《雄兔眼迷离》 夜奔(一) 梁永定三年初春,更深,露犹重。皇城繁华,却也灯火幽微,唯将军府仍烛火高照。书房里薛弋寒坐在桌前已沉默良久,寥寥数人七嘴八舌却难有几句入耳。忽听的院墙之外更夫鼓敲三更,方才回过神来,无力的招了招手对着门外下人老刘道:“去把少爷叫来。” 七回八转,老刘才走到将军府少爷门前。这九曲回廊无一不显示着将军府的气派。梁国薛家,世代从将。当朝镇北将军薛弋寒犹甚,自幼与先帝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弱冠之年便替父出征,一战成名。后又自请为国长戍西北。终身大事误至而立之年,这又是一段长话。新婚后,其妻亦随夫常驻边关。一门忠烈,便是朝中武将,亦多薛弋寒门生。虽有功高之嫌,然先帝圣明,将军自持,二人君臣多年,竟无半分嫌隙。 梁永定三年,社日农祭之后,天子夜宴。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先帝驾崩,前太子惊马。虽无性命之忧,却伤了脊柱,整个下身不复知觉。帝后情深,先皇后亦一杯薄酒随了去。原太子魏熠风姿卓越文韬武略又出自中宫正统,是先帝爷登基三年后的第一个孩子,立嫡立长,多年亦深得民心。突遭此大难,尚不及扼腕,朝堂先哗如沸水。金銮殿上,哪怕放个木偶,那也得是个精雕细琢,须眉不缺的妙人,轮谁,也轮不到个残废上去。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驾崩三日后,六皇子登基为帝,改年号为悬安。又尊先皇后为太后与先帝合葬,余下先帝嫔妃包括其生母淑贵妃亦只晋为太妃,任太后之位空悬。百官齐颂新帝仁孝克己,是为明君。前太子受封陈王,退居宫外。 朝堂多事,边境亦不得安。胡族自先帝永乐年间一战已有数十年不犯。却在京城国丧发布同一日囤五万兵马,遥遥对峙西北境外。既不叫战,也不退却。薛弋寒一手捏新帝圣旨,一手捏军情急报,两相为难。同时又震惊不已,先帝虽说已过不惑之年,但年底回京述职之日仍见中气十足,实难想象一夜恶疾驾崩。 太子更是事有蹊跷,宫内不许纵马,日常行路皆以慢为准,且不说马车平地难以造成大的伤害,便是太子当真违禁,以其精湛骑术亦无理由被疯马踩踏。 然边关与京城相距近千里之遥,鲜卑羯族两部虎视眈眈。薛弋寒连探两日,仍不敢在此时离开。只得数道折子没日没夜的往京里递。一道军情水火,请圣上谅解,二道要新帝准备钱粮,只恐胡族五部联合趁虚而入。不想来的却是新帝雷霆之怒,八百里加急诘问薛弋寒国丧当头,安敢不回。 关外大军压境,京内龙颜震怒,他思虑再三仍不敢以边疆大事冒险。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快马递至京中,而后拒接圣旨,一心想着万事打完这仗再说。 然想象中的恶战并未到来。胡族屯兵数日之后,一夜之间,如潮水般退了个干净,再不复踪影。饶是薛弋寒熟读兵书,也不解各种原由。 京中圣旨又到,语气却不似前几日龙威,反倒寥寥数笔道尽君恩。只请薛将军为国为民,正值春种,战事不得起,否则这一年将万民流离。 薛弋寒眼见胡族退却,忧是调虎离山之计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一方细细安排了副将宋柏镇疆,一方带了寥寥几个亲信快马赶自京中。 殊不知,京城之事远比边疆来的水深火热,一头扎进来,便再也爬不出去。这一场波云诡谲,日后稗官野史不知道是怎样的笔墨千行。可发生起来,这前后不过半月余而已。 老刘敲门之时,薛凌正散了头发,对着铜镜,将一堆京城时兴珠花竭尽所能的往头上插。忽听得父亲叫她过去,吓得手忙脚乱将其拔下来悉数扔在地上,又飞快的挽了个发髻,束上男子发冠。方才开门问老刘:“这么晚了父亲叫我何事?” 老刘是将军府多年的老人了,自老将军还是少将军便陪着。老将军去世,又在府里守着老夫人数十来载,对今日局势也算明了。眼前的孩子不过十三四岁,边关长大的娃说是凛冽,也还是个娃。他长叹一口气:“将军的事儿,咱做下人的哪儿知,小少爷你赶紧去吧。” 未立战功之前,薛家儿郎一律不得称少将军。是以边关的几个将领都叫她小崽子,其他人就一直喊她少爷。到了书房,薛凌瞧着只剩下薛弋寒和鲁文安还在。 鲁文安这名字听着文绉绉,实际是个标准武夫长相,出生寒门,父母一心指望他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最后却跟薛弋寒讨了十几年饭吃。眼见得薛凌进来,薛弋寒方才打起精神,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落儿。” 薛凌心中一凛,父亲已经好久不这样叫她。但她与薛弋寒生分已一年有余只生硬着喊了一声父亲转而又软着嗓子喊鲁伯伯。薛弋寒盯着眼前的少女,他的儿子。 十三年多了,那一夜的猩红,见惯生死的他也不敢去多回忆。先帝永乐年间,胡族五部联合集二十万大军攻梁,这一仗异常惨烈,此战之后,换来的是西北境外是数十年安宁。对于薛弋寒而言,也换来了这一生这一生最大的绝望。 夜奔(二) 西北边关绵延数百公里,茫茫戈壁一览无余,无屏障可依,易攻难守。薛家在此经营数代,建平安两城,薛弋寒长期驻守平城,寻常战事守城即可,但此处断不能把战场拉倒城里,这两座城池已是最后一道防线,闪失不得。故薛家探得胡族异动,便集兵出城数十公里安营扎寨,阻二十万大军南下。 烽烟燃起之日,将军夫人柳玉柔怀胎八月有余,只说是还有日子要熬。却不知他一出城,数日不得归。柳玉柔原是京中孤女,在薛弋寒回朝之日街边一碗豆花缘起,冒天下之大不韪结了秦晋。她一介民女,怎能在高门朱户里活的自在?薛老夫人对这个儿媳又颇为看不上。一商量,便生死跟着薛弋寒。 她随军年余,只说平城城内黄发垂髫怡乐自知。殊不知一朝战起,便是最名贵的香料亦掩不住空气中的血腥。既惊又怕还日日担心薛弋寒安危,身子再也撑不住。等薛弋寒一身淋漓冲进房内,便只听得最后一句话:“弋寒,你要照顾...好..好..他..照顾好他,不要....不要.........让他当将军。” 字不成句,而后薛弋寒怀里就只剩一具躯体。昔日软玉温香,今朝抱起,和战场上断臂残肢一般无二。剧痛在胸口堆积,直刺的薛弋寒呼吸都不顺。 老李头却上来哆嗦着跟他说:“将军,少爷怕是不行了,夫人早产,他恐是胎里带疾。哭都没音了。” 薛弋寒只觉得心脏都缩成一团,眼中已经带了泪。回头怒视着老李头:“你胡几把说些什么,听不到哭的那么响吗?” 屋内是有一个婴儿哭的中气十足,以至于薛弋寒进来一门心思全扑在柳玉柔身上。老李头吓的一抖。薛弋寒出身高门,虽是粗狂,却也自重身份,这般口不择言是他没见过的。只得颤巍巍的跟薛弋寒讲:“我说的不是小....小姐,我说的是小少爷。夫人她生完小姐实在太虚,小少爷怕是憋得久了些,怕是。。怕是要不行了。” 老李头只觉得实在苦的慌。他眼瞧着柳玉柔胎相极稳,怕是还有月余方才生产。却不料战事一起早产不说,原城内稳婆见着约定时间还早,恰也去了临城避祸。他一个随军大夫,接手砍脚一把好手,推拿按骨也算精通。但妇人之事,他连双生子的脉搏都把不出来,哪儿干过给妇人接产这种事。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是柳玉柔体虚,还是自己无能。夫人已去,这要是小少爷再没了,实在不知道如何交代。这倒霉事,怎么就凑一块了。 薛弋寒抬起头这才看见,旁边小床上原是放了两个包被,一个里面哭的声嘶力竭,另一个,气息微弱。他腿又有些软,连滚带爬的移过去。只看见脸色一片青紫,伸手摸了一把,方才明白柳玉柔那句不要让他当将军是什么意思。明明是一母同胞。但这个娃比姐姐小了一圈。双眼紧闭,上气不接下气。登时就让他泪湿了脸。 他而立之年方才娶妻。婚后妻子一门心思要跟他来边关,不知是水土还是气候,两年才堪堪有孕。薛弋寒回过头叫老李头,舌头都在打结:“快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 他满手血污的不知如何才能抱这个娃,浑然顾不得旁边另一个孩子也是骨肉。只想着无论如何要保住这一团新生,跪地上都忘了起来。老李头扶起他:“将军。。先找俩个奶妈子吧。” “对对对先去请两个奶妈”。顿了顿薛弋寒眼前又是柳玉柔气若游丝的喊她“弋寒你不要让他当将军”。 他拿手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血还是泪。叫住老李头,咬牙切齿道:“对人说生了一个儿子,多一句,我要你狗命。” 老李头跟随薛弋寒多年,一直是他的随军大夫。此刻被人叫狗的哀怨远远比不上不解,他分不清薛弋寒打的什么算盘。这个儿子,不知道能活多久。不想扰乱军心,那也是说生了个闺女。一时之间不知道走还是留,出了这道门,定是一堆人上来问的。 见他半天不动,薛弋寒盯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将门无娇子,当他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子。”说罢死盯着那个哭泣的女婴。爱不知从何起,恨又说不上。只想着,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要这么活一辈子。薛凌就在那一夜改写。出生之时,是柳玉柔弥留细言“女儿好,女儿不知弋戈寒”。学语之时就变成了鲁文安跳脚“小崽子你又使坏”。 弹指而已,当日襁褓,就长成了此间少年。 薛弋寒把一张地图递到薛凌面前:“上面标注着京城到南粤的水路,你回去跟收拾一下,稍后即跟鲁伯伯启程沿水路走。到了地方,自有人接应。替我取一样东西回来,若三日无人上门,你便不必再回。这辈子山长水阔,做个普通人即可。” 薛凌听出了个中意味,只不太明白为何要南下,便歪着脑袋问了一句:“为什么要走?” 鲁文安劝了一句:“崽子快去收拾东西吧,一刻后,我在后门等你。”他知这对父子该是有临别前言。就转身出了门,又回头叮嘱了句“莫顶撞将军”。 待鲁文安走出数十步有余。薛弋寒才开口:“落儿,这朝堂之上,从来没哪个家族能万世千古。今日,刚好是我薛家尔。为父一生忠君体国,无谓生死。但断不能把你也赔上。趁风雨未来。你随鲁伯伯先走,若安,便回。若不安,爹相信你会活的很好。” 夜奔(三) 薛凌自幼熟读史书,一瞬间便明白过来。君臣嫌隙、功高震主、兵权旁落,总有一个历史套的上来。但她这一刻想到其他事,反而不伤春悲秋。只盯着薛弋寒问:“薛璃呢?”。 薛弋寒没料到薛凌问起这个。这一年多来薛凌跟他多有不和,但临别在即相见无期想着该有千言万语,却不想薛凌并无父子情长,反倒开门见山的问“薛璃呢”。薛弋寒顿了顿仍是实话实说:“他已去了安全的地方,他日你若。。。” 话未说完,薛凌手中的地图就砸到了他脸上。 薛弋寒在薛凌面前绝不是慈父,他治军严苛对自己的儿子更是格外伺候。稍有不合心意鞭子就抽到了身上。但几个心腹向来是哄着薛凌长大的,千娇百惯之下,皮肉之苦也入不得脑子疼几天就忘了。若不是一年多前的事,父子断不至于生分至此。 可及时生分至此,他仍是那个铁血将军,为官为父,薛凌从不曾如此失态。 不等薛弋寒开口,薛凌却一手把头上发簪拔了下来跌在地上。一头青丝倾泻而下,面无表情的问他:“薛将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薛璃去哪了?” 薛弋寒也勃然大怒:“薛凌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凌干脆扯了一把头发递到他面前问:“我在说什么,薛将军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薛家倒了难道我就活的成?今夜要逃的是我还是薛璃?是我还是薛璃?”心底那一点为人子的恐惧让薛凌不敢声嘶力竭,但语气已重的不像十四岁的少年。她盯着薛弋寒,心头眉间都是怒意。新仇旧恨重叠,眼前尽是发冠钗影摇曳。 薛弋寒突然就笑了,真不愧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好儿子。笑着笑着又有些哽咽。他保不得,保不得两全。但他总不能把薛璃丢出去。只能是薛凌,只能是她。念及此,索性笑着跟薛凌讲:“落儿朝堂如战场,你弟弟早几日便不在了。你回去收拾东西走吧。” 薛凌满腔都是愤恨盯着眼前这个男人,眼泪止都止不住。她从小就这样,根本不想哭,一激动却是满脸都是眼泪。不知道是不是随了她早死的娘。 薛弋寒盯着眼前的姑娘,半月之前他还不曾想过薛家要倒在他这一代。相反,他看薛凌,比看少年的自己更得意。除了自己自幼手口相传,七八个主将更是没一丁点藏私。边关虽日夜不得松弦,但到底战事未起,日常巡逻操练之余,薛凌就成了练兵场消遣,谁都能教个一招半式。她又承了薛家固有的倔强性子,一被人推倒,就没日没夜的不放松非要砍回来。两岁执剑,三岁勒马。旁人是句阿谀,熟人方知此言不虚。 等薛凌五岁的时候,三朝太傅道原太子已出师再无可授非要告老还乡养着。先帝久留不允只得任其云游。却不想老头一转身去了薛弋寒的地儿非说清净要躲几年。 先帝年幼时,薛弋寒曾伴读。算来老头也是薛弋寒恩师,故而薛弋寒不敢怠慢,秉了先帝以谋士待遇供着。这一供着,老头反而不好意思,魔爪就伸到薛凌头上。成日的之乎者也谋定后动。给薛凌本就容易挨鞭子的岁月多添了几分容易,一月里少不得半月的日子罚在练武场。文武皆是大家,薛凌就真真正正的长成了他心目中的儿子。以至于他叫落儿总有些晃神。 落字是柳玉柔怀胎时便定下的。薛弋寒极希望是个儿子。薛家到他这代已是单传,他成婚又晚,武将哪能没个儿子。偏柳玉柔见天的祈祷是个女儿。她弱弱的倚在薛弋寒怀里叫他:“弋寒,是个女儿就好了,女儿不必上战场”。然后又抬起脸来看他“叫落儿吧,当日弋寒银钱不落,我怎嫁与夫君”。 薛弋寒看的怀里娇娘暖软,一腔春水柔情再不管什么三代单传,只顾着重复:“好好好,就女儿,就女儿,生十个八个女儿。” 柳玉柔真的生了个女儿,可惜,要上战场。他薛弋寒亦得了个儿子,可惜,别说拿剑,连风都吹不得。亏得他位高权重,珍奇药材流水式的养着,吊得一条命苟延残喘。以至于他今日都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更重要。 他的心血抱负全给了薛凌,这一生的温润被柳玉柔分走数年,剩下的就悉数给了薛璃。那个儿子像一枚精致的白壁,美却娇弱。稍有不慎,就要在他面前碎成粉末。他舍不得,他舍不得啊,他从一团哭都不会哭的肉呕心沥血的养到今日,用尽了他这一生的纤细心思。他是定国将军,疾言厉色。偏一碰到那随时要没命的娇儿。就成了手足无措的父亲。直至今日祸事,他想过,他想过不惜一切要保住薛凌,保住他最优秀的儿子以图将来。但舍不得,仍是舍不得。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怎么舍得放弃其中一个。 他又嗫嚅着喊了一声“落儿”。薛凌只盯着眼前的父亲不说话,边关多年薛弋寒雷厉风行,这般颓色是她没见过的父亲。 “落儿,你的本事,爹知道的。爹相信你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活下去。薛璃以后姓江你要记得若父亲有什么不测。你要撑起薛家,带走你弟弟,好好活下去。” 薛凌连眉眼都染了冷意,书房摆着装饰的剑。她干脆转身抽剑相向,沙哑着嗓子问:“薛璃去哪了?”她一时间听不出薛弋寒说的姓江是什么意思。只逼问着:“薛璃去哪了?我是那个饵,是不是?我是个弃子是不是?” 她已有些疯癫,这番变故来的太急。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她反而没那么关注薛家祸事。只问薛弋寒为什么不是她,她并不是儿子。她知道男女之别的时候尚不以为意,而今念及,累积的已是滔天恨意。以至于敢对父亲拔剑。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放以前,怕是要被打死。但薛凌心思剔透略一想便知。薛家向来只有一个儿子,若当真出事,只要她死,便万事俱休。天涯海角,风霜雨雪,俱是今晚出逃的那个承担,剩下那一个自此高枕无忧平安喜乐。 若要她自己来选,多年君子之道,她自会一力承担。但薛弋寒把这捧水火毫不犹豫的放在她头上,她就真正崩溃成了一个孩子。 只顾着追问:“为什么不是薛璃?只要他死了我就安全。父亲为什么不让他去死呢?为什么要让我去死?”她问的咬牙切齿,声音却清脆是一副女儿家的好嗓子。过了十一二男儿就该变声为了不露出破绽薛弋寒特意请了唱戏的大家教她假音说话,说的薛凌日常一副喑哑嗓子,而今情急之下用了本来的音调。 小儿稚嫩,也称的上黄莺出谷,只是,不啼清泪长啼血。 夜奔(四) 薛弋寒冷着脸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既带着被人戳穿心思的恼恨,又对薛凌颇为失望。 薛凌却愈发不能忍:“不是吗?他若是死了,正身也经的起验明。父亲向来教我兵不行险招,今日何必冒险。我留下,才是最保险的那个。万一我死了被发现,薛璃也活不成。万全之策,这个饵,该他去才对。父亲是不是觉得我不能为你传宗接代?” “落儿,你不会死的”。薛弋寒终是将给薛璃身上的耐心分出一点给薛凌“你鲁伯伯会一路护着你”。 薛凌反问:“父亲下饵都不下重一点吗?何苦叫个残废跟我上路?” 薛弋寒的巴掌终于落到了薛凌脸上,他怒道:“你不知道你鲁伯伯为什么成了这样吗?薛凌,我就教了你这些吗?你是薛璃的大哥,你这一生都要给我守着他。” 薛凌自然知道鲁文安为什么成了残废。说残废,是她口不择言。可习武之人废了武艺,当真也和残废差不多。 事已至此,无话可说,她深知,她留下起不了任何作用。朝堂之斗,真有万一,她还是要救她父亲。此刻,走是唯一的选择。转身就要出门收拾东西。 薛弋寒却软下来唤她:“落儿,不必惦记为父。若有万一,再不要回来。” 薛凌摔门而去直至启程,再未叫薛弋寒一声爹。自那件事后,父子之间,不是生硬的父亲,便是冷漠的将军。他也不知他的儿子怎么成了这样。他的女儿,怎么成了这样?。 当今之势,又说什么万一,有的只是一万。 薛凌收拾了一堆东西到了后门,鲁文安早已等候多时。见她眼角红红赶紧问“崽子咋了”。又挠挠头觉得自己问的废话。只赶紧安慰道:“莫要操心,咱们去几日便回。” 薛凌不作言语正待出门,鲁文安却指着几个偌大的水桶道“崽子委屈一下”。 这几个桶薛凌认识。将军府的练武场需要每日清洗。四五更天,便有将士自主去沿河取水再运回来,算是锻炼体力。不曾想,今日出门都要如此鬼祟。 她不动声色躲了进去,眼前只剩无边黑色。今日推车的皆是死士,带着水桶里十余人在夜色里狂奔自护城河。等到了脱下衣服与守在那的人交换,船只早已备好,薛凌一脚踏上去之时,天还未明。回过头,只隐隐绰绰的看几个人在江边一桶一桶的取水。 二月春分已过多日,风刮到脸上,居然也生生的疼,让人分不清是薛弋寒那一巴掌,还是他妈的人生,薛凌恨恨的想着。 前尘(一) 第二日晴好。薛凌自上了船便沉沉睡去,直至日中才醒。睁开眼走出船舱,鲁文安在船板上四仰八叉的躺着。见她走出来,赶紧爬起来道“崽子醒了”,又不好意思的笑了下“多少年没坐过这玩意,晃得我头晕”。 此时阳光大好,他才看清薛凌脸上还带着巴掌印,只得结结巴巴的哄着:“咋又被打了?” 薛凌走到船沿没有答话。她也甚少坐船,但并未有鲁文安那般反应,只有些微微反胃。 不知道船已经走到了哪,两侧已不复人家。绿水青山,若不是心思万重,倒是美得很。鲁文安见她不说话,也凑上前来:“崽子是咋了,这般苦大仇深。南国气候又好,吃的又多。可比平城沙子好多了。咱去玩几日就回。” 薛凌回转身来盯着鲁文安,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挤出一个笑脸道“鲁伯伯不用管我”。 昨夜怒极一过,此时细想。薛凌也明白个中道理。先帝蹊跷驾崩,登基的不是太子。薛弋寒与先帝情同手足,又手握大半兵权,薛家亲兵亦有十万之众,且朝堂门生众多,此局定难善了。 但昨日父亲仍好生生在家,至少表面太平。却要她连夜急走,只恐生变就在今日。 原想着这一路若没围追堵截,至少该有尾随,但薛凌细看了一圈,几乎可以断定没有异常,一时倒有些捉摸不透。 她反倒不甚担心父亲安危。家中免死金牌垫过桌子,便是大厦将倾,该是性命无忧。她自由读得百家,报国不在高位,对官禄荣华也不甚看中。 如此一想便又觉得昨夜不该,父亲总是有准备的。自己一提起薛璃便想着要死要活。 脸上还有些微痛,薛凌长叹了一口气看着鲁文安,想着昨夜那句残废,又觉得薛弋寒下手轻了,谁要是在她面前这么叫,她非要把那人打成真正的残废才行。 薛凌出生的事儿,她无从记起。只从旁人嘴里听得娘亲难产,当日就去了。她没见过,说是感情深厚,自然是骗人的。只牢记着欠了一条命,活的小心翼翼,毕竟这命不是她的。 待到记事,身边一干人等见天的喊她小崽子,反抗无效,据说是一个人逗急了她,被咬出一圈血。情急之下喊了声小崽子还挺倔。 薛弋寒刚好路过,笑出了花。念叨了一句“可不就是个小崽子,跟我小时候一样”。这个称呼就再没改过来。偶尔赶上没那么放肆的喊一句小少爷。薛凌能蹲地上乐半天。 梁国西北与胡族接壤,平安二城是薛家一手造就,主要目的就是固防。城内风沙常年不散,气候又苦寒。除了常驻军,百姓寥寥。 薛弋寒治军颇有手段,城外三十里皆为防线,日日有专人纵马巡逻,风雨不落。巡完便是半日操练,上至副将,下至杂役。薛凌能走路就丢去了兵场爬。身份使然,纵是身边人多有放肆,倒也不曾有人太过荒唐,这个女儿身份藏得分外严实。 自薛凌出生,西北长久无战。练完兵,一众人还得去查看农况。理由是一日无战,便一日不得问朝廷要粮。是故,这边城的日子过得当真不易。 等薛凌跑跳自如,木剑就塞到了手里。军营枯燥,她到成了最好的乐子。除了薛弋寒亲自交授武艺之外,几个将领没事便要逗弄一下,各种野路子教的千奇百怪,其中鲁文安最甚。 他本是穷苦人家的娃,父母花了二钱银子才求着老先生给了文安的名,心心念念他考个功名光耀门楣。却不想鲁文安半点天赋也没,倒是一身蛮力名贯乡里。 一次朝廷征兵,试炼场上,就跳到了薛弋寒眼前。薛弋寒根据鲁文安的特点选了一柄二十斤有余的重剑给他,几年下来就成了心腹大将,一直跟着薛弋寒。日常狗腿的的让薛凌怀疑,薛弋寒让他吃屎,他都能连吃十斤不带喝水的。 鲁文安一直未娶妻,待薛凌出生。日常除了练武巡防,便成天跟在薛凌屁股后面喊崽子,不是给吃给喝拍马屁,便是教剑练招讲传说。唯有薛弋寒挥鞭子的时候躲的老远。 待薛凌五岁,又来一老头,日子就过得越发惨兮兮。除了杂七杂八的叔叔伯伯打不赢,十七八匹马坚决不给她骑,如今又多上一堆不知所云的书要背。身上肉隔几日就要痒一次。她还知道后院有个病秧子,长的和她一般无二,只小了许多。一看着她要高兴好久,因为薛凌总有各种新奇玩意带去。 这种日子白驹过隙,等薛凌长到十岁,薛弋寒看着她,虽嘴上嫌弃,心里自是赞许的。 女儿家小时候比男孩子还长的快些,薛凌已高了薛璃一头有余。有了少年神将的名号。虽有自夸之嫌,可薛弋寒又觉得薛凌能担起这个名号。 他小时候是养在皇城,虽说也是自幼习武,但断不如薛凌这般日日耳濡目染。一个三朝太傅又时时的盯着,养的薛凌一身名门风范。 念及薛凌年岁见长,薛弋寒觉得自己的儿子已是时候担事了。在薛凌十一岁生日那天将薛凌叫进书房,长谈了一个钟头有余。再出来,薛凌就真的成了薛凌,再不是薛弋寒偶尔叫的落儿。 她知道了那惨烈的一战,知道了母亲之死,知道后院那个病秧子是她亲弟弟,知道她这一生要以将军的名义活下去,知道了男女之别,知道了她许多疑惑的答案。 但实际上,薛凌还小。她知道一些事,却算不清这些事的重量,更无从算起,这些事会压得她这一生喘不过气来。 薛凌开始能出城巡防,虽然每次出城身后肯定跟着鲁文安,但这种自由也欢喜的很。 城内民众不多,自是无聊之极。出了城纵马便能看见戈壁,间隔着大大小小的草皮,有一种粗矿的美。 在往前几十里,就是胡族的地头了。薛凌熟知那些历史,但她十来年的生活里,并未交战,究竟有多残酷,总是纸上行来终觉浅。 巡防无聊,将士都自找乐子,薛凌除了成日带着弓,还随身拎着个袋子。 薛璃养到十来岁仍是成日在屋子里,知者寥寥。薛弋寒只说是故人之托,有疾,见不得人,日常不得怠慢,将军向来重义,倒也没人怀疑。 想是长久无聊。薛璃某日翻着些玉雕的书就一发不可收拾。薛弋寒也由着他,还托人从京里弄了上好的刀具和一盒子玉块来。但美玉总不能无限量的供应着。薛璃便退而求其次的成日在房间里刻石头,几年下来手艺居然能拿得上台面。 薛凌不知道拿什么讨好他,出门看着好看的石头便一股脑全带回去。 这期间薛弋寒回过几次京,只一次带着薛凌。家里的老夫人摸了摸似乎并不甚喜欢薛凌,直哭的昏天暗地,只骂着薛弋寒道“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叫我去了黄泉,如何和你爹交代啊”。 京城繁华,然薛凌年岁小,不被准许私自出门。府里规矩又多,没几日就生厌,迫不及待的回了边关。又过起了日日当崽子的生活。 薛弋寒平日颇为严厉,但身边人喜欢逗弄薛凌,到底是骄纵多些。所以她的性格反而颇为洒脱,日常琐事也懒得惦记,活的肆意张扬。 一身白衣赤马,越来越像个真正的神将。 前尘(二) 直到她快十二岁那个盛夏,一日清晨贪凉,便起得早。难得鲁文安还没醒,她一时得意,牵马就独身出了城。守门的倒也不在意,这位少爷的本事他是知道的。何况城外几十里内也当真没啥危险。 薛凌这一出城,就如野马脱缰。长鞭一挥,疾驰了十来里方停,一心想着摆脱了鲁文安那个跟屁虫真开心。 一抬眼竟看见两只兔子在吃草,一身的雪色。她兔子见的不少,夏季正是这些小动物出来的时候,年年能猎不少。但野外兔子都灰麻麻的,从未见过白色的兔子。当时就上了心。收了弓,想着抓回去养着玩的好,断不可伤了命。 于是纵马狂追,想着等兔子筋疲力竭就下去活捉,这一追,就没看路。 等兔子跑的缓慢的时候,她翻身下马又追了老远一段路,追到这只丢进袋子只露出个脑袋,又守在原地等了半日,等另一只冒头又追了上去。等两只兔子到手,才发现已不知身处何地,马也不知道去哪了。 戈壁一片茫茫,前后左右皆相似,薛凌实在分不出回头路在哪。终究还小,一时之间就慌了神。只背着兔子往前走。水粮具在马上,薛凌身上只背了弓箭和一柄防身匕首。 走到中午,越发不知哪儿是哪,运气好的是看见条小河沟。倒是猛喝了几口水。想着不急,午时未还,父亲定会派人来找。这里看不见胡人的帐子,离城总是远不到哪儿去。 她坐地上百无聊赖的拔起地上草喂兔子。一时间忍不住往自己嘴里也放了几根草根。这玩意能吃还是鲁文安告诉她的。说是人穷的没饭吃,草皮都挖尽。薛凌早上就没吃几口,此时日头有些偏西,当真是有些饿了。以前嚼着呸呸呸的说鲁文安骗她,今日饿得慌嚼着居然甜甜的。 她在吃草根的时候,城内几个人也急成一锅粥。薛弋寒见薛凌午时还不回,嘴上说着怕是贪玩,实际已派了十余人出城找。若不是他不想擅离职守,怕也要亲自上场。鲁文安最急,带着三四个人以三十里为径一下午换了好几匹马。 直至夜色沉沉,薛凌还在原地啃草皮。她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却也无计可施。好在夏季不冷,便找了块干燥的地儿就地躺了下去。打算明早看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辨认下找到回去的路。就算没马只要遇到巡防的人,就可以让他带自己回去。 平城城内却是连锅都炸了。鲁文安跳脚道:“莫不是跑过了界,胡人掳了去,不然小崽子没啥理由不回来。” 薛弋寒还算镇定:“应该不是,三五个胡人难有这个本事。这两年无战,边界来往也有,不至于。想是出了什么意外。多派人去找。搜的细一些。” 鲁文安又跳着脚出了门,带着火进了夜色。殊不知再回来,就成了薛凌口中的残废。 盛夏戈壁,除了兔子,还有其他动物出没。鲁文安性急,算着寻常地没有,便寻的偏些。这一偏就踩到了野狼的地头。若单打独斗,他倒也不惧,但狼这玩意儿向来成群结队,几匹军马又是肥肉,鲁文安几个人便被困在群狼中间。 他今日来回跑了几趟,嫌剑碍事,轻装上了马。此刻只一把下属递过来的刀,用的惯不顺手。又不时要护着一下几个小兵。几番来回就伤了胳膊,深可见骨。等回了城老李头一看,满脸褶子都愁的挤在一起无可奈何的说:“伤了筋脉。这手是废了。” 好消息是:鲁文安伤的是左手,坏消息是:鲁文安是个左撇子。 却说薛凌睡得晕晕沉沉的被舔醒,发现居然是自己的马找了过来。开心不已,连道“真是好马”。马身上一应物品具在,食囊里还有半块饼子。薛凌翻身上马,老马识途,不等主人吩咐,就往城里撒丫子跑。 薛凌回到的时候,天才微亮。她背着兔子,颇为自得的叫门。门一开,不等她往里走,却是副将军宋柏冲出来,上下扫了她一眼,想是看着无碍,一时间连尊卑也不顾了。一手提起她径自上将军书房把她往地上一丢。这才看见薛凌还背着两兔子,也不由分说解了下来丢到一旁。 薛凌这才看到竟站了一屋子人。薛弋寒冷着脸问“去哪了”。 虽说日常被问,但这种语气也少见。吓得放低了音量弱弱的回:“我抓兔子迷路了。” 薛弋寒拎起桌上书本就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转而吩咐到把“她给我绑柱子上去”。 柱子就是几个将领练武场上的桩,十七八根。薛凌见人被绑过,也不知道犯了何事。万万没想到今日她也要被绑上去。 鲁文安吊着个胳膊站出来陪着笑脸说:“将军算了算了。” 薛凌心下好奇。鲁文安日常狗腿的很,对她有求必应,前提是她爹不说话。只要她爹一说话。立马就成了隐形人,今日居然跳出来求情,太阳都不会出来了。 她看见鲁文安手上缠着纱布,却也不以为意。磕磕绊绊的事儿天天的发生,她薛凌自个儿就跌马断腿好几回。只是今日薛弋寒似乎火气颇大,对着鲁文安也不客气。一点面子也不给的吼了句“滚下去”。 然后薛凌就在桩子上从日出晾到日中。日常逗她的一干人等一个也不见,连常规练习都没了。她尚不知几个副将先锋官皆是策马寻了她一晚上,直到见她毫发无伤的站了回来才回去补觉,是以一上午连个人影都没。 倒是老李头路过看着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又问“渴不渴啊”。喂了两口水给她。 薛凌是颇喜欢老李头的,毕竟这是薛弋寒亲近的人当中唯一一个只喊她小少爷的人,一遇到就叫的她心花怒放。薛凌生性豁达,反正被教训是家常便饭,今日丢脸了些也不以为意。只拿脚踢着地面,颇有些没好气的问:“我是刨到谁家祖坟啦,要将军气成这样?” 刨谁家祖坟是一个先锋官的口头禅,一被惹急,就扯着嗓子喊“迟早刨了你家祖坟”。薛凌学的飞快,混了几日就用的炉火纯青。她又可怜兮兮的跟老李头卖好:“李伯伯,我饿了,昨晚都没饭吃。” 老李头如同被踩了尾巴,连声说着“可不敢,可不敢,将军不得扒了我皮”。一溜烟就没了影。 还是鲁文安来的最早,还带了一大把肉干。薛凌吃的满嘴流油,不忘问一句“鲁伯伯,你手怎么了?” 鲁文安拿右手拍了她脑袋一巴掌恨铁不成钢的念叨:“还不是出去找你个崽子,被野狗叼了一口。” 薛凌嘴里鼓囊囊的颇为嫌弃:“怎么连个狗都打不赢,猎回来能吃好一顿。” 鲁文安瞪了她一眼:“还不是顾着寻你,没注意到个狗崽子。” 薛凌吃饱喝足,精神头又回来,追着问:“爹什么时候放我啊,要打就打,绑着我做什么,困的慌。” 鲁文安盯着眼前半大小子,骂又舍不得,只恨恨的丢下一句“有你小子好果子吃”转身就走了,又把薛凌晾在那。 薛凌困的慌,又闲的紧,隔一会就喊“我要撒尿。”看守的小兵得罪不起这尊大神,松松绑绑折腾着比被绑的薛凌还要苦不堪言。 前尘(三) 直到夜色都快要沉下来,薛弋寒才站到薛凌面前,又吩咐去把几个副将和负责巡防的先锋全部叫过来,十来个人站了一排。然后就是薛凌头疼的问答。什么为何出城,如何巡防,巡防规矩,问的薛凌脑子一片混乱。 其实这些她是知道的,她第一日出城,鲁文安便细细给她讲了规矩。巡防五里一哨,十里一岗。几个方向的要道也有固定的路线,毕竟行军之事不是儿戏。 但薛凌实在不是正经的巡防将,鲁文安又纵着她。一出了城,巡防之事就分给手底几个小将,除了再三交代不得越胡人地界之外,薛凌要往东,鲁文安绝不往西,犄角旮旯的钻,连黄羊都猎过。等薛弋寒一番冷言冷语讲完,薛凌冷汗也下来了。日常琐事,终不过他躲懒耍滑。今日生拉硬拽就变成破了军规。这都冤倒哪儿去了 宋柏把薛凌解下来,薛弋寒还是那副冷嗓子喊:“转过去。” 薛凌背对着薛弋寒,身体就控制不住的开始哆嗦。一是有些脱力,而是身体对即将到来的疼痛总是有点本能的畏惧。她咬了咬牙,想着不碍事,撑撑就过去了。然后背上就是火辣辣的痛。薛弋寒下手极重,夏衣单薄,一鞭下去就冒出了血点。薛凌一口气都没呼出来。等第二鞭下来就赶紧求饶“爹,我知道错了”。声音已带了哭腔。 薛弋寒只略停了手道:“爹不是你现在叫的”。然后又是暴风骤雨的抽薛凌。 薛凌再不敢讨饶又不敢躲,生生扛了十来下,觉得背都不是自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鲁文安却跳出来护着他,毫无底气的跟薛弋寒求情“将军别打了,少爷还小”。他当然知道按规矩薛凌挨的还不够,但薛凌终究是个娃,只想着薛弋寒会手下留情,不曾想眼看着薛凌要被打没半条命,赶紧跳了出来。 薛弋寒没说话,倒是宋柏多了一句嘴:“鲁文安你还像不像个打仗的。”宋柏跟鲁文安的出身截然不同,行事作风也迥然。时常又觉得都是鲁文安惯着薛凌无法无天,不像个少将。想着今日薛弋寒下手虽重,给个教训也好。总不会将人打死了。 却不想鲁文安勃然大怒,他对薛弋寒日常狗腿,对其他人向来不屑。当即就跳了脚吼道:“你这崽子十一二不知道在哪玩泥巴,今日就来为难一个娃,小少爷日常巡防皆是随我,是我带的。治军不严,要罚罚我。是打是骂是降职,我认了。” 宋柏一张脸霎时通红。他妻儿具在京城,日常也是疼着薛凌的。今日实在生气鲁文安胳膊,才严厉了些,鲁文安居然不识好歹。他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被气的说不出话。指着鲁文安重复:“你活该。” 鲁文安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胳膊。连声应和“我活该。我活该。我乐意”。右手暗地里戳了薛凌一把,薛凌就恰到好处的晕了过去。薛弋寒扔了手上马鞭,转身就走,也懒得管鲁文安抱着薛凌装腔作势的嚎。 等薛弋寒走远,人也散了个大概。薛凌在鲁文安怀里睁开眼睛接着呼气,抽抽噎噎的喊疼。鲁文安一撒手:“你可不就是活该。” 皮肉之伤看着狰狞,其实也就那么回事。薛凌在床上趴着当了七八日少爷,又接着当崽子。只是好几日没见鲁文安习武,以前每天上午都能见着他一把重剑舞的风生水起。但军中杂事多,想着啥事儿耽搁了,倒也不以为意。 又过来七八日她赶了个早,刚好看见鲁文安在练武场地。拿着剑,却没有练。坐地上左手握着剑把,右手托着剑身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东西。 薛凌兴起,随手捡了把练习用的剑从背后欺身而上想给鲁文安一个突袭。鲁文安是生死场退下来的人,后背寒意一起,立马就本能的反应过来飞身跃起,拿剑便挡。 只可惜,他再不是那个重剑无锋。薛凌原是深知鲁文安武艺的,料得这一剑无用,本就是个虚招。看见鲁文安已经转身起来,剑未收就借着劲一跃而起,只等鲁文安化解她的剑招,就立马再补上两脚。却不料鲁文安手上半点力道也没,挡过来的剑恍若自然掉落的枯枝,被薛凌挑出老远。而后她又收脚不及,正中鲁文安胸口。虽是年少,仍踹的鲁文安后退三步有多。连声咳着道:“你个崽子。。” 薛凌大惊,赶紧扶了鲁文安坐着。一撩袖子,就失了声。她未经战事,日常磕碰寻常,却不曾见过这般血肉外露。其实已将近半月,老李头治疗外伤是一把好手,太平年间又不缺伤药。鲁文安伤口已结了痂,没那么恐怖。只丢掉的肉总不能长回来,一条胳膊就凹下去七八块。严重处鸡蛋大小的肉没了,新生皮粉粉的贴着骨头。 应是伤了主脉,如今他左手端碗汤都发抖,哪儿拎得起剑,更遑论与薛凌抗衡。 薛凌愣了半晌,手一碰上去,嘴唇就开始抽抽。她惯会掉眼泪,却少有真想哭的时候。此刻天色还早,却已有士兵零散着经过。她有心要哭,却又觉得丢脸,忍的一张小脸扭曲。鲁文安心疼不已,连崽子都不叫了:“小少爷不要难过,男子汉大丈夫,缺胳膊断腿仍是顶天立地。是我打不过那狗崽子,不是你的过。” 薛凌一听他这般说话,忍不住就哭出了声。 她本活的肆意,日常行事豪气冲天,没受过什么挫折。眼见的鲁文安一条胳膊尽毁,太傅老头的之乎者也就到了眼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今鲁文安再拿不得剑,跟她薛凌砍了鲁文安一条胳膊有什么区别。 眼前的人亦师亦父亦友,自她记事就天天跟后边喊崽子,她要天上星星都能去摘下来。薛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又是愧疚,又是悔恨。 鲁文安也哄得手足无措,一边对着薛凌轻声道没事,一边不停叫围过来的将士滚远点。等薛凌哭了半晌,还继续抽抽搭搭,鲁文安便举起右手,笑的坦荡:“落儿你看,便是左臂尽失,鲁伯伯也护得你周全。他日你成了将军,鲁伯伯鞍前马后,在所不辞的。” 他知道薛凌有个小名叫落儿,只觉得太女儿气,从未叫过。今日眼见薛凌哭的厉害,想是实在难过。他几乎是守着薛凌长大的。自然知道薛凌平日里没个正行,实际上心思细腻,又一张白纸般的善良。知道这事恐怕是打击太大,这几日原是存心躲着薛凌,想等恢复的好点再让薛凌知道,终究是没躲过去。不知道薛凌私底下要怎么愧疚。便愈发的表现出豁达,只希望薛凌不要太在意。 这些日子安稳,可早些年南征北战,鲁文安早就生死由天。胳膊虽不是丢在战场,可给了薛凌,他也是愿意的。为了薛弋寒知遇之恩。也为了薛凌自己。 薛凌看他说的轻松,突而就站起来:“我定能找到世上厉害又易学的功夫让你学一学,不消几日,你又和以前一样。” 鲁文安看着眼前的娃满脸认真,免不得笑着叮嘱:“小少爷,这世上哪有什么神功盖世。说到底,攻不过剑走偏锋,守不过熟能生巧,勤学苦练自有造化。你一天天惦记些旁门左道,让你老爹知道,又要在床上趴几日。” 鲁文安越是云淡风轻,薛凌愧疚就越甚,干脆伸出三根指头举过头顶对着鲁文安道:“若世上真无神功盖世,那也无妨,我自会勤学苦练。有我薛凌一日,便会护着鲁伯伯一日,拿这一生一世赔你一条胳膊。若谁要与鲁伯伯动手,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 浩日当空,此间少年言辞灼灼,天地可鉴。 十二岁的薛凌断然没想过,几年之后,她就与鲁文安沙场相见。鲁文安早已不是她对手。眼见不敌,直接就把左臂挡在了她剑前。 然数年生死浮沉,薛凌毫不犹豫的砍了下去。而后鬼魅般的站在真正断臂的鲁文安面前挑着剑问:“鲁伯伯,你一向护我背后,今日何故阻我身前?” 但世事还长,此时鲁文安坐地上看着眼前的娃,就在这一瞬觉得薛凌再不是那个崽子,长成了他的将军。 前尘(四) 俩人又有的没的闲聊了几句,下午时分薛凌想起近半月已没去后院子看薛璃,回自己房里捡了几块石头打算陪他打发些时间。 如果薛凌的人生是一场天高海阔,那薛璃的生命里就只剩下薛弋寒和薛凌。但薛弋寒只懂得成日里的捧着,薛璃就反而格外渴望薛凌这个大哥去他那。薛凌给他讲兵法,也讲儒家,给他带石头,也带匕首。他看不到这个世界,只心里眼里都是薛凌的影子。 等薛凌像往常一脚把门踹开,却没看见薛璃在刻石头,也没看书练字打发时间,反倒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知在玩什么。听到声响露出个脑袋来,见是薛凌,眼里就带了惊喜。坐起来招手软软的唤他:“大哥快来,给你瞧好东西。” 薛璃和薛凌本是一母同胞,但薛璃体弱,男孩子发育又晚,足足矮了薛凌一个头。又常年呆在室内,肌肤玉一般白。看上去比薛凌小了两三岁有余。他二人容貌一般无二,都随了早死的妈,清秀有余。但薛凌常年的野,脸上就比薛璃多了几分凌厉,一对比,反而显得薛璃像个小姑娘。 薛凌不知道被子里是什么,只看着薛璃欢喜的紧,便笑着走过去掀开薄被,赫然看见两团雪在薛璃腿间拱来拱去,当即就变了脸色。拎起来仔细一看,其中一只腿上一大圈绒毛新生,可不就是她追了半天弄伤那只。估摸着薛璃养了好几日,已浑然不怕人了,被人抓着也不慌张。 料是当日丢在书房,父亲就巴巴的拿来送了薛璃。这一想,脸色就带了薄怒。 薛璃是个惯不会看脸色的,见着她把兔子提起来,笑兮兮的问:“可不可爱?爹爹送我的,还特地叮嘱我菜叶子擦干水喂。大哥喜不喜欢,喜欢可要天天过来。大哥去哪了?都半月不来瞧我。” 薛璃除了刻石头,实在没什么玩意拿得出手跟人炫耀,此时就得意之极,跟薛凌笑的止都止不住。 背上伤其实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但薛凌此刻突然又就觉得抽着疼,又记起鲁文安那只胳膊,手上就添了力道,捏的兔子一声惨叫。薛璃吓了一跳,上手就要抢。焦急着喊:“大哥你弄痛他了。” 薛凌看着这个眼前粉妆玉琢的病秧子,想着你哪知道什么狗屁痛。伸手就推了薛璃一掌,起身要走。 万万没料到薛璃弱成这个样子。她手上并未带什么力道,薛璃却被推得后仰过去,背部磕在床沿上当时就咳了血。薛凌又气又急,飞快的跑去找到薛弋寒,没好气的说道:“那病秧子要死了。” 她希望父亲知道她去了薛璃那,知道她看见了那两只兔子,希望父亲能给她个最简单的安慰。哪怕是哄着说薛璃需要照顾,她也会释怀的。但薛弋寒一听说薛璃出了事,就全然顾不得薛凌语气反常,撇下她匆匆往薛璃房间去了。连叫老李头都是让宋柏去的。 薛凌终究是放心不下,耗了半刻也去了薛璃房里。盯着老李头推拿按摩灌药,好大一会薛璃才悠悠醒转。 于是薛凌又盯着薛弋寒抱着薛璃低声的哄着,从吊着嗓子唱些童谣一直哄到下海捉龙给他骑。哄了个把钟,薛璃才止住哭声。从薛弋寒怀里探出头来,看见薛凌也在,一瞬又哭的泪如决堤。先问了一句“大哥为什么推我”?转而又把头埋进薛弋寒怀里,翻来覆去的重复“大哥推我......大哥推我......。” 薛凌本是无忧少年,此刻心里不知道就有了什么东西,让人觉得鼻子发酸。 她索性站的远些,懒得听薛弋寒絮叨。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就开始觉得,这些父子情深比冷言严苛还要伤人。 没听着薛弋寒又哄了些什么,期间还哄着薛璃喝了半碗粥。完全没注意到薛凌站门口也有几个时辰,不曾吃喝。晚间饭点过了多时,薛璃方才勉强睡去。薛凌也不敢走,见着她也叫爹的那个人轻手轻脚的把薛璃放平,盖上被子,还不放心的捏了捏被角。 想来怕是吵醒薛璃,薛弋寒走到薛凌身边才低声道:“滚出来”。薛凌反而想笑,若是换个地儿,怕是一座城都能听见薛将军的声音,到了薛璃面前,他就小心翼翼像在做贼。 薛凌在薛弋寒的书房里跪了两三个时辰仍不得起身,她往日早就讨巧卖乖,今日愤恨的很,冷着一张脸不说话。薛弋寒亦懒得理她,平城不大,但西北防线甚长,天天各处文书递来。 他日日掉不得轻心,从练兵到钱粮,桩桩件件都要自己过目才成。下午去了薛璃那耽搁半日,一堆文书看到深夜还没批完。鲁文安来了两次,说的都是废话,无非就是拐弯抹角看薛凌又咋了。 见着好久还跪着,抓着人就问咋了。都说不知道这小崽子咋了,他心急火燎的串来串去,倒与送药的老李头撞个正着,手疾眼快没让老李头溜掉,一把拎住老李头颈边衣服,差点将他提起来。道:“你是贴身的人,崽子咋了。” 老李头向来就怕这类蛮夫动手动脚,忙不迭的回了一句:“小少爷推着后院那位闯祸了。” 鲁文安就又跳了脚连声咒骂:“病秧子怎么还不死,成日里欺到崽子头上。” 老李头吓得药都端不稳,心想这病秧子死了你家崽子才真的要完。但他惜命的很不敢多说,见鲁文安松了手赶紧扯着两条腿跑了。 薛凌在地上跪的晕晕沉沉,应付着薛弋寒的各种质问。为何推了薛璃、日常教导为何。她一会说兔子,一会念君子。 “扶弱、上达、求诸己、矜而不争......” 念着念着,她又仰起来脸来看着薛弋寒再不说话。她算什么君子?她又与谁争了?眼见得薛凌满脸桀骜,薛弋寒就上了火,抓了桌上鞭子动了手。薛凌新伤叠着旧伤加之又饿真的晕了过去。薛弋寒亦拂袖而去,想着她醒了会自己回。鲁文安再来瞧时,见房内毫无动静,也以为薛凌去歇下了。 待第二日早间薛弋寒推门进来,才发现薛凌在地上已烧成一团火。 前尘(五) 这事给父子关系打了个死结,还来不及解,薛凌身上又状况百出。她终究是个女儿家,到了年岁,那些女性特征开始春笋般的冒出来,她羞且怕。然而薛弋寒一心按着自己长大的路子养着薛凌,身边又没个妇人,每每薛凌提及,他便按自己的方式将薛凌的状况藏了起来。 不是没想过让薛凌恢复身份,但他看着薛璃就觉得放不得薛凌,起码现在放不得! 他私下找了个唱戏的让薛凌用假声说话,教了薛凌将胸口束得比练武的男子还要平,又不惜钱财配了药丸让薛凌每次月事复用。这种药并不伤身,只剧痛难忍,效用是让薛凌的月事一刻钟就能结束。如此短的时间实在很难让薛凌有什么破绽。一句谎言,不过寥寥数字。可是为了圆这个谎而做出的事情,只怕罄竹也难书尽。 薛弋寒偶有担忧,又很快的将念头压下去。薛璃此生习武无望,只盼有一天能生个儿子寄在薛凌名下。薛家世代良将,万不能断在他手里。纵然落儿是个姑娘,只要留着薛家的血,那就要扛着整个薛家。 薛凌自小并未辜负与他,以至于薛弋寒从未想过薛凌内心早有些情绪发芽,越是隐忍,越是膨胀的可怕。一朝形式逼人,就砰然炸开。竟与他书房兵刃相向。 薛弋寒眼里的儿子,该是肩抗天下苍生,自然也包括扛着柔弱的薛璃。他原以为薛凌会理所当然的理解他的苦心,却不想薛凌尖锐的问为何不让薛璃去死。这个儿子,怎么了。可不管怎么了,他此刻也无暇顾及,薛凌少年英才,总有机会活的好好的,日后父子相见,自会冰释前嫌。薛璃一丢出去,必然护不住。他焉能不痛。 薛弋寒戎马半生,少有败绩,知这次凶险万分,却也没想过书房一别,这一生。他与薛凌,天人永诀。再无机会唤女儿一声落儿。 而薛凌那次烧退之后,脸上就甚少笑容,仿佛是把薛弋寒的表情撕下来糊在了自己脸上,她来了月事,身体又开始发育,男女有别这件事终于从书里跳到了她眼前,她又惊又气,且月月总要受着一个钟头的剧痛。心头千丝万缕又不得与薛弋寒说。只拼了命的去找些书本来瞧,想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读,十来年的平安喜乐就被敲的稀碎。她读到大家闺秀,又读到小家碧玉。最后读的整个人都分裂。日日靠着练武压着那些黑暗心思。但一看到薛璃,意就难平。开始想。如果薛璃健康,她该是个娇俏姑娘,像话本里一样,被父兄捧在手上。转而又恨自己懦弱。大丈夫当携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毕竟话本子里也说巾帼不逊须眉。 这种矛盾的情绪来来回回拉扯着薛凌,扯的她愈发阴郁。她很难与薛璃计较,仍是如往日一般哄着。那些恨憎不甘就默默倾倒在了薛弋寒身上。束胸之后,薛凌再也穿不得单衣。为了遮掩,只得说要恪守礼制,重重叠叠。一件不落,把自己真正活成了少爷。除了鲁文安,再也没人叫她崽子。 等先帝驾崩之时,薛凌堪堪十四岁。寻常武将已远不是她对手,除了一张脸颇为清秀,看着稚嫩。其行事手段宛如薛弋寒倒了个模子。胡族兵况,便是薛凌和鲁文安一手探回。最终战事未起。京城情况不明。薛弋寒原本无意带着薛凌回去。西北几百里皆是他薛家一手护下,薛凌在此远比京城安全。 临行前薛凌却道:“新帝登基,将军再三拒旨不还,而今战事未起,却将自己儿子留在千里之外。莫不是有意让人思量,我薛家有何不臣之心?若将军前脚一走,这里后脚便有人来,递了旨意赐我自尽,逼反西北。薛将军以为如何?” 薛弋寒不是不懂人心难测,只是他与先帝君臣坦荡,多年不曾这般算计。此时被薛凌指出来反而觉得有理。他不带薛凌,若新帝疑心重,当真难善了。索性将薛璃也带上。想着到了京城看看名医也好。只薛璃经不得快马,另走了道比薛弋寒一行人晚了三日有余才回。 薛凌靠在船沿上盯了鲁文安半刻,又回转头去看风景。她生在北方,此时一路南下,两岸花草尽是些没见过的事儿,看着看着就有些出神。鲁文安端了一碗鱼汤来呼她:“崽子快吃。这是我昨儿下网随手拖上来的,这河里鱼是真肥,比我小时候可肥的多。” 见薛凌趴船沿上不动弹,想着她行不惯船难受。又道:“喝了回去躺着吧,也不要太难受。虽是水路,待今日傍晚,咱们就上岸贴着水做商人走,一路耍将过去。” 薛凌接过碗问:“父亲出了何事,可是朝堂之争。” 鲁文安一答不上来就扣脑袋,只哄着薛凌“这事儿我当真不知,你知道你鲁伯伯脑子里没半点的东西只懂得骑马打仗。将军让我带你去取东西呢”突而又一个激灵,问薛凌“将军出事了”? 薛凌长叹了一口气,她早该料到是这个回答。只念着若父亲出了事,她这也断无太平。此刻风平浪静,应是暂无大碍。她喝了一碗鱼汤,只觉得恶心更甚,便回船舱里躺着。却又睡不着,百无聊赖的想这几日经过。猛然记起薛弋寒交代了一句“薛璃从此姓江”,心又纠了起来。这个局怕是做了好几日了。若如此,那时父亲就料得大祸临头。想方法将她和薛璃推了出去。 薛凌将回京以来的人和事儿,从头过了一遍,姓江的便只有一位,国公府江家。略一思量,又苦笑着出了声。她已知道薛璃是如何光天化日进了江家。 皇城事(一) 薛凌回到京城时,因无官职在身,便做了个富贵少爷。她只道回来是让薛弋寒摆着表示薛家绝无二心,所以也就懒得理会城中吩嚷。终又有些孩子心性,此刻已没了门禁。京城繁华,一出街,就迷了眼。听书喝茶,看笑买花。街边食物又比平城精致百倍。薛凌一刻也闲不住,若不是薛弋寒交代晚间要归家,只怕她连回薛府的路都不记得。 初春正是一年之计,桃红柳绿。街上脂粉味浓,几经熏染,薛凌某些心思就疯狂的冒了出来。趁着薛弋寒无心管她。便打扮成寻常公子哥成日里胭脂水粉、珠钗首饰的买,只说是送与心上人。到了晚间,拿出来偷偷对着铜镜涂抹佩戴。 薛凌算不得绝色,只是颇为清秀,豆蔻年华,褪下一身凌厉,倒是透出些娇憨来。看着镜子里的一张脸。薛凌既觉得自己负了父亲教诲,又有种偏执般的上瘾。白日里出门见着环佩之物就移不开眼,连价都不问通通买了回来藏在被褥里,深夜拿出来一件件的试戴。她几乎不曾在京城呆过自是没人认识。几家铺子一见她就笑得心花怒放,只恨店里名贵之物不够多。 就这样过了几日,薛凌又一日傍晚还家,却见薛老夫人在厅里哭的呼天抢地。她对这个祖宗不甚亲热,有心要绕过去,又实在觉得于理不合。只得凑上前去。恭敬着问:“祖母何事伤怀,可是孙儿行事有何不矩之处,请祖母明示。” 老夫人瞪了她一眼,接着呼天抢地的哭。薛凌一股子厌烦直冲脑门,她实在不擅长与妇人打交道。见这哭的不能自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狠心只得按话本子上的说法跪下来装模作样的胡诌:“长者不娱,子孙之过矣。祖母既不愿明说,定是孙儿无能,不能解祖母之忧。当长跪在此,稍后请父亲责罚。” 她一张小脸斯文,咬文嚼字起来颇有些书生风范,内心却是已骂了十七八遍娘。今日出街得了几块好玉,本是要给薛璃送去,现困在这连带着身子都重起来。好在薛老夫人似乎被她骗了过去,抹了一把泪看着她:“你是个好孩子,只是这事不该与你说。你且回房去,祖母在这等你父亲。” 薛凌有心想要再阿谀两句,没奈何身体实在诚实,忙不迭站起来道:“父亲稍后即还,还请祖母宽心。”然后飞也是的逃了开。 待一会听到动静出了房门,便见庭前碗碟乱飞,茶水倾了一地,薛弋寒跪在地上不说话。薛老夫人反而中气十足,指着薛弋寒脑袋骂的千奇百怪。一会说薛弋寒无能,让人欺到了头上。一会说自己教子无方,无言见列祖列宗。薛凌见惯了薛弋寒说一不二,今儿瞧着都新鲜。 抓着个下人套了两句。方知府中常年没有小辈,薛老夫人身边两个侍女,打小孙女一般疼。逢着初一十五,薛老太总会往城里义庄布施饭菜。今儿去的便是其中一个小桃儿,不知路上何事招惹,哭哭啼啼着回来,一会把自己挂到了房梁上去。等人发现,胸口都凉透了。 薛老太当时哭成了泪人,敲着拐杖问同行的人是怎么回事。随着去的七嘴八舌凑了个大概。大抵是小桃儿下马车的时候,江家公子正好经过,回头多看了几眼。不一会就来了几个跟班样的人缠着问小桃儿是哪家丫头,要讨了去给江家少爷做小,这辈子荣华富贵等等浑话。小桃儿一干女侍本是出门布施,一个侍卫也没带,一个马车车夫被按着连头都抬不起来。 小桃儿左右闪躲不得便急了:“我是将军府薛老夫人的贴身丫头,你们还不放开我。” 几人一听倒是住了手,却往小桃儿脸上吐了一口,狠狠道:“还以为是以前的将军府呢,给脸不要脸。” 京城之人耳聪目明。薛弋寒处境,怕是只有薛家一老一小还蒙在鼓里。小桃儿自小在薛老夫人身边长大,哪儿受过这种委屈,回到府里又羞又急,都没跟薛老夫人提,捡了根白绫就挂了上去。 薛凌听的纠结不已,又想不出这点破事怎么就命都不要了。薛老夫人本只是伤心,没曾想薛弋寒回来听闻此事,只道江少爷没做什么逾矩之事是小桃儿过于性烈。怎么也不能上门问江家要个说法。几轮对话下来,薛老夫人就将面前茶水点心砸了个干净,痛骂薛弋寒惧国公府权势。 薛凌见此事半天还不收场。只得走上前去秉了薛弋寒:“父亲既不方便去,就让儿子代劳。孩儿年龄尚小,又无功名在身,断不会有人说我薛家以势欺人。也请祖母宽心,孙儿定要江家少爷给个说法。” 薛老夫人连声道好,拍着桌子让薛凌即刻就去,丝毫不顾薛弋寒喝斥不要参合。薛凌回屋拿了柄剑,未叫马车。只想着顺路转转。 薛凌从未去过江国公府,好在这名头颇响。少有人不知,她一路问着,一盏茶也就到了。薛凌回来几天,也是见过薛老夫人身边俩姑娘,但她不知哪个是小桃儿。只知道两个都比微微她年长些,不知是何原因,薛凌看见些娇俏姑娘便觉得艳羡不已,觉得身上钗裙音容无一不好看。 是故,她决定去江府问问。固然是为了薛老夫人那烂摊子,她跟薛弋寒近两年生分,共事起来却十分默契。在边关便是如此,一旦薛弋寒稍有为难,薛凌就堂而皇之的站了出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薛凌实在有些想不得小桃儿把自己挂了起来。她甚少接触女子,回来除了街上擦肩,见得最多的也就是府里来回几个丫头。偶尔晚间听得几人打闹逗趣,都觉得真好。那般巧笑玲珑,她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拥有。 突然听说人没了一个,心头是有些火气的。 皇城事(二) 到了江府,伸手扣了几下大门,立马有个小厮开了门。 见薛凌孤身一人,却没直接让她进去。只露出个脑袋问:“公子找谁,焉知这是国公江府,可有名帖相邀?” 薛凌施了一礼:“在下薛府薛凌,前来拜会江家大少爷,烦请通传一声。” 薛凌老实着报了薛府的名头,只打算进去说道说道,最好江家少爷上门陪个不是,这事儿也就了了,虽是有些不忍,但薛凌亦知,贩夫走卒在王孙公侯面前,一条贱命又算得什么事。 没料到江府下人嘴里嘟囔:“薛府什么时候有个薛凌,阿猫阿狗的也来攀扯少爷。”说着啪的一声就合上了大门。 薛凌听得门上响动,知道是里面的人在上门栓。当即一脚就踹了去,门应声而开,门后的人被弹出老远。薛凌进了门站定冷冷的看着:“江国公府好大的架子,怪不得有人敢当街调戏女儿家。” 小厮翻身爬起,见鬼般的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片刻七八个侍卫就围了上来。可惜实在不甚中用,薛凌无意伤人,剑都懒得拔,只反转腾挪着闪避。偶尔举着剑鞘挡一下。一阵叮当。就一堆人出来喊了“住手”。 原是此刻正值江家晚膳,一屋子老少都在听下人说是有匪人,就都走了出来。瞧着七八个侍卫拿不下薛凌,尴尬不已。 薛凌全然不认识京城谁是谁,停下来站那对着人群施了一礼:“小生薛凌见过江国公。晚辈有礼了。” 江闳冷冷的回答:“你是薛弋寒的小子,既无名帖,也无通传。闯我江府,伤我侍卫,有的是哪儿的礼。” 薛凌确认了江国公身份见他说的疾言厉色,知是有心压她一头。不卑不亢的回到:“不知江家大少爷是哪一位,今日我家侍女在街上承蒙少爷遥遥一顾,回到府上便悬了梁子,祖母年迈见不得这番惨剧,伤心之下卧床不起。烦请江少爷给个说法。” 江府人丁众多,但嫡出的正室少爷,只有一位。眼见江国公狐疑的眼神扫到自己身上,江玉枫赶紧站出来拱手到:“爹爹明鉴,孩儿白日是见过一清秀佳人。一时唐突,贪看了几眼。可断无逾矩之处,实在不知这等祸事何起。” 薛凌抢白道:“江少爷自是君子作风,只手下走狗不良。事已自此,烦请江少爷行个方便,过薛府与祖母一叙。只当是哄着老人欢喜。”她实在不擅长这等虚与委蛇的场面,强撑着回顾太傅老头讲的言辞之道,尽力把话说得委婉。 江国公却笑出了声:“薛小子的意思是想从我江府拿人?莫不是拿这天子脚下当你西北薛家。便是薛弋寒到我面前也不敢这般托大。看你这架势,知道的说你薛家势威死了个奴才也这般风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江府逼死你三代单传的亲妹子。我江家事儿,自有我江家了。治下不严,也轮不到你薛小子在此饶舌。且先滚回去。明日一早江府自有银两送上,凭你薛府要买什么奴才,便是要买了翠羽楼的头牌给你爹续弦。江府也不皱下眉头。” 薛凌本来舌头大,一听江国公嘴里没个干净,当场就精神百倍,她边关多年,除了武艺百家所长,浑话也是集南北大成,连鲁文安都讨不到便宜。 当场就对着江国公身边华丽夫人一挥手:“原是江府财大气粗,薛凌唐突。不知国公这位续弦当初买的价值几何,我回去秉明父亲,提前备个收据,明日与国公也好银货两讫,互不拖欠。”薛凌一猜就知江国公身边的应是正印夫人,只嘴上输不得,指鹿为马说是青楼妓女,巴巴的问江国公多少钱。 江国公大怒:“放肆,给我拿下。” 薛凌见江国公撕了脸,干脆再无遮掩,长剑出鞘:“国公府除了狗仗人势尽是酒囊饭袋,只求江少爷帮我一把,去薛府哄我祖宗一哄,她哭的我脑仁都疼。我薛凌承了这个情,定然得空帮你江府训训下人权当报答。” 江国公也算朝堂中流砥柱,此刻被薛凌嘴上占尽了便宜。偏府内家丁当真无用,完全近不得薛凌身。直气的他口不择言:“好个薛家畜生,尽然欺到我江府门上,真当这京城没有王法。” 又叫“枫儿,给我拿下他。” 江玉枫答了一声是,便凑上来叫江凌:“薛小少爷,且先住手吧,非是我不去,此事和我实无干系,” 薛凌见他一派正人君子相,又说的诚恳。本有心要住手,转而又记起府里薛弋寒跪着,满地的碎瓷片。只得对江玉枫道:“在下亦是为人子,父命不敢违,还请江少爷行个方便。” 江玉枫一声得罪了,剑就到了薛凌眼前。 虽然知道显贵之子多会两招防身,但薛凌倒是不曾料到这个江少爷竟是武艺颇精,几招下来丝毫不落下风。立马就上了心,想着今夜无论如何要把江玉枫带过去。 两人兵来将挡的过了数十招,等摸清了江玉枫路子,也就辨出到底差了她些,这是她第一次与不熟悉的人交手,且年岁长她许多,就颇有些自得。又想起自回京就贪玩,也是好几日不曾练武,看着江玉枫也不像恶人,就想再切磋切磋。 江玉枫却自己跌在地上腿上鲜血如注。薛凌吓了一跳。她根本没下重手,便是误伤江玉枫,断不会造成如此严重后果。 江国公冲了过来扶住江玉枫,急忙着叫人带下去止血。怒视一眼江凌便喊:“暗影,把这个贼子给我拿下!” 王公贵族谁家没藏几个高手保命,没等薛凌想明白,四个国公府暗卫就冲到了面前。薛凌念着这不是殊死之事,江家也不会拿她怎样,便没有搏命。加上又一对多,很快就被按在了地上。 没曾想江国公拎着剑走上来阴恻恻的说道:“薛弋寒家的狗崽子倒是养的好,敢来我江府咬人。你爹没给你讲过,这皇城不姓薛?” 薛凌本是要说她未伤江玉枫,但此刻被人按在地上,她生性倔强,而且想来江国公也不会信。干脆不说话。 “你想留哪只腿?你既伤了我儿,便一腿换一腿。当是我儿也伤了你。便是薛弋寒闹到皇上那,我也有理可说。” 江闳把剑压到薛凌下身。貌似只等薛凌吭声就要切下去。 薛凌喘了一口气面不改色的答:“右腿。” 江国公笑声诡异,剑柄处微一用力,江凌左腿根处就见了血。疼痛这玩意不可避,身体本能的哆嗦了一下。剑却并未持续压入,江国公又追问:“可想好了,毕竟这世上重生无术。” 薛凌只道是江国公有心折磨她,干脆回到:“请国公下手快些。我还要回薛府向父亲复命。” 剑反而从身上移开了“把她给我绑了丢水牢里去去薛府通知薛弋寒来接人”。江国公拎着剑吩咐一句,便去了房内看江少爷伤势。 薛凌长出一口气,她赌赢了一把,江国公到底不敢真的把她腿切下来。只这一晚当真不好过。江府的水牢有她齐胸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腿上伤口虽不重,但泡水里着实难受。 薛凌又想不起江玉枫究竟是如何伤了腿。只希望天快些亮,薛弋寒早些过来捞她出去。 皇城事(三) 薛弋寒当真来得极早,同来的,还有一场泼天的荒唐。 说来凑巧,第二日正是十五不用上朝。薛弋寒竟带着一众人抬一大红棺材,一路敲锣打鼓,欢天喜地的送了过来。 说是义妹许了江家,生是江家人,死是江家鬼。嫁妆都抬了好几筐子。江国公有心要拦,但实在无人是对手,连棺材沿儿都摸不到。薛弋寒权拿江府做无人之境,将嫁妆棺材一并停在了花厅。 等鲁文安把薛凌从水牢里捞出来,正赶上看薛弋寒手底下人压着江玉枫拜堂。 棺材盖已掀开,只遥遥见得里面姑娘合眼躺着。凤冠霞帔,除了有些惨白,与生前无二,当真像个新嫁娘。薛凌有些瘆得慌,觉得不对,又说不上哪儿不对。 薛弋寒不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何况昨日还想着息事宁事,今朝就如同换了颗心,莫不是见她彻夜不归,情急之下便发了性。这般思量着,心里又多了些酸楚。父亲总是护着她的。 她泡了一夜,在鲁文安手上摇摇欲坠,江家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以江家之地位,此事实在奇耻大辱。江国公被人制住连口齿也不复昨日凌厉,只气的大喊:“薛弋寒你欺人太甚,圣上面前。我要参你一本!” 待按着江玉枫拜完堂,薛弋寒回身拿剑公然指着江国公问:“我欺你如何”! 铁血镇北多年,一朝张扬尽显,江国公在薛弋寒面前真真不止矮了一截。 薛凌却眉毛鼻子都哆嗦,这不是她熟悉的父亲。想着是不是自己的惨状吓着了薛弋寒,以至于这般反常。同朝为官,文武刀剑之事怕是今古少见。赶紧跟鲁文安说:“鲁伯伯我不要紧的,你劝着点父亲。” 鲁文安眼见薛凌脸色惨白,只恨自己不能砍江国公两刀,巴不得薛弋寒怒火把江府烧了干净。根本懒得理薛凌的担忧。 薛凌正不知这场闹剧如何收场,门外御林铁卫就踏着马到了。 为首的,是霍家霍云昇,霍家是新帝登基的最大支持者。当初奇货可居,而今自然位极人臣。霍云昇今年弱冠有二,颇有些好皮囊。新帝登基之后,便是御林军首领,御赐皇城带刀。薛江两家这档子事儿,他来似乎也合情合理。 自门外下了马,霍云昇进来朝着薛江两人施了一礼道:“不知两位大人何事嫌隙。二位皆是我朝肱股之臣,若有不和,只恐国本不安。陛下一听此事,忧心不已,还请随我进宫一叙。” 江国公先按奈不住:“你来的正好,薛弋寒藐视王法,仗势欺人。天子脚下公然行凶。你身负皇城安危,莫不是就这般任他为非作歹?” 薛弋寒亦不遑多让:“江国公府逼死我薛府义女,府上私设刑堂,扣留我儿。还请霍总领也给我个说法。” 他二人互相揭短,薛凌愈发觉得不对。有心要叫薛弋寒,却瞥见霍云昇遥遥看了她一眼后才对着薛江二人道:“晚辈岂敢在两位大人面前放肆,将军与国公家事,自有圣上做主。还请随我走一趟,车马皆已备好,莫让圣上久等。” 待薛江二人上了马车,霍云昇又对着一屋子人道“还请诸位也散了,真有冤屈,自有刑部大门敞开。此事不了,在下也难交差”。而后转身离去。但一众御林军却未散,显然是在等鲁文安一行人滚蛋。 两位主家既已离去,这场戏也该结束了。薛凌瞧着江玉枫跌在地上,腿上鲜血又出,竟无人来扶。心中那股子不安更甚,只觉得整件事都透着诡异,只想早些散场。 鲁文安抱着她兀自不忿,出门之前暗暗又踹了江玉枫一脚。不知为何,江玉枫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回了薛府,薛凌用了些膳就赶紧回屋睡了过去,主要是怕薛老夫人会哭死在她面前。等晚间醒转,薛弋寒竟在她屋子里。见她醒来,也未多言,看不出什么异常。只叮嘱了一句“下次不得鲁莽”。 薛凌床上藏得尽是些女儿家东西,被这一吓就忘记思量这事儿到底哪儿不对。 今日仔细一想那具棺木里哪他妈是什么桃儿杏儿。如果不是她那个病秧子弟弟薛璃,她立马从这船上跳下去。 怪不得自那日后她再未见过薛璃,只说去求医。自己回京心猿意马了几日,当颗棋子都反应不过来,还当的拼死拼活。 这一想又气的想立马回去。但薛凌又摸不透其中关窍,江家何苦与薛家以两败俱伤之势做这场局子,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只怕九族难安。 薛凌所料不差,又有些细微差别。棺木躺着的,当真是个小桃儿,二八芳华。待江国公和薛弋寒一被请走,便被御林卫连棺材一起在乱葬岗烧了个干净。 戏总是要做的全套。乱葬岗飞灰四散之时,棺材夹层里的薛璃在江家锦塌软枕上缓缓把眼睛睁开。 江夫人泪湿衣襟,不能自已:“玉璃醒了。。” 俩个丫头也雀跃欢呼:“二少爷醒了。” 世上再无薛璃,他日名动京城,乃是江家琉璃郎君。 皇城事(四) 这世上皇权更迭,有人得,便有人失。更何况,金銮殿上那位并不是钦定的真龙天子。 社日当晚宫内外皆无半点异样,若说当今新帝篡位,那也是兵不血刃的好手段。 深宫禁苑之事已无从查起。前太子,现如今的陈王殿下半身不遂,自新帝登基以来,只漏过一次面。于群臣面前山呼万岁,请新帝允他谢绝国事,安安乐乐当个残废。 新帝痛哭不已,只言定是自身有负上天,失父,又失其母,如今长兄病体,他日夜锥心之痛。 于是金銮殿上乌压压跪了一片,陛下仁孝,保重龙体。一时间朝堂之间,君臣情深。 然个中风雨,又有几人不知呢?前太子多年无一纰漏,尽得人心。便是昔日霍家,又有几分把握能肯定最终龙椅上坐着的,是当今陛下。现下形势逼人,文武百官念及当初对太子太过推崇,只恨下不了手把自己膝盖切下来长跪以表家族臣服之心。 只是,总有那么几家,便是把心脏挖出来献上,仍要担心如今的天子肯不肯要。既如此,就不得不自个儿把脑袋剖了想办法。国公府、薛弋寒、礼部侍郎........。谁在名单上,原是家家冷暖自知。 国公府首当其冲,江闳对先帝忠心耿耿,大儿子江玉枫又是太子伴读。便是先帝亲口传位于六皇子,怕他江家最好的下场,也只能是告老还乡,更遑论今日之势。 且不说江闳是否能辅佐新帝,以江家和前太子的牵连,就算他有心当贼,只怕新帝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江家。 当日夜宴,江闳也在场,先帝兴致颇高,确实多饮了几杯,但散场时仍未有醉意,还与江闳说起江玉枫早到了成婚的年龄。 第二日一早,便有宫内来报,先帝驾崩,稍后先皇后也殉了。太医说是饮酒过量后服用了某助兴之药相冲。当晚先帝就宿在当今天子的生母淑贵妃宫里。 而后太子宫中又噩耗传来说是昨夜惊马,如今虽是回天有术,但下半生应该是要在轮椅上度过。这番变故处处透着诡异,江国公也算文臣之首,有心要一查到底。不等他动手,霍云昇带着御林军以守灵之名近乎强迫的困了诸多臣子于奉先殿前。有人质疑,立时以不敬之名血溅当场。 先帝名下皇子不少,然太子之位稳固,多年未见有什么手足相残之事。以至于江闳灵前跪了三日尚且想不出究竟是谁在背后看着。三日后先帝后入陵,六皇子登基。天下大事,已成定局。 皇城兵权尽在霍家之手。临城军马粮草皆是新帝母家黄姓。这般雷厉手段,篡位一词,莫提说出来,连脸上表情,也不敢有人透露半分。 江闳觉得自己身死不足惜,却无法拿一家老小赌命。一心想等薛弋寒回来商量,又传来消息西北战事将起,他与薛弋寒虽无交情,却常听先帝提起其为人,深知这绝不是托词。只叹时也命也。不料几日之后又传薛弋寒还朝。以为事有转机。没想到薛弋寒还朝当日。新帝在宫内设宴,有点名头的官员皆在其列。 江闳去之前还以为新帝忌惮薛弋寒军权,故设宴款待,有心拉拢。去了方知。席上的,还有鲜卑皇族拓跋氏。 酒过三巡,薛弋寒报备之时,便登时跳了出来与薛弋寒当庭对峙,道胡族五部如今以鲜卑为尊。鲜卑又与梁国有心交好,听说新帝登基,亲自带了厚礼来贺,断无囤兵之事。 战事并未起,薛弋寒一时百口莫辩。只道西北众目睽睽,请皇帝明察。一番唇枪舌战,新帝表态自己的镇北大将绝无异心还请拓跋王不要酒后胡言。出了宫门,江闳与薛弋寒对视一眼,两厢明了。 薛家,完了。 薛弋寒当天一夜未眠,第二日上朝,弹劾已纷至沓来。他以军情为由连先帝下葬都未曾回京。而今拓跋铣竟出现在大殿上求取梁国公主。直指薛弋寒拥军自重,无视皇家。 新帝在龙椅上尽显皇恩浩荡,压住百官非议,请薛将军自辨。 薛弋寒道胡族狼子野心不可信,而今他人在京城,几日之后西北城报呈上。若有半分不臣之心当天诛地灭。 新帝也就放了薛弋寒还家,仍是那句相信先帝相信将军。金銮殿又乌压压跪下去一片山呼陛下圣明。 江闳跪在那想:圣明,当真圣明。这一场局,这样的手腕,当得皇帝。连他都起了走狗心思,柔不监国。谁说阴险毒辣就不能是个好皇帝呢。 当晚薛府并无异样,仿佛当真丹心昭然,不惧非议。为了迎接薛弋寒还家,薛老夫人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热闹到三更才散。 看的几家大员暗自嘀咕,道这薛弋寒当真疯了。殊不知当日唱戏的主角,乃是江家少爷江玉枫。江闳保国公府,薛弋寒保儿子,一拍即合。 当夜江玉枫还家,三日之后,薛凌这枚棋就走到了江府门前。 而小桃儿,连棋都算不上。与那几个调戏她的下人一样,在这算计面前,宛如被薛老夫人摔碎的茶碗。 先帝身死,太子残废。这又如何呢。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忠君死士,热血臣子之事啊,何况位子上坐的都是魏家人。总不能为了他家家事,把自家赔进去吧。 这一夜之后,最后一个有心查先帝死因的人也不复存在。多年后可能会再有,但此刻,人人自危,只想保住自己身家性命。薛弋寒,也不能例外。他身上扛着数十万将士,扛着薛凌和薛璃,扛着百年薛家。再扛不起一个死人。身为一个将军,他不能弃西北不顾,来守一把椅子。 第二日散朝之后,薛弋寒去先帝陵前喝了个烂醉:“朝不得乱,咱俩都不太会教儿子啊。” 不论后事如何,薛江两家这场戏唱的极好。当日两人告退,左右无人。天子魏塱便狐疑的问霍云昇:“当真咬起来了?” 霍云昇在江府是看过的,也不做隐瞒:“薛家的儿子确实去了半条命。只怕薛弋寒真的护犊子,下手伤了江玉枫,不知后事如何。死了个丫头是真的,我亲自派人看着烧成了灰。有心要找那几个调戏的下人拷问一下,想是江家觉得晦气,已经下手打死了。” 年轻的新帝拍起了手,颇有些顽劣之态,与殿堂之上的帝王相截然不同:“咬的好,咬的好。这一群一群的狗,缠的人焦头烂额。既然薛江两家不合,没准,我能拉过来一家,云晟觉得养哪只好?” “若陛下放心,自然是江家。陈王已不足为虑,而薛家军权在握。薛弋寒又与先皇情同手足,若一门心思查下去,后果未知。江家文臣,当是翻不起大浪。” “云晟说的好,不妨让他们咬的再厉害些。到时朕多赐江家一个恩典,省的杀人太多,当不起这仁德之名。” 霍云昇极为恭敬“若无其他事,臣告退了。” 新帝便挥了挥手:“去吧你辛苦了。” 霍云昇大踏步而去,魏塱盯着他离去的身影眯起了眼睛。自言自语呢喃:“是文臣翻不起大浪,还是你霍家觊觎薛家兵马呢?真是舍不得啊,这薛弋寒一死,你霍家又有谁来牵着。” 人事更迭,岁月亘古,这京城依旧一日日的月出日落,纵文武百官各怀鬼胎,街边的贩夫走卒,却还有大有人不知已换了朝代。 这个天下,姓什名谁,又有多大影响呢?兴亡不过百姓而已。 寥落身(一) 傍晚时分,船靠了岸。薛凌一行人下了船,岸边已有了马车在候着。鲁文安拿了一套衣服给薛凌换上,扮作商队在路上慢悠悠的走着。 马车要比船上舒适许多,薛凌喝了些水,心情也大好。昨夜她情绪失控,此时颇有些后悔。这一日太平无事,想着薛弋寒应是有完全之策,就放下心来。看着沿途与平城截然不同的风光,兴致勃勃的和鲁文安聊解下来的游玩之事,颇为自得。 她自是不知,别的地儿,已经见了血。 薛凌出门前,三更时分,还有一队人马自薛府离开。其中有有一十四岁少年与薛凌身形一般无二。前行方向,正是西北平城。下午日头西斜,尸首就被扔到了霍云晟面前。 江霍两家精锐连手,便是薛弋寒自个儿,能跑多远呢?下午才追上,已经是霍家为了求万全。 霍云昇只见过薛凌一面,觉得尸体是有些像,但分辨不出来。还好江玉枫及时的赶了过来。说来可笑,江霍两家也算对头,如今就轻而易举的站在了一起。 江玉枫只看了一眼:“不是那个狗杂种,假的。” “江少爷确定?” “烧成灰我也认识。霍家眼瞎了,追个畜生都能追错。” 霍云昇嗤笑一声,面前站着的,原是晓霜枫叶丹,江上玉郎俏的江家大少爷啊。这人,成了跛子,心,也就跟着跛了:“江少爷不必动怒,要是好抓,都不像是薛家的人啊。” “人被你霍家杀了个干净,活口也不留一个。去哪问那杂种下落,除了西北,他还能去哪。追都不知上哪追。” “哪里干净了,刑部大牢里,不是还有个姓薛的么。”霍云昇笑的云淡风轻。 刑部大牢那个姓薛的,正是薛弋寒。 薛凌前脚出城,薛弋寒后脚便身陷囹圄,这场兔死狗烹之戏终于拉开帷幕。 西北诸城守将军书一一送达,众口一词,边疆无战事。 霍江两家联名上参薛弋寒拥兵自重,皇城行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拓跋铣咄咄逼人,道薛弋寒恐军权旁落,谎报国事,自毁梁胡两国邦交。若无说法,便是梁国宣战。 薛弋寒早知今日,但见殿内噤若寒蝉,仍是丹心死灰一片。 他回京第一日,宫廷晚膳,与拓跋铣一见即知个中原因。只怕当今天子和拓跋铣早有牵连,在先帝驾崩之日,故意大军压境却不肯战,算定他薛弋寒不肯舍了西北。一来扣上不敬先帝,拥兵自重的罪名,。二来,将他与其他武将回京之日错开,防他薛弋寒武将门生众多,事情有变。 先帝七日丧期一满。许多武将已回城池驻守。几个退下来在京赋职的也间接被各种理由调开。待薛弋寒回朝,满朝文武,已少有人敢站出来为他说句话。薛弋寒原想顺势交出兵权,稳住朝堂内斗,免胡族五部趁此犯境。宋柏是他多年副将,便是暂时换帅,西北仍不应有失。然一日日的周旋下来,只恐忠义难两全,先将薛凌和薛璃送了出去。打算以薛家世代军功为赌,求一个庶人身份。再做图谋。 薛弋寒知道的,分毫不差。他不知道的,是魏塱与霍云昇在御书房内懒洋洋的讲“斩草不除根,谁知道哪日又长出什么东西来咬着朕。这捏在手里的才是江山,捏不住的,哪儿算什么天下”。 今日的皇帝再不提相信将军之语,抓起桌上诸多军书一册册的开念“安定无敌情,凉州无敌情.......”。念着念着,便痛心疾首,当着众多朝臣面不能自持,扔到薛弋寒脚下问道:“将军作何解释。将军作何解释啊父皇临终前几日尚忧心将军康健,朕,朕实难相信。” 一时间君王掩面,群臣捂袖。 军书上的名讳,薛弋寒大多认识,可书上内容,他反而不认识了。看着像真的,看着又像假的。然此时此刻,真真假假已毫无意义,既然座上天子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桩桩件件皆是死罪。 薛弋寒长叹一声,跪在殿前:“臣心日月,但今日无话可辨。” 牢门隔绝了最后一缕京城朝阳,兵部吏部刑部大臣皆伏在地上,誓要查清薛弋寒过往种种。 拓跋氏高呼梁皇英明,求娶公主一位,保梁胡百年不战。 薛凌出行第二日下午,箭矢刺破马车车厢的时候,她正啃半块桃花酥。这种南方点心,精致好看,满满小女儿心思。薛凌在上个城镇一见即欢喜不已,里面豆沙软糯又不腻,小口小口,吃的她眉眼都是笑意。然后就是鲁文安一把撩开马车帘子,牵住她手腕,拉扯了出去。怀里一堆桃花酥,也被扯的四散,跌落了一地的浅粉色。 鲁文安一行是十个人,此刻被围在马车中间。来人手上皆有弓弩,一言未发便是死招,显然没有留活口的打算。 薛凌尚没反应过来,她终究不曾上过战场,哪知生死搏命不是练武场上一样先打个招呼。 鲁文安左手护着她,右手将一柄重剑舞的密不透风。薛凌已有两年躲着薛文安练武,今日才知他左手废了之后,干脆就练习右手,竟也小有所成。 此刻反倒是她像个残废。一个人凑过来冰冷的叫鲁文安:“带少爷先走。” 四周已有血气弥漫。鲁文安和一个叫丁一的人带着薛凌就走。万般皆弃,只求自保。 这一路丘陵起伏,四周都是丛野遍布。三个人还算顺利的远离了这场屠杀。直狂奔了三四个时辰才敢停下来,躲进了一片茂盛的芦苇丛。 残阳如血,薛凌坐下来就着河水拼命的搓手,却觉得手上猩红洗都洗不掉。她已记不起慌乱中砍了几人,更不知那人是死是活,四散的血液溅了她一脸。 狂奔中尚无精力回想,此刻停下来,一回想,整个人便抖的像一片秋风中的叶子。 寥落身(二) 最镇定的反而是丁一:“将军出事了,原路走不得。” 薛凌终于停下洗手,仰起脸看着丁一,眼睛通红:“我知道。父亲是怎么安排的。” “将军要我带少爷一路南下,另安排了人假扮少爷北上回平城。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有人来追我们,纵是有人被抓了受刑,也不该知道我们的路线。我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安全起见,原路走不得,我们走的偏僻些。岭南军司郭袍是将军学武时的同僚,梁倭之战又是生死至交。且岭南地处偏远,将军希望少爷在那小住些时间再择日回平城去。”丁一一句废话都没讲,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他们敢对我下死手,只怕父亲好不到哪去。” “小少爷不必太担心。将军交代过,他有免死金牌在手,多不过庶人而已。谋道不在高位。他自会在平城等你还家。” 薛凌长出一口气看向鲁文安:“鲁伯伯?” 鲁文安一改往日没个正形的样子:“将军只说让我带你去取东西,这些事儿的弯弯绕我也绕不过来。天色晚了,钱粮皆在马车上,今晚先在这将就一下,我去找点干草垫着。只怕接下来几天也要餐风露宿。小少爷要有些准备。” 当夜春寒还有些重,星空却颇好看。三人身上既无火石,也没有干粮。鲁文安摸上来几条鱼,放了血,将鱼肉剃下来切的薄如纸片,又不知道挖的什么草根砸碎了拌着哄薛凌吃。 薛凌吃了一口就觉得腥气十足,让人想到下午满手的暗红粘腻,再也吃不下去,只有一下没一下的嚼着点草根。倒是丁一和鲁文安二人担心体力。吃了颇多。 便是此时,薛凌也难想到,再过数日,她只怕连人血都能喝下去。这会儿鱼肉清甜,其实称得上佳肴。 这一场千里奔命从今下午开始,贯穿她整个人生,不死不歇。 三人再启程时,便已决定不去岭南。先躲开追兵,而后直接回平城。 一行人干脆不走道路,只从荒野山中穿行。虽是累了点,但山上林木茂盛,更容易躲开弓弩。既好藏身,也好找果子之类的东西果腹。鲁文安还打了野鸡和兔子,把兔子腿上的肉切成细细的条,趁晚间休息晾干水气给薛凌。虽无盐巴,薛凌在西北常吃各种肉干,此刻也勉强吃下了一些果腹。 只是,即便走的如此伏低,仍是一波接一波的人搜上来。 丁一是殿后的人,两日下来,身上大伤小伤不计其数。严重的,已可见骨。 薛凌也越来越沉默,从一开始看见丁一受伤掉眼泪,到后面已是面不改色的撕了衣服给他包扎,一脸无悲无喜。其实在歇下来的时候,薛凌心里想把自己缩到鲁文安怀里去,她见过无数次薛弋寒抱着薛璃哄。以前觉得薛璃病秧子,此刻就希望鲁文安可以抱着哄一下她。 但她不敢,丁一喊她小少爷,喊尽了一生托付。她要接着,接着这千斤重担。 她拿着剑,寒光逼人。再不是练武场上的点到为止,而是一招一式都指向心脏。从开始的慌乱,到后面下手眼都不眨。 鲁文安只求护她,稍有危险,不惜拿身体挡过来。所以她还没受伤。但薛凌却觉得,自己已被砍了千万刀,身上处处都在流血。 第三日晚间,薛凌已不知走到了哪,这几日跋山涉水,哪里植物茂盛往哪钻,哪儿险峻往哪里走。连方向都懒得辨,终究还是被追兵乱箭逼到了绝路。前方悬崖嶙峋,深不见底。却听得见轰隆之声,应是水流湍急。四周弓箭手遍布,此刻却奇怪的没有立马下杀手。 鲁文安护着薛凌已退无可退。这几日的疲于奔命,他也伤的颇重。 薛凌早就不是前几日那个稚嫩少年,几番生死,胸中戾气悉数爬到了脸上。 丁一已经快不行了,躺在地上,手上剑却仍然紧紧握着。一边大口大口的吐血,一边喊着薛凌:“小少爷........小少爷.................少爷.......早些回平城........早些回......”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偏一张脸还要扭曲的着朝薛凌笑,笑的鲜血纵横。 薛凌看了两秒,眼泪已流了满脸。而后重重的跪了下去。略一咬牙,剑就划过了丁一颈项。丁一的笑,终于安详了些。 她救不得丁一 原来这世界上,当真,没什么神功盖世。既无神功盖世,又哪里的什么少年神将? 林子里有人走过来的响声,薛凌回转过身去看,鲁文安却先扯了一把,挡住她半个身子。 霍云昇按着刀柄走了出来,看着站在那的薛凌。 说什么英才天纵,今日不过丧家之犬。眼前的少年应是哭过,眼睛周围皆是红。微一看,倒与京城的桃花妆面相仿。 他长叹了一口气,想着还得哄一哄。怎么就追到这个地儿来,狗急跳墙了,这深渊下捞不着尸体不好交差,何况薛凌身上怕是还有东西。便只得走上前面不改色的还带点笑意问:“可是薛家少爷,薛将军让我来接你还家。” 薛凌也强撑着答的自然:“你是霍云昇,我认得你。” “那正好,是在下来迟了,薛少爷与我回去吧。” 薛凌盯着霍云昇良久不说话,终于还是没忍住,抹了一把眼泪。一有情绪就控制不住,这个习惯,她怎么也改不掉。抹完泪水,便从鲁文安身后走出来道“我父亲讲,在朝之人,不信鬼神,自无报应一说。既如此,烦请霍少爷带句话回去”。 她顿了顿:“我薛凌,文从三朝太傅,武随定国将军。今日,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诸位睡觉,且不要忘了睁着一只眼睛!” 话音刚落,薛凌便拉了鲁文安手纵身从崖上跳了下去。 自己跳,比起被人逼落下去,活着的概率,总要高些。 寥落身(三) “这个狗崽子不好哄啊”。霍云昇叹着气走到崖边,却连个衣角也捞不着了。便对着下属吩咐道:“赶紧弄俩个体重大小相当的人偶来从这给我丢下去,在下游处发出告示,凡捞到人偶上缴者赏银千两。” 他搓了一下指尖上的一点血迹,轻笑着念叨了一下:“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太吓人了”。又不带任何声调加了一句:“给我盯着那俩人偶在哪出现,若有,错杀三千皆可。” 薛凌没猜错,崖底确实是滚滚江水。但她忘了,长期的戈壁生活,她并不懂浮水。 从高处落下的冲击让她一跌倒水里,就与鲁文安失散。涛涛江水汹涌进口鼻,想叫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然后是猛烈的呛水。 她屏住呼吸随着水流沉浮,额头不知道撞到了什么,有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却马上又被刺骨的江水冲散。那一点余温和回忆一样缥缈。薛凌已经开始有些窒息。闭了眼睛,她反而在这时候想起了薛璃。 先想着,不该是她,不该是她薛凌,落到今日地步的不应该是她薛凌! 可愤恨了几秒,又开始庆幸。幸好是她,幸好是她薛凌。起码她现在还活着,若是换了薛璃那个病秧子,这一路,不知道已经死多少回了。 过去的生活开始在眼前来回交叠,有人喊她崽子。戈壁、兔子、鲁文安、薛璃被她一掌推的吐了血、丁一死在她面前、然后是薛弋寒在书房叫她“落儿快走”,而她对着薛弋寒拔了剑。 她记起七八岁的时候,也曾欢快叫着薛弋寒“阿爹”。此时此刻,阿爹去了哪儿呢?去了哪儿呢?薛凌终于失去了意识。 这一刻,薛璃刚喝完一碗燕窝粥。乖巧的叫江玉枫:“大哥明日可还会来瞧我?” 江玉枫一改在霍云昇面前的癫狂样子,对薛璃笑的宠溺:“不来了,天天来璃儿总不见好。想是我不来,会好的快些。” “大哥怎么能这么说我,又不是我想生病。” “好好好,不是璃儿想生病,是大哥照顾的不好。大哥天天来瞧着你。等璃儿身子好了,大哥带你出城玩。” 这一刻,薛璃,原是江玉璃的。 薛凌念着的那个人世上是没有的。 可薛凌念着的另一个人,世上,也是没有的 薛弋寒已死,死在薛凌第一次被追杀的当夜。 当今天子在那天踏进牢门的时候,薛弋寒还在饮茶。毕竟天子仁厚,没查清楚之前,不能亏待将军。 魏塱问的开门见山:“将军好手段,是把薛凌藏去了哪儿。” 薛弋寒答的也直来直去:“我儿并无官位在身,天高海阔自有去处。陛下总不是动了薛家九族的心思。” “拓跋铣愿结秦晋,求取无忧公主” “臣恭喜陛下” “何喜之有?” “遣妹一身,西北可安。” 魏塱的嘴,就凑到了薛弋寒耳边。他今年弱冠,正是年少风流模样。后妃女子,又有哪个不美,自然皇家子嗣皆是一张俊脸。几句悄悄话也讲的动听:“薛家不死,我怎敢让西北安。这十万大军皆是将军亲兵,不防胡族,不就要腾出手妨碍我吗?” 薛弋寒握着茶杯的手已经在抖:“你。。你要卖国?” “怎就成了我卖国,是将军怜子。让别人代替自己的儿子去死不说,还要弃西北不顾。朕深信宋柏为人,若战事将起,十个薛凌该也不能让他做别的。将军茶可合口,这是今年新供的二月春茶。霍家那儿,此时尚且没有的。” “陛下,薛家只余一六十老妪,还请陛下垂帘。” “将军莫要多心,薛家是我朝三代忠良,朕不许薛家有不白之事”。门外狱卒走动,魏塱言辞凛然。 第二日夜,薛弋寒自尽。魏塱以西北战事相逼,这位天子与朝堂之上判若两人,说着那些通敌卖国之事平淡的如同谈起昨夜星辰,语气中带着些撒娇的样子求着薛弋寒“让你儿子死了吧,若薛凌不死,怕是要去带着西北亲兵造反于我呢”。 薛弋寒事无巨细,将薛凌一行人的路线拱手送上。他弃了他儿子,弃了薛凌,弃了他唯一的儿子。他觉得自己此生再无站着的理由。 眼前是柳玉柔呢喃“女儿好,女儿不知弋戈寒”。然后又狰狞的喊“不要让他当将军,我的儿子不能当将军”。 他想起街头初遇柳玉柔,娴静的女子涨红了脸问“可是公子的荷包落了”。他想回到那一日,回去跟那个女子说:“柔儿,我亦,不想当个将军。” 从来太平将军定,哪有将军,见太平。 光是照不进刑部大牢的,所以,也没有人可以看见这里发生了什么。最好的二月春茶还在一日日的往大牢里送。刑部兵部吏部还在孜孜不倦的翻阅薛弋寒的案卷,收集各地呈上来的相关折子,准备十日后的三堂公审。 天子仍在龙椅上掩面,追忆先帝与将军手足情深:“纵是身在牢里,亦不得怠慢将军。” 金銮殿上,还是乌压压的跪着一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日天气晴好,且去把先帝御赐的免死金牌请出来供奉一番吧”!薛老太端起茶碗啜了一口:“陛下当真仁德,这,是梁国最好的二月春茶啊”。她忽而老泪纵横:“我一把老骨头,哪儿受得起这些。” “薛将军虽人在大狱,然其待遇与往日一般无二。当是拓跋铣在朝,陛下做与其看的缓兵之计。待无忧公主大婚之后,将军既可官复原职,你亦可心安”。平城城内,宋柏将京城来的家书看了两遍才缓缓放下。真好啊,平城还冰雪未消,京都已经能冲一壶二月春茶了。不过,待将军回城之日,这雪,应该也就化了。 寥落身(四) 薛凌在不甚清醒中听到有雨声,只淅淅沥沥的不真切。平城常年无雨,一下雨,就是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疼。可此时躺在床上,不在平城,又在哪呢?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顺着光亮透过窗看出去,窗外确实是迷迷蒙蒙的烟雨。一树柳枝儿刚冒了新芽,摇摇曳曳的翠绿,像是要滴下来。 只看了几眼,京城、南下、追杀,这几日的记忆在一瞬间飞快的划过去眼前,刺激的薛凌翻身坐起。门外妇人正好推门进来,看见薛凌坐着。惊喜的问:“咦,你醒啦。” 薛凌见人来,这几日的惶恐不安让她下意识的要去摸剑,只身边空空如也。这才发现,身上的,是一套女儿家衣服,居然颇为合身。只一看便知,布料粗糙,是寻常百姓家姑娘穿的。 妇人走到床前又问:“这好好的三月,怎么掉江里啦。亏得我男人捞你上来,再过些时候,不淹死也要冻死的。” 薛凌垂了眼睑:“我与父亲是生意人,路上遇了匪人,慌不择路,就掉下去了。” 眼前的妇人登时就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等事,这里往北十里就是城镇县衙,可要婶子带你去报官,我男人可只捞着你一个,没见着你爹。” 薛凌抚了一下额头,应是江中被石头划了一道口子,想着路上情况不明,又不知鲁文安可在附近,还是先别立马就走,便问到:“婶婶可否容我住一两日,我有心要等等父亲消息。” 妇人心疼不已:“也对,也对。是我太急了。你且在我家养养,咱这渔村都姓李,你叫我李婶就行。怪不得你要穿男人的衣服,原是跟父亲做生意,我还以为我男人捞了个儿子回来。” 此处应是暂时无碍吧,薛凌暗暗的舒了一口气,江水将身上味道也尽数洗去,便是霍家有上好的猎犬,应该也难追过来。念及此,便对着妇人笑了一笑:“多些婶婶救命之恩,待我寻得父亲,一定好好报答李婶。” “说什么报答不报答,这江里哪年哪月不捞人上来呢。我闺女还在,也是和你一般大的。”妇人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又道:“你睡了好些时辰,当是饿了。我且去做点饭,我男人和儿子也快回来了。你身上衣服我烤干了,放在凳子上哩,还有物件儿也在。”妇人指了一下屋角凳子,便起身出门。 临了又嘀咕了一句:“这青天白日,太平盛世。怎么发生了这档子事儿。” 薛凌听见了,只是觉得想要笑。这个盛世,哪里太平了。 又看了一下凳子上,原来的衣服是还在。却没什么物件,只有一枚鬼工玲珑球的腰佩。这是薛璃送她的。当时的薛璃很是得意,跟她讲“鬼工球多是用巨兽的牙或者骨雕,因为玉质较硬,镂空的鬼工球实在很难雕刻。他花了近三月才雕成这一颗,想要送给大哥”。 薛凌瞧着层层叠叠的是很好玩,便干脆挂了坠子,做了个随身腰佩日日带着,没曾想,这次其他的物品一应落尽。这玩意还在。 她又歪头看像窗外,这般烟雨迷离的样子,她以前没见过。这种安宁的感觉,也仿若前世才有。干脆,又躺了下去。听着窗外偶有滴答。只想着,如果是梦,那干脆也不要醒了。 期间,李婶又端来一碗姜汤,问薛凌叫什么,哄着薛凌喝了。只说小女儿家体弱,可经不得风寒。 带到晚间时分,来敲薛凌房门的,却是一个十六七的少年。薛凌隔着门都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朝气。 “听说妹妹醒啦,可能出屋吃晚饭呢,不能我叫阿娘给你送进去?” 薛凌拿一根带子将头发束在脑后,开了门。便对上一张少年气十足的笑脸,皮肤有些黝黑。只是咧着大大的嘴,衬托的牙齿格外白。“不牢李婶费心的,我已经添许多麻烦了”。薛凌缓缓的说道。 她想,此时此刻,她应该真正像极了一个普通姑娘吧。 李阿牛的笑容就定格在脸上,而后突然就慌了神。 他跟爹在河里打鱼的时候,一网捞起来个人,也没这么慌。这条江一眼看不到对岸,养活了整个村子。啥时候不能捞起来个人呢。一摸心口还有热气,就抗回来打算捂着。一扒衣服,居然是个姑娘,只得赶紧把阿娘叫了来。可当时薛凌面色惨白,头发湿淋淋的贴在脸上。额头又有一道口子。他只觉得和捞了条鱼没什么两样。 此时此刻,薛凌站在他面前,他突然就开始结巴:“…妹…妹…你可好些了…阿娘让我唤你去吃饭….”他一想又觉得唤这个词不好,赶紧学着私塾先生教的改口道:“请..你去吃饭” 薛凌走出门,才来得及打量环境。这应该是一间三进的院子,屋内陈设大多是竹柳编成的物件儿,但干干净净,收拾的整整齐齐。桌上是一碗蒸鱼肚,一碟翠绿色的不知道什么青菜,一碟儿咸菜。一碗白米粥还飘着些蛋花。另三碗却是些杂粮汤水。 李婶见她出来颇为开心:“落儿起来了,快来,快来”。然后把薛凌按到那碗蛋花白米粥面前。薛凌有些愣神。却看见了少年已经伸了筷子要去夹那碗鱼肉。只是还没夹到,便被李婶呵斥:“让妹妹先吃。” 少年涨红了脸:“我原是要夹给妹妹的。” 另一旁的中年人到底是发了话:“快吃吧,一会凉了不好。” 少年又雀跃着看向薛凌:“妹妹吃这个,这是我去后山挖的野菜,这两天马兰菜可好吃了,过季就吃不着了。” “你这崽子知道什么叫苦,人饿极了,后山的野菜树皮草根,啥都被吃尽”。一听到吃野菜,鲁文安不着调的样子便在眼前晃,薛凌又湿了眼。 没想到却是李婶慌了神,冲过来忙不迭的给薛凌擦眼泪:“这是咋了,好端端的咋哭了这是,可是不爱吃这个。” 薛凌强行把自己从回忆里拉出来:“我只是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想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家中娘亲该急了”。 听到这句话,却是李婶哭出了声音。 中年男人带些愧疚又不耐烦的问:“你哭哭哭的哭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哭,我女儿要是还在,也是这般大了。我哪像你,那么冷心肠,从来就没惦记过女儿。”李婶颇为失控。 “好了,好了。都多少年了。赶紧吃饭吧” 这一顿饭,吃的薛凌颇为不习惯,李婶一家竟把桌上的好菜全拨到了她碗里。她活了那么久,从来没有过。 饭桌上,她知道了这是个渔村。她知道了中年男人叫李大壮,少年叫李阿牛。两人打鱼的时候把她给捞了上来。知道李婶原该有个女儿,按岁数比她略大。却在一场寒疾中送了命。李婶又伤了身子,不能生育。只年复一年的给失去的女儿做新衣裳。薛凌身上穿的,正是李婶做给她女儿的。 其实,姓甚名谁不重要的。他们只是过客。 薛凌决定,若无异状。呆两日便走。 寥落身(五) 又平淡着过了一日,第三日晴好,吃过午饭,薛凌出了门坐在院子里,听着树上燕语莺啼。李家的院子,能远远的看到江面,船只儿来往,小小的像一片叶子。 薛凌突然不想走了。 人在溺水的时候,抓住一根稻草,尚且不舍得丢手,何况,她突然就抓到了这两三年来耿耿于怀的东西。 她真的够到了,够到了话本里看到的姑娘,青丝绵软,笑容浅浅。昨夜睡前,她看见了铜镜里的脸。再不是京城里穿着男儿服装,涂脂抹粉的怪异样子。镜子里眉眼玲珑。她咧咧嘴角,镜子里的人也就跟着明媚起来,明媚的让她要忘了这几天的生死存亡。 何况,真的有人把她捧在了手上,除了李大壮不爱说话,李婶恨不能把自己给女儿准备的所有东西都给薛凌试一遍,还抹着眼泪跟她说“就算回去了,一定要来看看”。李阿牛声声叫着她“妹妹”,直叫的她再也听不见丁一喊“小少爷”。 为什么呢,为什么明明是一个人,却那么的分裂呢?薛凌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想。 她想的正出神,院门打开。李阿牛风一样冲了进来。看见薛凌在院子坐着,先是一愣,转而又换了一副斯文模样。捧着一手雪白递给薛凌“这是茅草根,妹妹..你..你可要吃些,很甜的”。 薛凌的眼里又有了愁绪。 李阿牛看见了薛凌眼里的哀伤,他只觉得自己手脚都没地放。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看村里任何一个姑娘都无动于衷,原本阿娘都惦记着给他说亲了,他觉得花儿草儿都好。可他昨日推门一看见捞起来的那个姑娘。就觉得心脏一瞬间跳的飞快。 他听见阿娘说姑娘叫落儿,就觉得这名字真好。不像村里都是些翠花,阿芬。“落儿,落儿”。怎么叫,他都觉得柔软,就像门口刚发芽的柳枝,风一吹,就能飘起来。 但李阿牛知道这个落儿很忧伤,他除了吃饭,就把自己泡江里,希望能把落儿的老爹也捞起来。这样落儿肯定就会笑。但他没捞到落儿的爹,只捞到个木头人偶。人偶有什么用,一千两银子又怎样呢。 倒是爹欣喜若狂的叫他回来把阿娘唤去,但是他耽搁了,他去挖了一把茅草根,拿江水洗了好几遍才一路小跑回来。村里的姑娘都爱吃甜,也不知道落儿爱不爱。 “谢谢大哥。”薛凌接过茅草根往嘴里塞了一根,真的好甜。比鲁文安那天拔的要甜的多。 李阿牛的心又飘到了天上,落儿说甜。果然是喜欢的。一会他就要去城镇,等领了赏银,一定要去最好的糖果铺子买许多糖回来。反正不缺钱了。真好啊,真好啊。他说不上来哪儿好,但就觉得哪哪哪都好。 想到这里,李阿牛赶紧唤李婶:“娘,捞到了,捞到了。和三伯家一块儿捞到的。爹叫你一起去呢,也好顺路买几件衣裳。” 李婶冲出来满脸的不敢相信:“老天,真的捞到了。我还以为是流传的胡话,这得多少钱啊。” 薛凌不知道她们捞到了什么,只看着两人都很高兴,便问了一句:“婶婶捞到了什么。” 李婶走到她身边,连语气都软下来:“捞着人偶呐,昨儿有人来村里说,有商贾丢了名贵的木人偶,找着了送到县衙老爷那去。给一千两银子呐!我还以为是诓人的,今儿一个村子都在捞。” “还有这等事。” “可不是,据说这条江,沿岸好几个村子都有人说,我的天,不晓得是什么木料这么金贵。落儿你且在家歇着。婶婶给你带吃的。顺便帮你问问有没你爹的消息。” “多谢婶婶。”薛凌看着李婶跟李阿牛出了门。 春日的阳光真的让人昏昏欲睡,薛凌在椅子上闭了眼,她不舍得进屋,这种懒洋洋的舒适,太过诱人了。在平城也是没有过的。 这一贪图,就到了日暮时分。算着李婶他们也该回来了。来去二十里,两个时辰,怎么也是够的,估摸着在城镇上采买又耽搁了些。 薛凌站起身子想要进屋,脑子里的弦就在一瞬间炸裂。 不对,那个人偶不对。 她下意识的要摸剑,却记起自己根本没什么剑。一闪身就进了屋,抓起自己原来的衣服就跃出了李家院门。 只回头看了一眼,薛凌就再没犹豫。想来该不会拿几个渔夫怎样吧。 “官爷,前面就是我们村了。这人偶就是在这捞起来的。这江从山上下来,这一带最为平缓。所以我们经常捞着东西。” “生人?没有呢。” “落水的人,经常捞着落水的人咧。” “这个就没有,这几日没见着十四五的男娃呢,不知道别家捞起来没”。李大壮隐约记起了捞上来的那个男装小姑娘,只是老婆狠捏了自己一把。 “咱,哪敢欺瞒官爷啊,这是真没瞧着啊。” “官爷….官爷.……官爷…..我们不要赏钱了” “娃他娘!…………….” 李大壮在努力的辩解着什么,只是声音太渺小了。像一缕烟,转眼就消散在风中。而后就是无边的沉寂。 薛凌从李家院子出来之后,忙不迭的去了山上,再不敢动身,如果她猜测不错,这路上定然有人,这两日都走不得。只能呆在山上等等再说。这一番折腾,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山顶地势高,薛凌发现竟隐约能看见李家村。 真好啊,能看着她十四年来少有的女儿家岁月。薛凌又往嘴里塞了一根茅草根。李阿牛给她的,她还没吃完。 火,漫天的火。突如其来。 李家村着火了,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照的本来暮色四沉的周围一片明亮。 可笑的是,火光百米之处便是江水泱泱。只是,没有一滴能浇到李家村的大火上。 火烧的劈啪作响,只是死人能有什么感觉呢。 有感觉的是正吃着茅草根的薛凌,她看的目不转睛,从火起,到火熄。一边往嘴里塞草根,一边看着这场大火张牙舞爪,像是能把八百里江水烤干,也能把自己烧成灰。 她终于看见了有人影往余烬中奔去,不知道是谁发现了这场大火。只是,她并没看到有人从余烬里出来。 想是离得太远,所以看不见吧。 终于吃完了最后一根,只是吃着吃着,就不甜了,苦的的人满脸都是眼泪。 薛凌突然也想问李婶:“青天白日,太平盛世。怎么就发生了这档子事儿啊。” 无忧女(一) 霍云昇将一具焦黑的尸体扔在了魏塱面前。这屋内一应物件儿色彩都是明黄,衬托的这一截焦黑格外刺目。 魏塱掩了口鼻,认真的看了两眼,可惜实在看不出长什么模样。 其实看不看的出也没什么打紧,他根本没见过薛凌,便是来个活人在面前,他也是分不出真假的。只是怎么看,这团疙瘩,怎么不像真的。便懒洋洋的问了一句:“当真死了?” 霍云昇弯了腰:“自然是死了。身上也没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当日追的急,丢了。” “这死的也容易了些,倒是对不起盛传的名声了。” “近三百人围捕一人,这又不是西北。能跑到哪儿去。” 魏塱踢了一脚焦炭,抬起头来看着霍云昇:“云昇一向谨慎,怎么今儿,倒弄回来个分不清身份的。万一薛弋寒那老贼临死还摆一道儿,明儿又窜出个薛凌来。” 霍云昇仍是那副不疾不徐的语调:“这一路多山,薛凌颇有些武艺,躲洞里不出来,弓弩也进不去,臣,干脆放了把火。人是江家确认过的,是薛凌无疑”。他一面说着原由,一面不动声色的将责任推给江家。 好在天子并未继续追问,脸上又露了寻常笑容:“那可好,总算是干净了,这位子也坐稳了点。” “陛下打算什么时候昭告薛弋寒死讯。” “此番喜事,定然是要无忧公主大婚当日。也好喜上加喜。” “陛下圣明,若无其他事,臣先行告退。” 待霍云昇走出房门,房间角落里冒出来一个黑色的影子:“霍云昇只怕有诈,是否需要我去查探一番” 魏塱浑不在意:“诈不诈的又怎样。若死了,便是死了。若没死,他霍家只怕比我还急,自然会日日盯着。无非是怕我忌惮他霍家。拿个事物儿来试探下我罢了。霍准这个老狐狸啊,既想着我早些当皇帝,又巴不得我一辈子不是个皇帝,给他当狗才好。” 影子带着地上一团焦黑又无声的缩了回去。这里依然是明晃晃的一片。 新帝登基,已是快要有一月了。朝野上下,无不赞扬。减赋税,轻徭役,赦天下。又与鲜卑结了秦晋。悬安悬安,悬事皆安。梁国,当真是春日了。 御花园也开的一片绚烂。贵妃椅上,无忧公主魏斓堪堪卧着。鹅黄色的宫衣勾勒出清瘦身段,双螺髻上系着精致的银铃玉珠儿。十六七的少女捏了柄团扇,漫不经心的摇着。容颜昳丽,不逊春色。 昨日母妃过来,哭的厉害,可此刻,无忧并无恐惧的。她几日前得知了自己要远去鲜卑和亲的事情,再过三日,便要启程了。 旁人说“塞外苦寒,胡人粗鲁,会生吃牛羊。这一去,只怕再也难回故土”。 这宫里,原是两位公主待嫁,一是姐姐永乐,剩下那位便是她无忧。论年岁,永乐更合适些。听说拓跋铣来朝求亲。永乐公主就再未踏出过房门。最后旨意传来,和亲的人选,竟然是无忧公主。 无忧摇着扇子,摇着摇着,便红了脸。 她是梁国上下,皇宠最盛的小公主。母妃原是个美人,就是生了她,才一举封了妃。父皇在时,几乎日日都要昭见,陪着看书下棋。后来母妃的侄女又嫁与了太子为妃,太子哥哥自然也就更宠着她些。无忧无忧,她这一生,无虑无忧。 可是,父皇突然就去了,太子哥哥也出了意外。母妃从那天起便惶惶不可终日。其实无忧觉得还好。六皇兄登基为帝,也并未为难于谁,偏总有人暗地里说他谋朝。 登基不过数日,鲜卑拓跋铣亲自进京求取梁国公主,六哥,现在的皇兄便来问她“可愿嫁与拓跋铣为正妃”。 她,她愿意。 她在第一日晚宴上便遇上了拓跋铣。鲜卑族的长相与汉人截然不同,她看过去,便移不开眼。 原来那些胡话,都是吓唬人的。 拓跋铣说“胡杨挺拔,红柳摇曳”。 拓跋铣说“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拓跋铣说“奶酒千杯不醉,良驹万里仍疾”。 拓跋铣说“鲜卑族人,一生一世只娶一个正妃。公主在他们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少女就动了心,这宫里,本就无甚男子来往。今日金枝玉叶,明儿花落谁家安可知。终不过是郎情妾意一生,去哪不是去。何况,何况皇兄与她说“无忧,若你能去,可保梁国数十年太平。梁国上下,皆因你,从此无忧”。 是了,她生来无忧。 梁国相府,霍云昇递了一碗茶给自己老爹:“没抓到便是没抓到。想来皇上暂时也不会与霍家计较。爹何苦非要我找个人说是抓到了。日后再找人都要偷摸着。” 霍准今年已是不惑有多,如今的霍家,也算是一人之下。大女儿为正宫皇后,大儿子为御林军统领,小儿子霍云旸虽尚无官职,但也颇为人称道,官爵不过指日,小女儿云潋尚未及笄,盛名已是京中无人不知。 多年苦心经营,总是有了回报。只是,伴君如伴虎啊。 霍准呷了一口茶:“咱这位天子的手段啊,若是登基之前知晓。只怕你爹我,也不敢让他做上龙椅。若不留点啥给他抓着,只怕薛家之后便是我霍家。” 霍云昇不以为意:“爹揣测的是不是严重了些,陛下,毕竟是我霍家和黄家扶上去的。” “正因为是我霍家扶上去的,就怕他日日惦记着我霍家能把他拉下来。” “京城的兵权大多在我霍家手上,黄家远水难解近渴。人忌惮点什么是好事,爹又何必多虑” “昇儿说的好,为父总算没白培养你,咱霍家不比江家文臣,手捏京城军权,与座上天子,除了忠心之外,总得有个制衡,今日之事,便是与圣上说道说道。我霍准,不是那薛弋寒。” “爹教训的是,只为人臣子,孩儿以为,当今陛下,不比先皇,霍家总不宜太过放肆。” 霍准放下茶碗,叹了口气:先皇若有一半,今日哪有你我说话的份儿。你看,轮年岁,当数永乐公主更合适些,何以定了无忧公主?” “听说是无忧自愿嫁往鲜卑,拓跋铣对她也颇为倾心。虽然年岁尚小,但终归,也是二八了。” “无忧公主的生母齐妃,乃是礼部尚书齐世言的妹妹”。霍准笑的喘不过气来。 笑完好一会,又饮了口茶,起身要出门,又回头对霍云昇道 “梁国哪有什么亲事,再过三日,准备着办丧事吧”! 无忧女(二) 三月农耕已过,梁国朝野终于迎来了近日第一桩喜事。无忧公主大婚。 凤冠由宫里最年长的嬷嬷戴在头上,齐妃亲手盖上霞帔。二八芳华,十里红妆。 一拜父母君王,二别文武百官,三辞黎民百姓。 送亲的车马自巳时从宫门出发,未时初仍有人往外踏步。金银玉器,玩物吃食,绫罗缎带,皆是公主日常所好。幼妹远嫁,当今天子哽咽:“盼无忧此生无忧,许梁国无忧。” 出了宫门,出了皇城,又出了京城。原是春色已暮,这一路向西北,却越走越寒。然无忧的马车里日日暖着炭盆,外头风霜凌厉,帘内却与宫内寝房一般无二。虽礼仪嬷嬷再三教导,头盖不可摘,但从未出过宫门,无忧倒忍不住的时时挑帘贪看外头风景。 从宫内到平城,有着数日车马距离。前两日,路还平坦。再走着,虽说是官道。也还是偶有些颠簸。好在无忧的车内甚为宽敞,又铺了上好的软垫,再以锦缎覆之,斜倚在上面,倒也不会难受。宫内禁寻常纵马,无忧反而觉得新鲜。 等最后几日的时候,无忧再看,四周的绿色已基本消退殆尽,举目尽是枯黄银白。前方宦官儿来说“再过一日,应该就到平城了”,她将在那等拓跋铣来接亲。 无忧的马车内还搁着个大白玉瓶儿,里面插着好几只牡丹花苞。原是临行前,她见御花园的牡丹已是含了苞,就交代花房奴才特意剪了几只好的品种来,一并带上了马车。日日的炭火养着,一点也没受到寒气侵袭,今儿瞧着,已经是要绽了。 待拓跋铣来迎,应是开的正好,名花倾国,两相欢。 侍女突然挑了帘,颇有些惊喜:“公主,前儿个竟还有雪未化呢。” 无忧呵了一下手。可不是,快到梁国最北了,也,快到她人生的最南了。 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出关就此不回头。 平城已洒扫干净,夜幕时分,公主入城。明日一早,拓跋铣便会来迎亲了。宋柏看着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这事儿,到底是了结了。不知道红盖头下的那个姑娘可是甘心。然人生在世,又有几人身由己了。 待和亲完成,薛将军的事儿,也该了了吧。平城已有近一月无主。虽说是太平无事,但宋柏总觉得自己不能把心放下来。 一夜无眠,早上却得了个晴空万里,宋柏起身整装,看着几个侍女将无忧公主扶上城楼,他便横刀立马率下属集于城门口。 只待拓跋铣前来,天地为证,日月为鉴,三军将士在前,成这一桩天赐姻缘。 无忧已经站在了城楼上,居高临下,刚好从盖头的缝隙下看着拓跋铣骑着马盛装前来。她抿了嘴角,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手便不自觉的攥紧了牡丹花枝儿。 花真的开了,抱在她怀里,尽态极妍。她听见了有人高喊,“开城门~~”。声音拖得老长。她看见拓跋铣抬头望向她,然后就羞红了脸。痴痴的想:愿这一生,长乐无忧。 只下一刻,她就成了御花园的蝴蝶,被人一掌推落,从城墙上飘摇而下。 “开城门~~~”。原来是守门将把声音拖得老长。 宋柏下马躬身:“请拓跋王卸甲。” 他话音未落,一只翩飞的蝴蝶就断了翅膀。重重的跌在他眼前。在提前清洗过的地上涂抹大片的血色,腥味带着热气氤氲在雾里。 “我梁国公主,许死,不许番邦。” 城楼上的声音荡气回肠,然后就是数只蝴蝶飘在了北国,飘的冰雪之地春意盎然。 宋柏顾不得走十步出门,把无忧公主的尸首拖回来。他已经看见了拓跋铣扬手,看见拓跋铣身后一众人已是箭在弦上。 他本能性后退,同时把一句“关城门”喊的声嘶力竭。 高高的攀云梯已经搭上了平城城墙,厚重的城门能挡住人,却挡不住木突猛烈撞门的声音。带着火的箭矢已经在平城城内如雨点般往下落。 拓跋铣看了一眼脚下无忧,由于数人经过,尸身上已经沾了尘土。但有几片牡丹花瓣沾着血迹贴在脸上,竟有点好看。只是,这好看,比起眼前这座城差远了。 宋柏飞快的站上城楼,才看见城外敌军绵延,远不是迎亲队伍之数。 此事有诈,可是谁使诈?是谁使诈?是拓跋铣本就心怀鬼胎。还是无忧公主宁死不嫁? 自从接了朝廷和亲圣旨,出城巡防便暂停。今日之事所料不及。好在薛弋寒城内布置也颇为严谨,城头滚石器械一应不缺。饶是如此,仍是伤亡惨重。 最后还是城里备下的大量喜酒起了作用,一桶接一桶的自楼上淋下,一碰到胡人射过来的火种,烧的连石头都劈啪作响。才暂时扼住了这一波攻城之势。 宋柏站在城头看着胡人攻城暂停,此种变故太急,且战且忧,他脸上镇定,已是强撑。 城下拓跋铣却笑的淡然:“宋将军,你看这破城缺水少粮,撑的了多久?你梁国公主不远千里,以死辱我鲜卑,不如将军让个路,我且去与魏塱说道说道。” 拓跋铣一边说着话,手上的刀也伸到了无忧尸首胸口。 宋柏不忍也不敢再往下看:“此事突然,请拓跋王暂且退兵,平城必定八百里加急问明京中缘由。” 刀锋向下,无忧的喜服被划开,拓跋铣挑了中衣腰带举高:“将军不必着急,我知你平城定能再撑个数日。”一扬手,缎带便被劈成两半,飘飘荡荡的落回无忧身上。 而后拓跋铣便退了两里围城。宋柏深知,他在等平城粮尽水绝。平城与安城双生并蒂,共镇此地。城内常守将士不过三万,安城有两万余人。余下五万薛家亲兵常年分散在诸边小城,需以军令调之。但此时此刻,谁出得了城调兵。只求战事传回朝中,皇上下旨支援。 城内信鸽已尽数飞出,一半飞往京都,一半飞往安城。宋柏只恐胡族此刻五部联合,若平城被围,安城那边也要起战。数十位武艺颇好的将士已收拾好行囊,即刻便从城内暗门出城,不知能有几人能活着去报信,亦不知道此番战事,几日才能传到朝野。 更不知的是,若无粮草援军,平城还能撑几日。 月朗星稀之时,平城的城门方才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宋柏亲自出门将无忧公主的尸首抱进了城内。 战火纷飞,无忧的脸上早已污渍斑驳,若不是平城天还微寒,只怕连尸臭都有了。宋柏思索了良久,终于还是扔了火把。和今日战死的将士一起,埋骨此地。此番情况,他实在没有能力送一具尸体回京城了。 朝作红颜,暮为飞灰。天下何人能无忧? 无忧女(三) 无忧公主一路往北的时候,薛凌也在往北。在山上蹲了两日,终究是要想办法离开。她想了想,仍是穿着李婶家的女儿衣服,提着两只抓来的山鸡和一只兔子,索性沿着官道走。脸上泥沙扑面,只说是要去城镇里卖猎物。一路遇到人,竟也无人盘查。 本是遇到一卖酒的老人家赶着牛车要捎薛凌一程,但她一想到李家村的大火,实在不敢与人扯上关系。还是自己慢悠悠的走着。待看到了城墙。天边日头已只剩一点残光了。 好在这个小城似乎并无宵禁,薛凌并不知此时身处何地,只瞧着城头上写着两个大字:明县。一咬牙,就走进了城门。 傍晚街道上,行人倒还颇多,此处城镇应该还算繁华。但薛凌不知哪有集市之类的场合,也没工夫提着去找。这两日,少了鲁文安,她不知如何处理兔子肉,植物更不敢乱吃,全凭一点水撑着,又走了这数十里路。干脆看见一间小酒馆,就问老板随便换了些吃食,蹲在街道角落,狼吞虎咽的吃完才勉强恢复一点精神。 吃完东西,薛凌坐地上摸索着自己原来的衣服,想着是换回来好,还是暂且不换。正不知何去何从,却在自己原来的衣服兜里摸到一颗核桃大小的东西,扯出来一看。正是薛璃给她的那枚鬼工玲珑球。 薛凌对这玩意不甚了解,但对玉却是认识的,这是一块上好的带糖羊脂白。一掂量,这一路总是要花钱,还得买点什么防身。这颗球应该能换点银子,便站起了身,一路问着此处最大的当铺。 问到了之后,薛凌还是把衣服换了回来。她想了一下,贫穷人家有这般贵重的物品,总容易惹起怀疑,万一当铺的问起,多说多错。干脆还是做个公子打扮去典当,也好避免生意人看人下菜碟。 原来的衣服,血迹经过江水浸泡,早已丁点无存。李婶应该是又细细的浆洗过。一换回来,挽了个男性发髻,薛凌又成了那个恣意少年郎。 只是扯了两下衣角,眼睛便有些酸涩,李婶…….原不过是捞了个人而已。 “小公子是要典当这颗鬼工玲珑球?”此处的当铺倒颇大,一头发花白的老头,拿着薛凌的腰佩在烛火下照了半天才问。 “是的,我丢了荷包。家人还要过几日才到,想换些银子。” “公子这颗球,可当不了什么银子啊。” 薛凌笑了笑,想来天下买卖人都这么说话,也不以为恼:“掌柜的可是不识货,这是上好的带糖羊脂白。便是去京城,也是王孙公侯抢着的。” “小公子是个富贵人,说的也不错。这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可这玉件,讲的就是个名儿。这雕工虽也称得上精细,老朽做这一行也几十年了,看的出来,这并不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小公子若需甚多,这个..小店是无能为力的。” 薛璃确实不是什么大家,那点半吊子技术还是自个琢磨的,薛凌平常也不爱研究这些,还真难分辨出真假。略一思量,想省着点花就是了,便道:“那掌柜的出价吧。只够我这几日盘缠就行。” 老头却拐弯抹角起来:“小公子若真是急需银子,这鬼工球又不是心头爱物。老朽便做个好人,公子可以死当。权当本行买这块玉了。” 对薛凌而言,这实在不是啥爱物。就算是,此刻也没有在意的必要,一听这般提议。一口就应了下来:“死当就死当,这就随身一玩物罢了。” “公子您收好,这是五十两现银。” 薛凌刚踏出当铺大门,当铺就打了烊。铺内是老头狂喜不已:“发财了,发财了,发财了。”他连喊了三声才停下来,将那枚鬼工玲珑球翻来覆去的举着看。 当铺伙计在一旁不解的问:“师傅,您不是说这不值钱吗?” “你这个呆子啊,我要说值钱,怎么忽悠那小子死当啊,活当过两天赎回去,咱这铺子还开不开。” “那这颗球有啥值钱的,我看您说的挺对啊,这也就是玉值钱点,咱五十两银子的本,也赚不了多少。” “对你个头,你小子要学的东西,还多了去了。玉质脆,玉雕的鬼工玲珑球本就不多见。这颗球不过核桃大小,玉质是上好的羊脂白不说,套球竟七层之多,雕工实在罕见,比之名家也不遑多让。”老头顿了一下,又接着往下讲“然而最值钱的,不是这些。这颗球里面,装了一棵九死还魂草”。 伙计颇为好奇:“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仙草,那不都是话本子里的吗?” “你知道什么,日日的不上进,叫你多看书也不看。这只是一种普通的草而已,他有个俗名叫卷柏。在咱这是决计没有的。只有在荒漠戈壁深处才有。采摘来,可以晒成一团枯枝。万年不死,若以清水浸泡,不出两日,又会复活过来。不知道是怎样的巧妙心思,又是怎样的机缘,竟有人把这草放在这枚鬼工球里。只要一泡足水。这九死还魂草,就会从球里开出来。我的天,发财了”。老者念叨的唾沫横飞,完全停不下来。 “你快点叫人,选最快的马,送至京城总行去拍卖,只怕这一年。咱都不愁吃喝了”。把鬼工球小心的收起来,又道:“先飞鸽传书,告诉总行,这鬼工球的绝妙之处,也好吸引一下那些富贵人。” 薛凌从未仔细看过那枚球,只做好玩,时常配在了腰间。更不知那颗球里,薛璃竟放进去了一株西北独有的什么劳什子野草。此刻已经被快马递至京城。 从当铺出来,天也就完全黑透了。好在身上有了银子。五十两放在以前,实在看不上眼,但在这里,购买力居然也超出了薛凌想象。她买了一柄上好的短剑,又精心挑选了一套女儿家衣服换上。想着这一路回去,干脆就做女儿家装扮,更容易掩人耳目些,索性把原来衣物弃了个干净 等所需收拾妥当,才找了家客栈住进去。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薛凌却迟迟不能入睡。李家村的大火在她脑海里还烧的一片通红,鲁文安下落不明,父亲生死未卜。 这一切都像刺,扎的人翻来覆去的只想求个解脱。 无忧女(四) 第二天,薛凌早早便起了。街上人声鼎沸,看起来远比昨日傍晚要繁华些。她选了一间十分热闹的茶楼,不动声色的坐在一角细细吃着点心,耳朵却无时不在听来往之人闲谈。 她并非不急着走,只是,太过关心了。关心则乱。这几日,与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又一直在荒野中穿梭。一到了市井之地,薛凌实在忍不住,想要打探一下京城之事。好在这县城里,并未有什么人说起薛家获罪。 便是薛凌有意挑起,旁人嘴里叫着的,仍是镇北将军。虽说是离京城有些距离,但以薛弋寒的地位,若有什么不测,应该是天下皆知。此刻尚无人谈起,薛凌反而觉得安心了些。 用完早饭,又胡乱走着,逛了好几条街,确实没什么朝廷相关告示说薛弋寒获罪。又禁不住的想,这几日追杀她的究竟是谁呢,是霍家有心陷害,还是天子暗地里参与。 等这一圈逛下来,回客栈已是晌午了,千头万绪无从理起,薛凌干脆倒了过去,昨夜一夜无眠,今日总算有些好的迹象,困意便遮掩不住。直睡到晚间才醒。饭也未出门吃,只叫了小二送到房里。打算明日一早去挑匹快马,赶回京城去。 她,实在是,很想阿爹。想到过去的一切都可以不在意。哪怕是阿爹拿她换了薛璃,她此刻还是想的慌,尤其是还弄丢了鲁文安。就算知道京城水深火热,她也还是想要回去。 只这县城虽繁华,却没什么马市,且大多的马匹都是训了拉车的。薛凌挑挑拣拣好些时候,才勉强找到一匹不错的,等走到城门口,却被拦了下来。说是上头急令走了有死犯。得明儿个上头来人严查才能开始放行。薛凌怕暴露身份不敢强来,只得退了回去,继续找了间茶楼听人闲聊。 当日深夜,当铺老头被人从被窝里拖到地上。看着自己送出去的那枚鬼工球在他眼前晃荡的滴流乱转。 “什么人当给你的。” 老头子只当是坑错了人,正主来寻仇,吓得话都说不清楚:“是个看起来颇为富贵的小公子。老头我没坑他啊….老头我一开始瞎了狗眼没看见里面有棵草。您大人有大量”他把头在地上嗑的砰砰作响,都没注意人走好久了。 待薛凌再次走到城门口时,老远看见了城门搜查的人,然后就是一身的冷汗。 那张脸,她认得。在江家的时候,霍云昇带来的人,就有这张脸。原一面之缘不该如此印象深刻。只是当时鲁文安踹了一脚江玉枫的腿,被此人看见。薛凌有心要赔不是,却发现此人什么反应都没,觉得狐疑,多看了好几眼。嘴角那颗痣,又太过醒目了些。 什么狗屁逃犯,来人要找的,是她薛凌无疑。 薛凌迟疑了半刻,她现在是个寻常女儿家,有心想要混过去。便是混不过去,搜查的人不过三四人,她有短剑在手,胜负未可知。 但一慎重思索,还是不敢冒险,明处三四人,暗处不知道有多少,一旦失败,就全完了。这一想,便立即回转了身。 唯恐出事,连马也弃了,客栈亦不敢回。来此县城两日有多,她却不知自己究竟哪里露了身份,此刻城门严查,寻常手段断然出不去,又不知能去哪里。心头便有了焦躁。 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就走的偏了,直走到城边缘处发现前头有座宅子破败,内有衣衫褴褛的小儿打闹。走近些看,发现是些无家可归的人聚集着。 门内味道腐臭不堪,薛凌往身上抹了些泥土,仍是窜了进去。 里面的流浪汉似乎见惯了人来人走,有些人甚至都懒得翻身起来看一下。倒是有俩近处的看着薛凌,嘴里不怀好意:“这么标致的妞怎么也来这了,我还以为都是去窑子里呢。” 这种浑话,薛凌小时候不知道听了多少,根本顾不上在意,找了个角落,重重的坐了下来。一面想着哪儿出了问题,一面想着要如何脱身。 情况却愈发的糟糕,除了城门宽进严出,城内也开始有人搜查,连这个乞丐窝都被搜了两三次。好的就是对女孩子没那么紧要,查的都是些十四五岁男孩子,一问是这几日来的,立马就提溜走了。 如此躲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躲无可躲。而且薛凌惊讶的发现,乞丐间的消息竟然比普通人多些。她已经知道薛弋寒身在大狱。更是急不可耐的要回京城。虽然父亲叫她在平城等她。但她此刻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独回平城。 薛凌又来来回回仔细着查看了一番,这县城,原是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最终,薛凌还是决定从东门出去,虽出去之后要绕回北向。但她看了一下,东门门外能看见大片林子,且守门的她从未见过。如果是要抓她,应该也是对着画像。她若以女儿家身份出城,再把脸弄的脏些,应该是能出去的。 思量了以后,薛凌还是决定晚些再走,虽说城里已经开始宵禁,不允许晚上出城。但她看着身边的乞丐,还是决定赌一把。晚间光线不太好。这张脸,被认出来的几率更小些。 日色还早,薛凌躺在稻草堆上,突然又爬了起来,她身上是有一柄短剑防身的,但突然想起,若是被搜身。只怕容易出事。便把头上挽着头发的簪子拿下来在地上来回的磨。若有万一,不知道能插进谁的喉咙。 身边却起了小女孩哭声,薛凌本无心看顾,又听见清脆的巴掌声,然后是不堪入耳的辱骂。心头火起,便站起来走过去,发现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死抱着一兜不知道什么东西不放。被另一个流浪汉打了好几个耳光还不松手。 饶是薛凌现在自顾已不暇,仍是没忍住把小女孩扯到了身后。盯着那个流浪汉问:“你打她做什么。” 流浪汉指着薛凌:“咋,婊子还想充大头啊,你叫这的兄弟来评评理。咱这谁不是有东西大家分,这小娼货自个儿吃独食哩。” 小女孩哭的更大声,抽抽噎噎的喊:“这是我的馒头。这是我的馒头,我要留给我哥哥的。”她跟她哥哥流浪自此才两三天,没想到她哥昨儿被人提走,现在都没回来。 薛凌也不回头看,只从身上摸出些一点散银子:“不要为难她,我还有些积蓄,你们拿去吧。” 流浪汉顿时两眼放光,却没有立马接手,只盯着薛凌身上来回看。 薛凌把银子扔地上:“我就这些,不用看了。”言毕仍然躺回了角落一堆稻草上。幸好她小时候不挑环境,满地乱躺,不然真的在这一刻也呆不下去。 不知道今晚会是什么样,薛凌正想的出神,有人扯她衣角。她才看到刚刚那个被打的小女孩子在她身边半跪着。见薛凌看向她,便颤巍巍的把那个布兜打开,拿起一个馒头。怯生生的问:“姐姐吃不吃?” 薛凌看了一眼小女孩脸上的巴掌印,又去看她拿着的馒头,不知道是放了几日,已有了霉点,再看布兜里,根本也没一个好的。有的被人啃了几口还沾着泥,有的应该是从泔水桶里捞出来,上面还沾着菜末油荤。大多都长了绿霉。 小女孩看薛凌不接,便低了头:“这个,还没坏呢。我哥哥回来,还能吃呢。” 薛凌没有接话,自顾着转了身,明明鲁文安不在,她却清晰的感觉鲁文安拍她头“你这崽子知道什么,人饿极了,草根都挖出来吃尽呢。” 无忧女(五) 日头一点点的西斜,薛凌就越发的急不可耐,甚至于想要拿着那柄短剑冲出去算了,生死了然。 只是她强压着这个念头,她还要回去看阿爹,还要回去把薛璃那个病秧子带走。 终于最后一缕阳光也照不进院子了,薛凌站起来,看见那个抱着馒头的小女孩还在她身边坐着。略一动念,就把小女孩的一包馒头全部拿了过来。然后趁小女孩来抢,偷偷把身上剩下的银子全给了小女孩,叫她赶紧离开这。 还未到正式宵禁的点,但已经没人出城了。普通百姓,该出的,都赶了个早,这会本来也没什么人,天色沉沉,薛凌看见盘查的人也只剩下两个,另两个不知是去了哪。 她认真的看了一下自己,身上并无外套,只留了一件单衣和亵衣。这两日都睡在泥上,已经不成样子,又拔下簪子划了几下,扯得毛毛躁躁,一眼瞧着,确实和乞丐没什么差别。 薛凌又涂了些泥在脸上和裸露的皮肤处,连头发也撒上了尘土。深吸了一口气,便抱着一袋子馒头往门口走,宛若看不见守着那里的两个人。 直到其中一个将她拦下来,高声道:“这个点不得出城”。见薛凌没有要停的意思,赶紧将她制住了。 薛凌并不敢反抗,只扭动着身子,奋力往门外走,嘴里只翻来覆去的念叨:“我的馒头………这是我的馒头。” 想是惹怒了其中一人,走过来直接将薛凌抱着布袋的手扯开来,几个馒头叽里咕噜的滚了一地。霉臭味四散,两人都忍不住的掩了一下鼻子。 薛凌趁此挣脱了束缚,却不敢往外走,只跪下来在地上爬行着去捡那几个馒头,一边捡仍是一边念叨:“我的馒头…” 霍家的家奴一直是以雨字为号,在这守着的是雨东和雨西。雨西想把薛凌从地上提起来,薛凌身上的衣服却破烂不堪,这一拉扯,后背就被撕下一大块,雨西突然就觉得喉头一热。 薛凌捡完了馒头,浑不顾衣衫破烂,仍是哭哭啼啼的往外走,雨西拦住她:“宵禁了不许出城,不知道吗?” 薛凌满脸眼泪,冲刷着黏上去的泥土,使一张脸分外诡异,仿佛听不见雨西说什么一样仍是往外走,嘴里还是那句:“这是我的馒头。” 雨西一脚把薛凌刚捡起来的馒头又踢得到处乱滚。一边把薛凌的双手反到背后,一边问雨东:“这玩意咋处理。” 雨东看了一眼,被抓着的人十二三,一张脸虽看不清本来颜色,但无疑是个姑娘模样,跟要找的人决计搭不上边,便也没多看,捂着鼻子道:“快些丢出去算了,又不是咱要的,去哪没多大干系。” 雨西拎着薛凌走到门外,却没立马松手,少女穿的单薄,身上冰凉。他此刻颇热,一握着这冰凉,就觉得呼吸都急不可耐起来。干脆拎了薛凌走到门角处,重重的把薛凌摔在了地上。 薛凌翻身起来也不跑,还是跪着想爬去捡那几个馒头,嘴里仍旧抽抽噎噎的念叨:“我的馒头。。” 雨西又一脚把薛凌踹回地上,然后就压了上来。脏是脏了些,可初生黄花儿的皮肤与身段啊,触手凉滑,他觉得自己连血液都在沸腾。 身上的衣衫毫无抵抗能力,直接被撕了个粉碎,眼前少女,就只剩下一件亵衣。想是哭的多了,脸上泥土都被冲走了些,更露出些娇嫩来。看着是个傻子模样,竟也知道发抖。雨西在这守了两日,连个屁也没捞着,此刻解着自己衣衫,才总算觉得有几分畅快,他生来爱吃个鲜,这种强攀,更是觉得分外有意思。 薛凌一边抖,手已经摸到了头上发簪。她想过千万种,独独没想过这种状况,只且悲且怒。 然后是男性身躯重重的压了下来。薛凌的簪子已在手上,正要动手,却身上一轻,发现是身上的人被人提起来扔出好几步远。她又重重的把簪子插了回去,力道之大,只恐头皮都有了血迹。 来的是另外两个人,雨南雨北,动手的正是雨北,扔完雨西也没管薛凌,只盯着雨西问:“你能不能干点人事,还他妈是个娃。” 薛凌赶紧翻身起来,连蔽体的碎布都没捡,就穿着亵衣,去捡那四五个发霉的馒头,她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捡了。 只此时此刻,不去捡。她觉得自己就要控制不住去抢剑杀了这四个人,杀了这附近所有带眼睛的生物,方才能罢休。 可她不能,她还要回京城去,于是她又连滚带爬的去捡那几个馒头,就好像真的没这几个馒头就活不下去。 捡着捡着,便爬到了雨北脚下,半个发霉的馒头在那,伸手就够得到,又好像,远的如同此刻的薛弋寒。薛凌跪坐在那,不敢伸手。 雨北却蹲下来,捡起那半个馒头问薛凌:“你拿这个去哪,都不能吃了。” 眼前的少女抬起了脸,软软的喊:“能的,哥哥,能吃的”仿佛为了说服雨北,抓着自己捡起来的馒头就咬了一大口。 然后又天真的看着雨北:“我得给我娘送去呢,我不回去,娘就没饭吃了”。明明是一身腌臢破落,此刻也透出几分惹人怜来。 雨北摸了摸身上,就几两散碎银子,又脱了外套一并给了薛凌,叫她赶紧出城。 薛凌只微一咬牙,眼泪破天荒的没掉下来。然后伸手抢了雨北手上半个馒头,飞也是的跑往了城外。 身后污言秽语还隐约听的到。 雨西极气愤:“主子说入夜一只虫子都不让放,你充好人,回去只怕不要脑袋了 雨北看雨西惯常不顺眼,此人若不是一点武艺,哪配在霍家做事:“主子找什么人,咱不知道吗,那小子还能把卵子切了按胸口上?你要不服回去找十个八个,钱我出了。你在这干他妈什么事儿。 薛凌抱着一堆馒头,连头也不敢回。一直跑到林子深处,才找了棵树靠着坐下来。人一放松,手上几个馒头又分散着滚出老远。 恐惧与愤怒夹杂,薛凌觉得自己控制不住的发抖,抱着膝盖缓了好一会还停不下来。干脆重重的给了自己一耳光,才冷静了些。 然而情绪却仍是止不住的僵硬,连思考都做不到。条件反射般的伸手去捡了一个馒头,一点点的掰开往嘴里送,什么霉味,什么潲水,一点都吃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李家村的后山上。在那一根接一根的嚼草根,嚼的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等一个馒头塞完,脸上竟扯出个笑容来,薛凌又不自觉的念叨了一句:“这是我的馒头。” 大悲大喜之后,脸上就只剩下无悲无喜。月光已经透过树丛打了下来,看不见脸上泥泞,反而在月色的映照下,肌肤如雪。 婷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似乎瘫坐在这的,也是个无忧的少女。 四月雪(一) 在树下坐了好一会,薛凌才站起来。此刻她身上就一件单薄亵衣,好在常年习武,也不甚畏寒,只羞愤心思不能自抑。 所想一多,就无法安静下来。薛凌循着月色又狂奔出好长一段距离,想缓和一下这种情绪,却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有些念头,就如同鬼魅一般,从幽暗之处,张牙舞爪的跳到了眼前。 此处从城镇出来不远,零零碎碎总有人家。有些灯火已熄,有些还燃着昏黄荧光。薛凌站的近了,还能听到妇人哄儿呓语。 遇见了一家,又遇见了一家,再遇见了一家。薛凌在院门旁站立良久,就未离开。围栏不过三五尺,一个翻身。她就站到了院里。拿头上簪子伸进门里轻微一挑门后的门闩。门应声而开。 只薛凌没想到的是,农家门廊破旧,她又不擅长做贼,这一推,门发出一声老大的“吱呀”。 此刻入夜并不久。想是主人家只刚刚浅眠。当时屋内就有中年男人问:“是谁” 薛凌吓了一大跳,血都冲上了脑门。数日来的围追堵截,那种惊弓之鸟的心态被这一声喝问全部勾出。 先下手为强。她脑子就只有这一个念头。 循着声音来的方位,飞身过去,伸手一探,薛凌就碰触到了说话的人,连犹豫都没,一记手刀砍在脖子上,就听见男人重重的栽倒下去。 屋内又响起妇人的尖叫以及隔壁屋子老者的询问:“儿子咋了。” 然后就是一片亮堂。有五六十岁的老妪划着了烛台,肝胆俱裂的看着倒在地上的儿子,还有被薛凌扣在手里的妇人。一枚四五寸长的银簪就抵在妇人脖子上。 薛凌已随手摸了一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布片披在身上,松松垮垮的让人看不出身形。头发又散乱着,脸上全是尘土。她不说话,屋里几人竟也不敢说话。 还是老妇人最先忍不住,扑倒地上:“你……你把我儿……怎么了……..。” 其实,这屋里,最紧张的其实是薛凌。她这一生,学的是君子坦荡、定国安邦。 没想到先做的,尽是些男盗女娼。 她手上挟持着妇人,既不敢放手,也不敢把人怎么样。脚下瘫倒的男人,也不过是晕过去了而已。但她也不能就此离去。她既无衣物,也无粮钱。 偷些钱财,这个事,必须要做。她从林子里出来就一直在想。只是内心那一点正直让她实在难以下手,路过了好几家还不能说服自己,直到越走越偏,只怕错过了这家,前面再难有人烟。 薛凌哑了嗓子学着男子声音:“我是个逃犯,只求财,你儿子只是晕过去了。” 她说的咬牙切齿,吓唬着跪在地上的老妪,也吓唬着自己。 老妪当即就叩起了头:“好汉稍等,好汉稍等,你不要伤我儿媳。她有三个月身孕了”。又转身向旁边的老头哭:“快去把家里的银子都给好汉….都给好汉。” 慌乱之中薛凌根本没顾忌妇人样子,听老妪这样说,才看了一眼,幽微烛火之下,自己扣着的人小腹是有些微微隆起,还不太明显。但确实是孕相了。只此刻被薛凌勒着上身,脖子上又有一点冰凉刺骨,抖的如同筛糠。 薛凌喘了一口粗气,松开了妇人。一低头,让发丝把脸遮的更严实了些,才继续开口:“我不伤人,你们不要叫喊。” 老妪扶着妇人颤巍巍的在一旁坐下。一时间屋内静的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薛凌坐在床上,却迟迟不见老者拿银子来。她本就心虚,久等就更急躁。却又不能拿屋里的人怎么样,干脆就打算不要了,看见屋内一角放着衣物,也不管合不合身,随手拿了几件就要走。刚要出门,门外已经火光冲天。 原此处虽是独居,不远却有村落。老者根本没打算拿什么银子,出了这个门就去叫了一村的后生,举着火把就堵住了门。朝廷对于逃犯的奖赏是非常丰厚的。何况老者说是个年轻的独身逃犯,身上也没凶器。 薛凌扫了一眼屋内几个人,一个孕妇,一个头发皆白的老妪,还有个就是瘫地上的男人,哪个她都下不了手。只通红了眼盯着老妪,恶狠狠的说道:“你儿子至多一炷香就会醒。” 然后随手拿了一根木棍,霍家走狗难说,但普通人,要困住她薛凌实在异想天开。只是打起来才发现,她实在太过瞻前顾后,生怕伤了人。来来回回,身上就多了好些扁担竹杖痕迹。 虽无得到钱财,但是拿了好些衣服。薛凌又跌跌撞撞的走出老远。这些时日,好像就一直在逃命,从来没停下来过。哪儿出了问题,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呢。 此处不比平城风沙,到处都是青山绿水,夜深了,月色之下更显静谧。薛凌走着走着。就看见一方野池子,波光粼粼。连自己不会浮水也顾不得,一步步摸索着把自己泡了进去。 四月初水温还低,浸到伤口处更是有些痒麻难耐。借着月光,薛凌粗粗看了一眼身上,被霍家狗踢的那一脚是最重的,皮下都有了些淤血。刚刚那一伙乌合之众反而没伤到个啥,就是些淤青。 看着看着,就有些想笑,她薛凌在平城之日,剑挑数十个将士,数十招之内仍能不落下风。今日一堆普通人打的毫无章法反而弄伤了自己。蚁多咬死象,古人诚不欺我。 这般想着,好胜心又起。自己若有剑在手,有剑在手…………她重重的撩了一下水,有剑在手又能怎样。 她已经翻墙入室,难不成还敢杀人放火? 此时身体上的难受反而成了心头解药。薛凌干脆将头也没入水中,从山上跳进江里那种窒息感又回到意识里。 她做了些什么,她今晚都做了些什么。她做娼妓模样在城门口吃一个馊了的馒头,又看着五六十岁的老妪给自己磕头高喊“饶命”。 一个月前还不是这个样子,她白衣仗剑,天地勒马,少年风流。听人喊自己神将。可突然又有人喊她 “小少爷啊,这世上哪有什么神功盖世”。 四月雪(二) “原攻不过剑走偏锋,守不过熟能生巧”。 这世上有没有神功盖世,现在的薛凌还不能断言,可熟能生巧这事儿,她已经体会了个十成十。 纵是那夜逼得她把自己整个人埋进水里,才能从罪恶感中解脱。可此时此刻,薛凌站在一辆富贵模样的马车前,拿一柄长剑,拦人拦的轻车熟路。 这一路,终究是要吃饭喝水,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从第一次开门开的胆战心惊,到了后面。薛凌已经能进屋翻个底朝天尚不惊动院子里睡着的狗。 如是农家,就只拿些吃食。如还算富贵,就顺几两银子。她一路跟自己说着能屈能伸,一路鸡鸣狗盗。 如此日夜赶路,累了便在杂草从里睡一会。再未停留,四五日后。总算到了京城近郊。她有心要早些进去,只看了一眼身上,便在一个较为偏僻的官道路口躺了下来。 虽是一路不择手段,但到底未多取。薛弋寒身在大狱,情况未明,薛凌只恐进了城也不能回薛家。自己身上除了一柄废铁般的剑,基本身无分文。心一横,就想拦个过路的人,讨几两银子。 此处过往人寥寥,而且看上去多为平民百姓,没什么钱。薛凌躺了好几个时辰,才听见马车声由远而近。翻身起来,难得的露出了笑意。 她自幼在军里长大,最熟悉的就是马匹,来的马车两匹马远远看去俱是高昂雄俊、四蹄稳健,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马车上雕花画月,后面还跟着四个保镖样的家丁,身下坐骑也不是凡品。想来应是哪家的富家小姐。 由于知道奔跑着的马停下来还要好长一段距离,薛凌扯了一截衣襟捂住脸,就站到了路中间,丢了剑鞘在地上,拦住去路。 驾车的老头御马之术娴熟,看着有人站在路中间,老远就抖了缰绳,还驾着马缓走了几步,才凑到薛凌跟前 薛凌还是那冷冷的声调:“我只求财,不想伤人。” 车后面的人驾着马缓缓的走出来,看了两眼薛凌。就笑出声:“你是哪家不长眼的,不知道这是谁家的车?” 薛凌确实不知道这是谁家的车,最重要的,她身量比马上的大汉矮了不止一头,一看就知还在稚龄。而且手上的剑有些锈迹斑斑。这不过是她顺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与人一比,确实有些可笑。 虽说并不惧,但如打起来也只恐个没完。薛凌踢了一脚地上剑鞘,一跃而起,踩着剑鞘就站到大汉的马身上。 锈剑无刃,根本没什么生命危险,薛凌也就毫不留手,直取大汉颈项间。她已打定主意,她攻的急,如果大汉挡的住,她左手就用银簪伤马,然后把这个人踹下去。如果挡不住,那这个人就是人质。 薛凌常年不在京城,日常所习不过几大武将世家,对这些人来客往,完全不知谁是谁。更不知她今儿拦的,是梁国巨贾苏家。自古士农工商,商排末尾,可钱,又有谁不喜欢,有钱能使磨推鬼。嘴上说着贱民,日常行事,哪个巨富做的又不是上宾。 此刻马车里坐着的是苏家当家夫人,刚去探亲回来。后边跟着的便是贴身的侍卫。马上的那个原是叫苏银,是苏家的家生子。 苏银万没想到这个半大孩子来的如此气势汹汹,而且武艺还不错。也是拔刀便挡。做为夫人贴身的人,他功夫自是不弱,挡薛凌这一剑也是轻而易举。然后又一个刀锋偏转花薛凌的剑架开,正打算扯着薛凌下马。还没来得及,就见自己爱骑血溅出一尺高,一个心疼的功夫,就被薛凌一脚踹到了马下。 马吃痛,狂性大作,嘶鸣着跑了两步扬前蹄踩下来。苏七忙不迭的在地上翻了两个滚才避开。只是这个当口,薛凌就从马上飞身跃下,剑已经架到了他脖子上。 其他人一瞬间都下了马把薛凌围在中间。忌惮着薛凌伤人,一时没攻上来。 “我知道这柄剑杀不了人,但我手上的东西可以。”一枚银簪在薛凌手里亮着寒光。“我只要五十两银子。” 苏七又气又好笑,这小子不知道是个什么路数,拿把破铜烂铁,打劫苏家。一亮身手,他还以为碰着硬茬,结果就要五十两银子。他连自己被制住都不怕了,干脆指着脖子喊薛凌:“来来来,往这戳。爷今儿栽你手里。” 薛凌本是眼无波澜的模样,此刻就变了脸色。她记起那夜老头说要拿银子给她,转而叫了一大批人要拿她见官。 她看着地上的人一脸不屑一顾的样子,阴郁就逐渐爬上了心头。行动比脑子里的念头还快,自己鞋子已经踩在了苏银胸口,阴恻恻的问:“你当我不敢?” 连苏银都吓了一跳,他见薛凌虽蒙着面,但眼神清冽,要的也不多。只当是事出从急。这句话却问的他心惊肉跳,明明是个孩子身量,语气却像极了恶贯满盈之徒。一时都不知道回句什么。 “我只要五十两。”薛凌已换了沙哑嗓子,踩着苏银胸口,手上的剑一点点往苏银脖子上压。未开封的剑当然伤不了人,但致命处的传来的那种压迫感仍然让苏银觉得气血上涌。 但他是个侍卫,侍卫哪有什么惜命的时候:“杀了他。”苏银冲其他人喊。 “稍等一下。”轿子里传出来的是个好听的女声“你先放开苏银,来我这取银子便罢了” “夫人不可,这小子不是良善之辈。”苏银脖子已经被压的有点咳嗽,但还是扯着嗓子对着马车里的人喊道。 薛凌迟疑了一下,把脚从苏银身上拿下来。对着苏银嗤笑了一声。她若不是良善之辈,不知道杀了他几次。 这一刻,薛凌还以为自己不过是能屈能伸。 想是防着苏银乱来,马车里的人伸手撩起了半边帘子,露出一张如花容颜来:“苏银,你先退吧!” 薛凌再未前行一步,她自回京城,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女儿家饰物,自然就看出坐着的人身上所着,无一不是价值连城。苏银既叫她夫人,想来应该已是当家主母。但薛凌瞧着,眼前妇人,多不过二十五六,如云秀发挽在脑后,以一顶莲花冠束着,耳边两粒珍珠,光华更胜过薛璃给她那颗鬼工球。只她对服饰这玩意不甚了解,瞧着妇人身上金丝银线,却不知是何布料。 苏夫人见薛凌愣愣的盯着自己瞧,也不以为意,露出个浅笑,柔声问:“好汉何事劫我苏家马车” 她问的清风徐来,薛凌就乱了方寸。这一路不是财狼虎豹,就是杯弓蛇影,突然有个人问她出了何事,语气就像问她早膳可有用好,薛凌就有些结巴:“..我丢了盘缠,只求个........回家路用。” “五十两路用,你要请御林军给你护身吗?我瞧你这架子也用不着。”苏银在背后没好气的呛声。五十两对于苏家这样的人来说,可能就是局牌九,一把扇面。但对于普通百姓,那也是数年开销。这小子说拿去当路用,真是好大的口气。 薛凌噤了声,她是真不知道五十两是个什么数儿,这一路,她基本就取个饭钱,也没多拿。今日好容易逮着富的。想着要个薛璃的玉球钱总不为过吧。此番被苏银一呛,一时间不知道咋回。 “苏银不可妄言,好汉怕不是哪家公子落了难。这里有五百两银票。你且拿去应个急。”妇人仍是轻轻柔柔的唤薛凌。 薛凌踌蹴了一下,还是上前接了银票,一抬手,在妇人面前把脸上衣襟扯下一截:“你且记着我,如有将来,我定十倍奉还。” 妇人倒被这举动吓的愣一下,转而又带了笑意,干脆从身上扯下个中空的银质香囊来递给薛凌:“好汉虽年幼,我亦深信君子一诺。他日山水相逢,京城苏家,恭迎大驾。” 薛凌复又蒙上衣襟,站到了一侧,示意众人先走。 妇人也未推辞,招了一下手。马车便疾驰而去。 苏银在马上回头看了薛凌一眼,这个小崽子,年级轻轻,下的一双好黑手。 四月雪(三) 宋柏在战起第二日就接到了京城来旨,且惊且喜。还以为此处消息已经传到了朝中。 传旨太监读的又细又长,内容却只有短短数字:薛弋寒挟军功以令天子,谎报军情,妄图毁两国姻亲。已于狱中自尽,陛下仁慈,保其宗庙家族不灭。现平安二城皆托于宋柏之手,望将军自持,勿负百姓。 宋柏听的大骇,接旨也顾不得,直接把圣旨抢了过来。飞快的读了一遍,又哆嗦着再读了一遍。这不是军令,自然也无人护送。他盯着眼前来人,咽了一口口水:“城外胡族围城,你…是怎么进来的?” “宋将军这是什么语气问的咱家,咱家奉的,是当今皇上的旨儿。方才进来,并未见什么胡族狼族。倒是宋将军您,这才升了官儿,接旨都不用跪着了。这平城,当真是个没规矩的地儿,怪不得那薛弋寒,有胆造反!” “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宋柏扯着衣襟把太监推出门,指着那一堆堆还有余温的火堆咆哮:“公主自尽,胡族起战了,你进来怎么可能没看见,你怎么可能没看见,你回去,你现在给我回去。马上给我回去问清楚”。 他跟随薛弋寒多年,深知其为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不忠不义之事。而今好端端的公主又死在了他平城,拓跋铣分明早有预谋。京城竟在第二天就来旨说薛弋寒死了。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这么巧。 太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荒唐事,指着宋柏问:“你…你说什么……无忧公主死了。” “死了,死的透透的。此刻烧的只剩灰了”。宋柏有了可怕的想法,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此事行将踏错一步,只怕他宋家九族上下,鸡犬难存。 “你好大的胆子,那是天家龙裔,你……….你宋家满门的脑袋………都赔不起” 宋柏已无心与这个太监争辩,松了手。往城楼上跑。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在咆哮着一句话 “君要臣死.......是君,要臣死…….君………要臣死啊”! 他绕着城墙走了一圈又一圈,每个口上的军需都用手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这个平城,应是再也等不来援军。 可他还要撑着,只求拖得一时是一时,能消耗拓跋铣多少兵力就消耗多少兵力,以此换取他宋家老小一点生机。 几个将士看着平常冷静的宋柏像个疯子一样将城中机关布防处巡了两三遍仍不肯停,最终还是吴青硬拖着宋柏回到书房问他“怎么回事”。 宋柏缓缓将那一道圣旨在桌面上展开,瘫倒在薛弋寒常坐的椅子上:“平城完了” 众人皆不敢相信:“怎么会这样?” “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是个局。这是个局。小少爷说的对,天子逼我西北反,天子逼我西北反啊。”宋柏又哭又笑“平城不会有援军了,安城只怕也如出一辙。粮草至多撑个十日。诸位不必在此送死。今晚便零碎着从暗门离开。能走几个是几个吧,以后老婆孩子热炕头,家国大事无需提。” “将军!” “过了平城,便是宁城。我阻得拓跋铣一日,宁城就多准备一日。只求我宋家能落个活口。你们走吧。” “我不走,我保得是梁国太平,不是那狗皇帝。死在这,便也罢了。若不死。我再回去将薛将军的事儿问个明白。”吴青最先开口。 眼前人人皆是热血,只所谈之事,事事如同饮冰。 城中老少已尽数驱散,宋柏不忍多年同僚在这等死,千方百计的找了理由打发出城,连寻常兵卒也所留不多,只剩下些死士。安城那边,也派人做了同样安排。 这座城,一日日的空了。自他十七岁,便长戍于此。日日风沙,年年苦寒。可心里,总是有些花在开。 宋家祖上不过是个秀才考学,做了个微末小官。到了宋柏这代,家中仍然是唯有读书高,偏他在学堂抓住刀枪就舍不得丢手。父亲多有不喜,自然日子也不甚好过。 直到有一年薛弋寒回京述职,先帝组织游猎,官宦之家的适龄男子尽数做陪。他和一众文官子弟本是在场做个猎物点数之活儿。看见薛弋寒马上英姿,当场就问能不能拜在薛弋寒门下。 这一来,已经数十载了。他从一个普通卒子,到巡防将,又成了薛弋寒的副将。举目广阔之时,也曾豪情万丈: 这大好河山。是他宋柏守着的。 时至今日,他还要继续守着。 自身虽是武将,可幼时,被家里逼着走科举之路,也没少翻书。只这几年军中坦荡。宋柏不屑玩那些阴谋诡计。直到这一旨诏书传来。 无忧公主,从和亲的那一刻,就是个死人了,死在他平城,要薛家亲兵做陪葬。 是当日薛凌一语成谶,是天子多疑。不信任薛家。不惜以胞妹和平安二城将士陷害薛弋寒。这个皇位,只怕来的当真不正。 可正不正,此刻已经不是他宋柏需要考虑的事情。他考虑的是,皇帝根本就没打算留平安二城,只是不知道,这事儿,是与拓跋铣不谋而合,还是……….狼狈为奸。他已经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平安二城身后,是梁国数万里土地,百姓无数。能稍作一战的,就只剩乌州、库勒和宁城。不知道拓跋铣,要走哪条道南下。就算皇帝欲除掉薛家,应该也不至于敢拿这三城开玩笑。 如果这事是皇帝一手策划,应该已经有亲信在此三处以逸待劳,等平安二城失守,再出兵阻拦拓跋铣。此事过后,将战事缘由尽数扣在宋薛两家身上。 真是,夺天之巧好手段啊。 城内,起风了。此处起风就有沙,好在开春气候还算湿,只呼吸有些颗粒感,并不像秋日那样眼睛都睁不开。但今日的风沙,宋柏总觉得夹杂这前日战死的将士遗骨。若世上真有黄泉,他们是否已知,自己并不是死于百姓? 宋柏仍是在一圈圈的绕着城内检查机关战需。拓跋铣已围了两日未攻城。下一波应该快了。 能撑多久呢?多撑一个时辰,乌州、库勒、宁城就多一个时辰准备。他宋家家人活命的概率也就大一些。毕竟天子仁德,若只失守平城,说不定也会保他宗庙家族不灭呢? 四日之后,平城城破。宋柏战死。 这座他守了十来年的城啊,从城墙坠落的那一瞬,血光之中他又瞧着薛弋寒冷着脸的样子。最后一个念头便只剩:“我比将军幸运些,同为武将,我死战场,将军。。身陨朝堂” 千骑呼啸而过,血肉粘腻,白骨成末。原马革裹尸,亦是奢望。碾落成泥,才是归宿。 四月雪(四) 世间聪明的人,只需一句话,便能算到发生了什么。 只世间再聪明的人,亦算不到即将发生什么。 纵谋事在人,而成事,在于天。 宋柏死守平城之时,天子魏塱,在遥远的皇宫里,也日夜盯着平城传来的密信。从无忧死国,到平城城破。 这个年轻的帝王,从坐上龙椅之时,苦心孤诣,就无法停歇。偏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想的最多的,反而是自己的父皇,那个万民眼中的明君。记起自己第一次开蒙,第一次射猎,第一次侍朝。 自己诗书饱读,骑射亦精。父皇眼里的光芒,是他儿时最大的欢乐。只年岁渐长,就能分辨出,那光芒再盛,与太子相比,便如米粒比之皓月。 终于有一天,请完安,他忍不住问自己的母妃:“你怎么,就晚生了我几年?” 淑贵妃正把娥眉描成远山,听了这句诘问,不怒反喜,丢了螺黛,抚着他的脸,温柔的说:“塱儿是生的晚了些,但这有什么关系。我的塱儿,比其他的皇子长的都快。” 前尘旧事如同泡沫“啪嗒”一声,然后他魏塱就坐在了金銮殿上,座下是黎民万千。 他还没把那句“平身”练习的娴熟,霍准就来问他“桑榆已得,不知陛下,何日丢东隅?” 那夜天翻,他并未参与,若败,自能全身而退。而今该地覆了,霍准就急不可耐的将他拖下水。 国公府江家,文臣之首,大儿子又为前太子伴读。将军府薛家,先帝旧友。手握西北兵权。尚书令齐世言,前太子妃母家,无忧公主舅舅。这些人一个个的从幕后走到台前。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该不死。 魏塱没想到的是,江国公居然和薛弋寒起了乱子,探明事实无误,他就忙不迭的将江家留了下来。登基之前,霍准不过是个二品大员,虽为自己岳丈,但也还算有臣子本分。待到他魏塱正式登基,霍家也就鸡犬升天,霍家儿子霍云昇牢牢把握禁卫军的调兵权。朝中无人抗衡,留个江家,总有用处。 齐世言虽为前太子妃母家,但前太子已成废人,绝无登基可能。削弱即可。 唯有薛弋寒一人,留不得。不仅薛弋寒留不得,薛家尽数,留不得。 “小杆儿,你说,你手上东西要是抢来的,你是不是日日惦记着,要被别人抢走?”魏塱批了两页折子,搁了笔,笑兮兮的问眼前的太监。 “那是自然,自己做贼,可不就看人都像个偷儿。但奴才是万万不敢做这事儿的,万岁爷明鉴啊。”白皙的小太监吓的脸色绯红,赶紧跪在地上回答。都说这位万岁爷仁德圣明又没什么脾气,可他一日日的伺候着,却从来没一刻捉摸的透天子在想什么。既是捉摸不透,又怎么判断仁不仁德。 平安二城失守,自然在魏塱算计之中。甚至于,他本就在等这一刻。只他算不到的是,拓跋铣破平城之后长驱直入,宁城经多日部署仍不堪一击。守将黄旭尧直接做了降将。而后乌州、库勒相继战起,自顾不暇,无军可援。胡族一路南下,直至渭河天险,霍云旸才凭借地势挡住去路。 魏塱将桌案上物件拂了一地,看着眼前的淑太妃:“母妃可满意,母妃可满意,五万兵马守不住一日,是你非要用黄家之人。” 淑太妃笑吟吟的盛了一勺银耳羹,吹凉了方才递到魏塱面前:“塱儿不用黄家,难道用霍家?还是要用薛弋寒旧部?” 魏塱将递过来的汤勺一手打翻在地:“母妃机关算尽,今日这功不也给了霍准的儿子。以后西北的地儿,还是姓不了魏。还要造成西北万民被屠,母妃,母妃,朕........”。他原尽力要做个好帝王。 淑太妃放下手中碗,俯身把地上的碎瓷收起来,还是那副温柔嗓子:“今日姓不了,明儿姓不了。总有一日姓的了。薛弋寒能死,他霍准难道就不能?” 魏塱仰坐在椅子上:“母妃,你看我坐在这儿,可有一日安心过。” 淑太妃拂了拂头上步摇,面不改色问:“你手握着蜜糖不放,又怪蜜蜂围着你蜇。这世间的好事儿,难道让你魏塱一人占尽?” 拓跋铣并未占地,一路烧杀掠夺之后扬长而去。西北数万平米,十室九空,饿殍遍地。 朝堂失声,万民流离。这场祸事,总要有人来担。魏塱下罪己诏,三日水米不进,长跪先帝陵前。 薛弋寒挟西北而令天子,暗害无忧公主,毁梁胡姻亲,后又连同下属拱手平安二城,致胡族肆掠。念薛家于大梁百年,其家族为庶人,赐薛弋寒自尽,副将宋柏,满门抄斩。 只是下旨后,京城竟有乱民冲进了薛府,待霍云昇带着御林军赶到,薛老太已气绝多时,府中仆人也做了鸟兽散。 薛凌在城内辗转了两日,官家贴出的告示已被愤怒的民众撕的破烂。她只能拼拼凑凑,从市井的只语片言中来还原这半月她不曾参与的过往。 她的父亲,被人陷害负国。 她的平城,已成焦土。 宋柏满门抄斩,薛府已成荒园。 街头已经开始传唱薛家不忠不义之事,巷尾已有人等着看宋家人头落地。贩夫闲谈无忧公主可怜,走卒说薛弋寒还有个儿子可恨。想此时西北应是一片死寂,京城倒是好个熙熙攘攘。 薛凌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浑浑噩噩着,这两日都把自个儿赖在临江仙里,前日她从门外经过,听见里面讲的正是薛家,便走不动道。今日已经讲到了无忧公主之死。 “说那,无忧公主,云鬓花颜,倒叫这薛贼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说书先生拍了惊堂木,台下一片叫好,转而碎语议论。 薛凌缓缓饮了一盏酒,忽听得有人大喊:“雪,下雪了。四月怎么下雪了”便扔了碎银子,走出门外,缓缓伸出手,掌心便落了莹莹数片。是下雪了,只雪花单薄,远比不得平城鹅毛般壮丽景色。 有三五个孩童追着雪花呼啸而过,撞薛凌身上,也没停留。继续唱着些歌谣:“教子莫做薛弋寒”。 薛凌拾起刚刚孩童掉落的一本书籍,破破烂烂的,前两页都缺失了,只内容倒是好辨认,启学用的百家姓氏尔。她以前念过,但也没多做诵读。 捏着书本走了好远,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薛府门前。门上一对儿金狮门环早已不知所踪,薛凌推门进去。屋檐下睡着几个破破烂烂的人,也没谁起身看她。昔日雕梁画栋,今日断壁残垣。府中但凡能搬走的,已被拿了个干净,留着的的,也砸了个七七八八。 天子脚下,竟也有暴民啊。 薛凌找了个背风的角落半躺下来,摸索着那本百家姓。 孔曹严华,金魏陶姜。孔曹严华,金魏陶姜。不知那说书先生姓什么,不知那些鼓掌叫好的民众又姓什么,那几个唱歌的孩子,又姓什么? 摸索着,摸索着,就不能自控,将书撕了个粉碎,往空中一扬,和漫天的雪花交织的分外好看。 “百家姓,百家姓,书中诸姓,梁国上下,尽负我薛家!” 不归人(一) 薛凌又做了噩梦,梦里是平城百年难遇的大雪。她孤身一人跌倒在齐人深的雪里,身体僵硬,不得动弹。城内空空荡荡,既没有薛弋寒,也没有鲁文安。天上的雪落的越来越快,最后将她整个人活埋,她想喊救命,但不管怎么努力,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却只有翻来覆去的一句话:“这是我的馒头….是我的馒头。” 直到现实中的她也喘不过气,才能把那个癫狂的灵魂从无边梦魇中扯出来。 瞥了一眼窗外,应是四更天了吧。 这样的梦,这两年间,隔三岔五就来一次。以至于薛凌一看见平城,就提醒自己,这是梦,这不过一场春秋大梦罢了。 只是毫无作用。余年虽如梦,此身仍犹惊。明知梦里都是假的,她还是免不了被那场兵荒马乱吓的通体生寒,然后愕然惊醒。发现自己窒息且冰凉,就好像,真的刚刚从雪堆里爬出来一样。 虽说是深秋了,薛凌又在地上躺着。但巨贾苏家,脚下踩的,也是千金之数的散花锦。何况屋内炉火还旺,凉意又从哪说起呢? 想是薛凌醒来时不自觉的动作大了些,几步开外的床上,是被扰了清睡的苏家大少爷,极不耐烦:“你瞎折腾什么,不行滚外面去睡。” 薛凌也并未在意。缓和了一下心中惊慌,又盯着窗外看。天高云淡,有疏星挂着。春去秋来,冬回夏转,这种日子,竟也过两年有余了。 从她恨不得生剐了当今天子,过到今儿面不改色的喊万岁。 从她看着宋柏一族血染街口,过到今儿鲜有人再提薛家。 从她一脸冰霜刀剑冷郎君,过到今儿笑靥如花娇小姐。 两年前一路回来,薛弋寒已死。罪名究竟是哪来的,谁安的,薛凌都不得而知。只从些残余告示和市井传言去拼凑。她想暗中去杀了霍云昇,只霍府不仅守卫森严,而且地形复杂,她本就对京中不熟,仗着自身武艺,闯过两次,都没能找到霍云昇的房间,而且第二次伤了自己。 有心要不死不休,宋家的行刑之期却到了。鲜血染红了半条街。 薛凌手上拿的,是京中名剑。用的,是她平生所学。一路尾随,在闹市中撒了大量迷烟。硬是凭一人之力把宋柏的儿子宋沧和宋泗从囚车里拖了出来。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神功盖世。宋家出了宋柏这位将军,仍是不改酸腐之气。两个儿子在京皆被教的手无缚鸡之力,最终,薛凌只护住了宋沧。宋泗从他爹身上继承来的勇武,估计都用在了为弟弟挡箭矢这事儿上。 宋家其余人人头落地之后,这整个京城的地都快被霍云昇挖开三尺,寻宋家漏网之鱼和那个不知名的劫犯。薛凌扯着个拖油瓶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一来二去,就摸到了那枚银质中空香囊。 眼前浮现的是美貌妇人微微颔首:“京城苏家,恭迎大驾。” 她不知道苏家是个什么地儿,可除了赌一把。似乎也没什么好选择。 不是冤家不聚头,开门的居然刚好是苏银,他正奉了苏夫人的命去接苏家大少爷苏远蘅。只是他并未一眼认出薛凌来。 此时的薛凌素锦袄襟,百蝶罗裙,裹着一件绣梅大氅,头发挽起,缀着绢花,一副十足的小家碧玉模样。手上却牵着个脏兮兮的娃。 苏银呆看了两眼,还以为是府上有啥风流韵事,便问:“姑娘这是找谁。” 薛凌把香囊在苏银眼前晃了两晃:“我找你们夫人。” 苏银又仔细着看了两眼,口中能塞下个拳头:“你………你……你…” 薛凌手中握着那枚银簪子跟随苏银进府,万一有什么不对,她能挟持个人退出去。如今她对命已经无所感念,只是身边多了个宋家人,便不得不多做防范。 苏夫人却遣了所有下人散去,一个人坐那:“我倒是哪家的小少爷,不想当日竟被鹰儿啄眼了,小少爷今儿个找上门来,可是来还钱的”。 她明明看见薛凌女儿家模样,还是口口声声的喊小少爷。薛凌也不知道苏夫人安的是什么心思,心头弦又绷的紧,实在不想多作寒暄:“我是来借钱的。” 苏夫人漫不经心的吹着茶碗,眼神也不看薛凌:“小少爷这就强人所难了,我苏家虽业大,那也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攒出来的。小少爷这借法,天子都要皱眉的。” 薛凌的簪子已然刺破自己手心,不由自主的轻哼了一声。她这几日来,对皇家和霍云昇的憎恨已经成了执念,一听到名。都止不住的想要冲说话的人扎上几刀。只是此刻,强行压了下去,手上力道,便戳破了自己。 “苏夫人既是不借,在下告辞” 想是听出了薛凌语气中的情绪,苏夫人终于抬起来头来:“小少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次不借,可小少爷,上次借的,也还没还呐。” 薛凌还没来得及回答,苏夫人却凑到面前低声的问:“你手上的这个,是宋家的吧,他值五千两,如果我没猜错,你俩加一起,应该是一万两” 言罢,宋夫人又坐回去,在那神态自若的抿茶。 薛凌捏着宋家小儿子的手,看了一眼四周,确实没旁人:“夫人不要乱来,我不想伤人。” 宋夫人把手支在桌子上,托着粉鳃,笑吟吟的看着薛凌:“小少爷不要乱来,苏家也不想伤人。咱们家,是做生意的。这生意,讲究的是个和气。有来有往,有借有还。就看,您是今儿还呐,还是明儿还。” 薛凌见惯了男人间粗鄙言语,从未遇见和风细雨般的威胁。眼前的苏夫人又国色天香,举手投足都透着娇媚。她口干舌燥不知道说什么好。牵了宋沧的手转身就要走。 身后是“叮铛”一声金玉之物碰撞脆响,然后苏夫人银铃之声又起:“小少爷且莫走,苏家略有薄产,日常总得防着贼人惦记,我这手上铃响三声,官兵过来,也就是一口气的功夫,只怕不够你跑一里路的。是吧,大小姐。” 薛凌重重的出了一口气,知道苏夫人在用“大小姐”三个字威胁她,这两日,她就是扮作寻常女子带幼弟的样子,才躲开了诸多眼睛。如果她女儿身份被捅破,更是插翅难逃。 只得把宋沧护在身后问苏夫人:“你想怎样。” “呵”,苏夫人拿手绢揩了揩嘴角:“小少爷何必这么大气性,我不想怎样。苏家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就问小少爷何时还钱。今儿还嘛,我这不是强取之家。这几日,利上利,利滚利,五千两足矣,你们二人随便留下一个,我让苏银一会送去官府,领了赏,这账,就清了。万一你要走黄泉,也走的干净些” “那明儿还呢?” 不归人(二) “明儿还嘛,你留下,你身边那个,不值当,又烫手,捏几天,没准还烧着我这苏府。” 宋沧听到这句话,先吓的不轻。数日牢狱,兄长又死在自己面前,他不知道薛凌是谁。但不管是谁,于他而言都不亚于救命稻草,抽抽噎噎的捏着薛凌手:“姐姐,你不要让我一个人走。” 薛凌自然也明白宋沧出去就是送死:“苏夫人这是为难我,他一个人,还不如那天来一刀轻快些。我绕不来弯子,你有话直说。” 苏夫人轻拍了一下手,:“小少爷快人快语,愿意自个儿留下的话,那还可以借些东西走,苏家买卖公平,区区五千两,是埋没了小少爷。苏府只要有的赚,什么买卖都做。今儿苏府把他的命借给你”,她指着宋沧,笑的温婉:“他日,你要还我两条。还清了,才能离开我苏家”。 “好”。 薛凌不知宋柏一家怎么也落到了这个地步,可宋沧是仅剩的一个和平城相关的人了。其实在西北的时候,她与宋柏并不甚亲热,但她还是无法坐视宋家最后的血脉也去死。一口就应了下来。 “夫人,宋家满门抄斩,霍家追的紧。那丫头又不知来路,咱苏府不该趟这趟浑水。”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苏银你连个丫头也打不过。你看她像哪家的。” “小的看不出来,不过不管是哪家的,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儿。” “苏家这院子里,有什么东西是好事?” 当天晚上,宋沧就混在苏府商队里出了京。薛凌也不知道苏府的人是怎么能躲过城门的重重搜查,但半月之后,商队回来,确实带了她留给宋沧的暗信,她才放心下来。去找苏夫人说“听候差遣,父亲一直唤我落儿。” 苏夫人略微将苏家交了个底儿,真真是只要有的赚,苏家什么生意都做。且苏家为了财富不分散,代代单传,若生女儿,则招婿入赘。所以苏夫人其实是正经的苏家女,现在的苏老爷反倒是个外姓。 有的没的交代了一下,便只让薛凌日夜跟着大少爷苏远蘅,也从未吩咐过其他事儿,反倒一切待遇都按着苏远蘅的给。养的薛凌像个二小姐。 苏家当真是和气生财,且苏远蘅除了吃和买笑之外,实在没什么其他爱好,更遑论有什么天怒人怨的行为。所以两年一晃而过,薛凌连拔剑的机会都没。就一日日的耗在这苏府琐事中,吃喝跑腿,以及去窑子里把喝醉的苏少爷扛回来。 苏远蘅行事也有意思,在外人面前,永远一副偏偏公子相,在相熟的人面前就形骸放浪,第一次见她,略微打量几眼:“娘亲如今什么破烂儿也往我房里塞,我怎么带的出门。” 在日后的相处里,两人大多相顾无言。只有薛凌去窑子里扛他,他脸上才有点表情:“亏得京里几大家都是我苏家产业,不然别人看见,还以为你这幅脸也不自量力的想来卖。” 直到有次估摸着是新来的姑娘娇艳了些,苏远蘅醉的厉害。薛凌好言叫了几句,他仍是搂着床上姑娘不丢手。薛凌就拿苏夫人压了一句,苏远蘅连上衣都没穿,就与薛凌动上了手。 他醉的厉害,薛凌又极不耐烦,最后没收住,居然见了血。两人都吓的不清,后续的日子才消停些,薛凌权当自己是条狗,日夜的跟着苏远蘅。苏远蘅也只拿薛凌当个物件,随便她摆在哪儿,只作看不见。 一开始的几月,薛凌焦躁不已。她整日跟着苏远蘅无所事事,又在满腔愤恨中走不出来,举手投足都是戾气。可日子一长,就放下了诸多。山水相逢,她甚至在街上看到过霍云昇,只是那时候她已经灭了冲上去杀人的心思。 苏远蘅这个人,常事放荡不羁。可在家业上,半点不含糊。薛凌跟的越久,梁国上下的事儿在她面前就越发的清晰。越清晰,她就越不想见血。 杀人不过头点地,杀人有什么用呢。 她原不过一心等苏远蘅遇险,好把宋沧那条命还清。可跟着苏远蘅才发现,皇帝、世家、文臣、武将,人人都要花钱,人人总能拐弯抹角的跟苏家扯上点关系。 她开始一点点的去留意苏远蘅手上那些大小纸片。上至宫廷秘事,下于田野秋收。 这世间,最锋利的,竟然不是刀剑。 她愿意参与,奇怪的是苏夫人也并未阻拦,甚至有些时候,还刻意指导。薛凌学的极快,不出一年,说话做事就把苏夫人平时做派学了个十成十。 这一来,苏远蘅日常更懒得理她。薛凌过惯了,反而安乐。日复一日的有事做事,没事习武。 同时日复一日的等着,这个梁国,出乱子。 可惜,朝野安稳,四方升平,龙椅那位,民心所向。 薛凌的噩梦也就一日比一日勤,从一开始的十来半月一次,到现在,三五日就要心悸一回。 冷汗淋漓中,薛凌也会问自己,为什么呢,明明我已经不去想了。起码,在把宋沧那条命还清之前,她是真的忘了。可她还是要千百次从相同的梦中惊醒,避无可避。 这一夜醒了就未再睡,薛凌抱着剑缩在炉火旁静静的坐到了天亮。除了风渐渐的寒,这偌大的苏府,似乎连树叶落在地上的位置都未变过。 有丫鬟端了洗漱的用具鱼贯而入,薛凌便退出房门,看着头顶上的天空。这太平日子,什么时候才过到头呢。 早膳不过三个人用,仍是十七八碟。薛凌也仍是一如既往捡自己最近的往嘴里塞。苏夫人却反常的夹了一箸子鱼过来:“落儿你且尝尝这个。” 薛凌分不清是个什么品种,也不关注这事儿。只觉得入口格外鲜甜,微一俯身:“多谢夫人。” 苏夫人拿着汤勺,极为优雅的搅着碗里米粥:“这是汉水的鮆鱼,清明前捕捞,一出水面,就得赶紧料理了,先用豚油封冻,然后再储存在冰窖里。若是直接冻上,则食之如嚼蜡。此番折腾,当季已是稀品。待到冬日粮蔬尤缺,拿出来,化了豚油,将鱼放到文火上煎至焦黄,撒些盐粒,数十金也就这一碟了。” 她说的慢条斯理,苏远蘅却不耐烦,直接拿过那一碟子价值不菲的鮆鱼,整个扣在了地上。 这两母子从来没个好相与的时候,一众人早就见怪不怪,丫鬟面不改色的去拾地上糟乱,薛凌的手都没停顿一下,继续夹着些东西往嘴里送。 苏夫人放了手中汤勺,还是那幅笑吟吟的样子看着苏远蘅: “苏家今年新送出的鮆鱼冻,驸马爷,说是有异呢。” 不归人(三) 苏远蘅难得在家中开口说话:“京中谁不知道,驸马是永乐公主的狗,去了也是与公主说道。男女大防,娘亲不自个儿过去,一大早在这念叨些什么。” “若真是东西有异,永乐公主那性子早就直接差人砸上门了。哪会抱怨几句就算完?你吃完去一趟,看看什么光景儿。要让这绣花姑娘都玩心眼了。” 薛凌率先丢下碗离开饭桌。她最服的就是这母子俩,苏夫人能扯十句话,绝不用九句话把事情说完。苏远蘅能用眼神表达态度,绝不会张口多说一个字。 也不顾身后两人还在吃,转身径直去了库房准备见礼。反正苏家的规矩,去逛窑子都得给老鸨带个小玩意。 永乐公主身份尊贵,怕寻常物件也看不上眼。薛凌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一盒核桃大小的鲛珠,有七颗之数,成北斗排列在盒子里,流光溢彩的很是好看。这两年间,她也很喜欢这些小玩意。虽是自己没有,但苏家库房里如尘土之数。日日把玩着,倒是养的眼光颇好。 抱着盒子出了库房,又去换了身小厮衣服。门外管家已备好了马车,她便和苏远蘅一道踩了上去。 自两年前那场祸事之后,梁国风调雨顺,京都繁华更甚先帝在时。待先帝丧期满一年。永乐公主大婚,驸马正是皇帝的表兄,据说二人举案齐眉,羡煞旁人。 既是成了婚,就不便居住在宫内,驸马爷置了府邸,将公主迎了出来。京中突然多了这么一位贵人,自然府上的门槛都被踩破。 苏夫人,很快就成了永乐公主的座上客。二人年岁相差有些大,却引为知己。薛凌经常见苏银往公主那搬东西,今日苏夫人不去,她也觉得奇怪,只是没同苏远蘅一般问就是了。 一路瞧着,就到了地儿,薛凌上前扣了门,门房听说是苏家来人,便去通传了一声。 隔一会想是公主的贴身丫鬟迎了出来,还隔着几步路的距离就嘴不饶人:“哟,这是苏少爷来了,公主昨日发了好大的气性。咱这府里金贵点的吃食可都是你苏府来供应的,要不是念着苏夫人同咱公主那份情,这京城,看有谁还敢与你苏家打交道。” 她说的严重,脸上却没什么愠怒。薛凌也认不出是谁,只抱着鲛珠盒子不说话。她跟苏远蘅亦来过几次,每次给这些个下人的赏银,怕是够其两三年月例的。 果然又见苏远蘅往丫鬟手里塞银票:“还得劳烦姐姐来苏府透消息,苏某请各位买些胭脂。” 这种讨好人的事儿,原该是薛凌这个下人来干,但苏远蘅从来不让她插手。哪怕是个苦劳役,都要自个儿下身段去赔笑,戏做的极足。以至于她经常在想,估计就是赔笑赔多了,才喜欢去青楼买笑平衡一下心理。 丫鬟一边领着苏远蘅去见管家,一边问:“怎么不是苏夫人亲自过来。也好跟公主说两句体己话。你这一大少爷,还能进公主闺房不成。” 苏远蘅跟在身后,连步子都特意控制着,避免越过。完全不是在苏家那副癫狂样子,反倒是笑容和煦让人觉得春风满面:“娘亲这几日染了风寒,只恐误了公主千金之体。又怕苏家当真混了什么东西在鱼里,特要我先来看看,待过几日身上干净,再亲自来赔礼道歉,还请姐姐在公主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苏远蘅拿了薛凌手上盒子递过去:“这是苏家今年新得的一盒子鲛珠,虽不稀有,难得几粒大小一般无二,光生七彩。娘亲特意交代,给公主赏玩。” 丫鬟接过去看了一眼,便知苏远蘅说不稀有是自谦了,皇家虽不缺,但女儿家总是喜欢这些东西,公主看到估计也会高兴。便朝苏远蘅笑着道:“难为苏夫人有心,不怪得公主就抱怨了几句,谁不知道鮆鱼是公主心头好。今年苏府送了十方鱼冻过来,一连烹了两三方都吃不下去。要不是公主最后说算了,就驸马爷那心疼公主的劲儿,十个苏家也不够砸的。” “姐姐说的是,我这就去看看,哪儿出了问题。” 丫鬟带着薛凌两人,走到冰窖里。是还有七块鮆鱼冻在油纸里包的好好的没拆,封口是苏家火漆印信,没有损坏痕迹。这意味着鱼封存好后并未有人动过手脚。 鮆鱼虽贵,成本确高。就如同苏夫人说的,一经捕捞就得拿豚油封冻,这里豚油按方算,封进去的鱼,大小、位置皆有讲究。待到豚油彻底凝固,再按原来放鱼时特意留下的空隙处切割成块,使每块豚油封存的鱼数目相等。再用油纸包裹,存入冰窖。 此番折腾,大多是大点的商家作奇货售卖,苏家一年出货不过数千,已算是巨量了。公主这十块说起来像是小数目,但若是全部有异,苏家招牌都要被砸的稀碎。 外面实在没能看出什么异常,苏远蘅便仔细着拆了一块。发现猪油冻的如一块顽石,也不好下手。干脆就不看了,与丫鬟道:“在下眼看并无异常,不知姐姐方不方便带我到贵府厨房里,且让我亲自烹了看看。” 不知道苏远蘅进门是给了多少银子,反正薛凌没看出丫鬟有半点不方便。提着一块鱼冻特意把她们带进了小厨房,然后说是要去给公主复命,让她俩且自便着。 她自己不会下厨,也没见过苏远蘅干这种烟火事儿,觉得新奇的很,捡了把椅子坐着,搁框里拿了根黄瓜在那啃着看。 温水浸泡,猪油一点点变的软化,渐渐又成了膏体,一块鱼冻里竟封了十来条鮆鱼。文火热了陶片,苏远蘅捡了两条放上去。鱼身上本身裹着油脂,一放上去就兹拉作响,然后是鱼鲜味开始溢出。似乎并未有什么异常。 来回翻了几次鱼身之后,苏大少爷就熄火捻了两粒盐撒上去,微微晾了一下,筷子都不用,抓起半条鱼尾,捏着薛凌脸,全部塞了进来。冷声冷气的问:“和早上吃的有什么区别。” 薛凌被呛的咳了半天,脸都涨红了:“我……吃….不….出来.。”这个人渣一没外人就这样,如同吃错了药。 “真是个废物”。苏远蘅站那又等了少顷,看薛凌就是被噎了一下,没什么其他反应,冷笑着念了一句:“看来是没毒”。言罢自己捏了一条鱼腹放嘴里。 嚼了两口,又道:“确实没什么异常,只能全部先收回去再说,走吧。” 二人正要走,那会来迎的丫鬟竟急匆匆的跑了来:“苏少爷,你们还在真是太好了。公主听说你在这验查,说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叫你亲自做一份儿给她送去呢。也好瞧瞧是不是府上厨子不中用。” 于是薛凌又盯着苏远蘅把刚刚的烟火事儿重复了一遍,然后端着一碟子鱼跟着丫鬟走。 这事儿是有那么点怪,可哪儿怪,她又说不上来 不归人(四) 丫鬟把薛凌俩人一路领到了茶厅,永乐公主正在软塌上翻着一本不知什么书卷,听到人进来也没抬头。 苏远蘅接过薛凌手里碟子,示意薛凌停步即可。然后自己亲自端了上去。 薛凌站在离永乐公主五尺左右的距离,已经能看清其云鬓上的珠钗花样。那张脸,不知和皇帝魏塱有几分相像? 她自然不能此刻血溅五步,可还是觉得衣袖里的平意剑开始躁动嘶鸣,渴望着破袖而出。 这柄剑,是她在苏家库房里翻出来的。长不过一尺,宽不过一寸。但霜刃凛冽,吹毛断发。由于分外小巧,就一直装在右胳膊袖子里。日常多得是不能带武器的地儿,这个就正合适藏器于身。 平意平意,此身如许恨,何时意能平? 苏远蘅将碟子搁在案桌上,退至与薛凌齐平的位置,重重的跪了下去,把头埋在地上:“公主请”。薛凌也就赶紧跟着屈了膝盖。 永乐公主丢了手上本子:“起来吧,怎么是你来了”。似乎是格外不满,又念叨了一句:“怎么是你”。 薛凌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永乐公主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点惊慌。可此情此景,她有什么好惊慌的? 也不知苏远蘅是不是没听出来,还是那潭春水样子跟永乐公主陪着不是,无非就是苏夫人生病,忧公主胃口,特遣他来看看。过几日定会亲自来赔罪。 永乐公主似乎才反应过来,去夹了箸子鱼肉,以手绢掩着放嘴里,然后就把桌子上一应物品掀了个干净:“什么天下奇珍,你苏家如今都欺到本宫头上来了。”又对身边丫鬟道,“速去厨房给我端碗杏仁茶来漱漱口”。 丫鬟似乎也吓住了,愣了一下才退出去。 苏远蘅早已把头磕在地上,连呼“小民不敢”。 薛凌终于确定,永乐公主真的在怕。而且这种惧怕已经无法掩饰,以至于对着个庶民责难时,声音都微微发抖。不知道的人,可能还以为是气急了。可她曾经清晰的体会过,人在内心极度恐惧时,呼吸是个什么样子。 果然眼看着丫鬟出了门。永乐公主竟直接从榻上下来跑到了苏远蘅面前:“本宫不想与你计较,你且先滚回去。明日叫你娘来见我。” 她话说的又重又急,苏远蘅都不能装作没事人,只得摆出十二分关心的样子:“娘亲实在抱恙,公主若有什么吩咐,小民一定事无巨细告知娘亲的。” “不行”永乐公主尖利的回了一声,然后又压低了嗓子:“你叫……你娘亲…..过来……..只能她来。……就说……。”话说一半又停顿着喘了好几口气,才咬牙说:“就说….有人想………。” 有人想做什么?永乐公主这一生都没把这句话说完。 她刚说到有人想,身旁哐当一声,薛凌的手不知如何碰了一扇屏风,倒地上砸的四分五裂。 “啊。。。。。。。。”永乐公主被这响动吓的尖叫了一声,上前两步给了薛凌结实的一耳光,然后气急败坏的喊:“把这个狗奴才拉出去打死。” 薛凌又重重的跪了下去,有人要,有人要怎样?不管要怎样,都不是苏家该听的事儿。不过是个木架子倒了,何以吓成这样?总不至于堂堂公主心疼这点小玩意儿吧。 门外有家丁冲了进来。 苏远蘅总算做了件人事:“公主息怒,这个小厮新来的手脚笨,您开开恩。回去我罚他。” 永乐公主似乎也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看了两眼苏远蘅,却没继续说有人想怎样,只强装着镇定:“算了,别脏了我府上地儿。你们且滚回去,叫你娘亲自过来。不然,这京城也别呆了。” 苏远蘅拉了薛凌起身,唯唯诺诺的告退。抱着剩下的六块鱼冻上了马车,又换上那副家里死了人的表情。 摇摇晃晃中,薛凌把平意从袖子里取出来,指甲轻弹了一下,剑声蜂鸣,分外好听。 脸上指印犹在,她盯了盯苏远蘅。心里头想问一句“你家祖坟被刨了吗”?但嘴上还是老实的跟苏远蘅说道:“公主今日古怪的很,似乎在怕些什么。” 可惜苏远蘅还是没话讲,闭着眼睛看都懒得看薛凌。 回到苏府,午膳时间已过。苏夫人吩咐着上了几样茶点让薛凌两人且先垫垫肚子。 苏远蘅把几块鱼冻扔桌子上,撂了一句“并没什么问题,不知是谁出了岔子”转身就要离去。 苏夫人把他拦了下来,薛凌只好也跟着坐那看苏夫人轻手轻脚的拆鱼冻封纸。 反正她说话做事都这幅样子,仿若天塌下都挡不住要慢来,拆了封绳,又拿小刀翘了蜡印,再一层层展开油纸。又换了一把小刀仔细着切了一小块,对着光看了半天。才道:“确实没什么问题。” 苏远蘅早就不耐烦了:“没问题我去吃东西。” 苏夫人慢悠悠的坐下来,就着桌上茶水清洗了下指尖油脂,才看着苏远蘅道:“既是没什么问题,你今儿下午就放出话去。说苏府今年的鮆鱼在捕捞时,混了鲚鱼进去,自家已全部毁了。已经拿了货的客主,三倍赔偿。晚间再送一千金去公主府上赔个不是。” 饶是不懂生意,薛凌也瞪大了眼,这鱼既这么金贵,全毁了还要三倍赔偿,苏家不知道要亏多少银子出去。既然鱼没问题,实在不知道苏夫人打的什么算盘。讨好永乐公主也犯不上把剩下的全毁了吧。 苏远蘅亦嗤笑:“娘亲可是急疯了,虽说隆冬未至,苏家还有三分之二的没卖,且不说这些要销毁,那卖出去的三分之一,三倍之数。也不是个小数目。” 苏夫人掸了掸衣上点心屑:“这才吃到嗓子眼,不赶紧抠出来。还等咽到肚子里,肠穿肚烂不成”。又饮了一口茶:“也亏不了几个钱。苏家没货,其他人自然抬高价格,把库子里的拆一拆,换个商号挂出去,没准还有得赚。记得交代今年负责收鱼的老刘歇两年,去行子里哭哭穷。” 薛凌想拍手,好手段好手段。公主府摘干净了,名声也有了,银子也没少赚。只是她脸上不动声色,有一口没一口的往嘴里塞点心。这种生意事儿,跟她有什么关系。 苏远蘅面部抽动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站起来要走,又多问了一句:“公主似乎非要您去,娘亲可要去看看。” 苏夫人总算有了点情绪,语气十分恨铁不成钢:“去看什么,一摊子浑水,沾上了洗都洗不干净,你倒还想跳进去。” 于是苏远蘅拂袖而去,薛凌站起身跟着要走。苏夫人又问:“落儿怎么看。” 薛凌摸了摸脸,老实回答道:“不知道永乐公主在怕些啥,想是叫你去有事商议。这鱼,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苏夫人便挥了挥手:“你且去吧。” 怕?金枝玉叶儿,怕些什么。该怕的不是她们这些升斗小民么。苏夫人撑着脸,连想法都是慢悠悠的。 不过,公主都怕的,她苏家更怕,躲犹不及。 不归人(五) 永乐公主确实在怕些什么,且已经怕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 数日之前,是陈王殿下生辰,由于是前太子的缘故,京中众人多有避讳,自然贺者寥寥。但陈王既为长子,为人又温和,原在宫内时,尤宠着几个妹妹。永乐仗着自己盛宠,干脆就携驸马去喝了几杯薄酒,也算尽一点兄妹情谊。 用完膳,几个女眷聚在一起聊着些风月。聊着聊着,就说到了无忧公主。 陈王妃是无忧公主表姐,当场就泪湿了衣襟。幽怨的跟她说:“永乐如今在京,万般皆好。可怜无忧妹妹花一般的年纪,就成了一抔黄土。自己有心想要求圣上给个恩典,置个衣冠冢也好惦念。可陈王怕薛家旧事惹人置喙,不许去提。都是自家兄妹,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心狠。” 一时间,气氛甚是凄凉,永乐公主也红了眼角。她与无忧不算亲热,但当时这门婚事,朝中众人都是提名她去和亲,最后却是无忧顶了这份罪。然后又身死异乡,听说连遗体也没保住。心里总有那么些愧疚。 自恃和皇兄亲近,立个衣冠冢也不是什么过分要求。一时就夸了口,说自己去和皇兄说。 从陈王府回来,过了两日,她便进宫去见了皇兄。皇兄也并未回绝,还夸她有心了。但这后宫中事,如今皆是淑太妃在搭理,要与母妃商议一下,再做行论。 永乐不疑有他,开开心心去自己母妃宫里用了午膳。下午要出宫只时,又绕道打算去拜会一下淑太妃,想提前说几句无忧的好话。虽说魏塱登基未尊自己生母为太后,可这六宫谁不明白个中意味。 走到淑太妃宫里,守门的小太监见是永乐,笑脸到:“万岁爷也刚好来问安,且在寝宫歇着呢”。 太监正要通传,永乐拦住了他,把丫鬟也留在外面,自个儿一人走了进去。打算闹闹女儿家娇羞,干脆就把这事儿定下来。。 走的近了,屋内窃窃私语可闻,似乎聊得正是无忧。永乐好奇,没忍住附耳上去,然后就听到了改写她这一生的事情。 淑太妃说:“人都死了,搞这么些事,若年年岁岁的翻一翻。谁知道哪天抖落出什么事儿。” 温柔的声音是皇兄:“终归是自家兄妹,薛家已无人,衣冠冢罢了。” 淑太妃轻笑了一声:“当初塱儿送她去死的时候,可不似今日这般情深。” 永乐瞪大了眼,她听到淑太妃说是皇兄送无忧去死,为什么?皇兄自幼待人极好。无忧走了,更是把她当明珠一般捧在手上,驸马是千挑万选的才俊。为什么是皇兄送无忧去死。 她屏住呼吸,哆哆嗦嗦的等着里面有个解释。 没想到魏塱再不复和她说话的样子,语气让她不寒而栗。她的皇兄对着自己的母亲,语气却像是对着个犯错的奴才。 他说的是:“母妃当知,做过的事,不该说出来。” 做过的事,她这个皇兄,做了什么? 永乐蹑步着要退的远些,一脚踩空,摔在了台阶上。 门里的人急匆匆的冲了出来,是天子魏塱:“怎么是永乐,这是怎么了。” 永乐公主跌在地上,脑子里都是那句做过的事,她不敢去看魏塱的脸,只发抖着喊:“疼,皇兄,疼.......” 太医过来,说是扭着了关节处,好在并不严重。永乐已经记不起在等太医的当儿,淑太妃和皇兄怎样焦急心疼她的伤势。甚至于,她听到的都忘了个七七八八,记得的,是魏塱差人送她回府时问: “可是什么吓着了永乐?走个台阶都能摔着,成亲了还这么冒失。” 语气一如既往,没有半点反常。脸上满是关切,好似恨不能自己摔了替永乐。 回到府里,永乐只想把此事忘个干净,将养了一日,宫内又来了个小太监,说她的母妃听闻公主伤了,特意来交代“少走动,勿乱言” 看着小太监远去的背影,永乐只觉得自己骨髓深处都有了冷意。她这一生,千娇百宠。封号曾被父皇定为国号。父皇仙逝后,皇兄又许她不和亲,在京中赐了宅子。这般蜜罐子里长大的人,原是不谙世事。 可纵是不谙世事,又哪能听不出句里威胁意味。 永乐本是任性惯了,如何能藏得住这种恐惧,驸马当晚就有了疑心,一年多的耳鬓厮磨,她正要开口说与枕边人。却猛的记起,驸马姓黄,正是淑太妃的母家。 幸好当时烛火已灭,没人看到她脸上表情。不然….. 这一夜辗转反侧,皇兄登基两年的大小事件皆在眼前,当时不觉,此番回味。就桩桩件件都不对,太巧了,世间之事怎会如此之巧,怎会如此之巧? 若她听到的,是真的。魏塱,不是要送无忧去死,是要送薛家,是要送西北。那场生灵涂炭,即使她是个公主,也刻骨铭心。 若是真的,魏塱不会放过她。 一时之间,永乐不知找何人商量,她怎么看驸马,都觉得是魏塱的人。太子已成废人,三哥四哥难保没参合此事。朝中大臣皆夸魏塱是个明君。 她甚至不敢再进宫去找母妃说道,生怕给母妃也惹祸上身。 进退维谷的时候,苏府竟送了鱼来。永乐就记起了苏夫人。她从未想过要问责魏塱,起码不是现在。相反,她想的是如何让魏塱相信自己什么也没听到。或者说,听到了也不要紧。 思前想后,就愈发觉得苏夫人合适解答这个问题。她自出宫结识了这位苏夫人,就真心真意的觉得苏夫人虽是个商贾,却不逊那些达官贵人。见多识广又八面玲珑,于她既像个好友,又像个娘亲。平常有什么事儿难做决断,问问苏夫人总有好方法。 于是等厨房送了鱼来,永乐当场就掀了桌子,说这鱼吃着有问题。佯装怒火把自身恐惧一并藏了起来。 没想到,来的不是苏夫人,竟然是其儿子苏远蘅。永乐打发走他,又陷入恐惧里。 明天,明天苏夫人究竟会不会来。她急需一个人,来告诉她如何打消旁人疑虑。举国上下,再也找不到比苏夫人更合适的了。 可她并未等来苏夫人,苏府送来那一千金的时候,永乐终于从惊慌中反应过来,是她一急,就乱了方寸。苏夫人何等七窍心,她不会再来了。 驸马府里,永乐公主捏着那本书卷来回踱步,今天驸马被皇兄叫进了宫,傍晚还没回,这使她更加不安。 只觉得自己处处都做的不对。她不该去偷听他人谈话,这世间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儿。 她原该像平常般差人直接闹上苏家门去,或者就把苏夫人直接请过来。起码在外人眼里,她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前后都得一起蹦跶着。 可惜,时不再来。 暖阁里炉火未弱过,永乐看了两眼,便将手上书卷拆成一页页的放了进去,烟雾缭绕,惹得丫鬟都忍不住问:“公主这是怎么了,烧书撕卷也该到宽阔些的地儿去,这儿熏着了可不好。” “没事,怪好玩的” 是夜,永乐公主落水,捞上来已人事不醒,就一口气还没出完。 驸马爷发了性,将其一众贴身婢子打杀了个干净。 可惜丫鬟不识字,认不出永乐公主烧掉的绘本子,是一册《郑伯克段于鄢》。 不归人(六) 医官守了两三日,永乐公主才悠悠醒转。人是保住了,前尘旧事却忘了个干净,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一双眸子里尽是空白。 侯门密事,原不足为外人道也。但世上何来不透风的墙,况苏家有意盯着。 消息递来时,苏家大少爷刚宠完新来的柳枝儿,在浴盆里舒缓着身子骨。 薛凌与苏远蘅一帘之隔,在那描着一本百家姓,力透纸背。她描的专注,没注意去听来人与苏远蘅说了些什么。描着描着,忽觉有人盯着她。 抬起头来,才看见苏远蘅不知何时已经从浴盆子里爬了出来,穿着件里衣站那,正是目光来源。 她见惯了苏远蘅不修边幅的样子,也不觉得尴尬。只搁了笔,看回过去,有什么事值得他苏远蘅这般盯着自己? 正思索着,苏远蘅拿了旁边一坛子万古愁迎面砸来。这是翠羽楼的招牌好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薛凌未躲,只拿右胳膊挡了一下,袖子里仍是那柄平意剑。酒坛子应声而碎,湿了桌上笔墨。 还没等薛凌问又发的哪门子疯。苏远蘅已经自个儿去批了外衣,眼瞅着是要回苏府了。 车马摇到一半,苏远蘅半醉半醒的问:“你怎么还不滚。你看,苏家的人,没有半分情谊”。囫囵着舌头话说完,整个人又瘫了下去。 薛凌也不知道他是问自己,还是在讲胡话。 永乐公主之事自然早已传到宫中。 淑太妃瞧着指甲上蔻丹,问魏塱:“这可赶了个巧,当真记不得了?” “母妃的侄子非说是不记得了,那自然是不记得了。” “那孩子就是个情种,早知这般不成事儿。哀家也就不替她求了永乐。塱儿是天子,不该这般拖泥带水,今儿记不得,哪天想起来也未可知。” “无端丢个公主总是不好。何况,朕亦怜惜永乐。” “那也总要找个人去看看。” 魏塱沉吟了稍许:“母妃说的有理,那就去报个丧吧,娴太嫔身子惯来娇弱,经不起吓。听闻公主出了这般祸事。今下午没了。若是永乐连生身母亲也不记得,那应该是真的不记得了。” “若是她记得呢?” “鬼门关捞回来的人,禁不住丧母之痛。天家不幸,朕亦无可奈何。” 宫里的太监紧赶慢赶才赶到驸马府邸:“公主....太嫔.........娘娘......她去了。” “太嫔?哪个太嫔”?桃李年华的姑娘歪了脑袋,一脸不解的问。病态中透出些天真。 太监擦了把汗,这可不就是个傻子了吗?:“就是。就是您的生母啊......娴太嫔啊...她一听说您....就.....就去了。” “啊。我的生母,我的生母是太嫔吗?”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注意到太监说人走了,永乐仿佛沉浸在知道自己生母是谁的喜悦中。 “哎哟…我的公主哟。。这可怎么是好.........这这这......娴太嫔她,她归天了。” “啊.我的生母归天了,那…可是要我去看看?”永乐公主捏着手上汗巾,不见悲伤,只是手足无措的样子。 太监拍了拍自己脑袋,这公主,是真傻了。 “公主身子不适,我看就罢了吧,还请公公且先回宫替公主操劳。带过几日永乐好些,我再亲自带她去谢罪。” “驸马爷辛苦了,我这回宫给万岁爷回个话儿。这好好一人儿,怎么这样了”。 回到苏府,薛凌才知。永乐公主落水失忆了,仔细着想了一想,居然不是丢了命,也不知是永乐自己保住的,还是谁保住的。 苏夫人,逃的倒是快。昔日锦上添花易,而今雪中送炭难。苏远蘅那句苏家人没有情谊,不知道说的是不是这事儿? 原来高高在上,不过也是一叶浮萍。 第二日早膳,薛凌吃到一半,便搁了筷子看着苏夫人:“我已经还了苏府一条命,只欠一条了。” 话说完,惊觉自己的交谈方式竟然和苏夫人十分相像。都是说个一半等人猜。 苏夫人显然也听出了其中相似,也停下手中动作,看着薛凌笑:“落儿如今也长大了。” 薛凌有意要把那天在永乐公主府上的事儿说一遍,却被苏远蘅抢了先:““如今生意好做了,一个巴掌就可以换条人命。虽不知永乐公主那天要说什么,可听了又如何。焉知我苏远蘅不能全身而退,要你来救。” 苏夫人又把目光移到薛凌身上,只笑着不说话。 薛凌愣了一下,她原以为苏远蘅并不知道那天是她故意推了屏风,打断永乐公主说的事。今儿一瞧,原来苏远蘅是知道的。 但还是细细的把当日经过说了一遍,末了加上一句:“我不知永乐公主要说什么,但此事让她连自己都保不住,苏家知道了,未必不是同一个下场。夫人总不会以为,刀剑之下,才算救人命吧” 苏夫人手指敲着桌子,思考了良久才回话:“落儿说的是,并不是刀剑之下,才算救人命。” 桌上气氛沉默了半晌,又听的苏夫人道:“既然落儿已经还了一条命,苏府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今日之后,你来去自由,剩下那条,他日,苏府有人上门讨要。” 薛凌和苏远蘅皆是惊讶的抬起来头来盯着苏夫人。薛凌实在没想到,苏夫人肯让她离去。这两年来,若她要走,苏府自然拦不住。可宋沧被送去了哪,她一无所知。就怕她一走,苏府将宋沧丢给官府。没想到今日苏夫人竟肯自己放她离开。 苏远蘅也有些不解,虽然他从来就摸不透自己娘亲的行事。但自薛凌入了薛府,苏夫人基本是照着第二个自己养着,他还以为要困薛凌长久,没想到今日就丢了手。 看两人都盯着自己,苏夫人便笑道:“落儿终不是苏府的,这两年,也把远蘅护的很好,我有份礼物给你,要些时间收拾,所以,你且再留一晚。正好明儿冬至,一起吃顿圆饭” 惊讶过后,便是狂喜。纵是这两年日日强迫自己喜怒不形于色,此时薛凌还是忍不住露了笑脸,她是真的开心。此去经年,多少事迫不及待啊 “多谢夫人。” 当日,苏远蘅已不再让薛凌跟着。薛凌便换了换了衣服,一个人出了门。 从城南转到城北,路过旧时薛府,又途径如今霍家。吃了茶,又绕着道,去国公江府门前转了一圈。 俱往矣,是非恩怨俱往矣,她记起来临别时,薛弋寒说:“这辈子山长水阔,做个普通人即可”。 热闹处,行人熙攘,叫卖声此起彼伏。临江仙仍然是宾客盈门,可不就是普通人的样子。 等她找到薛璃,再一路北上回平城。定国,安邦。来日方长,她总能把薛宋两家的清白拿回来。 明日一离开苏家,此间疾,无归期。 广陵散(一) 当晚苏远蘅惯常性的不在苏府,薛凌一个人乐得自在。有心要打包一下行李,才发现两年前的衣物,基本都不合身了,只剩一枚发冠还用的上。 这两年蝇营狗苟,时而小姐模样,时而小厮身份,唯独不是昔日那个少年将军。 薛凌愣了愣神,就着幽微烛火,束上头发,长剑在手,总算依稀从铜镜里找回些旧时光来。 世事无常,从前的岁月里,她总要穿着男装偷摸着梳些女儿家发饰。到如今,一切掉了个头。竟穿着女装,束了男子发冠。 略有相同的是,总感觉自己的脸,不是那么像自己的。 第二日便是冬至,这也算梁国的一个大日子,家家都要囤冬粮,而后老少吃圆饭,祈求一冬饱暖安康。 苏府也不例外,眼瞧着上下奴仆杂役进出忙碌,说是晚间苏老爷也要回来。 薛凌已经好久没有这般自在心境,站在檐子下,伸了手心去接初冬寒意, 这是小时候在平城养成的乐子。冬至时分,平城城内已经很冷了,早上雾尤大。薛弋寒亦会带着一众将士囤冬,求个吉利。 每年这天,鲁文安一大早就抱着小小的薛凌纵马到一片浓雾里,伸开手掌,就能看见雾色在手上翻腾,略一哈气,更是如梦如幻。 “抓的越多,天爷给的福气就越多啊。你这崽子能不能恭敬点,双手捧。” “爹爹说世间本无鬼神,行事全凭人心” 可惜京城这几天还没有雾,也没有鲁文安。自落水一别,世间再无鲁伯伯,她什么也没护住。 苏远蘅进门之时,就看见碧玉般的少女站在那,虽然只看得见侧脸。却再不是这两年的阴郁表情。青丝及腰,笑颜姣好。 极好,这府里少一个是一个。 午膳用到一半,苏银就把一个雕花锦盒并一兜碎银子放到了薛凌手上。紫檀镶着螺贝,约一尺见方有余。薛凌不知里面都放了些啥,也不怎么在意。只看见封条上正正经经的用簪花楷写着:“京城苏家,恭迎大驾。” 把盒子拨到一边,薛凌问了一句:“宋沧可好。” “文武皆不曾落下,是个可造之才。” 三人再未做言语,用完膳,薛凌就出了苏府门。 今日虽冬至,天气却晴好,街上也还热闹。薛凌挑了一柄长剑,又置了一套紧袖的夜行服,在离江府颇近的一家客栈落了脚。 这两年,她也曾去过两次江家,可江家人来人往,却从未看见过薛璃的影子。薛凌打算今晚再去一次,若再寻不着,干脆就劫持一个人问问。也许是把薛璃送到远离天家的地方了也未可知。 防着晚上没精神,下午就匆匆的补了眠,醒来吃了些东西,看天色应是戊时了。 此时去江家还过早,又没什么地儿值得去。百无聊赖,薛凌就拆了苏夫人给的盒子。 最上头放着的,竟然是平意剑和一枚银质香囊。香囊正是当初薛凌拦路苏夫人给的那枚。如今又送给她,不知是何意。 不过平意剑倒是叫人好生惊喜,这毕竟是苏家的东西,薛凌前一晚思索再三还是还了回去。今日复得,让人忍不住雀跃。 再往下,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苏家倒是好大的手笔。 揭开银票,便是一叠信笺。薛凌不辨字迹,读完一封才识得是宋沧的。这一叠有数十封之数,看来这两年宋沧的信一直没断过,只是被苏夫人扣下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信的顺序竟然是被打乱的。薛凌循着落款日期排了好半天才理出个头绪,确实是宋沧的亲笔。当初她与宋沧约定过,若太平,沧字少一水。 一封封读着,便能看见远方故人的变化。最初的信,是横平竖直的隶书。这是文人最爱的字体,当初父亲也曾让自己练过一阵的。 这些信里,少年的心思稚嫩,无非是思父念兄。再往下,字迹就一点点变化,最终成为笔走龙蛇的狂草。 “念宋家之祸,恒度日如年。” 最后几封,竟然又变回隶书,只是与最初对比,完全不像是一个人的手笔。想来,也是活成了另外一具躯壳。 翻完宋沧的信,薛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总算,这两年总算抓住了点什么。 再往盒子里看,却已经到底了。可从盒子外面的宽度来看,这才到盒身的一半高度,怎么会什么都没有了? 薛凌拿起来摇晃了两下,里面有些淅淅索索的声音,她向来不爱物,直接拿剑把盒子削去了一角。 果然是有夹层,下面还有一叠书函,废了些功夫拿出来,才发现,这些书函信笺皆已经被拆过了。很明显,原并不是给薛凌的。 最上面的一封,似乎颇为名贵。纸是上好的描金笺,折了好几折,只剩一个筹子大小。 薛凌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她分明不知道信笺内容是什么,手却抖的慌。 越慌就越拆不开,越拆不开就越慌。好在这描金笺颇为结实,不然怕是直接让她给撕碎了。 纸张一点点的展开,窄窄一条既无信头,也无落款。寥寥数字而已。 “薛弋寒卒于桃月二十。” 薛凌顾不得多想,扔了条子手忙脚乱的去拆盒子剩下的一堆纸条。 这一拆,昔日断肠事,尽到眼前来。 社日夜宴,帝后崩。六皇子继位。----百官守灵,薛弋寒不归。新帝震怒----战事未起,拓跋铣求亲于梁。----无忧公主芳心暗许。----国公参薛弋寒挟军功以令天子,仗势行凶。----宰相参薛弋寒谎报军情,国丧不回,目无尊卑。----西北十六城无战。----无忧公主和亲----薛弋寒连手宋柏暗害无忧公主,阻梁胡秦晋,以固自身之威。----兵刑吏三部共审薛弋寒大不韪余百条,九族同罪。----宋柏拱手平安二城,致宁城失守,西北焦土。 赐薛弋寒自尽,宋柏满门抄斩。 那些她没参与的过往啊,终于以另一种方式点点滴滴的侵入脑中。 可是,怎么会?当日先帝驾崩,明明是胡族囤兵城外,怎么会过了几日,拓跋铣就到了京城。她的父亲一生荣耀,怎会拿西北玩笑?宋柏又怎会成了叛将。 信上皆是寥寥数字,可见只是传递消息,未必就是真的。薛凌握着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世事皆可查,来得及,来得及。等她找到薛璃,就回平城。总会有活人知道,那场战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脚风带着地上纸条飞扬,那张描金笺又飞到了眼前。 薛凌拾起来“薛弋寒卒于桃月二十”。 脑子里有惊雷炸开,桃月二十,怎么会是三月二十。自己回到京城只时,已是四月初。当时宋家还未行刑。算起来,定罪的圣旨下了不过两三日。 她的父亲怎么会卒于三月二十。那一天,应是她和鲁文安刚刚动身不久。三部还未会审,她的父亲,怎就会卒于三月二十。 薛凌将地上碎纸尽数揉成一团投入炭盆里。拎着平意就出了门,她要问问苏夫人。这些,究竟是哪儿来的?是哪儿来的? 行事全凭人心,可,唯有人心思不得。 一念起,白日青天生厉鬼。 广陵散(二) 这一路烟火迷离,薛凌跑的跌跌撞撞。到了苏府时,心头焦急,连绕去大门几步路也顾不得多走。脚下用力,直接翻墙就进到了院里。 苏府的守卫甚好,薛凌刚一落地,立马就有人围了上来。见是薛凌,心下好奇:“怎不走正门。” “滚开”。 守卫互相盯着看了看,领头的使了个眼色,众人还是默不作声的消失在夜色中,想是薛凌平常这般恶言恶语惯了,今日也没多反常。 这园子颇大,薛凌日常也不爱多走动,这一跳,反而不知跳到了哪。前后辨不得方位,焦躁更甚,干脆跃到了房顶上,循着烛火最甚处而去。 苏府刚散了晚宴,一众丫鬟仆役围着归家的苏老爷巴巴的讨赏。这位大老爷像极了笑面佛,又常年的不在家,说是走南闯北的四处打理苏家生意。一回来,都是拉着几马车的物件赏人。 薛凌闯到此处时,就看见这一幅仆主尽欢的场景来。连苏远蘅靠在椅背上,都露出几分温润公子相。 好啊,真好,天下升平,独独要她薛凌寝食难安! 从房檐上飞身而下,离苏夫人有五尺远站定。薛凌只觉得再进一步,她就再难自控。 苏老爷还是去年除夕见过薛凌一次。一瞬间应该还没认出是谁,就见苏夫人挥了挥手。立马带着下人一起散了个干净。 “落儿怎么又回了,可是舍不得苏家”此刻的薛凌,应是发丝儿都透出来者不善的意思,可苏夫人还是这般盈盈笑意,好似拉着家常。 凭什么,凭什么你就活的这般恣意。 薛凌左手捏着那张描金笺,缓缓的走上前,摊开在桌子上。 “你从哪来的这张纸。” 苏夫人侧过身子瞧了好久,似乎要把那几个小字瞧出花来。迟迟不答薛凌的问话。 薛凌动了手,她仅仅想逼苏夫人快点说话。只是站旁边的苏银拦的也快。 苏银虽是苏府好手,但薛凌平常也不看在眼里。只是今日穿的,是一件袄裙,袖沿宽大,极不适合与人打斗。平意又太过精巧,一寸短一寸险,无益于攻势。 所以一时之间竟摆脱不了苏银。人一急,狠性就越发的重,越是不能将苏银制住,薛凌就下手越狠,连自身破绽也不顾,有那么一两招,真真切切的想要杀了苏银。 此刻她才知,她并非没有杀意,只是长久无人勾起这份杀心罢了。 两人正不可开交,苏夫人总算抬起头来,懒洋洋的喊了一句:“苏银,罢了” 苏银应声而退。薛凌却欺身而上,把平意横在了苏夫人脖子上。 一切都回到了两年前的那场雪,她千里奔波而来,最后什么也没抓住。只看得见漫天飞扬的纸片。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书中百姓,负尽我薛家! 有些疤,抠不得。里面全是污脏脓血。偏有人不仅要抠,抠破了之后还拿着棍子搅和一番。 若不是理智还存,薛凌不知道此刻苏夫人这张如花娇颜还能不能活色生香? “我当落儿是姓宋,原来竟是姓薛”。苏夫人不急不躁,一边说着话,一边伸出根葱白般的指头去把项间利刃往外推。 平意锋利,薛凌不让力,苏夫人推上去,鲜血就开始顺着指尖往下流。她也不在意,继续一点点压着,似乎是要把自己的手指切下来。 到底是薛凌收了手,把剑扔出老远。苏夫人手无寸铁,又是个妇人,她实在狠不下来。 起码现在狠不下来。 见薛凌服了软,苏夫人脸上颇为自得,拿了手巾一点点擦拭着指尖血迹,一边问:“什么时候,薛家有个女儿。” 明明苏夫人此刻温言细语,举手投足都是一副闺门风范,只薛凌看着眼前妇人,觉得其全身上下都渗出一种病态的癫狂来。 这个女人,好像什么都不爱,什么都不在意,包括她自己。又好像什么都爱,只要对她有利的。救世济贫她做,杀人放火,她也做。 薛凌别了头:“我不姓薛,你究竟是哪来的。我…..薛弋寒究竟死在哪”。她差点就问了“我爹死在哪”,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只是,似乎毫无用处 “好好好,你不姓薛。薛家只有一个儿子,是吧。薛凌”苏夫人终于变了腔调,把目光放到薛凌身上。不是询问,而是肯定的喊“薛凌” 见薛凌不答话,苏夫人又恢复了笑脸,自顾自的往下讲:“你姓什么,都不要紧。你问什么,我也可以回答。苏家,是做生意的。自古士农工商,商人都是些下贱坯子。要想过得自在,少不得要抱着那些老爷太太们的脚。 这一天天的,就得留意着这脚啊,下一步要踩在哪,你得赶紧去把落脚地儿的尘土给舔干净了。这老爷才会给你那么点好脸色,你才有机会把银子送出去。你当这送银子就容易不成。” 她说的缓慢,嗓音又好听。这些阿谀奉承之事,竟被她说的如同风月一般旖旎。换个男人听,不知道要多神魂颠倒。可薛凌实在不想听这些废话:“我不关注苏家做什么,我只想知道薛弋寒怎么了” “薛落儿就这般急”。苏夫人再不喊落儿,而是自顾自的在前面加了一个薛字。“薛将军的生死,苏家也是格外关注的,西北那块,皮毛粗酒牛羊,年年不知要给苏家带来多少银子,他若要死,就得早些备着。这战事一起,才正是发财的当口,再加上。有些官儿也格外关注,我不就得费了心讨好着。” “我只想知道薛弋寒怎么了,你若再不给我个准确答复,我便去砍了苏远蘅一只胳膊” “薛家不都是大仁大义吗,何时养了泼皮来”,苏夫人擦干净指尖血迹,放到嘴里抿了一下。她生的好看,这般动作本是有些下作,只在苏夫人身上,反倒媚态十足。 看着指尖不再渗血。苏夫人也就仰起脸,嘴角微微上扬:“你不识字吗,薛弋寒死了,应是死在他下大狱的第二日。什么和亲,什么会审,都是假的。” 薛凌恨不得将能将苏夫人这张脸撕下来,看看假笑底下到底藏着些什么东西。可能做的只是忍了忍:“且莫说此事不可能,就算是真的。举国皆瞎,你怎会得知。” “我猜的呀,你瞧,这张纸条,是我写的,从未递出去过。因为,此事是我猜的。何况,真瞎和装瞎,你分的清吗”。苏夫人拈起那张描金笺在薛凌眼前左摇右晃。晃得薛凌视线里一片墨渍。 她伸手过去将纸条抢过来,连苏夫人的手指也一并捏住:“你怎会猜的到,你怎么猜的到,你不过是个贱民,你怎么猜的到天牢深处发生了什么。” 苏夫人将手指猛地抽回去,反倒加深了脸上笑意:“我有银子,又敬佩将军,送了大把的银票,求着最外门的看守,只求他帮我留意着薛将军每日吃食,若有人亏待,就请他添点菜,我十倍之数补偿于他。” “那又怎样。” “万岁仁德,山珍海味流水一般的送,茶水点心没断过。更有几日,那是亲自提着食盒来探。” 薛凌没有答话,苏夫人显然是看出眼前的人已经没什么耐心,便压低了声音 “这世上事若有假,那就不会天衣无缝。虽直到定罪之前,将军一切待遇如旧,且万岁爷几乎每日一次前去探望。只是,自薛弋寒入狱始,前两日魏塱一共去过三次,每次皆有御林军统领霍云昇随行。三月二十日之后再去,皆是孤身一人。我的小少爷,若不是薛弋寒死了,那就是霍家死了。可霍家,活的好好的。” 苏夫人换了种语气,像在问情郎今晚来不来,无限暧昧的问薛凌: “小少爷,你说我猜的对不对?薛弋寒,该是卒于桃月二十。” 广陵散(三) 薛凌盯着苏夫人,看到的却是过去画面辉映,她拎着剑问薛弋寒:“我是那个饵,是不是?” 丁一大喊:“小少爷先走。” 霍云昇拿着弓弩:“薛将军让我来接你还家。” 最后人声鼎沸平息,汇聚成一句话:“那是我的馒头。” 虽然眼泪还没掉下来,但心头血红,已经爬上眼角眉梢。像极了那年她抓到的兔子。 仔细思量,苏夫人说的不无道理,这两年间,朝堂之事多有入耳,霍家权倾朝野,日常表现实在不算忠臣良将。但皇帝魏塱也不是软柿子,连同母族黄家与霍家相爱相杀。 君臣君臣,外人哪里又说的清。 但可以肯定的是,在登基之时,霍家与皇家正是夺权的关键时候。魏塱上位,恨不得世间再无掣肘。而霍家才捧了个皇帝,又哪里甘心鸟尽弓藏。 薛弋寒下狱,手中兵权归哪家,哪家就占了先。若霍云昇前几次皆陪着魏塱去大狱探望,突然之间不去,那就只有两个可能。 一:大家都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再去无益。二:薛弋寒已死,魏塱不过是唱一台好戏给世人看而已。 薛凌胸中念头过了万千,苏夫人的确是举世无双的聪明,盯着天牢最外层就能推测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过,这也仅仅就是猜测而已。对苏家生意而言,知道薛家大势已去就足够。但薛凌要的是个真相,所以猜测也不足为凭,自己不该在此地乱了阵脚。 想到这一层,她还是冷静下来,带着那张纸条,去捡了平意剑,回转身对苏夫人道:“你不过是猜的罢了”。言罢转身要走。 “我是猜的,可有人不是。” 苏夫人也站起了身,缓步走到薛凌身前:“薛小少爷,当今皇后霍云婉是我故交,她曾亲口对我说。薛弋寒卒于桃月二十。” 脑子里的刚松下来的那根弦,立马又直接被拉断。眼前这个女人,总有办法勾起你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薛凌伸手扯了苏夫人衣襟:“你撒谎,你在撒谎。你到底想要什么。霍云婉是霍家的大小姐,她怎么会告诉你这件事。” “这世上,君臣决裂,父女成仇的事儿又不少见。你又焉知,她不想毁了霍家。” “所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也想毁了霍家?” “不是,我想毁了这个天下”。苏夫人挣脱了薛凌的手,留下一个诡异的笑。自顾自的走出了门,将薛凌一个人留在了茶厅里。 四下无人,无边孤寂汹涌而来。薛凌想与谁说一说这些无头乱麻,只是天地之间,似乎就只剩她一个会喘气的了。明明此刻不在梦里,但那种被雪埋着的窒息感却一点点的出现在脑际。 她踉跄着想要走出苏府,却连大门的方位都分不清,最后又翻墙到了外面。接着在几条小巷里翻来覆去的迷路,回到客栈已经是快三更了。 桌上一叠宋沧的书信还摆着没收,亏得也没人看见。一封一封的喂进烛火里,灰烬翩飞间,薛凌终于缓和了些。 唤小二送了壶热水来,梳洗了一下。薛凌还是决定去江府看看。事总要一件件的办,当务之急,是把薛璃找到带走。 换上夜行衣,薛凌就摸到了江府院墙下。她已经踩过好几次点了,对府里路线守卫都十分熟悉。只要不惊动暗卫,自信不会出什么乱子。 事情倒是很顺利。冬至节,江府这样的大户总是格外热闹。想是晚膳散的晚,这都三更天了,还见有人影走动。挑了个侍卫换班的时刻,薛凌纵身进去,按原计划敲晕了一个值夜的丫鬟。换上衣服,光明正大的行走在了园子里。 其实薛璃在不在江家,薛凌还真有点不敢确定,虽然薛弋寒说从此姓江,但那其他事情,不过都是薛凌自己揣测。最重要的,最后给薛弋寒定罪,江家也居功至伟。她实在想不透其中关窍,对自身又多有愤恨,毕竟,那天是她上门动手。据说,江玉枫的腿从此废了。江闳参薛弋寒仗势行凶,实则参的是她薛凌。 固以,薛凌对江家,总是没对霍家那么大怨气。今晚她想要挟持江家二少爷江玉璃,问问江闳,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位江二少爷,名动京城也正是在两年前。 薛弋寒事平之后,新帝论功行赏。江闳在殿前老泪纵横,说“自己已痛失长子前程,本不想觊觎皇家宝物,但请陛下垂恩老臣怜子之心。江府有一幼儿生来带疾,密养到十六岁,实在是无力回天。求陛下赐麒麟露为引,权当死马做活马医。” 这麒麟露,原是御用圣药,据说是神兽麒麟的血流入灵芝草根。第二日,灵芝草叶尖就会有露珠状物分泌出来,其色血红,却又晶莹剔透。百十年间难见,有活死人的功效,梁国上下也不过屈指之数。 江闳在朝堂之上公然索要此物,百官哗然。没想到魏塱一口应下,还遣了御医去江府守了半月有余。 这份恩宠,让京城之人对江玉璃未见其人,先闻其名。也不知真的是这麒麟露有奇效,还是御医名不虚传,反正江玉璃半年之后就能行走于闹市了。 只是,常年以一副白玉面具覆着脸庞,说是病根伤了身,脸上有红色状脉络退不下。少年爱俏,就以白玉为面。 这位公子风流雅致,喜香爱玉,文冠京城,常年一身天青色。不出几月,琉璃公子的雅号已经是世人皆知。 生来带病,喜玉。薛凌不是没怀疑过江玉璃就是薛璃。但她跟踪了两日,一是江府给的年龄对不上,二是两人行事作风实在相距甚远。换句话说,就江玉璃这幅德行,薛弋寒能亲自动手将他打死。 薛凌曾亲眼见江玉璃出入青楼酒肆,一掷千金。举止轻佻处,搂着三四个艳姬不放。 几番对比下来,也就绝了这份心思。但正由于江玉璃生来带病,所以身子文弱,不宜习武。整个江府,应该是他最好下手了。 摸着到了他山居,这是江府里江玉璃的独院。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薛凌觉得连院子的名儿都透着些文人恶臭。 进了院,听到屋里还有些侍女笑闹声。薛凌蹑了手脚翻到了房梁上 “二少爷今儿又贪杯,明儿夫人又该训奴婢了。” “夫人训你,爷疼你,疼你一生一世,补回来。” “二少爷又说些浑话,且快些更了衣睡吧,都三更天了。” “红袖姐姐在这,我舍不得睡。” 薛凌在房梁上等的昏昏欲睡,这个浪荡子将三四个丫鬟都调戏了一遍才自顾自的脱衣。 那个叫红袖的丫鬟招呼着几个姑娘都退了下去,二少爷睡觉时不喜身边有人,说是怕脸吓着姑娘家。江家都是知道的。曾有好事的故意去扯了面具,那张脸,确实有些恐怖。也不怪二少爷心中有疙瘩。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江玉璃坐到铜镜前,缓缓摘了面具。此刻薛凌只能瞧见他一个后脑勺。铜镜又被挡着,只能看见一点脸的边缘,是有些红色脉络交错着印到了耳根。 薛凌正想跳下去,却见江玉璃站了起来。一转身,那张脸,就让在房梁上的薛凌一览无余。 广陵散(四) 仿佛是脸上的筋脉膨胀开来,尽数攀爬在表皮上。颜色青紫暗红交错着,少年的皮肤又格外白皙,对比之下更显狰狞。不怪日常以面具遮掩。 只是,这张脸,就算血肉模糊,薛凌亦不会认不出,那是和她铜镜里一般无二的眉眼。 两年前的薛璃,比她矮了足足一个头。而今的江玉璃,看身量,似乎比她还高一些。 为什么,为什么江玉璃会是薛璃? 这两年次次试探,皆无破绽。薛凌既失望,又实在庆幸。 她始终觉得,江玉璃的命,是江闳踩着薛弋寒的尸骨换来的。甚至不敢,去掀了他的面具仔细瞧一瞧。只尽可能的从为人处世去推断那个人不是薛璃。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突然就成了薛璃。 以前,薛凌只道是薛江两家合谋,结果出了岔子。而今刚得知薛弋寒早已死在大狱,又看见江玉璃这般样子。心中突然就有了别的计较。 如果苏夫人所言不虚,那父亲早已身死。但魏塱还日复一日的做给天下人看,说明薛弋寒的死,是个意外。当今天子并没有动手,起码没打算在他死的那天动手。 那父亲究竟出了何事? 是他自己,是他自己觉得薛家不保,就不惜一死来换薛璃的命。如此才能说通,为什么薛家有免死金牌在手,却难保父亲一条命。 一切都是为了眼前这个病秧子,为了他赔上自己,为了他赔上鲁文安,为了他赔上整个平城。 原来所谓君,不过不正,所谓臣,也不见得就忠。讲什么礼义廉耻,说什么三纲五常。 薛凌盯着屋子里的江玉璃,突然想到了幼年推他的那一掌。 明明咳血了,他当时,怎么没死? 怎么没死? 江玉璃走到门口,插上门闩,才开始解衣。这是他的习惯,睡觉前一定要检查下门窗,保证其只能从内里打开,方才能安心睡觉。 一转身,发现屋子里又多了个侍女背对着他,吓了一跳。忙又手掩了自己脸问:“你是谁,怎么还没退下。不知道本少爷要就寝了吗?” 薛凌压低了嗓子问:“你究竟是谁。” 他究竟是谁,他未必就是薛璃。这世上相似之人万千,何况这张脸近乎毁容,自己认错也未尝可知。 他未必就是薛璃,他不能是薛璃。 “你不是江家的人”。江玉璃一听问话,立马朝着门外大叫“有贼”! 薛凌早已割了半截衣襟蒙在脸上,听到江玉璃大喊,立马回转身,近到江玉璃身边,平意戳到江玉璃心口问:“你究竟是谁,你究竟是谁。” 江玉璃似乎颇为在意自己的脸,右手掩着不肯拿下来。左手却摸到了腰间。 薛凌听到声音,反应极快的撤了剑去挡。但两人距离太近。还是有数枚针状物扎入右边肩胛骨。 她实在没料到江玉璃身上竟然有暗器防身,也不知道上面有没有淬毒。赶紧拔了出来,顺手把表皮血全部挤了出来。 江玉璃趁此机会把门闩打开,飞奔了出去。 江府侍卫已经开始围上来,她听见江玉璃轻佻的喊:“是个女贼,是个女贼。也不知是不是觊觎少爷美色,你们不要下重手。” 右手已经不能灵活用剑,薛凌将平意缓缓换到左手。这是当年为了哄鲁文安练的本事,虽不能与右手平分秋色,好歹能挡一挡。 她两年前在江府栽过一次,今日上来便是死手。不过,似乎并无江府暗卫出动,围过来的,不过是寻常家丁。 愤怒之下,刀剑无眼,交手就有人见了血。七八个人躺了一地之后,薛凌才看见江玉璃竟然吓瘫在地上。也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屋了带上了他的白玉面具,坐地上捏着不知道什么玩意对着薛凌,战战兢兢的喊:“你….你…你…..不…..要过来。” 薛凌猜想他手上是发射暗器的东西,也不多惧。刚刚不过是她不防备,两人离的又近,才让其得了手。此时两人面对面,实在没什么好怕的。 她一步步逼近了问:“你到底是谁。” 门外突然有人喊:“璃儿怎么回事,快开门。” 江玉璃才记起,自己院门没开。暗道“这群狗奴才真是蠢啊”。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薛凌,实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和个女人结了梁子,还是个这样子的女人,天地良心,他从来没赖过账啊。 情急之下,又要闭着眼睛按手里的东西。只是还没来得及,手腕突然被人捏住,剧痛迫使他五指伸开,手里东西跳到了地上,只得赶紧求饶:“你….你先松开….有话好说。” 薛凌拾起了地上东西,院门已经被强行推开,又是一堆人围了过来,她看到江玉枫也在其列。不过看江玉璃在她手上,不敢轻举妄动。 “你是谁,你.......你...莫伤我儿。” 说话的,似乎是江夫人,可当年一面,她已经记不太清了。 “姑娘是谁,可是舍弟有何唐突之处。在下先在这代为赔不是了,舍弟自幼体弱,还请姑娘手下留情。” 开口的是江玉枫,她倒是印象深刻。 “大哥救我” 江玉璃在地上喊得惶惶然。像极了当年薛璃喊薛凌“大哥,你快来”。 这一院子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独她一人神憎鬼厌,恍如世间冤孽。 薛凌捏着平意,抖的不成样子,深怕下一刻就给江玉璃几剑,或者,将自己刺个透穿。 恶,从心头起。 “江府好儿郎,江大少爷逼死良家家,江二少爷始乱终弃。不知他要赔哪条腿。” 薛凌提起当年旧事,江玉枫当年逼死薛家义女,被薛家儿子断了一条腿这事儿,在京城人尽皆知,却又人人讳莫如深。此刻被如此毫不留情的说出来。江夫人立马就变了脸色:“你...你是哪家的女子,这般不知羞耻,三更半夜闯人宅院,这是....要见官的。” 薛凌把江玉璃推向人群,转身跃上屋顶。回头看到江玉枫拦了要追的家丁。也不多做留恋,跳出了江家院门。 此番闹腾,只恐江府查人.薛凌回客栈跟小二说是要连夜启程,匆匆结了账,打算换个地住。 一路漫无目的的走着,一边看着捡起来的暗器。说来并不是什么稀奇之物,不过是个机簧,里面装着银针罢了。 不寻常的是,外观是一对儿兔子。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肚子里已经空了,另一只透过光还能隐约看见里面有数十枚针。 两只兔子都是上好的白玉所铸,触手生温,雕工精巧。兔眼处刚好是红色的玉籽皮,更显得栩栩如生。此处也被做成暗器的发射点。整个设计,颇为风雅。 刚刚中针的地方,隐约开始有了酥麻感。薛凌思量,估摸着是涂了什么。这年头,病秧子也不可小瞧了。 可惜这京城之大,她似乎无处可去,兜兜转转又到了苏府大门口。 广陵散(五) 这一番折腾,也不知四更过了没有,不过,天总是快要亮了吧。 靠着门坐了下来,肩上麻痒之感更重。幸亏当时挤了不少血出来,不然估摸着在江府就要发作。 薛凌把一对儿兔子举在眼前,一边摇摇晃晃的看,一边乱七八糟的想。 兔子,哪来的兔子? 是她当年抓的那两只吗,可是那两只兔子,被鲁伯伯炖了呀。 当日她在薛弋寒书房高烧不退,此后,心病就再没好过。只是那时还哭的出来,她在马上抽抽噎噎的跟鲁文安说“平城虽大,可是都抓不着白色的兔子了,凭什么东西都要让出去”。 当晚她睡得迷糊,鲁文安摸进来喊:“崽子快起来。” 等她跟着蹑手蹑脚出了城,就看见一口锅子架着,底下火烧的正旺。 “你要的兔子,你非要这玩意做啥,这白色的跟灰色的吃着能有啥区别。” “啊!” “这不就是你要的兔子吗?” “我不要吃这个,我要来养的,你怎么能去偷.…..” “哎,我的祖宗,你爹咋能让你养呢,我不都是给你偷的。呸呸呸….这咋能叫偷,这不就是你的吗,这是自个儿的,拿回自个儿的东西,这个不叫偷。你不要学你爹,你爹那个脑子…” 天上开始飘雨,薛凌觉得自己眼睛也开始迷蒙。 拿回自个儿的东西,真的不算偷吗?她怔怔的想。 苏府早上开门时,就看见薛凌斜倒在门口,右边肩膀衣上一大片暗红,忙喊了苏银。 跟着一起出来的还有苏远蘅。 眼前的少女,发丝上已经挂了冰霜。抱起来,身上已经没多少热气了。昨夜冬雨寒凉,不知道是在门外睡了多久。将薛凌丢在床上,苏远蘅发现自己外衣都被印湿了一大片。 京城又多了新的谈资。琉璃郎君惹了情债,被姑娘三更追到院里要嫁,连当家主母都惊动了。听说国公爷气的动了家法,勒令其在家严读。无功名之前,不得出门。这番举动,叫京中少女好生气恼。 此时的薛凌,正坐在苏家床上,看着苏夫人将碗里汤药翻来覆去的吹。她在苏家呆了两年有余,基本都是睡在地上守苏远蘅。而今说着要和苏府一别两宽了,居然有幸躺到了苏府绣床。 手里摸索着那对儿兔子,薛凌突然想起霍云婉的事儿来:“皇后,当今皇后,怎么会想毁了霍家。” 苏夫人似乎是愣了一愣,这几日薛凌一言不发,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没想到开口第一句是这个。 只是她又飞快的换了笑容:“来日方长,落儿先把药喝了。好在肩膀上不是什么致命的毒,几日也就清了”。这么一柄利刃,毁了,她是真的舍不得。 薛凌接过碗一饮而尽。这种苦不溜丢的玩意儿,她自小不爱,喝的也少。这般一口下去,差点又要反胃吐出来:“当今皇后怎么了。” “云婉是霍家的大女儿,当今霍相的掌上明珠,与皇帝伉俪情深。” “所以她怎么了”薛凌将药碗丢出去砸了个粉碎。 “落儿这般聪明,你瞧,圣上登基两年有余了,说是为先帝国丧三年不选秀,可宫中嫔妃也有好几位的,但膝下至今无所出。” “是魏塱忌惮霍家。” “非也,是霍家忌惮天子。” “哈哈哈哈………”薛凌只呆了半晌,就飞快的反应过来。 世事荒唐,果然世事皆荒唐,这世间荒唐的不止她一个。 “霍家最小的女儿,今年还不足十岁。一月总有半月去宫里呆着,说是让长姐教养着,落儿你瞧,这又是为的什么。”苏夫人看薛凌笑的开怀,索性多问了一句。 薛凌转了头,并未作答,只是心中明白。魏塱不敢让皇后生孩子,恐霍家有二心。殊不知,霍家也不敢让当今皇后生孩子,免得天子忌惮。 其次,毕竟天子盛年,就算生了,也难保不出意外。最好,就是再等等,等到皇帝年迈,再让小女儿送上去,留个血脉,然后顺理成章。所以,现在就忙不迭的日日将小女儿养在皇帝面前。 皇后尚无所出,可想而知后宫其他人是什么光景。 霍准真是步步为营。唯一没想过的,大概就是大女儿霍云婉这一生要如何过活。 她听闻霍云婉十七即嫁与魏塱为妻,当时魏塱还是个皇子。这些年来,帝后和睦,百官称赞。原来一揭开,都是腐臭。怪不得,苏夫人说霍云婉想毁了霍家。 这几年郎君不同德,家人皆离心。看似人间富贵享尽,焉知不是世事冷暖尝透? 这天是真的冷了,薛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握了握手里兔子。 苏夫人见她不说话,一扬眉:“落儿,到底是谁?” 真是风水轮流转,薛凌想起那晚逼问江玉璃来“你究竟是谁”。而今就想问自己“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只是,两个人都没法给出答案,她撤了身后靠枕,看着苏夫人: “薛弋寒只有一个儿子,可惜,不是我。” 言罢又躺了下去。身上其实没什么伤了,高热带来的眩晕也早已退去。但她还不想起。天地之间唯有这一方软塌,才是真实而又简单的事物,不必绞尽脑汁的去想原由。 一觉睡醒,听见些铮铮之声。薛凌慢悠悠穿了衣服循着声音而去,瞧见苏夫人正抹着古琴。精彩之处,杀伐之气破弦而出。和着屋内熏香袅袅,此景甚雅。 她认识这玩意,却从没碰过,这两日胸中郁结,行为就散漫,也不跟苏夫人打招呼,径直走过去,随便拨弄着琴弦。 苏夫人看了一阵,笑了一下。用手按住所有弦:“琴不可这般乱。” “有什么事情乱不得”。这个天下,还有什么事儿乱不得? 苏夫人将薛凌的手拨开,又飞快的弹了几个调子,然后停下看着薛凌:“这首曲子,名为广陵散。” “与我何干?” “它讲的,是勇士聂政刺王的故事,落儿若是喜欢,我可以教你。” 薛凌盯着苏夫人的脸。学什么?学琴,还是学聂政刺王? 这个日子,就没一天安生过,从她回了京,就从没安生过。手上动作飞快,眼前名琴已毁,七弦皆断。 薛凌将平意钉在琴身上:“我自幼就学,岂轮的到你来教。” 是的,她平生所学,不都是些杀人放火之事,怎么以前,自己就把这些想的那么德政昭彰? 华叶衰 苏夫人思索片刻,突然拔起平意朝着薛凌刺来。 二人中间隔着一张琴,苏夫人又没什么武艺,这一刺实在没什么力度。薛凌不知她要做什么,避开剑尖,以手为刃,击中苏夫人小胳膊处。然后顺势接住掉落的平意,又死死的钉回琴上。 苏夫人一撩衣袖,看见胳膊上已有了一块青紫,却只揉着伤痛处不说话。 剑还在琴上微微颤动,薛凌道:“我说了我自幼就学,轮不到你来教。” 苏夫人笑了一下,又把平意拔了出来,拿在手上缓缓翻转着看,不作言语。一时间,两人气氛诡异。 “我不知道你苏家要什么,可我,只是打算拿回自己的东西,你我道不同,不相与谋。”薛凌说着话,养了这两日,也该离开了。 苏夫人却突然握着平意刺向自己胸口。 薛凌吓了一大跳,方向不对,不好强抢。她只能一把握住苏夫人手腕,往旁边拉扯。如此,顶多划伤,不会致命。 却不料她刚打算把苏夫人手拉开,苏夫人就手腕一转。平意登时换了个方向,斜过薛凌胳膊,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薛凌连忙松手,后退几步才看,伤的不深。但是左手捂上去,血还是从指间渗出来,滴滴答答的往地上掉。 “你这个疯子。” 苏夫人将平意“叮”的一声丢在地上,在琴身上轻轻拍了一下掌心。薛凌看见黑色的琴木上多出一点细细的白色粉末。 而后苏夫人抬起头来道:“你瞧,你学的不好。你死了。” 剑上当然没毒。但很明显,苏夫人想让它有毒的话,此刻薛凌真的死了。 见薛凌不答话,苏夫人一根根的去缕琴弦,自顾自的说话:“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知道,当着你面寻死的人,救不得。 你既不知道我要什么,又如何知道你我道不同。可道同不同,又有什么关系。你难道没看出来,你我人是相同的?” 薛凌捡了平意:“我跟你没什么相同,宋沧在哪,我要去看看他。” “他好好的,该看的时候,你自然就瞧见了。苏家生意一言九鼎。薛凌,你随时可以走,但迟早有一天,苏家的门,你还要踏进来。” “我不是薛弋寒的儿子,你苏家做尽天下生意,自然有一天我可能踏进来。那又怎样呢?” “哈哈哈…,真是好”苏夫人大笑着抱琴离去,走到薛凌身边时,耳语几不可闻:“我若有落儿一半本事,金銮殿上坐着的,没准姓苏。” 薛凌抖了一下,可也就是抖了一下。这话若放在以前的自己听到,会是个什么反应呢。 苏夫人当真就不管她几时走,非但不管几时走,吃喝拉撒一律懒得管,反正苏府随她来去。 薛凌也懒得计较,想是年底将近,苏府事也多,连苏远蘅也成天不见人。好在手头握着苏夫人一开始给的五千两,薛凌权当苏家是个落脚客栈,一门心思办着自己的事。 京城当真繁华。 胭脂水粉,绫罗绸缎,茶水饮食,一日日的玩下来,世间再无薛凌。 只心中荒芜 名剑良驹,毒药暗器,奇珍异宝,一件件的买下来,世间就只剩薛凌。 燃了红烛,将头发用桂花水沾湿,再缓缓梳顺。将前两侧青丝少量挽起,以玉簪固定,缀一枚翠玉璎珞,后脑自然垂下,这是街上少女最常见的发饰了。绕是如此,薛凌也向着着府上丫鬟学了好久,才能在自己头上挽出来。 指尖挑了一点唇脂,在嘴上轻轻抹匀。十六七的少女,脸上无需胭脂提色,只一点香粉就开始明艳。 瞧了瞧妆奁里,薛凌又捡了一对石榴色耳珰挂着。铜镜里,芙蓉面,柳叶眉,乌云鬓。不是倾城色,好歹称的上好年华罢。她痴痴的想。 薛凌走的悄无声息。苏夫人听苏银来报时,神色未改一丝,好似府上本无这个人。 这几日,京中已开始落碎雪了。 庶人闹市不得行马,薛凌只能牵了慢悠悠的走着。城门口侍卫瞪大了眼睛:“小公子这是哪儿淘来的飞黄马,好些年没瞧见了。” “原是家中重金淘来的,可性子还烈着,此番送去城外马厩训训呢”。薛凌笑的坦然。 “好马性烈…….好马性烈。” 走出几丈,城内喧哗声渐远。薛凌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应该,还赶的上回来过除夕吧。 鹿山院 “你,你怎么能在这烧纸钱。” “嘘,还请小哥不要告诉先生。今日..是家母冥寿,我实在无处可寄哀思”。宋沧开始有些哽咽。 “啊…你还这般小,阿娘,也不在了?” “家中横祸,只..只余我一人了。” “那咱俩真是同病相怜,不过你好歹还能读书求学,我只能给人干苦力换些饭吃。” “世事皆学问,不知小哥如何称呼。” “李阿牛。” “在下苏凔”。 御书房 “塱儿最近勤勉了些,国事为大,龙体也要紧。”淑太妃从食盒里取出一碗红参煨鸽子。 “儿子心中自有计较,多谢母妃关心。” “再过几月,先帝逝去也满三年了,宫中也该添些新人。” “添与不添有个什么差,也不急这事。” “帝后深情,可这皇嗣,也总要考虑。” 永春宫 “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金安。”霍准把请安礼行的一丝不苟。 “此处又无外人,父亲总与女儿这般生分,家中一切可好?” “礼仪不可缺,家中都好,你母亲也惦记你。过几日送云谣进宫,就一并来瞧瞧你。小丫头才回去住了几日,就吵着要回宫。” “宫里新鲜玩意儿多,皇上也宠着谣儿,她许是嫌家里没有玩伴闷着呢。等年岁长些,就知道家里头的好” “这一天天的看着她,娘娘也辛苦了。” “云婉是霍家女儿,又是长姐,自然该多担待些。爹爹,才是最辛苦的那个。” 国公府 “老爷,璃儿跪了一个时辰了,你让他起来,你让他起来吧,他是个什么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江夫人扯着国公衣襟不肯丢手。 “慈母多败儿,玉枫仕途无望,你想让江家断在这,还是让二房三房那几个不成器的去?你看看他一天到晚什么样子,什么样子?薛…..我江闳怎么会生出这种儿子!” 苏家 “她去了哪。”苏夫人一贯躺椅子上,端着茶碗。 “夫人,落儿姑娘身手实在超出下人太多。出了城,几里路就跟丢了。不过看方向,是往北。” 疾驰了一天,薛凌让马歇着,自己也漫不经心的啃着饼子。天上乌压压的,今晚怕是有暴雪,得赶紧找个地儿避避。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此时都是严冬了,不知道当是南下的那个小村,是否还有绿意? 予之(一) 这一路风霜雨雪,薛凌却觉得比当年南下风和日丽之时更为惬意。连续几日行马,按舆图上标注的看,宁城已是咫尺之遥。 过了宁城,平城,就不远了。 收起手上舆图,薛凌轻拍了一下马屁股。身下飞黄颇通人意,感受到主人喜悦,更是四蹄生风。恰今日晴好,除了化些雪水饮马,她就再未停歇。终于在酉时末踏进了宁城城门。 此处,她以前来过数次的。有时是随薛弋寒公干,有时,却是鲁文安带她来吃喝。虽远不如平城亲切,可还是升起故地之感。 以前和鲁文安住过的那家客栈还开着,要了一间上房,洗去一身疲惫,又交代了小二好生照顾爱马。薛凌提着剑,缓慢了步调在宁城街道上转悠,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许多。 去时说着多不过一月,还,却用了她快整三年。近乡情怯之时,觉得动作大些,都会惊醒这一场久别重逢。 天冷的缘故,人歇的也早。时辰还不算晚,街上却已经是空荡荡的了。逛了老远,才瞧着一家食楼,门窗缝里还透着光,旁边旗帜上书了个大大的“羊”字。 走上前敲了敲门,出来个小二,瞧了薛凌两眼就满脸堆笑:“哟,这是哪儿的公子爷,这般晚了,小店还以为没客了。” 京中虽也偏北,但来往之人多富贵,保暖多以锦缎丝绵为常。此处自然难与之相比,居民大多以毛皮御寒,穷苦人家多用些羊兔之物,奢豪的也有狐裘貂皮。她还没来得及入乡随俗,一身绫罗裹着大氅,小二一眼就瞧出不是常来之人。 薛凌往屋里瞧了瞧,也没什么客人了,就七八个客商模样的汉子围了一桌,便问小二道:“我一个人,不知能不能与那几位拼个桌子?” 小二往里回头瞧了瞧:“这个就得公子自个问问啊,小的只是个打杂的,哪敢替各位大爷做主。” 薛凌大踏步的迈了进去,走到桌子边,看到桌上已经有了十来个空酒坛子,也不拘泥:“各位大哥能否行个方便,与我拼口饭吃,这酒钱我付了,也免了店家另起炉灶。” 她长相清秀,穿着又斯文,往这一站,倒是十分显眼。 一个刀疤汉子看了两眼,笑了笑:“出门在外,都是兄弟,不嫌弃就坐”。一边说着一边拿刀柄推了一碗酒过来。 薛凌端起来一饮而尽:“真是好酒”。以前在平城,薛弋寒是不许饮酒的。偶尔鲁文安会给一小杯。去了京城,酒水又细腻醇厚,带着各种花香果味。此处却粗狂的辣人喉咙。一碗下去,眼睛里都透出火来。 有人挪了挪屁股,让出个位置。薛凌解了大氅,也不疼惜,直接扔出老远,才坐下来。捡了一块也不知道谁切的肉,肆意的塞进嘴里。 桌子中间是一口大大的暖锅,里面汤水雪白,应是煮了很久了。沸腾之间,隐约可见羔羊骨架。 暖锅这种东西,京城自然常吃,只是吃法风雅,与此地截然不同。锅子里大多是清水,鸡鸭牛羊一应肉类切作纸片薄,汆烫之后放入精心调制的蘸料里蜻蜓点水般掠过,然后送入口中,既美味,又不失情趣。 但普通人哪有这副心思生活。这一带的暖锅,基本是一口锅子架着,刚出生的小羔羊剁成块丢进去,咕咕的炖着,再捡食客喜好的块子肉丢进去,熟了捞出来,拿小刀切了,蘸些粗盐就吃。 羊肉未经处理,总有些腥膻味。薛凌好久不吃,猛然间一大口,咽下去,就涌起一阵呕吐感,赶忙又灌了一大碗酒,呛的咳嗽连连。 桌上的人早就没了动作,瞧着她笑道:“这是第一次来这儿吧,这般吃法,有几个人受的住,你切的薄一些,再蘸些盐巴。” 小二早就添了一副刀具碗筷来,身边的人在锅子里捞了一块腿肉放薛凌碗里。 她迫不及待的拿了刀要去切,左手才放上去,被烫的一抖,赶紧缩回来,摸到自己耳垂上。惹一桌子哄堂大笑。 有人戏谑到:“我说小兄弟从哪来的,这是在宁城第一顿饭吧。” 薛凌吹着手指,她不是第一次来了。可以前,这等东西,薛弋寒不会单独带她来吃。其他时候,无论在哪,鲁文安一向是切好满满一碟子给她,哪儿有需要自己动手的机会。水雾热气熏的人眼微红:“是啊,可不就是第一次,几位大哥呢。” “怪不得。嗨,看你是个富贵样的,这个季节来这受啥罪,六七月过来,才美呢。我们都是跑冬的,就吃这口饭,没办法,不过年年如此也习惯了。” 薛凌扬了扬眉:“我有东西被人偷走了,一路追到这。” “这调调,咱就不懂了哈。啥玩意儿这么重要,不报官府,自个儿追来了,看你细皮嫩肉的,你家人咋也舍得你一个人出来。” 薛凌总算切得几片羊肉,直接拿手拈起去蘸了盐巴塞近嘴里,囫囵着说“我偷跑出来的,阿爹不许的。这肉真好吃,酒也好喝。” 是真的好吃啊,是她念了近三年的那口热气,是她心头仅存的一点念想。就快要到眼前了,快到了。 吃完一根腿骨,干脆抱着酒坛子又饮了几大口,薛凌才抹了抹嘴,看一桌子人都盯着自己,拱了拱手:“见笑了,这一路,都是吃些干饼子,几日没见油腥了。” 刀疤脸道:“年纪虽小,酒量倒是不错,早些回去吧,家里人怕是要担心死了。这地儿,又不是啥好地方。” 有人抢话:“我看小兄弟倒是个爽快人,不像那些高门子弟。我们货物也办的差不多了,过几日就要启程回,你要不要与我们一道走,路上也好多个照应。你这一身唇红齿白的,遇上个土匪,都不知道被扒几层皮。” “我?我还要去平城的,我不怕。”薛凌拿起剑来晃了一下,剑穗上两只兔子碰撞着,格外可爱。 桌上人变了脸色:“平城,你去平城做什么,那地儿自从薛弋寒造反之后,只作军守,平民尽数迁出了。这两年,我们跑冬的,也就到此为止了。” 薛凌摸了摸剑身,又饮了一口酒:“有人偷了我的东西。” “嗨,我说小兄弟,我像你这么大,也有些玩意儿丢不下,但我劝你莫去,过了宁城,十里之内还稍有人烟,再往前就不太平了。” “是怎么个不太平法?”薛凌用手肘支在桌子上,托着脑袋问。她真的想知道,是怎么个不太平法儿?她生长于平城十四年,究竟是怎么个不太平法儿? “还不是上任镇北薛弋寒,你说这好好的日子不过。据说,无忧公主,是被人从城墙上推下去的。” 话说到一半即被刀疤脸打断:“胡狗子,你喝了几两,就在那管不住舌头。” “这这...这这事儿有谁不知道啊,你问问这一带,谁不知道啊。”那个叫胡狗子的真的有点管不住自己舌头了。 “有没可能,薛将军是被陷害的,我听说他镇守平城多年,无一纰漏”。薛凌睁大了眼睛,怕自己错过回答里的哪怕是一声叹气。 刀疤脸盯着薛凌,不复初进门时的热情:“陷不陷害,不是我等升斗小民该关心的事儿。善用刀剑者,必死于刀剑之下。他既惹出滔天之祸,又在这场祸事中成为败军之将,自然就该死。若死的再早些,没准不至于西北战火绵延。” 桌上多人附和:“老大说的对,咱刀口舔血的人,也是这个想法,生死各有命,半点不怨人。若真有个一二三,早死了,对大家都好。” 又有人劝薛凌:“你这小娃,这话也就在这说说,以后回了,稍不注意,九族都得赔上。” “难道是非皆无足轻重?” “有个什么轻重,皇帝死了跪三跪,起来又是无名人。你瞧谁家日子不是照常了过。来来来,干一个。” 几轮推杯换盏之后,薛凌盛了一碗汤,闷着脑袋喝完。从口袋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丢桌子上:“与各位大哥一见如故,这顿饭我请了,山水有相逢。”言罢抱着剑,捡起地上大氅出了门。 她的阿爹,在旁人口中,该死的再早些。可她的阿爹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死的那般早,也是什么也没保住。 予之(二) 城内已没什么有火光,薛凌摸着路,跌跌撞撞走回客栈里。先去马厩里看了一眼,觉得草料着实不错,才爬回楼上房间,栽倒在床上。 酒意上涌,分不清是胃里灼热,还是心头怒意难平,只觉得口干舌燥,连唤小二送了好几次茶水仍不得解。 她至今还没弄清楚为何父亲死在狱中数日才被公开,又逢人对薛弋寒之事无半点不平。 辗转难眠到半夜,薛凌握着剑穗上两只兔子,仍止不住问自己: “这个世道,何时成了这样。 既然成了这样,还能成什么样?” 问了千百遍,终于有了回响。身体里血液涌动处,每一寸都在咆哮:“怎能独我一人伸手不见五指,干脆让世人都瞎了眼。” 遥远京中霍府,霍云昇终于能把两只眼睛都睁开,虽然房内早熄了烛火,但好歹不是刚刚那种化不开的黑暗。 他罕见的做了噩梦,梦里看不清面容,只一双红了的眼眶格外引人注目,站在那里字字锥心:“我薛凌,文从三朝太傅,武随定国将军。今日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诸位睡觉,且不要忘了睁着一只眼睛!” 转而场景一换,他被困在某处山谷,崖上有人拿着弓弩直指自己项间。那种凛冽的寒意,惊的他脑子一激灵,马上跟自己说“是梦是梦”。偏眼皮沉重,废了好大劲,把右眼睁开一条缝,又在满身冷汗中挣扎了好久,才把左眼也艰难睁开。 在床上躺了片刻,人完全清醒过来,惧意才勉强消退。 霍云昇摸了摸床沿,记忆已经有些遥远了。何况他和薛凌也没打过几次照面,此时此刻,就算站到自己面前,也未必就认的出来。偏那几句话实在太过深刻。 有时候回想,他不是不觉得后怕。但薛凌真的就如同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霍家动用了一切手段,都再没找到这个人。 他是霍家长子,霍准一手栽培出来的御林将。随着六皇子登位,更是少年意气巅峰。仿佛世间之事,尽在股掌。 最初追杀薛凌之时,曾觉得此人不过如此,若不是皇帝和爹再三交代,他怎么可能亲自出马。三四次交手,也不见薛凌有什么特殊。连几句狠话都说的哭哭啼啼,叫人发笑。 可等宋家行刑当日劫囚一事,才真正有了心中刺。他算着薛凌可能会来,早早做了准备,竟然还是没抓住那个劫囚的人。而后宋家儿子也就此失去踪迹。 他顾不得平息皇帝怒火,虽然也没什么可平息的,毕竟当今那位巴不得霍家出点啥事。夜以继日的带着人守着这座城,风吹草动立即过去查个人仰马翻。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失手了一次,那一次可以说穷寇莫追。数日之后又失手了第二次,这一次,是闹市劫人,于天罗地网中全身而退。虽然这两次未必就是同一人,但又有谁能肯定不是呢。 既搜不出被劫走的宋沧,也找不到薛凌,霍云昇就加强了霍府守卫,一心等着薛凌自投罗网。前几月,确实有异,可什么都没抓住。然后,一切就归于平静。 仿佛薛家从未存在过,连父亲也不在惦记薛凌是否还在逃。日子一天天的过,那场猎杀也从自己的记忆里退却。 直至今日,大梦方觉。原来“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这八个字早已是跗骨之蛆。 世间何来鬼神可惧,唯人心称得阿鼻刀山。 薛凌半夜睡去后,就睡得极沉。第二日小二敲门才醒。 本是计划着一路赶到平城,她只要了一晚客栈,睡到日头三竿还不起,店家就忙不迭的来赶人。 薛凌赶紧递了银子过去:“实在不好意思,昨儿耽搁了事没办完,劳烦小二哥再帮我续一晚,顺便送些点心来,剩下的请你喝茶。” 她身上钱多,出手也不看数目,小二眉开眼笑的出了门。 此家客栈开在比较热闹的街上,推开窗,街上人流说不上来往如织,吆喝声也算此起彼伏。薛凌干脆坐上窗台子看。 这下面的人,是不是也在心里想着薛弋寒该早些死? 小二送来的是几个羊肉饼,配着一壶滚烫的马奶茶。三两下吃了,薛凌下了楼,走到街上。买了几件毛皮衣物,又添了些适合存放的干粮,外加一副上好的弓箭。卖家自夸,连野牛都能猎。 薛凌摸着弓,又来来去去的逛了好久,捡着自己喜欢的玩意买。晚间仍旧歇在宁城。 可能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她来此,原是想要个结果,此刻,却只想要个开始。 第二日早早就起了身出发,因平城南门朝向是梁国境内,北门外才是胡族地头,薛凌又特意绕路到了到北门城外。 看见城门轮廓之时,日头已开始西斜,薛凌驭马放慢了步子,缓缓走的近了些站定。白衣赤马,此地风大,袍子被吹的猎猎作响。 平城的城门,似乎被加高了。那些石头上,火烧的痕迹,还未完全消失。 城门上的守卒也发现了这一人一马,大声喝道:“城下何人。” 楼高,城上城下的人皆相互瞧不清脸。相互对峙了少卿,见薛凌不答话,又扯了嗓子喊“城下来者何人。” 终于看够了,身后是昨日买来的猎弓。薛凌取出来,搭上箭矢,努力瞄着城墙上面插着的一面小令旗。 弓箭不适合近战,平时练习又多是草把子,她不喜欢的很,就是跟鲁文安出去巡防猎黄羊才带着。这两年不碰更是手生,瞄来瞄来都觉得准头不好。 这般动作在上头的人看来,已是明显挑衅。派了人去禀报,但没做什么反击准备。几个守卒凑一起站那一脸不解的盯着薛凌。 说攻城吧,这一个人能做个啥。说不是吧,这弯弓又是什么意思。 寒芒终于还是划破长空,正中一面旗帜,力道之大,直接把飞扬的布条带起钉死在身后墙上。 薛凌看的开心。这个城,是平城没错,但不是她的平城。 扔了弓,也不管城墙上还有人问话,自顾自拍了马转身离去。 鲁文安刚去撒了泡尿,上来就听说了这件奇事。站到边缘处一瞅,刚好看见了他的崽子消失在眼前。 其实看的不清晰,那个人骑在马上,已经走的远了,只能看见个巴掌大的背影。 可那一定是他的崽子回来了,他等了两年的崽子。 他飞奔下城楼要追出去,可惜他早已不是镇北将军的心腹大将,他只是个被人呼来喝去的卒子。门口有人把他拦了下来:“恐是有诈,先别追出去。” “滚你妈的”,死了好几年的重剑无锋,又重生在平城。 他落水之后丢了薛凌,他只能听别人说薛弋寒已死,又没赶上去救宋柏满门。他什么都来不及,只能沿着那条河岸,翻来覆去的找他的崽子。 薛凌不会浮水,他是知道的。可他没办法,他从春找到第二年盛夏,上百里河道沿岸尽数走了三四遍。 最后,又像条狗一样爬到了平城。他的崽子若还在,肯定回平城了,肯定会啊。 打倒了十来个拦着的人,鲁文安就赶紧追出了城。但门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接着就是两三日不眠不休,都没回城换马,看马体力不支就下来,自己走着,等马歇够又漫无目的的转。 只是,他什么也没遇见。甚至于,他去了当年找薛凌之时遇到狼群的地带。然而天寒地冻,连狼都没了。 他这个副将,丢了两个将军。 而薛凌,丢的是仅剩的救赎。 予之(三) 鲁文安还是牵着那匹马回了平城,见是他,居然也没人计较当日之事,爽快的开了城门道:“哟,回来了,爷叫你赶紧去。” 鲁文安瞪了他一眼没说话,顾不得这几天什么也没吃,满城找当天当值的那个守卒。找到之后一把抓住衣领把整个人提了起来:“你说了什么,他怎么不进来,你他娘的跟他说了什么?” 这安鱼,是霍爷征军来报名的。一直是个无名小卒,天天守城门,平常不见有什么脾气,谁都能欺负一把。此刻却双眼血红,脸上胡须杂乱,唾沫星子喷了人一脸。 吓得那个守卒直哆嗦:“我…我什么也没说啊。” “你没说他为什么不进来,你说了什么,你对他说了什么”。鲁文安脑子开始不清醒,他的崽子怎么会到了平城门下不进来。这群烂人日常就口无遮拦,一定是他们把崽子怎么了。 他握着手上剑,觉得自己废了多年的左手都有了灼热。突然自己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狠敲了一下,再醒来时,就已经被五花大绑在牢里木架子上。 这个牢,他也熟悉,以前基本空着没啥用,没成想今儿自己进来了。 平城早就是霍家的地儿,但已不复当年薛弋寒在时之地位。霍家将主要守军力量后撤至宁城,此处不过就是个看胡族动向的地头。 固以常驻在这的,只是霍家旁系霍悭,因官位只是个节度使,下属日常干脆就称了爷,此刻正坐在鲁文安面前笑着瞧他:“你在等谁?” 鲁文安动了动,才发现身上湿透,显然是被泼醒的,也不惧:“我在等我儿子。” 霍悭拿起旁边鞭子晃了晃:“当真?” “当然是真的,我等了他快两年了。” 鞭柄伸到了鲁文安下巴上:“你叫安鱼,两年前征军来的,一直是个看城墙的,哪来的武艺。” 鲁文安谎话编了两年,早就在心中默念了千百遍,此刻气都不带喘的:“我是个猎户,自小就会些拳脚,后来左胳膊被狼叼了,又当了铁匠替人打重剑,天天练。” “哦,所以你来这等你儿子?” “三年前薛弋寒造反,胡人打过来,我老婆儿子都被掳走了。我想我儿子,这座城里不许留平民,我没得办法,爷,我太想我儿子了,我就那么一个儿子,我看着离去的背影像他。爷,我不是有意伤人”。此话半真半假,鲁文安说的情急处,拼命挣扎着,任凭绳子深深勒进肉里。 霍悭一时间反倒摸不准了,他不是第一次审人,自然知道真话和假话的区别,看着面前安鱼的神态,实在不像在撒谎。 “你儿子?你儿子张弓射了城上令旗,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鲁文安愣了一下,他当日是听说有人对城墙上射了一箭,但一看背影像薛凌,马上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讪讪道:“这个小的不知…小的,已经三年没见过我儿子了。” 霍悭也跟着愣了一下,他原以为安鱼又什么新说辞,没想到此人就直接说不知道,更让他分不清真假。思索了一下,丢了鞭子:“行吧,我去查查,若是真的,你也有几分本事,当个卒子可惜了。不过,若是假的,想死怕都没那么容易。” “谢谢霍爷,谢谢霍爷,爷,小的求你,若他再来,你让我去看看他,你让我去,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小的愿意给你当牛做马”。鲁文安还在絮叨。 霍悭走出牢门,皱了一下眉。安鱼这个人,说的如果不是真的,那就是演戏太好。这种人用刑估摸着也问不出什么东西,干脆关两天放出来多留意着,没准还能把那人再引过来。是鬼还是神,到时候就知道了。 霍悭又去询问了一下这两年鲁文安的日常,发现此人没啥其他异动,还真是就只喜欢趴在城墙上看。可惜运气实在不咋地,不管当时来的人是不是他儿子,他刚好去撒尿了。想去追,又被守卫拦了一把,毛也没抓着一根。 如此过了两日,霍悭就将鲁文安放了出来,说“身手当个守卒可惜了,跟在自个身边吧,已经交代了下面若有相似之人单独前来,就先放进来。” 鲁文安千恩万谢,跪在地上把头嗑的邦邦响,他彻底改了名字,从此被人唤作安鱼。 可惜他的崽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鲁文安回平城时,薛凌正把马身上的鞍具缰绳等束缚全部解了下来,此时虽是冬季,不过马总能找到办法的。 “你去吧,此处无垠”。没什么生命不喜欢自由,马先是不可置信,转而狂喜,舔了几下薛凌,就撒开四蹄,逐渐消失在她视线里。 也不怪鲁文安怎么也找不到,他以为薛凌一定在平城周围,划着圆的来回搜寻,薛凌却狂奔了数百里到安城。 平安二城,原本双生并蒂,一个身后是宁城,一个是乌州。是薛家一手建来巩固西北,防战火绵延至梁朝境内。 三年前战起,最终由霍云旸挡住拓跋铣。魏塱却借口是西北守军过于集中,导致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兵败如山倒。固将平安二城划开,平城自宁城由霍家驻守,安城与乌州一线交于自己的嫡系沈元州。 理由说来义正言辞,无非也就是防着一家独大。 这其中,又尤其防着霍家。因此,日常军需,皆是走乌州线,再分到安城。平城所需,皆由安城按例三月一送。 这两座城,外面皆是胡族地头,却又有所不同。平城直走,应是鲜卑拓跋氏,安城却离羯族的部落较近。 目前胡族五部势力属鲜卑最大,但薛凌幼时常听,羯族最为凶残,这个民族不事农商,以放牧掠夺为生。 在安城城外数十公里处游荡了两三日,薛凌瞧见了好些羯族部落的帐篷,但都不是她想找的人。 直到昨日,方才遇见合适的。羯族人分散,身份多以帐顶装饰来区分,宝石蜜蜡等物堆叠层次越多,则身份越高。据说羯皇可以有九层之数。 薛凌找到的这个小族群,最华丽的那顶帐子,应该是个直系王子之类的玩意儿。 她把剑和银子埋到安城城外,换了一身毛皮料的衣服。又在身上沾满灰尘,连头发里都洒了一把泥土,才骑着马又回到了部落附近,然后赶走了马。 走到水源处,仰面重重的倒了下去。 如果她所料不错,很快就会有来取水的人发现她。 躺在地上,听着没人声走近,薛凌还有心情一根根往嘴里塞草根,那是她早上亲自挖来的,冬日里头的特别甜。 仔细瞧着,能瞧见她十指指甲盖都被一条紫色的纹路贯穿。 予之(四) 耳边是呼啸的风,地上冰霜也久久不散。好在身上羊皮的袄子十分厚实,并不觉得寒冷。 薛凌百无聊赖躺在地上,吃完了手上草根,又吹着薄薄的雾气玩,等雾散尽,又数着天上云朵。直到中午十分才听到远处有人声,站起来一看,三四个人正在那敲碎薄冰。 真是蠢啊,自己躺的地方才是最佳的取水点啊。薛凌一边想着,一边又揪了两把枯草合着泥水往自己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拎起那一包金锭玉珠之物往那几个人身边跑去。 跑了的近了,就踉跄栽倒在一个人脚下,包袱里东西跌出一地,晃花了几人的眼睛。 “带我….回家…..带我回家”。薛凌用羯语口齿不清的重复着这四个字,手抓住其中一人裤脚不放,指甲上一条紫色分外显眼。 她就会这一句羯语,小时候那个太傅老头会讲各种趣事,其中就包括羯族这个奇特的习俗。 传闻胡人五族在很远以前,内部争斗也十分严重。那时羯族尤其弱小,且由于其部落分散的原因,其族民经常被其他民族掳走。为了与部落之间的人表明身份,固以会用特有的一种红曲料在指甲上刺青,平时不会显现,只有用羯族密有的一种紫浆草水浸泡,刺青才会出现。 在动乱的年代,此法给予了大量羯族人被拯救的机会。在后续五部相对和平的时候,又被用于羯族细作暗语。 薛凌当时听的兴起,把那句羯语的“带我回家”学的活灵活现。转而拿去逗薛璃,还说哪天去偷点紫浆草,看看世上是不是真有这么神奇之物。 然而直到今天,她仍不认识红曲紫浆是什么鬼东西,指甲上那一线是几日前就用颜料一点点刺上去的,估计一泡水就得露馅。 几个人显然没料到突然窜出个人来,一脚把薛凌踢开。转而用羯语叽里呱啦说了一堆。 薛凌一句都听不懂,实在没什么办法,干脆又重复了几遍:“带我回家,带我回家”。然后假装晕了过去。 晕之前不忘把两只手都伸到那一堆散开的金玉之物中间。 然后就听见几个人窃窃私语,语气倒是能听出兴奋感,薛凌眯缝着眼看他们捡那些金银财宝。 终于有人咦了一声,抓起了薛凌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翻看了好久,然后又是一阵听不懂的叽里呱啦。 薛凌躺在那,想着佛祖保佑,这玩意要灵啊。 还是有人拖起了她,抗在了背上。薛凌在背上晃晃悠悠的想:胡族高地位点的人,身边总会懂汉语的。这一大堆值钱的玩意儿,指甲上那条线,这几个傻子应该不会把她拖去哪个草丛丢了吧。 微微扭了一下手腕,感受到里面平意还在,心里惶恐才能微微缓解。 水源地自然离部落帐篷处不远,不消片刻就到了。薛凌偷偷瞧着几个人在几个篷子间绕来绕去,放下心来,应该是不会出什么乱子。 总算到了她先前看到的最华丽的那个帐篷,门口有侍卫把几人拦了下来,薛凌只得赶紧又装晕,接着被人扔在地上。听着几个人不知道说些什么玩意,然后十个手指又被摸了一遍就半天不见动静。 薛凌正纳闷,突然感觉自己人中处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一下。她本就是装晕,更觉得疼痛难忍,赶紧睁开眼睛,眼泪止都止不住。 摸了摸人中,上面有血珠,只得暗骂一句:“真是蛮夷。掐一下就行啊。” 正兀自痛着,突然脖子上又一凉。定睛一看,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问了一句什么。她实在听不懂,只得把头抬起来离刀锋远点,继续惶恐的重复那句“带我回家。” “汉人”?面前的人似乎颇为惊讶,用生硬的语气问。 羯族的长相太过明显,被看出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娘亲是羯人”。薛凌尽量让语气可怜一些,眼色飘忽的坐在地上。 面前的人脸上有了疑惑,也不知道是怀疑,还是根本听不懂。思索了片刻,拎起薛凌进了帐子。 帐内炭火熊熊,热气扑面而来。薛凌被拎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人面前,又听得他们咕哝了几句。 少年人狐疑的看着薛凌:“你是羯人?” 听他讲的十分流离,薛凌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来了个说人话的。 她仍旧是那副怯生生的表情答道:“是的。” 少年围着她转了几圈,又仔细盯着她的脸,转而坐到一副狼头作装饰的椅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薛凌:“我们族里哪有你这样发育不全的羔子,狼都不稀得吃。” 薛凌跪坐在地上,嗫喏到:“我娘亲是胡人”。反正她生下来也没见过老娘啥样子,先编一句是一句吧。 少年又站了起来走到薛凌面前,捏着薛凌脸抬起来左右仔细着看,眼里似乎颇为好奇:“杂种就长成这样了,好像完全是个汉人啊?” 拎薛凌进来那个人用羯语讲了一句什么,少年的神色变得凝重,看着薛凌不说话。 薛凌怕露馅,赶紧又加了一句:“娘亲,娘亲也只有一半羯族血统。” “那就是杂种中的杂种了?怪不得”。少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用词刻薄,却没什么讽刺感,只是神态十分骄纵。仿佛自己讨论是牛羊牲畜。 但薛凌仍是有了些不快,把头低下去没说话。 少年却很雀跃,蹲下来问薛凌:“算了,你来做什么,还带着这么些东西。是偷了什么被赶出来了?你们这些杂种就是这样,贪恋中原富贵,被人瞧不起了,又想起草原的好。” 他话语里满满都是自豪与得意,听得薛凌一阵酸。曾几何时,她在平城也是这般风发无畏,背着薛弋寒口无遮拦。 眼前的少年并没想像中的那般凶恶,倒有点像还没长大的顽劣孩童。应该,十分好骗。 薛凌颤抖着道:“不是,他们害了娘亲。我想。。我想偷他们的粮草。” “粮草?谁的粮草。” “就是安城的。” “你这杂种,以为偷粮草是偷这玩意呢”?少年将刚刚从薛凌那堆东西里面的拿来的一颗夜明珠丢在地上。 这东西草原少见,可他也不怎么稀罕。不能吃,不能喝,给牧民都未必能换牛羊。也就拿去讨好一下其他部落的犊子玩意儿。不过他是羯皇最小的儿子,生下来就是老王妃的眼珠子,哪用的着讨好别人。 “我有安城的密道图。” “你有....你有什么?”,少年一脸不可置信。 薛凌从袖子里扯出几张纸,她几天没洗澡,身上泥土又多。屋里气温高,身上早就出了汗。袄子捂着还好,这一扯,异样的味道熏得自己都有点眩晕。 少年似乎并不很关心粮草,连图都不看了,一把把她推开道:“你先去洗洗,什么杂种味。” 薛凌心跟着抖了一下,她见少年伸手,下意识的要去拿平意,差点就露馅。 少年跟身边人交代了几句,又冲着门外喊了一声,有几个侍女进来拉着薛凌要走。 不管是蛮子还是汉人,上位者永远体会不到民间疾苦,薛凌泡在浴桶想。 此处气候环境比起梁国中原差了一大截,这沐浴之事倒是不含糊。水里还兑了大量羊奶,要不是还要办事,她觉得自己还能泡好几个时辰。 中途侍女又送来一套换洗衣物,带着浓浓的羯族特色。薛凌洗完穿在身上,发现大了一号不止,越发显得她娇小。 将头发束在脑后,又跟着几个侍女走进少年帐子,才发现帐内除了少年,还多了几个人。 少年人看见薛凌,先愣了一下。又走到薛凌面前仔细瞅着:“杂种居然长的很好看”。他还真是觉得薛凌好看,说的毫不掩饰。 羯族的人都喜欢凶狠的豹子胡狼。但眼前这个杂种白白净净,低眉顺眼,像极了被人捏住颈脖的初生羊羔子。软软嫩嫩的,他也觉得好看。 薛凌绕过他,走到桌子前,把几张图铺平,回转身道: “小王爷,我叫薛凌。” 予之(五) “你叫什么有什么打紧,我爱叫你什么,你就叫什么。汉人的字稀奇古怪,大多写出来我也不认得。好端端的,非说我们姓石。你究竟是哪来的暗道图,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城镇还有暗道。” 石是羯族大姓,功勋者有,贱民也不少。薛凌猜少年应是某个王的儿子,但还是决定问的清楚些,便道:“那我要怎么称呼你呢。” “你不是叫我小王爷吗?怎么还问上我了。难不成还敢直呼我的名字。” 少年语气有些不耐烦,但并未多恼怒,他汉名石亓,正是当今羯皇最小的儿子。 羯族部落今日在此,明日不知游牧至何方。男女之事也开放,羯皇女人无数,但正儿八经的大妃只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快三十了,剩下就是这个心尖肉般的小儿子。 年满十五,就有了自己的封地。羯皇宠着这个老来子,遣了好些亲信,分的是沃土良驹,又时不时的派人照应着。加之与同胞兄长年岁相差颇大,没什么权力之争,也经常派人送东西来。他的日子就过的分外悠哉,心性反而单纯。 薛凌笑了一下道:“那就叫小王爷好了,汉人所有的城镇一定有密道,这是为了被围城的时候,可以出城传递军情。外人自然不知。” “这种东西,是机密之事,你一个杂种怎么拿得到。”石亓并非有意出口伤人,其实在羯族人的观念里,这也不算侮辱,无非就是说牲口不纯。但牲口是重要财产,比一些人的地位还高。 薛凌顿了一顿,没有反驳,继续往下讲:“小王爷不必管我如何拿到的,安城的密道共有四条,其中南门一侧,城内进出口正在一个粮仓里面。且由于安城南门出去是梁国境内,所以粮仓离城门只有十步之遥。方便运送入库。” 薛凌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纸上指出方位,身上衣服宽大,袖子也长出一些,就只露出一截指尖来。正说的兴起,发现石亓盯着自己,神色古怪。 正要开口,手腕被石亓一把抓住,把袖子退了一截。薛凌立马暗道不好,果然指尖白嫩,指甲盖也是粉粉一色,那个紫颜料想是刚刚沐浴的时候已经被全部泡掉了。 石亓恶狠狠的问:“你是假冒的?” 薛凌飞快的把手抽回来:“不是,梁国没有紫浆草,所以我才自己染的,娘亲告诉我的这个法子。你到底要不要粮草。” 石亓看着眼前姑娘,觉得这羔子实在没啥威胁性。他部落又经常要靠父王王兄救济,自然一直想证明一下自己。这一思索,又佯装怒气威胁了一句:“你快点讲,不然本王丢你去狼窝。” “安城共有四座粮仓,皆分布南门口。夜晚每座粮仓是五人值守,南门有两人守门。午夜会有一次轮班。轮班时会有厨役送饭。小王爷只需要入夜后带上车辆马匹守在南门,等我开门就行。手脚轻点,可以搬运到五更天。我会放把火,他们顾不得来追。” 薛凌并未在安城生活过,但安城的布防,薛弋寒一日日的讲。她又怎会不熟悉。来到安城当日,她已经从暗道进去查看过一次,与她脑中所记分毫不差。本是要一把火就能达到目的,却又想把戏做的足些。就花了两三日找到石亓。 “安城南门是梁国境内,谁知道你这杂种安的什么心”。薛凌说的太过简单,石亓反而不信天底下有这等好事。 “是,安城是梁国境内,可是这两年,平安二城周边,鬼都没一个。我会用火缠住城内,乌州军马过来还得大半日,你怕什么。” “我,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就是看你满嘴谎话,不像羯人。” “我怎么不像。” “我们羯族人直来直往,便是要抢,那也是扛着大刀就去。你这般下作鬼祟,真真是个汉人模样”。石亓盯着薛凌,这个女人说起杀人放火之事面不改色,他怎么会觉得这个女人像羔子呢?就算是满脸可怜相,那也像个最狡诈的狐狸,看着乖巧,冷不丁就露牙咬人。 “小王爷,今晚该是弦月,夜黑风高。正是好时候,你若不去,便罢了。” “去去去我去,我羯族男儿无数,抢个粮怎么了。” 二人说了一堆,屋子里人大多听不懂。石亓又与众人商量了一阵,有人怀疑的盯着薛凌,吵的很是厉害。 自从来了西北,绿菜叶子都很少见,石亓的帐子里居然还摆着一盆鲜果。薛凌说的口干,也不顾忌,伸手拿了一个果子尝了一口,汁水鲜甜。干脆又拿了俩,蹲到一边啃的很是开心。 食色性也,有好东西吃,是种奢侈。 正吃着,一把大刀把旁边桌子劈下半个角来,一个大汉对着薛凌说了一大串羯语,她什么也听不懂,只得看着石亓。 石亓满脸都是嫌弃:“你真是蠢死了,也不学两句。他说你是个黄耗子,不可信,要跟着你进城。我也觉得你不可信,跟着也好。” “随便。” 薛凌画了路线给石亓,叫他们停在北门五里之外,入夜再绕路至南门。自己日暮就动了身,她好多东西都埋在城外,一路过去挖了出来。 等天地漆黑,薛凌绕至南门暗道口,撬开石板,跳了进去。一切都算顺利,与她前两日探得没什么差别。唯独那个跟着的羯族大汉有点碍手碍脚。 进到城里后,薛凌等在厨役送食物的必经之道上。人一出现,就被她制住,强行往嘴里塞了一粒丸子,然后敲晕了过去。又拿出身上的药放进两大桶饭食里拌匀,比划了好久才让那个羯族汉子跟的远点。 接着把厨役的外衣脱下来套上,自个儿挑着两桶饭走向守卫。此时已经轮值过了,她将饭分发下去,又送去给守城门的卒子。 药效分外的好,真不愧是醉野马的。一炷香时间不到,人瘫了一地,看的那个羯族汉子目瞪口呆。 薛凌轻手把城门打开。外面啥也没有,正奇怪,跟着的羯族汉子走出来拿出个什么放在嘴边,一声鹰啼,石亓才出现在面前。 “动作轻些,不要伤人。”她交代了一句。 予之(六) 石亓带来的人应该是有些功夫随身,动作颇轻。薛凌把那些晕过去的守卒全部拖到墙角之后便走的远了些,盯着有没人突然前来。 然而事情着实顺利。想是太平日子过的久,北门到此处又很远,所以实在没什么人惦记着。夜风又大,更是将粮仓那点微末响动也遮盖的严严实实。 安城的建筑分布与平城一般无二,连外观都有些七八分像,夜色之下,更是像了个十成十。薛凌站的久了,就有种错觉,鲁文安马上就要跳出来喝问她:“你在做什么?” 如此心悸之下,还不到五更她就要石亓收手走人。 “不是说可以到五更么,还有些时候。有人过来了”?石亓进来就戳破了一袋子,发现这里竟堆了大量精米,只恨自己带的人不够多,搬不空这儿。 “可以走了”。薛凌那股子厌烦更甚,世间之人大抵是这般贪得无厌。 石亓自生下来就过的顺风顺水,想要什么从来不迟疑。听薛凌这般一说,想早些走,又舍不得还有些车没装满。干脆走出门一招手,让在那装车的人全部进来搬。 薛凌气的牙痒痒,偏不敢出手阻拦,怕打起来动静太大,只能站那眼看着一下子涌进来数十个人。 估计是来的车马已经装不下了,石亓终于招呼着人要走,薛凌走上前去,想要说“你们先走”。 话还在嘴边,突然听到身后有拔刀之声。猛地转头过去,发现不知道是药拌的不均匀,还是刚刚人多声杂,竟然醒了俩守卒。 大概还有些迷糊,也不叫喊,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们。一个羯人已经拔了刀想要砍上去。 薛凌低喝一声:“不要伤人”。为了行动方便,她绑了袖子,所以平意一时拿不出来,只得一手抽出身旁石亓的刀飞扑上去想拦。 还是晚了一步,羯人的刀砍下去,血溅了她一脸。 另一个想是被吓的清醒了,立马张嘴要喊,薛凌顾不得脸上血,将手卒一把推至墙上,直接将刀柄整个塞进守卒嘴里。然后手肘顺势在其胸口猛击了一下放开,看着他缓缓倒在地上。 受点伤总比丢了性命好吧,夜晚天尤其寒,地上那个血才流到地上,就没什么热气了。 “我说不要伤人。”薛凌擦了一把脸上血,看着那个羯人。 可惜羯人听不懂汉语,还以为薛凌是过来帮忙的。看她身手利落,还比了个夸赞厉害的手势。 薛凌将刀从守卒嘴里拔出来,走到石亓面前递给他:“人过来发现有血就知道出事了,你们走的快些。我稍后自己会追上。” “脏死了,这是本王的宝刀”。石亓一边抱怨,一边接了丢给侍卫抱着。一招手,一堆羯人就从城里散了个干净。 薛凌废了功夫才将那个已死的守卒拖到粮仓里。棉线早已浸过蜡,火石丢上去,立刻就着。 按长度,整个粮仓烧起来还需要大概两刻。那时天应该亮了,自己也已经在安全的地方。 四座粮仓被石亓带人搬空一座有多,剩下的,其中两座,薛凌放置了大量白砒石。此物本就剧毒,一经高温,其气体散发的更快,沾染之物皆留不得。 米粮之物本不易燃透,而且天亮了,救火的人来的也快。 可就算这把火不能将安城烧不起来,她要毁的东西,那就要毁的彻底些。 就不知道是霍准能以沈元州失职为由把安城一并拿了去?还是魏塱能把这事儿瞒的滴水不漏? 不着急,不着急,来日方长,离开时,薛凌怔怔的想。 薛凌仍旧是从暗道出去,守在远些的地方,等着有人扑灭了火势才离开。但正如她所料,凌晨时分,是看见安城城内火光烟雾,不过只持续了一会,就没了其他迹象。 挺好的,如果火势冲天,那就彻底瞒不住了,反而没意思。 薛凌将埋着的东西挖了出来。果然,她还赶得上回京过除夕。 身上胡人衣服本就不舒服,又沾了血迹,薛凌干脆找了个背风的地儿,换上那套为回京准备的衣服。 窄袖骑装,一身象牙白,翻身上马,好像又是以前在平城的模样。 回到石亓部落的时候,已有人出来迎她。羯人冬季本就难熬,草原上米粮之物更是奇缺,今日搬回来的东西足够这个部落三四月不愁吃喝,石亓又是第一次靠自己获得物资更是格外欣喜,早早交代了人,等着薛凌。 薛凌听不懂羯语,也不多言。走到石亓帐子里,没看见石亓,便自顾自的架了一个罐子掺上些羊汤,洒了两把米下去,想煮些粥喝。几个羯人不拦她,还凑过来兴致勃勃的看。 这里连个长柄勺也没有,她只得拿一把切羊肉的匕首缓缓的搅动着罐子防止粥糊了。 真好啊,薛凌想起薛弋寒守城的那些破日子。 无战不得要粮,所以她三四岁就去翻过土地。可即使如此,平城也少有吃到精米的时候。 西北这块地,常年风沙,哪能种什么水稻,无非就是些小麦、荞皮。做好了饼子,一口咬下去,牙都能咯掉半颗。 现如今倒好了,守城的粮仓里,老鼠该有兔子大吧。可惜自己第一次去没查查堆的什么玩意儿,不然应该多搞些白砒石丢进去。 石亓是去分装粮食了,羯人没有农耕一说。这种精致的白米细面都要靠牲畜交换,且他们很少有机会直接和梁朝换,只有供给鲜卑大量的牛羊毛皮才能喝点残羹。今日一次得到了数百车,实在欣喜。清点完毕之后又迫不及待的分出几车给父王等人送去尝尝。 等他收拾妥当了回到帐里时,薛凌已经端了碗粥在喝。这两年在苏府养的口味刁钻,这几日不是饼子就是肉,吃的反胃。所以此刻对着粥吸溜的格外起劲。 罐子里还在咕噜噜的冒着热气,几个羯人站一堆看的眼馋,但没谁动手盛,她也懒的管。 石亓撩开帐子就看见薛凌坐在地上抱着碗,一勺勺的往嘴里送汤水样东西。头发高高束起,身上衣物精致,连腰带都绣了祥云纹。再不是昨儿那个肮脏可怜相,反而透露出些许贵气。 “你怎么一天一个样,我都没认出来,在吃什么”。石亓走近了看着薛凌碗里。 “汉人的饭。”事已经办完,不需要再给什么脸色,薛凌连头的懒得抬。 石亓赶紧找了个碗递给薛凌:“你给我也来点。” 他说的理直气壮,薛凌停顿了一下,还是放下自己手里东西,从罐子里倒出一碗给石亓。 粳米微甜,羊汤炖了几个时辰,早就鲜掉眉毛,再洒上一点盐巴。京中临江仙的滋味,也不过如此了。可惜缺了一碟酱菜。 石亓尝了一口,就喝的飞快。比薛凌还先喝完一碗,感叹了一句:“为什么咱这就缺这东西呢”。转而又把碗递到薛凌面前:“你这杂种真是厉害,会偷东西,又会打架,这也煮的好,给我再盛一碗。” 薛凌把勺子哐当一声丢碗里,抬起头来不说话,也没接他手里的碗。 连石亓都觉得这目光有点不对劲:“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薛凌嗤笑出了声,接过石亓的碗,慢悠悠盛了一碗,却没马上递过去。又拿刀切了几片薄薄的羊肉放进粥里,站起来走到两个人快要面贴面的距离,才双手递给他。态度看着恭敬的很。 石亓早就接触了大把女人,且此时薛凌身上还是男装,偏这一刻居然不知觉的吞了一口口水。 讪讪地退了半步伸手要接碗,便听见这个看着温驯的小羊羔子吐气如兰: “你敢再叫我一声杂种,我就在你喉咙上开个洞,连碗塞进去。” 予之(七) 石亓一愣,而后不知是自己接慢了,还是薛凌故意先松了手,粥碗跌在地上,洒了一片。地上粘毛铺的厚,碗倒是没碎,在那轱辘着转了几圈才停下来。 “你这个杂。。。。”。石亓到底没把这个词说完,反倒是一瞬间红了脸,不与薛凌吵闹,飞快的蹲下去用手拢归拢那些粥米。 刚盛出来的粥水还还有些烫,薛凌看他在地上一边收拾一边吹气,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那句杂种马上就要说出来,她是听见了的。 弯下腰去道:“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这不过是我与人在桌面上打架,丢了几块不要的骨头,才轮的到你捡。你悄悄吃便罢了,叫唤什么?” 她说话处事已是集军中苏府两家之长,唇齿之间尽是尖酸刻薄,眉眼勾勒的却是笑意盈盈。 一边说着,一边伸直了右胳膊。打算石亓敢有一丁点动作,平意就会滑到手心。 一旁的侍卫听不懂汉语,还以为两人无意打翻了粥在说些道歉的话。竟是一个都没过来。 出乎薛凌意料的是,石亓并没立马跳起来,还在那一点点的收拾着。直到把最后一粒米也装进碗里,才抬头看着薛凌:“你果然是个汉人。” 他突然就没了前几日的骄纵样子,薛凌到是有些不习惯,开合了一下手指,又不动声色的把平意往袖子里拢了一拢。 她办完事本是要直接回京,但那匹马却不太好,经不得连日跋涉。念及羯人马壮,就想回来讨好一下石亓要匹良驹。 这一回才发现,自己已是丁点都藏不下去了。若时光倒退回三年前,二人相遇,她还是那个平城少爷,石亓这种蛮夷该在自己脚下才对。此刻居然还使唤自己端碗。若不是这三年颠沛,她能直接把那一罐子扣石亓头上。 石亓将碗放回桌子上,他对价值千金的夜明珠不屑一顾,却对这碗粥水被洒勃然大怒。就这么一点点米粮,有些羯人可能一生都没吃过。 同样是个人,汉人占据南方,有最精致的丝绸瓷器,吃的是精米细面。但羯人的地头,盐碱地连颗菜都种不出来。费尽心思养出来的牛羊马匹还要被鲜卑剥去一层才能交换到梁朝的东西。 有的选的话,有谁愿意天生做个强盗?这个女人进来,他就看不到一点羯人的样子,却又抱着一丁点希望,没准这个杂种能和汉人也说上话呢? “是啊”,薛凌后退几步,把长剑也抓在手里,摸索着那两只兔子:“你还能拿我怎样?” “你既是个汉人,又毁他们粮食做什么” “我想要,有人死。” 薛凌三日就到了京城。果然是好马,这一路基本没停歇。石亓还给了一件紫貂的大氅,说是粮食贵重,毛皮不值几个钱。 薛凌不知道这个蛮子怎么捡了一碗粥就变了性子,但也懒得管,不用动手反而省事。 回京就直接到了苏府。小厮见是薛凌,忙不迭的去通传。 出来的却是苏远蘅,见薛凌回来了,没什么故人之情,还格外冷漠道:“怎么是你,外面日子不好过,就来苏家讨饭?” “我找苏夫人,跟你没什么关系”。反正呆了两年多,大家都没好脸色,薛凌也见怪不怪。 “她去了永乐公主府上,怕是深夜才回。你是去大街上,还是想去我床上?要留下来的话这种手段比较快。” 薛凌愣了一下,当日永乐公主之事,苏夫人不算落井下石,怎么也算见死不救。居然还能成为座上宾,这也是手段了。 又仔细一想,永乐公主思忆了,自然不再记得先前之事,苏夫人再凑上去倒也容易。可世事难料,就怕哪天永乐公主一个醒神。不知道是什么天大的甜头,让苏夫人去干这种看起来像是火中取粟的事儿。 见薛凌低着头不说话,苏远蘅反而疑惑了。追问道:“你出去几日冻傻了?” 薛凌反应过来看着苏远蘅:“你是站到一边让我进去,还是我从你身上踩过去”?说着把手横到了胸前,手上抓着的是那把轻鸿。 苏远蘅第一次看薛凌配长剑,单看剑鞘花纹,已知出自名家,剑柄上挂着的两只玉雕兔子也是价值不菲。这个女人,以前一副泥菩萨样,死气沉沉。今天突然就成了金身佛,手足之间都是凌厉。 他自知不是对手,让到一边:“薛少爷请,没准以后苏府是你的,我反倒要求你开门让路呢。” 薛凌也不客气,随便找了间客房躺了下去,直睡到苏夫人差人来唤。 苏夫人摆了一局棋在那,见薛凌进来。伸手招呼道:“落儿快些”。语气好像唤自家女儿。 薛凌步子略有停滞,当初走时,她并未说要回。可今日回了,苏夫人表现的就好像算准了她会回,这种感觉总是叫人无端生厌。半月不见,谁也没变。又好像,谁都变了。 坐到苏夫人对面,薛凌拈起一颗棋子道:“我不会这玩意”。她也并未撒谎,当时那太傅老头是教了些,但她学时如坐针毡,军中又少有人对弈,实在算不得会。 苏夫人也不恼:“落儿去了这般久才回,着实让我想念,刚交代厨房制些桃花酥给你,怕是还要等会才有的吃。这些下人越发不会做事,知你回来也不早些动手” 薛凌不想寒暄,直接道:“我要苏家在西北的米粮之物价格提高三倍。” 苏夫人敲着棋子道:“苏家是个商人,生意这种事,卖高卖低,不是商人说了算。 薛凌道:“我听说,胡人掳了安城粮草。这等失职之事,将帅当罪。可有些人,罪不得。” “朝堂之事,更不是商人说了算,可落儿想要什么,得说出来才算。不然,这生意不好做。” 薛凌噤了声,她想要什么?她没什么想要的,只有一堆不想要的。以前看这世间事事如意,如今再看,只觉得处处不如意,万物都不该出现在她面前才对。 如意之时,她捶足顿胸“我刨谁家祖坟啦”,而今不如意了,却笑的满脸无邪: “我想,送些东西给霍家。”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原来落儿,想要从霍家拿走一些东西。” 黄雀(一) 沈元州到达京城的时间,倒比薛凌晚了好几日,安城损失的,是平安二城近三月的口粮。主事的吓的几乎要自尽,先自查了两日才惶惶上报。沈元州觉得事有蹊跷,请了亲自回京。 早朝散罢,魏塱将这位年轻的武将召到了御书房。 “元州一切可好”?这句话,他问的多少有几分真切。如今登基已快三年,百官自是大多归心。可当初刚刚登基之时,他甚至不敢正眼去打量自己的母妃。 从龙之功,原是霍黄两家为首。一朝事成,霍准贵为丞相。黄家女儿名为太妃,实则统领后宫,近乎垂帘。按辈分算,他还得叫当今的黄老爷子一声外公,吏部黄靖愢一声舅舅。 两家势力,表面看着平衡,偏西北战起,黄家无武将可用,最终霍家二儿子霍云旸力挽狂澜。 魏塱庆幸之时,又如坐针毡。西北那块地,于梁国而言,外镇胡族,内胁朝纲。若尽数给了霍家,此后文武两道,无疑尽在霍准之手。他这个皇帝,只怕活的还不如个木偶。 此番水深火热,唯有沈家沈元州上书道“西北兵败是防线单薄,兵力不便调动,请将平安二城割据自成一线”。 新帝登基,正是用人之际,可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个胆子,明面往霍准脸上扇耳光。于是魏塱力排众议,将没有带兵经验的沈元州送去了乌州。 好在这几年都无战,他又明里暗里大力扶持沈家势力。沈元州肩挑大梁,却也没辜负他一番信任。此行虽风尘仆仆,但脸上仍不掩饰坚毅之色,魏塱瞧着多少有些欣慰。 细说起来,当年之事无非君臣之道,但雪中送炭的情谊,人总是分外惦记。何况,沈家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既不姓黄,也不姓霍。 这个天下,可能来的不正。那又何妨,他仍是真龙天子。 沈元州先行了大礼:“臣有罪。” 魏塱一挥手,小太监自觉的退了出去。他才看着沈元州道:“起来吧,书信朕已看过了,朕要你亲自讲讲。” 胡人、粮仓、暗道、平城。沈元州早就草拟过对话,将事发经过和一些疑点飞快的说了一遍。 魏塱皱了眉头:“确定是胡人所为?” 沈元州道:“臣不敢妄言,此次事件中,一名守卒身死,尸身送至乌州,臣亲自看过,确实为胡人所用的弯刀。另一名受伤的口供也是说胡人所为。” “那元州有何疑虑”。魏塱脑中念头已经过了千帆,脸色却丝毫未改,拿手指敲着桌子问沈元州。 “凡城镇密道,皆为机密,军机要道尤其如此,非一城之主不可得知。此次胡人却是从安城密道进入,若非城主监守自盗,那就是谁泄漏了密道图。臣只怕平安二城的部署一样,陛下要查,不能只查安城”。沈元州记得这个皇帝刚登基的样子,天家风范之下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生涩。 沈家也曾想过,原太子之事有何蹊跷。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去捧这位新的九五之尊?还是堵上身家性命去拉一个残废,这个选择,其实很好做。 魏塱道:“刚刚元州说胡人并未劫走所有粮草。” 沈元州没想到皇帝又问回这个问题,小心的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答:“是,事后清点,粮仓只空了一座半。但贼人歹毒,离去之时,放置了大量白砒石,又以烟火熏之,故而剩下的尽数沾染了剧毒。臣怀疑,胡人是个幌子,分明是有人故意算计安城粮草。不管此人是谁,他原可以直接用白砒石毁了所有,却要自作聪明,带胡人来搬。” 魏塱道:“你讲的有道理,但也不能排除胡人拿不完,所以放了把火。安城境外,应该是羯人的地头,他们部落分散,非战不集,所以这事倒也难说。” 沈元州赶紧又跪了下去:“陛下圣明,臣罪无可恕。” “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着。胜败常事,安城也不是你守着,元州不必自责”。魏塱顿了一顿又道:“霍家可知道这件事?” “应是不知,当日火势未起,离下一次往平城送粮的时间还有一月余,陛下的意思是?” “那就不必让他知道了。平安二城驻兵加起来也才两万之数。这个口粮亏空,你想办法把它补上。银钱我自会派人给你。” “陛下怀疑霍家?” “元州不也有此疑虑?不然何必提醒朕平安二城部署一样。霍准这个老狐狸,不管是不是他算计,此事若张扬开来,朝堂怕会众口一词请朕将安城一并交给霍云旸。他也不怕噎死自己。” “陛下,臣..........” “你找信的过的人,早些去办就是了,尽量就近筹粮。此事也要继续往下查,把安城主事的人换换,暗道也早些改了。若有下次,朕也保不了你。” “臣遵旨。”沈元州再未多言,退出了御书房,发现里衣都湿透了。他并非推卸责任,而是真真切切的怀疑霍家。密道这种要事,几颗脑袋都不够砍,安城主事绝对没那个胆子勾结胡人。查了几日,也没什么人有细作嫌疑。最大的可能就是霍家探得安城密道和平城部署一样,想借粮草之事参他失职,再寻机把持军权。 可有些事,皇帝说得,他沈家说不得。何况皇帝和霍家表面还是一片祥和之气,万一还想继续维持这君贤臣忠,拿他沈家开刀也未尝不可能。他沈元州看似坦荡,实则连个唾沫星子,都怕吐错了。 魏塱看着沈元州离去的背影,重重的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茶碗喝了一口,发现茶水都凉透了。当日那个爽朗少年,如今也会和他玩心眼了。字字句句怀疑霍家,偏口口声声不提霍家,非要自个儿揣测。 他不是不想动霍家,可惜无人可用,当真是无人。他并非原太子,为皇子时结党营私是为大罪,故而当初与朝臣亲信者寥寥。登基之后,自己殚心竭虑,可霍家也没停下。自己的母族黄家是个世代文臣,一些老将,又要防着薛弋寒死而不僵。 所以这几年他只能拼命去提拔一些年轻武将为己所用。但太平盛世,无功可建,加之霍家打压,更是走的走的步履维艰。 代天牧民啊!怎么以前,瞧着父皇自在的很? “小杆儿”魏塱喊了一声,这个太监越发没眼力劲了。沈元州都走了多久了,还不知道自己滚进来伺候。 黄雀(二) “爹如何看这件事?”,霍云昇规规矩矩的站着问霍准。 自沈元州要回京的消息传来,霍家的人便着手将安城的事儿摸了个大概,飞鸽递到了霍府。 霍云昇收到信与霍准商讨之后,决定先按兵不动。但此时离沈元州回京已有两日,朝堂仍未提及此事,皇帝的态度,已经明了。他终究沉不住气,赶紧问自己爹有何打算。 “当真是从密道丢的”?霍准是个文臣,虽把两个儿子栽培成了武将,但自身对战防之事仍是不甚了解。看信中所言,似乎密道一事,十分重要,故而有此一问。 霍云昇道:“霍悭是这么讲。此事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圣上按下不提,儿子不解。” 霍准笑的中气十足:“皇帝不提,只怕是防着我霍家小题大做,参那安城主事一本。借机把安城也拿在手里,连带伤了沈家。黄口小儿,我霍准岂是这等眼浅之人。不过巴掌大块地,能抖出多少风浪。” “爹说的在理,儿子更忧心圣上怀疑此事,是我霍家动的手脚。” “塱儿多虑,你且递书云旸,让他留意着,那边有什么异常。两万人数月的口粮,也不是个小数。既然有人点火,那就想办法让他烧的再旺些,烧透乌州一线。” “爹的意思是?” “也不知当真是安城主事无能,让胡人钻了空子。还是有人一箭双雕,想挑拨我霍家。莫不是以为这点手段,就能让人咬钩。只怕皇帝比我还急,忙不迭的想办法补粮草亏空。商人重利,西北必然物价高涨。丢点粮草算什么大事,民不聊生才是死罪。管他是不是计,昇儿只需将计就计。” “是。” 门外雪下的纷纷扬扬,有些人一生的喜怒哀乐,就碎在这几句谈笑之间。 这两日左右无事,薛凌出门购了好些银针回来,想自个儿研究着把那只兔子里的空缺补上。没曾想,这机簧看着简单,装置却甚是复杂,她试了好些时候,还没填进去。 难怪这玩意儿瞧着小巧,力道倒是不逊弓弩。摸索着着手上兔子,又想起江玉璃来,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再捡个晚上进去看看。 她正想的出神,苏夫人抱着个锦盒推门走了进来。 瞧着她手上东西笑道:“倒是两块好玉,哪儿来的,且给我瞧瞧。” 薛凌笑笑没答话,将兔子上的红绳在手指饶了两圈,去拾捡地上工具和图纸。 苏夫人不觉得尴尬,又道:“落儿出门一趟,着实富贵了。身上这件紫貂,皇宫内院怕也没得几件。倒叫我今日送的东西,寒碜着拿不出手。” 薛凌只着了一件单衣,肩上披的正是石亓送她的那件紫貂裘。石亓这小子还真没自夸,天寒地冻,出门若掩着这件大氅,里面一袭春衫即可。换了在这屋内,炭火都省了几大盆。她解了系带,就懒懒的搭在肩上,都觉得有薄汗。 苏夫人一向这么话中有话,薛凌听不出是揶揄还是夸赞,也懒得纠缠这个问题,问道:“夫人有什么要给我。” 苏夫人捡了把椅子坐着,将锦盒放在桌子上敲了敲道:“也没什么好物事儿,这都快逢春了。瞧着几件首饰好看,拿来给落儿添添喜气,另外,这是安城一事的银子。苏家做生意一向公道,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落儿出力,苏家出人,五五之数,你且点点。” 薛凌觉得疑惑,她回来还没几天,不该这么快,就能结束那边的事儿。便走上前拿起盒子,打开来一瞧,上层是些女儿家玩意儿。苏夫人的眼光自是极好,她对珠环之物也确实有些偏爱,心头涌上些喜悦。再看下头银票,却很明显不是苏夫人说的五五之数。 薛凌并非在意钱财,只是熟悉军中用度,所以安城该有多少粮草,是有数的。若按三倍价钱算,远远不止这些钱。所以这中间,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事儿。 于是又把盒子放回桌子上,看着苏夫人道:“夫人若是周转不开,暂时不给原也没什么,何必随便拿个数来糊弄我。” 苏夫人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一问,面不改色道:“落儿这么聪明,我怎么糊弄得过去。不过,落儿既然已经如此聪明了,就该知道:自古民不与官斗,商不与民争。我苏家活到今日,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去拿最后一枚铜板。” 薛凌没有答话,她一时想不透其中关窍。 苏夫人站起身道:“苏家在西北那块的生意已悉数撤尽,所有物资不过涨了五分利。落儿手头的小玩意,可还是我添的私房钱呢。下次,我可就不亏本了哟”。言罢婀娜着走了出去。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苏夫人并未带上门,风雪灌进来,吹得薛凌通体生寒,赶紧去关上门。 这一来,薛凌就开始心神不宁,她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可又说不上来。安城粮草被劫一事并未有风声传出来,说明事情和她预料的一样,魏塱果然处处猜忌霍家,这么一点小事都不敢拿到明面上来。 既然不敢说出来,此刻一定在想办法筹集粮草,补安城亏空。且不敢大张旗鼓运送,故而只能在乌州一线取之于民。苏家做尽天下生意,怎会放着到嘴的肉不吃。 她原以为三倍之数卖出已是低估,没想到苏夫人说只涨了五分利,且才过了数日,就连宁城一线的人马也撤出了。怎么算,安城的粮草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筹够了。 所以,为什么?是什么事让苏夫人逃的比兔子还快。她哪儿出了问题? 思索到晚上仍是不解原由,睡意更是无从说起,薛凌研了墨,三更天还在那描一本百家姓。这是近几年的执念,她丢不得那本百家姓。 孔曹严华,金魏陶姜。手上笔刚勾勒到魏字的弯钩,房门被一脚踹开,薛凌手一抖,落了大团墨渍在纸上。 闯进来的,是苏远蘅。不过不是她熟悉的苏远蘅。 黄雀(三) 然而不该问的事情,她向来不多问,只捏了笔道:“做什么。” 此时的苏远蘅满身酒气,发丝散乱,脸上怒气横生。不答薛凌的话,上来冷不丁直接掀了桌子。 薛凌顾着那本百家姓,抓起来急退几步,仍是没避开飞散的墨渍,身上染了一片。 晚间睡衣单薄,沾水就贴着肌肤。她到底是个女儿家,一时又羞有气,抓起平意指着苏远蘅道:“你发什么疯。” 不料苏远蘅浑然不顾她手上利器,走上前来扯了薛凌衣领。酒气四溢,口不择言:“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是鬼谷重生,还是诸葛在世。你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一连串诘问让薛凌摸不着头脑,她有心要直接把苏远蘅手剁下来,却终究不敢伤了他。 偏衣服被死抓着不放,酒后之人的力道特别大,她推了好几下还推不开。干脆一剑下去,将苏远蘅抓着的那块衣料切了下来。而后飞快的扯起床上外衫裹在身上。 平意锋利,她下手又准,自信不会伤了苏远蘅。但在苏远蘅眼里就不是这么回事,还以为薛凌有心要砍他手,是自己缩的快,才堪堪避开。这一吓,酒意总算醒了些,站在原地,瞪着薛凌没说话。 薛凌收拾好身上衣衫道:“苏少爷今晚是喝了几坛子,是哪家的姑娘不周到,要到我房里寻消遣。” 其实薛凌已经好几日未见苏远蘅了,苏家年关事多,何况她也不怎么留意这个人,自然没怎么惦记。没想到,苏远蘅一回来竟然闯到她房里胡言乱语。 苏远蘅突然满目颓然,凄怆的看着她道:“薛凌,不是我喝多了。是你喝多了,西北苦寒,冬日粮食本就奇缺,你要让多少人……。” “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叫我”。苏远蘅话未说完,被薛凌一脚踢断。 这个名字是芒刺在背,是如鲠在喉,是她那年春雪里怎么也捡不起来的半个馒头,他苏远蘅怎敢叫的么这么理所当然? 这一脚正中苏远蘅胸口,他并未躲闪,整个人被踹的跌倒在地。不知是起不来,还是不想起来,倒在那里半撑着身子一直咳,半分也瞧不出往日风流的苏家公子相。 薛凌思索着那句“冬日粮食奇缺”,觉得分外好笑。这苏远蘅莫不是关心起了百姓死活? 干脆问道:“多少人怎样?他们不过是蝼蚁,锦衣玉食吃得,残羹剩饭也舔得。天子死了尚不过跪三跪,你娘亲才涨了五分利,苏大少爷操的哪门子心?” 薛凌说的云淡风轻,心头却有千斤之重。 她既催着苏夫人提高价格,自然想的到底层日子难熬,可这难熬,也不过一时半刻节衣缩食罢了。当年西北战起,饿殍遍地,那些人不也活的好好的,事后更是记不起薛弋寒半分好来。 苏家迎来送往,什么景致没见过,这么点微末小事,何以让苏远蘅成了这般癫狂样子。 有什么事儿,是她没料到的? “落儿~”这一声落儿,苏远蘅已经带了哭腔,喊完停了好久,才继续道:“西北库勒的粮价,都涨到了十倍之数。再过几日,只怕那一片的商人,要血流成河。”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不等薛凌答话,苏远蘅草草抹了一把脸,站起来退出了房门。 这话说的如二月春雷,薛凌没去追苏远蘅,赶紧想着那句十倍之数。 怎么会这样,平安二城已不比以前,仅做瞭望只用,日常驻兵不多。她不过想试探一下魏塱与霍家局势,所毁粮草在乌州就该能筹够,怎会波及到库勒去?而且价格之高,远远超出她想象。 越想脑子越乱,心不在焉的收拾了屋内残局,才躺到了床上,打算明儿再问,门外有人敲门道:“落儿姑娘可曾睡下?” 是苏银的声音,若无要事,这个人怎么也不会来找自己。薛凌又一个翻身起来开了门:“大半夜的,何事?” 苏银满脸焦急:“扰了姑娘清梦,小的也是没法儿,劳烦姑娘且去夫人那看看,少爷喝了些酒,小的劝不住。” 薛凌转身抓了平意跟着苏银出了门。看来这苏远蘅当真是疯了,在她这没闹够,还闹到了自己亲妈那。正好去看看,是山崩了,还是地裂了,要他在这寻死觅活。 还没走进去已经听到里面苏远蘅怒不可遏。苏银做了个手势,一溜烟不见了人。薛凌也没敲门,直接推开走了进去。 不知今日是什么良辰吉日,这一大家子居然都没睡。苏夫人妆容精致,屋里烛火高照,显然是一开始就没歇下的。 薛凌正要说话,却是苏远蘅抢了先,见她进来,更是激动:“你也来了,正好。你们大事已成,开不开心,你们就那么喜欢踩着人骨头走路?” “远蘅”。苏夫人坐那,终于是没了平日笑意,两个字喊得怒气甚重。 苏远蘅听见她叫,尊卑不顾,拿手指着苏夫人道:“商人命贱,商人命贱。你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为什么商人命贱,不是别人,是你,是你苏姈如,是你苏姈如让全天下的商人和你一样命贱”。又转过身来指着薛凌“还有你,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当真以为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你扯着不相干的人送死。薛家这般行事,当年怕也不是谁冤了他。” 薛凌脸上冷的要凝出冰来,她不知道自己扯着谁去死了,除了当晚那个被羯人砍死的卒子,还他妈有谁死了! 死的何其凄惨才能让苏远蘅在这里大放厥词。这屋子里的对话传出去,怕才是真的有人要死了。她看了一眼苏夫人,无声的表示着自己的愤怒,苏远蘅再多说一个字,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来。 苏夫人避开了薛凌的目光,也没正面回答苏远蘅,只轻轻问道:“到底是谁命贱,你劝了这几日,有几家愿意撤?贱不贱都是自个儿给的。可背后翻云覆雨的,不是我苏家手脚。” 苏远蘅像是突然被谁拿走了全身力气,再没有刚才狠戾,面上全是哀伤,喃喃道:“你说的对,你说的对,都是自找的,自找的。”声如蚊吶,分不清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屋内两人。说完便摇晃着走了。 薛凌盯着苏夫人不说话,这二人吵的太过诡异,加之这两日她忙着别的事儿,实在不知怎么了。一时之间问都不知道从哪问起。 “落儿早些去睡吧,不必盯着这事儿,圣人不仁罢了。” 黄雀(四)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风停雪住,冬日寂静。屋内炭火正旺,床上罗衾锦褥,正合如梦佳期。只是,还有谁睡得着。 薛凌在床上辗转了半宿,仍是未得一刻安眠,一大早就爬起来要找苏远蘅问个究竟,却并未找到,连苏夫人也没了人影。 便只得回了房,拾掇着自家东西。安城事一了,她不该再留苏家。 罢了!洪水滔天,也随便吧。 婢女送来早膳,匆匆用了些。雪霁初晴,苏家园子里几株早梅都带了花苞,点着残雪,倒是好看的很。 中午时分,还不见苏夫人人影,薛凌却撞上回府取东西的苏银,抓住了问道:“来来回回的做什么,出了何事。” “此事跟姑娘干系不大,夫人说…”,苏银结巴着不肯回。 “你家少爷都半夜踹我房门了,说什么干系不大。纵是寄人篱下,好歹我也是清白女儿家”。薛凌摸着袖口,这几年学的油滑,便拿这些礼仪之事为难着苏银。 “。这。这个。具体小的也不知。今早圣上下了斩奸令,这不,人都忙着呢,我得赶紧取了东西去夫人那,可一堆人等着”。苏银一边擦着汗想“你算个什么女儿家”,一边忙不迭的找理由逃了。 斩奸令,能有什么奸斩。最近也没听说什么人下了狱了。薛凌把玩着平意,回屋子批了件衣服出了苏府门。 街上早就人生鼎沸,南来北往,茶楼酒肆,无一不在夸当今圣上雷霆手段,救万民于水火。 她没站在金銮殿上,听不见百官陈词。只是那个年轻天子的声音从四方传来,震耳发聩。 “朕,殚心竭虑,唯恐有负苍生。而今西北之地,天灾未平,人祸又起,奸商当道,致民不聊生。传朕旨意与地方官,凡此次粮案中价盈三倍者,不必报,立斩之。没其所得,还之于民。” 当不必报,立斩之! 薛凌灌了一口热茶入喉,压下那一点心头惧意。她回来不过七八日,这个粮价,一天一翻,也到不了十倍之数。便是到了,哪有皇帝强令商人罢市的道理。 如何这个西北,就真成了苏远蘅所言,血流成河。 不只是她,所有人都在问这个问题。当局者迷,薛霍魏苏,无一家预料的到,安城那一点星火,最终成了燎原之势。 薛凌不过胸中愤懑,一为试探天子与霍家关系,看看魏塱敢不敢在明面上与霍家不和。所以烧了安城粮草,二借此让宁乌一带百姓吃点苦头,出出那句“薛弋寒该早些死”的恶气。才快马赶回来让苏夫人抬高粮价。 苏夫人听薛凌如此说,有意占个先机,先涨了一成收市面上存粮,打算赚一笔。 魏塱并不惧霍准能借这两万人粮草拿走安城,只想着扶持沈家不易,能少点事端就少点事端。走了私账拨给沈元州一大笔银子。 沈元州一心惦记着快点筹够,连夜递书回去叫人两倍价暗中收粮。 霍准无非也就是想往沈家头上多泼点脏水。非战期间,丢粮事小,欺君却是大罪,最好罪加一等。为掩自身之过,不顾百姓生计。于是也派了人四处哄抬粮价,想嫁祸沈家。 这淌浑水,谁也无意让它决堤。偏四只手一起伸进去搅和,加上地方势力推波助澜,一瞬间,就是滔天巨浪。 苏家最先发现不对,趁着这块烫手山芋还有人争先恐后的接,险境之中仍是利涨五分全抛了出去。 沈元州也开始坐不住,他自然不敢在一处购入大批粮食,特意叫人分散着采买,更加惹得谣言四起。加之前有苏家看似马失前蹄,低价卖了,许多粮商干脆捏着存粮不放,一日三涨,唯恐自己少赚。 到最后霍准也发现自己无法收场,他纵横官场多年,却不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哪块地不是官商勾结,衙门里的人一坐实缺粮的事儿,更是肆无忌惮连手市井从中渔利。 短短数日,奏章就递到了魏塱面前。 人人不得独善其身,亦人人惶恐。 苏夫人看似稳坐军中帐,眼线却一时也不得闲。怕朝廷下令从源头查起,替罪羔羊只能是她苏家。 沈元州站在金銮殿上,冷汗涔涔,他这几日在京中,不知这事儿如何就成了今日之局。 魏塱左右为难,这事查不得,细查下去,沈家保不住,他这个天子也难摘干净。 霍准亦皱了眉头,这一纸诉状原该他递上去,宰相体恤民情,请皇上一查到底。竟是沈元州粮草丢失之过,为掩自身罪行,不顾西北之安。 只是,此时他不敢,安城只丢了那么点粮食,怎能导致西北十倍数额之巨。查,就是查他霍家暗中动了手脚。 于是多方不谋而合,要快些,死几个人,这事儿就过去了。 死,就死商吧,此事无关众人,是奸商利令智昏,当杀。 于是一纸令下,县衙官兵成列闯进粮铺,但凡账本有丁点不对,立时血溅三尺。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上者行之,下者效之,连那些微末小贩,十有八九都没避过这场祸事。西北几城的主街上,血水凝成冰印在地上,几天几夜都褪不下去。 苏远蘅在翠羽楼醉的不醒人事,前几日他还在四处奔走,一刻不得歇。 “刘伯,退吧,不行赶紧让家里歇几天,不能再拖了”。 “苏少爷,我晓得你是好心,可那几个儿子不听啊,就是听,哪里退的了。你知道王大人放了多少石粮在我刘家名下,你瞧瞧这世道,这十分利,上面的拿走九分,剩下一分,都是咱脑袋换的呢。” 乌州总领家 “老爷老爷,拿回来了拿回来了。你说现今儿卖点粮,万岁爷咋动这么大火,幸亏咱没自己干,刘家也抹干净了” 寿康宫 “母妃,朕......”。魏塱有些失言,他不想当个昏君。 “塱儿,天子不会有错”。淑太妃指甲上的豆蔻,今日尤其的艳。 宰相府 “爹…”。霍云昇,也并不想当个无赖。 “云晟不必自责,陛下令下的如此之快,当无灾民”。霍准所求,不过是权,并非佞。 苏夫人落了笔,簪花小楷还未干透,远方魏塱与霍准也刚把锦盒扣上。三人所书,竟是同一内容:安城粮案。 原今日皆不过扬汤止沸,明朝仍要釜底抽薪。长街之上,尸骨未寒,这些人已经惦记着何时才能借此事令对手毙命。 薛凌巴巴的做了回螳螂,于是人人皆想当黄雀,不知他日事起,谁才是那只蝉? 春沉(一) 山雨欲来之时,所有人都恨不得把头埋沙子里,而今尘埃落定,魑魅魍魉便逐一昂首阔步的登台。 还有两日,便是除夕了,苏府仍旧空无一人。祸兮福之所倚,一下子没了那么多异己,安知苏远蘅那几滴眼泪不是喜极而泣? 魏塱忙着收集当日证据,有,是霍家放了那把火,无,也必须是霍家放了那把火。 霍云旸上书,为固边防,当设平安二城监察史一职,天子准奏。 霍家不动声色的把人塞进了安城。丢粮一事,不能一击毙命,那也要务必成为压倒沈家的一根稻草。 薛凌描了一夜的百家姓。手里书的是赵钱孙李,口中念的却是匡君扶国,只希望这翻来覆去的催眠能压住自己那一点邪念。 纵是岁月磋磨,到底丹心仍存。她怎能为了一己之私,让生灵涂炭。 然而两地实在相距太远,她终究无法对那场腥风血雨感同身受,偏这几年颠沛流离,想来都是切肤之痛。 周吴郑王,描着描着,恶意不减反增。当年她父亲、她薛家、她平城上下,是不是都如同今日商人,不过是人掌中玩物。 原来别人能做的事情,我薛凌,也做得。 天色将明,一本薄薄的百家姓早已描了好几遍。推开册子,郑重的铺了一张纸。 苏家所用,无一不是好东西,练手也是名贵的松烟墨。里头兑了杜衡汁,入纸不晕,落笔生香。 薛凌学的,本大多是兵法战道,偏逢太傅退隐,便很是学了些文人玩意。她以为这一生除了用来挤兑鲁文安再无用处,不曾想,有朝一日,用到了自己身上。 她薛家一门忠烈,在皇帝眼里,不过指尖小丑,可以随意拿捏。 君以草芥待我,我当以仇寇报之! 描了几年百家姓,笔力倒是大涨,几个字写的龙飞凤舞,不逊宋沧信上狂草。那本就不多的一点点愧意,也被这一夜回忆消磨殆尽。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那又如何。从来时势造英雄,她薛凌,当造时势。 酉时两刻,礼部侍郎官宅的侧门被人扣响,小厮嘟嘟囔囔的从屋檐下火盆旁站起来去开门:“这大晚上的,谁啊,也不走正门,平白添晦气。” 才开了一条缝,更觉得晦气了。门外一个佝偻妇人,面色灰白,捏着个帕子捂着嘴咳,也不知是不是肺痨。 小厮虽是嘴厉,倒是心善,看这架势,后退两步问:“这谁啊,讨饭也不选个正街,让人发现窜到小巷侧门来,不当贼子打死就是福气,还敢在这扣门。也就是遇上小爷我,你且等等,我看看有啥剩饭。” “小爷,小爷,咱俩不是讨饭的呢,我想见见你家老爷”。妇人说的气若游丝。 小厮瞪大了眼睛:“你是个什么身份,开口就要见我家老爷,看清楚了,这可是齐府,你要是站正门口,早被人打出去了。” 正说着话,妇人身后冒出个明媚少女来。少女身上衫子朴素,一袭鸭黄色罗裙,水绿带子束了腰,外头裹着棉布大氅,双手缩在袖笼里,好奇的盯着小厮看。虽远不似府里几个小姐娇俏,但眼神灵动,夸一句秀色也当得起。 妇人递上一枚象牙佩给小厮:“劳烦小爷,若你家老爷回绝,老妇转身就走,不纠缠小爷的”。说完又慌乱的从身上摸出一大把散银子来,讨好道:“请小爷喝茶。” 小厮瞧着那一捧银子碎的跟沙粒似的,也不知这寡母样的妇人攒了多久。一半心疼一半嫌弃,只接了腰佩:“算了算了,不要你臭钱。” 谁料把腰佩接过来一看,小厮就愣了一下。这枚象牙配贵不贵重的先不说,但上头那个“礼”字,府里没人不认识的。 礼部侍郎齐世言,在朝中,原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弱冠高中状元之时,先帝曾笑言“礼记有言,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爱卿生来齐家,当能治国”,一时传为朝野美谈。 齐世言更深以为傲,不少随身爱物都上书“礼”字,以示自己修身,齐家,平天下之心。 后世事无常,此间不表。但这枚象牙佩,镂空处玲珑剔透,雕镌细如游丝,“礼”字刻的铁画银钩。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吓的小厮赶紧把两人叫了进来道:“你俩委屈着且在这避一下风,我这就去请老爷。” 少女扶着妇人颤颤巍巍进了门,妇人道:“你且去,也不知老爷记不记得这位故人,我们在这等等就行了。” “那您老歇着。”小厮一溜烟没了影。老爷忠义,这要是什么贵客,自己也与有荣焉。 “梅娘演的极好。”小厮一走,少女就换了一副面容,再不是刚刚怯生生的模样。 在陌生的地方,左手下意识的抚了右小臂,那一点冰凉仍在,才能安心下来。有这种习惯的,不是薛凌,又是谁呢? “小姐谬赞了,我们干了半辈子迎来送往的生计,这点又算什么。”妇人咳的与刚刚一般无二。 这几日连着下雪,天空灰蒙蒙的,星星也瞧不见。薛凌干脆倚在墙上,一边等,一边琢磨着齐世言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一早就决定不会在苏家长留,但来齐家,也就是近几日的决定。安城一事,多少给了她个教训。 静下心来想想便知,她弄丢的那点东西,怎能搅的如此天翻地覆,分明还有其他人暗中添油加醋。天子魏塱还急不可耐的息事宁人,那个幕后黑手,该在朝中才对。 当务之急,该有个身份和那些权贵光明正大的打交道,商人显然不够格。这一来二去,就选了齐家。 从表面上来看,齐家一门早已败落,礼部侍郎也就是个虚名了。但薛凌对这个门里的事情格外感兴趣。 齐世言的大女儿齐清猗是现如今陈王妃,以前的太子妃。外甥女,正是死在平城的无忧公主。 按薛弋寒的例子,薛凌想了千回百转,先帝心腹之中,江家靠的是咬了薛弋寒一口,薛家身死,齐家作为前太子岳父,是凭什么保住的他满门荣耀? 除非,无忧公主是齐世言主动送过去的。 春沉(二) 左脚踏的是太子惊马,右脚踩的,是无忧死国,脑袋上还顶着先帝亲家的帽子。如此风口浪尖,齐世言仍能如履平地,可见人情练达。 要进齐府,本也不易。可谁没个风流韵事,何况当初名噪一时的状元爷。 京中最大的红粉之地翠羽楼一直是苏家产业。物尽其用,除了当个销金窟,自然也包括收集点老爷公子的床上密事。薛凌解闷之时就刚好翻到过齐世言的露水恩爱。 十多年前,翠羽楼出了两位才貌双绝的美人:梅香雪色。梅香善舞,雪色善音。双姝并蒂,名动京城,千金难买一笑。 达官贵人争相竞逐之时,雪色却突然消失。翠羽楼只对外说是恶疾,暗本上却记得清楚,双姝原是卖艺不卖身,却不知如何,齐世言偶入翠羽楼,当夜就做了雪色的入幕之宾。 那时的齐世言已有家室,且为高门贵女。记不记得这一夜多情另说,总之雪色并未等来心上人,来的是齐夫人。 二人聊了什么不知,然后雪色不顾自己与梅香姐妹情谊,一定要为自己赎身,远走他乡,再无音讯。 如今的翠羽楼,已经完全是苏夫人当家,薛凌找梅香自然轻而易举。只是美人迟暮,不过十来年,当时的才貌双绝,就成了今日的佝偻妇人。 然而事情出奇的顺利,甚至比薛凌想象的还要好一些。雪色当年一门心思要赎身,竟然是有了齐世言的骨肉。可惜她没等来昔日情郎,来的,却是情郎的夫人。 离了翠羽楼,雪色又没什么谋生手段,对一个柔弱女子,美貌反而成了累赘。数月之后,即将临盆,只能又遣人偷偷求了当时的姐妹梅香。 梅香怒不可遏,却也心有不忍,仍是前往照看。但人算不如天算,雪色难产,香消玉殒,孩子也没活下来。临死就把那枚象牙配给了梅香,请她有机会向齐世言带一句: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然而梅香并未在翠羽楼再见过齐世言。她跟雪色哪里知,文人风骨,齐世言当日只是和几个公子哥赌酒失言,事后自责不已,再未踏入过风月之地一步。 她一介烟花,更不可能来齐府问个明白,直到薛凌找上门。 其实,事过多年,海誓山盟怕都已成过眼云烟,又遑论她二人姊妹之情。不过,她需要银子。 刚好,薛凌手上捏着大把银子,且不问她缘由。于是二人一拍即合,梅香花了一整天细细的给薛凌讲雪色的往事,直到晚间才来到齐府门前。 也不知这齐府园子有多大,齐世言还没过来,这个时辰,没理由不在府里的。 “梅娘有几分把握”。薛凌又问,此事若不成,再进齐府实在困难。只是齐家小姐的身份远比杂役奴婢好使,她实在忍不住铤而走险。 “小姐交代的事儿,老妇都已经照着做了,谋事在人,且小姐音容,与雪色有差。只盼小姐勿要食言。” 薛凌笑了一下,这位梅香话说的委婉,一面提醒着自己外貌与那位便宜娘亲相差太远,一面说着不成功也是要付银子的。果然是迎来送往的事儿做多了,这般有趣。 也就懒得再回话,手摸了摸自己脸,这张皮相说美人已经是勉强,要说是绝色,实在是眼瞎了才行。 终于有了灯火向着这边来,薛凌赶紧站到梅香背后,接着把手缩进袖笼里。 来的正是齐世言,脸上表情青紫交加。薛凌偷偷瞅着,觉得实在担不起一个礼字,只是此时人在屋檐下,没有抬头的份。 “你是谁,怎会有我的贴身之物。”齐世言语气不太好。他本是在书房忙着,小厮突而递上这东西。当年荒唐,霎时映上心头,当即赶了过来,怕惊动了夫人。 文人墨客,风流原是雅事,但被人闹到家宅,那真是无颜见同僚。 “老爷好记性,还记得是自己贴身之物,却不知当年贴身之人,老爷心中可还有一点余念”。梅香突然悲凉起来,事隔多年,她也历经冷暖。薄情寡义见的多了,还以为自己对雪色一事没什么执念。可见到齐世言才知,自己哪里放的下。这句话,是帮雪色问,何尝不是帮自己问啊。 “阿爹”。齐世言没有答话,薛凌抢先露出半个脑袋脆生生的喊了一声。若是进了齐府,不就得这般天真作态,不如早些演着,早些入戏。 齐世言吓的不轻,指着薛凌:“你...你....你..你胡乱叫什么,你是谁?” 梅香扯了一把薛凌:“齐老爷记不记得也不要紧,雪色妹妹早已香消玉殒多年,我原无意扰了老爷清誉,只是,咳...咳...咳..您瞧我这身子,撑不得几日的,落儿已经是嫁龄了,求老爷您开开恩,为奴为婢给她指个清白人家。” “她…她是...她是什么..”。齐世言都有些结巴了,这两年他齐家祸事不断,此刻再来个青楼女儿,实在是担当不起。 “她是您的骨肉,老爷。”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当日..我当日。”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齐老爷,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不会找上门的。她一介孤女,又是...咳..咳....又是...她活不下去的...齐老爷...我不能负了雪色妹妹所托”。梅香咳了半天,也没把那句烟花出身说出来。 薛凌站一旁,瞧着齐世言不说话。 齐世言终于无话可说,面前这个姑娘是不是他骨血尚无定论,然而来人确实是当年知情人无疑。 佳人曼妙,如在眼前。当年他不过与几位同僚把酒,谈及食色性也,被人嘲惧内。春风得意之际,又是薄酒下肚,怎经的起这般激将,恍惚中就踏进了翠羽楼。 正逢双姝舞罢,梅香已经退了,雪色抱着琵琶回眸一笑。这一眼,惊为天人。 才子佳人,金风玉露一相逢。当夜窗外云雨,窗内亦云雨。 红烛账暖,雪色用指尖摸索着齐世言胸口问:“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君子可知,胡不喜?” 齐世言当时已酒醒,他知,他故作不知。 春沉(三) 天色微明,齐世言留下一枚象牙配,忙不迭的出了翠羽楼。那枚腰佩价值不菲,是自身爱物,应该够这一夜春宵了吧。 两月之后,名动京城的翠羽双姝只余其一。说是快二十年,想起来,似乎也就是弹指一挥间,齐世言呐呐道:“怎会.我当日…我当日。” “老爷如何,外人怎能得知。雪色妹妹曾遣人上门找过老爷,怕是想要言及她有孕一事,可惜齐夫人…..”。梅娘想起了雪色,若不是齐夫人出言侮辱,只怕自己的妹妹也不至于寻了绝路。 “你说她是我女儿,有什么证据。” “时过境迁,民妇又能有何证据,齐老爷是要滴血验亲还是怎样都自便。民妇时日无多,不敢求让落儿认祖归宗,只求老爷您日后多多照拂一二,不要让她一人孤苦无依。” “梅娘不要这样说,我不稀罕齐家的。”薛凌扶着梅香摇摇欲坠的身子,想着戏文里那些生离死别的场景,幽怨的补了一句,内心觉得莫名好笑。 齐世言又问了些生辰八字,半真半假实在难有破绽。最终这位礼仪大家没把薛凌赶出去,安排了一间客房说明儿见见夫人。 梅香却死活不肯同住,道“既然老爷已经知道落儿的存在,是留是去,都与她无关,她不想见到害死自己好姐妹的齐夫人”,言罢转身离去。 薛凌跟着个小厮在齐府里绕来绕去,这个齐世言跟她想象中的样子不太像,若是老谋深算,行为举止不该是今晚的样子。不然,就是伪装的太好了。 想是冬日人歇的早,这一晚也就没旁人打扰。齐家的床反而没苏家的舒服了,硌的慌。 客房惯常没人住,也没炭火。小厮不知从哪移了几个炭盆,半天暖不起来。以前在平城冷惯了不怕,这两年养的娇贵,刚躺床上,冻的直哆嗦,薛凌就分外想那件貂裘。 后半夜总算暖了些,刚睡了个囫囵觉,就有人把门敲的山响。眯缝着眼瞧了瞧,正是昨晚那个小厮,哭丧着脸叫她:“我的小姐,您可快点起,夫人传您呐。” 小厮觉得自个儿实在委屈,昨夜他只当是有故人找上门来。谁料得到,这不仅有故人,还有新人啊。这几日,府里忙着筹备除夕夜,晚间歇的早,所以昨晚夫人不在。 不知老爷回房跟夫人怎么说的,这天儿才麻麻亮,他就被人提到大厅好一阵骂,然后亲自过来请这位大神。 薛凌觉得自己有点不清醒。苏家人情冷漠,又常年有人在外,自然从不请人用饭,爱吃就吃,不吃拉倒,所以贪睡也没人催。 为着安城的事儿,好几天都没睡着过。好不容易昨儿放下了,偏齐府那个屋子凉的跟冰窖样,又睡得极晚。这般早就来叫,要不是常年习武的意志力,她都不一定爬的起来。 呵欠连天的到了主厅,看见主位上坐了个华服妇人,赶紧按学得施了一礼:“夫人好。” “你是什么东西,敢站着跟夫人说话,一点规矩都没有”。齐夫人身边的嫲嫲是乳娘,一早听说了这事儿,气的七窍生烟。 他齐世言是状元之才,自家小姐也是侯门贵女。先帝爷亲指的婚,这两年,齐家不是侯府扶持着,就凭着和前太子那层关系,哪还有什么侍郎当。 狗屁的诗书传家,衣冠礼乐,清清白白的纳个妾也就罢了,居然和个妓暗通曲款,还弄出个孽种来作践自己小姐。 薛凌困的迷迷糊糊的,半眯着眼睛。只听得敢站着三个字,莫名觉得自己又回了平城,薛弋寒冷着个脸喊“你还有脸敢站着”。一时间想不到别的,赶紧跪下去撒娇般喃喃道:“我知道错了。” 她生的不美,却十分秀气,此番卸下心头诸多防备,睡意里带着憨相,实在可爱的紧。 “你….”嫲嫲本来是准备了一堆说辞,看薛凌满脸诚恳,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卖可怜,一时都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赶紧拼命的给齐夫人使眼色。 这个小姐什么都好,就是没点手腕。当年若不是自己跟着,没准让个烟花进了门,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既然这姑娘好拿捏,三言两语赶出去就是了。 齐夫人极不自在,她生在富贵之家,自幼双亲疼爱,婚配又是以礼闻名的状元郎。若说有那么丁点不顺,就是前太子事件了。可大女儿现在夫妻恩爱,做个闲散王妃,她也觉得挺好。 当年老爷说是醉了酒,她有些芥蒂,也转眼就去了。高门大户三妻四妾又不少见,何况自己膝下无子,只有几个女儿。可自己找去的时候,那个女子也没说有孕了啊。乳娘说取个烟花,娘家夫家的清誉都要丢进了,才草草打发了走。今天怎么又冒出个女儿来。 昨晚老爷回房说的吞吞吐吐,她吓的都慌了神,等天明夫君上朝一走,就赶紧叫了乳娘商量。 好在是个女儿,若是个儿子,更是天都要塌了。与嫲嫲计较了一番就赶紧遣人把薛凌叫了过来。还以为十分难缠,看到这幅场景,她也不知道说什么。 情急之下更加误会了嫲嫲示意,还以为要维持自己当家主母的风度,咽了咽口水,和颜悦色的对薛凌道:“起来吧,坐着说话。” 嫲嫲捂了脸暗暗道:“我的小姐啊,你当是贵客啊。” “坐着说话,坐着说话”。薛凌念了两遍,这是个什么问题。薛弋寒开场白一直是那几句,她都已经准备了一堆答案了。怎么突然来个新问题,然后猛的一激灵,下意识的就要摸平意。不料今日着实困的厉害,平意居然不在袖子里,一下子吓的睡意全无,才看清自己身在齐府。 “夫人叫你起来,你还跪着做什么”。嫲嫲不耐烦,这个姑娘莫不是个傻子。 “多谢夫人”。薛凌揉了一下膝盖,实在太难堪了,自己是有几日没睡了,困成这样。 与嫲嫲商量好的那些场景一个都没出现,齐夫人实在不知道自己该问啥,赶紧喝了一口茶,艰难的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我无姓,娘亲唤我落儿。” 春沉(四) 薛凌站起来,清醒着很识趣的没找椅子坐,站在那分外恭敬。 “可不就是个破落户,也不知从哪得了我家老爷贴身之物,就巴巴的赶着上门来攀高接贵,也不看看这是哪儿,夫人问你,要是有一句虚话,一准叫人拔了你舌头”。一看自家小姐那样子,嫲嫲就知道只能指望自己了,赶紧硬了口气吓着薛凌。 “嫲嫲不用这样说,我生下来就不知父亲是谁,过了这么些年岁,知不知道又有何妨呢,不过是梅娘她病的糊涂了,我来齐府,只是想求老爷留我几日,了了梅姨心愿,她没几日了。夫人是顶好的贵人,求求您开开恩,许我睡几日柴房也行,挑水劈柴,我什么活儿都会的”。薛凌伸出手示意给齐夫人看,把梅娘给的台本子背的一字不差。她常年拿剑,手上自然老茧横生,还真是像极了干粗活的人。 在梅娘嘴里,齐夫人是个极厉害的绝色,撒泼这条路不好走,还是讨巧稳妥些。但今日瞧着,也不过尔尔,倒是旁边的嫲嫲嘴皮子十分厉害。薛凌这般想着,又乖乖的补上一句:“便是钱粮开销,我也愿意自己出的,梅娘她,实在是苦的很,求夫人当我是个阿猫阿狗。多不过半月罢了。” “你这..你这..你这就是…..”嫲嫲气的指着薛凌说不出话,刚刚还觉得这姑娘是个傻子,这一瞧,哪里是个傻子,分明是个人精。原以为说自己生娘艰难也就罢了,倒拿个将死之人做文章,万一传出去,倒说得齐府辱没外室之女不算,连个将死之人也不肯垂帘三分,这以后小姐的脸往哪搁。 可惜嫲嫲是个明人,齐夫人却不是,她看薛凌说的委屈,心头一下子诸多不忍,昨晚老爷又说姑娘家生母已去,看那双手,也知道这些年过的实在苦。而今养母又快不行了,找上门来,怕也是着实没什么出路了。 这府里家大业大,养几日闲人也没什么,就算老爷真要留下来,一个女儿家,又能争些什么。 齐夫人,是阳光雨露下的三月春花,没经历过严冬的人,心能险恶到哪里去呢? “既如此,你且住着吧。其他事儿等老爷下朝回来再说”。她看着嫲嫲挤眉弄眼,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问点啥,片刻前,是说好了先给这外室女一个下马威,再找理由赶出去罢了,可一开始说的那些对话一句也没出现啊。 嫲嫲实在拿自己的小姐没办法,赶紧扶着走了,对着薛凌恶狠狠的念叨了一句:“好好呆房里别出来,老爷下朝自然能识破你。” 这就结束了?薛凌有点不可置信,按自己得到的信息,齐府不该这么简单才对,可齐夫人已经出了门,齐世言还没下朝回来。自己站着实在没意思。 心思一闲,又开始犯困,赶紧找了个侍女带着自己回房。这会炭火倒是把房内熏得极暖了,她倒床上就再没挪过位置。 再醒的时候,窗棱的影子都调转了个方向,屋里不知啥时候多出几碟点心干果来,一壶茶水尚有余温。这齐府的待客之道倒是很好嘛,估计是看她睡得熟,都没叫她。 昨晚起就没吃什么东西,睡足就饿得很,捻了一块软糕要吃,直觉窗外有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几乎是本能,薛凌抓起盘子里瓜子,分辨了一下方位,腕上带力,瓜子就破窗而出。 “哎呀”。窗外却是她没料到的一声姑娘家娇呼,听嗓音最多不过十五六。 赶紧抓了平意塞袖里开门走出去,窗子下果真是两个粉装玉琢的小姑娘,其中一个正帮另一个揉额头。 见薛凌走出来,脸上分明是惊慌之色,却叉了腰指着薛凌,故作霸道的问:“你怎么敢在齐府打人。” 薛凌盯了半晌仍未说话。平城自然无姑娘,苏家都是婢女,翠羽楼的更不必提。她以为,她十二三岁看的那些话本子都是假的。 原来,遇上方知有。这世上,真的有女儿家皎皎如明月,濯濯如清泉,连无礼都是赏心悦目的姿态。 若薛璃无恙,是不是,自己也该是这幅模样? “你…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敢打人。”齐清雨见薛凌不答话,赶紧又追问了一句,她与齐清霏一母同胞,只大了一刻不到。 府上什么事儿哪能瞒过自家小姐,好奇心作祟,不顾娘亲禁令,偷偷来瞧薛凌,没想到被抓个正着。 齐家最重礼仪之事,一时又羞又急,只想快点把薛凌哄回去,这个人一眼看上去比冰还冷,不像个姐姐,倒像某些个哥哥。 “我还以为是坏人,不是故意的。”薛凌回过神来,赶紧把笑容挂脸上。幸亏刚刚下手不重,按苏府的日子,她哪能扔瓜子,应该是直接把平意扔了出去。 “谁是坏人,谁是坏人,嫲嫲说你才不是好人….你”。齐清雨涨红了脸,急不可耐的辩解着。这偷窥之事说出去,爹不知道要板脸多久。 她话没说完,背后齐清霏露出脑袋来,额头红了一小块,倒也没破皮,亏得没打着眼睛。先扯着齐清雨道:“三姐姐快不要说了。” 又看着薛凌,不好意思道:“有人说,府上来了个三姐姐,原来的三姐姐只怕要成四姐姐了,三姐姐气的很,非要拉着我来看….我们….”. 齐清霏本是要辩解说“我们原是要走门的”,齐清雨却先急了,推了她一把道:“怎么是我拉着你来看,明明是你拉着我来看,一出了事就往我身上推。这个人打着你,我帮你说话,你倒是把自个儿摘的飞快。”说着停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头看着薛凌问:“你拿什么打的清霏。” 这两人争吵实在有意思,薛凌本是假笑,此刻都忍不住真的咧了嘴角。齐家有哪些人,自然是查过的,这也不是什么密事。 齐夫人膝下无子,只有四个女儿,大女儿齐清猗,便是那位陈王妃了。二女儿齐清蔓,应该比雪色的真正孩子大些,实际却和薛凌差不多,已经许了人家,过几月,就要完婚了。剩下就是一对双生女儿清雨清霏,大概就是眼前这两位,年岁还不足十五。 薛凌将右手上瓜子往空中一洒,左手伸出去全部接住,笑道:“这个。跟戏班子学的杂耍,原能打碎碗的,刚刚可是没用什么力道。” 春沉(五) “你竟这般厉害,再打一颗我瞧瞧”。清霏整个人都探出来,上前一步满怀期待的盯着薛凌。她跟清雨一般年岁,可占了个晚生少许的便宜。齐家最小的女儿,性子更是活泼些。 薛凌瞧了瞧手上瓜子,想捡颗大的打院子里树叶。齐清雨却一把扯着清霏走了:“你瞧什么瞧,还夸上她了不是。一会娘来了才有好瞧的。” 看着两人远去,清霏似有不舍,还巴巴的回头望了一眼。薛凌觉得这齐府的人还真是个个都随性。齐夫人也就看着色厉,实际上跟苏夫人截然相反。这两个小姐,也就是娇蛮多些,对她这个外室之女,谁也没有上前为难。 倒是齐世言,为何迟迟不来找自个儿呢。看日头,这个点早该下朝回来了。没理由就这么认了自己这个便宜女儿吧,又或者,是真的打算随便自己住几日,梅娘一死就丢出门,所以懒得管了? 胡思乱想也没什么答案,用了些茶水点心,干脆又倒在床上补眠。 迷糊着有人在外扣门:“姑娘可醒着?” 薛凌起身看天色,已是傍晚时分了,开了门,见丫鬟提着个食盒道:“姑娘可算是醒了,且用些东西,老爷唤你稍后去书房问话。用完了叫我便成,奴婢名叫叫绿栀。” 薛凌接过食盒,搁到桌子上打开瞧,倒也不算寒酸,除了饭食,还有一碟子鲜果。她赶着见齐世言,三两下吃完了,跟着就到了书房。 昨夜侧门口灯火晦暗,两人其实都没仔细瞧过对方,今日书房亮堂,齐世言盯着薛凌良久才道:“你似乎不像我,也不像那位。” 薛凌并未低头,反而直视着将齐世言看了个遍。她倒是有些明白了雪色为何对齐世言一见倾心。 状元郎的名头,在京中本不逊于她绝色双姝,又是这般的美髯郎君。书中所言,世间女儿一瞧,只怕都要予取予求。可惜,多年之后,齐世言提起,连名字都懒得说出口,“那位”两字概括了所有。 两幅顶好的皮相,生出了她,实在是说不过去啊。这个问题,梅娘一早就说过了,果然齐世言问的委婉。 “女儿家多的是改头换面之术。犀玉满头花满面,负妾一双偷泪眼。娘亲她说,希望我这辈子貌若无盐,无灾无难”。论言语功夫,谁能及的上苏夫人。薛凌早就想了答案,暗暗把雪色说的极是凄苦。 效果颇好。负妾一双偷泪眼,齐世言终于想起了些什么。那夜无边春色,怀中女子云鬓花颜,知书识礼。喜欢,他怎不喜欢。只是,他如何喜欢。买笑为雅,娶妓为俗,俗不可耐,愧对圣贤。 事后只敢说杜康误己事,如何能言,原是东风动人情? 那个女子是怎样的心如死灰,才隐姓埋名,连女儿的容貌也要遮掩。 不由得有些心酸道:“原是如此,你娘亲她善音律,可曾教你些什么。” “一样也不曾,此物娱人,不能娱己,且娘亲去得早,我与梅姨给人干些粗活为生,没时间学习这些。” “可曾识字?” “只念的一本百家姓,娘说,爹爹便在其中,叫我记着即可。” “这样,原是这样,你且先住下来。我自会安排下去。” 齐世言终于问不下去了,毁其容貌,夺其才华,连识文断字也少有。可想而知,那个女子,是恨到了什么地步。终究,是他愧她。 再看着眼前薛凌,只觉得亏欠实多,又巴巴解释道:“非是我不关心这事,下朝就该来瞧你。只是羯族不日就要来访,朝中礼仪之事繁多,等忙完了..忙完了自会..自会看着你的。” 他一时还没完全接受这事,没能把那句入家记谱说出来。等忙完从长计议也好,总不能顶着个烟花之女的名头活着吧。 “多谢”。齐世言叫不出女儿,薛凌在这个场合也实在难喊出爹爹二字,皱着眉退出了书房。 她刚刚没听错吧,齐世言说的是羯族。羯族一直依附鲜卑,怎会独自来访梁,也不知来的是谁。明日便是除夕,这对汉人是个大日子。对羯族来说却算不得啥,既是不日就要到,那多不过初四五。怪不得齐世言今天回来的如此晚,算算最近这个礼部侍郎的事儿还真多,既要接待使臣,又要准备着先帝三年大祭。 薛凌一跨出门,绿栀就迎了上来,夫人早就交代着,如果老爷没叫赶人,那就是打算留着了。不必再住客房,府里已经收拾了没人住的独间别院,直接带过去。 这八九成要当府上的小姐了,乌鸦变凤凰。她这么想着,赶紧讨好道:“姑娘不须回客房了,夫人吩咐收拾了别院给您,离三四小姐的院儿不远,您且去瞧瞧,哪儿不合心意,再叫奴婢改。” 薛凌没答话,只低着头跟着走。这事太顺了些,以至于让她有了奇怪的想法。 这齐府能保下来,该不会就是因为,这齐世言太蠢了吧。 蠢的毫无威胁,一心只读圣贤,丝毫不闻明争暗斗。如果是这样,那真是最大的笑话。 世间哪有这种道理,机关算尽才得一二,这一园子顺其自然的,反而占尽人间富贵。 怕是这齐世言藏得太深,一两日看不出来? 焦头烂额不得解,又莫名想起石亓来,不知道他在羯族是个什么身份,这次会不会来?羯族既独自来访,莫不是跟鲜卑有了嫌隙,来寻求梁援手。 薛凌想的入神,脸上表情冷了些,吓的旁边绿栀也不敢再说话。只走到院落门口才道:“姑娘,我们到了。” 薛凌抬起头,才瞧见确实是到了门口,赶紧挂了笑对绿栀道:“多谢姐姐,刚刚想梅姨病情挂念的很。” 绿栀这才放下心来,瞧着是个好说话的主儿,倒没旁人说的那样难缠,推了门道:“姑娘也莫急,明日秉了夫人且去瞧瞧就是了,屋里备了热水,您先梳洗梳洗,奴婢给您瞧瞧晚膳去。”绿栀走着又转身回来低声道:“四小姐的院儿离得最近,她最受老爷夫人宠着,万一有什么冲突,姑娘您可先躲着点。” 何以连个丫鬟都这么古道热心。 “薛凌不明,人既不为恶,何以学恶?” “世间恶者,不知者为高,知之而不为者,尤高。知恶以防,不以攻,凡不知恶者,亦难抵他人之恶也。” 太傅之言尤在耳。这个齐府,是不知恶,还是知而不为? 春沉(六) 薛凌进了院门,发现倒是清幽的很,几颗矮松还有残雪未尽。主屋没落锁,里面香汤冒着热气,旁边凳子上还搁着好几套换洗的衣物。瞧着料子并不比今儿遇见的那两位正经小姐差。 既来之,则安之,沐浴最能使人心静。就当是刀光剑影里求得一点安宁,骗几日富贵千金做做,这人生,总该有点甜头吧。 这般想着,便解了衣衫。在浴桶里正闲适着,绿栀又巴巴跑了进来,薛凌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把整个人都浸入进水里。 在平城,身份缘故,这等私密之事就不得不小心再小心,苏家虽是放肆了些,也就是下人准备下热水罢了。此刻突然有人闯进来,手头又没个防身的,就觉得惊慌不已。 倒让绿栀也愣了一愣,回过神来,想是穷苦家的女子没人伺候过,第一次觉得羞涩罢了,赶紧哄到:“姑娘不必害臊,奴婢进来瞧瞧水温合不合适罢了,你且先探出头来,别呛着自己。” 薛凌探出头来,抹了一把脸,觉得自己实在太过惊弓之鸟。这个齐府,一时半会总不会有什么大事。又笑着对绿栀道:“多谢姐姐,我一个人惯了。” “这都是奴婢该做的,哪有什么多谢不多谢。唤我绿栀就成,以后,绿栀还要姑娘眷顾着呢”。 其实绿栀比薛凌还小些,人总有自己的一点私心。几个正经小姐已经有了贴身丫鬟,万一这位成了主子,以老爷夫人的为人,总不会亏待到哪儿去。自己跟着,总比日夜洒扫的强吧。此刻不好好伺候着,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薛凌将手肘支在在浴桶沿上,瞧着绿栀,突然就“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真好看,人好看,心也好看。如果,她自己是这个样子就好了。 “姑娘笑什么” “没什么,你且将我旧衣递来一下。” 接过旧衣,薛凌从里衣袋子里掏出个锦缎荷包来递给绿栀道:“梅姨说,走到哪,都要知恩图报,绿栀既对我好,我送你个小玩意。” 荷包里是十八粒金珠,颗颗有拇指头大,上头雕的正是十八位永驻世间阿罗汉。金珠两侧又极精巧的以所雕丘壑为暗扣,使十八粒珠子可以首尾相连成一串念珠。薛凌第一次瞧着,就觉得极有意思。干脆问苏夫人讨了来,把玩了好些时候,又拆了放荷包里,必要时刻还能伤个人。 绿栀接过荷包打开一瞧,瞬间花了眼。这么贵重的东西,府上倒不是没见过,但谁也不会拿来赏给下人。这新来的姑娘又是出身寒微,怎么会有这等金银,赶紧双手递还给薛凌道:“这个奴婢不敢收,怕是姑娘贴身的,还是好好留着。” 薛凌也不奇怪,苏府库子里的东西,随便挑一件都能砸死一众当铺当家的,绿栀这等反应也在预料之中。笑着道:“不是什么贴身的,不过是娘亲以前一些玩物罢了,何况,我有求于绿栀姐姐,这个,权当给你的谢礼。” 绿栀狐疑的盯着薛凌,雪色这等私事自然不能叫个下人听了去,府上只说来了个小姐,以前过的苦的很。她听这语气,不像是苦到哪里去,更加不敢开罪了薛凌,道:“姑娘有什么事吩咐就是了,奴婢能办的,肯定帮你办妥当。用不上这个的。” “这些不过身外之物,女儿家把玩正适合,你拿去吧。我想求绿栀姐姐替我想想办法,我有心每日出府去照料一下梅姨,又怕没了齐府名声,夫人不喜”。薛凌把下巴也搁在浴桶沿上,糯糯的说道。这个女儿家也有女儿家的难处啊,出个门还得家中首肯,她要耐住也属实不易。 绿栀也被逗笑了,她见薛凌送这么贵的礼,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就这个。这位姑娘在桶里泡了半晌,脸上红润,五官柔和,说话也软软的。并不是传言那般普通,反倒叫人越看越喜,真真有点像府上的小姐了。做人也好,进了齐府还不忘病重的养母。便对薛凌道:“原是这样,姑娘怎不求求夫人,接了养母进来便是了。夫人极好,不会容不下的。” “生母嫌隙,梅姨她,不愿意踏入齐府,何况,做人怎可得寸进尺。” “我们做下人的,怎敢替主子拿主意,不过我且帮你与夫人提提。姑娘也莫太过焦心。” 绿栀终是收了那一荷包珠子,薛凌在桶里也泡的开心。晚膳是清粥并了鱼羊炙,这一日过的,好像比这三年加起来都舒心。 今天的房间里,炭盆放的早,这会已经暖了许久了,左右无事,拿出平意想舞一舞,院门处却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齐府不该有什么人找自己才对,还敲的这般鬼祟。薛凌捏着平意开了门,才发现是齐清霏站门口,左右瞅了瞅才进来。 齐清雨和齐清霏长的一般无二,下人搞错也是常有的。薛凌本是认不出,开门的时候瞧见来人两只手捂着个碗抱胸口就猜,这肯定是清霏。 薛凌猜的不错,清霏脚才跨进来就压低了声音道:“你赶紧把门关上”。她是偷摸着来的,娘亲和三姐姐没说什么狠话,可都在自己房里生闷气,还不许她过来瞧,也不知道生的什么气。 少女一点也不顾忌,自己先跑进了屋里坐着。一看到薛凌走到屋门口就开心的指着桌子上碗道:“快快快,你快打给我瞧瞧。” 薛凌顺着手指看过去,这可不就是个板上钉钉的齐清霏。桌上多出一只海碗,碗里装着大半碗瓜子。旁边少女满脸期待,眼睛里全是星光。 “大哥,大哥,你快来瞧”。每次薛璃有什么好玩意儿,也是这般表情。可惜大多时候她都不屑一顾,整日关在屋子里的人,能拿出什么好东西啊。除了那年的两只兔子。 薛凌走上前把瓜子尽数倒出来,抓了一把在手上,自己退了十来步,都站到门外了,又笑看着清霏道:“你也退的远些,碎片莫伤着了。” “你等等,你等等”。齐清霏喊着跑了出来,站在薛凌身后,抓着薛凌腰间衣襟,只露出个脑袋看。 薛凌觉得自己身子僵硬了一下,这两年,她已经极不习惯与人这般接触了。只得咬了一下牙忍着,四五颗瓜子依次弹出。 最先一颗将桌子上碗打的四分五裂,碎片弹到空中。余下的几颗又飞快的打中空中大块一点的。刚刚还是一只青瓷好碗,现在叮叮当当掉了一桌子,拼都拼不起来。 齐清霏看的呆住,手都忘记松开。薛凌伸手到腰间,重重的扯了一下,才把衣服从清霏手里扯出来,回转头问道:“好看吗?” 清霏先拍了手掌,然后才道:“好看!好看!你真厉害。我只在戏台子上看过,可三姐姐说那是假的,是碎碗拼着的,一扯就散啦,原来是竟是真的。你是在哪家戏园子,明儿我就叫府里请来唱。” “怎么样?怎么样”?由于经常给薛璃捡石头,薛凌身上总有碎石,天长日久就喜欢当暗器打。薛弋寒不屑这些旁门左道,鲁文安却专门寻了铁弹子来给她玩,练了小半年,准头就好的很。她也这般雀跃的炫耀给鲁文安看。 “崽子真厉害,劲儿再大点,瞅准那个羊脖子,不行咱扔匕首,以后出来打羊都不用拿弓,省的你爹念叨。” 很久没人这样毫无遮掩的夸自己厉害了,薛凌瞅着清霏道:“请不来啦!我呆的那个戏班子,台主死了,散了都快三年了” 她薛家在皇帝眼里,可不就是唱戏的么。 春沉(七) 昔日哄薛璃那些把戏,今日都用到了齐清霏身上,这姑娘从刀枪棍棒问到斧钺钩叉,好在薛凌虽没用过,却大多见过。随便忽悠两句也惹得齐清霏羡慕不已,道“爹爹不许女儿家失了德行”,言语之间多有落寞。 薛凌看了看自己手,又觉得可笑起来,她羡慕着齐清霏,却不知齐清霏居然觉得她活的自在。 这世间种种,是真喜欢,还是不曾得到,所以意难平? 绿栀进来续了三四遍茶,见齐清霏还在,实在忍不住催:“四小姐,这都快亥时啦”才把她给催走。 薛凌白天睡得久些,倒也不困,只没什么事,也就收拾了靠坐在床上盯着那本百家姓出神。 绿栀收拾了桌上碎片,欣喜的过来道:“姑娘,夫人许了,只说注意些,莫出了什么丢人的事,以后进不得门。” 这一家子好说话的程度极大的超越了薛凌预料,既许了自己出门,那还是早些歇下。明儿虽是年三十,白日里总是能去看看的,正好说是给梅姨送些吃的。 这一夜合着窗外落雪声,薛凌睡得极安稳。梦深处,平意都丢了手,跌出老远,这是好久没有的事儿了。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想趁着天还未完全明偷摸着出门。没想到今儿年三十,齐府的人早就忙活开了,薛凌倒是晚起的那个。 绿栀捂着嘴笑道:“我见姑娘睡得熟,左右也是无事的。早点都热着呢,奴婢伺候您梳洗了再用”。说着去侧屋拿了巾帕等物过来。 薛凌想说自己来就成,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道:“你且帮我挽个发髻就好,其他我自己来,以后也是如此,不必事事替我,我原是一个人惯了。” 绿栀停了正拧帕子的手,脆脆的答应了一声“是”,也没多问,便去收拾了头油梳子。又捡了根红玉的钗子来,说“图个吉利”。 薛凌确实是事事自己惯了,唯独对于女子发髻一事,怎么也学不好。今日假手与人,妆罢对着铜镜,觉得自己,好像离什么东西又近了些。 没想到姑娘家早起的事儿这么多,以前她不过洗洗脸罢了。今日描眉涂粉,七七八八的一堆事下来,又用了早膳,出门已经不早了。 除夕夜才是一家团聚之时,白天街上反而热闹。确定身后没人跟着,薛凌才叫了马车,先去钱庄兑了银子,又行到城郊梅姨住处。 土院里老远就闻到药味,其实说梅姨时日无多,这话还真没骗人。薛凌不懂医,但也看的出来,梅香咳血,很明显是不治之症。就不知道快死的人,要这么多银子有何用。 门没上闩,不过这种栅栏编的门上不上也没啥区别,薛凌推门进去,循着一丝热气,才看见梅香已经卧床不起了。旁边药罐子下的炉火倒还燃着,也不知药熬了多久。 听见有人进来,梅香虚弱的喊了一声“雪儿?”。 薛凌停了脚步,脸色也冷了下来。这个名字明显不是喊她,可她找到梅香的时候,梅香说她孤身一人。 梅香见无人应答,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才看见是薛凌,眼里闪过一丝惊慌,急忙咳着掩饰道:“咳咳….原来是姑娘,我以为姑娘昨日不来,就不来了。老婆子..也找不得你。没想到姑娘...姑娘是个好人。” 薛凌知她在说谎,顿了片刻,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必要跟将死之人计较。便把身上包袱解下来道:“分文不少,梅娘自重。”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姑娘这一生定会飞黄腾达。” “娘亲”。门外有人喊着掀了帘子进来。 “不要进来”。几乎是同时,梅香不顾身子,吼了一声,吼完又咳的气都喘不过来。 薛凌转身,对上一张倾城容颜。明明不着脂粉,身无饰物,身上外袍洗的发白,还带着补丁,偏只是站那,能让春日百花失色。 进来的人显然没料到屋里还有旁人,愣愣的看着薛凌道:“你是谁呀!” “你先出去...咳咳..先...咳咳..出去”。梅娘抢着答。 “娘亲,你别急啦,我先出去”。姑娘似乎很是明白梅香的身子,完全不敢违背她的意思,转身就退到了外面。 薛凌回头盯着梅娘不说话,她猜到了,只是没打定主意要怎样。 “她,她是我的女儿,许…许了人家,姑娘莫误会...你莫误会..耽误不了姑娘的....” “梅娘家事,与我何干”。薛凌也挑了帘子出门,未看旁边少女,径直走出了院门。 只是站到院门外,一时间却再没挪步。 那个叫雪儿的姑娘,才是雪色真正的孩子吧。她并未死去,反倒是被梅香藏起来了。 “你好厉害,好厉害!” 薛凌想起昨晚拍手的齐清霏来,左手不知觉得搭上了右手手腕。 有些东西,拿到了,就不想丢。何况齐三小姐这个身份不知道还要用到哪天,谁知道梅香临死会不会说些什么。 院子里的两个人,手无缚鸡之力,此处也没什么人。最好是杀了,以绝后患。可她当真没有预谋的去杀过一个人,何况还是这样的老弱妇孺。 薛凌被自己这个想法吓的心惊肉跳。越想越觉得不能再停,不然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赶紧见鬼似的的离开了这。 直走到人多处才平复了心情,暗暗念叨:“慈不掌兵,慈不掌兵。自己不过是起了恶念,并未伤人。” 逛了些街市,又绕道苏家取了东西,苏夫人已回了府,两人相视一笑却并未多言。这一圈子兜下来,才从侧门回了齐府。 没人来烦她,她也懒得出门烦人。也不知齐府里人想的啥,明知自己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倒件件给她备齐了。唯一能碰碰的就是那根笔杆子了,纸上写写画画的算计着如今的局势,打发了一个下午。 晚间还以为又要一个人吃饭,绿栀却极为开心的跑来叫:“姑娘,夫人说叫您一并吃个团饭”。丫鬟自然是得意不已,夫人肯定不会自作主张,这必然是老爷交代的。说明老爷已经默认这新来的姑娘迟早要入族谱的。 跟着绿栀走到主厅,发现还真是有俩空位,主位显然是留给齐世言的。梁朝朝例,除夕百官也有个小夜宴,怕是还得等会。最末位自然就是她的了。桌上齐夫人,三个小姐,还有一个银发老太太,应该是齐老太,看着神智不太好。齐清霏看见薛凌就很开心道:“快过来,快过来。” 其他人谁也不说话,这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好久。齐世言才大踏步的走了进来:“母亲夫人久等了。” “老爷回来就好,早些入座吧。” 丫鬟布了菜,又递上洗漱的水盆。薛凌瞧着众人模样来了一遍,这的规矩,倒比苏府还讲究。 好不容易齐世言开口了:“大家都饿了,快吃吧”。 薛凌正要扒饭,齐老太又拍着桌子站起来:“都别吃,都别吃。祖母还没发压岁钱。” 齐夫人有些哭笑不得:“母亲急着了,该是一会守岁才发呢。” 齐老太一听把桌子拍的更响:“我没糊涂,你们老说我糊涂,我早早就给我孙女备着呢,来来来”。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三个荷包来,一个清一个清的叫着。给完了开心的拍着手道:“哎,可是人人都有了吧,祖母疼你们吧,咱齐府的丫头,都是祖母的心尖肉。” 薛凌捏了筷子不知道该往哪下,这个齐老太有些痴呆,可红包没她的,终归是有些下不来台。 “母亲,儿子收了个义女,烦您老人家再添一份。” 春沉(八) “啥,又生了一女”?齐老太听力也不大好,瞪大了眼睛问齐世言 “不是一女,是义女。” “哦,是一女,这,这我真是老糊涂了,你等等,你等等,我得找个东西补上。” 一桌子谁也拦不住这个老太,只能哭笑不得的看她在身上摸索,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一枚金币来,红绳编了结串着,上书平安喜乐四个字。看着不值什么钱,但应当是齐老太日常把玩的物件儿,面上都摸出油性光泽了。 “快快快,快去给我去个好看的荷包来”。齐老太一边拆着上面的系绳,一面指使着身边丫鬟。 好容易把金币拆出来,丫鬟也拿了荷包来,齐老太又郑重其事的挥着手道:“这放压岁钱,不能给人瞧着,你们都把眼闭上。” 一桌子人乖乖闭了眼,直到听见她念叨:“来来来,快拿给给我新的孙女,祖母明年肯定记着,偷偷再给补个大的”。 薛凌睁开眼,站起身子,伸手从齐世言手里接了过来,捏了捏,放进袖子里,乖巧的道了声:“多谢祖母。” 城中已有烟花爆竹声响,其他几人脸色各异,齐清霏却浑然不觉,催着:“快些吃,快些吃,都饿好久了,一会我也还去燃爆竹呢。” 似乎生来就不曾吃过一家人的年夜饭,在平城自然是三军将士尽欢,薛璃又见不得外人。苏府那一桌子那不如自个儿吃。今晚虽小有嫌隙,但好歹气氛融洽。齐世言说些朝野趣事,又谈及清蔓的过门之期,最后不忘叮嘱清雨清霏两姐妹克己守礼,女德女戒。 三个齐家女儿开始还顾忌着薛凌,后来饮了些果酒,也就欢欢喜喜聊些小女儿心思。 齐夫人也看着薛凌道:“老爷既开了口,我也不会薄待了她,衣食起居权按作小姐的份例来,以后倒不要说我这个当家主母的不是。” 薛凌正要回话,齐清霏抢先揶揄齐清雨:“果然三姐姐不是三姐姐了,以后都要叫四姐姐。” 齐清蔓长些年岁,又是待嫁之身,言行就温柔许多,赶紧道:“清霏莫要胡言。” 齐世言举起杯子对着齐夫人一饮而尽道:“齐某三生有幸,才得迎娶夫人。” 齐老太吃一半就乏了,让人扶下去了。席还未散,齐清霏又扯着薛凌要走,不忘跟齐世言讨饶:“今日除夕,百无禁忌。爹爹不能板着脸的。” 京中烟花的样式实在繁多,齐清霏又精力无穷,以守岁的名义直拉着薛凌玩到后半夜才放她回自己院。 绿栀早就用汤婆子暖好了床榻,薛凌解了衣衫,袖子里同时滑出两样东西来:一是平意,而是薛老太给的那个压岁荷包。 隔着荷包摸索着里面那枚金币,隐约能摸得出平安喜乐四个字的轮廓。薛凌捏着荷包站床前沉思良久,一阵风进来,才惊觉门没关,旁边桌子上那本百家姓被吹的页面翻飞,赵钱孙李,一闪而过。 城郊农家院里,梅香房中最后一点炭火也熄了。她艰难的把薛凌给的包袱塞到雪儿手里。包袱她拆开看过的,果然按照她的要求,一百两的碎银子,剩下的全部是五百两一张的银票,共计五千两。 “雪儿,娘亲....死后..不要声张,随便葬了就罢了,你要是找不到人,求义庄的管事收去也行。财不露白,你找个钱庄存起来,寻个靠谱的人,再拿出来做个小营生。” “娘亲哪来的这么多银子,怎么不早些拿出来,我们就有钱买药材了,娘亲你撑一撑,这会怕是没人来,我天明就去请大夫”。雪儿在梅香床前守了半夜,脸上泪水就没断过。梨花一枝春带雨,更显其清丽无双。 梅香神思都有些涣散了,那个姑娘看样子是进了齐府,也许,也许齐世言还念旧情?也许自己不该瞒着雪儿?不行的,不行的,负心多是读书人。雪儿被自己保护的这般单纯,经不起豪门后院。 还有苏家,苏家...苏家..雪儿最好不要留在京城了,有了这笔钱,这一生总该衣食无忧吧。 “娘亲,娘亲不行了,雪儿,你答应娘亲,此生不做有违心意之事,你答应娘亲,娘亲才能瞑目,你发誓给娘亲。” 梅香撑着最后一口气,看着雪儿三指顶天,终于闭上了眼。 深夜不敢出门,雪儿直守着梅香的尸体到天明,才一家家去求壮年帮忙处理一下后事。偏年初一,家家忌讳。直至正午,还没一个人肯伸出援手。 “死了”?苏府张灯结彩,焕然一新。苏夫人却不改往日神色,漫不经心的问着。 “死了,人一直守着呢。” “落儿给了多少银子。” “钱庄老板说是兑了五千两的散碎银票,是不是全给了就不知。” “看着点,找个机会带回来。那么一张脸,这辈子五千两就埋没了,这生意真是要亏死。梅香也是犟,荣华富贵不要,死无所葬倒是喜欢,找个人去帮忙埋了吧,好歹送了个人进齐府,也算间接帮我办事了。” “是,夫人。” 京中又有了新鲜事,礼部侍郎新收了个义女,家中排行第三,原是故人遗孤。这齐府,当真是一门金花儿。 年例期间,百官原都是有假的,只是羯族使臣立马就要到了,齐世言是忙的马不停蹄,一日也未在家里呆,带着礼部的人各种忙活。这是梁羯第一次避开鲜卑直接会面,他力求既不失大国风范,又兼顾着求和之心。 祈福拜佛,薛凌跟着转了两日才知,这后院的事情也这般多且杂,全是磨人心性的东西。今日没有齐夫人要求,说什么也不跟清霏出门了,自己搬了把椅子在院里磕着瓜子,懒懒散散的发呆。 她原以为,齐府身牵先帝、无忧、前太子三位重要人物,必然是龙潭虎穴,自己进来总能抓着点什么。偏偏这几日瞧下来,这府里是浅且静,一眼见底,什么龌龊事也抓不着。 齐府安然,要拿什么事儿,去搅动朝堂的太平呢? 若一直这么风平浪静,潜龙如何起? 碗里瓜子都见底了,就剩七八颗,薛凌瞧了一下,端起来一扬手尽数泼到空中,碗往地上一丢,平意顺势滑到手里。起身挑剑,寒光凛冽,每一粒瓜子连仁带壳都被对半劈开,洋洋洒洒的落在地上。 把剑收回袖子里,蹲下来去拾地上残片,一边拾一边想:天下之事,也不过这几粒瓜子。再好的模样,仍然经不起刀剑。 风平浪静,既如此,若羯族使臣死在梁国,就该起风了吧。 年过即是春,这举国上下的春色沉沉,东风不起怎得意? 故人来(一) 混乱不是深渊,混乱是一把梯子。 不爬上去,怎么把上面的人扯下来?拾完了地上瓜子和破碗碎片,薛凌也定了主意。懒得从这齐家找东西了,不论羯族来的是谁,总会出街体验一下风土人情。 既然出门在外,自然难免旦夕祸福。 据齐世言的动向,应该还有个两三日才到,时间倒也充足。慢悠悠的拎着椅子进屋,这院里静的能听见叶落的声音。早早交代了绿栀管个膳食即可,倒乐得她一天天逍遥自在。 那日去梅香那,顺道把轻鸿也取了回来,一直藏在褥子下面。此刻无人,薛凌伸手去摸了出来,拿在手中瞧了瞧,想着还是该练练。平意太短,擅防不善攻。有些场合,还是长剑好使。 正算计的出神,有人敲门。薛凌扶了一下脑袋,赶紧把轻鸿塞回褥子下面。住了几天,自然知道来的是谁,这般知礼的只有绿栀一个,天知道那个齐夫人又有什么破事要诸女儿齐聚一堂了。 果然是绿栀站门外,脸上却带着点惊慌,进来就道:“三小姐,有人递了信,说是故人相邀”。不怪她神色有异,清白姑娘家无论与什么人有牵扯,都有碍名声,这才新进了府,就这档子事,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 薛凌怔了一下,这倒是她没料到的。故人,这个京中有她什么狗屁的故人,总不能是苏夫人吧。 一手撕了封皮,扯出来瞧。纸上只有两字:苏凔。 瞧了瞧好几眼,嘴角便有了笑意,还真是故人。不仅是故人,还是个与她同病相怜的倒霉鬼。若真是宋沧回了京,以后倒是有了个能说话的人。 便问绿栀道:“原是梅姨侄儿,来人如何说?” 绿栀稍微放了下心,原来是亲戚。便道:“来人说苏家恭迎大驾,姑娘现儿是齐府的小姐呐,那人说话也恭敬。可是要赶着出门?我替小姐梳个时兴的发髻来,再找俩小厮丫鬟跟着去。” 京城苏家,恭迎大驾。苏夫人这句台词还真是三年未变。薛凌一听和苏家有牵扯就烦的很,更不想带诸多人去瞧热闹,对着绿栀道:“我自己去就行,不用劳师动众的。” “这,小姐独自去,怕是老爷夫人不喜”。绿栀是真心替薛凌想,她喜欢这个小姐。性子软,也不多事,赏赐又大方。给她的东西,比那几个正室小姐手底下的丫鬟贵重好些。万一惹了老爷不喜,自己也落不着好。 “就说我是去梅姨那,爹爹知道的,我同他说过。”薛凌已经习惯了在外人面前把齐世言喊爹。说完这句,没多做停留,就出了院,还是走了侧门出府,径直赶往苏家。 夜深人静之时,薛凌不是没想过苏夫人要啥,这一次的安城事件,更让她明白苏府汲汲营营的在谋求什么。从苏夫人到苏远蘅,都对商人的地位愤恨到了偏执的地步。 十四岁之前,所学不过排兵布阵,杀敌自保,她哪儿接触过三教九流。这两年在苏家见的多了,也觉得世间不公之事,不止她薛家。 人活着,到底求一个什么,是在上位者手里挣扎求生吗? 也不知道苏府是不是算准她要来,连门都没关,都没个小厮守着。今年的苏府布置的格外喜庆,灯笼彩条挂满了院子。 薛凌没瞧见人,但知道她一进府,肯定有人看着的,果然才走了几步,苏银就迎了出来:“小姐回来了,夫人都等好久了。” 进了主厅,苏夫人居然在揉着面团,旁边馅料,模子放了一堆,显然是在制点心。瞧见薛凌,就放下手上东西,在帕子上抹了两抹,笑眯眯的道:“齐三小姐来了”。又对旁边丫鬟道:“收下去吧,不必放着了,你们捏完了蒸着就行。” 齐府收了个三小姐的事儿,已经不是什么秘闻。只苏夫人这么肆无忌惮的叫,总让人有种故意揭你老底的感觉。大家是什么东西,彼此心知肚明,偏她就非要膈应你一下。 “宋沧呢”?薛凌不想多言。 “嘘”。苏夫人将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谨言的手势,放下来又道:“落儿莫要胡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虽然天下重名之人众多,苏家也不想惹上杀身之祸。再说了,落儿就不想我?” “姐姐”。 薛凌正要说话,后头突然有人不可置信的叫,转身过去。一个靛蓝色衣衫的少年映入眼帘,身上有金丝绣了暗纹,披着一件玄色大氅,手里还捏着卷书本没丢。 十四五正是往开了长的年级,一别三年,加之苏夫人应该有意调整其容貌,她已经认不太出这是那个抱着她腿的宋家二少爷了,只那一声“姐姐”还依稀能听出当日颤抖。 她捏着剑,两眼血红,因早已打听过消息,知道是霍云昇押囚,以至于到最后分不清自己是想杀人还是想救人。抓住宋家两兄弟之后,本就难以同时带着俩个不会武的人走,加之一直想着霍云晟会不会亲自来战,故以一直困在那,盲了心只顾让剑听声而动,恨不能让街上伏尸千里。 直到宋沧惊叫了一声大哥,才看清宋汜中箭,胸口位置,断然是活不成了。 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到底要做啥。当时仓皇逃窜的半月让自己心硬如铁,不顾宋汜还有一口气吊着,直接将其一脚踹出老远。扯了宋沧,接连纵起,跑了好几条小巷才勉强甩开追兵。 脱了身上带血衣衫,又散了头发。宋沧似乎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突然变了个女子,也是这样颤抖着喊了一声:“姐姐….”又哭哭啼啼的说:“我大哥..我大哥他…”。 薛凌对于哄这种小孩子,本是极有经验,只当下情况哪儿还有心情,不等宋沧说完,一边脱他衣服,一边口不择言道:“你哥死透了,我扛不起。” 接下来的几天,宋沧就再没说过话,直到苏府说要送他见官,才又抖了嗓子喊薛凌“姐姐。” 其实薛凌也没比宋沧大多少,但她身量高出平常姑娘家一些,当时又蓬头乱发的,宋沧误以为她年长好几岁。 薛凌瞧了片刻,是宋沧没错,这是她一手保住的人,可以和她分享所有的过往,聊一聊当年之事因何而起,谈一谈明日之事如何了结。 她回忆了无数次的平城故梦,终于有个人能来告诉她,真的,那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不是一场臆想。 该有个人,真情实意的喊她薛凌了吧。 走了几步到檐下,“别来无恙啊”。她笑着对苏凔道。 故人来(二) 宋沧也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来。刚刚薛凌背对着自己,他还是能直觉的感知到这就是当年带着自己九死一生的那个姐姐。等薛凌转过身走到自己面前,却反而不敢认了。 宋家几代人在京中不过是个芝麻言官,家训一直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族里人人习文,科举仕途才是正道。唯有自己的父亲叛逆,远走边关。虽然最后官拜副将,给家里带来诸多荣耀,可长辈提起,总要说一句“匹夫之勇”。爷爷更是日夜监督着他跟大哥手不释卷,唯恐这俩孙子也入了歧途。 原这般太平着,似乎这一生也不错。良师请着,明书读着。十三四的稚子还没什么远大抱负,只想着就算他宋沧不能高中三甲,总能在二十岁前混个榜上有名,捞点笔墨饭吃。 直至那日祸起萧墙,不等皇帝问斩,宋汜和宋沧先成了众矢之的。家中人人恨不得食其皮肉,连狱卒都不敢把他俩和其他人关在一起。 牢门能隔绝行动,却止不住那些粗鄙之语。所谓诗书传家,所谓怀瑾握瑜,在人头将要落地面前,全部成了一纸空谈。 宋汜年长一些,一开始还尽力捂住宋沧耳朵,后来也懒得管了。大家都要死,多说两句,多听两句,又有什么干系。而宋沧自被抓就一副木然的样子,他甚至思索不清发生了什么。 直到从狱里被提出去的那一刻,这几日因惶恐失去的神智又因为更大的惶恐回到了脑海里。 他要死了,是被人把脑袋砍下来那种。 一路有民众扔砂石烂菜,言语里都是各种刻薄的侮辱,祸国、殃民、凌迟、喂狗。 好像全天下都已经知道他的父亲做了什么,而他尚且不知。 突而一声巨响,烟雾弥漫,吸入鼻中让人昏昏欲睡,真是好运气啊,晕过去一会就感觉不到疼了,他痴痴的想。 偏还没睡过去就瞧见,囚禁自己的牢笼被寒光劈开,一块湿帕捂上自己嘴鼻,人一个激灵,立马就清醒了过来。有黑衣人扯了自己和大哥跃下马车。刀光剑影之处,全是鲜血。 然后,大哥就倒在自己身旁,又被一脚踢出老远,自己被带着走,只觉得胃里胆汁都要吐出来。 他哪儿经历过这种场面,好几次都觉得自己不如死了算了,实在跑不动了。 然而又死不了。那个黑衣男子,突然就成了个姑娘,与他府上姐姐截然不同,带着他东躲西藏,最后混入苏家商队出了京。 再回,就无宋沧,只有苏凔 原是除夕就到了的,苏夫人格外温柔,说是好生歇两天,就带他见见故人。他猜是那日救她的姐姐,今日果然是。只是那几天薛凌尘霜满面,神色凄苦,换了女子衣服也不伦不类。今天来的却是齐府的三小姐,襦裙套着金丝小袄,胭脂水粉样样妥帖,明眸皓齿的站在他面前,瞧着倒比他小些。 “姐姐”。苏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正经拱手施礼又叫了一声。 “落儿倒与我这远家侄子一见如故,午膳在苏府里用吧,厨房已经备着了,你们且聊些闲话,我这个碍眼的退的远些”。苏夫人在后面道,然后离开了。留下薛凌和苏凔俩人站那。 苏凔正了正神,这几年,他也不是当初那个无知稚子了,压住心头百般情绪对薛凌道:“檐下有风,姐姐还是坐着饮茶吧。” 薛凌也回过神来,原是她失了体面,说是喜怒不形于色,到底难敌他乡遇故。 两人一道回了厅里坐着,苏凔把书本合上放在一旁,洗了茶碗,沏了一杯双手奉至薛凌面前道:“还未请教齐三小姐芳名。” 薛凌未接,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道:“苏府的调子,你学的倒是快”。她在此住了几年,自然知道无外人,轻哼了一声道:“我姓薛,单名一个凌字。” 言罢自己拎过茶壶倒了一杯水,面上已经有了不喜,这个宋沧,自己拼死拼活把他扯出来,今日一见面就跟自己阴阳怪气。 苏凔听得一抖,茶水洒了一桌子。宋家出事之日,他还小。但薛凌的名头,一直挂在薛弋寒身后,京中几乎人人都听过,更遑论他爹是薛弋寒的副将。国公府江玉枫断腿一事更是让薛凌名声大振,谁不叮嘱着少惹那俩西北蛮夫。 他自然知道当时的救命恩人不可能是齐府小姐,但实在想不到如何问,这两年又谨小慎微惯了,并非这般话里有话。 只是听到这个回答就再也控制不住,急切的问:“你怎么会是,我阿爹他..”。他没把那句你怎会是个女儿问出来。天知道一直传着的薛家少将怎么成了个小姐。可是他爹,是实实在在的他爹,是真真切切的因为薛弋寒一事死了。 薛凌道:“我不知宋柏…宋将军他出了何事”。宋柏这个人老气秋横,她跟鲁文安多有不喜,一向直呼其名,今日也没改过来,赶紧喝了口茶水掩饰了尴尬才又道:“我与阿爹一同回京,阿爹下狱之日,我即被霍家追杀,回来,只救得你”。 那一路的生离死别,本以为要千言万语才说的完,可话到嘴边,不过是“追杀”二字就描尽了。 瞧着宋沧难过,她又补了一句:“你哥当日..活不成的,我着实是..带不走他”。当日情急,下手没个顾忌,浑话也说的顺溜。现在回忆起来,总是有点不好意思。 “我,我知道的。”苏凔没有抬头,只回应了一句。 两人一时无话。 终归不是平城人,权当是帮宋柏留了个后吧,薛凌想着。以前本也就和宋沧没啥交集,那股子激动的感情逐渐散去,就不在那么拘束。 默默的喝了一会子茶水,薛凌道:“你回京做什么。” 苏凔也恢复了正常神色道:“男子年十六即可参加科考,春闱快要到了。夫人说早些过来,寻名师点拨一下,力求今年高中。” “你要做官?” “不上朝堂,怎为宋家寻个清白”。苏凔抬起头来,眼里有了光,急切的盯着薛凌。面前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吧。薛弋寒虽死,但皇帝网开一面,祸不及薛家家人,薛凌还能光明正大的入仕。两人连手,一定能洗清薛宋两家冤屈,给无辜枉死之人一个公道。 苏凔太过震惊薛凌是薛弋寒之子,忽略了那句“我即被霍家追杀”。还以为面前的姑娘是承蒙圣恩,才得今日顺遂。焉知他还有命在,是薛凌失去一切之后念着宋柏恩情,才不顾身死去救出来的。 薛凌将手垂到了桌子下面,只要微微用力,平意就能滑出来。清白?她也曾想要个清白。然而哪有什么清白,有又何用,就是天下万民三拜九叩,为她薛家修书立传,怎么换的回她的阿爹,怎么换的回她的平城。 “他攻你上身,你光闪开有什么用,你还手啊,哎这个蠢,人打你不知道快点打回去。等他给你认错是不是。”鲁文安急的在一旁直拍大腿,这个崽子咋不知道还手啊。 心头愤怒终究没有发作,薛凌又把手放回桌上,拿着点心一边掰碎一边跟苏凔道: “等人认错这种事,我五岁起就不会干了。” 故人来(三) 父亲还未定罪就已身死,霍云昇对自己千里追杀,平城薛家亲兵尽数被屠,薛凌都不知要如何讲起。 安城一事更是让她彻底明白,桩桩件件,魏塱一定参与其中。既如此,哪有什么清白可言。 便是有那沉冤一日,不过也是天子权衡利弊,做给天下人看的罢了,而且一定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要被人玩弄于掌股之上? 苏凔不知道刚见面还十分明媚的姑娘,怎么就突然换了面孔,小心翼翼道:“还未谢过齐三小姐救命之恩,不知道齐三小姐有何打算?” “救你的不是什么齐三小姐,我姓薛,你父亲对我的恩,我还清了,宋将军并非因我阿爹而死,你要讨个所谓清白,不用带上我薛家。谁拿走我的什么东西,不是还回来就可以了事,何况他还不起。” 薛凌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她不喜现在的苏凔,觉得文人愚忠,不想多做纠缠,正要走,檐下出来个人对苏凔道:“少爷,都收拾好了,先生过来直接住下即可。” “妹妹..妹妹”。有少年局促的叫着,而后是大火腾空而起,从那个偏僻渔村,烧到这锦绣苏府。 “有劳阿牛哥了,这是齐府三小姐”。苏凔颔了一下首,又对薛凌道:“这是我在老家学堂认识的阿牛哥,他家逢横祸,孤身一人。刚好我需要个照应,就一起来京了,看看能不能闯出个什么名堂。” 家逢横祸,孤身一人。薛凌强行把那点惊慌压下去。她一眼认出这正是几年前把她从水里捞起来的李阿牛,只是,水里捞出来的东西竟带着火种,烧光了少年父母亲朋。 李阿牛并未认出薛凌,一是知道了些规矩,草民不能直视这些官家小姐。二是那时薛凌也还年幼,又狼狈不堪,不是今日长开了的富贵模样。只恭恭敬敬道:“小姐好。” “阿牛…哥”。薛凌压了一下嗓子道,打消要走的心思。这苏凔怎么会跟李阿牛遇到一起? 若有什么愧,就是那条江,一直横在心里过不去啊! 李阿牛没看出气氛有什么异常,道:“少爷没别的事儿,我就先退了”。 “阿牛哥自行去就是了。” 婢女送来两盏燕窝,仍是惦记着薛凌不喜甜,碗里只放了半枚蜜枣调味。薛凌拿起勺子搅动着碗里汤水。一边搅一边想:李阿牛竟还活着,当日他去了哪,他又不会武,怎么能躲得开霍家的人。他知不知道,这一切就是因为他好心捞了个人。 苏凔看薛凌举止怪异,道:“可是不喜这个。” 薛凌回了回神,说不喜也没能不喜到哪儿去,毕竟这是好东西。说喜也就罢了,平城哪来的这玩意,有也是薛璃的。又觉得刚刚自己话重了些,笑笑道:“我不太喜甜食。你既有意为官,那我在此先祝金榜题名了。” 苏凔看了薛凌片刻,笑出了声,这个姑娘一刻三变,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她。就如同当年初见,本以为救走自己的是个盖世大侠,谁知一头青丝泄下来,成了朵沾雨芙蓉。 薛凌道:“你笑什么。” “我笑三小姐言语举止皆与其他女子不同,让人忍俊不禁。既然三小姐与在下所谋不同,恕苏某冒昧,小姐所求何事?” 十七八的少年已经有了君子之风,青涩仍难掩其冠玉面容,这般坐着温言细语的问薛凌,画风看着雅的很。 偏薛凌一阵毛骨悚然,她本就与这等书生接触的少,这种之乎者也的口吻更是让人联想到小时那个糟老头子。又觉得苏凔笑的诡异,一时恶趣味起,干脆招了招手示意苏凔附耳过来。 苏凔不解,又带着点男女授受不亲的忌讳,迟疑了一下,还是十分乖觉的拂了衣衫把头凑过来。 薛凌在苏凔耳边吹了一口气,才缓缓道:“我想刨了魏塱祖坟。” 而后不顾苏凔作何反应,一甩袖子自己走了。这苏府,她比齐府还熟,就吃顿便饭,缓缓刚刚见到李阿牛的心情。 一切自有定数,多想无益,总不过兵来将挡。 她补给李阿牛,天下之大,他要什么,她就补什么。 戏弄了一把苏凔,薛凌觉得心情大好,完全没有想过,自己觉得魏塱还不起自己,凭什么自己就还的清李阿牛。那个少年,也是丢了所有。 苏凔跌坐在凳子上,他已知男女之事,只明白薛凌怕是薛弋寒做儿子养大的,才不做过多大防。刚刚薛凌举止出格不说,说的话更是天下之大不韪。 口吻听起来倒像是句小女儿戏言。可魏塱,是天子名讳啊! 其实薛凌此刻当真是句戏言,心头愤恨虽多,总还没到毁天灭地的程度。这话不过幼时习惯使然罢了。薛弋寒自是刚正热血,可下面的人口无遮拦惯了,只知行军打仗,谈及皇帝,远不如对薛弋寒恭敬。她日夜跟着厮混,唇齿间恶习沾染的多,又拿苏凔当半个熟人,完全不知在文人眼里,忠君体国四字是何等大事,说也说不得。 苏府园子里牵红挂绿的过着节日,腊梅也开了个遍。放空了心思,还着实好看。怎么自己院儿里就几株光秃秃的树了,好歹自己也是个小姐啊,齐府真是寒酸的很,薛凌攀着花枝胡天胡地的想。 撇去一身腌臜事,她,本还是十七岁的女儿家,正是喜珠玉,爱美景的好年华。 只是,撇不下去,才驻足了片刻,苏夫人就扭了腰肢走到薛凌一侧,捏了枝梅条在手里道:“落儿这么快就聊完了。可还满意。” 厌烦的紧,如今她薛凌已经不是苏府的狗了,苏夫人还这般矫揉相,做给谁看?实在是厌烦,毫不掩饰道:“不满意,百无一用,是书生。” “哈哈哈,落儿变了,可是身份不同,这处事都不同了,是个娇蛮的小姐呢”!苏夫人将软嫩的梅条在手上绕了一圈,笑道:“我也更喜欢落儿些。可惜啊,落儿站不到金銮殿上去,不然散尽家财也值得。” 世人皆知女子不可为官,苏夫人这般讽刺,薛凌也不示弱,道:“可惜,苏远蘅也站不到金銮殿,不然何须你苏夫人散尽家财?” 女子是不可为官,商人亦不可入仕。果然苏夫人变了脸色,嘴角抽动了好几下才低声恶语道:“薛凌,你不过一条丧家之犬,包括另一个,我动动嘴皮子,你俩都要死。” “我不会,苏夫人。不如你再多叫几声薛凌来听,叫的好听些。不用我动嘴皮子,这一院儿都要死我前头。” 故人来(四) 风水轮流转,如今苏夫人气急败坏,薛凌反倒气定神闲,把那句“你叫的好听些”说的意味深长。 这两位一个从小长在男人堆里,又经常去窑子里扛苏远蘅,浑话张口就来。另一位已经浮沉半生,什么腌臜事儿没经历过,个中调戏焉能听不出来? 苏夫人倒被薛凌逗笑了,寻常女儿家,只怕早就羞红了脸。这位倒是好,面不改色还带点挑衅。比之当日初遇拦路要钱的的架势还要张狂些。 她一直以为薛家是假的,这一瞧,又觉得对得起那句薛家少爷的名头。眼前姑娘身段眉眼也称的上好模样,只眸子和舌头十足儿郎做派。薛弋寒要怎么养,才能养出这等人间瑰宝,集男女优点于一身。可惜,就是不能为自己所用。 薛凌见苏夫人不说话,还以为被自己镇住,转了身去,懒得这般郑重其事,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的道:“苏夫人以为我是什么,你捡回来的阿猫阿狗?这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是我主动攀你苏府高枝儿。很明显,现在我有了更高的枝儿攀,不若恭恭敬敬叫我一声齐三小姐,没准,我也能照顾你家生意呢。” 薛凌并非跋扈,只寻常语调当个玩笑着讲,宋沧平安,她觉得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更惊喜的是李阿牛居然还活着。那一家子,总算还有个活口在。 以后的事,全凭自己心意,何况宋沧说的没错,自己不是戴罪之身,暗箭难防,明面总可以嚣张些,就算被戳穿也不要紧。既如此,她何不继续按平城的岁月过? 该她看雨听风起,该她鞭马释尽愁。 摸不透薛凌如何突然就转了个性子,或者说这才是她原本性子,但苏夫人一向能屈能伸,刚刚不过是骤然被戳痛脚而已。这会子平复过来,仍是挂了笑脸,跟在薛凌身后。两人梅园漫步,窃窃私语着,背影瞧来,说是母女也有人信。 然而凑近了听,就知俩人笑里藏刀,寸步不让。苏夫人道:“齐三小姐的手段自然是能耐的,就不知午夜做不做噩梦?倒是苏家见惯了,人为财死,哪年哪月不死几个重利的。” 安城的事,自己愧得,别人却说不得。薛凌掸着花间残雪道:“那夫人也要多加小心,我既不在,缺人护着少爷的,世间悲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小姐年纪不大,感慨到多。要我说这黑发人送白发人也不好过,若是送也送不得,那更是此生憾事。” 薛凌终于不能回话,薛弋寒尸骨无存,鲁文安生死未卜,薛璃相见不相认。她的憾事,哪里是一句送也送不得能概括的? 口舌之争无益,干脆抛了心思去踏地上雪,这个京城,也就雪这一件物事和平城相像。 她有心要休,苏夫人却不肯罢了,凑上来好整以暇的问:“既是齐三小姐说要照顾生意,那我也就讨姑娘一句金口玉言,不知道,安城何日再起火?” 金口玉言,这词只有皇帝才敢说,偏在这小院儿里,大不敬的事反正多了去,似乎也不差这一句。刚折梅沾了些汁子在手上,薛凌一边搓着一边在想怎么回这个问题。 安城何日再起火,那场火是她放的,可她并没想过要死人,若要死,也是死霍家。 还记得苏远蘅当晚失态的样子,当时苏夫人似乎也有所不忍吧,这才过了几日,就来巴巴的问何日再起。这个火,自然不是真的指再去烧一把,只是委婉的试探自己又想怎么做。 怎么做?她本来已经想好了怎么做,可是刚刚苏夫人提起安城,安城一事,死了好多无辜的人。 乱,容易起,却不容易平。所以,起不起? 正纠结的厉害,忽然来了个婢女说午膳好了,苏夫人立刻换了副样子,亲热的拉了薛凌手道:“落儿,走吧”。她也就懒得想了。 一桌子好菜,还有个炭盆,上头架子上一具羊肋骨烤的滋滋冒油。苏远蘅和苏凔似乎一见入故,脸上是薛凌从未见过的热烈神色,兴致勃勃的在那聊着什么。苏夫人过去坐下,对着众人笑了一圈道:“难得今日苏府热闹,倒像自己的儿子女儿全回了。” 苏凔站起来施了一礼:“夫人本是在下再生父母。” 薛凌看的好笑,只轻哼了一声没说话。真是饿了,早上没吃些啥,看桌上爱吃的东西也不顾忌。苏远蘅习惯了,苏凔倒是看的愣住。 苏夫人打了圆场道:“快吃吧,都是自家人,随意些,落儿这样就很好。” 一时间宾主尽欢,难怪苏家喜欢苏凔的紧,薛凌听他张口闭口都是要为商者正名,什么国之重器,民之根本。 饭都要从嘴里喷出来,这苏凔怕是傻了,如果不重农抑商,人人都指望着高卖低买过日子,怕粮库耗子都要饿死。 好笑之余又有点悲凉,虽以汲营为生,可这终究也是个行当。没有这些人,西缺如何东补,南货又如何北往?什么事儿存在都有个道理,怎么就分出个高低贵贱了。 她这几日在齐府小心翼翼的憋坏了,清霏那些人用膳都听不得筷子碰碗响,实在难受。今日就没拘着自己形象,反正那三人的话题也插不进去,自顾着吃饱了,整个人靠椅背上,若不是头上金钗儿还在摇,半分女孩子样也没了。 如此瘫了片刻,其他三人终于注意到来,苏夫人道:“落儿去以前房里歇歇吧,一会府里马车送你回去。” 感情好,省得麻烦了,薛凌站起来头也不回离了桌子。留下苏凔目瞪口呆的盯着她背影。他知她以前是个少爷,只是,这行为举止也和普通的少爷相差甚远啊。 “落儿肆意惯了,你再吃些,读书费神”。苏夫人好像真的在同自己儿子讲话。 吃饱总是心情好些,到了以前房间里,也没什么睡意,就是人懒洋洋的想躺着。论舒服,还是苏府舒服,没什么规矩,东西又细致。 故人来(五) 刚念着用的东西惬意,婢女又紧跟着送进来一碟子蜂蜜渍的山楂,说是消食。薛凌一个翻身爬了起来,这吃的可不也惬意着。 接过碟子一边有一颗没一颗的吃着,一边在房间里瞎转悠。人啊,就是忘性大,这才几天,这个地儿仿佛已经几百年没来了似的。 屋里陈设倒还是一切如故,应该是有人打扫,窗明几净,纤尘不染。转着转着就到了书房,书桌上砚台里墨已经干了,其他纸张狼毫倒是仿佛刚刚还有人用过,胡乱堆着都没来得及收。 薛凌笑笑,坐到椅子上,拈起一张来,是百家姓。 又捏了一张,还是百家姓。突然就烦躁,一把抓起好几张,摊开了在眼前晃。 哪有别的内容呢,她哪儿写过别的东西,翻来覆去,都只有那本百家姓啊。右手累了换左手,隶书厌了涂狂草,数年如一日,再好的笔墨都写不出佳句,只有“赵钱孙李”这些个幼儿启蒙的东西。 不过是几日在齐府没描,齐清霏又笑的无邪,就忘了自己只会百家姓这一本。 是有几日,没做过噩梦了。 这苏府的蜜饯也有坏的,苦的慌,薛凌朝着废纸篓吐了半天,才把喉舌间涩味吐干净。 没什么心思再在这消磨下去,三个姓苏的还在那喝茶闲聊,见薛凌又走了出来,苏夫人道:“落儿怎不歇会,可是有什么需要的,底下人没眼力劲儿。” 薛凌道:“我还有事,今日先行回去了。” 苏凔站起来道:“既如此,我送齐三小姐一程。” 苏夫人伸出手把苏凔按了回去:“你倒是好意,叫人瞧见,坏了姑娘家名节,我与落儿还有些体己话,你俩歇着吧。” 苏凔便拱了拱手道:“惟愿齐三小姐万事顺遂。” 薛凌没有答话,自己在前面走着,苏夫人却道:“落儿且在门口等等,我去房里拿份礼物来,不然回去,齐府老爷太太说苏府不懂规矩。” 这偌大的京城,也没几家是苏夫人攀不上的,齐府算一家。想是齐世言那个古董老头子恪守官商有别,真是好笑。 出了厅,站院门口,苏银已经牵了马车在门外等着了,对薛凌笑道:“小姐可是要常回来,夫人经常惦记呢!” 薛凌盯着苏银的脸,不知道这园子有几个人能讲句真话,不过好像他也没说假话,苏夫人估计真挺惦记自己,一是惦记能不能借自己攀上齐家,二是惦记着啥时候再来把火。 很多人会觉得攀上权贵,也未必就能讨多少好。实际上,谁要问权贵要东西呢,不过是借个名头去问旁人要,也许借这个名头的时候,正主连知都不知。人人只瞧见你一脚跨进高门,谁知你在高门里是做客还是做狗? 等了半晌,苏夫人才出来,后头还跟着个婢女搬东西。直接绕过薛凌先上了马车,看这架势,是要和薛凌一道回齐府。 薛凌没挪步,她在想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妥。齐世言似乎固执的很,别到时候牵扯不清。 苏夫人却探出来头来道:“落儿快些上来罢,我就送你到家门口,不添麻烦的。” 听她如此说,薛凌便也上了马车,这人活的,好像喜不喜欢已经不重要了,两个人就是要纠缠不清。 车夫抖了抖缰绳,马车就开始前行。苏夫人一点都没有那会俩人还针锋相对的样子,笑着递过来一个盒子:“落儿打开瞧瞧,这是安城一事补给你的。” 安城安城安城,她什么都没有了,才做了这一件缺德事,就天天被人提起。薛凌抬脚将盒子踢翻,无非就是钱罢了。她从小又没缺过这玩意,难不成苏夫人还以为银子能收买点啥? 苏夫人也不恼,拾起盒子,又把地上银票捡起来放进去,扣好盒子放到一边,对着薛凌道:“齐三小姐发的什么脾气,前几日给梅香的时候,不是很大方。合着现在就嫌脏,怎不想想这齐家身份也是脏钱换来的。” 已经勾不起什么情绪了,敢做就敢认。何况她薛凌不过做了个初一,十五是别人做的。没有正面回答,却转了个话题道:“夫人已经占尽天下利,还想要什么呢,总不能名利权均得吧,月满则亏,什么都想要的人,到最后往往什么也抓不着。 “说的好,”苏夫人突然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哪有人什么都得到,那我想问问,商贾三族以内不得入仕,为何官宦之家看门的都能从商?你把历朝历代扒个干净,就是个七品县衙,谁家没几间铺子,哪户没百亩良田?薛凌,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就鱼儿熊掌,而我生下来,就要接手这个破烂摊子。事事瞧人脸色,步步算人心计,还要天天瞅着哪些青天大老爷缺钱了赶紧送。” “你可以不这样,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薛凌无法回答,只憋出这一句。苏夫人说的没什么错,几乎为官之人都有自己的产业,其实也就是商,她没法儿说个公道。 “可以不这样,薛凌,你想过成什么样,你当真喜欢给齐世言当女儿?你就能恩消怨解,天高海阔?你不想沾血,又想复仇。你就不是什么都想得到?苏家为了财水不分流,代代单传,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这话多可笑。我逃不过,你也逃不过,我俩才是一路人。”苏夫人说的咬牙切齿,她多开心,她遇着了薛凌,她终于见到了一个和自己一样挣扎在责任、欲望、和希冀多种情绪里,日夜不得展颜的人。 狠时躲不过良心,乐时避不开愧疚,世间万物,没有一样能真正令这种人放下,做什么,她们都觉得不是自己想要的。 哈哈哈哈,自己的儿子还没经历过风浪,眼前这个才是最好的搭档啊,她怎么能不狂喜。她受够了这一切,要是不能改变,不如在自己这代毁了! 薛凌打了个冷颤,眼前的苏夫人状若疯癫,可她是对的,她说的都是对的。以至于让自己不敢再答话。 苏夫人收放自如,怼的薛凌哑口无言,她颇为得意,又挂上了那副子菩萨笑颜。一件件给薛凌说着哪些礼物给哪些人,聊的头头是道,倒像是和齐府祖宗十八辈的交情。 薛凌交代了一句“走侧门”,便不再言语,默默的看着苏夫人在那自言自语,直到齐府小厮开门。 薛凌道:“你不必出面了,我自叫人搬了就行。” 苏夫人侧了脸没答话,她总是有些失望的。 薛凌叫完小厮却又跳到了车上,凑到苏夫人耳边: “这把火一起放,羯族使臣就要到了,帮我杀了他。” 故人来(六) 她说帮我“杀了他”,像极了齐清霏满脸懵懂的喊“快打给我瞧瞧。” 车轮吱呀着离去了。绿栀气喘吁吁的从门里跑出来,没等缓缓就冲着薛凌道:“小姐可算是到家了,老爷今儿回的早,来瞧你三四遍啦,急死人了都。” 薛凌不知齐世言找自个儿做什么,还找的这般急,道:“爹爹在哪,我自过去寻他吧。” “这会子该是在书房,小姐这带的是什么啊”。绿栀才瞧见地上还有俩大箱子。 “都是些家中旧物,堂兄替人送了来,你且先帮我收到房里,一会我再回去清点”。薛凌那会恍惚着,还真不知道这里面有些什么玩意,也没打算真就按了苏夫人的意思,一件件的送出去。先堆在那好了,指不准哪天用着。 撇下绿栀,自己到了齐世言书房先问了一句,果然齐世言在里头,听是薛凌,便道:“落儿进来吧。” 进到房里,齐世言在书桌前笔走龙蛇。不愧是状元之才,反着方向一时瞧不出纸上内容,但笔锋苍劲,行云流水,薛凌这等粗人都想开口叫个“好”。 敛了眼底赞许,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道:“爹爹何事找我。” 齐世言搁了手上笔,拿起桌上纸张,吹了吹未干的墨迹,一边欣赏自己的字一边道:“这几日朝堂上忙着,你大娘说你经常出府,虽说是事出有因,到底也是个女儿家,总要顾忌些颜面。” “爹爹说的是,原是女儿漂泊惯了,不太懂礼数。只是梅姨,没几日了,我实在放心不下,养恩不逊生恩,爹爹总不能叫落儿做个忘恩负义的人”。昔日应付薛弋寒,孔孟能扯一堆。今朝换了个人,礼义廉耻倒也编的顺溜,薛凌觉得自己实在是文武全才。 纸张挡住了齐世言脸,瞧不见他表情,屋子里静了好半刻,才又听他道:“你说的倒也是,只是孤身一人,授人话柄。且叫两婆子丫鬟跟着吧,省的惹出什么乱子。” 薛凌道:“原是我不敢使唤府里姐姐姑姑的,爹爹既如此说,以后我带着绿栀一道出门就是了”。 齐世言终于把手上纸扔桌子上,脸上有了怒气:“你这般看轻自己做什么,既入了府,那就是我齐世言的女儿,虽说多了个义字,不过是怕人置喙你身世。难不成还有人薄待了你?” 是怕人置喙于我,还是置喙于你齐世言翻脸无情?薛凌低着头默默的想。话本子上怎么写?受了委屈的姑娘这会子都该看着脚尖掉眼泪,最好拿手帕揩一揩眼角。没奈何,她掉不出眼泪来,手帕子一时还没习惯随时带着,只能傻愣愣的低着头不说话。 也不知齐世言是不是觉得吓着了自己,又柔声道:“为父也是替你想,你跟清蔓年岁相仿,该是倒了出阁的年纪了,待闲下来,家里自会帮你择一门好亲事,相夫教子,补补以前的岁月,现下先在府里好生养着,夫人心肠不坏,不会苛待你的。” 薛凌想走,却又抬了头道:“多谢爹爹,不知道爹爹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 国事不该多谈,却挡不住眼前女儿眸子里的雀跃,齐世言哽了一下,道:“是羯族的使臣要到了,礼仪之事自然就多。” “这样,不知羯族来的是谁,可是要与我梁国和亲。” “怎的关注这些,女孩子家,不操心琴棋书画,倒操心起公主来了” “我想知道嘛,以前经常听人说公主和亲的戏文,原来这些都是爹爹负责的,爹爹真是厉害。”齐清霏是怎么说话的,是不是就这样眨着眼,嗓子眼里全是蜜糖,说出来的话甜的人不忍拒绝?薛凌一边想,一边模仿的费力。 原来这些都是爹爹负责的,齐世言搁着在桌子上的手一紧,后背瞬时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薄汗。 “爱卿,无忧她,身陨骨消,回….回不来了,朕,实在不知如何向齐太妃开口,只能请爱卿安抚一下,还望爱卿万勿推辞,是朕,是朕的过错。”刚刚登基的天子把他叫去御书房,痛心疾首。 身陨骨消,那是他的亲外甥女,他以礼部侍郎的身份,却是用一颗舅舅的心亲自送上的花轿。不出十天,死无全尸,死无全尸! 而后,自己又要亲自给妹妹送去了这个噩耗,可不是,这一切可不就都是他负责的。 “闺阁少女,少学长舌妇人。告诉你也无妨,来的,是羯皇正妃的两个儿子,石恒与石亓。你且先回去吧”。齐世言慌了神,只想快些堵住薛凌嘴,连使臣身份都毫不避讳,这虽不是什么朝廷机密,过几日人来了,也是要昭告天下的。但总要防着有心人暗中作乱,人到之前,该是嘴风紧些。 “女儿告退”。薛凌没捕捉到齐世言那一丝慌乱,主要是她说公主和亲就是顺嘴一提,压根没想试探,只是借机问问来的是什么身份,这齐世言倒是慈父的很,对着女儿连名字都透了个底朝天。 看着薛凌出了房门,齐世言把桌上纸揉成一团,翻来覆去的揉搓,间歇盯着门口,神色复杂,似乎在作什么分外为难的决定。 来的竟然是石亓,他居然是羯皇正妃的儿子。薛凌走的飞快,听到这消息多少有点吃惊。 平城多与鲜卑打交道,这羯皇的资料还真不多,不过记忆里,应该颇有岁数了。石亓看着还小,也不知这正妃是后面窜上去的,还是老来子。 这算是两国第一次来往,羯皇该不至于傻到让石亓那个看着就不靠谱的来担大任,这么算,那个叫石恒的才是主角。 她叫苏夫人帮忙,就是为了防着一行人窝在宫里不出来,凭她很难伸进去手,除非苏夫人让皇后霍云婉帮忙。如今瞧来,就算石恒不露面,石亓也一定会露面。只要她做点什么,让他多出来几次,不愁没机会。杀个羯人,没什么大不了的,薛凌一路走一路想的出神。 这几天是什么日子啊,来的尽是故人。 好风起(一) 还没进自己院门,恍惚着和跑出来的绿栀撞了个满怀,薛凌习武本能带了力道,自己没什么事,倒把绿栀撞的跌倒在地,挣扎着嘟囔:“小姐怎这么大力气”。 “急匆匆的做什么”!薛凌虽没被撞着哪,思路却被打断了,语气也带了些不满。 第一次瞧她这般说话,绿栀有些吓着,赶紧站了起来,为难的小声道:“五小姐坐屋子里不肯走,非要瞧瞧小姐你带了啥,奴婢劝半天了。” 这下人可不就是为难,五小姐倒是这般惯了,亏得不是那种十分不讲理的,不然自个儿拆了箱子,她个丫鬟怎么拦的住。 薛凌叹了一口气,说的好听些,齐清霏实在天真,说的不好听,也太不会为人了。跟自家姐妹这般任性也就算了,自己到底是个外来的,不知她怎么也这般熟络,成天过来缠着。 这厢还没答话,齐清霏想是听见了动静,已经冲了出来,看见薛凌就高呼:“你可是回来了,倒是全须全尾的。爹爹真是偏心,从来不允我们几个出府,你就天天不见人,我还以为你要去祠堂跪上好一阵子呢。”说完觉得自己盼着薛凌不好似的,又不好意思的在那吐了吐舌头。 薛凌也生不起气来,面对小儿无赖,总是怜惜多些。何况齐清霏不过就是在那巴巴的埋怨自己不能出门,实在不是真的抱怨她什么。只得假装没听见绿栀刚刚抱怨,打起笑脸道:“清霏什么事儿过来。” “四姐姐跟嫲嫲学着打络子啦,我不爱那个,听说你回了,就想找你玩。谁知道过来你又不在,倒看见绿栀搬进来一口好大的箱子,可是外面来的新鲜玩意?你快打开我瞧瞧,瞧完了去我那院里,你看上什么随便拿”。非是齐清霏为难薛凌,实在是她与几个姐姐这般惯了,也没觉得薛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是女孩子家,有什么东西不能看呢。 薛凌揉了揉脑袋,她是真不知道那箱子里有些什么破烂了。只得道:“都是堂兄送来的,说是家中遗物,我也还没瞧过,你既喜欢,一道看看吧。” “好啊好啊”,齐清霏乐不可支的拍着手,又对绿栀道:“我就说三姐姐喜欢我留在这吧,你倒好,明里暗里的催我走,当我听不出来吗?这院子倒是你当家了。” “五小姐,不是啊,奴婢只是当真不知小姐什么时候回来”。绿栀苦兮兮的讨饶,她怎么敢啊。 “莫为难她了,我们去开箱子吧”。薛凌牵了齐清霏袖口。她从未牵过薛璃,此刻莫名觉得齐清霏和薛璃实在像,又有点像想象中的自己,抱怨人都带着些可爱,手忍不住就伸了出去。 那只小箱子已经被绿栀收起来了,薛凌放下心来,太多银钱,总不好说哪儿来的。 正说着要开俩大的,齐清霏伸手一拦道“慢着”。 薛凌停了动作,不知道这位小姐又要作什么妖。却见齐清霏把绿栀赶了出去,说她要先看,然后连门也关上了,才小跑过来坐地上扒着箱子道:“拆东西就要这样拆,但是爹爹知道了要骂,先把他们赶出去,省的背后告诉娘亲,你快坐过来。” 薛凌本以为她是防着下人觎财,不料是这般想法。依言也坐到了地上,没想到刚打开一个箱子,刚放下去的心又给提了起来。 上层格子里满满一盒金锞子,个个做成了小巧玲珑的元宝状。这玩意大多是拿来赏人的,图个富贵吉祥。但用的起的也没几家,这一颗能换普通人家半年粮,盒子里怕是有百来个。说起来,薛凌以前真的没用过,上哪搞这东西。 齐清霏也直了眼,这个她见过,就是没一时间见这么多。家里不到岁数的,都是按月取去零用银钱的,给了婢女婆子出府买些自用。家中看管的严,她又尤其爱买些小玩意,月月的要私下里去问娘亲姐姐补贴,一点积蓄也没。瞧着这个,礼行都忘了,拿手指指着薛凌道:“你….你家开钱庄啊”。说完觉得不妥,赶紧拿另一只手把手指撅了回来。 薛凌“噗嗤”笑了一下,这齐府也算家大业大,堂堂小姐就这点见识,得亏她没说自己盗国库。把整个上层格子取出来道:“你喜欢,那全拿去好了”。说着把一盘金锞子塞到齐清霏面前。 齐清霏吓的直摆手:“不行不行,这被爹爹知道了要骂死我。你哪来这么多钱,我的天,四姐姐还一直在背后说你是打秋风。”说着就捂住了自己嘴,狠狠的咂了一下舌头,她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嘴巴。又赶紧解释道:“四姐姐不是那个意思,她就是气你抢了她三姐姐的名头”。看着薛凌表情一点变化都没,还以为薛凌难过,又接着道:“要我说,三姐姐四姐姐五姐姐又怎样呢,我生下来就是个妹妹,有什么办法。” 薛凌其实什么感觉也没,齐清雨确实对她没啥好脸色,可也从没为难过她,有什么好在意的,她总不至于跟着小孩子过不去。 把手头东西放下再往下看,就是几个盒子了,也不知道装的是些什么,薛凌闭了闭眼,拿出一个来,祈祷着,可别再来一盒了,真是招架不住。 运气倒是好,还真不是。这一盒是各种市井上的小杂耍,诸如皮影木偶之类的东西,这下齐清霏倒是毫不客气,不等薛凌开口,伸手抓了三四个提线木偶在手上,翻了覆去的比对着,惊叹不已“这个好看,又大又好看,你瞧,指节都会动,可是我院里人诳我,次次都说买的最好,今日一比,差远了” 她站起身子,拿起其中一个,拎着线把人偶扯的上下翻飞,可见日常没少玩。薛凌坐地上瞧着,一时间没去捡其他的东西。 太像,太像薛璃,那份欢喜简直一模一样。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怎么就感觉这般像这般像? 好风起(二) 齐清霏玩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看薛凌坐那盯着自己,只得巴巴的把木偶放回盒子里,小心翼翼的问:“你能不能借我玩几天。” 薛凌已猜到到剩下的都是啥了,苏夫人应是打探过府上都是些什么人,送的也是投其所好,这一盒子,可不就是为齐清霏准备的。干脆扯了个谎道:“你全拿去吧,这是我小时候玩的”。说着扣上盒子递给了齐清霏。 齐清霏愣了一下,在身上使劲蹭了蹭手,分明已经做好了要接过去的准备,又不敢相信的问:“真的,你不爱玩了?” 薛凌又往前送了送:“拿去吧,这不就是戏园子的工具么,都玩厌了。” 这位三姐姐是说过自己以前在戏园子,齐清霏再不疑有它,双手接了抱在怀里道:“我先回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跟你换”。然后不等薛凌说话,小跑着开了门一溜烟不见了人影,连剩下的东西都不看了。 绿栀敲门等薛凌应了声才进来,却扭着身子看着门外道:“这五小姐可是拿了小姐什么东西走,跑的这般快,也不怕摔着”。五小姐在府里是出了名的,她担心着薛凌别是碍于情面送了贵重东西出去,也是好意。 薛凌听出了话里意思,这个绿栀,人是极好的,伸手在盘子里抓了四五粒锞子道:“不用管她,你拿这个去玩吧。” 绿栀这转过头来,才看见地上一堆东西,自家小姐还盘腿坐地上,吓的拿帕子捂住了嘴。又赶忙拿下来,上前两步把薛凌扯了起来,道:“小姐怎可这般坐着,叫人看见了笑话。”转而低下头惶恐的问:“小姐是哪来这么多钱,别….别……别在外惹老爷不喜。” 府里说是义女,可这个三小姐的来历,她是知道点底细的,自己总要提点下。 “原是娘亲存下的一些铺子,堂兄帮我卖了,唯恐我在齐府不好立足,换些小玩意儿,也好感激下贵人。”薛凌翻着箱子看剩下的东西,谎话张口就来。 “这,这….”.绿栀觉得不该有这么多钱,可也不知道怎么反驳,站那没有言语。 薛凌所料不差,苏夫人给的,都是按人分好了的,给齐世言的是一块好墨,齐夫人是一串念珠。这两人的,都不是什么贵品,胜在心思。齐夫人那串珠子就带了名寺主持的金印,应是开过光的。 剩下清字两姐妹也各有对应,一盒金丝银线该是给清蔓的,她快出嫁了,绣工所需甚多,倒是很应景。剩一盒居然只是两支狼毫,薛凌与清雨不熟,一时有点拿不准是不是给她的。也不去想了,反正不急着给,一并收了起来,才盯着那一层金锞子,合着这倒是给自个儿的。 剩下一口箱子打开,就不是啥物件了,都是她以前旧衣,最上头可不就是石亓给的那件子貂裘。薛凌都记不起当初走的时候随手丢苏府哪个椅子上了。 要说平城也不是什么富贵乡,离京又远,能有啥好东西日日的给她这般糟蹋。但习惯使然,她想要什么玩意儿,总有人给弄到。天长日久的,啥都不稀得宝贝,随用随丢,没少惹薛弋寒动怒。 绿栀站着还没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薛凌道:“都收起来吧,也没什么意思,绿栀姐姐要是觉得我不值得跟随,去哪都行,要是想跟着我,权跟着就是了。” 齐世言既说以后出府要人跟着,她总是要带个人装装样子,这绿栀要是能跟,那最好,不能跟,还得再找一个。她又没买过丫鬟,上哪挑去。 人都有自己的计较,绿栀跟了薛凌这几日,觉得实在是好,她都没见过这么好伺候的主儿,府上倒没人苛待下人,可总有些委屈受,就说刚刚那五小姐,一天一个想法,院里的的水杏都气哭好几回了。 这上头小姐的事,自己操什么心呢,绿栀正要回答,才发现薛凌都不在了,地上一盘子金锞子还明晃晃的扎眼。 瞧瞧,这不是好伺候是什么,下人不回话,她也懒得管,一堆东西放着也不怕人惦记。绿栀忙不迭的收了起来,这小姐的钱,好像都在自个手上啊,便是夫人对自己乳养嫲嫲,也没这么放心的。想着拍了拍自己脑袋,小姐才十六七,自己怎么能拿她和夫人比。 可是有些时候,这位小姐似乎比夫人还要沧桑的多,她想。沧桑这个词,还是听府里种花的刘老伯讲的,意思就是人生熬的苦。一开始她也觉得没准是外面讨生活苦,可这满箱子的金银,能苦到哪儿去。 薛凌自个儿进了书房,拿起笔算着日子。这齐世言既已经忙完,定是仪仗,迎礼什么的全安排妥了,皇帝也拍了板。如此来讲,至多不过三日,石恒一行人就要进京。 出府又不便,总是要想办法跟苏夫人知会一声,也好得个明确的消息,这人来了啥时候在街上露面啊,自己不能像个无头苍蝇的天天去瞎转悠着等吧。 算来算去,只得又叫了绿栀来问东西都收哪了。 绿栀才把这些东西都锁上,瞧薛凌又问,又忙不迭的取来钥匙打开。 薛凌找出那串给齐夫人的念珠,走出门放手上瞧了一番,呵,她刚刚还觉得这玩意儿普通。原是刚刚清霏关了门,光线不好,瞧不见这玉菩提上珠子上细细刻了佛家八宝,又以金粉勾勒,太阳底下,光华流转,宝象庄严。吓的她有点不敢送出去,别叫齐夫人以为是她那个便宜娘亲收藏的恩客礼吧。 “小…小姐.这是要拿着做什么”。绿栀瞧着薛凌站门口半天没动静,只顾盯着珠子看,便过来小心翼翼的问道。 薛凌挤出来个笑来:“原是姑母体恤,怕我日子不好过,去佛寺求了念珠给夫人见礼,我有心要送,只怕夫人不喜。” “是这样”。绿栀摸了摸胸口道:“夫人是个好心肠的,小姐以后的大事也还要指着夫人呢,诚心着送,哪有不喜的道理。” 什么狗屁大事,她只希望这齐夫人能和苏家扯上一点关系,起码有个人能进府来传传消息。 “我且带着小姐去吧,这会子,夫人怕是正礼佛呢,这礼啊,她定然喜欢的。” 好风起(三) 齐府的佛堂,薛凌还真进过,年初一可不就巴巴被拉来上香,表面来看,齐清霏最苦不堪言,龇牙咧嘴的周身不正常。实际上,薛凌跪在那软垫子上,腰都要断了,她以前倒是经常跪,但就是个眨眼的功夫,薛弋寒一走,马上瘫在地上。这可倒好,四五个人盯着,她只得跪的笔直。再加上旁边三四个光头把木鱼敲得啵啵响,一上午仿若一年那么漫长。跪完暗自庆幸不是每天来这么一出,不然膝盖都要废了,那齐夫人倒是好身子骨。 捧着盒子跟着绿栀道了佛堂,齐夫人听说是薛凌来了,也吃了一惊,这会她正插着供奉用的鲜花。 虽是自家老爷的骨肉,但哪个女人能没芥蒂。好在这个遗珠也没添什么乱子,不是嫲嫲嘴里鸡犬不宁的下场。倒是自家小女儿天天的去人家院里,怎么说都不听。 齐夫人想起这事已成定局的时候,自个儿还回了趟娘家,母亲也是戳着自己脑袋道:“真是个没手段的,你三两句打发出去,他齐世言还敢怎样不成。” 可夫妻携手过了小半辈子了,举案齐眉。自己焉能不知枕边人在想什么。老爷他,是想留下这个孩子的。留就留吧,一个女儿家,这般大了,没准一年都不到就要出阁,赔些嫁妆就是了。 一阵子寒暄后,薛凌打开盒子双手奉上道:“家中姑母感谢夫人照拂,特去求了怀生大师念珠一串,愿夫人神佛庇佑,百病不侵。” 佛堂常年供着灯油,火光摇曳之下,念珠华光更甚,齐夫人一眼瞧去,便也知名贵了。这位的身世,她是十分清楚的,该是很落魄才对,怎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 不等她发问,薛凌先道:“夫人明鉴,娘亲她一直是个清倌人,自有了我之后,便寄居在姑母家,姑母素以果品生意为生,寺里鲜果需求量大,所以和怀生大师薄有交情。” 谎话不易,谎话不易,薛凌在心里默默的喘粗气。这怀生大师也不知道是哪一位,反正她都是瞧着金印上的字瞎编的。要不是在苏府呆了这两三年,她舌头不打结就不错了。 “原是如此”。齐夫人拿起念珠,确实是怀生大师的印,这菩提子打磨的也好,上头镌刻纤细,八宝图毫发毕现,自己实在喜欢。道:“你姑母有心了。” 两人又聊了些闲谈,薛凌有意着把话题往齐清霏身上引,逐渐说道清霏极爱吃蜜瓜,刚还吃了快一整个,自己都怕她吃坏肚子了。话一出口,赶紧捂了下嘴巴,道:“夫人可千万别去说清霏不是,我可还发誓不说来着。” “这个丫头怎这么不省事”。齐夫人天天听清雨抱怨清霏现在一天天的躲爹爹义女院子里,还和她吵架。问府上婆子也这么说,她寻了绿栀来问,只说是清霏小姐爱小玩意,这新小姐那实在多,就玩的不肯走了。 自家的女儿什么性子自己是知道的,特意让嫲嫲旁敲侧击问了两次清霏,没什么异常,齐夫人才没大管。今儿正主都告上门了,倒叫她觉得自己教养不善,这般丢礼。 “夫人莫动怒,清霏还小,我..也是一时….吃些也不要紧的。”薛凌扭着衣裳,十分惶恐的样子。 “罢了罢了,我不提这事就是了,总要好好说说她,越发的放肆了。” “多谢夫人,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薛凌瘪了一下嘴要走。 “你去吧…..哎,等等,这大冬天的,你哪来的蜜瓜。”齐夫人狐疑的问。 薛凌轻吹了一下额前刘海,转身又面对着齐夫人,这老夫人终于抓住重点了啊。她房里刚刚哪有什么蜜瓜,她今儿在苏府吃了差不多一个就是真的。 “原是姑母送的,本该奉与爹爹夫人,只是清…..。”薛凌没继续说,她也不怕齐夫人去对峙,自家千金抢蜜瓜的事儿,估计这些礼仪大家不会明面骂出来。反正齐清霏从她那抱了一盒子跑的飞快,绿栀也瞧见的。 薛凌脚趾在鞋子里悄悄扭来扭去,暗暗道:“实在对不住啊,回头好东西我都给你。” 齐夫人果然气的七窍生烟,就着手上珠子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才对薛凌道:“你先回去,不用怕,我不会说是你说的”。这倒好,这倒好,这要是传出去,倒说正室养的姑娘抢人俩蜜瓜。得亏冬日蜜瓜虽稀罕,倒也不是啥价值连城的,不然还以为是图谋人家私房钱。 薛凌赶紧退出门外,效果貌似非常不错,以这齐夫人的表情来看,她明儿就能叫苏夫人府上送蜜瓜来了。 今儿一整天都在演着戏,这番歇下来,心累的慌,薛凌叫绿栀弄来个软塌摆书桌前,人想坐就坐,想躺就躺。刚刚说了一会子话,口干舌燥的,两碗银耳都不觉得润,又拿了些蜜饯放嘴里,她倒喜欢这些小零嘴儿。 有一刻太平日子过,就过着罢。 果然没趴多久,绿栀就来说老爷传了今晚阖家用膳,催着薛凌打扮一下再去。薛凌没推辞,坐到镜子前,随着绿栀折腾。 到了正厅,就看见齐清霏在椅子上抽噎,齐清蔓在一旁细语哄着。 齐清雨看见薛凌进来就没好气,嘟囔道:“什么好东西,不就是小家子气,送了人又要去告状”。 薛凌装作不知的入了坐,正面一瞧,齐清霏双眼通红,不知是哭了多久了,道:“这是怎么了。” 齐清霏抬起头来,才看见是薛凌来了,眼泪更是止不住,断续道:“你..你不愿给我就罢了…..我……我又不是多稀罕…怎背着我去娘亲那说我举止不端”。她那会子本都哭完了,架不住自己二姐姐哄,就觉得委屈。从小都是这么过来的,几个姐姐东西紧着自己拿,偏今天娘亲就大发脾气说什么亲疏有别,不懂规矩。 “我不曾啊,只是姑母给夫人带了串念珠,我送去了,其他不曾言语的。” “罢了罢了,一会子吃完就拿去还你”。齐清霏哭的兴起,又转了个面,看也不看薛凌。 好风起(四) 这顿饭自然吃的尴尬,齐老太仍是漏了个面就让人扶回去了。齐世言也少不得说了几句清霏,到最后齐清霏也发了脾气扔了筷子走掉了。齐夫人越发闹了个没脸,也早早不吃了。 薛凌倒是喝了两大碗粥才回,一会齐清霏估计就得来,不吃饱哪来的力气应付。 果然她刚回没多久,齐清霏就抱着盒子进来。没好气道:“都还你,还你”。盒子扔那却舍不得走,她才拿去没多久,好些都还没玩,哪里舍得丢手。 薛凌瞧她眼睛还红着,好笑之余又有点心疼,赶紧哄到:“我当真不曾说的,定是你下午跑出去让人瞧见啦,我要这有什么用,惦记过去苦日子吗?” “可是娘亲不让我玩了,拿回去给人看见又要挨骂,我明儿让水杏上街买些大的,二姐姐今儿个给了我银子”。齐清霏见薛凌说的诚恳,倒也不怀疑。气鼓鼓的坐了下来。 齐家女儿满了十五就有自己小铺子学着理家管账之事,过门就是陪嫁。齐清蔓手头自然小有积蓄,底下两个妹妹年岁不足,就过的没那么自由。 “这..那你只能来我这玩了”。薛凌把桌子上蜜饯推的离齐清霏近了些。 “娘亲都叫我多跟四姐姐亲近,我跟她才是一母同胞呢”。齐清霏把嘴里塞的鼓囊囊的,也不顾忌这话该不该说。 薛凌看她实在难过,突然想到个玩意儿来,便对着齐清霏道:“你等等”。然后自己去床上把轻鸿摸了出来,解下剑穗绕手指上在齐清霏面前晃。 剑穗的的坠子,正是江玉璃那顺来的两只兔子。她当时想不过去,现在放下了也觉得没什么用,自己用不着这玩意防身,不如拿来逗齐清霏。 齐清霏瞧了一眼,没什么兴趣,一个佩子罢了,这玩意四姐姐没准喜欢。 薛凌抖了抖手指道:“给你玩,好东西。我以前都藏着的。” 齐清霏不以为然道:“这算什么好东西,我院儿里多了去了”。玉是好玉,可她不爱这些。 薛凌瞧了瞧四周,去移了扇屏风过来。把兔子握手里,对着屏风扬了一下,十来枚银针激射而出,全部钉在屏风架子上,因离得近,银针没入一半有余。 “以前娘亲防身用的”。薛凌对着齐清霏一挑眉,道:“喜不喜欢”。 齐清霏瞪大了眼睛站起来,走到屏风面前仔细瞧了瞧,又摸了几下。转身对着薛凌连连点头,“喜欢喜欢,你给我瞧瞧。” 薛凌把俩兔子递到她手里。自个儿去拈蜜饯来吃。 齐清霏翻来覆去的看了几下,在兔子身上乱按,一边按一边问:“是这样?还是这样?” 薛凌背对着她道:“是眼睛那里。” “这没有用啊。” “想是银针用尽了,你换另一只试试”。薛凌说着转身过来,才发现齐清霏这个傻子居然是对着自己按,她还以为是对着屏风的。 连思考的时间都没,薛凌伸手按住身后桌子,翻身跃起,一个侧翻,银针贴身而过,钉在后头窗户上。 她站稳了没来得及说话,齐清霏倒吓的一呆,俩兔子也从手上滑落。薛凌又赶紧一个飞身上前捞了起来,跌碎了还怪可惜的。捏手里看了两眼,发现完好无损才松了一口气。 齐清霏愣愣道:“你………你怎么这般厉害”。她刚刚按了半天按不出来,不知怎地就对着人了,这要是有个好歹,爹怕是要打死她了。这个三姐姐怎这般厉害。 “不厉害怎么唱戏啊”。薛凌捏着穗子又晃了两晃,幸亏这里面的针她都替换过,没毒的。不然这小姐这么玩,没伤着人,先折腾自己半条命。 齐清霏接过穗子,站的离薛凌老远,才对着屏风捏,捏了半天没反应,又偏了头问薛凌:“怎么不灵了?” 薛凌一口水卡在喉头,连咳了三四声才停,这个真是比薛璃还蠢啊,蠢死算了。 “里头没针了,明儿我弄一些,以后给你防身用”。虽然不知这千金小姐能不能用的上,但是有来有往,下午既坑了齐清霏一把,她就补偿点啥。 “你愿意给我?” “是啊,明儿我给你搞一大盒子针,你不要对着我就是了。” “我就知道不是你去告娘亲的,让我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非赶出府去。”齐清霏开心的不得了。下午那一盒子虽少见,她总是玩过的,这个就不一样了,从来没有过。 薛凌又仔细教了怎么装填银针,怎么拆卸,就是这齐清霏真的是蠢,一点东西说半天。 末了不忘叮嘱,容易伤人,仔细着用,这才哄得齐清霏开心着离去。 夜深了,却还不是睡得时候,瞅着齐清霏走远,薛凌绕道书房,磨了墨,写好信,又拿了朱漆封上。把绿栀叫进来,让明儿一早递到苏府去。 今天过得倒是匆匆忙忙,该好好泡个澡再睡,只是太晚了不好折腾,薛凌勉强宽了衣倒床上,翻来覆去的觉得不舒服。睡一半,想起那件貂裘来。索性爬起去翻出来,然后把自己剥了个光,赤条条的盖着睡,才觉得惬意了很多。 这还是小姐第一次托自个儿办事,虽是书信有些避讳,但递与堂兄也没什么大碍。绿栀备了早膳就匆忙着出门了。 薛凌刚说着躲清闲,齐清霏就跑过来,摇着那两只兔子道:“我改了改了,为四姐姐要了个五彩络子做腰佩,好不好看,我说是自个儿买的,你可不要说漏嘴啊”。不等薛凌回答,又压低了声音问:“你什么时候补针给我啊,这样子都不好玩。” “你且等等吧,绿栀回来就有了”。薛凌没正眼看着齐清霏答话,怪不好意思的,她又坑这人。万一有什么问题,就只能说是清霏逼着她去问人要银针了。 “这样啊,那我先回去,娘亲不许我成日赖在你这。” 你可快点走吧,薛凌想,这齐夫人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好风起(五) 倒没问题,事情顺利的很,苏府的人跟着绿栀一块进了门,领头的正是苏银。十来个蜜瓜瓜蒂还青着。另一小锦盒薛凌打开来一瞧,正是她要的银针,数百来枚,应该够齐清霏用个两年的。 “多谢姑母惦记,是落儿讨了麻烦”。薛凌客气着送苏银走。 “姑娘就是我们夫人的亲生女儿一般,以后想吃什么只管让绿栀姑娘来说一声,但凡咱苏府有的,总不会缺了姑娘”。苏银大声的回道,有意让绿栀听的清。 绿栀去之前实在不知道苏府这般阔气,她生在齐家,齐家又不怎么结交商人,这些下人更就无处谈起了。今儿进了那园子,好家伙,倒比现住的地儿还华丽。要不是老爷官名在身,这小姐指不定愿不愿意回来呢。今儿个遣自己跑腿,竟然只是为了要几个蜜瓜,天,她真是小瞧了这小姐,那止她小瞧了,怕是这整个齐府都小瞧了。 薛凌拨了拨盒子里头银针,扣好了放桌子上。又让绿栀把那些金锞子找出来,自己抓了十来个收起来,其他都给了绿栀道:“你总是要帮我做事的,我是个懒人,你自拿了去打理吧,总归都是赏你的。” 绿栀愣愣的瞧着手上金光闪闪的一片,这些钱,她莫说自个儿,把爹娘的身契拿回来都够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跟薛凌说啥。 薛凌道:“你先收起来,去帮我把五小姐请来一下,动作轻些,若是四小姐在场,就不要叫了。” 绿栀回了神,猛点头,赶紧捧着一盒子去找地儿,她都一时都不知道把这么多钱放哪。下人没有单独的房间,薛凌给的那一串金珠子,她成天的贴身带着。 薛凌捡了一个蜜瓜拍了拍,“咚咚”响,真是好瓜。直接拿平意切了半个,自个儿先吃着。齐清霏来的飞快,绿栀在后面一个劲喊:“五小姐慢些”。 两人一同闯了进来,薛凌正吃得兴起,看齐清霏来了,把桌头没切的那一半递给绿栀道,“你拿回去吃吧”。又指着切好的小块道:“清霏你吃这个。” “谢谢小姐。”绿栀捧着半块瓜就走了,冬日蜜瓜难得,她实在舍不得吃,拿去给娘亲尝尝也好。 齐清霏却没拿着吃,急切道:“嗨,不想吃这个,我的针呢。” 不想吃怎么行,不想吃谎话怎么圆啊,薛凌这般想着,笑着对清霏道:“急什么,尝尝再说”。假装瞅了两眼门外才低声道:“我买了好些呢,你等绿栀走远些,万一瞧见了,夫人问起,她哪儿敢不说实话。” “你说的也对。”齐清霏晃了一下脑袋坐下来拿起一块瓜吃。“这瓜好甜啊,你哪儿弄的”?才吃一口就仿佛忘记了自己刚刚说的话,忙不迭的问薛凌哪儿来的。 这瓜确实好吃,也不知冬日是怎么得出来的,温度还好说,光照却难,不过,不管这些了,苏夫人总有办法。 “原是姑母送来的。一会你且拿俩去哄哄夫人,就说我送你的你舍不得吃,省的她总不喜你来我这,我再偷偷给你留俩。” “这个好这个好,我刚还想着怎么叫娘亲不要生气了,你可真厉害。”齐清霏吃的满手都是汁液,还不忘恭维。她甚少当面叫薛凌三姐姐,却是真真切切喜欢薛凌的。小孩子家,谁对自己好,就喜欢谁啊。 薛凌递上一块帕子,去把银针盒子拿了出来打开推到齐清霏面前。 齐清霏三两下擦了手去捞起一把银针来看。 “仔细扎到,切莫伤着人”。薛凌叮嘱着。这玩意没毒杀伤力就不大,但架不住面前这位傻啊。 齐清霏立马就不吃了,一把抓起腰间兔子,往里填银针,对着瓜皮按了好几回才罢休,薛凌只得陪着她装装填填。玩的熟了,抱着盒子就要走,薛凌一把扯住道:“先给夫人送俩瓜去,再来拿”。这蜜瓜不重,齐清霏自个儿也拿得。 齐清霏瘪了一下嘴,她是想回自己屋玩玩的,看薛凌这般坚决,也没办法,只得抱了俩瓜出门。 薛凌漫不经心的吃完桌上剩下的几块,想着齐夫人应该和齐清霏说了好一会子了吧。也叫了绿栀抱着俩瓜晃到齐夫人房里。 到的正是时候,齐清霏可不是还没走,正跟齐夫人母慈女孝,乐不可支。看薛凌又抱了俩瓜来,都狐疑的盯着。 薛凌笑着道:“昨日见夫人气郁,特问姑母要了些蜜瓜来,怎清霏也在这。” 齐清霏远不会编瞎话,瞪着薛凌不吱声。 齐夫人倒是明白过来,这义女倒是惯会做人,昨日惹了乱子,今日就赶紧要了东西来平息,估摸着是先给清霏送去,自己女儿还是贴心,话都听进去了,得了东西也不敢吃,巴巴的送来给自己。 “难得你有这份心,放着吧。” 薛凌假装才瞧见地上也搁着俩蜜瓜,笑道:“五小姐喜欢就多吃些,姑母送的多,姐姐妹妹院里都有的。” 她说的懂事,齐夫人瞧着也算舒心,罢了,反正都是这府里的人了,看着也没啥坏心肠,堂堂齐府还不至于短了小姐吃食吧。便怜爱的对清霏道:“你既爱吃,就拿回去,省的自个儿没得吃倒哭鼻子。” 又对薛凌道:“既是府上爱吃,也不缺这几个银子,按价给了你姑母,以后有什么新鲜物事一并送了来。” 等的就是这句话啊,薛凌想。 “落儿替姑母谢谢夫人了”。说完识趣的自己退了出来,老远还听见齐清霏笑的开心,估计是齐夫人心疼坏了,不定怎么哄着。 这事儿,到底是了了。以后苏府总能光明正大的过来,省的自己一趟趟的往外跑,来回应付烦死个人。 羯族的使臣,终是要到了。街上已经贴了告示,要民众注意言行。苏府的信也递了两封。霍云婉,是真的恨毒了了霍家。把自己知道的细枝末节都告诉了苏夫人,又传到了薛凌这里。 脸上有了凉意,院子里树枝在晃,是起风了。 终于起风了。 灯如昼(一) 宫门大开,人声鼎沸,羯族来使的队伍浩荡着进了城。这等热闹事儿,齐家姐妹也早早带着贴身婆子出门瞧新鲜。 齐清霏原是遣了人来邀薛凌一道去,薛凌说自己不爱往人堆里凑给回绝了,这会正趴软塌上捏着俩皮影玩。 根据苏家的消息,石恒一行人怕是过来元宵才走,算起来差不多要留十余日。她还有好些日子玩着。 说来也是有意思了,这胡族一向靠着鲜卑吃饭,三年前一场仗打下来,梁与鲜卑通商自然也停顿了好久。刚恢复点,羯族竟然派人凑了上来,莫不是五部起了内乱不成。 这对梁国来说,真是天大的喜讯,若胡族自顾不暇,本朝当然高枕无忧。所以这次羯族来访,朝野上下也十分重视。 可话虽如此,薛凌还是气郁的很,这魏塱怕是也打的这个注意,有意要扶持一下羯族来制衡鲜卑,不然,一个弹丸番邦,哪儿配得上出宫相迎。真是自甘下贱,若薛家还在,管他拓跋还是羯皇,谁不是恭恭敬敬以附庸的名义觐见,而今都敢称来使了。 三年前西北之殇还在眼前,虽不是羯族所为,可那几个蛮子同出一脉,也不知一众愚民欢呼个啥。 其实薛弋寒所授,大多是兵家正统,甚至经常提起胡人骁勇善战,与汉人不过天赋不同。但架不住底下的人都是粗人,鲁文安更是个粗人中的粗人,提起胡族就是“那些狗”,薛凌哪能不受影响,这个时候,她总还是看不起那些蛮夷的。 越想越气,扭着手腕来回转了两圈,非但没能缓解,石亓那句“杂种”反而还飘到了耳边。 还好,根据霍云婉的意思,最迟不过两日,她一定有办法引的那个傻子出宫见识民情。京城繁华,不信留不住他的心。 月黑杀人夜,苏夫人说是已经请了顶尖的杀手,总不能混进深宫内院去杀人。这行人出门,也该有禁卫军保护着,正常路子,都不太可能实现。 最好的,就是薛凌把石亓留住,就算留不住,也要让他孤身一人出来。这倒是薛凌自己想起来的,她与石亓打过交道,觉得此人少年心性,而且来梁不是正使,远比让石恒孤身一人出门容易的多。于是与苏夫人一拍即合,刺杀就在元宵灯会。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次羯族来梁,石亓虽不是主角,偏偏这事儿是他一力促成的,而他促成此事的原因,还正是因为薛凌那几百石大米。 少年不懂形势,却懂了自己族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在哪。回去找了自己父亲问,鲜卑不过与梁一城接壤,何以就要挟制草原五部细粮供给。今羯族也与梁一城接壤,不如以后自行通商,羯亦兵强马壮,无需看人脸色。 羯皇最终动了心,同为一部首领,谁乐意屈居人下。中原物博,草原地大,天下人雄各凭本事吃饭,他能在最好的帐子里饮酒,也不是个只会拿刀的。 鲜卑那拓跋小儿三年前又与梁结了怨,此时不插一脚,什么时候插。就遣了自己最得意的儿子来梁,小儿子非要跟着,也就应了一并来了。 石恒的队伍已经进了城,城内不许纵马,故而马车行的慢。石亓却耐不住性子,他是个在马背上惯了的,这会在马车里觉得颠簸的恶心,干脆自己下来牵着马步行。 虽早知梁朝繁华,这一路的风土民情还是让他震惊。到了这京都,更是觉得无与伦比,便是族里最盛大的牛羊节也难及此处十分之一。 可惜,石亓没看见他想看的人。连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来,更想看见一个人,却不知道要到何处才能找着。 齐世言带着仪仗早已等在宫门口,队伍还有老远,鼓声已经响起来了。他擦了擦脸上汗珠,这还没正式开春,怎么这天也火辣辣的。 最后一只马蹄也踏入宫门,寻常百姓终于散了个干净。酒楼茶肆开始讨论来者何意,言语纷纷,天下大同者有,非我族类者亦有。做生意的也加紧上了新鲜货,京中来了生人,没准天降个富贵,这辈子就不愁了。这想法倒现实的很,比如齐清霏就先买了大包小包,差点抗弯了婢女的腰。 薛凌闲极无聊,拿着轻鸿舞的风生水起,人啊,瞒不过自己心意,她自出生就无战,每次听人说起父亲那些英雄事迹,恨不能自己马上去战场厮杀一番,也好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偏偏她第一次真正用剑,不是抵御外敌,而是抱头鼠窜。人到狠处,亲手杀了丁一。 怎么不恨?恨到她苏夫人讨论起如何杀了石亓,明明是以前最不屑的宵小做派,都让她热血沸腾。就好像此事一成,就能手刃魏塱。难得有个人既能让她达到目的,又下手的毫无负担。 兵不厌诈,谁让他是个羯人呢,石亓,该死。 齐清霏抱着老大个糖人推门进来,薛凌还在兴头上,听见声响,剑锋就把糖人削了一半。 两人滞在当场,薛凌有些后怕,以前在平城,这般玩闹惯了,但剑大都是没开刃的,今日自己手上拿的可是实打实的斩金剑。被情绪一左右,居然没收住手。 齐清霏是傻住了,她去哪都不敲门,几个姐姐不是绣花就是描字的,谁能料到这三姐姐是在干这个。剑尖离自己也就半寸远,吓的她喊都喊不出。 “你做什么”。薛凌收了剑,冷着脸问。 “你……你…你在做什么…………..”。齐清霏结巴着,一只手莫名的慢慢去摸腰间那两只兔子,她觉得薛凌突然就换了一个人,好像要吃了自己。 薛凌瞧见了她动作,觉得好笑,这个傻子学防身倒是学的快,居然想拿自己的东西对付起自己来。回了身往屋子里走着道:“学武呢,学的不好。以后进来先敲个门,我收不住手。” “你居然在学武?为什么学武啊,上哪学的,怎不教教我”。齐清霏一瞬间又没了惧意,小跑着跟了上来。 “大哥为什么学武啊,怎不教教我。” “你不用学,阿爹说我学武就是要护着你。” 为什么不是薛璃护着我呢,薛凌想了一下,转身面对着齐清霏道: “因为我想杀个人”。 灯如昼(二) 她嘴角带笑,说的不痛不痒,齐清霏一时不知这话是真是伪。觉得自己挨得太近,退了两步才小声道:“爹爹说女孩子家不能这样乱说话。” “什么事儿找我,不是去看番人了么?”薛凌进屋收了剑,过来瞧见齐清霏也没走,傻愣愣的坐在那。 齐清霏这才想起手上东西,举起一瞧,好大的一条糖人龙,被薛凌削掉一半啦,悻悻道:“给你送糖人啦,可惜没有啦。” 薛凌接过来看了一眼,可不就是,只剩下一截尾巴和一爪子了,这玩意她以前也爱,平城又少见,得去大点的城镇才有,多是十二生肖和一些绘本子上的动物样式。 这两年,自己也买过,龙是最大的糖人了,手艺好的师傅,连鳞片都是一片片画出来的。可惜民间龙形都得避讳皇家,须得残缺一爪,不然,更能显其威风。 “没了便没了吧,我出门的多,也不特别想要这个,番人可好看?” “好看好看,比我们朝的都高,眼睛也大,但没瞧多久,就进宫啦,街上好热闹,比以前热闹多啦,你不去可惜的慌”。齐清霏坐椅子上,摇着小腿,一直盯着薛凌笑,一看就知在讨好薛凌。 “是不是银子花光了”。薛凌被盯的怪不自在,随口问了一句。她私下问了问绿栀,知道了这五小姐见天的缺银子。 齐清霏头摇的像拨浪鼓:“不是不是,前儿二姐姐才给了我买木偶的钱,我又没买。” “那你盯着我做什么。” 齐清霏从凳子上跳下来,瞅了瞅门外没人,才悄悄问薛凌:“谁是你师父,你也让他偷偷做我师父,我也想学武。” “你学这个做什么?累的慌。” “定国安邦,做个女将军,保护大姐姐二姐姐四姐姐,上会我还瞧见大姐姐偷偷跟娘亲哭呢”。齐清霏比划了手势,好像自己已经在迎敌。比着又收回手来戳了一下薛凌道:“不是我不保护三姐姐,你比他们都厉害,轮不着我。” 哭?大姐姐?大姐姐不就是陈王府那位正妃吗?什么事儿要回娘家来哭,还是偷偷跟自己娘亲哭? 薛凌没问,她手伸不到陈王府。昔日的太子啊,苏夫人也不敢碰。 编了些瞎话哄走了齐清霏,这院又恢复了安静。今晚,苏府应该再有消息传来,她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出门了。 坐到铜镜面前,心脏跳的好像快了些,昨日与苏夫人对话犹在耳。 “落儿觉得,有什么办法让那石亓与你形影不离?” “不外乎金银物事,两国通商。石亓过来,定是想建功立业,多说些他感兴趣的,约他再出来,应该不难。” “落儿说的对,羯族过来大概是想建立邦交,可这事儿,落儿说了不算啊,怎能保证他跟你一见如故,侃侃而谈,欲罢不能呢?” “我与他打过交道,若以钱粮引诱,他定能到场。” “苏家是富了些,那也不敢跟皇帝抢生意,何况这么大的事儿,难保石亓不跟他那兄长商量,到时候,别鱼捞不着,网还得扯碎了。” “夫人有话说的干脆些,不然留的久了,齐府还当我出门私会情人。” “落儿不明白,这天底下能留住男人的,只有姑娘。” “我上哪给他找个姑娘,我还能把他诳进你翠羽楼不成。” “落儿才是那个最适合的姑娘。” 薛凌已经好久没认真瞧过自己的脸了,这日子顺遂,也不需要乔装,天天又有绿栀前后伺候着,她的性格哪是个过分在意容貌的。 今天一瞧,自己都觉得陌生,怎么,这张脸已经长成了这样? 十四岁前的凌厉已经一扫而空,前两年的戾气也全部退却,皮肤也白了很多。绿栀巧手点了妆面,灵动狡黠,不是惊天之姿,却叫人心生怜爱之感。 薛凌对着镜子龇牙咧嘴的做着各种怪表情,好像一时间都有点用不惯这张脸。她确实是用不惯,她实在没学过怎么用一张脸去留住个男人。 石亓带着三四个随从出了宫门,来了这大梁两日有余了,好不容易跟兄长告了个假要去见识见识。当日路过城内,就心痒难耐。这中原人,好也好,就是说话弯弯绕,礼节又多。不怪父亲说自己担不起大任,感觉兄长都焦头烂额。好在梁朝皇帝还算随和,到现在为止没什么愉快,不出意外的话,两国通商指日可待。 石亓前脚出门,消息后脚就到了薛凌手里,苏夫人为求速度,都没亲自经手,直接交代了送来齐府。 临江仙二楼最好的雅间被人占了一天,掌柜的非但没有半点不喜,好茶好菜还流水一般的往里送,谁让别人个有钱呢。 薛凌在软榻上半躺着,一边嗑瓜子,一边瞅着下面人群,这间房三面有窗,一面是江景,一面是主城道,来往必经之路。 以酒楼在京中名声,这石亓该自主着过来,不想过来也无妨,皇帝安排带路的太监收了银子,总该办点啥吧。 毕竟拉个贵客来这妆点门面,是皆大欢喜的事儿,这羯族小王子吃好了,酒楼老板赚够吆喝了,他荷包也鼓了,又没什么风险,谁不卖力干活呢? 绿栀坐在桌子前,肚子鼓的如同吃了一头牛。小姐一早说要带自个儿出门,来了就泡这房里没挪过窝,她又不好问,只得一个接一个的点心拿着吃。吃了一上午,连午饭也在这用了,下午也不走,这会实在是吃不下了。 “小姐,咱还不回?”。 “不急”。薛凌手里拿了个圆碌碌的福橘在那抛着玩。这重量倒是很合适,这人,也该来了吧。 “小王爷,这是京中最好的临江仙,这里大厨做出来的滋味,比之御膳也不妨多让的”。一狗腿子弯了腰忙不迭的比划。这蛮子真能逛啊,这中午就该来的,实在是太能逛了,中午就街边买了俩馍对付,可怜他这个胃,宫中主子吃剩下的,那也是山珍海味啊,这出了宫门倒要啃馍了。 “哎呀”。石亓捂着自己脑袋叫了一声,脚下一个橘子滚动的十分喜庆。 灯如昼(三) 身边几个侍卫“咣当”一声,全把买的东西丢地上,拔了配刀出来。 领路太监慌了神,这位爷少根头发,他就要少个脑袋,紧赶着捡了橘子起来赔笑道:“爷,是橘子,不是暗器,不是暗器”。一边说一边抬头望,这是哪个狗日的不长眼,不认识人还能看不出衣服贵来。 石亓也抬了头,又来一橘子,这下可好,正中额头。他看见了有什么东西朝着自己飞来,偏来不及反应,没抓住,谁能料到居然有人当街行凶呢。 没等石亓说话,几个侍卫先一阵风般冲了上楼,羯人高大,又这般凶神恶煞的,吓的在座食客店家俱不敢作声。 绿栀没瞧见薛凌从窗口丢橘子,就见几个异邦人粗暴踹了门,上来就把自家小姐按地上,叽里咕噜的说什么也听不懂。吓的她泪水涟涟过来推侍卫胳膊:“你们是什么人啊...怎.....怎么能这样对我家小姐。” 领路太监也赶忙着跑上楼来,见抓着的居然是个姑娘,才松了口气。万岁爷可是以和为贵的心思啊,他才第一天带人出来就惹乱子,回去怎么得了。是个姑娘家就好说了,掷果盈车,那是美传啊。 擦了擦汗对按住薛凌的羯族侍卫道:“误会,爷,都是误会,本朝风俗,风俗。” 也不知道这几个人是听不懂还是装不懂,一个也没松手,薛凌双手被反剪着难受的慌,心想这石亓怎么不跑快点上来,莫不是自己砸的轻了。 石亓捂着额头上走上来的,不是痛,就是装的严重点,也好拿人话柄。没料到里头是这个景儿,一个汉族女子哭的花容失色,在推他侍卫的胳膊。另一个被按在地上,姿势十分诡异,没人按着她头,她倒把整张脸贴地上。 太监一见他,忙不迭的凑过来道:“小王爷,误会,是误会,掷果盈车,掷果盈车,姑娘家情不自禁,你先让几位爷松了手,不妨事。” 掷果盈车?这狗终于上来了,自己又没打他腿。薛凌抬起脸来: “亓哥哥”。 薛凌甜了嗓子喊“亓哥哥”,喊得娇憨不已。原来事到临头,当真易如反掌。她私下对着镜子喊了好几声,喊得自己周身恶寒,再想起翠羽楼那头牌勾着苏远蘅腰带娇滴滴的一声“蘅爷不疼奴家”,更是连隔夜饭都想呕出来。 偏这会喊得顺嘴极了,倒好像当真是故人重逢,青梅竹马,她薛凌等了石亓好久一般,等的都有些女儿不满,却又舍不得发脾气,只能跺跺脚一样。 “怎么是你个杂…”,石亓话到嘴边又赶紧拐了个弯,“怎么是你,你们先把她放了”。 石亓没啥伤,就是有点愤怒,第一个还可能是意外,第二个分明是瞅准了他打。这梁人不知礼数,连堂堂羯族小王爷也敢丢。他故意慢着上楼,就是想让侍卫给那人吃点苦头,毕竟就俩橘子,他还能在大梁的地界怎么样不成。 竟然是个女的,竟然是….石亓有点郁闷,他实在是记不起这杂种的名字了,好像听过一次,又好像没听过,反正这会子叫不出来。 几个侍卫松了手,薛凌捏了一下手腕,蹦跳着到石亓面前,手指戳着石亓肩膀道:“亓哥哥的人好凶”。 原来是熟人,太监松了一口气,熟人好啊,尤其这人还是个姑娘,也不知是哪儿来的,管她哪来的。赶紧对着侍卫道:“原来是王爷故交,故交,几位爷莫妨碍叙话,随我到楼下吃酒吧。” 没有谁理他,正尴尬,石亓用羯语说了句:“都下去吧,是朋友”。一众人便下了楼。 薛凌也对绿栀道:“你也找个地方玩去吧,半刻钟后来此处接我。” 绿栀面上泪还没干,却还是自己下了楼,这个小姐已经跟自己交代清楚了,私事莫管,她已经拿了钱财,主子说啥就是啥。 瞧着人都走光了,薛凌笑了一下,又拿了个橘子丢向石亓,然后去软榻上坐着,也不看石亓,继续盯着窗外瞧。 这下石亓接的顺手,捏着橘子也坐了过来,他是羯人,自然没什么男女之防的概念。 “怎…怎么是你”。石亓坐旁边,觉得自己有些局促起来,他想看见这个…..杂种,即使他连名字都不记得,他那几日喊得顺口,都忘了好好问问究竟叫什么名字。 这次来梁,没人知道,他真的就是想来见见这人。梁朝那么大,他什么信息也没有,去哪见呢,这个想法实在可笑的很。但他就是觉得,来一趟,肯定能瞧见。大漠里十八九岁的少年,早就成人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儿没干过? 唯独没见过这个杂种,她来之前,自己一无所知,她走之后,怎么都找不到替代品。他找遍了部落里适龄的姑娘,连个眼神相像的没。 难道真的是民族不同,非要到梁朝找一个,来了俩日,他忍不住盯着其他姑娘瞧,在宫里还闹了笑话。可还是没找这个差不多的。这个杂种怎么就这么特殊。 今日一见更特殊了,石亓回忆了几百次初见薛凌的场景,一脸羔羊相,回忆到的入神处,那羔羊又变成只狐狸眼带厉光。他想了好些时候,下次再见,这杂种能是什么模样。 唯独没想到是这个模样,当日初见穿着羯人服饰的可怜样,临别着男装的霸道样,都与今日截然不同。 薛凌一身杏花色襦裙,外头裹着的正是石亓送的裘皮大氅,典型的汉人衣着。因屋里有炭盆,故而大氅只盖住了半个肩膀,更加衬的脖颈修长,裸露的肌肤如玉,配着一只祥云如意锁,托着脑袋笑吟吟的,越看越好看。 偏石亓只能瞧见侧脸。就这么个侧脸瞧着,喉头也热了一下,羯族民风开放,他知道汉人委婉,强迫着自己把那句“我想带你去帐子里”拼命往肚子里咽。一个男人惦记女人还能惦记什么事,风花雪月到最后不就只剩动人二字吗? “知道亓哥哥要来,所以在京中等你啊。” 灯如昼(四) “你…你在等我?”石亓站起身去桌子上灌了一大口茶水,不知道怎么就有人喜欢这玩意,还是羊奶好喝,这个女人在等自己,那张小脸怎么看怎么真诚,偏这话他怎么就不信。 “是呀”。薛凌也跳下了软塌坐到桌子前。这他妈的也不知有用没用,她这几年是装模作样惯了,那也没装过这种啊!得快点把话头子引到正轨上。她道“京中可好玩?” 这语气终于正常了些,石亓也缓了过来,道:“中原繁华,不是羯族可比。我这一天,还没瞧到万分之一呢,你….你怎也在此处。” 不把话题扯到我身上会死吗?薛凌恨恨的想,却还是乖巧的答道:“我是齐家女,家就在这。” “那你怎…”。石亓话说一半,又记起有些事提不得,赶紧压低了声音道:“那你怎跑的那般远。” “替父分忧,亓哥哥不也跑的很远。” “我是来使,你可是….你做什么叫我哥哥”。石亓想继续问安城粮草的事,却抵不住薛凌一口一个哥哥,没好气的问。这个…这个人一次一个样,他不知道如何应对,自己又没办法拒绝,感觉不好的很。 “京中都这么叫啊,难道要我叫你小王爷?那样生分的很,我们也算生死之交,亓哥哥救过我的”。薛凌眨巴着眼,去拿糕点吃。谢天谢地,她中午没吃啥东西,不然这会吃不下,又没其他事转移注意力,这些鬼话怎么说的出口。 生死之交,汉人的生死之交就是很深情的意思,石亓心头一喜,觉得今天的薛凌格外好看,他有点不好意思,嗫喏着问:“我一直不知道你叫啥”。说完又替薛凌倒了一碗茶道:“我那时不知,我喊的那话在汉人这边是骂人”。 今天出门一定踩着狗屎了,薛凌想,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道:“亓哥哥叫我落儿就行”。她可就怕石亓当人面喊她薛凌来着。 落儿,真是好名字,念起来,有点像抱着小羊羔子,软软的,石亓想。又道:“你是齐家女,那全名就是齐落儿,是哪一个齐,前儿迎我们的朝廷官也有个姓齐的”。 “那是我爹,我在家里排行第三”。这事儿反正也没啥好瞒的,薛凌嚼着糕点答的顺嘴。 石亓一下子明白了过来,那股子不安一下就没了。他本见着今日的薛凌像朵柔弱的野花,好像他说话大声点都能给呵碎了。听到这事,又觉得自己被骗了,自己怎么总被这个羔子骗。 朝廷命官的女儿千里跑到安城偷粮草,能是为了啥,恐怕是给自己爹谋个啥好前程。这就一咬人的狐狸,天天在这装可怜。第一次见就装的像,今天装的格外像。 石亓分不清官位,自然不知齐世言只是个礼部的,还以为是那些见不得人的政事。倒没多嫌弃薛凌,部落之间勾心斗角的事儿也不是没有,就好像他半月前还偷梁人东西呢,昨儿不也祝梁国的皇帝万岁。 只是这小羊羔子,信不得。再可怜,都信不得。 但是可以喜欢,他们羯人,就喜欢胡狼。胡狼有胡狼的套法,胡狼跟随的都是勇士,自己不用畏手畏脚的。 “原来你这杂种家里也是吃皇粮的”。一不顾忌,他就喊漏了嘴,实在是顺口了。 薛凌把嘴里糕点咽了下去,这石亓翻脸比翻书还快,难道大家都是装的? 看她不说话,石亓赶紧补了一句:“喊顺口了,我的意思是落儿家里原来是为官的,汉人的官都很富贵”。自己总要尊重一下民风。 薛凌不知道回什么,绿栀就敲了门道:“小姐,我们该回了。” 她起了身,却被石亓抓住了胳膊。 “怎么这么早就回,我话还没说完呢。” 绿栀飞快的扑上来把石亓手扯开道:“你怎么这般抓着我家小姐”。自家小姐还是个闺阁少女,被人传出去,哪里说得清啊。同处一室她就很担忧了。 薛凌道:“不妨事,我们先回吧。” “你这回了什么时候再出来啊”。石亓巴巴的问,他还有好多事想说啊。 “我既在京中,亓哥哥出了门,就在这临江仙等着,我自然就来啦”。说罢拉着绿栀下了楼。 傍晚的风还凛冽,薛凌猛吸一大口,脾肺间都是凉意,才把刚刚那股子周身不适压下去。 上了马车,绿栀就止不住的絮叨,什么孤男寡女,私相授受。薛凌也懒得听,她在想着今儿有没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大多字句都是苏夫人教的,表情小动作,自然是模仿的齐清霏。 世间美色有千万种,她这张脸自然不能干些妖艳的勾当,索性往天真无邪走。想着想着,突然觉得好玩起来,这可不就是自己以前想过的样子,穿了衣裙,懵懵懂懂的撒娇。 “我的小姐啊,你有听奴婢在说什么吗”。绿栀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下人,说这些已经逾矩了,生怕薛凌生气,没想到薛凌听着听着倒笑了起来。 “不妨事的,你也知道我姑妈家是做生意的,以前,我得跟着马车出门,与那位小王爷早就认识,你不也瞧着了么。” 绿栀这几日已经知道了苏府的生意大,不怀疑薛凌说的话,却还是忍不住规劝道:“到底商人不重名,小姐回齐家,不也就是想给自己求个好姻缘么,若让外人瞧了,对小姐声誉不好。” 好姻缘?薛凌越发觉得好笑,齐府这一院子不会都是这么想的吧,她这几日都在想着齐府办事不便,要找什么借口赶紧脱身了,还好姻缘。这绿栀是好意,但也太聒噪了。 “你莫操心这种事,我进齐府不过是了了梅姨心愿,不定那天又走了”。 “啊?” “走也带着你”。薛凌又补了一句。总算落了个清净。 “这石亓出门可有什么异常事”。魏塱睡前不忘召今天作陪的太监来问,梁羯安定是大事,一可震慑鲜卑,二显他为帝政绩,马虎不得。 “回万岁爷,这小王爷吃喝玩乐,开心的很,还看上个姑娘。” “姑娘?什么姑娘?” “就。。。” 太监没说完就被魏塱打断了,他不关心啥姑娘,目前又没公主适龄,管他羯族有什么虎狼心思,实在要,宫女臣女赏一个就是了。 “罢了,年轻气盛,随他去吧。别惹出其他乱子来就成。” 灯如昼(五) 薛凌进了门,院里风平浪静,她就知道这几日齐世言怕一直在宫里陪着大佛,哪有心思管她这小妖在不在。 第二日,石亓早早就出了宫,说是反正没什么事,要去临江仙喝茶,石恒拦不住,这个弟弟宠坏了,只得交代侍卫盯紧点。 石亓到了临江仙,觉得点心甜腻腻的,吃不下。等的烦躁,也不觉得茶难喝了,灌了一壶又一壶,太阳都挂到头顶上了,还不见薛凌,气的一把把杯子摔了,就知道这个羔子不可信。耽误自己游玩的时间。 薛凌今日睡到早膳时间都过了才起,她不懂,苏夫人却再三交代第二日不要露面,一个好的将军,就要善于纳能人善言。这事儿明显是苏夫人擅长,所以她说啥自己就听啥。 起来随便吃了点,漱了漱口,绿栀才道:“五小姐来敲几回院门啦,我都说小姐没起,这会子起了,要不要去请她?” 好事啊,总算学会敲门了,薛凌拍了一下腿,这事儿就欣慰多了,对着绿栀道:“请什么请,你喝口茶的功夫,她自己个就来敲。” 今天也不觉得烦了,想想齐清霏可不算得上自己半个师父,好歹尊重些,不然哄不住石亓怎么继续往下走。 绿栀也笑了,这五小姐就喜欢黏着三小姐,才多久啊,比自己同母的姐姐还亲,不知道是为啥。道:“那奴婢去备些两位小姐爱吃的零嘴儿来”。只要自家小姐不出门,她就千好万好,做啥都乐意,莫说来个五小姐,就是五个小姐都来也没事。 “亓哥哥”。薛凌想着昨日样,不自觉抖了一下身子,干脆趴到软榻上。反正没什么事,她又不能真像个小姐去做些女工活儿。 伸手到桌子上随手扯了个什么下来,还不是本百家姓。这齐世言把她随口胡诌倒当真了,找了好些百家姓孤本来给她。 果然一会儿,齐清霏就跳着脚来院里,开口就是闷气:“怎么三姐姐就见天的往外走,我出个门就要娘亲允许,忒不公平了。” 薛凌爬起来,把册子丢回桌子上道:“你出门做什么。” 齐清霏晃了晃腰间两只兔子,道:“除暴安良,替天行道”。她得了这个宝贝,玩了好几次,都是些死物,心里就痒的不行。要是能上街遇到个坏人就好了,这样才能试试真正的威力啊,偏偏她出门太难了,总不能对着府里人用吧,想起这个,就难过的很。 “太平盛世,哪来的暴,行什么道”。薛凌把齐清霏手指拿开,理了理腰佩的穗子,还不忘拿衣裙皱褶掩一掩。这个祖宗,早知道还是不给她好。她道:“让爹爹夫人瞧见,该给你收走了,你可别供出我。” “嘻嘻,娘亲见过了,还夸我手变巧了,做出这么精致的腰佩,她哪晓得个中厉害。”齐清霏正得意着,突而又变了声调,撒娇道:“三姐姐,你再教我点剑吧,就你前几日那两下就行”。她举起手上剑:“你瞧,剑我都准备好了。” 这府里居然还能有剑?薛凌接过来瞧了瞧,是把奇奇怪怪的装饰剑,觉得眼熟,却记不起在哪瞧见的,左右下午也是无事,就应了齐清霏。 两人关了院门,齐清霏耍起来,居然有点天赋。薛凌教的不难,一招一式学的还挺像。 以前觉得女儿家衣服不方便,今天看着齐清霏,又是另一番景象。少女衣裙翩飞,柔中带刚。体力缘故,才一会脸上就染了了红晕,桃腮带笑更惹人怜。 若不是…….若不是那些,自己可以过很久这种日子的,薛凌想。 “有机会我替你寻把真剑来,你这哪来的”。两人歇下来的当口,薛凌问齐清霏。话一出口又有点后悔,给把剑不定惹出什么乱子,偏她一时就没忍住,这齐清霏怎么没生在军营里呢? “是娘亲供奉的文殊菩萨手里拿着的,我也觉得不好,你可快点给我换一把啊。” 薛凌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她说这玩意儿这么眼熟。 石恒一大早就见自己的弟弟来回的瞎转悠,不知道在想些啥,问道:“你不会是又想出去玩吧,今日皇帝安排了瞧瞧梁朝丝织。” “我不出,也看厌了”。石亓恨恨的说。昨儿他哪也没去,就赖在临江仙吃喝,连那羔子毛都没抓着一根,气的牙痒痒。难不成今日还去等一天? “你这般生气做什么?梁国的人有什么不周到?” “我哪有生什么气,我觉得这地儿呆烦了,不如咱帐子里好,我们什么时候回。” “要来也是你,要走也是你,且还有好几日,多大个人了,父王看见,少不得抽你。” “哼”。石亓继续踱着步,他就是一口闷气出不去。 薛凌编了一串瞎话,才没让齐清霏跟着来,自己携了绿栀,仍是在临江仙雅间喝茶。她倒是来早了,没看见石亓人影,或者说,石亓不来了。那就不好办了,得另想法子。 可来不来的,也得在这耗一天,这破事谁说的准呢。 石亓还是出了门,他以为跟薛凌说话就费事,跟其他人说话更费事,中途告了个罪,又溜出了宫墙,这次没石恒看着,连侍卫都没带。他也是大好男人,哪要人见天跟着。 出门前还在想,自己今儿就偏不去那临江仙,脚却不听使唤,直直就往着这边来了。 薛凌居高临下,看得清楚,嘴角勾了一下。这人,莫不是真的像苏夫人所说心悦于她? 骗来的,那也能欢喜几刻啊。 赶紧坐到桌子前,装着漫不经心在烹茶水的样子。 门没关,石亓一上来就瞧见薛凌了,今天又换了副装扮,鹅黄色的衫子掩着浅青色里衣,柔荑在一堆茶具间来来回回。他又有那种奇怪的感觉,就是自己手脚不知道怎么放,才能让眼前人注意到自己。 偏偏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这该死的羔子还没发现。只得自己走进去,粗声道“你昨儿怎么没来”。问完又觉得自己丢了身份,眼光瞟向别处道: “好在我也没来”。 灯如昼(六) 按苏夫人的意思,这会应该顺坡下驴,不要拆穿他的谎言,说些爹爹不许,女儿名声之类的遮掩过去。偏薛凌瞧着石亓这样,有点忍俊不禁,就看不得旁人拿自己当傻子忽悠。斜了眼道:“你没来怎知我没来?” 这羔子怎么又变了个样,石亓看着薛凌突然不是那副可怜相了,还有心思为难自己,霎时恼羞上了脸。走到桌子前,把盘子里茶具全部推到一边道:“我怕你在这等我,特地让底下人来传个信”。看薛凌只盯着他不说话,又赶紧换了个话题:“不要喝这玩意了,我难得来一次,你且带我出去走走,见些新鲜东西。” 薛凌支棱了脑袋笑道:“好呀”。她今儿绿栀都没带,可不就是要陪着这位爷花天酒地?最好是灌醉在翠羽楼,省了自己事,也省了苏夫人事。堂堂羯族小王爷死在女人床上,说出去,也怪不得谁吧。 “那你坐着做什么,还不起来随本王走。” 今儿才初九,年味还浓的很,街上好些店家舞狮头还挂着。石亓很是兴起,叽叽喳喳说的薛凌厌烦,这狗比齐清霏话还多。 “你们汉人的玩意儿是多,咱部落里那草叶子有人高,就没见有谁会编这玩意儿”。石亓手上拎着的是只草编的蚱蜢,他本是要买那个最大的展翅雄鹰,没奈何今天没侍卫跟着,自己提着觉得有失身份。 “是啊,这个可好玩了,我也喜欢”。薛凌把这句话咬了几遍,还是没说出口,在那憋得分外难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原以为千好万好的东西,装了两日,就装不下去了。 人哪有什么固定想要的样子,人就是犯贱,拼命想做自己不能做的事情,比如现在她就巴不得自己是薛凌,能喊石亓这狗滚远点。而不是齐家娇滴滴的三小姐,在这装蠢卖乖。 石亓见薛凌在那不说话,问道:“你怎不说话,我瞧你今儿不太高兴,啥也不喜欢。” 薛凌又挂了笑脸,道:“我..我身上没银子”。 石亓那种怪怪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这羔子初见丢了那一包金银价值不菲,今儿装起穷来,但他一见薛凌可怜兮兮的样子,就想吞口水,捏了捏手上蚱蜢道:“我…我有…你看上什么随便买。” “当真”?薛凌没料到石亓这态度,一时间心里话藏都藏不住,问完觉得自己眼神语气都不对,赶紧低下头咳了咳,道:“这样不好。” 她实际想的是,这样好的很,一来敲一笔,别人的银子花起来不心疼,有用的没用的都可以买,能玩就玩,不能玩送人也好,二来把主动权抓自己手里,堵住这狗那张嘴,不要那么多废话。 “当真…当真”。石亓力道大的把手里草蚱蜢都捏扁了。 买东西好啊,买东西好。虽然今天没带人,但京中有点名气的店自然有小二送到齐府,薛凌一点都不愁。 石亓觉得姑娘气息突然就活泛了起来,是他遇见过的那个人了,和她走那天的一模一样,眉梢眼间,尽是张扬。翻身上马,一去天涯。他当时是要问一句的,又啥都没问出来。 “走,大爷带你见识好东西”。薛凌拍了一巴掌石亓肩膀,一张脸笑开了花,然后自己跑在了前头。这个狗太好骗了,元宵一定约的出来,干脆放肆些,不要太为难自个儿。 “你个杂……”。石亓也是一放松,就不自觉的想用熟词,还好闭嘴的快,薛凌也跑远了几步,啥也没听见。 东街的松糖,西街的麻花,南街的胭脂,北街的钗。都买了一遍,这些小零碎不大,薛凌抱着七八个盒子走的摇摇晃晃。今天石亓出来的晚,这会日头已经没一半了。 “我帮你拿些”?石亓空着手觉得怪怪的。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都是些普通玩意儿,薛凌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舍不得丢手,送都没让人送,自己抱着乐得不行。 她整十七了,前十四年都是那个平城少爷,吃点糖也要被薛弋寒念叨没点男子气概,有人买胭脂水粉这些事从哪说起? 偏整个平城的糖都紧着薛璃吃,后院病秧子的屋里,常年是新奇玩意堆着。人未必有多想得到一样东西,却无法平衡有人觉得自己不该得到。 这三年好像一切都是自己说了算了,又不缺银子,京中什么东西没买过。可自己做贼一样藏起来的玩意,怎么比的上有人在阳光底下说:“你喜欢就拿去。” 你喜欢,你喜欢就拿去,她在店里晃着那只步摇,其实廉价的很。银子成色不过如此,装饰的绢花也不是什么好布料,流苏用的珍珠更是坑坑洼洼的,自己来,估计都懒得沾手。 可她才多盯了两眼,石亓就拿出来递到手上道:“你喜欢就拿去”。不是苏夫人那种阴阳怪气的样子,甚至是平城那边特有的爽朗声调:“你喜欢就拿去。” 是个姑娘了,真正活成了个姑娘。 “你不用吃些东西再回去?”石亓觉得天还早,不知道薛凌怎这般急。 “不吃了,玩的太晚,爹爹要骂的”。 “你们汉人就是规矩多,我们羯族,天被地床,哪儿不可歇”。 “你们羯人就是不知礼。”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你先这样说话。”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薛凌也懒得哄,这会这个样子甚好。 “阿落,你明天还出来吗”。到底是石亓先开口,他说不惯那个儿话音,好几次都觉得怪怪的,索性用草原的方式喊薛凌。 “当然不啊,姑娘家难能成日抛头露面,今儿还是我偷溜出来的”。薛凌转过身,倒退着走。 石亓急切的道:“那过几日我就要走了。” “过几日是几日”?薛凌装作不知。 “六七日吧,以后本王再来可是难得很”。 “难就难呗,山水有相逢,你这般难分难舍的做什么”?她笑的无暇。 “我….”。 石亓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薛凌没等他结巴,就打断了道:“诶,我喜欢这把小剑”。薛凌瞧着街边有铁匠背着一娄子刀具在卖。价格不贵,自然不是什么好货,估计只能切个鸡鸭鱼,给齐清霏正好。 薛凌抱着一堆东西回了齐府,石亓真是爽快,买什么都不拒绝。搁下手头东西,才拿出那两把剑来瞧。合着是高估了,这玩意砍个鸡鸭鱼都困难,她本是买一把给齐清霏的,又思索着少不得要陪练一下,干脆多买了一把备用,防着刀剑无眼。 拆了一包麻花来吃,苏府今日的信也到了。 灯如昼(七) 其实,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魏塱与石恒相谈甚欢,约定两国来往通商,要塞口就在安城。此事一成,鲜卑肯定不甘落后,要么起干戈,要么也先求和,那平城会成为梁与鲜卑的要塞口。 那一带又会活泛起来,平安二城一定比以前更繁华。毕竟,乱世纷争,如何能跟天下太平比? 可是,其他人都是其他人。万千之数,抵不过心头一人啊,她薛家,她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小姐可在外用了饭,要不要我传些来”?绿栀在门外轻声问。 “不必了,用过了。” 街上零嘴多,东一口西一口的,也吃了个大饱,这会一想事,更是什么胃口也没有。该怎么给苏夫人说这档子事呢?薛凌看着那堆东西,又想起今下午石亓拿着那只步摇来。 她早就有杀胡的准备,但只准备了战场,没准备好在背后捅人一刀。苏夫人这什么狗屎烂招,两日相处下来,更加觉得难以下手。怎么以前听说的都是假的,什么羯人残暴,鲜卑恶狠。这个石亓,跟齐清霏差不到哪去。 信写了三四封还不顺,干脆丢了笔。离元宵还有好几日,何况她还约了石亓去城外骑马,并不急于这一时。 拿起那两把短剑继续瞧,倒是很适合齐清霏,虽然在薛凌眼里是俩破铜烂铁。她也没打算求个什么名剑,既怕齐清霏伤着自己,又怕她伤着别人。估计齐世言也不许自己女儿玩剑的,短剑好藏在衣服里些。叫绿栀给五小姐送了去。 薛凌趴软塌上等热水,万事泡个澡再说吧。 这样子又过了一日,到了与石亓约定的时间了。薛凌翻了翻苏夫人送来的那箱子旧衣,挺好,有套窄袖的骑装。她也欢喜的紧,好久没纵马了,心底一合计,干脆扎了个男子发冠,只是没太过掩藏,一看就知道是个姑娘,这样倒显得英姿勃发。 绿栀都瞧呆了:“小姐这扮相好”。然后又苦了脸:“不会又要出府吧…..” 薛凌一仰头,高高束起的发丝也跳的活泼。对绿栀笑道:“没事,没人认的出你家小姐”。好久不曾这般轻松过了,成日披着头发也难受啊。 “谁认不出你是个小姐啊。” 石亓真正见到了他想见的那个人,就是这个样子。是漠子深处才有的一种丝藤,柔中带韧。在地表上以鲜绿色绵延数里,比最华丽的宝石还要夺目。一如她离去那天。 “你,你怎么没牵马”。石亓问完就想把自己舌头割下来,他想说的是“你还是这样子最好看。” “我没马,你得给我现买一匹,不然咱就只能俩人一匹了”。薛凌仰着脸直视石亓,石亓今天也是一身骑装,胡人眉眼深邃,又生得高大,穿着汉人的衣服,越发显得挺拔,也是个好男儿样。 “买…你带我去买”。石亓又想咽口水,不是这样子的,不该去买马,部落里哪个女人好看,就随手捞到马背上。他这会怎么想到要去买马。 薛凌使了性子道:“好啊,这离马市可还有好远,我不想走过去”。今天无论如何我都得和你在同一匹马上,这话本里就是这么唱的。 “你们这城内不许无官位的骑马前行”。石亓搓着手上缰绳道。 “你是小王爷,做什么都行”。 薛凌后退两步,翻身先跳了上去去,朝着石亓伸出一只手来。狐假虎威真好啊,有什么事也不用她背锅。 石亓盯着那只手,一时间没动,这是个什么说法。他在想,堂堂羯族小王爷,要一个女人拉上马,传出去,以后族里人怎么看自个儿。 “你是不是不想与我骑马?” “不是不是”。石亓鬼使神差接了那只手,不等他坐稳,薛凌就夹了马肚子。此时天色尚早,行人还稀,只有些早起做生意的开了门,就瞧见两人一马风一般从自己面前刮过。 皇城纵马,这事儿新鲜的。 石亓觉得自己身体僵硬,不听使唤。薛凌又握着缰绳,他骑后面只能握着马鞍配才没被摔下去,手臂全是麻的。好不容易到了马市,薛凌催了两三遍,他才从马上下来。 这狗真是越来越怪,薛凌想着。她不知,那些姑娘家,从古至今没有谁是自己驱马的,都是柔弱着缩在后头人怀里。 两人选了马,又驾马往城外走,倒是有人拦,一见是石亓,二话不说开了门。 薛凌觉得着实开心,她在平城不就是过这样的日子。肆意妄为,人人都要让着,今天总算又找回点感觉来。 春日了,薄冰虽还有,嫩芽却也大多冒头了,看着喜人,近京又大多是官道,马儿跑起来十分畅快。加之石亓刚刚那么一折腾,这会有点力不从心,被薛凌远远的甩在了后面,她就更加得意,随着性子不肯停。 这一走就是二三十里,闯到一片梅林里面。其他花开还需要些时节,寒梅正值盛放天,石亓也看呆了眼。两人都下了马,绳也懒得牵着了,随着马低头吃草,自己慢悠悠的走着。 “中原是美”!石亓感叹道。 “草原也美”,薛凌其实夸的是平城。 石亓却误认为是在夸羯族,不由得心头暗喜了一下。道:“是啊!都美,大家为什么要打仗呢?” 薛凌觉得自己听到了天大的好笑事,她看的那些朝野史上,几乎没有梁人挑起的战争,全是胡族南下烧杀抢掠。这会子居然有个胡人问自己为什么要打仗。她头也没回道:“你们不喜欢打仗吗,可以随便抢自己需要的东西”。 石亓却小跑几步,到了薛凌前头停下来,看着薛凌,正色道:“阿落,我不喜欢打仗”。 薛凌没有答话,仍是碎步往前踱着,石亓眼里失落一闪而过,又升起些许星芒。开心的对薛凌道:“以后也许就不会打仗了,我们族里的牲畜毛皮一等一的好,与你们梁有来有往,人人有饭吃,就再也不用打仗了”。 有饭吃就不会打仗了,这话说的似乎天真了些,可又不知从何反驳,薛凌便刚巴巴的问了一句“你又知道?” “我自是不知道,人总该有点盼头,阿落你也不知道…….”. 灯如昼(八) 石亓絮絮叨叨的在那说,这个羯族的小王爷,说起这些事,倒真正像个小王爷了。 胡族五部一直内斗不断,鲜卑族近些年势盛,更是压得其他四部抬不起头来。草原连着戈壁大漠,牛羊牲畜好牧,却种不出一粒粮食。人,总要靠吃东西活着啊!哪年老天不开眼,牛羊成片成片的死。 有心要靠着微薄积蓄买点余粮过冬,偏偏连买的权利,都被人剥夺了去。除了抢,还有什么其他办法?石亓这个年岁,在羯族早就是战斗力了,父亲再宠着,也还是十二三就上过战场,人体残肢和着牲畜毛乱飞。直到他有了自己的地头,才过了几年清苦却太平的日子。 水草风盛的地儿,自己养着牛马,父兄补贴着,再低声下气的去讨好一下鲜卑粮贩子,除了被人说是没长牙的狼外,也还算逍遥。但其他族人不是,他们依附一个又一个的王形成部落,一有机会,连自己人的东西都抢,最后要羯皇出面主持公道。那边土地上的人,都是这么存活的。一辈辈的传承,不遵守的这个规则的容易被淘汰,留下来的自然更信奉谁的刀更快,马更壮。 他看着潇洒自在,却不知道哪一日,风雪就埋了牛羊,黄沙吞噬了青草,他就不得不去喝人血。 直到,直到有人来让他抢粮了,抢来的粮按以前的吃法,一年都吃不完。 可他不知足,石亓不好意思的讲。他吃着碗里的,念着锅里的,再厚的羊皮垫子都让他睡得不舒服。他必须要来梁一趟。看看这么多的粮究竟是从哪来的。 梁朝还没春种,这一路,农田里还是一汪清水的。他进了宫才看见那一弯水稻,剥了壳,就是白花花的大米。还有巴掌长的麦穗,宫人呈上一个馒头,说是面粉做的,他以为和自己吃的馍一样硬,一口下去,力道差点咬碎自己牙。 “阿落,以后两国就要通商了。”石亓欢快的说,把那句“没准你来你们平城就能看见我”咽回了肚子里。 他又说起那一夜和薛凌抢粮。认真的问:“阿落,你为什么抢自己的粮?” 寒梅应是含苞是最好看,现在却是剩放天,又没雪点缀,文人墨客就看不上了。但薛凌喜欢,人生若能如花此刻,无需他人评判,尽态极妍才好。抖了抖指头,花瓣洋洋洒洒飘了一地。 然而此刻就无法肆意,她不知如何回石亓,该怎么回石亓,家破人亡? 石亓见薛凌良久没说话,道:“你不答便算了,人人行事皆有主张”。 两人又在林子里走了好些时候,却各有心事。中午时分,薛凌提了回城。 这会街上人多,薛凌也没什么骑马的心思,就没那么张扬,仍是在临江仙吃饭,又聊了些有的没得。 吃也吃了,玩也玩了,瞅着桌上杯盘狼藉,薛凌道:“地主之谊我可是尽到啦,余下几日就不陪你了。” 石亓慌了神,今日过的实在开心,他好久没与人说这么多话,还以为薛凌也很开心,怎么回来就说不见了,赶紧道:“这京中我又不认识其他人,你就不能多陪我走几天?” “你怎么不在宫里忙羯族大事” “我大哥自会一力承担,轮不上我。” “我可不似你这般悠闲,天天的有空” “那你哪日有空?” “这京中都叫你玩遍啦!有空也没地儿玩的。何况爹爹不许我出来”。 “他不许我出来,我找你去,我知你住哪”。 薛凌吃了一惊,她是说过自己是齐家女,却从未跟石亓说过齐府在哪,听这语气,石亓自己去查了。 “…手底下人觉得那啥,去探了探”。石亓怪不好意思,他也觉得这样不好。 薛凌彻底变了脸色,她刚还以为石亓只是问了问齐府在哪,合着都摸到自己院里了。有人来探自己的地方,居然没察觉过。这几日也太懒散了。 石亓瞧她好像不开心,又连忙解释道:“我没吩咐啊,是大哥派人,就去你院里转了转,没做别的,你们汉人的房子也精巧”。 来自己院里,总不是白天,那就是晚上。大概是没进屋,所以自己没察觉?这齐府真是一院子草包。 “幸好没闹出什么动静,不然我手里剑不长眼”。薛凌挥了一下手道,看来这苏夫人担心还真有道理,石恒对石亓的事情了若指掌,若以其他幌子引其出来,定然要出事。 石亓有些不屑一顾:“你能有多少工夫”。他知道薛凌身手不错,那也不能和羯族派来护身的勇士比吧。又换了个问题道“你们这可还有别的什么事物好玩?我听说你们这除夕热闹,可惜没赶上。” 心头微微抖了一下,薛凌还是说出了口:“上元灯节你们倒是还在。那天街上更为热闹”。说完又去拿了一杯茶掩饰。 “可是那个元宵节?我在书上看过的” “你看过什么?” “汉人的风俗习惯,我们这些做王爷的,总少不得要了解下,就是没经历过。” “那十五晚,你可以出宫看看。猜猜灯谜,看看舞龙舞狮放焰火。” “那你来不来?” 薛凌没正面回答,笑道:“元宵可是个大日子,京中适龄人都会上街放花灯,求个意中人。” 石亓急切道:“那阿落可有意中人”。中原意中人的意思,就是与人定了帐子了。 “我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石亓长舒了一口气,道:“既然没有,本王陪你放一盏求求,你十五早些来。” 薛凌点了头道:“好啊,花灯要天黑了才好看。你晚些出来,在此地楼下等我。酉时三刻,不见不散。” “走走走,我送你回去。” “不了吧,我又没带绿栀,给爹爹瞧见不喜。” 两人一并下了楼,石亓挥着手道:“你可记得清楚些,别让本王等不着” 才进院门,绿栀就急着道:“小姐你可回了,苏府送了好水灵的葡萄来,非说要等你呢!” 屋里是是个不认识的婢女,薛凌也懒得问,反正苏夫人的人千奇百怪,一天天的唤。 “何事找我。” “夫人说,落儿姑娘自己动手更万无一失些。” 薛凌笑的讽刺,道:“苏夫人不是瞧梁羯通商,突然想赚银子,不想参合这事儿了吧。” “姑娘误会了,眼前利有什么好赚的,夫人不是这般眼皮子浅的...她。” 薛凌欺身上前,眼里有了凶光,打断了婢女话道:“那就麻烦做的干净些,我去的话,总能留下点什么东西。” 婢女再没说话,转身朝着门外走。 薛凌没什么顾忌,冲着背影喊: “记得清楚些,酉时三刻,不见不散。”。 灯如昼(九) 三日一闪而过,齐清霏一大早就来了薛凌院里,嚷着晚上要一同出门看花灯。她练了这几日短剑,特意去娘亲佛堂许愿,今晚一定要碰到个泼皮无赖,好做一做英雄。薛凌不为所动,说自己不出去,她又气鼓鼓的走了。 天气倒好,今晚月色应该也美得很,薛凌拿帕子抹着平意,心头有些躁动,这事儿到底对还是不对?苏府又送了一筐子鲜薯来,意为万事妥当。 石亓一死,梁与羯族定然不能善了,就不知是起战,还是魏塱会找人背锅。不管怎样,水浑了,才伸的进手。想的入神,绿栀又来道:“小姐,夫人说,年十五该去寺里上个香,府中女眷都去,您是去还是不去呢?” 白日无事,正好压压心头不安,薛凌跟着就出了门。几个主子在一辆马车上,她来了齐府这多日,与几个姑娘一道相处这么久还是第一次。 齐夫人虔诚的很,拨弄着念珠微微闭了眼不说话。齐清蔓和齐清雨都不怎么搭理薛凌,两人拿着个绣样子在那讨论颜色。齐清霏仍旧是坐不住,一直撩着帘子瞅着外面叽叽喳喳的说见闻。 “这还不如在屋里躲个清闲,好歹不尬”。薛凌想。 马车咕噜着到了了隐佛寺。齐夫人去上香叩拜,齐清霏扯了薛凌走到一边道:“娘亲每次来要跪好久的,你莫傻站着,咱自个儿去玩吧。” 寺庙能有什么好玩的,尤其是今日礼佛的人多,到处弥漫着香烛气,熏得她一直想咳嗽。 齐清霏拉着薛凌拐了好几个弯道:“咱去求求签,看看今年运气。最好是今晚就能得偿所愿。” 世间若有鬼神,何来这么多不平之事。只薛凌看齐清霏兴致满满,也没驳回她。看着签筒的居然是个瞎眼老僧,这骗钱也骗的忒容易了。瞎子都能解签。 薛凌心不在焉的,没注意听那老僧怎么给齐清霏解的签,反正哄得她眉开眼笑。两人正要走,后面老僧说:“求不得。” 说来也怪,今日明明人多,这会子此地居然只有她们俩人,薛凌以为是对着齐清霏说,停了下来,没想到老僧对上前的齐清霏道:“不是小施主你,是你旁边那位施主,路过此地,怎不选一支?” 薛凌见他说的是自己,不以为然道:“我不信这些东西。” “佛知佛见,我佛既知你不信,自然知你求不得。” “清霏走吧。”薛凌既然不信,自然不会跟这人争辩,无非是想多赚那几枚解签钱。 寺里斋饭还算好吃,偏薛凌和齐清霏都没啥心思,一个想着快点回去挑个好看的花灯上街,一个对今晚的事耿耿于怀。薛凌到不是觉得失败的可能性高,今晚石亓应该是独身一人,以逸待劳,没有不成的说法。她就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总算是熬到了齐夫人几个也吃完了饭,马车又摇摇晃晃的回了府。齐清霏盯着薛凌,摇着自己腰间佩子道:“你当真不和我去?我可是要去干大事的哦。” “你去玩吧,莫乱来”。 薛凌飞快的进了院子里,随手捡了本百家姓开始描。字里行间,往事又道眼前。无边的雪,跳崖、大火、薛弋寒负国,她杀个人怎么了,她就是杀尽天下人又怎么了? 日头一点点西斜,人终于冷静了下来,齐府安静的很,小姐下人都出了府去,连绿栀都告了假,约了相熟小姐妹看热闹去了。 到了饭点,还得自己去厨房拿东西吃。经过正厅,薛凌却听见里头哭的厉害,蹑了手脚凑上去,好像是,齐府的大女儿?这陈王妃元宵佳节居然跑回齐府在齐夫人怀里哭的不成样子。 酉时一刻已经过了。 石亓已经在临江仙下等一阵了,踱来踱去的想这羔子就不能早点出来。他下午就出了宫,这上元节,梁京都着实热闹,车水马龙,扎的灯笼也好看,各式各样的。就是他一人瞧着没意思,眼看快到约定的时间了,就赶紧来了这。 大家都去花灯街了,临江仙今晚倒是冷清,一楼大堂都没几盏烛火。 石亓瞧了瞧藏在一边的几个侍卫,又忍不住带了笑意。这汉人的焰火也好看,记起薛凌前几日说十五街上人人都要放焰火,今儿特地带着侍卫出门赶着街上最贵最大的买,只等薛凌来,给她个惊喜。 偏这羔子怎么就这么久还不来,这汉人的时辰他算不太准,莫不是算错了不成。 石亓等的格外心焦,发现丈远处不知啥事多出个人影来,背对着好像是阿落,又不太像,他搓了搓手,走上前。 那女子回过头来喊:“小王爷”。 怎么还带起面纱了,这汉人花样就是多。这京里喊自己也没几个,石亓就加快了脚步,眼看着到了面前,心头突而一颤,这不是阿落。 他说不上来哪儿不是,这个女子身形颇像,可语气不对。他站定正要问,匕首已经到了胸前。 没什么东西挡,石亓也不是善茬,徒手捏了上去,多么锋利的匕首,他捏住刀身闪开的这么一个当口,右手掌骨都有了印,再慢一些,这辈子就是残废。 “有刺客”石亓高喊,用的是羯语。 他的人没冲上来,先围出来的是几个蒙面汉子。石亓只看了一眼,道:“你们是谁?” 虽然蒙着面,但眉鼻轮廓看的出来,不是汉人,是哪个族的?来之前父亲曾说怕有人捣鬼,他跟大哥已分外小心,这几日才松了警惕,没想到今晚出乱子,要是他孤身一人的话,不堪设想。 没人作答,几把刀对着的都是石亓。他捂着右手,血已经流了一地,闪躲十分狼狈,背上也挨了一刀。 几个侍卫原本是扛着焰火的,听主子一喊,赶紧冲了出来,打了一阵,才把石亓护在中间。 苏银来时,就看见这诡异的场面。他的人,该是酉时两刻才到,这会子谁跟谁打啊,而且这石亓有好几个侍卫护着,闹出这么大动静,立马就该有人来了。 这唱的是哪出跟哪出啊。 灯如昼(十) 薛凌已经趴软塌上掰了好久的指节,这会都戊时都快完了,苏府的人,怎么还没送信来,难道出了什么岔子?而且今晚她听到一个天大的秘密,说出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坐立难安。 趴着趴着,觉得外衣硌的慌,索性脱得只剩肚兜,裹着大氅在那有一粒没一粒的去拈葡萄吃。 这种盛夏水果,得多少炭火才能在这个季节捂出一筐子,亏得她有这个口福。门被推开,薛凌吓了一跳,这会子应该没人,花灯怕是子时才会散呢。 走进来的是石亓,他已经包扎了手,身上伤口也处理过了,寒气深深的站在门口没说话。 他怀疑薛凌,虽然那几个刺客是鲜卑人,但是一开始那个女的分明是冒充这羔子引他上钩。若不是他心狠,拼着废了一只手的心态,这会估计没命说话。 等梁朝的守卫来了,他处理了伤口又在那等了好久,还是没看见薛凌出现。想起自己哥哥说过住处,一路找了过来。这个杂种能勾结他烧安城粮草,那勾结鲜卑毁两国邦交也不是做不出来。 今晚齐府本就没啥人,他更是进来的容易。 薛凌见是石亓也愣了一下,身上伤,说明是交过手了,那怎么没死?苏夫人失败了?这什么狗屁苏家,找几个杀手都找不妥当,还能让石亓找到齐府来。 她抓着大氅挡在身前又喊了一句:“亓哥哥”,还是那般可爱,歪着脑袋问“你怎么会在这”?再不是想装样子,她就是莫名的想恶毒些,偏又要恶毒的精致。 石亓强自镇定了一下,冷冷的问:“你不知我为何在这?” 看来事情已经全盘暴露了。薛凌却还是甜甜道:“我不知亓哥哥为何在这。” 石亓没说话,也没动手,他在等着薛凌继续解释。 “你不应该…”.。这懵懂语气突然变了个调,沙哑成老翁。“死在临江仙楼下吗”?薛凌把大氅往空中一扬,挡住石亓视线,披上外套,拎过桌上平意,大氅还没落地。飞身上去,手腕一横,这上好的狐裘被划拉出两寸长个口子,跌在地上刺眼的很。好久没用过假音说话了,转换的还是这般完美无缺,如同她这几年的人生。 “阿落”。石亓不知道薛凌为何突然这样,他猜测是薛凌所为,证实之后却还是觉得恨的慌。他来并未带武器,也未叫侍卫跟着,实际没打算拿薛凌怎样。 薛凌抬了平意,指着石亓:“你瞎叫什么”。她没动手,因为石亓死不死的,对她而言不重要了,死了挺好,乱才能动手脚。没死,也无关紧要。 她听见陈王妃在齐夫人怀里哭的死去活来,说自己有孕了。前太子居然有后了?长子,嫡孙,这是个什么宝贝?要知道魏塱可是还无所出啊! 薛凌瞧着石亓道:“咱们既有过交情,我不与你动手,你从哪来,滚回哪儿去”。 来了,又来了,又是这幅样子。薛凌比一般姑娘都高,却还是矮石亓一个头,生的又秀气。明明是只羔羊样,却冲着你龇牙咧嘴。让你拿不准她到底能不能咬你一口。石亓只恶狠道:“你不怕我告诉你们当今皇帝?” “小王爷,我不怕,你帐子里的米,还没吃完吧。你可想清楚些,我手无缚鸡之力,怎能伤的了你羯族小王爷”?薛凌装的越发弱柳扶风,下一秒喊“有淫贼”怕是都会有人信,毕竟她此刻衣衫不整。 石亓一口气哽着说不出话来,他是不敢,非但不敢,还得赔着脸求梁朝皇帝大事化小。虽说是通商之事已定,其实两头人各怀鬼胎,大家都瞧的清楚,魏塱既不愿意失了羯族和气,也不愿意明面开罪鲜卑,如果五部起了内乱,正是求之不得。 这事一查,一定是一盆子扣鲜卑头上,这样大家都下不来台。这个杂种,真是好手段,也不知道求个什么。 他有一万句脏话,却不知汉语该怎么骂,当初又没学汉人市井无赖的东西,憋了半天还是那句:“你这个杂种” 石亓瞅到门把手上挂了柄短剑,抽了出来要刺薛凌。 薛凌有心要笑,那把正是陪齐清霏练习的破铜烂铁。练完了都懒得收,随手挂门上了,经不住平意架了一下就只剩半截。 石亓本就带伤,兵器又吃亏,怎么挡的住薛凌,都没还手的机会,胳膊上衣衫被削下来一大片。 薛凌闪到一边,道:“小王爷还是早些走,没准我一会改主意了,留下的,就不是这块碎布了。” 人在谋划的时候瞻前顾后,真正做起来,根本没功夫那么想那么多,反正一打起来,她就觉得,杀了石亓也挺好。可惜这是在齐府里头,万一溅了血不好收拾。 石亓丢了手上半截剑柄,他不是不识时务的人,接受这事儿快的很,很明显,今晚是薛凌想杀了他,不知为何现在又改了主意。而他现在很明显不是对手,多留也没什么意思。人生之事玄妙的很,强求不来。 “山水有相逢”。这句话学的是薛凌的口气。 瞧着石亓走,薛凌还是有点不爽,苏夫人养的什么东西啊,这几日的活儿都白干了,若不是那谁,少不得她要在齐府动手。 这残废的人,居然能让妻子怀孕?薛凌去拾地上断剑,这个消息也忒令人吃惊了些。 苏夫人也听完了苏银来报,不知道这事如何收场,谁也料不到有人横插一脚,那么大动静,很快就有御林卫过来。她请来的就算是如来佛,也得惜惜命吧。没死就没死,反正苏家怎样都有生意做。 宫中这会子正听戏,魏塱听霍云昇报“没留活口”。忍不住拍了手掌:“这是哪家角儿,赏”。既然死无对证,那就一定是鲜卑做的,羯皇有点血性,打起来就好了。 石恒亦稳坐泰山,下头人说了石亓性命无忧,这种情况,来之前已经料到了。总有人见不得梁与羯通商,好在这事儿已经了结了,没闹得不可收场,自家弟弟吃些亏算了。明儿返程,一切都成定局,羯族至少有几年好日子过吧。 齐府其他人还没回来,仍是安安静静的。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今年,应该该尤甚去年时吧。 等闲(一) 收拾了东西,薛凌拎着被划破的貂裘大氅心疼了一下,她还是颇喜欢这玩意儿,怪可惜的,刚刚下手轻点就好了。丢到旁边椅子上,正要关门,齐清霏哭的花容失色跑了进来。后头跟着是贴身丫鬟水杏,也气喘吁吁的,一脸痴呆相,看着被吓的不清。 薛凌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没问,齐清霏一看到她就把手搭上来口齿不清的喊:“三姐姐,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水杏也在后面拼命点脑袋道:“对……….我们杀人了。” 不知道这是吓哭了多久,齐清霏手上又湿又粘,分不清鼻涕还是眼泪,又确实带了点血。该不是石亓倒霉的出门碰上了这位吧,薛凌眯缝了眼睛。 齐清霏在齐府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下气的时候,江玉璃也在一个乌漆嘛黑的街角痛的龇牙咧嘴。抽噎着连跟着的小厮都不耐烦,道:“我说二少爷,这就几枚针,不严重。那剑都没破皮,就一点淤青。你可别耽搁着了,老爷知道你偷溜出府,小的也跟着倒霉。” 江玉璃又嚎了两声,严不严重的另说,他生下来就身娇肉贵,手指掉个皮都要修养两三天的,刚刚那些针全部没入大腿,只剩个尾巴尖,渗出来的血吓的他直接晕过去了。更不说一开始还被那女子砍了好几剑,好在那是个唬人的破烂玩意,衣服都没破。 这一想,更痛了,站都站不起来。 “这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子,下手这么狠”。跟着江玉璃的自然是他贴身小厮怀周。江玉璃是个雅人,身边跟着的都是往好听了叫。这会正数着手上一堆银针感叹。 他家少爷不正经他是知道的,但遇到女子凶成这样就没见过,刚刚人多,被挤散了一盏茶功夫,遍找不见,没想到在街角看见一人倒地上,旁边两个妙龄姑娘一手血拼命按。仔细一瞧,那衣衫不就是他家少爷吗。 怀周还以为少爷出了什么大事,高呼了一声“少爷”,俩姑娘看见有人来,风一般跑了。 怀周顾忌着江玉璃伤势,顾不得追,上前扶起来江玉璃查看了一番,才放下心。还好只是晕了过去,就是腿上渗的血有点吓人。其实也不是什么重伤,就是些银针,插的深了些,还有点多。足有二十枚左右,一大片的渗血,可不就看着吓人。 知道自己少爷娇贵,想想没准是吓晕的,要是醒来了,自己拔针都不好拔,干脆先拔了再说,没想到才拔了几枚,江玉璃就醒了,一见是怀周,嚎的惨绝人寰。 于是,剩下的只拔一枚,停半刻,本就耗了在这耗了半天。拔完江玉璃又念叨自己胳膊废了,怀周一看更是气的说不出话,这皮都没破,看着像是被木棍之类的东西打了,只是有些微微淤青。 一没出血,二没骨折,怎么就废了? 怀周道:“我说小少爷,你非要溜出来就罢了,还要去招惹人良家女,还要在这坐多久啊,再不回少不得被老爷发现。” “我这腿上手上都是伤,我怎么走,我流这么多血,死了算谁的。”江玉璃一点起身的打算都没有。 这个疼,他生下来就没受过。何况,哪有什么良家女,那是个贼。 自从那晚有女贼进了自己院子,爹就不许自己出门,这已经快一月了,憋的他心头日日如有七八只猫在抓。 今天好不容易上元灯节,京中才子佳人谁不上街吟诗作赋,一会月神。吃罢晚饭,就说自己要埋头苦读,实际偷偷溜了出来。这般良辰美景,没三五知己煮酒烹茶已经是荒废了,若还要闷死在院子里,他哪里活的下去? 想是京里来了羯人,这街上的花样更多了些,人也摩肩接踵的。江玉璃更是看的诗兴大发,防着被好友认出来传到江闳耳朵里,就把自己常用的白玉面具换了个普通的戏脸,在各灯谜铺子前大显威风,惹的一众人叫好。 这一走神,怀周也被挤散了。到处没瞧见人,就想着到街口等他。 这个时候齐清霏也刚好把俩姐姐甩开,带着自己丫鬟水杏往街角走。 水杏心里毛毛的,道:“小姐,我们非要来这做什么”。 齐清霏举着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扬名青史了,另一只手甩着那个兔子腰佩,走的趾高气昂道:“你傻啊,人多处哪有强盗。咱不得道小巷转一转,抓几个江洋大盗,也好叫爹看看什么叫巾帼英雄。” 水杏觉得自己再不拉住这个疯子,大家都要完,扯着齐清霏不动。道:“小姐,我觉得这样太危险,咱回吧。” 齐清霏也拼命拉扯:“你这个胆小鬼,你不去我自己去。” 俩人拉扯的起劲,手上东西晃来晃去。江玉璃从旁边经过,走了几步又往后退。 那个姑娘手里拿的是什么?那他妈不是他的兔子吗? 那百分之百是他的兔子,琉璃郎君的名头不是白叫的。他雕出来的东西千金难求,这一对儿兔子正是自己的手笔,怎么能认不出来。几块小玩意倒在其次,里面的机关是自己看的杂书,又花了重金求师傅安置来保命的。这兔子,就是那晚女飞贼拿走了,这个姑娘,不是贼,那也知道贼在哪。 拿了赃物,还敢出来大街上晃荡。 自己的东西,各种关窍,江玉璃是知道的,防着这小丫头狗急跳墙,就没上前,看齐清霏拉扯了一会继续走,自己就跟了上去。 按理说,以齐清霏的水准,断然发现不了后头有人跟着,但是江玉璃的水准更差,三五步就被前头俩人发现了。 水杏哆哆嗦嗦的喊:“小姐,有….有人跟着咱。” 齐清霏刚刚还踌躇满志,这会子一听,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也开始抖。道:“你….你怕什么……我……我有剑….我”。她没说自己还有保命符。 三个人又走了几步,到了拐角,齐清霏觉得不能再走了,好歹这离人多处还近,万一有个啥,好呼救。 江玉璃但凡有一丁点经验,也知道遇上拐角,就离墙远些走,但他对这事一窍不通,面不改色的往前走,反正京中姑娘都喜欢自己,这个先好言问几句,看看是不是那个贼。 他刚出个头,齐清霏窜出来,二话不说剑就砍了上去。 等闲(二) 还是薛凌教的从右肩膀往左小臂处划拉,挡就顺势往上刺喉咙,不挡就砍了胳膊,连上半身一起削掉,听的齐清霏又是怕又是喜欢。 奈何这百般武艺一点也没用上,她力道小,那剑又钝,砍在胳膊上就被挡住,根本划不动,连衣服都没破。 江玉璃愣着,齐清霏也愣着。江玉璃是挨了一下没反应过来,齐清霏是吓的。这剑,这剑没用,这个匪人怕是要把自己怎么样了。于是开始尖叫,一边叫一边挥剑拼命砍江玉璃右胳膊,人吓急了,动作都比日常快些,瞬间就砍了七八剑。 江玉璃也开始叫,痛的。他细皮嫩肉,这剑是钝,这不就跟木棍一样吗?连挨了这么多下,自己来干啥的都忘了。 一听他叫,齐清霏更慌,扔了手上剑,捏起那俩兔子就开始在江玉璃身上找位置。 江玉璃一看就知道完了,他开始还想着这姑娘没准不知道其中关窍,合着懂了个十成十,也不知道里面针有没有被换过,万一没换,那是有毒的。赶忙用手移来移去的挡,嘴里才喊出个“别”字,大腿就瞬间麻了一片。 其实流血不多,一枚针能渗出来多少,就是一大片地同时开始渗血有点吓人。江玉璃瞅了俩眼,不知道是痛的还是吓的,指了指齐清霏,想说点啥又没说出来,然后义无反顾的倒了下去。 齐清霏和水杏握着俩兔子抖作一团,抖了半天还不见江玉璃爬起来,而且腿上血越来越多,衣衫湿了一大片 水杏问:“小姐…..他…..他不会死了吧。” 齐清霏抖的愈发严重,她要抓贼,没想杀人啊。赶紧跪下来,看江玉璃怎么样了,然而紧张处连死人活人都分不清,想了想就在那拼命推搡。又去看江玉璃大腿处。密密麻麻的一片,她也不敢拔,这玩意儿,这玩意钉人身上怎么这么可怕啊。 怀周终于找到了他家少爷,只是,是躺在地上的。 齐清霏拉着水杏落荒而逃,临走不忘把那俩兔子带着。杀人是要坐牢的,越想越怕,这就一路哭到了薛凌院里,好在今晚齐府没啥人,就守门一小厮瞧见了。反正见怪不怪,不敢多问,这院里五小姐谁不知道。 齐清霏已经说不出个完整话,薛凌问了好半天,水杏才战栗着把事情讲完。这府里几个小姐的丫鬟,可不就是她最倒霉,自己小姐天天闯祸,这要是真死了人,老爷难道不帮自己女儿帮丫鬟吗?说不定自己要被拉出去顶罪,砍首也有可能。她明明比小姐怕多了,还要被这个三小姐逼问。 薛凌叹着气把齐清霏拉起来扶到椅子上,又从她手里把那对兔子扯了出来。里面的银针确实全空了,问题是这玩意对准胸口怕是也难致命啊,怎么能弄死人了? 想了一下道:“你们对准他眼睛了?” 齐清霏哭的一抽一抽的,赶忙回答道:“没有.没有,他腿,我射的是他腿,流了好多血,他就死了。” 水杏在一旁把头点的如啄米:“对…对。他就死了。” 腿,就是把腿砍下来也死不了这么快,怕是吓晕过去了,哪家的毛贼胆子这么小。薛凌翻了个白眼,赶紧拿帕子给齐清霏洗了把脸,指天发誓那个倒霉鬼一定没死才把她给哄出去。 关了门才发现两只兔子都没拿走,看来真是吓的不清。薛凌拎起来在眼前晃荡,兔子这动物果然只能吃,其他无论做什么都没好事。万一明天齐清霏还缓不过来,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江玉璃在地上瘫了好久,最后怀周实在没办法只得找了马车,走到离国公府近点的地,又亲自当马把自家少爷背进了屋。 江玉璃在灯下一看,好家伙,更觉得自己命不久矣,非要怀周抬着才上了床。 怀周拿盐水来仔细处理了江玉璃腿上针眼,又在胳膊淤青处涂了些药酒。没好气道:“都说少爷不要出门,出门就算了,又不好好跟着小的走”。自家这个少爷啥都好,就是忒娇气了些,这些个伤能有多重,大少爷习武身上伤比这严重多了都能撑着,这位倒好意思晕过去了,醒了还连路都不走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是少爷,我是少爷,你不紧跟了我,倒叫我跟着你”。江玉璃抬起胳膊刚指了怀周一下,又赶忙放了下去。就是疼的,周身都疼。“你赶紧走,走走走,我要睡觉了。” “少爷你可悠着点吧,仔细着药油味明儿被夫人闻出来”。怀周念叨着退出了屋子,不忘帮江玉璃把门带上。 江玉璃瞧着外面安静了,又一把掀开被子,瞧着大腿处。这可不就是他的玩意儿吗?这小丫头片子倒是有本事。 这么久没事,针上是无毒的,那一定是全部换过了。从针眼来看,用的针和他放进去的一般无二,也就是对这个东西了若指掌了。 看身上服饰还有丫鬟,该是个正经小姐,京中大把姑娘,自己都见过的。便是养在深闺的金枝玉叶,也少不得什么诗会游园要露面。再不济,有这个本事,该小有薄名才对,怎么自己一点印象都没。莫不是年龄还小,家里看管的紧? 仔细回忆了一下,又觉得那夜来自己房里的贼似乎比今晚遇到的身量高出许多,身手也明显不是同一人,不知这对儿兔子到底是卖到这人手上的,还是哪来的。 烛火摇曳处,好些人失了眠。江玉璃曾觉得那晚来他房里的女子熟悉感甚重,说与怀周,怀周只道:“这京中哪个姑娘与少爷你不熟。” 不是的,那种熟悉感事后回忆起来,有些莫名其妙。就好像这个人与他………与他血脉相通,在娘肚子里就认识,参与了他所有的人生。这段时间一想起来,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面具已去,躺床上拿左手揉着自己脸,那些沟沟壑壑睡觉也没去除过。 世间上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姑娘。 莫说姑娘,就是…..就是别的,也不可能有了。 等闲(三) 千里之外的安城虽远不如京中热闹,但月是一样的月。守城的一干人等也都加了餐,有肉有酒,畅快的很。 鲁文安觉得那夜粮草案子的真相已经摸无可摸了,上了个茅厕出来就烦的很,叼了根草坐那发呆,不想回人多的地方。 自朝廷设立两城监察使来,沈霍两家互有安插人在对方城里。霍悭丢过来的人中,就有安鱼---鲁文安。 他听霍悭说了安城粮草失窃一事,自告奋勇要过来,表面话说得那叫一个花团锦簇,只要霍悭肯帮忙找儿子,要他上刀山下火海眼睛都不会眨一下。霍悭本就怀疑着这个人,正是故意说与他听,想借此事儿试探一下,自然二话不说就应了。 这一来就快月余了,鲁文安是什么人,三教九流爬起来的油混子。其他人还被诸多防备的时候,他就开始和底层的人开始称异姓兄弟。这霍悭派来的都是些什么蠢货,不去与当晚值夜的卒子打交道,天天拿个热脸贴上头人的冷屁股,好像有多少银子能买通这城官儿的命样。 他主动过来,不仅仅是要讨霍悭的欢心。平安二城,是他守了几十年的地头,比头上虱子数还门儿清。这胡人能不动声色偷了粮草去…除了暗道,还能会飞不成。 暗道,就是出了内贼。他跟随薛弋寒多年,平安二城固若金汤。想到这个就气从中来。这个狗日的,若不是有人吃里扒外,就是沈家为了陷害霍家,故意搞这档子事。无论是哪个原因,他都忍不了。若是查出来了…..若是查出来,他先让那个人好看。 几个带顶的官儿守口如瓶,架不住底下人多口杂,鲁文安数日前就已搞清了,胡人正是走的暗道。奇怪的是,居然是用的药,最后只死了一个人。 以他对胡人的了解,这就太不寻常了,那群狗脑子转不过弯,只懂得喊打喊杀,既然是有内奸,这戏该做的更像才对。偏偏他找了好几人都是从头晕到尾的,莫说内奸长啥样,连胡人长啥样都没看清,全是凭着死掉的那个人身上刀口说的。 众口一词,药又下的不动声色,十足十的出了内奸样子,但事后这件事并未闹出啥风波,定是这中间又出了什么岔子。是沈家自己畏罪,还是突然收手不陷害霍家了?他嘴皮子功夫好,偏偏脑子不好使,觉得自个儿怕是查不清楚这桩无头公案了。 而且来之前,是做好了那人会再动手的准备。动才有破绽,不动,这上哪去找。这个就蹊跷的很,偷着腥的猫儿只偷一次,他活了这把年纪还没见过。 “安兄弟,你一个人呆这做什么。营里来了几个姑娘,我跟你说,那个滋味儿,今晚不禁酒,你也去乐一乐啊”。说话的是侯三,他也是那晚守粮的一个。 “乐什么乐,你是不是缺银子,我给你,你自个儿去吧,别烦我”。鲁文安摆着手道。 侯三坐了下来,他都乐两回了,安城监察使跟着来了十来二十个人,说是一道关注城况,可谁看的上啊,都不知道怀的什么心思,见了当官的点头哈腰,对他们这些卒子就没好气。都是杂毛,还摆上谱了。也就这个安鱼还像个人,大家都是背井离乡的,赚点老婆本就回了,谁跟谁客气。 “我去完回来了,我说安兄弟,你那点家当啥也不干,谁要都给,图个啥。” “我老婆孩子都没了,你说我图个啥”?鲁文安瞪着安鱼问,又骂了一句:“狗日的胡人。” “你对胡人就这么大怨气”。侯三是个市井,来军里混点饷银,既没啥热血,也没啥志向,搞不懂这安鱼一天天苦大仇深的。 “当然大了,不然我来干啥,就是那晚安城粮草我不在,我在,我砍死几个”。 安城粮草一事,在城里也成了禁忌,上头再三交代底下人不许议论,尤其是他们这几个守粮仓的。这会鲁文安提起,侯三倒不吃惊,这安兄弟是个爽快人,大家混的熟了自然也就那啥了,何况每次提起这事,这个人就要炸,一帮兄弟越发爱趁没人的时候拿这个调笑。军中能有多少日子,看傻子喊打喊杀也是个乐啊。 侯三不知道的是,沈元州不是霍云昇,却也不是薛弋寒。若不是所有人都说当晚被迷晕了,啥也没看见。也许,这批人没活口,毕竟,死人更可靠些。 侯三看鲁文安张牙舞爪的,突然起了别的兴致,阴恻恻的凑上来问:“兄弟,我说你可错怪人了。我有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侯三正是那个最后醒来却没死的卒子,但上头问起,他并没说自己看见了啥,和其他人一样只说被迷晕了啥也没瞧见。他也有自己的计较,这就一人醒着,不是大功,就是要死,可毛都没抓着一根,他很大概率是要死。谁知道那汉人替哪个大爷做事? 鲁文安粗气道:“什么秘密?” “兄弟,老哥看你是个实在人,怕你哪天送命不值得,这人啊,都可怕,我是看的透了,什么胡人汉人,都他妈骗人的,不就是让咱这些替他们卖命吗”。侯三站了起来,四处瞧了瞧才回来又坐到鲁文安身边,用极小的声音说道:“当晚我醒了,这事儿是汉人领着胡人干的。” “此话当真?” 侯三坐的远了些,也叼了跟草在嘴里,两手一摊道:“我骗你做什么”。若不是这安鱼没少给银子,又是个五大粗,他敢把这要命的事儿说出来?不过这安鱼日常说话神叨叨的,也不怕他说出去有人信。 这事儿是内贼干的,自己已经猜了好久。有人站出来指证,鲁文安更是气,但他却知道今晚不能再问主谋长啥样了。问的多了,此人怕是起疑,来日方长,总有一天撬出来。这薛弋寒才走几年,就有人敢勾结异邦。 邪火没地发,便狠狠骂了一句:“这狗日的世道。” “可不就是狗日的世道。”侯三也吐了一口唾沫。“所以我说兄弟你一天到晚不要命的做什么呢?不就是给人当卒子嘛!” 鲁文安没继续问,是以为内奸在城内,不想打草惊蛇。侯三却以为鲁文安被震惊的开窍了,十分安慰,又多了一句嘴 “说起来你不信,当晚那个人,有点像薛小少爷”。 等闲(四) 鲁文安没想到这侯三居然主动往下讲,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问道:“哪个薛小少爷?” 侯三漫不经心的道:“还哪个薛小少爷,不就是薛弋寒那狗贼的儿子嘛”。这草根子嚼的没味儿了,他又顺手拔了一根来。“这小少爷也就是咱这喊顺口了,他如今还是个什么少爷。不过这事儿也说不好,没准他也投靠了胡人呢,还顺便替自家老子报个仇。” 侯三唠叨的兴起,双手往脑后一抱,索性躺了下去。北方冰还未化,城里这人来人往的热气熏着,还有块干净地儿。 什么东西提了起来,鲁文安吸了一口冷气,问:“你见过薛小少爷?” “我何止见过,我还说过话呢,三年前,咱还在这一带走动收野货,这不两父子一闹腾,这都没人了,我才来混口饭吃,嘿,你是没瞧见,那少爷,叫一个鲜衣怒马”。侯三把手抽出来在那比划的兴起,这薛家的事儿可就不是啥忌讳了,被人听了去也不怕。日常谁嘴里没几句唠叨,那百年薛家,也就是楼起楼塌。 造反一事,有人信,有人不信。但升斗小民能做点啥?茶余饭后塞牙的东西罢了。 急切带着愤怒,他鲁文安啥都听得,就听不得有人说薛凌,这狗日的还说的这么言辞灼灼,好像肯定那人一定是自己的崽子。他拳头捏了又捏,还是忍住了没动手,咬牙切齿的道:“你见过几面?你就能认出来?” 侯三没听出鲁文安语气里的躁动,眉飞色舞的讲自己那些得意活儿:“哎,这你就不懂了,咱做的啥生意?第一次做生意了第二次叫不出名儿,人能乐意跟你打交道?过目不忘说的就咱。就是半大小子长的快,变化也大,当晚看的又不是很清。” “那你在这瞎几把咧咧”。 这话说的越发难听了,侯三也察觉了出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变了脸色道:“我说安兄弟,你这什么语气,我要不是为你好,我能跟你说这些。你管他是谁,就是叫你别一天到晚胡人胡人的,那小子肯定是个汉人跑不了。这恶起来,不定是啥人恶。” 鲁文安没答话,侯三看自己讨了个没趣,起身就要走。倒也没怀疑其他的,这城里总有那么几个坚持薛弋寒为国为民,一定是冤枉的。这安鱼死脑筋,没准也是认这个理,自己以后少提俩句姓薛的,还能继续蹭点酒钱。 月华如水,他走了两步,鬼使神差的又回了身,头还低着盯地面上念叨:“我这么仔细一回想,那人是真像…”。抬起头来想喊他的安兄弟,他的安兄弟居然近在咫尺,差点和他脸贴脸。他该住嘴,可“薛小少爷”四个字已经到了嘴边,没能咽回去,正好在鲁文安耳边炸开。 侯三不知道这人怎么悄无声息的跟到了自己身后,他只说完了那句“那人是真像薛小少爷”,这辈子再没发出过任何声音。 侯三是出来撒尿的,军中寂寞,不到逢年过节,啥也是妄想,今儿那个娘们啊,滋味比宁城最艳的舞娘还要销魂。他撒完尿就看到安鱼一人坐杂草边不说话,身上舒服了,也不想再回去凑热闹,就这么往鲁文安身边一坐,坐没了自己一条命。 鲁文安的杀意是从脚底一点点滋生的,这大半月有心栽花花不成,他都快默认这事儿搞不清了。今晚真心也是出来撒个尿,不想回去面对那一城喧闹。 曾几何时,他也有这么鲜活的烟火气。是平城里十几个人围着老大一个火堆,上头倒吊着冒油的羊架子,他的崽子在身后转来转去,一整晚不停。 一个人愁的无边无际,侯三坐了过来,他以为又是来蹭银子的,整袋子掏出来想快点打发了走,然而侯三没跟往常一样,得了好就溜,反而说起了他最想知道的事。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是个什么神仙运气,他想。 果然猜的是对的,这事儿可不就是有内奸,不管是勾结胡人,还是沈家自导自演,那都是通敌,这个狗一旦被揪出来,他先砍上两刀。让他庆幸是偷的安城,要是偷到平城头上,手脚都给他砍下来。 他没砍到那个人,他把侯三先砍死了,不是砍死的,他就来上个茅厕,今晚元宵,除了值守的人,其他人都忙着过节,他也是,他都没拿刀。 他在杂草里摸出个碗大的石块,看着侯三要走,身子不听使唤的就跟了上来。比划了半天没下手,纠结着要放弃,侯三居然回头了。像锁魂的厉鬼,对他说你死期到了。不是的,侯三说的是“那人是真像薛小少爷”。 他一瞬间被勾了魂,手僵尸般的扬了起来,重剑无锋,那个力道,一下子就把侯三砸翻在地。他还停不了手,跪在地上,一下接一下,把个人脑子砸的像兑了红果汁的豆腐花。 就是他崽子最喜欢的那种红果子,冰天雪地一来,这地儿就剩这么一种带甜味的东西,还难寻的很。有时三五日都寻不到一捧,有时遇见了又能装一大袋子,吃不完就榨成汁冻起来,吃啥都能敲两块放。 “那人是真像薛小少爷”。鲁文安看着这个人终于死透了,跪在那恨恨的想:你还不如来说我死期到了呢。 侯三第一次说像薛小少爷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第二遍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冷汗,等到第三遍,脑子已经开始嗡嗡作响。 他在平城看到的那个背影,那就是薛凌,那一定是薛凌,他瞎了都能感觉的到。可他没找到薛凌,这个崽子不回平城,要去哪儿,他能去哪。 薛凌是去了安城,薛凌烧了安城的粮草,薛凌带了胡人,好像没什么不可能。这人说的是真的,他没说谎,他也没看错。这两座城的密道,除了现任的两座守城官,还有人知道。薛弋寒的几个亲信,以及,薛凌。 鲁文安这一想,觉得自己周身毛孔都开始往外冒恐惧,他希望能抓住侯三嘴里的一丁点漏洞,可侯三越说越可怕,都要走了,又回头污蔑他的崽子。 那块石头终于砸到了侯三脸上,这个人不能活着了,鲁文想。 他的崽子还要回平城,还要做个将军,这人是什么泼皮,毫无根据的就在这信口雌黄。 他得快点弄死他,他纠结的本意是再留留,问问侯三还有没有对谁说过这事,他要一并弄死了才行。偏侯三回头又多了一句嘴,他慌的问都不问了。 直到这个人脑袋都成了一摊烂泥,鲁文安还是觉得自己慌,他突然开始怕这世间真有鬼神。他不怕索命,就怕这人做了鬼还要把这事儿说出去。 不是的,不是把这事儿说出去,根本就没这回事,是这个狗日的在栽赃嫁祸。他们害死薛弋寒,现在又想害薛凌。 四周无人,他又撒了泡尿在侯三身上。他要死死的压住这个人,让他做鬼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朗朗月色之下,鲁文安面容扭曲。他忘了,他上过战场的,他曾杀人如麻,他才是那个厉鬼。 等闲(五) 子时末,宫里戏台子才散。这是羯族使臣在宫的最后一晚了,明日天一亮就要起程回羯,魏塱高举了酒杯:“永修安和”。石恒也回敬道:“陛下万岁。” 众人散罢,石恒急匆匆的回到住处看石亓伤势,好在没伤及要害,就是右手口子深的很,这要是在胸膛,人都要没了,一时也心疼的很。 石亓从薛凌那回来,就觉得自己怎么都不对,看着自家大哥这般,还是打起精神道:“大哥莫要挂念了,不打紧,回去不要与父王说起。” 他还是没说起薛凌,回来之时还恨得牙痒痒,不能告诉梁朝皇帝,总能跟自家人说说,可等石恒一回来,又真怕大哥去做点啥,思虑再三,决定吃个哑巴亏,以后不与那杂种打交道。就当是看在那几百石粮的份上饶她一条狗命,大家扯平了。 石恒很是欣慰,自己的弟弟也长大了,他以为石亓是怕父王为着这事儿找那拓跋铣的麻烦,把眼看着要太平点的日子又搞砸。毕竟现在羯和鲜卑还没有一争之力,打起来,结果难说。赢了还好,要是输了,更没资格和梁朝做生意了。 拍了拍石亓肩膀道:“你也懂事了。父王知道了,也会有顾虑的,不用这般遮掩着,咱明儿就回了,不在这受窝囊气。” 齐府的人也陆陆续续的回了,绿栀看薛凌房里还亮着,蹦蹦跳跳的走了进来。如今她富的流油,把府里一众丫鬟都比了下去,今晚更是大出风头,还惦记着给薛凌带了盏荷花灯。回来却见自家小姐靠着软枕半躺着,不知道想些啥。 薛凌手里拿的,可不就是苏府来的信,这信来的晚了些,终究也还是来了,薛凌看的好气又好笑。合着她刚刚给人背黑锅了?这苏夫人是不是给的银子太少了,有人帮忙不知道趁此机会要了石亓命,居然还能让人给跑了。还有脸写这么洋洋洒洒一大篇来解释。 看完一页,底下还有一页扯出来一看,却不是说今晚的事儿了,只有几个字:落儿聪慧。 她自然聪慧,看见这几个字就知道苏夫人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明儿少不得要去一趟。 苏夫人到底想到了什么要突然停手?薛凌不是个等人解释的人。又去瞧第一张纸想瞧出个所以然来。 绿栀道:“小姐,我留了一盏荷花灯给您”。她本是好多话要说,瞧着薛凌脸色不太好,就憋出这一句。 “找个地儿挂着,早些睡吧”。 绿栀转身没了影。 御林军来的甚快,无一活口。无一活口。薛凌在这四个字上来回读了几遍。天子贵客被人大街上行刺,居然无一活口?大多死士被人抓住都会自尽,但这事儿有攻就有防,当场就没了活口,那更多的是来的人不想留了。 将信放到烛火上,青烟缭绕,薛凌想起石亓那双眼睛来,在一片梅树下闪闪发光,对她说:“阿落,以后就不打仗了。” 她突然很烦苏夫人这会才把信送过来,这信能早几刻,她就能跟石亓说,不是她,是鲜卑。鲜卑不会允许羯族与梁私下通商的。不然,不出几年,胡族就不会是鲜卑说了算。 可好像不说也没什么大碍,那几个人是鲜卑人跑不掉,石亓就算觉得是她,肯定也是觉得她和鲜卑连手。怀疑的种子已经羯族人心里扎根了。快则一年,多则三四年,这俩必定有什么事打起来。不是鲜卑明面上扼制羯族势头,就是羯族跟梁已经动了鲜卑的根本利益。 就不知道石亓想到没,不止是鲜卑,还有魏塱。若魏塱当真一心扶羯,就会拼死留下两活口供石恒审问真相。来的御林卫下了死手,是因为魏塱知道有人行刺石亓,顺手推舟把这根刺扎在羯族心里,就等着胡人内乱好坐收渔利。若不是怕石亓死在自己地头,羯族反而和鲜卑连手要说法,估计御林卫昨晚只是去给石亓收尸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魏塱这个人,行事阴险又十分谨慎,一点风险都不肯冒,宁肯只挑拨人心,真是可怕至极。 苏夫人大概也看到这一层,所以并没下第二次手杀了石亓。杀他做什么?不杀他,才乱的更彻底啊。何况石亓活着回去,西北那带马上就能掉银子了,与苏家而言,两全其美,只怕此刻在床上滚来滚去乐开了花。 瞧瞧,瞧瞧,人人表面都是剔透朝露,实际心头全是恶臭淤泥,自己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城中吵闹已经一点点退却,千家万户开始入睡,薛凌也扯了被子。想的明白了,就决定暂不去苏家了,明儿齐世言送完一行人离开,应该回来的早。这齐府里怕是有场好戏,不如睡的饱些,才有精神头看。 不知道自己醒了,石亓已经走到了哪?她不是不舍,只是想起石亓那句“人人有饭吃,就不用打仗了”就难过的很。 有人只是想有口饭吃,有人却一天到晚想着如何才能让别人吃不上饭。 天平盛世,朗朗乾坤。长恨人心不如水啊,等闲平地起波澜。 阑干(一) 旭日初升,京中城门便已大开。羯族的使臣,返程了。昨夜笙歌,街道还没来的及清扫干净,几条主街都铺着一层爆竹碎红。马蹄过处,如踏花而行。 石亓坐在马车里一改往日爽朗,连帘子都懒得掀。石恒只当他伤痛难支,又恐路上还有变故,安慰道:“不必太过担忧,出了京,我们另行小道。” 石亓没答话,来时欢喜,去时..去时也不悲。只是不知这座城,他这一生还能来几回。为什么那个人,他就摸不透呢? 霍云昇骑在马上,看着队伍浩荡出城,这位年轻的御林郎勾了勾嘴角。这两年霍家外占西北之势,内握皇城禁卫之权,让天子不得不忌惮三分。 今日一过,谁忌惮谁,就不好说了。若羯族和乌州一带连线,他霍家总不能当真起兵谋反。 然而这事不得不成,谁也不敢赌,若石亓死在京中,鲜卑与羯打起来,那是最好。但是两族连手拿此事做文章攻梁也很难说,所以魏塱不敢赌。 霍家自然不想在西北给魏塱留个帮手,可他也不敢赌。一打起来,胡人的军不知道要走哪。走安城,那就是天赐良机,他霍家按兵不动,等沈家死绝再出。就恐是万一走了平城,沈家估计也是这个打算,没有援军,宁城一线的军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当初西北分治,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么。多方投鼠忌器,石恒一行人反倒活蹦乱跳的回了去。 回去了也没事,他不信拓跋铣坐得住。 薛凌还睡得熟,终归齐世言是要散了朝事才回。鲁文安却一夜没睡,死了人总是要被翻出来的。 思前想后,他主动去找了这次过来的头,说自己已经查到了真相,这事儿当真是沈家干的,有心要陷害霍家通胡。没想到羯族突然要进京通商,只能把这事儿给压下去了。不仅如此,因为两城密道一样,平城也有危险,他一时手急,把那人给打死了。这好像毫无破绽,上头轻易就信了。 霍悭随便找了个由头把鲁文安弄回了平城,觉得这个安鱼十分忠心,一回来就各种操心城内密道改建的事儿,唯恐给沈家的人钻了空子。 没人知道,鲁文安疯了,他无法遏制住自己脑子里那个可怕的念头。平安两城布防基本一样,如果那人真是薛凌,他迟早要来平城,没准走的也是这些密道。可平城里面没有粮草,只有一万来将士的命。那人不是薛凌,那人不可能是薛凌。 可唯有那人是薛凌,才说的通,为什么当时平城城墙上的旗帜被射了一箭。 他要在这等着,等着这个谜底被揭开。 今日的齐府颇有些反常,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三小姐满府乱逛,叽叽喳喳的五小姐一直没露过面。薛凌醒了就拉着绿栀说是要好好瞧瞧齐府,走动了大半个上午才回自己院儿。 她第一次见到了齐清猗。其实这个人在平城的时候听说过。太子大婚,薛弋寒应该是有回京的,但并未带她。 今日阳光暖软,她逛了几个来回终于瞧见这位齐家大小姐在花厅饮茶。齐府几个未嫁小姐都生的好看,长的也颇为相似。 毕竟同父同母,薛凌以为这位陈王妃,应该也差不多。今日一见,发现那张脸,很难被认为是齐家女,尤其是与清霏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薛凌上前施了一礼道:“大姐姐。” 府上新添了个妹妹,陈王妃是知道的,只是一直没见过,听薛凌这么叫,便知是爹爹的义女了,没太过热忱,却十分温婉,从手腕摘下个翠玉镯子递给薛凌道:“是三妹妹,倒是我事多忘了备份见礼,你拿这个去玩吧。” 水色透亮,是个好东西。薛凌没拒绝,双手接了过来,道:“多谢大姐姐。” 绿栀在一旁提醒:“小姐该称呼王妃的。” 齐清猗摆了摆手“自家人不妨事,妹妹住的可习惯,我听娘亲说清霏成日里闹着你。” 昨夜凄风苦雨,今天就春风和煦,脸上也找不出半点痕迹,这个陈王妃,倒是很会演。薛凌扫了一眼齐清猗腹部,还是不盈一握腰肢,孕多不过两月。 可在她眼里,反而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此时天气还寒,衣衫多以冬装为主,少不得厚重。这陈王妃好像唯恐别人看不见自己腰,大氅下面,云锦带子束得她瞧着都觉得呼吸困难。 所以说,这齐清猗自个儿是知道,这个孩子,一旦让人知道,大概率是活不下来。这陈王府是到了什么地步,要堂堂王妃回娘家来求援,还不敢求助自己父亲。 薛凌笑道:“不是闹着我,原是我留着清霏妹妹玩”。她想的却是,为什么齐清猗不去求助齐世言,反而去齐夫人那哭诉? 既然能想到自己的孩子危险,没理由还不知道齐夫人手无缚鸡之力吧,这齐世言好歹是个朝官,没准还能帮忙说两句。 想也想不透,俩人又随口说了两句姑娘家闲话,薛凌就退了。见得人多了,自然分得清真假,齐清猗一副平和妇人相,可言谈举止间全是凄苦。这陈王府,与传闻不符啊。 陈王是个残废,管他以前是嫡是长,已然翻不出什么风浪。魏塱自然乐得做个好人,几个兄弟相继受封,待遇却没一个能与陈王相比的。民间歌道:“人间陈王府,天上神仙居。” 陈王自然也是感恩戴德,张口闭口全是万岁。可若无其他心思,富贵荣华,世间极乐。自己的王妃,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这大半日都没见着齐清霏,薛凌估摸着还吓着,就进了院打算再哄哄,果不其然还在床上缩着。眼眶黑了一圈,一看就知没睡好。她笑了笑,这个人还说什么除暴安良,沾点血吓成这样。 笑一半又停了下来,要是…她也能被什么事吓成这样就好了。 见是薛凌进来,齐清霏赶紧把被子从身上扒拉下来,哭丧着脸道:“三姐姐你来了,不会是有人找上门了吧。” 薛凌坐到床边,拂了拂齐清霏脸上发丝道:“你可快些起来吧,再不起你大姐姐要找上门了”。她凑到齐清霏耳边故意压低了声音道:“我一大早就让人出去看着了,根本没人报官。定是那毛贼怕了你,装死的,你一走,他就爬起来跑了。” “啊!这个人这样坏。” 阑干(二) 齐清霏气鼓鼓的爬了起来,又狐疑的问:“该不是三姐姐你诳我。” 薛凌将两只兔子在手上甩着玩,道:“我诓你做什么,你叫个人出去看看就知道,上元夜死了人,官兵早就贴告示啦,这兔子你还要不要。” 齐清霏抿了抿嘴,一把抢了过去:“要,要,为什么不要。” “你要实在怕,以后少装一半的针,自然就没那么厉害了”。薛凌捏了一下手腕,漫不经意道:“你大姐姐回了,怎也不去瞧瞧?” “大姐姐回了?我怎么不知道,都没人告诉我。”齐清霏提着兔子开心,还以为昨晚弄丢呢。府里确实没人告诉她齐清猗回来了,不过以前大姐姐一回来,肯定是要来自己院里的,今儿居然没来。但她此时高兴着昨晚没人死掉,也没多想。 “你可好好打扮了出院走走吧,不然夫人问起,就知道你闯祸了。”薛凌站起身子要走。 “三姐姐,你等一下。剑…..那把剑丢了”。齐清霏怪不好意思的。 “赶明儿再给你买一把就是了”。薛凌脚步没停。这齐夫人也反常了些,最爱闹的小女儿一上午没出门,都不过来问问。 日头一点点往西斜,年过完了,春种也要来了,今年的春闱比之往年要早了数日,说是这些举子还来得及先帝三年忌。也不知道宋沧如何了,薛凌想着要不要出门,又怕错过齐府的事儿,生生消磨了一下午。 也就是这下午,她终于觉察出,这齐世言好像有那么点不对啊,具体哪儿不对,又说不上来。 绿栀来传晚上阖家宴,薛凌就把自己泡进了浴桶里,早早薰了香到主厅坐着。她倒不是最早的,齐夫人和齐清猗坐着多时了,见薛凌先来,微笑着点了头。三人干坐着没什么话说。 齐清霏来的最晚,估计是怕被人看出来不对劲,收拾好一阵。来了先冲薛凌吐了个舌头,才坐那。丫鬟传了菜,一时父慈子孝。 齐世言说最近忙于朝事,疏忽了家里。几个女儿争相撒娇,看的齐老太都多呆了一会才走。 薛凌不好太过亲密,也不好太过生疏,只能编各种花样逗齐清霏,免得其他人与她说话。一门心思等齐清猗沉不住气。 这席间,齐清猗坐立难安的样子,估计只有齐清霏没注意到,连齐清雨都问了好几次大姐姐是不是不舒服,被齐夫人遮掩了过去。 眼看着要罢席了,齐夫人使了个颜色,下人全部退了下去。齐清猗终于喊了一声:“爹,女儿有话要说。” 她神色郑重,一桌子人都放了手上筷子,薛凌微微后仰了一下,靠在椅背上,这戏,总算要开台了。 齐世言道:“王妃但讲无妨”。他说的是王妃,为人臣子,他从不失了礼数。 齐清猗声音有点颤抖:“爹,女儿,有孕两月了”。话一说完,眼眶都犯了红。 她知道自己不该回来,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她是齐家长女,生来也是万千宠爱,以前的爹不是这个样子的。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时,他尚且称呼自己“清猗”,而今不过是个王妃,却再难感受到一点父女情分。 齐家的女儿,都是阳光雨露下长起来的,进了东宫,与自己的丈夫也是举案齐眉。一开始,怎解其中味? 然岁月是最好的老师,夫君横祸,父皇死因不明。外头人只当天子把陈王供了起来,里头的人才晓得,那不过是个金子造的囚笼。从烂漫妇人到今日世故王妃,不过短短三载而已。她已经想的透父亲为何成了这样。 一开始也曾想过就此作罢。自己的夫君才当得起个仁字,看天下升平,便道闲散一生也无妨。可魏塱分明是步步紧逼,府里一草一木都是精挑细选送进来的。除了两个陪嫁嫲嫲,她堂堂王妃,甚至使唤不动一条阿猫阿狗。 偏人是个贱骨头,越难捱,越捱的住。夫妻煮酒烹茶,吟诗作画,竟也过出些苦中作乐。 直到,直到她月事迟迟不来。那几天,腿上伤口都不敢愈合,唯恐弄脏的布带不够多,瞒不过府里眼线。 这是多么大的惊喜,她的夫君….居然有后了。 偏这是多大的祸事,可能….她不仅保不住这个孩子,连自己也保不住了。 陈王是个跛子,树倒猢狲散,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除了魏塱下令百官装样子,平日里门可罗雀。齐清猗看着夫君为难的脸,明知回来大概无用,可她没有办法,有一丝希望,她也要求人保保这个孩子,这总归是齐府的外孙吧。 她先回来与娘亲哭诉了一番,可娘亲还是那个后宅妇人,只道她是孕妇多疑,当天陛下圣明着呢。最后架不住自己一个劲抹眼泪,才应了今晚帮忙跟爹说说。 薛凌看见齐世言脸上肌肉跳动了一下,自她来齐府,就没见过齐世言有啥表情变化。永远是不苟言笑,刚正不阿,就差把忠臣二字刻脸上了。 她听见齐世言说:“这是喜事”。不像是道贺,倒像是硬挤出来的来,甚至都没装出个笑容来,也没问问孩子几个月了。 这齐世言果然不对,她终于明白哪儿不对了。这个人没有情绪。当初她进府说雪色死了,他没情绪。她以为是男人薄情,一晚露水能有多大印象。 后来她说在外面过的苦,齐世言是安慰了几句,可现在回忆,好像也平淡的很,是那种你既不觉得他在作假,但也完全不激动的平淡。今晚自己大女儿有孕了,他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一个人,怎么能没七情六欲呢?除非,他把它藏起来了。 “爹,女儿想求你保住这个孩子。” 阑干(三) “荒唐”。齐世言震怒,第一次失了臣子本分,对着齐清猗怒斥:“妇人之事,为父怎么帮你保,这孩子又不在我肚子里。你好生将养着就是,陈王府还能短了你日常嚼用不成?” 齐夫人呆了一下,自家夫君是翩翩公子,第一次这么失态。她赶紧道:“老爷,你总要听听女儿的担忧再说嘛,无端端的发什么脾气”。 齐清霏插嘴道:“就是就是,爹爹吓着我了。” 薛凌把一片八宝鸭子塞嘴里,咽的“咯噔”一声。这屋里有四个傻子,但俩傻子很识时务,看场面不对,就没再说几句话。另外俩傻子傻的狠了些,连气氛不对都瞧不出来。 就比如这齐夫人,不知道还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齐世言也察觉道了自己失态,喝了口茶水,道:“王妃不必太过忧虑,十月怀胎,人之常事。好生养着,临盆之际,你母亲找几个稳妥婆子备着就是了。” 齐清猗泪流了下来,她已经分不清自己的爹是装不知还是真不知了,哽咽道:“爹,我说的不是这个。” 齐夫人赶紧拿帕子给女儿擦泪,这个大女儿啊,可心疼死她了。嫁的好好的,夫君突然就残了,好在小两口感情还算融洽,这辈子也就这样过了。这怀个孕又这么苦,自家老爷还不理解,妇人怀孕了就是疑神疑鬼的,哄两句咋了。她赶紧劝着齐世言道:“老爷,这女儿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陈王到底是前太子,当今陛下还无所出,只怕心有戚戚,老爷你既是礼部…” “放肆!”齐世言打断了齐夫人的话,连面前碗碟都一把推到地下。喘了两口粗气,道:“齐家是什么人,居然学的猜忌当今圣上来。君子坦荡,以后这些话,不要再提。” “老爷~”。 知是这个结果,却仍是不甘。齐清猗道:“爹,我只恐….有个什么闪失,想求爹护得一二”。她说的委婉,有些事说透了,反倒真的毫无回旋之余地了。 “王妃日常小心些就是了,实在担心下面人照料不周,常回府里走走,这里好些婆子都是生养过的”。齐世言软了语调。这,这终究是他的大女儿,他….他还能做什么? 齐清猗还要说些什么,被薛凌打断了。她瞧的清楚,这齐世言,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原来,齐家是靠当狗活下来的。在这抓不着东西,不如去别的地儿抓一抓,干脆站起来道:“大姐姐既担心有所闪失,不如我去王府随身护着。自家人,总是妥帖些。”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了过来,显然没人料到她还有说话的时候,齐清蔓和齐清雨老早就低头不言,齐清霏是个不知事的,区区一个义女,居然跳出来说自家人。 齐世言反应颇大,一口拒绝:“落儿说的什么话,哪有妹妹去伺候姐姐的道理。” 齐夫人和齐清猗都没说话,她俩对这个新来的义女实在不了解,也不明白薛凌这般举动是为了什么。 薛凌笑道:“不打紧,我伺候人惯了,以后还照顾过要生产的姨娘,手脚功夫也会一些,定能保护好大姐姐。”说着站起身,拿起一个碗抛至空中,飞身踢到门柱上。碗是瓷器,一碰即碎,门柱却还是留下个坑,看呆了众人。 齐清霏拍着手站起来道:“对对对,三姐姐可厉害,大姐姐带她回去吧。”顿了一下又道:“把我也带上,我也会。” 齐清猗眼里有了光,她不知道薛凌一个女孩子家能厉害到哪儿去,可是一根稻草也是能救命的。那些人必然不敢下手的太招摇,自己身边有个贴身的人就能挡住大部分了。何况自家妹妹到王府住下,这事儿光明正大,谁也说不得。 她离了桌子,走到薛凌身边,牢牢抓住薛凌手道:“三妹妹,你…..你....你愿意护着我?” 薛凌看向齐世言道:“大姐姐这么难过,爹爹必然不好受,为父分忧,是女儿本分,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齐清霏也站了起来道:“对对对,为父分忧,我也去我也去”。她开心的很,这两个姐姐都宠着自己,去了王府没人管着,必然好玩的紧。 齐清猗也看着齐世言道:“爹。” “罢了,清霏莫去,落儿既有这份心,跟你大姐姐小住几日吧,莫叨扰太久”。齐世言有千般计较,还是妥协了一回。这个孩子,能保下来,能保下来再说。 齐夫人顿时眉开眼笑,自己女儿开心什么都好。道:“清猗难得回来,住几日再回去吧,我也好替….落儿收拾些行李”。她一直没怎么正眼看过薛凌,但这丫头既哄得小女儿开怀,又能解大女儿心结。在自己眼里,就是是个好的,以后少不得要多多眷顾着。 人四下散了,齐世言把薛凌叫到了书房问:“以前落儿不曾提过,自己是会些功夫的。” “随梅娘讨生活,走南闯北,什么不会?” “那倒也是,你是个好孩子,既铁了心思要去王府,爹爹也不好说什么,若是遇到什么事,不要擅作主张,早些回来就是。” “记下了。” 薛凌从书房出来走了不到五步就撞上齐清猗,明显是在那等她。赶紧道:“大姐姐”。 “娘亲说三妹妹并未从清字,还是唤作落儿”。齐清猗已经再不是刚刚黯然饮泣的模样,脸上脂粉也重新涂抹过了。 府里的几个姑娘为人处世找不出半点像齐世言的地方,薛凌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她跟鲁文安厮混的久,行事已经和薛弋寒风格迥异,但总能找到点影子。血脉这个东西,说不得。 直到现在看齐清猗,就恍然回神来,这一家子,先帝在时,是儿女亲家,必然事事春风得意。一朝时过境迁,府里还是风调雨顺,只有这个陈王妃和站在金銮殿的齐世言胆战心惊,所以活成了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模样。 既然齐清猗是装的,那齐世言大概也是装的,就不知他在装什么,是缩进壳里的王八,还是彻头彻尾的糊涂言官? 薛凌道:“爹爹不嫌弃,已是天大的福分,不敢求字。” “娘亲都告诉我了,三妹妹不必如此,你我既然是一个爹,怎能这般生分。” 齐夫人是个与世无争的好人,这齐清猗说话与她娘亲一个调子,薛凌一时有点分不出来这是来套近乎的,还是真的来宽慰自己不要在意身世。 “多谢你愿意去护着我,我没想到你肯,不知道三妹妹师从何处?”齐清猗见薛凌不答话,又换了个事儿问,情真也好,假意也罢,她此时是真的关心薛凌的一切,若这个三妹妹真的一门心思护着自己,她什么都愿意给。 师从何处,薛凌瞧着齐清猗的脸,这是…….前太子妃。说起来,她爹的死跟太子一事也脱不了关系,不知道薛家在这些人眼里有几斤几两? “师从薛家。” 阑干(四) 薛凌想从齐清猗眼里盯出一丁点波动来,哀伤、怀念、或者热烈,都可以,但没有什么也没有。 齐清猗只有些许茫然,追问道:“哪一个薛家?” “城里头镖局,姑母家是跑商的,我也跟着走南闯北惯了”。薛凌垂了眼睑,压下心头希冀,随口扯了个谎。 “原是如此,极好”。走镖的见多识广,功夫也多是正路子,齐清猗大感幸运。这几年岁月坎坷,她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宅门妇人。心头计较过这个三妹妹是不是别有所图,还是不忍放手。寻常姑娘,无非就是求娘家庇佑,将来觅个如意郎君吧 整个王府,力气大点的人,都不是自己的。有孕一事,至多还能瞒两月,身形就掩盖不住了。别说是有人行刺,哪怕是个什么恶奴推自己一把呢。只要这个孩子保得住,要自己共事一夫都行。 齐清猗那会就思索了良久,觉得薛凌应该就是怕自己在齐府不能立足,才上赶着讨好自己。问过五妹妹也说薛凌是个极好的。最终还是决定把她带去王府。多个人多分力,怎样都是好的。 薛凌听着齐清猗对自己承诺些什么以后定拿自己当嫡亲的妹妹看,又许了大把金银富贵,觉得好笑的很。两人闲话了一阵,就散了。 齐世言在书房呆坐了良久,他决定赌一把。这三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为了自己的女儿,只能走一次险道。好在,有人送上了门,就算赌输了,也该有办法全身而退。他本是要早些行事的,没想到羯族使臣又上了门,只能缓缓,如今看来,还得再缓一缓。 夜长,梦多。可他已经熬了一千多个夜了。 齐清猗在齐府小住了两日,先派自己嫲嫲回王府给薛凌收拾了厢房。心头大石多少放下一些,又在齐府,人看着气色也好。 人有所图,自然就殷勤,两日都赖在薛凌院里不走,惹得清蔓清雨越发的吃味,齐清霏却开心的很,恨不能觉都在薛凌院里睡。 薛凌自然知道齐清猗是想看看她到底有多少本事,没有故意显摆,却也没藏着掖着。借着教齐清霏的功夫,认真露了些手段。 她得让齐清猗知道,自己护的住她。 何况,为什么不护呢?自己手上本来没什么筹码,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最好是生个儿子下来,捏着的,就是嫡孙,气不死魏塱,迟早恶心死他。 想到狠处,薛凌甚至动了狸猫换太子的心思,这个娃,是儿子,那就好,不是儿子,也得是儿子。 “人心之恶,能恶到什么地步?” 太傅道:“易子而食。” 年幼的薛凌打了冷颤,鲁伯伯一看见她浪费粮食,就恐吓着要吃两天草根才行。这个太傅老头,居然说要吃小孩儿。 “可思,不可为。恶者,论迹不论心。” 论迹不论心,有几个人,困的住那匹发疯的心头野马? 齐清霏自确认了那晚自己确实没杀人之后,又恢复了往常活泼。对着薛凌抱怨道:“三姐姐实在诳我,那剑根本划不动。当时要吓坏我啦。” 薛凌又寻了把好些的剑来。这两日当着齐清猗的面,教的越发用心,两人关系更是亲近不少。 待齐清霏学累了,三个人便坐着饮茶。如果一开始,薛凌说要护着自己,齐清猗还是抱着病急乱投医的念头,这会觉得,没准自己真的找了个良医。 自己夫君为前太子,她自然见多识广。这个三妹妹,不知道是得了什么机缘,一身武艺,比她见过的好些皇家护卫不遑多让。只要是真心要护着自己,也许,这个孩子当真能生下来。生下来之后,一条活生生的皇家血脉,远远比肚子里的一坨肉安全的多。想到这些,她就对薛凌更加热烈了些。管这个妹妹要什么,天上星星,她也想办法去摘。 这份子讨好齐清霏也瞅出来了,道:“大姐姐倒比我还喜欢三姐姐,我喜欢三姐姐,因为她是我的师傅,大姐姐喜欢三姐姐是为什么,余下那两个姐姐,都不和三姐姐亲近,连带着都不喜欢我了。” 齐清猗不看齐清霏,反倒看着薛凌笑道:“你三姐姐流落在外吃了好些苦,我当姐姐的,自然要多照顾些。” 齐清霏不以为然,憋着嘴道:“苦什么啦,三姐姐银子比二姐姐还多,府里分明是我最苦。” 薛凌和齐清猗都带了笑意,难得两人想的是一样的,所遇之人都是尔虞我诈,但眼前这个妹妹晶莹剔透,没染半点尘埃,美好的像冬日雪花儿。 齐清霏看着两人笑,又赶紧撒娇:“大姐姐,你就把我也带去王府吧,我一日日的可憋坏啦!好不容易来个三姐姐,你又给我抢走了,我学的东西也可以保护你啊。” 其实两个妹妹都去,更好。齐清猗抿了口梅子汤,她有轻微孕反了,就爱这些酸的。三妹妹终究是义女,带去王府,少不得要被人查问。再跟个妹妹,更不容易惹人怀疑。只是….. “你可消停些吧,父亲不许你去,我能有什么招”。齐清猗摊着手道,她终究不想把这个妹妹牵连进去。 薛凌也低了头,不去看齐清霏期待的目光。不去,挺好的,毕竟护一个已经不容易,万一有事,她哪里护得住两个? “你去求求爹爹啊,我求惯了不顶用,你求他,他会答应的”。齐清霏拽着齐清猗袖子不肯松手。 薛凌耳朵里声调渐渐低了,这会天边霞光好看。她瞧的仔细,逐渐忽略了旁边两姐妹说笑。 以前的平城,出了城门,一望无际,天地交界处的霞光比京中灿烂的多。心态平和下来,也就不去想齐清猗肚子里的孩子将来能拿来做什么了。 可陈王府,有位废太子,她不信挖不出那晚上发生了什么。 真有必要的话,这个孩子,她护得,也不是动不得。 阑干(五) 用罢早饭,齐清猗就带着薛凌打算回府了。今日薛凌打扮的颇为古怪,但几个主人想着别的,谁也没关注。倒是遇到的下人捂嘴,都说这三小姐攀上高枝儿,立马不一样了。 齐夫人瞧着自己女儿回来满面愁容,临行已经开了怀,还特意拿了一百两银票给薛凌,说是辛苦了。齐世言早朝未回,齐清霏眼眶红红的喊着:“三姐姐要早些回来。” 薛凌没想到的是,齐清雨也捧着个盒子给她道:“这些是我和二姐姐给你添的东西,你去了可看好了大姐姐。” 一家子到底是一家子,那晚齐清猗哭的伤心,大家都瞧的清,虽不知事态到底多严重,今早还是都来送门。 薛凌先扶着齐清猗上了马车,看着那一群还没散,笑笑垂下了头。这些,以前她都有的。 马车行了一会,齐清猗脸色开始凝重。在娘家无忧无虑,这就要回去了,以前心里头坦荡,总好一些。现在回去就是提心吊胆,她怎么能不愁。 “三妹妹。” “嗯”?薛凌抬起了脸。 “你可知,这个孩子,不能让旁人知道”?齐清猗顿了好几顿,还是问出了口。很快就要到王府了,基本情况,她总得说清楚一些,不知道这个三妹妹会不会吓的立马回去? “为何”?薛凌自然想打听一下陈王府是个什么情况,故作不知。 可惜齐清猗对她还是有所防备,并未讲那些陈年旧事,只是将皇家不睦渲染的特别严重。然后哭着道:“三妹妹,我实在没有办法,求你千万不要回去。” 薛凌唯一搞明白的就是,外人眼里风光无限的闲散王爷,活的狗都不如。除了生辰,年岁这些重大日子,魏塱特意做给外人看之外,就是敲锣打鼓的给钱,一月给个两三回,力求把陈王府打造成骄奢淫逸的销金窟。可钱,也没几个到陈王夫妇手里。 府里的小厮婢女大多被魏塱塞进来的管家看着,没一个能用的上,还有数十位美妾见天的收罗抬进来的金银珠宝。与之一比,正儿八经的陈王妃反倒寒酸的像个下人。且由于陈王难以人道,三五月之后,这府里的私通之事,比翠羽楼里还要精彩。 这些都不是要紧事,正好拿出来博同情,齐清猗哭的那叫一个声泪俱下,薛凌也只能摆出一副义愤填膺。 她其实想问问齐清猗,这些算什么? 比起薛家一门,宋家上百条人命,比起平城付之一炬,西北尽成焦土,这些算的了什么? 这个太子,毫无手腕,被人陷害不自知。身在其位,不谋其政,为什么要活到二十多。 他怎么不死在娘胎里呢,这样也许就没有这一场祸事,她还在平城好好的当崽子。 他要是早些死,就好了。 薛凌拍着齐清猗的背,发誓自己一定不会弃她不顾,一定拼尽全力保肚子里孩子平安落地,甚至于为了增加可信度,还求着齐清猗以后在齐夫人面前美言几句,嫁个如意郎君。 你看,你好端端的说要护她平安,她不信。你说有求于她,她反倒觉得你这样子是理所当然了。 齐清猗终于止住了哭声,在那整理仪容,马上就要到王府了,在这里,哭,是种罪过。 到了目的地,薛凌扶着齐清猗下了马车,立刻就感受到了这府里的人情冷暖。堂堂陈王妃回府,居然扣了半天门才有小厮开。一见齐清猗不行礼问安,反倒看着那一堆子东西道:“夫人回门带的东西倒多,不知要送往哪位姨娘房里?” 薛凌憋了一下笑,她确实过的苦,但大多是都是刀往直接胸口子扎,没见过这般伸手打脸的。 齐清猗虽是过惯了,在自家人面前还是有些脸红。轻声道:“本宫妹妹来住几天,这些都是娘亲打点的行李,你搬去我院里吧。” “这夫人也不提早了说一声,小人也好找人候着。夫人您先回,小的这就找人办”。 小厮面上恭敬,日常也是这般行事。齐清猗知道自己一走,这里头怕是要被翻个遍,才能送进去。贵重早早就贴身放着了。行李都是三妹妹些女儿家衣服,若是沾了什么...她道:“我…….” “哎呀....” 齐清猗正打算说怕漏了要亲自看着,小厮当着自己面飞出一丈远有余,一瞬间吓的捂了脸。 薛凌蛮横的走到了小厮面前,今天她穿金戴银,什么贵往头上插什么,什么稀罕往脖子上挂什么。不像个千金小姐,倒像个发了横财的乡下丫头。就等着这一脚,本以为要好一会呢,没想到进门就踹上了。 说起话来也粗俗不堪:“你是个什么狗,吃了什么粪,敢对我姐姐这样说话?我姐姐做事还要跟你提早说?你快些爬起来把本小姐的东西搬到院里,少了一丝一线,我把你腿砍下来。” “夫…..夫…..夫人”?小厮捂着胸口狐疑的小声喊了一句。这来的是什么人,这府里啥情况,谁不知道啊,两三年都这么过了,他怎么就挨了一脚。 齐清猗赶紧走了上来,先哄着薛凌道:“落儿,怎么….怎么.”。她怎么了半天也怎么不出来,在齐府瞧着薛凌是个好相与,不知道今天怎么成了这样,而且,而且这个府里啥样,她在马车上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薛凌头一歪,脑袋上七八根钗子一起晃,看着齐清猗道:“姐姐,我来之前,爹爹还说来享享福,这享的什么福,奴才敢这样说话,连个礼都不跟我行了”。说着又往地上小厮身上狠踹。 齐清猗看的呆住。她见薛凌和清霏练剑,也是有模有样,名家风范,不知道怎么还会这般粗俗。 “是夫人好说话,是夫人人好…..夫人救命啊”。小厮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嚎。四周有人围了上来。 齐清猗反应过来,赶紧拉住薛凌:“三妹妹快些住手吧。” 薛凌这才停下来,一甩手拨了下额前刘海,看着地上小厮道:“还不赶紧起来搬,我姐姐好说话,你们就敢欺主了?” “夫人,这是怎么了?” 阑干(六) 急匆匆跑来的是魏忠,话问的急切,脸上却瞧不出什么惊慌。自两年多前被魏塱塞进这宅子里,一直打理着陈王府的大小家事。明里是个下人,暗里,比正牌王爷过的还滋润些。 在这呆个七八日,就知道什么光景了,陈王废人一个,心里又多少防着天子猜忌,自然事事委曲求全。当家夫人是知书识礼的千金小姐。身在东宫之时,一屋子奴才上赶着讨好,那就是人美心善的主母。而今落魄,就成了人尽可欺的老弱妇孺,连个后宅也撑不起。 皇帝交代的是不可怠慢了,须好吃好喝供着,可架不住底下人势力,跟着这么个主子,出头之日肯定是没有了,不趁着在园子里多捞点,如何营生? 亏得魏塱毫不吝啬银子,陈王夫妇还勉强过上了人的生活。魏忠在这里,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底下人做点啥,能和稀泥就和稀泥,毕竟他又不是真来管家的。 人多心也杂,园子里这种口角之事就多了,不济就是哪个美妾没拿到陈王新得的物件儿,下头丫鬟赏银少了些摔锅砸碗,这一个个的眼皮子浅,总归是正头的王爷,万一吵闹开来,皇帝还能砍了自家兄弟不成。 他就一日日的平息着鸡毛蒜皮,平息着平息着发现,这陈王夫妇比自个儿想象中还要废,平日活计也就大多做做样子了,反正只要这园子里的人扯不到皇家大事,自己的活儿就算干好了,还能拿些孝敬,什么不好? 今天听到下头人报门口又起了纷争,他来的飞快,倒不是担心出了啥事。这府里能有啥大事?还不是底下分银子不均。估摸着这位王妃回了趟娘家得了好些体己钱,那些个不会做事的又闹起来了呗。 齐清猗见魏忠过来,赶忙道:“管家,是…..”。她是打算跟这个魏忠说一下薛凌来王府一事。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在于,越是上位者,越滴水不漏。底下的人,给起脸子来毫不顾忌,但魏忠却从不在主家面前有任何不妥之处,憨厚老实,一副忠仆相。这样的人,你交代了事情,他至少不会在明面上做什么手脚。 齐清猗话没说完就被薛凌扯到身后,她初初有孕,又提心吊胆的,被扯的一个趔侧,差点跌倒在地。 薛凌不动声色的歪了一下肩膀给齐清猗抓着,确保她不会摔之后,看着魏忠道:“你是这的管家?先把这个人给我打死了丢出去,他不知礼数,本小姐叫搬个东西也不搬,莫说叫我六哥哥知道了,就是我爹知道了,他家里一干人等都得打死。” 魏忠目光集中在这个陌生的小姐身上,他刚刚就瞧见了这位大红大绿,满头珠翠的主儿,不知道自家夫人突然带了这么个人回来是什么意思。这会薛凌一开口说话,更是觉得把京中翻个地儿,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了。大抵是如这般可憎的肯定没她有钱,那一身都是真货,拿下来足够开个铺子的。假如跟她差不多有钱的话,基本不能这么粗俗狂妄,能有几个姑娘家开口就说要杀人全家的? 魏忠也是活了半辈子的人,被这几句话怼的都忘了赶紧让人搬东西,好奇的问:“不知这位小姐兄长是…..”。 薛凌扶着齐清猗往里头走,一边恶心一边抱怨:“我六哥哥不就是当今皇帝吗,瞎了你狗眼看不出我是齐府三小姐?赶紧把我东西送院里,在把那东西丢出去。” 头上太阳晃的很,晃的魏忠都有点恍惚。这陈王府不似外头消息灵通,毕竟没什么人上门走动。他尚且想不起这个齐三小姐该是齐世言新收的义女,只呆在那想:这个三小姐,敢和皇帝攀亲了? 这要按常理,她还真没喊错。陈王是自家姐夫,那皇帝可不就是姐夫的弟弟,自己岁数要小些,可不就是该喊声哥哥?只是….只是陈王如今见了天子,那也得跪着喊吾皇。这个礼仪大家是种了什么瓜,得出这么颗奇葩豆来。 小厮爬了起来,见魏忠半天没动静,低声问:“爷,这搬不搬啊。” “搬,怎么不搬,赶紧搬,不要沾了爪子,到时候洗不干净别赖爷没招呼着”。魏忠回过神来吩咐道。嗤笑了一下,刚刚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现着这么一想。这陈王妃该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回家里想了个招带救兵来吧。来这么个人,还真没办法。就算闹到皇帝那,为了面子,皇帝还得帮着呢。这齐世言要为了女儿玩这么一手,那还真是高明了。 思前想后,魏忠还是决定把这事儿报上去一下,府里来了生人,好像没什么理由打发出去。瞧着又是个有古怪的,别以后出了岔子,自己脑袋保不住。 齐清猗被薛凌扶着,连薛凌今日反常都不顾,自己开始抹眼泪,她以为自己都过惯了这种日子,可半个娘家人一来,多年委屈怎么忍的住。每次回去,还得装作千好万好的样子,防爹娘担心,今天在新来的三妹妹面前这般落魄,她又羞又气,却无能为力。 走着路,头上晃来晃去的心烦,薛凌一把拔了四五支钗子丢地上,跌的叮当乱响。这个齐清猗的没用程度远超自己的想象,以至于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装的,泥人尚有三分血性,谁能把这种日子过三年。 齐清猗被薛凌丢东西的举动吓了一跳,忙止住抽泣问:“落儿怎么了”。她实在怕这个妹妹气着了走掉。现如今,薛凌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薛凌总不能说看着你陈王妃气的很,踢了一脚地上簪子,没好气道:“我看大姐姐府上下人胆大的很,倒把自个儿当主子了。” 齐清猗越发摸不透这个三妹妹,她初见觉得这就小门户普通闺女,谁知一身武艺惊人,相处两日觉得是个心性好的,今日又见她满身市侩,以为是爱财,看现在举动,分明对身外之物毫不在意。凄然道:“陈王府又没什么指望,他们在这里,也是受苦了。” 她能怎样呢?只能在没人的地方抹抹眼泪罢了。 阑干(七) “夫人回来了。” 薛凌跟着齐清猗到了自己院里,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陈王并未出来查看发生了何事。 齐清猗的院里,地面无任何凹凸之处,门槛台阶也是没有的,陈王自己在轮椅上,并无随身小厮跟着。堂堂一个王爷,连个近身伺候的也没,走几步还得自己转轮子。可不就是哪也去不了? “王爷”。齐清猗喊了一声,立马换了副面孔飞扑上去,蹲着将头埋在陈王胸口,不顾薛凌还站着。 陈王轻言安慰了几句,对着薛凌笑了一下,问:“这位姑娘是?” 齐清猗不好意思抬起头来道:“是爹爹新收的义女,家中排行第三,来府里小住几日。” 薛凌一改刚刚张狂模样,恭敬施礼道:“见过陈王”。她第一次离魏家的皇子这么近。算起来,这魏熠还是她同门师兄。 虽然知道魏熠与魏塱并不是一母所生,但魏熠的长相还是和薛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觉得魏塱那个人奸诈多疑,这个魏熠一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但此时的魏熠,瘫痪在轮椅上,仍不掩其周身温润气度。对薛凌颔了颔首道:“原来是三妹妹,昨儿清猗乳母是说有个妹妹要来,是我行动不便,未能相迎”。这一说话,更是让人如沐春风。 这府里日子不好过,她刚刚是瞧见了,齐清猗过了快三年,还没过成苏夫人那个变态样总是有理由的。如今看来,也许这理由正是魏熠吧。 虽然世态炎凉,但枕边人如琢如磨,所以心里那点光就一直在。 “门外风大,王爷进屋吧,三妹妹也进屋坐着”。齐清猗推了轮椅,对着薛凌道。 三人一道进了屋子,屋里炭火还算旺。初春了,正是乍暖还寒时节,何况魏熠身子单薄。底下倒是不敢克扣了吃食用度,毕竟这人不能死了啊。 魏熠瞧着薛凌道:“换嫲嫲打盆水来供三妹妹梳洗一下吧,定是府里下人刚刚冲撞了,妆都花了。” 薛凌笑了一下,这人分明是嫌弃她脸上不伦不类,话说出来却这般好听。也不恼,反正刚刚已经闹过了,这身没什么用。 正说着,外头人来报,说是东西都搬到了。薛凌不等齐清猗说话,自个儿出了门清点。一是知道陈王俩人少不得要合计她为什么来,二是看看她的下马威效果如何。 这种仗势欺人的活儿,做起来分外爽。她在平城就极喜欢为所欲为,只是少不得要顾忌薛弋寒,回了京,又要惦记着身份。巴不得这府里有谁送上来给她过过薛家小少爷的瘾,谁不喜欢居高临下?鲁伯伯说,人这辈子,它活的就是个得意。但凡有丁点委屈,那就不叫得意。 可惜了,东西齐整的很,魏忠在一旁赔着笑问:“三小姐看看,可有什么落在家里的,府上看着添。原过来就不必这么辛劳带物件的,恐是夫人担心三小姐用不惯。” 添?齐清猗这院子也没个台阶啥的,薛凌比魏忠略矮,站到一处有些略输气势,好在她的嚣张劲儿,那是从小养出来的。“我住哪个房,房里可都收拾好了?别拿那些破烂货来忽悠我,大姐姐房里用什么,就给我放什么。” 魏忠咂了一下舌,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他自然不甚清楚这个齐家三小姐是出了什么问题。但他压根不知这谁要来,更加没吩咐布置啥房间。刚刚倒是交代了,这会肯定还没好。他本是不急的,这会离天黑还好久呢,没想到这小姐居然主动问起住哪,要求还不低。哪有客人上门对住处提条件的?他的快点搞清楚这是个什么路子。“三小姐是府上贵客,小的们可不格外精细,所以三小姐且再歇歇,我拨几个丫鬟过来伺候着,待收拾好了,再领您过去。” “好啊,前日大姐姐就遣了嫲嫲说回来替我择个好的,今儿来了倒搪塞起来了,你这是个什么东西”。薛凌用的仍然是脚。 魏忠身上却是带了功夫,本能性的就闪开了。他在这府里呆了这么久,一下子真没料到有人动手,何况齐清猗的嫲嫲回来确实没说有人要来。 这事儿谁也不怪,嫲嫲知道说了也没用,不如自个儿准备着。薛凌无非是借题发挥,她早看出这个魏忠是个练家子了。 见自己踢人被躲开,薛凌越发刁蛮,冲着魏忠大喊:“本小姐踢你,你倒敢躲了”。上前就带了招式。会武这件事,不可能瞒得住。与其被人发现了怀疑,不如进门当天就漏出来。 魏忠眼里也有了狠色,来个姐姐妹妹不是啥大事。但来个精通武艺之人,甭管男的女的,这里头可就有门道了。何况齐家是文官,怎么可能有女儿习武。 于是魏忠没呼救,也没还手,只闪转腾挪着想要试探薛凌有几分本事。 薛凌又如何不知?耍了七八招之后,就不再有别的,翻来覆去就那几招来回用,抓不着魏忠,倒把自己累的气喘吁吁。最后停了下来道:“你…….你好没规矩,我要叫大姐姐把你卖出去。” 魏忠赶紧跪下来道:“不是小人犯上,实在是夫人嫲嫲没通知小的啊,刚刚小的实在只是想辩解一下。”他冲着屋里大喊:“夫人救命啊。” 试也试过,薛凌觉得魏忠不过如此,连花招子都看不出来。魏忠也略微放心了些,来的也不过如此,不知道在哪学的野路子,打的力道不够,动作也不到位。 要说最不希望陈王府出大乱的,肯定是他魏忠啊,这的活计轻松,油水又足,谁不想多干几年。难道想天天把脑袋提着过日子啊。 齐清猗连惊带吓的跑了出来,她自己尚不敢与管家起了冲突,这三妹妹在想些啥。 薛凌和魏忠各执一词,齐清猗赶紧打圆场道:“三妹妹莫急,女儿家闺房,我原是让嫲嫲亲自打理的,确实没知会魏忠。昨儿就好了,你若乏了,这会就叫人领你去,魏忠你下去吧。” 魏忠磕了三年来为数不多的头:“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阑干(八) 齐清猗此时和魏熠也差不多说完了,领着薛凌到了住处,就在她房间隔壁。薛凌自然赞同此番安排,若有个什么万一,越近当然越好,要不是有个陈王横着,她可以和守苏远蘅一样睡地板,反正她十分容易过活。 房内陈设倒也还不错,中规中矩,看来这府里日常琐碎倒是没缺多少。 齐清猗道:“落儿今日反常了些。” 累,是有些累了。听齐清猗这么问,就觉得这齐府里蠢的不止一个。又或者,她以为委屈求全就能好好过日子吧。长话短说解释了几句,不想再装了,一仰身子喊:“陈王妃。” “嗯?”齐清猗狐疑的答道,她不知为何薛凌突然就变了个称呼,且语气都不同了。 “我说,你是正儿八经的王妃,怕什么,没来由的叫我这个三妹妹受委屈。” “是我….是我….”.齐清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第一次被人毫不留情的这般说,面上有些挂不住,有心要反驳,泪却先流了出来。 本来不是这样的,高门大户,东宫正妃。她都不知如何成了今日这个样子。于上不忍父母担忧,于下手无缚鸡之力,还得顾念着自己夫君那点自尊。她除了这般伏低做小….还能如何? 她见过魏塱的手段,午夜梦回。她甚至不敢哭的太过大声。 父皇驾崩一事,个中蹊跷有谁看不出来?偏偏满朝文武全部装聋作哑,薛家造反之说,她这个妇人都觉得满纸荒唐,金銮殿上一干人等竟然敢山呼万岁啊。 她有心要挣脱这个牢笼,只是才扇了一下翅膀,就死了一个太嫔,傻了一个公主。现在,她只想保住这个孩子。结果还与魏熠起了争执。 夫君魏熠却坚持认为皇家骨肉亲情尚存,待先帝三年守孝期满,便自请远赴寒疆,做个边垂王爷,妻儿在旁,此生足矣。 她无法说出口,自己曾请永乐帮忙为无忧设衣冠冢。她爱这个男人,爱到容忍了他眼瞎心盲。 “大姐姐不要哭了,我既说护着你,就一定护着你,有哭的闲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请个大夫,这事儿我可一窍不通”。薛凌无心安慰齐清猗,她觉得这府里已经差不多了,经过今天这么一闹,估计所有人都能知道她是个惹不起的。但怀孕一事,总得叫个大夫来瞧瞧,不知道要怎么弄进王府来,又能让他守住秘密。诸多问题要解决,这个人一天到晚除了哭还是哭,哭能把魏塱哭死不成。 “落儿说的是,只是,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齐清猗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那里现在还是平坦如常。甚至,她都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有孕,只是月事已经将近俩月没来了,日常又有些恶心呕吐,嫲嫲说十有八九是有了。吓的她不敢出自己院子。好在以前她就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没什么人生疑。 “不能就仔细想想,反正哭是哭不出来办法。” 出去打探消息的人也回来了,这事儿不是什么秘密,所以随便问了就知道。 “爷,听说是祖上和齐家有交情,人死绝了,带着信物来投奔了齐家,齐世言那个老东西,你知道的,最好脸面,这不就收成义女了,也不知怎么来了咱府上作威作福,怕是一朝飞上枝头,都不知自己是个啥,以为这是齐府呢。”小厮讲的绘声绘色,腆着脸道:“爷,您一句话,咱就想办法把她赶出去。” 魏忠翻了白眼,这要是真正的齐府三小姐来了,反而好了,小小女子能翻出个啥花儿,这可好,是个山沟里钻出来的,怪不得那个样子。也不知道要住多久,说她破落吧,如今又是正儿八经小姐,他还真没个由头赶人。性子差,手上又有点功夫,估计也没人敢折腾的。 要简简单单这样也就罢了,别是齐府玩什么以卵击石的新花样,送个人来捣鬼,自己还是早些报上去,看背后的神仙怎么处理吧。“你知道个屁啊,不要去自讨苦吃”。说罢魏忠就走了。 小厮在原地摸了摸脑袋,今儿新来的落了魏爷面子,他刚刚没拍错马屁吧,怎么这魏爷没个好脸呢。 午饭来的早,不好不差。齐清猗觉得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有三四个婢女围着伺候,以前都是上了菜就忙着自个儿去了。 薛凌颐气指使的毫不客气,见着哪个好吃吩咐婢女夹哪个,吃饱就瘫椅子上看着齐清猗俩人吃。 她举止虽粗鲁,却瞧不出粗俗来。那会洗了脸,现在清清爽爽的也就是动作大些,若换了个男子,顶多是说一句豪放,只是好端端个女儿家,在常人眼里就十分难看。坐了一阵,又道:“备些热水,我要搓个澡。” 婢女没上没下惯了,那会还只是压低了声音笑,这会听见薛凌这么说,其中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齐清猗有些微微脸红,过的苦楚是一回事,身份又是一回事。这个三妹妹说话,实在不像个闺中少女,丢的,也是齐家的脸面。她放下筷子低声道:“去备些热水,供三小姐沐浴吧。” 一个搓澡,一个沐浴,惹得婢女越发乐的慌,这府里都传遍了,什么三小姐,就是鸡窝里飞出个麻雀,还在这摆谱。 “奴婢这就去给三小姐备着。”有人施了一礼,退了。 这一群人中倒魏熠倒是波澜不惊,神色如常。出乎薛凌意料。她和齐清猗相去甚远,即使是个义女,总也要有些齐家女的样子。今天自己这般行为举止,连齐清猗都看不过眼,这位皇家嫡子居然毫无反应。若不是见怪不怪,那真是正儿八经胸有百川,能容万物。 太傅那老头子没白夸啊。 阑干(九) 吃完回自己房里,浴桶早已备着了,薛凌出去身上衣衫,泡了进去,倒叫一旁看热闹的丫鬟吃惊,这水…这水是他们使坏,温度低的很,这新收拾出来的房间炭盆还没暖透,这个小姐居然….。 上天偶尔还是会闭下眼睛的,就比如这事儿,纯粹是薛凌没多顾忌,她不畏寒,只想赶紧洗洗身上脂粉气,都没注意水温不比齐府热了。 魏忠要求事无巨细的报,听了这事儿越发放心,不是苦出身,也不会这般挑吃不挑用了。怪不得今天进门穿金戴银那样,一朝富贵了,生怕人不知道。 薛凌洗完冲着外头喊道:“替我递件衣服过来”。刚刚婢女装模作样要伺候,她不习惯都打发出去了,这会子洗完才发现替换的衣服没拿。 外头几人都在靠着墙角嗑瓜子,谁也没动。这府里为数不多的丫鬟就是装个样子的,除了厨娘等人,其他谁干活儿。正好被遣出来,谁还上赶着去伺候不成。 薛凌喊了两声还没人进来,只得继续穿着先前里衣,看着几箱行李已经放这屋里了,自己去把石亓那件貂裘翻了出来。当晚自己划了一剑原打算丢了,绿栀看见心疼了半天,最后拿居然拿金丝在破口处绣了一枝牡丹,花茎修长刚好遮住那一线剑伤。非但看不出来,还越发显的高贵。 披在身上开了门,门外几个婢女一下子站了起来。惊觉这三小姐突然就换了个人。 里衣单薄,衬出少女窈窕身段,刚刚沐浴过的肌肤泛着盈润水光,外头一件大氅裹身,几缕未挽起来的青丝湿漉漉的贴在脸上,与那会吃饭那个三小姐天壤之别。 更重要的薛凌眼里寒气逼人,瞧着这几人道:“我说,替我拿些衣服来,你们聋了不成”。她一开始是装个样子,那晚和齐世言说了些私房话,大家各有计较。这会,确实真的动了怒。 她是个好相与的,当初平城里的人还说她没什么少爷架子。现在看着这几个也想摆摆威风,伺候不伺候的无所谓,这一群人,分明有心作践。 “外头风大,奴婢们没听见,刚在屋里伺候着您又不让,奴婢这就替你去拿”。 都是找刺,薛凌先前说话嗓门大,却一看就是猖狂劲儿,稍微有点眼力见的就知道没啥威胁性。这会说话,语气小了,也没什么表情,反而让人胆寒。 可惜几个婢女谁也没看出来,竟然直接越过薛凌往里头走,打算去翻薛凌带来的衣服。一边走一边私话:“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还当我们不知道呢,没准明儿就让魏爷丢出去了,倒在这当主子了。” 薛凌瞧了瞧手,觉得自己不好打了几个姑娘,便跟着回到屋里,搬了把椅子坐浴桶边看几个人在那挑挑拣拣。 除了身上这件貂裘,她的日常服饰,还真没什么名贵东西。几个婢女本来还以为有油水可捞,翻半天都是些寻常货色。随便拿了两件,递给薛凌道:“小姐可是要奴婢帮忙更衣?” 浴桶里水已经凉透了,水瓢还漂的好看。薛凌偏了偏身子,盛起一瓢水来泼了面前俩婢女一脸。笑道:“再让我听见一句闲话,我把你舌头割下来,记得快些把这收拾了” 她不怕这几人去告诉谁,起争执是正常的,不起才不正常,没准这就是那人派来试探自己的。让不得,你让一步,狗就想进十仗。 走到里屋解了大氅,仰面倒躺床上。这一天,总算是安静了。不知齐清猗肚子里的事能瞒多久。明枪还好,暗箭难防。自己又不通医理,来时没想那么多,这会愁的不知从哪理起。 翻了几个念头,薛凌又爬了起来,得去让齐清猗把绿栀弄进来。 这院子里既没个守门的,也没个传声的,薛凌直接就进了齐清猗的屋,没想到齐清猗正午睡。初孕本就容易犯困,她又折腾一上午,自然乏的很。 薛凌进来之时,就撞上魏熠在床边一手掖着齐清猗被角,一手捧着本书。听见有人进来,抬起头来望了一眼,神色一怔。 薛凌只换了衣衫,并未梳妆,头发随意挽了个发髻在脑后。心烦未退,脸上自然冷峻多些。 她五官并不像薛弋寒,若是女子打扮,就越发不像了。唯有男子装扮且冷峻时候那个表情,和薛弋寒十分相像,此时便是如此。 可惜薛凌并未意识到自己哪儿不对,见魏熠神色有异,还以为自己言行终于出格的这位前太子也忍不住了。瞧见齐清猗在睡,便做了个告退的手势转身离开。 齐清猗睡醒得知薛凌来过,忙不迭的来问薛凌。听说要个婢女,思量不是什么难事,便打发了嫲嫲回齐府去要。 薛凌自然有自己的计较,这个府里没一个可用的人,她也不敢贸然找一个外头的,最好是把绿栀叫过来。自己倒不是需要人伺候,主要是要个人往苏府走动。 若苏夫人知道了齐清猗肚子里有坨肉,应该会有大夫上门。这么金贵的生意,她不信苏夫人不做。 魏忠的信也递到了魏塱手上。“齐家义女,粗鄙不堪,略会拳脚。”匆匆扫了一眼,似乎没什么可疑的地方。不过,越不可疑的东西就越可疑,好在,这齐世言,就一蚂蚱,明日罢朝问问就是了。 同在京里,能有多远?夜幕初落,绿栀也到了王府。薛凌连样子都懒得装了,唤了魏忠来道:“以后本小姐的衣食起居都有绿栀处理,王府连个人都调教不好,真是养了群废物。” 这话是连陈王都骂上了,魏忠看向陈王妃。呵,这王妃也变了个人,一点都不扭捏了。听着自家义妹这么说,一点反应都没。这可真的是,新鲜。 绿栀欢欢喜喜的帮薛凌收拾着东西,她不过来其实也活的开心。夫人没有让她去别的院里忙活,就搭理着三小姐的院儿,都快是半个主子了。可是无趣的很,而且三小姐刚走还没一天呢,五小姐就来三四回,回回都叫她为难。还不如过来跟着自家小姐妥当。 “啊呀,小姐的钗子怎么少了好些呢,可是路上遗漏了。” 绿栀心疼的紧,那都是些好东西呢。薛凌听她惊呼才记起,自己今天那一把丢了好些,不知道园子里谁拾去了。她道:“杂七杂八的明儿再说,早些睡吧,明天一早替我递封信去苏府。” 一室夜沉,齐清猗早就睡了。魏熠终于从箱底翻出一卷画轴来,吹了吹尘土,徐徐展开,那是一副春猎图,一堆人围着先帝擎苍牵黄,独薛弋寒站着草丛里,举着两只野鸡。分明是刚拾了猎物,脸上却无多少喜色,一脸冷峻。 眉宇之间和…….和……那位齐三小姐如出一辙。 阑干(十) 金銮殿上依旧无大事。风调雨顺,万邦来朝,你说一句祥瑞,我道一句英明,谈谈农耕,寥寥税赋。 太监正要喊无事退朝,魏塱耳语了几句,礼部侍郎齐世言便被请到勤政殿。春闱事关国本,天子事无巨细,殚心竭虑。俩人你来我往谈罢,只等举子上考场了。 魏塱实感欣慰:“朝有爱卿,是朕之幸事,国之幸事。” 齐世言赶紧谢恩:“此乃臣子本分,陛下过誉了,惟愿今年赶考的学生中,再出栋梁,护我国祚。” “既有卿在,必能优中选优。听闻爱卿义女去了陈王府上,可是有什么说法?” “这…..”齐世言赶紧跪在地上道:“臣,臣不知如何竟惊动陛下,实在汗颜。” “爱卿请起,坐着说话,陈王身子不好,朕自然格外关注些,今日你来,就随口问一句,倒没什么其他意思,若有什么难言之隐,爱卿回去吧。春闱之事,还要多多操劳。” 魏塱摸着桌子上玉笔杆,这常年古井无波的齐世言,居然一瞬间慌了神? 这中间该不会真的有什么过节,莫非有人不想要脑袋了,还敢去打废太子的主意不成。 “是臣,是臣二十年前的一桩孽缘,说来还请圣上莫怪”。齐世言长话短说将当年之事过了一遍,又说道这女儿找上门来,以他名声要挟,非要进府。带坏了妹妹,气病了主母。他一个男人家,实在没有办法,有心打将出去,又顾念着这一个礼字。 正逢大女儿回娘家探亲,长姐如母,以陈王府富贵相邀,接了去,说是好生教导些日子,免得家宅不宁。 “臣,臣也念着清猗能教导一二,日后也好找个人嫁了,不枉喊自己一声爹。还请陛下….请陛下”。他说的老脸通红,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原是这样,爱卿多虑了,便是要入家入谱,本朝也是有过先例的。” “臣既身为礼部侍郎,怎么做出这等…..这等下作之事,原是打算春闱一过,臣便自请卸去乌纱,今日既陛下问起,臣不敢有瞒,亦无脸担此重任,还请陛下成全。” 魏塱还是皇子时,虽与大臣相交不多,但几个亮眼的都认识。这齐世言,当然也熟。甚至于,过于熟了,毕竟是前太子的岳丈,他刚登基时想法还不小。 这个老匹夫确实是这般中庸正统,克己守礼,没想到到了了晚节不保。若不是坐这,他能笑出声来。这样子的话,事情说的过去,且这陈王府真的是完了,什么人都往府里带。 戏还要继续演,魏塱道:“爱卿说的这是什么话,您是先帝老臣,莫说朝事无一纰漏,就是有,朕也得法外开恩。请辞一事莫要再提,退下吧,朕亲自与长兄谈谈,断不会让王府亏待了齐三小姐。” 齐世言弯着腰退出了天子居所,他一生俯仰无愧,刚刚那一大段谎言说的脸红心跳,汗流浃背。魏塱知他慌,还以为是为了齐府那点面子慌,哪里知道人真正在慌啥。 魏忠说来人粗俗,齐世言说出自勾栏,这俩人的话倒是对得上,但还是小心些好。魏塱手指敲了两下桌子,影子无声的冒了出来。 “你不必去陈王府守着,给我查查齐世言说的是真是假,找出半点毛病来,连我那位好兄长也一并喂点啥。” 陈王府里,魏忠犯了愁,上头说是好生伺候着,他确实是好生伺候着。但刚刚那位小姐来支银子,开口就是一千两,王妃都没见这么要过。府里的,就是自己的,白花花的递出去,如何能不肉疼。 薛凌在门口指挥着绿栀翻筐子,一颗颗的检查黄皮大杏,开心的很。苏府那边自然不用给钱,还从魏忠那讹来些,这银子又不烫手,她不稀罕,那也不嫌弃啊。 绿栀来了,她身上收拾的妥帖,往那站着不说话,也有几分小家碧玉相。果然这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府里人也开了眼了。他们都是陈王搬出宫后魏忠买来的,这几年手头银子不少,但这刚开春,就一筐筐的买鲜果,还是第一次见。 绿栀好不容易翻完了道:“小姐,都是好的呢,一粒坏的也没有,量也没人敢蒙咱。” 薛凌拍了拍手,指着几个下人道:“都瞧见了没,以后送来的东西,就得给我这么查,我要是吃出一颗坏的来,当心你们腿,快给我搬院儿里去吧。” 小厮面面相觑了一下,忙不迭的上来搭手。 魏忠站暗处默默的看着,这真的就是个穷人乍富样,演,也演的他看不出来。十六七的少女,应该不会有这种心计吧。 薛凌抓了三四个杏子在手里吃,皮薄核小,真是佳品。她当然不怀疑苏府能送来什么破烂,也不关心这果子是好是坏。但是府里的人,一定没那么快放心,进来的东西必定要仔细查验,干脆给个由头,让他们翻个够。 大夫也暂且不能来,得送个七八日鲜果再找理由混进来,这还得好几日闲着,正好熟悉一下此处地形。白天不太可能有人怎样,晚上难说,该预备些防范之物得早些着手。等孕事瞒不住时再准备,黄花菜都凉着。 薛凌转着转着,瞧见魏熠和齐清猗正靠在暖池边栏杆品画,她这里看过去,魏熠的轮椅部分刚好被挡住。 沉香亭北倚阑干,二人郎才女貌,实属佳偶。 长安花(一) 若非世事多变,当今的帝后该也是民间美谈。 薛凌没有上前去打扰,继续熟悉着府里地形。身旁绿栀换了个地样样都新鲜,也闲不下来。 这一转眼,日子都过到了一月末,再过几日,就立春了。苏府来送果子,已经送了有个七八天。 魏忠叫苦不迭,这个三小姐住了这般久还不走,样样都挑最好的,日常一应开支只管张了大嘴要。短短数日花销比过去一月还多。那些山珍海味,流水一样的买,他又没法明面拒绝,实在难熬。 今天才清净片刻又有小厮来报,说齐三小姐发了好大脾气,非说下面人偷她果子,害她自个儿不够吃。 “以后让来人直接送到夫人院去,别再经手了,你们是群猪吗”?魏忠骂完后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怀疑送进来的东西有异,那是肯定的。搜了这几日,什么也没有。这府里又是一群蠢货,底下人他喝斥两声也就止住了,那几个貌美娇妾要拿什么,哪里拦的住。 既然没什么问题,干脆直接让送那位屋里去,再有人沾手,也不关他的事。怎么来个小丫头片子,这日子突然就难过起来了呢。 苏府的人终于私下见到了薛凌。借着绿栀点水果的功夫,薛凌确认了一下四周无人,才把齐清猗扯出来。 孕两月有余了。 薛凌将信交给来人,一请苏夫人想办法安胎,二请霍云婉盯着魏塱何时知道此事。 屋外清风拂面,春色大好。屋内却是如临大敌,齐清猗看着这个三妹妹几日之内判若两人,完全不知如何自处,像个木偶随着薛凌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切安排妥当,薛凌稍微收了收心。她观察了这几日,府里除了一群下人敛财,倒是太平的很。应是陈王的表现太让人放心了,何况他是个废人,绝无翻身可能,顶多是指证一下什么。 院墙外倒是十二个时辰有人盯着,但从来不进院。想来是魏塱防着有什么人暗地里与前太子往来。除此之外,再无需要留意的东西,这种局面,甚好。至少在魏塱发现齐清猗怀孕之前,大家还能相安无事。 快,则一月,慢,就看齐清猗的身子几月显了,她又没怀过孩子,哪知道能熬多久。 送走了苏家人,回到院里,薛凌发现,好家伙,陈王那几个美妾竟坐了一屋。 齐清猗的院里,常年没人来的。来做什么?陈王不能人道,大家都知道。家里的事儿又不是王妃说了算,谁还来孝敬不成。 今儿就不一样了,这几日薛凌日日让苏府送东西,那她们都要拿一份的,今儿突然就没了,怎么忍的下这口气。看着送东西的人一走,一起敲了门。 刚好薛凌不在,齐清猗已经把果子分了个干净,偏人还不走,吵着以后也要这待遇。 薛凌本来是有好多事要跟齐清猗交代的,进来一看这个场面,气不打一处来,吼着让绿栀去把魏忠叫了来。 魏忠都等半天了,他就知道要闹这么一场,赶紧跑了来解释道:“三小姐,这几位姨娘,都是陛下赏的。平常夫人宽厚。” 薛凌不好抖平意,这几天买了把勉强趁手的短剑天天耍,反正她会点功夫大家都知道,这会不答话,抽出那把短剑,闪身走到一个美妾面前当着胸前就划了一道。 没伤着肉,就是外头小袄破了。把姨娘吓的尖叫了好几声才停下来。 薛凌看着魏忠道:“皇上上下来,都是伺候我姐姐的,难不成是来分我姐姐果子的?他们是什么下贱坯子,也配这么好的东西。” “你是什么下贱东西,不就是泥堆里爬出来的东西,进了王府,就当自个是个人了?就你这样儿的,出去做小,这满京城怕是还没人要。”刚刚衣服被划破的姨娘站起来指着薛凌脸骂。她被送来王府,本以为这辈子没指望了。来了发现住着王府吃着王府,还不用看主母脸色,这日子也挺美。过惯了随心所欲的日子,今日被薛凌这么一说,都忘了自己是谁。 魏忠脸上有了厉色,叫人把这个疯子拖下去。剩下几个姨娘见管家动怒,一时都噤了言。 魏忠怀疑自个儿太好说话了,人嘛,谁天生心狠手辣不成?但这府里倒是越发没规矩了,不趁此调教一下,事大了闹到皇上那,没准把他一并换掉。 齐清猗拉着薛凌道:“三妹妹莫要乱说,大家都是王爷的心头好,哪有伺候不伺候一说”。她一门心思打圆场,这些人都是魏塱塞进来的,谁知道中间哪个的一句话就能让陈王府万劫不复呢? “对对对,大家都是王爷身边的人,我们也是拿夫人当姐妹的”。 薛凌扬了扬手上剑:“东西留下赶紧滚”。一屋子人避着魏忠先散了个干净。 齐清猗对着魏忠道:“你也下去吧,辛苦你了,哪里管的住她们。” “多谢夫人体谅”。魏忠看了一眼薛凌,告了个退。这府里的事得好好管管了,这个三小姐,也得再好好查查。言谈举止这种事,很难去定义。就如同农夫说请天降甘霖,那会让人觉得他在祈求上苍。如果是龙椅那位说请天降甘霖,旁人听来都像圣旨。 而齐府三小姐,就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感觉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时而让人觉得无耻,时而让人觉得是无畏。 无畏,为什么一个刚刚进到王府的人颐指气使起来,就那么无畏? 看着众人散了干净,齐清猗才不好意思道:“三妹妹见笑了。” 薛凌拈起一个果子咬了一口道:“闹一场也好,不早些收拾了,这院里没个干净,更难存活。” “三妹妹你…….”。齐清猗觉得自己心头有诸多疑问,实在藏不住了,想问一问,话没说完,薛凌站起身打断她话头道:“大姐姐多吃些,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罢就出了门。 齐清猗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三妹妹,既不像风月之地出来的,更不像,她爹的女儿。 不知道自己请来的,究竟是鬼还是佛? 长安花(二) “小姐,你过来啦,那会隔壁屋子吵吵什么呢”?绿栀把几个果子洗的水灵灵端桌子上,她本是要过去看看,但下人求的是个本分,何况自家小姐估计也不会吃亏,就在这边断断续续的听了好一会墙角。 好家伙,齐府人人都道大小姐嫁的好,没能母仪天下,也是个正室王妃。要是让齐夫人知道女儿在这过成这样,不定伤心到哪去。难怪求着三小姐过来。 这几天那些下人什么样子,她也是瞧见的。要是在齐府,早就打发了卖出去,这大小姐怎么变成了这样啊。 薛凌进了屋就倒软榻上不肯起来。这个软塌比齐府那个豪华多了,毕竟不花自己银子,什么贵选什么。有的时候她都在想,算计人心太费事了,不如刀剑之下来一场,输赢明明白白。 薛凌道:“绿栀,你可知道有什么吃食儿,是街边才有的卖,府里决计没有的呢。” 绿栀偏着脑袋想了一下。其实她以前出府不多,身上也没几个钱,还是跟了薛凌才自在起来的,自然对京中事物没那么了解。也奇怪自家小姐怎么突然问这个,伺候这么久,都没见小姐有什么难办的要求。 “若说好吃嘛,这可多了,可小姐非要府里没有的,这奴婢也想不出来,只要肯花钱请师傅,皇宫里的东西,咱也能吃呢。” 薛凌干脆把头也埋在了软塌褥子里,太难了啊。她递了信给苏夫人,请个郎中安胎。刚刚来的那位小姑娘说齐清猗忧思过重,脉象不稳。她只觉得齐家的女儿真是一个比一个事多。 这苏夫人也是极谨慎了,薛凌就怕来个胡子花白的老头,一看就有问题。所以聪明人办事就是妥帖,苏夫人派来的除了俩搬筐子的小厮,还有一娇俏丫头收账,正是薛凌需要的把脉大夫。 问题是这药材好送进来,她不敢在陈王府熬药啊,没准一丁点药渣子就让这事儿瞒不下去了。 绿栀看薛凌似乎垂头丧气的,赶紧哄到:“小姐可是最近厌食,奴婢觉着临江仙的点心就好吃啊,这陈王府每日的点心供应都不如齐府花样多,小姐你要是想吃,奴婢这就出去给你买些来。保管回来还热着呢。” 吃吃吃吃,她树皮草根都吃过,谁还管一天天吃的啥。 趴了好一会脑子突然一激灵,翻身爬了起来道:“你别去,给我叫魏忠去,就买临江仙的灌汤包,要五六分汤汁儿的,叫他着人快去快回,晚了本小姐不高兴。” 苏夫人捏着纸条瞧了好久还舍不得松手,薛凌说的不错,这是个什么宝贝?未出生的长子嫡孙,要她苏家来保。要个梁朝最下贱的商家来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叫人考教过苏凔学业,得到的答复是状元之才。便把苏凔安排到了城里客栈住下,没留在苏府了。 未来的状元郎,怎么能跟商贾扯上关系。她以为捧个状元,再搭上梁胡通商这缕东风,混个皇商已是巅峰。原来上天竟要她苏家万万人之上。 就是这条道儿八字还没开始划撇,看起来也十分的崎岖。苏夫人将纸条揉到香炉里。这有什么关系呢,人有两手准备,好过牢牢抱着一个腿吧。 先保着这块肉,保不住了,没准丢出去还能套套狼呢。 两日之后,齐清猗喝到了那副安胎药。喝完了又咬着牙吃了四五个包子皮,药汁苦味早就染透了面皮,半点甜味也无。孕妇本就容易作呕,她吃的又急,更是几番要吐,却终究没吐出来。 她舍不得,那天一听说自己的孩子不好,她就慌了神。请个大夫把脉已经难如登天,找人安胎简直痴人说梦。这两日,自己强颜欢笑,不忍告诉夫君,同时又怕孩子有个万一,头上都有了白发。她才双十有三啊! 薛凌在一旁漫不经心的吸着汤包,临江仙的手艺一如既往。魏忠手脚快的很,一路滚水热着,到她手上,还和刚出笼的没差。 银针测过没什么问题,最底下那几个就给了齐清猗。得亏是苏府财大气粗,才能找些好手段的熬好了药包进包子里,又一路热气煨着递到了这府里。 京中各个行当的翘楚,哪一家不是苏府的产业?明面上不是,暗地里还能不是? 可怜魏忠一边吃包子一边骂娘,这包子好吃不假,但它贵啊。 齐清猗吃完缓了好半天,心头大石卸下来又提了上去。手抚到小腹上,眼泪跟着夺眶而出。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才两月,就要经历这些。为了瞒的久一点,她甚至用缎带束了腹部。 薛凌看着这位又在哭,觉得自己问也无益,赶紧吃完走人。这包子也不能天天出去买,不知道这什么汤药还要吃上几日。 齐清猗看着薛凌在那吃的毫无反应,突然冲了上来扯着她手急切的问:“三妹妹,你到底是不是我三妹妹?” 薛凌半口包子卡了一下,是她这几日事多太烦了吗,能让这傻子瞧出破绽来?顺了顺气道:“我…怎么能不是呢,我不是我护着你做什么?” 齐清猗丢了手,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是吓的。这个三妹妹行事滴水不漏,竟然能想到把安胎药灌进包子里,让魏忠的人亲自送进来。莫说齐府的几个妹妹想不出这法子,就是想的出,怎么能足不出户就买通临江仙的厨子? 还有鲜果,大夫,桩桩件件都是手腕。她怕,原来怕魏塱,现在怕这个三妹妹,这天底下哪还会有人敢帮一个废太子。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如意郎君,现在想起来都是胡扯。 会不会,这个三妹妹也是有心之人故意送进来的? 齐清猗低着头道:“你一点也不像爹,行事也不像我们齐家…….便是…….那总该有一点点像的。” 薛凌被她这句话说的想笑,反问道:“便是什么?便是章台出身,也不该辱了你齐家名声?” “不是的,三妹妹,我认为你不是,就算你真的是,那也是爹误了你娘亲,不关你的事”。齐清猗抬起头来看了看门外,又握住了薛凌手:“三妹妹,我只想知道你是谁,如果你不是我三妹妹,我求你帮帮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别人许给你的,我一定想办法双倍给你。” 她说的如此诚恳,薛凌分不清前半段真假。齐三小姐这个身份,真是见不得光,妓生女,比个下人奴才还不如。这齐清猗说什么是齐世言误了别人,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大姐姐,我会护得你周全,不然何苦叫魏忠天天买包子来着?” 长安花(三) 眼头事儿都解决了,薛凌安稳了好些日子。魏塱那边自有霍云婉盯着,消息一日不来,这块地一日就是平安的。 苏府想了新的法子送安胎补气之物。奇珍异材熬成汁,再和了蜂蜜做成丸子,放入瓜果里轻松着塞进了齐清猗肚子。 魏忠也懒了心,这府里震慑了一番后再没什么人明面上闹事,那个三小姐也就是折腾点吃喝。至于钱,钱算个事吗?他一开始是心疼了点。谁知最近皇帝一听说来了个败家的,龙颜大悦,钱送的更多。 魏塱就愁着这陈王府名声不臭呢,这齐世言真是善解人意,给他送来这么个妙人。于是交代魏忠务必要把这个破落货伺候好了,要熊掌不给燕窝,要月亮不能拿星星将就。 陈王瞧着自己一世英名毁了个七七八八,也不恼。天子一问,就说自己是个姐夫,总不能跟小孩子置气。他堂堂王爷,置点吃喝如今都有人进言了? 果然是皆大欢喜,皆大欢喜。就等着齐清猗那个肚子一朝隆起,撕出一地鸡毛。 这厢王府里风平浪静,春闱也正式拉开了序幕。苏凔在一方格子里下笔如神,周围还一片沙沙之声,他就已经写完了文章。只是,名字那栏还没填。 主考官坐在上头瞧的门儿清。放榜还早着,但是谁能头戴花翎啊,他们这些人现在就能瞧个八九不离十了。就说江家那个二少爷,别看日常名声糟的很,这次必然榜上有名,再添上点江国公的面子,怕是三甲也有的一争。 几个副考官走了一圈,大致心头也有了数。相视一笑,今年这些人,必然颇受朝廷喜欢。 这一个国家的事,跟堆梯子是一个理儿。没堆好之前,各个木头块都有可能是上头那一根。但这梯子一搭好,木头的位置可就大致固定了。再想往上加,那大多得看先前的木头肯不肯让。 梁已绵延百年,这梯子不仅搭好了,连哪一截属于哪家管着,都分的明明白白。势力范围外的人想要插一脚,难如登天。这种情况,每年的寒门贵子反而成了香馍馍。寒门意味着什么?没根基啊,没根基的意思尚不属于任何势力一方,谁都能拉拢一把。 可是,这又谈何容易,从来读书富贵人。能爬到会试的寒门举子少之又少,纵是朝廷扶持,仍难改变。箪瓢屡空的人如何和那些钟鸣鼎食之家竞争。 总有人觉得,文章读书在自身,其实不尽然,天赋异禀之人万中无一,大多数都是名师才能出高徒,家徒四壁,有几卷残书看已是幸事,上哪找什么文学大家? 今年上来的寒门举子倒有三成之数,已经是十分喜人了。尤其是那个叫苏凔的,字写的颜筋柳骨,文章也是花团锦簇,这次蟾中折桂当是十拿九稳。不知到时会被哪位大人收在门下。 王副考手指在苏凔卷面上轻点了两下,提醒这位举子还未题名。若是因为这个落榜,实在可惜。 苏凔飞快的阅了一遍所写内容,提着笔,摸索了一下桌子上那个刻着苏凔两字的木牒,郑重的把苏凔两字写在卷首。他本还要犹豫一会,又怕考官起疑。 这一月余在客栈足不出户,就为这一刻。但是墨色流淌出来的,是苏凔,不是宋沧。 他当年被苏府送出京中,浑浑噩噩两日醒来,就成了明县农妇之子。自此,宋柏九族死绝,世上亦无宋沧。 苏凔只有有回京那一日去街上转过,三年白驹过隙,皇城却没什么变化。他以前最喜欢的糖果铺子还开着,连切糖的小二都没换。宋宅只是换了个门匾,其他一切如旧。他站墙角还能听到里头小儿喧闹,好像从未发什么过什么抄家没族之事。 甚至于,薛凌救走他的那个街口,血色还在,兄长就倒在自己面前。 他用了三年时间,才能波澜不惊的面对这些可怕的记忆,自己的爹,怎么能通敌叛国?三年寒窗,悬梁刺股,求的就是以状元之名站到金銮殿上。总有一天,他会将宋家之事翻起,查个水落石出,给那一百来条人命一个交代。 钟声响起,主考官一声令下,一屋子举子起身出门,赶紧回去准备下一场。唯苏凔在门口站了半天,看着明晃晃的太阳想:快了,就快了。 江家的马车在场外候了多时,怀周看着自家少爷出来,赶紧递上夫人熬的银耳羹:“少爷,你快润润嗓子。” 江玉璃接过来一饮而尽,上了马车,折扇一开道:“不过如此,你家少爷必然荣登榜首”。他一挑帘子,惹得一众姑娘娇羞。 “我说少爷可少说些大话,这才第一场呐”。 人群飞快的散去,只剩几位考官踱步出来。 薛凌躺在陈王府的摇椅上看齐清猗绣些祥云福字,说是以后给孩子缝小衣裳就用的着了。现在都是些碎布片,图案也都是常见的喜庆花样,薛凌觉得给人没啥要紧,妇人一天到晚不就作这些活计么,也就随着齐清猗去了。 何况她也关注着苏凔春闱之事,偏苏夫人说苏凔不住府上,会考未结束之前不打扰为宜。薛凌听着苏夫人口气颇有把握,决定放榜之日再去找苏凔喝一杯,她现在极需要个心腹站在金銮殿上。 可惜,薛凌不知道的是,苏凔只想要个清白公道,两个人非但走不到一起,还南辕北辙。她拼死救回来的那个人,终究不是平城养大的。 天气越来越暖,阳光晃得人昏昏欲睡,此处无人扰,薛凌摇着摇着不自觉居然睡了过去。 长安花(四) 齐清猗看薛凌闭了眼,站起来拿了条褥子想给薛凌盖上。她问不出三妹妹到底是谁,可相处下来,那份好是能感受到的。她都有几年没体会过这种日子了,虽然担心肚子里的孩子,可没有下人添乱,没有姨娘闹进院里,吃喝都是最好的,她真的别无所求了。且苏府的大夫今儿刚请了脉,说胎相极稳,她更是开心。 眼前少女睡着,一张脸反而比醒着的时候柔和的多。瞧上去不过十五六,比实际年龄还小些。一起生活了这些时日,她既有依赖,也有怜爱。是不是自己妹妹有什么要紧,府里那几个妹妹倒是亲的,又能怎样呢? 想到这些,齐清猗手又不自觉的放到了自己小腹上面。其实除了日常呕吐犯困之外,她还感觉不到自己肚子里多了个小生命。毕竟还不足三月,怕是都没成形呢! 但她仍旧忍不住的时刻都想把手放肚子上去,那里,那里很快就有会动的小手小脚了。其实这个动作给有心人看到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三妹妹三番五次提醒尽量克制一下,偏她总是改不过来。 为人母啊,个中慈爱,怎能与外人道也。 薛凌迷糊着感觉有人过来,一翻身滚到地上,把平意滑到手里,才回过神来是在齐清猗的屋子里,又默不作声的收了回去。她习惯了睡觉不让人近身,今天没想到能在椅子上打瞌睡。 齐清猗吓了一跳,抖了抖手上褥子道:“我怕妹妹着了凉,你要是困了回屋去睡吧。” 薛凌接过褥子,又躺倒了摇椅上。虽说宫里还没送信出来,但一刻也松懈不得,她几乎时时守在齐清猗身边,晚上也不敢睡太死。 已经分不清自己为什么要保齐清猗的孩子了。薛凌最开始觉得这个娃生下来大有可为,一门心思的扎了进来。混了这大半月,又觉得自己真的很想保住齐清猗。 这些岁月,少有的肆意。自己愿意是个什么模样就是个什么模样,张狂少年做得,娴静小姐也做得。府上日子又无聊,她就跟着齐清猗学些闺阁趣事,抚琴烹茶刺绣,不求修身养性,但求打发时间。 琴是极好听的潇湘云,不是苏夫人弹的那首广陵散。 白日里,陈王也自觉避开她们俩。齐清猗虽总是怀疑薛凌身份,可俩人聊到兴处,还是开怀多些。她做少女时,样样都是好手,这几年忧思入心,哪有兴致做这些。就是最近薛凌在这,才又翻出来。 一个教的兴起,另一个学的也像模像样。薛凌自幼没有娘亲,齐清霏是个妹妹,平和了与齐清猗相处,又是另一种感觉,几日下来,可不就是上了心,不管从角度出发,都想保住齐清猗。以至于两人虽好有些话没说清楚,却越发像对真正的姐妹。 只晨钟晚间偶尔撞见陈王,薛凌觉得此人眼光怪怪的。 齐清猗习惯了薛凌不怎么说话,对她手里那把剑也见怪不怪。将刚刚绣好的如意纹拿过来展示给薛凌道:“瞧,我都绣好了”。她羞赧的看了两眼外面,悄悄道:“这个可以做孩子的小肚兜呢。” 这府里原来一个可说话的人都没,难过事要全部压心底,高兴事…能有什么高兴事呢?现在齐清猗话就特别多,啥都想给人念叨一下。 薛凌瞅了两眼道:“大姐姐回一趟娘家吧,我来了好些日子,该回去看看”。她想着再过几日,春闱就要放榜了,少不得要去会会宋沧,齐清猗的肚子快三月,已经隐约有些隆起了,一刻也离不得。不如去齐府住几天,自己好安心办事。 齐清猗一听此话,立马就红了眼眶,以为薛凌要走了,丢了手上东西道:“三妹妹是要回去了?” “我有些事要出府,你一个人怕有危险,不如随我一道回齐府住两天,办完事我还会来”。薛凌赶紧补充道,这个人一哭起来,茶壶倒水都没这么顺溜。 “那就好,那就好”。齐清猗捡起绣好的东西又坐到了一边自己瞧。她都绣好些了啊,可惜都还是一块块的,不敢拼成鞋子和小衣服。不然也能拿给夫君看看,男人哪里能瞧出这团碎布是什么呢。 这回娘家也得找个理由,吃顿便饭还好说,听三妹妹的意思,得住上几日。她上次回去还不到一月,哪有妇人天天往外跑的。 三日试完,今年的科举已经只等放榜了,众举子呈喜忧百态走出考场,江玉璃首当其冲,走的飞快。叫着怀周赶紧回府。 江夫人都在门口转几个来回了,看见马车就迎了出门:“璃儿回来了,累了吧,考的怎么样?” “娘亲还不知道我?等着好消息吧”。几人有说有笑的进了屋。 江家大公子,曾也是名动一时的人物,少年英才,太子伴读,本是前途无量,却因为薛家一事儿,从此销声匿迹,说来令人扼腕。 如今江闳已不在殿上任职,空有国公虚名,江家,都要靠这个二公子撑起来了。 当年的事儿,知道的寥寥无几。一句谎话多说几遍,就成了真话。江夫人日夜演着,自己都深信不疑,这个儿子与玉枫一样,都是从自个儿肚子爬出来。 江闳在书房没出来,玉璃的水平,他已经着人考教过了,不至于名落孙山,这就够了。玉枫已经娶妻生子,等玉璃在朝堂撑一辈,他江家仍能屹立不倒。 三年了,三年了啊。这一转眼,先帝都离去三年了。 江府热闹着用了晚膳,江玉璃扯着怀周就出了府。现下科举已罢,府里自然没人禁他的足。怀周只当是自家少爷这段日子憋坏了,好心提醒道:“少爷,咱可不能去喝花酒啊,这一日不放榜,老爷一日瞧你不顺眼。” 江玉璃拿折扇柄狠敲了一下怀周脑袋:“你一天到晚想什么呢。” 若以前,他还真有这个可能,但今天决计不是为了这个。自元宵那晚回来,他就一直在想那是哪家姑娘,想的不能自抑。要不是为着春闱,以他的性子,早就日日守大街上,非得逮着了才罢休。 他当然不是对那个姑娘一见钟情了,他就是惦记那两只兔子,惦记那晚来自己房里的女飞贼。 这个人,这个人只要世上有,他就一定要找出来才罢休。 怀周跟着自己家少爷在几条街上来回转到深夜,实在是站不住了。二少爷一向身子骨弱,今天怎么能转这么久啊。他扶着腰道:“我说少爷,你到底要找什么,再不回,老爷铁定当你去翠羽楼了。” 江玉璃也有点体力不支,偏他一转反而停不下来了。他一定认识当晚那个女贼,而且不是最近几年认识的。他必须要找到这个人问清楚,他们到底什么时候遇见过 到底是什么时候,是他姓薛的时候吗? 长安花(五) 陈王府的门一大早被扣的“邦邦”响。小厮开了门,瞧见个含苞欲放的豆蔻少女站那,唇如樱桃眉如柳,一看即知是个娇小姐。 来的正是齐清霏,她求了娘亲好久,才被许来大姐姐府玩。见有人开了门,对着马车挥了挥手叫她们先回去,又才对小厮道:“去跟府里夫人说一声,就说齐府五小姐求见。” 小厮不知道这齐府有几个小姐,反正现在住着的三小姐,这陈王府没谁不知道的,一看这齐清霏手里也捏着柄短剑,忙不迭的先请了进来,说自己这就去传。 齐清霏兴高采烈的进到了大门里坐下,嫲嫲本是要跟着一起的,她在路上三言两语哄回去了,自己也好多玩两天。 齐清猗还没走到前厅,魏忠听说又来了个五小姐,先慌忙跑了来。这齐老爷子今年生了什么心思,一个小姐接一个的往这陈王府送,还起了姐妹共侍一夫的心思不成。起了也不能来伺候陈王啊,脑袋不想要了? “见过五小姐,在下是府里魏忠,怕不知事的奴才怠慢可你,先来候着。夫人稍后就到”。魏忠看着齐清霏,眨巴了下眼。这亲生的,跟义女果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单这张脸,就不知道比那位要俏了多少。再看这做派,这衣着。 要说魏忠也是围着齐清猗打转的人,原不该对齐清霏如此惊叹,但他入陈王府时候,正值齐清猗落魄,成日以泪洗面,这两年更是唯唯诺诺。今日越发衬的齐清霏不凡。 “既如此,你带我去大姐姐院儿里就是了,我想我三姐姐”。齐清霏转着手上短剑,站起来对魏忠道。 “是是是,小姐您这边请”。不一样,不一样。魏忠感慨之极。他倒不是有心巴结,主要是怕再来个薛凌那样的,他快折腾不起了。冲出来一瞧,这个实在不一样。 这怪事也是年年有,大多人家里的嫡庶还互相膈应呢,何况带了个义字。怎么这齐府的小姐,一个二个都上赶着讨好那位义女似的。 “我三姐姐怎么还不回府,可是你这好玩的多”。齐清霏长的如冰似雪,年龄又还小,说起话来天真可爱。 魏忠好久不见这府里有这么活泼的姑娘,一面暗暗想:我哪知道你的三姐姐怎么还不走,我也巴不得她赶紧走啊。一面又顺着齐清霏的话说:“府上可不是好玩的多,五小姐可要陪着夫人多住几天”。话一说完,恨不得给自己个嘴巴子,他怎么还留起客来了,该叫这人赶紧把那瘟神也带走才对。 “当真,那你一会都与我找出来。可惜娘亲就许我过来瞧瞧,三姐姐就好了,想住多久住多久。真是不公平。” 对对对,天道不公,不公至此啊,魏忠悲愤的想着。正要说话,薛凌和齐清猗就迎了出来。齐清猗开心的喊:“清霏”。齐清霏喊的却是:“三姐姐”。一时大家都有些小尴尬。 齐清猗反应过来笑骂道:“大姐姐才出嫁几年,清霏就只记得新姐姐了”。又对魏忠道:“你下去吧。” 魏忠告了个退,这府里好久没见这么活泛的人了。 所以说,世间之事不过有心算计无心,若魏忠稍加疑虑,就该把齐清霏的事情报上去。以魏塱的性子定会猜测齐世言所说的义女与阖家不睦。但魏忠并未放在心上。一是齐清霏一瞧就知道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姐,二是薛凌确实没惹出什么皇帝在意的乱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何必讨罪受。 薛凌看着魏忠走远,与齐清猗相视一笑。这齐夫人,虽然没什么心计,但爱女之心却是毋庸置疑的。口信一捎回去,齐清霏就过来了。 可怜齐清霏还当是自个儿撒娇起了作用,浑然不觉自己能来是两个姐姐连手打的主意。当然,也没谁告诉她。 “屋里刚好备了你爱吃的点心,去歇歇吧”。薛凌道。是刚好没错,谁也不知道齐清霏要来。 “不吃不吃,三姐姐怎不回府看看,你教我的那套剑我早就练透啦,现在你就陪我试试看”。齐清霏说着就要拔剑。 薛凌忙不迭把她手按回去,她在这透露的东西和教齐清霏的完全不一样,一比划起来全露馅了。 齐清猗过来拿走齐清霏手上剑,笑道:“清霏不要闹,这里是陈王府,怎能动兵刃,大姐姐帮你收起来。” “啊,那我过来做什么,三姐姐早些跟我回去吧,咱回齐府练。”齐清霏老早就把自家大姐有孕一事忘了个干净。亏得齐夫人还再三念叨她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事儿,更加不能磕碰了大姐。 齐清猗指尖点到了齐清霏额头上:“合着清霏不是来看大姐姐的,是来和我抢人的。” “那也不是,我替娘亲和府里俩个姐姐一起来看大姐姐”齐清霏又扯着薛凌衣角可怜道:“顺便求求三姐姐早些回去……我在家可无聊啦。” 薛凌把她手扯开,不作答。三个人一路聊着到了齐清猗院里。瞅着没人跟上来,才关了院门。 长安花(六) 齐清霏在陈王府住了两日就拾掇着要回了,陈王妃收拾了大包小包送到门口,却被抱着不撒手。 齐清霏哭的涕泗横流:“我不想回去,家里可不好玩啦,大姐姐回去跟娘亲说说,让我留在这吧。” 魏忠也想哭,怎么走的是齐五小姐,不是齐三小姐? 薛凌在一旁把苹果啃得嚓嚓响,不错,这个齐清霏演的非常好,不愧是她拿一串风鸣珠哄出来的。 风鸣珠这东西,薛凌不知道是不是军中都有,但反正是手艺人传内不传外的独门绝活儿。不值什么钱,就普通木珠子。不同寻常的是里头空洞雕的千奇百怪。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反正随便一抛,听风就响,凄厉无比。就是这个特点,故而探子身上都会有几颗,遇到什么事儿,一把洒出来,如鬼哭狼嚎,声音能传一里远。 她不知道苏家拿着这玩意做什么,前几年翻出来看了两眼又扔了。寻常人见得少,她在平城玩的多了,还因为随便乱扔被薛弋寒狠罚了几次。这几日突然记起来,赶紧让苏夫人找了两串来给齐清猗挂上。有什么事儿,扔一颗,她来的快,还能顺道吓唬一下人。但是府里不好试,她怕有人认识听出这是军物。所以那两姐妹对她吹的神乎其技都有点将信将疑的。 齐清猗哄着齐清霏满脸都是心疼,足足两刻齐清霏还不撒手,只得面露难色对魏忠道:“跟王爷说一声,我送五妹妹回去,晚间就回来。” 魏忠道:“夫人路上小心,可要小的备了马车去接您?” 齐清猗没答话,齐清霏先跺着脚吼:“谁要你来接?我大姐姐什么时候回来要你管?我就要留她住个七八日怎么了?我齐府还没马车送她回来不成?”又拉了齐清猗手道:“我们快走。” 俩人上了马车齐清猗又探出个头来:“落儿也回去瞧瞧吧,好些时候不见爹爹呢。” 薛凌盯了魏忠一眼开心道:“魏管家不要忘了着人帮我收拾晾着的肉干,我回来还要吃呢。” 再好的药也架不住齐清猗有微微孕吐,为了不惹人注意,薛凌亲自宰了两头羊天天在院子里翻来覆去晒肉干,熏得除了她人人进来都想吐,齐清霏都招架不住,捂着鼻子吐两三回。 魏忠劝了数次说若想吃去买些就是了,没奈何夫人都道不要太计较。就只能恨这天怎么不下雨,一口气全部给淋了。真的是狗改不了吃屎,穷苦人家存肉不是腌就是晒,这破落户不定啥时候还搬两口大缸回来腌猪。 他还真错怪了薛凌,这并非穷人家独有的手法。在平城时,牲畜一时吃不完,都这么挂起来。那地风大又干燥,晾出来的肉干格外好吃。薛凌常常打了黄羊兔子之类的东西挂起来专门做肉干。 马驹刚跑起来,齐清霏立马就换了一张脸嘟囔道:“大姐姐回个家怎么还这么麻烦,怪不得前几年都不怎么回呢,可见这嫁个王爷也不好。刚刚我都要哭不出来了”。说完又转头看向薛凌,拨弄着手上珠子问:“我能不能扔着看看了。” 薛凌挑了帘子微微探头,一边盯着有没人跟上来,一边回答:“现在不能,扔出去这条街的都听见啦。” 马车行了好一阵,离陈王府已经很远了,薛凌才放下帘子。并没有人跟上来,说明齐府还没惹人怀疑,极好。 齐清猗看她脸色缓和,知道没什么变故,也雀跃了些。三妹妹到底不经人事,有些事情不好说出口,家里娘亲可是生育过了,自己这次回去能好好讨教一下,免得出了什么纰漏。 天气也回暖了,街上熙熙攘攘的,马车行的也慢,快一个时辰才到齐府。齐清霏非要跟着薛凌,齐清猗便由丫鬟陪着去找齐夫人。 这个齐府,暂时是安全的。人一放松,就累。薛凌觉得自己仿若打了大半个月仗,稍一晃神就要出人命那种。此刻累的手脚都伸不直,回屋倒床上就爬不起来。 偏齐清霏扯着不肯放手,一个劲的把风鸣珠往她手里塞,道:“三姐姐,你扔一颗,扔一颗给我瞧瞧嘛!” 扔一颗,扔一颗,那声音能把这齐府都掀了,掉地上还能借着里头的构造余音好久。这京中肯定会有人认识的,万一听出来,少不得要惹麻烦。 薛凌叹了叹气道:“不能在城里扔,你回院里换套衣裳,用过午饭我带你出城。” “出城?咱怎么出城,咱怎么出城啊,三姐姐”。齐清霏一听要出城,越发兴奋,拉着薛凌手使劲晃,恨不能现在就把薛凌晃起来。 得赶紧把这个人哄走,自己补个觉,薛凌想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道:“放榜前,爹爹都不会回来,你去弄套小厮衣服,午饭后换好了来找我,不要来太早,我得先去找匹马。” “马,你会骑马?” “会,你快去找衣服吧,不然天黑了回不来,咱得走远些”。薛凌觉得这个人在不走,她就要忍不住提起来丢出去了。 好在齐清霏立马撒了手道:“好好好,我这就去,三姐姐你要等我”。 她一出门,薛凌反手扯了床上锦被把脑袋捂了起来。找什么马,上次石亓掏钱买的那匹在马市好吃好喝供着呢,她可是顺带讹了一年的草料钱给老板,好让自己随用随取。 齐清猗一看见自己娘亲,忍不住的又要抹眼泪。齐夫人拉着自己女儿左右看了看,反而放了心,这大女儿比上次回来看着不知好了多少,脸上肉也涨了些。 两人扶着肩膀半晌才分开,一坐下来,齐夫人的眼光就盯到了齐清猗肚子上。 齐清猗看到娘亲神色,明白是担忧自己,瞅了两眼四周无人,手放到小腹上低声道:“女儿一切都好。” “好就好,好就好啊”。齐夫人拨弄着手上念珠,正是薛凌给她的那一串八宝玉菩提。 长安花(七) 齐清霏溜到薛凌房里的时候,薛凌还蒙着脑袋没醒。齐府这个院儿里基本没人进来,她自然是要放松些。被齐清霏一把掀了被子还迷糊着眼睛,看到眼前站了个小厮瞬间一惊,细看才反应过来是清霏。 见薛凌醒了,齐清霏转了一个圈,得意道:“三姐姐看,是不是这样,我让水杏去问人借的。你快点带我出去,给娘亲看到了要骂”。她一身灰黑色长衣,连帽子都不忘扣上,活脱脱府里一个小杂役。 薛凌瞅着觉得想笑,起来一把把帽子摘了下来道:“不用这个,寻常发髻即可”。她刚刚睡得熟,东西都没吃,换了衣服又吃桌子上两块点心才走。想着去街上看见什么再买些吃。 两人出了府,先去取了马,又买了些吃食。不忘灌上一竹筒清水放马搭子里,才慢悠悠的往城外走。 齐清霏兴奋的不得了,她出府已经是难事,哪有什么机会出城。牵着薛凌衣角不肯丢,一路追问,什么时候才能上马。又时不时夸薛凌今天特别威风。 薛凌自然是换了套窄袖,发髻也挽的简单,毕竟寻常女儿打扮骑马不太方便,何况她还得带着个傻子。这般模样,是比平时英气许多。 江玉璃也在外头晃荡,春闱已过,他怎能在府里闲的住。约了三五好友买酒看花,直气的江闳一天要骂好几次逆子。这会,几个人正在临江仙品茗闲聊,对着窗外楼下人来人往指点江山。薛凌带着齐清霏从此处悠然而过。 元宵当晚,江玉璃与齐清霏相逢在暗处,情形又紧张的很,他自然没太看清齐清霏长什么模样,何况今日齐清霏换了个打扮,也没挂着那两只兔子。他更是认不出来。 只是,薛凌在旁边。 江玉璃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又来了,这俩人明显都是姑娘不会有错。从上头望下去又看不见脸。他实在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他不仅觉得熟悉,还带着点恐惧,以至于他不敢马上丢下手头人追下去,看看那个人究竟是谁。总觉得,一旦知道了,此生永无宁日。 他哆嗦着端起一杯茶,强装镇定对着桌上人道:“这京中佳人,来来往往瞧遍,也没个新鲜了。几位兄台焉知,还有哪家小姐养在深闺啊。” “江兄又耍嘴皮子功夫了,说的自己百花深处过,也不见纳个几房姨娘,倒和我们在这窃玉偷香。” “诶,我懂江兄,有道是求之不得,方才寤寐思服。这得到了还有个什么意思。江兄我说的是不是?” 江玉璃往常这般惯了,今日却觉得厌烦不已,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道:“家中有事,今日先且告辞,来日再陪诸位一醉方休。”言罢也不管几人脸色,径直出了门。 余下屋里议论纷纷:“这江少爷突儿个咋了。” “你管他作甚,都是国公府的面子,还真以为有人拿他当什么事啊,没准明日榜上无名也未可知。” 江玉璃匆匆下了楼,但是这一耽搁,薛凌和齐清霏已经走出老远了。他不知从何找起,一时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望。 齐清霏和薛凌两人对这个小插曲浑然不觉,走到城门外,就上了马。薛凌本是让齐清霏骑后面,又担心她抱不稳自己被马摔下来,干脆像小时候鲁文安带自己一样让她骑在了前面。自己手环住齐清霏的腰提着缰绳。 跑了好几步,突然想起那日和石亓共骑一马来,好像自己在前面拉着缰绳了,石亓那小子既没碰自己,也没缰绳可握,怎么在城里没被甩下去? 近郊马还行的慢,齐清霏已经喜不自胜,她从未骑过马,却不觉得颠簸,反倒兴奋不已,催着薛凌再快些。 日头已经偏西了,去去还得赶紧回来,又要走的远些,是要跑起来才行。薛凌夹了一下马肚子,两边景色顿时化为残影。 “三姐姐….为什么你什么都会啊,你以后能不能天天带我来骑马啊”。风将齐清霏的话吹的断断续续的,薛凌也没作答,沿着她跟石亓走过的那条道一路狂奔,直到又到了那片梅林才停下来。只是梅花花季已过,再不是她当日来的漫天绯色,就剩光秃秃的树丫子和寥寥新叶了。 齐清霏不知这里有过什么,见薛凌停下来,问道:“三姐姐怎么不走了,再跑一段啊。” 薛凌先跳下马,伸出手打算扶着齐清霏,道:“小姐,咱跑了快三十里地了,赶紧下来吧。” “这么快啊”。齐清霏不情愿的握着薛凌手跳了下来。一下来又记起自己正事儿了,赶忙在袖子里把那几颗风鸣珠拿出来道:“是不是可以扔了”。因为三姐姐说见风就响,她一路都捂着呢。 薛凌想起那种刺耳的鸣叫,捂着她手道:“你等我把马牵远些,别惊了马一会回不去”。此地荒无人烟,也不像有野兽出没,没什么可担心的。何况齐清霏有风鸣珠在手,她一会循着声音过来找就是了。 “好好好,三姐姐你去吧”。齐清霏把手抽出来,搓着几颗珠子迫不及待的都忘了身处荒郊野岭一事。 “这里没什么野兽,你不要怕,我一会听着声音都能找着你,不会丢了的”。薛凌还是交代了一句才牵着马要走,还没走出五步,尖厉的“呜呜”声就划破长空,吓的手上马扬起前蹄拼命扯缰绳。 亏得薛凌力道大,才给牵住,又顺了好几下鬃毛,总算把马给平复下来,回头盯着齐清霏。 齐清霏捂着手尴尬的笑,她实在没想到这玩意这么厉害,一丢出去就开始响,落地上赶紧捡起来捂手心里,这会子还在不断发出声音。 薛凌没好气的回了头,继续牵着马走,不知道这傻子还要玩多久,自己赶紧走远点找个地躺躺。果然,一会那风鸣珠的声音响的此起彼伏,整个林子都是,估计齐清霏是把所有的全洒到了空中。 薛凌把马缰绳系树上,自己倒了块干净地儿,一倒下去,恨不能打几个滚,让自己聋了。 长安花(八) 此处在山谷里,回声更加悠长,四面八方都是。听着听着,人就好像回到八九岁时在平城。 她刚刚能自己骑一匹马,不用鲁文安护着了。鲁伯伯也拿来一大把风鸣珠道:“你这崽子,跑起来就没影。袋子里一定要装着这个,人跑丢了就甩出来,甩到看见我为止。” 鲁文安话音未落,薛凌就一扬手,十来颗珠子一起响。她尚来不及反应,鲁文安两只手都捂上来:“耳朵不要啦。” “那为什么鲁伯伯耳朵还在?” “嗨,我是个大人了,大人耳朵不会掉,你个崽子真的是,这么扔让你爹听见打死你。”瞅了两眼四周又道:“我偷给你的,你可不要让你爹瞧见。” 太好玩了,这东西太好玩。她哪里忍的住,在那来来回回抛了一下午,惹得鲁文安一惊一乍不尚算,还专在平城抛了好几次,吓的众人一团乱,真是差点没被薛弋寒打死。 偏偏,她玩厌了,这么好的东西,她也才玩了三五个月就弃之如敝履,丢在角落里再也没带过在身上。 于是,鲁文安遍寻她不得,丢了一条胳膊。 看着地上有茅草,薛凌拿出平意掏了几根在衣服上随便擦擦塞进嘴里。这两年,无论啥回忆,到最后都不是好事,以至于她袋子里东西都没胃口吃了。 听着声音开始间歇,薛凌起身牵了马去找齐清霏。盘算着自己回去,得改改这个珠子,确保齐清猗日日带在身上不响,要用时又能立马扯下来。 “三姐姐,你回来啦”。齐清霏看见薛凌就忙不迭的把所有风鸣珠往袋子里装,这个东西太好玩,她要拿回去分给俩个姐姐和密友一些,以后大家有什么事,就能放暗号啦。 薛凌瞧她神色不对,伸手把袋子一把抢了过来,道:“我拿回去改改再给你,这东西不能让外人听见,都是我偷来的。” “哎,你怎么能抢我….,偷?……..你怎么能偷..”。齐清霏不敢相信,又舍不得那一袋子,一时间不知道还要不要。 “赶紧上马,要回去了”。薛凌伸着手道。没想到带人骑马这活计这么累,上下要人扶不算,路上还不安稳的很。 “哦”。齐清霏悻悻的踩着薛凌手,被她扶了上去。又不死心的问了一句:“三姐姐你在哪..那什么的,我们可以花钱买啊,你不是很多钱吗?” 薛凌翻身上马,一抖缰绳,没工夫理会齐清霏,天色暗了,得赶紧回去,明日放榜,自己总要挑件贺礼去看看苏凔。 想起苏凔,又想起跟在他身边的李阿牛来,不知道这个人怎么样了,自己最近没时间去搭理,又不想让苏夫人知道此人关系,那日一别,还没见过第二次。 “三姐姐,三姐姐?”。齐清霏没听到薛凌答话,转过头来看。 薛凌被她歪头挡住视线,都看不清前头,忍无可忍喝斥了一声:“看路”。这才得了个一路清净。 回到齐府,发现齐清猗已经在院里不知坐了多久,见薛凌回来,指了指桌上盒子道:“娘亲让我拿些东西过来,紧着三妹妹挑,可是带清霏出去玩了?” “嗯”。薛凌打开盒子,就是些金玉首饰,说喜欢也没特别上眼的,不忍博了齐夫人面子,随手捡了两件道:“谢过夫人了。” 齐清猗看薛凌神色,知她对这个浑不在意,自己过来也不是为着这个,相处了这些日子,还能不知道这位什么眼光?她更关注薛凌说回来办事是要办什么事。 齐清猗道:“三妹妹说是要回来办事的,可否告诉我要耽搁几日,我终归是陈王府的人,不能长久寄住娘家”。 “快则明日可回,慢则后日,你不必太过忧心。” “三妹妹…..” “陈王妃实在难消心头疑惑,换我落儿即可,我说了要保住你的孩子,就会拼尽全力。” “落儿,我….我是想保住这个孩子,但也不能将齐家赔上”。 齐清猗自回府,还没瞧见齐世言,方才记起娘家在朝中身份。她一开始担心魏塱对孩子怎么样,现在这个孩子又牵扯到了齐家。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怕死的不仅仅是自己,这才忙不迭的过来问薛凌。 薛凌斜了眼:“大姐姐的意思,总不能叫我与齐家断绝关系,入你王府讨饭吧”。她对齐府没啥留恋,那也容忍不了齐清猗这般得寸进尺的想法。 齐清猗立马听出薛凌话里讽刺,赶紧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问问落儿,能不能与父亲好好谈谈,此间细节让他知道一下,多个人,也多一份筹谋。” 薛凌想了想齐世言那夜在书房里的古怪表现,这个老头,肯定是想齐清猗自生自灭,不然早就跳进来了,还用等现在?他从头到尾,就只想齐家安然无恙,赔个女儿算不得啥。倒是这齐清猗自作多情。 薛凌看着齐清猗道:“如果要大姐姐,在保全自己和保全齐府中间选一个,你选哪个?” “我..我…”。齐清猗开始还敢直视薛凌目光,片刻就移开了脸呜咽道:“我明白了”。然后起身离开了薛凌院里。她明白了,父亲决计不会帮自己,莫说孩子未出生,就是生了,齐家也决计不会与陈王府有任何牵扯。 这一晚,江玉璃在房内行立难安,翻来覆去叹气,怀周道:“少爷可是担忧明日科考成绩?” “你赶紧走走走,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另有心事,他忍不住了,他一定要知道那个姑娘是谁,是天上神仙,还是索命的恶鬼,都不要紧。 他要见一见,他一定得想办法见见,看看那个身体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长安花(九) 第二日就放榜了。 薛凌以为自己来的早,没想到已经是来晚了。皇榜下面早就围的水泄不通,挤都挤不进去。干脆退了去苏家,总得问问苏凔住在哪,不然满城找人得找到啥时候去。 城里爆竹声就没停过,京中人家早早就备好了为自家儿郎庆贺,便是远道而来的举子,下榻的客栈也挂了红花,报喜的人一来,掌柜倒比中举的本人还兴奋。哪家客栈上榜的官人多,那也是年年攀比的事之一。 苏凔未亲自到榜下查看,贺喜的人就把客栈大门都踩破。寒门贵子,皇榜头名,这样的人,梁朝已有多年未见,有些小官都提了贺礼上门。 掌柜的喜上眉梢,这往年的头名大多是官宦之家,哪有机会住客栈呢,今年这好事儿竟落在自己店里了。好在前几日自己一视同仁,哪位爷也不曾亏待。 求见的人一波又一波,苏凔都道在与老师饮茶,请诸位稍后。其实此刻房内就他一人。床上是一套精致衣衫,苏家早早叫人备好了放这的,一朝成名,已无需那副寒酸样了。虽结果早有预料,到底还是庆幸,毕竟科考的生杀大权在别人手里,一个不喜,多年心血便付之东流。 会试之后便是殿试,前三甲皆在其列,他可以见见那个皇帝了,看看,是怎样的一个人,谈笑之间就拿走宋家九族性命。 “头名”?薛凌有些吃惊,她以为宋沧能混进去就不错了,没想到听苏夫人说是头名,这会苏远蘅已经起身去庆贺了。 “是啊,落儿这般惊讶,可是瞧不起人了”。 头名好啊,头名好,薛凌嗤笑了一声。如今局势,后宫有个霍云婉,城里有苏家,陈王府肚子有个把柄捏着。就差朝廷上站个人了。不求多有手腕,至少能看看,那群人每天都在商量什么东西。何况,这苏凔是自己一手捞出来的,又背着宋家满门。 “落儿在想什么”?苏夫人托腮笑问道。 薛凌借着茶杯一举道:“想夫人得偿所愿,可喜可贺,以茶代酒,饮一杯”。 苏夫人扬了扬手,让几个伺候的丫鬟散了,吹着手上茶水,轻声道:“落儿难道就不是得偿所愿,陈王府的大姐姐待你可好?” “就是看在苏夫人一日日送鲜果的面子,府里的人还能给我脸色不成?” “能攀上陈王府的高枝儿,是苏家福气,就不知道这生意还要做几时。总觉得是个亏本买卖,怕不长久啊。” 薛凌微微变了脸色,苏夫人这话的意思就是怕齐清猗生不下来,侥幸生下来也无益处,有收手的打算。她道:“夫人做了这么久生意,当知精诚所至,金石未开,一桩生意有心要做,总是做的成的。” “那得看这生意有没钱赚,最怕不仅没得赚,还要赔进去,”。苏夫人顿了顿,又笑着对薛凌道:“你瞧,苏家生意不都是往府上送些果子嘛,咱这买卖果子的人,性急,不是很喜欢干种树的活儿,谁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有收获。尤其是这颗树娇的很,一不留神就死了,死还不算,扯着地都陷进去,要吃人呢!” 她说的也没什么错,齐清猗这事儿一抖漏出来,陈王府跑不了不说,牵扯的一干人等估计也没几个能站着。苏家见风使舵,不想参合很正常。 薛凌只猜对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缘由,此刻就在苏凔房里。 苏远蘅就梁胡通商一事聊的十分兴起,西北最后一座城—----安城早就做了军守,附近一带都没什么人眼。梁朝肯定不可能大批放羯族入境走动,汉人还敢主动去羯人地头乱逛不成。所以这个通商,说的容易,实际上令下了这么久,还没听说哪个商队已经走通了这条线。 这其中当然有苏家手脚,故意压着底下人不要来往。山高皇帝远,西北那带本就看不顺眼胡人,朝廷命官也懒得管这事儿了。 但苏凔对这些一无所知,此刻听苏远蘅在这分析的头头是道,自认为极有道理。实际上,什么新官政绩,什么为国行商都是胡扯。不过是苏夫人想借羯族之事谋一个皇商的职位,开古创今,将商人这个行当,往上扶一扶。偏他没怎么和苏夫人打过交道,完全考虑不到这些。 也不怪他,便是薛凌初入苏府,也辨不清人心所向。 二人唾沫横飞,一个字的话空世间都没有,桌上一壶茶水凉了热,热了凉,其实谁也没顾上喝。 苏凔本就正气凛然,从未歧视过行商,此刻也正在筹谋自己朝堂的第一件事,他总要想办法先站稳脚跟,二来惦记着报答苏家恩情,更是义不容辞。 苏远蘅却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他从未如此接近自己的目标,或者说执念。只要羯族此事一成,代皇行商将成梁朝传统。再不会有人指着自己鼻子说“商人命贱”这句话了吧。 江玉璃在马车上摇着扇子等怀周出来,他一点也不担心春闱结果,反而在那拼命想如何才能找到薛凌,此刻已经打定了主意,放榜过后就去约几位新科仕子组个诗会,遍邀京中少女踏春。 年年科考之后,稍微有点薄名的人家都要各出花样为自己千金选婿,好创造点机会结识这些朝中新贵。那个挂兔子的少女明显是朵富贵花儿,大概率会来,就算不来,他也能问问其他有没认识的,只要一找到,定能顺藤摸瓜查出当晚女贼下落。 这事儿太迫不及待了,就定在明日好了,反正殿试还有几日。 “少爷,少爷,完了完了。”怀周从人堆里挤出来,一脸落寞。 江玉璃吓了一跳,自己不能落榜了吧。手上扇子一收道:“什么完了,气喘匀了说话。” “少爷,这头名不是你啊,莫说头名了,随后也不是你,这第三名才是你呢”。怀周没好气道。就知道自家少爷成日里吹牛,这下牛皮吹破了吧。 江玉璃又“唰”一下把扇子打开,猛扇了两下道:“爷都第三名了,你还说完了,你去考,当场就被人撵出来。赶紧滚上来快点回去,我有要紧事办。”他得快点回去知会一下老爷子,马上写了请柬发出去。 就明天,明天,一刻也等不得了。 长安花(十) 怀周不知道自己少爷考了第三名为何还在么高兴,回去少不得要被老爷说道,连带自己日子也不好过。 绕着人流多的街道走,一会就到了江府,江玉璃东西都没搁下就去找江闳说要办诗会的事儿。 江闳看着二儿子飞奔而来还以为是什么大喜事,不料江玉璃讲了一大通,科举之事半个字都没提。气的他铁青着脸问:“你在这顾左右而言他,不会是要跟我讲榜上无名吧。” 江玉璃愣了一下,赶紧赔笑道:“哪能呢,爹,你儿子前三甲,我以为有人来府上报过了。” “哼”。江闳甩了下袖子,今儿一天,他就没出过书房门,自己堂堂国公去迎报喜的人,说出去让人笑话。想是夫人还在前厅应酬着,才没来告诉自己。以这个儿子的为人,他说前三甲,那铁定就是第三名了,倒也没辜负自己一片苦心。太过出挑反而不好,毕竟…..想到这江闳又道:“罢了,以后也是要上朝为官的人了,少给我惹些祸事吧。” “爹,那我能不能去组个诗会,与众同门乐乐”。 “你去吧,账房支些银子就是”。江闳不疑有它,反倒觉得这个儿子有长进了,知道结交同僚,少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 薛凌垂着头走出苏府,刚刚和苏夫人聊的十分不愉快。听苏夫人的意思,并不是很想保齐清猗,若不是看她的面子,压根不会参合。但既然卖了这个面子给她,她也得给给回面子。 有朝一日,事态不对,不要怪苏家先下手为强,把陈王府丢出去换平安。 这种局面,就让薛凌觉得很为难。此刻,她必须依赖苏府,事无巨细都得跟苏府汇报着。可是,如果苏夫人真的反咬一口,知道的越多,反而越对陈王府不利。 所以现在,不仅得日夜盯着陈王府,还要保着苏府不出乱子,省的苏夫人弃车保帅。薛凌捏了捏手腕,不知这日子怎么一天比一天过得烦。 她许久未饮过酒了,现下特别想与人喝一杯,绕道到京中最有名的酒庄想提一壶去苏凔住处贺喜。到了才发现,人店里都挂了牌子打烊,说是今天城里头喜事多,早卖完啦。索性找了家小店,提了一壶几文钱的粗酒往苏夫人给的地址走。 这会客栈还被围的水泄不通,苏远蘅已经离去。苏凔换了衣衫,一下楼即被人众星拱月,这个求题字,那个说赐名。掌柜的贴心在门外摆了好几条长椅,此刻也坐满了人,薛凌挤不进去,只能站在最外头。 笑了一阵,便找了个地方靠着,拔掉酒坛木塞,一口一口饮着酒,在那看了一下午。她,她救出来的人,就快站到天子面前了。不知道两人相见,是个什么表情? 她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站到霍云昇面前,站到魏塱面前,亲口问问,当年薛弋寒究竟死于何事,死在哪! 长街日暮,人头渐散。苏凔偶一抬眼,终于瞧见站那的少女,脸颊微红,带了三分醉意。看到自己的目光,还特意把酒坛子提起来摇了摇。 宋沧赶紧对剩下的人道:“诸位,不好意思,我有故人前来”。然后走到薛凌身边施了一礼道:“齐三小姐”。他早就在等,等苏远蘅,也等薛凌。 周围人当然认不出薛凌就是那位齐家义女,看她其貌不扬,还当街饮酒,当真以为是这位新科榜首的贫贱之交。连叹可惜,这么好根苗,不会与人私定终身了吧。 薛凌歪头在肩膀上蹭了一下脸,晃晃手上空坛子笑道:“原是要来贺你高中,可好,没挤进去。” 苏凔也笑了一下道:“齐三小姐请。” 这条街,当年宋家满门如狗,困在牢笼里任人人喊打,只有薛凌一个人跳了出来。而今还是这条街,宋沧高中,薛凌反而挤不进去了。 俩个人并排着往人少处走,都不再说话,只脸上笑没退过。路逢酒馆,薛凌又打了一壶酒。直到在一僻静处看到有老伯搭了俩桌子卖炊饼,就坐了下来。 “宋沧”。薛凌去拿杯子斟酒,只是念叨了一下这两个字,并未冲着苏凔喊。 苏凔取了筷子,拿袖子抹了抹桌上油渍,浑不顾这是苏府送来的千金锦。抹完端起薛凌斟好的酒举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他在宋府时还年少,这几年更是不可能饮酒,今天还是人生中第一次尝这杜康滋味,竟觉得好的很。 “薛凌”。苏凔声音颇小,却目光迥然,正视着薛凌。 “两位可是来的巧,再晚一会啊,小店就打烊了,今天放榜呢,不知哪位是状元爷,我也去求求给我那新孙求个名儿,将来光宗耀祖”。老伯颤巍巍的把一碟切好的饼丝端上来,又舀了两碗浓浓的肉汤,浑然不觉他要找的状元爷就坐在这。 虽然苏凔此刻还未殿试,称不得状元。 薛凌又给苏凔满了一杯,自己也端起了杯子,等着碰一个。两人对饮了一局,才去夹那碟饼丝。 中午在苏夫人那一肚子气,根本没吃啥,下午又一直站着,薛凌也有点饿。她见苏凔之前,本来又一堆话要问。类似如何立足朝堂,如何要个公道之类的,甚至想问问苏凔,自己要他帮忙,肯还是不肯。 可现在什么也问不出来,她看到这个人好,就觉得什么都圆满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大家身上背负的东西都重,何苦还要说出来坏了今日良辰。 苏凔本也有一肚子话,他跟苏远蘅还侃侃而谈,料得自己见了薛凌也该有一堆宏图抱负要说。她也很开心吧,自己马上就能洗清薛宋俩家冤屈,一扫两家叛国之名。可此刻,他也什么也说不出来。 二人满腹心事,尽在不言中。远处依稀可见灯火如星河。前尘旧梦俱往矣啊,薛凌喝到兴处,拿筷子敲着碗碟。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仿佛高中的人是她,而不是苏凔。 双生面(一) 俩人就着那碟饼丝喝了个尽兴,苏凔不胜酒力,倒比薛凌还醉些。她不放心,一路送到客栈房内才自己回齐府。 都到院门了才记起自己忘了问李阿牛的事,进屋又看见齐清霏和齐清猗坐那,觉得恼得很。好歹这是自己的屋子,这俩可好,权拿自己不当外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主人家不在还嗑上瓜子了。 齐清猗显然没预料到薛凌会出门饮酒,看她一身酒气,赶忙掩了面。一是自己本身不喜,二来肚子里的也要注意。 齐清霏倒是不忌讳,跳着上前在薛凌身上转来转去闻了几圈道:“三姐姐出门喝酒啦,怎不带上我,下次可要带上我。” 薛凌没醉,但有些恍惚,以为齐清猗是来问什么时候回陈王府,坐椅子上大咧咧的抬着脚道:“咱明儿就回,这头事办完了。” 一听她说要走,齐清霏赶紧道:“三姐姐你别走啊,明天有好玩的。” 齐清猗起了身道:“明日新科举子组了诗会在城郊踏青。娘亲想着你也到了出阁的年纪,干脆跟清霏她们一起去,也好提前瞧瞧想要个什么样的郎君,府里必然为你筹谋着的,让清霏跟你说吧,我闻着酒味伤神。” 说罢齐清猗就走了,薛凌知她有孕顾忌,也懒得计较。刚听了个大概,合着明儿有人选媳妇,让她去做这事儿不如在家睡大觉。 然而齐清霏十分开心,凑过来道:“三姐姐,你可要打扮的好看些,我跟四姐姐还没到年纪呢。” “去哪啊,我不想去。” “说是哪家大人的别院,请柬给的娘亲,我也没瞧着,明儿府里马车自会送咱们去”。齐清霏又扯着薛凌衣襟道:“三姐姐,你跟我去嘛,要是到时不好玩,咱可以偷偷去骑马啊。” 若是齐清猗还在,定然会事无巨细告诉薛凌,明天的诗会是江家少爷江玉璃组的局,地点就在城郊江家别院。也许薛凌就不会去了,她暂时还未有跟江玉璃打交道的心思,不管那个人是谁,此时都顾不过来。且她今日并未去看皇榜,根本不知道江玉璃也参加了春闱并名列三甲。 看着齐清霏这般拉扯,自己不去一时半会又找不到理由。去认识下京中有哪些人也好,便问了一句:“都是什么人去?” “可多啦可多啦,今年的新科举子,京中年轻些的少爷小姐,都去呢。” 那就是苏凔也会去,终归有个熟人,薛凌便再没问其他的,挥挥手道:“那行吧,明儿一早来叫我”。她只希望齐清霏也赶紧走。 偏齐清霏坐那,捏着衣角不说话,也不肯走。 薛凌只能继续问:“还有什么事儿?” 一听她问,齐清霏立马把头抬了起来,两只眼睛都在放光,又走了几步去把门关上,才可怜兮兮的问:“三姐姐,你到底有没有把那些珠子买下来嘛。” “没有,你快走。” “没有也没关系,你给我一颗,我只要一颗。” 薛凌经不住缠,从床上摸出袋子,取了一颗给齐清霏,再三交代不能乱扔,总算是哄走了。 薛凌站起来,要睡,又有人来传齐世言要见她。打了个酒嗝,猛记起春闱一事已经结束了,这齐世言可不就是早早在家。自己出去了整日没回,身上还酒气熏天,不定没什么好事。扯了一套旧衣换上,捞着桌子上茶水沫子使劲嚼了几口,薛凌才慢悠悠走到书房,想着若是问起,就说自个儿出门去梅姨烧纸钱了? 齐世言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见薛凌进来,只皱了皱眉,居然没问她去哪何事,问的是:“陈王府如何?” 薛凌又打了个嗝,她半个梅字都卡喉咙了,这会赶紧转了个调道:“陈王府一切安好,爹你放心,我定然能护得大姐周全”。她略有醉意,本性当然露出的多些,几句话说的行云流水,信誓旦旦。一如对着薛弋寒发誓的样子。 齐世言盯着眼前人,念叨了一句:“姑娘家学的醉生梦死,像什么样子”?停了片刻又道:“齐府如何?” 薛凌的酒终于醒了大半,这齐世言,问的如此简单明了,总算是把脸皮撕下来了。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撕不撕,更不知道这老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不是她女儿? 沉吟了一下,道:“齐府怎么了”。她觉得暂时还不能捅破这事儿,齐世言这么问,分明是要说陈王府的事儿不管她怎么折腾,不能牵连到齐家。要是知道她是个外人,必然不能接着让自己去保齐清猗了。 齐世言脸上肌肉略微抽搐,又是那副慈父模样:“落儿不能长久住在陈王府,总是要回来的,免得惹人闲话。爹爹怕你觉得陈王府富贵,乱了心智。须知情投意合方为成家之道。” 什么狗屁礼仪大家,薛凌觉得这齐世言怕是疯了,居然说出自己小女儿去勾引姐夫这些腌臜事。也不知是真这么认为,还是出言相激让她不要保齐清猗了? 偏这人做事滴水不漏,脸上表情都没有,自己实在看不透。干脆不要多废话了,反正这齐府没什么东西值得关注。 薛凌道:“爹爹说的哪儿话,原是大姐姐有孕叫我过去照顾,若爹爹不喜,去跟大姐交代一声便是,我身为妹妹,怎么忤逆长姐?”说完赶紧出了门。 齐世言在房里折断了一只笔,有些事,不能再拖了。 薛凌回屋里倒床上,彻底恶心这个齐世言,为了一门富贵,连自己女儿都不要了。 想到齐清猗那样子,又想到苏府的事儿,这思绪根本停不下来。明明刚开始,苏夫人对这事儿还是乐见其成的,何以到了如今就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万一苏夫人在霍云婉那的消息上动手脚,魏塱的行动就越发防不住了。 其实薛凌想错了方向,苏夫人并未像她说的那样对陈王府这件事有彻底收手的打算,更多只是为了吓唬一下薛凌,让来往更干净些,免得东窗事发牵连苏府。 更重要的,是薛凌不知道苏凔已经开始为苏府办事。在未放榜之前,没人能断言什么,苏夫人自然作好了苏凔不中的打算。而今苏凔长街打马已成定局,还远比薛凌听话。 人,都喜欢更听话的。当然,能让俩个都听话就更好了。 双生面(二) 薛凌醒的晚,她本就贪睡,昨夜想的事又多。来叫的居然不是齐清霏,而是齐清猗,心下奇怪的很。 齐清猗看她神色,解释道:“此次诗会,自然也邀了姑娘长辈相看。我既在娘家,不然陪着你们一道去走走,趁此打消一下外人疑虑。” 薛凌觉得此话有理,顺嘴问了一句:“若是吐了怎么办,可受得了马车颠簸?” 齐清猗将衣衫递过来,温柔道:“不要紧,娘亲说快三月已经较稳妥了,苏府给的药极好,我再用酸梅压一压,当是无碍。到时多和娘亲在棚子里呆着,尽量少走动就是了。三妹妹快些收拾了吧。” 薛凌看了一眼齐清猗的肚子,今日她穿着襦裙,本就不显腰身,加之人又清瘦,确实和常人无异,也就懒得管了。 齐夫人特意遣了自己的使唤丫头来给薛凌梳妆,看这架势,真的是有给她择一良婿的打算。薛凌顺其自然折腾了片刻,跟着齐清猗出了门,发现自己乘的马车上没人。 齐清猗笑了笑:“娘亲和妹妹们前头先去了,我知你昨晚睡得晚,候了片刻。也不知哪家的公子郎与三妹妹对饮,今日可见得着?” 她说的颇具调笑意味,薛凌没答话,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倒不是为着苏凔,而是自己到底是个晚辈,被人这般让着太没教养了。 等两人到时,该来的基本已经到齐,薛璃看了一眼,熟人还不少,苏夫人、永乐公主皆在其列。齐夫人笑着做了介绍,说也是十七有余了,希望各位夫人留意个好人家。 众人说着齐府又得金花,可谁看的上一个义女,何况齐府此时在朝中什么位置,谁心里没数。还有不开眼的问薛凌女工刺绣,更是让气氛冷的如冰,连带着齐夫人都面有羞赧。 她是真心想给义女求一门亲事,自家清蔓也是这般年岁,可早许了人家了,女儿家怎么耽误的起。这次大女儿回来说一定要给三妹妹求个好人,她不想知道其中缘由,只要自己的女儿开口,那什么她也求得。 如此尴尬着符合了几句,齐清霏就呆不住了扯她走,说是去玩。 京中小姐,不过斗诗烹。,薛凌一窍不通,加之又是个义女身份,也没几个人上来同她交好,连着吃了几句冷言,干脆避了人群。 直到听到苏凔叫“齐三小姐。” 众人才多少将目光放在薛凌身上。院子里一众闭月羞花,上赶着讨好这位皇榜新贵,连个笑脸都没得到,这会喊个义女喊得这般亲热。 薛凌本就是来找苏凔的,见他在此,便想拉着齐清霏过去,说说李阿牛之事干脆散了。 她与苏凔熟悉,自然无甚寒暄。便做了个中间人,介绍了一下不认识的齐清霏和苏凔俩,介绍完苏凔极有礼道:“原来是齐五小姐。” 齐清霏却一直呆着,被薛凌好奇的看了俩眼,瞬间红了脸,慌忙弯腰道:“苏家哥哥”。言罢躲到了薛凌身后。 苏凔身上已无醉意,一身月牙色衣衫,器宇轩昂,松柏之姿。是苏家一手养出来的君子谦谦。 薛凌没多想,揶揄了一句:“是苏哥哥才貌无双,吓着清霏了?” 齐清霏露出个脑袋拼命摇头“不是不是。” 薛凌道:“你自己玩着吧,我与他有些话要说。” “好好好,三姐姐你去吧”。齐清霏觉得自己一看见这个人慌的很,她长这么大没如此慌过,巴不得薛凌赶紧带着苏凔走。 苏凔对着齐清霏弯腰一笑,才与薛凌一道走开。 俩人闲聊了一阵,薛凌方知,李阿牛觉得自己不通文墨,就剩一身力气,不如凭这个混口饭吃。苏凔便托苏夫人送了点钱财,把他塞进了御林卫。将来如何,全看个人造化。再不济,也能安身立命,不必做个下人伺候。 薛凌也觉得这样挺好,正思索御林卫好像是霍云昇的人,一个绿衫子的姑娘冲过来喊道:“齐三小姐,不好了。你五妹妹和江二少爷打起来了。” 薛凌略微皱了皱眉头,江二少爷不就是江玉璃吗?连忙对着苏凔抱了个拳,跟着绿衫子姑娘走。 齐清霏那会看着薛凌俩人走出好远,才觉得自己恢复了正常,便决定去找自己的闺中密友。又遇上来寻她的齐清雨,俩人走的好好的,直到江玉璃冲上来一把将她腰间俩兔子扯下来,连带着齐清霏的腰带都扯散了。 齐清雨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吓的愣在当场,她自幼克己守礼,男女授受不亲。纵然此处本是结交之地,这等狂徒也是闻所未闻。 齐清霏也愣了一下,看了两眼江玉璃,后者将那对兔子握在手里跟奇珍异宝一样看,还以为这个人是来抢兔子的,立即就扑了上去。 江玉璃这才回过神来,白玉面具下的双眼血红,顺势抓着齐清霏问:“这东西你哪来的,哪来的?” 他早上醒来就坐立难安,准确点是昨晚根本就没睡着。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今天他一定会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为此,亲自站门口,一个一个迎着前来赴会的王公贵族,可发出去的请柬一张张收齐了,仍没看到自己寻觅的人。 没心思和一众好友赌书泼茶,他就在这院子乱逛,终于撞见齐清霏身上的兔子。他顾不得确认是不是元宵当晚的姑娘,把礼义廉耻尽数抛在脑后,冲上来就把齐清霏的腰佩扯了下来。 是他的,是他那两只兔子,正是当晚女贼拿走的两只。他看的眼里都冒了火,忘了寒暄,忘了身份,他抓着齐清霏的肩膀说不出别的话,只想知道偷兔子的那个人在哪。 薛凌来时就看到这幅景象,齐清霏踢了几脚此人还不罢手,想跑又不能挣脱已经吓的在抹眼泪。江玉璃仍抓着她肩膀摇个不停。 薛凌只停了片刻,便到了两人中间,以手为刀,先砍了江玉璃脖颈,趁他吃痛松手,一脚正中胸口将人踹出老远,瘫坐在地上。 扶了一把齐清霏,薛凌缓缓走到江玉璃身边,蹲下来,笑着问:“你对我五妹妹拉拉扯扯做什么?”。略有停顿,她嘴唇又开合了一下,却并没发出声音。 江玉璃定在当场,忘了站起来。这张脸,这个人,这个人问: “你对我五妹妹拉拉扯扯做什么?薛璃。” 双生面(三) 有人围了上来,劝着清霏道“那是江家的二公子,平时就是个不着调的。” 还有人来拉薛凌:“齐三小姐可是误会了,这是国公府的小少爷。” 怀周也赶紧把江玉璃拉了起来,自己这才离开一小会,少爷是吃了什么药发神经,竟然敢扯人家姑娘腰带。 齐清雨面皮薄,看着人越来越多,一跺脚,捂着脸跑了,她要去和娘亲说道说道赶紧走,这江国公家的少爷是个什么登徒子,还有脸组诗会。 齐清霏看薛凌在场,人也多了,渐渐止住哭声,指着江玉璃道:“三姐姐,他抢我东西。” 薛凌拍了拍手,站起来看着江玉璃不说话。而江玉璃刚刚在地上就已呆若木鸡,此刻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张脸,这张脸像是他十七年所有的黑暗纷至沓来,下一秒就要将他整个人生吞活剥。世上,世上怎么会有姑娘生了这样一张脸? 旁人只当他看花了眼,今日的薛凌,是齐清猗精选的衣衫,齐夫人得力丫头抹的胭脂。玉肌纤腰,朱唇皓齿。虽不比园里一众绝色,也是一位婀娜佳人。 怀周努力的扯了两下自家少爷,我的天,就算这位姑娘没见过,这少爷也不能惊成这样子吧,看容颜,总算不上倾城倾国啊。 江玉璃盯着薛凌挪不开视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道:“…是….是我…..是我瞧着…….齐五姑娘身上的玉……以前没见过…….一时迷了心窍。”说着摊开了手掌,两只玉兔子散着盈润光泽。 薛凌这才明白过来,合着齐清霏把这玩意挂身上,给认出来了。这可不就是她从江玉璃身上顺的吗,最近都忘了这茬。 齐清霏冲上前来一把抓回去,她可不是齐清雨那种被人碰两下就要死要活的主儿,凶巴巴的冲着江玉璃道:“没见过,你就能抢了吗?坏了你赔的起吗”。一回身,居然看见苏凔在后面,那股子慌乱又上来了,赶紧把东西塞薛凌手里,站一边不说话。 苏凔是一直跟着薛凌的,只是故意缓了几步。想着女儿家的事情,他总要慢一些,非礼勿视,一起过来了瞧着什么女儿私事不好。没想到来了,居然看见薛凌把江二少爷踹倒在地,一时不知上不上前,同为三甲,他自然已经与江玉璃寒暄过了。 京中琉璃郎,若是清霏再大个两三岁,估计就知道多少女儿为此人伤神了,偏她的闺中密友都是年岁小的,自然就不知这江二少是谁。 已经有人上来劝说:“原是五小姐的玉,江少爷一贯喜玉,今日怕是情难自禁,让他陪个不是也就罢了。” “对对对,没准,还能成一段佳话呢。” 江夫人也赶到了事发当场,一见齐家女儿腰带还散着,又羞又愧,赶紧拉着齐清霏手道:“齐五小姐受惊了,跟伯母去喝盏茶换身衣裳,江家断不会容了那小子”。又对着人群道:“大家且散了去玩吧,小儿鲁莽了,见笑见笑。” 这场闹剧惹的人逗乐,薛凌看了一眼江玉璃,也打算跟着离开。 江玉璃却伸手拉住她道:“齐三小姐,我。。。”。他我了半天没个准话,又惊觉自己举止不妥,赶紧把薛凌放开。 江夫人在一旁倒吸一口凉气,自家这个儿子疯了疯了,赶紧扯着江玉璃道:“你给我进屋好好呆着,别扰了旁人兴致。”江玉璃没有忤逆江夫人,却不时回过头来看薛凌,薛凌亦瞧着他远去,笑的诡异。 自此,京中暗传江二少爷扯人腰带,被一脚踢坏了脑子。放着一院子侯门贵女不看,盯着齐家义女不放。 齐清雨终于把齐夫人带了来,袖子一扬就要回府,谁也留不住。 这场春闱诗会成了笑话,连魏塱都听说了,那江家前有大少爷调戏民女,后有小少爷当庭撕人姑娘腰带,这可是几日后殿试的三甲啊。这江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齐清猗在马车上也是气愤不已,又问江玉璃对薛凌可有唐突,回去定要让父亲好好去问问那个国公怎么养的儿子。回到齐府用了午膳,齐清猗就带着薛凌回了陈王府,没多过问此事。 薛凌几乎能肯定江玉璃就是薛璃了,又知道他名列三甲,心里有了别的计较,但眼下陈王府的事情要紧,就觉得先不去江府。 这战战兢兢的日子,自己也过了两三年,为什么,他薛璃不能过一过? 上午诗会草草散去,江玉璃跪在江家祠堂,跪也没好好跪着,他本就体弱,被踹了一脚,又没吃什么东西,老早就撑不住了。 而且,人一害怕起来,身体就更加发虚发软。 只有一双手闲不住,他必须得撑着地板,不然就忍不住的去摸自己脸。祠堂空无一人,江闳严禁任何人来探。他老早就把白玉面具摘了扔到一边。 此处没有铜镜,也看不到那些丑陋,手摸上去,自然坑洼不平。他越搓越用力,恨不能把肉都搓下来,只剩骨头才好,让他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偏那些东西极为牢固,没有特制的药水根本洗不掉。而这种药水,江闳从未给过他。 他听见了,他听见那个齐家三小姐喊他薛璃,临走又回头去看,他听见她说:“二臣贼子,三姓家奴。”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是唇形微动,偏他听得真切,震耳发聩。那个姑娘笑的如在世菩萨,说的却是追魂夺命之语,独独说与他江玉璃一人。 江玉璃终于崩溃,爬着到祠堂门口,将门砸的“砰砰”响。他喊“阿爹,我知道错了,你放我出去”。刚喊一句,又失了言,像是看到什么最可怕的事情一个劲的往角落里缩。 他是看到了,他看到他十四岁之前的那间屋子,隔三差五就有个大哥喊:“阿爹,我知道错了,你放我出去”。喊两句又回过头来看他:“你帮我喊,你喊两句爹立马就来了。” 他从未帮忙喊过,他出不去,他什么也没有,他只有这一个大哥,要是天天都和自己关一起就好了。回忆交织着现实,将人折磨的喘不过气来,他咬着自己手,觉得自己不在江家祠堂。 是在,棺材里。他薛璃从被放进棺材的那一刻,再也没有出来过。 双生面(四) 可他不是薛璃了,他也不想再做薛璃了。世间花红柳绿,天高海阔,他不必再困在一间屋子里寸步难行。长街打马,楚楼买花,他是江玉璃才对。 世上为什么有一个姑娘,长了一张和江玉璃一模一样的脸?人,不是都死了吗? 春夜还寒,江夫人到底不放心,让大儿子偷摸来看看。 江玉枫推开门,蒲团上空着,找了半天才看见江玉璃蜷缩在角落里,目光空洞。 他喊了好几声“玉璃”,仍没回答,丢了手上抱着的衣服,弯腰使劲晃了两下。江玉璃缓缓将目光移到他身上,张嘴喊了一声:“大哥。” 转而又猛地将他推开,整个人发狂一般喊:“你不是我大哥,你根本不是我大哥,你究竟是谁?” 江玉枫飞快的看了一眼门外,侍女还在守着,惊讶的看着这俩少爷。便道:“二少爷犯了病,你去叫怀周拿药过来。” 府上二少爷有胎疾,人人皆知,侍女不疑有它,赶紧跑着去了。 江玉枫一把拉住地上人,想把他扶起来。江玉璃却十分抗拒,不让他碰,一个劲的往后退,嘴里不停的喊:“你不是我大哥”。 祠堂空荡,不过三盏油灯亮着,上供江家祖宗牌位。这种气氛,白日也觉得庄严肃穆,况此刻深夜,更显阴森。 江玉璃发丝散乱,衣衫不整,整个人如同疯癫。江玉枫听他喊了片刻,再也忍不住,蹲下来狠狠扇了江玉璃一耳光,又露出了当年追捕薛凌那副恶相,道:“你想死不要紧,死的远些,免得连累江家”。 看着江玉璃神智逐渐清明,他缓缓出了一口气,站起来去关祠堂大门,两条腿一切正常,半点异样也无。 关好了门,扯了个蒲团坐下来,江玉枫才冷冷道:“怎么回事。” 江玉璃抬起头来,浑然不觉自己刚刚挨了一巴掌,呆滞着问:“大哥,你,见过我大哥吗?” 他在平城几乎没见过外人,只有一个阿爹和大哥。平时,在门口吹吹风,可能都要躺七八天。这具羸弱的身子,不像是老天恩赐,倒像是地狱诅咒。 日常听的最多的是阿爹勒令自己绝不能离开床,直到那年说要带自己回京瞧瞧。治好了病,以后都能跟着大哥出门骑马。他生于军中,可活了那般年岁,都没见过马。 那也不要紧,只要能出门就足够欣喜。 然后,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大哥。 身子缘故,薛璃回京时,与薛凌错开了走。一路又停停歇歇,回京当晚在薛府住了一宿,第二天就进了江家。 “璃儿不用怕,你江伯伯会替爹照顾你一段时间,他家大夫医术高明,很快你大哥就来接你”。他记得阿爹是这么说。 等他能站到阳光下的时候,宋家的血都干了。 他的大哥没来,他的大哥换了人。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何况,他看见了马,他自己能去骑马。他失去了一些,却仿佛得到了全部。 江玉璃不是薛璃,江玉璃缺了一张脸,还是手握日月,脚踩乾坤。他再也不用困在屋子里数瓦片,他自己活成了那个大哥。 “见过,他死了。以后不要再提起”。江玉枫拾起刚刚丢掉的外衣给江玉璃披上。薛家已经死绝,这里的人,尽数姓江。 他怎么没见过?那夜少年执剑前来,在他江府大放异彩,若生在皇城,不知是怎样的风头无双。短短数日,在山洞里烧成一具枯炭,他亲自吐的口水,问霍云昇:“我能不能把他腿砍下来带回去。” 霍云昇拍了拍他肩膀:“江少爷何必跟个死人计较,我还得拎回去向皇上复命,缺胳膊少腿,瘆的慌。” 瘆的慌,让人瘆得慌何须缺胳膊少腿? 那夜薛家鼓敲三更。台子上老生一捋胡须,大喝一声:“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啊~~~~~~~~~。” 台下薛弋寒一吹茶:“江少爷莫要祸从口出,皇家之事,你我为人臣子,当知执事敬,与人忠。” 江玉枫咧了嘴角:“与谁忠?薛将军莫非要看奸佞当道。” 薛弋寒面不改色:“座上是谁,便与谁忠。我不信江国公想瞧生灵涂炭。” 太子身残,绝无登基可能。皇城尽在霍家之手,若要讨伐所谓逆贼,无非从剩下的皇子中挑一个,以薛弋寒为主力召各路兵马进京勤王。 薛弋寒问:“江少爷,你可知梁胡有多少年未战了。” 他是太子伴读,焉能不知有几年未战?西北守军一撤,那一带无异于危如累卵。且,拓跋铣来京了,似乎与当今天子一见如故。 当夜,江玉枫离去。他不能尽自己心里的忠,便求一个孝,力保江家不倒。薛弋寒自持有免死金牌在手,愿以自身为饵,尽快平息朝中纷争。 前有人父义胆,后有薛凌英才。江玉枫方明白,所谓百年薛家。 可是,毫无用处。随后之事,连见惯风雨的江闳也没预料到。薛弋寒狱中惨死,霍家要江家连手暗中追杀薛凌,只可见尸,不可见人。他的那条腿,再没好过。京中人尽皆知,江家大少爷,调戏薛府老太太义女,被薛少爷废了一条腿。 江玉璃拉了拉衣领,也没在说话,什么人死了,什么人活着。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何故再问别人。 直到怀周前来,江玉枫摆了摆手道:“罢了,我送他回房就行,你下去吧”。说着扶起江玉璃道:“走吧。” 俩人到了房里,江玉枫又扶着他躺下,还是忍不住心中疑惑问:“怎么想起这些?” 江玉璃拉了拉被子,笑了一下道:“我,那会做了噩梦。” 双生面(五) 陈王府这两日平静的很,齐清猗基本不孕吐了。薛凌的肉干也晒的差不多,见人就让尝尝。京里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哪会有人喜欢这个,越发人人绕着她走。 府里消息闭塞,不知江二少爷日日在齐府求见三小姐,说是自己情不能自已。先有齐五小姐被扯腰带,后有齐三小姐被人求见上门。京中人人盛传,齐府的姑娘怕是学了蛊术, 第一天,齐世言还给上了两杯清茶,第三日直接让下人拿棒子招呼了。然江玉璃百折不挠,死乞白赖蹲齐家大门,一定要见见齐三小姐,江府的下人拉的拉不走。 痴情之事,也见得多。但这等手段,梁朝百年也没出过几桩,幸亏江闳已不在朝堂,不然无脸见文武百官。 齐夫人终于不堪其扰,将信递到了陈王府。薛凌齐清猗盯着自己神色古怪,还以为信上有什么,问道:“出了何事”。 齐清猗将信递给薛凌,笑道:“莫不是当日落儿英姿飒爽,当真惹得那江二少爷动情了?” 薛凌一目十行,大致扫了一遍,不置可否。她觉得,自己当日未必有多像薛璃了。俩人小时候就略有差距。所谓相由心生,又完全换了个装扮。江玉璃必然只是怀疑,不敢确认的,此番闹上齐府也是常理。只没想到居然说是钟情,实在好笑。 薛凌道:“不用管他,几日就罢了,倒要叫清霏莫出门,免得又吓着”。这话不过是顺嘴胡扯,齐清霏跟齐清雨截然不同,当日是被晃的急了挣不脱,实际并没有什么女儿家羞愤感。 齐清猗顺了她话头往下接:“倒也是,可这日日上门的也不好。不知这江国公夫妇怎么教的儿子,大儿子调戏良家,被人断了一条腿还不收敛。二儿子闹成这样都不出来管管,亏得当日众目睽睽,不然叫清霏以后如何嫁人。” 非是江闳不想管,实在是他拿这个儿子毫无办法。以前不过言语出阁,好歹称的上发于情,止于礼。而今居然居然…..他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江夫人天天在府里抹眼泪。偏那个畜生还日日去齐府,还在人门口摆张桌子饮上茶了。 江玉枫也毫无办法,这个弟弟突然之间换了一个人,无论他怎么问,都只说是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女子,务必要求进私下一叙,方能此生无憾。 江府人人怨天,齐府里也院院不安生,齐清蔓快要过门了,被这厢一闹,觉得自己都没脸见人,成日不出门。齐清雨自然偏帮着自己二姐姐,和齐清霏大吵一架,俩人都被禁了足。 齐夫人出面好言相劝,有道是请江夫人过来一起聚聚,免得坏了体统。偏偏江玉璃怎么求江夫人,江夫人都不敢违了江闳的意思过来,只能故作放肆的回绝了齐夫人,气的齐世言亲自出来赶人。 没有人肯退一步,齐世言坚决不许自己的女儿会见外男,江国公严禁自己的儿子跟个来历不明的义女纠缠。 而江玉璃,每晚坐在铜镜前,将那张脸洗了又洗。他偷到了江闳的药水,脸上的东西本来是十天洗一次,洗完了再画上新的。每次都是江闳的人带他到密室进行。三年没出纰漏,到底放松了些。他偷的十分顺畅,甚至还托人找大夫验了方子。 夜深寂静之时,他就坐在铜镜前,先摘了面具,像做贼一样把脸上沟壑洗了个净。常年不见阳光,肌肤都带了惨白之色,皮下血丝清晰可见。 他第一次这么关注的盯着自己脸,盯着盯着觉得欣喜,没那么像,好几处都不一样。他比那个姑娘的鼻梁更高些,嘴唇似乎也薄了点,脸上好像还多了颗痣。他不肯放过一丝一毫,足足数出来十七八处,才手忙脚乱的把面具带上。带着面具更不像了,两人不像。 这几日没有人帮忙画脸,他自然越发小心,面具绑的死死的。他觉得自己不像那个姑娘,但还是要见一见,便天天守在齐府门前。反正自己不愁殿试,那些孔孟八股,自己在小时候就倒背如流。屋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背这些,还能做什么? 可每晚回来,他都忍不住摘了面具去照镜子,越照越觉得像,他怀疑自己没把脸洗干净,明明最开始还不像的。 他不敢叫人送热水来,就着凉水一遍遍的搓,将皮肤都搓红了才罢休。 可还是像,是真的像,像到那张脸在他面前与镜子里的人重叠,分明一般无二。 江玉枫破门而入,这个弟弟出了什么问题他不知,但马上就是殿试了,耽误不得。父亲说着不管,哪能真的不管,遣人去查了那姑娘来历,今日就要好好与江玉璃说道说道。 第一次有人在深夜闯入自己房门,江玉璃愕然回首,看是江玉枫,手忙脚乱的去捡地上面具。 江玉枫只愣了一下,回身大力将门关上,过来拎着江玉璃问:“你就那么多情,多情到要用这张本来的脸去勾引别人是不是。你可知,你心心念念的姑娘是个妓”?他误会了个中缘由,还以为江玉璃是怕齐家姑娘不喜欢他,竟然偷偷把自己脸上沟壑洗去了。 这张脸,足以让江家万劫不复。也许,当初彻底毁了才对。比起这满屋老少,一张脸算个什么东西? 但他心软,江家,是跪在薛家尸体上的,他当初答应了薛弋寒无论如何保住这个儿子。为什么同样是薛家的儿子,差距那么大? 江玉璃没有捡到面具,在江玉枫面前越发的慌,他躲闪着想要挣开,却挣不脱。直到江玉枫冷静下来自己松手把他放开道:“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江玉璃瘫坐在地上,突然又惊喜的抬起来脸来:“大哥你说什么,你说她是.....” 江玉枫不知道这个人怎么听到这个反而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没好气道:“是,什么齐家义女,不过就是秦楼楚馆见不得光的东西,是不是齐世言的种都难说,你倒好,像是遇见了湘水神女。” 江玉璃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也许,是他爹,是他那个姓薛的爹…. 是谁都不要紧,只要不是那个人。 可是,是那个人更好啊! 魏姓(一) 岁月走的云淡风轻,人间接着鸡飞狗跳。 齐清猗在王府吃喝绣花弹琴雅的很,薛凌成日在摇椅上吃着肉干琢磨何时再去魏忠那讹银子,她想给齐清猗的床前安个机关,却一时毫无头绪弄什么东西,材料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运进来。 江玉璃不再前往齐府砸门,却见人就把齐三小姐夸得是天上少有几位,地上绝无二人,大有愿为此女断尽红颜的架势。 先帝三年祭也转眼就到跟前,齐世言天天上朝冷着个脸宛若有人欠了他多少银子没还。谁一提义女之事更是如踩他尾巴。亏得江闳已经不在朝堂,不然没准两人能打起来 苏远蘅在马车里撩着帘子出神。苏家的人暗中收拢西北那块大多商户,暂不与羯人做生意。昨儿却收到消息,居然有人驳了苏府面子,堂而皇之运了米粮之物往羯,抢先把安城主事哄的心花怒放。 下人说是个生面孔,以前没见过不知道是哪家的,就是脸上一道刀疤分外瞩目。此次运了足有百十来石大米和棒子面,都是低价卖与羯人的。他得去看看什么情况,别最后被人横插一脚,虎口夺了食儿还不自知。 而石亓在自己帐子里,把一罐棒子面煮的咕嘟嘟冒泡,这是他新得的物事,看着好奇的很。梁羯通商令早就下了了,他自回羯就一直游荡在安城周边,有时还遣了人背上毛皮,去梁境内走动。没有大批商队,跟平民百姓做点小交易也好啊。 谁知这一游荡就是一月多,安城这一带,本就没什么梁人居住了,仅有的那几个,一看到是胡人,溜的比戈壁上兔子还快,今天总算是做成了第一桩生意。 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又赶紧吐了出来。棒子面本就不太好入口,梁人都是拿来和白面蒸着吃的。石亓哪里懂这些, 吃又吃不下去,丢了又舍不得。他又想起薛凌来,他怎么都煮不出那碗喝过的粥水,那个杂种怎么就再也不来了呢,两国不是通商了吗? 拓跋铣的信也递到了京中---霍家。道是安城已与羯有来往,不知霍相可有打算在平城备壶好茶? 霍准将信移到烛火上,平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有什么好茶?他桌上的,是梁国最早的二月春,宫里还应该无。霍府,已经有了。 永乐公主府里开了第一枝桃花,她喜欢这种热烈的花儿,红粉相间,看着喜庆。驸马对她千依百顺,在园子里安置了早春晚春多个品种,能一直开到五月呢。 虽说一场意外失了记忆,但快三月时间足够一个人生活步入正轨,她仍旧是皇城盛宠的永乐公主。 李阿牛领到了他的第一个月月钱,兴冲冲打了两壶酒找到苏凔说要一醉方休。苏凔端起一杯清茶道:“不能陪兄长尽兴了,明日殿试,失仪不妥。” 李阿牛一碰两只酒壶道:“说的也是,待你明日荣称状元,那帮人也不敢小瞧了我去。” “阿牛哥现在已经是皇城御林卫了,本就无人小瞧了你。” “嗨,街上俩卖饼的还要天天比谁赚的更多一些,我就一微末守城卒,谁能把我放在眼里。以前在明县那芝麻小地儿,不知天大地大,既有幸遇你,又来了京。总要努力往上爬才是” 鲁文安擦头上汗,从地下冒出来出来,他带着人,日夜规划,总算改完了安城最后一条密道。对着霍悭道:“爷,您瞧,咱全部改了,便是沈家那狗再耍花样,那绝对也进不来。” “你做的好,爷不会亏待你。” “爷,我除了找儿子,啥都不稀罕,您再多吩咐几遍,您叫他们一看见就来找我,小的怕那群人,他不当回事。” 天下熙熙,世间攘攘。何人无所求? “新科举子觐见~~~~~”。太监把声音拖得老长。朝阳刚好撒进大殿里,给这些新贵铺了一条明晃晃的金光大道。 一众人山呼万岁,座上君王一抬手,宋沧起身扬头,神色清明。 殿试的结果,魏塱倒是颇为出乎意外,他原以为宋沧出身寒门,文章妙笔生花不过是书读百遍罢了,没想到说起政见民生也头头是道。此人在朝中毫无根基,正适合收归己用,本来还愁着要是殿试纰漏太大如何圆过去,现在完全不用。 他这个皇帝欣喜,文武百官也赞叹不已。反倒江家那个二少爷,话说的是一个舌灿莲花,偏所思所想无一不是纸上谈兵,不知道江闳这个老狐狸如何养出个笨兔子来。 可惜了,暂时只有一个六品主事的位置给苏凔。于他人已是一步登天,但对自己想用的人来说,这就磕碜了点 是不是,该让人挪个位置出来啊?魏塱敲了指头。 魏姓(二) 今日的京中格外热闹,皇帝先往先帝陵前祭祀,又往万佛寺祈求梁朝风调雨顺,百姓安居。这等场合,皇子皇孙一律得到场,陈王府原本也不该例外。 齐清猗肚子还不是很明显,可细看,已经不是寻常妇人腰身了,实在不便外出。薛凌心一狠,趁着她刺绣的出神,俯身下去就卸了脚踝骨。速度之快,还赶上了站起来捂着齐清猗嘴,没让她叫喊出声,然后扶着齐清猗走到花池旁倒着。 魏忠来了一瞧,真是啥事都有。这院里一马平川,王妃都能把个脚脖子扭成俩馒头那么肿。没个四五天,铁定下不了床。 魏塱的人来府里一合计,便许了齐清猗在王府养伤,陈王独自去了,反正这俩人也就那么回事。 本以为,这得去些时候,没想到魏熠还不到下午就被人给送了回来。薛凌与他无多大交集,也就懒得过问。且清猗伤势还需要人照料,骨头虽然已经接回去,到底损了筋脉,身上有孕,药油也不敢用,是个不小的煎熬。 齐清猗长这么大难有磕碰着的机会,在床上咬着手绢疼的直哆嗦。 薛凌在一边守着也毫无办法,若跟着魏塱折腾一天,不定能出啥事,要是装病吧,万一大夫是魏忠的人,一把脉更不得了。 苏府的果子又送了一筐来,今天来的居然是苏银,收了钱,笑着跟薛凌道:“夫人特地让我来传个话儿,免得齐三小姐误会。这冬杏实在是没了。小姐想吃,得等上好几月,老天瓜熟蒂落才有。到时苏府啊,第一时间给您送来尝鲜。” 薛凌心里咯噔了一下,苏府人这意思,就是不会再来陈王府了。虽没有递条子给自己说明出了什么事情,但跑的这么快,那一定是宫里有了不好的消息。 魏塱八成是知道齐清猗怀孕了。 苏姈如非但不正面跟自己说情况,还惦记着万一齐清猗能生下来再攀交情。薛凌看着苏银道:“想吃的时候没有,有了,只怕我也吃不下去。没有金刚钻,当初揽什么瓷器活儿。回去告诉你们夫人,过两天我两天亲自去瞧瞧苏家库子,可是看不起陈王府,藏着掖着不想与我们做生意了?” “这哪儿能呢,小姐”。 苏银退出齐清猗的院,找到魏忠,塞了五百两银票赔笑:“魏管事的,您可帮我在夫人面前多说几句好话,这天底下哪有放着银子不赚的生意人。非是苏府托大,实在是三小姐,她要的东西没了啊。这果子,他春种秋收,冬日能得几筐,已是逆天之举。咱可是真没办法了。您说这一传出去,京里各位老爷,还有谁照顾苏家。” 魏忠心里一阵狂喜,这日子终于到头了,原来他不是唯一一个受人刁难的主儿啊。当下拍着苏银肩膀:“你们也没少孝敬。放心吧,夫人不是那种挑拨离间的长舌妇。那三小姐,到底不是王府的人。” 苏银唯诺着退出陈王府,回头看了一眼,暗自嘀咕了一句:“这想跑的人,大多跑不掉。陈王咋想的这是。” 到了苏府,先向苏夫人禀了经过,苏银多了一句嘴:“夫人,咱要不要把落儿小姐叫回来,我看那陈王府,撑不了多久了。” 苏夫人拿羽毛逗着着笼子里鹦哥,府里近几日安静啊,亏得这鸟儿还会学几句人话,方解了些闷。听苏银这么说,顿了顿手上动作道:“我就是能把天王老子叫回来,也叫不回来她,何必搭理呢,苏府又不差个人吃饭,省些银子也好。” 齐清猗看薛凌从那人走就脸色凝重,强忍着痛问:“落儿怎么了。” 薛凌看了看齐清猗道:“无妨,你安心躺着吧”。她觉得说给齐清猗也是平添负担,不如自己多想想办法。 魏忠送走苏银,心情大好。这一筐一筐的东西往陈王府来,他白花花的银子可是流水一样的走,可算是省下来些,眯缝着眼睛晒了半天太阳。一睁眼,怎么齐三小姐又站面前了。 薛凌笑兮兮的看着他道:“魏管事,我想养只豹子来,姐姐让我与你说。” 魏忠觉得这阳光突然烈了起来,晒得他老脸一痛。这要求,说合理,那铁定是不合理,哪有个小姐要养猛兽的。说不合理,那又没啥不合理。皇宫内院不说了,另外几个王爷府里不也养着各种稀奇玩意儿逗乐。 他支吾了半天,薛凌等的烦,一挑眉道:“怎么,我想养个阿猫阿狗都不行了?我这就去叫姐夫亲自来跟你说。” “别别别,三小姐,不是,小的就是愁上哪去给你弄呢,这豹子老虎,它从小养才亲,这小崽子,他不好找。” “我管你去哪找,实在不行去问皇帝要。我明天就要看见,不然,就让姐姐换个管事儿的”。 魏熠自被送回来,就一直呆在书房里,晚饭都没与薛凌等人一起用。今早,他随魏塱祭罢先帝,便起身跪在天子面前。明明才三年,他却觉得自己仿若生来就在轮椅上,发了芽,长了根。本来是要自己下来,折腾了半天仍不得力,叫了两三个小厮扶着,方能从轮椅上扯下来。 他跪在昔日的六皇弟面前郑重行礼:“臣有一事,请圣上恩准。” 魏塱撇开众人,亲自将他扶了起来:“皇兄身子不便,朕曾亲许你见君不拜,今日何故?” “臣一介废人,食君俸禄,不能为君分忧,日夜自愧,不能安眠。今父帝三年丧满,自请前往寒疆,终身不回,固我大梁河山。” “皇兄~”。魏塱掩面:“朕已与父帝天人永隔,如何能承受再与长兄生死不见?此事休要再提。”又指着侍卫道:“你们速速送陈王回府,若有一丁点不周到的地方,提头来见。” 他被扶着又坐到了那张轮椅上,径直送回了陈王府,连下午的祈福大会都没参加。 书房里什么陈设也没有,唯一桌一椅,笔墨纸砚尔。地上堆叠了大量丹青画稿,这些日子,薛凌来了。他就不好时时跟齐清猗在一起,只能把自己消磨在这里。 昔日笙歌鼎沸,他喜。如今形影相吊,好像也没什么不喜。 大部分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这一生的命运,能违者十之一二。他出自中宫,为嫡为长。前二十年战战兢兢,焚膏继晷,唯恐有负上苍恩德。 一朝云泥互换,不是没怨过,但已经怨过了。只想苟且一生,寻常即可 他究竟还要做到什么样,宫里那位才能完全放心? 魏姓(三) 魏忠隔天就弄了头小豹子来,刚能在地上跑,毛茸茸的可爱的很。想着,这可得消停好久吧,等那玩意长大了,再喂点药毒死也就行了。 薛凌似乎颇为喜欢,连续两天带着它满王府窜,逮着啥让咬啥。小东西哪儿会咬人呢,众人也只当个乐子罢了。 直到第三日才跟魏忠说,得搞个笼子来,不然长大了不知道放哪。魏忠嘀咕了一句:“他能长大再说吧”。却也没多作劝阻,给薛凌找了老大俩笼子。 薛凌再没时间管那玩意了,叫绿栀好好喂着,自己绕着齐清猗的床来回测量。她想了好几日,实在想不到有什么机关适合这个屋子,本来自己也不擅长这些东西。 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和鲁文安在戈壁上猎野狼了。这东西十分警醒,一闻着人味就没了,只能用设套抓。找着有矮树的林子,将笼子倒扣在上面,底下放些黄羊肉,打好绳结。狼一踩进去,笼子就扣死下来。 稍作改动的话,应该能用在齐清猗这。假如有人来,能扣几个是几个。魏塱总不至于蠢到派大队人马来暗杀。她一会量长短,一会算绳子,忙的热火朝天,没注意魏熠自己转着轮椅进来了。 齐清猗本是看薛凌折腾着好玩,瞧见自己夫君进来有些惊讶,这些日子,白天他基本避开自己和三妹妹的,很少回房。叫了一声:“夫君怎么过来了。三妹妹说要给阿黄改改笼子呢”。阿黄正是薛凌给那小豹子起的名字。 薛凌听到齐清猗喊,丢下手上东西,看了一眼陈王,觉得他脸色不太好,不知道何事,便站了起来。打算退出去不打扰他们夫妻叙话。 没想到魏熠叫住了她道:“三妹妹别走,我有些事想问问你,可方便与我一道去书房?” 齐清猗站起来道:“何事”?她也看出了自己夫君神色不对。 魏熠强颜欢笑把齐清猗扶回椅子上,轻言道:“莫急,我有些事问问三妹妹,片刻就回来与你说明白。” 薛凌不知道魏塱是不是已经知道齐清猗怀孕了,有点不放心留下她一人独处,却又搞不懂这个陈王要做什么,看了两眼,还是跟着走了。 她从未到过魏熠的书房,今日一看,里头杂乱无章,地上桌子墙上都是各种涂鸦,这个所谓君子,好像也不是人前表现出来的那般从容淡定。 魏熠滚动着自己的轮椅,本是一直在薛凌身前带路。到了门口,却停下来让薛凌先进去。 薛凌忙着回齐清猗屋里,也不多想,总不至于怕了个残废。大大方方走到屋里回过身来道:“陈王找我何事?我还得回去照顾姐姐脚伤” 魏熠在轮椅上垂着头道:“我桌上有副画,是我十二岁生辰,父皇赏我的,想请三妹妹帮忙看看。” 这屋子里到处都是涂过的纸张,薛凌张望了一下,窗户旁是有张大桌子,走过去七手八脚翻了一会,才从最底下翻出个画轴来,拿手上对着魏塱一扬道:“可是这个。” 魏塱都没抬起头来看,直接答:“是的”。语气似乎格外哀伤。 古古怪怪的,薛凌背对着他在桌子上把画缓缓打开,正是那副先帝春猎图。 画上薛弋寒昂身而立,不怒自威。薛凌手指情不自禁的摸了上去。这居然是她阿爹啊! 她已经很久没看见过阿爹了,这么年轻的阿爹,怕是她还不足十岁呢,是哪一年呢。她的阿爹自三年前一别,连梦里都不肯出现。阿爹肯定是气自己临走那晚胡说,所以他再也不回来了。 不管自己是胡作非为,还是忍饥挨饿,他都不回来了。 “你究竟是谁?” 身后有声音传来,薛凌僵硬着转了身,才看见陈王用一支袖箭对准了自己,平意立马就从袖子里滑了出来。她非是要自卫,她在这一刻的想法是冲过去把魏熠劈开,她才刚刚看到她的阿爹,她当年拼死回京想见却没见到的阿爹。这个人就迫不及待的把自己从美梦中唤醒。这房间那么大,两人距离有十步之遥,她根本不惧那一支袖箭。 魏熠没料到薛凌居然拔了剑,他当夜身残,一身武艺尽废,府里魏塱的人看的又紧,这柄袖箭,已经是好友江玉枫冒死带进来留给他的防身之物了。不知道这个和薛将军很像的姑娘身手如何。如果有高人点拨过,那自己这点东西定然防不住。念及此,又追问了一句:“你究竟是谁?为何接近我夫人。” 薛凌提着平意,一步步往魏熠逼近,她有把握,三步之内都能避开那枚袖箭。 魏熠看她目光可憎,把袖箭又往上抬了抬道:“姑娘,刀剑无眼,薛将军是你什么人?” 薛凌走到三步远处停下,拿剑指着魏熠:“现在是我问你,我爹怎么了,我爹死在哪,我爹尸骨在哪?你要是有一个问题答不上来,我现在就送你去见我爹” “你竟然是薛将军的女儿,可薛弋寒根本没有女儿”。魏熠瞪大了眼,都没顾上薛凌言语里的威胁。 刚刚薛凌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却喊薛弋寒为爹。这关系不言自喻。可是,朝中上下皆知,薛弋寒哪有一个女儿? “我爹在哪?”薛凌等不及了,侧身避过魏熠袖箭的射程方向,大步跨到了轮椅面前,平意横在魏熠肩膀处。大有魏熠不答,她就连手带袖箭一起砍下来的架势。 薛凌确实有这个心思,人一怒,脑子就不受控制。何况,这个人死活没啥影响。或者说,死了,没准魏塱对齐清猗更放心,是件好事。 魏熠顿了一顿,这段日子,他甚少和这个姑娘打交道,但夫人嘴里说的,也是个伶俐可爱的小女儿家。可这会狰狞之态,他就是在恶人死囚身上也没见过。 看了看肩上剑不过尺余,却寒气逼人。搁上去,外衣已经破了口子。他若再不答,只怕胳膊都保不住。 “我不知你爹出了何事,他,是霍家敛的尸骨”。魏熠的确不知,他在社日当晚身受重伤,醒来万事皆休。话又说回来,就算他清醒中,这些事儿,魏塱怎么会让他知道。 薛凌手上剑哐当掉在地上,碰到的纸张尽数一分为二。 纵然早有准备,今日亲耳听来,胸口仍是剧痛不已。霍家敛的尸骨,那就是尸骨无存。 她的阿爹,尸骨无存啊。 魏熠又追问了一句:“你究竟是谁,薛将军没有女儿。”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薛凌没有回答,绕到魏熠正前方,俯身下来与魏熠平视道:“你怎么,不早些死?” 她初见陈王那天的念头又涌了出来,这个人,怎么不早些死?最好死在娘胎里。这样就不会有魏塱篡位,她平城薛家仍在,她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少爷。 只是,问完就呕的直不起腰来。她才刚问完,宁城那个刀疤脸毫无防备的跳到了眼前 “薛弋寒,该早些死。” 原来是真的,世人都曾希望自己的阿爹早点死,一如今天自己希望魏熠早死。 魏姓(四) 魏熠完全不知少女为何笑吟吟的问他怎么不早死,又突然像受了什么刺激坐在地上。自己是个残废,不能起来去扶,只能收了袖箭问了一句:“薛将军是你爹?” 薛凌还不停的想呕,坐都坐不直,说不上来是被别人恶心的,还是被自己恶心的。试了好几次干脆放弃,整个人靠着墙不在挣扎。 是不是,也会有人盼着自己早死? “薛…..”魏熠想喊,却不知道薛凌叫什么名字,只能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人伦惨剧,他也经历过。甚至,他分不清,父帝到底是死于猛疾,还是….? 薛凌终于让自己喘顺了气,扶着墙缓缓站起来:“所以你早知道我跟薛家有牵连,前些日子不提,今天特地把我叫过来做什么。” 魏熠捏了捏拳头,不再追问薛凌是谁。薛将军与父帝情同手足,这位既然喊爹,不管是什么人,至少能帮自己一把把。他飞快的把请赴寒疆遭拒之事说了一遍。 “蠢货”。薛凌终于知道为什么苏府立马收了手脚,不管魏塱今天有没有知道齐清猗怀孕,但一定很快就知道。以魏塱的性子,一看陈王想跑,定会派人来查。合着这魏熠还以为俩人兄友弟恭呢。 薛凌觉得魏熠死了挺好,可这人不死,她要亲自动手也需要点决心。听他一说完,便回到桌子边将那幅画一撕为二,自己拿着有薛弋寒的一部分要走。 她得去趟苏家,无论如何请苏夫人卖一个准确的消息,一个就够,那就是魏塱何时知道齐清猗怀孕。不然自己完全是只无头苍蝇,太过被动。 “你怎么敢……。”魏熠看薛凌撕了画,有心要动怒,他有一副父皇的肖像也不容易,何况现在已经阴阳两隔。正要骂,发现薛凌要走,又转了口风:“薛小姐,我有有事想求你”。死物总没活人重要,他现在觉得夫人是对的。六皇弟对自己猜忌之心仍在,肚子里那个孩子,只怕真的有危险。如果这个姑娘真的是薛家之后,没准能有办法。 “何事,莫不是让我杀了魏塱”?薛凌停下脚步轻蔑的看着他。 这等惊人之语,魏熠却好似什么也没听见,郑重的看着薛凌道:“非也,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六皇弟,是位好天子。” 薛凌刚刚只是为了气魏熠,她当然猜的到魏熠当务之急是求她保着孩子。可听到如此回答,立马控制不住,一脚把魏熠轮椅踹翻,连人倒在地上。 薛凌站一旁将画一点点卷起来,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苏夫人每次跟人讲话笑的如三月春风。明明此刻内心就波涛汹涌,她却也想笑的天真无邪些。画卷完了放到一旁桌子上,看魏熠还没能爬起来。便缓缓蹲下问:“陈王殿下,国泰民安,我薛家难道不是民吗?安在哪?” 魏熠以前贵为太子,自身残废后虽被圈禁,至少没人当面给过难看。他腿上无力,扶正了轮椅,自己怎么也不能坐上去,站又站不起来,在地上瘫着,既羞且怒。 纵他落魄,总还是王,不管姓薛的是谁,都是臣子。天底下哪有臣子这般行事。毁先帝画像,诋毁当今皇帝。他惯来修身养性,这会也忍不住:“你究竟是薛弋寒什么人,外室之女?便是薛将军在世,他也绝不会…绝不会这般行事。” 薛凌笑的越发灿烂:“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来告诉你,我单名,一个凌字。便是我爹在世,也拦不住我。陈王殿下既觉得我行事不妥,你且去找了魏塱来,我管保清猗姐姐肚子那坨肉,撑不到一月”。她确实与薛弋寒行事相差甚远,平城人尽皆知这件事。可即便如此,难道还轮到的外人置喙? 薛凌。魏塱如遭雷击,他怎会不知道薛凌。可薛凌是个儿子,是声名在外的少年将军。 是男是女已经无所谓了,薛凌,是薛弋寒一手教出来的好儿子。他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三妹妹一门心思保着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此刻,脑子里划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惊恐的盯着薛凌道:“你想拿清猗肚子里的孩子谋朝?” 他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他多年所学,为国为民。纵怨恨魏塱不念手足,却一直觉得魏塱是个好皇帝,在任三年无一纰漏。既然事成定局,何苦为他一己之私置万民于水火? 此时的薛凌并未有这个意头,却觉得魏熠实在好笑。一个前太子,被人害的半身不遂,还口口声声夸那个幕后黑手。要不是身旁没别人,她还以为是在演戏呢。这能耐,这气度,不愧是那老头教出来的好学生。干脆顺着魏熠话说:“是又如何?陈王殿下是想与我分一杯羹?有你站出来的话,这事儿更名正言顺些”。 “薛凌,往事已矣,朝动,则民不安。不管事情真相如何,薛将军若在,断不会如此。”魏熠觉得眼前的人疯了,都顾不上说齐清猗的事儿,只想劝住薛凌。 “我说了,我不是我爹,我只想把我的东西拿回来,别人都无关紧要,陈王殿下口口声声万民,既如此,就在这多躺一会,看看可会有一个民扶你起来”。 薛凌带着那半卷画出了书房门,当务之急是去找苏夫人要个准话,像今日这种情况,自己完全不能预料,实在很难保住齐清猗。 至于屋里还倒着那位,毫无威胁,她连表面功夫也懒的做。此刻,她和陈王府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知道自己身份也没啥。她不信魏熠能连自己孩子也不要了,就为求个国泰民安。 世上总没有一个父亲,会为了所谓正道,把自己的儿子推去死吧。 薛凌不该在此揣测人性,揣测人性的人,迟早会被人性伤个体无完肤。 魏姓(五) 她带着画卷,回道齐清猗房间,想收拾了就去找苏夫人聊聊。这事越快越好,毕竟不知道啥时候魏塱就对府里情况了若指掌了。 谁知一进屋,看见魏忠在那,齐清猗捏着信抽泣不已,见她来,叫了一声“三妹妹”后继续咬着手绢不说话。 薛凌把目光转移到魏忠身上,该不是什么这位来找什么幺蛾子吧。 魏忠也大咧咧盯着薛凌。呵,以为是破落户攀了高枝当小姐。没想到,是个外室女,还是个妓生的啊,现在京中还有谁不知。那齐世言大大方方认了也就罢了,搞出个什么义女的名堂,图惹人笑话。 薛凌不知道这狗怎么突然变了个样,还不识趣的一直在这,妨碍她问齐清猗。冷了脸问道:“魏管事递了什么东西惹哭我姐姐,还有脸站着”。 魏忠皮笑肉不笑的答道:“非是小的惹了夫人,是齐府的下人来报,说是当家主母病了,齐老爷呕了血,都两天没上朝了。家里一众妹妹都不是个主事的,这不,来请夫人回去看看,夫人可不等着小姐您呢。您怎么还与王爷单独聊上了”。 这话十分恶毒,直指薛凌跟自己的姐夫纠缠不清。 齐清猗赶紧佯装喝斥魏忠“不得胡言,不是三妹妹,是我托她去送给王爷的墨”。不管落儿出身如何,到底是爹的骨肉,以后还要出阁。若让人再传些不好的事,怎么过日子。 “我说夫人,小人也是为你好,您说这。。。哎。。小的还是备马车去吧。” 薛凌狐疑的看着俩人唱了一出双簧,确定魏忠走远了,问道:“出了何事”。没理由这陈王府还好好的,齐府那边先垮了吧。就齐世言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居然还能被气的吐了血? 齐清猗抹了抹眼泪道:“是三妹妹…..三妹妹你的身世不知被谁抖漏了出去,二妹妹的夫家都遣人上门退亲了。爹爹一身最重名节,一时气急攻心….咱们快些回去看看吧。” 身世?薛凌捏着手腕仔细想了一下。应该不是姓薛的身世,应该是姓齐的身世。早知这事儿能让齐世言吐血,她应该拿来做做文章啊,平白便宜了别人。 齐清猗不知薛凌怎么看起来跟没事人似的,她顾忌腹中孩子,又为娘家担心,从收到信,眼泪就没停过。赶紧拉了薛凌急匆匆要回齐府。 薛凌正好想把那半幅薛弋寒的画像找个安全地儿搁起来,顺水推舟也就跟着走了。这一走就是两日多,完全忘记了陈王府书房里还有个瘫着的魏熠。 除了日常三餐和洗漱,齐清猗俩人日常都不用下人进院子伺候。且魏熠瘫在地上,尊严作祟,不想叫人瞧见。自己拉着轮椅爬到桌子边,扶着桌子想坐上去。但他下身自从根处就一点劲都使不上,手又扶着桌沿不能放,折腾了快半个时辰,怎么也挪不上去。 实在没办法喊了俩声,却没人应。世间一长,手上力道也撑不住了,又倒在了一堆废纸当中。晚膳时分,才有婢女找来,她是看房里没人,想问问王爷何时用饭,寻到了书房。 魏熠这时候已经不敢叫人进来了,对着门外人道:“今日没什么胃口,你撤了吧,夫人去哪了。” 婢女没觉得奇怪,这王爷一天天的就这样,就是有奇怪的地方,她也懒的管,回了句“夫人娘家齐府来信,下午回去了,不知何时回”就退了,都没听见魏熠那句“你叫魏管事去请她早些回来。” 魏熠呆坐在屋子里,手上捏着那枚袖箭不放。好几次对着自己胸口,又移开。他困在这个屋子里一下午,人有三急,他刚刚,失禁了。 自三年前迁居宫外,既为逃避魏塱耳目,也为着那一点自尊,他什么事都不假于人。院里一切设施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用的顺手了,好像除了来往都要用轮椅,自个儿与常人没什么差别。 这挺好,他小时候的愿望就是当个常人,不必三更睡,五更起。不考虑南水患,北兵祸。他当然做好了成为一个明君的准备,可一个闲王砸头上时,发现自己也得心应手。 有什么不好呢,这天下还是姓魏。百姓也是安居,万民依旧乐业,父皇母后要的,不就是这个吗。君子不器,克己为仁,太傅讲的,不就是这些吗。既然如此,他做个清闲无事小神仙,才是对梁朝最好的吧。 可今天这种时候,退了多年的恨意又上了心头。他,爬不上一个轮椅。身为天家贵胄,竟然,竟然无法换件干净衣裳。他心心念念的万民,真的没有一个出现拉他一把。 他想起了薛凌,想她会不会真的打算拿清猗肚子里孩子谋朝?如果当真是个儿子,薛弋寒教出来的人,也许真的有那个能力。也许,他能把失去的全部找回来。 人之初,性本善。又有几个人,生下来就是恶贯满盈?那些毒泷龌龊,本是在这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情况下,一丁点一丁点点滋生出来的,分量够了,便能压死最强壮的骆驼。 魏塱坐书房里敲着桌子,他的礼部侍郎已经两日没上朝了,这是病的不轻啊。 “你闹了多大动静”?看起来像自言自语,因为屋内并无旁人。 声音却从影子里冒出来:“非是小的,我们的人出门就已经听到外头在传了。” “哦?还有谁是朕肚子里头蛔虫不成?” “倒也不是,猜是江国公为了他那宝贝儿子干的。恶了齐府名声,免得有什么” 魏塱干脆拍起了桌子,这真是巧了巧了。一家家的,都是什么妙人。他要什么,就送什么。 可不就是老天都帮着姓魏的嘛! 江府(一) 齐清猗在马车上兀自不停的抹泪,薛凌心烦道:“大姐哭成这样,又有什么意思,若是嫌弃我脏了齐家,我回去拿点东西滚出大门就行”。 齐清猗抬起头来看着薛凌,一句话好半天才说顺“落儿不要这么说,我只是担心家里情况,不管怎样,你是我三妹妹,哪有滚出去一说?” “万一我不是呢”?薛凌问的很是自然。陈王既然知道了自己身份,瞒着这个人也没多大意思。 齐清猗早有猜测,可已经不在意这个问题了。眼前人是谁都不要紧,反正是陈王府唯一一个实打实为自己孩子着想的人,她怎能不为薛凌以后考虑?信上说外头传言极其难听,叫一个清白姑娘以后如何在京中立足。念及此,眼泪又淌了出来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要紧,哪家的女儿也不能让人这般毁了名节,以后可要怎么嫁人。” 薛凌看她哭的伤心,本以为是惦记齐家,这会听着居然有点担忧自己的意思。心里微微触动了一下,偏她是个不知如何劝人的,有心要哄两句,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还是担心下二姐姐的婚事吧。” 说完撩了帘子自己吹风,这京中人来事往真是花样多的很。就因为自己出身不好,另一个姑娘都要被退婚。还是平城好,将军的儿子,并不比卒子尊贵些。 马车吱吖到了齐府,齐清猗脚踝还没好透,薛凌先下了马车,又转身来扶她。齐清猗却把薛凌往身后拉了拉道:“三妹妹跟着绿栀先回自己院儿吧,我这边自己去就是了,下人难免嚼舌根,莫要在意。” 薛凌捏了捏手腕,笑了一下。莫说她不是,就算真的是,她也在意不到哪儿去。 绿栀还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看俩个小姐态度截然不同,猜都不好猜,便对薛凌道:“那小姐我先去给您备着茶水”。三小姐的院儿常年没下人候着,她是知道的。肯定也没人等着三小姐,别坐了那么久马车,回了连口热水也喝不着。 薛凌正想自己一个人走走,也好看看都是些什么闲言碎语,当下挥了挥手,让绿栀去了。 天色已有些沉了,春日早晚都还寒,这两天刚好京中有风,凉丝丝的。薛凌拎着一包东西往慢吞吞往自己院里走着。本是没什么要带,她怕光拿半幅薛弋寒的画像惹人起疑,干脆收拾了一堆鸡零狗碎,急的齐清猗催了她好几次。 这齐府,还真像是主母病了,主公疯了那回事,院子里三三俩俩的下人闲着没事干。一看到薛凌,如同看到了瘟疫一蹦三尺远,指指点点的说个不休。 可惜那些窃窃私语都听不着,薛凌拎着东西,特意绕了几个趟儿,就想找个嗓门大点的,然而并未得偿所愿,只能失望的回自己院里了。她得赶紧收拾收拾,今晚,还有别的事儿干呢。到了自己房,发现绿栀还没回,这泡茶的比喝茶的还晚到,也不知是去哪了。 屋里几天不住人就冰凉凉的,比起苏府真是差远了。薛凌找了半天才找到绿栀把那装衣服的大箱子放哪。拖出来打开,捡出自己过去的男装来。抖开瞧了瞧,收拾的挺好,跟新的没啥区别。 自己摸索了换上,觉得好像紧了些,有点凑活,只是一时也找不着别的了。坐铜镜前郑重的束上发冠,左看又看还是不像。不像过去的自己,这也没沾染多久的脂粉气啊,怎么就回不去了呢。 看了一会,薛凌又觉得可能是脸上还有些胭脂唇脂没洗净,又把衣服换了回来,随口叫绿栀打盆水,也许洗洗就差不多了。 叫了两声还没人应,瞅了俩眼,合着这丫头还没回。她从来就是个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干脆了出了门,想去齐府厨房讨些热水,顺便拿点啥垫垫肚子。 走了不多远,就是齐清霏院子,脚步不自觉停了霎时。这还是第一次自己回了这么久,这齐清霏都没来院里闹腾了。忍不住敲了敲门。 出来的是个小丫鬟,并非齐清霏贴身的水杏。一见是薛凌,脸色大变,极没好气的说:“这不是三小姐吗,找谁呀。” “清霏呢”。 “我们家五小姐去哪,做下人的哪知道。总不过就是不乐意看见某些人罢了”。 门关的哐当一声,差点碰着薛凌脸。她没多恼,只是捏了一下手腕。这破地,反正是没打算呆多久,犯不着跟人—尤其是跟个下人一般见识。如此想,又调转了头,干脆就懒得去厨房了,不如自己直接出府去吃算了,顺道儿把画搁往苏家。 才进自己院门,听到屋里头有人幽幽的哭。薛凌最近都形成了条件反射,一听见人哭就以为齐清猗要死要活了。三步并着两步到了房门前踹了一脚。 绿栀在椅子上惊的身子一颤,抬起头来看是薛凌,抹了两把脸抽泣着道:“小姐你回来啦…她们说你…..说你….”。那些话太过腌臜,她都重复不出来。 见是绿栀,薛凌松了一口气,这位总比齐清猗好伺候些。道:“说什么,我的茶呢”。这回来还真是一口水都没,口渴的很。 绿栀站起来道:“他们说没有热水…..有..有也得紧着夫人..夫人病了..一刻也离不得。” 薛凌道:“那便出府吃吧,你去不去。” 绿栀赶紧摆手道:“小姐,你莫出去。外头天都黑了,你出去,他们说话更不好听。” “什么不好听,我娘亲是个妓?还是我是妓?是千人骑的婊子?还是找不着爹的野种”。薛凌越发口干舌燥。这种话,自己能说上一个时辰不带重复的。不知道这些人哭个什么劲。 “小姐….”。绿栀惊的哭都顾不上,小姐怎么能说这些。 “你愿意跟着我就跟着,不愿意就换一个,不行卖身契也给你,银子都拿走,别在这一天到晚要死要活”。薛凌走到床上翻自己的剑,她还没拿定主意今晚是用长剑好还是短剑好。 绿栀愣在当场,她没答话。 外头有人喊“三姐姐三姐姐”。这声音一听就是齐清霏。 江府(二) 薛凌只得丢下手上东西,转身等人进来。这吃个东西,这么烦。 进来的果然是齐清霏,看见绿栀在哭,急忙仔细看了薛凌几眼,见无异常,才坐下来。一扫桌子,诧异的问:“你这怎么茶水都没一壶,我刚从娘亲那过来,渴死了。” 绿栀委屈一下子又上来了,自家小姐就算是那什么,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小姐,老爷都认了的,这些人就这么瞧不起人。 薛凌看齐清霏气鼓鼓的,笑着道:“去大姐府里住了些日子,回来可不就是连茶水都喝不着了,没准再过两日,门都进不了。” 府里风言风语,齐清霏老早就听着了,气的很。还有二姐姐那个夫君,是个什么夫君,为这点没边的事就吵上门来。听薛凌这么一说,更加义愤填膺道:“这些人真不像话,成日里胡言乱语就算了。还敢以下犯上,绿栀,你去叫我院里送几壶最好的茶来,就说本小姐在这等着喝”。 齐清霏平素里一副戆直架势,这会发起火来还真有几分小姐架子。薛凌挥了挥手让绿栀去,这齐清霏院子里能有什么好茶,有的也就是这份心吧。 “三姐姐,你不要理那些人,他们就是不知道你的好”。齐清霏见薛凌不说话,还以为她很难过,傻傻的安慰着。 薛凌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忍俊不禁。道:“他们没胡说,我本就不是出自良家,所以,是清霏弄错了。” 齐清霏瞬时涨红了脸,这几天她与四姐姐吵了好几次,信誓旦旦保证是有人造谣,诋毁了三姐姐。现在好了,本尊自己承认了。 薛凌本是想逗逗她,看她似乎一下子很难过,又安慰了一句:“有些也是胡说的,除了出身,其他都是胡说的。” 齐清霏猛拍了一下桌子:“对嘛,我就知道她们是胡说,可被谁生出来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想从王母娘娘的肚子里爬出来呢”。说完,她又往门外瞅了一眼,吐着舌头补道:“我可不是嫌弃娘亲,就是气这些人嘴里不干净。” 然后就一直叨叨着江家那个二少爷是多么可恨,天天上门找茬。没准这事儿就是他干的,故意败坏三姐姐名节。 薛凌随着她唠叨个不休,脸上没啥表情,左手却一直搭右手腕处舍不得拿下来。 她也觉得是江家,这件事不是针对自己,就是针对齐家。可齐世言应该没什么仇人,那就是针对自己了。但自己也没惹出什么乱子,除了江府那位。 外头风言风语一般传不到陈王府,但江玉璃趴齐府门是有人递信来的。她就着苏府格外关注了一下。想想江闳的嘴脸,完全干的出来为了自己儿子毁了别人这种事儿。 绿栀总算提了些热水回来冲茶,齐清霏啰嗦了半天,顾不上烫接连灌了好几杯,仍气的不清,看着薛凌道:“三姐姐,你既回来了,不如去把他抓来打一顿,也好出出这口恶气。” 薛凌把手从腕子上放下来,自己端了杯茶水。她可不就是要去江府,把人打一顿。不过,还得再晚一些,二更天吧。 “我饿了,清霏叫些东西来吃吧”。反正有人使唤,薛凌就不打算出门吃了,绕来绕去的麻烦。 “好呀好呀,我亲自去看看有些什么吃的”。齐清霏站起来出了门。 绿栀情绪缓和了一些,嘟囔道:“府里也就五小姐还待见咱们。” 虽然不在意,但也是个疙瘩。这会齐清霏一阵叽喳,薛凌觉得心情好了些,看了看床上那件小了的男装,又有了别的计较。回过头对绿栀道:“可有什么衣服,艳些的颜色,你替我选一套来,一会沐浴了穿。” “哎”。 有了齐清霏的令,下人纵然还给着脸色,倒也没太过为难。齐清霏陪着薛凌吃了东西,又闹着一定要学点新东西。 薛凌只能跟着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发现这齐清霏当真是有天赋,自己以前教的那些学的十分到位。要是齐世言肯请个正儿八经的老师,一定不输男子。可惜,这会才开蒙,总是有些晚了。 俩人在院子里比划到亥时,齐清霏才退了出去,临走还惦记着跟薛凌悄悄说:“三姐姐不要自责,娘亲是感了风寒,二姐姐那个婆家,本来就不是好东西。” 绿栀早早备了热水,不忘提醒薛凌:“小姐,咱就这些,可再没了,你先将就着洗洗吧。” 今晚既不眠,时辰就还早。薛凌在浴桶里一直泡着,水凉透了还不肯起。这两年身子娇气了,可也不娇弱。就是冷了些,并未无法忍受。若说刺骨,那比平城的水差远了。 绿栀急的在一旁上蹿下跳,这个小姐,莫不是被气坏了脑子。如同她生下来就是个下人,小姐也无法决定从谁肚子里爬出来。那些人在背后诋毁。也不怕被雷劈。 好不容易等到小姐爬出来,绿栀赶紧道:“小姐莫气,我把被子暖了暖,您快进去捂着吧。” 薛凌接过里衣道:“不急,刚刚让你找的衣服拿来我换上。” 绿栀瞪大了眼睛:“小姐可是还要去与谁议事,今儿可好晚了,要不睡醒了再去,也好养养精神”。 “不妨事,你给我吧,再去取些脂粉来,替我梳个时兴一点的发髻”。发梢还在滴水,薛凌拿帕子仔细擦着。 绿栀拗不过薛凌,叹了叹气,去收拾了。 薛凌走到铜镜前坐着等。她下午是要穿着那套男装出门的,这会觉得,有些东西,一下子就拆穿了好像没意思啊。越神秘,越吓人。 “小姐的衣裳,多是素色,这艳的,真不好找。就这套襦裙,看着倒还喜庆” 薛凌接过来一瞧,还真称不上艳,就比自己日常穿着深色一些。海棠色晕染的襦裙搭着一件浮云纱外衫,不是她想要的华丽,倒颇有几分仙气。绿栀又挽了个单螺,配一根芙蓉玉簪子,越发显的人娟秀。 站起来走了两圈,薛凌觉得也挺好。就是这袖沿宽大了些,不好使剑,便对着绿栀道:“可有一指宽的布带,长一些,替我寻两条来缝到这袖口。” “这是何故啊,小姐。” “你去寻来就是了。” 打发走绿栀,薛凌又坐回铜镜前,看了两眼,觉得自己好像也当得起一声美人。 就不知道不知江闳发现这顾盼生姿的齐三小姐是薛弋寒儿子,脸上是个什么表情? 江府(三) 今晚月色颇好,虽未圆满,但天高云阔,自成风雅。江闳在花厅里站了一会仍意犹未尽。他这些日子为了小儿子的事焦头烂额,没想到街头巷间突然就传遍了那姑娘身世。量齐世言这老匹夫也没脸再来江家讨话。 二更刚过,薛凌提着一盏灯在街上缓缓走着。这会京中寂静,街上一个行人也没,夜风吹得人脸上痒痒的。全部头发顶在脑袋上,走了几步觉得怪重。干脆拔了簪子,发丝泄下来随意系在了脑后。 从齐府到国公府,还真是好长一段路,薛凌走到江国公门口时,都月挂中天了。丢了灯笼,上前扣了三四次门,终于有个小厮哈欠连天的露出半个脑袋。 一见是个姑娘侧身而立,以为自己大半夜的见鬼了,连揉好几下眼睛,战战兢兢问:“姑娘是…..是人是鬼啊。” 薛凌正用绿栀缝的那两条带子扎袖口,客气道:“我找你们家老爷,就说齐府三小姐来访”。这右手的袖口要扎的松一些,不然一会平意滑不出来。薛凌慢吞吞的,很是用心考量。 “我说姑娘,这大半夜的………你…….你是齐三小姐”?小厮听到喘气,刚放下心,又被齐三小姐几个字惊的立刻变了脸色。这京中不知齐三小姐的,可能还有俩,这江府不知齐三小姐,那就是瞎子聋子也不可能。 小厮一把把门拉开,整个身子探出来道:“我说齐三小姐,您这三更半夜的闹哪出啊,你们齐府不要脸,咱江府还要呢。” 薛凌已经扎好了袖口,看了两眼,心满意足。她不擅长这些服饰活计,能左手扎右手实属不易。 天上有流星一闪而过,小厮刚抬了下眼皮子,平意已经横到了脖子上。 薛凌在小厮耳边柔声道:“让人去叫江闳滚出来,要快些,不然你血不够流。” 小厮脑子里还在许愿呢,保佑他这辈子也能当个老爷,置几亩地,纳上几房小妾。脖子上有微微刺痛感,手条件反射的搭上去,摸到几滴湿糥粘腻。 “齐…?”他惊恐的发现,自己眼前的齐三小姐怎么不见了。一看手指上殷红色,立刻后背汗毛倒竖,真的,真的有鬼。 “你莫乱动,快些进屋喊,不然剑不长眼睛”。薛凌看这人抖得如同筛子,赶忙调整了一下手,别自己还没动手,他先撞死在剑上。 小厮立马稳住身形,恨不能跪下,眼睛尽力瞟着脖子上道:“小姐,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江府一条狗,您大人有大量…..”.这脖子上是什么呢,他一点都看不见,却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血一点一点往外渗。 “你进屋,让人喊江闳出来,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自己去喊。” “我去我去,小姐你把手头东西移开点,我这就回身。”小厮赶紧挪动着转身往屋里走,两只手伸的老开,就怕身后人紧张。 这会大多人都睡了,守夜的没几个,走出好长一段距离,才碰上另一个小厮,看着眼前画面没反应过来。 薛凌一直在守门小厮身后走,她早就收了平意了,只是平意轻巧,那人又一直流血。感觉不出来。所以一直自己张开了手,走的战战兢兢。老远看着是有些可怖。 一看见有人,守门小厮赶紧狂叫:“麻子,你快去叫老爷,把二少爷也叫来。就说齐三小姐来访”。他认为肯定是二少爷惹恼了这齐三小姐,才让人家打上门了。这姑娘哪里是个什么青楼,分明是个武行啊,一言不合就抹人脖子,他也没说啥话啊。 这个叫麻子的只看着守门小厮张着手臂朝自己走来,看不到他身后的薛凌。,还以为此人神颠颠的一定是中了邪,捡起自己守夜的棍子道:“我说顺才你不守门,在这发什么疯?” 薛凌又把平意从侧面放小厮脖子上,笑兮兮道:“原来你叫顺才。”说着缓缓从背后站出来。 麻子惊讶的看着顺才背后钻出个长发及腰的姑娘,一身绯色罗裙在月色之下平添几分诡异之感,不自觉吞了口口水。 等薛凌二人走的近了才发现,这不是鬼,这是人,还是个恶人,架了一把剑在顺才脖子上,不是吓唬人的那种。顺才胸口衣服已经染红一片了,刚刚是隔得远没瞧着。 顺才眼看着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他那会还不觉得,现在脖子上撕开了一样痛,手也不敢去摸,对着麻子大喊:“你他妈快去啊,快去叫老爷。” 麻子一溜烟跑没了影。 “呵”。走廊两边有栏杆,薛凌收了剑坐下来,笑道:“好了,顺才哥,你赶紧去包扎一下,可不是我动的手,只打算吓唬一下来着,你自个儿用手推了一把,要不是我收的快,你这会不缺脑袋,也得缺只手啊”。 顺才听声音以不在自己身边,回头一看,齐三小姐已经收了剑坐在栏杆上晃脚。惊叫一声,也跑没了影子。 江闳没出来,那个叫麻子的领着几个侍卫先到。一看顺才已经不在薛凌手上了,愣了一下,对着几个人一扬手:“就是这个..这个女的,刚刚还抓着顺才,也不知道把顺才怎么了”。他本来要说是这个姑娘,一想起刚刚顺才那一身血,这是个什么姑娘,分明是个强盗。 薛凌不知道为啥,一到江府她就想笑的慌。早知道就不叫那个顺才的走了,这些人总是这般不守信用。说好了去叫江闳,转身就放出一群狗来。 抖了抖手上平意站起来,江府普通的家丁,也就这样吧。原先想着女子衣服不适合与人打斗,今日系了袖口,居然觉得畅意的很,无边月色之下,红衣裙角翻飞,那柄平意剑完全看不到从哪刺出。 麻子站一旁看着他叫来的人转眼躺了一地,吓的忘了自己要赶紧跑。 终于最后一个站着的也单膝跪在了地上,他伤的太重。薛凌用的正是教齐清霏的那一招,剑伤从右胳膊横至左小腹。非是这个人不挡,是薛凌太快,快到来不及挡。是她最后收了手,不然上半身真的能被削下来。 奇怪的是,明明收了手,她停下来又想去补一剑。不快点死个人,是不是这江闳还贪恋哪个女人身子不肯来?冷了冷脑子,薛凌到底克制住了自己,她..并不想杀无辜的人。 看向麻子道:“带我去找江闳,我不想说第二遍。” 江府(四) “老…老…老爷……在正院里…您…您跟我走……..。”麻子哆嗦着要走,这个女强盗如此厉害,自己不先答应,铁定没命了。 “何人求见老夫”。江闳中气十足的问,他已经过来了,是顺才去喊的。只是他还没看到地上已经躺了七八个家丁,又听说是个女的。叫人去通知了一下江玉枫,自己先独身前来。 等他看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薛凌知道江府常年养着暗卫,真打起来她也落不着好。趁着江闳没反应过来,就已经飞身到了江闳面前,手贴在他胸口上。轻声道:“国公爷千万莫喊,尤其是府上的暗影。他们快不过我袖子里这柄剑。” 两人靠的太近,薛凌低着头,江闳比她高些,只能看到鼻尖唇形。瞧了瞧贴在自己胸口的那只手,腕白肤红,食指纤纤。要不是刚刚那句话,说这姑娘来投怀送抱的他也信。 只是此刻自己的命被这么个丫头捏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且这个人居然知道江府暗卫的名字,他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已经打起了鼓。只是国公远远不是那小厮可比的,声如平常道:“姑娘既对我国公府了若指掌,也不怕老夫耍花招,不如撤了手上东西,好好说话。” 薛凌把自己手拿回来拍了拍,退了三步道:“不愧是国公爷,那得讲信用些,不然的话”。薛凌将袖子里剑滑出来继续道:“我求死不求生,总能拖着谁陪我一道见阎王。” “你是齐府的三小姐”?江闳这才看清了薛凌长相,略带惊讶的问了一句。他多年不曾关注过江玉璃长相,这会当然没觉得有异。只是听二儿子把这姑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自己的人消息上又说是青楼绝色。这会一看,薛凌确实是个小美人,然而要说天人之姿,那实在是有点对不上。 江玉枫赶来时,只看见薛凌手上握着剑,离自己爹几步之遥,还以为薛凌要下杀手,一时情急,一边喊:“姑娘手下留情”,一边就连纵了几下过来将江闳护到身后。 向薛凌抱了一下拳道:“不知姑娘……”他剩下的一半话吞了回去。他前几天才见过江玉璃的脸,这个姑娘,这个姑娘怎么一眼看上去,有几分像玉璃? 薛凌要说的话也咽了回去,她本是要说“江大少爷别来无恙啊”,却临时换成了一句:“原来江少爷没瘸。” 江玉枫没瘸,她刚刚看的分明。虽说习武之人,原地跃起,一条腿也办得到,但如果真的是一条腿伤了筋脉,身子一定会往另一边倾斜,来保持落地平衡。刚刚江玉枫身姿轻盈,矫若游龙,怎么可能是个瘸子。 江玉枫听到此话,手摸了一下腿,看向江闳。俩父子一时间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薛凌握了握手上剑,缓缓指向江闳道:“你想留哪只腿?” 你想留哪只腿,正是当晚她伤了江玉枫,江闳逼问她的,这会又原封不动的问到了江闳身上。 江玉枫没瘸,她根本就没伤到任何人。是江府栽赃陷害,关了她一夜,而后又参了薛弋寒一本。不管薛璃一事,是两家如何商量的,但是薛弋寒死了。她的阿爹死了,尸骨无存。而国公府仍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父慈子孝,天伦共乐! 晚风吹的薛凌发丝飞扬,江闳先是惊呆在场,而后一张脸因恐惧而扭曲的不成样子。 “你想留哪只腿”?他初听还以为这姑娘看见玉枫没瘸,威胁要让他真正变成瘸子。可发现薛凌目光一直盯着自己,惊骇如月色般笼罩了整个身躯。 他这辈子阴谋诡计不计其数,给皇帝办差,谁人手上是干净的?可真正要命的,只有那一桩。与薛弋寒合谋,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你想留哪只腿?你既伤了我儿,便一腿换一腿。”正是当夜他问薛弋寒儿子薛凌的原话。可他儿子没有被伤,是他儿子自个儿割了自个儿一剑,皮肉而已。他不知道薛弋寒的儿子知不知道这场戏,更加不知道薛弋寒究竟是哪儿冒出来的俩儿子,且二儿子眼看着要断气。只知道这是根救命的稻草,不抓着,江府就要完了。 可是这个人,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的人,知道多少?江闳指着薛凌,再也没有那会的老气秋横,仿佛一瞬衰老了十岁,哆嗦着问:“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薛凌”。江玉枫试探的喊了一声。他有种莫名的预感,这个齐三小姐,正是薛弋寒的大儿子薛凌。他与薛凌交过手,更熟悉一些。 只是薛凌这三年变化实在大,今晚又是一个姑娘前来,他若不是前几日见过江玉璃的脸,这会肯定不会这么猜。这一刻,他总算明白了玉璃这几日反常缘由。他定是看到了这个女子的脸,所以日日上齐府想要一探究竟。 薛凌脸上笑容越发灿烂。把一开始要说的话吐了出来:“江大少爷,别来无恙啊”。 原来这世间,还有人记得她薛凌啊! 江府(五) “你……你…..”。江闳惊的说不出话来,薛弋寒下狱后。霍云昇亲自登门要求江玉枫去认人,务必要将薛凌灭口。世上…..世上为什么还会有一个薛凌站到了他面前,还变了一个性别。他活了四五十年,不能当晚是男是女都没分清吧。 “我怎样,我在齐府好好的当小姐,你江家不许,一门心思想让我当儿媳,而今我主动上门,国公爷不喜吗。我薛家人,就那么不讨你江府待见,来了两次,茶都讨不到一杯喝?” 江玉枫紧张的看了一眼四周,好在刚刚那几个受伤的已经下去了,爹又没叫人来。居然真的是薛凌,薛家的儿子还活着,霍云昇烧死的究竟是谁?这件事一传出去,多少人要掉脑袋。 薛凌见没人答话,又道:“倒也是,你们喝的都是我爹的血,怎么敢端给我?” 当年来的薛凌,一身白衣,言谈有礼,一点不像薛弋寒那武夫,江玉枫颇有几分爱才之心。今晚的薛璃模样更为温婉,却口齿犀利逼人,刺的他父子定在当场。 江府可不就是因为薛弋寒一事才获取到新帝信任,就在最后给其定罪时,江闳也是出了大力。 可原计划不是这样的,谁也没想让薛弋寒去死。江闳不明白,那人怎么到死也没把金牌拿出来。他能怎样,他能去劫狱不成? “大哥”。江玉璃也从床上爬起来了,人没走到跟前,先高喊了一声。守门的顺才自己跑了,就只去喊了江闳,并未喊他。 他是听见有人说齐三小姐来了,觉得自己该过来了断一下。终归俩人是一个父亲,可此时他哪里猜到是薛凌,反而觉得肯定是薛弋寒在京中一夜春宵惹出来的祸根。 薛凌和江玉枫同时把目光看向声音方向。江玉枫立即上前几步拦住了江玉璃叫其回去。他一时间还有点无法接受这事,怕江玉璃也经受不住。 江玉璃哪儿肯走,一直往薛凌这边挣扎道:“大哥,你让我去瞧瞧。” 江玉枫觉得自己又不好当着人亲哥面动粗,只能好言劝着。俩人扭扯了半天,还是薛凌不耐烦的喊:“让他过来啊。” 江玉枫只能尴尬的停了手,江玉璃径直走到几人面前,上下打量了薛凌几眼。这个人,还真是和自己像的很,但是没大哥那么像。他当日是没仔细看,不然也不会被吓到 江玉璃怎能明白女儿家体量总会有变化,且人的装扮不同,更是相差巨大。看了几眼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愿意在齐家过,就在齐家过,我不会拆穿你。若是不愿意。”江玉璃看向江闳道:“爹,让她来儿子房里吧,权当是多养个下人。” 江玉枫在后头惊掉了下巴,这小子在胡说八道什么啊。江闳也狐疑的看着江玉璃,这小子,不能是没认出来吧。 “我为什么要做个下人,你不是倾慕于我么”。薛凌顿了一顿,喊:“薛璃”。她一时间也有点愣住了,明明前些日子,薛璃见了自己还跟见了鬼一样,怎么今天都敢说出下人这种话了。这个病秧子疯了不成。 江玉璃一听到她喊“薛璃”。直接上来捂住了她嘴巴。低声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是,那谁告诉你的?叫你来威胁我”?他没喊爹,是因为薛弋寒实在是江府忌讳,平常说话小心翼翼惯了,非是有意。 “啪嗒”一声,江玉璃脸上的白玉面具被薛凌劈成两半,她心头怒火,其实是想把江玉璃劈了。她的阿爹,在这个人嘴里,成了那谁。 江玉璃前些日子偷偷洗了脸,一直没画上去,面具一掉,两张相差无几的脸差点贴在一起。他急退几步,捂着自己的脸道:“你这个疯子,薛家已经完了,你找上门来有什么用?” 江玉枫终于看不下去,把他手扯下来耳语了两句。江玉璃回转身来看着薛凌,瞪大了眼睛再说不出一句话。 薛凌笑兮兮的道:“你继续说。” 月白风清,四个人都站在那,沉默了好一阵。没想到先忍不住的居然是江闳。他非是惧怕薛凌,他怕的是薛家那件陈年旧事。捅出去,江家就全完了,不止江家,江家九族都保不住。 他老了,再不是当年叱咤朝堂的国公。老到被这么一个小姑娘吓到魂不守舍,指着薛凌道:“不是我,不是我江家,是薛弋寒自己要保儿子”。江闳口不择言,一把把江玉璃扯到身前“就是这个儿子,我替他保住了,我江府不欠他,是他自己寻死。” “爹”。江玉枫不知自己爹如何突然这般失控。 江玉璃被推至众人身前,他刚刚,他刚刚听大哥说这个姑娘才是自己大哥,是平城那个十四年的大哥,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大哥,还有点无法接受,现在又被喊了三年的爹当破布一样拉扯。“大哥”。他喃喃了一句,分不清是在喊薛凌还是喊江玉枫。 “那江家欠不欠我?你做局陷害我在先,连手霍家追杀我在后,参我父亲仗势行凶,国公爷,你欠不欠我?”薛凌目光转向江玉璃,补了一句:“薛璃,我被人当狗的时候,你正在做什么美梦?” “是薛弋寒害你,是薛弋寒做了这个局,是你爹要你去死,薛凌,你不该找我江府,你想做什么。现在你亲弟弟也姓江,你想拉着他下地狱不成”。江闳气血上涌,江府完了,他府上的人只怕不是薛凌的对手,今晚若困不住此人,江府彻底完了。他拉着江玉枫咬牙切齿道:“枫儿,你去,你去杀了她,她是假的。她是陷害咱江家的,你去杀了她。” “爹…….”江玉枫扶着江闳,不知这千头万绪从何理起。看着薛凌道:“薛少爷”。他立马又改了口:“薛小姐,当年之事,确实是薛将军与我定下的,我亦不知为何后来……后来”。他实在说不下去。 后来薛弋寒死了,薛府老太太被人逼得上了吊。霍云昇上门逼着他去认人,他怎敢不去。时势逼人,谁也不想。 江玉璃盯着江闳,他整个人都是麻木的。爹刚刚说什么,他说什么。他说亲爹逼着大哥去死,就是为了换自己一条命。这些事好似天方夜谭,怎么能是真的? 薛凌接过江玉枫的话头道“后来,我爹死了,我找不得他,只好先跟你们算算。” 江府(六) 薛凌垂下去的剑,又提了起来。是爹与江家连手做局,自己已经猜到多时了,可江闳情急之下说的那句“是你爹要你去死”却分不出是真是假。 “薛小姐,不是这样,此处不好说话,不如你我换个地方细谈”。江玉枫焦急道,又看向江玉璃:“玉璃,你先扶爹回房,此事我来处理”。他看出薛凌已经怒气冲天。 何人能不怒?自己的爹为了保住另外一个儿子,设计自己去死啊。可这薛弋寒当年究竟是玩的什么花样,突然多出一个儿子不算,现如今又多出一个女儿。 “谈啊,我也有事和江大少爷谈,不过另外两位,也别走。我们一起好好谈谈。” 江玉枫没奈何,扶着江闳先走,又发现江玉璃还傻站着,只能回来扯了一把。四个人一并到了江闳书房坐下。唤下人送了些茶点来,江玉枫仔细查看了一圈四周,才又打开一间密室:“薛小姐请。” 薛凌拎着剑,毫无畏惧的先走了进去。其他三人才依次而入。四人坐定,江玉璃结巴着问:“….你是..你真的是我大哥。” 江玉枫斟了一杯清茶双手递到薛凌面前道:“我亦好奇,薛少爷如何成了薛小姐。今晚登我江府所谓何事?” 薛凌把茶拨到一边未接。又把平意放桌子上道:“薛家从来就没有儿子,我来江府,是拿回我的东西。我薛凌的东西,自己可以不要,但别人不能抢。” “放肆”。江闳将茶盘一把掀翻“就算你真的是薛凌,当年之事说出来,我江家要死,你也要死!” “可当年我死了,你江家没有。如今不该补上吗,国公爷?”薛凌连眼皮子都未跳一下,掀个茶盘算什么本事,她想把整个江府都掀过来 “你..你想怎样”?江闳觉得此人比三年前更为嚣张,此刻女儿装扮还添了几分娇弱。若是个男子,那凌厉眉眼,比薛弋寒更甚三分。 “我说了,我来拿我的东西”。薛凌将平意拿起来猛钉入桌子,扎了个对穿,只剩一截剑柄露在上头,笑的邪佞“薛家的东西都是我的,既然薛家换了你江家,那就把江家给我,是踩是踏,凭我薛凌心意。” 江玉璃被她这个动作吓的一愣,江闳却是喉头鲜血吐了一手,咳的怎么也停不下来。 江玉枫站起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先顾着哪个,左右看了看,还是对薛凌道::“薛小姐,我爹近年身子不好,你让他回去吧,当年的事,我全程参与了,我自当与你说个分明。” 他江闳的身子如何好的起来,与天子斗啊,如何好的起来,他战战兢兢两年余,好不容易从朝堂退了下来。薛弋寒又冒出一个女儿。 人心难测,江闳最开始还对薛家有几分愧疚,时间一长,就只剩下庆幸。死了好,死了,就少一个人知道他江府做过什么。假的,没准哪天就被拆穿,不如做成真的,死一个薛弋寒,换他江府代代平安。 为何他死而不僵,死而不僵! 薛凌手搭在剑柄上防着江玉枫,此人交过手,既然没瘸,武艺肯定没废。剩下俩咳死在场,只怕她这会也很难有一丝触动。 薛凌道:“我对当年之事毫无兴趣,江大少爷说破了天,我今日来,不是为了做第二个薛弋寒。” “你..你……他是我们爹”。江玉璃颤巍巍的张口,他在江家父子面前有点难以启齿,却还是无法接受薛凌对薛弋寒直呼其名。大哥,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是你亲爹,可不太像我爹。”薛凌头都没抬“为了你一条命,他自己要去死不算,还带着我一起死,顺带填上平城三万余将士。算起来,江二少爷这条命,也要还给我”。她愈发狂躁。江闳那句“是薛弋寒要你死”太过刺耳,一坐下来,更是环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是这样,薛将军他….”江玉枫话未说完,薛凌已扼制不住心中魔鬼。仿佛是那年春江寒水一瞬间又灌进了口鼻,鲁文安从自己手上挣脱,丁一的血喷了她满身。 拔起平意一挥,桌子被削掉半个角。薛凌看着这一屋子人道:“我没工夫听你们如何李代桃僵,烦请江夫人择个良辰吉日,三书六礼娶我过门,不然,我要你江家上下,九族难保!” 她有滔天恨意,却眼角带笑,越发娇媚。江闳咳得喘不过气来,手撑着桌子喊江玉枫:“枫儿,你杀了…….她,不要让……她走出这个门,你替爹杀了她。” 九族难保,帝王之语。怪不得薛弋寒要死,这个女儿也该死。薛家该死,西北臣子,竟教出这种大逆不道的后人,焉知他薛弋寒不是在平城做惯了皇帝姿态? “大哥不要……”江玉璃扯着江玉枫。又转头来看薛凌“你…..你快走吧。” 薛凌浑不顾江玉璃此番好意,不屑的看着江闳道:“当年他就是我手下败将,今晚不要真的瘸了才好。可惜江大少爷已有正妻,还好江二少爷人中龙凤,我亦心悦” 三人皆愣在当场,江玉枫原以为薛凌是要自己娶她,没想到居然是江玉璃,也就是……. 看三人一脸震惊的表情,薛凌故作好奇的看着江闳道:“国公爷难道不是打算把江家给二少爷吗,大少爷,可是瘸子啊”。 江闳终于倒了下去,他今晚见到了薛弋寒真正的儿子。是报应,是报应啊! “爹~”江玉璃和江玉枫同时喊道。 薛凌懒得再看,摸索了一下墙壁,按了开关要走。 “你我一母同胞,我怎能…..”。江玉璃在背后喊的焦急,没继续往下说,他怎能娶了自己亲姐姐? “难道你不欢喜?以后我又可以替你去死了。”薛凌回头笑吟吟的问。 是啊,一母同胞,双生龙凤。莫说江玉璃常年戴着个面具,就是不带,自己也能像个十成十。既然如此,何须宋沧在朝堂办事?她薛凌自己站上去足以。本来是打算等齐清猗生了,自己才找上门的。可江家如此迫不及待,她也只好早点让他们享受一下这种喜悦。 至于成婚一事,权当是给江府的礼。他们处心积虑毁了齐三小姐的名节,她还偏偏就要光明正大的找回来。看着江玉璃愕然,薛凌又补了一句: “当然了,也替你活着。” 齐家(一) 江府书房的蜡烛燃了整夜,江闳颓然在椅子上几乎不曾发出过声音。江家祖上,自白丁封荫,到了他这代,十九入殿堂,三朝老臣,先帝肱骨。 今晚,要断了。 江玉枫将当年之事事无巨细跟江玉璃讲了一遍,再三追问薛凌到底是男是女。他当年与薛弋寒连手定下这弥天大谎时,不是没问过若霍家暗中追杀薛凌如何是好。薛弋寒说的是“幼儿娇弱,习不得武实在无奈,大儿自有去处,不牢江少爷挂心” 江玉璃捂着头答不上话,他一生下来,就任人摆布,直到从那一方棺材醒来。今晚又被塞回了那一方棺材,一成不变退回三年之前。 世间再无琉璃郎,有的,是困之一隅的薛璃。 更敲五遍,京城又开始舒展身躯,薛凌回到齐府,和衣而卧。她还能再眯上些时辰,天亮透了再去苏家。 百官相视,笑容不言自喻,这礼部侍郎,可算是上朝了。有人私语“这老脸还能站着,要是我,连夜辞了官,躲那穷乡僻壤再也不出来。” “此话差异,齐大人政事并无疏漏,少不更事,人皆有之”。 “还少不更事呢,人家找上门了,他可是敲锣打鼓的说自己收了个义女。” 魏塱踱着步坐到龙椅上,冠冕垂下的珠帘在眼前摇曳,他从未在大殿之上看清这些群臣的脸,只听得到他们山呼万岁。唯今日,齐世言的面容格外醒目。 这个人,该是自己最后一次见了吧,先帝亲家,太子岳丈。自己还是仁慈了些呢。 “跪~~~~~~~。” “万岁万岁万万岁~~~~”齐世言喊的最为虔诚,座上魏塱其实与先帝音容颇像。他高中状元那年,先帝比这位大不了几岁。朝服龙椅物仍是,天子臣民人俱非。 “众卿家平身。” “齐卿家可好些了,虽朝事繁忙,身子也要紧”。魏塱不问朝事,先关心了一下臣子病体。 “蒙陛下惦记,老臣愧不敢当,已无碍了”。齐世言出列躬身,手上朝板今日有千钧之中。 “那就好,在列诸位,都是我梁砥柱,损之一人,则国不安,则朕不幸矣”。这些话,说的轻车熟路,他已经不是仓皇登基的那个皇子了。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钱银米粮,旱涝盈荒,众臣子交头接耳,或高谈阔论,或不发一言。殿陛之间能有几人尔?与天下万民相比,不过九牛一毛。然而就是这寥寥之数,控制着梁国上下,又受控于座上一人。 外头艳阳高照,终于人声平息, “臣还有本奏”。齐世言越过公卿之首,走到一干人前头,双膝跪地。 “齐卿家这是何意,起来说话”。魏塱语带焦急。 “臣身不正,愧对礼字,今日自请陛下罢去臣礼部侍郎一职,以儆效尤。” “原是如此,爱卿快些起来吧。儿女私事罢了,哪位大人没几桩美谈,便是朕,后宫也是好几位美人,难道齐卿家还要参朕一本不成。”魏塱笑看四周“这要是传出去,还道朕苛责臣子。” “臣夜宿花柳在前,抛妇弃女再后,又为一己名声,欲遮掩此事,幸今日幡然悔悟。如此行径,怎配立于殿前。请陛下恩准”。齐世言放下朝板,将官帽取下来,郑重放在地上,头也磕的“哐当”一声。 四座哗然,礼部侍郎亲生女儿作义女之事,人人鄙夷。但为此事辞官,也就刚才说一嘴。就像皇帝老儿说的,谁家还没点风流韵事。这自己摘了帽子,台阶可彻底下不来了啊。 “齐大人说的好,我还当齐大人这辈子就把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当破布一样藏起来不肯见人呢。回头是岸,也不算太晚”。薛璃貌似自言自语,声音却大的满殿都能听见。 白玉面具下,面容苦不堪言,语气之间却尽是放肆讥讽,他还要继续装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江二少爷。昨晚事已言明,自己,非娶不可。与其让江夫人上门提亲受京中耻笑,不如自己求皇帝赐婚换江府一个安宁。有什么恶名,便让自己一力背了吧。 “江知事,你这,你这…这是金銮殿。你一介后生,怎可对同僚口出妄语”。有人站出来指责。齐世言身为礼部老臣,自然小有知交。 “我就瞧不惯有些人熟读孔孟,却道貌岸然,今日既齐大人请辞,我也请皇上做主,将齐三小姐许我为妻,犁牛之子,驿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荒唐,江知事焉知齐三小姐就愿意嫁与你为妻”?说话的是苏凔。他当然知道齐三小姐就是薛凌,却不知江玉璃与薛凌的关系。唯恐皇帝允了此事,耽误薛凌终身。 亦有旁人低声劝慰薛璃,江闳身退,余荫还在。谁能眼睁睁看着国公之子娶一个烟花之女。 “齐三小姐不愿嫁我,难道愿嫁与你状元郎”薛璃对苏凔的不屑毫无掩饰,又看向魏塱道“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上,既为天下万民之父,当然能替臣做主。若齐三小姐嫌弃在下,臣愿为她终身不娶,天地为鉴”。情动之处,脸上的白玉面具被一把扯下,仿佛这样,方能证明自己内心坦荡。 大多数人早知江府二少爷生来带疾,毁了容颜,连殿试当日,皇帝也许他不摘面具的。今日一看,果然可怖。这齐三小姐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日日去齐府趴门不算,连自己脸都不要了。 丑陋的颜色在脸上肆意勾勒,薛璃浑不在意的直视众人,他,还能在此站多久呢。得快点叫人记住这张脸,记的越牢越好,等那个人上殿的时候,应当再无人去怀疑她面容有鬼。 他没猜错吧,她要替他活着,来这金銮殿上,问魏塱要个公道。 “好,好一句山川其舍诸。朕允了,便替齐卿做回主,将齐府三小姐赐予国公府江玉璃为妻,择日完婚,百年偕老,齐卿家以为如何”。魏塱笑的前俯后仰:“凡能者,不问出身,今日,倒是国公家的公子给朕上了一课。” 他如何能不笑,这齐世言的官,铁定是要丢了,正愁找不到甜枣塞,江玉璃就主动站出来。江闳那匹夫在朝中还大有人在,如果这个儿子与那些老势力划清界限,相当于不费吹灰之力瓦解这一家。还能顺便收割一把几位寒门仕子的好感,不至于让人站到霍准那头去。 这个婚要赐,必须得赐。 “陛下英明~”。皇帝都受教了,还有什么人敢不受教?底下仍旧是那乌压压的一片子,好事者有,叹息者有。霍准摸了摸朝板,这江家,以后不是什么掣肘了,文臣也空缺了一位,不知道自己的人塞哪个上去合适? “臣谢主隆恩~”。薛璃亦上前重跪,又偏脸轻佻的喊了一声齐世言:“岳父大人,小婿有礼了。” 天子再三挽留仍不得,只得憾允齐世言辞官一事。百官齐颂天子大德,不仅不问责,还亲自为齐三小姐正名赐婚。此等荣耀,齐府蓬荜生辉。 齐世言三拜九叩方才起身,转而退出殿外,阳光晃眼,有什么东西自眼眶流出来了。旭日昭昭,他想大呼一句“先帝啊”,却什么也没喊出来,蹒跚下了殿前台阶。 自此,梁无齐世言。 齐家(二) 薛凌刚起不久,赐婚的消息还未传到齐府。懒得看这府里脸色,洗洗便坐到了临江仙。窗外春色大好,惊觉自己竟然有点可惜石亓不在。人天天挂着一张假脸,总是希望有个人能敞开心扉的。 真正的薛凌,这几年,好像也就石亓见过吧。 用了两碟点心,叫了俩马车到苏府。进门撞上苏远蘅,他刚从安城回来不久,两人都笑了笑,擦肩而过。苏夫人捏着团扇摇了出来“怎么是齐三小姐亲自过来了”。她喊的是齐三小姐,不是落儿,也不是薛凌。 薛凌捏了一下手腕,记起自己骂薛璃的话来。“儿臣贼子,三姓家奴”,这可不也是在骂自个儿么。“夫人久不登门,我只能亲自来一趟,不是要站在这外厅叙话吧”。 “落儿说的什么话,快些进屋饮茶,你爱吃的桃花酥啊,常年都备着”。苏夫人语气换的轻车熟路,上来挽住薛凌胳膊,仿佛刚刚那个人不是她。 两人到厅里坐着,苏夫人将一碟点心推至薛凌面前:“要说这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呢,你可尝尝,这是远蘅刚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叫什么旋饼。” 薛凌眼睛亮了一下,这东西平城那一带才有,是用马奶做的,京城确实少见,这苏远蘅是去哪了。拈起一块来吃,味道和记忆中相差无几,一时又多吃了几口。 苏夫人替薛凌斟了一盏茶“慢些吃,喜欢就带些回去,我闻着有股子怪味,咽不下去。” “我要魏塱的消息”。薛凌搁下手上东西,她又不是来拿饼的“夫人与人做生意,难道一直这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落儿说的什么话,这卖米的不开门,你还能去抢不成,今儿苏府只有这一碟子饼,你要就拿去,其他,可是没有了。” “这府里究竟有什么,我清楚的很,苏远蘅是刚从哪回来?去做什么了?夫人不想鱼死网破吧”。薛凌其实不知苏远蘅去做什么了,但这旋饼,是胡人传过来的玩意,就那一带有,别的地方大多吃不惯马奶,也就没人卖了。梁与羯有通商令,这苏家肯定不会撒手,定然是亲自过去了。 她这么说,是想威胁一下苏夫人,别把到手的鸭子弄飞了。这府上见不得光的事多了去了,想抽身就抽身,亏苏姈如这么天真。她都怀疑换了一个人。 “落儿这话的意思,就是非要拉着苏家跟你上同一条船了?这心要是不在一处,谁知道船哪天就自己破个洞呢”。 “我对你上不上船没兴趣,我只要魏塱的消息,他何时知道齐清猗怀孕。陈王府北侧是城郊,我要你拿到消息时,尽快放一只风筝,上画一株红杏即可,不会给苏府带来任何麻烦”。薛凌那几日为着机关一事,彻底查看过齐清猗的房间。 从窗户望出去,是北郊大片天空,只要有风筝飘起,她一定能看见,这个方法也不会引起什么人怀疑,是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苏夫人在小陶炉里生了火,漫不经心的摇着扇子,有些茶,沸水泡不开,得煮上好一会。她已经不想参合陈王府的事了。按底下人消息算,齐清猗的肚子今日该有三个半月了。这薛家养出来的人着实厉害,魏塱眼皮子底下瞒这么久。 摇了半晌道:“这个法子的确可行,但是苏府没什么好处。” “我只知道你不做,肯定有坏处。”薛凌瞧了瞧眼前人,觉得自己拿府上把柄来威胁不太好,干脆站起来附在苏夫人耳边道:“夫人可知,薛弋寒真的有个儿子,这会在金銮殿上。” 苏姈如一愣,看着薛凌道:“此话当真?” “骗你作甚?骗你的话,让齐清猗今日滑胎。”薛凌笑着拿起一块桃花酥,她就喜欢这个糕点,几年未变。薛弋寒确实有个儿子站在金銮殿上,她又没说谎,怕什么。 苏夫人看了好久薛凌,觉得不像是说谎。这事儿就太过令人震惊了,她苏府在京中各行各业都有人,对那些达官贵人自然摸了个门清。但平城太远,她的手伸不过去是一说,伸过去了也捞不着啥好处,何况薛凌是双生子一事如此严密,她如何能知道。可自己当年,自己当年喊薛凌,面前的人确实是答应了的,这学医寒的儿子究竟是谁? “夫人不必妄测,天机算不透,这个消息,你给,还是不给”?薛凌用手托着脸,撒娇般的问。难得看到苏姈如这幅表情,好玩的紧。 苏夫人还是有些不可置信:“那你究竟是谁?” 人人都问这个问题,我究竟是谁?总有一天,天下人都会知道我是谁! 薛凌抖了抖点心碎屑,站起来道:“夫人自己记性不好,我早说薛弋寒只有一个儿子,可惜不是我。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是把夫人每件差事都办的极好,我还得赶回齐府,等人来访。今日就不打搅了,相信夫人,识时务者为俊杰”。 薛凌要走,看着桌上旋饼还有几个,有点不舍,不顾苏夫人脸色,对着门外喊:“给我拿个油纸包来”。带回去给齐清霏尝尝也好。 苏夫人脸一阵白一阵红,最终又恢复如常,养虎为患啊!也不要紧,她苏府最擅长与虎谋皮。“落儿是不同了,怕是这齐府的三小姐做的久了,都忘了自己姓啥。” “怎会?倒是夫人债主当久了,都忘了自己原本是个生意人,和气生财才是正里。” 俩人正说着,苏银飞快的跑进来,看见薛凌也在场,先向苏夫人递了个眼色,苏夫人扬了扬手,表示不必避讳。才对着薛凌道:“恭喜齐三小姐了,当今天子亲自为你跟江府二少爷赐婚,外头都传遍了。” 苏夫人上下打量了几眼薛凌道:“落儿真是好本事,这就攀上国公府了”。又压低了声音道:“不怪最近一批接一批的人来查落儿身世,可都是我苏府帮三小姐瞒下来的,他日得偿所愿,可不要忘了今日之恩。” 薛凌还想着江府哪天才会登齐府的门,听到这个消息也愣了下,这薛璃,居然让魏塱赐婚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薛凌要嫁人了,嫁的是自己亲弟弟,赐婚的是自己杀父仇人,如果不出意外,婚礼当日,霍云昇还得来喝一杯。 这世间之事,还能有什么更新奇的花招她没见过? 齐家(三) “最近有很多人来查我身世?”薛凌没忽略苏夫人刚刚说的话,追问了一句。 “当然了,一批接一批。落儿性子软,若不是我帮着收拾残局呀,哪里还能好好的当齐府三小姐呢,这门亲事,我算不算大功臣”?苏夫人问。魏塱、江家相继调查薛凌身份,自然查到了翠羽楼。虽说梅娘已经死了,但还有大把蛛丝马迹在。 薛凌当时只想忽悠一下齐世言,远没想到今日那么深远。但来查的人一无所获,认定她是雪色的女儿,确实是苏夫人暗中动了手脚。 苏姈如原本不知薛凌要做什么,但齐清猗怀孕了,若薛凌失去齐三小姐这个身份,就不方便在陈王府行事,她自然要帮着瞒一瞒。歪打正着,把江闳和魏塱的人都骗了过去。 原本不打算这么早给薛凌说的,毕竟当初自己也要把陈王府的那坨肉,这会见薛凌攀上了国公府的亲事,苏夫人就迫不及待的邀功。 江国公啊,跟霍准分庭抗礼的人物,能借薛凌搭上,莫说一只风筝,全京城的风筝,她苏府也可以买下来放。 薛凌道:“都是些什么人在查”?齐世言看着不像有这个脑子的人,自己知道的,应该是江府查了,除此之外还有谁会关注她一个义女的身份? “这可就不知了,我苏府力薄,保住落儿已经不易,哪还能知道仇家是谁呢。”苏夫人确实没去管来查的人是谁,官宦之事,知道的越多越危险。这会倒有点后悔了,若是去查出来,自己手上筹码也多一些。 薛凌不知她说话真假,也懒得过问了,得早些回齐府看看,如果皇帝赐婚一事都已经传出来,那齐世言应该也下朝了。她还以为这老家伙要继续躺床上装死。 薛凌这会还不知道齐世言罢官一事,从苏府出来,心情大好。苏夫人已经承诺会第一时间把魏塱的消息给她,江府也指日可待,等她嫁过去,顶替薛璃的身份,就能将江闳的势力收入囊中,对霍家多一份胜算。 先杀了霍云昇,再让齐清猗的儿子杀了魏塱,名正言顺,皆大欢喜。 薛凌提着一包旋饼,兴高采烈的拦马车往齐府。回到时,发现齐府愁云惨淡,家中仆人已有在打包行李的了。匆匆招了绿栀来,才知齐世言自请辞官,魏塱已经准了。 文人清白,最重风骨,薛凌听说过,只是没想到这齐世言拧巴至此,为了这件事官都不做了,不像是连女儿都能不管的人啊。 手上旋饼放也不是,拿也不是。她,其实还蛮喜欢齐家的,所以才非要江府上门提亲,无非也就是想替齐府找回一点面子,别清霏几姐妹真的嫁不出去。 绿栀在一旁也无话可说,小姐明明什么也没做,可现在成了整个齐府的罪人。 两人坐了半晌,薛凌问:“爹爹在哪,我去瞧瞧。” 绿栀担忧道:“回来就把自己关书房里,除了夫人,谁也不见,小姐,您还是别过去吧,免得老爷不喜。” 喜不喜都这么回事了,薛凌不是个不敢承担的,叫绿栀把那口大箱子拖了出来,想着拿苏夫人那方砚去卖个乖。 齐夫人自进来就在哭。埋怨自己当初没听母亲的话,把薛凌赶出去,才给家里招了这么大的祸根。相反的是齐世言似乎气色颇好,字也写的极顺,时不时安慰夫人两句。薛凌敲门时,他正说道:“夫人何须垂泪,今日你我一身轻,家里薄田铺子不缺,人间眷侣,哪里不美”。听外头喊爹的声音,便让齐夫人先回,来给薛凌开了门。 薛凌看着齐夫人从自己身边走过,脸上泪痕还未干,妇以夫为天,齐世言一罢官,她可算是天塌了。没捅自己两剑,估计很大原因是不习武。 齐世言并未看薛凌,只说了一句“你来了”又转回书桌前,语气跟平常相差不大,好像略微带了那么点欣喜。 薛凌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人,官没了,在欣喜什么。“阿爹”。她对这个局面尴尬的很,捏着手上砚台,不知道自己要说点啥。 “你打算何日嫁去江家?” “啊?”薛凌没想到齐世言开口问的是这个,赶紧随口道“此事爹爹做主就是”。想起齐清猗的肚子,没生之前走不得,又补了一句“女儿想晚些好。” “为什么要晚些,还以为你巴不得早些去”。齐世言抬起头来,看着薛凌道“你来齐府,要的可是这个?攀上江国公之子,实属不易了。” 薛凌捏了捏手腕,这齐世言并不像是在讽刺,也不像生气口不择言。他为什么突然变了副面容?以前总是要装装慈父样的。 脑子转了几转,薛凌突然明白了她总觉得齐世言怪怪的地方,有那么一瞬的惊恐。她进齐府,太顺利了。齐世言二十来年官场不倒,怎会被她三言两语就哄骗过去还深信不疑。这个人,一开始就在撒谎! “你知道我不是你女儿”。薛凌一撒手,砚台在地上四分五裂。只要这齐世言有一个字不对,平意立马就要出鞘。 “难道你不知道我知道?”齐世言手腕微顿,继续道:“你是谁都不重要,我亦不关心,现如今,皇上已将你许给江家,你看看缺什么,齐府仍以三小姐的名义给你风光送嫁,你我算是两清。” “原来是你”。薛凌看着齐世言,不是江府,也不是其他人,是这个齐世言自导自演,不惜毁了齐府名节求一个全身而退。她昨夜一心去江府求个痛快,现在才明白主谋居然在这。不由自主的重复了一遍: “原来是你,不是江家。” 齐家(四) 齐世言听少女说的悲愤,觉得奇怪,抬起头来看着薛凌,想不出这姑娘有什么可悲愤的。 烟花之女,怕是从哪听说了一桩陈年旧事,妄图狸猫换进齐府。想要的是什么呢?无非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罢了,他已经一应给了。 况且,借着齐家之事,得蒙皇帝亲口赐婚。嫁的,又是江国公之子为正妻,便是京中官家小姐,也该笑掉了牙,不管自己如何利用这个姑娘,这好处都是能扯平的。 阳光透过窗纱在房里洒了满屋斑驳,一枝新叶影子正投在面前纸张上。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那年先帝驾崩,也是这样好的春色啊。 齐世言思绪飘飞,不在齐府书房,倒是在皇宫内院。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梁先帝指着齐世言哈哈大笑:“你们看,世言醉了。” “臣没醉,臣还能陪陛下再饮几杯。” 他是醉了,不然,怎么一转眼,朱红成素白,笙歌换哀乐? 霍云昇通知百官进殿的时候,只说宫内有异。昨夜酒水作祟,齐世言头还有些隐隐作痛,但还是上了马车。直到奉先殿前看到大红棺椁,方知天子驾崩,皇后自戕。 殿前文臣武将已跪了一片,多的是昨夜共饮同僚。殿外是御林军层层把守,有进无出。有人递过来一身白衣孝服,让他赶紧换上。 齐世言接过衣服,分不清是酒未醒,还是人剧痛,一头栽倒在先帝棺前,半天站不起来。 昨夜他走时,先帝还好好的。“太医,太医,叫太医”。万籁寂静中,他的声音格外刺耳。“先帝怎么了,霍云昇,叫太医”。他一边挣扎,一边颤抖着去推那具棺材,仿佛掀开盖子,里头的人就还能站起来。 霍云昇早就不在场了,他还得一家家的去请人,哪有空闲在这陪一群囹圄之徒叙话? “世言兄,世言兄,陛下已去”。江闳是最早被请来的几位之一,早看出其中蹊跷。国主身逝,竟秘而不宣,又以守灵困住诸多大臣,只怕太子那头,也完了。 齐世言一把握住江闳胳膊:“国公爷,这是怎么了,陛下这是怎么了。” “陛下昨夜饮酒,怕是,世言兄且冷静稍稍,好好送送陛下吧”。江闳低声道,同时不断的给齐世言使眼色,总算把齐世言拖到了一边跪下。 这一跪,就是三日。期间霍云昇再来,有人高呼:“放我出去,我要见太子,你们是受了谁的指使,你们这是谋逆”。话音未落,又站起来好几大臣同呼一词。 困在这的人尚且不知,原太子惊马,一直昏迷未醒。就这还是江玉枫当晚在侧随行,要是不在,有气没气都难说。 血眨眼之间喷了一地,溅了好些到人衣服上。霍云昇未问一句,将站着的人尽数砍倒,一刀致命。刀收入鞘,才道:“帝后灵前喧哗,实为不敬”。他招了招手,进来几个御林卫无声的将尸体拖了下去。“诸位大人放心在此为先帝后守灵,家中老小,自有皇家庇佑,不必挂心”。言罢出了门,那一地腥臭,亦无人未扫。 众人虽偶有对视,却再无人出声。自己受困,妻儿老小亦在别人之手,什么情况,还不明了吗?齐世言解了一件衣服,跪在那拼命擦地上血渍,这是灵堂啊! 三日之后,先帝出殡,新帝已经登基,只等这一干老臣在登基大典上凑个人数。然而,新帝并非原太子,而是六皇子魏塱。 齐世言浑浑噩噩回到齐府,大病一场。他气若游丝,关在书房里数日笔耕不辍,状纸写了改,改了写。他要告,他要告当今天子弑父杀兄,谋朝窜位。 还没写到自己满意之时,岳父定平候找上门来。 齐世言终于丢了笔,强撑着到前厅见客。夫人的父亲轻易不来齐府,来,必是有要事。 到前厅才发现,这定平候,是让人用软轿子抬来的。那副身子,油尽灯枯,只怕没几日好熬了。齐夫人在一边不停的抹泪。 齐世言赶紧上前道:“岳父大人这是何故,若有要事,召小婿过去就行。” “我来…我来…我来瞧瞧你,”定远侯躺在软轿上,无力的挥了挥手“其他人,都下去吧,我想和世言单独聊聊。 下人丫鬟都散了,齐夫人看了两眼,也不舍的回了屋。齐世言跪坐在地上道:“岳父大人有何指教。” “你这..你这倒比我这个糟老头子,还要憔悴些,为的是什么啊”。定平侯苦笑了两声,手伸起来似乎是想摸一下齐世言脸,却又垂了下去。喉咙里一直呼噜个不停,像是有浓痰未咳出,哽在那了。 齐世言垂着脑袋没有答话。他如何能不憔悴? “你不说话,我也猜的着,你......你是个好的,不然,当初我也不会把我的心肝宝贝嫁给你。” “小婿感念岳父大恩。” “可今儿啊,我是来要回我女儿的。”定远侯突然激动异常,想要坐起来,但没那个气力,一下子咳个不停。咳了片刻又道:“您.....齐大人行行好,写一封休书给她,便是我那几个如花似玉的外孙女啊,我......我也一并带走喽。我定平府还养的起几个娇小姐。” “岳父大人这是何意,可是小婿有什么忤逆之处”。齐世言飞快的跪正。 “没有,没有。你是个好的。就因为你是个好的,我怕,你要去尽忠,尽谁的忠?先帝的忠。可这先帝的忠,他不是新帝的忠。世言啊,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老了,是来求你的,求你不要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岳父大人”。齐世言偏了头,他明白了定远侯来意,这几日,自己一直在书房闭门不出,定是夫人托人带信回了娘家。定平府虽早已不过问朝堂,但这么大事,老爷子肯定是门儿清。所以拖着病体来劝自己。 “你......你别讲话..........听我讲,我讲不了几日了。这大梁风调雨顺那么多年,他总得.....下场雹子...。这梁,还是咱的梁。民,还是咱的民。你自科举入仕,当知何为贵,何为轻。”定平候用帕子捂着嘴,不停的喘着粗气。 “新帝.....新帝他......”。齐世言悲从中来,一下子站起来手指着门外,终是没把那句罔顾人伦说出来。先帝社日分明还好好的,怎会突发恶疾,还那么巧就薨在新帝母妃宫里。这还不算,原太子也昏迷不醒。世上事怎么就会那么巧? “新帝如何,我这老头子哪得知”。定平侯往下招了招手,示意齐世言蹲下来,他没什么力气大声说话了。 齐世言依言蹲下,却不再看着定平侯,他总不能与那些乱臣贼子沆瀣一气。 定平侯也不恼,两眼望天,自说自话:“世言啊,你这府上,婆子劳役,不下百余口人性命。清雨和清霏,才十一啊。你这父亲有个万一,叫她们如何自处。你要去,我也拦不住你。你把休书给我儿,这齐府与我定平府一刀两断,就当是你我父子情分一场,他日若我在,定会替你敛了尸骨。” 房里寂静良久,定平侯又问: “齐老夫人,今年。。古稀有三了吧?她那身子,倒比我硬朗。” 齐世言红了双眼:“难道要我眼看奸佞作祟,霍乱超纲?岳父大人也曾为人臣子!” “奸佞作祟,哪来的奸佞,这前太子已醒,亲口称当今陛下为吾皇。世言这么说,要陈王殿下如何自处啊。” “太子醒了”?齐世言有些吃惊,他这几天都在屋里谢绝外人,竟不知此事。 “醒了,醒了。现在是陈王了,清猗,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丫头。世言啊,你可瞧好了,这齐府,陈王府、定平候府都在你一念之间。我是拉着这张老脸来求你,放我女儿一条生路。别落得个要与我一同入土的下场啊。” 那年倒春寒,三月末仍要炭盆备着,天空乌压压好几日,似乎要飞雪。齐世言跌在地上无话可说。上有七十岁老母,下有稚龄女儿。如果自己跳出去,无异于把陈王府也架到火上烤。 “是小婿思虑不周,劳父大人赐教了”。齐世言才看见自个那天回来,朝服都没换,一连穿了这几天。一串朝珠在胸口格外刺眼。他一把扯下来扔出来老远“小婿这就辞官归乡,再不问世事。” 定平候手摆的有气无力:“不可,不可,千万不可。” “岳父还有何事,莫非我走也走不得”。 “你瞧,你瞧我这扳指”。定平候费了老大功夫才把手举起来“我,花大价钱买来的。要有人说…..说看着像赃物,你说,我能怎么着。我要是不带了,别人说我心虚。” 齐世言不知定平侯这是何意,在一边把朝靴也脱了下来扔出老远。定远侯颤抖着把扳指从手指上拔下来,扔地上砸的稀碎,才把齐世言镇住。 “我,只能把它给碎了,以证我清白”!定远侯激动的敲打着软轿边沿:“你齐世言要当玉,可敢指天立誓,不连累一人?若不能,人吶,他偶尔就得当瓦。” 齐世言俯下身子来一片片去将碎玉扳指拾起,恭敬道:“小婿差人送岳父大人回去。” 数日之后,定平候归老。等丧事办完再上朝,他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差错。送无忧往鲜卑,主持新帝登基大典。即便后来无忧身死,胞妹不治。他仍是那个礼部侍郎。 进不得,进是九族死罪。也退不得,退是新帝起疑,他会如同那个扳指一样,被人摔了自证清白。他只能在那个位置苦苦熬了三年,终于熬到薛凌上门。 小厮拿着那块礼字玉佩给他时,他有些欣喜异常,这块玉佩给了谁,自然心中有数。见到之后,有了别的计较。人证物证俱在,好像无可辩驳。可天底下,有哪个父亲,认不出自己亲生女儿的?一日两日认不出,十天半载还能认不出? 他故作认不出,认不出有认不出的好。这些事,早该拆穿了。只是羯族来访,春闱及第,先帝三年,甚至于,清猗怀孕了,他一拖再拖,拖到今日,才终于了结。 不过,正是时候。他齐家需要退,皇帝需要扶持新人,连江家也不知为何掺了一脚,天时地利人和。 从来就不是薛凌需要一个爹,是他齐世言,更需要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儿来授人以柄,给皇帝一个光明正大放他离去的理由。甚至于,出身还不够,这脏水还得再泼多点,隐瞒亲女儿身份,不认当初一夜良宵。 自此,齐府安然落地,未损一丝一毫。定远侯一脉也早就归乡。陈王府,最起码人都还活着。 唯有他齐世言,一具行尸走肉尔。 宋宅(一) 齐世言看着薛凌道:“你又何必在意,找上门来,终不过求个荣华富贵,现已得偿所愿,我又替你寻得一桩好姻缘,你我各取所需,有何不妥?” 薛凌捏着手腕,也已想通个中关窍,她一开始不明白为何齐府身为前太子娘家,能在魏塱手底下安然无恙,原来都是表面风光。这齐世言,分明是早就想退,却唯恐魏塱生疑,苦苦熬了三年,直到自己送上门来为人作嫁。 什么故人之子,什么义女名分,无非是怕妓女那盆脏水还不够泼,故意再添点六亲不认的话题给魏塱抓。倒是自己,以为是狐狸,结果被人当狗了。 半是恶心,半是愤怒,她也不再假以辞色:“齐大人好大的口气,你替我寻的姻缘。既然齐大人想做个明人,那我也不说暗话。烦请让夫人一直病着,她一日未愈,我便一日不嫁” 薛凌本是在想,齐清猗身边离不得人,自己要如何把婚期推晚一些才行,既然这齐世言先不仁,她也无需多义。干脆让齐夫人躺到死好了,这样还能随机应变,什么时候要嫁,什么时候再让她从床上爬起来。 齐世言也听明白了薛凌的意思,这是要自己夫人帮忙拖延婚事了。他所求已到手,巴不得和薛凌早些撇清关系,听薛凌还想留在齐府,语气多有不悦:“你还想留在齐府做什么?” “我不得替你保着外孙么,齐老爷”。薛凌转身将门带的哐当一声,不想再与齐世言争辩,此人面慈心狠,怪不得连自己女儿也不肯保。 出了门,薛凌又记起无忧公主一事来。以魏塱的性子,当初必然试探过齐世言,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操持无忧公主和亲之事,此人一定知道点什么。但现下最要紧的是齐清猗的肚子,暂时分不开身查别的。 想到此处,薛凌转身推开门冲着屋里人道:“齐大人想是渴的厉害,随便什么人递一瓢水,就迫不及待的灌了下去。殊不知,饮鸩止渴,后患更甚”。说罢,门也没关,就走了。 她没工夫跟齐世言纠缠,就决定先吓唬一下,别让这老东西又玩什么手段坏了事。 齐世言听到这话,慢悠悠的走出来掩门。“饮鸩止渴”他想了想刚刚薛凌的神色,觉得有些好笑。 这姑娘难不成还以为有什么能威胁自己的?终不过就是把非自己女儿的事情扯出来罢了。堂堂礼部侍郎给人当便宜爹,只会更惹人笑柄,并不会改变目前什么结果。还是赶紧和江家商量一下婚事,找个最近的良辰吉日打发出去,带上一家老小远归故里,万般皆休。 走出不远,撞上迎面而来的齐清霏,此时,薛凌觉得自己看齐府谁都不喜,闪身避开走的飞快,任凭齐清霏在身后追着喊。这狗地方,多呆一会都烦,不如叫齐清猗早些回陈王府去。 齐清霏追的锲而不舍,和她一道进了门。薛凌进屋就后悔,因为赫然看见齐清蔓在这里哭成一个泪人,齐清雨也呆呆的坐着不说话。 她想转身出门,没奈何齐清霏硬拖着道:“正好,正好,几个姐姐都在这。” 齐清蔓见薛凌来了,一捂脸,哭的更是不能自已,爹爹被罢官,夫家来退亲,她觉得自己都没脸见人了。可惜从小养的恭谨谦顺,这会连句骂人的话也不会。 齐清猗在这一个个哄着,见又来俩头疼的,强颜欢笑道:“落儿也来了,坐了喝喝茶。” “喝什么茶,人家都要嫁到国公府去了,怎么看的上齐府的茶,她一来,大姐姐和五妹妹就偏着她,娘都处处让着她。现在可看出好处了?齐府都毁了干净。”齐清雨没好气的说。 薛凌本没打算坐,奈何她就见不得人冤枉自个儿。这事,咋算也算不到她头上,怎么是个人都扣老大个锅下来。 “怎么毁了个干净,我瞧清雨妹妹好的很。你要是喜欢国公府,我也可以带你一起去啊”。她坐下来,面不改色的倒了杯茶,又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才冲着齐清雨扬眉道。 “落儿~”齐清猗急切的叫了一声..怎么突然就说这么难听的话了。 “带我去做什么,我又没一个出身妓院的娘,不会攀人家小少爷。”齐清雨气的眼泪都在打转。 “四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齐清霏上来拉了一把。 薛凌拿起一个茶壶砸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将在场四人都吓的一抖,她一贯在府里低眉顺眼,谁也没料到这会突然发难。 “你瞎叫什么,若不是你这个礼部侍郎的爹,我怎会有个出身妓院的娘,没准投胎到皇后肚子里,还得被人叫公主呢”。薛凌偏头看向齐清猗:“大姐姐是想什么时候回陈王府,我看这里晦气的很。” “你…你还有脸缠着大姐,你..你.是该早些走…”。齐清雨回过神来,想骂,却发现自己什么下流话也说不出口,在那急的直跺脚。 “快别吵了,落儿先回去歇着吧,我再陪陪母亲,明儿一早回王府。”齐清猗把齐清雨揽在怀里,急忙劝薛凌先走。 薛凌看了看几人,心里头不屑全挂在了脸上。这齐世言也算老谋深算,连自己都骗过去了,怎么生的全是蠢货。 可世上哪有人生来就老谋深算,你当他是个唱戏的,焉知他不是戏中人? 既然明日才回,薛凌觉得下午也犯不着耗在齐府,有些时候不见苏凔了,倒不如去看看,顺便问问今日朝堂是个什么情况。薛璃那个兔子胆居然能请魏塱赐婚了。她还以为要在府里等江夫人来了废一番口舌才行呢。 下午的温度十分舒适,春日太阳不烈,微风拂面,已经能闻到空气里的嫩草气息了。苏凔现在的宅子也好问的很,新科状元府,谁能不知道呢。就有人调笑道:“小姑娘也是上门求状元爷墨宝的?” 薛凌笑着摇了摇头,苏凔那张脸,配着恩科新贵的名头,可不是天天的宾客盈门,没想到,还能有女儿家亲自去就是了。 一路问着,薛凌走的越近,脸色就越不好看。这苏凔现在的宅子,和当年宋柏府邸仅一巷之隔。 只是,昔日丹桂销已尽。 宋宅(二) 就是不知里头住的是哪一家?终归也不会是什么大户吧。这种房子,有点名望的人都忌讳,很大可能,是被什么手艺人低价买下来当作坊了。 薛凌站在门外看了良久,仿佛自己站在平城城墙下。有些事,可望,不可及。 往前走几步到了苏凔现在的宅子门前,扣了几下门,门打开,出来个花白老头。薛凌愣了一愣,还以为这朝廷新贵该是前呼后拥。没想到院里寂如深山,小厮身影都不见。 “姑娘找谁啊,咱大人真不见客”。老头见薛凌一个姑娘家站着,还以为又是那些上门结交的莺莺燕燕,连连摆手赶人。 薛凌笑着躬身道:“烦老伯通传一声,就说齐府三小姐来访,若苏大人不见,那就罢了”。她说完瞅了瞅院门,思量着这老头要是不识好歹,莫怪自己做个梁上君子啊。 不料老头立马换了个脸色,殷勤道:“啊,竟是齐府三小姐,老朽怠慢了,快快快进来说话,我这就去叫少爷,姑娘是贵客,少爷交代过的。” 薛凌又把目光收回来,跟着进了院。她最近名声不好,人人见着鄙夷如蛆虫,今天突然被捧了一把,暗自后悔没带个啥礼物上门,也好孝敬一下这老伯。 进了门,里头的布局看的更通透些,方圆不大,但井井有条,所种植物非松即柏,空气自带一股苦香味。 薛凌初还感叹这文人都一个喜好,这树无花无果的,看不好看,吃又吃不得,浪费水土。多走了几步,反应过来,松柏松柏,正和宋柏。 丹桂销已尽,青松哀更多。 最近的苏凔,在人前也是意气风发的,正如她薛凌白日推陈王,月夜欺国公。在人后,就成了这般处处凄凉。 “齐小姐在这用些茶水,老朽这就去叫少爷,今儿府上也是有客的,少爷下了朝就去陪着了。”老头将薛凌带到厅里,招了个婆子吩咐备些茶水,自己去叫苏凔了。 “老伯不急,若苏大人事多,我候些时间也无妨”。薛凌捡了把椅子坐下来。她是出门躲清闲的,时间耗在哪都是耗,此地好歹称的上幽静。 不料苏凔来的飞快,看见人影了还小跑着。到薛凌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该是我到齐府问候的,可去了好几次,齐大人都多有搪塞,你还好吧。” “我有什么不好”?薛凌看他气还喘不匀,斟了一杯茶推过去。 “这京中人人传的那些事….那些事..虽说不是真的…好歹..好歹于你也是多有冒犯”。苏凔不敢直视薛凌,结结巴巴道。他亦在京中,又与齐大人同朝为官,免不了这些绯闻入耳,纵然知道薛凌身世,但现在总是顶了齐家女的身份,出了这些事,对女子来说,一生堪忧。 偏偏去了好几次,齐府都说三小姐不在府上,无论他怎么求,齐大人也不出面。他又不比江玉璃那个人脸皮厚,自然只能干着急。这会听说薛凌一来,便忙着跑出来问个究竟。 “冒不冒犯的又有什么事,你我还再乎这个不成。何况现在魏塱不是将我赐给江国公那儿子了,喜事一桩。”薛凌端着茶碗,缓缓吹着水上茶叶,不觉自己的动作与苏夫人神行皆似。 苏凔飞快的瞟了一圈四周,这虽是他的宅子,也难保隔墙有耳,焦急道:“怎能直呼天子名讳”。顿了良久见薛凌没答话,也叹了口气,两家的事,外人不知,他还能装作不知不成。 又道:“这怎么能是喜事,你可心悦于江少爷?我与那人有过交集,形骸放浪,实非良配。” 薛凌喝着茶,仍旧懒得答话,她刚刚提了一下江府,实则是想试探一下苏凔对江府的看法。既然口口声声要为宋府翻案,白丁之身入朝堂,总得找俩人来帮忙。当今的金銮殿,江霍黄沈四派分足鼎立,其中霍家明面上是压其他三家一头,但只要他不敢造反逼宫,那也就强不到哪儿去。 毕竟,沈家是魏塱一手扶持起来的,沈家即是天家,黄姓则是魏塱母族。但根据霍云婉给的消息,魏塱与自己的母妃已多有嫌隙,开始对黄氏一族处处掣肘。 这也是人之常情,淑太妃当初能帮自己儿子篡位,明显不是什么寻常妇人,要不是魏塱已经成人,没准能垂帘听政呢?这三年魏塱羽翼成熟,自然不肯受制于母家。 江家却是一开始魏塱留下安抚原先帝老臣同时抗衡霍准的。现在江闳已退,但还有大把党羽仍在,有人转投别家,自然也有人等着江玉璃挑起大梁。 苏凔想站稳,总要找棵树靠着。既然看不上江家,那就要从剩下的里头挑。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不会挑黄家。毕竟淑太妃是个妇人,黄家又没什么人可用,当初还是连手的霍家。 余下的那两家,巧了,都是薛凌想弄死的。她喝到一片茶叶渣滓,在齿间慢慢咀嚼着想,这苏凔,是想去哪家?她想的出神,没注意苏凔还在那一直絮叨。 “齐小姐”?苏凔拿手在薛凌眼前晃了晃。 “啊”?薛凌被打断了思路,才察觉自己呆了好久了。赶紧笑了一下问:“刚刚想事,你说什么?” “我说江家少爷并非良配,可是他当日因清霏一事纠缠于你,用天子名义逼你下嫁”?苏凔这会到直愣愣的看着薛凌。女之耽兮,不可脱也。薛凌是自己救命恩人,只要她有半点不愿,苏凔觉得自己愿意在皇帝面前力争取消这场婚事。 “清霏?”薛凌看着苏凔,眼神有那么一丝调笑意味。她倒不急苏凔说的啥了,反倒对这两个字分外关注。 女儿家的闺名,外男大多不会直呼,何况是苏凔这种繁文缛节养出来的呆子。如今竟当着她面喊的顺口,显然不是第一次叫了。 苏凔“腾”的一下红了脸,他刚刚情急,喊顺了口。现在的薛凌,是清霏的三姐姐,他实在是失礼。 宋宅(三) 个中缘由,也是简单。他去齐府求见薛凌好几次,薛凌本就在陈王府,自然无缘得见。他不解其中缘由,还以为是齐世言担心家丑外扬,语气急躁了些,齐府下人也就不待见了。 闲言碎语传进了齐清霏耳朵里,还以为这个人跟江家那无赖少爷一样上门是为了找自家三姐姐麻烦,再听得他上门,就冲了出来,两人不打不相识。 知好色,则慕少艾,苏凔已快年十七,虽经历过人伦惨剧,却远不如薛凌那般岁月多艰。如今又高中皇榜,宋家一案指日可待。齐家女儿本就粉妆玉琢,齐清霏更是如月如雪,怎不叫人生了寤寐思服之心? 苏凔低声道:“是在下失礼了,不该污了其五小姐清誉”。 薛凌道:“我心悦于江二少爷,你不必担忧此事。倒是,宋家一案,有何想法?” “你心悦于他”?苏凔猛地抬起头,又觉得自己表现太过惊讶,有违礼数,缓了缓脸色道:“你怎会..和江家少爷有交集。 “江家是朝中元老,我嫁过去,查薛家之事也方便的多。”薛凌看着苏凔道,她要试试,此人到底站哪一边。 “原是如此,你何苦拿自己的终身大事玩笑。如今我已在朝,等苏家事一了,陛下必然龙颜大悦,待我搜集一些证据,一定能证明薛宋两家是冤枉的。”苏凔说的义正言辞,他跟薛凌交集的太少了,其实就那一次。以至于,免不了拿薛凌将个普通女儿家对待。 薛凌疑惑道:“苏家事”? 她听的一头雾水,最近泡在陈王府里,顾不上其他。这是错过了多少东西,苏家能有什么事,要拿到朝堂上去说,还能逗得魏塱龙颜大悦? “是啊!”苏凔见薛凌终于对自己的话关注起来,还以为刚刚说的都有用。连忙将自己和苏远蘅的宏图大计说了一遍,借梁羯一事,建商道,行皇商,将天下行当的利润分几层充实国库,又由朝廷行取余补不足之举,此功千秋万代。说完又谈及这段时间上朝,皇帝对自己多有看中,如今已连升两品官阶了。 薛凌猛喝了一大口茶水,怪不得苏夫人想快点从陈王府抽身,合着是直接抱上魏塱的腿了。 魏塱的算盘打的好,武有沈家,文扶苏凔,到时候还有个苏夫人源源不断的给朝廷送钱。 还真是,这样子,宋家一定能翻案。到最后,魏塱免不了要给苏凔三分面子,只要把所有的罪名扣在薛弋寒身上,他宋家就是清白的。 要是这苏凔有点良心,那薛宋都能翻案。毕竟魏塱想要扶持另外的人,一定要找理由弄死霍家,人死的时候,再背点东西更好。 苏凔还兀自口若悬河,薛凌有些不适,她对苏凔这等想法多有不喜,却并未出言打断。不管连手哪家,总是要先获取魏塱信任的,倒不如顺水推舟,先由着苏凔去,顺便把霍云昇弄残,她也乐见其成 等苏凔停下来,薛凌敷衍了一句:“原是如此,甚好。你也不必关注我与江家之事,我自有安排今日先回了罢”。 “齐小姐吃个便饭吧”。苏凔还以为自己说服了薛凌,十分开心。站起来道:“难得今日李兄不当值,去城郊山溪里捕了好些开春鲜鱼,这会该都料理好了,且跟我一道尝尝。” 薛凌觉得自己抖了一下,就是一个很轻微的寒颤。苏凔嘴里的李兄,应该就是李阿牛了。但她还是不死心的追问了一句:“哪个李兄。” “就是阿牛哥,我在京中无甚亲朋,他也孤身一人,权当做个伴了。随我走吧。” 薛凌咬了咬牙,还是跟在了后面。人,总是逃不了的。 “阿牛哥也是个苦出身,他本来是明县渔夫家的儿子,有一年不知为何,村子被野火少了个干净,他恰巧去了镇上卖渔获,才躲过一劫,后来就在镇里混口饭吃。学堂看他勤快,留下来打杂卖卖苦力。我上京赶考,他也跟来了”。苏凔一边走一边跟薛凌念叨,浑然没发觉薛凌脸色越来越差。 她只听到那场野火,哪里来的野火?是她薛凌带去的。 “阿牛哥,鱼汤好了没”。苏凔还没走进亭子里,就大声喊。他在明县时,苏夫人在他学业上花费毫不含糊,其他却一概不管。容身的那家人穷苦异常,故而日日粗茶淡饭,过的百般艰辛。 好在认识了这李阿牛,才稍微改善了一下,碗里能添点河鲜山珍。且李阿牛煮鱼的本事当真一绝,不管是胳膊长的青鱼,还是手指大小的白鲫,都料理的恰到好处,他现在仍好这一口。 “好了好了,就等你回”。李阿牛本在椅子上半躺着,听到人声站起来,才看见苏凔身侧还跟着姑娘,便笑着点了一下头。挠了挠脑袋,这个姑娘,有那么一丁点脸熟,不过也好像从未见过。 “齐三小姐,你见过一面的”。苏凔介绍了一下薛凌。他说的见过是指在苏府,却不知那次李阿牛并未看见薛凌正脸。 李阿牛却听岔了,以为是苏凔曾经带自己见过,但自个忘了,怪不得面熟又想不起来。赶紧道:“早说有客人,也多备几个菜。” 苏凔:“无妨,齐小姐不是外人,坐吧。” 薛凌也点了点头道:“阿牛哥”。然后自顾着坐了下来。李阿牛似乎没认出她,这样极好。她内心在慌,此生都没这么慌过,比那年推了薛璃还慌。 桌子上小火炉还燃的旺旺的,一锅鱼汤色白如奶。李阿牛连锅子端下来道:“快趁热盛来喝”。自己又收拾了笼屉放上去才坐下来。 苏凔已经装好了三碗鱼汤,先递了一碗到薛凌面前。指着桌子上野菜道:“你也尝尝这个,鲜的很。” “对对对,齐小姐尝尝,你们官家小姐,估计没吃过这些下贱玩意儿,我跑了十来里地,就挖出这么一小碟来,可是不容易”。李阿牛也捧起了碗。城里守卫,一月也就俩日不当值,其他时候不在城楼上喝风,就是满大街的转悠吃尘,他也好些日子没吃顿好饭了。 苏凔道:“阿牛哥说话豪放,齐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李阿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对对对,我是个粗人,跟了啊凔这么久,就学不会那些道道。” “怎会”。薛凌拿起筷子夹了一些放进嘴里。她怎么没吃过?这碟菜,和她在李阿牛家里吃的一模一样。那时李阿牛还是个拘谨少年,捧着一把草根喊“妹妹”,今日已经是这样洒脱的大人了。 她竟然觉得,有那么一丁点像鲁文安。 宋宅(四) 李阿牛和苏凔谈及一些陈年趣事,薛凌插不上嘴,又对李阿牛有些慌乱之感,便埋着头在那认真喝鱼汤。 确实鲜,处理得当,半点腥味也无。一勺接一勺,碗很快就见了底。苏凔见她喜欢,伸手来接:“齐小姐喜欢,我再替你盛些。” 李阿牛道:“稍后再饮罢,锅子里还有两碟鱼腩,汤水喝多了吃不下”。听他如此说,苏凔便笑着将薛凌的碗放回桌子上道:“那也好,汤在一旁煨着也不会凉,我们且闲聊一会。” “差不多好了,久蒸失了鲜味”。李阿牛说着站起来,将笼屉揭开。拿帕子垫着,果真是两碟上好的鱼腩。 “快尝尝,快尝尝。这山里鱼都没人吃,都不知道长了几年,可是肥的慌”。李阿牛擦了擦手,又推过来一小蝶墨绿色的酱料道:“这是野韭菜,辛味重,不知道齐小姐喜不喜。” “喜的,我习武,嗓子粗惯了”。薛凌剥下一丝鱼肉,看着李阿牛道。 果真富贵使人改,当日渔村的那半碗蒸鱼腩,也就是鱼身上随手切下来的一段肉,今日这碟却是去皮去背,只留了一块玉样色泽的鱼中腹部。五六斤的大鱼,该就得了这两块吧。 “你竟然习武?从哪里学的,能不能也带我学学”。李阿牛瞧着薛凌,眼里有了光。 家中横祸之后,他便到镇上寻口饭吃。虽无一技傍身,好在一身力气花不完,跟着镇上一些苦力做些杂活,勉强混个温饱。某日,明县学堂新修瓦舍,需要大量的沙石木料,他跑的勤快,就结识了书院的夫子。见他人老实又不怕累,出面为其谋了个后院营生,总算过上了三餐稳定的生活。 再后来,认识了苏凔,两人同病相怜,自然走的更近了些。苏凔的眼界见识,远非那个偏远小镇的人能比,加之又有苏夫人安排的人刻意教导,更加显得出类拔萃。李阿牛与苏凔呆的时间长了,也生出一些男儿当立的志向来。但他已经过了文学启蒙阶段了,也不好这个。干脆就跟人学些射御之道,希望有一天能凭一身武艺吃饭。 既是偷师,就无人指导,平日也只能和苏凔过过手,在明县那地也算能抓贼拿匪了。到了京城,怕是上街卖艺都没几个人看。他又不太想事事麻烦自己的兄弟苏凔,最近正愁这个,此时听薛凌一说,就十分心动。 倒叫苏凔有些尴尬,他知薛凌刚刚可能只是随口一说,毕竟薛凌是薛家养起来的,莫说薛家不在了,便是在,也不好应下生人来。这个阿牛哥啥都好,但性子也太直了些。 苏凔道:“齐小姐是姑娘家,怎适合带你拜师,李大哥早说,我替你寻几个好的师傅来。” 李阿牛话说完也觉得自己有点唐突,挠了挠脑袋道:“说的也是,我就是愁自己身手不好,不知道啥时候才有出头之日。” “不妨事”。薛凌搁了筷子道:“可惜我师傅不在了,但家中有些藏书,就是不知道阿牛哥你惯用刀还是剑?我替你寻些来。攻不过剑走偏锋,守不过熟能生巧,自己多练,也是行的。” “当真,那可真是好,你一点不像他们说的…”。 苏凔使了一下眼色,李阿牛赶紧住了嘴,讨好的把两碟鱼腩都推道薛凌面前,陪着笑道:“齐小姐多吃点,我用刀,剑轻的很,使不上力。” 他们说的,他们能说什么呢?是苏凔多心了,薛凌根本不关注这个,这会反倒起了别的私心。眼神飘忽了一下,装作沉思了片刻道:“有重剑的,因我善剑,故而藏书多为剑谱”。她看出李阿牛身子颇壮,使惯了力气,必然能扛得起重剑。 “不妨事不妨事,你且拿来我看看”。 “好啊,过几日我差人送到这里来”。 “快些吃吧,鱼凉了”。苏凔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岔开, “对对对,快些吃,齐小姐要是喜欢,可要常来。我没别的手艺,就这捕鱼的本事,不是吹牛,全京城也找不出几个比我厉害的,你是没见过,我家那条江,一眼望不到对岸,我会爬了就跟着老爹上船。。。”李阿牛惦记着剑谱,生怕薛凌走了就一去不回头,挖空心思的攀谈着这位新认识的小姐。 苏凔在旁时不时在旁接两句嘴,说到动情处哈哈大笑。大抵所有受过的苦,在你吃甜的时候,都成了所谓的回忆。 薛凌坐那不以为意,却时不时的露个笑容附和。看着天色渐晚,方说自己要告辞。李阿牛和苏凔一道送她出了门。 李阿牛拍着胸脯道:“要不是啊凔说顾忌齐小姐名声,我定要亲自送你回府的,瞧瞧哪个不长眼的嚼舌根,嘴给他卸下来。” 薛凌弯腰施了一礼:“多谢阿牛哥好意”。她转身要走,没出几步,和迎面而来的苏远蘅一行人撞个正着。薛凌斜着眼盯了一眼,她刚刚已经在苏凔那听说了苏家的打算,也就懒得问来这做什么了。反正俩人熟悉,招呼都没打,继续自走自路。 苏远蘅也习惯了,大家相处那么久,什么性格彼此了若指掌。倒是最近他经常来苏凔这,第一次看见薛凌来,想着自己得去探探俩人关系如何。 毕竟苏凔现在是苏家重要的棋子,但这人当年却是薛凌捞出来的。万一俩人才是一条船上的,薛凌又不受苏家控制,实在是很难办。 所以这一天天的,做啥事都不容易。 薛凌走出老远,又退了几步,想回头看看跟着苏远蘅的那俩个人。但三人已经进去好久了,她啥也没瞧见。站着思索了片刻,她确实是见过那个人,但具体有什么印象,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 纠结了一会,赶忙走了,她手头哪有什么狗屁剑谱,都是刚刚忽悠李阿牛的。还好这东西也容易找,不知道苏凔怎么没找给他,可能是文人求个六艺已是登峰造极,不再关注其他的。就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苏夫人当初还敢夸文武都不曾落下,真是脸大。 薛凌直直往京中最好的武器铺子去,那里总能淘到不少东西,她还打算选柄好剑给李阿牛。一来,寥做补偿。二来,既然此人入了御林军,又有往上爬的心思,她就打定主意要推一把,迟早用的上。 毕竟,渔村起火一事,她薛凌是祸端,但要说祸首,该是霍家才对。 宋宅(五) 店里伙计一向好眼色,见薛凌衣饰华贵,又独自一人,立马就迎了上来。在他们眼里,这种刁蛮小姐大多不识货,出手又阔绰,哄好了,一笔生意能抵寻常十笔的。 伙计道:“哟,小姐是想买些什么,送人还是自用啊,咱这没一件是差的,您看上哪样,动动手指,小的立马给您试了看。” 薛凌笑了笑,没答话,自顾着往二楼走,她是来过一次的,那把轻鸿就是在这选的,所以知道一楼都是些普通货色。 走到楼梯口,看见柜台上搁着四五柄短剑,显然是新到的,还没分类,又停了下来。上前拿起一把,“唰”一下抽出来,剑光凛冽,晃的人眼下意识眯了一下。 伙计急忙上来道“诶,小姐小心,若要试剑,小店有武师代劳,您可千万别伤着自个儿。” 薛凌挽了个小小的剑花,轻重也还顺手,虽不如平意,但称的上精细了。将剑归还于鞘内,对着伙计道:“不必试了,我喜欢这把,你替我包起来”。她惦记着齐清霏的剑没了,不如找把好的来送,也缓缓今日齐府紧张气氛。 “诶,小姐您请好呢,可还需要些别的什么物事,小店一应不缺啊”。伙计接过剑,笑的如同弥勒再世。短剑不善攻,又少有人拿来做配饰之用,本就难有人买,今儿新货还没摆出去,就来了个连价都不问的主儿,看着薛凌似乎还有逛逛,寸步不离的跟着。 薛凌在二楼转了一圈,这里的东西的确有不少非凡之作,但并没有她想要的重剑。只得开口问伙计:“店里可有重剑,这些都太过轻灵,善巧不善力,怕我那位伯父不喜。” “重剑”?伙计脸上闪过一丝迷茫,京中能习武之人大多家中富贵,少有蛮夫。能讨巧,谁愿意去多花气力呢。所以铺子里当然是跟着主顾心思走,这重剑还真是少有卖的,也没听说哪位爷有这爱好啊。 薛凌看伙计神色,想是此物难寻,道:“可是没有?伯父生辰,千金亦求得”。先留句话在这,今日没有,过几日再来,肯定就会有了。 “千金亦求得”,伙计一听这话,立马激灵过来,连声道:“有有有,咱这要没有的东西,那您就是翻遍京城也翻不出来了。小姐您喝口茶,我这就去给你叫掌柜的”。 “你去吧,我且自个儿再挑挑”。薛凌转着身子去看其他的兵器,她在平城时跟一堆人交过手,自然对架子上的兵器大多熟悉,物虽不是,但到底相似,人没了,就彻底没了。 “来了来了,小姐,掌柜的来了”。伙计在前头跑的情急,生怕这位久等。 薛凌转身瞧,掌柜的还有好几步楼梯没爬呢。二楼多是名家,价格也高,少有人来,这会就她一人而已。伙计声音就格外清晰,在房间打了好几个转还有飘飘渺渺的余音。 掌柜倒走的不疾不徐,到薛凌面前恭敬施了一礼:“可是小姐要看重剑,不知小姐怎么称呼。” “你开的是兵器行当,又不是当铺银庄,还要问我从哪来的不成”。薛凌靠在架子上,对这话避而不答。她想着若说是姓齐,没准这掌柜也是个俗人,不卖了也未可知。 “不敢不敢,在下好奇尔,京中善使重剑者少,本铺好些年头没人问起这个了。小姐既介怀,是在下唐突了。” 掌柜的看着也不过三十左右,话到说的滴水不漏。薛凌拿手指挽了一下胸前发丝,笑着道:“那究竟有还是没有?” 掌柜道:“有是有的,在库子里有好几柄,基本没见过天日,本铺也不特意采买重剑,大多是各地收上来的无主之物,看材质尚可,权当备用。若小姐当真想看看,随在下到茶室稍后,我已经命人去取了”。 伙计在一旁附和:“对对对,小姐您刚刚选的短剑也替您包好了。” 薛凌看了看周围道:“那走吧。” 茶水沸了两三遍,俩伙计才抱着剑来,是有四五柄。薛凌虽自幼跟着鲁文安,到底不是自用的东西,分不太出好坏。连拆了两个布包,觉得好像看上去差不多,想着要不干脆一起拿下递到苏府去算了。 而今她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银子,但从魏忠那讹的,就不是小数。日常出门,荷包里放着几大张银票,碎银子还少见了。 掌柜的看出了薛凌疑惑,他听说这姑娘来了直走二楼,那把短剑也选的中规中矩,还以为是个内行。自古名剑配英雄,他亲自来,是有心结交。 这会一看,合着是个半瓶水。既然来的人不识货,随便指一把打发一下就行了。这些重剑虽少有人买,他铺子也不是什么破烂都会收着的,并不会折了店里名声。 掌柜道:“小姐可是拿不定主意,您拆的第一把就不错,精铁锻造,足重二十,剑厚而刃薄。” 薛凌听他如此说,又拿起第一把在手里瞧了瞧,却并未下定心思。刚刚饮茶的功夫里,这掌柜的旁敲侧击,多番试探,为人圆滑无比。推荐的东西,未必有那么可靠。 她又放回桌子上,一口气把剩下的三柄剑袋子系绳全部解开了道:“掌柜说的有理,不过来都来了,当然要全部看过才行。 “快给小姐搭把手”。掌柜的被驳,也没改神色,对着伙计吩咐道。看就看吧,卖哪柄都是卖,多耗片刻时间而已,等会将价提上一倍就是了。 五柄剑尽数摆在了桌子上,伙计在一旁兴致盎然的喋喋不休,把薛凌那位伯父夸的力拔山兮,举世无双。 而薛凌已经红了眼眶,她看到了鲁文安的剑。 宋宅(六) 她从未用过,但摸了不下千万次,青铜剑身,重十五,于常人沉,于鲁文安轻,力巧尽占。剑柄丝线是她亲自一圈一圈缠上去的,选最喜欢的月牙色,又拿沙棘的汁子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安字。丝线浸了汗水容易脏,十天半月鲁文安要闹着要她拆了重新缠一次。有时候兴高采烈,有时候她又极不耐烦。但回京之前,她是缠过一次的。 这会丝线已经看不出原来色泽了,那个安字更是早无踪影,剑身也不复昔日亮光。不知是经历了什么,又在地下埋了多久。 掌柜坐在薛凌对面,看她神色不对,一挥手止住了伙计话语,道:“你先下去吧,这里有我。” “啊”?伙计迟疑了一下,这不是店里规矩。毕竟走了,就不知道这生意啥价,也就不知道自己的赏钱怎么算了。不过,他也马上看到了薛凌眼睛,急忙退了出去。 茶室只余掌柜的和薛凌二人,不等掌柜的问,薛凌站起,一拍桌面,五柄剑皆被震到空中,她伸手接住了鲁文安那一柄。 正如铺子里想的那样,少有人肯吃苦去练力气,都是以灵巧取胜,她也难例外,拿着这柄剑,废力了些。但到底以前和鲁文安交手较多,知道其中关窍,舞起来辛苦,也没到不能支撑。 少女春衫单薄,身姿灵秀,与那柄重剑极不相配,一招一式却恰到好处,刚而不失其柔意,仿佛能劈开五岳三山,也能挑的住空气中氤氲茶香。 掌柜的端起茶碗,没有喊停,他过去所见万种风光,都不及这一刻眼底衣裙。 直至薛凌将剑尖凑到他眼前,他仍脸带笑意,看的出神,顿了一顿才将剑拨开,拍起了手道:“小店好久不见这般身手。” 薛凌将剑放回桌子上,刚平复了一下心绪,这会不在那么激动。端起茶饮了一口,看着掌柜道:“见笑了,这是故人之物,不知掌柜何处觅得,开个价吧。” 掌柜道:“既是故人之物,今朝物归原主,小姐取去无妨。要说这来历,在下还真是答不上来,陶记铸铁,也收铁,在梁上下都有分号。多有人拿些兵器来典当,只要成色不错,铺子里都收,想来,这柄也是如此。” 薛凌又摸了摸剑,这是鲁文安常年不离身的东西。“无主之物”,那就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荷包摸出来整个丢到桌子上道:“我就要这柄了,这里的钱肯定够,你铺子里可有剑谱之类的东西再一并替我寻些来吧。” “有有,您稍后”。掌柜的走到门口,唤来伙计交代了一声。一会就捧来一摞,还有一本单独拿着。 “您瞧瞧,看上哪本,送您了,不必添钱”。掌柜把册子悉数推到薛凌面前,格外摸了一下那本。 “既如此,索性全给我了吧”。薛凌正把剑拿袋子裹起来,没注意到掌柜小动作,非是她狮子大开口,而是钱包有多少钱,她总是有数的。买两柄剑绰绰有余,若不是鲁文安的剑,她没准一半都给不到。 “是是是,您不翻翻?”掌柜的颇有些失望。 “不用了。” “那我叫人包起来,送到小姐府上”?掌柜的有些不死心,这个姑娘不过十七八,说话却滴水不漏,他套了七八回,仍是没问出是哪家的小姐。 薛凌已经收拾好了剑,将袋子背在身上道:“不必,我拎着走就行”。掌柜的打什么算盘,她焉能不知?莫说本就不打算透露身份,这会买的东西更加不想外漏。于是又加了一句:“掌柜的该知,话多的人,没什么好结果。” 掌柜挑了门帘道:“是是是,既然同在京中,以后就是朋友了,在下是想着上了什么好货先紧着小姐看看”。他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随口编了个理由,薛凌也不继续追问。二人下了楼,短剑和书早已装好,她拎着出了店门。 掌柜的在后头一直看着她消失在街角才回身。兵器铺本就少女主顾,何况,是这么个主顾。 宋府的门又被扣响,还是那老头来开的门。不等他开口,薛凌先赔笑道:“打扰老伯啦,刚落下东西,特意又来一趟,可要通传一声?” “不用不用,齐小姐自进来寻了少爷就是,老头子是看着那些闲人的。” 薛凌便跟着去找苏凔,既然今日李阿牛不当值,说不准还没走。她本是要叫铺子的人递到状元府里来的。后头不想多生枝节,又存了一点私心。 她舍不得那把剑再被别人碰,定要自己一路护着亲自交到李阿牛手里才行。剑有些锈了,还要好好打磨一番。丝线也得换了,重新缠一遍。这些都得好好交代一下,还要李阿牛加紧练习才行。 “给我的”?李阿牛接过剑袋子有些不可置信。薛凌去而复返,刚他还以为找苏凔有什么要紧事,没想到是专门给自己送剑来的。自己与这个齐小姐不过两面之缘,何故如此。 “是啊,是啊,你拆开来瞧瞧喜不喜欢”。薛凌语气里尽是雀跃,眼睛也亮晶晶的看着李阿牛,十分期待。看的苏凔都有些不明所以,这也有些太热情了。一旁苏远蘅还没走,只是没凑过来,远远瞧着,也觉得薛凌这样真是少见。 他二人都误以为薛凌是对着李阿牛,焉知薛凌想的都是,她鲁伯伯的剑,又要重见天日了。就好像下一刻,鲁文安能拍着她脑袋喊“崽子”一样。 好在李阿牛并未看到薛凌期待眼神,没惹出什么误会,他正全心解袋子。重剑无鞘,缓缓将布囊退下,那柄青铜剑渐渐露出全貌。 李阿牛右手握住剑柄,将剑身平摊道左手掌心。他自学武用的就是刀,御林卫也是佩刀,这会却觉得自己错的离谱,他该适合用剑才对。就是眼前这柄,仿佛为自己量身打造,长短合人心意,轻重恰如其分,没有半点不称手。连剑身上那些斑驳锈粒都无法给人带来一丝一毫的不适之感。 薛凌问:“你可喜欢?” “喜欢,我喜欢,齐小姐你哪寻来的”。李阿牛看着剑,眼珠子都不转,只顾着点头。 “你喜欢就好”。薛凌笑着低了头,露出三分女儿羞涩来。她寻得一件旧物,又补了新人一份亏欠。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那些失去的,会像这柄剑一样样找回来,而李家渔村一事,她也能还清。 运筹(一) 薛凌又把手上包袱递过去道:“里头都是剑谱,虽说勤学苦练,但有门道可入,总是快些。” 李阿牛仍不肯丢了剑,一手拎着,一手接过包袱对着薛凌连连道谢。他初来京中之时,毫无根基,入御林军里受尽白眼。后来苏凔高中,有人知道了他和状元的关系,才收敛了些。难得有个姑娘对自己这样看重,既惶恐又感动。 薛凌道:“阿牛哥不必如此,你且练着,多与人交手找找感觉,自有所成,你且寻块石头来,我帮你打磨一下,这剑有些年头了。” 李阿牛听她如此说,赶忙找了块青石料。薛凌蹲下身子,磨的格外用心。不一会,剑身恢复光亮,俩人都看的喜不自胜。 薛凌是为着鲁文安,可惜为陌生男子缠剑太愉悦了些,不然她还能把剑柄丝线也换换。 李阿牛却是越发觉得此剑不凡,定能助他平步青云。 这一折腾,已经天光散尽了,薛凌没多做寒暄,婉拒了苏李二人送她的好意,自己往门外走。视线所及,看到苏远蘅仍立在远处,却没见到那会跟着他的两个人。 她到底也没多想,脚下步子未停。齐家里脸色本就难看,回的晚了更难看,虽没多在意,顾忌点总好过与人费唇舌。故而到了齐府门都懒得走了,直接翻墙进了院里。 难得今日没人在她房里坐着,在手上转了转买给齐清霏的剑,唤了一声绿栀。 绿栀跟见鬼了一样跑进来:“小姐…你什么时候回的,我一直在外面都没瞧见你。” 薛凌将剑递给她道:“你把这个给五小姐送去,就说锋利的很,要小心些,不要胡来。” “小姐,你讨好五小姐有什么用,这府上她又说不上话”。绿栀嘟囔着没动,她以为薛凌是觉得自个儿在齐府无法立足了,想让齐清霏帮忙说两句好话。 “你去吧,回来收拾些薄的衣衫,明儿回陈王府”。薛凌将剑塞到绿栀手里,不再多做解释。独自走进里屋,仰面倒在了床上。她鲁伯伯的剑啊!剑回来了呢,人去哪了呢? 容易沉溺于回忆里的人,要么是回忆不怎么美好,要么就是现在不怎么美好。很明显,薛凌两样都占齐了。故而一思量,情绪就控制不住,翻身坐起愣了一会,又坐到了书桌前。好久没拿笔,砚台里墨干了又起了裂纹,到桌上取了些温热茶水泡了好一会才化开。 好在她不拘这些,取支笔随便蘸了蘸,若有所思的描着那些百家姓。唯有这些横平竖直,才能缓一些心中躁郁。 描了一会,绿栀在外头叫着:“小姐,大小姐过来了。” 薛凌顿了一下,她还以为齐清霏会更过来,不知这齐清猗找来何事。桌上都是废纸,她将笔顺手一丢,走到外屋坐下看着齐清猗。 绿栀识趣的退了出去,齐清猗施施然过来坐下,先摸了一把小腹,才缓缓道:“下午爹爹叫我过去,有心将你的婚事交由陈王府做主,他跟娘亲打算带着几个妹妹回祖籍地颐养天年了”。 一边说着,齐清猗就红了眼眶,死死的捏着手里帕子,不敢看薛凌。 薛凌嗤笑了一声,这齐世言真是比兔子还溜得的快,这意思,就是任陈王府自生自灭,任她薛凌是死是活了。 “三妹妹….”。齐清猗凄楚的喊了一声。三妹妹冰雪聪明,无须多言。何况,多言又有何用,总不能留着一家人在这担惊受怕吧。 “我的婚事,自该我去与爹爹说道说道,你先回去收拾东西,明儿一早回王府”。薛凌不管齐清猗还坐在那,自己先起身往外走,甚至都懒得喊一声大姐姐了。 这齐世言想一走了之,哪有那么轻易的事儿。本来她还没想到这层,这会倒是被提醒了一下。若自己和陈王府牵连太深,最后嫁入江家,也必定惹魏塱生疑,得想个法子才行。虽一时半会没有好的计较,但这齐世言是决计不能走的。 齐世言仍旧雷打不动的在书房呆着,不同的就是今天门直接被人推开了。薛凌一脸讥笑的走到他面前,将桌上纸张砚台一手拂了个干净。 “你…你…”齐世言握着笔杆子,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他是个文官,先和皇帝做了连襟,后头又成了亲家,在外是半个皇家,在内是堂正老爷,哪有人能当面给他难堪的。 薛凌跃起,坐到了桌子上,悠然晃着一条腿道:“我怎样?我来劝齐大人死了心,你三年前没跑掉,这会想跑去哪?” “你..你..你想做什么。”齐世言倒退一步,离薛凌远了些。他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威压,可坐着的人,分明就是那晚楚楚可怜的无依孤女啊。 平意自袖中滑出半尺,薛凌扬了扬手,刚好让齐世言看到那半截利刃。而后凑近了问:“齐大人,无忧公主因何而死?” 齐世言没能站住,坐在了身后椅子上。这才刚三月下旬啊,他额头怎么一瞬间就爬满了汗? 甚至忘了自己前些日子还当着面前人的爹,不自觉就顺着薛凌话答:“是薛..薛..薛宋.”。他要说是薛宋两家连手造反,破梁胡姻亲,脑子里却是妹妹断肠声竭“大哥,我求求你..你救救无忧…你救救无忧…无忧回不来了。” “你荒唐,我天朝上国,她多的是机会回来省亲,怎就回不来了?公主和亲,历代都有,不要妇人之见。” “大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才十六”。齐妃看了看四周,低声啜泣道:“大哥,云婉告诉我,无忧是去死的。她不会骗我,我求求你,你救救无忧。” “休得胡言”。霍云婉是什么人,能告诉自己妹妹这些。 几日之后,无忧死国,魏塱亲求齐世言安抚齐妃。数月之后,齐妃病逝。 齐世言绊着嘴唇,半天才把那句“是薛宋二人造反”说完整。他知的是,自己妹妹说无忧要死。不知的是,那时霍云婉还对魏塱有几分真心,故意告诉齐妃想试探一下齐世言。 明显,他通过了,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是通过了,靠着自己妹妹和外甥女两条命,又苟活了三年。 运筹(二) 薛凌将平意整个滑了出来,用手指去摸索剑身,道:“齐大人想清楚些再回答,我说过的,你在饮鸩止渴,小心此时毒发身亡”。她不可能这会杀了齐世言,但吓唬一下颇好。 齐世言确实有些惊恐,他倒不是惊恐薛凌手中的剑,惊恐的是心头压着的石头被人一把掀开,露出恶臭腐肉来,这种惊恐比朝堂之上朝不保夕还要令人无法忍受。他吞着口水道:“你是谁…为什么问这些?” 薛凌紧盯着齐世言,好久才开口问道:“那齐大人究竟是知与不知”?这是她学来的拷问手段,沉默能让人更加恐惧。 齐世言还在强撑,手扶着桌沿,像是要把木板捏碎。嘴里一直重复:“不知,我不知,我一概不知。” 薛凌便轻巧跳下了桌子,沿着屋子边缘一边走一边看外头情况。她不放心魏塱,怕有人进到这齐府探情况。齐世言也没喊她,一直坐那静静看着。 查探了一番,起码这屋子四周是干净的。她小心谨慎是没错,只是没想到这次齐世言罢官是魏塱顺水推舟,所以根本没起疑。 回到书桌前,薛凌小声道:“齐大人哪也不要去,让夫人好好病着,我给你保外孙,你保着我。” 齐世言已经回了神,只是语气无力:“你到底是谁,与我齐世言有何过节,要与我一家老小为难?” 薛凌笑的有点调皮,从旁边笔架捡了支小号狼毫,就着砚台里墨,“费廉岑薛”四个字一气呵成。 真是好墨,她拿起来吹了吹,放的离齐世言近些,手指在那个薛字上轻点道:“多谢阿爹送的那一摞子百家姓,你看这个薛字描的好不好?” “你.你”。齐世言说不出话。若薛凌刚刚未问无忧公主一事,他未必能想出薛凌在说什么,可这会,他是不敢去想。 薛凌将纸拿起来揉成团,丢旁边废画筐子里。低声道:“若让魏塱知道你齐家收留的是薛弋寒的儿子,还堂而皇之安个义女身份,恐齐大人死无全尸。那如花似玉的几个小姐,不知要沦落哪家为妓为娼,满足你家有个娼妓之女的心愿。” 她话说得难听,固然有恐吓齐世言的心思,更多的,是断定这老贼参与了无忧公主一事,陷害薛家。“所以,你好好在京中呆着,我叫你往东,千万不要往西。便是这会去找人告密,我死之前,肯定是你齐家满门先下地狱”。薛凌笑语盈盈,倒真像是和自己阿爹撒娇。说完也不管齐世言反应,拨弄着腕间珠串往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道:“江府的人上门,阿爹莫忘了,夫人一日不愈,我便一日不嫁。” 齐夫人哪还有什么病?这几日齐世言日日陪着,早就心花怒放了,刚薛凌过来,还看她提了鲜花匆匆往佛堂走。 齐世言病了是真的,从薛凌写下那一个薛字开始,他霎时病入膏肓,此刻瘫在椅子上,如一摊烂泥。 饮鸩止渴,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只当随手捞了根救命稻草,不想捡的是催命白绫。可他和多人所想一样,薛弋寒,究竟什么时候多了个女儿?还恰好来了他齐家。怪不得要保清猗的胎,薛弋寒是先帝故交,和他也算熟识,此人应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而今他的后人混进了陈王府,究竟想做什么? 可陈王府的夫人,是他齐世言的女儿啊。他才刚刚把全家从龙潭里扯出来,而今又落到了虎穴里去。 是天,是天要亡齐家,非人意能避也。齐世言在椅子上笑出了泪。 “阿爹怎么说”?齐清猗竟一直在薛凌房里没走,见她一回,赶紧问。 薛凌道:“早些去歇息吧,齐大人暂时不会走”。她知道齐清猗在担心啥,也没绕弯子。 “齐大人”?齐清猗狐疑的看着薛凌。 薛凌笑了笑,自己进了屋,她刚刚喊漏了嘴,干脆懒得解释了,反正她的身份肯定是瞒不了齐清猗多久了,装样子也辛苦。 齐清猗见薛凌不理自己,呆坐了片刻,也就自己走了,她不知薛凌是如何说动阿爹的,自己下午万般恳请仍不得其果。这三妹妹去了片刻居然就办到了。 这一晚,齐府几位主人家大多无眠,薛凌倒是睡的香甜。找到了鲁文安的剑让她十分欢喜。虽然这可能意味着鲁文安已经不测,但三年音信全无,本也没多少指望了。 起码,以后思人还有物可睹。 至于如何让齐家摘干净一事,等回了陈王府再想。还得让苏凔和苏府也离远点,甚至和李阿牛都不要走的太近。这些人,总是要用的,如果站到一条船上,魏塱的性子,必定要砍掉几家。 齐清霏新得了薛凌给的剑,和丢掉的那把相比,简直天壤之别。然而她既不敢得罪娘亲,也不敢得罪剩余俩个姐姐,更牢记着爹爹教训离薛凌远点,所以又是赌气,又是愧疚。为什么这三姐姐,偏偏就是个外来的呢? 齐世言在床上辗转,惹的齐夫人也不能安眠,温柔道:“夫君晚间心事颇重,下午还不是这样呢,可是遇到了什么?” 齐世言想将薛凌一事和盘托出,却又不忍再多一人徒受煎熬,唯长叹了几声不复言语。 惶恐之中,他又带了几分希冀。薛弋寒的儿子,是不是为薛宋俩家旧事而来?如此的话,先帝身陨一事,是否也能有个水落石出? 城外雄鸡城内鼓,旭日又挂在了头顶上。马车早早的就侯在了齐府门外,难得今日都在,齐府是众人聚了用早膳,只是桌上气氛古怪,唯有齐老太一如既往。 齐清猗和齐夫人抹着泪话别,齐清霏跑到薛凌身边,塞给她一张纸条又跑远了。 薛凌笑了笑,放进袖子里,没立即打开。 运筹(三) 街上一如既往的热闹,薛凌在车厢里盯了良久齐清猗的小腹。那里已经颇有些凸起,若是像闺阁女儿一样紧束腰身,只怕外人一见就要疑心。好在妇人服饰宽泛些,站起来还瞧不出个究竟。 齐清猗也看到薛凌眼神,但不知道能说点啥,只把手慢慢移到小腹上放着。两人虽相对无言,心里头想的,大抵差不多。那就是孩子一事,瞒不了几天了。 路上安静,陈王府里却急躁躁的。两人刚进了门,魏忠擦着汗跑过来道:“夫人您可回了,王爷自您走了就把自己关书房,也不让小的们进去,这都两日没吃喝了”。又冲着薛凌躬身道:“三小姐安。” 如今薛凌被圣上下旨赐婚国公府的事儿传遍了京中,他魏忠当然也听说了。这可真的是麻雀变了凤凰,他暗自庆幸前段时间也没太过为难这位破落户。 齐清猗一听陈王有异,惊呼一声:“怎会这样”?然后连自己有孕都忘了,朝着自己院走的飞快。 薛凌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魏忠,跟了上去。她要追上齐清猗自然容易的很,看后头没下人跟上来,便跟齐清猗交代道:“我先去看看,你注意肚子。” 院里静悄悄的,薛凌三步并着两步到了魏熠书房,感觉房里连丝活气儿都没,情急直接把门踹开了,一股异样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头传来的声音尖厉带着颤抖:“谁,不许进来,不许进来。” 人还活着,就是怪怪的。薛凌犹豫了一下,站门口等了片刻,齐清猗到了才一起进的门。 齐清猗放慢脚步边走边喊:“王爷?发生了何事?” 薛凌看见他踹到的轮椅还在房中央,魏熠却没坐在上面。 有声音从角落里的桌子底下传出来:“清猗,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王爷,你怎么了?”齐清猗循着声音走。 薛凌恐有诈,滑出平意先行近到桌子前,“嗤啦”一声,桌子裂成两半。底下是抱着头,满身污秽的魏熠。 察觉到自己身上的遮挡物没了,魏熠狂喜的抬起头来:“清猗”。喊了一声才发现是薛凌。 瞬时面容扭曲着拼命往后退,嘴里不停的狂喊:“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王爷,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齐清猗冲上来,也看到了魏熠神思不正常。顾不得他身上异物,一把抱在怀里不停的安慰着。 薛凌闪身挑开窗户,让屋里味道散去,顺便看了一圈外头情况。才回到两人身边,站着不说话。 魏熠在地上仍抖个不停,看薛凌站过来,与她对视了几秒。突然就重重的把齐清猗扯倒在地。 薛凌手疾眼快,拉了一把才没让齐清猗肚子撞上刚刚倒下去的桌子脚。再看魏熠,眼睛里已经有了狠色。 魏熠却好像浑然不觉自己刚刚做了什么,齐清猗被他拉的坐在地上,这会两人一般高。魏熠扶着齐清猗的肩头道:“清猗,我们不要了,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了吧,我们不要他。我们走,我们走的远远的,我们以后还会有好多孩子,我们先不要这个。” 他说的语无伦次,说的泪如雨下。说的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只拼命摇晃着齐清猗的身子喊“清猗,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了”。他在这个屋子里困了两日,从刚开始仅仅有些烦躁,到最后心如死灰。人能在黑暗里想些什么?当然是想那些扭曲如蛆虫的恶念。 想一条,心便被啃上一口,到最后千疮百孔。他瘫坐在桌子底下,却止不住的想自己在龙椅上,甚至于要把手臂咬的鲜血淋漓,才能堵住那个声音,不让它从嘴里跑出来。 可他嘴里没说,耳朵却被灌满,这屋子的边边角角都回荡着“尔乃天命所授,天命所授”。 天命啊,凡所违者,当死。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凡违魏熠者,当死。 可他们为什么都活的好好的,反而是他这个天命所授的人,要腐烂在这间屋子里了? 齐清猗被魏熠的话震惊到麻木,转而是不可置信。自魏熠瘫痪,两人少有房事,对外都说王爷不能人道了。这个孩子如同恩赐,她为了保下来命都可以不要。为什么夫君突然成了这样? 等她反应过来,飞快的把魏熠的手扯下来,站起来躲到薛凌身后,轻声问“为什么,为什么,王爷?”。就好像魏熠已经下手伤害她的孩子了一样。 薛凌捏了捏手腕,摸不太透状况,她一直未关注过魏熠,自然也不知道魏熠是真的失去了行动能力,无法独自上轮椅,还以为是那天自己刺激到这瘫子哪里了。 为什么?魏熠被齐清猗甩开,手还在空中停留了片刻。他总不能说这两日自己违背了幼时誓言,他不想要国泰民安了。他杀了魏塱,他坐到金銮殿上去,他让这梁国上下血流成河。 他前一日还畏惧于无边阴霾,可渐渐的,竟希望太阳永远不要再照耀到自己了,他厌恶这场臆想,可又沉迷于臆想无法自拔。 偏偏,这屋里怎么又亮了?原来那些都是一场梦,梁还好好的,君圣民安。而他魏熠,还是那个废人。 他看见了眼前的薛凌,梦撞进了现实里,是这个人,是这个人蛊惑了自己,挟持了自己的儿子,一手挑起天下大乱。 他不能见着这件事发生。 魏熠指着薛凌:“清猗,你过来,你不要信她。她要毁了我们的孩子,毁了梁国上下。” 薛凌听他如此说,笑着走到了墙边倚着看窗外,懒得说话。得亏这院里是常年没人走动,不然老早就玩完了。 齐清猗看了看魏熠,又看着薛凌,她不知道信谁,觉得六神无主,只顾着抽噎。 薛凌瞧了一会,确定是没人来。道:“赶紧收拾了再废话”。说完先出了门,守在外头。 一会齐清猗又出来道:“我扶不起王爷,他又不肯唤下人来。” 薛凌没好气的甩了甩手,想着这狗还不如死了算了,反正苏夫人是想他死的。 可惜她这会进去,魏熠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直愣愣的看着她问:“薛凌,你想做什么。” 薛凌看了看他身上,好歹上身还算干净,先把轮椅拖过来,又把他扶了上去,没好气道:“做什么,保你儿子啊。” “我不信,我不信你就为保住清猗,你想做什么。” 运筹(四) 薛凌看了看魏熠下半身,实在不好这么推出去,看见桌子上还有两罐子水,丢了两大块墨进去,搅的漆黑,然后全部泼在魏熠身上,才让齐清猗叫下人备水。 推着魏熠到门口交给齐清猗,薛凌弯下腰在魏熠耳边道:“你再喊一声薛凌,不出三日,这个王府都要被掀过来”。说完大步走了,她觉得自己身上都惹了味,要回房喊绿栀多放点花汁到水里泡泡才行。 回自己屋前,先到齐清猗房里转了一圈。看见她绕在细微之处的发丝还在,一根不差,方松了一口气。不管这陈王府是怎么活到今儿这个太平日子的,反正足以证明平时也没啥人来监视齐清猗起居。 今日的下人格外殷勤,热水来的飞快。备好沐浴要用的东西,也没如往日一般飞快的散了个干净,还满脸堆笑的问薛凌需不需要人伺候。真真是有奴才的样子了。 薛凌挥了挥手,脑子突然又打了个转,吩咐绿栀给了些赏钱。她总还要在府里呆些日子,能拉拢几个人做做表面功夫,也是好的。 这两天简直是来回奔波,比以往习武还累,泡水里就有了乏意,她有心要眯一会,齐清猗就进来了。挪了把椅子靠在浴桶边坐着不说话。 薛凌索性闭上了眼睛,心想看谁耗的过谁,没奈何今日的齐清猗实在能耗,就那么坐那看着她,不言也不动。 两人对峙了一会,薛凌只能把眼睛睁开,无奈道:“大姐姐,有什么话总要等我穿上衣服再说。” “我没有话说,我只想问你,王爷说的是不是真的”?齐清猗宛若变了一个人,声音冷意透骨,脸上再不复往日柔弱神态。 薛凌装作不觉,用手撩起一捧水道:“我哪知道你家王爷究竟说了什么”。 水从指缝间又漏回浴桶里,滴答声清脆,这番情景,倒露出几分香艳来。薛凌也觉得可笑,她数月前,还不能在下人面前更衣,更遑论沐浴一事了。而今被人直视,还能面不改色的在水里悠然自得。 习武之人,身上总有些磕磕绊绊,何况薛凌这等天天在泥沙里打滚的。齐清猗早知喊她大姐姐的人满手老茧,今日才看到,身上深色皮肤处也有那么好十几处,与寻常女儿欺霜晒雪的身躯迥异。纵然水下摇摇曳曳的看不清楚,也猜得出那些伤口吓人。 虽然知道院子里没人,但齐清猗还是用目光瞟了一圈,才道:“你是薛弋寒的儿子。” “是啊,所以怎样?” “所以王爷说的是真的”。 “我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自然无法告诉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大姐姐不如干脆些,你找我做什么,是要我留下来,还是要我走?” “他说,你想让我的孩子去跟天子争。” 薛凌没答话,她一时间有些恍惚。她自己都不知保这个孩子做什么。甚至于,她真的能杀了魏塱吗?然后又怎样呢?那个位置由谁来坐?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所有事,他一出生,就归你。”齐清猗说的有些咬牙切齿,脸上肌肉都在抽动。她看薛凌久不答话,还以为是在犹豫。就忙着表达自己的决心。 薛凌冷笑了一声道:“归我什么,若是个儿子,我养不养的大的另说,若是个女儿,我要来何用?” 齐清猗终于装不下去了,抓着浴桶边缘,泪如雨下:“落儿,我求求你,你帮帮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帮帮我,我不能失去这个孩子”。她不想考虑什么家国,不想考虑什么万民。她的夫君居然为了一个荒唐猜测,要害死自己的孩子。 她别无选择,眼前这个妹妹反倒成了世间佛祖。不管是姓薛还是姓齐,不管是杀人还是放火。她什么都不怕,她只想保住这个孩子。 她这一生,已经一无所有了。 “好,我保着,就算是个儿子,我也只借他一日,若是女儿,我就送你们离开”。薛凌看着头顶房梁,没有犹豫。她想起齐清猗教的那首曲子,着实好听。齐清霏把剑也练的好看,她还挺喜欢的。 “当真?” “当真”。薛凌想,就当是为了齐清霏那张纸条上写着“三姐姐是世间最好的人”。 这一折腾,就到了饭点,薛凌草草用了些,仍坐在齐清猗房间里守着。不同的是手里拿了纸张和笔,在写写画画。江苏齐三家的关系现在由她牵连了起来,这几家,都是要站到朝堂上谋事的人,走的太近,定会惹人生疑,得好好谋划,如何把相互之间的关系洗干净些。 尤其是,如果陈王府生了儿子。齐府的人嫁入江家,江玉璃定然成为魏塱眼中刺,能不能活还是个问题。算计人心一事,实在不易,勾勒一个下午,也没理出个所以然来。天色暗淡,魏熠转着轮椅进来,仍旧叫的是薛凌。 薛凌看他已经换了衣衫,洗漱干净,和今早上判若两人。抹了抹手上墨渍,还是跟着出了门。 这会魏熠倒没去书房,就带着薛凌转到了池子边。清风徐徐,也算佳境。薛凌还沉浸在那堆复杂关系里,不耐烦道:“有什么屁事快说。” 魏熠捏了一片叶子问:“如今百姓何如?” 他问的不疾不徐,像极了那太傅老头,薛凌就止不住的想笑。然而一听这句话,大抵就知道这瘸子想说什么了。不客气道:“如今我为百姓否?” “当然。” 薛凌垂下右手,她用不惯这般文绉绉的东西,却见不得这魏熠一副要死不活的样。道:“既如此,陈王问什么问,睁大眼睛瞧即可,我何如,则百姓何如。” 魏熠笑了笑,他以前只听闻薛凌武艺出众,却少有人提及口齿也是一绝。倒叫他有些哑然。如今的薛凌当然是百姓,当然也不好。 然天道尚有余,有不足,君王不过凡人,哪能真正做到天下大同。他还有诸多道理,却不想再讲了 只评价了一句:“你,你与他不像。” 运筹(五) 这个他,薛凌知是薛弋寒。道:“当然不像,不然怎么还能站着?你跟他倒是很像”。她话没说完,剩下半句是“都想弄死自己儿子。” 魏熠并未反驳,他记得薛弋寒。还真与自己有些像,明明身为将军,却不减恭俭温良。 他扶着轮椅把手道:“也不见得,我让你来,只是想与你说,我不会允许你那样做的,你早些死心吧。我跟清猗,都只想平安度日罢了。” “你早上可不是这般说的,既然想平安度日,我去给你求一副堕胎药来,保你这辈子荣华富贵”。薛凌捏着手腕转身走了。古来道不同,不相与谋,多说无益。 只是,心口有些隐隐作痛,她薛凌学的,从来就不是祸国殃民啊。 再回房里,与齐清猗气氛就有些尴尬,好在薛凌不以为意,趴在那继续算怎么才能把齐府摘干净,直到夜深才回自己房。 近乎直觉,房里有人。薛凌捏了捏手腕,放慢了呼吸往床边走。褥子底下压着的是轻鸿,倘若人多,她用长剑胜算大些。正盘算着,是去齐清猗那屋里妥当,还是在这屋解决比较可靠。江玉枫从房梁上飘飘荡荡的飞了下来。 他动作慢,薛凌却是高度紧张,看见人影,就直直扑过去,平意取的是咽喉所在。 “别别别”。江玉枫举起双手,压低声音道:“薛少爷,是我。” 薛凌架着他往亮堂处走了几步,看清了脸才把剑拿下来,道:“江少爷跑到陈王府做什么。” 江玉枫松了一口气道:“我来找你,此处说话可方便?” “只要你没把府外守门的狗引进来,那这个地儿就比魏塱寝殿还方便”。薛凌又点了一根烛火,坐下来问:“何事?” 江玉枫也坐了下来,仍不放心的指了指隔壁。 薛凌倒了一碗茶,也不给江玉枫倒,冷着脸道:“隔音虽不太好,但我也从未听到过陈王两位的床笫之乐,只要江少爷不是来杀人的,估计是没啥大碍。有什么屁话快点说”。她态度不是很好。这陈王府被魏塱的人守得密不透风,这狗居然能跑到自己房里来,谁知道是自己进来的,还是魏塱故意放进来的。 “薛少..薛小姐真是快人快语”。江玉枫不知自己为什么有点改不口,眼前是个明晃晃的女儿家。“本是去齐府拜访,没想到你一直在陈王府,怪不得玉璃他….”。 薛凌抬头眼神不善,江玉枫立马打住话头,咳了一声道“怪不得,令弟他上门找不到你。” “你再寒暄会,天都要亮了,我不介意外头传江大少爷强抢弟媳,就不知国公爷能不能被气死过去。” “你不是想知道当年之事么,我本是打算与你好好聊聊的。但这会嘛,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你为何要在这陈王府,我告诉你薛江两家究竟发生了何事。” 薛凌握着茶碗的手顿在空中,道:“江少爷的意思是来谈条件了?” “不敢,陈王殿下与我交情匪浅,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请薛小姐手下留情。” “成交。” 江玉枫饮了一碗茶水,快速将当年之事描述了一遍。甚至颇有自得之感。不管怎样,他跟薛弋寒都是想保朝廷不乱,百姓安居的。只是事态发展谁也没料到。讲完看着薛凌道:“你不要怪他,薛将军,当得起为国为民。” 为国为民,为江家,为薛璃,唯独没有自己。薛凌冷笑着问:“那我呢?我是你们的什么?弃子?” 江玉枫低下了头:“说来惭愧,但我事后回想,薛将军是安排了人冒充你的,霍家一开始,追的并不是你。但他要我过去辨明真身。我只怕是霍家有意试探江府,拆穿了那人不是你。 “当真”?薛凌有了一点窃喜。她的阿爹,难得在外人面前夸奖自己。 “当真。薛将军曾与我说你尽得他真传,必能安然无恙。我倒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女儿。”江玉枫也笑了笑。 这些事,长久压在心头,他也难受。难得今晚一吐为快,且确认了他追捕的那个人活生生的坐在这,愧疚感一扫而空。 至于那个被烧成炭的到底是谁,随他去吧,终归不是自己认识的。人性无非就是这样。 薛凌回忆了一下在平城的岁月,阿爹虽不比鲁伯伯宠着自己,心思又大多在薛璃身上,可对自己也是极好的。想的多了,就有些哽咽:“后来我爹死了,因为无忧公主一事。” 江玉枫不好安慰,只能帮她添了些茶水。顺着话头道:“对,我也就是想不透这点,薛将军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可无忧公主确实死在平城了,证据确凿。很难让人生疑。” “是魏塱”。薛凌低着头,就差没吼出来。 “怎么可能,无忧公主宁死不嫁,拓跋铣大军过境,西北诸城,尽数被屠。天子再怎样,也不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你说是霍家觊觎兵权,可能性还大些” 薛凌:“霍家就是魏塱的狗,我爹,魏塱。你信谁?” “这….我.我自然是信薛将军的。”江玉枫说的没那么肯定,他知当今天子非良善之辈,但就像大多数人一样,仍觉得魏塱在国事上并不含糊,不可能做出这等事。 薛凌捏了捏手腕,里头平意还在。抬起头来道:“那我告诉你,一定是魏塱。他皇位得来不正,唯恐我爹查明缘由。故而连手霍家陷害我薛家满门,不惜以西北一带为饵毁平城数万薛家亲兵”。 她直视着江玉枫,寸步不让,直看的江玉枫低下头去。喃喃道:“你怎么知道。” 为了保住江家,江玉枫佯装腿瘸,自然也退出了政事。既然此生报国无望,干脆就懒的多想。这会薛凌一说,他也有些害怕起来。 他觉得薛凌说的是真的。 魏熠出事时,他就在场。社日夜宴,两人都多喝了几杯,在车厢里有些熏熏然。事后回想,那酒已经不对了。 深宫内苑,地上一颗碎石也难找着。偏他听得一声马凄惨嘶鸣,而后就拉着车子狂奔。两人俱是习武之人,晕晕乎乎的想要从窗口跃出。但已经来不及了。几匹马不知为何又突然停下。两人身体前倾,跌出了轿子外面。 吃痛仍不清醒,江玉枫已经感觉到了问题,一把拉起魏熠想要离这远些。几个太监围了上来喊着:“奴才来扶太子爷”。却似乎一个不小心将他二人又推倒在地,而后马再度发狂,踏了上来。 进宫不得佩戴利器,江玉枫有心反抗,但身体无力,手上无剑,自顾已是不暇,实在拦不住几匹马。好大会才有其他宫人前来,魏熠已经昏死过去。 他也被扣留在东宫,等再出门,先帝的棺材都要入陵了。而后就是魏塱为帝,江家惶惶,薛弋寒回京,他江玉枫从太子伴读,沦为无耻狂徒。 若都是霍家所为,该对江家赶尽杀绝才对。再不济,也削官去职,这样朝堂就是霍准一人独大了。 何故,江府东山再起?是天子,是魏塱与霍准起了内讧,需要个人平衡一下霍家势力。所以,薛凌说的是真的。 薛弋寒被人陷害,只怕幕后人,是龙椅那位。 运筹(六) 薛凌道:“我猜的,不过没关系,我迟早查的出来。” 二人沉默了片刻。昨日从苏凔那出来,薛凌记起已是三月二十了,如果苏夫人给的消息不错,正是她爹忌日。可她也就是稍作迟疑,并未有其他举动。在没查清之前,她谁也不信。 江玉枫压了压心头寒意,道:“查出来,又如何?” 薛凌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吹了阵风。回过头缓缓道:“江少爷饱读诗书,当知,天之不仁,不保四海。” 闪电将屋子照的瞬间如白昼,春雷接二连三的响起。江玉枫看着窗边薛凌。身骨比一般姑娘都高,看上去却瘦一些,眉眼温顺的倚靠在窗边,没有一处与薛弋寒相同。 他也站起来走到窗边并排站着,二人倒像多年老友,在这秉烛夜话。“你确定?” 薛凌缓缓将目光移到江玉枫右腿上:“我不是江少爷,谁也休想让我心甘情愿献出一条腿”。如果她没记错,当晚江玉枫伤的正是右腿。 凭着这一条腿,瞒天过海。将江家从魏塱的眼中刺变为掌中星。 江玉枫哑口在场,他腿没废。但一样事物如果不能公之于众,那就是废了。他自然为此事懊恼不已,大多时候又是庆幸的。国公府与先帝交情匪浅,他又为前太子挚友,这些关系,能用一条腿断开,实在是占了大便宜。 而今晚,第一次有人说他不该废了自己一条腿。 “薛姑娘,人生在世,行事哪能全凭心意,令弟仍在,你就丝毫不考虑他了么?” 雨点已经噼里啪啦的打了下来,薛凌伸出一只手去接窗外雨水。问江玉枫:“你是来当说客?” 江玉枫点了点头道:“有此意,往事已远,家父不愿再生波折,若你愿意,江府自会帮你安排好一切,余生无忧。” 薛凌把手拿回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捏着手腕道:“什么往事已远?哪里远?昨夜我还梦到。我夜不能寐,日不能安。眼前尽是当年你与霍云昇连手追杀我,今日你来跟我说往事已远?我看在我爹的份上,不与计较,你还想拦我不成?” 她嗤笑了一声:“当年你们对魏塱谋朝篡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儿个个都是忠臣良将?既如此,怎无人敢去金銮殿喊一声,薛凌就在陈王府?你们好处占尽,恶事做绝。今天装什么圣人?帮我安排,江府真敢托大。” 江玉枫急忙解释:“薛姑娘,不是这样,你爹…” 薛凌一听他提薛弋寒就烦,打断了话头道:“不用跟我提我爹,我爹死了。你来,不过是怕我薛凌毁了你江家富贵,既如此,来,我告诉你个秘密”。薛凌将江玉枫拉倒与齐清猗房间相邻的那一面墙角道:“看见没,这堵墙的后面,睡着大梁的长子嫡孙。等他生下来,会比魏塱更名正言顺些。你回去问问江闳,他想不想要?” 江玉枫愣在当场,他不知道薛凌这么久耗在陈王府做什么,甚至做好了今晚问不出什么的打算,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得知了这个天大的秘密。 “陈王妃有孕了”?他太过震惊,都忘了放低语调。 他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了,这陈王府被守的密不透风,若不是他身手不错,又借着换人的空档,决计进不来。府里守卫虽松,但没有一个是陈王贴身的人。陈王妃怀孕这么大的事,竟然无一人得知。 薛凌狡黠的伸出三根手指头:“按时间算,怕是足四月了呢,我守的累,江少爷给我找俩人来守。你该知道这个孩子有什么用。” 江玉枫半天才木然一句:“你疯了”。他觉得薛凌疯了,转而觉得自己也疯了。这个孩子能做什么,他一瞬间就想到了,可不就是疯了。 “我疯不疯不知道,反正你回去看看江闳疯没疯。江家与霍家多年平分秋色,而今霍家如日中天,江家嘛,已经完了。毕竟薛璃,不姓江。江少爷,不如你帮我问问国公爷,他要不要与我一道疯。我非要看看,到底是谁抢了我薛凌的东西”。言罢薛凌自己走到了床前,旁若无人的开始更衣。 江玉枫一开始还站着,最终还是退了出去,消失在茫茫雨夜里。他先找到进来时的破墙处,用心听着墙外人响动,等换班。陈王妃竟然有后了,若是个儿子的话…。他不敢再想下去,他不是想要位极人臣,他只是希望拨乱反正,他是为了家国社稷。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为什么薛弋寒的女儿能堂而皇之的说出这句话?而今的天子,到底仁不仁? 薛凌躺在床上,仍愤恨不已。自回京以来,她就没见过谁月朗风清,只有她的阿爹,她的阿爹为了不起战事,一心退让,却退无可退。想起阿爹,心头又多了一点点欢喜,当年之事,阿爹总还是顾忌着自己的,并不是把自己随手推出去当饵。说到底,被霍云昇追上,还是因为江玉枫拆穿了阿爹的安排。 薛凌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翻了个身,她就不与江玉枫计较了,看在薛璃的份上。那些狠话,不过是看不得江玉枫假仁假义的样子,她从小就不待见这种人。 大多能说出狠话的人,心反而狠不到哪儿去。 运筹(七) “落儿今日似乎心情颇好”。齐清猗看着一大早就来自己房里的薛凌,问了一句。 薛凌觉得昨晚恶气尽出,又与自己的阿爹算是言和,起来就神采奕奕。随口道:“是啊,心情不错”。一边去拿齐清猗的琴。她也学了些时候,不会太多,也能扒啦两下。绿栀已经被她打发出了府,不出意外,一会齐世言就能收到口信了。 齐清猗的胎,早晚都是瞒不住的,不如让自己人去告个密。顺便测一测,宫里的消息是否可靠,时间就定在五日之后。 这五日,她可以再等等江府消息。等这件事天下皆知,只怕府里食物用具皆不可掉以轻心了,但她又不善医理,还得去寻一位靠得住的大夫来。 薛凌一边想着,一边将琴弦拨的如同鬼哭狼嚎。齐清猗笑了一下,挪了挪琴凳坐到她身边道:“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愁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日子总要往下过”。薛凌摇头晃脑学着鲁文安的样子,又记起李阿牛,不知道那人学的怎么样。 “落儿说的不错,若我有个女儿像你…..”。齐清猗话说一半住了嘴,她自是知道薛凌希望她生个儿子。 薛凌停了手,笑笑道:“大姐姐若生了个女儿,可千万不要像我。” 齐清猗看她表情没有半分不喜,有点不敢相信。迟疑了一会还是拉着薛凌手道:“你随我来。” 两人走到躺椅边,齐清猗又去关上房门,回来躺在那捏着薛凌指尖去触自己小腹,微微带了些力道。 薛凌不解其意,狐疑的看着她。 齐清猗一瞬间羞红了脸,道:“我总觉的她已经有了小手小脚,晚间睡觉稍微用力戳一下,就能感觉到里面小人儿滑来滑去的。可王爷说他摸不到,我想让你也摸摸。” 薛凌顿了顿,没把指尖抽出来,但她等了片刻,仍旧什么也没摸到。 齐清猗有些失望,叹了叹气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了。娘亲也说娃娃至少五个月才动呢,咱这才四个月不到”。她说咱这个,就好像当真是拿薛凌当了亲妹妹。 “你不恨陈王吗”?薛凌忍不住问。 “恨?”齐清猗仿佛不知道薛凌从何问起,反应过来又恢复了那般温柔神色道:“以前是恨的,但现在已经不恨了。他是个多好的人,就算不在皇位,也履行着为国为民的誓言,我身为他的妻,与有荣焉。” “落儿”齐清猗喊了一声,郑重道:“昨天他那些话,算不得数的。” “为什么算不得数?” “我相信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九分方是他真正想做的事情,剩下那一分,是神鬼作祟,迷了心智,那不是他。我的夫君,此生俯仰无愧”。齐清猗目光朗朗的看着薛凌。 不等薛凌答话,又道:“落儿有些话,我也觉得不作数的。你跟我夫君性子不同,行事,却差不多。” 薛凌看了齐清猗半晌,转身接着去扒拉琴。她,跟魏熠很像? 昨夜春雨下过,今天日头甚好。绿栀中午汗涔涔的回来跟薛凌说话已经带到了。 薛凌站起来对着齐清猗道:“今日不在府里用饭了,你注意些。” 走出外头,眼睛被晃得有些睁不开。“三小姐说,大小姐的胎再过五日,就足有三月半啦,老爷可以告知别人了,也好让人沾沾喜气”。这句话,齐世言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薛凌把手搭在额头上,往远方看了看,魏忠巴巴的出现在视线里。道:“三小姐,是要出去?” 薛凌将手拿下来,挑着眉毛问:“怎么?我想出门还得跟你报备?” “看您说的,小的是来问问,那阿黄,三小姐可还要养着,下人说是昨儿也没见您去领,旁人又不敢近身,看着可怜的很。” “养,怎么不养”?薛凌这才记起,还有个半大的豹子前几日回齐府交给下人养了,自个儿得了笼子倒把这家伙忘了个干净。 魏忠道:“哎,小的叫人送回夫人院里去。” “不必了,我自己去牵,你去给我找些活物来喂就成”。薛凌大踏步的往养牲口的院里走。 提到这豹子,她倒是想起了,齐清猗房间的机关还不算完备。笼子,只能困住人一时。留活口也没什么用,来的人总不会回去指认自己的主子,倒不如,直接弄死干净。 魏塱只要知道了齐清猗有孕,不管作何打算,肯定会先派人来打探一番。得趁此机会让他知道。这陈王府,也不是他想象中那般弱不禁风。不然,人一批一批的来,谁也受不住。 薛凌将豹子直接抗在肩上,回了院里,惹的一众下人纷纷侧目。等了一会,就站到了魏忠面前,开口要五百两银子,说要出门给阿黄买些好东西。 魏忠大手一挥叫下人去库房里取,自己讨好道:“要不要跟几个人,也好帮小姐拿着东西。” “不用了,谁稀罕他们,奶狗儿也怕。” “是是”。魏忠点着头附和。什么奶狗,那豹子是还小,牙也长齐了啊,怎么没啃掉这位主儿一只手。 齐世言仍是在书房,笔酣墨饱。桌上已经堆了厚厚一叠新稿,他仍然运笔如飞,不能自控。昨晚薛凌一走,他就知道齐府再也不会太平了。只是没想到这个不太平来的这么快。 他齐世言上辈子究竟造了多少孽?所以这辈子要亲手送外甥女去死,紧接着又要去告发自己女儿有孕。 运筹(八) 齐清猗的房里,不好设什么大型机关,若要致命,只能靠毒了。薛玲仔街上转悠了大半天,药铺里买个砒霜还得问祖上三代,她又懒得去问苏夫人要,几经兜转,又到了那家兵器铺子。 说来也巧,京中大多的赚钱的行当,都有苏家影子,唯有盐铁二事,苏夫人滴水不沾。 伙计一眼认出这位前儿才来过的娇小姐,出手那叫一个大方。薛凌一进门,就迎了上来:“姑娘又来了,今儿是想瞧点什么,您上楼坐着,小的给你送去仔细挑?” 薛凌道:“叫你们掌柜的来”。说完也不客气,径直往二楼走。 伙计讨了个没趣,晃了晃脑袋去找掌柜的。好好的姑娘家,这般老气秋横样,也就是自己前儿的赏钱不少,不然谁乐意啊。 薛凌走到楼上,赫然发现她看过的那四柄重剑都被摆了出来,标价还颇高。不由得驻足贪看了片刻,用重剑者少,她在平城,也就看见鲁伯伯一人而已。这铺子原来没拿出来售卖,估计也是常年卖不出去的缘故,不知道是为何,今日居然都拿出来了。 她看的入神,掌柜的就踏着楼梯上来了,仍是那副如沐春风的模样,道:“姑娘别来无恙,今日还是来挑重剑?” 薛凌回身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停留在几柄剑上,道:“非也,不过,我想问问,何故掌柜把这些破烂货又摆出来了。” “姑娘真是直爽,惭愧,以前觉得,用剑者雅,当以清逸出尘为上。那日见姑娘一试,方知金刚怒目,不逊佛祖拈花。在下姓陶,名弘之,敢问姑娘芳名?” “薛落,走镖的,今天来想问问掌柜的有什么小些的暗器”。薛凌不想说自己姓齐,又没法说真名,干脆胡诌了个身份。 陶弘之沉思了一下,陶记是京中最大的兵器行当,来往客人做什么营生大多有印象,却并未听说过哪家薛姓镖局有用重剑的好手。但生意人从来不多问,对着薛凌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原来是薛家小姐,请到房里坐着说话,我这就让人拿些小玩意来,看您瞧的上哪件。” 薛凌觉得这陶弘之殷勤的过了头,谎话编的她头晕目眩才从铺子里脱了身。好在需要的东西都弄到了手,果然买东西还得到专业的地方。 数了数手指头,还有几天清净日子过,就放松了些,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逛了逛,回陈王府时,身上挂了大包小包,还扛着两只扒了皮的兔子,血淋淋的。把身上东西卸下,洗了洗,本是要去齐清猗房里再消磨些时候,结果一进去,看见魏熠正和齐清猗你侬我侬。薛凌一皱眉,捂着眼睛要退。 齐清猗喊道:“落儿过来吧。” 她只能慢吞吞的上了前,不去看魏熠。 齐清猗看她与魏熠二人不合,也不恼。笑了笑道:“夫君今日找出个旧玩意,说你肯定喜欢,叫我拿给你。就在桌上盒子里,你去瞧瞧。” 薛凌狐疑的看了一眼魏熠,心想这狗能有什么东西让她看的上,却还是依言去桌子上打开锦盒来。里头是一枚十二根木棍做的孔明锁,相互交错,锁着一颗半指大的石头,名曰笼中取珠。要说贵重,实在不值什么钱,就是几根树枝打磨了一下拼起来的,整体不过核桃大小。 但她一看,就知是薛弋寒的手笔,这玩意,她小时候也玩过。全部拆散又能复原,方为解开。孔明锁有好些种类,薛弋寒就会那么几个,做来也主是逗薛璃的。不知魏熠这狗哪来的一个。 魏熠自己转着轮椅过来道:“这是有一年我生辰,薛将军送的,说是“为君者,金玉之物虽贵,木石亦不可言轻。他没啥好东西送我,自己削了这个,权当给我玩。” 薛凌拿起来,小小一个握在手心里。对着魏熠点了一下头当是道谢。回了自己房。 木石不可言轻,世间万物都该被看重,那薛家呢? 桌上摆了一碟葡萄,薛凌慢慢捏了一颗,对准房梁弹出。江玉枫下来之时,衣襟上已经沾染了一点紫色汁子。 薛凌走到床前,想翻出个东西把那枚孔明锁收起来,头也不回道:“江少爷就这么喜欢当梁上君子?” 江玉枫失笑:“你那小丫鬟到比你会享受,在这房里闲了一下午,我总不好出来吓着她,亏得这会出去了,不然我还得在上头呆上好久。” 薛凌翻着个荷包,也不管里面还有一把银票,尽数抖了出来,把手上东西放了进去,又细心打了个结,挂在帐子上。道:“那麻烦江少爷把门带上。” 江玉枫听话的去关门,薛凌收拾好了坐到桌前,倒了两杯茶,推给江玉枫一杯道:“陈王府外五步一狗,你不怕被咬我还怕,来这么勤做什么。” 江玉枫道:“若不是狗太多,我何必在这苦等姑娘这么久呢?自然是趁着狗打盹了。我来,是想问问,你就那么确定,陈王妃肚子里的是个儿子?” 薛凌看了一眼江玉枫,如果她没记错,此人曾为陈王伴读,二人情谊匪浅。而今陈王有后,他既不问胎儿如何,也不问陈王可好,反倒急着确定是不是能生个儿子。 回头看了一眼帐子上荷包,薛凌道:“是女儿如何?” “如果是个女儿,你做这些毫无意义,还会把大量无辜的人牵连进去。” “无辜的人?江少爷敢问心无愧说你江家绝无二心?既如此,何不举家还乡,留薛璃一人即可,是生是死,是我薛家事。” 江玉枫逐渐变了脸色,道:“好”。他看着薛凌:“你说的好,我今晚来,真正要问的,就是你薛凌要什么?” “我要霍家死,要魏塱从那个位置下来”。薛凌拔下头上簪子,扔出老远,抬脸看着江玉枫,说的毫不避讳。 她非但想让这两人死,还要其死无所葬,方能消心头只恨。 运筹(九) 外头绿栀喊:“小姐,该晚膳了。” 薛凌答了一句:“让夫人先用,不用管我”。 屋里光线已经看不太清人脸了,薛凌取了个火折子,点燃烛台。看着江玉枫还在那沉默。 她不信江家会如此善罢甘休,不然何必花大力气把薛璃送上朝堂?人啊,怎么舍得把拥有的东西丢掉,何况,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薛凌道:“江府本已有计较,何必还要来我这打探口风。如此犹犹豫豫,不如我帮江少爷做个决定。明日朝堂之上,就说江府八字犯冲,三年之内不得娶我过门。” “何故如此”?江玉枫有些震惊,他还以为薛凌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入江府了。 薛凌道:“陈王妃的胎,还能瞒住四日,四日之后魏塱就会知道,我劝江少爷你动作快点,不然,以魏塱的性子,定会怀疑江府与陈王府暗中勾结。” “你,你怎么知道只能瞒住四日了。”江玉枫手指着薛凌:“是你让人去告诉魏塱的,你让谁去的”?他焦急的站了起来,来回打转。 他跟魏熠的情谊,自然是真的。可形势逼人,不得不避嫌。不管这胎是男是女,总是希望能平安落地的,那位至交好友,已经一无所有了。 薛凌看着他健步如飞,又想笑,这不是瘸子么。她也没喊江玉枫坐下来,握着茶杯面不改色道:“齐世言。” “谁?”江玉枫以为自己听错了,停下来问。 “我说,我让齐世言去的。就在五日之后,今日已经过去了,江府的动作可要快点。” “齐世言,齐世言”。江玉枫重复了两遍。拿起桌上茶水一饮而尽,道:“薛少爷好手段,江某见识了”。而后翻身上了房梁。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开心,根本不用把话说尽,大家在想什么,就已经明了。薛凌仍坐在那,足足喝完了一壶茶水,才起身开门。今儿下午在街上吃的零嘴颇多,就是渴的慌。 她不怕江玉枫不去,现在不去,等魏塱知道了齐清猗有孕,再想退婚,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可现在去退婚,魏塱一定不会许的。苏凔新贵在侧,江家,能拆了就赶紧拆。塞个妓生女做正室,江府名声算完了,以后怕也没哪家大人肯把自己的女儿再送进江府,总不能好好的清白人家是个妾吧。儿女姻亲,本就是朝中众人同气连枝的手段之一,只怕魏塱会拿天子身份强令江家快点把自己娶了。 正好同时让江闳看看,当今天子,对他江家有几分情面可言。 如此一来,还能把齐江两家都与陈王府摘开,至少不会让人起疑三家暗中勾结,当然如果魏塱非要错杀一千,那也再说。 薛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走到饭厅。齐清猗两人已用罢,见她来。问“要不要再添些。” 薛凌大咧咧的说不用了,随便捡了些残羹填了填肚子。然后到齐清猗的房里研究今日买来的暗器。弹射机簧大多同理,陶弘之给的玩意,和薛璃那两只兔子有些像。薛凌拆了装,装了拆,最终还是用了细针。此物一发多枚,又不易避开,只要在上面喂以剧毒,取人性命轻而易举。 她在这头折腾,魏熠也就没进来,齐清猗在一旁绣着花看她来回忙活。直到深夜,还没完。 薛凌伸了个懒腰道:“明日再来,太累了太累了。” 齐清猗递过来一盏甜汤:“快用些解解乏。” 薛凌一口气喝完,指着那些银针道:“注意千万别碰到,我还没全部弄好。见血无解,必死无疑。” 齐清猗泛起一点害怕,用力点了点头。薛凌便回房躺床上,忍不住去拨弄那只装着孔明锁的荷包。 离开平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临走也没料到后续发生的一系列事,什么都没带走。便是一些贴身的东西,也丢了个干净。而今她拿到了鲁伯伯的剑,又,得到了一样阿爹的遗物。 丢掉的东西,真的会一件件回来了。 江玉枫心急如焚的在陈王府呆了好久,才等到魏塱守着的人换班。跳到大街上,飞快的回了江府,把薛璃和江闳叫到书房大致说了一下情况,才顾得上歇一口气。 薛璃对中间的弯弯绕一概不知,还以为薛凌有意放过自己,竟生出一丝欢喜来。江闳却一听即明薛凌在想啥。 后生可畏,他仰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良久,脑子里浮现的,是薛凌那夜朱唇轻启“我要你江家上下,九族难保!”薛弋寒的儿子,明明该是个武将,为什么做起这些算计人心之事,如此得心应手? “去吧,按她说的去”。江闳突然眼里精光浮现,又成了那个叱咤朝堂的国公。 “爹”。江玉枫喊了一句。这一去,江家以后的路,可就选定了。 “你去,我也想看看,魏塱究竟对我江家有几分情谊,若他不仁,老夫何须义?” 江玉枫回屋的时候,风刮在脸上,他竟有几分热血沸腾来。当年事急从权,而今尚来的及从长计议。 世间众生,凡能进者,谁愿意退?就算要退,凭什么是江家退? 正如薛凌所想,江闳胸中一口气咽不下去,决定借此事试探一下魏塱,若魏塱怜君臣情分,当赐婚之事没发生过。那他就此作罢,如若不然,他江闳,就再与天争一次。 白玉台阶上水渍已干,第一只朝靴踏上来,皇宫内外钟声回荡,又是新的一天了。魏塱已经对这种生活适应自如,坐下跪着的,皆是他一人臣子。 大小事罢,太监喊无事退朝。有人站出来道“先帝三年大孝已过,陛下当考虑天家子嗣。” 一石千浪,附和者众。是该考虑了,毕竟文官需要拉拢,武官需要安抚。魏塱笑道:“朕的后宫之事,到劳烦诸位爱卿挂心了,皇后已在着手今年选秀之事,便是哪家的儿郎尚未婚配,且早些报了朕,朕一道留意着。” 中宫长年无所出,帝后却情比金坚。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也无人拆穿。听天子已经下了台阶,还要为臣子赐婚,赶紧跪了一片。 江闳安排好的人站了起来:“若说哪家儿郎还未婚配,今年的状元爷当属头一个,陛下要成全一对佳人。” 苏凔是自己的人,魏塱只当此人有心拍马屁,笑道:“这是自然,只要苏爱卿有了心仪之人,只管来报。” 运筹(十) 一时间又是君臣尽欢,说完了苏凔,探花郎早已成家,魏塱自然也得提一提薛璃,笑问道:“不知道江家的喜事定在了哪一天?国公一生为国尽忠,朕总要送些贺礼,聊表心意。” 薛璃急忙跪了下去:“臣惶恐,家母合过齐三小姐八字,说是三年之内,不得…不宜与在下成婚,待凶兆过去,必八台大轿迎齐小姐过门。”他说的艰难,似乎十分不愿意。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这皇帝刚刚说要给臣子赐婚。这个可好,三年之内都不迎人过门了。 苏凔先气不能自抑道:“你这说的什么话,齐小姐今年已年十七,安能等你三年,你江府分明有心推脱,当日求娶是你,今日不娶是你,难道拿陛下当儿戏”?他不敢表现出自己与薛凌熟识,便装作是为了维护魏塱威严。 朝臣们开始窃窃私语,深以为然。同时大家都差不多猜到,定是这国公府看不上那齐世言的外室女,在找借口,想毁了这桩婚。教子不善,教子不善啊。当日若江玉璃不求,谁也不能硬塞到他家去啊。 好些人在等皇帝的态度,若皇帝顺水推舟,允了三年不娶,那就是给江国公一个面子,若不允,就是这江府的气数尽了。 然而薛凌所料分毫不差,魏塱本就不想该给江府丝毫机会。瞅着这事态正乐不可支,却佯装大怒道:“荒唐!焉有耽误姑娘大好年华之理?” 薛璃道:“非,非臣,实乃家父….”。 魏塱打断他的话到:“便是国公,也不得如此强词夺理,既是天数只说,朕便让钦天监替你二人合上一卦,三月之内,择一吉日,迎齐家小姐过门。退朝!”说完拂袖而去。 苏凔有心上前踹薛璃一脚,偏他不是个动手的,忍了忍先走了。有人私语“你说这国公爷,老着老着老糊涂了,陛下赐的第一桩婚事,也来触霉头。” 事态传的飞快,齐江陈三座府里的人都收到了消息。江闳拿起一个茶碗摔的粉碎,大喝一声“魏塱!”。他一退再退,这个不忠不孝之徒还要步步紧逼,半分情面都不留。“娶!明日便把聘礼给我送到齐府,吹拉弹唱一律叫京中最好的,务必让魏塱听见,我江府,究竟是怎么办的喜事”! “是”。江玉枫转身出了门,他原以为,右腿是要瘸一辈子。没想到,还有可能好起来。 薛凌手里还握着锤子,正敲打着要把装针的盒子再修改修改,听绿栀来说,不由得念叨了一下“三月之内”。这魏塱还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啊,她还以为顶多是让江家不得拖延而已,没想到做的绝多了。 不过,绝点好。不绝,江闳怎么能彻底站到自己这边来?就是三月之期快了点,这齐清猗还没生。想了想,也不要紧。反正妇人在不在后宅也没人知,只要防住办喜事那一天就够了。当晚,她就能溜回来继续守着。 齐世言也接到了消息,来的人连声道喜:“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儿啊,古往今来还没哪家臣子成亲,要钦天监来瞧日子呢。” “赏”。齐世言无力的摆了摆手,他已不在朝,不知道事态如何发展成了这样。突然想起前几天说,这因缘是自己谋来啊,简直贻笑大方。 是薛凌,是他那个女儿和江府暗中勾结。江国公,陈王府,只怕那个什么富商姑母也是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这京中,还有什么是真的?龙椅上的皇帝,都不是真太子。 薛凌终于安好了所有的机关,两个笼子被她合为一个,足以扣下五六个人,笼子一旦扣下,齐清猗的床会被遮挡住,数千枚针会把笼子里的人射成刺猬。而这些东西,只需要齐清猗按一下床头凸起就够了。她试了几遍效果。觉得颇为满意。 五日,已经过去三日了。听说江府送到齐家的聘礼堆了半个屋子,一路敲敲打打,比一般人家成亲当日还要热闹。 江玉枫也没再来过齐府,只说送来了俩个人,但薛凌从没见过,估摸着是江闳将自己的暗影插了过来。反正暂时不需要江府做什么,也就就懒得管他了。本来觉得自己还缺些打杂的,想了几日,又觉得自己不缺了。干脆在院子里逗阿黄,小豹子一天肉堆着吃,圆滚滚的像只大猫,好玩的紧。 月落日升,日子又过了一天。自辞官以来,齐世言第一次出了府。沿着皇城走了一圈,找了家街边铺子用早点。算着该是下朝的时间了,便缓缓往宫门外走。纵人走茶凉,可谁不知齐家女儿要嫁国公府了呢,昔日同僚少不得或真心或假意的道一声恭喜。 齐世言拱了十来次手,总算看到吏部黄靖愢,上前道:“黄大人。” 黄靖愢回礼道:“齐大人好久不见,今日是?” 二人一道走了些路程,黄靖愢惊鄂的回了宫内。 “有孕了?”魏塱问了一句,而后拍着桌子狂笑:“有孕了,瘫子都能让人有孕了。” 黄靖愢不知这个外甥为何听到消息就神鬼莫测,小声道:“确实有孕了,齐世言亲自来说与我的,晾不会有假。” 魏塱笑的好不容易停下来,道:“齐世言,呵,他还真是忠心,自己女儿都卖。你先回吧”。 待黄靖愢退下,魏塱扣了扣桌子。陈王妃怀孕了,那府里的废物竟然没一个来报,要不是这齐世言怕死,自己还要被瞒多久。 魏塱道:“你晚上给我去探探情况,顺手的话,一起处理了。莫忘了把这个消息递给朕的好皇后一下。” 黑暗处冰冷的答了一声:“是。” 苏夫人总能从霍云婉那最快拿到消息,她以为是霍云婉自有手段。却不知霍云婉很多事根本不用费神。魏塱有什么动作,大多时候会故意递给她一下。正如现在,魏塱的人晚上才动手,她的消息已经递了出去,魏塱也不会拦着。 毕竟,消息是递往霍家的。魏塱早知霍云婉与宫外有牵连,但并不为意,只因他以为霍云婉是替霍家办事,干脆顺水推舟,有些什么自己不方便动手的,就早些透露给霍云婉,再通过她的口传给霍家。 就比如陈王妃有孕一事,他魏塱肯定不许那坨肉掉下来,难道霍准就许?既如此,何须自己劳心劳力,让人分忧岂不更加妥当。 然而他的皇后永远是消息一式两份,一份往霍家,一份往苏家。甚至于,一份销毁,一份往苏家。 瞧瞧,这人与人之间,多有意思。 薛凌等到了苏夫人那只风筝,手头的百家姓描的更顺了些。霍云婉的消息是准的,苏夫人,暂时也没跟自己对着干,齐家至少讨了魏塱一点信任,江府的亲,那是魏塱逼着成的,断然跟陈王府无关。 如此,事事皆合她薛凌心意。 芳菲尽(一) 镜子里人影恍惚,绿栀颇不解:“小姐非要这男子样式的发冠做什么?” “你只管梳来”。当久了齐家小姐,薛凌总觉得自己的脸不真实,似乎决定自己是谁的,不是这张脸,而是脑袋上的发髻样式。 若为男,便是薛凌。若为女,当是齐落。 霍云婉的消息,比她想象中还要细致一些,甚至提到了今晚就会有人来探陈王府。用完晚膳,她就一直在等着了。待梳好了发髻,又换上男子夜行衣服,往镜子里一瞧,其实她和薛弋寒还是有三分像的。 薛凌对着绿栀道:“今晚你睡在我床上,不要出声,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起来,把自己脸遮的严实些。” “啊”?绿栀一脸不解。 “照我说的做即可,你早些歇息”。薛凌说完,跃出窗外不见了人影。留绿栀在原地嘴都合不上,她知她小姐会点拳脚功夫,却不知这小姐大晚上的穿成这样要去哪。 薛凌并未走远,而是巡了一圈陈王府,然后跳到了齐清猗房中的房梁上。瞧着陈王夫妇二人挑灯夜读,然后和衣而卧。她在上头守的心焦,不知魏塱的人几时才来。 这一晚颇为漫长,约莫四更天,薛凌才听到隔壁房有轻微动静,也没去管。绿栀现在应该睡死了,魏塱总不至于逮着个人就砍。 齐清猗的房门也被挑开,想来是知道陈王夫妇手无缚鸡之力,来人竟然没先熏点蒙汗药之类的东西,四五个人径直走了进来。薛凌在上头轻手把面蒙上,等着齐清猗醒来把这几人困住,她就下去。 没想到这几人进来反倒谨慎了起来,看起来是头领模样的人一扬手,停在门口处不在动,剩下四个慢慢往齐清猗的床边靠。 早早交代了今晚房里灯火不要熄,薛凌居高临下,房间一览无余。却不知道这陈王怎么也睡得死死的,人马上都到了面前,床上的人还没醒。 有人回头看了一下门边首领,做了个手势,似乎在问如何处理。门边的人将手放在脖子处横着比划了一下,意思是下手即可。 来者自然就是魏塱的人,活在影子里的生物,大多没有姓名,只有代号,这位便是孤月。主子交代的是来探探情况,若没什么情况,顺手绝个后患也行。陈王自然要留着,毕竟男人又不能生孩子。 薛凌自觉已经不能等着齐清猗醒了,好在她荷包里备了数枚铁丸,但暗器的破风声容易让人听到,若躲的远了,那个笼子就扣不住床前的四人了。 念及此,薛凌摸出一枚来,腕间发力,打的是站在门口的孤月。 果然破风声一响,四人立马回头瞧,因不是朝着自己来的,故而都没动。孤月也听到了,及时闪身避开,那一枚铁丸在门上打的“哐当一声”。 这下子,陈王夫妇俩人皆被惊醒了。齐清猗牢记着薛凌的话,晚上不管听到什么,第一件事就是去按床沿那个按钮。此时眼睛一睁开,手就放了上去。 笼子从天而降,接着就是几声闷哼,针上毒发的极快,笼子里的四个人立马就有站不稳的了。 “王爷~”齐清猗喊了一声,缩在魏熠怀里再不敢动弹,她的床前被薛凌用一块木板挡住防止毒针误伤,所以根本看不见发生了啥,只听见有人惨叫和倒地的声音。 真的,真的有刺客来陈王府,她这几年日子难熬,却当真没谁找上门来取她性命,此番确实是吓的不成样子。 孤月进来之前,已向外头的人了解过情况,说这府里太平的很,几乎不作防备,刚刚避开暗器,已经是靠着本能反应了,回过神来,发现带来的人居然已经全部被困住。 他捏了捏手上刀,慢慢往前走着,这个机关是谁设计的未可知。但陈王,总还是个瘫子吧。走到笼子前,一刀劈断了几根,本想去探一下下属气息。 后头有声音响起:“不必再看,天下剧毒,无药可解”。薛凌用的是男声,她好久没学,说的极为不惯,故而十分沙哑。 这房间里竟然有别人!孤月猛地回头,看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着夜行服的男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手持一柄长剑,好整以暇的盯着他。 薛凌道:“何人夜闯陈王府?” 这陈王府里,居然豢养了暗卫,还是个高手,孤月心里“咯噔”了一下。习武之人,大多对对手一见即知大概。此人出现的悄无声息,武功必然强出自己太多,带来的人又全部被废,不知自己有没命活着出去。 “你既然不答,就留下来,自会有人让你开口”。薛凌提剑而上,却避开要害,下手也有所收敛。 孤月暗喜,看来这人是想留自己活口,那就还有逃生的机会。只要能将陈王府的消息带回去,就不算失败。 果然如他所愿,虽身上添了些伤,但没有一处致命。眼看要被擒,便从怀里摸出一把飞镖尽数朝着陈王床上扔去。 薛凌知道木板甚厚,还是飞扑过去,拿剑把统统挡了下来。再回来看,孤月已经没影了,不由得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孤月只当薛凌是要留活口,却不知薛凌是要故意放他走的。回去好吓唬一下魏塱,这陈王府有暗卫看家护院,不是软柿子仍人拿捏。 薛凌撤了床前木板,魏熠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一言不发,齐清猗在一旁捏着手绢只顾着抽噎。看了一会,觉得这尸体着实不好处理,想了想,走到门外喊:“是不是有人该出来干个活儿。” 黑暗处无声的冒出来俩人,冲着薛凌道:“少爷。” “去把屋子里东西,给我丢远点,天亮之前处理完”。薛凌不认识,却毫不客气,这两人应该就是江玉枫送过来的了。她不知道这些人一天到晚都躲哪的,反正是没见过,还真是让人防不胜防。要不是自己还不太信任,那会就直接喊出来去挡魏塱的狗了,免得那么辛苦。 芳菲尽(二) 魏塱今夜哪位妃子那也没去,独自在殿里批完折子躺着了,就等着孤月的消息。只是,这个消息显然不是他想要的。 “一群废物”。魏塱将脚边踏凳踢出老远。好啊,一个残废,一个残废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出这么多花样。 “主子,陈王府的情况,与我们知道的远远不同”。孤月跪在地上,他身上伤口还没处理,虽不致命,但也流血甚多。 “罢了,不干你的事,派人去把守在外面的人给我叫来,朕要好好问问,他肩膀上的脑袋,是不是不安生。” “谢主子。” 魏塱拍了一下自己的腿,疑惑道:“你说陈王房里的人,武艺卓绝?” “是,小人不是对手,若不是他想留活口,估计,今晚回不来。” “你不是对手,那就是真有两下子。长什么模样。” “夜行服,蒙面,小人不知,看身量,约莫是二十来岁的男子,使的是长剑,暗器也有一手。” “好极了好极了,朕这位兄长真是好极了”。魏塱忍不住鼓了掌。瘫痪了还能让女人受孕,三年闲王居然还有死士卖命。又道:“其他可有什么异常,那位齐三小姐如何。” “齐三小姐无异。” “你退下吧”。魏塱蹙起了眉头。这斩草,果然不能留根啊。 江闳也接到了下头人报:“身手比当年江府更甚一筹,此人定是薛凌无疑。” 薛凌回了自己房,打算躺躺,看见床上绿栀在在被子里抖作一团。刚刚隔壁那么大动静,也是难为她。拿剑柄敲了敲被子道:“好了,出来吧。” 绿栀一把掀开被子,涕泗横流道:“小姐,你回来了,陈王妃是怎么了”。她哪敢真的在薛凌床上睡,前半夜基本就没合眼,后半夜才开始迷糊,隔壁一声巨响,而后就听见人打起来了。 她记着薛凌交代,又害怕的不行,思前想后,直接把自己捂了起来,直到现在才敢露出来。 薛凌笑了笑道:“没事,你是要再睡会,还是不睡了”?她让绿栀睡在这,是断定魏塱那狗肯定顺便瞧瞧她有没异常,果然来人先进了这屋。好在绿栀演的颇好,应该是没什么破绽。 所以,以逸待劳,总是不会出错的。 “不睡了,不睡了。奴婢回去睡”。绿栀跳下床,拖着鞋子跑。 薛凌笑了笑,一点都不嫌弃床被下人躺过,直接倒了上去。守了一晚,累啊。人又不是铁打的,哪能不能。估计天亮了,还能更累。好在现在知道,不是她一人守着了,这江府,总算是有点用,能让自己稍微闭下眼睛。 城中已经隐约有了鸡啼,魏忠惊醒觉得尿急,披着外套出恭,眼睛还有点睁不开,春困秋乏啊,他得补个回笼觉。 床上薛凌穿的单薄,一袭白色亵衣都没换,就随手一件织金锦花氅反穿在胸前,挡住大片风月。靠在床壁上,往空中丢着瓜子拿嘴去接,已经吐了好些瓜子壳在魏忠床上了。 魏忠使劲揉了两下眼睛,这府里投怀送抱的小娇娘不少,这大早上爬床上来的也没有啊! 薛凌看的好笑,一把瓜子尽数洒出去,打了好些在魏忠脸上,趁着他迷眼的功夫,用大氅飞快的把自己裹了个严实。她刚刚困的睡过头了,醒来惊觉要来不及了,衣服都顾不上穿好,就来了魏忠这屋。 魏忠本是有功夫在身,但迷糊着,听力道也不大,就没顾着躲,被噼里啪啦打了好几下。然后直接跪了下去“三……三……三小姐这是做什么”。他看清了是薛凌,他在这府里啥都能,那也不能去把这位王妃的妹妹睡了吧。 “你起来,我是找你喝茶的”。薛凌从床上跳下来,这两年真是养的娇气了,觉得男人床上味道恶臭的很,以前在平城睡一个屋子怎么也不觉得? “喝茶?喝茶!…..在这喝?”魏忠看着薛凌笑的无邪,与日常举止截然不同,冷汗已经在往下滴。他是不是……看漏了什么? 天还没完全亮开,自然没下人来换上热茶。桌上水还是凉的,薛凌斟了一杯,撒娇道:“魏管家过来呀。” 魏忠搓了搓手,坐到桌子边,道:“三….三小姐…这样子。夫人可知道。” “知道呀,就是大姐姐叫我过来的,你怎么不喝茶”?薛凌将那杯凉透了的隔夜茶往魏忠面前推了推。 魏忠盯着里面几片茶叶沫子。陈王妃叫人过来的,过来做什么?勾引自己?这王府是出了什么大事需要陈王妃作出这般下作之事,自己得赶紧查查往上报。他又盯了盯薛凌,这位三小姐已经是国公府的人了,居然愿意趟这这摊浑水,是蠢到家,还是….? “魏管家是不是嫌弃我斟的茶不好喝?得亏姐姐是叫我来报喜的,你要一听啊,估计能欢喜的连喝三杯呢!”薛凌嘟了一下嘴,颇有娇嗔之态。 “夫人有什么大喜事,要三小姐一大早亲自来小人房里?” “我姐姐有喜,四个月有余了”。薛凌兴高采烈的掰着手指头给魏忠看。 魏忠端起面前凉茶一饮而尽。陈王妃有孕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四个月了。这府里大小事儿他天天盯着,一个瘫子,还能让人有孕了? “你看,我就说魏管家听了比谁都欢喜”。薛凌又倒了一杯“来来来,再喝一杯,我替姐姐谢谢你常年照顾。” “照顾,照顾,那是小人应该的。三小姐早些下去休息吧,小的得赶紧吩咐下头的,夫人有孕了”。魏忠觉得自己腿已经不听使唤了,想赶紧去把这消息传出去,不然,不然,他的脑袋会不听使唤。 他都忘了薛凌还坐着,站起来就想走。后脑勺却一凉,薛凌那杯茶水泼过来,又顺着脖子,流到后背,湿透了里衣。 “三小姐何意?”。魏忠语气里带了冷意,他又不是什么善茬。陈王妃怀孕这么大的事,自己居然都没发现。如果这会有人敢拦着自己,死不见尸的事,也是常有的。 “魏管家不必去,我替你传过了,昨夜陛下就派了好些人来瞧,可惜管家睡的熟,我不好意思叫你。” 芳菲尽(三) 薛凌已经滑了平意出来,再不复刚才天真神色,站在那端着一杯冷茶,如品仙茗。这种猫戏老鼠的把戏,她不知什么时候就爱上了。 “你说什么?”魏忠看着眼前突然就换了一个人,有点呆滞。 薛凌道:“我说,我已经传过话给魏塱了,不劳管家再辛苦一趟。不如你再坐下来喝几杯,今日尚有好茶,明天,说不能只有几杯黄酒了呢?” 黄酒祭祀,这就是说自己要死了,魏忠握了握拳头,牙齿都在打颤。如果这位齐三小姐没说假话,那明儿个,怕确实只有几杯黄酒了。 陈王妃有孕,上头已经知道了,却不是自己报上去的,在那些人眼里,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自己早已投靠了别人,在帮忙隐瞒。纵长有百口,仍难辩一二。 “你害我,你害我?”魏忠上前两步,他自觉得试探过薛凌武艺,并不是自己对手,若要死,他先杀了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姐。 “我没有啊,我在保自己”。薛凌抬起手,平意明晃晃的耀眼,随着话语,一个剑招将桌上四只茶碗劈开其三,而后挑起剩下的一只递到魏忠眼前道:“你想死在我手上,还是魏塱手上?或者和我共用这一只碗,我保你性命无忧。” 她动作快如闪电,魏忠一看即知自己不是对手,终于明白为什么陈王妃有孕这件事自己没发现了。 错了,是他一开始就错了,从这个齐三小姐一进府就错了。孕四月,所以,齐三小姐,来府上的目的,怕就是为了保胎。他魏忠也算英明一世,而今栽在一个姑娘手上。 什么花街柳巷,什么齐府国公,这些人怕也是错的。 “死你手上如何,死天子手上又如何,这碗茶又如何喝?你究竟是不是齐世言的女儿”?魏忠收了这三年来的懒散神色。人之将死,总会回到他最初的样子,若非翘楚,他也不会被魏塱送来管着陈王府的家。从来温柔乡是英雄冢啊,他是好日子过的太久了。 薛凌将杯子又放回桌子上,自己也坐了下去,道:“死我手上比较舒服,且祸不及妻儿。魏塱嘛,我保证你家一只蚂蚁都逃不掉。你可得想的快些,我没什么耐心。” 魏忠想起了齐清猗那哭哭啼啼的样子,而眼前的人,把一杯凉茶喝的悠然自得,正是用的他那会用过的杯子。这种举动,莫说闺阁女儿,稍微有些讲究的世家公子都做不出来。 他为魏塱办事,但其实面见魏塱的机会很少。有什么事,大多都是魏塱身边的人来接个头。只有什么情况很复杂的时候,魏塱才会亲自叫他过去问问。最开始那一年叫的勤些,到了最后一年,基本没有过了。 大家都以为这陈王府永远太平无事,然后,阴沟里翻了船。 但魏塱翻船了,还能爬起来。而他魏忠,薛凌说的对,一家老小,应是一只蚂蚁都爬不出。不管这陈王妃的胎能不能平安落地,他都是要死的,死的早晚而已。 人活的这么辛苦,总不是为了去死吧? 他紧握的拳头又逐渐放开,拿起那只薛凌刚放下的杯子,为自己斟茶,斟的有些抖,洒出来好些。好不容易斟满了一杯,看着薛凌一饮而尽。道:“和你共用一只碗如何?” 薛凌又挂了上娇俏笑容道:“和我共用一只碗嘛,这会只有凉茶,不过,魏管家不要急”。她指了指外头“你看着,天一亮,这茶就热了。” 魏忠道:“茶热不热,总得我有命喝。” 薛凌招了招手,示意魏忠靠的近些:“魏管家是个好人,并不曾刁难我姐姐,我知你有三儿一女,都派人好好的守着呢!你在这里安心吃喝,等魏塱的人来请你去,就说自己对陈王妃怀孕一概不知,这些日子,唯有霍家大少爷霍云昇来过府上。” 说完跃上房梁,这会府里已经有下人忙着了,总不好从管家屋子里出去。她固然觉得魏忠怕死,可多重防范总是好的。反正这魏忠毫不避讳,探他老巢轻而易举。 魏忠看着薛凌来去自如,苦笑了一声。顾不得茶是凉的,想再倒一杯,发现壶里已经没有了,气急败坏的将壶往地上甩了个粉碎,冲着门外大喊:“都是死人吗,连口茶也不送?” 路过的丫鬟窃窃私语:“魏管事素来是个好脾气的,今儿没来由发这么大脾气。” 魏忠的屋里的茶是凉的,自己房里的却已经热了。绿栀昨晚没睡好,干脆不睡了,早早就去备了点心和热茶。薛凌心满意足的喝了一口,转着杯子来回看。弄不死霍云昇,她总能借着这件事让霍府缺胳膊少腿。 天色大明,薛凌拿着个小棉花枕头到齐清猗房里要她贴身绑着。 “这是何意”?齐清猗有些不解。昨夜的事,太过吓人,她眉间愁绪浓的划不开。 “不要管何意何意了,今儿你就挺着肚子出门,挺的高一点,让全府上下都知道你有孕了”。薛凌一边帮忙绑枕头,一边跟齐清猗交代。 “不瞒着她们了吗?为什么还特意把肚子装的大些啊。” “大小姐,昨晚的事你不清楚啊,人家都知道了。瞒着有什么用”。她手上动作突然停了,惊讶的看着齐清猗。 齐清猗也呆呆的看着她,然后惊喜道:“刚刚是他在动是不是,你摸到没,你摸到没?” 薛凌又继续绑带子,她摸到了,其实就是一下轻微的抖动。像肚子里有东西在踹人,她还以为是自己绑太紧了,齐清猗在抖。 齐清猗拦住她道:“我自己来,我有分寸些。” 摸索了一阵,再放下衣衫,肚子瞬间大了很多。薛凌看了看,她实在不知四个月的孕妇该有多大肚子,不过随便吧,就这样了。 齐清猗不可置信的问:“真要这样走出去”?她小心翼翼的太久,都养成了习惯,这会突然要光明正大的,反倒畏手畏脚。 “去吧,去吧”。 一个早上,府里人人都知道夫人有孕了,瞧着那似乎一夜之间大起来的肚子,谁也说不出话来。 魏忠跑前跑后,一刻都闲不下来。又是叫大夫安胎,又是责怪夫人身边人无用,都没早些发现。 芳菲尽(四) 齐清猗溜达了一圈,回屋里歇着,薛凌也跟着嗑瓜子。小豹子摇头晃脑的窜到脚边,摸了两把,皮光水滑,甚是好玩。瞅着齐清猗花瓶里插着两只长长的孔雀尾羽,便抽了一只出来把阿黄逗的满地打滚儿,活脱脱的一只猫样。 魏忠一早已经来了三四遍,这会又过来对着薛凌道:“御林卫把陈王府围住了,说是昨夜宫内走了刺客,这会正满城搜捕”。若是以前,他早就做主先放人进来了。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听着下头人报,立马来请示薛凌。 非是齐清猗,而是薛凌。 薛凌捏着那根孔雀羽,转身去扶齐清猗,笑吟吟道:“既是这样,我陪姐姐去看看。” 御林卫,这霍云昇来的太快了些,不知道是魏塱派来的,还是他自个儿找上门来。 齐清猗装的颇为不便,跟着薛凌慢悠悠的走到王府门口,外头的人已经不耐烦了,道:“请陈王妃行个方便。” 薛凌看了看,原来霍云昇没到,怪不得没直接闯进来。她松开齐清猗的手上前道:“你们是什么人,安知这是陈王殿下的府邸?” “小姐,昨夜京中走了刺客,在下皇命在身,烦请让让。” “什么皇命,你们一无令牌,二无圣旨。就想擅闯王爷家宅,瞎了什么狗眼,看不见我姐姐身怀六甲,磕着碰着算谁的”?薛凌对着身后招了招手道:“绿栀,去搬把椅子给我姐姐坐着,垫子要软一些”。 领头几个人相互看了看,面面相觑。这陈王府在京中啥样,大家都是清楚的。谁能料到还有人敢拦门了,自然霍云昇也没把御林卫的令牌给他们带着了。 “夫人,小的们也是为皇上办事,您看”。有人把目光投向了齐清猗。小丫头不知道分寸,这王妃总该有点眼色吧。明面上跟皇帝过不去,对陈王府有什么后果,不用多说的。 清猗扯了扯薛凌,想说搜就搜吧。那边绿栀已经搬来了躺椅,薛凌把齐清猗扶到椅子上半躺着,才回转身来道:“我姐姐身子不好,胎相不稳。你这般凶神恶煞做什么。是刺客重要,还是我姐姐的身子重要?” “这..这..”领头的迟疑了片刻,陈王不足惧,自己的差办不好翻身就难了。强硬道:“请夫人在外歇息片刻,小的们轻手轻脚,断不会绕了王府安宁。”说着就要往门里走。 薛凌先行跳到门口,手中孔雀羽一扬,大有横刀立马的模样。道:“竖子安敢?” 几个人停住脚步,他们赌的是陈王府无人,没想到有人死死拦在门口。一时间还真不敢上前。小姑娘身娇肉贵的,万一有个好歹,皇帝肯定要给陈王个面子,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跑腿的? 场面有些僵持,有人去报与霍云昇。魏忠也上来苦心劝着,没奈何薛凌寸步不让,把一枚孔雀羽摇的像朵花儿。 直到破风声来,金色箭矢将薛凌那根孔雀羽带起钉在陈王府的门梁上。哒哒马蹄声由远而近,一群人自动分开两边让出一条道来。 皇城行马,身带利器。来者除了霍云昇不作第二人想。 薛凌抬着头看那枚箭矢,一模一样。这霍家的狗还真是八百年不改那点花花爱好。或者说,嚣张之极,当年追杀她时竟然丝毫不隐瞒身份,用的也是这种金色箭。 几匹高头大马已经行到了台阶下站定,中间留出一马宽的缝,应该是在等霍云昇。 薛凌觉得那枚金色的箭越看越刺眼,上前一步,对着一个人先击小腹,趁他拿手挡的当口,将佩刀抽出,对准旁边马腿狠砍一刀。 御马长嘶,跪倒在地,她刚好踩着马头。然后借力跃起,在空中腾飞至门梁,就着那把还带有马血的刀,将钉着的箭矢竖着一分为二,掉在地上“啪嗒”一声。飘然而下之时,原来马背上栽下去的那个人,还没爬起来。 薛凌缓缓转身,拿刀指着一干人,仍是那句:“竖子安敢”?神态语气,却与那会大相径庭。 刀尖还在缓缓往下滴血,那匹被砍断腿的马不停的挣扎,哀叫声响彻这一条街。齐清猗吓的不住干呕。 霍云昇终于骑着马站到了所有人面前,冷冷的看着薛凌道:“什么人敢拦着御林卫办事?” “你是什么东西,没看见吓着我姐姐了吗”?这是薛凌回京以来第一次正面看着霍云昇。这个男人,与苏远蘅江玉枫之流截然不同,反倒和石亓那狗长的有点像。 “姐姐,原来是齐府的三小姐”。霍云昇嗤笑了一声,那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从怀里掏出令牌亮了亮道:“可以让开了吧,走了刺客,便是陈王也担待不起的。” “你叫让开就让开,你说搜府就搜府,没看见我姐姐大着肚子,他怀的,是大梁长子嫡孙,难道你就担待的起”?薛凌将刀尖指向霍云昇。这个人,此刻如果单打独斗,自己并不惧他。要是没这么多狗在就好了,就能直接用这把刀砍了他。 霍云昇不知道说话的这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要嫁入国公府乐糊涂了。长子嫡孙,这叫出来是好听,可惜金銮殿上坐的不是陈王啊,这就要了命了。莫不然,是嫌命长。 他翻身下马,将令牌举着道:“齐三小姐手里有刀,够胆就把这牌子砍了”。然后对着后面一扬手:“给我进去搜。” 他本来没打算亲自过来,就随便找人看看这陈王妃是不是真怀孕了。没想到魏塱把自己叫去,居然说陈王府豢养暗卫,一定要翻过来查一遍。这厢又有人来报,陈王府不许御林卫进入搜查。 这陈王,当真是悠闲日子过厌了,想给大家找点乐子。 芳菲尽(五) 薛凌看着御林卫鱼贯而入,假装自己拦不住的样子,气鼓鼓的把刀扔地上,站到了一边。 霍云昇没亲自进去,就站门口,盯了半天肚子。这还真是怀孕了啊。奇怪的是怀孕了居然不遮掩?不遮掩的话,消息怎么今天才传出来? 里头的人搜的细,时间就久。看完了齐清猗,霍云昇又把目光放到了薛凌脸上。多看了几眼发现,这张脸,他有些熟悉之感。 “你瞧什么瞧”?薛凌并不畏惧,这狗想死也不会想到,薛凌是个女儿吧。 霍云昇确实没想到,何况齐三小姐的身世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他只当是在哪碰到过。这会薛凌的态度实在让他不喜,道:“齐三小姐何故与我为难,莫不是家父与令堂有什么纠葛?” 与一个妓女能有什么纠葛?那就是皮肉生意了,薛凌暗恨刚刚怎么把刀丢了,就算自己不是雪色女儿,那也见不得这狗说霍准嫖过自己便宜娘亲吧。 “霍大人怎能这般口出狂言”。齐清猗在一旁强撑着站起来将薛凌护到身后。不管怎么说,薛落现在都是齐家的三女儿,在陈王府门口被人置喙,出去要怎么做人。 薛凌又把齐清猗扶了回去,劝慰道:“可能霍大人也想姓齐吧,忙不迭的来和我攀亲”。她看着霍云昇道:“难不成,还想我喊你一声亲哥哥?” 薛凌走了几步,将刚刚丢下的刀捡了起来,想着这狗只要再多说一句,她就装作恼羞成怒,先劈他两刀。 偏偏霍云昇住了嘴,他发现这个齐三小姐,说好听点叫口齿伶俐,说难听点叫不要脸,连自己娘亲人尽可夫也承认。君子好言,市井难应,犯不上再计较,他也想看看这陈王府到底有什么,站在那慢悠悠的等里头搜完。 有人把那匹受伤的马拖了下去,又提了水桶来把血迹冲干净。魏熠也被人推了出来,在齐清猗旁边温言哄着。霍云昇突然看到了地上被劈成两半的箭,捡了一根起来,摸了一下,再看薛凌的脸色,就有些探究。 他家所用的行风弩,所配箭矢粗不到一根小指,刚刚自己射的位置是门梁。御刀厚,砍中这小小一根已经不容易,还能直直的一劈到底,两边大小分毫不差。这不该是个姑娘家的身手。 薛凌装作看不见,她一点也不怕这霍云昇发现什么,就愁他发现不了。毕竟他报上去的消息与魏塱的消息有出入,那好戏才刚刚开始。 陈王府早已清理干净,自然一无所获。霍云昇找刺客也不过是个幌子,拿着那一半片箭扬长而去。 魏熠跟薛凌四目相对,俩人心照不宣的笑了一下。齐清猗却还在发抖,一时缓不过来。聚到门口的下人鸟兽般散了个干净,只剩魏忠还等在那。 薛凌让绿栀先扶齐清猗回去,自个跟着魏忠说要好好看看府上少东西没。俩人都走到了僻静处。 薛凌道:“快则今晚,慢则明日。魏塱一定会见你。” 魏忠道:“我总要知道我在替谁办事吧”。他那会死死盯着薛凌一举一动,气度身手,都不是个普通人,更遑论是个姑娘家。就说那枚箭,大内好手也能劈下来,但速度未必有这位三小姐快。 “魏管家何必问那么多,记得我教给你的话就行。在这府里,你仍然当你的管家,我当我的小姐。你去找几个府里信得过的人伺候我姐姐饮食起居。做的好些,她若有个闪失,我也保不住你。” 魏忠看着薛凌远去的身影,腰肢纤细,发丝迎风。他都要怀疑跟自己说话的人是个幻影,不管怎么看,手腕语气都不该是眼前这位明眸粉黛该有的东西。 他确实是指望着陈王妃的胎活了。陈王妃怀着那坨肉一天,他魏忠对上头的利用价值就还有一天。若那坨肉没了,谁会养着一条吃白饭的狗?何况还是知道太多的狗。 霍云昇很快跟魏塱见了一面,汇报的事无巨细,尤其是薛凌那一刀,顺便把那半只箭也放到了魏塱面前道:“若说陈王府有异,臣认为,是齐三小姐。” “云昇辛苦了,下去吧”。魏塱拈起那半只箭,看着霍云昇走远,轻扣了两下桌子。 孤月无声的冒了出来,他有伤在身,但主子的事没喊停,自然是随时待命。 魏塱意味深长道:“你二人说的不同啊,朕,信谁好呢?” 孤月立马跪了下去:“主子明鉴,昨晚奴才先去的齐三小姐房里,确认床上之人全无内息,就算有些手上功夫,也断然不会是霍少爷说的这样。” 魏塱看着桌子前的人,语调极为缓慢:“今日之事,霍云昇必然不敢说假,总目睽睽,总不能那上百个御林卫全部帮着他做伪证,你却只有一张口,要是没个好解释,朕,很难办啊。” “主子,两个齐三小姐,一定有一个是冒充的,故意迷惑奴才。是奴才昨夜大意了,没探明,主子恕罪”。孤月脑子转的飞快,他昨晚去陈王府,确实没看见床上人啥样,就是看见了,估计也认不出来,谁会花心思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若不是昨晚是假的,那就是今天是假的。反正也没几个人见过,谁知道是不是陈王在耍什么把戏。 他觉得是陈王府玩手段,魏塱却有了别的计较。这霍准与自己不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暂时谁也奈何不了谁罢了。孤月没有不忠的理由,只有冒充这一个解释说的通。 可如果是冒充,那必须提前知道自己的人要去探陈王府才行,有谁知道呢,只有自己的好皇后母家---霍家。 “你觉得,将祸水泼到一个女人有什么意思”?魏塱有点猜不透,若是霍家自导自演,大可以一直装下去,何必今天又跟自己汇报说齐家小姐有问题。总不至于觉得自己蠢到能相信一个青楼之女还有能力玩转陈王府了吧。 “奴才认为,可能是江家”。孤月不敢把话说的太明白,他听到魏塱说起齐三小姐许了江国公府,想的是会不会这江国公府还有什么不死之心。 魏塱听到却恍然大悟,只是他想的和孤月不一样。毕竟这江国公府死都不愿娶这齐小姐的,还是自己逼着结了这门亲。但江家确实说通了霍家这么安排的理由,这霍准莫不是想把屎盆子扣江府上面,一举两得。既彻底搬倒江家,又捏一个嫡孙在手上,这老东西胃口很大啊。 魏塱将半只箭扔出老远,道:“去看看魏忠是不是死了,没死就先让他半死着,提到朕面前来。” 他要好好问问,这四个月的胎,是怎么一夜之间怀出来的。 芳菲尽(六) 魏忠前脚被人叫出门,薛凌后脚就站到了魏熠面前,手上拎着轻鸿,已经脱了鞘。 “何事”?魏熠手上画笔未停,今日,他能光明正大的为清猗画一幅怀胎肖像了。 薛凌看了两眼,手在剑柄上捏了又捏。这条狗的身子骨本来就不怎样,要是挨上一刀的话,不知要多久才能好起来。她思索再三,还是出了门。 魏忠被人拎到魏塱面前时,已经跪不直了,虽身上看不出半点伤痕,实际五脏六腑俱损,若再拖上几个钟的话,华佗在世,亦无药可医。 “皇上,小的断无二心”。话语混着血沫飘荡在屋子里,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听来有些毛骨悚然。他牢记着薛凌的话,或者说,牢记着自己的命如何才能活。 “没有二心,那也没什么用,还非要来我面前作甚。自行了断,朕不与你妻儿为难”。魏塱伏着身子。看着他养出来的这条狗,吃了三年白饭,贼都偷上门了,还高枕酣睡。 “皇上,小的不曾放过府里一丝一毫异常,实在不知陈王妃何日有孕,实在不知啊。” “今儿个陈王府都传遍了,你还不知?这么大的事,不来报,还要朕的人亲自去请你?怎么,我给你赐了魏姓,你就真当自己姓魏了?” “小的不敢,小的是今日一早知道的,是…….是陈王妃自己来告知的小的,小的立马要差人出府,谁知霍家少爷围了陈王府,许进不许出。小的脱身不得,皇上明鉴啊。” “那霍云昇退去,你又在做什么?” “霍,霍公子是皇上的人,小的以为,小的以为..他自会上报。” “蠢货。”魏塱将桌上笔筒砸了下去:“这四月陈王府大小事件一一说与朕听听,漏了芝麻大点,你不必回去了。” “多谢皇上,多谢皇上”。魏忠先磕了七八个响头,动作牵扯到内伤,疼的他龇牙咧嘴。然后强忍着痛从元宵说起,无非也就是薛凌进府那些破事,该添的添,该漏的漏,一直说到今日霍云昇上门。 魏塱听着似乎也没什么疑点,道:“府上生人只去了个齐三小姐?” 魏忠点头如捣蒜道:“是,是,府上再无旁人”。 齐三小姐,好像所有疑点都集中在这一个人身上了。魏塱沉吟了一下,可要说疑点,又没什么大的疑点,身世是自己亲自查过的,要是是假的,齐世言也犯不上丢了官。但自己没见过,也有可能哪出了纰漏。这魏忠一天天的跟着,总是能多点了解的。 魏塱道:“可有仔细查过这个人。” 魏忠伏在地上,按照跟薛凌对过的口供道:“小的一丝也不敢放松,来历,关系,身手,俱派人严加把关,断无遗漏。并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魏塱没放过魏忠话里的丁点,追问道:“身手,她习过武?” “习,想是在那些三教九流的地方保命学的,拳脚功夫还不错,能有小的三成之数,要是放女人堆里,也算翘楚了”。魏忠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胸口快要炸开。他说的是薛凌武艺只有自己三成,眼前浮现的却是凌晨那一个绝妙剑花,眨眼之间,锋过三只茶碗,切的分毫不差。哪家的姑娘,究竟是哪家的姑娘,敢把主意打到霍家和天子头上? 想着,就晕了过去。 魏塱轻扣了两下桌子,今日站出来的是孤星,孤月已经去养伤了。探了探魏忠鼻息,孤星道:“估计底下人下手重了些。” “一群废物”。魏塱气急败坏的将案上东西推了一地,自言自语般道:“三成之数,翻不起什么风浪。难道朕那位皇嫂的胎还真是一夜之间怀上的?” 孤星俯身去拾地上杂乱,道:“刚魏忠说,是陈王妃今早自己去跟他说的有孕了,再加上昨晚孤月一事,陈王府分明早有准备,知道主子的打算。” 魏塱冷笑了一下,可不就是早有准备,公开说自己有孕了,要么就是蠢到以为自己还是太子妃,要么,就是知道,已经不必瞒着了。 天下能有几个傻子?有也没那么好运都让他魏塱遇到。所以,这陈王府,分明是得到了消息,自己这个皇帝已经知道瘫子有后了,藏着也没什么意义。 谁给陈王府的消息? 魏塱在脑子里飞快的过了一遍,自己知道陈王妃有孕一事,是昨天。参与这件事的人,无非黄家,齐世言。但黄家拿脚指头当脑子用,那也不可能去告密,至于这齐世言,好像,既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能耐。 剩下的,没参与,但知情的,好像还有一个霍家。且这一家,理由正当,手段也足。 智子疑邻,当一个人怀疑他的邻居偷了斧子,他怎么看那位邻居都像小偷,何况周围还有人旁敲侧击说这位邻居经常半夜三更游荡呢。 便是九五之尊,也免不了俗。 孤星拿壶里茶水浇醒了魏忠,又喂了一个丹药给他续命。下人想死,也得主子开口同意才行。 魏忠蜷缩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喊:“多谢皇上,多谢皇上。” 魏塱道:“陈王可与什么人来往过”。有什么好谢的,他又没说这个人可以活着。 魏忠想起薛凌狡黠笑脸,跟他说“就说这些日子,唯有霍家大少爷霍云昇来过府上”。少女气息在微微晨光之中,像一叶刚染了新绿的柔嫩草芽。面上是春天,根部是腐土。 魏忠道:“陈王殿下三年如一日,不曾与外人来往过,府上也少有人来,齐五小姐来住过两日,再没了。小的句句属实,皇上明察啊。不信问问院外的兄弟,霍少爷也能为小的作证的。” “霍云昇?”魏塱重复了一句,似问非问,陈王府的事儿,怎么还轮到霍云昇来作证了? “对对,霍..霍少爷,王府里头的情况,他也日日关注着的,深知小的绝无二心啊,皇上”。魏忠似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巴不得立马叫霍云昇来当庭对峙。 魏塱和孤星四目相对,谁也没说话。 芳菲尽(七) 魏塱有心再问,小太监手忙脚乱的跑进来道:“陛下,陈王殿下被人推着要求见,奴才实在拦不住,这就到门口了。” 魏塱一扬头,孤星瞬间把魏忠拖到了屏风后面。果然下人推着魏熠直接闯了进来,全然不顾礼数。 “陈王何事急匆匆的?”魏塱装作刚停笔的样子,将奏章合上。他这位好大哥,三年无懈可击,今日实在反常。 魏熠拱了拱手:“不便行礼,还请陛下见谅,非是臣胆大包天。实在是清猗三妹妹命在旦夕,若她在陈王府有个好歹,臣实在难以和齐大人交代,请皇上体恤,遣御医去瞧瞧。” “齐三小姐怎么了”?又是这齐三小姐,怎么最近的事全是这齐三小姐?魏塱想。 “天子脚下,竟当真有歹人作祟,上午霍统领说走了刺客,强搜我王府,臣还颇有微词,不料方才,若非齐三小姐有些武艺傍身,只怕,只怕王妃已经命丧黄泉了”。魏熠说的急,不自觉的咳了几声。 “竟有此事” “陛下,齐三小姐伤势颇重,依臣之见,歹人兵刃上还淬了毒,府上无良医,求皇上先派人去瞧瞧吧。晚了,怕要回天无术了。” “嗯,来人啊,先遣御医快些去陈王府瞧瞧。” 小太监赶忙应着去了,魏塱焦急的扣了两下桌子,似乎怒意十足。道:“真是岂有此理,竟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行刺王爷,陈王可有大碍?” 孤星听到声音,拖着魏忠消失在房间里,这个人,怕是还得再留一段时间了。 “多谢陛下关心,臣,臣当时在书房,歹人是冲着夫人去的。”魏熠挣扎着从轮椅上摔倒在地上,拒绝下人扶,头磕在地上道:“陛下,臣得子不易,夫人刚刚有喜,便有此劫难,臣,臣请陛下怜惜”!他魏熠,而今需要人怜惜。 魏塱也把这个“怜惜”咀嚼了一遍,中宫长子,残亦不改其桀骜,今天像条癞皮狗一样趴在地上求自己怜惜。当真只是为了那坨肉? “大哥快些起来”。魏塱从桌子后面绕出来,亲自扶起魏熠,将他安置在轮椅上:“陈王不必担忧,朕这就加派人手,日夜盯着陈王府,再不许此事发生。” “陛下”。魏熠眼里泪光闪烁,欲言又止好几次,才道:“陛下能否让霍统领接手陈王府安危,非是臣逾越,实在是清猗她,吓着了。” “何为逾越?御林卫职责便是护皇城平安,难道陈王府不在皇城?这事本就是他霍云昇失职,朕非要好好责问他一番。朕先派人送你回去,稍后即下令,陈王府有个风吹草动,朕拿他霍云昇试问”。魏塱毫不迟疑的答。陈王府要霍云昇,他为什么不放。 “臣多谢陛下”。魏熠弯着上身拱手施礼,头几乎碰到了膝盖,良久才直起腰来。下人将他推至门口,又回转身道:“陛下,臣此生所愿,唯赴寒疆,日月可鉴,沧海不移”。他并无半句虚言,只要魏塱愿意放他走,他别无所求。 “朕知道了。”魏塱挥了挥手,目送着下人将魏熠推出门。 笔墨将一堆乱麻理成直线,魏塱看着纸上数人口舌,孤月与霍云昇口供有异,魏忠道霍云昇暗地里关注陈王府,陈王请霍云昇护其平安。这陈王还有点可能是挑拨自己与霍家关系,但另外两个人没什么理由诬陷霍云昇吧。 怎么看,都是这霍家有问题啊。 薛凌伤的是真重,轻鸿那般锋利,她又知道往哪下手可以致命,偏差分毫,再涂抹点陶弘之那买来的毒药,现在就昏死在房里,齐清猗在一旁哭的如同自己滑了胎。 扮成小太监的孤星仔细查看了一番伤势,丢给了太医,说要回宫取药,一溜烟到了魏塱面前。 孤星道:“和孤月身上的伤是同一人所为,下手极重,没打算留活口。陈王妃好的很,来人冲着的就是齐三小姐。御医现在吊着命,主子您看…” “霍云昇”!魏塱将刚刚整理思绪的几张纸捏着一团,如果那会还有所怀疑,这会已经断定是霍家手笔了。“先捡些好药送去,给我治回来,让魏忠那个废物滚回去,重点盯着霍府的人动向,待这位三小姐能说话了,也给我好好问问,刺客长什么样”。既然这齐三小姐没问题,他还指望拖江家下水,当然不能死了。 同一人下的手,那么大个王府,不砍王妃,也不砍王爷,倒把个外人往死了砍,合着苦肉计都不舍得砍自家人了。主意打的好啊,栽赃江家之后先杀人灭口,还能借着这件事光明正大的去护着陈王府。 就不知道这霍家是想吓唬一下自己,还是真的起了令择傀儡的心? “传令下去,让御林卫统领霍云昇全权负责陈王府安危,若朕手足有一丝损伤,朕摘了他脑袋”。 陈王府那坨肉,肯定是不能顺其自然生下来的。既然这霍府赶着往上凑,干脆就趁此机会把霍云昇手上的权拿回来。 御医一走,齐清猗赶忙把解药用温水划开给薛凌灌下去,剑伤虽重,但处理的及时,并未失血过多,这会毒性一解,薛凌就醒了。 剧痛却无法避免,她本是要强撑着爬起来去看看魏忠回来了没,没奈何翻身都困难,脸上表情十分难看。齐清猗见她醒了,又哭出了声道:“你何必要这样,你装装样子就行了。” 装装样子?薛凌伸着手想去扯个枕头来靠靠,半天扯不着,道:“给我拿个枕头垫垫,再去看看魏忠回了没,不用怕他”。装装样子怎么能瞒的过魏塱? 齐清猗赶紧拿了个软枕,小心翼翼的塞在薛凌肩下。当年陈王出事,已是下人处理好了才来叫的她,哪里像这般血淋淋的伤口,皮肉外翻,白骨外漏。 “你,你不要哭了,我不是保你那个娃,你先去找魏忠,我有要紧事找他”。薛凌看见人哭就烦,何况她急需知道魏忠到底回来没,若回,那就是魏塱信了自己这一连串安排,开始怀疑霍家。若没回,还得从长计较。 齐清猗挂着泪水出了门,不是保自己的孩子,那能为了什么呢? 圣旨传的飞快,霍云昇一天跑了两趟陈王府,只是上午来的意气风发,这会却不敢造次,恭敬对陈王道“是晨间失职,要求再仔细检查一遍王府。” 有人算计霍家,他霍云昇也不是什么蠢货,自然明白的飞快。只是,他认为是魏塱。天子忌惮霍家,自己心知肚明。这次怕是要一石二鸟,既打了陈王府的胎,又夺了他霍云昇的权。 要是下手狠点,直接杀了齐清猗,没准最后还要他偿命。 霍云昇看着这空荡荡的陈王府,烫手山芋啊,他一时半会还真得好好护着。 芳菲尽(八) 魏忠活着回到了陈王府,薛凌长舒了一口气。又听说霍云昇已经安排了人将陈王府围的如同铁桶,笑意更是止不住。 如此一来,齐清猗的安危就不是她薛凌一人担心的事了,只要霍云昇敢让这王府出事,魏塱一定借题发挥,对他削官去职,严重点,发配也不是没可能。 以霍准的脑子,不会允许这种事儿发生的。 狗咬狗啊,多有意思。 魏塱奇珍药材送来了一堆,除了给薛凌的,还有甚多安胎药,当然薛凌盯着一件也没用就是了。并且,她不盯,霍云昇的人也盯的极紧。 魏忠是内伤,药一到,比薛凌好的还快些。两人相见时,薛凌还躺在床上,身边是魏熠给她的那枚孔明锁,已经被拆散了,可惜她怎么也装不回去。 魏忠本还有那么点避讳,想起那天早上,这人用自己用过的茶碗喝水亦面不改色,实在没什么好避讳的。拖了椅子坐薛凌床前道:“你什么时候才爬起来,我妻儿还被天子困着。” “你坐的远些,万一让霍统领的人看见了,我怎么说的清楚”。薛凌捏着两根木棍在那继续拼。这两天霍云昇的人在陈王府里无孔不入,甚是愁人。 “你不要逼人太甚,现在的你不是我对手”。魏忠站起来,将椅子踢得老远。 他的命确实保住了,当他听到薛凌那句“唯有霍家大少爷霍云昇来过府上”时,就已经知道命如何保了。阎王爷是公平的,一命换一命,他魏忠要活,就得换个人来死。这个人要死的像模像样,死的天衣无缝,最好还是天子心心念念想要其死的人。 数来数去,还真是霍家最合适。打江山的,都要分江山,天子怎能把自己的江山分出去。是他魏忠眼瞎,没能瞧出霍云昇已经不为天子办事了。这等过失,虽然也是办事不利,可谁能与朝中霍家抗衡啊,魏塱本人,不也得忌惮三分么。再说了,如果是霍家捣鬼,那自己活着就还有用,有用的人才能不死啊。 但仅仅是不死而已,信任自然也没了。自己妻儿尽数受制于人,求死不能。 “怎么不是你对手?”薛凌笑吟吟的坐起来,她伤是重,那是因为毒。剑伤可怖,到底处理的快,身体也恢复的好。其实已经能活动了,就是痛的慌,人怎能不怕痛呢。 “魏管事莫急,在府里喝你的热茶,再过几日,我定会送他们到安全的地方”。薛凌强忍着跳下了床,为自己倒了杯水。 就算这府里头太平了些,她仍不能示弱。 薛凌的伤,魏忠是知道的,看她居然活动自如了,一时间有些错愕,站了片刻,退出了屋子。五日之前,若有人跟他说,要设局致天子与霍家反目,他会当做天方夜谭,现在却只剩叹服。不知道,这事究竟会如何收场,难不成,陈王妃的胎,真的能生下来? 魏塱干脆把陈王府外的人全撤了,暂时也没派人去找事,与霍家对手多年,他知霍云昇这几天肯定绷紧了神经,自己的人去了也是无益,不如再等等。 霍云昇也与霍准商议了好几回,断定此事与魏塱脱不了关系,目的就是禁卫军权,陈王的孩子,反倒是次要了。 霍云昇到底年轻,顾忌君臣,道:“爹,陛下如此,对我霍家之心,已昭然若揭,儿子以为,不如趁此机会放权,求个安宁。” 霍准将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扔:“焉能放?当初薛家的下场是什么样子,你可看见了。老夫悔送这小儿大业。你先保着陈王妃的胎,没准,生个奶娃更听话些。” 陈王府的日子终于悠哉了起来,薛凌身上只剩一线疤痕,齐清猗日日给她上药道:“这可怎么好,留这么难看的疤”。说完又觉得这句话有点多余,毕竟薛凌身上其他地方的疤也不太好看。 薛凌总算把那枚孔明锁拼回去了,摇晃着里头石子,心情好的很,疤怎么了,只要能弄死霍云昇,她不介意再来两剑。想着,又吐了吐舌头,她本来是要去砍魏熠的,苦肉计总要演的像点嘛,没奈何魏熠那个病秧子看着要死的样子,又怕撑不过去,好在自己身上效果也不错。 涂完了药,穿好衣服。阿黄也被绿栀牵了进来,薛凌接过绳子兴高采烈的出了门。 这陈王府啊,大的很。当初魏塱可是派了御用工匠来打造这座金笼子。只是薛凌来了大多时候都在齐清猗房里耗着,走动也就是在院里,都没好好逛逛。现在她已经不甚担忧那头的事了,乐得清闲。 牵着阿黄到花园池子边坐下,四周空无一人,薛凌将绳子撒了手,滑出半截平意来。 如今霍云昇与魏塱的胶着点,就在齐清猗的胎了。看着天上白云悠然而过,她突然在想,自己究竟要什么呢,是要霍云昇死吗? 如果要的话,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了,她要对陈王夫妇下手易如反掌,而且绝对不会令人起疑,王爷夫妇双双身逝,霍云昇,一定会抵命。事后自己仍旧能嫁入江府,代替薛璃站上朝堂,迟早,也能杀了魏塱的。 薛凌摸了摸胸前剑伤,那里只剩一道凸起了。自锁骨划到肋下,而后刺的是心脏,只是偏了半分。 捡了个石头扔进湖里,薛凌长长叹了一口气,人要是能把心中所想尽数做出来就好了。 魏塱又招魏忠去了一趟,自然是问有关刺客的事,外加霍云昇动向。魏忠跪在地上,悔自己不该瞎了眼,这霍少爷一门心思保陈王妃的胎,只怕前四个月,也是他保下来的。 魏塱早已猜到这个答案,无非是让人来证实一下,挥了挥手让魏忠先回去,好好盯着。找个府上人松懈的当口,处理了。 魏忠十分尽心,下毒,刺杀,安排了好几次。他不动手,怎么让霍云昇更加疑心魏塱?可惜没有一次成功的,只能怪这霍云昇防的太严实了,干脆停了手,说等等,毕竟娃生下来了也不要紧,三条命,更重些。 当然了,更多的是等齐三小姐救出自己妻儿,他就假装失手命丧当场,这一生,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也够了。 魏忠不是彻底投靠了薛凌,只是,他除了依赖薛凌,已经走投无路。 毕竟就算他真的尽心杀了陈王夫妇且全身而退,魏塱也不会留着自己的。 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泄漏秘密。 芳菲尽(九) 薛凌这几天过的十分安逸,霍云昇对她有所怀疑,却不敢让她死了,好茶好水伺候着,又不用天天操心着齐清猗,实在是神仙日子。养了几日,就打算回齐府小住,这里人多眼杂,做事不太方便,她还得想办法去把魏忠的妻儿捞出来。 临走想交代下齐清猗,又怕吓着,便去找了魏熠道:“我有些事回齐府小住,若姐姐问起,就说去养伤了。” 魏熠的书房仍是安静,特意交代了护卫远远守着。他一如既往的吟诗作画为乐,听薛凌这么说,道:“自便便是。” 薛凌看着他头也不抬,手又不自觉摸了一把胸口,她为何当天就不能砍这个人呢?齐清猗好歹还对自己愧疚的很,这人倒好,反倒像自己欠了他几辈子。她转身要走,又听得魏熠喊:“你等等。” 薛凌翻了个白眼,又转回去道:“你有话不能一次性说完?” “呵”,魏熠转着轮椅,将两人距离拉近了些道:“薛将军是个好人,你也是。” 薛凌觉得这是句废话,继续看着他。 魏塱小声道:“但你好像在陷害霍家”。当薛凌要他去找魏熠时,他已经明白这件事了,这几天如鲠在喉,此时吐出来,方才畅快些。 现在院子里不比以往清净,薛凌凝神分辨了一下四周,才道:“怎会,我是找人来护着清猗姐姐的胎,陈王殿下不想的话,当日大可不去的”。 魏熠坐在轮椅上,高度不及薛凌肩膀。她举高临下的说这句话,颇有几分不屑心思。这狗得了好处,又来这卖乖。没好气的踹了一脚轮椅,今天她收了力道,没把轮椅踹翻,转身就要走。跟狗多说无益,她不仅陷害霍家,她还想杀了陈王夫妇来陷害霍家呢,可惜自己就是做不出来。 “薛姑娘”。魏熠低声喊道。 “薛你老娘”薛凌嘀咕了一句,只得再转回来,现在陈王府十步一霍云昇的人,这狗这么叫,就是想害死自己。凑到魏熠面前,薛凌道:“你有什么屁话一次性说完,我还要去收拾烂摊子。” “我想跟你说,六皇弟他,其实是位好皇帝,也许,比我还好些”。魏熠不以为忤。 梁已太平的太久了,内部盘根错节,几家大臣势力倒逼皇权,外邦鲜卑崛起,拓跋铣骁勇善战。这种局势,一位铁腕君王远比中庸之道更适合。他魏熠上去,没准还不如现在。 薛凌看着魏熠,眼眸转了一圈,像少女看到心之所喜的首饰,俯下身来道:“但凡咬过我的,都不是好狗”。然后蹦跳着出了门。 江府的暗卫,在这府里打杂,魏忠暂时是自己的人,霍云昇也不得不为陈王府办事。薛凌走出府门,得意的看了一眼。这里安全的很,犯不上自己长久守着。 时间还长,可以慢慢来,只要霍家与魏塱相互猜忌,自会有你死我活的一天,不用拿无辜之人的命来换早晚片刻。 绿栀在马车上开心不已,陈王府的气氛太吓人了,小姐还受那么重的伤,是该回齐府养养,自个儿在齐府那么多年,哪天不是太太平平的? “你开心些什么?”薛凌打趣道。她身边俩个人没什么心肺,一个齐清霏,一个就是这侍女。齐清霏生来就是千金小姐,明珠一样的被捧着,傻乐也是正常。 可一个奴才,每日干着伺候人的活计,为什么也这般舒眉展颜? “小姐好了,我就开心。那王府不太平,小姐还是不要回去了,早日嫁入江家,做个正头夫人,多好。”绿栀满脸笑容道。她的小姐嫁过去,她就是陪嫁丫鬟,掌管一府事物,那可是国公家诶。 薛凌没答话,看着马车到了繁华处,索性叫绿栀一道下了车。两人去临江仙吃了茶才回齐府。齐清霏飞快的来了院里,用那柄新剑将薛凌所授通通演示了一遍,又缠着要新的。 薛凌的院里经常无人住,空气里透着冷清,俩人比划了一阵,才多了丝热气。绿栀已经去取了热茶,合着一叠薛凌最喜欢的桃花酥放桌子上,俩人便坐下来闲谈。 陈王府出了刺客的事,京中人大有耳闻,只是不知道受伤的是谁罢了。薛凌也没说是自个儿,编了些话本子里头的情节把齐清霏逗的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道:“三姐姐怎就不带我去住着呢,我也好帮你护着些大姐姐啊,你看这多险,万一有个好歹,他们又在背后说你不好了。” 薛凌捏了个桃花酥塞齐清霏嘴里道:“你能护住你自己就不错了”。她就喜欢这脆甜的点心,尤其是那个粉粉的颜色。当年跟鲁文安南下,买了一大盒子,可惜没吃几个,霍云昇的人就追上来,全部摔了一地,也没时间捡。 “我现在可厉害了”。齐清霏将桃花酥从嘴里扯出来,极不服气道:“苏哥哥都不是我对手。” “苏哥哥?”薛凌看着齐清霏,这京中,姓苏的,可没几家啊。 齐清霏的脸顿时变成了和桃花酥一样的颜色,低着头小声道:“就是苏凔哥哥。” 苏凔?薛凌想起那日苏凔也曾直呼清霏闺名来着,这两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对这些没爱,也懒得继续问,随口调笑了几句,又转到了别的事上。 这一晚,就这么过去了。 芳菲尽(十) 薛凌起了个大早踩着时辰去苏凔住处,这个点,不管是李阿牛轮值是晚上和白天,都不会错过。 她不忍心麻烦那老伯,仔细自己身后没人跟着,就翻墙到了院里。最近霍云昇疑虑未消,对薛凌多有关注,她自然也谨慎。 苏凔才起了在梳洗,准备上朝。见薛凌悄无声息的进到自己屋里,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急着问:“陈王府出那么大事,没伤着你吧。” 薛凌打了个冷颤,这苏凔也不知怎么回事,下人丫鬟都几乎不用,房间倒比她齐府那院里还冷。道:“我能有什么事,我来找李阿牛,他在哪?” 苏凔知道自己问的有些多余,当年薛凌能把自己劫出来,区区刺客又有何碍。但他一日不确认,总是一日提心吊胆的。这世上,薛凌也算自己唯一的亲人了。 苏凔道:“你没事就好,找阿牛哥做什么,他睡在厢房,轮值还要些时辰,这会怕还没起呢。” “如此,那我自行等着就是,你忙去吧”。薛凌知苏凔要上朝,迟不得。也不拘谨,总不能这院子,自己逛逛都不行了。 “府上都没备着些茶水,怠慢了。我还是去叫阿牛哥吧”。苏凔说着要去。 薛凌却拦住了他,道:“不必,我又不赶时间,苏少爷难道是怕我一人在此添乱子不成”?她对李阿牛总是没那么理直气壮,一如当年鲁文安刚伤了胳膊时。人一理亏,就谨小慎微,觉得扰人清梦都是罪过。 “哪儿的话,这园子,你想拿去,也是行的,我怕你久等”。苏凔一急,齐小姐都不喊了。薛凌对李阿牛有愧,苏凔也不是对薛凌毫无情绪,若不是这位姐姐,他宋沧哪有机会站到金銮殿上? “罢了,你随意吧”。薛凌走到门外靠着围栏坐下。这苏凔,麻烦事多的很,自个儿有心坐屋里,又怕他吓的不会动弹。 苏凔急走去把李阿牛拖了起来,他跟李阿牛的情分如同手足,没什么冒不冒犯一说。 李阿牛一听是齐三小姐来了,倒比苏凔还急些。他那柄重剑用的十分顺手,剑谱更是让自己茅塞顿开,练了这些日子,大有长进。正愁没机会好好道个谢,老远就冲着薛凌喊“齐小姐来了。” 薛凌看了看,这才四月初,李阿牛已经是单衣了,可惜大概是刚起,并未带着她鲁伯伯的剑。 苏李二人走的近了,苏凔道:“在下要去上朝,劳阿牛哥轮值顺路带齐小姐用些早膳吧。” 李阿牛道:“这是自然,你去吧”。又冲着薛凌咧着嘴笑道:“齐小姐怎过来了,我想去找你的,只是,咱不好去齐府,免得,免得坏了你清誉”。清誉的这个说法,还是跟苏凔学的。 他也不明白,怎么苏凔自己去,就不算坏清誉了,他近日老见苏凔往齐府跑。 薛凌低头抿着嘴笑了一下,道:“原也不用去齐府的,我在陈王府陪姐姐,你找我何事?” “陈王府?可是闹刺客那地儿,你没事吧”?李阿牛关切的问。 薛凌摇了摇头“无事,多谢阿牛哥关心”。又看一眼四周道:“我们,找个地儿坐着说话?” “嗨,你看我”。李阿牛猛拍了一下脑袋,道:“齐小姐等等,带我换好衣服,咱一道去街上用早膳吧。” 薛凌想了想,街上人多嘴杂,李阿牛穿着御林卫的衣服跟自己走一起,若被人看见了,报给霍云昇,实在麻烦。便道:“不好,阿牛哥,我偷偷过来的,若走出去给人瞧见,要说闲话的。” 李阿牛搓了搓手道:“这,这啊凔府里没什么吃的,要不我去厨房瞧瞧,看看有没下头人吃剩的馒头拿些来?” 薛凌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也就这个人,会说拿剩下的馒头来吃了吧,她笑的都没记起自己自那天从明县回来,就见不得馒头这东西,提也提不得。 李阿牛看她笑成这样,有些羞赧,道:“我忘了…你们官家小姐….我跟啊凔是吃惯了的。” 薛凌不忍心李阿牛在这为难,道:“不用吃的,有些茶水即可,没有也就罢了,阿牛哥不用挂心,我来,是想求阿牛哥帮我个忙。” “什么忙,你说,只要我李阿牛办的到,刀山火海在所不辞”。李阿牛拍着胸脯保证,他正愁没机会报答薛凌。 薛凌早就了解过,李阿牛这会在御林卫已经是个带队小头目了,自然靠的是苏凔那点状元身份。她将写有魏忠妻儿地址的纸条从荷包里掏出来递给李阿牛道:“我想请阿牛哥,巡城的时候,多帮我留意一下这家人。” 李阿牛接过来打开一看,好像就一普通百姓居处,地方不算偏僻也不算富贵,中规中矩吧。御林卫分三六九等,他这样每日负责巡城的自然就是最低等的了,城中地盘大多是分好的,哪队人马巡哪一处,都是上头安排。这个地址,并不一定每日都在自己的巡逻范围内。 不过,自己可以帮忙叫兄弟照应着点就是了,现在啊凔得了皇上重用,这点话,自己还是能说上的。 李阿牛将纸条收到衣服里,道:“放心吧,我帮齐小姐看着,保证一根毫毛也少不了。” 薛凌顿了顿,又交代了一句:“若有异,阿牛哥自己不要进去,快些通知别人即可,另外,能否尽量不要让人知道?他们与我身世有些牵连,我怕..传出去..不太好听。” 李阿牛了然,这家人怕是齐三小姐未归齐家时的故人了。不知道是现在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才偷偷求到自己头上。不说出去就不说出去,编个瞎话也能忽悠人干活的。他道:“知道了,放心吧,齐小姐,我一定按照你说的做。” 薛凌弯腰施了一礼道:“多谢阿牛哥。” 李阿牛赶紧扶住她道:“哪里哪里,齐小姐那柄剑,于我如…..如父母妻儿”。李阿牛憋红了脸,半天只想出这个比喻,结结巴巴的样子逗的薛凌又想笑。 李阿牛也不好意思的挠着脑袋:“我是个粗人,总之就是很重要。能为齐小姐分忧,我求之不得,可惜今天要快点去点卯,齐小姐何时再来,我耍剑给你看看。” 那还真是有点可惜,薛凌想。她鲁伯伯的剑啊,真是想看的不得了。可也不好为难这李阿牛。只得笑着道:“时间还多着呢,阿牛哥早些去吧,我也得早些回。” 李阿牛没得到她答复,有点失望,道:“那齐小姐,你可要早些再来啊,我这就去准备点卯了,不送你出门。” “你快去吧”。薛凌说完,笑着看李阿牛先走。转身走了几步,跃上墙头,赫然看见,隔壁原宋府一树桃花已经有了指尖大小的青果,地上落英纷然。 四月了啊,人间四月芳菲尽,花都谢的差不多了 桃之夭(一) 两岁娇儿在花园小径上跌跌撞撞的走着,江玉枫一瘸一拐的跟在身后,腰间一枚竹佩和着穗子摇来晃去。江府的大少夫人,终年不见人影,对外只说是病了,实际上,不过是难登大雅之堂罢了。连孩子,也是将老夫人一手带大的。 当年江薛两家之事后,江玉枫名声尽毁,又废了一条腿,哪有好女儿肯嫁过来?江闳随便塞了几个女子在江玉枫房里,先生下孩子的,就给了个名分,堵住悠悠众口。 江玉枫是怎样的人?弱冠之前,浓艳场中试,纷纭境上过,红颜说俏,百官赞才的枫叶玉郎。孰料最后的枕边人,大字都不识一个。生出来的儿子,他也没多喜欢。可毫无办法,江家,总还是要往下走。 薛凌进来时,正瞧见这副场景,她也没走门,在房梁上看着江玉枫跛着脚走路,觉得颇有意思,将那会顺路买的俩包子啃完才跳下来。 江玉枫早知她来了,并未出声,两人来往俱是梁上君子,扯平了。听得人跳下来,把手头儿子教给下人,方才慢悠悠走上台阶来。 一道进了书房,江玉枫道:“有了霍云昇帮忙,薛少爷倒是清闲了”。陈王府的一举一动尽在江府耳目,他不知皇宫里的弯弯绕子,却猜到刺客一事,定是薛凌自导自演,目的就是强逼霍云昇脱不了手。不由得好心提醒道:“此招虽好,太过惊险了,魏塱这个人,你没打过交道。他心思多疑,万一怀疑这是陈王府的手段,后果更糟。” 薛凌笑了笑,她与魏塱这个狗打交道,不是一两回了,只是江玉枫不知道而已。若无魏忠这枚棋子,魏塱还真有可能这么想,但是三人成虎,就不信那魏塱不上钩。 就算真不上钩,也无妨。魏塱防着陈王府又不是一两天,能把霍家拖下水,反正不亏。 薛凌扫了一眼桌子道:“次次来江府,都没杯好茶喝,不过我是上门来求人办事的,就就不怪你怠慢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来递给江玉枫。纸上内容与给李阿牛的那份一般无二,都是魏忠妻儿的地址。 “不敢在外招摇,这是江府密室,能进的下人没几个,薛少爷你就多担待点吧”。江玉枫接过纸条看了看,问:“什么人,何事。” “明儿吧,找几个人去院子里投些毒,动作大些,自有人来抓人,等人一来,就下死手,若有御林卫到,立马走人,要走的干净些”。薛凌扯过纸条,丢入旁边炉灰里,脸上带了杀气。 下死手应该是不要紧的,魏塱的人,现在断不会让魏忠的妻儿死,所以一定能拦住。俩家的人打起来,李阿牛的御林卫很快就能到。巡城的兵不过就是仗着人多,很难抓的到真正的杀手,所以江府和魏塱的人都能跑掉。 若是,魏塱的人,没拦住….. 那就没拦住,把魏忠妻儿之死栽赃到魏塱身上去。 薛凌又加了一句:“如果失手了,我劝江少爷的人早死比较没那么受罪”。她跟魏忠毫无情义,又不是自己动手,心中毫无负担。 “什么人要这样”。江玉枫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要去杀人,还是不要杀人。若是要杀,他大可以尽量不惊动任何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若是不要杀人,何故又要下死手。 “说来话长,干活儿不用问那么清楚”。刚吃了俩包子,甚是口渴,薛凌抿了一下嘴唇道“我还是想喝碗茶,凉一些就更好了。” 江玉枫看着她变脸如翻书,刚刚还视人命如草芥,一转眼,就如小儿撒娇要糖,偏两种面貌切换自如,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她? 这个人,是薛弋寒的儿子? “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薛凌完全不知江玉枫在想什么,她在平城想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心有良善,却从不慈悲。七八岁和鲁文安猎黄羊,那些和自己体型一般大的生物,喷出来的血又腥又热,自己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对着魏熠下不了手,那是有几分齐清猗的情分在。 魏忠算个什么东西?要不是她先下手为强,没准魏忠就能要了自己命,哪有什么同情之理。 “我去叫人送壶茶来”。江玉枫到底没多问,站起来要出门叫人。 薛凌将手肘放在桌子上,托着脑袋,突然又像起什么似的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掏出一小包粉末。 等江玉枫转身回来,薛凌便笑着道:“来来来,药我都给你准备好了,见血封喉,天下无解。” 江玉枫将那壶茶推的远了些,小心收起纸包。他以为,这薛凌纵回了京中,总也不过才拉了江府一家下水,毕竟齐世言的为人,京中没几个不知道。 这会突然觉得,自己怕是小瞧了薛凌许多。 “迎我过门的日子定在哪一天”?薛凌昨儿回齐府也没问问齐世言,这会想起来,顺道问了,省的回去看那张老脸晦气。 “那可是你亲弟弟”。江玉枫强调了一句,虽知两人不可能真的洞房花烛,可这等不伦之事,光想想已经是十恶不赦,怎地薛凌浑不在意,到像是真的就要嫁给如意郎君。 “我知道啊,难不成我要嫁给你?我总得想办法住到江府来。” “给那位钦天监的大人塞了大把银子,选了个最晚的时辰,且还有些日子熬,薛凌,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想好了,我想了两三年,就想着这件事,想的不能再好了”。薛凌像是没听出江玉枫语气,毫不在意的随口答。 江玉枫十分不待见薛凌这态度,他江家赌的是身家性命,行将打错,万劫不复。道:“你想要什么?” 又来了,薛凌不耐烦的想,这一家家的,不是问她是谁,就是问她想要什么。她能想要什么呢,江玉枫又不是不知当年之事,难不能还能以为自己子承父业,当个将军,给魏塱那条狗守江山? “我….”薛凌正要答,下人来送茶水,她又懒得答了,茶水果然温温的,她渴急了,一连喝了三四杯才停。 这几天的日子真是安逸啊,喝完茶水,薛凌索性抬起腿将脚搁到了桌子上,那一双精致的绣花履上还缀着颗好大的明珠,闪瞎了江玉枫的眼。 双手抖了抖衣襟,薛凌道:“我想要在齐府躲两天清闲,江少爷帮我把陈王府盯紧点,那儿可住着你的异性手足。” 女子掸衣,大多是一手拿起沾灰处轻拍,而男子长衫,几乎是双手自上而下拂过。江玉枫看她如此行径,确实是像从小为男惯了。 “话说你江家又想要什么”?薛凌懒洋洋的问。 “我….”。江玉枫发现自己也无法回答。那些欲望,权力,家族荣耀,家家都在争夺,但是人人三缄其口,唯恐自己表现的不够清高淡泊。 宫里那位都免不了这样,不然,哪有今日陈王府一事?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包括剩下那几位王爷,都可以消失的干干净净。 偏偏大家都是既要今日得利,还要万古流芳。 桃之夭(二) 薛凌觉得自己坐着怎么不舒服,她一放松就想趴地上,还是平城好啊,出门就是一望无际的草皮子,不管跟谁说话,想躺下去就躺下去。看江玉枫这狗半天没支吾个所以然出来,她赶紧道:“算了算了,你们想要什么我也不关注,反正等我拿到我想要的,咱们一拍两散,你还有事没,没有我先回了。” 江玉枫道:“不知道你要什么,江家不知如何自处”。语气颇为郑重。这件事,事关他江家全族性命,总要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才行。 薛凌把腿放了下来,沉吟了片刻。这会儿,她还真没什么想要的。一个自小无忧无虑,要啥有啥的人,欲望低的很。以前还天天背着薛弋寒给的枷锁,要框君辅国,现在她也用不着了。 她就只想要霍家和魏塱死。有仇报仇,有怨抱怨。除此之外,这世上大多东西对她薛凌,都可有可无。美酒佳肴虽好,但草皮树根也咽的顺口。等魏塱死了,没准自己还能把平城抢过来,学着石亓搭俩帐子,乐得自在。 于是江玉枫就听到薛凌将大逆不道的事说的理所当然。 “我自然是想要杀了魏塱。” 少女眸子清透,神思懒散,既无乱臣贼子相的咬牙切齿,也没拨乱反正般的言辞凛然。她想杀了天子,兴的是无名之师,行的是不忠之举。偏满脸无谓姿态,就好像说是明天上街买花戴。 江玉枫道:“你难道没想过,君王驾崩…..”。他话说一半又停住。权如何分,民如何安,天下如何定,这些事,说出来,就像是在谋反,自己怎么也无法像薛凌一样说的这般洒脱。 薛凌抬了抬下颌,以为江玉枫是问她有没有想过后果,便咧着嘴看着江玉枫道:“想过啊,魏塱死了我就开心。” “难道薛少爷行事全凭心意,不管他人死活?” “江少爷当年要是管管我的死活,今天咱俩也不用这么坐着”。薛凌拿起一只杯子道:“你可看好了,我要守着这只杯子,那是我愿意。可我任它被人摔了,它也怨不得我,怨它自个儿生来是个死物。你还有事没事,没事我先回了”。 “无事”。江玉枫目光在薛凌胸口停留了片刻,他知道薛凌刺了自己一剑的事,却没问起。 当年自己也曾划了自己一道,只是远不如薛凌严重。他突然想叹气。其实,刺陈王,这戏演的更像些。以薛凌的手段,不是想不到,可能是她不愿意那么做罢了。 这么一个人,如果没有魏塱篡位一事,会不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定国安邦,更甚薛弋寒三分。 门被薛凌关的“哐当”一声,非是发泄,只是她粗手粗脚惯了。独留江玉枫在房里静坐良久。他向来自认光明磊落,这会却觉得自己卑劣不堪。因为羞于承认那些压抑于内心深处的仇恨和欲望。 他,他才是最想杀了魏塱的那一个。若非魏塱,应是太子魏熠登基,江家位极人臣。他不仅想杀了魏塱,还想要名利,想要富贵,想要这世上至高无上的权力,想要芸芸众生都想要的东西。 可刚刚出去的人,眼神清冽,只想杀了魏塱,其他别无所求。这梁国上下,不知有多少人希望魏塱死,却只有这一个人,理由干净,不染纤尘,不像要取人性命,倒像在超度罪恶。 江玉枫捏了捏手上粉末,无所求好,无所求就不会与他江家争。 从江府出来,薛凌想着要不要去苏府转转,终也没去,她并不喜苏家,又直接回了齐家趴着,软枕绣被雕花床,真是神仙日子。 为了撇的干净些,这几天就打算先不回陈王府了,而且回去的时候得找个好借口才行,毕竟在那丢了半条命,普通姑娘谁还敢回去。 李阿牛惦记着薛凌交代的事,一边走一边想着怎么编瞎话才能忽悠着兄弟盯紧点。他自己先转悠去看了一圈。好像不是什么特殊的人家,一个独身妇人,带着三儿一女,有几个下人婆子伺候着。看不出怎么富贵,倒也算得上丰裕之家。 脑子打了几个转,就去弄了包迷药,跟其他人说是在这一带捡到的,看成分好的很,说不准是啥江洋大盗,抓着就发了。普通巡城的御林卫,一月俸银少的可怜,全凭着抓点阿猫阿狗讨赏,一听说这事,偷摸着往这一带瞎转。 苏远蘅这会在乌州和一众官员,推杯换盏,谈笑自如。 梁与羯族商定通商是元月,过后便是开春,适逢民间青黄不接的时间。沈元州有心想自己与羯交好,但安城一事带来的余波尚未平息,他有些焦头烂额。苏家出现的恰到好处,仗着家大业大,不惜亏本,将与羯人的生意尽数收入掌中。 苏夫人在京,尚能哄的那些达官显贵心花怒放,何况苏远蘅这会是急人之所急,短短半月,已经开始和沈元州一脉手足相称。 桃之夭(三) 人一闲,日子就过的飞快。薛凌这两日就明白了一件事,这齐清霏似乎情窦初开,一发不可收拾。不练剑的时候,十句话有九句不离苏凔。 她趴在软榻上,有点不知如何接话。齐世言虽然已经退了,但大女儿去了陈王府,她这个名义的三女儿去了国公家,若再来一个五女儿跟状元爷有牵扯,实在对自己要办的事很不利。 毕竟,以后要让苏凔做的事情有很多。可她,确实是很喜欢齐清霏的,又有点不忍抢她什么。 不知为何,这天儿,又突然转冷,前几日着春衣都有薄汗,今天突而温度骤降,水都快能凝冰。 这种乍暖还寒的日子,平城那些出窝早了的野物冻的呆在地上,一抓一个准,薛凌磕着瓜子,突然就起了兴致,带着齐清霏摸黑出了门,一夜未归。打了兔子和野鸡,找了个山洞,烤的滋滋冒油。 与此同时,江玉枫的人按薛凌所说,大手大脚的进了魏忠妻儿院门。一进去,魏塱的人就发现了,并未站出来。直到俩人把薛凌给的药全部倒进井水里,快要溜之大吉的时候,魏塱的人相视一点头,从暗处出来,双方立马就交了手。 江玉枫的人,果然下了死手,还跑出一个窜到魏忠妻儿房里,想要直接抹脖子,魏塱的人自然拦的尽心尽力,又想留个活口审问幕后主使,一时倒有点不分高下。 然而御林卫来的飞快,此处不是富贵之家,领头的只当是打家劫舍的小毛贼。信号发出去,来了一堆人,将院子外围的水泄不通。 只是进去的时候,就剩魏忠妻儿在床上瑟瑟发抖了。魏塱的人也并没追到江玉枫的手下,毕竟此事早有预谋。 霍云昇甚至都没听到这桩事儿,他手底下的人,都是御林卫精锐,这点微末小事怎么能传上去。无非就是有人投毒,芝麻官过来好生查查就是了。 魏塱收到的消息,却截然不同,孤星道:“底下人说,来人是想要命,还不想做的太明显,故而投的是毒。怕…有心栽赃。” 栽赃,栽赃谁,不就是栽赃他魏塱吗!魏塱大怒,他发现养的人一个比一个废,送上门的人证都抓不住,“为什么没有活口?” 孤星低声道:“御林卫来的太快,动静太大,双方的人都有所忌惮。” 御林卫,那就是是霍云昇的手。世上有那么巧的事?他魏塱要抓人,御林卫就立马凑上来。 当局者迷,旁观者却还有些清。孤星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主子一句,道:“奴才觉得,霍大人,不会做的这么明显,御林卫人多势杂,这里头说不定有其他误会。” 魏塱沉思了一会,这破绽太明显,确实不像霍家手笔。可,安知霍家不是故意做出来给他看的? 沈元州在与羯通商一事上手脚颇快,若两方交好,霍家在宁城那一带的兵力就没什么威胁了。霍准这老匹夫也许是想借此事警告一下,皇城还在他霍家手里。就算与羯结盟,自己这个皇帝,还得缩着爪子。 “我自有计较,你下去吧,让魏忠自己去处理这档子破事,别哪天真的死了,反咬朕一口,你们盯紧点就是了”。捏着这几个人,无非是看看魏忠有没什么狐狸尾巴漏出来,顺便给他点提示,做事三思。这几天看来,好像也没什么破绽。 倒不如当个甜枣给出去,免得逼急了,养的狗反咬自己也不好。 天越发冷,薛凌还以为昨天刮刮风,太阳就出来了,今儿可好,风更大了,天顶黑的像昨晚烧过的碳灰。她昨晚把自己的外套盖在了齐清霏身上,这会冻的鼻涕直流。顾不得齐清霏还躺地上没醒,猛摇了两下道:“清霏,快醒醒,回去了”。她得回去看看昨晚结果如何,顺便赶紧烤烤火。 齐清霏不愿意睁眼,她长这么第一次在外过夜,对着一堆火,兴奋到四更末才躺下,这会困的慌。 略一沉吟,薛凌喊了一声“苏凔?” 齐清霏瞬间跳起,双手在脸上一抹,左看右看,发现自个还在山洞,羞道:“三姐姐做什么吓我。” “快回了快回了,万一被发现,吃不了兜着走。” “为什么要回去啊,都不想回去”。家里冷冰冰的,以前俩姐姐还陪着自己玩,爹爹一辞官,每个人都愁眉苦脸,她都不敢笑。 薛凌没答话,现在齐清霏上马,都不用她扶了。初走马行的慢,薛凌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假如,有人拦着你的苏哥哥娶你怎么办?” “好没道理…做什么拦我..........王母娘娘还拦不住七仙女呢”。齐清霏气鼓鼓的回答,把薛凌给的那柄剑举了举“若那人死活不让,我就……..我把那人杀了,若是杀不得,那就杀了我自个儿”。她惯爱看戏台子上唱两人情比金坚,同生共死的段子。 路已经到了平坦处,薛凌一勒缰绳,马蹄生风,她没听清楚齐清霏后头那句玩笑话。 魏忠为了表示自己问心无愧,自薛凌受伤当日起,就再没去管过自家人,到今儿,已有十来天了。看到是主子的人来传话,战战兢兢的有些不敢听。 薛凌知他有三儿一女,不知的是,那三个儿子,是假的。他的前半生,都活在影子里,一个无名无姓无身份的人,有什么资格能成家生子? 直到魏塱登基,他在一次行动中受了重伤,眼看要被弃掉了,突然陈王府需要个人来看着。既要有些本事,又不能太有本事,正适合他这个残废。为了装的像点,主子还随便找了个女人与他装作夫妻,那三个儿子,自然也不知是从哪来的。 刀口舔血为生的人,其实格外想坐下来喝碗热茶。不知那女子作何想,两人竟日久生情,真的成了夫妻,生下一枚粉妆玉裹的小女婴。今年还不足两岁,刚会奶声奶气的喊“爹爹”。 喊的他宁可魏塱死了,这陈王也千万不要死。毕竟不管谁当皇帝,都会把这个毫无威胁的陈王供起来以表自己手足情深。只要这陈王府在一日,他就有一日的爹爹可做。 这是他一生做的最欢喜的一件事。 “多谢主子,多谢主子,小的愿一死替主子了了心愿”。魏忠听来人说了有人要毒死他的心肝宝贝一事,幸亏主子派人日夜盯着,才勉强救下来。当场跪在地上,保证今晚就下手杀了陈王妃,嫁祸霍云昇。 “你也不必着急,主子不是怀疑你,就怕有人挑拨,你瞧这不就撞见了,你也稳妥些,别一而再再而三的坏了主子事儿”。来人拍狗一样拍了拍魏忠脑袋,走掉了。 魏忠跪在地上,头脑发僵,半天都没站起来。没几个杀手能善终的,他已经赚到了。 不知这齐三小姐,什么时候才回来? 桃之夭(四) 薛凌等了一整天,也没等到任何消息。没消息,那就是太平无事,乐得她眉开眼笑,趴软塌上盘算着怎么回陈王府才能不惹人生疑。 绿栀拿了俩汤婆子来暖着,主仆二人对这鬼天气都多有微词。但人又能拿老天怎样呢? 薛凌想着要不要去给李阿牛道个谢,思索再三,还是没挪窝。出门太多,总是容易让人遇上,何况这会风大的很。目光随着思绪瞎转悠,就转悠到了绿栀身上。 这城里又添了新鲜事。齐三小姐的丫鬟在国公府门口哭的死去活来,说自家小姐在府上被糟践,希望江少爷上门说道说道,自家小姐从来就没做过什么不轨之事,不然,小姐怕是没命活到入江府了。 江玉枫不知薛凌这是闹哪出,派了三四个送个小丫鬟回齐府,真正糟践了一把齐夫人。 齐世言冲进薛凌院子,手指着薛凌鼻子,眉毛胡须一起抖:“你…你究竟要怎样”。 薛凌趴在软榻上,捧着百家姓顽劣的踢着脚道:“齐大人消消气,我可是帮你大女儿挡了刺客的人,你别真糟践我。” 人算不如天算,他齐世言用尽手段保下来的普世名声,短短几月消失的一干二净。 齐夫人真的卧病在床了,她一介闺秀,半世富贵,到头了,被人如此闲话。夫君官位尽失,女儿良缘全毁。 陈王府的轿子来的飞快,赶紧把薛凌接到王府里看着,免得再生事端。齐清猗又是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爹爹没被气着吧,他这个人最好脸面,这怎么得了。” 薛凌一摸阿黄,腰身又壮了一圈,想着,齐世言这等欺世盗名之徒,若真的有脸面,那才是不得了。 有一句没一句的打发了齐清猗,薛凌就牵着豹子满王府的跑,顺利的遇见魏忠。 魏塱虽说是让他自己看顾着妻女,但他牢记着薛凌的话,千万不要把人送走,一定要等她回来再做打算。 等了三四日,薛凌才回来,魏忠早就心急火燎了。他必须快点对齐清猗下手,但女儿不送走,他心难安。 薛凌捏着小豹子两只前爪举起来,让它学着人走路,魏管事老远就喊“三小姐可悠着些”。说着撇开众人跑了过来。 薛凌道:“恭喜魏管事”。 “承蒙三小姐照拂,我要如何送他们走”?魏忠不想寒暄,他对这事儿已经急不可耐了。 “你急什么,人要是彻底不见了,魏塱要起疑的”。薛凌摸着阿黄柔顺的毛发,慢悠悠的说道。以她的了解,魏塱这狗绝对没这么轻易就卸下防备,定然还派人盯着的。 魏忠沉声道:“那还要等多久,我还真能耗到陈王妃生下来的不成。” 薛凌一时半会也没想到怎样才能天衣无缝的把几个人送走,只得安抚道:“那也不用,你容我三五日,我定会保他们平安。” “三日还是五日。” “就三日,行了吧”。 薛凌看着魏忠又换上那副憨厚脸远去,轻脚踢了一下阿黄。这事儿,还真是一件堆一件。 已经跟魏忠碰了头,这豹子也就没什么好溜的了。冷,这两日的天气,刺骨的冷,好像又要下雪似的。 薛凌赶紧回了屋,在炭盆里烤花生吃。免不得齐清猗不停絮叨,说齐府名声是全完了。她说着话,手头功夫却不停,忙着把前些日子绣的碎布片缝起来,做了好些婴儿衣服。 薛凌也懒得理她,吃了好半会,进来个小丫鬟,递上一封请柬。 齐清猗拆开瞧了瞧,对着薛凌道:“是永乐公主生辰,邀我过去”。她话里有些别样情绪。 薛凌没听出来,头也不抬道:“不去”。开什么玩笑,现在全天下都找不到比陈王府更安全的地儿了,躲里头都嫌不够,还要走到外头给人当活靶子不成。 “我……..也是觉得不便过去的”。齐清猗说话迟疑了一下,将那封请柬搁在一旁。 薛凌继续烤着花生,她就喜欢生堆火烤东西。也不拿什么工具,吃的满手都是炭黑。吃着吃着忽然惊觉这齐清猗好半天没说话了,抬起头来看见齐清猗给她的宝贝儿子做肚兜都明显心不在焉。 便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齐清猗强颜笑了一下道:“也是没什么的,只是,王爷生辰,永乐公主曾带厚礼来贺,回去就落了水,我也没去看看,原该趁此机会上门问问的。” “那就备份礼,我捎过去”。薛凌说着,顺手拿起那封请柬,抹上去好大一个黑指印。 齐清猗道:“也好,一会让魏忠挑挑有什么趁手的物件送过去,就说我身子不便,她应该会谅解的”。 齐清猗说的有些落寞,薛凌捏着手上请柬未放。永乐公主一事,她好像也参合了一点?仔细一回想,那永乐公主落水前,可不是找过苏夫人,自己还挨了好大一耳光。 后来就传永乐公主失忆了,母妃也死了?当时对这人没怎么上心,也就没太关注。这会想想,能有什么事让一个公主吓的失了忆,还十分凑巧的死了母妃。 皇宫的事,十有八九都跟魏塱脱不了关系。 炭盆里的花生烤过了头,炸的“噼啪”一声。齐清猗忙不迭的摸了摸肚子。薛凌也被声音惊了一下,道:“大姐姐要是想去,去看看也行”。有霍云昇在,魏塱估计不会蠢到派人当街杀人,自己只要寸步不离跟着齐清猗,啥东西都别碰,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当真?”齐清猗惊喜的看着薛凌,她也是知道的,如今陈王府还算安全,出了门,就不太一定了。 “去看看就去看看吧,应该也没什么大事”。薛凌把请柬放回桌子上,接着去烤她的花生。 桃之夭(五) 天越发冷了,不像开春入夏,倒像是要入冬似的。薛凌再三检查过马车,才把齐清猗扶上去,又拿了一袭薄裘备着,防止回来天寒。 两人出门的早,打算去坐坐就回,魏忠挑了一套上好的头面作贺,他亦不知薛凌怎么突然就干出这么冒险的事儿了,递手的时候不忘咬牙道“出了问题,大家伙儿都得死。” 能有什么问题,薛凌想着。当年宋沧那个傻子她都能拖走,不信今日护不住个齐清猗,况霍云昇这条狗现在跟自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齐清猗颇为高兴,不住的说“多谢落儿”。她并不知薛凌所想,还以为是为了她才改了主意。 眼瞅着到了驸马府,薛凌看齐清猗面上似乎翻起来难色,好像是有些怕什么。好心安慰了一句:“就说胃口不佳,什么也别吃,其他有我。” 齐清猗笑了笑,终也没答话。她是有些事儿不安,却没说起。 两人下了马车,正要往里走,另一驾马车飞奔而来,要按规矩算,在皇城,已经算违禁了,可谁也没苛责,永乐公主府的小厮理也不理薛凌两人,径直迎了上去 薛凌随口问了一句“什么人疯狗似的”。 齐清猗道:“该是霍家的小姐,你怎京中众家的东西也不熟悉熟悉,可瞧见那捧着贺礼的小厮了?腰间玄纹,正是霍相家里的人,怕是地位不低,不知为何竟陪着小姐来吃茶了”。说完她就停下脚步惊恐的看着薛凌,意思是,这人该不会是冲着自己来的吧。 薛凌给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余光瞥过去,两位姑娘珠围翠绕的站在人群中间,一个甚是年幼,估摸着才十一二。薛凌记起苏夫人和她说的霍家事,想来此人正是常去宫里的霍云瑶,无端生出几分同情来。 再看那位碰着一堆礼品的小厮,低着头,看不太清面容。但薛凌还是莫名觉得身体里血一热,然后再也移不开眼睛。 “落儿不要看的太明显啊”。齐清猗不知薛凌怎么突然呆掉了,赶紧提醒道。 薛凌回了回神,拉着齐清猗站到一边,道:“让她们先走。” 齐清猗不知为何,却依言放慢了脚步,装作孕妇不适,移到边角。薛凌抓着齐清猗,看着霍云谣一行人从面前经过,右手开始不听使唤想要甩出平意。 梦里大雪扑面而来,她跪在地上想要喊阿爹,喊鲁文安,喊一切她认识的人,嗓子却不听使唤,翻来覆去只有“我的馒头”这几个字。 她的馒头,她的馒头捧着一堆贺礼和霍家两位小姐与有荣焉般的进了驸马府。 明县那张压在自己胸口的脸,又一次压入自己脑海里。薛凌捂着自己嗓子,觉得那句“是我的馒头…”马上就要从喉咙里自己跑出来了。 齐清猗浑然不知薛凌为何突然跟见鬼了一样,焦急的拍了两下她的背道:“落儿,你怎么了”。 薛凌听见有人喊“落儿”。谁会这么喊自己呢,只有阿爹和鲁伯伯喊过,他们终于找到了自己了吗?这梦终于到头了 薛凌没看见薛弋寒,也没看见鲁文安,只看见已经吓出了眼泪的齐清猗站在自己面前。再看门口,那一行人已经彻底进去,连个背影也瞧不着了。 “进去吧”。薛凌冷着脸道。左手搭上右手手腕,捏的手背青筋暴起。那个人,应该是霍云昇手底下颇凶的狗,怎会混进这来了。看来自己不找上去,他也自会凑上来。 “你没事吧,不舒服的话,咱们回去也无妨”。齐清猗跟薛凌相处多日,第一次见她这样,浑身上下的气息叫人不寒而栗。 “没什么,进去吧”。 薛凌并没看错,那个小厮正是当日明县拦她的人之一,雨西。也确实是霍云昇让来盯着陈王妃的。倒没打算做什么手脚,就防着齐清猗死的太难看,他霍家背锅而已。 毕竟,齐清猗不死,他霍家才有脱身的机会,当然了,如果能在这驸马府死的神鬼不觉,就更好了。不过,若是魏塱的人下手,估计也不会让齐清猗死在这。除了魏塱,其他人好像也没什么理由要齐清猗的命。 总的来说,雨西是来防个万一的。 宾客陆陆续续到齐,大多是京中年岁相仿的小姐公子和一些官门妇人。不同寻常的是苏夫人也在,且一直跟在永乐公主身后,俩人似乎情谊颇深。见着薛凌,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就装不熟悉了。反倒是齐府的小姐没来,也不知是没请还是另有原因。 陈王到底是个王爷身份,故而薛凌二人皆在上座,这反而尤其难熬。架子在那,却没谁将齐清猗放在眼里。齐三小姐在外名声又不好,再加上婚事许的是国公二少爷,更是成了这一屋子莺莺燕燕的众矢之的。 薛凌倒浑不在意,若换了平日,没准还要怼上一两句,偏那会看见了雨西,就满心烦躁,坐那一言不发。旁人唇枪舌剑,旁边齐清猗很快又是那副哭兮兮的样子。 薛凌留了几分心思在永乐公主身上,但并没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好像,是真失忆了,一副孩童做派,对谁都是傻傻的模样,见人为难齐清猗也不说话。 杂耍戏班轮番的唱,各家小姐就喜欢这吃喝玩闹。齐清猗觉得礼也到了,人也到了,就低声问薛凌要不要回了。 薛凌看永乐公主身上也瞧不出个啥,也想把齐清猗先送回去,她还来得及,出门杀个人。 不料永乐公主全然不顾齐清猗有孕,耍赖般的说自己生辰,还没热闹够,谁不准离席。驸马拿她没招只能求齐清猗再留片刻。说公主失了忆,气性也越发大了。若陈王妃有什么不适,他唤个大夫来伺候着,晚间定亲自送回府上。 齐清猗纠结再三,又坐了回去。不过她也牢记着薛凌交代的话,什么吃食一概不碰,连水都是薛凌喝过才给她的。 薛凌却再也坐不住了,她见一直守在门外的雨西不见了身影。 桃之夭(六) 雨西撒完尿提起裤子,打了个冷颤,嘴里嘟囔着“什么鬼天气”。四月天了,突然就冷成这样。驸马府又大,他拐了七八个回廊还没找到茅房,只能在这花园子里将就一下。 身上解放了,心思也就活络起来。活该自己倒霉,被派来干这苦事,连口热饭也捞不着,一整晚在门外吹冷风,娇滴滴的小姐还难伺候的紧。 一阵“咕噜噜”的声响,什么珠子从自己脚边滚过去了,雨西顺着声音看过去,眼睛顿时一亮。那分明是颗夜明珠,倒不甚大,只是华光灼灼,老远就知价值不菲。 雨西快速的扫了一眼周围,这院子黑漆漆的,连个鬼影都没,这东西打哪滚出来的啊。脑子没跟上,手脚却动的飞快,小跑了几步,捡起来捏手上一看。暗呼“发达了”。 突而传来一声清脆的喝斥“那是我的”。 雨西吓的一抖,狗日的,他刚刚明明看了没人,怎么突然冒出来个喘气的?回转身一看,台阶上站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正拿手指着自己。 俩人隔得有点远,花园又没挂什么灯笼,雨西看不太清究竟是谁,他本也就认不出来几个人。可是谁有什么关系,今晚来赴宴的人,就算是条小母狗,那也是他这种人也是惹不起的主儿。 念及此,雨西只能赶紧满脸堆笑,捧着那颗珠子,快步走到薛凌面前恭着身子讨好道:“是是是,我当然知道是小姐的,我是帮您拾起来”。他想,真他娘的倒霉,这到嘴里的肉。 薛凌娇声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啊”。雨西飞快的抬起头,看见薛凌的目光赫然不在自己手上,而是在院子里一颗花树下。立马又惊又喜,喜的是这颗珠子竟然不是这妞的,惊的是难不成还有更贵的玩意,自己刚刚没看到。 他一心求财,都没注意站自己面前的是主子要看着的陈王府人。这也不怪他,霍云昇对薛凌已经失去了疑惑,只重点交代了齐清猗的身份,雨西哪儿注意旁边跟着啥人。 园子里本就黑漆漆的,树根处更是如同混沌,雨西实在看不清那里有些什么,就想走近些看看。对着薛凌道:“我去给小姐捡”。说着就朝黑暗深处走去。 冷意就是一瞬间,这天本就冷,但此时的冷却霎时让人汗毛倒竖。雨西杀人越货的事儿没少干,惊险万分的情况也遇到过好几次,对这种冷意无比熟悉,他甚至都没回头看,手就下意识的放到了腰间刀柄上,转身想要招架。 不管看到什么,都要被他一分为二。 眼前却是人影晃过,喉头一凉,直入骨髓,剧痛冲上脑门,手已经不听使唤了,而他那把刀,因为要掩人耳目,故而在衣服里,现在还没拔出来。 雨西控制不住的想要呼痛,但精致的匕首类东西插入了喉咙,想来是损了声带,只能发出一点微微的“嘶嘶声”。 台阶上的那个小姑娘怎么不见了? 是谁要取自己性命? 是冲着自己,还是陈王妃。 我是不是要死了。 雨西脑子里问题太多,却一个答案都没,他的手用不上力气,不要说拔刀,握都握不住,腿也开始不听使唤,然后再也站不住,重重的仰躺在地上。 脖子处受到磕碰,暗红色的血一点点往外溢,雨西终于把手从腰间收了回来,一点点挪动到脖子上,才摸出插进自己体内的,应该是一枚妇人簪子,此时已经只余一点簪尾还在外面,上头缀着几颗珍珠还在脖子间晃动的鬼魅不已。 雨西已经开始轻微抽搐,终于有人在自己面前了,他听见了脚步声,斜眼余光看去只能瞧见膝盖以下裙摆,黑夜里分辨不清颜色,就几缕金丝刺绣泛着微微光泽。 是哪家的小姐呢,快点去叫人啊,雨西想。 薛凌看了好一会,这人暂时死不了的,毕竟她下手恰到好处。给气管留了一线空间,簪子没拔出来,又不会快速失血。 看的她都舍不得走。 薛凌拿鞋蹭了蹭雨西的脸,慢慢蹲下来,指尖挑起一点雨西的血,她第一次觉得这种液体也不是那么难闻,反倒像陈年的酒,刺鼻,却带着一点醉人香气,叫人欲罢不能。她把脸凑到雨西眼睛上方,笑道:“那是我的馒头。” 像是怕雨西听不清楚,还特意加重语气重复道:“我的馒头”。 雨西的思绪早就一片混乱,刚刚以为自己有救了,现在又知道自己没救了。可他想不出原因,也想不出怎样才能有一线生机,连眼神都开始涣散。 听到薛凌这句话,瞳孔却如回光返照般,突而清明起来,转而爬满恐惧,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一只手来指着薛凌,不停的发出“嘶嘶”声。 人对于自己没吃到的东西,总是格外有印象,尤其还是中途被人坏了好事那种。可为何,为何当日明县那座城里的疯子,是今日的…今日的…他连想都想不下去了。 薛凌把那颗明珠举起来看了片刻,真是一粒好珠子,她眼光就是不错,随手顺来的就这般和人心意,刚好能塞进这狗嘴里。谁让这驸马府富贵呢,这么盛大的宴席,居然找不出半个馒头来。 将珠子塞进雨西嘴里,薛凌起身要走,却又复蹲下来。平意缓缓将羽西脚腕处皮肤划开,夜色里看不太清楚,手指摸上去才找准脚筋的位置。 雨西在地上喘着粗气,他已经感觉不太到脚筋被挑断的疼了,只听见那会娇俏的小姐在自己耳边呵气如兰道:“你看那台阶,有七八步呢,你爬不上去的。好好躺在这,命不该绝的话,没准有狗发现你呢,嗯?”。 少女特有的芬芳涌入鼻息,他手不自觉的要去抓住点啥,却什么也没抓住。 外面的桃花都谢尽了,不知这永乐公主府上为何还开的这般艳。园子角落里放这两三口大缸,想是下人日常用来蓄水浇花的。这两日实在冷,水里都带了冰渣。薛凌把平意浸进去,连带着把整只手也没入水中,搓着刚刚挑起的那一点血迹。 杀人啊,她似乎并未主动想要杀过谁,可如今做来,好像也得心应手,不过头点地尔。 所以,焉能命不该绝?神佛在此难救! 桃之夭(七) 出气声开始变粗,鼻孔有了血沫,雨西躺在地上,一点一点艰难的去移动自己的手。脸上突然有了点滴凉意,零零散散的,他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死亡开始侵袭。 其实是雪,京中居然又下雪了,一如三年前下在四月暮春。只是没那场雪大,芝麻大小的碎粒洋洋洒洒的飘了下来,沾物即不见。 薛凌仍在水缸前洗自己的手,寒水浸久了,骨节都有些发白。差不多了,该是这么久,将一双手从水里拉扯起来,拭去平意上水渍,慢吞吞放回袖子里。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仍是一片混沌,只依稀可见有个人影躺在地上。 这会子,就算华佗在世,应该也是救不了了吧,她想。嘴角笑意闪过,便提着裙子上了台阶,竟是只有六步,自己那会数差了。六六大顺,好数字啊。 雨西还没断气,他的指尖终于够到了脖子处的一滩瑰丽,僵硬的搅和了一下,让血液沾满了手指。 亏得是一点点流出来的,不然这个天气,早该凝固了。雨西莫名想笑,人都要死了,居然惦记自己的血何时才能凝固。自个儿,自个儿真是条咬人的好狗。一想到这,他手指就停了下来,明县二字才写了一半。 那人是谁,那人是谁呢?是谁家的姑娘这么好看,又这么…….歹毒,要杀自己都不给个痛快。他四五岁被卖,辗转几家落到靠给富贵人家提供守卫的组织里。训练,杀人,甚至自杀,十者不能存其一,早就做好了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没想到的就是,未死于刀剑,是死在女人家的物事里面。 明县,明县。当年去明县到底所为何事来着?他又想起了那日压在身下的弱柳娇花,十三四的鲜嫩身段,哑了嗓子的哭喊。 “是我的馒头。” 嘴里明珠硌牙,只是他实在没力气取出来了。他要死了,可惜嗓子处的东西让他笑不出来,不然,只怕这整个园子都能回荡他的笑声。 薛弋寒之子,薛弋寒之子是个女的!明县两个字,终究没写完。手垂在一边,指头上血迹已经干了。 非是雨西没撑住,只是他不想写了。当年他与十几个弟兄尽数被派往明县,霍家少爷的口令是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出去。凭的,只是一枚塞了卷柏草的腰佩。听上去这个理由太荒诞,却没谁掉以轻心。一来,明县离薛弋寒儿子落水的地方很近,人当真在里头也未可知,二来,家里头给出的那个赏金,够普通人十辈子吃喝不愁。 可天罗地网之下,仍然一无所获,事后只能默认是霍云昇判断有误,如今看来,只怕不是。那座城里飞出去东西了,飞出去了一个疯子。 原来不是疯子,不是疯子,疯子不能活到京城来。疯子,疯子….霍家要完了,他想去把写好的那个“明”字也擦掉,他要带着这个秘密去死,没人给钱买这个消息啊,哈哈哈哈…….他要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有一天也和他一样躺在泥里等死。 他在这躺着,怕有半刻了吧,不知还要躺多久? 雨西手胡乱抓了抓,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缕神思,满意的闭上了眼睛。 其实,那个“明”字并没被擦掉,将死之人,方位判断都模糊了,他的手只是在空气里抽搐了两下,连落下来的一点薄雪都没擦到。 薛凌抬着脚往宴会房间走,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她总觉得自己身上血腥味甚浓。院子里花枝都探到了走廊上,暖黄灯光下越发娇艳,索性折了一枝在手上,捏碎了几朵,慢悠悠往皮肤上涂了些汁子,掩掩戾气。 离园子远了些,心思也就从方才之事上面挪开,才记起还有个齐清猗来。好在自己临走交代了,皇帝老儿来了也不要动身子,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虽是如此想着,多少还是有些急切,她也耽搁的忒久了点。到房门口,听得里头还是欢歌笑语一片,方彻底放心。毕竟若是齐清猗出了事,肯定是没这般热闹的。 门口守着的丫鬟看不上齐三小姐,讽刺着问了一句:“哟,这是打哪回来,可是拿驸马府当自个儿家呢,随处的招摇。” 若换了平日,薛凌权当没听着就过去了,只这会刚卸下心头大石,畅快的很,便扬了扬手上桃花,笑着道:“公主府上桃花开的好,贪看了几眼。” “眼皮子浅”。俩丫鬟相视着低声嘟囔了一句,一边帮薛凌把门推开一条缝。这两日风寒,贵人玩耍,她们在门口吹风也就罢了。什么阿猫阿狗也来摆架子,不知道自己开门。 薛凌一看屋内景象,立马就变了脸色,顾不得门还没开全,侧身挤了进去。 堂内桌椅酒席一应撤罢,众人带着面具笑闹成一团,分不清谁是谁。再看齐清猗原来的座位,哪还有什么人影。薛凌紧走几步到厅中间环视四周,想凭衣着看看齐清猗在哪。 有小丫鬟几步跑到薛凌面前,举着一叠面具道:“小姐回了,都快错过公主玩山海经啦,快挑个面具带上吧。” 可不就是山海经,薛凌看这一屋子神鬼精怪,每人都逮着个浓墨重彩的面具,分不清底下是什么神色。她瞅了个遍,还是没找着齐清猗在哪,一股不好的预感冲上脑门,顺手就将丫鬟手上的面具打落一地。 “我姐姐在哪”。薛凌看着人群问。 小丫鬟看着薛凌,眨巴了两下眼,泪水就落了下来,立马俯下身子去把地上面具拾起来,颤抖着退向一边,以为是自己哪儿伺候的不周到。 “发的什么性,拿驸马府当江府呢,这可没你的璃哥哥”。有貌美女子摘了面具走过来。 齐府的三小姐啊,可是今年京中大红大紫的人物,大多数人未见其面,却闻其名,只是这个名声不太好听。那会还有陈王妃护着,这会就剩她一个,众人嘴里都越发没了遮拦。 永乐公主悠悠的走了过来,可爱的笑着,看着薛凌道:“这位姐姐,不喜欢跟我玩吗?” 桃之夭(八) 薛凌深吸了一口气,盯着永乐公主的眼睛看了片刻。永乐公主落水失忆,神智也不复往常,京中人人皆知。这小儿做派,也倒符合传闻。 “你敢忤逆公主不成”?“公主不必难过”。“还不快给公主请罪,要我说,陈王妃就不该带不明不白的人来”。周围七嘴八舌的音调或哄着永乐公主,或喝斥着薛凌。连一帘之隔的男宾都开始往这边张望。 薛凌只作不闻,一人人细看了去,终于找到了苏夫人的衣衫,她推开围着的人,几步走到苏夫人面前,将那个山鬼面具扯了下来。 苏夫人也不怒,笑着道:“齐三小姐这是怎么了。” “苏姨”。永乐公主喊着小跑了过来,推了一把薛凌。道:“你不许抢我苏姨的面具。” 苏夫人哄着永乐公主道:“公主是金枝,不可以这样称呼民妇。” 薛凌在一旁听得犯恶心,拿着那个面具冷冷的问了一句“我姐姐在哪”。她声音压得低,只有永乐公主和苏夫人听得见。 “谁是她姐姐”?永乐公主好奇的问苏夫人。她自失忆,今儿晚上才第一次见齐清猗,还是喊的陈王妃。又怎么记得住薛凌是谁? 人堆已经围了过来,苏夫人拿过面具,轻手轻脚的帮薛凌带上,对着周围道:“原来齐三小姐是喜欢我手头这个,大家继续玩吧,公主也去玩吧。” “好呀好呀,我们继续玩”。永乐公主跳着招呼众人又散到了屋子各处。一屋子姑娘虽对薛凌的举动颇有微词,也就是密友相互闲话了。毕竟苏夫人和薛凌的身份在其他人眼里,谁也看不上。 待身边没什么人了,苏夫人眼神看着永乐公主处,却对薛凌低声道:“寻死不要拖着我,就当还了我苏家第二条命。” 薛凌摸了摸脸上面具,她确实还欠苏家一条命,这会却没心思考虑这个了。苏夫人这么说,十有八九齐清猗是出事了。她才出去一会子,就出事了。 “齐清猗在哪。” “我确实不知”。苏夫人语调未改,她确实不知齐清猗哪去了,她知道这个做什么,也想落水失忆不成。 薛凌看苏夫人神色不似有假,焦急却也无可奈何,转身走到男宾处,一把挑开帘子冷冷道:“陈王妃在哪?” 里头多是京中小姐家眷或公子哥儿,正吟诗论道谈天下。那会永乐公主说要和一众小姐扮戏文,男女授受有嫌,就另坐一处笑闹了。看薛凌这般闯进来,都有些哑然,不拘小节的千金也见得多了,这般不知礼的实乃闻所闻所。 永乐公主的驸马黄承宣站起来施了一礼道:“原是齐三小姐,借一步说话。”他向众人点头示意了一下,朝着薛凌走来。后头私语纷纷,不外是感叹一下,原来是齐府那个三小姐,亏得江府今儿只是派人来送了礼,不然看见这场景,还不气疯过去。 “齐三小姐稍安勿躁,刚刚王妃见你久久不归,恐是出了什么事,特要我派人去寻寻,怕是不放心,自个儿也跟着去了。你且去吃杯茶,和永乐玩耍一会吧”。 黄承宣文质彬彬,一番话也说的慢条斯理,不见半点架子。薛凌却听得心惊肉跳。齐清猗这个蠢货居然自己跑出去了。 薛凌道:“我姐姐身怀有孕,行动不便,还请驸马爷赶紧派人找她回来,免得出了什么问题”。多叫些人找,比她无头苍蝇在这府里乱窜的好,是生是死,总要见到人才行。 黄承宣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这是自然,小姐请外屋歇着,我这就吩咐下去,请陈王妃早些回”。 薛凌跟着他走到了女眷玩闹处,特意坐在了苏夫人身边,看着黄承宣找来下人说了些什么,又回身对自己点头示意已经交代好了,方才回里头屋里。 苏夫人浑作常态,漫不经心的看着一屋子莺莺燕燕打闹,也不与薛凌说话。薛凌只觉得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她知道这齐清猗百分之百是出事了,却不知道事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自己出门时再三小心,路上确实没人跟着。来到府里也查探了一番,并无什么人鬼鬼祟祟。除了霍家那条狗,可那个人决定不可能站起来了。还有谁,还有谁是自己不知道的? “你究竟知不知道在哪”。薛凌没奈何,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急切的问苏夫人。 “我当然不知啊,我都不知落儿你在说什么”。苏夫人瞧着扮共工的姑娘佯装撞了不周山,拍手叫好,眼角余光都没看薛凌。 好半天过去,找齐清猗的小厮和丫鬟还没一个回来的,薛凌实在坐不住了,站起来打算自己去找。她功夫在身,行动快些。 “我劝落儿莫去”。苏夫人悠悠的说道。 薛凌顿了一下,回身怒视着苏夫人问:“她在哪?” “我不知她在哪,可我知道落儿不该去,听不听的,由得你”。说着,苏夫人又将目光移到永乐公主身上。 虽然这一屋子的人都带了面具,可一个人也认不出来的,估计只有薛凌了。大家衣衫未改,发饰如常,谁不知道谁呢。不过是哄着永乐公主玩罢了。那被围在中间,云鬓珠翠娇憨可喜的,不正是永乐公主。 薛凌还要细问,生生忍了下来。她熟知苏夫人脾性,只要这个女人不想说,砍死她也问不出来啥。只得赶紧出了门。屋内也没谁注意她,倒是门口丫鬟又揶揄了一句:“这又是去摘桃花啊,怎不将公主府搬了去?” 走出一段距离,留神了一下,四周无人,薛凌便跃到房檐上,借着夜色掩饰,一边小心移动,一边感受着有没什么异样。 这永乐公主似乎十分喜爱桃花,府上巴掌大块地也植了这种树,只是好些已经开过了,剩下寥寥几个院子还开的绚烂。有些黑漆漆的,只能闻见清香味,有些却挂了宫灯,照的一片霞光。 甚至于,薛凌还能清晰的感觉到雨西仍旧躺在那,没挪动半分。看来这狗运气不怎么好,得躺到霍家小姐打道回府的时候才会来寻。 这个念头只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薛凌又开始烦躁,自己的运气也不怎么好。齐清猗现在活不见人,死……死要靠她去寻尸。 桃之夭(九) 薛凌漫无目的的转了一圈,突而脑子灵光一闪,暗骂自己蠢。齐清猗大着肚子,必然不会走远,应该就在宴会大厅周围,自己倒越寻越偏了。 赶忙又倒转回去,只是人多的地方,灯火也多,她怕暴露身份,不敢再在高处寻找,跳到地上,以永乐公主等人所在的屋子为圆心,一点点扩大半径来回找人。 这般几个走廊都走遍,还是没寻到。急的她不停捏自己右手腕。忽而听得一声尖叫传来。转而就是小丫鬟高呼“来人啊,来人啊,出事了。” 声音是屋子西北方向小园,薛凌连跳带跑纵身过去。等站到院子上方台阶上,她才感觉到,雪,下雪了。 齐清猗和雨西一般无二的躺在那,不同的是,此园里灯如白昼,能清晰的看到齐清猗下身大片血迹洇开,让一园子云霞娇都失了颜色。 薛凌在台阶上上停了片刻,才趔侧着往齐清猗身边走。这个园子,她来过的。她刚刚已经来过了。想是花开的最好,顾着宾客赏景,故而宴厅也设在附近,一墙之隔,就是雨西。 可她刚刚来时,此处除了满院飘香,别无它物,齐清猗怎么突然就倒在了这! 走到齐清猗身前,细看之下,血还在缓缓流淌。果然是刚倒下不久,不然,这个天气,早就凝了。薛凌蹲下去,将手指伸到齐清猗鼻息处。 她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眼眶一热。可能是因为这个人还有一丝气息吧。 其他人也出来一大片,男子一见即避讳,赶紧退到一边,大多女儿也见不得这种血腥场景,吓的捂住了双眼。只有永乐公主惊恐的问苏夫人:“姐姐怎么了,这么多血。” 有丫鬟拿了褥子冲过来盖住齐清猗,黄承宣也走上来焦急的对薛凌道:“陈王妃这是咋了,先回屋,我已经传了大夫…齐三小姐你看….。” 薛凌从地上站起来,捏着右手腕不敢松手,对着黄承宣道:“叫大夫随行,止血即可,立马送我姐姐回王府。” “这…”黄承宣为难的搓着手道:“这王妃是在敝人府上出的事,不亲眼看着她醒来,实难向皇上交差啊。” “既知我姐姐是在你府上出的事,就该知我姐姐片刻也不能留了,我若到了马车上还看不见大夫,皇帝自然不能拿公主如何,其他人,可就难说”。薛凌推开丫鬟,不顾旁人怎么想,一把将齐清猗抱起往外走。 她虽习武,力道比常人大些,抱着个和自己相差不多的人也有些吃力,到了马车口,已经是汗如雨下。若不是多年磨炼,都不知道能不能撑下来。 大夫果然已经守着了,黄承宣满脸苦涩的站在一边道:“还请齐三小姐行个方便,让府上丫鬟跟着,有什么情况,也好通知在下。” 薛凌没答话,一把抓着大夫丢了进去,不再管其他人。 黄承宣只当是她默认了,另安排了马车,遣了俩小丫鬟跟着。看着薛凌一行人走远了,才回去安抚旁人。 发生了这档子事,四座瞎猜了一会纷纷起身要告辞。这永乐公主府今年不知是不是犯太岁,就没一件好事。陈王府的浑水,也是常人能趟的? 待到人散尽,苏夫人最后一个说要走。永乐公主嘟着嘴,满脸不乐意的问:“这是怎么了,大家都要走,都还没玩够呢。” “公主金枝玉叶,年年有今日,何时玩儿不得。她们呀,可比不得公主,见天急匆匆的,所以不必放在心上”。苏夫人笑着替永乐公主理了理发丝。 瞧,这是一个多么精致的玩偶,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只要永乐公主愿意演,她苏姈如就陪着唱。 落水一事后,魏塱对驸马府恩宠更甚。永乐公主要九天之月,那也给得。旁人沾着那一点点米粒之光,也是享之不尽的好处。 “那倒也是。”永乐公主歪着脑袋想了一会道:“我让小春儿送苏姨回去。” “公主切不可在外人面前这么叫,不然以后我都不敢来啦”。苏夫人陪着永乐公主走了几步,亲自把她交还到驸马手上才自行离去。 这场雪,没下起来,就那会飘了飘,现在就停住了。 顾着齐清猗有孕,陈王府的马车里用的都是软而暖的料子铺了床榻,倒有点像专为现在这种情况预备的。齐清猗的下身还在不断渗血,片刻便浸湿了褥子。 薛凌坐一边看着大夫一会把脉,一会摸胡子。将平意滑了个尖出来问:“你到底会不会看。她的血何时能止住?” “小姐莫急,此时不该止血,王妃的胎,已经不在了,当务之急,是..是将体内清理干净,原该在府上养养再走的,这会也没地熬药,所幸老朽随身带了丹丸,且用水化开喂夫人服下,再做打算。马车到底颠簸,小姐….” 老头一边翻箱子一边唠叨个没完,眼看他翻了一盒药出来,薛凌极不耐烦的抢了过来,挑出一颗直接掰开齐清猗嘴塞了进去。然后将齐清猗上身微微扶起,在后背拍了一下,又飞快的一捏喉头关节处,药丸就到了齐清猗肚子里。 将齐清猗放睡下去,薛凌挑起帘子,看四周光景,离王府还有一会,只得接着坐回去问:“她性命有虞否?” 大夫刚被薛凌的操作晃花了眼,从未见过如此喂食病人的方法。好在这王妃的胎已经是决计保不住了,不然万一是自己保不住,要怎么收拾这烂摊子。 他瞧着薛凌道:“这个,妇人落胎是大事,何况王妃怕是四月身孕有余,更是伤身,老夫先替王妃扎针,护住心脉。其他的,要等醒了再做打算。” 薛凌将身子靠在车厢上,没继续追问什么。她一点点的去回忆从出门到现在的经过,实在找不出自己哪儿出了纰漏。 越想觉得越愤恨,自己去找那狗的时候明明再三交代齐清猗不要走动分毫,那屋子里的人,都是自己细细看过的,没什么异常。 只要不出那间屋子,只要不出那间屋子。可到底是自己不该出那间屋子,还是齐清猗不该出那间屋子? 桃之夭(十) 她的左手一直搭在右手腕间没放下来过,这会摸着自己的脉搏跳动,无端记起那会摸到雨西脚筋的感觉。 是第一次主动杀人没错,可并不是第一次杀人,但亲手去触碰人体内的某一根筋脉,那就是真真正正的生来第一次了。 在挑右脚脚筋的时候,她还有点匆忙。等轮到左脚时,竟不自觉的捏了一下。刚刚从人皮肤里翻出来的东西,还带着温热的湿滑,捏上去带点韧度,正适合被利刃切开。她听见了平意挑上去轻微的“噗嗤声”,甚至能感觉到,被挑断的两截筋脉各自因收缩而微微颤抖。 药很快就起了作用,齐清猗下身血越流越多,昏迷中都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脸色也开始苍白,额头上冷汗涔涔。 好在,陈王府总算是到了。 薛凌等不及让人备软轿来抬,仍是一路抱着齐清猗回了自己院,魏熠自是还没睡,坐在轮椅上靠着床正翻闲书。见薛凌抱着人满手血冲进来,急忙把轮椅移开。 薛凌将齐清猗放在床上,看着胸口几枚银针还在起伏,知道人还没死,稍微放下点心来。也懒得去洗手,径直走到桌子前,拎起茶壶直接灌了几大口。 后头跟着的大夫气都没喘匀,他是个靠手艺吃饭的,不知道薛凌是谁,更加不知这个看着娇滴滴的小姐哪来这么大力气抱着个人还跑这么快。他只知道自己运气不错,这陈王妃是活着到了陈王府了,他的项上人头稳了几分。 魏忠已经赶了过来,虽站在门外未进屋,但里头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来,他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 如此人人熬了一会,大夫擦了擦汗道:“好了,王妃性命无虞,只是……..王爷节哀。小的先去开几服药给王妃服下..”。说着拱了拱手,走到了一旁。 魏熠只坐在床头凝神看着齐清猗,未和薛凌说一句话。薛凌也懒得说什么,她身上手上全是血,这会听齐清猗无碍,方才站起来想去洗洗。 门外魏忠终于等到薛凌出来,早已没有尊卑,一把将薛凌推到墙上问:“你想让谁死”?他目眦欲裂,咬牙切齿。问的不是发生了何事。而是问“你想让谁死?” 薛凌觉得自己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想推开魏忠,却怎么也推不开。她回头想看看屋子里魏熠和齐清猗,却只看到墙。靠眼角余光扫过门窗漏出来的灯火,情不自禁的想,里头是个什么模样呢?齐清猗还昏迷不醒。魏熠,应该还坐在那吧。 是自己,不该从那个屋子里出去的,不是齐清猗,是她薛凌自己。 她再看着魏忠,睫毛已经有了泪光,软了语调道:“死魏熠。” 死魏熠,她不能让齐清猗死,齐清猗教过她弹琴绣花,齐清猗曾义正言辞的说“谁家女儿的名节也不能这般糟蹋”。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齐清猗不能死她薛凌手上。 魏忠将撑在墙上的手拿下来,挺好的,他也觉得死魏熠最妥当。只是,这位齐三小姐哭什么,将魏霍两家当棋子的人,还能哭出来?不过这无关紧要了,只要不拦自己,莫说哭一哭,就是要上吊也不关他魏忠的事。 看着魏忠走了两步,薛凌又喊了一声:“你等等”。 魏忠蓦然回身,盯着薛凌不说话,眼神里却是多有不善。他压根不关注齐清猗的胎是怎么落的,已经发生的事情,哪儿轮得到他这条狗来研讨缘由?他只知道这府里必须死个人。 或死于刀剑,或死于毒药,要死的明明白白,一看即知是被人暗害那种。只有这样子死个人,他的女儿才能活下来。他不足两岁,花骨朵般的女儿。 “你想拦我”?魏忠自忱不是薛凌对手,所以才来这问一句该谁死。可再不是对手,只要薛凌敢拦,他就鱼死网破。何况,这个齐三小姐有何资格拦?本来一切好好的,非要去什么公主生辰,公主,驸马,谁不是魏塱的人。他又埋怨起自己来,都轻敌了,太轻敌了,想着魏塱要问责霍云昇,不可能让齐清猗在府外出事。没想到,皇帝做事这么绝。 “不是,你..你歇一晚吧,明早再动手,来得及的”。薛凌哽咽着,她只是刚刚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万一,齐清猗失了孩子,又知道魏熠死了,就再也不想活着了呢?可她到底没说其他的。 她当然知道魏忠为何要一个人死。 从齐清猗有孕被挑开那天开始,魏塱,就不可能轻易放过魏熠了。只是,她打算等孩子生下来再做其他安排,然而,事态走到了如今。 魏忠必须得做点啥,才能获得魏塱的信任。不然,作为此事的知情人,又夹在霍家与魏塱两人博弈之间,肯定会被拿来垫脚,到时候死的就不止魏忠一个,他那一屋老少最后应该都要被灭口。 薛凌仰起脸,重重的吸了几口气,把呼吸调顺,回自己的屋子里。让绿栀伺候着换下身上脏衣,草草沐浴了一下,躺在床上,就觉得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她,她也要个人死。不只是为了魏忠那一屋老少,还为了霍云昇。 齐清猗醒来是个什么样子未可知,但事是在驸马府出的,而且身边又没人。御林卫防贼防盗,总不能防着个妇人自己摔了。 既然齐清猗的胎已经没了,她也不必再图什么以后,不如顺着时局坑霍云昇一把。魏忠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找上来,就只问了这么一件事,固然是为了要自己不要妨碍他下手,何尝又不是卖个人情给自己,护一护他妻儿? 这魏忠,横竖都是要死的。区别只是死一个,还是死一家。 早早让绿栀熄了灯火,薛凌睁着眼睛,听着隔壁屋动静。她希望齐清猗今晚能醒,这样还能和魏熠叙叙话。 她只能留这一晚时间了,府里诸多眼线,再加上驸马府那么多人,齐清猗流产一事估计已经是人尽皆知。这会不来,是怕此地无银,但明天,霍云昇肯定来的早。 来之前,魏熠是一定要死的。 桃之夭(十一) 薛凌在床上片刻也未闭眼,偏偏不多一会就起风了。屋外刮的呼呼作响,她再怎么凝神,也没能听见齐清猗到底醒没醒,却又不敢亲自起来过去看看,就这样挨到了天蒙蒙亮。 隔壁的门早早开了,有丫鬟送药来。薛凌又听了一阵才翻身下床,没有喊绿栀,随便套了些衣物在身上,要走,又看见床头挂着的那个荷包。 拿下来细心打开,里面正是魏熠给她的那枚孔明锁,她研究可这些时日,早就装卸自如了。那些木棍被人手长时间的触摸,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油脂感。 “金玉之物虽贵,木石亦不可言轻”。死物自然好辨。可如果是人的话,怎判别孰贵孰轻? 薛凌将这枚孔明锁握在手心里,站到齐清猗门口,踌蹴了半天,还是迈着脚往里走。 魏熠见是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移动着轮椅招呼薛凌走的离床远些道:“清猗醒过了,这会服了药在睡”。他顿了一顿又道:“以后还要你多多照顾才好。” 魏熠身子本就不好,昨夜又一夜未眠,这会人脸上都是一种灰白之色。薛凌想:“是不是他也知道自己要死了?” 她没有答话,魏熠也就没再继续追问。痛失麟儿,这位中宫嫡子风度未减分毫,都没问问薛凌昨夜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二人沉默了片刻,魏熠回到桌边倒了两杯茶,招呼薛凌过来,递给她一杯,自己拿起一杯一饮而尽。道:“愿薛小姐心想事成”。说罢自己推着轮椅出了房门。 薛凌左手捏着孔明锁,笼在袖里一直未伸出来,看着魏熠出门,也没伸手拦。蹑了脚步走到床边,齐清猗仍然紧闭双眼躺着,然后眼角泪痕未干,明显是刚刚滑过的。 魏熠能去哪儿呢,书房而已。薛凌追出房门,快步走到书房处,与端着茶水的魏忠撞个正着。茶水撞将出来,洒在她手上,已经凉透了,不知道魏忠端着这壶茶已经等了几时。奇怪啊,霍家的人,竟然来的这般晚。 薛凌此时莫名的想霍云昇来的早些,也许还能拦一拦。她终究亲疏有别,希望死掉魏忠一家算了。可魏忠是自己拉下水的,自己不能再毁了别人丁点希望。 她现在自己都说不清到底希望事情怎么发展,只能寄希望于别人推波助澜,就好像,这样,手上就能不沾一点罪恶。 “齐三小姐果然守信用”。魏忠低声道。他不知道薛凌来干啥,就权当是真的来陪自己动手的。这府里几方势力都有眼线,大家投鼠忌器,生怕对家发现,反而处处都是乱子。 他是府里管家,一开始霍云昇的人看自个儿看的也紧,但这么多天太平日子过去,也就松懈了些。且魏熠一再不喜自己身边有人跟着,故而这院子里,实在是没什么还手之力了。 薛凌看了看魏忠托着茶盘的手,侧身站到了一边,没拦着魏忠进去,自己站到了房檐下面。 这会却是一丝风都没了,安静的可怕。天空乌压压的,看着立马又要下雪的样子,但今儿天转暖了些,可能是雨水来了也未可知。 薛凌想找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偏偏这院子空空荡荡,啥也找不着。她醒来未吃什么东西,这会觉得想呕的慌,干脆靠着檐边栏杆蹲了下来,缓解一下胸口不适。 书房里极轻的一声钝响,魏熠只皱了一下眉头,胸口血迹快速散开。他没呼救,卸了身上力道,整个靠在轮椅上,享受着最后几口呼吸。 魏忠下手快而准,上好的匕首直戳心脉,刀刃全部没入。不过转眼,魏熠眼睛就失去了光泽。 魏忠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竟从这场毫无反抗的刺杀的里生出些嗜血快感来。确认魏熠已死,应该感觉不到疼痛了,便把匕首从魏熠身体里抽出来,在原伤口旁边补上了一刀。刚死的人血液还未凝固,仍旧是四散飞溅。 做完这一切,他捡了两张屋里随处可见的画纸包裹住自己手,去将魏熠右臂托起,撩上去一小段衣袖,手腕上一枚精致的弓弩露出半截真容,正是魏熠当日拿来威胁薛凌的那把。 魏忠早知这把弓弩的存在,却并未报给其他人。这种东西,只能出其不意,方能勉强防身。但凡有些身手的人稍微谨慎点,就不至于被伤到。也就只有瘸子拿这玩意求个心安罢了,他何苦计较。 但这会觉得,他该早些计较的,也许自己就不至于死在这上面。 魏忠将手指擦了好几遍才放到机簧处,唯恐沾了血迹上去。他拿着魏熠的手比划了半天,终于按了下去。 箭矢对准的,是他自己心脏。 薛凌觉得离书房里已经很远了,但那些冷铁入肉的声音还是清晰的传入耳朵里,第一声,她抖了一下。 然后安静了良久,她大喜,魏忠到底下手快,想来魏熠没受什么苦。 紧接着就是第二声,第三声,四五声接连传来,她仿佛已经看见门里皮肉翻飞。 为什么,为什么没人来拦?这府里那些活着的人呢?江府的人呢,江玉枫怎么能看着魏熠死? 霍云昇的人呢,他的权究竟还要不要? 魏塱的人…哦,魏塱的人就在里头。 她呢?她在等魏熠死,魏熠早该死了。早死就不用死在她面前。 薛凌终于无法忍受,站起身走了几步将门推开,血腥味扑面而来。魏熠在轮椅上歪着脑袋,如果不看胸口的话,倒像是睡着了。 魏忠已经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吐血,他胸前插着四五支短箭,却支支不在一击毙命的位置,看情况肯定是没救了,但怕是还有好一会要熬。 薛凌走到他身旁,右手垂着,想着要不要把平意滑出来。 魏忠见薛凌进来,一边吐血一边艰难的扯出一个笑容。然后硬撑着支起上半身,拉着薛凌衣角不放。 “我只有一个女儿,我替你嫁祸霍云昇了,你保住我女儿,你要保住我女儿”。他说的这么用力,唾沫星子和着血都要喷到薛凌脸上。 可薛凌盯着魏忠没答话,她想起齐清猗那句“我相信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九分方是他真正想做的事情,剩下那一分,是神鬼作祟,迷了心智”。 应该没有哪个人想死吧,还死的这么绝望。所以,此时操控魏忠的,究竟是神还是鬼? 桃之夭(十二) 是神怎会杀人,是鬼,又怎会惦记子女。薛凌记起薛弋寒,她的阿爹,在死之前不知是不是也这般惨绝人寰。 她再也忍不住了,把衣角从魏忠手里拉出来跑到门外狂吐。直到胃里酸水呕尽,才勉强靠着檐下柱子坐到地上。风雨又起,夹杂着碎雪,顺着风劈头盖脸的打在人身上,终于遮住了屋里魏忠断断续续的咳血声。 这块地,不过方寸,却有三个人同时在等着全身凉透。 魏熠好像反而成了最幸福的那个,他这一生结束了。什么家国大业,什么韬光养晦,都随着生命终结而终结。当活着是一种折磨的时候,死,纯属解脱。 魏忠还躺在地上,听着自己喉咙里的血随着呼吸而“咕噜”个不停。他握着那把匕首,这会想给自己个痛快,却已经没力气了。 他当然是可以让自己死的体面些,他哪能不知道心脏在哪?但他不敢,他怕自己死的太明显,给人留下把柄。他只能装作是刺杀魏熠的过程中,没防备,被魏熠反杀之死,最终两人同归于尽。 他看见那柔软的一团娇儿跌跌撞撞的向他走来,口齿不清的喊“爹爹抱”。魏忠把丢了匕首,把手伸的老长,想把自己女儿揽在怀里好好哄哄。 不怕了不怕了,魏熠死了,他魏忠也要死了。又死在当场,没人能查出是当今皇帝指使的。总能为自己的女儿求个活路吧。 他把头偏向门外,想看看薛凌在哪,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安慰自己,这个齐三小姐,心狠手却不辣,不会看着自己女儿无辜去死的。 雨越下越大,风将雨丝吹的倾斜。薛凌坐在檐下,转眼身上就淋了个透。她却腿软的站不起来,只能拼命的嘟囔“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她薛凌砍了魏熠,齐清猗有孕,魏熠早晚会让魏塱弄死的。也不是她薛凌杀了魏忠。陈王府事一了,这种卒子除了被灭口别无去处。 她没对任何人动手,不是她。 陈王妃落胎这么大的事,霍云昇没有及时过来,自然是有原因的。昨晚雨西一夜未归,齐清猗又落胎了。霍云昇以为是雨西看到了什么,被人灭口了。早就遣了人四处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至于陈王妃,又不是被人行刺,他不必上赶着来瞧,人醒了来问问即可。 不过霍云昇没想到的是,自家的人没找到雨西,反而是驸马府一早差人来报,自家花园死了个小厮,看腰间绣纹是霍家的人,请府里派人去看看。 当时霍云昇还没出值,便亲自带人登了门,不想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驸马黄承宣也是亲自在门口等着,一再跟霍云昇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公主喜桃花,每天早上都有侍女去剪了新鲜花枝放房里的,那位小厮的尸体就躺在地上,僵硬多时,怕是死于昨晚。 他自是焦急,有一位王妃在府上落胎,已经是泼天祸事,如果这霍家再有什么事赖上门,他这个驸马府的安乐日子算是到头了。 虽出身黄家,黄承宣是既无文武之才,又无上进之心。十二三那年一遇永乐公主,此生就只剩一件事,唯永乐公主马首是瞻。俩人一个是魏塱妹妹,一个是魏塱母家表亲。淑太妃做媒,成了这一桩姻缘。俩人婚后倒也如胶似漆,直到,永乐公主落水失忆。 霍云昇自然知道这个驸马爷就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纯属魏塱拿来笼络黄家的,断没那个胆子跟他霍家耍什么花招。不想多做寒暄,道:“驸马爷严重了,在下岂敢为家事上门,实属驸马府发生命案,职责在身,过来看看,先去尸身处吧。” “是是是,是我小人之心了,霍总领随我来”。黄承宣忙不迭的陪不是,一路领着霍云昇到了那处花园子。 这会已经安排了两个下人守着,不许府里闲杂人等靠近。霍云昇一扬手,示意跟着的人停下,只带了一个亲信雨东和黄承宣进去。 黄承宣走到台阶处就停了脚步,尴尬的笑着道:“实在不好意思,在下….在下见不得这等场面,请两位自便。” 霍云昇点了一下头道:“驸马不适,回避即可”。说完不再管黄承宣,快步走到了雨西尸体前。 天气冷,雨西脸上有一层薄薄白霜,确实如黄承宣所言,应该是昨晚就死透了。 雨东常年和雨西共事,一眼认出,躺地上的是雨西本人无疑。看了一眼霍云昇,然后蹲下去仔先粗粗查看一番死因,最后把雨西脖子里的那根珍珠钗拔了出来。道:“致命的是这个,但并没立马死掉。杀手挑了雨西脚筋,让他在这等死,这种行为,非深仇大恨干不出来。” 雨东语气平常,干他们这行的,仇家多也是常事,谁知道哪天办什么事,走了漏网之鱼,运气不好,又遇上了呢? 他这么一说,霍云昇反倒疑惑。如果是为了灭口,那肯定是越快越好。如果是寻仇,那他就很难分析究竟是谁杀了雨西了。昨晚的驸马府,不该有谁是他的仇家,且又刚好跟雨西打过交道吧。 霍云昇接过雨东手上的珍珠钗看了看。做工精致,价值不菲,但小巧有余,锋利不足。能拿这个杀人的,手上功夫不低。 他又递回给雨东道:“去查查是哪家的手艺,被谁家小姐买走了”。虽然觉得不太可能是凶手自己的,但总能有点什么线索吧,熟识也未可知。 雨东接过簪子,又蹲下去搜雨西的身子,想看看还有没其他什么线索。 搜了一番,却没翻出什么有用的,只发现雨西腰间的那把刀还没拔出来,他拿下来示意给霍云昇看。两人眼神交会,明白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要么,雨西对杀他的人毫无防备,要么就是那个人武艺极高,雨西拔刀的机会都没有。不管是哪种可能,都不是好消息。前者意味着那个人可能是熟人,所以雨西才没防备。后者,谁也不希望暗处有个高手虎视眈眈。 此时霍云昇自然无法想到,还有薛凌这么一种可能存在,既让人毫无防备,又让人无法招架。 这一番折腾,雨西的尸首略有移位,那个被手盖住的“明”字终于露出一角。血迹干涸之后的暗红色,在地砖上清晰可见。歪歪扭扭,是临死之人的绝笔。 雨东在等霍云昇指示,没注意地上,反倒是霍云昇先看见了。他蹲下去,把雨西的手移开,不由自主的顺着血迹划了一遍。 确实只有这一个字,他跟着念叨了一下:“明”。 桃之夭(十三) 明,明什么?雨东也蹲了下来,两人看了一阵,相互对视却没说话。雨东到底是个下人,先低下头道:“怕是雨西最后不愿意写了。” 他这么想,霍云昇也想的到。这个“明”字,笔画之间的力道相对均匀,最后一笔也没有衰竭之相,说明雨西并不是写完这个字就没力气再写了。 刚刚已经检查过尸身上的伤口,致命的只有脖子那一处,所以并没有人在他写完这个字后立马补刀取他性命。那原因就只剩下一个,是雨西那厮自己不愿意写了。 霍云昇“哼”了一声道:“叫人丢去乱葬岗吧”。他用了雨西有些年头,知道这个人颇有武艺却贪财好色,但他觉得这样更好,毕竟只要给钱,就能换取忠心,他霍府不差这点钱。没想到这人死了还要摆自己一道,那只手的位置,没准是想把这个字也擦掉,只是没能如愿而已。 雨东点头称“是”。他与雨西小有交情,却也不好违背主子。何况雨西真的是,人都死了,这又何必。留点线索,起码兄弟也好找找冤家是谁。 霍云昇掏出帕子擦完手指,直接扔到了雨西脸上。一个“明”字,实在很难判断是什么内容,他又开始发愁起来。 两方人马就这样各在一处耗着。直到中午,才有丫鬟到魏熠书房处,原是来叫用膳的。老远看见薛凌瘫在地上,风雨里抖作一团。 虽然看不上这位三小姐,但丫鬟毕竟是个丫鬟,只得小跑了几步过来,将手上伞往薛凌头上稍微移了移,道:“三小姐这是怎么了?” 薛凌见有人来,呆滞的抬起脸,连连摆手说:“不是我,不是我”。 “三小姐,你快起来吧”。丫鬟浑不知这是发生了何事,既嫌弃薛凌身上湿哒哒的,又不得不来扶她。 “死人了,死人了,屋里死人了”。薛凌指着魏熠的书房,分不清自己是真的怕,还是装的像。 “胡说些什么呢”。丫鬟不耐烦的丢下薛凌,朝着书房而去。 转眼就是尖叫声划破天际。 而宫里魏塱刚用这三年来最温柔的语调喊一位丽人:“你先起来回话”。他甚至用袖子去擦了擦姑娘脸上雨水,浑不顾袖口金龙染上脏污。 “奴婢,奴婢不敢”。 “我的主儿诶,你可快些起来,还要万岁爷陪着你淋雨不成”。太监在一旁急的跳脚,这是哪个宫里不长眼的奴才啊。 “皇后…皇后…..”.雪色想说自己被罚,无主子开口不得起身,又记起宫里规矩不能向外人说自己主子的不是。她不记得自己跪在这淋雨多久了,起因,只是手慢跌了皇后最喜欢的那只凤钗。 她不叫雪儿了,现在叫雪色。娘亲一死,有人上门说是娘亲旧友,帮着她操办了丧事,又把她接回了家。 她生来就在娘亲多番保护之下,世事不染,纯如一张白纸。原以为真的是娘亲旧友,自己正无处可依,就收拾了细软跟着走了。不料那人却是一伙人贩子,讹了她身上所有银子不提,还直接将自己卖入青楼。 好在,遇上了苏夫人。 以前,娘亲从来不让自己多看自己的脸,入了苏府。她才得了一枚铜镜,里面的人影,好像是比她见过的所有面庞还要美上几分。上好的胭脂水粉堆叠之后,更是光华夺目。苏夫人连连叹气:“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夫人可惜什么?” “雪儿姑娘此等容貌,唯有皇家天颜才配的上。不知是哪家儿郎以后有这个福气。” 雪儿羞涩的低下了头,一低就低到了现在。不仅仅是低头,身子骨也低了下去。 未经世事的少女,如何招架的住苏夫人巧舌如簧。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苏府的东西,短短数日就足以让人失神。再想想自己以前那些粗茶淡饭,抓碗的手都加了几分力道,好像一不注意,这些东西就要消失不见,她又要回到城郊柴屋里去熬粥了。 本来有五千两银子的,她恨恨的想。 转眼就到了皇帝选秀,自然宫中也会扩充太监宫女。苏夫人三言两语,她就改了名字。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当年的翠羽双姝啊,苏夫人满意的看着雪色进了宫,她需要多个人,霍云婉,也需要个帮手的。 “朕,叫你先起来”。魏塱并未不耐烦。他兴致颇高,齐清猗昨夜落胎的事儿,他已经知道了。早朝散罢,折子都懒的批,径直往皇后宫里来。这天大的好消息,他已经迫不及待的看霍家人的表情了。 到了皇后宫门外,发现跪着个奴婢。显然是做错了什么,在雨中受罚。这等事,也不值一提。他在走廊上不过顺便瞥了一眼,并未作其他想法。 偏偏跪着的少女听见有人经过,抬了一下头,露出一张如星如月的脸。雨水打湿了头发贴在面庞上,不仅不减其半分姿色,反而更添可怜。想是认出了自己是皇帝,不敢直视,又飞快的把头低了下去。只这一眼,魏塱就停了脚步,不顾天上还飘着雨,出了走廊,往雪色身边走。 他并不沉溺于酒色,却很难抵挡男性本能。何况,这个天下,本就该于他予取予求。 身后跟着的小太监赶紧撑开雨具追了上来。这后宫里,怕是又要添一位娘娘了。 桃之夭(十四) 霍云昇终于接到了底下人来报,说陈王府出事了。他扬鞭疾驰,一路狂奔到了陈王府。 雨西留下的那个“明”字本就扑朔迷离,让人费解,雨东抗尸体时,又发现嘴里还有颗明珠,这就更加扰人思绪,他想了一个上午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一听陈王魏熠死了,才心下大骇,暗呼自己实在太大意了。 齐清猗仍在床上紧闭双目,薛凌还在檐下坐着未起。霍云昇看见了也懒得理,冲进书房一看,两具尸体已经开始发僵。霎时脑子就只剩一个念头“完了。” 陈王被刺,凶手已死,他连事后做手脚的机会都没了。霍云昇又赶紧冲出屋子外面,抓住薛凌衣服,把薛凌直接提了起来,喝问道:“你看见什么了,你有没有看见经过。” 薛凌身上的雨水不住往下滴,她紧了紧右手,袖子里的平意跃跃欲试。两人近在咫尺,取霍云昇的性命应该有八成把握。这般想着,手就开始往上移。 “大人”。雨东也赶到了现场。 这一声喊,薛凌的手就拐了拐,指着魏熠书房,惊恐的喊:“死人了,死人了。” 霍云昇将她提的脚尖都有些离地,问了三四遍,见薛凌嘴里翻来覆去都是这几个字,估摸着是吓傻了,气急败坏之下,又把薛凌扔回了地上,转身跟着雨东回到书房查看。 两具尸体旁边都是血,魏熠身上两个伤口,分不清是谁先谁后,但看魏忠的死法,显然是魏熠临死反咬了一口,这么说的话。就是魏忠第一刀偏了些位置,没想到这个瘫子身上还有暗器,所以把自己也赔进去了。 雨东已经细细查看了魏忠胸口的箭矢,对着霍云昇道:“是陈王手臂弓弩发出的,而且两人当时位置应该颇近,才一根都没能避开。” 霍云昇将桌子前椅子拉过来坐着,沉默了良久。这个现场很好解释,无非就是魏忠行刺陈王,虽然得手了,但自己没能逃过陈王的防身暗器,双双毙命。 不好解释的,就是这个忠心管家因何刺杀主子,背后可有人指使。这一切的一切..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的意思就是,怎么说都可以。 霍云昇道:“可有人将消息传给宫里了?” “府里怕是没有,陈王妃昏迷不醒,以前管事的又死在这了。那位三小姐,大人是看见了的,这府里应该没人主事”。雨东看了一眼四周,才低声道:“但陛下肯定已经知道了”。 霍云昇扶着额头,他当然明白魏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这府里有多少魏塱眼线先不提,这事,没准就是魏塱一手策划的。可此时皇帝假装不知,他还能戳穿不成。 “派人去霍府递个消息,看看爹要如何处理这事。顺便安排个人收拾一下这”。霍云昇站起来道。 “是,大人您呢?” “我自然要去宫里请罪了”。霍云昇抖了抖衣襟。他已经断定这事儿是魏塱下的手了。先用雨西之死将自己引开,暗地里在陈王府下手。 天子这是明刀明枪的要开剐霍家。 临出门,霍云昇又回头看了一眼魏忠的尸体,没什么破绽,死的苦不堪言,好像确实是没什么防备之下被人取了性命。但是一个死士,最擅长的就是让人死的毫无破绽,包括让自己死。 走出门,看到薛凌还在雨里瘫坐着。兔死狐悲,霍云昇不禁有点可怜起江家来。新帝啊,新帝登基,霍家从龙之功,江家平薛之力。而今他霍家好歹还有余力与魏塱争上一争。江家都已经沦落到被皇帝指婚一个烟花出身了。没准,没准还要娶个傻子。 “把她也弄回去,别再添个死人。” 雪色换了衣物,正在沐浴。以前都是她伺候人,而今突然就来了四五个人伺候自己。其实,进宫以来的境遇也不算糟。她一进来就被分到皇后宫里,日常干的也就是手头事儿,比起跟娘亲在的日子,还轻松些。 皇后性子也和善,不知今日是如何发了这么大的气性。可能是那根凤钗实在太过贵重……不过,雪色摸了摸发间,那枚钗子正明晃晃的插在自己头上。 天子,是天子罢。天子亲自将她扶起来,送回皇后房里道:“小丫鬟何事惹了婉儿不喜,外头这么大雨,饶她一回。” “落雨了?哎呀,是臣妾一时情急,陛下赏的那根来仪凤跌了,好生气愤”。霍云婉拿起床榻上一根钗子给魏塱看。上头精细的凤凰,可不是断了两根尾羽。 “死物罢了,皇后看着生气,丢出去就是了,朕再挑些好的给你”。说着魏塱将钗子接过来,却并没如言扔出去。 “这是臣妾心头爱物,打死她也不为过,就跪了半晌,难道这点子事,陛下还要来责难不成。”霍云婉偏头看了一眼雪色,狐疑的看着魏塱道:“莫不是陛下看这小丫鬟有几分姿色,就来作践臣妾。” 何止是有几分姿色?说也怪了,后宫的女人大多不会让丫鬟容颜太过出挑,免得抢了自己风头,不知这霍云婉安了什么心。魏塱正要答话,有人急匆匆的跑进来附在他耳边道:“陈王被刺身亡”。 魏塱一愣,转而面上带了笑意,对着霍云婉道:“本来过来陪皇后用膳,不料突然有朝事要忙,朕晚上再过来瞧你”。说着转身往门外走。 他得赶紧回去,陈王已经死了,那一会应该有人来请罪才是,他得好好等着。 经过雪色身边时,魏塱停了一下脚步,顺手将那枚断了尾羽的凤钗插着雪色湿淋淋的头发上。笑着对霍云婉道:“不如干脆赏了这小丫头,也好叫她时时记着,伺候皇后要提着脑袋才行。” 屋子里一片寂静。凤,是只有中宫才能用的图腾,而今被皇帝赏了一个宫女。唯有霍云婉面不改色,盈盈笑意在脸,娇声道:“恭送陛下”。 等魏塱走远了,霍云婉上前将雪色头上钗子扶的端正了一些,笑道:“还不快去洗洗,本宫今日心急了,以后,怕是要喊一声妹妹了。” “奴婢…奴婢…”雪色什么也没说出来,任人拉扯进了浴桶。 桃之夭(十五) 魏塱并未久等,霍云昇就跪到了他面前。对方在想什么,俱是心知肚明。场面话却仍旧说的滴水不漏。 魏塱扔了一地的东西,吹鼻子瞪眼来回走了几圈才停,拍着桌子愤怒道:“王妃流产,陈王遇刺,这么大的事,陈王府还有没有个活人,都没人来通传朕一声,究竟有没有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霍云昇亦惭愧不能抬头,道:“,陈王府管事的魏忠一同身亡,想来缺个主事的,故而无人来禀报陛下,微臣惶恐,听闻此事,立马来请皇上示下。” 玉质的笔筒砸到了霍云昇身上。魏塱一直忌惮霍家,日常嫌隙,多以安抚为主,今日举动算是雷霆之怒了。 “你何止失职,去查,给朕查。三日之内,查不出个结果,你霍云昇提头来见。” 霍云昇恭着身子退出房门,他能查出个什么东西呢? 魏塱坐回椅子上,盯着霍云昇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魏忠居然死了,那会自己的人好像还真没提起这事。他也完全没料到,就算这两年在陈王府养废了,不能连个瘫子都收拾不了吧。 手指扣了两下桌子,孤月无声的站出来,带领几个太监嫲嫲以处理身后事为由急匆匆的跨进了陈王府大门。 陈王的尸身已经入了棺,魏忠的自然随便找了个地儿摊着,胸口的箭也没拔。府里的人本就不多,这会被聚在一屋细细盘问。有的已经知道自己怕是要成为这场祸事的替罪羊了,哭哭啼啼的说不出话。 齐清猗仍旧昏睡未醒。薛凌让人抬回屋里,高烧不退,反倒没人对她起疑。偌大的陈王府,就这样成了一锅粥。 仔细查探了一下魏忠尸身的伤口,孤月就先回了宫。对着魏塱道:“暗器致死,是陈王的不错,没看出什么疑点。” “魏忠近两年身手如何”。魏塱问了一句别的。他自然不稀罕这条狗命,但死也要挑个好时候死啊。死在当场,接下来这戏,就不好唱了。 孤月道:“陈王不该能伤了他才对,而且小的查看了陈王手上的弓弩,已经空了。也就是所魏忠一只箭都没避开,实在有点蹊跷”。 “是蹊跷。陈王府还有哪些人在,一应结了,什么废物,滚下去”。魏塱心烦意乱,拿起一只笔,从中折断为两截。他的好大哥,他怎敢掉以轻心。肯定是多次试探无碍之后,才放心供起来的。身上一点功夫都没的人,还能临死杀了魏忠,说破天也没人信。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是霍云昇的人先得到了消息,去陈王府想找个人顶罪,阴差阳错刚好抓到魏忠弄死了扔在那。 这等事都能发生,自己养的那些人还活着做什么? 孤月没敢开口求情,聪明的狗知道主子在想啥。何况魏忠之死确实说不过去,基本不可能是陈王下的手,一定是有人杀了魏忠扔在那伪装成凶手的。 三日之期转眼就到。霍府气氛沉沉,霍准和霍云昇一致认为此事是魏塱策划,为今之际,唯有把御林军统领之权暂放,求个身家性命。反正霍家还有西北军权在手,朝中更是同僚无数,并非翻身无望。 好在,案子已经可以结了。陈王府上至小妾,下至花奴,众口一词指证管事魏忠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甚至..甚至与王爷的爱妾偷情。定是王爷发现了此事,他狗急跳墙。认证物证俱在,仵作刑部皆无异议。 此番说辞,让魏塱更加认定魏忠是死于霍云昇之手,偏他无可奈何。只以办事不力为名,撤去霍云昇总领一职,贬为城门守卒。 他原本,是要借此事要了霍云昇命的,再不济,也得流放个三千里,断了霍准一条胳膊。 遇刺一事水落石出,陈王府上下丫鬟仆役被斩者不计其数。魏塱兄弟情深,力排众议要把陈王葬入皇陵,齐清猗却在此时悠悠醒转,说自己夫君希望归于佛室。再三恳求之下,天子只能恩准。 这位无双太子的身后事不过草席一张,埋入隐佛寺后野山里,坟头黄土高不盈尺。出丧当日,也没多少人来送,包括江玉枫。 即使是死透了,那些人还是怕明面沾上一丁点关系,惹了皇帝猜忌。 这点微末水花,很快就归于平静。朝野上下,谁也不再提起魏熠,仿佛此人从未存在过。与之相比,国事更为重要。短短数日,天气急剧回暖。这乍寒骤热,不知今年的农耕要损毁几成。 魏塱理了理雪色胸前发丝。现在,已经是雪娘子了。一无家室,二无亲朋,胸中点墨不沾,眉间半点心计也无,真是今年秀女当中最优的一个。 他该有个孩子了,看看这事儿多险,差点梁国就冒出个长子嫡孙来。 “放肆!”永乐公主府池子边,一位小丫鬟色厉内荏的喊。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姐姐和我一模一样”。永乐公主在池子边开心的拍着手,对着面前丫鬟欣喜不已。 只见那丫鬟和她脸型身姿皆一般无二,所用衣物首饰也是一模一样。莫说从背后看,就是正面,也让人有些恍惚。 “奴婢怎么敢跟公主一模一样呢,是公主抬举奴婢了”。丫鬟惊恐的摆着手,她记不起什么时候永乐公主就扯着自己和她一样的打扮了。有时候,还非要自己在别人面前装成公主的样子。 知道的,说是陪着公主玩,不知道的,这就是杀头大罪,她每日活的战战兢兢。 “姐姐这样说话又不像啦。他们说公主要有威严一些”。永乐公主看着丫鬟,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道:“也许,你也落落水,就学会了”。说完就将小丫鬟推进了池子里。 齐清猗自陈王入葬,每日就在自己房里做那些小儿衣裳,再没出过门。薛凌早就好了个大概,却一直不肯起身。她不知如何去见齐清猗,齐清猗也并未来问当晚她究竟去了哪,更加没问过陈王之死。两人一墙之隔,却已经数日没见了。 今天薛凌忽听的隔壁屋子喧闹,忍不住想去看看。走到门口,看见三四颗桃树开的极艳。 里头的人见了她,过来笑着道:“这便是齐三小姐吧,公主无意听人说你当晚贪看桃花,特命送几株过来赏玩。这是最晚开的一个品种啦,再过几日谢了就再没了。” 薛凌愣在当场,齐清猗施施然走出来道:“公主倒格外惦记你,落儿还不道谢。” 来人道:“公主小孩子性,王妃别见怪才好”。陈王府新丧,哪能送花呢?可永乐公主现在就是个孩子,谁能跟她讲透道理。 “怎会,公主有心了,替我道谢,府上下人不多,就不送了”。齐清猗礼数周到,不动声色的赶人。 陈王府死了一片,确实下人不多。来的人本也就不想多呆,寒暄着立马就走了。 齐清猗去折了一枝递给薛凌道: “确实好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落儿就要嫁江府了,很应景。” 断肠声(一) 应的什么景?薛凌想。她偏头看向齐清猗,不再回避目光,正要说当晚事急,实非有意。 齐清猗却抢先开口道:“不是你,落儿不必自责。是我。”她摇着头道:“是我自己。” 落胎伤身,且事后颠簸。刚刚在外人面前强撑,这会齐清猗已经气若游丝了。薛凌不忍,扶了一把。再没辩白什么。她觉得那些理由编来也毫无意义了。自己总不能说当晚出去是为了杀个人。 一想到杀人这事,她又顿了一顿。什么时候,齐清猗会知道陈王死于自己之手? “三姐姐”。有人大呼小叫的闯了进来。 能这么喊的,只有齐清霏一个,薛凌回头看去,居然发现苏凔也跟着。 齐清猗也回了身,笑着等齐清霏跑到面前,替她擦了擦额头上汗道:“慢些”。又抬起头看了一眼苏凔,低声问:“怎么跟外人走一处”。 齐清霏看了看苏凔,道:“苏哥哥不是外人,他是三姐姐旧友,他自己非要来的”。说着把齐清猗往里屋扯。 苏凔微微弯腰向薛凌施了一礼,道:“我听人说,你不太好。实在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能说什么呢,大抵是说自己被吓疯了?吓傻了?薛凌也不在意这些传言。倒是这苏凔竟然直接找到陈王府来了,给人看见实在不妥。好在魏熠一死,这陈王府再也没什么眼线盯着。 “进来说话吧”。薛凌说着先进了屋。 齐清猗虽满腔愁绪,对着最小的妹妹,还是打起了些精神,交代自己嫲嫲拿些点心来。 齐清霏义愤填膺的在那讲,齐世言是如何不许家里人过来,她又如何偷偷溜出了府,求着苏凔带自己一并过来探望两位姐姐。说完又看着薛凌道:“我看三姐姐倒是好好的,怎地就有人在背后说傻了”? 苏凔赶紧提醒道:“清霏…”。这些闲言碎语何必说给正主听,无端惹人烦罢了。 齐清霏吐了吐舌头,她就是改不了这嘴笨的毛病。又看着齐清猗道:“大姐姐也不要太难过…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这话说的在座三人俱是低下了头。这一屋子,也就齐清霏一个人心无杂念了。其他几人,怕是宁愿没有来日。因来往惹人注目,俩人稍坐了片刻就要走,齐清霏闹着要薛凌两人早些回府住住,苏凔也请保重身体。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数日,来探的,也就一个齐清霏了。待二人走远,齐清猗和薛凌相视笑了一下,并未言语,继续回去过自个儿的日子。 齐清猗要活着,她想活着等昭雪。薛凌更不会去死,她要的公道还没到手。 陈王一事,所有人似乎都被蒙在鼓里,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日书房景象,还另有人亲眼目睹。 人,自然就是江府暗影了。魏塱的人,大多在陈王府听魏忠三分,当日早早被调开。霍云昇的人,又不敢跟的太近,唯恐出了什么事被倒打一扒,故而日日只是远远戒严。 唯有江府的两个人,名义上是跟着薛凌的。然而江闳的命令是听薛凌的安排,故而魏熠身死之时,他们只是静静的看着,谁也没拦。 江玉枫听说此事时,已经无法挽回。他在府里斟了一杯薄酒遥祭故友。以他江家目前的局势,他不能去坟前上那一炷香。暂时也不能找薛凌算账,看着江玉璃就越发不顺眼。 江闳却大喜,在江玉枫面前连连夸赞薛凌“此子必成大器”。 行事果断,手腕凌厉。眼看陈王妃落胎,就换手刺杀陈王,挑拨皇帝与霍家反目。又演的一场好戏,天衣无缝的将自己置身事外。当年薛弋寒要是有这个心境,今天不定是什么局面。 他只当薛凌是在雨中演戏,却猜不到,薛凌,终究还没到心如死灰的地步。恨是真的,痛,当然也是真的。 霍云昇被贬为守卒,可底下的人,哪儿敢真的天天让他去守城墙。故而日子倒闲下来了,三天有两天都在府里呆着。 霍准倒也没说其他什么,只是被贬而已,人也没出京,于霍家不算什么大损失。歇上些时日,随便找点什么由头,就回去了。倒是魏塱这番举动,实在让人放不下心,今日能死一个王爷来对付霍家,明日就不定要死谁。他得在拓跋铣一事上动作快点。 这样一来,就算京中禁卫军之权丢干净,有西北和拓跋铣连手,量那魏塱也不敢轻举妄动。 霍准叹了一口气,还真是有点可惜。他是想陈王那个短命胎儿生下来的,这一岁的娃娃,比二十来岁的听话啊。 也许,该让云婉努努力了。 人一闲着,总免不了要去思索那些让自己费解的事。霍云昇在书房里用各种字体将明字写了一遍,有空就瞧。 他自然没工夫去查魏熠是怎么死的了,查出来,还能怎样不成。雨西的死,反而让他辗转反侧,看上去似乎是魏塱为了引开自己动的手脚。 但这无法解释,杀手为什么要折磨雨西那么久。 他查了雨西脖子里拔出来的珍珠钗,自然没什么收获。嘴里抠出来的珠子也辗转了好些人,仍旧没翻出什么花样。唯一的线索,就只剩那个“明”字了,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呢? 雨西经手过的任务一件件的汇聚到纸上,厚厚一叠,霍云昇都不记得,霍府在背后参与过那么多事了。 一张张的翻,明县两个大字终于出现在眼前。 断肠声(二) “诸位睡觉,且不要忘了睁着一只眼睛”。 霍云昇一看事件名字,立马将当年明县经过回想了一遍。薛弋寒之子跳崖落水,他以人偶丢下去追踪。有人来报,人偶在明县附近一个小渔村出现。他立马带人赶了过去,却一无所获。 数日之后,明县出了一枚鬼工球的腰佩,这种物事不足为奇,奇的是,那枚腰佩里,有一株九死还魂草,也就是西北人称的卷柏。干如枯枝,遇水即活。 此物是西北境独有的植物,本就少见,其他地儿更是闻所未闻。那么巧就刚好出现在明县。十有八九,是薛凌的随身之物。他当机立断,手上精锐尽数出动,将明县围的铜墙铁壁,足十日才撤。自然,仍旧没抓到薛凌。 且此事一过,薛凌宛如从世上消失,再无任何蛛丝马迹可寻。最终没办法,他只得找了个替死鬼,塞进山洞里,烧的面目全非,拖回来交差。 霍云昇握着手上薄薄的一页纸,上面对明县一事只有寥寥数字,却叫他不寒而栗。翻遍所有的事,唯有明县二字带了个“明”字。雨西想说的,会不会是这个? 会不会,陈王府一事,不是天子的手笔。是薛凌,是薛凌回来了。薛凌杀了雨西,薛凌杀了陈王,为的就是挑拨霍家和魏塱相互猜忌,置他霍家于死地? 他赶紧灌了两口茶,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京中并无薛家势力,就算薛凌当真没事,也不该有这个能力,在驸马府和陈王府来去自如。单陈王府上魏塱的眼线,也不会允许这事发生。 指甲在那个“明”字上面来回刮了几道,霍云昇还是觉得自己想的太过荒诞,决定先不与霍准商量此事。他将写有明县的一事的纸移到烛火上,焚了个干净。 静坐了一会,霍云昇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去霍府库子里翻箱倒柜了好一阵,摸出一个尘封已久的盒子。 里头一枚鬼工球配着穗子静静躺着,正是薛凌当年当掉的那枚。他当年从当铺收回来,当个物证存着,难得今日居然还在。 霍云昇沉吟了一会,拿着腰佩出了库房,唤来雨东耳语了一阵,雨东便拿着腰佩出了门。 京中最大的玩物铺子福瑞轩来了新货,是一位神秘人委托拍卖的。好家伙,那手艺,白玉这么脆生的东西,竟然是雕了核桃大颗鬼工球,套了七层之数,层层纤毫毕现,也不知是哪位大家的手笔。更让人称道的是,里头竟然有一株卷柏,这可就是画龙点睛之笔。 福瑞轩放出消息,要在大堂里连展示七日,然后拍卖,价高者得。且过几天就是节气谷雨,故而会在当日将那枚鬼工球浸入水里,让大伙儿亲眼看看,里头的卷柏是否有假,顺便应应节日的景。 这东西真是赚足了话题,几乎是一夜之间,便传遍了京中。爱好风雅者无不翘首以盼,大有不惜倾家荡产要将此物收入囊中之势。 薛璃近来过的自然不太顺畅,江闳不再指点他政事之后,满腹经纶于家国大业,不过徒惹笑话。自家婚事又是世俗所弃。金銮殿上,他逐渐成为边缘人物。这几天江玉枫也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了。 父亲的改变还有缘由可想,大抵是为了薛家一事,想让自己谨小慎微一阵,不要太引人注目。可江玉枫的态度,就实在不知道为何了。 但这些事,也就是偶尔感叹片刻罢了,他还有几日江玉璃可做呢,等婚礼一过,京中的江玉璃就要换一个人活。 这样也好,他觉得自己并不喜那些尔虞我诈。也许,到时候,能做个普通闲人,寄情山水,逍遥自在。故而,他索性更加形骸放浪,每日与些公子哥儿饮酒作乐,自然第一时间听说福瑞轩的事。 醉眼朦胧之际,仍是一个激灵。怎么旁人描述的那劳什子神作,好像是他十二三雕来送给薛凌的? 平城外头一望无际,可他在那时,却从没看见过。居住的屋子也一应从简,一个人在里面,除了背些文章,只有些刀和石头陪着。借着书本临摹,再加上日日练习,数年之后,薛璃不知道自己手艺到底如何,只知道自己拿起石头,无论想雕个什么,都能得心应手。 那年得了几块好玉,舍不得糟蹋。翻了好些书,才看见鬼工玲珑球这么个东西,花纹繁致,叫人移不开眼睛。可惜,书上说,此物大多为骨雕,玉质脆,经不住折腾。 薛璃自然是不死心,先拿石头试了好几遍手,成功了之后才捡了一块最好的玉,花了两三月玉才雕出来。 他自身喜欢的不得了,又将阿爹给的那一小株卷柏小心置入其中。如此,将鬼工球放入水里,浸泡一日余,卷柏就会从球身的孔洞处长出来。晾上两日,又缩进去。 把玩了好长一段时间,某日见薛凌似乎脾气不太好,一心讨好当时的大哥多留会,就小心翼翼拿出来说是专程为他做的。 薛璃想着那些陈年旧事,立马就要往福瑞轩跑。他要去看看,卖的究竟是不是他当年雕的玩意儿。 旁人拉住他道:“玉璃兄,玉璃兄。这后日才展呢,你今儿去,那也瞧不着啊”。琉璃郎喜玉,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并无人怀疑薛璃的举动。 霍云昇是想凭此物试试,能不能钓出薛凌这条鱼。可惜,陈王府死气沉沉,薛凌都无处听说这件事。 相反,咬钩的是薛璃。 断肠声(三) 福瑞轩展出第一日,人声鼎沸,薛璃下了朝过来,艰难的挤进去,一眼就看到台子上托盘里那枚腰佩。红锦衬托之下,更显羊脂温润玉色。纵然店里伙计在四周拉了带子,不让人凑近三尺之内细看。但,不是他当年雕的,还能是谁的? 这会球体没有泡水,隔的又远。众人虽赞叹这手艺,但更多的还是期待几日之后的卷柏长出来。唯有薛璃一人呆呆的瞧着,不舍得走。 他当然知道薛凌还活着,可人总对旧物怀有别样心思。平城于他,好像没什么好记忆,然而一朝失去了,又无时无刻不在想念。 这一枚球,也是他这几年看到的唯一一样和平城有关的东西了,何况里面那株草,是薛弋寒当年亲手给的。唯恐外头的东西让薛璃病情加重,所以就小小一株,失水缩成一团时,还不足小指头大,故而才能塞进去。这植物神奇就神奇在这,干枯时小,一遇水,活过来能舒展数倍长。 霍云昇安排的人一直守在二楼,盯着大厅里众人神色。一天下来,并没找到什么特别可疑人,惊叹的人自然颇多,可彻底看呆了,貌似也就这江家二少爷一个。 但江二少爷,实在不可能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且江少爷喜玉,又醉心这些风花雪月事,表现的激动一点也没啥说不通的地方。 霍云昇听底下人报,也是如此想。他与薛凌和江玉璃二人皆打过交道,这两人绝不可能是同一人。便只能交代手底下人继续守着,过几日再看。同时希望这江玉璃不要来坏了自己好事。 然而接下来几日再无异常,薛璃连卷柏复活都没去看。霍云昇的人草木皆兵,稍有不对的就暗暗跟着查探了一番,也没个什么收获。 薛璃自是有别的计较,他想把腰佩拿回来,却又唯恐暴露自己,反而故意不去看了。本是想问问薛凌这东西怎么会被人拿去卖,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薛凌,也觉得自己与昔日的大哥比陌生人还要尴尬,干脆就不去理会。自己在江府一门心思筹钱,决定无论多高的价,把腰佩买下来就是了。 齐清猗似乎好了些,烹茶赏花,不再沉溺于一屋。今日还亲自下厨房制了点心,叫薛凌去吃。 王府空空荡荡,薛凌正好躲个清净,习武,练字。书桌上堆了厚厚一叠描好的百家姓。听齐清猗叫她,便丢了手上笔,一道去了湖心池子坐下。 茶水已经备好了的,嫲嫲端来糕点,是薛凌喜欢的桃花酥。齐清猗笑着招呼她“落儿快吃”。自身倒去看周围景致。说来可笑,齐清猗是这府上的正主,这湖上风光,她还是第一次赏。以前,都缩在自己院里,从未走动过。 暖风吹的人脸上痒痒的,薛凌小咬了一口,觉得甜味重了些。便又放回碟子里。她最近几乎不曾跟齐清猗说过话,这会也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 齐清猗看着远方,倒絮叨开了。无非也就是说薛凌快要出嫁了,总要准备些女红嫁妆,又说临出嫁前一月不好再歇在王府,过几日,她就送薛凌回齐家。自会跟父亲交代,不会有什么刁难之处。 薛凌喝着茶,听着这些细碎叮咛,仿佛讨论的不是自己。可能当真哀莫大于心死,齐清猗痛失胎儿,郎君新丧,反倒表现的半点悲伤也无,不是心死了,还能是什么。 薛凌最终是忍不住,道:“当晚可有看见什么,我替你杀了他”。她已经想过无数回了,当晚动手的人,未必是魏塱。魏塱那只狗不可能让齐清猗的胎落在陈王府外头,还落的这么不留把柄。 所以,是谁呢?不管是谁,只要齐清猗能说出个大概,她薛凌就天涯海角,不把那人碎尸万段不罢休。 齐清猗愣了愣,仿佛没料到薛凌这么说。笑了一下,又替薛凌续了茶水。道:“落儿,是我,当晚之事,是我。” 薛凌看着齐清猗的脸,片刻之后将目光移开,没再追问。 前些日子,齐清猗也让薛凌不要自责,说是她自身导致了这场祸事。薛凌还以为是齐清猗说当晚是自己走出了屋子。今日听她仍旧这么说,细想一番,可能中间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关节,决定入夜之后往苏府走一趟。 她不信当晚的苏夫人当真一无所知。 两人坐在亭子里,又说了些闲话,直到日头半隐才回屋,倒真像一对亲生的姐妹。 薛凌用过晚饭,换上衣服。出了陈王府,直奔苏夫人处。仍是翻墙而入,无人拦她。 苏夫人见她来了,并无什么喜怒浮于脸上。十指纤纤拈起杯子替薛凌斟了一杯茶水道:“落儿坐。” “齐清猗的胎,究竟是何人所为”。薛凌将平意滑出半截,坐到苏夫人跟前。 苏夫人眼波流转,毫不避讳的将目光停留在薛凌右手腕处:“落儿是来求人,还是来审案呢。今儿这个局面,难道你不开心”?霍家虽未彻底失势,但与皇帝已经是水火之局了,连她苏家都高兴。 霍家出点问题,宁城一带,苏家也能趁机把手伸进去。 苏夫人这么一说,薛凌把平意尽数划了出来问“是你”?她一时气愤难以自持。 完全可能是苏夫人下的手,苏凔帮着把苏远蘅推上了皇商的位置,和沈元州结成一脉。沈家又对霍家西北的地头虎视眈眈,难保不是苏夫人推了一把,想逼着自己早点坑霍家。 “是不是你”?平意剑尖已经抵到了苏姈如脖子。薛凌虽对苏夫人不喜,却无法否认,当年是她救了自己。一时间又气又恨,假如真是苏姈如对齐清猗下的手,她真不知道能不能把平意戳进去。 苏夫人仿若不觉自己危在旦夕,轻笑了一声。手移桌子上,端起一杯茶水,飞快的泼到薛凌脸上。道:“薛凌,你是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陈王魏熠死在谁手上,别人不知,你当我猜不出来?你杀了自己好姐姐的如意郎君,倒跑来问我她的肚子怎么回事”。苏夫人手指轻碰了一下平意道:“这把剑,说来还是我苏府的东西呢。” 薛凌听她说起魏熠,更加失控,追问道:“到底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平意抖的厉害,苏夫人将椅子往后移了移避的远些。她知道薛凌此时是个疯子,万一失手伤了自己,没来由的不划算。 “不是我,是你自己。你薛凌若要保,什么人保不住。当年死刑犯都能劫出来,何况众目睽睽之下保一个王妃。薛凌,是你自己。这把剑,该架在你脖子上。” 薛凌咬着牙,说不出话。苏夫人没说错什么,是她,她当晚只要不出门,齐清猗根本不会出问题。可她出去了,就为当年半个馒头,在外挨了半个钟有余。 半个钟,足够让一个妇人落十次胎。 可她总不能当真把自己脖子抹了,只能拼命的问苏夫人“到底是谁”。她今晚一定要知道线索。 苏夫人叹了口气,养人真是如养蛊,一个不小心,它就不听使唤。用手指在杯子里蘸了些茶水,缓缓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字“永乐”。写完站起身,看着薛凌道:“你早些回吧,以后也不必再来,若有什么生意,我自会差人叫落儿,还希望落儿攀了江家,不要忘了故人才好”。说罢自行离去了。 桌上水渍渐干,“永乐”两字也消失不见。薛凌沉默了好一会才往陈王府走。 永乐公主,当晚下手的人是永乐公主,她果真是没有失忆,苏夫人竟然知道她没失忆。 断肠声(四) 世间并没有算无遗策这回事,薛凌并不知永乐公主是否真的失忆,却认为永乐公主并不会帮魏塱做事,对驸马黄承宣也有所了解。当晚才敢放心的让齐清猗赴宴。 这会实在想不透,永乐公主到底是为了什么跟齐清猗过不去。她不知道的是,苏夫人写下“永乐”二字,只是个猜测,并非肯定永乐是凶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认为永乐公主没失忆。 之所以有这个猜测,是因为苏姈如熟悉永乐公主,纵然当晚面具下的人举手投足皆与正主相似,但苏姈如可以肯定,那一定不是永乐公主,是个替身。所以一整晚她的目光都没有从那个人身上移开过。 果然,在有人发现齐清猗出事之后,真正的永乐公主从角落里走出,让那个侍女退了下去。摘下面具,又是一副不谙世事的脸。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然而,苏姈如并没把这些告诉薛凌,她并不想薛凌在这个时候专注于陈王府一事,毕竟这对自己已经没什么用了。提供个线索,权当卖个人情。 薛凌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时辰还不算太晚。零星有行人经过,头顶星月如旧。她发现,这梁国上下,自己连个安身之地也没有。 心里头突然悔的慌。她不该这么优柔寡断,若是她一开始就杀了魏熠…..。魏熠一死,魏塱就会对陈王府放松警惕,没准齐清猗的胎可以安然无恙的生下来。 就算一开始没动手,在霍云昇接下护卫陈王府担子的当晚动手,也可以。那时候动手,一定能让霍云昇陪葬。 可她没有,她什么都想要,所以最后什么都没有。 魏熠仍旧死了,齐清猗的胎没保住,霍云昇还活蹦乱跳,魏塱趁机除了两个心腹大患。 唯有她薛凌,什么都没有。 年岁花相似,岁年人不同,前几月的薛凌还能为西北那些无辜枉死的商家红一下眼眶,现在却已经懒得记起陈王府的数条冤魂了。 丫鬟杂役,娇妾老奴,不过贪了些银钱,或者自寻了一条活路,就在这次事件中,一律被定为魏忠同党,当场赐死。尸身亦不得认领,拖入乱葬岗,消弭于天地之间。 “薛小姐?” “真的是小姐”。陶弘之从薛凌后背冒出来,施了一礼。道:“还以为是在下认错人了,何以这般晚了,小姐还流连于街市?” 薛凌看着说话的人,记起这个人是城中剑器铺掌柜,她刚是听见有人喊,但没回头。这个京中,断然不会有人喊自己薛小姐。倒是忘了,买剑时说过自己姓薛。 “这般晚了,何以你能流连,我就流连不得?” “薛小姐说笑了,旧友生辰,贪杯晚了些,姑娘去往何处,可要在下相送一程”。说完陶弘之又轻摇了一下头道:“是在下多虑了,姑娘身手,寻常贼子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他笑看着薛凌,调侃道:“不知姑娘能不能捎在下一程,夜黑风高,恐歹人作祟。” 薛凌怔怔瞧了他几眼道:“好啊,一百两银子,我护你回家。” 陶弘之一口答应:“成交”。 俩人并了肩一道走着,陶弘之似乎并未回自己住处,而是带着薛凌到了铺子里。 铺子自是已经打烊了,黑灯瞎火的。陶弘之拿出个火折子,吹燃了,带着薛凌走到后院,点燃灯烛,才招呼着薛凌坐。 薛凌打量了一下屋内环境,不像长期有人居住的样子,想着这陶弘之应是不愿意让自己知道他住哪,也懒得坐了。道:“既然到了,银子拿来,你我两清。” “我加一百两,买薛小姐同我一醉”。陶弘之说着,在衣服上蹭了蹭手,走到墙角处,趴在地板上。扣开一块地板,从下面的暗格里取出个酒坛子来。 薛凌右手已经伸直了,看陶弘之抱出一坛子酒,又悄无声息的缩回腰间。她自问和这陶弘之不算太熟,不知这人安的什么心。 陶弘之小心翼翼的把坛子放桌子上,对着薛凌道:“薛小姐稍等”。然后自己跑出了门。不多时捧回个纸包,打开来,里面只有一包卤肉和盐水花生,他尴尬的笑了笑,道:“招待不周,这里就这些零嘴了。” 不知那酒是存了多久,坛封一揭开,满屋子都是香气。薛凌不喜饮酒,但见得多了,优劣还是会辨。看着陶弘之将玉液琼浆斟满两只碗,仍旧坐了下来。 陶弘之端起一碗道:“今天是个好日子,不醉不归。薛小姐是走镖的,应该不惧吧。” 瞎话编多了,薛凌已经不太记得自己说过些什么。打了个哈哈,端起碗一饮而尽。 酒是很好,比起她那晚和苏凔喝的,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转眼之间,坛子就见了底,倒是那些吃食,两人谁也没动。入口时不觉得,喝完了,薛凌有些熏熏然,面上已有红晕。 陶弘之晃悠悠的走到床边,拿出个盒子,打开了推到薛凌面前,里头一叠银票分不清是多少。 陶弘之道:“都给你,买薛小姐替我解惑。” 薛凌从未缺过钱,但她对钱一向来者不拒,醉了也没那么紧绷,一把把盒子搂到自己面前道:“随便问,前后五百年。” “小姐贵姓?” “薛。” “小姐芳名?” “落。” “家住何处。” 答一句,薛凌就拿出一张银票搁到一边。听到这个问题,拿着银票的手就停在盒子里。 家住何处?薛凌顿了一下,她没有家。 陶弘之注意到她的动作,追问了一遍:“家住何处?” 薛凌飞快的又拿了一张银票出来,道:“城北。” 两人你问我答,一叠银票很快就全部从盒子里移到了桌面上。等陶弘之问到“令尊名讳”时,薛凌摸了个空。往里一瞅,银票已经没了,她开心的拍起了手,道:“没有了没有了,今天不解了”。说完端起碗,记起酒也没有了。便把桌上银票悉数收到袖子里,道:“陶掌柜财大气粗,下次有这种好事记得优先找我。” 陶弘之看了看空掉的盒子,露出个心疼的眼神。伸手把空盒子拨到自己面前道:“没了没了,生意有来有往,现在我也替人解惑。薛小姐买不买”?说完好整以暇的盯着薛凌那只装银票的袖口。 薛凌本来已经站起了半个身子,听他这么一说,略迟疑,又坐了回去。将那一叠银票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薛凌道:“陈王魏熠,因何而死?” 陶弘之看着薛凌,不答话。薛凌笑的肆无忌惮,拿起一张银票推到陶弘之面前,见他仍不答,又加多了一张。这陶弘之还是不答,薛凌玩心大起。一张张接着放,最后所有的银票都当放到了陶弘之面前,见他还不答,便道:“没有了,没有了,不卖拉倒”。说着就要把银票拿回来。 陶弘之突然按住了她的手,将银票从手底下抽出来,放回盒里,盖上盖子,才回答道: “自尽而亡。” 断肠声(五) 夜色已深,陈王府如同一座鬼宅。薛凌站门外敲了半天,连脚也用上了,还是没人开门。站那吹了半晌风,方记起里头人差不多死绝了,哪还有人值夜。只得绕到院墙处,酒意未醒,翻了三五次才翻进去。 齐清猗已经睡下,只有绿栀还在等着,见她回来,立马迎上来焦急道:“小姐这是去了哪,王妃也不肯告诉奴婢,叫人好等”。 薛凌歪歪扭扭的走到床前,踢掉鞋子,仰面倒下道:“以后都不必等我”。说完一扯锦被,裹住了脸。 绿栀见怪不怪,带上门退了出去。门风将床头锦囊吹的轻微摇晃。 薛凌在被子里翻了个身。陶弘之说,魏熠是自尽而亡。占其位,而不谋其政,自寻死路尔。 可她薛凌,究竟被生在了哪个位置? 福瑞轩拍卖鬼工球的日子终于到了,今天场面倒远比开展那会清幽。能进到场子里的,都小有身份。叫价声此起彼伏,最后被一位雅间里的神秘客人拿下。 霍云昇今天亲自到了场,等掌柜的一锤定音。他一使眼色,手底下几个人悄无声息的包围了那间屋子。 人流散尽,里头走出来个小厮,正是薛璃贴身的怀周。原来薛璃有所顾忌,以江闳不喜为由,把银子全部给了怀周,让他务必把这枚腰佩拍下来,自己倒在临江仙躲清闲。 怀周拿着手上腰佩横看竖看,不知道这玩意怎么能值那么多银子。怪不得少爷不敢亲自来,让人知道了告诉老爷,怕是腿都要打断。他揣进怀里,往临江仙走,浑然不觉身后跟了好几个人。 跟着的当然是霍云昇一行,他见出来的不像是正主,定是代买的,还以为真的钓着了鱼,急忙叫手底下不要打草惊蛇,一路尾随着想找薛凌。 跟着跟着,发现个老头也跟着,更加觉得事情可疑,霍云昇大喜,觉得多日迷雾就要被拨开。 不料到了临江仙,看见的是薛璃。霍云昇恼羞成怒,这几天不见此人,还以为不会坏了自己好事,没想到这厮居然躲起来,派个小厮来买,彻底把自己带偏了。 霍云昇一挥手,让雨东等人回去,一个人走到了薛璃面前,道:“原来是江家少爷,我道是谁如此财大气粗。我亦心悦此物,不知能否借在下把玩几天。” 薛璃刚从怀周手里接过腰佩,还没细看,就见霍云昇门都不敲直接闯进来了,当下大骇。 霍家与薛家之事,薛璃已从江玉枫那了解了个大概。还以为霍云昇是识破了自己身份。他不会武艺,对上霍云昇毫无胜算,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怀周推了自家少爷一把,提醒他江家现在惹不起霍家,不过一个玩物,若霍少爷喜欢,给了就给了。 霍云昇也看出来薛璃紧张的很,心头疑惑顿生。这江玉璃自诩风流,喜玉喜香,得了自己的心头好,该开心的很才是,在这紧张什么。 薛璃被怀周推了一把,反应过来,赶紧把腰佩递给霍云昇道:“原来霍少爷也喜欢,以前…以前倒是不曾听说。如此的话….君子…..君子不夺人所爱”。他不擅长应付这种紧张的气氛,几句话说的结结巴巴。 怀周看他这个样子,恨铁不成钢的道:“少爷,你抖什么,霍少爷还能去给老爷告状不成。” 下人少有跟自家主子这么说话的,怀周跟薛璃关系好是一回事。另外,怀周这句话当然也是说给霍云昇听的。这东西是自己帮着少爷买的,万一真捅到老爷那去,他也落不着好。听说霍家的人不折手段,还是赶紧拿话激一激比较好。 霍云昇不由自主嗤笑了一下,记起江二少爷十分惧怕江闳。看来这江玉璃是偷着来买这东西的,怕给江闳知道了,怪不得行事这么鬼祟,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霍云昇道:“江少爷多虑了,在下只是对卷柏一物好奇,别无他意”。鱼是钓不到了,他也不能拿江家的少爷怎么样。随口扯了个谎,打算要走,去拦那跟踪的老头看看有没什么线索。 “原来如此,多谢霍少爷,多谢霍少爷,你若喜欢……”。薛璃见霍云昇并不是为自己而来,长出了一口气。正要说把腰佩借给霍云昇把玩几天。 有人敲门打断二人谈话,霍云昇和薛璃同时往门口看去,是一个背着背篓的老头,正是霍云昇发现跟着的那位。 薛璃手上的腰佩却瞬间掉到了地上,砸的“叮当”一声。白玉本就脆弱,何况鬼工球层层镂空,怎经的起如此碰撞。低头看去,地上已经只有碎片了。 “李伯伯”?薛璃情不自禁喊出了口,顾不上去心疼他花千金买来的腰佩。当薛凌换了女装,他甚至认不出那就是自己大哥。可平城有一个人,烧成灰他也记得。那就是薛弋寒的随军大夫老李头。 平城就这么一位军用大夫,常年无战,唯一的用武之地就是天天给他薛璃熬药。 老李头停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来。他在京中苟活,三年有余了,直到这枚鬼工玲珑球出现。 “小少爷”?老李头带着疑问的喊。 薛璃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他记起霍云昇还在场。把老李头扶到旁边坐下,抢先对着霍云昇道:“霍少爷见笑”。他眼神飘忽的编着瞎话道:“李伯伯是当年给我治病的大夫,我一时激动”。说完跪下去拾地上腰佩的碎片,不敢看霍云昇的脸。 江玉璃生来带疾,那位老头喊的也是小少爷,并没什么漏洞。但霍云昇总觉的气氛哪儿不对,就算江玉璃畏惧江闳,没理由在一个外人面前紧张成这样。 他手上聚了力道,等薛璃一站起来,就劈了上去。直到与薛璃脖子分毫之差,见薛璃还不躲,才收了手,转而将薛璃面具挑落在地。 “霍少爷这是何意”。怀周急忙把薛璃扯到身后。 “不好意思,在下对那株卷柏实在好奇,不慎碰到”。霍云昇回答的面不改色。他刚刚不死心,想试探一下。若自己真的劈上去,人非死即伤。这江玉璃毫无反应,确实不是习武之人,绝不可能是薛凌。 薛璃脸上仍旧画了那些可怖沟壑,霍云昇本就没见过薛凌几面,这会只扫了一眼就被怀周挡住了,先入为主的情况下,更加没能认出来。 “你..既喜欢….送与你了。”薛璃从怀周背后伸出手来,手心正是那一株卷柏,缩成丁点大小。不注意看,还以为是一粒石子。 “不敢不敢,今日鲁莽了。不妨碍江少爷与恩人叙旧,在下告辞,他日再寻机会向江少爷赔罪”。霍云昇说着走出了门。 他留了个心眼,在门外停留了片刻。却只听到里面那老头说“来这是为了求一点卷柏入药”。 霍云昇便走了,霍家自顾不暇,实在不想参合江家的事儿,随便这江玉璃在怕些啥吧。 忙了这几天,和当年一样,一场空。霍云昇不禁有些泄气,也许是他自作聪明,那玩意跟薛凌本身就没啥关系。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薛凌这个人? 屋内老李头神情落寞,只说自己“想求一点卷柏入药”。除此之外再无二话。 这是小少爷,但不是他要找的小少爷啊。 断肠声(六) 俩人喝了坐着喝了好一会茶,本是故人重逢,却相顾无言。薛璃在平城足不出户,城外野花几月开都无从得知,能有个什么旧可叙? 而老李头翻捡着背篓里的草药,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无忧公主身死,拓跋铣兵临城下,宫里来传旨的太监,死无全尸的宋柏,这些,都不是该说给一个病秧子的事。 兵戈一起,宋柏刚开始还在等援,然而第二日宫中来了个太监之后,城里大部分兵力被遣散,只剩了五千余死士。他这个大夫,也失去了作用。强留了两日,被一脚踹进了暗道。 宋柏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是个大夫,不会引人注意,一定要活着回京,薛家宗庙仍在,找到薛凌,给我问清楚,到底出了何事。” 老李头从平城暗道爬出来,一个人上了路。几日之后拓跋铣大军南下,宁城一线千里赤地。他孤身一人,在战乱中辗转,丢了半条命。等一路跋涉到京中,街头宋家人的血都干了。 什么薛将军,什么小少爷。京中只有伏诛的反贼薛弋寒。 他一个老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寻了间药铺,当个大夫以此为生,这般过了三年,直到福瑞轩拍卖腰佩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来问诊的病人闲聊入耳,老李头拖着病体挤到了福瑞轩里头。这枚腰佩属于谁,他再熟悉不过了。第一反应是自家小少爷死了,遗物被人拿出来卖。伤心之余又抱着一丝希望,跟着买家一路找到了临江仙。 亏得怀周不会武功,霍云昇又故意让他跟着,这才撞见了薛璃。可惜,老李头想找的,是平城里无法无天的薛凌,不是这个只会喘气的病秧子。 “你..你知不知道你大哥…..”。沉默了好久,老李头嗫喏着想问问薛凌的事,然而他“大哥两字刚出口”。薛璃飞扑过来捂住他的嘴道:“大哥在家里,李伯伯可与我一道回去瞧瞧。” 薛璃自是害怕霍云昇还在,老李头却以为他说的是薛凌。不由得大喜,薛凌居然就在京中? 然而薛璃将老李头带回江家,第一句话问的却是:“我大哥,究竟是我大哥,还是我大姐?” 老李头搓了搓手道:“你…你知道了?” 果然是真的,薛璃本来还对薛凌的身份有所怀疑,听老李头这么回答,知道自己叫了十四年的大哥是个女儿身无疑。 他这辈子过的都是什么狗屁日子,爹是假的,大哥不是大哥,未婚妻是自己亲姐姐。 “你大哥在哪,我要找他”。老李头急不可耐的想见薛凌,抓着薛璃追问。他叫惯了薛凌小少爷,这会也改不了口。他容身的那间药铺颇小,少与权贵打交道,进门时却清晰的看见门楣上书“江府”两个大字。薛家的人,怎么姓江了? 老李头心中万般疑惑,见到薛凌却是五六日之后。江闳为人谨慎,怕老李头有诈,细细交代了一番,观察了好些时日,才派人给薛凌送信。 信上只说有要事相商,薛凌不知江闳这狗为何非要自己到城郊一座茅草屋处,但还是依言前往。江玉枫在门外等她。为着陈王魏熠一事,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偏薛凌就这么个性子,容不得别人说自己不是,当下也没让着江玉枫。道:“要不是我守着,魏熠只怕烂的早些,江少爷如此手足情深,也不见亲自去坟前烧两柱香,装什么磊落君子?” 江玉枫拦着她不让进屋,低声道:“薛凌,我没你这么不折手段。” “当年对付我,你的手段是高明的多,这才过了几日,江少爷就嫌弃我不折手段,魏熠被人捅的时候,也不见你江府的人拦。”。薛凌一扬手,袖间平意微露。提醒着江玉枫再不让开,她就不客气。 要不是江闳交代一定要来,她才没工夫大老远跑过来受着窝囊气。离与薛璃成婚还有一段时间,她想回平城办点事,这两日正在打点行囊。 江玉枫自觉一生坦荡,偏偏就薛家一事让他语塞,当下被薛凌噎的说不出话。 薛凌看他面红耳赤,又道:“江少爷这么气急败坏,是不是嫌我下手的晚,要是我早点动手,还能把霍云昇赔上。反正,魏熠都是该死的。” “他怎么该死,他怎么该死”?江玉枫再也控制不住,对薛凌动了手。 薛凌身手强出江玉枫太多,拳脚之下还有余力回答江玉枫。 “他怎么不该死?他要是生下来就死了,哪有今日之事。你江玉枫不用装瘸,我薛家不用获罪,平城里三万将士不用马革裹尸,他怎么不该死?” 明明这些都是错的,偏偏江玉枫一句也无法反驳。他了解那个挚友,生来以善为先,这本是美德。可生于帝王之家,就是大错特错。即使是以仁厚治国的先帝,暗地里多少铁腕才能平衡君臣之道。 若当年,魏熠对其他皇子稍有防备,也未必就是今日之结局。退一万步,即使魏塱已经登基,也还有机会的。当时朝中对先帝驾崩一事疑惑重重,还有诸多大臣未完全臣服新帝。只要魏熠肯站出来,没准不会落到长眠荒野的下场。 但魏熠没有,他一退再退,甚至把被圈禁当成一种命运恩赐,他终于不用承担江山社稷了。 殊不知,有些人退不得,因为没人会信。如当年的薛弋寒,也如当今的霍家。 断肠声(七) 江玉枫打不过薛凌,又出自京中正统,不会污言秽语。听着薛凌百般侮辱魏熠,越发气愤,狠戾丛生。 薛凌本不惧他,偏偏屋里的老李头听见动静跑出来,喊了一声“小少爷”,而后站在门口老泪纵横。 他认得薛凌,即使在平城从未见过薛凌女装模样,他还是在两人缠斗之际认出了他的小少爷。 薛凌刚好在这个当口是背对着老李头的,听到背后有人喊,蓦然就停手回看。能喊自己小少爷的,一定是平城出来的人。是谁?是谁从平城活着出来了? 她停手,江玉枫却没收住,手掌拍至薛凌后背,薛凌被直直拍飞至老李头面前。 喉头一甜,薛凌却扶着门框赶紧站了起来,惊喜的喊:“老李头”。她顿了顿又赶紧喊“李伯伯”。喊完嘴角才有血迹流出。 薛凌拿袖子擦了一把,自己手下留情,江玉枫这狗居然出手这么重。她喘了两口气问“李伯伯怎么在这。” “小少爷”。老李头不知二人怎么打起来了,看薛凌受伤赶紧把薛凌扶进屋。灯火之下细看,真的是他的小少爷。 其实在平城的时候,薛凌与老李头并不亲热。主要是老李头畏惧薛弋寒,不像其他人那么惯着她。所以她喊“李伯伯”都喊的不顺口,纯属在平城喊“老李头”喊惯了。 老李头扶着薛凌坐下,长长叹了一口气。以前薛凌一喊他“李伯伯”,大抵就是刚被薛弋寒骂完,其他时候都是一副飞扬跋扈相,跟着那群将士没大没小的喊自己老李头。 当日明朗少年一别,今日再见,小心翼翼的喊自己“李伯伯”。他看着长大的娃啊,怎么不心疼。 江玉枫站在门外半天没进去,一时防着有人过来,二来他也不想进去。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刚刚薛凌讲的那些话,是对的。 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必须做某些事。不做,只有死。不仅自己要死,还会连累一大批人跟着死。 他江玉枫不过区区国公之子,尚不得不违心行事。如果江家当年没有陷害薛弋寒,不知尸体要被哪只野狗啃食。魏熠身在皇家,却再三回避人心险恶,最终避无可避。造成的后果,起止是薛凌说的那些。 公主惨死异乡,西北数城流民,鲜卑以此为由,数十年不纳贡。始作俑者,说是魏塱。难道,没有魏熠就能置身事外?他享受了数十年太子身份,大乱之际,却从未扛起过一刻太子责任。 柔,不监国。君王若不监国,除了死,别无出路。 江玉枫站在门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挑个时间,去魏熠坟前上柱香。 “李伯伯叹什么气,当年平城怎么了,宋柏去哪了”?口里还断断续续的有血沫,薛凌边咽边问。她终于抓住个平城活人,她立马就要知道当年之事的真相。 即使那个真相,自己已经猜测了千万遍,但一朝没有证实,那就一朝是个迷。 “宋将军,宋将军不曾…”。老李头想说宋柏不曾造反。 薛凌却不耐烦听这些废话。“我知道他不曾,他去哪了。”薛凌打断老李头的对话,她以为老李头是事后从平城出来的。既然老李头能活着出来,肯定还会有其他人在,他们都去哪了? 为何薛家获罪之日,无一人站出来。宋柏满门抄斩之时,也就她薛凌孤身一人营救? “小少爷,宋将军,应该是战死,将军治下十余位,应该尽数战死”。老李头年岁已高,嗓音沙哑,这会话题沉重,更催人泪下。 当年宋柏遣散守军,老李头走时,薛弋寒余下心腹仍无一人肯撤,非要死守平城。后来拓跋铣大军过境,那些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战死,薛凌已经来不及咽下翻涌上来的血沫,拿手狠狠的擦了一把嘴角,袖口染上一片鲜红。老李头心疼不已,道:“我先找些药给你。” “不用”。薛凌按住他道:“城里可还有其他人与你同行。” “没有了,小少爷。” “你可知道无忧公主死因。”薛凌盯着老李头,生怕听漏了任何一个字。这件事,是置薛宋两家于死地的罪魁祸首,是她薛凌夜夜噩梦的根源所在。 “被人从城墙上方推下,当时我并不在场。按宋将军所言”。老李头停了片刻,道:“是当今天子”。 说完老李头卸下了一块心头大石。三年的时间,对于他这种深藏秘密的人来说,太过难熬。且天下之大,没有半点薛宋两家人的踪迹。他还以为,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面去了。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老李头是个大夫,胸中半点权术也无。他猜不透皇帝为什么要千里迢迢送个妹妹去死,又把这件事栽赃到了薛宋俩家头上。但他不信皇帝,他更信任自己呆了数十年的平城。 他可以放心去死了,那座城里的尘封过往,终会被人揭开。q 断肠声(八) 薛凌原以为自己会激动异常,可这会居然平静的很,可能是因为,这个答案,她在脑子里已经回答了无数遍,只缺一个人附和。 问完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薛凌坐在那小幅度的踢着自己裙角,听老李头细细讲整个平城事件经过。 无忧公主是如何欢天喜地的要嫁,又是如何被人一把推了下去。拓跋铣如何暗藏祸心,宋柏如何遣散众人,他又是怎么回的京,怎么找上的江家。 薛凌一听腰佩里头居然有株草,顿时明白了当年在明县时为何会被困住,大概就是那玩意引起了怀疑。便多问了一句,可有遇到其他人找上薛璃。 老李头道:“我进去时,屋里是有旁人,似乎是姓霍。” “霍”?京中霍姓不多,薛凌立马上了心。 “我是听见小小少爷喊那人霍少爷,似乎还颇畏惧”。老李头皱着眉头回想,他当时注意力都在薛璃身上,这会还真有点拿不准记忆是不是对的。 果然是霍云昇那狗,薛凌决定抽空要问问薛璃薛璃才行。当年腰佩竟然落到了霍云昇手上,这会拿出来卖,分明就是当饵用的,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出了漏子,让这狗起了疑心。亏得陈王府什么消息也没听见,不然自己还真有可能去看看。 老李头见薛凌不再说话,站起来去翻柜子。薛凌以为他是给自己找药,也没拦着。 不多会,老李头捧来个盒子。里面是一些丸子,却大小不一,有一颗格外大,看着奇怪的很。薛凌不解,大夫大多数视如命,不会这样杂乱收着。她狐疑的看着老李头,不知道自己吃那颗。 老李头一拍脑袋,道:“嗨,我忘了。小少爷等等”。说着又去拿出个盒子来,取了一枚递给薛凌,看着她服下,才去拾掇桌上盒子里的药丸。 一枚枚取出来在薛凌面前拿小刀切开,切了三四枚,才从一枚中切出个布条。老李头拿在手上抖开,递给薛凌道:“这是….是宋将军的遗物”。 薛凌接过来摊开,上头字迹已成褐色,一看就知是鲜血书就。在丸子里藏了三年,斑斑驳驳的。用的是平城不常见的绢布,薄薄一片,长不过两指,上头只有四个字: 君要臣死。 薛凌坐在椅子上,她都记不清宋柏长什么模样了,却感受的到宋柏临死前是怎样的挣扎。已知所忠之君不正,却不得不忠,断定所守之城不保,却仍要以死相保。为将一生,还有什么能比这两件事加起来更让人绝望? 老李头又切开那枚最大的药丸,里头是薛弋寒的私人大印。这东西虽不能当兵符使用,好歹是个身份象征,当时薛弋寒恐平城生事,留给了宋柏。宋柏留着无用,一并交给了老李头。老李头唯恐落入他人之手,用药封了起来,终于好好的交到了薛凌手上。 薛凌自觉已经没什么事要问了,便对着老李头道:“李伯伯去睡吧,我自己呆一呆即可。” “小少爷,如果真是天子所为,如何为将军讨个公道”?老李头抱着药盒问,他实在不懂,皇帝为什么要让胡人打进来,皇帝不都是想国泰民安的吗?他还希望宋柏说的不是真的,宁愿是从戏文里听的那些,薛宋两家是被奸臣所害,这样还能平冤昭雪。 如果是皇帝的话,普通人怎么能让皇帝认错? “是魏塱所为,我就杀了魏塱”。薛凌将金印收起,捏着布条出了门。看见江玉枫还在那站着,右手顺势垂了下去。这狗再敢动手,她就让他知道什么叫刀剑无眼。 此时江玉枫已经冷静下来,走过来问:“他说了什么”。这个老头什么也问不出来,咬定只见薛凌一人。江府又不能用点什么手段,自然不知。 薛凌服了药,只是压住了血气,内伤并未愈,不想与江玉枫纠缠。甩下一句“轮得到你来管”?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江玉枫却追了上来拉住她道:“现在江家跟你在一条船上,你不说清楚,江家怎么行事?” 薛凌一甩手,把袖子扯出来。退了两步才道:“你再敢对我拉拉扯扯,我会把你胳膊砍下来”。接着把手里布条扬了扬:“他说了什么?他说魏塱那个狗皇帝杀了自己妹妹,冤杀我爹,屈死宋家满门。” 江玉枫愣在当场,无忧公主之死,他跟江闳少不得猜测,却最终判断天子不可能拿西北开玩笑,背后应该另有人作祟,魏塱只是顺水推舟栽赃到薛宋两家头上罢了。 如果此事真是魏塱一手策划,当年参与薛宋两家一事的尽是帮凶,谁也别想撇开,那是西北万里河山啊。 江玉枫指着屋子里问:“你有什么证据,他是什么人,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薛凌将宋柏留下的布条拍到江玉枫胸口,道:“你想要什么证据,平城起战第二日,宫里的太监就到了,传旨给我父亲的副将宋柏,说我父亲毁两国姻亲,已于狱中赐死。城外拓跋铣围的水泄不通,他是怎么进去的?两地千里之遥,他如何未卜先知无忧公主已经死了?若不知道,又何来的我父亲毁两国姻亲?” 薛凌松了手,江玉枫却还没接,布条飘飘荡荡的掉在地上。江玉枫被薛凌那几句话问的喘不过气,捂着胸口去捡。 薛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江少爷,满朝文武,都是凶手,你江家不能例外。” “不是…”。江玉枫看着布条上字迹,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薛凌。念出来的,却是“君要臣死”四个字。 君要臣死啊,当年平城冰雪未消,宋柏立于城墙之上,前方是拓跋铣大军压境,身后已是一座空城。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从城墙上跳下去,了了二十年忠君守国的笑话。 他忠的什么君,守的什么国。他一身的热血,没凉在平城无边荒原,凉在了春暖花开的京城。可惜他死不得,他还要为了宋家满门性命多撑一撑,撑到粉身碎骨。 江玉枫捏着那张布条,直不起腰。他没见过宋柏,只见到了这一句断肠之声。 尘埃(一) 绢布细腻顺滑,力道大了,反而拿不住,江玉枫一个不留神,手里布条被呼啸而过的夜风带起,飘到空中打转,瞬间飞出老远。 薛凌脚尖点地跃起,又抓到了她手上。看着站起来的江玉枫道:“魏熠究竟该不该死”?问完不等回答,先行离去了。 她原本是去往平城看看,能不能找到当年亲历战事者,现在已经无需前往。但老李头带来的是宋柏一人之词,中间大部分内容也是猜测。她还要找个人参与了无忧公主一事的人当面对质,问问当年究竟是何种经过。 待京中与平城两方口供合二为一,真相自会水落石出。薛凌捏了捏手里布条,只要证据确凿,魏塱势必身首异处。 江玉枫拖着身子回江府,好像他那条腿真的瘸了一般。薛璃和江闳已在书房等他多时,见他面如土色,急忙问出了何事。江玉枫却还在思索薛凌那句“魏熠究竟该不该死”。 陈王,原太子殿下,是该死的。 江玉枫道:“爹,当年无忧公主一事,你究竟知,还是不知?” 无忧公主身死之后,江闳与江玉璃讨论过缘由,最终不敢怀疑整个局魏塱的手笔,认为这件事若非霍家狼子野心,就是拓跋铣杀了无忧借此攻梁,只不过魏塱最后借题发挥了而已。 “不知”。江闳在此事上行正坐端,自然答的毫不迟疑。当年江家自保不暇,确实没参与。 江玉枫颓然坐在椅子上,道:“是皇上,杀了无忧公主的人,是当今皇上。” 江闳一句“不可能”要脱口而出,又艰难的憋了回去,最后只喃喃道:“魏塱疯了”。 为了置薛家于死地,魏塱是真的疯了,怪不得免死金牌都救不了薛弋寒的命。 就如同薛凌一样,猜到这个答案的大有人在,只是,谁都不愿意去相信,非要等真相如利剑一般刺瞎自己的眼睛。 薛凌回到陈王府,将那张绢布条放进了床头装有孔明锁的荷包里,又找了个妥帖的盒子装着薛弋寒的金印。放起来之前,又仔细看了看。这东西说有用,用处也不大,薛家亲兵已散,很难聚起来了。说没用吧,至少是个身份证明,等她抽个空闲,去查查父亲故交,万一有可用之人,见面之时也好有个凭证。 一切收拾完了,方才躺下,胸中郁愤仍难消散,翻了好几个身都不能入睡。决定明儿就回齐家,齐世言那狗若有半个字支吾,她就……. 她要怎样,薛凌想了好半天仍是没想好。她看不见隔壁齐清猗此时是否已经入梦,但耳边总有齐清霏不停的喊“三姐姐,三姐姐”。这一声三姐姐,她能拿齐世言怎么样呢?大概是不能来硬的,还是要好好想想如何设个套。 最近后悔的事太多,如她后悔没早些杀了魏熠,这会子又翻来覆去的后悔当初就不该进齐家,直接绑了齐世言逼问,不行绑他几个女儿也行。反正当时谁也不认识谁,动起手来没有半点负担。 “为什么我们一只黄羊都没打到?那群人有那么多”?年幼的薛凌指着一群人问鲁文安,十分气恼。她和鲁文安转了大半日,毛都没捞着一根。却有一行人从她面前过去,用了好几匹马驮猎物。 “人家是专门的猎户,有的是手段。他们走一趟啊,别说今儿,怕是十天半个月,这块地都没兔子敢拉屎了”。鲁文安在一旁嘲笑着他的崽子。打不着就打不着,他们又不靠这个吃饭。 “这怎么行!凭什么他们全拿走,我去抢几只过来”。薛凌拿着马鞭跃跃欲试。这块地上的东西,她想要就要,怎敢有人在眼皮底下这么放肆。 鲁文安砸了一下嘴,这个崽子就这样,有时候毫无理由的蛮横,奈何他又不想违了薛凌心意,皱了皱眉道:“好好好,就去抢一只,不要多抢,你爹知道,咱俩都要完”。 薛凌得了许可,一扬马鞭就追了上去,没跑出多远,又绕了回来。没好气道:“算了算了,抢人东西不好”。 鲁文安立马眉开眼笑道:“对对对,抢人东西不好,咱明儿不来这,咱明儿跟人换换,你想去哪就去哪,地大着呢。”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轮回一万次,人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第二日一早,薛凌就跟齐清猗说要回齐家,齐清猗也没追问原因,只说再留一日,等她一并拾掇些东西,送薛凌回去,免得难堪 薛凌并不觉得自己回去有啥难堪的,推辞了一句。齐清猗却道,自己本就是要回去小住,也好让娘亲心安。薛凌便不好再劝,只能打算再消磨一天。 那只小豹子长的越发大了,薛凌好久没陪着玩,今日放出来满院子乱窜,倒把仅剩的几个丫鬟吓的不清。薛凌切了一大盆肉,坐地上,一块块往阿黄嘴里塞。自己要走了,这畜生带着实在不太方便,一时要不到要如何安置,丢给齐清猗也不太好。 五月暖阳,是个极好的晴天。阿黄吃饱了,整个扑上来将薛凌按在地上,不住的撒娇。薛凌握着两只前爪,记起该去看看魏忠的妻儿了,也不知道搬走了没。 非是她事后没赶着去,只是依魏塱的性子,少不得要派人盯上一段时间,没准霍云昇那狗也放了眼线。自己太早凑上去,反而出乱子。现在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去瞅一眼落个心安。薛凌打算回房里拿点银子,又记起以魏忠这三年在陈王府捞的巨款,估计是看不上她身上散钱,不如省着。只是没想到自己当初也被魏忠耍了一把,四个孩子,居然只有个女儿是他的。 百无聊赖的想着这些破事,出府去瞧了一圈,原来住着魏忠妻儿的宅子已经人去楼空。问了旁边邻居,说是搬家。 搬家,也就是没人为难,薛凌便不在过问这件事。回了王府,齐清猗拎出一篮香烛纸钱,求她一起去祭拜魏熠。 坟前仍能听到隐佛寺里钟鼓梵音,更显此地幽静。黄土上已有草芽冒出,齐清猗一改往日哭哭啼啼的模样,温婉笑着斟满了两只酒杯。一杯洒在魏熠坟前,一杯自己饮尽。道:“夫君勿念。” 薛凌站在齐清猗身后,微微旋转着右手腕,默念了一句:“恩消怨解。” 尘埃(二) 马车轧过几条街,到了齐府门前。丫鬟怯怯的喊了一声大小姐,却并未招呼薛凌。陈王府发生了什么,京中人尽皆知。齐府虽严令不准下人谈及,然悠悠众口,如同防川。 不一会齐夫人迎了上来,与齐清猗抱头痛哭。薛凌站一边纯属自讨没趣,转身回了自己院,搁下东西就要出门。她不知道齐清猗要在齐府呆多久,但是齐清猗在,就不好为难齐世言。倒不如出去躲两天,问问苏凔朝堂上可有什么政事值得注意。 偏她没出门,齐清霏就闯了进来,拦着她不让走。一坐下就大倒苦水。先说爹爹变了个人样,整日在家发脾气。娘亲天天以泪洗面,两个姐姐把自己关房间里,饭都不出来吃。 说完又可怜巴巴的看着薛凌道:“爹爹也不许我跟苏家哥哥来往了,说他,说他要娶沈家的小姐了。” “哪一个沈家小姐?”。薛凌问道。她知道齐清霏嘴里的苏哥哥是苏凔。苏凔要娶妻了,居然都没和自己提起。 “爹说是将军的妹妹,其他就不告诉我了,也不让我出门。三姐姐,你偷偷带我出去一会吧,我就去看看沈家的小姐长什么模样”。齐清霏趴在桌子上,说的眼睛红红的,都忘了自己压根不知道是哪个沈家的小姐。 她长在齐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苏凔是结识的第一位外男。状元之才,倜傥无双,又从不以规矩教条为名约束自己。少女心思,一发不可收拾。初还不觉得,这一连好多天没见到苏凔,她只觉得盒子里最大的那个木偶都失了乐趣。 薛凌没有答话,手指轻敲着桌子。刚刚没细想,回过神思索一下,沈家的小姐,不用问,也该猜到是沈元州那一脉的,估摸着这事是魏塱做的媒,拉拢苏凔的同时,也笼络一下沈家。 沈家是魏塱一手扶起来的嫡系,若要搬倒魏塱,日后少不得要打交道,苏凔若真的与他家走进,知己知彼,胜算更大些。就不知苏凔做不做的出来两面三刀之事。薛凌瞥了一眼里屋,她把陈王府的东西都带回来了,自然也包括那个荷包,这会正好好的放在床头,宋柏的绝笔仍在里面。 “三姐姐”!齐清霏见薛凌不理自己,连眼神都去了别处,大声喊了一句。 “嗯”?薛凌答了一声,却依旧没往下说。不管苏凔娶不娶沈家女,都最好不要跟齐府扯上关系。 齐世言看似全身而退,实际还在风口浪尖。齐府飘摇,朝不保夕。跟江家成亲已经成了一步险棋,再不能把苏凔拖下水。 至于齐清霏,薛凌看了两眼,世上男儿多的是,苏凔没了,还有赵凔,钱凔…….。 齐清霏觉得薛凌看自己的眼神让人毛骨悚然,怯怯道:“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她以为薛凌跟父亲一样要喝斥自己不知羞耻,故而愈发委屈。 薛凌从思绪里跳出来,缓了脸色道:“无事,出府也要等天黑,你先回去休息吧。” 她想先把齐清霏哄开,自己去问问苏凔再做打算。不料齐清霏一听她愿意带自己出门,死活不走,非要留院里。薛凌没办法,只得随她。 齐清霏又在那接着絮叨,薛凌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总算齐清霏口水说干,拿了剑练,让薛凌在一边看着。 薛凌瞧着今儿是出不了门了,干脆进屋搬出把椅子,携了纸笔,佯装看齐清霏,实际在那写写画画,研究朝中局势。 梁,似乎是天下太平啊。既无内忧,也无外患。薛凌把自己熟悉的人名一个个写到纸上,勾勒着这一群人之间的关系。 听说,苏远蘅已经在金銮殿上站过几次了。待芒种一过,梁就有了春收,想必到时跟羯族会更加推心置腹。薛凌停顿了一下笔,想了想石亓,不禁有些失笑。 纵横捭阖,远交近攻,天下断无太平之日。有饭吃,就不会打仗了,是个多么无知的想法。 笔尖又划到霍准的名头上。霍云昇失权,并不意味着失势。人还在京中,御林卫的关系也就还在。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导自演一出戏让自己官复原职。与其等他动手,倒不如自己筹划着帮一把,让魏塱的猜忌之心更重些。 而且……. 薛凌思索了片刻,郑重地把李阿牛的名字写在霍云昇下方。 几个重要人物的名字一一被划掉,最终只剩下只剩下永乐公主、拓跋铣两个。薛凌这会还不知永乐公主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但苏夫人的意思,齐清猗落胎与她脱不了关系。这消息是不是误导自己另说,但如果永乐公主半点问题也无,苏夫人是决计不会漏口风的。毕竟,百分百的假话没有后路,而苏姈如最擅长的,就是给自己留后路。 她得想办法查查,驸马府里是个什么光景,何故与陈王府过不去。 剩下的,就只有一个拓跋铣了。此人太过反常,也值得好好留意一下。梁与羯族交好一事,已经过去了数月,鲜卑竟然毫无动静。要么就是拓跋铣蠢死了,想将鲜卑在胡族五部的地位拱手让人,要么,就是这个动静在梁朝哪位大人府里藏着,没能响到皇宫里。 鲜卑接壤的是平城,那一带,现在是霍家的地头。线,又画到了霍准名字上。若她薛凌是霍准,这个节骨眼,定会想办法交好拓跋铣。如此,西北不惧沈家,朝中抗衡魏塱。 而拓跋铣,怕是对此求之不得,他忌惮羯族势大,却应该有自知之明,上京无益。三年前西北战事尤在眼前,就算魏塱许,朝中大臣怕也会上书驳斥。何况,魏塱那只狗绝对不会许。他扶持羯族,就是为了遏制拓跋铣,怎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薛凌将霍家与拓跋铣的名字一起圈住,决定就要凭此事杀了霍云昇。若霍家暂时还未与拓跋铣接触,她就亲自扇风,点燃这把火。若这把火已经起了,她就往上头浇点油,烧透朝野。 通敌一罪,足够霍家满门人头落地。 尘埃(三) 齐清霏最近不敢胡来,闷了好些日子,一握剑,方畅快了些,耍了好一阵。停下来之时,薛凌纸上只有一堆堆的墨团了,看不出写过什么内容。 齐清霏抢过去没看出个所以然,失望道:“三姐姐画的什么东西,也不给我瞧瞧。” 薛凌把笔也搁地上,就着笔洗里水洗了洗手。笑着道:“没什么,写着玩罢了。” “跟大姐姐呆久了,三姐姐都学会这样皮笑肉不笑了,看的人瘆的慌”。齐清霏把手上纸揉成一团抛的老高。她惯不喜欢看人嘴角微翘,但眼里又很冷淡的样子,总觉得假的很。 “是么”?薛凌揉了揉自己脸,她居然没觉得自己,好像脸上表情是有点像齐清猗。 “怎的不是”?齐清霏丢了纸团凑过来,理直气壮的盯着薛凌问。忽而又脸颊通红,移开目光,道:“三姐姐什么时候教我些新东西,等我学好了,亲自去当个将军,到时候就比将军的妹妹还要厉害。” 将军,薛凌看着地上纸团,半天才回“我不知道要如何当个将军。” 齐清霏还在叽叽喳喳,似乎一说起这些和她的苏哥哥,就停不下来。可惜薛凌已经经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了,答的牛头不对马嘴。最后齐清霏把剑一丢,没好气的坐下来道:“三姐姐也变了。” 两人坐着沉默了好一阵,绿栀来传午膳,才缓解了些许尴尬。齐清霏赖在这里一并用了些,便跟薛凌说回去换身好看衣裳,天黑再过来找她出门。 薛凌等她一走,身子就躺到了软塌上去,想着今晚要如何跟苏凔说这事。 不管从什么角度看,苏凔都不该与齐清霏扯上关系。 如此懒散着,日头才刚刚西斜,齐清霏就提着裙角跑了起来,扯着薛凌让快些收拾。 薛凌一直闭眼趴软榻上,没挪动过。睁开眼睛,觉得光线还有些刺目,透过张开的五指看窗外,还老大个太阳挂着。不愿意动弹,道:“这会怎么能出去。” “你起来吖,收拾收拾,吃过晚饭就天黑了。我们总不能去的太晚嘛”!齐清霏拉着薛凌衣角不愿松手。 薛凌叹了叹气,坐起来,又磨蹭了一会。想着不如现在就出门,动静大点,让人抓住,就不用带齐清霏去了,自己晚些独自去找苏凔比较方便说话。这个念头一闪,她立马跳了起来,叫齐清霏稍等,她洗把脸就走。 “不等天黑啦”。齐清霏狐疑的问了一句,薛凌也懒得回答,进到里屋找帕子抹了两把,拉着齐清霏就往外走,谁知出了院门和绿栀撞个正着。 绿栀看她二人行色匆匆,道:“小姐不是要溜出门吧,老爷说晚间一起用膳。” “哎呀”。齐清霏一跺脚,把薛凌手甩开,气鼓鼓的回自己院了。家里人一起吃,不知道吃到啥时候去,今晚肯定是不能出门了。 薛凌看着齐清霏背影,笑了笑,真是省了自己事了。往屋里退时,瞧着上午扔的纸团还在,顺手捡了起来。 不多一会,就到了时辰,薛凌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让绿栀去说自己不便。她到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到了。 按薛凌在齐家几个女儿的年岁中,她的座次应该是在齐清蔓和齐清雨中间,但与这两位关系不怎么融洽,便一直坐在齐清霏身边,也没人说过什么。今晚还特意把那个位置留给了她。 齐清霏又换了一身衣裳,薛凌看着就想笑,这人今儿尽折腾自己了。稀奇的是今晚齐老太不在,也不知是不是身体抱恙。 待薛凌坐下来,齐世言遣退了伺候的丫鬟,道:“难得清猗回来,就自家人吃个亲热饭,也不用下人伺候了。大家随意一些。” “随意还那么多规矩,非的等人全”。齐清霏低声抱怨了一句,飞快的端起面前一只碗喝了几大口。 也没谁看她,齐夫人脸色忧愁,一门心思关心自己旁边的大女儿。剩下俩姐姐低着脑袋不说话,齐世言自顾自拿筷子。 薛凌看齐清霏喝的急,方才注意到,桌上每人面前都放了一只青瓷盏,里头不知是银耳炖的什么甜汤,还有碎冰未消全。这两天是开始热了,但说暑气,还差的远,难得就用上冰了。小孩子喜欢甜又免不了贪凉,难怪齐清霏迫不及待的喝那么多。 看齐世言动了筷子,众人也就上了手,只是谁也不发言,气氛压抑的很。薛凌向来只管自己快活,丝毫不觉的尴尬。 十几个菜里有一道白鲫,应是薄盐腌过,又拿酥油煎的透透的,她十分中意。可惜离自己远了点,每次都要把手臂伸直才能夹到。她夹了好几次,齐清猗看不过眼,站起来把整个盘子都推道薛凌面前。齐世言十分生硬的道:“喜欢也不能吃太多”。 “爹爹说吃个亲热饭的”。齐清霏接了一句。整个屋子又恢复了死寂一般的沉默。 齐清猗胃口不佳,没多一会便吃不下了。齐世言看了两眼,没言语,却也停了手。他一停,众人都停了,只有薛凌还乐此不疲的夹那一碟鱼。 一连吃了好些,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等自己,翻了个白眼,也丢了筷子。这东西味着实不错,等去苏凔那,让李阿牛做些来尝尝。 吃也吃完了,这该散了吧 “三姐姐是不是不爱喝这个”?齐清霏指着薛凌面前那只青瓷盏问。 “你喜欢拿去喝吧”。薛凌不喜甜食,尤其不喜这种黏黏糊糊的东西,燕窝都喝的少。 “谢谢三姐姐”。齐清霏欢天喜地双手来捧。齐府年年盛夏才有冰品吃呢,今年不知为何这么早。虽然这碗冰化光了,总还有个凉气儿。 “清霏”!齐世言大喝了一声。 吓的齐清霏手一抖,那盏银耳羹又跌回桌子上,溅出来稍许。 齐世言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缓了缓脸上表情,道:“不可贪嘴。” “三姐姐又不喜欢吃,给我怎么了!”。齐清霏委屈的坐回凳子上,推了一把自己面前餐具以示不满。 齐世言并未说其他的,反倒冲着薛凌道:“这个季节冰品难得,落儿尝尝吧。” “三妹妹不喜甜,给了我吧。刚巧我这碗沾了油污,不曾饮,不算爹爹说的贪嘴”。齐清猗道,说完竟站起来直接走到薛凌身边把那碗银耳羹端了去。 薛凌盯着齐清猗,脸上似笑非笑。落胎不久的妇人,吃什么冰品,何况是和齐清霏抢东西吃。 其他人也是如此想,皆躲闪着目光看齐清猗。 齐清猗道:“各位妹妹见笑”。说着拿勺子舀起一些往嘴里送。 眼看就要咽下去了,齐世言拿起一个海碗往地上一摔,大喊“够了!” 齐清猗仍是将那一勺银耳羹咽了下去,面不改色的要去舀第二勺。齐世言冲到她面前,抓起那个青瓷展,依样砸到了地上。 齐夫人在旁边扯着他衣服,声泪俱下,喊:“老爷~”。 尘埃(四) 薛凌将左手搭上右手腕,毫不避讳的嗤笑出声,这齐世言唱的什么戏,想毒死自己? “娘亲先带几个妹妹回屋,我有事要问问爹爹”。齐清猗一边俯身去拾脚底碎片,一边温言细语的劝着齐夫人。 “好….好…..好…”。齐夫人抹着眼泪拉几个女儿要走,自然没拉薛凌,薛凌也就坐那纹丝不动。 将瓷片尽数放到桌子上,齐清猗缓缓坐下,问:“爹,给三妹妹放了什么。” 薛凌又拿起了筷子,都走了,那碟鱼还没吃完。这会自己还没毒发,鱼肯定是没毒的,不吃可惜了。她没夹到,齐世言拿起碗碟,砸将过来。薛凌侧身,又退了几步,才没让碎片溅到,然而桌子上鱼已经没了。 薛凌抖了抖衣襟,拉了把椅子,坐的远些,看着齐世言笑的诡异。 片刻齐世言就彻底失控,扯着齐清猗喊:“她不是你三妹妹,她不是。她是薛弋寒的女儿,她想毁了我齐家。是她毁了陈王府,清猗,一定是她杀了你的孩子,是她逼着我去给魏塱告密,清猗,你为什么不毒死她?” 齐清猗被抓着拼命摇晃,她忍了一晚上的眼泪,这会终于爬了满脸。她看着齐世言道:“阿爹,不是她,是你。不是薛凌,是你。” 齐世言停下手,看了看薛凌,又看回齐清猗,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女儿这么说,他颤抖着举起手指着薛凌,问齐清猗:“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她是薛凌?你从头到尾都知道她是谁?她是你请来的?” “齐大人可冷静稍稍,刚刚要死的人是我又不是你”。薛凌懒洋洋的插了一句。 齐世言却更加癫狂,脸上青筋毕露,咆哮道:“薛凌,你何事不放过我齐家,你究竟为何事不放过我齐家?一定是你杀了陈王,你为什么如此歹毒?” “啪”。地上又多了一堆碎片,这次是齐清猗叠了五六个盘子一并摔了下去。她自诩名门,从未做过如此失态之事。此时站在那摇摇欲坠,凄怆的喊着齐世言:“阿爹,我说不是她,是你。” “是你齐世言。” “是你送无忧去死。” “是你在背后败坏三妹妹名节。” “是你杀了我肚子里孩儿。” “是你害我夫君惨死。” “阿爹,不是别人,是你。是礼部侍郎齐世言。” 齐世言猛退几步,跌坐在凳子上。昔日幼妹哭声在耳“大哥,你救救无忧,你不要让无忧去和亲”,今日亲女诘问在前“阿爹,是你”。 怎么会是他?他毁了自身所有,才保住齐家。 薛凌捏着袖子里平意,不用她再想办法套齐世言的话了。所有的不解,都在这顿饭间烟消云散。 齐清猗坐在那,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从当年无忧公主和亲说起,一直讲到当晚落胎。 薛凌甚至知道了永乐公主落水的真相。几个月前,魏熠生辰,永乐公主到陈王府作贺,齐清猗曾求她帮忙给无忧公主立个衣冠冢。 结果办这件事的时候,永乐公主知道了无忧死因,怕魏塱灭口,所以不得不装作失忆自保。没想到魏塱更狠,直接杀了她母妃来试探。 永乐公主恨死了魏塱,更恨齐清猗。她认为当年无忧是齐世言送的嫁,齐清猗肯定是知道其中内幕,故意陷害她。于生辰当晚,亲自动手给齐清猗灌的药。 薛凌叹了气,怪不得没防住。她压根不知道齐清猗和永乐公主的事,怎么能想到这些。 永乐公主当晚说了不少狠话,包括魏熠也要死之类的。第二日魏忠就动了手,齐清猗自然就不会怀疑到薛凌头上。除了恨自己多嘴,剩下的,自然就是对齐世言的满心失望。她和永乐公主一样,认为齐世言不可能不知情。 那是自己的亲表妹,要喊阿爹一声舅舅的。自己的阿爹,竟然勾结魏塱送她去死啊。 齐清猗笑的讽刺,丁点也舍不得遗漏,讲着她当晚是如何被哄骗进了一间空屋子,永乐公主又是如何描述的无忧之死,最后又如何按着她灌了药,丢入花园里。 讲完盯着齐世言问:“阿爹,是不是你,这一切事件的背后?是不是你?” 薛凌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好听的了,站起来往外走,何必参合人家俩父女的家事呢。再有什么要知道的,似乎去找永乐公主来的更快些。 走到门口处,却被门旁边蹲着的人影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不是齐清霏又是谁,薛凌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还没走?” 齐清霏抬起头来,把捂着嘴的手拿开,看着薛凌喊:“薛姐姐。” 齐清霏喊的不是“三姐姐”,而是“薛姐姐”。灯火余光之下,可见少女泪盈于睫,脸上也是湿糥一片,显然是躲在这,什么都听见了。 薛凌今晚知道了太多缘由,一颗心本来放了大半,这会又纠了起来。她并不想齐清霏知道这些。齐清猗与齐世言还在声嘶力竭,互揭老底。 齐世言说齐清猗为了肚子一坨肉,想全家入地狱。 齐清猗道齐世言道貌岸然,陷害忠良,还巧舌如簧。 薛凌拖着齐清霏要走,齐清霏死死的把身子靠在墙上,拼命抵抗。薛凌不好用强,僵持了一会,只能放了手。叹了一口气,干脆自己也坐在了门侧台阶上。 星河如织,齐清霏问:“薛姐姐,是不是真的?” 真真假假,如何说呢?薛凌捏着袖子里平意,不知要从哪给齐清霏讲起。这桩三年前的旧案,源头既然是魏塱,那牵扯的,自然是整个天下。 高门至相府霍家,蝼蚁如明县渔村。轻,是几家臣子,重,是西北万民。 “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爹爹害死了无忧表姐,是不是爹爹害大姐姐落胎,是不是我爹,害了你爹”?齐清霏坐到薛凌身边,泪水涟涟。她这会颤抖不已,那碗银耳羹,有毒,且差点就被自己吃进肚子里。自己的爹爹,想杀人。 “你早些回去睡吧,不要参合这些事”。薛凌一狠心,站起来自己先走掉了。 她没办法回答那个是不是。说是,齐世言算什么东西,洪流挟裹着的一根稻草罢了,被人推着向前。难听一点,他配承担这些事吗?说不是,又凭什么不是?齐世言当年全程督办了无忧公主和亲,怎会不知其中有诈。不求他力挽狂澜,哪怕是私下给薛弋寒透露一下消息呢。以阿爹的能力,断然不会让无忧公主去死,也就无后来薛宋祸事,更加不会有齐清猗今日落胎。 可他为了一己之私无动于衷,任凭旁人洪水滔天。事发之后,更是装聋作哑,最后还想利用一个无辜孤女的清白来全身而退。 机关算尽,算不过天,彻底把自己算了进去。 “为臣,你不敢为先帝开口,为父,你不敢为女儿发声。什么齐家,什么治国。阿爹,这就是个笑话”。屋里齐清猗还未停歇。 齐世言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只剩嘴里嘟囔“我都是为了你们,我都是为了你们。” “不要吵了”齐清霏坐在那,无力的说了一句。声如蚊吶,天地之间谁也没听见。她觉得屋子里污秽十足,自己都不敢把脚跨进去。她刚刚多希望薛凌能给她个否定的回答,可薛凌走掉了,一个字也未开口。 把手放到耳朵上捂住,里头声音才小了些。齐清霏双目空洞,瞧着远方无边夜色,想起初见薛凌那一日。 她喊了数月的三姐姐,什么杂耍班子,什么青楼出身,都是骗人的。然而这不是最大的骗子。最大的骗子,是屋里那位爹。 她还有些时日,方到及笄之龄。闺阁女儿,甚少了解家国大事。但叛贼薛弋寒,又有几人不知呢,何况她有个征战沙场的英雄梦。总是偷偷摸摸的翻过一些话本子,当年薛宋…… 薛宋…..。齐清霏脸色骤变,站起来飞快的往薛凌院子跑。她一直觉得她的苏哥哥对三姐姐十分上心,好几次吃味,苏哥哥都说是故友。 故友,是什么故友? 尘埃(五) 齐清霏没有找到薛凌。薛凌哪儿还在府里呆的住,回屋收拾了些银钱,三两下的就翻出了府。呼吸了些新鲜空气,才记起那碗银耳羹的事。齐世言这狗东西竟然想毒死自己,自己也没个防备,若不是不太喜甜,不知道今晚要出什么事。 薛凌径直往陶弘之的铺子走,那卖的东西齐全,有暗器有毒药,自己也是老主顾了。 既然有毒药,就该有解药罢。 到了铺子门口,才发现已经打烊了。薛凌扣了两下门无人应,只得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回头看着大门,有点不死心,瞅了瞅四周无人,绕道后院处,扶着墙翻身就跳了进去。 拍了拍手上灰尘,凭着那晚的记忆,往那晚与陶弘之喝酒的小阁楼找。这店铺不甚大,街上还有人家挂着灯,余光照的此处也不算太黑。她很快就摸到了地方,可惜里头好像也是空无一人,只能打算明天再来了。 谁知她刚转身,后头门自动打开,什么东西破风而来。薛凌急忙侧身,滑出袖箭平意,听声辨位,挡下来一堆七零八碎的玩意,掉在地上叮当作响。 “这狗日的居然是个黑店”薛凌暗恨自己平常没留神,赶紧找了几个落脚点,飞身到房梁上,想抽个暗器空档走,忙中不知道是踩了什么地方,院里一瞬灯火通明。 陶弘之从里屋走出来,双手背在背后,望着薛凌藏身的地方道:“阁下是何方神圣,不妨现身一见”。 “我怕一现身就没命啦”。薛凌看陶弘之走出来,才知道这人原来在屋子里。大晚上的不点灯,也是奇怪的很。没有立马下来,只是不再隐藏身形,还顺着墙壁坐到了房梁上。夜风吹的身上裙摆飘荡,绽开如花朵,甚是好看。 陶弘之这才把手从背后拿出来,手心里的什么东西也顺着胳膊滑到袖子里。道:“原来是薛小姐,何以不走正门。” 薛凌从房梁上跳下,一点也没有被人抓包的愧疚之感,信口道:“你家打烊了,偏我急着要,就进来看看你在不在。这可好,倒不如不来,差点丢了命。”说着走到陶弘之身前,一指门里头:“难道不邀我进去坐坐?” 陶弘之见过薛凌舞剑,知她身手不错。但见她此时安然无恙,心里还是有些别样情绪,只是没有显山露水,笑着对薛凌做了个请的手势。 陶家几代以刀剑物事为营生,然铁器一物是朝廷的重点关注对象,故而民间这行,大多是给一些人提供随身武器,这里头又囊括了暗器毒药各种精细物件。他吃这行饭,用在自己院里的,当然都是好东西,没想到薛凌竟然毫发无伤。 “此处简陋,招待不周。姑娘深夜前来所为何事?”两人坐定,陶弘之一边煮着壶里茶水,一边问。 薛凌把怀里银票都掏出来,拍在桌子上道:“买药”。刚刚生死走了一遭,觉得陶弘之身上古怪不轻。但京中行当,也没几个不古怪,如那苏夫人,何止是古怪,都快成精了。自己少管闲事,赶紧买完东西走人,免得节外生枝。 自家铺子里有什么药,陶弘之清楚的很,他听出薛凌语气跟以往不同,将银票抓到自己面前点了点,笑着道:“店里最好的药,也卖不了这个价,可是薛小姐要的多?” “不多,我只想知道有什么药能解百毒。” 陶弘之又把一堆银票推回薛凌面前,道:“那这银子是赚不着了,小店没有此物。” 薛凌顿了顿,抓起银票纠结着要不要换一家问问。 陶弘之似是看穿了她心思,道:“薛小姐不必费心,便是寻遍天下,也断然不可能有此物存在。茶水就好了,不妨用些再走。” 陶弘之铺子里的东西,在京中确实是顶尖。他要是没有,别的地儿还真不一定有。念及此,薛凌决定还是先哄哄,假笑了两声,道:“不走不走。京中最好的铺子也就你这了,你说没有,那肯定是没有的。” 然而她拍马屁的本领实在拙劣,无半点讨好之态,反倒像极了少年顽劣。好在此举甚少会惹人厌恶,只觉得有趣的很。 陶弘之对这句话未置可否,慢悠悠的烹他的茶,等水滚了,将一应用具洗过三遍,放入茶叶,又倒掉头泡,半点工序也不肯省。 薛凌强压心中不耐,等茶水递到自己面前,端起来一饮而尽。不料茶水滚烫,一时脸颊通红。 陶弘之小啜了一口自己手里的茶,道:“薛小姐做什么事都这般着急吗?” 薛凌尴尬不已,半天憋出一个字:“渴。”见陶弘之仍盯着自己不答话,又干笑道:“晚饭贪嘴了些,你这到底有没有这种药,我着实急需。” 陶弘之没回答,替薛凌把空掉的茶碗续满,反而问起别的:“你家中有人中毒了?” “没有,是我,是我中毒了。” “何时,何地,何种症状”。陶弘之细细打量着薛凌,面色红润,口齿清晰,也没什么肢体僵硬,不像即将毒发身亡的样子,一时之间也没怎么紧张。 “已经解了,就是后怕的很,想来你这找找,以后好做个防备”。 “原来如此”。陶弘之放下自己手里茶碗,思索了一阵道:“确实没有能解百毒的药物,世间传闻,大多是假的。便是皇宫里的麒麟露,也并无这个功效。” “麒麟露”?薛凌重复了一下,这狗东西不是当年江闳拿阿爹的命换给薛璃的玩意吗?如果没有奇效,薛璃怎么会好? “薛小姐听说过这个”?陶弘之不知薛凌所想,还以为是薛凌从书本上看过传言,继续往下讲道:“人都是血脉之躯,一经损毁,非时日光阴不能复也,哪有什么东西能活死人,肉白骨。药也是一样的,只有相生相克,断然没有能治百病一说。” “你家卖麒麟露”?薛凌已经不关注什么解药了,她今晚到底没吃那碗银耳羹,刚刚只是诓一下陶弘之罢了。倒是这麒麟露,她起了极大兴趣。 “没有,这种东西,只有皇宫才有,家父..”。陶弘之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家父与我曾在书上看过,心向往之,搜集了大量史籍,推断其效用是被夸大其词了。” 薛凌摸了一下手腕。刚刚陶弘之分明是要说他爹,话说一半又改口,大抵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而且看其神色,似乎是亲身用过麒麟露。皇宫才有的东西,就只有进到宫里才能接触。陶弘之,是什么原因和宫里有牵扯? 薛凌不知此人是敌是友,不好再问别的,就只想再知道点和薛璃相关的东西,道:“你的意思是麒麟露百无一用?” 陶弘之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灵芝草这种东西,就算是普通的一株,那也不会百无一用。但它无非是护人心脉,令五脏六腑不损。辅以麒麟之血,确实是天下瑰宝,将死之人服用,大抵可以续命三日。但要说起死回生,那实在是无稽之谈。” 续命三日……..薛凌突然想起先帝之死。 陶弘之还在侃侃而谈,道“薛小姐所求之药,决计没有。但我这也有一点好东西,个中原理和麒麟露八九不离十。无非就是在中毒之际快速服下,使毒气不至于攻心。但效用远不如麒麟露那般霸道,大抵只能让你多撑一日,来寻解药。” 其实这已算是千金难求的圣药了,一天时间足够想很多办法压制毒性,可薛凌这会想着其他的,只听了个大概,没注意到其间贵重。 续命三日,突然驾崩。宫中既然有此圣药,先帝怎么突然驾崩于淑妃宫?不能是药都没时间吃吧。 陶弘之见薛凌好像并无惊喜,觉得自己讨了个没趣,便不再往下讲,敲了一下桌子将薛凌注意力拉回来道:“所以薛小姐要不要买些回去?” 薛凌回想了一下刚刚陶弘之讲的,好像是什么奇药,道:“买买买,你有多少我都要。” 陶弘之起身出了门,一会捧回来个小盒子,打开给薛凌道:“只怕遍寻京中,唯陶记有此物。我可以做主卖给薛小姐两粒,不知道薛小姐能否出的起价?” “怎么就这么点?” “所需药材难寻,家中师傅巧妇亦难无米之炊。” 薛凌抖了抖手上银票道:“这些够不够。” 陶弘之“啪嗒”一声将盒子扣上,道:“显然不够。” 薛凌已经看出这陶弘之远不是表面云淡风轻的样子,自己不好再嬉皮笑脸。正了脸色道:“陶掌柜要怎么卖,天下生意皆可商量。” 果然世人有意思,两人俱是多张面孔,薛凌不是那个十七八的无知少女,陶弘之也不是这京中与世无争的铺子东家。 “薛小姐既然是走镖的,不知是不是什么委托都接?” “那要看陶掌柜是往哪行镖,薛家只能量力而为。” “那也得薛小姐先报个家门住地,陶某亲自上门打扰,家中长辈也好做个见证。” 薛凌看了看陶弘之手里盒子,最终不敢轻信此人。又挂上那副笑脸道:“罢了,想来我也买不起,就不夺人所爱,就此别过”。说完走出了门。 人已经走到了院子里,陶弘之又在后面叫“薛小姐”。追出来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与薛小姐相识一场,不能见死不救,你且拿一丸去”。说着摊开手掌,将一枚药丸递到薛凌面前。 薛凌看着他不说话,一时不知道接不接。她不喜欢欠人人情,尤其是不知道陶弘之图的是什么。 “你拿去吧,寻常随身带着,药丸用腊封了表皮,服用时捏碎即可。记得此物治标不治本,只能护得一时,并不能解毒。”说着塞到薛凌手里,回房去了。 不知道是陶弘之按了哪,薛凌还没走,这院子里就灯火尽熄,又笼罩在阴影中。 尘埃(六) 从陶记出来,在街上慢悠悠走着。薛凌正值妙龄,又孤身一人,少不得引人注目。她不想回齐府,却又不知能去哪。 街上铺子大多打烊了,但寻常人家烛火还未熄,有些门窗里还有饭菜飘香,小儿笑闹之语。薛凌偶有驻足,想着里面是个什么模样。若阿爹还在,平城未改,这个点儿,鲁伯伯该也没睡,不定带着自己在玩什么。 捏着手上药丸,也不知陶弘之这人打的什么算盘。自从回了京,遇到的每个人都挂着面具,每件事都能扯出无尽渊源,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突然想起老李头来。薛凌眼睛一亮,凭着记忆往那处小茅屋走。 老李头风烛残年,这会都躺着了,听到敲门,以为是穷苦人急寻大夫。一边颤巍巍的来开门,一边问“谁呀。” 薛凌道“李伯伯,是我”。门一开,自个儿先跳了进去。 老李头点了一盏油灯,看了薛凌半晌。那晚太急,他都没仔细看看小少爷。不是小少爷,是个大姑娘了,依稀可见将军的眉眼,但还是更像夫人多些。 “这般盯着我做什么,我来住一晚”。薛凌道,她决定明儿再回齐府,也好让齐清猗把那烂摊子收一收。等回去了,就收拾东西,自己置个小宅子,躲躲清净。与薛璃的事,也不是那么重要,反正想去江府随时都能去。 “我看小少爷不是以前的小少爷了”。老李头抹了抹眼睛,又反应过来问:“你要住这?会不会不太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我在柴堆里将就一下就行,李伯伯不必伤神”。薛凌语气故作轻松,这老李头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那些陈年旧事,多说无益,徒惹忧桑罢了。 “哪能..哪能让你”。老李头没继续往下说,记起在平城的时候,这位小少爷打哪都能睡,柴堆已经算软和的了。纵然此时薛凌青丝长裙,和京中小姐一般无异,但确实是当年平城那位小少爷。 “有什么不能,屋里屋外都行,又没落雨”。薛凌打了个哈欠,反正不管睡哪,都绝对比齐府自在。她催着老李头去歇息,自己到院子里乱晃。 也不能跟这老头聊聊发生的肮脏事,叙旧,自己在平城跟这老头又没啥回忆能拿出来叙,实在没啥话说。难得这院里弥漫着药草香,清新的很。薛凌等老李头抱出一床棉被,随便找了个干净地躺下去,听着草丛里蟋蟀叫。 老李头还念叨:“屋外露水大,少爷......” 薛凌不耐烦的挥手:“不妨事,李伯伯进去吧。” 一转眼,这都五月了啊。 苏夫人清完上月账目,将算盘搁到一边,手撑着下巴不语。羯族的事儿,已经参合进去两三月了,并无盈利,反而贴进去不少。这便罢了,为朝廷做事嘛,不在这一朝一夕。但宁城一线,就有点惨不忍睹了。苏家的产业处处被针对,银子赔了不算,人也栽进去好些。根据霍云婉的消息,这事儿是霍家的手笔。 天下生意不能一家占尽,但彼此之间和气生财,如此明面上过不去的,实在是少见。苏夫人就颇犯愁,她当然花了不少力气,想把霍家也揽下来。可惜,这霍云昇不如沈元州好巴结。 苏姈如做了太久的生意,自以为左右逢源便能处于不败之地。她不知的是,官场之道,最忌讳两面三刀。 霍准将一封信放到烛火上面,口气不善,道:“拓跋铣真是胃口不小,老夫愿意给他提供钱粮还不够,竟要我毁了羯族通商。” 霍云昇道:“那怎么能行,莫说这是皇上一力促成的。就算不是,毁之于我对我梁朝而言,弊大于利。” “自然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此事容我想想再作定夺。到是你,还打算在城门呆多久?” 霍云昇沉吟了一下,他心头疑虑未消,总觉得不宜太快做什么,道:“再缓缓吧,免得皇上疑心更重”。 “哼,魏塱那小儿疑心何时轻过。与其退让,倒不如让他忌惮来的稳妥些。” “爹说的是,我自会安排。” “永乐,为何又不吃药了。不要闹脾气了,我喂你”。黄承宣端着碗,把一勺汤水递到永乐公主面前。 “什么药,我为什么要吃药?你给我拿的什么药,你想害我。你想害死我”。永乐公主将碗打翻,药汁跌的床头地上到处都是。 黄承宣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举动,未喊任何丫鬟进来收拾,自己去拾那些碎片,又拿来帕子将床上水渍吸了吸。 永乐公主看他伏低做小的模样,仍喋喋不休“你是不是想杀了我,你为什么不敢让人进来,你们黄家的人杀了我父皇,是不是,是不是?” “永乐”。黄承宣终于有了一点情绪起伏,放下手上东西按着永乐公主肩膀道:“我不会杀了你,我是你的驸马,我会护着你一辈子的,你不要乱说话。我让下人再煎一碗药来”。 这样的对话,在驸马府已经上演了无数次。 “为什么太妃不是太后”?云雨之后,雪色依在魏塱怀里,好奇的问。 “父皇与原皇后情深义重,朕不敢为一己之私….” “但先帝已去,三年丧期都满了。臣妾今日去太妃处请安,想起自己的亲娘,心有戚戚。” “谁教的你这些话?”魏塱口气重了些,没有根基的人想抓着点什么,他能理解。但是有人想用女人来吹耳边风,是不是手太长了些。 “陛下圣明”。雪色哆嗦了一下身子,道:“没有人教,是臣妾听人说陛下是个孝子,自己想出来讨好陛下的。” 讨好自己,魏塱捏了一下怀里人玉样肌肤。估计这满宫的女人只有这一个才能蠢到拿这事儿来讨好自己了。 虽然是自己的母妃,可黄家一心争权夺利,什么时候拿自己当皇帝过。若不是这两年千方百计扶持了不少人起来,除了看霍家脸色,还得指望着那位外公赏饭吃。 蠢好啊,这宫里就需要蠢女人。“以后不必这样,朕疼你,就是因为你心思单纯”。 “那陛下刚刚都是唬臣妾的”。雪色将头羞赧的埋进魏塱胸口。心里想的是,当今皇后这么了解皇帝,为什么要教自己来博取欢心呢。 天地渐静,薛凌睡的安稳极了。 尘埃(七) 老李头惦记薛凌,早早起了叫她。 薛凌迷糊着,晨风吹在脸上,微有凉意。又睡在一堆枯草上,莫名觉得自己回了平城,翻滚了几下,不愿意睁眼。 老李头觉得自小就拿这个少爷没办法,催了几次,只得自己去备些吃食。 薛凌继续赖了好一会,才爬起来,将昨夜用的被子抱到木桩上晾着。等老李头再叫,进屋看见桌子上清粥咸菜并着三四个馒头,随手拿了一个来吃。 老李头在一旁唠叨这地儿简陋,委屈薛凌。他没什么钱财,日常就是靠卖药材和出诊一些小户人家为生。 薛凌翘着脚,又端起一碗粥喝。京中狗吃的玩意,都比平城里的棒子面饼软,何况是白面馒头,哪来的什么委屈不委屈。就是盛粥的碗缺了个口,她一没留神,舌头被划出老大一条口子。 薛凌吃痛,“嘶”了一声,又赶紧闭上嘴,血合着食物残渣一并吞了下去,免得这老李头废话更多。之后若无其事的又啃了一个馒头,才放下碗。等老李头慢条斯理的吃完正要收拾,薛凌抬起一只脚放到桌上,转而把那缺了个口的碗踹到地上,这破烂无端毁人心情。 老李头不知道这位小少爷又出了啥问题,心疼的喊着“糟蹋东西”,就要弯腰去捡。 薛凌又想笑,真的就像回了平城。索性用脚把桌子上东西踢了个遍,连声喊“别收拾了,别收拾了”。她以前做啥这老李头都跟在屁股后头喊糟蹋东西。那地方有什么东西能糟蹋,一堆破烂,偏老李头啥都当个宝。 老李头置若罔闻,去拾地上碎片。薛凌只得赶紧站起来扶他,然后把怀里那叠银票拿出来放桌子上道:“李伯伯去热闹点的地方买个好宅子吧,钱不够我再想办法。” 老李头一看那叠银票,少说也得有个七八百两,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不亚于惊天之数,颤抖的问薛凌“你哪来这么多钱?” “不用管这些,你住这我都不好过来找你”。薛凌将脚边的碗踹的老远,道:“这屋里破烂啥也别要了,人走就行。” “少爷,你不要跟江家人来往,他们不是好东西”。老李头想起薛璃在江府的事,以为薛凌的钱是从江府来的。 那天出来以后,他去打探过江府,国公的名头,街头巷尾都有碎语,很容易就问到。虽不能知道各种详情,但老李头听说江国公在薛弋寒一事上没少出力。唯恐薛凌受了蒙骗,才和江家走的那么近。 薛凌看老李头站都站不太稳当,还有心思去参合江家事,实在胆大。伸手把那叠银票又拿了回来,想着还是自己去办,别冒出来什么贼把来里头打劫了,钱是小事,丢了命没地儿说理。 薛凌道:“李伯伯不必管其他的,继续行医即可。你带着钱太危险,还是放我身上安全些。这两日拾掇一下,等我买好屋子来接你。” 老李头还有诸多疑问,薛凌乱七八糟的编着瞎话好不容易哄了过去,又帮着把要晒的药材扛到院子里,才往齐府走。 等到了齐府发现,这府里竟然空荡荡的,下人都不知去哪了,连绿栀也不在自己院子里。她心头疑惑,思索了一会,还是决定不去插手齐府的事,回到自己屋子里收拾东西。 以前离开苏府,就那么几件衣物带着。这会发现,自己的东西还真多。丢又有些舍不得,折腾来折腾去几大箱子。如何搬出去,实在是个大问题。 这一整理,薛凌发现自己银子还真不少,都不知哪儿来的。她平日花钱没个数,都是随手放盒子里交给绿栀搭理的。真是一查吓一跳,要说这绿栀也还真是老实。 薛凌一边翻,一边漫无边际的想。叮叮咚咚声响之间,没听到有人进来。 绿栀惊叫道:“小姐,你在作什么。” 薛凌回头,看见绿栀脸上全是惊慌。想着自己昨晚在草堆滚了一宿,回来也没梳洗,是不太像样,那也不能把绿栀吓成这样吧。 薛凌道:“收拾东西啊,没看见吗?” 没想到绿栀更慌,回身过去飞快的把门关上,才过来道:“她们说的是真的,小姐你….你”。 绿栀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薛凌将手头东西丢地上,坐到桌子边到了碗茶水给自己,问“说什么,说我杀人放火了?” “说你气晕了老爷,老爷这会还没醒,大夫说,就算老爷醒过来,只怕,只怕也动不了了”。绿栀话都说不连贯。昨晚她又没陪着吃饭,哪里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知道半夜大小姐高呼叫大夫,自己小姐不知去了哪。她想去五小姐处问问,水杏说齐清霏在床上哭的人事不省,靠近没好果子吃。 如此战战兢兢等了一宿,小姐竟一夜未归。夫人一大早把府里所有下人集中到一处,说是……老爷出事了,要遣散大伙儿。她听到底下人嚼舌头,就是三小姐将老爷气的中了风,能不能活,怕是没个准话了。 “齐世言瘫了”?薛凌一时也有些惊讶,话说出来又觉得不妥,追问了一句“哪家大夫说的醒了也不能动”来遮掩。 “夫人不告诉我,但听说,是好几位名医都诊过了”。绿栀委屈的低下头,她是三小姐的贴身丫鬟,这会在府里是人人喊打,连自己爹娘都跟着不落好。可她又替薛凌抱屈,自己日夜跟着,明明三小姐人极好的,怎会将老爷气晕呢。 薛凌摸着手腕,天地良心,她是不喜欢这个齐世言,但也真没致他于死地的打算,何况是半死不活这种惨绝人寰的事儿。想站起来去看看,又觉得这会去添乱。 便把刚刚收着的一叠银票取出来道:“绿栀你走吧,缺多少钱从这拿”。 绿栀连连摆手道:“不缺的,不缺的。小姐你平时给的,足够我和娘亲都赎身了,只是….”。绿栀垂下脑袋道:“我们也不知道去哪,又不会别的什么手艺,想买田铺吃租,又怕遇着匪人。” 薛凌舔了舔嘴唇,还有人只会当下人的。她想劝绿栀两句,半天只憋出一句“你哪来那么多钱”。 绿栀“噗嗤”笑了一下道:“都是小姐你给的啊,府里吃住又不花钱,以前夫人给月钱我都花不完,你给的我都没花”。说着跑屋里抱出个盒子来,道:“就这一盒能买好多田呢,但我不敢”。她生下来就在齐家,只学了伺候人,别的什么也不会。 薛凌瞅了一眼,是苏夫人给她的那盒小金锞子,她顺手给了绿栀,看上去,好像是丁点都没少。要在自己手上,估计都不知道去哪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薛凌突然想起,老李头手脚不便的不正需要个人伺候吗,反正这绿栀没啥坏心眼,不如丢到那里去,到时候宅子也有个人打理。便把老李头的医术吹的天花乱坠,问绿栀愿不愿意去当个学徒。拍着胸脯保证,说那还有三进的大宅子,自己也经常去住,只要照顾好老李头,等那老头两腿一蹬,家业都归绿栀。 说的绿栀又惊又喜,连连点头。若老爷有个三长两短,齐府哪里还有自己一家的容身之处。虽小姐许了江家,自己大概要跟着走,爹娘就彻底没地方落脚了。有处可去的话,谁不愿意去呢 薛凌干脆把装银票的盒子也塞到绿栀手里,继续连哄带骗道:“去了那就是你说了算,李伯伯好相与的很,你爹娘还能跟着做点药材生意。” 两人在这合计了半上午,决定此事就这么定了。 说服了绿栀,叫她帮忙收拾着,薛凌就不用自个整理了。拿了些银子,一撩裙角,又出了齐府门。 对于置产业一事,其实她跟绿栀一样,都是从未经历过,然而两人处事方式截然不同。绿栀活的战战兢兢,薛凌行事随心所欲。 说不上孰优孰劣,可这些行为习惯,无外乎都是岁月带来的恩赐。没人可以强求齐府的下人一朝多钱即善贾,自然也没人能要求当了十三四年少爷的薛凌学会审时度势。 所以,都是对的。 尘埃(八) 这事办的分外顺利,出了府门,街边捡了些吃食塞进嘴里,薛凌寥寥攀谈了几人,就找到了买卖田地的铺子。她颇有气度,出手又大方,伙计上赶着讨好,很快就定下了几座宅子要看看。 伙计叫了马车,拉着薛凌转悠了好几家,总是缺点啥。直到第四家,才起了要买的心思。屋主是一对老夫妻,做着糖糕的营生,而今说是要回乡含饴弄孙,故而发卖产业。 宅子并不华丽,简简单单青瓦盖,六七间房搭一小阁楼。原薛凌是看不上的,只是听说前后院地方都大的很,才来看看。进来却发现十分合眼缘。 想是赶着要走,老两口已经收拾了行囊,院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水井池子一应具全,后院还有个红砖砌的烤炉,说是日常做糖糕用的。地方也如同伙计说的那般大的很,院角还有几株石榴正值花期,开的如火一般。薛凌从未见过开的这般艳丽的花,站在那盯了良久不舍得走。 老妇人看她这样入神,反而不好意思起来,道:“小姑娘可是喜欢吃石榴呢,老身可不瞒你,别看这花开的好,可这树,它不挂果儿。要不是老头子非要留着,早没了。” 旁边老头瞬间涨红了脸,嚷道:“不挂果怎么了,人活一世,草木一春,非得有个果儿才行?”又转头对着薛凌道:姑娘我跟你说,这花五月初就开,年年开到七月,怕是皇宫里,也找不出这么美的石榴花。你可千万别把树给砍了。” 老妇人也不恼,笑着哄道:“好好好,不挂果不挂果。我就是跟人姑娘说说,总不好诓骗人家。” 薛凌在平城从未见过石榴,回了京也没格外留意这些东西,只是一时看花开的灿烂,有些走神,并不是在意挂不挂果。看这对老夫妻有意思,笑着道:“老伯这么喜欢,怎不一道移了去。” 老头连连摆手:“不好移,不好移。这人挪活,树挪死啊。我老了,它也老了,就希望都能落个好。” 薛凌又把眼神移到花上,人活一世,也这般不挂果呢? 老头凑到老妇人身边悄声问:“是咱俩成婚那年种的吧。” 老妇人一瞬间娇羞不已,锤了一把老头,低声道:“是”。顿了一顿,又偏过身子去,佯装抱怨道:“怎在外人面前说这些。” “就此处吧,我带了钱,若两位老人家没异议,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薛凌咧了咧嘴角,她喜欢这个宅子。 付了钱,老妇人还在唠叨些陈年旧事,不外乎怎么置办的这处宅子,如何跟相公操持一家,又问薛凌是哪家的闺女,可是要给自己置办嫁妆,怎么小小年纪就一人出来营生了。薛凌真话假话夹杂着附和,跟着伙计交接了地契房契一系列杂件,转身去了临江仙喝茶。 五月新荷已露尖,临江仙的点心一应拿荷叶盛着递了进来。新出炉的桃花酥还冒着些热气,熏的荷叶清香味也更浓烈。一叶翠色映粉红,雅致的很。旁边白瓷匜里盛着供客人洁手的清水,也没忘了放两瓣莲花点缀,此处确实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地方。 暮色渐垂,楼下行人来往如织,江风吹的人心里头痒痒。薛凌靠窗坐着,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错觉。那对老夫妻说是还要多留一晚,薛凌自然无所谓这种事情,只是惦记着自己什么时候该去帮老李头收拾下那堆破烂。 她长长的喘了一口气,以后在京中,多少有个去处了。虽不甚喜甜,却对这桃花酥难以罢休。说起来,苏夫人府上减了糖的更合她口味些,但其他地方正常甜的,也吃的十分欣喜。 一吃,就能回到三年前的马车里。所有的事情都还没发生,鲁文安捧着两大盒子看着她道:“买这么多,吃不完放坏了都。” 人是喜欢那件物事呢,还是喜欢那件物事跟人相关啊? 酥皮在唇齿间有轻微脆响,间或啜一小口清茶解腻,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天地都静了下来。薛凌伸手进匜里沾了些水,想着齐家的事儿,手指却不听使唤的在桌子上划出个“赵”来。 她描了太多百家姓,人一走神,难免习惯成自然,抬手就照着模子来。写完愣了一愣,才用手掌抹掉,郑重的写上一个“齐”。 于薛凌而言,齐家已经毫无用处,只是此刻,她仍是忍不住叹了叹气,不知道齐世言是死是活。这场事,纵然是齐世言自导自演,但如果当日自己不送上门,也许,不是这个下场。 老李头手上那张布条,基本已经能确定整件事的经过了。应是魏塱连手拓跋铣困平城在前,而后又送无忧去死栽赃阿爹在后。如果真如苏夫人所说,阿爹还未被定罪就已经死在牢里,那应该就是魏塱派人下的毒手,防着夜长梦多,就不知道当时牢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薛凌看了一眼窗外,想着这几天得找个晚上去会会永乐公主,齐清猗所讲多是自己的事,没说清楚永乐公主到底是怎么知道无忧一事的,不如亲自去谈谈。 自回京,已经三年余了,可前两年多,好像只过了一日,偏最近数月,倒像是过了十来年。安城粮草,石亓来梁,齐世言罢官,挑开薛璃身份,齐清猗落胎,魏熠身死,老李头归来,一连串的事让人应接不暇。 手指不时沾着水在桌上涂涂抹抹,薛凌越想越多,喘气重了些,连带着胸口有些抽痛。手摸上去放记起,江玉枫那狗当晚下手不轻,这会还没好全,于是桌子上又多出个“江”字来。 水渍干的快,这般此消彼长,翻来覆去,桌面上也没留下多少内容。既然已经摸到了胸口,那一线剑伤也透过单衣跃然于指尖。陈王魏熠,自己曾替陈王魏熠挨了一剑。江玉枫转眼就不记得,只记得魏熠死了。可魏熠,本来就是要死的。没她薛凌,只怕死的还快点。她只是没拦,并不曾动手。 这些道理,去哪才说的通? 自然是说不通的,齐世言也说不通。毕竟当年无忧一事,他也仅仅就是顺水推舟,没伸手拦而已。 伙计进来收拾残羹时,桌面上已经只隐约可见一个霍字了。 不想干的事儿多了去,总也还是要干。薛凌提着一包零嘴往齐府晃荡,打算拿回去哄两句齐清霏。闲人杂事太多,想也无益,只管一步步走着先。她反而没那么急着找魏塱,毕竟当年魏塱身在幕后,并没当面咬自己。那年一路生死,都是霍云昇这狗咄咄逼人。陈王府一事,又是霍云昇阴魂不散。 故而这半个下午的心思,最后都汇聚到桌子上的那个“霍”。 路人只看少女提着糖纸包,脸上笑容可人,混不知薛凌心里头翻来覆去想的是: 霍云昇,究竟什么时候才死? 尘埃(九) 这一方天地,似乎从未改过,擦肩而过的那些人,高矮胖瘦,分不清李姓王张。 难得齐府居然还有人守门,薛凌暗恨自己没翻墙,省的无端看人白眼。毕竟一下午都在想那些陈年往事,想的人本就厌烦。再对上一张龇牙咧嘴的脸,就更是无名火起,忍不住想抬腿踹那小厮两脚。 这府里人人看她薛凌不顺眼,可知她薛凌没准是那一家子最坦荡的一个?好在这两年修身养性的不错,顿了顿脚步,只作假装没看见的往自己院里去了。 到了院门口,发现绿栀居然守在门外,一见薛凌身影,小跑着过来焦急道:“夫人和大小姐都在里面,坐好久了”。说着不忘拿手指指着门里,脸上表情又是焦急又是尴尬。薛凌将手上纸包递给绿栀,笑了笑,示意不用担忧,朝着齐清霏院子的方向扬了扬头,示意她拿着零嘴过去,然后自己进了院。院里还有几个丫鬟守着,不知是齐夫人身边的,还是哪来的。 右手已经贴着腰身垂了下来。齐清猗坐她屋里,薛凌还想的过去,不知齐夫人是拿的什么脸坐里面?莫不是自己太好说话,反叫这一家子蹬鼻子上脸。 裙脚掠过小径青石板,又蜿蜒至台阶上。门没关,烛火也燃的旺。确实是齐夫人和齐清猗坐在桌前,桌上还摆着茶水瓜果。不像是她俩闯进来,倒像是薛凌误入了母女谈心的地儿。这一想,薛凌步子又轻了些。这可不是齐府的地儿,跟她本就毫无多大关系。 跨过门槛,还未近身侧,薛凌便道:“夫人何事?” 齐夫人未答,齐清猗仍是惯常柔声语调道:“落儿回来了,坐下来说话”。说着捡了一只扣着的茶碗,替薛凌添了些茶水。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看二人并未把恶意挂在脸上,薛凌也不好发作。多走了几步坐到桌边,缓缓把右手搁在了桌子上。 齐清猗知道她袖口里装着平意,对这个动作了然于心,却未变脸色。笑笑道:“落儿不必介怀,娘亲说她有一物定要亲自归还才能心安,并非有什么事过来为难。” 薛凌把眼神移到齐夫人身上,道:“夫人客气”。嘴上恭敬,身体动作却诚实的很,说话之时,左手只顾着去拨弄那只茶碗,浑然没有把齐夫人放在眼里。 齐夫人抬起脸来,眼眶红肿,显然被齐世言的事打击的不轻,但这会却也举止得体,并未失态。只盯着薛凌,将手上盒子慢慢推过来。道:“原是老身受不起,今日特来还给薛小姐”。她把“薛小姐”三个字咬的格外重 齐夫人记起初见薛凌那天,粗布单衣的姑娘跪在自己面前,神色惊慌,一双手上尽是老茧。而今,明明是与自己一道坐着,却睥睨万物,倒好像自个儿跪着似的。她也活了四五十了,再未见过,天底下哪个姑娘有这般眼神。 盒子里,是那串八宝玉菩提。薛凌拿起来捏在手上瞧了瞧,这破烂玩意,她都记不太清是干啥的了,齐夫人巴巴的守在这一晚上,搞这出是给谁看。看着看着,便佯作滑了手,一串珠子眼看就要跌落在地。薛凌赶紧俯身想去接住,袖子里平意暗暗冒出一点寒光,上好的金丝线便从中断开,十来颗玉菩提咕噜噜滚了一地。 薛凌笑了一下,假装叹了叹气,拾起一粒来,放到桌子上道:“可惜了。” 是可惜了,也不知道这一串能卖多少钱,如今她有了自己的落脚处,少不得处处花钱,又没有第二个魏忠讹诈,苏府那边也不好坑了,可不得算计着花钱。 可齐府是个什么狗?齐夫人又是来说什么?说东西已经还清了,让她薛凌赶紧滚蛋? 合着她薛凌的东西,想要就要,想还就还? “我家老爷已经人事不醒了,你要怎样,你要怎样才罢休”。齐夫人到底没经过多少风浪,再也坐不住,站起来推了一下茶水,哆嗦着问薛凌。她这一生都不曾如此歇斯底里过,以至于声音带了哭腔。 这才几个月,这才几个月的日头啊,她却好像过了一辈子。夫君丢官,女儿落胎,女婿新丧。若不是亲身经历,旁人说来,她都不会信。更让人不信的,原来这一生的安乐祥和,只是一种假象。 怎么会,怎么会自己的夫君是卑劣伪人,怎么会自己的女儿三年活在地狱。怎么会求上门的孤女是乱臣之后。 怎么这偌大的齐家,转眼就是鸟兽散。 “阿娘,你先回去吧,我来跟三妹妹说”。齐清猗扶了一把齐夫人,转而冲着外面喊“来人”,想把齐夫人送回去。 薛凌不作声语,眼皮子都懒得抬。齐夫人挣脱了齐清猗手,绕着桌子走到薛凌身边道:“你是什么脸这般理直气壮,你所作所为与我家老爷一般无二,若当真有报应一说,他在前路等你。” 丫鬟进来扶了齐夫人离去,薛凌低头捏着右手腕不放。这齐夫人成日里修身礼佛,吓起人来倒是十分戳人心窝。 说的不错啊,好像她薛凌现在做的事情,也登不得大雅之堂,没准哪天就要落得个齐世言一样的下场。 “是我蠢了,竟不知你当初为何来齐家,而今看来,你早知我爹与无忧公主一事脱不了关系。所以才冒充外室女的身份上门攀亲吧。”齐清猗一边说,一边行至门口掩上门,复又回来道:“王爷猜的也是对的,你想要我肚子里的孩子去抢魏塱的皇位”。 齐清猗脸上冷冷清清,看不出情绪。只以前,她都称魏塱为皇帝,而今竟学着薛凌一样直呼其名了。 左手在右腕间旋了一圈,感受着里面平意那一点微末轮廓,薛凌终是从齐夫人那句刻薄之语中跳出来。她不过是来寻个昭彰,何有报应一说? 便是有,又怎样? 尘埃(十) “所以,今晚到底何事”?过往多缠无益,薛凌不想与齐清猗浪费唇舌。实在不行,她拿了东西现在出门,随便找个客栈将就几晚也行。 齐清猗慢悠悠扶起刚刚被齐夫人推到的茶杯,像与薛凌聊家常般道:“是我气着了父亲,当年之事,他一介文官,如何能挽大厦将倾。稍不注意,这一府性命,跟宋家无异。” 魏熠死相在眼前一闪而过,薛凌以为齐清猗是来说齐世言无错之有的,反而态度跋扈起来,道:“陈王妃说的是,既然如此,你们做初一,我薛凌做十五。谁也怨不得谁。” 齐清猗愣了愣,不知薛凌为何突然换了个语调,拿着茶碗的手微顿,道:“你说的对,谁也怨不得谁。咎由自取罢了”。沉默了好一会,才又看着薛凌道:“今晚是想同你说,不管我爹做过什么,他已经这样了。娘亲打算不日返乡,若有个万一,也好叶落归根。” 薛凌侧过头没言语。上次齐世言罢官,一门心思要逃开这是非地,确实是自己拦了一把。但此一时彼一时,她当真没想对齐世言赶尽杀绝。 齐清猗等了片刻,见薛凌不答话,绞了绞手中帕子又道:“齐家如此境况,你从这里嫁去江家,与从王府嫁去江家,其实并没什么分别。落儿,就当是卖我一个人情,他日,我会和夫君一起还你的。” 齐清猗语调沉重,却听不出多少哀伤了。既已知道此间过往,她又自认为熟悉薛凌秉性,想着这个三妹妹未必愿意就此放齐家离去,故而今晚在此久候,希望两方善了。 那终究是自己的阿爹,何况慈母幼妹无辜。齐清猗也悔的慌,当晚,自己不该与阿爹那般说话,这个天下,是魏塱的。他人不过局中卒子,有几颗能将军呢? 薛凌却只听见那句“和夫君一起还”。魏熠已经死了,如何能还?回转头来看着齐清猗,难得今儿个没掉眼泪,人多是长进了些。可陈王府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来说还人情?她目光下移,隔着桌面看到了齐清猗小腹的位置。若那块肉还在,没准还有东西还一还。 齐清猗先是不解,顺着薛凌目光往自己身上一看,顿时明白过来,却并未言语,只凄然一笑,转过脸去,不再看着薛凌。薛凌终有不忍,自觉刚刚行为太过伤人,软了语调道:“我本也没有要怎样,你们早些离京也好。” 二人终于说完了齐家的事儿,无非也就是齐夫人想带着一家老小走,唯恐薛凌想要赶尽杀绝,不知如何是好,齐清猗自忱和薛凌有几分情分在,又是家中长女,前来说些好话罢了。本俩人心中俱是有恨,但又都不愿太过伤人,彼此之间难免缩手缩脚,一番对话时而剑拔弩张,时而又低声下气,气氛实在尴尬。 既然决定要走,就只剩薛凌与江家的亲事这一桩子买卖需要处理一下。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从胞姐府里出嫁的先例,梁国上下也不是没有,薛凌也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何况现在嫁不嫁的,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当日荒唐言行,不过是误会江闳散布流言,想要恶心一下那老匹夫罢了。 齐清猗却有了别的计较。她不知个中渊源,只知道当年薛家之事,江家没少出力。三妹妹-落儿-薛弋寒之子,嫁到江家去,为的是什么? 或者说,薛凌苦心孤诣的算计齐家,是为了什么?但齐清猗没问,只聊了些成亲事项,说是断不会少了体面。薛凌亦跟着话路子随口答着。聊到最后,二人又是一阵相对无言。 薛凌看齐清猗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吞了一口茶水道:“当夜,非我有意”。说完低下头,不再多作解释。她曾无数次的问过自己,想过若能回到当晚,可会有不同的结局。 没有,再来千百次,她仍是会出门杀了那个人,没准手段更狠些。 “呵”。齐清猗轻笑了一声,她当然知道自己早就该走了,却死死的坐在这不愿意挪动,并非是要等薛凌一个解释的。毕竟,初知有孕之时,她就想到这孩子大概是活不下来的。 薛凌只是中途冒出来的点滴希望,她握的小心翼翼,实际,也不过是赌徒手里最后一枚的铜板罢了。之所以捏的那么紧,并非是在等翻盘,更多的,是在等彻底输个精光。 人恐惧的,往往不是绝望,而是绝望之中的那一点滴微光,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它啥时候就彻底熄了。倒不如一开始就是无边黑暗,来的更痛快些。 可再如何不痛快,现在也痛快了,毕竟那根紧绷的绳子已经彻底断了。偶尔的痛心疾首,倒好过日日夜夜的提心吊胆。以至于她都说不清楚,是难过没有得到想要的,还是庆幸自己不用再痴心妄想。 “落儿不必介怀,我早说过,是我”。齐清猗停顿了一下,她有些事,没说出来。 地上零落菩提还未拾起,白玉粒缀在青砖之上,与烛火光泽辉映,竟透出几分风月味道来。倒像这屋里气氛不是惨惨戚戚,反倒春色昳丽。 齐清猗从椅子上站起来,一粒粒去拾那些零散的珠子,上头八宝雕花硌手,在指尖细细摸索一下,她仿佛能听见隐佛寺的钟磬悠扬,一片恢弘声中,她的夫君就在黄土之间睡的安稳。 只是,肃穆之中,有女声不合时宜的插了进来,“姐姐,我母妃死了,你猜她是怎么死的”?永乐公主甜笑着问齐清猗,倒真像失忆之后的三岁稚童。 不等她作答,永乐公主的手抚上齐清猗的小腹。不知是不是那几日天寒的缘故,那手比冰块还要冷些,隔着几层锦缎,仍刺激齐清猗瑟缩了一下。 再四目相对,永乐公主五官扭曲,咬牙切齿:“她暴毙而亡,你说,她为什么暴毙而亡?她为什么暴毙而亡”?说着重重的推了齐清猗一把,好在她身后有张椅子,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你说,我母妃为什么暴毙而亡?为什么暴毙而亡”?永乐公主步步紧逼,齐清猗慌张的瞅着门外,想要喊人,有婆子冲上来按住了她手脚,又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碎布匹。 “没人会来的,陈王妃,你说,我母亲为什么暴毙而亡”?永乐公主在齐清猗面前来回踱步,时而指着齐清猗脸,时候摸着自己胸口,嘴里却只有这翻来覆去的一句话。 齐清猗挣扎了好久,自知已经无力回天,终于停下了动作,眼泪濡湿了整张脸。 口中是惊恐嘟囔:“你没有失忆......” 尘埃(十一) 她嘴里塞着破布,语句说的含糊,重复了两三次。永乐公主仍未听清楚,粗暴的把齐清猗嘴里东西扯出来,弯着腰,诡异的笑着问:“你在说什么,姐姐?” “你没有失忆”。齐清猗小声道。不敢去看永乐公主的脸,也不敢让永乐公主看清自己眼里的恐惧。 她以为这个孩子要落在魏塱手上,决计没想到,怕是要毁在永乐公主手上,落儿去哪了,为什么没来找自己,自己已经不见很久了啊。谁能来救救她? “我没有失忆,你说我为什么失忆,我为什么落水,齐清猗,难道你不知道?”永乐公主将齐清猗的脸掰正,强迫两人目光相对。怪笑了片刻,又道:“你爹做的好事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让我去?我什么地方碍着了你陈王府的路子?你现在是不是很难过?” “呵”。永乐公主把手放开,又接着踱了几圈,拿食指戳着齐清猗的肚子问:“是不是你肚子这坨肉?是不是你和大皇兄商量好了算计于我,你想我去帮你试探魏塱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我只是…只是当时…..”。齐清猗被眼前的永乐公主吓的不清,她自嫁入皇家,贵为太子妃,出事之前,一直住在宫内。和无忧公主本就是表亲,俩人自然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可日日一道玩乐,和永乐公主的关系也远非常人能及。即使后来太子身残,沦为陈王,永乐公主也未和世人一道翻脸无情。 且先帝疼女,将两位公主宠的如珠似宝,九天仙女般不染纤尘,没有半分腌臜心思。而今日的永乐,哪里还有半分公主相,比之市井那些失心婆子还要可憎可惧。 “是什么?是什么?是你,是你陷害我。你可知我这几月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永乐公主摊开双手,旋转了一圈,又恢复那般天真模样,乖巧的喊齐清猗:“姐姐。” 齐清猗泪水一颗接一颗,不知道哪个样子才是真正的永乐,只偏了头尽量不去看永乐公主的脸。 直到婆子递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永乐公主端着那碗药,站在那居高临下的看着齐清猗,自己先喝了一口,道:“没有我那几日喝的苦”。说完按住齐清猗,强行灌进她嘴里,一滴未漏,呛的齐清猗咳嗽连连。 药碗扔在地上,砸的“哐当”一声,碎瓷四溅。那几个婆子终于拿开了按着齐清猗的手,站到一边。只是齐清猗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她猜都猜的到永乐公主给自己灌的是什么药。纵然药效不应该如此之快,但大概是心里作用的缘故,她已经觉得自己的小腹开始隐隐作痛。 手不自觉的捂上去,她的孩子,这几天已经有微弱胎动了。 明知道出不去,齐清猗还是强撑着站起来想往外走,她没时间跟永乐公主解释了,她得快点去找三妹妹,她的三妹妹,她夫君口中的薛弋寒之子。只要找到了,也许,还有一丝机会。 永乐公主站在一旁,笑嘻嘻的拿起那会丢在地上的面具,戴回脸上。她今晚扮的,原是炎帝的女儿精卫。面具之上的翠羽,只要翠鸟脖子上最鲜艳的那几根,数十只翠鸟的性命,也就这一张面具了。 眼看着齐清猗踉跄走到了门口,永乐公主才疾步上去把她扯回了屋子里。而后猛推了一掌,这次再无椅子,齐清猗重重的跌在地上。 腹中疼痛更甚,冷汗已经往额头上攀爬,齐清猗撑着冰凉地板,再也站不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晚上第一次正视着永乐公主道:“我真的不知”。语气里除了决绝,还有无限哀求。她希望永乐公主能放自己一马,纵然知道这不太可能实现。 “你不知?我也不知。我不知我的好皇兄弑父杀妹。我不知我的母妃是谁,哈哈哈….”永乐公主笑的泪流满面:“我不知年岁,不知四季,陈王妃,拜你所赐,我什么都不知”。她撒了手,歪坐在地上,喃喃道:“我甚至不知母妃葬在哪了,连纸钱也未烧过一张”。 永乐公主突而惊恐的捂着脑袋大喊“我是谁?我是谁?你们又是谁”?一如她从水里被捞起来的那天。 她还有好多话没说完,她不敢再说了。她知道的,她知道她母妃一定是被魏塱谋害了,来试探自己是否真的失忆。 齐清猗已经痛的顾不上永乐公主疯魔举动,只捂着小腹低声说她确实不知。她当真不知自己的阿爹参与了此事。但她确实如永乐公主所说,是有心试探魏塱。 魏熠生辰之时,还有几月就是先帝三年丧满。魏熠曾与齐清猗提过“等祭祀大礼一过,他就自请远赴寒疆,料来六弟也不会不许。从此不问京中富贵,做一对普通夫妻,天地逍遥。” 夫唱妇随,齐清猗自然是百般赞成的,这个京中,又有多大的意思?可世间并无蠢人,魏熠未必想不到魏塱的手段,只是鸵鸟一般固执的认为二人之间总有手足亲情可讲。齐清猗拿自己的夫君无可奈何,又怕到时候魏塱不许,就决定拿无忧公主身后事试探一番。若成,皆大欢喜。无忧埋骨他乡,她这个表姐本就不好受。若不成,自己好提醒夫君另想它法。毕竟魏塱连给妹妹置个衣冠冢都不肯,怎会放兄长离去。 齐清猗,猜了无忧之死跟魏塱有关,却万万没有让永乐公主去做马前卒的打算,无非是找个说的上话的人去探探口风罢了。然而魏熠生辰几日之后,永乐公主落水,其生母娴太嫔暴毙。 旁人大概不解其中味,齐清猗怎会想不到这件事的关窍。但她并不明白魏塱为何下如此毒手,只是提议立个衣冠冢而已啊。腹中剧痛更甚,她连用手撑着身子也做不到了,蜷成一团,无力的缩在地上。 永乐公主摇头晃脑了好一阵,恢复了正常,又是那般狠戾神色,手脚并用的爬到齐清猗身边问:“你今晚怎么敢来,你怎么敢来的?你是心虚所以来瞧瞧我是个什么模样吗?不过来了挺好的,我就怕你不来,清猗姐姐,当初我落水,几位姐姐可就你没来瞧我呢,你放心,不是毒药,你不会死的,你要陪我,你陪我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永乐公主的声音飘飘渺渺的,齐清猗已经有些听不真切了。 下一刻,她被人架起,套进一个麻袋,身下有什么东西开始往外流,腹中剧痛让人脑子更加不清醒,她不想再挣扎了。 尘埃(十二) “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害我?你爹连手魏塱害死无忧,如今你又来害我,你们齐家安的什么心?是不是太子哥哥残废,也是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干的”?永乐公主却不肯放过齐清猗,抓着那只麻袋不撒手。 齐清猗张口想问,身体却不听使唤,失去了神智。但她并未彻底晕过去,她仿佛是做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梦,梦里有无数个永乐公主围绕在自己身边,众口一词“你爹连手魏塱害死无忧,你爹连手魏塱害死无忧….”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在桃花灼灼之下一点点冰冷,能察觉到三妹妹让驸马黄承宣备马车,甚至腹中剧痛都没缓解一丝一毫,偏偏不得动弹,怎么也无法把眼睛睁开。 自己的爹,怎会连手魏塱害死无忧表妹?直到回到陈王府里,摸到了那一丝熟悉的温度,齐清猗才把自己从无尽深渊里拉出来。 对上的,是魏熠愁容仍不减清俊的脸。 “清猗”。魏熠低声道,分不清是喊她,还是自顾呢喃。 齐清猗将头埋在魏熠胸口,身子移动牵扯着下身又有暖流涌出。那个孩子,已经没了。 魏熠手抚上齐清猗发丝,贪恋的吸了几口爱妻身上气息,道:“清猗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他顿了顿,拿手拍着齐清猗的后背,将嘴唇凑到齐清猗耳边,先点水般吻了一下,而后轻声道:“三年前马匹并未伤到我的腿,我是中了一枚银针,针上有毒。当日收的快,旁人不觉。我一直藏在在那副父皇狩猎图的画轴里,不料薛凌一分为二,拿走了画有薛弋寒的那一半。针在她手里,可她未必知道。若有万一…..”。魏熠的手从齐清猗头顶抚至发尾,才缓缓道:“我宁愿永无万一。” 齐清猗当时伤心过度,并未问魏熠何以说起这些。第二日,陈王魏熠身亡。丧事之后,她才顾得上去咀嚼永乐公主那句话“你爹连手魏塱害死无忧。” 事前神算难为,事后诸葛却好做的很,何况是齐清猗三年失态冷暖尝透,怎会连这简单的前因后果连不起来。 纵然是除了临死前夜,魏熠再未说过天下更易之事有蹊跷,但夫妻之间耳鬓厮磨,难免会有朝中纷扰入耳。且一开始,齐清猗尚难甘心自己夫君为小人所害,竭尽全力去寻找过真相。虽最终螳臂当车,但在这个过程中,总也摸到了一些门道。而且,无忧出嫁前,还特意来自己府里告别。虽当时为陈王腿伤一事气氛沉重,但说起拓跋铣,那个小表妹语气里,也是雀跃大过离别之伤的。 几日之后平城事发,齐清猗当然怀疑无忧被人陷害,只是,她从未怀疑过齐世言罢了。莫说怀疑齐世言参与,甚至都没怀疑齐世言知情。 齐清猗生在齐家鲜花着锦的岁月里,廪实则知礼,春风得意的人,无一不是和煦君子。齐世言仕途得意,名满天下,在几个女儿面前,说是择婿之范本也不为过,她怎么会怀疑这样一个阿爹。 齐清猗当时并不敢把自己猜想说与任何人知,魏熠初封陈王,处处招人防范,二人日子本就如履薄冰,思索再三,齐清猗也就强迫自己淡忘了这件事。 人死已矣,生者何如? 直到魏熠说要退往寒疆,齐清猗才开始整日的焦愁。兵行险着,拿无忧去试探魏塱。没想到,试探出来的,是齐世言。 那几日,她就那么静静的坐在床上,靠着一方软枕,时而回忆自己的夫君,时而去想自己的阿爹。 这两个人,是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男子。居然那么相似,都是给了自己无尽欢欣,而后又带来了人生里最大的绝望。 齐清猗在魏熠死后才意识到,原来那夜耳边私语,是魏熠已经料到自己要死了。这个让了三年的男子,最后一刻还是选择了让,或者说,他已经没有不让的资格了。于是他接受的那么平静,人死苦消,徒留活着的人连带着去承受本属于他的那一份苦楚。 而齐世言,自魏塱登基,就与陈王府断绝往来,甚至不喜齐清猗归家,父女之间恩情尽散。他当然是想俯首称臣换个两家太平,可蓝田之玉,能当多久的瓦呢。即使没有齐清猗怀孕一事,齐家得偿所愿归乡,难道陈王府就真能这样一辈子苟活?怕也不是。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根刺。要么尖厉的让人无法触碰,要么,就是被人拔掉。纵然退的了一时,但退不了一世。 齐清猗手摸到自己的小腹,那里已经一切归于往昔。她并不是不相信自己的阿爹,但除了阿爹真的参与,再也没有什么理由能说通永乐公主的泼天之恨了。 可谁的恨,又会轻呢?她齐清猗就没恨过吗?魏熠死后,她惊觉自己想起这个夫君,竟然全是恨。那些风花雪月,都是假的,不过是因为魏熠得来不费吹灰之力,所以给的那么痛快。一朝凄风苦雨,他就什么也给不了自己的妻子。给不了宠爱,给不了安宁,甚至于,连生命都不愿意给了。 她又想起自己的父亲齐世言,居然还是恨。宫门一入深似海,送进去一个妹妹还不够,又巴巴的把自己女儿送了进去,最后不惜让外甥女去死来保全满门荣华。“你爹连手魏塱害死无忧”,她想起这句话,恨的几乎要呕出来,恨的想马爬起来回齐府问问齐世言,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甚至恨上了一墙之隔的三妹妹。不是什么三妹妹,是她齐清猗一厢情愿,装聋作哑,自以为喊句三妹妹,就真的有了骨肉亲情,让薛凌不顾身死保住她肚子里的娃。可薛凌明明说过会尽力保住的,为什么,当晚,离开了自己? 然而到最后,所有的恨,都回到了她自己身上。这一生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就做了那么一件事,是从自己的心,那就是借永乐公主之手,已无忧之死去试探魏塱,能否放自己夫君离开。 她恨自己不够心狠,明知永乐公主落水有蹊跷,还巴巴的凑上门。恨得肝肠寸断,比那碗药水带来的疼痛更甚,以至于薛凌一提起,就立马说“落儿,是我,当晚之事,是我”。 唯恐遗忘了这锥心之痛,原是自找的。 尘埃(十三) 齐清猗本不打算与齐世言当场对峙了,偏偏齐世言给薛凌备了那一碗银耳羹。可能在齐世言眼里,只要薛凌一死,这桩陈年旧案就能息事宁人,仍旧天下太平。却不知当年无忧公主的亲手剪下的几支牡丹碾落成泥后,兜兜转转已经沾染了几人衣襟。 于是,一切被掀开。中间又被人添油加醋,更是一片五彩斑斓。齐世言惊鄂于齐清猗早知薛凌身份,却不与自己商量,置全家性命不顾。齐清猗无法接受父亲害死无忧,事后还大义凛然。 其实,都没有的。两人都没有,可两人都百口莫辩。那一晚父女荒唐言以齐世言颓然倒地为结局。齐清猗也没占着半分便宜,亏得齐世言不想薛凌死的太明显,下药甚轻,不然那一口银耳羹足以要命。 地上珠子终于拾完了,其实不多,佛家十八子而已。除去薛凌已经捡起来的一颗,只剩十七在地上。偏齐清猗在地上摸索了小半个钟头,捡一颗,歇半晌。全部拢在手心里,又蹲了好久,才站起来。此举不雅,她活了这些年,也没几次这般失态。 薛凌只是摸着平意不说话,任由齐清猗在地上折腾了大半天。事已至此,她已经没话好说了,况且,她也不擅长安慰人这种活计。更主要的,她也多少怀疑齐清猗让永乐公主去说无忧一事的用心。若不是觉得齐清猗还算良善,几乎就要肯定是为了试探魏塱了。若真是如此,因果循环,实在怪不得谁。 齐清猗坐回椅子上,清空了一个点心碟,将那一捧玉菩提一粒粒撒进碟子里,瓷玉相碰之声清脆,如钟如磬。 手上珠子全部搁到了碟子里,齐清猗才伸出一只手,将碟子推至薛凌面前。“落儿真好”。她哑着嗓子感叹了一句,笑笑道:“想来齐家,就来齐家,想入王府,就哄的我将你带进了王府,如今又要去江家,怕也是自个儿想去的”。她低了一下眼神,把那句“你当真想帮我保住孩子?”咽回了肚子里,转了口风,戚戚道:“不像我,只能为难自己的阿爹。” 既然你薛凌想去哪就能去哪,那当真想帮我保住孩子的话,也是能保住的吧。 薛凌看着齐清猗,就想起齐清霏那句“皮笑肉不笑”。果然是形容的很传神,这齐清猗,无论怎么笑,鼻子以上都是没有变化的,眼依旧是那个眼,眉仍旧是那个眉。只是两个嘴角微微一动,若高兴,就上翘的很些,若只是强颜,就是那么轻轻的一晃而过。相同点是,不管你怎么看,都觉得她这个笑容不由心,里头透着无尽的酸楚。 薛凌拈起一颗玉菩提,觉得这齐清猗跟苏夫人综合一下就好了,这两人俱是没事就扯出个笑脸,只是苏夫人的笑,让你怎么看怎么不舒服,而齐清猗就让你怎么看怎么愁。要说愁,怎么也是自己最愁才对,这一天天过的,倒好像她成了最自在的那一个。薛凌惯受不了别人这样子,道:“我当时来齐府,只是想问问事情经过,并未作什么”。 “我知道”。齐清猗快速的接了话,只是语气还是那副哀哀的样子。她当然知道薛凌并未对齐家动什么手脚。毕竟在王府,那些手段她瞧过的。当时还不觉得,如今想起来,若是薛凌真要置齐家于死地,早就完了。亏自己的爹,巴巴的收了个义女,还以为是天降福星。 薛凌沉吟片刻,没有把那句“我迟早替你杀了永乐公主”说出口。齐清猗初初落胎之时,她是有这个打算。不管是谁动的手脚,她一定血溅三尺。可事情的原委,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而且,永乐公主牵连到了薛弋寒一事当中,薛凌并不能保证自己就真的能毫无顾忌的下手。 “无妨”。齐清猗突然提高了声调,不知这句无妨是说给薛凌,还是说给自己。她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醒了醒神道:“我坐在这,只是因为府里无处可去罢了。娘亲气我忤逆阿爹,余下几个妹妹不更事,我自顾不暇,还要编着各种瞎话哄他们,倒不如在你这,好歹能说些真话,落儿不嫌弃吧”。她并未撒谎,齐夫人一生安乐,根本没有手腕应对这覆家之祸。几个妹妹未经风浪,除了哭哭啼啼的追问如何是好,再无半点作用。她在薛凌面前,好歹还能卸下面具,露一露心头焦愁,在其他人面前,还得强颜欢笑。 薛凌心里头想的是“十分嫌弃”,嘴上却只生硬的回了一句“这是齐府,你自便即可”。她不想再陪齐清猗坐着,起身往软塌处走,想着今晚大抵是要在上面将就一夜。好在她不挑地方。 齐清猗在桌边独自坐了良久,偶尔给自己倒一口茶水往口里灌。她明明是想笑的,偏偏眼泪一直止不住。泪眼朦胧处看软塌上的薛凌,已经拿了支毫笔在描帖子。少女永远是最简单的发髻,一支素簪固定,几缕发丝垂在侧脸耳边,映着盈盈烛光,更显娇嫩。不似京中的千金小姐般富贵荣华,倒像山谷兰花,开的清幽,一副飘摇模样堪惹人怜。实际上,生根破岩之中,立足乱石之间,坚韧的很。 齐清猗无需走过去便知,三妹妹笔下大抵是本百家姓。她看过数次薛凌写涂这东西。以往不多想,现在却忍不住思量。薛家的儿郎,不说文韬武略,也该是书读千担吧。当年薛弋寒获罪,薛老太悬梁,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究竟去了哪,经历了些什么,才会把世间学问都归于那本少儿启蒙之作? 绿栀去了齐清霏院里,又回来了,见薛凌屋里有人,未多言语就退了出去。薛凌也没留人,只余光瞅了一眼,并未提着东西,那就是齐清霏收下了那包零嘴。再偏头看看齐清猗,仍是坐在那发呆。无端让她想起,那夜明县夜逃,自己抱着一堆发霉馒头,坐在树底下的样子。 她长叹一口气,叹完惊觉这几月时时刻刻都在叹气。再接着描桌上册子,“乐于时傅,皮卞齐..”,描到此处,薛凌笔锋一停,久久再未落笔,浓墨滴落好大一点,正好落在那个“齐”字上。 这刚写好的齐字,被墨渍盖的严严实实,再也没有了。 尘埃(十四) 齐府要离京的消息,已经传遍大街小巷。无官之人,原不该惹起魏塱注意。只是这齐世言的牵扯太深了些,下人少不得揣度主子心思,耳旁风多吹了几句,魏塱也就知道他忍着恶心多养了三年的狗人事不醒了。手上笔杆转了一圈,便君恩深重的遣御医到齐府看看这位先帝老臣。 毕竟,万一死了呢?那不能让齐府三小姐戴孝出嫁啊,这打江家的脸也打的太很了。皇帝嘛,总是要恩威并施的。 国医圣手,药到病初。只是,救病不救命。针扎了两日余,齐世言果真是醒了,能吃能喝,可惜的是,不能跑也不能跳,亦不能言语。一如诸位名家诊断的那样,瘫在床上,口鼻流涎不止。好在齐府家大业大,也不愁养不起这么个废人。 御医自觉有负圣上所托,复命时惶惶不安。没想到皇帝并未多苛责,随手给了不少赏赐,道卿家辛苦。 手上折子,说的是拓跋铣求进京一事,霍准呈的。魏塱犹豫着不知如何下笔,不由得感叹了一句。这齐世言,还是命好啊。需要退的时候,就多了个女儿,需要躲的时候,就废了。不废的话,都不一定敢放他走。 瞧瞧这霍家,霍云昇才闲了几天,霍准这老匹夫就敢把拓跋铣摆到明面上来威胁自己。宁城那一带,在霍家手里多捏一天,他这个皇帝,就不畅快一天。 那晚长谈之后,薛凌和齐清猗在很多事上已经心照不宣。这几天帮着齐府搭理大小杂事,替丫鬟找去处,放小厮寻高枝。又雇了上好的护卫,安排着送齐世言一行人离京。薛凌不喜这些琐碎,也是帮着强撑,几天下来心头烦的很。 更令人不解的是,齐清霏死活要留在京中,道是“若大姐姐肯收留,她就住陈王府。若不肯,她为奴为婢自有办法活下去”。谁也无法劝她改变主意,没奈何,最终只能让齐清猗好好照顾。 终于将齐世言搬上了马车,旭日东升,风清气爽,适合出行。齐府人丁早已散尽,成了一座空宅,几个小姐也就一贴身的丫鬟使唤,不得不自己帮衬着搬东西。挑挑拣拣的,快到晌午,才正式启程。不知是见魏塱派御医来的面子,还是真有几分情谊在,竟有不少官员下朝后来送齐世言。 车夫一扬鞭,马车缓缓前行。齐夫人从马车窗户里探出头来,冲着齐清猗拼命挥手。来送人的官员渐渐散了个干净,交头接耳说些什么外人无从听起。直到车马再也看不见,齐清猗握着手上帕子,拉了一把齐清霏,细心擦了擦她眼角道:“何苦留在这吃人的地方呢。” 二人不顾薛凌,自进了齐府。薛凌站在明晃晃的阳光底下,伫立良久,一低头,也迈进了齐府门槛。 人走茶凉,连口热水都没了。三个人坐在屋子里,就着早上用剩的点心垫了垫肚子。齐清猗便道“都该回了”。 薛凌小心翼翼的将挂在床头那个荷包取了下来,还不放心的打开看了看。里头孔明锁和宋柏的那一张布条还在。她才松了口气,放进自己贴身的里衣里收好。绿栀已经打发出去了,薛凌的东西自然也都搬到了她新买的宅子那,唯有这个荷包。她非要留在自己日日呆着的地方才行,故而今天才取下来。 两扇门合拢,发出沉重的撞击声。马车已经在等着了,齐清猗却扣着门环不撒手。 齐清霏道:“大姐姐,我们走吧”。 黄铜做的锁头终是啪嗒一声,齐清猗转身下了台阶,将那枚钥匙捏在手心里道:“走吧。” 薛凌负手而立,看着两人道:“就此别过”。她本该是随着去陈王府等着出嫁的,但三人之间已无需多言。反正陈王府和齐府,现在已经没人盯着了,戏,多做无益。 齐清猗微一躬身,算是回了礼,提着裙子上了马车,齐清霏却是抱拳在胸道:“三姐姐,山水有相逢”。正是薛凌教的那些旁门左道,连手上短剑,也依然是薛凌送的那柄。 直到眼前空无一人,薛凌回望了一下齐宅。没想到,她到成了这府上最后一个离开的。 有些事,起时,不过一粒尘埃。经手之人以为,掸去,就万事大吉。殊不知,青萍之末始于微,千里万里不由人。 谁又能说,今日过后,齐世言就真的尘埃落定了呢。 夏至(一) 行过街头巷尾,那座新买的小宅已经能看到屋檐,薛凌心头才稍微放松了一些,她买下来第二天,就打发绿栀一家去打理了,顺便交代了老李头的住处,叫帮忙照应一下。算起来,此处应该收拾好了才对。 薛凌想敲门,透过门缝发现门没上闩,便伸手推开,自己走了进去。果然是已经打理好了,前院没人,但有一张宽大的竹席,晾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的花花草草,应该是老李头的东西。四周静悄悄的,踩着石板铺的小径,有些不真实。自回京,寄居之处无一不是达官显贵之家,反倒是这平凡居最令人心旷神怡。 绕过房间,行至后院,发现一老头在挥舞着锄头刨地,看见薛凌走进来,惊讶道:“你找谁?” 薛凌正要作答,绿栀端着一盆水出来开心的叫着“小姐你来啦”。那老头顿时局促,丢了锄头,不断的搓手。 绿栀将水盆端到翻过的土地边,拉着老头道:“爹,这是三小姐。” “小姐…小姐”。老头念叨着不知自己要不要跪下行礼。 绿栀小跑到薛凌面前道:“小姐以后可是要住这啊,李伯伯出门了呢。” 门里又走出个布衣妇人,见了薛凌也是紧张的很,站那捏着衣角不敢上前。来人正是绿栀的娘亲,姓赵。与那个老头一道,俱是小小年纪即被卖给富人家作下人,辗转到齐府,妇人做了厨娘帮工,老头却是做了个花农。这等身份,婚配之后生下来的孩子,本是到不了小姐面前伺候,只是绿栀小时候生的可爱,有一次让齐夫人遇着了,就多加留意了些,故而最后才到了薛凌身前。 薛凌看了两眼道:“挺好的,可有帮我收拾一间房来”。 “收拾了收拾了,我带小姐过去”。绿栀弯了弯腰,走在前头,一如在齐府那般。 薛凌跟在身后,边走边说道:“你们照顾一下李伯伯即可,不必管我。又不是当下人的时候了,拘束着我看的碍眼”。 绿栀不以为意,没回头,道:“小姐说的是,可日子得慢慢学着来啊。” 薛凌走了一下神,“日子得慢慢学着来”。与绿栀一家而言,生活还真是天翻地覆般变了个样。 于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绿栀还在唠唠叨叨,她在齐府身份不低,跟了薛凌又活的自在,这几日越发如飞鸟脱笼,觉得人生处处都和人心意,都忘了问一句齐府怎样了。 她比薛凌大不了多少,如果一直是个丫鬟,最好的出路估摸着也就是捡个小厮配了。现在,却有足够的机会择个佳婿,再加上手上小有银钱,以后,也就能和良家女子一样生活了,怎不开怀?又哪有功夫为别人伤春悲秋。 薛凌的房间选的最通透那间,窗外正好是那一从如火榴花,坐北朝南,阳光充足的很。她虽不挑,但人总是喜欢舒适,进了屋子,总还是欢喜的。绿栀在一旁喋喋不休是怎么布置这件屋子的,东西都按着齐府的水准来,保管不会苦了小姐。 薛凌却从贴身处,将荷包掏出来,郑重的系在床头。伸手拨了两下,里头孔明锁那颗石头“哗啦啦”的响。她便默念了一句“等我接你回来。” 小堂屋的笔墨也是齐备的,薛凌便对绿栀道:“以后都不用跟在身前,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绿栀想了一想,好像三小姐一直如此,也没多反驳,道:“也好,李伯伯说要将后院改成药圃,这几日可忙着阿爹呢,我去瞧瞧”。说罢就出了门。 薛凌伸手抚摸着桌上纸张,确实是极名贵的双丝宣,不由得笑了笑。如今她要自个儿掏钱买这些东西,倒有点舍不得用了。 风卷着花香满院子赶趟儿,少女剑映清霜,身如矫燕般翻飞在这一方天地里,是一方能让她心稳如泰山的天地。五月已经是小有暑气了,稍后便薄汗泠泠。 薛凌不畏寒,却十分怕热,毕竟平城那个地儿一年到头就没几天是盛夏。袖子里平意一直未卸,手上摸着轻鸿也舍不得丢。京中诡异,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恣意随心过了。坐下来端着茶碗,看着天上浮云变换,想着该去永乐公主府上走一趟了。 原以为,霍云昇丢了权,应该会想办法尽快官复原职的,毕竟魏塱此刻应该也不敢明面上强逆霍家。只要稍作手段,此事就能办成。但一直没啥动静,再加之薛璃那枚鬼工球的事儿,薛凌猜,霍云昇这狗估计是起了疑心,所以才以不动应万变。 可不知霍家是想等到什么时候,但是,她薛凌早就等不及了。既然霍云昇不动,少不得要推一把。这样更好,自己做的局,才更容易掌控些若说要把魏塱和霍云昇两人骗到一处,最好的中间人,应该是苏夫人才对。毕竟薛凌跟宫里搭不上关系,无法探知魏塱动向,也没办法设套给他。 但是出了齐清猗这事,那又另当别论了。既然已经知道永乐公主跟魏塱有了杀母之仇,薛凌觉得,自己可以见见永乐公主再做打算。毕竟,永乐公主这人,对齐清猗能恨到这种地步,估摸着对魏塱也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倒不如借着永乐公主,直接搭上霍云婉,免得以后什么破事都求到苏姈如头上。 有共同的利益,才会一条心。而薛凌跟苏姈如,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共同目标。既如此,能早一日摘掉,就有早一日的好。 回屋翻了半天,才终于把那套夜行服找出来,搭着男子头冠一并放在床上,薛凌在平意与轻鸿之间来回纠结,不知道带哪把好。永乐公主着实好见,只是驸马黄承宣,让人有点琢磨不透了。 这位公子哥儿是魏塱的表弟,当今淑太妃最宠的侄子。按道理,应该是魏塱那一派的才对。但是永乐公主没失忆这么大的事儿,不应该能瞒的过夜夜同床的人。 所以,黄承宣又是什么心思没报上去呢?或者说,他已经报上去了,只是魏塱认为永乐公主算不上什么威胁?甚至于齐清猗落胎都是黄承宣下的手?薛凌想的颇多,最终决定拿着长剑保险一些,若永乐公主府水深,自己再另想办法,身家性命总是在第一位的。 日暮十分,老李头背着一大筐草药弯着腰推门走进院子,一眼就看见他的小少爷躺在椅子上,百无聊赖的嗑瓜子。那副慵懒中带着无赖的模样,和在平城时一般无二,不由得瞬间热了眼眶。 夏至(二) 老李头不比鲁文安事事纵着薛凌,但论起跟薛弋寒的渊源来,比之鲁文安也浅不了多少。多年以前,薛弋寒也才二十出头呢,跟着父亲行军。老李头那时也还不老,因家里祖上有基本医书传着,虽未大富大贵,好歹也混了个家庭美满,妻贤子慧,在平城一带日子过的分外美哉,如果无战的话。 乱世猪狗盛世人,胡人一来,就什么也没了。纵薛氏一族代代良将,那也不是保得住所有人的性命。老李头一家,就活了他一个,妻去子亡。中年丧子,这一生还有什么盼头?这一生,就耗在平城了。日常看着薛凌那活泼劲儿,嫌弃里头又有些别样情绪,半大的娃,不都是一个德性嘛,怎能不像自己的儿子。 薛凌听见声响,抬起身子,见是老李头,立即跃了起来。接过身上背篓,瞅准屋檐底下扔了过去,道“李伯伯怎么亲自去,不行雇个小厮”。她手上力道巧,背篓倒是落的稳当,只这一颠簸,草药洒出来好些。 老李头嘴唇动了动,又只吐出一句“糟蹋东西”。说着绕过薛凌,忙不迭的去捡掉地上的破烂儿。 薛凌一撩头发,只能跟在屁股后头帮着捡,语气轻松道“这些又不值钱,累坏身子没地儿说理。” “哪能不值钱呢,能救命呢,你这娃一天天的”。 按年岁,薛凌都足十七又半了,难得老李头还是那句娃。俩人收拾完手上东西,绿栀刚好来叫用饭。 桌上菜式倒是丰盛,想是特意加了菜。只是用料都是些普通青菜豆腐罢了,沾点荤腥的也就那一钵鸡汤。这已经不易了,在齐府里,绿栀一家少有自己采买的时候,下人们各司其职。一朝出了府,自己打理生活,少不得有些畏前畏后。 赵姨老两口和老李头倒是熟悉了,相处的也愉快。但与薛凌,还是第一次打交道,惦记着府上规矩,站在一侧候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薛凌净了手,自个儿先坐了下去,看着无人落坐,只得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还要伯父伯母多多照拂,和绿栀姐姐过来吃饭吧”。她不擅长这些场面话,说的磕绊。绿栀去厨房盛饭了没听着,赵姨老两口面面相觑,相互推着,谁也不敢先坐下来。 老李头打了圆场,亲热的招呼着绿栀阿爹“根兄弟不必客气,赶紧过来吃吧,都是自家人”。他与绿栀的爹一见如故,且两人互补,一个卖药,一个会种花草,这两天聊的十分合拍。 说话间,老李头先盛了一碗汤递到薛凌面前,道“小少爷”。 绿栀正端着几碗米饭过来,听见了这句,笑着问“李伯伯怎么叫小姐作少爷呢”。 见女儿过来了,赵姨两人总算放松了些,毕竟自家女儿是小姐贴身的人好说话些。也过来一道坐下了。 老李头听绿栀这么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眼巴巴看着薛凌。 薛凌面不改色的把一勺汤送进嘴里,道:“娘亲希望我是个儿子,以前当儿子养惯了”。说完又喝了一勺,这汤,居然比临江仙的还鲜些。 一时之间,桌子上几人各有计较。绿栀一家低了头,暗悔自己不该多问,他们一直认为薛凌是齐世言的外室女,想着怕是那位夫人希望生个儿子,也好赚个名分,这事儿说起来不太光彩,实在是戳人心窝了。 老李头却是想哄一下薛凌。他的小少爷啊,是个多么好看的姑娘。当年的薛夫人,其实是想要个女儿的。她盼着生个女儿,就不用跟夫君一样上战场。谁曾想….. 薛凌不知几人在想啥,她就随口这么一答,糊弄一下绿栀罢了,故而也没啥在意的。喝完了汤,又自己站起来盛了一碗,连连夸赵姨手艺好,以后自己有口福了。 绿栀也明白自己小姐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刚刚自己也就是口快了。现放松下来,话就跟着多了些。 一顿饭吃下来,似乎,真的成了那么一家人。 薛凌难得吃撑,拖着身子回自己屋子里,拨弄着那个荷包,突然想把薛璃也喊过来吃一顿饭。待到明月高悬,便搬了把椅子坐到院里。头顶星空绚烂,角落里偶有虫鸣,真是是个好时节。 老李头也端了个小马扎,批了件外套坐到了薛凌身边,两人就这样静静的吹了好一会夜风。 薛凌才率先打破沉默道:“听说,李伯伯想开个药铺子”。 老李头没有动弹,仍旧是那副姿势坐着,道:“是啊,人总要有个奔头。我这辈子也就会这个活计。” “开就开吧,只是这屋子不在临街,想来生意不太好。” “哪要什么好生意,能撑得住几张嘴吃饭就行了。” 说完这句,两人又是一阵沉默。薛凌捏了捏手腕,平意仍在里面。 老李头手指划过地面,捏起一点尘土。道:“薛将军..” “李伯伯勿要多言”。薛凌一听前三个字就赶紧开口打断。京中人杂,老李头和那三个是老弱病残,手无缚鸡之力。若漏了什么破绽,她未必能保的完全。倒不如,让老李头彻底置身事外,该怎么过,怎么过。 至于薛家一事,她一个人扛着,够了,足够了。 老李头不知道薛凌为何这么大反应,自与薛凌相见以来,二人还未交过心。他只知道薛凌成了齐府的三小姐,日子过的似乎还颇为顺心,顺心的似乎从未姓过薛。 说起来,薛家如何,那是别人的家事,轮不到他老李头来多做置喙,但临行之前,宋柏脸上的惨烈,让人隔世难忘。他,总是想问一问薛凌的。 于是,又拉长声调喊了一句“小少爷”。唇齿之间,尽是沧桑与无奈。 薛凌看着头顶明月,道:“李伯伯不必操心其他事,我自有主张。”她忽而记起苏凔,便站起来,靠的离老李头近些,轻声道“宋柏儿子还在,我救出来了”。说完站那,忍不住逐渐笑的灿烂,像是在等着老李头夸奖。 这件事,她自认为做的极好,却一直无人可以说起。薛弋寒严厉,她就格外贪图旁人夸奖,不然也不会成日黏着鲁文安。老李头,算是半个长辈了。故而此时是有几分自得。 果然老李头也十分激动,看着薛凌道:“当真,人在哪呢?” 薛凌明知此处安全,还是忍不住看了一圈四周,才附道老李头耳边道:“金銮殿上,今年的新科状元”。说完退了一步,伸开双臂转了一圈,看着老李头坚定道:“所以,李伯伯只管开你的药铺,好好过日子”。她脸上神色狠了一狠,只是消失的太快,老李头并未看到,只听到薛凌接下来那句“其他有我”。 老李头感慨宋柏还留了个后人在,又出落的这般厉害了,也算没辜负宋将军在天有灵。状元这么高的官,那肯定是能把当年之事理清的。他老泪纵横,嘴里连连重复着“好…好..好…”,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晚间风大,李伯伯早些进屋歇着吧”。薛凌伸手去扶起老李头,陪着走了几步,眼瞅着他进了屋。多看了几眼天上繁星,夜还长,尚不到自己安眠的时辰。 陈王府人少,也就没有功夫去收拾新的房间给齐清霏了。就捡着薛凌原来住的那间,换了日常所用,好在齐清霏也不挑这些,还欣喜离大姐姐房间近。当晚她却没睡在自己房间,非要和齐清猗同床。此刻两人已经算是相依为命,齐清猗也不好拂了这个小妹妹的意,稍劝两句就应承了。 晚间烛火燃尽,也没喊丫鬟来续上,房内一片漆黑。两人在床上特意避开了伤心事,一开始说的都是些年幼时的趣事。直到深夜沉沉,齐清猗连催了三四次安睡,齐清霏才悻悻住了嘴。 只是,消停片刻,又有落寞的声音,像在自言自语道:“不知娘亲和姐姐们都走到哪了呢。” 齐清猗掖了掖被角,道:“爹他们有人照料,好着呢”。 齐清霏问的是娘亲和姐姐,齐清猗答的却是爹,她自然知道齐清霏对齐世言还有芥蒂,故而提醒了一下。事情已经过去,父女,有那么些隔夜仇,这也隔了好几个夜了。 何况,齐世言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再多的肮脏手段,总好过一大家子都送了命。 睡意渐浓,齐清猗侧了身。想着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来日方长。 “那三姐姐好吗,她是个好人吗?” 她又一瞬间惊醒,辗转了几下,却装作迷糊的腔调答“好的很”。于是听见身旁少女有轻微的偷笑,而后蚊吶般嘟囔了一句“我也觉得三姐姐好。” 好与不好的,谁说的准呢? 夏至(三) 霍云旸三更出发,露水未晞时已跨进平城大门。上头口吻,自然是来查一查平城安防,实际,是要亲自见见拓跋铣。 他是霍家的第二子,自幼所学却与霍云昇有所不同。霍准的培养因人而异,故而霍云旸更善兵一些。这几年,一直驻守宁城,牢牢占据半个西北,与朝中霍家一系互为内应外援,相辅相成。说的好听些,是魏塱的左臂右膀,不好听,那就是分庭抗礼了。 这个天气,平城尚属初春,气候好的很。鲁文安忙完了密道的事,到底是放松了一些。他在平城地位今时不同往日,却一天天的还是有三四个时辰非要消磨在城楼上,也不做其他动作,就盯死了城门下。 旁人都知他图的是个啥,少不得来讨好道“安爷,这活儿风吹日晒的,你犯不上天天来的,咱都是两只眼睛当四只帮你盯着呢。” 鲁文安还是和往常一样没脾气,也不多言语,身上要是有点散碎银子,就顺手掏出去。自他成了霍悭眼跟前的人的,一开始别人还不敢接,后来发现,这安鱼还他妈是以前那个安鱼,只要不扯到他要找的那儿子,那真是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于是也就只剩嘴上那点讨好了。 这天鲁文安照旧是一大早站在城墙上,老远看着霍云旸一行人进了城。他自然是不认识霍云旸,只是老远见着有汉人骑马由远而近,他就开始发慌。纵然很快认出,那绝无可能是薛凌,他还是止不住的捂胸口,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喘粗气。 喘了一会,莫名想到父子连心这个说法。他是个粗人,肚子里真是没啥墨水,就自己名字,那还是爹妈打着,拿木棍在地上画了几天几夜才学会的。再说了,他跟薛凌哪是什么父子呢。 然而鲁文安就是这种预感,他从安城回来,就日夜的有画面在脑海里闪过。熟睡时,打盹时,甚至就走走神的功夫,他就感觉薛凌要打马扬鞭,呼啸而来,为这个平城而来。 不为守,相反,为的是攻。以至于他说不清楚,他到底是盼着薛凌回呢,还是害怕薛凌回了。 晚间时分,拓跋铣也进了城,故意遮掩了相貌,又是直接马车到的霍悭居所,所以也没几个人看见。当然,除了鲁文安。他虽未进到屋内作陪,但是眼睁睁看着拓跋铣一行进屋的。 当年随薛弋寒那一仗,鲜卑还是拓跋铣的父亲为王,且战场上也难得遇见正主,鲁文安自然不知拓跋铣地位。且胡人相貌也差不多,他还以为是羯人过来。 梁和羯通商的事儿,已经是人尽皆知了。不过,羯人日常走的是安城线。换个有些心计的,可能会想着是不是羯人想两边通吃,巴结了沈家又来讨好霍家。但鲁文安虽为人油滑,却少有真正算计心思,想不到那么远,摸着脑袋不知道里头人都在谈些啥。且他一生当得起无愧国祚,此时真没想霍家居然跟暗地里跟鲜卑勾结。只守在门外,打算能偷听点偷听点,偷听不到就等时候诈一诈那霍悭。 拓跋铣身为一部之主,寥寥几人深入平城,算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了。毕竟这城里是梁人的地头,若有埋伏,他要活着出去,实属难事。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梁朝局势,总能漏那么丁点到有心人的眼里。霍家在梁国,看似如日中天。实际与梁帝如水火之势。东西风不相容,退也退不得,拓跋铣自幼学习这些汉人门道,自认也算精通,故而选了几个武艺高深的护卫,大马金刀的来赴约。 更何况,前几日,他已经逼迫霍准递了奏章,以魏塱那厮的为人,猜都猜得到结果。故而除非霍家的人脑子让狼叼了,不然绝不敢在这时候耍花样,跟他拓跋铣起干戈。 霍云旸已经在席间坐着,见拓跋铣进来,站起来抱了一拳,做了个请的姿势。 几名鲜卑人略有不满,虽说双方是商议要事,然拓跋铣为王,霍云旸不过梁人臣子,没施大礼,着实有些故意看轻的姿态。拓跋铣却不在意,挥了挥手,示意几个人先坐,看并无异样,自己才坐下来道:“我曾见过令兄,霍家真是一门英才。” “拓跋王客气,请”。霍云旸一边说着话,一边拿起酒壶满斟了两杯,自己先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以示无毒。 拓跋铣也不扭捏,并未防范杯子动过手脚什么的,也是一饮而尽,把杯底示意给霍云旸看,道:“梁人酒清,味甘醇厚,本王喜欢。” “大王爽快,双方俱是远道而来,今晚不谈生意,一醉方休,一醉方休”。霍悭手舞足蹈的招呼众人喝酒吃菜。架子上的羊已经烤透了,盆里汤水“咕噜噜”的冒着泡。角落里乐师开始奏琴,虽是梁曲,但由于是西北这块地的民间小调,听起来倒也豪放,配着舞娘胡璇身姿,席间气氛甚是欢乐。 双方直宴饮到凌晨才散。这般热闹,少不得底下有人问起,霍悭早交代了下去,说是商人,也没什么可疑的。山高皇帝远,谁认的出那个醉醺醺的男子,是拓跋铣呢。 唯有鲁文安一整晚上蹿下跳,急不可耐。终于等到人散尽,摸着进了霍悭的门。拓跋铣是装醉,霍悭却是真醉,栽倒在床上,嘴里尽是胡话。鲁文安叫了好几声,仍唤不醒他,又气又急,直接就拉起来散了两巴掌。打的霍悭总算清醒了几分,摇晃着脑袋看清了是鲁文安,转而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不疑是鲁文安打的,还以为是醉酒严重。但房里多了个男人也够吓人,立马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将鲁文安踹倒在地,道:“你他妈疯了,半夜三更来老子房里。” 鲁文安捂着胸口,急不可耐的问:“爷,胡人来咱城里干啥,那一群都是胡人,咱咋能跟胡人打交道呢。” 霍悭又开始晕,他知道这安鱼除了儿子就是胡人,城里来了胡人还一起吃饭,这么大反应也正常,看在日常还算忠心的份上,也就懒得计较了,没来由耽误自己睡觉。 他已经拿鲁文安当半个自己人,再加上醉意朦胧的,就没拿“羯人行商”这个幌子,顺口道:“咱就是一虾米,天下都是皇帝的事儿,你管他胡人汉人。” 鲁文没问到自己想知道的事,自不肯善罢甘休,涨红了脸道“哪能不管呢,我儿子,我儿子…..”。 霍悭极不耐烦的打断了鲁文安的话,道:“你儿子,你儿子…你儿子命不好,我这不是让全城都帮你盯着嘛,安鱼,我对你可是掏心掏肺,你他妈别蹬鼻子上脸,赶紧出去。” “那以后平城不到处都是胡人了?”鲁文安哽着脖子,凶神恶煞的站起来看着霍悭,故意把话题往羯梁通商的事儿上引导。如果真是为行商而来,那他也无可奈何。天下事,就是他妈的不好说,昨儿个还打仗呢,明儿嫁公主也未可知,更莫说是做点小买卖。 偏霍悭只想让鲁文安快点出去,他知道安鱼有点功夫,人又蠢,以后用到的地方还多了去,便拍了拍鲁文安肩膀道:“没有没有,咱平城哪有那福气跟沈家一样笼络外族啊,我倒是想。你赶紧回去吧,保管过两日,这城里羊骚味就没那么浓了,这胡子是不好伺候。” 鲁文安脑袋僵了一下,骂骂咧咧出了门。他不知道拓跋铣姓甚名谁,因何而来,却知道来的,不是羯人了。羯人不可能呆两日就走,以后再不来的。 拓跋铣一行人住在一个房间,刚刚一路还要人扶着的拓跋铣,一进屋立马就变了个人,推开护卫,自己动手倒了杯茶解酒。今晚双方当真就聊些风土人情,半点也没提二人所谋大事。霍准这个老东西,教子有方,他三年前在梁京城和霍云昇打过交道,二人颇有几分针锋相对之意,如今见这霍云旸,比之也不遑多让。你来我往之间,并未讨到半点便宜。 要说真有什么非要亲自到场商讨的,那还真是没有。毕竟又没打算起干戈,无非是想各自从中捞点好处罢了。按理寥寥书信就能定下这事。偏偏两方的都是人精,既想捞好处,又想让对方捞不着好处,只能指望自己施舍吃饭。故而这羯梁生意都把苏远蘅送上金銮殿了,霍家与拓跋铣还是那温吞样子。 直到霍准见陈王府事态,自觉已经迫在眉睫,才兵行险着,遣了霍云旸来见一面。而拓跋铣当然乐见其成,他故意拖着霍准,实则自己也是焦头烂额。胡人内部本就是一盘散沙,近年鲜卑算是强压一头,这中间少不了些铁腕手段。若魏塱当真一门心思把羯扶起来,于鲜卑而言,实在内忧外患。他也急需拉个盟友,毕竟,有了粮多草旺,才有兵肥马壮一说。 于是一拍即合,霍准把奏章递到了魏塱面前,他拓跋铣也就动身进了平城。 平城夜风呼呼的,还刺脸。不是羯人,能是谁呢。鲁文安乘着月色,又踏上了城楼。丢了一枚刚刚随手捡的碎石,重重的摔在城墙下。太高了,落地声半点不可闻。 右手摸着左胳膊上几个窟窿,他几十年的脸色没那么凝重过,在月光的刺激下,越发惨白,看着没一点儿活气,像一尊庙里供着的瓷胎神。他就这样站了一整晚,直到远方泛起鱼肚色,初夏薄雾让天地交界处一片茫茫。 鲁文安长长的喘了一口气,把心里想的东西藏了起来,跟轮值的卒子笑着打招呼,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平城里,来的是鲜卑人啊。 夏至(四) 鲁文安走下最后一步台阶时,薛凌也刚刚跳出驸马府的院墙,可惜这一夜并无什么收获。 非是府里水深莫测,而是那黄承宣几乎寸步不离永乐公主,使得薛凌根本找不着机会下手。她倒不是制不住俩人,只是唯恐黄承宣是魏塱的人,自己打草惊蛇而已。 在房里守了足有两三个时辰,眼见永乐公主睡的晕死一样,那黄承宣仍不撒手。没奈何,只能先退了再做打算。不过,来都来了,索性把驸马府摸了个透。倒是没察觉什么异样,和大多数官宦之家一样,有人值夜,有人巡逻,闲散富贵做派,和查来的那些消息八九不离十。 鸡啼之后,京中人声逐渐鼎沸,褪下一身黑色,散了发带,又是娇娇俏俏的女儿家。一夜没睡,多少有些困意。薛凌绕着临江仙吃了茶,赶回自己小院,没与旁人打招呼便躺到床上,闭眼之前不忘拨弄了一把那个荷包。 此处宁静,金銮殿上却是喘大气的也没一个。群臣一如既往等天子坐稳,山呼万岁,之后窃窃私语,今日又有何民生国事需要奏表奏表。不料龙椅上的帝王从太监端着的木盘子里拿出三本奏折直直扔到文武百官面前。掷地有声,有两本都摔裂了。一时之间,满殿噤若寒蝉。魏塱少年登基,一直都是仁君示人。莫说此等肝火,就是重口斥责,也是不多见的。故而无人得知,那奏章上是何内容,能惹的龙颜大怒。 苏凔先行屈膝跪下,高呼“陛下息怒”,于是转而跪倒一片“息怒”之声响彻天际。 魏塱一拍龙椅扶手,站起来指着地上那三本奏章道:“朕,自登基日起,已有三年于,自问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民。殿上诸位,老臣不乏,新贵者有,俱是我朝国之栋梁,不敢不礼贤也。可今日之事,朕不得不鈇钺之态。诸位爱卿且先看看,拾起来看看!可是朕失了分寸?” 众人再次俯首:“臣等不敢”。分寸二字,君王能说,旁人能听? “都起来吧,别跪着了。” 众人谢恩起身,站在自己位置上,却无人动弹。苏凔上前将那三本奏章一一拾起,先双手递与几位一品大员,而后有些地位的人都传阅了一遍。奏章上寥寥数字,三本皆为一事,当朝相国所奏,请梁与鲜卑恢复往来。 几本奏章传来传去,宛如烫手山芋。人人皆知霍相既然提了此事,必有计较。没人敢与皇帝对着干,然霍家也是权倾朝野,又有谁敢得罪呢。何况,人家顶了个岳父的名头,说是君臣,那也是父子。这会是国事,没准关起门,就是家事了,外人凑个什么热闹。 到最后,三本奏章如分权一般落到三个人手里。霍准自然手握其一,沈家捏着一本。另一本出人意料的居然在苏凔手上。有明眼者相视摇头,意为不可说。这朝堂上的势力,该还有黄姓一家,此时竟无人参与。 魏塱在上头瞧的分明,却并不言语。百官亦相互推诿,谁也不愿意来做这个出头鸟。旁边当值的小太监开始发愁自己是不是要喊无事退朝。 苏凔犹豫着自己要不要站出来,他摸不透天子意图如何,故而不敢妄言。毕竟奏章上所说,并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这个道理,能否讲通,一面之词即可。 霍准捏着那道奏章,面无表情,恍若天子发怒的对象不是自己。自己写的什么玩意,自己知道。魏塱能做出什么决断,也能差个八九不离十。没想到的就是魏塱还挺能沉得住气,自己连上了三道奏章这戏才开锣。 这金銮殿啊,它就一戏台子。 终于有人悄声道:“霍相。” 霍准仿若刚反应过来,立即跪倒殿前,双手高举奏章道:“臣,臣惶恐。” “霍相有何惶恐,这一道奏书上来,朕只当你老糊涂了,压下不表。你竟接二连三,倒像是朕不问朝事似的。现百官在侧,你且说说,你奏的是什么?” 霍准举着那册奏章,声如洪钟,仿佛存心反驳魏塱那句老糊涂的言论,道:“臣,启奏梁与鲜卑重修旧好,免其十年纳贡,开宁城一线商贸,以固邦交。” “荒唐,蛮夷之部,敢言旧好,三年国殇尚在,公主芳魂未归,霍相,你,你厚颜无耻”。新任礼部侍郎颤巍巍跳出来指着霍准鼻子开骂。自齐世言卸任,他就被摆上这个位置,自认老蚌生珠,得了龙恩。实际,是没几年好呆,魏塱拿他暂放一下,暖位置而已。 霍准仍跪着,却直起身子,对着礼部侍郎嗤之以鼻:“鼠目之光,能望尽西北千里”?复又回身道:“陛下,臣心昭昭,此番上表,亦辗转数日方为之。蒙陛下之圣恩,许粱羯互市。臣斗胆一问,以大梁之力,羯族几年可以凌驾于胡人其他四部之上?”霍准看向周围道:“诸位同僚不妨一猜。” 四周暗自合计,霍相说的确实是事实。胡人就是靠着兵马打天下,若梁国源源不断的投送粮食,自然谁得到梁朝扶植,谁就是头。 魏塱早已猜到这局面,也不意外,道:“霍相先起来说话”。他这一满殿的臣子啊,是有那么几个只知圣贤书的,但大多都是人精。开嗓之前,已经知道这戏怎么唱了。 霍准缓缓站起身子,道:“臣多谢陛下”。 有人跳出来道:“如霍相所言,那又如何。羯与梁百年修好,若能一统胡人,于梁而言,不失为一桩美事。霍相该乐见其成才对,何以倒行逆施,而今帮鲜卑说话。” 霍准毫不示弱:“胡人一直是梁大患,不然也不会举国兵力,一半分于西北。百年修好,你可见过。凡一族之盛起,则连五部犯我边境,梁朝史书上下,可有一次例外?待火势燎原,则悔之晚矣” 霍系一派的势力交口相赞道:“霍相所言,极有道理,胡人狡诈,生性凶残,不得不防。这羯族一直居于鲜卑之下,却千里迢迢归梁,也不知道是真心臣服,还是不甘屈居人下。又或者,暗地里和鲜卑沆瀣一气。” “话虽如此,我大梁土地上,鲜卑铁蹄犹在,万民尸骨未寒。且鲜卑若不称臣,叫皇上如何自处。” “不过权宜之计罢了,臣相信皇上必有取舍,若如今应拓跋铣只求,则梁与鲜卑羯族两方交好,与其一方独大致后患无穷,不如予其利,让胡人内部你死我活,离我大梁不得,方是太平之理。” 堂上你来我往,引经据典,个个都是满腹家国。 待鼎沸略息,霍准伸手示意讨论稍停,道:“臣身为一国之相,不惜背上这忘耻小人之名,唯愿我梁百年无战”。他又重重的跪了下去,拜服在地。 “陛下,臣..臣奏请陛下暂忘江山前事之痛,三思社稷千秋之福。” 夏至(五) 这场众说纷纭由魏塱拂袖而去宣告结束,朝臣商议的结果终是不与鲜卑修好。但霍准所言也不得不防,故而皇帝深思熟虑之后,允了限市令一事。即与羯族的往来,限其种类,限其数量。既维持两方关系,又不至于让羯人崛起的太快。 面对这一结果,人心各异,散朝之后,鼎沸仍未熄,朝臣三三两两的讨论着。霍准既不闻嘲讽之声,对上前来安慰的同僚也不多于奉承。泰然自若的走下大殿台阶,笑骂皆由人。 而魏塱一离殿,脸上怒容一扫而尽。毕竟,刚刚只是一副唱戏的面具罢了。当了三年皇帝,如果连喜行不怒于色都办不到,怕是骨头都让人嚼碎了。 虽让霍准摆了一道,不过自己也反将一军,他预感的道,霍家,死期该是要到了。通敌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然而霍准绝不会丢手拓跋铣。有了今天这场戏,再等霍家与鲜卑王的关系揭开…..魏塱看了看自己双手,他终于能拔掉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苏凔亦昏头昏脑的下了朝。他在皇帝眼里地位不可同日而语,自然有好事者上来问怎么看霍相一事。 苏凔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道:“陛下既已做了决断,咱为人臣子,无需多言。” 台面上的人,都是对的。霍准所言,无一字不对。与其相信人心,不如相信人性。最好的选择,是把事做绝,让胡人内部永远一盘散沙,方能消心头大患。这事儿说出来下作,可古往今来,它就是这么个理儿。从来卧榻之侧,断无旁人酣眠,防着羯族,也不是小人之心。 然皇帝之怒,也并非毫无道理。所谓君王绝人欲,不过也就是几点纸上笔墨。君王也是人,怎能无欲。何况,一国脸面,确实还是要挂着,以往的鲜卑都是以附属国的名义来朝,而今突然说要平起平坐,与剑指大梁,也差不了几分。士可杀,安可辱之?朝臣嗤鼻,并非故作清高。 而台面下,就是牛鬼蛇神,各自肚肠。千里之外平城拓跋铣已经醒了,只是京中消息还没这么快到,他只能继续跟霍云旸虚与委蛇。不见兔子不撒鹰,从来就是猎人的好传统。 那几张奏折,自然是他强逼着霍准递上去的。为的就是让霍准和魏塱彻底撕开,免得霍准两头吃好。只要魏塱拒绝与鲜卑修好,要么霍准就站在皇帝那边,要么就彻底站到拓跋铣这边来。 前者嘛,拓跋铣也不惧。反正现如今,羯族还未起。大不了,打一场。后者,那就不消多说。跟梁朝宰相结盟,总是利大于弊的,先不说粮草补给一事,就是日后以此做把柄,在梁国动手脚,也方便的多。 退一万步想,假如魏塱没能在殿上掰赢霍准,批下了此事。那更好了,他便光明正大的连手霍家,渗透梁朝野上下。 霍准回到府里,霍云昇已经等候一会了。见了霍准脸上神色,便知结果与二人商讨的差不多。不管理由多么的冠冕堂皇,魏塱也不可能允准此事。若鲜卑要与梁互市,必然走平城一带,无论如何绕不过他霍家。 魏塱登基之后,先是将西北权力一分为二,扶持沈家与霍家平起平坐,之后又摆低姿态允羯人进京,在西北那块强压霍家一头,如今怎么可能让此事得逞。好在京中权力未散,霍家不至于落到个仍人拿捏的地步。只是,既然已经下了旨严禁与鲜卑来往,霍云昇略有顾忌,通外,真的是把脑袋悬在腰上活着了。 他并无好的计策,只能问霍准道:“爹怎么看。” 霍准对着自己儿子,也没有其他顾忌,将心中所想一一道出:“此事势在必行。好在有了限市令,这限制一多,矛盾就多。你我先安抚一下拓跋铣,做的妥当些。再暗中搜集一些沈家与羯族的往来,等把与羯人的来往断了,咱也就犯不着冒险了。” 他当然知道拓跋铣逼着自己上奏折的用意,但自认道高一丈,与自己几个心腹提出了这限市令,果然群臣相应,魏塱也无计可施。 互市互市,所谓商,就在这一个互字上,哪能限呢。活生生的人,又不是棵死树,还能由着你剪枝修丫不成。莫说这羯族大概率很快就要有意见,便是没有,还不能让他有吗?让拓跋铣骑着马去抢个精光,到时候,这梁是限呢,还是不限呢? 只要将沈家与羯的联系砍断,那霍家也就不用再拖着拓跋铣了。西北仍是那个西北,京还是那个京。他霍准就可以照旧与魏塱君君臣臣。 霍准又多念叨了一句:“倒是你,快些回到原职才是正理”。虽说京中人在,但令牌这种东西,总要捏手里才放心。 雪色的位分还是个小小娘子,宫内却无人敢看轻。这快一月,她一人占尽君恩,皇后霍云婉都是绫罗珠玉,流水一样的送,唯恐怠慢。书房小太监才看见雪娘子身影,就小跑着上前迎。踩高拜低,是这宫里的常规手段,便是御前伺候的人,也少不得讨好一下各宫主子,怎能不认识这位新秀? “娘娘怎亲自提着重物,可是底下的人偷懒去了,奴才这就着人过去瞧瞧,必不能轻绕了”。小太监伸手欲接雪色手上食盒,随口胡诌着没边的话。他能不知得宠的妃嫔啥光景,那些贱皮子此刻就是怠慢了皇后,也决计不敢怠慢了这位娘娘。 “我自己来即可,不用辛苦公公”。雪色笑着,不忘弯了弯腰,又从袖子里取出个荷包递给小太监道“请公公喝茶”。 她生的美,又温顺,不怪魏塱日日捧在手心里,连下人也是真心居多。小太监欢天喜地接了赏,并未再去抢着拿篮子,只是跟在雪色身后不住恭维:“也就雪娘子护着咱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咱可都是巴巴盼着您来,今儿皇上在朝堂发了好多火,就等着一可心的人来劝劝。” “陛下心情不佳?” “可不就是,不过万岁爷不喜后宫娘娘过问朝事,小的也就不与您说道,免得给娘娘您倒招祸事。您可快点进去吧。” “多谢公公”。雪色又弯了弯腰,脚下步子快了些。 有谁生下来就是谦默恭顺的好脾性?不都是那十来年苦日子捱出来的忍耐力。天翻地覆之事,人皆有之。不知齐家丫鬟绿栀,不止平城少将薛凌,还有千千万万蝼蚁。朝为露水,暮为尘灰,或者,二者调转,如雪色娘子。 纵然成了天子新宠,不过时日还短,原由的一身印记,莫说褪去,就是存心想粉饰,也不过掩耳盗铃罢了。所以,她如何不谨小?如何不慎微? “皇上,奴婢见你早膳用的少,这会想是饿了,特带了吃食来瞧瞧”。雪色走进房里,含羞带怯的举了举食篮。她该自称臣妾的,不过,一紧张,就忘了。 “做了什么,给朕瞧瞧”。魏塱搁下手里笔,并未纠正,书房就俩人,无需计较虚礼。何况,他就喜欢眼前人柔弱无依的样子。叫奴婢,远比叫臣妾顺耳。 “清粥并小菜罢了,臣妾不比各位姐姐,又不识得那些名贵之物的做法”。雪色红了脸颊,不敢正眼看魏塱。她在宫外十七于栽,过的清苦。什么人身燕窝一概不知,说的倒是实话。只是,今日之地位。莫说要学,只要她开开口,自有十七八个宫女排着队的炖好了让她拿来邀功。 不过,皇后说,清粥即可。 魏塱愈加开心,不等雪色走近。自己站起来接过食盒打开盖子瞧了瞧,果然就是一碗清粥,配着一叠不知名的菜根,撒了稍许香油。笑了一声道:“无妨。” 他伸手要拿,雪色却一把抓住魏塱的手道:“烫”。说完又立马丢开,低着头道“臣妾逾矩了”。 “罢了,凉凉再吃吧,你在这陪朕一会”。 “是”。雪色用手里帕子将粥水端出来搁到一旁,而后站到一边。既不帮忙磨墨,也不主动与魏塱说话。 魏塱复又提了笔,闻着身后胭脂香气,在奏章上圈圈点点。也没什么大事,翻来覆去的,不是救灾就是拨款,再不然就是丰收庆功。唯有羯族商贸一事值得人留意。苏远蘅之为人,是苏凔所荐。虽不知两人关系为何,但用着顺手。一个商人翻不起什么大浪,倒是不值得防范,但今儿的限市令一下,就不得不多做计较。 如何限,是个棘手的问题,魏塱将几册事关羯族的折子先行放在一旁,余下的批了好些。见着粥水渐凉,端起来一饮而尽。惹得身后雪色又是一阵娇呼。山珍海味吃的多了,这一口寡淡还真是抓人心肝。后宫莺莺燕燕,独这么一位美人儿是个木头。大多数人,不喜木头,但他魏塱独独喜欢这木头。 遣了雪色回去,再拿起先前留着的那几张折子,“限”字跃然其上,然后是鲜红的大印重重扣下。 限市令啊,虽不是霍准所提,但出自谁的心眼,魏塱也心中有数。这老东西也算深谋远虑,先奏拓跋铣进京,若自己允了,就光明正大的将鲜卑势力放在霍家身后。若不许,就用这限市一令钝刀子割肉砍掉沈家和羯族的往来。 焉知,自己乐见其成,求之不得。 他既然将西北一分为二,怎么可能重蹈覆辙让沈氏一家独大。西北之所以重要,无非就是那块地同时占据内忧外患。若当真将羯人养的兵强马壮,那乌州一线就无需忌惮宁城一脉,敢与皇帝叫板了,这与今日之霍家又有何异。 然而限市这种事,限与不限,何时限,怎么限,定然不能明面让羯族知道,既然不能拿到明面上来,那暗地里就是一团黑了。只要前期让沈元州一切照旧,霍准少不得要去勾结拓跋铣,他一动,自然有证据流出来,那霍家也就到头了。 到时候再送个非沈家一脉的去接管宁城,这样西北就尽在自己手中。再借着限市把沈家和羯族砍干净,这样,那块地的势力就是平衡的,谁也压不住谁。 帝王之术,并不需要盟友,只需要制衡。 自此,拓跋铣,霍准,魏塱三分人人开怀,皆以为自己所求已得,诸事尽在掌握,实则,人人在对方眼里,不过小丑跳梁,徒增笑尔。 夏至(六) 当然,有人喜,也有人忧。沈家尚不惧这一个限字,而苏远蘅,就远远没有面上那般云淡风轻。回了苏府,与苏姈如一说,后者也是愁眉不展。这是天子与霍家在较劲啊,虽然不知道最后谁胜谁负,可苏家,无益是墙头那颗草了。恐怕,还要更危险一些。因为无论倒向哪一方,事后怕是免不了兔死狗烹。 苏远蘅道:“儿子苏家还是早些抽身的好。近几月什么景向,也是见识了,说的是个光鲜亮丽,实则并无半分好处,终究苏家行的是商,图的是利,为了个名陪那些老爷厮杀。” 苏夫人一改往日笑颜,难得凝重。她何尝不知事态紧急呢。何况还有霍云婉给的消息,皇帝跟霍家,已经很难善了了。万一是想凭借此事弄死霍家,那负责将沈家与羯连成一线的商行必定是其中的重要角色。 只是,不知道这个角色是何等下场。万民之于皇帝,是天下。一民之于皇帝,不过猪狗尔。苏家,只是区区一民,狡兔死,走狗不是不能活,但无异于一场豪赌,让人不敢轻易下注。 茶碗合上,苏姈如起身回眸,又是那副嫣然巧笑,道:“苏家不退,不要站在阵前就是了。” 院子里雀鸟惊飞,它们大概也不想做阵前那个。 事情还没有结束,黄雀永远不是最后那一环。递信的飞鸽还未出京,另一封书信已经递到了薛凌面前。 她昨晚一夜未睡,早间绿栀怎么也叫不醒,只随了她继续睡。这会早朝散罢又过了好些时候,若是寻常农家,怕是干了几分地的活计了。薛璃在朝堂之上一直秉承江闳的教诲,暂不出头,把自己藏的深些。回到江府,却是事无巨细,将大小政要,官员嫌隙讲的明明白白。 听完今日之事,江闳“哈哈”大笑几声,道:“没想到霍准也有今天”。除了上奏请议和鲜卑有些狗急跳墙的意味外,被皇帝当庭发这么大火,也算是没面子了。将事件浓缩成一句“霍准奏拓跋铣求好,帝不允,限市令下”。片刻就传到了薛凌面前,毕竟江府是有人一直跟着薛凌的。 薛凌睡的迷糊间感觉屋里有人进来,以为是绿栀。侧了身子想继续睡。瞬间又惊觉屋里没了人,立马惊醒,右手飞快的调至适合平意滑出来的角度,才翻身坐起。房间内空无一人,但薛凌肯定刚刚一定有人来过。反正这一吓,也是睡意全无了,捏了捏手腕便起了床。先秉了气息在房间转了一圈,并未找到人,狐疑之下于细微处仔细打量了一会,方看到书桌上多了封书信。 拿起来一看,知是江府递来的。因她和江玉枫约定过,魏塱那狗有什么大动作就告诉自己一声,故而一收到信,想是事态不轻,赶紧拆了来。内容倒是简洁的很,看完想烧,发现已经大中午了,屋里也没个烛火,又丢回桌上,拿起旁边半干的墨汁泼了上去,染成一片漆黑。 一放松,人又微微犯困。霍准这事儿是在玩些什么,一时有点理不清晰。薛凌反倒惦记起以后不能让江府的人把消息往这送。不止是江府,所有人都不得沾染这一院石榴色。 这个偌大的京中,她就剩这么一点喜乐了。 走出房门,天光大好。后院有人声可闻,不知是老李头和绿栀一家子在说些什么,间或有笑声传来。薛凌驻足听了两句也没听出个所以然,贪婪的吸了一口清新空气,自个往厨房找东西垫肚子。 筐子里生鲜瓜果有些,却分不清能不能直接入口,桌上碗里只剩几个馒头,拿盖子盖着。薛凌伸手要拿,手在空中停了片刻,又缩了回来,终是没吃。挪动着身子出了门,反正街上饿不死人。 江家给的信息太少,但她也不想去江家细问,用了饭后绕着道儿到了苏凔的住地。这个点李阿牛不在,屋里头就更安静了,连那守门的老头也在房檐下打瞌睡。没想到苏凔倒是急的很,见她来了,第一句话是“你来了,这些日子去哪了,齐府锁门闭户的。” 薛凌方记起,自己是没多跟苏凔说起自己在哪,无论是陈王府,还是齐府,现如今又搬了新家。都是她主动找苏凔,若苏凔要找自个儿,还真是上天无路。见苏凔这么急,还以为也是为着告知自己霍家事,心下多了几分安慰,道:“不急,到屋里说吧。” 没想到苏凔却不是这个,反而涨红了脸没好气道:“你怎能与清霏说那些事,说与她知不过徒添烦恼罢了。” 薛凌从未见过苏凔这幅样子,自己好歹算他救命恩人,不说恭恭敬敬,起码是言语端方的,加之一时没反应过来,略狐疑道:“什么事”?她好像没跟齐清霏说过什么不能为人知的秘密。 看薛凌这幅表情,苏凔反而疑惑了。又觉刚刚自己情绪不妥,但那夜齐清霏来这里哭的泪如雨下是真的。薛宋俩家的事情,只有自己和薛凌知道。若非薛凌提起,齐清霏又如何得知呢。 苏凔道:“就是..就是清霏跑来问我,我可是薛家故交”。说完低了头。他心悦于齐清霏,即使皇帝有心要做媒,保他与沈元州妹妹的秦晋,他也还未应承。本以为只要推了皇帝美意,以自己今日之地位,也配的上齐家千金,孰料那晚清霏过来,言语之间咄咄逼人,混若对当年薛宋一事了若指掌的样子。 情意起,则怯意生。男子在自己心爱的姑娘面前,本就手足无措,何况,苏凔是罪臣之后? 本来齐清霏是只知薛家,不知宋家的,更加不知苏凔原是宋沧。没奈何苏凔自乱阵脚,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老底揭了个干净。再想去靠近佳人之时,齐清霏拿出的是那把短剑指着他喊“你不要过来”。抽噎几声之后,似乎是肝肠寸断消失在黑夜里。 苏凔当然是觉得齐清霏怕了他的罪臣之子的身份,又哪里知道齐清霏哭的那般绝望是因为齐世言。原来那个爹不仅仅是害死了三姐姐的爹,还害的苏哥哥满门抄斩。 她再也没有什么苏哥哥了。 薛凌恍然大悟,合着苏凔说的是齐清霏的事儿,可自己也并未说漏嘴苏凔什么,齐清霏多不过知道点薛家渊源,碍着苏凔什么屁事了。语气之间也就多了几分不喜,道:“我可从未跟清霏说些什么,是齐世言认出了我,吓的疯魔了。” “齐大人是认出了你才….”?苏凔惊鄂更甚。齐世言中风一事,他当然是听说了,朝中还有人相邀一同去送别。但那晚与清霏一闹,他不好意思,也没那个胆上门。却万万想不到,齐世言中风竟然是因为薛凌。可苏凔并不觉得薛凌有什么能吓死人的地方,毕竟当年薛家只薛弋寒一人获罪,即便薛凌活着,也不至于吓死一位礼部侍郎,何况齐世言已经去官身退,不愁难以跟皇帝交差了。百思不得其解道:“他不过认出你而已,怎会,怎会?” 薛凌突然记起齐清霏说过皇帝给苏凔赐婚沈家女一事,看着样子,苏凔对齐清霏似乎还念念不忘,那沈家女究竟是娶还不娶? “君要臣死”。宋柏那张布条在眼前一闪而过。薛凌脱口而出道:“当年无忧公主一事有异,齐世言脱不了干系,我爹与你爹之死,他不是刽子手也是递刀人,怎会吓不疯”。 苏凔不能不娶沈家女,霍家一死,总是要正面对着魏塱的。沈家是魏塱心腹,能伸手进去,就先把手伸进去。薛凌将目光移向远处,佯装是不想多谈。实则,她算计苏凔,总是有那么一点过意不起的。 可苏凔,不也是平城的人吗? 夏至(七) “你说齐大人………齐大人他….”苏凔不可置信的退后两步说不出话。怪不得,怪不得清霏那么决绝,原来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是死罪之身。 薛凌道:“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要不然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去的齐家,只是没想到齐世言老奸巨猾,借着我把官辞了,免得魏塱不放过他”。说完径直往里走,打算去那日三人吃鱼的亭子坐一坐,今日她来,为的是霍家一事,实在不想在这些破事上多费唇舌。 苏凔却不肯罢休,他学富五车,论起家国大事头头是道,偏读的是儒家正统,对这些阴谋诡计一概不知。只是这会他也不想深究恩怨是非,只关心齐清霏一人。小跑着追上薛凌,扯着她衣襟道:“清霏也知道这些了是不是,她全都知道了是不是。” 自那年逃亡之后,对别人触碰自己这事,薛凌就有着不小的反感。见苏凔拉拉扯扯的不肯罢休,不关心当年事情经过,反倒一门心思抓着齐清霏的问题不放,也是火大。道:“她知道些什么,我怎么知道,反正我是没与她说什么,你先把手给我拿开。” 苏凔这才丢了手,站在原地喃喃:“她知道我是宋家之后了,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要一去不回头,是自己的话,怕也是无颜相见。 “宋家”?薛凌高声重复了一下,转而知道自己失态,急忙瞥了一眼四周。天地良心,齐世言面前可没提过宋柏的事儿。按齐清霏的年龄,也不该知道当年宋家惨案才对,就算是知道了,没理由能知道苏凔是是宋沧啊。 她一时有点焦急,齐清霏是个没脑子的。这等要命的大事让她知道了,保不准得让多少人知道。苏凔官保不保得住已经不重要了,恐怕连命的保不住。只得问苏凔“她怎么知道的,她究竟是怎么跟你说的。我从未提起过这些事。” 苏凔这会情绪已经非常低落,他是真的喜欢齐清霏。离京之时,他年岁尚小。去了明县,又是各种艰难困苦磋磨。好不容易一朝提名,又时时惦记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敢与朝中众人有太大牵扯,唯恐在宋家平反之前漏了马脚。唯有齐清霏一人,巧笑倩兮,心思单纯,齐大人也没什么争权夺利之心,从不像其他人一样多于问自己身家往事。这段感情,来的理所当然。 苏凔低哑着嗓子把当夜经过讲了一遍,无不懊悔的自责道:“怕是我自己说漏了嘴,是我自个说的”。他相信薛凌,既然薛凌说没有,应该就是真的没有。更大的可能是清霏知道了齐世言与薛宋俩家的牵连,又知道自己与薛凌交好,本是来问问究竟什么关系。没想到自己理亏,全部说了出去。 薛凌握着右手腕,白眼快要翻到云上去了,这是个什么样的泼天蠢货,真是跟齐清霏天生一对。奈何她这会也不好多于苛责苏凔什么,只能生着闷气走自己的路。一直到亭子里坐下来,苏凔还在那捶胸顿足。 这些男欢女爱,薛凌在话本子上也看过不少,以前还有几分怀春心思,只是从未遇到过什么人能有那份悸动。如今越发觉得这这些痴男怨女,要死要活的没意思。 甚至于有一丝庆幸,齐清霏知道苏凔是宋柏的儿子,以那姑娘的心态,估计是彻底没脸找上门了,倒是省了自己做恶人。捡个空闲天去陈王府多叮嘱几句,再不济,总还有个齐清猗是知道分寸的。 亭子里风光不差,只是苏凔住处一贯没什么伺候,石桌上空空荡荡。薛凌用手支着脑袋,坐那看着苏凔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实在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弄点茶水来,我今儿没时间看你儿女情长。” 苏凔便又站起来自己去了,不多一会端来一壶水,两个杯子。薛凌给自己倒了一杯道:“我想问问今上午霍准在朝堂上怎么回事。” 苏凔看着那一壶水却并未给自己倒,叹了叹气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事儿传这么快”?问完也不等薛凌回答,自顾了往下讲道:“霍大人上书,说是鲜卑拓跋王有心求和,恢复梁国商贸往来,仍旧以梁附属国自居,但十年内,不缴上供赋税。” 薛凌喝了一口茶水,心想“一堆废话”。她看苏凔越发的不顺眼。真是子肖其父,她当年看宋柏就不怎么顺眼。她等着苏凔继续往下说,没奈何苏凔以为自己已经说完了,到这就停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没准是又想接着聊点齐清霏。薛凌赶紧道:“魏塱怎么说。” 苏凔看了两眼薛凌,不知为的是薛凌直呼天子名讳,还是忧伤自己本来想说的被打断了。缓缓道:“陛下自然是龙颜大怒,鲜卑三年前才与梁交战,且死了一位公主。撇开这些不提,不上供一说,分明也是有心挑衅。但霍相所言也不无道理,最后诸位同僚共同商议,暂不与鲜卑议和,以限市的法子防止羯族崛起的太快。” 这些消息无非就是扩充了一下江家纸条上的内容,薛凌大多知道。听完一时没发表意见,在那想个中关节。苏凔却以为薛凌可能不太通政事,又补充道:“我觉的霍相言之有理的地方是指,如果梁一昧扶持羯族,待几年之后羯族势大,胡人一统,对梁的威胁确实更甚。倒不如,让他们内部相互多利,争着讨好梁来的稳妥些。但陛下为难也是事实,三年前…”苏凔停了片刻,想是因为宋柏正是因鲜卑一事惨死。见薛凌仍无反应,才继续道:“三年那一战太过惨烈,拓跋铣又一路烧杀掳掠,这会子议和,狼子野心也未可知。忠臣一是防着与虎谋皮,而来,确实是拓跋铣所提太过有辱国体。” 理是这么个理儿,薛凌当然一想即透,但这不该是霍家的手段。脚指头想想也该知道,魏塱是绝对不许鲜卑过宁城的,那不就是让霍家与鲜卑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她薛凌想的到,霍准没理由想不到。实在不可能做出这等把脸送上去让魏塱打的举动。所以,是因为什么呢?若说是霍准成竹在胸,算定魏塱不得不同意,也是说不通的,毕竟最后魏塱驳斥的干脆,甚至都没多议几日。 而且这样做,就是把霍家与鲜卑来往的路堵死了。放在这张折子没上之前,霍家其实可以暗中与鲜卑勾结。就算被抓到把柄,再把今日在朝堂上的说辞拿出来,通敌叛国,就成了忍辱负重,一心为梁。凭着霍家的势力,这般巧舌如簧,怕是魏塱也无可奈何,没准还能博得个千古贤相的名声。现如今,既然皇帝已经金口玉言不许,甚至不惜自毁先前下的通商令都要与鲜卑你死我活,再被抓住,只怕大罗神仙也难保住霍家一门的脑袋。 若要说霍准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就是那一纸限市令,倒是有点可能。毕竟一旦梁与羯的通商往来有皇命限制,难免会起嫌隙。不管是砍断沈在羯的外援,还是陷害沈家对限市一事阳奉阴违,都可以从中想办法。但是这么做的成功率也并没多高。只要魏塱仍然站在沈家那边,这个“限”字怎么解释,怕也轮不到霍准插手。 再说那魏塱,什么狗屁有辱国体,他不过就是绝对不可能让霍家公开与鲜卑来往罢了,可怜一众朝臣当真以为皇帝龙骨铮铮,真是让人笑掉大牙。薛凌一时难以想到千里之外还有个拓跋铣参与其中,故而实在想不出这一出戏唱的有什么意思,只能过来问问苏凔,当时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要说苏凔高中之后,已经在金銮殿上站了很久了。薛凌还未与他商议过什么事儿,这一合计,气不打一处来。无可否认的是,苏凔确实是一位治国之才。他对霍准上书一事见解也算中规中矩,并无什么纰漏。可惜治国不能治人。 薛凌道:“那你怎么看这事儿。” 苏凔说起国事,稍微缓和了一下齐清霏带来郁郁心结。见薛凌问的认真,道:“我既然觉得霍相出发点是为国为民,自然觉得皇上处理也算得当。不管是与鲜卑议和,还是限制与羯族的通商令。都不失为当前的好计策。前者,虽于名声有碍,但大丈夫能屈能伸,况一国之君也。但后者也不是无可取之处。且限市一事,梁暗中行进即可,虽有些小人行径,但国事体大。不过皇上今儿只是下了令,具体措施,怕是还要商议好几日才出来。你若对此事感兴趣,我留意着及时通知你。” 二人对话明显牛头不对马嘴,薛凌想知道的是苏凔怎么猜测霍准这么做的用意,没想到苏凔洋洋洒洒给她高谈阔论这桩政务于国于民是何等重要。还一口一个皇帝,三句不离陛下。魏塱那只狗要真他妈千古名君,她何须坐在这鬼地方。平城的草原跑不了马吗? 杯子里的水已经见了底,薛凌也懒得续了。强压住心头怒火问:“你既对天下大事尽在掌握,薛宋一案打算何日翻起?” 苏凔愣了一愣,听出薛凌话里揶揄。他才当了几月的官,哪能天下尽在掌握,且薛宋一案实在急不来。道:“我已经在结交当年经手此事的几位大臣,一旦找到证据,就会请皇上复查,你也不必太过着急,真相自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说道最后,苏凔语气都加重了几分。 他确实对这件事颇为上心,并未如薛凌所想往事尽消。只是,二人所行,道不同罢了。 然薛凌顾不到这些,她从小自作主张惯了,哪能受的了别人行径相差,一听苏凔这般说,更加烦躁,不住的捏手腕,想着哪天要不要把荷包里布条拿过来扔这蠢货脸上。这还不如去江府。好歹江闳那老狐狸能给点意见。 见她不言语,苏凔小心翼翼打量了片刻,他自来对薛凌,就是有一两分畏惧的。毕竟当年劫囚之时,薛凌举手投足都是人命。甚至,最后将哥哥的尸身一脚踹出老远。他当然也知道大哥确实活不成了,可那个场景,总是有些骇人的。 苏凔抿了抿嘴唇道:“你是否知道齐大人一家去了哪”?他并不知道齐清霏留在了京中,只以为跟随齐世言还乡了。当日自己又有所误会,没去送别。这会子就希望薛凌知道齐世言一家去了哪。若有机会,他还能想办法去找找清霏。 薛凌一听就是苏凔想要去找齐清霏,却故作不知。撇开脸答“不知道,齐世言被我吓傻了,怎会告诉我他老家在哪”。她并未撒谎,着实不知齐世言一家子去了哪。至于齐清霏在哪,苏凔并没问,也无需多说。 苏凔有些落寞,却不疑有他,确实齐家与薛凌起了嫌隙,不知也是情理之中,自己只能日后问问和齐世言交好的同僚了,没准能得到信息也未可知。 事已说到这个份上,薛凌索性问起沈家女的事。苏凔也未隐瞒,道:“陛下是有此意,我也勉强到了说亲的年龄。只是,我以父母之命先行推辞了。” 薛凌道:“为何要推辞,沈家是魏塱眼里红人,有了这桩亲事,你就是半个沈家人了。” 苏凔道:“婚姻大事,怎可儿戏,何况,我与那位沈小姐并不相知,若为一己之私误她终身,怎对得起这么多年圣贤教导。” 薛凌盯着苏凔认真的样子,没忍住笑出声来。倒不是觉得苏凔愚不可及,只是这幅老学究的样子实在不像个十七八的少年人。可十七八的少年该是什么样呢?其实在平城她也没见过几个,就无端想起石亓来。这数月人来人往,怎么石亓反而成了最趁自己心意的那个。少年轻狂,敢爱敢恨,回忆那句“杂种”都觉得是种真性情了。 苏凔有些脸红,道:“你笑些什么。” 薛凌拍了两下手腕,站起身道:“我该回了,你既然有心要查薛宋两家旧案,少不得需要旁人助力,总是要结交好友同僚的。亲事,不失为一条好捷径,何况攀附的是沈家。当年之事,盘根错节,没点利益纠葛,谁会费事帮你。你可要想好了再做决断。” 苏凔没料到薛凌这么说。朝堂上,官员与官员之间是少不了些龌龊勾当,但无论如何,自己是决计没想过这些的,只凭着一腔热血做事。再者,他终究当薛凌是个女儿家,实在惊鄂于薛凌这般所想。 薛凌也不多说,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如果这苏凔实在不堪大用,她也不必强马饮水,只要不给自己添乱就行了。只是到底提了一句道:“据我所知,魏塱多疑,你非要一推再推,最好找个好点的理由,不然,我可救不了你第二次”。说完拂袖而去。 石桌上茶水已凉,苏凔愣愣站了半刻,拎起茶壶晃荡了两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回想今下午和薛凌言语之间多有不愉快。一时也想不到可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得罪那位姐姐。 感激,肯定是有的,毕竟是救命之恩。但他在某些方面确实对薛凌看不过眼,只是自持身份,又想着薛凌从小以男子示人,故而诸多忍让罢了。这也怪不得苏凔,他与薛凌所学所历几乎截然不同,难免做事南辕北辙。况文武不同家,且很多事情,一介书生实在难以参透。 夏至(八) 出了苏凔的地儿,薛凌愁着要不要再去江府转一转,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事儿为何。看看天色将晚,又觉得今夜要早点去驸马府那。不管霍准为的是什么,但既然有所谋划,那就是坐不住了。她也得快点才行,最好是亲自把霍云昇送回御林统领一职,免得中间有什么漏子。 这事儿,还真是多。多到她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干起,偏偏没有一个人能帮的上忙。江家那头,能隔岸观火,绝不伸手捞鱼。苏凔是个不中用的,苏夫人,自己又不太愿意打交道。薛凌揪着自己头发,在大街上走走停停,烦的抓心挠肺。 直到跨进院门,才深吸几口气,调整了一下状态。绿栀已经点了烛火。老李头却和那根叔弯着腰趴在后院分药草苗。见薛凌回了,便道:“少爷回了。” 薛凌笑了笑道:“嗯,有什么吃的没。” “有有有,你赵姨煮了甜汤。”老李头在自己身上抹了两把泥,站直了身子想去给薛凌拿。后院的土地已经平整过了,他挖了好些药草回来。中午日头烈,怕是种了活不了,所以直到晚间才跟绿栀的爹一道在这拾掇。 薛凌道:“我自个儿去就行,你忙吧”。说完也没管老李头,自己往厨房走着。下午在苏凔那也没喝几口茶水,还真是渴的方。厨房里绿栀和赵姨都在,正揉面做饼。薛凌手脚轻,都到了门口,两人还没察觉,母女俩在那絮絮叨叨的拉着家常。 薛凌就倚在门上听闲话。也无旁事,大多都是在合计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种药问诊,给绿栀说个亲。偶尔再感叹两句真是命好,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今天。绿栀笑的清脆,渐渐的,薛凌脸上都忍不住挂了笑意。 在平城就好了,在平城其实日子比这还要惬意些,她生下来就没打过仗,过的都是家长里短的日子。虽然没有娘,但是生下来就没,也没见别的人有,所以反而没啥感觉。薛弋寒是严厉了些,但鲁伯伯放纵啊!薛凌想的出神,不自觉弄出了声响。 绿栀看过来,惊呼道:“小姐,你怎么在外头。” 薛凌站直身子,边往里走边道:“李伯伯说有甜汤,我来拿一碗。” 绿栀从椅子上跳下来,欢欢喜喜的往锅边走,道“我给小姐盛。” 赵姨还是有些不自在,但已比初见好多了,低着头叮嘱了一句:“怕是有些凉了呢,要不要热热。” 绿栀头也没回道:“不要紧,小姐就喜欢吃凉的。” 薛凌没接话,和赵姨坐到了一张桌子上,她确实是贪凉多一些。等绿栀递过碗来,便捧着开喝,也懒得用勺子了。味道甜了少许,可也不是往常那么厌恶,自家的东西,总是好的。 绿栀知道薛凌不喜甜,却看她喝的急,必是真的渴了,道:“小姐进进出出的也没个准信,下次提前说着,我好单独给你备一碗啊。” 赵姨先瞪了她一眼,道:“怎么跟小姐说话呢。” 薛凌喝完一碗汤,将碗丢在桌子上,道:“不妨事,本就是我一天天的没影儿”。说完看了几眼桌上面团道:“今晚吃饼吗?” 绿栀收了碗,道:“是呀,肉饼呢。小姐可要再喝一碗?” 薛凌道:“不用了,什么时候有饼吃啊”。她舔了舔嘴唇,又加了一句“赵姨手艺好,我都看饿了。” 赵姨一愣,手捏面团的力道大了一些。她在齐府只是个帮厨的,实在称不上什么手艺。平时和小姐老爷碰见,都是低着头绕着走,原来官家的小姐,也和自家女儿差不了多少。 赵姨道:“快了,快了,她爹干活累,饼子生气力”。又觉得不该在小姐面前称呼绿栀她爹,都是个下人呢。 薛凌却恍若不闻,道:“那我回屋躺一会”。她今天实在累的慌。 薛凌终也没吃着那锅饼,待到赵姨紧赶慢赶炊熟了一锅,绿栀端过来时,薛凌已经摸到驸马府的大门了。 夜色还没完全笼罩天地,她就穿了常服在周围游荡。想着晚间少不得有些事处理,自己一会进去盯的紧些。只要黄承宣一离永乐公主身旁,就把永乐公主劫持到别的什么地儿藏起来再说。 走了几圈,找了个适合翻墙的地儿,便坐在一旁石头上,啃手里顺路买来的俩包子。只是滋味不怎么好,让她有些惦记赵姨手里的一堆面,也不知道回去还有没有饼吃。 黑色终于吞噬完最后一缕余晖,驸马府的灯已是一片通红。抖了抖衣上食物碎屑,一捏右手腕里平意还在。薛凌退后几步助力,轻巧的翻身站到墙上,此处仍是一桃园,只是花期已过,徒留几树叶子疯涨。要说这新绿大片大片的看起来也不比红霞逊色。可惜公主不喜,故而没人打理,跟个荒园子似的。于薛凌正好,跳下来连个鬼影都不会撞见,昨晚她已经将驸马府摸的透透的,跳下来不做停歇便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摸到了永乐公主寝殿。 果然那黄承宣又守在一旁,表面拿着一卷书,实则老老盯着正和一众丫鬟玩乐的永乐公主,片刻也不曾分神。以至于薛凌怀疑,这黄承宣到底是驸马,还是魏塱派人来看着永乐公主的。跟个钉子扎永乐公主身上似的,拔都拔不出来。 在高高的房梁上居高临下,殿内事物一览无余。不得不说,永乐公主的演技是好,追着那些木马玩偶等孩童事物,一副玩的乐不可支的样子,任谁也找不出半点破绽。若不是听齐清猗说起那些事,薛凌自问实在很难相信永乐公主没失忆。算起来,永乐公主落水也快半年了,不知道驸马府里是不是天天这样的荒诞不羁?一群十八九的丫鬟陪着个二十来岁的公主演着小儿无赖,薛凌在上头只是瞧了半晌就觉得莫名恶心,不知永乐公主是怎样的心情,才能把这出戏唱的天衣无缝。 不知是过了多久,薛凌才看见黄承宣走到永乐公主面前,抚摸着她头顶说了些什么。房梁太高,黄承宣又小声,薛凌自然听不见。但见永乐公主撒娇般在地上瘫坐了一会,手舞足蹈的似乎十分不乐意。黄承宣又蹲下去继续哄着。终于永乐公主站起来对着众丫鬟一挥手,这屋子才算安静了下来。 底下丫鬟散了个干净,薛凌也松了口气,估摸着刚刚黄承宣是在劝永乐公主该就寝什么的吧。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想着这两人总要一个要去撒个尿什么的,就那么一小会的时间,足够自己行事了。 却不想底下的俩人在丫鬟走后瞬间变了个模样。永乐公主再不是那会烂漫举动,将黄承宣推出老远。黄承宣却没什么反常举动,还是那副温吞样子,跟在永乐公主身后,一道往里屋走,嘴唇在动,可惜薛凌实在听不见。 两人走着走着去了内屋,薛凌正待跳下来。门外有丫鬟敲门说是送水洗漱。黄承宣便独自走了出来,开门接过水。丫鬟并无什么吃惊神色,明显是习惯了的。薛凌看着黄承宣出来,立马当机立断跳下来进了屋,她在上面呆的难受,想着错过这次机会不知还要等多久,实在不行,就让黄承宣死了算了。 永乐公主已经坐在寝床上,冷着一张脸低头慢条斯理梳理自己头发,不知道在想什么。薛凌本还要藏一藏身形,看永乐公主心不在焉的样子,一个箭步,空中跃起,直接跳到床上。人虽在永乐公主身后,手却绕着永乐公主脖子,手上捏着的,正是平意。 她本想直接用平意来要挟永乐,又怕这女人吓疯了,自己大喊大叫,弄伤了不好收场,故而横的是手。若有什么不得已的情况,将平意拉回来也快的很。 永乐公主显然没想过自己的寝宫闯进了外人,抬头道:“你…”。刚说了个“你”字,意识到自己用的音调不对,立马转换过来,小孩子般问“你是谁?” 薛凌不屑的笑了一下,这永乐公主确实装的像。声音里没有半点杂质,清脆软糯。真要和五六岁的小姑娘站门后一起说话,旁人未必分的出谁是谁。可惜,人在下意识的时候做事来不及伪装,她第一次说的那个“你”字,才是真正的永乐公主。 一件事只要是假的,那,总是有漏洞的。 黄承宣的脚步已经可以听闻,马上就要进来了。薛凌把手往后收了收,让永乐公主感受到一些压迫,道:“叫驸马去取些膳食来,我手上剑无眼睛。” 永乐公主尚不死心,装着听不懂薛凌在说什么的样子,狐疑的喊:“姐姐?” 黄承宣已经到了门口,容不得再多绕口舌。薛凌再收了一下胳膊,加重了语气道:“齐清猗”。她相信一说这三个字,永乐公主再装下去,就是自欺欺人了。 果然永乐公主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道“你是谁?” 黄承宣已经把水盆放在偏房梳妆台上,喊:“永乐,过来洗漱吧”。一边往永乐这走来。他不疑有什么问题,公主这样,已经很久了。不管做什么,总是要自己哄上好一会。 薛凌捏平意的手已经加大了力道,她不想杀人。语气更恶道:“让他走,或者死。” “你去看看可有什么吃的,盯着煮一碗燕窝来,饿的慌”。黄承宣看见永乐公主坐在床上,两手撑在两侧,有一下每一下的踢着地面,脸上表情不好看的很,迟疑了片刻,道:“好”。说着转身离去。反正,自落水一事后,无人时,公主脸色什么时候好过。 他没看出任何异常,甚至于,公主脖子上已经没有手了。薛凌移下胳膊,将平意剑柄抵在永乐公主背上。听着黄承宣脚步渐远,方把平意收回剑中,从永乐公主背后跳出来,抖了抖衣衫好整以暇的站在永乐公主面前。 永乐公主盯着薛凌没说话,她当晚注意力一直在齐清猗身上,根本无暇关注其他,更加认不出薛凌是苏府被她扇了一巴掌的小厮。 薛凌扯了扯嘴角,故意将平意慢慢放回袖子里,道:“公主如此盯着我做什么。” 果然永乐公主看她把剑收回去了,稍稍送了一口气,不再装模作样,目光有些飘忽,道:“你是齐清猗什么人,厨房离这可不远,外头也有人。” 薛凌扯了把椅子,堂而皇之的坐下来。她昨晚在这府里转了一晚上,还能不知道厨房在哪?坐好了之后,才看着齐清猗道:“外头有人,也救不得命,承蒙公主给我送过几株云霞娇,大姐姐说,此物贵重,要我亲自来道谢”。 薛凌暗暗透露出自己已经知道齐清猗落胎的真相,想先吓一吓永乐公主。那日送上陈王府的几株桃花,确实是名品云霞娇,这会不知道还开没开。 “你是齐清猗的妹妹”?永乐公主脱口而出道,又不可置信般的打量了薛凌几眼,确实好像是见过,但她真的认不出来。而且齐世言的女儿,应该跟齐清猗八九不离十才对,怎么能有本事夜闯驸马府。 何况,她当晚既然敢毫无顾忌的告诉齐清猗真相,当然就不怕齐清猗说出去。魏塱谋害无忧公主一事,齐清猗胆敢透露半分,无益自寻死路,又怎会有个什么妹妹找上门来。 薛凌道:“是,也不是。我来,是和公主你谈生意,关于无忧公主一事,你究竟知道些什么,从何得知,有何证据。” 永乐公主没有立马作答,神色却开始倨傲起来,她一开始以为薛凌是为了齐清猗落胎一事而来,现在看薛凌并不太关注此事,反倒提起魏塱,就不再那么紧张了。且“生意”二字,那就是有求于自己。 永乐公主道:“你是什么人,齐清猗跟你说了什么。” 薛凌似乎早已料到永乐公主没这么爽快,并不意外,只是看了看门口,用眼神示意永乐公主,自己怀疑这里是否适合谈话。 永乐公主也明白她的意思,道:“没人会进来”。自她落水后,性情大变,驸马以亲自照料为由,贴身事几乎不让丫鬟插手,不然,也不至于一盆水还要黄承宣亲自去端了。 薛凌嗤笑了一下,蠢货总是如出一辙,没人进来,难保不会有人偷听。永乐公主自以为在外人面前演的极像,却在黄承宣面前原形毕露。不知道是黄承宣帮永乐公主瞒着的,还是帮魏塱盯着的。 不过门离的也确实有些远,薛凌屏气细听了片刻,没什么响动。如果自己听不见外头人,只要不高声喊的话,外头也应该听不见里面。 她没答话,永乐公主却按捺不住,追问道:“你到底是谁?” 薛凌捏着手腕,把目光移向别处,缓缓道:“我姓薛,喊薛弋寒一声爹。” “薛弋寒”。永乐公主惊呼出声,又瞬间吓的捂住自己嘴。她本不该有这么大反应,但知道无忧之死的真相后,少不得多找了些关于薛宋两家的事儿。这会突然有个人冒出来说是喊薛弋寒一声爹,她怎能不吃惊。 俩人静了片刻,永乐公主放下手,压低声音道:“你凭什么说你是,薛弋寒只有一个儿子”。她声音里带着点点颤抖,不敢相信倒在其次,更多的是害怕。秘密这种东西,能带来什么,她已经领教过了。 眼前的人那会还说自己是齐清猗的妹妹,现在又说是薛弋寒的女儿。如果是真的,齐家,齐家收留了薛家女儿,薛家女儿又与陈王府有勾结。虽然陈王魏熠已经死了,但是,这群人在谋划着什么? 再者,永乐公主也担心薛凌是魏塱派人来试探自己的。莫不是最近自己哪儿漏出了马脚,已经惹人生疑。两相结合,由不得她不慌。 薛凌无心去猜永乐公主在想什么,她时间不多,黄承宣回来之前得赶紧问完,道:“我有我爹的大印,只是今晚没带。何况,你我近在咫尺,我要娶你性命易如反掌,犯不上在这编瞎话蒙骗你。你早点告诉我,你究竟是从哪里得知的无忧之死。” 永乐公主瞅了一眼薛凌袖口,觉得好像也是有道理。自己明显已经暴露了未失忆的事实了,试探也没多大意思。脑子里过了几转,就有了别的计较。看着薛凌道:“我亲耳听到,淑太妃说魏塱送无忧去死”。说完脸上有了莫名的笑容。如果来人真是薛弋寒的女儿,她,可以做点别的。 薛凌只是稍微眨了一下眼,道:“何时,何地,何种境况”。这等机密大事,淑太妃应该不会当个趣事儿说与人知,永乐公主是在什么机遇下听到的? 薛凌很急,永乐公主却不再往下讲了。踢了鞋子,整个人半躺在床上道:“我不想告诉你了,你既然说是来和我做生意,可是什么也没带,我又没什么好处,何必提着脑袋跟你说话。” 薛凌强压着心头怒火,想说自己手上带了剑。然而她不能真的把永乐公主杀了,而且看样子,逼迫也未必能让永乐公主说出事实,不知道黄承宣什么时候就要回来,只得道:“你想要什么?” 永乐公主便笑的可爱,一根手指点着自己胸口道:“我想让你帮我杀个人,你帮我杀了她,我就全部告诉你。” 薛凌只当她是要杀魏塱,毫不迟疑道:“好。” 永乐公主拍了巴掌道“爽快”。然后将齐清猗如何求自己给无忧公主立个衣冠冢,自己如何进宫求魏塱,又是怎么不小心听到魏塱和淑太妃的谈话一一说了一遍。看薛凌不语,又说到自己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假装落水,即使这样,自己的母妃还是死了。说道此处,永乐公主跳起来,跑到薛凌身边,抓住她衣服道:“你现在知道了吧,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想齐清猗去死了吧,我告诉你,她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是齐世言,齐世言也和这事儿脱不了关系。” 念叨了几句齐世言,永乐公主又松开抓着薛凌的手,看着她,停了片刻之后更加疯癫,道:“你知道,你知道齐世言,所以你才去的齐家。你是齐清猗的三妹妹,你是齐府那个来路不明的义女,怪不得,怪不得…哈哈哈”。永乐公主笑的在薛凌面前来回打转,一停下来就抓着薛凌问:“是你,是你弄瘫了齐世言对不对,真好真好。” 她终于笑够了,也坐下来,倒了一杯水给薛凌,道:“来,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永乐公主的人了,我敬你。我弄死了齐清猗的孩子,你弄瘫了齐世言。真好,让她们活着,陪着我活着,活的人不人,鬼不鬼…活着好啊…”。永乐公主将手上茶水一饮而尽,浑然不觉刚刚才说这杯水是给薛凌的。杯子在地上砸的四分五裂,这屋子里,是铺了织金毯子的,足见永乐公主用了多大力道。 薛凌叹了叹气,不知道自己说点什么好,估摸着黄承宣快回了,便起身要走,霍云婉的事情,再缓缓吧。她本因齐清猗一事对永乐公主有些愤恨,这会却不知道这恨要归于何处。 也许当永乐公主假装不认识自己生母那一刻,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永乐公主见薛凌起身要走,急忙站起来拉住薛凌衣角道:“你别走,你答应要帮我杀一个人的”。怕薛凌不认账般,她扭曲着面容威胁道:“你要是一走了之,我明儿就昭告天下,你是薛弋寒的女儿,你来府上行刺于我”。估摸着怕薛凌不信,又松了一只手指向门外,道:“驸马,我的驸马,是魏塱最好的表兄弟,我只要一告诉他,他也不会放过你的。” 薛凌将永乐公主手拨下来,心想你的驸马那么听话,怎不让他去帮你杀了你想杀的人呢。可看着永乐公主样子,且以为永乐想杀的大概是魏塱,故而还是道:“我明日下午还会再来,你想办法把驸马支开。待我想要的东西到手,我自会帮你杀人。” 永乐公主松了手,踱了几步,恶狠狠的盯着薛凌道:“好,明天你一定要来。” 夏至(九) 薛凌跃上房梁,再往下看,黄承宣还没回。永乐公主已经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双肩一起一伏,想来已是难以自控。 窗外是惨白月色,薛凌垂着右手回到自己屋里时,绿栀搁着的那碟饼,纵是下头放了滚水暖着,这会却是合着水一起,早就凉透了。此处毕竟是没齐府那个条件,厨房一直生着炉子。绿栀此举也是讨巧,却终究没达到想要的效果。 在桌前愣愣站了一会,薛凌还是伸手拿了一个,咬一口,里头肉腥味合着冷油直呛脑门,实在难以下咽,只能又丢回盘子里。她也僵硬着身子走到床边,却没有立马倒上去,而是伸手把那个荷包拿下来又回到了书桌前。 撇开一摞纸小心翼翼的把荷包打开,拿出那张布条,最后才把孔明锁倒出来。她已经拆的轻车熟路,转眼之间,面前就是就是一堆零散木棍和一颗石子了。 “当初塱儿送她去死的时候,可不似今日这般情深”。“母妃当知,做过的事,不该说出来。”这是永乐公主复述的原话。 送她去死,送的是谁?自然是送的无忧公主。做过的事,又是何事?那就是以无忧之死栽赃薛宋两家了吧。 薛凌捏着两根木棍想要再拼起来,手指却抖的厉害,怎么也拼不到一块,试了几次仍是如此,气急败坏之下,狠狠扔到了地上。看了两眼,又跪下去捡起来,忙不迭的凑到烛火处细看,生怕自己摔坏了。 好在那本来就是枯枝,不比瓷玉等物一般脆,并没什么损伤,她长出一口气,放回桌子上,捏起旁边那张布条看。 事情已经再无半点其他可能,她的猜测,宋柏的遗言,没有半个字的虚假。是魏塱一手策划当年之事,既然如此,他一定还与拓跋铣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然当年不可能那么巧,先帝刚死,拓跋铣就佯装起兵。只是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俩人似乎又闹翻了,拓跋铣大军南下,行径残忍。 或者,魏塱这狗狠毒至斯?西北那块地的万民死活,他本就不想管?薛凌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立马取了笔在纸上郑重的写上“拓跋铣”三个大字。笔停片刻,在一旁补上的,却不是魏塱,而是霍准。 她这会对魏塱的为人已经极为不信任,觉得其也未必做不出来故意丢掉西北这事儿。但是仔细一想现在局势,又反应过来,大概不是这样。 若魏塱当真拱手西北几块地,就不至于与拓跋铣闹翻了,哪儿轮到到现在羯人来说话。所以当年必定有一方出尔反尔,最后起了嫌隙,才导致今天梁与鲜卑你死我活。 所以,拓跋铣后头跟着的,是霍准才对,并不是魏塱。薛凌把笔丢到一边,脸上有了笑意。她终于把所有的事情都理顺了。果然万事皆有因,怪不得霍准那只老狐狸要干上奏这种事,看来,是被逼的,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被拓跋铣逼的。 当年不知道魏塱是许了什么好处给拓跋铣,利用他拖住霍家。想来不过前两土地。但是很明显,魏塱压根就没打算给,还特意送个公主过去死在那,既彻底断了拓跋铣的念想,还借此弄死薛家。 如今朝中局势令霍准胆寒,巴巴找上了拓跋铣,但拓跋铣防着他再来当年这么一手,所以逼着上奏,先断了霍准后路,才肯连手。而霍准虽然同意了,但也不甘心坐以待毙,那限市令,没准并不是魏塱提的。 高,果然是高。 不过,这终究是个猜想,薛凌把纸张放到烛火之上,看着燃尽了才继续去拼那只散着的孔明锁。这会心思澄明,自然拼的顺手。三两下恢复原样,便连同布条收回荷包里,接着挂到了床上。 晚间只吃了俩包子,有那么一点饿,她看了两眼那碟冷饼,却又实在吃不下去,只能强忍着睡了。 如今霍家能被拓跋铣胁迫,看来是真急了。温水中的鱼,总有那么几只聪明的知道将要大难临头吧。要说霍准这手牌打的不可谓不精妙。只是,一张桌子上的,又有谁不是好手呢。 薛凌辗转算着日子,想着够不够自己往鲜卑一趟。拓跋铣不过就是有所求罢了。霍准能给的,她好像也给的了。 云端之上,梁国最好的信鸽自散朝后从京中飞起,扇动的羽翼不曾片刻停留,这时已经能遥遥看见平城轮廓了。 鲁文安仍在墙头,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么,只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觉,干脆又提溜着剑站到了城墙之上。 这座城,他呆了二十年有余了,跟着薛弋寒时,自然少有当守卒的机会,这两年在墙上方风吹日赛,反而能看清平城的全貌,以及茫茫草原大概十来里。只是,看不见飞入霍悭房里的鸽子。 当然,看见了,也没什么大碍,身为一城主事,少不得与人有消息互通,况那封信上,其实空无一物,只一枚火漆封的严实,上头印章纹样栩栩如生。 霍悭拿着信,小跑到另一栋楼,那里住着城中贵客。敲了敲门,里头人还没睡,道:“何事。” 霍悭只喊了一声:“爷”。并未说有来信。事,总是越小心越好。 听是霍悭的声音,霍云旸披了外衣走出来,平城和宁城相隔不远,寒气却重很多。霍悭将信筒呈上,霍云旸只看了一眼,并未伸手接,只朝着隔壁一努嘴,道:“给那位送去吧,不是咱的”。说完又掩门进去了。 霍悭扶了扶额,他是个旁系,比不上霍家几位嫡子举重若轻,跟胡人打交道难免有些不快,但这会逼上梁山也没办法,硬着头皮敲了拓跋铣一行人的门。 好在拓跋铣并未出来,只是个下属来应,见是霍悭,取了信,“咣”的一声关上门,半个字也没说。 霍悭笑容凝在脸上,没好气的往回走。他一天天的,热脸贴那冷屁股。讨好霍云旸不成,这些胡人居然也敢给脸色。说出去,自己是个霍家人,好像得了多大好处似的,实际上,谁愿意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啊,那京中花红柳绿的日子它不好过,要来着看冰天雪地。空气里都是胡人夹杂着羊骚味。 亏得是没打仗,要是一打起来,没准自己还得垫马蹄子。原说着来呆呆混点功绩就走,可好,两年了,毛都没捞着一根。好不容易正主来了吧,人又瞧不上这破地。就不知道这回的事儿成不成了,若成了,以后霍家和鲜卑的生意少不得围着平城转,他也就是霍家说的上话的人了。 霍悭这么想着,心里头稍稍宽慰了一些,夜风吹的人打了个冷战,想快点爬回自己被窝里。一抬头,却看见城墙上有个模糊人影站的笔直。霍悭晃了一下脑袋,竟也叹了口气。虽说是有值夜,但那帮人什么鬼样子,他还是知道。大晚上能站成这样吹风的,估计只有安鱼那傻愣子。 胡人胡人,这世上没他妈胡人多好。他升起点同病相怜的心思,改了道,也走到了城墙上。 鲁文安见来的是霍悭,有点吃惊。平心而论,霍悭此人说不上好,那也不是啥恶人,就普普通通贪点财,好点色,日常躲躲懒罢了。就因为这个懒,白天上来也是少见,大晚上瞎转悠就更反常了。 鲁文安一边想着,一边换了那副傻笑着的脸,道:“爷,你咋这会上来了呢,上头风大。” 霍悭摆了摆手,示意鲁文安不用这么紧张,走到边缘处,靠着墙远眺,随口道:“昨晚我也是酒喝多了两口,你别往心里去。”风大好啊,风一大就他妈的闻不着胡人身上那股子牛羊味,熏的人作呕。” “哪能呢,爷踹人是福气”。鲁文安赔笑了一句。瞅了瞅天际星月,也走到墙边靠着,道:“爷,你也不喜欢胡人,胡人来干啥呢,别是咱密道的事儿暴露了,来探底儿的吧,要不要我仔细盯着。” “唉…谁能喜欢呢”。霍悭摸着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那帮蛮子不知礼仪纲常为何物。他又看了两眼鲁文安,道:“你也别麻烦了,不是为这事来的。” “那能是为啥呢,也是像安城那样做生意吗?爷能不能让我去办这事儿啊,也好找找儿子。”鲁文安说的恳切,那模样跟自小养大的狗没啥两样。 儿子儿子,自己的儿子,也是好久没见了,霍悭愁眉不展的想。他年岁比鲁文安小的多,可家成的早,仗着霍家的地位,小妾也纳了好几房,膝下已经好几个儿女了,若不是沦落到这,这会不定抱着哪个亲。 如此,少不得对鲁文安有几分同情,道:“是做生意,但不是像安城那样做”。他看了看周围,对着鲁文安招了一下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悄声道:“是和鲜卑人做生意。” 鲁文安当即跳起来,道:“咱咋能做这事儿呢”。他此番反应,并不是作伪。虽猜到来的是鲜卑,但他绝对没想过霍悭敢勾结外族,暗度陈仓。 “你小点声”。霍悭按了一把鲁文安肩膀,道:“爷要不是看你找儿子找的急,能把这事儿告诉你。你可别嚷的到处都是,我掉脑袋,你就能活?” “爷,这是…这是”。鲁文安想说这是通敌,却哑着嗓子不知道如何对霍悭说,亏得他这会手上没剑,不然不知道能做出啥事儿来。妈的,三年前要不是鲜卑那群狗兵临平城之下,薛弋寒早就回京了,哪有后来那么多事。 “是是是..你冷静冷静,先听我说完”。霍悭努力安抚这鲁文安,他固然对鲁文安有几分同情,但也有别的计较。以后霍家的事儿在这平城兜兜转转,少不得有人要去办,与其让霍云旸指派一个心腹来办事,不如自己把这安鱼推荐出去,自己的人,才好在中间捞一把啊。 鲁文安狠踢了一脚城墙,怒道:“那些狗抓了我儿子,我不能让他们活着出平城”。说着就要下楼拿剑。既然来者不善,他不如想办法直接杀了干净。 霍悭一把把鲁文安抓住,道:“我说安鱼,你急什么,你听我说完啊,这还不是上头的意思,咱都是为了大梁好。” 鲁文安停下脚步问了一句:“哪个上头”?问完又觉得霍悭大概是在忽悠自己,复骂道“放屁,勾结外族是为了大梁”?说着不顾连上下礼仪也不顾要甩开霍悭。 霍悭道:“你先别走,先听我说完,要是觉得我撒谎,连我一起砍了。” 听他这样说,鲁文安才停下来,仍是怒气冲冲的,也不看人,闷声闷气的喊:“你快点说”。连爷都懒得称呼了。 霍悭假装叹了口气,道:“你说你混了这么多年,要不是爷抬举,你不还在守墙吗,为的是个啥。” 鲁文安把头偏向一边道:“为了找我儿子。” 霍悭一咂嘴,这人离了儿子就没别的话了。不过好也好在这点,十分好骗。道:“你说你,你也是大梁的臣民,除了儿子,是不是也得为咱梁想想。何况爷把这事儿派给你,你不是还能去胡人的地头亲自看看,没准找的更快些。” “咋为大梁想,我就是为大梁想,才要杀了那些狗。” 谎话一旦说多了,就会变成真的。没有人知道霍悭是否明白霍准在谋算些什么。但他说给鲁文安的,确实是朝堂之上百官总结的高论。那就是不能让羯族一家独大,所以啊,平城与鲜卑做生意,实际是暗地里帮皇上做事。既维护大梁的名声,又暗暗防着羯族崛起。 这是忍辱负重,要名垂千古的。 他说的头头是道,鲁文安绕不过太多弯子,还真被唬的一愣一愣的,在那沉默良久。他日常固然是只惦记薛凌,但这辈子也当的起顶天立地,精忠报国。听着霍悭好像说的真像那么回事,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总不能真就把三年前的事情放下,心无芥蒂的去和那群狗打交道吧。一边是薛家恩重如山,一边是家国兹事体大,铁打的汉子,也架不住自古忠义难两全。 看鲁文安似乎是被自己说服了,霍悭暗自欣慰这一晚上风没白吹。趁热打铁道:“你说爷讲的是不是,咱有几颗脑袋能干通敌的事啊,还不都是为皇上办差啊,我就是看你找儿子找的发疯,不然这等建功立业的事儿,哪能轮到你呢。” 鲁文安仍是没说话,他虽有预感薛凌会回来,但儿子被胡人抓走了这事儿是瞎编的,薛凌肯定不在鲜卑的地头,能找到个鬼啊。且他还有了别的想法,正要说与霍悭,霍悭却哈欠连天道:“你可好好想想,爷回去睡了睡了”。说完走了下去。 鲁文安到底没想的完全,也就没喊他。霍悭也万万没有想到过,他今晚不过是临时起意爬到了城楼上,几月之后却因为这无心之举保住了那一屋老少的命。 夏至(十) 天才蒙蒙亮,老李头几人就起了各干各的活计,并未有谁来喊薛凌。老李头和绿栀都极习惯薛凌赖床,也听了她吩咐,权当不存在即可。赵姨两口子就更别提了。 薛凌也就假装听不见外头声响,把被子捂得更严实了些,又迷糊着眯了好一会。直到阳光透过床沿,将屋子照的透亮,她才睁眼,手捏着被子角还躺了片刻才下床。出门看见院里已经铺了好几张簸箕,上头晒满了老李头新摘的宝贝,绿栀蹲在那,一朵朵儿检查,挑出带虫眼的扔到一边。见薛凌走出来,丢下手上东西,巴巴跑过来道:“小姐你醒了,等等我给你个好东西。” 说完几步走到井边,拉上来个木桶,揭开盖子给薛凌看:道:“娘亲怕你昨晚不够吃,特意交代我放些在井水里凉着,今儿再拿油煎了去呢。” 京中五月已入初夏,深井里却是冷,这个法子属实讨巧,也是过惯了日子的人才能想出来。薛凌见多识广,当是没见过这些,觉得稀奇的很,看着桶里一个盘子上隔着三四张饼子,手指不自觉摸了一下,面饼确实冰冷浸骨。又想起昨晚压根没吃着,当下就有些开怀。被人惦记着,总是一桩很幸福的事,跟永乐公主约定的时辰还早,她便与绿栀道:“我与你一同去煎。” 绿栀将盖子盖上,前头走着不忘叮嘱薛凌道:“可小心别踩着李伯伯的药。” 薛凌暗自腹诽“一堆子破烂儿”,嘴上却心不在焉的答了几声“知道”。两人进了厨房,说是一起,实则薛凌只会添乱。绿栀在齐府也没多做过粗活,对这些事本就不熟,再加上薛凌在侧就更加手忙脚乱了,然赵姨这会出门了,一时也找不到人求救。两人就这样手忙脚乱的总算是把几张饼给弄熟了,卖相不太好看,但看着也能入口的样子。 绿栀将几张饼盛到碗里,却心急火燎道:“完了完了,李伯伯说那生生草只能晒个水汽,久晒里头汁子没了,也就没药效了,小姐你自个儿慢慢吃吧”。说着把碗推到薛凌手上,就跑了出去。 薛凌接过碗,懒得找筷子,伸手就要去拿起来吃。刚出锅的饼子还烫,她一碰到,又忙不迭的缩手,拼命吹气。不想此时身后突然有个声音响起,喊“薛凌”。这一吓,剩下那只手没拿稳,碗跌在地上,碎成几块,饼子也是滚了几圈,上头全是灰才停。 薛凌眼瞅着又没吃到,又气又急。想去捡,又自觉也不可能吃的下去了。只能抬起头恶狠狠的盯着来人。能喊自己薛凌的没几个,何况那声音一听就知是江玉枫。这狗暗戳戳的冒出来不说,还跑到这个地方撒野。 江玉枫看着薛凌手上东西掉了,也是愣了一下。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吓到薛凌,却不想薛凌那会心无旁骛的,一心惦记着几张饼子。再看薛凌脸色难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来的不太巧,但是不巧也是来了。便假装看不见一地狼藉道:“我来找你。” 薛凌喘了一口气,蹲下去拾地上碎片和饼子,没好气道:“你不来找我,难不成来找老李头去颐养天年啊,什么事非得来这说。” 江玉枫道:“昨天派人给你递了信,本是在江府等着的,你没到,爹让我亲自过来看看。” 薛凌把捡起来的东西搁到一边,捏了捏手腕,道:“亲自来找我,倒好像你你江少爷好大面子似的,早知道你家的狗居然跟着我到这个地方,我非得戳瞎他们眼睛”。说完自己往门外走,不管江玉枫为的什么来,反正她不能让他久留。而且以后也不能让江家人来了,谁也不能来了。 江玉枫跟在薛凌后头,不知道自己哪儿得罪了这位大小姐。当年的薛凌,没这么难伺候啊。他心里头狐疑,前头薛凌想的却是,可惜了那几张饼子。 人就这样,你越没得到啥,就越非要想得到啥。她昨晚没吃到,今儿又没吃到,实在恼的很,暗自决定空了再让赵姨做几张。 然而,这一生。薛凌都未吃到那张饼。 走出厨房拐角,眼看要到院里,薛凌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江玉枫道:“你从哪进来,就从哪出去,不要给人瞧见,我稍后就到江府,记得备点吃的,我早上就那几张饼子,没了”。说罢也不管江玉枫,回头走到厨房,将几张饼子随便裹裹藏在怀里,打算找个远点的地儿丢掉。免得绿栀一家看到话多,让老李头知道更不得了。她以前常常这样哄鲁文安,这会也是下意识的做这些事。 到江府时候,江玉枫已经候着了,果然是备了吃食。不见薛璃在侧,不知道是不是还没散朝。江闳倒是坐在主位,气色那次跟薛凌相见好的多。“但愿是回光返照”。薛凌还没什么好脸,暗自嘀咕道。她并未客气,坐椅子上,伸手拿了点心就吃。反正手腕上挂着陶弘之给的那枚保命药丸,她也不怕江家想毒死自己。 江闳看薛凌样子就来气,先前以为薛弋寒把个儿子养的嚣张至极,没有半点晚辈的分寸。合着是个女儿,这些举动放在女儿身上,嚣张二字已不足以概括,简直让人恨得牙痒痒。 要说他还真有弄死薛凌的打算,甚至与江玉枫暗地里商量过此事。只是,舍不得。他不是舍不得薛凌,而是舍不得薛璃。薛璃是江家在朝堂的仅剩的指望,没了薛璃,他江家要再往上走,只能等下一代了,可玉枫的儿子,才姗姗学步,早的很。就算手脚再干净,但薛璃时时在江家,难保哪天查出来啥。当年薛弋寒事情已经是跟刺,若江家再弄死他亲姐姐,那大家是彻底没有脸面可言了。 本来江家还在犹豫,又出了魏塱逼婚一事,江闳父子便决定彻底跟薛凌站到同一条船上。富贵险中求。京中,还有好几位王爷的,纵然看起来百无一用,但是当初的魏塱,表面也是人畜无害啊。 能扶一个魏塱,未必扶不起第二个。 江闳道:“你昨儿没来”。他给薛凌的信息只有寥寥数字,一是怕落入他人之手,更多的当然是为了引薛凌主动找上门来,求着江家。毕竟薛璃现在还是江家的人。虽说是一条船,那也得分清楚谁才是掌舵的那一个。 没想到等了一天也不见薛凌上门,江闳不由得怀疑自己看走了眼。不管想对魏塱做什么,霍家是绕不过去的坎。要是薛凌这都想不到,实在难图大事。他本是要顺其自然,最后却还是沉不住气遣了江玉枫去叫薛凌。 薛凌吃着点心,顺口道:“我来做什么”。江家对局势并无太大影响,她也懒得多思量,没料到江闳这么多心眼。 江闳不知薛凌是不是装的,偏也无可奈何,只得道:“皇帝和魏塱起了嫌隙,你不过来问问情况,当年你爹之事,霍家才是真凶。” 薛凌口里点心噎了一下,阿爹,她想起永乐公主描述的那些经过。阿爹的事情,她已经查的八九不离十了,只差最后一丁点。那就是阿爹究竟是怎么死在大狱里的。魏塱花了这么多心思陷害阿爹,就算防着变数多,也不可能用提前下手这么拙劣的招数将阿爹暗杀。她怀疑苏夫人在撒谎,没准阿爹并不是卒于桃月二十,而确实是被定罪赐死的。不过,等见到霍云婉,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既然是霍云婉透露出来的,她必然清楚真相。 薛凌将口里点心狠狠咽下去,手中半块也放回盘子里,这才看着江闳道:“国公不妨有话直说。” 江闳却没说出来个所以然来,只是反问薛凌道:“你难道不觉得此事蹊跷?” 薛凌看着江闳,笑的讽刺,不知道这老狐狸打的什么算盘,但是她下午还赶着去永乐公主那,实在没时间绕弯子,直接道:“国公是不是想说,魏塱和霍准之间有嫌隙,我要做什么,得以此做个图谋”?不等江闳答话,薛凌干脆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的猜想全说了一遍,包括拓跋铣,然后笑问道:“国公觉得我说的对不对”。她讲这些事,赫然成竹在胸,没有流露出半分只是自己猜想的神色,倒把江闳唬的一愣一愣的。 江闳与江玉枫所想,无非是朝中局势,和薛凌知道的都差不多,但二人远远没想到拓跋铣那层关系,这会听薛凌说起,无疑非常吃惊。江玉枫道:“你怎么知道的,你并未找过薛璃。” 薛凌不屑的看向一旁,江家只知道有个薛璃在,却不知自己还放了个苏凔在皇帝面前。纵然这会用不上,好歹问两句话还是行的吧。这么一瞧,江家的用处还真是越发的小了。 江闳以为自己的思虑已经十分周全,鲜卑与羯族一事必然是皇帝和霍家在博弈,这两方大概是要打起来了,本是叫薛凌来商量一下如何坐收渔利的,没想到竟然还牵扯出一个拓跋铣来。只是,这些薛凌都是从哪得来的消息? 薛凌并不理会江家两父子,道:“不日我会自己往鲜卑走一趟,拓跋铣能跟霍家来往,自然也能跟我来往。” 江玉枫道:“薛凌,那是勾结外族。” 江府的点心倒是好吃,贵的东西总是不差的,薛凌又拿了一块,道:“怎么是勾结,我只是利用一下罢了,事后,没准能趁机杀了他呢,不就成了英雄。” 江闳与江玉枫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到一点恐惧。眼前的人,心思缜密不说,还不择手段,实非良友。江家,说不定在与虎谋皮。 到底是江闳老成,压了压心头不安,问道:“不知道薛少爷选的是哪一位。” “什么哪一位”。薛凌没明白这句话问的什么意思。 “京中王爷众多,既然你有所图谋,总该有个选择吧”。江玉枫把话说的很隐晦。 薛凌不在意江玉枫说话绕弯子,听出他话里意思,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你们想找个新皇帝?”。她拍了两下手道:“好啊好啊,魏塱那狗死了,是该有个人坐上去”。 江闳脸色铁青,不知道如何往下接话。有些事,说说,没准就要掉脑袋了,而眼前这位喊的那么大声。他和江玉枫还在面面相觑,薛凌语气却又低落了下去道:“可惜我一个人也不认识,罢了,你们自己找吧。我要先回去了,下午还有事,记得帮我看好薛璃。” “薛凌。”江玉枫起身站到门口,他实在难以相信世上有如此,如此言行出格之人,以至于觉得薛凌是在故意演戏,喊了一声后,站在那拦住薛凌去路。大有今日不说清楚,三人谁也出不了这个屋子的架势。 薛凌一看,也变了脸色,垂了手腕,道:“何事。” 江玉枫道:“你既然与我江家共事,就该知无不言,在鲜卑一事上瞒着我们不算,今日又装疯卖傻,实在难以服人。” 这狗的语气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平意顺势滑了出来。薛凌干笑了两声,不把江玉枫放在眼里,回身看着江闳道:“国公是不是太抬举自个了?共事,共什么事?怕是江府搞不清楚状况,你..”薛凌拿剑指了一下江闳,又指了一下江玉枫道:“你们俩,只是替我办事罢了。” “薛凌,你……” 薛凌不耐烦的打断江玉枫,道:“我怎样,江大少爷,你江家如今在朝堂树倒猢狲散,要不是念着薛璃,只怕国公爷这会子还能赶上和齐世言共用一架马车呢。” “居然是你对齐世言下的手?”江玉枫怒不可遏道,他摇着头不敢相信。血海深仇是对的,可齐世言,实在没做什么恶事。 “枫儿”。江闳喊了一声。 江玉枫指着薛凌道:“爹,此人不可信。” “说的好像你江家多可信,可信的话我爹也不至于尸骨无存。另外,江少爷可搞清楚了,齐世言是被自己女儿气的,就是你那位好友的发妻。至于为什么,你自个儿去问,别凭白赖我身上。” “我们江府替你办事”。江闳打断薛凌二人吵闹。他不惑之年已过,什么人没见过。自己的儿子,终是嫩了些。谁的手干净啊,争那些虚名有什么意思。江闳道:“我们江府替薛少爷办事,不知要怎么办事,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薛凌嘴上不饶人,却少有做出来的时候,一听江闳服了个软,也低了嗓子道:“好处就是魏塱会死,其他我一概管不着。” “好”。江闳只说了一个字,便对着江玉枫示意,让他放薛凌离去。 确实是好,谁替谁办事,真不好说清楚,像薛凌这样,一心开路的,让江家遇到了,才是真正的运气。只好用好这枚棋子杀了魏塱。此事一成,天下,该有江家的一半。 江玉枫拂袖站到一边,冷冷的看着薛凌从自己面前走过。又不甘心的看着自己老爹。太子仁善,江玉枫能与其成为好友,自然也差不多哪儿去。被逼无奈,和主动算计,二者相差甚大,何况当年之事,他也并不是全无愧疚。纵然认为魏塱不该在其位,但还是希望能用正当方式讨贼,名正言顺的另择明君。不得已用些偏门手段,也不该这么理所当然。他怎能喜薛凌?只觉得其简直辱没薛弋寒名声。 江闳却已经习惯朝堂尔虞我诈,莫说同僚来往,就是君臣之间,有几个能拍着胸脯保证没半点见不得人的啊。只是,薛弋寒的女儿,把这些放到了台面上说,不知是这三年历经人世养的口无遮拦,还是西北那长大的蛮夫就这样。 两人正待说话,薛凌却又从门口探出个脑袋来,有点羞赧道:“国公爷实在不好意思,我还有一事相求。” 她前后反差实在大,江玉枫经历几次也算习惯了。江闳还有点难以接受,又被她突然冒出来吓了一吓,只得抖了抖自己衣襟掩饰尴尬,道:“什么事。” 薛凌堆了满脸笑,道:“江少爷知道我从齐府出来搬了家,这日子难过的很,想问国公府借点银钱周转。” 江玉枫气不打一处来,道:“你在陈王府搜刮的还少吗。” 薛凌整个索性整个身子都探出来,倚在门框上,嬉皮笑脸道:“我见陈王妃成了个新寡妇,就把银子送回去了。反正江家已经养着一个薛家儿子,再多养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吗。权当赎赎罪啊”。她说的轻佻又刻薄,江玉枫只觉得此人不要脸之极,甩了一下手,背对着薛凌不在说话。江闳道:“江府家大,也养不起闲人。银子从这里出,要流到哪里去,总得有个交代吧。” 薛凌低头沉思了片刻。霍准的表现有点狗急跳墙的样子,但真要靠鲜卑置霍家于死地,怕还有好些日子等。最重要的,还是需要京中起火才行。这一大摊子事儿,自己一个人实在难以办到,没准还要江府出人,这会把丑话说在前头,真正需要的时候也好开口些。于是对着江闳道:“我要把霍云昇送回御林君统领的位置,少不得要花银子打点。江府不也一心等着霍家死么,难不成看我一人忙活?” 江闳与江玉枫默默的对视了一眼,江玉枫却不发言,自己去端了一杯茶水来喝。他一是本就不愿与薛凌说话,而来,觉得此人行事实在太过歹毒,然而这份歹毒,又让人说不上来的佩服。他不得不承认,薛凌对霍家的了解,以及目前对于搬倒霍家所作的准备,高出江府不止一星半点。 江闳也压下心头诧异,道:“枫儿带薛少爷去支些银子吧”。江玉枫站起来要走,江闳低着头又补了一句:“予取予求。” 他江府从此愿意让薛凌予取予求。 并不是江闳不如薛凌心计过人,只是多年朝臣,让他心里头有所顾忌。第一在想局势时候,没把魏塱算在其中。以为霍家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打压沈家。二是霍准并未有过祸国殃民的奸行,导致江闳从未想过霍家争权夺利会到了与外族勾结的地步。且他是个文臣,鲜卑太过遥远,想不到拓跋铣这一环节实属正常。 不过,以上终不过是信息偏差带来的后果,江闳除了感叹江府真的没落了之外,也并无太大感触。而薛凌说要把霍云昇送回御林军统领一职时,他才真真觉得自己踏入了一条什么不归路。 薛家的女儿,在算计君王。 纵然这会,江府谋划的似乎也是这个,但终究是还没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举动,或者说一直在随波逐流,让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着走。而薛凌,是实实在在的剑指魏塱。要“魏塱死”,不仅仅是一句话而已。 这屋子仍是薛凌第一次来谈话的那间密室。江闳坐在里面久久没有出去,直到江玉枫打发了薛凌回来,他仍靠在椅背上发呆。 “爹,薛凌…..”。江玉枫话未说完,他不知如何描述。这种既厌恶,又带着一点欣喜的感觉让人无端扭曲。他甚至想到若魏熠还在,薛凌简直是最好的臣子,刚好与前太子那温吞性子互补。或者说,与自己互补?那些丑恶的,肮脏的想法,手腕。隐藏在最深处的欲望,都可以通过薛凌肆无忌惮的在这乾坤之中尽情龇牙咧嘴。 人心里头,谁没困着一只野兽呢。忍,不就是在上头插刀么。 江闳问:“薛凌如何?” 江玉枫放弃了那些要说出口的评判,道:“狮子大开口,支了两千两走”。 “挺好的,你以后可以多学学,不知道薛弋寒是怎么教的儿子。玉璃散朝了没?” “该是回了。” “也好,你多与他聊聊,该上进些了”。江闳站起来,叹了一口气。最近薛璃在朝堂上的表现,他自然是知道的,故意不去问津还是怕薛凌成亲之后有什么举动,拖累整个江家。 如今瞧来,是江家拖累了薛凌啊。他捂着胸口,想起薛凌第一次找上门来,自个儿被气的吐血。不由得好笑,当年和薛弋寒演戏之时,是假吐,现在好了,通通还回去了。 人老了,就是老了。被个小姑娘逼到墙角。小姑娘…小姑娘…..江闳蓦地回头看了两眼江玉枫,又摇着头打消了这个想法。 哪儿来的什么小姑娘,自己喊的,可一直是薛少爷。何况自己儿子已经成亲了,实在可惜的慌。 夏至(十一) 江府是个什么光景,薛凌出了门就懒得回想,她自小这么做事,实在没心思去管江府那摊子怎么打算。何况,她也猜得到江府不舍得丢了薛璃这枚棋,所以并不太担忧江闳在背后捅自己一刀,起码,现在还不到时候。 纵然与江玉枫相见总没什么好结果,但讹了两千两银子,她就高兴的很。何况,这个地儿可以常常来讹一点,以后就不缺钱花。顺路到钱庄兑了些散碎银票。再出门,又落寞了几分。薛凌当然不愁吃穿,要银子,是想再买一座房子,把自己的起居地跟老李头一群人划开。江府的人能跟着她到那,其他人也可以。就怕以后一个没留意,什么都完了。 可买了宅子,自个儿,就得一个人过了。 手上有钱,办事就快。且薛凌根本不挑地儿,轻车熟路的找到上次的伙计,三下五去二就办好了这事儿。她下午赶着去永乐公主府上,没时间打理,便大手笔的给了伙计辛苦费让他帮忙收拾了,里头东西一概丢了便是。 伙计从来没见过这么好伺候的主儿,连连点头,谄媚的问:“小姐可要在院子上挂个匾额呢,也配的上您身份。” 薛凌本是提脚要走,听到这句话又停了下来,只是没直说,而是吩咐取了纸笔,郑重的写了个“薛”字在上头。 “就挂薛宅吧。” 原来的薛府,在薛弋寒定罪之后就被流民洗掠一空,数年之后,更是断壁颓垣。宋柏原来的府邸还能卖出去,而薛家那块地都烂了。不是蚁虫走兽,就是乞丐无赖。在京中也算奇景,连带着边上人家都搬了。薛凌去看过几次,发现也就那样。她又没在京中生活太久,那座宅子,比梦幻泡影还不如。 糟心的事太多,想也想不完,在街头站立片刻,薛凌又恢复出个笑脸来。情绪来的快,去的快,不怪江玉枫以为她在演戏。看了看日头,还来得及吃顿饭。仍是爬了临江仙的台阶。 静静坐在雅间里,一边吃饭一边算计霍云昇的事情。魏塱与霍家的嫌隙,已经发展到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吵起来了。这时候浇点油,再合适不过。只要激的魏塱对霍云昇欲杀之而后快,霍家,才能算真的完。 可如何把霍云昇送回去,薛凌这会还没有太多头绪,而且这件事中还有个人物要送上去。一个人倒下,总得有另一个人接手。要是霍家在御林军中的权利没了,魏塱一定是要把自己的心腹放过去掌权的。 所以,还得想办法给魏塱送个心腹才行。薛凌咬着新出的象牙菜怔怔的想:不知道李阿牛的剑练的如何了,要如何才能把李阿牛和霍云昇凑到一块去呢? 处理完永乐公主这边的事情,得赶紧去找李阿牛说道说道才行。 永乐公主府里,午膳还未撤。驸马黄承宣昨晚便觉得公主有些反常,却也只是小心翼翼的哄着,尤其是在人前,更是宛若哄着个初生婴儿。 永乐公主似乎胃口很是不好,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一众丫鬟大气也不敢喘。莫以为成人之间可怕,成人好歹还有点道理利益可讲。那些手握众权的三岁小儿才是世上最可怕的生物,因为你无法与他沟通,而且永远想不到他们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驸马府,大概就是这么种状态。公主不复神智之后,就完全成了个手握利器的无知孩童,偌大的驸马府都是她手上玩偶,不知道哪天就被拆胳膊卸腿。且驸马不问青红皂白,一昧纵着公主。也就是公主不要玉玺玩,不然驸马没准都能去求皇帝拿来玩两天。如此,下人的日子就更加难过,每日战战兢兢,唯恐出了半点差错。就算不做个枉死鬼,也少不得要丢半条命。 “不吃不吃,这个不好吃”。永乐公主拿汤勺在桌子上敲的“砰砰”作响。 黄承宣不顾自己会不会被伤到,先轻轻按住永乐公主手,再慢慢把勺子拿下来搁到一边,示意丫鬟赶紧把这道菜撤了。又拿下一碟子到面前道:“那咱不吃了,小厨房还做着呢,慢慢来。先尝尝这个。” 永乐公主猛地将胳膊从黄承宣手上挣脱出来,把面前的碗碟杯筷全部扫到地上,拿脚尖去踢。道:“不吃不吃,不想吃了。” 黄承宣赶紧扶住她,怕其从椅子上摔下来。道:“好好好,不吃不吃,咱先回去,想吃了再传膳,好不好?” 永乐公主似乎是想了一会,从椅子上跳下来要走,不忘指着一堆丫鬟娇斥:“难吃死了”。然后大步流星的往自己寝殿走。 黄承宣跟上来道:“公主可是要小憩一会,饿着睡不好。” 身后丫鬟默默的去拾那些残羹剩饭,东西糟蹋了,根本就不是个事儿,好在今天没谁倒霉。公主这样挑事,也是常有的事儿,见怪不怪。 永乐公主不理身后黄承宣一直追问,直到自己寝殿,才冷了脸色道:“没什么胃口,你去宫里御膳房取些芋丝糕来,就要我母妃原宫里那个嫲嫲做的,别的都不行。” “永乐~~~”。黄承宣为难的喊了一声。进宫找吃的已经是大忌,堂堂驸马府,什么没有。还非要去寻故人做的,只会更让人起疑。宫里那个姑母,仿佛能看透人心似的。每次遇上,自己都担心永乐没失忆这件事究竟瞒没瞒住,哪儿敢主动往前凑。 黄承宣当然知道永乐从未失忆过,却帮着她在世人面前演戏。他十二三遥遥一见,便对公主倾心。什么功名,什么家国,都比不上怀里人一颦一笑。他多幸运,父亲是国舅,姑母是天子的生母。他当真娶到了洛水女神,还与自己情投意合。世间美事,都砸到了自己头上,砸的他不可置信。 可惜,襄王一梦,梦醒无踪。生于黄家,又经历了夺嫡一事,他如何不知魏塱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如何敢拿永乐去赌。 “怎么,你不敢去?你是怕见你的好姑母,还是你那亲亲表兄。你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是不是,你怎么不干脆杀了我算了?你们杀了我父皇,又杀了我大皇兄,你们黄家什么事儿做不出来?” “永乐”!黄承宣高喊了一声,他习惯了,他认了,认了这些莫须有的指责。他享受了黄家带来的好处,就不得不承担黄家带来坏处。永乐怀疑自己,再正常不过了。那些事情,他知道,他全都知道。他知道自己的爷爷密谋帮助魏塱篡位,知道自己的姑姑是如何商议用药毒杀先帝。但他没参与啊。他在黄家千万希冀中长大,最后却被舍弃。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一个永乐公主。 黄承宣不顾永乐公主反抗,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既是辩白,也是安抚,道:“永乐,我没有,我没有。你要什么我都去给你拿,你等等,我就去”。他说完仍不舍得丢开。良久才松了手。 他去,没关系,就算有一天魏塱知道永乐没失忆,也没关系。他可以去求姑母放永乐跟他远走,姑母打小疼自己。她会同意的,一个公主而已。 “那你怎么不为我杀了魏塱”。永乐公主完全不为所动。她并没怀疑黄承宣撒谎,只是没办法再面对黄承宣而已。或者说,她够不着魏塱,也够不着淑太妃,更加没能力去找其他黄家的人算账,唯有一个黄承宣,她铺天盖地的仇恨,唯有一个黄承宣不问青红皂白的承受。 她不是薛凌,薛凌自持几分本事,总觉得能把一切拿回来。而永乐公主,深知自己无力回天。她一日日的沉沦在仇恨的漩涡里,伤人,同时自伤。 黄承宣脚步微微停顿,没有回答永乐便走了。他可以替永乐去死,却没办法让永乐好好活着。 可是,死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事情了。 永乐公主看着黄承宣背影,笑的讽刺,笑着笑着眼角都带了泪。她等薛凌等的太急,都没办法冷静下来在床上好好躺一会。就坐在桌子边,一会喝水,一会站起来走动。 薛凌本是打算找个理由走正门,奈何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到,只能接着翻墙。光天化日之下,驸马府里人又多,这墙就不太好翻。故而她在府外徘徊半天,才找到个僻静处下脚。进了里面走动也处处受限,今早去江家,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到永乐公主寝殿时,自然就晚了稍稍。 薛凌倒没觉得啥,左右这不是来了。永乐公主心里却是万千滋味,她好不容易抓住个看起来有点能力的,生怕薛凌不来。怕薛凌不来的同时,又有点怕薛凌来。上次齐清猗一事的后果太多。她毫无自保能力,如果让魏塱知道自己与薛弋寒的女儿有勾结,怕是更加没命活。又不知道薛凌啥时候才能好来,万一驸马回的快…..她等的这样焦急,薛凌还来晚了。 因此薛凌才跳下房梁,永乐公主“腾”的站起来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薛凌抖了抖衣上灰尘,她躲避着人实在辛苦,尽往犄角旮旯钻,惹的一身脏。随口道:“哪儿晚,这不就是下午。” “你..”永乐公主惊慌的盯了盯外面,她那会一边等着一边想薛凌是为的什么找上自己。回忆昨晚两人之间的谈话,很明显薛凌并不是冲着齐清猗的事儿来的,反倒是更关注薛弋寒一事。也是,既然是薛弋寒的女儿,断然不能看着自己老爹冤死,那肯定是要找魏塱算账的,那多半是要刺杀魏塱?她假装不知,结结巴巴道:“你…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薛凌抬起头,看了两眼永乐公主,觉得有点奇怪。昨晚被自己劫持,也没见慌成这样,今下午好歹是两人约好见面,有什么好慌的。她正要答话。永乐公主却沉不住气,走近了两步,抓住薛凌手低声道:“你是不是要刺杀魏塱….是不是”?她看着薛凌眼神里既希冀,又带着些癫狂。 薛凌被这个问题问的哑然失笑。她倒是想刺杀魏塱。问题是狗脑子也能想想去皇宫里取皇帝首级有几分可能性吧。这永乐公主先前的手段不像是这么蠢的啊。 她把永乐公主手拨开,这些人一急就抓人衣服,真是恶心的很。低声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能不能让我坐下来。” 永乐公主听她这么回答,大失所望。松了手,失魂落魄的踱着步子,喃喃自语道“原来你不是,你怎么不是….”。见薛凌没反应,又过来问:“你怎么不去杀了魏塱,是他杀了你爹,肯定是。无忧是个幌子,就是为了陷害你爹,你怎么不去杀了他?” 薛凌觉得永乐公主不冷静下来,两人就完全无法说话了,她实在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比自个儿还恨魏塱。真要对比起来,也是薛宋俩家比较惨吧,也不知是不是永乐公主本身就有病。 薛凌道:“公主能不能先坐下来,咱俩好好说说,魏塱会死的。” “会死,他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永乐目眦欲裂,双手撑在桌子上,“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等他死?他把我母妃葬了,却不告诉别人葬在哪。他在等我,就等我受不了去问。等我漏出马脚好杀了我。他每天都在折磨我,他什么时候才死?” “你再不坐下来,就看不到他死了”。永乐的状态远超薛凌想象。她哄人在行,却不知道怎么安抚一个人,尤其还是魏家的人,只得拿魏塱激一激永乐公主。 果然永乐一听她这么说,立马坐了下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为什么来找我?” “是,我想让你带我去见皇后霍云婉?” 永乐公主的声音又尖厉起来:“你为什么要找皇后?你跟她什么关系?你究竟是谁。” 薛凌不自觉捂了一下耳朵,同时不忘拿另一只手指着门外,示意永乐公主,没准外面有人,她嗓子再大点,大家都要死前头。 永乐这才收敛了些,抠着自己嗓子眼那,似乎十分难受。继续问薛凌:“皇后与魏塱情深似海,你去找她做什么。她是霍家的人,你去找她做什么?”。 看着永乐把几句话说的颠三倒四,薛凌心一狠,操起桌子上茶水泼了永乐一脸。跟疯子说话实在太费事,她这会倒念起江家的好来。如果茶水不能让永乐公主清醒点的话,她袖子里还有平意。 永乐公主被泼了一道,居然没惊叫。估计是从未有过这等事,以至于她有点不敢相信,伸手慢慢抹去脸上水渍,口里仍旧还在喃喃:“你去找她做什么”? 她怕,她太怕了,她惶惶不可终日,宛如一只能被空弓吓死的飞鸟。任何风吹草动,都以为是宫里人派来试探自己的。 不然,她怎能比薛凌还迫不及待的想要魏塱死。两人皆失去一切,但薛凌总还能见山见水见万物,并不需要每时每刻活在惨案当中。她还能带齐清霏策马十里,看临江仙流水曲觞,暂忘新仇旧恨。而永乐不是,她从皇宫回来,就在持续受刑。那些恐惧如影随形,跬步不离。 “你要是停不下来,我可以再给你几杯”。薛凌端着杯子道。 永乐公主终于平静了稍许,继续慢慢擦着脸上水渍,还是问薛凌:“你要找皇后做什么呢”。问题虽然是一样的,语气却正常了很多。 薛凌看了看原准备再泼上去的茶水,自己喝了一口道:“霍家与魏塱相互猜忌,皇后是个中间人,我有些事想问问她”。 “相互猜忌?当初是霍家把魏塱送上的皇位。” 看永乐公主还有些不平,薛凌道:“我知道你恨魏塱,不过,普天之下,应该没谁保证自己能去皇宫把他脑袋割下来,我找你,是想说点可能的事,不是想陪着你一起发疯。” “呵..呵呵”。永乐公主自嘲的笑了几声,道:“我是疯了,你要是过上几个月我这样的日子,怕是比我还疯的厉害。” “魏塱没死,我怎么会疯”?薛凌也讽刺的笑了笑,手摸着腕间平意。道:“我不想与你解释太多,只要你想魏塱死。不妨帮我一把。毕竟,我跟魏塱不共戴天。” 说完,薛凌将那枚薛弋寒的大印拿出来递给永乐公主,这东西昨夜回去,她就找出来放在身上。空口无凭,何况永乐疑神疑鬼的,给她些东西看,两人再谈合作,更方便些。 永乐公主接过印章仔细分辨了半晌。这东西不比兵符,很难判定真伪,毕竟私人印章各有千秋。但上面薛弋寒三个大字确实是真的,而且所铸材料为金,只有朝中大员才配用。好一会,她仍不能肯定,只得又还给薛凌道:“看着像是真的,只是如果我没记错。前将军薛弋寒应该只有个儿子才对,什么时候有过女儿?” 见一个人,就得解释一下这个问题,薛凌习惯了,但没什么好口气。就好像,她生下来就他妈愿意当个儿子似的。 “薛家无子,我父亲不愿意续弦,故而瞒了我身份。我单名,一个凌字。” “你是薛凌?就是砍了江玉枫腿的那个”。永乐公主更加吃惊,她身为后宫妇人,不比其他人听的事多,本不该对薛凌这个名字有太大印象。然后先帝在时,曾有意撮合江家少爷和她的婚事。只是两人年岁相差有些大,并未正式提过罢了。但终究渊源颇深,偶尔有人拿永乐打趣。后来江玉枫出事,少不得传到她耳朵里,薛凌两个字,便就如雷贯耳了。 薛凌想着江玉枫活泼乱跳的样子,翻了个白眼,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你能安然无恙,我就说,魏塱怎么会允许薛家还有女儿活下来。 “公主到底要不要带我去见皇后”?薛凌听的不耐烦,想说薛家还有个儿子活下来了,就站在你那位好皇兄面前呢,活个女儿有什么稀奇。 永乐彻底冷静下来,新鲜的事情总是能让人快速分辨注意力的,她那么疯魔,其实就是每天沉浸在魏塱的阴影当中。有些事,就是想不得。你若不想,它就消亡,可你要是挖空心思的去想,他本是一粒须弥芥子,却能在你心中膨胀成三山五岳,让你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 就好像,魏塱确实是拿她生母试探过,但也就止于此处了。他倒不是完全相信永乐公主失忆了,只是确定永乐公主并没什么威胁,就算记得,一个连自己生母死了都不敢认的人,有胆量做出什么来?何况区区一个公主,又能做出什么来。至于永乐母妃的身后事,无关紧要。他让下头人以公主需要静养为随便葬了,并非像永乐想的那样真正是死了还要拿来利用。 永乐公主道:“既然你真的是薛弋寒的女儿,我相信你绝对不是魏塱的人,我带你去见霍云婉,但你总得告诉我去做点什么吧。” 薛凌还不太想说自己对霍家的计划,只是说“我爹当年并不是死于定罪之后,而是在多日前就已经身亡。霍云婉知道真相,我要去问问。”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公主何必问那么多呢,知道的多有什么好处,你只要明白,我跟你的目的是一样的即可。” 永乐公主悻悻的住了口,没继续追问。三年前,她还是那个不知世事的天真公主,并未看出魏塱登基一事有何不妥。自然也和别人一样,认为薛宋俩家罪有应得。同为公主,她跟无忧关系其实还不错,不然也不会一口答应齐清猗去说情。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一场笑话。既然薛家大概率是被魏塱栽赃的。那薛弋寒早死了这事儿还真有可能。她看着薛凌,想起自己的母妃,同是沦落人,反倒觉得两人关系更近了些。 永乐公主比薛凌大了几岁,若不是这几个月的荒唐日子,无疑是大家闺秀中的典范。这会冷静下来,也是良好的金枝玉叶样儿。她着实不想去宫里,见着魏塱,是既恶心,又惧怕。初初落水之后,为了打一干人等的怀疑,少不得强忍着故意往宫里走动装样子,甚至去过淑太妃宫里,就是她当初偷听的那间屋子。不过,最近已经去的少了,有谁愿意往伤心地儿走呢,只是永乐还是对薛凌道:“我可以带你去,但是要好好准备一下,过几日才好。” 薛凌想着弄完了霍云昇的事,自己必须去一趟鲜卑,自然是越快越好。道:“不要太久,我手头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公主只需要随便找个理由,将我当丫鬟带进去就是了”。看永乐面有难色,薛凌又加了一句:“公主不必这么为难,有些事,早一日做,有早一日的好。” 永乐公主捏了捏拳头,低下头道:“是”。魏塱早一日死,就有早一日的好。 “你明儿早些来府上,我为你准备好丫鬟的衣服。” “一言为定,公主心想事成”。薛凌起身要走。 永乐抬起头来道:“薛凌。”等薛凌看着她,才缓缓道:“你昨晚说要帮我杀一个人。” 薛凌以为是魏塱,觉得永乐公主有点多此一句,但她有求于人,不好拂了永乐的意,便把平意“唰”的一下滑出来道:“当然,他必死无疑。” 没想到永乐公主说的是:“很好,你替我杀了京中商贾,苏家苏姈如。” 薛凌微笑道:“好”。答的毫不迟疑,转身消失在永乐公主视线里面。 夏至(十二) 直到出了驸马府,吹着天地间缕缕清风,薛凌才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答应永乐公主时十分爽快,好像毫不在意苏姈如是谁。实则是做好了永乐说是魏塱的准备,那个“好”字已经在唇边等着了。 没想到永乐说的是苏姈如,她吃惊之下,答的更快,反而让永乐永乐以为她不知苏姈如是谁。 实际上,薛凌怎能不知道苏夫人是个什么模样。她又想叹气,当晚永乐生日夜宴一幕还在眼前,见俩人亲密无间,谈笑开怀,活脱脱母女样子。没想到背后,永乐竟然想置苏夫人于死地,也不知是为个啥。 算起来,好像也就是那次苏夫人没有亲自去驸马府,这么点子微末小事,总不能就有了不死不休的仇恨。薛凌自问十分不喜欢苏家,但是好歹呆了两三年。真要抹苏夫人脖子,她不一定能下手啊。 脚习惯性的要往老李头住地走,又生生逼迫自己改了道,往新买的宅子去。既然决定要离的远些,早离早好。 伙计还在差人忙着,一块木板上果真是写着大大“薛宅”两个字,这会放在一旁等着墨渍晾干。见薛凌回来道:“小姐来了,咱这就快好了,您明儿搬过来,保管清清爽爽的。” 薛凌笑了一下道:“有劳了,你们随意忙着就行。我进去看看要添些什么。”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您请好了。” 薛凌跨过门檐,进到里头。这院子想是空置了些时间,小阁楼也不知是哪年的建筑,透着些年久失修的味道,难找出里一丝人气,再加上此地略偏,倒正合她一人冷清。走了几步发现角落里杂草旺盛,便走过去拨开,拔了几条草根出来。就着衣服擦了擦塞进嘴里,大概泥土不肥,一点也不甜。 她就这样坐在台阶上,看着伙计带人忙进忙出,最后所有家当搬空,再把那块牌子挂到门上。又跟她打招呼散了,只留下这一院子寂静。夜幕垂下来,下午永乐公主的疯魔样子让她有点不适,加之旧事未了,又来一桩新的事要办,这会纵然饿了,却没什么想吃的,只微微有点惦记早上打翻了的那碗肉饼。也不知道老李头他们现在在吃什么呢? 站起来把几个房间都转了一遍,这伙人也是真听话,说什么都不留,就床板都没留下。自己总不能挂墙上睡觉吧。转到厨房,也是锅都没一口,今晚少不得要去哪蹭蹭饭。 还得买几个人回来,自己一个人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薛凌走走停停,想着这些琐碎小事,最后转完了,索性躺在了几块青石板铺的台子上,拿胳膊当枕头垫着,看朗朗星空。只是人心静不下来,明天她就可以见到霍云婉了,离当年的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可真相知道了又如何呢,也就是给自己心再加一道枷锁罢了。没有这个真相,她就不会对付霍家,不会对付魏塱了么。好像并不是。从三年前一路回京,薛凌就发誓,终其一生也要弄死霍云昇。 所以,如此执着的去追求这个真相,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也说不上来,可就是停不下脚步,一停,这个人生就没什么意义似的。可好像所有人都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霍家当年苦心孤诣推了魏塱,今日并未过的十分如意。江府已经求了个全身而退,这会又要巴巴搅和这一摊浑水。就连那前面玲珑的苏夫人,怕也不知道永乐在背后想她死吧。 这些尔虞我诈,哪有什么意义呢,薛凌数着星星,马上就要说服自己不如放手回平城算了。就如同阿爹当晚说的那样,山长水阔,做个普通人。就像绿栀说的那样,过了几十年的生活,总是要慢慢放的。她也能慢慢把这三年放下,干脆把薛璃也扛走,反正他都好了,哪儿去不得。 他都好了,他都好了。天上流星一闪而过,薛凌翻身跳起,将手腕间那枚药丸取了出来。自陶弘之给她,她就拿东西装上,做成一枚珠子,系在左手腕间,防着有什么不测,能立马扯下来用。 陶弘之曾说,麒麟露并无那般神仙效应。薛璃究竟是怎么好的?平城虽然少名医,但薛璃出生后,阿爹曾数次回京。现在想想,以阿爹与先帝的关系,要真是有奇效,那麒麟露也轮不到江家来要。再不济,但凡能治好,肯定是会把薛璃带回京中,或者直接把大夫接到平城的。 既然阿爹没那么做,显然是薛璃根本治不好。怎会现在薛璃活蹦乱跳的,青楼酒肆就逛得? 薛凌越想越多,刚刚的闲情逸致瞬间消散个干净,如林间朝露,美,不过那一小会。回忆闪到了当年夜奔,春江水寒。鲁文安遗失的重剑,尚在京中当差的李阿牛。宋柏泣血绝书。她突然有点明白了,何以永乐入魔。 无非,放不下。 另一处老李头敲了薛凌门,并无人应答,他只得摇了摇头,回去对着绿栀几人解释道:“少爷杂事多,不必等她了” 就这般在石板上将就了一夜,天蒙蒙亮她又摸到了驸马府。永乐公主还未起,薛凌便找到厨房,随手偷了些垫肚子。 好容易捱到公主起身洗漱了,又慢吞吞用完早膳,哄的黄承宣去准备马车。薛凌方跳到永乐面前,接过早已准备的下人服饰换上,然后混在三四个丫鬟堆里一道出了门。 今天既不是什么佳节,也不是什么吉日。永乐非要去宫里,实在难找什么理由。但她非要去,黄承宣只能编排。一路也算顺利,薛凌跟几个丫鬟一路走着,居然没人问,上头马车里俩人也是安静的很,虽然不太知道为何这般古怪。但是不说话正合她心意。 这是薛凌第一次进入皇宫内苑,且永乐公主不许她把剑藏在袖子里,说是万一被发现,会被乱箭射死。 薛凌只得将平意解下来放在驸马府,心里头却嘀咕“就这样你昨儿还叫我杀了魏塱,我能用手指头戳死他吗。”明知这会是上朝的时间,她却忍不住的想,会不会,她能在霍云婉那遇见魏塱,看看这个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黄承宣带着永乐并未到皇后的宫里,而是先行到淑太妃的居处请安,说自己得了几方好玉,拿来给姑母安枕。 皇宫里什么都不缺,淑太妃不过是喜欢这个侄儿罢了,连声夸着“好孩子,又让永乐拿案上点心吃。” 永乐一撇嘴:“有什么好吃的,比不上皇后姐姐宫里做的七彩地瓜丸子,我才不吃你这的占肚子呢,一会吃不下了。” “永乐,怎能这般讲话”。黄承宣将永乐拉回身后,对淑太妃道:“姑母见笑了。” 永乐公主尚不肯休:“不好吃就是不好吃,还不让人说实话吗?父皇可不是这般教的。” 淑太妃道:“罢了罢了,无需跟公主计较。我听人说,昨儿你就来宫里取了糕点,今儿竟然又来了,倒也不知真的是惦记我这个姑母,还是疼惜永乐呢。” 黄承宣低下头道:“什么也瞒不过姑母,原是府上做点心的厨娘家中有事,去几日,永乐这几日都吃不好,儿臣…儿臣失礼了。” “你呀,去去去,快去吧,别让人说我老婆子打扰你们小两口”。淑太妃佯装不耐烦的挥着手里帕子。 “侄儿告退。” 永乐兴高采烈的拉着黄承宣道:“走走走。” 淑太妃手指点了点太阳穴,脸上笑容意味深长。管它呢,也就看个乐子吧,非计较戏台子上真真假假有什么意思。 想是防着宫内人多眼杂,永乐公主不敢露出丝毫破绽,一路蹦蹦跳跳,这里摘一下花,那里看看蚂蚁。薛凌跟在身后,既想笑,又觉得无比悲哀。 总算是走到了皇后宫里,下人见是永乐公主来了,倒也热情,道:“可是不太巧呢,娘娘赶早儿去园子里赏花了。” 永乐道:“皇后姐姐不在?你们去把她叫回来,就说我来了。” 她说的倒是轻巧,下头人谁愿意去触碰这个霉头,只得求助的盯着驸马黄承宣。 黄承宣点头示意几位公公勿要着急,拉了永乐道:“在这等着没意思,咱不如一道去逛逛,过会再来吃点心。” 永乐公主扔掉手上刚摘的树枝,拍着手道:“好呀好呀,快走快走。” 于是一行人又绕了一圈到了御花园。苏府的园子,也算芳菲万千,但和御花园一比,就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了。这又是五月间,气候极好,各种花更是开的热闹。 在一片尽态极妍中的空地,皇后霍云婉已经在躺椅上半侧着了。她倒是过了大半月清净日子。一是魏塱新得了美人,冷落她这位皇后也实属正常,二来嘛,金銮殿上都与霍家撕破脸了,何必再给她颜面了。 宫里处处金碧辉煌的,却哪里都生着一股子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也就这花园里,还能透透气。听见声响回看,见是永乐公主过来,后头还跟着黄承宣。不由得有点被人扰了自在的厌烦感。身为中宫,总不好在外男面前没规矩,虽心里不喜,脸上却是笑的亲切,从椅子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仪容道:“永乐今儿怎地有空进宫,可是好久没瞧着了。” “我来吃皇后姐姐的地瓜丸子,家里没有啦。皇后姐姐快回去给我做吧。”永乐两手一摊,快步跑过来抓着霍云婉就要走。 黄承宣规矩着施了一礼道:“娘娘见笑了,原是家中厨娘有事回去了几天,永乐胃口不好,闹着要来宫里。” “无妨,本宫也盼着永乐常来”。霍云婉轻轻将永乐的手从衣襟上拨下来放在自己手里道:“这就让小厨房给你备着,片刻就好了。咱慢慢回去,不急的。” 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从眼前飞过,永乐将霍云婉的手一甩,就追着去了。来的几个丫鬟忙不迭的追上去,口里喊着“公主…公主。” 霍云婉笑着摇头,冲着远去的人叮嘱:“慢些..”。她轻声轻气的,有谁能听见呢。 黄承宣躬身道:“有劳娘娘照拂永乐一二了,我去等皇上散朝,晚些再来接永乐。” 霍云婉挥了挥手:“你且去吧,一切有本宫”。 这到底是后宫,外男需要避嫌,故而黄承宣才不得不将永乐一人留下。且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又有皇后应承,他回头看了两眼永乐,自行去了。 霍云婉便又走到躺椅边卧着摇扇子,等着永乐公主自己玩厌了回来。有些事,她知道,也不知道。知道是这个宫里没啥秘密瞒的住,不知道是永乐跟自个儿没啥关系,她懒得花功夫去深究。别人怎么样,她跟着做做样子即可。都没注意到自己跟的宫女里还站着一个永乐公主府的丫鬟。 薛凌等黄承宣走的远了些,走到霍云婉身旁,附到其耳边轻轻道:“苏夫人叫我来问娘娘安。” 霍云婉将扇子搁在胸口,扭头对后面站着的四个宫女道:“你们也过去看看,别让永乐走的远了。” “是。”几个宫女看见薛凌与皇后说悄悄话,便知这院子怕是有什么事儿了,巴不得赶紧走远点。瞬间往永乐公主方向去了。 霍云婉又接着摇那柄扇子,没有起身。道:“苏姈如不要她狗命了?居然把人递到宫里来。” 薛凌从霍云婉身后走到前面,看着霍云婉道:“我并不是来帮苏夫人传话的,只是想来与娘娘攀个交情。” “哦”?霍云婉用手支撑起头,道:“你拿什么与皇后攀交情”? 今年的霍云婉,不过二十有二,这么懒懒的沐浴在朝阳底下,云鬓衬花颜,当得起国色天香。这句问话没有半点客气,还带着鄙夷,却说的别样软媚。 薛凌低下身段,道:“我帮你让霍家玩完。” 霍云婉的目光终于移到了薛凌身上,看了片刻。从躺椅上起来道:“走吧,咱也去看看公主。” 堂堂皇后,和一个外头的丫鬟聊太久了,确实引人注目。薛凌见霍云婉叫自己走着说话,明白今日的事已经成了一半。她就怕一开始说错什么,非但没能与霍云婉结盟,还把自己暴露出去。不过,听了很多人说当今帝后情深,所以她暂时还没打算告诉霍云婉自己是薛弋寒女儿的事,这就更难编排为何要对付霍家了。 跟在霍云婉身后走了几步,薛凌道:“娘娘是想霍家死是吧。” 霍云婉伸手去摘了一朵硕大的芍药,她想霍家死这事儿,能猜出来的还真不多。毕竟这事儿又不能挂在嘴边,连那位聪明一世的九五之尊都没猜出来呢。 霍云婉道:“你是苏姈如什么人,怎么,在霍云旸那碰了钉子,又想起我来了?” 薛凌听她口气,好像是和苏夫人有了嫌隙,暗道苏姈如这女人智商不如前了啊,这才几个月,公主皇后得罪了个遍。不过当务之急是先哄着霍云婉,既然她不喜欢苏姈如,那正是求之不得。 薛凌道:“我不是苏家的人,只是帮苏家做过事,现在苏家撇开了我,我只好自己来求娘娘。” “求”?霍云婉笑看着薛凌,道:“我可没从你眼里看出半点求人的姿态来,你是怎么诓骗的永乐将你带进来,又是怎么跟苏家闹翻的?” 薛凌还在想怎么答,霍云婉恍然大悟状道:“你跟霍家有仇,这几日可是苏姈如讨好霍家,所以你们就闹翻了?” 薛凌也有了不小的吃惊,苏姈如讨好霍家?怪不得。苏夫人是八面玲珑惯了,还以为天下人都能跟她推杯换盏,巴上了沈家不满意,居然还想去把霍家那块地的东西也拿下来。莫不是还想着梁迟早与鲜卑通商,苏家要揽尽全国之利。 薛凌捏了一下手腕,才记起今天平意不在里面。苏姈如这种傻狗,迟早玩死自己,倒省了自己动手了。她到底在苏家呆过那么久,看着事态这样,既恨苏姈如两面三刀,又有点气苏家自寻死路。 霍云婉何等人精,见薛凌一迟疑,就知道自己猜错了,道:“看来不是,你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究竟是谁。” 远处永乐公主和众人笑闹的厉害,两人就不必再走了,薛凌见瞒不过霍云婉,也懒的再想措辞,道:“我不知道苏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半年之前我与苏夫人共事过一段时间,知道娘娘境况。故而今天找上门来。” 霍云婉看了两眼永乐,摸着自己长长的护甲,不以为然,道:“你也算有本事,能哄得公主将你带进来,可公主,是个傻子。我不是。你有什么本事与苏姈如共事?” 霍云婉与苏夫人,相交多年,自然知己知彼。两人本也就差不多,她看薛凌多不过十六七,能有什么让苏姈如利用的?还把自己的私事说出去。怕是这小姑娘无意听到了什么,想来讨点好处。有这个胆识,当然算不寻常,可这个,并不足以让自己冒险啊。 毕竟,能忍苏姈如多年,那也是流水一样的银子堆出来的。永春宫一切见不得人的花销,都是苏府补贴着的,帮着她不用去求姓霍的那一家子,也不用看魏塱脸色。投桃报李,这大小官员的事儿,但凡苏姈如想知道,她便递的顺手。反正,魏塱以为是给霍家的,霍家又以为自己的女儿深得君恩,半点破绽都没。 可惜最近,苏姈如踩着自己死穴了。羯族通商以后,苏远蘅捞了个芝麻小官,又与沈家攀上关系,算是梁朝商贾第一人了,这事儿霍云婉并没少出力,非苏凔一人之功。没想到苏家还不知足,妄想把宁城的地儿也吃下来,居然有脸张口让她开口与自己的父兄说说情。一开始还觉得苏姈如是脑子出了问题,后来仔细一想,苏姈如,不是在求自己,是在要挟自己啊。 故而薛凌说是苏姈如的人时,她差点没喊人来将薛凌砍了,不过是为着源源不断的银子,才压着怒火罢了。如今魏塱对自己已经没有半分尊重,至于霍家,一粒米她都嫌脏。既然薛凌说自己不是苏家的人,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她现在要想活的好些,苏姈如这个人,还动不得。如果不是真的万无一失,自然不可能与别的人在暗地里做什么,何况是个看起来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她只能赢,不能输。 薛凌有点犯难,平意不在,就算在,她好像也不能在御花园耍两招说自己武艺高强吧。看看地上想是被那些宫女拿舌头舔过似的,一粒尘土都找不到,更别说石头。活动着手腕一时真想不到怎样才能让霍云婉相信自己有本事帮她弄死霍家。 霍云婉看薛凌满脸焦急的样子,不过也就是笑笑。“让霍家玩完”,这话说的轻巧,怕是眼前少女都不知道意味着啥。她没对薛凌报过希望,自然谈不上失望,道:“我很开心世上多了一个人想让霍家死,所以不为难你,你去叫了公主,早些把戏演完回去吧。一会陛下下朝了,没准我得赶着下一场呢。” 薛凌仍低着头思量,突然想起安城一事来,抬起头看着霍云婉低声道:“西北粮案,是我,是我烧了安城的粮仓。” 霍云婉终于放了几丝眼神在薛凌身上,前几月,西北粮价哄涨之事,人人皆知,但知道这件事罪魁祸首的,就绝对没几个了。要不是霍家参合了不少,最后还找到自己头上。连她也未必能清楚事发经过。最后虽然民怨止息,可伸手的几家都知道真凶没有抓出来。此刻却有个人站在自己面前说火是她放的。 薛凌离的近些,继续道:“是我放的,是我去找的羯人,走的安城传信密道。安城粮仓共有四座,我带的羯人不足,只搬走了一座半,剩下的,我放置了大量白砒石,故而虽火势未起,但余下的米粮沾染剧毒,因此,所有粮仓尽毁,一共是平安二城数月口粮。我说的没错吧。” 说完,薛凌退后看着霍云婉。她比霍云婉高些,站直了身子,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姿态,加之语气颇为郑重,隐隐透露出些威压来。 霍云婉动了动嘴角,觉得薛凌突然变了个人,且说的事情与自己知道的分毫不差,若不是亲身经历,一介草民怕是很难得知,不由得有些犹豫。 薛凌成竹在胸道:“娘娘,你不觉得,当时我就在挑拨魏塱和霍家关系吗?” 霍云婉捋了捋袖口,道:“该叫永乐回宫了,点心就得刚出才好吃”。说完先行走在了前面。 西北粮案一事,确实让魏塱对霍家多了几分嫌疑,不过也不大,终不过是以为霍准想要下手对付沈元州罢了。只是最后不知为何局势失去控制,几家都忙着息事宁人,霍云婉也两头当着三头当着好人。 感受着身后跟着的薛凌,与苏家共事,合着指的是这个。 当时粮价居高不下,苏姈如是插了一把手,最后也求到自己头上。如果来人真的是事情的源头,那就真可以聊聊了。能同时玩了一把魏霍沈苏四家的人,是有那么几分本事。 薛凌紧跟在霍云婉后头,暗自松了口气,能带她回宫里,这事儿,就还有的谈。 永乐公主已经玩的有些薄汗,见两人过来,仍是飞扑到霍云婉身上喊:“皇后姐姐是带点心来了吗?” 霍云婉拿出手帕替她揩了揩额间汗珠道:“好了好了,这就带永乐去”。说着拉起她的手吩咐底下人道:“先去吧,叫人别忘了煮些甜茶给公主防着着。” 宫女答着“是”先行走了,这一路仍是见永乐公主时笑时闹,霍云婉踏着碎步漫不经心的喊“慢些慢些”。薛凌跟永乐公主的两个丫鬟在身后面无表情,真真的融为一体,成了个王府下人。 总算熬到永春宫霍云婉的居所里,其他丫鬟都自觉的停下,不敢进入内屋,薛凌也只好跟着站门口。霍云婉拉着永乐公主进去,又回转身来指着薛凌道:“你,进来吧,看着煮茶的炉子,免得公主喝时凉了”。薛凌便抬脚一道进了屋。 三人一坐下来,永乐公主就极识趣的拿起个玩意儿假装爱不释手,站起来满屋子抛着玩,时而发出大笑 下人端了炸好的七彩地瓜丸子并一些别的点心又退了出去。霍云婉也不喊永乐公主吃,只高声呼了两句“小心些~”,就把身子转向薛凌道:“你想找我做什么。” 薛凌道:“我希望你想办法让魏塱出宫一趟。” “皇帝出宫是大事,不是那么容易办到,你大可以说说你究竟要做什么,我看看有没其他人可以代替。” 薛凌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魏塱出宫少不得前呼后拥,若是去行刺让霍云昇救,反而有点欲盖弥彰了。但是,她昨晚想了一夜,能让霍云昇官复原职,最好就是有救驾之功,到时候霍准会让朝臣说这事儿的,逼着魏塱这么做。 只要设计的巧妙些,应该能让魏塱以为这是霍家自导自演。为了一己之功,胆敢刺杀君王,霍云昇能上去,只怕也呆不了几日。 薛凌看了两眼窗外,有点迟疑自己该不该跟霍云婉说这些。虽然知道霍云婉恨极了霍家,可她又不知道为什么恨,单单霍准不让她生孩子也不至于吧。而且,百家姓上,就一个霍字,万一人家父女一笑泯恩仇,自己这边就没办法收场了。 “你说来无妨,若今日之事,我霍云婉向外透露半句,叫霍家无后而终,人人死无全尸,暴毙荒野”。霍云婉捏着手里点心,巧笑嫣然道。丝毫没有发毒誓的为难,反而说的特别开心。 薛凌盯着她脸上笑容,觉得又来了个疯子。没准这疯子就为了誓言应验,反而故意说与人知。但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不管霍云婉为了啥,只要是真的与霍准不共戴天,那就会帮自己。 她将自己所想一一说了一遍,怕霍云婉误会,还特意道:“我没有能力对付霍家,只能让皇帝去做这件事。” 霍云婉将所有点心都推到薛凌面前,十分殷勤道:“来,吃点心,要不要我给你倒些茶,宫里的甜茶,小姑娘最喜欢了。” 薛凌一阵恶寒,道:“不用了,娘娘给我一个回复即可,只要你能将一位重要的人哄出宫,我自会让霍云昇亲自护送她回来。” “我能”霍云婉抢着回答,她已经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把盘子又往薛凌面前推了推,道:“你快吃些。” 薛凌对霍云婉这前倨后恭的态度十分莫名其妙,伸手拿了一块往嘴里塞,她可没多喜欢这甜腻腻的东西,且霍云婉这会的表现,活像要毒死自己似的。永乐公主还在满屋子跑着,将手里那个布做的老虎时而高高抛起,时而搂在怀里窃窃私语。 霍云婉看薛凌听话的吃了一块,脸上笑容更甚,道:“你说的好,我喜欢。可是这人选一下子也不好找,我会留意着,不知道找到了要怎么跟你递消息”?说着又把手指放在薛凌嘴上,堵住她要说的话,接着道:“我会尽快,你放心,我比你还急”。 霍云婉把手指拿下去的时候,不忘抹去薛凌嘴角一点点心残屑,放到自己嘴里抿了一下,就好像是薛凌亲姐姐一般。 薛凌莫名想吐,她刚刚是想说要快些,这会只想早些走,不知道这些人都他妈的什么坏习惯。 霍云婉站起来倒了一碗甜茶递给薛凌,道:“快,润润嗓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薛凌没接,道:“你叫我什么都可以,以前你常给苏夫人递信,自然也能给我递信,可有纸笔,我写下地址给你。” “怎能叫什么都可以,你与那些废物不一样”。霍云婉瞥了一眼永乐公主,复对薛凌笑着道:“你可愿意住到宫里来,你是不是对皇上也有图谋,你住进来,跟我一起,日日见着,机会更多。” 薛凌变了下脸色,她刚刚并没说自己与魏塱的恩怨,霍云婉单凭自己对付霍云昇的想法就能猜想到这一出,如果是敌非友,日后的麻烦大了去了。 似乎是看出她担忧,霍云婉凑的近了些,道:“你莫怕,我也有所图谋,只要你住进来,以后就不必哄着那个傻子了”。霍云婉拿眼角示意了一下永乐公主。 薛凌跟着看向永乐公主,傻子,要是真的傻了就好了。她不想把话说太死。也许,等屠了霍家之人,真会有拔剑向魏塱的一天。要是霍云婉肯让自己住进来,还是真是个好几会。 只是霍家倒了,霍云婉的皇后之位大概也是保不住的,甚至性命也堪忧。她薛凌不过孑然一身,自然了无牵挂。可霍云婉已经母仪天下,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能让人舍了这一屋金碧辉煌求一个玉石俱焚啊。薛凌道:“也许有一天,我会求着你放我进来,但不是现在。可我总要知道,娘娘究竟是为了何事,万一你们父女恩仇一泯,我是要送命的。” “哈..哈哈..恩仇一泯…恩仇一泯”。霍云婉凑近薛凌道:“什么恩?把我生下来吗?除了我,你也找不到旁人来做这件事,何须问那么多呢。” 薛凌这会已经已有十分把握,不怕霍云婉翻脸。道:“并不是,我还可以去找当今皇帝,他也想霍家死,没准还舍得自愿献身演场苦肉计呢。你说是不是”。 霍云婉仍然是想维持刚刚的笑容,却没绷住。脸上抽动了几下,恶狠狠道:“你不敢去,你若去,我就将今日之事说出去,陛下不会用你的。” 薛凌将那杯凉了的甜茶推回霍云婉面前,道:“不用我,我自会换个人去,我相信皇后娘娘舍不得任何一个置霍家于死地的机会,我还是可以得偿所愿,且不用冒一点风险,不过是多花些时间罢了。” 永乐公主已经玩累了,抱着那只布老虎坐在地上,似乎浑然不觉这边两人已经剑拔弩张。 薛凌道:“我都能将安城之事和盘托出,娘娘又何必遮掩呢。我不强人所难,一点即可,你但凡能给我一个非要置霍家于死地的理由,我们就算认识了,一起做想做的事儿,不好吗?” 薛凌其实并不关注霍云婉到底什么破事与霍家纠缠,她也不怕日后被反咬一口。事儿得一件件做,如果畏前畏后,那根本没法下手。如此咄咄逼人,更多的还是想套套霍云婉的底儿,看看能不能透露自己是薛弋寒的女儿,问问阿爹究竟是什么时候,怎么死在大狱的。 霍云婉看着薛凌,只是眼里已经没了神色。她早就死了,死在知道一切的时候。 夏至(十三) 往事太过遥远,再加之人故意不去回想,就更加斑驳。霍家的第一个女儿,自小就是被当做太子妃来培养的。琴棋书画习百遍,诗酒书茶也没落下半点,再加上一张倾城容颜,连她自己都认为,生来,就是要当太子妃的。当时的太子魏熠,貌比潘安,文胜子建,京中又有几个小姐不心动。年幼的她还不知父亲有什么打算,但听说要让自己嫁给太子,无不百依百顺。更是不曾放过任何一次在宫里露脸的机会。 然而齐家长女齐清猗是无忧公主的亲表姐,两人感情深厚,于是在皇宫常来常往。齐清猗也是一等一的容貌,家世并不比霍家逊色。魏熠多遇见了几次之后两人情投意合,先帝乐见其成,下了旨意赐婚。变故就在这一刻恒生,霍云婉已经死心,古往今来,求之不得之事甚多,天意如此,她亦无可奈何。霍准却不肯罢休,除了在家长吁短叹之外,不与任何人商量,暗暗计划了一桩难以启齿的事。 适逢宫中夜宴,霍云婉已经不太乐意出席,却拗不过霍准强烈要求,说是霍家的女儿,不可失了体面。便是失了太子芳心,也要让其他大人家的儿郎看看,将来择个贵婿。女眷原是随意因不饮酒,也没人劝。只是那时齐清猗与魏熠已经郎情妾意,霍云婉看着自然不是滋味,连连灌了自己好几杯,迷迷糊糊就醉了。自己的丫鬟来叫,说是外头有人找,她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妹邀自己说私话,一出去,就再也没回。 醒来时衣衫凌乱,床上鲜红淋漓,阿爹冲进来指着自己道:“你..你这个…..”。霍云婉浑然不知自己发生了何事,她尚未出阁,连春宫图都没翻过,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有丫鬟冲上来给自己批好衣服,跪在霍准面前道:“老爷,小姐是…小姐是…酒后糊涂。” 霍准一脚将丫鬟踢开,指着霍云婉道:“你还不起来滚回府里去。” 回到霍府,霍云婉即被禁足,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自己是被人毁了清白,可她从头到尾,根本不知那人是谁。怎会,皇宫里面怎么会有人这样侮辱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儿? 下人丫鬟对她避之不及,日常送饭,半个字都不肯多说。连娘亲也不肯相见。几日之后,圣旨下。赐霍家女云婉与六皇子为正妃,佳期已定。等霍准将霍云婉放出来,聘礼都已经过完了。 她冲到书房问个究竟,霍准只是淡淡道:“做下这等丑事,还有脸来问,幸好皇上不计较,你也好好收拾收拾,嫁过去也是个正妃,别丢了霍家的脸。” 霍云婉哽咽:“爹,当晚……” 当晚如何,她没机会辩白,霍准打断她的话道:“当晚之事休要再提,六皇子既然愿意负责,霍家是臣,莫失了本分”。然后叫下人把她送了回去。 皇家大事,马虎不得,定下的婚期还有两月,霍云婉渐渐接受了这件事。并且大致拼凑出个真相。当晚应该是自己醉了,又不巧碰到也喝醉了的六皇子魏塱,然后两人酒后失行,所以才…好在爹来得及时,旁人也顾着天家颜面,这件事并无几人得知。 魏塱虽比不上太子,但在皇帝几个儿子中也是颇为受宠的,其母地位亦尊贵。出了这种事,还肯让自己过门当正妃,这个结果也不算那么糟,霍府里的愁云也随着时间消散。 如果她的月信来了的话,事态该不至于这么发展。初初几天,她还以为自己吃什么坏了身子,过了月余,还没来,不得不跟母亲商量。却不料母亲大骇,都没敢让府里养着的大夫过问,而是从外头请人来隔着帘子诊脉。 她有孕了,霍云婉又羞又急,不知道如何是好。母亲也是焦头烂额,连连戳着她脑袋骂。但最后还是劝慰道:“不妨事,不妨事,索性这婚事是定下了。等过了门,也算不得什么,妇人生孩子,早产几月也是有的。等你爹回来,我再让他与六皇子说说,没准还高兴呢,陛下可还没抱上孙子,你这是头一份。” 霍云婉眼泪汪汪的看着娘亲道:“当真?” 霍夫人道:你回房歇着吧,一会我先与你爹说说,再去找你” 霍云婉忐忑不安的回了自己房,迷糊着有点困,再醒时,并未看到娘亲,却是霍准站在窗前,看她醒了,指着桌子上一碗药,慈爱道:“你娘亲说你病了,爹来看看,早些把药喝了吧。” 再蠢的人,也察觉到了那么些许不对劲,何况,爹在几个子女面前,都是威严居多。她小心的问了一句:“那….是什么药。” 霍准端着药走过来,道:“自然是治病的药,来,爹喂你。” 霍云婉把身子往床里面缩了缩,低下头道:“我不想喝,早上娘亲找过大夫,说我没什么病。” 霍准久久没有答话,霍云婉狐疑的抬起头,正看见他那满脸狰狞,吓的一抖,道:“爹…..” 霍准收敛了一些,恢复到平时的模样,看着那碗药道:“婉儿,你记着,你是霍家的女儿,爹都是为了霍家好”。 仿佛是天下间的苦涩都凝结成了这一碗,争先恐后的往霍云婉喉咙里钻。霍准左手卡着她下巴,任凭她怎么挣扎,握着碗的右手都没有丝毫抖动,直到碗里一滴不剩,才松开道:“你好好休息”。说完不顾霍云婉被呛得咳嗽连连,拿着碗走了。 霍云婉缩在床头,又惊又怕。她不知道爹给自己的是什么毒药,是不是觉得出了这种事,霍家颜面无存还不如死了干净。 直到腹中疼痛,身下大片鲜红泅出。她才明白过来,没人要自己性命,只是要肚子里那坨肉罢了。 可是为什么,娘亲说的对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皇家第一个孙子。她已经与六皇子定亲了,完全不用这么做,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找到答案。亲事还是如期举行,她八抬大轿进了宫,又随着魏塱搬到宫外。令人欣慰的是婚后魏塱对自己甚好,似乎是有意弥补那件事带来的后果,两人举案齐眉,夫唱妇随,在京中也是一段佳话。 直到,魏塱登基。霍云婉真的如幼时预言一般母仪天下,虽然不是按照原定的路线,却到达了同一个终点。可能,世间真的有命数一说。 夫妻之间的柔情蜜意如过眼云烟消散干净。虽未选秀,但先帝丧满一月,这家大人的女儿,那家重臣的千金陆陆续续尽了宫。霍云婉中宫之位无人撼动分毫,但她明显感觉到魏塱不复往昔,虽日常行为没什么两样,甚至恩宠更甚,但眼里那股冷意,身为发妻,她实在难以忽视。 随着皇位坐的越来越稳,魏塱渐渐连戏都懒的做了,只是在外人面前给足自己皇后面子,两人私处时,与民间怨偶一般无二。 宫里人多,心眼也开始多了起来。霍云婉不解恩爱丈夫为何成了这样,查来查去,也没查到什么蛛丝马迹。终于有一天失了妇人德性对着魏塱大吼:“你为何这样对我?当年若不是你酒后失德,我怎会嫁与你为妻,你既人前人后两张面孔,何不干脆废了我?” 她本就没受过什么委屈,发起性来,连皇帝都忘了喊,口口声声你我相称。魏塱却像看什么天下奇景一样看着她道:“你在说些什么,皇后。当年难道不是你爬完了魏熠被窝,人不认账,转而赖我身上的么。我吃了这么大亏,还是好好的供着你当皇后,又不曾薄待半分,为夫哪点做的不好?” 当夜,当夜不是魏塱。霍云婉愣在当场,再也没听清楚魏塱后面说了些什么。 事后两人还是那般貌合神离着,霍云婉当然知道为什么。霍准已经贵为丞相,两个弟弟一个手握京中重权,一个把持西北半数兵力。这就是她坐稳皇后位置的理由。可惜,她以前一直以为,是因为爱。 她也逐渐摸清了当年事情的真相,没有什么醉酒,没有什么六皇子。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算计。父女人伦,君臣深恩,尽在股掌之上。 她喝下去的,是阿爹亲自放的迷药。原计划,是要将魏熠骗过去的,事后不求与齐清猗平起平坐,至少给霍云婉讨一个侧妃的身份。 只是,世上从来没有算无遗策。且莫说霍准有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事成之后攀扯太子,更重要的是,当晚他根本就没能及时把魏熠哄到场,更莫说和霍云婉有什么苟且之事。 眼看事情就要无法收场,淑贵妃把魏塱推了出来。朝中已有太子,剩下的几个皇子结交臣子是为大忌。婚姻大事,大多也是皇帝做主的,当时霍家在朝堂之上已小有势力,霍云昇在御林卫也开始展露头角。 机会稍纵即逝,不过,一个女人尔。 嫁入太子府已经绝无可能,霍准顺水推舟,拉着魏塱背了黑锅。不然,那么多个皇子相差无几,何以霍准会把宝压在魏塱身上?不过,是形势逼人走罢了。 至于霍云婉,一句“都是为了霍家”足以。,没准,这句话都是多余的,她知道真相时,霍家在前朝已经如日中天,她也贵为皇后。一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去指责与诘问当年经过,也许在霍准眼里,是一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现。 甚至,她知道了,那夜既不是魏塱,也不是魏熠。只是霍家一个下人而已,时候即被灭口。 怪不得,那个孩子不能留下来。 霍云婉从未与人说起这些事,苏姈如人精似的,也不过是看出了她与霍家不和,胡猜了些理由,偶尔试探,霍云婉也没多反驳。她从来就没指望过苏家能把霍准怎么样,交浅何必言深? 今天细细道来,霍云婉还以为自己会说的涕泗横流,等说完才发现,也不过如此。她脸上还挂着柔柔笑意,像在讲哪个话本子上的怪力乱神。 薛凌之于霍家,其实最想弄死的是霍云昇。这会却觉得最该死的是霍准。她看了看墙角永乐公主,凭白想起陈王府齐清猗来。这里面任何一个人,好像都挑不出什么错处。 霍云婉道:“你猜,我为什么说给你听?” 永乐公主突然欢快的跑过来,挤着薛凌坐下来,大声道:“我饿了我饿了,我要吃我要吃。” 霍云婉伸手拿了一块芋儿糕给她,却仍是目光灼灼的看着薛凌,满脸都是期许,并未哄着永乐公主走。由此可见,根本就不关注永乐是否真的失忆。 “你知道我能杀了霍准。” “对”。霍云婉伸出一个手指在空中一点,开心道:“你说的对,我知道你..”。她站起来凑到薛凌右耳边道:“我赌你能杀了霍准。”又坐回去,对着外面高喊:“小桔子。” 飞快的跑进来个小太监跪着问娘娘有何事,霍云婉眉飞色舞的在那点着菜式,特意交代永乐不食辣,厨房可是丁点都不能放。 薛凌偏头,永乐公主坐在她右边,刚刚霍云婉那句话,分明,是说给两个人听的。只是这会永乐公主仍是一口一口吃着点心,浑然不顾薛凌的目光。 交代完下人,霍云婉又喜滋滋的坐到两人面前,看着永乐道:“可别贪嘴,一会午膳又吃不下。” “皇后姐姐宫里东西好吃,多少我也吃的下。” “那永乐要常来啊。” “常来常来”。永乐公主扭着身子又走了。 薛凌道:“我还有一事想问。” 霍云婉斜躺着身子懒懒道:“陈年旧事也说了,再多,也没有了。” “前镇北将军薛弋寒,究竟死于哪一天?” 霍云婉瞬间又坐的端正,盯着薛凌脸看了好一会。道:“你与霍家的渊源是因为这个?” “我只想知道薛弋寒死于何时何地”。薛凌顿了一顿,道:“如何死法。” “应该是悬安年三月下旬吧,好像是这个日子,具体我记不太清了。” “你仔细想想,你曾经告诉过苏姈如这件事,没理由不记得。” “是,我是跟她说过这件事,她要看西北的天儿会不会变,故而格外关注。可是,具体是哪一天,我确实不记得了。” “那你怎会知道薛弋寒死了。” 霍云婉笑的灿烂,想是感叹一般,道:“你看咱的那位皇帝,他从来不会脏了自己手,就是口啊,那也只说漂亮话。有些事他想做,却又不方便做的时候,就让霍家去做。可是让霍家做,他又不愿意明说,那能怎样呢,只能叫我传话,装作无意的样子在我面前说说。然后我就会把话递回霍家。薛弋寒死在大狱,具体怎么死的,我不知。可是皇帝不方便去收尸,便让霍家接这个茬儿。但你要问具体是哪天,我当真不记得了。” 薛凌冷了脸,看来霍云婉并不知道阿爹之死的真相。如果她也不知道,这世界上怕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可自己又不能去问霍云昇和魏塱。是不是这辈子再也没可能知道了。 霍云婉看薛凌不答话,便接着念叨:“你说好笑不好笑,皇帝还以为我是霍家的人,霍家又以为我能给皇帝吹吹枕边风,哈哈…你说好不好笑?他们蠢……..他们蠢啊..”她笑着笑着又戛然而止,凄怆道:“我也蠢,我是最蠢的那个。” 薛凌回避着霍云婉的脸,道:“你总知道他死在定罪前还是定罪后吧。” “定罪后,你更蠢,薛弋寒怎么会死在定罪后呢”?霍云婉不屑的嗤笑道,“他死的可早了,下狱没几天吧,不知道有没有三天。他也蠢…蠢到还以为自己有救…….世间怎么尽是些蠢货?你歇着吧,我去瞧瞧,没准皇上下朝了会过来呢?” 薛凌看着霍云婉整理仪容,涂抹口脂,仪态万千的走出房门。立马又退了回来,看着薛凌笑:“罢了,皇帝新得了美人,戏做不做的也罢,怕是不会来。倒不如你我说说体己话。” 该问的都问完了,若不是黄承宣没来接,薛凌都想现在走。又有什么心思跟霍云婉说体己话。 让丫鬟送了纸笔来,薛凌把自己现在的地址写给霍云婉,道:“要快些。” 霍云婉捏着细读,随口道:“哪能急呢,须得找个妙人儿才能起的了作用。可是…霍云昇官复原职之后呢,之后会怎样?” “霍家烧安城粮草在前,哄抬西北粮价在后,现勾结鲜卑拓跋铣,意欲窃国。” “好好好..万一皇帝不让他死呢?” 薛凌盯着空白桌面,缓缓道:“他没机会死魏塱手里”。是的,从头到尾,她就没想过要让霍云昇死在魏塱手上。说完又看着霍云婉道:“倒是娘娘你,万一不让他死呢?” 霍云婉也把眼神移向远方,声音柔美,道:“以前,是不想的。现在,没有一刻不在想。什么东西毁了我,我就要把那件东西毁个干净。” 夏至(十四) 昨夜没吃什么,早上也只是在驸马府随手摸了些东西吃,午膳传来,屏退了伺候着的宫女,薛凌便懒得再装样子,坐下来毫不客气的吃。霍云婉似乎甚是开心,不住的给她夹菜。一旁的永乐公主默默低头,不参与俩人之间的任何话题,两人也当它不存在。 撇开诸事不提,这顿饭是吃的真舒适。吃完了三人就着阳光在园子里拉家常,可惜薛凌不在有资格坐着,站那总是累的慌。不论恩怨情仇,霍云婉都讲的含春带笑。 只是,当你知道泥巴里都是些什么东西的时候,再美的花,也看不出娇艳。 等到黄承宣来接,霍云婉直直将薛凌等人送到宫门口。看着永乐公主与黄承宣上了马车,又从宫女手上接过一个包裹朝着薛凌走来,道:“都是你家公主喜欢吃的玩意儿,可得好生收着。回去亲自打开检查过了才能拿给公主。” 薛凌接过那一包点心,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对霍云婉道:“娘娘,我姓薛”。说完转身跟上了永乐公主的马车。 行到一半,马车又停了,黄承宣从上面走下来,径直回了宫。薛凌正不明所以,永乐探出个头指着她道:“你,你上来,本公主一个人无聊的很。” 薛凌只能认命的爬上去,猜也猜的到,大概是永乐公主沉不住气,把黄承宣支开了,有什么事非得现在就说。 果然,薛凌一上去,永乐公主便对着下人道:“且走着吧,不用等着驸马。” 感情好,不用自己走路了。薛凌将那一包东西放下,也不知道是些什么玩意,沉沉的。永乐公主迫不及待的坐到她旁边,低声道:“我听到了,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你想杀了丞相,霍云婉不是丞相的女儿吗”。 她这话漏洞百出,既然全听到了,怎会不知霍云婉为何想杀了霍准。其实薛凌也知道她不过就听到那几句话而已,毕竟她在墙角玩的时候隔的太远,这边两人声音,听到个屁啊。只是薛凌并没有拆穿永乐,只是往帘子外指指,示意还有车夫和丫鬟在外头,然后在永乐耳边悄悄道:“当年我爹的事,霍准也是主谋之一,回府我再与你慢慢细说。” 永乐公主睁大了眼睛盯着薛凌,却不说话。片刻之后收了目光,去拆那个包裹来掩饰尴尬。里面还真是几个点心盒子。不同寻常的是,底下压了厚厚一叠银票和一枚小小的令牌,上面没什么特殊标记,就一枝藤蔓蜿蜒。永乐公主拿在手里朝着薛凌晃了晃。 薛凌连着那一叠银票一起拿了过来,刚刚霍云婉说要亲自打开,她已经知道包裹里有玄机了,只是想等回去了再收拾这堆破烂的,谁料永乐公主手脚这么快。要说这东西是给永乐公主的吧,那肯定不是。但霍云婉那会又确实说是给公主的。薛凌觉得自个儿把钱全拿了,好像有点那啥,抖了抖,取出一半递给永乐道:“要不….给你一半?” 永乐公主看着薛凌,觉得她行为举止实在超出了自己日常所见,分不清门道。心狠手辣是她,天真懵懂也是她。看了好一会也看不出个究竟,偏过脑袋去懒的说话。 薛凌见她不接,喜不自胜。最近自己就是没钱,不然也不会拉下脸来去找江玉枫那狗要。早知道霍云婉这么大方,就不费那事儿了,免得无故在江家低人一等。二人一路无话。驸马府的马车,路上人人让着,马儿虽不能跑,好歹走的快些,片刻便到了驸马府。黄承宣自然是还没回来,薛凌也就没什么避讳,跟着永乐直接回了寝殿。 换回自己的衣服,重新把平意装回袖子里,她才觉得正常了些。今儿一整天都像少了些什么似的。 永乐坐在桌子边看着薛凌捣鼓那把短剑,道:“这么小,也能杀人吗?” 薛凌还在整理袖口,听永乐这么问,想了一想。好像平意,只杀过一个人。不过,一个人也是人,那肯定是能的。道:“那公主,能杀人吗?”她说的是齐清猗,虽明白来去缘由,但人总是亲疏有别,提起来,少不得有些讽刺。 永乐公主却想到了其他的事。四溅的水花,惨白的尸体,和她有七八分像的丫鬟。在看像薛凌,眸子里就全是怨毒,道:“能。你什么时候帮我杀了苏姈如?” 薛凌拍了拍腰间那一叠银票,道:“还不行,苏家是霍云婉的银库”。羊毛倒是出在羊身上了,她想。本来不打算拿苏家的银子了,到头来,不还是苏家的。 永乐公主却瞬间又开始暴躁,站起道:“你骗我?你昨儿骗我?” 薛凌道:“公主何必急,死了有什么意思,我帮你把苏家拿过来。” 苏姈如居然想要西北整块地上的商道,挺好的。如果要与拓跋铣谈条件,少不得要动这里面的主意。和苏家的关系啊,一时半会还真断不得。反正自己身边两个人都想苏家死,倒不如站一边看着把苏家接过来。 薛凌固然从来就没打算过杀了苏姈如,可如果有人伸手的话,她好像也不见得就会拦。捏了捏手腕,道:“公主要没其他事,我先回了,估摸着驸马爷快到了。” 永乐公主本还在喃喃“把苏家拿过来..拿过来”。一听薛凌要走,立马扯着她道:“你不能走,你要留下来,我以后去哪找你?” 薛凌用力把她手拨开,对这个行为很是不满意。说来也奇怪了,当初在齐家吧,齐世言那一家子几乎个个巴不得自己赶紧滚,现在好了。人人都喜欢自己留下来。 永乐公主看薛凌没答应,急切道:“你就留在驸马府,陪着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天天都可以带你去见皇后,你想见谁都可以”。皇后…皇后,永乐涣散着目光又转了话题道:“皇后一定知道我没失忆了”。她被这个想法吓的不轻,又跌坐回椅子上。 其实她假装丢了镯子非让黄承宣去皇后宫里找的时候,就想的到皇后大概要起疑。可是她忍不住,她还没回到驸马府就迫不及待的把薛凌拉上马车询问两个女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她确实是诈薛凌的,在墙角无论如何努力,也只听得人语嗡嗡,隐约有熟悉的人名还能分辨个大概,其他的就完全听不清了。可惜薛凌不上当,什么也没告诉她。 以至于她唯一了解到的就是,薛凌想要霍云婉帮忙杀了霍准。这还是霍云婉亲口凑到耳边说的。她把手里点心塞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咀嚼。免得控制不住自己双手把所有东西塞到霍云婉的口中,堵住她的嘴。 她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说给自己听。永乐公主害怕听,也不想听。她曾听见兄妹相残,那还不过是一句带过。而今却有人在自己面前活灵活现的描述要弑父。是仪态万千的美貌妇人,千金银罂点就的那一张朱唇轻启,佛口吐蛇心。 她倒是忘了,自己恨起魏塱来,德性其实差不多,却见不得别儿个恨。人吶,自己做的脏,还嫌别人脏 薛凌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永乐公主精神不太好,有心要劝她找个大夫看看,又估摸着京中也没几个大夫敢来看。但自己是绝无可能住在驸马府的,黄承宣肯定知道永乐公主没失忆,但具体是哪头的人她还不能确定。就算是永乐这头的,保着公主,未必会保着她薛凌啊。只能对着永乐公主道:“公主何必呢,日子还长,太过着急,只会把自己困进去。”她像是自嘲般道:“你看,我都熬了三年多了,还是活蹦乱跳的”。说完出了门。 她只能安慰到这了,不管是年岁,还是经历,都应该是永乐公主来安慰薛凌才对。她却不知,怎么霍云婉跟永乐公主都活成那样子,对比之下,自己还算个正常人。今日虽未得知阿爹究竟是怎么死的,但好歹知道了确切的时间。霍云婉说的理由十分充分,应该没什么假。若是在定罪之前就已经不在了,无非就是有人谋害,却不知道是魏塱,还是霍云昇,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不过,霍云婉说到魏塱不想沾手,故意透露给霍云昇,要他去处理尸体,没准是霍云昇也是不知道阿爹死了的。可那两条狗相互算计,真真假假实在难猜,唯有等那一天了。等她亲手杀了霍云昇或者魏塱,自然会在他们死之前问清楚这件事。就像给霍云婉说的那样,霍家一干人等,轮不到魏塱来判定死不死。 网,已经无声的在往河里洒。朝堂,后宫,就差鲜卑那一环了。薛凌跳出驸马府院墙,捏了捏手腕。等把霍云昇送回去,她就亲自前往鲜卑,把这张网织的天衣无缝,不管霍家是过江鲫,还是翻天龙,都要困死在这张网里。 永乐公主看着薛凌出门,想追,却坐着没动。她想薛凌留在驸马府,哪怕不杀苏姈如了也可以。自她落水,就再也没见过这么明媚的少女了,连与霍云婉商量那些龌龊事,都带着朗朗清冽。 与其说她是想要复仇,不如说她过不下去这种日子了,装疯卖傻,作痴充楞。只要那些人一死,她就不必如此了。可是他们命好长啊,这快五个月了,足足的一百五十天,明明是如此漫长的岁月,她这个所谓孩童心境的人,都有了白发暗生,为什么那些人连一点衰老的迹象都没有。 唯有这两天,才是最快活的日子,她终于把心头巨石搬开,肆无忌惮的踩在脚底,腐臭连同芳芬一起喷薄而出。那颗心,已经太久没见过阳光了。要是,薛凌能留下来就好了,什么都不用做,哪怕只是每天听自己说话就够了,那些事情都是活着的,不让它从口里跑出来,就在这具身体里张牙舞爪,蚀咬的人皮囊之下千疮百孔。如何,能不疯魔? 黄承宣拿着那个手镯回来之时,看见永乐公主没有像平时那样故作活泼,而是安安静静的坐在园子里,身后几个丫鬟仍是远远站着,一如他出见。 他放慢了步子,怕踩碎了这须臾美好。直走到永乐公主身边才道:“樱樱”。永乐公主的芳名,是一个“樱”字,那年宫内樱花实好。魏樱,梁帝随口一指,下人却当了真,后来便在封号上下了功夫。旁人皆喊永乐,唯有黄承宣喊过其闺名。 “嗯”?永乐公主偏头。 “你的镯子,皇后好好收着呢,我拿回来了,来,我替你戴上”。黄承宣小心翼翼的将手里包了几层的绢布打开,拿出个水色透亮的翡翠镯子。他原以为永乐公主不过是存心支开自己,看到镯子时又多了几分欢心,这是那年上元节,他送给樱樱的。 “嗯”。永乐公主伸出手臂,自己拉了拉袖口。她不记得这镯子是什么时候的了,饮食起居,不过都是下人配好的。她哪还有什么心思管吃穿用度? 今年的花儿,开的格外好啊。只是,再好的花,也还是要动动手脚才能更合人心意。霍云婉修建着瓶子里茎叶,有人来报雪娘子过来了。她搁了剪刀,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道:“快请妹妹进来。” 锦衣玉食娇养着,几月前的郊野孤女如今也开始透着几分贵气了,乖乖顺顺的行了礼道:“娘娘安好。” 霍云婉看着她跪完了才去扶,道:“什么娘娘,妹妹就是这般多礼,怎么不陪着皇上,到巴巴跑我这来。快坐着说话。” 雪色躬了躬身,才小心的坐到软塌上。 天色还早,薛凌捏着厚厚一叠银票,稍作纠结,还是去了自己新买的地儿,也不知道霍云婉的信息什么时候能来,少不得要时时等着。但那地儿要住人的话,总还要拾掇下。人牙子也好找,加上薛凌根本不挑。再回的时候,身后就跟了两男两女四个下人。年岁都不大,不知道怎么落到了卖身的地步。一道进了门,拘谨的等着薛凌吩咐。 薛凌搬了把椅子,坐在四个人面前,大眼瞪了半天小眼,回想着齐府下人的样子。最后也没说什么,就吩咐做点杂活,保证她回来有口饭吃就行。说完掏了两张银票递给其中一个人道:“这什么也没有,你们看着去买,我希望今晚能睡个觉。”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开始还以为薛凌是哪家大人府里来买人口的主事,现在才发现居然是给自己买的,而且行事还这么古怪。不过,到底是经过调教过的奴才,片刻就反应过来,喊着“小姐”。 薛凌想了两转,干脆又掏出些银票道:“跟着我不太安全,你们不要多问,要是家里有什么人,拿些银子回去,也好改善一下生活。不想在这打杂的,走了也行。” 几个人对视一眼,危险这会是看不见的,一个娇滴滴的小姐能带来什么危险呢,但银票是真的。人为财死,谁也没走。有机灵的立马接过银票,连声喊“万死不辞。” 薛凌起身走了,想找个安静地儿歇歇。今天听了太多故事,总得消化消化。且这些人说什么,她也不在意。随手买来的人,不过希望有口饭吃罢了。至少短时间内,他们没什么理由在饭菜里下毒吧。 至于来日,来日的事情来日愁。 房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薛凌看了两眼,又坐到了后院。没有纸笔,便拿了根木棍在地上划。本也不是写给谁看的,就是帮着理一下思路罢了。有没有字迹都无关紧要。 自从安城回来,已经与不少人打过交道。这些人,或是直接参与当年之事,或是和参与了的人有牵连。在此之前,凭着自己推算,实在很难猜透所有人的恩怨纠葛,但今天跟霍云婉见面之后,薛凌觉得自己应该了解的差不多了。 原是不打算去苏家,现在看来,苏姈如那还不能丢开。不管拓跋铣问霍准要啥,都是人力财力堆出来的。若是要抢过来,少不得要人去接手。目前能用也是最合适的,好像除了苏家也没别的选择。何况,苏姈如十分想参合那块地的事情,自己算是做好事了。至于事后如何,都是个人造化 还没没有正面碰上的,只剩下魏塱了。但是这个人见与不见的,也没啥影响,因为自己不太可能套出他的话,更不可佯装替他办事。如果只是想看看的话,就实在太容易了,莫说薛璃那随时可以代替,就是通过霍云婉,也是能接近的。 再差一个,就是拓跋铣。薛凌停了停手,去鲜卑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可是,如果当年害死阿爹的事情拓跋铣也有份,那究竟还要不要与他共事?她并未想出什么答案,想的饿了,便出门找了些东西吃,吃完又临街买了些笔墨纸砚外加烛火。想着屋里大概还没收拾好,干脆在街上消磨了些时光。也难的闲啊,等霍云婉的消息传来,不定忙成什么样。 时节正值夏忙,街上行人不多,但小商小贩还是那般熙攘,且地里已经有了新农获,百姓手里相对宽裕了些,售卖的花样也多了起来。薛凌日常素的很,金银首饰一概不戴,对一些小玩意也兴趣缺缺,但极喜欢买来放着,闲极无聊了拿出来抖抖,听个响儿就觉得乐呵。 今天也不例外,看着什么都往身上挂了些,可惜她独身一人,不比其他成双成对,在这闹市之中,略显孤寂。 几个人手脚倒是麻利,飞快的给薛凌收拾出一间房来,被褥用具全是新的,一个小姑娘怯怯的跟薛凌道:“原是该给小姐洗洗再用的,只是小姐催的急,令备了一套洗了晾着了,今晚还请小姐委屈一下。” 薛凌原以为回来有块床板就不错了,没想到还有被子可用,哪会计较洗没洗,这样看,明儿就能去老李头那把东西搬过来。回头看小姑娘还在那,便道:“不用管这个,我不太挑,你叫什么名字?” “没..没什么名字,家里都喊….花儿”。少女低声断断续续的答。“小姐不喜欢也可以换一个的。” “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不用管我,早些去睡吧,以后早上也不用叫我,三顿给我留饭即可,要是发现我没吃倒了就行”。薛凌脱了鞋子,重重躺在床上,她就喜欢整个人砸在床上的那一刻,四肢百骸都可以卸了力道,任凭身体软成一滩泥。从小到大都喜欢这么懒着,所以她有好多时候还挺羡慕薛璃的,天天躺着。 夜色沉沉,活着的人,又过了一天。 越专注的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来的越发慢。薛凌自醒了就坐在这院子百无聊赖,好在买来的那几个人颇和心意,没人上来添乱。霍云婉的消息没来,她什么事也做不了。 坐了半个上午,干脆回老李头那收拾东西。运气极好,老李头和绿栀都不在。薛凌便对赵姨说要离开京中一段时间,来收拾下行李。赵姨自然不敢多问,任凭薛凌扛着个大包走了。 那个荷包依旧在床前微微摇晃,薛凌犹豫了好大一会,仍是没有摘下来,万一薛宅那头出了什么问题,起码这个不会丢。还有一些重要的东西,她也没拿,包括画着薛弋寒的半幅卷轴。 回到薛宅,将手头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包袱最下层,是一本崭新的百家姓。薛凌拿出来贴在胸口,深吸一口气,然后郑重的放到窗前桌子上。如此,这个屋子就齐活了,是她以后的常居地,只要不出什么乱子的话。 霍云婉的信来的实在晚,足两日余才有个孩童敲门,破破烂烂的吵着要讨饭,差点让人给踹出去。这中间薛凌闲的要死,还去了陈王府一趟。难得齐清霏看开了,且跟府里那只阿黄一见如故,惺惺相惜。 薛凌都把这只生物忘了,看着这场景倒也觉得那畜生找了个好归宿。她是希望齐家俩姐妹好好活着的。看了一圈,似乎还不错。如霍云婉所言,魏塱那狗不肯沾了半点脏手的东西,表面功夫自然做的极足。反正现在陈王死了,齐清猗一个寡妇,还有什么好为难的,多给点银子,当个狗儿养着就是了。逢年过节还可以牵到众人面前遛一遛,好显示一下皇家亲情也是有的。 不缺钱,也没人看着了。只要自己不跟自己过不去,这日子自然就还算随意。齐清猗在府里供了个佛堂,每日诵经祈福。齐清霏就带着那小豹子,追鸡咬狗,是比永乐公主好些。 再转出来,还去陶记买了些杂件。既然惦记这里会有不测,薛凌便想买些机关防着点。她本是想问陶弘之讨点好的,可伙计说掌柜的近日不在京中,只能勉强挑了些看着像那么回事的货色。 还以为足等了两天的消息会是什么长篇大论。没想到上头只有四字“速速进宫”。气的薛凌一把扔地上。 冷静了会,又劝自己算了。霍云婉第一次递消息给自己,难免小心居多。而且宫里的人出来,去哪,怎么走,要说的很多,不方便写也正常。只是上次是叫永乐公主带自己进去的,这才过了两天,再去的话,自个儿倒是无所谓,就怕永乐公主太惹人怀疑了。 换个人,一时半会也想不到什么人能把自己带进宫里。没奈何还是摸到了驸马府。看着那面墙,只觉得最近翻墙翻的多了点。 黄承宣这两日十分喜悦,他觉得永乐好了很多,再也不会在无人时对自己大吼大叫,怀疑自己是魏塱派来的人。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却一点探查的欲望都没,只要永乐开心,他就开心。他的喜怒哀乐都有一条细线绑着,牵挂在永乐身上,随着永乐起舞而起舞。 只是他开心,薛凌不怎么开心。黄承宣寸步不离的跟着永乐公主,她根本就找不到什么理由出现,又没法开口喊。大白天的,也抓不着个丫鬟把衣服扒下来,在那等的十分火大。两个人赏花游园弹琴写字,黄承宣教,永乐公主假装学,真是夫妻情深,情深似海,情比金坚。 薛凌摸了摸身上,只有几块碎银子,她捡了一块小的握着手上。想想黄承宣似乎不太会武的样子,瞅了个空档,砸的是永乐公主脖颈,暗暗祈祷她识趣点。 永乐公主只感到后颈一凉,若是换了以前,肯定就大叫出声了,这些日子都牢记着不能外露,所以薛凌也算歪打正着。黄承宣感觉道永乐公主抖了一下,关切道:“怎么了。” 永乐公主看屋里没有丫鬟,便道:“无事,今天乏了。” “那我我扶你去休息。” 永乐顺从的站起来,那粒碎银子贴着身子落到地上,黄承宣并未听到这轻微响动。一路带着永乐回寝殿,扶着她躺倒床上,连被子也是捏了捏才道:“睡一会吧,我去吩咐厨房炖着燕窝。” 薛凌还没站稳,永乐已经一把掀了被子站起来,道:“我猜就是你,你怎么隔这么久才来。” 薛凌心想,你那亲亲驸马守你守的九天仙女似的,我就是想时时刻刻来也要来的了啊。不过现在也不是寒暄的时候,她道:“我要再进宫一次,你可有什么办法。” “你…”。永乐公主说了一个字又立马住口,她那天也看见那块令牌了。本想问薛凌怎么不直接进去,却恍然大悟原来薛凌并不知道令牌干嘛的。 宫里草木都是皇帝所有,更莫说嫔妃宫女。私自出宫乃是死罪,但各宫的娘娘夫人少不得要办点什么事,这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只要上下打点,皇帝让谁侍寝都能操控一二,何况区区一扇门呢。 有些地位的娘娘早早就打点了各处办事的小太监,日常遣人出宫采买个什么,递个什么,只要不太引人注目,基本没什么事。霍云婉给的那块牌子,自然能让薛凌畅行无阻。可惜薛凌在京中生活不多,对皇宫里头的大小规矩更是一窍不通,就没想到这层节骨眼儿。 永乐公主本想告诉薛凌,却又不希望薛凌撇下自己,故而立马就收了嘴,道:“这个要让我想想”。她要想想有什么办法,最好是让薛凌丢掉那块牌子,每次进宫都要来求自己。 永乐公主丝毫没觉得自己是在犯蠢,这件事根本没什么好瞒的,只要她带着薛凌再去一次,霍云婉就会问起了。可是她迫切的想要跟薛凌绑在一起,这么个天大破绽都没想到。 薛凌却听出了她的话锋转变,提醒了一下道:“最好是我自己去,你去宫里太勤,怕是会惹人怀疑。” “你自己?你想自己去?”永乐公主生怕薛凌是为了撇清自己,急切的追问。 薛凌叹了叹气,不想跟个不正常的人太过计较,哄道:“公主安心些,我只是怕你去的多了,有危险。倒不如好好呆着府里,霍家的事本也就和你没什么牵扯。” “你说的也对。”永乐稍微平静了些,坐下来想了片刻。她去的太勤,还是一直去皇后宫里,是不太好。可是如果告诉薛凌的话,以后自己对薛凌就毫无用处了,她未必会再来,更莫说苏姈如,实在为难的很。 薛凌道:“公主放心,你既然知道我是薛弋寒的女儿,就该知道我不会放过魏塱,以后我会常来。苏家的事儿,我保证不会有负于你。” 永乐公主又沉默了好一会,一跺脚。似乎下定了决心,道:“好,你手里那块令牌可以直接用到永春宫,你等着,我画个路线图给你,但一定要晚间才进去。那些太监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薛凌恍然大悟,合着那块令牌是这么个事,但是这会她并没带在身上,还得回去取,只能催着永乐公主快些画。她确实不熟悉皇宫里头,要自己找还得找半天。 “你急什么,天头还早的很,我去拿纸笔,你在这等等。” “记得顺便把驸马支开啊”。薛凌小声喊,天知道那黄承宣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永乐公主去的久了点,回来时除了纸笔,还有两套府上下人的衣服。递给薛凌道:“以后你只管来找我就是了,今晚也先穿着这套衣服。就说娘娘嘴馋,托你买了些宫外的零嘴儿。切记莫说漏了是哪宫的娘娘。里头的人做事都小心的很,恐有人陷害,从来都不标记身份,下头的人都是看纹样儿放人。至于是什么纹样,这就是各宫的机密了。” 怪不得那令牌就一支藤蔓,薛凌随口道:“公主知道的倒是多。” 永乐突然无限愁绪,道:“以前,以前母妃这样子见得多了,自然知道的多”。往昔零散年岁,不是没见过人心险恶。只是,父皇宠着,生母还在,皇宫,于小小的孩子而言,不过是大点的家罢了。家里是有长短,可哪能有什么事非呢。 说罢,走到一边,仔细的帮薛凌画着路线,画完递给薛凌道:“好了。” 薛凌伸手要接,永乐公主却把手移到一边,道:“生辰。” “什么生辰?”薛凌不解。 “我的生辰”,永乐公主正色道:“死在我园子里的那个霍家护卫,是不是你动的手。” 薛凌看了永乐公主两眼,一把将路线图抢过来,道:“是”。她杀了那个人,却不愿提起这桩事。如果当晚她不去,齐清猗也许不会出事。可这会,她竟然又庆幸齐清猗已经出事了。不然的话,万一自己找上永乐公主的时候,她要自己杀了齐清猗,不见人头不罢休的那种,自己会怎么做? 薛凌走的飞快,想把这个想法甩出脑袋。她不敢承认,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会”。 幸好,没有万一。若不是齐清猗落胎,自己也不会找上永乐公主的,她的人生不用面临这个万一。 回到薛宅,取了令牌,又按永乐公主吩咐的在街上买了些散碎零嘴,就一直在宫门外等着。直到漆黑之时,才从偏门溜进去。好在一切顺利,小太监一看令牌就没多问。薛凌笑着给了些银子,然后按着路线摸到了长春宫,墙也不用翻了。 霍云婉在烛火底下拉着个宫女下棋玩,见心腹引了薛凌进来,一挥手,人便散了个干净,笑道:“快坐。” 薛凌坐下来道:“有什么事非得上这说。” “总是怕出乱子,谨慎些好。毕竟,算的是两个天底下顶尖聪明的人。”霍云婉只作没看见薛凌眼里的焦急,一边答话,一边往盒子里收棋子。 “你可是安排好了。” “人是找好了,但具体哪天出门,我还说不准。” 薛凌怒不可遏:“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霍云婉将收好的棋盒推到一边,起身端过桌子上茶盘来,给薛凌倒了杯茶水,道:“聊聊也好啊,宫里头没什么新鲜事,人总是要找些乐子的。我喜欢你,你比她们都有趣些。” 这神态语气还真是跟苏夫人如出一辙,怪不得两人关系匪浅。但薛凌跟了苏夫人那么多年,知道这种人的弱点就是你越上火,她越得意。你要是无所谓了,她反而急起来了。 薛凌道:“我是无所谓,就怕霍云昇等不住,没准过几天他自己就想办法回去了,那咱就功亏一篑。你总不会以为霍家被削了权,能坐在那听天由命吧。” 霍云昇,霍云昇。这三个字,自己原是亲亲热热喊过一声大哥的。霍云婉痴痴的想,什么时候呢,就成了现在这样。听着名字都想作呕,不是听到霍准那种恨意滔天,而是恶心的慌。那家的人,真是没有一个不恶心。 霍云婉道:“不急,我自然有办法让霍家先别动。何况,老爷子忙着别的事儿呢” 薛凌见霍云婉并无太大反应,不想逼迫太紧,换了方式问:“是什么人会出宫?” 偏霍云婉也不肯正面答,顾左右而言它道:“这没什么可说的,终归是个能让你我都满意的人。” “那你今晚叫我来,总是要说点什么吧” “噗嗤~”霍云婉娇媚的笑了一声,道:“看你急的,以后,我们少不得要常来常往。我总要让你先走一遭,看看这路通不通啊。”看薛凌脸上青红白紫的,不等她说话,又道“好了,不逗你了。你既然进宫了,总不好立马出去,若还是那帮小太监,少不得起疑,倒不如陪我聊聊闲话。虽然不知道选的那位主儿什么时候出去,也就这几天吧,而且,路线也已经定下来了。叫你来,是提前告知你。到时候,我只用传个时辰就好,也免得人多眼杂。” 霍云婉递过来一张叠好的纸道:“给,可得收好些,我还想多活些年头儿。” 薛凌展开看了看,目的地好像在城郊,也不知宫里人去城郊做什么,不过这个确实没啥好关注的,图上沿途各处都标注的十分详细,连哪适合藏人都圈出来了,没什么看不明白的地方。当下叠好收回袖口里,决定回去再仔细研究下在哪下手。 霍云婉却幽幽道:“不知道事成之后,霍准什么时候才死啊”。若不是薛凌说的十分在理,她真是不想让这种事发生的。那家人开心一刻都是在自己身上扎刺,她还期待陈王府一事让霍云昇永无翻身之地的,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很快。” 薛凌也不知道守门的太监起疑一事是真是假,不过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晚间回去并无其他什么事,在宫里挨着也挨着。永春宫里灯火通明,却冷清的很。皇后不喜人多,六宫人人皆知,但并无谁敢轻视了去,帝后二人,是万岁爷还在皇子时就有的情分。也就是最近贪个新鲜,才来的少了。等这股风儿刮过,雨露恩泽,自然还是此处最多。那一众嫔妃都是这么过来的。 聊完了正事,霍云婉也就只剩一些风月絮叨,却不似那日一样拐弯抹角的打探薛凌究竟是谁。想是那天出宫说的“薛”字起了作用。姓薛,又为薛弋寒而来,其实很好猜。只不过,大概是想不到亲生父女罢了。难得霍云婉并不关注这个,薛凌就不用千篇一律的重复那些废话了,说多了,也累的慌。何况,每说一次,如何不是给自己一刀? 守门的小太监换没换,薛凌是认不出来,她那会压根没关注这个。反正一拿到赏钱,欢欢喜喜的开了门。还不忘叮嘱这么晚出去可得注意点,他们这些下人,月银能做点啥,不就指望着这点子油水活吗? 宫门厚重,里头的人已经尽量轻手轻脚,还是发出低沉的“咔嚓”声。薛凌回头看,突然觉得霍云婉说的也没错,以后少不得常来常来常往,早些把路走通,自然早点好。 也许,等杀了霍云昇,她真的可以埋伏在后宫里,等魏塱出现,就送他上路。如此,自己的事儿就办完了。到时候回西北把平城抢过来,过几年前突然中断的日子。 回到薛宅,难得厨房还真留了饭,只是她这会也不怎么饿,看着炉子上水还热,将就着洗漱了一番倒回床上,今日才算过完。 夏至(十五) 薛凌还未起,她睡得安稳,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手,事情已经成了一半,且霍云婉说大概还要几天,那最近就是无事的。床上被褥又是新晒过的,闻着十分舒服,赖在里面,自然就不想起来。 鲁文却已纵马十里,跑了一圈又一圈。京中的消息送到之后,拓跋铣一行人并未久留,与霍云旸交代了一些重要事情,顺便互换信物之后就出了平城。鲁文安已经从霍悭口中套出了全部事实,只是被那句都是为大梁好给哽住了脾气,强忍下心头愤怒。 但他也没有答应帮霍悭办事,相反他根本不信任胡人,见拓跋铣如此动作,更是坚定的认为胡人定是包藏祸心,就算现在规规矩矩做生意,也难保有翻脸的一天,干脆连哄带吓的忽悠着霍悭恢复了巡防的旧规。 霍悭本就看不太起胡人,且觉得鲁文安说的十分有道理。这事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突然打起来了呢,平城可是排头兵啊,到时候死在这没地儿说理。既然城里有人操心这事儿,他乐的当个甩手掌柜。当下就把这事儿全权交给了鲁文安,还鼓励他好好干。 这是鲁文安回了平城后第一次出城巡马,城里人非,城外物事,草皮丘峦似乎丁点变化也无。他看着这些东西,心里焦急稍微放下来些。霍悭是个草包,只要自己再加把劲,就能把平城的兵力全部拿下来。到时候,就算胡人攻过来了,也不怕。他是薛弋寒一手带出来的人。 谁来了,也不怕的。 限市令经过一众文武百官的讨论,已经制定齐备,民间小散除外,凡运往羯族之物须得经乌州登记造册之后方能通过。其数目种类不得有任何造假偏差,一经查出,不赦。 此事自然交与沈元州去处理。苏远蘅与自己的把兄弟几次推杯换盏,后事便心照不宣。凡是超出了规定的,走的皆不是苏家的商号。大把大把的银票塞上去,账本上的数目,也五光十色如财宝般耀眼。 这样子,苏家反而省事了,大多事情只需要在京城盯着即可。苏夫人少不得开始盘旋别的事情。 霍家与拓跋铣盟约已定,自然在开始找人处理宁城那一线的事物。苏家的手伸不进去,但消息总是能打探到一二的。霍家现在跟皇帝有嫌隙,但不管那块地是谁的,终归都是要做生意的,只要自己先捏在手里,管他谁胜谁负呢? 苏姈如手上拿的,是苏远蘅的官服。可惜啊,说是七品,怕还称不上,官位名都没有登记造册,不过是皇帝随口编了个行运使罢了。有事才上朝,一个月也去不了几次。还不就是因为,苏家手里的东西,不够大么。要大多遮住天子的眼,让他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那,才是真正的皇商。才是她想要的苏家。 涂了三四次,信才算写好,苏姈如唤苏银进来将信递了出去。收信人,正是皇后霍云婉。 善泳者死于水。苏夫人亦难逃这句千古古言 在霍云婉还是个闺阁小姐的时候,苏姈如就已经与她交好了,几乎是一步步看着她入主中宫。当然,除了那件事。此番经历霍云婉自己不信,苏姈如也不太敢相信,毕竟当初,太子过于耀眼,完全没人能料到,后来等上皇位的居然是魏塱。 不过,她以为是霍准押对了宝,至于自个儿嘛,只能说是上天不薄。京中的小姐,苏家大多是交好的。唯有齐世言的几个女儿恪守礼数,不与商人来往,偏偏就是齐清猗嫁去了太子府。 但那个时候,苏姈如也不敢做梦自己能把手伸到皇宫里去。后来才发现,这件事确实像梦一样,都发生在夜晚。那一夜之后,苏家,竟然能跟皇后说上话。银子而已,苏家最不缺的就是这个。她不需要霍云婉做什么,只要透露只言片语,就能把送出去的银子十倍赚回来,且不冒一丁点风险。 此时霍准已经贵为丞相,苏家少不得要和丞相治下的人打点交道,自然没少提起霍准的大名,甚至为了讨好霍云婉,故意多提些。 刚开始,还好端端的。可是,苏玲如渐渐发现。只要一提到霍家的事儿,霍云婉就颇为怨恨。虽然伪装的很好,但想瞒过自己,实在太难了。三番五次之后,就猜想了一些缘由出言试探。 霍云婉居然承认的很爽快,偶尔还拉着苏夫人诉苦。苏夫人表面同仇敌忾,实际心里头也就那么回事。但那时并没什么事求到霍家头上,她乐得奉承着霍云婉,免得节外生枝。 现如今却不同,霍云旸那不知怎地,针扎不透,水泼不尽,防范甚言,她觉得必须找个人代为举荐,才能让苏家的人站到霍云旸面前。先把事儿揽下来,至于后头霍家倒台,那也有倒台的办法。 思虑这么久,也只有霍云婉最合适了。不过是不让生孩子罢了,普通人之间也还有和解的余地,何况是父女。苏姈如自认为有办法解决这件事,就算不能让霍云婉马上有个孩子,起码能消消她的怨气,何况自己也没打算帮着霍家什么,只是暂时结交罢了。 她不知道霍云婉讲给薛凌的那些事情,自然也不知道仇恨的根芽蜿蜒于血肉深处。更加不知道,她的那几封信,在霍云婉眼里,不像是求情,反倒是威胁。 苏家养了永春宫太久,予取予求惯了,稍微的不顺意,被养的那个人就以为饲主是在威胁自己要听话。 薛凌伸了个懒腰,将被子搭在肩膀上发了一会呆,才跳下床。闲下来了,事情已经全部规划好,等宫里的正主儿一出来,然后去江家借几个人装样子找个地儿几刀,让霍云昇送回宫里,这事儿就算结束。 没什么为难的地方,唯一要考虑的,就是怎么保证霍云昇恰好从那经过了,不过有霍云婉坐阵,这个也并不算太难。倒是另一个人,薛凌也想送过去。 虽然不知道出来的是谁,但肯定是个重要的人物没差,要是李阿牛做点什么,也许以后就不用天天在大街上溜达了。 拍了拍手,留意了一下四周无人,薛凌才推门进的院,难得她十分惬意,就来老李头处看看。绿栀十分惊喜,道:“小姐怎么来了,阿娘不是说你出京了。” 薛凌随口道:“骑马回的快。” 绿栀抖了抖手上草药道:“李伯伯的药铺快开张啦,我们正忙着呢。” 薛凌用力吸了一大口气,鼻子里是浓浓的草药味,千奇百怪什么都有。“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忙着吧”。绕过绿栀回到自己屋里,拨了拨荷包,一进到此处,就通体都是舒适。开窗看到后院里,老李头跟绿栀的爹正在给一个大柜子刷漆,俩老头不知道聊些什么,脸上笑意满满。脚下一大片地晒着各种药材。 倒是阔气,薛凌想。以前在平城,那地儿不怎么长东西,挖着啥老李头都宝贝的很,偶尔猎个黄羊,他还巴巴来要羊角。偷摸躲着晒,唯恐被人给祸害了,对比之下,现在着实阔气。 只是薛凌仍忍不住给出一样的评价:“一堆破烂儿。” 她觉得心累,在床上趴着等到吃饭,吃完了又趴回床上,绿栀过来送茶,问了两三遍小姐要不要帮忙收拾下药材啊,人懒着总是不太好。 薛凌连连摆手道:“我就喜欢懒着”。她以前在草皮子上一躺能躺一天,这才哪到哪儿。倒是这绿栀,变的实在快,都敢使唤自己做事了。可惜晚间并不能留宿在这边,她还是得回去看看霍云婉的信来了没。其实两边用的东西也没什么差别,但不知怎地,薛宅里头就是不那么的爽。 如此又过了一日,确切的时间终于送到了薛凌手上。 五月十八,真是好日子,正值夏至。 还珠(一) 把霍云婉给的路线图拿出来与时间合二为一,宫里需要出力的部分,就齐全了。城里头道路四通八达,去郊外怎么走都可以。霍云婉已经把最可能走的几条线全部划了出来。薛凌拿着笔墨认真比对交叉,最后确定了一条必经之路。说起来凑巧,陶弘之的铺子正在那条街上。 正好,那条街十分繁华,直至深夜都有行人。刺杀以后既好撤退,也让宫里难以把这事儿压下来。毕竟看到的人多。 今日才十四,还有四天可以准备。也不知霍云婉怎么安排的,连出宫的时间都给的十分详细,大概是申时末。按马车的脚力,行到那条路上,应该是酉时两刻到三刻。正是将黑未黑之际,天时地利。 薛凌带着路线图和时间赶到江府,薛璃已经散朝,见到薛凌时,二人却没什么话,生硬的喊了一句“家姐。” 薛凌看着眼前人,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她总想不透麒麟露的事儿,暗自决定要找个时间把薛璃扛出江府好好检查一番。既是关切上了心头,脸上便柔和了些道:“很快,我就带你回平城。” 薛璃看着薛凌,既惊讶于她的好脸色,也惊讶于她的想法。但他没来得及问,薛凌便道:“你好好呆着,不要参与其他事,免得出乱子”。说完自己先进去了。她不想薛璃置身于危险之中,一个不能自保的人,少做少错。 薛璃那句“为什么要回平城”卡在喉头,他从未想过要回平城。 密室里江闳与江玉枫已经等着了,见薛凌没把薛璃带进来,稍有不解。薛凌本想装作没看见,但觉得自己还是提醒一下江家好,不要让薛璃参与过多事情。便道:“以后我们之间的事,三人即可。希望朝堂也是如此,你江家想要什么,我薛凌来拿,反正再过不久,我也是要嫁过来的”。 江闳与江玉枫对视,听出其中意思,不置可否。如果薛凌这样想,他们求之不得。 薛凌将书有路线图和时间的两张纸在桌子上铺开,细细讲完其中要害,道:“江少爷有什么要说的。” 她分析的已经十分详尽,并无什么漏洞。只要霍云昇到场,基本十拿九稳。江玉枫唯一关注的就是出来的是什么人了。 薛凌道:“我确实不知道是什么人,霍云婉的手笔罢了。不要问我怎么跟霍云婉搭上的关系。没这闲工夫讲。也不用疑心,当天我会亲自动手,你们给我找几个人帮帮忙就行。” “好。你十八日一早过来。”此事并不难办,江玉枫答应的爽快。 根据霍云婉的消息,大概会有三到四个人护卫。薛凌便也让江玉枫准备四个人,连上她,一共是五个。 江家的事,到这按理说就处理完了。她这边就只剩个李阿牛,但这会李阿牛怕是在轮值,未必在宋柏那,去了怕也是扑个空,倒不如再在江府消磨一会时光,没准还能问出点薛璃什么事。 薛凌并未立马往这事上扯,而是假装正色道:“不知道你们选了哪一位”?先帝的儿子也有好几个,貌似在魏塱登基后都封了王爷,但她没关注这事儿,一个也说不上来。 江玉枫看了看江闳脸色,见他点头许可之后,才轻声道:“江家属意瑞王殿下,原二皇子魏玹。自古立嫡立长,既然陈王离世,于礼于法,当他继承大统。” 薛凌将自个儿仰躺在椅子上,不顾江闳在侧,把脚放到桌子上,高出腰部。姑娘家衣裙宽大,覆盖着双腿垂下,露出一小节雪白脚踝。道:“我倒是不介意魏家哪个儿子坐皇位,只是想问问,你们说的这个瑞王殿下。如今可有官职,可有嫡系,可有军权,假如起事的话,都有哪些大人替他卖命?” 因薛凌仰着,江闳二人看不到她表情,不知其做派是习惯成自然还是存心无礼。江玉枫道:“皇子结交朝臣乃是大忌,魏塱登基之后,更是防着这事儿。几位王爷都没什么实权在身,更莫说党羽派系。但瑞王为人在朝臣中有口皆碑,若有心除奸,只要证据确凿,定会万民归心。” “万民归心?”薛凌带着疑问的语气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笑着把脚拿下来坐直了看着江玉枫道:“江少爷的意思就是瑞王现在一无所有,要靠你我给他打个天下喽?” 江闳咳了一声,道:“你爹总不至于教你这样与人说话。” 薛凌正了正脸色,阿爹自然不可能允许她这么说话,可整个平城,都只有一个阿爹,剩下的所有人,都是许的。不仅许,还觉得人活个舒服就好。虽然这是在江府,那也要尽量舒服点吧。 江玉枫道:“并非要打个天下,只要能揭穿魏塱所作所为,瑞王登基,乃是理所当然。” 薛凌推了一把桌上茶碗,道:“狗屁的理所当然。你所谓的理所当然不是去聚集一众人在那喊万岁吧!来,江少爷,我告诉你,什么叫理所当然”。手指蘸了些洒出来的茶水,寥寥几笔画出梁国大概。这些内容,在平城学了不下千次,早就烂熟于心。薛凌道:“你看,这是梁,东南沿海,西北逢原,出京往西北三百里处至平安二城,地面积不过梁四分之一,何以占据全国大半兵力?” 江玉枫觉得薛凌有心挑衅,他未带过兵,但对梁政事也是下过功夫的,泰然自若道:“东北常年风雪,少有人烟,海上波涛汹涌,虽偶见异族,却少有战事,唯有西北之外,胡人肆虐,常有扰我国境之举发生。且离京都更近,一路坦途居多,少有险阻。若有干戈,皆是血战求生。虽历朝历代以和为贵,但不得不防。故而梁朝大半兵力,皆部署于此处。” 这些话,与薛凌熟知的一般无二,可也就到此为止了。自古文武不同路,阿爹曾讲过,文为和,武为战。二者相辅相成,战者,是为求和。和者,当备战。可此时的江闳父子,没有半分备战的打算,妄图用几句“万岁”就能扭转乾坤。怪不得当年玩不过霍家。 梁,是太平日子过的久了,薛弋寒性子又淡泊。文人风气少不得占了上风。 薛凌道:“说的好,这就是为什么当初魏塱登基之后非要困住我阿爹,他就怕我爹回来发现事有蹊跷,举西北之力反他。可如今,西北并不在你江家手上,还被魏塱一分为二,一半给了自己的嫡系沈元州。不知江少爷是打算怎么拿到自己手里来”?薛凌手指继续在桌子上划着,不等江玉枫作答,又道:“而东南方离京中最近的军队,大概是十万之众。如果我没记错,是在黄家的人手里捏着。所以,撇开霍家不谈,现在你们手里一无所有,还说什么拨乱反正?是打算征兵起义造反吗,就怕,江家也没这个能耐。” 江玉枫道:“朝臣不过是被魏塱一言以蔽之,只要你肯将宋将军的证物拿出来,再由老臣上奏,天下忠君之士只会一呼百应,沈家老爷子之为人,也算清正端方,是朝中良臣,未必会像你说的那般。且今日我们商量的,不就是在谈霍家吗。霍家手上的兵权并不比沈元州少,若有万一,你我也不是毫无胜算。” 薛凌又仰在了椅子上,道:“所以,你们想把霍家的东西拿下来,然后就以为自己高枕无忧?” 江闳止住了江玉枫的话。示弱了一句:“所以薛少爷有何高见?” “我没什么高见,只是霍家,是我去办事的。合着事儿我来干,福你们享?” 江玉枫抢话道:“,怎么就是你来干,江府也没闲着,福你也不是享不着。待到瑞王登基,自然能为薛家平反,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他都没注意自己被薛凌带歪了,言行与日常所差甚远。 薛凌浑不在意,懒懒散散的提醒:“我也没多想要这个。我想的更多是,若没有其他本事,想来未必会成。就算霍家所有的东西都收到江府来,也没什么屁用。到时候,西北那块的军队要抗衡沈家,万一沈家跟羯族靠着最近的通商所交匪浅,两方连手,江家只会兵败如山倒。而京中只能靠一个禁卫军撑着,算上巡街的老弱病残,多不过三万之数。要是黄家带兵过来把这里围了,江少爷是准备迁都吗?还是自认为用兵如神,以一挡十”。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道:“且京中不比其他城镇囤战粮,皆是靠周遭日日运送补给。两位不妨猜一猜,被困住的话,几天就能看见易子而食?” 江闳父子相视,没有接薛凌的话。所谓秀才遇上兵,江家更倾向于揭开魏塱罪证,臣子们就会群起而反。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士为自己者死,没谁会跟着一个失去民心的君王。 如果没有鲁文安,也许薛凌会被说服。薛弋寒所教,俱是君臣正统,为贤士,择明君,千古名声第一位。可惜她不是,如薛弋寒所言,薛凌尽得真传,可他没说,家中长子发扬光大的,是鲁文安的顽劣人性。 薛凌将桌上水渍抹成一片,看着江玉枫道:“江少爷,你带过兵吗,熟悉哪位武将?打算让谁去接手霍家,他又带过几年兵,比之沈元州如何?内患不考虑,假如到时胡人趁机发兵,你是要保梁,还是保那把椅子?” 她忽然落寞,道:“如果朝臣真如你们所说,当年我爹怎么会死?” “当年霍云昇困守朝臣,根本无人能反抗。” “既然朝臣能被困一次,如何保证困不得第二次?就凭你姓江吗?” 室内一片沉默。也并非江闳父子愚蠢,实则这是一件长久的事,他们不过刚刚选了个人而已,后续事情总要慢慢图谋,薛凌说的这些,并非不能解决,只是不能瞬间想出个办法。 江闳道:“薛少爷所言极有道理,可由来者渐矣,非一朝一夕,今日你我能共商霍家之事,焉知明日不能商量沈家之事”?薛凌没有从情绪里走出来。刚刚诸多口舌,其实都是无益,不过说来畅快罢了。她学了十几年的东西,颇有成效啊,能让江家父子哑口无言。可这些,居然是用在讨论谋反一事上。或者换个好听的说法,叫拨乱反正。 她不想再往下谈,若真的是想拨乱反正,为何这三年来,都无一人提到过要重新查查阿爹的事情,不过就是鲁伯伯所言,人为虚名所累。给自己做的破事安个好听的名头,去糊弄那些芸芸众生罢了。 “谁当皇帝,于我而言都没什么区别。江少爷能不能换壶茶水来。” 三人谈话一直让江玉枫如鲠在喉,坐在屋子里哪哪都不自在,听薛凌如此说,求之不得,出了门。 他一走,薛凌立马坐直了,盯着江闳道:“麒麟露,并不能起死回生,薛璃的病,究竟是怎么好的”?当年的事,江闳是主事人,薛凌怕他撒谎,仔细盯着其脸上表情,唯恐这狗假装不知。 可惜江闳毫无破绽,疑惑着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没效,当年确实是御医拿了麒麟露来守了半月的。” 薛凌收回目光,不再多问。江闳看样子是真不知,只能哪天带薛璃去老李头那看看,从小伺候的病总能瞧出点什么吧。她又仰躺着,打算喝点茶就走。 江闳看着眼前姑娘,却不肯罢休,他有点惭愧。扪心自问,若出于当年和薛弋寒同样境地,说不定,他会舍弃掉薛璃。一个毫无用处的人,留着做什么呢,人该保留让自己最得意的那一桩才对,可惜枫儿现在不能以健全身体示人。不然,江家也不至于让个小姑娘逼成这样。 不进,则退啊。他也好久没上朝堂,所谓消息,终是他人代传之语,就算事无巨细,看不见原来的神态表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怎不一败涂地? 薛凌说的并没什么错,江家,现在一无所有。他如何甘心?如果薛家的两个儿子,都姓江就好了。 江闳突然庆幸魏塱赐下来的婚事,等大礼一过,不就姓江了么 薛凌搞不懂江闳为何突然与自己拉家常,但问的也都是无关紧要之事。虽刚刚局势紧张,不过,好歹拿人手短,而且以后她貌似还要拿好多,所以答的也畅快。 有些事,说出来,自己也开怀一些。阿爹身死,鲁伯伯不在,她终不过十七八岁,对上江闳摆出来的慈父心肠,难免生出诸多感慨。连带着讲了些过趣事,要不是江玉枫回来了,俩人气氛还有点和谐。 就着茶水,又吃了些点心。薛凌有些撒娇般嘟囔“既然当年是做戏,何苦丢她到水牢里一夜,她当时又不会浮水,难过死了”。 刚刚言语有多凌厉,现在就有多软糯。难得今日她穿的也粉嫩,头上一串儿珍珠摇贴着发丝滴溜滚来滚去,两个腮帮子又塞的鼓鼓的,看着实有几分可爱。 江玉枫正要说句什么,她却咽下点心,开怀道:“不过也不要紧,反正都过去了”。然后看着俩人道:“我要回去了,你们爱找谁当皇帝就找谁,等我杀了魏塱,我就回平城”。说罢甩了甩手腕,转身就出了门。这几天去的地方多,这江府到是最自在的,起码不用翻墙,薛凌踢着鞋子想。 江玉枫看向自己的爹,江闳叹了叹气道:“为什么两个儿子都不像薛弋寒,说的好听些,叫真性情,说的不好听,这种人爱恨太过强烈,偏偏能力又强,若有一天,我江家一丁点对她不住,今日天子就是下场。” 江玉枫觉得江闳有些言过其实,当初薛凌一门心思想保住齐清猗的孩子,最后也没保住。由此可见,未必就真的能拿魏塱怎么样。若当真武力可定天下,要文臣何用? “且等着吧,急不来的”。江闳起了身,自己的儿子,跟魏熠呆的太久了,偏偏皇位上的是魏塱。 从江府出来,薛凌兴致颇高,这三年不如一之事十之八九,最重要的,是没法儿与人说起平城,要不是她自小心态好惯了,熬成永乐公主那样也未知。不管江闳出于什么目的问起,能与人说道说道也是好的,那块地离京城太远,知道的人本就没几个,更没什么人会谈起了,她平时就是想当个乐子听也找不着。 多惦记了些,就想起要往鲜卑一事。只要把霍云昇这边的事儿处理完成,自己就可以动身,少不得要经过平城,五月中下旬。那边的草皮上应该开了好多花了。薛凌一路往回走,一路喜滋滋的想着。 薛宅里已经有了人气儿,茶水饭食随时都备着。薛凌坐在桌子前,算着怎么才能把李阿牛和霍云昇骗到那条街上。 信,又到了。这东西来的太勤也惹人烦,还是霍云婉递来的。自己要的东西都已经齐了,薛凌想假装没瞧着,又怕出乱子,没奈何还是打算晚上进一趟宫。好在还有几天,她并不急着去哄李阿牛。 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到什么理由去哄霍云昇,上次腰佩的事情一直让薛凌心有余悸。想了好几个理由都觉得漏洞太大,容易出问题。渐渐有些烦躁,又想去老李头那蹭饭。终也没去,她怕惹出什么乱子。 写写画画的直到晚上进宫,霍云婉叫薛凌,却不是为了霍云昇一事,而是为了苏家,薛凌手上看的,正是苏夫人那封信。 霍云婉道:“本也不想搭理的,可如今,好像你我还不能缺了银子,所以想问问你怎么看。” 信上所言,粗看好像也并无不妥。但知道了霍云婉与霍家症结所在,就觉得满纸荒唐。薛凌记起当初自己问苏夫人的时候,苏夫人说霍云婉是因为被霍准当棋子,所以心生怨恨。如今看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塞个人去吧”。薛凌道。她正打算拿下苏家的东西,苏姈如主动送到面前,不收都说不下去。 “如何塞?” “既然你我都缺银子,何不想办法自己生。以苏姈如为人,她是不会让苏家在明面上和宁城沾一丁点关系的。” “你倒是很了解她嘛。” 薛凌笑了笑,没否认,却也没讲自己在苏家呆了快三年,道:“既然她要找人去做这事,倒不如给她个顺手的人,既帮帮苏家,也帮一帮霍家,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霍家现在也在找心腹去伺候拓跋铣的事儿。” “你知道拓跋铣”?霍云婉眨了眨眼睛,看着薛凌笑意浅浅。这事儿她也所知不多,不过就是霍准交代留意一下魏塱的想法罢了。 “我说过的,霍云昇回到原位之后,会很快。” “你想用鲜卑的事儿将死霍准?” “这要看娘娘怎么配合了”。薛凌话未说全,但该懂的人,都懂。 “可惜,我并没什么合适的人选,后宫来来去去,不是阉人,就是女儿家”。霍云婉佯装轻愁,含娇带嗔道:“要是,多几个你就好了。” 薛凌快速过了一下脑子,还真的是个问题,她身边也并没什么合适的人选,似乎还要找到江府去。今儿虽然与江闳聊的还算愉快,但她并不想把主动权丢给江家。防人之心,谁知道后头有什么乱子。 看薛凌似乎面有难色,霍云婉也不催,只是慵懒道:“罢了罢了,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你也不必着急。” 烛火结了灯花,炸的“噼啪”一声,二人皆被惊了一跳,再相视,不禁心照不宣。霍云婉看着薛凌,心里头探究的很。 她知道薛凌是为薛家事而来,但并未想过两人能相处。世人眼里,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何况不过一具身子而已。她找过霍云昇,找过霍云旸,找过娘亲,连最小的瑶儿都抓着问“你说爹爹会不会做错事?” “爹爹是世上最好的人,永远都不会做错事。” “都是为了霍家,云婉,你怎么这般妇人之见,难道还要让爹给你磕头认错?” “霍云婉,你比朕脏的多。” 她又学了一次讲话,学着亲热喊爹爹,喊大哥,喊皇上。 她学会了把那些事说的云淡风轻,不过以前也没对外人说过,那天说起,是在留薛凌,她以为薛凌需要一个狠毒的人,她乐意被人不耻。 就好像,如果乐意的话,别人的不耻就无法伤害自己分毫。 一个女儿,心心念念弑父,一国皇后,竟然婚前失贞。她自己都觉得恶心。她越觉得恶心,就把那些事儿讲的越开怀。用尽一切手段想要告诉别人,我一点都不痛苦,我做这些甘之如饴,我本就心如蛇蝎,我喜欢当个魔鬼。世人鄙夷的越深,我反而越快乐。 可霍云婉没有得到她意料之中的待遇,她甚至都没从薛凌眼里看出半点觉得不应该的样子,相反带着一点怜悯。第一次相见,还当是伪装,今晚,两人已经是第三次了。眼神骗不了人,面前的人真的觉得自己理所应当。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那些恶毒的想法理所应当,是不是她认为错的是霍准,并非她霍云婉? 薛凌道:“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 霍云婉试探了一句:“你瞧,苏姈如写的多好,自古山水长相依,一时嫌隙一世浓。可我偏不,我偏要一时嫌隙,世世嫌隙。你既然姓薛,少不得跟薛弋寒情同父女,你是为父报仇,忠肝义胆,我却是要弑父杀兄,天理不容。俩人道不同,何以与谋”?她语调突然哀怨,道:“没准今日言欢,明朝你弃我如敝履,想想竟有些难过。” 薛凌不知自己和霍云婉会走到哪一步,人生下来不过白纸一张,变成什么样,都是遇到的人所赐,自然结果也要让遇到的人来承受。她不知霍云婉为何突然这样说,却对天理二字嗤之以鼻。世上真有天理的话,谁也不必坐在这。 薛凌道:“我没见过天理,所以不知道它容不容。不容的话,我想重新造一个,只容我自己。” 霍云婉哈哈大笑,她从未听过如此有趣的说话,天理不容的话,就重新造一个,不容世人,只容自己。笑了好一会才停,道:“你总不是要告诉我,弑君是对的吧。” 薛凌迟疑了一下,道:“我并未说过要弑君”。她现在还在处理霍家的事,难保完了以后和霍云婉是个什么样子,知道太多了,对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事。 “呵”。霍云婉道:“我当你什么都敢说呢。这又没人来,魏塱怕霍准,霍准愁魏塱,我被挂在这,要用了,就扯一下,不用了,两方都当烫手山芋”。其实今晚苏家的事,并不一定要叫薛凌来,她只是找个幌子罢了,她就想再聊聊,多看看那双眼睛也好。 薛凌附和了一句:“世上也没什么绝对安全的”。苏姈如不就栽在自以为然上面么,谁能真正看到别人在想什么呢。 “你说的对,不过,死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反倒觉得不死比较可怕。”霍云婉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直起身子,不再那么专注。 薛凌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太监还没换班,索性两人都在,讨论一下,总比自己回去干着急的好。道:“我还没想到如何将霍云昇骗到场。” 霍云婉拨着扇坠子,不以为意道:“不急,总是有说辞的。你那边别管霍家了。” 有人把这挑子揽过去,薛凌乐得轻松,一口应下。画了那条必经的街道,将行刺地点也定了下来,就在陶记门口。一来此地显眼,二来陶记对面是客栈,方便藏身。同时薛凌还存了个私心,她觉得对陶弘之后院颇熟,万一被霍云昇这狗缠上了,去那里躲一躲,没准还能借着暗器直接弄死,倒是省事了。 但她还没确定是否要与霍云昇交手,一打起来,人下意识的都是用自己熟悉的武功路子,自己好像和霍云昇有过几次对面,难保他不想起来点啥,不能弄死的话,轻举妄动容易打草惊蛇。 聊完这些琐碎,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薛凌便跟上次一样出了宫门,临走不忘交代道:“没事少叫我来这破地儿”。她实在不喜欢这种缩着手脚做人的感觉。 霍云婉并不恼,笑着送薛凌离去,唤了宫女来伺候自己洗漱。哄霍云昇啊,也是个事儿,刚刚她说的轻巧,不过是觉得薛凌更难办罢了。而且,人嘛,就是用处越大,才越重要啊。 以前随便拿魏塱的名义骗一骗,事情就过去了。只是如今,霍家对天子的心思已经有几分了解,再装什么深恩大德,就有点欲盖弥彰了,一戳穿,怕是自己难以自处。头上的首饰花样繁多,金银翠羽并珍珠,宫女手脚虽灵活,早晚替皇后整理妆容也是个大工程。霍云婉瞧着铜镜里的脸,三四年了,也没什么变化。 可见相由心生这说法实在不太靠谱。 还珠(二) 既不用操心霍云昇那头,薛凌就放松了很多。一边收拾着去鲜卑的行李,一边抽了个时间到了苏凔处,想等李阿牛下值。她放了一卷丝线在身上,想着要是方便,可以把鲁文安的剑拿来缠一缠。上次苏凔与薛凌算是不欢而散,这会见了,难免稍许尴尬。没想到薛凌是为李阿牛而来,他不知俩人之间有何交情,多嘴问了句:“找阿牛哥何事。” 薛凌随便编了个由头,说是上次李阿牛拖她寻的剑谱,又找着几本新的特意送过来。 苏凔是记得李阿牛的剑是薛凌给的,倒没起疑。只是李阿牛已经不住在这了。他自入了御林卫当值,一心要闯出个名堂,好容易抓了几个贼,却人人不服说他是沾了状元爷的光。两人一合计,就分开了。如今薛凌找上门来,苏凔便提议将剑谱留下,他明儿上朝时,带给李阿牛即可。 薛凌身上哪有什么剑谱,只得编了个谎说想去看看李阿牛的剑练的怎么样,忽悠着把地址拿到了,找将过去,发现比老李头住的地方还破,且这会李阿牛还没回来。 门上的锁烂的不成样子,手碰上去,一手的铁锈,这东西挂与不挂半点分别也无,难为还能在上头晃荡。薛凌推门走进去,看着里面也是乌烟瘴气,似乎不止是住了一个人。男人的衣裤哪哪都是,她把平意滑出来,挑起一件举在风中看。 后头一声大喝:“什么人。” 并不是李阿牛的声音,薛凌将剑上破布一扬,回身就刺了过去,剑尖击中硬物,“叮当”一声脆响,应是同类之物相撞才有。来人也是拔了兵刃的。脑中念头流转,却并没立即抬头去看是谁,她刚刚的位置刺的是腰身,被挡即往上挑,下身也不忘跃起,防着对面顺势砍过来,刀剑宽总不过两三寸,来者既是横当,应是胸前大开。 眼随剑走,对上一张胡子拉渣的脸。她无心杀人,平意并未刺入皮肤,只挑破衣襟。不过刺进去了也不要紧,来人反应极快,刀来不及收上来,左手刀鞘立马挡在上方,看样子,薛凌不收的话,胳膊会被直接砸中,只要力道够大,当能让平意脱手,造成不了太大伤害。 薛凌翻身落地,将平意收到背后,冷冷的看着来人,应该是和李阿牛住一起的,身手倒是过的去。 郭池却看着自己胸口一指长的破口有点不可置信,刚刚背影即知是个小姑娘,他当是找人的,只是习惯大声说话,没想到才一问,就碰到硬茬子。女飞贼也不是没见过,但这就一狗窝,有啥好偷的。幸亏他身上带着刀,巡街惯了,拔的也顺手,再慢点,腹部能被戳个窟窿出来。 “我来找李阿牛”。薛凌先发制人,没工夫跟这人废话。 郭池扯了扯破掉的地方,他就没几件完整衣服,实在心疼。听说是来找李阿牛的,又不太好为难,只能讪讪道:“那你可还得等好会,他白日轮值,天头还早呢。” 薛凌挑了挑眉,道:“你是他什么人。” “能什么人,都是一起当差的,搭个地方过日子,你又是他什么人。”郭池暗自嘀咕,不是哪家的小姐追到这地儿来了吧。 薛凌却不再答话,捡了块干净的地儿坐下来。郭池挠了挠头,他晚间轮值,这会该拾掇着吃点东西。城门卒子一个月没多少钱,吃的自然比较糙,几个冷馒头并着点咸菜,他拿碗盛了三四个,离薛凌远远的蹲那自己啃。 底下人吃的东西不精细,面也偏土黄色。不知是不是天太热,早上新买的,这才傍晚,有些地儿就长了霉。郭池舍不得全扔了,就把坏的地方抠下来继续吃。薛凌一开始没注意,晃眼看到,就再也没办法移开眼睛。她好久没见过这种发霉的馒头,一忍再忍,仍是站到了郭池面前。 郭池刚狐疑的抬起头,手上碗就被踹翻,剩下俩馒头滚了一地。他那会知道薛凌没威胁,把刀解下来搁屋里了。此时再看,薛凌眼里全是戾色。 傲然睥睨道:“你就这么喜欢吃这个馒头?” 那夜她坐在树下,将一包乞丐放了好几天的馒头往嘴里塞了十之八九,塞的嗓子眼都堵住了才罢休。 郭池莫名被吓了一跳,他抓的宵小也不少了,垂死挣扎的难免碰上几个,但是这等恶相的从来没见过。最令人恐怖的,不是老虎吃人,因为谁都知道它凶险。最可怕的,反倒是白兔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青面獠牙来,光是那股子诡异都让你遍体生寒,就像眼前这位姑娘。 “吃….只有这个吃啊”。他下意识愣愣的答。他跟李阿牛都是一发饷银就胡吃海喝的主儿,这不到了下半月,捉襟见肘。 薛凌看着眼前人呆若木鸡,又冷静下来。不是,不是当晚城门口的狗,此时并无人追自己。她深吸了几口气,将目光从地上馒头移开。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塞给郭池道:“随便你去哪吃,赶紧走。” 郭池反应过来要去拿刀,捏着银票觉得还是先问问再说,他跟李阿牛意气相投,八拜之交。万一是兄弟什么人,自己得罪了日后难堪。何况凭白得……他一看银票,合他两三年的俸禄。深怕薛凌反悔,问也不问了,捏着银票拿了刀一溜烟没了影。 李阿牛回来之时,就看见薛凌坐台阶上,手里捏着半个馒头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脸色不太好看,试探着喊了一声:“齐三…..小姐?” 薛凌没有应答,直到李阿牛走到她面前才回神,看向李阿牛,勉强笑道:“阿牛哥。” 李阿牛倒是很高兴,道:“真的是你啊,啊凔说齐大人举家搬走了,我还以为你也走了”。这会已经是夜色朦胧,他又没见过几次薛凌,刚刚看不真切都不敢认。看到薛凌手上还捏着半个馒头不放,尴尬的笑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郭大哥不能让你吃这个吧。” 薛凌也笑了一下,将馒头丢在地上拍了拍手道:“不是,我来看看你,你可用过饭了?” “你来看我”?李阿牛不敢相信的问道,把手里剑抓紧了几分道:“还没有,我跟郭大哥两个人吃的随意,我请你…”.他记起自己没钱,只得道:“我请你去啊凔那吃饭。” “不用了,走吧我请你。你喊那个人郭大哥?” “那我发了月银再请回你,郭大哥跟我在同一处当值,大我几岁,我俩拜了把子,一同住这,他没为难你吧?” 薛凌摸出那卷丝线捏在手里,走在前头道:“没有,我是想来看看你剑练的如何,天晚了也没什么好看的。你是苏凔的大哥,自然也是我大哥,请你吃个饭怎么了”。这地儿实在是破,味道也浓的很。不过李阿牛搬离了苏凔那里,她倒是很开心。虽然苏凔行事很难让人起疑,但一边是商,一边是御林卫。难免魏塱没太多心思。李阿牛的生世也是个经不起查的。如今虽然不能把跟苏凔的关系完全洗掉,好歹没那么惹人眼。 李阿牛跟在后头也很开心,道:“下月我就是晚上轮值了,你再过来,我耍给你看看”。他对习武感兴趣,重剑顺手,薛凌给的剑谱中有基本也称的上精妙,加之天天的靠着剑吃饭,勤学苦练,自然小有成就。一众当差的中,算是出挑了。说完觉得自己让薛凌过来有些逾越,又道:“不知三小姐居于何处,原该我上门拜访的,就是不知方不方便。” 薛凌听他突然文绉绉的,升起些怪异之感,且自己住的地方并不方便与人走动。万一此次把李阿牛放到了魏塱面前,以后来往尤其要注意些,还是暂时不要告诉他为好,便扯了个谎道:“我随大姐姐住在陈王府,等着与江府的亲事,确实不便阿牛哥过来。” 后头好久没了声音,李阿牛都忘了,齐三小姐是和江家定了亲的,幸好他一直也没什么非分之想。人贵自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齐府搬走了,两人也还是相差远了点。只是心中隐隐有落寞,男女多是要避嫌,待成了亲,怕是更加见不到了。 薛凌没听到李阿牛回答,还以为他听出自己诓人,又胡诌了些,说自己有空便会过来。李阿牛除了称好也别无他话。 两人循着人声走着,薛凌是直直往临江仙,李阿牛却是跟着她,压根没注意路。到了发现是京中显贵才进的地儿,还被领上了二楼雅间,难免有些局促。薛凌却并未发现。正如江闳所言,她爱恨太过浓烈,愧也深的很,在李阿牛面前尽量自控,仍是难以平常心。 待酒菜上来,二人说了些趣事,又饮了几杯薄酒,情形才稍微好些。话题从苏凔扯到抓贼,最后顺利的被引到习武的事儿上。薛凌道:“今儿看见铺子里又来了基本剑谱,本想买与阿牛哥的,可惜不知道你练了哪些,怕买来无益,阿牛哥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亲自去看看,捡着喜欢的买。没准还能看看有没其他趁手的东西” 李阿牛一听就来了兴趣,道:“当真,现在就可以啊”,说着又面露难色,道:“就是我身上没带钱,你能不能先帮我代付一下。明儿我去问啊凔借点还你。” 薛凌道:“说什么钱不钱,只是这会铺子已经打烊了,去了也瞧不着,怕是要等你晚间轮值的时候才行。” “这样啊,那真是得等等,可惜了,你给我的我都大致翻过了,就是想找点新的。” 薛凌不急不躁道:“那阿牛哥学的怎么样?” “嘿嘿,应该还行吧,几个一道巡街的兄弟都不是我对手,也亏了你伯父那把剑,比官刀顺手,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你伯父,我也好当面说声谢谢。” 薛凌捏了捏那卷丝线,不动声色的又塞回了袖子里。李阿牛到底不是鲁伯伯,东西既然给了出去,何苦痴痴念着呢。道:“伯父早就不在京中,你能用好,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愿”。她夹了一筷子芽菜放进嘴里,假装漫不经心的说着明日的事:“突然记起下个月,我怕是不在京中,要不我明儿陪你去瞧瞧那家的剑谱?” “我倒是想去,可明儿当值。” “阿牛哥真是老实,你是巡街的,不就是在街上走动么,你且在那寻着,待我快到了,你就巡到那家铺子周边来,进去瞧瞧又耽误不了多久。” 李阿牛一拍脑袋,道:“你说的对啊,是哪家铺子,我们巡街有地盘的,差太远也是不行。” “蓥华街,陶记。” “这是京中最热闹的街啊,那就没事了,日常我们都在这交接,一天去好几次呢,你什么时辰过来啊。” “酉时一刻左右吧,太早出门惹人闲话,阿牛哥可要等我。” “没问题,那个点我们都快轮值了,去那里上头不会责怪的。” “菜凉了,快吃吧”。薛凌捏着手腕,笑着劝道。 婉拒了李阿牛送自己回府的好意,看着街边灯火,回到薛宅,那卷丝线已经被捏的有些变形了。薛凌拿出来丢桌子上,看到霍云婉给的路线图还没在。顺手拿起来移到烛火之上。该做的,她都做了。至于结果是什么个样子,多想无益。 牙床锦缎红罗帐,颦柳听龙驾,隔花吸凤笙。云雨之后,魏塱躺着浅眠,只觉身边人轻手起了床,睁眼看是拿簪子去挑烛花。回身面如桃,眼含春,似乎是被自己睁着眼睛吓了一跳,那半点惊慌更是诱人。夜色倒还长的很,他拍了拍半边床。 雪色低着头走到床边,先双膝跪到床上,才缓缓倒下,任青丝滑下来遮住眉眼。 魏塱却故意道:“罢了,朕明儿还要早朝。” 雪色微不可闻的哼了一声,迫不及待的拿手拨开发丝,刚看到魏塱神色,立马就红了脸,把自己埋到被子里不说话。 魏塱纳了雪色多久,就宠了多久。喜欢的,刚好就是这么一点任君采撷的意思。正要伸手进去。里头的人忽而把被子一掀,犹豫道:“臣妾有一事想求陛下允准”。魏塱突然就没了兴致。 只是这些天的欢快也足以让他问问“何事”。问完又觉得蠢的人,提起要求来都让人觉得有意思,估计没哪个女人这么不识趣的来床上要东西。 雪色将头往魏塱怀里靠了靠,道:“明儿就是夏至节了,在民间,也算个小日子,我想,给娘亲烧些纸钱。” 魏塱刚放下的兴致突然又来了几分,他并未过分关注怀里的人身份,只知道是个被人卖进宫的,今儿一听,合着大概是家里头人死绝了。后宫是不许烧纸钱,来求自己也算懂规矩。人就那么奇怪,她要的,你反而不想给。她不要了,你倒认为可以奖励一些。 恩宠虽甚,但魏塱并未给雪色多高的位分,这会还以为她是要给自个儿诉诉苦处,求求富贵什么的,没想到就是要烧点纸钱。色字当头,多怜爱了几句,才知道相依为命的娘死了没多久。干脆大发慈悲让去坟前烧。嫔妃是不许私下出宫,不过,皇帝送个人出去谁知道呢?挑个晚间的点儿,再派个人跟着就是了。 陶记对面的客栈老板一大早乐开了花儿,不知哪来的一群客商将整个店都包下来了,一包就是十天,银子砸的柜台砰砰作响。 薛凌好久没这么仔细的穿男装,喉结缚带,为了身子看起来更硬朗,还不忘在鞋子里花功夫。待束好发冠出现在江府,江玉枫亦吓了一跳。难怪这么多年无人知道薛家秘密,他一直在想当年是不是晚间天太黑了,今日一瞧,根本没有半点破绽。莫说身形动作,连神色口音都无一不像,像都不足以概括,根本就是。 薛凌却觉得自己生疏了,假音这种东西,一日不用,就容易露馅,何况她这么久没用,只能尽量刮着嗓子说话,让声音沙哑些。午间时分,跟着江家的人化作商旅混入了客栈楼上,眼看快到预算的时辰,一行人套上黑衣,貌似领头的一个人递过来一枚药丸。 薛凌不知何意,狐疑的看着没接。旁边年轻些的扫视了一圈,笑着对薛凌道:“小兄弟这是第一次干活儿?吃吧,对你有好处。” 薛凌经历齐世言那碗银耳羹之后,下意识的抗拒这些,道:“有什么好处?” 拿药的那人,飞快的伸手捏开她嘴巴,强塞了进去,扔下一句:“主子叫你来做什么。” 他伸手之际,薛凌是来得及反应的。只是习惯了滑平意去挡,今天滑了一下没滑出来,才记起袖子里没东西。去杀人,当然是长剑好,只是刚换衣服搁在了一旁。耽误了一下,药就进到肚子里了。 年轻的那个看她吃瘪,恶作剧的笑了下道:“好东西,一般人还出不起钱呢。” 吃都吃了,薛凌只能服个软问道:“究竟是什么?”。要是有什么不对的东西,她先把陶弘之给的保命神药吞下去。 “好了好了,别问了,人估摸着快来了。你果然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不就是逍遥死么,以后吃它的机会多了去了。” 薛凌从未听说过这东西,名字似乎也不是什么好玩意,追问道:“什么是逍遥死。” 领头的人似乎是嫌她聒噪,对那个年轻人道:“不用理他,不是我们的人。” “我看他挺好,没准以后就是了”。年轻人站到薛凌身边道:“就是毒药,不过毒性发作要两个时辰之后,在这之前,它能让你心肺加速,更厉害哦。” 薛凌捏着陶弘之给的那枚药丸,道:“两个时辰之后呢?” “若事情顺利,两个时辰早就回了,自然有解药。若事情不顺利,你最多也就被人折磨两个时辰,你说,是不是逍遥死?”年轻人笑兮兮的问。 薛凌将手从药丸上挪开,站到了窗边盯着楼下大街。还真是逍遥死,她以前竟不知道刺客这么办事。倒确实思虑得当,如果被人抓了去,死是种解脱。两个时辰足够了,且今天不过就是个幌子,这群人,应该只会逍遥活。 街上光景与平常相差不大,只是夏至节,开始有陆续有店家燃些香烛在墙角祈求年丰灾消。陶记今儿也热闹,陶弘之应是刚回来,难得居然在大堂站着。 薛凌已经看到了李阿牛带着四五个人在陶记周围来回溜达,觉得好笑。进来个人低声道:“正主来了”。房间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薛凌亦收了心,看向街头,一辆马车徐徐而来,并不十分显眼。三四个跟着的家丁也寻常,只是车门的两个穗子别出心裁,做成了雪花模样,与霍云婉约定的一模一样。 稀奇的是霍云昇在后头跟着,不远不近,薛凌不知道霍云婉怎么编排的。但是看霍云昇小心翼翼,似乎对马车里颇为忌惮,不由得多了心眼,万一霍云昇呆会假装没看见就完了,早知道还是自己亲自去骗稳妥些。 薛凌将长剑抓在手里,跟其他人一起等着马车行至楼下。她原是不必参与动手的,只是当日霍云婉多了句嘴“不好哄魏塱出去,尽力而为吧,也未可知。” 她问了好几次出宫的究竟是谁,霍云婉都避而不答。越神秘就越好奇,万一真的是魏塱在里面。在江府商议的结果是假戏真做,霍云昇不救人,就索性杀了干净。既然如此,机会这种东西,有一次,就多一次,何必白白浪费。 马车上雪花穗子已经能看的清细小纹路,四个人飞身而下。跟着马车的几个侍卫瞬间反应过来,当即打作一团。四周行人惊叫着四散,李阿牛几个人这会隔着数十步远,先是一愣,立马大喊“什么人,敢当街行凶”!小跑着往这边靠近。 孤星暗道不好,马车里的人,出宫原是大忌。此地又身处闹市,要是漏了身份,回去交代不清,但刺客来人不少,一下子被缠住也无计可施,只希望里头那位主有点脑子。 薛凌脸上笑意稍纵即逝,将布往上拉扯了一下盖住口鼻,直取马车,长剑将车厢一分为二。里头抱成一团的主仆二人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拼命大喊,一张侧脸已经足以颠倒众生。薛凌只是愣了一下神,剑锋未改,直取那位娇美娘子的喉咙。 李阿牛已经赶到了,正来得及将薛凌的剑架开。一把将面无人色的雪色拉到身后,指着薛凌道:“何方歹人”。巡城的已经跟了上来,牢牢围住几个人。 小丫鬟似乎有了底气,大喊:“我家夫人是宫里的雪娘娘,这些人是行刺皇室,你们快点拿下。” 薛凌不知梅娘屋里的雪儿如何摇身一变,坐在这马车之内。只是,霍云昇没出场。几个小卒不值一提,倒是李阿牛,还真学了些东西。 小丫鬟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拼命大喊“来人”。可惜孤星被缠着分不开身,不然他先把这丫鬟砍了。 薛凌试探完毕,手上动作突然就急了起来。李阿牛终不过几月之期,如何能比得上薛凌十几年功底。转眼就被逼的节节后退,做戏就做足,薛凌心一狠,长剑透胸而过,李阿牛血如泉涌倒在地上。 薛凌已想到了霍云婉的目的。若霍云昇出来,就送他回去,让魏塱起疑,若霍云昇不来,就让雪色死在当场,彻底绝了霍家回去的念想。刚刚那个丫鬟喊的如此大声,大概也是霍云婉安排的人。 整条街都知道了马车里是位娘娘,霍云昇近在咫尺却不救,就算不死,也断无可能再拿回御林卫统领一职了。以霍云昇的性格,出现在街上,大概不会赌别人发现不了他在附近吧。 薛凌踏了一脚李阿牛,这个伤死不了的。要么杀了雪色,要么霍云昇立马出来她就走。来得及。 丫鬟还在大喊“这是宫里娘娘,你们要被株连九族的”。薛凌剑上还带着血,一面之缘,仅仅就是一面之缘而已。她闭了一瞬间的眼,希望自己不要看到太多东西。 剑没砍伤血肉,霍云昇还是拦在了面前,幸好薛凌睁的快。不然免不了受伤,她不想在此处跟霍云昇交手,退的飞快。加上已经有大批的御林卫开始围过来,跑路也很正常,一吹口哨,叫几人走。 正如薛凌所想,霍云昇观望了片刻,还是决定出来。他没料到爹的消息是错的,那就是说云婉的消息是错的。 平白无故他肯定不可能跟着宫里出来的马车,但一早爹接到书信说皇帝貌似要偷偷出宫见一个人,还特意找了位妃子作掩护,带的人也不多。于霍家而言,现在魏塱的所作所为皆值得提防,最终还是决定霍云昇亲自来看看。 主要是想着魏塱既然不方便大张旗鼓,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会太难堪,毕竟京中来往总能碰上,皇帝没理由深究,他甚至故意穿了便服。这一路都很正常,情况也与信上所说一般无二,简装,三四个随从,一路往郊外,不由得让他更好奇,皇帝这是往哪儿去。 没想到途中竟然有刺客,他还在考虑要不要出现,赫然发现车内不是皇帝,只是位妃子。后妃单独出宫,实属浑水。出了什么岔子先不说,但自己不方便参合,最近霍家与皇帝之间已有嫌隙,爹又主张态度强硬一些,他怕拿着此事做文章,龙颜更怒。 想再看看再做打算,没想到几个随从只有一个身手不错,巡街的那几个不必提了,眼看所谓的娘娘就要死在当场。思索再三,不得不站出来。街上人多眼杂,万一有人认出自己,彻底无法洗清。两权相害取齐轻,只要抓住一个刺客,拷问出幕后主使即可。 他看薛凌几人要走,道:“留一个即可。” 孤星认识霍云昇,并不避讳,道:“听霍少爷的”。反正丫鬟喊的那么大声,再遮掩已经毫无意义。 薛凌顺势滚入陶记,吓的几个伙计四散奔逃。她希望霍云昇来追自己,这次却没能如愿。霍云昇护着雪色,孤星缠住了一个人,几个侍卫便一拥而上,不管其他逃走的。 等了好一会,薛凌见身后还是没人,只能先行离开。 霍云昇收拾好残局的时候,李阿牛果然还有气,那几个跟着一起巡街的已经给他止了血。孤星掏出一袋银子丢下来道:“抬回去看看。” 出了这档子事儿,自然没法接着出城了,马车也坏了,孤星遣了人去买,将雪色主仆二人扶到旁边已经被御林卫围住的客栈。丫鬟拉着霍云昇不松手,满脸惊恐道:“霍少爷,你一定要护送我家娘娘回宫。” 孤星站一旁看着御林卫抓着客栈老板问话,那一队商人自然也悉数被赶到了楼下。一时半会的的,也问不出来什么。好在还有一个活口可以交差。暗卫总是什么活儿都干,包括给皇帝看着女人。他看了一眼雪色,不知道说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好的话,碰不上这事儿,不好的话,起码在这没丢命,回去大概也丢不了。皇帝是个好面子的人,许了自己女人出宫,自会想办法遮掩。倒是那个小丫鬟,蠢而不自知。 薛凌找了个僻静地脱下外套,本想快些回薛宅,但一路口舌发热,记起自己胃里还有一颗逍遥死,只能先去江家。 江玉枫已经在等着了,却并未见到那几个人。薛凌不知道是否全部走掉,服药之后问了一句。江玉枫指了指桌上盒子道:“还有一粒。” 薛凌一看,和刚刚她服下的解药一摸一样,一时语塞。她根本不疼惜人命,何况拿人钱财,只是和面对雪色一样,脑子里总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要去克服。 至今也不知道这种习惯是为什么,明明,她不在意的。 “将你府上的丫鬟衣裙寻一套来吧”。薛凌伸手去拆发冠,京中无人认识自己,但女儿身份总是更安全些。不如就在江府换了再回去。 江玉枫亦深知其然,出门对着下人吩咐了两句。回来道:“你觉得魏塱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薛凌将黏在喉咙处的那块假喉结也抠了下来,随手扔桌子上道:“我猜魏塱那狗内心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表面却要把霍云昇供起来。” “接下来你要去鲜卑么。” “是的”。薛凌解了腰带,感觉呼吸都顺畅了些,看着江玉枫道:“不过不急,我总要等等结果,看看今日效果,也好让霍准先与拓跋铣多亲近亲近,免得日后生疑。” 江玉枫差人拿来的并不是下人衣服,而是一套做工精致的女儿家衣裙,也不知道哪来的,就是不太符她身量,略微小了些。薛凌在里屋折腾了半会,觉得裹在身上喘不过气来,便没工夫留在江府吃饭,自然也没碰上薛璃。但走出江府大门,她突然想到霍云婉的事情,心里就慌的很。 皇后的位置好不好呢,只怕大多数人都是说好的,可霍云婉偏偏觉得不好,不仅觉得不好,还恨不能悔之而后快。今日自己自以为一心帮着李阿牛,却没问过他到底想不想要。万一他不想用那一剑来换平步青云可怎么办。薛凌越想越急,不顾身上衣服不合身,绕路赶到李阿牛的住处。里面却空无一人,也不见那个郭大哥。她想自己下手应该不致命,可情急之下竟然不敢确定了。不管伤在哪,流血过多也是会要人命的,那群人到底来没来的及救李阿牛?自己后头踩那一脚是不是重了点。 她突而觉得自己回了明县渔村,看着大火烧的漫天通红,却无能为力。 霍云昇随着马车已经到了宫内,他本不太想跟着,奈何小丫鬟一直要求,他不过为人臣子,妃嫔之命也违抗不得。另外那个侍卫也一在哀求,说是路上再出了问题担待不起。他没见过这个护卫,也不知是哪个宫的,总归是皇帝的人,得罪了也没啥好下场。无可奈何硬着头皮往宫门里走。 小丫鬟自然是霍云婉的人,并无半点犯蠢,有些人知道要死,也乐得去死。亏孤星办了这么久的差,今日竟没转过弯儿来。 而孤星拖着霍云昇,自然是希望多个担责任的了,被人刺杀并不是什么过错,暴露了身份才是过错。多拉一个人,自己身上的过错就小一些啊。何况这事儿摆明了蹊跷,谁花大功夫刺杀个后宫妃嫔,还是个无关紧要的娘子。 陈王一死,魏塱和霍云昇已是很久没见了,这会照面,两人心中滋味不提,面上仍是一片和煦。魏塱道:“云昇别来无恙”。 霍云昇答“陛下万寿无疆。” 魏塱假装说:“做了一回昏君,见笑见笑” 霍云昇求着告退,言“陛下家事,臣子不敢妄议。只恐来人并非意在娘娘,好在有个活口,待审理之后自会水落实出。” 魏塱小有吃惊,没想到居然有活口。刚底下来的人报时,他才听了几句就在想事情,大概是听漏了。 雪色是霍云婉宫里的宫女,虽然最近留意了一下,俩人之间似乎没什么牵扯。但是,这宫里总有眼耳不能及的地方。那么巧,皇后送出来的人要出宫,那么巧,有人行刺,那么巧,皇后的哥哥刚好就在场。还喊的全天下都知道霍家的少爷救了个娘娘。这么多巧合都让霍家赶上了。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真的。 但有活口就是另外一种说法了,牢里七十二道刑具尝遍,总能问出点啥。难不成还真是那么巧? 让霍云昇退了,扣了两下桌子,孤星冷汗涔涔的站了出来。他一回来自然就来向主子复命了,只是霍云昇来的也快,他还没来及一一上报。不管怎样,今天的事儿砸的很彻底,自己生死难料。 魏塱先问了一句:“有活口?” 孤星道:“是,霍云昇下的令,不要追其他人,抓活口即可,来人武艺不弱,小的对付其中一个已是艰难….。” 他还要继续说,魏塱打断其话道:“你推的倒是快,怎么暴露的身份。” “刺客在娘娘身边杀了个人,小丫鬟想是受了惊吓。” “死人了?” “该是没死,小的临走看还有气,但流血过多,也很难说。” “刚好有巡街的,霍云昇刚好在。” “小的已吩咐人去查了。活口也审问着了。就怕会不会是有心人以为主子您在马车里。” “罢了,朕大意了,去把那小丫鬟也查查,你去办吧”。魏塱难得认错,一来活口的供词没出来,二来假如是有人存心算计,手底下人没防住也正常。 孤星长出一口气,刚倒是漏了那丫鬟,现在回想起来,是喊的有点刻意。幸好主子没为难自己。正要去办,急匆匆跑进来个小太监,惊慌道:“皇上,不好了,雪娘子宫里人被太妃尽数赐死,娘子也…” “太妃?”魏塱急忙赶往瑶光殿,雪色位分低,自然不能分宫。当初防着皇后霍云婉,就随便选了个妃子偏殿赐居。刚刚还在猜是不是霍云婉为了霍云昇连手霍准做的局,这会却不知他那位好娘亲凑什么热闹。他直觉那个小丫鬟有问题,皇宫里头的人不会不知道妃嫔私自出宫的罪过,还在大街上嚷嚷,怕是没那么简单。这会就说要死了,说不是有人想灭口,三岁小儿大概也不会信。可这动手的人,怎么也不该是太妃吧。 魏塱还是到晚了一步,雪色宫里的几个下人已经全部尸身青紫,七窍流血而亡,尸体还没处理。雪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见魏塱前来,只用哀求的眼神看了一眼,连喊也不敢喊。淑太妃坐在殿中央,端着一碗茶水,目不斜视。魏塱恭着身子请安了半天,才懒洋洋的喊“免礼了,哀家要是真能安,这大晚上,也不来这看这些腌臜东西。” 魏塱看了看一旁跪着的雪色,先不管她是否与人串通,但这会总不能交由别人处置,说出去,皇帝的威严何在?道:“原是儿子的错,与雪色无关。” 淑太妃面有怒色,道:“你倒是心疼她,皇帝纳妃,娶德娶闲,可后宫子嗣凋零,你又喜欢,哀家也不拦着,今儿倒好,跑到大街上去,叫万民看皇家笑话。明儿个上朝,还不知道诸位大臣怎么个非议法,我有何面目去给先帝上香呢。” “母妃教训的是,是儿子糊涂了。” “糊涂?皇帝怎么会糊涂,还不是这些后宫妇人惹出来的祸事,那些个不停话,哀家替皇帝收拾了,这皇帝自己的人,哀家留着让皇帝自己来处理。是毒是绫,皇帝选一个。早些了结了,明儿哀家丢丢脸面,认个治理后宫不力的罪,也免得史书说皇帝荒淫无道。” 魏塱深知这一年一来因为黄家的事儿,母子之间多有失和,可也不至于今晚这样咄咄逼人。何况事关行刺,应该调查清楚才是,母妃却只想让当事人一死了之,甚至赶在自己来之前,把底下人全给杀了,单为“名声”二字,实在难以说通吧。 他还非得先把人保下来,道:“母妃,雪色也是一片孝心,儿子不忍。” “一片孝心?她有一片孝心,皇帝可有啊,后宫出了这档子事,哀家还在,怕是没人说皇后治下不严,倒说哀家失德,皇帝叫哀家如何自处?”淑太妃重重将茶碗放在身旁桌子上。 此时尚有下人在侧,纵然是自己的生母,也要称一声皇帝。淑太妃公然发怒,魏塱的口气也应了些,道:“母妃,有人胆敢行刺皇家之人,儿子不得不细查之后再做定论。雪色是朕允许出宫的,罪不在她,还请母后容儿子几天,定会给母妃个交代。天色已晚,还请母妃先回吧。” 淑太妃顿了顿,道:“好,皇帝大了,哀家也关不了了,明日便把后宫大小事务一并给了皇后,找个佛室呆着,落的清净”。说罢拂袖而去。 魏塱嘴型动了动,一句“恭送母妃”都没发音完全,身子更是站的笔直。 待到淑太妃走远,雪色颤抖着喊了一句“皇上”。 魏塱吩咐跟着的太监把地儿清理了,让雪色起来一并到了屋里,一改往日柔和笑意,冷着脸道:“你出宫的事儿有谁知道。” 雪色又跪倒地上不敢抬头,颤抖道:“没…没人知道。” 魏塱加重了语气:“你确定?宫里下人呢” “昨夜皇上许了,臣妾心里欢喜,想多给娘…娘亲准备些…今天都不曾出过瑶光殿,从没见过任何人。也不曾对下人说起过,一道出门的芳青…..”。雪色哭的不能自抑,芳青刚刚第一个被赐死,自己既不敢拦,也拦不住。“芳青….都不知道…要去哪。” 这种事一查便知,看雪色也不像说谎,魏塱思索了片刻,会不会是雪色之前提过,让有心人留意到了,他问道:“在此之前呢?可与人说过此事?” “也…也不曾。宫里姐姐妹妹都…都不喜臣妾。” 雪色身份太低,最近自己宠的又多,后宫光景,魏塱也知道一二,找不出什么疑点,就只剩霍云婉那了 “皇后呢?你最近可有去她那,说过什么?” “去过好些次,是皇后赏了东西来,臣妾又曾是她的奴婢,过去谢恩,便再也没有了。” “你先好好想想,有什么遗漏的明儿再说与朕。”魏塱看在雪色这也问不出什么,这蠢,有时候也要命。 他要走,雪色却爬过来抓住衣角道:“皇上,我不敢留在这里”。说着惊慌的看着门外。 外头的尸体其实已经搬走了,什么也没有剩下。但雪色第一次见这么多死人,这瑶光殿又空荡荡的,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眼前帝王,唯恐他要把自己丢在这。 魏塱心里厌烦,他喜好美色不假,要说沉沦,未免就太严重了。若此事并非雪色与人串通,他当她蠢,忍忍就过了。要是查出来,只怕让太后赐死还痛快些。但不管怎样,今晚他都没心情在这哄一个蠢货,再美也不行。连话都没给一句,直接就离开了瑶光殿。 永春宫里灯火未熄,霍云婉摆弄着一个精致的盒子,捞出一把金瓜子慢慢洒落回去,听着噼里啪啦的声音格外悦耳。正值风口上,还要过段时间才能洒到该洒的人手里去。 死人不会说话,但是会咬人啊,得找个道行高点的去封印才行,这宫里头最高的,只有淑太妃了。不过,还好她还没长生,就差着这么个死人作丸子吃下去,就圆满了。 薛凌要的消息来的飞快,霍云昇虽未官复原职,但只多了个副字,现在的御林卫统领也是霍家的人,所以没什么差。 而那位闹得沸沸扬扬的娘娘,非但没有打入冷宫,反倒成了百姓楷模。无他,唯孝字尔。 魏塱从雪色处回去时,底下人来报活口已死于毒发,巧的是霍少爷也在场。自此人证物证死了个干净。宫外头客栈老板和商队并没什么问题,关了几日也只能放了。 不管怎么看,都是霍家有问题,偏偏,太妃参合了进来。更重要的是,第二日上朝,魏塱以为当属霍家的人闹得最凶,大抵是逼着自己把御林军之权交还给霍云昇。这样也能解释这件事缘由。 不料居然是黄家,众口一词说雪色失德,祸乱后宫,不可留。实则不过暗指他沉迷美色,败坏超纲。天下当前,魏塱少不得要自辨几句,百善孝为先。一介孤女不顾清誉,为母吊孝,朕亦身为人子,深感其心,一时不曾考虑周全,致有心之人从中作梗,祸梁千古名声。也唯有这个解释能堵住悠悠众口了。 毕竟那群人,行的是孔孟之道,崇的是礼仪仁孝。 果然面面相觑一片,再无人发声说不是,都言人之常情,倒也难免,最后提出倒不如干脆开诚布公,以免民间以讹传讹。魏塱深以为然。 如果,没人说太后之位空悬三年有余的话。 既然先皇后已去,自该奉当今皇上生母为太后,享天下福泽。皇上既有心推孝道之举,倒不如以身作则。 “准,让礼部拟了封号来,再择个良辰吉日,请淑太妃为太后。居德寿宫。” 太监高呼:“无事退朝~”。 底下人跪了一片,魏塱在上头只能看见朝帽顶,黄家的人,应是有五分之一。 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啊。怪不得当晚急着赐死瑶光殿一宫的下人,合着在这等着?今儿逼着拿了太后的位置,明儿是不是得想个招儿垂帘听政来? 典礼自是要好好准备些时日,但礼部的动作快,下午就送了好几个封号给淑太妃挑。都是吉祥富贵的好字,最后定了圣慈昭淑。第二日早间后宫妃嫔来请安时已经改了口。 圣慈昭淑太后在上头伸了伸手道:“都起来吧,也不必都道,六宫之事,到底是皇后看着的,哀家,享个清福。” 薛凌收到个盒子,极名贵的赤金沉水木,自带馥郁,手指放上去都能沾着好大一股子味儿,经久不散。上头又欠了美玉宝石,统统价值不菲。打开一看,里头却是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最廉价的草纸,上书“还珠”二字。 买椟还珠? 暗恨生(一) 霍云婉想说什么?薛凌想了一会也没个由头,随手搁案头上,懒得去管。 京中御林卫自三年前即被霍家牢牢把持,便是霍云昇丢了职,但权还在那。一般的人,想要撼动,几乎没什么可能性,除了魏塱。可魏塱和霍家相互忌惮,而且要动,总要有个由头。太平无事的,免不得朝臣非议,霍家的党羽也不会许,他自然不会轻易犯众怒。 除非,来个人推魏塱一把。让他知道,霍家已经不得不动了。最好,还是霍家的人亲手推的,要推出“你能耐我何”的感觉。 按这两天的结果看,应该没出什么纰漏。霍云婉能递东西来,说明宫里头也是一切稳妥,薛凌稍微收了收心。但在她的计划中,霍云昇回去,事情才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李阿牛那。只是了连去了李阿牛住处几次,仍是没看到人,郭池说是抓贼受了伤,上头人带走了,不知道哪天才回。 不由得让她有些心焦,魏塱的疑心病太重。李阿牛到底算是御林卫的人,万一被当做霍云昇安排好的,直接处理了,也未尝可知。万一不是想要的结果,那整整一个村的人……都要没了。以至于她去鲜卑的事都暂时搁置下来,一心等着李阿牛的消息。 事情过了好几天,太后的加封典礼都定下了假期。探究永春宫的那些视线自然也移向别处了。小宫女递了封信来,说是老爷给的。霍云婉拆都没拆,直接移到凤烛之上,直到火焰快吞噬到手指,才丢开。 贴身的嫲嫲转身去拿笔墨,霍云婉懒懒道:“罢了,这信不必回”。 再过几日,她的爹爹自会带着瑶儿以探望长姐之名进来。到时怕是要好好哭上一场,说皇帝已经不信自己了,故意做局引霍家上钩,实则不过想找个由头把自己黄家的人塞进御林卫,来分霍家的权。 也不知道霍准会不会信?该是会的。前儿个,皇帝不是才封了自己母家,可不是就是打算抬举黄家,把霍家在京中的地位踩一踩啊。 又有人进来耳语了几句,霍云婉随手抓了一把金瓜子,道:“做的好。” 她抬头看着窗外云朵悠然,有些出神。也不知道那姓薛的姑娘收到盒子是个什么表情,几时会再来找自个儿?可不来,自己也不好催。呆会还得去看看雪色那姑娘,听说魏塱好些日子都没去瑶光殿,下人丫鬟死了一片也没新给几个,就遣了个嫲嫲送饭,想来都要被吓坏了。也是可怜的很,不知道有没有被魏塱逼问些什么,大概是有的。但能问出什么呢,宫中哪能有人那么巧知道她要出宫?连太后,都是事后才知道的呢。 瑶光殿里,雪色成日缩在床上,卑贱之身,一朝飞上枝头。除了愿意托着她的那根枝丫,其他的,非但不会喜欢,反而只有无尽的鄙夷罢了。便是盛宠在前,瑶光殿也不过门可罗雀,何况今日一朝失势。所谓孝感君王,只是传往外头的假话,而这里头,只有数十条人命盘旋。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嫲嫲并未为难,一日三餐伺候的好好的。人,以后还用的上,最要紧的身子骨,暂时还不能糟蹋了。 没有人说过一句谎话,包括雪色,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要出宫,连带着的小丫鬟芳青都是瞒着的。以至于她这些天翻来覆去的想,究竟是谁,究竟是谁知道自己要出宫呢。连自己都不曾料到皇上能允许自己出宫祭拜的啊。 此事起因,原是是苏夫人托人递了信来说“大概是上游多雨,前几日城郊河水暴涨,娘亲的坟茔被冲毁大半,苏府已请了大师做法修缮。只是请来的大师说,此事恐损后人福泽,还请娘娘在宫里也要多多诵经,消灾解难。” 她自然不敢怠慢,娘亲走在大年夜,村人觉得晦气,无人肯帮忙安葬,后来来了几人说是故友,自己也不敢多有麻烦,按照娘亲心愿,选了一傍水的地儿草草安葬,想着来日若有富贵,再择福地。生活几经巨变,到了今日万千宠爱一身,却不能为娘亲烧几个纸钱。 雪色难免郁结,不乐意见人,反正也没什么好友。但规矩不能少,晨昏定省难免,从来是皇后娘娘宫里莺莺燕燕笑作一团,她插不上嘴,只坐在角落里默默听着。大多时候一笑而过,可那天,却上了心。有位妃子说“暑气越发重了”,一位美人道“可不是,立马就夏至了”。皇后一如既往笑的温婉大方道:“以前在家,夏至节可也算个不小的日子了,又是祭祖,又是求神的”。附和的人一片“可不是,谁不盼望无灾无病,年年有余呢。” 雪色垂了眼,她比这些娘娘更了解夏至节的。在民间,时逢农忙。看天吃饭的百姓,都要祈求上苍垂帘,祖宗保佑。夏至这一天就来的格外重要,既是收获春种,也是开始准备秋藏。娘亲也要…..她突然记起娘亲的坟茔,苏夫人说是已经修缮了,自己出不了宫,哪怕是烧点纸钱呢?皇帝似乎对自己很好,偷偷烧点纸钱,该不是什么大的要求吧。 她没想到魏塱竟然许了出宫,欣喜之下又记得魏塱交代说要避人耳目,侍寝回了房之后,连门也没出过,元宝都是自己躲起来偷偷拿金箔纸叠的。唯恐被人发觉,就那么小小几个,不足一篮子,想着去了街上再求皇帝侍卫帮忙买一些。此间种种,并无半点问题。怎么会,怎么会有人知道自己要出宫?皇帝为何不相信自己,没准,没准是他的护卫说出去的也未可知。 夜风吹的猎猎作响,她还要在这里困多久?那些丫鬟太监会不会化为厉鬼前来索命? 德寿宫大体上已经布置妥当,太监宫女还在库房里挑着些日常摆件儿往里放,太后迁宫,可不是件小事。内务府的吉府也已经赶制完工,送到了圣慈昭淑太后眼前,只是太后看了良久也没露个口风。跪着的人大气儿也不敢喘,唯恐是哪点做的不合心意。 好在皇帝来的快,道:“怎这么多人跪着,可是哪点做的不好,也是时间仓促,他们心急了些,再改改就是了,母后当心凤体。” 昭淑太后这才把眼神从吉服上挪开,道:“皇帝过来,怎也没个通传的人,都起来回去吧,好与不好的,母后也不计较这个。” 小太监搬来椅子供魏塱坐下,宫女手疾眼快送上刚泡的茶水。得了太后的令,内务府的人眨眼散了个干净。 昭淑太后拨弄着手上十八子道:“皇帝也是好久没主动到哀家这坐坐,今日难得过来。” “原是儿子不孝,若非雪色一事,还不能体谅母后一番苦心。” “哀家能有什么苦心,终不过是为天子名声着想,帮着遮掩一二。既事儿过去了,便过去了。皇帝非要留着当个猫儿狗儿,也没谁敢拦着。但后宫,总要给皇后一些颜面,你都多久没进永春宫的门了?” “母后教训的是。朕断不会负了云婉。” “你去吧。” “儿子告退”。 昭淑太后搓了搓指尖,刚刚触摸吉服上金丝银线的感觉还未完全消退。终于没人喊自己妃子了,在这宫里,于女人而言,只有“后”字才顺耳。偏偏自己的儿子,不明白。 且儿子当了皇帝之后,就不愿意当儿子了。可她并不想要一个皇帝,不然的话,何苦把当年的皇帝给丢了呢。 幸好,霍云婉明白,虽说是怕山芋烫手才来求自己的吧,但好歹也没辜负了当年伸手扶她一把的情谊。当时之事是为了拉拢霍家,不过,不也是给了霍云婉一条活路么。 “娘娘,娘娘,皇上过来了,您可准备着吧”。小太监跑的气喘吁吁来通知霍云婉。 下头的宫女也开心不已,自从那狐媚子雪色爬了龙床,皇上都好久不来永春宫了。早说不是个好东西,娘娘也不肯打发出去。 霍云婉躬身施了一礼道:“皇上可有用过晚膳,臣妾可是没有呢。小厨房的菜都是皇上爱吃的。” 魏塱盯着霍云婉半晌,道:“都是朕爱吃的?婉儿可是与朕心意相通,知道朕要来。” 没有皇帝吩咐,霍云婉怎敢起身?却羞怯道:“皇上胡说,永春宫的菜…天天都是捡皇上爱吃的做,臣妾..臣妾就怕皇上突然来了不合口味” “还弯着腰做什么,早说婉儿不用多礼”。魏塱笑着扶起霍云婉,恍若刚刚只是在说玩笑。世上没有心意相通这回事,只有口舌互通。只怕是早就知道有人会叫他过来吧。 什么时候,自己的母妃和皇后站到了一路? 霍云婉夹了一箸雪菜银芽到魏塱碗里,道:“皇上快尝尝,臣妾挑了一下午。” “婉儿辛苦,是比旁人动手来的好吃”。魏塱塞进嘴里,不忘打趣。是自己把黄家的人革了职,所以黄老爷子找上了霍准? 霍云婉娇嗔的丢了筷子:“皇上惯会取笑臣妾,要真是如此,也不至于大半月都不来臣妾这一趟”。 “是朕的不是,刚母后可不是好一通训”。魏塱如同还是那个皇子,哄着自己正妃。黄霍两家的人连手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想架空自己这个皇帝? “也是皇上一片孝心,太后也算得偿所……”.霍云婉惊恐的跪在地上,道:“臣妾失言,请皇上恕罪。” 站在一旁伺候的宫女也赶紧跪在地上,天啊,幸亏皇后没把那句得偿所愿说完,不然她听到了怕也是活不成了。 魏塱长长出了一口气,扔下筷子道:“罢了,朕还有些折子没批完,明儿再过来看你。” 霍云婉将头伏在地上:“臣妾送陛下。” 魏塱分不清她话里的恐惧是真是假,笑了笑道:“起来吧,朕的皇后有什么失言不失言”。说着自己盛了碗汤又用了一些。 片刻后,霍云婉将魏塱送至宫门口。 魏塱轻撩了一下皇后耳尖鬓发,低语道:“皇后当晚去淑太妃宫里做什么,有什么委屈,来与朕说就罢了。以后太妃就是太后了,还是少去好,免得扰了太后清净。云婉永远都是朕的皇后。” 最后一个太监也走远,霍云婉笑着回身进屋,一桌子菜还没撤。那碟雪菜银芽不过被人夹了一筷子而已。 她也没说过想当皇后啊,何况是永远那么远。不过没什么关系,魏塱活着,她才是皇后。 至于她在事发当晚去太后宫里做什么,当然是请太后垂怜啊,不,当时还是个太妃呢。 她这个皇后失职,竟然不知道有嫔妃私自溜出了宫,还被人当街行刺。好在自己的哥哥发现了,快马递了消息来。御林卫嘛,难免消息灵通些。。 可消息来了又怎样啊,不管吧,说治理后宫不力,管吧,那可是皇帝心尖上的人,独宠月余不衰,其他人都快一个月没见过天颜了。她左右为难,只能赶紧求淑太妃怜悯一二。且哥哥霍云昇已经问清楚,雪娘子是出门给娘亲上坟的,孝心可嘉,想必皇上也是感念于此,才一时糊涂。 没准,能糊涂到让您为太后呢。 字字属实,句句非虚,她当真不知道雪色会不会出宫,更莫说什么申氏酉时,还不是后宫一群女人吵着要夏至祈福,用过午膳就各个宫门转着挂香囊,闹到日落才散。当日雪色妹妹还称病不出,合着,竟是因为这个。 她都有些吃味,皇帝竟允许自己的女人私自出宫,想来是哪个多嘴的太监念叨了几句“雪娘子偷偷为娘亲哭好几回了”罢。 李阿牛已经醒转,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此处富丽堂皇,与城郊那个破地比起来,恍若仙宫地狱之别。胸口剑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就是肋骨被踩断一根,大夫说还要好好将养一些日子。 外头人守着也不让出去,不知道郭池急成了啥样,还有那天约好的齐三小姐,这么大事,她该知道自己没有的缘由吧。自己当天也是蠢的很,抓抓小偷小摸就算了,看见那身打扮还认不出事专业的杀手,凑上去丢半条命。 孤星换了好几个人旁敲侧击,仍没从李阿牛嘴里问出什么可疑的地方,其他兄弟去查了查身边的人,也没啥漏洞。难得这个人还认识苏凔,说是一个地儿的。当初一道来的京,苏凔高中状元,此人却还在当个巡城卒。并不是非要用,此人身手也就那么回事。但塞人进御林卫,总要塞的合情合理,要么立了功,要么考了举,所以皇帝也不好做。 魏塱听着查出来的所有东西,并没叫人去深究李阿牛的根底。只要跟霍云昇没什么关系,暂时就可以充充数。武艺高不高,可以再练,但适合这种事,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且苏凔那个人,他自认为看着的,基本愚忠。 此事到这就要盖棺定论,魏塱肯定是个局,偏偏没有抓住半点把柄。他只能靠猜去推断谁设计了这个局。一开始以为是霍家无疑,现在却觉的黄家也脱不了关系。 宫里人亲眼看见当晚雪色刚回宫之时,霍云婉去了太妃宫里,具体说了什么无人得知。但稍后淑太妃就到瑶光殿雷霆手腕,且事后淑太妃突然就开始替霍云婉说话了,他不信其中没鬼,但毫无办法,皇后去给太妃请安合情合理,也只是一个凑巧而已。 这两家都是当时助他登基的主要人物,事后霍家军权朝堂都没落下,黄家则在吏部一手遮天。两家偶有交集,不过只是互为方便。大多数时候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却用同一件事逼迫天子。 魏塱躺在椅子上,久久不敢承认自己的猜想。自己的母家,居然跟霍家勾结? 他倒不是觉得不可能。近一年来,和黄家本也矛盾颇多,皇帝用人,总不能处处听顺一个妇人。再加之黄家大了,难免出几个害群之马,削官去职的有,砍了脑袋的也不是没有。没准就因为这个,黄家觉得,日子不如自己刚登基那会顺了。要闹腾点什么事儿出来,提醒一下自己。刚好霍家也有这个想法,所以站到一起顺理成章。 他是觉得这个想法分外可怕。京中御林军在霍家手里,西北沈元州只有一半,而离京都最近的十万大军,正是黄家捏着兵符。以前自己竟从来没担心过这事,太可怕了。 薛凌终于等到了李阿牛,看起来气色不错,与郭池在打包东西。见她来了便丢下东西过来,说当日缘由,又说要搬家了。当日竟然救的是个娘娘,这几天都在好富贵的地儿养伤。因祸得福,得了赏赐不说,再也不用去巡街了,以后可是要跟着皇帝的。 薛凌心中大石放下,脸上却无多少表情,道了几句恭喜。她没敢问李阿牛是否后悔当日只是,怕得到的不是想要的答案。只暗自决定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儿了。 聊了一阵,李阿牛不好意思的问:“我昨儿就回了,你又不来。我跟郭大哥一起先去陶记看了,别人说不卖剑谱,咋回事呢。” “对对对,他急的很,我叫他等等都不行,练剑练剑,练的半条命都没了还练”。郭池凑过来打趣道,他的兄弟一朝得势,他也不用在这破地儿住了。 薛凌当日不过随口扯谎,这事都忘的差不多了,不过也不急,道:“你可是没上二楼,掌柜的把好东西都放二楼了,今日我还有事,明儿我再带你去,陶记门口,酉时,不见不散”。反正她呆会回去时路过陶记先去跟陶弘之说一声,弄两本出来摆着就是了,只要给钱,料来那人也不会拒绝。当时怕是伙计欺李阿牛两人一副寒酸相。 李阿牛面有难色,道:“倒不是不好,只是啊凔托人带话给我说明儿晚上去他那走走,他担心我伤势。” “那早些去陶记,然后再与你一道去苏凔那里吧,我也好久不曾去他那坐坐。”薛凌随口道。她打算后天去鲜卑,朝堂上的事情,还要苏凔多留意下,免得回来错过了什么。 “好啊好啊,如今我有钱了,也请你吃一顿饭”。李阿牛不知薛凌心中所想,笑的大声。他来京中这么久,从未像这一刻那么爽快过,能在齐三小姐面前昂首阔气。 身边的人,都说自己要飞黄腾达了呢。 本是惦记着要去陶记,走着走着,就忘了,回头又不值当。薛凌摇了摇头,干脆就打算晚膳十分再去,顺便去临江仙吃些东西也好。这几日忧心忡忡,难免胃口差些。且立马就要往鲜卑,可是有些时候吃不着好饭了 回到薛宅,桌前已经被她布置了软塌,趴上头没规没矩的拿笔,却还是觉得百家姓描的颇为顺意,尤其是那个霍字,薛凌拿起来左看右看都觉得好。霍云婉送的盒子,权被她当镇纸用,几天下来,染了不少墨渍。 京中之事已经处理完毕,魏塱应该会对御林卫下手了。薛凌只想让霍家倒台,并没想过要接手这份权力,故而没多关注。倒是江家发愁怎么将人放在魏塱眼前,让他拿去替换霍家。 而霍家自然也没安生过,霍准亲自去问了霍云婉一趟为何消息有误,女儿哭的泪水涟涟道“皇上怕是容不下霍家了,此事应该是皇帝一手设计的,在前朝找理由逐渐削去霍家在御林军中的权,在后宫,则封个太后来主事,废掉她这个皇后的权。是自己没用,才上了当。” 再回到霍府,霍准便觉得不能再拖了,要尽快借拓跋铣之手,砍掉沈家,独揽西北,唯有如此,方能不惧魏塱。霍云昇难得同意自己的爹。他一直认为该避开皇帝锋芒,但行刺一事,皇帝做的太明显了,没有给霍家留半分余地。 薛宅人少,吃的也简单,两三个菜加小碗饭,好在薛凌并不挑食,吃完了少不得拿轻鸿出来抖了两下,那天被人卡着下巴塞了一颗药,总是让人心有余悸。虽没什么致命威胁,但是薛凌意识到自己太习惯平意了。 真正打起来,短剑太过吃亏,身上还是要带着其他东西才行。以后的日子,少不了要与外人打交道,再不是像以前一样都在暗处。于是日头渐西,就换了衣衫往陶记着,一来去圆李阿牛的谎,二来给看看有没什么让自己随身带着的长点兵刃。 虽料到伙计认识自己,但薛凌还是觉得迎上来的殷勤过分了点。且并没带着自己上楼,而是引到了后院,说掌柜的交代过,薛小姐来了就请到后院坐着。 薛凌不知道陶弘之是什么意思,抖了抖手腕间那颗药丸,也没为难伙计。反正她晚上都进去过,也不差白天走一遭。陶弘之却没在里面,伙计说是大约在陪客人,让薛凌稍等,自己去请,然后把薛凌一人丢在了那。 这地方和她上次来没什么两样,白日也燃着烛火,里头空空荡荡,桌上连个茶具也没放。想起那夜暗器凶险,薛凌忽然来了兴致。试探着去找机关所在。可惜从墙上找到柜角,也没找到什么可疑的地方。 她还有些不死心,想着可能在地上,这样陶弘之只需用脚一踩就能发动了,于是趴在地上去摸有没松动砖块之类的东西。可惜还是什么也没摸到,拍了拍手想站起来,一抬头,发现陶弘之站门口双手抱胸,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做贼心虚之下,瞬间红了脸。 一个翻身站起来,讪讪道:“我..我发簪掉了,半天没找着。” 陶弘之不置可否,绕过薛凌走到床头处,不知是碰了哪,桌面徐徐升起个台子,上头杯碗茶壶炉子一应俱全。然后对薛凌道:“在这。” 薛凌干笑了两声,走到桌子边不说话。陶弘之过来,燃了炭火煮着水,才道:“好久不见,我当你想赖账,拿了药就飞天遁地了。” 薛凌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刚刚跑别人屋头翻东西。谁知道这狗来的这么快,那伙计不是才去请么。自己好像也真是没给要钱,不过这不是故意的,现在她最不缺的就是钱,咋会干出赖账这种事,何况陶弘之这种人,山不转水转的,不知道哪天就要求到他面前,得罪死了有什么意思。 薛凌伸出左手,将袖子撩了撩,露出腕间系着的绳索在陶弘之眼前大大方方摇了几下道:“不赖不赖,你瞧,我天天都带在身上,免得自己忘了你的大恩大德。” 第一壶水已经沸了,陶弘之倒在茶洗里,续上水继续煮着,转而拿夹子夹着茶碗烫洗,一边问道:“当真?” 薛凌连连点头:“当真当真..”。哪能不真呢,万一啥时候遇着第二个齐世言,就指着这东西了。 陶弘之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古怪,在那精心煮着茶水,不再说话。 薛凌摇了半天,把自己胳膊放下去。她向来不喜欢喝茶水,搞不懂京中的人在这事儿上面为何那么多花样,但陶弘之非要煮,她总不能拦着。沉默了一会,自觉这样下去不是个事。薛凌道:“我今日来,是想找找有没软件之类的兵刃,方便女子使用的。” 陶弘之头也没抬,道:“可以。” 薛凌道:“另外想请你帮个忙,我那个用重剑的朋友想找几本剑谱,我约了他明儿来瞧,你能不能先备着,免得到时没有,我不好交差?” 陶弘之还是那个声调:“可以。” 薛凌看着陶弘之古怪,龇了一下嘴角,暗想是不是要解释一下,刚刚自己只是有所好奇,并非故意翻他屋子?不过说出来好像不太让人相信,干脆还是不要多言,反正自己趴地上半天,什么也没找出来,倒蹭的一身灰。 薛凌试探着道:“那,我自己去看看?” 陶弘之总算抬起头道:“急什么,喝杯茶,我再陪你去”。说完又低下头,却补了一句“如果我没记错,薛小姐买重剑时,说是要送给自己的伯父,这位伯父的辈分倒是降的快。” 薛凌拍了一下大腿,艰难的圆着谎道:“我大概说的是…伯父的儿子,你听岔了。” 如此之下,气氛更加尴尬,她刚想说自己压根就不喜欢喝什么破茶,还是早点去看剑好。陶弘之却起了身,转去另一间屋子不知道做什么。她只能坐原地儿等着,炉子上水已经在咕噜噜冒泡,显然是开了。 好在陶弘之很快回来,摊开一个纸包,里头是些蜜饯,道:“今日茶叫余甘,初入口苦。怕你不惯,拿些甜食来压一压。”说着将水提起来,冲了茶,斟满一杯给薛凌。 薛凌接过来尝了小口,就那么一小点,苦的她舌头都要掉下来,连忙把杯子扔出老远道:“什么玩意儿”。然后塞了三四粒蜜饯在嘴里。塞完又觉得不妥,起身将那个咕噜噜打滚的杯子捡了回来。觉得自己十分难受。她是既讨厌苦,又讨厌甜,今儿这两样都凑一起了。 陶弘之却拿着一杯茶水,慢条斯理喝的如玉液琼浆,对薛凌粗鲁行径视若无睹,坐那动都没动。 薛凌将杯子放回桌子上,又坐下去,盯着陶弘之把一杯茶水喝完,道:“不明白你们怎么喜欢喝这个,茶也喝了,走吧。” 陶弘之给自己续上一杯道:“你且稍坐,既然名为余甘,说的就是回味甘甜,且得等等。” “别等了,我赶时间”。薛凌站起来,打算陶弘之不动,她就自个儿去的。明儿应付完李阿牛,就要动身往鲜卑,晚间少不得要收拾下行李。 “赶时间也没办法,大概还有一刻,毒性才能发作”。陶弘之仍在饮茶,目不斜视,一句话说的不带任何起伏,不像是说他下了毒,反倒是是像说明天天气不错。 薛凌本要抢白,却提醒自己是来求人的,让这狗说完先。下一刻,平意就滑到了手上。道:“茶里有毒?” 陶弘之道:“没有”。 薛凌将左手绳索解下来捏着那枚药丸,不知道该不该吃。东西是陶弘之给的,如果他给自己下毒,这药丸有没问题也很难说。 陶弘之看向薛凌,眼神示意了一下凳子,道:“坐。” 命在别人手里,少不得要听话些。薛凌想了想,拉开凳子,坐的远了点,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毒,也不知道何时能毒发。所以,你有三句话的机会,要是不能让我满意,就先去死。免得我毒发身亡,不能动手,去了阎王殿也觉得亏。” 陶弘之笑道:“薛小姐真是有意思。” “一句。” “药效是快,但人死还要好几天呢。” “两句。” 陶弘之浑然不理薛凌威胁,端起茶,悠哉道:“薛小姐为何要在陶记门口刺杀宫中妃嫔?” 薛凌捏着平意站了起来,毒不毒发的先不说。她这么多年身份从未被拆穿过,而且当日并未遇见陶弘之,何以陶弘之会知道是自己刺杀雪色。 陶弘之也换了表情,傲然道:“三句完了又如何,我既然坐在这,少不得还有旁人知道,要是我没出去,薛小姐身后的人,怕是要被当今天子活剐了。” 薛凌从来受不得威胁,这会却不敢轻举妄动,她拿不准陶弘之对整件事知道多少。牵扯的人那么多,万一此人真的说出去,死,根本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所以,薛小姐要不要坐下来说话?” 薛凌将平意塞回袖子里,依言坐凳子上,却并不看陶弘之。只要今天能从这出去,她就将薛璃和李阿牛送走再做打算。 陶弘之洗了新的杯子,仍旧是给薛凌续上满满一杯,道:“余甘是味好茶,我轻易不拿出来待客。薛小姐若不多喝几杯,有负美意。” 有毒没毒的已经不重要,薛凌也顾不得苦了,拿起来一饮而尽,重重摔回桌子上道:“我再给你十句话,要谈就谈,不谈,我先杀了你,再去救人。救不救的出来,听天由命。” 陶弘之续上茶水,换了笑意道:“不用那么急,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在陶记门口刺杀后宫嫔妃。” 薛凌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道:“陷害霍云昇。” “你与霍家有何渊源。” “想让他死。” “宫里的事儿,你怎么会知道?时间地点还那么准确”。陶弘之将薛凌面前的茶水推了推道:“茶凉了。” 薛凌没好气的端起来,妈的,这个人算计自己就罢了,还非逼着吃这么难吃的东西,喝完扔回桌子上道:“你都能知道是我,我就不能知道马车里是什么人,不要再倒水了,有什么话快点说。” 陶弘之愣了一愣,显然是没想到薛凌知道自己中毒了还那么率性,却不理会她,仍是倒了一杯道:“多喝些,总是有好处。你姓薛,哪个薛?” 薛凌听到这个问题,突然就笑了,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道:“原来你不知道,你只知道当日刺杀一事,并不知道我姓甚名谁,替何人办事。所以,可以要挟我的,就这条命而已,但是我的命,怕是比你的要强一些。” “罢了罢了”。陶弘之见自个儿露馅,瞬间解了绷着的表情,学着薛凌往后仰了仰道:“既如此,你我何不开诚布公,假如不相与谋,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薛凌道:“我不过是随便挑了个点藏身,恰好在你陶记门口,有何东西需要像你交代?又有何谋可以相与?” 陶弘之指了指薛凌手心道:“药,药钱还没给。” 薛凌将手里药丸连绳子一并丢桌子上道:“合着陶记收不到钱就要拿命,今日还你也行,付账也行。银货两讫,互不相欠。是不是能给我解药了。” 陶弘之指着杯子:“茶,茶凉了”。 在齐府呆了那么长时间,最近的事儿也还算顺,薛凌好久没让人逼到过如此境地,只觉得自己在平城学的那些粗话马上就要脱口而出。却又强忍下来,又喝了一杯,道:“你究竟给是不给。” 陶弘之像是恶作剧得逞一样,眼里全是坏笑,指着一整壶茶水道:“茶里没毒,全是解药,随你喝不喝”。又指着那包蜜饯道:“毒在这里,你吃了三四粒,怕是得来两壶才够。不过也不要紧,这药不死人,只是能瘫上月余。我刚刚吓唬你罢了。” 薛凌脸上一阵青,若是平时,她宁愿立马砍了陶弘之这狗,解药也不要了。大不了回去躺上俩月。但现下自己立马就要去鲜卑,没有办法拖着,只能认了这口气。 她一边喝茶,一边道:“你要是说不出如何认出了我,估计这辈子就没有机会说了。” 陶弘之丝毫不拿这句话当威胁,道:“我料来你也不会,可这事儿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他拿起薛凌解下来的药丸,吊在空中摇了摇,笑道:“陶家的药,我早说过的,京中仅此一家。剩下两粒在库房锁着,当日一打起来,陶记就关门打烊,后来刺客进了我的院,我不想惹麻烦,所以没出现,但事后闻到的味道是这枚药无益,除了你,貌似,没有别人了。” 薛凌一把将药丸拿过来放在鼻子上仔细问,却什么也没闻出来。陶弘之在一旁哈哈大笑,道:“狗也未必能闻出来吧。除了我,估计只有做药的老师傅才行。” 薛凌把药丸又系回了手上,这狗摆了自己一道,正好钱也不用给了。陶弘之看着她动作,拎起茶壶晃了晃道:“要不要再给你煮一壶?” 薛凌道:“不用了,你可以多煮几壶给自己备着,若是我后日爬不起来,想必你能在床上躺一年,省的到时候没人煮”。她向来睚眦必报,这个事先记在这。 陶弘之道:“你在这坐着,若两刻之后没有毒发,那就是解了。我去吩咐伙计拿些软剑给你挑”。说着起身出了门。 薛凌看着离去的背影,捏了一下手腕。她觉得陶弘之似乎并无恶意,可也下不了决心该怎么做。二人认识也有段时间了,不道情非得已,杀人总是个苦差事。桌上残茶还有点,她又气鼓鼓的喝了两杯。只是嘴里还真生出一丝甜味来,不比平日里糖食那种甜,而是带着点花叶清香,半点也没有腻味之感,真真是余甘。 稍后陶弘之果真拿了四五柄软剑来,做工巧妙,可以作腰带束于腰间,抖开来又不输神兵利器,她看着都还算喜欢。陶弘之也大方,道:“你随意挑,不用钱。” 他既然这么说,薛凌更难做其他打算,只得随口道问:“你打探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一个妃嫔有什么好刺杀的,怕你是要行刺皇帝。” 薛凌假装漫不经心道:“那万一我是真要行刺皇帝呢?” 陶弘之将她挑剩下的软剑尽数卷起,放到一旁,走过来正色道:“那薛小姐一定要邀我一起。” 薛凌看他眼色不像是在玩笑,却也不敢立马相信。一个街边掌柜的,能跟皇宫扯上什么关系?看了几眼就移开目光,随便扯了点由头岔开了话题。 俩人那会剑拔弩张,现下坐下来却又多年老友似的。等了两刻,薛凌也没什么异样,交代了陶弘之不要忘了明日之事,便起身离开。陶弘之本是扯着闲话送她到门外,二人分别之际,却道:“假如薛小姐在宫中交有贵人,希望帮个忙牵线搭桥,有些私事想要处理。” 薛凌随口应下了,但暂时没放在心上。且莫说一堆事儿忙不完,就算闲着。在不知道陶弘之是谁之前,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走着走着,又情不自禁的举起左手腕闻了闻,那颗药丸还是什么味都没。也不知道陶弘之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暗恨生(二) 苏凔早几日已得知李阿牛受伤的事儿,本想去探望,却吃了闭门羹。守着的人说刺客还没查出来,不见任何人。昨日听说归家了,去了也没瞧着。好在他那位把兄弟在,说是伤势已无大碍,便留了话叫今日过来一聚。 他府上没怎么用下人,日常琐事大多要自个儿东西,今日既有客,少不得活计更多些,散了朝就早早归了。他与李阿牛的情谊,自然没有半点水分,两人一道熬了几年苦日子,算是生死之交。若不是李阿牛非要走,哪能让他搬出去住。李阿牛初愈的人需要补补身子,苏凔没忘了顺路买了好些名贵药材放着。他自个个儿都未必舍得用。 原以为中午就该到了,谁知好久也不见李阿牛人影。后者自然是和薛凌去了陶记。 陶弘之配合的极好,一点也没让李阿牛看出有异,倒是对李阿牛耍的那几招颇为不屑,悄悄跟薛凌道“比起你差远了”。言语神态颇有轻浮之感。然薛凌顾着李阿牛在场也不好发作,只能暗想等从鲜卑回来再跟这狗慢慢算账。不过准备的剑谱倒是好东西,四五本一并给了李阿牛。两人顺着街绕到了临江仙。 今时不同往日,纵然李阿牛身上衣衫未有大改,神态眼神却瞒不住人。若非小有身份,很难透出那种从容来,加之伙计又知薛凌是个熟面孔,问都不问,就带着俩人往雅间走。 李阿牛也觉得奇怪,他离上次来此处不过短短几天,感觉却截然不同。就说天边景色,起止是不同,上次来,他都没感觉此处有那么大的一扇窗户。尽低着头看着桌上佳肴了,怎么今儿个,反倒不那么在意吃着啥呢? 小二送了茶水点心,菜还未上,薛凌坐到窗边软塌前,道:“京中来往之地,也就这看的稍微远些。” 李阿牛却煞风景道:“也不是呢,我与郭大哥住的那个地方,外头平的很,又邻郊,看的更远。” 他说的是句事实,薛凌没有回头,心里却是思绪万千。临江仙是富贵乡,雅间更是销金窟。进来的人,大多各有乾坤,看到的也不过就这些东西。而李阿牛与郭池,几日之前,在京中大概过的还不如个小商之家。他们竟然能看到更远的东西。 只是这心绪也就片刻不宁,待小儿喊着声送菜,薛凌起身,将自己想了很久的事情问出来,道:“阿牛哥,要是当天,你知道是这个么结果,还会去救那位娘娘吗。” 今天是李阿牛结账,他半点拘谨都没,看着上来的是一道松子烩桂鱼,忍不住先拿手去挑了颗松子吃,这好东西,以前真是吃不起。听见薛凌问话,道:“当然愿意啊,你瞧,我升了职,又得了赏,不然哪有钱请你来这吃饭,快过来坐吧,一会还去啊凔那。” 薛凌捏了一下手腕,长出一口气,心情畅快了些,这饭就吃的开心。吃完瞧着日头毒辣,又躲了些时候,申时初才往苏凔处去。 苏凔见是俩人同来,有点吃惊,不过欢喜居多。他跟薛凌上次不太欢快,若有阿牛哥在侧,没准今日冰释前嫌也未可知。 除了寻常茶水点心,苏凔还特意买了几尾鲜鱼在墙角大缸里养着。果然李阿牛一见即喜,说是日日上值,好久没亲自动手了,今儿谁也不要帮忙,让薛凌和苏凔坐着,他拎着鱼去了池子边处理。 薛凌脸上神色淡淡的,正要开口,苏凔却抢先道那日是他急了些,还希望薛凌不要见怪。 薛凌本也没多在意,道:“没什么大事,不必挂在心上。” 苏凔面色稍缓,又说起清霏这几日来过,两人已经冰释前嫌。且清霏愿意跟着自己调查当年薛宋案子的真相。说着说着,他不禁带了笑意,想起齐清霏在自己面前舞剑发誓要同生共死的样子。情投意合已是难得,何况愿意为了自己万死不辞呢。今生何幸,得遇佳人。 苏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注意到薛凌眼神越来难看。她实在不想棒打鸳鸯,奈何面前傻狗眼看着就要自寻死路。刚要说话,有人喊“远凔”。 薛凌抬头一看,竟然是苏远蘅。暗道真是不巧,今天狗多。忽然反应过来,苏远蘅喊的是“远凔”,便狐疑的盯着苏凔。 苏凔看出她眼里探究,解释道:“夫人说按排行,该是远字辈。省的家里头不好叫。” 薛凌嗤笑了一声没答话,想着今儿这顿饭是吃不好了。等李阿牛过来,自己道个别赶紧走人,回去多收拾几件行李也好。 苏远蘅二人已经走到了面前,却对着薛凌施了一礼,道:“齐三小姐也在,真是荣幸”。他说的一脸恭敬,与薛凌在苏府寄居时的嘴脸截然不同。 薛凌看的好笑,两人是什么货色,彼此心知肚明。既然苏远蘅要装偏偏公子,她也乐得装个不善与外男说话的千金小姐。随口道:“苏少爷别来无恙。” 苏远蘅移了移凳子,打算坐下来,屁股还没挨到,被跟着的那个人抓住后衣襟往左移了两尺左右,还没站稳,又被抓着飞起,往后急退丈余方落地站稳。 苏远蘅抬头一看,薛凌已经抓着从苏府带着的那柄短剑,想是要吃了自己。要不是刚刚屠易抓着自个儿闪的快,这会有命没命难说。气到本来面目都露了出来,道:“你发的什么疯。” 那边苏凔也站了起来,焦急道:“这是怎么了。” 薛凌暗恨今日那柄软剑没带,平意果然是短了,不然这狗刚才脖子能少一半。她对苏远蘅自然没什么怨恨,就算不能把酒言欢,好歹犯不上动刀动枪。只是刚刚两人说完话后,她随意看了眼苏远蘅身边的人。 一看不得了,妈的,这个人她见过,虽然就一面之缘。但脸上那道刀疤可不是谁脸上都能瞧的着。宁城,羊汤,搭伙的七八个客商,跑冬的,薛弋寒该早些死。 她在宁城遇到的那几个人,怎么会跟着苏远蘅?那是苏家的人? 人一气,脑子就想不了太多东西,只是手动的飞快。平意立马就削了上去。若无这个人说那句话,也许,自己当时就不至于过平城而不入,不会去偷安城粮草,一切都不会发生。薛凌不后悔,但她容不得别人在背后算计自己。 加之最近她算计了别人太多,对巧合只说半点也不信。既然这个人跟着苏远蘅,那一定是苏家的人,当初大概也是苏姈如安排的,一切事情都是苏家在背后捣鬼,亏得苏远蘅还敢半夜来自己面前哭丧。 薛凌捏了捏平意,道:“发的什么疯?看不出来我想你死吗”?说完再次起身而上。她是真的要苏远蘅死,不管他当时知不知情。但苏姈如就这么一个儿子,唯有让苏远蘅死了,才能让她痛不欲生。唯有苏姈如痛不欲生,薛凌才能稍微快活些。 苏远蘅只略会些拳脚,今日来苏凔处也没多带人,亏得屠易在侧。此人是与羯族通商结识的,说起来,刚开始还不怎么愉快。苏家刚开始为了一点个人目的,控制了大多商人暂缓与羯人做生意。没想到屠易一行人不给面子,苏远蘅过去处理时,双方不打不相识。后来,屠易干脆就跟着苏家做事了。 薛凌发现这个刀疤汉子竟然身手不错,且他用的是一柄大刀。几乎是压着平意不放,纵自己有千般巧劲,皆不敌这一力。越发的气愤,偏偏又一时半会又拿不下他。然后要善罢甘休也做不到,她今日非要让苏远蘅留下点什么在这,手脚也行。 两人正纠缠着,李阿牛已经收拾完了鱼从后头钻出来出来,一看薛凌与人动手,当下把鱼丢在地上冲了过来。苏凔在一旁干着急,却不敢上前将几人分开。 李阿牛功夫明显是不如屠易的,但他只要稍微招架一下那把刀,薛凌就足够应付了。果然屠易渐落下风,一个没注意,脸上原刀疤处又添了一道,他躲的也快,破皮不深,加之陈年旧疤,没多少血,就那么一串红珠子挂在脸上。 奇怪的是,屠易抹了一把,就低头看着指尖血不说话,似乎很不能接受。 薛凌将李阿牛扯到身后,拿着平意站定没说话,但脸上神色明晃晃的表示,要是这狗还敢上来,她就一起杀了。 苏凔冲上来站在几人中间,焦急道:“有什么事好好说,没准都是误会。” 苏远蘅见苏凔站过来,稍微放了点心。他是知道薛凌与苏凔渊源的,就算再疯,应该不会把苏凔也砍了。 李阿牛提着手里剑,低声问了一句薛凌“这是怎么了”。他完全搞不清发生了啥,只是进来就看见俩人在打架,都没顾上谁吃亏。他也是见过苏远蘅几次的,没看出来是个这样的杂碎,光天化日让手底下人欺负一小姐。 这时候屠易才抬起来头来,盯着薛凌,貌若不可置信,又很愤恨的样子。 薛凌也奇怪了起来,这人似乎很恨自己,还带点不相信。但好像除了那一面,几乎可以肯定俩人是绝对没见过的,哪来的恨,又不相信什么,难道是不能接受又被人划了一次脸? 苏远蘅看薛凌没动作,打算今日先避一避,反正在苏府的时候,没少见薛凌发疯,发完也就好了。于是伸手去拉屠易道:“罢了,屠兄,我们先回吧,我与这位齐小姐有些误会。” 屠易甩开苏远蘅,慢慢将刀指向薛凌,道:“是齐小姐么,当年宋家劫囚案,跟你有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出了李阿牛,在场之人皆是一惊。苏远蘅冲薛凌使了个眼色,暗示先别动,自己拉着屠易道:“屠兄在说什么,什么劫囚案,你以前不曾与我讲过。” 屠易却动也不动,死死盯着薛凌道:“三年前,叛党宋柏一家满门抄斩,其子宋沧在去往刑场的路上被人劫走,自此下落不明。齐小姐可知道这件事?” 薛凌面不改色道:“不知”。她与苏远蘅皆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这会尚能镇定自若。苏凔已经吓的快要站不住。他自认为薛凌当初没有获罪,苏家也不过是暗地里送走了自己,早就没了证据,唯有他还是朝廷钦犯,一旦被人认出来必死无疑。 好在屠易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薛凌身上,根本没注意旁人,听道薛凌说不知,便将苏远蘅也推开道:“不管你知与不知,都绝对与那人脱不了关系,不如随我走一趟。” 李阿牛从薛凌背后跳出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人家一千金小姐能去劫囚。” 屠易扫了李阿牛一眼,摸了一下脸上刀疤,道:“就算不是她,绝对和她关系密切,我与那人交过手,脸上刀疤就是由此而来,她二人用剑路数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偏差。这几年我闲下来就回忆当天情况,绝对不会认错。” 薛凌看了看出宅的必经位置,打算跳将过去,将此人先堵住,苏远蘅死不死的先放一放。此人必须要死在这,不然后患无穷。因为已经没什么好辩驳的了,当日劫囚,她必然是抱着杀人的心态,刚刚也是想杀了苏远蘅。一个人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事,没有防备之下,被人看出来也正常。何况是当年给人留了一道疤这么深刻的印象。 她看了看李阿牛,心想应该会再帮自己一把吧,这人如果一心逃跑,自己一时半会还真难以拿下。念头一转,就跳到了门口,平意横在身侧,道:“实在对不住,当年我实非有意,今日也不是”。反正是要死了,知道也没啥。她从头到尾想杀的只有魏塱和霍云昇。但当年为了把宋沧捞出来,究竟死了多少人,她也不记得了。 “真的是你?”屠易惊道。他刚刚的确分辨出薛凌用的路数和当年之人一模一样,但以为是师傅和兄弟之类的人。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个姑娘,年龄看着不过十六七,这样算起来,当时才十三四,怎么可能? 李阿牛看了看薛凌,又看了看苏凔,还是握着剑往薛凌身边挪了几步,不管是个啥情况,他决定先护着齐小姐。 苏远蘅却有点着急,他也没想到屠易是当年押囚的官兵,还与薛凌交过手啊。他看出薛凌的架势大概是打算灭口,若以前遇到这种情况,自己当将假装没看见就行。但现在不行了,起码屠易今天不能死啊。 自从二人认识后,苏家乐得有个常年在西北跑的下人用,将那头的大半事物交给了屠易,近日限市之后,找的那些马前卒更是屠易全部负责。要是立马死在这,苏家在与羯族的事情上少不得要半年才能救回来。 情急之下就喊了一声:“薛凌”。他本是想说屠易现在是苏家人,大家可以坐下来谈一下,未必要你死我活。喊完就知道全完了,他喊了薛凌的真实名字。其他几人还好说,屠易肯定不会没反应的。 果然屠易一听,就看着薛凌道:“你叫薛凌?” 薛凌长叹一口气,觉得苏远蘅干脆也死了好, 苏凔结结巴巴道:“同名…同名”。他这么说就是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苏远蘅退的远了些,决定还是不要拦着薛凌动手好。自家的命,总是比生意重要些。吃了这个亏,以后的人真的要查查根底才能用。好好的官兵怎么跑去西北行商了,还是行的散商人。 李阿牛探究的看着薛凌不说话。 薛凌心一横,避开其目光,跃到了屠易面前,不管李阿牛帮不帮自己,今天她一定要留下此人,不然永无宁日。屠易抬手招架,却不似刚刚那么拼命,还一直问:“你是不是叫薛凌。” 薛凌本就拿不下他,此时见李阿牛竟真的没来帮自己,心下更烦,道:“是,我是薛弋寒的儿子,所以你今天一定要死在这。” 屠易却瞬间只守不攻,道:“你停手停手,我有事与你说。” 薛凌不知道此人有什么屁话,唯恐是诈,根本不敢停,权当没听见。没想到屠易却道:“你爹,我在牢里见过你爹。” 薛凌一愣,手上动作慢了一分,平意被屠易的刀挑出老远。李阿牛瞬间跳过来将薛凌护着。他刚刚不动手,是觉得怪怪的,这会看薛凌有危险,还是站不住。 屠易收回刀,又去把平意捡了过来,递给薛凌。薛凌却没接,她刚刚心里吃惊,被拉了一把,脚下不稳,倒在李阿牛怀里。这会还有些不想离开。她听到屠易说见到了阿爹,在牢里。她好久没听到有人主动说起阿爹了,不禁又急又难过。 屠易喊了一声:“薛小姐。” 薛凌这才站直,接过平意,道:“你刚刚说的可是真的。” 屠易为难道:“是也不是,不过有些事,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 薛凌苦涩的笑了笑了,道“那走吧,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说完不管剩下的几人,自己拎着剑走了。屠易看了一圈,也跟着薛凌走了。 苏远蘅在后头喊了一声“屠易”。却并未得到理会。 薛凌直直往薛宅走,一路捏着袖子里平意不说话。屠易就在后头不远不近的跟着。直到一同进了薛凌的屋。 薛凌放下平意,道:“你说吧,此处无人,也没茶水给你”。说着去床上把轻鸿摸了出来,要是此人有什么问题,她用长剑必能取其性命,而且花不了太多时间。 屠易打量了一下环境,此处实在不像女儿家闺房,空空荡荡的。他道:“我只知道薛凌是个男的,而且你为何要去救宋家的人?” 薛凌没工夫解释,把那枚印章翻了出来,递给屠易道:“我不想解释太多,而且,我见过你,就在去年年末宁城,你说我爹该早些死。所以,话说的圆一些”。说着扬了扬手上轻鸿道:“不然,你走不掉。” 屠易听薛凌说在宁城见过,先是疑惑不已,而后仔细打量了一番薛凌,恍然大悟。道:“难怪”。他们居然真的见过,当时竟没认出来那个拎着剑的富家小少爷是女扮男装。所以…三年前的宋家劫囚案……… 他道:“我实在不知你竟然是,当时一时嘴快。” 薛凌拿了一叠自己描的百家姓,不再看屠易,她已经不介意那句话了。反正她也对别人说过同样的话,她也不想再跟屠易说话,她只需要听一听就够了。 屠易却没有从薛弋寒说起,反而说自己从小被人遗弃了,好在命不该绝,给人捡了回去,不过那家也穷,屋里本身就还有个儿子。俩人到了十一二就要自己混饭吃。 屠易胆子大,觉得在偏远的地方没什么可改变的,不如来京中闯一闯。他肯吃苦,手脚又勤快,少不得有贵人给机会。学了些拳脚,再后来官府有了打杂的空缺,他报了名,一步步往上爬,虽最终只得了个芝麻粒大的官职,那也是带御刀的人了。便记起自己的养父母来,打探到消息,将那个一起长大的兄弟想办法塞进了大狱。这个差事轻松,还有些油水可捞。算是报答一下养育之恩。不料这一报答,让老两口白发人送黑发人,没多久也没了。 屠易那会说见过薛弋寒,此话并不准确。毕竟真正在大狱见过薛弋寒的的人,已经死了,正是他的把兄弟。 薛凌没有从霍云婉那得到的真相,在这个屋子里一一展开,虽然不是全部。 薛弋寒下狱之后,魏塱与霍云昇一日三见,第二日晚间,薛弋寒自尽。是用茶壶碎片割破了喉咙,血将那间牢房的一面墙壁涂的乌黑。屠易不忘强调,当时整个天牢里,唯有薛弋寒有资格用茶,还是最早的二月春。 薛凌默念了一句赵钱孙李。 薛弋寒晚间就死了,可那些狱卒人精似的,都假装没瞧见。唯恐此事有蹊跷,后面牵连进去。直到第二天早晨眼看着皇帝探监的时候快到了,就把屠易的兄弟指使去查房,才看见薛弋寒身上鲜血流近,僵硬多时。屠易的兄弟不敢怠慢,赶紧报给了牢头,牢头却道是他发现的,一会一定要亲自给上报一下,免得旁人有遗漏。 当天上午皇帝来听说之后径直离去了,没做任何指示。屠易的兄弟不解,中午恰好遇到屠易,少不得问了几句,还道薛弋寒的尸身没人收呢。 下午霍云昇进了天牢,薛弋寒起死回生。天子魏塱仍然带着上好的二月春日日前来与薛弋寒坐谈,短则一刻,长足足能呆一个时辰,直至薛宋两家定罪。 几日之后,屠易奉命押囚前往刑场,途中被人劫走宋柏一子,自己也受了伤但好歹其他人是伏诛了,万民欢腾。闲下来才记起,好久没见过自己的兄弟了。但他怎么也找不着人,当下就急了,他把人带出来,要是没了,怎么跟自己的养父母交差? 散尽了家财打探真相,总算有个要钱不要命的拿了银子道:“我说大哥,敬你是个重情重义,提醒一句不要再查这事儿了,不然你很快就能见到要找的人了。咋不动脑子想想,他去报的薛弋寒死了,可薛弋寒又活了好些时候呢。” 屠易捏着空掉的荷包回到自己住处,他是早知道薛弋寒死了,据说还死的苦不堪言。但反贼早死几天晚死几天能有什么关系,不都是皇帝的事儿。他那个兄弟….他的兄弟… 屠易辞了衙门的活计,开始以跑冬为生,他跑到了薛弋寒以前治理的地头上。跑的多了,见的也多。有些人,未必就该死,可早死有早死的好啊。 百家姓终,薛凌总算读完了手头纸张,抬起头来道:“所以,我爹是自尽?” 屠易点了点头:“我兄弟是这么说。” 薛凌抿了抿嘴唇:“他的尸体在牢里放了快一昼夜?” 屠易看眼前姑娘脸色苍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答话。薛凌追问道:“是不是?” “是,但这些我都未亲眼所见。”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去了西北,那里不是这么说薛弋寒的。我当时只是为了养弟不值。他是被人灭口了。”屠易偏过头,强忍着泪水,道:“半年后,我养父母知道这件事,一起悬了梁,他们当时捡我,就是因为只有那么一个儿子。再也没有了。” 薛凌还没问过他名字,只从苏凔那走的时候听见苏远蘅喊的是“屠易”,道:“你姓屠,名屠易,是吧。” “不是,我姓申屠,原是申屠易,只是这个姓少见,他们喊屠易喊惯了。” 薛凌将手头纸张拢了拢站起来道:“好,申屠易。明日我还有事要办,所以不多留你,你既然在苏家,等我回来自会上门答谢今日之恩。” 屠易起了身,看着薛凌脸上还挂着微微笑意,只眼里已经有了水雾。长时间的南来北往,居无定所,自然旧人易忘。他都有点记不起当初的自己明白原委后做过什么了,这个秘密在胸口压的如此之久,可今朝说出来,也并未得到解脱。 他从未想过薛弋寒的儿子竟然是个玲珑少女。那些日子无战,再好听的名声也不过同僚之间茶余饭后,难以深入民间。屠易在辞去差事之后花了不少功夫找薛弋寒生平,希望从中挖出一点什么东西告慰养父母一家,才知道薛家定罪的只有薛弋寒一个人,家眷皆没有被祸及。 于是他昼夜不歇,在京城与西北的土地上来回狂奔,希望有朝一日能遇到薛弋寒的儿子,问问他爹怎么不早些死了算了。不管薛弋寒真的是造反,还是被冤枉。既然未能得偿所愿,干脆死的早些,换别人一条活路。 屠易捏了捏刀把,原来他真的把那句话带到了。 二人没有告别。屠易一走,天地都静了下来。昨日,院子里还有鸣蝉的,今儿却是风声也无一丝。薛凌将手头纸张放在一侧,取了新纸蒙在百家姓上。她是会写的,却偏偏要去描。手抖的厉害,线条歪歪扭扭如小儿涂鸦。似乎墨也研的不好,在纸上大片大片的散开。薛凌拿手去擦,越擦越多,越多她反而越想擦干净,手上衣上桌子上无一不是墨色,随着越来越多的水迹肆意流淌。 她越发气愤,明明就没加水,到底是哪里来的水啊。霍云婉送来的那个盒子还在,墨淌进去都擦不着了。也顾不得拿起来好好收着,直接扔到了地上。大抵美好的东西都经不起折腾,上好的金丝木被摔出好粗一条裂纹,上头珠玉碎者不计其数。 薛凌终于找到哪里来的水,原屠易一走,她脸上眼泪就没停过,大颗大颗往桌子上滴,宣纸渗透,连那本百家姓上的字都模糊了。正糊在费廉岑薛那一句,她甩了一下手腕,平意却没滑出来,根本不记得刚刚解下来了,顺势将手劈了上去。 就好像,只要劈开这本百家姓,但凡负过薛家之人就能从这个世上死绝。 是魏塱,是霍云昇,是她当年一路回来遇到的所有,也是今天为止交手过的一切。百家姓上,无一不是。 蛮力当然难胜柔韧,底下桌子可能有了细微破损,但那本百家姓,除了被泪水打湿书页粘在一起之外,还是好好的。晒一晒,大概还有多半本是能看清的。 薛凌终于哭出声,但她自小就少有这种举动,也不喜欢给外人瞧见,双手手下意识的就捂到了上去,刚刚染上墨渍在唇尖散开,钻而触及舌头,深入味蕾。 比昨日在陶记喝的那几杯余甘实在苦太多了。这一生,好像从未如此苦过。 挪了几步,将脸埋在锦被之间。仍旧无法与天地隔绝。有些事情,想来是一回事。听来又是另一回事。何况听到的,要比自己所想惨烈百倍。 她自以为已经摸到当年真相,原来才见了一斑。她已经知道了阿爹肯定是魏塱下的手,却不知阿爹竟然是自尽。一个浴血厮杀过的将军,可以战死,但绝不能认命,那壶二月春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能让她的阿爹自尽? 薛凌怀疑申屠易是否说谎,可想想大概并没有。因为当初魏塱又让阿爹假装活着好长时间是无可置疑的,这事儿已经通过好多人证实了。这就说明魏塱和霍云昇也没想到阿爹居然就死了。究竟是什么事情,在魏塱等人眼里不值一提,却在阿爹眼里非死不能解脱? 她现在不知道答案,可她知道,她的阿爹被人陷害,而后被逼自尽。死于小小的一片瓷器,死在京中大狱最深的那一方黑暗。死后陪着蛇虫鼠蚁度过了整整一个夜晚又半个白天,鲜血流尽,然后尸骨无存。 天,终于黑透了。 院子里的石榴花已经到了盛期,只是这花没什么味道,晚间颜色也不如白天浓烈。若非大朵大朵的花苞将枝叶盖过去,都要以为这是一株死树了。薛凌站在下头,伸手摘了一朵放手心里。 待情绪缓和过来,收拾了行李,她原是想过来跟老李头等人告个别。可一路走过来,脑子空荡荡一片,既不知说要往何处去,也不知说何日回。加之夜已深沉,虽房里还有灯火,但没什么响动,料来里头的人已经在度良宵。她便谁也没叫,只在院子里遥遥看了一会。转身时又碰到这一树堪折。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良驹仍在,马厩的老板颇有良心,交代养着的那匹马还是好生伺候着的,油光水滑,膘肥体壮,虽是好久没见薛凌,但一点都不认生,还一个劲儿的往身上蹭。 她已经换了衣衫,是个男子模样。牵着马走在闹市街头,发现原也不过作茧自缚,这天下人来人往并无一人识得她是薛凌。待到出了城门,走的稍远些,随早间凉风,身下马蹄渐疾,人也就逐渐好了些。 她本不打算去了,此处与鲜卑千里,且去了之后如何还一概未知,拓跋铣为王,接近大概也不是那么容易。昨晚在床上辗转,薛凌觉得太久了,久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也许,该换个方式,她可以把霍云昇骗出来,一剑封喉。然后是魏塱,魏塱也可以死的快些。陶记那有那么好的毒,只要再进宫一次,没准一切就能如愿以偿。她想这些想了一整晚,还未实施,都觉得痛快。可鸡啼划破暮色之时,还是义无反顾提了那个行囊。此时,书信应该已经到了江府,另一封,在苏凔下朝之后也会拿到手。这两人会看着朝堂变故,等她回来之时,霍云婉该也把人以苏家的名义送给了霍准。 原她不仅仅是想让那些人死,她想让这场死亡公之于众,传唱于口。所有人都知道相门死绝,说书人可以讲起天子亡于薛家之手。唯有如此,才能让魏霍两家千秋万代如她的阿爹一样,死了还被被一群身微命贱的蝼蚁嬉笑怒骂。 薛凌忘了,薛弋寒一生但求心安,无意虚名。在意这些微末小事的,是她自己。 从来以己度天地,方有闲愁暗恨生。 九连环(一) 京中好些时日没落雨了,难得一场夏雨不骤,淅淅沥沥于天地之间。该是时候了,霍云婉缩回手,擦拭着指尖水渍。对着身后小宫女吩咐道:“替我寻把伞来。再去厨房盛碗参汤拿暖壶装着” 宫女为难道:“娘娘是要去哪,雨天路滑,怕是轿辇不好使呢。” “不必传了,寻把素来,让春嫣跟着就行。” 下头人看霍云婉神色略带愁容,知皇后这是心情不佳,不敢再多过问,自下去寻了把油纸伞,伞柄别出心裁,正是霍云婉最喜欢的藤蔓模样,翠翠绿绿的,不像被人握着,倒像是从人手心里蜿蜒出来。宫女春嫣一手提了参汤,一手替霍云婉撑着伞。 永春宫到瑶光殿的路还有一段,这也难免。雪色是霍云婉的宫女,魏塱既要了去,难免怕新人受了原主子的气,能远些,自是远些的好。 好在宫里的路都是纤尘不染,又用碎碎的石子铺的平摊,便是雨水还在落,霍云婉亦行的稳当,没失了半点礼仪。倒是身旁宫女不平,道:“娘娘何苦亲自去看她来着,便是要去,也挑个好时候。这下着大雨的,万一吹着风,凤体抱恙,才是她的罪过呢。” 霍云婉看了看眼前迷蒙,哪有什么大雨,不过一点水汽罢了,她懒得说话,自己伸手将宫女握着伞柄的手往外推了推,自己便有大半个肩头露在伞外。宫里多的是沾雨不湿的名贵料子,只是今日穿的并不是,眨眼就有点点滴滴在锦绣上散开。 春嫣不解,却也不敢问。主子的心意,下人实在琢磨不透,皇后故意要淋雨,她只能小心翼翼的撑着伞,既让霍云婉露出大半个身子,又力求遮住整个发髻,以免仪容有损。 雪色在床上已有两日水米未进,倒不是送饭的嫲嫲苛待,相反,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顿顿菜色都是精挑细选的。她不知为何,一开始吃不下,嫲嫲好言哄着,说是贵人相助,总得养好了才有机会再获圣恩。可一连过了这数天,莫说皇帝过来,便是口信也没一个。 她甚至无比盼望那些娘娘能来,虽然以前来了只有奚落和嘲讽,现在更是别想得到半句好话。可她还是盼着,这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活人,送饭的嬷嬷也是一日三次,来去多不过半个时辰。她呆在这里,如人间地狱,比以前宫外那个破屋子还要冷上千倍万倍。不是夏天了吗,怎么还这么冷? 雪色想要强闯出去,门口守着的俩小太监倒还念着以往雪娘子的宽和,没多过为难,只劝解道:“娘子再忍忍罢,要让你走出去,咱三怕都得掉脑袋”。她又退回了那张床榻,嫲嫲再来送饭时,无论如何也不吃了。 苏夫人信上所言,果然是对的。娘亲坟茔被毁,损后人福泽。她没能出去上一炷香,所以大概要在这里困守一生,倒不如死了免遭活罪。 嫲嫲劝不动,只能叹几声气。这宫里呆的久了,少不得迎来送往。吃,她来收碗,不吃,不过是收碗的时候需要把剩菜倒掉罢了。俩小太监靠在门槛上扯着闲话:“你说雪娘子还能撑几天?” “怕是要不行了,那么个美人可惜了。难得脾气也好的很,从未为难过谁。” “美有什么用,宫里谁不美。我看皇帝是不会来了。” 突而两人一起下了跪道:“娘娘千岁。” 霍云婉拍了拍湿掉的那边肩头,道:“都起来吧,怎么进院儿里避避,倒要在外头吹风。” 春嫣在后头站着,暗暗气恼,自己那般小心翼翼了,怎皇后身上还是湿了这么多,连发梢上有了细微水珠。 俩小太监站起来低着头退到一边道:“不敢扰了娘子清净,皇后娘娘怎么冒着风雨过来,里头怕是晦气,可要小的去请雪娘子出来说话。” “罢了,本宫自有皇上庇佑,百无禁忌,把门打开吧。” 雪色仿佛听到外头大门响动,但身子没有力气,无法起床看看是谁。她早间已经听见了风雨声,是谁呢?会冒着雨来瑶光殿,会不会是….夫君魏塱? 佳丽三千,嫔妃无数,这些离以前的雪色太过遥远,农人眼里,皇帝不过是用金锄头的农人罢了。纵然她进了宫,看见原来皇帝不用锄头,也难免想起他会不会有一天去用锄头呢? 邻居家的香草姐姐嫁了隔壁的大壮哥,宋嫂家的儿子娶了好几里地外的巧云姑娘。他们夫唱妇随,有了好些个嫩手嫩脚的小娃娃,去哪都夫妇领着一家子。她还以为,自己这一生,大抵也是八九不离十的。终有个男子让自己娇羞着喊一声夫君。可娘亲对自己与外人相见一事似乎十分惊慌,恨不能时时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许与任何男子打交道,一直到了十六七还没许人家,在四周已经是很大龄了。再然后,她就进了宫。 才知道,原来女子与男子之间并非只有夫妻二字,还有妾、姨娘、通房、丫鬟、甚至妓。到了皇帝面前,就是后、妃、嫔….她到现在都还没把位分记得完全,可想而知,这宫里的女人有多少。 而她是个什么身份,完全由不得自己。只是乱花见欲,迷了眼睛,总是在心底里默默念叨过“夫君”二字的。燃红烛,做羹汤。这些不都是与自己夫君做的事吗?雪色躺在床上,胸口起伏剧烈,他到底是来了。 “妹妹怎么这幅模样,我可是再三交代底下人好生看顾着的”。霍云婉进来瞧着情形,赶忙把参汤搁在一边,冲上来扶住雪色。她这般急切,头上水珠都溅了两滴到雪色脸上。 “娘娘,怎么是你?”。雪色双眼泪水同时滑过眼角,她偏了头不看霍云婉,说不清自己是无脸见人,还是失望。 春嫣极有眼力见儿的将参汤从暖壶里倒出来,端到床前。道:“出了娘娘,难道还有别人来看你,真是自找的晦气,都吩咐下头好吃好喝的待着你了,你到寻死觅活的,要娘娘冒着大雨过来。” “说些什么呢!”霍云婉接过汤碗,盛起一勺吹了吹道:“快些将雪娘子扶起来。” 春嫣依言将雪色扶起,见她还偏着头,道:“娘子这是跟皇后置气呢”。 雪色这才将脸转过来,对着霍云婉,眼神却向下,道:“皇后见谅。” 霍云婉将汤勺递到雪色嘴边,半劝半强迫的喂了一勺,又盛起一勺慢慢吹着。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便是一脸愁容病体,仍是好看的连女人都忍不住怜爱。吹了两口,又递到雪色嘴边道:“快喝了再说话。” 一碗参汤喝完,雪色恢复了些气色,强撑着要下床。霍云婉赶紧免了,差春嫣去收拾暖壶用具,自己仍是在床上坐着,道:“何必呢,人死了,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我现在,也是什么都没有的”。雪色忽然笑的凄然。她想起宫外的那些外的那些日子,自个儿本也就什么都没有。可自己没有,身边的人也不见得有什么。大家都过着差不多的生活,也就不那么的难熬。可一朝进了苏府,才发现。原来世上有很多人,他们生下来,就什么都是有的。对比之下,人难免就起了别样心思。 然苏夫人菩萨心肠,所以心里头的黑暗东西不至于长的太快。后头进了宫,身在金玉满堂中过,手上却是空空如也,一无所有。且这里的人眼里,自己可能还不如个物件。 霍云婉理了理雪色发丝,带着将眼角泪珠擦干净,道:“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皇上一直拿你当心尖上的人看着的。有了皇上的宠爱,这个天下有什么是你没有的。” “皇上?”雪色的眼里迸发出希冀的光?然后又瞬间暗淡,她在那个人眼里,大概也就是好看点的物件。人是喜欢骗自己的。风雨中迎面而来,少年天子,朗朗人君,朝着自己伸手,万千宠爱于一身。 “雪色这张脸啊,许给凡夫俗子可惜,总要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才配的上”,苏夫人这句话终于全部实现,原来,自己真有那么一张脸,难怪娘亲常年不许看镜子。这么好的东西,有什么不能看的? “皇上…可还记得我”?雪色忽然激动起来,抓着霍云婉道:“娘娘,我根本没有,我根本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是侍卫,肯定是皇上的侍卫,你去帮我说说,帮我说说。” 春嫣紧张的冲上来将雪色手拉开道:“娘子怎能这样这样抓着娘娘?” 雪色意识到自己失态,恍然将手缩回去,凄苦道:“我…我……” 霍云婉理了理衣裳上抓痕,道:“皇上哪能不记得妹妹,不记得妹妹,怎么会特意叫我过来瞧瞧,要不然,还得特意挑个风大雨大的点儿,免得给人瞧见。”霍云婉说的抱怨,语气里却是娇嗔带着半点酸意,倒真像正头夫人替丈夫来劝闹脾气的小娘子。 “皇上叫你来”?雪色惊喜又不敢相信,把目光瞅向门外瞧了两眼,又落寞道:“那他怎么自己不来。还把我…还把我关在这。” 她都忘了尊卑,直呼皇后为“你”。春嫣少不得又要念叨几句,霍云婉不以为意,笑笑道:“妹妹如今是皇上的人了,那事事总得替皇上想想。当夜太后过来发了那么大脾气,皇上总要顾着母子情分,可不得忍忍心头惦记。那也不曾让人薄待了妹妹半分啊,你瞧那嫲嫲,每次来可是不是恭恭敬敬的?” 雪色看霍云婉说的真真的,一想也是那么回事。自己只当嫲嫲跟那些小太监一样,念着自己往日几分情谊。可皇后说的对,自己当宫女时是见过那些冷宫嫔妃光景的,就算下人再优待,想吃口热食也是奢望。哪像自个儿山珍海味没缺过呢,要不是皇上吩咐过,怕再也没别的理由呢。 她便忍不住酸楚中生出一丝娇羞,轻声道:“原来…原来是皇上帮着我的。” 霍云婉戳了一下雪色脑袋,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可不就是帮着你,可你哪儿心疼皇上了,饿了自己两三天,皇上急的折子都不批了,又不敢自己过来,道巴巴遣我跑这么一趟。早知这么辛劳,我当初也不该把你给挑进永春宫”。说着起了身,叫了一声“春嫣”,看是要回去了。 雪色喝下参汤好一会了,身上已经有了力气,看霍云婉要走,立马坐起身子,道:“娘娘别走,娘娘。奴婢一辈子都记着你大恩大德的,可我不想住这里了,我真的不能住下去了”。当时她听苏夫人将宫里讲的繁花似锦,一头扎了进来。实则做的是最卑贱的活儿。想要出去时,已经来不及了,大内皇宫,哪里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最底层的人,反而恶意更甚。正在她度日如年的时候,是霍云婉正好路过,问了两句,就把雪色调进了永春宫当差。皇后娘娘为人宽厚,底下下人自持身份,也不会太过为难她,日子自然好过了很多,若不是自己当日把那枚最是贵重的凤钗给跌了…….凤钗,雪色没有再继续回忆,因为她分不清这会究竟是后悔跌了那支凤钗,还是庆幸幸好跌了那支凤钗。 霍云婉面上不忍,只得又过来拍了拍雪色手,道:“妹妹莫说这么些胡话,好好养着自个儿身子,不要和皇上置气,他终究是为人子,待太后怒气过去,他自会再来瞧你。” 怒气过去,谁能知道太后怒气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雪色又添愁容,拉紧了霍云婉,道:“那娘娘能不能先别走,再陪我多呆一会”。她双眼望了望周围,道:“我怕”。她确实是怕极了。 霍云婉将手抽出来,道:“妹妹怕什么,这是皇上赐给你的地儿,你才是这里的主子。若有什么东西敢为难你,那就是跟真龙天子做对。你只管好好安歇了,本宫在这呆太久,要是给人瞧见报去太后那,可不是更让皇上更加为难?” 雪色垂下头,将身子慢慢躺回去。皇后说的对,多留少留,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徒惹事端罢了。 “春嫣,先走吧。” 雨水已经停了,霍云婉顿觉无味。原还指望这无根之水先沾湿手巾擦一擦,也不知瑶光殿里头的人几天没梳洗了,摸上去觉得晦气。 怎么一个人蓬头拓面的,脸还是光华自生? “娘娘何须亲自去看呢,雪娘子出了这等丑事,怕是皇上也不会再去瑶光殿了”。春嫣提着那只已经空了的暖壶跟在后头,伞却在霍云婉手里自个儿拿着。 地上水迹还未完全退去,有几条宫道两边种了高高的木棉树。偶有残花新落,宫人还未来的及扫去。霍云婉瞧着好看,弯腰拾了一朵起来。 丑事,什么丑事?宫,是皇帝允许出的。人,是皇帝身边人跟着送的。没准,雪色压根没求着要出宫,这等好事儿,是魏塱主动赏的呢? 夫妇一体啊,她不得来替魏塱担待担待么? 魏塱午膳照旧在永春宫用,自出了那档子事,已经一连这好些天了。下头丫鬟早早就准备着。今日早间下了一场雨,可是得吃娘娘亲自打理的那一池新荷才适宜。 荷叶裹了八宝鸡,荷花洗净切丝合着粳米熬足三四个时辰,嫩藕也小火炖的软烂,那一碗银耳莲子,可是今年第一个莲蓬剥出来的呢。桌上自然还少不得其他山珍,霍云婉净了手,替魏塱先盛了一碗汤,道:“皇上原也该去其他妹妹宫里多走走,见天的来臣妾这,倒叫臣妾好生忙。” “可是下头宫人伺候的不好,要皇后亲自动手,明儿叫内务府再拨上十个八个来,没准里头还能出俩个雪娘子那般妙人”。魏塱接过碗,却并不喝,只瞧着霍云婉似笑非笑。 一旁伺候的宫女悄悄捂了一下嘴,皇上又过来与皇后娘娘调笑。 霍云婉正给自己盛汤水,她惯不爱下人伺候这些。听到魏塱这般说话,将手里勺子丢回汤盆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哐当”。 “皇上哪里是来用膳的,分明就是来了调笑臣妾。拿走臣妾宫里一个小丫鬟还不够,巴巴来要三个四个的,都不知其他妹妹在背后怎么嘲笑臣妾治下不严。” 魏塱饮了一勺汤,这才不疾不徐道:“谁敢嘲笑朕的云婉,既然婉儿不喜,找个理由打发了吧,留着也是惹人话柄。” “那怎么行!”霍云婉本已拿了勺子盛汤,这会听魏塱如此说,手便顿在空中,复轻轻放回盆里道:“且莫说臣妾不敢善妒,便是太后那也说不过去。” “怎么牵扯到太后身上了?” 霍云婉在旁边帕子上擦了擦手,郑重道:“昨儿臣妾去请太后的安,几个姐姐妹妹说的也有理。皇上尊了太妃为太后,那是至孝,天下臣民的典范。雪娘子私下出宫,那也是至孝。即使宫规不合,那也要法外开恩。皇上便是有苛责之心,也要顾念太后的面子。免得有非议编排,倒说太后嘉奖自己儿子孝,倒不许旁人笑了吧。” “婉儿言之有理,那可是要朕去看看雪色?” 霍云婉又泛了醋味在脸上,偏头道:“谁就要皇上去看看,臣妾可不是会帮皇上看着”。说着面又带了担心,道:“不过雪色妹妹自知此事最不容赦,已是绝食两三日,不肯活了。底下人来报,臣妾早起去瞧了瞧方才好了些。她胆子小,住在那儿难免心惊。皇上总要顾念一二才好。” 魏塱已经喝完一碗汤,心满意足的出了一口气道:“皇后贤良,吩咐下头一声,解了禁,拨些宫人过去。叫她且安生呆着,朕过些日子再去瞧。” “是”。霍云婉夹了一箸雪菜银芽道:“皇上可要多用些,桌上是臣妾宫里的第一池新荷”。 走出永春宫门,魏塱回望了一眼。聪明的人不讨喜,蠢的人也不讨喜,连自己的生母,都逐渐不那么讨喜了。这世上怎么就没个人能让自个儿安生吃顿饭的呢。究竟是永春宫帮着寿康宫那位,还是德寿宫看上了霍家?大抵是后者吧,毕竟几年前,两家就是这么凑活的。只是那时候是为了扶他魏塱。 现在,是要扶哪一位? “你给瑶光殿多送些赏赐去,库房里紧着挑,就说罚的是私自出宫,赏的是至仁至孝,朕晚些再去瞧她,叫她安生着”。魏塱对着后头小太监吩咐道。 晚间昭淑太后狠砸了个茶碗,好个至仁至孝,这是在激自个儿啊。朝堂的事儿,黄家已经被步步紧逼。合着这后宫,她也说不上话了,天底下有这等事,生母倒要让着儿子了。 “也捡些好物件送过去,哀家总是要给皇帝些脸面。” 永春宫已经熄了大半烛火,只皇后的寝殿还燃着几支,霍云婉换了寝衣,半躺在床上,手里握了卷书在读。 丫鬟候了好久,见其仍不安睡,劝道:“娘娘不如早些歇了罢。” “也不急,你们下去吧,门外盯着即可。” “是。” 三四个值夜的丫鬟凑在一处,说些闲话驱赶睡意。 “皇上虽每日都来,但少有留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那当然是看中咱娘娘,但又不得不顾着子嗣啊。” “那皇后娘娘也没子嗣啊。” “你可轻声点,吼那么大声,里头听见。” “我所的是事实,皇上要真爱娘娘,总该在永春宫多歇几晚,宫里第一位皇子合该是娘娘的才对。” “合该合该,你是什么身份,道编排起皇上皇后该做什么了。” “我说也是,皇上要不看重娘娘,能因为娘娘几句话,就去雪娘子宫里大行赏赐了?可见这后宫,最疼的还是娘娘,雪色那狐媚子爬上去也翻不起浪花来。” “你道不是嫉妒雪娘子,成日说她的不是。” “我有什么好嫉妒的,我就是看不过咱娘娘好心搭救她,她倒好,背地里勾引皇上。” “我听说,晚间太后也送了些赏过去。” “怕是要复位了” “哪儿就是复位.我看更上一层楼才是真的。” 霍云婉揉了揉肩,觉得烛火太亮了一些,自个下了床,又盖灭了几支。可惜了中午那碟雪菜银芽,又是只动了一筷子就得丢啊。 九连环(二) 宁城来信,如今都是递往霍云昇手上的,只是他不敢自作主张,事事还得与霍准商议罢了,且今日信上所言,实在有点难以启齿。果然霍准一看,当即怒发冲冠,将信扔回地上,大喝一声:“拓跋铣小儿到是敢讹我霍家”。拓跋铣年岁与霍云昇相差无几,他这一句小儿倒还真是喊得很符合事实,不全是看清。 只是胡人不比中原宗族观念强,拓跋铣自十四五分封,二十岁回大都继承王位,其人情练达远比霍云昇高出不少。 要说信上所求,也无非就是那些东西。找个妥当的人,扮作农人客商过去便是了。梁对零散行商一向看的不严,以前底层的人以物易物也是时有发生。只是这两年,鲜卑和西北那块地的贫民百姓大多国仇家恨,便基本没人走动了。 问题就是,拓跋铣要的太多了。便是羯人现在光明正大的与梁通商,限市令一下,一年也要不了这么多。而信上索取之数,竟然还是要霍准三个月内办到。 于朝廷而言,一些重要的物资,是有律法规定的,凡数额达多少,必得当地官员盖印许可,才能放行,这也是为什么羯族上京的原因。梁地处中原,农耕盛行,只要不遇上灾年,基本是仓实衣足,国泰民安。胡人却久居塞外,以放马牧羊为生,加之常年风沙,难免缺衣少食。对比之下,是该成为梁人附庸,朝税纳贡,指望梁赏饭吃。 偏偏那块地适合放马牧羊,且胡人内部争抢之事又多,养的胡人五部几乎个个骁勇善战。既然双方各有长短,那心甘情愿成为附庸之事,就成了一纸空谈不仅不想当个附庸,甚至还想入主中原,改朝换代。 双方天长日久的你来我往,就成了如今局势。梁除了在钱粮等物上处处加以限制,更是在举国之力在西北常年囤兵,以固河山。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就算同族了,心未必也就是同的。西北兵力一多,胡人倒是防住了,京城又岌岌可危。若镇守西北的将军一朝要反,龙椅上那个人,还真是难有招架之力。故而京城、西北、胡人三方反倒形成了一个巧妙的平衡衡。双双结盟,又双双防范。 天之道,就这么有意思。 直到魏塱登基,雷霆手腕将西北一分为二,自以为先解京中之困,又能将胡人化整为零,实属妙棋。实际上,不过就是三方博弈换成五人玩牌罢了。玩的好,他操控西北,三对二。玩不好,就是一打四,反倒比以前更尴尬。 好在现在局势似乎对魏塱更有利些,起码沈家和羯族现在都是自家的。只要京中御林卫威胁一解,霍家与鲜卑连手也不是什么大事。 霍云昇从地上捡起信,搁到一旁,这东西毁与不毁没那么重要,信上是自家弟弟笔迹,内容自然经过修饰的,便是让人拿了去,也惹不出什么大的乱子。倒是他这会也十分气愤,道:“先莫说霍家能不能筹备这么多,便是有,也不能给了去。万一他拿到手之后立马带兵起战,皇上此时绝不会遣沈元州派兵,霍家危矣。” 他说的是霍家危矣,而并非宁城危矣。霍云昇自己都没意识到,少年入仕,许的是一心报国,新帝登基,他也并未忘匡扶社稷。至于陷害薛家?那是权力之争。薛家能做的事,霍家也做得。天下之大,并非薛弋寒一人能撑。死,便死了。 而如今,君臣嫌隙之前,他想的是如果保霍家朝堂不倒,从未想过假如鲜卑攻梁,沈元州按兵不动的话,那一带,惨剧不过三年又要重演。再严重点,拓跋铣拿下霍家之后再连五部,打沈元州一个措手不及。梁半壁江山都要失去,哪还有什么权,哪有什么利。这事并非不可能,谁能保证羯族就一心依靠梁了呢。 可这个时候,他能想到的,不过一句霍家危矣。 霍准喝了些茶,在椅子上顺了顺气,也稍微平静了些,他比霍云昇看的更远些。此刻小有失望,倒不是为了大义,只是觉得霍云昇思虑尚不够周全。但想想大儿子不比云旸熟悉军中伎俩,而是一直在京中,有所不足也正常。 霍准道:“给自然是不能给的,拓跋铣怕也早准备好我不给了,这么狮子大开口,就是吓唬一下我,尽可能的多给,你又何须担心。” “那爹打算如何处理?” “先找底下人筹备着,放云旸那总是有用处。结交拓跋不过是看着点沈家,难道还能作茧自缚不成。你且先放下这事儿,我自会修书给云旸,倒是御林卫那头怎么样了,京中的事,总是更要紧些的。” 霍云昇点头称是,道:“这几年大大小小都是霍家的人,皇上一时半会想要插人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唯有那个李阿牛比较棘手些。理由充分,御前红人,不好过于刁难。” 霍准沉吟了片刻,仔细回忆了一下上次带小女儿进宫的情形,似乎皇帝不想设计的太过明显,故而并未安排什么人在这次事情中立功。想想也是,如果有意借着此事把心腹安进来,只要要找个稍微有点头脸的才好,总不至于抓个巡城卒子来担大任,莫不是当真就是那小子行大运了? 霍准道:“上次云婉倒是并没说到这个人是皇帝安排的。” 霍云昇明白霍准的意思,恭敬道:“是,已经派人去查过了,底子干净,和苏凔倒是有渊源,但苏凔其人,爹是知道的,中了状元那么久,李阿牛还是在巡城,住的地方还不如霍家马厩。问过当天执事的人,当天确实是在那块当值,若要说巧,那就巧过头了。” “他昨儿该到到职了吧,可有看着些。” “自然是看过的,人倒算激灵,身手也还过的去。只怕皇帝起了栽培的心。” “呵”。霍准笑了几声,道:“人如今在我霍家手中,皇帝要用,总得问问霍家怎么看吧。” “儿子也这么想,既然尚未死心塌地,倒不如霍家也示好,收归己用,免得下手不太干净,反而节外生枝。” 做起这些事,霍云昇倒是擅长,霍准也就再没多交代,索性那李阿牛不过普通人一朝登了天,大多是哄上几句就晕头转向,也不值得多费口舌。倒是云旸那边更为操心。 军需是朝廷的事儿,吃喝用度都有定数,如今要借着商的名义自己囤,被发现了,就有私养亲兵的嫌疑了。所以除了擦干净自己屁股,还得替那些商也擦一擦。霍家此前没有与此行当打过太多交道,打听了一下,京中名声高点的苏家居然已经被沈家先下手为强,直接送到了皇帝面前。 霍家的境地,还真是难上加难。云旸防着沈家不说,他还得找个人去治治苏家。要放在以前,当朝相国想要为难一个商人,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偏如今苏家马车行的是皇字,儿子带的是官帽,这就难办了。 想到此处,霍准看着霍云昇叹了叹气没说话。他霍家明明权倾朝野,怎么反而难起来了。 霍云昇道:“爹可是还要什么担心的。” 霍准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京中事也没其他的。你快些将御林卫都处理的稳妥些,找个理由去一趟云旸那,呆些日子也好。” “何故要去那边。” “皇上做这么多事,无非也就是防着我霍家,现如今后宫还无皇子,你我还能当真推另一位王爷不成。若御林卫尽在掌握,你人在不在京中也无所谓。去云旸那呆些日子,一来,与拓跋铣打打交道,二来,做给皇帝看看,霍家已经将京中权力放下,他总该安心些了吧。” “爹说的是,我自会在御林卫中找个信得住的人接手。倒是妹妹那..”霍云昇试探道:“爹不与她再商议商议么。” 霍准已经起了身,道:“商议也没什么结果,我倒是想,难道皇帝还能让她生个儿子么,真要生下来,怕是我霍家要连西北都交出去,皇帝才能安睡。顺其自然吧。你若闲暇,倒是留意一下还有什么商户扶的起来,既然沈家找了,霍家总是免不了要找”。这会他颇有点可惜,霍府这么多年,来送银子的也不少,可都是来求人的。哪能料想还有求回去的一天。 正说着要走,下人跑进来又递上一封信,道:“皇后娘娘差人送来的。” 霍准面有不喜,前几日才进宫见过,当时还交代既然皇帝起了疑,宫里来往便少些。什么事儿又要特意修书回来,落人眼线。 霍云昇等霍准看完,道:“云婉提了何事。” 霍准将信交给他道:“倒也是顾着家里,你去处理吧”。说着大踏步出了门。 霍府院子里,霍云昇的小儿一个五岁,另一个也是快三岁了,见了爷爷,一起冲过来要抱抱。隔辈亲,霍准刚刚在书房对着霍云昇还少有慈色,这会却是一手搂着一个,满脸笑意的喊着俩个娃乳名亲 霍夫人慢慢走过来笑道:“云昇小时候可不见老爷这么疼着。” “儿子有儿子的活法。” “如今云昇都俩个儿子了,云旸的亲事也定下了,这府上什么时候添个小孙女才好。云瑶大了,都不粘娘了,倒叫我一天天的操心。” “女儿……”霍准正要说,才说了两字,语气又停滞住,假装去扶了一把孙子,防他摔倒。才继续道:“女儿大了,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刚刚云婉来信说宫里太后与皇帝母慈子孝,只怕黄家在朝堂上也要与爹爹多有不和,又说知道爹爹为行商一事发愁,在帮着想办法,已有人选,过几日就到府上。请爹爹娘亲爹爹莫要过多操心,好好保重才是。 大女儿,终是为着霍家的。当年之事,也是自己,一时昏了头。魏熠不到场,那就是上天不帮霍家,他收手就是了,他当时怎么就没收手! 霍准皱了眉,他当时是急了。病急乱投医,魏熠没有及时到,不代表一直不到。不如….不如先…….先把事做了。反正都是栽赃,灌醉了魏熠也记不得经过。于是,府里下人爬了自己女儿的床。且最后,魏熠也没到。 他长长叹了口气。怀里娇儿作势要哭,道:“祖父不喜欢孙儿了。” 霍准赶忙换了脸色,手轻轻拍着道:“喜欢喜欢。祖父最疼的就是你呀。” 没到不要紧,他的女儿云婉到了。最要紧的是他的女儿母仪天下,而不是当晚另一个人是谁。 霍云昇在书房里头看完了信,丢到一旁香炉里烧了,也没多想其他的。都是为了霍家,要是云婉送来的人可堪大用,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九连环(三) 黄府的光景,倒是比霍家好上不少。如今天下太平,朝堂稳定,龙椅上坐的人流着一黄家血,手里还捏着约十万兵马一日之内便可赶到京都。如此,是既无远虑,也没什么近忧。 偏黄靖愢觉得自个儿近几日在朝堂日子不太好过。也不是很不好过,只是比起以前差远了。皇帝刚刚登基之时,事事倚重黄家。黄老爷子早已退位,自然就是他这位舅舅说了算。 身在吏部,总免不了那些鸡鸣狗盗之事。金銮殿上地儿就巴掌大,能站几个人?站一个上去,可不得有个人走啊。偏偏那地又是个靠人声音吃饭的地儿,谁的声音大,是碗里的饭就要好吃些。黄家捧了位天子,图的是给别人分饭的权利,如今皇上似乎不仅想把这个权利拿回去,还想把黄家手里的碗给砸了。让别个看看,只有他自己,才能吃饭。 儿大不由母,也是没办法。但好马跑的再远,总还有个缰绳勒一勒。妹妹不过求个太后的身份,魏塱一拖三四年不给,也随他去了。如今是好,他举荐的人,非但不用,还直接丢到最偏的地儿,流放了。这细下来一想,合着黄家的人零零散散被清理了不少,严重点的直接砍了也有,这天下,到底是不是黄家打下来的? 黄靖愢比霍准年岁相仿,与黄老爷子已经是多年父子成良友,说话自然就随意一些,不比霍府两人泾渭分明。 黄老爷子年事虽高,身体倒还硬朗,坐在椅子上,半闭着眼享受傍晚清风,对儿子的气急败坏颇有几分不屑。道:“免了也就免了,何必计较,够啦够啦,咱又不缺点啥。他总改不了是喊锦儿一声娘的,能为难到哪儿去。你说的这些话,我也就是听个一半,剩下一半,当这风吹吹。” “爹!”黄靖愢拂了一下袖,道:“当初是咱和霍家送塱儿登基,你可瞧见霍家什么光景,就说那鲜卑一事,别说霍准,我这老脸都挂不住。塱儿要真有点心肺,叫了霍准去书房私下说说便也罢了,在金銮殿上发那么大火,倒叫其他臣子看笑话。” 黄老爷子没有睁眼,手却重重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喝斥道:“怎么说话的,什么塱儿,塱儿也是你叫的?你是肆无忌惮的日子过久了,越发没遮拦了不是。” “儿子不是那个意思。”黄靖愢嘴上服软,心里却有几分不服气。先帝爷皇子不少,太子又太过优秀,加之魏塱排行第六。当初就是想破头,那也没谁想到魏塱能登基啊。 一个成不了皇帝的皇子,身份对于自家长辈来说也就不那么重要了,且自己与妹妹自幼要好,这声塱儿,那是从小叫到大的。如今在私底下,都喊不得了,父亲这也是太苛刻了些。 黄老爷子看不见黄靖愢脸上表情,却知他肯定在心里头不如意。自己这个儿子啊,也是宠了些,看不见那些不吐骨头的事儿。这也没什么办法,南下的地儿,又不用打仗,养着兵就是平平民乱,救救天灾。只要西北掌兵的人一日跟着皇帝,那点兵力对京城就翻不起什么风浪。故而不会引皇帝猜忌,掌权的人都过的极其悠哉悠哉。 梁先帝在时,惯来是当甜头给底下臣子的。魏塱登基之后,着重扶持了些。只怕黄靖愢还当是巩固黄家权势呢,实际上不就是防着霍家拿了西北么!可这后来啊,他那位外孙真是快好料,短短数年就另立沈家牢牢压住霍准。这哪还能剩黄家什么事儿?不过就是在那摆着备着而已。 库房里头的东西再贵重,那也不如手上日日倚重的好。 黄老爷子对这些门儿清,却也懒得与自己儿子多说。好好的吏部在手上捏着,百官少不得要给几分颜面。为人臣子,能从天子手里分点东西,把碗端的稳当点就行了,黄家又不比那些武夫出身,还想个什么上马定天下,何苦来哉。 黄老爷子道:“既已经为人臣子,那便终身是臣子了,怎一天天的还想着自个儿是人舅舅?你妹妹也是,非要当娘。” 黄靖愢听黄老爷子提起淑太妃,免不得郁结更甚,前几日之事原是理所当然,皇帝的生母为太后,古往今来的都是这么个礼。偏偏魏塱为了博个名声,就丝毫不顾自己娘亲的名声。倒要妹妹求着自己借后宫之争相逼,才逼出个太后来。黄靖愢道:“爹既说起妹妹,就该知道妹妹心中所想,皇帝一拖再拖,前几**不得已才尊了妹妹为后,他是皇帝,难道就不是为人子了。” 黄老爷子随着风向微微摇头晃脑了一阵,道:“当什么人子,他的嫡母早就尊了太后,天下人都知道的。这事儿你要早些报与我知,我断然是不许的,你呀……如今做过便也罢了,倒还回来振振有词。” “爹!” “罢了罢了,你与我说这些,也就是找个人抱怨两句。我可是听的耳朵生茧,如今黄家你主事,我且要求你给我老爷子一口饭吃。” “爹说的这是什么话”。黄靖愢缓和一下语气,走近了几步道:“儿子是来与爹商量。如今朝堂事多,上次事情过后,皇上似乎有意清洗一下御林卫。黄家与霍家当年也是共谋大事,儿子少不得要给相国几分颜面,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 黄老爷子总算把闭上的眼睛睁开,恨铁不成钢的看着黄靖愢,好半天才道:“你呀你!你要是有霍准半个脑子,也不至于给人耍的团团转。咱黄家是什么人,霍家又是什么人。” “咱黄家比霍家差在哪,当年是霍云昇劳苦功高,那我黄家也不是坐收其成啊,再说没有咱家军权,万一薛弋寒…….” 黄老爷子终于坐不住,一拍椅子扶手站起来道:“你是这三年被人捧的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是不是,以后但凡霍家的事儿,你不要牵扯,皇帝要怎么用,就让他怎么用。便是要把你这个吏部侍郎撤了,也给我受着”。他临走尚自愤怒,指着黄靖愢脑门沉声道:“不成器!” 黄靖愢站在原地,他都过了不惑之年,这般被父亲指责,实在是好多年没经历过了。且父亲非但不指点自己一二,倒还口口声声帮着魏塱说话。说是君臣,难道就能违了祖宗定下的辈分去。再说要不是当年......魏塱哪有这个君当。如今这般折腾霍家,真要是折腾完了,他还能由着黄家好?连自己生母都不善待的白眼玩意儿。 再说朝廷给的那点银子能干什么,这偌大的一个黄家,还不是人来人往朝着自己手上递养起来的啊。爹老了老了,倒是不知苦了。 黄老爷子往屋里走着还暗自骂着“真是没个成器的”,几个孙子辈也是看不过眼。还自以为天子娘家,手握重军。就南方那几个温柔乡,猜都猜的到那几个儿子成了什么样。好好的富贵不安稳想着,倒一天天的找事。也不想想,只要梁还在,黄家就永远是皇家外戚,哪怕是天子驾崩,下一代也得尊一声先帝,不敢不尊黄家。 只要家里人不作妖,稍微出点力,自幼代代荣华不尽。这倒好,自去找了不安乐来受。他突然有些后悔,当初就不该当初把大儿子扶这么高。这高处的人,自己站不稳,摔下来还得砸死一片其他人。 他这把老骨头啊,花甲了还不能过个安生日子,得看个空档将京里人换换才行。 九连环(四) 苏府虽常年冷清,但苏姈如在的地儿,大多是喜庆的。毕竟苏夫人见了谁都是那副观音佛笑,她生的又美,更添几分慈色。这会虽一叠子账目看的头大,脸上神色仍未露疲态,反而有些喜不自胜。 苏远蘅刚从外头回来,见她还在忙,也并未退出,如今事多,便是不能分心也要分一分,拉了把椅子道:“沈元州的人已经找了来,没说是上头指使,反而做出一副自个儿贪婪,要苏家供着的意思。” 苏姈如停了笔墨,抬起头道:“这么快,今年的份额就用完了”。说着又飞快的低下头去写写算算。这五月底了啊,新账叠旧账的,整半年的都得清一清,她都忙了好些日子了。偏有些事儿又不能交给外人,都活到这份上了,还是免不了累,偶尔想想,人这一世都不知道图个啥。 苏远蘅一改在外头那副温润相,坐椅子上冷着脸道:“能有什么份例,户部那帮人根本不知道生意是怎么做的,就按羯人的人头算,多给一丝一毫也不行。就不想想这一路,又是山水,又是官吏,走一路,损一路。能剩下五成,那都是掌柜的会办事儿了。” 这账可不就是难算,本是有一笔记一笔,就行了。偏偏哪家的账都得拿昨儿补个今儿的,再把今儿的扣下算到大前儿去。颠三倒四,变黑为白。宋家买的得安李家头上。送往东边的得说是北面拿走了。苏姈如笑容不减,却难得微微叹了口气,今年上半年的生意,怎么就比以前还难做了啊。 她慢悠悠的继续做着手头事,苏远蘅却是不耐烦,道:“依我说,苏家就不要再参合这事儿,谁乐意去,就让他去,反正大把人盯着这个肥缺,只要苏家不拦着,沈元州不会不顾念人情的。” “人情?什么人情”?苏姈如抬起头来狐疑的问了一下,不等苏远蘅回答,又低下头去算账。 苏远蘅再也忍不住,冲上来将苏姈如手底账本扯出来丢了老远,还不住手,又去丢桌上的笔墨等物。一边扔一边怒道:“都是假的,你在这装什么样子,我说着事情,你就不能停停吗?” 苏姈如看了看胸口沾染的一点墨迹,还是那般笑着看苏远蘅道:“你呀,怎就非这么着急”。说着站起来去捡被苏远蘅扔到地上的那本账目。捡起来抖了抖一看,刚刚写的那一页已经被画了重重一道,有个名字看不见了。她拿着坐到一旁,道:“你看,我编了一个上午的东西,可不又得重新编。”她说的是抱怨,可语气没有半分厉色,倒真真是慈母做派。 苏远蘅将头侧向一边站了一会,苏家多年来就这模样,他忍的了也要忍,忍不了就忍一忍再忍着。为什么人要被生下来,他对这一切早就厌倦,却敌不过那句“远蘅是苏家唯一的儿子,娘不叫你去,能叫谁去?” “你说什么情分来着?”苏姈如将捡起来的账本搁到一旁,走到桌前,摸摸壶里茶水尚温,给自己倒了一杯。 “便是苏家不愿意作这种事,想来沈元州并不会说什么,咱们给他找个人就是了。就算他有意见,对皇命阴奉阳违,怕也不敢做的太明显。” “古往今来,我只见过下位者替上位者背锅,从未见过反过来。” “什么意思?” “明限暗不限,是皇帝的意思,沈元州不过是挡箭的。他一个将军,巴巴的讨好羯人有什么意思,还来管着你苏家一年到头买卖多少,你呀,当了几天官儿,也没学到那些人半分本事”。苏姈如不疾不徐道。 苏远蘅对此嗤之以鼻:“皇帝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天下什么事儿不都是他一人说了算”。他想起安城一事。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是这个光景,官字两张口,皇帝是全天下最大的官。 苏姈如并不太在意苏远蘅语气,抬手指了指刚刚算账的案桌道:“桌上有信,最底下压着呢,要是没有,也不知是你那会子丢地下了没,你且先瞧瞧,总也是要你去办的,你爹跑跑腿还行,找人我却是不放心”。说完便用手支着头闭目养神。 累,人又不是铁打的,她可是整整一上午都没个停歇。若不是儿子进来,少不得还要忙活一会。又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也不能让个丫鬟在旁边给捏捏。以至于现在在桌子这么硬的地儿靠靠,都觉得分外舒适。 可惜苏姈如的舒适没有持续太久,苏远蘅快速看完那封信,立马撕的粉碎,操起一个砚台咋砸地上,道:“你疯了是不是,你疯了是不是!” 苏姈如似乎早料到他这般反应,听着巨响,脸上细微表情都没有,还揉了揉太阳穴,才慢条斯理把眼睛睁开道:“你那会说什么人情?” 苏远蘅还想砸点啥,可桌上已经没其他东西,那叠写好的账本,他又下不了手。这东西自己也是经手过好多的,知道要花多少心血才能把一本凑满。他左右看了看,冲到苏姈如坐着的桌子旁,拎起茶壶扔地上,几个杯子也砸了干净,才停下来看着苏姈如道:“你清醒些没?” 里头动静太大,苏银在门口探了个脑袋,小声喊:“夫人?” 苏远蘅有心再拿个什么砸过去,但桌子上空空如也,刚他已经砸干净了,只能回头大喝一声:“滚。” 他的话明显没起什么作用,还是苏姈如轻摆了摆手,苏银才默不作声的将头缩了回去。 “你那会,说什么人情来着”?苏姈如看着苏远蘅重复问道。脸上表情也似乎真的不知,却让人无端生厌。 苏远蘅只觉的自己快要崩溃,没有人情,早就没他妈的什么人情了。他原想苏家退一退,让沈元州另谋高就,想来也不会太过为难。实在不行,苏家不要计较眼前利益,多扶一把想要参合这事儿的人就信了。 那封信,那封信上赫然是霍家,霍家要与苏家连手。虽没写做什么,但苏家能做什么事,不就是给些官老爷源源不断的送钱送物吗?霍家突然找上门来是为的什么,他这会还想不出来。 但既然信上说已经成了,那就双方已经结为一脉,明知沈家跟霍家势同水火,苏家为什么要去讨两家之好啊。若刚刚还觉得能赌半分情意,现在敢退就是死!这圈里人来人往就那些,但凡一个人跑去给沈元州告密,说苏家离了沈家是为了和霍家来往,难不成以他七品还是抬举了的官位,能跟将军抗衡? 苏远蘅气急败坏的指着苏姈如道:“你这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这事迟早会被人知道。倒是沈霍两家都会容不下我们,你为什么要这样!” “怎会被人知道?投靠其中一家会被人知道是真的,可若所有人都尽在苏家掌握,那就不会有人知道啦。远蘅早些去看看什么人适合摆在这个位置上,免得霍家久等。” 苏姈如轻描淡写的回避过问题,她也不愁苏远蘅不去。这事儿一旦定下来,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苏远蘅冲上前几步蹲在苏姈如面前道:“阿娘,我们走吧。人间富贵,你我不缺,何必非要求个再上一层楼。你这些年,开心过吗。我们找个山明水秀的地儿,我早些结了亲事,生他十个八个孩儿带着。不要再说什么苏家苏家了,天下那么多姓,苏字并不是非要特殊啊。” “阿爹,这些事,你开心过吗”。苏姈如看着眼前一脸祈求的苏远蘅,觉得这好像就是个轮回。自己问阿爹这句话的时候,好像还没远蘅大呢,大抵是自己的命数来的更早些吧。 苏姈如的爹苏暮景,是苏家三代单传。不过这个说来也没意思,反正苏家代代只生一个,不过那几代运气颇好,一直是个儿子,直到了苏姈如这代,才有了那么点不尽人意。 宅门里头,要发生点什么不测也很正常,何况是苏府这常年人少地广的宅子,里头水池假山不计数,那小儿娇气,一个看不好就没了。听说上几代,可是有这等事发生了。到了后头,都说是上天诅咒,苏家得了人间巨富,便享受不到子孙福泽,亏得他家一直做善事,才勉强代代给个独苗不至于断了香火。 难得苏姈如平平安安长大了,听得最多的那句话与苏远蘅所听相差不大,都是“你是苏家唯一的指望。” 幼时不觉,再大点就要跟着苏暮景东奔西走,问的也相差不大“阿爹真的开心吗?” 想是问的多了些,苏暮景终于放在了心上,回问道:“什么都有,为什么姈如觉得不开心?” “因为做的事情全都是不想做的啊。” 她不想去编排账目,也不想去看人脸色,甚至到后来连吃饭喝茶都不想去了。手碰到的任何东西,第一个想的不是自己喜不喜欢,而是:这是哪家哪人的心头好,下次得惦记着送过去。 说是什么都有,实际上有过什么? 苏暮景也不恼,笑笑道:“你看有几人活的欢喜,就说昨日遇着的那个农夫,他卖了一年的收成,还买不得你头上一朵珠花。再说前天我带你去瞧的那个大人,他治下的地盘出了歹人,有心要重办,却听说是上头红人的亲戚。哪有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爹爹可以的,苏家已经什么都不缺,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儿,既不当农夫,也不做大人,只管做点自己喜欢的。” “快些算你手头的账,你是苏家唯一的女儿,不该想这些。” 怎就不能想?非但可以想,还能做。她真找了一块山清水秀的地儿,哄骗着苏暮景住了几日,闹着再也不回去了。什么苏家,什么生意,通通不要了。 苏暮景挣扎了些时候,许是那地实在风景秀美,他竟真起了退的心思。女儿正值芳龄,若真做个江南富足翁,当真世间美事。 没有人在与虎谋皮之后可以全身而退。当时的苏姈如尚不明白,但苏暮景肯定深知。他想赌一把,不惜把私家账目交出去供那些达官贵人打消嫌疑。 他输的惨烈,被一人放过已是不易,何况苏家牵扯的是京中众人。这个官员拿过苏家银子,那个官员得过苏家送的美人。听说苏暮景要走,唯恐走到远些的地方把这些事抖落出来,怎么能放他走? 全力倾尽,他保住了苏姈如在京,并未能送苏姈如去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苏姈如想摸一下儿子的头,却并未动手,只是笑着道:“上月苏府给进贤知府大人送的,是一万两雪花银吧。可还抠着苏家的商队?” “早已放了”。 “那你说他能放苏家吗。” 苏远蘅沉默良久,站起来退出了屋子。 没有人可以放过苏家,库房里那厚厚的一叠账目,上头名字覆盖朝野上下。如果可以用来要挟别人,那就是人间利器,如果不能,反而成了自缚的那颗茧。缚的苏家要么成蝶,要么腐烂。 有些人,一世为弓,世世为弓。弓只有等弦断了才能退,或者,成为最锋利的那一把,让每个人在拿捏这把弓时都得掂量掂量,会不会割伤自己手。 九连环(五) 苏远蘅走了好久,苏姈如才起身,也没喊下人来收拾这一地狼藉,反倒自己一点点去把苏远蘅撕碎的那封信捡了起来,拼拼凑凑的放桌子上。 什么人情不人情,也就父女之间,才能没有隔夜仇呢。她本以为与霍家的事儿还要废好多功夫才行,没想到霍云婉这么快就求到自己头上,为的不过是把自家哥哥送回去。此事一成,宁城那块地,基本也就是苏家手里的东西了,只是不能做的太明显,少不得还要花功夫寻个合适的人。 花在雪色身上的银子,凭着这一桩事也就回本了,以后再有什么都是白赚的,得亏当时没让这么位美人白白丢了去。 苏姈如将手里账册整理好,放进盒子里,扣上锁。招呼外面的苏银送去库房。苏银抱着要走,却又听夫人交代了一句:“找几个人去把雪色娘亲的坟茔修一修,收拾的气派些,也别挑什么时候了,就今儿个吧。” 早些处理了也好,上次没能出来,没准哪天真出来,倒说苏家偏她,。苏姈如走出房门看了看天。她亲手捧上去的人啊,如今不仅仅是捧着就能行的了,得供着。怕是以后宫里的银子得双份,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苏远蘅急匆匆而去,一时之间却想不到找谁好。以前苏家做事,送了银子赔个笑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偷偷摸摸,不能露面。皇商皇商,合着替皇帝办事,反倒见不起人来了。 他多年不改那丁点子爱好,人一烦就往翠羽楼钻。白日里,姑娘们都还闲着,见是自家的大少爷,一窝蜂涌了上来。烈酒一杯接一杯往下灌,直至眼前人眼恍惚,他才觉得好受了些。姣好的头牌要扶苏远蘅回房里休息,却怎么也拉不动。 当家嫲嫲见怪不怪,这翠羽楼开了这么多年,少爷一月要是不来个十趟八趟,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不过来的时间大多是晚上,大白天的来倒是头一遭。 有心上前劝说两句,进来个男人,见苏远蘅这般模样,扛起就要走。 已经大半年没人来扛过少爷了,且是个生面孔,嫲嫲犯了难,还是多问了一句:“你可知这是谁?” 申屠易道:“苏家大少爷,怎么了。我找他有急事。” 嫲嫲便住了嘴,既然认识,想也是苏府里头的,倒不如以前来那个俊俏好看。脸上还多了一道疤,凶神恶煞的。 来人正是申屠易,当晚和薛凌分开之后,他回去自己的地方睡了两三日,连苏家的大小事务也不管了。醒了之后再去找薛凌,发现已经人去楼空,几个下人说小姐长年不在,也不知去了哪,哪天会回。他只能又等了些时候,还是没等到薛凌。想起当苏远蘅喊薛凌“齐三小姐”,这两人肯定是认识的。便冲到苏府,想找苏远蘅问问。然后一路寻到了这,就看到苏远蘅醉的人事不醒。 男人之间的那点子事,大家都知道。只是申屠易不好这一口罢了,以往苏远蘅提起,他也懒得过来。所以翠羽楼的嫲嫲看他面生。 苏远蘅虽醉的厉害,朦胧中还是能感觉是申屠易扛着自己走,本还想由着他去,谁知眼看着离苏家越来越近,忙吐着酒气喊道:“别….别…别送我回苏家…随便啥地儿都行。你刚刚在翠羽楼要个上房…就就………挺好..” 申屠易听他如此,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不愿回苏家,自己住的地方离这还挺远,大白天扛着个醉鬼实在惹人注意。他瞧了瞧丈外似乎有个客栈,便打算先把人丢那去,问完话再做打算。 苏远蘅还在念叨些浑话:“叫上最好看的….最好看的那个天巧………你我兄弟……大被同眠….人间乐事”。酒后吐真言,苏远蘅对申屠易还真是十分欣赏。觉得此人直来直去,性子豪爽,不贪财不图利,跟日常所见的大多数商人截然不同,以前还想不明白是为啥,那日经苏凔处一事才知,原来英雄皆有过往。 申屠易拎着他的手一紧,二人认识也不短时间了。少有见苏远蘅醉成这样,不知是为了个啥。行至客栈,问老板要了间上房。把苏远蘅扔床上,申屠易便迫不及待的问:“你跟薛凌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苏远蘅本是醉的厉害,一听“薛凌”二字,立马翻身坐起,盯着申屠易道:“薛凌,哪来的薛凌,你从哪听说的薛凌”。他目光涣散,语气却十分肯定,俨然一副从未听说过此人的样子,不知道是在心里默念了几百遍。 申屠易一次没明白,还以为是他喝醉了不记得,焦急的提醒了好几次:“就是在苏大人院子里瞧见的那个姑娘啊,你明明认识的。” 苏远蘅还是坐在那,半醉半醒,说不知道。 申屠易松开手,在房里转了几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换了个方式问:“苏家跟齐三小姐有何渊源?” 苏远蘅默念了一下“齐…三….小姐.”。这个人似乎不是什么重要秘密,便重重躺了下去,喃喃道:“她唤我娘亲姑母”。 这本也是句假话,不过是苏府当初给薛凌送果子编排的罢了。由此可见苏家什么光景,一句谎言念个千百遍,醉了也没什么破绽。 他说的是谎言,申屠易却不知个中缘由,自然当了真,如晴天霹雳般呆立当场。苏家是薛凌的姑母,薛凌又是薛弋寒的女儿,那苏夫人岂不是….难道,苏夫人是薛弋寒的妹妹? 他抓着苏远蘅再三追问道:“你确定?” 苏远蘅迷糊中不耐烦的去推申屠易的手道:“我确定…我确定。” 申屠易越发不能罢休,苏家最近在西北什么样他是知道的。且苏家还有一位状元,苏远蘅也站上了朝堂。如果苏家本来是姓薛的话,这一家子想做什么?看着人事不醒的苏远蘅,他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有心再问问,唯恐苏远蘅没彻底醉。便用手拍了两下苏远蘅的脸试探。 苏远蘅先是不耐烦的伸手挡,然后又嘟嘟囔囔的喊滚开。申屠易放下心来,正要缩手问,苏远蘅却是一下子变了张脸,极为粗鲁的喊:“薛凌,你发的什么疯!” 真话和谎言是并没什么差别。那就是只要说的多了,总会无意识从嘴里跑出来的。 纵然苏远蘅和苏姈如已经练习过千万次在人前决口不提宋柏和薛凌两个名字,偏偏薛凌在苏府近三年的时间,都和他近乎朝夕相处,且两人极不对脾气。 苏远蘅没少喊这句“薛凌,你发的什么疯?” 这会申屠易一直拍他的脸,他挡了好几次仍然赶不走脸上的人,习惯成自然又喊了出来。 申屠易的手顿在空中,果然,苏家大少爷一开始是在说谎,他非但认识薛凌还极为熟悉。所以,他猜的都是真的。当下不敢怠慢,放下苏远蘅走到外头叫小二送了些水来。 苏远蘅彻底清醒之时,赫然发现自己手脚被绑,跌在床上,而申屠易拉了张凳子坐在上面恶狠狠的看着自己。不由得惊慌道:“屠易,你做什么。” 申屠易抽了把匕首出来,在手上慢慢摸索,吓唬着苏远蘅,道:“我做什么,苏少爷瞒的我好苦,我只想问问,你娘亲究竟姓什么。” 苏远蘅一脸莫名其妙,道:“我娘亲当然姓苏,你不是早知道。” “我是早知道,可惜刚刚苏少爷不是这么说的,薛凌是你苏家什么人?” 苏远蘅恍然大悟,合着这厮是为薛凌这事儿来的,他对薛凌实在没有半分好感,要按苏家的说话,就是桩亏本买卖。当年救了薛凌,花了大把银子,赚没赚的不说,反正薛凌是从未替苏家办过什么事,还三番五次过来要挟。 当天在苏凔那就知道少不得要与申屠易解释一下这事,没想到几天都找不到人,薛凌也不见了。苏远蘅突然狐疑的盯着申屠易,此人更薛凌貌似有仇,别不是已经…..他道:“你不是把薛凌怎么着了吧。” 申屠易见苏远蘅居然还关心起薛凌安危,越发觉得他醉了说的才是真话。当下更是怒道:“是你?你们当日做戏给我看,宋家劫囚的主谋是你苏家”。原来申屠易回去之后好几日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一见薛弋寒的儿子是个姑娘就犯傻了啊,薛弋寒的事儿是薛弋寒的事儿,他也有不少事要跟劫走宋家囚犯的人算算。当日那条街上,官兵死了十七八个,大多数,都是他异性手足。这口气,三四年了,还咽不下。 苏远蘅本还在嫌弃自己刚刚那句话,申屠易身手是好,但是薛凌也不差,要是真打起来,谁输谁赢的难说,但要是死了一个,剩下这个没可能一点伤都不带吧。正庆幸自己多虑,听到申屠易这么问,更加疑惑,平日里的风雅气度都忘了装,表情扭曲的问道:“你说的什么玩意儿”。他苏家收留朝廷钦犯已经是死罪,还来个人问是不是干了劫囚的活儿。今年苏家是流年不利还是怎么着,生意生意不顺,朝堂朝堂不顺,他苏家大少爷还被人绑了。 “我问当年宋家劫囚一事你苏家有没有参与,你最好不要撒谎,刚刚我已经问过了,要是和你醉时的话对不上号,你也是已经知道我过往的。” 苏远蘅满脸无可奈何,他真摸不准申屠易在想啥,道:“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我喝醉了说了些啥啊。” 申屠易却以为他在装模作样,加重了语气道:“那我提醒你一下,你说薛凌喊你娘亲姑母。” “你快他妈给我解开,那是骗人的”。苏远蘅瞬间明白了问题所在,定是刚刚醉了,谎话说秃噜了嘴,这申屠易把自己绕进去了。反正薛凌早就不关苏家事,此人要问,就真话假话参一半忽悠过去。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找谁,他也懒得再装样子。 申屠易不是很懂苏远蘅为何突然换了一个人,也不知他哪句话才是真的。自然没有给他解开。倒不是担心俩人打起来没胜算,而是此处就在街上,便是大喊大叫两句,自己就不好脱身了。故而盯着苏远蘅不说话,手里又开始慢慢摸索那把匕首。 苏远蘅没奈何,只能飞快的转着脑子遍故事。大概就是薛凌找到苏家帮忙把她送到齐府。苏家是做生意的,刚好又知道齐世言的一些密事。见薛凌武艺高强,可堪大用,就帮她把事儿办了,时候才知其身份。这个故事像模像样,这也是薛凌为什么是齐三小姐的原因,没有半点破绽。申屠易还在仔细思索。 苏远蘅不耐烦道:“屠大哥,你能否先将我放开,你随便去查查,苏家好几代,能跟姓薛的扯上关系,我项上人头给你。醉了说的那些话,不就是以前编排来糊弄人的吗,所以反而得记牢了。” 屠易思索了片刻,看苏远蘅表情不像作假,匕首尖就挑到了绑着苏远蘅的布带之间,却没立马隔断,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一定要老实回答。” 苏远蘅点头如捣蒜,道:“老实老实”。他伏低做小惯了,但当真是从未受过什么皮肉之苦。估计是没绳子,绑着自己的东西分明是撕了一衣服布条拧出来的,又沾了水,这会越拧越紧,都快勒到自己肉里面去了。还真不愧是官府狗腿子出身,绑人这么在行。 “薛凌究竟是不是当年劫囚的人”。申屠易总还有那么点疑惑,主要是因为薛凌是个姑娘,年岁也小,按日子算,三年半前,实在是让人很难相信。 苏远蘅想自己去挑断,但他一动,申屠易的匕首也跟着动,自然没能得逞,只得道:“我又没亲眼看见过,哪里能知道是不是”。他又想起屠易已经跟薛凌交过手了,唯恐露馅,又补了一句,道:“大概率是她,你当日跟她走了,还没问清楚吗?” 苏远蘅突然有点幸灾乐祸。既然屠易还不确定,那大概是没打过薛凌,让其跑了。 申屠易不知道今天的苏远蘅为何一会一个样,话问完了也不想多留,挑断了帮着他的布带,自己要走。 苏远蘅却忙不迭的开口留,揉着手腕道:“屠大哥别走,您要以后还跟着我苏家吃饭,咱们一切照旧。要是有别的打算,沈家的那边的事儿,你总得给底下人交代交代”。 申屠易停下脚步,回了一下身道:“我自会找人,不会让你苏少爷难做。” 这话说的,就是要自行离去了,苏远蘅觉得有点可惜,苏家正是用人之际,难得屠易又这么顺手。但也无可奈何,知道了这么多事,强留肯定是不可能了,这他妈的在薛凌身上又多亏了一笔。他只能尽可能的挽留道:“既然屠大哥有此打算,苏某不好强留,就希望来日若事情一了,你我还能一起共事。” 申屠易没答话,出门了径直离去。他此生只剩一件事要了,天涯海角找到薛凌,给那十几条人命要个交代。 九连环(六) 京中街道难得一大早就开始热闹,普通百姓不认识人的,看个新鲜。但总有那么几个认识的,看的就是个笑话了。江府好久不见的大少爷江玉枫,竟然一瘸一拐的走在一队马车前头,也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但一路敲锣打鼓的往陈王府走。 也有那么几个知道缘由的,猜江玉枫莫不是代替自家弟弟给齐三小姐送大婚当日要用的东西,毕竟钦天监择的良辰佳期就要到了。现如今齐世言告老还乡,婚事自然就是陈王府的长姐做主。 只是这架势,不知的还以为多大的荣耀呢,江家如今掉毛的凤凰不如鸡,娶的那个,还听说的是妓生女。这还不上算,居然是从陈王府出嫁,可不是就是一水儿黑到底了,找不出丁点喜事样儿。要说换了别人,没准成亲当日都避人耳目,悄悄过了算了,也不知今天就这般吹吹打打图个啥。 江玉枫走在前头,却对周围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视而不见。他原是该坐在马车上的。只是,自那件事后,他几乎是从未在人前露过面。今天忽然想光明正大的来这街上走一遭,看看天地又有几分变化? 可一路到了陈王府门口,也没见什么翻天覆地之事。齐清猗迎了出来,带着人将一应物品接到府里放下,上了茶水与江玉枫二人在大厅坐着。当着些礼冠的面,点了数额,说了日期,齐清猗道:“三妹妹感了风寒,不宜见人,还请诸位谅解。” 随行来的婆子有些失望,他们自然是来交代新妇人成亲当日一些注意事项的,听说是新妇人的娘亲回了乡,这边只有个长姐操持,怕是到时失了礼数,无端端没了江府的面子。 江玉枫却不以为意,道:“罢了,既然弟媳有恙,也不急于一时,只别误了挑好的日子即可。” 齐清猗道:“断然不会,还请江少爷放心。” 一众人收拾着要走,江玉枫却对着底下人道:“你们且先去,到了江府与爹知会一声,我与陈王有过同门之谊,既是来了,总该到陈王面前上一柱香再走。” 下人点头称是,拾掇着出了江府。 齐清猗却并没带着江玉枫往祠堂走,只是添了些茶水道:“江少爷可是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齐清霏这会并不在,她自来了陈王府,除了因为貌似和苏凔吵嘴的事消沉了几日,其他时间都宛如脱了绳的野马。齐清猗有心拘着,却又怜惜妹妹,不想她跟自己一样困在在,故而多有放纵。所幸齐清霏现在小有武艺,总不至于给些流氓小贼欺负了去。何况自家妹妹一天天的去了哪,她当姐姐的总还是知道些的。 府上侍女也不多,所以此时并无旁人,就齐清猗和江玉枫单独坐着,要传出去,已经是失了礼数,但陈王府里头,还谈什么失不失礼数。 江玉枫四周看了片刻,也不顾忌这些男女大防了,没有回答齐清猗的问题,反倒是问:“王妃一切可好。” 齐清猗听到这句话,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看着江玉枫笑出声,道:“江少爷倒是有有心了,不过陈王府已经没有你的同门,逗留太久,怕是惹人闲话。” 江玉枫原是有意寒暄一句,并非有意伤人。听齐清猗这样说,难免也是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他有心劝慰两句,却又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若要说这京中还有谁更了解陈王府的状况,怕是非他江玉枫莫属了。可三年来,他也并没有做过什么。如今陈王已死,再上门说起多年情谊,实在是欲盖弥彰。只是他今日来有要事相商,不管齐清猗有多难过,他也不得不开口。 江玉枫道:“今日我来,是想问问令堂大人与无忧公主一事。” “无忧?是三妹妹说与你的?” 江玉枫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她说的三妹妹就是薛凌,点头道:“是的,你三妹妹说”……他顿了一顿,想换个好点的方式,却一时想不到,只能尽可能婉转道:“陈王痛失爱子,也与此事脱不了关系,故而齐大人…情难自控…….” “呵”,齐清猗苦笑道:“她跟你们说的倒是多啊,那你们还来找我做什么”。虽然早已经知道了薛凌嫁去江家怕是也怀着其他心思,但江玉枫真正找上门说出这些的时候,齐清猗发现自己也免不了有些难过。 她的三妹妹,她是拿真心待过的。可如今想来,自己的爹固然不能置身事外,但薛凌当初进齐家,难道就是真的一清二白么! 她已经不怨谁了,世间的人,怎么都可以。而她只需要守着夫君那一方孤坟,日日吃斋念佛,祈求上苍下一世将自己和夫君投生于田野之家,相逢于阡陌之间即可。所以,齐清猗甚至没告诉薛凌,那半幅薛弋寒的画像里,还藏着一枚银针,上头沾着魏熠的血,以及不为人知的毒。 江玉枫道:“我想问问,王妃可有证据。” “什么证据,你们又拿来做什么。” “关于你爹…….杀害无忧公主的证据。” 齐清猗情绪失控,站起来指着江玉枫道:“是谁跟你说的,是薛凌吗?她跟你说了什么,她怎么能把所有的事都推在我爹身上?她怎么敢?” 江玉枫飞快的瞟了一眼四周,道:“王妃稍安勿躁,并没有人这么说,只是齐大人当年经手过此事,江府有心调查,所以还请王妃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你这是来命令我吗?” “在下岂敢,但此事亦关系到陈王当年皇宫惊马一事,难道王妃不想求个明白吗?” 齐清猗又坐回椅子上,笑的凄凉。她有什么明白要求?朝堂上的人又有什么不明白?便是坐在这里发问的江玉枫,又有什么不明白?可她的夫君入葬的时候,连个来烧上一炷香的人也没有。如今倒要信誓旦旦的说为陈王求个明白,何等好笑? “江少爷,我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别无所求。倒是你江家,与薛弋寒的女儿结亲,求的是什么,自己知道。” 江玉枫低了头,他在陈王一事上,不是亏欠二字就能说清,如今齐清猗这态度,他也能理解。只是江府既起了另择明君的心思,就一定要将当年薛宋案的证据拿到手,才能名正言顺的讨伐魏塱。齐世言又瘫了,只能孤注一掷来找齐清猗。 “你走吧,陈王府什么也没有。” “王妃…..”。江玉枫尚不死心。 齐清猗不想多做解释,反问道:“既然薛凌都已经跟你讲过了,你就该知道。如果我爹曾告诉过我哪怕一丁点跟那件事有关的东西,我也不至于没了腹中孩子。” 江玉枫不禁面有难色,薛凌当天只是顺嘴提了一句是齐清霏逼疯了齐世言,根本没有详细讲经过,所以其实他对具体经过是一无所知的。想要给齐清猗解释,却又怕更加勾起她伤心往事,便想再拿与陈王之间的关系劝劝。他知陈王夫妇二人感情极好,没理由齐清猗想让陈王死的冤屈。 正要开口,齐清猗却缓缓道:“江少爷可知道,我夫君,葬在隐佛寺何处”?说罢双目囧囧,看着江玉枫,等他回答。 江玉枫定在当场,只觉得这目光穿透血肉,直直看到自己内心深处。所以他不必再回答了,与齐清猗对视了几秒就再也坐不下去,躬身道了一句“告辞”,不等回应就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没有办法再问,因为,他真的不知魏熠葬在哪。只听说当初魏塱要葬入皇陵,陈王妃坚持夫君要眠于山野,葬礼也不必叫天下皆知,只当是世间少了一普通人即可。皇帝既应了,还有谁会上赶着去,江府自然不能例外。然后就是薛凌故人找上门来,东奔西走接触瑞王。几乎没有一日闲过。 他哪还记得起去问问,那位旧友葬在哪。 齐清猗看着江玉枫远去,呆坐了一会,现在的她最不缺的就是这无边际的岁月。她刚刚问江玉枫问的理直气壮,问起自己来,反倒有些做贼心虚。因为她无法回答,自己不去参合旁人的事,是真的对所有人失望,还是舍不得最近的舒适时光? 是的,齐清猗觉得舒适,在她的恩爱夫君离去以后。发现人真正伤心的时间也就那么几天,其他时候,只要不看见旧物,不故意去想。就会如同生命里没这个人一样。且三年战战兢兢的日子过下来,一朝再不用成日提心吊胆,她竟真的生出几分欢喜,庆幸自己的一生终于从死亡的阴影里解脱了。 原来,如果在一个人头上长久的吊着一把刀,比起不要掉下来,她道宁愿那把刀快点掉下来。 底下人来换了好几次茶,才看见陈王妃往书房里去。 一间屋子除了书桌椅,再无旁的什么家具,只有满地书稿。齐清猗并未动手整理过。以前魏熠在时,说是书画无非图个随意,若是不好,便随手扔了,看着也欢喜。待到人已经完全没办法下脚的时候,勉强允许齐清猗捡一捡。所以他走了,齐清猗干脆就让这一屋凌乱长长久久的保持着,留那么一点微弱念想。 母亲几个人已经来信报了平安,祖屋一切都好,父亲身子也恢复了些,十个手指头都能动动了,没准过上些日子,能开口讲话也未可知。两个妹妹更是比在京中体贴百倍,可惜了清霏没回去,在京中可是要好生照看着。 齐清猗将桌子上理了个空档儿,打算修书一封说说近日境况,也免叫母亲担心。她提笔写了些日常琐事,桩桩件件说的细致。少不得要多提两句齐清霏境况,与当朝状元爷情投意合。她觉得此事甚美,若两人有缘,也不失佳话,便是最后不成,她这个做长姐的看着,断不会让清霏做出什么让齐家蒙羞的事情,还请娘亲勿要挂念。 信写完了封好,正要叫个下人来递出去,齐清猗又迫不及待的把信拆开,手指移到状元爷三个字上。 她竟然从未问过清霏何事和苏凔争吵,二人能因为何事?是故交,这位状元,似乎是三妹妹的故交。 信转眼就被揉成一团,她尽力了。当日为了娘亲等人安然离去,她不得不求那位三妹妹高抬贵手。她尽力了,她真的尽力了。为什么她还是逃不开薛凌?为什么她已经试着去放下一切,如今最小的妹妹又要与薛凌扯上关系。 从三年前的那一天开始,齐家什么时候,才能彻底与姓薛的人撇清关系? 九连环(七) 草木秋死,松柏独存。 世人大多爱看白雪压青松,但夏日里,一水儿的翠色郁郁葱葱,其实也不遑多让,松叶如枪如戟,溟濛孤高,可惜盘踞于此处,少有人赏。 手头的朝事还没完,原该在书房忙活,只是最近齐清霏常常过来,苏凔便不在拘泥困在那一屋之间。院子里松柏常年不凋,其味清冽,又没什么人来往,移一方桌子于角落,其实与书房也没什么差,天大地大,更能开拓心境些。 但一墙之隔的邻人院里,是有几株桃树的。这个季节,新果已是要熟了,树上叶子也就不那么安分。适逢微风一起,打着旋儿的三两片,落至苏凔案头。他带了些孩子气,就着手上笔移过去,在叶子上留了漆黑的一点。想了片刻,将那面叶子移到面前,就着墨点涂涂抹抹,转而形成一个好看的“霏”字 思路既被打断,要写的东西也就停了,苏凔偏头看了一眼在湖心亭帮自己抄书的明眸少女,红袖添香处,春风得意时。岁月好像从未如此柔和过。似乎是二人心有灵犀,齐清霏也抬起来头来看着此处,正对上苏凔目光。眼见苏凔一瞧自己抬头,就假装去写折子。齐清霏再也坐不住,拿起来剑三两步跑到苏凔桌子面前。那张写有“霏”字的叶子还未来的及收。齐清霏飞快的将其从苏凔手里抢过来,对着阳光一照,瞬间就红了脸。 苏凔堆上满脸笑意,状若无人,去收拾桌上东西。今日,便到此为止,夏日长,他可以带清霏去做点别的。 齐清霏却不肯罢休,扬扬手上短剑道:“苏哥哥说是要在这处理朝事,实则是找个理由打发我离的远些,早知如此,我倒不如好生在陈王府呆着,也免得长姐念叨。” 苏凔抱着一摞子卷宗和自己批注过的稿子,庆幸自己手没闲着,不然他就要忍不住此刻将清霏揽在怀里。两人此时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肌肤相亲实在逾矩了。何况…..,他抱着东西往里屋走。何况皇上还在孜孜不倦的为沈家姑娘做媒。 苏凔已经等不及了,因此和齐清霏开诚布公的谈过以后,决定要尽快查清当年真相,为薛宋两家翻案。事成之后,他再向皇帝光明正大的提出,要迎娶齐家五小姐,今生今世,仅此一人,无法再对沈家姑娘许诺。 那天晚上,齐清猗和齐世言二人为无忧公主一事争吵,却从未提到过魏塱。因此齐清霏听到的,不过是齐世言所为。刚开始,她还对此事耿耿以怀,可想了几日,便跑过来问苏凔:“若我阿爹当真就做下那等事,苏哥哥要如何?” 苏凔那会已经见过薛凌了,且对齐清霏思之若狂。他又是熟读诗书的,凡君子者,不虚行,行必有正。既然齐清霏对当年之事毫不知情,他又怎会苛责?当下道:“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何况当晚你家大姐姐气急,所言未必就全是事实,唯有事情水落石出那一刻,方能评其功过。但不管如何,我宋沧也不会迁怒无辜之人。” 齐清霏捏着那柄短剑,掷地有声道:“我就跟着苏哥哥一起查。” 此后苏凔利用自己现在在朝堂的地位拿到了当年之事相关的一些案宗,下朝之后几乎日日手不释卷呆在这院里。齐清霏也是每日算着时间过来,帮着做一些抄书整理的事情。虽是繁杂,但二人情意相通,倒把这事儿做出些乐趣来。 功夫不负苦心人,逐条比对之下。苏凔真的找到一处可疑的地方。这件事牵连甚广,光是西北十六城的大小官员供词就有好几十份。他一一翻阅,尽数都能对上。唯独有一件,让人生疑。 说来好笑,这一件正是给宋柏定罪最重要的一件,却是宋柏自己递回来的亲笔信。写的是自己一把火烧了无忧公主尸身。纵然信上原因说是战事已起,鲜卑围城,实属无奈之举。但为人臣子,此乃大逆不道,光此一条就足够宋家满门抄斩。所以这封信自然也作为证据封存在册。 然而在其他卷宗的记录上,最终确定宋柏谋反的是西北十六城众口一词,说未接平城战报,故而导致没有人知道拓跋铣大军已经南下,最后西北尽数失守。且事后清点,发现宋柏本人下落不明,平城三万将士大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由此可断,当是宋柏叛国,与鲜卑勾结无疑。 宋柏常年驻守平城,自然与宋家书信来往甚多。几年不见,苏凔仍然能确定那封信上的笔迹是爹亲笔。这就有了矛盾,如果爹真的没有向其他人发过消息说拓跋铣大军南下,又怎会千里迢迢递一封书信回京说战事已经起了。 他这会还没有想过是那十六城的口供有问题,只是猜想会不会有人截下了平城书信导致消息没能传出去。可这样子的话,又有谁能截住所有平城寄出去的书信呢?平城消息的将士又去了哪,阿爹又去了哪?他想找薛凌来问问,但记起前几日薛凌来信说要离京一段时间。此事到这就卡住了,唯有等薛凌回了二人商讨一番再做打算。 苏凔太过高兴,已经忘了自己要拿这些卷宗的时候,好些大人提醒过:“我说状元爷啊,有些事,你非要去翻他做什么啊。” 他要将手头东西放回房里,齐清霏站在后头看着苏凔背影。她已经足足的年十五了。若是娘亲他们在京,就该给自己及笄簪花,像二姐姐一样,看哪家儿郎优秀,定下百年之约。可谁也不在,昨儿回去,还被长姐好一通教训,说是不允许自己再和苏哥哥往来了。连苏哥哥本人都不在意上一代的恩恩怨怨,为何偏偏齐家反而要在意了? 她又有了些愁思,这些日子,苏哥哥就没做过其他事,一心查案。可如果查清楚当年之事当真与爹脱不了关系,他就能一点都不在意? “清霏”?苏凔出来之时,看见齐清霏低着头站在檐下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脸上不是往日通透笑颜。这个他认识时候无忧无虑的少女啊,现在学会发愁了。是和自己在一起久了吗? “嗯”?齐清霏听见苏凔叫,抬头一看,苏哥哥已经换了衣衫从里屋出来了,显然是要带着自己出门,瞬间又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捏着剑冲到苏凔面前道:“苏哥哥可是不看那些本子了。” 苏凔侧目就能看隔壁院里的几株树尖,有他小时候最喜欢的一株桃。宋家是读书人,家中长辈不喜欢这些瓜果之物。只有娘亲纵着几个孩子,偷摸在偏僻处留了好几株。待时节一到,他跟大哥宋汜常常避开祖父,爬到树上偷摘着吃。 “不看了不看了,我们出去走走也好”。苏凔知道清霏喜欢纵马。君子六艺,他也是懂的。虽远不如薛凌,但城外官道出不了什么乱子,二人已经去过几次。 齐清霏剑不离身,从齐家搬走,她就再未见过三姐姐。却时常想起,既然苏哥哥并未与自己远离,等见到三姐姐的时候,自己只要好好跟她说说,她是不是会和以前一样,没准还会接着教自己剑法。等苏哥哥一家平反,说不定沈家那位将军妹子更要缠着不放了。 自己非要亲自去当个将军,也才好把她比下去。 二人并未共骑一匹,反倒各自提着缰绳在道上,任由马儿随意往前走着。齐清霏看着远方,自觉奇怪。她与三姐姐时,一心想马跑得快些才好,要转眼天际那种。但和苏哥哥走一路。就巴不得这马一直原地踏步都行。人坐在上头,两旁景物自行划过眼帘,身旁是自己喜欢的男子,世间再无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偏偏苏凔想起了别的事,他坐在马上,本是决定下午好好走走。但城外寂静,人一静脑子就不听使唤的去想困扰自己的事情。他已经找到了证据有矛盾,如果,如果再有个人证的话,是不是让皇帝重新再查这件事的可能就大一些?他看向身边齐清霏,嗫喏着不知要如何张口。 齐清霏奇怪道:“苏哥哥这般瞧着我做什么?” “清霏?” “嗯?” “你是否真的想帮我查清当年之事?” “我当然想啊”。少女一勒缰绳,让马儿稍停。认真的看着苏凔道:“我不仅想,我还希望苏哥哥明日就查清,到时我就去军营报个名,等我当个将军,皇帝自然会帮我也赐婚”。她手舞足蹈的扬着剑,毫不顾忌的说着这些原不该是闺阁少女说的话。 “梁从未有过女将军。” “以后就有了,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能当个将军?” “不是..只是我.......” “那就没关系,你自好好查案,我迟早都能当个将军”。齐清霏轻踢了一脚马肚子,催着马走,决定不等三姐姐了,回去就再拜个师傅。 “清霏。”苏凔让两匹马靠近了些,郑重的扯住齐清霏袖子。他想说的事情,有些难以启齿. 齐清霏看着苏凔骨节分明的手落在自己衣服上,瞬间移开目光,不敢多瞧。她不比家中几个姐姐男女大防,那也无法接受这般亲昵举动,不然早就和苏凔骑一匹马了. “嗯?” “清霏,我已经在案卷中找到一些疑点。” “真的?”齐清霏瞬间忘了那点娇羞,惊喜的看着苏凔,道:那苏哥哥什么时候跟皇帝说呢?” “光是这个,恐怕还不够,我想…….” “你想做什么,快说呀。” 少女的脸太过无邪,苏凔忽然觉得自己玷污了这份情谊。他不敢直视齐清霏的眼睛,却还是把那句话问了出来。 “你能不能,你能不能让你大姐姐去作证,无忧公主一事,是朝中有人陷害?” 天光云影都刹那失色,齐清霏脸上的笑意也随着她明白这句话而逐渐定格在脸上。她没回答苏凔的问题,反问道:“如果不是我爹不能言语,那苏哥哥是不是要让人将我爹下狱逼供?” 她不知朝事,只听过府里请的戏班子。犯了错的人,都会被丢进大狱里。如果不说实话,就会被人严刑拷打。当初她以为自己用三姐姐给的兔子杀了人,吓的一整晚梦见自己被人拿着鞭子抽。 可那种恐惧亦比不上此刻之万一。 苏凔急忙解释道:“我不会,我自会为齐大人求情,他必然是一时糊涂。何况你和你大姐姐不知情,皇上不会怪罪的。” “万一我爹不是一时糊涂,他就是个坏人呢?” “清霏…….” 齐清霏勒马回头,一夹马肚子,不顾苏凔在后头急追。她只想快些回陈王府,叫长姐跟自己一起回乡。京中再无任何值得齐家逗留的地方。且苏哥哥…….苏哥哥对薛宋一事执念极深,不管自己愿不愿意,他都会去翻案。 也许,也许会派人来强迫大姐姐去做人证,指证自己的亲爹。 她泪水涟涟,她曾经以为苏哥哥可以不在意此事的。原来到头来,轮不到别人在不在意,而是她无法不在意。 苏凔终未追上齐清霏,两人本出城不远,进了城之后,不得行马太疾。苏凔有所顾忌,前头齐清霏却浑然不觉,自然就没追上。 他将马牵回集市,想着也不要紧。此事为难,不怪清霏一时难以接受,但她深明大义,也许过几日就想通了,到时薛凌也已经出现。集人证物证一起,又有陈王妃口供,薛宋俩家的事,必然能再查一查。 苏凔不知道的是,此生再未与齐清霏有过只言片语,相见既是薄命期。 九连环(八) 李阿牛是晚间来的苏凔处,现在他已经不用轮值了,自是没有晨昏点卯一说。但那天齐三小姐走后,剩下的人说话俱是吞吞吐吐。他自认和苏凔三年情谊,没想到居然连句实话也难问出来。一气之下,鱼也懒得吃了,拎了剑拂袖而去。 回去了仔细想想,自己也有那么些不想见人的事,啊凔不说,自然有他的道理,没什么必要强人所难。可再想抽个空过来瞧瞧时,又到了该去朝廷报道的时候。是的,不是衙门,而是朝廷。说起来官职不大,不过是个指挥使,但前头挂的是殿前二字,意义就截然不同。何况他以前不过是个巡城卒,在京中无任何贵胄亲朋,这不亚于一步登天。 上任之后,新交暂且不提,那些旧时好友少不得见天的来庆贺,又乔迁新居。各种杂事堆下来,他直到今日才有时间来苏凔这。不过,不全是为苏凔而来。他更想问问“齐三小姐”究竟是什么身份。 来了却看见苏凔伏在桌头,酒坛子碎了好几个。苏凔不喜饮酒,既是到了兴致处大多就是浅酌几杯,少见这般放浪形骸。李阿牛连忙冲上前将其扶起,喊了两声“啊凔。” 苏凔缓缓睁开眼,见是李阿牛,忙醒了醒神,整理下衣衫道:“阿牛哥怎过来了。”原他并未醉,宋家少时不许饮酒,去了明县又喝不起。他觉得此物灼喉,拿了好几坛子想给个痛快,到底也受不了酒气。故而地上碎的坛子,其实大多是他失了德性,拿起来摔了。 这会见李阿牛前来,颇有些不好意思。不等李阿牛开口,忙蹲下去收拾地上狼藉。 李阿牛将剑放在桌子上,也蹲下来一道捡着道:“怎么几日不见,你倒喝成个醉鬼,以前不见你这样。” 世事真是无常,他二人一道进京。李阿牛街头落魄,正值苏凔皇榜折桂,打马长安,而今李阿牛也算是登得天子堂,还说过来与苏凔庆贺一番,却看见他这幅模样,难免感慨。 苏凔将一堆碎片集拢,道:“也无旁事,阿牛哥怎这个时辰过来。” 苏凔自然是为着齐清霏的事,他回来之后又恨又恼。一会恨自己,一会恨齐世言,到最后连薛凌一起恨上。这些事,怎么就偏偏撞在一起了,但凡其中一件不相关,他也不会落到如此进退两难的地步。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然已经对齐清霏水说了那个要求,怕是这会再找上门说不用了也无法再挽回。何况….他又抱有那么一丝微弱希望。甚至骗自己,这本就是陈王妃该做的。 到底是齐世言参与了陷害宋家不是吗?难道齐家就不该有个人为这件事负责么。虽然齐世言瘫痪了,好歹仍能回家颐养天年,甚至于齐家其他人还都活的好好的。而宋家,宋家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满门抄斩。纵是三杯两盏,仍有酒意,亏得苏凔已经记不起来了,他刚刚伏在案头,想的是,为何当日齐世言不干脆被气死了算了? 假如他死了,没准清霏的顾忌就小一些,会帮着自己作证。 人心之贪婪,得寸,则想进尺。圣贤书,只能压制这些念头,却无法将它斩草除根。只要人稍微一放松,就免不了要生根发芽。苏凔一开始还因为自己是罪臣之后而在齐清霏面前惶惶不安,盼着她能不嫌弃。 可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从薛凌处知道齐世言所作所为之后,在齐清霏面前偶尔是有些高高在上的,为自己愿意原谅两家过往的高洁品性。仿若自己已经做到了圣人所为,要与他苏凔在一起,应该也是个圣人才对,所以,齐清霏应该去劝着陈王妃上朝作证。虽然此事有违人伦,但不失为大义。这也是为什么他再三纠结,还是开了口提。 李阿牛自是不知院里风月,见苏凔没醉,稍许放心。道:“那日走后,放心不下你,早该过来瞧瞧,只是这两日事多,耽搁了。” “去亭子里说话吧!倒是还有几尾鲜鱼养着,此处再没别的什么吃食了”。苏凔挪着步子往里走。他晚间哪里还有胃口吃东西,空腹喝了些酒,心里头烧的慌。其实也不怎么关心李阿牛要不要吃啥。只是人来了总没道理赶出去。走了两步记起李阿牛高升了,自己在朝堂上还曾见他面圣,只是当时两人不好说话。这会倒是该恭喜一声。好在这宅子里刚巧有些鱼搁着。 李阿牛再也不是三天两头吃不饱饭的人,这会也是吃了才过来,只是看苏凔这般神情,没有多讲罢了。两人一路走到亭子处坐下来,还是语有凝滞。 李阿牛叹了叹气道:“可是因为前几日齐三小姐一事?是我那天问多了,你要不愿意讲也没什么。谁还没点见不得人的呢。” 苏凔听他这么说,胸中悲愤愈盛。若前些日子,他还真当自己是见不得人。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的阿爹,可信任总要有个由头,他对薛宋一案毫无证据,当年阿爹又远在千里,单凭那点相信也很难一口咬定宋家是冤枉的。夜深人静时,难免会怀疑自己没准真的是反贼余孽。可现在已经有了物证,又有人证证明当年无忧公主绝不是他爹所害。 凭什么,他宋沧还见不得人? 苏凔看着李阿牛道:“我不想再瞒着阿牛哥,可说之前要问一句。假如我是朝廷钦犯在逃,你会去皇帝面前告发我吗”?他并不盼着李阿牛说不会,他根本不关注李阿牛在想什么。 更多的,苏凔是在等李阿牛帮忙做个选择,如果李阿牛说不去告发,他就让此事再缓一缓。如果李阿牛要拿他入狱,也正合心意。他就以死明谏,让皇帝重新彻查。 李阿牛却没正面回答,眼神躲闪道:“你怎么能是朝廷钦犯呢”。他想起两人认识的时候,苏凔才十四不到,十多岁的孩子能犯什么事成为朝廷钦犯?这几年,两人又一直在一起,做过什么,自己也是知道的。可他却没斩钉截铁的说不会去,因为,那天下午、劫囚、齐三小姐、薛凌、宋沧。这些他自认为熟悉的人,似乎,有什么事情是他从来不熟悉的。 苏凔却没听出李阿牛语气里的躲闪,还以为他是不肯相信。干脆不再遮掩道:“我就是,当天下午不与你说,是怕拖累到阿牛哥。我就是宋沧。是当年造反之人宋柏的儿子,早该死了的,可当天你也听见了,我在被押往断头台的路上,让人给救了下来”。 他说的又悲又怒。按梁律,年十六以下的男子若非自身有什么重罪,大多是流放。可当年宋家满门抄斩,几个伯伯家的三岁稚童都没能例外,独他一人活了下来。死去的人想什么已经不知道了,可活着的人,竟千百次的想去死。 就比如现在,他恨不得自己早些死了算了,为何当年活下来的那个不是大哥宋汜呢。人生固然乐事不少,可有的时候,就是那么一点点的苦,你只要细细品尝,能把所有的甜都盖过去。 李阿牛将本来放在桌子上的剑捏到了手里,他在做巡城卒的时候就嫉恶如仇,何况现在已经是皇帝的人,若苏凔真是逃跑多年的要犯……自己上任就能立下大功一件。要知道朝廷钦犯是如今的状元爷啊,天天都能近皇帝身侧。 他赶忙把脑子里念头压了压,自己和苏凔三年情谊,啊凔从未做过恶事,自己要是这么做的话,未免太不是个东西。 可是…..李阿牛的手指不能松开剑柄,尽管苏凔还在唠叨些什么,但李阿牛已经听不太清了。他知道苏凔基本手无缚鸡之力,这院子里又没旁人。 “现在你知道了吧,齐三小姐就是薛凌”。苏凔心如死灰的说了一句。 唯有这一句入耳,李阿牛瞬间清醒,将抬起三分的剑又按回腿上道:“你是说她,真的是薛将军的儿子”?明县太小了,李阿牛从未听过什么传闻轶事,就薛弋寒的名头还是这几天私底下问了问才知道是村里偶尔提起的镇北大将军。 “对,我也不知道为何她是个女儿身,正是她当年将我劫出来的,又让苏夫人送我到了明县,认识了阿牛哥你。我一心苦求功名,就是为了回京,为薛宋两家之事讨个公道。” “难怪..难怪她这般厉害。”李阿牛将手上重剑按的牢实了些。 一说到薛凌,苏凔话也多了点。从当年二人如何逃跑,到薛凌如何成为齐家三小姐。苏凔发现这些事说出来,发泄了一番,人稍微好了些。他当是李阿牛信了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故而没有抓自己去领赏。人清醒过来,总是庆幸自己还活着的,不然怎会有寻死觅活一说,感激道:“今日实在失态。阿牛哥见笑了。” 李阿牛摆了摆手道:“罢了,你早些休息。” 两人告辞之后,李阿牛走的飞快。再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他刚刚根本就没听到苏凔说什么已经找到了证据,薛宋两家是冤枉的。若不是一句“齐三小姐”,没准两人这会已经走到衙门口了。 这几日迎来送往给人带来的冲击太大。从明县来京城时,看到那几条街,觉得此生能在这儿扎根已经是福气了,没想到上了金銮殿,他才知道万人之上是个什么样子。可惜啊,他李阿牛生在明县,没生在皇宫。这辈子当皇帝是没戏了,想想都要砍头。但像站在最前头那几位大人一样总可以吧,就如同前儿见到的那霍统领,居然就是当天和自己一起救下娘娘的那位。 好端端的,啊凔怎么就要提起齐三小姐呢?李阿牛拎着那柄重剑边走边想。 直回到住处,郭池还没睡。要放以往,正值月底,月例银子没下来,只能吃糠咽菜。这会他却是捧着一只肘子啃的满嘴流油。当时和李阿牛八拜之交,还说要看顾他呢,这才过多久,就轮上别人看顾自己。 好在两人都不是斤斤计较的人,郭池是真心实意为李阿牛高兴。义弟搬了家,一相邀,他就巴巴来了。虽然两人现在身份不同,但是阿牛愿意提携自己就随便提携提携。不愿意也没事,反正这辈子吃喝是不愁了。 他吃的正兴起,见李阿牛推门进来,举了举手上东西道:“阿牛你回了,我给你留了肘子”。这东西两人以前都是发了月银吃上那么一会。现在有钱了,也不敢糟蹋,他手里捧着一只,另一只还在碗里放灶台上好好扣着,免得李阿牛回来吃的时候落了灰。 李阿牛瞧了两眼,莫名就有点反胃。倒不是他嫌弃,而是这两日不知为何,好些人拉着自己一定要去共饮一杯。胡吃海喝之下,再看到如此油腻的东西,就生理性厌恶了。他道:“我在外头吃过了。” 郭池不觉有异,阿牛高升嘛,总是有狗腿子上赶着讨好。但他有点可惜,这两天实在有点热了,也不知道那只肘子放一晚上还能不能吃,自己吃完这只又吃不下了。 二人新买的住处其实并不大,只是比以前的地儿好了太多而已。晚间嫌热,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顾忌。索性睡在了院子里。郭池摸着自己滚圆的肚子,十分满足,唠叨道:“咱真是发达了,我都觉得在做梦,你说我当天要是跟你一块轮值多好,没准现在也不用起早贪黑的去点卯了。” 他就是随口一说,李阿牛却一个翻身坐起来,不忘把剑抱在手里,道:“大哥觉得我们已经发达了吗。” 郭池仍未觉得李阿牛有什么异常,半闭着眼睛道:“发达了啊,你瞧瞧那肘子,咱现在想吃就吃,不是发达是什么。不过老弟发达是真发达,为兄发达是托了兄弟的福….哈哈”。他自认为这句话说的文绉绉,很有那些贵人样,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李阿牛沉默了一阵,他真的发达了吗? 九连环(九) 石亓嘴里含着片草叶子,已经在水源处坐了好久。打水这等小事自然轮不到他来坐,不过是行马累了,看着一道河水蜿蜒,歇了下来。 自梁回来以后,他就少有在原来的封地呆着,而是随大哥一起回了父王帐子,开始学着处理族内琐事。适逢夏季,正是水草丰美的季节,各部落之间的冲突也就少,故而还没遇到过什么棘手的事情。为难之处在于,父王因为梁与羯通商一事,开始格外关注起这个被常年忽略的小儿子来,免不了逼着他多学些你来我往的东西,说是以后也好辅佐大哥。 成日里跟着几位老人屁股后头,少有空闲能像今日跑的远些。他其实并不喜欢参合太多胡人五族之间的恩恩怨怨,何况现在羯已经和梁通商了。他见着那些米粮源源不断的从安城一路到羯族王下帐子,草原上走动的汉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长久下去,双方互惠互利,羯族就不用打仗了,何苦再成日里防着这个防着那个,倒给自己找罪受。 呆了一会,石亓将嘴里叶子拔下来拿手上掂量,这是马儿最喜欢的那种长叶茅。这个时节,能长到人腿那么深。再过些时候风霜一起,就全部枯黄了。他以前知道普通羯人要提前抢了收着好给牛羊过冬,居然不知道这玩意在梁人那边能编出各种花来。可惜他当时就买了个蚂蚱,回来想研究着怎么编,拆开就再也编不回去了。想抽个空档儿再去梁看看,爹和大哥盯着自己跟盯贼似的,倒不如自己独居自在。他长出一口气,将草叶子扔进水里,等涟漪上进才牵着马慢慢回帐子里。 虽说羯王的帐子也是会搬动,但比普通人总要讲究些。且身边随从也多,每次一驻扎,方圆数里也跟城镇没有太大的区别,无非就是脚下踩的,是草皮罢了。至居地外围,石亓松了手里缰绳,将马丢给外头守着的,径直往中心处自己帐子走。走近了却发现有个下属在门口等着,见了他立马迎过来道:“羯皇找你早些过去。” 每天都各种琐事,石亓不耐烦也无可奈何。门都没进,转身往王帐走。他道时,羯皇还有石恒等一干重要人等早就到了。胡人规矩没那么多,石亓穿过人群喝了一碗马奶站到角落里,反正他也插不上什么嘴,就是来凑个数,美其名曰听听族里老人都怎么干活儿。 众人看在眼里也没当个事儿,大王子生的早,当家立事的时间也就早,等小王子出生的时候,难免羯皇偏心点。反正大家伙儿也不指望他啥,废点就废点了。要不是通商一事,没准现在还在哪个草窝里抱着个女人打滚呢。 石恒却走过来一把把石亓拉倒众人中间道:“这事儿当初就是你起的,现在也给我好好听着。” 羯皇一直坐着没怎么说话,倒是底下人七嘴八舌。 “有什么好说的,我早说汉人奸诈。” “不卖不卖,没有也不是活不下去。” “就是羯人自在生活这么多年,死也是站着的,上次去了还要给人跪着行礼。” “真要活不下去打一场就是了,凭啥马背上的跟那些矮子说话还要低声。” 石亓听了好大一会,才弄明白是通商的事儿出了问题。也不能说有问题,双方还是在正常往来,甚至两边的平民百姓都顾忌小了些。农耕的少肉食,放羊的少米粮,交换着是皆大欢喜的事儿。 但是石恒感觉双方之间大宗的来往在逐渐减少,虽来人说是梁国上下也缺,但他遣人去打探了一番,还是发现了不对。很多想要来羯的商人被梁朝官员扣下了。多送些钱,渐渐也就知道限市一事儿。这会正和众人商量要怎么应对。 石亓有些来气,这通商根本就没几个月,年初令下,但不知为何,足足过了两月之久才正式开始,还没到一年呢,梁人那边居然又搞出这破事。但他此时并未发言,等众人散尽了之后才对石恒道:“大哥,我们再去梁一趟就是了,问问那皇帝,他要通就通,不通就不通,搞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石恒远比自己弟弟成熟些,笑道:“是打算叫你收拾一下,不过,我们不去大梁,去鲜卑王城,拓跋铣邀了好几次。爹叫你跟我一道去看看。” 石亓去鲜卑办过一些事,惯来瞧不见鲜卑嘴脸,听说自己又要去,当下不乐意道:“怎么又要去,叫我做什么。当务之急不是解决梁人的事吗?” 羯皇坐在上头看两儿子吵闹,难免有些叹气,老来子啊,他是疼的多了些,又想着又大儿子撑着自己,实在是太放纵小儿子了,当下道:“不必多说,老实跟着你大哥,梁人那边的事不用管了。” “爹”,石亓尚不服气。羯皇却不耐烦,摆了摆手让俩人赶紧走,他想一个人清净清净。 人啊,总有老的时候。在汉人眼里,四十五岁没准还如日中天。但在这草原上,要靠拳头来说话。他的拳头,已经不怎么硬了。虽说羯族里头,也不拘泥于谁来统领,但他总想给儿子多留点啥。不然,哪能跟鲜卑对着干,独自去梁求和。那件事办的出奇顺利,他还以为有个好开始,这才过了多久的事儿。 石恒拉着石亓,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直接拖出了帐子,道:“长点脑袋吧。” 石亓挣脱不了,踢了两脚道:“我又不继承王位,长脑袋有什么用,你要去鲜卑就去,我不去。” 石恒松了手,走在前头道:“跟我回自己帐子说话,由不得你,明儿就要起身了。” 石亓没有挪步,低着头道:“大哥!我都不想回爹这,还不如自己过的痛快”。他心里头气愤,语气也急。 石恒回过头来又推了他一把道:“你看不出来吗,梁人皇帝就是想吊着羯族胃口。但有点东西总比没有好。爹叫我们过去是看看拓跋铣想做什么。能不与鲜卑起冲突,就尽量先维持着。你是想又打起来不成。” “那我过去也于事无补啊,咱就吃自己的饭,谁也不得罪,怎么会打起来。他拓跋铣也不能如此不讲道理吧。” 石恒已经走出好几步远,道:“你快些给我跟上来吧,这地儿什么时候讲过道理?” 他进到帐子,瞧石亓还没跟上来,也没出门再催。石恒比石亓大了好些,更容易想透其中缘由些。梁人是最近才下的限市令,而且据说是因为当朝的相国提出和鲜卑也要议和之后才制定的。这件事的背后没准是鲜卑在捣鬼。 几百年来,五部之间争斗不断,谁也不服谁。但是拓跋铣父亲上位以后,曾游说五部联合攻梁,说是要共分中原。石恒那时还太小,没有参与。不知道是拓跋铣父亲是真的能力出众,还是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所有人都动了心。反正最后五部空前的团结,集数十万大军打算南下。 而梁国当时薛弋寒为将,亲自镇守平城。到最后,战火都没烧到梁境内。于胡而言,无疑是一场惨败。各部纷纷散了,回到自己的地头修生养息。 等事后回忆起来,这一仗,分明是鲜卑有意设计。其余四部人马在前,几乎死伤大半,而鲜卑人的军队由于处于最后,几乎没损伤一兵一卒。如此情况,鲜卑突然发难,其他四部自然毫无还手之力,拱手称臣,一持续,就是快十几年。中间也有少数宁死不服的,即被拓跋氏血腕镇压。 所以,梁胡十几年无战,固然有着薛弋寒的原因在,更多的还是拓跋氏想要先彻底一统草原,再行南下。 最先明白过来的,可能要属羯皇了。羯人与鲜卑差不多,都有个和汉人接壤的好处,受中原文化侵袭较深。在其他几部还在感叹是梁薛弋寒太过英勇的时候,羯族就察觉处事态不对,这么多年一直小心翼翼唯鲜卑是尊,不敢有半点忤逆,想等羯族恢复一下元气。结果却发现,鲜卑根本就没有让其他部落存活的打算,而是处处制约,一步步蚕食鲸吞,想要独占整个草原。羯皇每日发愁却又无可奈何,直到小儿子提议要去梁求商,便孤注一掷。 所以当与梁国一出问题,他与石恒担心的反而不是通商,而是鲜卑那边是否已经知道羯族有了反心。如果这个时候打起来,羯族于鲜卑,基本是没什么胜算。 可石亓哪里知道这些过往,他一心想着梁人出尔反尔,就像…..不是就像,分明就是那个杂种。磨磨蹭蹭进到帐子里,他还在做最后挣扎道:“大哥,我真的不想去。不就是通商吗,为什么不去梁,反而要往鲜卑?” 石恒叹了叹气,拍拍旁边褥子道:“坐。” 石亓依言走过去坐下来,大哥最是宠着自己,多哄两句没准就不用去了,要说他最不喜欢的人是谁,除了那个杂种,头一个就是拓跋铣。 石恒道:“你怎么就不能管管事,梁通不通商,不就是鲜卑在看着么,我们不去走一趟,难道还能把刀架梁人皇帝的脑袋上逼他不成。” 石亓又摸着屁股跳起来道:“我就不信鲜卑还管道梁人那儿去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三年前打完仗他们彻底闹翻了。” “你上蹿下跳的做什么。”石恒看着石亓,没好气道:“总之这事儿和鲜卑脱不了关系,我们的人已经打探过了,不如去当面问问拓跋铣,他想怎么样,心里也好有个底。” “我不去。” “由不得你,你自己不去自然有人押着”。石恒懒得再看石亓,转身去收拾东西。他已经和爹说好了明日就启程。这里离拓跋铣的王都也还有差不多两天的路程。人总是要长大,爹老了,以后就是石亓帮着做事,这么毛躁实在是很难当大任,偏又赶在羯族这个风雨之秋。 有些时候,他是与爹商量过的,中原人能以一国统之,五部没准也真的能合在一起,可羯皇反问了一句:“中原都是汉人,可你出去看看再说,鲜卑和羯族,和羌氏,真的半点分别也没有吗。”不等他答话,羯皇又继续道:“你可见,咱羯族的马能跑到哪?现如今,只能跑到哪?” 是了,他小时候,马是能跑两三日的,如今,稍不注意,就跑到鲜卑的地头上去了。 九连环(十) 老李头几人起了好大个早,他筹备了这数日的药铺就要开张了。绿栀捏着个燃着的火折子,站爆竹旁,开心的喊道:“我点啦。” 老李头觉得自己弯了好些年的腰身这会都直起来了,连连点头道:“快些点吧。” 赵姨夫妇两人也喜滋滋的站在一旁捂住了耳朵,绿栀小心翼翼将那点火星凑上去,“霹雳啪啦”的声音转而就响彻了这条街。“开张啦!”她退到一旁大喊。 药铺开张三日义诊,药材也免费。这消息一早就散了出去,早早就有些穷苦百姓在门口等着了,听她这一声喊,一窝蜂涌了进去。新招的学徒叫石头,这会跟在老李头身后,焦急的喊“大家慢慢来,慢慢来。” 等爆竹燃尽,绿栀抬头笑吟吟的看着门上对联,她在齐府是学过一些字的,可惜分不清里头讲究。不过爹说,又不是读书人,就图个喜庆,捡着李伯伯说的两句话,花了五文钱请人写了来,亲自贴了上去。 长恨身无济世手,但求胸存悬壶心。正中间是块像模像样的牌匾“存善堂”。李伯伯说,既是指心存善念,又是指希望世人善意存于之处。反正她怎么看怎么欢喜。可惜小姐好些天没回来了,不然还能赶上今日开张。 看了好一会才进到院里帮忙,真正能问诊的大夫只有老李头一个,且他不是样样病症都精通,又是第一日开张。难免有些手忙脚乱的。绿栀跟娘亲等三个人一会抓药一会扶人,也是忙的脚不沾地。直到中午人群渐少,才有功夫坐下来喝口水。 赵姨揉了揉腰道:“这倒比在齐府还累些”。她说的可是句实话。在齐府,看着火还能偷个懒呢,哪像今儿,喘口气的功夫都要被人催。根叔也点头称是,道:“说辛苦,还是他李伯更辛苦些,瞧,这会还没歇下来呢。” 老李头是还拿着好几张纸在仔细看,那些都是他那会有点拿不准的病症,全部记下来了,交代病人明儿再来,他先多翻翻医术,免得耽误了别人。石头一个半大小子也是瘫在地上大声喊累。 唯绿栀歇不下来,这头忙完了,又跑去后院翻动晒着的草药。出来见几个人都坐着不动,又自告奋勇要去厨房做饭。 赵姨从未见自己女儿这般开心过,有些不解。要说在齐府,女儿命好被夫人看了去,就跟在后头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哪像今天,累都累死了,还笑的像朵花。 父亲不比为娘心思那么细腻,女儿嘛,好像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从未见过什么时候不开心啊。 绿栀盛了水米放锅里。因为开了药铺,一整天都要熬药,所以家里的炉火没熄过,道方便了家里人吃饭不用再去生火。嫌弃在一旁看着耽误事,让锅子自行煮着。她又跑到了外面跟老李头学着一些简单的药方。 两人说着话难免提起薛凌,只是绿栀多问了几句。老李头就开始连连叹气。她不好再问下去,劝慰老李头道:“想是过几天,小姐就回来了。” 老李头手上动作没停,他是了解那个小少爷的。怎么会回,她从未属于这里过。 绿栀见老李头不置可否,突然有点担心,是不是,小姐不会回来了? 驸马府,永乐公主又恢复了老样子,黄承宣大概是觉得习惯了,竟然也觉得甘之如饴。只要樱樱还在,他还看得见,摸得着。是什么样子,他都喜欢。 霍悭心满意足的拍着鲁文安肩膀道:“安兄弟学的很快嘛”!他从鲁文安刚刚递上来的银票中抽出几张交回给鲁文安道:“来来来,这是你应该得到的,下次也不必全部交上来,爷是什么人,能不分你一分。” 鲁文安接过那几张银票,揣回自己身上,笑的格外谄媚,道:“谢谢爷,谢谢爷。” 见霍悭摆了摆手,鲁文安赶紧退出房门。这些事,他学起来也快的很啊。交给霍悭的银子,本来就只有一半。他不想这么搞,可是他真的不知道钱哪来。要招兵,要买粮。没这两样东西,他拿什么防胡人那些狗。但霍悭压根就他妈不管这些。 往平城那带行商的人,有了新的传言。城里有个安鱼,比他妈谁都很,过去的银子,他至少得吃掉四层。那一带本就没啥人做生意,这么搞还有谁去啊。 魏塱微微皱了眉,疑惑道:“苏凔?他查薛宋俩家的事儿做什么?” 这来来往往的人,在这一刻,似乎毫无交集。实际上,却如一只九连环,环环相扣,少一不得。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因为某件事汇于一处。 要么,解。要么,碎。 沆瀣(一) 推开窗,外头是一片艳阳。已经好几天不曾歇下,薛凌终于于昨夜到达鲜卑大都。手脚并用的比划才找了个客栈住下,一直睡到现在。这一路山山水水与去年底往平城时一般无二,只是花红柳绿到底比冰天雪地到底多了几分颜色。另外,就是她没有经过平城了。 从京中到平城昼夜行马,差不多三日余即可到达。但马跟人一样,再好的身子也经不住折腾,故而累了就得下来慢慢走着。一路到宁城时,她又歇了一晚,自然是少不得去以前的地方看看。看得多了,脑中杂念更多,干脆就绕了个道。出了梁国,在草原上又行了一日有余,才到达鲜卑的王都。 与羯人游牧不同,鲜卑受汉人文化影响更深,其王族拓跋氏也是传承数代,选了比较安稳的地方建立大都,称王城或王都。这些资料,小时候零零散散的看过不少,这会要翻,也能翻出。因此,这次倒比上次找羯人的部落容易,起码目标明确,一路前往即可。 昨晚天黑不觉得,现在看来,街上吩嚷,人流比之京城也并不逊色多少。间或还有几个汉人行走其中。薛凌对鲜卑还算熟悉,知道那叫行胡商。梁人古来有之。莫说梁胡族别不同,就是梁国境内一城之隔,所产之物也是大相径庭。你看我的更好,我却觉得你手里稀奇。自然有人两地来回倒腾,赚取不菲的银钱。 虽然国与国之间没有大宗生意来往,但这种寥寥数人的来往,官府却一直不禁止。薛弋寒在时,薛凌也经常看见有三五人的商队驮着些梁国特有的小玩意往鲜卑去。只是,那时候双方已经很多年不打仗了,现在西北之痛才四年不到,鲜卑王都居然也是汉人不少,着实让她有点惊讶。 看了一会,薛凌收回目光,对着屋里铜镜换衣服。来时,她换了男装,为的是骑行方便,当然还有一点赌气的成分,存心想看看,能否有人认出她是薛弋寒之子。跑了这几日,心里头终是又放下了一些。而且,来鲜卑是为了尽快见到拓跋铣。自然是越引人注目越好。这个王都大街上,应该再不会有什么比一个独行的汉人女子更引人注目了。 在齐府生活了小半年,别的没学到,发髻倒是挽的熟练。首饰胭脂也随身带了些,将就着糊脸上,铜镜里人影瞬间变了模样。薛凌手指触上去,突然想道:这铜镜,怕也是梁国贩卖来的。 胡人五部中,她最熟悉的应该就是鲜卑了。按梁人史书上说的,胡人很久以前差不多是五分天下,谁也不惧谁。但不知为何,自她出生起,胡人就是鲜卑一家独大,又正对着平城,是日常重点防护对象,薛弋寒念叨的自然更多些。不过,不管是鲜卑还是羯族,胡人的工艺实在差梁太远,铜镜这么精细的小玩意,草原上是长不出来的。 换好衣服下楼,果然大多数目光都集中了过来。她生的秀气,这两年养的皮肤白净,再加上身量又矮一大截,明显是个汉人。王城里汉人也见的多,但正如薛凌所想,一个独行的汉人女子还是太过引人注目了。 事情虽然急,却要慢慢办,今天能在大街上把鲜卑王宫的事情摸熟点她就很知足,再等天黑了看看能不能偷溜进去看看。虽然对王都还算有据可依,但史书上似乎并没写到有哪个梁人曾去过鲜卑人的王宫里头。 薛凌对周遭目光浑然不惧,袖子平意已是十分安全,更莫说她还带着轻鸿。只要不是鲜卑的军队直接围过来,就是高出两个头的羯人,她也自信能砍的和自己一般齐。 不料薛凌刚走下楼,路口就冲过来个十岁左右的鲜卑小孩子抱着她腿不放。幸好手收的快,但她被吓的不轻,冷了脸没说话。鲜卑与汉人语言不同,这么个小孩子更是没什么好说的。 小孩子却笑的灿烂,见薛凌不说话,字正腔圆的喊:“姐姐,姐姐,你可要买个人帮你传话,我很便宜的。” 原来王都时常有汉人过来做点买卖,有些会自己带着个懂两地语言的人做中间翻译,却也有付不起钱的小商人,只要给的银子是真的,其他也不拘泥说了啥。就有本地的人钻起了这里面的门道,千方百计学了汉人生意,专做那些商人的传话人,赚些小钱。小儿精明,一见薛凌汉人,身旁又没个人跟着,立马贴了上来。 薛凌对买这个词不是很理解,在梁国,买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她可没啥打算带个胡人回去。 小孩子还在祈求:“姐姐,我只要二十文钱一天,很便宜的”。在王都,这个价钱其实已经不便宜了,不过是看薛凌像是第一次来,诓她的罢了。 但这个钱对薛凌来说,实在不是什么事儿。且听小孩子说是按天算,才明白大概两地文化不同。说白了,只是给自己打工而已。这就很合人心意了,虽别人讲述过的话不能全信,但出了拓跋铣,其他人说什么实在没什么重要的,带着个能传话的,起码吃饭方便很多。 薛凌蹲下身子,和小孩齐平道:“你什么汉人话都会说?” 小孩子道:“那是自然,我爹以前是跟汉人做生意的,我从小就学,什么都会。” 几个字说的连贯,腔调也模仿的很到位,就是断句有点坑巴。因年岁较小,听着道不算怪异,反而有几分逗人乐的感觉。薛凌亦有点想笑,她来之前特意换了些碎银子,拿出一块来在小孩子眼前晃了一晃道:“好啊,我买你了,你就一直跟着我,直到我走。” 小孩子看着那块银子,吞了吞口水。他听阿爹说过有些富商很是大方,随手就是一大块白银,可自己从没遇到过。他还小,自然不知道,这三四年来,一个汉人若不是走投无路了谁往鲜卑跑,自然是一文钱都看重的要命,哪还有多的给别人。 薛凌看他半天不拿,便塞到手里,道:“总得给我说个名字吧,不然我叫你什么好。” “吉祥,我叫吉祥。这是汉人的名字,爹说你们汉人喜欢”。吉祥不可自信的把那块银子放嘴里咬了咬,然后才小心翼翼放进兜里。这一小块,没准能买头羊呢。 薛凌失笑,慢慢起了身。吉祥说的没错,汉人还真是喜欢吉祥这个词。 有了个能开口的,行动就方便了很多。此地虽然跟平城有段距离,但差距反而比京城和平城之间的小。吃食风俗也相近。薛凌好久没回过平城,再吃到这些草原味浓的东西难免心生欢喜。 想是给了钱,吉祥也开心的很,一路叽叽喳喳没停过。最令薛凌满意的是,这地儿竟然不禁止骑马,只要速度慢些,不伤人即可。薛凌乐得快些,大手笔直接买了两匹,想着回去时不要了丢给吉祥也行。两人一整天吃喝玩乐,将王都几条主街转了个便。自然,也找到了王宫的位置所在。但薛凌看了一下守卫,还是挺严密的,比起魏塱那狗的皇宫也差不多。自己要硬闯,还真是有点难,关键是看着地儿也很大,就算自己进去了未必就能找到拓跋铣。 再回客栈的时候,脸上焦虑就多了些。吉祥在旁边看着,小心翼翼的问:“姐姐是不是嫌我今天不怎么好?” 薛凌看了他两眼,道:“不是,只是我在想事情。” 吉祥马上又换了笑脸道:“那可太好,明天我就来此处等姐姐吗?” 薛凌凝了凝神,明天,明天她还真是不知道去哪。只是随口应道:“嗯,你明儿还来这就行了。” “谢谢姐姐,谢谢姐姐”。吉祥临走又掏出两个铜板给店掌柜,一溜烟跑了。 薛凌在上头看的分明,怪不得她一出门就被吉祥抱住腿,合着店掌柜两头吃好,见着有汉人来就通知这些会汉话的人。所以天底下的人都差不多啊,管他是胡是汉,还不都是为点利。 昨夜入睡的早,今儿又是睡到午间才起,因此回了房也还没什么睡意。薛凌想算计下明儿去哪,才发现房里也没个笔墨啥的,只能沾着水在桌子上比划。一个普通梁人,说要见皇帝,似乎有点异想天开了。何况此刻是人生地不熟的鲜卑,这件事确实犯难,理了好久都理不出头绪。但薛凌算过,她至多能在鲜卑呆十天。加上来去路上耽搁,这就快一月了。一月足够发生很多事,不知道京中能变成什么样子。不管十日之后,此事成与不成,她都要启程回梁,不能说是时间充足。 今天,就算是整整的一天过去了。进度仅仅是找到了去往王宫的路而已,难免她有些焦躁。 吉祥第二天早早就蹲在了客栈门口,但薛凌都走到他身边了,他还没认出来。薛凌站了片刻,忍不住拿脚轻踹了一下。吉祥下意识说了句鲜卑语。 薛凌虽听不懂是啥,但看他表情就知不是什么好话,并未恼怒,却拿手指戳了一下吉祥脑袋道:“说什么呢?” 鲜卑人身上各种珠串多,吉祥猛地一下站起来,哗啦声一片,睁大眼睛盯着薛凌看了好一会,挠挠头道:“姐姐?” 薛凌懒得管他,前头走着道:“跟我走。” 吉祥紧走几步跟上来,惶恐的问:“姐姐,你怎么成了这样。马,咱的马还在客栈后头”。他以为薛凌又要像昨日一样四处乱逛,有马更方便些。鲜卑是马上打下来的天下。莫说男孩子,就是小女生也是少有不会骑马的。他看着小,实际上,草原上的野马都训过了。 薛凌摆了摆手道:“今儿不骑马了”。她已经找到了好去处,只是得先寻个地儿吃点东西,最好是有汉人开的茶楼酒肆就好了。昨日吃的油腻,今天胃口都不怎么好。 吉祥还在小声念叨:“姐姐怎么穿上男人的衣服了”。鲜卑不比汉人注重名节礼仪,从未有过女儿不能抛头露面一说。自然没有什么女扮男装一事,因为不需要。吉祥从未看过如此行径,难免觉得十分怪异,跟在薛凌后头都觉得臊得慌。 薛凌没工夫管小孩子在想什么,转了一圈也没看到自己想找的地头,只能转身问吉祥,道:“有没汉人开的吃饭的地方”?她知吉祥的汉语虽说的比较顺,但对一些特殊的名词却不太理解。故而说的直白,免得吉祥听不懂。 吉祥歪着脑袋想了会,拉着薛凌绕了好些时候才找到地儿。说是汉人开的都有点抬举,原只有老板娘是汉人,看着有些年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嫁过来的。见了薛凌,倒是十分欢喜。说好久没见这么俊俏的后生来此地了,端了好些本是自家吃的东西出来。薛凌没多吃,反倒是吉祥贪新鲜吃了好些。 昨夜想事情久久不能入睡,今早也是贪眠多了一会,现下吃完饭,都快到正午时分。薛凌看着吉祥,面又难色,总觉的不太好问小孩子此处青楼在哪,偏昨儿又没顾上留意这个。 她昨晚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思索了很久。如果在梁,要想见到皇帝,一蹴而就不太现实,倒不如先结交个达官贵人。可如果没路子,高门侯府的,也不会接待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最好的方法嘛,还是去认识几个败家子才好。这事儿就好办多了,赌坊茶肆青楼,里面的几乎一抓一个准。但她想了想,好像赌坊和茶肆里头的门道自己都不太熟悉。唯有青楼,以前经常去扛苏远蘅,再清楚不过了。 天下雄性一个模子,便是那端正清雅的齐世言,还抱着雪色滚了滚。想来这胡人也八九不离十,应该有个青楼什么的,当下就决定天亮了去青楼看看,逮着个富贵王爷之类的讹一把。这种人比较好骗,何况自己也不缺银子。 眼看薛凌坐那长吁短叹了好几声还不说话,吉祥主动问:“姐姐可是还想去什么地方?” 薛凌心一横道:“你知不知道哪天街上有青楼?要大点的。” 没想到吉祥压根不明白青楼啥意思,薛凌那会还想着吉祥听不懂太汉人化的词语呢,这事儿一尴尬就忘了。不过现在更尴尬,先结了账。又拉着吉祥行到个无人的角落。 薛凌尽量婉转道:“就是,可以买女人的地方。” 吉祥似乎还是不解其意,忽闪着眼睛问:“买哪种女人?” 薛凌更进一步道:“可以,买来睡觉的那种女人。” 吉祥这才恍然大悟道:“这个可是有好多地方卖的。不过姐姐买这个做什么,你是来买回来拿去汉人那卖的吗”?他忽然小有伤心。原鲜卑的奴隶制远比梁还要更残酷些。吉祥根本就没明白薛凌要找的是青楼,还以为她问的是奴隶。 薛凌又比划了半天才明白俩人说的根本不在一条线上,十分气馁。懒得再遮遮掩掩,没好气道:“我想找个地方看女人,跳舞脱衣服那种,带我去王都最好的地儿”。京中是有胡人艳姬,翠羽楼从不放过这种新鲜事。汉人女子大多是琴棋书画,胡人女子却是以妖娆身子吸引客人居多,薛凌没少跟着苏远蘅一起看。 吉祥被她这一吼,吓的一路都不敢说话。王都自然是有这种地方的。但他虽然经事早,也还没那什么,更加没可能出现在这等花销不菲的场合。听薛凌这么一描述,少有的起了害羞心思,默默领着薛凌走。 薛凌到了门口,掏出一块银子,打发了吉祥。呆会事多,她实在没时间管个小孩子。天色还早,里头不怎么热闹,主事的见了薛凌并不太过惊讶,想是此地也经常有汉人来图个新鲜。一见薛凌给出的银票数额,还极殷勤的的问要不要找个汉人女子先过来陪着。 薛凌自是拒绝了,也没多问。汉人的地方有胡姬,胡人的地头有几个汉人女子也属于很正常的事儿,奇货可居嘛,没准价钱更贵点。要了间上房,自顾到里头歇着。这种颠鸾倒凤地儿,就是晚上才人生鼎沸。大白天在底下看着也没什么意思。 亏得点心还精致,她躺房里听着外头吹拉弹唱倒也算自在。这般磨磨蹭蹭到了晚间才下楼,要了个大堂的好位置坐着。此处都用不上吉祥,多的是人会汉话,连那些胡人舞姬都会两句。薛凌长的细皮嫩肉,撒银子又爽快,倒是极讨姑娘喜欢。可惜她对这些不上心,只希望尽快出现个比较适合下手的败家子,她实在赶时间的很。 好在这种人十分好认,看谁一来周遭立马安静的,一逮一个准。果然不大一会,就来好几个。不过薛凌还坐着未动,既然有的挑,那总是要挑个最好的。也不知道鲜卑人对这种事情忌不忌讳,反正在梁国,前呼后拥的虽有点权势,但最好讹的,还是那种一个人来,老嫲嫲又尊重的不得了的人。 台子上歌舞也有意思,原在鲜卑的地,那些胡姬也是有卖艺的,不过用是薛凌说不上来的乐器罢了,她看着觉得乐呵。 看着夜色渐深,估摸着今晚是不会有更好的目标出现了。薛凌起了身,伸手招来小厮,道:“给我找个汉人女子来”。转手扔了个银锭子在地上,有十两之数。 小厮连忙趴地上捡起来,道:“少爷,您稍等呢”。这一口话比吉祥顺溜多了。 片刻功夫,小厮就拉着四五个姑娘站到了面前,薛凌随手指了一个,小厮高喊:“珍珠儿留下。” 薛凌瞧了几眼,带着人走到房里,也不多寒暄,掏出一张百两的银票道:“你们这最有名的胡人姑娘叫什么名字。” 珍珠儿接过银票,软了腰肢过来要搂薛凌,却被薛凌一把推开道:“我是找人的。” “奴家不就是公子要找的人吗”?珍珠儿娇弱的扶着床沿。她难得几次遇上汉客,还是个这么俊俏的,出手又大方。没准,能把自己买了回去。流落青楼已经不是什么好事,何况是异国他乡的青楼。人总是有点凄惨往事的。 可惜薛凌从未想过行侠仗义,更加没工夫管一个卖身的女子有什么难言之隐,她能大方撒钱已经很给面子了。又掏出一张银票道:“我只问你最后一次,要是你不说,我就让小厮换个人来。反正这银子总有人爱。” 珍珠儿看她说的认真立马就变了脸色,把银票抢到手里道:“最漂亮的胡女大多都是胡人点了牌的,就算你有钱,怕也没机会,大家都是汉人,总能说两句体己话。” 薛凌捏了一下手腕,面无表情的将脚搭就近的椅子上,道:“我没什么体己话,你要是下一句说的不是名字,一个铜板也拿不走。” “叫锦缎,这是汉名,胡人怎么叫,我也不知道”。珍珠儿在身上上下摸索,但她穿的都是薄纱,也没什么地方放银票。只能紧紧的捏在手上,唯恐薛凌拿回去。 “锦缎,你可知道她今晚在哪?” “大概是被一个尔朱的胡人占着,他常来。” “多大年岁。” “看着二十出头吧。” 薛凌又掏出一张银票,道:“你出去帮我瞧瞧,他来没来,若是来了,可以占着锦缎,在哪间房,只要信息属实,回来我再给你一张。” “哎,你等着”。珍珠儿喜滋滋的接了银票就走,这个活儿就太好看了,几个姐妹之间随口问问就知道来没来。那位尔朱少爷,也算是比较讨喜的客人了。年轻,模样周正,给钱大方。 薛凌索性将脚放到床上,鞋子都没脱,翘了个二郎腿躺着等。反正她今晚又不会宿在此处,就当躺草皮子上了。若珍珠儿带回的消息不尽人意,反正她也有几个备用目标,并不发愁逮不着人。 但人总有那么几个运气好的时候,珍珠儿摇摆着腰肢走进来,把锦缎那点子事讲的无边风流。薛凌忍着性子听完,从床上跳下来,摸出的却是两张银票,道:“你站栏杆处给我看着,若是领来的不是锦缎,就冲我摇摇头,如果是,就点头。事成之后,还会再有一张。” 珍珠踌蹴了一下,这个要求就有点为难了。这位爷看着年纪不大,没想到对这些门道这么清楚。她哪里知道薛凌在翠羽楼摸爬滚打好几年,什么破事儿没见过。 总有些大佛来了就要找指名道姓的要找当家花魁,偏偏那花魁又被另一尊大佛占着。若是熟客,好生哄几句也就过了。若是生客,嫲嫲就不知道哪尊大佛更加得罪不起,最好的方法,就是再找个貌美的送过去先糊弄着呗。毕竟一家窑子还能靠一个花旦撑着不成。 薛凌看珍珠儿不接,知她怕是让管事的发现,道:“你可想清楚了,五百两银子,应该都够你赎了回梁的,过了这村没这店,我不信没人肯干活。” 她话一说完,珍珠儿立马就伸手接了过去。薛凌说的没什么错,这些银子足够了,自己以后都不用在这里呆着,有什么好怕的。 薛凌见她接了银票,转身下了楼,坐到大堂里正对着珍珠儿的位置,招手唤来个小厮,这次没往地上丢银子,而是直接拿出两张银票道:“把你们锦缎叫来。” 小厮看了两眼,伸手就要拿,薛凌收的却快,道:“人都没见到,就想要爷出血不成。” 小厮赔了个笑脸,他心里当然清楚锦缎现在在哪位大爷的房里。就算是个什么胡人贵胄来了,也难办,更莫说是个汉人白面小子了。但钱,不烫手啊,总得先想办法拿了。客人使唤小厮那给的可是打赏,他活了这么久哪儿见过这么多打赏,都够买好几个姑娘回去了。 小厮瞅了一眼周围,对着薛凌赔笑道:“爷您稍等,稍等。” 一会便领来个胡人姑娘给薛凌看,薛凌都懒得看楼上栏杆处珍珠儿暗示,直接台阶勾翻了把椅子道:“你们胡人就这么忽悠旁人的?给我把掌柜的叫来。” “胡人”这个称呼在胡人自己眼里,是有点贬义的,再加上薛凌脸上表情又全是鄙夷,小厮一下就变了脸。这钱他也不想赚了,得把此人腿留下来。一招手就围上来好几个大汉,薛凌抬了一下眼皮子,道:“怎么,还想抢劫啊”。索性把怀里银票都掏了出来,举在空中摇晃着道:“来,来拿。” 她这般动作,小厮反而一时不敢命人下手。远处到底有能管事的瞧见了那厚厚的一叠钱,赶忙跑过来挤开人群凑到薛凌面前道:“是有什么地方开罪了爷,来这不就是图个乐子。您说话。” 薛凌抽出一张银票,慢条斯理的按在来人脸上,另一只手捏着那一叠银票指着小厮带过来的胡女,懒洋洋的问:“我说我要你们这的锦缎,你瞧瞧给我来的什么玩意儿?” 管事的伸手将自己脸上银票慢慢抽出来,又等薛凌手放开,假装把目光移过去看了两眼道:“这个也是锦涣,都是讨老爷们喜欢嘛,想是小厮听岔了,您别急,别急,我这就去处理。” 薛凌将手上银票塞回怀里,又把脚翘椅子上道:“快去吧。” 管事的捏着银票朝小厮一使眼色示意赶紧把人给撤了,都他妈怎么办事的。就冲这手笔,也知道是个得罪不起。 不多会,管事的又领来个姑娘,让薛凌瞧瞧。薛凌先看到楼上珍珠儿摇摇头,才转过脸来装作仔细打量的样子。片刻平意就滑到手上,一剑下去劈了个椅子。指着管事的道:“你们这就这么忽悠人的?知道我是谁请到王城来的吗,一刻之内我要是见不到锦缎,管保你这木头架子都不能剩根整的。” 她越嚣张,管事的反而越不敢得罪,又赔了几句:“哎,您看这误会,误会,误会。想是我误会了您这汉话的意思。您且再等等”。这事儿他是处理不了了,得去找老板来才行。 不过薛凌已经不用等老板了,动静这么大,早有人去报了正主,只见栏杆上头珍珠儿神色一慌,进了屋里。薛凌就知道该是那个尔朱的人出来找事儿。这些破地儿就这么有意思,哪国都免不了俗。花钱还要花个高低贵贱来,就好像赢了他就多了不起一样。 虽是知道有什么人出场,薛凌仍坐的好好的,懒得挪窝,还随手拿着旁边瓜子嗑。见的多了就知道,先说话的那个未必是什么赢家。 大堂地处中间,除了正门,其他三面皆是阁楼。尔朱硕搂着锦缎从薛凌右侧下来,只能看到她侧脸,认出是个汉人。楼梯才走了一半,便大声道:“我当是什么人要与我抢女人,原来是个发育不全的骡子,也不知锦缎站面前,你不踮脚能不能摸到她胸脯肉。” 薛凌先偏头,看了一眼来人,才慢慢将脚拿下来。起身慢慢往尔朱硕面前走,不相干的人生怕惹祸上身,连看戏的都往远处退了些。 薛凌直走到楼梯处才停下,和尔朱硕隔着几阶楼梯。胡人本就比汉人高壮些。此事她在下头,尔朱硕搂着锦缎在上头,就越发显得她矮了。四周免不得有人开始偷笑。不管怎么看,两人的差距都太远了 但薛凌并未回那句嘲笑的话,反倒仔细大量了好几眼锦缎的,不屑一顾道:“也不过如此嘛,都不值得爷花这么多钱”。说罢将目光移到尔朱硕身上,轻佻道:“你倒是很好看,我们梁人,男女不惧,不如把锦缎放开,跟我走。多少钱爷都花的起。” “你个……”.尔朱硕要说的话卡在喉头。 刚薛凌话音一落,平意就滑到了手上,左手扶住楼梯跃起,一个翻身跨过那五六步台阶,先是在尔朱硕胸口滑了一道,转而剑就架到其脖子上。还不忘顺便把锦缎推开。 “你……你.你.,你做什么”。尔朱硕全没防备薛凌会突然动手,且她动作又快,根本拦不住。虽然发现自己没受伤,只是衣服被划破了。但脖子上的东西致命总是真的。 “我也不比你矮多少嘛”。薛凌在身后幽幽道。转而伸手到尔朱硕胸口划破的地方故意比划了一下。道“你看,摸你胸脯刚合适。” 尔朱硕当即破口大骂,他长这么大,玩的女人无数,但是被人这么玩绝对是第一次,何况还是个男的,还他妈是个汉人小子。 可惜人一气,就喜欢说母语,尔朱硕也不例外。他说了一长串,薛凌一句也听不懂。便又凑的近了些道:“说汉话”。她其实真比尔朱硕矮不少,本是要凑到耳朵处说。但身高限制没办法,堪堪凑到脖子处。 尔朱硕只觉得皮肤处被热气一熏,莫名一身鸡皮疙瘩。大喊道:“你快把我放开。” 薛凌拿手指戳了戳他背道:“好,放了你要记得让我走”。说着就收了平意。 尔朱硕感觉颈上压迫一缓,立马就捏拳回身,却打了个空。薛凌已经翻到了大堂中央站定,笑兮兮道:“就知道你不讲信用”。说罢掏出两张银票往空中一洒,转身往大门处走。 尔朱硕两步台阶一起跨着的往下赶,大喊着你给我站住,完全不顾后头笑声一片。他就出来买个女人,侍卫都没带。哪能料到窜出来个汉人小子,居然到鲜卑地头撒野。 薛凌出门出的飞快,到了大街上脚步却慢起来,唯恐尔朱硕追不上自个儿。鲜卑王都也不缺灯火。倒是好看。 尔朱硕一路狂奔,很快就追上薛凌,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从背后扑上来想将薛凌按在地上。胡人之间的打斗,没那么多套路,都是以气力取胜,尔朱硕还是个名副其实败家子,哪能胜过薛凌灵巧,何况手里又有平意加持。几个回合尔朱硕是半点便宜没占到,身上又多几处破洞。气喘吁吁的双手撑着膝盖问:“你哪来的,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是谁?” 薛凌看他不动了,收了平意,道:“不知道啊,我从宁城来,听说锦缎好看,想看看。” 尔朱硕努力想了一句汉人的粗话,喊道:“看…看你妈呢,你没问问她是谁的。” 薛凌又把平意滑出来,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向着尔朱硕慢慢逼近。尔朱硕看她表情,吓的直起了腰来道:“你…你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薛凌走到两人快脸贴脸的距离,“噗嗤”笑出生声来,将平意倒转了一下,拿剑柄去戳了戳尔朱硕胸口道:“我知道啊,珍珠儿说你是锦缎的恩客嘛,你知不知道恩客是什么意思。” 尔朱硕退了一步,理了一下衣服破洞道:“不知道。” 薛凌恢复神色道:“恩客就是经常花钱的人,你花钱,我也花钱,你买得我就买不得?”说完转身往前走。 尔朱硕还在仔细想薛凌这几句话,觉得好像有到底,但是又没什么道理。一抬头,看见薛凌已经走出老远了 沆瀣(二) 汉人的服饰与鲜卑相差颇远,即使现在是夏季,大家身上都穿的单薄,但还是明显能看出差异来。故而街上灯火恍惚,尔朱硕仍是能一眼就认出薛凌的背影。他喘匀了气想追上去,掂量了一下好像自己追上去也没什么结果,打又打不过。 鲜卑王都常有汉人出现,以前也是见过的,但少有打交道。到底自己也没受什么伤,多看了两眼,尔朱硕便决定转身要回去。左右他天天没什么事,明儿再多带几个侍卫来街上转悠,只要那小子没走,一定能逮住了。 薛凌却不肯善罢甘休,她虽往前走着,眼神是一直向后瞟着等尔朱硕追上来。不料这家伙看着看着就转身走了,有点出乎意料。只道是鲜卑人的狗脑子与京中常见的不太一样啊,这种情况不是得招呼一群狗腿子围上来么。她东西都准备好了,人走掉了送谁去。看街边还有胡人在卖碗口大的奶坨子,便掏钱买了一块。 这东西小时候也吃过,就是马奶羊奶不知道怎么处理了,晒的跟石头一样硬,想吃得拿锤子往下敲,都是拿来当干粮用的。薛凌掂量着比划了一下,想是直接砸过去能把人脑袋砸出个打洞来,便取出平意戳了戳,取下些零散碎块放手心里,剩下丢回了老板铺子。老板第一次见有人付了钱还不要东西的,手舞足蹈对着薛凌比划。她听不懂也懒得管,塞了一小块在嘴里,赶紧去追尔朱硕。 却说尔朱硕往回走已经是心里一口气咽不下,尔朱是大姓,在鲜卑比之拓跋不遑多让。不过鲜卑族的汗王拓跋氏已经传承好几代,尔朱氏按梁人的地位算,是个异性王爷。尔朱硕自然就是那种闲散富贵乡的败家子。从小到大蛮横惯了,没受过什么气,何况是个外邦的,还在众人面前落了自个面子。这里离王宫还远,侍卫也没几个,鲜卑不像京中随时有轮值的御林卫。不然他没准真能招呼来一片人。 走着走着,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越发就让人气愤。回头一看,正是薛凌拿着一把奶驼子碎块笑吟吟的站那,怎么看怎么让人不喜欢。歇息了这么久,气力也恢复了一些。尔朱硕几步冲上前,抓着薛凌胸口衣服就要开打。 正要动手时,却又愣了一下。他是过来抓人的没错,但薛凌的身手他是见过的,还以为自己抓不着,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抓到了,显然是来人根本没打算还手。这一想拳头也砸不下去,恶狠狠喊了句:“你还敢找回来?” 薛凌右手已经在空中了,想着这狗真敢砸,她直接用平意削掉他几根手指头。但情况和自己想的差不多,伸手不打笑脸人,哪地儿都八九不离十。伸手戳了戳抓着自己衣服的手道:“你先把我放下来。” 尔朱硕顿了顿,没缘由的竟然真的把她放下来了,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薛凌又塞了一粒奶驼子在嘴里,鼓囊着腮帮子道:“我第一天来,不知道去哪玩,回去太早也睡不着。咱俩既然认识了,我跟着你有什么不对?” 她说的理直气壮,似乎真有那么回事,摇头晃脑的样子像只小狐狸似的。尔朱硕从未去过汉人的地头,这会却蓦地想起书上说的那些汉人狡诈。打又打不过,他抬脚要走。认识是认识,这个认识又不是什么好交情。鲜卑人之间也有两个男人看上同一个女奴隶的情况发生,大多就是光明正大打一场决定谁带走了。但他掂量了一下,自己一个人好像打不过薛凌,今天还是不要多做纠缠。 薛凌见他要走,也抬着脚跟的寸步不离,道:“你为什么要走,你喜欢的女人我也喜欢。在我们汉人那,这叫意气相投,就是说我们俩人应该成为朋友才对。” 尔朱硕从未听过这等诡异道理,完全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在自己的文化里好像是不太可能。将信将疑又觉得新鲜,竟没再赶薛凌走。 薛凌还在继续胡天胡地的扯,鲁伯伯说的对啊,胡人大多是狗脑子,转不过什么弯,实在比京里那群人好应付多了。两人走了好长一段路。一开始还是薛凌说的多,尔朱硕扯着一张脸听。到最后,竟然忍不住同薛凌说起话来。问的无非是从哪来,来干嘛。 薛凌一边编着自己的谎,一边三下五去二把尔朱硕的事儿套了个八九不离十,知道这蠢货是个异姓王家的三世败家子。不禁感叹鲜卑是真的起来了,国富,才会有世袭一说。不然大家都要拼命找口饭吃,哪有人能坐享其成。 直走到王宫附近,尔朱硕才说:“你不能再跟着我了,王宫不是外邦人能进的地方”。他语气已经好了很多,想着此事就这么算了,明天也懒得再去找此人晦气,也许他说的是真的,汉人就是这么交朋友。自己虽然没多喜欢汉人,但来做生意的,也没必要往死了逼。 薛凌自然说自己是宁城的,跟着父亲过来做点胡商生意,大抵要呆上七八天。因为是第一次过来,贪新鲜,不想成日里与长辈们呆一起,偷溜着一个人来玩的。 听见尔朱硕说要走,薛凌便从身上摸出一柄精致的短剑来递给尔朱硕道:“这是我们中原产的名剑,削铁如泥,连你们鲜卑的大刀都能一分为二,送你了”。 这是她走之前特意在陶弘之那淘的破烂儿。剑鞘花纹繁复,精工细作,剑刃又是吹毛断发,锋利无双。不说是万里无一,好歹也是她精挑细选拿来忽悠人的东西,实属名品。 尔朱硕摸了摸身上衣服破洞,虽知道大概是薛凌不想伤人,但也对她的武器锋利程度实在很表示怀疑。又听到话里话外的歧视鲜卑大刀,颇有些不服气,鲜卑人的大刀,铁锤之类的武器,越厚重越好。能拎上百斤十斤狂刀的方为勇士,在这里用剑,很大概率要被人笑话,何况还是把短剑,说什么能把大刀削开。要不是看着精致,他都懒得抬眼。 薛凌见他半晌没接,直接塞到怀里道:“怎么不要啊,这是我心头爱物,就当赔你件衣裳”。 尔朱硕性子直来直往,看人都按到自己身上了,便伸手拿了下来,怀疑的瞅了薛凌两眼,一把将剑拔出来。他着实看不出什么好坏,用的就是土办法,手指伸到剑锋上划拉了一道。 薛凌的一声“哎”已经喊晚了,血珠子瞬间洒一地。把尔朱硕手拉过来一看,半个指腹差点被削下来。 尔朱硕大骂了一句鲜卑话,扯下片衣襟裹着,好在他虽是个败家子,但到底是个胡人,没少磕碰过,这点伤不至于像薛璃那样晕过去。就是这剑实在太锋利了,他刚刚明明是轻微触碰了一下。大多数刀刃这么一划拉,手指基本只会留下一道白印,那已经算草原上的好刀了。砍人,终究是要靠气力的。铁器怎么能锻造出这么锋利的东西呢。 薛凌将刚刚尔朱硕下意识脱手的剑从地上捡起来,尴尬的笑道:“我就说是我的心头爱物,要不是和你一见如故,哪能送你呢….你还不信…非得试试厉害…….”。说着好像是怕尔朱硕怪罪似的,低下头道:“实在不要就算了。” 十指连心,且人无意受的伤远比那种战场生死搏命要懊恼一些,尔朱硕龇牙咧嘴的看着自己手。他也没少在王宫看见些拿来当装饰的短剑。汉人的玩意总是花里胡哨的好看,便是王都市集上,也是有这东西卖,偏他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为什么不要啊,不要今晚也太亏了。小心翼翼从薛凌手里拿过来,插回剑鞘才一把捏紧,道:“我以前没见过,你真的要给我?你们汉人这些东西都贵的很。” 薛凌抬起头来,笑了一下道:“我家里多的是,给你了给你了。反正你也到家了,我要回去了”。她特意抱了一下拳:“山水有相逢。” 这个动作就太过于汉人化,尔朱硕拿着剑,甩了甩已经包裹好的手指,到没学着做,只是觉得凭白拿人东西,不符合鲜卑人传统,便拉住薛凌道:“你既然还要玩几天,看见王都有什么喜欢的,报我尔朱硕的名字,没人敢不给。就是锦缎那个女人也可以”。他最近是喜欢那个女人,但也就这么回事了。何况家里女奴隶也不是没有,还有俩汉人女子,要是这小子喜欢,拿了去也无所谓。 草原上,女人实在不是什么值钱的财产,倒是这把剑,于他而言有点过于贵重了。败家子嘛,不比那些勇猛无双的汉子,扛把最轻的刀他也是气喘吁吁。如果有把剑能把刀都消断,他还扛刀做什么。 薛凌又拱了拱手,喊得更亲密些道:“多谢尔朱兄,你要真这么喜欢,几个伯伯那还有很多相似的,我再给你挑些,你拿去送人玩也好。” “真的”?尔朱硕惊喜了一下,又怀疑的看着薛凌,道:“你们能带多少,梁人不许大宗来往,何况是铁器这些东西,你们皇帝应该是要砍头的”。他住在王宫,自然知道西北那一战。以前没准这小子说的是真的,但这几年实在不可能有太多好东西过来。 薛凌倒是没料到这狗突然就难骗起来了,便道:“管的是严,但人哪有不爱银子的,那些官儿也爱,再说这东西小巧,好藏。在这边能卖到梁国十倍的价钱,哪能不多带点呢。” 尔朱硕想了想,胡人的官阶制度反而没那么梁国那么成熟,只要你有本事,都能走到王宫面前。所以他对两人那些行贿只说难免了解不多。不过这也就是一过脑子的事,如果这小子真有,多拿点是点,要没有,自己也损失不了啥。当下道:“你等着,我明儿去找你。你住哪家客栈?” 薛凌咧了咧嘴,她还真不知道自己住的啥客栈,毕竟是第一次来王都,又随便找了个地儿落脚,还是个鲜卑人开的。谁能记起住哪,便对着尔朱硕道:“何必兄台来找我呢,你就去那个锦缎那等我,我捡些好东西来找你,保证一分钱都不赚。” 尔朱硕又不缺钱,但听薛凌这么说还是高兴。日常不打仗的时候,纵然看不顺眼,但两人只要因为一件事有交集,总是能把话说到一处去的。何况是薛凌有意编排了讨好。莫说尔朱硕实实在在的是个败家子,就算真是个胸有丘壑的英才,在笑脸人面前,总还要给三分颜面。 这些本事,鲁文安称第二,平城真是没人敢称第一。只要他不想翻脸,连薛弋寒都很难主动跟他翻脸。薛凌从小跟着鲁文安十分,尽得真传,再去了苏家,还学会了如何把自己女儿身份的优势发挥到最大。便是鲁文安本人到了面前,怕是都难跟她抗衡,尔朱硕根本没有招架的能力。 两人话别之后,薛凌按着记忆往客栈处走。人一放松就觉得累,她难免格外想念那匹闲在客栈后院的马。京中还能招个马车来,这却少有这东西,只能强撑着靠两只腿。也是走了好一会才到地方。 包裹里那是肯定没有几十把短剑等着卖,但薛凌也不着急。大不了明儿见了说东西太好用,已经卖光了。且兜里还有些其他琐碎玩意,都是当初准备好了来忽悠人的。实在不行的话…….她摸了摸脸,还有张脸可以露出来用一下。 人总是对反常的东西欲罢不能,世间皆不能免俗。 比划着要了些热水,泡在浴桶里,今天又算过去了一天,收获颇丰。剩下八天,时间也不是那么紧张,有了一个尔朱硕,离拓跋铣的距离就不是那么遥远了。只是见了拓跋铣,未必就那么好说话。突然窜出来个人说让他撇了霍家跟自己办事,怕是成功可能性不大。这个地头,薛弋寒儿子的名头估计也不好使。所以不能想,一想就愁。 吉祥仍是一大早蹲门口,偏薛凌起的晚,因为上午就没打算出门,只是下来找点东西吃。而且,传话人的作用对她来说已经微乎其微了。人刚睡醒,记不太清自己昨儿在青楼门口是怎么交代的,也不知道吉祥是在这蹲了多久。薛凌心里头有点过意不去。便上楼拿了个银锭子给了吉祥,说是以后也不用来了。想了一想,让他把后院两匹马也牵回去,说自个儿用不着了。 不出意外,今天应该能给尔朱硕的身份升级一下,能让自己混个吃喝,确实是用不到这些东西,早点处理了省事。吉祥对这位大方的姐姐十分不舍,但也没办法,何况他这两天赚的钱够过去好几年的,开开心心的跟薛凌到了别,说下次来了一定要找他,让掌柜的说一声,他就来。 薛凌看着小孩子远去的背影笑了笑,不过几个钱,就高兴成那样。她都分不清自己到底要拿到什么东西才能真的高兴一下。 吃完东西自是整理那一堆鸡零狗碎。来了没这么容易就能达到目的,所以是早早就准备了,一匹马能带多少东西,她就驮了多少东西,不然,脚程还能快些。有些奇珍异宝,也有些是民间小玩意儿。从小生活在平城,薛凌自然知道什么东西最找这一块的人喜欢。 除了拿来讨好人的,还有一些都是自己大概能用上的,毒药、暗器。分门别类整理了之后,小留了几样放回去,其他全部打包了打算拿去给尔朱硕。兔子已经见了,再留着鹰也没啥用,倒省的自己拿着麻烦。 下午故意出门晚了些。等人嘛,就是越等才越有意思。等薛凌到达的时候,尔朱硕已经坐了好一阵子。草原又不比汉人一天天的还要读书习字,他在家本就无所事事,成日里在街上胡天胡地的来。今日与人有约,更是特意出来的早了些,见薛凌提了个大包,肯定带了不少东西,因此还没等等薛凌进门,就听见他大声喊:“薛凌。” 两人昨天通过姓名了,他这么喊也不奇怪。倒是薛凌生出些情绪,很少有人在人多处这般喊自己,而自己也没什么好紧张的。人能恣意的活着,谁愿意低着头走路。 青楼里的人早知道尔朱硕是在等人,却不知道在等谁,一见居然等的是昨儿那个白面小,实在惊讶的很。但生意人的反应永远那么快,一见两人关系不是昨日剑拔弩张的模样,当即冲过来替薛凌拿着包袱,连连弯腰道:“爷,您请呐。” 跟着薛凌毕恭毕敬的走到尔朱硕面前,不等两人开口就主动道:“爷可是要常去的上房慢慢聊,最好的姑娘也叫几位”。他是对着尔朱硕说的,用的是鲜卑语。薛凌听不懂,只能求助的看着尔朱硕。 尔朱硕已经从小厮手里接过了包袱,掂量了一下里头东西真是不少,当下道:“把锦缎叫来就行”。说着搂着薛凌往阁楼上走,不忘念叨:“你出来的晚,我都在这等半个下午了。” 薛凌不动声色的把他手拨开,道:“家里长辈看的严,溜出来废功夫。” 尔朱硕不以为意道:“你们既然是来做生意,难道不想跟小王爷我做?你就是叫了他们一起来又有何妨。” 小厮捏着薛凌打赏的银子站大堂看两个人勾肩搭背的往上走,不明白咋回事。昨儿出了那档子事,私底下好些人都说那白面小子完了,怎么今儿来了,俩人像成了个亲兄弟。他忽然想起薛凌那句“你倒是很好看,我们梁人,男女不拒”,这尔朱少爷…和那小子……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得赶紧得管事的说一声,万一让老尔朱王爷知道了,这楼是真的连根木料都剩不下整的。 一进屋,尔朱硕迫不及待的把包裹打开,看到自己昨儿拿的那种剑只有两柄,其他都是一些古古怪怪的零散东西,一时有点失望,道:“怎么是这些,我只想要这个”。他挥舞了一下手里抓着的剑。 薛凌倒了杯茶水,道:“没了,也不知道这个东西怎么这么好卖,就剩这俩了,我还是从伯父手里抢过来给你的”。说完喝了一口,瞬间全喷出来。以前不觉得茶水有个什么差别,今儿才知道,原是好喝的大多差不多,这难喝的是真难喝。也不知道这些胡人喝的个什么玩意,比陶弘之那的回甘还恶心。 听她这样说,尔朱硕也只能叹了一声可惜,拔开两柄剑看了下,果然与昨儿那个差不多。怪不得这么好卖,这东西。大都实在难得一见,他拿回去送人也是倍儿有面子。将剑收好,特意从身上掏出些银票给薛凌道:“我也不白拿。” 薛凌摆了摆手道:“这东西汉人那又不值几个钱,你真喜欢,下次我再过来的时候提前给你留个十来百把的,都不是事儿。” “真的”?尔朱硕将信将疑,他在鲜卑也是富贵,好东西摸过不少。要说这剑是举世罕见,有点夸大其词。但说一文不值,那也未免太阔气了。鲜卑与汉人之间的差距,不能这么大吧。 “当然是假的,我有没有下次先不说,但剑肯定是没与。陶弘之那一共就三柄,都给自己坑了来”。薛凌暗暗想到。但她脸上笑的真诚,道:“真的真的,不就是给人玩的剑么,你再看看其他的,才是好东西。” 两人正说着,门推开,一个胡人姑娘带着一身环佩叮咚迎着尔朱硕就扑了过去,媚态十足的不知道在嘀咕什么。想来是说昨晚走的急之类的。薛凌听不懂却能猜个大概。她不关注,尔朱硕却一把推开,拉着那女人过来指着薛凌道:“他,他既然喜欢你,你陪他几晚上。” 薛凌抹了一把冷汗,赶紧道:“别别别,先别叫她打扰我们兄弟叙话。你可瞧着还有啥喜欢的,我下次过来也好多带点来卖。” 尔朱硕愣了一下,他看昨晚的架势,还以为薛凌上赶着讨好自己就是想要个女人。今儿早早就来交代了,只要薛凌喜欢,买下来带走也是可以的。这会听薛凌一说,好像也没那么大兴趣。 薛凌赶紧又补了一句:“实不相瞒,家里长辈就是让我来瞧瞧能不能与上头点的人做生意,多赚些嘛。” 尔朱硕这才反应过来,干脆让锦缎先出去。两人在那研究了一番薛凌带来的东西。美玉金珠啥的不是很稀奇,反倒是沾点能工巧匠的东西,不论贵贱,尔朱硕都觉得新鲜。其中又属那个鸳鸯转心壶,他最为称奇。 这东西在梁实在不算什么稀罕物,甚至还有点见不得光,一开始都是心怀鬼胎的人拿来做些下毒的下作事。只是后来见过的人多了,这招不太好使,才渐渐沦为一群公子哥儿附庸风雅的玩物。在里面装两种或三种酒水,用来博彩头。薛凌挑的也算名贵,纯银打造,上头精雕了山水画,里头又是工艺难度较大的三心转轴。 尔朱硕本是看不出窍门的,薛凌跟他一说。立马就着桌上马奶和茶水试了一下,捏手上就舍不得丢。这个东西,他真的是从没见过。 薛凌捡了把椅子,随着尔朱硕折腾完了才道:“这些都是我送给尔朱兄的,就希望你指点一二,看看鲜卑的官家老爷们都喜欢啥,我下次过来多带些。” 尔朱硕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玩了一遍,自觉还是最喜欢那个银壶。拎手上摇晃着道:“这,就这,你还有没有。都给我。” 薛凌摇了摇头道:“这次没了,家里头怕亏,太值钱的东西不敢进货太多。” “哎呀,可惜了”。尔朱硕坐床上拍着大腿道。这东西他想拿回去显摆一番吧,肯定有人要。给出去肯定是舍不得,不想给,有几个人自己也拒绝不得。没几个备用的,都不敢拿出去给人看了。 “你倒是什么时候再来啊。” 薛凌踢着小腿,摇摇晃晃道:“且还有好久呢,我第一次来这,看着新鲜打算多逗留几天,回去了,再筹备货物,打点官员也得一两月。” 两人唠唠叨叨的扯了些闲话,不外乎薛凌瞎编,尔朱硕追问。眼看着关系差不多了,薛凌便把话题往自己想要的东西上引:“你能不能带我结识些鲜卑的王公贵族?” 尔朱硕本是还拿着些东西把玩,但他再蠢也听出了薛凌这话的意思不对,一回味过来,想着这小子果然是真正的汉人奸诈,合着找到自己头上是为的这个,怕昨晚都是故意的,一时间阴恻恻的盯着薛凌没说话。 薛凌并不回避他的目光。人可以把别人想的蠢一些,但总不能想的太蠢。要是尔朱硕现在还意识不到问题,那就不能算狗了,狗得比他聪明十倍。但是意识到问题又怎样呢,自己下的饵那么重,他都已经吃下去了,就不信舍得吐出来。 果然看了半天,尔朱硕还是一把抄起那个银壶,恶狠狠的说:“汉人就是狡诈。” 薛凌嬉皮笑脸不改,轻手推了一把尔朱硕道:“这咋能说狡诈呢,你刚刚不也当我是兄弟。再说了,我卖东西又不亏待你,下次你要啥我给你拿啥,一个子儿都不用掏。”,说着指了一下那个银壶,道:“看见这没,这就一拿来玩的,上头不管这个,我下次给你带十个八个来。” 尔朱硕想了一会道:“我倒是有些个好友,你要认识也无妨。只是大家都不怎么喜欢汉人”。他盯了薛凌两眼道:“我也不是很喜欢。” 薛凌一点恼意都没,恍惚着压根不算什么事,直了直腰道:“这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呢,你看梁胡做生意的人那么多,只管自己想要的东西就是了,何苦去看那些的不想要的呢。你说是不是。” “你们汉人不也一直看不起我们胡人么。” “我可没这想法啊”。薛凌连连摆手道:“咱就一跑商的,哪管那么多恩恩怨怨,谁给钱谁就是爷啊”。说完又谄媚一笑,道:“当然了,尔朱兄不给钱也是爷。” 尔朱硕被她的前后差距唬的一愣一愣的,捏着手上银壶又实在舍不得放。咬了咬牙道,好:“我就帮你想想办法。” 薛凌大喜,狗就是比较好骗。自己还有整整七天时间,不管这蠢货能不能想出办法,反正自己能想出办法,只需要拿他在当前头走着开个路就行。拎起桌上马奶倒了一大碗给尔朱硕道:“汉人言以茶代酒,我先敬大哥一杯。” 尔朱硕既然应了,也就将心头那点子不快放下了。平心而论,他还挺喜欢这个白面小子。说不上来哪喜欢,就是看着舒服,东西也合人心意。引荐给自己那些兄弟王叔啥的其实也没啥。很久以前,也是有汉人特意与王宫里人做生意的,只是几年前一打仗就啥也没了。他把薛凌递过来的碗推开,摇了摇鸳鸯壶道:“用这个,用这个。倒出什么算什么。” 薛凌直接把碗扔地上,拿过那只壶来。桌子上其实只有两种茶水,所以也没啥好猜的。偏尔朱硕非要薛凌猜了才肯倒,玩的很是兴起。 薛凌自是没打算在此地留宿,尔朱硕得了一大堆东西,更是没什么心情玩女人了。俩人用了些酒菜,便打算各回各家,分别时约了不管事儿成不成。尔朱硕都带着薛凌好好在大都玩上几天,见识一下鲜卑人日常。 薛凌今天出门特意记下了客栈地址,叫尔朱硕一早来找自己就成,然后婉拒送她的好意,自己慢悠悠的往客栈晃。 晃了几步一回头,尔朱硕是骑马来的,已经驮着那袋子东西跑了好远了。薛凌倒不是舍不得,只是想起那句“我也不是很喜欢汉人。” 突然就想往地上唾一口,搞的自己倒好像多喜欢胡人似的。住了两三天,觉得身子骨都带了鲁伯伯说的那股子牛羊味。要是事情一直这么顺利,没准可以早点回去。她已经想好见了拓跋铣之后怎么要个单独的机会。 大多数人在薛凌眼里,纯属给脸不要脸,比如齐世言。 事情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再躺到床上,睡意就比前两日来的快了很多。只是这儿的被褥等物糙了些。若一直在平城,估计就感觉不出来啥,但是这两年养的实在太娇贵了,薛凌摸着平意恍恍惚惚的想。自己走了差不多快十日了,也不知道京中是个什么样,有点暗悔当时没去跟老李头说一声,道个别总是有用的。霍云婉那的事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样迷迷糊糊的睡过去,竟然是客栈的小二来叫,说底下有大爷等着。 薛凌看了一下窗外,暗自道睡得熟了点。男装这里要隐,那儿要藏总是麻烦些,在屋里折腾了好一会儿。尔朱硕还好,跟着他的人就等的极不耐烦道:“从来都是人等我们,哪有我们等人的,还是个汉人”。带薛凌下来,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薛凌却不知道这些,她没少让人等,看跟着尔朱硕的人神态倨傲,只当他大概是不喜欢汉人,懒得多过搭理。时间还长,她预算了整两天陪着玩,不必急于一时。 跟着尔朱硕的,也是尔朱姓氏一族,单名骞。算是尔朱硕的远房堂弟,大多数人一听说要来见个汉人玩,都当他吃错药,谁也不乐意搭理,没办法只能强拖了一个。 尔朱硕见薛凌下来了,将手里牵着的马分给薛凌一匹道:“今日走的远些,没马不方便,给你备了,不知道你会不会”。 薛凌没答话,一个漂亮的翻身,稳稳当当的坐到马鞍上,对着尔朱硕一招手道:“走。” 尔朱硕有点哑然,他知道汉人不比鲜卑人人会骑马,看薛凌又白净,唯恐他不会。旁边的尔朱骞也小有惊讶,他跟着来本就老大的不满,来了还在楼下站半天。这会看到薛凌驭马纯属,才稍稍缓和了些。草原重英雄,只要是能在马背上驰骋的汉子,不管是鲜卑还羯族,都是好的,就算是汉人,也可以勉为其难承认一下。 三人上了马一拍马身,尔朱硕领着薛凌便往城外走,城里来来去去就那么回事了。真想结交些人,还得到草原子上说话。既然薛凌身手不错,那些人瞧见就不会那么大成见。薛凌本是做好了这一天要各种强忍不适的准备,可马一出门,她竟发自内心的开心。再没拿尔朱硕当个自己手上的棋子,而是真当做了一起玩乐的朋友。 这里的草原和平城外头有几分相像,只是由于胡人择水而居,草皮子更茂盛。她干脆肆无顾忌,回忆着以前和鲁文安纵马打猎的样子把尔朱二人老远甩在后头。 三个人晚间也没回去。夏季的草原上晚间尤其舒适,除了生堆火防着有凶狠的野兽过来,连帐子都不用搭。把草踩平了,直接睡就行。猎来的黄羊已经滋滋冒油,薛凌要切,尔朱硕却拦着道:“我来我来”。说着小心翼翼从腰间抽出一柄利刃,正是薛凌送的那一把。如切豆腐般将个羊腿骨削下来递给薛凌道:“我才知道,汉人在草原上也这么厉害。” 尔朱骞也在旁边附和,一天下来。他对薛凌的形象实在大为改观。汉人两个字,鲜卑年轻的一辈也没几个人真正去接触。都是从长辈嘴里和书上看些大概。今天一起打闹了一天,发现除了长相不同,好像也没啥差。 薛凌笑了一下,把平意塞回袖子里,接过那只羊腿啃了一口。她好久没吃过这种奔跑的黄羊。 在这宽广的天地之间,头上星辰就格外亮。三个人分了羊,尔朱骞自告奋勇去了远处打水。薛凌就着草叶子抹了一把手上的油,然后重重倒了下去。转而将胳膊往自己脑袋下垫了垫道:“真好啊。” 尔朱硕不知道她说什么好,还以为是夸鲜卑,道:“当然是好,这会夏季,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比鲜卑更好的地方了。” 薛凌笑出了声,她有心揶揄,道:“那冬天呢。” 尔朱硕没料她竟然拿话堵自个儿,却又不想认输,结结巴巴道:“冬天,冬天当然也是好的,各有各的好”。 昨晚他还有那么一点点芥蒂,觉得薛凌一来就是冲着通过自己结交权贵的。这会却是什么也没有了。人都有自己的目的,那一点点事儿放人身上,顶多算一条羊腿在羊身上的位置。就算羊瘸了一条腿,也还是只好羊。他权当薛凌是条瘸了腿的羊看。 薛凌却想起什么的,翻身起来,拿着平意在那掏草根。夏季的草要长叶子,根不如冬季肥壮,但聊胜于无嘛。待到尔朱骞打水回来洗了一把,接着躺回去往嘴里丢。尔朱硕先是不解,学着丢了两根,连连道:“你们汉人花样就是多”。吃了好几根又带点可惜说道:“但这个咱也不能多吃,吃完了,明年就不会长了,草原子要没有草,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吃完了,明年就不会在长了”,薛凌脑子里念叨了一下,却不在努力跟尔朱两人答话,只是躺在那嚼着草根,实在不行了才回一句。 累,她觉得这半年过的特别累。可自己都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么累。明明每天什么事都没做,练剑都少了。以前在平城,巡防跑马递消息,天天得去打上一阵,可从来就没这个累的想法。 如今只要一安静了不用想事,那种疲惫就迅速席卷全身,让她只想找这么个舒适的地方躺着看天,吹着风什么也不用干,就如同现在的情形。薛凌觉得自己身子在秋千上,不紧不慢的摇晃着,困意逐渐来袭,身旁尔朱两人的声音也渐渐轻了去。 她可以安心睡一晚了,像在平城。 沆瀣(三) 眼睛已经闭了好一会,却感觉自己被推了一把。薛凌睁开眼一看,尔朱硕赫然半跪着把头伸自己脸上方,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吓的她急忙往旁边翻滚了一圈,道:“你做什么”。 尔朱硕不知道她反应为什么这么大,仰了身子坐回去道:“我问你去不去,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薛凌将滑出来的半截平意收了收,道:“刚刚我睡着了,去哪。” “这还不算晚啊,怎么你就睡了,再等会没准能看见野狼眼睛的,绿油油的,你肯定没见过,大哥问你节日去不去”。尔朱骞在一旁搭话到。 “什么节日?” 尔朱硕道:“也不知道你们汉人叫什么节日,其实每年套野马,然后给马屁股上烙上自家的印,牵回去训。待到一个月后,看哪家最后训出来的野马数多,更优秀,谁家就获胜”。 草原上常年有野马群,但是夏天比较多见。野马虽性烈,但长的高大壮实,耐力又好。和自家的马相配能生出更优异的品种。所以每年套野马就成了鲜卑一项大事,从六月初开始,差不多持续一个月。先派人去探明野马群的位置,然后几大家族一起上,套上了尚不算完,得训好了才算数。到最后的赢家有不少彩头。 薛凌隐约记起自己是看过这东西,但没有太大印象了,便问了一句:“汉人也能去吗?” “上场估计是不太可能,虽然你马骑的不错,但是野马也危险的很。何况那群人常年拿这事儿较劲,都是选自己家里比较英勇的人上。我们只有在宴会上喝茶的份儿。你不是想结交些权贵,这个机会好。” 薛凌狐疑道:“我们?” 尔朱硕瞬间有些不好意思,他是没套过几次野马。说是个节日,但那群老西将每年的输赢看的比命根子还重。加上野马对家里的作用也确实大。既然他没这个能耐,自然也是个坐着喝茶的。 尔朱骞过来解围道:“野马性子烈,没个好几年套马经验上去了也是讨罪受,严重的还有被马踩了的,你这个汉人知道什么。” 薛凌笑了笑,她刚刚还真不是这个意思。节日不节日的,自己实在没啥兴趣,只是隐约记起这事儿在鲜卑贵族眼里很盛大,鲜卑王也会到场,有点类似梁国春猎秋猎那种。既然拓跋铣会到场,那自己就不用回去绞尽脑汁想办法了。 但她不确定,便多问了一句道:“你们的王也会到场吗?” “会啊,不就得他主持开始么。到最后也要他来清点数量宣布哪家胜利。” 薛凌又安逸着躺在了地上,随口道:“那节日什么时候开始”?其实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重要了,知道有这么回事,多等几天她也等得起。京中到底只有霍云婉一件事情未定。至于霍云昇,先让他和魏塱俩狗自行相处一段时间再说。手伸的太多了,反倒是容易露破绽。 尔朱硕却是兴致勃勃的跟薛凌讨论起了此事,说虽然每年的时间不是固定的,但是前些天爹就说今年再筹备了,估计多不过三五日,就会开始。薛凌掰了掰手指,时间卡的刚刚好,不得不说这一趟运气太好。剩下几天还可以吃喝玩乐,纵然这已经没啥东西好吃,但跟着尔朱硕到处跑跑也行。 这一夜风好无雨,尔朱骞说的野狼眼睛也没出现,三个人倒是睡得安稳。清晨让晨露叫醒,就着昨晚剩的水洗了洗就要回。一路尔朱硕还在念叨,若是薛凌伯伯那有什么好东西,干脆不要卖给别人了。他又不是不给钱,是薛凌自个儿不要。回了客栈,老板万万没想到薛凌是个跟尔朱氏有关系的,照顾的越发殷勤,日子比前几日更悠闲。 桌子上有昨儿个特意买来的纸笔,这东西在这居然还卖的其贵,又不好找。花了老大功夫。笔随着手腕来回,拓跋铣三个字写的分外好看。等墨水稍干,薛凌拿起来,躺到床上举着看。她跟拓跋铣要说的事儿,还不止霍家一桩,当年鲜卑明明已经围城好几日,却突然退了个干净,这究竟是为何也很值得讨论。常规手段,没准套不出实话。 想了一会,她手一伸,从枕头底下摸出两个精致的瓷瓶来。打鬃节,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这个名儿。鲜卑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到场,侍卫肯定也多。来硬的是一点希望都没,来软的…….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什么时候求别人,别人就会答应。 但好像也只有袖子里的平意,才能给人带来一点信心了。 尔朱硕又来了几次,无外乎带着薛凌城里城外的跑,跟着的人也换了几个。两三天下来还真满足了薛凌结交权贵的要求。存心讨好的情况下,大家年岁又相差不多,到了最后也没人再提起胡人汉人。薛凌都又那么点恍惚,怎么会打起来呢? 真如尔朱硕所说,打鬃节三天后就拉开了帷幕,前一晚尔朱硕不忘送过来一套鲜卑族的衣服,说节日图个喜庆,汉人服饰太扎眼了,叫她记得换换。 薛凌看了一下,明显是按着自己身量来的,不禁小有触动。就算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但人都长着一颗心,总有那么些情谊在。换了衣服也并不妨碍她是个汉人身份,双方相貌差距太远,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薛凌也不怀疑尔朱硕有别的心思。 等到了当天,难得她起了个大早,去等尔朱硕。套马的地方自然是不可能在王宫里头,甚至不比梁人有专门的皇家猎场。都是探子去找了马群所在,先想办法稳住不让迁徙,然后派人回来通知拓跋王,带着几大家族浩浩荡荡的过去。因此每年具体什么时候开始,还要取决于啥时候能找到第一群野马。就像草根一样,还得留有余地。不能把一个马群赶尽杀绝,所以,如果那年的野马群都很小,整个节日过程中,需要跑好几个地方也不一定。 尔朱硕接了薛凌,快马追上自己家人,一同往野马群的地点赶。薛凌瞧见尔朱氏的队伍里竟然有好些女眷,完全不掩饰自己身份,英姿飒爽的骑着马走在前头,这点倒是与汉人截然不同。不禁有几分羡慕,假如…梁也是这样的话,也许就用不上和别人一遍遍解释自己为何是薛凌了。反倒是尔朱硕,还以为这小子在家里肯定地位不低,没想到一圈走下来发现,仅仅只是很受宠,有点像..像薛璃。 人群里,和薛凌并排的尔朱骞是见过的,其他人就一概不知谁是谁了,大抵是尔朱硕打过招呼的缘故,见薛凌是个汉人,也并没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倒还有几个年轻的策马过来看着薛凌跟尔朱硕兄弟用鲜卑语说些什么。 薛凌先前还想凭着表情去猜一下他们在说啥,多听了几句发现实在没办法,干脆懒得再管,反正这些人对自己是影响不到哪。倒是尔朱氏的家族追上其他王姓家族后,几百骑同时奔跑在原野上,实在让人心情顿生豪迈。她夹在在人群里,随着大流走了一阵,听着身边人挥舞着彩带欢呼,难免也被感染,暂时忘了那些心事,宽慰自己就当来玩一趟。 等到了地方,发现帐子已经搭好,类似梁人主持祭祀的礼官已经在高高的台子上挥舞着火把又唱又跳。尔朱硕唯恐薛凌走丢了,下了马牢牢看着她,一路带到自己家的帐子里,说是鲜卑王来了会有个开节宴,众人吃饱喝足,就会有人带着各家参与套野马的人往马群去,剩下的人都是自己玩乐。说罢,从衣服里把那个银壶拿出来,递给薛凌道:“看我好吧,一会要是问你卖什么,你也好拿去耍个什么花样。只是耍完肯定不归我了,你下次记得多带几个给我。” 他说的真诚,薛凌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壶接了过来。有这么个东西,她也许多个由头接近拓跋铣。但是尔朱硕…她咬了咬嘴唇,还是道:“好,要是此行顺利,我很快就会再来”。将壶搁到桌子上时,不知道是不是不顺手,袖里平意竟然破天荒第一次硌手。 尔朱骞也撩了帐子,带了好些人进来,先拍了一把薛凌肩膀道:“就是他,那些玩意都是他带来的。” 薛凌一看,有个少年手里赫然捏着她给尔朱硕的剑,明白过来,想这一群人都是鲜卑王族中的年轻一辈。 和梁人一样,富贵点的家里头,大多见识更多些,所以,这些人大多也是会汉话的,除了偶尔习惯性的嘀咕,其他说啥倒是没避讳着薛凌,倒和她在帐子里聊的十分兴起。偶尔对梁人和鲜卑人的态度有了分歧,还红了几张脸。 待到侍卫来说,宴会已经开始了,一群人便带着薛凌出了门。脚下踩的虽还是草皮,周围却已经用布匹围了一圈,隔绝出一个大院子。篝火烤架桌椅一应俱全。好些人已经落座了。想来是尔朱氏在鲜卑地位不低,薛凌跟着尔朱硕一路往前,直到离主位很近处才停下来。只是能坐的椅子并没他们这些小辈什么事,薛凌只得跟着站后头。 下人已经在往桌子上摆各种吃食瓜果,场地中间开始有人吹拉弹唱,十来个胡女薄纱轻扬,很是热闹。所以说人都差不多一样,各地节日都是吃喝玩乐这一套。直到人群突然静下来向两边散开。薛凌才丢掉懒洋洋的心思,盯着那处。果然是几个人围着拓跋铣往这边走。 鲜卑礼节简单,没人喊万岁,也省掉跪了,薛凌学着尔朱硕将拳头往胸口一比划,直到拓跋铣走到诸位上才放下。两人距离多不过一仗余。她已经写了无数次这个名字,人却是第一次见。最年轻的鲜卑王啊,听说是二十即位,继而大败梁国,一雪十多年前梁胡之战的前耻。虽老的鲜卑王还在,但完全不掩其威望。 她看的仔细,但拓跋铣并未注意到薛凌。他的目光自然是不离能坐着的几个老臣,无暇在管后面站着的是些什么人。看着人都到齐了,便举起酒碗号召众人齐饮,然后喊了些什么,一挥手。这打鬃节就算正式开始了,各族参与的好男儿全部牵着自己的战马站到场地中间,然后领头人一甩鞭子,一群人便绝尘而去。 剩下的人就纯属来吃喝,图个乐的了。老人们坐那和拓跋铣说笑,尔朱硕问薛凌要不要找个人多的地方玩,这里都是些官方的表演比赛啥的,不参与没意思。薛凌为着拓跋铣而来,自然不可能离开,便道自己没见过。想留在这看看。 尔朱硕为难了一阵,他原是不乐意在这等着的。节日来的人多,各家的帐子里才好玩,但又不太放心把薛凌一个人留在这,犹豫再三还是没走。 薛凌随意的很,站了一阵,觉得累。干脆坐地上看场子中间万花筒一样的换人,一会跳舞一会杂耍的,倒像京中除夕街上跳大神。这一想就有点好笑,到底是蛮夷,大梁皇宫里,肯定不会出现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看了好大一会,突然来了一群侍卫。尔朱硕扯着薛凌往后退,道:“是要赛马了,得清清场子。” 薛凌拎着壶站起来,看着一堆人在那忙忙碌碌,然后插了些旗子为信号,勉强收拾出五六条马道。出来好几个侍女端着托盘放到拓跋铣面前的桌子上。上头盖着布匹,她也不知道干嘛用的。直到四五个人骑着马站到跑道上,拓跋铣伸手揭开一个托盘,将东西拿起来展示给众人。薛凌才知,那应该是个彩头,谁要是赢了,就能拿到。 这个比赛就是自愿参与了,并且危险性不怎么大,能比好几轮,每轮的彩头都不一样,尔朱硕也跃跃欲试,还对薛凌道:“可惜你是个汉人,不然也能上去试试,我觉得你骑术比起上头那个差不了多少”。他指着已经准备要跑的几个人中的一个。说是这一代很厉害的,连续今年都拿了最多的彩头,要不是长辈觉得太小不安全,估计都能去套野马了。 薛凌反正也不认识谁是谁,她更可惜的是没把吉祥带过来,好歹能问问拓跋铣在上头都叽里呱啦说了啥,全是鲜卑语,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是又不好玩尔朱硕。这会听他呆会也想上场,才回过神来道:“那你拿过多少彩头。” 尔朱硕颇不好意思,鲜卑人人都会骑马,所以除了马匹好,骑术好,总还是要那么一点运气才能赢的,他也没拿过几次。只是薛凌问起,还是少不得自夸道:“每年都是有的。” 薛凌笑了一下,再没说话,装作自个很有兴趣,看着场上轮番的跑马。每逢有人胜出,坐着的几个老一辈也是笑声一片。直到彩头都给的差不多了,才有人来叫尔朱硕。他对薛凌交代了一句“不要乱走,等我比完回来找你”就跟着去了。 尔朱骞早就不知道去了哪,这会就只剩下她一个人,身边虽有几个在帐子里说过话的,但到底不如和尔朱硕那么熟。薛凌捏了捏手腕,从荷包里摸出一美小小的金弹子,这东西原是为了讨好人准备的。这会到正好用上,虽然还是有点大,但是正午阳光烈,估摸着反光强也没几个人能瞧见。落入草皮更是找不着了。 薛凌往前走了几步,跟坐着的人离的很近。看场中间的跑道也就更清楚了些。。等尔朱硕牵着马出来,站的是和她隔着两个跑道的位置。估算了一下,也就是中间会隔着两个骑马的人。那就只能祈祷呆会跑回来时,几个人距离相隔远点,不至于挡住自己。 仍是彩旗一挥,几匹马瞬间奔出老远。跑道没有太长,不一会就隐约见有人开始往回跑。薛凌那手遮额头上,挡了一下阳光,眯缝着眼看过去,好像是尔朱硕跑在最前头,但剩下几人落的也不远。当即手上已经开始蓄力专心看着尔朱硕一个人。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到场子中间的终点了,尔朱硕已经开始收缰,薛凌那个金弹子飞了出去,打的马前腿膝盖弯。她熟知战马身体,多好的马此处被猛击一下,也要瞬间屈膝。不等尔朱硕栽下来,已经跃起,直接踩在前头人桌子上,将那一碟瓜果都险些踢到了某位王爷脸上。借着力道连跨过两骑,扯住了尔朱硕,提起跳到一边,那匹马才跪到地上。 尔朱硕喊了一声“薛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已经感觉到了马不对,若不是薛凌来提这一下,少不得反应不及要栽下来,那就丢了大脸了。 马并没伤到,只是神经性反射,跪下去后又慢慢站起来在那呼气。按谁先到达的话,裁判那会都准备好药宣布尔朱硕获胜了,没想到来这一出。而且,拉他的小子,是个汉人。估摸着好多人没注意到,这场子上竟然有汉人。 尔朱硕用鲜卑语说了几句什么,裁判为难的看着上头拓跋铣。而拓跋铣这会目光全在薛凌身上,他没看到那枚金弹子,甚至都没关注谁赢。真正有本事的都去了野马群处,这就是图一热闹。但薛凌踩桌子那一刻他就看到了。 拓跋铣不仅习汉人文化,武艺也学了不少。一见薛凌动作就知她身手不差,来了这场子这么久居然没留意到。也不知道是干什么来的。先用鲜卑语问了尔朱硕几句,才站起来,走的离薛凌近些,道:“你是汉人里跑商的?” 薛凌对上目光,施了一记鲜卑礼道:“是的。” “都卖些什么?” “什么都卖,但这次来的货物都已经卖光了。正是因为这个结识了尔朱小王爷,他带我来开开眼界”。薛凌看了看身边尔朱硕道。 拓跋铣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你身手倒是好”。又看向旁边尔朱硕问:“你都买了些什么。” 尔朱硕摸了摸手上剑,又对薛凌道:“壶呢?” 薛凌看了他一眼,冲着拓跋铣一抱拳,到那会站着的地方把壶捡了来。尔朱硕一把拿过去,讲的眉飞色舞,连自己刚刚快从马上摔下来都忘了。那几个一起赛马的也凑过来看新鲜。 拓跋铣见识远非尔朱硕可比,玩心也没那么重,道:“是个稀罕物,既然尔朱硕已经得了宝,这次的彩头就让了人吧”。 尔朱硕没想到这壶又回到自己手里了,开心不已。鲜卑东西再贵重,他也不是很缺,当下道了谢,拉着薛凌要退。此时离拓跋铣有七八步距离,薛凌右手微微动了一下,到底还是跟尔朱硕一起退到后头去了。没有绝对的胜算,就要死在这,她实在不好冒险。 场子上还有几轮,尔朱硕却不再看了,他反正对输赢没个再乎,反倒是拎着那只壶满场子给人倒着看,薛凌一直跟在身后。直到二人窜到拓跋铣面前。 这么一轮下来,拓跋铣对薛凌是没什么怀疑的,况尔朱氏的人他也离不得。鲜卑君臣之间等级观念也没那么重,尔朱硕说要他也赌一赌,倒出来的是啥。拓跋铣也没拒绝。薛凌跟着后头,满脸的笑,十足像个赚大了的商人。她实在不忍心告诉尔朱硕,那个壶,其实是有机关的,想倒出来什么,就能倒出来什么。 但这件事,尔朱硕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了。只等他一弯腰,平意就滑了出来,从尔朱硕脊背半尺高处略过,横到拓跋铣面前。 拓跋铣反应也飞快,脚一勾掀起桌子,直接把尔朱硕撞飞到空中,那只壶没拿稳,跌到台子下,又被桌子重重砸了一道。然后是尔朱硕侧倒着压了上去。虽然没碎,但银子质软,已经被压扁成一团,里面的机关全毁了。 薛凌都懒得回眼看一下尔朱硕怎么样,拓跋铣亦一边喊一边拔刀出来挡。但两人太近,薛凌求供不求挡,不等人冲过来,就已经在借着平意之巧在拓跋铣胳膊上划了一道,伤不重,只是渗血而已。反倒是她自己完全不防,被拓跋铣那一刀震的有些气血直往上翻。 这是赌赢了结果。要是输了,那一刀一定能把她劈成两半,毕竟电光火石之间打败拓跋铣根本不现实,她刚刚纯属求死。 但是,想想拓跋铣也不舍得让自个儿死了,活口啊。又没有其他人来,她可是唯一的活口。果然最后关头,拓跋铣还是调了方向,劈上来的是刀背。也亏得随身携带的刀不比战场用的那种,不然就算是刀背也够呛。 目的已经达到,干脆跌坐在地上,将平意都丢了手。尔朱硕已经爬起来了,冲上来道:“怎么回事。” 拓跋铣一招手,等几个人将薛凌架起来,道:“先放我帐子里。” 几个人正要走,薛凌叫了一句“哎哎哎,我的剑,替我收好些”。她说的有点喘,却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惹得拓跋铣多看了两眼。一个刺客,被抓住了。死到临头倒关注起自己的剑来。 上前两步将平意捡了起来,把剑尖戳到了薛凌眼睛前面道:“你的剑?” 可惜薛凌眼睛睁的十分正常,连眨眼频率都没变,坦然道:“对,我的剑,你替我收好些,过几天我走的时候还要用”。想吓唬她的话,那拓跋铣也太看的起自己了。 拓跋铣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反倒大笑了几声,对着人群又是叽里咕噜一阵喊,然后走前头,让几个人架着薛凌跟上。等进了帐子,拓跋铣坐下之后,有人拿了绳子来缚上薛凌手脚,又开始搜查身上有没藏着什么。 这一搜,有些东西就藏不住了。搜身的人先古怪的看了薛凌几眼,然后跑到拓跋铣面前小声的耳语着。不等他说完,薛凌就不耐烦的喊道:“你那么小声做什么,我是个女的这事儿又不是不能公开。” 拓跋铣将目光移过来,轻微抬了两下脚。孤身一人前来行刺,已经说不太过去,还是女子来行刺,行刺完了又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他见得汉人不少,也摸不透薛凌打什么算盘。思索了好一会,还是问了那句一听就不太可能有答案的话“你是谁派来刺杀本王的?” 果然薛凌完全不理,还直接用了姑娘声音,反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道:“不知道拓跋王有没有听过七日鲜,要是没有的话,先把我放开,我才好给你讲。” 拓跋铣将刚刚捡来的平意在手上转了几转道:“其实瞎子也可以讲话,只是刚刚在外头。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喜庆,不好见血。” “你不会用剑,不要糟蹋我的东西,拓跋铣”。薛凌本是被绑了扔地上的,这会却站了起来,看着拓跋铣道。威胁要挖掉自己眼睛这事儿就有点太残忍了,而且这狗没准真能做出来。 薛凌道:“瞎子是会说话,死人可不会。” 拓跋铣先听她直呼自己名字,本是有了怒意,再听下一句,又以为服了软,便拎着平意慢慢走过来道:“你放心,缺双眼睛不会死的。鲜卑多的是犯了罪的人被挖眼,丢到草原深处都能活着回来。” 薛凌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旁边有凳子,自己走着道:“我不是说我会死,我是说,你要死了。死了就不会再说话了,所以我希望你活着的时候,跟他们说说,不要糟蹋我的剑,我回去的时候还能用”。说着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坐下来。 拓跋铣拎着剑盯着薛凌,突然不怎么想再拷问此人,反正自己没啥损失,问不问的出来也不要紧。 薛凌看出他目光里凶意渐浓,笑笑道:“我给你说个好玩意,叫七日鲜。一日色变,两日味失,三日凝如脂,四日五日尚可救,六日神仙手,七日阎王留。拓跋王精通汉话,不会听不出来什么意思吧。” 拓跋铣飞快的反应过来,先看了一下自己周身,冲过来,将剑抵在薛凌胸口道:“你说我中毒了?” 薛凌浑不在意,娇声道:“是啊,你不知道吗,不然我何故拼着死非得砍你一剑呢”。看拓跋铣要说话,又赶紧道:“不过你不要担心,这才第一日,什么事儿也不会有。你可是听见了,要足足七日阎王才留人呢。” 平意上的力道大了些,已经破了外衣,刺到里头厚厚的束胸了。拓跋铣道:“不知道七日够不够我从你身上拿到解药”。虽此时在草原上,不比王宫里什么花样都有,但要折磨一个人也很容易。拓跋铣不是很明白此刻为什么要用这么慢性的毒。鲜卑人大多是用刀,但他知道中原千奇百怪的毒都有,多得是能让人一击毙命的。 “当然是不够啊,何况….”。薛凌被绑着的两只手一起抬起来,飞快的在平意上划了一下,瞬间地上一瘫血。她却丝毫不觉痛的样子,看着拓跋铣道:“你瞧,我只有六天了,你是先把我放开,我们聊聊事情呢,还是先看着我死掉,然后你来陪我,我们在阴曹地府聊。” 所谓七日鲜,一日色变,说的是血液尽成墨色,第二日失其腥味,第三天则凝如油脂,四五日寻药也还来得及,等到第六天,就要神仙伸手才能搭救了。若是拖到第七日,真的是要跟阎王抢客人。陶弘之觉得此物甚是风雅,推荐给薛凌时说的得意洋洋。 拓跋铣已经看到了薛凌滴到地上的血全是黑色,再看自己刚刚受伤的胳膊,那一线已经开始泛灰,显然这个刺客说的是真的。还以为她是拼死要取自己姓名,没想到一开始算计的就仅仅是中毒。 他拎着平意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转,算计了一辈子别个的人,大多对于自己被算计就特别的愤怒,尤其是被算计了之后又被人威胁。可拓跋铣这会还真没想好要拿薛凌怎样,倒不是怜香惜玉。有心砍两刀,又怕此人死的更快。在没拿到解药之前,怎么也得留着命才行。 薛凌看他转了好几圈还不停,催道:“我不过是来找你谈点事,谈完了自然会给你解药。” “你有解药”?拓跋铣走了过来,盯着薛凌道。只要这个人身上有解药,他不愁没办法挖出来。 “有啊,可惜你不要指望搜出来,它不在身上。” 拓跋铣又开始在屋里来回走动,觉得十分暴躁。走了几圈看薛凌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想起些汉人看中的东西,道:“听说中原女子极重名节,谁要是跟她睡了,这辈子就是她的天。” 薛凌听出话里意思,这种事她没经历过,却见了一箩筐,且莫说拓跋铣纯属吓唬,就是真的发生了,她也不会拿这个寻死觅活。但这会只是看着拓跋铣道:“听说胡人王位兄死弟继,会连同女人儿子一起继承了,就不知道到时我是给你陪葬,还是能做你弟的王妃。” 拓跋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心中躁郁,随手拿起桌上装饰砸了薛凌一下,看着她晕了过去,才对着底下人交代,先带回王都。 他断定薛凌肯定有药,因为薛凌自己也中毒了,人不能玩死自个儿吧。这个药不在身上,就在住处,或者放在谁那里存着。但只要药在王都内,三四天足够把他给翻出来。 薛凌再醒,已经是在黑凄凄的牢里了,都不知道时间过了几日,但估计也不会太久,她不信那拓跋铣不惜命。至于解药在哪,这个就让人想笑了。 长这么大,没怎么进过牢房,也就江家那次,这一对比,倒发现此地比较舒服,脚下还铺了厚厚一层干草。就是有点饿,都不知道是多久没吃东西。头顶被砸的位置有些微微疼痛。由此可见,拓跋铣这人,不仅阴险,还很狠辣嘛。薛凌喊了两声,压根没人理。干脆闭了嘴巴,给自己省点口水。反正她也不是很急。日子就那么多,不来的话,大家一起死。 打鬃节还在继续,只是王上遇刺,找了人代为主持。拓跋铣先回王都了。薛凌叫不出人,自然是有原因的。客栈老板看着尔朱少爷带着一队人马呼啸着冲了过来,问了薛凌的房间,然后上去翻了个底朝天。他已经被调查过了,没什么嫌疑。因为跟薛凌呆的时间久,反而被拓跋铣委派来查薛凌都跟哪些人接触过。 等牢房里火把亮起来的时候,下人搬进来一把椅子,拓跋铣先坐到了薛凌面前。 不等他开口,薛凌先道:“你要没把我打晕的话,没准咱俩现在都把酒言欢了。和谁做生意不是做。霍准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时间太晚了些,拓跋铣听到霍准的名字是停了一下。但他这会已经不想再跟薛凌多谈,就算提到霍准,大概也就是梁人派系之间的事儿。比起这个汉人,他倒喜欢霍准多些。 拓跋铣招了招手,几个人拖进来一个女人,薛凌定睛一看,赫然是珍珠儿。尔朱硕也跟在后头缓缓走了进来,站在拓跋铣身侧盯着薛凌不说话。 拓跋铣道:“是她?你跟她串通结识尔朱硕,然后前来行刺我。是这样吗?计划到是天衣无缝。” 薛凌看了两眼珍珠儿,显然已经被打过了。离她给钱那天至少已经过去了四五日,她不知道珍珠儿为什么没赎身走。而且拓跋铣还真是,这么个人都能怀疑和自己扯上关系。她不知道的是,连吉祥都被查过。不过吉祥是个小孩子,又是鲜卑人,店老板也帮着说话,才没被带到这来。 珍珠儿已经认出了薛凌,只是被几个人按在地上起不来,哭着道:“爷,你说说,你跟他们说说,咱是真不认识啊。” 薛凌撇开脸懒得看,她知道拓跋铣大概率要杀鸡儆猴,但是这会自己貌似实在没啥救人的能力 果然拓跋铣亲自拿着刀走到几人身旁,刀尖抵住珍珠儿的背道:“我听说,汉人最重义气。” 薛凌没有回头,却不改平时语气道:“你听说的好像都不太对。” 只一声轻微喘息,下一刻珍珠儿的惨叫就塞满了整间牢房,且持续不断,越来越凄厉。 薛凌忍不住回了脸,才看见拓跋铣并没直接杀人,而是一道道的划破珍珠儿背上血肉,再用刀刃拨开,露出白森森的肋骨来。 薛凌想了一瞬间的丁一,然后又想到在永乐公主府杀的那个人。她其实已经杀了很多人了,貌似申屠易也说自个备着十几条人命。还有在被追杀的途中,杀了谁谁谁压根就不知道。看着死的有,没看着死的也有。可她竟然不知道,一个人竟然能发出这么凄惨的叫喊。貌似魏熠和魏忠死的时候也并没人喊啊。何况珍珠儿不是还没死么,为什么喊叫声能这么的渗人。 是有点渗人,但也就是一点点。 但这一点点听久了也还是让人五脏六腑打结,而且,她发现人的肋骨原来有那么多根,以前竟从来没数过。多不说,还分左右。看着拓跋铣刀刃一路向下,好不容易到了腰肢处,还以为他划完了吧,结果他又拿上去,按在了右边的位置。 按说也没多长时间,但珍珠儿嗓子已经哑了,她四肢被人从根部处牢牢制住,连带着身子都无法扭动分毫,便只剩一颗头颅能活动。惨叫了一阵后,她求着薛凌救命,嗓子哑了之后,就只剩上下晃动自己的脑袋,隔着一层稻草把地板砸的“砰砰”响,一张脸转眼就被血覆盖,看不出半点曾经有过的花容月貌了。原她那晚是五个汉人女子中最好看,薛凌才指了她。 拓跋铣颇有耐心,还是握着刀柄,像汉人打磨一件艺术品一样。右边的肋骨已经可见三道。人露出点骨头,尤其是背上的骨头,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因为背上血管较少,不会出太多血。就算是死了,又怎样呢? 几个人离薛凌被绑着的架子颇近,她能清晰的看到珍珠儿背上皮开肉绽,磕头的“砰砰”声也越来越微弱。那点为所欲为的性子终于收了些,道:“你给她痛快一刀,不然,永远也拿不到解药。咱俩一起死” 拓跋铣听她说话,暂停了一下手上动作,将带血的刀尖伸到薛凌面前,学着薛凌那日的笑,道:“你不会,你跟我一样的人。怎么会去死?她的命不值钱。不管她怎么死,死了之后,你就不舍得陪着去死了。莫说她死了,怕是你自己缺胳膊断腿,你都不一定狠心舍得自己死。不过,你是来谈生意的嘛,我们好好谈,解药拿出来,我就给她一刀。至于我们之间的事,我们再慢慢算。” “那你继续,我要是看不下去,也不至于看这么久。相反,我只是想借此告诉你,花这么大力气有什么意思”?薛凌嗤笑了一声,复把脸转到一边。她还真没说谎,虽让拓跋铣给个痛快是于心不忍,但多看了几眼,确实是想让拓跋铣明白白费功夫罢了。这些功夫花别人身上,总好过花自己身上的。何况拓跋铣也没说错,自己缺胳膊少腿,也未必就真能狠下心来去死,那就是白白吃亏了。 不忍的事情太多,大多,最后都是忍下来的,并没多少人真的就不忍了。 拓跋铣看了好一会薛凌,回头直接将刀插进了绿珠儿身体里,那点微弱的声响,终于彻底消失了。他并不是受了薛凌威胁,只是看出薛凌真的一点都不会在意此事。如果一件事没什么效果,多做无疑 薛凌都没去看珍珠儿尸体,冷了脸道:“我不想在这说话。” 是尔朱硕亲自来解的绳子。拓跋铣已经拂袖而去。他仍未想过要和薛凌做什么。梁人的东西,问谁都能要,不差这么一个。 薛凌跟在后头,一路到了拓跋铣房间。倒是难得和汉人一般无差,只是画风略微粗狂些,反正比起帐子是好了千万倍。桌子上放着的正是平意,还有些吃食。很明显,拓跋铣已经做好了薛凌会出来的准备。 刚刚的惨叫声已经消失殆尽,拓跋铣挥了挥手,连同尔朱硕一起,所有人退了个干净。 尔朱硕知道,这件事对自己而言,算是结束了。他完全不知道如何发展到这个地步的,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既庆幸薛凌现在还没受什么伤,又有点期待那个汉人小子缺胳膊断腿才好。 薛凌看了看天头,拿了块点心在手上一边吃一边问:“今天是第几天了?” “第二天” “那你动作倒是快,这就将人抓来了”。薛凌谈论的仿佛不是珍珠儿,而是一个物件。带着点感叹,还能听出一丝对拓跋铣真心实意的夸奖来。 死个人嘛,死个人而已。她是有点无法接受魏熠死了,那毕竟相处了好几个月呢。刚刚那是什么东西,怕是说话都不足十句。自己当晚应该是没说多少话吧,也不知道她那五百两银子花出去没。不算小钱了,要拿来买个啥,不可惜。真要浪费了,还是挺心疼的。 拓跋铣看薛凌并不像在装样子,便觉得她那句话说的还真对。自己听过的有关于汉人的传闻好像都与眼前的人不太符合。但一个人被算计的太狠了,没有足够的诱惑,大多都不会冰释前嫌。他实在想不到薛凌有什么东西能让自己咽下这口气,因此压根不想跟薛凌多谈,只是想把解药弄到手, 拓跋铣道:“我并不想与你谈什么生意,也不关注你和霍准是不是有什么恩怨,把解药交出来,我放你平安离开鲜卑,决不食言。” 薛凌吃了些点心,又喝了碗马奶,压根不管拓跋铣在说什么,道:“我叫薛凌。” 拓跋铣觉得自己对眼前人的厌恶更深了一层,不是因为他不懂薛凌,而是太懂薛凌。知道她在不可一世,知道她在有恃无恐,知道她量自己不敢放肆。这些东西,原是他拓跋铣在别人身上玩剩下过的,如今被人玩到自己身上,就越发不能接受。 偏自己又知道不能不接受,只能沉默了听薛凌接着往下讲。 薛凌看他不答话,知道自己起码可以开始说话了,这事儿应该是成了一大半。拓跋铣此人根本无任何道义可讲,量他不会死守着霍准。虽然自己做的是狠了点,但就像他说的,丢条胳膊的人,大多并不会就真的能狠心把自己给砍了,毕竟活着的诱惑太大。 只要利益足够大,手段狠了点算什么呢? 薛凌搬了把椅子,坐到拓跋铣面前,道:“我想你帮我杀了霍准。” 拓跋铣早猜到薛凌要说的是和霍准有关,听到她如此说也不惊讶,道:“霍准和我挺好的。” “可惜他要死了。” “你既然千方百计来找我,说明我不伸手的话,他大概是能活着的。” “那倒不是,我来找你只是想他早点死而已。” “我倒是希望他活的久点,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长命百岁。” “可惜大多汉人都活不到那个年纪,早夭的也不少。” “他活着一天,不就可以拿一天的东西给我么。” “我可以给的更多。” “貌似女人不能为官,就算能,我实在想不出啥能比一个相国给的多,魏塱吗?” “我连魏塱一起给你。” 拓跋铣终于稍微上了点心,看着薛凌,道:“那你什么时候拿的到?” “很快。” 沆瀣(四) 拓跋铣看着薛凌不再说话,突而哈哈大笑,站起来从身后拎出一堆东西,丢给薛凌。正是她放在客栈的那些,连写了丢地上的纸团都没放过。已经被捡起来捋的平平整整,上头拓跋铣三个大字分外好看。 薛凌拿过包袱,本是想找套衣服来换的。看到这东西不由得小尴尬,算计别人被抓到总是来的不那么自在,何况她自认为一直在掌控局势。若是在京中,写过的东西大多销毁了。只是在王都,四周没什么需要防范的人,难免就放松了些。 昨日在平意上划的那一线剑伤已经开始结痂,鲜卑的服饰布料甚粗,刮着生疼。身份再藏着也没什么意思,刚好行李里是备着女子的衣服,结交尔朱硕的时候没用上,现在换来正好。 头上被砸的地方还是痛,挽发髻时一拉扯,感觉那块头皮都要被拉扯下来。薛凌觉得自己难得失算一次,原以为拓跋铣知道中毒会先服个软,没想到这狗居然是想试着看看能不能翻盘,早知道带个三日鲜两日鲜什么的,看他还敢不敢这么气定神闲,免了自己糟这趟罪。 平意一直放袖子里的,只是这会胳膊上有伤,索性就捏在了手上。这么小小的一柄,上头本无任何装饰。只是这会上头挂了一串小小的璎珞,坠着四五颗赤红色珠子甚是好看。 拓跋铣自她拿出衣服比划了一下,就去了偏厅,这会见薛凌走出来,眼神多少还是变了些。道:“汉人真是有意思。” 平意在手里欢快的转了一圈,薛凌大步往门外走,道:“胡人也有意思”。人大多对反常的东西欲罢不能,这句话不仅仅是能对尔朱硕一个人用而已。 拓跋铣见她走,也跟了上来。道:“听说中原女子足不出户,十五及笄,十六七嫁人,相夫教子一生,你千里迢迢这来做什么。” 两人一并走到外头院子里,牢里面太黑,刚房里又压抑的很。出了门,看着头顶上大片天空,方觉得自己是真正出来了。薛凌将平意伸到身后递给拓跋铣道:“我来找你杀了魏塱。” 拓跋铣不解其意,人除了对反常的东西欲罢不能,对看不透的东西也是如此。他接过平意拿手上看了两眼,昨儿薛凌被抓住的时候,一直念叨的就是这把剑,这会却又这么轻易的交给自己,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等他问,薛凌却转过身子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指着平意道:“解药,解药在剑穗上”。她怎么舍得自己死在这?还是跟拓跋铣一起死。不管这件事成与不成,几日能成,她都不会死。 拓跋铣将剑高高举起,阳光底下,终于看到那几粒赤红色的珠子是分层的,表面也是细纹遍布,有几道分明是真正的裂纹,这个珠子,是可以分开的。但是根本没人能注意去看这东西,很多石头上面都有这种天然纹路,甚至于以裂纹数多为佳品。 原解药一直在他手上,他倒要遍天下的寻。 平意第一次横到了薛凌脖子上,接近是种手段,现在就把解药给了,还是种手段,这个女人压根就不是来和自己谈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在要求自己帮她办事。 薛凌知道平意锋利,将头抬的高了些,道:“何必呢,拓跋铣,万一这解药也有毒呢?” 拓跋铣捏着那串璎珞,有几条线上的珠子已经没了,显然是这个女人已经吃过了。就算没吃,他也断定这绝对是解药。东西已经到手,他真的很想把这个女人喉咙割开。只是,诱惑太大。 如果真是个人以礼相交,抱拳磕头的对自己说要两人连手杀了梁国皇帝,他大概只会当作笑谈。但就凭这女人接近自己的手段,就算杀不了魏塱,那起码能添添乱,中原那块地,已经在汉人手里太久了。偏偏这口气没那么好咽下去,能屈能伸的前提,起码也得有个台阶下。他仍然不愿意把平意从薛凌脖子上放下来,恶狠狠道:“就冲你玩这一手,这里绝对不是毒,你该知道天下没有哪个君王能忍受这种事,你倒不如死在这干净”。起止是该死在这,还应该受受奇耻大辱,天底下侮辱女人的手段只有一种,他觉得自己已经有点控制不住。 要是这个女人讲不出什么好话,鲜卑的军帐里好久都没汉女了,尤其是一个还算鲜嫩的汉女。 薛凌伸出个手指头去摸平意的剑柄,道:“你舍不得啊,你昨儿不是说我们是一样的人,既然如此大家在想什么,彼此心知肚明。何苦浪费时间在这说些吓唬人的话。虽然七日鲜已经解了,但我还是要早些回梁的。” 拓跋铣仍握着平意没放,薛凌手指最先触及到的,自然是他的手。鲜卑纵无男女大防,肌肤至亲总还是有些别样意味。拓跋铣犹豫着要不要丢手,他不想承认刚刚听到的话,却又不得不承认。 跟欲望强一些的人打交道,其实再好不过了,因为他会权衡利弊,看看怎么做,自己才会拿到更多。也会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忍耐力更强一些。 若换一个人,没准现在真的已经下手劈了薛凌。 手肘整个右手已经全部搭到了拓跋铣手上,转而确实狠狠的在其腕关节处砍了一记,平意脱手掉至半空。拓跋铣反应也快,左手已经到了剑跟前要接。 但薛凌是有心算无心,怎会让他得逞,自然抬脚更快一些。狠踹其胳膊之后,转眼又将平意勾起,自己右手已经在上方等着了。一拿到手,翻了个面,剑柄迅速戳到了拓跋铣胸口。 她想了一下,也许,有一天,自己可以直接用剑刃戳进去? 胜负已分,拓跋铣停了手,他知道若刚刚薛凌没翻转一下,这会自己八成已经躺地上。自己不喜欢是一个缺点,但有勇有谋是两个优点,难得刚好又和自想要同样的东西,优点就再多了一个,他起码不能现在杀了薛凌。 人一旦接受某件事,剩下的就好办很多,脑子会自动帮你消除那些成见,唯恐你演戏不像。拓跋铣道:“你昨天说你叫薛凌。” “对”。薛凌收了平意,将穗子上那几粒红珠子取下来全部递给拓跋铣,然后把整串璎珞都解了,直接往空中一扔,也不管它落到哪儿去。平意本就是短剑,再带着串饰物干扰视线,就越发的险了。这是个反常之举,也许来个聪明的汉人,没准能看出来。对于拓跋铣来说,就实在为难了些。 薛凌在前头慢悠悠的走着,她还可以呆好几日,但没必要。事情不过几句话,吃顿饭的功夫足以。倒不如找个地方好好坐下来聊,好好上养一晚精气神,明儿一早就启程回梁。 “你收拾间房来,我想歇一晚,明日回梁。” 拓跋铣看着薛凌全拿王宫当自己家,走的随意。站了一会并没追上去,唤来连个下人让跟着,自己捏着那几粒珠子回了房。用匕首小心翼翼的撬开,里面几粒药丸全部露出了本来面目。也不知是什么药材熬出来,又用的什么工艺,玲珑剔透一颗,和戈壁上的水晶一般无二,他捏指尖举起看了好半天才往嘴里丢。 去处理了一些旁的事,再刺破手指,看见血液颜色已经开始泛红,药确实是真的。人一旦解除了威胁,除了放松,总会升起些报复的念头。他只听薛凌说了要杀魏塱,但具体如何做,两人还没提起。没有足够的计划,这时候难免觉得霍准好些。虽然霍准也是心怀鬼胎,但是起码没有把刀架自己脖子上逼着帮他办事。不管怎么看,都是个更好的结盟对象。 拓跋铣从桌子上拿出一张纸来,正是他两日前收到霍家的回信。无非是对自己的要求虚与委蛇,还说什么梁跟羯的通商都下了限市令,实在不可能给鲜卑那么多。 各国都有那么几个细作,故而限市一事,拓跋铣早就知道了。何况羯族的两位小王爷都到了鲜卑,他只是还没想出这个手脚究竟是霍准动的,还是汉人的皇帝。虽然早已料到霍准不会那么爽快的给自己所求之物,但这个理由还是有点措不及防。 他就不得不考虑薛凌是在做什么。如果真如她所说一心想杀了魏塱,那没准还真比霍准给鲜卑带来的利益更大。帮着早点弄死霍准,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汉人狡诈。此时能跟霍准结盟的原因是大家各取所需,他实在想不到手上有什么能威胁薛凌的,万一帮完之后,直接被踢开,他没准就真的忍不下去了。 世间富贵处虽表象各异,但根子里都差不多,无非就是金钱人力糅合在一起的物件。薛凌也并不是多想看这鲜卑王宫景象。此生未必会再来第二次,探明地形并没什么用处。不过就是想四处走走,缓一下心头郁结罢了。 人人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皮囊下面都是风起云涌。拓跋铣在赌命,她又何尝不是。只是赌徒从来善于伪装,免得让人猜出自己手上还有多少筹码。毕竟,一旦知道对方要输,就会想法设法让他输的更惨一些,最好倾家荡产,卖儿卖女。 草原上水源珍贵,又尤其是鲜卑的地头有着将近一半的区域是戈壁。但王宫里的造景并不比汉人皇宫差多少,仍是水池假山一应俱全。或者说,拓跋铣本就是皇帝,不过是汉人不允许天下有两个皇帝,强行称其为王而已。 刚刚换衣服只是将就着布料擦了擦,并未梳洗。现下看见水,薛凌又没什么顾忌,干脆找了个边缘处坐着,脱了鞋袜将脚浸进去。又挽了袖口去洗昨儿伤口。 她力道有分寸,但一来是为了让拓跋铣看清血液颜色,表示自己已经中毒了,而来,也是为了震慑一下他,说明这条命实在没什么珍惜的。因此,多少还是下手重了些。这会当然是已经开始愈合,不再渗血,但按上去难免疼痛。小心翼翼泼了些水在上头,洗净凝固的血污,然后才把袖子放下来,接着把平意放了回去。 好像自己来鲜卑的一切目的,都已经达到了。虽然还没与拓跋铣计划过程,但薛凌并不担心会被拒绝。霍准现在手底下用的商人应该是苏家。苏家,就快是她的了。 拓跋铣原以为薛凌会很快回来,等了大半个下午仍不见人,他已经按薛凌所言收拾了屋子。人稍微平静些,就会放下很多事。既然只是想要个结果,何必在意过程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想见到薛凌,想听听这个女人手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能那么自信,信他一定会踢开霍准。手头事一忙完,就亲自出来找人。看见薛凌还在池子边坐着,脚泡在水里没拿起来。刚好身上衣衫也是湖水一样的蓝,搭着一头及腰青丝,是个十足的汉人小姐模样。 若非这两天的经历不太好,他都觉得坐着的女子比起下属送上来的那些姑娘差不了几分。男人总是想征服点什么的,例如,整个天下。 想看见世人都跪在自己脚下,让其生,则生,让其死,则死。征服同性,是为了看眼里畏惧和钦佩。征服异性,是为了占有和享用。当这两种欲望在一个人身上出现,他就越发绝的急躁。 跟喜爱无关,仅仅是想看看自以为能翱翔万里的苍鹰不得不收了爪子,站在指尖祈求主人赏一点腐肉的样子。拓跋铣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被鹰抓了两把,也能先忍一忍。 听见后头脚步响动,薛凌知道是拓跋铣来了。因为跟着的几个下人一直离的远远的,整下午都没凑上来过。她并不避讳,将脚从水里捞起来,就着衣衫擦了擦,穿好鞋袜站起来道:“饭好了?” “今晚鲜卑有客人,你一道儿吧,不过,在那之前,咱们是不是还得聊聊。” 薛凌背了手往回走,她并不觉的和拓跋铣站一起赏景是件雅事,倒不如回房,看看有没有软塌趴着。且如果有宴会的话,少不得要一大晚上才吃饭,得找点什么先垫补垫补。 胡人的宴会,不像汉人一堆瓜果点心,大多是生着火堆烤牛烤羊,少有的一些小食,也是油炸的,又硬又腻,她实在不喜欢。 “往哪边走,能到我今晚睡的地儿?” 拓跋铣没回答,而是快走了几步,到前头领着路。两人一边走,一边讨论起梁国的事。薛凌将自己手上的底牌暗地里夸大几倍,却尽量说的轻描淡写。拓跋铣在一旁越听越胆战心惊,偏要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他是算着薛凌手上小有东西,但绝对没想到霍家已经是别人囊中之物,中午那句霍家要死了还真不是虚言。更重要的是,原来霍家找的生意人居然就是薛凌手底下的。 此事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即使他不答应,霍家怕是一粒米都送不过来。虽然这些威胁薛凌没有明说。但两个聪明人,只需要知道别人手里的牌就够了,并不需要说清楚怎么打。 这一点他知道,薛凌也知道。所以都做好了明儿一早就返梁的准备。到了拓跋铣备好的房间,一走进去,薛凌便“哐当”一声关了门,冲着外面喊了一声。“晚宴不想去了。” 她的东西,已经在桌子上搁着了。不过里面也没剩下什么破烂儿,加之被人碰过,本就不太想要。就身上这套衣服,要不是实在没得穿,也早就丢了干净。看样子,明儿还得在街上买些东西再走。 难得桌上茶水居然比青楼喝的好上百倍,看来拓跋铣真的对汉人文化了解很深。薛凌重重躺在床上,她只剩下一件事没问。不过,问的太早了容易出乱子,最好是告别的时候稍稍讨教一下,就算这拓跋铣不愿意回答,离了王宫,想要走也很容易。昨晚一直被绑在架子上,根本睡不着,身上还哪哪都疼。有心想叫桶热水来沐浴,又觉得自己太过放肆了点。 薛凌强忍着不适补眠,拓跋铣却没顺她的意,不一会就有下人来说是宫中有贵客,要薛凌一起。她想锁了门了事,偏来传话的是个汉人女子。人稍一看,就想到牢里珍珠了,叹了两口气,还是跟着出了门。 与她料想的没太大差别,不就是搭几个火堆烤牛烤羊。来的人大多没椅子,就随便坐地上。有点出人意料的是,她被安排跟尔朱硕在同一桌子后面。 尔朱硕早已知道薛凌是个女子,他去客栈那搜查东西时翻出了汉人女子服饰,冲到楼下便把掌柜的拎起问怎么回事。老板战战兢兢地回答:“我以为小王爷你知道啊,那姑娘可是穿着衣裙出去玩了好几日的。” 但他并没看到过薛凌女装打扮,这会才第一次见。本是不想给好脸,到底也没说什么。薛凌见他总稍许有点尴尬,虽然自己是冲着拓跋铣来,但尔朱氏两兄弟却是真心相待。 真心,真心又能值当什么呢。 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但薛凌看了两眼,胡人无疑,也就懒得再关注,大概是五部之间的事儿,既然拓跋铣没工夫管自己,乐得吃点东西赶紧走。她不关注别人,却难免有人关注她。几个鲜卑王就不说了,剩下一个,是石亓。 拓跋铣所说的贵客正是石亓一行人,按羯族原计划,他们应该是过来赶上鲜卑的打鬃节的。但是石亓本不愿意来,被自己哥哥石恒拖着上了路,半道上策马跑了。 石恒有心要随便他去,但又实在不放心把自己弟弟丢在鲜卑的地头上,只能等手底下人抓回来再走。一来二去,便耽误了世间。等赶到的时候,刚好听说拓跋铣被人刺杀,已经不在打鬃节现场,回了王都。 虽然当初递信给鲜卑王说是恭贺佳节,但人就是冲着拓跋铣来的。正主都不在场了,还过什么节。石恒又带着石亓以关心拓跋铣的名义来了王都。 按道理,拓跋铣应该昨晚就招待他们的,却不知道为何硬生生拖到了今晚。既然已经来了这,石亓也无可奈何,只能十分不满的到了宴会现场。本是随意扫了一圈,看看都是些什么人,结果他一眼就认出坐在拿平意削羊肉吃的薛凌。 瞬间血往上涌,这个杂种,拿的就是当晚和自己打起来的那把剑。他有心要冲过来,又觉得薛凌诡计多端。而且不想坏了大哥的事儿,便悄悄藏到了人多的地方,唯恐薛凌看到自己。 薛凌压根没见过石恒,在她眼里胡人又长的差不多。也每个人跟她说是羯族来人了,哪能料到石亓居然在场。 而石恒发现石亓跑了后,虽然愤怒,暂时也无可奈何。至于席上的人,除了拓跋铣,他也就对鲜卑几位重要异性王稍微上点心,眼神都没在其他人身上停留一下,完全没注意到薛凌。就算注意到了也没什么要紧,他知道石亓在梁人京中结识了一位汉人女子,自己还派人去探过地方。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位官家小姐,此刻居然和他的距离不足两丈。 石亓在黑暗处看了薛凌一整晚,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才能把这人给拿下。而且,他记起在梁国被人行刺的那晚上,就是鲜卑人与这个杂种勾结。现在居然直接跑到了鲜卑的地头上,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而来。又想到大哥这两日说的说的什么梁人限市,鲜卑在有意无意的削弱羯族,越发觉得事儿不简单。一时没有好的主意,竟然眼睁睁的看着薛凌吃完离去了。临走居然还大大方方的跟拓跋铣打了招呼,好像两人关系匪浅,越发气的不能自已。 等薛凌一走,石亓就迫不及待的去找石恒说要回,有重要的事情商量。石恒作为一个客人,何况还是弱势方,怎么可能先提出要散,不由得越发觉得石亓无理取闹。 薛凌完全不知道宴会场上发生的一切,她吃完一只羊腿,自觉已经给足拓跋铣面子,毫不客气的当着众人面打了招呼,径直走掉了。毕竟下午两人聊得十分愉快,要说让着,也是拓跋铣该让着她才对。 且今晚尔朱硕虽没与自己说话,但她看的分明,那把剑,还在尔朱硕腰间挂着的。大抵是人也吃饱了,心情就难免好了些。回到自己房里,拾掇了一下东西,决定早些休息,明儿再坑匹马。饭都不用在这吃了,直接去街上,顺便买些路上的东西,直接回梁即可。 可惜事事难如人意,眯了眼迷糊着,不多一会,又有下人来叫,说是拓跋铣有请。她只能悻悻起了身,出门一看,已经是满天星斗。不知道这大晚上,拓跋铣还有什么破事非得赶着说。 拓跋铣看薛凌到了,挥手屏退了下人,递过来一个盒子道:“既然你我决定共事,总要有点凭证,免得给人钻了空子”。他本是在宴会结束就要说这些的,没想到薛凌先走了。当时羯族的人在,不好强留,故而这会才叫薛凌过来。 薛凌拿着盒子找了个地坐着打开一看,里头是枚印章,不同于汉人常用的金玉石上雕刻名字。这枚印是一截小小的骨头,不知道是什么动物上面的。然后上面爬满了纹路。底下压着一张纸,上头的墨迹应该就是这个骨头上的花纹印上去。这种保证信笺机密的方式,倒是很新鲜。她拿在手上多看了两眼,觉得比梁人的火漆好用些,看来胡人这狗脑子也有好用的时候嘛。 她正看着,拓跋铣却突然换了个语气道:“今天那个汉人女子的肋骨倒是好看,就是大了些,不然做成这个,也很合适。” 薛凌拿着的那节骨头又落回盒子里,却并未有什么大的表情。扣上盒子抬起头来道:“今天你的手艺倒是很好,就是生在鲜卑,若是生在大梁,当个屠户也很合适”。 胸中那点微微的不适感,也不知道是不是晚上羊肉吃的腻了。 薛凌抱着盒子要走,拓跋铣却道:“何必走那么急,你喜欢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到,难道不坐下来喝两杯?” 薛凌看了看桌子上,壶杯已经备齐了,便回转身道:“我可以喝两杯,但不见得有多喜欢你。汉话难学,狗嘴里终究吐不出象牙”。她留下来,自然是想看看能不能套出些三年前的战事。 拓跋铣并不嫌她说话难听,反倒觉得这个难听还真是高明。如果这个女人一开始就说的好听,说不准她的肋骨也好看。虽然人的肋骨不能用来做密信,但做一种扁笛很适合。尤其是汉人女子,骨架小一些,骨头中空小,吹出来的声音更尖锐,传的更远。 薛凌倒了酒,递给拓跋铣一杯,自己先一饮而尽。她并不惧怕酒里有毒。虽然这次过来,并没带着陶弘之给的那枚能治百毒的药丸,一是唯恐放在身上给人搜了去,二来,也是料定在与拓跋铣谈过之前没什么机会吃东西。能吃,就是已经谈好了,基本没中毒的可能性。要是没谈好,那就更加没有了。 拓跋铣捏着那杯酒没有立马好,而是拿在手里摇晃道:“你叫薛凌,但我不知道你跟魏塱有什么过节,他杀了你全家?” 薛凌回忆了一下,这个问题就与事实截然相反了。因为魏塱非但没杀自己全家,好像还大发慈悲特意饶了薛家所有人。于是实话实说道:“没有,他放了我全家。” 拓跋铣被逗的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你想当皇帝?” “女子不能当皇帝。” “那真是太好了”。拓跋铣这才端起酒一饮而尽,道:“我想当皇帝”。说着指了指薛凌道:“想当你们汉人的皇帝。” 薛凌去提起壶,又给他到了一杯,面无表情道:“你想干嘛就干嘛”。说完又觉得吓了自己一跳。她说的明明是句假话,鲜卑人怎么能当汉人的皇帝。可是说完之后,却觉得自己说的半真半假。她居然真的不关心拓跋铣想干嘛。 不管拓跋铣说这句话是不是试探,可她这一刻是真的不关心那个位置谁来坐着。她只想给自己求个圆满,不管他人如何。 “你怎么跟其他汉人一点都不一样,你们的圣人不是说要以天下为己任。”拓跋铣又笑了起来,道“我倒是忘了,那些都是给男子说的,你肯定没学过。” 薛凌滑出半截平意,道:“我学过”。她从小到大学的就是那些,直到三年前戛然而止。 学的,便是对的吗? “你究竟是谁的女儿,因何要陷害霍准?” 平意已经全部滑了出来,但并没指向拓跋铣。薛凌只是横在自己手心里,细细的看着,头也不抬的回道:“怎么是我陷害他?难道他没勾结外邦?我倒觉得我在为民除害。” “那你如今也在勾结我这个外邦,什么时候被民除去?” 平意重重的往下一划,薛凌抬起头来,脸上是无双笑颜,她在苏夫人那住了两三年,将如何对人笑学的出神入化。配着一副玲珑眸子,笑的如月下清荷,道:“那就等人横刀,斩我于马下。” 他二人在此处闲谈,另一间屋子里,石恒和石亓之间的气氛也十分微妙。原石恒对自己的弟弟今晚举止颇有不满,听他把薛凌的事情一讲,反而没有时间责怪了。两人一直在探讨为什么薛凌会来鲜卑,会不会与梁人限市有关。到最后石亓便自告奋勇去把薛凌先抓起来,带回羯族审问。 石恒思索再三,便应了。让自己弟弟以贪玩的名义不用凑在拓跋铣面前,去跟着薛凌即刻,循着机会先扣在羯族人手上。他没想到,这个机会来的这么快。 薛凌起的早,活着说,压根就没睡。她本是要等临行再问拓跋铣关于三年前的战事,没想到昨晚就已得到所有答案。 魏塱,弑父、篡位、杀妹、窃国。 遗策(一) 人活的越长,知道的就越多。知道的越多,就希望自己不要活那么长。 原是要乘着清风明月上路的,鲜卑的王都也没什么好东西,倒不如随便带点吃的赶两三日路到宁城再做打算。只是这会,已经旭日高升了,薛凌还伏在王都街上的一个酒馆爬不起来。 桌上羊皮酒囊已经空了好几个,邻座好几桌都坐满了人,用各种眼神往薛她身上看。王都的汉人女子并不少见,但这种孤身一身,还在街头喝的酩酊大醉的,就百十年也难得遇到一个了。薛凌自是毫不在意,轻鸿已脱了鞘,寒气森森的倚在凳子边,随着她偶尔一仰头俯身微微抖动。无声的威胁着众人,谁敢靠过来,大抵是没什么好下场。 若此处是富贵者常来,没准已经出了乱子。但她出了王宫后不过是随便捡了家店,人来人往的多是鲜卑平头百姓。所以,暂时倒也还没人可造次,只三五人聚了在那窃窃私语这个女子究竟什么时候才会醉。 薛凌发现,原来自己酒量那么好。以前她从不贪杯,何况胡人的酒又浊又涩,但凡能多忍一刻,现在也早出了王都,飞驰过百里了。可她已在拓跋铣面前强忍了一夜,那些东西在一点点聚集在心脏里,吞噬着人体温度滋养自身,最后在里面滚如沸水。一出了王宫的大门,就叫嚣着翻涌而上,从五脏六腑一路灼烧到喉咙舌尖。她非得拿什么东西压一压,压下去了,才能支撑自己回梁。 她学的是假的,她做的是假的,她的阿爹是假的,世事都是假的。 只有她昨晚听到的,才是真的。 没有什么镇国神将,梁胡数十年的和平,只是鲜卑一石二鸟之后的一个惊天巧合。没有什么西北之殇,那片地上万具枯骨,只是座上天子出尔反尔后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失。而薛家,不过是被洪流携裹着往前走的一枚石子罢了,正如今日之薛凌。 纵然这粒石子已经有了通天彻地之能,那也只是在洪流中多翻滚几下,免于被撞的粉身碎骨。但是,它永远逃不出洪流。 酒囊又空了一个,薛凌将酒口朝下抖了抖,确实是一滴也没有了。顺手扔地上,高喊了一句:“再拿五袋来”。她五指张开,高举着手臂,唯恐这里的狗听不懂。 为什么成了这样呢?酒还未送过来,薛凌趴在桌子上怔怔的想。来这个鬼地方,自然是求着拓跋铣办事的。可直到昨晚之前,她都认为自己犯不上求谁。天下之事,尽在胸间。便是尊如拓跋铣,也并不需要她低声下气的许之于利。相反,只配被自己捏住不得不为。 如今方知道,她曾经抓住的那一切,原只是刚好在手里停留。便是她把手张开,也不会溜走。而她真正想要的东西,就和十二岁那年的兔子没什么区别,嚼碎了吃到肚子里,也并不属于自己。 接过老板递来的酒囊,薛凌又拔了一只塞子。入口的味道有些小小的奇怪,但她此时已经有了七分醉意,并未感觉出来。待到反应过来不对时,抓剑的手已经不太听使唤。 刚刚转了个身,薛凌只觉颈间受到重击,转而眼前一黑,便人事不醒。晕之前都没来得及看到是谁,唯一的念头是:居然在这狗地方栽了两次。 石亓一看薛凌被打晕了过去,从人群里飞快的窜出来冲着手下喊:“你那么急做什么,她迟早得自己晕。” 虽听起来像是责备,语气里却全是兴奋,亲自把薛凌抗在了肩上往外走。他从薛凌出门就一直跟到现在。但是由于在梁国跟薛凌交过手,迟迟都没拿定主意如何抓住这个杂种。跟下人说的是要活口,实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为难,他怕打起来伤了人,不是伤了薛凌,是伤了谁都不好。 胡人街上没有马车,只能将就着把人搭在马上往回走。他和大哥还得在鲜卑呆几天,所以,人暂时得藏起来。 想到这,石亓就忍不住的要笑。他终于抓住了这个杂种,比抓住草原上任何一个生物都要得意。说来奇怪,他是不喜欢抢女人的,纵然羯族自古以来就有抢牲口和女人的习惯,但他从未在那些事情中得到过欢喜,唯有今日,方觉强取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薛凌第一次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种经历连在苏府时噩梦都不曾有过。只能感觉到自己在某间屋子的床上,双手被牢牢缚住,绳索一端也不知系在什么地方,不管怎么拉扯都纹丝不动。 扭了一下手腕,里头平意已经不在了,不由得惊了一下。袖子里有平意这事儿,只有熟人才知道。所以,把自己弄到这的,是认识的人。但鲜卑的地头上,认识的就那么几个,大多都不是什么好交情。 薛凌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人选。但无论是拓跋铣而是尔朱硕,如果是不想让自己走出鲜卑,应该直接下杀手才对,绝不会绑了人浪费东西养着。可除了这俩人,实在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人能费这功夫。总不至于,鲜卑也有那么一两个霍准式的狗暗地里想跟拓跋铣抢椅子玩吧。 双眼亦被布带遮的严实,薛凌努力睁大眼睛,想凭着光感分辨一下是什么时辰,但无论如何尝试都是徒劳。四周也很安静,这间屋子里,似乎就她一人。摸了一下周遭情况,似乎没有半点逃走的可能,索性坐回了床上,等着绑她的那个人自动献身。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免有那么一点不安,何况是身上没任何东西可以防身,唯一能安慰自己的理由,就只剩那个人暂时不会让自己死了。这种感觉如悬在空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实在想不出幕后之人是谁,免不了心生焦躁,脑子里翻来覆去只剩一个念头,喝酒误事。 终于听到开门的吱呀声,薛凌翻身坐起,想从呼吸间去获取一点来人信息。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来人与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对不上,且毫无功夫在身。 大概,仅仅是来看看她死没死的。 遗策(二) 生人气息越来越近,薛凌将身子坐的直了些。她腿倒是没有被缚住,如果来人真没有半点功夫,倒有几分把握可以拿下。只是手上并没什么利器可以威胁到人性命,除非一击即中,让那人再没反抗的余地。 这种对未知的恐惧,让身上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偏来人还先绕去了别处,才缓缓往床边走。似乎并未特意避着薛凌,仍是平常力度,脚步声清晰可闻。 薛凌静静的数着步子,直到来人身上的热气侵入呼吸,起身抬腿,正打算凭感觉仰面躺下,将手卡到对方脖子上去,却听到瓷器之类的物品掉地上,碎裂之声中合着女人的尖叫。她双手本就缚在背后,加之听到是女人声音,反应就慢了一拍,门外瞬间有人冲进来,再次将她按回床上。 也不知是宿醉之后的后遗症,还是被人这样卡主了脖子喘不过气,薛凌感觉脑子像要炸开一样疼。房间内是两个人在说话。她听的并没有错,第一次进来的,是个女人,似乎是来送饭的,但是被自己一脚踹倒在地了,不知此刻是什么模样。 而按倒自己的,应该是个成年胡人男子,那双卡在自己自己脖子上的手,皮肤上特有的粗粝感,若不是常年太阳和风沙,很难会有这样的特征。 两人用的是胡语,薛凌听不懂在说什么,只是男子的声音明显又气又急,反倒是倒在地上的女人似乎一个劲儿的在劝。吵了好一会,她才感觉脖子上的手松开,然后厚重的脚步渐行渐远,应该是那个男子出门去了。 就在门外,自己却感觉不到。身上估摸着是有功夫在身,故而女人再凑上来的时候,薛凌也没再过多反抗,既然有人看守,即使把屋里人制住了,也没什么用,反倒惹人嫌,起码刚刚那个男子,是极为不客气的。 没想到的是,女人是来送食物的。也不知是听不懂汉话,还是奉了主子的命令,薛凌让她帮忙解开眼前的布条,并没有得到允许。 喂食的动作倒还算小心翼翼,白煮的羊肉切成薄片,少许盐巴合着一些说不上名字的茎叶,一直往薛凌嘴边递。只是这种情况之下,哪还有什么胃口。偏女人固执的很,到最后都有些硬塞的感觉,她才勉强吃了些。稍后女人又端来两碗水,伺候着薛凌吃喝完毕,方收拾了东西离去。这屋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薛凌在床上缓了缓,站起身子,小心翼翼顺着手上绳子,后退着走,摸到了系绳子的地方,只是绑的很高。试探了一下周围并无什么东西可供自己站立,且唯恐动静太大,将门外男子又引进来,思索再三,又躺会了床上。 眼前仍旧是一片黑暗,但她仔细想了一下,自己大概并不是醉酒,最后一次叫老板送酒时,脑子还颇为清楚,没理由下一囊才喝了几口,就这般不省人事。她跟陶弘之混久了,瞬间反应过来。那袋子酒,大抵是被人下了什么药。 绑在手上的绳子留的足够长,活动范围倒是很大。说明幕后的人只是担心自己逃跑,并不是有心要给点苦头吃。蒙上眼睛,却不知是为了更保险些,还是怕自己认出他来。鲜卑境内,实在难以找到个附和这些特征,还会考虑着用药的人。且此处很安静,空气里带着些草香味,就算还在王都里面,那也一定是很边缘的地方了。鲜卑不比汉人喜欢大宅子,便是这王城繁华处人声鼎沸,经夜不散。 按迷药的时效和送食物的次数大致推算了一下,薛凌猜测这会外面至多应该是傍晚,也就是今天还没有完全过去。不知道的是,她还要在这困几天。 整件事情,处处都是反常。逃一时半会肯定逃不走,好在,似乎也死不掉。确定一下这件事,便只能老实在床上躺着,难为那个胡人女子倒是殷勤,自从她醒了就来的十分频繁,唯恐她有什么需求不能满足。唯一遗憾的就是,似乎真的不会讲汉话,无论薛凌说什么,一概置若罔闻。渐渐的,薛凌也就懒得开口了。 直到房里温度渐凉,薛凌才能肯定自己推算的没错。鲜卑虽入了夏,但昼夜温差极大。若是住地好一些,不那么透风,人在屋子里就不那么容易感觉的到。但这会她只要不盖被子,身上就凉意明显。说明一来是深夜了,而来,此处一定在王都外围,没准窗户外面就是无边原野。 尝试着去解了一下手上绳子,结果自然是徒劳。上好的牛皮绳浸了水,越挣扎,反倒卡的越紧,都让她有些担心会不会伤了筋脉。送饭的女人又来了一次,喂薛凌吃了些点心,然后叽里咕噜说了点什么,硬扶着她躺下了才走。 薛凌自是睡不着,唯恐自己忘了时日,拿指甲在床架子上划了深深的一道痕迹。这样她可以根据温度变化来计算一下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呆多久。怕的就是,误了归期。苏凔那里还好,但是给江家的信上写明了自己十五日内定会回京。宫中霍云婉那也需要尽快给个交代,何况,还有拓跋铣在等着自己回京拿东西。 可这些焦急毫无用处,她循着风向想试试能不能从窗户处逃出去再做打算,结果身上绳子并不足以支撑走到窗前,且门外的人看的甚紧,屋里有什么异动立马跑进来。如此,床架子上的刻痕已经有了三道,她整整三十六时辰都不曾看见过光明了。 最开始只是伸手不见五指,但总还能是能透过眼前黑色,感受到一丁点外界存在。逐渐的,她的眼前只剩下黑色。到最后,便是连黑色也没有了。仿佛人不辨万物,处于一片虚空之中,连自身存在都是一种假象。若送饭的胡人女子稍微久一点不来,就非得狠狠在床沿上磕碰一下,让疼痛感来提醒,原来周遭还是有别的东西存在的。 人在独处时,本就度日如年,何况是在这种什么也不能做的绝境里。任何美好的东西,都会被一片漆黑吞噬,而人一生中努力埋藏的事物,反而像是获得了沃土甘霖,一瞬间冲破牢笼,快速蔓延至每一寸血肉。 “原来,你竟然是薛弋寒的女儿?那可真是巧了,你爹是鲜卑的恩人,你又来鲜卑逼着我要承你的情。你们薛家父女真有意思。” 是拓跋铣高举了酒杯,于虚空中笑的放肆。 断更几天 首先感谢读者尤其是给了打赏的那几位! 其次感谢责编给了推荐位,我一度认为我会单机至结束。 最后感谢某群沙雕放我一条生路,此处再次说明赌狗不得house!!!! 然后是打算断更几天。 具体是几天我也不是很清楚。 毕竟后头写点啥我也没想清楚。 最主要的是当初想写个啥我都不是很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不想放过里面每个人物,哪怕仅仅是占据几百字的便当角色。 我想塑造一个英雄,可惜我忘了我本身就不是。 于是笔下的芸芸众生,最后都会活成蝼蚁。 《雄兔眼迷离》断更几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遗策(三) “果然你们汉人奸诈”。是临行前尔朱硕手提短剑,不屑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薛凌..你跟我是同样的人”。是苏姈如在园子里回眸,莺语婉转。 也是那晚齐府阖家夜宴,齐世言声嘶力竭的喊“清猗,你为什么不毒死她?她想毁了我齐家。” 甚至是,江玉枫拿着银票递过来,几不可闻道:“你这样的人,没准当年死了更好些。” 明明当时还能一笑而过,偏这会想不得,一想,便如魔如怔。 熟悉的冷意又开始一点点侵袭周身,薛凌往后靠了靠,触及到床沿,手指伸上去,重重的刻下了一道。 第四个晚上了,她在这已经困了整整的四个晚上。如果说前几日还有些顺水推舟的想法,时至现在,已经是急不可耐。若明天一早还不能启程,自己就必然不能能在约定的时间赶回京城,到时候不知会出多大的乱子。更重要的,是事态发展超出了她的预料。不管怎么看,把她扣在这的人,都没打算杀人的,那一定就是有事相商。但是又四五日还没露面,实在让人猜不透各种缘由。 人一急,念头就多,何况还是出于一片漆黑之中。缚在眼睛上的布条勒的太紧,以至于脑子都有些胀痛。好的与不好的夹杂在一起,薛凌便起了最可怕的担忧。莫非有人是有人知道她与拓跋铣的事儿,故意绑了她扔在这等着看两人计划失败? 她自小倔强,尤其无法忍受这种被人玩弄的状况,自然越发着急。只是夜深了,胡人女子已不再送茶水饭食。高喊了几声,守在门外的男子进来见并无异样,退出去之后再懒得理薛凌,随便她怎么喊。 再折腾,除了自找苦吃,便毫无益处。但睡,却是怎么也睡不着的。摸索着靠到了床脚,强迫自己从回忆里走出来,她才开始一点点去整理这件事的经过,妄图找到自己落到这个地步的理由。 前几日倒也不是吓坏了,反而是因为预算的时间还多。她又自信幕后的主使者很快就会站出来,倒不如耐着性子等等,表现的太急反而落了下风。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四天,要么,那个人是真沉的住气,要么,就是要办的事根本用不到她薛凌。不管是哪种可能都不是什么好事,这一想,她难免有些慌,暗恨自己没有早些想好对策再任其发展。 首先排除的就是拓跋铣。此人阴险不择手段,但是唯利是图。当晚俩人长谈至凌晨才散,除了宁城的商贸来往,还聊了一些前尘往事。不管怎么看,此刻都不会做出把自己扣在鲜卑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尔朱硕,似乎也不太可能。那就是个十足的败家子,这几日在拓跋铣周边晃荡的多,还纯属是她薛凌的关系,没准以前连近身也难得。而且看当日打鬃节的样子,尔朱一族对拓跋铣颇为恭敬,不太可能背后下黑手。 来了王都,也就这俩接触的较多。再要往下猜,那就全是自己不认识的人了。薛凌长长的叹了口气。 既然不认识,就只能从起因开始猜,可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给拓跋铣使绊子这一个理由。偏偏这个理由又不太好使。如果真的想要彻底绝了拓跋铣的念头,大可以直接杀了她,一了百了,扣在这里,反而多生变数。 稍稍活动了一下背后被绑着的手,薛凌突然觉得腕间绳子似乎绑的并不像初次那么紧。牛皮的绳子一旦干燥,就会收紧。这四天里,胡人男子特意解了两次重新再绑。刚开始,她并不明其中缘由,这会突然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不由得大喜。 倒不是可以觉得可以挣脱,而是,这分明是绑她那个人不愿意伤了自己,不然,哪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既然不愿意伤了自己,那必然是更舍不得自己死的。人一旦有了忌惮,就处处都是漏洞。 凉意渐重,该想的事情也已经想完。薛凌顺着床沿慢慢倒下来,伏在那等天亮。 早间胡人女子再来送饭时,薛凌已经起身坐到了桌子边,老老实实的样子居然透出几分乖顺来,倒叫那女子看的一愣。 篮子里仍是两三个饼并着一壶羊奶。薛凌尚不死心,道:“能否将手解开,我自己吃即可,不放心可以让门外那位大哥进来瞧着”。她仰着脸,说的多有祈求之意,纵然看不见眼里神色,脸上也写满了楚楚可怜之意。只是胡人女子全作不觉,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自顾倒了羊奶,合着饼子一并送到薛凌嘴前。 薛凌长叹了一口气,饮了一点,却并未去咬饼子。胡人成日里离不开这羊奶马奶,天天喝这玩意,喝的她直想作呕。偏怎么喊,这女人都不换。莫说茶,连清水都没给过几次。 根据刚刚嘴唇碰到的高度推测了一下方位,薛凌快速起身飞踢,顺势一勾,转而就是清脆的瓷器碎裂响。 她早已算过绳子长度,在这个桌子周边,自己是可以来去自如的。而且踢碗的力道也有所控制,不会落出太远。唯一算不准的,就是倒下去会不会被碎片扎伤的太严重了。 只是这会也顾忌不了这些,她可没有半点感谢那人不杀之恩的心思。相反,既然那人舍不得自己死,那正好,自己可以反过来杀了他千次万次。只要在今天之内完成,再一路快马加鞭,回京也来的及。 屋外的人真是没有半分懈怠,一听到响声立马跳了进来。但十步之遥的距离,足够人直接仰躺下去。 难得这屋子里居然不是胡人常铺的羊皮,而是厚厚的石子。薛凌听见自己的后脑勺磕的“叮当”一声。好在那些碎瓷片只是硌着后背,并未扎入血肉里。而那个胡人女子此时才反应过来,大喊出声,不知是因为被踢翻了碗,还是看见薛凌尽然直挺挺倒地上了。 胡人男子倒是没料到薛凌已经躺地上了,愣了一愣,大步流星走过来提起薛凌,不耐烦的咕噜了一句什么,又把薛凌扔回床上。 这种情况在这几天里也不少见,他不明白小王爷为啥把个汉人女子扔这,还再三交代不要弄伤了。他自是不敢违令。偏偏这个汉人女子极不老实,又有点拳脚功夫,三番五次的要跑,只是像这样跌地上的还从未见过。莫不是哪儿出了问题。 想到这,他又仔细瞧了瞧薛凌,身上也没什么伤。看了一眼桌子上,吃的喝的也还好。不该有什么问题。倒是小王爷,一去就不回,连个口信也不来。检查完了,便重重的推了一把薛凌,让她倒床上,自己往门外走。 薛凌听的脚步声远,靠着腰力坐起来。估摸着那人已经走到门口,便站起来清脆的喊了一声:“喂。” 她双眼被蒙,只听到脚步声停住,想来那个男子站住了。自己便转了个身,露出背后绑着的双手。 缓缓摊开手心,里头一枚碎瓷片白的熠熠生辉。 遗策(四) 其实不至于此,京中变化如何,总还没到眼前。只是棱角尖锐的人,往往伤己更多。薛凌看不见屋里另外两人表情,不过猜得到,大抵是看傻子一般瞧自己。上好的牛皮鞣熟,又捻了数股为一根,原子上力道最大的野马也挣不脱。她在平城,见这东西也是见的多了。以平意之锋利,大抵能一试,但说要用这枚瓷片割开,估计得磨上一两天。何况她这会毫不避讳,大大方方的展示于两人之前,肯定是没机会藏起来慢慢磨了。 刚刚抓的太急,手心已经被硌出一丝红色印记。听见胡人男子的脚步声略停顿,然后转眼即到身前。薛凌瞬间五指闭合,捏了一下瓷片轮廓。再张开之时,尖锐的那一线已经被捏于两指指尖,触及左手腕,转眼地上就是猩红淋漓。 这个屋子里最脆弱的人,原来是人啊。 她听见胡人男子大喊了一句什么,手上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眼上黑色布条未解,却是苏夫人巧笑嫣然而过。 “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知道,当着你面寻死的人,救不得”。纸上得来终觉浅,当时不过是恼恨苏姈如摆了自己一道,现在自己用来,方知此言不虚。当着你面寻死的人,大多救不得。 寻了两次死,第一次是当着拓跋铣的面,他不得不救。这一次,却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也毫无把握,堪称豪赌。虽只是一片薄瓷,但人腕间处脆弱,她又有心要把那人逼出来,力道既准又狠,那根上好的牛皮绳都被鲜血浸了个透。却不知是不是人伤的多了,疼痛感都便的微弱许多,一时之间只感觉有些眩晕,却并未有想象中的剧痛袭来。 胡人男子自是大骇,正如薛凌所想。他本觉得怪异,以为薛凌是要用瓷片割开绳子,没想到转眼就见这汉人女子伤了自己。自古胡汉有别,他是多有不喜。但小王爷临走交代过,这汉人女子与鲜卑有往来,一定要好好看着,临行又回头着重叮嘱不要伤了。若真是死这,自己担责事小,误了羯族前路事大。 他赶紧上前扶着薛凌,冲着那送饭的女子喊着送些止血的东西来。汉人女子贞烈的传闻,也是听过些的。故而这些天他都好吃好喝的供着,唯恐闹出什么事来,这下倒好。 薛凌惯不喜欢别人碰到自己,何况是胡人,只是这会没奈何。娇弱要娇弱些,不娇弱,装也要装的娇弱些。倒在胡人男子的怀里,道:“我是走不掉,但是想死很容易,让你主子出来”。她也不知这人到底能不能听懂汉话,却也没其他办法。一边翻来覆去的重复着这句话,一边拼命挣扎着不让那男子碰到自己手。 委屈本是装的,她在打这个主意时没有半分委屈,心里全是愤恨。那人既然敢绑了她,她就算是死也要把那人拖出来,能杀了就杀了,不能杀,就先认个脸,下辈子再杀。下辈子不行,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直到得手为止。 可这会行动起来,突然满满都是辛酸。三年看似步步为营,实则从头到尾都是颠沛流离。好像没有一件事,称心如意过。救了宋沧,就失去了两年半的自由。烧了安城,没能激起半点风浪,反而死了一大片无辜之人。齐清猗的胎没有保住,霍云昇也没死。千里迢迢搭上了拓跋铣,却被困在这回不去。假意真心重叠,泪水就合着腕间血一起往下滴。到最后,嘴里已经说不清那句话,只剩一点轻微呢喃。失了威胁的力度,反倒有些讨饶的意味。 胡人男子已经扯了两片衣襟给薛凌裹着,又直接解了那条牛皮绳子捆上。他见薛凌失血过多,一时半会也不怕她跑了。处理完毕,仍是将薛凌扔回床上,为难着出了门。 王爷的来去,不该是他这个下属该追着问的。所以这几天石亓没回来,他也没逾矩去打探。更何况,这是鲜卑的地头,小王爷再三交代不要走漏了风声,免得被拓跋铣知道羯族抓了人。但现在这个汉人女子要寻死,他就不得不递个消息去。 说不上他这种想法是忠还是傻。石恒顾忌着礼仪,不出王宫也就罢了。但石亓自来不喜鲜卑,这几天不见人影,实属奇怪。偏胡人男子竟丝毫不觉,生生拖了这几多天。 腕间束缚已解,眼上那片布条自然算不得什么了。但薛凌也并未动手把它拿下来。她确实是失血颇多,但自己是否真的想死,总是有数的。这会虽觉得无力,但要硬撑着走,也未必办不到。 只是人都狠到了以自己为饵,那条鱼没上钩,怎么甘心撤网?送饭的女子已收拾了地上狼藉退出去,余地上鲜血未经清洗,腥味经久不散。薛凌蜷缩在床角,抱着膝盖,仍旧是在黑暗里去摸碗间的疼痛处。 血已经止住了,她甚至没有晕厥,情况比预料中好的太多。能放心把自己留屋里,想必也没什么利器留在这,亏得自己是以女儿的装扮启程回京。这三四日未曾梳洗,发间还有些钗环在。手摸上去,捡了一根最长的缓缓拔下来感受了一下,似乎是银质的,软了一些,但还算尖锐。 门口吱吖响动,薛凌快速将簪子塞进枕头底下。微微侧了脸,却并不言语。 来的自是那胡人男子,他解了薛凌束缚,唯恐旁人来出了乱子,念及薛凌那会没吃东西,便又送了一些来。自己的信是递出去了,却不知道小王爷几时回。这个汉人女子,总还是要好好养着的。 见薛凌居然没摘掉布条,他倒有些吃惊。生怕薛凌是真不想活了,放下手上东西,生硬的喊了一句:“不杀你。” 薛凌便又想叹气,听这个调子。此人就算能听懂汉话,估计也就那么几句了。摆脱了任人鱼肉的局面,脑子里总会冷静些。她既受了伤,总是得补补体力,不然人来了,自己也无能为力。倘若人不来,也是要花功夫走的。可这会也不能表现的太过行动自如,不然大概又要被绑起来。故而装作挣扎了几下,她终没从床上起来。 想是胡人男子不耐烦,端着东西走到了床前。薛凌只感觉有热气扑到了面上,手循着抓了过去,松软手感,竟然像是个馒头。这东西在这,也算个稀罕物了。顿了一顿,她才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真的是个馒头,比京中手艺不遑多让。 遗策(五) 她已有多日未沾过米粮之物,日常饭食皆是荤腥。若以前在平城,估摸着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但在京中三年,饮食习惯改了七八分,难免有嫌弃之感。若不是为着离开时多些体力,倒宁可每天饮些清水算了。 这会捏着个馒头,倒像是得了山珍海味般。索性今儿是要走,多吃些总是有好处。细细咀嚼了几口,却莫名想起了些往事来来,一瞬间喉头作呕,倒比咬着了牛羊身上的肥油还要严重些。 行猎之事,隔三差五总能得手些活物。幼年时分,难免贪玩,又不缺什么吃的,圈起来养着也是有的。只是原子上的野物自在惯了,还是让人以蛮横手段扛回住地,怎肯好好的由人心意? 鲁文安便手把手教着薛凌驯那些飞禽走兽。这里头的路数,天下畜生一个样,不管是扁毛的,还是圆毛的,无非就是怕饿罢了。赶上心情好,就让鲁文安先拿点难吃的枯枝树皮去,饱一餐饥一餐的喂几日。 等饿到一身的皮都贴了骨头,再让薛凌捡着鲜嫩的草叶鲜肉出面,便是最桀骜的黄眼野鹰,也乖乖让她拿捏,更不消说那些本就没啥骨气的黄羊兔子了。等玩上几日厌了,她也懒得再管,反正鲁文安会帮着收拾了,或放或吃,都是后话。 如今吃着这馒头,薛凌突然想知道,抓她的那个人,到底是怕她死了,所以拿些汉人吃食来哄着。还是,想驯她,一如她过往驯那些畜生? 不过,好像也没差多少。不管是哪种,终归,她是个猎物。好在,有些猎物,再怎么驯,它还是会咬人,狠的恨不能将人整个手都啃掉。 薛凌自残是在早间,石亓到时却是已经日暮。这中间胡人男子又送了茶饭,薛凌却始终没将眼睛上的布条揭下来,仍是大多数时候都极其乖顺的倚在床上。 由于来来回回的摸索那枚银簪子,手心里的薄汗几乎未干过。这么精致的东西,并不适合杀人,除非一击即中。偏人还不能立马死了,毕竟自己的包袱在哪还是个未知数。里头的东西,大多可以丢弃。纵是平意,拿不回来也就拿不回来了,唯独拓跋铣的那枚骨印,无论如何丢不得。 她一直都在想着如何才能制住那人,万无一失的把东西拿回来。注意力倒被转移了大半,加之行动没那么受限,情绪倒比前几日好了许多。连腕间疼痛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索性是从小到大,磕磕绊绊之事常有,身上伤从来不是重点关注对象。 只是想要逼出来的人等了许久还未露面,这才是心头纠结之处。若那人长久不出,自己抓着那个胡人男子也未必能拿到东西,实在难办。等的时间一长,心头实在焦躁。 非是石亓不愿意早些现身。他自抓着薛凌,便觉得通体都是舒畅。从安城粮案开始,他就想抓着这个汉人姑娘,一朝得手,巴不得在她睁眼瞬间就花枝招展的站在面前。叫她第一眼看不见世间万物,只瞧见他一人才好。至于瞧见了之后做什么,做什么都不要紧。 醉野马的药效啊,他想起安城偷粮之后,下属手舞足蹈的比划,那个杂种是如何用一包药放倒了一二十个汉人。上次去梁人京城,特地拐弯抹角寻来的珍品,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还用的正和他心意。 可惜,这这药效久了些,抓着薛凌两三个钟还不见她醒。石亓喝了两三壶茶水,有心往晕着的人脸上泼两杯,抓着茶壶晃来晃去又没下手,只得对着下属道“看好些,这个杂种身上有拓跋铣给的骨印,千万不要弄死了”。走出门又不忘交代“伤了也不行,万一出啥事,鲜卑的地头找不着大夫。” 说完他又悔的咬牙,这杂种估摸着也没那么容易伤。先不说在安城打晕那个人的动作行云流水,便是齐府当晚,自己也是没讨着半点便宜。虽当时有伤在身,但终究是个娇滴滴的姑娘,不知道汉人的女子是不是都这般顶着一张羔羊脸,嘴里却全是獠牙利齿,原该给她点苦头吃吃也是好的。 夏日太阳在天上挂的长久,日头还明晃晃的刺眼。纠结了好一阵,石亓才按下心中不平往鲜卑王宫走。好的东西,就是要伺候的精心点。一旦伤着了,莫说整个儿,就是剥了皮子卖,也就不值钱了。 而他喜欢值钱的东西,所以,供着这杂种也是正确的决定。 直至回到鲜卑王宫,石亓还暗自感叹那药下的重了些。不然,也能等薛凌醒了再走。今时不同往日,他在薛凌的包裹里搜出了鲜卑的骨印,越发肯定此人与拓跋铣有所勾结。 唯恐自己在外游荡太久,惹人注意坏了大事,便早些回了。想瞧瞧宫里境况再出门来找薛凌。反正此次来鲜卑主事的是大哥,只要这次抓人没有让拓跋铣知道,他要出来也还是很容易。 却不想这一回,发现拓跋铣处处掣肘他与石恒两人的行动,走一步都有人跟着。石亓虽胡来惯了,此时却也不敢含糊。何况,自己做了暗事,总是有所顾忌。 一开始,他以为拓跋铣已经知道了,困住他和大哥是为了方便找薛凌,就越发不敢轻举妄动。试探了几次,却发现又好像不是为着这事,倒是迷糊的很,不知道拓跋铣究竟要玩什么花样。 没奈何他性子直惯了,半点手腕也耍不出,只能日日困在鲜卑王宫里。此般境地,反而越发的想薛凌来。 帐子里的初见,那一双眸子,如夏季草丛深处的鹿,惊慌不掩其澄恻,怯懦中带着灵动。支棱着耳朵站那看你,可怜又可爱。只是,你刚要上去抱着抚摸的时候,它便一个高跳,四只蹄子全部蹬你身上,若没有防备,便是个成年大汉,也能被它踹翻了,半天喘不过气来。 若是那个杂种在这,没准知道拓跋铣在搞什么东西,不是没准,是肯定。反正这俩人都是一伙的。既然落在自己手上,总是有办法逼问出来的。 他想了这两三日,想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到跟拓跋铣的侍卫打了起来,说自己要出宫,羯人住惯了帐子,住不惯这金碧辉煌的石屋子。 拓跋铣一挥手让石亓来去自如,他哪有时间管这黄毛小子死在谁床上,只要石恒还在就行。送上门的人质啊,他正愁找不到东西跟石裕那老东西说道,居然一来就来俩。 拘着一个,放着一个。谈的好,天下太平,让扶不起来的那个回去。谈的不好,就把放掉的那个当鸡杀了,也好给猴看看。 再不听话些,死的可就是被捏着的凤凰了。 遗策(六) 拓跋铣不拿石亓当回事,石亓一天天的又惦记着薛凌,自然没能瞧出鲜卑与羯族的形势,还当真以为是拓跋铣好客,非要留他与大哥到打鬃节结束再走。 石恒年长许多,又与拓跋铣唇舌交锋数日,哪儿不明白,这番来鲜卑只怕难以善了。一面按拓跋铣的意思递了书信回羯,一面日日拘着石亓,唯恐他跑出去被人钻了空子。拓跋铣暂时肯定是不会杀人,但那人性子阴恻,万一使手段伤着给羯族一个下马威也难说 这一趟原是他提议要来的,虽早料到不会那么顺利,却没曾想拓跋铣竟然敢明目张胆扣人。胡人没有什么两国相交不斩来使的规矩,但五部之间,王族勋贵也从未出过这种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矮一头,石恒本就郁结,偏幼弟还不理解自己。这两日兄弟间说话自然多有带刺。有心要说透,又恐石亓那个性子藏不住事,反而添乱,只能先等着羯族传回来的消息再做打算。 但送出去的信,明面上,都只能按拓跋铣的意思一笔一划,真正要传递的消息,在几行小字里,藏的极深,也不知道父亲能不能瞧出来。这么做已经是铤而走险了,要是被拓跋铣发现,他还能被捏着性命来要挟父亲。而石亓,随便编个理由就能死的悄无声息,叫他如何不心焦。 周遭都是兵荒马乱,石恒哪还能在意到石亓对那个汉人姑娘格外上心。还只当自己的弟弟是在意那个女子与拓跋铣勾结的事儿。这当然也重要,但总要分个轻重缓急。俩人都不一定有命回去,再节外生枝毫无益处。 何况,羯人做事,没那么多心眼。不管那个汉人女子与拓跋铣谋划了什么,只要人死了,那拓跋铣必然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要不是他一举一动皆在拓跋铣的监视之下,早就让人直接杀了薛凌,一了百了,倒省的弟弟天天为这么个人和自己争吵。 石亓是中午时分收到的宫外来信说薛凌要死了。不怪丢在那的下属大惊小怪,实是薛凌弄伤了自己,又极力的反抗不让人包扎,鲜血洒的满屋都是,一副心如死灰,决绝不已的样子。 草原上的牲口,有那么些性烈的,被人抓住了,就绝不肯再活。那胡人男子吓的不轻,又不知道为啥石亓好几日不出来,只希望早点把手头的苦差事赶紧交出去,故而在本就凶险的基础上又夸大了几分。 外头的信反而进的容易,而且一听说是给石亓的,拓跋铣都没找借口来打探。其实就算是给石恒的,他也未必就有多在意上头写了啥。石裕那个老家伙脑子里有些什么东西,他自问清楚的很。只要自己的话传到了,人还捏在自己手里,就可以了。 石亓一看信上所言,就再也呆不住。他最开始以为拓跋铣拘着自己,没曾想昨儿拓跋铣压根不管自己去哪,反倒是大哥严令自己不得离开三步之外。甚至,甚至说不必再查,杀了薛凌即可。 他一颗心狂跳,不敢再说半个字,唯恐大哥真的着人先杀了薛凌。 然而惶惶过后,突然又冒出些许侥幸来。想着,他不如就不要再过问此事,任由其发展。那个杂种,总是和拓跋铣有关系的,杀了,也可以避免很多事。再说,几个月前,还有一桩“不见不散”的账。 中午的天空,一丝云彩也没有,胡人的地头,又没什么高大的植物遮挡,日头火辣辣的烤着大地。石恒看着石亓非要出宫,恨铁不成钢,直接就动上了手,直到拓跋铣赶来相劝才把两人分开。 石亓比这位大哥小了好些岁,自出生就是帐子里的娇儿明珠,哪里受过这等委屈,虽没还手,但屋里的物件一应被砸了个干净。 拓跋铣皮笑肉不笑的打着圆场道:“小王爷年幼,呆不住也是有的”。又对石亓道:“你大哥也是担心你有个闪失,可惜我没这么个好大哥。” 石亓一哽脖子,越发愤怒,道:“这可是你鲜卑的王都,难不成还不如羯人盐碱地里的部落安全,倒叫我走个路都能让人割了头去。” 石恒避开拓跋铣的目光,稍微降低了些语气,道:“你我是来贺鲜卑盛事的,你当是来遛马呢。” 拓跋铣巴不得石亓多在外头晃荡,晃荡的越久,石恒才越经不住吓,自然不断的帮腔石亓。故而,石亓最终还是出了宫,甚至以赌气的姿态强行拒绝了拓跋铣配侍卫的要求。 拓跋铣等石亓走出门,回过头看着石恒笑的意味深长,感叹道:“少年心性啊,令弟真是草原儿郎。” 石恒亦没奈何,只得强颜道:“还是父亲宠坏了,失了礼数”。事已至此,只能等石亓回宫再做打算。这个弟弟,也该担些事情了。 拓跋铣一挥手:“五部原是一家,没有那么多虚礼,石兄也不必忧心,正如令弟所言,这堂堂鲜卑王都,还敢有人当街伤了他不成。但凡少了一根头发,我亲自去与羯皇削首赔罪。” 下人迎上来收拾一屋子狼藉,拓跋铣寒暄着退去。他也懒得管石亓去了哪,反正,出不了这座城就是了。与薛凌达成暂时合作的过程,肯定是不甚愉快。但不得不说,他佩服的紧,即使被摆了一道的人是自己。且,那是薛弋寒的“儿子”。两人一别,四五日了,算着脚程,他以为薛凌都快回到京中了,正等着好消息传来。拓跋铣哪里想过,薛凌竟然还在这座城里。 人心猜不透,石亓也没工夫去猜为什么拓跋铣居然主动帮自己说话。但他出了王宫却不敢直接往关押薛凌的地儿走。唯恐后头有人跟着,发现自己抓了人。在街上晃荡了半个下午,挑着热闹的地方各种消遣,三番五次的注意情况,直到确认了没尾巴,才绕了个大圈到地方。 胡人男子本是坐地上,懒洋洋的倚着墙数头发。他上午还有些焦急石亓不来,这会已经看开了。羯人不事农商,闲暇时候多,这几日若不是薛凌总是折腾点啥,他倒也自在。 没曾想,这会石亓突然窜出来,还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吓的他赶紧从地上站起来,有心要说一下事情经过。石亓却没什么心思听,随口吩咐了句“盯着后头有没人来”,然后一脚踢开了门。地上鲜血已凝,因未曾用水清洗,又一整天的闭门锁窗,腥味扑面而来。石亓不由自主掩了一下鼻子。 再看床上,薛凌坐在那,靠着床头,浅绿色裙摆盖住下身,双手环在膝盖前,安静的很。 遗策(七) 算起来,二人见面的次数也不少了,最亲密的时候,还曾共骑一马。石亓自以为已经见了薛凌千面,或怯懦、或嚣张、或灵动、或温婉,想来这次相见,再不会如以前一般惊鄂。 却不料一眼看过去,仍是心头一紧。刚刚自己踹门那一脚力道如此之大,门板重重撞在墙上,又反弹回去。若非他顺手挡了一下,估摸着能把人拍飞。可即使这般动静,床上的人竟如同个木偶一般,恍若未闻。脸上肤色在那条黑色布带的衬托下显得越发惨白,没有半点生机。 信上并未言明薛凌受伤的缘由,石亓万没想到她是自残。还以为困了这几天按捺不住,和自己下属打起来才受了伤。他昨儿还想着干脆就任由大哥把这个杂种杀了算了,出宫门也不忘再三提点自己,是来审人的。 这会到了,却全然把这些心思忘了个干净。只觉得自己一番好意被尽数辜负,怒从心头起。几步走到床前伸手将薛凌眼上布带扯下来,没好气道:“你跑什么?” 他交代底下人好吃好喝的供着这杂种,不过是自己晚来了几天,她居然就不惜一死的想跑。这么想死,当初何苦费劲下药扛回来呢,直接砍了扔街边吓唬一下拓跋铣也好。 薛凌一直留神着门外,怎会不知来了人。坐那里巍然不动,不过是有着自己计较罢了。她本以为来人应该会在门外先问问下属情况的,没想到二人就一句对话,紧接着门就被踹开。说话的声调有些耳熟,但说的是胡语,又那么寥寥数字,她终究没听出是谁。难免多了一层顾虑。 耳熟,那就是熟人啊。可这个鲜卑王都里,自己能有什么狗屁熟人。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手将那枚簪子按在床上,此时此刻,她不该动。因为,在抓她的人眼里,自己大概是只兔子。 兔子这玩意儿,只要老老实实呆在洞里,其实人是拿它没办法的。猎人对于无法到手的兔子,并不会真的弄死。那些花里胡哨的动作都是想办法把兔子从洞里吓唬出来,再下手逮。毕竟,死洞里也没用啊,下死手毫无意义,还无端断了草原上根基。 不管来者是谁,供她吃了这几天白饭,总不至于是要只立马就死的兔子。所以,坐的稳些,反而胜算大。 听着朝自己走来的脚步颇急,薛凌倒升起一丝庆幸。来的人一定不是拓跋铣,或者说,跟拓跋铣毫不沾边。那个人不可能会有如此急躁的举动。只要不是拓跋铣,那就还有回旋的余地。整个鲜卑王都,唯一有理由彻底弄死自己的,大概也就是拓跋铣突然翻脸,先扣住她,去处理京中的事,处理完了,再让她也消失。 此举毫无益处,但人也难说。这几天薛凌并非没有想过这种情况。毕竟,自己得罪了他。有些人,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何况拓跋铣不跟她共事,也未必就能损那么多。 既确认了来人不是拓跋铣,心头安稳又多了几分。手虽仍按在簪子上未拿开,后背却放松下来,倚靠的舒适了些。只是动作轻微,石亓没瞧见罢了。 谁也不乐意生死相拼,若是有得谈,薛凌当然不想把刀架别人脖子上。这次拓跋铣的事儿,她就觉得十分后怕,暗自决定下次万万不可对旁人用起。 眼前布条被猛的从脑门上揭起,带着本就凌乱的发丝在头顶直立了好一会才晃悠悠飘回后背。薛凌却并未立马看清楚眼前景象。 人在黑暗里呆久了,一瞬间恢复光明时会觉得刺眼,好半天都不能恢复。薛凌深谙此道,故而感觉到布带被人拉扯时,闭上了眼睛。等感觉到肌肤脱离束缚,才缓缓睁开。 她听到那句“你跑什么”,已经十分确定绑她的不是来鲜卑后结识的任意一个人,但看到是石亓站面前,还是愣了愣。回过神来,不由脱口而出“你抓我做什么?” 这件事来的毫无缘由,故而薛凌都不想知道石亓为什么会在鲜卑的王都里。她这几日百思仍不得其解,唯恐是拓跋铣暗中翻脸,想让她死的惨些。没想到,居然是石亓。早知道是这蠢货,何苦把自己弄伤了? 石亓本是三分恼怒带着几分关切,只是他自己不觉罢了。这会一对上薛凌眉眼,那点关切便瞬间荡然无存,只觉得这个杂种的脸真是不能信。就那么一张半死不活的脸,一添上那双眸子,就瞬间活蹦乱跳,立马能生出翅膀非到天上去。 他手里还捏着那条布带,看了两眼薛凌,便恨恨的扔到了地上。转而,握住腰间佩刀,道:“我抓你做什么?你包袱里有拓跋铣的骨印,你们在谋划些什么东西?” 石亓深知薛凌身手,唯恐她要起身逃跑。就算看着有伤,他也不敢掉以轻心。只是,他有些说不清楚,自己拿刀是想吓唬一下,还是真正做了要强留的打算。哪怕,是砍下这个杂种一条腿来。 薛凌眼神在石亓的手上扫了几个来回,估摸着自己手上那根簪子实在不是胡人良刀的对手。且石亓是个什么样,自己在齐府也是见过的。那晚身受重伤也跟自己打了几个回合,这会来硬的,怕是行不通。这一想,脸上就换了个表情,缓缓举起左手道:“我又跑不了,你拿刀作什么。” 伤口包扎的实在是糙,布料上的干了的血迹呈暗褐色。加之她有气无力的模样,石亓忽而觉得又回到了梁国京郊。梅色灼灼之下,娇小玲珑的汉女脆生生的喊“亓哥哥”。正是他不敢用力抓,却又舍不得放的羔羊那般“咩咩咩”,叫人无所适从。 几番纠结,石亓到底是把手从刀柄上拿下来,道:“你跑什么,这几日大哥不让我出宫”。他既想跟薛凌解释为什么这几天没来,又不想落了下风,便重复着责怪了一句。倒好像,薛凌该在这老老实实等他来似的。 只是薛凌没能顾忌到这里头古怪情绪,而是反问了一句:“出宫?” 遗策(八) 放眼整个王都,敢称“宫”字的,应该只有拓跋铣那狗住的地儿了吧。薛凌看见石亓在鲜卑的地头晃荡已经是大感意外,听他这般说,大致是羯族两位宝贝儿子竟然在拓跋铣那做客?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夜与拓跋铣对话言犹在耳,撇开鲜卑与薛家的是非先不提。原来在胡族五部,也是一堆狗血,黑的不能再黑了。 自薛凌知事起,胡人之中,鲜卑地位高涨,一统五部,大概只是时间问题。但里头具体什么情况,平城并没有太多消息。她自幼听人将薛弋寒奉承的如同神明,一战定江山。 殊不知,只是一场成书之巧。 鲜卑与羯族皆与梁接壤,羯族却是部落分散,远远不如鲜卑那般人口高度集中,到了拓跋铣父亲那一代,受汉人影响愈发严重。原本是马背上争天下的草原汉子,突然就想玩起手段来。 世上总有那么些人运气颇好,当鲜卑有所图谋的时候,一场数十年难遇的风雪席卷整个胡人大地,草枯畜死。而当年的中原大地风调雨顺,秋收甚丰。一线之隔,一边是饿殍遍地,一边是瑞雪丰年。 天时地利之际,人和就来的格外容易。多方蠢蠢欲动,鲜卑便一呼百应。胡人五部之中只要能扛刀的,哪怕高不盈马背,仍随大军聚集,短短数日便兵临平城城外。 彼时薛弋寒正值当打之年,且已经驻守平城数载,对胡人路数一清二楚。早早囤粮调兵,阻其南下。这场仗,朝野震动。直到薛宋案发,一直都是梁国上下美谈。只说是薛家用兵入神,以一敌五,竟未损一城一池,破胡人数十万大军。此战之后,一晃十几年,再未听说过胡患之祸。 平城那些年少岁月,薛凌听这些事听的耳朵都起了茧子。一开始,还心向往之,到后头,都生出些不耐烦来。如今仔细回想,自己竟从未听阿爹亲自讲过。 八千骑,逐单于,对于一个将军来讲,应是生平快意之顶峰,何以一次都未讲过给自己的儿子?纵她与阿爹日日的对着,也总有些时候是温情满满的。 想来,那场仗到底是什么样子,原是是旁观者迷,当局者清。她的阿爹是怎么赢了那场仗,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清楚到受之有愧,故而酒酣云胆之时,宁愿拿第一次出征闹的笑话,也不愿提起那一场传世之征。 因为,那场仗,梁国不过是被人赶到河边的鹬,胡人其余四部被设计成蚌,而鲜卑稳收渔利。 多年汉人文化浸淫,很难说哪一代,鲜卑竟也有了天下一统的心思。直至前鲜卑王拓跋野上位,开始将这个想法付诸于行动。草原虽不比中土富饶。与梁的百年一统不同,胡人内部似乎自古以来就是一盘散沙,少有的几次聚集,也是利尽则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拓跋野倒学了个十成十。 凭着鲜卑当日之人马,要靠蛮力,将羌、氐两部拿下尚有胜算,但对羯族和匈奴别部,只怕不是那么容易。拓跋野便换了路子,想以怀柔政策将整个草原归于鲜卑名下。他示好卖乖,虽未达到目的,终究也起了些作用。其他四部的王基本都跟鲜卑握手言和,少有冲突。甚至于部落之争时,都愿意让鲜卑出面调停。 但要说归服一事,无异于痴人说梦。直到那一场雪下的纷纷扬扬。彼时拓跋铣也不过六七稚龄,尚不能理解父亲为何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四日不肯出门。鲜卑靠梁,凭着那一点地理优势,尚有余粮。可其他部落,冻饿而死的牲畜人口不计其数,父亲却对来求援的人一律不见。完全违背以往五部一家的说辞。 鲜卑王宫的大门再次敞开之时,四部的首领已早早聚集在门外。人要死了,总是要想点办法。草原上没有的东西,另外一个地方是有的。这些年,小打小闹一直有,集五部之力攻梁,却是好多年不见了。 然几个首领谁也不服谁,拓跋野这几年积累起来的人气终于派上用场。往事如灰,拓跋铣并未跟薛凌详细讲起几个首领是如何让拓跋野做了那场战事的头儿。只知道拓跋野非但没动鲜卑一兵一卒,还借战事为名,大肆搜刮其余四部本就所剩无几的银钱米粮,甚至在暗中亲自动手斩杀四部残余战力。 等四部之人死伤十之八九的时候,拓跋野亲自上京求和赔罪,愿俯首称臣,年年纳贡。至此,梁国无人不晓薛弋寒。 可当年的薛弋寒,究竟晓不晓得自己也不过就是枚卒子?只是这枚卒子,他当,要当。不当,也要当。若不战,拓跋野就要真的率军南下,事成之后,鲜卑亦是棋高一着,若战,便是这等结局。 终究,渔人是不会空着网回去的。 拓跋野要算计的当然不是薛家,只不过是薛家刚好被放在平城,赶上了而已。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拓跋野求的,是让其他四部死绝,从此草原只余鲜卑一家。这场仗打完,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其他三部战力近乎死绝,再无还手之力。从此一言一行,尽在鲜卑掌控。偏当年有人逃过一劫,就是石亓所属的羯族。 不仅逃过一劫,而且还与鲜卑分了一杯羹。说来也不是什么光鲜事儿,无非就是羯族也与梁接壤,羯皇当时说自己部落犯不上全部绕远从鲜卑开战,倒不如直接攻安城,帮着五部分散些梁人兵力也好。如此省些口粮,免了羯人奔波。 此言甚有道理,拓跋野又唯恐做的太过,漏了馅,对这个要求也无可奈何。羯族本就是五部中的大族,此番保留的兵力也多。加之事发之后,羯皇对鲜卑也是毕恭毕敬,又明面上帮扶其他部落。拓跋野只能采取迂回手段来扼制羯族。同时一点点收编整个草原。 这一开始,就是十几年不停歇,也是梁胡十几年无战的由来。直至拓跋野染疾不治,他临死,却笑的爽朗,道“铣儿青出于蓝,为父放心。” 个中细节,无从谈起,知道这些往事人,竟已经去了大半。薛凌不过无意开启了尘封的盒子,她虽未手舞足蹈,却也带着三分自得的跟拓跋铣讲:“我的父亲,是薛弋寒。” 就是那个威名赫赫,屠你们胡人五部的薛将军。比霍准那狗不知道高明到哪儿去,你跟我合作,才是最好的选择。她未说出口,却每个字都是暗示。这个身份好用的很,每个人一听她是薛弋寒的女儿,总是要高看三分的。 只是,下一刻拓跋铣就嗤笑出声,将那一场仗讲的如同个街头话本。这些还不够,讲完又云淡风轻的说起,是如何进了京,如何通过霍准结识了魏塱,如何将薛宋两门彻底坑死。 他的确没说错,薛弋寒当真是鲜卑的恩人,生前是,死了,还是。连下一代都是。 恩恩怨怨,谁说的清呢?于是薛凌醉倒在王都街头,被石亓扛回了这间屋子。 遗策(九) 她自是千里往鲜卑,在拓跋铣面前演了一回跳梁小丑,可石亓弟兄二人是什么身份来的鲜卑,又是为着什么事儿进了拓跋铣的屋子? 薛凌只寥寥想了一下这两年的形势,就知拓跋铣当晚说的都是真的。鲜卑忙着处理胡人内务,所以才暂时与梁修好,又借着与梁修好,在米粮一事上逐渐控制其他四部。其中,又尤以羯族为甚。 不知道是羯族狗急跳了墙,还是魏塱跟拓跋铣翻了脸,导致鲜卑不能满足羯族需要。总之,羯皇竟然打破常规,绕开鲜卑,自己搭上了梁国。多方势力博弈之下,这件事竟然也顺风顺水的成了。 这样算起来,羯族的人应该跟鲜卑避之不及才对,怎会眼巴巴的送上门给拓跋铣拿捏。脑子里想法过了万千,可脸上错愕也就是一瞬。薛凌见绑了自己的人是石亓,惊慌退去,倒生出些赌气成分的悔意来。早知道要被绑,倒不如在齐府砍死这狗,省了这几日活受罪。 可这会,她又没了黑暗里非死不能解的仇恨来,只得暗劝自己,欠债还钱,她既在京中摆了石亓一道,今日就算还清。至于胡人的事儿,她实在没多大功夫参合。 眼看石亓正要开口,薛凌便打断其话头,道:“算了算了,我也不关心你从哪来,东西还我,我要回京。” 石亓听闻薛凌问他出宫的事,刚挂了笑意,正想着怎么解释好,听闻薛凌如此说,脸立马又沉了下去。这个杂种说的如此理所当然,他废了老大劲才把人扛过来。新仇旧恨,于情于理,从哪看,也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偏面前的人神色之间全无半分祈求的意思,倒像是命令他似的。 薛凌却压根没注意到石亓在想什么,坐起来忙着去解手腕上包扎用的牛皮绳。人已经钓出来了,苦肉计多用无益。伤口处理的这个糙啊,再不补救一下都不知会不会化脓。 人在神思紧绷着的时候,多少会忽略生理上的痛苦,这会子放松下来,随着包扎的布一层层揭开,疼痛难免开始清晰。最主要的,不值当,薛凌捏着被浸透的破布想。 这么多血,不能换个人死,实在不值当的很。可这会,她又没那个狠劲非得把石亓弄死。只能先忍忍这个哑巴亏,干脆卖个好,早点走人。于是,头也不抬道:“京中刺杀你的事儿,不是我干的,我当时还没动手呢,快把东西还我” 石亓先听了个前半句,虽一时未信,总还是有点开心,哪怕是骗,这杂种总算示了弱,谁知薛凌又吐出后半句来,他突而就有万般戾气哽上喉头。京中之事,他差点没了半个手掌。拼着一身重伤跑去齐府,给大哥说的是要去查查真相,实际上是他怕这个杂种不会给人弄死了。 结果倒好,去了之后,自己差点被弄死。到今儿居然就是一句轻飘飘的还没动手。 羯人的粮草、鲜卑的骨印,大把的事情还没开始问,阶下囚居然三句不离要走,还说的理直气壮。石亓的手又摸上了刀柄,另一只手飞快的抓住薛凌刚拆完包扎的手腕道:“还你什么,你跟拓跋铣在谋划什么,是不是你们连手毁了羯人与梁通商?” 早上的伤口,本就没愈合,腕间又是经脉聚集之处,被石亓这一捏,血滴子瞬间又开始“滴答”着往地下掉。薛凌本是在床上找了块相对软和的丝锦在仔细包扎,没留神被这一捏,不由得“痛呼”出声。想立马抽出来,没奈何石亓捏的紧,她怕拉着伤口又不敢太用力,以至于手卡在那纹丝未动。可恨那根银簪子刚刚已经丢开了,倒叫画面僵在这。 直到地上血点掉了一摊,到底是石亓先放开,转过身子往桌边走着道:“你不说清楚,便哪也不能去。” 薛凌看着手腕直吹气,虽然是左手,她总不能是奔着废了去的。包袱倒是有上好的伤药,偏偏不知被石亓拿哪了去了。她一生不擅长求人,刚刚那两句好话已是做到了极致,这会又被石亓一捏,更加装不不出好脸色。懒得答话,转而去摸索着银簪子。 出其不意,胜算总还是有的。 石亓到桌子边坐下来,看薛凌仍在那慢条斯理的扎手腕,还是忍不住道:“只要你说了,我保证大哥不杀你”。说着又看向门外,假装不在意道:“你拼命跑什么,我原是第二天就要来瞧你的,也不知拓跋铣一天到晚盯着大哥干啥,连带着我也出不来。” 天边已经只剩半个太阳了,光顺着大门打进来,屋子里一切都染了一层薄红,包括石亓的脸。他心里头念叨,问清楚之后,杀了薛凌最好。可嘴不听使唤,怎么忍都忍不住要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来。 若是早些来,那个杂种也不至于伤了手腕,他刚刚看见那么大的一到口子,已经发白的皮肉外翻。也不知道是什么割的,断裂处一点都不平整,像是被强行撕开。只怕,将来的疤也不比他手心里那一道浅多少。 真要杀人,他也必定给她个痛快的。在此之前,伤点碰点,他都毫无缘由的愤怒。 薛凌正龇牙咧嘴的给自己重新扎伤口,对石亓的话只顺耳听个大概,那句威胁自然毫无力度。如果命要仰仗别人不杀,她大抵是死了几百次了。然等石亓说完,微一凝神,手头动作都慢下来了。 蠢货啊蠢货,她这两年尽遇上些蠢货。但像石亓这么蠢的,也是少见。被人盯上了都不知道为啥。不管俩人是为什么来的鲜卑,但是看样子。拓跋铣是不准备放人回去了。大概是羯人不读书,都不知道什么叫质子。 她刚还以为俩人来自有计较,合着当真是巴巴送上门给人拿捏。就拓跋铣那个人,明显是要捏着石恒不放,至于石亓,是死是活,就看羯皇一句话了。 薛凌看着手腕,一时间都失了耐心继续往下包。这里头牵连的东西就多了去了,可算计从来都不是朝夕可得,她一下子也无法得出个好主意来,只能强撑着去扎手腕的伤,想着今日若走不了,先递封书信回京总是好的。但身边又没个可靠的人能递,不由得越发烦躁。 石亓不知道薛凌为什么突然又变了个模样,他终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等了好一会不见薛凌说话,便站起来道:“你跑不掉的,老老实实在这呆着”。他摸了摸刀柄,换回羯族小王爷的身份,带了些伤感道:“阿落,人没有腿,也并不妨碍说话。” 他不想再绑着薛凌,却又唯恐薛凌再跑,只能这么威胁着。至于有没有力度,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再喜欢的东西,总是有个度。石亓的度,不知能延伸到何方天地,可一个羯族王爷的度,也就到此为止了。 石亓希望薛凌能给个承诺,哪怕是装出来的也好。就像她以前做过的那样,只要一丁点,他今天回去之前就不用太过为难。 却不想薛凌慢吞吞的在那缠完手腕,抬起头来,鄙夷之间夹着不耐烦,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两个字来。 “蠢货。” 遗策(十) 习汉人文化,自然读的是正道经典。不然,石亓那句杂种也不会喊的如此顺口。然而再是对中原下里巴人之间的语句不熟,他也深知这两字不是好话。他出宫已是强逆了大哥,来这又没贴上个好脸。多大的耐性,也去了大半。 终归,这个杂种是他手上的猎物。听话,该好好养着,不听,总要用些手段。石亓复走回薛凌面前,冷冷道:“你说什么。” 手腕包扎好了,薛凌便要下床去穿鞋子。收整收整,能早一刻回就早一刻,至于石亓这边的事儿,回去了再慢慢细想。看着石亓站床前,也不理睬,推了一把,要去拿鞋。 就刚才的当儿,簪子已经藏在袖口。打,肯定是打不赢的。但想跑,就这狗决计拦不住自己。她本就看不上石亓,再一听拓跋铣之事,更加不把石亓放在眼里,怎会有半分想让。 这幅无所谓的样子在石亓眼里,与挑衅无益。他三番五次让着薛凌,换来的却是得寸进尺。他活了这一二十年,就是拓跋铣也没这明着给人难堪。看薛凌来推他,拔刀出来,绕过薛凌手,直直将薛凌逼的仰躺回床上。 他已经不关注什么粮草骨印了,或者,他从头到尾就没关心过,起码不是为了那些东西绑的薛凌。在大哥面前说的巧舌如簧,无非就是给自己的行为找个正当理由。羯人女子,皇族看上了谁,那是谁的福气。在帐子里养两三月,看不上了,给点银钱丢回原部落,这都不是什么大事。 而今,这个杂种就在自己手上,而且,是在床上。单衣裹着娇小身量,青丝散乱着绕过脖颈,合着那一张天真无邪的脸。他,也可以养两三月的。怎么养,如何养,都是他说了算。 薛凌分不清石亓急促呼吸为的是那般,只是手上带伤,又不敢来强。顺势倒了下去而已。脚却不老实,抬起来的当口,直接踹中石亓膝盖。虽不如平日里打斗那般狠,也足以让人站不直。 那把刀终究是没砍下来。趁着石亓弯腰,薛凌往旁边翻滚了一圈。然后站起来走的远了些,才道:“我说你是蠢货,你要死在这不要紧,能不能把东西还我,别拖着我一块死。” 石亓还在错愕,薛凌扫了一眼房间,想找个什么顺手东西。她只觉得这狗似乎不如以前好骗,眼看着俩人要动手,总得有个什么挡一挡。偏屋里空空荡荡,就一张桌子即把椅子,余下啥也没有。 那根簪子决计是不能与刀硬碰的。没奈何,还是决定哄一哄。趁着石亓还没回神,薛凌便赶紧挂上个笑容道:“我的意思是,你困住我有什么用,不如想想办法如何救你大哥,他肯定是回不去了。” 她变脸的功夫,石亓是早就见识过的,这会却没关注这个。而是神色一凛,急切着走过来道:“什么我大哥,什么回不去,你在胡说些什么?” 薛凌索性拉了把椅子坐着,道:“难道这几日,你们没被困住?你自己不是都说拓跋铣盯着你们。” “是,是一直有人盯着….”。石亓捏在刀柄上的手非但没松开,反而更紧了几分。只是目光不在盯着薛凌,突然向四周涣散,一时不知道该看哪。 这事情确实不对,他到底是反应过来了。其实在鲜卑王宫也不是没有察觉拓跋铣的分外殷勤。但他时时想着要跑出来见薛凌,加之多年随性惯了,没有花精力去细想罢了。 而今见薛凌好好的,又被她这么一说道,想到些什么却不敢肯定。他与大哥来鲜卑,只带了十来人随行,只说是带他参与一下打鬃节盛事。倘若拓跋铣真有什么打算,要顺利回去,只怕难如登天。 屋里两人瞬间转了一下身份,薛凌见着桌上有茶水,漫不经心的倒了些出来洗着手上刚刚沾染的血渍,混若视石亓为无误。石亓却一改刚刚气势汹汹之态,试探着问:“你,你知道些什么?” 他既希望薛凌参与了这件事,这样自己就能问出来。又希望薛凌没参与这件事,免得双方真要兵刃相见。事关大哥生死,再没有半分情面可讲。薛凌却以为石亓是被这事吓住了,干脆竹筒倒豆子,彻彻底底的把自己所想给石亓分析了一遍。 她本是希望石亓听完了,就去忙着处理自己的烂摊子,没工夫管她。没曾想,这仔细着一说出来,她也吓了一跳。 说到开头,薛凌还有些怡然自得,甚至在想,要不要干脆杀了石亓。只要石亓死在这,这口黑锅,就扣死在拓跋铣身上了。没准羯族立马就能跟鲜卑打起来,拓跋铣更加要求着她办事。 可再往下说,才发现。这狗千万不能死在鲜卑。非但不能死,还得带着他大哥活蹦乱跳的回到羯族去。如今她与拓跋铣的暂时结盟,无非就是拓跋铣在梁找人扶持遏制羯族而已。杀了石亓,还有个石恒在,如果石恒当真被扣在鲜卑为质,难保羯族不会彻底归服。一旦羯族归服,京中势力也就可有可无,她再也什么东西能威胁拓跋铣分毫,总不能真的卖国。 再者,就算羯皇匹夫之勇,任由俩儿子死了,也要和鲜卑打起来。以那两天的接触来看,拓跋铣绝不会把自己放到任人宰割的地步。搞不好,一面忽悠她薛凌,一面讨好霍准。 短短这么一会,如此多的事情要理顺,便是薛凌也难以有完全之策。人哪里能完全猜透别人的下一步。大多数人都是在谨慎与冒险之间选一个罢了。薛凌终究不愿冒险。只得长吁短叹的想着,迟早要让鲜卑跟羯族打起来,但不是现在。 起码,不能在霍准死之前打起来。 遗策(十一) 薛凌这一番细说,石亓不愿却不得不信。说的好听些,他一直认为脑子不如汉人。说的难听些,就是奸诈不如汉人。没想到拓跋铣竟然也这么奸诈,若非薛凌讲的头头是道,自己不知要哪天才能参透。 两人这一对话,所有的疑惑也被揭开。原石亓一行人刚到的两天,拓跋铣并未紧盯着,是因为正忙着审薛凌。等石亓抓到薛凌的时候,拓跋铣也就闲下来了,自然专心致志的对付俩人。 如薛凌所说,拓跋铣怎么可能甘居人下。就算与霍准,也是寸步不让。何况是在区区一个小姑娘前落了下风。为了报复,讲那些陈年旧事讲的尖酸刻薄不算。等薛凌一走,就有了别的计较。 只要能让羯族彻底归服,那区区梁人对鲜卑也就可有可无。他和谁来往都是来往,倒不如选个自己称心如意的,起码不至于一想起来,就心头有刺。瞌睡的时候,枕头就上了门,石恒一行人被理所当然的扣下,而石亓则被一脚踹开当满地遛的山鸡。 薛凌又长长的叹了口气,将石亓进门第一句话问了回去:“你跑什么”?连语气神态都一般无二。 石亓已经顾不得与薛凌多言,他迫不及待要去问问大哥是否已经知道了这些。想来,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天天盯着自己不让出宫门。合该是自己犯蠢,竟然还以为是族中大事与自己无关,所以才得了拓跋铣好话。 他自认还捏着薛凌的包袱,道:“你东西还在我手上,想要就老实呆着。” 薛凌无奈的一摊手,道:“你多喝点酒再回去,最好再搂两个美娇娘。拓跋铣要知道你见了我,管保咱俩一起死在这。” 他死不死的不重要。可她,不想死啊。 薛凌怕拓跋铣。这几年,咬牙切齿的也不少,但能让人惧怕的,好像只有拓跋铣一个。这个人睚眦必报,又心思深沉。纵然两人分别时一团和气,拓跋铣豪气万千的喊“薛少爷当得我兄弟”,薛凌笑颜如花的答“承蒙拓跋王多多照拂。” 但薛凌深知,莫说利尽。只要她能带给鲜卑的利与别人一般无二,拓跋铣就会毫不犹豫砍了她,去跟另外一个人来往。而且,痛快砍一刀,只怕是她把拓跋铣想的太仁慈了。 不过还好,她也是想砍了拓跋铣的。如同,在永乐公主,砍了雨西那般。 石亓不知薛凌是在讲真话,还是在讽刺。唯一肯定的就是这个杂种不是主谋,总算让他放下点心来。道:“等我回去问清楚,自然有你的去处,你在这老实着不要走动。” 平城里学的那些粗话马上就要脱口而出。“老实着不要动”,薛凌觉得自己已经急不可耐。既然知道拓跋铣会随时翻脸,就得赶紧回去盯着霍准,彻底弄死了霍家,拓跋铣才会绝了换人的心思,和她绑一条船上。哪有什么狗屁时间在这老实着不要动。 可石亓俩人不离开鲜卑,也是一颗随时要将军的卒,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薛凌下意识的去捏手腕,方记起平意也他妈的不在,越发口不择言道:“蠢货,包袱还我,我保你兄弟二人安然返羯。” 事就是那么有意思,她想杀了霍云昇,前段时间居然帮着霍云昇官复原职,她想杀了魏塱,却给魏塱塞了苏凔那么个状元之才。而今想杀的人又多了俩,拓跋铣与石恒。 当年先帝驾崩,鲜卑为主,羯族为辅,兵临平城,拖住她父亲不得及时还朝。羯族领军的,正是石恒。 她想杀的人,如今都在拼命的救。她想救的人,却好像都死了。 石亓焦急着自家事情,没注意到薛凌眼里复杂神色,几步走过来道:“你说什么,你怎么保,你以为你是谁”。他既不信,也不耐烦,只以为薛凌是想哄着他,妄图拿回自己的包袱。却又因为那丁点希冀没能不管不顾的走人。 羯族是不可能来鲜卑的王都劫人的,自己那十几个人也不可冲的出去。莫说打起来自己与大哥死的更快,就是不会死,这仗也绝不能打。这些年,他纵未如大哥一般随着父亲处理政事,可族里什么光景,多少也是知道一二。 安城粮事在脑子里一晃而过。石亓已经不知道该喊薛凌什么,这个汉人像草原上被母羊丢弃的崽子一样出现在帐子里,转眼化为枭鹰,带着他不费一人一马于梁国境内劫走数十车粮食,竟然还能在梁国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 如果,她说的话有那么一丝可信,没准,就真的能保自己安然返羯。 薛凌已整理好千头万绪,自觉事有轻重缓急,必须把这两人处理了才能回梁,便不想再与石亓多做无用之谈,正色道:“你今日回去,喝的醉些,染些脂粉气,和你大哥核对核对,看我说的可有半分差错。若无,明儿再找时机把我的包袱还来。拓跋铣不会拦着你的。你要是不信我,包里有一枚鲜卑密信用的骨印自己留着,等事成之日再给我。拿不到它,我绝不会走。” 晚风开始呼啸,石亓摔着门走了好一会。薛凌才抛着刚问石亓要来的几粒散碎银子往外踱步。那个胡人男子还在,却没为难她,想是石亓已经交代过。 虽决定了要先处理这边的事,如何处理却还没个头绪,京中形势也是要紧,且她思考事情时习惯写写画画,便打算趁着天还未黑透买些纸笔回来。回不去,信总是要递两封的。 只是现在出门多有不便,怕是万一运气不好,让人给认了出来。但那胡人男子又不通汉话,薛凌只得找了宽大袖巾捂在脸上,装的一副病恹恹受不得风的样子。她这几日吃睡不得,又失血大半,一双眼睛周围的皮肤尽是惨白色,倒也像那么回事。 这些小事倒是办的顺利,并未出什么岔子。只是这里笔墨贵的离谱,石亓又没带太多钱在身上,倒叫薛凌觉得穷的慌。也不敢太过挑拣,随意着买了些能用的回来,顺路用了膳食。回来便把自己关屋子里,思量着信上要写些什么。 要交代的,其实甚多。但有些人,信肯定是不能直接递到面前的。思前想后,也只写了两封,一封给江家,让江玉枫在朝堂盯着霍准。只要不让他给太多甜头与拓跋铣,拓跋铣就仍要求着自己。 这事儿倒也好办,霍准勾结拓跋铣本就见不得光,随便让几个大臣多提点提点,料他就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江府不信这是自己亲笔,薛凌便落了薛璃的性命。世上知道薛璃其人的,屈指可数,江闳看到自会明白。这信也好递,虽然自己没人,但石亓总能拨俩心腹出来。身上没有信物,这个节骨眼,拓跋铣不会为难传话的人,毕竟,他以为这话是传往羯族的。 另一封,薛凌想递给霍云婉,却迟迟没想到怎么送。要直接把信递往皇宫内院,是绝对没可能的,只能找人周转。此时方知,她看似笼络了一堆人,实则一个能信任的也没有。不管是江府,还是苏宅,又或者苏凔,甚至陈王府,驸马府,这些人都与她少不了牵扯,偏她又不能让这几家坐到一起。到最后,写好的信还是被撕成了碎片。 终归,她只在意霍家,盯着这一家,其他的乱点就乱点。薛凌这般想着,捏着给江府的那封信不放,想着等明儿石亓来了,就催他快马加鞭送走。而自己在这尽可能早些处理完事情。等一回去,便能连手拓跋铣置霍家于死地。 然而,周郎有千智,气郁而亡,诸葛称万谋,天不借寿。薛凌这一走,足半月余。她在前行,别人又怎会驻足在原地等她。京中风云早过万千,或相干,或不相干。或于她有利,或于她不顺,都要等她回京方能盖棺定论了。 本就是天机参不破,世事多变数,既人人都在算计,原处处就是遗策,薛凌不能例外。 美人恩(一) 外头夜色已深,薛凌随手捡了件外衣披在肩上,去理石亓的事儿。人生地不熟,一无人马,而无援兵。要在拓跋铣眼皮子底下把人给掳走,那句“安然返羯”,这会想起来实在有些托大。 亏得盛夏时节的瓜果倒还爽口,薛凌搬了二三切成薄薄的片码在碟子里,一边吃一边去画心中所想。此处当真如她被蒙着眼睛猜的那样,是在王都最外围。晚间开了窗,草皮子里昆虫叫的人心里痒痒。 直至墨干停了笔,虽未有完全之策,总也不至于毫无头绪,且她越发肯定自己是对的,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让鲜卑制住了羯族。平意在时,临睡总是习惯去摸右手腕,这会不在了,薛凌便好笑着去轻轻捏了一下左手腕。 鲁伯伯曾说过,人只要撒开了脚丫子往前跑,人总能到什么地方的。大不了,她再绕回来。这几日都是浅眠,唯现在,才真有了那么些许睡意。在事情砸到自己身上之前,她烦躁不堪。如今彻底砸着了,只顾着一心一意去解决,反而没工夫去想别的。 石亓当真是回的晚,且依着薛凌所言,将自己身上泼了好几坛子烈酒。进了宫嘴里翻来覆去的念叨,回羯的时候一定要买几个汉人女子走,直哄的几个来迎的鲜卑侍卫哈哈大笑。 石恒在自己房里早就等的抓心挠肝,父亲的信还没回来,虽是想着拓跋铣暂时不至于对石亓做点什么,可恐惧这种东西,无法自控,他难免怕拓跋铣啥时候就失了耐性。 更不要说,羯族根本就不可能同意拓跋铣的要求,拓跋铣未必不知道这一点,万一就铁了心,要杀了石亓,给羯族点颜色看看,也是有可能的。石亓这般深夜不归,他怎能不着急上火。 却不想石亓被拓跋铣几个侍卫夹着回来,一见他,就手舞足蹈的喊:“大哥,没想到这王都竟然有汉人女子,比咱们上次去京都的也不遑多让。” 几个鲜卑人笑的意味深长,而那个跟着石亓的羯族随从满脸无奈道:“小人实在拦不住小王爷。” 兄弟之间的事儿,不足为外人看笑话。拓跋铣第二日才听底下人来报,也是一笑而过。汉妓这种东西,在鲜卑王都见得多,在羯人帐子里只怕还真是少见。三年前就是让羯族凑了个人头,多年没打仗,自然也就没地儿抢人,石亓出去玩个新鲜,还真不是什么反常的事儿。知己知彼,拓跋铣对羯族的情况,也是了若指掌。虽说把石亓当个玩意儿放出去晃荡,是为了笑着吓唬一下石恒,更多的,也是拓跋铣看不上石亓,觉得他翻不起什么浪。 自信原是好事,多则算自负。有了拓跋野的底子,加之胡人又不善来阴的,拓跋铣前路顺风顺水,当然不会想着在这翻船。其实薛凌与他一般无二,无非就是十几年在平城,人人以薛弋寒为首,养的她习惯成自然,倒好像人以她为中心是件天经地义的事儿。 待到外人散尽,石亓才褪去满是酒气的衣衫,交代底下人守着门,将薛凌说的那些事与石恒一一对质,才发现二人处境,与薛凌分析的分毫不差。且薛凌不知道缘由,但石恒是知道的。 石亓第一次接触到这等人心,仰躺在床上,只剩出气声。出了后怕,更多的是无奈。他没想到,拓跋铣要的是整个羯族的命脉---粮。 拓跋铣的说辞仍旧是那一套,甚至还带点愧疚,无非就是五部一家。三年前,梁国公主以死辱没鲜卑,他年少气盛,没忍住,以至于断了中原梁商。好在而今羯族重修旧好,也算弥补了鲜卑过失。还请羯皇怜其余四部之困境,一切照旧,按原样,五部共享。 这并不算强人所难,难的,是要求鲜卑全权参与羯族通商一事。换言之,以后的粮,羯族来买,却是鲜卑来分。 唯恐隔墙有耳,石亓不敢高声叫骂,心里头却是恨不得冲出去砍拓跋铣两刀。分的什么狗屁粮?汉人能卖多少粮来分,这分明就是要分了他羯族。难怪阿落说大哥肯定回不去。 确实回不去,不管羯族答不答应,鲜卑一日不吃下羯族,大哥就一日回不去,可等吃下了,回去也无济于事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石恒反倒静心了些。他本还愁着如何跟石亓说起,却不知自己的弟弟如何出去一趟就变了个人。终不愿他太过担忧,便小声安慰道:“也不要太过急躁,父王自会想办法拖延一二,你不要给人下手的机会才好。” 石亓狠踢了一脚床板,他这会无比想念帐子里的羊皮毡子。父王能有什么办法呢,同意与不同意,都换不来啥好结果。这个时候了,他哪还有心思考虑自己是死是活。 天色蒙蒙亮,石亓摇醒了石恒道:“大哥要信我,不管爹的来信上说什么。都跟拓跋铣说羯族同意了,先拖住他,我自有办法让咱俩回去。” 石恒终不是石亓这般没轻没重的少年,万般心事挂着,好歹是忍着睡了,这会迷糊着,石亓说的又小声,他囫囵着听了个大概,还以为是劝自己让羯族同意此事,既不解,又有点急躁。 石亓却是重重倒了下去,蒙着头要睡,他一整晚就没合上过眼睛。这会子斩钉截铁的说完那句话,如放下心头重石。 就听阿落的,她肯定是有办法。 美人恩(二) 白驹过隙,短短几天一晃而过。突然之间,所有人好像都得偿所愿了。薛凌拿到了她的包袱,里面当然没有那么骨印,可这会也用不上,自然没多在意。拓跋铣接到了羯皇的来信,甚至都没经过石恒,而是直接点名指姓的给他拓跋铣。说是一概答应,请鲜卑随时派人过去,以后直接参与和梁通商一事。不仅如此,还特意交代,自己的两个儿子要在鲜卑留一段时间,也好让小儿石亓多学些主事手段,承蒙鲜卑王多多照拂了。 这老东西答应的如此干脆,拓跋铣反而生疑,却又挑不出哪儿不对来。便双管齐下,一面派人前往羯族接手,一面将石恒盯的更死些。至于石亓,说是要见识一下打鬃节盛会再回羯,那就由得他,爱住多久住多久。 千里之外,京中也是一派祥和。江府已经与瑞王有了接触。霍云昇因雪色一事,多有收敛,魏塱也就过的开怀了一些。黄老爷子一通教训,那位太后也安分了几日。霍准更是眉头舒展了不少,他不知道为啥拓跋铣突然就逼的没那么紧了,但乐得坐享其成,且自己有别的事要做,能省一份心思,是一份心思。 苏姈如在院子里,沐着盛夏光景,她也不知朝堂玩的什么花样,但沈家与霍家突然都放缓了脚步,她这边也就来得及从长计议,如此甚好。 苏凔已经拟了奏章,他便寻薛凌不得,便决定以一己之力,去力挽狂澜,为宋家,为清霏。 申屠易日日赖在薛宅不走,倒当成了自己家似的。薛凌买的那几个下人无可奈何,见他不找事,互相推诿着也没去报官。老李头的存善堂开的如火如荼,这个词有那么些喜庆,用在药铺实在不妥。但那确实每日都人头攒动,绿栀忙的脚不沾地。毕竟老李头的药半卖半送,连诊费也没收几个。 鲁文安找到了他的养兵之道,一面欺上瞒下,一面吃拿卡要。硬是将平城原有军防复刻了大半。假以时日,定能和薛弋寒在时一般无二。霍悭有了这把好手,乐得每天只负责数银子。 所以,国泰,民安。谁愿意把自己手里东西毁了呢,无非是不想分给别人,拉拉扯扯之间,不小心给捏碎了罢了。既然还没撕扯起来,那自然是安的。 夏夜露水重,这戈壁上没人打更,不解星斗之说,薛凌也分不清现如今是个什么时辰。今晚非满月,看的也不那么清晰。亏得她从小到大在这原野上跑惯了,不然,听着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鸟兽声响,便是个汉子,也难保不冒冷汗。 她早已出了鲜卑王都,像这样全身糊着黄羊血,转了好几个夜了。白天也是随便找个干燥地头随便睡一会,却仍旧没遇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然而,急也急不来,便按下性子,一日日的继续转着。 自鲁文安胳膊受了伤,薛凌对狼这种畜生就没一丁点好感,见了就得剥其毛皮,斩其血肉方肯罢休。但狼是种很谨慎的生物,闻着人味就能躲的老远,故而她实在遇到的少。 到了后头,长久遇不到,胸中郁闷难解,便千方百计的去寻狼。狼凶狠,又基本不落单,故而狼皮卖的十分昂贵。有皮货贩子见了薛凌两三次,不由大赞薛凌运气。当时薛凌正值年少气盛,反驳着说哪是什么运气,若不是自己经常找不着狼群,凭她的本事,一天四五条又是什么难事。 商人重利,虽怀疑这个少年托大,却又实在想多赚几个,便教了这恶毒的法子。杀上几只黄羊,把身上衣服用羊血浸透,夜晚站在风口晃荡,几十里外的狼都能被引来。那个夏天,薛凌拖回平城的狼尸连鲁文安也看不过眼,直到薛弋寒下令再也不许晚上出去了,她方罢休。 可惜,这狼说蠢也蠢,说聪明也聪明,虽然能被引过来,但是狼群似乎会凭着什么东西推断羊的数量。来个七八只已经是多数,再多就没有了。放在那个时候,正和薛凌心意,可如今,普通的狼,她杀了也用不上,只能继续一面等着,一面瞅着机会多杀些小动物堆在一个地方,希望能钓一只狼王出来。 她在这边忙活着,石亓那边也不敢怠慢,日日流连酒楼歌肆,甚至还买了两个汉人娼妓,光明正大的带回了王宫,说是到时候要一起回鲜卑。他这般作态,拓跋铣既喜,又有些微微不放心,干脆叫了尔朱硕来陪着,看看有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不料尔朱硕对着薛凌那一档子还耿耿于怀,声色犬马之事便消停了稍许,跟了石亓几日,见他确实是吃喝玩乐兴起,也就放松了心态,俩人乐得各玩各。 而石恒一改当初委婉之态,反而事事顺着拓跋铣,与羯族也彻底断了联系。说既然鲜卑派了人往羯,礼尚往来,羯也应该留个人在鲜卑,双方互通有无,真正五部一家。 拓跋铣对这事儿打了个哈哈,两族交界地离王都并不远,他派去羯的人,已经递了消息回来。石裕那老匹夫还真就把通商的事儿甩给鲜卑了。可惜的是,没啥好甩的,梁国的限市令刚下,那边的官员唯恐出了问题,暂时盯的很严。所以,鲜卑这会过去,算是扑了个空。 拓跋铣不知道羯族是不是正因为这个才有恃无恐,可他也不急,只要先捏着手里,后头放不放,就是自己说了算。 这自然是薛凌的手笔,她本不知道拓跋铣扣住石恒是为了什么。但第二日与石亓一碰头,所有的疑惑就全部解开。于是递往江府的那封信上,就多了些内容,不仅要盯着霍家,还得盯着点沈家,让拓跋铣在羯族那也讨不到什么便宜才行。这事算是顺水推舟,限市也是朝廷大事,故而江府根本不用玩什么心眼,就能哄的一众人盯着那块地。 倒是凭白给魏塱添了些绊子,他原是想让沈家多动些手脚,逼一把霍准的。这一来,也只能缓一缓。缓一缓,也好,他可以先把御林卫从霍家摘干净,到时候再收拾霍家更容易。这一缓,就自然也缓到了苏姈如那。 所以说,既然是同一个台子上的唱将,一个人开口唱,不管她唱的是什么,是好是坏,余下的人,都得接着。 美人恩(三) 薛凌终究是抓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平意在袖子里藏了多日未曾滑出来,现下还是如此合人心意。而她看见狼的心态仍与往年一般无二。可见仇恨这种东西,难有放下一说。 夏夜风虽寒,终究没那么冷。但为了保证不受伤,薛凌是裹了厚厚的护具,除了行动有些缓慢,自然还热的冒了汗。但她一直盯着最大的那一头狼不放,挑了个好时候,一经沾手,就再也没放开。 狼群不比食草动物,遇着天敌就散开,反而是听从狼王的命令,咬死了不放。薛凌早有准备,利齿一时难以穿透身上护具,她一边躲闪着防止外露的皮肤被咬道,一边抓着头狼,直捅心脏,挣脱再捅,挣脱再捅。 平意细小,捅进去难以造成瞬间失血,她便顺着头狼挣扎在肉里瞎搅和。力求这畜生快点死。左手腕上的伤还未好全,痛楚让额上青筋都有些暴起,只是无边夜色,茫茫原野,没有一人得以瞧见罢了。 天色微明,薛凌坐在那,身边是一具硕大的狼尸,四周鲜血淋漓,被风吹干,又被露水润湿,腥臭不已。到底是她赢了,其实打了那么多次狼,她也没输过。所以,每次杀了狼之后,她都忍不住想,为什么当年鲁文安就输了? 而今这个问题来的更加汹涌,如果鲁伯伯当年没输,左臂健全,没准,那次落水,他不会消失的。 此处荒僻,薛凌也不怕遇着旁人。等歇够了,才借着平意小心去剥那头狼的毛皮。 要把石恒带走,就得把他先从宫里给弄出来。可短时间内,就算羯皇跪地上称臣,只怕拓跋铣也不会放石恒离开半步。唯一有机会出宫门的,应该就是鲜卑的打鬃节闭节那天了。 薛凌回忆这尔朱硕讲的那些事,打鬃开节闭节都是大事,拓跋铣自己都会出宫去到野马群的所在地。既然石恒一行人说是为了恭贺盛事而来,要去参加闭节一事,自然理所当然的。拓跋铣应该也是求之不得把石恒放眼皮子底下看着,于情于理都不会拒绝。 只是,太久了。薛凌算了算日子,打鬃节才开始十日余。按尔朱硕所言,结束怕是还要近一个月,她无论如何不能把自己留在这如此长的时间,必须要想办法让这个狗屁节日早点结束才行。 偏这种靠天意开始的节日,靠人力实在难以扭转,只能把主意打到那些不是人的生物上。好在打鬃二字,打的就刚好不是人,而是马。马这个东西,薛凌也再熟悉不过了。 天地生物,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而马,要被很多动物吃,草原上凶狠一点的,都不挑食,狼就不用说了。只要那味道一出现,方圆五里,连个马蹄印都难以瞧着。 想当初扛着那狼皮子久一点,身下坐骑就开始不那么听话。被人训过的军马尚且如此,何况是野马。打鬃节是靠着野马群进行的,只要想办法把鲜卑圈起来的野马群驱散,这个节自然就能早点结束。 反正石亓那边还要装装样子博取拓跋铣信任,薛凌闲着也是闲着,便出了王都,到处找狼。普通的狼都不太行,得找一只头狼。那味道,才能激的马群躁动,只顾撒开蹄子逃命。胡人爱马如命,并不会大规模杀伤来强留。能驱散几个是几个,总是能早些回京的。 石亓自那天一别,总算又等到了薛凌,只是又换了一副面孔。脸上皮肤不知涂了什么,蜡黄如晒干了尸体。嘴边一圈胡子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根本没搭理,长长的纠结成一团,怕是喝水都得先撩开。他不知薛凌这几日去做了什么,瞧着这幅模样好笑,然姑娘眼里尽是疲惫,倒叫他也笑不出来。 二人相见,还是在薛凌设计结识尔朱硕的那家胡人青楼。此地和京中烟花之地一般无二,只要花了银子,老板就不问来路,且石亓来这,不会惹人怀疑,实属一个好所在。她老早交代了石亓日日来这吃吃喝喝,自己若有需要,就会来相见。 狼皮已经到手,但薛凌不知野马群在哪,只能铤而走险来见石亓,让他想办法去把马群所在的位置打探出来。中原有舆图,草原却是茫茫一片,胡人自有定位方法,薛凌却不擅长。这会唯恐石亓忘了,少不得提醒他还得预备个人到时带路才行。 石亓听薛凌要去驱散马群,让打鬃节早点结束,也是喜不自胜。等人的滋味难熬,这几天他说是花天酒地,实则百爪挠心又有谁知。二人一番商议之后散了,石亓又买了两个汉女回宫。再往下,就消停了两天。再出门时,就对尔朱硕说,女人玩多了也没意思,倒不如去看看猎野马都什么模样。 若非薛凌行刺一事,尔朱硕现在也该在节日现场的。凭白受冤被抓了回来,白白错过这等盛事,本就不甘。听石亓如此说,喜上眉梢,怂恿石亓去找拓跋铣恩准他俩人先去。 拓跋铣自然无所谓,他与羯族现如今表面还是一团和气,又不怕石亓跑了,何苦做个恶人。多派几个人跟着就是了。 石亓也极识趣,就带了一个亲卫,说浩浩荡荡一群,吓的野兽都不敢出没,鲜卑的异性小王爷也在,怕什么。 石恒规劝不得,只得再三叮嘱莫要生事。拓跋铣笑着道:“不必担忧,待本王处理完杂事,你我便一道过去,且让他们先去着吧。” 几个野马群,让人尽量往近处赶了些。路程原不算太远,只是石亓为了装的像些,在路上一会打打兔子,一会猎猎鹰。尔朱硕陪着他折腾,也是晚间才到。几大家族在那都有帐子,住处安排起来分外容易。篝火牛羊,烈马美酒。若非心中有事,石亓觉得自己未尝不能喜欢这地儿。 这一来,自然就不能再回了,不然破绽太多。但他不能回,有人能回。尔朱硕目瞪口呆的听着石亓非要派人去把她最喜欢的汉女接到这来。打鬃节,各家的儿郎带着女眷也是有的,但特意回去接的,也没听说过。他觉得自己已经是无法无天了,没想到这羯族的小王爷更甚一筹。 石亓还在念叨:“不劳兄台多事,让我的人回去办这事儿就行,你看这美酒佳肴,没个女人搂着,帐子里都不暖。” 二人地位相当,且石亓是客,说是商量,无非也就是知会一声。尔朱硕当然知道自己没什么身份去压石亓一头,只能借着石恒的名义吓唬一把,道:“怕是你大哥知道,不能容许。” 石亓不以为意,先对着下属交代了,让他赶紧去,才回转头来笑嘻嘻的对尔朱硕道:“你怕我大哥作甚,我叫带两个来,分你一个。你不知道汉人的皮肤,也不知道是摸了啥,比羯的女人细滑好几倍。” 尔朱硕想拦,估摸着自己也拦不住。他觉得拓跋铣似乎也很纵着石亓,且回去要个女人,其实也不算大事,便由得石亓的下属径直去了。说到汉人,王都见的多,他倒也没什么格外念想。 石恒正陪着拓跋铣讨论羯族今年的牲畜,听得底下人来报,果真勃然大怒,提刀就要去把那几个买来的汉人女子杀干净。拓跋铣突而觉得石亓不该这么蠢,人太蠢了也反常,干脆就装作没拦住,任由石恒将那几个美娇娥砍倒在地。 能以皮肉吃饭的,少不得有几分好颜色。石亓又是挑着可人的卖,脂粉之下,年龄最大的姑娘,也不过二八年华,却不知魂魄要在这异国他乡飘荡多久。 石恒尤不解气,狠劈了一刀在桌子上,催着拓跋铣道:“不知何时你我才去打鬃节,没人看着,石亓实在不像话,惹了乱子,无法向家中父亲交代。” 拓跋铣颇为扼腕,劝道:“何必动气,男人若连女人都不爱,还能有个什么劲儿”。装模作样的安慰完石亓,拓跋铣又交代下人去街市上重新买两个汉女给石亓送去。 他被薛凌摆了一道,有些疑心,却又不愿表现出来。干脆由着石恒杀了人,自己挑俩干净的给石亓玩。这样,便是石亓真的在那几个汉女身上有什么打算,人一死,也只能落空了。 但是去打鬃节现场,他这会还真不能去,羯族那边刚安插了人手,梁国霍准似乎也有些异样,还有薛弋寒的儿子,回去之后再无消息,他得在王宫继续等着,好第一时间拿到消息。 那几匹野马,能影响到什么事。要不是众怒难犯,闭节他都懒的去。马背上定天下,可梁人并不擅马,怎么他们的天下好像还要大些,还要好些? 美人恩(四) 薛凌浑然不知谁死了,谁又活着,只知道她要的东西已经到了手。石亓的下属,自然是特意挑了一个会说汉话的,未进鲜卑王宫,先与她碰了头。 帐子里的马粪在怀中一揣,递到薛凌手上还冒着热气。纵然说清楚了东南西北各跑多少里,但草原上方位不好找准头,马才是最可靠的生物。吃的大同小异,拉的也就相差无几。落单的马就靠着味寻回马群,故而似乎大多数马都有本性,只要拿一堆马粪给他闻闻,再任由它自己随便跑,自然就能到马粪的来源处。 薛凌虽知有这么回事,却从来没用过,这会接过来也是恶心的慌,汉人机巧万千,哪能用这么恶龊的法子。她又没少再草原上跑,迷路….也就是那一次而已。 找到了地头,便去收拾要带的东西,她不能跟着石亓的侍卫走,得迟一些再动身,免得给人瞧了去。那张剥下来的狼王皮,只将血擦干净了些,并没太过处理。要的就是狼王身上的味道,一旦去除,反而就没用了。可惜的是,她下手太急,戳的破破烂烂。不然用完了,拿回去给老李头缝个啥也好。搁以前,这种不完整的皮子都卖不上价钱了。 接到路线后又过了一日,薛凌才带着自己需要的东西出发。循着石亓给的线路,很快就摸到了鲜卑人现在的地方,其实离她第一次去的地儿也不算太远。 和石亓接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凡在草原上扎帐子,一定是要附近有水源的。人为活动的痕迹分外好找。薛凌到了地方,便在几个取水处留了暗迹,石亓的人看到,自会明白一切顺利。剩下的,就是等着石恒过来了。 在周围躲藏了两天,等看到石亓也留了暗记之后。薛凌便带着那张狼皮去找鲜卑人围起来的野马群。为了节日举行顺遂,本来就有人将马群赶往相近之地,免得这一月人马奔波。故而她虽无目的地,转的久了,总是能碰上。 相生相克,鲜卑守卫只负责让马群不至于迁徙的太远,并非看的紧密。薛凌抱着那一袭狼皮子混入马群十分容易。从怀里拿出来一抖动,离的近的几匹马瞬间就有了异样。 不安的情绪在马群里开始蔓延。薛凌唯恐让鲜卑人发现,干脆披着狼皮,蹲在草丛里。这个高度,越发像一只狼。生物很少能抗拒自身本能,已经有马用前蹄刨着地,嘶鸣不已。鲜卑几个守马的人虽发现了异常,却说不上来为什么,只尽力在外围维持着,希望不要出什么问题。 见马迟迟不散,薛凌将平意滑出。数头野马鲜血淋漓之后,再也无人拦得住这群充满恐惧的畜生。它们当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头狼的味道近在咫尺,自己同伴的惨叫响彻天际。这个地儿,不安全了。跑,是食草动物的第一天性。 夏日青草萋萋,仍挡不住数千铁蹄同时踩踏,残叶碎土扬起一尺来高。短短三日之内,跑掉的野马有五群之多。 此事扫兴,但也无可奈何。草原上风云不定,终归是没训过的野物,想来是附近出现什么凶狠的食肉动物,一吓,就作了鸟兽散。这种事,往年也是发生过的,只是不如今年多罢了。 马都跑了个精光,也就没野可猎,打鬃节便早早进入尾声,几个家族清点了自己手上已经猎到的野马,着手开始驯服。另一方,拓跋铣带着石恒姗姗来迟。 一切尘埃落定,待到闭节仪式举行完毕,众人吃吃喝喝,热闹一晚,返回王都,今年的打鬃节,就算结束了。尔朱硕尚意犹未尽,石亓却早失了兴趣,天天搂着那俩汉人女子,帐门也不出。 石恒一来,兄弟二人先闹了好大笑话,差点那汉人女子又送了命,亏得拓跋铣手脚快拉住了,说是自己送的,才把石恒安抚下来。 拓跋铣到了两三日,就正式闭节了,其实和开节那一套也并无什么差别,无非就是冠冕堂皇的讲几句话,然后吃喝玩乐舞姬赛马罢了。只是今日各家用的赛马,只允许选用猎来的野马。有些还没驯服,自然状况百出,多了些乐子。 石恒看的不住感叹,说五部之人,都该如鲜卑这般,以后羯人也要参赛才行。拓跋铣审视着石恒,揣度他这话说的有几分真。参赛的,都是鲜卑的几大异性王,也就是他拓跋铣的家臣。石恒说羯人要来,不知,是用的什么身份来。 正要开口,石亓的贴身下属跑过来焦急的对石恒道:“小王爷不见了。” 石恒才一皱眉头,拓跋铣身边的侍卫抢白道:“不必着急,他是抱着个女人出去了,想是帐子里不如草皮子软呢。” 一时间,众人哈哈大笑。石恒脸色扭曲,对着拓跋铣道:“我去瞧瞧”。说罢竟不等拓跋铣同意,径直走了。 这事是没什么脸面,也不怪石恒失态。拓跋铣这会抽不开身,使了个眼色给侍卫道:“去给带带路,找到人就早些回来。” 两个人便心知肚明的跟在石恒身后。石亓的侍卫本也要跟着,却被拦了下来,道是又没什么大事,不如在这乐呵着。 又一人赢了彩头,拓跋铣高声叫好。他让人跟着去,也就是看看有没暗地里耍什么花样,实在不是为了防备石恒二人会逃跑。羯族的几个侍卫,大多留在了王宫里,且石恒没有马匹,也没有行囊。胆敢这个时候逃跑,那就真的是不要命了。 石恒一路走着,一路高声喊石亓,跟着的俩鲜卑人俱是当个笑话瞧,一面帮着寻,一面漫不经心的劝着。出了最外头的帐子,走了几步路,就瞧见石亓的衣衫散落再地,隔几步又有女子饰物。石恒捡起来,又重重丢下,越发的怒不可遏。 如此,走了些距离,就到了取水的河流处。河边草丛格外茂盛,只听得里头男女私语盈盈,再走的近些,赫然有两具皮囊隐隐绰绰的翻滚。 美人恩(五) 两个鲜卑人已经停住了脚步,纵然这些事见怪不怪,总是不好直视。石恒却是紧走两步,狠狠往草丛里的人踹去。随着女子娇呼,石亓一丝不挂的站了出来,一边恼恨的喊大哥,一边去捡丢在一旁的袍子往身上套。 石恒要拔刀,却发现自己身上啥也没带,目光就移到了那俩鲜卑侍卫身上。俩人忍笑忍得难受,却异口同声的劝着“王爷使不得。” 玩女人并不是什么滑稽事,玩成羯人小王爷这样的就少见。这等隆重场合,不在众人面前装装样子,倒抱着个汉人,来滚草皮。羯皇的两个儿子,差距也太远了。他二人唯恐石恒来抢刀,一边连连摆手,一边往后退。 此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娇媚“小王爷”。回头看,也是一个汉人女子,双手抱着个水罐站那,身上衣衫本就薄,沾了些水,几乎透明,只剩些贴身肚兜挡住重要位置。怯怯的站在那,不敢再上前。二人相视一笑,合着这小王爷竟然一次玩俩啊。 石亓突而就有些局促。他早尝人事,也无汉人那些正人禁忌。假戏做着做着就成了真,地上躺着的那个,总比那杂种解人心意些。等人本就是个耐心活儿,他从来就没什么耐心,不就着手上东西打发时间,难免不去做别的。 但这会薛凌站到了面前,他还**着身子,突然就领会到了无所适从的意思。只能喊着:“愣着干嘛,过来给她洗洗”。说完又看向石恒道:“大哥何必动怒,我生来与你不同,及时行乐才是正理。” 石恒咬牙切齿道:“赶紧收拾了给我滚回去”。说罢站到了一边。 薛凌捧着那罐水,惊恐的看着那俩鲜卑人,小心翼翼的往石亓这边挪动。俩鲜卑人,自然也好整以暇的盯着她。牛乳一般的肤色,小鹿一般的眼睛。要说,汉女确实是别样风情。其中一人惊觉,似乎在哪见过薛凌。但石亓一声怒喝,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哎”。薛凌娇声应答,低着头不再看俩人,强自镇定着往前走。那个鲜卑人也就忘了他刚刚所想。汉人的眉眼平和,一眼盯上去都差不多。等这小王爷回到帐子,他们想玩,也是能拿到手玩的。 妓嘛! 那个罐子颇大,又装满了水,十分沉。薛凌捧着走的摇摇晃晃,又溅出来好些,胸口湿的越发多了。俩个鲜卑人并不相让,甚至有意趁机摸一把。薛凌也没故意绕开。一步,两步,转眼,三人就触手可及。胡人呼吸的热气,已经喷薄在薛凌身上,她觉得似乎那头狼还腥臭些,好在,不用忍受太久。 那个觉得薛凌眼熟的鲜卑人又发现了不对之处,怎么这个妓,腕间有那么狰狞的新伤。仔细看,赫然旧痕也不少,尽是刀剑印记。 一个妓,怎么会跟刀剑打交道?他没机会再往下想了。托在罐子底的那只手不知怎么就移动了他胸口,未见锋芒,只余剑柄。不等他反应,身体里那柄利刃又毫不留情的旋转了数圈抽出,转而滑向另一人脖颈。如果此时把他心脏拿出来,应该是能看到碎的不成样子了。 二人近乎同时倒地,挣扎着四目相对,嘴里却尽是血沫,吐不出半个音节。薛凌尚未离开,蹲下来,横着平意,用蛮力将二人脖颈切开大半,确认两人死的不能再死,方收手。只要被拓跋铣及时察觉追上来了,大罗神仙也救不得她三人,她怎敢怠慢。 将平意上的血迹擦拭干净,石亓身旁的那个汉人女子才站起来看到这副惨相,瞬间惊叫出声。不等石亓反应,薛凌便飞身而上,卡着那女子脖子道:“我再听到一丁点声音,你就和他们一起死。” 看着女子惊恐的点头,薛凌缓慢松了手。平意从人体里拔出来,温热还没散尽。她只备了三匹马,口粮也是三人份,决计带不走这女子。留在这,想来拓跋铣也不会让她活,如果有必要的话,她并不介意先动手。 一声口哨,三匹马由远而近,马搭子里衣物干粮一应俱全。薛凌早就在此处筹备了两三日,甚至已经和石亓亲自碰过面了,自然万事具备。她率先将准备的衣服拿出来换上,石亓却有些嫌弃着道:“怎么这般臭。” 薛凌一改刚才娇俏,满脸不耐烦道:“是腐烂的鱼,换上衣服再多拿鱼肉擦一擦,不然跑出百里都能让狗追上。” 石恒虽知自家弟弟有所安排,但到底没见过薛凌,这些日子也是过的胆战心惊。这会到了功成垂败的关头,更是焦急。顾不得臭与不臭,自己三下五去二换了衣服,又来催着石亓事急从权。 三人收拾完毕,便翻身上马。正待离开,那汉人女子却跑到薛凌的马前哭着喊了一声:“姑娘。” 再蠢的人,也知道这一番变故之后再无活路,她刚刚还在石亓身下婉转娇啼,这会却不敢去求所谓的小王爷。只眼巴巴的看着薛凌,希望同为汉人,能给她一条生路。 人命如草芥,自己的才最重要,石亓催促着:“阿落,快走。” 薛凌居高临下,看着那一张惊慌失措的脸。缰绳已经提了起来,只要往下一放,良驹就能从这位女子身上踩踏而过。她耽搁不起了,多一个人,多一分变数。 从拓跋铣眼皮子底下劫人啊,眼看着要成功了,她才开始怕。毕竟,功亏一篑给人带来的恐惧远比一败涂地惨烈。 此番境地,怎么会有人敢挡在她前头? 美人恩(六) 袖间平意试探着往外滑,石恒两人本已驱马往前,石亓走了一段又退回来,拔刀在手。 那女子听见身后马蹄哒哒而来,转眼看去,更是肝胆欲裂。站起来,跑到薛凌的马身侧,直接抱住了她一条腿,泪眼婆娑的喊:“姑娘,求你救救我,我们都是汉人。” 薛凌将头转向一边,没有半点要出声阻止石亓的样子。她想,她是了解这些蝼蚁的。只要眼看求生无望,就会破口大骂,怨天尤人。 只等这女子说出半句埋怨或不敬之语,她就可以策马扬长而去,任由石亓将她砍翻在地。也许,一刀尚且不够。因为石亓为了不引起拓跋铣怀疑,这几日携带的并非胡人常用的战刀,而是一柄小小的防身之物。 若要取人性命,除非像她刚刚那样,挑致命处下手,方能一击必杀。但石亓在马上,大抵没有那么好的准头。所以,要几刀?这个女人才会死?或者,根本就不会立刻死,只是被砍断手足,无法再拦她薛凌而已? 夏日原上青草茂盛,但也难保哪一处留下了马蹄印。且,一匹马,负重越多,蹄印就越深。万一被人追上了,她自顾已是不暇,保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更是无稽之谈,没准到时候还要被自己推出去挡刀。 “阿落,快走”。石亓已到眼前。春风一度,玉臂朱唇滋味犹在,他未必就那么想杀人。可这个女人迟迟不放手,阿落又不知在想什么,他不得不回来做个决断。 那汉人女子似乎已明白薛凌心意,手无力的从薛凌身上滑开,跌坐在地。反到镇静下来,止了泪水,道:“求姑娘将我一缕头发带回故土,大恩大德,下辈子当牛做马,我会报答你的”。说罢干脆闭上眼睛等死。 芸芸众生,幸福大多相似,苦处却各有不同。她流落异乡,又为娼为妓。突而又被人献给了所谓的小王爷。惊惧之后,发现这小王爷居然对自己宠爱有加,还以为可以从此结束勾栏生涯。 到头来,确实是结束了,结束也好。 石亓的刀当真只削掉了她几缕头发。薛凌伸手将她一拉而起,放在了身后,只叮嘱了一声“坐稳”,便绝尘而去。丝毫不顾石亓大喊“阿落。” 有些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死,有些人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活。就如那汉人女子在马背上听了好久的长风呼啸,才把眼睛睁开。她仍无法相信自己居然活着,而且,大概是要离开胡人的地头了。 顾不得一身腥臭异常,她靠在薛凌身上,突而又哭的喘不过气来,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小女子名叫含焉”。薛凌既没听见石亓在后头说什么,也没听见身后的人说什么。一是耳旁风声太大,二来,她只听见拓跋铣牢里珍珠的惨叫。就是那个她给了五百两银子,仍没有走掉的汉妓。 石亓不知薛凌为何突然把那个女人捞走,悲天悯人之心,非在一条性命之间。为万人而杀一人,在汉人的文化里,也是一种道。就如,他和大哥这一回,手底下的十几个人,大概是要没命的。这些人,不少是和他一起长大。可如果他俩硬要带着所有人走,没准,最后谁也走不掉,且羯人要死以万计。孰轻孰重,凡上位者都该知道。 四人一路扬鞭,不停催促身下马匹,直直往东狂奔出二三十里。见身后仍未有人追来,薛凌才稍稍缓了一口气。后头含焉想是没经历过这般颠簸,短短半刻之间,已经吐了好几回。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薛凌恐呕吐物给拓跋铣留下痕迹,只得下了马,让含焉坐在前头。又走了一会,方到一弯河流处。此地打了马桩,仍旧拴着三匹好马,吃食衣物齐备。看了一下日头,他们差不多已经跑了一个时辰,按马的脚力算,应该有个五六十里路。想来,拓跋铣差不多该发现人跑了。 马桩旁埋着一块上好的胰子,薛凌将其一切为四分给众人,自己率先跳到河里,飞快的将自己洗了个透。其他三人虽有不解,但此地不宜久留,自是没有多问,有样学样的打理了一番。 新的衣物倒是干净,只是都用不知名的汁液涂抹过,带着浓浓的青草气息。因只备了三套,含焉便无衣可换。眼见四人皆是身上湿透,薛凌终是丢给了含焉,又催促着石亓二人快些。 这原上,什么味道都能惹人怀疑,唯有一地杂草到处都是。薛凌这几日来回奔波,无疑是花了极大的心血才筹备的滴水不漏。谁料多了含焉这么个变故。一开始的三匹马,本就是要弃的,但她唯恐拓跋铣发现的太早,故而也备了吃食,防着没有时间换马。如今并没有人追上来,倒是省了些口粮,免去她路上挨饿。 石亓二人见薛凌并未换衣,也猜到是准备的不够,眼见她身上水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石恒拍了一下石亓,示意他快些换,转而把自己手上那套拿来递给薛凌。 却不想他于薛凌而言,与拓跋铣也没什么两样,要不是觉得不能让俩人死在这,没准早就拔刀相向,又怎可能拿他的衣服。便是看,也没多看一眼,转而去解先前三匹马的鞍配。石恒讨了个没趣,那边石亓也已经换了。扔了倒白白浪费,只能依样靠着马匹遮挡,也快速的换下衣物。 薛凌捡起那些湿衣服,放回原来的马褡子里,那里面还有放着的臭鱼,不多时,应该又能染上味。看了看地上没什么遗漏,便后飞马屁股上重重拍了一掌,将其驱赶着继续往东。自己跳上马匹一提缰绳往南,也懒得招呼石恒二人走。 她这一番举动实在太过周到,短短一个钟内将身上气味改换两次,又试图以马匹带着衣物扰人视线。石恒稍作犹豫,还带着石亓跟了上来。生死已经不那么急迫,石亓略开怀了一些,催着马儿急走了几步,和薛凌并驾齐驱,道:“返羯最快的路线,是一直往东,往南跑上一天,还在鲜卑的地头。怎不让那几匹马往南,我们往东的好。” 薛凌只顾催马,头也未回。她当然知道往羯族的地头,最快的方向是往东。难道拓跋铣就他妈不知道了?地上跑的,总不能跟天上飞的比脚力。一旦发现人跑了,拓跋铣必然以鹰递信,要人在前方守着,等他们自己撞上去。倒不如铤而走险,就一直在鲜卑走着,一路回平城,经梁,由安城绕回去。 这样,到了梁国,大家就能分道扬镳,她也能早些回京。 薛凌不答话,石亓只能悻悻闭嘴。他觉得自己越发不懂薛凌,纵他也从未懂过。但他并不像大哥,将来要继承羯族皇位,所以,娶个汉人女子为大妃,也并不是没有可能。起码此事之后,大哥总不会反对吧。想到此处,他忘了自己刀鞘里还藏着薛凌的那枚骨印。说好事成之后,就要还给薛凌。 石恒远比石亓谨慎,且他并不认识薛凌,远远不知这个姑娘与自己弟弟有着诸多渊源,至于嫁娶之说,更是无从谈起。自然这会只专心御马,别无杂念。一刻不返羯,他便一刻不得心安。只是事已至此,怕是返了,也再难有安生日子。 薛凌四人马蹄扬起的那一刻,打鬃节现场也正是良驹踏风。各家十八般武艺尽展,纵是觉得无趣,但一片欢呼声中,拓跋铣也多喝了几杯。待到诸多花样的比赛来了好几轮,他才觉得石恒似乎去的久了些。扫了一眼场下,那几个羯族侍卫到好像没什么反常,围成一圈,大口吃着肉,脸上笑容甚是灿烂。 于是他又多饮了一杯。等羯族真的成了囊中之物,梁,也是指日可待的。他想起霍准,又想起薛凌,想起汉人的文臣武将之说。若不需要再防着羯,他就不需要盟友,只需要狗了。 狗嘛,同时养两条,反而能养的听话些,一条狗常常仗着自己不可或缺蹬鼻子上脸。 美人恩(七) 又有人拿了彩头,拓跋铣高高举起盘子里的宝刀示意,底下喝彩声众,似乎和金銮殿上,也没有多大分别。那几个羯族侍卫也举了酒杯,夸鲜卑男儿勇猛无双。 拓跋铣本已快忘了石恒二人还没回,看到那几个羯人方惊觉,是有不对的地方。二人去的太久了,自己派去跟着的人也没回。强颜欢笑着将刀递给刚刚的胜出者。再坐下来,便招来人耳语了几句。也就是交代着去早些把人弄回来,这等喜庆场合,羯人的王爷该撑撑场子的。小的不懂事也就罢了,大的居然也这么不知事儿。 他该不至于遗漏了什么吧。此地离鲜卑王宫尚有一日的马程,石恒来时也就是俩护卫随身,并未有什么其他准备。这几日帐子里盯的又紧,除了石亓玩的出格一些,似乎一切正常。连那俩汉人女子,也是自己派人随意采买的。不管哪个环节,都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拓跋铣眯缝了一下眼睛,暗自宽慰自己,应是过于疑心了。最近羯族的动向也是盯着的,并未有人潜入鲜卑。两人独自逃跑,与求死无异。想来,也不该如此犯蠢吧。 下人得了令,一挥手,便跟上来三四个人要去找人。天,似乎一下子阴了下去。那四个羯人脸上笑容瞬间褪去,踢翻了面前案台。几乎是同时撩起长袍,抽出腰间大刀,凛然拦住拓跋铣侍卫去路。 赛道上马蹄停滞,连带着拓跋铣思绪也僵硬了一下。他知道出事了,却不知是哪儿出了事,一面令叫人赶紧去找石恒二人,一面调了大批人手过来围住这四个羯族人,不忘记交代“留活口。” 他要活口,并不是想拷问那俩人跑去了哪。从石恒消失,现在多不过一个时辰。鲜卑土地广袤,至少昼夜余马不停蹄,才能到羯族的地头,石恒能跑到哪儿去?他就是想找个活口问问,这人是怎么跑的?怎么敢跑? 鲜卑的几个大族皆汇集于此,对拓跋铣的令自然一呼百应。甚至于,此事对场上气氛更增添了几分热烈。猎野马,怎比的过猎活人来的痛快?莫说鲜卑与羯,就是鲜卑与鲜卑,也经常会有族内冲突。刀剑无眼,生死由命,这片草原的法律,简单又粗暴。甚至都没人关心这几个羯人犯了何事,又是什么缘由,从座上宾客,转瞬成为俎上鱼肉。 却不想那四个羯人一反常态的没有直接迎敌,而是站出来一个人,先将刀递给身边人,而后双臂摊开,大喊道:“拓跋铣,你在招待宾客的奶酒里下毒。波额天神在上,当生生为蛇虫鼠蚁,世世不得见草原太阳。” “生生为蛇虫鼠蚁,世世不得见草原太阳”。身后三人异口同声重复了一遍,方背靠背准备死战。这四人自是羯族此行中武艺最好也最忠心的人。即便如此,其中三个也只知道两位王爷要逃,却并不了解具体细节。唯有被派去跟薛凌接头的那一个也就是刚刚诅咒拓跋铣的那一位,才知这将近二十天是如何的艰险万分。 算算时间,王爷已经走了近一个时辰,若马快,应该是在五六十里外了。他们已经没有分毫活下去的可能。在这耗着,无非就是多拖住点拓跋铣的注意力。这里多一分,王爷那就少一分。 原上生物,牛马狼羊为贵,蛇虫鼠蚁为贱,至于土里那些不见光的东西,就更是为人不齿了。他这么喊,固然有故意激怒拓跋铣的意图,更多的,也是出奇的愤怒。狼吃兔子,仍不忘咬其脖颈,人屠黄羊,皆是直捅心脏,部落之间,血流成河仍有和解的可能,但这般玩弄人,于羯是奇耻大辱。 可惜他在想什么,拓跋铣一点也不关心。他倒也不信神,但底下很多人信。几百双眼睛盯着他,希望他能说句话,为什么这几个羯族人死到临头,不似一般草原汉子视死如归,反而向天神求助。 “伤其骨肉,赏金银一升,断其手足,本王的宝马任选一匹。活捉其者,以十匹野马计数”。拓跋铣扬了扬酒杯,不紧不慢的说道。 今年的野马跑了好几群,各家本就还未尽兴,多点花样,总是好的。他可以在这一边看戏,一边等人把石恒那俩带回来。想是酒意微醺,拓跋铣觉得,干脆不要留着石恒了,风险高的很。不如养着石亓,倒省心些。 场上顿时一片欢呼,手脚快的已经入了场。这光景,确实是比猎野马有意思些,既想早些砍了手脚领赏,又投鼠忌器,怕死了一文不值。 如此猫戏老鼠的游戏又堪堪玩了半刻钟,死在水源地的那俩鲜卑人已经被拖回场内,却迟迟未有人报石恒二人的踪影,拓跋铣逐渐失去了耐性。再看场上四人,皆是血染衣衫,有俩已经缺了只胳膊,仍在那苦撑着不肯倒下。 拓跋铣扬了扬手,身边护卫示意,高呼了一声。众人正在兴头上,狐疑的停了手,看着拓跋铣缓缓从高台上走下来。 “石恒怎么走的”?他问的不疾不徐。 “天神来接的他,拓跋铣,天神知道你做的一切”。血沫混着口水,在正午的阳光之下,喷出一圈好看的彩虹。 “既如此,你们一道去看看天神,也好回来告诉我他究竟是什么模样”。拓跋铣不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既然近处寻了一圈不见人,说明石恒二人已经走远了,毕竟这草原上想要藏身实在不易。人只有两条腿,算足了两个时辰能走多远?他们竟然有马。拓跋铣突然真的有点相信天神之说了。 正如薛凌所料,一经想到石恒是骑马回羯。拓跋铣便以鹰递信,这头又让人寻了猎犬来。在石恒住过的帐子找了几件衣衫让猎犬熟悉熟悉,便带着人浩浩荡荡的追了上去。 “我怕你们错过天神容颜,不如一起上路”。 那几个羯族人,皆被缚住手脚,拖行于马后。 美人恩(八) 拓跋铣派去的人,自然一无所获。他从一开始的气定神闲,到最后气急败坏。直到夜幕完全笼罩大地,仍未有人将石恒二人带回来。甚至,猎犬失去了方向,那俩个人,就这么活生生的消失了。 他再想找人来问,那四个羯族人经过大半日的拖行,只余下了几付骨架子,上头血肉淋漓。要想让这骨架子发出声音,只能拾掇拾掇做成笛子才行了。 拓跋铣已有多年未曾如此恼羞成怒,最主要的是,到现在,他仍想不透,这两个人究竟是去了哪。一想到宫里还有几个羯族侍卫,他连明日晚会也懒得参合了,命人收拾了行李,先行回王宫,想要好好拷问一下那几人,看看能不能问出个结果来。 这自然也是徒劳无功,不过,都成了后话。薛凌几人一直马不停蹄,虽不能已然逃出生天,好歹,死亡不再是那么近在咫尺的事情。直到拓跋铣往王宫疾驰的时候,薛凌才却缓缓停了下来。 再好的马,也不是铁打的。且夜深之后,草原上方位感模糊,她怕自己跑错了地。途径有水流的地方,便招呼几人下马歇一歇再走。已经到了这个关头,除非遇到鲜卑散居的部落,不然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真要是阎王索命,那也没有办法。薛凌将含焉扶下来,自己找了块草皮躺着。午间在河里浸透的湿衣服,经一下午的烈风早就吹干了,且由于用胰子洗过,穿着倒是舒服的很。她幼来就喜欢这么躺着,这会也躺的舒服,什么生死爱恨搁一边,竟然有几分想闭眼睛。 因中途顺利,换了一次马,故而不缺口粮,只是她胃口不佳,懒的去吃什么。石亓却以为是粮食不够,中午见薛凌让衣服,他已觉得不值,这会又见薛凌啥也没吃,他也就吃不下。 拎着马搭子过来道:“阿落,你不吃点吗。” 薛凌才闲适了没多久,听见石亓喊,只能又把眼睛睁开。她刚刚已经特意走了几步,就是想与那三人离远点,偏这人不识好歹的贴上来。 身下草芽拱的人身上痒痒,薛凌扭了扭身子,将一只胳膊垫到脑袋底下道:“今日弦月,不好看方位,马也要歇息,估摸着天明才能走,你回去告诉你大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她以为石亓是来套话的,若换了平时,估计也给不了啥好脸色。只是这会野旷天低,头顶星空就在眼前,好似伸手就能抓下一把来,像睡在平城地上一般,她说话倒温柔了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这份温柔给了石亓什么错觉,又或者逃脱成功的喜悦冲晕了头脑。石亓并没回去管他什么大哥,反倒学着薛凌的模样,在她身边躺了下来。还不忘从马搭子里掏出个肉条,在薛凌脸上头晃荡。 平意还在袖里,薛凌觉得自己只要抬抬手,就能立马给石亓腕间来一道儿。一道还有些吃亏,她是用的瓷片,那个伤疤太丑,又没及时上药,估计日后是消不掉了,所以至少得在石亓胳膊上划个七八道才行。就是缺只手,还真影响回羯,毕竟接下来,还得拉着缰绳。这样子想着,薛凌觉得自己的手总算老实了些。 石亓却不罢休,他见薛凌迟迟没张口,便侧了身子,离薛凌越发近,伸出胳膊就能环抱着薛凌。偏他手悬在空中,迟迟不敢往下落。踌蹴之间,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叫含焉的汉妓抱着膝盖坐着一言不发。 他突然就百般懊恼,手触电般缩了回来,顺着薛凌的话道:“大哥知道的,我就是瞧着你没吃东西”。 石亓不知道自己懊恼个什么,男女情动,再寻常不过。况,戏不做真,拓跋铣未必那么容易上钩。且,他喜欢含焉的。纵两人长相相去甚远,但是同为汉人,含焉与薛凌至少有六七分像。于皮肉快感而言,足够了。 薛凌挪动着离石亓远了点,她都没注意听石亓回答啥,反正自己要交代的说完了就行了。自小的女儿身份,让她必须要和人保持一定距离。除了鲁文安,其他人身也近不得。天长日久,她实在恶心与人离的近。尤其,还是胡人,真真是扰人兴致。算算距离,至多三四日,自己就能到宁城。多日奔忙,她都忘了,薛璃的大婚之日要到了。 当初做这么一档子事,是为了恶心江闳。故而知道真相之后,薛凌也就没多关注,何况她与薛璃二人已经相认,犯不上多花心思。这次救石亓回羯倒还顺利,所用时间也短,她本是做好了赶不上的准备。 给江府的书信,自然也提到了这个,都算不得重要事项,随便找个姑娘塞花轿里,从陈王府抬到江府就好了。这个时候,估摸着魏塱也懒得关注红盖头下是个什么牛鬼蛇神来。 等回到京中,拓跋铣的骨印就该能派上用场,霍准该是死定了吧。一切顺利,一切顺利。薛凌想的心满意足,对拓跋铣的后怕也褪去大半。终归,这一局,是她赢了。一开始那点小失误,该是自己先前不了解拓跋铣造成,以后与此人打交道,也不见得就那么艰难。 “阿落,你为什么要救我和大哥?” 薛凌神思不知道飞了几重天,又被石亓的声音拉了回来。一歪头,赫然发现这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贴了上来,自己差点与他脸对脸,赶忙又往后缩了缩,吼道:“你死贴着我做什么?” 石亓愣了愣,他不解薛凌心意,却清晰的知道,如果一个人抗拒身体接触,那内心,大概率是厌恶对方的。 他有什么事,值得阿落厌恶呢? 从初次相见,道如今生死与共。回忆了好久,石亓突然记起:在羯族的帐子里,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小王爷,阿落曾郑重其事的说过她的名字,可惜,他当时就没注意听,现在更是死活想不起是啥,但唯一能肯定的,一定不是齐落。 他喊了那么久的阿落,大概从未存在过。 石亓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似乎是为了告诉自己,薛凌是真实的人,他赶忙又喊了一句:“阿落。” 薛凌才堪堪闭了眼,只得再次睁开,索性站起来道:“你叫什么叫,我就想老实睡一会,我大半个月没睡个整觉了”。说完转身离开,想重新找个地儿躺。 石亓却也一跃而起,抓着薛凌的手道:“阿落,我信你,我信在你们梁人京城想杀我的不是你”。他这会仍牢记着薛凌左手有伤,抓的是薛凌右手,却不想正好让薛凌的平意滑不出来。 薛凌甩了两下仍没甩脱,脚就踹了上去。当初在京,她是没杀石亓,那不代表着她不想杀石亓,要不说这狗运气好呢。 见薛凌脸上气愤不似做伪,石亓这才一边避让着,一边松了手,夜风吹的他神思清明了几分。羯人喜欢什么,来的坦坦荡荡。反正大家已经走到了一条路上,不如干脆一起回去。 “阿落,你愿不愿意跟我回羯。” 薛凌气犹未消,她对石亓,顶多是说的上不恨,半点心悦也无。偏这狗贴上来不够,还要拉拉扯扯个没完。等石亓一松手,平意立马就到了掌心:“你…..你说什么?” 她本是要说,你再不滚远点,别怪我不长眼睛。听石亓居然邀自己回羯,嘴里话硬生生转了个弯。 “阿落,你跟我回羯,我…..”。 我想娶你,石亓的后半句终究没机会说出来。薛凌抢白:“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她这会本是极懒散的性子,听了石亓这句话,又风起云涌来,甚至不自觉往坐在远处的石恒瞟了一眼。 回羯,回。她一个汉人,何以去羯要用“回”这个字? 美人恩(九) 这一方天地之间,四个人心思各异。石恒看出自己的弟弟对那汉人女子有了情绪,却不知如何处理。若为常人,娶了也就娶了。但羯人的小王爷,要让个汉人女子为正妃,怕是没人服的。且,那个女子虽是救了自己,但跟拓跋铣肯定有别样关系,将来不知道要牵扯到哪。自己一日没有回到羯族的部落里,就还有一日的担心,这会也实在没工夫去管儿女间情事。 薛凌已经走开在新地方躺着了,石亓还悻悻站在原地。他终是失去了再次追上去的勇气,只紧紧捏着手里的马搭子。那里面装着一囊清水,和薛凌备的些许肉干。虽不甚美味,至少够他们这几日途中所需。石亓本还吃的下去,这会也觉得味同嚼蜡,又站了好一会,干脆也躺了下来。跟自己赌气般,一个劲儿的去想,当初在帐子里,阿落究竟说自己姓甚名谁? 薛凌虽换了个地儿,却再难找回那会的心态。挖了俩草根塞嘴里,去应付自己的情绪,眼睛不可自拔的转向了石恒所在的方向。魏塱尚且够不着。霍云昇一时半会死不了,拓跋铣还不能死,难得有个她要杀了的人,离她这么近,又毫无用处。 近,太近了,近到她有绝对的把握让此人血溅当场。 当年胡人围城,巡防的正是薛凌和鲁文安。以至于此时此刻,她觉得没准石恒已经认出了自己,只是没有拆穿罢了。双方分道扬镳之际,那枚骨印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拿回来。若真安然返了羯,如猛虎归山,再想下手,也不太容易。莫不如趁着还在路上,自己先动点手脚。 四人之间,最坦荡的反倒成了含焉。她坐的离河水近。盛夏晚间,水流清凉。身子都给人瞧过了,也不在乎一双脚了。因此,她脱了鞋袜,将双足浸入水里,尽情享受三年来不曾拥有的自由。 长这么大,上一次在马背上颠簸,还是西北沦落,自己被胡人掳了去。再有,就是今日了,还是一跑就是一整天。只是,心里欢欣足以掩过所有疲惫。哪怕她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还是拖着酸软的小腿去撩水花,兴起处,发出咯咯的笑声。 玩了好一会,她才收了腿。用了些吃食和清水,便安静坐那,用探究的目光去打量薛凌。两人隔了一段距离,又是晚间,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人的轮廓。其实这一路,她也没瞧清楚薛凌长什么模样,只是最开始从草丛里出来晃眼一瞥,知薛凌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 这几年颠沛流离,迎来送往,人间惨事也见得多。但她终不过十七八,两具尸体在自己面前滋滋往外冒血,还是本能的发出了尖叫,然后,那位姑娘的手就卡到了自己脖子上。含焉不自觉的按了一下脖颈,还有些微微痛楚,估摸着是有指印淤青的,可见,一开始,他们当真没打算带自己走。 她又把目光转向石亓处。说来好笑,她不知道薛凌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石亓长什么模样。在胡人的地头,汉人比牲畜还不如,她又是汉人中的妓。这些天床上地头,唇舌肌肤,又怎样呢?她未曾直视过石亓一眼,唯恐惹了这位小王爷不喜。 直至此时,她终于能把头抬起来看人了。真好啊,含焉痴痴的想。这会子,大家都是同一个身份,朝不保夕,谁也不比谁高贵。等明天太阳升起,她要好好看看这些人的脸庞,将她弯了三年的腰直起来。 只要有那么一刻,能不能回到中原,已经不重要了。 月移星转,薛凌终还是眯缝了一小会。直到日头初升,将东方映红半边。她重新灌满了水囊,招呼几人上路。今日的行程就远不如昨日那般急迫。拓跋铣一夜未曾追来,必是寻错了方向,几人没什么大的后顾之忧。 原本,薛凌是计划直走平城过的。但想起平城如今是霍家的地头,霍家与拓跋铣又有来往,难保城里没有鲜卑人。走过去,反倒多生事端。她与石亓解释了一番,石恒倒也没明面反驳。 待到第三日日暮时分,离梁境已经很近了。含焉最为雀跃,回了好几次头对着薛凌道谢。薛凌不置可否,她虽心喜自己所谋已成。但离平城越近,心里头反倒不好受,止不住的又想去瞧瞧。 石恒二人早无性命之忧,自然也放松许多。甚至有心思去聊了聊留下来的几个羯人命运。无非是回到羯地,封其妻,荫其子罢了。胡人对死亡反而看的比汉人轻的多。莫说几个侍卫,若无薛凌,万不得已,石亓应该会以死换石恒走。在羯人的观念里,天灾人祸当前,什么值钱,就先保留什么。只要有一节根在,自有绵延千里的可能。 虽此次鲜卑之行惨败无疑,好歹也没让拓跋铣的阴谋得逞。限市令的事情,回来羯总是能再想办法的。既然鲜卑是靠不住了,羯彻底做梁附庸也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石亓听大哥说起这些,兴致更好了几分。他本就不在乎什么称王称霸,且羯不一直给鲜卑当附庸,给梁当,好歹还能少受点气。 若羯真的成为梁一方诸侯,他离阿落更近些。 薛凌并不知在鲁文安的安排下,平城已经恢复了巡防。但是离平城巡防的地头还有大概数十公里的时候,她便不许几人再往前走了,说是等深夜再行,此处并不会迷路。 虽然从拓跋铣那把石亓二人捞了出来,但她仍过不了自己心中的坎。那片地,她曾跟着鲁文安跑了十来年。为的,就是不让胡人踏足一步。薛弋寒守的是整个大梁,可薛凌觉得,她自始至终,守的只有那小小的一方平城。在薛宋案之前,京城这个词,太远了,皇帝也太远了。 今日的平城,早已物是人非,但她仍固执的不想带着石亓二人进去,若不是怕漏了临门一脚,恨不得现在就让俩人转向,自己回羯。 没人知道薛凌在想什么,但石恒两人都依言下了马,石亓更是欢天喜地。他巴不得跟薛凌多呆一会,尤其是安静着坐那,两两无言都很好。这一路,大家也曾歇脚了几次,阿落已经不似头一晚那般抗拒,都能很自得的从自己手里吃东西了。 长河落日实在美的很,京中是见不到这番景象的。薛凌坐着瞧的仔细,这一回,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看到了。她确实对石亓态度好了一些,可惜完全不是石亓想的那个样子。 这会见石亓又凑上来,便露出个笑容,道:“明日你我就可以各走各的,梁与羯族现已通商,只需寻常打扮,境内不会有人拦你。从平城城后往安城方向,换马不换人的话,一日便可返羯。” 数数时间,半月有余。当日那句“保你二人安然返羯”是情急,这会,事态已经尽在掌握,她自是得意尽在眉间。 石亓也弯腰坐了下来,道:“阿落,你好厉害。” 他看着薛凌,夸的直接而又坦荡。这句话,原该在安城粮案的时候就夸的,只是当时他没夸出口。唯恐这次又错过了机会,因此还没到两人分别,就迫不期待的夸。 薛凌自己虽是有些傲气,听石亓这般毫不避讳,却生出几分自愧来。薛弋寒向来不夸人,鲁文安倒是好话说尽。没奈何说的太好了,她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再然后,就是蝇营狗苟的过日子,似乎从未有人在一件事情结束后夸过自己半句好来。 如江府,如苏远蘅,如齐清猗。他们或明说,或暗示,是她薛凌毁了一切。 突而听到刀鞘声动,薛凌瞬间将平意滑了出来,就地翻滚几圈,将自己与石亓距离拉开。她听到了石亓拔刀,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等站稳了再看,却见石亓拿着刀鞘错愕的看着自己,似乎并未打算动手。 只是,人心险恶,她会演戏,又焉知石亓不会演? 美人恩(十) 石亓一手拿刀,一手握着刀鞘,愣愣的站在那,忘了继续把刀鞘里的骨印往外倒。他第一次见薛凌的时候,她瑟缩着在大帐里,求他给一条生路,脸上表情也曾是惊慌失措的模样。 可刚刚看到薛凌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色,石亓方知,装的,就是装的。他本是兴高采烈的要把骨印还给薛凌,纵是二人还没到分到扬鞭的时候。但大哥曾暗暗说过这枚骨印不能还回去,他唯恐临了生变,便想趁着现在,悄悄的还了再说。至于拓跋铣,已经不重要了。 他拔刀的一瞬间,像在拆某个宝贝送人,他害怕错过薛凌一丁点惊喜,因此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一张脸。他活了这十来二十年,如今细想,草原上最美的脸好像也不过如此。 “嚓”的一声轻响,刀尖在夕阳下泛光。石亓还没来得及说“阿落,我把骨印先还你”,薛凌已然在五步开外,平意在手,那么精巧的一把剑,一小段距离便恍若无刃了,只是姑娘有过一瞬间放大了瞳孔,在石亓眼里倒好像过了万年。 她在怕。 石亓看了看自己手里刀,对上薛凌,眼神飘忽着想,阿落在怕什么呢?想了几转,他也开始怕。他怕这枚骨印一还回去,薛凌就要跟拓跋铣站在一起。等到了那时,他也要拔刀。 石亓瞬间失去了把那么骨印倒出来的勇气,想着有些事情拖一时,便有一时的好。刀既然已经拔了出来,塞回去反倒奇怪,他侧身拿刀尖去掘地上草根,掩饰道:“你跑那么远做什么,我看你一直吃这玩意,这是人能吃的吗?”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在救场,言者无心,听者却不知道是什么意味。薛凌握着平意,看石亓转了态度,也佯装不知,就地坐了下来。不管石恒认没认出自己,又是否说与了石亓知道,她现在都无法杀了两人,动手也没什么结果,既然对方给了台阶,便只能顺着坡下驴。 眼见着石亓掏了一根,洗都没洗,捋捋浮土便丢进嘴里,薛凌并未阻拦,只轻飘飘的重复着鲁文安那句“人饿极了,树皮都能吃干净。” 微微的一点土腥味,转而是根茎特有的嫩甜气息,石亓从未吃过,这一尝,倒觉得味道好的很,嚼了嚼,赶忙又去掘了几根出来。那动作,倒真像他一开始拔刀就是为了掘草根。 远方夕阳还带着温热,二人这般坐着,石亓吃的兴起,那一丁点的剑拔弩张消散的也快。平意重新塞回袖子里,薛凌索性将双手都枕在脑袋下面,躺在那享受难得的须臾安宁。 等夜幕一垂,她就可以绕平城远些回梁。也不必非得等过宁城,这中间小镇不计其数,随便找个地儿歇歇脚,分点钱财银子。阳关道,独木桥,爱走哪方走哪方。薛凌执拗,偏这执拗中又夹着豁达,具体表现就是,一件事物,不得到自己满意的结果,就决不罢休,但在这个过程中,只要发现有什么是错的,立马就能放手,半点不拖泥带水。 就如她想杀了石恒,但既然现在石恒不能死,她也接受的飞快,只想着这碍眼的俩人赶紧滚。至于那个含焉,说不上嫌弃,但多少是个累赘,也早些丢了省事。自己一路加急回去,没准还能喝上薛璃的喜酒。 “阿落,你为什么有拓跋铣的骨印呢”。石亓不知道吞了多少草根,也学着薛凌仰躺在那,两眼看天,装作漫不经心的问。他实在忍不住,羯与梁,已经是深不见底的鸿沟。而等他与大哥回去之后,羯与鲜卑,怕也是高不可攀的巨峰。而所谓佳人,在谷底,在峰顶。 薛凌本不想回答,却怕石亓到了之后不肯还骨印给她。万一那俩人死都不肯撒手,她就是砍其项上人头,也没多大意思。只能强撑着道:“有人抢了我的东西,我在想办法拿回来” “那与拓跋铣有何关系?” “那人抢的时候,他看见了,还帮了把手”。薛凌微微侧了侧头,想去看看石恒在干嘛。可惜几人这会没什么顾忌,坐的颇为分散,她并未瞧着。 “那你还跟他来往”?石亓坐起上半身,语气半是欢欣,半是不解。若拓跋铣跟阿落有仇,他必然是最开心的那个。可薛凌的语气太过平静,他听不太明白话里要表达的重点。若两人以往有过过节,不说生死相见,起码也是不相往来,何以拓跋铣会将重要的骨印交给她? 薛凌右手微微往袖笼里缩了缩,摸着平意冰凉剑身,好半天才答话:“不来往,怎么找机会把他手砍下来?” 她从不避讳自己内心处的黑暗想法,甚至觉得这一切来得合情合理。这些当然不是薛弋寒教的,是她在无理取闹的时候随口抱怨:“怎不干脆死了的好”,鲁文安便在一旁千方百计的让她得偿所愿,包括要去后院捂死薛璃。 血海深仇原该说的咬牙切齿,可跟苏姈如呆了那许久,加之薛凌又深觉理所当然,反而说的宜喜宜嗔,像在别扭着闹情绪。只是有些话,越说的平常,越让人齿冷。 石亓听着这句将那人手砍下来,坐在那望着薛凌,不敢再躺回去。“抢”这个字,几乎要贯穿所有羯人的一生。抢水源,抢马匹,抢牛羊,抢自己人,也抢外族。他不知薛凌被抢走了什么,却牢牢记得自己抢过别人什么。如世间尽是阿落,自己要长多少只手才够被砍? 可阿落,不是也抢过安城的粮草么。 石亓想讲些大道理给薛凌听,类似中原文化里的以德报人怨,天阔须心宽之类的东西,奈何他当初也并未深究那些之乎者也,这会打了好久的腹稿,也凑不出一句完整话。他就坐在那,只能看见躺着的薛凌一张侧脸,分辨不出姑娘眼里是否有一点余光在关注自己。 “阿落,人不能一直盯着失去的东西,空着的手,总会再装满的。” “我手上有什么不打紧,关键是我丢的东西去了谁手上,他就不该再长手了。” 美人恩(十一) 晚风掠过人脸,薛凌竖起左胳膊,在自己眼前轻微旋转着手腕,似是要去遮挡仅剩的几丝残阳。袖口宽松,随着她举起而滑至腕间。这几年心有千疮,身子倒养的贵重。成日里好吃好喝,一身肤色白如春日梨花姣姣,那道疤,就越发的刺目。 鲜卑王都的药粉,也就那个模样,更不消说石亓的护卫胡乱糊了些上去。等自己的包裹拿回来,想要仔细处理时,皮肤已经开始结痂,药石无效。若要补救,怕是得重新切开才行。薛凌是个不怎么在意疼痛的,但为了好看点再给自己来一下也属实犯蠢,干脆就由了去,随便长成个什么样都好。 只这会翻着看,那股子不值当的情绪又涌上心头。幼来磕绊是十日倒有八九,讨打也如喝水般寻常,只所有事情,终是有惊无险。即使是她将平城掀过来,薛弋寒略微下手重些,鲁文安便在一旁寻死觅活。若非实在顽劣,该不至于身上尽是些坑洼。 再往后想,就只剩在陈王府那次,然那次也是十分肯定自个儿并无性命之忧。倒只剩这一只手腕,白瓷划上去时不知后续如何。如今知道了,却又不能拿石亓怎样,凭白看着碍眼。 更多的,是无法与人言语的悲凉。这伤口不过是晚了一两日敷药,就这般狰狞蜿蜒,再难补救。一如这世间事,晚了一刻,便一生都寻不回。 石亓在一旁,也盯着那一节竖起的嫩藕不放。他不知在汉人中,如此窥视女子发肤,实属大忌。但此时,他还真没其他恶龊心思,反倒难得的跟薛凌一样,对那道疤耿耿于怀。 他的手心里也有一道,不过处理得当,只余白色一线,远不如薛凌的那边丑恶。但当时,他以为京中之事是薛凌一手策划,也曾来回去翻看那道疤。故而自认为能了解薛凌现在所想,唯恐她是在咬牙切齿。石恒与含焉俱是坐的远,更是两厢无话。难得四人这般默契,俱是没有半分这一路同生共死的情意在。 夜色夹着风声呼啸而来,薛凌坐着不动,其他三人也就呆若木鸡,石恒有心想与石亓商量些事,却自觉这也不是说话的场合。石亓经一个傍晚的胡思乱想,脑子如一团浆糊,更是水都懒得多喝。 夜深了,见众人还未走,含焉干脆走到薛凌身旁和衣而卧,这个举动倒叫薛凌有些惊讶。但她也并未多想,待到月值中天,方叫几人上路。马儿歇息过后,脚程十足,三四个时辰,便到了梁国境内。 因是绕远平城,此处也没人守着。夏日天色开的早,过了平城又数十里处,四周已是大亮。薛凌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起码她自个儿的命是彻底保住了。余下几人,不值当再操心许多,即便是石恒落入魏塱手里,暂时也影响不大。 虽这一带人眼稀少,但到宁城的路上,大小县镇也还有几个。眼见着有了繁华处,便下了马,见着临街有家吃食店,也不挑地方,找了个地头系好马,径直往里走。她忙着回京,打算吃完这顿饭,就让那三人各自滚蛋。 掌柜的是对老夫妻,早早开了门,一锅子羊汤是四更就起来熬着的。一见有客上门,不等点菜,欢天喜地的先盛了几碗端过来,说是赶早的客人先喝口润润嗓子。 碗递到几人跟前,才发现竟然有胡人,当即变了脸色。只升斗小民,除了在那焦躁的搓手,也没什么别的举动。薛凌从包里摸出块散碎银子,道:“我们是做生意的,阿娘莫怪。店里有些什么就随便上些吧” 边陲小镇,成串的铜板已是少见,金银之物当得宝贝。妇人看了两眼,从薛凌手里接过去便赶紧拉扯着自家丈夫走了。 这两三日,皆以肉干吊着一点力气,难得这会又彻底放松下来,石亓胃口大开。虽同是炖煮,汉人又远比胡人精细,那汤里也不知搁了些什么根茎草药。喝来只觉清香盈齿,无半点腥膻之气,倒叫他暗暗称奇。 薛凌却并不贪嘴,这些日子牛羊吃的直作呕。若非接连几日几乎没吃个什么,怕这会连碗汤也喝不下去。强忍着喝了几口,一抬头,赫然发现对面坐着的含焉泪湿了满脸。 薛凌就瞧不惯人要死要活的样子,她们现在已然逃出生天,不知道是哭个什么丧,索性将剩下半碗重重往桌上一放,站起来去找掌柜的要吃的,留石恒与石亓二人在身后面面相觑。 偏这座县城颇小,这家店也简陋,吃食就那么寻常几样。以前,薛凌也是吃惯了的,但这月余下来,看那些饼子大肉,就觉得实在难以下嘴。于是又从包袱里挑了块大点银子,对着掌柜的道:“去买一筐子鲜蔬来,不拘是什么,淘洗的干净些。” 她在四人中看着年纪最幼,人也生的娇弱。说话却是不容置疑,那老妇人本是怕着两个胡人,这会却莫名其妙的怕起薛凌来。听她如此说,接了银子转身就出了门。 这个时节,正是物产丰饶,便是西北之地,翠绿之物也不少。妇人很快便搬来一筐子,上头水珠还零散着往下滚。正打算问如何处理,薛凌摆了摆手道:“你去吧,这锅汤便给了我。” 那块银子买下十锅汤仍有余,薛凌自觉公平买卖,完全没注意自己语气里尽是不善。回身从桌旁扯了个凳子,直接放到锅边,坐那从筐子里捡着青菜。 掌柜二人退的老远,唯恐惹祸上身。像这种客人,给了钱已是慈悲。便是要强取,他们也未必就敢报官。 薛凌不知旁人作何想,累了这数日,歇下来就肆意了些。捡起一颗青菜,抖了抖上头水光,感慨了一句:“倒是洗的干净”。说罢动手去剥叶子,只剥了三分之二有多,只余菜心那一两片嫩叶,方才丢入汤里。翻滚几秒,便即刻捞起来,也不添油盐之物,吹去热气即往嘴里放。此般吃了几遭,越发食指大动,歇息少卿,剥的更加兴起。那些弃之不食的菜叶子,直接丢在地上了。 西北苦寒,就夏季一点好日子过,像她这般糟蹋东西的举动,实在人神共愤。余下一屋子人瞧的牙痒,石亓忍不住起身,却又被石恒按了回去。薛凌背对着几人,看不见也懒得看。 京中雅事,她大多是去了苏家才学的。唯有汤煮鲜蔬这一桩,早年就会。不管平城炖了什么东西,只要那个季节还有一点绿色。鲁文安就能给她偷来。一如现在,剥的只剩中心嫩叶,在沸水里三两浮沉,其间滋味,就能窜到舌尖。 可惜这事得偷着干,若是让薛弋寒瞧见,她就得将所有叶子吞下去。口腹之欲啊,一次足以分辨不同。明明是同一颗菜,但最外面的叶子和里头那一片比起来,竟如蒲草杨柳之别。也不知天地造物,何以神奇至此。 一筐子丢了七七八八,拢共吃到嘴的也没多少。但就那么一小点,足以使人通体苏畅,一扫这月余艰辛疲惫。锅里汤还在滚,这会倒能喝下去些。薛凌踩着地上叶子,去拿了汤勺,又喝了半碗,方坐回桌子上。 几人早就吃不下了,这会子俱是直愣愣的看着她。薛凌也懒得多言,好与不好,她自己门儿清。再不好,反正也就这么回事了。手伸进包袱里,摸出三张银票,往石亓三人面前各放了一张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不如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话说到这里,忽觉不对。她多瞅了一眼石恒,想着不能后会无期,这个人,是要死的。 这一想便觉得那张银票给的不值当,干脆又把石恒面前的银票拿了回来,递到含焉面前,对着石恒翘了翘嘴角道:“我想你俩共用一张也是够的,女儿家多留一些傍身才好,还请王爷担待担待”。转而又看向石亓:“小王爷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还没给我?” 说罢,薛凌的手自然放到茶杯上。那里满满一杯是刚续的。只看得茶水清澈,想来也不差。不过她没喝,实在不知优劣。这会端起来,也没什么品茗心思。只等着石亓回答。 鸟尽弓藏,难保石亓会老老实实把骨印交出来。若他有半个字推诿….薛凌将茶水拿到面前,看着里头倒影隐约,这杯水应该足以让石恒眯一下眼。两人近在咫尺,只需一下就够了。 平意就在袖口,倒要看看石亓是要他大哥的命,还是那枚骨印? 美人恩(十二) 却不想石亓还未回答,倒是石恒先开口。并非是说与薛凌,而是用了一句羯语跟石亓说的。薛凌听不懂羯语,皱了一下眉头,一时不知手里那杯水该不该泼。稍作迟疑,目光便转到石亓身上,想看看看他动作再做决定。 石亓属实为难,他早就知道大哥不想还,这会不惜当着薛凌的面用羯语再三提起,可见是铁了心不能给回去。他既不敢看石恒,也不敢看薛凌,捏着手里刀好半天没说话。 薛凌来回打量了几眼,道:“小王爷,有道是救命之恩,总不能我刚把你俩从拓跋铣那捞出来,你们就过河拆桥吧。” “齐姑娘……..”。石恒还要有心周旋,石亓却一拔刀喊了一声“大哥”,打断了他说话。 这是石亓第二次拔刀,薛凌听见声响就要退,但终只是将右手垂了下去,看着石亓没说话。 那枚骨印在刀鞘里卡的紧,好半天仍没倒出来。石恒还要阻拦,石亓高声用羯语说了几句。薛凌看出石亓是打算将印还给自己,也就懒得去猜俩人说的什么废话,坐在那好整以暇的等着。 含焉看着眼前两张银票,良久没有伸手拿。她实在分不清薛凌与羯族王爷的关系,说是朋友,这一路似乎不像。说是敌人,没理由从鲜卑王手底下救人。这会更不知几人是为的什么争吵,就算知道了,她也没什么资格讲话。 只看着薛凌坐了下来,思虑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将两张银票推回给薛凌,道:“小姐,我想跟着你。” 事不关己的热闹向来有趣,这会薛凌心情着实好,便是关己,也瞧的乐呵,她盯着石亓二人神色,一边防备,一边去猜那堆叽里呱啦的羯语是什么意思。压根没听清含焉说了啥,随口应了,索性支棱着手看二人如何收场。 可惜,终也没打起来,不由得叫她有点小失望。石亓将骨印郑重放在薛凌手里,石恒似有不甘,却终归没动手抢。一如薛凌所言,救命之恩,便是不报,翻脸无情这事,他还真难做出,况此时还身在梁国。 薛凌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欢欢喜喜的拎了包袱往外走。盘算着行马至宁城,就换新马。如此一路换马,日夜兼程,到京中也快的很。含焉那会子求着薛凌收留,原以为她不会同意,没想到竟答应的如此爽快。一见薛凌起身,赶忙也站起来跟在后面。 石亓看着薛凌背影,又看了一眼石恒,侧过头没说话。他觉得愧对薛凌,又负了大哥,不知如何才能化解眼前局势,只想等薛凌走了,自己也赶紧回羯,找个帐子躺回去,当这事没发生过,过回他以前不知死活的岁月。 “齐姑娘…”,眼看着薛凌要跨出门,石恒喊了一声。他已明幼弟心意,虽知绝无可能,但也不想这场告别来的太过不快。羯人也是记恩的,一码归一码,骨印的事以后再说,但这几日,总是要道一声谢。 只他下面的话还未说出口,薛凌便赫然回头,将含焉拨到一边,甩着那枚骨印,看了他半晌,笑的颇有几分诡异,道:“我并不姓齐。” 石恒狐疑的看了两眼石亓,他对薛凌一无所知,姓甚名谁都是石亓说的,这会听薛凌否认,只当是自家弟弟也被蒙在鼓里,却不知薛凌为何这会主动拆穿。 石亓也抬起头看着薛凌,他担忧的终于成为事实。阿落,从来不是阿落。 骨印的线一圈圈缠绕在食指上,薛凌看着石恒道:“我姓薛。三年前,你与拓跋铣连手兵临平城,我就在城内。” 不等石恒反应,薛凌转身离去。手上骨印凉意渗人,将那会热汤带来的暖意悉数压下。虽不知石亓二人说的是些什么,总不过是怕她与鲜卑勾结,不想还骨印吧。可三年之前,石恒也曾与拓跋铣连手。到了今日,便要坏别人好事。脑子里想着这些荒唐,薛凌往拴马的地儿慢悠悠走着,都没注意到后头含焉一直跟着。 然石恒暂时并未反应过来薛凌指的是什么。当年的事,本就是假的,何况要说勾结,实在是抬举他。无非是拓跋铣为了拖着薛弋寒,随便找个理由骗羯族的人去凑凑数。等无忧公主死了,真正打起来时,羯族早被一脚踢开,半点好处也没捞。 他拍了拍石亓肩膀,打算叫自家弟弟也收拾着走了,才发现石亓已经满头大汗,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大哥”。这个弟弟幼来受宠,少有这等惊慌之相。石恒赶忙道“何事”?说着拿手去探石亓额头,唯恐是染了疾。 石亓一颗心狂跳,嗫喏着要答,到了也只剩两片嘴唇抖动,艰难的的说了一句“我们走吧。” 门外薛凌身影早已走远,店内一地菜叶子被踩了几脚更显狼藉。店主夫妇摇着脑袋战战兢兢的从后头走出来,捧着手上银子,说不清楚自己是遇上了贵人还是土匪。明明是玲珑少女,面相和刚摘下的青蔬一般脆嫩,这做起事儿来,倒比那俩胡人还要不讲理些。便是宁城里大官的太太,怕也不敢这般样子吃菜。妇人弯腰去捡,想着还有些好的,虽不能卖,洗洗自家吃也无碍。 石恒二人上了马,临行前石亓回身,街上人稀疏,一眼望到头,只是他想瞧的人,并未瞧着。额上汗渍未干,石恒在一旁催促着“快些走吧”。羯人少有缘分一说,也少见这档子儿女情长事,他倒不知如何安慰石亓。 然石亓此刻想的却并非所谓佳人,这次相见,他与薛凌原是重逢。听着那句“京中刺杀你的事儿,不是我干的”就喜悦昏了头,而后拓跋铣之事又牵扯走了大半注意力,以至于他现在才记起,薛凌的话是有后半句的。 “我当时还没动手呢。” 出了镇,马匹已经是脚下生风。石恒仍是焦急如焚,希望日落之前能遇到个大点的城镇,换匹好马。他一日不返羯,就有一刻的变数。拓跋铣能做出扣人这种事,难保会趁他与石亓下落不明时做出什么。 既是石亓身体无碍,他也就不再多关注,自是催马疾行,浑然没有发现另一匹马上的石亓好几次差点抓不住缰绳。若是汉人,十八九不会驭马,也还说的过去,然羯人的小王爷,此处又是坦途大道,石亓的行径,实在是闹了笑话。 连他自己也难以启齿,要求大哥慢些。偏偏心头恐惧无法退却。当年平城之事,他并未参与,对薛弋寒也并不熟知,所以压根不知道薛凌那句“我姓薛”意味着什么。 可想想薛凌说那句话的表情,他是见过的。就在梁国京城齐府,约他不见不散的姑娘手执利剑,挑破草原上也难得一见的裘皮,才娇声喊了一句“亓哥哥”,然后脸上神色便与那会如出一辙,问“你不应该死在临江仙楼下吗?” 石亓终于记起,那天薛凌话里的意思是,京中刺杀之人非她,原是她还没动手。 阿落,原是要杀了自己的。 只是终不知何故生了变数,他这一见面,只听了半句,就欢天喜地的忘了个干净。再几日生死相依,一颗心更是交无可交。他心不在焉,前头石恒跑的又急,两人的距离被拉的有些大,马背颠簸,人影也开始模糊。 这不由得让石亓更加慌张,他既看出薛凌和石恒说话的神态与当晚在齐府一般无二,一个可怕的想法就直冲脑门,挥之不去。 阿落,是不是在想着要杀了大哥? 当年的平城是何事?此地离梁国京都千里,三年之前,阿落为什么会在平城?她就竟是谁,与拓跋铣有何渊源,又和羯族有何纠葛?安城的粮草,京中的欢喜,甚至,这次的救赎,他怕从头到尾都是薛凌的算计。 更怕的,是自己腰间那枚骨印,拓跋铣的骨印。 美人恩(十三) 城镇偏远,时候也还早,街上人流远不如京中来往如梭。但策马前行终归是不便,且刚刚用过一顿舒心膳食,心头大石也已放下。虽对京中万事多有惦记,也不急在这几里路上。故而薛凌牵着马,仍是甩着那枚骨印在街上缓缓走着,打算出了城再上马。 此地离平城说近不近,却截然不是平城那副鬼城模样,城里黄发垂髫,须眉朱唇,十足的烟火气。说远,又不是很远,服饰物件与三年的平城一般无二。她一路走着看的兴起,偶尔还掏出点散碎银子买点小玩意放马搭子里。走出几条街,方觉后头含焉还跟着,只当她是在找地落脚,倒也没多在意。 直到二人出了城,薛凌翻身上马打算要走,含焉匆匆跑到前面,伸开双臂拦住马,道:“小姐方才既是应了要带我走,为何现在又要独自离去?” 薛凌正将那枚骨印往贴身处放,这东西是将死霍家最重要的物件儿,马虎不得。听得含焉这样说,不由得一个哆嗦,她什么时候答应的这女人?莫说毫无用处,便是有用,她也不能在这会带着个累赘回京。 不忍看含焉死,是一回事,可要看着她好好活,貌似也很为难。薛凌自问三年前尚且没有这等菩萨心肠,如今更是毫无可能。但如果自己真的应下了,那还真是难办。 她向来不喜负人,这会子只绞尽脑汁的回忆了一档子,好像这几天确实没说过要带谁谁谁走,毕竟同行的三人,她一个也不喜欢。另外俩现在好歹是摆脱了,这一个,也不该添麻烦才是。何况,洒出去的银子并非小数。再贪多,实为妄念。 确定骨印已经塞好,薛凌拉了缰绳道:“我不知何时应承的你,此处已是梁国境内,你身上有两百两银子,天上地下皆去得,犯不着挡我的路。” 含焉大惊,情急之下便去去扯马嘴上缰绳。她孤身一人辗转胡地多年,而今故地重回,反倒失去了独行的勇气。纵是看着薛凌年岁不大,然救命之恩,两日共马,竟生出些此生相附的情绪来,只想着无论如何不能撒手。 身上衣衫未换,还是几日前那件袍子,晨风一吹,鼓鼓囊囊的将薛凌身形衬的越发瘦小。只眼里寒气森森,看的反而渗人。她若打马扬蹄而去,含焉应是讨不了什么好。但终归是个皮肉之伤,断无性命之忧。若非含焉是个女子,薛凌怕是一丝犹豫也不带。偏妇孺当前,总是需要点凉薄,才能一往无前。 这般僵持不过少卿,含焉一直盯着薛凌,自是瞧出她眼里决绝之意渐深,突而就想起死的那俩鲜卑人来。牵扯着缰绳的手不由得开始发抖,想要松,却又咬死了牙握的更紧。她连薛凌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会子记起初见的白刃红肉,眼角泪水划过,余光却往薛凌右手腕移动。 “你我皆是平城故人,姑娘带我走吧”。含焉在用饭时心思便全放在薛凌身上,自然没错过那句“我就在城内”。这会情急,到没去细想所谓的姓薛是个什么意思,只希望薛凌能顾着几分同乡之意。 漂泊之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何日返故居。三年前梁胡战起,平城城破之后,拓跋铣一路南下,像她这样的姑娘,如江河浮萍,生死来去不由己。可如今真儿个返回故居,含焉竟发现,自己是惊恐大于喜悦的。爹去,母离,家破,人亡。 明明是夏日草木葱郁,可她无论怎么看,都觉得是焦土残垣。她想,她在这块地上活不下去了。她甚至想,如果薛凌不带她走,她倒宁愿还在鲜卑的楚楼秦馆,起码脂粉熏香,远比人肉烧焦的味道好闻些。 薛凌微偏了头,难得她被人左右了情绪。薛弋寒在时,平城城内不计,周边也还有着不少百姓定居。没准她十三四年的光景里,还与这位含焉擦肩而过。可是这会要带个人上路实属添乱。 思量了几番,将京中薛宅的地址告诉给含焉,道:“若真是无处可去,便来京中找我,我急着回去,确实带不走你”。说罢直接将缰绳从含焉手里硬拽出来,打马离去。 跑了好远,回头一看,含焉仍跌坐在地没有起身。不忍之中又有了几丝烦躁。她已经将人安然带回梁了,偏这人还要给自己找如此多的不自在。心里有气,就越催着马快些,只想赶紧走远了了事。 也不知是多久未落雨了,这一路尘土飞扬。原些时候,薛凌在京中,心往平城。现身离平城咫尺,反倒念起京中某一方天地来。京中局势,已是多日未曾参合,可她想的,也并非是霍家如何,魏塱又如何,反而是,不知回去的时候,绿栀的娘亲会不会正好又揉了肉饼来吃? 石亓二人自是比薛凌先到,先与羯皇道了平安,石亓便退出主帐,捡了个没人的地方独坐。说来,这次能安然返羯,全是他的功劳。本该与父兄好好说说经过,羯皇也有意让这个小儿子一道听听,学着处理族中事物。然石亓只说已然回来了,不必再提,自己乏了先行歇歇。这几天确实累,羯皇与石恒皆是心疼,倒也没强留着他。 夏日水盛,草原本是地势平缓,河水竟也冲出些哗哗声来。石亓坐了好一会,才把手摊开。掌心那枚骨印,和薛凌拿走的,外形相差无几,唯有细看,方能瞧出纹路不同。 虽说是羯与鲜卑,可到了也就是同一个“胡”字。往上数个几百年,没准都同宗同源,日常用的东西,又能相差到哪儿去。草原上的信物,大多都是骨质,或狼或羊,或鹰或兔,五部皆是如此。拓跋铣有,他石亓,也是有的。 在分别的前一日,他真心实意的要把那枚骨印还给薛凌。可才一拔刀,薛凌便兔子般的窜出老远。再回神,石亓就多了些别的计较。他想,那个杂种究竟和拓跋铣是为了什么来往? 他已然知道薛凌是个十成十的汉人,可现在想想,应该是个杂种才对,该是原上最凶狠的胡狼跟刚出窝的兔子由波额天神做主结合在了一起,不然不会让他如此困惑。 他给薛凌骨印时,给的战战兢兢,众人只当是他违背石恒,所以胆怯。唯有他自己才知,他是怕薛凌瞧出了破绽,他给的那枚骨印并非拓跋铣的,而是他石亓的贴身印信。 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这等行径与拓跋铣扣人也没什么相差。石亓做的羞耻又带着些得意。耻于自己下作,得意于他这些都是跟薛凌学的。他想,等薛凌回京,迟早会发现印是假的,到时候,跟拓跋铣的好事成不了,还会乖乖到羯族找他。 这是原来的想法,可临别薛凌的眼神,和石恒的那句对话,让石亓不寒而栗。这种恐慌,他一生也未有过几次。手里留下的那枚骨印,突而成了烫手山芋,他这一路好几次想跟大哥说起,却终未说出口。便是回了羯,也没透露半分。 总有些情谊在吧,石亓怔怔的想着在京城时,薛凌说的“生死之交””,把“亓哥哥”三个字喊的如珠跌玉盘。他想自己去处理与薛凌相关的所有事。既然那枚印有问题,阿落总会来羯找自己的。不管前尘往事如何,恩怨皆可解。 石亓手一扬,拓跋铣的骨印落在河里,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一如这世事般,不知前方是何方。涟漪逐渐归于平静,石亓也缓缓站起来,人,总是要长大的。他也开始遐想中原万里。 薛凌已至宁城,她自是没瞧出那枚骨印有什么不对。从拓跋铣手里拿到还没焐热,第二天石亓就拿了去,哪有多深的记忆。只瞧着石亓给了个几乎没差别的骨头,上头也是蚯蚓般蜿蜒,实在难以想到居然不是拓跋铣的。 如此炎热的天气里,她尚顾不得找个地儿洗洗,直直换了新马日夜兼程,将这快一月的众人诸姓抛于脑后,一心只想回去老李头那,哪怕是喝口茶水也好。 她无意杀人,也无意救人。救命之恩尚不足挂齿,何况是数月前的一场戏? 戏这种东西,她从小就要演的,哄着薛弋寒说“我知道错”,哄着鲁文安说“下不为例”。再大点,要哄苏府,哄江家,哄的天下人团团转。 她曾欢欢喜喜的接过一只珠花,当时石亓说“喜欢就拿去”。可那玩意儿不值钱,回去瞧了两日,便不知道丢到了哪个角落。后来从齐府搬走,更是没影儿了。 所以石亓想的那些,原是自作情深。而他无法想到的是,那枚骨印来日会以怎样的方式重回手上。 怨未必可解,非要说恩,从来是,最难消受美人恩。 儒冠(一) 人间景,该是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可平城那个地儿,唯有冬雪一物堪赏,其余的,多是书本子上说的风流。而今春日早过,存善堂里一树石榴却是花意灼灼,夕阳之下,欲燃人眼。果真如那对老夫妇所言,这六月底还未有丝毫凋谢迹象。 薛凌瞧着墙头一从火红,只觉得这夏花也是堪称一绝,可见以前学的,未必就那么正确。天色已不算早,偏门外还是人头攒动。她不知自己走了这一月,老李头跟绿栀一家都做了什么活计,倒把这小院弄的和临江仙一般热闹。 多看两眼,干脆就懒得和人挤着正门走,寻到后院处翻墙而入。这一路回来,虽是未曾经历什么艰难困苦,到底一身风尘。在马背上时,还拼命跟自己念叨,第一桩要紧事,得是去江府问问情况。再不济,也得先去霍云婉那问问苏家在宁城的生意做到了哪。 可真跨进了京城城门,丢了马匹,脚就不听使唤的往老李头这来。她肩上行囊还装着在宁城买的不少药材,都是西北那块的名贵之物,想老李头抠搜惯了,怕是在京中也舍不得买。 存善堂,算起来开张不甚长久。京中大家如云,老李头也并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神仙。只这短短一月,居然也声名鹊起,无非就是来者不拒罢了。哪怕口鼻生疮,身无一文,老李头也不赶人。除了免费开个方子,偶尔还倒搭药钱。 所谓太平盛世,天子脚下,居然也能有那么多穷困之人一日日的在这守着,就图那么点微末生机。 前院一片吩嚷,后院却是寂如空山。走到树底下,眼里的赤红就越发浓烈,可那树上当真是一粒果子也未曾挂。薛凌瞧瞧地上,也没落花。估摸着这玩意也有什么药性,被老李头当宝贝收了去。 抖了抖包袱里一堆破烂,薛凌不自觉要笑。笑着又觉得心酸,她在平城之时,与老李头实在算不得亲热。可这会,就这么一个人,光是想一想,都能让她热泪盈眶。如果阿爹和鲁伯伯还在,世间怎么会有这种委屈? 踩着一院药香进屋,里头摆设点滴未改。应是绿栀一日日的拾掇着,一应物件不染纤尘。便是她随手涂的百家姓,也是一张张摞好了,整整齐齐码在书桌上,随着薛凌推门带起的风微微掀起纸角。 卸下身上包袱,迫不及待的扑倒床上,一抬手,刚好够到床沿挂着的荷包。里头孔明锁的轮廓浮于掌心。她这一月的兵荒马乱总算归于平静,仿佛世间万物都放慢了步调。 前院里老李头等人忙到喝口茶水的空隙都少有,绿栀也是抓药煎药递方子的来回跑,直至夜深才送走最后一位求医的。几人将就着用了些饭便各自歇下,居然无一人发现薛凌回了京。 薛凌亦懒得去叫人,她也曾跟鲁文安多次离开过平城办事,短则三五天,长则小半月。每次回城时,都是迫不及待,老远便叫人开门。今又有了那么一块地牵肠挂肚,原也想扯了嗓子嚷着自己回来了,叫绿栀一众人围着自己七嘴八舌才好。可真儿个到了门口,又唯恐自己踩碎了这里片刻安宁。只轻手轻脚回了自己房里。躺了一会,便起身隔着窗户瞧着前院里人来人往,想那老李头算是得偿所愿了。 既是无战,随军大夫的作用就只能是看个头痛脑热。然能上战场的汉子大多壮如牛马,便是偶感风寒,也是不愿意喝什么汤药的。那十来年,薛凌瞧着老李头除了伺候薛璃,貌似百无一用。据说,她那娘亲不治而亡,大概也是老李头学艺不精的缘故。 故而以前薛凌瞧着老李头恭着身子在平城里晃来晃去,少有正眼看过。偏今日在窗口瞧着,一瞧就是一个傍晚。只想着老李头莫说是要个药铺,便是想要皇宫的麒麟露,她也非得想办法弄来。 包袱里干粮饮水尚有,待院子里灯火将熄,薛凌便摸索着用了些。说来也怪,在路上,这些破烂儿味同嚼蜡,在这个地方,吃来不逊鱼翅燕窝。 她并未点燃烛火,黑暗里摸索着换了旧衣再躺到床上,迷糊着眯了眼,枕着一室惬意,暂时忘却魏霍江薛,便觉得周身无一处不舒畅。 然这种舒畅并未持续到天光,黑夜里猛然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平意便轻巧的横在了来人脖子上。薛凌小有吃惊,她是打算威胁一下江玉枫,却没想到这么容易得手,可见这狗压根没打算反抗。 人讨厌的就是这种有持无恐,她断不可能这会真在江玉枫脖子上划一道,只得轻轻压了压剑,恶狠道:“我难道没说过不能来这?” “你当我想来不成。” 来者自然是江家的大少爷。江府一直有暗卫跟着薛凌,不过是前些时日她打发了。然她走之前说多不过半月,不料这一走,归期不定。江府还背着一桩天子赐婚,哪能不心急如焚。偏手又伸不到胡人的地头,更莫说把薛凌给找回来。 江闳在府里一日要骂上三遍,却也无可奈何。除了让人盯着薛宅,自然也派人盯着老李头的地儿。薛凌前脚进门,后脚已有人去江府报信。江玉枫,已经是故意来迟了些。 沧海桑田,大多时候是岁月辗转方得。可风云变幻,却只需瞬息而已。而人心之事,又岂是风云二字能形容。 薛凌只当江玉枫是为了薛璃婚事而来,故而有些想不透他何以如此急躁。她都不记得婚期是哪日了。可大红盖头一遮,底下是哪家娇娘又有何人知道,全然犯不着深夜窜进这院子。要知道自己可是再三警告过江家,不要把手伸到老李头这来。 其他的,似乎也找不出什么要紧的来。说来江玉枫也自诩正人君子,倒次次做这等跳梁之事。想是剑在颈上,有些赌气的成分,江玉枫说完那句话也就不在开口。 薛凌等了半晌,觉得若再往下压一压,江玉枫非得破皮出血不可。两人终究还要共事,只得冷笑一声收了平意,也不避讳,自顾坐回床上,半靠着床头,道: “何事?” 儒冠(二) 江玉枫才从窗户处跳将进来,薛凌的剑就横到了他脖子上,因此还没来得及关窗。夏夜凉风掀起帘子仍不停歇,一路叫嚣着将桌上纸张带起,发出些“哗哗”响声。只下弦月时,天地一片蒙蒙,屋内又没燃烛火。本是横平竖直的一叠百家姓,溶成一团团墨色,撇捺处笔锋延伸,像是什么东西在张牙舞爪。 待薛凌收了剑,江玉枫仍沉默了片刻。他已不是第一次来此处找薛凌,但以前却未到过她闺房。今日也算事急,进来发现,这里陈设比自己房间还要清减,空空荡荡的四处透着冷冽。只余书桌上厚厚一叠不知是什么内容的手稿,看不清细节,只能大概里瞧出字里行间颇有门道,想来也是下过功夫。 将视线移回床上,少女衣衫单薄,斜倚在床架上,慢悠悠的摸索着自己右手腕。要不是知道里头有柄饮血兵刃,江玉枫自觉该非礼勿视才对。可俩人也算共事了小半年,若说还会起些什么杂念,那也着实对不上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薛凌在他眼里,再不是娇嫩的齐三小姐。一切回到了三年前,薛家少爷仗剑而来,身恭神傲的喊“请江少爷过府一叙”。故而这般共处一室,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劲。 他踌躇良久,为的自然不是薛凌。薛凌却兀自疑神了几番,只终究没催促。此地太过舒适,让人只想懒洋洋的瘫着。除非魏塱站到了面前,其他人,她还真有的是耐心。耗上一整晚也没什么打紧。终归,她没什么事求着江府,急也轮不到江府。 数日百般纠结,临了仍在迟疑。可那股子愧疚终被压下,陈王妃泪眼一晃而过,转而便是江闳斩钉截铁“你去拖住薛凌,断不能让她知道”。 江玉枫微一咬牙,转而便是春风满面。他并不知道这一片混沌之中,薛凌能不能看清自己表情,却还是让自己装的像些,道:“你回来了,不早些到江府一叙,倒在这做起春秋大梦,未免太过不妥”。 原世事,轮回不休,戏,从来就是演不完的,片刻停滞不过是供角儿中场讨赏。待好处拿够,就要继续开嗓,以获取更多。如他江玉枫,先砍了一条腿,以供天子一笑。而今,得把挚友尸骨挖出来博个人生似锦。 左手从右手腕处滑落,薛凌想去够那个荷包,又唯恐江玉枫看出什么端倪,迟疑了一下,换了个姿势掩饰自己的举动。她以为江玉枫是来兴师问罪,不料这狗突然就换了个口气。一时倒悬了心,唯恐京中出了什么岔子,导致江家飞快的找上门来有求于自己。当下也不顾粗不粗俗,道:““有什么不妥,我又不是你江府的家奴,难不成,来去还要你江少爷应允?有什么屁事快点说。” 江玉枫早有预料,也见怪不怪。万事开头难,瞎话也是如此。第一个字难以启齿,但只要一开口,后续就如江水滔滔,似乎是声音自己争先恐后的从喉咙往外钻,想收都收不住。更何况,他要说的内容,已经打了上百次腹稿。 薛凌一去不归,就一封书信递来,还是只言片语。原江玉枫也是跟着江闳一样,急不可耐的等着她回。六月天如小孩脸,一日三变,而龙椅那位,是天子,自然脸也变的多。江府说是要密谋大事,薛凌在时,也没觉得此人多重要。可薛凌一走,江闳才发现,自己居然拿朝中众人如一头乱麻,无处下手。 江府在魏塱治下,本就如履薄冰。今朝既不是文臣肱骨,也不是武将要员,能在金銮殿站着已是实属不易。他总不能逮住个人就喊,当今圣上弑父篡位,要另择明君吧。这时候,就不由得念起薛凌的好来,薛家的儿子,终究是薛家的。故而江闳一面假意与瑞王魏玹交恶,免惹魏塱起疑心,另一面,只能苦等。 然变故生在数天前,这日子终究不是江府一家子在过,京中人人都端着碗等吃饭。江府不伸手,免不了旁家伸手。这手一伸,就不知道拨弄了哪片风云,将无数世事瞬间掉了个头,江闳从一心等着薛凌快些回来,转而求神拜佛的希望薛凌一定要被困在路上。 直到,该死的人死透,连骨头都要腐烂成泥才好。 语气该急一些,才更像往日的自己,江玉枫心念一动,便带了些诘问:“薛凌,你不顾忌江府,总该惦记着你亲弟才是。欺君之罪,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陈王府和江府等了你这一月余,难道你不该给个交代?” 薛凌未觉有异,在她眼里,江玉枫一贯如此。用鲁文安的话来说,有些人,一开始笑的像个弥勒佛,你才放肆两句,他就像被狗咬了一般跳脚,还不就是骨子里一样的贪嗔痴。痴就痴吧,还非得先装装样子,装又不能一条道装到黑,自己三五两句不讲究,就来个翻脸不是人。 听江玉枫是为着那桩婚事而来,悬着的心又放了下去。且这事儿,她总有点理亏,谁知道当初是齐世言那狗在背后手脚呢。虽群臣面前,那句“山川其舍诸”是天子金口,可大家都门儿清,对于江府来说,这桩赐婚的羞辱,估摸着也不亚于大儿子被薛家少爷废了一条腿这事儿了。 原本该在想想,欺君之罪的事儿又不止这一桩,江玉枫实在犯不上为这来的如此急切。可薛凌脑子一跑偏,就止不住的想笑。薛璃姑且算是江家的儿子吧。堂堂国公府,大儿子二儿子的终身大事皆毁了个干净,世事巧了,这两桩冤孽的正主居然是她薛凌同一人,想来,世间还是微微有那么一丁点报应可言。 人一得意,思绪就出了叉子,只想着江家太过谨慎,薛凌便没做其他盘算,道:“什么交代,信上不是都说了,找个人塞进花轿,魏塱现在才没工夫盯着陈王府。” 老李头的院子太过安逸,安逸容易让人脑子打结。身在鲜卑之时,她还知道江家不可靠,故而不敢让江玉枫给霍云婉递信。这会却对江玉枫的来意半字不疑,懒洋洋的打着呵欠,想着江玉枫赶紧滚了,还能睡个整觉。 儒冠(三) 床上人影斜倚,罗裙青丝相依,和着牙床帷幔,便是一副大致轮廓,多少也透出些玲珑妖娆。江玉枫远远站着,嘴唇抖动好几次,才把一句话说的完整。道:“你既回来了,还是不要铤而走险的好,行将踏错一步,街上只怕要血流成河。” 原该顺水推舟,偏事到临头,人总是难以决断。说的雅些,这也算一方香闺,然他只觉得自己是站在森森夜色之下,皇天厚土昭昭,心底的龌龊便藏无可藏。以至于再三多嘴,但话一出口,却又分不清是希望薛凌能看出反常,还是自己在欲擒故纵,让薛凌错的更离谱些。 然薛凌既未听出江玉枫话里诸多纠结,也没工夫关注他脸上表情。房里仍是混沌一片,连带着她也迷糊,快速转了话题,道:“霍家可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事儿?” 薛璃的事儿实在不值一提,真要讲究起来,她反而比较关注霍云昇。毕竟,这个人快死了,得提前提防着霍家有没有在她离去的这一月里抓到什么救命良药。可霍家的事儿,犯不着问江府的。今夜是回的急,她本是打算第二天直接进宫问霍云婉,包括苏府那点子破烂,也一并理一理。没奈何江玉枫闯过来在这纠缠不休,只好顺嘴问了一句。 江玉枫听得薛凌这样问,不自觉长出了一口气。出完自己方大惊,狂吞了一口口水,将自己那点慌乱掩饰在无边黑暗之中。他终于明白,今夜来,最想要的结果,就是骗过薛凌,让她在苏凔身死之前不要接触到陈王府任何人。 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不愿意承认他江玉枫开始背信弃义,开始陷害忠良。不愿意承认当年薛弋寒一事,江府并非是不得已为之。 而是,求之不得,乐见其成。 “霍府无异,你当真要一意孤行,让人李代桃僵”?语气里气愤渐退,甚至沾染了一丝喜悦。他已经劝过薛凌了,若非薛凌跋扈,愿意循规蹈矩自己出嫁,自然就会乖乖去陈王府,自然也就知道苏凔要死了。 所以,错在薛家。只是,不知苏凔在大狱里还能撑多久? 不对,是宋沧。是平城一案的余孽,是当今新帝的状元。 “既然无异,你是早点回呢,还是我分半边床给你,大家一起将就一晚,权当我盛情招待过了,下次再敢踏足此地,刀剑无眼。”?薛凌打着呵欠,指节好整以暇的在床沿上敲了敲,几句威胁话说的无赖夹杂着轻佻,越发的惹人厌。 江玉枫留下一句“你既然不愿意,这几日便不要出门,免得节外生枝”,而后退的悄无声息。直到双脚站到存善堂门外,一回身,眼里死盯着门上匾额,才透出些活泛气来。 “长恨身无济世手,但求胸存悬壶心”。明明是月黑风高,为何这一幅对联上的字却咄咄逼人,从眼里直直钻入心肺?他不认识齐府出来的绿栀,也不认识新招来的小伙计石头,唯一熟悉点的就是老李头。老李头,是平城出来的,也就是薛弋寒的故人。既然是故人,那就应该跟薛凌是一丘之貉。 这一院子,是什么东西?居然敢谈济世悬壶之事?怕是薛凌午夜梦回之时,也会为自己所作所为齿冷,故而在这圈半尺天地,供闲暇之时装模作样。所以,才再三禁止他踏足吧。唯恐他来戳穿这一片杏林春暖,实际和其他地儿没什么两样,尽是些妖魔鬼怪。 江玉枫驻足良久,脸上表情逐渐狰狞,又复归于平静。而后冲着虚空轻扬了两下手,转身消失在茫茫中。他不会再踏足这片地儿,自是有人日夜盯着。江府,共事尚要挑个好对象,何曾要替人办事?便是先帝在时,一声“国公”也是喊得意味深长啊。 江闳久未合眼,直到江玉枫回府,二人密室秉烛之后,整个江府才沉入寂静。江玉枫曾多嘴一句“是否要告知玉璃”?国公不置可否,只轻摆了摆手。 薛凌月夜入江府,不过是区区数月前的事儿。回想起来,那是江闳少有的失态。事后有心缓转,却不想薛凌不仅与京中常人行事风格迥异,而且颇有通天彻地般手腕。他江府软硬兼施,仍被逼的节节退让。江闳自觉一把老脸丢了个干净不算,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败在哪。 人,总该有些顾忌才对。名、利、情、爱,江府一一在薛凌身上试了个遍,竟无一处是其软肋。连江家在朝堂上的势力,似乎都对其无足轻重。叱咤一世的国公爷,怎么也想不透,就算当年薛凌侥幸逃出生天,但魏塱与霍家连手清洗,凡跟薛弋寒沾点边的人,不是身死,便是远放。薛凌,究竟是如何凭一己之力对朝中大事了若指掌?那个金銮殿上,站的都是什么牛鬼蛇神? 一开始,江闳怀疑是齐家暗地里在帮薛凌,直到齐世言中风,这一切就更加扑朔迷离。他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啊,竟然要低着头对一个二八少女说“我们江府,替薛少爷办事。” 亏得当年,薛弋寒死了。若是没死,这场波涛,只怕更是风高浪急。 薛凌终是低估了江府,她生于平城,见惯了底下人唯薛弋寒马首是瞻,过足了众星拱月的安乐日子,将旁人的诸多退让笑纳的理所当然,还以为天下人皆如此,凡事哄着她才对。 可世上,只有一个鲁文安。死了,就没了。 这京中来往,谁不是人中龙凤,哪一个不是卓异非凡,怎会有人甘心捧着薛凌?她自以为手里拿着江府把柄,没给江闳找事,便是天大的恩情,却不知江闳日日皆在算计,如何才能不再受制于人。 江府要的,是分一杯热羹,不是等一口剩饭。 原一切也是牢不可破,薛凌走后。江闳汲汲营营,这一月却也没什么进展,江家本无兵权,如今朝堂也不得势。一个江玉璃虽是蟾宫折桂入三甲,谏言之时也常有露脸,但明眼人皆看的出来,皇帝,开始冷落江家了。 拨乱反正,近乎一句无稽之谈。只能等,等薛凌。纵心不死,但国公一向能屈能伸,好歹,他已经摸透薛凌行事风格,以后不会如初初那么被动。 转机发生在苏凔身上,江闳最开始不知这位状元爷脑子里哪根弦搭错,竟一门心思去查薛宋旧案。略一思索,以为是魏塱授意。 兔死狗烹啊,只说霍家如今仍是鲜花着锦,但当年撵过兔子的那几家人尽皆知,霍准的头发,没准都愁白了一半。苏凔是魏塱的新贵,去翻这这等陈年往事,如果不是故意触天子霉头,那就是帮人找点借口杀狗了。 如果能把这事儿一盆子扣霍准脑袋上…….江闳翘了嘴角,他乐见其成。 儒冠(四) 江府自是乐得坐山观虎斗,不管魏塱和霍准两方谁胜谁负,于江闳想要的而言,都是美事一桩。然他只看到经过,并未瞧见起因。 苏凔拿走第一册薛宋案卷的同时,魏塱和霍准几乎同一时间知悉,只两人皆各有计较。霍准和江府所想不差,唯恐是霍云昇最近在御林卫中的举动太甚,魏塱狗急跳墙,起了别样心思,打算将当年薛宋案扣在霍家头上,置霍家于死地。 魏塱却迟疑些许日子,一面暗中派人查苏凔可有跟什么人来往,一面尽可能的给予苏凔方便。想看看这位新科状元能查出个什么花儿来。若时间倒退回三年以前,看人翻起此事,也许他还有一丝仓皇之色。只是,时过境迁,那句“天子不会有错”已经不需要自己的母妃来说。毕竟,圣慈昭淑太后,已经很久没有喊过自己的儿子一声“塱儿”了。 错的,尽是王臣。 翠密松柏之下,苏凔曾和齐清霏逐字翻阅有关薛宋一案的所有卷册。初初胆战心惊,越往后,便生出些欢天喜地来。那桩案子,原是有破绽的。正要一舒多年郁结,却又和齐清霏不欢而散。这时,薛凌也留下书信,只说是暂离京中,不日即返。 他可以在朝堂与人高谈阔论,也能在闹市与同僚把酒言欢。偏唯有这一件事,无法与任何人商量。百般忍耐想要等薛凌回京再做打算,而薛凌又被石亓困在鲜卑,到了信中所言的归期仍不见人影。爱恨情仇一上心,苏凔做了一件截止他此生为止最大胆的一件事。 他铤而走险,妄图试探帝王。 苏凔并不是没听薛凌间或提起,当年之事的幕后黑手与魏塱脱不了关系。然在金銮殿上站着这些日子,他始终无法认同魏塱是个昏君。大小政事,百姓外邦,任意一件拿出来,都不是无道之举。且梁这三年来,皇帝不说无一纰漏,但其政绩有目共睹。天灾时,爱民如子。人祸时,雷厉风行。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将自己的君王和那场西北之祸联系起来。 也许,真的另有其人。 御书房内,魏塱笑容和煦问“爱卿何事”,待苏凔一句“有疑”讲完。脸上突而忧桑不能自持。屋内沉默良久,盛夏之时,仍觉空气中滴水成冰。 “查,你去查,凡有所需,报朕的名头”。魏塱眉头皱出三辙,从椅子上站起来,褪去不忍,换上雷霆之怒。 苏凔欣喜若狂,一是魏塱神色不似有假。二,天子竟然愿意一查到底。这些天,他拿那些案卷颇废了些功夫,问起一些事,得到的答案也是含糊其词。若皇帝肯授命于自己,再行事,就不会那么束手束脚。 他山呼“英明”,正要告退,魏塱却又颓然坐下去道:“不可。” “不可打草惊蛇,你且暗中调查,先看看可有人证物证。此事牵连甚广,朕…朕亦为难。” 街头闹市,宋家的血早就干了,但天子当年的罪己诏,还挂在悠悠众口间,应是百十年不会消散。苏凔看着眼前人,竟生出些同病相怜的心思。 会不会,两个人都是被冤枉的呢。他热血沸腾,无比郑重的行礼,恭敬的盯着地面退出房屋。 人低头走路时,身前身后事,皆是一无所知。 有了魏塱的一句许可,宋沧的行动更显迫不及待。说是暗中,然朝中那点大小事,苏凔才沾手了几月?更何况,魏塱想要的是光明正大,苏凔如何能暗中? 京中证据已经翻无可翻,物证仍然只有那一丁点,人证….人证他遍寻齐清霏不得。去了数次陈王府,齐清猗皆说清霏已经回了齐家故居,与京城千里之遥了。 两人明明为亲生姐妹,苏凔却觉得二人没有半分相同。他曾想晓以大义,求齐清猗怜宋家一脉,也怜他一片情深。 然齐清猗怎是齐清霏那等不谙世事可比?自从知道苏凔和薛凌是故交之后,她就唯恐自己最小的妹妹有什么闪失,日夜焦愁如何才能斩断这段看上去就是孽缘的关系。突而一朝,清霏自己跑回来哭的死去活来,说要与苏凔一刀两断。她自是求之不得,都没顾上问苏凔和薛凌究竟是个什么故交? 苏凔再上门之时,能讨个什么好。吃了一通数落之后,再回去,且羞且怒。他实是爱极了齐清霏,可也是厌极了齐世言。没与齐清猗当面恶语,已是君子自持,可心中郁结无解。 且京中之人事,已经查无可查。他本无什么根基,皇帝又不能明面帮忙,何况当年事发远在西北。为今之计,唯有正式上书,请皇帝下旨彻查,宣原西北十六城主将对质。既然当日皇帝已经首肯,想来这样做也不算唐突。 如此的话,经手无忧公主和亲一事的人,也要悉数到京,包括齐世言。 只不知为何,他拿了十多年笔的手,无论如何都写不稳这一纸奏章,前前后后写废诸多宣纸,仍字不成句。而常春宫里,霍云婉的小楷清丽婉约。因墨里掺了上好的金粉,写出来的字在灯火之下流光溢彩,霎是好看。同样的内容一式双份,分毫不差。 第二日晨间,苏凔下狱,苏远蘅羁押。身份有误、科举造假、官商沆瀣、抗旨不尊、中饱私囊。人证物证俱在,事实确凿无疑。原用不上霍相发声的,只是状元爷大才,还须明辨忠奸才好。故而先行收监,容后再审。 魏塱龙椅上痛心疾首,百官大殿前不可置信。这好好的新贵,天子眼中的红人,前途无量自是指日可待。这才几个月,竟然就出了这档子事,敢从羯人那捞钱了。 前方早朝未散,但退回的信已经到了霍云婉手上。白日无烛火,小小的纸张便只能投入燃着的香炉里。空气的氤氲便一瞬间多了些墨味,让人微有不喜。 她喜欢的那个小姑娘啊,竟再没来过宫里。这送了好几次信,都没找着人。不知是送去那个盒子不够精致,还是“还珠”二字说的不够明显。唯一可知的是,现如今,霍家还活蹦乱跳的。 好在,苏府快完了。 儒冠(五) 御林卫的人重重包围苏府的时候,苏远蘅还醉在翠羽楼未归。近些日子,梁羯限市,他不便行事。宁城一带,因着沈家的关系,苏家更是不敢亲自露面。其他的地儿也没什么大事需要他这个少爷亲力亲为,倒是悠闲的很。 因罪名尚未盖棺定论,自然没人过多为难苏姈如及府里一干人等。待上头来传苏远蘅已到案,除了门外些许看守闲聊,苏府又恢复往日安静。一摞子账本笔墨还浓,苏夫人盯着瞧了好久,难得面上浮出一丝惊慌。 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信,她很久不曾收到过霍云婉的信了。这种情况早该拿出来捋一捋,但最近苏家的境况着实乱。既要跟沈家明修栈道,又要与霍家暗度陈仓。又因着上次雪色的事儿,苏姈如自认卖了一个霍云婉一个天大的恩情,竟忘了,那位主儿早就不是霍家娇滴滴的小姐,而是,天下人的母亲。 说起来,以苏夫人的七窍玲珑,再加上苏家本身有人站在金銮殿上,她不该想不到霍云昇官复原职,实则与天子嫌隙更甚。当初霍云婉千方百计把自己的亲哥哥拉回去,未必就是兄妹情深。没准,是挖了一个大坑给霍家跳。 然而人一旦遇上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即便觉得不靠谱,也任性的想要赌一把,苏夫人亦是如此。她对宁城那一带欲罢不能,汲汲营营的要将整个梁朝的西北势力收入囊中。想着有朝一日,沈霍两家都要看苏府脸色。却不想,贪多者,大多要被噎死。魏塱废了老大的功夫才将那一分为二,她苏姈如,算个什么东西? 若非天子想敛点私财,再加之给苏凔砸点政绩在头顶,好尽快收拢文臣势力,否则的话,天下财事自有户部一力承担,关苏家何事。可怜苏夫人终归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又有几个能跟殿陛栋梁在同一张桌子上推杯换盏呢?从古至今,不都是端茶递水的角色么。 好在,一壶水,可以斟满好几个杯子。一个人不喝,还可以换个人。 苏姈如只托腮呆滞了稍许,又恢复了一贯的春风笑颜。吩咐人备了笔墨,老老实实的足不出户。直至距晨间御林卫拿人,已过去了大半日光阴。几张大额的银票递进差爷袖间,苏银还是顺利的出了苏府大门。到底儿苏家只是落难,还未彻底倒台,吃拿卡要正当时。真儿个一朝没了,还轮不到他们这些卒子呢。 国公府守门的还是那个顺才,不同的是,学的颇乖。听闻苏府的人求见江国公,纵心下有奇,却老老实实的说去通传一声,叫苏银好生候着。 顺才一路走一路狐疑,最近的人真是光怪陆离。齐府的烟花小姐,苏家的商贾杂役,都找到江府来了。找上江府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儿,稀奇的是,指名道姓的要找老爷江闳。 今儿这个好歹还算客气,恭敬称了一声国公,齐府那个三小姐…顺才不自觉摸了一把脖子。上面自然是啥也没有,当晚平意只是碰到,这么长时间了,连疤痕都没了。可若不是那么一阵轻微的疼痛,他是不可能去帮苏银通传的。 纵这些下人还不知苏远蘅之事,可苏家是商。就是家主亲自来求见,也得先递了名帖,得了首肯,重礼上门。哪有打发个小厮空着手,就拿张纸条,说要与国公爷一叙?也不知自己去传话会不会被老爷打将出门。 正如顺才所料,江闳听说是苏府的人求见,头也未抬。他一直留意朝堂之事,自然已经得知苏远蘅入狱一事。然这个人实在太过微不足道,若非名字跟在苏凔的后头,只怕都难入江府的耳。 他以为苏府的人是上门想要攀点关系,看看能不能救人。这种举动,连不屑都只是在心头一晃而过。最近江府要操心的事儿太多,为这么个人浪费丁点情绪,都不值当。 “打发了,别什么人都来传。” 预料中的杯碗没砸过来,顺才长舒了一口气,自己话已经传到了,还是不要多找不愉快,转身要走,手里的纸条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对折之后棱角分明,戳的人手心痒痒,顺才有心要丢,却不知觉的去摸自己脖子。 “妈的”!他狠狠骂了一句,还是咬咬牙道:“来人说老爷看了这封信,自然会见他。” 江闳终于从案牍中抬起头,难得的盯着顺才看了半晌,才道:“拿过来。” 一方描金笺,细细折成二指宽。不知是在闺阁处久放之故,还是苏府故作风雅用了熏香。总之,上头淡淡的脂粉气扑鼻而来。这种千回百转的东西,大多不是什么好玩意。江闳拿到手上,先皱了一回眉,又挥挥手让顺才先走,才缓缓打开。 第一折展开,空无一字。第二折展开,仍旧空无一字。江闳顿了手,无需看内容,他已知苏府大概不是来求人的。而是,来要人的,要他这个国公效犬马之劳。只是不知,这张纸条上,是什么东西,敢让一介商人到国公府递帖子? 陈王府北侧城郊,又有风筝青云直上,上有红杏,粉黛近乎乱真。当年借出去的五十两银子,该收回来了吧,这三年的时间,利上利,利滚利,便是算尽天下生意的苏姈如,也算不清楚要收回来多少才能不赔本。 可她找不到薛凌。纵不知道这里头究竟出了何事,但苏姈如仍是飞快的反应过来,当务之急,是先把人保住。不管那位才当了数月状元爷的苏凔怎样,起码自己的儿子不能赔上。既然霍云婉未有只言片语递来,显然是求不上的。 好在苏家能说上话的大小官员,京中还有不少。只是才略作打探,苏姈如便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这次针对苏家的,竟然是,相国霍准。不管魏塱如何,但现如今,朝堂应该没谁会为了一个苏家和相国对着干。 无论多好的茶水,怕也没人喝了。放在以往,苏家大概会在茶具上下下功夫,力求那些老爷大人垂帘。可这会,苏远蘅的命眼看就要赔上,苏姈如看了良久的天,忽而想强行把茶水给谁灌下去。于是,那张描金笺,斩钉截铁的递到了江闳面前。 待到江闳终于将纸张展平,上头赫然只有两个字:薛凌。 儒冠(六) 顺才已经走出了好几步,身后茶碗碎裂的声音如三月春雷。转而是江闳怒气十足的喊:“让人进来。” 顺才顾不得一地杂乱,一路飞跑着往大门口请了苏银,客客气气的领着他往里走。他一介守门的,实在难以碰到国公爷发性,这会也算开了眼界。虽不知所谓何事,但估摸着跟来人八九不离十,自己能少参合一刻算一刻。 苏银作为苏夫人的贴身心腹,这种王公大臣的内宅别院不知进了多少次。可里头草木山石,他才第一次入眼。以前,都是低着头的,唯有今日,脖颈方硬了一些,能支撑一双眸子傲然视物。 如此行径,倒衬的前头顺才唯唯诺诺。待把人领到了老爷面前,他才长舒一口气,进而暗骂不长进。怎么倒对个外人低三下四来了,凭他是谁,总不过是来求人的。以往来求人的,大多极有眼力见儿,连带着他们这些看门的,也能得不少好处。现下啥也没有不说,那态度,竟好像是来抄家的。 江闳并未着人叫江玉枫前来,那张纸条已化为灰烬,脸上愤怒便也退却的无影无终。等苏银进了门,见到的,仍是那个与常无异的江国公。 二人相对,苏银躬身行了一礼,道:“承蒙国公赐见,在下苏银,奉家中夫人之命上门拜谒”。他言语恭敬,神色却并不那么卑微。说完也并不避讳,自顾抬起身子,直视着江闳不在说话。 江闳将眼前人打量了几个来回,忽而不可自发的笑了两声。他活了这把岁数,见得东西着实多,偏今年的怪事儿最为出奇。一介商人手底下养的狗,居然这么倨傲的站在他面前。 真正的薛凌,找上门时的确将江闳吓的不轻,无非是当晚措手不及。可一张纸上的,要跟国公讨价还价,未免就太托大了。且江闳现下还不知苏府与薛凌究竟有何渊源,以为是苏府知道了什么,想要拿人话柄。他是退了,那江府也没到如此任人拿捏的地步吧。 “你家夫人,是哪一位”?江闳挥了挥手,示意苏银坐,而后自己也坐了下来,端过茶碗,轻描淡写的问。他还真不知道所谓苏府是谁当家。也许以前有过交集,也许没有。但苏姈如的名字,完全不值得他挂心上。 苏银并未入座,反而又躬了躬身道:“在下家主苏府苏姈如,为现今行运使苏远蘅之母。原该亲自上门与国公一叙,恐妇人多有不便,故而遣在下前来,还请国公见谅。” “老夫早已退居,不问朝事,与你苏府亦无交情,有何可叙?” 苏银暂未答话,先用眼角目光扫视了一遍四周。江闳知他所为何事,道:“但讲无妨,此处进来容易,出去只怕有些困难。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个胆子往里凑。” 苏银并不理会江闳话里威胁意味,查探四周似乎并无异常,便挂了疏离笑容,淡漠道:“国公爷说的是哪里话,在下只是上门收账而已。这理儿说破了天,九五之尊也得还钱不是?” 不等江闳做答,他又继续道:“原不该上门催促,只最近苏府亏空甚大,夫人焦头烂额,还请国公体恤一二。” “冤有头债有主,求神也别找错了庙才好。老夫一生坦荡,何曾欠人分毫?莫不是随便拿张纸画点什么,就能去钱庄对银子?苏家这么做生意,不怪苏远蘅保不住脑袋。我看,苏家上下都嫌命长了。” 碗里茶水澄恻,一尾瓷烧锦鲤不过指尖大小,红白相间的卧在碗底栩栩如生,和几片翠色叶子相应,似是山间湖色尽在掌中。二人俱是心底各有计较,面上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把几句催魂夺命语说的分外曲折婉转。 苏银自是不提,纵是有备而来,但他到底心中忐忑。以前干的多是求人勾当,一朝反客为主,对手竟然是国公。虽朝堂之上,江府逐渐势微。但老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苏姈如能当机立断来攀江家,也未必就完全是抓着薛凌的缘故。他若漏了半分怯意,此事非但不能成,反而再无回旋余地。 江闳也多有顾忌,虽现今苏家局势,实难撼动江府分毫,他大可不惧。但那张纸条确实写的太妙。增减分毫,他估计都不会浪费片刻和苏银对话。且他担忧苏府找上门来,是薛凌的意思,这就不得不让人多加留意。 唇齿交锋数回合,终是苏银败下阵来,他到底只是苏府下人,又没多少主动权。鱼死网破说来容易,可网破了尚能补,鱼死了,那就是死了,苏府难道还真能把那点子破事抖出来和江国公拼个玉石俱焚? 苏银额头已有细密汗珠渗出,这回的事儿,明眼人都知道,苏远蘅只是个陪葬的,正主儿,可是那位状元爷。牢里什么境况不得而知,但想来没人不长眼睛一开始就去为难苏凔,什么提审口供,估摸着,都是拿自家少爷开刀。家里锦衣玉食堆出来的人,怎么能受那个罪?江闳有的是时间细嚼慢咽,他却没多少工夫耗在这里饮茶赏碗了。 苏银道:“国公自是两袖清风,然齐府三小姐因缘际会,曾与苏府诸多牵扯,数日之后,便是国公府大喜之日,苏家少爷也想来讨一杯酒喝。” 见得苏银图穷匕见,江闳也就懒得多费唇舌。直言道:“谁让你来的,薛凌?她身在何处”?他语气里带了些许薄怒。这一月,江府遍寻薛凌不得,手头消息只有一封书信。若苏银真是薛凌遣来的,那实在是欺人太甚。 苏银不解其意,只当江闳是被人威胁,有所不喜,此刻也顾不得许多,索性全无遮掩,道:“非也,原是齐三小姐三年前从苏府借了两条人命走,现如今夫人遍寻其不得,念及江齐很快便是一家,只能事急从权,还请国公早做决断。” “作何决断?一无凭据,二无证人,苦主也不在”。江闳漫不经心的搁下茶碗,直了直身子,看着苏银道: “没准,是人死债消呢?” 儒冠(七) 夏日凉风迤逦,卷着午后光阴在屋里肆意喧腾。国公此话一出,周围便瞬间归于寂静。良久,苏银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打破一室沉默。他来之前,已经与苏姈如商讨过,是低三下四的上门求人好,还是有恃无恐的要债好。这会瞧来,两厢皆不是上策。求,苏家没那么大脸面,威,苏家也没那个能耐。 碗里茶水已见底,江闳仍端在唇边漫不经心的吹着。微微水纹之间,那尾瓷鱼越发活灵活现,下一刻,似乎就要跃于指尖。苏银久未答话,江闳却也不急,既没喊送客,也未再咄咄逼人。他倒是想看看,这苏府能翻出什么花。 如此片刻,苏银终是按奈不住。路,其实从他跨进江府大门的那一刻,就已经难走了。只是他原想这条路再难走,也走得个表面欢喜才好。然江闳怎肯乖乖顺了他的意?一句人死账消说的轻描淡写。 死谁?总不能死江府未过门的儿媳吧。 苏远蘅如今本已是朝不保夕,如果江闳再伸伸手,估摸着朝也保不住了。苏银心一横,再顾不得什么人前体面,道:“江大人总不是人间国公当厌了,想过过阴间阎王的瘾,空口白牙便做起生死的主来”。他微拂了一把脸上碎汗,再不复刚才笑意,直视着江闳道:“若齐三小姐有个不测,苏府自然不好与一个死人为难。若苏府有个不测,这本账,怕是得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也好叫世人看看,都是些什么人承了苏家恩。” 江闳脸色未变,只把茶碗盖子扣的“吧嗒”一声,那尾鱼,便瞬间了无生机,又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死物。 “送客。” 有小厮应声进来,对着苏银做了个请的姿势。苏银躬身行了礼,又道:“国公爷,苏府先祝江二少爷早生贵子啊”。说罢便跟着小厮出了门。 盖着的茶碗又被掀起,那尾鱼又有了一丝丝活泛气。如此死去活来的折腾,像极了人濒死时张着大嘴力不从心的样子。江闳想饮一口缓缓,才发现里头都是些茶叶沫子。 本不至于如此,是苏银那句“江二少爷”提了个醒。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苏府只知薛凌一桩事,江府却还藏着薛璃这么个催命符。江闳便有些颓然,他实在拿不准苏府究竟知道多少。且此时他还不知宋沧的存在,还以为苏银口里的两条命是指薛家的俩儿子。暗自腹诽莫不是当年薛家之事,苏家也有份参与? 正狐疑不定,江玉枫匆匆而来,也是面带急色。父子两厢一对面,皆从对方脸上看出些不对劲,异口同声让对方先讲。 此处只是江府会客处,并非密室。江玉枫下意识留意了一下四周,才压低了声音道:“陈王妃来访。” 听他如此说,江闳愈发的焦躁。他刚见江玉枫神色慌张,一颗心瞬间提了老高。自家大儿子,当然是有数的。若非有什么真正要紧的事,不至于这般言行失措。 可陈王妃来访,实在不算什么大事。明面上,再过数日,江府就要迎娶齐家三小姐。齐家既已归乡,又说是长姐如母,陈王妃此时来府里商讨一些事宜,听上去合情合理。可惜面上的功夫一揭开,这事儿是既他妈不合情,更加的不合理。再添着江玉枫一副天要塌了的表情,由不得江闳不慌。 情急之下,没好气嘟囔了一句:“她来是为了什么?” 江玉枫上前两步,附在江闳耳边道:“薛凌”。说罢退开,迟疑道:“爹可要亲自去瞧瞧,娘亲且陪着呢。” 正如江闳所想,齐清猗来江府,比起苏银光明正大的多。八抬大轿摇晃着,半点没丢了陈王府的脸面。待得下了轿,仪态万千的往国公府正门前一站,江夫人自是携了一群丫鬟婆子迎上去,欢欢喜喜入了内厅。 二人就着薛凌婚事你来我往,说前道后。偏江夫人知道江玉璃是薛璃,却不知那位齐三小姐是薛凌。当初江闳父子还未来得及与她商量,薛璃已在朝堂请魏塱赐婚。奔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也就没人再告诉她。 而齐清猗则掉了个头,不知京中盛传的琉璃郎,竟然是薛弋寒的亲儿子。只说薛璃当真是在那次诗会对薛凌一见衷情。她的那位三妹妹,怎么也算不上什么绝色佳人。而琉璃郎的名头,在京中属实不怎么好。百花丛中过的人,突而就对株其貌不扬的蒲草情难自拔,她原还不觉得有啥。只是知道薛凌的真实身份后,齐清猗近乎肯定是薛凌设计了什么,才能把自己嫁进江家。 两人各有心思,自然言语之间俱是躲藏遮掩,配着这桩名头实在不怎好的婚事,场景实在荒诞滑稽。如此胡言乱语就着点心吃了一两个钟茶,齐清猗仍未说告辞,江夫人也未曾开口留人用膳。倒叫底下人好一阵猜测,这些主子,一天天的都玩些什么花样? 直至日头西斜,齐清猗瞧了瞧天,似是下定什么决心。招了招手,身后丫鬟便递上个卷轴来。齐清猗接过来,看着江夫人笑道:“此次上门,除却幼妹婚事,原还有一桩,乃是王爷遗物。竟好好的在书房存着,我收拾着,瞧见上书说要赠与江家公子。出门时,便一并带了来,不知江大少爷此时可在府上。倒要亲自交到手上,免叫王爷泉下不安。” 原太子与江家纠葛,江夫人再清楚不过。有心要说人不在,却想着陈王已故,自家的大儿子,又是见不得人的。且齐清猗手上多不过是丹青书画之物,便调转了话头,着人去传江玉枫。她想着齐三小姐的身份再为人所不耻,终究,魏塱开了口,江齐两家是做定亲家。唇亡齿寒,若真的有什么要命的东西,齐清猗也不至于这会子拿上门来。 江玉枫自是知道薛凌的,他拿不准陈王妃知道多少,一听下人来传,心中已有几分忐忑,强撑过来行了礼数,一番寒暄,接过齐清猗手中画卷便要回房。 齐清猗笑道:“王爷生前与江少爷情如手足,此物一早备下了,却蒙尘甚久。今日物归原主,江少爷不细看看?也好叫我做个见证,了却王爷一点心愿。” 话已至此,江玉枫不好推辞,冲着齐清猗一躬身,道:“蒙王妃亲自送来”。说罢拆了卷轴上系带,徐徐展开。一副水墨丹青确是魏熠手笔,大好河山跃然纸上。江夫人伸长了脖子瞧着个大概,见并无什么异常,彻底放下心来。 江玉枫急急往江闳处而去,他自看的分明。这幅画应是魏熠身残之后的随笔,上头并无印鉴,落款处分明是后人补上。簪花小楷,娟秀细腻,小小巧巧的隐藏在角落里。 乃是“薛凌”二字。 儒冠(八) 江闳手间力道一紧,似要将掌中茶碗捏碎。那一尾鱼也被捏的丑陋扭曲,如死亡多时,又在臭水砂砾处漂泊数日,再难看出一丝一毫先前的精致灵动。不知当年妙手巧匠,能否猜到自身杰作有此一劫? 造物者,天工犹可夺。处世间,人心不可测。 薛凌在陈王府混迹数月,江闳早有猜测,陈王夫妇未必就不知道她身份,只是懒得当恶人去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陈王一死,更觉得此事无关紧要。他自忱和齐世言同朝为官数十载,与齐清猗也有过数次交集。陈王妃,实在很难与薛凌相提并论。故而陈王府无论知不知道所谓齐三小姐的真实身份,都不该有什么乱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府何必闲得去趟浑水。 他万万没料到,在魏熠死后,那个似乎毫无主见的陈王妃居然明火执仗的找上了门,就差将“薛凌”二字绣在旗帜上,扛着招摇过市。本不该如此怒难自抑,只是苏银怕是还没走出江府大门,那张描金笺的灰烬估摸着在香炉里尚有余温。 他才刚送走一个薛凌,又来了一个薛凌,这天底下的薛凌,一个接一个的往他江府来。此时的江闳早忘了,当年他曾扣了薛凌一夜。当时薛凌平城少爷气未退,在江府私设的水牢里辗转腾挪,气羞丛生。既恐薛弋寒责备闯了大祸,又恨自己技不如人栽在这。她自命清高又固执倔强,在那小小的一方臭水中,想着最多一夜,她只能容忍自己在这破地方困一夜。若是天亮了再无转机,她大不了自己把腿砍下来赔给江玉枫,就算疼死了,一了百了好过给人如此折辱。 江闳与薛弋寒那场局,最终走成了死棋。薛凌这尊神,自然请来容易,送走难。 按江闳的吩咐,只说是要商议大礼之时的物件,齐清猗却之不恭的留在江府用了晚膳。酒足饭饱,密室里茶韵生香。齐清猗一路盯着脚尖,跟着江夫人缓缓而入。坐下之后,良久才长叹一口气。 一如江闳所想,魏熠贵为太子时,她尚且是个温婉女子,更不消说此后的这些年。如此明晃晃的咄咄逼人,与自己的阿爹算一次,余下的,就这一次了。 “王妃请”。江玉枫代江闳斟了茶奉至齐清猗面前,他亦不知齐清猗是为了什么在这个时候找上门,还要说道薛凌的事儿。若先前大家还可以装模作样,这会魏熠已死,齐世言中风,两桩事都跟薛凌脱不了关系。齐清猗必然是知道江府薛凌身份了若指掌的。书卷上的那两个小字,是威胁,还是讨个说法?江玉枫有微微一丝紧张。他怕齐清猗问起魏熠之死。 情同手足,哪来的什么情同手足? 伴读之谊是真的,君王之谋,也是真的。陈王魏熠,原是大梁的太子爷啊。他江玉枫只是先帝眼中不错的棋子,生在声名显赫的国公之家。这一生,要么做个浪荡浮萍,要么就做个天子臂膀。 习三纲五常,学春秋礼乐,不染半点谗佞污孽。同开蒙,同师友,同寝食。有道是君恩如海,如何不是君威如山?太子魏熠朝着自己母后抱怨太傅严厉时,江玉枫还伏在案上抽抽噎噎的替他罚抄。 并非是手足情深,原是情深,才能成为手足。可人生有手足是为什么?不就是跑腿干活儿么。 梁代代帝王的伴读皆为镇北武将之子,如先帝与薛弋寒。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倾朝之力的耳提面命,力求将那位天选之子培养成皇帝最好的剑。伤人,且永不伤己。 同时,这柄剑,也是最好的人质。三代单传的薛弋寒,往上数,不知还能数出多少代来。 幼年的江玉枫被钦点入宫时,他尚看不懂江闳脸上的欣喜若狂。等年岁渐长,便疑惑丛生,不明白先帝何以摒弃梁多年传统,将太子身边的人换成了文臣之后。且不说文臣能否护得住君王一世太平,镇守西北之人若无质子在京,一朝生有异心,便是倾国之祸。 然非礼勿言,他从未问过江闳这中间缘由。不管先帝与薛弋寒之间如何计较,这差事既然落到了江家,是福是祸,他这个江上玉郎,国公长子,便要一力担着。魏塱自是心有千帆,先帝眼里,装着的,难道就不是乾坤? 直到薛凌一身胭脂色,顶着齐三小姐的名头踏月而来,江玉枫多年不解方消弭了一些。他猜是薛弋寒舍不得薛璃在京为质,又不能拆穿薛凌是个女儿身,所以暗地里不择手段的将两个孩子都养在了平城。就不知道先帝是什么心思,竟对这件事视若无睹,且仍与薛弋寒君臣如常。 不该如此的,天道无情。先帝与薛弋寒都不该如此。正如他江玉枫,也曾是半只脚踏在云端的人,行至末路,便毫无情面可讲。纵寝食难安,他却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未后悔过。 只是,也从未释怀过。 若齐清猗当真问起魏熠之死,江玉枫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在屋子里稳如泰山。他既恼恨自己没及时得到薛凌间接杀了魏熠的消息,又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及时得到。因为,这个选择太难做,他也不知道要不要去阻止这件事发生。若当时魏熠活着,江府娶了陈王府出来的小姐,在魏塱眼里,没准又是另外一番风景。 好在苍天垂帘,没有让他做这个选择。魏忠的手,下的飞快。等他知道时,魏熠在天地风雨中,已经凉透了。他便能堂而皇之的诘问薛凌“你怎么这么不折手段?” 就好像这话问出口,他就已经倾尽全力去拯救过那位至交好友了。 齐清猗并未伸手接,只缓缓将目光移到江闳脸上。仍是挂了那副凄苦笑颜,慢吞吞的喊了一句:“国公爷。” 江玉枫仍端着茶水,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屋里三人,论身份,江闳父子为臣,齐清猗仍是皇家。只这会,江闳脸上没有半分敬畏之心。听得齐清猗开口喊的是尊称,也不客套,直言道:“王妃不妨有话直说。” 他对薛凌这两个字,实在是半分耐心也无,何况面对的人,也并无颜面值得他虚与委蛇。 “我想请国公帮我救个人。” 儒冠(九) 齐清猗目不转睛盯着江闳,她陪着江夫人家长里短整个下午,又食不知味的熬了一顿晚膳。江府一大家子,她原分外熟悉的。当初身为太子妃时,江玉枫是宫内常客,江闳又是先帝眼里的红人,谁也没想到,大家同在京中,再次相逢,竟称得上一别经年。 江闳丝毫不惧齐清猗目光,并未急着答话,而是神色如常的坐那等着她继续往下说。倒是江玉枫赶忙告罪:“家父何德,敢担王妃请字”。说完见江闳仍不言语,便小有尴尬,只得道:“凡江家之所及,必全力以赴,王妃但讲无妨。” 江闳不置可否,嘴角抽动,轻“哼”了一声,他对齐清猗早年就有些看不上。美则美矣,善也称的上善,然胸无半分城府,实非后宫之主的最佳人选。齐世言的家室,也并不那么适合给太子当岳丈。偏偏魏熠铁了心要娶,先帝最后也就允了。如果当时魏熠取的是霍家女………. 此时江闳看齐清猗,就越发有些轻蔑。王妃的身份,倒还不如苏府一个下人来的乖觉。求人,能有几时成? 齐清猗自是没有错过那一声鄙夷的“哼”。虽江玉枫开口给了个台阶,她却没立马就下,照旧盯着江闳,似乎要将江闳的脸上盯出花儿来。 江玉枫自是还不知苏银来过,所以不解江闳今日是为何事。他终不愿齐清猗太过难堪,便喊了一声“爹”,提醒江闳顾忌身份,也念陈王旧情。不管要救的人是谁,江府救与不救,都没必要这般下作,给齐清猗脸色看。 江闳不耐,沉声道:“是谁”?也难怪他语气不善。若齐清猗早一日来求,就算背地里吐唾沫,明面上总是要给个笑脸的。可晚了那么些时候,许多事,就变了。 苏银咄咄逼人时,江闳尚有些晕头。等人一走,冷静稍许,便察觉其间不对。苏府既扛着薛凌的名头上门,说明二者之间关系匪浅。他一时间拿不准苏银上门,会不会就是薛凌授意的。毕竟拿人把柄这事儿,好像是那位薛家少爷的一贯手段。 若真是如此,京中苏家,竟然是薛凌的人。虽说起来没什么大碍,但此事江府一直不知道,不由得让他心烦意乱。 他语气刺耳,齐清猗脸上红晕闪过,忽而就变了眉眼,她目光仍停留了几秒,然后蓦地笑出了声。 太好笑了,她此生从未觉得如此好笑过。上次见到江闳,这人还要跪在她面前,不得许可,不敢起身。而今二人对座,江闳看她如看蝼蚁。 尽力止住笑声,齐清猗回忆一遭薛凌冷冷的样子,直了直身子,道:“苏凔”。似乎是怕江闳没听清楚,她又加重语气重复道:“状元苏凔。” “谁”?江闳还真以为自己听错了,以至于忽略了齐清猗神色变化。他本以为齐清猗也是因薛凌而来,必然和苏银为的是同一人。这会子听得她开口,一时间小有错愕。 齐清猗捏了捏手里锦帕,重重道:“今年的新科状元,苏凔。” 江玉枫也愣了神,苏凔,是魏塱的人。不然,这会也不至于在牢里。 梁数百年间,披红挂彩不足半年,便锒铛入狱的状元爷,就这么独一份了。田舍郎,天子堂,阶下囚,这身份转变如此之快,比之他江玉枫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真要说起来,还有点同病相怜之意。 连二人之遭遇都有那么些像,人前,是其行当诛,人后,都是手眼遮天。江家不知是苏凔自身想要博个政绩,还是魏塱授意,想给霍家泼点脏水。但最终,他被霍准先下手为强,数罪并参。待三司查验属实,估摸着人头不保。 然有意思的就是,有人想他死,也有人想他活。不然,怕是在狱中就断气了。但不管朝堂之上纷扰,怎么看,也轮不到齐清猗开口说要救苏凔。毕竟,魏熠还没喝上第一杯周年祭酒,他的发妻就要来为魏塱的人说话,也实在太凉薄了些。 江玉枫尚有不解,江闳却反应的飞快,再无半分刚才轻视之色,急道:“苏凔与薛凌有何关系”?薛宋薛宋,他竟从未想到过这一层!再回味齐清猗那句苏凔,不亚于晴天霹雳。 江玉枫听得江闳如此问,瞬间也反应过来,狐疑的看着齐清猗,脸上逐渐浮现惊鄂。 当今天子的状元,是薛凌的人? “原来国公不知”。齐清猗看二人反应,笑的无限讽刺:“我当江府与薛凌推心置腹,实际也不过如此。” 齐清猗从未想过要来江家,甚至于,她都未想过要再出陈王府半步。自齐家远离京都,这方天地里,唯有置身魏熠留下的那一室书画之间,周身方有些活泛气息。其他时候,便真真如一具枯木。 过的久了,这日子竟也好似寻常,并无什么不妥。直至齐清霏泪眼婆娑的闯到面前,她刻意去遗忘的人和事又针一般扎入脑子里。 那个最小的妹妹撕心裂肺的喊:“我要去替苏哥哥作证,他是被人陷害的。” “被谁陷害的?” “被阿爹,是阿爹。家姐,是阿爹,是阿爹陷害了苏哥哥全家。” 齐府夜宴一幕再次重演,齐清猗捂着胸口,心想,当晚那晚银耳羹,为什么就没毒死自己?于是,她走到了江府,希望这里能有一杯鸩酒。不然,就必须有一杯救命灵药。 “我当陈王妃与齐三小姐推心置腹,原也不过如此。若王妃无事,江某不多留了”。二人已然全无遮掩,江闳也懒得废话,只想快点逼齐清猗讲清苏凔身份。 江玉枫自是明白他心中所想,亦不再多作调和。齐清猗看着二人急不可耐的样子,心中突而有莫名的快感,反倒想多拖一会。半晌才徐徐道:“怎会无事?” “国公爷,我来,是为了请你救宋柏之子----宋沧。” 儒冠(十) 说到“宋沧”二字,齐清猗嗓音越发清丽,上一次这么喊一个男人的名字,没准还是自己的夫君魏熠。可这会子念起来,她竟然对宋沧这个人生出些不可自抑的向往。 倒不是生了什么情爱,而是她想看看,宋沧是不是也有着一张和薛凌一般无二的脸。就算皮相有差,骨子里也应该都是一样的鬼蜮。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冤魂般缠着齐家不放。 她最小的妹妹刚刚十五,从小在齐府如珠如宝,玲珑剔透不染半分俗世。被这俩恶鬼一缠,不过短短数月,就成了面貌狰狞的夜叉。 “大姐姐,你帮我求求娘亲,让爹回来。” “大姐姐….你帮我去找找三姐姐。” “大姐姐,要不是爹当年不忠不义,苏哥哥怎么会这样?” “大姐姐,我要去替苏哥哥作证。” 陈王府好久没这么喧杂了,明明是只有齐清霏一人啼哭不休,然齐清猗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声音。似乎自她生下来遇见的每一个人,不管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都来到了王府,七嘴八舌不知道在吵些什么。 到最后只听清了一句,齐世言捂着胸口道:“清猗,亲亲,互为隐”。说完颓然倒地。 自魏熠出事,阿爹从来没有喊过她清猗了,一直是冷冰冰的“陈王妃。” 于是齐清猗抬起来头来,看着齐清霏温柔的笑道:“清霏,亲亲,互为隐。” 陈王府还有那么几个婆子,都是新买来的,再不是以往那等刁奴。瞧着齐清猗使了个眼色,瞬间一拥而上,想要按住齐清霏。而齐清霏跟着薛凌厮混了这几个月,手上拿的那把剑也不再是最初的破烂。寒光脱鞘,伤了一个婆子后,剩下的只围着一圈,再不敢上前。 齐清猗晃悠悠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个动作有些艰难,她这些时日大多都是半躺半坐着,消磨时光。猛地一站,感觉头晕目眩。稳了稳身子,才拨开一个人,走近齐清霏,道:“你好好的呆在府里,哪也不要去,剑也不要玩了。过些时日,大姐姐替你寻个如意郎君,我们家清霏,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说完也不管齐清霏答与不答,便伸手去拿齐清霏手里的剑。 她说的温言细语,像极了齐夫人在时的样子,似乎是从未听到过那些破事,这不由得叫齐清霏有些愣神。眼看着手里剑要被拿走,便划了个招式,想把齐清猗逼退。 不料齐清猗视若无睹,连丁点退缩的迹象都没。 齐清霏早知这次的剑削铁如泥,她若不收,齐清猗的手一定保不住。 若是薛凌在此,也许要划破皮肉才肯罢休。可齐清霏自问没那个本事控制的分毫得到,眼见剑刃离齐清猗还有寸许,就已然撒手,任凭那柄冷铁跌在地上,将青石撕开一道裂缝。 “怎这般不小心”。齐清猗浑不觉自己刚刚有多危险般,含笑嗔了一句,弯腰去拾起那柄剑,又强硬着将齐清猗手里剑鞘收了去,而后再无言语,转身要回屋。 齐清霏手里已无利器,几个婆子又围了上来。其实即便无剑,靠着拳脚功夫,齐清霏也未必就逃不出去,可这一刻她忽而心如死灰。 当夜齐清霏躲在门外,紧张之下,根本没听全。再加之齐清猗终究避讳魏塱名讳,说的也含蓄。故而齐清霏只知道自己的爹与人害了无忧公主,却根本没听清楚背后站着的人是魏塱。再跟着苏凔七手八脚的翻了些案卷,十成十的怀疑都放在了霍家身上。 等苏凔入狱,凭着她那点三脚猫的伎俩听了些市井传言,对霍准其人更是深恶痛绝。所谓的翻案作证,都是打算把矛头对向霍准。 她本是怒发冲冠,豪情万丈,自认有剑在手,便是当朝相国,她也不惧与其对簿公堂。 可这会,她才明白,她尚且不敢对着自己的大姐姐用剑,她怎么会有胆量去揭发自己的爹呢。 听得身后并无纠缠之声音,齐清猗知齐清霏没有反抗,便觉着头顶阳光温和了些。她并不想来找江闳,她听说苏凔下狱,她知晓苏凔原来是宋沧。她,便想宋沧死。 最好,薛凌也一道死了干净。 落胎之时,她并不恨薛凌的。那个孩子,可能命中注定保不住。薛凌出现与否,并不影响改变结局。齐世言中风之后,她也不恨薛凌。因果循环,罢了罢了。可今日,她忽而就恨的咬牙切齿。 齐家,江家,宋家,玉。所有的关系,都在清霏那两块玉上。齐清猗终于记起,当日江玉璃诗会荒唐,原是因为看中了清霏腰间的两只兔子玉佩。而她事后问过清霏,那两只兔子,正是薛凌送的。 京中琉璃郎,薛凌是不是凭借此事谋得江府大婚? 此人算计自己阿爹,算计自己,接着又算计清霏。只怕那个苏凔,也是薛凌故意送到了清霏面前,引诱清霏去当人证,想为薛宋翻案。 齐清猗越想越憎,越憎,便走的越急。她想起自己的卧室里到处都是薛凌存在过的痕迹,一墙之隔,更是薛凌住了数月的闺房。再想想,连清霏身上都有了薛凌的影子。她以为此生逃不过的人是魏塱,今儿忽觉是薛凌。 那宋沧便死了好,一来清霏可以绝了心思,平安度日。而来,她想看看薛凌发现自己费尽心机栽培的状元没了,是个什么表情。 这世间,人人皆不如意,为什么就薛凌心想事成?前有国公,后有状元,京中苏家也在帮她,好像,好像永乐公主还特意给她送过几株桃花?为什么那样一个..一个跟自己阿爹一样的人,却并没落得和自己阿爹一样的下场? 齐清霏想的神神道道,只觉视线都开始模糊。好在这陈王府进出皆是平地,全无台阶门槛之物,不然被绊倒也未可知。 几个婆子押着齐清霏跟在后头,一开始齐清霏还有些许挣扎,后面干脆老老实实的跟着。直到被推进屋里,眼看着几个婆子退出。 齐清猗亲自关了门,又落了锁,觉着这陈王府终于又安静了,困扰她的那些声音戛然而止,仿佛她又回到了躺椅上,四周是静止的光阴。可惜她没及时走,而是停了片刻。 房里头人喊:“大姐姐”。而后是珠玉碎了一地,声音让人觉得残忍,又十分动听。 “他若定罪,我就去劫囚,像三姐姐一样。” 齐清猗还未来得及伸手扶着什么东西,里头又补了一句: “他若死了,我也不活了。” 我晓得我该更文了 氮素,我!莫得时间!(;′??Д??`)感激每天投票的各位大佬。 enmmm每天看到熟悉点的用户名,我都直哆嗦!你们不要啦……你们不要…不要…嗯~不要停~…奇怪的文字增加了…以及我踏马的也好想看后续啊! 等我再忙半月一定每天更啊,不更不是人啊! 《雄兔眼迷离》我晓得我该更文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儒冠(十一) 齐清猗捏着手里黄铜的钥匙,呆滞了片刻,周身全是冷汗。狐疑的望了一眼头顶,日头还是明晃晃的没错,一时间怎么也想不透,何以本该是三伏酷热的天儿,这周遭四面八方都是凉意,倒省了夏日消暑的银子。 房里头齐清霏还在“大姐姐大姐姐”的嘟囔着些什么。但齐清猗脑子晕沉沉的,着实没听清讲了啥。就觉着似乎语气也没那么决绝,便由着自己的腿拉扯着身子摇摇晃晃的想回房。 后头有婆子惊恐的喊:“扶着些夫人”。而后便是眼前一黑。再醒来,一屋子丫鬟齐齐扑到床前,对外喊“夫人醒了”。 有大夫进来隔着帘子问话,齐清猗看了看案上烛火,不知自己是躺了多久。醒来还水米未进,却不知为何人反倒神清气爽。此刻也懒得去顾忌什么男女防不防的,叫丫鬟扶着起了身,柔了嗓子对大夫道:“老毛病了不要紧,劳烦大夫走这一趟”。又叫底下人赏些银钱把人给送了出去,说自己想一个人坐一会。 如此呆坐了片刻,看着桌上茶水还温,有心想喝两口,端起来凑到嘴边,药味先直直冲入鼻子。多看了两眼,这才瞧见桌上还暖着碗煎好的药,突而躁郁横生,瞬间想站起来把桌上物件砸个干净。 然而她牢记着幼时所学,淑静自持,娴雅端庄,一时实难丢下这些重重枷锁,只手上力道愈来愈大,捏着那只茶碗,手背青筋悉数暴起。若单看那一只手,任谁也瞧不出半点主人原是个美貌妇人。 乳母到底亲近些,焦急的凑上来喊“小姐心疼些自己身子罢”,又道:“五小姐没用晚膳,说一定要小姐你去看看。” 许是刚刚情绪还没下去,一听说清霏没吃饭,她烦闷更甚。 “三五日不吃也饿不死”。 这话并未说出口,才在脑子里转了一转,她便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 齐清霏和齐清雨原是双生女,同一天落地,本不存在谁更年幼的说法。偏偏齐清霏晚出生那么片刻,就顶着个名头来。且不知为何,她的性格与清雨截然不同。 待年岁稍稍大些,这个差异越发明显。不仅与清雨不像,与齐府任何一个人都不太像。要不是一张和齐清雨一模一样的脸,说不是齐家女,估计也有人信。照理说,齐府该多有不喜才对。然清霏年幼的时候,定远侯身子骨还十分硬朗,对这个外孙女喜欢的如同眼珠子。 只说是世间再也没有清霏这般像自己的人了,便是他唯一的女儿齐夫人,那也是差远了。有了定远侯如此护着,齐世言又是个孝字当先的人,反而养的齐清霏比其他几个小姐都要恣意一些。 幸而她终是占了个最小的好处,其他几个姐姐也就宠爱多些,少有什么不平的心思。这其中又尤其是齐清猗这个长姐,未出嫁前,真真是当了半个母亲带着清霏,同时还没齐夫人那样诸多规矩。几个姐姐当中,原是她二人情谊最深。 这三年陈王府与齐府往来寥寥,二人虽不如幼时亲热,但情分并未减半分,齐清猗从来都是仍旧当清霏五六岁光景,就算吓唬,也是柔柔的。可她清楚的知道,刚刚脑子里那个念头,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她就是想恶毒的说:“三五日不吃也饿不死”,甚至还想在后头加一句“要寻死也由得她。” “还是把药喝了吧”,乳母不知齐清猗在想些什么,只瞧着她愣神,便去端了药碗试探着问。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姐,戏本里都没这么唱的。入宫当日的盛景还在眼前,转而就坐在这风僝雨僽。 “不用了,我去瞧瞧清霏。”齐清猗推了推碗,强打精神,想装出些气势汹汹的样子。此事断不能让步,只要困住清霏不让她出门,待到苏凔尘埃落定,再放出来。 不管那些人最后是要死还是要活,反正到时候清霏一个小姑娘难有回天之力。再着人送回故居娘亲那里去,山水光阴,迟早能断了一个人的念想。 齐清猗打定主意,便一边推门而入,一边让乳母再去拿些饭食过来,只想着先好言哄哄。若苏凔当真是朝中霍相参的折子,那这事儿没几日便能有个结局了。 屋里头齐清霏倒是比日间冷静了稍许,规规矩矩的坐在床上,见齐清猗进来,仍是娇声娇气的喊:“大姐姐。” 见齐清霏神色如常,齐清猗稍放心了些。若里头真是个悬梁割腕的场景,她要应付也实在不易。 “怎的不吃东西,饿坏了我可怎么跟娘亲交代”。齐清猗也走到床头坐下,拉着齐清霏手柔声道,唯恐自己的声音与以往有什么不一样,让旁人听出她脑子真里这会想的是:没吃也不见得有个两样,看来三五日的确是饿不死的。 齐清霏瘪了瘪嘴唇,似是要哭,终也未哭,也未像往常一样扑到齐清猗怀里撒娇。只语带哽咽道:“大姐姐,你既然不愿意去找三姐姐,那便不去了。你带我进宫找皇帝吧,我有证据的,我有证据证明苏哥哥是冤枉的。” 乳母去拿饭食还没回来,这京中唯一的一点支撑也不在眼前,齐清猗颓然欲倒,手扶在床沿上,指甲都快能扎进那上好的黄花梨。她被这些真真假假的事绕的晕头转向,只能近乎绝望的问:“你有什么证据?” “信,宋伯伯的信,宋伯伯的信曾经说过无忧公主,苏哥哥跟我讲过的…….” 齐清猗只听了个开头,神思就飞到了天外。 她知道薛凌从未打算过要为薛宋翻案,反而一门心思是要手刃魏塱,那些天在陈王府的表现,这个念头不似作假。何况,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冤案,而是彻头彻尾的一场局,设局之人就是魏塱。苏凔既然是薛凌的人,怎么可能图的是为薛宋洗冤,又把证据告诉清霏? “大姐姐,你带我去吧,你是陈王妃,可以主动求取进宫拜谒的。” 儒冠(十二) 齐清霏扯了扯齐清猗衣角,她才回了神,没正面回答,而是问:“你当晚都听到了些什么?” 齐清猗实在不知道清霏对薛宋一事知道多少,她也不记得当晚和父亲争吵了些啥。如果齐清霏知道幕后之人是魏塱,就该绝了这个心思才对,如果不知道…..是谁..是谁蒙蔽了她? 齐清霏面有羞赧,她对于置喙自己的父亲多有为难,低了头喏喏道:“我就听见你说阿爹..阿爹送无忧表姐去死,后来..后来那个薛将军就死了”。说完又飞快的抬起头来道:“大姐姐你不要气我,我不是故意偷听,我当时就是好奇,我站的远,没听到多少的。” 她不知齐清猗为何突然提起这事,唯恐是借题发挥,不肯帮她去找魏塱,就赶紧认错道歉,比哪次都要诚恳。她想了整下午,才想出这么个招儿来。其实,她很小的时候,经常可以进宫的。无忧表姐还在,大姐姐也在宫里。只是,突然就不行了。 “你就呆在这,哪都不能去”。齐清猗侧了侧身子,继而又斩钉截铁的重复:“哪也不能去。” 她语气少有这般严厉,齐清霏吓了一跳,不自觉先喊了一声“大姐姐”,而后手扯上齐清猗衣襟,泫然欲泣道:“我不去告发阿爹的,我不去的,我就是去求求情。大姐姐,你带我去吧。” 齐清猗将自己衣襟猛地抽出来,转身就往门外走,和端着饭食的乳母撞了个满怀。厨娘本是有心卖乖,下了心思捡的几碗可口菜肴就这样“叮里哐啷”掉了一地。 齐清霏瞬间哭的不成人样,喊齐清猗不要走,齐清猗头都没回。她尚且不知薛凌已经离了京,这会子恨不得立马把人揪出来,威逼也好,利诱也好,什么都好,也不管是苏凔还是宋沧,还是薛沧,只要能让此人跟清霏一刀两断,生死不见,她做什么都可以。 人急反而清醒,这时候,齐清猗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回想魏熠死前说的那枚针。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她曾有数次想告知薛凌,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明明薛凌知道了,没准能查清夫君横祸之真相的。 可她就是说不出口,在陈王府时说不出口,请求薛凌放齐府归乡时也没说出口,到最后齐府闭门,她暗暗决定此生与薛凌再无往来时仍旧没说出口。直到苏凔事发,眼瞅着别无他路,主意便打道了这枚针上。 假如薛凌能让苏凔与清霏善了,她就把这枚针交出来。 可惜,齐清猗并未找到薛凌。莫说薛凌已是天涯之远,就算在京中,以陈王妃的那点眼皮子,也未必就能把人给拿到眼前。另一头,齐清霏将自己捂在被子里哭哭啼啼,真就两三日不吃不喝。 死,确实是没死。 人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一开始,下人来报,齐清猗还强忍着没去看。清霏骄纵,幼来就有这般顽劣的时候,往往都是明面上绝食,实则偷摸在自己院子吃到肚子圆,大家心里明镜似的,无人去拆穿罢了。 齐清猗一日不去看,就能拿这说辞骗自个,宛如一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她用尽了所有能记起来的手段,钱银不计量的去找薛凌。奈何这事本就不能明面上进行,她又不擅长这些活计。一通折腾下来,连个靠谱的消息也没打探到。 等最后记起苏家的时候,才发现苏府也在找薛凌。她这两日倒是把苏凔的事儿打听了个大概,知道苏家的儿子苏远蘅也因为在羯人之事上贪渎而入狱,对着苏夫人难免有些同病相怜。 只苏姈如并不知道齐清霏和苏凔有个什么渊源,只当齐清猗是知道薛凌和苏凔的关系,想找薛凌救人。苏家当时正多方周旋在想办法,实难有心力应付齐清猗这个毫无用处的所谓王妃,寥寥几句便送客出门,都没透露个口风说薛凌大概不在京中。 此番行径,近乎羞辱,齐清猗长这么大,明面上从未受过如此冷言冷语,再回到陈王府,下人又来报五小姐仍未用膳。她再也控制不住,推开门本是要责骂,然而床上的齐清霏坐在那宛如一具枯木。 若不是背后床架子撑着,估计早就倒了下去。昔日一张如花笑靥,这会只剩惨白,像是戏班子里丑角脸上拙劣的油彩。 于是千言万语被浓缩成两个字,“清霏”,齐清猗大叫着扑向床边,想扶着着齐清霏的背,一摸上去,竟觉得骨头已经开始硌手,不像是才饿了两三日,像是生下来就没吃过饱饭的。 “清霏”,齐清猗吓的不轻,又喊了一句。好在掌心还有热气,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抱着的是个活生生的人,齐清猗才能好端端的坐着。不然,她觉得自己瞬间就要癔症。 “大姐姐”?齐清霏扭着脖子,艰难的把空洞眼神聚了一丁点放在齐清猗身上,有些不可置信的喊了一声。她被关在房间也没几日,只是对她来说,太久太久了,久到以为是一辈子。 如果出去之后见不到苏哥哥,那她可不就是被关了一辈子吗?戏本子里都这么唱,一别今生。 “清霏”。齐清猗把齐清霏搂的紧了些,这两三日的担惊受怕,爱恨嗔怒,甚至刚刚在苏府的羞愤委屈,仿佛此时都有了宣泄出口,让她忍不住泪如雨下。一边哭一边道:“清霏,你不能这样。” 不能这样,她家的清霏不能这样。她在这个陈王府失去了夫君,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一个妹妹了。她觉得,实在不能再失去了。 “大姐姐”。齐清霏想把齐清猗推开,却因着没吃饭的缘故,手头一点力道都没,只能任由齐清猗将自己搂的快喘不过气来。 齐清猗哭了好大一会才停,直了身子,手仍抓着齐清霏不放,道:“清霏,大姐姐送你回娘亲身边去吧。你先用些饭,用完姐姐就送你回去好不好?” 齐清霏心一瞬间提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扯着嗓子喊,唯恐说小声了齐清猗听不见。 “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 儒冠(十三) 其实她明白的,她明白齐清霏根本不可能会答应自己回去。但凡她能答应,怎会有这一屋子愁云惨淡?只是齐清猗实在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还能说点什么,只能继续绝望的劝:“清霏,姐姐送你回去吧。” 她合着满脸眼泪,接二连三的重复这句话,到最后分不清是在劝齐清霏,还是在哀求,求着齐清霏原谅她作为一个长姐的无能为力。 只有齐清霏原谅,她自己才能原谅自己。原谅自己这三年得过且过,原谅自己贪图安逸,原谅自己对齐家的水深火热一无所知,原谅自己为了那个孩子,一手将薛凌带进了陈王府。 而薛凌,将宋沧带给了齐清霏。 她忽然就理解了齐世言。 她知道阿爹与先帝是有君臣情分在的,她知道阿爹对几个女儿从来舐犊情深,她什么都知道,她唯独不知道,今日这样的场景,阿爹经历过多少次。 然而齐清霏太小了,她才刚刚及笄,又被齐家养在深闺。小到她无法分辨事态急缓,只能从人最基本的喜怒哀乐去判断结果,正如她曾经对薛凌说的那样,见着齐清猗永远都是笑着的,虽是看着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可那终归是个笑容。从来只会笑的大姐姐,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哭,哭的泪如泉涌。 但凡能再撑一撑,谁愿意哭呢? 于是,齐清霏终于明白,齐府门上的那把锁,锁住的不仅仅是一座宅子。 她放弃了挣扎,也不再讲话,任由齐清猗抓着自己,最后伏在自己肩膀上哭的抬不起头。而她几日未曾用饭,根本没力气扛着一个人,只能死死的将身子抵在床头。 销魂蚀骨的滋味,凄厉到极致,反倒成了一种百回千转的美态。床架子上硬木雕花轻易透过夏衣,于后背上硌出诸多青紫印记来,在大片雪色间尽态极妍。玉骨冰肌生香处,为谁偏好说风流。 那日城外一别,她从未见过苏哥哥了,连下狱这么大的事儿,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等齐清猗终于哭够了,两人在床边坐着无言良久,只闻叹气声寥寥。终是清霏先开了口道:“不要紧的,大姐姐。” 她说:“不要紧的,你不愿意去就不去吧。” 其实个中往事,齐清霏一概不知。三两日前,她还寻死觅活的逼着齐清猗,可这会也就一句“不要紧的”。甚至哄着齐清猗拿些饭食给她。 人间事,我见你笑着,还以为此事轻而易举呢。殊不知,我哭,固然是行至穷途,你笑着,怎么也是走到末路了? 齐清霏终未答应要回去,却不再缠着齐清猗。只说自己绝不胡来,但也绝不坐以待毙。齐清猗犹豫再三,便把薛凌的身份细细讲了一遍,叮嘱齐清霏其中利害关系,随她去了。而自己的脚,则跨到了江府上。 她与苏夫人虽不谋而合,各自计较却又不同。苏姈如能毫不避忌将“薛凌”二字写的明晃晃,是因为了解江家当年与薛家诸多过节。而今薛家的人要成为江府的儿媳,里头总有些东西值得思量。只是以前用不到这层关系,苏府也就懒得去花心思,今儿个要用了,方才拿出来好好捋捋。 薛凌是以齐三小姐的名义定亲,如果江府知道齐三小姐是薛凌,那当年之事皆是局,这个把柄应该足够让江闳去保苏远蘅。如果江府不知道,那江闳对这个毁了他大儿子一条腿的人应该记忆犹新。拿薛凌的命去换苏远蘅,这笔生意,江府应该也不会拒绝。怎么看,江府这条路都值得铤而走险。 于是,苏银趾高气昂的踏进了江府,略微装腔作势,江闳自己提到了薛凌。他老奸巨猾一辈子,估计也没想到,苏府其实并不知晓他跟薛凌究竟是何种关系。 苏姈如是知过去,而不知现在,齐清猗则反过来,她因着江玉枫的缘由,知道现在薛凌和江府牵连颇深,却不知道三年前江薛两家恩怨。那时候,魏熠刚刚身残,她终日以泪洗面,深居简出,对门外是非一概不闻。 本该早些找上江闳的,可惜齐清猗对江府成见颇深。江闳是先帝选的太子重臣,江玉枫是魏熠的异性手足,可这两年,陈王府和江府什么光景,她自是心里有数。明面上不说,心里又怎能毫无顾忌? 且好些日子前,江府便送来个跟薛凌差不多身量的小姑娘。只说是帮着搭理大婚事宜,实则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要代替齐三小姐上花轿,语气之间似乎还有些威胁味道,让齐清猗闲事少管。 若无苏凔这档子破事,她真的闲事少管,权当府里没这个人,更加不在意底下一天天备着的什么花轿喜酒和陪嫁,反正那姑娘安排的头头是道,甚至都懒得来请示她这个正牌王妃。 然而她找了两三日仍未有薛凌下落,齐清霏已不再寻死觅活,只每日早出晚归。虽不知在做些什么,却是满脸尘灰,夜间也是红烛整夜不灭,整个人看着比前几日绝食还要憔悴些。 这个模样却让齐清猗更加心疼,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强迫自己扣开江府大门。昔日她咄咄逼人问江玉枫,江府娶薛弋寒的女儿是打的什么主意。今日找上门,却多少有些战战兢兢。终归她是个女儿家,不曾与外男,还是这样的重臣针锋相对。 且齐清猗唯恐江闳咬死了不认识薛凌,她固然是因为太缺乏处世的经验,所以缺少了一点苏姈如的那种胆气,敢令苏银强压江闳一局。更多的,薛凌是齐府的三女儿。深究起来,江府会不会怎样很难说,反正齐府肯定是完了。 因此,“薛凌”二字被小心翼翼的融入笔墨,蜷缩在一副丹青的角落,与苏府那张耀武扬威的描金笺截然不同。 然而正因为苏银已经来了一剂猛药,齐清猗这碗茶,江闳才咽的下去。若早上那么一时半会,没准三个人还真坐不到一起。就像齐清猗想的那样,江闳拿不准苏府跟薛凌是个什么关系,却对齐府的光景门儿清,他根本不惧齐清猗把薛凌的身份抖露出来。这会见面,无非是想看看,能不能从哪齐清猗嘴里了解一下薛凌和苏府的事儿罢了 没想到,他了解到的,是他妈宋府的事儿。 儒冠(十四) 江闳与齐清猗一顿对话,心中疑团便如湖中波涛,一浪歇,一浪又起。他终于知道了薛凌为何对朝事了若指掌,却又开始迷惑宋沧是如何成了苏凔。 朝堂之上,苏凔与苏远蘅亲如一母同胞,这关系算得上人尽皆知,江闳自是清楚。苏银找上门时,他还以为苏凔是苏姈如某旁系后生,事到临头,比不得亲儿子苏远蘅的性命珍贵,因此要被弃掉。却原来,苏凔竟然是薛宋案的漏网之鱼。按这关系,显然是薛凌的人无疑。 对薛凌要办的事,一个状元爷应该远比一个商贾有用的多,断不可能弃苏凔不顾去保苏远蘅。所以,苏府跟薛凌,不管过往如何,现在应该是闹翻了。那个苏府下人找上门来,显然是苏府自作主张。而薛凌,大概还未曾听闻京中之事。 江闳皱着眉头想了这一遭,烦躁之后,尽是后怕。他终于知道薛凌为何对朝中之事了若指掌。可怜魏塱也对苏凔颇为看中,这个天大的秘密,此时究竟有几人知晓? 他又将探究的目光放到齐清猗身上,若说对苏银的来意尚有怀疑,对齐清猗,江闳是十分的肯定。这个陈王妃,绝不可能是薛凌授意前来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以薛凌的心思,断无可能让齐清猗来传话。所以,要求救苏凔,是齐清猗自己的意思。 陈王府树倒猢狲散,败的干净。她一介妇人,老老实实守着头冠,这辈子至少是锦衣玉食。淌了这趟浑水,一不留神,脚没擦干净,让魏塱瞧着,怕是齐世言那老东西在千里之外都能被挫骨扬灰。 而且依着齐清猗过去的性子,实在没理由这会子上赶着找不自在。京中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还桩桩件件都发生在他江家。偏偏薛凌这会又不在,无法当场对质。 此时齐清猗对江闳的目光已略有避忌,自讲出苏凔身份说明来意,便察觉到江家父子对自己似乎多有不善,她本就无甚底气,此番情况更多添了几分惶恐。可一时之间,她也想不出自己说错了些什么。 江府既然要八抬大轿娶薛凌过门,那听说苏凔是薛凌的人,应该很乐意去救才对,为什么江闳的脸色十分难看? “我当薛凌与江府推心置腹,实际也不过如此。” “我当陈王妃与齐三小姐推心置腹,原也不过如此。” 屋里三人倒是齐齐把这两句对话忘了个干净,全是凭借着自己的一知半解去推测薛凌与各方关系,自然没有一个人是完全正确。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又曾与谁推心置腹过呢。 可就是这么坑蒙拐骗,威逼利诱的路子,聚集起来的东西也足以吓死人。江闳还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可自拔,他对薛凌的部署,从一开始的赞许,已经转变为现如今深深的忌惮。 苏府,齐家,状元爷,还要算上他一个江国公。若是魏熠不死,陈王府也是薛凌的囊中之物。而且,他没记错的话,薛凌这一趟,是去了胡族鲜卑。 他本是对薛凌这个举动觉得分外可笑。单枪匹马,孤身一人,居然说要去让拓跋铣背叛相国霍准,跟个黄毛丫头连手。临江仙里说书的,怕也不敢这么编。可他当时并未阻止薛凌,只希望此人碰个跟头,回来求着江府也好。反正猫抓不住老鼠,自保总应该是有能力的。 果不其然,薛凌递了书信说要推迟回京,他就越发觉得此事没有希望了。可这会,江闳突然换了个思路。也许,薛凌推迟回京,正是因为已经得手了,留在那,是想拿到更多。 如此,鲜卑势力也被薛凌捏在了手上。若是……….若是此人手里有兵……江闳已不敢再往下想。 若是薛凌手里有兵,他江府,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齐清猗咬了牙,她自进了这个门,身后已无退路,便令自己强行注视着江闳道:“我不知薛凌是去了哪,可她如果在的话,绝不会坐视苏凔人头落地。你们既然是一路人,不如早些办了事,没准还能在她面前讨个好。” 她语带讽刺,江玉枫也听得分明。却没了反驳的心情,他这会实难顾忌齐清猗的情绪。一路人……哪门子的一路人啊。江府,分明是被薛凌盯上的。 原当年的薛宋劫囚案,竟然是薛凌,薛凌竟然在薛弋寒定罪不久就已经回京。这三年,三年都未曾现身。一现身,就步步都是杀招。齐世言瘫痪,魏熠身死,江府寒蝉,霍家棘手。 江闳嗤笑了一声,他没有与齐清猗多废口舌的闲心,道:“此事江府自有计较,我且着人送王妃回去。” 齐清猗急道:“江国公。” 江闳已有不耐,道:“薛凌远在鲜卑,江府没她那般通天彻地的手段,王妃与其操心这些,倒不如多修几封家书,也替我问问世言兄贵体康否。” 齐清猗还要说些什么,却被江玉枫打断道:“王妃实在强人所难,此事自有刑部明察秋毫,王妃还是先回吧。” 他父子二人一个出言不逊,一个装模作样,齐清猗却毫无办法。又确定了薛凌当真不在京中,更是六神无主,眼看着又要掉泪,江玉枫率先站起来开了密室门说“王妃请”,她便借着站起来的功夫,顺势揩了揩眼角,维护了最后一丁点自尊。 齐清猗回府之后的事暂且不提,江闳却是拉着江玉枫在书房计较了好些时辰。他本以为苏凔想为薛宋翻案,是魏塱授意,要拿这口黑锅扣死霍家。可现在看,似乎并不是。莫不曾,苏凔是真的想翻案?而且,这个举动大概率不是薛凌授意,而是苏凔自作主张,所以才落了这么个下场。 虽不知二人是如何出了这么大的分歧,但苏凔是薛凌的人可以肯定。如今江府确实跟薛凌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好像是应该按照齐清猗说的那样,尽力先去把苏凔保住,等薛凌回来再做打算。 可江闳与江玉枫四目相对,二人所想异曲同工。 儒冠(十五) 等江闳将苏银来府里的事儿一提,父子两人更是一致认为:苏凔,还是死了好。不对,应该是宋沧。宋柏之子,一个多活了了三年的人,死在这个时候,是最合适的了。 薛凌既然在这个人的身份上对江府瞒的滴水不漏,显然是留了一手,防着江家,谁知道以后会干出什么?再看朝中局势,文臣本是江霍黄三足鼎立。而江闳身退,薛璃挑不起担子,江家本就日渐衰落。魏塱又步步为营去部署自己的亲信,霍黄两家暂时动不得,就只能动江家,于是江府更加每况愈下。 自薛凌出现,良缘也罢,怨偶也成,反正到最后,兵刃相向的两方要住到一个屋檐下。江闳亦知薛凌打算站上朝堂,故而特意交授薛璃先行藏拙,令魏塱掉以轻心。指望的,原是薛凌成婚以后,顶替薛璃,再将江府以前的势力聚到一起。 如此,薛凌必须顶着江府二少爷的名头活着,而江府也必须薛凌出面去维护那些帮派党异。这样,大家才算彻彻底底的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他江府也才有那么一丁点东西去拿捏薛凌。 可如果苏凔是宋沧,那,江府就什么也没有了。 生死之交的情分,旁人拍马莫及,何况江府与薛凌本就没什么情分。现今,苏凔又是天子新贵,只要继续骗着魏塱,去大力栽培苏凔,远比拉拢江府旧盟可靠。一旦江府对薛凌毫无用处,谁还能拿她怎样? 而且,这还有个苏家在。这次的事,要想让苏远蘅和苏凔俩人的全身而退,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搬倒霍准,江闳自认他实没这个本事。 如果霍准不倒,最好的结果,就是能拉出一个人来全权承担罪名。最容易操作的,自然是让苏凔死,此事正和霍准心意,都不用江府伸手,坐看魏塱与霍家博弈即可。 苏远蘅不过是个陪葬品,要把脑袋保住,倒不是什么难事。江府与瑞王所谋,急需大量银钱支持,苏姈如倒是个好选择。在这时候拉一把,以后用起来,总是要顺手些。 这些汲营勾当,只稍提两句,明白人便深以为然。对错不论,理确实是这么个理。江玉枫没多做反驳,只略作迟疑道:“江府如今插手,反落了下乘,恐魏塱生疑江府要借此事结党,倒不如顺其自然,儿子着人保着苏远蘅先。” 他说的有理,江系一派的人另择高枝,本就攀的是苏凔。若此时,江府落井下石,只会让魏塱对江府恨之入骨。江府既不比霍家军权在手,又不比黄家是天子娘家,真真和皇帝明面做对,纯属找死。 然知子莫若父,江玉枫说的头头是道,江闳也就是一笑而过,他知自己的儿子弱点在哪,却并不不说穿。毕竟,这事江家确实犯不上插手。苏凔大概是死定了的,如果薛凌没有及时回来的话。 现在的魏塱,若真有能力直接让霍准倒台,早就在苏凔下狱那天发难了。既然薛宋一案没有被翻起,显然是魏塱还没有足够的把握扣在霍家头上。既然天子无能,那苏凔,也就没人能保得住。 多活了这些日子,应该,是魏塱想让苏凔死的有价值些。贵重的东西大多得来不易,所以苏凔死的,也就没那么容易。 其实薛凌回来了,也未必就有能力救出苏凔,而且江府似乎还能借题发挥敲打一下,逼着她亲自把苏凔弃掉。只是江闳就是有种莫名的预感,薛凌此次一回来,霍准就不久于人世。霍准一死,苏凔不仅能绝处逢生,还会如日中天。 于是,他便求神拜佛的希望薛凌再困些日子,困到苏凔烂透。 可江玉枫的那句迟疑,却是因为还有些仁善在,他当然希望薛凌只能依靠江家,可也很难看着苏凔去死而无动于衷。当年…..当年的薛宋一案在江府已经真相大白,宋柏那张泣血绝笔还在眼前飘飘荡荡。 宋沧,已经是宋府一门唯一的后人了。 他浑浑噩噩回了房,把“顺其自然”几个字念的分外重,连自己儿子扑上来喊“爹爹抱”也听的恍惚。 他是从何时开始,就再也见不得光了呢? 他既非大奸大恶之徒,利害关系算的飞快,真正行事起来,却还是有所束手。虽与江闳商定任由苏凔之事发展,可仍打算暗中关注一下,想着这件事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最好,是能保住苏凔的性命,又能令其远离京中。 可这么一关注,接二连三的人通通跳到了江府眼前,或明或暗,皆与薛凌脱不了关系。永乐公主尚不值得一提,虽有个黄承宣哈巴狗儿似的跟着,但让那人去咬黄家,应该可能性也不高。让江玉枫父子尤为震惊的是,因雪娘子一事鱼跃龙门的李阿牛,居然也是薛凌的人。 苏凔入狱,薛凌下落不明,这李阿牛却是春风得意。皇帝要提拔一个人,总是要找点由头,不然,在信得过的人里随便拉一个填到御林卫即可,又怎会轮的到李阿牛这么个草民? 然而运气这种事,说不得。撇开薛凌中间算计不提,但若单是救了一个后宫妇人,加官进爵总是有些难以堵住悠悠众口。魏塱本有心要摆个昏君的谱儿,佯装封侯拜相为红颜,以此强行把李阿牛扶起来时,雪娘子竟然是,有孕了。 深究起来,还真不是什么奇事,魏塱对这只凤凰身子麻雀命的小鸟儿毫无戒备之心,恰逢春至人间花弄色,那连续月余的软玉温香抱满怀,无孕,才值得说道。 只这娃着实命大,雪娘子被人行刺后,又被一众活人死人吓的不轻,在瑶光殿苟延残喘。等她听了霍云婉一番教诲,梳洗完毕说是要好好养养之时,对着宫女送来的一桌子炊金馔玉却只想吐个昏天暗地。初还说是前些天绝食伤了胃,念及自身处境堪忧,便强撑着没叫御医。再到后头,对着甜了些的茶水都呕出胆汁来。不得已对着霍云婉一提,呵,这胎竟然还在肚子里安安稳稳的呆着。 这天大的喜事儿,给皇帝的德行又镀了厚厚一层金。原雪娘子出宫为着生身父母尽孝事小,求佛庇佑社稷子嗣尽忠事大。于是连带着那参与其中的一干人等,霎时滴溜溜转如一只陀螺。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个皇嗣啊,更难得的,是恰好来在所谓长子嫡孙落胎之后。 居功至伟的能是谁?李阿牛尔。 儒冠(十六) 且雪娘子肚子里的胎一日不下地,便一日不知男女。魏塱登基三年,仍无法改其名不正言不顺之事实。若这一胎为儿,后事不提,就说出世那一瞬,不知要被怎样的捧在手上,以昭魏塱长幼有序之心。 谁能断定,李阿牛救的,不是梁未来的太子,后世的明君呢。 于是朝臣熙攘,李阿牛新买的那间小院,昼夜摩肩接踵不息,尽是来贺宾朋。倒好像那个娃,是李阿牛种进雪娘子肚子里似的。这样的人,封妻荫子乃是理所当然,李阿牛既无妻无子,便合该自己平步青云了。 论功行赏,人之常情,霍相除了规劝两句“天下臣民皆为皇子,陛下不可因一子而忘万民”之外,似乎也别无他法。何况魏塱又没让李阿牛去日理万机,既然小有身手,御林郎的位置着实再合适不过了。殿陛之间深以为然,要说雪娘子一事,李阿牛还与霍家公子霍云昇共同退敌,如今同朝为官,真真是美谈。 这些细枝末节,江家原是知道的,毕竟朝事起落,皆关乎所谋大业。甚至李阿牛与苏凔有些交情,江家也是一早儿就有耳闻的。然而,那时候,江家不知苏凔,原是薛凌拼死扯出来的宋沧。 等江玉枫听齐清猗说了这么一回,本着个好心去细细这么一打听。那李阿牛竟与苏凔一起来京,又同吃同睡数月。更重要的,这李阿牛是如何跳到了御前?正是薛凌连手江府表面刺杀雪娘子,实则把霍云昇架到火炉上烤那件事儿。 心思深沉之人,能从这些鸡零狗碎的线索中推出一大把东西。更要命的是,他们完全不信巧合,今儿会把事情想的更严重。 雪娘子有孕,就纯属意外,可惜江闳坚决不信。再和当初薛凌收到的消息十分准确联系起来看,他便十分确定,薛凌在皇宫内一定有个内应。这个内应的身份还不低,能提前知道一位妃嫔有孕,也知道那位妃嫔的出宫时间和路线。 不仅如此,薛凌在霍家的手也不干净。不然,当天霍云昇不可能就那么恰如其分的到场。而薛凌当时什么都没有与江家透露,甚至暗戳戳送了个李阿牛上去,事后也没提起。 合着这件破事儿,人,是江家出的,钱,也是江家出的,结果这果子,到让薛凌一个人摘了去。 江闳想的自然有那么一半是对的,可也好多东西不对,他更加没想到,皇宫里的所谓内应,和伸到霍家那只手是同一个人。而这些,薛凌确实从未提起过,虽并非花了大力气去瞒着,但终究是存了不与江家交心的打算。 “何以服人?克己,身正,才之绝绝,德之昭昭…….”。太傅老头打着瞌睡,摇头晃脑把声音拖的老长,都没注意鲁文安早就把薛凌拖走了,那句“何以服人”都没听全。 于是小小的薛凌在马背上问“何以服,何以服什么,我都没听见。” 鲁文安催着马跑的飞快:“大概是怎么让人服气吧,你比他们强就行,不要问了,影响我驭马,不跑快点,让你爹抓着又走不掉。” “我猜也是。” 她从未克己,如今身也不正。 江玉枫那点子良善终于没了个干净,他跟薛凌坐在同一局棋盘子上,眼瞅着还要继续玩,可两人虽非敌,却也非友。唯有旗鼓相当,这局棋才能接着往下走,不然,谁知道啥时候桌子就被赢家掀了?偏偏,薛凌手里的筹码太多了些,还对江家藏着掖着。 江家尚如此,苏霍黄,乃至魏又何如?由来众人是一盘散沙,唱出童子戏已是勉强,偏还指望聚成玲珑塔,降住天下妖魔怪。 哪有神仙?肉眼皆凡者,此间无神仙。 “若我将来不比阿爹,人人皆不服怎么办?” “胡说八道什么,我看你比你老爹强的多。若真有人不服,嘿,你只管绑了他妻儿老小,拿住他身家性命,叫他不服也得服。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不折手段。” 有些话,说不得,一语能成谶。于是齐世言妻儿老小、苏姈如身家性命、霍云婉睚眦喜恨、江玉枫荣辱哀乐,他们或多或少听命于薛凌,却没有任何一个是因为“服”。甚至,还有永乐公主,有苏凔、有李阿牛,远一些的,还有拓跋铣和石亓。 不过,不管服与不服,这些本来可能毫无交集的人,如今以一种巧合到诡异的方式,向同一个中心靠拢,并于某日正式碰面,来应证那句不服也得服。自此,梁一百多年的太平无事,无声的宣告终结。 而这一切的根源人物,此时尚在大狱,生死未卜。虽说没有苏凔,薛凌的诸方势力未必不会聚合。但苏凔的入狱,无疑是将这一切加快了脚步。几方要如何博弈尚不可知,但天牢深处的光景,从未变过。 然而苏凔觉得,里头那种能压死人的黑暗,比他三年前见到的,要浓烈的多。一进到里头,扑面而来的复仇气息,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别经年年,里头又添了诸多死人鲜血的缘故。 面前饭食早已凉透,有狱卒恶言:“状元爷是吃多了民脂民膏,这粗茶淡饭就咽不下去了吧。”苏凔只缩在角落,并不应答。 自他下狱第一天,便有个狱卒趁着贴身的功夫交代,除了他亲自送来的东西,别的,连水也不能动。还特意大了嗓子喊:“这里头多了畏罪自尽的大人,状元爷可想开些,没来的让我们这些狗腿子替你陪葬。” 一众人笑着称是,苏凔知他是提醒自己千万别乱吃东西,免了被人来个死无对证。虽不知这狱卒是谁授意,但心底多有感激。只是,这狱卒送饭原是轮流,于是苏凔便有一顿没一顿的饿着。 好在,落到这步田地,本没什么心情吃喝,也就不觉得有多难以忍受,反倒是心理上的压力让人颓靡不振。苏凔本就是只惊弓之鸟,再加之四周惨叫声不绝于耳,更是终日惶惶。而此刻,薛凌的平意,应是恰好掠过鲜卑人的脖颈,扯着石亓几人遁地飞天。 怨不得苏凔,薛凌幼来习金戈,自是少年鞍马尘。苏凔却是开蒙识孔孟,现如今, 便落得个,儒冠多误身。 佳偶(一) 一梦光阴老,夏日岁月长。薛凌临睡前与江玉枫一阵口舌,少不得在床上多了几番辗转,这一眯眼,睁开就是天光。绿栀一声尖叫后又是惊喜的喊:“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本是每日早间来打扫房间的,原已习惯屋子里空空荡荡,今儿推门赫然见地上外衫凌乱,灰扑扑的料子甚是粗糙,不像女儿家衣物,恐是有生人进了房,吓的大呼,正欲叫人,薛凌便从锦被里探出个脑袋,揉着眼睛似还未睡好。 手头端着的水洒出大半,绿栀也顾不上收拾,开开心心将铜盆搁一旁,去捡地上衣物,又嗔怪道:“怎穿上这等东西,倒了全身都痒”,捡起来抖了抖,又道:“也不妨事,我去收些薄荷叶煮水给小姐泡泡,祛毒解乏,小姐你去哪了,李伯伯天天念叨。” 薛凌仰着脑袋,稀里糊涂盯着面前人影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她却一句话也没插上。盯了好半天,直到绿栀过来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薛凌才反应过来,回京了,她真的回京了。 回到了整个大梁里她最安心的地方。 薛凌目光移到绿栀手里的袍子,不自觉笑了一声。她这一路回来,都没换件衣裳。昨夜进了这间屋子,就迫不及待的想要仰躺在床上,一如往些年,总想在平城外的草皮子上滚几个来回。喜怒无从说与人知,哀乐又不能太过表露于脸,唯有平躺在某个地方,把四肢百骸都摊开,似乎那些情绪,就能与天地同享,不再是一个人独吞。 绿栀惯来摸不透薛凌在想什么,只这时候已不像在齐府做下人时那般拘谨,瞧着薛凌笑的奇怪,便上前推了一把,道:“小姐笑些什么,可有告诉李伯伯你回来了,今儿早上想吃点什么啊,这一月多都去哪了。” 薛凌将被子踹开,捋着里衣要起床,却并没回答绿栀诸多问题,反问道:“这院子天天都那么热闹?一大早就能听见门外麻雀似的。” 她还未完全清醒,语调冷冷淡淡,听不出情绪。若是搁在以前,绿栀定会想是不是扰了薛凌清梦,惹她不喜。现今却是早把薛凌贪睡的习惯忘了个干净,听她问起,十分得意的回答道:“小姐还不知道,李伯伯的药铺开张了,好些人来我们这求医呢,一天天忙的脚不沾地。” 话音刚落,她便把那件袍子往薛凌手里一塞道:“可不能在这耽搁了,一会李伯伯开的方子又堆成山啦,小姐你可快些梳洗了,我抽空去看看厨房都有些什么早膳拿给你”。说完便小跑着往门外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懊恼道:“小姐可别在穿那衫子了,你的旧衣都在原处,娘亲浆洗晒过的。” 薛凌瞧着绿栀没了影,在床沿边又呆坐了半晌。老李头开了个药铺,她昨儿回来就瞧见了,还看了大半个傍晚呢,怎能不知。存善堂,这名字倒是有意思的很。想来和平城起名一个路子,随口捡着吉祥话往那牌匾上套。 思绪这么一跑偏,薛凌心头忽而就抖了一下。她见平城不平,安城未安,存善堂,能存住什么东西?她下意识要去摸手腕。左手搭上去才记起,昨晚回来此处后,平意就随手丢开了。即使江玉枫来了,她也未曾去找。没能触及那点熟悉的冰凉感,慌乱瞬间席卷全身,吓的她抓住锦被一角,直接掀到地上。 然平意并不在床榻之间,情急之下,薛凌居然记不起昨晚是丢哪儿去了。赶忙起了身要寻,看见绿栀端进来的水还放着,走过去朝脸上撩了两把,才清醒了些。这个地方,老李头在一日,就一日是悬壶之地,一日是她薛凌的心安之所。 此心既安,何意须平?她不必找的。 晨间风微,床头荷包只轻晃了两下,里头孔明锁哑然。薛凌抹了抹脸上水珠子,依着绿栀所言去寻了旧衣。果然是好生浆洗过的,且应是老李头加了什么叶子花茎类的玩意在水里,一股子天然的草木气。 虽惯来瞧不上这些风风雅雅,但闻着清新,总是让人心情愉悦些。绫罗软缎,离了也不觉得有啥,可这会一换上,又瞬间觉得胡人的衣物,真不是人该穿的东西。她本就不心疼日常所用,那件袍子落地上,又被来回着踩了几脚自是也懒得去捡了,搁着一会丢了便是。 京中好广袖,女儿衣物多如此。宽松的袖沿难以遮住腕间那道疤,薛凌将里衣尽力扯了扯,瞧着铜镜里的脸与一月前似乎并无差别,才舒了口气。转而将自身包袱拖出,从里头拿出根婴儿手腕粗的参来,上头须子还系了根极好看的红绳。 这应是最冬北处雪山林子里长出来的东西,宁城算是奇货,许是比京中价更贵些,买的十分不划算。但薛凌不辨药材,又不缺银子,只管找了家行当,财大气粗挑着贵的买。凡掌柜说声有奇效,她就往行囊里塞,压根没关注过那些物件都是哪的。 这么一琐碎折腾,绿栀都在外转了几个来回,先招呼小伙计石头把要晒的药材晾到院子里,自己晒的东西,更便宜些。医药费便能给病人多省几文。 炉子里也赶忙着添了新炭,自存善堂开张,这火就没熄过。四五种强身健体的汤药是日日都熬着的。有个轻微头痛脑热,也不必抓药了,就着喝一碗,不行再灌些走,倒省了诸多麻烦事儿。 赵姨两口子也没闲着,她二人不识字,认不了方子,没法儿在前堂帮忙,便承包了存善堂一干人等衣食住行,外加给前来问诊的病人添茶加水。后院那块药圃满满当当种了数十种草药,自然也是绿栀的爹精心侍弄着。 老李头早已坐在那搭脉,听得绿栀百忙中喊了一声说是小姐回来了,他倒是想去看看薛凌,却没忍心叫病人先等等。想着薛凌自会过来,也不急这一时。 平城事?他这会还真没有问薛凌的打算。宋柏的话已经带到,多年心结已了。倒不是对弋寒毫无情谊,可这存善堂里啊, 多的是活人水深火热,哪能时时惦记亡魂死不瞑目。 佳偶(二) 早间阳光暖而不躁,院角那一棵石榴树上竟还有大团大团的浓烈,看模样,真是能开到七月中去。薛凌拎着人参,缓步转了一圈。遇到绿栀老爹正给药圃淋了水,见了她分外局促,恭着身子行李,一连喊了好几声小姐。 薛凌心情好的很,干脆扬了扬手上人参道:“老伯客气,可要拿些参须去熬汤”。说罢也不等人答话,自顾扒拉下来好几根往人手里一塞走掉了。她不知这玩意能有个什么用,自来吃汤喝药的机会少,但听得那药铺掌柜把这东西吹的能起死回生,便大手笔的分了一份出去。想来,这老头子总是能补补的。 齐府家风颇好,自是未曾有过什么苛待下人的事发生。绿栀一家在齐府也过的并不那么艰难困苦,只是到底高门大户规矩多,赵姨二人又都是粗使下人,免不了常有自贱身份。薛凌本也没在存善堂呆过几天,然每次相处,就这幅随性做派,反叫俩老人有些无所适从。大半辈子的尊卑分明,哪能忽而就天下皆平生呢。 院里人群熙攘,但一眼看上去,几乎都是些鹑衣鹄面。薛凌倒想的透,但凡有几个钱,也犯不上到这来让老李头瞧。她当初买这小院,求的就是个静僻安稳,没想到这一闹,倒不输了临江仙。 薛凌想的与现实有些出入,老李头的半吊子功夫,实在称不上良医。他自个儿也颇有自知之明,从不对人藏着掖着。但凡有拿不准的,就让病患另谋高处。这里之所以热闹,实则是药便宜,常有人去别处开了方子后来这拣药。 且存善堂日日熬着各种药茶,有没有钱都能喝上一碗。只是,来晚了,便没了,故而一大早反成了院里最繁忙的时候。自薛凌出了房门,和绿栀打了好几个照面,也就是匆匆两句,然后又来来回回的奔忙。 等她行至老李头坐诊处,也没能立马进屋,还好几个病患等着求医。存善堂的凳子都不太够用,有些人就顺势坐在门前石阶上。这种嘈杂地儿,薛凌惯来不喜,这会居然也心平气和的站着看了好一会。 瞅着终于有个空档,便揉了揉脸,让笑容更灿烂了些,进屋高喊:“李伯伯”。手上那只人参被提至空中,摇晃的甚是欢快。 老李头虽挂记薛凌,却一直未得闲,瞧着少女蹦跳进来,赶忙站起身喊“小少爷”,只是才看了薛凌一眼,目光就被那截参吸引了去。三两步跑到薛凌面前,双手接过来仔细看着,连声问“这哪来的?”。看了好一阵,仍没舍得放下,道:“竟是真的,这得多少年能长这么粗。” 薛凌得意中又添了些不屑,仰头走到老李头原本坐着的椅子旁,一翘脚,分外嚣张的坐到椅子上,道:“当然是真的,本少爷还能走了眼”?她没深究过药理,好东西却是见的多了,哪能被人糊弄了去。 屋里还有寥寥数人站着,箪食瓢饮本就养的一副凄苦相,加之来这的多少是有病气在身,对比之下,倒衬的薛凌格外娇俏玲珑。 来这存善堂的,多是知道有个绿栀姑娘花儿一般嫩,今日又见跑出来个小姐也是果儿脆生模样,少不得要暗自揣测薛凌身份。屋里几个人自然也是好奇者甚,本是要顺嘴问老李头一句,也好多套套近乎。瞧着薛凌这一番动作,又自称少爷,着实是傻了眼,只交头接耳私语,倒无人上前搭话,更莫说是来催老李头了。 薛凌从来就没拿不相干的人当过一回事,桌上还有些方子药材放着,她也不收敛,顺势就把脚搁了上去,又道:“李伯伯今儿个别看了,让他们明儿再来吧。” 如此说辞,屋里更是安静的可怕,已有人踱着脚往后退。底层呆惯了的人,察言观色的功夫一流。薛凌语气中半点没有尊敬的意思,老李头念叨的也是“小少爷”。搞不好,人人称颂的李大夫,只是面前这小姑娘家养的下人而已。 她说的无礼又不近人情,却并没人跳出来指责薛凌铁石心肠。怕惹祸上身也好,怕给老李头添麻烦也好,这些最普通的芸芸众生,大多能忍则忍,尽可能的不去与富贵官家起冲突。 倒是老李头总算把眼光从人参上移开,郑重道:“说的什么话,疾病之事,可是能拖的?你且先去歇歇,晚间再过来”。嘴里说着,还不忘紧两步上前,一手将薛凌的脚从桌子上推了下去,又忙不迭的将桌上药材收了,念叨道:“糟蹋东西。” 薛凌脚突然凌空,身子跟着前倾了一下,只看老李头唇形微动,就知道他要说这四个字,果不其然一字不差,乐得又笑出声。在平城,老李头日常似是有些怕她,大话也不敢说一句。今儿好,神态语气之间,都露出些薛弋寒的味道来。 她倒也不恼,朝着老李头手里一努嘴,道:“什么糟蹋不得,你提溜着的东西够把这铺子买下来,我踩两片叶子怎么了”。说完又笑的随性,这铺子本也是她买下来的啊。 老李头这才记起手上宝贝还没放下,对着周围赔了个不是,说稍等些。接着小心翼翼的拿了个盒子将人参收起来,又来哄着薛凌先去歇歇。他是对薛凌是有些畏惧心理,平城里没什么东西消遣,就他一天到晚收集些七七八八的东西研究着怎么治病救人。 这小少爷跟着鲁文安养的一身怪毛病,你越不给她什么东西,她就非得拿到手。有些药材本就得来不易,哪经的住人拿去当个玩耍。故而老李头在那的时候,防薛凌如同防贼一般。日常更是不敢得罪了,唯恐这么个祸患去他屋子里闹个翻天。 可那时候,平城无病人,药再贵,也是死物。今天站着的,都是活生生的人。膏肓之症自不必说,就是偶感风寒,没准也能要了命去。他见得薛凌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生了些许薄怒。 等回过神,又记起这尊大神,压根没人压得住。真惹着了,虽不至于开不了门,总是能想法设法的添写乱子来。此处尽是老弱病残,不比平城精壮汉子,哪儿经的起折腾。因此又换了语调哄着薛凌先出了门。 薛凌对老李头的想法清楚的很,她本想撒个娇,这一月不见,也不见老李头心疼两句。目光扫了一圈,却又瞧见屋里人都一脸巴巴的等着,终是不愿意拂了老李头面子。反正撒娇这活儿,她干起来也不怎么擅长。 绕到厨房随手捡了个馍,薛凌便回了自己房。一边扒拉着纸张,一边往嘴里塞着东西。墨磨的分外细腻,信也写的顺手。这一封,也就是先跟拓跋铣通个气儿,计划可以正式开始了。 因着石亓那狗东西,她迟了这大半月。虽在鲜卑,曾递了一封信,说自己还要布局些日子,但拓跋铣实在太过通透,拖的越久,越容易出问题,得让江家找个路子赶紧送过去。 骨印已经翻了出来,狼毫刷上一层墨汁,再放置于纸上小心翼翼的滚了一圈。纹路繁复,虽瞅着毫无章法,却是别有一种凌乱之美。这封信一去到鲜卑,拓跋铣就会提出他要的钱粮之数。 到时候,借霍家的手送出去即可。 佳偶(三) 佳偶(三) 火漆封印,放进信筒,瞧着午饭还要好一会,薛凌又急着办事,便拿着信想先去江家走一遭。一出门,江府的暗影就跳了出来,问要去往何方。那会的好心情一下子又没了大半,她三番五次交代江玉枫不要留人在此处,现儿瞧着都是白费唾沫。 暗影显是瞧见薛凌变了脸色,赶忙解释道:“非是少爷多心,大婚在即,齐小姐外出若让人看见,不免横生枝节,有什么事,让小的代劳即可。” 薛凌捏了捏手里信筒,微皱了一下眉,到底是没说什么。她齐三小姐的身份虽是没见过几个人,但招摇过市运气差了也难说。不去也没什么大碍,终不过是让江玉枫找个苦力去递信罢了。 如此一想,便把信筒递给暗影。暗影伸手接时,薛凌却又指尖带力,捏着一时未放,轻言道:“千万莫让我在这方圆百步之内看到你,如果看到了嘛...”。她笑笑,松了手,道:“我看到脚,就把脚留下来,看到手,手也就回不去了。” 说到此处,薛凌往存善堂里头瞧了两眼,似乎是怕老李头听见,又转过来对着暗影,突而恶了语调,道:“若是头也被我看到,江闳也保不住你。信筒里有地址,给我让江玉枫百里加急递往鲜卑,王宫南门,“薛”字为凭,自有人接应。” 说完自个儿回了屋,不去江府,在这存善堂多消磨一阵时光也好。朝事问江家,远不如问霍云婉来的快。而要去宫里,得等晚上。算算,她能在这座小院呆一整天,实在令人欣喜。 等到日中,人丁渐稀,绿栀终于得了空,欢欢喜喜的端着茶水进了屋,道:“小姐这是去哪了,连个口信也不带,存善堂开张那天,我可是等了你好久”。她掰了掰手指头,又道:“小姐你不知道,咱们的生意可好了。” 绿栀说道此处,又小有幽怨,道:“可惜药铺生意好,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再说李伯伯总是白给人药,一对账本,咱还亏出去不少呢。” 薛凌从一堆纸张里抬起头来,她回来翻了半天才从床缝隙间把平意找出来塞袖子里。算得江府的狗运气好,那会出去竟是没带着。以前从未离身,昨儿一放下,就忘了拾起来。想滑出来时才记起,这是存善堂外。 “小姐这般看我做什么”?绿栀本是坐在茶桌边,见薛凌抬头不说话,捧了茶碗过来,道:“李伯伯煮的甘草茶,甜丝丝的可好喝啦,我拿井水冰过,小姐要不要?” 薛凌却是飞快的将刚涂过的三次张纸揉成一团,道:“不必了,我不怎么爱吃甜。” 绿栀仍不死心,道:“不是很甜呀,小姐试试嘛。也真是奇怪,桃花酥那么甜的东西,小姐你又喜欢的紧,我差小石头去买啦,一会就回来”。说着她把茶碗搁薛凌旁边,又顺手去收那一堆纸团,只说是废弃了要丢掉。 薛凌手疾眼快拦了一把,上头东西,多不能见人,她还没来得及烧,绿栀就闯了进来。这位的习惯倒是改的飞快,连门都不用敲了,哪儿还有一丁点在齐府做下人的样子。 绿栀不知薛凌在想什么,她每日来去,赶着趟儿似的,若是进个门还得问问允不允许,药锅子早在炉子上熬干了。何况这院里几个人,生身父母自不必提,老李头也是拿她当自家女儿看,剩下个小帮工石头就更不用说了,如此随心所欲过了快俩月,规矩一词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且她替薛凌收拾过数次笔墨东西,见着纸上来来往往都是百家姓,也就没记起要不要不避讳什么。这会见薛凌动作大了些,方觉薛凌是不是学了些别的东西,在练字啥的,不好意思给人瞧见。一个官家小姐,只懂百家姓一书,说来确是有些丢人。 然她自认为和薛凌亲近,最近又被院里几个人捧着宠着的骄纵,此刻就起了和薛凌打闹的心思,故作凶狠要抢,道:“小姐写的是什么,都不敢给我瞧了,我非要看看。” 除了齐清霏,薛凌少有和这个年岁的女儿家玩笑经历。但即便是齐清霏,也没接触过她在谋划的事。对上这场景,她连周旋都不会,又恐纸团流落出去给存善堂带来祸事,脑子一急,平意就从袖子里滑了出来。 绿栀手已经伸到面前,纵薛凌拿捏得当,削掉的是桌上纸团,她仍被吓的不轻。寒光过处,纸团被挑起来,又化为碎纸纷纷扬扬往地上飘,绿栀也跟着“咚”的一声坐地上。 她看不懂剑招,只觉得,自己手再晚缩分毫,一定会被削下来。 屋里叽喳霎时凝滞,薛凌想伸手去扶,顿了顿,却只端起桌上甘草茶一饮而尽,道:“帮忙收拾了”。言罢一甩袖子出了门。明明她是最喜欢存善堂这一院子人的,却不知为何,反而缺了些耐心。 病人仍是时不时的有,老李头自然也没歇下。薛凌门口站了半晌,绕到后院角落石榴树处,捡了根粗壮枝丫躺了上去。捏到右手腕处,便懊恼丛生。这京中诸人,开开心心迎她回来的,一只手就能数过来。随口扯两句谎,拿回纸团就是了,偏偏自个儿就甩了平意。 无聊处又多了些烦闷,薛凌想挖俩草根来嚼。看了一圈,这地儿应是被绿栀的爹翻过,一根杂草叶子都找不出来,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纸上写的都是什么呢?无非就是那档子见不得光的破事儿。她找不到人商量,只能写出来一条条的去理顺,惯来如此。只是,现如今又多了个拓跋铣参合其中。 信一到拓跋铣手里,就该是哄着苏家出财,骗着霍家出人。等拓跋铣拿到了东西,就会把过往与霍家来往的全部物证送给她薛凌,再帮忙把霍云昇骗到宁城去。到时候,京中就只剩霍准。先行扣住他,就算御林卫还有大半是霍家亲信,也是群龙无首,不足为惧。 薛凌思绪略停,不知道李阿牛现在在御林卫是个什么位置?倒是要找个点儿去瞧瞧。 等霍家死透,她就得帮拓跋铣把想要的东西拿到手。不知当初魏塱与拓跋铣谋朝,是不是也和她那晚在鲜卑如出一辙?毕竟,拓跋铣说的是“当初魏塱允我西北八城,不料事后反悔。如今我学了个乖。” 他瞧着薛凌,挑眉道:“你先替我拿下四城。” 佳偶(四) 鲜卑王宫不似中原烛火暖黄,几个黑铁盆里炭火熊熊,晃得满室光影流离。薛凌握着手里酒樽,想瞅一眼无边月色。却发现此地建筑不过画虎类犬,远不是京中那般推窗见天地的和合之道。这么一想,连带着觉得这屋里空气都有些流通不畅,让人呼吸急促。 见她许久不答话,拓跋铣逼问了一句:“不愿意?” 薛凌微抬头,直视着拓跋铣,道:“魏塱要分你个八城十城的,是他怕自个儿捏不稳这千里江山,可我不怕。要让我分点东西出去,除非是我不要才行”。她将酒樽放到桌上,又缓缓将平意滑出来横到二人中间,一歪脑袋,道:“你看,西北最末的平安二城,我也想要。万一我许了你四城,到时候,拓跋王是要绕过去呢,还是踏过去啊?” 拓跋铣哈哈大笑,他知道薛凌肯定不会给,却以为她会假意答应,没想到竟是一口回绝,还堵的他说不出话来。亮了平意,估摸着是想提醒自个儿剑穗解药的事,此人一心诛帝,却跟霍准一样,并无无叛国之意。能跟他沆瀣一气,不过权宜之计,可即使是权益之计,有些假话,她也不愿意说出口。汉人的想法,真是极有意思。 薛凌并不急着解释,只懒懒道:“我不信,霍准胆敢许你四城。沈家的地儿,他拿不到,自家的地儿给了你。西北可就不能让他站着说话了。既如此,何必敲到我身上来。你这么巴着霍家做什么?难道是恨不过当年魏塱耍了你一遭?” 她故作狐疑的看了看拓跋铣,又道:“不应该啊,当年鲜卑南下,一路如无人之境。拓跋王只要不退,没准真能拿下西北八城呢。” 薛凌越说越讽刺,其实她根本就没打过仗,偏此时固执的认为,若当年平城无恙,薛家还在,根本就不会有这场祸事。以至于到最后,她都不知道针对的是拓跋铣,还是在发泄对魏塱的恨意。 拓跋铣并不恼怒,看着她,笑意未停,道:“我跟你们那皇帝一样的聪明,这拿的住的,才是自己的。怎么,你爹没教过你这个?” 薛弋寒当真没教过这个,他的儿子生来只是为防。防的人,手绝不能握着,要尽量坦荡荡的张开。不然,别人就以为你会攻。鲁文安也没教过,目之所及,只要薛凌想要,都是她的,不用去担心拿不拿的住。 一提到薛弋寒,薛凌就多有落寞,沉默了半晌道:“你终不过就是问霍准拿些钱粮,养活你们胡人牲畜罢了。他许你多少,我给你双倍之数。事成之后,我们分道扬镳,再想要什么,各凭本事。” 拓跋铣知她是在骂人,道:“在汉人眼里,粮食比人珍贵。在鲜卑,牲畜就跟汉人的粮食一样珍贵,这么看,你所谓的牲畜,可比汉人高贵多了” 薛凌难得在口舌上落了下乘,冷了脸道:“所以拓跋王是应了我,还是不应?” “应,我怎么不应?只是你们皇帝言而无信,你们的相国又拿一道限市令来糊弄我。我怎么知道,东西给了你?你不会一脚把我踢开?” “我回去之后,会先给你一半。拿到手之后,你替我将霍云昇骗往宁城即可。” “霍家二儿子已常驻宁城,再骗一个前来,可不太好办”。拓跋铣略作沉思,拒绝的干脆。他三年前见过霍准一家,知霍云昇把持京中禁卫权。这两年老东西似乎和汉人皇帝不对付,这个节骨眼儿离京,无疑是给魏塱可乘之机,霍准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我相信拓跋王有办法,毕竟,你们..情深义重。” 拓跋铣又笑的大声,道:“对对对,他与我情深义重。三年前进京,便是霍家替我接风洗尘,哈哈.....” “这么个情深义重的人,我不能为了一点粮食就把人卖了吧。你又不肯给我四城,这事儿着实很难办啊。” 拓跋铣自认为已经暗示的很明显了,然薛凌这会却当真没领会到他的意思。鲜卑当年为何放着到嘴的肉不要了,又舔着老脸去与魏塱讲和?总不能是拓跋铣突然良心发作罢。 汉人早就中原一统,然胡人五部还是一盘散沙。小点的羌和匈奴及其别部已不足为患,偏还剩个羯如鲠在喉。以前还能忽悠两句,近些年羯皇那个老东西却似乎突然开窍了一般,各种阳奉阴违。 当年本想与汉人联合,以中原八城及数年钱粮支持去彻底收服五部,不想最后魏塱出尔反尔,不惜以一个公主之死逼他一战。既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免叫人传言皇帝与胡人合谋,又保住原本许给他的土地,还能彻底至薛弋寒于死地。 真不愧应了那句奸诈。 拓跋铣倒也不恨,反正大家都是各怀鬼胎。他若完全没防着魏塱,战事也不会起的那么快。只是,他虽攻破梁数座城池,却不敢就此画地为胡。三月正值青黄不接,鲜卑春草未盛,饿了一冬的羊马都体力不佳,粮食也不够吃。且他觉得有些奇怪,这仗打的太过顺利。 若说汉人经久未战,兵事懈怠,那又没办法解释为何一座小小的平城需要那么久才能拿下。他经历了魏塱一事,尚心有余悸,自是事事怀疑有诈。且无忧公主的死,让汉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与他求和,鲜卑现在又没有能力马踏京城。这仗无休无止的打下去,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羯皇又蠢蠢欲动。 正好霍云旸领兵出征,他二人在京中也碰过面,熟人相见,话不必说明。以后想在中原要点什么,不还得有个中间人么。魏塱是绝不可能了,霍家,似乎还有点希望。该抢的也抢了个够本,倒不如扬长而去。内安,方能攘外。 然而薛凌从来没有过这些雄图大志,自然难以瞬间想到拓跋铣要那么多的钱粮是为了去征服整个草原。她见不得拓跋铣这般耀武扬威的样子,冷道:“你想要什么,我能给的都给。” 拓跋铣想要梁,她可以说自己不拦,但是绝不能答应送。其他的,都可以。 “我要羯。我替你杀了霍准,你替我看着沈家”。拓跋铣似是拿不准,迟疑了一下,道:“我没说错吧,西北的另一半,是沈元州。有了足够的粮草,只要你能拦住皇帝不让沈家伸手援羯,这整个草原都是我的囊中之物”。他站起来,伸着双手,志得意满的看着薛凌。 “你帮我拿到羯,我便帮你把魏塱也杀了。按你们中原人的规矩,杀了魏塱,皇位就是你的。你不是要各凭本事,事成之后,你我就各凭本事。这个天下,你我一争。薛凌,你敢不敢?” 薛凌“噗嗤”笑出声,拓跋铣说的慷慨陈词,她听着实在逗乐。这高高在上的王,说起自己想要的东西,与她十二岁那年想要兔子的模样似乎没什么差。也是这般手舞足蹈,比划着喊“我非要所有白色的兔子都归我一个人,阿爹也不能抢。” 她话都未说完,鲁文安就抢着附和:“对对对,都是你一个人的。” 于是薛凌学着鲁文安附和道:“敢敢敢,争争争,我帮你拿羯”。 魏塱是一定要死的,既然拓跋铣乐意援手,用不用的到先不说,应下来总是好事。在这之前胡人内部要做什么,实在无关紧要。之后嘛,她确实是要与拓跋铣争一争,当年兵围平城之事,总得有个了结。薛凌没多想,答应的飞快。当年的事儿,羯族也有份,狗咬狗,先死掉一个有什么不好?两败俱伤也成啊。 然第二天她便被石亓绑了去,继而知道石恒被扣。再细想与拓跋铣对话,万般无奈,只得千方百计的把二人给捞出去。若羯族已经是拓跋铣掌中之物,那这趟鲜卑之行,白费功夫不算,万一拓跋铣把自己卖给霍准,才是真正的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现在,石恒二人应已返羯,薛凌自己也已到京,老李头一群人安好无恙,与拓跋铣谋划的事情便正式提上日程。递信,筹粮,霍家,羯。她谨慎的很,理清楚一桩,便涂掉一桩,本不用如此担忧给给人瞧了什么去。 只是,最后“石亓”两个字写的大了些。 佳偶(五) 有了这么一回尴尬事,再相逢,绿栀明显不如早间自然,行为举止间多有局促。薛凌摸了两把袖间,生硬道:“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好。” 薛凌自是唯恐给这里惹了祸事,绿栀哪能明白其间道理。本就委委屈屈的,听她这一说,越发觉得是薛凌看不上自个儿,却忘了在齐府,二人真正身份有别的时候,薛凌也并没摆过什么小姐架子。 说到底,原不过是绿栀心有戚戚。昔日鱼目,突而成了粒明珠。人前喜不自胜,人后,总是有那么点微末惶恐。拥有的一切,并非她自己得来的。如果此生不曾遇见薛凌,齐府树倒,她只是四散的猢狲而已。 人没有的时候,也就罢了。若这一生,她一直是个下人,没准也就安安乐乐的去过完这一生,有什么艰辛困顿,忍忍就过了,谁让自己是个奴才呢。偏偏她尝了那么一点糖,从此白水就难以下咽。 可这糖,是薛凌带来的。在绿栀无法确认自己能捧牢的时候,就少不得去担心,会不会,有一天,这糖又会被薛凌收回去。她待老李头如亲生父亲,拿存善堂作此生心血,报恩尚在其次,更多的,是唯恐自己哪天又要回到过去。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守得住手里的东西。 可此时,她还守不住。 好在绿栀心思纯良,除了有些自怨自怜,倒也没生出什么嫉恨心思。在其他几人面前掩饰的也好,并没谁瞧出来什么不对劲。薛凌看她眼间朦胧,似是要哭,便叫了绿栀到屋里想找个什么东西送去,缓和一下气氛。 然她久不在苏家,手头也没什么好玩意,翻了几翻没找着合适的。烦心又起,干脆抓了一把银票塞过去只说是反正老李头贴钱,给他贴个够,说罢再不管绿栀,静心去描帖子。 一整天众人都忙忙碌碌,膳食也简单。薛凌难得吃的慢条斯理,光阴就这一刻静好。待夜幕垂下,她就要从存善堂滚出去,回薛宅,带上东西去霍云婉那,想想这些破事,能拖一刻是一刻。 “活着真是件倒霉事儿”。幼年的薛凌还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被薛弋寒骂的狠了两句,学着一个将士的口气抱怨。 鲁文安难得正经:“你瞎说什么,看你每天想干嘛就干嘛,想去哪就去哪,倒霉什么。” “那怎样才算倒霉?” “嘿,就是你干的每件事,实际你都不是很想干,可你不干吧,你又忍不下那口气!你看你爹.算了......你不要看你爹。” 碗里汤仍是加了不知名的草药,渣滓没滤干净,薛凌喝到嘴里,毫不顾忌形象,“噗”的一声吐桌子上。老李头见怪不怪,赵姨二人强行装没看见,绿栀那会见了银票也不高兴,此时反被薛凌这个举动逗的偷笑。 也许,她总算觉得,薛凌和她平等了些吧。 用完饭,还间或有人来。薛凌终是开了口赶人走,又跑到老李头房里道:“李伯伯,你陪我一小会,我要走了呀。” 老李头正对着一个方子研究的仔细,他医术不佳,来这的又多是穷人,难得见到什么好方子。若遇上人从别处求来的名方,就要花费诸多时间去查验各种药理,以求从里面求知一二。 听见薛凌喊,一抬头,看见薛凌斜倚门前,忽而眼前一酸。他太久没见过薛璃了,不是平城的小少爷,是藏在黑暗里的那个病秧子。每次他进去喂完药,就要走。幼小的薛璃缩在床上,软软的喊他“李伯伯,你再陪我一小会啊。” 老李头从不敢多留,他怕梦回当年。他总会想,是不是自己学艺不精,所以导致柳玉柔不治,薛璃体弱。所以他喜欢看到薛凌,喜欢看薛凌趾高气扬,喜欢看薛凌打马飞舆,哪怕薛凌多半时候都是没大没小的喊他“老李头”。 他还是喜欢,喜欢薛凌一身轩昂的少年气。 而此时,他的小少爷没了,他的小少爷活成了后院那个病秧子。 老李头手忙脚乱的将药方塞回柜子下,结结巴巴的问:“你..去..去哪”?他大概是吓的,竟怀疑薛凌是得了绝症,从此也只能被困在一间屋子里,可怜兮兮的喊:“你伯伯,你再陪我一会啊。” 薛凌拍了拍手,进去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手搁在桌子上,头也爬上去,懒洋洋的道:“去......去给我爹讨个公道”。她顿了一顿,又艰难的吐出几个字:“以后,我就来的少了,你可少贴点钱吧。” “怎么少来呢?你不跟李伯伯住一起”?老李头搓了搓手。他从来没有在薛凌面前自称过伯伯,现在说出口,觉的百般怪异。 “来的多不好”,薛凌忽而惊喜的抬起头道:“要不你们去平城吧,等我办完事就去找你们”。她又黯然的趴回去,道:“不行不行,那地现在还是霍狗的。” “小少爷....“ “算了.....“,薛凌一挥手,她有一肚子话想跟老李头说,说宋柏,说宋沧,说薛璃,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二人一个根本不会撒娇,另一个完全不知道怎么哄这个少爷,磕磕绊绊好一会,薛凌觉得多留也是徒惹伤感,起身便要回屋收拾东西走。 老李头要挽留,却找不出什么好借口,焦急中把薛凌送的那根参拿了出来,道:“小少爷等等,能否帮我把参切的薄一些,好入药。旁人没那个气力,拿去大点的药铺,怕是要不少银子,还得被扣下不少。” 薛凌自是不觉得有什么为难,反长出一口气,她又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多呆片刻。老李头拿出个专切药材的小铡刀,但薛凌切了好几片,老李头仍嫌太厚。说老参药性重,病人大多虚不受补,非得切成薄如蝉翼,方可入药。 “小少爷,过,犹不及啊。” 薛凌又试了几次,老李头仍不满意。倒也不怪薛凌,那铡刀虽锋利,却是小了些,日常难得见到这般粗的药材,自是用着趁手的很,今天就不行了。薛凌干脆把平意滑了出来,慢悠悠的去削。 手头有了事情转移注意力,两人谈话反倒随性了些,甚至提起了薛弋寒。薛凌并没说薛弋寒自尽一事,只说此事跟魏塱没完。老李头却失了初见薛凌那晚的悲愤,而是有些伤感的看着薛凌道:“小少爷,所有的事,都会结束的。” 薛凌手头动作未停,也没听出老李头什么意思,只顺口道:“当然,魏塱死了,这事就完了”。说完她又觉得自己似乎大声了一些,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四周,才继续去削人参。 直到其全部化为薄片,天也大黑,薛凌长出一口气,她终是要走的。这其间绿栀来了数回,见她二人叙话,倒是没打扰。瞧着薛凌回了房,便巴巴的跟了上来,道:“小姐,我竟是忙忘了,后儿就是你大喜之日。你可是要回陈王府?” 她这一说,薛凌方记起这档子事,她当是没打算参合,却不便明说。只能道:“嗯,这就回去了。” 绿栀便从身后掏出个盒子来,道:“我没什么好东西给小姐的,这是我前些日子去街上淘到的一支珠花,希望小姐不要嫌弃。” 薛凌终于感受到一丁点绿栀的讨好,她没接那个盒子,只道:“我根本不是什么齐府的小姐,你以后也不要参合我的事,跟老李头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她拎着包袱走的飞快,里面装着她最重要的荷包,装着薛弋寒的半幅画像,装着她的一切痕迹。这个存善堂,再也没剩下什么了。 屋里绿栀略带疑惑的一声“小姐”余音未散,薛凌已行至存善堂大门口,回头一看,应是老李头忙着去收拾人参片,台阶处那柄小小的铡刀还没收。分明是治病救人的玩意儿,可隔着这几步瞧过去, 只见一刃朔气寒光,怪渗人的。 佳偶(六) 薛凌不自觉多盯了几眼,另一边绿栀追出门,却并未上前,只隔着夜色期期艾艾的看过来。 薛凌从铡刀上移开目光,看了绿栀一眼,再未回头。一路行至薛宅,与那些在街头巷尾纳凉逗趣的闲人擦肩,也是目不斜视。她这样一身绫罗的千金小姐,夜幕之后还孑然独行,总是有细碎议论从身后传来。薛凌听的分明,她本就讨厌旁人对自己说三道四,现下更是一腔愤懑无处发泄。 这些蝼蚁,大抵除了三餐温饱就别无所求,一日日的在这市井之间对着个不相干的人说长道短。温良恭俭让,她当初学的着实不算好,做起来更是难如登天。但看不上有看不上的好处,她既看不上这些路人,自也不屑与他们计较,只把怒火都压在了自己身上,脚下步子迈的飞快。 薛宅冷的像座荒庙,薛凌强忍不耐敲了两下门,竟是没人来开。她索性踹了一脚,门闩倒是结识,居然还是没开,只发出“哐当”一声。里头到底是有了点动静,一女子高呼“来了来了”。 薛凌却是已经等不及了,往旁边绕了几步,一个翻身,悄无声息的翻进院,站定了却没立马往里走。却说她以前买的下人,正开了门,瞧见外头并无旁人,狐疑道:“怎么没人”。一边说一边转身,正对上薛凌那张冷脸,吓的她尖叫着倒退了一大步。 屋里又有个男子大喊:“怎么了,可是那人又来了”?说着跑了出来,看见薛凌也是一愣,结巴着喊了声“小姐。” 薛凌微眯了下眼,“那人”,是谁?能上这找自己的,顶多江玉枫那狗,但江玉枫知道自己去了鲜卑,绝不可能来,就算来了,也不能碰上这两人。而且是“又”,那就是来过很多次了。她不动声色的将平意滑出半寸,如果有人三番五次来找自己,没准也是在这留了眼线的。 她正要细问,叫花儿的少女就抢着道:“非是奴婢怠慢了小姐,是...”她畏惧的看了两眼薛凌,有些哆嗦道:“是小姐走了后,就有个男人三番五次的找上门来,说见不到小姐就不走,还....”她低下头,声如蚊呐。有男人非要见一个姑娘..还做出那种事,她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薛凌有些急躁,抬眼看着那个男的下人。追问道:“还怎么样,长什么样”?她走的太久,都忘了这些人叫什么了。 男的也有些唯诺,迟疑道:“还...在小姐你的闺房住了好些日子...”,说完他看了一眼薛凌脸色,又飞快的解释道:“非是我们不报官,是他.....是他说...说官府若是知道小姐你是谁.........我们也要人头落地.....”.说完似是十分畏惧薛凌,跟着退后了好几步。 人头落地....,薛凌彻底将平意滑了出来,剑气破空的声音,吓的花儿也错愕着后退,一声“小姐”哆哆嗦嗦都没喊完整。 薛凌捏了捏手上包袱袋子,道:“长什么样,说完你们就走,银子也不必还我。” 男的没答话,花儿颤巍巍道:“我..我不敢仔细瞧他,就...就看见他脸上老长一道疤....”.话还没说完,那男子却是上前几步将花儿扯到身后,对着薛凌道:“小姐,我们不说出去的,你莫为难...莫为难....” 原来是申屠易,薛凌悬着的心落地了大半。那句“人头落地”将她吓的不轻,能追到这里,又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着实可怕。毕竟这京中,自己就没什么朋友,能找上门来还威胁两个下人的,大概率不是好相与。 她一瞬没想到是申屠易罢了,一听说脸上有道疤,才记起这个人来。回想了一遭,当晚自己一听说阿爹的事,就顾不得其他,直直将人带到这里来了,申屠易知道此地,倒是正常,只这个人又找上门来做什么,居然还私下进过自己房间。 薛凌急着回房查看,也懒得理那俩下人还站着。收了平意,快速到屋里,转了一圈,发现并未少什么,大多数物件位置都未移动,只地上多出些被褥衣物。可见申屠易确实是在这里住过数日,也不知是为了何事,她二人该是没什么交情才对,总不能是当日自己说大恩当报,此人就巴巴找上门吧。 既然连这种强闯女儿闺房的下作事都能做出来,应当是不等到自己不罢休才对,现今却又不在,真是奇怪。薛凌拿平意挑了挑地上衣物,扬至空中划开,便退出门外。她换了个房间,搁下包袱,瞧那两人还在院子里傻站着。 盯了两眼,觉得自己一个人好像很难生活下去,以后这个地儿总还是要在的,哪怕是顶着薛宅的明儿当个念想也好。便上前道:“你们要走还是要留?” 那男的十分畏惧薛凌,却仍护着花儿在身后,强撑着道:“我们...我们..当初是死契..” 薛凌没买过奴才,分不清什么死契活契。但她记得当初四个人一道儿买来的,签的契约也是一样的,只是回来之后便不知被她丢哪去了。可院子里闹腾这么久,另外两人也没出来,还在不在这,自是不用明说。 倒也怪不了谁,她当初走的时候,并没交代个什么。这么长时间,死不见人,活不见尸的,人跑了似乎也正常的很。想到这,薛凌觉得可笑,便问道:“你们要早走了,我也没地儿寻。” 花儿捏着那男子衣角道:“我怕...我怕一走...这宅子也让那歹人占了去...万一小姐回来....我们提前提个醒也好”。她脸上雀跃了些,继续道:“好在近些日,他没来了。” 她站在男子身后,只探出了半个肩膀,晃晃悠悠不知是在发抖还是站不稳。十四五的姑娘家,又瘦又小,瞧着薛凌的目光既期待,又带着些躲闪,不知道再想什么。 薛凌从老李头处离开时就憋着的一口气总算缓解了稍许,她捏了一下手腕,道:“他被我伤了脸,大抵是来寻仇的。你们要走便走,反正卖身契我也找不着了”。她复又回了房,拾掇了一下零碎东西,拿着霍云婉的那块令牌要进宫。临行回看,却见厨房里亮着,两个人影合着灶火的热气一起在窗纸上摇曳。 薛凌嘴角微翘,那一声轻“哼”说不清是欣喜,还是觉得自嘲。 佳偶(七) 守宫门的太监仍是低着头接过令牌,既不抬头看薛凌,也没让薛凌瞧见他长什么模样。不同的是,手指随着藤蔓蜿蜒了一道后,递还给薛凌时,压着嗓子说了一句:“这宫里好久没人出门走动了,姑娘可别自讨苦吃啊。” 太监的声音尖细,又故意把声音压的极低,换个人,没准听出一声冷汗来。薛凌自是无碍,她听得这句话,有些不明所以。迟疑了一下,方伸手去接。太监手头带了力道,她微使劲,才把令牌拿回来。下意识晃了晃右手,袖子里空荡荡的,不安感就越发重了些。 但人已经走到这,再要退回去,没准更惹人疑惑,她没多看那小太监,面不改色就进了宫门。霍云婉曾说过,在这宫里不管出了何事,只要咬死了是皇后宫里的人,撑到她来自有办法。何况,小太监这句话,很大可能,是霍云婉那出了什么乱子,薛凌自觉更是要赶紧去瞧瞧才是。 各宫已点了灯烛,宫道上宫女太监也难得遇见,薛凌走的顺畅,片刻就到了永春宫门口。一亮牌子,俩太监交换了个眼色,讨好着道:“姑娘且先随我到外院坐坐,娘娘在寝殿陪着雪娘子,怕是不得空呢。” “雪娘子”?薛凌本不该多嘴,她到底是个混进来的人。但“雪”这个名字,又在霍云婉这坐着,她便蓦地记起那天陶记门口,她长剑所指的貌美佳人来。梅姨的女儿,她见犹怜的娇娥,居然出现在宫中的马车里。 所以,雪娘子,是谁? 太监满脸堆笑,伸手引薛凌进屋,顺口道:“可不是,姑娘也是知道的,自这雪娘子有孕,倒把这永春宫当自个儿家了。你且先歇着,我这就去通传一声,就不知娘娘肯不肯见。” 太监只当薛凌是哪宫宫女,晚间来找皇后不定是什么事,令牌在身,不好怠慢。偏偏这宫里谁都知道,如今皇后护着雪娘子那肚子,倒比护着自个儿还重要。这里头是什么原因,那就见仁见智了。 魏塱登基三年,后宫皆无所出。其他人,顶多是不能拿子嗣来争宠罢了。霍云婉贵为中宫,少不得要担些莫须有的责任。如今突而来了个妃子有孕,皇后日日照看,实乃天经地义。 可是,皇后也无子啊,谁又知道她真正在想什么?或许是找机会让雪娘子痛失胎儿,又或许在等着雪娘子一朝分娩,然后以嫡母的身份顺理成章的将那个孩子养在身前。 宫里人心千差万别,脸上表情却是常年相差无几,以至于你看那些在宫中年岁久的嫲嫲宫女,甚至妃子,脸都开始相像。人人只夸皇后温婉贤良,难道还有人提醒雪娘子一声“提防皇后杀子夺母?” 永春宫的宫女太监自然也是欢欢喜喜的捧着雪娘子,衣食住行比皇后还周到。雪娘子有孕后越发常来,连着三四晚歇在永春宫也是有的。霍云婉只说妇人初初有孕,难免惊惧,既是雪娘子愿意,逾矩也无碍。待到一朝诞下龙裔,陛下哪能叫生母永远是个娘子身份呢。 魏塱不置可否,只深情的看着他的皇后道:“朕有云婉,不羡帝舜。” 薛凌没再继续追问,她刚刚是下意识的念叨了一句,这会已回过神,自知不该。不管雪儿去了哪,又遇到什么,与她实没什么关系。她当初给梅姨的,是足足五千两银子。本要依了小太监的话,先去一旁等等,却听见一声娇笑,竟是三四个宫女拥着俩人出来了。 仔细瞧去,那个满头富贵的不是霍云婉,又是谁,她竟亲自扶着另一位,有孕的雪娘子--梅姨的女儿。纵是刚刚才暗暗说过事不关己,薛凌还是忍不住叹气。她都是些什么因缘际会,总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见到不想再见的人。 而她心心念念想见的,梦里也不曾见到过。 瞧着两位主子出来,院里宫女太监便急匆匆跪了一地。薛凌一歪脑袋,有模有样的学着蹲地上。院子里虽宫灯盈盈,倒也没谁注意她。霍云婉将雪娘子直送到外头道儿上,吩咐着那几个宫女千万小心,才回过头来,招了招手,示意众人起身。 薛凌瞧着众人一丝不苟的行着这些礼节,莫名想起鲁文安常抱怨的那句“虚头巴脑”来,就轻微笑出了声。霍云婉本已走过了她身边,听得这一声轻嗤,又后退着几步,还是挂着浅浅笑意让薛凌抬起头来。虽皇后日常以性子随后著称,这会四周还是一片死寂。下头的人,若是只能看个表面,在这深宫之中,大多是命不长久的。 薛凌自是不惧,只她略有玩心,故作颤栗,缓缓抬起头,对上霍云婉目光好一会,才挤出个和霍云婉一般无二的笑容。二人相视良久,霍云婉把笑意从脸上蔓延到嘴里,轻“呵”一声,复而道:“原是你,进来罢。”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周遭站着的人也并没谁上前多问,皆是蹲了蹲身子,退往各处。薛凌跟着她走进屋子,有宫女看了茶点后对着霍云婉一点头,大抵是示意安全。霍云婉方看着薛凌柔声道:“你这般久不来,久到...我都要着人去找你了。” 薛凌进门时被那小太监一为难,还以为霍云婉这宫里出了什么大事。这会瞧着她神色如常,竟还有心思威胁自个儿,顿觉讽刺。她对霍家之人什么想法,昭然若揭,然这里头,霍云婉要除外。甚至于,她同情霍云婉。 当然,这种同情说不出口。薛凌从来就没有过同情这种概念,她只对着有些事情,觉得分外看不过眼,再加上自己还有求于霍云婉,便私心想着霍云婉可别出什么乱子才好。没想到才见了面,皇后便摆了天大的架子。 找她,怎么个找法? 亏得今晚令人气郁的事儿也不止这一桩,账多不愁,不爽多了,反而平静了。薛凌到底担心误事儿,问了一句,道:“我进来时,守门的小太监说你宫里不比往常,已经很久没见过有人走动了,可是有什么不便之处?” 霍云婉长长的护甲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道:“没什么不便的,只是我爹爹与夫君打起来啦!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可帮着谁好,倒不如避避嫌,躲个自在”。她慵慵懒懒的将身子往榻角斜了斜,困意袭来般透露出倦倦神色。语气里尽是小女儿姿态,把爹爹和夫君几个字喊的情深意长。不知道的,倒以为她和着谁讨好撒娇。 薛凌一听是魏塱和霍准的事儿,正要细问,霍云婉却又道: “这些天都是去哪了啊,齐三小姐?” 佳偶(八) 薛凌一愣,仔细回忆了一遭,自己似乎从未说过与齐家的渊源,但霍云婉神色并不是试探,显然是已经知道个十成十了。没准儿,啥时候说漏了?但齐家的事儿,好像也无需瞒着,她正要答话,霍云婉却是不耐。 “永乐来找过本宫好几回了,若不是我替你牵着点,没准儿,这会江国公一家子啊,都在菜市口晒成干儿呢”。她凑近薛凌耳边,低语道:“薛少爷上哪再去找个江二少爷那般好的如意郎君”。说完又退回原位置上,继续敲着桌子,两眼怔怔看向窗外,恍若对薛凌并不上心。 她说的是薛少爷,又称江二少爷是个如意郎君,着实好笑。纵气氛颇有些凝滞,薛凝还是乐得慌,只觉这事真是荒诞,远比那些神鬼志怪有意思。乐完又长叹一口气,自己老底儿算是被揭干净了。她与齐家的事并没什么好瞒的,但自己的真实身份,站在霍云婉面前总觉得哪哪都不自在。 想想临走是真没记起永乐公主这一遭,只说那疯子和魏塱新仇宿怨,断无可能告发自己身份。倒忘了成日咬牙切齿的人,大多耐心不佳。月余音信全无,不怪她沉不住气找上皇后。 薛凌突而一个激灵,那疯子能找到皇后宫里,不会连陈王府也找去了吧。失去理智的人最为可怕,因为你压根就无法去猜测她下一步是什么举动。而且永乐公主也不惧齐清猗能拿她怎样,找上门还真有可能。 齐清猗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在眼前一晃,好不容易平复些的心情又开始纠结。她曾经承诺齐清猗,不问缘由,要让落胎之事的主谋人头落地。可如今,非但没拿永乐公主怎样,还与她来了个志同道合。若是让齐清猗知道.......薛凌不自觉去捏自己手腕,然而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她许久不答话,霍云婉的目光终于收回稍许,在薛凌脸上扫了几个来回,只当她是被发现了身份而局促,道:“怎么,被我知道了,很是不甘?何苦来哉.......”。她上下眼皮轻合,将一双凤眼眨的不怒自威,漫不经心的给薛凌施压。 霍云婉当是不在意薛凌是个什么身份,是那位传说中的天子骄子更好。她反而更在意薛凌这段时间去了哪,更重要的,在意薛凌这么容易就被她探了底细。换个旁人,也许是件值得乐呵的事儿。可薛凌,是她选中的....同谋。 既是同谋,那就是荣辱与共,薛凌出点什么问题,自己的命也赔上。初见觉得挺聪明一人,没来由捅这么大篓子。若不是早早伸手将永乐挡了,这会还不知道闹出个什么事儿来。 令牌不好用,自然也是为着这个。霍云婉防着永乐公主发疯,起了弄死薛凌的心思。万一找黄承宣那哈巴狗儿给魏塱透个风,到时牵扯到永春宫来,霍家没死,她到先死了。然她又舍不得就此把薛凌丢了,故而并未完全废掉那枚令牌,只暗地里做了些手脚。 薛凌还沉浸在陈王府那头,没深思霍云婉在想啥,只当她是恼恨被人欺瞒,难得与人解释一回,道:“当初商议之事,娘娘也无需知道我是谁,终归结果是.....” 她话还未说完,即被霍云婉抢白道:“本宫现在也不关心你究竟是谁,难不成,你天真到,以为名头这东西真的有用?那只能忽悠傻子罢了。你瞧瞧,天下第一聪明人--魏塱....”她直直望着薛凌,露出些嘲弄神色,道:“他只关注将军是谁,并不关注谁是将军。” 薛凌身子顿时一僵,没答话,她终于知道这半年诸事不顺究竟是哪出了问题。平城早就没了,她却一直活在平城没有出来,活在那个事事围绕着自己转的平城。她从来只考虑要的是什么,最多,再想想对手要什么,却忽略了身边一堆人要的是什么。 可这世上活着的,并不是只有她一人和魏塱而已。身边任意一个人稍许动作,事情就有了变数。就如这永乐公主,若不是霍云婉拦下了,找到魏塱头上也未可知。就冲她想杀了苏夫人那份心思,大抵,现在也是想弄死自己的。 这一想,不禁后怕,薛凌看着霍云婉,服了个软,道:“是我大意了,没曾想永乐公主那么急”。防着霍云婉不肯轻易放过此事,又补了一句道:“我曾答应替她杀一个人,估摸着是迫不及待吧。” 见薛凌领会了自己意思,霍云婉稍舒缓了些,听是永乐公主想杀人,笑道:“杀什么人,总不能,是金銮殿那位吧”。这可真是桩趣事,那傻子来几次都未曾与自己提起。 “那到不是,她知我...”薛凌终未把自己身份说出口,临了话头转了个弯,道:“她知我不会放过.....何必白白浪费一个人头。” “那倒是,罢了,本宫也懒得理她,倒是你,打哪回啊。” 话题总算到了正主身上,刚刚那点插曲带来的不快一扫而空。薛凌将骨印从贴身处拿出来放到桌上,轻扣两下手指,道:“从地狱。” 霍云婉卸了护甲,两指小心翼翼拈起那枚骨印,移到灯火处翻来覆去的看,她不识胡语,却猜到这大抵是鲜卑的东西。霍家与拓跋铣有往来,她是知道一二的。而今薛凌捏着胡人的印信.....是想......?她看着薛凌,虽未说话,眼里却全是期待。 “我去与阎王讨了个商量,让霍云昇早些下地狱。” 薛凌将骨印从霍云婉手里拿回来,轻描淡写的说道。她已成竹在胸,一想到这件事,都都有些眉飞色舞。只要霍云婉去找个霍家的替死鬼来给拓跋铣送东西,这局子,就做好了。通敌叛国,证据确凿。何况,确不确凿又怎样?只要能把霍云昇骗出京,稍微找点借口,魏塱自会百般努力置霍家于死地。 薛凌无须多加言语,霍云婉便已解其中意,那会的不满一扫而空,欢天喜地的对着薛凌道:“此事好办,本宫虽与苏姈如有点嫌隙,不过,这会她应该正焦头烂额,量来也不会拒了本宫美意。就不知道何时开始?”不等薛凌答话,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分外体贴道: “本宫不急,怎么着,也得等到你大喜过后。” 佳偶(九) 霍云婉口中的嫌隙,原是为着苏远蘅一事,她没给苏姈如提前透个风。然薛凌以为她说的是最近俩人彻底闹翻了,本是要细问经过,却又听霍云婉说不打紧,再被江府的事儿一打岔,彻底揭了过去。 看霍云婉脸上表情并无太大异样,薛凌试探着道:“我总不能把身家性命都压娘娘身上吧,江府是个好去处。” “这天底下哪有什么好去处,都是些刀山火海,不过是看谁技高一筹罢了”。霍云婉绕了绕手头帕子,不屑道:“我倒不信,江闳不知道你打哪来,看来当年的事儿,也没那么简单啊。” 薛凌长舒一口气,当年的破事,被不被知道也无所谓,她更怕的,是霍云婉已经知道了薛璃的身份。那个病秧子,天天还要往金銮殿跑。万一身份暴露了,简直是个活靶子。正要想办法把话题扯的远些,霍云婉忽而又凑上来,好奇道:“江府当年是许给你爹什么好处,愿意让他以性命换江府平安?” “你又怎知是江闳与我爹连手做戏,魏塱又不是傻子”。薛凌辩解了一句,反正死无对证,怎么扯都可以。 “他不是傻子,你才是傻子。当年那个点儿,江府做不做戏,又有什么要紧。做戏,不也是讨人乐。畜生东西,才会讨人乐。既有人喜欢当个畜生,多养两年又怎么了,万一真养熟了呢?就算养不熟,拿点骨头逗着,拉出来咬咬霍家也好啊。罢了,过去的事儿,本宫也懒得理。” 霍云婉又换上了兴致阑珊的模样,她今晚除了看到骨印欣喜了片刻,其他时候一直不怎么开怀。薛凌本是想讨好两句,一番对话下来,也是一肚子火气。既为着自己思虑不周,也为着....那些难听的真话。 捏了捏手里骨印,站起来道:“既然娘娘什么都懒得理,我也不在这讨人嫌”。她环视了一眼四周,才继续道:“你且先预备着人,等我一收到拓跋铣的回信,咱们有冤申冤,有仇报仇,只盼娘娘到时候莫要冤仇一泯。” 霍云婉似是没听到,转过头来,自说自话般笑看着薛凌道:“是了,江府当年许给薛弋寒的好处,不会是保住你这个儿子吧。貌似,当初是江玉枫去认的人,他找了个替死鬼?” 薛凌手心一紧,那场千里仓皇,她见过两三次霍云昇的脸。那个人拿着霍家的行风弩,连块黑布都懒的蒙,半点不遮掩自己的身份。而江玉枫,却是远远一瞥,只看见身形微跛,面容不甚真切,但绝不是来救人的。当时只说是自己伤了他,寻仇也是情有可原。而今想起,分明是...江府想把假戏做成真。 果然是,畜生东西,才会讨人乐呢,还讨的那么卖力。实际上,人根本不关心它演些什么把戏,只关心它是不是在讨自己欢心。 她倒是忘了,以魏塱的疑心程度,怎么会轻易相信江薛两家刚好在那个时候闹起来,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魏塱当时,根本就不在意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只在意江闳是不是有心臣服。 有了江闳这个老臣,先帝留下的文臣,就归服了一大半,又能牵制一下霍家,何必非得赶尽杀绝呢。可惜薛家没这个待遇,薛弋寒手里握着兵。一匹狼,跟头翻的再好看,人都以为你在龇牙,不会牵回去当狗养的。 夜色沉沉,薛凌出了宫。她倒是问了朝堂有无什么事需要说道。霍云婉仍是那副懒懒样子,只说无非霍家弄权,黄家图利,沈元州说限市太过苛刻,几个王爷天天说要离京,其他也没什么破事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于是薛凌便没再问,她的注意力大半都在霍家的事儿上,加之今晚霍云婉态度着实让人不喜,薛凌本也不是个会让人的性子,干脆早些散了稳妥。眼看着到了换班的点,霍云婉也不多留,着宫女送了薛凌出门。临走,念叨了一句:“买椟还珠是蠢货才干的事儿,薛姑娘回去了想清楚些。” 薛宅那一片已经陷入了沉沉黑暗,唯薛宅还有一点余光。薛凌秉了气,绕着从后墙角落处进了门。江府的暗影仍守在老位置,她是知道的,却没多起疑心。还当是在陈王府那般,江府拨个人过来差遣。然薛凌刻意想躲,暗影想发现也难,故而江玉枫还不知薛凌已经进出过了。 顺路经过小厨房,见烛火还燃着。进了一瞧,炉子上煨着水,锅里有两碟小菜并一碗米饭温热,人却是不在,大抵是已经歇下了。在霍云婉宫里并没吃什么,这会还真是饿的慌。薛凌摸了一下手腕,顺势将袖子撩起来些,拿了那碗米饭回房。 烛火也懒得点了,借着天光,摸索着将平意塞回袖子里,才心中才安稳了些。她不拘干不干净,直接伸手抓着米饭塞嘴里慢吞吞的嚼着,又咽下。如此呆滞的吃完了那晚饭,已是夜深,却无半点睡意。翻出那个荷包,“哗啦啦”摇了两下,竟舍不得就这样挂到床头去。 人活的越明白,越难过。 平城于她而言,像一方净土,隔绝了所有世俗纷乱。薛凌摸索着荷包里孔明锁的点滴轮廓,透过薄薄的锦缎,手指甚至能伸到木笼子里,摸到那颗小石子。应是平城城外的地上随手拾起来的一粒,在另一块石头上磋磨良久,才能这般珠圆玉润。 金玉之物虽贵,木石亦不可言轻。可是,到了霍云婉的口中,就变成了“魏塱并不在意谁是将军,他只在意将军是谁”。 薛凌坐在那,想着小时候学了好多文人雅赋,去形容化不开的愁绪。她有一丁点不顺意的时候,就摇头晃脑的念给鲁文听,以此骗取各种好处。可找出任何一句来,似乎都没办法准确描述自己现在的难过。原来住的房间被申屠易用过,她懒得回去,现在这个房间还没来得及备笔墨,只能手指伸到桌子上。重重的一笔一划,像要把指腹磨出血来。 然而那丁点热气,终究是没能凝出个完整的“魏”字来。 佳偶(十) 薛凌不知道怎么调教下人,花儿又是随手买来的一个,自是远不如以前齐府的丫鬟知事。加之这破地儿没什么人来,房间又长久空置,便是夏日,也透出一股子霉味来。本就没什么睡意,这一闻着,越发辗转难眠,直熬到四五更才勉强合了眼。 第二日阳光倒好,早早透过窗隙洒了一屋子碎金。薛凌原是要多睡一会,左右今日无事。但俩下人甚是聒噪,打水劈柴烧饭好一通折腾。在齐府时,这些粗活儿离小姐闺房远,薛凌当是没见过。在平城,可能是太愉快了,竟未注意最普通不过的一日三餐背后,竟是这般辛劳。 但花儿一改昨夜那般拘谨,开开心心的在院子里来往。估摸着是薛凌长久不在,即使看到厨房少了碗饭,二人也当薛凌已经出门了,于是还在床上的薛凌就听着两个人从手里银钱谈到城头糖果。 原来那俩不见的下人,不仅私自跑了,还带走了她留下的所有银票,就留了点碎银子给花儿二人。而花儿之所以被卖,无非就是那些老生常谈的人祸天灾,爹娘不爱。而另一个人也没地儿可去,在这里好歹风雨不愁。 就算申屠易凶神恶煞的闯进来,也没为难俩人,熟悉了还拿零嘴逗过花儿,只是花儿不敢接罢了。现下二人银子早已所剩无几,那男子便早出晚归卖苦力赚些铜板回来。薛凌赖在床上,听着二人琐碎算计,直到院门啪嗒一声扣上,花儿还趴在门缝处,脆生生的喊:“八斤哥要早点回来啊。” 八斤,真是个好玩的名字,薛凌又眯了眼,她没事的时候,就只想躺着。就好像只要自己不动,世事也会停滞在这一刻,她不想面对的事情便永远不会发生,可惜这安宁也就持续了不到一刻。 那小姑娘不知道在院子里做些什么,一边折腾一边哼些调子,断断续续的。薛凌每次刚要入睡,就被惊醒,努力往窗外看去,又瞧不着人。她本是想吼一句,却没大声说话的习惯。摸了摸床头,也没什么东西可丢出去。如此三五次下来,手一伸,平意将床架划出老长个口子。 花儿显然对房里情况一概不知,但她对薛凌多有畏惧。加上薛凌又是悄无声息的站到了她身后,一回头,对上一张冷脸,将手里端着的东西吓飞一地。反应过来,又手忙脚乱的只顾去捡,连一声告罪都没。 薛凌抹了一把脸上水渍,走了两步到井沿处坐下,原花儿是在这汲水洗八斤换下的脏衣。等了好一会,花儿想是已经拖无可拖,才端着捡起来的衣服,躲躲闪闪的站到薛凌面前。 薛凌本是想阴阳怪气的问一句“你们怎么不走啊”,可她盯了花儿好久,到了来了一句:“你开心些什么。” 花儿惊鄂的抬起头,又快速低下去,嗫喏了半天,才道:“....八斤哥说...他..他找了一份工钱更高的活计。” 薛凌在身上摸了摸,记起银票在包袱里,回屋掏出好几张,复又出来,当着花儿的面洒的纷纷扬扬,道:“你们留在这,是不是因为抢不过别人?现在有银子了,便可以离开。” 花儿先是不可置信,复而又飞快的把银票捡起来双手举着递给薛凌道:“不...不是的,我和八斤哥,都...是小姐买来的,怎么可能走呢”。她手上还微有水渍,一点点在银票上泅散开来。 薛凌没接,道:“难道你不想回去以前的日子?” “以前有什么好呢”?花儿有些不解,她以前一餐饱饭都是奢望,身上常年新伤叠旧伤。这种穷苦人家出来的粗野丫头,卖身也卖不到什么好去处,人牙子养着的时候,自然也没什么好待遇。虽说在薛宅也遇到些不顺意,可大多时候,都是她以前从未享受过的平安喜乐。 为什么要回去? “假如以前的日子,很好呢?” “好”?花儿完全领会不了薛凌的意思,抬头疑惑的重复了一遍,又低下头,一个劲儿的解释道:“以前不好的....不比这儿好。” “你安静些”。薛凌又躺会了床上。 本也用不着她吩咐,好似她一露面,鸣蝉都噤了声,整个院里一片死寂。正午时分,花儿来敲门,问她是否要吃些东西,薛凌往托盘上一看,顿时胃口全无。踱着步子要出门,大白天的,她又没多避忌,才走出几步,江府暗影就近到身后,道:“明日就是大喜之日,齐三小姐还是勿要外出为好。” 薛凌盯着他看了两眼,又退回了房里。倒不是怕了什么,她确实也没什么事非要外出,本是打算去临江仙吃口茶的。拓跋铣的信还没到,便是去找了人,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倒不如再等等。她对外人生性冷漠,何况那一档子人里,大多不喜,少见一面是一面。 花儿惊讶的看着薛凌转了回来,又哆嗦着给她端了托盘。薛凌长叹一口气,接了过来端回屋,又去原房间拿了笔墨,一边吃一边描百家姓。琐琐碎碎的事涌上心头,这日子,真是有意思。 待到日头西斜,又有困意上来。瞥了手头东西躺到床上,想了想,过几日,也许可以站到金銮殿上,去看看魏塱究竟是长的什么模样。本是可以早些的,自发现薛璃的那一刻起,就能换了身份站上去,没想到兜兜转转硬是捱到了所谓的大婚之后。 大喜之日,薛凌笑了一声,她由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反正自己又不是真成亲。只是想着自己闹出的这荒唐事,还是忍俊不禁。若是阿爹还在,不知要怎样的数落自己违背纲常。要不是当初为着齐府..... 齐府!薛凌翻身坐起,瞬间睡意全无。昨晚那念头又爬进脑子,永乐公主那疯子能三翻四次找上霍云婉,大概也是找过陈王府数次的。毕竟,自己这个齐三小姐要从陈王府出嫁,永乐定会以为陈王府知道自己在哪。 一个丧母,一个失子,二人相见,大抵是没什么好果子。而齐清猗那个性子,只怕.....薛凌坐在床上,捏着右手腕良久,她并不想去陈王府的。对整个齐府的心绪,说不清道不明,但对齐清猗,总还是有一丁点愧疚在。 人并不会因为愧疚而努力想补偿什么,更多的情况是,因为愧疚而逃避什么。何况,她好像也没什么可疑补偿齐清猗。杀了永乐公主?薛凌忽而打了个寒颤。如果报仇雪恨是一种补偿的话。 魏熠的血,曾涂了自己一手啊。 请假 对不住啊因为要放假工头让我把所有的砖搬完才能走…估计要到明早上…绝望ing~明天一定补上 《雄兔眼迷离》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佳偶(十一) 她就那么怔怔的蹲在床上,双手环抱住腿,下巴抵在膝盖处,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脑子里长久一片空白。直到八斤大呼小叫的喊着花儿,闯进院子里。薛凌回了神,支棱起耳朵,想听听外头俩人对话。 偏八斤的声音戛然而止,估摸着是花儿说了什么,这方寸之间,又是一片死寂。薛凌秉着呼吸好一会,继而失笑。回想这十七八年的岁月,她少有关注别人说啥,而今想听了,却是什么也没听见。 你们都在开心些什么呢? 薛凌努力想了一遭,早些时,花儿说是八斤找了一份工钱更高的活计。更高,是有几个铜板?她曾听绿栀谈起过月钱,貌似也就几两银子。这外头的人,多不过这个数吧,大抵还够不着临江仙一壶好酒。怎么,就开心成了这样? 她起身站到窗口,蹑了手脚掀起帘子往外看。这举动与平生所习、日常性格皆大相径庭,以至于薛凌无端生出些心虚来。院子里花儿背对窗户坐着,瞧不见脸上表情。只看见那个叫八斤的男子双手托着几块点心,站在花儿面前,笑的宠溺。 余晖将二人影子拉的老长,薛凌瞧了良久,无边孤寂又笼罩了全身。她曾经想,找到了老李头,这京中就多了个落脚之地,可后来发现,那个小院并不是自己的归属。于是,又买下了这座薛宅,总该有个去处了吧。 然这一刻,薛凌竟不敢把脚跨到院子里去。若她不回来,花儿二人也许能山静日常的过完这一生。而现在只要她一出门,这院子就恍然成了第二个齐府,人人皆惧她,恶她。她不屑这些尘垢粃糠,却又难免去注意到这些人的目光,整个人活的既自傲又自卑。 一如在平城的那些年,既渴望成为第二个薛弋寒,又无时无刻的不去反对自己的阿爹,好引起他的注意。可那个时候,还有一个鲁文安在旁,哄的她心花怒放,这种矛盾心理也就影响不到什么。而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何况,矛盾的东西,又何止心理这一桩? 待到花儿将糕点吃尽,薛凌亦长出一口气,坐回床上,望着床头荷包出了一回神。复又下定决心般站起来,将包袱翻了一翻,拾掇出旧时男装换上。她终是忍不住,要去陈王府看看。 自三年前天翻地覆,接触的人大多是对自己有所图,齐清猗当然不能例外。但仔细想想,在陈王府那段日子,竟是顺意最多。且,齐清霏现在应该是在府上的,哪怕是去瞧个二人平安也好。 夜幕渐垂,薛凌又在包袱找了半天,想看看有没什么物件能拿去逗逗齐清霏。可惜这一路赶得急,除了给老李头买些药之外再没别的了,只能空着手悻悻出了门。暗影虽一直守在前院门外,但江府早就交代过,强留是肯定留不住薛凌的,还会引起薛凌怀疑,故而他只能以节外生枝为由劝诫,当眼线也当得谨慎。薛凌不想多费唇舌,走了后院,自然也未遇见。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 街上倒还热闹,薛凌虽换了身份,到底还是有避忌。一路也没多做停留,片刻便到了陈王府。本是要一如既往翻墙,近了却听得里头人声热闹,干脆敲了门。难得她能把陈王府的大门敲开一次,只小厮迎出来见是个男子,显是略有吃惊,道:“小公子是?.....” 薛凌摸了一把发冠,随口扯了个谎,道:“我乃江府小厮,原是府上有急事与陈王妃商议。” 小厮将信将疑的开了门,领着薛凌一路往里,又交代她且等着,他先去通传一声。薛凌在客厅小站,又大咧咧的坐了下来。刚在门外还疑惑,这府里何时有了人气儿。进来才发现,原是一众丫鬟婆子正张灯结彩,筹备着明日喜事。 薛凌当是没见过有人结亲,平城哪有这档子事儿给她瞧,更莫说是王公贵子结亲这种盛景,只瞧着这一院子红红绿绿的让人目眩。主事的却不是齐清猗,而是一个小姑娘颐气指使的站在院子中间。 瞧着不像是丫鬟,但看着有点眼熟,却又不是齐府里的旧人,薛凌想了半天,也不知哪儿来的。等了小会,齐清猗仍未出现。一道黄色的声影却闪电般的穿越众人,冲着薛凌扑面而来。四周惊叫里,平意已经滑出一半,她又快速的转了一圈手将其收回去,任由那八百十斤的狗样事物将自己扑到在地。 腥臭味直冲入脑门,涎水也大滴大滴的滴脸上。薛凌捏住两只爪子,将那豹子掀翻在地,手在其肚子上揉了两把。这阿黄,居然长这么大了。有丫鬟站老远,急的要哭,道:“五小姐的阿黄,不知怎么就跑出来了,我也拦不住。” 薛凌索性双手抓住阿黄耳朵,揉猫般又狠揉了几下才站起来,她难得遇到个什么好玩的东西,还是个能喘气的。阿黄似乎也开心的很,为着薛凌不住打转,惹的一众人啧啧称奇,只说这畜生平日里,除了五小姐,谁也不让碰。 薛凌露了笑意,她惯来享受众人注目。哪怕现在是假的,也藏不住一时欢喜。只这得意没持续多久。听得人喊夫人,便只是齐清猗来了。薛凌拍了拍豹子脑袋,转过身来正待开口,发现齐清猗身后竟跟着四五个丫鬟。 这也算稀奇了,往日魏熠还在,也不见齐清猗摆这么大架子,这会竟端上了做王妃的谱儿。见是薛凌着男装而来,齐清猗显示愣了一下,继而神色十分古怪,似哭似笑。 薛凌还未说话,齐清猗身后先有声音传来,道:“大姐姐不在屋里歇着,怎跑出来了,不会是嫌弃我办事不周到吧。” 人群自动散向两边,薛凌见着那个指挥众人的小姑娘,趾高气扬的走上前来,打量了两眼薛凌,道:“你是谁?” 这般盛气凌人,又是在陈王府。薛凌着实想不出是谁,只得狐疑的看想齐清猗。后者却是已恢复了往常神色,先是对着那小姑娘柔声道:“怎会,落儿一切妥帖,大姐姐说了万事依你,那就是依你的”。说完,才对着薛凌道:“是你,是国公爷托你来与王爷上香的吧,有心了...且随我来吧。” 薛凌与那小姑娘皆是脸色一变,薛凌是因为听得齐清猗唤那小姑娘落儿,又自称是姐姐。总算是明白过来,此人怕是江府送来的代替自己上花轿的。这么个玩意儿,竟敢在齐清猗面前耀武扬威,不知是仗了谁的势。 那小姑娘却是因为听闻薛凌是江闳派来的人,以为自己的亲事有了什么变故。她唤作怜音,原只是江府一个洒扫婢女罢了,却不知为何有一日被大少爷叫到房里。内心的惶恐很快就被狂喜碾压的点滴不剩,她不明白为何江府一众如花似玉,大少爷偏偏选中了她。赫赫有名的江家二郎,竟然要娶自己为妻。 纵然说是权益之计,可国公都亲自出面,说自己以后无论在哪,都是江府的儿媳。一辈子荣华富贵,金玉满堂。她自然答应的飞快,江玉枫回忆薛凌日常行事,好好训了几日,飞快的将人送来陈王府。 原一开始的嚣张跋扈,还是遵着江玉枫的吩咐,免得漏了馅。越往后,怜音越不可自拔。索性是要做人上人了,她恣意些又何妨。而且来了陈王府这么些日子,她也打听清楚了。原来陈王妃的三妹妹,是个烟花女。没准就是因为这个,江府觉得丢脸,才让自己来狸猫换太子的。 不对,应是太子换狸猫。再是下人,总是个清白女儿家,比那些勾栏瓦舍的不知好到哪儿去。怜音在陈王府已经呆了半月有多,将齐清猗的脾气摸的一清二楚,随着婚事将近,更是不可一世。 江玉枫只想找个人替薛凌上花轿,但凡正事不出岔子,自是懒得管其他细枝末节。声名赫赫的国公府,俱是妾美婢娇,还柔柔弱弱的,要找个和薛凌相像的实属不易。他转了好几日,才勉强挑出个能用的。 齐清猗更是没心思关注这些闲事,莫说三两件金玉,就是怜音以嫁妆之名将这陈王府搬空,她也无所谓。时间一长,这宅子里,竟好像真的是有个市井出来的齐三小姐。 薛凌冷眼瞧去,终于反应过来,这姑娘为何如此眼熟,这不就是自己的两三分眉眼么。她不喜此人对齐清猗的态度,正要出言讽刺两句。齐清猗却是转回身来催:“怎地不走,今夜王府事多,不便久留。且先随我来吧”。 说着笑吟吟看了一眼怜音,又道:“三妹妹早些歇了,莫误了明日吉时,传出去,倒是我这个长姐不好。” 怜音许是见齐清猗一切如故,惶恐又退下许多,朝着薛凌望了一望,才道:“是,我这就回房了。” 薛凌见齐清猗仍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分不清永乐公主来没来过。但既然齐清猗不与怜音计较,她也就懒得越俎代庖。小跑了几步要跟上齐清猗,那阿黄也扑腾着跟了上来。 一路行至陈王府佛堂。齐清猗挥了挥手,遣散下人之后,自顾取了三支香,燃着插在魏熠的牌位前。薛凌本还揪着阿黄玩的兴起,一抬头,看着那俩明晃晃的“魏熠”二字,只觉喉头略干,吞了一口口水,才道:“近来可好?” 檀木味随着青烟袅袅而上,齐清猗回转身来,再不是那边嘴角微翘的勉强笑容。反而两颊生花,真真的喜乐姿态,一双秋水盈盈处,尽是是妇人娇靥。她就这般冉冉立着,莞尔道: “薛凌,宋沧死了” 佳偶(十二) 薛凌难得露有温婉笑容,还没来得及暖这佛堂清冷,就瞬间凝固在脸上,转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碎了个七零八落。 宋沧......死了。 她孤注一掷从囚车里救出来的蠢货死了....她在苏家当了两三年狗才保住的那一条命,没了。 然薛凌绝望的不止是耳里回响,更令她绝望的,是眼睛里看到的东西,她看到齐清猗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梨涡浅露,欢颜倾城,比她见过的任何一次都笑的好看些。 齐清猗说的是宋沧,她说宋沧死了,并非说的苏凔。所以她已经知道宋沧与自己的关系。既如此,为何宋沧死了,她笑的如此好看? 手里平意滑出半分,却又被飞快的收回去。薛凌一转身,快步跑出佛堂,继而往着陈王府门外狂奔。她无法质问齐清猗,也许齐清猗已经知道所有事情的经过,都随便吧,怎样都好。只是,再不走,眼泪也要掉下来了。 她仅剩的一丁点念想啊! 她想来看看齐清猗好不好,她想来看看永乐公主是否来过府上,她想来看看可有人为难过齐清霏。可她来了,只看到齐清猗笑的如此好看。 与人无尤,自作妄念。她眼睁睁的看着魏熠去死,怎么还奢望与齐清猗有个善了?她明知阿爹心里手里捧的都是薛璃,怎么还挖空心思的去讨好? 悔之一字,生老病死望尘莫及,别离怨憎瞠乎其后。前者可怨天,后者可尤人,唯有悔字,只能加诸于自己,哀也好,恨也好,都是自己。 薛凌后悔,后悔来这一遭。 怜音惊讶的看着薛凌从自己身侧一晃而过,稍后又瞧着齐清猗缓慢踱步出来,试探着打了招呼,齐清猗仍是那疏离笑意,只说早些歇息。怜音便长舒一口气,过了今晚,自己就是江府明媒正娶的少夫人了。 撕心裂肺并没持续太久,跑出陈王府门外深呼几口气,薛凌便冷静下来。第一反应是要去江府,可稍作迟疑,便改了主意。苏凔的事儿,她没跟江府提过,现下问起来,江玉枫会不会讲实话先不说,起码过程不会很愉快。 而她现在并没多大耐心与人闲谈,还不如找个快人快语的,霍云婉再好不过了。薛凌拦了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回薛宅取令牌。在门口自是毫不意外的撞见暗影。手一扬,平意就滑了出来。 “滚”。此刻薛凌甚至没细究暗影守在这的真实目的,她必须要快点进宫去问一问霍云婉究竟发生了何事。 而暗影看见薛凌从外头回来,就已经知道事不好了。他其实并不了解江府为何要守在这,所谓旁观者清,那个借口在外人看来,实在有些拙劣。这位主儿雌雄莫辩不说,就那身功夫,真想藏,又谁认的出来。 能骗过两次,暗影已经觉得是自个儿运气不错了,哪有想的到,原是薛凌本也就没打算出门晃荡。或者说,出了门,他也没瞧见。但现在,人不是打算出门,是打算进门。他拦不住是一回事,也没理由要拦啊。 跳出来只是想问一句去哪了,回去也好交差。偏薛凌来者不善,眼看着出了个“滚”字,是绝对不打算发出第二个音节。暗影只犹豫了瞬间,就立马闪到一旁,却并未消失,而是紧步跟着薛凌,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薛凌见他识趣,愤怒勉强退却一点,也没心思再敲门。平意挑进门缝里,比划了一下,略一使劲,门栓便一分为二。大门随即被踹开,里头花儿又是试探着问“谁呀”?然等她扯着八斤畏畏缩缩出来,薛凌已取到令牌行至院外了。 暗影有心要跟,薛凌只是扬了一下手头平意,马蹄便疾驰而去。到了市街,车夫不得不缓了速度,薛凌虽不耐,却也别无它法。只能尽可能的冷静,去想出了何事。可越想理的清楚些,就越无法理清。 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对自己的怀疑,她回京两日,竟丝毫未关注朝中之事。早两日,早两日,没准宋沧还没死。宋沧死了,为何而死?宋沧死了,李阿牛可还在?宋沧死了,为何江玉枫没与自己提起?宋沧是苏凔,苏家可有被牵连? 她手忙脚乱中终于抓得一丁点头绪。苏家,昨夜和霍云婉交谈之事,只说和苏家有嫌隙,但办事仍没什么问题,那就是目前苏家还没死,那就绝不是宋沧的身份暴露了。那是为何?还有什么事能要了一个新科状元的命? 马车终于倒了门口,正值月末,天上只有疏星。按理说,现在进宫早了些,但那小太监摸了一把牌子,却也没多过为难。谨慎的看了几眼四周,交代着薛凌留神些。倒也难为他这么小心,此处本是宫中最偏僻的一个门,平时都是用来运送恭桶等物,各宫的人进出也知事,都是挑合适的时候。 唯有薛凌这么急着往里闯,若是这牌子的主人今日刚来知会,进不进得去还是个未知呢。小太监掂了掂手里银钱,瞧着薛凌背影咕哝了一句“倒是大方。” 时辰还算早,霍云婉并未歇下,更主要的是雪娘子也在,二人说笑着做些女儿家活计,画面看着和气的很。突而有丫鬟面有难色的进来在霍云婉旁耳语。雪色立马丢了手上东西,忐忑问着可是皇后有要事。 霍云婉摆了摆手,说“去去就来”,着人将薛凌领到了偏殿。她不解薛凌为何来的如此之快,恐是有要紧之事,不由得面上带了几分焦灼。有些东西,等的太久了,就不容有失,难免她心急。 薛凌见霍云婉前来,对跟着的宫女微一偏头,霍云婉谙其意,一挥手,室内便只剩其二人。薛凌抢先开口道: “今年的新科状元苏凔,是我故交,如今人在哪?” 佳偶(十三) 霍云婉眼波流转,软了身子,施施然坐下来道:“哪门子的故交”?不是霍家的事啊!既然霍家的事儿没出乱子,她就不急了。 薛凌一看霍云婉神色,便知其所想。当下不隐瞒,将与宋沧二人渊源飞快的说了一遍,又道:“宋沧现在是苏家的人,怎苏家安然无恙?” 霍云婉听的高兴,她知苏凔这么个人,只说是苏姈如一手捧出来,合着竟然是宋柏的儿子,怪不得干出翻案的事。原还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苏府出来的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跟霍家干上了。 薛凌心焦,当是以为宋沧死了,霍云婉不急,却是知道那蠢货应该还有条命在。十成十的蠢货啊,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岂止不自量,只怕是连真正要自己命的是谁,都没分清过。 自古以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过,也有相反的时候,神仙较劲,凡人得利。虽不知道这利能拿多久,可拿着一点,就还有一天好活。这道理,苏凔应是深有体会。只当局者迷,他不自知罢了。 新科状元的案子,应是重中之重,刻不容缓。没曾想,这位爷竟在牢里呆了小半月,还只是偶有主事之人来狱中支个凳子,几句闲聊问的是前言不搭后语,驴唇不对马嘴。要不是苏凔心病甚重,再少点见不得人的要命勾当,这日子对比起其他嫌犯,着实要美上不少。毕竟,没什么皮肉之苦不是。 而苏家不惜一切想保住的苏远蘅,早早便丢了半条命去。之所以还剩半条,倒不是因为苏家财大气粗,更不是由着江闳背地里动了些手脚。他还能喘气,实则是因为其他人已然死了个干净。若是阎王不曾扣留,应是投胎转世,奶都吃了好些日子了。 算来也是苏姈如通透的功劳,限市令一下,便知乌州那一带乱子多,再没让自己的儿子亲自去过。故而御林卫,是在翠羽楼拿的人。天子脚下,活的不易,死,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儿。 与之相对的是,申屠易那帮兄弟,命都不怎么好。大概是他命犯天煞,生身父母不知去了何地,养父母做了个吊死鬼,把兄弟是尸体都没找着。跟着跑冬的那帮人,本都是过命的交情,风里来雨里去,只说攀上了苏家,从此人间富贵。没曾想,才短短数月,尽数没了个干净。 毕竟,说苏凔与苏远蘅行私受贿,通羯叛梁,申屠易那群人皆是经手之人,该第一时间捉拿归案受审。但如果有人可审,谁会来审苏凔这个主谋呢。区区草芥蝼蚁,便是受不过刑死了,也无足轻重,这显然,不是魏塱想要的结果。 好在,乌州那一线,都是沈家的地儿。人抓的飞快,也没的飞快。理由千奇百怪,恶疾,自尽,意外。总之,是一个也没能回京。这桩案子,嫌犯,就只剩苏远蘅和苏凔二位主事能喘气。撇开苏凔暂且不提,苏远蘅,是要留着认罪的,可不就还得留着舌头。 总不能,凭着几个宵小告发,就把状元爷的脑袋砍了吧。 而申屠易,却是由于薛凌的缘故,一直在京中盘桓,自是逃过一劫。苏府的消息也算来的快,苏远蘅一出事,苏姈如便着人知会了申屠易。但很明显,莫说前去救人,他自个儿,都成了过街老鼠。故而薛凌回来,他已不在薛宅。 这一圈看下来,端的是人人水深火热,就越发显得苏凔自在。霍准想让他认罪,却不能光明正大的用刑。冤案不要紧,过失而已。审案又不是相国主理,便是交代了几句严查,那也是忧国忧民。可屈打成招,就是罪孽了。说的严重些,是迫害朝廷命官。 精于算计者,往往多疑。现如今,霍家与皇帝正焦灼处,半点闪失不得。万一狱中有人忠于魏塱,先借此事让苏凔惨死,再一盆子屎扣霍准头上。霍家不完蛋,总能撩一层皮下来。他怎敢掉以轻心,尤其,是牵连到与胡人通商的事儿。 拓跋铣的信,霍府还有呢。所谓挖出萝卜带出泥,谁知道魏塱能借着苏凔翻出些什么东西呢。朝堂之事,皆可回旋,但羯人与鲜卑,一说起来,轻则人头落地,重则九族不保。如此一来,霍准非但没动苏凔一根手指头,反倒成了明面上保着他的那个。谁让,魏塱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呢? 应了霍云婉那句不知是谁要自己死,苏凔当真不知,从头到尾,他都只是魏塱拿去送死的卒子罢了。若案能翻起来,自然是乐见其成。没翻起来,也无关紧要。拿一个状元爷的命,去将霍准啃下一口肉来,也划算的很。 何况,这个状元,才当了三四个月,虽是块好料,终究还没成材。烧了,也就烧了。虽只暖得一阵子,不也是物尽其用么。这梁亹亹数百年,三岁一状元,他得出多少个状元?可霍准,只出了一个啊。 朝堂之上,龙颜震怒,只催促刑部尽快查明真相。若不实,便要诬陷之人五马分尸。若为实,定要将苏凔千刀万剐,以儆效尤。帝王之威,属实难犯,可底下的人,只想找地儿说理。 告发的人来了,你说要人证,人证好弄,霍家一扬手,便有大把的人以死明志。可人证有了,物证也的有吧?这物证也好编排,金银珠宝,字画古玩塞他一屋,说是羯人送的,也没谁能说不是。这下齐活了吧,当事人口供又不能少。 这口供,参与的人没了七七八八。剩下的,相国三令五申不得动刑,皇帝金口玉言勿令忠良有损。既如此,口供去哪拿?只能苦了苏远蘅死去活来数回。 于是这案子一拖再拖,到最后,魏塱已然忍不住,想要亲自动手,可霍准又怎会让他得逞?再加上江府也开始参一脚,各路人马大显神通,苏凔竟全须全尾的活到了薛凌回京。只他终日戚戚,又饥饱不知的过着,整个人瘦的近乎脱形。 霍云婉笑的前俯后仰:“我还当是苏姈如疯了,原是养着的狗,张口咬人之前都没看主家脸啊。” 没想好怎么写 emmm…确实是没头绪虽然大纲是定了的但一直写不出想要表达的东西…愧对投票的各位大佬,实在不好意思。 一路看过来的大佬应该知道,薛凌这场婚事一过,就会换个身份。所以佳偶这一章,其实是第二卷的最后一章。 写完这一章,意味着书的内容就过半了。划分标准是这一章过后,薛凌的背后势力正式集结。虽然,它某种意义上更像是乌合之众。 所以,这一章的内容其实很多,而且它要引出第三卷的第一章,填上前面很多坑。为什么薛弋寒回京找上的是江家,为什么先帝会允许薛家自行养兵,为什么允许薛凌不用回京为质,甚至包括太子魏熠为何会一退再退。 当然,有个最重要的坑还要再等等。但一如我再三强调过的,没有神仙。薛弋寒、先帝、江国公、三朝太傅,以及薛凌。 但我一直无法很好的去表达这一章的收尾内容,属实学艺不精,贻笑大方了,惭愧。 可能有些读者会觉得,书里很多形象都无端让人生厌。但是我觉得,上位者,他们是很在意蚁群,但大多压根不关注一只蚂蚁的死活。 只是,偶尔会提防一只蚂蚁会不会引来蚁群而已。 其实这个例子我有写,很多人会感慨薛弋寒为了百姓不惜一家生死,但我的笔墨不到位,所以导致很多人忽略他为了薛璃,吊死了一个奴婢—小桃儿。 小桃儿在薛家眼里,也就是一只蚂蚁。死了,就死了。 同理,薛家在魏塱眼里,也是只蚂蚁。可能这只蚂蚁稍微大点,但他无法跟皇权相提并论。抹掉,也就抹掉了。 在古代,这些应该是合理的。 能写到这,我是很开心的。因为开书的初衷,是想写一些成年人的故事,成年人只看利弊。 我感慨最深的君王之一,是朱元璋。不仅仅因为他的发家史。更因为他在太子朱标死后,对功臣的丧心病狂。 大众比较认可的猜测,是说他怕自己的孙子朱允文压不住这些元老。不管真实与否,但这种从两手空空一起打拼到乾坤尽握的情谊,尚且避免不了兔死狗烹,由此可见,所谓君臣,就只是君臣。 当然了,我仍旧相信书里那些仁义节气的存在,并坚定的认为那是一个人最美好的品德。但网上有句沙雕句子挺好的,无所谓忠诚,忠诚只是背叛的筹码不够。 我的意思是,再美好的东西,总有什么能将它毁掉。如果邪恶永远是可以战胜的,那善良也是。我们能做的,是让善良尽量不被战胜。 但你要我相信,所有的成功都是靠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得来的,这让我很难办啊。 于是!我!嗑.绝不拖更.南瓜子编了这个故事!大家各凭手段,大家都长脑子,谁也不稀罕谁,谁也不围着谁转!我的书里,可以有蠢货,那是他成长过程带来的局限。 但是,绝不能有啥笔!傻人有傻福,沙笔没有! 我到底是用尽量合理的情节,把一堆各怀鬼胎的人聚在了一起。很快落! 接下来也会尽量用合理的情节,去把每个人的喜怒哀乐写完。 写不出来这种事有点丢脸,于是产生了鸵鸟心态,默默的断了几天。感恩身边有良师,一直在引导我,去正确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所以,我就来光明正大的承认自己暂时写不出来了。 so!可能还是随缘更啊ψ(`?′)ψ嗝儿~ 佳偶(十四) 故而,纵人证物证俱在,魏塱仍是佯作不可置信。苏凔为国之栋梁,羯族关千秋大计,二者皆出不得丝毫差错。龙颜震怒之下,要刑部尽快捉拿涉案之人严查,务必有亲笔口供呈堂。若不实,便要诬陷之人五马分尸。若为实,定要将一干人等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自此,苏凔入狱,苏远蘅囹圄。 这案子,本该是重中之重,刻不容缓。没曾想,苏凔在牢里,一呆就是小半月。除了一些见不得人的要命勾当,日子还算挺美好,如果他心病再少点的话。 偶有主事之人来狱中支个凳子,几句闲聊也是问的前言不搭后语,驴唇不对马嘴。虽说苏凔除了喊两句冤枉之外本也答不出什么,但没有皮肉之苦这种事,总是幸运的。 而苏家不惜一切想保住的苏远蘅,早早便丢了半条命去。之所以还剩半条,倒不是因为苏家财大气粗,更不是由着江闳背地里动了些手脚。他还能喘气,实则是因为其他人已然死了个干净。若是阎王不曾扣留,应是投胎转世,奶都吃了好些日子了。 算来也是苏姈如通透的功劳,限市令一下,便知乌州那一带乱子多,再没让自己的儿子亲自去过。故而御林卫,是在翠羽楼拿的苏远蘅。天子脚下,活的不易,死,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儿。 与之相对的是,申屠易那帮兄弟,命都不怎么好。大概是他命犯天煞,生身父母没的不知所以,养父母做了个吊死鬼,把兄弟是尸体都没找着。跟着跑冬的那帮人,本都是过命的交情,风里来雨里去,只说攀上了苏家,从此人间富贵。没曾想,才短短数月,尽数没了个干净。 天子亲自开口要拿人,通缉令自是百里加急,前往乌州,要拿苏家梁羯行商的经手之人归案受审。不巧,苏家在那一带的生意,几乎全部是申屠易的兄弟。罪名未定,本不该早早去了黄泉。但如果有人可审,谁会来审苏凔这个主谋呢。区区草芥蝼蚁,便是受不过刑死了,也无足轻重,这显然,不是魏塱想要的结果。 他要的,是逼霍准,逼着他千方百计的去对苏凔动手。最好能将七十二道酷刑依依来一遍,让苏凔死个苦不堪言。日后再说出来,才能坐实相国一手遮天。毕竟,魏塱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交代“万勿严刑逼供,朕要的是真相,不是屈打成招。” 好在,乌州那一线,都是沈家的地儿。沈家的地儿,就是天子的手掌心。人抓的飞快,也没的飞快。理由千奇百怪,恶疾,自尽,意外。总之,是一个也没能活着回京。这桩案子,嫌犯,就只剩苏远蘅和苏凔二位主事能喘气。 霍准自然还没被逼到狗急跳墙的地步,何况他又不蠢。便是要弄死苏凔,手段也不会那么拙劣,让魏塱如意。所以,想拿到苏凔的口供,大概是不太可能了。只剩下这一个苏远蘅招呼着,可不就得保着他那截舌头。 再说这桩事,申屠易本也跑不了。然而他由于薛凌的缘故,一直在京中躲着,恰巧逃过一劫。苏府的消息也算来的快,苏远蘅一出事,苏姈如便着人知会了申屠易。但很明显,莫说前去救人,他自个儿,都成了过街老鼠。故而薛凌回来,他已不在薛宅。 这一圈看下来,端的是人人水深火热,倒越发显得苏凔自在。霍准想让他认罪,却不能光明正大的用刑。魏塱虽是打算送他死,却希望死亡来的慢些,多让霍准做几天噩梦。 于是这案子一拖再拖,到最后,连魏塱都觉得到时候了。不如自己推一把,套霍准身上就是。可霍准又怎会让他轻易得逞?再加上江府也开始参一脚,各路人马大显神通,苏凔竟全须全尾的活到了薛凌回京。 齐清猗那句“苏凔死了”,原是一句憎骂,并非是句事实。 只苏凔在牢里终日戚戚,又饥饱不知的过着,整个人瘦的近乎脱形。这些零零碎碎,尔虞我诈,与薛凌在胡人地头上的经历,并无二致。太阳底下,有什么新鲜事呢? 倒是霍云婉笑的前俯后仰:“我还当是苏姈如疯了,原是养着的狗,张口咬人之前都没看主家脸啊。” 薛凌心焦,当是以为苏凔死了,霍云婉不急,却是知道那蠢货应该还有条命在。魏塱束手,霍准束脚,两人相互忌惮,怎会让中间夹着的人死的太快,谁知道血涂谁身上呢? 何况,她也并不在意苏凔生死。十成十的蠢货啊,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岂止不自量,只怕,连真正要自己命的人是谁,都没分清楚过。 她虽对苏凔想要搬倒霍准的举动十分开怀,却从没想过要帮这人一丁点。蠢货,并无太大价值。甚至于,霍云婉推了此事一把。她本可以问问苏姈如这么做的缘由,也可以像往日一样,在霍准上折子前递信给苏姈如,提醒苏家收敛。 然她什么也没做。因为,唯有苏家的两个儿子出事,苏姈如才能任由自个儿拿捏。且万一苏家真的收敛了,不又得想法设法让魏塱和霍准打起来么。有人上赶着撮合这事儿,何苦要阻拦来着。 便是这会听说苏凔是宋沧,霍云婉心底也没多大波澜,反而语带讽刺道:“你看不住自个儿也就罢了,别不是连个蠢人也看不住。可千万别说,这位状元行事是你指使的。” 她固然有些怀疑,是薛凌让苏凔去查案,故意引起魏塱和霍准的矛盾。但苏凔在大狱里一呆就是半月,万一漏了什么口风,命都没了,还有什么以后?便是薛凌和魏塱一样,就是想要苏凔去死,也要防着其死前反咬一口吧。 薛凌仍未得到个准确答复,急道:“苏家是你我所谋中何等重要,不必我说,娘娘何必遮遮掩掩。” “你动作快些,若我那位阿爹今晚就没了,没准,苏凔还能赶上喝齐三小姐一杯喜酒。” 佳偶(十五) 薛凌重重捏了一下右手腕,才堪堪压住内心狂喜。她是会演诸多把戏,却并不怎么擅长在自己忐忑的时候伪装情绪。忧就是忧,怒就是怒,一个恣意惯了的人,怎能面面俱到?唯有困顿尝遍,方得百毒不侵。 所以,人还能有喜怒哀乐,实乃幸事。起码,这世上还有东西,可以让你知道自己还活着。 也就是这会,薛凌才回过神,她一时间竟忘了霍家要如何。她无所谓,她不在意其他任何事,她只关注宋沧的生死。纵然,齐清猗说宋沧死了,她也无法立马去想宋沧死了该怎么办。 她想的是,假如宋沧没死呢?她回来并未在沿街看到什么告示说状元被定罪,老李头的院里熙攘,也没谁说朝廷出了什么贪官恶人。齐清猗在这些事上,跟个废人没区别,她说的话,必然是不准确的。 她就这样一路暗示着自己,狂奔到了长春宫里。纵然前一晚来时,太监给过警告,她还是义无反顾的来了。来的时候,一丁点都没想过,宋沧出了这么大事,是不是霍准发现了什么,影响自己的谋划。 也许,给薛凌足够的时间考虑,在霍家和宋沧之间选一个。权衡利弊,她未必会选宋沧。但人在剑拔弩张那一瞬间的选择,最能道明本心。 只是,乱花迷眼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守的住本心而已。 霍云婉当初本是极为欣赏薛凌的,接二连三出这么乱子,也难免她语气之间多有鄙薄。却不知,就这么一句尖酸坑诰,带给薛凌的是无尽欢欣。她为了遮掩自己惶恐,本是依靠在椅背,这会竟觉得自己有几分踉跄般的眩晕感。 稳了稳心神,语气竟带了几分恳切,试探着道:“苏凔在哪,娘娘可否带我去瞧瞧?” 霍云婉微眯双眼,像瞧什么稀罕事般将头凑近薛凌,瞅了片刻,轻笑道:“我该不是听错了啥,现在都多少眼睛盯着那位状元,你倒要贴上去”?她环顾了一圈四周,方到薛凌耳边,低了嗓子,婉转道:“怎么,要再劫一次?” 说完将身子回正,靠在椅背上,用指尖慢悠悠的拂着护甲,缓缓道:“不必这么费事的,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索性你是要.....”,霍云婉没把这句话说全,抬了脸看着薛凌,笑的粲然,接了一句:“快些就是了。” 薛凌被霍云婉这般楚楚瞧着,凭白生出些心虚。她来了这半晌,还没问清楚宋沧究竟是出了何事。但听说人还活着,就只想去看看是个什么光景。不管宋沧此刻在哪,被什么人守着,刀山火海她皆不惧。 但被霍云婉这么一讥讽,方反应过来,自己又情急失智,难免有些气短。但让薛凌真正软了语调的,并非这一桩缘由。更多的,是她意识到自己在求人。她刚刚分明是在求霍云婉,而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她还想接着求。 薛凌本不知道在宋沧在哪,但霍云婉那句“要再劫一次”让她瞬间明白,宋沧大抵是在狱中。而宋沧在朝堂不过数月,况他的身份,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作奸犯科之举。下狱,要么是旧事新翻,要么就是被人陷害。 若是旧事,魏塱的性子,绝不会留着。就算要用,也是拿尸体来用。所以,基本是被人陷害无疑。宋沧是天子新贵,普通手段没这个能耐。所以,幕后之人,不是霍准,大抵也跟霍准脱不了关系。 只怕,在狱中,宋沧是生不如死。 薛凌从未真正求过谁,她从来没学过低声下气。远如当年带着宋沧找上苏家,近如数日之前鲜卑王宫对峙拓跋铣。她想要的东西,连抢都抢的堂而皇之,从来没有这般小心翼翼的讨好过。 她甚至不能像往常一样,甩开霍云婉,回江府,威胁利诱,强行要江闳保住宋沧。她等不及路上耽搁的须臾片刻,她要霍云婉现在就安排,保宋沧不死。而且,面对霍准,短时间内,霍云婉说的话,应该比江闳那些群党有用的多。 她顾不得霍云婉万般轻蔑,抿了抿嘴唇,无力道:“他可安好?” 霍云婉仍是浅笑盯着薛凌,半晌嗤笑出声。她想起初见在御花园初见薛凌,这个小姑娘将那些杀人放火事讲的波澜不惊,后又有了霍云昇复官一事牵连诸多人命,再加之永乐公主在薛凌久去不回之后,找上门将齐世言中风之事讲的绘声绘色。连她这个与魏塱共枕的人,多想一会,都有些齿寒。 十六七的小姑娘,手段未免太狠了些。 这会瞧着薛凌神色不似做伪,霍云婉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情谊真挚,反倒认为,这戏,演的越发好了。但她念着霍家的事儿还有求于薛凌,所以此刻不想多做为难,顺口给了个台阶,道:“应该是过的要比本宫惬意些,毕竟,刀子还没给对方粘手里。真多出几个窟窿来,怎么给天下人解释啊。” 她故作思索,柳眉轻皱,继而开怀道:“怎么?美救英雄,终身互许,他是你的小情郎?” 薛凌长出一口气,纵霍云婉仍是说的云里雾里,但可以确认的是宋沧暂时没什么大碍,她终是恢复了些,道:“娘娘既知由来,何必多问。我当初走的急,诸多事情没个交代,以后不会了。天色还早,不如你我从头理理,免得到最后竹篮打水。” 霍云婉收了笑意,停顿片刻,唤宫女续上茶水,方随着薛凌的话,将京中之事一一过了一遍。重点自然是苏凔的案子。细细听下来,薛凌便绝了去看苏凔的心思。 一来,现下的情况去探人,确实冒险。二来,既然知道了魏塱和霍准相互忌惮,也就没那么担心苏凔的安全。薛凌不自觉咧了一下嘴角,宋沧还是苏凔,她都快分不清了。 霍云婉还在喋喋不休,聊的多了些,她就明白哪儿出了问题。也不知这薛小少爷究竟是怎么养的,做事竟然是不管天下,只看她要的那方寸。这个法子吧,得靠命。命好的人,得一寸,便有一寸。 可如果命不好,即使拿到了。天下大势压过来,这方寸便不堪一击,转眼殆尽。 佳偶(十六) 难怪,当初那个藏有“还珠”二字的雕花盒子并没被送回来。 薛凌早已忘了这么一桩事,她这几日来来回回的惊吓,已明白自己的不足之处,唯恐自己再漏了什么东西,对金銮殿上的大小事务问的十分仔细。霍云婉倒没藏私,但凡知道的,都竹筒倒豆子般抖了个干净。 她心悦于薛凌,是同性之间坦坦荡荡的欣赏之情。虽永乐公主和苏凔的事儿看起来显得蠢笨,可二人一聊开,她反倒觉得薛凌豁达。 豁达到了,一种张狂的境界。你用咬牙切齿来憎恶她的随性,实则暗地里垂涎三尺艳羡她的潇洒。 这京中众生芸芸,便是三岁小儿,在妄图得到哪怕一羹一饭之前,都得思量父母喜乐,兄妹饥寒。唯恐自己的举止违背礼乐诗书,乱了伦理纲常。又或者,总要去考虑是否合人心意,半路那些程咬金要如何处理才不会妨碍自身。 这些察言观色、鉴貌听音,应该贯穿所有人的生活才对。 可偏偏突然跳出这样个姑娘,举止随心。大概,在那个从未见过的平城,她应是天上皎皎明月,其余人事皆为星辰。怪不得,薛弋寒,一直说的是自己养了个儿子。 可惜,她来了京城。此地过峣者易折,过洁者易污。倒是一摊子腐水恶臭,反而能滋养出花开不败,炫丽异常。 霍云婉一边尽力去回忆这段日子都发生了什么事,一边去看薛凌的脸,看的分外认真。这张清水芙蓉面,已经开始染霜了。 她希望这霜染的快些,等完完全全覆盖了眉眼唇齿。薛凌大概就不会再让苏凔翻案这种事发生。算,还是无遗策好。可她又希望薛凌慢些,因为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平城养出来的小少爷,才会觉得自己想杀了霍准是对的。 若是这个人死了,就没了。 薛凌不解霍云婉目光,却并不躲避。二人直视着分毫不让,将当前局面理了一遍。除却薛璃的真实身份,薛凌再无隐瞒,将有点关系的人挨个儿点了一遍,包括李阿牛。霍云婉亦投桃报李,在说完前朝之后,拂开桌面器具,将右手从袖口伸出,摊开在薛凌面前,道:“梁”,她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 “有太子了。” 薛凌嘴角微动,下意识要屈回手指要去摸平意,又飞快的停住。袖里空空如也,摸本也是摸不着的,平抚心理而已。她走了不到两月,走之前绝对没听说哪个后妃有孕。这么短的时间,不能娃就从无到有还落地了。 就算是魏塱当初隐瞒消息,七八个月的肚子也藏不住。所以,现在这个“太子”大抵还在那位娘娘肚子里。既如此,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何来太子一说。 除非......无论生个什么东西,都是霍云婉的太子。 “不知哪位娘娘这么有福气?” “你见过的,就是那会的雪娘子,孕快三月了。” 霍云婉突而跟想起什么似的,继续道:“说来,你跟她应该熟悉些才是,只怕都跟苏姈如称过母女吧。” 薛凌初见霍云婉,是说起随苏家办过事,后来闹翻了,才进宫找上霍云婉,两人还真没说过苏家的事儿。薛凌想了想,干脆将当初劫出宋沧,藏身苏家一事寥寥几句说了一遍。 霍云婉道:“难怪,苏凔一门心思帮苏姈如办事,说起来,她也算你救命恩人,怎地听说苏远蘅下狱,不见得你焦急,不像你行事啊。” 她口风转的快,薛凌听说才孕三月,没继续往下想。太子.....无非是,霍云婉在暗示,她也对金銮殿感兴趣。太后监国?垂帘听政?这些事可以等回了再慢慢想,毕竟娃不能今晚就落地登基。 但霍云婉这么一提,在苏家几年光阴,瞬间涌上薛凌心头来。她确实不怎么挂记苏远蘅,不知道这算不算薄情寡义,要说起来,当初苏家确确实实是救了命。 可她,不是宋沧。 宋沧需要人救,薛凌不需要人救。 可惜薛凌当时救不得宋沧,于是她受制于人。什么五十两银子,什么借了两条命,她愿意还,她还的起。她薛凌说一不二,顶天立地。只要当初苏姈如开口,她定然拼死办到。 可惜,苏姈如要的是只听话的狗。她捏住宋沧性命,将薛凌困在苏府。终日绫罗山珍供着,指望将一只鹰养成乖觉的信鸽。也许,这个法子于他人可行。人非草木,朝夕相处,总能生出些情绪来,何况苏府却是待薛凌极好。 只苏姈如终究没见过薛凌这种宁折不屈的性子,一旦觉得强她所难,便是锦衣玉食加身,咽下去也全成了敝绨恶粟。 她为着心里某些东西,迫使自己死守在那。这种困顿非但没养出什么情深义重,连苏姈如伸出援手的那点恩德也消磨尽了。莫说是苏远蘅还有命在,就算是霍云婉说已经死了,估摸着也就是叹口气聊表心意。 薛凌道:“她拿苏凔的性命吊着,指望把我养成条狗,我没在这会落井下石,无非是因为苏家还用的上。” 既然苏姈如要在商言商,那索性就来个明码实价。她还欠苏府一条命,估计很快就能还上了。 霍云婉又笑的嫣然,略过苏家,提起那盒子的事儿。二人初时的不睦已烟消云散,薛凌言语平静如水,霍云婉却是字娇声脆,含喜带嗔的假意责怪薛凌,不管霍云昇一事如何善后,她可是费了好大功夫。 薛凌顺嘴附和,自然而然的聊到黄家头上。霍云婉将淑太妃晋太后一事讲的狡黠。她在这一局中大获全胜,不仅随了薛凌的意,又将太后拉到自己身旁,还挑动魏塱与自己母族起了嫌隙,这一手玩的,不可谓不高明。 至于雪娘子,这个人不值一提。 薛凌总算知道了霍云婉送那个盒子的用意,合着是向自个儿邀功的。要想搬到魏塱,黄家是绕不过去的槛儿。而黄家是魏塱的母族,动起来,可比霍家难的多。要是能一箭双雕,把黄家跟霍家绑在一起....... 薛凌看着霍云婉,眼里尽是甘拜下风。 佳偶(十七) 在京中兜转了这么些年,身边来往数人,薛凌默默对比了一遭,觉得自己最喜欢的,应是非霍云婉莫属。在齐家时,她也曾羡慕齐清霏澄恻灵动性子,可仔细想起来,要自个儿规规矩矩,世事不谙的活着,好像也并没多幸福。 就像,风吹日晒的巡防回城,一壶凉水激的人脾肺刺痛,她便时不时的感叹薛璃那病秧子真是好命,见天躺着,什么活儿也不用干。然更多的时候,看向薛璃的目光,都充斥着怜悯。 平城的阳光实在太美好了,这病秧子此生无缘得见。 所以,薛凌觉得,她顺着齐清霏,是恻是隐,非赏非识。至于齐清猗,就更不用提了。那些人,都需要自己保护。唯有霍云婉,能站在身侧,携手作战。 当然,苏姈如、江玉枫等人也是能的。只是他们争权夺利,如群鸱求腐鼠,恶龊不堪。而霍云婉和自己一样,是在求个公道。连求公道的对象都极其相似,一个要找君王,一个谋的,是生父。 这条路走的孤单,难得有人志同道合,年岁相差不大,实力旗鼓相当,薛凌自是多有心喜。她突而有点明白拓跋铣说“这个天下,你我一争”这句话时的心境。当时只说拓跋铣是试探,正如孟德之于玄德言“唯使君与操耳”。可现在想想,未必没有一点酒逢知己的意味。 霍云婉的右手还在桌上放着着,掌心向上,指尖微弯。皓腕雪肤,佩着一只水绿翡翠镯子,从鹅黄宫衣袖口懒懒延伸出来,是一枝极好看的二月杏花极妍。 薛凌终没伸手搭上去,她不喜与人有接触,也不是个热络性子,所以那句“这个天理,就你我来造”腹诽数次,也并没说出来。 知人不必言尽,言尽则无友。起码这一刻,薛凌是想和霍云婉当个朋友的。 她对黄家的人并无深仇大恨,自然没想过要置其于死地。但江府那边,还有个瑞王等着馅饼吃。近京的十来万兵马,如今都在黄家手里,不想点办法,饼就喂不到瑞王嘴里了。而霍云婉,应是在给那位还没出世的太子揉面团吧。 不管将来站哪一方,这黄家,都不得不动。但黄家不是霍家,魏塱身上流的血,有一半姓黄,那位太后也还活蹦乱跳,要说能弄死黄家,实在不现实,霍云婉也清楚的很。所以,能拿走黄家的东西,就足够了。 只是,这个也不太容易,骨肉亲情啊,何况当今皇帝又要当个至仁至孝的明君。所以,能早点递刀,就早点递。多塞几次,磨的锋利些,他总有个拿不稳的时候,自能捅出个窟窿来。 瞅的时辰到了,薛凌要走,霍云婉捂了一把帕子道嘴角,打趣般笑道:“我倒忘了,明儿是齐三小姐的大喜之日”。说罢转向门口要喊,却又回转眼神来道:“罢了,原也是要送礼到国公府上的。一道儿补给你,断不会少了心意。” 薛凌哪会在意这个,起了身子往门外走,霍云婉随了两步,忽地扯住薛凌衣袖,望了一眼外头,低声道:“这门亲事,江闳在背后出了几分力”?江玉璃金銮殿求魏塱赐婚,霍云婉是知道的。她贵为中宫,娘家是霍府,总有一两个人求上门,养几只眼睛并不是难事,不然,也不会对前朝的事知道的这么细。 知晓薛凌真实身份后,只当江玉璃行径是江闳指使,要把薛弋寒的儿子找个理由接回江家。这并没什么稀奇之处,当年江闳与薛弋寒恩怨,是真是假,其实魏塱清楚,霍府,也清楚。 而霍云昇为什么说是真的?因为魏塱希望是真的。 那时的霍准,并没办法完全控制魏塱,当然现在愈加不能。登基之时,御林卫虽在霍云昇手里,但全部加起来,不过三万来人。而近京的黄家手里,有三倍之数。西北军权还未尘埃落定,真要打起来,霍家的赢面似乎还要小些。 而江家,留着似乎并无大患。江玉枫已是废人,如果这些都不是真的,江闳那老匹夫能想出这么作践自家的方式来苟延残喘,估摸着也就是求条命而已。以他跟先帝的君臣关系,能和魏塱同心同德,无异于痴人说梦。 何况,就算能同,又能同几年?留下来,卖魏塱一个面子,还能让他以为有人可以牵制霍家,对霍家放松点警惕,何乐而不为。索性,薛弋寒是一定要死的。等他一死,西北尽在掌握,其他皆不在话下,区区江闳何虑。 于是霍云昇对魏塱答的爽快:“若陛下放心,自然是江家。” 这一干人等皆想不出薛弋寒为何要陪着江府演这场戏,是仗着自己有金牌有恃无恐,指望保住江府。还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想以己一身换天下太平?干脆就不想了。反正人人都说他是真的,反正,唱戏的死了,反正,最后江玉枫亲自去追杀的薛弋寒儿子。 这演戏的命都没了,还能是假的?必然是真的。 偏薛凌起死回生,站到众人面前。于是幕布再次拉起,颠乾倒坤,真便又成了假。只是,还没几个人知道而已。霍云婉猜薛弋寒是想江闳保儿子,却不知保的不是薛凌。但既然与薛凌有过旧交,现在要凑到一堆也说的过去。 没准,进齐府也是江闳暗中安排的。但薛凌没提起,霍云婉也就不再细问。她之所以这会问薛凌,是突然想起些事,怕自己的认知有偏差,误了大事。 薛凌道:“与他无关,是我逼着江闳干的”。她知霍云婉不会凭白这个,继续道:“可是江府有异?” “我以为你二人,应属一路。现在看来.......似乎江闳对这门亲事不怎么满意?” 薛凌皱了一下眉。江闳一开始显然是不满意的,但一些事情过后,他应该对这个亲事满意的不得了才对,霍云婉何出此言? 不等薛凌开口,霍云婉又道:“他可知苏凔是什么人?” 薛凌才吐出个“不”字,霍云婉却自顾抢白:“他一开始应是不知的”。 薛凌便住了口,听得霍云婉继续道:“但他后来应是知道了些什么,或者是为了什么,似乎.....”她拖长尾音,柳眉舒展,凑到在薛凌脸颊处,妖妖娆娆补上最后几个字 “江府也想苏凔死。“ 佳偶(十八) 薛凌侧开身子瞧去,霍云婉已抢先踱步出了门,恢复了活泼语调,头也没回道:“散了散了,怕是有人等的急。” 有宫女迎上来朝着薛凌躬身,示意跟她走。想是这两日连续进宫太过惹人注目,故而出宫走的是另一条道。初还烛火纷繁,越往外,夜色越浓,除却手上一盏孤灯荧荧,便是天上疏星寥寥。 这皇宫,竟也多得是黑灯瞎火的地儿。 “姑娘自己留神”。 宫女的声音本就极低,宫门关的又快,薛凌也只听得个囫囵。她今晚知道的事儿多,对以前自己行事多有懊恼,这会竟是连个下人的言语都想揣度揣度,免得遗漏。故而,脑子不自觉的去思索那宫女可有言外之音。 倒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反是记起霍云婉那盒子的事。还珠,买犊,霍家是个千金雕花盒,固然重要的很,然黄家可是盒子里那颗明珠,丢了才是真的暴殄天物,霍云婉应是这个意思吧。她知道自己图谋魏塱性命,迟早要跟黄家交手,所以才借买椟还珠的典故,希望自己看见盒子之后再进宫一次,说一说黄家的事。 可惜,当时忙着去鲜卑,又没关注除了霍家以外的旁人,所以没能及时领会。说来也算自大,对别人的想法多有不屑,故而没多留神。好在,现今是圆了回来。 剩下的,是江府。 是谁告知了江闳,苏凔原是宋沧?又是为的何事告知? 吹着夜风行至薛宅,薛凌先将平意塞进袖子里,才缓缓坐到书桌前。笔墨仍缺,只能借着指尖来回,妄图找到一点答案。 京中之人,知道苏凔身份的,只有两处根源,苏家苏姈如、陈王府齐清霏。“苏齐”二字来回画了几遍,薛凌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苏姈如倒是很有可能找上门,毕竟苏远蘅一道儿被拖下了水。想救苏远蘅,意味着跟霍准对着干,朝中也没几个人敢。 苏姈如又知道自己和江闳做了公媳,估计是不会放过这么颗大树。但以苏夫人的谨慎,说出自己的身份已经够了,没理由把苏凔的事也抖出来。而齐清霏,对苏凔倒是爱的深沉。知道苏凔入狱,能做出啥还真未可知。但以她的行事,不该是能找到江闳的。除非........ 薛凌又翻了墙,虽陈王府仍是喧闹声未息,门应该是敲的开的。但她已失了敲门的耐性,为着霍云婉那句江府想苏凔死,也为着齐清猗那句莺啼燕啭般动听的“宋沧死了”。 齐清猗为什么会那么喜悦的说宋沧死了?她与宋沧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她的喜悦,大抵是觉得能令自己不喜?所以,是齐清猗去江府告密?她希望借江闳的手杀了苏凔? 不该这样吧,齐清猗不该有这个脑子,她不该能想到江闳对苏凔的态度。而江闳,也不该想苏凔死吧。苏凔在,对自己大有裨益。江闳若跟自己心无嫌隙,就该保着苏凔。他若想苏凔死,就只能是为了逼着自己在朝堂上依靠江家。 这些事,让人觉得冷,冷的像梦里那场平城大雪。 或者,江闳并不知道苏凔是宋沧,毕竟霍云婉也不是十分确定江府已经知道了。江府只是顺水推舟,隔岸观火时,洒了两滴油让这把火大一些。因为宋沧一死,魏塱的嫡系文官势力又要重新聚起来,于江府而言,大有益处。 应该是这样才对,唯有这样才说的通,江闳何以这样做。薛凌自认没什么地方对不起江家,却不知,江府和苏姈如一般无二,皆希望她就算不当个好棋子,也得是个好朋侪,至少表面恭顺坦诚一些,这样大家才能共事。 然薛凌处处随性,言语逼人。双方不反目,已是由着休戚相关的缘故,但凡能挣脱,谁又想被谁强行绑在一处?薛凌不喜勉为,却处处对他人强求。 天子脚下,早就不是西北平城了。然她直到今日从宫里出来,才多少明白了些这个道理。 其实霍云婉,也未必就是她的伯牙子期,只是刚好二人想要的东西一样,所以一拍即合,不如其余人那般怏怏愤愤。真有一天不一样了,会发生什么,谁能说的准? 纵想的是尽量为江府和齐清猗等人开脱,但一路到陈王府,居然只花了平常三分之一的时间。 本没惊动什么人,她熟门熟路,脚步也轻,府里大多杂役婆子都在前厅忙活,瞅了一眼不见齐清猗,想她应是照旧躲在房里,没准这会都睡了。却不想循着记忆行至小院时,那阿黄听得人来,低沉着吼了一声,转而飞扑过来,转而似乎疑惑的很,慢吞吞松了爪子,横在薛凌前面敞着肚皮来回翻滚。 薛凌听见破风声,平意已然在手。但阿黄进了,口齿间涎水腥臭。她料来应是这畜生,又将剑收了回去。这一晚心绪不佳,当下也没什么好脾气,虽没拿脚踹去,但实在没有玩闹的心事。 径直推了门,齐清猗竟还没睡。披着一件外衣坐在桌前,听到进了人,手里横撇竖捺未停,都没回头看,只轻声道:“何事。” 这举动,倒好像是经常有人不请自来,推门而入那般。薛凌略愣神,第一桩想的是,莫不是这陈王府还是如以前那般刁奴,日日欺了她好性子,白日黑夜进出是连门都懒得敲了?又想着该是齐清霏住到这里来闹惯了,所以齐清猗所以养的这习惯。 心微微放下一些,这才转起自己是作何而来。她没再继续向前,倚在门上,平意剑尖露出三分,冷冷喊了一声:“陈王妃。” 齐清猗手上功夫先停,头回了一半,尚看不到薛凌,只能瞧着一侧墙壁。但齐清猗就这般呆滞着,又等了良久,方拿起桌上帕子,袅袅而立,转了身子,行至门前。 “半夜三更,何事心急?” 佳偶(十九) 这声音软如天际云团,甜似三春花酿,合着齐清猗楚腰款款摇曳至薛凌面前,美好的不真实。 薛凌指尖压在平意剑刃上,道:“苏凔的身份,是谁告知的江闳。” 她应是从未用过这般生硬的语气和齐清猗讲话,可齐清猗恍若未闻,只伸手轻轻捏住薛凌右手,提至半空,袖沿退下一截,平意便藏无可藏。 薛凌知齐清猗手无缚鸡之力,任由她折腾,也没反抗。见齐清猗仍不说话,追问道:“是不是你?” “是我,如何?他可是还没死?” 薛凌瞧着齐清猗,将右手重重的收了回来,心头恶念汹涌而出。停顿片刻,她张嘴道:“怎么.........” 剩下的话未问出,有皮红挂绿的女子兴高采烈的叫着“大姐姐”闯了进来,看到薛凌在登时一愣,显是没想到,齐清猗房里竟然有人。 齐清猗这会反应却快,全然不似刚刚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伸手将薛凌拂到一旁,亲切道:“落儿何事,这么晚了不早些歇着,明儿误了良辰可怎么好?” 怜音扶着头上珠翠,上下扫视了一眼薛凌,方开口道:“大姐姐,这冠子上的珠帘,我想再换换,府上还有一批南珠,比东珠要好。虽说奢靡了些,但也是为着齐府的面子。不过就是几针丝线的活计,下头婆子非说来不及,分明是欺我。” 齐清猗没来得及答话,只看见眼前寒光过处,转而就是尖叫声撕心,然后又被生生截断,只剩下微不可闻的“嚯嚯“喘气声。 再看平意已经收回袖里,薛凌卡着怜音脖子,推着她急走几步,直直将其按死在门板上,手背青筋毕露,脸上眉目狰狞。 “你是什么东西?” 她说的凶恶,左手却分外温柔的去拆怜音头上钗环,一只只拔了下来,在怜音眼前缓缓掠过,复而扔到地上,直到怜音两眼翻白,薛凌才松了手,看着怜音如一摊烂泥,顺着门板滑到地上,在那猛咳不已。 “你是什么东西?”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被人叫落儿? 薛凌回头看了一眼齐清猗,便出了门。她一颗心狂跳难止,不是为着刚刚迁怒于人,而是那句没问完的话,原是“怎么?是我让魏熠死的不够痛快?” 是我让魏熠死的不够痛快?所以你如此恨我?那应该让他死在魏塱手里的。 原来,江闳真的知道了苏凔是宋沧,他知道了,居然还要处心积虑的杀了宋沧。这场婚事,还得自己来。薛凌不知齐清猗的隔壁已是清霏在住,她也懒得管这些,便是做了魏熠的灵屋又怎样,她不惧。 既然明天要从这门出去,干脆就懒得找地方,省的来回奔忙。 齐清猗瞧着怜音还在地上未起,眼中不屑只一瞬。她忙着追薛凌,实在没时间管这只虫子。反正,是有人管的。 齐清猗跟跟过来在薛凌的意料之中,毕竟,这场荒唐还要往下唱。明天究竟是个怎样的光景?拓跋铣的信几时能回?苏凔还能在牢里撑多久?江闳,看到自己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愤怒里竟无端生出几分期待来。 却不想齐清猗过来坐下,第一句话却是“苏凔,究竟死没死?” “我要救的人,你猜他会不会死?” 齐清猗面无表情,道:“你早些拾掇了睡下,明儿我遣人来伺候你梳洗,喜服也是备好的,原都是按照你的身量,如此正好”。说罢退出了房门。 薛凌心下奇怪,她以为齐清猗听到苏凔没死,会大失所望,会万念俱灰,起码也要表达一下对自己的愤怒再走,没想到齐清猗走的这么快。甚至于能明显听到她出了门,脚步声疾,宛如被恶鬼追着。 是出了什么事? 但这好奇心很快被硬压下,薛凌和衣卧到床上,想着明儿去江府的事。陈王府前厅虽闹,这院里倒是静。本该是个安眠的好地儿,然她辗转来回,半分睡意也无。 而齐清猗一出门,泪水便夺眶而出。她扶着墙,一路跌跌撞撞跑至佛堂,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扇门推开。里头萧瑟身影跪的笔直,听到声音也未回头。齐清猗飞奔至蒲团前,将那人紧紧搂在怀里。一改刚才嫣然浅笑,涕泗横流着念叨:“清霏,没事了。” “清霏,没事了。” 她左右手上下摸索,似乎是不知道要放在何处,才能完完整整的护住这个最小的妹妹。 “大姐姐,菩萨原谅我了吗?” 齐清霏艰难的从齐清猗怀里扬起脸,空洞的看着眼前人,分不清是在问谁。她都记不得是在这里跪了多久了,是什么时候呢?应是大姐姐回来告诉自己三姐姐去了鲜卑的时候吧。 所以,她的苏哥哥要死了。 她的苏哥哥三年前好不容易从皇帝手里逃脱,三年后又被自己送了回去。如果,当初不是她催着苏哥哥去翻案,这一切不会发生的。 齐清霏终未想到什么办法能救苏凔,她从齐清猗那听得所有的前尘往事,听到满脸绝望。她不想承认这些事,却因为齐清猗一句“你若说出去,死的不仅仅是宋沧”而不敢去堵。 她才十五岁,本就不谙世事。齐府又离了京,最疼她的外祖父一家也早归了乡,这偌大的京中,无一处可求。等齐清猗从江家回来,最后一丁点希望也不复存在。她在床上瘫躺着数日,然后就将自己隔绝在了佛堂。 齐夫人信佛,几个女儿沾染的也深,齐清霏除外。她自小不爱这些神鬼之事,平日想法设法的推脱陪齐夫人烧香念经,如今却跪在佛祖面前,分外虔诚。因为,她想了好久,她想这一定是报应,肯定是她做错了什么,惹怒了天上的神仙。 她曾经偷过菩萨的剑。 就在娘亲的佛堂里。她想跟三姐姐学武,却怎么也找不到趁手的兵刃。无意间看见文殊菩萨手里拿着一把,就偷偷踩着凳子取下来了。后来.....后来也没还回去。 “大姐姐,菩萨原谅我了吗?” 佳偶(二十) 红妆铺十里,鼓乐鸣长街,这等场面的亲事,怕是得追溯到两年前永乐公主大婚。陪着江家二郎来迎亲的,尽是声明在外的官家少年。五花马,千金裘,一路熙熙攘攘到陈王府,欢天喜地的接了新娘子上轿。 江府早已高朋满座,薛璃回身,一张白玉面具清冷生寒,却不减眼底风流。他知轿子里的新娘子,一具桃木而已,并非薛凌。心头虽有抗拒,终好过要与自己家姐拜堂。翻身下马,接过绸带,递与下轿的姑娘,牵着她缓缓走入堂内。 快演完了,台前幕后,都要完了。 薛凌在轿子里早掀了盖头,停轿那一刻又胡乱搭了上去,此刻只能瞧见一片赤红。周遭恭贺声众,有“郎才女貌”,有“天作之合”。她努力分辨着,想听听都是谁在喊,却一个熟悉的声音也没有。 薛璃有什么才,她薛凌又有什么貌?又是哪来的天,合了这不伦事? 喜婆高呼新人拜堂,薛凌便被身边人重重按跪在地上。江府派去的丫鬟浑然不知新娘子已经换了人,只老老实实按照主子交代,看好怜音。 “一拜天地~” 平意在袖子里轻微滑了一下,薛璃在侧,乱不得。 “二拜高堂~” 坐的是谁?应是江闳与江夫人罢。按礼,齐清猗应该也在上座。 “夫妻对拜~” 二人俱是一顿。薛璃瞧着薛凌的盖头,上面一副鸳鸯戏水,用的是金丝银线綉成,满室生光。旁人只说他好华服,喜美婢。却不知京中的琉璃郎,诗兴酒酣处,想的却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于他而言,平城太小了,小到只有薛弋寒、薛凌、老李头三人。然后面二人似乎没什么慈悲心肠,不管他怎么撒娇,谁也不会长长久久的留下。好在,还有个阿爹禁不起自己哀求。 他听厌了国家大事,听烦了孔孟庄周,他费尽心思去挖掘所有的新鲜事,听了太多薛凌从来没听过的儿女情长。 “爹爹这一生最大的幸运,是遇见你娘亲,你很像她。” “你很像她,而你大哥像我。” “你去江伯伯家,玉字是你娘亲的名,多好。” 柳玉柔,春柳,白玉,绕指柔,无论哪个词,光想一想都觉得心尖在微微颤动,仿佛叫的大声了些,都是种罪过。 薛弋寒从未对薛凌说起这些事,情长则气短。他醉在自己的爱情里,又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爱情拖累。有一大堆人见天的哄着,薛凌也没什么时间去怀念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反倒是薛璃耳濡目染薛弋寒那份思念,情之一事,根深叶繁。他时有画作,去勾勒洛水神女,却没想到自己的婚事,不过一场怪诞黄粱。 而薛凌,知道自己咫尺之内,便是薛璃。许是盖头厚重,她呼吸不顺,像再次跌入那年明县寒江。口鼻里江水肆略,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感,让人所有的恶毒尽数萌芽。 不该是她,不该是她薛凌,落到水里的,不该是她薛凌,她要死了。 幸好是她,幸好是她薛凌,落到水里的,幸好是她薛凌,她终归没死。 可是,她怎么把薛璃拖下来了? “夫妻对拜~” 仍是有手按过来,一弯腰,也不知是不是二人离的近,额头相碰,一声清脆的“嘭”。有人大笑,“新人都高兴魔怔了”。 “送入洞房~” 床上喜果硌人,薛凌摸索着坐下,听着脚步进进出出,后归于沉寂。她伸手想将盖头掀开,刚举上头顶,便被按住。有声音低沉道:“做好你的事。” 她感受着来人指尖老茧,捏的是自己骨节处,力道颇大,才片刻,就觉得血脉不畅。二人凝滞片刻,薛凌抬脚,听那人用另一只手去挡。左手便穿过缝隙处按至右肘内侧,贴着胳膊往外推了两处,平意顺势滑出。 那人显示没料到薛凌袖里有剑,仍制着薛凌的手腕没放,平意剑尖直直穿过她手掌外皮。又被薛凌强行挣脱手,那层外皮便被一分为二,鲜血汹涌而出。 然平意精巧,又是平穿过她手掌。故而只是看着吓人,实则也不算太严重的伤。只这形势翻转的飞快,难免她惊鄂,只捂着手掌,半天才回过神。再看薛凌已然掀了盖头,平意尽出,上头血滴还未落尽,一身喜服,森森然立在床前。 像,像个怨魂。 她既是江闳遣来伺候的,自然不是什么简单下人,然而,红衣伥鬼的故事,她听过,却没信过。且,坐在这的人,不应该是怜音么? “江闳呢?” “你是谁?” 刚刚二人动作,带着床上核桃“咕噜噜”四散翻滚,这会还未完全停止。薛凌不动伸手的拈了两颗,道:“江闳呢?” 她看了一眼掌心核桃,又道:“或者,你别讲话了”。 转眼之间,薛凌反客为主,将人制住。手卡在脖子上,趁其张口咳嗽之间,塞了一枚核桃进去。继而指尖在其天突穴上停留,其威胁之意不言而喻。只要她微微用力,人体会自动将那枚核桃吞咽下去。 果子外皮尖锐,能划破些什么,着实看命好不好。且,她手里还摩挲着一颗。 女子显是对自己的处境再明白不过,只是不能说话,便在薛凌的手里,艰难的点头示意自己会好好说。 薛凌松手前一捏女子下颌骨,那枚核桃又回到手里,唾液粘腻,她也不觉的脏,反倒认真看了一眼,才把目光放到女子身上,仍是问:“江闳呢?” “老爷,老爷......要陪宾客。咳咳...” “江玉璃呢?“ “少爷....自也要在外....” “何时过来?“ “自是要晚间” 薛凌对这些礼节之事一窍不通,完全不知江闳作为主家,薛璃身为新浪,少不得要在外做些场面事。她心急,行事也狠辣。女子虽不惧生死,却恐出了乱子,故而答的十分痛快。 她当然不知道这桩婚事的内情,却知道新娘子是个假的。偏偏,她不知道谁是真的。这一刻,又全然不是对手,竟不知自己如何是好。 薛璃醉意朦胧间进屋,瞧着床间女子双手交叠而坐,旁边丫鬟立的也端庄。多瞧了几眼,还是生出些欢喜来。 娶,便娶了吧。是玉是石皆不要紧,他善雕琢,不拘于质。 对八起 今天白嫖了一大袋鸭脖子,我必须把它啃完。因为冰箱塞满了,放不下。 (;′??Д??`) 《雄兔眼迷离》对八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佳偶(二十一) 床前猩红淋漓已干,又是一地喜气碎箔掩映,倒也不怪薛璃没瞧出异常。门外是人声喧嚷,七嘴八舌的喊着要“闹洞房”。 他转身要去桌上喜杆去揭盖头,身后是极不耐烦的一声轻“哼”,转而是什么东西被重重丢在地上。等薛璃一回头,霎时吓的后退数步,跌坐在地上。他想喊的是“家姐”,然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大哥”。 薛凌起身的动作颇大,连带着脑袋上一头钗环珠摇玉晃,摇的眼前一片迷蒙。她好久没有见过薛璃了,虽眼前的人,见也见不出个所以然来。纵说是新婚之喜,薛璃脸上的面具仍旧遮的严严实实,只能瞧出眼间惊恐,瞧不着面上表情。 惊恐,惊恐些什么呢? 薛凌看了一眼仍站着的女子,她倒不担心这会打起来。门外那么多人,动静太大的话,这戏,就没得演了。说来也是遗憾,原指望着,在台子上能一览无余,有哪些人来捧场。谁知道,那盖头一遮,天地之间,就成了一汪漆黑。 她上前几步,蹲下来,想去摘薛璃脸上面具。面具下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今晚上,她一定要弄个明白的。 薛凌并没得逞,她还没触到,薛璃便跟见了鬼一样,捂住自己的脸拼命往后缩,喉咙里尽是压抑呜咽。 那女子怕是担忧出事,上前几步扶起薛璃,看着薛凌小声道:“你不是怜音,你是谁?” 说完又对着门外高喊“花开并蒂~”。 薛凌看着薛璃,没在继续上前,只道:“江闳呢?” “老爷定然是还在陪客,桑结连理~” “家姐,怜音呢?怜音呢”?薛璃应是被女子两声高呼喊的回了些神,冲上前抓着薛凌大红喜服不放。他对怜音并不倾心,却完全没法接受与自己拜堂之人,居然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女子错愕的看向薛凌,她实在分不清眼前状况,只还牢记着自己的任务,死死盯着薛凌的时候,却继续冲着门外喊“百年好合~” 薛璃放开薛凌衣角,转而颤抖着去推那女子,嘴里喃喃“你闭嘴,你闭嘴,她不是” 白玉底下,究竟是怎样的扭曲面容,确实是见不着了。便是拿下来,上头应是还糊着一层什么。薛凌只听见薛璃语气惊悸而不甘,一如当年离京前夜,她问薛弋寒“薛璃呢?” 直到今晚,她才明明白白的得到答案。纵然在这之前,薛凌已经在江府多次见过薛璃。可唯有现在,两个人才正式交集在一起。而且,交集在她满心仓皇之时。 虽与江齐两家本也不怎么亲近,可在这偌大的京中,也唯有这两处,勉强称的上栖身之所。她不过去了月余,再回竟恍若经年。齐清猗交恶,江闳反目,苏凔迫不及待的要去送死。 明明她从来就没寄托过什么希望在这些人身上,可走到这一步,失望与恨意仍旧是掩都掩不住。他们,怎么可以如此对她?不甘的,该是她才对,为何会是薛璃? 当年,是怎么保下的薛璃? 是她欢欢喜喜的行街归来,听说薛府里死了人。是她见阿爹两厢为难,自告奋勇找上江玉枫。是她不知深浅,被江闳困在水牢一夜。接着,是丁一死不瞑目,鲁文安下落不明,平城尽毁,阿爹......自尽。 这场局,是为了保下薛璃吗? “是什么是,门外有人,我只是来找江闳”。薛凌拉了一把薛璃,低声道。她终究没问,薛璃有没有帮着江闳置苏凔于死地。只能哄骗自己说,江闳那狗估计也不会和薛璃商量这些事。 她不是来找江闳的,她来找的,其实是一本百家姓,天下诸人,“薛”字亦在上头。 薛璃只想把胳膊从薛凌手里抽出来,偏他越用力,薛凌拉的越紧。两厢僵持,他怎么可能是薛凌的对手,到最后,几乎是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 “大哥,你弄痛它了。” 大哥,你弄痛它了,薛凌手上力道不减反增。她从未与薛璃起过争执,平城太广,天地太大,她什么都有,犯不上和一个病秧子计较。所以,她从来没听过薛凌呼痛,除了,那两只兔子。她看见两只兔子在薛璃床上淅淅索索,比平城任何一年的雪都要白。她伸了手,如现今一般捏着那兔子不放,当时的薛璃喊得也是“大哥,你弄痛它了。” 而后,薛凌与薛弋寒父子决裂。 老李头终于收完了最后一片参,他数的仔细,且一天下来数了好几遍,数的绿栀在一旁跳着脚道:“李伯伯,不用担心用完啦,我有私房钱,以后也买的起的,顶多,不要买这么贵的”。她最近医理学的多,知道参价贵,只当老李头是心疼药钱,便在一旁巴巴的劝道。 存善堂开了这么些日子,今儿,还是头一天歇业。这倒说不上蹊跷,人总有个想歇歇的时候。蹊跷的是,有妇人抱了高热不退的孩童来,求着老李头给看看,他推说自己身子不适,将人打发了去,这就太反常了些。 绿栀只恐是早间说错了话,这一天没少在老李头面前献殷勤,可她却又不知哪儿说错了。小姐大喜,没邀她们去瞧个热闹也就罢了,连自己的礼都不肯收。以前在齐府,尚且不是这样的。如今说的倒是一家人了,还不如以前呢。 她倒也没抱怨,只在老李头面前委委屈屈道:“小姐不喜欢回这,连成亲这样的大事,也不愿我们去看看。李伯伯,小姐没回齐府之前,是在哪过日子呢,她可也是这般性子?我总觉得,她瞧不上我们似的。” 老李头将盒子小心翼翼放到药柜最高层,再回身,催着绿栀赶紧去歇了。他原不知道薛凌要成亲,是绿栀前些日子提起,才追问了几句。那位如意郎君,他竟然是见过的。九死还魂草,江府琉璃郎,平城的病秧子。 他的小少爷啊! 佳偶(二十二) 存善堂到国公府的路太远,远到他这个能从平城跋涉回京的人,竟然无法走到江府大门前。甚至于,老李头的脚,都没跨出存善堂的外院。 平城一别三年,薛家一事,随着众人唾沫逐渐消弭,连临行前宋柏血迹森然的脸,都开始模糊。 “宋将军,我..我这把骨头,我怎么出的了城?” “我自会想办法,随身衣物已替你备好,这就走吧。这个荷包里的东西,死不了就贴身藏着,要死的话,死之前记得嚼碎了咽到肚子里去。” “这是什么?宋将军....宋将军...”?老李头被宋柏推的跌跌撞撞。平城长久未战,一众将士虽不甚注重仪表,但终不似今日宋柏这般一身粘腻腥气,熏得老李头一个终日闻惯了药草的人几欲作呕。 宋柏并不与他拖延,连拉带拽扯着老李头到了暗道口,将那个小荷包塞进他胸前衣襟里,咬牙切齿道:“里头东西一个给薛凌,布条.........布条,若....若宋家还在,替我交给我儿子。” “宋将军,我怎么回的去啊.......你先放手...你先放手”。老李头怎么也掰不开宋柏按在自己胸口的手。他没能生出半分被委以大任的义勇,反而愁的一瞬间老了十岁。 上次梁胡战起,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倒是祈祷过,薛弋寒能长驱胡地,大杀四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惜,当年的胡人一求和,皇帝便顺水推舟的下令固守即可。 也许那个时候,他真的有勇气与拓跋氏拔剑相向。可在这座平城里苟延残喘数十年,时而冒出来的偷生窃喜,在日复一日的累积下,终于是压过了滔天恨意。 要决绝的丢掉眼前的一切,虽说来豪迈,实则是莫大的孤勇。对一介庶人来说,过于为难了些。 只有些事,由不得选择。就像他祈祷当年不要停战一样,他暗地里祈祷的不要再起战的话,也并没哪位神仙听到。 宋柏仍未松手,他抓着老李头衣服,几次要将人按入暗道,又拉了回来。红着眼睛道:“罢了,不要给我儿子。” 不要给他儿子,他死守这座城,就是想换一家老小安枕。那种东西,给儿子做什么呢? “到底给还是不给啊...”老李头被宋柏来回拉扯,又被他语无伦次的话弄的糊涂,都忘记自己回不回的去还是个未知数。 “给薛凌。” 宋柏本是个文人,仗也没打过多少,是这城里难得见到的斯文相貌。这会却眉目狰狞,看着老李头,脸上恶毒尽显。 “给薛凌。”他重复了一遍。 “不要去找宋家的人。” “全部给薛凌” “你是个大夫,不会引人注意。一定要活着回京。薛家宗庙仍在,找到薛凌,给我问清楚,到底出了何事。” 老李头只感觉领口衣襟一松,然后被一脚踹进暗道。他没能注意到,宋柏一直喊的是薛凌,从未叫过一声“小少爷”。 这人平时不苟言笑,对薛凌也不似其他人宠着,但直呼其名是从来未有过的。文人最重规矩,如此僭越,即使是当时形势焦急,也不该是宋柏能干出的事。 到了如今,老李头更是把当时细微处忘了个七七八八。他走了迢迢千里,又在京中过了悠悠数年,还以为剩下的光阴,不过都是时日消磨。 就是不知道,死之前,嘴里还有没牙能把那些东西嚼碎。 他没找到薛凌之前,想过无数次自己是不是还能为薛弋寒做点什么,只每次这个念头一起,又飞快的被否认掉。他升斗小民,风烛残年,能做什么呢?更重要的是,自己若是出了什么事,宋柏托付的东西都保不住了。 一旦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点,逃避就来的更加理所当然。直到,有人说起了九死还魂草。 “世上真有起死回生的草吗?” “真真的,京中都传遍了,说是那里面装的九死还魂草,如假包换。” “有又如何,难道还能救你我这些贱命?” 求医的人嘴里闲话,他们大概没想到,所说的那株草,真的救了一条贱命,起码老李头觉得他的命并不贵。 他在生长皆于梁境西北,后又偏安平城十来年,对卷柏这东西再熟悉不过。说要入药,确实是有的。京中圣手如云,用这个开方应该也常见,传的如此沸沸扬扬未免有些奇怪。 细问之下,方知有一枚鬼工球在福瑞轩拍卖。虽买下的是薛璃,枯木逢春的却是他老李头,他终于又活过来了。他解脱一般将东西悉数交给了薛凌,零碎悲愤在口中聚集,然后全部嫁接到薛凌身上。 从此,一生轻。 他大概能为了薛弋寒或者薛凌去死,却没有那个勇气为他俩而活。他缩着在一方院落来来回回的数参片,浑浑噩噩的想,小少爷这么做总是有他的道理。微末如他,也知道国公府权势滔天,进去也好,进去也好。反正,也不需什么女儿家名声可讲。 老李头不知,他当年听到的,并不是宋柏最后一句。暗道口被死死盖住之后,宋柏长喘一口气,近乎诅咒道: “让薛凌去死。” 说完他心虚的环顾四周,好在是一个人来送老李头的,应该没第三个人听见。他急着往城墙上走,脸上越发扭曲。宋家还不知道保不保的住,假如保住了......宋汜跟宋沧.....平安一生即可,犯不上再起波澜。 该让薛凌去,哪怕是要死,也该他去。事态能这么快就毫无回旋余地,整个平城最该死的,就是薛凌。 一站上城墙,再没有时间让宋柏喜怒哀乐。只稍有空隙,他便难免愧疚。那个小少爷,不过和宋沧一般年岁。该承担的,自然是要承担。但是....那句“去死”,老李头究竟听见没? 老李头跌的不轻,什么也没听见。可他听没听见,其实没什么差别。该死这种事,无需别人来提。 薛凌捏着薛璃的手,仍未站起。身边女子一边努力想要分开她俩,一边不忘继续冲着门外高喊: “佳偶天成。” 跳梁(一) 薛凌腰身弯成一枝春风杨柳,头近乎垂至地面,眼泪滑的无声无息,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薛璃......” 薛璃,当年我不该抢那只兔子。 如果可以的话,她一开始就不该去抓那只兔子。 平城巡防,本是有固定的路线。虽薛凌确实未有正职在身,但几乎人人默认其行径是前往梁境边界巡防。按军中规矩,她已违禁多年。 偏太平岁月,鲁文安又见天的纵着,也就没谁非抓着这么点小事不放。毕竟,每日巡防的还有十来个人,并不指着她个半大娃撑起一片天。薛弋寒倒是提过几次,然他又不能见天的跟着薛凌。鲁文安随口扯个谎,那一片原子无垠,谁又能瞧见谁究竟去了哪? 只说是不足为虑,没人料到的是,微末瑕疵,某一天突然撕开,女娲再世,都补不上其裂口。鲁文安痛失左手,薛璃咳血,养了近三月才好,而薛凌从此换了个人,平城再无昔年小少爷。 那些顽劣脾性一扫而空,她规规矩矩巡防,老老实实习武,言谈合乎身份,举止尽随礼仪。唯一没改的,就是多有跟薛弋寒过不去。非但没改,反而变本加厉。若说以前,只是无心,那件事后,她便是故意处处找薛弋寒的不自在。 然她为子,薛弋寒为父,且薛弋寒行正坐端,又能给她找出什么不自在?便是鲁文安事事哄着她,一扯到薛弋寒,虽是好话说尽,实则半点也不肯让。 越找不到,她就越想找到。哪怕薛璃身体逐渐恢复,鲁文安已经能用右手把剑舞的风生水起,这念头仍时不时的冒出来。到最后,似乎都成了一种习惯。 本也没什么,不过平常三五两句斗嘴。偶尔薛弋寒冷脸,她便气鼓鼓的摔门,偶尔也有薛弋寒默认,她便乐上两三天。 直到,梁先帝驾崩。一日有将士巡防回来,道是“胡人囤兵了”。 军机重事,原还轮不到薛凌参与。但她身份使然,加鲁文安参合,便理所当然的插了一脚。这也不算得逾越,薛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迟早要上战场,有没那一纸文书,并不是多重要。 与平城的凝重气氛不同,薛凌反倒生出几分兴奋感。文墨纸张死物尔,读到最后皆寥寥,怎敌得脚下良驹手中剑? 她在原子上碰到过胡人,虽没打起来,但双方抢过猎物。不值一提,一堆人还比不上她与鲁伯伯俩个。何况十几年前,五部联合仍未下中原一城一池,薛弋寒做过的事情,终于要轮到自己了。 薛凌在平城十来年,看的是长河落日,从未见过将军白发。她对春闺梦里事思的甚少,自然是无定河边骨也想的不多。 若这场仗顺其自然的开始,也许,她可以见到战争的残酷,然后真正成为一个将军,明白自己肩膀上的责任。然而,薛凌没并没听到胡人喊“攻城”,她听到的是太监来传旨。 “先帝驾崩,今六皇子登基为帝,令薛将军速回。” 阉人来平城的次数少的可怜,这样郑重其事宣旨更是第一次。薛凌跪在薛弋寒身侧,对那阴恻尖厉嗓子一阵恶寒,内容只听了个囫囵。大概就是皇帝老儿死了,要自己阿爹回京? 她对皇帝压根没啥忠心可表,更无什么君臣情分可言,脑子里只想着,这个时候要阿爹回去,胡人怎么办?她虽前几日还跃跃欲试要跟胡人一较高下,真来了个机会独自支撑大局,薛凌却暗暗惶恐。纸上谈兵的事儿也听了不少,万一发生在自己身上........ 好在薛弋寒也没允许这种事发生,连拒数道圣旨,不肯回京。鲁文安都忍不住劝了几句,唯薛凌没开口。她倒是习惯性的想跟薛弋寒对着干,却又念着家国大事,不敢乱来。万一阿爹真走了,这平城自己守不好,便是千古罪人。 如此情势之下,反倒父子同心,难得二人和谐了几天。城外胡人却一夜之间散了个干净。薛凌与一众人士连探数日,仍是不见其踪。鲁文安放心不下,拉着薛凌深入胡境几十里跑了一圈,亦是同样结果。 虽有可疑之处,但压在薛凌心头的阴影散了大半,她不怕阿爹突然回去了。扯着鲁文安,快马回城要给薛弋寒说这个好消息。然这边气还没喘匀,薛弋寒冷着脸当着一众将士问:“确定是一人不剩?拓跋铣花了这么大心思囤兵,怎会轻易退去?” 他日常就是这么副表情,并非质疑薛凌。偏她跟着鲁文安在原子上马蹄未歇,跑了整日。被这一问,那点习惯又上了身,指天发誓,说要以项上人头担保胡人已尽数退兵,平城无虞。 后又有巡防的陆续回来,说胡人确实是散了,让她对薛弋寒更是没好气。当初胡人的兵况,原也是薛凌和鲁文安最先回来报。只薛弋寒不置可否,非得等所有人回城,对了口信才肯点头。 这原该再正常不过,薛凌也知道谨慎无错。但她总希望薛弋寒能郑重其事的示弱一次。只要一次,她就能当兔子给薛璃的事没发生过。因为那只是阿爹哄着薛璃罢了,如今阿爹不也哄着自己了么。 然薛弋寒不肯。一日不肯,她便觉得一日过不去。一日没过去,便只想接着去找薛弋寒的不自在。 京中圣旨又到,平城还没能统一想法。不过,大多数人都认同,应是胡人知道了先帝驾崩,妄图以此为契机攻梁。但梁朝堂更替顺利,薛弋寒又死守平城。故而胡人觉得无胜算,就散了。鲁文安也这般哄着薛凌:“那些狗定是知道你爹没回,不敢来啊。” 薛凌庆幸处又有点轻微失落,几日里都是兴致阑珊样。 薛弋寒再无理由不回京。一来奔丧,而来面见新帝。几个重要亲信皆有官职在身,自是要一道跟随,鲁文安亦在其列。 而薛凌回与不回貌似无关紧要,她也不甚在意。然鲁文安舌灿莲花,把京中繁华吹的如人间仙境,千方百计拖着薛凌一起。她便也拾掇了衣物,只说是知会一声薛弋寒即可。 孰料薛弋寒一口回绝,连理由都懒得编一个。鲁文安有心要劝,才说了两句就被哄出来,哭丧着脸跟薛凌道:“你爹吃错东西了,罢了,你乖乖呆这,我到时候早点回来,给你带好玩意。” 薛凌气的七窍生烟,她回不回是一回事,薛弋寒不让她回就是另一回事。鲁文安眼见自己闯祸,好话编了一箩筐,甚至说“没准是你爹怕胡狗再来,放心不下,所以特意把你留在这呢。” 薛凌什么也没听进去,将脚下石子踢的老远,说了句粗话:“狗屁,他特意留我,怎么不把印信给我,要给宋柏?” 第二日薛弋寒临行,薛凌发丝高高束起,提着包袱,大咧咧出现在众人面前。满脸挑衅的问:“将军可有三省吾身”,她大力将鲁文安拉到自己身边,接着道: “为人谋,而不忠乎?” 跳梁(二) 平城众人刚从要起战的凝重气氛里解脱出来,又知薛凌父子日常就这般针锋,只当作是个玩笑,有好事的跳出来拍薛凌脑袋,被她先一步跳开,继而摇头晃脑把一些大道理说的义正言辞。 “莫不是有意让人思量,我薛家有何不臣之心?” “若将军前脚一走,这里后脚便有人来,递了旨意赐我自尽,逼反西北。薛将军以为如何?” 难得她有机会抓着薛弋寒在君道臣纲上的纰漏,自是得意洋洋,寸步不让,言语刻薄让周围惯来纵着她的人都看不过眼。宋柏本是来送行,听到此话先怒不可遏,没奈何鲁文安先一步把薛凌扯了开,嘴上说着“瞎说什么”,实则暗暗将她护在身后。 偏薛凌跳着脚一边挣脱,一边冲着薛弋寒脸喊:“我说的有什么错,胡人已退,新帝登基,又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父亲不带我回去,可不就是自作小人。太傅有言,贤者以其昭昭...” “你说的也对,看看行李可有收拾妥当,稍后跟你鲁伯伯先走。” 薛凌还没背完,便被薛弋寒打断。她先是一愣,本以为还要废好大一番功夫,没想到三五几句就让父亲答应,还在所有人面前说她讲的对。 当时狂喜,根本没能注意到这里头事事反常。日常讲的对的也不止这几句,她是太傅一对一养出来的好苗子,内里学了几分先不说,嘴皮子功夫集先贤与鲁文安这个无赖二者之大成。胡诌都能引经据典,又能有几回不对? 后头宋柏一声“哎..”才到嘴边,就被平城大风吹散,半点也没能到薛凌耳朵里,她大喊一声“谢谢阿爹”,拉着鲁文安头也不回的去牵马,连为什么要让自己先走都没问。 她很久都没喊过薛弋寒“阿爹了”,还是这般欢欢喜喜的喊,薛弋寒脸上也带了笑容,挥了挥手让身旁人稍候,然后招了宋柏回屋。 薛凌本对京都没什么好期待,却不料这次一回,薛弋寒竟解了她的禁令,允许她独自出府上街。她比之上一次回京,又年长了好几岁,何况,女儿家心思也不少。一出门,就瞧花了眼。以至于薛府风雨飘摇,一道回来的人都察觉到了,就剩她跟鲁文安二人还一天到晚吃喝玩乐没个正形。 直到,小桃儿悬梁。这些风霜刀剑,终于逼到了薛凌身上。 事后想想,那两日鲁文安皆不在身旁,分明就是薛弋寒有意将人支开,好让薛凌一个人找上江府。再然后,就是那场春夜狂奔。 本二人也还来得及好好告个别,可因着江府的事儿,薛凌已与薛弋寒闹了一回不愉快。她道是自己是为了薛弋寒才去的江府,吃苦受累就算了。问题出在,不管她怎么解释自己并未伤了江玉枫的腿,要薛弋寒去查明真相。薛弋寒非但不去,反而劝她息事宁人。当时的她,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于是当晚薛府书房,薛凌拔剑相向。她甚至想跟薛弋寒打起来,她未必就不是薛弋寒对手。只要她赢了,她就可以留下来,她还可以手下留情,点到为止,以此证明,她根本就不可能误伤江玉枫那狗。 她气到口不择言,都没能察觉到自己其实是有些想留下来的。她头也不回的出了书房门,从此和薛弋寒天人永隔。 当千里狼狈尽数褪去,她可以半躺在苏家椅子上慢吞吞喝一盏茶的时候,薛凌不由得去想:是怎么走到的这一步?究竟是哪儿走错了,才走到了这一步? 是那两只兔子。 她不该去抓那两只兔子。 没有那两只兔子,鲁文安不会少了一条胳膊,薛璃也不会咳血,她也不会和自己的阿爹闹成那样,也就不会在当**着阿爹带自己回京。 自己若在平城,以魏塱那狗多疑又谨慎的性子,没准还没这么轻易逼死阿爹去。自己若在平城,拿着阿爹留下的印信亲自去调兵,也许就能阻拓跋铣南下,一切都不会发生。 自己若在平城,应该比沈霍两家更快拿到西北兵马。 她就日日想着这些没准也许应该之事,想的病入膏肓。 她怕,她怕当年的阿爹,可能正是因为有顾虑,才不带自己回京。是她,是她在所有人面前以忠义二字逼的阿爹下不来台。 是她,亲自毁了平城。 “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 “为什么是三省,不是四省五省,也不是七省八省?” “省者,思也,非咎也。三思,而后行。长溺于思,则弱于行。” 宋柏在死之前尚会想着,薛凌不过是个孩子。她却溺在终日自省里出不来,还是一厢情愿的臆测。 虽她想的确实有些是对的。先帝在时,数十年君臣表面上未曾有过半分不睦,以至于少有人算计这些皇家恶龊。然有些事,薛弋寒是个局中人,焉能不解其中味。他又身在高位多年,真真经历过战事。用兵,调粮,筹钱,这些桩桩件件都要去揣测君王心思,自是远比手底下人想的多。 更重要的,登基的不是太子。 他没与薛凌提起这些事,只叫了宋柏,隐晦的提了两句自己担忧,继而将整座平城托付给宋柏。没人知道,为何最后薛弋寒又允了薛凌一道回京,也许他觉得薛凌说的是有道理。他既没有打算回去反了新帝,倒不如自己坦荡些。也许他仅仅是想纵着一次自己的儿子,毕竟,在自尽前一刻,他都觉得,总能落得个性命无忧。 也许宋柏也有过薛凌那些毫无根据的如果,他在平城翻滚着挣扎,为的不是求生,而是在将死亡延长。他想如果薛凌在平城,这一切不该这么快。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薛将军料事如神,还是带了薛凌回去?还不是薛凌顽劣成性。 薛弋寒死了,死人又不会讲话。 于是他任由宋柏暗骂“让薛凌去死。” 也任由薛凌在这里喊“薛璃........” 薛璃,我当年不该抢那只兔子。 跳梁(三) 你说她举手投足做派猖狂,没准是在虚声张势遮掩逞强。 薛凌曾在人前声嘶力竭的喊着,这个天下人人负了薛家。她也默念了不下千百次,最负薛弋寒的,应是自己才对。她每次都被这个想法吓的心惊肉跳,她急需一个人来拔出这根毒刺。 只是,一直没能遇见谁。薛璃,应该可以吧。 然而她仍未做到,用尽全身力气,薛凌也仅仅就叫出一声名字。剩下的内容尽数哽在胸口,堵住心肺,让她因窒息而干涸成一条误跳上岸的鱼。 这种情绪,以前也不是没有。除却本身为人就循规蹈矩的缘故,薛弋寒更觉得,有鲁文安在侧,他少不得要格外多留神一下薛凌。事事多挑些错处,也免的自己的儿子养成个唯我独尊的性子。 如此日日的提醒着,薛凌顺理成章的总是去惦记自己又哪哪哪出了问题。可她才要皱眉,鲁文安就跳一旁变着花样的开脱责任,怪天怪地怪佛祖,独独不能怪薛凌。 大抵,薛弋寒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再无鲁文安将薛凌从愧疚自责里拉出来。说来这都是些好的,然而,过,犹不及啊。此时的薛凌,大概还能将吾日三省吾身倒背如流,可她应该忘了,三省即可,无需四五六七。 她屈膝在地上,不敢抬眼。她急需一个鲁文安拉自己一把,不需要讲的天花乱坠,哪怕只要告诉她,即使她在平城,结局未必就能如意,就足够。 可惜,这里没有鲁文安,只有一个薛璃。纵然他做了两三年的江玉璃,这一瞬间原形毕露,再不是什么琉璃郎,二少爷。他努力挣脱而不得,眼前猩红,是那年咳出来的血,怎么也化不开。 身体缘故,平日下地都是轻手轻脚。薛弋寒就站在一旁瞧着,只要发丝微动,都能伸手,随时准备护住他。除了不可预料的犯病,几乎没有磕着碰着的经历。 同时,他也没什么机会接触门外的东西,飞叶草沫都能让他咳嗽数日,更遑论是带毛的活物。那两只兔子,是薛弋寒先让老李头拿去照料了两天,估摸着是拿什么药草喂过,又仔细着拿温水洗过擦干,才拿笼子装着放在薛璃屋子的角落。瞧着他没什么病症,才放了出来。也亏得是野兔子,顽强的很,不然这么折腾,怕是早早没了命去。 从薛弋寒说抓了两只兔子,到薛璃真正摸到,中间间隔了好几天。他期待的连石头都不想刻,关在笼子里时,更是一天到晚的盯着不放,饭也顾不上吃了。若不是薛弋寒说若犯病,就再也没有了,他早早就扑了上去。 这屋里,可曾有过什么? 可曾有过什么能像这两只兔子,不用为了他这个病秧子装模作样,连行走都是蹦跳着的? 他常年不能下地,大哥从来不高声说话,阿爹连呼吸都是轻的,李伯伯更是如同一个哑巴。他看书上说,春花纷攘,他没见过。他看书上说,夏雨喧闹,他没听过。 城外秋风携云遮天,城内冬雪带雾盖地。这些汪洋恣意,他都没体会过。 没经历过,看着别人经历也好啊。然他们看都不让他看,仿佛只要告诉一个瞎子,大家都和你一样看不见东西呀,瞎子就能快乐一样。 不是的,瞎子是最想知道能看见什么的那个。 承蒙这些人的照顾,他确实没有了因为无法看到的遗憾。同时也失去了希冀这种美好的情绪。他瞧着众人小心翼翼的模样,既欢喜,又哀伤。 直到这两只兔子的到来,哪怕只能陪着他在床上玩,也极好的。他手舞足蹈的要拿给大哥看。 他再没见过那两只兔子,身体调养好之后。不管怎么求阿爹,他再也找不回来两只白色的兔子。纵是声明赫赫镇北将军,想要抓只白色的兔子来,也要问老天给不给。 那么大原子,要能轻易碰上,也就没薛凌这一档子事儿了。京中皇宫里,没准能找出两只来。这种祥瑞一样的东西,一经发现,大多是孝敬了官老爷,后又进到宫里。但他总不能为了一个儿子去张口问皇帝要东西吧。 何况薛璃是个见不得光的。 这段时间,薛璃也算经历了不少事。他睡过棺材,失去过父亲,有过被人拆穿身份的惊惧,还有知道当年真相的恐慌。然他最无法释怀的事情,还是当年那两只兔子。 在那间屋子里,他好几日咳血不止,那只兔子也拉红,不进食。他丢了往日所有乖巧,大哭大闹阻止薛弋寒将兔子拿走。他几乎不能起身,却一定要每个时辰都看看床边兔子才肯罢休。 薛弋寒只当自己的儿子与兔子感情深厚,拗不过,仍是顺着他。 却不知薛璃想的是:自己和那只兔子,究竟谁会先死? 他不怕死,又有那么一点点怕。 先死的是兔子。 薛凌那个手劲,不知是捏到了兔子哪里。老李头治人都不怎么稳妥,哪能治个畜生东西,何况还是内伤。拖了两三日不吃不喝,柔顺皮毛便干成一堆枯草,了无生气的折在薛璃面前。 他从没见过这么恐怖的事情,他刚好看过去。他瞧着那只兔子四肢抽搐,然后口吐血沫,继而全身僵硬,目光涣散,最后失去所有光泽。 偏没人及时进来,他与那具尸体大眼瞪小眼,只觉得尸体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在跟他说:“你也要死了,和我一样。” 当日噩梦在薛弋寒怀里戛然而止,今日又叫嚣着卷土重来。他无法去扶起薛凌下垂的脖颈,他拼命想要摆脱抓着自己的手。 他连怎么喊痛都忘了,颠三倒四的说: “大哥,你弄痛它了。” 跳梁(四) 那站一旁的女子,早就因薛凌二人举动疑惑丛生,却又顾着门外有耳,一边将几句祝词喊的喜气洋洋,一边暗暗思量能不能趁薛凌分神,制住她。 然薛凌又怎会让她得逞,听得身旁动静,便扯着薛璃的袖口去挡。她当薛璃已然正常无虞,有个磕碰也不打紧。那女子却是投鼠忌器,记着二少爷自来身子弱的很,摸也摸不得。且外头人还未散尽,不能闹出什么大动静。如此之下,要拦住薛凌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击不得,薛凌闪身,平意就滑了出来。这婚不是什么喜事,血也一早就见了,死个人在这,她也并不忌讳。 但她一丢手,才扬了剑,薛璃便飞快的挡在那女子身前,哆嗦着喊“不要”,他见薛凌神色狠戾,又压低了嗓子道:“大哥,你不要。” 薛凌盯了他片刻,缓缓将平意收回袖子,看着那女子道:“江闳在哪,他知道我来了,却不告诉你,可见也没拿你当回事。” 桌上红烛炸的“噼啪”一声,这里屋离房门是还搁着好几个桌椅屏风,但那女子和薛璃说话皆是尽可能低声,唯薛凌声如平常,难免让薛璃二人皆担忧的往外看了一眼。薛璃知薛凌与江闳过节,他不知道自己说话能起多大作用,却还是劝道:“不必如此着急......。” “我急...”。薛凌泪痕未干,尚余点滴晶莹可见。可惜今日大喜,脸上本就有珠屑荧荧生辉,加之屋子里烛火葳蕤,谁也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也好。 她冷冷瞧着薛璃,眼神空洞,重复道:“我急。” 她急着要见江闳,她急着救宋沧,她急着,要杀了霍云昇。她急着从无穷无尽的求而不得里解脱。 她急着,把眼前人脸上那一张无暇白壁撕下来,看看下面是熟悉的昔日旧颜。自己的脸,越来越不真实了,半点也看不出以前的样子。她已不怎么担忧旁人能认出自己来,她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她渐渐习惯了宋沧作苏凔,会不会有一天....或者,已经发生了,薛凌其实死在了某处,不为人知。她在不快些,魂魄都要散尽了。 “你不急吗?” 薛凌游移着目光,拼命掩饰语气里一点哽咽。是了,薛璃又有什么好急?住精舍、唤美婢,拥**、着鲜衣,他急什么? 她瞧着薛璃身上光芒万丈,既希望他能分给自己点滴救赎,又觉得这光刺眼。 这些光,她原本有的。 她不嫉恨,她只是有些,有些怀念。 薛璃被她这疏离语气吓的不轻,身体颤抖肉眼可见。但他却张开双臂仍护着那女子,寸步不让。他说不清为什么要护,今日不宜见血?他日日都不宜见。英雄救美?不管是江玉璃还是薛璃,无需别人救就算积德了。他拦一拦即可,何苦这般不要命的挡着? 他没护住那只兔子。 还是,没护住那个大哥? 他其实什么也没护住过。 他总要护住点什么吧。 他嗫嚅着嘴唇,回忆着自己在金銮殿上赐婚的情形,结结巴巴的喊:“大哥.....你别...” 袖里平意硌人,薛凌觉得讽刺又有些不忍,打断他说话,看向那女子道:“江闳叫你做什么”?她不信江闳不知自己来了。昨晚细想,守着自己的暗影,大概根本就不是怕什么被人认出来,他们只是怕,自己出门知道了宋沧的事。 而她最终出了门,以江闳的为人,必然是做好了自己要来的准备了,不会什么都不安排,等着这里起乱子。 那女子迟疑稍许,看了两眼薛璃,才对着薛凌道:“你是怜音要替代的正主吧。” “是” “那你随我来。” 江闳确实是没交代过正主会来,但说过一切妥当后,将人带入密室。她还以为是带怜音,如今瞧来.......虽她无法分辨薛凌言语真伪,但瞧着是薛璃熟悉的人,也就不疑有它。 新人一切礼节已毕,算算也到了时间。她朝着薛凌微一躬身,拂了一下受伤的那只手,转身朝着内屋里走。薛凌抬脚跟了几步,发现薛璃也在后头跟着。 她一路忍着,直到那女子掀开一副壁画,漏出一扇暗门。又不知在哪里动了机关,出现一条黑漆漆的地道。女子对着薛凌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进去。 薛凌看了两眼,回头看着薛璃道:“你不要进来,哪也不要去,什么事也不要参合。” 说罢滑了半截平意出来,进入暗道里,转手关了门。这种暗道,就是一条直肠子走到黑,她无需那女子带路。而且目前,江闳应该也不会做什么杀人越货勾当,不然,就不会千方百计的阻止自己出门了。 说是暗道,却并不是漆黑一团,隔着几步便有明珠照亮。只说是江府日薄西山,看着这里的光景,分明是春秋鼎盛。薛凌走了半晌,听得前方轻微人语,估摸着是要到头了,便慢了步子,平意整个滑了出来。 她知大概是用不上,却死死的握在手心里,希望自己用的上。她猜的到江闳为什么要趁机让宋沧死,所以她在猜,当年之事,江闳是不是也趁机过。 毕竟,假的就是假的,怎比得过真的让人心安? 终于走到最后一步,薛凌轻扣门板,然后用力推开。屋子里比暗道中明亮数倍,让她有一瞬间的不适。等缓了一下神,打量过去,瞧见坐着的人尽数把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笑的意味深长。 江闳手上茶碗未放,气定神闲,再无那次月夜失措之举。苏夫人率先打招呼,仍是热络口气喊着:“落儿过来,可就等你一人”,齐清猗也捋了手上帕子,将腰身坐的直些,笑着道:“三妹妹安好”。倒是永乐公主出类拔萃,不满之意明晃晃的写在脸上。 还有一俩没见过的,不知是下人,还是来客。薛凌扫了两眼,也绽出个极好看的笑容,道: “怎么?都来贺我的好日子?” 跳梁(五) 话音未落,江玉枫合着一身薄薄醉意推门而入。此处本是密室,他这一进来,衣角带风,推动室内熏香卷积着众人鼻息铺天盖地朝着薛凌压过来,让人觉得血气上涌。只觉得手里平意蠢蠢欲动,似乎要自个儿蹦跶出去将什么东西扎个对穿。 由此便能剑如其名,平尽此生意。今儿,该是个好日子的。 她见过盛装,倒不是什么红颜华盖,而是薛弋寒金戈铁马。虽是没遇着什么战事,但面子功夫总是见过几回。由来她还小,连身正式的将服都没有。 她问鲁文安要过月亮,后者说要去造个梯子想办法上天。然她问鲁文安要过甲胄,后者说自个儿又不会针线。那层层叠叠的玩意儿,若一辈子穿不上,倒落得个自在。 想来,针线活儿要比上天揽月难的多。 所以,这一身金丝银线花团锦簇,压得人脊柱都挺不直。比她想象中的层层叠叠重了千万钧。看来天下层叠一般事,都是让人不自在。 江闳并未答话,任由江玉枫找了把椅子坐下。齐清猗垂了头,手里仍是万年不变的绞帕子。永乐公主沉不住气,喊:“薛凌”,苏夫人却打断的飞快,拔高了声调将永乐要说的话压回去,娇嗔道:“怎么就是你一人的好日子,在座的,不都是个好日子么。”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朝着薛凌走来,扶了她右臂衣袖,不动声色的将薛凌手往袖沿里推了推,似乎是要劝她将平意收回去。 这举动毫无意义,屋内烛火亮堂如正午骄阳,藏不住半点恶意,欲盖,反而弥彰。薛凌本没打算藏,干脆用手背推开苏姈如,转而将袖子往上翻开,明晃晃的露出大半截胳膊,将手横至身前,让平意一览无余。 她见过,她见过啊。 她见过高朋满座,她是上宾。 她见过济济一堂,她是娇子。 她什么都见过,只是重逢时,物不是,人也非。她想着平城少有的凝重气氛里,也是几张新旧面孔,英才良将,也是在一间屋子里,皱眉开怀,笑骂说唱。 也是这般瞧着她一人,瞧的悬悬而望。 现在,又是瞧些什么?粉墨登场? 江闳想装个瞎子,奈何白刃趁红妆,实在显眼的很,想忽略也难。他回忆了一遭和薛凌的桩桩件件,从三年前的薛江合谋,到今日密室夜话,长出了一口气。 薛凌这个人,是他活了这大半辈子,唯一一个无法捉摸的人。不是捉摸不透,是完全捉摸不得。可捉摸不得这种情况,是分两种。 其一,是深不可测,那他认栽,都快知天命的老木桩子了,玩不过一个小姑娘,他还能怎么着? 可相处的久了,他渐渐觉得,也许,是哪出了偏差。人都在用自己的认知往旁人身上套,他见薛凌完全不按章法,打的江府措手不及。只说是薛家少爷技高一筹。却忘了多想想,也许,那人本就没什么章法。 不该是这样啊,三朝太傅,定国将军不该养出个随心所欲的人。应是孔融让梨,当学王泰推枣。不取,自当有赐,方为为臣之道,这才是薛凌应该有的样子。 若非太过反常,他那晚怎会被一身绫帛骇到吐血,后又舍了国公气度,躬身说江府替薛凌办事?明明三年前,那十三四岁的少年来府上时,虽巧言善辩,终归还是有礼有节的。 无非是他怕极了薛凌经当年事后,换了副肠肚,要与江府玉石俱焚。他怕的小心翼翼这数月,然头顶悬着的剑迟迟没有掉下来。若换个常人,吓死了也未可知。可这屋里,有有哪个是常人? 至少,江闳绝不是。 既然是没掉,他便试探着抬起头,去看看那把剑究竟是为什么没掉。是本就不会掉,还是绳子系的比较牢靠?或者,他能伸手把那把剑拿下来? “你要取谁的性命,快些动了手,好谈正事。” 江玉枫闻声抬头,看了江闳一眼,又把目光移向薛凌,转而低下头道:“坐吧,都是自己人。” 苏夫人讨了个没趣,面上表情未改分毫,拉了薛凌,半哄半强的将她带至桌前坐下,推过来一翠青碟子来,里头桃花酥开的比当年马车上跌落的那几只还要艳些。 “瞧,落儿喜欢吃的,我都好好的记着呢”。苏姈如托着腮,笑吟吟的看着薛凌,哄的语真字诚。 苏远蘅出事也是有日子了,如今在狱里并不好过,薛凌在霍云婉处已经得知了。她倒是不心疼,但见着苏姈如这幅喜眉笑目的样子,还是厌恶的慌。苏家想要捞人出来不是办不到,但要说消息都打听不到,那也对不起苏姈如汲营这些年。 所以,知道自己儿子半死不活,她还在笑些什么? “有什么正事要商量?是谁要杀了宋沧”?薛凌盯着苏姈如目不转睛,却是冲着江闳讲话。 “是我呀”,苏姈如抢着答,将脸凑的尽了些,并不避忌薛凌,反而一脸无畏,语调婉转而轻快,清清冽冽道:“是我啊,是我想杀了宋沧。他不死,死的不就是远蘅么。” “落儿与远蘅情同兄妹,难道要看着远蘅去死?可惜了,宋沧到现在还不死,他不死,远蘅就活的不好。” 薛凌目光游移,看向江闳,又移到齐清猗,最后还是回到苏姈如脸上。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就这一迟疑的功夫,苏姈如得寸进尺,伸手拉了薛凌衣袖,将她扯的近些,还是脆生着问: “不如,你去杀了宋沧?” 跳梁(六) “你去杀了宋沧,让远蘅早些归来。” 薛凌手里剑未收尽,然她盯着苏姈如唇边笑意,竟失了划上去的决心。她自是不可能为了苏远蘅那狗东西去杀了宋沧,苏姈如也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去杀了宋沧,偏还要在这装模作样,做出一副她最恶心的嘴脸。 而她,无可奈何。 倒不是还存着什么老弱妇孺须怜的道义,她确实是无可奈何。拓跋铣要的东西,十成里有九成都要依仗着苏家来出。如今苏远蘅身在大狱,要是苏姈如死在这,一切又要从头再来。薛凌是极不喜苏姈如,但是对霍云昇的渴望来的更猛烈些。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手,实在不想再经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破事。平意被死死压住,薛凌却压不住嘴角抽动。她记性好的很,貌似在宋沧那破宅子,她曾有机会让苏远蘅命丧当场。要是那天她出手再快些,就好了。 再快一些,没准她今天就不会拿苏姈如束手无策。反正当时宋沧宅子里没旁人,只要将苏远蘅和申屠易一同留下,消息就不会传出去。苏家无人,苏姈如总是要求着自己的。 薛凌有些走火入魔,都忘了,如果申屠易死了,她根本无从得知薛弋寒是自尽。虽然这件事知不知道好像也没能改变什么。她注意力全在苏姈如身上,没留神到一旁的齐清猗,那会也是打算开口作答的。 若动作快些,说出来的,亦是一声“是我呀。” 是她,她也想宋沧死。 坐这屋里的,谁不想宋沧死? 可坐这屋里的,谁又不想宋沧活? 苏姈如在宋沧身上花了大把心血,才刚看到点回报,结果连自己儿子都赔了进去。能俩个都捞出来,难道她不想?只是办不到而已,弃车保帅总好过全军覆没。即使到了这会,薛凌已归,苏姈如仍庆幸,宋沧到底还没死。 宋沧没死,薛弋寒的儿子绝对不会见死不救。宋沧是苏凔,苏凔被捞出来,苏远蘅自然是安然无恙。说来,她原该像以前一般哄着薛凌的。 苏家总是喜欢捡些阿猫阿狗的来养,喂些残羹剩饭,就能哄的那些玩意儿心花怒放。偶尔也是会捡些奇货,说两句龙游浅水,虎落平阳,也能骗的那些自诩蒙尘明珠犬马以报。 她初见薛凌,觉着不是很好养的样子。然生意这种事,越棘手,回报也越高。在商言商,能在朝廷天罗地网之下单枪匹马劫人,这本事,也太值钱了些。何况,万一这个养废了,还有另一个,瞧着就是株不错的苗子。 说来话长,然当日这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几转,也不过片刻。苏姈如便以宋沧性命为挟将薛凌强留了下来。后一直未曾放人,直到...直到宋沧赴京赶考。 即便没有永乐公主那一回事,薛凌也在苏府留不长久了,难得有人送个由头。苏姈如自认恩威并施,手段用尽,甚至时时暗示,苏家可以由薛凌与苏远蘅平分秋色,然她仍没能让这只捡回来的野兽归心。 那时苏姈如还不确定薛凌究竟是谁家的人,虽苏家对薛弋寒获罪一事洞若观火,可谁也没料到,薛弋寒的儿子,是个女儿啊,何况霍云婉漏过口风,薛家是死绝了。但不管人哪来的,终归,是没养家。好在,另一个养的不错,为了防止薛凌影响宋沧入仕,苏姈如觉得,倒不如把此人先行放开。 待宋沧归来在苏家住了好几日后,苏姈如才着人邀了薛凌来卖个好。一来,苏远蘅已与宋沧秉烛夜谈过,苏家派过去的贴身夫子做的极好。日日耳提面命,宋沧自是长感苏府恩同再造。既如此,见见薛凌也无妨。 二来,她向薛凌卖个好,虽未能养的死心塌地,这两三年消磨到底混了几分颜面。不能随心所欲使唤,总能旁敲侧击沾点米粒荧光吧。有些时候,一丁点,只要一丁点就够了。 所以,能讨个笑脸,就先多讨几个捏着呗,迟早要用的。故而直到宋沧下狱之前,苏姈如对薛凌,都没多少真正嫌恶心思。苏家生意做了这么多代,若三五两句口舌嫌弃就要气郁憎怒,怕早早都气绝户了去。 即使是宋沧事发,将苏远蘅一并扯了进去,她也还没在想着要在薛凌身上讨什么债。苏姈如对薛凌脾气门儿清,知她断不会干出指使宋沧去翻案这种蠢事,必然是宋沧那榆木脑袋作茧自缚搞出来的,只能怪苏府没盯紧些。 世事如此,永远没有个两头好,宋沧若不迂腐些,怎能拿苏家当生身父母。可他就是迂腐了些......苏姈如除了多跺几下脚,也别无他法。 如果,她没找上江家的话。 既然找上了,如果就变成了原来。 原来,哄雪娘子出宫,并非是霍云婉要的。而是,薛凌要的。 苏姈如并不知道薛凌为何要想办法让霍云昇官复原职。但她可以确定,薛凌只想让霍云昇死,绝不会送他平步青云。所以,霍云婉,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恩仇一泯,要替自己哥哥筹谋。她,在帮着薛凌,想要坑死霍家。同时,也不打算放过苏家。 怪不得苏家的消息一错再错,怪不得宋沧之事,她没能收到任何风声。怪不得,霍云婉非要塞几个亲信接手苏家在宁城一带的生意,还说是当个中间人。 所有的怪,原来都在这,在三年前她捡的狗身上。她猜得到大概是自己巴结霍家的心思惹恼了霍云婉,但她近乎歇斯底里的认为,若无薛凌添薪加柴,皇后这把火,一定不会旺的如此之快。 便是颖悟绝伦苏夫人,也逃不过爱恨嗔痴迷人眼。由来是没有薛凌,霍云婉要对苏家怎么样,以今日霍家和中宫之势,吹灰而已。 她无中生有,空穴来风,不过,就是够不着霍云婉罢了,她只够得着薛凌。 她与薛凌的几次共事,总有个面红耳赤的点。事后,难免微有懊恼,明明早就是八面玲珑推磨的鬼,怎三番五次被个小姑娘弄的灰头土脸不像人。 光天化日的,鬼不像人,那怎么能行呢? 跳梁(七) 现今念来,不过就是她还在薛凌身上存了一点希望罢了。 她想利用薛凌是真的,那点喜欢也是真的。撞破南墙不回头,见到棺材不掉泪。恩怨写在脸上分明,喜怒挂在眉间清朗,爱恨都磊落的十五六七小姑娘,真是让人喜欢到了嫉妒的地步。 苏姈如自是没卑微到奢求薛凌承认的地步,只是难免被刺激。她一生说的是汲汲营营,实则不过伏低做小。一个女人,在官宦之间游走,个中滋味,可见一般。她既为自身手段得意洋洋,觉得用个笑脸就能左右逢源。又为这事黯然怏怏。 因为,她必须一直挂着笑脸,才能左右逢源。 如果一件事不得不做,那大多是苦多于乐。故而她艳羡薛凌,可以强取,不必讨要。这种情绪,求霍云婉帮她在霍家人面前说话的事上达到了顶峰。 她知道霍云婉对霍家怨言甚多,以以往的性子,断然不可能冒险递信去说什么父女没有隔夜仇。可宁城那一带于苏家,实在太过要紧。但朝堂之上,霍家与沈家水火不容。苏家既然明面上已经占了乌州一线,就绝不可能再攀上霍云旸。 除了霍云婉,她找不到第二个人。 她小心翼翼,斟字酌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每一封信都是改了又改,遮掩试探,含蓄蕴藉,唯恐丝毫纰漏,如此七八封之后,才敢提及什么父母深恩,孝思不匮。这个时候,她格外惦记薛凌。她想着,大概薛凌活了十七八年,从未如此谨小慎微过。 这好像算个美德,但你总想有什么时候不美。滴水等石穿,如何比的上快刀斩乱麻来的酣畅淋漓? 人最蠢的时候,大概就是利字当头。 苏姈如并非没想过,霍云婉到底是不是真的释怀,毕竟这也太容易了。然而人想做一件事的时候,会找千百个理由说服自己。她觉得,不管霍云婉释不释怀,皇后的位置,总是要依仗霍家权势,起码表面功夫要做。 霍云昇被撤职那么久,要回去也正常,霍家一提,难道霍云婉还敢拒绝?没准是天佑苏家,这点儿赶上了。 暂且不提苏姈如未与霍准本人打过交道,更重要的一个人-魏塱,她是既未见过其人,也未听过其声。一切印象,都是来自于别人一点眼色,甚至少有只言片语。 率土之滨,还有人敢置喙天子不成? 是故,她没能考虑霍云昇官复原职之后与魏塱的你来我往,也无从考虑。她握着那封霍云婉说自家大哥不得展颜的信,难得喜形于色在书桌前欢快的转了好几圈,而后走了一步埋下好久的棋。 雪儿太美了,比当年雪色更甚三分,她才该是雪色,天地造化生此物,别有根芽压春妍。 事情进行的分外顺利,霍云昇珠还合浦,宁城手到擒来,这种随心如意到苏远蘅下狱戛然而止。苏姈如知道出了问题,她没收到霍云婉的信。但她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再翻翻前面的二人书信往来,赫然是,霍云婉分明有意误导。 再联想霍云婉非要塞几个人说要接手宁城那带的生意,苏姈如不禁猜测,霍云婉是否想过河拆桥,利用完自己,再算算苏家有二心的账。 她又陷入了那种惶惶之态,而且这次来的更猛烈些,毕竟苏远蘅命在旦夕。她强撑着递了信向霍云婉,哀求意味不言而喻。而霍云婉连信都懒得回,只遣了人递了句话“怎么,你家儿子可是想我爹死。一世嫌隙一世浓,我这不是听着夫人的劝,多为霍家想想么。” 这话半真半假,苏姈如甚至分不清霍云婉是在讽刺,还是说真的,谁让苏凔是真的想霍准死呢?霍云婉以为是自己指使的,翻脸也很正常。她百口莫辩,却不得不挖空了心思给霍云婉解释赔罪,唯恐霍家一句话,整个苏家给苏凔那蠢货陪葬。 所以,霍云婉对薛凌要的东西胸有成足,她量苏姈如不敢在这个节骨眼怎么样。 而且,拓跋铣要的才多少?她要........整个苏家。 然与人斗,其乐无穷。说是山穷水尽,又峰回路转。瞧着要必死无疑,却又绝处逢生。或者说,苏姈站在了崖边。她向来求着人救命,而今扯着人手说干脆一起死。 江府显然是不想跟着苏家一起死,于是江闳赶紧着人七手八脚的扯着苏姈如。唯恐她一个手滑,把自个儿带崖里去。 生死攸关,人性这东西本也没什么好考量。既然大家都不想死,戏这东西就点到即止。剑拔弩张之后,江苏二人赶紧堆出一团和气。 你来我往,投石问路,抛砖引玉,相谈甚欢。江闳知道了薛凌当年躲在哪,苏姈如明白了霍云昇之事的背后是江家,实在是皆大欢喜。当然了,江闳并未告知苏姈如江玉璃是薛璃,苏姈如自然也没明说薛凌在霍家的暗线是霍云婉。 管它呢,对方又没问。无非比划点花拳绣腿,谁还不藏个一招半式。 薛凌的过往之于江闳,到没掀起多大波澜,仅仅是让他对苏家更上心了一些。当年劫囚之事满城风雨,苏姈如竟敢在那种情况下藏人,实在不可以寻常商贾看待。话又说回来,寻常商贾也不敢威胁到他国公头上。 而苏姈如,就完全是另一种心境。她在霍云婉一事本就挫败重生,而今听得主谋是薛凌,对于这个人,再无半分相惜之情。 她知薛凌不喜自己为人,却总存着一些自得。无论是去齐府,还是去陈王府,薛凌都是需要苏家帮忙的。不管她喜不喜,总是要与苏家共事。共事的久了,没准就觉得....自己更高明些。 苏姈如没能得到这个久,她一弄明白霍云婉是在帮着薛凌,就下意识的觉得:薛凌必然没求过霍云婉。不管薛凌用的什么手段,但一定不是低三下四的求。她自认教了薛凌很多东西,她与自己教出来的人交手。 一败涂地。 跳梁(八) 既然是薛凌未曾手下留情,那就只能见招拆招。撇开别的不提,苏姈如总有一点要比薛凌强上太多。或者说,世间之人,但凡过了三岁的,十有八九都比薛凌强些。 那便是,胜败兵家事不期。 人随着年岁渐长,总要学会跟自己握手言和。很多事情,未发生之前,个体已无法阻止,更莫论已发生的事情。 寻常人家,稚龄便知,太多东西,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这种得不到多经历两次,也就就习惯了。而薛凌深陷平城,合着一身倔强,坚定不移的认为,一个目的没达到,那一定是人事未尽。 人事犹未尽,天命不可安。 一个苦苦挣扎的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手舞足蹈,伤人,伤己。宛如落水的人,若能放下心头恐惧执念,没准能漂起来。但少人有那个心性,都是拼命扑腾,越堕越深。 如果这时候有个会浮水的人奋不顾身,抱住她手脚,大抵是可以救上岸的。可惜,薛凌并没那个运气。她手伤了人,那人便砍了她手,她脚踢了人,那人便想剁了她脚。 如果没有谁应该被谁拯救的话,那也没有谁应该被谁原谅。 苏姈如仍笑看着薛凌,美目流转处,澄恻的很,找不出半点嘲弄。她本也就没什么嘲弄心思,故意尖酸刻薄,大多,是对一个人有点什么情绪。而她对薛凌,着实是没什么情绪了。情绪这种东西,影响做生意。苏家代代做生意,虽不不敢自称绝人欲,但也不至于被过去的事左右了心境。 话说的刺激了些,不过是食髓知味。她仍习惯性的去讨好一些高位的人,想苏凔死这个锅,总不能让江闳来背。然而这个习惯到底又发生了一丁点改变,她已然懒得去编排些什么不得已而为之的话来求个表面太平。 她十分怀念当初胁迫江闳保人的那种快感,所以,她就这样大大方方的对薛凌讲:“是我呀,是我想杀了宋沧。” 她想,怪不得薛凌不肯学那些奴颜媚骨,这种你奈我何的感觉也太令人愉悦了些,愉悦到,她自个儿都有些瞧不上以前的苏家,过的都是什么狗屁日子。 人就该这样活才对啊,就算我想杀了宋沧,你又能拿我怎样? 齐清猗庆幸自己没来得及,她终究很少干色厉内荏这种事。她想宋沧死,不死,也好。只要不是半死不活的吊着齐清霏,怎样都好。与苏姈如不同,齐清猗的想杀了宋沧,不过是句无力咒骂。其心境,大概和市井之间骂“狗娘养的”差不多。 又有谁,真能是狗娘养的? 江闳自是不必提,现如今,宋沧还没死,薛凌已归来,他也认了。没死有没死的好处,反正他是打算逼着薛凌自己将宋沧废掉。倒省的折在江府手里,薛凌一时狗急跳墙。徐徐图之,就会权衡利弊,不管薛凌愿不愿,起码不会霎时心血来潮把江府给掀了。 而永乐公主,在椅子上虽不发一言,内心却是风起云涌。她在府里等薛凌等的极是不耐,找了几次后又被霍云婉敲打,不敢轻举妄动。待今天江府大喜,她觉得薛凌无论如何都会出现,便死赖着江府参了一脚。她本就是个疯子,江闳岂敢拒绝。 永乐公主不甚关注前朝的事,状元爷下狱也不是什么逗趣的传闻,是故黄承宣也没跟她。所以,她压根不知宋沧是谁家的谁。但听得薛凌在意,便希望他死了。后又听得苏姈如要杀,便又希望他活着。 反正对比一下,永乐公主只想给薛凌找点不自在,而苏姈如,显然就不是一点不自在那么简单。 说来,也没什么奇怪。她跟薛凌不过数面之缘,虽薛凌答应了她要帮忙,可一个不甚熟悉的人失信,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但她自迁入宫外府邸,便与苏姈如有往来,后更是有着类母之亲。 而当日事发,苏姈如见死不救。非但见死不救,事后又攀附上门。她真正的娘亲,却不知魂归何处。 剩下俩陌生人,倒是极有意思。一个唤作逸白,是霍云婉遣来的。只是这屋里,大概仅有苏姈如猜到了他的身份。虽江闳再三过问,逸白只说是主子打发来,莫让人欺负了薛家的小少爷。 他这么说,江闳自然明白是个知道底细的人。听说是要护着薛凌,唯恐是她背后还有什么人,只能一并请到这暗室坐着。另一个,却是瑞王手底下的亲信。因何在此,不言而喻。 苏姈如这般讲话,一时间屋内气氛怪异,各人心中计较迥然,但目光不约而同放在薛凌身上,令人寻味。 逸白嗓子倒是好听,抢在江闳开口前道:“夫人何故说这些,杀人见血的事儿,怎好让一个小姑娘家去做。倒不如托付给我。就是在下眼神不怎么好,据说苏家的少爷和状元爷长的颇为相似,要劳烦夫人指认清楚些。” 薛凌瞬间看向逸白,确认自己没见过此人,觉得有些奇怪。而逸白对上她探询神色,微点了一下头示意。 他自是不认得什么薛家的小少爷,也瞧不上哪家的小姑娘。霍云婉让他来,便来。临行前,只说是皇后不放心薛凌,要他来跟着瞧瞧 然霍云婉交代的却是:“你去替我看着,这小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腰太直了些。可那群人,大多是弯着腰过活的。” 薛凌不弯腰,怎么能和别人共事呢? “如果她不会弯,你就帮帮忙。不过,最好是丢个什么物件儿,让她自己乐意弯腰去捡,可千万别强掰。” 骨头太硬的人,强掰,只会咔嚓一声断了,骨头碎能戳你一大窟窿。 跳梁(九) 苏姈如亦随即将视线移到逸白身上,斜斜瞥了几眼,又含着笑意转向一边。她既没告知江闳关于霍云婉的事,自然就没打算在这会去揭穿逸白是谁。即使听得其言语威胁,也没当多大回事。 说句话也能往心里去,这种事,一屋子人估计就薛家那位小少爷干的出来。 霍云婉和薛凌走到一处,苏姈如不是没介意过,但早就介意过了。索性是不能用的称心如意,哄的也累,早一日换个相处法儿,落个自在。不管霍云婉是要陪着薛凌做什么,苏家现今还是姓苏,加上手里有了江府和瑞王两张牌,撕破脸去,谁又怕了谁? “总不是来吵嘴的罢,以后往来多有不便,倒不如今晚一次把话讲完,江府庙小,不能供诸位大佛久留”。江玉枫酒气未解,言语间放肆了些。 他倒也不必自持,在座就瑞王亲信勉强称的上贵客,但说破天也就一下人。况如今瑞王于江府而言,除了身份,似乎带不来别的什么东西。以魏塱之手段,将几个王爷养的跟个掉牙的哈巴狗儿似的。 故而江府找上魏玹时,才念了两句“深耕穊种,立苗欲疏”,便吓的他手头蝈蝈笼都抓不稳。 几个王爷各有所好,先帝一去,声色犬马事都拿到了明面上。是真是假的先不提,到难为当初江闳提起属意人选时,只能憋出个于礼于法。全然没法谈什么文治武功,经国济世。不过,那句有口皆碑形容魏玹,倒也没说错什么。 毕竟比起其他几位王爷的荒唐事儿,魏玹还真算的上温良恭俭,如果没瞧着蝈蝈的话。瑞王好这一口儿,旧时就人尽皆知。魏塱登基之后,魏玹更是玩的登峰造极。但凡听谁手里有什么奇货,千金尚算不得啥,拿皇室身份压人生拉硬抢也不是没有。 日子一长,众人也就见怪不怪。有着好的,紧赶着送上来,换个皆大欢喜。除此之外,这人还真挑不出半点毛病。梁如今又太平,顶着个闲王帽子,见天的喊两句风调雨顺,想没口碑也难。蝈蝈这东西多不过玩物丧志,好过其他几位荒的荒,淫的淫,服药修仙什么花样儿都有。 矮子眼里挑将军,虽这群人大概不是真矮子,但要让江闳选一个去坐龙椅,还真是魏玹最合适。看看这屋里坐着的人,江闳都说不清楚此刻内心复杂情绪。他显然是不愿意用“谋反”二字来定义自己,但除了这个词,好像也没什么合适的。 若三年前,魏塱初登基,便是联合薛弋寒举兵夺位,仍能称的上忠。而今想说一声拨乱反正,却是师出无名。 一个人的评价,并不会取决于他过去做了什么,而是他现在正在做什么。何况,在天下万民眼里,魏塱也未曾做过什么。天时地利人和,那场腥风血雨,当今天子被摘得干干净净。待时过境迁,龙椅上的人省刑减赋、整纲饬纪,怎么也算不得昏君。 如果一个人瞧上去仅仅是指尖生疾,是否要削其首,剖其心? 薛凌这会还没有答案,她只知道魏塱手指化脓,污血涂了薛家一脸。她觉得这个人一定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医,非杀之不能绝患。老李头讲过,病虽发于外,却是由内而生,眼瞧症状虽轻,亦不可等闲视之。 魏塱手烂成这样,心一定是早就烂透了。 但江闳是懂的,他懂这一屋人,谁也不配称义。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萤,而耀采于夏月。管他魏塱从前是粪虫还是腐草,而今都成蝉成萤,再不是当年至秽无光。所以,把理由说的天花乱坠,仍很难掩住一己私心。 对比之下,他也觉得薛凌是可以凛然些,起码替父报仇比起篡权夺位是让人更喜欢。只是,翻遍史书,大概很难找到这么一群人,相互恶心,又相互依赖,让他颇为头疼。究竟能不能共事,就看今晚怎么个说法了。若太过冒险,他倒宁愿从长计议。权势水火滔天,一艘船若是风雨飘摇,不上为佳。 深耕穊种,立苗欲疏。江府找上魏玹的时候,梁农耕过了还不太久,正值草木萌发,诗倒是应景的很。许是四下无人,魏玹也就没掩饰自身惊慌。动作之大,反让江玉枫觉得戏是不是演的有点过。 其实单凭这句话,魏玹未必就能听出个什么意味。然江玉枫在他面前行走如常,没有半点瘸子该有的跛相。再不知道江府是个什么打算,就对不起他在魏塱面前玩那么久蝈蝈了。 非江府急功冒进,实则在这之前,江闳已着人试探过几回。只是魏玹并非傻子,江府手中无兵,在朝堂也逐渐式微,突然跑来说这些事,他岂敢直接回应?但于聪明人而言,棱模两可即是答应。为了表示自己并非是魏塱派来试探魏玹的,江闳直接遣了江玉枫暗中去瑞王府。 虽“非其种者,锄而去之”并不是那么恰如其分,毕竟,魏塱也是姓魏的,不算什么杂种。但足够了,足够将魏玹引上船。至于留不留的下,就看船上有什么东西了。 “江少爷说的是,还未请教过,这位是.....”逸白瞧着瑞王亲信,老老实实的打着圆场。他既是来给薛凌找台阶,便少不得要迎合其他人。且霍云婉虽暂对薛凌无多少猜忌,却是秉承着小心使得万年船,让逸白顺便留意下都是谁在搅和这档子事。 “暮厌,和你一样,拿人钱财罢了”。说完他又看向薛凌道:“我竟不知,薛家的小少爷是个姑娘。” 江玉枫解释了一句:“我只说是薛家薛凌,从未说过什么少爷”。 能将魏玹吸引过来,单凭江府,还真是做不到。薛凌的名头本也没那么好用,但有一桩陈年往事,现如今梁国上下,知道的人,屈指而已。而了解其中内情的,唯江闳一人。 稍微透露一点,魏玹便上钩的飞快。 跳梁(十) 值得说道的是,没人分的清,鱼儿咬钩,是它不知道饵里藏着什么,还是它觉得,藏什么无关紧要,它吃完饵料之后,还可以把人拖下水一起吃掉。 慕厌咂了舌,来之前他本是和魏玹计较过一番。而今对上薛凌灼灼喜服,一肚子英雄少年,忠肝义胆的奉承话实在有点对不上。本想着江玉枫解个急,却不知江府的大少爷怎么突而也换了个样子。而今八字没一撇,江府就敢给瑞王府脸色看的话,这活儿还真是不好干。 他求援般看向江闳,希望后者能讲句话。永乐公主却先嗤嗤笑了几声,稚声稚气的问:“拿人钱财,拿的是我哪位哥哥的钱财”?她为着薛凌而来,没曾想找薛凌的人多了去。真儿个见到了,想开口讨债,还得往后轮一轮。 现时的永乐公主,原不该是个局内人,她仅仅就是想抓着薛凌不放。然江闳不知其中过节,跟疯子又不能正常交流,只能默认她也是知情者,一并留了下来。 陪着一堆人坐的久了,又听得三五两句旁敲侧击,永乐公主忧惧丛生。她不能确定江闳在谋划什么,却隐隐往那个方向猜。她既想早些回去,免的牵扯其中,偏腿却不听使唤,怎么也舍不得走,唯恐错过某些机会。 待到薛凌出现,瞧着众人变脸,她便也挂了怒意强撑。直到慕厌主动提及薛凌,还特意强调说是薛家的小少爷,永乐公主便再难忍住。这数月,她是从黄承宣那里套过一些话的,尤其是关于薛家的事儿。这些人既然对薛凌身份了若指掌,那就是,这一屋的人...... 都在,谋权。 她对魏塱的恨无需多提,可听得人七嘴八舌,永乐公主非但没觉得期待,反觉得周身汗毛倒竖。倒不是想着魏姓天下是否会旁落,她没能想这么远。她怕的是,今晚是哪个王爷参与了其中?其他王爷,可有在别处也燃了一室烛火? 魏塱的所作所为,最开始的场面,是否和今日如出一辙? “你是瑞王魏玹的人”,薛凌冷冷应了一句,江闳不会叫不相关的人,除此一家,不作他想,只薛凌不太明白魏玹为什么这时候就和江府直接往来。 不管江府在朝堂能翻出个什么天,手里无兵,再多都是枉然。清平盛世之下,文官大可咄咄逼人,皇帝是要让三分,无非是没被逼急。真等到位置都保不住了,还要名声作甚,没准死人写出来的东西还好看些。 何况,江家现在在朝堂上,也翻不起什么天。没道理,江玉枫过去说两句补偏救弊,魏玹就忙不迭的下场赚吆喝吧。若是这个脑子,怕也活不到如今。薛凌难得记着齐世言那一回坑,坚定的认为傻子不能那么多,故而干脆道破其身份,省了胡猜。 慕厌小有尴尬,显是没料到薛凌直接拆穿,只能悻悻道:“见过薛家小姐。” 江闳总算开了口,打断二人寒暄,低沉着道:“霍家,归谁?” 屋内瞬间噤了声,除了逸白笑容玩味,其他人皆是移转目光,免叫人瞧出再想什么,连江闳本人说完话,都低了头。薛凌微顿,而后恍然大悟,魏玹的人,是来要权的,这大概是江府和魏玹达成一致的关键所在。想到这一层,她觉得着实滑稽,连心头怒意都褪却一些。 霍家手握一半西北,以及最重要的皇城御林卫。魏塱当年怎么抢的位置,估摸着屋里都是门儿清,大概,魏玹想再玩一次。江闳在手里空无一物的情况下能说动魏玹,应该就是透露了霍准快死了吧,怪不得慕厌一上来关注自己是谁。 想来俩人是打定主意,待霍准一死,就将其手中兵马分掉。若所猜不差,魏玹应该是想要御林卫,而江府要的是宁城军权。前者是为了抢位置,自然越近越好,江家想捏着西北,防止魏玹登基后卸磨杀驴。 饼还没熟,这些人就已经拿着刀比划怎么分了,真真有意思的很。 霍云昇是死定了,剩下的,只要魏塱能死,其他也没什么要紧。薛凌还有别的事待问,便冲着慕厌道:“我只要命,其他一概不过问。魏玹既是想要,大可不必在这浪费时间,不如多在府里洗洗手,也省的到时候拿不稳。” 江玉枫妄为,终还有个尊卑。薛凌现下连个王爷都省了,慕厌全然变了脸色。虽江玉枫早说过,薛凌对皇家有恨,但他总以为能混个表面太平,哪想过是半分情面也没。 戏这种东西,就得相互衬托才能唱的下去。既是一人砸了场子,你脸上油彩画的再好,那也没得演了。慕厌看向江闳,露出几分不满来。所谓恩威并施,瑞王府能容人放肆些,但总不能容人蹬鼻子上脸吧。 薛凌瞧着二人神色,存了最后一丝希冀,看着慕厌道:“瑞王可知道我们的具体计划?” 慕厌不解,看着江闳点了一下头,才皱着眉答:“国公已告知,薛.......” “你走吧,他没说错什么,若无意外,少则十日,多则半月,霍准必死无疑。魏玹想让谁去接手,早些筹备着就是”。薛凌没让慕厌将话说完,她有事要问江闳,现在就要问,急不可耐。她又看向其他人道:“诸位也早些走比较好,省的我算着账,现场就想要回来。” “苏家是做生意的,讲究的就是个明算账,倒不如落儿留着我,万一哪儿算错了,也好替你掌掌眼。” “你就那么肯定我一辈子都要用着苏家?” “薛凌....” “江闳.!” 本是苏夫人和薛凌起了争执,江闳喊着薛凌,大概是想劝,却被薛凌一声高呼打断。他比薛凌长了一辈,被这样直呼其名,比之魏玹也好不到哪去,正待发作。 薛凌却站起来,上前急走两步,换了男儿嗓子,沙哑着问:“是谁,是谁当年逼我爹在狱中自尽?” “薛弋寒是自尽”?江闳身体前倾,双眉立时紧皱,又飞快的散开,双眼微眯,疑惑神态不似作假。 薛凌等了片刻,要追问,江闳却已恢复正常,讽刺逐渐在脸上蔓延开来。 “薛凌,我有个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听?” 脸上鄙夷半点未收。江闳既对魏玹说过霍准要死,必然是事无巨细的讲过霍准要怎么死。而今魏玹的人来, 跳梁(十一) 什么秘密?薛凌迫不及待。她知道江闳这个时候提起,必然和自己父亲的死脱不了关系。她捏着手上平意,只想把江闳喉咙直接剖开,直至肠肚外漏,一一在这房间里摊开来。这样江闳身体里藏着什么东西就一目了然,无需等他慢吞吞的咬文嚼字。 然她一动不动,她如此着急,却连句催促的话都没问出来。她对薛弋寒之死耿耿于怀,此刻还有对人的无边绝望。她陷在这种绝望里,被情绪扼住口鼻,呼吸已是勉强,再抽不出半点气力去回应江闳明晃晃的不怀好意。 瑞王,魏玹。 她刚刚问的是“瑞王可知道我们的具体计划”? 那个下人答的是“国公已告知”。 这个已告知,薛凌是早有准备的。现今这个局势,江闳若不是事无巨细,把握十足,魏玹必然不会冒这么大风险过来。 然纵是早有准备,可得到慕厌的确切回答,悲怆还是汹涌而来,涵澹生烟遮住一室华光,让人觉得暗无天际。 “你怎么,不早些死?” 薛凌在想她曾经问过陈王魏熠的那句话,可这句话,曾是别人问她的。 而今她想问魏塱讨一个公道,问魏塱为何勾结胡人谋权篡位。 所以,明日是谁? 明日是谁,来问自己,为何勾结胡人谋权篡位? 魏玹明知道自己是要利用拓跋铣杀了霍家,竟然漠不关心,甚至都没问问要许给拓跋铣什么东西。 是这样的事太过稀松平常,不值一提吗? 薛凌站在那,惶惶不可自拔。 她觉得魏玹和魏塱一般无二。 而魏玹,与自己相差无几。 她记得,记得石亓,记得鲜卑,她回忆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拼命去想鲁文安坑蒙拐骗后漫不经心喊“大丈夫行事不折手段”的样子,想求得一丝心安。 然而大概是离别太久,鲁文安的脸都有些模糊了。 她突然无比希望自己千夫所指,这样魏塱才是错的。她宁愿以身家性命去换魏塱千载身败名裂。可这一屋人分明望眼欲穿,翘首以待,仿佛拓跋铣不是什么鲜卑藩王,而是神通广大的佛祖,能解一切人间虚妄。 既然这些人都觉得勾结拓跋铣是对的,那为什么魏塱是错的? “什么秘密?” 将薛凌拉回现实的是一声大喊,等她定神,才发现永乐公主已经站起来了,冲着江闳急呼,却没多少询问的意思,仿佛只是一声自言自语。 果然说完并不等回答,便直直朝着薛凌过来,拉住她衣袖,方回转身对着众人喊:“什么秘密,我不听,我来找薛凌,我要她跟我走”。又转头对着薛凌,色厉内荏:“你跟我走,带我走,我不要听什么秘密。” 盛夏天热,江府早在这室内置了冰块消夏,永乐公主却是额头有细汗,她唯恐薛凌不答应似的,又低声道:“我不要什么人命了,你带我走,现在就走。” 苏夫人离的远了几步,没听清永乐公主后面几句说的是什么,只瞧她扯着薛凌不放,轻笑一声,道:“公主是不是认错了什么人,这是陈王妃的三妹妹,当日陈王妃滑胎,她也在的。” 慕厌愕然看过来,他对薛凌一身喜服出现已是大为不解,听得薛凌就是待嫁之人,不免越发糊涂。江府只说薛家薛凌会到,从没说过是这么一种方式到。合着,薛凌已经去过陈王府了。 所以,江府一开始,是想选陈王的儿子? 齐清猗又挂上那戚戚笑容,下垂着眉眼,自怨般轻声道:“夫人说的什么话,真要论起辈分,在下岂不得随落儿喊你一声姑母?” 江闳不知道为什么薛凌还没反应,永乐公主反应这么大。见着屋里乱糟糟的一团,随手拿了个茶碗往地上扔的四分五裂,总算换的片刻安静。 “你们是来议事,还是来翻旧账?” 永乐公主被江闳摔碗的声音吓的一抖,手还拉着薛凌衣袖未放,听得江闳发问,语无伦次的解释:“我只是来找薛凌,我来找薛凌,我什么也没听见”。她看向慕厌道:“我刚刚什么也没问,你是谁,我也不知道的。” 她终于松开薛凌,一边连连摆手,一边挪动着腿想往后退,口里念念未停:“我什么也不知道的。”她年初才听过另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没有进入耳朵,而是强行钻进了肚子,怎么也消化不掉。害得她寝食难安,她不能再吃一个下去,她得快点离开。 其他人不解,薛凌却是知道永乐公主为何如此,厌烦处又有些不忍,看她要被裙摆绊倒,伸手拉了一把,复又飞快甩开。 有了其他事打岔,薛凌终于将那些执念撕开一个口子,虽不能从此逃出生天,好歹这会能喘口气,能让她有功夫问江闳一句:“什么秘密?” 可惜江闳摔碎的那只碗没能彻底堵住悠悠众口,齐清猗看着薛凌与永乐公主动作,越发觉得这二人早有牵连,道:“落儿跟永乐公主如此要好,倒不如依她所愿,索性我们这些人是等你好久,再等些时候,也算不得什么,就不知......”她转向江闳道:“国公府上可有桃花春色,要提醒三妹妹避着些,免得贪看误事。” “我倒想问问陈王妃在此,是所谓何事”?慕厌弯腰施了一礼,他虽识得齐清猗,却并不熟,初不便多问。现得知薛凌与陈王府有牵连,就少不得趁势问的清楚些,回去才好交差。 “滚!” 薛凌将平意滑到手上,近乎洪钟,止住众人熙攘。她很少这般大声说话,上位者,大多无需凶神恶煞来换取什么,轻言细语能解决大部分事情,解决不了的,她更乐意用手里剑去处理。 这种声嘶力竭,看似雷霆万钧,实则多是无能为力的发泄。 正如现在,别人不滚,她又能怎样?杀人吗? 薛凌几乎是没遇到过这种目眦欲裂却又毫无办法的时候,她拿着平意指着苏夫人:“你不过就是要救苏远蘅,他不会死,你可以滚了吧。” 说完又指着慕厌:“你是魏玹的狗,他想要什么?那把椅子?等我杀了魏塱,他坐上去就是了。” 然后是逸白:“你又是谁,护得住我?” 接着是齐清猗:“你也敢坐在这”?她捏着平意画了个圈,道:“他们好歹有东西跟我换,你有什么?魏熠的牌位吗?” 她看着身边永乐公主,已然开始有气无力,大概是为了给自己壮胆,竟伸手推了一掌永乐,道:“还有你,驸马府的池子换过水了吗?” 她来来回回的看着眼前一堆人,最终剑指向江闳道:“你,偷生畏死,贪权慕禄,不忠不义,你怎么有脸历经三朝”?她分不清是在问别人还是问自己: “你们怎么会在这”? 她怎么会沦落到这? 跳梁(十二) 她还想骂点什么,她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太傅亲授,她该能找到点什么让这些撅竖小人无颜苟活于世。 人而无仪,人而无止,人而无礼,不死何为?不死何俟?胡不遄死? 她什么也没翻出来,那些锦绣文章,连珠妙语,以前薛弋寒随口问问都让她面红耳赤。此刻却让她觉的太雅,雅到不是在骂座,雅到像是足恭,雅到在这一屋龌龊面前宛如三纸无驴,苍白不堪。 古往今来经史子集寻遍,她都没能找出一句话能恰如其分的用在这,那些孔孟言,庄惠辩,千金字,生花笔,此刻还比不得鲁文安随口嫌弃 “狗东西,又蠢又恶,又脏又烂,跟你晒坏了的肉干一个样。” 她晒坏了的肉干,外表看起来好好的,里头全是蛆虫。 平城极少有什么东西能让薛凌害怕,蛆虫排得上第一名,比薛弋寒排名还要高些。估摸着是天气干冷,这些食腐虫子并不会在尸体表面蠕动,而是大多存活在死去的肉体里面。 薛凌一直搞不懂,这玩意究竟是怎么进去的。瞧着一块好好的肉,手刚碰上去,就跟往湖水里投了一块巨石似的,肉炸裂开来,蛆虫如浪花四溅,粘到人手上脸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自己晒的东西,还能有个防备,稍微闻着味不对,她就不要了。让人完全没法招架的,是平城城外的原子。偶尔死个兔子黄羊,狼吃的只剩点皮毛骨架,大风又将腐臭味吞噬殆尽。一个没留神,催着马蹄子从旁边经过,哪怕没踩着,在里头翻滚扭曲着的无骨肥腻虫子也瞬间弹跳而起,附着在人身上。 常常是马跑的快,这东西又细小,被粘上也不能及时发觉。待到晚间要脱衣安寝,手指触及冰凉绵软又带点韧性,她惯来手上没轻没重,下意识的捏出一泡浆水,恶臭染在指尖,数日不散。 尖叫声引来过鲁文安数次,从开始的不以为然,到后头都有些恨铁不成钢。 “大惊小怪些什么,到处都是。多少年了,还不习惯。” 确实是不习惯,都三年了,她还能被身体里抖出来的蛆虫吓到神魂俱裂。 因为,她明白,这东西能抖落出来两三只,就意味着在她身边,到处都是。她以前就想过,万一有一只没抖落,这虫子会不会咬破活人的皮囊血管,吃尽五脏六腑,将人腐化成一具内里装满了蛆虫的壳。 大概,是会的。 江玉枫将身子往椅背上缩了缩,叹了一口气,微不可闻。他记得第一次见到薛凌的模样,是最近费心牢神拼凑出来的片段。当年先帝还在,皇家春猎。薛弋寒回京随行,薛凌亦在身侧。 那时候薛凌不过七八岁,本应同家眷在行宫玩耍即可,偏她非要了弓羽鞍配,倒跑薛弋寒前面去了。 江玉枫当时已在魏熠身旁伴读了数年,情比季兄伯友。见薛凌举止乖张,侧脸看向魏熠,恰魏熠也看过来,二人相视,笑的意味深长。 薛凌此人,不说如雷贯耳,好歹也算鼎鼎大名。京中公子少爷众多,偏皇帝时不时挂在嘴边的,是个摸不着影的黄口小儿。动情处常有捶足顿胸,连连笑骂薛弋寒舍不得放儿子回京,不然将薛凌养在皇城,拿来当个轨物范世也好。 薛弋寒回京前,先帝已念叨过几次,江玉枫虽与魏熠并不是特别期待薛凌一会,世间孩童大多一样,对长辈口里的娃也就听时有所不忿,事后便忘了个干净,尤其是薛凌这种几乎没交集过的。 但听得要回来,到底是提过两句。魏熠说是师出同门,江玉枫随口道将来也要共事。初会晤,薛凌还算言辞有礼,中规中矩,虽没能让人眼前一亮,倒也没出了什么错漏。 待到打马离去,他二人便生出些不过如此的轻蔑之感。不过年长许多,又恪守端方,没表露出来罢了。魏熠生来贵胄,江玉枫也是名门,皆以淡泊宁静为高,想着薛凌该是要随父策马,扛一堆猎物回来,好对的起他那薛家少将的身份。 这种喜欢在人前出风头的世家小儿,见的多了,觉其行径滑稽的很。毕竟,看人极尽蹦跶,拿到的东西还不如自己手里一毫一厘,油然而生的自得,便是东宫太子,也难以回避。 不管薛凌此行所获有多丰厚,皇帝又是怎样大赏特赏。终归,这个皇城里,年岁相仿的仍是魏熠为尊,江玉枫紧随其次。他们大可不必去卖力讨好,只需从容自若,万事随兴。 我乾坤在握,看你摇尾博笑,总是有些优越感的。 江玉枫提着缰绳,与魏熠并列,追着猎物进了林子深处,闲谈提及薛凌,魏熠随口“倒不像是老师的学生,这般聒噪。” 江玉枫玩笑:“下个注,赌他今日所获居众公子首,就不知道薛将军会不会徇私,偏帮自家儿子。” 魏熠瞪了他一眼,道:“慎言,薛将军为人正直,我看薛凌是年岁尚小,武家好胜也是寻常”。他狡黠的笑了一下,道:“我买前三,要你府上那樽流影玉舞伎。” 江玉枫想要什么已经忘了,反正他二人谁也没赢。日薄西山,众人归的差不多了,还不见薛凌身影,先帝要派人去寻,薛弋寒冷着脸说不用。待篝火将熄,薛凌才扯着谁从林子里窜了出来。 江玉枫看的分明,二人手上除了弓箭,别无它物。他跟魏熠俱是不解,再名不副实,总能随便找到点什么来充数吧,怎么空着手就回来了。第二日亦是一堆人看笑话,先帝应是想打个圆场,薛弋寒便顺着话自贬。 不知是不是说得久了些,薛凌不耐,跳将出来,牵着薛弋寒手,神色坦然道:“鲁伯伯说林子里的山鸡平城没有,我才去看的,谁稀得和你们比了去,君子不器。” “你输不起,还在这狡辩”。有谁家的小孩子指指点点。 江玉枫分明看见薛凌握了拳头,瘪了瘪嘴又慢慢松开,拉着薛弋寒要走。薛弋寒自是没许,陪着罪让下属抱了薛凌离开。他跟魏熠双双一摊手,暗示好戏没了,幸亏他那樽流影玉舞伎还在。 这么个小插曲并未造成什么影响,无非是魏熠与江玉枫对薛凌略有改观,觉得此人那份心性也勉强配的上薄名。只是这个改观也就持续了数日,随着薛凌回了平城渐渐归于虚无。毕竟,太子还没登基,薛凌还是个少爷,二人并无多大交集。 那樽舞伎把玩数次之后,亦被束之高阁,江玉枫也将薛凌忘了个七七八八。 多年后再见,先帝身死,魏熠已残。 跳梁(十三) 世事忽而掉了个头,过去只说是肉食荤腥,绫罗俗厌,哪曾想,要落得个吞糟糠果腹,衣稻穰避寒。 这段记忆倒是深刻的很,且随着最近事态发展越发清晰。 当年薛弋寒晚归半月余,京中之事早已尘埃落定。薛家见的,是神色如常,为国为民的江大少爷。殊不知,数日前,江玉枫刚从宿醉里醒来,与今日之薛凌相差无几。帝后皆薨,太子遇险,傻子也知这事不寻常。只他还没来得及发作,有下人来报说是江闳已率百官前往奉先殿守灵,要江少爷自处。 他要如何自处? 新帝虽未秉承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但此种情况,梁史上也曾有过,算不得什么大不韪。最重要的,魏塱篡位,未损百姓丝毫。 他能怎么自处? 无非是强咽三九冰雪,任由一身热血凉透。 但体内禁锢的困兽,在阴暗的角落里,借着一点不甘负隅顽抗。他想反,比谁都想。以旧太子之名,联江薛两家,拟文讨贼。他都不指望能将魏塱拉下马,他就想这梁土烽烟四起,生灵涂炭,他要以万民水火将魏塱钉死在耻辱柱上。 只要天下大乱一场,不管魏塱是否还能长治久安,总有椑官野史奋笔,记载其弑父杀兄,致民生多艰。而他江玉枫,纵身死,亦得仁。 然而从来只有臆想里摧枯拉朽,而世事,多是钝刀子割肉。薛弋寒迟迟不归,齐世言称病不朝,江闳在金銮殿上三拜九叩,魏熠心如枯木。诸多掣肘使他没能一鼓作气,便衰之,而后力竭。 他并不知道薛弋寒是否有跟薛凌讲过详细计划,只是当时薛凌脸上坦荡,和那年春猎一般无二。而他和魏熠因为已经参与朝政,早就活成了自己最鄙薄的宵小模样。 江玉枫颓唐好些日,然他终究幸运些。在京中世故人情浸淫多年,早已过了自以为是的时候,又有江闳循循善诱,远不是薛凌这般执念入魔。或者说,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未曾失去。苟延残喘一日,总有一日的欢喜。 江玉枫瞧着今日之薛凌,好像又看见当年自己一点点死去的过程。大概是不忍,他倒希望薛凌能快些。快些和他一样,划自己两刀,从此老老实实当个跛子。 连苏姈如都没料到薛凌能当场口不择言,虽她与齐清猗言辞咄咄,总还隐晦。赌的就是屋里的人都是个有头有脸,该也不会跳了脚去,谁想薛凌多年性子不改,想怎样便怎样。由此可见,这数月诸多事情,仍没能让这小少爷跪上一跪,着实膝盖硬。 她知薛凌必然不会因为诺言去救苏远蘅,却还是随口扯了句往事,想将屋里气氛缓缓。 “落儿说的什么话,所谓欠债还钱,你还差苏家一条命,我又没多要了去,何苦还的这般苦大仇深。” 薛凌非但没缓过来,反而越发恣睢。当年宋沧一走,她到苏姈如面前说的是“听候差遣”。本以为苏家是有什么人命买卖需要她去做,很快就能脱身。没想到苏姈如捏着宋沧性命强逼她留在苏家贴身守着苏远蘅,一守就是两年多,甚至不允许她去霍家找霍云昇玉石俱焚。 当时的薛凌,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留在那。可正如她在薛璃面前想的那样,她总会在无人的时候问自己,如果她不曾强行回京,会不会,平城是另一个样子,宋柏就不会九族死绝。所以她没办法一走了之,她摸不准苏姈如说的是真是假,她无法放任宋沧去死。 她在苏府,噩梦缠身,度日如年。 薛凌已然记不起,苏姈如终究是救了宋沧,也从未亏待过她。从其初心来看,当然不能称善举。但那些行为,总该能换取一丁点的好意。 只是此时,薛凌怎么可能有。她扯过永乐公主,看着苏姈如,脸上笑容狰狞:“一条命吗?你要哪条?是苏远蘅的命?还是你自己的?” “有人出钱买你的命,价格颇高。” 永乐公主惊慌失措,推着薛凌想要挣脱。齐清猗万年不变的抹眼睛,慕厌皱着眉似乎是打算要走。逸白想了想,站起身,行至薛凌处,想要避开平意将她带走。 就现在这局面,眼看着今晚是没个什么结果。他还不如早些脱身,回去向皇后复命。除了瑞王,其他参与的人,倒也和皇后猜的八九不离十。 薛凌并不领情,转了手里剑指着逸白道:“你是谁,因何而来?这一屋子我都认识,万一失了手,也好有个姓名记着,去了阎王面前好说道。” 江闳看向江玉枫,颇有些恨其不争的意味。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早些年....养的太过纯良。那个时候,谁能想到,继位的不是太子呢? 江闳深呼了一口气,有些事,今晚是该有些了结了。他仔细打量着薛凌,这个姑娘和薛弋寒,长相相去甚远,性子也差的多。只有那年江府初见的几句对话,颇有其父之风,过后,就再也没瞧出半分相像来。 宅子里的水牢,他是知道的,早知道是个女儿身,他还真是未必敢丢进去。薛弋寒那个狗东西,心远比自个儿狠的多。 可惜的是,狠晚了。 “薛凌。” “我在这里等你。” “他们都在等你。” “等你赎罪。” “爹”,江玉枫抬头喊了一声。 江闳摆了摆手,止住其开口,继续注视着薛凌道:“你是不是觉得人人应诛,唯你独善?” “不是,百姓之罪,罪在一人,在你。” “魏塱篡位能成,由你。” “三年前西北焦土,由你。” “你不是说薛弋寒是自尽么,大概,也是由你” “今日此番种种,全是由你而起。” “薛凌,你以为你在救世?不是,你该是在赎罪。” 跳梁(十四) 江闳坐在椅子上,直视着薛凌,语调缓慢沉着里带着些严厉诘问。以国公二字的分量,将一些事说的劈头盖脸。 对错不论,许是这架势和态度与昔年薛弋寒有些相同,薛凌松开永乐公主,心绪略平,环视了一圈,复垂手看着江闳冷冷道:“冤有头债有主,该不是魏塱太高了些你们够不着,便想踩着我垫脚,那也得掂量掂量有没有这个本事吧。” 她全然不知江闳想要说的是些什么,只当他意思是屋里的人有此下场全部和自己有关,不禁觉得好笑的很。确然这些人或多或少和她有牵扯,但归根究底,都是福祸自取。真要找个人背锅,也该是姓魏的,凭什么轮到她。 江闳长出了一口气,却是齐清猗先起了身,走了两步先向江闳施了一礼,道:“薛小姐说的极是,陈王府如今只余牌位一张。烛微火轻,不敢在此与诸位讲经论道,既如此,请国公允我先行离去。” 说完她看向薛凌,眼神飘忽处,已见泪光潸然:“冤有头债有主,该不是魏塱太高了些你够不着,便踩着我垫脚,踩着齐府垫脚,踩着陈王府垫脚。” “可惜,我没本事”。说完齐清猗低着头向门前走,径直经过薛凌身旁,不避不让,将她撞向一边。 然江府密室门由机关牵引,齐清猗生拉硬拽数下仍不得其法。她近乎崩溃的伏在门上想要徒手挖出一条道来,好几根手指指甲由于太过用力从根部劈开,血丝争先恐后的要破皮而出,仍浑然不觉。 原薛凌婚事一了结,就该和陈王府毫无关系,齐清猗本是巴不得早日脱身,却不想半路杀出个宋沧。哪怕昨晚已得到明确消息,宋沧没死,齐清霏仍在佛堂长跪不肯起身。说“一定是她感动了菩萨,才换得苏哥哥性命无虞,只要苏哥哥一日未沉冤昭雪,她便一日不离菩萨半步。” 齐清猗束手无策,半哄半逼着喂了齐清霏一些粥水,陪着在佛堂守了半夜。第二日不强撑了精神送薛凌出阁。出于自尊和记恨,她已经没办法好言问什么时候苏凔才能出狱,什么时候薛凌才能从齐家女的生命里彻底离开。 她只是惦记起,魏熠是留了东西的,她不知道那东西对薛凌而言有没多大用处,却生了偷天换日的心。反正,薛凌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要一口咬死是魏熠留下的,必然能引得薛凌动心。她想和薛凌做笔交易,用画轴里藏着的东西,换宋沧早日平安。 然后,和齐清霏形同陌路。 她想了很久,这件事只有薛凌能办的顺理成章,天衣无缝。她大可不谈情分,以利相交,断不会失了体面。恰江闳开口问是否要留下来,齐清猗便顺水推舟。 她没想到的是,永乐公主居然也在场。 情分利益皆成空,她连和薛凌正常对话都办不到了。咄咄逼人处,二人皆是口不择言。 她的夫君,周年未祭,就已经成了一张毫无用处的牌位。 江闳挥了挥手,示意江玉枫去开门。他本以为齐清猗与薛凌有诸多牵绊,且顾忌魏熠是否有什么身后事交代,想今晚一并弄个明白。魏熠顶着太子头衔多年,稳如泰山,当然有先帝的功劳在。但如果是瘫烂泥,谁也把他扶不上墙去。 既是身有神通,却死的那么义无反顾,实属圣人。而圣人这种生物,他没见过。 没见过,怎么会信世间有呢? 然瞧着齐清猗此刻样子,便知这位太子妃三年如一日的没半点长进,连苏姈如一介市井都比不上。 倒不是轻瞧了去,他知先帝为何选了齐家女为儿媳。海晏河清的年头,放个名门闺秀,身娇肉贵的养着,自成天下典范。后门妇人,不擅长这些拜相封侯事也是正常。只屋里站着两位芙蓉犹胜青松,难免他对齐清猗略有不满。 终归,夫妻一体,若齐清猗稍有手腕,也许魏熠如今还能喘个气。 江玉枫开了门,齐清猗头也不回快步走了出去,像是身后厉鬼追着一般。江玉枫朝着屋内微一躬身,也跟了出去,打算找个人安顿一下齐清猗。今晚江府人多眼杂,他怕不做的妥当些,恐是落了什么把柄。 永乐公主大叫一声,也疯跑着出了门,估摸着还能追着江玉枫,江闳也就懒得管了。出了这么一回乱子,剩下的人多是面不改色,唯逸白透出隐隐笑意。他本就是个来瞧热闹的,现下更是觉得滑稽的很。 “还有谁要走,薛小少爷眼光高的很,倒不如都亮亮手里捏着什么,免的她瞧不上”。见四下无言,江闳道。 苏玲如袅袅起了身,她也知大概是商量不出个什么,不如把这烂摊子丢给江闳。天知道这位国公爷肚子里藏着什么。但今晚来,她只为找薛凌快点把苏凔的事儿了结,让苏远蘅完璧归赵。 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我手里是什么也没有的,不过,想来以往日故人情分,落儿总能怜惜一二”。她顾盼生辉,顺了顺袖沿,缓步走到薛凌面前,拨了拨薛凌手里平意,卖乖般轻笑了一声,道:“瞧,就这把剑,原还是我苏家的东西呢!” “冤有头债有主,该不是魏塱太高了些,你够不着,就踩着我苏家不放”。苏姈如伸手想点薛凌额头,却被一道锐利剑光逼的收了回去, 她也不恼,朝着指尖哈哈气,吃痛样小心揉了两下,方放到胸口捂着,仍是慢条斯理的讲:“踩着我家远蘅不放。” 她凑到薛凌耳边:“今日起,远蘅少了一根头发,我就将宁城一带悉数拱手给霍准,并且告诉他薛弋寒的孽种勾搭他女儿兴风作浪。安城粮案,雪色遇刺,鲜卑拓跋铣。” “我要让宋沧死无全尸。” 跳梁(十五) 她要挟过薛凌的次数不少,话说的如此难听还是头一遭。只措辞虽恶毒了些,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笑意晏晏,眉眼含春。 苏姈如一开始并未想过要说这些,苏家的行事路子从来是说软话而下狠手。然薛凌那句“有人买你的命”实在令人太过糟心,干脆遂了江闳的意。劝将不如激将,她养不好这个小少爷,想讨个以利相交,人又看不上。那没办法了,不如,毁的彻底些。 大抵是说完出了一口恶气,苏姈如并没急着走,回正了身子,瞧着薛凌,轻掸了一下指尖,多嘴了一句:“早些明白自己现在是个啥,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儿。真当你通天彻地,无所不能?要不是我在第一时间让人去天牢里堵住了那蠢货的嘴。” “有你薛凌站在这兴师问罪?” 苏姈如回身,向着江闳躬了躬身,而后越过薛凌,信步出了门。至于是谁要买自己的命,她提不起半点兴趣。她本不想提到宋沧的事,反正都是为了自己,犯不着邀功。她确实也是想拿来换苏远蘅,但那是走到了最后一步,逼不得已。 如果无苏家在一开始递了人交代宋沧千万不可透露自己身世,还有她薛凌回来救人的份儿?天知道那人会干出什么。没准上赶着说自己是宋家逃犯,要天子彻查。 哪有运气这回事啊,还不就是一堆人上赶着擦屁股。糊了一手的屎也就罢了,还落不着个好。便只能把亵裤扯下来,让她自个儿瞧瞧了。 薛凌一直不喜苏家用的香料,一股子甜腻味直冲脑门,苏姈如人都出了门,这屋里还久久不散。她站在屋中间,想去捏平意剑柄,却如碰炭火般飞快的缩开。那是苏家的东西,她觉得烫手。 偏她又不能丢开,她来这没带其他兵刃,她就指望着这一丁点东西压住内心惶惶。她不惧江闳,她惊惧的根源是“冤有头债有主”,她没料到报应来的如此之快,快到她不知如何应对,她对齐清猗的诘问耿耿于怀,惊觉自己和最憎恶的蛇虫鼠蚁一般无二。 她得快点抖一抖,抖掉身上粘着的蛆虫,不然,就要钻到肉里面去了 “不如这位,也亮个身份?” 江闳看的是逸白,他一开始以为逸白是薛凌的人,一番对话下来,发现薛凌对此人并不熟,谨慎起见,便想找个由头将他也支走。 逸白看向薛凌,道:“我奉主人的令来瞧瞧薛小姐,没想到国公众人欺她年幼,这买卖,不做也罢。薛小姐若是不愿留在此处,不如随在下一道离去”。他瞟了一眼江闳,笑道:“江国公,是先帝的臣子,哪能知道什么当今的事儿。” 薛凌手指摸索着剑柄,思索了片刻,又瞧着逸白良久,强颜挤出个笑容,道:“好。” 好,她就此离去,她跟这些魑魅魍魉一刀两断。她就单枪匹马,寻头问主,生死有命,谁也别扯着谁垫脚。 逸白也愣了一下,想是没料到薛凌答应的这么痛快,不过也就愣了眨眼功夫,便起身道:“薛小姐先请”。说罢起身,亦是向国公微躬身,道:“国公真想拿些陈年旧事讨赏,改日在下替江府寻个戏台子。” 薛凌看向江闳,等了良久,见他仍面不改色,便失了耐心,对着逸白道:“走这里”。她手指的是密道入口。她想去找到薛璃,趁着今晚人多,出了江府,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各自结束这一场闹剧。 逸白答了声“好”,率先进了入口,他倒也不惧江国公玩点什么杀人越货的花样。这些人精在摸不透自己是谁之前,决然不敢下手。 慕厌比江闳心急些,要是今晚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回去都不知如何复命,是故焦急着喊道“薛小姐”,又回头看着江闳道:“国公爷.....” 薛凌并未回头,她走的慢,但并不迟疑,她受不了齐清猗那声诘问。她知苏姈如是故意添恶心,齐清猗却是实实在在的在问。冤有头,债有主,为什么她找上的是齐家。 江闳一直气定神闲,待薛凌身影快要消失,才道:“薛凌。” “薛凌,你不想知道你爹的死因吗?” 薛凌身子微顿,仍继续往前走,她确实对阿爹的死因耿耿于怀,但这会,却说服自己道“不管是个什么,总也就是魏塱........总也就是魏塱。” 想是见她脚步未停,江闳提高了声音,快速道:“薛凌,薛弋寒非死于天子。” “他死于你,因你而死。” 密道之上,是夜明珠皎皎华光。薛凌停在原地,紧紧闭上了双眼,任由刚刚才爬上地面的灵魂再次沉溺在无边黑暗,忽略了逸白那声“薛小姐切莫中计。” 薛凌还是中计,她那会才在薛璃面前情难自控,被江闳这么一提,惊惧从生。她觉得,江闳一定是知道了当日平城经过。他也觉得,若无自己非要跟阿爹回京,事情不至于到这一步。 当自己不能原谅自己的时候,就无比希望别人能开口说那些事不值一提,那些事不是由你而起。 偏江闳并未如此说,江闳说的是“他死于你,因你而死”。远比那会几句棱模两可,乱七八糟的话要简明扼要。 他说的是阿爹因自己而死。 薛凌左手又搭上了手腕,对着前头逸白道:“你先走吧,我并不识得你是谁,承蒙好意”。说罢又坐回了屋内,木然瞧着江闳。 她想听听江闳都说些什么,她要看看在别人眼里,这件事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不管是谁,都死了干净。 逸白并未走,追到薛凌身边道:“薛小姐,无咎者,无誉。令尊必然不是......” “我不知你家主子是谁,这是江府,不留客。” “你走吧”。薛凌说的坚决,与阿爹有关的事,她也并不想太多人知道。 逸白见事无回旋,瞧着江闳道:“当年参薛将军的折子,江府占了一大半。依国公爷的意思,既是因薛小姐而起,缘由可说的清楚些,毕竟江大少爷的腿好好的”。说罢对着薛凌点头示意,也退了出去。 江玉枫未回,这屋里便只剩三人。江闳要说的事情,慕厌是知道的。正是能引瑞王前来的那一桩,非是故意拿来刺激薛凌。相反,这事没薛凌真就办不成,不然,慕厌也早就甩了手去。 江闳叹了口气,他看向薛凌,薛弋寒的儿子,年岁比玉枫还要小些。 “薛凌,我与你父亲,同僚数十年,一文一武,不说德惠社稷,总能算有功于江山。论身份,你该喊我一声伯父。” “你送我阿爹去死,若不是薛璃在,你以为我会让你在我面前喘气?谁逼的我阿爹在狱中自尽?魏塱那时并不想他死。” “你从何得知你爹是自尽?” “谁逼死了他?是不是江府想假戏真做?我查得出来,很快。” “哪来的戏?哪来的戏?戏是你爹写的,江府只是个陪唱。” “我爹不会拿西北万里唱戏,若不是他写的本子被人动了手脚,该不至于自戕于大狱。我没耐心。” “如果他真的是自尽.........” “薛凌,是你逼死了薛弋寒。” 跳梁(十六) 薛凌到底年少,她尚未双十,而江闳已知天命。便是生来绝伦,大多也拼不过后天日日浸淫,又何论江闳多活的,是几十载春秋,二人心性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她用仅存的一点理智做了最后挣扎,难得克制自己,想好言问江闳过往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爹.......” 她才说了两个字,就被江闳打断。她想说的是: 我爹自绝于三年前桃月二十,那时拓跋铣还未回鲜卑,梁胡尚未战起。霍云昇还未追上我,中原一片国泰民安。若无难以启齿之事,他断不会..断不会.. 断不会,鲜血涂了一整面墙。 她放低了姿态,想给自己求一线生机。不用生机,能让她不在这里泪流满面就已足够,只是这事早已没有可能。倘若她能一开始求上江闳,哪怕虚情假意,阳奉阴违,也许,都不至于如此,江闳总归是对薛家有些情分在的。便是私心甚重,总还要留些颜面。 偏京中鬼蜮,不似平城原野一览无余。此处山迷水雾,重峦叠嶂。而薛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夫战,勇气也。她既学的是兵道,本就不允许示弱于人前。又突糟横祸,整个人偏执而阴郁。 人心一暗,则世间万物皆暗。她见苏姈如强人所难,见齐世言贪生畏死,见江闳两面三刀,见芸芸众生悉数蝇营狗苟,道貌岸然。但人看不见自己,她看不见自己逃命之时,一路鸡鸣狗盗,连进苏府,都是抢来的。 若看见了,总能推己及人,怜凡人皆苦,和她一般苦。 她不知道这苦是因为世事无常,生死无定。只看见薛弋寒死了,平城那些她认为坦坦荡荡的人都死了,而江闳等人还活着。 活着的人,举手投足皆是罪。 是故,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江闳没有给薛凌辩白的余地,他好不容易制住薛凌,怎么可能给她逃脱的机会。他跟霍云婉所想一致,薛凌的腰,太直了一些。虽江府可以忍一忍由着薛凌性子,但要和瑞王府一干人等共事,薛凌非要满腹怨气,高高在上,日子总是过不下去的。 然不同的是,霍云婉手里并没什么东西能让薛凌跪下来,且她是个女儿家,更懂姑娘家心思些。不管薛凌是怎么养出来的,出现在皇宫时,确确实实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总是免不了有一点身份带来的影响吧。 何况,她二人之间暂时并未有什么不愉快,反倒有两分惺惺相惜之情。所以,霍云婉更想哄着薛凌,将性子引的柔一些。 薛凌与京中众人皆是有所背道,反与霍云婉一见如故,非要究其根源,不过是自负的人容易因初见的固有印象去左右自己对旁人的喜好。而这种盲目的喜好,会让她专注于喜欢或者厌恶的点忽略别的,从而使喜者愈喜,恶者愈恶。 如智子疑邻,你既认为一人是贼,他睡着了,都像是在假寐。 她只因初识苏姈如和江闳没能得到什么好相与,便一并抹杀了这两人的所有,横看竖看全是不好。而霍云婉,并不见得就是什么善类,只没见到之前,她便知霍云婉与霍准和魏塱都不合,已然无形中加了一层认同感。 见到之后,与霍云婉共事也并不是其他人那般要强求威胁,而是坦荡共谋,自然亲近更多些。 可惜江闳没这个机缘,三年前的事情早就无力回天,便是前几个月的相认,想善了,也不是什么容易事。安抚是又是件糟心活儿,而且他自问不能哄着薛凌放弃宋沧,倒不如,换条路子走。 江闳的想法来的强硬而直接,直接砍掉薛凌的腿就好。只要这个人矮一截,腰挺的再直,不还是要比人低一头么。他不了解薛凌,也无从了解,但几十年的识人经验足以让他窥得薛凌的一二弱点。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要这一丁点,已经足够了。 他的算盘也打的极响,以对薛弋寒和那位三朝太傅的了解,纵是薛凌断了腿,稍作引导,该是能学会爬的,并不会就此废了而寸步难行。如此就甚好,大家俱是伏在地上吞污咽垢,谁也别嫌弃谁。 没准,还能凑活着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人桥段来。 这中间出了一个天大的岔子,江府并不知薛弋寒死期。当年薛弋寒下狱之后,江闳虽在朝堂上蹿下跳,却对狱中的情况避之不及。甚至于,他根本不知道薛弋寒是自尽,还一直以为是魏塱赶尽杀绝,连免死金牌都徒劳无益。 他确实庆幸过薛弋寒死了也好,但人的恶念,很多并不会真正实施。那时的江闳,决然没有在背后动过手脚要置薛家于死地。江府参的,是薛弋寒枉顾律例、纵子行凶。 这个罪名其实是给薛弋寒铺了个台阶,这也是为什么当初的局,是让江玉枫去多瞧了两眼小丫鬟,而不是别的事。江大少爷一条腿加点人命官司,足以让魏塱借题发挥拿掉薛家兵权,又不至于伤筋动骨,搞出个什么以死谢罪的重责。 事态的发展,显然大大超出江薛两家预料。薛弋寒已死,心境无从得知。而江闳今日方晓薛弋寒竟是自尽,他有一瞬间的悲怆,又转眼烟消云散。 不过,不管薛弋寒究竟怎么死的,其实都不会更改今晚的对话。他嘴里的数十年同僚情谊,即使知道了薛弋寒是自尽,也就是仅仅值得在毁灭薛凌之前,脑子里先闪过一个念头“弋寒兄,你若尚在,必然也是希望磨一磨你家小儿性子的。” 天地对生死之事倒是公平,活人替死人背一身原罪,而死人只能任活人为所欲为。 他打断薛凌的话,顺着“我爹”二字,斩钉截铁道:“你爹不该让你长在平城。” 薛凌听过无数不该,但很少听谁说薛弋寒不该做什么,这句不该更是闻所未闻。她生在平城,冠姓为薛,不随阿爹在长平城,应该去哪? 疑惑无法赶走忧伤,却生生掐住了她原本想说的话,只能愣愣看着江闳,等着下一句。 “薛家的儿子,该在京中为质,与下一任帝王伴读,成为至交,这是梁数百年来不成文的规矩。你以为,薛家几代单传,是凭空来的?当年薛弋寒不愿,先帝怜他发妻新丧,龙恩浩荡不予强求。三年之后,他仍未送你回京。” 江闳停了片刻,看着薛凌,一字一句道: “他送回来的,是西北兵符。” 卡文 断更以及 建个群 1053052291我就是想托马斯回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打滚放鸽子 《雄兔眼迷离》卡文 断更以及 建个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跳梁(十七) “这件事,普天之下除却瑞王你我,再无一人知晓。” 慕厌站在一边,没有插话,他算不算得人,自个儿也做不得主。薛凌听得江闳前头,本是悲不自胜,眼看着要掉眼泪,却又被江闳最后一句话生生噎了回去。 “到底是怜我..娘亲..新丧,还是当年恰逢我爹鞍甲,大破...胡...人,皇帝不敢强要,三年之后眼见西北邦安,就兔死狗烹,逼着我爹还了兵符?” 薛凌甚少有过机会提起柳玉柔,所以娘亲二字喊得“结巴”,又记起那场仗根本就是个局,一句话更是说的磕绊,配着脸上瞠目,哀怨淋漓尽致。 江闳大概是想粉饰太平,他无意多嘴置喙先帝旧事。然过往这种东西,只要略微掀起一角,它就迅雷不及掩耳,“呼啦”一声全部跳出来,狠狠砸人脸上。 显是没料到薛凌开口问的是这个,江闳心里一沉。他知薛凌言行出格,对皇权并无太多敬意,却以为是魏塱行事太绝。而薛凌到底年少,被爱恨左右了心性。但先帝与薛弋寒.......君臣情深,总不至于让薛凌有太多怨言。却不想,一句话就让薛凌藏怒。 闻人善则疑之,闻人恶则信之,此满腔杀机也。 他略迟疑,没正面回答薛凌,而是说了一句为臣之道。 “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 “死别不惧,何惧生离?薛弋寒为一己之私将兵符还于先帝,而未公之于众。薛凌,三年前,西北诸城,浮血可飘舟。” “你以为,罪在当今天子?” “不是,罪在薛弋寒,罪在你。” “整个西北将不见令,兵不见将,焉有不败之理。” “你问薛弋寒为什么自尽,现在,你该知道他为何自尽。” 薛凌手指在平意剑柄上摸索了一个来回,再抬眼,竟是笑着微微低了一下头,示意已施礼,仿若又回到了第一次入江府的薛家小儿身份,举止有度,喜行不怒于色。 她本是痛不欲生的,却奇怪随着江闳胡言乱语愈来愈冷静。她知道江闳,在未回京之前就知道。虽是只能囫囵说个身份姓名,总好过其他完全对不上号的。大抵确实是什么肱骨耳目,薛弋寒提过好几次。 只是她从来不怎么关心千里之外的事,梁也还轮不到一个黄毛小儿挑担子,所以并未放在心上。现在细细想起,确实如江闳所言,阿爹嘴里说的是“你江伯父”。江伯父....江伯父怎样,她就忘了,但这个江伯父能让阿爹托付薛璃,该不是泛泛之交。 而这个伯父,在阿爹蒙冤惨死之后,就这样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只为让自己行尸走肉,好为人所用。 她忽然知道自己哪儿出了问题。她总是和京中一群人颠寒作热,却无所谓石亓或者拓跋铣是个什么狗样子。想来,应是对这些人还存着点希望。有希望,才会失望,她不会处理这种失望。而对胡人,她从未有过任何期待。如此,又何来喜怒一说。 “你这个崽子,人家要死要活你不当回事,我一丁点不依着你,你就三四天摆脸色看,哪有如此行事的。” “他们跟我什么干系,好了坏了谁管了。你是我鲁伯伯,难道不该依着我?” “该该该....活该对你好的人都上辈子造孽。” 薛凌看着江闳,莫名生出几分好笑来,难道苏姈如和江闳这些人都上辈子都造孽了?那他们造的孽,应该是还完了。事到今日,便是她有心改改自己的脾气,大概也无法走到一处。倒不如老老实实做个以势相交,势倾则散。 反正看样子,这势还能撑上好一阵子。 她恭恭敬敬喊了一声:“江伯父。” “我爹说,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是故,武略逊于文。我以前不觉,今晚一见,果真如此,不怪我爹孤魂无处,江府如今仍旧稳如泰山。” 薛凌终究不蠢,她只是...好丑贤愚心太明,所以物不契,人不亲。平城太远了,她又高高在上,没能接触到半点世俗尘埃。她见阿爹不事城府,她见将士襟怀磊落,她见鲁文安一心为国,便觉得人人皆应该如此,有半点不符便是卑鄙小人。 她希望苏姈如可以办到,她希望江闳可以办到,或者她希望自己可以办到。这些人,与她息息相关,总能生出些情谊来。若能跟阿爹或者鲁伯伯一样,她就......她就能有点滴未来可期,不必时时去怀念过往。而现在,她可以怀念的东西,也没了。 没了,平城没了。 那座偌大的城,薛弋寒是主心骨。他死了,仍有灵魂不死支撑着,偏偏江闳把他毁了。于是薛凌记忆里的一切,瞬间化作飞灰,转而湮灭在无边无际的原子上。她张开双臂,手忙脚乱的想去抓住丝毫,偏偏什么也没能留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所有希冀消失殆尽,最后天地归于空白。 头上钗环步摇未散,那会不觉得重,现下冷静下来,便觉压的脖子都伸不直。江闳还在念叨什么,薛凌只模糊着听了个大概。她知道江闳无非是想表达,阿爹自尽一定是因为愧对万民,连带着将魏塱能篡位成功的屎盆子都一股脑扣自己身上。 然后呢?让自己赎罪?为国为民?扶持瑞王? 薛凌有点庆幸,她那句桃月二十未说完。江闳讲的的确有可能。但是时间对不上,当时梁胡因为即将联姻,举国上下还在一片喜气洋洋。阿爹绝不会仅仅因为魏塱篡位事成就寻了短见。所以,她能肯定,江闳并非是想告知什么真相,仅仅就是拿这事刺激一下自己。而她确实有被刺激到,虽然,不是江闳所想的原因。 江闳却还没讲完,只是口中的主角已经换了一个。 “你以为,先帝为何将太傅送往平城?” 跳梁(十八) 薛凌只看见江闳嘴唇开合,却听不甚清他在说什么,身边场景也恍惚的很。算算时间,她从鲜卑回来已经有几天了,再加上因石亓那蠢狗耽误的大半月,离与拓跋铣王都夜谈已经过了好久。 然她此刻迷迷蒙蒙,觉得好像就在跟前,拓跋铣与江闳人影重叠,二人合二为一,齐心协力毁了她的阿爹。 如当晚在鲜卑听说那场战事名不副实一样,薛凌盯着江闳,想从那张义正言辞的脸上找出丁点伪装或心虚。她想着自己小时候,也有做错什么事,却强梗着脖子死不承认,生拉硬拽,牵强附会的找尽各种理由想要唬住阿爹,但表情眼神总是出卖心里慌乱。 江闳也该有些慌乱才对,纵然他说的全是真的,但他有什么资格来批判阿爹,来批判自己?可惜薛凌没看到任何东西,江闳不知是真的情到深处,还是已经对谎言习以为常。他面不改色,念先帝深恩,说万民福泽,诉薛弋寒非良臣,讲薛凌该扭转乾坤。 连当年江府对魏塱俯首称臣,都可以侃侃而谈,说成是为了力保天下太平。 其实这说法,薛凌从薛弋寒处也听得个八九不离十。无非就是梁胡多年未战,若生内忧,外患必起。为将者,不惧战,但应力保不战。只是当时听着,是一个想法,而今又是另一个想法。 这场引经据典持续了约莫半个钟头,待到江闳总算停了口舌,慕厌与他眼神交汇了一下,才看下薛凌道:“薛小姐,你知道了吧,当今皇帝手里,并无西北驻军兵符。” 薛凌瞧向他,又瞧着江闳,盯了半晌,再没忍住,冷笑出声。继而道:“江伯父。” “他日你与我阿爹地下相遇......”。话说一半,她却失了说下去的兴致。若无感恩戴德,又何来怨天尤人,薛凌看着江闳,连讽刺都开始吝啬,从容改了口道:“罢了,想来你并不会和我阿爹去一个地方。 她直了直身子,回想了一遭,在平城的时候,是没见过阿爹的兵符。但当初并没觉得有什么可惦记的,一是常年无战,这东西用不上,用也轮不到她用。二来,确实算军机要物,她不在军中任职,不让瞧实属正常。 但即使没见过,她也知道,古来将领手里只有兵符的一半,另一半在皇帝手里,二者合一,才能调兵。魏塱当初篡位的时候,若不是为了兵权,也不至于对阿爹下死手。 既然如此,必然是早早就对先帝那一半上了心。龙椅都坐上去了,不可能没拿到。但阿爹把另一半还回去了,拿就应该全部拿到了才对。 她没能想出个所以然,看着江闳道:“你怎么知道魏塱手里的兵符不全?” “如今西北兵马一分为二,分属霍沈两家。按理,兵符应由兵部重铸交由在任将军,但此事未成。理由是虽分而治之,而权不可拆。若外敌侵犯之时,将生二心,令可归一处。故而兵部未废旧符,新铸麟符两块,分付霍沈,行日常要事,见虎符则废。” “算盘打的挺响啊,并无什么错处”。薛凌难得夸魏塱。沈家和霍家,现在不就是生了二心。正如现在霍家找上拓跋铣,实则就是为了制衡沈家。真要是羯人攻破安城,直入乌州一线,霍准那个狗东西绝对是要等沈元州碎成泥了才会出兵。 所以梁数百年来没将西北一分为二,也并不就是上几代昏庸无能,无非是各有计较。但如果兵符全部捏在皇帝手里,就无需担心。假如霍准拖延,魏塱大可派个亲信越过霍云旸直接调兵支援乌州,终究兵将多是看令行事,造反又是另说。如此即可妨一人独揽大权,又能平二人因争权误事。 而麟符行日常要事则避免了延误战机的弊端。兵贵神速,原将领手里的一半兵符虽不可调兵,但可令前后三城布防备援,许守不许攻。若兵符全部捏在皇帝手里,胡人入侵,守将既无法及时筹战,还得赶回京里拿兵符,毕竟整块兵符落入他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不管怎么看,魏塱干这件事的理由很充分,也并非就能肯定兵符不全。虽君王生疑这种事,说出来是有些不太好听。底下一群人赤肝脑涂地表赤胆忠心,皇帝却要说你人人皆有藏私,那戏还怎么唱?这种活儿,虽然以魏塱的行事作风不太可能干的出来,但找个唱黑脸的借着当年之事死谏,喊两声“千秋社稷,为国为民”,天子只需顺水推舟,不就成了。 薛凌是在这一刻去拼凑那些点滴过往,她从未听说过梁有将子为质的传统,只能尽可能的去回想薛家上几代都是什么个境况。奈何薛家的家谱并不在平城,她连那短命的阿翁都没见过,更莫说再往上数点祖先出来。 只单传这事,是听说过的,且她并无伯父姑姨,也就意味着,阿爹是确确实实的独子。所以,江闳大概说的都是真的。这些悠悠众口里的传言饮誉,不过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所谓太子伴读,君臣手足,大概,只是困住薛家的一个手段罢了。 她想起鲁文安讲过的话本子,民间有人生了小孩养不活,便丢到深山老林里,不想被一只刚下崽的老虎瞧见了,便叼了回去,和几个畜生崽一道儿喂着。 “等那个娃长大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他会回家吗?” “嗨,回个狗屁的家,他就拿自个儿当老虎的兄弟啦。跟着一道吃一道睡,连人话也不会说啦。” “人怎么会变成老虎呢?那他要是被狗叼了去,被狼叼了去,那他变成什么。” “自然是跟谁长大,就随了谁去。你瞧你打小养大的马,是不是乖多了?你要是跟它吃住都一处,没准它能学会站起来走路。” “骗人,我也没学你用重剑。” “你是个没良心的。” 跳梁(十九) 大抵是她真没良心,固执的认为,那老虎定是想吃人才叼回去的,要真是个神佛,该把那倒霉孩子送到哪家富贵地才是,怎会带到林子去,好好的将人变成个野物。 “哪能就有事事如意呢。老虎怎么能找人啊,他没直接嚼巴嚼巴吃了,不就已经很好了。” “那凭什么事事不如意?哪里好了” “你一件事不如意,怎么就事事不如意。” “我都变畜生了,还如意个屁。” “行行行,你想怎么如意就怎么如意。” 鲁文安知道是错的,可惜他觉得这错无关痛痒。鬼神精怪哄个小孩玩罢了,何况他的崽子是该万事如意。 所以,薛弋寒那些年也未必有多不如意,只薛凌一想到是被迫,就看什么都不如意。 往事悲欢,乾坤有甚?皆是凭空思量。既然都过去了,哪来的什么如意不如意。 先帝魏崇,如魏熠一般生而嫡长,略有不同的是,上头倒是好几位公主。登基时他弱冠不久,比起魏塱自诩的天命所授,显然魏崇更来得名副其实些。 一朝撒手,谥号也好听的很,谓之“成”,梁成帝。 制义克服曰成,礼乐明具曰成,仁化纯备曰成,德见于行曰成.....长长的一册赞词,太监暗地里喘了两三次才念完。只是当时众人忙着哭天抢地,应该没几个听清。 屈指算算,梁成帝驾崩时不惑有多,虽算不得早夭,但离万岁显然是差得远。好在其功绩修书立传,传个千秋不成问题,犯不上计较这短短数十载光阴。 不怪薛凌不知道梁有将子为质的传统,若换个人来,即使江闳这样说,怕也不会信。质子一说,起于先秦诸侯,无非就是拿儿子身家性命,赌慈父舐犊情深。 不过,这大概也就是听个乐,毕竟真话总是让人难以接受。传刘玄德为了收买人心,故意当众摔子,而赤帝子为求胜,不惜刺激霸王弑父。朝夕相处连同血脉加持,在大业面前,也就落得这么个结果。 更莫说即便弹丸之地,国主亦是儿孙一堆,没准自个儿都认不全。赶上那么一俩倒霉的,膝下子嗣单薄,那也是尽量挑个不怎样的送去。真有了什么心,质子,又有何用。 梁开国并无什么说道,无非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只中原盛产笔墨,不用也是浪费,且当年跟着开国皇帝打天下的人属实才高八斗,故而那些传闻轶事洋洋洒洒写下来,摞一摞应该差不多得有一人高。 薛凌幼来翻的不少,印象也颇深。薛家先祖和开国皇帝共创大业,后分而治之,同护大梁。再然后,就是薛家人丁凋零,皇家天恩不改,代代手足情深。 只是她翻的时候,瞧着尽是些君圣臣贤事,完全没注意薛家几代,人生轨迹都出奇的一致,父镇疆,子伴读。更为诡异的是,每一个都与当朝皇帝年岁相差不大。 里头是个什么蹊跷,又从哪一代开始,世上应该已经没人能说得清。江闳一脸胸有成足,也不过就是多蒙了一层皮囊,好骗着薛凌罢了。 古来草创不易,守业也是艰难。但魏崇在位期间,属实国运苍隆,除却北境胡患之忧,端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种好日子随着薛弋寒大破胡人近乎登封造极。 四海唯我,天下无他。 得意之时,他甚至觉得,连薛家老爷子化鹤的时间都恰到好处。老家伙一去,西北就托于薛弋寒之手,而薛弋寒,是和自己一个碗里找吃食的玩伴。和自家兄弟共事,远远好过对着一位长辈当皇帝,还是个威望颇高的长辈。 由此可见,非人顺天,而是天遂人矣。 当然,清醒之时,魏崇常有自责。薛老爷子一生为梁,战功不计其数,若非新伤旧病交叠,也无需薛弋寒年纪轻轻就要深入胡境。他为自己有这种想法自愧,但越在意这个错处,它反就每次在看到薛弋寒时都跳出来晃荡一下。 而扪心自问,他是否愿意薛老爷子再活个七八十载,魏崇并不能立马就给自己答复。没能斩钉截铁的说愿意,那就是不愿。然薛老爷子去时,百官扶灵,天子送葬,他当时的眼泪并非作假。 人的矛盾大概就在于,悲欢总是相辅相成。所以,我既扼腕于你的离去,又偶有开怀终于摆脱了一个负担。 这个矛盾在薛凌三岁之后被无限放大,魏崇的安乐日子总算有了些阴影。胡人安静的太久了,在梁史上,惨绝人寰的战祸不多,但是小打小闹几乎年年都有。 胡五部本就各为其主,这家不伸手,免不了那家马蹄子踏两脚。所以薛家守平安二城,从来不离人。偏那一战过后,再没任何动静。于魏崇而言,还有更重要的,就是薛弋寒未送薛凌回京。 他生来活的稳当,与太祖权力交接的也顺利,对朝中臣子渊源自是了若指掌。虽幼时不知薛弋寒为何伴读,但坐上龙椅时,魏崇早就明白了臣为君纲,这些制衡掣肘术来的理所当然。 情之一事,多用于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已是万难。而皇家的事,一盆炭火不足以融冰消雪,大多是要人焚身燃骨方可取暖。魏崇为太子时,仅仅是段锦,薛弋寒送送花自也就过了。 待他一朝登基为帝,薛家的人,原该主动点送上一段骨头来,要烧要留都是天家事。 江闳说的是对的,魏崇知柳玉柔难产而亡,所以未曾催过薛弋寒送薛凌回京。而这个女子,又是薛弋寒一生挚爱。当初大婚时,他这个皇帝还被薛家老太拄着拐杖念叨纵容臣子。 而薛凌说的也并非就是错的,当时薛弋寒劳苦功高。魏崇除了在龙椅上开口闭口夸“薛家小儿虎父无犬子,朕心甚悦之外”。也不能强行去抱了人儿子走。 有官员作戏言“陛下如此厚爱,何不拟了旨令薛家小儿归京,也全了薛家老夫人弄孙之愿”。 魏崇笑骂:“说的什么话,弋寒自有分寸,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让朕当个昏君不成。” 西北诸城文书五日一送,许是真的太平年间,无旁事可叙,一众文武见天的听着皇帝捏着册子夸薛凌。 掰掰手指头,薛家小儿还未始龀,也不知就神到了哪儿去。 跳梁(二十)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 神与不神,个人自有计较。只天子金口,自成百姓玉律。梁国的风在京城与西北之间往来如梭,年年岁岁带动着那些碎语闲言,翻滚聚集,终成遮天蔽日之势。 传“薛家小儿两岁执剑,三岁勒马”。 平安二城已经有好几代人的光阴,唯这几年名副其实,太平安宁。秋末初冬,牛羊兔子都囤了秋膘,肥成油汪汪的一团。薛弋寒年节里须回京述职,早早就得备着各类文书,后头院子里还藏着个薛璃需要天天瞧着,他大多数时候确实顾不上薛凌。 原该有个乳娘看着,只年岁稍大,和薛璃的身份就不好混淆,薛弋寒怕漏了什么破绽,就将人辞了去,只让老李头看着点薛凌。日常住处都是自家人,倒无需防着有什么乱子。 偏鲁文安闲不住,一等到薛凌能跑能跳,早早将人扛上了马背,一去就是几十里,回来讲的天花乱坠,一句“亲眼所见”将所有的玄乎其玄来了个盖棺定论。 大概是所有的人都明白,梁胡不可能永远无战,于是他们宁愿相信梁国有一位将军能战无不胜。平城里本就纵着薛凌,三五几句质疑都成了逗薛凌着急的玩笑。 薛弋寒是否明白魏崇意欲何为,无人得知。只他惯有的淡然,既未承认过,也并未反驳。不过从旁人角度看来,他这样子也无可厚非,承认了显的骄矜,不承认,又让人觉得是在自谦。 且薛家的小东西,本来也养的不差。和薛璃一对比,薛凌无论学什么都来的又快又好,性子也坚毅。就算现在是个黄毛小儿,总有一天要顶天立地的。所以稍微夸大其词,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事。 但如果魏崇对过往了若指掌,薛老爷子临死之前必然也交代过真相,就算薛弋寒分不清魏崇故意抬高薛凌是想借悠悠众口逼他,还是出于多年情谊高看薛凌一眼,他必然都是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的。 只是,薛弋寒没娶天家贵胄,已可见端倪,又遑论后来之事。这其中或许还有柳玉柔之死太过悲戚的原因。反正魏崇一日没有明示,薛弋寒便一日没有送薛凌回京的打算。 这些纵横权术,本就不曾摆到过明面上。儿子养在老子身边又属天经地义,那些讲究忠孝仁义的翰林谋臣总不能站出来参一本说薛家有反心。 几朝先帝皆是行孔孟之道,尊尧舜之行。将子为质这件事一说出来,倒和薛凌心之所向的结果不谋而合,皆是“刨了魏塱祖坟”。魏崇显然是没这个打算,何况梁国现在还是一匹油光水滑的锦缎,他只需要薛弋寒添添花就已足够。 终究皇帝与薛家,是几百年的君臣典范,现今仍是朝堂楷模。 那点子处心积虑培养出来的情谊,还是派上了些许用场。纵魏崇常有生疑,但并未到置薛家于死地的地步。他想着只要薛弋寒这位把兄弟能有个微末交代,确保魏家皇权万万年,要不要薛凌回京,也并不是那么紧要。 试探来的简单而直接,薛弋寒述职之后留宫中夜宴。当时场面和以往君臣同乐没什么不同,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后,魏崇开怀胡人已三年未有动静。宴上推杯换盏者,并无谁跟薛弋寒出过兵。然那场战事重提,绘声绘色者众,皆如亲历。 情到深处,魏崇伸指:“黎民万千,皆仰仗弋寒一人。” 门外雪下的纷纷扬扬,薛弋寒熏熏然喊“固衡胡言,要被老师罚的。为人臣子,君王耳目手足尔,耳目手足安有自得其道?故而恭敬以顺,听从而敏。黎民仰仗的,哪里就是臣了,分明是臣听从的君,固衡莫不是在自骄。” 四座哗然,薛弋寒说的是臣道,喊的却是皇帝小字。魏崇已登基为帝,便是薛弋寒与他幼来玩闹时这般叫过,这等场合已是大有逾矩。太傅老头本人亦是座上宾,反应比谁都快,摔了杯子喊:“前几句也一并念了吧。” 薛弋寒起身一抖衣襟,跪倒在地:“臣逾矩。” “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 薛弋寒没答,却是魏崇正声接了话,别有意味看了两眼跪着的薛弋寒,没有喊他起来。 君心不可测,屋内一片死寂。皇帝与薛家,就算生了嫌隙,也不能借着这点微末小事发挥。先帝在位时间也算长,故而魏崇与薛弋寒的年少时光拉的颇久。如果才为君两三载就翻脸无情,总是有点古怪。 一群人都是大浪淘尽之后剩下来的风流人物,什么场面没见过。没有把握的事,多说多错,少说少错,躲的一时是一时。 好在尴尬并没持续太长,魏崇板着的脸突而放开,哈哈大笑,指着薛弋寒喊得欢快:“偷合苟容,以持禄养交而已耳,谓之国贼”。又转向太傅道:“我替弋寒背过了,老师饶了了他罢。” 江闳记得当晚珍馐玉盘,那时他还没冠上国公的名头,关于皇室与薛家的廊腰檐牙更是无从得知。若人人都瞧的出来里头龌龊,那多年的“手足情深”实在是白演了。 也未必就是演,凭什么不能是真的呢。不管老虎是出去什么心态将那个娃叼了回去,又有谁能断言,长大之后,老虎与孩子之间的情谊是假的。 人血俱是一腔温热,年少莫逆,同窗共读,连喜好都着人特意引导着,如果什么也生不出来,何苦费这么多心思。 江闳是被一张大饼生生砸醒的。夜宴大半年之后,某日散朝,魏崇将他召入书房,笑说魏熠年岁见长,开蒙已久,该正经着入学了,问江闳可愿让家中长子江玉枫伴读。 江闳且喜且惊,喜的是这等好事居然落他头上,惊的是魏崇的态度全然一本正经,是切切实实的在问他愿不愿意,而不是那种委婉的命令我要你家儿子伴读。 他知魏崇一直恭俭从谏,但并非毫无主见,日常也是君威甚重。且伴读这事,算皇恩浩荡,怎么也轮不到问他一介臣子愿不愿意。只当时境况,没时间给他细想。便是有,他也未必就会选其他的。 “臣,何德....” 跳梁(二十一) 江闳屈膝跪下,双手交叠,额头重重叩在地上。这饼太大,他吞的太急,整个卡嗓子眼,一时半会咽不下,卡的“何能”二字都没喊顺溜。 魏崇快速绕过书桌,亲自扶起江闳道:“京中众家小儿,朕独喜你家大郎。” 江闳喊了两句谢主隆恩,欢天喜地的将江玉枫丢进了宫。过往本该到此了结,给太子培养些势力实属理所当然,上几代与薛家多也是这个缘由在,江闳并未作它想。 变故来在江府的某四五六七八房姨娘说是有孕了。江闳本人并不甚喜女色,只府中一直人丁单薄,洒了些银子出去权当买几尊送子观音供着。毛病出在谁身上没个确切说法,反正买回来的七八个小娘子也并未实现他三年抱俩的愿望。而江家家大业大,江闳本人也有好几个兄弟叔侄,只他尤为出彩罢了。但这个出彩,若是后继无人,要来又有什么用。 再看如今江玉枫是下一任帝王的身边人,江家子嗣本就要多多益善才好。猛然听得家里那么多肚子总算有了个动静,喜的他揽尽京中名医,力求日日拿云团裹着那小娘子过活,就怕一个差池没了。 只要能平安落地,儿女他都喜欢的很。若为男,就跟玉枫一样,兴家辅国,若为女,借着哥哥的名义,青梅竹马,来日方长。便是此生愚且鲁,江闳都觉得也无甚要紧,府里多个奶娃喊俩声阿爹也是桩喜事。 此时离江玉枫伴读已有数月,人一送进宫,他这个当爹的想见还得通传,江夫人早晚叹气,怨着不该揽下这苦差事。时间一长,江闳也多有心焦。 仍是散朝后的单独召见,连天上日头都相差无几。江闳看魏崇脸色为难,颇有些揣测。近来要紧的政事不多,但大小也有那么几件。哪朝哪代都不能完全海晏河清,自魏崇登基以来,从未出现大规模的饿殍遍地,足以说明他治国有方。只梁境泱泱万里,不顺心的东西总得隔三差五来点。 江闳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朝事,捡了两件自认为重要的正要开口。却是魏崇先深深叹了一口气,继而道:“你家玉枫,朕心甚悦。” 这话与江闳想的事风牛马不相及,不过他瞬间反应过来,恐是江玉枫在宫里犯了什么事,赶紧跪倒在地,请魏崇怜江玉枫年少不知事,若与太子有何不当,他这个当父亲的愿一力承担。 他趴在地上,看不见魏崇脸色有些古怪,只听见脑袋上方君王语调在偌大的御书房里如烟云渺渺般飘忽无定。以至于他事后怎么回忆,都想不全魏崇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 直到魏崇喊了一声“起来吧,坐着说话。” 江闳擦了擦鬓角冷汗,躬身退到椅子处坐下,方缓缓抬头看向魏崇。他自然未敢直视,只略抬了头能让魏崇看见自己脸上表情,免得帝王生疑。虽不知道今日所谓何来,但他已然得知,皇帝叫自己来,并非国事,而是为了江府家事。 后宅风雨本是大多无人知,且江府的小娘子珠胎不及三月,连个妇人闲话都没传出去。江闳从不宠妾,江夫人也长恨自个儿不能替江府开枝散叶,故她从未有过什么拈酸吃醋事。初听得有了孕,喜的金银吃食堆到那小娘子屋里无法下脚。江玉枫伴读后,江闳在朝中平步青云,府上又缺了什么去? 缺了一碗花红,天家才有的。 江夫人从未干过这种事,她捏着那碗茶汤走的战战兢兢。想换个人来,又怕枝节横生,事关江玉枫,她一个为娘的,找谁也放心不下。何况那小娘子,对当家夫人放心的很,若换个人去,还不定闹出什么。 你瞧黔驴声高技几何?须知流缓之处多水深。 常见人面红耳赤,声高语长,问来所争不过几枚铜板。而那些翻云覆雨事,大多是在夜黑风高夜发生的无声无息。当晚江府与皇宫同遇一弯弦月,微微一丝几不可见,掩去京中妇人轻啼,只留了个万籁俱寂。 岁月又过白驹,江闳位列公卿,无人敢言辞置喙,只偶有戏谑一二,说国公惧内。魏崇笑言“阃令大于军令,朕也要惧皇后三分”。群臣山呼英明,和魏塱朝堂并无二致。梁上下政减刑清,端的是太平。 江府多年再未添丁,要不是江玉枫叔伯那几家不缺人口,怕是江老爷子也要天天叹气江府单传了。不过,随着江闳位极人臣,那些人非但没能更上层楼,反而江河日下,倒给江闳赚了个任人唯贤不唯亲的好名声。 江玉枫年过总角,再不用日日跟着魏熠食宿同居,每天日过正午就能还家。江夫人多年心结放下,她的儿子在宫内养的极好。高德远致,德厚流光,合着常年沾染的天家风度,跟魏熠站在一起,也并不逊色多少。 光阴又过数度春秋,梁胡仍未起战。薛弋寒从开始一年数度回京,渐渐到一年两回,再后来干脆就出了年节外,有召才回。朝堂有人上奏道“不妥,哪有为人将者,偷生十余年。若胡人生计疲敝,平安二城外仍有大好河山,当属中原。薛将军偏安一城,怕是有养寇之心”。 “但求无损黎民分毫,胡人永不踏我大梁国土。莫说养寇自重,便是弋寒要这个位置,朕也一并给了他。” 此时太子刚够年岁早朝,江玉枫以随侍之位候于百官最末。一众文武散罢,江闳没能与儿子一起归家。 按惯例,江玉枫还得跟着太子耗上好几个钟头。文武艺耍,什么玩意儿也不曾落下。他在宫中呆了这些年,和宫外的事物反而有所生分,连跟江闳都不如幼时亲热。不过年岁大了许多,习礼教而知自持,倒不算太反常。 江闳并未过于在意,他为父,也为人子,知道这种心理变化。终归江玉枫忠孝仁善,非糊涂。当晚江府晚膳,席间家常,江闳随口问些功课见解,江玉枫难免提起太子。 此时魏熠非帝,算不得妄议君王,江玉枫以往也常提起与魏熠思想异同之处,江闳自是没有阻止。说的多了,就提到早间“薛弋寒养寇自重”一说。 江玉枫语气丝毫不改,他和魏熠所见略同。自古疑人不用,薛将军一心为国,此表与诋毁无异。若非此刻太子只能听朝,不得干政,非得好好与那官员说道一番,倒承蒙陛下仁心圣明。 江闳又被那张大饼卡住喉咙,呼吸急促间,囹圄于当年君臣书房私话。仍是一贯的想不起全部究竟,就记得其中一句: “朕,多希望一辈子当个父皇。” 跳梁(二十二) “朕听闻卿家偿愿,府上不日有丁口之喜。” “儿孙者,福承天赐。朕早些年福薄,亏了皇后顺利诞下太子,宫里人气儿才旺了起来,不至于让朕愧对列祖列宗。” “文武依仗,却是子嗣缘寡。弋寒就不提了,三四次要给他续个清白人家的好女儿,他那倔脾气,倒让朕下不来台。你府上也就玉枫一根独苗,还被朕给巴巴藏在宫里了。” “你看朕这语气,明明是好事,倒说的患得患失,凭白扰了卿家喜悦。今日叫你来,也不为甚国家大事。只早间你家小儿和太子一道,前来与朕探讨所习学问。说是...有一事不解,太傅所答亦不能让他二人心悦诚服,非得找个父母敞开心扉方能得其果。” “韩非六反有言:‘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 “这个父母之于子,犹以计算之心以相待,卿家以为何解?” “臣以为,此计算非算计,而计也。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犬子愚鲁,祸连太子,望陛下恕稚子无知”。江闳额上冷汗涔涔,躬身在侧,不敢直视魏崇。 “非也,你坐着好好说话便是,朕还能跟个孩子过不去?依卿家所言,贺男而杀女,是为人父者计之深远,然婴孩何罪?凭计之深远可杀否?” “可”。 江闳坐回椅子上,目光坚定:“君要臣死,父要子亡,家者,国也。国者,为政犹沐,虽有弃发,必为之。” 执政,就像洗头一样,虽然每次都会掉头发,但一定要洗。 “为政犹沐,卿家说的好啊,身为君王,总有不欲行,而不得不行之事。朕,倒希望一辈子当个父皇。” 江闳从御书房退出时,一身里衣湿透。朝堂之上,并不鲜见魏崇凛然神色,但今日如此逼人之势还是没见过多少,尤其是独独叫了他一人来。 梁自来不禁百家之术,但多以儒道两派为尊。虽法家名篇也是不能落下,只这人心算计之事,于太子而言,年岁还是早了些。一个人早早知道那些机巧手段,而力不能自控,不过徒增烦恼罢了。何况,太子还是生于皇家。 江闳不知那太傅老头是不是多喝了两口,所以拿错了书,但他没胆也没功夫去向江玉枫求证是不是真学到了这。若说初还有不解,魏崇又多提了两句薛弋寒,所以疑惑便拨开云雾见青天。 魏崇哪儿问的是什么父子,他问的是君臣啊。 魏崇为君,魏熠.....为臣。 江闳想过魏崇与薛弋寒应如唇齿,虽互为相依,但免不了有个磕碰,绝不是二人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推心置腹。但他从来没想过,梁国的镇北大将手上,居然没兵符。 这不是阴差阳错,这就一抱薪救火。 万一胡人举兵,薛弋寒有几个脑袋够回来取令,西北那带又何以布防?当时他尚无余力去想这一档子破事,更重要的抉择摆在眼前,那就是魏崇再三强调的.......薛家代代单传。 江闳顶着一脑袋糨糊回了府,他对薛家单传的缘由明白的飞快,他弄不明白的,是江家要不要单传。 薛家手握重兵,既然是要留个质子在京,单传自然是更有威胁力度。而江家不过文臣,仓廪实方有荣辱一说,真要天下大乱,那点子忠孝仁义能约束谁? 杀人饮血的刀,还是裹尸踏骨的马? 江闳不明,魏崇是为的何事与他讲这些。他也记不起自己究竟有没有跟哪个同僚透露过后宅之喜。按理是没有过啊,这娃一日没落地,谁敢真真切切的说有了。他又想着是不是江夫人和哪家贵妇姨婆说走了嘴。这也好像没什么根据,那又不是长在江夫人肚子里,有什么好说道的。 他恍恍惚惚从马车上下来,踉跄着进了大门,想去看看那小娘子,奈何步子歪歪扭扭,像是要倒。贴身小厮紧赶着上来扶了一把,问“可是朝事操劳,夫人早早备了固气的茶汤,要不要小的去端一碗来。” 说罢偷笑着嘟囔了一句“固气安胎,夫人说老爷也喝得,倒省了事了”。 江夫人与江闳自来琴瑟,这玩笑应不似作假。小厮知江闳因那小娘子有孕格外高兴,本是想讨个好,江闳只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示意小厮先去,都不知听清没听清说的是啥。 “朕,倒希望一辈子当个父皇。” 江闳撑着回廊石柱,想着这句话,总觉得怎么念怎么不顺口。皇帝是想说享受为人父的喜悦?那应该说“朕,倒希望一辈子当个父亲”才对,还能再亲热些,念叨一句“朕,倒希望一辈子当个爹爹。” 太子必然是这么叫过,皇帝有感而发,该是选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个词。江闳想着江玉枫牙牙学语之时,就是这般奶声奶气的喊“爹爹”,再大一些,就没了。 他眼看着要再有,如今也要没了。 魏崇,是希望一辈子当个皇帝。如此,才能一辈子是父皇。 有些事,瞧来是错的,但未必能改,起码梁数百年来,无一例镇北将领**之事。说是薛家满门忠烈,焉无其子为质之功? 上下之接,无子父之泽,而欲以行义禁下,则交必有郄矣。父母犹以计算之心相待,君臣无父子之恩,若以仁义去约束控制臣下,则必有裂痕。 此,韩非六反之说也。 江闳不知皇帝为何不强令薛弋寒送子回京,以薛弋寒的为人,君王有令,量来并不会违背。从人性本恶上说,薛家小儿回京,应是皆大欢喜。君王不生疑心,将领难有反意。 更重要的,下任帝王有势可依,而这个势又不足以威胁当朝天子。 魏崇,是要当一辈子皇帝的。 跳梁(二十三) 他既是要当个一辈子的皇帝,魏熠就必须安安心心当个太子。 说什么父子情深,天下凡非天子者,皆为臣。魏熠一日不登基,一日,就是个臣。偏偏这个臣,只要稍稍向前,便是龙袍加身。 一步错,步步都得错。 若是薛家小儿为质,西北离京千里,太子纵有心抬脚,亦是无力与人合谋。便是薛弋寒被风雪吹昏了头要扶植太子上位后弄权,那几十万大军也不能悄无声息来京。 而江府不同,江闳本就在京。如今西北兵符又全部回来了,若太子夺得兵符在手,连江府逼宫,名正言顺登基,想来也出不了大乱子。 天下安有数十年太子乎?然皇帝再再活个数十年,似乎一点问题都没。 江闳瘫坐在回廊凉椅上,思考着自己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太子不过十来岁,如此揣测君王用意,太恶了些。 他扶着椅上栏杆缓了一会,还不见小厮来,估摸着是真去端了茶汤。起了身要走,想是坐的久了,突然起来,顿觉眼前一黑。 太子魏熠是还年幼,可他江闳不小了啊。 天子究竟是在防谁? 管他江闳手腕滔天,权倾朝野,只要江玉枫是魏熠的手足,江家.......能翻到哪片天去? 太子入学算不得兹事体大,多了个伴读自然也就不值一提。薛弋寒年节回京,方知江玉枫一事。这个从刀光铁影里出来的人,看向江闳,眼里悲悯长久挥之不去。 此时离江府小娘子滑胎已颇有一段时候,江闳对上薛弋寒目光,只有错愕不解。他不甚明白,江府何事令薛大将军生悲? 当初一盆盆淋漓血水埋于江府后院,江夫人连日惊惧,下人嗫喏着说“夫人莫不是撞邪,请个灵验的法师来看看,兴许好些”。 江闳大手一挥要准,略一思忱,又改了主意,将京中最好的戏班子请来,唱了好几天的“郭巨埋儿”。果真戏到病除,江夫人很快就再无异常。 于母尽孝,为国尽忠,似乎后者更来得大义一些,君臣嫌隙若生,江山大业不稳,如此,埋掉一个孩子能解决的话.....他远比薛弋寒那匹夫好的多。 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万民不顾。 薛弋寒并不知道江府的小娘子滑胎,他所悲哀的,也许仅仅是念及江府要和薛家一样,从此代代困于皇权。江闳编排出的那些理所当然,无法质问薛弋寒分毫,倒是成功的说服了他自个儿。 彼时京中艳阳,平城鹅毛飞雪,薛凌在白茫茫一片里滚作一团。 薛弋寒没见过薛凌这等天真作态,在他面前,薛凌虽顽劣,总是有收敛,不至于行迹放肆。但他在平城时,常有在城墙上站立,见薛凌被鲁文安搂在怀里,只有小小的一点,催马朝着城门飞奔而来。偏他一眼就能瞧见,那个小人正是柳玉柔怀胎时猜想的眉眼,无一处不同。 他说不清自己要什么,他想从薛家几代人的困境里挣脱,又无法卸下肩头担子。他想过把薛璃丢回去打消魏崇疑虑,然薛璃无法习武。万一...万一魏崇需要个看门的,没准会想办法让薛璃没了,重新来一个。 而薛凌是决然无法送回去的,长在京里,身份很快就会被拆穿。薛家的女儿,大多嫁的不怎么好,以防外戚专权。他都不能肯定,上几代是真的没有女儿,还是.....生下来就做了个无名氏,好歹能保此生富贵。 他从来没怨过皇帝生疑,反正,他自个儿也是处处提防。 他记得和魏崇共枕黄粱那些往事。所以一直到了现在,他仍然相信,魏崇能放心的将后背露出来给他,但是魏崇不愿意把江山露出来给薛家。 而他也愿意把性命给魏崇,但不能把薛家给皇帝。 两相比较,薛弋寒是不如江闳之大忠。 他瞧着薛凌一日日在平城摸爬滚打,多有庆幸,幸亏是个女儿。换个儿子来,也许他心一狠,就丢了回去。这种父子长隔的宿命,便永远无法终结。天下万民之生死,真的一定要用这种东西来换吗? 薛弋寒回忆薛老爷子缠绵病榻时,他回京伺疾半月余,竟是喊不出几声“爹”。 胡人,已经很久没来了。薛弋寒记得那场仗,他不清楚拓跋氏的圈套,只是对当年砍了多少人头记忆犹新,并以此推测胡人应是元气大伤。这些年他都不担忧有大规模的战事,只是没想到连轻微干戈也没有罢了。 不过,正合他意。数年平和给了薛弋寒足够的时间,重新去规划平安二城。从一开始的边陲小镇到驻军五万余,从依赖皇帝拨银调粮,到自给自足。这是确确实实的薛家亲兵,是他薛弋寒凭一己之力养出来的大好铁骑。 而这些人,用不上朝廷的半块鎏金黄铜。 他从未给薛凌讲过那场战事,却每日都要督促薛凌熟悉两城军需调度,农商粮银。他有足够的胆子将那半块兵符还回去,以此换薛家代代自由。有这五万余人马,连多年城内布置,他自信即使胡人如当年五部连手南下,他仍有把握将其阻在平安二城城外十日余。 够了,足够撑到京中的兵符到他手里去部署朝廷西北驻军。 刚够,一点都不多,不会会引起皇帝忌惮。五万人马,又在西北最边境,城内无法大量囤粮,要用这个兵做点什么,无异于痴人说梦。 薛凌还太小了,薛弋寒想。他和魏崇是什么时候才开始得知这些?应是十五之后。十五之前,所习尽为恭敬恻隐,十五之后,突然就要学天地不仁。 万物者,刍狗尔。 和薛弋寒所料并无甚差别,兵符一还回去,魏崇关于薛凌的试探戛然而止。再到后面一说平安二城的军事守防,从此便是毫无掺假的君臣情深。 唯一再值得说道点的,就是太傅一事。虽薛凌不在京中,将来总是要与魏熠共事的,断不能随心所欲长成个什么模样。 《高子遗书》有言:“命之所有,先天也;人之肎为,后天也。无先天不起后天,无后天不成先天。” 魏崇想想,那老头课讲得确实不错。丢去平城,做做薛家小儿的后天极好。 跳梁(二十四) 深究起来,谁也不比谁高明。张三家的公子才牙牙学语,老爷子便耳提面命将来一定要做个大官。李四家的千金还未站稳,老夫人已笑口常开夸着以后嫁的必定是个贵人。 如果张家有那个财势,着人将公子圈于一屋,谈笑鸿儒,往来将相,想不做官实非易事。倘若李家有那个能耐,着人将小姐养在深闺,馔玉炊珠,翠被豹舄,要嫁个白丁当真困难。 而魏姓为天子,有的是财势和能耐。所以,目之所及的公子小姐,想要养成什么样,只要肯下足了功夫,大多能养出个八九不离十来,几代的储君与质子都是从生下来就困于这种刻意的桎梏之内。 等年十五之后再取下来,枷锁印早就深入骨髓。 薛弋寒有,魏崇亦有,所以他对后天之说深以为然。将太傅遣往平城,也算是对薛弋寒一种无声的承诺。纵三人对于太傅去那的原因各有说辞,实则心照不宣。蒙在鼓里的只有薛凌,她太小了,也根本不关注这老头谁是谁,又打哪来。 太傅日常所授和当年薛弋寒学的那些相差无几,忠君体国,修身齐家。差的有点远的,是薛凌。想那老头教了这么多学生,薛凌应是最难伺候的一个。若是据实告知以皇帝,晾来魏崇不会冒险留她养在平城。 偏偏太傅对魏崇与薛弋寒之间的关系洞若观火,连同魏熠,他已候了梁三朝帝王将相。最无力的事情,莫过于亲眼见着自己的学生,从灼艾分痛走到一步一鬼。 故而魏崇问起:“薛家小儿所习如何?” 太傅记起薛弋寒恭敬神色,笑的颇有几分慈祥,道:“略有顽劣,其他皆随了弋寒。” 随了薛弋寒,断不会成个乱臣贼子。 他想自个儿说的也不差,薛凌是远不如京中正经教习的忠臣良将,但其心思澄恻,为人也算良善,待年岁再长一些,有薛弋寒看着,必然不是什么祸乱苍生的主。如此,留在平城也无伤大雅。 太傅瞧着魏崇,想再替薛凌说两句好话,终未成言。还兵符一事太过私密,毕竟说出去不太好听,所以太傅也未得知。他还以为是魏崇顾念旧情,准了薛弋寒将薛凌养在身边,故而多有欣慰。 万事尘埃落定,朝中文武尽在其手,朝外番邦俯首称臣。薛凌在平城胡天胡地的时候,魏崇的皇帝也当得得心应手。 稍有不顺的,应是太子魏熠逐渐年长,江玉枫已可还家。终是占了个在京的便宜,魏崇免不了偶有担心,谁知道江闳一天到晚都与自家儿子说些什么? 另一桩事,便是魏熠与齐家女儿齐清猗两情相悦。若结了秦晋,大半个朝堂的文官都算踩到太子阵营。而齐世言,也是个君臣情深的。审度再三,这场亲事还是热热闹闹的办了。毕竟这些人,都是他魏崇的亲信,只要他在一日,绝不可能反了去。 只是,魏熠除却宫内侍卫,近京再无一兵一卒。 他明否?大抵是明白的。但他还没活到能有力气挣脱几代帝王的苦心孤诣,他习惯了对自己的父皇唯命是从,仁心爱民,不求权夺利。 而魏崇太过关注他的太子,他一面再三强调魏熠的正统地位,另一边没有给过魏熠分毫实权。他利用对魏熠的万千宠爱来打消其他皇子夺嫡的念想,又彻底抹杀魏熠逼宫的可能。 简直一劳永逸,甚至都不担心有哪位皇子篡位后说是先帝遗诏,毕竟朝臣有目共睹,知道魏崇绝无可能废魏熠而改立他人。 并没有什么纰漏,便是魏塱,初也是没什么非分之想。大抵是皇后有嫡子,所以梁诸位皇子都是养在生母身侧。淑贵妃的位分已然不低,所以魏塱也颇为受宠。但这个受宠与太子比起来,云泥之别。 而后宫之中,虽雨露均沾,但皇后从来一枝独秀,据说早些年有捕风捉影之事,魏崇连个中经过都懒的听完。但凡有说皇后不好的,一并拖将出去,喂了野狗。从此姐姐妹妹日常笑闹,亲如同胞。 苗头从何日开始初现,没人说得清,也许草蛇灰线的源头,是霍准灌醉了霍云婉。 霍家并无京中全部禁卫权,那不是魏崇的做派。城南城北兵力一分为二,总司分属两家,其下又有各部数派。而这些人,穿插交叠,三月一交接轮值,去向何部门办事,皆由兵部抽牌子随机分布。霍家以霍云昇为首,而另一家,既是都做了亡魂,便只称得个无名氏。 御林卫其职责乃守城护驾,所以并不会因人员频繁调动而影响办事。原流转轮值,防的有人久占其位,树大根深,也防有内奸借着近皇帝的机会刺驾。魏崇大概想不到,这成了魏塱给予他的致命一击。 社日夜宴,正三月初,恰逢御林卫权力交接,令牌人马汇于一处。座上天子是个仁君,底下的自然也要当个爽快人。换完令牌后,霍云昇与御林卫里众多数的上名字的一醉方休。 待宫内消息快马而来,霍家的人尽数醒转。手起刀落,异心者死后,腰间搜出来的令牌糊了厚厚一层血,都看不清可以调动哪队人马。 好在,也不是必须要看清楚才行,反正以后都不用分了。 据说,淑贵妃未入宫之前,就是名动京城的美人。正如薛凌还未长成,就已家喻户晓。 魏崇可能根本没想过用那半枚兵符制住薛弋寒,九五之尊有些时候和孩童无异,他捏着那枚兵符,大多数时候,或许是对年少之事的欢喜。 是那种,我对你有愧,实属无奈,承蒙你谅解我这份无奈,我定不会再负你。 而薛弋寒生生被那半枚兵符制住,他在平安二城悉心筹谋,无非是明白魏崇绝不会拿了兵符还要赶尽杀绝。一朝战起,兵符必然是会尽快回到他手里的,所以无忧无惧。 情到此处,已经够了,强求再多,圣人尔。 没想到的,是魏崇一朝身死,魏塱登基为帝。薛弋寒何等心思,焉能不明白,他回去拿不到兵符?若他在西北,虽不见令,好歹见将,这仗总还有得打。若他一回,整个西北令将皆无,平城城外又是鲜卑羯族连手,不知道是怎样的生灵涂炭。 他不想把薛家给皇帝,给这个江山却是给的毫不迟疑。 跳梁(二十五) 可惜晚了些。 或者说他忘了,他忘了这个大梁江山,本来姓魏。魏家好,江山好不好不一定,反正魏家不好,这江山一定好不到哪去。 有些事,如沉疴烂疾,要想根治,非得刮骨剜心。不然,就合该日日忍着。 虽然他当年将薛凌送回去,其实也未必能改变什么。只是不送,便什么也没能改变,起码对薛弋寒而言,是什么也没能改变。 他失名,失命,失薛凌。 梁国风起云涌,都在那一夜戛然而止。天牢深处,连火把都带着浓浓的腥气,好似上头燃着的并非桐油,而是人血一般。 狱卒在转角处睡得鼾声四起。来这杀人灭口的事,还有那么几桩,但来这蚊子都难飞出去的地方劫狱,活了四五十岁的牢头尚没见过。 哪来那么多绿林好汉,绝世高手啊。从大牢去刑场的路老长的一截,在哪个点劫囚,他不比在狱里容易。有上下打点进来的能耐,保住那倒霉鬼在狱里不死就足够了。 而薛大将军在牢里吃好喝好,皇帝一天来看好几次。瞧眉宇神色,恨不能进去陪着。所以也就没人担心薛弋寒突然不喘气了。何况,这人才进来一两天,阎王索命,也得看在真龙天子的脸面上缓两天吧。 壶里茶水饮尽,薛弋寒摸索着壶身。火光昏暗,他分不太清这壶是个什么品种,说是白瓷,又略显粉色。说是天青釉,又淡了几分。终归是好东西,他在皇宫呆了十几年,认的出来好东西。 指尖略用巧劲,那圆肚文旦壶便在桌上滴溜溜转的分外有趣。待力道散尽,轻微一声,里头残余水渍合着茶叶沫子在桌上四散开来。管他是什么好东西,顷刻间就成了一堆残片。 他千方百计把他的儿子留在平城,志得意满养了十四年。 然后,又亲自带回来送死。 他挑挑拣拣,选了近半刻,才挑了一块棱角最尖锐的。只是不管怎么选,残片就是残片,不比神兵利器。他压在脖颈处,用了老大功夫才戳进去。喘气声开始急促,脑子里是一瞬间的空白,然后血色带着剧痛直冲眼眶。 他左手扶着桌沿,无法避免自己的身体本能向后躲,要把那片异物给推出来。于是他站起来后退数步,直至整个后背抵到墙上,而后捏着露在外面的一点用力划过血管。 太钝了,没能达到他想要的一剑封喉。只是划拉出一条破口,不能马上死,却也无力回天。墙壁应该是经常尝到这种液体的味道,所以食髓知味。那些猩红一泼洒上去,就快速渗入带着糯米的石灰岩石里。像久旱逢甘霖的土地,贪婪汲取的同时,发出满足的汩汩声。 这声音有些刺耳,偏偏谁也没醒。 早死有早死的好,起码死之前。他还以为兵符已经到了魏塱手里,只要他跟薛凌一死,就万事皆休。 他只是想起当年,是他先负魏崇,而今又不能为魏崇寻个真相,便随魏崇而去,也算应了个忠字。若他再活两天,知道宋柏九族不保,西北血深可没腕,怕是连自绝的勇气都没有。 幽冥之下,那么多条怨魂,便是天天喊着世上本无鬼神的薛弋寒,估计也不敢去。倒不如早些死了,孟婆黄汤一灌,前尘恩怨尽了。 江闳还不知薛弋寒死讯,他还兢兢业业的唱着自己的话本。替魏塱登基站台,督促三部严查薛弋寒重罪,换了十来个名医替江玉枫治腿。 诸位大家皆是众口一词:“筋脉尽毁,药石无医”。 毁的是谁的腿?一条腿才价值几何,江府财大气粗,能买个千儿八百条的。反正,魏塱也没在意过是谁的。 终于薛弋寒死讯公之于众,这一出盗名欺世里,唯有这桩死亡切切实实的存在。他的确死了,的确死于自尽。 梁,自此换代。 继而无忧身死,拓跋铣南下。关键时刻,西北无令可行。魏塱与霍家对半块兵符的事一无所知,当他们从魏崇手上拿到皇帝那一半时,自然觉得再正常不过。更要命的是,魏塱和霍云昇都还没问过薛弋寒兵符在哪。 他们默认另一半应该在薛弋寒手里,却下意识觉得薛弋寒不可能那么轻易就交出来。酷刑估摸着也没什么用,一心想等抓到薛凌后拿她性命相要挟。 且那两天霍云昇守魏塱守的寸步不离,他二人各有计较,皆不想在对方面前逼问薛弋寒。而薛弋寒也没提起,非私心作祟。实则他认为魏塱已经拿到全部兵符,不然他也不会信魏塱真能让西北按并不动,等平城兵马死绝。 薛弋寒一死,那半块兵符更加成了无头公案。魏塱和霍云昇自是认为被薛凌拿走了,所以霍云昇一路对薛凌且追且放,恐的就是丢了活口。他倒没想到,薛家的儿子,还真踏马配的上那点名声。 别说活口,尸体都没留给他。 魏塱与霍家的嫌隙由此而生,制衡也从此而生。江闳猜的到魏塱手里没兵符,是魏崇当年有过隐晦暗示,薛弋寒还回来的兵符并未与他手里的合在一处。不过帝王话术一向似是而非,又尤其是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所以江闳也不能肯定。 而魏塱与霍准就完全无从猜起。他二人的关系本不该恶化的这么快,而且魏塱本身,其实并无嫡系势力。按说霍家手握京都,当初又拦住了拓跋铣,魏塱应是要屈居霍准之下的。 但当年西北一事后,魏塱强行将西北分给了沈元州一半。霍准无力阻拦,无非,是他觉得魏塱拿到了薛弋寒的那一半兵符。之所以不拿出来,是想将薛弋寒旧部扫的干净些。 毕竟当初薛弋寒死在天牢里,是云婉来报的信。云婉的信,就是魏塱的信。谁知道薛弋寒到底是怎么死的?死之前又说过什么没? 而魏塱时有怀疑,当年是霍云昇全权负责搜查薛凌,虽然他派了人跟着,但霍家的人经常以兵分几路为由将人支开,谁知道霍家到底拿到了什么?与其受制于人,不如拼死一搏将西北一分为二,就赌霍准没那个胆子敢将才登基的帝王换一位。 显然,他以为是他赌赢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手里有东西之后,比之一无所有的时候更怕输。所以后面魏塱对霍家反而多有忍让,不似西北一事强硬。 战事结束,喧嚣归于宁静,江闳拿了麒麟露,在朝堂上带着千人谔谔。魏熠退居宫外,“陈”这个字怎么也算不上吉利,但作为旧太子的封号居然也没人反对。 薛弋寒尸体去向不明,魏崇却随他的皇后一起躺在金棺里,面容还是栩栩如生。几朝梁帝的陵墓相隔不远,活着的时候,应是周瑜无谋,诸葛少智。一朝埋了,不过用以后人哀之,又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这些王侯将相千古事,成了,便是名留青史,碑拓北邙。 不成,无非小丑跳梁。 昭昭(一) 合该是,一群小丑,跳于梁。 薛凌捏着手腕,眼底水雾升腾。她不想让江闳瞧见,挂了一脸嘲讽后又微微侧开,她并不太相信江闳的说法。西北兵符这么大的事,不见了三年余,朝中众人居然稳如泰山,作死也不是这么个作法。 她也不想相信江闳说的,假如这些事都是真的.....那当年西北兵败连年的原因........这件事在薛凌心中,近乎一种信仰。她觉得,那场溃不成军应该是因为薛家不在才对。梁国上下,无将可用,唯有薛家。 这三年来,她有时会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生出些叫好心思。不管是西北的达官显宦,还是贩夫走卒,这些人该是死有余辜。她在苏家看过三堂会审的经过纪要,正是西北十六城那群蠢货众口铄金说西北无战,她的阿爹才会下狱。 假如,假如正是因为有薛家呢?假如这梁国谁也不缺,缺的,是因为薛弋寒而不知去向的那半块兵符呢? 旧兵符未废止,如果真的不在魏塱等人手里,于薛凌而言,着实算天大的好事。然而不要说兵符,此时此刻,她宁愿整个西北都在魏塱手里,如此才能保得住心头里那一点微弱火光。 江闳瞧见薛凌伤感,只当她是因为薛弋寒之死。没继续紧逼,故作缓和的去拿了茶碗,不再看薛凌,一边撇茶叶沫子,一边道:“当年西北战事之后,霍准如日中天。在朝直呼‘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他怎么会允许皇帝将这种东西捏自己手里?定是他知道皇帝手里没有,当时怕节外生枝,帮着遮掩罢了。不然,沈家又是怎么顺着杆子爬上去的。若是皇帝手里真的有,如今又怎会如此忌惮霍家。” 他说的中气十足,语调不徐不疾,听上去十拿九稳,实则全是臆测来说与薛凌听的。过去的事,还是一堆神机妙算的人凑一堆竭尽所能做出来的瞒天过海事,就算当事人活着,大抵也说不清经过。 江闳又能说的清什么,那段时间,他不过是个喊“万岁”的。 然他本也没打算说清,说完头也懒得抬,继续端着茶碗装模作样,倒叫一旁的慕厌有些心急。这片刻安静给了薛凌一些喘息的机会,让她有时间去理一理头绪。 兵符,确实应该在魏塱手里才对。 薛凌道:“许与不许的,也不是靠猜测可以定论,没准儿当时是霍家怕魏塱鱼死网破,先来个缓兵之计。而今魏塱忌惮霍家,也没什么不正常。江伯父总不会以为有了兵符就完事大吉,终归它是个死物,而人是活的。霍云旸在宁城三年,当年又是他阻了拓跋铣,真要振臂一呼,怕魏塱的龙椅得晃荡半年。” 这并非她胡说什么,兵将见令行事不假,但官逼民反也不是没见过。想到此处,她又生出些喜悦来。也许,也许真的就是想的这样, 当年是魏塱拿到了兵符,但是他知道一旦交给谁拿去调兵,就再也拿不回来,所以干脆藏了起来,不顾西北血流成河。如此,仗打完了之后,凭兵符在手,硬是将霍家压了下去。 而霍家以退为进,干脆就不让霍云旸回京,死捏着宁城一线不放。只要能将驻军养成亲兵,有那块兵符,就是换个师出有名。实在没有..... 没有就没有,没有又怎样?平城的兵,需要朝廷的兵符吗? 薛凌捏着手腕,觉得四肢百骸都活泛了过来,她回正脸看向江闳,见后者还低着头专心致志的撇茶叶沫子,也去学着端了一盏茶。这种乍悲乍喜将人的思绪拉成单一直线,无暇顾忌其他。 以至于薛凌有瞬间的解脱,忘却薛弋寒死因,忘却宋沧还在狱里,转而陶醉在自己的父亲并非千古罪人这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中。 她甚至都没去想想真要论个究竟,也该是魏崇多疑,皇家不轨。这些东西与她毫不相干,她哪有功夫去怨憎一个陌生的死人,她只想留住平城,留住前十四年听见的,看见的,以及,深信不疑的。 只是,快没了,其实她也知道快没了。但只要还剩一丁点,她就得不惜一切抓牢,她捏着茶碗,莫名想笑。 因为,她突然觉得,他妈的,假如那半块兵符不在魏塱手里,她碧落黄泉都得找出来,粘到那狗手上。除非将手砍了,不然拿不下来那种。 于是她又安稳了些,饮了一口茶水,道:“江伯父若是有什么实质证据,不如早些拿出来,我也好早些去找找,免得夜长梦多。” 不等江闳答话,她又想起些证据,继续道:“按江伯父所言,当初魏塱并不知道兵符已经不在我爹手中,当初他问我爹要才是....”。她顿了顿,继续道:“我爹绝不会藏着这东西,等着拓跋铣如入无人之境。” 江闳并不恼,他知骗不过薛凌,也听出薛凌话里是暗讽他掖着兵符的事儿,坐视当年西北沦陷。莫说当时江府如热锅蚂蚁,压根记不起这事儿,就算记起来了,他也确实是不知那兵符在哪,连薛弋寒还兵符的事儿,他都不敢说有绝对的把握是真的。 万一,最后兵符没找到,魏塱会怎么想,实在不可预知。而且当时,他以为薛弋寒还在大牢里好端端的喝二月春,真要有兵符什么事,怎么也轮不到江府来开口。便是现在,他也不知薛弋寒早就身亡,导致魏霍两家无从问起,故而他对薛弋寒不会藏私的说法有些不屑一顾。 薛弋寒下狱是早,死的却晚,是在无忧身死后才定罪的。皇帝跟霍准肯定问过兵符的事,也许他正是因为不愿意告知所以才自尽,薛凌有什么脸在这说薛弋寒不会藏着? 然江闳此时并不想与薛凌争执,只微笑着道:“我哪有什么证据。不过,是谁给了你雪娘子的详细出宫路线?” “让那人再给一次不就好了。” 昭昭(二) 薛凌看了一眼慕厌,又将视线移回江闳身上。鼻尖虽略有酸楚,却转瞬即逝,继而便继续吹碗里茶叶。她虽并不太信魏塱手里没兵符,却明白江闳手里一定有点什么,不然不能骗得魏玹的人过来。 可即使江闳手里有什么,他也并不愿意告知,而是放出一点细枝末节,去引诱薛凌将躲在暗处的人供出来。能知道后宫妇人出行路线的,应是魏塱身边亲信,这个人是谁,江府目前不知。 霍云昇那档子事,江府出了大力。双拳难敌四手,薛凌一人总是无法做的圆满。问题在于,她本就有些刚愎在身,更何况,和江府还有一层隔阂在,她确实是没详说宫内霍云婉的身份。 又或者,江府本也不该与霍云婉搭上什么关系。戏台上虽热闹,终归只有一个角儿,其他都只能做副。副与副之间,牵扯深了,只会喧宾夺主。偏偏这一群人,人人都想做那个角儿。 而薛凌,还以为她理所当然的是那个角儿。倒也不是她自大到以为天下尽在囊中,仅仅是人皆习惯成自然,非一朝一夕可改。从苏家出来,总不过才半年余,算一算,江齐两家称的上她处事之师。 平城少有人饮茶,薛凌也不惯饮这斯文玩意儿,说是水又不怎么解渴,说是吃食又不充饥,哪就能品出个长篇大论来。今晚坐在这,忽地就明白其中好处。想是一堆各怀鬼胎的人凑一起,话不投机还必须得说上半宿,尴尬处若非一盏甜苦交织的东西提神醒脑,再吹吹茶叶沫子转移视线,倒叫人坐立皆是无所适从。 她低着头,静了片刻,似在思虑江闳说的是谁,片刻后缓缓道:“国公说的对。” “只那人给我的,必然是准的。就不知江伯父的消息是谁给的,准还是不准,万一误导了瑞王殿下怎么好?” 薛凌抬头,正看见慕厌与江闳对视。她倒不指望轻描淡写一句话能挑拨江闳与瑞王关系,只找了个由头将话题岔开。非她到了这份上还要跟江闳计较,然宫中霍云婉之事,有些难以启齿。不讲的清楚些,又怕江闳怎么也不会信。 除却对霍云婉一些相惜情愫在,自幼所学也让她不想多于议论旁人私事,尤其还是女儿家的闺中秘闻。防着江闳继续追问,不等他开口,薛凌便又道:“假如就真的不在魏塱手里吧,又能如何。我爹从未跟我说起这事,我也无从找起。” 话语微停,她看向江闳,想说几句关于宋沧的事,话到嘴边却是:“就算找到了,没有魏塱手里那一半,也不过是废铜一块。侥幸能全部拿到手,打胡人也许没什么问题,江伯父想挥师南下,只怕也是痴人说梦。” 江闳早知薛凌言语不逊,自是不当回事。却是慕厌忍不住,抢白道:“谁要挥师南下?瑞王只想拨乱反正,同时免百姓流离之苦。除去霍家奸佞后,只要西北无人犯上作乱,京中自有瑞王力保太平。假如这块兵符永远不见天日,薛小姐,你是薛将军之女....总该有些故人尚在。” 他一介下人,喜怒都藏的隐晦。便是有所不忿,也就是语速比先前快了一些,急切处倒好像确实是薛凌小人之心,度了他家主人君子之腹一般。 薛凌眼角一挑,片刻功夫,她倒是想透了慕厌所未何来。明明江府现在一无所有,魏玹要趟这滩浑水,应该等到霍家倒台,江闳手里有筹码了再说。 如此心急火燎将自己绑在一条并无多大把握的船上,非蠢,即贪。她猜魏玹若是个蠢的,也不能在魏塱眼皮子底下活的这么愉悦。所以,大概是后者。贪这个字并不是那么好解释,你瞧他嘴张的大,说句贪心不足,没准是别人胸有成足,自信吃的下也未可知。 现在江府是无实权,但真等拿到了霍家的东西,魏玹再来分一杯羹,不就得看江闳脸色。既然可能性已经有了,不如提前来抢抢勺子,将分粥的权力抓自己手里。虽是冒险了些,但富贵险中求嘛。 得陇者,望蜀。若是魏熠登基,几位富贵王爷未必就会起什么心思。可惜龙椅上是魏塱,魏塱行的话,其他姓魏的为什么就不行? 猜的对与不对,谁也不能有个定性。魏玹真的是想舍生取义,不顾死活孤注一掷的要完成大业也未可知。然薛凌与魏玹没什么交集,自然不会在这会深究魏玹是个什么心理。 但慕厌几句话让她稍有释怀,一开始听江闳提起兵符的事,还以为是这群人打着让她去找兵符准备起战的主意。听慕厌这口气,应是根本就没想过去找什么兵符。当时是想让她去笼络些所谓故人,确保魏玹登基后,西北不出事就已足够。 怪不得,魏玹要派个人过来跟她叙什么君臣情分。 确实有几分可能性,霍家一死,将京中御林兵权就会拿到手。找个月黑风高夜,将往事再演一遍。魏塱一死,魏玹登基,文有江家,武的话,只要整个西北喊了“万岁”,当是不会有几个人胆敢造次。 听上去是比起兵讨贼容易的多,但薛凌并不是因为这个缓了躁郁。她在这数月里,常有大段大段的迷茫,她有些分不清自己的喜怒缘由。以前在平城,在苏府,事情大多简单而直接。她不太明白,为什么现在的人和事,你明明带着厌恶,却免不了因他的某些举动而欣喜。 慕厌说的巧舌如簧,实际不过就是想表达,魏塱手上无兵符,只要处理完霍沈两家,让薛凌用薛弋寒之女的身份去稳住西北罢了。她甚至能想的到说辞是什么,大抵是魏塱弑父篡位,陷害忠良,祸乱百姓,人人得尔诛之。 这件事,天下再也找不出谁比她去做更合适了。最好要声泪俱下,痛哭流涕,绘声绘色的讲自己父亲如何枉死。也许魏玹会对她是个女儿的身份欣喜若狂,将门孤女,苟且偷生,为父洗冤,必然是能让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这点伎俩,薛凌看的分明。她显然是不可能一遍遍的将自己伤疤抠开来博取谁人同情,更加不可能拿薛弋寒之死去牟取所谓千秋大业。按着以前性子,听慕厌这样说话,她能将眼前桌上茶碗踹个干净。 但现下却只是轻叹了口气,微不可闻。她觉着魏玹虽是想不费一兵一卒夺位,起码....起码没打算将百姓卷入战火。国不可一日无君,假如她能得偿所愿,手刃魏塱,换个稍微爱民点的坐上去也不错。 二来,既然他们压根没有找兵符的念头,就说明江闳对兵符去了哪一无所知,倒也不算故意瞒着自己。不然的话,但凡有丁点线索,肯定会想办法去找,有兵符再去稳西北,比两手空空效果要好的多。 毕竟,所谓故人,西北战事之后,又经过霍深两家三年清洗,还能剩几个?她都想的到,没理由魏玹跟江闳想不到。无非是确实没办法,下下之策也要用罢了。 但薛凌脑子里还有个更下策,只电光火石一刹那。她怕的很,好在慕厌没那么编排,所以她本是看江闳二人嫌恶的很,听完慕厌的话,却是有些劫后余生。 终究是有了对比才知道谁好,她本以为先帝魏崇是千古明君,一丢烂摊子破事下来,总算生出片刻人无完人的宽容心,想着只要魏玹但凡比那狗东西强点,慕厌说的什么东西且先忍忍过了。 不过,真细想起来,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起码比宋沧翻案要靠谱的多。一朝功成,所有事情都能大白于天下。薛家又能站在帝王身侧,同享万民荣光。 江闳觉得,这对于薛凌而言,应该是比什么都重要。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早早将魏玹的人叫了过来。想以此说明,薛家想要的公道,总还是要顺着皇室之人才行。既笼络薛凌,也先丢个甜枣给魏玹。 而怎么分霍家的东西,两方已然达成一致。江家文臣,又只有一个儿子能上台面。一双手必然是拿不稳西北,所以江闳想要京中禁卫权。 魏玹虽略有不甘,但这节骨眼,瑞王府并无讨价还价的实力。他觉得有西北也够了,御林卫从来就只是螳螂。区别在于,西北能不能做那只黄雀。但只要黄雀在一日,螳螂便不敢轻举妄动。不然,当初魏塱也不会在先帝眼睛底下勾结拓跋铣,死拖着薛弋寒不放。 这里头还有桩天大的密事,江闳没说。他用薛凌将魏玹引过来,暗示的是薛凌与江家不睦,瑞王大可自行招安。但他绝口不提江家的二儿子,原本是姓薛。 除却这些,其他地方的兵,既不算精,也不算多。而且大部分是墙头草,几个管事的一除,没意外的话,翻不起什么风浪。最近的兵马,又刚好管事的全在京中,乃魏塱的母族-黄家。一损俱损,魏塱都没了,黄家又能剩下什么。 是故,江闳和魏玹倒不怎么担忧黄家,倒是薛凌颇有芥蒂。世人在别人身上揣测的,多是自己的倒影。薛家治军甚严,薛凌又还没习得朝事,自然是认为其他家的将领都和薛弋寒差不多。 虽十来万人马与西北相比,是数倍悬殊,然兵贵神速,万一黄家借着近京的地利闹起来,也并不就是那么好收场。退一步讲,就当黄家一群草包,领着十万废物打起来,耗也能耗上个把月。 胜负之说,瞬息而已,个把月得有多少瞬息? 但是,太远了,黄家还太远了。天机参不透,江闳早就明白这道理,丝毫没有受困于内,能不能搞定霍家还在其次,想那么远不过庸人自扰。薛凌这会也是没打算参,她松的那口气,止住了她拂袖而去的冲动,却并未全部打消其对江闳的疏远之感。 来的时候,她存了要与江闳恩怨分明的心思,这会想生出些怒发冲冠来,却是半点也无。她在鲜卑与拓跋铣对峙时,也是这般心静如水。再远一些,她去安城偷粮,石亓口口声声喊的是“杂种”,她也能恍若未闻。 为的是什么呢?大概是因为,那些狗东西,哪配调动她的喜怒哀乐? 薛凌端起茶碗,两只手指托着,在自己眼前来回旋转了一圈,又伸手向前,在江闳与慕厌面前比划了一道,状若恭敬:“故人的话.....”,她轻合眼睑,绽出个极好看的笑颜,只作没听出慕厌话里意味,顾左右而言他道:“远的也不记得还有哪些,近的,便是江伯父了。” 眼前故人江闳如此,天外纵有故人又何如? 她是没想过要去,可去了,就能尽如人意么。江伯父,江伯父,她听着自己声调,想着那个“伯”字和“鲁伯伯”是应是同一个,既然是同一个,念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就差了这么多。 江闳听出讽刺,不仅不恼,反生欣慰。他见薛凌说的含羞带怯,自觉今晚的手段颇见成效,起码言语好听了些不是。 “不记得无妨,朝中自有官员名册,我替你寻一本来,自能辨出都有哪些。多还有五六日,你要的信,就回来了。” 这一大晚上,似乎就这么一句有用的话。薛凌略有动容,她的信寄出去不过三日,又不能飞鸽传书,也不知江府选的什么东西作脚程,这般快。 拓跋铣要的东西,其实在鲜卑时已定了个大概。只薛凌因着石亓二人耽搁许久,在前一封书信上胡诌了一堆狗屁不通的理由拖着,便少不得回来又要花精力去弥补。 既然江府这已是没什么问题,她倒是可以先去筹备着,不用非得等书信到手。但一筹备,又不得不与苏姈如共事。想想刚才的局面,也是苦恼的很。 江闳由着薛凌发呆,并未催促。只她久未言语,慕厌便出言提醒道:“薛小姐......” 薛凌回过神,看了一眼慕厌,并未答话。当务之急,是找个安静地儿理一理今晚听到的如麻乱事,再思索一下如何才能将霍家处理得当。 而宋沧,现下有霍云婉护着,一时半会丢不了命。霍准一死,困局便迎刃而解,所以救他还在其次。这一想,再看江闳,她忽然觉得自己今晚的举动幼稚到可笑。 何苦跟这人置气? 昭昭(三) 听得“吱吖”一声门响,薛凌回身,瞧见是江玉枫回来,二人目光交集,各有幽怨。薛凌本不欲让人,却是轻笑了一声就此作罢,复又坐正了身子,对着江闳道:“有劳江伯父援手,先前是晚辈不周。” 又转向慕厌道:“瑞王心思,我已明了”。顿了一顿,舌尖掠过贝齿,清音婉转。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慕厌显然还不适应薛凌转变的如此之快,但听得她出言奉承,赶紧应和道:“姑娘大义.....不逊其父,薛......” 一串的歌功颂德词没说完,薛凌便毫不留情的打断道:“只有一样,把宋沧还我。” 慕厌收声太急,差点把舌头都咬下去。江闳默不做声,想是还在考虑措辞。江玉枫本还倚在门口,他瞧见薛凌刚刚眼尾余光撇过自己的腿,手便若有似无的去摸了一把。 又听得薛凌喊“宋沧”两字,更觉旧伤处有火热灼人。像是为了故意警醒自个儿那腿无碍,故作大步走向桌前,撩衣坐下,面不改色道:“谁是宋沧。” 薛凌对江闳的反应早有预料,她也没指望过这人能把宋沧救出来,不过就是提醒一下,宋沧对自己而言分外重要,顺便看看瑞王府对宋沧的底细知道几分。瞧着慕厌神色,似乎江闳没多做隐瞒。 但魏玹对宋沧的事应该不怎么在意,仅仅是放任自流,作壁上观。这倒也不奇怪,撇开宋沧身份不提,这次下狱牵扯的皇帝与霍家之争。于公于私,魏玹躲之不及,哪儿敢伸手瞎参合。 从这个角度出发,江府也该退的远些才是。但江府终究是臣,跳脱一些,权当表忠心了,毕竟朝堂上还站着个儿子。手段高明点,便能让魏塱认为江府是在讨好,算不上什么冒险举动。 薛凌所想不差,江闳的确心如明镜,知道-===【】魏塱压根不在意苏凔是死是活,只有一门心思跟霍家过不去。一开始不插手,是本身有鬼,想明哲保身,求个无功无过。后被苏姈如一逼,又知道苏凔的身份,避不过去,便索性浑水摸鱼。 好在不算什么要命的事,他着人喊两声“严惩不贷,定是苏凔主谋”,看上去不过是是帮着魏塱推波助澜。背后下点黑手,就算被魏塱知道了,也能掰扯为想给江玉璃讨点龙恩。 但薛凌显然是没料到,几日不见,江玉枫这厮居然厚颜无耻的耍起无赖来了。宋沧是谁,还真不好说,谁让在大牢里半死不活的是苏凔。瞧着江玉枫反常模样,薛凌觉得好气,又有些可怜。 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哪里是想骗谁,他大多是怕骗不过自己。她想讽刺一句,却觉得浪费了自己气力,改了口简单扼要道:“江少爷不知宋沧是谁,那就把苏凔还我。” “说还好像逾越了些,终也不是江府带走的人”。她自嘲般呢喃了一句:“冤有头,债有主。” “我自有办法去把他抢回来。” “就请各位不要在前头挡着我。” 薛凌伸手在发间流苏绕了几圈,就势向下,带出固定发冠的簪子,将怜音精心挑选的东珠南珠跌了一地。少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顿觉头顶轻松一大截。等出了这个门,再褪去一身华服,应是更添自在。 “人也见了,情也叙了,罪也赔了,不知江伯父还有何见教”?她想着要走,宋沧之事不用求着苏府,多说无益。 “你既称我一声伯父,我便托个大。薛凌,做事总要有商有量才好。早知苏凔是你知交,我岂会眼睁睁看着他自毁前程。若非你意气用事,苏家夫人那边也好相与些。番人欲壑难填,江府又是在朝之人,多有不便,所筹之物应是要你去登门致歉。” 薛凌不置可否,慢悠悠吞着茶水。江闳把宋沧入狱的责任一盆子扣她头上,她倒不恼,还有些深以为然。宋沧早就说过有翻案的心思,自己原该是多加留意的。就算不能开解,起码要晓以利害,让那蠢货收敛点,保着自己小命先。 那天在苏凔住处本是要说说宋柏布条之事,奈何半路窜出个申屠易。她跟着一走,就忘了下文。再从鲜卑回来,事态已经发展成了这样。自愧之处,根本不用江闳来提,她昨晚在陈王府已经想过一遭。 但宋沧是宋沧,其他人,有什么要商量? 而江闳知道宋沧身份之后非但没雪中送炭,反而落井下石,如今却要来说什么不会眼睁睁瞧着。就当薛宋之事,薛弋寒是死有余辜,宋柏总不曾有过错处。九族枉死,只剩这么根独苗,他还要赶尽杀绝,无半分怜恤之心。 薛凌有心腹诽一句鬼话连篇,偏江闳红口白牙,正义凛然。端的是长辈身份,宽严并济,不似半分有假。她又无多少争论的欲望,便老老实实的让自己信了。 是闻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她的江伯父官拜国公,应是熟读圣贤,可能确实不忍眼睁睁看着。所以,他大概是把眼睛闭上等着宋沧去死的。 而后在无人之处,啖其肉,饮其血,与当年阿爹之事如出一辙。 江闳用语颇为高明,魏玹的人在场,他不好太过下作,就将宋沧的事寥寥数字遮掩过去,又三言两语打发薛凌去苏家要钱。纵江府不知道拓跋铣要的是什么,但折合下来,必然不是小数目。 江府日常不缺嚼用,要填满鲜卑王的胃口却是不大可能。且如他所说,薛璃还吃着皇粮,有大笔金银事物以江府之名在京城与西北来往,无疑自寻死路。不过,在座谁都长了脑子,江闳这么说,显然不仅仅是为了让薛凌去求苏姈如帮忙。 刚刚苏姈如既在场,就算二人没能知根知底,少不得了解了一下双方深浅。如今苏远蘅身在大狱,大家皆是秋后蚂蚱,不努力蹦跶,都过不了冬去,说的上谁求谁?所谓致歉,无非是提醒薛凌举止注意一些,不看僧面看佛面。另外的意思,就是无论拓跋铣要什么,都去苏家拿,瑞王府跟江府,概不负责。 这就绝了一些,苏府富可敌国不假。但这么大个窟窿要填,总是有些吃力。江府明面上不能动作,暗中却可以给些东西到苏家。洗的干净些,银子上又没谁家姓名。几经易手,再让苏家拿出去,好歹分担一些。 就不知是魏玹的意思,还是江闳自作主张,反正他二人一副坐享其成的打算,将这烫手山芋有恃无恐的丢给薛凌。不过是吃定她千里奔波,断不会功亏一篑。而苏姈如也是骑虎难下,势在必行。 如此虽然话语权给了薛凌,但万一事迹败露,不至于牵连到瑞王府和江府。所谓夺位,既没打算起兵,又没什么文书,不到逼宫失败那天,一切都还有余地。但勾结外族,宁城还是霍家的地盘。稍有蛛丝马迹,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既能省些银子,又能置身事外,还能保住一世英名,他二人着实犯不上去争这点蝇头小利。 薛凌未必能一时半会转过弯来,但前往苏家登门致歉一事并不甚紧要。她在苏府呆了数年,知道苏姈如为人。只要对她有利的事,话难不难听无所谓。上一刻你死我活,下一秒便能眉开眼笑。 更重要的是,薛凌没许给拓跋铣太多梁国的东西,这是江闳没想到的,他以为能让拓跋铣点头,必然是薛凌许了天大的好处,能将霍准都比下去。然薛凌此时终还不是江闳与霍准之流,那日鲜卑夜话,她应下的..... 最要紧的东西,是....替拓跋铣拿到羯族,一统五部。 所以要苏家出的,反而没那么多,更加不需要江闳和魏玹援手。且霍云婉在这事儿中还有别的打算,便是这两人想,薛凌还未必许。 虽然胡人五部一统,对梁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但于薛凌而言,她觉得自己到时大可守在平城,阻胡人南下。而且,拓跋铣有没那个命还是未知,在霍准死之前,她只要有东西让拓跋铣确信她能拖住沈家就够了。 而霍准死后,她用不用得到拓跋铣还是两说。假如用不到,谁还管那狗东西要什么。假如用的到,就聊表心意。总之胡狗死活在梁国真金白银面前,轻若鸿毛,不值一提。反正到最后,她也没打算让拓跋铣好好当王。 如此,江闳说的“登门致歉”,就不算太难听。薛凌点头称了是,说要告辞。江闳还想说点御林卫的事,他已有人选等着接手霍家之权。然慕厌在侧,终是缄了口,想找个机会单独与薛凌计较。想着不便做的太过明显,只道:“齐三小姐,改日怕是,要过瑞王府一叙。” 所谓“赴汤蹈火”,总得见个人。慕厌亦出声附和,他今晚见薛凌与预想中的截然不同,主家交代的事也是全然没法问清楚,难以回去复命,江闳提议正中他下怀。 然今晚能聚于一处,是江府大喜,管他王孙公子,出现在此处皆是光明正大。明朝要一个妇人去瑞王府,被人抓住了从何说起?分明是江闳信口而已,当不得真。 薛凌不知则慕厌是真傻,还是装傻顺水推舟,只随意答应了要走。 江玉枫道:“今夜人多眼杂,还是留在江府为宜。” 苏夫人和永乐公主一众毕竟是外人,纵是给有心者瞧了去,还能说是醉酒晚归,江府着人护送。薛凌顶着新娘子的名头,若被人抓了把柄传扬出去,悠悠众口难堵,君王疑心更是难消。 江闳自是巴不得薛凌住在府上,他今晚留了这么多人,本是想将薛凌身后关系理的清楚些,哪想结局如此收场。若不是他翻了些旧事堵住薛凌嘴,还不知是怎么样的鸡飞狗跳。 除了略失望之外,他还有些发愁,薛凌究竟是如何知道江府想让宋沧死的?以前宋沧在朝堂,薛凌熟知朝事也就罢了。而今宋沧不在了,薛凌又才回来两三日,就能知道江府动了手脚。 想来想去,也只有告知雪娘子路线的那位最具嫌疑。如此说来,幕后之人不但熟知后宫之事,对前朝了解也不少,究竟是哪位娘娘?娘娘这般通透,皇帝必然也是对江府所作所为了若指掌的,他又作何态度? 江闳有大把的事要与薛凌谈,还包括宋沧生死定论,怎舍得让薛凌离去。他不出声,是不想让慕厌觉得江府太过心急。江玉枫年少,唱黑脸倒是恰如其分。 薛凌起了身道:“我自有去处,不劳江少爷费心。” 江府终未留得住薛凌,她走了密道。薛璃和那女子早已不在屋里,不知让江玉枫送去了何处,这倒不说人多眼杂了。地上血迹也不见了踪影,唯留一双红烛照烧,一室光影摇曳。 窗棂处有凉风丝丝缕缕,想是在暗室呆的久了些,骤然遇天地之气,心脾俱开。捏了一把手腕,薛凌瞧向身后密道入口,哑然失笑,默不作声的问自个: 她是所为何来? 她与这一群人非亲非友,说故人,已属勉强。如此趁火打劫,趁人之危不过是常态。由他去做了初一,冷静些等十五就罢了,贸贸然闯进来,倒换了个贻笑大方。 该哪日把薛璃接走,江府,就不要了。 一衫浅碧替了原本喜服大红,九曲回廊后,薛凌轻而易举跳到江府院墙之外。夜深露重,后院出来僻静无人,颇有几分荒凉,小径崎岖也不知是通往何方。好在她不惧前路晦暗,拎着平意走的坦然。 途径点滴灯火,偶有虫蚁作声,算不得孤寂。只她那会说的信誓旦旦,实际并无去处。薛宅冷清,回去没什么意思。这个点,老李头应是梦入蓬莱,求得灵药无数,她也不舍得去打扰。这般漫无目的,一条道摸黑到了护城河边。 再要往前,已是欲渡无舟。 薛凌思索着江闳说的事,忽而心念一动,顺着河沿一直走,半刻之后,就到了当年薛府武堂取水的地方。 那日她与鲁文安春夜奔逃,便是从此处启程。 昭昭(四) 薛府人丁单薄,武堂常年多为摆设。不过是薛弋寒回京时,合着身边亲信比划一二,方能有点人气。但这种地方于薛府而言,比之祠堂的重要性亦是不遑多让。故而即使无人,地面与器械仍需每日清洗擦拭,颇有些枕戈待旦的意味。 薛老夫人孤身在京,府里一草一木皆是寄托,对这事盯的尤紧,下人更是半点不敢马虎。管它酷暑严寒,天蒙蒙亮就推着水桶来回,几十年如一日。 京中之人对此举动早有熟知者,巡逻的御林卫十有八九都撞见过,为了生计早起的平头百姓也碰上过不少。毕竟,十来人推着老高的水桶在街上走是,有些显眼。若非知道是薛府的家丁,免不得要盘查疑惑好久。当晚薛凌走的顺当,除却薛弋寒着人在别处迷惑了霍家视线,这也算一个原因。 对于薛弋寒带着薛凌回京,魏塱与霍家都有些意料之外,他们原以为薛弋寒会将儿子留在平城,防个万一。而薛凌回来了,又觉得薛弋寒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手上,所以有恃无恐。 正如司马懿未入空城,霍准亦不敢轻举妄动。再合着魏塱还要博个贤良名声,薛弋寒下狱之前,薛凌那些自在日子,其实并无虚假。 包括她走的那一晚,霍云昇虽一直留意着薛府动静,但未有过要在京中拿下薛凌的打算。只是他盯错了对象,一路追着那替死鬼,倒叫薛凌与鲁文安一行人多又悠哉了两天。 因此,事后魏塱在大狱逼问薛凌下落,对着薛弋寒嘲讽“是将军怜子”,算不上故作姿态,而是确有几分轻蔑。 管他真假虚实,薛弋寒在京形象光辉伟岸,直逼孔孟武圣。到头来,仍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拿去假冒薛凌的那个人,也不过十四五年岁,应是谁家大好儿郎。 依霍云昇所言,身手弱的很,又赴欧顽抗,死的并不畅快。再听说不是正主,尸首也无人敛。荒野孤魂无归处,体内断刃箭簇不知要等多久,才能被岁月蚀尽,给森森白骨一个解脱。 也许那人与薛家渊源颇深,又或者是士为知己者死,心甘情愿要为了薛凌送命。但真相于魏塱无关紧要,他只瞧见薛弋寒想以他人之命换自己儿子的命。既然大家一般肚肠,真小人是比伪君子更理直气壮些。 大抵以前还觉得渎神有点负担,突然发现薛弋寒不过是个凡人,再是少年老成,终难掩自得。他意气风发的将这件丑事在薛弋寒面前摊开,逼迫着所谓正人君子直面犯下的龌龊,又以这龌龊刺激薛弋寒将薛凌一行人的路线供出来。 你已经让无辜之人替你儿子死了,你怎么有脸让整个西北替薛家陪葬? 薛弋寒没脸,于是薛凌喜欢的桃花酥碎了一地。 当年的薛宅早就不复存在,河边取水的点却和薛凌走时差不了多少。她少有回京,回了也轮不着来干这粗活,所以对这地方印象并不太深。此地本也没什么特殊,无非是为了下脚方便,比起其他河沿断多铺设了几阶石板。 此处偏僻,薛府没了之后,亦无多少旁人来。石头上已有苔痕见绿。薛凌脱了鞋袜,踩上去,绵软合着露气凉意,甚是舒适。直走到最后一阶,蹲下来就能够到河水。 她本不喜欢水,那年落入江中之后,对着汪洋之地更是避之不及。唯前些日在鲜卑王宫,无聊处泡了自己小半天。觉着脚下悬空无所依,混沌之态甚好。 以前在平城,她见山是山,见雪是雪。今日再看世事,如管中窥豹,怎么也凑不齐全貌。越心切,越不得其法,越心焦,越不不得其果。有那么一瞬间,倒巴不得什么也没看见。 不慧者,痴也是好的,而人苦于不痴不慧中。 薛凌整了衣衫,坐在台阶上,将双足浸于水里,直没过膝盖。来回晃荡了两下,想学着那天偷得片刻闲适,手却止不住去蘸取层叠涟漪,要将今晚听到的事在眼前描摹的明朗些。 她与薛弋寒是有嫌隙,然平城多年父子相知,虽日常抱屈使性,终是仰慕其为人,敬重之心未曾改过。拓跋铣所说之事已令她小有郁结,但那场战事确确实实的存在,也是她父亲赢了,算不得毁誉。 胡人内部耍什么花招,既不是薛弋寒挑起的,也不是他能控制的。就算是,薛凌大抵也能很快放下。兵不厌诈,对胡人动些歪心思,再一网打尽,听上去非但不落下乘,反让人觉得技高一筹,热血沸腾。更莫说,那一战定下来的,是梁数十年太平。 而江闳抖落出来的秘密,足够让薛弋寒的形象在她眼里分崩离析,偏这个秘密又是因她而起。她既感念于薛弋寒千方百计把自己留在平城,又无法接受其拿西北安危来换。 以儿子的身份,若薛弋寒在面前,怕是她要哭花了脸。以臣子的身份,她听惯了薛弋寒义正言辞喊不可因私而忘公,实在难以接受其言清而行浊。其实若无大的纰漏,也不至于这么在意,偏偏这个后果让她有些难以承受。 从来爱恨无法分明,最是让人目眢心忳。 今晚之前,有很多事情在薛凌眼里,是怎么都说不通的。为何当年薛弋寒那一战之后再未建寸功,为何魏塱登基时要亲自死守平城,为何明明没打算带她回京又改变了主意,为何会在下狱不久就自尽,为何当初明明无人跟踪,又没有内鬼,霍云昇却追的轻车熟路。 为何非得让一个公主死在平城,为何西北不堪一击。她在那片土地来往也不少,用慕厌的话说,总有些熟悉的故人。她恨“无战”的奏章害了薛弋寒,却知道那群人并不是一群酒囊饭袋,根本就不该那么快失守。 为何拓跋铣拿下西北之后,又扬长而去。为何魏塱与霍准之间关系恶化的如此之快。甚至于,她一直想不到,魏塱究竟是凭的什么成功篡位。明明,当初朝中文武尽在魏崇之手,君圣臣忠,看着安稳的很。 天上缺月几不可见,只能借着点滴星光。水面无风貌若明镜,其实只能照出个恍惚影子,不见得就是真实形状。而往事不过水中窥影,又有旁人故意弯弓以成蛇,便是看见了,又如何呢。 世间糊涂难得,偏她不肯要。 昭昭(五) 如芦菔,如簸箕,如石如杵,如臼如床,如甕,如绳。 怪异者为何物?盲人摸象尔。 摸其牙者,说大象长的和萝卜差不多。摸其耳者,说大象分明是个簸箕模样。又有摸到鼻子的说是像杵,摸到尾巴的争着喊大象就跟绳子似的。 一群瞎子,哪能知道大象长什么样?便是将所有人口里所描述的东西合在一起,就是大象了么。 平城没长着这种畜生,似乎梁也少见的很。薛凌不爱翻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自然是也没见过。可仔细想想,若无书本图册,她又非要知道大象长什么样,除了从别人嘴里只言片语拼拼凑凑,也别无它法。 夜晚光线晦暗,台阶青苔本就有些许露气,指尖虽是带了水渍划上去,仍是难有字迹留下。到头不过一堆纵横黑白不分明,更莫说昭彰出个是非对错。然薛凌手上动作未停,大概写出来也不是为了瞧见,仅仅是让思绪有处可停顿,不至于湮灭在天地之间。 自梁开国到今夜星斗,百年光阴,缩成寥寥数笔。 在薛凌眼里,不外乎是薛家老祖一腔热血烧坏了脑子,将薛家代代当狗给皇帝养着,美其名曰是为了家国天下。她是想编排的好听点,奈何脑子实诚的很,反正不是讲与人知,略迟疑还是没为难自个儿。 而后是魏崇登基,阿爹不想送自己回京,恰逢胡人安分,他竟然铤而走险把兵符还了回去,于是此后数十年再未建寸功,平安二城无战不得要粮。 无它,帝王善疑。 也未必就是魏崇提出来的,又或是薛弋寒故意为之以表坦荡,而魏崇不过顺水推舟。然薛凌从小听到的是“劳民伤财朕所不欲”,“文修武偃方为将之所求”,“无须为君分忧,怎敢食君俸禄”? 这点小事也不甚要紧,就像她就算发现肉干晒坏了一些,也懊恼不了多久。如果这太平岁月能长治久安,哪怕撑到薛凌年岁再大一些,让她从薛弋寒处得知鲜花着锦底下是个什么真相,就算有所齿冷,总不至于彻底凉了心肠。 行至此处,皇恩已断。 若说她以前只是觉得魏塱出了问题,现在便是权当魏家都是些狗东西。 再往下,是霍云婉在一摊鲜红里惊慌失措,淑贵妃一掌将儿子推出来李代桃僵。她是什么时候起的这个心思?大抵是黄家拿了近京驻军的兵权开始。 那地儿常年太平无事,但总得养点人头放着唬人。万一..出点什么乱子呢,人头总能拦拦路先。但薛弋寒的兵符一回去,其实也用不上唬谁。搁着上几位先帝,偶尔还能拿去赈灾压个乱。到了魏崇这,非得找出个作用来,他乐得拿去博美人一笑。 外加,给魏熠找点不自在。 江齐两家都是太子党,薛家肯定是力保魏熠,是该分点东西出去。给谁不甚要紧,要紧的,是与太子有所距离,黄家确然合适。而魏塱娶了霍云婉之后,魏崇是否想过魏塱太过势大,已无从得知。 料来有西北在手,霍家又不是全权把持御林卫,魏崇也并没太过担忧。他大概是无论如何都没想过,这次胡人没有在千里之外攻城,而是撺掇自己的儿子直接在京中点了狼烟。 魏熠的人生,像个精美的玉器,一举一动都是举世无双的匠人,按照皇帝的意思,精心雕琢出来的。余下的几位皇子,自然也着了人好生教养。区别在于,淑贵妃与霍准的人生,并没遵从魏崇的后天之说。 薛凌尚未涉足黄家的破事,江闳也没说过魏熠过往。她就只能当是淑贵妃生了魏塱之后,开始与黄家一堆狗对着皇位垂涎三尺。 继而魏崇驾崩,魏塱登基,拓跋铣....。薛凌指尖微顿,才接着去解答她的诸多为何。 因为手中无令,薛弋寒除了平安二城,无权调动西北一人一马,自是不敢抽身。纵是明眼人皆知魏塱登基事有蹊跷,但薛弋寒自问已无力回天。他必然以为兵符已经到了魏塱手里,就算第一时间赶回去,亦是于是无补。 而这个错误的认知,导致他完全没考虑拓跋铣围城实则是与魏塱窜通。毕竟,魏塱都拿到兵符了,何必多此一举让人拖住自己。既然是胡人真的打过来,当年是他一己之私丢了兵符,如今怎能为了忙于向新帝谄媚而一走了之。 个中纠结,是平城十来日凝重气氛。兜转三年,不过是江闳口中“薛弋寒失了臣道,罪有应得”。薛凌轻咬唇沿,对着无人处,扯了一下嘴角,尽可能的让自己不要被情绪影响,继续去堆叠真相。 再然后拓跋铣退兵,阿爹回京,本是不打算带自己,却又临行改了主意,京中西北之事无需再多做赘述,细究这一切根源处,好像都是因为那半块兵符。狱中的那一墙鲜血,也是由此而起。 话到这里,父子情裂。 她到不是恨薛弋寒,只是记忆里的那张脸,仪形磊落,道貌凛然,她突然就不敢多看了啊。 她的阿爹,她想到这个词,都有些许冲动将舌头咬下一截来。定是她在齐府曾喊过齐世言两声阿爹,喊的多了几句,所以那狗东西的所作所为就跑了一些到真正的阿爹身上。 她坐在此处,远比当年抱着一堆霉臭馒头那个夜晚还要惶恐无助。她那时候只觉得生死未卜,但前路是明的。而今肯定是不会死,却看不清半步之外是什么。她以为只要杀了魏塱,梦里那场平城大雪就会停歇。 如果那场雪,是从自己出生的时候才开始下的呢? 直至雄鸡唱晓,她还久坐着不肯起身。天地无神佛可应,她便想着用另一个恶鬼去制服恶鬼。水声潺潺里,是当年鲁文安伸手喊“你怕什么,只要把它踩脚底下,管教它服服帖帖,怕你还来不及。”。 鲁文安说的是船,当时她还生着薛弋寒的气,闹着不肯走,说“没坐过船,怕晃荡。” 她想那场雪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停,她要如何才能不再害怕? 唯有快点踩上去。 昭昭(六) 江府里人多是才眯了眼,还没睡踏实,有苦力杂役直接是一夜未眠,又赶着开始了第二日的活计。许是江闳多翻了几个身,惹来江夫人连声追问“可是这几日操劳的多了些。” 男人之间的事,她了解不多。然府上古怪,总是有所察觉。三年前,薛凌被推出去的时候,身量已和成人差不多高,薛璃出现在江府时却是又瘦又小,除了略白皙些,看上去倒跟个灾荒里逃出来似的。 薛弋寒抬着具棺材上门,闹的人尽皆知。自家儿子断腿,江夫人已经肝肠寸断,又见夫君人前受辱,气的要以死明志。她倒要看看,在皇帝眼里,是薛家的无名丫鬟重要,还是她国公夫人一条命更重要。 她被江闳生生拉住,胸中愤懑难舒。晚上才发现,薛弋寒找上门并不是想索她的命,反倒是为了再给她送一条来。 朝中风云巨变,人人讳莫如深,后宅之间还没闲话传起。既然是江玉枫与江闳不曾细说。江夫人在知道新帝登基时,最大的担忧仅仅是江玉枫前程不保,哪能考虑到江府眼看就要大厦将倾。 与薛凌想象中不同,薛璃前几日的确是在江府过的分外舒适。大抵是薛弋寒交代过什么,江府也格外小心翼翼,所以薛璃醒来并不惧生,喊江玉枫大哥喊的畅快。或者是这俩字他经常喊,顺嘴的很。 然数日之后,他闹着要薛弋寒不得,薛凌又久未出现,江玉枫便逐渐劝他不住。终日哭闹加之身体本身就弱,薛凌在回京路上生死存亡时,江府里薛璃连日高烧不退。 江闳那时还不知道薛弋寒已死,唯恐其出狱之后没法交差,一天到晚愁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不敢明着求医,和江玉枫俩个大男人又不会干照顾人的活儿,只能让江夫人寸步不离的守着。 守到最后,一瓶麒麟露起死回生,救的不仅仅是薛璃。魏塱派人去的时候,薛璃确实就剩几口往外出的气了。 这件事将江闳与魏塱的关系拉近先不提,江夫人在那些日子里提心吊胆,瞧着薛璃醒,她哭,瞧着薛璃睡过去,她也哭。 先是被吓的,江闳说“他要是死了,咱府上都得玩完”。 后是被急的,江玉枫长成后,她求医问药想再有子嗣。再后来,那一碗茶汤端出去,她连求神拜佛都没用了。 薛璃木偶一般在床上躺着,全凭一口参汤吊命,嘴里大多是时有时无的喊“爹”和“大哥”。偏偶尔烧的糊涂了,扯着江夫人衣襟喊的却是“娘亲”。江夫人想抱他起来,又不敢,想挣脱又下不去手。 两人这样相互为难近半月,等到薛璃好了。对这个小儿子,江夫人是比对大儿子还要宠上几分。且江玉枫与薛璃看上去差不多大的时候,整日的在宫里。想想自个儿为人母,居然错过了那么多,就越发怜爱薛璃。 既如此,她对这场婚事,显然是深恶痛绝。就算薛凌是齐夫人的亲生女,江夫人还得考虑配不配的上她家琉璃郎,又遑论是来历不明的私生女。即使是皇帝下的旨意,她仍跟江闳闹了好几回要拆了这段姻缘。瞧着江闳软硬不吃,又抓着江玉枫寻死觅活的要他想办法。 哪有什么办法,这场婚事办的热热闹闹,唯恐负了圣恩。好些东西,还是江闳亲自瞧着定下的。江夫人没见过薛凌,却见过怜音。大喜前两日,眼见事情彻底无力回天。她找了个由头,先去陈王府走了一遭。 大概是想交代些什么,免得大喜之日齐三小姐有什么举止不周丢了江府的脸。怜音低眉顺眼的站在一侧,被齐清猗护得严严实实,一番唇枪舌战,江夫人没能讨着半分便宜。 说来有意思,齐清猗在江闳等人,弱的近乎人神共愤,和江夫人对上阵却是应付自如,游刃有余。女人之间的口水事,翻来覆去就那几句,江夫人多活了一把年纪,也没能扯出点新花样。大家俱是从小就学,齐清猗又生在齐府,礼戒德仪滚瓜烂熟,哪能让人在这方面欺了去。 她对江夫人言语不逊,由着是江闳和薛凌等人的关系,再多一点,也是为了齐府,未必是多想袒护齐三小姐这个人。然江夫人不知,她在陈王府虽是艴然不悦,回了江府,反倒开怀了些。 想着齐清猗既然这么高看那个外室女,估摸着还是有可取之处,不是差的没边,心里头稍稍释怀了一些。一场大礼办下来,也算顺顺利利。只要那姑娘以后安分些,日子过成玉枫那样,也不是不行。 然江闳消失了大半个晚上,回来便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她自是少不得揣测不安,原是不欲打扰江闳,终还是没忍住开口问。 江闳一贯没答个所以然,有些事说的多了,不过徒增一人烦而无功。他已吩咐江玉枫天亮就将薛凌带回,却小有担忧薛凌会不会跟着来。辗转处,是在想如何能更好的规劝薛凌些。 当年江玉枫成亲和买个妾差不多,一顶轿子将人抬进了屋里了事。今日江玉璃的喜事,来了梁国大半个朝堂。江闳筹划的这般张扬,固然是为了做给魏塱看,也有想要将薛凌架起来的心思。 人尽皆知齐三小姐嫁入了江府,公婆俱慈,夫妻恩爱。薛凌应该不想节外生枝,把薛璃从江府拖出去,给别人留个江二公子抛父弃母为红颜的话柄吧。 江闳知道薛凌大概是想用江玉璃的身份站到朝堂上去,只是这事儿易如反掌,薛凌悄悄来就好了,他有些想不透当初薛凌为何搞出个结亲的事。 是她教薛璃去让魏塱赐婚?为了先向皇帝讨点恩情,好顺理成章的假装卖乖博其信任?还是想闹出个天子强江府迎娶勾栏的笑话,彻底离间江府和魏塱的关系,挑起自己内心权欲?或许兼而有之,还能余下些他想不到的? 他与薛凌不同,从来缘由无妨,要紧的是结果是否合人心意。 昭昭(七) 剩下要头疼的,是宋沧的事。宋沧尚在其次,更重要的一个人,是京中新贵李阿牛。 江闳既知李阿牛是薛凌旧识,对于其升官的来龙去脉自是猜了个大概。这个人目前的境况,说好显然是极好的。 雪娘子怀着的小东西一日不落地,李阿牛就顶着一日的救驾之功,这已足够他在不败之地站着。另一边,魏塱还得找个名正言顺的人在御林卫里步步高升。如今这个境况,除了李阿牛,上哪去挑一个。 江家打探来的消息,李阿牛仅仅是苏凔旧识,江闳不知道薛凌为何会高看此人一眼。他向苏姈如问了稍许,想了解一下,是否李阿牛家跟薛凌当年托付宋沧有什么牵扯,却被苏姈如否认。只道宋沧出京一事是苏家一手安排,没给薛凌透露半分。 在李阿牛高升时,苏姈如已有耳闻。当初李阿牛能进御林卫当个巡城卒子,还是宋沧托苏家帮忙办成的。是故,猛然听到这件事,苏姈如亦是有一刹那疑心大起。 但她那时以为雪娘子遇刺一事,完完全全是霍云婉为了自家哥哥折腾出来的活计,所以放下的也快,当天李阿牛出现在那地方实在合情合理,找不出半点漏洞。苏姈如感慨了两声某些人命好,也就放下了。 等从江府这知道背后站着薛凌后,不等江闳明说,苏姈如已经明白李阿牛必然是薛凌放在那去的,自然也就没瞒着江闳当年是如何送走的宋沧。仍是花言巧语道“薛家小公子自顾已是无暇,哪舍得再给她添苦添难的。苏府送佛到西,多费点事做的妥帖些就是了。” 她不想明说为了牵制薛凌而瞒住宋沧去向,但江闳哪能听不出来。苏府与薛凌的关系,从苏姈如强求要救苏远蘅的时候,江闳就能推断出个大概。真要跟薛凌蜜里调油,苏姈如不会一口咬定只求儿子太平。 既然双方不怎么愉快,薛凌那个性子还能在苏家呆了如此久,只怕因为苏府独自送了宋沧这位大佛到西。 感慨还是有一些,若是薛弋寒还在,哪能轮得到一介商贾欺到薛家头上。不过,稍纵即逝,江闳不喜薛凌性子,因此苏姈如多说了几句,他反倒有点同情苏家跟薛凌耗了三年,着实不容易。 同病相怜的几句好话撇开不提,二人俱是有所不解,为何李阿牛入了薛凌的眼。虽没细谈,但江闳几乎能肯定,假如这次霍家真的完了,只怕京中禁卫的权,大概要被姓李的拿走。 他十分不想看到这个结果,不仅仅是因为江家要权,还因为李阿牛这个人。乡野村夫,目不识丁,突而就祖坟冒了青烟。而江府几代人悬梁刺股,远虑近忧,面临的却是有可能祖坟不保。 同样的一抔黄土,遇上的是同一个薛凌,差也不能差这么远吧。 他本无可能嫉恨李阿牛,偏偏是,江闳必须要拿到御林卫的权。其耿耿于怀的程度,比魏塱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平年间,多是重文轻武,梁未能免于俗。既是文臣首屈一指,江闳少不得多以为傲。而梁成帝驾崩,群臣跪于奉先殿,名为守灵,实则被困。他才发现,多好的舌头与脑袋,与御林卫的刀一碰,不过螳臂当车。 如果,当年御林卫是在江府手里...... 宋沧下狱未必不是好事,起码江闳借着这一遭将薛凌牵扯的人大致凑在了一起,间接让薛凌以后行事不至于顾头不顾尾。人生在世,到底不是除你非我,还有她他它。 以目前江闳了解的情况,李阿牛是当务之急。但要把这个人拉下来,又太困难了点。而且做的太明显,就是得罪魏塱,江闳目前还不想这样做。唯一能有个由头的,只能是李阿牛跟宋沧是旧交。 江闳本来想借着宋沧的事,困住李阿牛一段时间,只要错过霍家这一回就够了。还没能如愿,薛凌就已经回京,这就让江闳十分纠结。 他既与江玉枫说过“薛凌此人爱恨浓烈,不可得罪太狠”,就难免心有余悸。兵符一事,已是斟酌再三,余下还想弃掉宋沧,再多个李阿牛,说不怵是假的。 这一堆事让他心生疲惫,没工夫编太多瞎话,只无奈背对着江夫人道:“近日风雨不定,怕是骨痹又犯了,天明喝些老汤药即可,扰了夫人,且歇着吧。”。 说罢合眼假寐,略有失意。先帝在时,他并不弄权。便是魏塱登基,想争点什么,也远没这般汲营过。为何这几月,突而想把所有东西握在手里呢?从前不屑一顾,到底是因为高风峻节,还是因为,自己不缺? 他有那么一刹那想拍拍薛凌头,说一句:“这些年,苦了你。以后就住在江伯伯家.....” 但以后的话要如何说起?哄着薛凌去杀魏塱?还是让她把那些事放下?且薛凌那晚上门,说的是“你们江府上下,喝的都是我爹的血。” 活我者,何以报德?千匹不可,两千匹不可,若此,不如杀之。 薛凌挟恩上门,江闳最终能做出什么,不得而知。可他必然是问过自己的,两千匹可报薛弋寒之情否? 不能。 江闳睡得不好,苏姈如回去后却是入眠的早。她早派人盯着薛宅,虽知道薛凌已归。但江府的人一直在,她不能当着面说宋沧的事,谁让江府是想让宋沧死了算了。 最好的结局,就是谁都不得罪。除非苏远蘅顷刻性命不保,不然她还能再等等。 所以直到大婚当天,彻底瞒不住了,江闳派人来告知,苏姈如顺水推舟假装刚刚才得知。虽晚间不太愉快,走出江府大门,她还是长出一口气。既然薛凌已经知道宋沧快死了,倒省了多费口舌。 她也并不担心薛凌会趁机要了苏远蘅命,包括上次听说了申屠易的事,苏姈如都十分自信薛凌最后会收手。可能会让苏远蘅躺个十天半月,但绝不会要了命去。且薛凌去往鲜卑的事,江府虽没明说要去做什么,但苏姈如听说跟拓跋铣搭上了关系,就知薛凌少不了最后要找到苏家头上。 如此,最近几天一直悬着的心放下稍许,一到苏府,就早早歇在了床上。只临睡前小有耽搁,她思索片刻,唤苏银来交代了几句。 约莫半柱香后,申屠易自苏府荒凉后院走出。 昭昭(八) 薛凌到底没能坐到天光,纵然依着她脑子浑浑噩噩的状态,不吃不喝也能再坐上个昼夜。不过江玉枫说的有理,若是给谁瞧见江府的新妇夜宿河边,话传了出去,追根溯源,一大堆人估计只能躺这来。 因此瞅着眼前越来越亮,薛凌只能强撑了起身。她想着该去找苏姈如,但这事并不迫在眉睫。没拿到拓跋铣的回信,也不能一次性把事说的清楚。现在去,除了自讨没趣,并不能定下来什么。 而且,她全身无一丝力气。 仔细想想,昨儿就没吃着啥,晚间在江闳那不过喝了几口茶水。又接着一堆新人旧事劳心劳神,加之久坐腿脚发麻,不乏才是有异。不过对薛凌来说,力不从心一贯是件十分气恼的事。她心绪本就还没平复,现下连身子都不太听使唤,让人容易生出一种这诸天宇宙都在为难我一人的憎恨。 裙角几乎是湿了个透,只夏日不甚要紧。瞧见四下处暂无什么人,她便拎着鞋,赤脚上了台阶,直行至街道上才稍微整理了下仪容。这举动也算难得,依着过往性子,她应是该被发跣足行至目的地。只女子衣衫不整,难免惹人侧目,街上到底不比河边荒凉,来往已有行人寥寥。 她终还是学了怕。 怕到都没去临江仙叫个点心垫垫肚子,直直往了薛宅。她以为到了还得翻个墙,没想在巷子头就瞧见院门大开。略作迟疑,平意就滑了出来。蹑步行至门口近处,秉神听了两句,薛凌方放下心。里头是花儿叽叽喳喳的念叨食篮里是什么吃食,喊她的八斤哥晚间早点回。 薛凌靠在院墙上,静静等着那人出门。她不想碰上,却也懒得折回去翻墙。然里头柔情蜜意缠绵悱恻好一会还没能劳燕分飞,后头却传来一声大喊。 “薛姑娘。” 薛凌猛一侧头,见一女子泪流满面的站在几步开外。她一时并未认出是谁,只看其身量娇小,不像是有力气的样子,平意又收了回去。 见薛凌不答话,那女子又喊了一声“薛姑娘”,惊喜里带着惶恐,又有点不可置信般,猛冲上来想要扑住薛凌。 薛凌往旁边挪了半步,躲的轻而易举,还有功夫扫了一眼两边,瞧瞧有没不相干的人走出来看热闹。她仍是没能想起这女子是谁,只听见她喊自己“薛姑娘”,便稍微谨慎了些。 京中这般喊自己的,只该有陶记那一副要死不活样子的陶弘之。但眼前的人,明显是跟陶弘之扯不上什么关系。但也由着喊“薛姑娘”关系,薛凌便不担心有齐三小姐这个身份什么事。 她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将这女子打晕了拖进去,但里头突然没了声,不知道俩人是在干啥,薛凌便想试试还有没回旋的余地。她拂了一下脸颊发丝,将脸露的多了些。微笑着轻声道:“姑娘可是认错了人。” 那女子一愣,愈加泪如雨下,一把抓住薛凌胳膊,更为高声道:“薛姑娘,是我,是我。” 有所不巧,她抓住的正是薛凌右胳膊。薄薄一层布料,薛凌都觉得平意有点硌人。她想要将手抽出来,不想那女子如此大力,薛凌连试了两次都没挣脱。 院里两人总算有了动静,是八斤凑到门口,试探着问:“两位可是来找我家小姐?” 薛凌回头,低声道:“要滚快滚”。她突然觉得院里人多碍事,她实在记不起抓着她的女子是谁,但本就恼的很,还一直被人抓着不放。要不是顾忌这个八斤和花儿在里头,她立马就能将那女子踹出视线。 八斤一见是薛凌,反而更方,脑袋立马就缩了进去,不知道跟花儿说些什么,反正是俩人都没出来。薛凌气急反笑,什么忠仆恭奴,看见主家被人抓了胳膊,不上来帮忙就罢了,躲得比兔子都快。 她回头看着那女子道:“我劝你最好把我放开。” 那女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立马缩了手,嘴里却不罢休,念叨着:“薛姑娘,是我,你叫我来找你的。” 如此语无伦次半天,总算提到了点有用的信息,她急切的看着薛凌眼睛,悲怆着喊:“薛姑娘,我是含焉。分别的时候,你给了我银子,你答应过我的。” 然这名字,薛凌也无多大印象。她拖着石亓在路上的时候,前面一颗心悬着不敢放,回到梁境内,只顾着对霍家终于要死了这事儿欢天喜地,着实是没工夫去惦记她顺手捞出来的闲杂人等姓甚名谁,来往何处。 这天大的恩情,只是顺手而已。 假如当天含焉死在石亓刀下,其实,也只是顺手。 但她多少记起点关于含焉的来龙去脉,将平意收的进去了点,道:“原来是你,进去说吧。” 她顺手过一次,现在也顺手。既不是仇家找上了门,先带进院子里,应付两天,再丢个去处就是了,没必要在这节外生枝。 含焉连连点头,又来扯薛凌衣袖。薛凌手疾眼快转了身,往院子里走。到门口处发现里头空无一人,不知道那八斤和花儿是躲哪去了,或者这破院子还有个后门是她不知道的,绕道走了也未可知,薛凌心烦意乱的想。 后头又是脚步声急,没等薛凌转身,含焉跑已经扑了上来。薛凌扶了一把,想好生着哄一句,类似“不过是我顺手为之,不必挂在心上”,“你非要报答,倒不如离我远些。” 然开口的是含焉,她仍是抓了薛凌右手。用一种古怪的渴切语调对着薛凌重复:“我知道你。”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薛凌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她反应过来的是,当日杀那俩鲜卑人,含焉在场。她是不是瞧见了自己右手使剑,故而三番五次抓的都是右手? 没等她将胳膊抽出来,便听得身后破风声动,来者所用兵刃不轻。要避已是来不及,薛凌下意识甩了右手要去挡,却不想含焉拉的死死的,被拉扯着一并带了过去。纵是薛凌见甩不脱,立马收了手,眼前仍是鲜红四溅。 薛凌顾不得看来的是谁,只拖着含焉,急退至院内水井旁。俯身想看一下含焉伤势,却发现伤在背部。而含焉又不肯翻过来,仍是抓着薛凌衣襟,合着口里血沫,结结巴巴的喊: “薛姑娘,我知道......你...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 昭昭(九) 薛凌将手从含焉后背撤出来,飞快的甩了一下,削下大片衣襟,任由含焉重重坠在地上。能从来人手底下拖出来已是万幸,死与不死的,她一时半会也管不过来。 平意本是好好的收在袖子里,但刚刚搂着含焉片刻,被浸了个透,一滑出来,血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接二连三往地上滚。 除却含焉拉扯耽搁了稍许,这一连串动作不过瞬息。薛凌捏了剑在手,略放心了一些。动静不大,来人是独行,这就很难让她生起什么惧意。刚刚若不是含焉死扯着不放,她定是不会脏了手。 抬眼看过去,薛凌本是要先发制人,京中想要自己命的人该是多得很,只能找到这的,一时半会她是想不出来。但此处并不算偏僻,万一闹出什么动静,惊了官府,后患无穷,不然刚刚她也不至于非得压着性子将含焉哄进门。 然一看到来人那张脸,她却是立马收了手,愣在当场。纵是胡子拉渣的裹着头巾,颓唐憔悴跟换了个人似的,薛凌仍是一眼认出申屠易。无它,脸上的疤实在太过突出,加之其脸色蜡黄如土,就更显狰狞。 薛凌猛地反应过来,却想着当初在宁城初次见到,也并觉得有什么。她自个儿就是习武之人,对这种磕绊事难免看得开的多,无非是倒霉了点,划脸上罢了。但知道那道疤是自己的杰作,今日再仔细看,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头。 只她仍不太明白申屠易所谓何来,旧仇?有这功夫,那天既然不是好聚,也没理由落个好散。且她既认出了申屠易,就不大乐意动手,起码不能先动手,毕竟薛弋寒在狱中自尽一事,是从此人口中得知。有没机会报答另说,总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就将来人给怎样。 念及此处,薛凌捏了捏手里平意,还有别的计较。她与申屠易在苏凔处交过手,知道平意太短,能守已是不易,说要攻却是自大。长剑在屋子里,去翻出来也要费一番功夫,索性是打不过,倒不如问问来意,没准是个误会也未知。 然不等薛凌开口,申屠易已近在咫尺。他并非是给薛凌留了情面,刚片刻喘息,不过是见自己砍错了人,稍有错愕。现下见含焉已在一边,立马对着薛凌步步紧逼。他是否想杀了薛凌并无定性,但必然是没打算放薛凌全身而退。 薛凌要退已来不及,只能挥了平意去挡,一如预料的那般,招架的艰难。本就凶险,她还要抽出个空档问:“何事如此?” 申屠易并不作答,薛凌既晓得他,自然他对薛凌也不是一无所知。从苏姈如那得了消息,他一路摸黑到薛宅墙头已躲了多时。不料薛凌回来时,那俩蠢货居然在院子里扭扭捏捏,他又没把握能一举制住薛凌,也是踌蹴不已。毕竟,现在他也是个不敢见官的。 没想薛凌不知道是为个啥在外头等了稍许,正合他意。等八斤和花儿散了再动手,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反正薛凌肯定不敢喊人。他便又屏息在墙头蹲了一会,薛凌心里事多,也完全没想过,居然还有人能找上门来要自己命。又只顾留神听八斤和花儿私话,自是没能察觉到墙头蹲了个不速之客。 本是这般等着,哪料又来了个含焉。再往后,就瞧着薛凌往屋里走。申屠易那日看见过薛凌从锦被下取剑,自然知道房里什么光景。他虽已动了手脚,却唯恐薛凌还有别的兵刃在暗处,拿到后他不是对手。又见那俩蠢货奴才已经不见了,便跳了下来铤而走险。 也怪含焉那句“我知道你是谁”,申屠易便断定她是个知道薛凌底细的,量俩人打起来,含焉不会跑去找人。如此他根本就懒得搭理薛凌,又听薛凌语气不善还带着些诘问,反而狠了些,半点没有停手的打算。 俩个未曾交心的人凑在一起,总有些认知偏差,申屠易大抵是觉得薛凌理直气壮是在审问,却不知薛凌已是真心实意的想知道缘由。偏偏她过往的岁月里就没这么处事过,从来是不管前因后果,但凡是别人欺了自己,就非要赢了再论是非对错。 能这么问一句,是平意先在自己身上划了一道,将过去的薛凌削掉了大半。 只是,申屠易并非鲁文安,世间每一个人都不是。所以,这些人并不会因为有或没有的天性之说去理所当然的理解和谅解。他们该去,该去努力试着对旁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不求能拯救其与水火,起码不要太过苛责。 非申屠易一人该去,薛凌亦当勉力以行之。 然谁也没有,薛凌问了两遍,见申屠易仍不答话,且刀风力道速度更甚。那个被砍掉的薛凌又在身体里生出三头六臂,指挥着这具躯壳不可一世。她放弃追问,就当申屠易是要报脸上的一剑之仇,倒称的一句恩怨分明了。既然如此,她也相仿相效,先将这个人扼于剑下,再决定那晚的事怎么还。 然依靠手里平意是不现实,薛凌且挡且退,想回屋拿剑。申屠易哪能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几番来回,借着手上刀,逼得薛凌跟他调换了一个方向,离门更远了几步。 薛凌手上无力,兵刃又吃亏,缠斗一久,就更落了下风。她好胜心切,已有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可的打法,申屠易半点没留手,两人俱是添了口子。代价虽不小,薛凌却终是压制住了申屠易,只要冒着后背挨一刀的风险,闪身就能进屋。 几乎毫不迟疑,薛凌虚晃一招,就朝着屋内一跃而起,一脚踢开门,顺势冲了进去。想着就算申屠易跟进来,一时没取到剑,屋内桌椅掩护,也比外头好的多。 不料后头并无动静,她心下大奇,却强忍着纵起到床前,一伸手,被子下空空如也。恍然记起申屠易来过这间屋子,此人在暗处不知躲了多久,估计是已经将屋里摸了一遍。 薛凌抬头,看纱帐金钩处挂着的荷包还在,才定了些神。剑既不在,她也没办法,只能喘了口气,回身走到门口。一瞧,怪不得申屠易没跟上来。他站在原处,被地上含焉死死抱住了腿。一见薛凌出来,便带着满口血沫喊: “薛姑娘,你....快.....走。” 昭昭(十) 许是以死相护的画面向来感天动地,申屠易便理所当然的认为含焉与薛凌关系匪浅,又见薛凌仍是拎着那柄短剑在手上,便知她没拿着其他的,也就不惧薛凌逃了去。 他站那任由含焉抱着腿,目光直直看向薛凌,并未试图挣脱。手却是自然垂着,刀身顺势向下,委婉的悬在含焉脖颈上方。 薛凌轻微侧了半个身子,倚在门框上借力。她无端有些腿软,分不清是饿的,还是在心悸。一瞬间的生死,大多是吓唬不了谁。脑子忙着应对,忙着奔逃,根本就没有余下的精力去害怕。惊恐大多是不知道死亡与痛苦何时才会到来的时候,而要强的人,又大多不惧死亡。 所以,薛凌颤栗并不因为觉得自己逃不出去,她刚刚既没摸到剑,就有了今日难善了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出来看到的是含焉苟延残喘的爬在地上。明明申屠易没有任何动作,她却唯恐自己抓不牢似的,抱着一只小腿,不停往怀里拼命按着往后扯。 没有效果,就换一个抱法再扯。然如此反反复复,申屠易仍是纹丝不动。一切徒劳无功,她却像是在做什么有趣的事儿,乐此不疲,欲罢不能。 好像每扯一下,那力气便能累积,她迟早能将这个人扯到院子外去。其背上伤口就随着这拉扯一阵一阵的往外冒血,转眼前胸也染成一片绛红,半个身子掉在了染缸里一般。 像,像丁一。 薛凌好久都没想起过丁一了,此人不比鲁文安年长,按年岁,她该正正经经的喊一声丁大哥。只这种娇声软语,断然不可能出自平城的小少爷之口。既无同辈相惜之谊,有无老幼怜爱之情,薛凌自是说不得与丁一有多亲近。 在丁一之前,她没有杀过人,起码是没有真切的去确认一个人死在自己手底下。路上霍家的狗围追堵截,刀剑无眼,不问生死存亡,不管姓甚名谁。回忆起来,还小有懊恼,万一她是一条命也没取到呢,实在是亏的慌。 在平城时,她是能从杀戮里寻得一丝快感的。原上有一种称为胡牛的动物,少见的很,偶尔出现,她能兴奋个三天三夜。牛比其他动物都大,皮子贵,肉还好吃。但要在牛群里猎一只并不易,这畜生的角十分锋利,毛发比牦牛还长些,弓弩难以穿透皮肉。围成一圈时,人根本不敢近身。 旁人多不乐意随着她折腾,唯有鲁文安陪着。两人追着牛群走,再想尽办法引诱一只让其落单,才有可能切成块带回城。每每得手,那种畅快比抓个兔子黄羊要大上几倍。 闲的慌了,她会想,杀个人该不过如此。等哪天胡狗瞎了眼,攻上城来,没准比杀牛还要畅快些。 哪知道,杀个人这么难。 可又确实不过如此,她手起剑落,拂了一下眼皮的功夫,丁一就死的透透的。死之前,也是含焉这般口齿不清的咕哝着喊。 “小少爷,你快走。” 薛凌瞟了一眼含焉,将目光移到申屠易脸上。她想此人刚才从背后偷袭,现在又抓着个无辜之人在手里,不知是跟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停手处,该是歇斯底里,目眦欲裂,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没有,都没有。 申屠易站在那,目光朗朗,神色凛然。大概是见薛凌没能拿到兵刃,而有些胜券在握,脸上萧索不显颓废,反成疏狂之态,居然有点义薄云天的气势。 两人对峙片刻,申屠易道:“伤不要命,但人是会流血而死的”。他坦坦荡荡的笑了一下,不等薛凌作答,字正腔圆的补了一句。 “跟你爹一样。” 话音未落,薛凌就飞了出去,用的却不是右手平意,而是左手只对着申屠易脸,凭空想取一双眼珠子下来。她想讨鲁文安欢心的时候,没少折腾自己左手,虽没兵刃,倒也用的顺畅。 只她从来没试过这么恶毒的招数,也没想过要尝试用自己手去撕开一妥血肉,好在她断定此举并不会成功。等申屠易提刀来一挡,薛凌便撤了招式,借着后仰避开的功夫,平意已经到了含焉脖子上。 和当年一模一样。 依着对申屠易的招式判断,她横过去之后,上挽剑花就能架住申屠易的刀,并不会伤了自己。鲁伯伯当年说的好啊,守不过熟能生巧,攻不过剑走偏锋。她能一招得手,不过就是申屠易完全没想过要护着含焉。 这个偏锋,走的好。 而申屠易不知是多熟才能生的这般巧。虽是吃了剑短的亏,然京中江玉枫都不能与她打成平手,申屠易却两次都能略占上风,那句“闲下来就会回忆当天情况,绝对不会认错”果然不是虚言。 可惜的是好也罢,巧也罢,终不是事事就能恰如其分。平意都到了跟前,申屠易也大力蹬了一脚,含焉吃痛,仍是闭着眼死死拖着不放手。她不放手,薛凌就慢了半拍。薛凌一慢,申屠易刀已经挑下来挡住平意,又转刃横劈过来,取薛凌腹部。 躬身即能化解,薛凌却一个后跃,退了三四尺。想是见两人停了动静,含焉强撑着抬起头,还是那句:“薛小姐,你快走.....”。比之那会,她声音更加无力,肉眼可见的撑不住。 申屠易盯着薛凌眼都不眨,抖了抖腿,道:“她不走,你没死,她舍不得走”。说着刀就垂到了地面。 你想让她走,自己早些撞上去甚好。 天地对死亡的定义是唯一的,是生命消散在三界五行中,再也不复存在,但人将死亡延伸成五花八门。她要杀了含焉免生为难,和含焉心甘情愿自尽免得自己为难是天差地别的两件事,虽然结局是一样的。 这个道理,听来荒唐,可她懂,申屠易也懂,全天下都懂。所以即使刚刚申屠易是救了含焉,可薛凌仍然拿不准他会不会看着含焉撞上去。他的话除了引诱含焉在薛凌面前自尽,嘲讽的意味也再明显不过。你倒是想让人走,却不知人想让你死了干脆。 丁一满脸血污的样子在脑子里还没褪却,其实薛凌并不是格外纠结于他。她想的是鲁文安,她的鲁伯伯。该是她的鲁伯伯动手的,让丁一走的痛快些这种事,她能想的到,她的鲁伯伯该不能忽略,她的鲁伯伯从来就不会让自家的崽子做这种事。 而她动手的时候,鲁文安非但没帮忙,反拉着她要走。且不要说丁一的伤救不活,万一活着时落到霍云昇手里,不知道会被吊着命来做什么。 做什么她的鲁伯伯根本不想管,他想将丁一扔在那,垂死之力,拖住谁片刻也好。万一被霍云昇捏到手更好。 就像现在一样,要不是含焉在申屠易手里,他早就不遗余力的砍过来了。 昭昭(十一) 可她以前从未有过这念头,她偶后悔于自己是不是太过不留余地。就算带不走丁一,将他留在那,没准.....没准也还有别的生机。没准鲁伯伯也是这样想的,大人对于生离死别总是看的更开,是她冥顽不灵。 而痛快这种事,从来不是给别人,永远只是给自己罢了。薛凌的痛快,是要么死的干脆,要么活的自在。 只是这一刻,她完全不能从申屠易手里讨得半分痛快。 含焉生在寒门低户,活于欢场皮肉之间,没经历过这种唇枪舌战,剑拔弩张。也可能是她只有喊薛凌走这一个念头,听不进别的,反正她是没能听出申屠易话里意思,自然没一头撞上去。 蠢有蠢的好,一无所知的声嘶力竭,更容易让人涕泗横流,只在场的俩人都是个铁石心肠。 京中何处可去?江府跟陈王府必然是不行的。苏家?这申屠易貌似在苏远蘅手底下做事,会不会给苏姈如几分面子?但苏家牵扯了宋沧,万一出点什么纰漏,也是个祸患。薛凌盯着申屠易的刀,似要再扑上去,脑子却已经想了退。拼死要走,申屠易应该也拦不下。 至于含焉......。 她没纠结完,墙角花儿探出个脑袋,才瞅了一眼,少女尖叫响彻了院落。薛凌转身要去将人敲晕,不料申屠易比她还快,毫不留情的将含焉飞踹开来,借力扑过去胳膊搂了一下脖颈,花儿便一摊烂泥般缓缓软到这地上, 薛凌却是将含焉接在了怀里,两人体重相当,她力道大本也接的稳,没想申屠易是真的不顾性命将人踢了出来,难怪含焉瞬间脱了手。这下伤的更重,连眼皮都睁不开了,还念念有词的喊薛姑娘。 薛凌又气又急,她既想一把将人丢地上,快些死了了事,又怕真的死了。吼了一句:“你要死就快些,他说的没什么错”。说话间却是飞快的左手垫了一下,小心将含焉 侧着安置在墙角,这样能压住伤口,好歹缓一缓。 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后,转身就到了申屠易面前,今儿这院子大概一定要死一个。和当年一样,死一个,剩下俩才能走的痛快。 申屠易避开之后却退出些距离,对着含焉示意了一下,道:“薛凌,她要死了。” 薛凌话都懒的答,假如命不好真死了,她杀了申屠易烧成灰,管教那枉死鬼含笑九泉。然她拼进全力仍不能快速制住申屠易,后者还能抽个空隙喘两句。 “地上这个,也要死了。我错开了她的大椎一节,你是习武之人,知道至多半刻不复位,华佗在世也只能抢回来一个瘫子。” 平意又慢了一分,忆及当晚两人说起薛弋寒的事,薛凌自觉申屠易好歹算个性情中人,不该是这样不择手段。余光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花儿,也分不清申屠易说的是真是假,但如果是真的...... 她又有冲动要走,是慌不择路的那种,只要出了这个院。她甚至想好了去处,陶记陶弘之那。可她脚不听使唤,她越发无力,平意挥的毫无章法。 “你是为的什么来找我?当年之事?” 她跟申屠易近日无愁,只想的起往日有怨。可就这点怨,也说不通。哪有那么好运气,死的都是他兄弟。且就当是他兄弟,大狱那倒霉鬼之死也算自己头上,当天申屠易都没怎样,如今是七窍堵了哪一窍,要个自诩义薄云天的人拿老弱妇孺的性命相要挟。 她这么问,申屠易收了手,退到一边,道:“我来拿你去指认宋家余孽-宋沧。你跟我去,我给你时间救这俩人。你若不去......” “不去怎样?宋家当年是被陷害的。“ 薛凌气的说话都有点发抖,宋沧九族枉死,就剩这么一个,而且,关这人屁事。就算是官府拿人,也不是这个拿法,且申屠易早就不是领俸禄的人,替魏塱那狗操的什么心。 她不忘回头看墙角含焉,看着那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又听得申屠易是来拿人,断不会立马要了自己性命,再顾不得站着,削了衣襟,想去给含焉止住血先。 不知是两人打了一阵都冷静了些,还是申屠易也不想有无辜枉死,瞧着薛凌折腾含焉,并没趁机冲过来。她已尽可能轻微,还是难免牵扯到痛楚,含焉又清醒了些,仍是抓着薛凌喃喃自语不休。 薛凌本还防着背后申屠易,见他久久没上来,稍微卸下了些压力,想着房里有药,赶紧抱起含焉冲进屋里。一阵翻箱倒柜,处理完了,发现申屠易堵在门口。 见她停手,不容置疑道:“跟我走吧。” 薛凌知道此人是不会拿含焉怎样,屋外躺着的那个大概也就是多点时间做梦。好胜心又一涌而上,不想再细问,暗骂了一句走你妈呢,拎剑就要过去。然她没能站起来,含焉竟又扯住她衣襟,她直接被扯的猛地坐回床上。 这一个错愕,申屠易反倒近到身前,招架已然不及,刀瞬间就到了她脖子上。 申屠易并没有得手的兴奋,只淡淡道:“薛凌,你必须跟我走。” 含焉大惊失色,语无伦次要让他放开薛凌,又怎能有结果。薛凌却无所谓,即是要走,就得出这个门。离开这俩蠢货,什么事都顺利。 “走就走吧。” “你不能走,薛姑娘,你不能跟他走”。含焉挣扎着要去推申屠易,声泪俱下,近乎祈求。 “你不可以带她走,你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你不能带她走。” 她长的着实不错,不然当初也不会有命在。只申屠易从百家讨饭吃混到今日地位,哪有半分怜香惜玉心。他没贸然将含焉拉开,是想着这个女人再经不起什么磕碰。 刚刚他是急了些,毕竟现在自己是个戴罪之身,那小姑娘大叫招来了官兵,按苏夫人的说法,结局定然是和西北那群兄弟一样,根本没命等真相查清,所以才下脚重了些。万一真死了,总是有点膈应在。 他不知含焉与薛凌是个什么关系,只瞧她护的如此不要命,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薛凌身份重要,不由有些讽刺,是谁又怎样? “我怎么不知道,他是薛弋寒的儿子。怎么,薛弋寒的儿子就死不得吗?” 昭昭(十二) 发梢上还有水汽未干,昨晚卸了钗环,一头青丝松松散散扎在脑后,薛凌纵是当不起一句花颜,云鬓总算不得谬赞。加之一脸苍白神色,此刻老老实实站在在申屠易的刀刃面前,是十足的娇弱女儿家。 偏申屠易拿腔作调,如戏台子上的生旦净末,将“儿子”两字唱的近乎六马仰秣。 他确实对薛凌的身份颇为在意,倒不是为着男女不辨的关系。是薛弋寒的儿子,当日在苏凔的宅子里,他本是要拿下薛凌的。后来一听这人是薛弋寒的儿子,就乱了方寸。 他的方寸,本该是找到当年劫囚之人,不惜一切代价将此人捉拿归案,五马凌迟以消恨。否则,他也不会舍了京中前程,去西北当个跑腿的。宋柏常年守在西北,能来劫他儿子的,必然是那一带出来的。且人劫走了,总要有个去处,多也是去了那鬼地方。 事情办的其实还算顺利,胡人马蹄之后,梁西北百废待兴。申屠易本就有些鸡零狗碎的路子,他又不图钱,除了酒饭之资,日常赚来的都是给手底下分个干净,如此很快有了小股心腹。 且因他无意发财,聚集起来的人大多也是坦荡豪迈,众人趣味相投,几年下来,比之他死去的那个把兄弟,情谊也不遑多让。 这带来的另一个好处是,这队人的势力一直不曾扩散的太大,是故虽西北一分为二后沈霍两家逐渐水火不容,但他刚好因为势力不大,没有受到上头的注意,来往并无无太多影响。 每次行程都是一路走,一路暗查明问,这些举动自然是一无所获。直至梁羯通商令下,苏姈如为抬举苏远蘅入仕,先行着人把持乌州一带,操控那些商家先行按兵不动。而申屠易从来是单打独斗,没与任何人结成一脉。且不要说没人给他传话,就是传了,他也未必理睬。 而后来苏家着人前去查看情况时,苏远蘅与申屠易一见如故。 于苏家而言,西北本就要用人,而申屠易对西北来山去路了若指掌,手底下人也不少,个个都是好手。且这些人还没在任何一家商号吃过饭,收为己用简直十全十美。 而对申屠易来说,他跑了三年,鬼影都没抓着一个。一听说苏家家大业大,长目飞耳,贴上去百利而无一害。两人一拍即合,苏家在乌州一带的事,推杯换盏多是要让成了行运使的苏远蘅镀金。而具体跑腿,大半都归了申屠易。 而后限市令下,苏姈如不欲立于人前,此时苏家对申屠易的能力已十分放心,苏远蘅在沈元州那刷脸也刷够了。思索再三,苏家将苏远蘅撤回京中,自此,乌州商事,近乎全权给了申屠易。 相国赤脸、天子怒目才砸下来的那个“限”字,并没散入寻常百姓家。活在梁境土地上的,本就都是本分小民,有几个会千里迢迢的跑去和胡人做生意?听到吓也吓死了。 所以无需三令五申告诫,不稳民意,反起恐慌。一纸文书送往西北诸城主事即可,叮嘱着少批两本放行牒片,这事儿就该能办的圆圆满满。 申屠易多少应该知道些,但具体怎么个限法,连苏家都没有具体字数,他又何从得知。不过就是干活儿前先着人去官府取定额分量,上头许了,他就着人运送。上头不许,他就告知苏家行不通,如此而已。 上头许不许的,沈元州说了算。 鲜卑与霍家的拉锯还在持续,魏塱夹在臣子与外邦之间上下不得。这摊浑水在深不见底处暗流汹涌。偏偏申屠易和他的人不过是被人托在水面的马前卒。 在没被吞噬到漩涡里头去之前,只能瞧见一片风平浪静。 申屠易既得了苏家重用,底下一群人跟着鸡犬升天。事还是一样的做,银子却变成了花不完。钱还在其次,有了苏家的金字招牌,从此擦肩回眸里尽是善意周到,往日山穷水尽处皆成了柳暗花明。 所谓豁达豪迈,并非不爱财爱名,只是对这个没有太大执念罢了。富贵逼人时,总还是免不了欣喜若狂。投桃报李,那群人事也办的尽心。 申屠易很快就无需全程亲自跟随,而是经常跟在苏远蘅身边处理一些迎来送往的事。苏家只当他钻营,却不知他是有自己的打算。 以前认识的,都是下层看门巡城的人,招呼着出力还行,其他的,就没法儿了。而苏远蘅因羯族一事,乌州的大小官员不说,京中还有权贵。能攀上一个,就多一双眼睛,谁知道能看到什么呢? 他想的本也没什么差,苏家要用这个人,哄的也尽心。影子似的粘在苏远蘅身边,终于在苏凔那跟薛凌碰一起。 几年前薛凌蒙着脸,见面又是个千金小姐样,申屠易想死也想不到他要找的人近在眼前。此时苏凔高中,他只想跟着苏远蘅巴结一下这新晋状元爷。没等屁股坐下去,就看见那齐家小姐差点就将这苏家大少爷切成两段。 就算没有贴着的苏家的打算,跟苏远蘅呆一起这么久,申屠易明显也是不可能见死不救。这一拉开不要紧,脸上伤疤转眼开始火辣辣的疼。 太熟悉了,他夙兴夜寐,翻来覆去练习的东西,一朝活灵活现的到了眼前,他能确定就是自己要找的,却不敢相信真的找到了。可惜世事难料,他从来没想过当日劫囚的人,居然是薛弋寒的儿子。而这个儿子,还是个极小的姑娘。 他收了手,那十几条人命没了,其妻儿老小起码还有几文抚恤金可。而另一条,死的悄无声息,尸体也不知去向,恍若世间从未存在过。 是故,那条人命的真相来的更迫切些。 申屠易什么也没问出来,他只看见薛凌在昏黄灯光下描一本百家姓,描的泪流成河。他认不了几个字,都是后头咬紧牙关学的。他也没多少恻隐之心,那晚都给了薛凌。 再找去的时候,薛凌已不知去向。 他倒不急,在薛宅来去自如,还有工夫逗逗那俩下人。他都快忘了什么五马凌迟,他只想等薛凌回来先问个究竟,然后杀人偿命。 薛凌还没回,苏凔事发,苏远蘅下狱。 罪虽未定,但经手之人一律要由官府捉拿归案受审。申屠易连带着他那一群人的名字,全部划到了名册之上。想是不小心给了阎王一份,那老东西便挨个拿人。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正是那点恻隐,申屠易怕被人知道了薛凌身份,每次来薛宅都是极为小心,还连哄带吓的骗着花儿俩人不要出门胡说。所以,他躲在薛凌宅子里,除了苏远蘅母子,竟无不相关的人知道。 苏姈如何等人,无需了解个中内情,一见苏远蘅下狱,她便知道申屠易那群人脱不了身。生死猜不透,反正是落不了好。而且她已经知道在苏凔那发生的事,更加不可能让申屠易落官府手里。 虽然铤而走险,但官府四处搜查的时候,申屠易已经被藏了起来。 昭昭(十三) 这种掉脑袋的勾当,苏家干的向来不少。旁的不说,当年宋沧之身份,远比今日申屠易凶险的多。只当时苏家花团锦簇,顺风顺水,现如今却是个泥菩萨过江,自身堪忧。 然申屠易知道薛凌的身份,苏姈如不得不在第一时间将人拉了过去。最危险的地方反倒最安全,且现在她也没把握将人藏到京外去,干脆在苏府里找了块荒园子,让人先行凑活着。 苏远蘅的罪名一日未定,苏家就还有一日的银子可洒,看守的人自是分外老实。不老实的,反而是申屠易。苏远蘅的罪名是勾结羯人,中饱私囊,暗度陈仓..花里花哨的一堆名词他听不懂,说破了天无非就是没老实按照上头的限市令办事。 这有何大惊小怪,申屠易只道自己手上大小进出事项皆有各城主事亲笔印信,断不会有一毫一厘的错处。将账簿文书一并呈上去,真相自可一清二白。感恩戴德完毕后,非说要亲自去拿了证据救人。 苏玲如强忍一腔烦闷,初还哄骗了几天,说是招了奸人所害,苏家已经着人处理,让申屠易静候即可。数日后,申屠易的人尽数魂归天外,他放出去的暗信毫无动静,便知出大事了,苏家上下谁也拦不住他要走。 苏姈如无可奈何,只得说了苏凔身份之事。管他什么罪名,归根不过莫须有三字。原是是宋沧要替薛宋翻案,动了朝中重臣利益,苏家被牵连进去了。苏家的少爷都下了狱,在那块地真真跑腿办事的人能落个什么?起码上头的人还能狡辩一句是被刁奴蒙了心眼儿呢。 这情况申屠易倒是想的到,所谓狡兔三窟,他在西北多的是容身处。账本文书印信这些催魂物什都收的妥贴,所以才非要闹着想办法去拿东西救人。 他想不到的,是人全没了。这些本就是笔糊涂账,苏姈如说的似是而非,将自个儿摘得干净。三言两语囫囵过去,申屠易将听到的内容跟脑子里恩怨情仇一合上,这他妈的,没地儿说理了。 他的亲把兄弟,因为薛弋寒死了。 他的旧把兄弟,被薛凌几剑砍的跟瓜果似的。 他的新把兄弟,又因为薛凌,没的千奇百怪。 反正在苏姈如嘴里,说是大致死了个干净。而他也没能收到什么底下人放出来响动,这说法估摸不是虚言。深究起来,事儿应该一盆子扣在宋沧脑袋上。 然而,是谁将宋沧的狗命拉长了三年? 薛凌。 他实难相信,跟苏远蘅多次前去做客的新科状元爷,竟然是宋家余孽--宋沧。他认不出倒也合情合理,当年验明刑犯正身的活儿并不是他干,宋沧在笼子里又披头散发蜷缩着,根本就没露脸。 其实看见了也未必能认出来,一面之缘,他能对个将死之人多上心?更莫说一个是阶下囚,一个是天下魁,苏家还特意在宋沧的脸上下过功夫。 如此,虽小有懊恼,终不是太过执着。更多的,是对薛凌的怨念。他在苏府的后院里无所事事,来回行走想的都是薛凌。 世上为什么会有薛凌这种人? 申屠易无生身父母,捡他的那家也贫寒,手里有什么东西,皆是一拳一脚拼出来的。既无根基,在皇城里也难混。虽有人青眼,终是瞧他功夫不错。他自己也深知这一点,寒暑苦练。 天子脚下,没遇到什么大事,三五个小蟊贼不在话下,身边人基本是没个对手。再往上,再往上的人也没谁屑的跟他打。两三载的无往不利已足够让一个人颇有些飘飘然,仿佛平步青云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一切在薛凌劫囚后戛然而止,义胆非假,心有不甘亦不是虚事。所谓公道,给别人,也给自己。在知道薛凌之后,这个不甘又生出一两分嫉妒来。这样一个小姑娘,劫囚时不过十三四岁,一条街的御林卫竟然拦不住她。 为的是,薛凌生在薛家。 其实在这些年来,对上旁人,这种想法也时有冒出来。去羡慕嫉妒一个人的身世家学。他想如果自己哪怕是出生在一个微末守卒家里呢,但凡能再小一点接触文武官道,那成就必然比现在大上十倍。 只这想法并未成为什么心患,艳羡之情,人皆有之,想想即如浮云散去。毕竟,他的小日子过得也还不错,未来可期,直到薛凌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之前都是。 而后宋沧不知去向,长街御林卫死伤一片,他的脸上多了那条疤。三年里,每次与空气对练那劫囚之人的剑招时,练的越多,他反倒觉得不过如此。算不得多精妙,仅仅是他以前没见过。如果..如果他生在武学世家,那日必能将那狂徒斩于刀下,力保宋家黄泉路上圆圆满满。 这也算不得大毛病,吾日三省吾身,倒促进他日有增益。只是这情绪,在苏家被无限放大。他根本没去想过薛宋一案是否有冤,宋沧又是否也仅仅是在为逝去之人讨个公道。甚至已经不再想人前跟他打的难解难分的小姑娘,在一叠姓氏面前,不过是....... 泪如长东之水,哀至天地希声。 他从没经历过权力之争,最大的勾心斗角只能是和换班的兄弟争着有什么活儿轻松还多油水。可能所谓的平步青云说出来都有些让人发笑,多不过是做到领队的头儿,再往上能混个品级顶戴。 这样的申屠易,还能想到什么更多的? 他只能想到,原来是薛凌。三年前的事儿,竟然是薛弋寒的儿子。他明明是在苏凔处就已经知道了,可听了苏姈如一堆废话,倒好像是才知道似的。可这个才知道,又没办法洗掉那天的记忆。 杂乱步履之间,不仅有三年前的求而不得,还有对月余前的悔恨交加。他当日根本就不该放过薛凌,当日若能拿下薛凌,前事终结,后事不发。 当日拿下薛凌,哪还会有个宋沧能翻案? 昭昭(十四) 这些零零碎碎聚在一起,当日的那点恻隐,就来的滑稽不堪。申屠易看着眼前薛凌,不再觉得那晚动容是一种善心,反恼恨自己是不是因为薛凌女儿身,失了神智。 于是,他将“儿子”两字念得缠绵悱恻,凄切婉转。 薛弋寒的儿子,就死不得吗? 他握着刀柄,看见薛凌右手还捏着平意不放。咬牙切齿里有一丝希冀巴不得薛凌动手反抗,那他就有足够的狠心将这人斩于刀下。就算还是做不到,起码能砍下一只胳膊来。 哪里是这样呢,哪里就成了这样? 半月之前,他还在薛宅里混吃等死压榨花儿过日子。薛凌的房间朝阳,整日有六七个时辰的光照。吃饱喝足了,往地上一躺,只觉得梁国的太阳好几年都没这么惬意过了。 劫囚的真凶找到了,薛弋寒的儿子也找到了。肩上担子一丢下来,剩下余生好像都能过成坐吃等死。纵是薛凌归期不定,可他已经等了三年,耐心好的很。瞧着屋里物件一应仍在,就知道薛凌迟早会回来,他不急。 连和薛凌要你死我活杀人偿命这种事都想的愉悦,将来谁死谁活先由它去。得了一寸,就先紧着手上这一寸欢喜。 这种欢喜在苏家的人出现后戛然而止,申屠易仍未得知当年之事的真相。对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便近乎偏执的认为:是薛凌,该是薛凌,定然是薛凌安排了宋沧暗中去查当年薛宋之事。 可惜申屠易并不关心薛宋之事究竟是个什么事,他唯一关心的是,身边人又没了个干净。他因薛凌离京,又因薛凌回京。他知道当年因薛凌差点没命,却不知道这次若不是因为薛凌...苏姈如怎么会在这个形式之下花心思救他。 或许,他都没想过,来拿薛凌,真的就是为了还公道于众吗? 前后半月,头上青天未改,屋内白日依旧啊! 薛凌没答话,她没能遂了申屠易愿,虽还捏着平意,实则剑已然要脱手了,何来反抗一说。她被申屠易这一问,激的凄怆而茫然。似乎事事都是错处,桩桩件件都是悔不当初。 远的不提,刚刚就不应该有丝毫迟疑,她根本不该有片刻停留,她根本就不应该被困在这。申屠易来拿的是她,她走了,这一院人根本就不会怎样。薛凌脑子稍停,又兀自改了用词。 这一院子未必就会怎样。 她并没在和谁解释自己一走了之的行为,甚至这件事都没发生。然即使是内心默念,她都忍不住绞尽脑汁的遣词造句,恐生笃定之嫌。应该用猜测的语气,猜测之事,错漏恒生,也怨不得谁。 所以,假如申屠易手下无情,不怪她,只是她猜错了,她下次一定要走。 可这次为什么没走? 是她午夜梦回,还能听见珍珠儿惨叫。就是,那个被拓跋铣剥了肋骨的汉妓。 除了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申屠易站的颇远,长刀只有刀尖部分横于薛凌颈部。这样既能制住薛凌,又将自身剥离在平意的攻势范围外。而薛凌身后是床榻,再灵巧的功夫,也不能保证瞬间远退。所以,其实二人皆是心知肚明,薛凌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所以,那句问话,不过画蛇添足。有谁死不得呢? “死不得,她死不得!” 含焉竟然猛地坐起,推了申屠易刀背一把。只她气若游丝,坐起已属不易,这一推自是徒劳无功。反让申屠易有所紧张,略加了力道,薛凌脖子上已有红线一丝。 申屠易一把拉过薛凌,推着她要走,不欲与含焉过多纠缠。薛宋两家的事怎么查他管不着,紧要的是先把人交出去,把苏家撇清。 他念着好歹苏家有点知遇之恩,苏姈如又是自己救命恩人。更多的,还有一点不服。薛凌二字,仿佛不在是个人名,而是一种天命。一遇上薛凌,他就在不停的失去。这一次,他非要将苏远蘅抢出来。 身后是含焉重重坠地,申屠易脚步一个不稳,才发现衣襟已经被扯住,他回身就要举刀,却又唯恐薛凌趁机逃脱。仍是打算抬脚,却又怕一脚下去,含焉就真的再也无力回天。 片刻迟疑,给了含焉再喊一声的时间。 “她死不得。” 她拖着申屠易衣角,明明是伏在地上,语气却恍若高高在上,不容置疑。她从来没这么声色俱厉的说过话,她这一生都是和顺谦柔,逆来顺受。连在胡人身下恶心疼痛到了极致,都是一句欲拒还迎的“大人,你轻些。” 她想自己反正活不长了,省着力气也没什么用,不如尽数浪费在这最后光阴。 她根本不知道薛凌是谁,她喊了这一个早晨的“薛姑娘”,在申屠易未成点破薛凌身份之前,不过是梦幻泡影。 她被薛凌拉上马背的刹那过后,那一路,含焉的注意力都在薛凌身上。怎会没听清薛凌与石亓等人分别时说的那句“我姓薛,三年前,你与拓跋铣兵临平城,我就在城内”。只当是情急,由不得人细想。 薛凌一走,她就孤身一人上路。惶恐无助处仔细咀嚼,总能摸出点门道来。再不会有谁比一个平城人对三年前那桩战事印象更深刻了。 拓跋铣围城数日不攻,战事既没起,薛弋寒就不能下令其他城调兵。然平城临敌,自是多有筹谋。城内囤兵,老百姓本就是长居城廓周遭,以城内作散集商贸之地,日升而聚,日落而散。 胡人围城,城内小有戒严,虽还没贴驱民告示,然紧张气氛多少还是影响了百姓生计。那几日,长街多是空无行人。含焉长于平城地界,对城内什么情况不说了若指掌,总不是陌生。且西北边境人烟稀少,姓氏单薄,多以赵刘姚居之。 薛字,少见。 能在鲜卑人围城时还在城内的薛姓人,就更少见了。 平城的人,谁还没听过薛家父子的名?然含焉显然是不知道薛凌是个姑娘,她听薛凌说自己是薛,只能猜到薛凌与薛家父子有什么渊源,决然没想到,救她出胡境的人,是曾经城里一提起就咂舌的薛小少爷。 可就这么一点念想,已足够她不要命的护着。而今猛然听得薛凌是薛弋寒的儿子,她怎么能放申屠易走。可她声嘶力竭喊着“不能死的人”,其实并非是薛凌。 她说的是薛弋寒,已经投胎数年的薛大将军。 世人皆知薛弋寒已经死了,她还要牢牢抓着申屠易不放,以一种谶言的口吻,如同一个狂热的信徒,对着申屠易传经布道。 “他死不得...他死不得。” “他没死,我有父慈母爱” “他死了.....” “我就人尽可夫。“ 昭昭(十五) 三年前的那场战火,从未熄过,只是在这一刻才烧到京城,虽不过米粒星火,可谁也不知道能烧出个什么窟窿来,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拓跋铣马踏平城时,京中还是一片歌舞升平。这城里百年太平富贵,哪能是区区一场胡患可改?后西北支离破碎,天子罪己长跪不起,也不过,是朝堂多添了些口干舌燥。 迢迢千里,渭河天险,拦住的,不仅仅是胡人拓跋铣。能逃的,多不过百之一二,剩下的还有以万数不能计之的梁国平民。皇城里人人齐呼天子英明,国贼伏诛,那片土地上白骨露野无人敛。 太远了,那些城池离京中太远了。 远到本就没几个人能看见,人的记忆还那么短暂。魏塱拨粮免税轻徭役,黎民隔三差五要喊吾皇万岁,众生十天半月须谢天子龙恩。不过区区数月,申屠易再去时,沿途已无夜夜恸哭。 活着的人,尽数叩拜魏塱。惦念薛弋寒的人,都死了。 所以不怪申屠易,不怪他巴不得薛弋寒早些死。早死了,没准日子能一直像他看到的这般安乐祥和。也不怪薛凌,不怪她开始怀疑薛弋寒的是非功过。如果那半块兵符物归原主,是不是就没这场西北之祸? 京中还有悠悠众口,或明说,或腹诽,或高声,或私语,肆意评判谁才是千古罪人。只是,他们未曾在那场屠杀里停留片刻。 他们不过是,道听途说。 含焉伏在地上不能起身,只努力仰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申屠易,口中念念有词未停。大概是觉得多念几遍,申屠易就能相信。相信薛弋寒死不得,薛弋寒的儿子也死不得。 薛凌曾等过含焉死到临头的口不择言,她无法狠下心肠扔下这个人不管,就私心想等到含焉出言不逊,好给自己找个借口。只那时候眼见石亓举刀纵马而来,含焉也不过哭哭啼啼的祈求了一声“请姑娘将我一缕头发带回故土”。 她不太明白含焉此刻近乎蛮横的语气是怎么来的,只是这如同胡搅蛮缠的举动,比那会楚楚可怜远远要让人绝望。薛凌转不得身,哑着嗓子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既不能喊含焉走,又办不到求申屠易放了那姑娘,她站在那手足无措。 一如当年,鲁文安废了胳膊。 申屠易低沉着嗓子道:“谁死不得,你知道老天爷每刻要收多少人?谁死不得”?他调整了一下刀锋,觉得自己的威胁已然十分到位。要是含焉再不放,别怪他没提前打过招呼。 含焉嘴里喋喋渐隐无声,仿佛被申屠易吓住般。她缓慢缩回一只手,放到自己胸口。申屠易以为她是死了心,长出一口气,没做催促,只等她慢慢离的远些。 却不想含焉摸索着将薛凌扎好的布带一把扯了,又飞快的去解衣扣外衫。脸上笑意合着眼泪同时蔓延开来,古怪到渗人。不等申屠易反应,她褪了上衣,又挣扎着要去解罗裙。 她怕的要死,她想起幼年时听些家破人亡的话本子,不过是随口念两声胡鬼精怪活该天收,实际她根本就想象不出来家破人亡是个什么滋味。她怕申屠易,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且这个人是个男的,这个人定然不能知道什么叫人尽可夫。 她急着将一身龌龊公之于众,她觉得申屠易不肯放了薛姑娘,没准是因为自己口说无凭。就像,该有点什么神迹佛印,才能让人真的相信世上有神仙。 她急不可耐,另一只手却还扯着申屠易不肯放。轻解罗裳该是她最擅长的事,此刻却做的仓皇狼狈,再不是鲜卑王都里引人一掷千金的汉人姑娘。 薛凌本就是个不擅长注意人情绪的,从河边回来时又心事重重,加之含焉在她眼里也无足轻重,故而她没能体会含焉喊她时的欣喜若狂。 或许她根本就没想过含焉真的来京城,对于薛凌而言,昼夜行马,京中到西北跑个来回,也就是十天半月的脚程。可对于普通人,走这一趟真的不容易。她给了含焉那么多银子,足够在当地谋个生计,犯不上山高水远的跟自己过不去。 这里头已有不对。薛凌是快马加急,紧赶慢赶的往回走,她回了才不过两三日,含焉就到了,寻常赶路的,哪有这个速度,只薛凌懒得想这个中古怪罢了。她对珍珠儿之死常有耿耿于怀,每次都是用同一个理由终结。 “我给了她五百两银子。” 她是不疼惜银子,却知道五百两不是小数。即使在京中,都能找个郊外置上几某地了。那蠢货不肯走,怨得了谁。 她从来没想过珍珠儿走不了,她没过过那种受制于人的日子。即使在苏家,苏姈如除了不肯放人,再没能操控过她做什么旁事。 她知道世上多得是人保不住自己的命,却没有想过,很多人,连钱也保不住。两百两的银票甩给含焉,无异于小儿闹市怀金。 在薛凌与含焉分开的城镇上,银锭子已是家传珍宝,上哪去找这么大额的银票。而且在鲜卑三年,含焉与珍珠儿一样,虽是为容身的窑子日盈斗金,自己却是一文钱都没有碰过。 苏家的翠羽楼里,薛凌见着那些名伶头牌过的膏粱锦绣,比一般好人家的女儿还要富贵些。孰不知在胡人的地头,再好看的汉妓,还敌不过几头羊。 说来是非我族类,血海深仇,实则不过利来利往。苏姈如供着那些如花似玉,哪里又是因为汉人高贵些?无非是怕哪天有谁家的老爷公子昏了头,就算是娶回去做个通房呢。耳旁风一吹,这皮肉生意也就到头了。 胡地没有这等担忧,汉妓买回去不过是当兔子养着玩的,勇士只喜烈马。 所以含焉从没见过银票,即便当年她还承欢膝下时,也只是接触过散碎银两,那还是她有个给城中铺子当账房的爹。真要算起来,她家已算仓廪实,起码没受过饥荒。 偏偏当日薛凌急着甩脱石亓二人,一过平城,找了个边陲小镇就要各走一边。她走后,含焉捏着薛凌给的银票,凭往日处事记忆,问了钱庄的路,想去想兑些散碎银子。 那掌柜的一瞅数额,吓的双手还回来,结结巴巴的问: “姑娘这是打哪来?” 不好意思啊…今天砖有点多。 要相信我…我说砖多就是真的多。如果是想偷懒…一般都是直接鸽…哎我明儿努力补一章啊。 这悲惨的人生即使抱成团也泪流不止…… 《雄兔眼迷离》不好意思啊…今天砖有点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昭昭(十六) 非得论起从哪来,其实她与薛凌八九不离十,皆是平城付之一炬。连场景也相似,一个捏着一枚白玉鬼工球去当铺换花销,一个拿着俩张银票换碎银。只是薛凌再是仓皇匆忙,终不减从小养出来的举止气度。 那掌柜的瞧出薛凌不识货,也只当她是家里好东西见多了,不知柴米贵罢了。赚个黑心钱已是撑破了胆,断没生出过要欺了薛凌的心思。 含焉却没这般好运气,众生百相,莫说与薛凌相提并论,便是与和她一起在胡人地头流落辗转的汉妓放在一块,含焉仍是里头最为胆小的一个。 犯而不校,唾面自干。人长成什么样,总是有迹可循。姚是平城周边大姓,在她生活的小庄子上,人与人这一辈若没有血缘,往上多数几代,总能抓出来点沾亲带故。 梁越往西北,地越苦寒,百姓自然不比鱼米之乡富裕。梁成帝在位时,过不了冬的赤穷之家虽是极为罕见,但青黄不接却是三五载有一次。虽没严重道需要朝廷拨粮赈灾的地步,但家家户户总得勒紧点裤腰吃饭。 平安二城既是在最西北处,个中艰难可见一般。若非如此,当初薛凌见到安城那一粮仓精米也不会忍不住咬牙,只她当时不知平城无战不得要粮的缘由罢了。 含焉既生在平城,日子也就过的和那些人大同小异。可于个人而言,这一丁点小异,足以一生都不同。在家家都要靠着老爷家的几亩租地或者原子上野物讨活路的时候,含焉的爹在一家生意人里谋了个账房的活计。 除了旱涝保收为家里存了些余钱外,男人得跟着东家走街串巷南来北往的跑着,一年到头没几天在家。因此,含焉家里人丁稀少。幼弟未长成,祖母年迈,娘亲一个妇人要操持里外,大小事只求个安乐祥和,哪能跟薛凌一样,去在意低头不低头。 如此耳濡目染,含焉自是一身恭顺。太平无事的年景里,这性子在那片地,十里八乡都有名。她五官本就颇为清秀,三餐无忧又养的肤色极为白净,不似寻常农家面黄肌瘦。 加之姚家从小请了先生跟着识文断字,书卷气惯来衬人。一到了女孩子长开的年纪,婷婷袅袅低眉,黄花嫩蕊堪怜...(卧槽......我在写什么!!!!!反正我也不记得在哪读到的了,先这么着吧。) 没准薛凌躲在平城角落里翻话本子时,纸上所书的妙龄佳人,拿含焉的脸套上去,也能称的像模像样。 一朝凄风苦雨后,被掳的汉人女子,应是成千上万个含焉。只是胡人没有多余的粮食来养毫无用处的牲畜,看不上眼的,或取其毛皮,或就地宰杀。能被带回鲜卑王都,起码得是个奇珍异兽。 幸与不幸,是相对而非绝对。横死无疑是人间惨事,偷生却是各有论调。能活成什么样,也是各有造化。除了死在鲜卑王宫大牢里的珍珠,兴许还有黄金,白玉,翡翠之类的。 流落的久了,大多就记不住自己原来姓甚名谁。 含焉不是没忘过,她身段娇如弱柳,是典型的汉女长相,且更似中原以南的汉人些,鲜卑王都着实不多见。 王宫里的人亲自来挑货,窑子掌柜心知人一走大概是回不来。绝佳的摇钱树,他自是不太想放手,故而并没把含焉推出去。 前路何方,含焉并不知道。机会稍纵即逝,由不得人多作考虑。胡人无纺织手艺,薄纱绫罗都是从中原讨来的,下九流的地方,更是没什么好货。夏季纱衣生硬,线头能将人的皮肤划出一道道红痕来。 原是无需刻意,衣料既如此不服帖,只许稍稍松了系带,就是大片春色昳丽。 放在三年前的梁境里头,你家女儿委身于胡人这种话说出来,怕是她那好脾气的娘亲也能三天三夜骂不绝口,谁也没想到,有一天,这倒成了奢望。 她一刻心狂跳,战战兢兢跟着进了宫,又被拎到马背上扔到石亓面前。一抬头,羯族的小王爷眉眼深邃,身体修长。弱冠之龄的少年郎,如果不是个胡人,子之于归,原并无大防啊。 她设想中的终结没能如期而至,薛凌将那鲜卑人一剑封喉,而后石亓拔刀相向。 含焉求着薛凌时,不止是哀伤,还有羞耻。连她自己都惊讶,居然还能生羞耻这种情绪来。三年花开任折,她哪里还会有什么礼仪荣辱。 大概就为着这一点羞耻,她没能如薛凌想象的那般对着死亡口不择言,为着这一点羞耻,她带着些不安,小心翼翼的跟薛凌讲“我叫含焉。” 羞耻感没什么不好,它能让一个人尽可能的避免做出畜生行径。然自省即可,自责即过。人必自轻自辱,而后人辱之。仍是为着这一点羞耻感,含焉无法正面回答银庄掌柜的问题。 她从哪来?从胡人身子底下爬出来吗? 含焉压根没注意到那掌柜比她还方,只顾低了头,声如蚊吶喃喃。扭捏片刻,抬起脸,却是俏脸红透。张着嘴半天,“我....”字于唇边绕了几个转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那掌柜先是慌乱,后又吃惊,渐而若有所思,到最后已是明显变了脸色。 他也未必是什么恶人,只瞧着含焉年纪轻轻,拿着这么大额银票,还说不清个来历,就犯了疑。正要继续问,含焉却是一手将银票抢了回去,丢下一句“我不换了”,见鬼似的逃出了门,和外头进来的人撞个满怀。 掌柜的“哎”了一声,没多留。他说的好听是钱庄老板,实际全付家当加起来,有没有那两张银票数,还得合计合计。平头百姓,多一次不如少一事,杀人放火有天收,坑蒙拐骗有朝廷,关他什么事? 被含焉撞个正着的那汉子却不肯罢休,含焉都没影了,他还痴痴瞧着不回头。故作随意的问那掌柜:“那小娘子是哪家的,以前怎么没见过。” 掌柜却还没从刚才的事回过神,一面拨弄算盘,一面道:“怕是外乡的,近百里哪能找出这么秀致的娇小姐。” “她来作甚?” “来钱庄还能作甚?” 昭昭(十七) 那男子失口笑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并未回身,直直出了钱庄门,转眼不见了踪影。 钱庄掌柜一抬头,正要招手打招呼,“哎”字说出口,余下的话又吞回了肚子,手也愣愣收回算盘上。这泼皮他倒也熟,欠着庄里两贯钱快满年了。只当他是要来还钱,想想平日遇到问一句还要推三阻四,现下上门恐是只有再借的份,归还纯属痴人说梦。 管他是何缘由,走了少费些口舌。 含焉出了钱庄好一会仍没找着去处,她不会骑马,又一连数日大半时间都跟薛凌在马背上,整个人疲惫的很。体力不支还在其次,心中忧惧更是要命。这边塞城镇本就小的很,不消时候,被她转了好几圈。终是下定决心,捡了个瞧上去略微像样点的客栈,想落个脚再作打算。 她尽可能的学着薛凌的样子,将一张银票拍在案台上,道:“有什么吃食捡些来”。说完又觉不对,赶紧补了一句“要间最好的房间”。 可惜的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其眼神飘忽,脸上恐慌难掩。 小本生意,都是家里人操持,也没什么小二。那年轻男子狐疑看了两眼含焉,抓起银票一看,赶紧进了后屋。好半天才带着一老头出来,卑躬屈膝颇有些谄媚道:“小姐,小店怕是找不开。” 含焉本是等的无比忐忑,听他如此态度说法,不禁长出一口气,只当是自己糊弄住了这人,勉强镇定了些,道:“我身上没散碎银子,你们有就凑些于我,有多少便是多少吧。” 那二人相互张望了一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转而老者便去了后屋,不多时捧着个袋子道:“只有这些了。” 含焉打开来一看,里头多不过二三十两碎银,比银票的面额少了一半不止。但她不是薛凌,只想着这些就算坐吃山空都足够撑个一年半载,何况自己身上还有一张。 当下狂喜冲淡了畏惧,一把接过来道:“就这些吧,余下的算我在这盘桓几日,你替我选个房间,我去去就回。” 她身上衣衫皆是薛凌逃跑那日为自己随手备下的,胡地弄不着好玩意,还不合含焉身量。又经过几日奔波,她自是穿的格外难受。且不管前路何方,总是要拾掇一下才能启程。 她未必就是定下了要去找薛凌,只不自觉的想着该准备些干粮行李才能上路。最好是在客栈里好生歇息两天,问问有没过往的客商,顺路有个照应。也许不用两天那么久,孤身在这片土地上,心里无端颤栗。 那店家欢天喜地的伸着手请含焉出门先去,道是“回来了必然一切妥当”。瞧着含焉隐没在街角,才摇摇头回身,想着这是干的什么活计。见天的请人往店里走,请人外外走当属头一次。 他又看了一眼那张银票,情不自禁拔腿往后院跑。心急火燎的前脚没站稳就要迈后脚,差点栽俩跟头。得亏含焉找的是城中最大的客栈,不然店家怕是连银票的票号是真是假都不敢认。 只是,她说的去去就回,变成了一去不回。 这么小的一座城,找人来的分外容易,更莫说她本就引人注目。还没到客栈处,钱庄那男子已跟了她好些时候。确定含焉是一个人在晃荡,便一直没有离去。他躲在暗处瞧不见银票数额,只能干搓着手急不可耐的瞎猜,银票数额最小也得有个五十两,万一这小娘子是什么富贵出身.... 没准,上头能有一百的数。 原他追着含焉,并不能确定含焉身上带着钱。去钱庄能作甚,还真是没个定数,是借是还是取,谁说的清。跟的这般亦步亦趋,多是见色起意,直到见含焉将银票拍出来,方知这小娘子是去钱庄兑银子的。 他也瞧不见客栈管事拎出来的钱袋子有多少,自然又是一阵抓心挠腮。暗恨这小娘子不长进,好好的钱庄不兑,来这等地方换现银,不知道要被克扣多少。臆想从来是得寸进尺,他分明是还没能见着含焉正脸,脑子里却已经洞房花烛,财色双全。 恐是惊了含焉,从客栈处又跟了好几条街,那男子才忽地凑到含焉跟前,尽力正经施礼,文绉绉问了一句:“姑娘可是独身一人?” 含焉手里已拎了些东西,在胡地少见汉人,她不会胡语,三年里少有与人言语交缠。采买时多也是三言两语捡了需要的,银货两讫了事。蓦然被这男子一招呼,吓的后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那男子却是早有准备,借着这功夫,上前伸手,扶在含焉腰身处,只觉触及暖玉生温,又如羊脂软嫩无骨,当下更是酥了筋骨。他这会见着含焉的脸,只想跺着脚吼两声,那狗日的钱庄掌柜说的好,这方圆百里也找不出这么标致的小娘子了。 含焉且惊且怒,急忙将男子推开,也不答话,只低了头要走。那男子见她如此,自然恶胆更生,几步跟上来,俨然已开始拉拉扯扯。 含焉躲闪不过,又不敢大声叱责,只带着哭腔哀求了两句:“你放我离开吧。” 周遭倒是有三五行人,有认识这泼皮的,叹了两声气便远去了,也有血气方刚的汉子喝问了一声。 那男子本是有所收敛,含焉却是抱着包袱不敢答话。见她这样,那男子便有固态萌发,言行更加放肆,拉了含焉手腕,道:“关你什么事,这是我前儿上宁城买来的小娘子。” 那个“买”字又刺痛了含焉周身神经,她猛地抬起头,连连摆手喊:“我不是....我不是..”。她不是什么,终未说的清楚。 她终究是。 那男子将她拉扯出了城,又拉至郊外小屋。美梦成真,财色双收,食髓知味。虽不是个黄花大闺女,这容貌身子也没什么遗憾了。再不济,那一百多两银子还能买好几个回来。 这等好事,乐得他都没抓着含焉去找那店家要剩下的银子。原想着,如果能收了这小娘子,非得找几个人闹上门去让那店家将吃进去的吐出来。哪曾想,这女人身上竟然还有银票。 这些男女深浅长短事(对不起啊,少儿不宜,但是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汇了,不好意思的.....),早早就经历过了。其实跟这男子也没什么差,都不是自己愿意。且论起来,这男子还会油腔滑调说些好话,而那些胡人花钱买乐子,哪有什么温存可言。 只是含焉在一张草席上,咬破了舌尖,嘴里全是血,比她第一次还胡人身子底下还要恨些。 可这恨也不过如此,云雨完事后,不过是装模作样轻啼了两声,还不如她在钱庄和客栈时候的忧伤来的真切。她这会才确定自己一定要去找薛凌。 找不到,她宁肯死。 昭昭(十八) 而她并不愿去死的,她若存了死心,哪里还能躺到石亓的帐子里,又被薛凌捞了回来。既然经历那么多的事,她都没抹了脖子,怎会为了这么个泼皮就将自个儿许了阎王。 她倒是见过当年有同龄的小姑娘诅咒恶骂,咬舌自尽,誓死不从胡人。然并没谁如愿。死了又怎样,只要稍微有些好颜色的,尸首余温散尽之前,都是绝佳的肉体。 明日是个什么样子,谁也猜不得。也许薛凌名震八方,身边跟了个至交忠仆。一说起来,便是那姑娘结草衔环,千里追明主。可此刻计较,缘由来的功利又讽刺。普天之下,含焉觉的只有一人能护的住她。 她仍惦记着逃亡路上,薛凌将衣服让给她,吃食饮水也都先紧着她用。且她无需再向薛凌解释过往,她曾和石亓不着寸缕的出现在所谓薛姑娘面前。胡人也好,妓奴也罢,都已经被知道了。 被知道了,薛姑娘仍然毫无芥蒂的带了她一路。 甚至于,比起那两位羯族的小王爷,对她还要热络些,含焉想的近乎发痴。而关于薛凌为何要救俩胡人,喜怒哀乐挣扎的关头,她没能生起半分疑惑,更无半点这个薛姑娘是不是要与胡人勾结的家国大义。 再说那男子,虽是不好摆脱,却是好骗的很。许是因为含焉确实长的像个富贵女,身上银子也多。三五句娇声软语,只说自己“是京中殷实人家的小女儿,被人拐了到这里,今日本是要逃,哪曾想遇了冤家。” 那男子便喜不自胜,搂着含焉又亲又抱,道:“原是如此,合该是老天爷赏我赖二的艳福。你既愿意跟我,我这就去请了城里婆子酒席,也不屈你了身份”。 他盯着含焉胸口不放,连咽几口口水,色胆又起,却稳了稳心神,道:“圣人说的好,出嫁从夫,办这些东西需要花不少钱,你那家当,我就先拿去置用着。” 含焉如何知道那钱拿不回来,侧了脸道:“夫君要用,哪有不依的。那原是我从家里出门随身携带的零碎花销,藏在荒郊,才没让歹人搜了去。今日既交与你,好生持家。日后与我回门,也免叫家中二老轻瞧了去。” 她这会话说到倒格外顺溜,眉眼风情宜喜宜嗔,又是娇羞说自己遇了良人,又是哀恸惦记多年未曾见过京中双亲。一会依偎在赖二怀里说要白头偕老,转眼又泪眼婆娑的求着男子陪她走一趟,不然宁死不能成亲。 又如何能不顺溜,她本就是干着迎来送往的勾当。先前情怯,不过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自惭形秽。 现下再瞧,哪有什么光。 既是一团漆黑,反倒不惧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赖二何曾见过这阵仗,他在此处声名狼藉,好人家的女儿见了就要绕着走。赶上卖弄的,他又穷的一天到晚抠脚皮当咸菜,谁会贴上来。更莫说有含焉这等如花似玉的容貌。 然他虽色欲熏心,却还有点滴理智尚存,没答应含焉即可要走。只指天骂地的发肆,若负了含焉,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说着又要推含焉躺下。 含焉半推半就,解了衣衫,却又大力坐起,换了副面孔,佯装不喜道:“我也是锦衣玉食过来的。被那歹人掳了三年,吃糠咽菜,生不如死。好不容易出来了,难不成还要学那些粗使婆子住你这等透风茅屋?你既心悦于我,总该置办几间大屋,买些使唤下人,不然,怎生过日子?” 赖二小半日里见了含焉三副面孔,一会是畏畏缩缩的小娘子,一会是风情万种的妇人,这又成了个嫌贫爱富的刁婆子,虽略犯嘀咕,刚刚被含焉忽悠出来的怜爱之情却还没退却,又哄着道:“好好好,一会我就去买了来,只管买你喜欢的”。这说的到不是假话,一百多两银子,足够在这找个大院,婆子丫鬟也得买俩,不还得伺候自个儿么。 含焉便又施施然往下躺,颇为心疼道:“怕是那点散碎银子也不经花的,莫不如你我早些成了亲事,一道回家里,我让娘亲多许些体己钱,少也得....”.她卡了一下口,佯装推了一把赖二。 “少也得一万两。” “我们去宁城,那儿热闹,夫君做些小本生意也好” 她远不似薛凌没缺过钱,下意识觉得一千两已经是顶了天的数额,却唯恐唬不住赖二,生硬转了口,“一万两”三个字说的颇不自在。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对,赶紧随口胡诌了些摸不着边的大话,生怕赖二有所察觉。 这等磕绊,若换个有点家世的来,如苏远蘅等人之流,一眼便能瞧出含焉唾沫星子都是假的。然恰好赖二也就是个井底蛙,哪能分出真假来。那会不想陪着含焉走,是唯恐煮熟的鸭子飞了去,现听得一万两银子,惊的他手中动作都停了。 起了身,瞪大了眼道:“多少?” 含焉身上无一物,压着的人骤然离开,她多少还是红了些眼角。扯了床下衣衫,盖住自个儿,愁促道:“怎么,不够吗?我再求求母亲,多也是有的。只求夫君你待我好些.....莫学..莫学那歹人...” 话道此处,她干脆撇开脸,双手捂着眼睛,呜咽出声。 赖二狂喜之情溢于言表,赶紧将含焉揽在怀里,大力搂着道:“好好好,你要怎么好,就怎么好”。他三下五去二穿了衣衫就要出门,道是“去看看有没脚夫,连夜启程,越快拜见岳父二老越好。” 含焉反道推辞了两个来回,说“既然定下了,也不急在这一刻,不若等秋日凉时上路”。然这些废话如何拦的住赖二,更莫说含焉不过欲拒还迎。 待到赖二风似的窜出门好一会,含焉缩在床角,哭的悄无声息。涕泪滂沱,转眼湿濡大片衣袖。 夏日正是西北繁华之时,南北来往客商众多,只大多到了宁城就住脚,少有会走到这里来的。若是本地有什么要买卖的,都是有壮力收了送到宁城去。商已为营生末等,这等活计就只能算偷奸耍滑的宵小了。赖二别的不在行,对这些两头吃好的三教九流,却熟的很。 有了一万两银子的盼头,他也用不着吝啬手头上的,第二日一早就带着含焉跟着几个跑马的启了程。打算先行至宁城,再置办一架上好的马车,请俩车夫赶着。到了京中,也好挣个面子。 他想的自是花红柳绿,却忘了他连宁城也没去过几次。而含焉,也从未南下过。不过,她早就失了保得万全的打算,她连要怎么甩脱赖二都没想过。她只想快些离开这,快些离薛凌近一些。 怎样都可以,这一路,怎样都可以。 因为这个可以,她飞快的到了京中,站到了薛凌面前。所以她跟申屠易说“我就人尽可夫”,的确是人尽可夫。 胡人可,汉人也可。 昭昭(十九) 这一路,老少不论,贫富不分,只要能捎她一程,皆可。 只是,含焉并非绝色倾城。稍微有些钱财的商队,主事的大多过尽千帆,瞧不瞧的上她这一叶悬舟先不说,更重要的,谁也不会为了一次露水春色,就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在身边。故而能看上她的,多不过是几匹劣马,饥不择食。 其实,宁城繁华,来往总能捡出来两幅慈悲心肠。或许...... 并无那些或许,她如此着急。才看到一定点路,就迫不及待的狂奔上去,哪管前头是万丈深渊。反正,身后也是无边苦海。 所以,她尚且不知申屠易是谁,就下意识觉得,此人也是可的。 衣衫还没解完,她又想起自己脸上应是污着血渍,又赶紧覆手上去擦洗,唯恐眉眼不够清楚,让申屠易错过了一路人人称道的娇美容颜。 这举动讽刺又心酸,好些时候,她巴不得自个儿生成貌若无盐,这样没准早就投了个好胎,不必日日苟活的痛苦。可现在她却生怕无法引起申屠易的兴趣,只想再美一些,美如妖鬼精怪中的画皮蛇狐,迷的人神魂颠倒。 只要能迷住眼前这个人,薛弋寒就能活过来。 然正如她迷不住路上的贵人,这幅皮囊也迷不住申屠易。即使申屠易未曾在苏家住脚,也并不缺女色。京中的窑子,远比鲜卑王都的花色好上数倍,含焉这样的,学个词调管弦,多也就是混到能让恩客叫出名的地步,远不能让人夜以继日。 但她身上到底有东西能迷住申屠易。 露出来皮肉处,未沾染血迹的地方,是大条的指甲刮痕,间或有青紫红肿齿印,破损程度新旧夹杂,多不过三五日余,近的,怕是昨晚。有些地方,还带着陈年旧疤。 他正值血气,身边也没个人伺候,向来是欢场老手,对这些痕迹熟悉又陌生。熟悉是见的多,陌生的是,这么严重的,几乎没见过。 申屠易向来有钱就花,自然挑的都是各家翠翠红红的可人儿。凭谁买了去,也是好生疼惜着的。何况姑娘都是鸨儿的摇钱树,情趣之事,图个乐也就行了。弄成这样,楼里哪肯善罢甘休。 申屠易本是当含焉在胡言乱语,明明薛凌还没死,含焉就说谁死了.导致她人尽可夫的之类乱七八糟的话。可这一身体无完肤漏出来,他下意识去看含焉的脸,分明瞧见其耳鬓唇腮亦不乏零碎乱相,忽然就不想再去猜含焉说的究竟是谁。 那些点滴胭脂洇然,无端让人周身恶寒,带着握刀的手都有了一瞬间的轻微颤栗。 但片刻心惊显然不能让他放手,只重重呼了一口气,想再喊一次含焉放手。各人有各人的渊源,佛既要从鹰爪子底下抢鸽子,就得将自个的肉喂给老鹰补足因果循环。 可惜含焉并不是神通如来,既抢不走薛凌,割了肉申屠易也不肯吃。 好在薛凌并非毫无还手之力的鸽子,虽看不清后头是个什么情况,但她一直高度紧张,牢牢注意着申屠易的微末差异。虽是毫厘间隙,平意已划了个好看的弧度。 原该早早收了剑以防万一,偏申屠易想激的薛凌反抗,好下狠手。被含焉这一打搅,更是忘了薛凌手上还捏着利器。他倒是习惯性的注意站位,远离了薛凌的反手可攻范围,且其手肘微向下,时刻准备抽刀格挡,已然是防着薛凌不要命的转身给他腹部开个口子。 按说已是没什么万一,然薛凌根本就没想过攻其上身。她与申屠易交手两次,深知其是仗着对自己的出剑太过熟悉,每次都能恰到好处的用那把大刀压住攻势。不然,也没什么可惧的。 此举冒险了些,平意决然不可能将刀架开,一瞬间将人手腕切下来可能性也不大。何况,她看不清申屠易手腕位于何处,也不敢贸然侧身,恐打草惊蛇。假如失败的话,申屠易稍稍向后扯手,估计能划拉掉薛凌大半个脖子。 然一感受到申屠易气息不稳,薛凌便飞快的抬了手,平意过处,是她根据刀身长度猜测出来的申屠易手腕位置。得益于平城那么多年,她对各种兵刃都算熟悉。虽刀的种类繁多,但形制大小总有个概数,紧要区别反而在于使用者的习惯,好在她对申屠易也不算完全陌生。 申屠易瞬间看见薛凌抬手,却估错了攻势,大抵他也没想到薛凌这般不要命,再要换招已是慢了半拍。他知平意锋利,不敢贸然硬碰。心一横想就势往后拖手,缩出薛凌力所能及的范围。然而刀架住的是薛凌脖子,并不是他想砍的胳膊。脖子一拖下来,人就没了。 这已然是个迟疑,何况脚底下还有个含焉拉扯着,他也没能第一时间踢开。刀光剑影,争的就是寸息而已。虽薛凌不能估算的分毫不差,终究平意还是跃到了申屠易手背上去。 一感受到剑尖切开骨肉,薛凌便知申屠易对刀失去了绝对控制,人在剧痛之下,肢体大多有瞬间的不听指挥。她毫不迟疑回了身,平意收都没收,直接转了个向,划至申屠易胸口。 其实该问问此人所谓何来,又是何人叫他来。但薛凌猜了个七七八八,也不想求证,又怕刚刚一击没能完全成功,片刻疼痛制不住申屠易太久,便只想取其性命。 不料申屠易反应过来的时间远比薛凌想象的要短,恍若是毫发无损般,刀飞快的就横在胸口,挡在平意面前。一击未中,薛凌紧绷的心裂了一下。这人既没死,刀也没脱手,她仍然无法带走含焉。 她撤了平意要退,是那会悔恨交加时脑子里铁心铁意的“下次一定要走”,这便就是下次了。只要她转身出门,走的快些,申屠易必然是追不上的。 这个下次来的如此之快,她仍然没走掉。 身体像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反应,脑子都没下令,平意还没收完。人就已经飞身跃起,脚尖狠踢至申屠易刀柄处,正中那只已然鲜红淋漓的手。 她就不信了,她刚刚明明听见.....听见人的经脉被切断时瞬间回缩而导致的一声轻微“砰”响。 和她在驸马府上切断的那只发霉馒头,差不多动听。 昭昭(二十) 她确实不要命,且觉得这屋子谁的命没了都是好事。 含焉还在地上,薛凌却毫不顾忌,只想着申屠易一定是硬撑。人在死亡面前爆发出来的力量还真是强大到诡异,刚刚那一剑若是正中其胸口,必然是回天乏术。 申屠易显然也是知道,所以扛着剧痛不松手。然被薛凌这一踢,再没余力握住刀柄。刀掉在地上又轻微弹起,“哐当”一声带着轻微颤栗。 余音未绝,申屠易已被逼至墙面处离刀约莫一丈远。薛凌何等快,一见申屠易刀脱了手,平意就直直冲着喉咙去。申屠易手上无兵刃,就只敢闪躲着退。 可惜他底子差了薛凌太多,赤手空拳转眼就被薛凌踹翻在地。胜负已分,申屠易见薛凌招招要命,觉得今日大概是走不出去了。干脆懒得起身,躺在地上等死。 好气之余又觉得好笑,他要是一开始存了杀心,没准躺地上的不是自己。可自个儿不想杀人也并非什么情谊犹在,仅仅是因为还得留个活口去指认宋沧。这样算起来,也不亏。 他心满意足的给自己解释着落败的缘由,尽可能的否认真正的原因是没法对一个已经束手就擒的姑娘砍上几刀。不然,残废也是能开口讲话的。 作恶多端就死有应得,这样更容易让人想的开。心存善念反而下场堪忧,实在太让人万念俱灰了。 他等了好久,还不见薛凌上前,有些奇怪。又顿了片刻,仍是没人,缩了缩手要努力爬起来,却转眼被踩住,正是受伤那一只。于是又散了力气,继续躺在地上。 见他老实,薛凌移开鞋子,缓缓蹲下身,屈膝半跪在地上。平意移至申屠易手腕处,注视着申屠易道:“谁让你来的”?此时倒不需急了,反正申屠易敢起来,薛凌只需要个抬手的动作,就能让他永远躺下去。 申屠易并不答话,目光也不与薛凌汇聚,空洞无神的盯着屋顶。 这宅子,应是有些年头了。那俩下人也是懒的很,梁木处不知道多久没打扫过。蛛网遍布,有只好运气的飞蛾正中其间,那只八脚虫飞快的冲上去,口里蛛丝一圈接一圈,跟巧手的绣娘绕纺锤似的。 所谓劫后余生,多不是惊喜,而是后怕。薛凌心悸分毫未减,反比刚才更甚。只肢体稍微松软了些,不再那么僵硬,脸上表情就舒缓了些。她知申屠易多半不会答,见了这般反应也没多意外。 这个人,还真是有些难处理。薛凌去拿了申屠易右手,移至平坦处,认真看了一下伤势。估算多少还是有误差,不过她听到的倒是没错。平意划过的位置是手背,几根手指的经脉受损,说不得药石无医,但也耽搁不得。 申屠易并不反抗,仍是沉默着由她摆弄。薛凌将手按回地上,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知道我回京的,左不过那么几条狗。” “其他的,跟你也没多大关系..你既跟在苏远蘅身边办事,该是苏姈如叫你来的。” “不过,当晚我说,你的恩情,有朝一日我会报答。”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极合适。” 薛凌举着平意到眼前,看了看,再握着反手按下去,申屠易身子猛地一抖,想坐起,又被平意架脖子上逼回地上。 他无所谓生死,可生物本能趋利避害,心脏已经屈辱万分,只想解脱。偏一摊烂肉还要自发东躲西藏,不挣扎到最后不肯停。连那截已经切下来的小手指,都要蹦跶几下,才肯安生。 “你看,一个消息,买一只手,是不是很划算?” 薛凌语调未改,说的情真意切,好像真是桩十分赚的生意。其实她该去关注含焉怎么样了。她刚刚仅仅眼角余光一瞥,含焉双目紧闭躺在那,手里还抓着片碎布。想是两人打起来,申屠易只顾着闪躲,再没工夫管脚底下还趴着个人。 而含焉死抓着不放,生生扯破了衣服,撕下一块来。虽说夏衣布匹单薄娇气,不太结实,但也足见其力道之大。但薛凌迫不及待的跟申屠易要个究竟,也怕事有变数,根本顾及不到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的死活。 她不比申屠易知人事,又一直背对着含焉,这会也不过是恍惚瞥了一眼,没能听出含焉话里的绝望与苦痛。且人尽可夫四个字,在薛凌眼里有截然不同的解释。她知含焉在鲜卑是个妓,只当这句话是说自己将她救了出来。 救一次,未必见得就能救次次。 她以为不逃是为了救人,原来不是。 申屠易还是未答话,不过疼痛使呼吸急促了些。纵是尽力克制,还是难以维持方才云淡风轻的样子,断指之痛远甚手背上一道豁口。且他感受到薛凌又将其手腕移动了一下,像是在摆的平整些。 说不慌,多少有些虚假。 薛凌将剑从申屠易脖子处移开,直立着放置到其手腕一侧,刚好让申屠易感受到一点冰凉。道:“我有一个故人.....好久不见了” 她顿了好久,似乎真的在努力回忆,半晌才继续道:“他很好....” 记忆里的温暖驱散了些许愤怒,但并没让薛凌平复下来。酸楚侵袭至眼角的时候,她反而觉得申屠易应该去死。以至于平意已经开始倾斜,夹角越来越小。 “他很好....他以前擅使重剑。” “后来没了一只手....还是很好。” 申屠易右手处全是血,那会顺着胳膊留下,手腕早就一片粘腻,只瞧见平意已经贴着他皮肤,分不清破了没有。 “那晚你也很好,如何今天就不好了”?她手又往下了些。 “苏姈如跟你说了什么?” 申屠易还是没答话,薛凌笑了一声,才继续调整着平意道:“你的恩我已经报完了。虽然我那位故人后来也很好,可他不容易。” “我练了几年的左手功夫,仍然差的很。” “我倒也不是特别想知道苏姈如说了什么,管它是什么,但她总是舍不得我死的。” 薛凌伸手,捏住申屠易下巴,将他的脸扭了过来,仔细看了看脸上伤疤,去回忆了一遭当日劫宋沧的景象。看剑口走势,好几个招数都能划出来,不能确定究竟是怎么划上去的,连自傲都少了几分乐趣。 “她既舍不得我死,我猜,她多半是想你死在这。” 昭昭(二十一) 申屠易手腕开始有血往外渗,可见是平意已经压了进去。薛凌瞧了几眼,又暂停了手上力道,但并没将剑拿开。她防着申屠易狗急跳墙,思绪却免不了飞的老远。 而诸多往事,跟这个老远还有沧海相隔,想起来更是如镜花水月,越要瞧的清楚,越是什么也看不请。如鲁文安之面容,在在记忆里都已经有些扭曲,糊作一团像个撇脚手艺捏出来的走形面人。 她不自觉用左胳膊运了一下劲,这是此时此刻她与鲁文安唯一的关联。可这唯一的一点关联,也马上被扼制住。一想到鲁文安,就难免想起平城与薛弋寒。一想到这俩,兵符之事就跃然于眼前。 薛凌还不知如何去解决这件事,只能下意识的想逃避。 好在申屠易闯进生活里来的时间并不久,应是在去年年末吧,倒是容易记的很。薛凌又将平意往下压了些,夏日日头来的早,这会已经在屋子里铺了满地碎金。朝阳在天边,光线便是斜过来,故而将一应物件的影子拖的老长。 薛凌向来怕暑热,此刻额头碎汗一片,也未伸手拂。她感受到剑上轻微摇晃,应是申屠易在强忍疼痛,用力将自己手往地板上压,带动着肢体不受控而颤抖所致。 大恶大善截然相反,却又异曲同工,到了极致,都能让人从中得到些享受。屠杀的快感让薛凌稍微冷静了些,动作便又放慢了几分。 把鲁文安等人从脑子里踢出去,注意力又全部放到了申屠易身上。该是去年年末...薛凌踌蹴了一下,确实是去年年末,她想回平城,途径宁城。 想到此处,她又忍不住要发笑。故作喜悦道:“你倒也用不着慌,我并不太喜欢苏姈如,所以多不会遂了她的意。” “我只是很奇怪,她居然敢将宋沧的事儿告诉你罢了。” “为的是什么呢?瞒不住了?这也不太可能。” 薛凌又将平意从申屠易手腕里抬起来,仍是立在一侧,道:“我再让你一次。” “终归是有我自己的错处,不好全部将账扣在你头上。” “当日在苏凔那里,原是我冲动了些,还以为在宁城遇见你,是苏家费尽心思演给我看的话本子。” “过后想了一遭,属实是错怪了聪明一世的苏夫人,若是她真心编排了这场好戏,又怎会让唱词的卸了油彩出现在我面前。” “你今日躺在这,倒确然算的上跟我脱不了关系。若非那日做贼心虚,没准大家相安无事,太平的很,你跑你的冬....”,薛凌顿了一下,想着昨晚在江府没见申屠易,苏姈如那蠢狗应该还没交江府的底儿,但这场大婚在京中人尽皆知,申屠易未必就还蒙在鼓里。 但就算知道了江府娶的齐三小姐是薛凌,也必然没人知道江二公子是薛璃吧。苏姈如连宫中霍云婉的存在都瞒着江家,江闳又怎会把这么要命的事透露出去。且此时此刻,睁着眼睛说瞎话也并不算什么要紧事。她接着道:“我嫁我的人,两不相干,岂不是好的很。” 这句话里的向往之情,倒不是作假,确实好的很,若非已经知道自己的阿爹是自尽,起码她还有底气否认江闳说的那个天大的秘密。如果看到的都是群魔乱舞,倒不如做个耳聋眼盲,还能瞎想一下盛世清平。 兵贵神速,杀人放火也一样。虽然这破宅子十年半载连个陌生鬼影都不见得有,只是多一刻便多一刻的变数。不管薛凌最终举动为何,起码申屠易那只手,早该和胳膊分家了。她这般来回二三次,喋喋絮叨不休,无非是有些坎不能立马迈过去,费尽心机的在拖延时间罢了。 可这个时间,不知是在拖给申屠易,还是拖给她自己。或者,本来她也有一大堆废话要直抒胸臆。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该有个人来听,有个人来答, 在剑底下的人最合适,这样的人可以让她不用顾忌,畅所欲言的追问心中觉得不公的地方。薛凌用力闭了一下眼,再睁开,又将平意压回去,逐渐加大力度往血肉里钻。此处皮肤嫩的很,转眼就到血脉。 再要往下按,手废不废的先不说,不快点止血,命都保不住。她明明刚刚已经下了决心,偏还是生了迟疑。下意识去瞥了一眼自己左手处的疤痕,半圈狰狞助长了不少狠戾,才又加了一分力道。 “来,我再问一次,苏姈如拿的什么骗你来?” “料来你也不会答,不碍事,权当清了当日我鲁莽的账。下一个问题,宋沧的事,还有几人知?” 她不知道苏姈如为何在这个关头将申屠易丢过来添乱,还是拿宋沧说事。不管有没有和盘托出,但宋沧现在的身份无疑是没瞒着申屠易的。此人与自己交过手,还敢孤身前来,多半是留了后手。类似将宋沧的身份秘密告诉了身边人,一旦回不去,就要怎样怎样之类的。 然她只知申屠易跟着苏远蘅身边,又哪知道当初在宁城遇到的那群人全部参与到苏家与羯族的来往中,故而尽数牵连到苏凔案中。此时的申屠易,哪还有什么身边人。就算有,他不过一副直肚肠,能惦记着先到薛凌房里将长剑搜了去,已是躲在墙头大半个晚上无所事事想起来的。 申屠易倒不是蠢,不过就是很少玩这些花招罢了。听得薛凌如此说,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她想知道什么,还以为薛凌在害怕旁人告发苏凔。他本是已半闭了眼,此时又活泛过来,随口扯了个谎道:“知道的人多了去,你跟宋家那乱臣余孽,不日定会被凌迟处死。” 这语气里颇有几分喜出望外,听的薛凌心一横,却还是没切下去。行不随心的感觉让人分外狂躁,她还尽力维持着脸上笑意。骗着自个儿说并非是想给申屠易解释缘由,而是仅仅想将这个人的内心信仰击溃。 你所坚定不移的,都是错的,这远远比死亡更让人绝望。 昭昭(二十二) 然她并没哭天抢地,义愤填膺的去讲真相,反而越发慢了语调,将平意又往下压了压,娓娓絮叨,像是在讲别人的事。 “真是巧了。” “实不相瞒,一月前,我也被这样子逼问过。” “更巧的是,我也这样子理直气壮。” “唯一不同的是,我捏着他性命,气壮些,倒也说的过去。不过我是知道的,再怎么理直气壮,心里头总是害怕的很”。她又将平意提起来,稍微上移了半寸,再次压下去,看着血滴子珠圆玉润的滚出来。如此既不会立马切断了申屠易血脉,又不至于彻底松了压迫让他有所依仗。 反反复复的恐吓,也比一步到位更令人惊惧些。终归一只手,对习武之人而言,不亚于于性命。薛凌是颇为犹豫,但说她想把这种无法捉摸的恐怖拉长一些也未尝不可。 人怕的,未必就是结果。人怕的,多是不可言明的未知。 “你在京城人氏,该是没有去原子上抓过兔子。” “那种小东西,没有尖牙,又没有利爪,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 “所以他们跑的飞快,洞也深。才听见个动静,一溜烟就钻进去没影啦。” “你猜如何才能将他们赶出来?” “还是经常去猎野物的人教的,这畜生胆子小,你只管在地面上吓唬它,它便又吓的从洞里钻出来了”。她每停一句就将平意往上移一些,转眼申屠易胳膊上就多了四五道血口。虽不太深,看着也是渗人。 说道此处,应是记起了鲁文安,又停顿了良久,再复言,语速就快了许多。平意也压到了申屠易手肘处。 “这法子好的很,就是太慢了。我得在洞口又跑又跳的跺脚敲鼓好半晌,它才能吓出来。还有些兔子,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是怎么吓,也吓不出来了。” “可我想要一样东西,不得到就寝食难安。于是,每次遇上兔子,回去都不开心的很。我那故人就重新教了我一个法子,或者往洞里灌一囊水去,或者燃些枯草,往洞口处熏烟,片刻不到,兔子就接二连三的跳出来。” “你说,为何那些世代行猎的呆子怎会还不如我那位故人?” “原是他们不敢用这个法儿,怕将原子上兔子都赶尽杀绝了,再没得兔子抓。倒不如我,多不过逮一窝回去炖个肉汤,也就不拘用什么手段。” “本也两不相干,偏我有一日又在洞口点火时,被一队人马围了去。说我坏了行猎的规矩,要拉我去见官。” 薛凌笑了一声,颇有些开怀,放在别人身上,这记忆显然是惨绝人寰。可她当时全当是个逗趣儿,如今记起来,又怎么会有什么酸楚。反是笑过之后,想起那些岁月再也回不来,脸上笑意便又瞬间隐没于冷漠之间。 “我还真怕他拉着我去,若是被我爹知道我与百姓起了争执,少不得十天半月不让我出城。于是便好声好气的向他们请教,问究竟是什么规矩,难不成原子上倒不让猎兔子了?” “你猜怎么着,他们说慈悲。春不猎怀儿母,冬不猎寻食公,禽不得毁其卵,牲不得坏其屋。那个头头是道,远比平城里那太傅老头还能扯”。她又顿了稍许,记起所谓的太傅,也不是什么好相与。梁成帝特意遣往平城的人,是要教自己些什么? 倒亏得自己什么也没学出来。 想是她絮叨的久了些,申屠易已然不耐烦,左手出其不意的扬了上来。却不想薛凌虽貌若呆滞的自言自语,实则丝毫不曾放松。见他伸手,平意就抽起挥了过去。申屠易一缩手,薛凌便又将剑架回其脖子上。 这点变数,将她苦心维持的漫不经心尽数土崩瓦解。那个故事还有好长好长没讲完,她却没了兴致继续往下讲,只用平意逼着申屠易道:“你不愿意说宋沧的事,倒不如跟我讲讲,一群屠夫,怎么有脸讲慈悲?你又是什么身份来拿我?魏塱的走狗?你也有脸讲乱臣?” “你瞧,我老早就知道,跳着脚恐吓不见得有什么用,倒不如,先灌两囊水下去快些.....所以....宋沧的事还有谁知道”?平意又移回申屠易手腕处,这一次,薛凌却再没看向别处,居高临下的盯着申屠易不放。 被薛凌切下的尾指已失了大半血色,早就成为惨白的一截死寂,与申屠易断了所有联系。他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去活动了一下,然除了受伤的经脉拉扯疼痛,只剩尾指处毫无回应的空空如也。 其实在薛凌剑划下来的一瞬间,他倒是以为自己的手要没了,没想到只是一根手指罢了。这个罢了有些轻描淡写,但尾指对于握刀的影响不大。虽不知明日是死是活,但现在活着,总是会恐惧自己成为个废人。 加之薛凌如此接二连三的反复,倒不如一剑下来来的自在。推己及人,他知薛凌没杀了自己,多半是下不了手。只是分不清这个下不了手,是因为不忍,还是真的想逼问自己什么。 可就算是前者,她必然也是没打算放自己走的,不过是将过程延长些罢了。如果是后者,又能逼问出个什么来,还不如早点撞刀口上去,早些了断。 他打定了主意要死撑,想继续喊些世人皆知,死无全尸的话,对上薛凌目光却是悲从中来的吼了一声:“没有人知道了。” 薛凌哪里会信,只微微抬了下颌,平意直接压了进去指厚那么深。平意细小,又没取剑,鲜血没喷涌而出,只是流到地上,瞬间就成了一摊。 申屠易身子便又弹跳了一下,语气痛苦道:“没有了,他们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你不知道吗?” 昭昭(二十三) 这般语气,薛凌是听过的。就在她烧了安城粮仓后,苏远蘅熏熏然闯进房里,也是愤怒里带着一丝悲伤的哭腔喊“会死很多人”。然当时她尚忍不住关注要死的是谁,这会申屠易再喊,却已是没有半分所谓,纵然“他们”二字形容的至少是数条人命。 且听得人已经死了,反生出些喜悦来。死了好啊,死了省事。仔细想想,这个节骨眼,苏姈如应该不敢太过为难自己,这个“他们都死了”大概也是真的。 如此,心头大石又稍微放下一些。看着平意底下的胳膊,她有一瞬的分神。初见申屠易并非大恶,这次以死相博,多半是中间有什么误会。世道所赞誉的君子仁人,对着这样的情况该当如何? 良言以劝之,德行以服之。 她什么都懂,然什么也没做到。脱口而出的仍旧是:“那可真是极好。” 更好的,是那个猎户与兔子的故事没讲完。 对于坏了规矩的薛凌,几个猎户寸步不让,吼着要带她去见官。鲁文安本是在不远处堵着兔子洞另一个出口,隐约见薛凌与人起了争执,慌的马都忘了骑,连滚带爬的自己迈着两条腿跑了过来。 论起年岁,薛凌多不过一旬之数。就算去了官府,能给她定个什么罪?不过是原子上的人对这种事忌讳的很,想在众家面前敲打两句。却又见她衣着非寻常百姓,恐私自动手惹出什么麻烦担待不起,便口口声声的说要见官。 若薛凌赶紧服个软,此事大多就此了了。她原是一只兔子都还没抓着,倒不如那队人袋子鼓囊囊的,系带都扎不紧,又能是多大的罪过。鲁文安深知其然,一冲上来,就拉着薛凌手道是“自家并非行猎的,小孩子顽劣,领出来抓个兔子当玩意儿罢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反捅了兔子窝。平城的小少爷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她倒不稀得跟几个猎户一般见识。鲁文安不站出来,没准薛凌说两句狂言便抽身离去了。只要她想走,那队人也不会真的就往死了欺负了一个孩子去。顶多是有个拉扯阻拦,虽薛凌当时年幼,不说轻而易举,要跑也不是几个寻常猎户拦的住。 换了薛弋寒瞧见这些事,大多懒得管薛凌,只找个地等她就罢了。偏鲁文安在另一头蹲不住,想着猎户手里有弩有刀,万一薛凌少爷脾气一上来,双方动手,伤了谁都不好。然他虽护着薛凌,却知道这样逮兔子跟刨猎户祖坟没什么两样,偷摸搞两只得了,被正主瞧见,赶紧低个头算完,不然闹到薛弋寒面前去,吃不了兜着走。 他倒是好心,却一时忘了薛凌间或小气的很,她是瞧不上旁人,可瞧见鲁文安不帮着自己说话,这还了得。本是已经拾掇了手上东西,想拉着鲁文安走,听他这么毫无骨气,当下把水囊袋子丢地上,将鲁文安手也重重丢开。 道:“我想怎么逮兔子,还轮的你们来管?这原子是你家祖传的,还是这兔子是你家家生的?” 鲁文安飞快的要去捂她嘴,奈何这小东西上蹿下跳的飞快,转眼就到了那猎户的马脚下,一剑过去,马背上袋子破了个长口,里头兔子死的活的噼里啪啦掉一地,少说也得十来二十只。 她得意的回过头道:“我说什么来着,他们抓了一大堆,倒不许我抓。” 这下彻底犯了众怒,鲁文安上来拉着薛凌要走,嘴里好话连连仍被猎户围住不放。他虽是向来举止无状,但到底不敢真伤了人,还得劳神顾着点薛凌,恐她不知轻重。 一来而去,腰间东西就被人扯了下来。出城巡防,身上自然是有令牌的。虽然好多年没大用处,鲁文安却是对军中身份多有看中,常年挂身上。这一扯下来,便被认出是城中守将,薛凌理所当然的被提到了薛弋寒面前。 镇北将军的名头显然好用的多,赔了些钱财,那群人千恩万谢尚不足表达感激之情,将薛凌围成一朵花儿道“原是将军家的小少爷要兔子,何苦亲自去逮,在城里招呼一声,千只百只也送得来。” 前倨后恭的模样让薛凌越发气的要死,且鲁文安虽唯唯诺诺说这法是他教的,不怪薛凌,却全然不似往日生拉硬拽都要说薛凌没错,这更让她委屈的紧。红了眼眶在薛弋寒面前跳脚道:“他们抓了百十来只,却跟我说不许,你还要赔钱给他们,哪有这种道理?” 当时父子还未生分,许是还赶上了薛大将军心情好,倒没跟她说重话,只多叮嘱了几句日后不许,此事便算揭过去了。她虽是好长时间揭过不去,可惜再往原子上走,鲁文安盯的死死的,管她如何捶足顿胸,也坚决不允。日积月累,也就习惯了下来。 习惯未必是什么好事,如果没有这个习惯。她抓那俩只白兔子时,大抵费不了那么久功夫。 撇下习惯不提,年岁长些,其实是知道错在何处。猎户依仗原子上牲畜生存,自然有行猎之道,求的是代代有个活计。灌水焚烟去抓兔子,违背道义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在播其恶于众也。 如果不择手段可以快速得到想要的,那么,邪念恒生实属理所应当。 薛凌半跪在申屠易面前,最想问的,其实是:为何我老老实实猎兔子,到今日仍是两手空空。而世人无所不用其极,反而满载而归? 或许,往洞里灌水才是正确的方法,那些猎户装的一脸正义凛然,说不准背后干了些什么勾当,不然袋子里哪能抓到那么多兔子? 她蠢蠢欲动,要去捡当年丢地上的水囊。只要和那些人用一样的方法,整个原子上谁能比她抓的兔子多?这辈人已是自顾不暇,想什么千秋大计?因为我不肯为恶,所以要步履维艰。这种事古未闻之,今日得见。她手里拿着平意,知道自己是错的。 可是,已经不想对了。 昭昭(二十四) 这种善与恶的拉锯,其实已经有过一次。薛凌在进入齐家的时候,看到雪娘子出现在梅香屋里,第一反应是应该将这个人灭口。 区别在于,那一次,她迫不及待的提醒自己收心,这样方能无愧于天地。而今日对着申屠易,她努力劝着自己不要再被世俗道义所缚住,这样才能无愧于自身。灵魂在往何处倾斜,其实已经能窥的一二。 她不能拿苏姈如怎样,也不能拿江闳怎样,魏塱还高高在上,拓跋铣的信还没回来。她唯一能怎样的,就是剑底下的申屠易。他得罪了自己,顷刻间还回去,提前尝尝那种大仇得报的滋味也好。只要这个人生不如死,多少能稍稍缓解一下心中渴切。 她手又往下压了些:“这等好事,是谁做的?” 又自问自答道:“该不是苏姈如把什么屎盆子扣我头上,诓得你来。虽说咱们也是做定了冤家,但好歹话说的清楚些,我不帮人作替罪羊的。” 申屠易已经面白如纸,人手肘内侧正是血脉汇集,纵没伤着要害,这般反复折腾,也是招架不住。他不想答话,却又忍不住,道:“全天下都在作你的替罪羊。” “若无你指使宋沧去为薛宋翻案,苏家少爷怎么会下狱?” “他们又怎么会...会无辜身亡。” 死到临头,他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一说出口,还是平地波澜,气血翻涌,呛的咳嗽不止,又要顾着那条胳膊不能动弹,尽力减小身体动作幅度,看上去滑稽不已。 薛凌皱眉,在想这些事的关联。申屠易便恶骂不绝于耳,且他不是江玉枫等大家之流,说出来的话自然粗俗不堪。想是见薛凌无动于衷,到最后,连娼妇这等下流词汇也吐了不少。 他只当薛凌没脸没皮,却不知这种浑话薛凌听惯了,且也没拿他放在心上,能有个什么反应。当晚霍云婉讲的详细,她却是十分关心宋沧,对细枝末节不甚在意,现免不了要多想片刻。 这案子拖了这么久,魏塱与霍准之争先不提,表面上原因就是当事人死了个七七八八,只余两位主谋在牢里蹲着。苏凔自然是没人敢铆足了劲去审,剩下个苏远蘅又不是蠢货,敢胡说什么,只能天天的喊冤枉。 薛凌是听得该死的都死了,但并没追问是谁。霍云婉提及时,也是笑意嫣然道:“不妨事,身后事都干净”。既然都干净,就无需多劳神, 那几日事急,急的她一改往日心境,压根就没惦记过因为宋沧牵连到旁人会如何如何。且羯族那里是苏家铺开的烂摊子,砸下来也砸不到别家去。甚至谁动的手她都没去猜,朝堂上的神仙各显神通猜不透,就连苏姈如为求太平,亲自拿刀,也不是没可能。 千里之外的平城没了,于京中又有多大关系呢。 毫不相干的人死了,于薛凌又有多大关系呢。 要在那个时候对着霍云婉抹两滴眼泪,说未杀伯仁,好像来的过于虚假了些。就连此时申屠易诘问当前,她都生不起什么愧疚了。 只是薛凌总算明白了申屠易来意,合着死掉的那些倒霉鬼,与自己在宁城的一张桌子上碰过酒碗。大抵是申屠易跟了苏远蘅做事,那群人也就随了去,好巧不巧的赶上了。 得知是熟人,难免小有触动,她还颇为想念那顿羊汤。可这触动,不过也就是一句蠢货的功夫。她遇见申屠易是在宁城,羯族却是在乌州。霍家地界上的人,能跑到沈家地头上去,又成为苏家的座上宾,这些东西总不是天上砸下来的吧。 人为财死,也算死得其所。她看着申屠易道:“什么叫无辜,你拿了苏家钱财,替苏家消灾不是天经地义。” 申屠易脸色涨红,骂的正在兴头上,像极了回光返照,见薛凌问的面不改色,就越激动:“苏家哪来的灾,苏家的灾全是宋家那个余孽而起。三年前他就该死,是你,你也该死。” “你爹祸乱西北,人人得而诛之,他畏罪自尽....” 平意又往下压了一分,申屠易却只是闷哼一声,仍未住口:“他畏罪自尽还要拖着别人下地狱,薛家的杂种也是,只顾自己偷生。该不是你老娘偷人,和胡狗配的种吧,怪不得你要去胡地,是去寻你亲爹?” 他一咬牙,径直将右臂往上举,这条胳膊,他不要了。薛凌却收的飞快,没给他这个机会,转眼将平意搁到申屠易脖子上。他抬了一下头,似乎是自行了断。这次薛凌没收,任凭他撞在剑口。 可惜伤不盈寸,申屠易头又重重跌回地上,终于住了口,只余沉闷呼气声。 薛凌看了一眼窗外天光,竟然是过了这么久。她本是想着不管申屠易因何而来,都不会善罢甘休。可这一番怒骂,反让她心酸。当晚在江府,她也曾这样,束手无策。 前事不可改,后事不可知。 她将平意抬的高了些,道:“我说过的,我并不想遂了苏姈如的意,所以也没打算要取你性命。” “可我.......又想自己遂意些,那留下一条胳膊就极好了,我遂意的同时还能让苏家不遂意。” “你们这些人,总是有意思的很,那会才说人人都死得,现又为着几个死人跟我过不去。” “这也不要紧,反正多的是人跟我过不去。我只当是苏姈如诓你来的,原来不是,我不想要你的胳膊啦”。薛凌伸手去揩了一下申屠易的伤口,语气活泼而娇憨。 “你猜我为什么不想要?” “估计你也猜不着。” “我怕你拿不动刀,其他死法,不如抹脖子来的痛快。” “当年之事,实在抱歉的很,可我也找不出其他办法。” “如今这事儿,却是不能算到我头上。” 她理了理额前碎发,将身子往前倾了倾,看着申屠易还是一副目眦欲裂的样子,恶作剧去拍了拍他的脸,道:“就当是我指使了宋沧去翻案吧。” “可去年我要前往平城,是你申屠易指使我回京的啊。” 昭昭(二十五) 申屠易先是错愕一愣,继而悲愤迅速在眼眶里蔓延开来,瞳孔焦距先猛地胀大,又缓缓回归为一片空白。他本来哽着脖子,几番冲动想再撞上去,听完薛凌这句话,却是全身软如烂泥,失了全部力气,彻底瘫在地上。 房梁上那只蛾子,已经被蛛丝捆成颗球,晃晃悠悠的挂在网上。估摸着是蜘蛛不饿,又回到了网中心,一动不动。换个不知所谓的东西来,定然会当蜘蛛是个死的,那球是个活物。 哪有死物动弹不休,活着的,却像个木头呢。 薛凌缓缓回正身子,从这种恶毒里得到了少许心满意足。念及当时那些人曾说平城不太平,好心劝自己回京,她恐申屠易会错了意,便拿着平意在申屠易脖子上轻敲了几下,木然道: “我原是要回平城的。” “你们说它不太平。” “本也不妨事的。” “我又不怕。” “我再没见过比那里更太平的地方了”。她努力压抑着腹腔里辛涩,还是无法制止这些看不见的小东西窜至舌尖,将语末余音涂上轻微哭腔。 申屠易自是没能听出薛凌话里心酸,他本用不上薛凌解释。他记得,记得那一桌想想就三尺垂涎的羊架子。是刚开冬的膘羊,筷子头一扎进去,油就滋滋往外冒。半月前也是吃过一只羊的,那算什么羊呢。 夏季畜生毛长肉瘦,嚼一口,牙缝塞的跟刮了草皮似的。京中煮法又扭捏,都是给娇娇小姐捂着帕子吃的。没跑冬之前,他花了大功夫想让自己看起来像那些人上人,跑了几圈,居然觉得,老老实实当个人下人,不去为难一身粗皮糙肉,反踏马的落个自在。 他也记得薛凌,是个云锦霞绮的小少爷,提着柄玉鞘银身的长剑,挂着的穗子一瞧上去便知道两块玉价值不菲。在外做营生勾当的,惯来注意这些身外之物,倒不是说生了歹念,而是南北来往,少不了要帮人在繁华处淘些好东西。浅水处还能趴着个老值钱的王八,何况西北那么大,有的是银子要买风求雅。 那店子里本没几个吃饭的,故而薛凌一进屋,他看过去,便多瞧了两眼。后共了桌,虽没格外上心,到底有些感慨。不知是哪路神仙下凡见识人间疾苦,大冬天的孤身往宁城窜,还一身的花枝招展。 这形容多是冤了薛凌,她惯来喜欢象牙白,做了女儿家,也喜素色,断不是申屠易腹诽的花枝招展,只是那身装扮极不合地时天宜,申屠易又未说与人知,随意拈了个词在心头过了一遭罢了。 后见薛凌举止颇有市井气,倒是生出些好感。又听得她一口咬死为了丢失的东西要天涯海角不罢休,联想自己那桩心结,喜爱之情又多了些。若不是薛凌提起了薛弋寒,没准那场把酒言欢不至于散的太早。 他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记得那帮兄弟随口扯了些胡话。反倒是薛凌的脸,他记得不怎么真切。终究是一面之缘,再见薛凌时,又真真正正能称得上花枝招展了,他便怎么也无法将齐三小姐和当日的宁城小公子重叠起来,又遑论....是薛弋寒的儿子。 如此,再去回忆初见的场景,他越发的记不起当日在宁城的薛凌长什么模样。 喉咙里血气翻涌,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用,任凭嗓子里咕哝成一团。其实无需薛凌解释,他并不需要解释,他宁愿薛凌不要解释,就当这天道不公,就当神佛无眼,就当是他善果无善终。就当是那群人良心大发,不忍身娇肉贵的富家公子吃苦头,一番好意劝了人回京,尽数付于驴肝肺。 所以才...身家性命不保,戴罪魂断异乡。 若是这样的话,一个恨字可以囊括所有,能有个实实在在的人来恨,其实算的上幸福。他躺在地上,直愣愣的瞧着那只蜘蛛。不敢重复那句“若死的早些,没准不至于西北战火绵延”,脑子才电光火石的闪了一下,便是竭尽全力的抗拒。 他说的本没什么错,他说的本没什么错啊,薛弋寒想造反啊。 至于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哪轮的到他这种身份的人说了算? 至于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哪能轮的到已经死了的薛弋寒说了算? 他凝了凝神,想挪动一下,发现右手至胳膊处,已经隐约没什么知觉了,吓的猛地一抽,剧痛传来,又才老老实实的躺在那。他仍不想去承认当天的话有什么问题,败军之将,早死不就有早死的好么。 怎么那么巧,就遇上了薛弋寒的儿子?也许这个是假的?并不是,他记起那天晚上..薛凌出示过薛弋寒的金印。他虽没见过这些大人物的私人东西,但在京中扛刀数年,免不了接触各种文书,再加之跑冬练出来的眼力劲儿,基本能确定那东西是真的。 他终于停下脑子里沸反盈天,褪色成街边刚出锅的豆腐脑,涨作白生生的一团,风吹草动都能破开来。究竟是哪句话触动了薛家少爷的心弦,与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只是薛凌不肯罢休,非要将她为何绕道回京说的明明白白,碎掉了申屠易最后一丝活气。她终于找得一丝痛快,将这些事讲的洋洋得意。她在惩恶扬善,要不是那群人当日口无遮拦,她怎么回京? 作茧自缚,死有余辜。 江闳说“薛弋寒送回来的,是西北兵符。” 因果循环,天道轮回。 江闳说“薛弋寒有违臣道。” 讲完缘由,仿佛是给自己摆脱了罪孽,薛凌长长出了一口气。停了片刻,忽又兴高采烈的道:“你别以为我在撒谎。” “你没见过平城。” “它离宁城还有好远呢。” 她并不怕申屠易不信,反而有些怕自己不行,反正申屠易此刻老实的很,她就专心致志的想平城,想着和城里将士过往,想着和鲁文安在原子上的趣事。开怀处还偶有笑声,一直絮叨到那年魏塱篡位,薛弋寒回京。 直到那年魏塱篡位....... 直到魏塱篡位,她才反应过来,剑底下的人好久没动静。试探着松了平意,看见申屠易还死鱼样两眼翻白躺着,突而又怕这人是真的死了,赶紧大力戳了一指申屠易腕间伤口,见他有气无力的缩了一下,才放下心来。 可她仍然止不住话匣子,她从来就没有与人讲过这些事。明明这些事美好的像.....像少见的白兔子一样,突然就再也见不得光。她藏的小心翼翼,藏的心力交瘁。她必须得与谁说一说。 不能是肝肠寸断的哭诉,平城的小少爷做不出来,就得是现在这样,讲的志得意满。讲魏塱篡位,无忧之死,齐世言是个伪君子,陈王魏熠生了副软骨头,江国公就是个二臣贼子。宋沧更不是为了什么翻案下狱,是皇帝和霍准跟疯狗似的在抢食吃。至于苏姈如?就是她当年藏了宋沧。 她前头像个说书的,眉飞色舞,洋洋洒洒,将平城说的如蓬莱仙山。到了这些事上,却瞬间化身为一个神棍,惜字如金,好像怕申屠易不知道天机,却又唯恐他参透了天机。 她将申屠易拍的清醒了些,端庄笑着道:“你看,他们骗你。” 申屠易仍是没有大的反应,只将脑袋歪向一边,不再看薛凌。 薛凌一回头,眼泪直直垂到腮边。 她没讲薛弋寒为何死守平城,江闳如何瞒天过海,齐府怎么苟且偷生,陈王妃的胎是怎么落的,苏姈如又是为何要藏着宋沧。她大发慈悲,光正伟岸的在那对着申屠易指点迷津说“他们骗你”,实际上,不过是秦庭之哭的一句“他们骗我”。 原该是“他们骗我。” 昭昭(二十六) 察觉到脸上湿热,她捉急忙慌的覆手去乱擦,忘了指尖掌心皆是浓烈鲜红。一手腥气便随着动作在脸上蔓延开来,又被泪水冲散,脸上沟壑分明,又沾染着薄汗,面貌与申屠易初见的那个小少爷,相差的更远了。 这样抹了好几下,薛凌才堪堪止住泪水。她再也没什么要跟申屠易说的,便撑着地面起了身。瞧着那刀还在近处,虽然知道申屠易现在估摸着也是拿不起来,她还是上前几步,一脚将其踢的老远。 屋子里一片狼藉,地上到处都是血迹。薛凌将脸仰着,张大嘴狠吸了两口气,才缓缓走到含焉身边,颤抖着一根手指去试了一下她鼻息。 竟然是还有点,似乎是难以置信,她又伸出一根手指,放了好一会,确定是还有气。她重重垂下头,压着动静喘了一口,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失望。 这个人,太麻烦了,麻烦到她觉得就这样死了也不错。可发现含焉还喘着气,烦躁的同时又带着些许庆幸。薛凌没注意到含焉衣衫不整,只当是拉扯导致的,反倒省事了。 她扶起含焉,查看了一下后背伤口,裂肯定是裂开的,但没有重复出血。可能是因为她压根不管用量,将数瓶药粉一股脑糊了上去。陶弘之那坑来的都是好东西,起死回生的没有,止个血还是小菜一碟,含焉撑不住,多是一时气血两亏,加之心绪不稳导致的。 薛凌将她拖到墙角,想敲醒了交代两句,却最终没那么做。她没回头看申屠易,那人肯定死不了。床上还有一大堆瓶瓶罐罐,那会给含焉用剩的还没收,只要动作快点,估摸着手也保得住。 她并不担心申屠易去报官,这种蠢事,苏姈如绝对不会让它发生的。且不管是个什么说辞,反正申屠易没有去找御林卫埋伏在薛宅,就足够说明他不会去找官府帮忙。 可是,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薛凌也没有答案,甚至于,她现在还是很想将那人的胳膊砍下来,心驰神往不能自拔。可她还是没这么做,所以,要赶紧离开,再不离开,就难以自控。 她垂着头,行至床前,在被褥上净了手,小心翼翼将荷包取下来,四周看了看,也没个锦帕之类的东西,便去捡了一张前日描有百家姓的宣纸,裹了好几层,贴身塞着,方收了套衣衫,拿上银钱出了门。 院里血迹也不少,那花儿还躺在屋檐拐角处。薛凌正要上前,瞧见角落里有两大缸清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今早上才从井里打起来的,旁边水桶还有湿气未干。她看了看身上,便上前拎了两桶到房里。 天热也不拘水凉,她本也就不在意这个,从头到脚冲洗了几次,换了新的衣衫,将平意小心翼翼放进袖笼里,这才出了门,敲醒了花儿。 花儿迷迷糊糊睁了眼,一瞧抱着自己的是薛凌,赶紧又闭了眼,张嘴就要大喊。薛凌飞快的用左手捂住她嘴,下意识就要将人丢回地上,把平意滑出来。可身子并没这样,反是右手一紧,将花儿上半身搂的更牢了些,唯恐这蠢货挣扎自己又摔回去了。 连语气都变了个样子,薛凌从来没这般哄着人说话,她柔声道:“你别喊,我给你个好东西”。她说着还怕挡住了花儿鼻子,将左手往下巴处移了移,力道也放轻了很多。 十七八的小姑娘,一软了嗓子讲话,就美好的很。花儿虽还是恐慌,却试探着睁了眼,不敢直视薛凌,却躲闪着偷瞄她。 薛凌拿出个小布包,是她刚刚从旧衣上割下来的一片干净处。身上所有散碎银子都丢在里头了,又随手打了个结,吊着在花儿面前晃悠。 “你看,里面足有四五十两,你就找个干净的房间躲起来,等你八斤哥哥回来,一道儿走了去买几块田地好不好?” 花儿没答话,薛凌又仰着脸,将眼泪倒回去一些,想着鲁文安以前哄她“你看,这不是给你弄来了,你就找个隐蔽地儿藏起来,等你老爹不在城里再玩好不好?” 她学着鲁文安将手里布包大力晃荡了几下道:“能买好些呢。” 鲁文安说:“能玩好久呢。” 花儿分明想接,却还是克制着没伸手,身体也抗拒着薛凌,畏缩道:“你们在杀人.......” 薛凌将布包按到花儿手里,仍是好声好气的哄着道:“没有的,是跟朋友起了些误会”。她突而提高语调,豪情万丈的讲:“我们是习武之人嘛。” “刀剑无眼。” 她抓着花儿手捏紧那个布包,循循善诱:“你瞧,我那天听见啦,你跟你八斤哥哥说赚够银子就把自己买回去,也要买个大宅子。我倒是想把宅子也给你们,可是这儿不好,住着也不安生,你们早些走吧。” 她还想编些胡话,却发现自己对怎么过日子一窍不通,唯想起绿栀一家似乎过的不错,便道:“买上几亩地,不种米粮,种点破....种点草药也很好的”。她记着老李头那一堆破烂儿,差点就说岔了嘴,忍不住弯了一下嘴角。 花儿显然是被说动了,紧紧抓着那个布包,却是有些怀疑的问薛凌:“你以前种过草药吗?” 薛凌答的毫不迟疑:“种过,我家祖上三代都是郎中。” “当真?” 薛凌将花儿扶正,松了手,笑着道:“当真,你八斤哥哥寻常都是什么时候回来?” 花儿坐在地上,一边迟疑着答:“寻常......多是..寻常”,一边四处乱瞟,想是看见了地上血迹,吓的一抖,赶紧道:“多是晚间才回。” 薛凌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停了片刻道:“那你是想跟八斤哥哥去过些自在日子呢,还是要被官府抓起来?” 花儿瞬间看着薛凌,连连摆手,不等她开口,薛凌就捏住她手道:“你若去报官,少不得要被盘问。若是我被人冤了去,你是我买回来的下人,生死都要跟着主家一道的。” 她怕吓着花儿,赶紧住了口道:“我跟旧友也没出什么大事,你就捡个干净屋子,老老实实等你八斤哥哥好不好?” 却不知那小姑娘已经吓的不轻,连连点头。薛凌捏了一下手腕,半天才放开。将花儿扶起,哄着她回了偏房。 再出来,多了些轻微愉悦,她得不到的温暖,能自己造一点出来分给旁人,就好像自己也尝了几口,就算知道都是鬼话连篇,还是贪婪的往肚子里咽。 可惜这美味没能咀嚼太久,她一抬头,赫然是申屠易站在原打起来的房门口,右胳膊估摸着也没处理过,还是狰狞一片,看见薛凌,却是一句话都没问,只是眼神空洞的盯着她。 薛凌嗓子又被芒刺塞满,戳的鲜血淋漓。她对上视线,停了片刻,转身出了院门。她不想多看申屠易,她怕从这个人身上看到昨晚在江府的自己。申屠易知道的是真相,又非真相,那她从江闳等人处知道的,就是真相吗。 世上,有真相吗?真相是什么,重要吗? 薛凌顺着巷子往外急走,尽可能的去回想和花儿的对话,想把这点小事再塞回嘴里,榨干最后一丝甜味。这狗日的人生里,总该能遇到个人笑的真心示意点吧。她要从这个人身上偷一丁点欢喜来,一丁点就够了。 可她再未雀跃起来,她还是酸了鼻腔,她觉的花儿迟早也会知道那些鬼话连篇。三代郎中.....种些破烂.....她又想起告知申屠易时,故意隐瞒或误导的话语,就越发的绝望。闻说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而今这个世道... 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余甘(一) 出了巷子,行街已是人声喧嚷。她刚才梳洗了一番,虽发间水汽未干,但夏日露重,来往百姓也多有拍了水珠在脸上发间求个凉气,说太过出阁自是严重了些。只她身上瞧着锦衣富贵,远非寻常苦力可比。如此配着头上凌乱,难免有些怪异,仍是偶有人侧目交头接耳,私语一两声。 薛凌不是含焉,对着这些庸庸碌碌,半点上不了心。这会青天白日,也不惧被谁瞧了去。真儿个被认出是齐家的三小姐,丢人的也是江府,反正以前也没什么好名声。她想着昨晚所谓婚事...难得记起在齐府里的光景。 仔细想想,当初还是希望能帮齐府找回点面子,才急冲冲杀到了江府,如今又得到了什么呢?似乎是连薛璃的脸都没看清。一想到薛璃,又觉得总还是要找个地方,把薛璃安顿好了才能对江家放手。 能找到这么个地方的话,薛宅还有个半死不活的,不知道能不能彻底死了去。她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敲醒了含焉哄两句,反而把装出来的温柔细致都给了花儿。 她不擅长粉饰太平,含焉已经是个倒霉鬼,再说些平安喜乐,薛凌觉得不像是安慰,反而像是讽刺。就如同,现在来个人跟她说放下这些事,找个山明水秀的地儿,隐姓埋名当条狗好的很,她怕是要将那人舌头削下来。所以,她不敢跟含焉说。 含焉是她自己,申屠易也是,花儿也是。她想要的,喜怒哀乐,在有意无意中,都给了别人。然而,她不想要的,贪嗔痴疑,背负的越来越多。 昨晚从江府出来,天地虽大,却无处可去。而现在要去哪,薛凌倒是了然于心。申屠易这乱子一出,不说吓的魂不附体,反正她是打定了主意,以后长剑不能离身。这个想法之迫切,急的她都懒得去逼问申屠易将轻鸿藏哪了。 不见了也好,那几柄软剑也是。被狗碰过的东西,用着也不畅快。连平意她都不想要了,是用的格外顺心,可苏家的东西,静下来的时候,开始有点膈应了。 她倒是听过所谓神兵认主的段子,幼年也曾执着于对手上东西挑肥拣瘦。鲁文安自是编着花样的哄着她选,薛弋寒未阻拦,却时有提点,最好的兵刃,是自己的手。 这话不难理解,管他斧钺钩戟,都是工具,终归要靠一双手去用。锋刃当然是要远比锈铁更合人心意,可惜天下从来不缺利器,多精妙的工艺,只要银子到位,举国上下的工匠能给你造出一箩筐来。 天下从来不缺利器,又怎么会缺个将军,缺个状元。真儿个缺了,多半是那双手缺了指头,不好使了。 既然是要赶着去找这些玩意儿,京中不作它想,唯有陶记。她走的快,过了主街,转眼就到了门口。不想卖这些玩意的铺子,不比日常茶饭营生,需要赶个早集。这都天光了,打烊的牌子还在门上挂着随风晃荡。 薛凌瞧了瞧四周行人,自觉对着大门踹一脚,少不得有好事的要报官。她从李阿牛处听过,巡街的卒子最喜欢抓这种当街打砸的独身肥羊。 没有前呼后拥,必然不是王孙公子家出来的。但能有这般横行,又少不得家里有几个臭钱。管他谁对谁错,先锁了把刀架脖子上喊走。不等到拖到处事的地儿,掏出来的银子,能抵好几个月俸禄。 更有甚者,与城中的泼皮勾结,逮着像模样的,最好一瞧就是外地那种,三俩个结队的也不妨事。泼皮瞅准了碰上去,故意挑起纷争,再往地上一趟,那卒子便跟长了翅膀似的飞过来。事成之后,泼皮或得俩铜钱听响,或一文也没有。关键在于泼皮常日里装疯卖傻,卒子就跟着装聋作哑。 也算..也算是个底层活计吧。 想想李阿牛不过才在御林卫吃了半年的食,说起这些事来倒是一个眉飞色舞。薛凌当时听了个乐,现记起来,也似乎无动于衷,仿佛天地间从来就是这狗屎样子。 绕了到后院处,墙翻的轻车熟路。她记得陶弘之食宿都在此处,并不似有的店家,铺面只作生意。脚踩到院里青石,仍是没听见动静。那次偷摸过来的暗器还记忆颇深,故而她走的缓慢,平意也滑了些出来。 然一直走到陶弘之寝房门口,还是没个反应。薛凌甩了甩手,正正经经去扣门。要说这京中,还真是就陶弘之一人跟她无冤无仇,上次说是有点不愉快吧,后事总也妥当,加之那颗药丸子是白拿的,权当两人之间的债清的干净。 如此,薛凌自觉不好一上来就不讲理,然她实在是没什么耐心,敲了三五次不见动静,脑子里才想着不若就在院子里站着等等,身子却老实的很,伸手去推了一下门扉。就轻轻触碰了一下,里头清香味扑面而来。 开的如此顺,反倒吓了她一跳,下意识腹诽了一句“这门轴定是桐油涂多了,这般不禁推。” 也不知陶弘之是去了哪,屋里桌上残茶未收,一碟子点心才吃了半块,剩下半块搁在桌上,碟子里还有四五块叠成一摞。杯子里茶水虽不热,却是明显还有余温,显是人刚离开不久。 薛凌犹豫了一下,便迈了脚。只说按着物件推算,陶弘之应是刚出去不久,门未落锁,必然是没走远的,许是铺子开门,有什么急着需要支应的去忙了,多不过片刻就要回来。 她确实乏的很,进了屋还能扯把椅子缓缓腿上疲惫。陶弘之屋里倒是静的很,明明院子再出几扇门就是是闹市,偏坐屋子里就什么也听不见。人常说静的可怕,但薛凌经历了江府笙歌鼎沸,又一大早的血肉横飞,反倒觉得这静是难得的安宁。 她许久没吃东西,平静下来,对上桌上点心,多看了几眼,就塞了两块在嘴里鼓囊囊快速嚼了往下吞。吃都吃了,一不做二不休,捡了个杯子,将壶里剩余的茶水也饮了个底朝天。 人饿了,草根都吃干净。 果然是人饿了什么都好吃,她吃的太急,一手拿着杯子还未放下,另一只手拍着胸口顺气,晃眼间,陶弘之不知啥时候已经站在门口多久了。 薛凌由来不拘小节,常人面前却是多有注意举止。如此狼吞虎咽,纵是一肚子心酸火气,仍生了稍许尴尬。只赔了笑将那只杯子晃了晃道:“什么东西,怪好喝的。” 念着嘴上点心碎末不少,她又抿了一下嘴唇。陶弘之笑了一下,却是略低了眼睑,没正眼看薛凌,似乎不太情愿的吐出两个字。 “余甘。” 薛凌一愣,呆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僵硬着将那杯子扔出老远,努力学着上次的语调,自欺欺人道: “什么玩意儿。” 余甘(二) 陶弘之不动声色的将手里东西藏回袖子,走到屋里,一边弯腰去拾地上杯子,一边漫不经心道:“我猜也是薛小姐,不请自来,不问自取”。他直起身举了一下杯子,笑着冲薛凌挑了一下眉:“不问自饮。” 语气虽颇有几分正经,倒也不难听出是揶揄。加之他不矜不伐的站在那,一身温文君子相,给了薛凌难得的几分安慰感。 她将视线从那个杯子移开,一转身,大大方方坐回椅子里,笑着道:“我扣了好久的门,也不见你来迎。想起这一屋子机关算尽,唯恐兄台一个不甚,自食其果。特地舍了大义不顾,当个入室狂徒来瞧瞧情况。” 说着又推了一推桌上点心碟,骄矜着强词夺理道:“上次歹人作祟,茶...”.她话间微顿,又快速接上道:“里有毒,一并替你尝尝。” 陶弘之忍俊不禁,讨了个饶,捏着杯子一合手,躬身道:“以前不知薛小姐如此伶牙俐齿”,说罢将拂了一把袖沿,将杯子小心搁回桌上,又道:“稍候些,我去去就来”。说完迈步去了里屋。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薛凌方长出了一口气。往椅背上重重一靠,脸上再不见一星点玲珑笑颜。 上次来并没仔细打量,这会左右无聊,晃眼看过去,陶弘之屋里,除了这一方茶桌配具,就只剩数尺来宽的哑木雕花床一张。因视线无甚遮挡,上头东西也一目了然。被褥未收,堆叠随意却并不凌乱,旧书未掩,但字迹甚小看不清内容。 圣贤说非礼勿视,薛凌虽是极不合体统的闯进来,却断无窥私之好。只是稍微讲究些的家户,寝居和待客之处断不可能合为一室。这陶弘之又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赤脚汉,把一张好好的床摆这屋里,怎么看怎么不合时宜。 且那床未着丝毫装饰,一截黑不溜秋哑木。雕花处却是纷繁错杂,能让人生生瞧出个万紫千红来。(没错~就是五彩斑斓的黑,噢耶) 平城用具糙的很,以前薛凌自是不知道睡觉的木头还能玩出这么多花样,在京中呆了这些日子,便知那些小姐的绣床,贴金镶银嵌螺贝,无所不用其极。这陶弘之虽不是个小姐,可那雕花娇的很,着实该糊点什么上去才正常。 里头有什么古怪,若是没见过,当真就百思不得其解了。巧在薛凌上回来,见过这茶台子怎么升起来的。故而,也不算太迷惑。她记得是陶弘之随手按了一把哪,才有她一碗茶喝。 所以,那床上雕花处,估摸着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就不知道陶弘之一介小掌柜,上哪找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不过,她倒是很需要这些不好的玩意儿。 薛凌多盯了两眼,但黑色本就不明显,也到底有段距离,和那书本上的字一样,那雕花轮廓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她倒是有心去上手摸摸看,又自觉太过逾矩,终是按捺下来。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想是刚往胃里填了些东西,心情也跟着愉悦了些。更多的是,她记起上次陶弘之按机关的时候并未避讳自己,难免有些开怀。这感觉来的确然十分可笑,只是这几天的人和事那么多,苦痛太甚。这一点点欢欣,像垂死的一剂猛药,让人瞬间生机勃发。 能持续多久,便是苍天才知道了。 再看桌子上茶壶仍在,薛凌迟疑了一下。飞快的回头瞧了一眼,看着陶弘之不像是马上就能出来的样子,便伸手去接了壶盖。里头是余甘的残渣,片片舒展,一如还挂在树上,还青翠欲滴。 “吧嗒”一声,薛凌又将盖子扣了回去,无端有几分做贼心虚。好茶她肯定是喝了不少,却也喝不出门道。只知道那些老爷夫人们除了讲究味道,还得论个色泽形状。按说法,陶弘之这一服余甘,必然得是上上之品。 只是在苏家那么久,也没听说过,梁国上下,好像也没哪一味茶叫这个名儿,不知陶弘之是从什么鬼地方收来的。薛凌疑惑中不自觉轻摇了一下头,想起刚刚陶弘之不曾拆穿自己局促,又放松了一些。 上次来,还觉得这茶苦呢,这次来,就喝的面不改色。想想,是有些难堪。 难堪的,哪里就是一杯茶? 所以她突而就伶牙俐齿,还不就是借着一副巧舌如簧掩饰自身难堪。效果倒是颇好,她本就这个样子,却非要蝇营狗苟的屈膝做人。一朝亮堂着敞了嗓子,难堪没了不说,故年那些落拓任达都回来稍许,分外畅快。 陶弘之还未出来,薛凌举了胳膊,在空中一抖,又交叠放于后脑勺枕着,佯装自己是躺在平城草原子上。继而对陶弘之这个地方,真真切切生出几分喜爱来。喜爱的缘由也十分充足,陶弘之是能杀了自己的,可是他不曾。 如果上次余甘里头放的是剧毒,一切都结束了。不过,那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她眯缝着眼睛,懒懒的想着。 放在以前,平城的小少爷断不能轻易放过陶弘之,定要想十七八个恶作剧折腾的他灰头土脸才罢休。可现在的薛凌老老实实的坐着,心心念念全是陶弘之的好。这个人,没杀自己,是因为不想,而不是不能。而其他人,多是暂时不能,而非不想。 所以,陶记确实是值得喜爱。 陶弘之说的片刻显然是久了些,薛凌却是真的不急,倚在椅子上摇晃着一只腿,打盹打的十分自在。反倒是陶弘之回来,扰了些许兴致。但薛小少爷高兴,就无大碍。 见陶弘之右手拎着个纸包,左手,还拎着个提篮,里头是圆圆一只白瓷盥,却是用精致的盖子扣着,看不清里头是什么。薛凌心生好奇,拿下胳膊,坐正了身子望向陶弘之,有些期待的问:“是什么?” 陶弘之对上一双星光澄恻,并未答话,只自顾摊开纸包,将一份点心捡拾出来。剩下四五粒梅子换掉了茶壶里余甘,猛火煮了片刻,拿一只大碗盛了给薛凌。 那只白瓷白瓷盥里却是凿的极方正的碎冰,只夏日天热,已消融些许。陶弘之取了勺子往薛凌碗里添了数块,才笑道: “就这些,再没有了。” 余甘(三) 薛凌由来贪凉畏热,薛府那宅子简陋的很,入夏了还没尝过冰味。瞧着一碗琥珀色里剔透冰粒子飘飘荡荡,着实十分欢喜。 她抬头想要恭维两句陶弘之,陶记虽是个名字号,总来刀剑为官府所不喜,生意大不到哪儿去。换了别的物件,薛凌多是不当回事。唯冰块这玩意,从小她就知道是个稀罕物。 平城长年严寒,普通百姓对冰这东西向来是求少不求多。便是盛夏季节,那一带也热不了几个时辰,故而寻常人断无储冰的习惯。然大一些的城镇里,公子小姐贪个鲜,少不得要玩出些花样。 薛凌成日里野着没个消停,酷暑里自然爱这种东西,可惜鲁文安也无可奈何。储冰是个大功夫,薛弋寒又不许,他一人是决然弄不出个大冰窖来。要说采买,一到季节,那冰价直往天上去不说,平城这种小地方,它也不见得有几处卖。 就算去最近的宁城,回来也就一摊浑水了。所以除非薛凌趁着得空,亲自去吃些,不然再想要也是没有了。实在馋的慌,她倒是在隆冬里砸过冰兑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尝两口权当过过瘾。 因此这会下意识想着,这姓陶的能在盛夏有冰用已是不易,肯拿出来招待她实在太过盛情,多讨好一些,以后再蹭两碗也当个乐子。只是不等她开口,陶弘之抢了个先道:“慢些,还不曾凉透,怕是有些酸。” 薛凌手一抖,电光火石间脑子里是那年夜逃,刚刚被李阿牛捞上岸。李婶也是这般眯眼笑着看她端了粥,喊“慢点吃,别烫着。” 其实二者相差甚大,先不提二人身份悬殊,也不说李婶说话粗犷质朴,而陶弘之细腻谦和。单就二人表情语气,也是截然不同的。李婶多有怜爱,陶弘之不过君子做派,天知道薛凌是怎么将此二人重叠。 或许是境遇相像,皆是几番死里逃生后,皆是漫漫长夜遇孤灯。可是上一盏灯,转瞬就归于黑暗。 薛凌强笑着点了一下头,原本要说的话就此哽在喉间,似是为了表示自己听进去了,她怕烫般只轻抿了一小口茶汤,是有些酸,但也还好。以前在苏府里,这东西饮的不少,多是加了蜂蜜调和,却不知是陶弘之不谙其道,还是故意为之。 只是薛凌已然失了探究的兴趣,放下杯子再抬头,明显不见了方才喜悦,虽还挂着笑意,却是疏离勉强的很。 陶弘之不知是真没看出来,还是装没看出来,脸上表情连点细微变化也无,仍是和煦笑意,自己也拿了一碗,放嘴边将碗里冰块吹的缓缓转动,一边道:“原是该添些蜜糖,只是今年的新梅甜头足,冰化了又能将本味冲淡一些,所以欠缺了点。倒忘了薛小姐是个性急之人,等不得。若是不合口,我唤人取些来。” 上回说薛凌性急,也是下毒那桩事。他倒是卖了个巧,分明与薛凌那句“歹人作祟”针锋相对。生意做多了,千人千面,总能练出几分识人的本领。纵不知道薛凌何事劳神,却知道薛凌好胜心切,大概是想说些玩笑话激得她少点旁念。 可惜这法子,初还好用,解了薛凌余甘的困顿,现下却是不灵了。听得陶弘之这般说,薛凌也未回嘴,而是依了礼,恭敬着道:“不必麻烦,我来挑柄趁手些的剑”。她举了举碗,诚意十足:“擅闯已是添了笑话,承蒙大量,还给我上了茶水来,不敢多求” 语间生分,让人想忽视也难,陶弘之再要装听不出来,反而欲盖弥彰。他深知强求不得,也就赶紧转了口吻道:“哪里哪里,薛小姐是陶记的大主顾。莫说这小院茶水,前头铺子我都想拱手一半,以后当个甩手掌柜,躲个清闲。” 他虽用词还有轻佻之嫌,却是恭维居多。薛凌在陶记砸的银子没数,陶弘之这话虽还是在讨好,但挑不出什么毛病,薛凌也就难以分辨真假虚实。她不欲太过纠缠,顺着台阶就下,道:“何时营业?若是还早,我便.....晚些再来。” 她迟疑了一下,却也没改口。陶弘之此人,古井无波,看不清深浅。但薛凌不想冒险,也不欲多牵扯旁人。那会想的什么喜爱不喜爱,都成了虚妄。 “前头伙计已经在清点了,是着人送来给薛小姐挑?还是去亲自去柜上瞧瞧?” “我自个儿去便是了。” “那还得稍坐,洒扫尘多。有什么冲撞之处,以后失了薛小姐这位主顾,小店要关门大吉的。” 这像借口,又确实是个事实。若真是柜台在清理打扫,自己去了添乱。既是诚心讲理,薛凌不好拂逆。想想陶弘之这问法,怎么答都是坐在这等,偏还瞧不出他是不是存心的。 至于后两句,语气不是讽刺,就权作了客套,薛凌自是只当未闻。瞧见碗里碎冰已经消融的差不多,端起碗来饮了一口,佯装在那品茶。 陶弘之似不欲罢休,终未说些什么,只随口聊了些闲散话,不外乎问薛凌多日未见,去了何处,可有为难之处等。薛凌真话假话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气氛不似初见热络,倒也十分附和掌柜与顾客的身份。 后陶弘之又试图攀些交情,讲起给薛凌的那些瓶瓶罐罐,无奈薛凌也进退有度,既没失了礼,也没给他什么好相与。直至薛凌微有不耐,陶弘之便说前头柜上应是拾掇好了,让薛凌先请。 薛凌理了理桌上点心碎屑,又将茶碗推回桌中,方起身一施礼道:“承蒙招待。” 陶弘之亦规矩着伸手到:“薛小姐请。” 薛凌前脚跨出门,江府的人刚被领到拓跋铣的面前。先前在江府里,江闳说的多则三五日是没预计错的。如薛凌在暗道里想的那样,江府并不算彻底没落,起码比齐府好的太多。 毕竟明面上,江府还有个江玉璃站着,魏塱登基初既要牵制霍家,又要笼络先帝老臣,故而给足了江闳面子。虽说位置坐稳以后,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但弓藏起来之前,还得理弦上油精心养护一番。怎么说,江府也还有些好日子过。 只是找人往鲜卑走一趟,却是来的不容易。以前交代人办事,都正义的很,突而要遣人通胡,国公爷着实有点拉不下脸。偏这等事又不敢找外人,好不容易才折腾着上了路。 不管去的人如何想,这一趟倒还算顺利。魏塱可能朝思暮想的要抓点霍准通胡的证据在手上,但他决然没想过江府要搞事。江府就算抓着了拓跋铣,能有个什么用?而且霍准能允许江府在眼皮子底下和胡人有什么来来往往,那真是青天白日撞鬼了。 而霍准正跟拓跋铣讨价还价,宁城一带又是自己地盘,更加想不到还有谁要横插一脚。江府兵行险着,就挑了俩人轻骑前往。一路压根掀不起什么动静,想不顺利也难。只是,他们瞧着这位鲜卑王在拆信之后的脸色不太好看。 不仅不好看,杀意都明晃晃的挂了出来。 余甘(四) 二人暗地里眼色相对,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面面相觑后复又垂头不言。 本也没什么要言的,薛凌交代的极简单,送信即可。江闳虽有置喙,却因着想瞒下宋沧一事,那几天不欲与薛凌多做纠缠。且江府终不愿与外族牵扯太深,有薛凌一力承担,倒也省事了。 而薛凌本身也并非是为了防着江家,实则是根本没什么要说的。信上除了一枚印鉴之外,别无它物。她本是赶着心情好,还笔走龙蛇的画了个薛字上去。一想到要去往胡人手里,又揉作一团换了一张。 原不用这么麻烦的,本来是说好了,她启程五日之后拓跋铣即可假意对霍准妥协。不料石亓一事横生枝节。等薛凌一脱了身,赶紧给拓跋铣修了书信。说是自己的人还没完全得到霍准信任,要暂缓行事。 至于等到什么时候,便是此信为号了。 此举算的上出尔反尔,实属冒险。原跟拓跋铣就称什么好相与,拖的越久,变数越大,可当时着实是无奈。且在胡人的地头,没什么可信任的人,废了她老大功夫,又让石亓帮忙盯着,才有惊无险的将信递到了拓跋铣手上。 薛凌不知拓跋铣的耐心能撑到几时,自是不能把宝压在这一人身上。另一头也是快马加鞭递信回京,要江府在朝堂上盯死了霍家动作,力求霍准没机会先狗急跳墙允了拓跋铣。剩下的,就是拖出那俩蠢货后,日夜兼程的往回赶。 各种辗转不提,好歹是撑到了今儿个。她回来后已去过宫里霍云婉处,自然已经知道霍准还没能跟拓跋铣一条心。管他拓跋铣是真心实意要等自个儿,还是不得不等自个儿,终究这封信,去的不算迟。 二人无情可叙,也无事可商,哪来什么废话要讲。一听江玉枫问是否要找个精通胡语的,薛凌自是大手一挥说不必劳神。 可惜她不想劳神,拓跋铣此刻却是劳神的很。 信上没有内容倒是并无多大意外,这个女人的上一封信也是寥寥数笔。要自己等她已经是约等于要天上的老鹰不吃兔子了。偏就是那寥寥数笔,按汉人的用词遣句,读出来居然是理所当然。他摸着屁股底下羊皮,想起那把差一点就自己脖子上的细剑,觉得这汉女真真有意思。 哪来这么大口气呢? 珠子,是那一串珠子,他拍着座椅扶手大笑了两声,像是豁然开朗般十分得意。薛凌的那串剑穗给了拓跋铣后,解药虽是取了出来,他却没丢那串珠子。小小一串随意挂哪,叮哩啷当的都好听。 好听到他时时想着,迟早得把这女人脑袋砍下来。 应该是这么一串珠子赋予给那汉女的无畏,毕竟大家第一次议事就是这么玩的,拓跋铣有些病态的想去给自己手指戳个窟窿,瞧瞧血液是不是又变了颜色。不然该不至于有蠢货能把这种信送来。 只要自己给霍准休书一封,立马就能置她于死地。想要的东西,不过就是晚一些,他不怕晚。 当时的拓跋铣,还将石亓二人牢牢捏在手里,对着薛凌那封信思索在三,终没给霍准透个口风。以他的想法,羯族已经是囊中之物,倒不如看薛凌和霍准斗上一斗,等二人难舍难分,自个儿再去捡个渔利。 这一等,到嘴的羔羊撒蹄子不见了踪影。 在接到薛凌的这封白纸印信之前,拓跋铣始终没能想透,石亓二人究竟是如何逃出生天。他这二十来年,过的顺风顺水,无往不利,与魏塱那事,自认也是占尽了便宜。突而被个汉女强按头饮水也就罢了。正以为要逆风翻盘,结果被人踹的找不着北。 石亓二人留在鲜卑王宫的侍卫,虽是找不到个全须全尾的,但还有三四个能喘气的。满打满算,离薛凌将人带走,也不过十日余。抓回来肯定是不可能了,羯皇已经递了信来感激鲜卑盛情,拓跋铣也老老实实回五部一家。 但他确实是不问出个所以然来,最好的肥羊都失了滋味,最好的裘皮都不够软了。要说人命还是长,能玩的花样都玩了个遍,几条舌头还是骂的分外起劲,偏偏拓跋铣还舍不得给拔了。 胡人不比汉人识字多,要是不会张嘴了,多半就彻底哑巴。可即使会张嘴,那几个人也确实是什么也不知道,想招供,他也无从招起,就只能这么一天天的耗着。 耗着,等死。 或者说,等薛凌这封信。 拓跋铣听说底下有人来报“薛”字,便知道是薛凌的信来了。比之上一封,他对这封的期待明显更甚。羯族的人质跑了,一切又得从头再来。他不是没有踹了薛凌找霍准的心思,毕竟石亓两人一回去,和羯族就是撕破脸。 别那老匹夫失了智,仗着和梁在通商的关系,直接扛了刀来。他少不得要早做准备,此时此刻,还拖沓个屁,谁快他就选谁。但凡霍准能稍微松口,他必然就要将薛凌的事和盘托出。 然江府着人在朝堂上见天提起鲜卑之事,有意无意扯到霍准那封要与鲜卑修好的奏章。霍云婉又一直在等薛凌,也是多有周旋,霍准哪里就敢在这个节骨眼儿应下拓跋铣。这种情况下,薛凌这封信,来的不可谓不及时。 如果,上头没盖着羯族印鉴的话。 私人的印信大半是有姓名,但骨印走向不比印章刻画清晰简明,而是线条蜿蜒扭曲遍布,里头内容也多是只有本人才能分辨真伪。拓跋铣一眼瞧出那不是自己的,却好半天没瞧出是谁的。 他唯一能确认的,这纹路应该是羯族的东西。五部历史,上位者一般都有个大致了解,且用的东西也多是是换汤不换药,看出来倒也容易。他疑惑的点...在于薛凌送个这玩意来干嘛。 到这里,脸色就足以吓到那俩送信的。再多看些时候,拓跋铣记起那俩鲜卑人的尸体来。打鬃节场上那档子破事之后,他派人去寻石恒,只拖回了那两具鲜卑人的尸身。 准确点,得说四具,毕竟俩脑袋切下来之后滚作一团,都分不清谁是谁的了。还得拉回王都,找了亲近人来辨认。虽说都是往原子上一丢,喂了天鹰。但总得拼凑了摆的整齐点,也让活人有个念想不是。 他看了一眼那尸体,手段利落,切口平整。得是原子上最好的大刀,配上最好的勇士,还得喷上一口烈酒,将人绑了放那,瞅准了下刀,才能剁的如此好看。石恒二人身上皆无佩刀,是什么东西? 究竟是什么东西把人剁的如此好看? 余甘(五) 夏日原子水丰草盛,为了几头畜生就要你死我活的事儿也就少了些。鲜卑又不比梁早朝晚拜,因此拓跋铣的空闲时间颇多。人越闲,对想不透的事儿执念就越深。 架子上挂着的那几个羯人,又是打死了不开口,他就愈发的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兵刃,才能把人剁的如此好看?以至于严重到了一静坐下来,就因这事头痛欲裂。他当然是没想着要那俩鲜卑人死的明白点,只是担忧有一天自己死的不明白罢了。 有人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的将人接走,当时不知是谁,就当是个大意纰漏。人非圣贤,忍忍也就过了。若事后查都查不出来,除非,除非石恒俩人真是被天神接走的才行。只是,他已经不信天神很久了。 拓跋铣看了两眼送信的人,用极为正统的汉话问:“薛凌?” 那俩人对视一眼,只齐齐微点了一下头,并未作答。 拓跋铣一挑眉,将那信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定是除了印鉴之外正反面都是白纸。他犹不死心,追问道:“有什么说法?” 那二人疑惑更甚,顿了片刻,其中一人才道:“薛姑娘未交待什么,只说送信即可。” 拓跋铣嗤笑了一声,将信举的远了些,在空中透过光,瞧的仔细。瞧着瞧着,纸上是大片殷红泅印开来,逐渐将一个亓字拼的完整。 是血,是那俩鲜卑人其中一具尸体的血。上半身染透,胸口处最浓,拖回来的时候已经凝结成黑褐色了。 人的头被砍掉,血应该朝着身子相反的方向喷洒。就算是先割喉,再沿着伤口由上到下,从浓到淡。比如另外一具,就很正常,一眼就能瞧出是因为脑袋分家而丢了性命。 但那具,也是脑袋咕噜噜打着滚,便少有人去看其他伤口。人都死地透透的,死因也很明确,不外乎被羯人使了绊子,多看也没意思。拓跋铣现在想起来,是猛然间醍醐灌顶。 脑袋没了会要命不错,但那个人只怕先是死于心脏被人捅了个窟窿。可这窟窿外伤口细小,草原上的人惯来不注意这种微末功夫,谁也没去查看。 所以,是什么东西,能将人的心脏捅出个微乎其微却又致命的窟窿,还能将人的脖子剁的如此好看? 原来这东西他居然是见过的,他见过一柄长不盈尺的中原汉剑,挂着一穗儿裂晶石在自己面前摇摇晃晃,那汉女灵动娇俏的喊“我的剑”,喊的张牙舞爪。 拓跋铣将信收回眼前,指尖用力搓了搓,又看了两眼,搁到一边。对着立在一侧的侍卫耳语了几句,那人便退了出去。转而又对着江府送信的俩人道:“你二人且等等,原是一封书信即可,如今还得替我带个物件儿给你们家薛姑娘。” 那二人眼里狐疑甚浓,却不便多言。只点头称了是,又被拓跋铣遣到一边吃茶。 片刻功夫,先前退去的侍卫捧来一副笔墨合着一个粗木盒子。拓跋铣顺手接了,捏着笔居然像模像样,看字迹,显也是下过不少功夫。写完后,一并塞进盒子里,又用了羊脂凝成印封在盒子开口处,方交道二人手上。 此时拓跋铣脸上已不见阴沉,番人眉眼浓烈,阔面重颐,瞧上去,自有一派帝王威严。笑的也颇有几分爽朗气,只道:“想来薛凌也没等着这东西,两位不妨用个膳再走。” 那二人又怎会在此多留,江府挑出来的也算马中赤兔,并未唯唯诺诺,反是一口回绝,说是要赶回去向主家复命。拓跋铣便再没多留,安排人领着说是去选些快马。 那俩人不知,拓跋铣送的,是鲜卑最好的千里驹,脚程极快,耐力又好。虽不能一口气跑回京中,总比寻常马匹要快上许多。 薛凌确实是没等着这东西,他却急着等薛凌的东西,等石亓那枚骨印。 待到底下人来报,说是已经亲眼看着人出了王都,拓跋铣才堪堪收起身子。看着桌上笔墨还没收,想起抓到薛凌时,曾在客栈搜出一张纸,上头正是他拓跋铣的大名。现在想想,那个汉女写这个名字的时候.......在谋划些什么? 似乎是为了弄的清楚些,他试着将薛凌两个字龙飞凤舞的涂了上去。鲜卑不比梁国,有那么多李姓王张,也没个梁成帝寝食难安的逼着臣子把儿子送回去。故而薛凌的名头,实在没那么响亮。 这么多年没打仗,对于薛弋寒的敬畏,也不过如此,何况是个没叫过阵的毛头小子。拓跋铣努力回忆了一把,第一次听到薛凌的名字,好像是从魏塱嘴里? 他二人在说起要困住薛弋寒时,是提了一嘴这人的儿子,魏塱是有几分讳莫如深。但听得还不及十四,拓跋铣难免轻视。草原上的十四,也还没几个能降的了马,汉人的十四,就是个能自己摸黑去撒尿的程度。 后西北之事,薛凌二字,从未出现过。 再来,薛凌就凭着一把银壶转到了自己面前。佩服肯定是有些,但要说五体投地,未免又过了些。他轻扣了两声桌子,瞧了一眼笔迹,顿觉有些气郁。这字,比起那个女人,还是差了些劲道。 是如何将石恒二人劫走的? 她来鲜卑之前已经去过羯族了? 或许石恒二人是被她诓来的,就为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哪个环节能让她把人带走? 走去了哪才能让草原最好的鹰犬找不到痕迹? 石恒从未出过王宫,石亓是个蠢兔子,他们是如何合谋的? 问题太多,却一个答案也没有。但最要紧的,拓跋铣是在考虑,薛凌究竟是要跟鲜卑连手,还是跟羯族连手?为什么那个女人敢把石亓的印鉴堂而皇之的递到自己面前来? 这本该是个糊涂案,但信已经送了出去。上头也是简明扼要:将原骨印交还于我。他记起当晚和薛凌夜话,脸上。 薛弋寒的儿子,不可能跟胡人连手的。 余甘(六) 鲜卑是胡,羯族也是胡。既然如此,薛凌断不可能跟姓石的走到一起去。所以,这封信,是炫耀,还是要挟?大概兼而有之。 拓跋铣捏着笔,斟酌了颇久,又写了一封。从腰间取了骨印正要盖上去,却又将那骨印举在眼前仔细看了好一会,才郑重其事的按下去。 这封信却是无须劳人去送。世间之事,生下来,就注定了大半。一如四条腿的马跑的再快,也快不过长翅膀的苍鹰。纸张卷成细细的一条,放进霍府特意定制的小竹筒里,手臂一扬,劲羽长翼便朝着平城的方向冲天而去。 这才是薛凌要等的东西。 她从来就没在等江府的人带信回京,她等的那封回信,应该是霍家来给。 拓跋铣看到信后,逼霍准给钱给粮。霍府火烧眉毛,借着霍云婉的路子,将苏府的东西塞到霍准手里,让他递给拓跋铣。事成之后,作为回报,拓跋铣将霍云昇骗往宁城。只要他敢放下手上禁卫军权离京,苦心孤诣造出来的这一大堆证据人命其实并不重要。通不通胡,叛不叛国,霍家满门...都是要死的。 霍家完了之后,薛凌拖住沈家,拓跋铣仗着前头坑来的粮草,直接刀指羯族,两厢欢喜。当晚他与薛凌的对话,终于全部浮出水面。拓跋铣当然考虑过薛凌会翻脸不认人,搞死霍家之后跟他一拍两散。 但薛凌恩威并施,先许了双倍之数,又道是拓跋铣若是不应。新科状元是她故交,苏家跟她情同母女,江府的小少爷跟她有秦晋之好。只要要她说个不许,管保有人能盯死了霍家,便是霍准有心想给,两三年内也是无力回天。 两三年,两三年足够梁国把羯族那老匹夫养的返老还童,真打起来还不定谁砍了谁。看薛凌成竹在胸,拓跋铣还真是不敢不应。霍家本也不是什么好相与,就算薛凌到了后头撒手不管沈家,只要她说的是真的,起码鲜卑能在近期拿到大批粮草,这买卖不亏。 如果是假的,他随口应下来,也不妨碍什么。 而于薛凌而言,她只想先杀了霍云昇,后头的事情,拓跋铣说什么,只要不是割了梁国的地,她只管点头便是,哪有功夫去在意什么沈家还是石亓。 可惜世间的聪明人太多。 幸好世间的聪明人太多。 拓跋铣也算的上胸有千秋,自然猜的也没什么错,薛凌是不可能胡人连手。所以在他的想法里,薛凌这封信,无非就是催促自己快一些。 当晚他曾问过薛凌如何能拖住沈家,助他拿下羯族。薛凌答的有些棱模两可,只说“自有办法,待霍家一死,会给出凭证。现在所谋之事八字没一撇,拓跋王就得陇望蜀,未免太过贪心不足”。 然当时的薛凌其实毫无打算,霍家一死,用不用的拓跋铣还未知,非要用的上再想办法,哪会真真切切的在当时就帮他去打羯族的主意。但这个说法也并无漏洞,拓跋铣听来虽有些怀疑薛凌,却因并不太在意结果而揭了过去。 此时他瞧着这封信,分明就是那个汉女与羯族的小王爷是亲近之人。如何个亲近法?大抵和自己的关系差不多,没准都是一柄剑穗骗来的。 定是薛凌先去了羯族,骗着那俩蠢货来鲜卑。拿了自己的骨印,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劫走,和羯皇扯上了关系。如果自己不快点帮着她把霍家给送上路,她便要去找羯族。想想当晚,她确实说过,乌州那边的苏府,也是她的人。 拓跋铣觉得这封信上的印鉴是个饵,可这饵太香。他迫不及待就要咬钩,他只要那枚骨印。 羯族部落分散,父子叔伯可能三五月才聚一次。手底下的人谁是谁,出了几个常年守着的,其他还真是叫不出名字。往来之间,有什么凭证?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东西。小儿子的贴身之物,足够在那片地头畅行无阻,去到任何人身边。 如果羯皇跟石恒死了...... 斜躺在椅子上,日头晒的人舒服的很。捏着信一时间想不了那么多事,这会静着,拓跋铣更觉的应该就是这样。 那个汉女,连在口头上都舍不得给四座城,哪里就舍得给那么多粮草。直接给一枚骨印好啊,诱导着自己去跟羯族来一场。就算先弄死那老东西,底下总还是要死些人马。收服之后,还有大批粮草损耗。 如此不费梁国一丝一缕,就达到了她的目的。还顺手让胡地内耗,不能在五部统一之后立马对中原起心思。这个女人,真是只狐狸。 他拍了拍身下羊皮,感慨着薛凌第一封信上所谓的要暂缓行事,怪不得要暂缓行事。拓跋铣起身哈哈大笑,将桌上笔墨随手打翻在地。这种文雅东西,反正他是不爱。 哪能事事尽如人意呢,那女人急不可耐的东西展示给自己看,还不就是心痒难耐的要霍家死,他就偏要从这件事上多捞一点。 他知道薛凌会把骨印送往鲜卑,毕竟霍云昇快死了。 想到此事,难免因轻蔑而觉得好笑。当年梁国京都,白面御林郎举杯祝好,犹不过昨日之事。明日,那传信的苍鹰就要赶着去啖其血肉了。 闻汉人有逐鹿中原之说,初听得,猜的是那只鹿子应该和原上黄羊一般被人追的抱头鼠窜。后徐徐习之,方之中原的鹿从来是悠然天地其间,笑看一群人死我活。根本没人去抓那只鹿,大家只想到,但若旁人死光了,那鹿自然便归我一人所有。 这好像并无错处,可总也有哪儿不对。他终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唤了几个亲信来议事,这头顶上的天,该变一变了。 薛凌剑挑的并不顺手,倒不是陶记没好东西。陶弘之亲自带着,小二哪能没眼力见儿,抱过来的都是镇店的金贵玩意。然平意善守不善攻,软剑善攻不善守,中规中矩的剑又不好随身带,怎么也不能十全十美。 她比划了好些时候,仍是只能妥协,选了一柄极好的软剑,轻柔灵动。其实她并不擅使这东西,战场上的兵刃多刚劲厚重,砍将过来,软剑是招架不住的。唯有仗着身形疾巧及剑口锋利速战速决靠割脖子取人性命,多用在两军叫阵时单人比划用。 这玩意没有点到即止一说,所以练起来没什么意思,且完全无法跟鲁文安过手,她学着玩了些时候,也就撒了了手。如此带在身上,自然还是不敢丢了平意。只让陶弘之帮着留意有什么合适自己用的,便出了陶记大门。 陶弘之微微躬身道了好,瞧着薛凌走远,只抿着嘴角咧了一下。什么也没问。他看见薛凌脖子里有细微翻白伤口一丝。常人多是看不出来,但他这个行当,常有不经意磕碰。出血之后再泡水,伤口便是这样表皮发白外翻。 一个姑娘的脖颈处,总不能是不经意磕碰的吧。 余甘(七) 只是他并未在这点小疑惑里沉沦太久,小二一声高呼掌柜的,陶弘之便转身径直往陶记二楼去。多是来了大买卖才犯得上要他亲自招呼,故而无需在一楼大堂里浪费光阴。 事做的多了,就习惯成自然。他偏安于闹市,低眉顺眼迎来送往,所求不过自在日子。上次与薛凌的事儿,已经让陶弘之悔了好一阵。恰又赶上薛凌这近两月没来陶记,免不了让他更添懊恼。 今日骤然见薛凌出现,除却惊喜,更多的,也算长出一口气。他就是个开铺子的,说是顶了个响当当的京中老号,不过也就是祖宗积德,留了一口饭吃罢了。他只想老实着把碗捧的紧点,其他的,只能顺手,不能多心。 几阶木梯爬完,陶弘之轻整理了一下衣衫,瞧着客人已站那挑着,堆上满脸热情迎了上去,恭敬道:“小公子贵姓”,喊的十分娴熟。 薛凌的墙也翻地轻车熟路,即使苏府表面上被围的铜墙铁壁。主要是她进苏府,也没几次是走门。这园子太大,从正门入,得七拐八拐才能回房。倒不如她一个翻身,走一段屋檐,直捣黄龙。其次,那些看守的官兵,也没几个正经守着的。 按了官府正常行事,苏家一干子人都该在大狱里头受审。薛凌不知为何苏远蘅进去了,苏姈如还能在外面晃荡。但也见怪不怪了,这件事本就是几方势力一同插手,谁死谁活本就不能按常理来推算。 且苏远蘅目前是被参,还未正式定罪。苏姈如是个女流,非说自己不参与家中生意也没谁能怎样。既然没到抄家灭族砍头分尸的日子,苏府仍旧花团锦簇倒也没什么说不过去。 何况,霍云婉要的东西还没到手,只怕有意将苏姈如放在外头的。不然,她也进去了。霍家要的东西从哪拿啊。薛凌站在墙底下,胡天胡地的想了一档子。 她倒是不想来苏姈如这,可仔细想想,自己还真的来。薛宅那是不能立马回去,江府....她失了些底气,暂时也不想去。剩下就这一个苏府,反正也是要来找苏姈如议事,早一日便早一日。 最重要的,霍云婉的信可能最早到的是苏府,而不是薛宅。 却不想她行至会客处时,苏银似乎已经在那等了很久,一瞧见薛凌身影,一拍大腿,三两步小跑着上来道:“小姐可算来了,夫人都等你半个晌午了。” 他仍是叫薛凌“小姐”,是薛凌以前住在苏府时的称呼。脸上焦急与欣喜也是发自内心般,说完犹不够,还要上赶着邀功道:“就连菜都是一遍遍新做的,就怕重复着温热失了鲜味,不合小姐胃口。” 薛凌站着瞧了他两眼没答话,她在府中许久,对苏银在熟悉不过。有时候会想,这个人是为了什么呢?可想不出来也便罢了,她并不怎么喜欢此人,自然也不想多花心思在此人身上。 但这会听得苏银如此说,方知苏姈如竟然是在等自己。心头小有奇怪,苏姈如和江府通过气,又知道自己和霍云婉有了牵扯,那必然就是知道自己不可能这么快来苏府的。因为鲜卑的回信还没到,在江府大家聚散都不愉快,她怎么会觉得自己一大早就要来苏府? 眉峰本只是微聚,片刻后彻底拧作一团。薛凌记起估摸着还在薛宅装死的申屠易,她猜是苏姈如指使申屠易去薛宅的,但生死之间却没工夫细想苏姈如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大家一条绳上的蚂蚱,就算两看相厌,但这个时候明着扯别人腿,实在不像苏姈如能做出来的事情。 去了陶记后,跟着陶弘之一堆胡言乱语,心头舒展大半,一时半会更加忘了这桩事的正主,可不就是这宅子里闭月羞花的苏夫人。可现下,薛凌已堪堪明了大半,为何申屠易出现在薛宅。 走进屋里时,果不然苏姈如坐在椅子上,斜托粉腮,金翠罗绮处盈盈浅笑着,见薛凌进来,赶紧招手道:“落儿过来”,全不似昨晚在江府处的恶毒妇人。 薛凌不欲与她争辩,只瞧见桌上玉盘珍馐果然是还热气升腾,想想在陶弘之那几口茶水点心不过是勉强解了乏,这会不上赶着补补,还要等什么时候。于是便直直走到桌边坐下,拿了筷子去捡自己喜欢的吃食。 苏姈如变戏法般将一叠粉嫩花样点心往薛凌面前推了推,道:“厨娘新做的。” 薛凌手上微停,却仍是没什么反应。桃花酥桃花酥,苏府也就这玩意拿的出手。可拿的次数多了,就没那么灵了。她目不斜视,仍是吃的畅快。 许是没能达到想要的效果,苏姈如施施然退了身子,依在椅背上,手帕拟过嘴角,得意又带些娇嗔道:“我知他拿不住你,怎来的这般晚?” 薛凌知这个“他”说的是申屠易,将嘴里一口笋丝嚼了又嚼,还是不想回应,苏姈如却又欢快的问道:“死的可干净?” 薛凌牙齿一个冷颤,仿佛是咬着了申屠易那根被切下来的小指头,胃里一阵翻滚,只想吐个昏天暗地。手脚也瞬间跃跃欲试,要离了躯干自个儿舞动起来,掀了这一桌子锅碗瓢盆。 可她停顿片刻,所作所为不过是,用力将嚼着的笋丝悉数吞了下去,又拿了一盏茶水,喝了好几口,才瞧着苏姈如,也是那般好整以暇道:“作什么要他命?” 她漫不经心的去拨茶叶,和在江府一模一样。实则体内有另一个薛凌已经将剑横在了苏姈如脖子上,发狂一般叫嚣: “作什么要他命?作什么要他的命?” 她知道苏姈如为何遣了申屠易去薛宅,先不管这两人有什么狗屁纠葛牵绊,苏姈如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她早点来苏府。 是苏远蘅撑不住了?还是苏姈如自己等不及?还是想算算霍云婉的账?薛凌放下茶水,又夹了一箸笋丝。平城不产笋,这玩意在夏末又是稀罕物,她确实是喜欢吃。塞进嘴里咽下后,见苏姈如未答,便又道:“你想我早些来,找个人知会一声就是了。” 许是薛凌太过反常,苏姈如刚刚是有些愣神,脸上也有一丝绷不住,却又瞬间恢复笑脸,戚戚哀哀道:“国公家的少夫人,哪里就是我想请就请的动。” “哪里是我想要他的命呢,谁让他上赶着找薛凌的不自在。” 余甘(八) 苏姈如仍是一贯的亲热又怜惜,恭维的也恰到好处,倒好像真的是说薛家的小少爷得罪不起。但按她的说话风格,这里该喊一声落儿才是。绕了口舌非得称一句少爷,不过就是提醒薛凌一句,申屠易已经知道她身份了。 薛凌又怎会听不出来,但她不想在这事上多作纠缠,只继续吃着不答话,佯装心无旁骛。有些事,做过了,原不该去多想。可苏姈如上赶着提起,薛凌便免不了要去惦记。 苏姈如说的也没什么错,申屠易已经知道自己身份了。以前不去见官,今日不去见官,并不能保证明日也不去。苏江齐三家手上东西太多,自然是舍不得丢。可申屠易孑然一身,烂命一条。 万一...起了鱼死网破的心。 夏日的藕带也是一绝,脆生生的清甜不腻,她又夹了一截丢嘴里。宽慰自个儿,申屠易也是决绝的,能为了几条人命不死不休的追着自己,必然也要去追着别人的,断不会轻易自寻死路。 她手腕微顿,想起那只胳膊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何苦这么行事,留着给旁人添添堵也好。转而又想,是该这么行事,不然先堵了自己。 念及此,薛凌抬头笑着瞧了苏姈如一眼,缓缓放了筷子。道:“夫人这么急着要我过来,有何见教?” 苏姈如对上薛凌眼神,本也是柔柔笑着想再说几句场面亲热话,却莫名觉得现在的薛凌比以往吓人的多。腹诽了两句,强撑着道:“落儿去了这般久,念想都不留一个,回京了也不来苏府转转,倒好像往日苏家苛待了你一般。” 她叹了口气,垂了头,哀伤道:“远蘅就不说了,远凔也是苏家瞧着长大的,如今出了这等祸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赶紧找了落儿来商量,又能找谁去。” 薛凌理了理衣衫,盯着苏姈如不答话。 静默良久,苏姈如终于从若有若无的啜泣中抬起头,瞧了几眼薛凌,忽而“噗呲”笑出声来,娇声道:“罢了罢了,如今落儿大了,不似往日有趣儿了”。她轻点了一下指甲蔻丹,挑眼斜过来,略作骄纵道:“我还当你取了他性命,就要巴巴赶过来与我再论个生死呢。” “哎,这事儿,没意思。” 这事儿,没意思。在苏凔处的事,苏远蘅本就事无巨细告知了苏姈如,更不用说申屠易事后还绑了苏家大少爷去兴师问罪。 苏远蘅本是颇喜申屠易,为着这份喜好,苏家原有意重用申屠易。但将与沈家打交道的事全权交与一个才认识了短短数月的人,显然不是苏姈如能干出来的事。终不过,他是苏家顺水推舟选出来的替死鬼罢了。 给生人,不放心。给心腹,万一出了什么事,又太可惜了。而且事情传出去,手底下谁还敢卖命。申屠易出现的恰到好处,若后事一切无虞,就将此人收为己用,若霍沈两家打起来了需要找个人挡刀,此人刚好身高体壮,能多挡几柄。 苏远蘅知否,他知道的。 申屠易一行人不知道,只当自己是千里马遇了伯乐,跑的分外卖力。虽申屠易也有自己的图谋,但对苏家总也称得上忠心不二。 只是苏姈如没想到霍沈两家没打起来,皇帝和相国先打起来了。城门失火,池鱼早些跑远一点躲躲也就是了。偏这把火竟然是苏凔把自个点了去引燃的,连带着苏家一起烧的噼啪作响。 苏家都烧透了,申屠易一行人哪还能幸免。可他好像并没有什么必须要死的理由,如薛凌所想,申屠易没有去叫官府来拿人,无非是苏姈如编了些薛凌当年如何被追杀,如何躲到她这里的胡话。 也算不得全部杜撰,总有那么三五句是真的,其余也不过就是夸大其词,说到底,意思只有一个。朝廷从来没打算放过薛凌,如果申屠易去官府报官,无凭无据无人证,第一个死的,并不会是薛凌,而是他申屠易。最好的,是先行想办法拿了薛凌,大张旗鼓的送去官府,击鼓喊冤。众目睽睽之下,便不好有人动手脚。 以申屠易的脑子,搁几年以前苏姈如这般说,他未必会信。虽知道官宦多有龌龊,然底层的人,能见识多少事,断然没想过还会有人能瞒天过海,指鹿为马。可是,他的养父母的那亲儿子,确实是...... 确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虽然抓了人去,未必就能如愿,总好过红口白牙空话。而且,晚间虽有巡役,衙门主事的却是在家作春秋大梦。这种事,说给普通衙役一点狗屁用都没有。他如此心急,更多的,是怀揣些许不服,念着那次在苏凔处能用刀压着薛凌三分,便独自上门铤而走险。 苏姈如自问对申屠易有些许了解,却不太敢在这个关节口冒险。申屠易出门之后,苏家原是有人尾随,确定了是他一人前往薛宅,才放任他在那里等着的。 显然含焉是个天大的意外。在苏姈如眼里,薛凌虽性子冲动易怒,但大事上到底称的上妥帖,断不会将自己的容身之所随便透露给旁人。和江府闲谈中,也确认过薛宅那里从未有过人到访,连陈王妃亦不知其所在。 申屠易的身手,苏府有数,决然不是薛凌对手,仗着那点熟练,又刚好能压住薛凌一阵。以薛小少爷的性子,这个人,该不能活着回来了。 作什么要他性命? 哪里就是想要他的命呢?一个人的生死,是一件要考虑良久的事,就申屠易这么个人,实在还不够分量。 他被捞进苏府数日,其实可以死的悄无声息,和他那些把兄弟一样。苏姈如从来不想救人,死人才安全。尤其这个是在京中的,万一被霍家捞了去,开不开口,并不重要。 所以,对苏家而言,乌州那一干人等死了没什么不好,自然也包括申屠易在内。苏府已经先抢到了人,哪里需要送到薛凌面前去。只是薛凌一日未归,这个人就还有点用处。 苏姈如既然找上了江府,就做好了要苏凔死的准备。无论如何,不能牵连到苏远蘅。有什么事...能把苏凔和苏府割开? 是宋沧,两个不同的姓,才能彻底割开。 余甘(九) 既是要姓宋,就必须有个人去说道说道,这个宋字是如何写出来的。苏家显然不能出这个人,要花点银子买一个,短时间内也不能打点的妥帖。 申屠易合适,三年前的押囚之人,又和薛凌交过手。连找上苏家的缘由都合情合理,就说一路追查宋家余孽下落,追到了苏家。只是没有确凿证据,便忍辱负重这些时日,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 至于宋沧如何到的薛家,自然是被薛贼劫出去后丧心病狂,杀了苏家某姑婆家的二女儿她三姑爷家的侄儿的表亲,后摇身顶替,来苏府求个活路。 苏家家大业大,也不差这一口吃食,又见那小子虽样貌寥落,却是举止有度,起了个爱才之心,收留了送去一故人家好生教养着。后又听其天资聪颖,花了巨资请得名师教习。 哪里就晓得,竟然是朝廷钦犯?怪不得,要暗中通胡。 这等颠倒黑白,已在苏姈如心里过了好几个转。要是薛凌再拖个几日,江闳打定主意下手,申屠易怕是就要走到霍准面前了。 听上去,好像编的十分圆溜,细细想,也不过是鬼话连篇。但比起坐以待毙,这法子显然是好的多。有江府的把柄在手里,江闳暂时不得不保着苏家。霍家那头,还有个霍云婉指望苏家给钱,再把薛凌的事一抖搂出来,怕那位皇后也舍不得苏家死。 但得周旋几句,霍家一时半会该不会觉得苏家是窝藏宋沧的罪魁祸首。何况,苏家和沈元州来往甚密,只需编造点什么。起码短时间内,霍准装也要装个心花怒放出来。 有这三人力保,在苏凔这事儿里不说安然无恙,起码能落个性命无忧。至于后事如何.....真真个笑死人了,眼前的事儿要是过不去,哪还有什么后事。 固然人人都想步步为营,实则个个皆免不了要兵来将挡。 至于申屠易会不会随了自己心意,任由苏家拿捏?这实在不值得考量。苏玲如昼夜辗转,尽可能的想把这些事编排的圆满。申屠易一进了苏家大门,除了住地冷清荒凉些,其他衣食都是赶好了送。近水楼台,翠羽楼的姑娘也是塞了好几位在他房里,可不是就是防着这位义薄云天的侠士怒火没地儿发去。 恩重如山实在算不得什么筹码,但如果能投奔上霍家,又助朝廷拿下重犯,还破了胡人奸计,这等富贵逼人。苏姈如实在想不出世间有什么人能拒绝,就不信区区一个申屠易能免了俗去,何况还有什么一雪前耻,报效朝廷,为国为名的各种添油加醋。 人只要对一件事有丁点动心,风吹草动都是说服他的理由。 这些事终未发生,所以成不成的,自然也没个定论。只是既然薛凌已经回来了,申屠易便一无是处。苏姈如倒是想留着求个保险,但申屠易和薛凌俩人实在没有可比性。 就说江府和霍云婉处,也不可能想将薛家的儿子在京一事抖搂出去。霍云婉既然不想,霍家的路子也就断了。没了这些人作保,就算把光天化日之下把宋沧丢出去,苏府只能是个殉葬的。 那还养这个人做什么。 且他还有苏家在乌州一带的大半账簿,虽不说必须要死,但没了也挺好。须知这世上大多数丢了性命的,并不是一定要死了才行,仅仅是,他并没什么理由一定要活着。 苏府的园子,边边角角的都凑上,也得有个两三亩地。就算外头铜墙铁壁,可真要死个人,估摸着也翻不出来什么水花。但不到最后,苏姈如并不见得想多桩破事儿,反正目前为止,申屠易还在对苏府感恩戴德外加义愤填膺。 然而,她在江府和薛凌闹的十分不愉快,又知道鲜卑的信还得等个三五日。依那位小少爷的性子,怕是不到最后关头,不会登门。这已是好的了,就怕到了最后关头,薛凌还不登门,直直就让霍云婉或者江府的人来开口要钱,苏府还得笑的好看点捧上去。 苏远蘅还在狱里,为人母,不要个准话来,怎么放心的下。 她终是还不敢问江府要,也不敢问霍云婉要。纵然已经明晃晃的欺到了江闳头上,终究她还是不敢出了恶言,要这俩人保苏远蘅分毫不少。谁都知道,只要苏远蘅一条命仍在,苏家就不可能真的玉石俱焚。 她唯一能肆无忌惮的,反倒是薛凌。她自问了解薛凌,所以有恃无恐。昨晚在江府处,脸面给的如此难看,并非就是真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苏家的夫人,哪能在众人面前这副德行呢。 不过就是,做给江闳看,表示苏府跟薛凌也不是同心同德的一路人罢了。纵然薛凌手腕通天,这京中众人都要受她摆布,实则个个心怀鬼胎,翻脸只是早晚的事。苏姈如觉得,要选一个站队,怎么也选不到薛凌身上。 而且,她知道薛凌其实重恩的很,假如将来翻盘,大概是不会让苏家万劫不复。其他几方,那就难说了。所以,由不得她不选江府,起码明面上要选。 你看,这个世道。 既然不能死等,就必须得找个由头早点让薛凌到苏府来。请必然是没用的,要挟.....苏府现今也没什么东西能要挟到薛凌。她能指望的,也就薛家小少爷那受不得丁点气的小性子了。 就为着这点小性子,苏姈如笃定薛凌不可能宿在江府。她亦知存善堂的所在,却也猜薛凌不可能回去。京中便只剩一处可容身,薛宅。只管哄了申屠易去等着,三五句打起来。就算申屠易不说,薛凌多半也能猜到是自个儿。毕竟,她知道申屠易在为苏家做事。 如此,等申屠易死了,只怕薛小少爷的气还没出完,早早就要来苏家找人算账的。她昨晚都没歇息好,翻了几个身便催着底下人赶紧备茶点吃食。没曾想,竟是左等右等,还不见薛凌来。 应该是要死的啊,那么个人不可能的拦的住薛凌,应该不能这么费事啊。她等的有几分心焦,手指关节轻敲着桌子,并不担忧申屠易真的能将薛凌扛去见官。她担忧的是.... 怎么?死个人这种大事,薛家小少爷都无动于衷了? 余甘(十) 可薛凌真真到了她面前,心头大石悉数化为志得意满。还没等薛凌进门,但听得苏银冲出去寒暄,所谓大事瞬间就变成了微不足道。果然还是薛家那个小少爷,不过死了个把人而已,就能让她上蹿下跳。 苏姈如完全未想过申屠易还活着,虽薛凌性子阴晴不定,实则软的很。二人既有过相与,真比划起来,确实是有可能留手。但人被逼急了那片刻,大多是从力不从心,本能只求你死,我活。 既然薛凌活着过来了,那申屠易必然是死了。 苏姈如觉得没意思,薛凌也觉得没意思,没意思到她都懒得回一句“让夫人失望了,申屠易还能喘气”。她以前一向见不得苏姈如这样明目张胆拿人当傻子逗着乐的样子,碰上就要想法设法的撕了那张千娇百媚的脸,现下却也只是尽量气定神闲的往上翘了嘴角。 空气凝滞稍许,苏姈如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犹不死心,关切道:“收拾的可妥帖?这个时节儿,上头查的紧。落儿可不好像在驸马府那般,直直将个大活人丢园子里,好好的将个公主都吓魔怔了,你瞧瞧昨儿在江府.....。” 说着又将那碟子桃花酥往薛凌面前推了一推,指尖捻了一个递到薛凌嘴边道:“消消食儿。” 她这么一提,薛凌难免记起了杀掉的那狗,若有所思却并没大的波澜丛生,也知苏姈如不过在撩拨自己情绪。冷静是一回事,但厌恶也是真的。只是那一定点粉色在眼前晃荡,她终没不耐烦的去打落,而是轻接了过来咬了一口。 有一些畏惧,如同小时候在平城原子上被不知名的虫子叮了那样。不是畏惧苏姈如,而是畏惧自己。 畏惧的来源是,她突然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怎么在意申屠易死活。假如含焉不曾出现,一切就会按照苏姈如的想法走。申屠易跟自己打起来,逼着自己去见官。而自己手里只有平意,情势逼人。依着自己惯来的为人处事,不杀了申屠易不会罢休的。 可申屠易死了,自己并不会为一条交浅言深的人命懊恼太多,只会懊恼自己被人算计。所以,那条人命并不重要。如此的话,作什么要他性命,其实自个儿也是没资格问的。 或许,只能问,作什么要让我去取他性命? 幸而这份罪孽还没背在身上,她数日之前生拉硬拽扯了个含焉回来,那个汉妓扛着数日之后的薛凌一并逃出生天。这一路走的艰难,可终归还活着不是么。 可惜现下薛凌没工夫去想这些因果报应,苏姈如本是好好的笑着,递了糕点后,语气突而略带嫌恶,瞧着薛凌道:“这点心也是贱的很,原是王公勋贵家里唇红齿白的娇俏厨娘才能作出来的东西,而今街头市井到处都是。真儿个论起来,还不就是沾了个薄名。” “细翻开了,不过几点胭脂拌面粉。倒不如燕窝熊掌,是个什么模样,就是什么模样,想学,也学不到里子去。” 薛凌指尖用力,那酥皮就簌簌落下些粉末来。她分不清苏姈如是在含沙射影些什么,也不想去猜。摸索了两下,将手上点心搁在碟子里,努力让自己的笑端方了些,还轻微躬了上身,不带任何语气道:“夫人不过就是在担心少爷的事罢了,何必故左右而言它。” 不等苏姈如作答,又道:“狱中只有...和少爷”。她想说宋沧,话到嘴边却还是忌讳,苏凔二字也喊不出来,远凔更是不用说了,略停顿就带了过去,反正苏姈如也知道说的是谁。 “既然只有这两人,夫人也知道,状元爷动不得,那受审的多半只有少爷一人。朝廷怎么审人,我还真是没见过。” “不过....” “当年我....下狱第二日就没了,夫人是知道的”。薛凌添了些自嘲,仍是笑看着苏姈如道:“没准就是熬不下去,所以一命呜呼了。” “就不知如今苏家安排了多少人在大狱外头等着给少爷添菜,别连人死是活都不知道,就上赶着拉人给他黄泉路上作伴。万一先去到阎王面前参一本呢,这不是得不偿失么。” 薛凌讲话从来难听,但像这般从容自若的难听,苏姈如还是第一次见,刚要张口,薛凌又抢着道:“罢了,夫人手眼通天,哪能就活人死人都分不清,向来分不清的是我。” 她将心里那点畏惧化为道义,念及自己那句恶毒“他们骗你”,这会便目光灼灼的盯着苏姈如,道:“申屠易的人,是不是苏家下的手?” 问题有点蠢,申屠易一行人死了,拷问对象就只剩苏远蘅一个,于苏家并不是什么好事。但如果那行人不死,随便哪个屈打成招,或者被人重金收买,做了人证,再交出些有的没有的物证,那苏家的事儿就更糟。 死了,反倒干净些,真要论起来,苏姈如着人下手,好像也说的过去。就算不下手,说不准给人提供了什么帮助,毕竟人是苏家养着,更容易抓到些。 苏姈如显是被薛凌那会一番话气的不轻,还没反应过来,又听的薛凌如此问,还满脸义正言辞的样子,讽刺的笑出声来,道:“怎么,讨个公道,头七好去给人上香?” “那还真是讨不到我身上。” “我倒是想,轮的到我么,薛小少爷?” “嗯?我还当是那蠢货得罪了霍家。原来不是,是不长眼惹上了天家。” “你说天上的人打起来,我们这些人躲都来不及,难道还冲上前给人帮手?” 薛凌轻喘了一口气,抿了抿嘴唇道:“那也好,既然夫人跟江府有过来往了,个中事也无需我再讲,何必巴巴的逼着我来。大家都不想动苏凔,免得给对方把柄。主事的只剩个苏家少爷,夫人总不能强人所难,叫我生生给他在大狱里造出个养尊处优来吧?” 她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来,抽出一张放在桌子上,仍是抢了苏姈如的话头,突而一身的恭恭敬敬,道:“当年夫人援手,承蒙大恩了”。说着将银票推至苏姈如面前,停了一停,却并没久等,继续道:“可是这恩,我已经还了。” “这里的,是当年双倍本金,今日一并结与夫人。 余甘(十一) 苏姈如当然是没接,脸色却是变了一变,张口要说什么,嘴唇却是微微蠕动了一下又停住,几不可见。转而还是挂了笑容道:“这都三四年了,落儿倒是丁点没变”。她看向那张银票,指尖移过去,点在上头小幅度摩挲着,语气玩味:“当年借是强借,今儿还也是强还。都不问问利如何算,账怎么入。” “总也就是当苏府是自个儿家,好欺负着呗。人啊,竟欺负让着自己的。” 薛凌瞧着苏姈如指甲上丹蔻鲜红欲滴,仿佛立马就能染到自己手上来,也不想与她虚与委蛇,顺势将右手收了回来,将手腕放在左手掌心轻捏着。不改语间恭敬,谦卑着道:“当年夫人坐地起价,何必嘲笑我今日趁人之危?” “可夫人误会了,我是诚心感念苏家大恩”。 薛凌伸手端了茶水,发现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违心。她一直觉得自个对江闳对苏姈如,还有齐世言等人,除了恶心找不出第二个情绪来。一朝放下之后,发现还真是,这些人,都能挑出来那么些可取之处。 这个可取之处未必是什么高风亮节,仁义道德,只是恰好对她薛凌有利。有利,就算恩。这可就太好了,恩怨分明,各凭本事。 她又重复了一次:“承蒙夫人当年援手,感激不尽。” “以夫人的本事,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与皇后有来往。” “我与她说些往事时,闲谈说起过与夫人的渊源。” “霍姑娘,对夫人想要往宁城一带送钱似乎颇有郁结。” “原也无可奈何,谁让夫人把持了中宫财政。这事倒让相国背了好大一口黑锅,长春宫里富丽堂皇,小丫鬟手里宫灯都是燃的上好长明脂。说出去,百官还当是霍大人中饱私囊,就为给自己女儿添香火呢。” “可夫人也知道我有些事放不下,不巧一路追到那,难得与霍姑娘有投缘之处,又恰逢夫人递信,乞哀告怜的要她帮你周旋霍家,不惜....倾苏府全部之力。” 薛凌叹了口气,去轻抿了一下茶水,看向苏夫人道:“我没应她。” “夫人,是我没应她。” 苏姈如瞧着薛凌目光朗朗,恐慌瞬间席卷全身,她下意识想躲开薛凌视线,薛凌却是先苏姈如一步低了头,专心致志的拨弄茶碗里浮叶。 相国大人啊..她到不知道有一天能把霍准的名头喊的如此好听。虽苏府园子里安全的紧,皇后来皇后去的,总也违心。或者,她是不想喊皇上,故意避开了这个字眼,才用了霍姑娘代替。可她以前,对这些狗直呼其名已是赶上心情不错的时候。如今相国大人喊的亲热,又是为什么? 苏家不是她口无遮拦的地方了。 这天下再也没有一处是。 事还没讲完,薛凌却不想多废唇舌,她知道苏姈如想得透,且要不了多长时间。说没应霍云婉,还是有些夸大其词。谁让霍云婉不过就是随口问了一句,语气闲散无意的很,在二人几次夜话所谈的内容中完全不值一提。 “苏姈如上赶着送东西到霍家手里,既然你在宫外,对苏家事务也熟悉,不如我顺水推舟早早接了过来,你去打点着?放自个儿手上,用起来方便些不是么。” 薛凌进宫是为薛弋寒之死,以及霍云昇,哪里有心思管苏家什么模样。她当然知道后事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尤其是跟苏姈如两看相厌,能有个机会一劳永逸,真是喜从天降。 霍云婉说的也对,这事儿极好作成,不过就是顺水推舟。虽不能将整个苏家收入囊中,起码能趁机骗得三四分之一来。霍家是上位者,苏姈如又是自己赶着凑来贴热脸,说与虎谋皮,都是抬举苏家。 所以即使霍云婉这句是玩笑话,薛凌亦听得出来个中试探。当时只说苏姈如是把霍云婉得罪死了,如今再看,假如她当时与霍云婉达成一致,已经图谋了苏家,苏姈如手上已经没有任何筹码去救苏远蘅了。 不止是苏远蘅,失了利用价值,霍云婉只会借霍家之事让苏家彻底倒下。这事儿霍准只怕乐见其成,毕竟苏家一倒,沈家也要大伤元气。通商的活儿,若是交给户部主理,那可不是皇帝说了算。不然魏塱何苦将苏凔夸的跟朵花儿一样,巴巴抬个苏远蘅起来。 就算苏姈如求助于沈家,霍云婉只需丢出微末证据,就能让沈元州知道苏家两面三刀。那时候,就是把“余孽宋沧在此”的牌子挂江闳脖子上,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在这种局面下保苏家。逼着一个人去做他完全没可能做成的事情,他只会狗急跳墙罢了。 不管怎么走,苏家都完了。 没发生的事情,厉害讲的再透彻,不信的人只到一句危言耸听,信的人,却是毛骨悚然。如薛凌所想,苏姈如转瞬明白她不应的是什么。可能想的没那么透彻,但若是连与霍云婉的关联都想不到,那苏家早就完了。 除了怕,还有些气。她在霍云婉身上没有失过手,当初霍准还不是相国。这小姑娘就与苏姈如交好,一步一步看着她入主中宫,银子只管堆着她花。竟然是...竟然是到了这个地步。 苏姈如也不觉得自己蠢,且不说霍云婉跟霍准是父女血脉。就说二人利益纠葛也是扯不开的。霍家有个两样,那皇后的位置有那么稳当吗?为何..为何霍云婉舍了亲情地位荣耀全不要了,就非要跟自己生身父亲过不去? 是薛凌。 是薛凌许了霍云婉什么,或者薛凌让霍云婉有了别的路子可走,所以霍云婉用不上霍家了。就是这样的,如果没有薛凌,霍云婉也不敢想要拿了苏家去。 她这个迁怒来的毫无缘由,没有薛凌,还有赵凌,钱凌,孙凌.....等等,霍云婉早些不想,只是她不想真的将苏家给了姓霍的,而其他又找不出个这么个合适的人罢了。结局从苏姈如第一封劝慰的信递出去就已经注定,只是那个人出现的早晚不同而已。 她该庆幸些,是薛凌先出现了。 起码薛凌就庆幸的很,她觉得可以用这事跟苏家三年过往划了休止,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以后的话....苏姈如跟拓跋铣...这俩差距还是有些大,自己是要杀了拓跋铣的。一时还真是挑不出个何时的人来,大抵..是和石亓差不多。 见死不救笑两声走远些便是,落井下石还是为难了点。 玻璃心碎了一个太平洋 暂停……好气……奏是气……气的不要不要的…… 《雄兔眼迷离》玻璃心碎了一个太平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余甘(十二) 片刻寂寥没持续太久,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薛凌抬头先循着声音瞧去,是那碟桃花酥跌了一地,和当年鲁文安拉扯时跌出去的模样一般无二。 她目光在点点粉色上面停留片刻,又扭着僵硬的脖子去瞧苏姈如,眼里笑容清冷。苏姈如却也仍还是朵富贵芙蓉嫣然色,倒好像扔地上的碟子是她骄纵着使些小女儿性子,无丝毫气急败坏。 见薛凌盯着她瞧,也是吟吟不语,只一双剪水柔柔对着薛凌,似嗔似怨。左手慵懒的托住自己下颌,右手却是伸的远了些,拉了一盏糖莲子到面前,拈了一颗,悠悠然放进了嘴里。 薛凌咧了一下嘴角,起身后伏在地上去拾七零八落的点心。后头珠玉落盘之声,是苏姈如抓起一把糖莲子,又从高空漫不经意的倾泻下去,复又抓起来丢下,如此没个停歇,任由糖渍粘了一手。 薛凌拾的仔细,一丁点都不舍得放过,撩起一截衣襟装了,尽数揽在自己怀里。眼看着再没有了,还在那用手心扫沾了丁点碎屑的尘灰。苏姈如仍在来来回回捣腾那些糖莲子,语间尽是期待着问:“落儿可有玩过骰子?” 薛凌手上动作略顿,她想着苏姈如会问苏远蘅,问霍云婉,问谁都行,实在没想到苏姈如会问这个。但无论问什么,其实都无关紧要。且苏姈如说话,从来便是如此,期待与不期待,都是一种假象。 直到地面干净的如同被狗舔过,她终于心满意足的起了身,搂着那包东西,道:“我的房间可有变动?” 苏姈如做了个伸长脖子的动作,瞄了好几眼薛凌手上,才假意埋怨道:“哪有捡地上东西的道理,失手摔了也就摔了,管他是个什么奇珍异宝,值得我家落儿弯腰。” 薛凌指尖移位,摸索了一下。想着,今后,这东西不能再吃了。 苏府大的很,恰逢近日天公开颜,料来是没什么夜雨。就算有,廊檐子下凑活凑活也过了,见苏姈如不答,薛凌就不打算再问,只说是自个儿去瞧瞧,有得歇,便歇,若是没有了,随地躺躺也就罢了。 她要走,苏姈如语气却瞬间多了些悲凉,喊了一声“薛凌”,继而偏了视线,略怆然道:“你要输的。” 你要输的。 她手里一把糖莲子落的恰到好处,蹦跳间残影遮住视线。等一切归于平静,薛凌早就走出门廊了。只有苏银走进来,躬身喊:“夫人”。神色庄重老成,截然不是薛凌面前的讨好油滑向。 苏姈如撑着头,没看苏银,脸上无悲无喜,只是喃喃了一句:“她要输的。” 苏银等了片刻,仍不见苏姈如回神,便又喊了一声“夫人”,苏姈如终于回神,瞧向他,摆了摆手,示意将桌子上撤下。继而借着落手的功夫,轻扣了两下桌檐,方挂上一贯的笑意,春风满面的出了厅。 薛凌几个转后,回了原来的房间,此处还是一切未改。她放下手上东西,本是要躺,脚却不自觉往书桌处走。桌上砚台狼毫皆洗的干干净净,一叠厚厚的宣纸在羊脂玉镇尺之下压的结实。 黑白相撞,就越显的纸上墨浓。 她缓缓抽了一张出来,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是“计伏成戴,谈宋茅庞。熊纪舒屈,项祝董梁”。与她近日遇上的那些狗毫不相干,却又颇为相近。 近到她想去捏一把那个装着孔明锁的荷包来按住躁动的心,才刚触及,又记起兵符的事,瞬间跟烫了手似的,缩回老长一截。 人,终于重重的倒在了床上。 霍云婉给苏家的信,是在第三日晚到的苏家,江府的人,果然是还没到回到京中。纵是两看相厌,听闻宫里来信,薛凌还是老老实实坐到了苏姈如一侧。 这数日,她不愿意出门,苏姈如也没来叫,饭食一应是下人送到面前。如此识趣的苏夫人,薛凌也是第一次见。许是觉得这人终于不拿自己当傻子玩了,她心头又平了几分。 然苏姈如开口却不是信上写了什么,反而扬着那张纸条仍旧是问:“落儿可有玩过骰子?” 薛凌冷着脸,兀自伸手去拿纸条。她只当苏姈如要闪躲,却不料轻易就拿到了手。虽小有疑惑,倒也没多管。展开来看,是霍云婉的笔迹不错。 只是...薛凌抬头看了一眼苏姈如,咬了一下嘴唇,才堪堪止住嗤笑。霍云婉的架子大了些,既无寒暄,也无借口,简明扼要,十万石。 但她并无多长功夫去嘲讽苏姈如,而是推敲起信上内容,未免与自己预料相差太远。十万石...够十万大军月余口粮。先不要说鲜卑有没有那么多人要养,就算拓跋铣已经备马要跟羯人真打起来,原子上一马平川,无物可挡,生死胜负快的很。拖一个月,怕不是他想等羯人的肥羊多下几窝崽出来。 而且,这与自己当初商议的东西相去甚远。整整差了数倍,狮子大开口,那傻狗也不是这么个开法。但世事就是说不准,她捏着纸张,一时间分不清这东西是拓跋铣想要,还是霍云婉想要。 然而不管是谁想要,梁国的粮仓倾尽,估计一时间都搜刮不出这么多余粮,又遑论苏家。而且这么多东西,要运过去。霍家的手再大,怕也难以遮的住。 就不知里头是哪个蠢货在玩花样,好在霍云婉应该会递信到薛宅处说的清楚些,薛凌心性稍定,便决定这个问题先搁一搁,稍后回去等着。当务之急,是苏姈如想怎么做。 虽苏远蘅在狱里,苏家骑虎难下,可信上内容一看就知道荒唐。薛凌自觉搁自个儿身上,再是强忍,也要气个青筋毕露出来,却瞧苏姈如此刻还捏着个帕子四平八稳的问人是否玩过骰子,真真是能耐。 便是她刚刚抢了信,又明晃晃的轻视,苏姈如也未改神色,捡了把椅子坐下,转了话头,道:“说的详细些呗”,似是忍俊不禁,她捂着嘴笑了一回,才满是戏谑道: “这是哪家的,莫不是个痴的?” 余甘(十三) 薛凌抿了一下嘴唇未立马回答,借着桌上红烛摇曳生光,将纸条移上去,撩着火抖了两抖,方松了手,由着一点残片灰烬尽数洒在桌上。 其实也大可不必,区区数字,递道谁面前去,也扯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就这么寥寥几笔,却是将一张纸都勾的起了毛刺般蜇手,烧了图干净。 她既知是里头是哪个蠢货在玩花样,苏姈如自也是门清。管这十万石是银是粮,就是把苏远蘅架出来当着她面活剐了,苏家也拿不出来。 明显就拿不出来的东西,若非是故意找个莫须有的理由来取人身家性命,那就是先来一大棒子,后头再大发慈悲的退而求其次。 人向来这样贱的很,你无端让她丢个胳膊,她多是不愿意。可若你一开始说是要颗脑袋,再说算了,拿个胳膊也行,她就三拜九叩觉得你恩重如山。 可这些花样,莫说苏家通透,就是不通透,此时此刻做来,不过画蛇添足,多此一举。现今苏家决然死不得,所以第一桩就不成立,而第二桩,苏远蘅在狱里生死一线,苏家向霍家卖好的把柄又牢牢捏在霍云婉手里。但得她要,苏姈如哪敢不给,何必多生事端。 说是有意为难苏姈如,添点恶心,似乎也不太可能。换作薛凌可能还能见点成效,苏姈如能开口笑问“莫不是个痴的”,即便真恶心,也就那么回事了。 所以她还真不太明白,为何霍云婉会来这么一封信。霍云婉要的东西,是要送往霍家,霍家筹谋着暗度陈仓,实则是与胡人有些关联,而胡人.......眼前就坐着一位刚从胡人那回来的。 若无宋沧这档子事,苏姈如就不会这么早走到江家去,也就无法知道霍云婉和薛凌有来往。她能想到,沈家和羯族开始相生相克,霍准那头必然也在谋划着重新和鲜卑来往。而且,霍准的奏章都已经砸到金銮殿上了。 苏家是想塞人到霍家那头去,但那是存的正正经经做生意的心。虽然这个正经里头免不得讨好上供,可从头到尾她是决然没想过要将半付身家拱手给人。且就算霍府有些私事,能有多大动静呢?多不就是沈家那样么。 那段时间,霍云婉还阳奉阴违着,更加给了她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哪知这个动静一朝到了眼前,那不是一个“大”字能形容,这就说是天崩地陷,也不为过了。 好在,这捅破天的主角,在苏府,这也是她急着将薛凌逼过来的理由。管他外头风高浪急,她就不信,薛凌会将自己玩死。 当初江闳才提及霍云昇的事,苏姈如便飞快的反应过来,薛凌已经与霍云婉见过面了。不然,当初霍云婉不会让苏家想办法骗雪色出宫。纵她不知道这二人是如何搭上的线,也想不透霍云婉为何跟薛凌连手,但她瞬间反应过来,再想到薛凌去了鲜卑..... 怕是..三方联手,要陷霍准满门于绝地。且这事儿成功的可能性,似乎还颇高。 霍准官场浸淫数十载,这三年权倾朝野。而薛凌离开苏家,才不过半年余,这种以卵击石的事....怎么可能就真的要成了? 在薛凌未回时,苏姈如常记起陈王府一事。她都记不太起自己当时是为何应了薛凌要保着那一屋子毫无用处的蠢货,是当时还没苏凔还没高中?是沈家还没与苏远蘅称兄道弟? 还是.....自己什么都不想放过? 但她确实是中途就想退出的,且最终薛凌什么也没保住。然苏姈如对薛凌为何要因一个霍家下人舍了齐清猗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类为.....薛凌根本就不想保住。 这个人,恐怕只是想借着那坨肉,栽赃嫁祸霍家,却不知是哪出了乱子,没能得逞。一计不成,雪色一事便紧随其后。她机关算尽,自不会为了这点肮脏手段嘲讽薛凌,只是隐隐担忧,上一回没成,这一回就会成吗? 胡人怎么会因为个孤女和相国反目,江府给了什么暗示?可江府如今在梁的声势地位,怎能与霍家同日而语。而且,江府与关外千里,根本不可能在霍家眼皮子底下走动,便是有心,不过无力而已。 还有霍云婉,薛凌许了什么东西给她,才能让一国之后,妄图置自己的母家于死地? 这里头的荒唐,比纸上那句“十万石”更荒唐百倍,本该在那天薛凌回到苏府就要问个明明白白,可苏姈如却是被薛凌那句“是我没应她”触动,虽面上不显,内心却是风云翻滚。 至于苏远蘅,薛凌说的没什么错,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在这番境地下往大狱里送个养尊处优去,多说也是无益。只要薛凌来了苏府,这些糟起糟八的事放放也无妨。 直至这封信送到面前,一切已经避无可避,她没明着问主谋是谁,讨了个巧故作不屑“莫不是个痴的”?可谁才是那个痴的?这十万石是谁在开口?是霍准,还是霍云婉?或是关外的胡人? 还是....你薛凌? 要了又是想用到什么地方去? 见薛凌面上有难色,苏姈如便追问道:“京中江霍齐黄,添宫里一位娘子,御林卫李阿牛,怕不会有人比苏府更清楚了。可人头点的清楚,事却不清楚。她们清不清楚无关紧要,我却要清楚些。” “这东西苏家拿不出来,想来也不是真心要。” “既然如此,不如早点说清楚,我好看看最后要拿出来的是什么。早些备着,大家都省事。总不至于再出来第二个姓宋的不是。” 薛凌抬眼,她从来没见过苏姈如如此一本正经,原苏夫人端庄起来,是威雅并重的当家主事,比之齐清霏等人的娘亲齐夫人,丝毫没落了下乘。可她在苏家呆了这么久,苏姈如笑骂都艳而媚,连说恶语时都不减风情。 偏此刻瞧来,一个人截然不同的两幅面孔,她竟然开始不觉得违和了。 苏姈如说的确然是事实,加之她严肃,薛凌也就随着郑重了些,道:“我还未拿到信,暂时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怕是要回去查查才知道,无需担心,决计要不了这么多的,一成之数都能把人给噎死” 她见苏姈如还沉着脸,顿了一下接着道:“你猜的也没什么错,背后主谋是我”。说道此处,薛凌生出些许窃喜,脸上表情稍缓,语调也带了开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日夜就只想着那一件事。” 她越发惬意,虽知苏府安全,但人想说些私话还是不自觉环顾了一圈四周,舌尖抵在上颚处,想压一压呼啸而出的雀跃,笑容却终是止不住蔓延开来,头也微抬了些。苏姈如就瞧着那少女扬起脸,得意处风流尽显,贝齿樱唇交叠,轻声蹦跶出一句: “霍云昇那狗东西,可算是死透了。” 余甘(十四) 她有一瞬的愣神,倒不是因为霍家借着苏凔一事在朝堂上张牙舞爪,霍云昇仍旧是个活蹦乱跳的御林郎。既然时日无多,且就当人已经死了吧,那薛凌这样说,也算不得胡言乱语。 只是苏姈如对薛凌的语气十分不解,她听得薛凌既不是大仇得报的酣畅淋漓,也不是手刃贼寇的杀气恶声。像极了十七八女儿家嘟了嘴,带着些孩子气使性子。 论年岁,也不小了。论阅历,也不少了。再要论个心境,薛家的小少爷这几年经历,可能比普通人一辈子还要多。 以前的薛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以后的薛凌,又是个什么样子? 她没有太多时间虚耗,一见苏姈如不答话,薛凌就想赶着回去,恐错过了霍云婉的人前来。然苏姈如还有一肚子话没问完,自是扯着她又坐了些时候。 从嫁入江府,到霍云昇一事,再到鲜卑拓跋铣,苏姈如问的仔细。因她突而转了个口吻态度,二人便没再生什么波澜。除了薛璃的身份一事,薛凌倒没其他事瞒着,顺嘴还问了两句苏远蘅境况。 苏姈如本是要答,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应是说出来也并无多大用处,徒增烦恼罢了,她自然全无要扯些旧情让薛凌去照拂一二的想法。真有什么旧情可念,薛凌不会到了这个时候才开口。就算有的念,也没法子。 薛凌便也没追问,一摊子琐事说完,苏姈如去拨了烛花,道:“江夫人要回去了,下一次,苏府未必请的动。这也原是句废话,只是,我多少得提前要个准头。” “若依着现在的法子来,事成之后,苏府就是百无一用。到时候,又要去抱哪颗大树呢?” “且莫说些不得不为的话,若是知道明日必死无疑,那白天且先喘着,晚上放把火,大家都干净。路上热热闹闹,也免得不忿为人作嫁衣。” 薛凌搓了一下手指,一时间答不出个所以然,想起去安城之前问苏夫人的话,便又问了一次:“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也记得当初苏夫人的回答,是想毁了这个天下。然苏府所作所为,目前为止,无任何作乱之举,如何称的上想毁了这个天下?如她想杀了魏塱和霍家,那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桩桩件件,都是为了让这两人死。 可苏姈如是在做什么? 保这个天下不易,乱这个天下,实在太易了。以苏家现今的身份,连霍家陷害沈元州断魏塱一臂,杀了宋沧嫁祸霍家看天子与相国斗法,以通商的身份勾结胡人引战......怎样都可以挑起风云,偏偏苏姈如什么也没做,反而走的步履维艰。 苏姈如便又记起那会薛凌说霍云昇之死时的烂漫玲珑,她可以装出各种神态举止,独独学不出那一分浑然天成的心满意足。她试过各种法子,吃最爱的点心,买最贵的瓷玉,还是无法再次体会到那种心境,连最后一次拥有的时候是个什么感觉,也完全回忆不起来。 她觉得是苏家家大业大,这些身外之物瞧不上眼,便又努力去找寻能刺激自己神经的东西。权力地位?获得哪位大人物的青睐?也不是的。 这些东西,得到了,反而更令人难过。 远的不说,她攀上了沈家,欢愉只能在脑子里充斥片刻,无法随血液到达内心。相反,欣喜过后,是无穷无尽的烦闷。她要去维持沈家的关系,又要想办法不得罪其他贵人,还要从别的地方挪到乌州以供开初的亏空。 从什么时候起,拿到一样东西,不是醉心于它的美好,而是哀愁于以后日日夜夜要防着这美好撕下面皮,变成吃人的鬼怪? 苏姈如答不上来,只是她瞧见桌上桃花酥一盏原封未动。点心中间染的糖粉都没缺一丝,仿佛这东西有看不见的结界封印着,天地神魔不侵。 以前.....以前总是要少两块的。 她倒是知道黄金无足色,可是.......不值得,不值得啊。她拿到的东西,不管带来多少兴奋,都无法抵挡随之而来的窒息感。每每衡量起来,她都觉得不值得。 偏这不值得,她又舍不得丢手,总以为,再多拿一点,就值得了。只要拿的够多,便是将手刺个鲜血淋漓,也值得。 可惜苏家一直拿不到什么东西,纵她明面上将一些大臣哄的心花怒放,可谁也不会要去跟皇帝替捧个皇商出来,贻笑大方不说,户部那群人还没死,且根繁叶茂,里头藏着各大家的手。谁敢靠近一点点,立马被拖进去,连骨头一起给碎了埋土里权当添肥了。 一无所获,还被撕咬的森森白骨,苏姈如说想毁了这个天下,当时并非气话。不值当的东西,能有个人抢过去吧唧一声摔的稀碎,这得是泼天的恩情了。 可变数来的太快,苏凔能中状元,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可苏远蘅能这么快站上去,乌州一事能这么快成,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先不说羯人会来梁称臣,就已经是个变数。双方通商,自有户部主理,便是需要些人效力,完全是丢块骨头,喊狗快些来捡罢了,如何轮的到她苏家坐到席面上去? 苏家一开始着人扰了其他家的生意,也是没有想过自己能一家独大的,只是打算在朝廷面前漏个脸,再徐徐图之罢了。苏姈如虽知一众大小官员的爱恨喜怒,可真正要命的勾当,她多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有苏家故意为之,也有别人压根就不想告诉她,原苏家只是看脸色吃饭,知道个皮毛已是能装个盆满钵满,知道多了反而不好。苏姈如对此事深有体会,避忌的也多,正如她虽知薛弋寒早死,却从没多问霍云婉个中经过。 既如此,她自然是料不到,魏塱..正需要个户部之外的人的办事。 余甘(十五) 苏凔下狱之初,苏姈如已是老老实实想了一回,为何这短短半年,苏家能攀爬的如此之快。只那时是个本能权衡,为的避免去江闳处求救时,出什么大漏子,短时间难以想到太多,故而只能想到是因苏凔的缘故。 这也是她曾经旁敲侧击从一些酒囊饭袋处得知的消息,连沈家沈元州醉话也无非是皇帝看中苏凔。可得了江闳提点,方将这桩富贵天降参悟的更周祥了些。说来凄凉,苏家数代汲营,一朝到头,倒不如那张描金笺上的“薛凌”二字好用。 哪有什么看重不看重,便是看重,苏凔挂彩披红才不过须臾,魏塱怎会为了这样一个人力排众议,许了苏家接手乌州商事。 实则是,梁国的金銮殿上,各方势力参杂,吏户两部皆是肥缺,前者不必说,是皇帝的母家。后者却是各有手脚,霍准的耳目自是遍布其中,魏塱哪里就肯心甘情愿将羯族之事交由户部去办。 官商官商,安城粮案时,苏姈如尚能语调婉转对着薛凌说教“商连民都争不过”,真个运势到头,倒忘了自己的生意,是在砸户部的脸子。这几日倒是想的透了,可单凭苏家,却已无力回天。 若薛凌迟迟不归,江闳真能保住苏远蘅否?结局未知尔。 而这些零零碎碎,就真的透了吗?薛凌在拼凑过往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因为现下的不如意去咀嚼过去。纵亡羊补牢又未晚,偏偏他们要的,大多是将那只丢掉的羊拿回来。 狼都已经吃干抹尽又拉了一路,哪里就拿的回来? 苏父已故去多时,府内牌位倒是未朽,可惜下人碰不得这些神圣物件儿,苏姈如又日日劳神,初还必是早晚添香抹尘,到如今,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能去拜拜。 上头,已有积灰似雪了。 于沈家,于霍家,于皇权,算不算和这些人正面斗了一回?纵然结局看来是一败涂地。 这也是苏姈如近两日常想的问题,苏家以往在官字面前,终是要卑躬屈膝,现如今,终于有了不得不的利益牵扯。 大狱里头压着俩姓苏的,其中一个还是她亲儿子,而苏府里还是一副太平岁月,难道真是因为那几个银子么。 没有沈家明暗压着,没有江府前后顾着,甚至,没有龙椅那位恩威施着,桌上那碟粉色,该早就染上暗红了吧。 究竟是个什么味道?苏姈如不记得自己曾几何时用过这种东西了,这会不自持去拿了一个,咬了一口,在嘴里慢吞吞完了,将手里剩下的放回去,又拿帕子揩了嘴角才道:“苏家跟落儿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又回了那般皮肉笑相,娇着嗓子道:“落儿想上天,苏家便跟着往云朵儿里窜”。 “落儿要入地,苏家便‘呼啦’着先去给你撞个坑儿出来。” 她说着犹不足意,十指纤纤绞着帕子小幅度的比划着,合像是在讲个逗人笑的话本子。 薛凌的目光只在苏姈如伸手拿那枚桃花酥时跟随了一阵,继而便涣散着随意看向苏姈如,附和的十分冷漠。才等得苏姈如嘴巴闭上,便一面起了身往门外走,一面略嫌自己多事。 正如苏姈如所说,大家一条绳上的蚂蚱,所以鲜卑的事于苏家而言,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要此事一过,苏家想要什么,实在关自己屁事。问那一句,多是瞧今晚苏姈如反常的很,生了恻隐。不想狗改不了吃屎,片刻功夫就固态萌发。 薛凌走的急,苏姈如想伸手拦,却是没有使力气的习惯,想要快速把胳膊抬出来,这身子都不怎么听使唤。刚刚她也非有意上赶着找不自在,然几十年的习惯,哪里就是一朝改的过来。 眼前薛凌已走了好几步,她便喊了一声:“薛凌。” 薛凌心有微动,脚步却没停,她已经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名字了。 身后苏姈如说的却是:“永盛赌坊是苏家的产业,你抽空去玩上几局啊”。语调颇有些炫耀,十足的老板娘派头,似乎是真心实意的在为自家招揽生意。 外头虫鸣起伏,星辉交织如练。薛凌先捏了一把手腕,反应过来,指尖又在腰间剑带上划了一道,方一头扎进无边夜色之间。她不过极不耐烦的轻斥了一句“蠢货”,苏姈如自是没能听见。 可苏姈如最后那句得意的“那里的庄家个个都出老千”,薛凌却是听的极清楚。 听的清楚,也没能有什么狗屁作用,反倒让人更生疑惑。永盛赌坊是京中最大的赌坊,苏家是里头的幕后人,薛凌早就有数。何况这种下三滥的勾当,银钱如流水,苏家不沾手,才是说不过去。 只是这种东西,苏远蘅不碰,这些地方,公子哥儿不仅是去了掉身价,账目沾身都嫌弃臭手。他不去参合,薛凌也就没机会见识,她本也对这些玩意儿没爱,苏家呆了几年,还真就没跟赌坊扯上什么渊源。 以前没有,以后显然也是不打算有,苏姈如让她去赌一把,薛凌已是觉得这蠢货在痴人说梦,又听得她说赌坊庄家都在出老千,更是觉得滑稽。尤其是,苏姈如还说的那般自得。 她知苏姈如必然是想说什么,都倒这节骨眼儿了,还在生拉硬拽,顾左右而言他,不是蠢货是什么。可也正是这节骨眼儿,苏姈如既未跟自己捉急忙慌的摊开来讲,那大概就不是什么大事,她便也无需放心上。 薛凌既是不走大门,便无需绕远,几个跃起,就在苏府院墙外。守着苏家的人,已经东倒西歪,躺了个七七八八。本也就没几个人,朝廷还能白养着人来给苏家看门不成,倒真成了苏府好大的面子一般。 她走的快,苏姈如却隔了好久才冲着外头喊来人。原是薛凌动作轻巧,苏银离房远了些守着,竟不知人已然离去了,进来躬了个身,招呼着丫鬟收桌子,视线移上去看着那碟桃花酥,也是小愣了一下。 上头只有轻微缺口,显然不是那位主的吃法。他想掩饰已然慢了半拍,情急处,竟亲自伸了手想去撤菜。一侧苏姈如仍是悠悠然感叹了一句 “要输的。” 余甘(十六) 妇人轻微呢喃,仍是入了苏银的耳,手上动作本就不顺畅,如此又慢了半拍。苏姈如却是早就瞧见了,道:“碗碟一并丢了就是,废神作什么。” 两三个丫鬟本是已进了门,瞧见俩人气氛,皆是识趣的慢了步子,果不然不等近到身前,苏银便挥了手。收捡不易,丢了却是容易的很,自是犯不上小丫鬟出力。 许是二八佳人身轻似燕,故而来去无痕,惹不起什么动静。又或者这些人不值一提,就算是且歌且舞的吹打着进来,苏姈如也叫不出个名字,她倚在椅子上,门内无风,头发丝都没动一下,像是一具精雕细琢又浓墨重彩粉饰出来的偶人,等着谁来提线。 苏银轻搁下碟子,回身过来,弯着腰。恭顺中带着安抚,轻声道:“夫人何苦。” “风水还轮流转。” “天下哪有一定会输的事儿?” 苏姈如眼里“腾”的一声燃了光,又涂上风轻万种,回正了身子,指尖点了一下自己双颊,像是要醒醒神,喃喃道:“说的是。” “轮流转。” 她伸手将那块咬了一口的桃花酥又拿了回来,在眼前晃了几晃,到底是没想透,苏家到底要什么。若是想的透,她哪里会对薛凌的欣喜不解呢。但如今想不透也便罢了,关键在于另一桩,她还没来得及问薛凌究竟是如何跟霍云婉勾搭到一起去的。 世事真是诡异,诡异不在于人伦恩情俱丧,诡异在于,没了霍家,霍云婉皇后的位置坐的就没那么稳当,这才是苏姈如当初胆敢铤而走险的原因。 她此时仍在疑惑,看薛凌的样子,霍云婉那边似乎十拿九稳。也就是说霍云婉是铁了心要帮薛凌,难道她对中宫的位置毫无留恋?按过往的交道来看,这缘由也太滑稽了。或者是江家许了霍云婉什么?先不说江家能怎样,一个外姓,又怎比得上血肉至亲来的可信。 真是难得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连个缘由都猜不到。 苏银不知苏姈如所想,迟迟没听见回话,便直了身子抬头瞧,只瞧见一片丹霞染云鬓。纵是府外夏末寒蝉声凄,这屋里,也还有妇人娇颜胜春花。 薛凌没能如愿一回到薛宅,就碰上霍云婉的人。相反,江玉枫已在那等候多时。有了申屠易的经验教训,离宅子还有好几丈远,她便凝了神,右手若有似无的搭在腰间。 江玉枫原也是宫里名师教习出来的好手,比之薛凌,无非就是不如她日日的连着,还各种野路子招招要人命罢了。真躲起来,薛凌倒也难以发觉。不过他稍微一动身形,薛凌立马就将腰间软剑抽了出来。 白练如浪,合着金鸣之声抖了好几叠,才在空中伸展为利刃。没出招,是感受到来人没有偷袭,她恐是霍云婉的人,定睛一瞧,却是江玉枫,难免大失所望,脸上表情一时极惹人厌。 好在天边弦月,还有薄云轻笼如纱,江玉枫隔着几步也瞧不真切,待走的近了,薛凌神色已恢复如常。软剑不比平意,好拿不好放,薛凌握手里,想收回去,一时又不能好好的放回金丝编成的剑袋中,倒让她略烦。 只说这东西拿出来就要见血,哪想第一次就来了个开门不利,以至于她鬼使神差般瞅了一眼四周,恶毒的想了一回,假如江玉枫这狗死这,有没人知道?终还是平意方便,收放自如。 江玉枫瞧了一眼,没多寒暄道:“院里是谁,我前儿来便瞧见他在了。” 薛凌愣了一下,她刚没听到院里有动静,只当里头鬼都被吓的搬了家,没想到居然有人。听不见声响,应是夜深已经歇了, 她反应的倒快,道:“脸上有疤?” 江玉枫道:“还有个女的躺床上,夫唱妇随,良辰美景。怎么,将军府改翠羽楼了?” 他没否认,薛凌便有数,大概是申屠易在,却不想含焉还没走。抖了抖剑,转身往里去,江玉枫自是面无表情的跟着,一前一后踩了门槛。 院里黑灯瞎火,薛凌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吹燃了,走到檐下细听了片刻,呼吸声是在侧房,便直了身子,走了几步,一脚将自己原住着的房门踹开。意外的是,想象中的血腥味并没扑面而来。 她将火折子举的高了些,看了一会,发现屋里显然是被清洗过了,染血的旧东西一并无影无终,但也没添新的,床上只余一块床板,连帐子都扒走了。目光移向书桌,上头笔墨纸砚倒还在,那叠百家姓也还整齐的摞着。 “蠢货。” 她仍是低声骂了一句,随口的很,都没管这二字合不合时宜。骂完便大力将椅子拖的“吱啦”一声,继而重重的坐了下去,看着江玉枫道:“怎么,有信回来?” 她问的是江玉枫,余光却留意着门口。屋里这么大动静,不信申屠易那蠢狗听不见,应该会过来瞧瞧,有江玉枫在,省了自己诸多麻烦事。 然隔壁一点异常都没,连个有意的咳嗽都没发出来,她腹诽着“莫不是睡死过去了”,要在凝神听,却被江玉枫打断:“还不曾。” 薛凌对隔壁屋里的状况犹不死心,应付着回了一句道:“那你来做什么”,大半精神仍放在门口。 江玉枫多少感觉出来点薛凌的异常,当晚薛凌从江府离去,他本是立马就要来寻,江闳却是摆着手道“不急,且容她一日”。原是句好话,如果不是他后头又补了一句“另一头,也该容江府几日。” 另一头,是哪一头?瑞王魏玹那头。 大业未成,已有臣子弄权。江玉枫瞧着自己的父亲,知道他是对的。薛凌不回,是薛凌的事儿,跟江府无关。到头来,让江府千辛万苦的将人请去瑞王府,才显得江府重要。但总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又说不上来。他只记得先帝在位时,江闳思之以国为先,虑之以君为重。 当时的忠,是发自于心,还是被逼于势? 然这几年的光景,他早就不在意这种问题的答案了。甚至这疑惑也只是转瞬即逝,停留的片刻不过是让他自省自己到底年轻,不如父亲周祥。纵这时觉薛凌有异,亦不想多问反添节外生枝,只装作不觉道: “瑞王请你过府一叙。” 余甘(十七) 语间或略有迟疑,但薛凌既没全神贯注,显然也是听不出来。只闻说“瑞王”二字,到底将她的心思全全拉了回来。一墙之隔,这半天还没个动静,那申屠易真睡还是装睡,已无关紧要。 然江玉枫这等人能毫无芥蒂的说起瑞王,薛凌难免小有疑惑。压低嗓子道:“你把那俩蠢货怎么了。” 江玉枫瞧着薛凌道:“你的人,我敢怎么着。何时去王府?可需要江府遣个人跟着?” 薛凌松了口气,她那会虽听得隔壁屋呼吸均匀,却还唯恐是江玉枫做了什么手脚。倒不知江玉枫初来时已与申屠易打过照面,后者说是故人前来投奔。 试探了几句,申屠易对薛凌及宋沧二人了若指掌,且申屠易二人本就身上有伤,薛凌两个字又是要命的勾当。加之薛宅少有人知,申屠易又丝毫不遮掩,江玉枫先入为主,自是难有疑心,哪能想到双方是个什么纠结。 但他本也没什么大事欲提,说是瑞王,实则是来叫薛凌回江府。信还在路上不假,可江府也是有些事要与薛凌商议的。区区一个称谓,也不惧隔墙有耳,何况他语调不重,未必就能给听了去。 若说江玉枫还少有顾忌,薛凌则是十分坦然。她捏着手里剑,皱了一下眉峰,道:“去做什么,他既不乐意出钱,难不成还要我上门行乞?” 听她如此大咧咧说话,江玉枫就越发确认申屠易是薛凌心腹,仅存的防范全部放下,道:“这些事,一个人做不完的。” “做不完,我便一点点做,总好过要去给人当狗”。薛凌用词讽刺,语调却平淡的很,说完了又挑眉笑道:“怎么,当年你爹真去买了翠羽楼的花魁做小?” 她摊了手掌,颇有些无赖:“买了便买了,多个小娘也不碍着江大少爷治腿啊。” 江玉枫张嘴欲说点什么,到底是收了口,转了个话由,道:“薛凌,江府的信,多还有一日余就会回来,府上已经收到鸽子带回来的路标了。此事开弓,便无回头箭。” “将来你我要共事,何不放下成见,好过次次话不投机”。他脸上笑意温文,于那会判若两人,与当晚在江府醉态更是大相径庭。 薛凌晃眼,好似又看到当年她夜入江府,初见的江大少爷,负手而立,有青松之姿,又兼幽兰之雅。她轻摇了下脑袋,将人从回忆里扯出来,起身甩着火折子去点蜡烛。 翠羽楼翠羽楼,江玉枫说“将军府改翠羽楼了”?她是听见了的,只那时留意着屋里境况,没心思回罢了。坐定了记起来,她是个不乐意吃亏的人,口舌上也不乐意。 何况这亏......是门匾上一个薛字被人泼了好大一盆泥。 想想这翠羽楼的名声还真是多年不改,当年她去到江府,不就是让江闳去翠羽楼买一个做小么。放下成见,话不投机,若不是江玉枫挑起来,自己未必见得乐意和他浪费口水。可这才回了一句,对面就忙不迭的告饶,还倒打一耙,合像这天底下的不愉快,都是她薛凌放不下。 火焰昏黄将黑暗驱赶的远了些,薛凌回头,也是顶好的笑脸,道:“是啊,你我将来要共事,可这'翠羽楼',江少爷来去自如,我去不去江府,又有什么要紧。” “多一步路,便多一重风险。此地没个防范,万一来往书信出了芝麻岔子,这‘翠羽楼’,不又成了我踏不得的‘将军府’”。他略停顿,又道“单这一处踏不得,也就罢了。最怕人瘸了,哪都去不得。” 薛凌轻笑出声,笑的十分真诚。和人你来我往的打哑谜,大小算个乐子,难得江玉枫接的滴水不漏,还拿自己装瘸的旧事当说辞。纵他讽刺此地要和原将军府落个断壁残垣,薛凌也没生出什么愤怒来。 这里头多有她对京中将军府没什么感情的缘故,如果江玉枫暗喻的是平城,也许又是另一番演绎,但这会二人确实因这两句对话暂解了些心扉。都是举国上下精雕细琢养出来的人中龙凤,成见放不放的其实无关紧要,只要藏到背后去,假装看不见,大家就能落个皆大欢喜。 薛凌笑罢,道:“无妨,瘸便瘸了。我有方子,只是还缺些药引。一旦成了,活死人,肉白骨,区区一个瘸子算什么。” “医者父母心,病人等的急,薛神医是不是先去开两方安神汤,叫他稍安勿躁。免得药还没到,他病急乱投医,去找了别的郎中怎么办。到头来,还冤了神医是庸医。医者不自医,那药,怕是救不了自个儿的腿啊。” 薛凌总算收了玩心,她对江玉枫到底没什么好感,此时搬弄唇舌,也不过是随个性子,非有意绕了弯去在江玉枫前迂回讨好。三五句后,兴致缺缺,就正经了道:“我不想去。” “本也和瑞王没什么交情,你们要做什么自便。大家各取所需,不是很自在么,何苦凑一堆做个狼狈为奸的样儿”。她咬了一下舌头,没把那句“怎么,龙椅还没坐呢,就摆出上朝的架势来了?”说出口。 江玉枫极有耐心,道:“此地眼杂,江府也不能日日的盯着。府上也有百十口人,怜音虽与你有几分像,到底不是正主。万一有个嘴长的说漏了,江府的少夫人日日不在府里,后果你也料到的。” 薛凌没答话,她一开始却是是打算住进江府的,甚至于...她都想好了,这场见鬼的婚事一办完,她就要扮着薛璃走到梁国的金銮殿上去。 仰起脸,去瞧瞧魏塱是个什么模样. 瞧瞧霍准是个什么模样,瞧瞧这文武百官....是个什么模样。 但那件事.....她记起当晚江府夜话,再看江玉枫,眼里冷意又渐渐盖了上来。江闳知道这些破事,想来江玉枫也是知道。 薛凌移开视线,嘴角不咸不淡的勾了一下,道: “等信来了再说吧。” 余甘(十八) 她一口气想叹,却又控制自己缓缓呼出来,尽可能不引起江玉枫留意。纵薛凌想去瞧瞧魏塱的心思没改,但江府确实是不急着回。除却要等霍云婉的信,薛璃应是还有几日清闲可躲。 太平岁月里,梁休沐条例甚是宽泛,除却初一十五定休,百官婚嫁丧娶染风寒皆能求个天子来呼不上船。故而薛璃大婚,按规矩,怎么也得休个三五十来天。毕竟当初那场荒唐闹的沸沸扬扬,一朝得偿所愿,佳人在怀,不在床榻缠绵个天昏地暗实在说不过去。 她想到那晚薛璃慌乱流离模样,难免不忍处多有挂怀,生了稍许伤感。 只这情绪也是稍纵即被江玉枫打断,他道:“展信之前,是不是也得给信差赏些散碎银子,没有功劳,总得给别人个苦劳吧。” 薛凌知他想替江府在这次的事情中谋些利益,正欲答话,隔壁不知是什么东西砸到地上,她一捏剑柄,伸手将江玉枫推至一旁,转身翻身到屋外,这才慢了身形,走至隔壁门口,剑光白生生的映在地上。 江玉枫大骇,立马跟了出来,追问道:“不是你的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是我的人”?薛凌并不看江玉枫,紧盯着那门缝,想着管它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她先将剑横上去。 江玉枫也垂了手,他未带兵刃,却是有一柄袖箭,和送给魏熠的那柄大同小异。然里头却再无动静,唯闻一人呼吸声略有凌乱,似紧张之感。江玉枫道:“既不是心腹,为何刚才不说。” 薛凌抬了下颌,继续盯了门缝半晌,才慢吞吞的调整着手上剑向,转脸瞧了一眼江玉枫,肃杀气浓。复又向着屋里道:“有什么关系,不行就杀了他。” 江玉枫被这句话惊的一震,他站在那只能看见薛凌一张侧脸。夜色掩映,不怎么清晰。只是那人一身凛冽,力穿眼前混沌,直直逼到他神魄里面去。 该是什么模样? 他应该拉了薛凌仔细询问一下房内究竟何人,再挑开门栓,能善了固然好,不能善了,就地处理了当然更好。 然江玉枫忽而一身俱轻,收了袖里力道,道:“说的对,有什么关系”。他也不继续回屋,下了两步,就地坐在屋檐台阶下,道:“纵有神方,可重疾拖不得。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随我一起回去吧。” 薛凌回头,不知江玉枫为何突而变了个样子。里屋没什么动静,她也不必死守着门口,索性整个身子转过来道:“怎么,我不去,你要在此尾生抱柱?可我与江府,貌似没什么蓝桥之约啊。” “不去无妨,就怕是回不来。长路漫漫,去接一把不好吗?” 薛凌上前两步弯腰将脸凑到江玉枫面前,笑着道:“你当我是在等江府的信”?说完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门缝,又回转来也坐到了台阶下,极细致的去收卷手里软剑。 江玉枫并没细问,连一丝急躁也无,反而抬头去看漫天繁星,说的十分随口:“我劝你还是去去。” “天牢里保个把人不易,死个把人....”他伸手指向无边璀璨,道:“你看,比那些星辰朝伏夜出还正常。” “而今那两位都急的很,再加个国公与王爷,你的那位娘娘,就算是个臂长过膝的异人,怕也双拳难敌四手。” 薛凌停了手,又松开手指,那软件便“啪”的一声弹开。她侧脸看着江玉枫,片刻才喊:“江玉枫。” 江玉枫仍看的目不转睛,恍若应付般懒懒散散的念叨着:“你去与他们说的清楚些,可得快着点,你看这夜,那么长。” “夜长,梦多。” 他忽而垂下头,看向薛凌,老友一般笑着道:“不然,我替你介绍一家棺材铺子,城中顶好的手艺,木料也是上等,好些贵人都喜欢。” 他又仰头去看星星,兴致阑珊道:“罢了,钦犯,多半没有敛骨的资格,倒也无需自寻烦恼。” 薛凌左手搭到右手腕上,狠捏了一把,道:“我后日凌晨便去,这边还有些要事,劳你回去先给他灌些黄汤,说是宫里求来的麒麟露就好了。终归心病,求的是心药,用不用灵丹,并无什么差别。” “哪里就没差别,开药的是个瘸子,人家怎么能信身有神通呢。有何要事,倒不如说来听听,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没准今儿就了结了。” 薛凌终于不耐,道:“你们不就是想分了霍家的东西么,有时间在我这浪费唇舌,倒不如回去想想怎么把人合理的塞到魏塱面前。京中御林卫,西北宁城权。要接,是不是得把手洗干净点?” 不等江玉枫答话,薛凌又道:“一个先帝老臣,一个魏姓王爷,去接这么烫手的东西....”她顿了顿,带了轻微讽刺,道:“你们敢要,我都不敢给,谁让我的夫君还在府上。” 江玉枫彻底把头掰回正常角度,轻笑了一声,瞥了一眼仍紧闭着的厢房门,才道:“是啊,此事甚是难办,所以我才坐在这,想问问神医,如何捏着那东西,既不烫手,又捏的稳呢?” 薛凌跟着他视线,也是对着门一晃而过,她知江玉枫识破了自己“夫君”二字的含义,纵是说的坦然磊落,她还是对薛璃的身份遮了一层隐晦。 许是意识里自然而然的觉得,不管被申屠易听到什么,也无所谓。假如他逃出生天,让一切付诸流水,也随便。瑞王死了就死了..江玉枫死了就死了..。 她自个...死了也死了。 但薛璃不行。 这里头的逻辑当然古怪无比,真个造反的事被捅出来,薛璃盯着江府二少爷的名头,难道还能落个法外开恩?然她有这么一层顾虑已是不易,哪会想到这么深远。眼见江玉枫脸上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放以前,薛凌难免逞强。 此时,却也任由着这事儿过了。 只是她本来对江府和魏玹就没什么谋划,哪能答的出来什么,又遇着这般尴尬,再是自持,语气难免多了些不耐烦,道:“我压根就没想过这破事,你追着我问有什么意思?你们要推谁去,只管说个路子来,我照着做就是了。” 她说,她照着做就是了。 余甘(十九) 可怕的不是她说要依着做,可怕的是她说到最后,双目灼灼盯着江玉枫,字字金声玉振,掷地可闻。然心里想的是,这些人如此心急火燎的要吃掉霍家,趁机放点砒霜进去。 能不能毒死江闳? 说完她仍没移开视线,江玉枫却不看她,散漫的望着前方虚空,似听不出薛凌话里烦躁,仍是懒懒道:“你既然有办法接过来,自然知道如何才能不烫手。赶紧找了药引带着良方递去瑞王那,药到病除日,名扬天下时,薛神医不就要这个吗?” “要是药引实在是难以短时间弄到手,也不必太为难。” “闻说生死簿上虽命数有定,但勾魂的鬼差向来见钱眼开。多烧点纸钱,就能让他们暂时饶了正主,去寻个替死鬼。” “索性天牢里是有一个,不如江府出些纸钱,就让他去顶个数,你这边也好无牵无挂的去寻药引子,岂不是很好?” 薛凌本以为江玉枫是拿宋沧性命要挟,逼着她把霍家的东西分给江府和魏玹两人,听得江玉枫如此说,才发现,江府早已料定她现下根本没什么办法将事办的天衣无缝。所以,他们从头到尾,只想宋沧死。 她沉默半晌,手指在剑柄上来回摸索,生硬道:“你们就非要跟宋沧过不去?” “怎么,舍不得砸下去的心血?亏本也是苏府的事儿。多不过你当年辛苦出了点劳力,他若是一门心思报恩,也不会落到现今这个地儿。” 江玉枫顿了顿,仍是按着与江闳的商议道:“你考虑的清楚些,是留江府....还是留个恰好应了飙风的杨花。” “纵他鸿运当头,赶着上天要招土地去压大仙。就怕这大仙没了,他也受不起那功劳。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薛凌将软剑搁在一旁,回转头没有答话。刚才那一问实在多此一举,可惜很多时候人明知道徒劳无功,却还是做的义无反顾。 江府为什么想让宋沧死? 是觉得她将来会与宋沧连手,彻底将江府踢出局? 这么想好像也没什么错处。只要霍准死了,宋沧的身份不暴露,这桩案子一了结,宋沧一定会平步青云。非要在朝中聚集一帮势力的话,无疑他是最佳人选了。 虽说薛璃的身份可用,但江家是先帝旧臣,好多破事都为魏塱忌惮,且有机会全身而退,将薛璃完全摘干净也好的很。 她一时间竟想不出江玉枫这要求有半点不妥来,难怪他上来先说要霍家的京中禁卫权。如果拿到了京中军权,那宋沧就算有文官拥护也无关紧要。可如果没有足够的承诺给江府,好像,宋沧死掉是最优解。 她在朝堂上只有这一枚棋可用,一旦废掉,便只能依靠江府。薛凌想了一遭霍云婉,却只是片刻就打消了念头。霍家一旦没了,忠心替皇后办事的,怕也没几个。 然她这会实在没工夫去替霍云婉操心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只想着如何应对江玉枫。毕竟她实在不可能让宋沧去死,却又当真一时间有什么招儿能将京中御林卫的权柄交到江闳手上。 何况,她也不想。 以前不想,是无所谓。现在不想,是反骨与恶心作祟。料来以后,也绝不会想。 她轻咬着嘴唇,刚要开口说后天去了一定会给个交代,江玉枫在一旁似真似假的感叹:“五万两银子买来的状元,是有些可惜。” 薛凌愕然侧目,问的十分没有底气,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 “苏姈如找上府时说的明白,当年薛小少爷绿林好汉的事迹也威风。你看,我那会说,夜长,梦多。就不要藏着掖着,早早说完散了。你寻你的药引,我治我的瘸腿,神医意下如何?” 他觉得双眼干涉,眨了一下,又漫不经心的问:“你卖了什么东西给拓跋铣?” 薛凌还震惊于那五万两的事,她在苏府装了几天死。苏姈如三番五次欲言又止,只说她想提苏远蘅或者霍云婉,她到底想提的是谁? 是宋沧吗? 当时长街打马,红花紫冠的少年.....到底是她救出来的宋沧,还是苏远凔? 薛凌口干舌燥,目眩欲倒,她撑了一把台阶,想起身拔腿远逃,身子却不听使唤,古怪的调动着五官拼凑出个不以为然的笑脸,嗓子自顾了淡漠道:“是有些可惜。” “我卖了西北四城给拓跋铣。比魏塱当年还少一半,这生意不错吧。” 江玉枫不置可否,又问:“宫里的是哪位天仙娘娘,法术高深。” “霍家婉姑娘,江少爷以前定是见过的,他日遇见,应有故情可叙。” “竟然是霍家的姑娘,比不过,数面之缘,如何比得过人家父女情深。” “父女情深何如,管鲍之交不还有个割袍断义么。说也是江府财大气粗,割个袖子的事儿,怎么狠到连腿一并儿割。” “谁让薛将军力有千钧,不带腿切下来,怕是断不了两家情分...”江玉枫话未说完,薛凌便打断道:“说的是,确然断的干净。” 江玉枫便另起了头,道:“皇城土贵,哪来的蝼蛄救驾?” 薛凌书读的虽多,平城却不比京中话本子盛行,这等志异怪谈或听鲁文安说起过,但并无多大印象,故小有语塞,不止江玉枫说的是哪桩,唯救驾二字可供猜想一二。 近来魏塱民心所向,足不出户,绝对没什么刺杀的喜讯传闻,能跟救驾扯上关系的,就只有李阿牛了。 雪娘子有孕一事她已知道,对李阿牛的近况也小有了解。这个人在魏塱眼里还大有可用,霍云婉的意思,霍家不想铤而走险,将皇嗣的救命恩人也丢到牢里去,干脆就暂时以笼络为主,他也自然没被牵连进去。 江府已经知道宋沧的渊源,李阿牛跟宋沧一起来京,且他如今刚好是御林卫里头的红人,江玉枫问的...多半是这个人。 那年水火滔天...这些念头说来话长,实则也就片刻,薛凌向来不喜示弱,纵是不确定,却还是从容不破道:“皇城水盛,是没有蝼蛄。好水生金鳞,我造点风云送他一程有何不可?” 霍云昇那件事,江府本就是参与人,瞒着没意思,也未必瞒的过去。且薛凌有了别的计较,李阿牛的事,就承认了又如何?这答案江玉枫已有预料,自然无大的意外。他还要问的,便只剩最后一桩。 “神医给公主开的什么方子?近来公主顽疾见好。” 京中有病的公主只有一位,无需多想,薛凌面无表情道: “郑伯克段于鄢” 余甘(二十) “这是个什么病,真是有意思”江玉枫问前轻笑了一声。 薛凌在皇宫里的内应居然是霍云婉,这比给许给拓跋铣四座城池还要让他惊讶。但江玉枫不比苏姈如与霍云婉有往日渊源,也不如她与薛凌近三年朝夕之谊。纵然有所狐疑与震惊,但他不想多问。 用着霍家的亲女儿,若非有什么必然的把握在手上,料薛凌也不敢如此放心。而这个把柄,江府未必用的上,就算用的上,今晚肯定也问不出来。而李阿牛与薛凌有什么过往,于江府也无关紧要。只要确定人是薛凌的,救驾的功劳是薛凌安的...就已足够了。 至于拓跋铣......江闳提都没提过,江玉枫..不过是一时多嘴。 给什么与江府何干?都是薛凌给出去的。 于是前三人被一笔带过,唯有永乐公主这事儿,江玉枫不肯善罢甘休。当天永乐公主死赖在江府不肯走,江闳就已经百思不得其解。只说少也是个苏姈如一般的人物,后头众人不欢而散,他瞧的分明,显然永乐公主与薛凌也没什么好相与。 若单说这二人有什么牵绊,江闳也不至于如此上心,多不过提醒一句,那个驸马还姓着黄呢。然永乐公主身上,本就有解不开的谜团。落水已是古怪,失母又紧随其后。 早些时候,道个“巧”字,遮掩着也就过了。人都成了个痴的,还能怎么着。何况驸马府和陈王府同根同源,于江府而言,都是烫手山芋,谁还上赶着去沾一身的不自在。 没想到的是,这不自在,是个长脚的,自己跑到了江府里。江玉枫追问,多还是在意魏塱。这京中能吓疯公主,又弄死太嫔的.....也只能是龙椅上那位了。 兄妹情深,何事让同胞反目? 他笑的和煦,薛凌顿了顿,也跟着洒开一脸笑意,语间顽劣,道:“去宫里玩耍,撞着鬼啦。” “开了一本圣人黄符,这不就好了”。她絮叨着回应江玉枫,一边去想郑伯克段于鄢。这内容她不喜的很,断然不是日常挂在嘴边的东西。搁了以往,想来也不会拿这个说事。 只去过永乐那里两次,她在闺房处瞧见过这玩意好几次,就放在床头玉枕处,她第一次躲在永乐公主床上,还道这公主手不释卷。后记起来,谁家床头放绘本子。这猛听得江玉枫问那公主得了什么病,脑子里电光火石过处,便脱口而出。 还真是郑伯克段于鄢。 兄弟阋墙,谋国夺位,虽无老母亲偏私,但想想当初梁成帝若不是爱死了那貌美如花的淑妃娘娘,也不会一命呜呼死在床上。子凭母贵,近郊黄家的军权.....纵有成帝想压制太子魏熠的缘故。可若不是怜爱魏塱,那狗东西算计这么多事,大概绝不会把这种东西给一个皇子的外戚。 唯一区别在于,魏塱成了,而共叔段没成。 就连结局,也异曲同工,不到黄泉不相见。终归地底都是黄泉,魏熠和梁成帝都已经去了,就等着魏塱前去赴约。 前头的事,江玉枫都问的粗糙,薛凌只道是跟永乐公主相关的也就到此结束了,却不想江玉枫仍不肯干休,反而更添直白,道:“她听到了什么?” 说人也是聪明,这几年宫内一片和谐,妃恭嫔慕,母慈子孝。想也看不见什么龌龊,那就只能是旧事重提,不巧永乐撞上去了。 他虽未点破魏塱其名,可能也是顾忌着还有个申屠易在,但于二人而言,其实已是直言不讳。薛凌侧目看了一眼仍紧闭着的门,再念及江玉枫那句“五万两的状元”,恶从心起,也学着他语气道:“她受了陈王妃的托,进宫想要给无忧公主求个衣冠冢。” “求完了,又折回去。” “亲耳听到,淑太妃说无忧公主去死。” “可惜,就这一句。” “魏塱便劝他的娘亲,做过的事,不该在提起。” 江玉枫仍是坐的稳稳当当,薛凌所说不过寥寥数十字,然有了这数十字,他终于能将陈王府和驸马府的事拨开云雾。 离魏熠之死,差数日满百天。 满了,又如何呢? 不过是博得他多问一句:“陈王妃怎么做了这种蠢事?” 不做这种蠢事,那个孩子多半也是生不下来。陈王府艰难困顿,这世上,唯一瞒不住人眼的东西,估计就是妇人的肚子。假的能成真,真的却决然假不了。时日一长,显了孕相,结局并无什么两样。 非要说世事难料的话,不过是猜那一府人死的更惨些,想来也不会蠢货去猜齐清猗能顺利生个儿子,梁国拨乱反正,从此海晏河清。 偏偏,江玉枫还要问一句,怎么做了这种蠢事? 这几日薛凌想了好多人和事,多是那晚江府密室里的一干人等。可这会她才反应过来,她竟是没有想起齐清猗过。倒也没什么奇怪,想这个人做什么呢? 江府要出人,苏府要出力,瑞王竟然对勾结胡人拍手叫好,那个叫逸白的是谁?永乐公主也还丢不得,她是个疯子,疯子容易出状况。 唯齐清猗无需惦记,这个人用不上,预料也不会惹什么麻烦。毕竟齐清霏还在京中,齐府一家老小也还在王土之内。 人就这般薄情,她都没惦记过,齐清猗惶惶出了江府,要去哪。 人又这般深情,一记起齐清猗,她竟忘了齐清猗说想要宋沧死时是如何的期待和凉薄,瞬间映入脑海的,是那个陈王妃如惊弓之鸟,笑犹带泪。 近乎不假思索,她还嘴江玉枫:“是陈王那个蠢货想说自己有儿子了,打算去求魏塱把寒疆封给他。” 话到此处便戛然而止,薛凌口收的急,差点将自己舌头咬下来。虽这句话并不如她以往声高语怒,对比刚才,却是有明显的情绪波动。江玉枫只恍若不觉,既没与她针锋相对,也再没追问关乎陈王的事。他沉默了一会,讲了些别的。 薛凌偶有答话,更多的是空白了目光,沉溺在早秋的凉意里。江玉枫本腹有经纶,妙语随手拈来,娓娓处,死亡美化成羽化登仙,厮杀遮掩为同而不和,听起来,就没那么不堪。 二人坐在那,一如薛凌去到苏姈如那,从剑拔弩张,到最后竟有融融其乐之态。只是江玉枫的气短,叹在了薛凌面前。 天边隐有白光,他起身要走,神态自若,对于自己说的那些事,恍若只是一卷残书得来的无稽之谈。然他走得两步,又回过头来,却并没看着薛凌,而是盯着自己脚前地面,若有所思道: “薛凌,这是个什么世道。” 余甘(二十一) 薛凌垂着头,听的恍恍惚惚,等她蓄了气力抬起头,江玉枫早就不见了。他那声问话,说到底,还是与苏姈如的“要输”没什么不同,不过就是句束手无策的嘲弄。 自嘲,也嘲人。 见眼前一片幽暗迷蒙,薛凌重重叹了一声,将手肘支撑于膝盖之上,继而将脸尽数埋于掌间,整个人软成一摊烂泥。 总该有点好的,这世道总该有点好的。她见齐世言虽腐,终也怜子。她见陈王虽愚,到底爱妻。纵是苏凔犯蠢,那三年苦读也不负自己奋不顾身。就连魏塱杀妹,剩下一个永乐也还过了几年好光阴。 以前她都是从人身上挑些不是来鄙薄,如今却要拼了老命的从人身上挑些良心来支撑,支撑她觉得这人间还有什么东西称道,支撑她在这黑夜里瞧见前路可行。 什么都没了。 原无忧公主上路之前,齐世言已清楚知道自己的外甥女回不来。 原齐清猗的锦玉良缘,是因为齐世言生不出儿子,无外戚之患。说什么青梅竹马,不过是梁成帝利弊权衡。孰料他倒是防住了齐府,没防住霍准。 原驸马府的桃之夭夭,是魏塱弄死了一个妹子,另一个妹子不能死的太快,却又不能留给霍家,便让黄家的儿子去演情痴。哪曾想戏里人自己先跳出来砸了场子,所以江玉枫才格外关注永乐公主的事。 这些也无关紧要,更重要的是那五万两银子。薛凌有些难以相信,却也无法打消怀疑。宋沧是梁百年来最年轻的状元,想想好像是不太可能。宋家不是什么文坛巨匠,年幼又家逢横祸,算他三年悬梁刺股......悬梁刺股....就能得偿所愿吗? 薛凌揉了一下脸,她虽读圣贤,却不为功名,少有研究梁科举。真正的显赫之家,自有孝廉一途入仕,去涂点笔墨,多不过给自己博个功名说道。 偏世事皆如此艰难,他无关痛痒的,反而拿的轻而易举。你生死攸关的,多是求而不得。 那些公子少爷,名落孙山也不是什么大事。然家中长辈早有关照,说是刚正不阿,实则来往之人皆有手眼,也犯不着要个独占鳌头,只求榜上有名,便够了。怕是这一刻,薛凌还想不到,那薛璃的三甲,纯粹是因为江闳多有顾忌,逼出来的。 不然,以往日江府之势,这东西,有与无,又有什么区别。 说回科举,本也施行了没几朝。一切律法,皆是为了君王,择贤而用,上不避大夫,下不遗匹夫。薛凌向来认同各凭本事,对这套规矩不说推崇备至,起码深以为然。虽常念叨“蠢货”二字,可宋沧能凭借自身丘壑,堂堂正正的走到朝堂上去,她总是有些感慨的。 起码,不是像自己一样坑蒙拐骗。 她指尖移至太阳穴,大力揉捏着。觉得自己一定是跟江府不对付。不然,也不能江闳毁了自己的阿爹,江玉枫又来毁了苏凔,这俩狗东西,只会给自己找不自在。 她在心里暗骂了两声,破罐子破摔般将所有事一并了结,想着:无关紧要,什么都无关紧要。只要霍云昇跟魏塱死了,怎样都无关紧要。而霍云昇很快就要死了,这应该是值得欣喜的一件事。 她就这般内心天人交战,躯壳却稳如泰山,坐在那纹丝不动,等着黎明天光。 她都没胆量去找苏姈如对峙,或者说在苏姈如那本身也得不到真相。但她也不敢想等宋沧出来后问个明白,她从来没回忆过那年回京时去别人家里偷钱的经历。一付挑子太重,就下意识的要逃避,她已经不在平城了。 平城的薛凌,什么都没怕过。 苏姈如也确实花了五万两,或许银子的去向,薛凌还是知道的。宋沧回来时与她在苏府相见,说苏姈如请了名师教习,时长有月余。 梁科举的考卷,被拆成数小节,这个给某公子透个口信,那个给某少爷露个风声。谁也没有倒买倒卖,偏偏又是谁都在以权谋私。只要其中一丁点,对于旁人来说已经够了。苏姈如便花了大价钱,拼拼凑凑,在那月余尽数旁敲侧击的传给宋沧。 如此天衣无缝,宋沧本人,也仅仅是觉得考题正中下怀,哪里知道,自己不过是按部就班。 但那些零碎终究不是原封未动的考卷,苏姈如也没什么把握就能万无一失。故而结果出来之前,她也拿不准能否得偿所愿。而结果出来之后,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去告诉宋沧真相。 按说这事早也办得,苏姈如早些年不是没有物色过合适的人想要送入朝廷。可惜局限在那,穷人家收个苗子,再花重金,怎么也养不出那个气度。这也无可厚非,苏家既要别人自立,又唯恐别人忘恩,日常灌输的东西本就很矛盾。 想找个勋贵人家的养着,银子洒的再多,别人也看不上。挑挑拣拣,没一个能成的。宋沧正合适,几代清流之后,耳濡目染已小有底子。人又聪慧,目标也远大,恩情自不必说,一切都恰如其分。 万事俱备,苏姈如怎会舍不得花银子。宋沧在明县时,吃用困顿,笔墨诗书无一不是价值千金。几年的花费算下来,五万两没准还不够秤。 但这些不是全部真相,齐世言仍然怜子,魏熠确实与齐清猗举案齐眉,黄承宣也是一颗心尽数掏给永乐公主。魏塱,魏塱在那一瞬间,总也是希望能在永乐身上找点什么的吧。 而牢里的宋沧,是真的如薛凌所想,三年手不释卷。便是苏姈如偷得那些东西递道他面前,所谓的名师也不过是连声夸赞他所思所答甚好,不曾改过只语片言。 “我早说兔子会吃肉吧”。鲁文安拿着一小片黄羊肉晃得花枝乱颤:“这玩意我小时候抓的多了,啥都吃,自己下的崽都吃。” “兔子吃肉,怎么会叫兔子呢,它应该叫狼。” “你管它作死,他吃什么也是兔子,就像他拉屎是兔子,拉金蛋儿还是个兔子。它是个什么东西,可不是它说了算,得是你说了算,知道吧。” 薛凌坐在那,记不起鲁文安的兔子,所以她无法参透。不管是谁篡位,薛弋寒始终是那个薛弋寒。不管苏姈如花了多少银子,宋沧永远是那个宋沧。 我们常常无法让世人认同,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去认同世人。 余甘(二十二) 然她那些愤懑与无奈,又确有其事。这些五颜六色的过往,不知道还好,一经倾泻出来,梁所谓太平盛世,已然可见一斑。 上有江玉枫讲科举买官卖爵,下有李阿牛说卒子造谋布阱。帝后同床异梦,将相一朝二心。氏族外戚尽是专权跋扈,帝王胡人悉数狼子野心。梁成帝几十年的安宁,未必不是风雨欲来前的压抑。 所谓绝于外,多半是,溃于内。 薛凌坐在那,不喜江玉枫,却无法控制脑子里的念头终还是与他不谋而合。这是个什么世道?这个世道,这个梁国.....自上而下....... 烂透了。 她不知道,腐烂如同瘟疫,是个会传染的东西。何况她本身就是个梁人,如果当真是自上而下烂透了,那她奇经八脉应该也在出血流脓,只是她却还没有发觉。就像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有三五蛆虫附在身上,轻而快,根本不给人发觉的机会。 江玉枫在前几日,走出存善堂时,还回头忘了一眼牌匾,想试图揣度些什么。而今走出薛宅,连迟疑都没生起,正如去年薛凌前往安城的干脆与决绝。 她那句“不行就杀了他”,其实是说给门内申屠易听的,申屠易听没听见未可知,但江玉枫听的分明。纵薛凌这句狠话说的波澜不惊,恍若杀人灭口已经习以为常。然她几日前没下得手,如今未必就能像说的这般轻而易举。 可惜江玉枫会错了意,也正如当年薛凌会错了意。 口舌之利,袖里平意着实差了十万八千里。又或者,其实薛凌当初本就想要一把火烧了安城,而今江玉枫也打定了主意一条道走到黑。只是他二人到底当初所学正统,所以反其道而行时,迈步便有些艰难,需要谁来推一把。 申屠易推了薛凌,薛凌推了江玉枫。 不行就杀了他,管他后事如何呢。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此一时,彼一时。至人无己,圣人无名。江府辅佐瑞王上位,从此君圣臣良,仁被苍生。在这之前,情义道德牵绊,反倒优柔寡断。 当初宫内所授,杀伐之事不多,可也是研习过的。 纵薛凌还没许了宋沧死期,但此事已没什么余地,江玉枫觉得可以着手了,想来后天薛凌过江府的时候,鲜卑那封信应该也到了江府。 四座城啊,不知是西北的哪四座。薛凌图谋的是霍家,大概率最后给的先霍家的地头,应是是宁城兼邻近三城,实在太可惜了。 可惜之处,是没让沈家出。 薛凌到最后已经双手环抱,下巴枕在膝盖之上,人缩成了小小的一团。不知又坐了多久,方听得身后“吱吖”门响。 她瞬间直了腰,胳膊垂至地面,却又渐渐缓了力道,重新缩回去。身后步履轻浮飘摇,不是申屠易。出来的大概是绿栀,但她也懒得去想。 直至那人迟迟疑疑坐到薛凌身边,给她披了件外衫,嗫喏着嗓子喊:“薛姑娘,早间凉。” 薛凌没答话,抖了一下肩想将衫子给抖下去,却不知那是绿栀哪里翻出来的粗糙料子,完全比不得锦绸丝滑,经历了一哆嗦,还稳稳当当的挂在肩上。她没有继续抖,反而愈加陷在天旋地转里。 她逃不开那些往事,连这件衫子都没逃开。 绿栀却是以为薛凌受了她的好意,颇有几分欣喜,又伸手将那件衫子替她往上扯了扯,转而坐到了薛凌一侧,道:“薛姑娘,是不是我以后都能住在这?” 住在这,住在这做什么呢? 薛凌不解也不耐烦,更不愿意多花心思在这上面,仍是呆坐着没说话。绿栀停了一会,似是觉得薛凌没出言拒绝就是应了此事,便试探着说了些好话。无外乎自己识文断字,看的懂账本,洗衣做饭也可,只要能在这里有个落脚处,为奴为婢当牛做马都行。 薛凌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只当是个虫子嗡鸣,一直没答话。绿栀声音便由低到高,逐渐欢欣。人要显摆自己能耐,总是要拿些证据,她少不得要提起幼年家中境况,膝下承欢,父慈母爱。 她说起小时候活在平城,只有她家不缺零嘴。那些粗糙东西远比不得京中的吃**贵,寻常人却也是逢年过节才添些回家图个喜气。有这么一点甜头,多数孩童都要围着她转。阿娘也好脾性,拿了小锤子和秤杆,跟她说一定要分的公平。 大多数时候是薛凌吃过的那种奶驼子,敲下来的碎块大小不一,分多分少,都容易引起不合。这时候便要按照价钱称斤两,她一边敲一边称,到最后,无论是谁一定皆大欢喜。 院里阿嫂阿公都知道她有一手算账的好本事,每每阿爹回来,听到四邻夸赞,都要额外给她好多新鲜玩意当奖励,偶尔还能拿到成串的铜板,说是帮着阿娘操持家用,实则都做了小姑娘的私房钱。 这些事,是该欢欣一些。 她雀跃里带着炫耀,唯恐薛凌赶她走,语调活泼又清脆,变着法的说着自己多能耐,将一丝心酸掩的严严实实。似乎,和在鲜卑为妓的时候,也没多大区别,都是等着别人开口说要。 可这些或真或假的欢欣,于薛凌仍然致命。 绿栀如此循循顾复之恩,薛凌难免想起薛弋寒,想起她的父亲,她的父亲要千方百计的去做一件本该天经地义的事情。 没有如果没有帝王猜忌,那半块兵符就该老老实实的在平城某处吃灰。那半块兵符若在,不管是哪个狗要篡位,她的父亲也不至于手无寸铁回京等死。退一万步,那半块兵符没了,这朝堂之上若有一个好东西,结局不该是如今这个模样。 她将“烂透了”了这个想法又咀嚼了一遍,她仍然觉得江闳所说“薛弋寒有违臣道”是对的,可这一刻她开始给薛弋寒开脱。 圣人有言:君不正,则臣投外国。 明明薛家一心侍忠,皇帝却要以骨肉为质才肯罢休,还回去,何止该是那块兵符。换了自己来,应该是整个盔甲大印全部丢回去,还要骂一句“去泥嘛的江山社稷。” 既然如此,那阿爹也不算什么错处,追根溯源,这口锅不该让薛家来背。然最后,江山仍在,魏姓还存。 可是,阿爹死了,那个没错的人死了。 绿栀的阿爹也死了,死了之后她还能絮絮叨叨的说出一堆好来。可薛凌想了想,她什么也说不出来,阿爹也没给她买过糖,也没给过成串的铜板。她酸了鼻翼,赶紧去想鲁文安,这些东西,鲁文安都是给过的,给的更多。 可她一记起鲁文安,脑子里不是平城一马平川,而是明县山高水阔。鲁文安人影在侧,跟着她重重砸进水里,转眼之间,余温散尽,只余陶记一柄“无主之物”。 她拿给李阿牛之前,抱在怀里那么久,都没焐热。 于是思绪又兜回“烂透了”三个字。烂透了,烂透了。这些烂透了的东西,该一把火全烧了才能落个干净。 红日已挂在了天边,薛凌侧头,盯着绿栀,后者本还断断续续的说着废话,瞧见薛凌一脸冰霜,立马噤了声,先是与薛凌四目相对,少卿便躲闪着垂了眼睑,不敢直视薛凌,也未出声哀求。 又过了片刻,她听得薛凌开口道:“那年...”。绿栀飞快的抬起头,望着薛凌惊喜又期待,这个平城故人,总算提起了过往。那年.....那年是哪一年?又是什么事?想来应和自己差不多,多是亲朋俱欢,官民同乐。 二人天涯沦落,自此相逢相识,管他是薛小少爷,还是布衣孤女,只要有个抱头痛哭,她应该就能留在这了。可惜这些场景并没发生,薛凌先移开目光,复而回了脸庞,只是冷冷淡淡问了一句: “那年四月,平城下雪了吗?” 余甘(二十三) 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当初烽火何燃?事后民生何敝?家中父老存否,四邻乡亲安在?原草可有复春绿?山花可有染新红?旧林故渊,倦鸟闲鱼...... 你,回过平城吗? 她有千钧思念无从安放,却什么问都没出口。她记得三年前一路回京,薛弋寒伏诛,宋柏认罪,满门待斩。适逢京中飘雪,明明是下在暮春的不祥之兆,偏还有人高呼瑞雪丰年。 那个时候,平城下雪了吗? 纵是平安二城开春极晚,但在她十几年的记忆中,四月初,虽有积雪未消融,却很少会有新雪再落下来了。 所以,拓跋铣马踏平城的时候,平城下雪了吗? 含焉一愣,继而大颗泪水滑过脸庞,一声呜咽强行哽在喉头。她手忙脚乱的想去擦脸上泪水,又唯恐动作太大暴露自己情绪,手拿起来又放回地上。放回去又怕自己无动于衷的样子惹了薛凌不喜,便又拿起来在空中失措般来回摆动。 “没有的...” “没有的....” “没有下雪。” “那年开春后再没来过倒寒天,三月就没雪了,太阳也好...” “原子上的兔子出窝都早.....太阳好...” “没有下雪....胡人过来的时候....” 胡人过来的时候,太阳也好,金灿灿的铺了一地,春水初生,万物盈盈。她偷眼看着薛凌似乎压根就没注意自己,便飞快的去抹了一把泪水,又接着道:“胡人过来的时候....” 胡人过来怎么样,薛凌终未听见。她本也就没听的多认真,含焉几句话还说的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唯一说清楚的,就是那年拓跋铣过境之时,平城晴空万里。 这天地之间的一切,都见了鬼了。该下雪的地方不下,不该下雪的地方冰冻三尺,薛凌挑着眉恨恨的想。身后又是轻微门响,她便“噌”的一声起了身,手里平意滑出半截。此地就那么几人,含焉坐在身边,出来的是申屠易无疑。 倚在门框上的确然正是申屠易,几日不见,这个人更加的消瘦邋遢,胡子弯曲了乱七八糟贴在脸上,眼框处一团黑气都快晕染了半张脸,眼窝也深深的陷下去。薛凌下意识将目光移到他右手处,瞧见包扎的甚好,那只手掌却是握了个半拳,看不清手指状况。 既然申屠易没扛着刀,她便卸下一些防备,指尖摸了一下袖里平意,又将目光移回申屠易脸上,无笑无怒的看着。“杀了他”这种事不好主动做,但如果申屠易自己扑上来,就怨不得谁。 孰料申屠易良久都没开口,反是含焉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扯着薛凌衣襟焦急道:“薛姑娘,屠大哥是个好人,你让他留在这吧。” 她语速极快,薛凌都没来得及将衣襟从她手里扯出来,听得含焉如此说,薛凌气急反笑。她记得申屠易说过申屠这个姓氏少见,所以常人都叫他屠易,如此含焉喊屠大哥倒是合情合理。 好笑的是,昨晚江玉枫说住在这的两人夫唱妇随,良辰美景,果然所言非虚。若是含焉求着自己放申屠易走,也许还没那么好笑,偏偏她是求着自己让申屠易留下来。 薛凌昨晚听着申屠易还在这,对这人已有鄙薄轻视。当天两人闹成那样,就算申屠易顾惜自己性命,不敢鱼死网破,起码也该离自己远点。现今又要含焉开口乞怜,她就更瞧不上。 纵是知道申屠易现在被通缉,无处可安身,苏府也不会再花力气保着个毫无作用的烫手山芋,薛凌仍不想这俩蠢货在这碍眼。她不喜申屠易,对含焉也没什么别样感情,冷的像平城封了一冬的雪。 她能给申屠易留在这找的唯一理由,就是死在这。 薛凌轻微旋转了一下手腕,仍盯着申屠易,手却往后去推含焉,道:“我这不是窑子。” 含焉被她推的跌倒在地,顺着台阶滚了好几圈,申屠易飞身而下用左手将人抱起来看着薛凌,颇有些火气:“薛凌,她伤还没好全。” 薛凌听见异响已知含焉要倒,她本没用什么力,只是忘了含焉是个寻常女儿家,身子弱,前儿还伤的颇重。然她看见申屠易跃起,只当是冲着她自己来的,习惯性的闪身到一旁要避开,便耽误了去拉含焉。 含焉在申屠易怀里咳的喘不过气,还双手抓着申屠易连连道:“不要紧,不要紧的。” 薛凌既不耐烦,又气恼手重了些,侧了脸道:“你们走吧”。她想威胁两句申屠易,张了张嘴终还是哑然,只甩了手要往屋里走。 含焉大惊,一边喊着薛姑娘,一边挣扎着要起来。薛凌将平意推回袖笼,转身往屋里走,猛听得背后申屠易喊:“薛凌。” 她只道是这个人也要像含焉一样说些什么好话,或者编些大家都是一路人的借口。反正不管是什么巧舌如簧的,终归就是想留下来。真是蠢货,蠢的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她头也不回,只忍无可忍的大吼了一声。 “滚。” 她以为吼完这个字就能义无反顾的回屋,收拾东西,先去永乐公主处走一遭。按江玉枫所说,魏塱指了黄承宣为驸马,并非是为着什么一往情深,母族荣耀,那永乐公主想必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倒不是要救人于水火,她是赶着去灭火,让那个疯子消停点。 永乐公主的事办完了,若是还没等到霍云婉的信,自己就得进宫走一趟,这些人向来拐弯抹角,含沙射影。苏府都有信了,薛宅却还没有,多半是霍云婉有什么顾忌,在等着自己上门。 然她吼完了,步履却停在当下,口中喘气声粗,直愣愣的等着听着身后动静。她得听见这俩蠢货滚了,或者这俩蠢货再编些什么天花乱坠的理由出来。嬉笑怒骂都行,反正她得让这俩蠢货滚出院门才能罢休。 却不想身后声音再次传来时,薛凌瞳孔有一瞬间的放大,她抬头咽了一口口水。昨晚申屠易究竟睡没睡着,她和江玉枫都是心里有数的。就像她避讳着薛璃的名字,江玉枫对魏塱的身份也多有遮掩,只是薛凌放肆,将皇帝二字多次挑破了而已。 她料着含焉还要哀求,申屠易可能是会威胁,可能要晓之以情。她已经打了一些腹稿,催促这两人早些滚蛋,她没料到的,是申屠易诘问: “薛凌,你怎么敢把四座城给胡人?” 余甘(二十四) 申屠易一生都未曾明白他是因为什么才能留在薛宅,来日漫长岁月,他大概多少感受到薛凌是个什么样的人,念及这一刻时,只说是薛凌终不忍赶他和含焉出门流落街头给人追杀,却没试过,去从一些后事揣度真正缘由。 他是无心的。 他无心质问薛凌为什么要给拓跋铣四座城,那点语气虽沉,却决然不是大义凛然,且这院里真正该问的人是含焉。但世事讽刺,兵戈扰攘之时,像含焉一样的妇孺,只看见马蹄从天际踏血而来。她既不知道梁是谁在迎战,也不知道胡人是谁在领兵。鲜卑辗转几年,她听不懂胡语。 时至今日,她都不知道拓跋铣是谁。 又起止是她不知道,便是京中纷繁,又有几人能说出鲜卑王的名讳呢。于申屠易而言,他是由着薛弋寒一事,多有翻阅打听,所以才能听得江玉枫和薛凌嘴里说的四座城,是要卖给胡人拓跋铣。 后头该还有一句的,比魏塱当年还少一半,魏塱是当今皇帝。 他问薛凌,仅仅只是一时之间难以置信。一个是皇帝,一个是镇北大将的儿子,这俩人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视人命如草芥,江山如儿戏。他还沉浸在薛凌前几日说的“他们骗你”没有解脱,以至于忘了自己的当务之急,是需要找个安全的容身之所。 他问薛凌,仅仅是觉得这一切荒诞无稽。 他自出生便艰难困顿,好不容易能自己混口饭吃,自问堂堂正正做人,从未伤天害理,竟然落到了现在这个下场。而临江仙的说书人,还大喊着清平盛世,长治久安。 他左手搂着含焉,右手因伤了筋脉要修养,不能自在弯曲,只能僵硬的垂直在身侧。这几日,他从未打开过拳头。只要藏起来,有些东西,就瞧不见了。 薛凌一脚将房门踢开,迅速走到里屋,想将自己在床上埋一会。然床上被收拾过,除了个瓷枕空无一物。想是其他都是布料,沾了血就不好处理,唯有这玩意略擦洗一下,便光洁如新。 纵是贴上去只触及到硌人的床板,她仍不愿起身,脸压着那点冰凉,来来回回小幅度的蹭着,仿佛昔日在原子上嗅到了好闻的青草味。如此,面部最终碾平成一张宣纸模样,五官被挤压的错位,倒恰好像是厚漆糊上去的“赵钱孙李”。 门板撞得咿咿呀呀来回,将外头两人声音遮掩,只听得含焉诡异的哭腔,薛凌不耐烦,只想着:这俩蠢货能哭这么久,怎么没能耐冲进来砍自己一刀呢。她不一样,她迟早要砍魏塱两刀。 然含焉听得申屠易这般问薛凌,不过是娇滴滴的泫然欲泣,使性子般来回嘟囔“不会的,屠大哥,不会的.....不会的......薛姑娘不会的”。她一会摆手去推申屠易,一会跺脚捂面,直至申屠易把她抱回房,失声痛哭处,还要断续嚎两句:“不会的。” 不会有什么用?她仍分不清拓跋铣是哪路胡人,她只记得薛家的小少爷从胡境回来,还有两个胡人对那小少爷恭敬的很。以她的识人手段,便是在路上时一门心思都放在了薛凌心上,仍瞧出那个小王爷多半情根深种。 记得这些,她也没跟着一起问,只哭天抢地的在这对着申屠易喊不会。若不是薛凌抓着个瓷枕猛地砸墙上,不知道这鬼哭狼嚎多久才能止住。 听得隔壁动静渐小,薛凌依然趴着没动,手挤开身体和床板之间的空隙,将胸口荷包费力掏了出来,闭着眼睛摇晃了半天。 里头“沙沙”之声未绝,外头申屠易又喊“薛凌”。她停了手上动作,花了约莫一口茶的功夫,才认命一般爬起来,往里屋去找衣服,想要换了去永乐公主府上走一遭。 申屠易未进来,却也没离去,只倚在门口拦住去路。薛凌平意滑出半截,装作看不见,将人挤的一个趔侧。她都下了台阶,申屠易才道:“薛凌,我与她皆有所不便,此处已无余粮。” 薛凌从怀里摸索出两张银票,看都没看,只往后头一洒,便三五步出了院子。她知申屠易不敢出去,多是因为脸上伤疤太容易让人认出来。却不知含焉是为何,看刚才架势,出去卖艺显然是不行,去买两个馒头总不是要命吧。 留这俩蠢货在这,已经用尽她所有脾气,再多实在没有了。她没惦记过花儿,既不操心这人何时走,也没操心这人要去哪了。略遗憾的,是她跨出门那一瞬,想着以后回这破地方,又没饭吃了。 吃饭是个要紧事,平城不比京中,纵横处皆是酒肉膏脂。平城外的原子,往往跑上一天,连个鬼影都见不到。要么自己带点干饼子,要么得生火烧点啥吃。但秋冬雪厚,春夏草青,生火也是不易。是故,她经常是回了城就紧赶着找点东西吃。 驸马府的光景倒是一如既往,墙也翻的顺当。本来听了江玉枫一番话,薛凌还特意谨慎了些,一边往嘴里塞了些饼子,一边额外多转了几圈。然结果仍是和她第一次探得无差,府内外皆是没什么走狗,太平的很,可见魏塱并没担心过此处能翻出什么浪花儿。 料来将永乐公主嫁给黄承宣的缘由,确然主要是为了让霍家死心。当时的朝中,唯一能让霍家不敢开口抢的,也就剩黄家了。这事后,霍云旸又与哪家大人的姑娘修了连理,江玉枫倒也顺口提了一嘴。 不过无关痛痒,薛凌也没多放在心上。相国大人的狐朋狗党遍布,多不多这一桩亲事加持,好像并无太大区别。如果是要在朝堂与霍准分庭抗礼,她可能还要仔细研究一下霍准的根枝脉叶,可惜她从来就没想过这条道儿。 然薛凌循着老路摸索到永乐公主的日常居室时,却是连个鬼影都没见到。不仅永乐公主与黄承宣不在,连个守门的洒扫婢女也瞧不着。她略微犹疑,想那疯子不好好的在这演稚童,多半是进了宫,别叫今儿个白跑一趟才好。 驸马府家阔人稀,造景又多,实在好藏人。来都来了,薛凌便遮遮掩掩的在府内多走了些时候,三五个趟儿下来,竟在一处偏僻园子里瞧见永乐公主好端端的坐着,倚在八角飞檐栏杆处,似在赏池里碧水里夏荷翻遍。 黄承宣坐在她身侧,不看亭亭看婷婷。目不转睛,一往情深。 通往湖中心就那么一条人工道儿,薛凌对黄承宣多有忌惮,不敢冒充府里下人过去,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招能换永乐公主回头。瞅了一眼四下无人,便在草木掩映处找了个位置,藏住身形,想等个空档。 天黑才能去霍云婉那,她倒是有些时间能耗在这。天上白云苍狗,永乐公主跟个木雕巍然不动,黄承宣也搁那装截老树稳如泰山。好一会都不见有人来,薛凌随手拔了根草叼嘴里,将自己靠在假山上,倚的舒服了些。为着她自个儿口干的缘故,暗腹诽一遍:这驸马府的下人,都不用上来添个水吗? 有后事可念叨,便不至于困顿于前事,当务之急是盼着黄承宣去撒个尿,这远比惦记梁国上下烂透了要轻松的多。宋沧在大狱里苟延残喘,说来成事不足,却又功德无量。 为他性命奔走的这段日子里,薛凌总算学会了跟苏姈如情同母女,学会了对着江闳喊伯父。闻一,而知十,便是天下有无数苏姈如和江闳,她也无所谓了,她学会了跟所有人一团和气。唯独跟另一个自个儿,不能相见。 见则如滚水烈火相撞,引天崩地坼。 余甘(二十五) 如此又过了半晌,人身上体温都给石头渡了点暖意,薛凌才瞧见一个老奴才模样的人小跑着到黄承宣面前,隔得远也不知道二人说了些什么。只瞧见那人在主子面前,还不忘拂了一把额头汗珠。 算着是个亲近之人放肆,但也推算得出,那人来的颇急。果然见黄承宣在永乐公主耳处凑了一凑,便招呼着那老奴要走。薛凌一个醒神站了起来,瞅着二人已走到木桥尽头,上了岸,便打算走出草丛,想个法招呼一下永乐公主。 哪知黄承宣又摆了摆手,示意老奴先走,自个儿调转头又坐回了永乐公主身侧。薛凌和那老奴几乎是同时跺了下脚,薛凌是坐了半天脚麻兼气的,那老奴显然是因黄承宣不分轻重急的。 然二人俱是无奈,薛凌将身子缩回枝叶之间,那老奴又一路小跑着去了,片刻便过来四五个丫鬟,花红柳绿的围到了永乐公主身旁,黄承宣这才起了身,跟着人走了。 薛凌捏着手上叶子,想着这驸马爷虽是黄家遣来的,现今却是个无任之禄,不知是什么事非得叫个泥菩萨去过江。她再看永乐公主,倒发现永乐回了头,似乎在目送黄承宣远去。后头几个丫鬟有捂嘴偷笑,远瞧着都能看出个前俯后仰来。 薛凌垂了眼睑,忽而心生恻隐。京中众家,各有各的不是,唯永乐公主,是个切切实实的倒霉鬼。就算齐清猗那档子事儿,也是齐清猗不义在先,怪不得人心狠手辣。 原薛凌不至于一口认定是齐清猗拿无忧公主去试探魏塱,只是她近日为着苏凔的事,对齐清猗有所不喜,此时难免偏颇。此站在草丛里,一时过不去,就更生犹疑。 她不知道永乐公主是否清楚黄承宣是个什么人。假如清楚.......也就罢了。假如不清楚......今日夫妻恩爱一拆穿,想来永乐公主最后一点念想也没了。 可如果不拆穿,万一永乐公主说漏了什么,黄承宣是黄家的人。他会保着永乐公主,却绝对要跟黄家提及她薛凌的。此时的霍家还有可能权衡一二,黄家却绝对不会放任对魏塱有害的人活着,这种问题,完全不是冒险一试,而是纯粹的自寻死路。 打定了主意,就轻松许多,几个丫鬟颇好对付,薛凌抖了抖衣襟,信步上前,只说说是江家遣过来的小丫鬟,前来向永乐公主问个安。前儿江府大喜,承蒙公主厚礼。 这个谎扯的不惧人去查询,便是下人向黄承宣提及,江府那边也不至于出了漏子。当晚永乐公主在江府留至深夜,虽表面是个小儿玩闹强留,但黄承宣必然是有所怀疑的。此刻若是江府来人探个究竟,估摸着他非但不会去查,还要帮着永乐公主遮掩一二。 几个丫鬟虽还将信将疑,但永乐公主一见了薛凌,便起身拉着她,脆脆的跟几个丫鬟喊:“这个姐姐,我认识。” 府上虽交代要寸步不离的跟着公主,黄承宣却从没说过是要监视永乐公主动向。只说公主如今心性如幼儿,不看牢了,怕生意外。薛凌是个小姑娘,断不像个刺客的样子。又是永乐公主开了金口,那几个丫鬟也犯不上找不自在。 几人便退到一旁,由着永乐公主牵了薛凌手,行至栏杆处,念叨“今年池子里荷花开了许多,数也数不清。” 有丫鬟似想要上前,却又停了步子,只开口道:“姑娘小心些,我家公主见水就犯晕,驸马心疼,都不允许她近水的。” 薛凌尚不及答话,永乐公主便甩开她手,回身颇不高兴道:“驸马驸马,驸马说他都听我的,你们也要听我的。” 那一众丫鬟都弯了腰称是,有个伶俐的试探道:“既是国公府来的贵客,且让我去跟驸马通传一声,姑娘且在此等上一等。” 薛凌浑不在意,小幅度回了礼,道:“有劳姐姐。” 永乐公主也没拦,又指着另俩人,使唤道:“你们也去,也去,先去拿些茶点来,就拿从皇后姐姐宫里捎出来的七彩丸子”。她巴着薛凌胳膊,摇晃了一回,方撒着娇道:“我喜欢这个姐姐。” 几个丫鬟相互使了个眼色,其中俩人规矩着退出了凉亭。估摸着是瞧薛凌并不惧她们说要去通报黄承宣,又和永乐公主亲热的很,便老老实实按着吩咐去拿点心。 见还有俩人剩下,永乐公主牵着薛凌一道儿跟着,说有些好玩意儿,要回屋里玩,如此一路蹦跳着回了居室。 不等这二人散去,先前离开的那俩已经带着人捧了三五碟瓜果点心进来跟薛凌告罪,道是黄承宣有要事在身,不便过来,有劳江府挂念,公主如今顽疾,当晚也是添了麻烦了,还请国公担待,以后驸马府定会着人好生瞧着公主,免了再惹误会。 永乐公主并不理会那人念叨,自顾着各盘子都捡了一二,一并捏手上往薛凌嘴里塞,闹着要她都尝尝。外人在侧,薛凌不好胡来,只一边轻声说谢公主美意,一边躲闪着。 黄承宣带过来的话,也是有意思。说是好生瞧着公主,实则多半是警告江府自求多福,不要再来找事。薛凌一直以为黄承宣是个草包,便是有了江玉枫说的一遭,这想法也没改多少。若是个好的,黄家不至于这么大手笔,砸过来给永乐公主殉葬。 听得下人如此传话,难免小有好笑。果然这京中众人,没一个能小瞧。管他是往日扮猪,还是仅仅今儿个纯属兔子急了咬人,终归不是个好相与。但黄承宣没能亲自赶上来威胁,看来是手头事儿不小。 驸马不得过多涉政,如今永乐公主又这么个光景,就算黄家火烧房子,也不至于赶着让黄承宣回去顶大梁吧。薛凌想不出个所以然,就由着这念头过了。她今晚大概率要进宫,具体缘由,霍云婉就算不知道个十成十,八九成总是能讲出来的。 如此便也糊弄着,道是江府担忧当晚风凉,恐公主染恙,特过来问安,既是永乐公主贵体康健,便要回府复命。 底下人当然说好,永乐公主又怎肯放她走,缠着一并席地坐了,对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挑三拣四,片刻功夫,丫鬟便被打发的干干净净。不乐意走的,也支到了门口去。 永乐又欢天喜地的给薛凌介绍了好一堆玩意儿,说的唾沫横飞。兴起处,却又戛然而止,也不似上两会魔怔,只是散了眼里光泽,长出了一口气,手里几颗翠玉珠子滑落,咕噜噜滚了老远。 薛凌一一捡回来,温温柔柔往永乐公主手上放,道:“你想做个快乐的傻子,还是....当个什么都知道的聪明人?” 永乐仍未收回目光,道:“你看我快乐吗。” 她如今每天都是个傻子,她快乐吗? 薛凌顿了顿,便单刀直入,附在永乐公主耳边,轻声道: “黄承宣是魏塱的人。” 余甘(二十六) 她恐永乐公主听了这话要跳将起来,故而手上已经蓄了力道,准备着将人按回去。不料永乐公主只是轻微一抖,片刻才缓缓看过来,道:“你不是让皇后跟我说过了么,枕边人是天边人。” 薛凌一愣,松了手,她记得霍云婉是说过永乐公主已经去了宫里好几次,却不曾听霍云婉说已经跟永乐公主提过黄承宣的事了。故而永乐公主此番说起,她方反应过来,为何这次来到驸马府,永乐公主与黄承宣在一处时,明显和上几次截然不同。 她不知霍云婉是如何把这事儿讲的详细,只是瞧过去,永乐公主脸上神色枯槁。这位金枝玉叶,显是还不懂得如何掩藏自己的心如死灰。薛凌从没在一个人身上见过这种落寞与悲凉,诚然遇到的大部分蠢货都没有什么好日子,但那些人或许是已经习以为常吧,所以反而没几个人伤春悲秋。 连齐清猗都将血泪粉饰成玛瑙红玉,纵是机巧拙劣,一眼就让人看的不自在,可你终究没法还原出她心中苦楚是个什么模样。其他人,就更无需提了。 唯永乐公主一人,戚戚然跌坐在这。头上珠翠是数乡税,指尖美玉值十年工。这一团璀璨,原该尤显富贵,这会对比之下,反倒让人越发衬的永乐公主了无生机。 薛凌将手里珠子又塞回去一个,她惯来是随口喊蠢货,为了给永乐公主个缓和,已是体贴着换了个词汇,现下不免觉得多此一举。这个蠢货,知道黄承宣有问题,当晚还敢跑去江府趟浑水。 但霍云婉既然已经提过了,她便没了顾忌,只说是再叮嘱两句即可,用不着从头到尾来一遍去戳人心窝子。她道:“既然你知道了,那我..那我也无需多言。你我之事,断然不能走了风声。” 永乐公主没答,也不瞧薛凌,自顾将手里玉珠子,往屏风处一丢。那屏风是薄如蝉翼的一张折式七彩琉璃镜,上头莺飞草长,山翠春波绿。被个核桃大的玉珠子一砸,应声破出个大洞。 薛凌下意识往门口瞧去,转瞬想要回头,又转了心思继续盯着门口。果见丫鬟探了了个脑袋,见薛凌狐疑的看着,只朝着她摆了手,应是示意不要紧,人却没走进来查个究竟。 永乐公主头也没回,似是了然于胸,又一连丢了三四颗,才拍着手哈哈大笑直喊“好玩”。复又塞了两粒到薛凌手上,道:“姐姐,你也玩”。说罢冲着门口喊:“再给我取一筐来。” 薛凌故作惊慌看向门口,那俩丫鬟仍是恭着身,对着屏风处连连指点,转而退了一个下去,估摸着是取珠子了。薛凌便回了头,学着永乐公主模样,砸了一颗。那屏风破了好几处,终于受不住力,彻底散着一堆儿渣子。 门口丫鬟这才冲上来,扶着永乐公主说要去里屋,那儿的屏风更大更好看。薛凌仍是想走未走脱,一脸无可奈何的随着进了屋。丫鬟还要轻声劝慰叫她放宽了心,公主如此喜欢,驸马开口问江府要了人也是可能的,不必担心回去的事。 薛凌不奈,却又装的受宠若惊。她还确确实实无可奈何,永乐公主拉着不放人,显就是还有话说,然她过来就为着那一桩,既然霍云婉都说过了,还留在这无疑自己找罪受。 此处,她对霍云婉的感激便又多了一层。当日对霍云婉说帮忙拦了永乐公主好几遭还颇有些不以为然,现今想想,若是永乐公主死活找不到人,对着她的听话驸马一撒娇,只怕京中局势,又是令一番模样。 进了屋,连带着薛凌也叹气,一见丫鬟离的远了些,便轻声道:“公主稍安勿躁”....她记起苏姈如的事儿,想哄一回永乐公主,道:“我答应的事会办的。” 永乐并没因这句话添些活泛,仅仅只是嗓子不似刚才有气无力,仍是恹恹着道:“不为她” “不为她。” “我的二王兄,是不是要篡位?” 薛凌余光看了一眼丫鬟,去倒了一杯茶水,递到永乐公主手上,借着这个二人挨的极近的功夫,才若有似无的答了一声:“是。” 永乐公主远比听到黄承宣的事要惊慌,她知薛凌端茶水只为掩饰,不得不接,只是手指哆哆嗦嗦,快要将茶汤晃的洒出来。 薛凌捏着她手稳了一把,有些不忍,又有些愤愤。她想起魏家的狗个个人畜无害样,实则都是张口啃人骨髓的主。不过就是说说杀人放火,永乐公主慌个什么。 永乐公主手在薛凌手心里停了好一会,才将杯子接过去。若不是黄承宣和她以前一一直情比金坚,出事之后也没额外吩咐什么,下人全都不疑有它。就此刻她与薛凌这些反常举动,老早就出乱子了。 见永乐公主没说话,薛凌又道:“不管谁坐那个位置,你都是工作会议,何须在意。你当晚到江府找我,我知道为哪一桩的,不必着急。但这种行径,只会惹祸上身,切莫再做。” 永乐公主将水送到嘴前没喝,却仍是不答话,也不看薛凌,只愣愣的坐在那。薛凌轻推了一把,道:“黄承宣若回来见到我,终归麻烦,若你无事,我便要回去了。” 永乐公主这才反应过来,撒手了杯子,扯住薛凌,急切道:“你不能走,你不要走”。难为她倒还记着压低嗓子。 薛凌没奈何,又按了一把永乐公主肩膀,道:“我总是要走的,我来就为黄承宣,既是你已经知道了,也无需我多提。” 永乐公主听到黄承宣,恍然大悟般松了手,又是那副行将就木的样子,道:“他知道我是装的。” “你们都说晚了,他早就知道了。” “皇..魏塱也知道了..他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别担心此事,魏塱不会的”,薛凌说的极有把握。这倒不是忽悠永乐公主,魏塱确实不会拿永乐公主怎样,他压根不在意永乐公主失不失忆,一如当年他压根不在意江府是不是演戏。 永乐却又起了疯癫状,扯着薛凌,干哑着嗓子喊“薛凌”,眼泪还未漫及眼眶,她就手忙脚乱的去擦,唯恐给人看出来。擦完了又糊道薛凌身上,语无伦次的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余甘(二十七) 她喊的急,短短一瞬重复了三五次。然不等薛凌安抚,她又赶紧换了口吻,提高了声音,问薛凌:“怎么会这样”?是小儿初遇天地造化那般不可置信的惊叹与喜悦。 怎么会这样?她涕泗横流,同时又眉开眼笑。 门口丫鬟听见,便相视着也带了笑意,她们一天到晚哄着永乐公主实在辛苦,难得有个人能让公主如此开怀。依驸马的性子,估计千金也要将这人从江府采买过来。哪怕公主两三日后就厌弃了,府上的人,不也能躲两三日的清闲么。 薛凌把自己衣袖也盖到永乐公主脸上抹了一把,道:“我与黄承宣见过的,就在...”她顿了一下,不太想提起,却又继续道:“就在你生日宴当晚。” “他若是回来了,未必认不出我。刚才不惧丫鬟去通报,不过是看他走的急,短时间必然回不来罢了。” 永乐公主还未住口,喃喃“怎么会这样”,她实在不知道怎么成了这样,她不仅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她连个可以问的人都没有。她开始喜欢各式佛像,可她并不知道那些佛像是否真的能听见自己在问什么。 她抓着薛凌这样一个鲜活温热的人,比抓着那些木胎泥塑更为迫切。 薛凌回忆着上回来见永乐公主的模样,她虽疯魔,却是跋扈居多,确然是能做出杀了齐清猗腹中胎儿的恶毒样子。而这次再来,就只剩眼前这张万事皆休的脸。 薛凌抿了抿嘴唇,附耳上去道:“我帮你杀了黄承宣。” 这话果然有奇效,永乐公主霎时回神,不可置信般瞪着薛凌,只一瞬间,又慌张的去抹脸上泪迹。局促之间,轻声问:“怎么会这样,他不是这样,驸马他不是这样的。” 她早早和黄承宣熟识,后者倾心之举在多年以前就端倪初现,并不是在魏塱登基之后突如其来的炽热。可她不敢问霍云婉详情,她不是薛凌,既不知霍云婉旧事,也没有无法无天的胆子和一身功夫仰仗。霍云婉既是魏塱的皇后,她如今怕死了魏塱,怎敢对着霍云婉开口质疑。 也正因为这个怕死了魏塱,一听得黄承宣可能是魏塱的人,这数月来最后一丝依赖便顷刻飞灰。她想起自己在黄承宣面前的肆意妄为,包括齐清猗那件事,也是黄承宣帮着做的。 如果黄承宣是魏塱的人.......她都不敢继续往下想。 更让人绝望的是,她怕魏塱,起码还不用朝夕相对。然她怕黄承宣,黄承宣却要寸步不离的跟着,如影随形。这种恐惧,在江府见到薛凌时已经要汹涌而出。只是当时人多,不得已。现今二人独处,她早就是个惶惶惊弓之鸟,哪还能有什么所谓跋扈可言。 要说这世间还能找出唯一一个她不怕的,估计就只剩眼前薛凌了。薛凌是薛弋寒的儿子,决然不可能是魏塱的人。于是她卸下一身装模作样,回退成为未经风霜的永乐公主,对着这才漏了冰山一角的人间险恶作穷途之哭。 薛凌倒决然没有要拿黄承宣怎样的打算,只是现今这个状况,估计能让永乐公主醒醒神的招儿,就是杀人。她极想说两句狠话叫这蠢货快点克制一下,偏她记起自己在江府的模样。 她知道世界天翻地覆,是个什么感觉。 她便没过多讽刺,只轻声道:“当年,霍准想让二儿子娶你,魏塱没奈何....加之另一个公主死了...剩下的你自己琢磨吧。” “你当晚在江府留了那么久,是如何跟黄承宣说的?” 永乐公主稳了稳身形,推开薛凌,自己坐回床上,道:“我说我要杀了姓齐的全家,哪怕是个义女也要死,最好就死在新婚夜”。她抬头直直看着薛凌,似问似怨,咕哝了一句:“齐清猗怎么还不死。” 薛凌久没答话,永乐公主便又补了一句:“她不死也好,生不如死。” 永乐公主说的这理由倒是合情合理,想来黄承宣不会生疑。但薛凌到底怕和他撞上,那会听得下人传话威胁,已感觉这人不是个善茬,真面对面,乱子更多。 说来也怪,上次生日宴与黄承宣也是有过几句是非的,当时并不觉得此人有什么异处,一脸的草包相。薛凌有一瞬怀疑自己多心,听惯了苏姈如一众话里有话,就觉得世人皆有两幅舌头。 黄承宣那般交代,也属正常,未必有什么不对。但她却又赶紧转了念头,只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不管怎样,这个人都马虎不得。 而齐清猗与永乐公主之事,只能算报应不爽,她自己尚要找魏塱报仇雪恨,没理由拦着不让永乐公主恩怨分明。是故这二人什么来往,薛凌实在懒得多想,反正不是当着自己面你死我活,权就眼不见为静。 见永乐公主情绪稍缓,她道:“等黄承宣回来,你让他去江府买个小丫鬟吧,只说是当晚碰上了,喜欢的很”。薛凌记得方才丫鬟说的,只让永乐公主戏演的全些。 永乐公主到底聪慧,听她如此说,便了然于胸道:“如今的江府,竟是你说了算么。” “你们要帮着我二王兄篡位。” 薛凌一贯说魏塱是篡位,对于魏玹要抢椅子,她也并非是真心相拥,听到江闳他们说的一脸义正言辞相,只觉得鄙夷。此时听得永乐公主念叨“篡位”,忽而就明白了江闳等人的心态。 这俩字听起来,是有些刺耳。 她便学着江闳的口吻道:“如何是篡位,于礼于法,当属瑞王。” 永乐公主对这事儿显然比薛凌更认同些,她生于皇家,对那些长嫡之事滚瓜烂熟且深表认同,加之有对魏塱的厌恶。薛凌话音刚落,她便心里嘴上都忙不迭承认着改了口。 于是忧惧之中升起些喜悦与责任,附和着道:“对,是二哥,是该二哥”。她复又抬起头,瞧着薛凌:“什么时候,他什么时候登基?你们什么时候让他登基?” 她虽聪慧,却终归是个公主,既不知用兵,亦不懂弄权。纵梁成帝再三忌惮,皇子却免不了接触一些政事,总是要替国分忧的。然俩个公主,就确确实实的是大梁的公主。盛开于御花园之间,饮朝露而食余晖,栖梧桐而枕云霞。 偏这一切,并非得益于她自个儿。一朝梁成帝人死灯灭,剩下的便是烂泥一摊。 所以她抓着薛凌问:“什么时候登基”?好像最好就是明天。明天还太晚了,就今儿。现在,现在她就可以梳洗盛装,去参加魏玹的登基大典。 薛凌恨不能直接堵住这蠢货的嘴,但她记起霍云婉的那个盒子。买椟,还珠。她顾不上安抚永乐公主,而是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 “能不能帮我先解决一下黄家?” 余甘(二十八) 话说出口,她便轻微咂舌。关于霍云婉的黄家之说,薛凌是颇为认可。不过,她近日并未深究。霍家一死,就只需要了结魏塱一人。以现今身边的人,想走到魏塱三步之内,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是个决绝的人,只要能让达到目的,玉石俱焚只觉得畅快。所以,只要能接近魏塱,落个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无妨。之所以对霍家来的如此复杂,不过是人只能死一次。若是跟霍家同归于尽,这种事不是让魏塱做梦都能笑醒么。 既如此,其实黄家怎么样,并无太大意义。 薛凌亦深知,霍云婉在意黄家如何,是因为雪娘子肚子里怀着个太子,而并不是为了什么薛家的事。但她发现,道不同,未必不能与谋。 于今日之永乐公主,也是一样。 不仅仅是给自己先养个人放到黄家去,更重要的,是给这疯子找点盼头和希望。多年久病成良医,她知道人总得有点什么支撑,才能把某些事儿硬吞下去。 恐永乐公主不解,薛凌又道:“黄家有近京兵权,朝中也是大权在握,后宫又有太后坐阵。他在一日,瑞王就一日登不了基。” “你让丫鬟去传个话,叫黄承宣回来,就说你现在就得把我留下来,不许我回江府了。” 永乐公主看了一眼薛凌,她对前几句有所不解,对后一句却反应的飞快,整理了一下情绪,便招了门口丫鬟,让她赶紧去找驸马办。 那丫鬟为难道:“是驸马怕是一时半刻回不来,不然公主且让姑娘回去复个命.....” 她看永乐公主表情不对,立马转了口道:“不若公主将人留下来,我差人先去国公府送个口信,想来江国公也不会有二话。” 永乐公主抓着床头安枕往地下丢,只闹着道:“驸马去哪了,他出门怎不带上我。” “你们现在就去把他给我叫回来。” 丫鬟不敢起身,道:“驸马家里过来人,走的急,此刻应到.....” “去请回来,现在就去...你们都去。“ 那丫鬟瞧了一眼薛凌,薛凌便也一脸难色的对着她,终还是退了去寻人。却也并未走光,门口仍是站着俩,但薛凌也不为这个,她只想试探一下黄承宣究竟是去了哪,大概什么时候才回来。 民间出嫁从夫,驸马却是随妻。虽这宅子叫驸马府,但也就是个名头了。她本以为什么要紧事,拉着黄承宣在驸马府里说两句也就罢了,没想到是直接将人接走了。先不管后头的话,眼前却是天赐良机。 薛凌看着永乐公主,沉默了片刻,尽可能让气氛凝重些。她本也有些迟疑要不要将永乐公主拉进来,这个人用的好,什么都好。用不好,反而添乱。 但永乐公主显然是对魏塱已无半分情谊,下一任帝王的话,江府打算捧的又是魏玹,料来她也不会太过排斥。与黄承宣,有些裂痕.....补不起来的。 薛凌回忆着那句“杀了黄承宣”,永乐公主的回复是她的驸马并不是这样,而并非,不能杀了她的驸马。 “即使短时间内黄承宣回不来,你我也要长话短说。” “如今魏塱有黄沈两家支持,霍家虽与皇帝不对付,但一门三父子位高权重。我跟江府商议的,是要先除掉霍准。” “但是之后的事,没有公主你........只怕瑞王难以成事。” “我....”,永乐公主才要开口,薛凌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道:“如果不将近京黄家的兵权拿过来,瑞王登基后,不过就是死城天子。京中御林卫,撑不到西北大军救驾,更不要说,西北还有沈家的一半。” “而且,你想看梁国上下打起来吗?” “你去帮我把黄家的权拿过来。” “王土之内,朝堂之上。” 永乐公主从没听过这些东西,真真应了那句惊叹,她确然一时忘了喜怒哀乐,只怔怔瞧着薛凌,道“我怎么拿的过来?” 薛凌长出一口气,她从没蛊惑过别人做什么。说完话,连自己都觉得有种脱力感,更重要的,永乐公主问的是怎么拿。 她仍不忘瞥了一眼门口,道:“你是唯一能跟黄家说上话的人,你拿不到,总不能让我去拿。” “继续哄着黄承宣,以前是个什么模样,以后就是个什么模样。” “有事,我会想办法再来。不要担心,我们不能离了你。事成之后,你也会得偿所愿。” “若有紧急,就去宫里找霍云婉,但不要去的太勤,魏塱疑心重。” 薛凌觉得已经交代的差不多了,便退后几步,说着要走。永乐公主还有些拉扯,她是缓和许多,却还是无法爽快的放人。薛凌只能好言哄了两句,终于得了永乐松口朝着门外丫鬟喊送人,特意交代了要送到江府,喊江闳给好生养着。 薛凌走的飞快,她固然是想快点摆脱这蠢货,另一面,却是无端亏心不已,只觉面红耳赤。那丫鬟不解,还以为是薛凌被永乐公主吓的,也是紧赶着迈步子追上,劝慰道:“不要紧的,公主落水后,就是个小孩子。” “等过几日,驸马将你买过来。公主厌了反倒是好事,必然是打发了大笔银子,过过下半辈子富贵去。” 薛凌对富贵没兴趣,但她显然不能让这丫鬟将自己送到江府去。虽去了并不会穿帮,但晚间还有事做,她并不想去江府绕个路。只得附和道:“还有这等好事,万一公主七八十年才厌呢,我不是一辈子不嫁人了。姐姐你不必送我,我自个儿回去便罢。” “你倒想美了去,我倒想在这吃喝个七八十年。以前也没这等好事”,她往左右瞧了瞧,才低声对着薛凌道:“我也才进府不久,听说公主落水后,性情大变。人和物都贪新鲜,喜欢的,就要时时搂着,不喜欢的,就一眼都不能瞧。” “所以府上就经常放了丫鬟当良人,驸马都是给了大笔银子让她们找地儿终老的”。她追薛凌有些吃力,央求道:“你怎么走的这般快,我总是要跟你到府上禀报一声的。难为她竟然肯让你回去......” 薛凌不想等她,脚步却停了下来,那点亏心瞬间瓦解。找地儿终老.....黄承宣找的哪儿? 应是阎王殿罢。 余甘(二十九) 她喊的是声姐姐,但眼前姑娘明媚模样不过十五六,应是比自个儿还小些。薛凌抿了一下嘴角,复又接着往回走。 她在陈王府呆了好些时候,哪怕就是苏府,也少有下人称呼主家为“她”,刚刚这丫鬟措辞有所反常,还只说是永乐公主成了个傻子,底下人便也多有欺瞒。 这境况,不知都是谁瞒谁。 这个梁国,烂透了。 她终没让那丫鬟送到江府,连哄带吓,只说自己回去会好生交代,哪有让一个下人去知会国公的道理,到时候姐姐被落了脸面,没准自个儿也丢了命去,反倒砸了事。 若真是永乐公主身边养出来的人,断不能被个江闳的名头吓了去。可惜,这都不知是黄承宣上哪买回来的呆子,一听得王公贵族规矩森严,只反过来叫薛凌姐姐,千恩万谢的打道儿回了府。 薛凌想想齐世言打算毒死自己的那一晚,齐清猗分明是说过,永乐公主伙同几个婆子给她灌的药。对比今天一瞧,人多半不是永乐公主的亲信。就算是,如今估计也去过下半辈子富贵了。 但黄承宣并没找一个知道真相的人盯着永乐公主,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能说此人太过谨慎。宁可一批又一批的杀人灭口,也不愿意让宫里或者黄家确认永乐公主未失忆。 跳出院墙,薛凌仍心有惮意,前几次来还是对黄承宣太过轻心。不过也没办法,在江府夜话之前,她对谁也没太过上心,所以黄承宣并不算个例外。 京中黄家啊,会不会正面撞上?就像霍家那样? 她往回走,顺手在街边买了些点心。只说是熬过下午,晚间去了霍云婉处,必然要塞一肚子,倒用不着愁吃什么。若是信来了,不用去。那更好,明儿才去江府,一晚清闲不如去临江仙吹个风。说起来,从当日去了胡地到现在,都没去过。 薛宅仍是大门紧闭,她滑了平意想挑开门栓,刚要动作,记起府里还有个见不得光的,莫名又收了手。四周瞥了一圈,没见着人影,才退到一边翻了墙。 跳到里头,申屠易就明晃晃的坐在院里,面前摊了竹篾簸箕,里头摊着两个分不清什么玩意儿的饼状物体,已然在烈日下有徐徐生烟之势。 薛凌气不打一处来,她刚跳的时候,就在想。以前自以为是个过街老鼠的时候,行事也没这般小心翼翼。现在已然知道压根没人认识自己了,还要因为这些蠢货束手束脚。 这也就算了,竟然一进来就看见这蠢货,既然在院子里蹲着,大白天的锁门做什么。她盯了两眼,侧着走了几步,想绕开。不料申屠易叫住她道:“薛凌,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薛凌回头道:“你要留在这就留,要死要活都随便,能不能不要见我一次叫我一次...我.....”,她瞧着申屠易那只仍然垂着的手,本是想问我刨了你家祖坟吗?却生生改了口道:“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他日再要论个死活,也他日再说好吧。” 申屠易不知是坐了多久,做的肢体都有些麻木,笑容生硬的很,薛凌不知这么多事后这蠢货为什么还笑的出来,见他不说话,扬了扬手上纸包,整个丢了过去,道:“你喜欢,都拿去。” 许是薛凌出手大方,那摊贩打包的分外扎实,上头捆绳估计都多绕了好几圈。这一摔下来,只听到里头淅淅索索响,却没散开来。薛凌丢的准,就落在申屠易身侧。 他几乎毫不迟疑,就拿了起来。右手托着底,左手手指灵动的去拆,一边道:“向来人人自谦,阳关道都是让人走,独木桥留给自己。” “第一次见,自己占了阳关道,要别人过桥的。” 点心包挡着手,薛凌怎么也瞧不见那只右手是个什么模样,头上动作虽轻微,却是左右侧了好了几个来回,终是有所泄气。道:“你们要住便住,很快你就不会被通缉了。到时候再滚.....走吧。” 申屠易已然将纸包拆开,将里头点心捞起一块,吃的颇急,呛了几声才道:“你去捡些药材回来吧,顺便叫人送些炭火米粮”,他反手指着屋里道:“她身子弱,要养些日子。” 薛凌火气又起,道:“她自个儿怎么不去。” 申屠易吃着没停,并不高声反驳,只含糊着嘴道:“那种刀口,一被人发现,多不过半刻,官府人就来了。你看她那样子,能撑得住扛点啥回来么。” 薛凌想踹个什么东西,偏脚前空无一物,便回身踢了一脚门。她没人伺候已经是老大的难处了,如今还要倒过来伺候别人。憋着气走到门口,申屠易又叫喊着交代:“千万别明说养伤,就说家里要死人了,买些养气的回来。” 薛凌卸了门栓出门,采买东西到快的很。只说是家里要来远亲投奔,提前备着物事。银子洒出去,多的是劳力帮着一并儿送到院门口。她留了个心眼,先进了瞧着申屠易已不在院里,才叫人一并送到厨房处堆着。 人走光了,申屠易仍没出来。薛凌看着房门想叫,却终只是扣了几声。里头是含焉有气无力喊来了来了,而后薛凌自己回了房,再没管这两人如何。 只是双方已经默契的达成一致,以后,就得这么处着了。 薛凌趴床板上,烦躁于刚刚忘了买些床间被褥塞下面。她看不透世事,连自己都看不清。将这俩蠢货留着做什么呢?除了添乱一无是处。而且.......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右手尾指......片刻后,将胸口那个荷包郑重其事的挂到了床头去。 下午困乏,桌前百家姓新描了一摞,垫着居然也睡的安稳。迷糊间听见谁在喊,薛凌一个醒神,恐是有信来,开了门,却是含焉遥遥欲倒的站那,见了她,讨好着喊:“薛姑娘,屠大哥炖了汤,你过来一起吧,你们有误会....” 薛凌看了一眼天时,还得等会再出发。她盯了半晌,认命一般去了偏屋。其实今儿买了啥,她也不知道,只喊老板各配个三五十斤一并送了,又找了屠户处,死的活的鸡鸭鹅各提了些扔院里。 桌上杯碗无论与她呆过的哪家比,都差的远,里头油盐酱醋黑乎乎一团,看着就没什么胃口,她不想坐过去,含焉却伸手来拉,喊着屠大哥,实在欢喜的很。 薛凌记起早间一推,不敢大力,极不耐烦的跟了过去。申屠易先盛了汤往含焉面前放着,口气心疼的很:“你就不该起来走动。” 像苏远蘅哄翠羽楼的头牌。 余甘(三十) 与驸马府一般无二,宫也进的顺当,霍云婉大势仍在,自然没什么不顺当。申屠易的手艺比老李头还差些,反正薛凌是没吃进多少。二来那俩人你来我往,郎情妾意,对着也影响食欲,草草拨了几口,薛凌便出了门。 这几日暑热未散,街头仍有卖梅子汤的,盛在一截翠竹里,又拿细线扎了或干或鲜的荷叶封盖,麦秸戳进去吸着喝。多加几文钱,还能买着冰过的,算是个极好的玩意儿,她捏在手上一直吸溜到宫门口。 看着到了时辰,便将银票令牌一并递了去,太监便眉开眼笑放了人。等到了地儿,不出意外,雪娘子又在,少不得又等了些时候。待到一堆人前呼后拥的出了门,不等宫女过来宣,薛凌就已躲着人自个儿进了屋。 霍云婉半躺在榻上揉脑子,听见声响,瞧是薛凌,也没过多动作,只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身边去,像是整个人颇为疲乏。 薛凌深出了口气,稍微放松了些,虽说不上紧张,但在皇宫里行走,总有点紧绷感。见到了霍云婉,多少有个着落。另外和霍云婉共事,比之旁人,愉快的多。她坐至榻上,道:“怎么递了信给苏家,还没给我透个风。” 霍云婉仍半闭着眼,呢喃着撒娇般:“就知你和她亲如母女,我前脚才去,你后脚就找上门。说不是,谁信呢。” 听得这话,薛凌只当霍云婉是想试探一下自己和苏家现今的关系,松下去的那口气瞬间又提了起来。关于苏姈如,她对霍云婉实在毫无隐瞒,且她也不想跟霍云婉起什么嫌隙。 宋沧一事,已是个前车之鉴,再犯就显得蠢了。虽确实是自己是在苏府等信,薛凌还是紧着解释了一句:“她担心苏远蘅性命,用了些手段逼我去了苏府,刚好我住的地方出了些乱子,便在苏府多住了几天,恰巧赶上你的信。” 她总是不擅长掩饰情绪,语间稍许焦急一听便明,霍云婉“噗嗤”笑着睁了眼,道:“逗你的,逗你的”。 她冲着门外吩咐了送茶,又对着薛凌道:“真是狗急乱跳墙,逼得你去又能怎么地。多半是知道咱俩凑到了一路,气的慌。” “你的信且还没到呢,怎么又赶着进来了,太频繁了总是容易出乱子。” “不过罢了,既然是来了,说说趣事儿也好,她可有问宫内之事?” 薛凌不辨霍云婉话里真假,但她既然这么说了,便只能默认是真的。苏夫人是提过两声霍云婉,却并没多问。但在苏府几天,见了好几次苏姈如欲言又止,多半是想问的。 她道:“提了两句,但我懒得答,她也没过多追问。何以都让苏家备着东西了,我的信却还没到,拓跋铣怎么跟霍家说的?” “她倒是一如既往的乖觉,知道问出来了也没多大意思。你既已瞧见苏家的信了,还问我为什么。那么多东西,一瞧就是个幌子,何必冒着风险知会你。且再等个三五日,瞧瞧正主是谁吧。事儿是你谈出来的,怎么到了被人牵着鼻子走,急些什么。” 薛凌低了头,并未因霍云婉言语生气,她也确实急得慌。苏府收到的信上,内容过于令人咂舌,因此她恐拓跋铣处生变,难免有些急功近利。 离上次进宫也才七八日,那时本是与霍云婉商议的,拓跋铣的信一到霍家,就先行着人去苏家筹备着东西,另一边递个消息到薛宅,她好在心里有个数。 故而薛凌想要躲开申屠易俩人时,才顺路去苏府消磨了几天,她想两边消息应该相差不久,不料苏夫人处拿了信过去一昼夜,薛宅还没个动静,这才打定主意来跑一趟问个究竟。另外,永乐公主的事,也需要跟霍云婉提提。 所以,也并非就全然是愚蠢行径。 薛凌道:“是我谈出来的,可惜拓跋铣为人反复,千里之外的变数谁说的准。你开口问苏家要那么多东西,我怕是那蠢狗又要玩什么花样,赶早进来问问。” 霍云婉又笑了两声,刚好宫女托着茶盘过来搁下一桌子,她往薛凌处推了推,道:“是是是,是我的不是,也该着个人去瞧瞧你。谁让近日宫内外打的厉害,昏天暗地的,旁人出门都找不着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躲了个懒。” 她分明是在哄着薛凌,应是听出薛凌刚才变了语气。倒也不怪薛凌喜欢霍云婉多些,她二人身份有别,但薛凌由来没什么高低贵贱,多数时候都是凭着喜恶行事。初几次还不忘喊霍云婉一声娘娘,到后头自认算个熟人,便悉数你我相称。 霍云婉只作不闻,轻易随了这称呼不说,连带自己着也改了口。瞧见薛凌半点不喜,就赶紧换了副嗓子,刚告了罪,又邀功般道:“当晚在江府,不也由着你了么,如今就由我一回。原是想吓吓姓苏的,谁知道吓到你去了呢。” “逸白是你的人”?薛凌脱口道,却没等霍云婉答,自言道:“也是了,算来梁国上下也不会有谁去江府说要护我一把。” 无论这个“护”字是真是假,总能让人嘴上软三分,且刚霍云婉已是先低了身段,薛凌又着实好哄,便由着事过去,只略有埋怨道:“何苦在这个时候跟苏家过不去,浪费精力。拓跋铣究竟要的是什么?” “谁和我过不去,我就和谁过不去。何况来信真就要的是这个,我就是转了个手,总不好让我担了恶名吧。” “他敢开口要十万旦?绝无可能。是不是.....” 薛凌话虽未说尽,霍云婉自是知道她问的是不是霍准打算早些筹谋,也想借此机会囤些粮草在宁城军中。 霍云婉道:“不是,都还没疯呢。要个拿不出来的东西做什么,就算拿出来了,运过去又做什么,宫里的肚子,还得有个七八月才能消呢。” 薛凌亦觉自己这番猜疑来的毫无把握,连苏姈如都知道是个花招,没理由霍准耍这么烂的伎俩。何况表面上,出钱的并非苏家,而是霍云婉。她没答话,霍云婉却仍是好脾气,道:“你呀,是不是这趟行事不如嘴上说的顺利,所以心里没底?” “还是这般沉不住气儿。” 余甘(三十一) 真论起来,霍云婉与苏姈如言语上相差不大,只是她从未逼迫过薛凌行事,虽说着薛凌的不是,却又不是全然讥讽,而带了两三分关切之感。 说的那般顺利.....薛凌摸了一把左腕处旧疤硌手,她回来后自然是跟所有人说的一切顺利。实则那趟鲜卑之行..... 既然不怎么顺利,就算霍云婉的关切未必有多真心,薛凌仍然从这轻微关切里生出一些异样感动,便没如对待旁人一般针锋相对,而是略低了头,移开视线,有稍许被说中的不好意思,道:“你沉的住气,不过就是已经从霍家拿到了消息。” 她到底要强,承认了,还要争上一二,道:“若不是江闳养的蠢货手脚慢,我自然不至于这般沉不住气。” 霍云婉兴致愈高,抢着话头道:“是是是,终归是我占了便宜”,她忽而站了起来,不顾身份,张开双臂在薛凌面前十分愉悦的转了一圈。 袖沿轻纱浮光掠影,带着暗香往薛凌眼里款款而来,一拢烟霞飘荡散尽,霍云婉笑颜在近在眼前,伸手抬了薛凌下巴,道:“是我占了天大的便宜。” 薛凌见她动作,本是下意识抬了手要挡,略迟疑,却没拿起来。 霍云婉停了片刻,缩回去,又娇声重复了一回:“天大的便宜”。字字错落,声清语脆,念完了似还回味无穷,意犹未尽的咂了一声嘴,叫薛凌听的一清二楚。 薛凌终还是有些不自在,伸手去擦了擦自己下巴。霍云婉便回过神瞧着她,道:“说来,我还未亲自问过你,你跟姓薛的什么关系。” 说完她又忍俊不禁,自言自语道:“天大的便宜。” 薛凌手还没拿下来,突而力道一重,捏的下巴骨“咯吱”一声,瞬间变了脸色。只片刻,她又缓和了些,瞧着还在掩面欢笑的霍云婉道:“我是他故人。” 霍云婉听得此话,正了神色,复又大笑,道:“故人,什么故人,那晚江家不是说....你是他儿子?” “这天下还能跳出来个故人”。她拍掌不休,又念叨了一回:“天大的便宜。” 薛凌塞了一块点心在嘴里,慢吞吞嚼了两口,笑着道:“娘娘如此开心,必是已经得偿所愿,不若在护我一护,早些说与我知吧,也叫我分一分这便宜。” 应是听她语有不善,又改了称呼,霍云婉瞬间收了恣睢,笑着来拉薛凌手,薛凌缩了一把道:“我不喜与人接触过密。” 霍云婉手指改道,落到了自己唇上,蜻蜓点水般小沾了一下,侧了个身子坐回榻上,目光往扫了一圈后,将身子懒懒依回榻背,忽而眉间威严毕生,道:“成了。” 薛凌手心一紧,刚看到霍云婉喜不自胜的样子,已知多半是事情非常顺利,但听到霍云婉肯定的答案后还是有些欣喜若狂。 为着石亓两人,中间耽误了快月余,再是叫江府盯死霍家,她仍怕这中间生了变数。回京之后,又是宋沧之事心力交瘁。一件事到了最后关头,远比还没开始更令人挂心。 虽还没尘埃落定,有霍云婉的“成了”二字,意味着一切事态还在掌握之中。 她不顾刚才令人不喜的想法,稳了稳心神,问霍云婉:“信上怎么说的。” 霍云婉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他要十万旦粮,霍云昇前往宁城共事”。说完退回去去,看着薛凌喜不自胜,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很好,我当初怎么没想到。” “是该将他骗的远些。” 薛凌喘气声粗,缓缓将身子坐正。霍云婉只当她高兴疯了,没作它想,也倚回去,欣赏起自己的护甲。 她知薛凌要去找胡人,却以为这姑娘是想将计就计,伙同拓跋铣参一个相国通胡谋逆。等霍准站到她面前,开口便是问她养的人全力是否能准备五万旦粮,她便知,事没这么简单。 魏塱的皇后,朝事多少过了一些。这么多的东西,国库还得调上十天半月,区区一个商人,哪有那个能力在不惊动官府的情况下经宁城送往鲜卑。洒了一斗泪珠,忍着恶心喊了好几声爹,霍云婉才从霍准口里套出事态的全貌。 鲜卑打鬃盛事,羯族派两位小王爷到场相贺。哪知拓跋铣昏了头,将人扣下之后,递了个话要羯皇俯首听令。自家的种捏在别人手里,本也就罢了。孰料鲜卑还没完全将羯族拿下,那俩小王爷不翼而飞,安然反羯。 按拓跋铣的说法,没奈何,估计立马得打一场。到时候羯族必然向梁求援,沈家是一定会出人的。若不让霍家早点支援点,等真打起来了,霍相国敢不敢在那个时候暗通曲款啊。 说辞毫无漏洞,虽石恒等人被扣时,拓跋铣遣去羯族的人严防死守,故而羯族没能传出风声,但薛凌一将两人捞出,羯族的信就已经递到了沈家面前。后石恒二人又比薛凌先到目的地,鲜卑与羯族水深火热的事免不了传回朝堂,霍家自是有所耳闻。 然羯族显然不会说自己的小王爷被人掳了去,只说是鲜卑欺人太甚,恐不日有祸,请梁援手。羯人一带邦临沈家,传回来的消息又美化了一层。魏塱也不是真心拿羯人当儿子爱护,这事在朝堂不过三言两语,听一众蠢货吼两声“异族内乱,天佑大梁。” 但是这些信息已足够证明拓跋铣说的多半不假,霍准一面找了人去打探详细经过,一面试着跟拓跋铣讨价还价。霍云昇决然不能离京,钱粮也没那么多。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他亦知拓跋铣狮子大开口,仅仅是为了打折方便。 人就这样,你直接开口要十,他大抵不会给。但你如一开始说要取百,让他痛断肝肠时,再说要时,他就瞬间给的感恩戴德。 霍准显然没蠢到痛断肝肠,倒是拓跋铣蠢到要的太多,张口就漏了破绽。终也是草原上吃的都是牲口干肉,少有算计米粮钱银之事,对军务差了梁十万八千里。又何况他本就是个幌子,更随性了些。 只是这些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写给霍家的勒索缘由,拓跋铣并无半句虚言,不惧霍准查验。于霍准而言,只当是拓跋铣昏了头,狮子口张开又不足以,犹拿刀划了一道,尽可能的大。 但只要两族嫌隙是真的,就那些胡人的脑子,怕两族是真的要立马能打起来。这个时候,最好两败俱伤,一并没了,那霍家跟沈家也就势力平衡,到省事了。 可惜这情况明显不可能,皇帝分明想除掉霍家,定会让沈家暗中援羯。且目前胡人鲜卑势头大,能趁机扼制一下也好,魏塱那个好皇帝也不会错过机会。 毫无办法,箭在弦上。于霍家而言,鲜卑只能赢,不能输。他也确如拓跋铣所言,不可能在真打起来才干起送粮的准备。万一到时候,圣旨命令援羯呢。 起码得早点将东西放到宁城那去,暂时不给也无妨。到时候来往是自己的地头,远比山长水远的安全。 拓跋铣大概没想到,这是唯一的一次,霍准真心实意要帮他一把。 余甘(三十二) 相府朱门里,便是霍准明知道拓跋铣要不了那么多,仍是决心要早作筹谋,除了霍云婉处,他亦拟了好些旁门左道权当备署。 只是这种事到底是要命的勾当,若自己女儿手里的人拿得出来,还是尽可能不要惊动外人的好。于是拓跋铣玩过的花招,又原封不动的玩到了霍云婉面前,仅略变了个表象 父慈女孝,霍准开口为难:“婉儿能否...”,霍云婉答的奋不顾身:“爹爹今日怎么用起了能否,为人儿女,哪有否字一说。” “五万旦?胡....他疯了吧。” “如今霍家水深火热,怕是此子有意相欺。然战事一起,沈家那边必是会有所打点,婉儿该知个中凶险,爹也是别无他路,但得.....” “如此,也断无可能。” 霍准打断她说话道:“为父有数,五万已是打了个对折,再少...怕也不能了。” 霍云婉沉吟处,霍准便躬身要退。朝臣与后宫相交多有不便,便是父女人伦,却也不好太过逾矩。霍云婉急急将桌上茶水递过去,泫然欲泣:“爹爹好久不来,如今杯子里茶水未凉就要走。就算是臣道问安,总也还有个寅卯点数,家里娘亲可康健,瑶儿又长高了么,怎地好久不来?” 霍准伸手将杯子接过来,指尖蓦然一抖,这茶水是还余温烫手。他瞥了一眼远处站着的宫女,想说皇宫里的人倒不如自家伶俐,又想起自己才坐下来,霍云婉便紧赶着将人遣开,自个儿亲自斟的茶,似乎也怨不得旁人。 向来霍家的事,多是让夫人带着小女儿进宫拜谒递个书信就罢了,他一个大男人到底避嫌。但自己也是亲自来过几次,云婉虽爹爹喊的亲热,却远不如今日.....。今日,似乎十分着急。 许是胡人的事儿...确实吓着了? 他吹了吹茶碗,不忍拂了霍云婉心意,小饮了一口,安慰道:“不妨事,索性趁着这次,一并都处理了。再过几个月,你...” 一并处理了,就全力协助拓跋铣将羯人拿下。再连拓跋铣,除掉沈家,坐拥西北,合京中御林卫。梁国的天儿,又可以变一变。 索性如今宫里是有个肚子,不用等到瓜熟蒂落,还不许妇人早产么。刚好霍府里也有个肚子鼓起来了,算算时间,至多还有五六月。 霍云婉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扯着一片衣袖,颤声道:“爹,这是.....谋” 霍准赶紧将手猛地抽出来,怒喝:“娘娘自重身份,而今乃为天下之母,岂可作儿女态,臣告退。” 他才刚迈了一步,霍云婉瞬间变了脸色,泪还挂在腮边未落,眼里已然是厌恶丛生,杀机毫不遮掩,一直冷笑着直到霍准背影消失。她丝毫不担心霍准会突然回头,看见一双刺心彻骨。 她的爹,从来就没回头过。 连习惯都一成不变,用的着时候,喊“婉儿”,用不着的时候,喊“皇后”。 贴身宫女走上来,贴心递了帕子。霍云婉不抹脸上泪迹,反大力搓着刚才扯过霍准衣襟的手。搓完犹不足以,还要去蘸了茶水,再次揩过,方交给宫女,道:“烧干净些”。又指着桌上杯碗道:“一并碎了丢的远些。” 她起身回房,铺了笔墨。此事不同往常,断然不是霍准开口说要什么东西,霍云婉就能罢休。霍准到家不久,霍云婉的信也随着就到了,仍是惊惧忧心,恐霍家大祸,定要霍准将经过来往讲的明白些,她也好见机行事,免得再魏塱面前有所错漏。 霍准犹豫再三,还是将信原封不动的递到了霍云婉手上。他倒不是怕落入他人之手,那信并非是拓跋铣的原迹。鲜卑与霍准互通,一概是飞鹰到宁城,再由霍云旸润色成问安的家书,给人拿着也抓不出个什么把柄。 仅仅是,他贯来觉得拿给霍云婉毫无必要罢了。 然这次确实兹事体大,又见霍云婉苦苦相求,便觉得说的清楚点也好,一知半解,反让人风声鹤唳,皇后那个位置,到底重要。且这次的很多关节,还要女儿来办。除却一封书信,霍准又亲写了些一并递到了霍云婉手里。 霍云婉给苏姈如的信,五万二字本已落了墨,哪只霍家的信回的这般快,她还以为那个爹要一如既往的搪塞过去,得花上好些心思打探呢。 于是换了个字体,又写了一张。还真如对薛凌说的,拓跋铣信上要的就是十万旦,她只是顺手传了个话,并未特意翻个几倍去吓唬苏姈如。 钱粮之事,根本不值一提。管它最后要出多少,反正她跟薛凌都不是苦主。真正让霍云婉上心的,是那句“何日家兄使宁城,共挽雕弓远胡狼。” 下头还有拳拳情意数句,不难读出是要霍云昇前往宁城。她略奇怪霍准竟没提起过此事,稍后又反应过来,霍准必然不可能让霍云昇离京,所以提都懒得提这一茬。 也许在霍准心里,拓跋铣提这个要求,是为了让他尽快筹粮援手,根本不是真的要霍云昇去宁城。实则二者掉了个头,霍云婉转瞬想到:那十万旦粮确实是个幌子,可惜不是为了讨价还价...而是为了最后要霍云昇离京。 京中御林卫,私自离京,权柄旁落......那个小姑娘.....。 她在那一刻格外想薛凌,捏着手上笔杆,恨不能立刻让薛凌进宫,却又沉住气没随心所欲,她唯恐霍家这边要的东西还没定数,跟薛凌说起时二人添了不快,想等霍家这边定下来再找薛凌。故而便先去苏家传了个信,吓唬的同时,也提醒苏姈如可以先备着了。 哪知薛凌自个儿沉不住气。 沉不住气好,果然是她占了天大的便宜,事事皆是便宜。 天子与霍家反目是捡了便宜,苏家登朝为官是捡了便宜,陈王妃滑胎是捡了便宜,胡人内忧外患都是捡了便宜,这些便宜一股脑的砸到头上,让她已经数年如一日的不露声色瞬间破功,巧笑嫣然的在薛凌面前翩然起舞。 得意忘形处,就没能多想想,这些天大的便宜,归根结底,是由着一件事带来的。 是.....薛家之死。 余甘(三十三) 不知是哪宫起了丝竹弄弦,薛凌狂喜转瞬殆尽。不对,有哪里不对。她恐露怯让霍云婉有所怀疑,便附和了一句:“那确实是成了。” 霍云婉犹自顾盼生辉,并未注意到薛凌细小变化,又道:“他什么时候离京?你回来时竟不成告知我还编排了这一出”。她仰脸对着薛凌,又嗔怪之意:“两人共事,最是忌讳二心。” “你这般事事瞒着我,叫人好生难过。” 薛凌捏了一把手腕,她回来却未对霍云婉说详细经过。可跟拓跋铣那么多事,说也说不来。现霍云婉如此作态,她亦不知道怎么回。 但是,太快了。 是拓跋铣太快了,此人是见了兔子还指望不撒鹰就能到手,他本就是要借着这事敲诈一笔,怎么可能还没到手就已经着手要骗霍云昇出京。 她又瞧向霍云婉,终明白这人今晚的讨好之意哪来的。以前和霍云婉确然算得上愉快,但二人皆有自负,说起共事间难免有伯仲之意。这次进来,却是霍云婉矮了一截,无疑是拓跋铣这封信,已然将胜负揭开。 一方参霍家通胡谋逆,一方将霍云昇诓骗出京。便是霍云婉养作妇人,身居后宫,亦知事成之日,霍准再无翻身的可能。然她并不知道这些事中间又多了几重人心,还以为这封信是薛凌独身入胡境,一己之力拿过来的。 能让拓跋铣站在一个小姑娘那边已是不易,而这个胡人的皇帝,竟然是不遗余力的在帮她。情窦初开?芳心暗许?霍云婉从来不想这些风花雪月,她甚至都懒得想薛凌许了什么给拓跋铣。 有什么关系,她见过皇帝通胡,见过相国通胡,见过这梁国上下,数以万计的龌龊,再多一桩,也没什么要紧。她只要一桩,只要霍准死。 何况,哪里有什么龌龊,借他山之石,攻玉尔。 霍云婉不明就里,薛凌却是心知肚明,拓跋铣绝不可能在这时候提出让霍云昇离京的。就算这事儿难办,他亦不会因想要磋磨霍准而提前提前开口,因为这不利于他和自己拉锯。 原本薛凌最好的指望,是拓跋铣要的东西到了宁城,那人才会松口。当然肯定没有十万旦那么多,但薛凌也确实做好了拓跋铣会勒索一笔的打算,。 如今八字还没一撇,拓跋铣就已然点名要了霍云昇,太快了。快到反让薛凌忧心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她随口编了句胡话,算了冒领了功劳,道:“事没成,我也不好说的太细。反正到头来,你也是知道的。” “但他是个蠢货,十万旦张口就来,霍准要五万旦是什么意思?” 薛凌直呼其名,霍云婉内心涟漪都没泛起,道:“谁知道呢,也许是让我尽可能往多了备着吧”。她轻唾了一口:“老匹夫”。这个老匹夫,分明巴不得自己给他凑个十万,却要先说五万,后又装模作样的说出全数,显得的他自个儿多为难似的。 霍家的信已经没了,就算还在,薛凌也看不懂。所以她自是不能明白拓跋铣用的什么借口。但霍准要这么多东西往西北送,野心昭然若揭。她略迟疑,还是问了一句道:“太子....” 两字便已停口,霍云婉必然知道她想问什么,却故意等了少卿下文,方“嗤嗤”笑着轻声到:“这东西,霍府也有了一个”。说罢身子退回去,恢复了寻常声调,道:“操心这些事儿作甚,既闲着,得空去催催一下苏府。” 霍府里有什么?薛凌只稍过了一下脑子,不欲在这多想。她更担心拓跋铣处有什么问题,于是急着想去看江府的人回京了没有。早一刻知道答案,早一刻心安。 如此,她捡了些重要关节给霍云婉叙述了一些,这一离宫,多半是直到事成才会再进来。霍云婉倒不以为意,霍准一日没死,她往宫外递信的举动近乎光明正大,根本不避讳人。若是霍准死了,递不递书信已无关要紧。 仿佛行至此处,人事已尽,余下的都是天命。而最近的天命,似乎皆归于她,所以犯不上患得患失,坐看云起即可。 永乐公主目前还是个犯不上动的死棋,不值得大书特书,薛凌只寥寥说了几句,霍云婉笑意愈浓,却并无无太多惊喜处,反颇有轻蔑,道:“合着她今儿个才知?” 薛凌赶着走,断无功夫为了永乐公主在这与人瞎掰扯。其实时辰还不到,但她强走,霍云婉只能交代了人小心带路。 薛凌起身,却又记起什么似的,无比郑重道:“替我保着宋沧,苏远蘅死了都无关紧要,一定要替我保着宋沧。” 霍云婉只拉着她,看似亲热,实则推她一般将人送出门,喃喃道:“保着保着,既是赶着走,那就早些去吧,挂怀些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薛凌猜是自己不擅掩饰,叫霍云婉哪里生了疑,故也巴不得自己赶紧去处理一下。她到底不想得罪霍云婉,解释道:“拓跋铣的动作比计划的快,我得回去查查,你谨慎一些。” 霍云婉明显小愣了一下,又转瞬堆上笑颜:“快点好,你回去吧,有什么要紧事儿,就往苏府走一趟。她是雪娘子的落魄亲戚,偶尔往宫里递个家书也是寻常事”。说着又推着薛凌要走。 有宫女早就候在一侧,薛凌又道:“江府对宋沧颇有微词,无论如何,你得给我保着他”。她怕霍云婉不上心,又低声道:“未来的太子总需要几个说话的文臣吧”。说罢方转身跟着宫女七转八拐的到了宫门口。 全不似上次活泼,这次送她的宫女跟个哑巴似的。薛凌本心事重重,也乐得假装自己被拔了舌头。难得此人直接将她送出了门,连盘查都省了。 夜深人静,长街空荡,她一路往江府连飞带跑,怨念全是江府的蠢货怎么这么慢。若是她到了江府,这人还没回来。就问江闳要了人带路,自己骑马亲自去接那传信的蠢货。 江闳老早就歇了,倒是江玉枫没睡下。薛凌本是要省事点,直接去房里提人,然到了江府,才发现她压根不知江玉枫歇在何处。国公府也占了那么一亩三分地,一间间找去就没意思了,倒不如拎个下人喊传。 好死不死的,又是那个顺才守门。薛凌恐二人面熟,随手在墙瓦黝黑处抹了两把泥灰到脸上,喊着苏府前来拜谒江大少爷。她知苏姈如跟江闳走到一处,下人之间必是有个说头,管他半夜还是三更,随他孤男还是寡女,这人必然会去传的。 倒也巧了,换个人没准还要为难两句,扯点姑娘是谁,明日赶早之类的场面话。顺才则是连气儿都没多喘,先将薛凌请到内院,然后一路小跑着就去了。 江玉枫何等通透,他和苏姈如已是有过来往,知苏家绝不可能如此行事,定是有人冒充。他披了件外衫,就匆匆迎了过来。虽薛凌一脸灰,又背对着他,但薛凌身形高出普通姑娘不少,又是这个点找上来的,才瞧见个轮廓,他就断定是薛凌无疑。 果不其然,听得声响,薛凌自己转了身,疾步朝他而来。瞧见薛凌脸色不佳,又知她本不乐意来江府,江玉枫瞬间也略有忐忑,一挥手遣退了下人,赶着上前道:“出了何事。” 薛凌道:“信回来了没?” 余甘(三十四) 听得她这般问,江玉枫知是此事有变。但他多年修身,远不是薛凌那般万事风火,故而还有工夫安抚薛凌道:“稍安勿躁,去屋里说。” 薛凌烦躁不堪,倒不是真为着江府人脚程慢。她觉得自己出了漏子,昨夜江玉枫分明说过江府拿着回信在路上,但当初和拓跋铣讲的是薛字为凭,不必节外生枝,她等着霍家的信就行了。这句话也是为了提醒拓跋铣,她的人已经能截住拓跋铣和霍准的所有来往。 所以,江府不该有什么信带回来才对。自己明明已经听见反常,却没去深究。若是那时启程,这会早就拿到手。就算信上内容不会变化,总能早一刻应对。 她道:“找匹马来,指个带路的,我去寻人。” “多不过明日,便回了,何事这么急,院里风凉,去屋里吧。” 纵多惦记是自己的不是,瞧见江玉枫这种慢吞吞的性子仍是来气。更多的也是她过惯了吩咐一声旁人就照着做的日子,便更觉得江玉枫语焉敷衍。倒难得她克制了些,只是没好气道:“拓跋铣那边有所反常,我要早些看到信。” 江玉枫觉得自己已经暗示的十分明显,不料薛凌还是没个回应,一点不像昨晚和他哑谜打的游刃有余那个人,只能直言道:“院里说话不便,我着人去请爹,你随我到屋里说话。” “回来再说,我见信才知出了何事。” “无需急在这一时,不行在回信的时候多累死几匹马也就是了。倒比不上你到屋里说说京中现状,操斧伐柯,先取其近。就算胡地有失,好歹先稳住眼前。” 薛凌盯着江玉枫脸,纠结片刻,拂袖走在前面。虽她不知怎么走,但近几步走廊无岔路,也算是给她铺了个台阶下了。她自来要强,这几年也是独来独往,惯常想要一己之力将事情扭回来。然江玉枫说的在理,就算要给拓跋铣回信,也是千里之遥,还不如让江府看看能不能力保京中不失。 终究,现在是共事。 江玉枫一面跟着,一面问了个大概,奈何薛凌本不知个中细节,只说是和拓跋铣原定下的内容有出入。虽目前是看来结果对己方更有利,但依她的看法,拓跋铣无利不起早,绝不会主动做这种事。 若是为了利,也还好了,但凡他想要,总有办法先哄着。就怕此人又调了个头,别是又回了霍家一头,到最后众人要落个全盘皆输。 听她说的严重,江玉枫也皱了眉,以领路为由脚步渐急走到了薛凌前头。许是心理作祟,薛凌觉得路程比自己哪次来都长,直催着江玉枫道:“随便找间屋子不成么,绕那么远,怎么不搬把梯子爬月亮上去算了。” 江玉枫真真就回到了三年前那次见面的模样,听得薛凌如此问也没半点情绪,还特意等了薛凌两步到直至二人并肩,方平静着道:“京中不比平城,江府也不如苏家,到底要多留神。” 薛凌没答话,两人又走了一段,行到一燃着灯火的小厅,江玉枫安置了她,只说自己去请江闳。又道深夜给人瞧着恐留话柄,就不喊人送茶过来,让薛凌且小候一回儿。 薛凌扯了把椅子,重重坐下,整个人倚了上去,闭着眼睛算是默认。堂内清风过耳,若非心里有事,也算个消夜的好去处。但她烦恼着,就只觉得时光分外难熬,想养个神都不踏实。好半天听到脚步声,急急再睁眼看,依然是江玉枫一人。 料来是又为着什么避讳,江玉枫所言其实细思甚是。平城就不提了,单说她在苏府那几年放肆,并不见得就全是因为苏府固若金汤,谁闲的没事去商贾府上安插眼线呢。苏姈如自也明白,故而更随意些。 而江家,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就算江闳退了,现今的局势,也难保此地清净,谨慎些并无坏处。虽说处处存疑此举有小人之心,也未免不是薛凌过于匹夫之勇。 但勇又有何不好?由来君子坦荡。 可惜她日渐不坦荡,想骂一声江闳屁事真多,还是缄口跟着江玉枫身侧进了屋里,又不知摸索着何处,见着密室开了门,江闳已经在里头坐着了。 外头走动家奴虽不好招呼,但府上总有那么俩个贴心的人可使唤。里头茶水已备,还摆了两碟点心,这动作倒是快。薛凌与江玉枫进门动静不算小,然江闳手里拖着茶碗头都没抬。 倒省了薛凌装笑脸,她走的近了才发现,这屋子竟是她来过的,非她大婚那晚,而是那夜过来江府替齐府讨个说法。桌上那个洞,正是她被平意扎出来的。不知为何,竟然还没修补。奇怪处难免多停留了两眼,没能及时坐下。 江玉枫礼数未失,摊手喊“请”,江闳方慢吞吞问了句:“何事这么着急?” 薛凌收回目光,坐到椅子上,将霍家之事说了一遍,道:“不该这么快,我与拓跋铣商定的,是他拿到了东西才会帮我骗霍云昇出京。而后.....的事情再说。” 江玉枫道:“这不是好事么,也许他另有打算。” 薛凌摇了一下头,有些气馁,道:“那个狗东西没拿到东西之前,绝无可能这么做,你不知道他...总之,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信到底什么时候才到?” 江玉枫道:“快则明早,慢则明晚。当务之急,不是信的问题。而是要想着假如拓跋铣从头到尾都只愿意跟霍家处事,我们这边要如何脱身。” 薛凌本还好,但他这么一说,愈加气急败坏。此事谋划至今,江府论功就在于递了个信,行赏却拿走京中御林卫的权。这也罢了,主意还趁此机会打到了宋沧头上。偏事态才现了个失败的苗头,不想着如何补救,深夜将她留在这就为了问如何脱身。这群蠢狗,蠢的人恨不能立刻让其灰飞烟灭。 她犹在压抑烦闷,江闳道:“平日都是与霍家哪些人来往,可有把柄留在他人手上。理的细致点,等明儿信一到....若真是有异,立刻着人去收拾的干净些。瑞王那边....” “平日里与皇后霍云婉来往,那晚江府夜话,逸白是受霍家女儿所托来顾着我些”。薛凌打断江闳说话,顿了片刻,道: “此人如何收拾干净,还请江伯父赐教一二。” 余甘(三十五) 薛凌在宫里的人是霍云婉,这事儿江玉枫已经向江闳秉明过。父子二人虽有诧异之处,却决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江府急着想置身事外当然也是个事实,但这并不见得是江闳有多十恶不赦。 纵真相残酷,却不得不承认,薛凌是孤身一人。而江闳身上,除了江府九族上下,朝堂还有一干子人头也系在他身上,更别说瑞王那边。这么大个摊子,是江府几代人铺出来的,想要收回去也是不易。 他未必就是如何贪生畏死,却不得不顾全大局。不巧的是,在薛凌心中,目前还没有大局这个概念。听得江闳要逃,她就把霍云婉亮了出来。虽问的一脸诚恳,语间讥讽却是欲盖弥彰。若江府真有本事去弄死,那必然是能有手段将霍准一并了解,大家都省事了。 她本不喜江府,误会和分歧又在这些小事中越积越多,江闳与江玉枫也不明白薛凌如何突然就多了刻薄,身边众人一贯是如此行事。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拓跋铣那边暂且够不到,不赶紧把自己这边断干净,还能如何? 有所不同的是,薛凌笑意之间仍不难瞧出厌恶,他二人却是真正的云淡风轻。江玉枫道:“江府手短,伸不到宫里去。既断不了宫里,就断了经常进宫的那个人。若是那人也断不了,就从根源处拔了。” 薛凌不明此话是什么意思,瞧着江闳,后者却并不看她,她又将目光移回江玉枫脸上,江玉枫道:“齐三小姐自嫁过来就抱恙...舍弟现还衣不解带的守着.....若是不治...也是生死有命。” “他怎么了”?薛凌甚少喊薛璃的名字,现在也是喊不出口,反正江玉枫知道所指是谁,她也就没为难自己。 “佳人在侧,他好的很。此事先搁置着,等明儿信回来再作商议。既是已经坐到了一处,聊不得宫里,不如说说牢里的事。” 薛凌一个哽舌,她本是想着从霍云婉出回来还有大半个夜晚可用,足够想清楚如何对江府说到宋沧之事,没料现今局面这么急。 她不知如何答,蓦然想起在陈王府的那些日子,一把推了眼前杯碗,佯装气急败坏道:“霍家眼看着死不了,你们还想弄死宋沧,干脆大家一道儿见阎王,下辈子猪狗不见。” 她又瞧向江玉枫道:“宋柏至死不降,宋家满门清烈,就剩这么一个人。你明明看见过宋将军的绝笔,你不想办法救人也罢,还要落井下石,敲骨吸髓,你就是这个世道。” 她本是做伪,只想用个无赖行径砸了场子,却无端越说越真,到最后脚背一勾,想将桌子也挑个翻,却被江玉枫及时按了回去,仍是那副好端端的君子相,道:“坐下说话。” 江闳捋了把胡子,道:“我不想与你说些长篇大论,当年薛弋寒自己求上门来,让老夫帮他保个儿子。故人之托,江家并未辜负”。他抬头看薛凌,道:“你看,你若不出现,整个江府,迟早要交到玉璃手上。” “薛兄之死,我江闳以江家九族起誓,江府绝然没在暗中动过一丝一毫的手脚。便是霍家要求玉枫去认人,江府也不曾额外透露过点滴信息,仅仅是认了两次尸体,其余时候,不过是条被霍云昇牵着的狗罢了。” “既如此,薛姑娘,江府与你本就两不相欠。而今坐在一处,是老夫与你的造化。我不为君,不为民。你也不为忠,不为义。” “西北宁城那一线,瑞王魏玹开了口,便只能喂给他。京中御林卫和朝堂党羽,你总要放一个给江府,这些日子的事儿,才算江府没有白白费力。” “若是你不想,也罢。我与弋寒兄所交匪浅,他长赴九泉,权当江府帮他照拂一下后人。行刺与递信二事,老夫皆是顶着项上人头办事。但凭你说结束,明日便各不相欠。你放江府辞京归乡,江府贺你心想事成。” “何如?” “你既然想保着宋沧,便把其他的拿出来换换即可,何需自己牢牢抓着不放,还要怨他人心狠手辣?” 他手上去撇茶碗,薛凌僵直坐着说不出话。人一旦脸不红心不跳的承认了自己是个奸佞,你便是骂他无赖也不能伤其分毫,只是江闳突然就不要那老脸也就罢了,江玉枫坐一旁也是神色自如。 薛凌还憋着,江闳又道:“李阿牛是你什么人?” “他也算能耐,能在状元爷的案子里置身事外”。江闳夸的诚意十足。江府略查了些,已知这个幸运儿和宋沧关系匪浅,没理由霍家查不到。 刚好李阿牛去的又是御林卫,近来还节节高升,一看就知魏塱是想利用此人虎口夺食。霍准没趁这个机会将李阿牛一并牵连进去,真是个反常。 只能说霍家有所顾忌此人最近当红,就算给宋沧坐实罪名,多半李阿牛也能落个法外开恩。只要人活下来,就有大把机会东山再起,反给霍家树敌。 但霍准这三年行事铁腕,并非就是畏手畏脚之人,江闳难免猜疑此人是薛凌利用霍云婉在暗中力保。如今李阿牛凭着救驾的功劳,深得人心,获得提拔也是顺理成章,只要稍作编排,类似将捉拿霍准的功劳拱手给他,那京中御林卫的权,大半要落这个人头上。 再加之昨晚江玉枫回来道是已经从薛凌那确认,这个人是她一手送上的如今的位置。江闳就更加笃定,薛凌是一门心思的打算要把御林卫的权交到此人手上。 宋沧和李阿牛,确然只能剩一个,能都不剩,那就更好了。 于薛凌而言,这些时间里,连日奔波,她还真没工夫去记起李阿牛这个人。很难说在确认霍云昇出京以后,她会不会想如何替霍家安排后事,但目前为止,她确实未筹谋过要把李阿牛放上去。 诚然,这人再合适不过了,也该是她的第一人选。 是江闳给了个提醒,反正都是要有人接,为什么不是李阿牛去接?她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似有不愿,却又无可奈何,看着江闳道: “我杀了他全家。” 余甘(三十六) 室内无风,烛火却若有似无的晃了一下。薛凌以为江玉枫二人必然大惊失色,追问其详,不料二人还是气定神闲,江闳轻“哼”一声似早有预料,而江玉枫转着茶碗头都没抬。 她跟在鲁文安身边那么多年,从来就没拿撒谎当个事,后又经历这种种是非,胡话更是远比情真意切的时候要多的多。但“杀了人全家”,便是杜撰,她仍有所脸红。见江闳二人无动于衷,恐是他们不信,便又道:“当年霍云昇一路追我至明县,我和鲁伯伯慌不择路,跳入水里,他下落不明,我受了重伤。” 薛凌手指扶至额头,鬓角处有轻微一线白色,不凝神细看,几乎瞧不出什么。手指摸上去,和周围皮肤也并无两样,所以这伤决然不是什么致命重伤。而且伤口经冷水浸泡,血也止的快,当是可能瞧着吓人,实则也没给她带来多大影响。 非要深究起来,终还是从高处跌落,冲击力带来的伤害更大一些。更多的,还是她不会浮水,故而到最后人事不省。 只是,撒谎嘛。 手指顺势绕到了一缕发丝,柔软缠绵与李嫂院里几株柳树枝条颇像。她坐在门口,瞧着那树上嫩叶带着雨点来回摇晃,摇的人眼前一片凄迷。这种近水而发,依春而长的植物对平城来说太过金贵,养不活的,所以她看的专注而新奇。 薛凌多有惦记被霍云昇追杀的情景,那个狗东西拿着弓弩道貌岸然跟自己说阿爹要接自己还家。她午夜梦回,总能走到那处悬崖峭壁上去,惊醒之后越想忘,回忆反而越细致。 她甚至能记起,自己从鲁文安身后走出来,步子踩着的苔藓上有米粒大的鹅黄碎花,虽然小,却十分繁多,星罗棋布在秋冬还未腐烂尽的枯枝败叶里,一脚下去,能踩碾个百八十朵。 但这种清晰的记忆到了那李家那方院里,就一切戛然而止。她知道那些人和事存在,却怎么也想不起丁点面容。就连院里柳树,都不能确认究竟是三颗还是四颗。 她在宋沧住处,也是仔细盯着过李阿牛瞧的,却仍旧无法勾勒出李婶是个什么模样,泯然于京中年岁相仿的街头妇人。擦肩而过觉得很像,细看又不像。 “我受了重伤,被他爹娘捞了起来。” 薛凌目光空荡着飘向左上方,她确实在回忆,被李阿牛的父母捞起来了,然后呢?江闳似乎终于有了兴趣,目不转睛的盯着薛凌。 被捞了起来,然后众人说有人偶漂到了李家村。原也没什么异常,水里什么都有,她在平城外的流水里还捞到过骷髅。鲁伯伯说,水有脚,经常带着东西到处跑,捞到啥都不奇怪。 她对人偶没兴趣,她坐在院子里只担心鲁文安下落,担心的要命。而后是那家人欢呼声震天,原来是有商人出千金在找这个木偶。 什么人偶能值千金? 宁城常有新奇玩意,鲁伯伯掏光身上的钱也买不起。别说买了,看都没资格看,所以京中有个木偶值千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倒是那个大哥说要去买些糖果回来让人小有期待。 她又坐了些时辰。 “霍云昇丢了人偶引路,找到了那里。” “赏金千两寻人,他爹娘纠集了一众人要拿我去换银子,我无可奈何,放了把火。” 薛凌将目光收回来,对着江闳笑了一笑,道:“你看,李阿牛不是我的人。当年事急从权,我只想补偿他点荣华富贵。非要说他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给的,就只能说他家旧居是块风水宝地,做了祖坟能福荫后人。所以他赶上了苏姈如将宋沧送去了明县,又赶上了魏塱跟霍准打的不可开交,还赶上后宫妇人肚子里多了个种。” “江伯父怕些什么呢?我既没想过要把御林卫彻底给他,也从来没有过拿他当我的人。” “做过的事总要重见天日,万一到时他大权在握,绝对不会放过我。倒不如就止步于此,反正这辈子已经是金玉满堂,也算我给过他父老乡亲的买命钱了。” 薛凌端水抿了一口,原来当年那场火,是烧到这里来了。 她到底心虚,除却在自身身上编排这些恶毒事,还略恐惧江闳不信。她捏着杯子不撒手,貌若无谓等着江闳反应。 应该是要信的,从她说杀人放火而江玉枫俩人没有反应开始,这二人就应该要信自己这番说辞。 她初觉得江闳父子听了无动于衷,是因为江府本身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但此时薛凌多少没拿江玉枫彻底当个狼心狗肺之徒,便是江闳能强装泰山崩而不形于色,江玉枫总该有个细小表情。 然她特意盯着人看,江玉枫确实是眼光都未颤抖过一下。若不是对这种事司空见惯,那就是早有预料。 薛凌自忱坏事做了一筐,这种恶事平生却是绝无仅有,应该不至于让江家父子如此看待自己。若说早有预料.....她倒也明白的飞快。 江府与苏家总是有所不同的,苏姈如必然是从三年点滴中知道霍云昇追杀过薛凌,但她怎么也没办法猜到薛凌和李阿牛短短的两日渊源。或者说,在薛凌上苏府之前,她决然没花功夫去关注一个半大孩子要往哪走,更不用提,薛凌夜逃本就是件密事。 但江玉枫知道,他一路与霍云昇时汇时聚,虽然没直接参与李家村事件,却是在明县附近停留过数日。既得了苏姈如告知李阿牛和宋沧在明县相识,那薛凌与李阿牛的过节...多半是当年...。 只是江府显然没跟苏姈如透露过分毫这种猜测,且没得薛凌承认之前,江家也并不就那么确定她与李阿牛已经认识。毕竟也可能是见李阿牛与宋沧二人异姓手足,起了收为己用的打算。 但既然有了这种猜测,薛凌再说起自己畜生行径,江闳父子自然没多大意外。 江玉枫知道有场火,只是并不知人是谁杀的,火又是谁放的。他既要装腿瘸,又要演仇深,还唯恐看的太多招致霍家不满,多数时候都是僵硬的躺在驻地,以示生无可恋,除非霍云昇十分为难的喊“没了江少爷不行”,他才爬起来走两步。 他默认是霍云昇,斩草除根是最稳妥的手段。闹出那么大动静,与其等着流言蜚语传遍梁国上下,不如赶紧人死债消省事。 但说是薛凌干的,也顺理成章。 余甘(三十七)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不通鸟语,便无法得知这话正确与否。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未免大多不尽然。尤其是死不瞑目的那种人,苟延残喘时所迸发出来的恶念,佛陀见了应该都不敢念经。 江玉枫当年对霍家是个什么心思,说来复杂,但里头肯定是有佩服在。薛家先是故布疑阵,找人冒充薛凌,真正护送薛凌的人,又全是薛弋寒从平城带回来的亲信。这种情况下,霍家竟然有薛凌潜逃的准确路线。 那一路是颇废功夫,却并没花多少时间在找人上头。虽不可大张旗鼓,霍云昇还是尽可能多的带了人马。每次探得动向,霍云昇也并没瞒着江玉枫。他好几次都听得众人准备埋伏追截,都觉得薛凌死定了。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死?不过就是刀剑水火。他既对于当年霍云昇扔了一截焦黑尸体司空见惯,自然对着薛凌李代桃僵也能镇定自若。 这些事本也如此寻常,寻常到当年江家都没在暗地里皱个眉以示不忍,就更没心思去猜到底是谁放了这把火。不过你死我活,猜它作甚? 你死,我活。 薛凌既然活下来了,总有人要死的。霍家追的那么紧,价钱出的那么高。见色不忘义,则色不够美,见财不起心,则财不够重。区区一村渔夫,如何能免俗。 可惜这么多银子,未必能拿到手。拿到手了,也未必能过夜。以那些狗腿子的一贯尿性,事后抢人钱财已是起了菩萨心肠,一并害命灭口才是理所当然。 只如今瞧来,是性命终止在了没能拿到钱的那步。江玉枫看向薛凌道:“做的甚好,当年霍家正是从明县处失去了你的行踪。” 霍云昇当然失去了薛凌的行踪,薛弋寒给的路线,是一路到岭南。薛凌年幼,京中已无立足之地,霍家自也猜她多半会去投奔薛家旧友,却不想薛凌绕道,径直回京。 虽路上霍家亦有部署,到底眼线少些。更何况她改了女儿家装扮,霍云昇哪里还能找到人。可这些破事,说出来,也没几人信了。 江玉枫夸的颇有几分真心实意,薛凌稍微松了口气。她当年躲在小山上,将村里境况几乎一览无余,确定是没见到江玉枫的身影。 不仅他,霍云昇也没到过现场。虽说距离远,人脸瞧不清晰,但几位公子哥的衣着服饰和村里人有天壤之别,色彩上就能一眼瞧出不同,是故薛凌断定自己不会认错。 这种事,霍云昇时候应该也犯不上和江玉枫炫耀说自己屠了个村子,所以那场火大概成了个无头公案,甚至薛凌都不知这种祸事在官府如何结案。她不如宋沧能翻阅案卷,就算有,也未必能存到甲库里去,她仅是多有留意明县传闻轶事。 什么也没传出来。 果然江玉枫并不知其中内幕..薛凌并不肯定,却庆幸不已。她强制冷静去端茶碗道:“你们要什么都行,我只要宋沧性命,就算他出狱之后废作白丁也无妨。” “京中众人,你们要送谁上去我都没意见。江伯父能否放我去歇息,等明日信到了,才有精力为瑞王鞍前马后。” 江闳挥了挥手,薛凌便忙不迭的站起来道:“承蒙伯父体恤,若无不便,我找个避风的长廊即可,不牢江少爷费神。” 江玉枫起了身,道:“随我来吧,府里客房常年备着,你以后长住也方便。” 长住.....薛凌要笑,却什么也没说,跟在江玉枫身后出了门。又是七拐八拐一段路,屋里收拾倒是雅致干净,薛凌毫不避忌,进了门,便直直往床前走,临近了恍若脱力般正面扣在床上,咕哝喊江玉枫:“带山门。” 江玉枫退的悄无声息,倒是关门的“吱吖声”在屋内回荡了好久。薛凌手移至胸口,感受到一颗心还在狂跳,似要蹦出胸腔。她无法凝神去听门外动静,也就不能辨别江玉枫走了没,故而不敢大声喘气来缓解这种紧张感。 哪里是怕江闳父子不信这鬼话连篇,是她自己不信,不信到了心虚的地步。无心插柳,这种心虚感或许让江闳二人更加相信她做过,只是薛凌俯在这里,有忍泪之态。 她向来自傲,咽不下半点委屈,就算做过的事,还受不得别人说自己半点不是,更何况是这种脏水泼上来。她瞧着江玉枫二人默不作声,毫无怀疑,好像自己是这种人根本不足为奇,哪里还有半点能歇下去的心。 长春宫里烛火也还燃着,霍云婉早就倚在床上,却并未合眼。倒不是为着魏塱没来,雪娘子有孕后,那位帝王应是找着了某种雄性自信,三宫六院轮着宠,严格按照太后的叮嘱开枝散叶,好些日子不来也正常,倒乐的清闲。 和自己恶心的生物有呼吸相触,那种感觉,霍云婉总想跟谁说说。但一直没个人选,她便日复一日的去推敲措辞,唯恐哪日能说的时候,用词不够精妙,想到今日还没能想出个拍案叫绝的来,好在能让她诉说的人也还没出现。 这半夜不眠的缘由,自然是薛凌走的太急了些。宫女守在门口都打了好几回瞌睡,她就是不能入梦。辗转几个来回,索性坐了起来。 霍云婉对于霍家的迫切,比之薛凌之重不轻。也正因为这样,她比薛凌更谨慎些。瞧见薛凌面色有异,霍云婉虽没挑明,却确如薛凌所想,猜出此事有变,难免忡忡。 江玉枫父子也没睡下,薛凌走后,江玉枫又绕回密室坐了稍许。一番计较,他二人对于薛凌所言,并无多大怀疑。大抵也唯有这样,才能说的通李阿牛的吉人天相。 仁慈与残忍并不会分裂,反而大多数时候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薛凌年少,还不懂这个理,她只道江闳二人蛇蝎,却不想这个时候,江闳更像个正常人。正常人不高举道德,他只是认为这是个悲剧。 而悲剧,不过是人生的影子,无处不在。 余甘(三十八) 薛凌到底等到了那封信,江闳二人虽说着不急,实则飞速遣了人去催信。本是要午间才到的纸张,天蒙蒙亮就到了薛凌手上。虽说相差不大,数个时辰也够良驹跑上百里路的。一同回来的,还有个粗木盒子。 江玉枫在薛宅和存善堂时皆无男女大防之说,难得在自家的地盘上倒老老实实扣了门。薛凌一直卧在床上,只闭着眼睛假寐。听见外头脚步响就已经起了身,不等江玉枫扣第二回,门就被一把拉回内里。 薛凌瞥了一眼江玉枫手上捏着信封,未发声,先抢了一边拆一边走回屋里。待到手忙脚乱的将纸张展开,上头内容不过就是让她把骨印还回去。 她还以为这东西上头该是洋洋洒洒一大篇,不管拓跋铣是两面三刀,还是另有所图,都该要编点像模像样的理由骗骗自个儿,这么一句话,能是为着什么? 那枚骨印一直系在内衣腰间,薛凌并不避讳,伸手解了外衫,取出来在眼前晃了一圈。江玉枫虽未回身,却是侧了些脸,道:“信上说了些什么。” 说胡人的手艺烂的很,现下瞧来也不尽然。薛凌看着应是被打磨过的骨节,泛着姣好油润,上头金线纵横扭曲盘旋交错,翻来覆去,仍是瞧不出写的是个什么东西。她又将信拿到眼前来回读了一遍,确然只是“将原骨印交还于我”。 薛凌犹在皱眉,江玉枫将手上盒子递给她道:“这也是给你的。” 瞧着有半尺见方,看江玉枫托着的力道不大,料来里头的东西并不重。但薛凌仍不敢掉以轻心,停了片刻才接过来放到桌子上,滑出平意道:“站的远些。” 江玉枫退了两步,薛凌掩着口鼻,剑尖不如以往直直劈了盒子,而是极小心的切了锁,再沿着缝隙挑开的。她对拓跋铣用过毒,又见此人让自己把骨印还回去,一时之间难免怀疑拓跋铣是起了一拍两散的心,临走还要借着送东西的名义使诈。 什么东西也没冒出来,薛凌缓缓凑近,霎时想到霍云婉那个买椟还珠的盒子来。这盒子里的东西,原该跟那个盒子更配些。 她在平城外跑了那么多年,也没见到过这么好看的皮子。一尺见方的一块,平平整整的铺在盒子底部。薛凌呼吸本就轻微,又被袖沿掩着,带起的这一丁点气息,就让那些毛发开始光泽流动,宛如还鲜活如生般。 上头托着的一节骨印明显比她手上拎着的要尊贵不少,除却纹路中间染了不知名的星星点点朱红,骨节两头也以纯金铸了狼头作饰,体态虽小,却纤毫毕现。 江玉枫也跟了过来,看到里头景象,又问了一遍:“信上怎么说。” 薛凌皱了一下眉,顺手将信塞给江玉枫,然后一面试探着去拿骨印,一面道:“他让我将原来的还回去”。话音未落,她倒忍不住笑了一回。 并不是为着已经猜透了拓跋铣所示,而是记起刚刚江玉枫再问的时候,语气间半点起伏也没有。活到老,学到老........她就做不到这般没皮没脸。凡问个别人什么东西,第一次不答,若不是个聋子没听见,那就必然是和自己过不去。 可这会,她并非与江玉枫过不去的,可见以前的错处,着实多。那骨印在手上摸了两下并无异样,薛凌自忱还有陶弘之的保命药在,便一把抓了起来。 天未大明,光线不如午间充足。薛凌走了两步到桌边,将两枚骨印并排放在烛火之下。纹路的不同之处肯定是瞧出来了些,只是摸不透各种关窍。江玉枫跟过来站在身后也瞧见了,仍是那语调问:“这是何意?” 薛凌仍不死心,将其分抓在两只手中,拿之间摩挲,想看看感觉上有什么不对。终未得其法,便死了心,丢回桌子上。道:“不知,你瞧见信了,就那么一句。” 江玉枫将骨印拾起来,道:“倒是精细,不若拓印下来,找个会胡语的瞧瞧便知”。他对着火光也仔细辨认了一会,又道:“不过这种东西,多半不是寻常胡语,能否辨认的出来也未知。” “他既开口要,给与不给总要回个话。你怎么看”?江玉枫将那枚旧印举到薛凌面前。 “可有信得过的?就算拓印下来,能习胡语的,应该一眼就能瞧出这是印信类物件,走了风声反倒节外升枝”。薛凌觉得江玉枫提议甚好,若这两枚骨印有异,问题就该出在内容上。 江玉枫便将那枚新的也丢还给薛凌道:“你再看看,我去寻个人来。稍后府上会有人送饭食过来,你若不愿意出门,便在此歇着。你.....玉璃也还未还朝,得空去瞧瞧也无妨,只是注意身份,遇着人盘问,说是江府表亲即可,我已经知会下去了。” 薛凌小有古怪,为何如今自己还要冒充表亲了,光明正大的江少夫人当不成了?不过她心思都被那两枚骨印牵住,没工夫与江玉枫说这些闲事。在不在江府久留还是未知,什么身份并不重要。 江玉枫出了门,便有丫鬟来添了茶水点心,薛凌撩了衣襟坐下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仍瞧不出个所以然,也就绝了心思,等着江玉枫找人来。 事不该这么复杂,她不过是想让拓跋铣将霍云昇骗出京。如此的话,拓跋铣要什么,给他就是了。只是大家不在一处,相互之间又完全没个牵制,要的东西还这么奇怪,不到万不得已,薛凌与江家都不想轻易就范。 要说拓跋铣也并非善茬,他既想的到薛凌不可能胡人共事,大可光明正大的说清楚要石亓的印鉴。然他讨了个巧,只说要原骨印拿回去,无非是想试探一下,薛凌救了那俩蠢货,是早早就安排的局,还是当真天神显灵下凡,那个汉女顺手把天神给绑走了。 若是薛凌不明就里直接将骨印还回去,那此事就纯属凑巧,拓跋铣只会认为她压根不知道骨印被掉包了,那世事又是另一番走向。 若薛凌已经知道印是石亓的,盖在信上就确实是自己猜想的那样,给鲜卑一个下马威,明显又得换个说法。 薛凌与江玉枫都急,急到取了信就换人换马往回赶,若是那去鲜卑那俩人亲自跟薛凌复命,她或许会早一刻知道哪出了问题。 不过这也无关紧要,晚了片刻并不耽误事。点心才咬了两口,薛凌便将鲜卑之行在脑子过了一遍。人到底是免不了头痛医脚的毛病,看见拓跋铣的信说是要骨印,她就只顾盯着骨印不放。等到一无所获,江玉枫又走了后,薛凌才记起,或许该想想是不是人出了什么问题。 这骨印,曾经脱手过。 是被那石亓蠢狗拿去藏了小一月,还还的不情不愿,不情不愿处似乎还带点惴惴不安。好像是怕石恒反对,又好像不是。他当时在不安些什么?薛凌将两枚骨印又举到了眼前。 管拓跋铣居心何在,他总有个认知是对的,起码现在是对的。 薛弋寒的儿子,不可能跟胡人连手的。 余甘(三十九) 她仍然认不出上面究竟刻了些什么东西,却已然十分断定两枚印拓出来的东西绝对不一样。不过中原文化博大精深,就书法而言,甲骨钟鼎草篆隶,不同的笔体写出来的字,就算是同一个,也是截然不同的笔画。 若为防人仿制,拓跋铣的印也是千变万化来一套,似乎也说的过去。但如果他脑子没被马踩过,犯不上用这种花样来迷惑人。 薛凌在啃点心,整晚来回奔波虽是有些疲乏,但她不喜甜,昨晚本就在霍云婉那塞了一肚子,早间江府送来的又是这些玩意儿。原是吃不下去,只是她饿的紧,又有事压在心头,就不想出门,只得小口小口塞着,权当以往在原子上啃干饼子。 她止不住一个念头,直觉般的认为,这两枚印中,应该有一枚不是鲜卑的东西。 这种拿不定的期待感更让人觉得刺激,即将到手,而又还没能紧紧握住,兴奋中带有一点忐忑,人身上的血液流速都快了一些。 江玉枫并没去多长时间,但他回来时,已瞧见薛凌脸带喜悦。虽有疑惑,却没多问,只指着身后一人道:“让他瞧瞧吧。” 薛凌打量过去,正见那男子躬身抬起来头,十分普通的长相,估摸着见上百十来次仍旧不记得面容。看身上服饰,也是极普通的一袭深黑蓝粗布长衫,唯唯诺诺下人模样。能瞧出识文断字的样子,但跟博览群书决计搭不上半点关系。 “你通胡语”?薛凌捏着印扬了扬。 “王儒是府上门客,熟悉胡务,你拓下来给他瞧瞧便是。” 那人没答话,江玉枫抢了先,又指着椅子道:“先生请坐。” 依薛凌的性子,本该直接拓了叫人辨认,通不通一瞧便知。多问这句既显的不尊重,也白耗时间。江玉枫临走分明还瞧见薛凌急的很,人来了倒不疾不徐,猜也是他走之后薛凌又想到了些什么。 但既然人都找来了,看一眼也好。那王儒并没因薛凌无礼有所不喜,向江玉枫施礼道:“江少爷折煞小人”。说罢行至薛凌身边,仍是站着躬身道:“请小姐借光。” 薛凌回眼看了两枚印片刻,才递过去道:“未必需要辨认出什么东西,你只需确认这两枚印的内容是否为相同即可。” 王儒小心接了,先夸了一句:“这必是胡人王族的东西,京中工艺极好的也有,但上头纹路却是没有这般讲究。” 他二人来时又另备了纸墨,防着黑色不好辨认,江玉枫还特意拿了一盒朱砂。王儒两枚印滚在一张纸上,横竖翻腾瞧了片刻道:“是胡语中的字,但具体是哪个字,我仓促间也是读不出来。” 他看向江玉枫道:“如果江少爷不介怀,可容我拿回去比兑一番。” 薛凌一把将纸扯了过来道:“介怀。” 王儒立马倒退三步,躬身抱拳连连道:“冒犯小姐。” 江玉枫扶起他道:“先生勿怪,我表妹自幼骄纵”。他看了一眼薛凌,示意此人值得信任,就算要防备些,完全不值当如此大惊小怪,失了人心。 他当是觉得薛凌担忧出岔子,却不想薛凌根本就没这种畏手畏脚的心理。她哪里是怕此人不可靠,她就是不想让不知情的人识破她在和拓跋铣来往。 薛凌将纸揉成一团,道:“对了,是我骄纵。我也不想知道这上头内容是什么。你只需告诉我,它写的东西,是不是同一桩?” 不是同一桩。 王儒连连摆手,说绝对不是,继而分析的头头是道。薛凌所期待的猜想得到证实,狂喜之处竟没打断这人喋喋不休,只多问了几句是否因为胡人说书字体不同,故而才看起来不一样。 王儒恨不得从胡人祖宗十八代来分析,一面贬低胡人文化简单,一面又大肆称赞符号文字有趣,待到王儒口干舌燥停下之后,薛凌自认屈尊降贵,亲自去续了茶水推到人面前道:“先生劳神。” 王儒一愣,又躬身喏喏道:“不敢不敢。” 江玉枫道:“先生请先回去吧。” 王儒抬头,扫了两人一圈,视线又落回那两枚印,道:“小姐能否借我把玩两日,非有意逾越,只是这铭文,小生见所未见。” 薛凌挑眉看向江玉枫,江玉枫道:“请先生稍后两日,表妹也是新得,爱不释手,见怪了。” 那人退的一脸不舍,薛凌看向江玉枫,江玉枫看着王儒且走且回望,干脆送了人出门,将门掩了才回来对着薛凌道:“有什么说法。” 薛凌心下得意,连点心都不那么难以入口了,先冲着江玉枫道:“你着人去临江仙给我买些汤包回来,捡着好肉也切一篮子,天天吃这这玩意儿,跟啃沙子似的。”她眉眼处终生出些姑娘姣皎烂漫,虽不能动了江玉枫的人,看着总比前几日活泼可喜。 江玉枫道:“稍后再去吧”。他指了指印,道:“如何回复?” “我执笔,你们送信就行。不妨事,有人自作聪明,帮了大忙。” “还是说的清楚些,我与父亲参详一二,空有遗漏之处。” 薛凌捏着点心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又飞快的递到嘴里,咕哝着舌头道:“我从鲜卑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两个蠢狗,他们大概对我与拓跋铣有来往十分不满,竟然敢暗中调换我的东西。” 她当然知道江玉枫不是为了什么参详不参详,而是要知道所有事。本是不耐烦,但此时高兴,又为着前些日的教训,忍忍还是假装没听出来。 话说到此处,她多少又有些后怕。万一自己真的不知道印的事,还说不准要出什么乱子。只是弄拙成巧,她还是喜悦多些,不快转眼就丢到了脑后,骂了一句蠢狗犹不满足,吃完手上东西,意犹未尽又补了一句道:“真是蠢狗。” 江玉枫道:“第一枚印不是拓跋铣的?那是谁的?” 薛凌挑挑拣拣,想选块看起来好吃点的往嘴里塞,应付般到:“你管它是谁的,反正都是蠢狗,他想要,就丢给他。” “不行你自己写一封送回去,就写霍狗离京之日,完璧归赵之时”。 江玉枫仍在迟疑,薛凌已经将点心塞到嘴里,还没咽下去,又急急忙忙道:“不行,不行,不能这么写”。她抓起那枚印,眼神狂热,分明是像盯着个价值连城的宝贝,却十分嫌弃道: “什么破烂儿,也配跟和氏璧比。” 余甘(四十) 她看江玉枫又要张嘴,觉得此人聒噪不休也是烦人,赶紧补道:“多半是羯人的,我去的时候,赶上鲜卑打鬃节,有羯人过来。我临行出了点岔子,与那些蠢狗扯了几天交集。” “多半是他们以为我与拓跋铣有来往,会对羯族不利,所以暗中调换了我的东西。大概以为拓跋铣见着骨印不对,就要跟我翻脸吧”。她一嘟嘴,仍是嫌弃着道:“蠢的一无是处。” 江玉枫略思索,想透了个中缘由,道:“既然如此,拓跋铣是想要那枚印?羯人部落分散,若是有印做凭证,他便能找些好手潜入部落杀人见血,是这样吗?” 薛凌将印提起来,绕着指尖甩了几圈,印上红绳直直缠道末尾。再对上江玉枫,神色间多了几分自傲。道:“他早就想要将羯人收入囊中,什么钱什么粮,不都为着这一桩。若不是我拿拖住沈家的做诱饵,他的狮子口恨不能将整个西北吞进去。” “蠢狗还想吞月亮”。她本想再多说一句,根本没有四座城的事,又觉得犯不着跟江玉枫解释,只道:“我原本是骗他的,就从苏家搜刮点银子塞过去,等他把霍云昇骗出京之后,就....” “就想办法宰了他。“ “没想到居然有蠢狗自己送上门来,这下苏家钱都不用出了,肉包子再小,不还是个肉包子,自己啃了还能长点膘”。她放松下来,只觉五脏六腑都在喊饿,伸手又去拿了块点心。 啃了一口,就着点心手对着门外扬了一扬道:“你怎么还不去,早一刻把信送到他手上,他就早一刻骗霍云昇出京,记得顺路去临江仙替我采买两屉汤包。” 江玉枫微一点头,没急着退出去,道:“印是羯人王族的吗?普通人的印,他拿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该如此大费周章。” “对,得是几个魏姓王爷那种身份。总之挺好用的,给他还有些可惜”。薛凌皱眉,略有所思,或许应该在这里头玩个什么花招?这念头只是转瞬,细想得等自己闲下来找个无人处,现下是赶紧用这块肉去忽悠拓跋铣加快动作,她又催了江玉枫一句。 江玉枫仍站着没动,道:“若是身份贵重,平日里见的事多,不该有儿戏之举。贴身的东西落到外人手里,无异于君子立于危墙。” “他是个蠢狗”。薛凌脑子都没过,就紧赶着答了江玉枫的话。说完在兀自回忆了一下石亓是什么模样,安城粮事,京中来往,到鲜卑逃命。 江玉枫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既然石亓二人知道自己和拓跋铣有来往,要插一脚,也该找个好点的办法。但她由来瞧不上石亓,只觉这人蠢的连马也不如。何况,那时候,她救了二人的性命,没准是石亓两人不想公开翻脸? 那也算是报了大恩了,她欢欢喜喜收回思绪,道:“我与那人有过三两次交集,有这种举动不足为奇,倒是我当时大意了。老天帮忙,歪打正着。” 江玉枫又道:“此事拓跋铣知道否?” 薛凌摇头:“他肯定不知,没准还以为是我一手策划的”。她拍手道:“对,你吓唬他一下,将这事说成原就是我的计划,耽误的那些时间就为着这事儿,不必说清楚,他知道的。” 都到了这份上,不骗白不骗。 见薛凌十分笃定,江玉枫自觉再多追问不过多添不快,他亦觉得先着人去回个信比较好。京中不比宁城霍家,无论是鹰是鸽从城郊飞起,这一路都不能确保太平。江府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人马共行,六条腿跑着去,来往一趟都是个费时活儿。 所以当初薛凌苦等霍云婉的消息,而不是死守着江家这慢半拍的。霍家与拓跋铣来往是鹰,宁城与京中通信又是用的官府信鸽,不管是谁,只要见了那飞禽脚上套环,非但不得伤杀,还要好吃好喝的供着。若是凑巧捡了个死的,也得赶紧带着信筒送到最近的衙门去。 一天一地,自然没有可比性。 他倒是没忘了薛凌对吃食怨念颇深,走后片刻就有人送来些咸口的粥水鱼羊炙,薛凌捧着碗唏哩呼噜趴桌子上喝了个肚圆,倚着椅背半天才直起腰。要说回来后来往也是几家富贵的,这还是第一顿舒心饭。 她吃饱了百无聊赖,先将石亓那枚骨印拿在手上绕来绕去,又将拓跋铣新递来的移到眼前来回欣赏。王儒说的没错,这工艺确实极好。如果她没记错,拓跋铣第一次给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骨印,上头什么装饰也没有。 莫非胡人也跟汉人似的,手里印鉴还得分个三六九等,有金有玉,有铜有石?薛凌倒不是好奇,只是对拓跋铣多有鄙嗤。只说那蠢狗第一次瞧不上自个儿,随便捡了个印给自己就是了。如今知道自己手里有羯人的东西,就巴巴的贴上来,赶最好的送。 最好的送,薛凌咂舌,她最不喜欢的就是狼这种东西。 指尖用力,黄金质软,骨印左方的狼头霎时凹进去一块。刚还耀武扬威的样子,转眼就成了老弱病残相。印信识别只依赖于骨印上的纹路,装饰毁了也无关紧要。薛凌摸索了一下,想将整个狼头拔下来。 扭了扭,又松了手,将骨印丢到了桌子上。到底是个死物,没意思的很。 她知道原子上胡人以狼为尊,她多少年前开始就跟这狗日的东西过不去,拓跋铣要真是头狼也好。她双手枕在脑后,倚在椅背上,又笑了一回。 反正这处事的过程确实很像猎狼,先丢两只黄羊兔子之类的东西让他跑出来,吃的得意忘形处,就悄无声息的冲上去,扯住后颈皮,匕首从下颌处插入。一定不能偏,偏了剥皮的时候要重新下刀。别说皮子有两个刀口,就是开口切线不直,都不值钱了。 还得一刀到底,没直刀柄,快速扭转一圈,再拔出来。刀刃宽的一个口子,血转眼就能流尽。如此那狼肉还勉强能吃,不然血块淤积,则腥臭更甚,怎么煮都咽不下去。 要说石亓二人也蠢的很啊,经历了那种事,就该知道拓跋铣对羯族有所图。看到了羯人的印鉴,只会与自己更加亲密无间,怎么可能翻脸。 她拿着茶水懒洋洋的往嘴里灌,乱七八糟的事儿全凭感觉走了一遭,并没忙着细想。正惬意处,江玉枫又敲了门进来,递给她一张写满了的纸道:“你过过目,若有遗漏谬误之处,及时改了免生波澜。” 薛凌伸手接过来,先暗夸了一句好字,不过基本不可能是江玉枫的亲笔,这种要命的东西,量他也不会自己写。上头内容倒是详细,江玉枫是与江闳商议过的。他二人远比薛凌长袖善舞,洋洋洒洒下来,除了事情交代的清楚,分寸也拿捏的恰到好处。 虽没确切说印是谁的,却也道明了是羯人的东西。经过也粉饰的花团锦簇,大言不惭处,颇有叫嚣之意。整篇文张弛有度,倨恭各半,着实文采斐然。唯一让薛凌有所不满的,便是江玉枫未依她的,仍旧将“完璧归赵”四个字写到了最后。不仅写了上去,霍狗二字也改了。 沛公离京之日,完璧归赵之时。 江府多少防着信落入他人之手,说的委婉。薛凌不屑,骨印跟和氏璧比已是鱼目浑珠,霍云昇这狗东西,竟然要被称“沛公”。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那狗脑子不定得绕几个弯才能读出来。她捏了捏信,终没喊改,只是语间多了些没好气,挥手递还给江玉枫道: “文采斐然,送出去!” 余甘(四十一) 江府的良驹出了城门,便是一骑绝尘。速度之快,仿佛能追上薛凌那句“送出去”的余音。 江玉枫撒手放下帘子,家养的车夫一向乖觉,用不着他开口,便牵着马缓缓往回走。此事重大,江家恐城内有什么意外阻拦,江玉枫便亲自来送人出城。 天上日头还未见红晕,从早间接人回来,到现在送人出门,中间几乎是片刻不曾耽搁。说是里头经过了千回百转的样子,实则不过半天光阴。完全出乎薛凌意料的是,送出的那封信,还真就是江玉枫的亲笔。横撇竖捺,笔墨端方。 从京中往鲜卑一趟不易,能跟拓跋铣搭上话,就更不易。此事一了,天知道薛凌会是个什么样子。但毫无疑问的是,她并不会听江府的。 万一.....江府还有什么事,需要跟拓跋铣讨个商量呢?总该留点熟悉的东西,来日做个凭证。字迹仿冒容易,翻脸不认账自然并非难事。上头既没有江府任何东西,江闳乐得捡个便宜先放着。 京中地板一马平川,只能感觉前行,并无丝毫颠簸之意。既是时辰还早,轿内光线也还明朗。江玉枫倚在车厢上,翻来覆去瞧了两遍自己的手。 他也是没少拿刀剑的,只是京中水土养人,又有一大群下人奴才的伺候,便只见得掌中白皙如玉,骨节都透露出细腻温润,远不似薛凌老茧恒生。 到底,还是拿笔多一些。 昨晚自薛凌去江府,到现在江玉枫都没合过眼,他收了心思,将手自然放回腿上,任由睡意席卷开来。呆会回到府上,还得哄着人去瑞王处,偷得这片刻闲暇,也算得了京中不许纵马的好处了。 他视线逐渐飘忽,,“送出去”三字,便如眼底事物一样层层叠叠,在这方圆大地上如水纹一般荡漾开来。 魏塱重重盖了茶碗,一招手:“送出去。” 那团鬼魅犹疑,“主人”二字才出了个声,明黄色的少年人已经起身要走,阴晴不定的不上一句:“给元州。” 黑影跟个幽灵一样,从案桌上将写好的纸张拖入虚空中。魏塱登基都三年多了,原府上养的死士仍没改口称呼,只是声音日趋减小,等到听不见的那天,应该就有人提醒着喊“万岁”了。 霍准也封了信筒,递给亲信喊:“送出去。” 送出去,送往宁城,不日将有至少五万钱粮源源不断往宁城一带。再着人告诉拓跋铣,十万旦是决计没有,短时间内能筹过去的有一万已是不易,令云昇断不可能离京。霍家一旦丢失京中权柄,鲜卑再想要什么,只能靠做梦。 霍云旸的鹰也飞出了城,京中的信虽还没到,他却也不是个傻子。苍鹰早间扇翅,太阳下山,便能到鲜卑王宫里歇脚。多说点体己话,对双方都有好处,于是他也喊“送出去。” 送出去,王爷不必忧心,从来英雄相惜,霍家必然全力相助,以图来日大举。 苏府的信却是厚厚一叠,苏姈如还不知道骨印的事。十万旦没有,可就算是一层之数,也得扒层皮下来。苏家来往人众,这么大一笔支出,也得从好些产业里一齐下手才能抽出来。 门口朝廷的狗仍旧没撤,要走的路子又多了几绕。薛凌走后,她来回斟酌,挑挑拣拣总算选定了要宰的羊,到底是自家养的,多少心疼。 富了几辈人,比这更大的花销,她也是经历过的。可花钱与花钱与的诧异,比胡汉还大。有的钱,花出去,是为了生更多的钱,那她卖空了苏家也不手软。可惜这一遭不是,于是一分一厘都艰难。 “送出去。” 送出去,此事一结,苏家不会有好下场,得点几家做替死鬼。 原子上的秋天来的早,鲜卑靠西北,羯却是往偏正北,石亓一贯不在羯皇的部落里,那老头便拉着石恒喊:“送出去。” 送出去,要亲自送到沈元州手里。 借着打鬃节一事,拓跋铣送了人到羯的部落里,说是要两部共事。那时石恒二人还在鲜卑手里,羯皇不敢怠慢。等到石恒二人平安返羯,他就更不敢怠慢,唯恐鲜卑的人借机生事。 那些人倒也有自知之明,除了嫌肉不够肥嫩,酒不够可口之外,不再强硬参与羯族内务。但人一直赖着不回鲜卑,羯既一时不敢翻脸,自是无法赶人。 或许人老了,羯皇还想善了,石恒却知两族必然要打起来,只是不知道这场仗,何时打。他回到羯后已经第一时间联络了沈元州,向梁求援。然他不便说出打鬃节被扣一事,言辞多有含糊,另一头,沈元州也是焦头烂额。 苏凔与苏远蘅下狱,稍有不慎,霍家便要把沈家一道拖下水。沈家虽有西北半边军权,京中势力却弱的很。若非黄家目前并没偏帮霍准,或多或少的还站在皇帝这头,没准沈家和苏凔蹲一间大狱。 何况魏塱本就无意真心拿羯当个附属,沈元州又怎会不知。他确实要援手,只是要等鲜卑和羯打得两败俱伤,再去渔翁得利,谁会再战事都还没起来就要急着要来调兵遣将准备援羯。更不要说京中还有一大群或真或假的酒囊饭袋的人整天喊“胡人自相残杀,与我大梁何干。” 百忙之中抽空安抚石恒两句属实困难,但沈元州到底是咬着牙做了。不过也并非全是瞎话,他觉得这个节点,多半是打不起来,霍家会压着的。 真打起来了,倒好了。 魏塱必然力排众议金口玉言喊着要收服四海,下旨援羯,让胡人世代称臣。到时候以圣旨要霍家出兵,只要霍准不敢喊“造反”,西北的另一半,便要收回皇帝手里。 以至于他都想挑拨两句,让这群蠢货赶紧打起来。但是,现在还不行。苏凔的事还没解决,看似是个受贿舞弊通胡,实则帝相博弈。既然输赢没分,魏塱哪敢喊沈元州负责去将战火点起来。 万一,霍准赢了呢? 举国上下都知道羯人狼子野心,皇帝要下旨,总还是有点为难,于是只能沈元州轻描淡写的喊石恒不必忧心,和霍云旸口吻大同小异。 不必忧心,既羯皇称臣,便是大梁子民,帝不会弃民不顾。 实在不好意思 最近比较赶项目,更新只能随缘,还是很感谢各位投票的大佬,承蒙厚爱。 《雄兔眼迷离》实在不好意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余甘(四十二) 然羯人这封信来的比上几回都要急,信到沈元州手里,上头的羊血味似乎还没完全消散。又在信筒里捂了大半天,携裹上苍鹰的羽毛腥臭,便是沈元州已在西北驻地呆了好几年,仍被这禽畜味呛的视线模糊,偏头过去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勉强瞧清第一句内容。 是石恒客客气气的问安。 他又侧脸深吸了一口气,这味真是熏的慌。不仅熏,还堵人脑门。有什么狗屁安可问?人都他妈快被逼死了。 再往下看,还真就是有人被逼死了,羯帐子里添了几具尸体。沈元州心头一紧,这个节骨眼,羯人里头死了谁都不太吉利。屏息一气将信读完,原来死的不是石氏一族,而是几个鲜卑人。 石恒在前头并没告知过沈元州有鲜卑人在羯族内部,故而他有片刻愣神。信上所述,死的有七八个。但既然不是胡人王族送命,这数目其实算不得大事。 京中秋后算账,一次能砍七八十颗脑袋,就算民间械斗,死个十来人也常见。更莫说胡人部落冲突甚多,死了,就权当给野鹰添几天饱饭,所以这信原不该如此急切。 关键在于,那几个人的尸体摊在地上地上还热乎着,鲜卑的信鹰就已经在空中盘旋,石恒拆了信展开来,上头鬼符一般的纹路,是胡人五部通用的仇誓。 鲜卑感念羯皇打鬃盛事相贺之情,特遣了手足至亲带上肥羊烈酒往羯族答恩,然石氏一族让鲜血流进了酒杯,让哀嚎在宴会上响起。 天神在上,神鹰为使,鲜卑的仇恨将和流水一样,席卷羯人的每一寸原野,直到奔跑的骏马长出锋利犄角,高贵的狼王与老鼠同吃一块生蛆腐肉。 听上去,似乎比汉人的海枯石烂还要遥远一些,可惜石恒连这群人啥时候抹脖子都不知道,不然还能冲上去拦一拦。梁下了限市令,羯又怎会不知,起码短时间内,梁是不可能真心拿羯当个附庸的。 故而石恒与石亓返羯以后,对那几个鲜卑人虽不再卑躬屈膝,但绝对是好吃好喝供着,只想找个合适的契机,将人送回鲜卑去。就算两族之战不可避免,对羯来说,却是能晚一阵算一阵。 所以羯皇拨了最华丽的帐子,除了不让插手内务,其余皆由着几人来去。猛听得底下人来说血淌了一地,冲过去就只见得苍鹰盘旋嘶鸣。 也不用石恒特意强调一定是拓跋铣自己杀了人,栽赃给羯族,要以此为借口起战。寥寥看了一下信上所述经过,沈元州自能有此猜想。但七八个鲜卑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跨越百里原子,跑到石恒父子眼皮底下把自己脖子抹了,多少还是有些难度,由不得他不再多几个念头。 非要说是拓跋铣做的,确然合乎其理,但石恒将事儿说的天花乱坠,反让沈元州有点觉得其夸大其词。是不是羯人想趁着跟梁如胶似漆的功夫,贼喊做贼,逼得两族打起来,借梁援手,制服鲜卑,永除后患? 这法子似乎太过铤而走险,但近些年鲜卑声势咄咄,没准是那俩父子已经无路可退也未知。魏塱的信还没到,沈元州也喊了“送出去”。送出去,鲜卑与羯人的这场仗应该比梁国预计的要早些。牵一发而动全身,京中死局说不准有另一个解法。 送出去,送出去,拓跋铣也高喊“送出去”,当初遣往羯的,大多是他贴身臣子,一朝割舍了,还是亏得慌。趁着心疼的功夫,给霍家的信一蹴而就,随着鹰翼直上九霄。 他知道想要的那枚骨印一定会到手,却也深知不会那么快。当天江府的信差走后,拓跋铣对信上所书内容多有懊恼。念及与薛凌那几日相处,他猜即使薛凌对骨印之事一无所知,拿到信后也能弄明白那骨印究竟是谁的。 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大大方方点名道姓的要。但信已经寄走了,多想无益。即使自个儿已经递信骗霍云昇离京,但拓跋铣明白,薛凌绝不会单凭一封信就将骨印送回来,还得加把火才行。 强逼霍准,决然不太现实,真逼急了,反倒要让那老东西起疑。唯有把假的做成真的,举世皆被骗过去。 何况,本也没什么假的,鲜卑本就要吞掉羯族。这种丑事,先炮制出个借口来,博点人心十分有必要。毕竟原上其他三部只是归顺鲜卑,并未收服于鲜卑。 信送出去,送到霍云旸手上,羯人屠我鲜卑王族,荒原焚尸宣战。沈元州已在囤兵点马,霍相若不顾忌唇齿之意,萧墙之祸近在咫尺。 渭河奔流不息,白云卷舒聚散,有八九稚龄的童子扶着老妪,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跺着脚也大喊一声:“送出去”。喊完从腰上解下一个荷包,拿在手心捏了好一会才解开来,尽数倒在手心里,也不过五枚铜板。 她数了三枚连带着一封信递给摊前的年轻人,再不似刚才斩钉截铁,而是有些局促道:“请先生将这封信带往京中,上有住址姓名”。说完停顿片刻又往信封上加了一枚钱,道:“我与爹都未上过多少学,信是请村里先生写的,爹不一定看的懂,请先生再帮我说句话。” “就说.....我与祖母等他早些回家。” 那年轻人当是寻常生意,笑眯眯接了过来,答着一定办到,待到祖孙二人走远,一看信封上的所谓地址,“散作青烟即可”被各种字体重复了三五遍,确然很像详细的记载着京中某处。 他一声叹气,将信丢进身后一只篓子里。近两年,总有这样的信经手。西北之劫,转眼三年半了。当初流民四散,时过境迁之后,有人回到了原地,有人再也不见。 细瞧过去,那篓子里的信,已积了厚厚一叠。 余甘(四十三) 江玉枫捏着信出了门后,就再没人来打扰薛凌。安置她的地方,似乎是江府里颇为僻静的地方,除却窗门外偶有鸟鸣,其余时间静的能让人听见桌上壶里茶叶舒展的声音。 昨夜的忐忑与晨间惊喜随着时间慢慢褪去,薛凌靠在椅子上,一面让心情归于平静,一面闭目养神。消磨了好些时辰,碟子里吃剩下的东西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丝热气,江府仍是连个添水的都没来,更别说收拾一下那堆残羹剩饭,也不知江玉枫是怎么交代的照顾这位表亲。 倒不是薛凌在意这些虚礼,只是那会江府分外周到,前后一对比,难免让人觉得,江闳父子过河拆桥,解决了骨印的事,就翻脸不是人。 好在她只是略嫌这些人狗的很,却并没想着要为这个念头去找谁说道。搭了一把手腕,觉着精神头好了一些,她便起了身想自个在江府走走,闷在屋子里,图生心魔尔。 换了往日,原该是早已出了江府的院墙,今日也并非赖着江府不放,只是去魏玹那,还得江府带个路。虽多有不情愿,但宋沧命悬一线,薛凌自然不会在某些事没办成之前跟江闳对着干。 今日京中天气倒好,应了个秋高气爽,难得和平城的空气有些接近。江府到底是业经几代,说是薛凌落脚处僻静,门外花树石水却是精心打理过的,人巧犹夺天工。纵薛凌对这种靡靡精致不屑一顾,仍承认确然是美。 和平城截然不同,仍然是美。 她从来无谨小慎微之习,二来,念及自己反正是闲着,不如去找薛璃,一并将事了了,省了多往江府跑一趟。反正江玉枫也是提过,是可以去瞧瞧的薛璃的。 出了院门,又随意走了几段回廊,便有江府的下人擦肩。有瞧她面生的,虽眼光狐疑,却也没上来问。薛凌记得薛璃居住的院子叫“他山居”,抓着个丫鬟不甚客气,只道:“府上二少爷的他山居怎么走?” 那丫鬟手里还端着个托盘,被薛凌拉扯着一个不稳,不知是什么汤汁略洒了些出来,瞬间带了不喜。上下打量了两眼薛凌,似要开口责骂,却又记起什么似的,惊讶道:“你是表小姐。” 不等薛凌作答,便老老实实指了路,后恭敬着低头让薛凌先走。这态度着实太过良好,以至于让薛凌觉得先前是否误会了江玉枫为人。她依着丫鬟所指,拐了七八个弯摸到他山居院门口,还没叫门,便听得里头莺莺燕燕笑作一团。 薛凌举在空中的手缓缓缩回去,手腕放置于左手掌心,摸索了一会才走到一边,找了个空缺口做贼般窥视里头情况。 并无什么结果,除了薛璃脸上面具醒目的标明了身份,其他一个也不认得。里头案桌朝阳而放,上有焚香氤氲。薛璃坐在椅子上,说是拿了笔,实则在小心翼翼的扶着身侧女子描眉,旁边还围了一圈粉黛七嘴八舌的指挥或叫好。 薛凌是来过此地的,印象也颇深,那晚薛璃也是这般与下头丫鬟纠缠。她经常去翠羽楼扛苏远蘅,前十四年混在鲁文安身侧,混账事也见得多。只说男女之事,人之常情,见怪不怪处,自是生不出什么礼义廉耻,不过是皱了一下眉,算是鄙夷这蠢货形骸放浪。 然多看了两眼,她忽地认出了薛璃扶着的那个姑娘。 薛凌仍不知怜音的名字,但前几日才在陈王府见过,见面的过程又不太愉快,再加上那张脸实在很好辨认,一经记起,她便无半丝怀疑,薛璃扶着的,确实是江府原来择好的那个待嫁新娘。 只是...那姑娘的脸,比自己当晚卡着她脖子时还要苍白,里头透露出来的灰败之气,隔着数十步,仍瞧的一清二楚。 薛凌一捏手腕,院里头薛璃换了只笔替怜音点丹蔻,又是一众拍掌笑闹。 薛凌收回视线,转了个面,将身子靠在墙上,张大嘴狠吸了两口气。歇了少卿,才直起腰,冷着脸沿原路回到了住处。桌上茶还是冷的,碗碟剩菜也在,她重重坐在椅子上,握起杯子一饮而尽后,走到里屋躺到了床上。 她终于明白昨夜江玉枫所言从根源处拔了是什么意思。江府所有事情的根源,是娶了一个根本经不起查的齐三小姐 如果齐三小姐死了,那便是从根源处终结。 “齐三小姐自嫁过来就抱恙...舍弟现还衣不解带的守着.....若是不治...也是生死有命。” 若是不治,齐三小姐便从世间消失,再不会有人通过蛛丝马迹翻出,原来江府娶了薛家的小少爷。 是该死个人,薛凌摸着胸口荷包想。死在江府里,也能堵住悠悠众口,往恶毒了说,不过就是江府受不了这桩亲事,将人给弄死了。 她翻了个身,料来江府打的也是这个主意,早死早安心,只是没奈何不能死的太早,所以今天还有那人一口气。 她记起当晚在陈王府,怜音张狂跋扈的恶心样,对这个人并无多少怜悯。只是当初这场婚事是自己搅和来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江府没必要非得赔上条人命才能把隐患消除。 多少,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她又困在烦躁里不能自拔,归根究底还是齐世言那老东西,若不是为着那蠢狗,也不至于如此。真要是死个人,这债不该自己来背吧。 江玉枫再来找薛凌时,她仍和衣卧在床上未起。江玉枫放下手上东西,依礼背对着她,说是稍后一并去问个安。 薛凌只是叫自己一道儿去魏玹处,僵了片刻,认命般爬了起来。听见动静,江玉枫道:“衣衫在桌上,你且换上,府里用过晚膳再去”。说罢便往外走。 薛凌没依言去拿衣服,而是叫住江玉枫道:“京中的人,你们打算放谁上去?” 江玉枫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瞧着薛凌,又垂眼似是思索了一下,再看回薛凌时,方答道: “就李阿牛吧。” 余甘(四十四) 薛凌避开江玉枫目光,佯装不屑道:“怎地选了他,糊墙也不挑块好泥巴,府上挑不出人了么。” 语间逞强的意味分外明显,江玉枫却好似不察,并未没有追问其他的,道:“东西确实烫手,与其让好东西烧化了,倒不如随便丢个烂泥进去,看看能不能锻具名瓷出来。” 他又略微笑了一下,道:“待去过瑞王府之后,再与你从长计议此事,如今沛公还在京中,何必急着让项庄把剑舞起来呢。你更衣吧,免得稍后误了时辰。” 薛凌将视线移回江玉枫脸上,嘴唇抽动了几下,近乎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你以为我不知道江府打的什么主意?” 江玉枫只作未闻,信步出了门。薛凌坐在椅子上屏息良久,听着门外确实没了丝毫动静,才缓缓喘了一口粗气,站起来去拿江玉枫送过来的衣物。 薛凌到底是紧张,不仅仅因为事关宋沧性命,还为着江闳父子奸诈如狐狸,要骗二人上当实属难事。且她习惯了万事强求,成竹在胸,所以在面临这种结局难料的场景时,生涩的如初出茅庐。 捏着手上布料,她想刚刚应该脸上神色应是破绽百出,江玉枫背对自己瞧不出也就罢了,但说话分明也有局促咬舌,何以江玉枫竟然也没怀疑自己? 然就算恐其中有诈,也只能先把李阿牛放上去再说,起码江玉枫确实说的是要把李阿牛放上去。普天之下,再找不出谁比这个人更合适去接手御林卫的权了。 能堵住百官之口,能消魏塱心头大患,是宋沧的手足至交,还....。薛凌换了衣衫,将关于李阿牛的思绪掐灭在最后一个念头:还跟霍家和魏塱有仇。 她并不担忧给江府撒的那个谎言,且先借着这个谎言蒙蔽住江闳,让他以为可以拿捏自己。待到李阿牛拿到京中权柄,宋沧从牢里出来,江府会落到什么光景,薛凌还没去细想。但随便找个时节,告知李阿牛真相即可,无需担忧惹出误会重重。 江玉枫自是对薛凌那会的慌乱了如指掌,也知薛凌傲慢口气不过是在遮掩内心不情愿。但他并不知薛凌是担忧谎言被拆穿,他只是以为,薛凌非大奸之人,做了这等恶事,即便当初是为了逃命不得已而为之,仍免不了午夜梦回之时,要因惊惧而汗流浃背。 如他,如他当年心怀鬼胎去看薛府的小丫鬟。 可惜的是,这种事做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不过正因为经历过,他便认为自己或多或少理解薛凌身上的恐慌,这也正是昨晚江闳听着薛凌语调生硬却并未起疑的缘由。不过就是一个自以为是英雄少年被生活所迫作了鸡鸣狗盗之事,耻于和旁人说起,表现怪异些也实属情理之中。 他们不拆穿,是大发慈悲的怜悯。 怜悯当然不是坏事,有了这点怜悯,江闳父子便不曾研讨过,有没可能薛凌根本就是在撒谎。他二人心照不宣,当年江府为了保命,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烧个村子又算得什么? 坏事是,这根本就不是怜悯,他们从未怜悯过薛凌,他们只是在为过去的自己开脱。他们觉得薛凌做这些事情理所当然,接受的顺利成章,仅仅是希望薛凌早点收起那副良心刺痛的样子。 免得,照出他们他们空无一物的胸膛。 反正薛凌当年确实被霍家追到了明县处,确实有个村子被燃了个精光。那李阿牛能站到那个位置上的原因,也只能是确实。 这个人,在玉璃大喜之日也是到过府上的。如今他既是京中红人,江府的帖子自然不会少了他一份,且江府当时还没与薛凌对质,本有心借此机会探探此人和薛凌的渊源。 然李阿牛虽今非昔比,但终不过才数月光景,还远没到混迹官场如鱼得水的地步。他自从宋沧处知道了薛凌的真实身份,这事儿便像根刺般扎在心里,他想要亲自与薛凌问个明白,却又从未试图找寻过薛凌的下落。 哪怕苏凔还未入狱时,李阿牛亦下意识回避了这个问题。而宋沧本是酒后失言,酒醒了后怕不已,巴不得李阿牛不再提起,又怎会主动再说起此事。 荣华富贵过眼,皇恩官运加身,权力与金钱带来的快感,人一旦沾手,就舍不得丢,更遑论李阿牛是个黎庶乍起。他既惦记着薛凌,又唯恐自己去找薛凌闹出什么动静,将来宋薛二人的身份败露,牵连到自己,拥有的一切,转头就要烟消云散。 甚至于,他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宋沧。倒也没刻意躲着,只是以繁忙为由,再不如以前亲热,且多有在人前高谈和宋沧认识的经过。 二人非亲非故,纯属缘分,相识于书院,今又同朝为官。 如薛凌在江玉枫面前说起李阿牛时有所不自在,李阿牛本也不擅长在众人面前引颈阔论,他别有用心,诗书也读的少,说起那些往事时就更添滑稽。 只是众人也作了“江玉枫”,只当李阿牛把结识宋沧的经过挂在嘴边,是想沾当朝状元爷的光,将从天而降的富贵再抓牢些。谁也没怀疑,这人讲的如此亲热,是唯恐别人误会他和宋沧知根知底。 假如一朝宋沧东窗事发,他只是个不知情的,不知者不罪啊。 宋沧下狱之后,他惶惶之情更甚,哪敢在江府问起什么齐三小姐,不等江闳去答话,李阿牛饮了几杯酒早早便退了去。 若是多说两句,没准当晚江府密室,江闳要多添一把椅子。所以如今他颇为懊恼,早知李阿牛与薛凌是这么回事,当晚怎么也得把此人留下。 江闳二人不曾纠结于薛凌是否撒谎,却是讨论了好一阵要不要用李阿牛这个人。江玉枫并不赞同,他觉得李阿牛现在炙手可热,霍家与皇帝双方都在笼络,至少表面上是。 而据近几日的观察,此人颇有小人得志之态,所思所为粗鄙,不堪大用。别的不提,这种人目光短浅,若江府胜券在握也就罢了。偏此时无论是选皇帝还是选霍家,单看眼前利益,皆胜过江府百倍,李阿牛又怎么可能为江府办事。 就算将薛凌杀了他全家的事说出来,这种愚夫绝不会有只寻罪魁祸首的理智与胸襟。要暂时骗他说是霍家与皇帝干的,成功概率也不大。如今魏塱是李阿牛的夺予主宰,瞧他也不是个有勇气冲冠一怒的人,再者这样就失去了薛凌的把柄,一件事反复改口,真的也成了假的。 江玉枫所虑甚多,对着自己父亲也不作隐瞒,担忧与疑惑之处都问的详细。江闳只听着,一直未答,待到江玉枫完全住了口,才道: “要他来江府做什么,用他拘着薛凌在江府就行了。” 余甘(四十五) 江玉枫垂头沉默了片刻,近乎狡辩般多劝了一句:“此人非材,怕是挑不起这么大的担子。” “与他何干,这担子自有薛凌来挑。此事无需再议,你去备着瑞王那头的事吧,务必办的妥帖些”。江闳本是答的不迟疑,说完停了稍许,却又教诲道:“也并非全然如此,他才来京中几月,比起世家子弟,少些风度也是正常。切不可以其一时之困,定终身之福。” “江府暂时不宜在明面上与此人走的太近,你且着人好生待着。若他有什么不周之处,诚心帮扶一二亦可。挑不挑得起,日后再说,还是薛凌要紧。” 江玉枫喊了告退,头仍未抬起来,就这般盯着地面转身走出门又走了好长一段距离,才扬了视线去瞧四周光景。 如同对薛凌说的,本不该这么早考虑让谁去做项庄,只是江闳在听完李阿牛与薛凌的渊源后,主动与江玉枫说起了这事。倒非是为了薛凌,而是江闳让江玉枫提前在魏玹处周旋一二。 毕竟是将京中权柄交给薛凌的人,而江府又不愿意让魏玹知道此举的真相,若不早做准备,到时无法跟魏玹解释的清。 更重要的,如果真是想让李阿牛上位,就得让薛凌对魏玹格外恭敬些。若有半点不妥,魏玹绝无可能允许一个不臣之人接受这么重要的东西,那江府的打算就要落空了。 江玉枫本是要等薛凌换好衣服后去密室详说此事,不料薛凌主动问起,只能说歪打正着,他便先给了个预告。 想让一个人听话,利诱确然是个好方法,只是这个好方法比起威胁,就要逊色的多。与其去跟一个两手空空的人说要让她得偿所愿,还不如去对已经得偿所愿的人说要让她一无所有。 毕竟还没能得偿所愿的话,那种舒爽只能靠幻想,虽然确实能让人麻痹到听之任之,但总有很多人能清醒过来。但一无所有的滋味,却是已经真实体验过了,没有人愿意回到那个状态,故而常有世人成魔。 是该把御林卫交给薛凌,让她尝尝大权在握的滋味,弹指可定人生死,说笑间取人性命。若是她早早有了这个权柄,所谓霍家不过区区而已,哪里用的上千里来回,夙兴夜寐? 就看看薛家的小少爷享受过这种支配世人的快感,还能否忍受自己连想保一个人的性命都要靠哀求? 这些细节,无需江闳说出口,江玉枫便深知其意。他知,薛凌也知,所以那句“你以为我不知道江府打的什么主意”并非就全是假话。 她就是知江闳大概要打这个主意,所以才千方百计甚至不惜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编排出这些过往。将御林卫的权给自己,却又随时能毁掉,还能将江府置身事外,再不会有比这更完美的法子了。 本来为求稳妥,薛凌是想过几日再问江玉枫。但她想这一遭是在情急之间,且她玩这种伎俩终还是稚嫩,忍不住现下就开了口。只是御林卫的权柄落到哪,关乎宋沧性命,薛凌急着问,并不与她性子相悖,江玉枫也就不觉得异常。 然江闳再没与江玉枫提起过宋沧,江玉枫与薛凌也十分默契的缄口不言。如果江府随时能毁掉薛凌手中御林卫的权,那宋沧就不值一提。纵江玉枫为着不用李阿牛一事置喙良久,可江闳只语片言,他便偃旗息鼓。 这些人,原本就什么都懂。 有了这么个插曲,江玉枫和薛凌往魏玹处拜谒就分外顺利。在江府用过晚膳后,有马车来接人,走的都是些小道。路上江玉枫提了几句关于李阿牛的担忧,薛凌转眼心领神会。按捺住喜悦,佯装不耐道:“只要你们放过....,我很乐意今晚就给那位嗑个头喊万岁。” 江玉枫听她语气不善,然说的却是十分肯定,不亚于指天发誓为了宋沧什么都肯做,道:“他在朝堂虽一帆风顺,也不见得就比得上江府几代心血,你就非要挑他?” 薛凌冷笑一声,道:“我挑他作甚,分明是江府不想挑我。” 二人在马车里的气氛本还和谐,因着这一讽刺,瞬间就烟消云散。江玉枫偏了头不再说话,薛凌却又补道:“千万不要想着弄死他以后,我就不得不依附于江府。” “若是死了.....” “他若是死了,你就鱼死网破...让江府陪葬?说这些狠话作甚,无趣的很。很多事,说出来就不灵了。” 薛凌收口瞧着江玉枫,后者却是未回头,倚在车厢上,神色淡漠,既无动于衷宋沧的生死,也无关紧要于薛凌的态度。 马蹄又踩了几方石板,薛凌突而生硬道:“我去将头嗑的响些,你将薛璃院子里的蠢货送走吧。” 虽夜色已然不浅,然行走在外,薛凌习惯性避讳了宋沧和魏玹的名讳,反倒是江玉枫不怎么在意将江府挂在嘴边。但薛璃二字不算禁忌,薛凌就没用人称代替。 江玉枫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哪个蠢货?” 薛凌砸了砸嘴唇,学着江玉枫的样子,将语速放平放缓,轻声道:“你们娶回来的那个。” 她想,是该学着些。她第一次见人说“蠢货”,神态都像在读圣贤。那种从容不迫,波澜不惊,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苏姈如的笑容太过轻佻,不管她怎么演,薛凌都觉得虚假。然江玉枫倚在那,她就生出些自愧弗如来,是得有这么副架子,才不至于像近两日总是无端露怯。 “哦,你去瞧过了?” 薛凌也别开脸,挑了帘子,半天才漫不经心的回:“是啊,你今儿去了好久不回,闲着转过去。我还活着就要办葬礼,是不是有点不吉利?” “这有什么不吉利,升棺发材,不是有现成的例子么。” 帘外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薛凌仍瞧的仔细,她知江玉枫说的是薛璃当年藏在棺材里的事儿,一时也不好反驳。 江玉枫又道:“你见过吊死的人没?自己想不开还好。若是被人所迫,那基本先勒毙,再挂上去,往往脖颈断了大半。” 薛凌呼吸一滞,转瞬即恢复正常。她以为江玉枫提起薛璃进江府的事纯属为了反驳那个不吉利的说法,听了后半段,才知说的是当年薛府死的那个小丫鬟。 她看着眼前黑暗,想着当时情形。小姑娘被江家的大少爷调戏,挂在了房梁上,薛老夫人呼天抢地砸了碗,薛弋寒跪在一地碎瓷间装模作样。 果然她学什么都快,转眼就将江玉枫的语气学的分毫不差,连脸上笑意都挂上了,即使二人背对着,无需做给江玉枫看。 她仍是弯了一下嘴角,道:“是吗?我没见过。” “量来也不过如此,最后都是烂肉一摊。” 余甘(四十六) 江玉枫轻哼出声,似是在笑,余音转眼被车轮吱吖碾碎。以至于薛凌恍惚,甚至怀疑是自己幻听,等了一会不见有下文,便也再未作回应。 什么小桃儿,什么怜音,她用足了力气,仍不能在脑海里回忆起这两人长什么模样。即使那个怜音,和自己颇为相像。可自己的脸又不常看,所以仍是无法拼出来。 越不得其法,她越欲罢不能,千头万绪间,都没对江玉枫吼一句“当年你们干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当年的事我不知道,现今的事我仍然不知道。 车厢内便就此归于沉默,直到马车停住,车夫撩了帘子探头低声说到了。薛凌将身子回正,正赶上江玉枫眼神示意她先请。 纵她向来不顾礼仪尊卑一说,仍是觉得江玉枫此举惹人嫌。瑞王府本是江府在联络,于情于理,都该是江玉枫下去确认了虚实再让她离开车厢。 如今江玉枫直言要她先下去,若是有个万一.....然薛凌不欲在霍家的事未结束之前与江玉枫有所争执,再是揣度,她仍回神的快,立马起了身弯着腰往外走。脚一落地,平意就冒了尖。 倒并没什么意外,瞧着地段也不是瑞王府的大门,天知道是哪个破洞口。有家奴拎着个灯笼,火光刚够照亮脚前三步,迎上来递给薛凌一袭袍子,让她披着。 她刚接了手,江玉枫也钻了出来,同是接过袍子随手披在肩上,对着薛凌道:“走吧,也无大防,无需太过矫饰”。说完对着后头一招手,跟上来的那车夫捧着老大个盒子样事物。 天黑本是连事物外貌都瞧不清,要得知里面是什么就更加无从说起,只是走了几步,薛凌听得里头“唧唧”声,猛地想起来,多半是蝈蝈。 这个在原子草皮里也能翻出来些,只是远不如京中收罗来的大且好斗罢了。她不精于此道,却听过魏玹好此物。好到逼良为娼,杀人越货,好到魏塱三令五申给瑞王府呈蝈蝈者罪。 这么严重的事,是得偷摸着做。 薛凌悬着的心放了些下来,也不知是为何,她对旁人有了一种下意识的不信任感。如果换她一人来瑞王府,没准还无所畏惧,正因为是江府一手安排。这种不知后续会发什么的未知感,像极了那年逃命。 现既得知江府是装作自己来送蝈蝈的,就安稳许多,哪怕真被人抓个正着,江府的人总不至于要给几只虫子送命。 如此说来,江玉枫让她先行,确然是成竹在胸,君子风度,毕竟薛凌不是寻常大家闺秀,需要先下去个人扶着她才能落步。 可惜薛凌只想了开头,并没想到这个后来。又或许是夜色太沉,她不自觉的想起和鲁文安同行的那些过往。不管什么时候,尤其是最后一次,她的鲁伯伯都是先下车确认四周无碍,才喊她出车帘。再小一些时候,都是抱着的。 两相对比,就越显得江玉枫其心可诛。 他拿自己探路? 这误会倒没时间想太久,瑞王府虽大,她们走的快,片刻也就到了屋内。既是说好了要将头嗑的响些,薛凌一改在江府密室的样子,对着魏玹啼笑皆是恰到好处。一说要洗父亲冤屈,二说愿为天下择明主。 “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说着说着,好像自己都信了,慷慨激昂处,江玉枫拉了一把,她才堪堪住口,看向江玉枫,居然眼中带泪,问了一句:“我说错了什么?” “魏塱不是个贼吗!” 这表现与慕厌从江府回来那晚所述截然不同,然现在慕厌就站在一侧,魏玹却连个狐疑的眼神都没往他身上瞟,只焦急的喊了一声:“薛姑娘......将军他....”。 他怎么样? 他怎么样,魏玹哪能说的出来。魏熠在,他就是个捧哏的。魏熠没了,魏塱的哏都轮不到他捧。好在此时说不出话,犹显的情深。眼见魏玹掩面,薛凌就赶紧停了哭腔。 “王爷不必挂怀,我自会手刃魏塱,还我父亲一个公道,还大梁乾坤朗朗。” 她说的如此坚定,掷地有声。衣袖之下的魏玹五官反在这时有轻微触动,慕厌跟了他五六年,就算会有不信任的时候,那也绝不是现在。若不是慕厌在撒谎,就是这薛家姑娘戏演的太好了点,唱的他都接不住腔。 幸而旁边还站着个江玉枫,站出来说了两句薛姑娘在外流落,生计艰辛,先前也是受人蒙蔽,还以为瑞王与当今皇帝.....,故而多有愤懑之处。虽对着魏玹,话却明显是说给慕厌听的。 后者自是上赶着站出来替自家主子说了好话,不外乎魏玹也是故作荒唐,实则一心赤诚,瑞王恰到好处的打断,复而感慨薛家祸事,连连宽慰薛凌。 旧情叙的差不多了,薛凌本以为要说霍家之事,江玉枫却是抱拳说夜深告退。魏玹犹连连拍案,捶足顿胸道:“知薛将军有后人在世,本王也有脸告父皇在天之灵..当初..”。看其架势,若非薛凌是个姑娘家,他能扑上来抱着哭的涕泗横流。 江玉枫喊了一声“王爷”,魏玹仍未抬头,只无力的摆了摆手,慕厌躬身道:“薛姑娘和江少爷随我走吧,今亲眼见薛姑娘安好,王爷也就放心了。来日方长,王爷定不会负了二位。” 薛凌看向江玉枫,江玉枫微点了一下头,她方跟着一道走。似乎并未沿着原路返回,但出口仍是那一个,马车还在,江玉枫仍是示意薛凌先请,二人上了车亦是无话,回到江府,还不到三更。 在魏玹处未提起任何关于霍家的事,薛凌在马车上略作过脑,猜想其中缘由。第一大概是江府与魏玹算计的东西,有些不想让自己听到。第二是时间还没到,魏玹并不急着用自己,所以今晚就全然只叙旧情,防止意图太过明显,让自己心生反感。 她与魏玹无前尘往事瓜葛,还说不上爱恨来,除了嗤笑一下其欲盖弥彰,并未多作嫌恶。如今人也见完了,便无什么必要理由需要留在江府。江玉枫自然不愿,说是在江府更为方便,然薛凌说要回去等霍云婉的信。 这理由十分正当,禀明了江闳,他亦不好阻拦。江府人多眼杂,霍云婉的信要往这送,行与不行的另说,反正他父子二人是万万不敢接。 于是薛凌又趁着夜色回了薛宅,躺在床上再去想瑞王府的光景,好像魏玹与江玉枫都没承认魏塱是个贼吧。她翻身合眼,将荷包捂在怀里要睡,腹诽着这些蠢狗,承认一下能怎么着。她哄的魏玹心花怒放,这蠢狗就不能再哄自己两句。 是贼又能怎样呢,窃钩者诛,窃国者.....候。 余甘(四十七) 然这些零碎愁绪,终抵不过即将得偿所愿带来的解脱感,她连日奔波,一朝卸下担子,迷糊翻了几个身,继而睡的安稳。 至少,比最近的日子都安稳。 一墙之隔,薛凌回来时并没缩着手脚,加之申屠易本就分外警惕,故而知道她已经回来了,便起了好意早间让含焉来叫人起床用饭食。 薛凌睡的正香,随手扯了什么东西捂住脑袋不想搭理。不料门外连声不休,又是哀求,又是询问,她便抽出头下瓷枕估摸着往门的方向砸了过去。 虽说闭着眼没个准头,但门关着,所以不惧砸着了谁,且她是反手仍出去,又随意的很,力道不大。果然并没砸到门上,只跌落在地,落得“咣当”一声。 又溅起来的碎片又在地上乱跳,待到停住时,外头也归于万籁俱寂。薛凌心满意足,又翻了个面,继续盖着脸,只当还在深夜。 许是申屠易热脸贴了几次冷屁股,就歇了心思,顺道拉了含焉躲着薛凌。此举正中薛凌下怀,她囤了一堆零嘴,连着两三日睡得昏天暗地,直到霍云婉的信再次递来。 上头只说拓跋铣那边逼的急,但霍准还没透露是否打算让霍云昇出京,至于钱粮的数量,则是根本没提。 说是霍云婉不在乎苏家要出多少也有理,但令两条信息无关紧要,所以这封信并无不应该送来。薛凌咬着肉干咬了一会,猜是霍云婉有些担心,毕竟上次二人商议到最后,自己因拓跋铣反常而有所失态,回到江府查明缘由后也没给霍云婉回个信息。 想想是该给她吃个定心丸,此事容易,传句话即可,都用不上废笔墨。那送信的本还没走,连苏府都不用去了。 难得薛凌这会坦荡,本也就越随意,反而更能让霍云婉放心些,若是薛凌为着这个特意往宫里跑一趟解释,没准霍云婉倒还要生疑她是想掩耳盗铃。 近几日天气极好,万里无云,又不比夏日暑热。虽然立秋刚过不久,还无金风玉露值得称道,却已经能感叹一句天凉好个秋了。 薛凌本已势在必得,见霍云婉信上说逼的急,就更添自在。送走了霍云婉的人,瞧见申屠易和含焉在院子里情意绵绵都顺眼了很多。 江府也还没人来找,算时间,去往鲜卑的信还得要几天才能回,所以江玉枫暂时是不会出现,这日子好似瞬间就天遂人意了。 像,回到了平城,薛凌仰躺回床上,漫不经心的想,或许也该趁着这几日空闲去老李头那踢点破烂。 除了薛凌,旁人亦是心想事成。今年梁风调雨顺,乡野硕果压枝,黎民籉笠就绪,仓箱可期。庙堂也香火鼎沸,合该是个人人心满意足的季节。 江府的信慢,旁人的却是都快,沈元州的信尤其快,毕竟他的信是公文,于是魏塱最先知道羯族和鲜卑已经势如水火。 不管是拓跋铣杀了自己的人栽赃嫁祸给姓石的,还是羯人心狠手辣将人蒙骗过去宰了之后到沈元州面前贼喊做贼,终究这俩胡蛮是要打起来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日思夜想怎么才能让羯跟鲜卑打起来,毕竟羯一直在缩在角落里装孙子,孰料突然这俩就自己就喊着要打要杀了。为的是什么无所谓,只要能趁着这个机会卸掉霍家在西北的权,其他都是次要。 战事一起,朝廷决定援羯,便能令霍云旸领命从平城出兵鲜卑。兵法有言,围魏救赵嘛,量来也无人质疑。 断其粮草,斩其后援,总有个方法能让人死在那,陪葬的人多点也不要紧。若是死不了,只要羯没有胜过鲜卑,那必然就是霍云旸通胡。若是羯最终胜了鲜卑,那霍云旸死与不死,又有何所谓。 石恒想过大梁不会一心一意护着羯,但魏塱必然是要留着羯的,若他早些屈膝,也许可以换得沈元州早一日出兵,或者给的粮草更丰厚些。 这样,总能换取羯人少一些损失。可惜他从来没想过,沈元州何须援羯,沈元州怎么可能去援羯。 沈元州,一直都是用来去援霍的。 魏塱坐着椅子上,捏着这一册折子,体内分明已经狂笑出声,面上却是眉头深锁,坐在那良久没有下笔批。这一仗打起来,霍准唯一的出路是造反。 他敢吗? 霍家的信也快,而且还接二连三。拓跋铣往宁城的信几乎一日一封,霍云旸接到后又飞快的换成家书或别的信函往京中传来。 最开始那封于霍准而言,倒没什么特别之处,无非就是确然要打起来了,霍家必须援手。他当然知道要援手,但这援手也不是拓跋铣说了算,催的再急,终归是霍家思虑周祥后才能定夺。 转机来在最后一封,拓跋铣说他有了兵不血刃的方法,有把握一击制敌,无需千军万马,数十人即可,若是霍相有心,帮他拖着沈元州些,就算天大的恩德了。 霍准免不了疑惑,更多的却是万分期待。若拓跋铣当真不费吹灰转眼一统五部,那目前霍家在京中的困局就土崩瓦解,待到宫里太子落地..... 然霍云旸的信本就经过伪饰,拓跋铣也有意迷惑,故而霍准无法知道细节。但这已足够,因为,鲜卑和羯确实要打起来。 原霍准一开始多少有些担心拓跋铣是另有所图,直到鲜卑人死在羯人帐子里这事在朝堂传出风声,相国大人自然没错过。 旁人说不准谁是谁非,只拓跋铣既然说他能兵不血刃,霍准立马就断定此事必是鲜卑自导自演。可见并非羯人挑事,而是拓跋铣狼子野心。 拿下羯族后,原上就是鲜卑一家独大,他定会刀指中原。可霍准此刻根本不曾想过这些,他只跟魏塱一般畅快。除却此事意味着鲜卑与羯族战事并非拓跋铣撒谎,更重要的,是给了霍准一个提示,那就是拓跋铣的人确实能畅通无阻的近到羯皇身边。 能近到身边去自杀,自然也能去杀人。 余甘(四十八) 他对这些门道如此了然于心,却又有稍许不解,怎么这些人没直接杀了羯族的谁,莫不是胡蛮都开始讲究个师出有名了? 目前看来,拓跋铣信上的内容并无虚假,朝廷上的消息与其所述大同小异。然这些事对于霍家而言,九族性命犹不够形容分量,他虽有计较,却也还没定下决心。只是霍在云婉处,仍是五万旦的粮草催的急。 这些人如何机关迂回先不提,薛凌却是老老实实的晒了几天太阳。远虑还为时过早,又没什么事再值得近忧,恣意处就又成了那个少爷模样。 申屠易的胳膊好了个七七八八,也不知他是起了个什么心思,就坐在檐下给断指处清洗包扎。虽说左手不灵活,但那么几圈纱布缠了快半个时辰总还是有所反常。 前几日,薛凌对这事总还有些戚戚,这两日放浪,万事都豪气的很。只觉着申屠易要是有意见,就各凭本事,大不了十个手指头都赔给他。 因此申屠易既然不藏着掖着,她也就仰躺在院子中间,翘着脚尖瞧的大大方方。唯一有些疑惑的就是,这事含焉不上赶着来做就罢了,还躲在屋里装死,简直对不起平日里的郎情妾意。 这会的薛凌自是难以想到,含焉见不得断肢残臂,即使申屠易的伤口早就结痂了。 薛小少爷本也不是个体恤入微的人,更莫说院子里这俩活着的跟她非亲非故。说是已经能直视申屠易的手,但这个人能早点滚蛋,仍然是一件十分欣喜的事。可惜,现在梁国上下都是他的通缉令,除非宋沧的事结束,不然这蠢货还的赖着好久。 他赖着,另一位自然也就不会走了。 申屠易缠完了布,又用牙齿咬着打了结,意味深长的盯了一眼薛凌,转身回了屋,里头就是含焉亲热的喊“屠大哥”。 薛凌并没去想申屠易意欲何为,直接半闭了眼,权当自己是在平城外的原子。近几日的光景大多如此,直至江府的信回来。 说信有些不恰当,准确点是来了个暗卫让薛凌跟着走一趟。此人面生,又没带什么信物,最关键的是一副公子哥儿潇洒扮相,十足的寻常富家子。薛凌有所迟疑,多问了两句,直到那人提了霍云婉,她才确定是江府的人。 倒也非江府有所纰漏,江玉枫等人和薛凌原并未约定有何凭证,刚好薛凌熟悉的那个人又被遣去了别处,且江玉枫自忱薛宅这里只有薛凌的亲信和熟悉之人才知道,便是来个陌生人,也不至于让薛凌误判。 换了往日,大概确然如此,只是有了申屠易和含焉的经历,薛凌对来人难免多心,更何况她不太明白为何江府要让她去一趟,最重要的是,目的地并非江府。 不过误会也就是几句话之间,能来请她的自然是江府心腹,知道的事多,随便透露点就能证明自己身份。更让薛凌意外的是,她才开口问了两句,申屠易从房门里走了出来。 薛凌没回头,但她在没摸清来人是谁之前戒心颇重。听得后头声音,凝神再听,申屠易绝对是将他的刀拖着,刀尖在地上滑动,滋滋声与众不同。薛凌自小拖动兵刃,分外熟悉这种金属与石头磕绊的声音。 她大骇,想要回头,却又恐来人突袭,只能垂了手准备将平意滑出来。好在申屠易在台阶处就停了下来,既不往前走,也没再回房。 薛凌一面留神身后,一面飞快的辨别了来人身份,知道是江府的人后方敢回头去看。这才发现申屠易盯着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江府那个暗卫。许是见薛凌回了头,知道无碍,又拖着刀慢吞吞回屋去了。 薛凌长出一口气,又瞬间反应过来,申屠易现在跟自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应是怕来人不善,若有个万一,好帮自己一把。她对着江府暗卫点了一下头道:“走吧”,然后跟着出了院门,并没去多想一下申屠易的好意。 离开薛宅又绕了好几条街,那暗卫吃喝买茶端是逍遥,手上东西尽数给薛凌拿着。薛凌知是迷人眼,虽有不喜,却也顶着个笑脸陪着。好些时候才走到一处铺子,里头尽是些外域玩意,好些是胡地来的。 薛凌瞧着也亮了眼,平城离胡地近,一些东西都是相通的。只是并无时间给她细看,暗卫要了个雅间,店掌柜喊小二赶紧将镇店的宝贝送进去,薛凌便也陪着直直上了楼。 房里茶气缭绕,还带着些牛乳甜香。连布置都与胡地相近,席地铺了毛毡,置矮桌,上又摆陶罐铜锅等等。江玉枫坐于主位正执勺分茶,听到动静,只随口说了一句“坐吧”,并未停下手上动作,自然也没特意抬眼看薛凌。 反倒是他身旁的胡人站起来,抱拳作揖恭恭敬敬的喊“姑娘请”,汉话说的字正腔圆。 薛凌那会的小雀跃瞬间荡然无存,来回打量了屋里好几圈,才迈步走到桌前,将羊皮垫子移了两尺来远,方坐下来,看向众人道:“什么意思?” 江玉枫将茶水推至她的方向,道:“他们着急,非得见见你,我也拦不住。又不好在江府设宴,便着人过去请你”。说罢他又对着那两三个胡人点头示意道:“即使正主来了,各位请,在下只是个添茶的。” 薛凌将手搭在手腕上,问的毫不客气:“怎么,他派你们来抢”?礼尚往来,那几个胡人有意略去薛姓,薛凌便十分识趣的没提拓跋铣。 只是她将自己的席位拉开,已是明晃晃的瞧不起人,说话又这般恶气,识趣与不识趣并无多大差别。说到底,双方皆是明白言多必失而已。 局面到了这个地步,江玉枫仍是不紧不慢的煮茶,一心一意的拿着茶针在那搅和。先前喊薛凌那个胡人应是三人中主事的,举止也和薛凌印象中的胡人截然不同。 听得薛凌问,赶紧诚心解释道:“姑娘误会,我家主人特意交代不可轻慢姑娘。只是我家主人急于求证姑娘手上之物,是否正是他要寻找的那块。姑娘不愿意在银钱未到之前易手,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姑娘能不能先行拓印几张,供我家主人辨析?” 余甘(四十九) 薛凌看着他先冷笑了一声,不屑的将视线转向一边,不做与否,只嗤之以鼻道:“羊奶喝昏头了吧。” 话音刚落,她猛地记起自己曾寄过一张盖着旧骨印的白纸。细想了一下,幸而当时印是盖在纸张正中。虽说纸张裁剪的巧妙一些,就能让印的位置变成落款处,但偷用别人东西本就冒险,又遑论是用裁剪过的纸张来写信。 更重要的是,自己当时用的纸,是中原上好的楮练。胡地千金难寻也就罢了,那些蠢狗互通有无也不习惯用这么贵重的东西,多半是随手剥下来的什么皮子。 这么想着,她才彻底放下心来。带印空纸这东西可不是件小事,这意味着拿到的人可以在上面随意书写内容。这个把戏,薛凌反而相熟。远在平城时,鲁文安手上就常有盖了官印的空白公文。 问起来,只说是世事多变,万一递上去的旧公文赶不上新天儿,同朝为官,可不得帮着遮掩一二。千里来回取信已是不及,那空白公文就派上了用场。找个技艺高超的捉刀手,便能仿得惟妙惟肖。 当时听得薛凌连连叫好,直夸这些人实在是妙啊。今儿个再记起来,这种颠三倒四,明哲保身的事,薛弋寒又参与了多少? 决然说不得奸佞,水远山迢,伴君如虎。昨天听说祖宗得了个灵兽要贺,信到的时候祖宗已经被那蠢货咬了趴在床上起不来,这马屁不就拍蹄子上了。有一纸可改的白信,是能省了很多麻烦事。这种不成文的规矩,就算薛弋寒自身不为,总要对旁人默许一二。 功过暂且不论,坐在这里,薛凌也没工夫去想这些事。只是有了这些潜移默化,她连脑子都不用过,便知胡人绝不会闲的慌要拿几张拓印回去鉴赏。拓跋铣竟然是已经急到了这个地步,等不及印回去,只想先搞两张空白的信来用。 薛凌能听出那胡人的意思,那胡人也能轻而易举的听出薛凌不愿,又陪着笑道:“姑娘无需担忧,我家主人不是空手套白狼。” 他看了一圈周围,站起来走到薛凌面前,端起先前江玉枫斟好的茶,双手举给薛凌道:“中原人有以茶代酒一说,入乡随俗,我替主人先敬姑娘一杯,请姑娘行个方便。” 言罢又将茶碗往薛凌脸跟前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薛姑娘不必着急,王上知姑娘心思缜密。今日只需姑娘将印借我一观,来日霍云昇离京,再行落拓如何。” 薛凌伸手将碗拨向一边,挪着身子又往后退了一些,半天才憋出两字:“好啊..”说完将两枚印都掏了出来一并丢给几人,又对着江玉枫道:“给我换一杯。” 说话间视线却是分毫没有离开那胡人的手,江府既是让几人在这碰面,她也不惧几个胡人就此抢了去,却唯恐此人趁手掉包。 江玉枫这会倒乖觉,茶夹夹着碗顺手就递了过来,薛凌喝到嘴里,清香甘冽,方知里头没兑牛乳。她初是有些怀念那股甜气,现在反倒觉得确实是中原的茶更甚一筹。 那胡人接了印,并不曾细看,而是在手指在上头摸索了一圈,而后对着另外两人相视点头,说了句胡语,便把印还给了薛凌,还周到的喊了一声“姑娘仗义”。薛凌接过两枚印,却不再往贴身处放,只塞在腰带间,多花了些功夫确认不会掉出来。 此事一了,那三人面色顿变得喜庆十足,仿佛真是来行商的胡人,不管薛凌与江玉枫神色恶劣,仍是十分爽朗和她二人说笑。 薛凌从一进到这屋子,就颇有微词。她去过鲜卑不假,可江府竟然将胡人带到京中来议事。就算是拓跋铣发了疯,江府总该推脱一二,如今.....如今....如今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也许,这梁国上下,不仅仅是薛凌在想,如今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可即使谁都不愿走到这一步,却谁也没有停下。 既是胡人起了欢声,薛凌也逐渐少了几分少爷气,她本就十分好哄。打成一片是决然不能,但言辞多有收敛。其余几人一直是笑骂由人,没了她针锋刻薄,这屋里转眼就真成了个雅间,就差来几个歌女吹拉弹唱。 茶水又续了两碗,借着个由头,那胡人就说起了石亓二人从鲜卑逃脱一事。薛凌知是拓跋铣想证实一下究竟是不是自己干的,却还是忍不住有卖弄之情。 那趟鲜卑之行,明明是先费劲功夫给拓跋铣下了药,却没占着半分便宜。她这么好胜心切的人,有机会嘲笑两声,自然不舍得放过机会。 且聊聊自己跟羯人的渊源,多少能震慑一下拓跋铣,让他别以为自己非得巴着鲜卑不放。何况,江玉枫还坐在一旁,一起听个新鲜,也好让江府多一重忌惮。 薛凌将所有的事儿串起来,一股脑安在自己头上,说当初自己先去胡地结识了石亓,骗着他去了鲜卑,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人带回了羯。语气虽是轻描淡写,好像此事不值一提,得意处却小有摇头晃脑。 就连江玉枫佯装埋头,仍能借着捡拾茶碗,点水取料的功夫,瞧见她脸上飞扬自傲,截然不是这数月来凄风苦雨色厉骨狞的薛小少爷。那几个胡人却十分给面子,空隙处阿谀奉承好似此事并非鲜卑吃了暗亏,是薛凌给鲜卑带来了天大的福气一样。 口若悬河停住时,她微抬下颌瞧着那人,有睥睨之感,道:“都是我干的,如何?” 如何? 那胡人拍掌连连,夸赞不绝于耳。薛凌听了一段,明知这些人必然不会全信她说的,所谓佩服不过是讨好之举,而非发自于心。可她仍有飘飘然之感,仿若身在平城。 聪慧如她,哪能真的不知错对,便是鲁文安颠黑倒白,她依然分的清是非公道,只是从薛弋寒那得不到的偏爱,总要从另外一个人身上补回来。 时间一长,就成了一种惯性,明知道是鲁文安是哄着玩的,平城上下多也是哄着玩的,她仍受用无穷。不仅受用无穷,还仿佛成了一种癔症,鲁文安不哄两句,她决然不肯甘休。 直到,直到鲁文安久离,再不肯甘休,也只能甘休。可那癔症,却是深入骨髓,只是一直压着罢了。 在连月的凄怆摧心之后,这种熟悉的自欺欺人式满足感一经胡人诱发出来,薛凌便食指大动,恨不能瞬间尽数吞下,从这些粗制滥造中去寻回一点昔日荣光。 好在她也并没就此沦陷不可自拔,思绪一飞到平城,理智瞬间就将人扯回了现实,转而觉得自己着实落了下乘。那些破事原本不值得说道,又遑论是说与几个胡人炫耀。 薛凌生硬打断那尚在夸着的胡人,道:“夸完了就打住,若无旁事,我先回去了”。她看向江玉枫道:“你们有旧叙旧,无旧谈新,宾主尽欢。” 江玉枫搁下茶勺,就着桌上一方长毛裘皮擦了手,站起来道:“我既不是主,也不是客,原是沾了姑娘福气,过路人的身份来吃了碗茶,做个手上伙计,权作茶资”,又对着那俩胡人躬身行礼道:“蒙两位盛情招待”。说罢先行转身往里屋处走,不忘招呼薛凌道:“前院不便,随我走吧。” 薛凌将平意滑了个尖出来,还没说话,那几个胡人也站起来学着汉人的样子热情送客,那个主事的仍是对她周到至极。 她不好再发作什么,也不能跟这些人就地翻脸,却又咽不下刚才的气,索性换了个明快笑容,娇声道:“你汉话说的倒是顺溜,可惜狼在中原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说空手套白狼这个词的时候,多是嫌恶之态。你说的那么恭敬,狼字处还有生硬停顿,早就漏了马脚,装的再好又有何用?” 装的再好又有何用? 她就是在结尾处装了这一回,仍无法抹杀掉适才汹涌而出的道貌与虚荣。她也明白这些青面獠牙的鬼怪早就在身体里滋生良久。只是耻于承认与宣泄,却又不可自拔的沉醉偶尔逃逸出来的快感中,且贪婪一日比一日更甚,放纵一日比一日更久。 争之一字,登峰造极处,只有快意,谁要去管善恶。 余甘(五十) 那胡人终于变了些脸色,虽收敛的快,转瞬就恢复如初,却还是让薛凌瞧见。她心计得逞,似乎凭着这几句话就将自己重新与这些蠢狗划分的泾渭分明,追着江玉枫的步履也轻快了许多。 二人绕过屏风又行了一段距离,江玉枫拉开一面木质隔断,进到里头,赫然已经是另一个房间,窗外人声大作,与刚才房屋下已经不是同一条街道。 那江府暗卫不知是从哪过来的,已经在此候着了,见俩人进来,便冲着门外大喊:“再送两壶水来。” 江玉枫走到桌前坐下,摆弄着桌上茶具,道:“你胡诌的本事倒是日见高明。” 薛凌将平意收拢回袖子,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未随他一起坐下,而是径直走向门口,方转回身来瞧着江玉枫,也是似笑非笑道:“怕是连三年前的江府都比不上,怎么能称高明?” 陶炉里的木炭一直泛着红色,才丢两块新炭进去,瞬间便是火光大作,江玉枫一边往上头搁壶添水,一面给薛凌赔了个不是:“是我失言,你坐吧,尚有些事值得说道,不急着走。” 确实是他失言,那几个胡人就算能想到薛凌是在说谎,一时半会也找不出什么证据。或者说,薛凌有没有说谎其实已经干系不大,只要印是真的,就算她说跟石亓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也无关紧要,不过都是附和罢了。 但江玉枫却是能十分笃定薛凌是在撒谎,至少有一半的谎话。若一切事情都是她一手策划,她就该知道第一枚印是石亓的,哪会为了拓跋铣一封书信吓的夜不能寐。 只是,他该对胡人的附和深有体会,毕竟当年,魏塱对他断腿一事,就附和的格外精彩,一言一行都恰到好处,所以轮不到他来嘲笑薛凌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些往事,薛凌已晓大半,她也知道刚才在胡人面前的编造的东西瞒不过江玉枫。但印在手上,起码能让江府知道,自己跟羯族的小王爷是确然是搭上话的。 至于其他说辞,不过是与那些蠢狗周旋,江玉枫若要入耳,真真自作小人。再加之胡人是江府引到京中来的,两桩事合在一起,薛凌亦觉可笑,这个人,是何颜面来讽刺自己胡诌? 虽是早早定了心要跟江府面上情深似海,可江玉枫先戳人心窝,她也还没过到忍辱负重的日子。即便江玉枫低头赔了不是,薛凌仍没收冷眼,只是听得说有事商量,无可奈何,又走了几步坐下来道:“什么事。” 江玉枫洗好茶碗,添了茶递到她面前道:“人来的这么急,成交之日应是会比你我想象的快。只是你刚才答应的太快,不怕他拿到手后出变数么。” 薛凌手伸至腰间,摸了一下骨印还在,瞧向江玉枫道:“只要人出了京,你我就可以动手了。不过你说的有理,我想办法到时候再拖延一天,怎么都够了。” “就算他拿了信......”,薛凌忽而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道:“他们不是为你我而来,他们是为霍家来的。” 江玉枫不置可否,蹙眉提醒薛凌道:“就着你前头的事说。” 薛凌想了一会才继续道:“他要拿几封空白的信填上内容,冒充石亓的人近到羯几个掌权人身侧.....若是在霍出京那一日,就立马带着白信往回赶,即使日夜兼程,至少也得五日余,更何况他们没有如此多的人手早早部署换马不换人,由着马走,回去不知是哪年哪月了,估计他们也不会蠢到认为你我会帮他们送。” “我原以为他们是想今日就想拓印带回,这样能早点到,没曾想是要等事成之后。但你我这一方递信并不能走鹰鸽,还是要靠人去送,若是正常途径,也是差不了多少。除非.....这几方拓印是让霍来送。” “霍离京之日,拓印便跟着出城,走霍家的路子,最多两日就能到拓跋手中,估计那时候霍还没渡渭水,自然也不怕出什么问题”。薛凌挑眉,对着江玉枫笑了一下,才道:“这人还真是一刻都不肯耽搁。” 说完将面前茶水一饮而尽,又将杯子往江玉枫前推了些,也算告了个罪,纵江玉枫未必需要。她一开始确实错怪江玉枫,现想过来,拿白信固然重要,只怕更重要的,是为着霍准那头。且莫说把霍云昇骗出京肯定是要花好大的功夫,而拓跋铣在霍准身上要的,肯定也不仅仅是将霍云昇骗出京。 江玉枫挥了挥手,那暗卫悄无声息的晃了出去,屋内便沉默良久,等了片刻暗卫再进来之时,江玉枫才道:“此处安稳,你不必顾忌,说的详细些。拓跋铣不是想要西北的四座城么,急着要那么印做什么。” 薛凌道:“他更想要羯,羯人部落分散,常年子不见父,父不见子,唯有大事或重要的节日才会聚集在一起。那枚印是羯皇亲儿子石亓的,只要拿张羊皮子一盖上,再挑十几个人扛着东西随便去哪个部落拜见,当晚必然能灌醉一帐子。” 她又不屑的咕哝了一句:“怕得死上十天半个月,消息才能传到另一个帐子去,就不知道另一个还有没活人等着听。” 胡人的事,到此就该讲的甚是清楚了,薛凌等着旁的,却不料江玉枫点头称是,道:“拓跋铣做事倒是很稳妥,就算你事成之后反悔,他拿到了白信也足够用了,难怪他们过来第一桩事是非得找你。” 说是夸赞,话里又带着些感叹,薛凌听着有些古怪,但一时难以参透,只莫名其妙道:“我为什么要反悔,狗咬狗不好吗?” 江玉枫再未置喙关于胡人的恩怨,只随口一句“你不也防着他反悔么”将这事揭过去,转了个由头说起李阿牛道:“前几日上有举棋不定之处,但现今都确认的差不多了。也该说说你从明县捞回来的那尾金鳞,要怎么给他造个风云?” 薛凌还没搭话,江玉枫又道:“虽是非要将他送上去,可一人得道,总该带些鸡犬,江府想放个人到他身边去,此事耽搁不得,等他上了天,再去攀交,未免晚了些。” 薛凌想了一会,她连李阿牛如今住哪都不知道,反倒是江玉枫如数家珍。商议了一小会,只得出个剑谱的路子。薛凌想起李阿牛对武艺甚是上心,重剑的剑谱本又少见,找个由头送他基本谱子,定能捂出些热情来。 江玉枫听着也算可行,细细记下之后,说起了魏玹,无外乎是问薛凌如何将宁城一线的兵权送到瑞王府手上。 这就属实强马饮水,先不说魏玹在朝堂无权无势,魏塱也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他,便是勉强拿到了手,不出几日,就得想办法给他保命。 薛凌无可奈何,好在这事江玉枫并没要求今日就要给个说法,只道是最晚要在确定了霍云昇出京日期的时候给个交代,让薛凌且先想着,江府与魏玹也且再商议商议。 薛凌一被人逼迫,就多有不耐烦。随口应和了打算回去再细想,并没注意到江玉枫话里有何不妥之处,分明是魏玹连个接手的人选都没给她指定...... 她能给江府什么交代? 余甘(五十一) 江玉枫又多问了一句:“宫中的人,确定不会出乱子么。” 江府在薛凌面前也偶有提起对霍云婉的怀疑之处,只不似这回如此郑重。霍云婉到底是霍准的女儿,如今又是功成垂败的时候,江玉枫难免慎之又慎,薛凌亦知其理。 她想了一想霍云婉父女成仇的缘由,再回忆几次会面时霍云婉话里浓浓恨意,十分笃定此人断不会帮着霍准。虽没给江玉枫细说过往,却是让他不必担忧。 单凭几句话肯定没有那么大的说服力,但薛凌与此事性命攸关,找不出什么撒谎的理由,江玉枫便是想不信,也没什么不信的理由。 他仍遣了暗卫送薛凌回宅,自己走另一头回了江府。薛凌虽打扮寻常民女模样,但若跟在江大少爷身后,万一被谁看了去,有嘴也说不清。而暗卫带着走,不过一句看走了眼便能糊弄过去,不足为惧。 这一来一回端的是花足了心思,再联想起那晚去瑞王府,江府人行事可见一斑。再想想自己去哪都是捡个矮墙头翻身进去,薛凌突然多了些后怕。万一哪次被抓着了,还真就是一切都完了。 原该是,万事留点余地的。 说是没聊出个所以然,却也耗了半日光阴。再回到宅子里,一切如旧,好似那草叶子弯曲弧度都没丝毫改变,唯一例外的是往日皆是含焉跑出来问要不要茶水,今日她刚坐下,却是申屠易站在门口。 薛凌听得声音不对,平意跟着视线滑出一半,看着申屠易没带刀,又才将绷直的身子瘫回椅子上,破天荒的先搭了话道:“何事?” 申屠易往里走了两步,道:“今日来的人是谁,似乎与你不熟。” 他说话有质问之意,薛凌一眯眼,心想此人赖了几天不走,就端起主人的架子了,敢问到她头上。 她瞧着申屠易,一脸冷笑,想等不屑够了回一句“是谁关你屁事”,不曾想盯了两眼,发现申屠易嘴唇处轻微抽动,右手也抖的颇有些厉害。她又忽而觉得这蠢货最近必然是过的战战兢兢,来个陌生人就唯恐是要抓他去换赏钱,问几句也是..也是人之常情。 就像....就像她那年藏身于明县的乞丐窝里。 薛凌将目光移开,侧了个身,手先探到腰带间,摸着了骨印,才缓缓道:“是朋友。” “什么朋友?” 薛凌又停了好久,道:“你安心住些日子,很快这事就会过去。到时候....” 申屠易瞬间就冲到了她身前,浑然不顾薛凌是个姑娘,两手抓住她肩膀,一面大力摇晃,一面拼命将薛凌往下按,似乎要将整个人按到椅子下面去,口中急道:“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 薛凌坐在那,本是毫无防备,没想到申屠易突然发难,平意虽是滑了出来,肩膀关节处却被人制住,使不上劲,若是小胳膊往上挑,当时就能给申屠易一个肠穿肚烂。 以平意之锋利,多半要回天乏术。 她不知是心慈,还是没反应过来,也可能是知道申屠易手上无兵刃,要不了自己命,剑尖在袖口处亮了好一会还是那般亮着,并没染血。 申屠易右胳膊到底伤愈不久,他二人对面站着,按住的便是薛凌左肩。恰薛凌左手也不是个废的,由着他摇晃了半晌,反手拿了其右腕关节处筋脉,稍一用力,申屠易就失了气势。 只是这个动作,难免触碰到申屠易的断指处。 薛凌一把推推开他,自己站起来退后几步道:“很快的。少则十日,多则半月。”她没催着申屠易走,申屠易握着手腕垂着头站了好一会,直到外头含焉喊“屠大哥”。 他问:“是谁骗我?” “薛凌,是谁骗我?” 这宅子里,终究是变了。 桌上描好的百家姓在两日间堆了一尺来高,倒亏得当初纸墨囤的多,李阿牛三个字间或穿插在空隙处,由一开始三五行就有数次重复,到最后一整篇也不见得能找出来。 他的事倒是好理清,更何况已经有一桩成功范例搁在那,薛凌先画了个大概路子,再将细微处补全,这个人就算落了笔。反是魏玹处让她抓耳挠腮,怎么也不得其法。一无人选,二无对策,憋了二三十个时辰,仍是一筹莫展。 如此又沉溺其中一两天,解围的是霍云婉来信,薛凌没料到第二封信来的如此之快,还是要她想办法进宫一趟。 天时尚早,房内也是一堆物事需要销声匿迹。含焉也不是全无用处,起码她能下地之后,这宅子里不缺炉火。 初秋天气尚没凉到需要取暖的地步,靠着一团热气,薛凌额头细汗密布,随着写过的东西一张张化为灰烬,她觉得自己胸腔里的心脏和这些火焰一样,在狂跳。 跳什么呢?是对吞噬的渴求。 火渴求人填进去更多的纸,而她渴求着霍家,比那一刻都来的强烈。 近在眼前,近在眼前啊。 若不是事成定局,霍云婉决不会让自己进宫。 她烧完了这几日墨迹,为求尽可能平复自身情绪,早早就出了门,到临江仙吃了茶点。再进宫门时,便又一切恢复如常。 不出薛凌所料,见到霍云婉时,她比前几次都要紧绷,屏退了众人,也再不似往日眉眼笑意。反倒薛凌已经镇定许多,半是安慰,半是提醒道:“你有些反常了。” 霍云婉道:“也不算,总有那么几个时候,是要庄重些”。她摸出一封信道:“定于中元节出京。” 难得她这么直奔主题,一个弯子都不绕,薛凌先叹了一句:“真是个好日子”,说着屈指算了一下,还真是就是十日余。但此时那几个鲜卑人也才来京不久,居然这么快就骗得霍准定下了霍云昇出京,不知是用了什么招。 “确实是个好日子,既然他们定下了,咱们也该定定。” 薛凌将那封信接过来,上头是普普通通的霍家问安家书,霍云婉好似教过她门道,但拼凑起来麻烦的紧。能这么大大方方的拿出来,已足见霍云婉之诚意。 就算这封信是假冒的,于薛凌而言,她就算读出来了,也于是无补。所以只寥寥扫了几眼,便又还了回去,笑道:“虽说是问安.....” “这几日一问,是不是也太勤了点?” 余甘(五十二) 霍云婉便也跟着笑了一回,她几次见薛凌,都得哄着这小姑娘性子,没曾想一朝到了,二人掉了个头。不过这插曲也就笑笑的功夫,薛凌尚能在吃顿饭的时间里恢复如常,又遑论霍云婉早已万种风云过眼。 随手将薛凌递回来的信搁到一旁,道:“哪里就勤了,家中慈母年长,院里胞妹稚龄,就是一日一问,还诉不尽情深,何况是几日呢。” “今日叫你来,是想说说苏姈如那头的事,本想打着个运不过去的幌子讨价还价,不料...朝廷不日就要下令征粮,如此一来,往宁城那边塞点东西,就光明正大。所以,怕是得将苏家的家底尽数赔进去。” “怎么突然起了征粮的心思”?薛凌关注点并没太放在苏家上头,一来,她对苏姈如的情感复杂,二来她对钱财之物远不如旁人上心,一时之间还难以体会到尽数家底是个什么概念。更多的,是征粮这个词来的格外严重。 自古以来,养军都是件花钱如流水的事。薛凌在平城时远不到管事的年纪,却深知平安二城缺钱的困境,要是富的流油,大手一挥就能山珍海味掉下来,也轮不到她见天跟鲁文安往原子上弄点东西换钱。 问,就是无战不得要粮。 不得要粮确然不假,但年年需要朝廷补贴些银子也是真的。即使常年无战,平安二城军作民用,省了衣食住行这一大项,间或还能弄出些盈余来,但该发的那几文钱军饷,若想按月发足,总是得从别处要些来。若发不足,这兵就跟真的民夫无异。 那还不如等战起时挨家挨户抽丁,反正都是个招之则来,挥之则去。薛弋寒显是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只能老老实实问兵部要钱。几万人的月银发下去,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更不要说,一朝战事起来,原本散作备丁的人转为常役,要多上数倍开支。没人拨粮的话,不等战败,孤城被困之下估计就要落得个易子而食。 薛凌再是缺钱,她却没经历过短吃少穿,且目之所及,只要她想要,都能弄到手。这样的日子,哪里就能理解薛弋寒平日里忧心劳神。 说的好听,是十几年太平盛世,说的难听,就是十几年寸功未建。朝堂一众大小官员只见得白花花的银子砸到西北,连个响声都没回去,折子上能写些什么,其实闭着眼睛都能窥见一斑。 可建功与不建功,并非薛弋寒一人能说了算。自古未闻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何况他遇上的并非是权臣,而是权帝。 薛凌不在京中为质,梁成帝怎敢许薛弋寒开疆拓土。 也不算全然没有好处,至少西北那带的百姓安生了十几年,也由着薛凌在平城撒了十几年欢。更多的就是朝堂君臣情深,千古美谈。 有了这些事做底子,她理不理解薛弋寒无关紧要,但肯定知道日常朝廷拨下去的那点军需,能让养着的将士吃饱穿暖已是不易,要说仓廪囤满显然是不现实。再说需要粮的地方多了去,哪怕让其在民间流通也有利于百姓生计,断无可能堆着大批黍米等发霉。 薛凌那次去安城,到纯属撞上了运气。年底正值朝廷收了新粮,平安二城的粮又刚刚运到不久,还没分发下去。若换个时间点儿,安城粮仓能装一半已是丰裕。 因此,与其说起战的征兆是下军帖要各守将点兵,倒不如说,朝廷开始备粮才是真真要准备放矢。毕竟,太平无事的时候,皇帝也会一时兴起,要求底下的人交个实数,看看自家养了多少马蹄子。各年节时,还有开支账目核查,这都需要在位名册。 征粮就不一样,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先准备物资,刀枪戟剑一来,再吃不上饭,哪还有心思拼命。且此举有损民生,若是朝廷无故征粮,恐有民怨,稍微正常一点的皇帝,也不至于冒天下之不韪。 这事儿多是就地开征,山长水远运送不易,押送的物资越多,需要的人工也越多,与其在路途上消耗,不如先就地征粮,实在不足,方由别的地方调运补齐。 赶上好的年景,朝廷还会给个三五两银子权当买资。若是年景不好,全家性命一并征了去,男子扛刀,妇人炊扫,老弱孺童合力也能推个滚石。 便是条狗,亦能牵了去,活着吠敌,亡了入锅。这种情况下,那几粒粮食,与其说征,不如说抢更为合理些。 然西北地广人稀,又不如江南鱼米丰饶,偏偏梁一半的兵力都部署于此。不打仗还好,有六七成之数皆为备丁,这一部分人本务不在守城,也就犯不上日日吃朝廷的公粮,真打起来,人就得全召回来。 是故,历朝历代,从没有过单凭西北就能将粮食筹够的,至少半数以上都要仰仗朝廷拨过去,就这还得速战速决。 所以,确实如霍云婉所说,只要下了令征粮,那往霍家的地头上运东西就属于光明正大。虽然必然有人监管征粮的数量,可于霍准之势,自己做主征粮不行,私底下做一下数量的假账,还不是手到擒来。所以这监管不过就是睁眼瞎子,一句空谈。 问题是,怎么会要征粮? 征粮就是要打起来了,平城城外是鲜卑,拓跋铣一门心思在羯族,怎么可能跟梁交战。就算他打着凭那枚印不会吹灰拿下羯族后立马攻梁,魏塱巴不得霍家全军覆灭,又怎么可能先给备粮,要备也是往沈元州那头送。 然薛凌问霍云婉,霍云婉却也没能答出来,只说霍准提了一嘴,不日就会有征粮的旨意,到时候往宁城一线便畅通无阻,让霍云婉只管全力筹钱,无需担心其他。 霍云婉不比薛凌担忧疆域战事,又无法对着霍准追问,而魏塱也多有藏着掖着,有些事又还在筹谋之中没有发生,所以她确实是不晓内情。而薛凌却是分外在意,她来时本是自在,这会却添了稍许愁容。 近来江府并没说起什么朝事,由着宋沧也在狱里的原因,她也没怎么关注金銮殿上有什么新花样。就算霍准一手遮天,征粮也得师出有名,不弄清楚原因,薛凌觉得自己坐立难安。 “这令什么时候下的,可是密旨”?若是密旨的话,江府那蠢狗不知倒是正常。随着江闳卸任,薛璃就是站上去凑个人头的。 “还没下呢,不过你说的倒有道理,到时候,多半是密旨,要那边的人自己个儿想办法呗。此事于你我重要吗”?霍云婉不解薛凌为何一直追问不休,她提起这个,仅是想薛凌去提点一下苏姈如。 银子没了可以再赚,儿子没了.......好像也能再生一个.....但命没了,那就是真没了。 薛凌道:“平城城外是鲜卑,拓跋铣没可能这会打起来的,魏塱怎么会允许霍准征粮?” 霍云婉仍有些不以为然,道:“不能真要打起来,还不让人假装要打起来么”,她眉角上挑,嗔怪薛凌:“你忘了,如今那人和老东西还假意交好,没准就是老东西授意假装要起战,给自己找个征粮的名头,逼着魏塱同意,这样就能顺利运过去了” 薛凌摇头道:“绝对不会,但凡鲜卑有一丁点要踏我大梁疆土的迹象,魏塱绝对只会想办法撤霍家的开支。平城有万余守将,一直是宁城的前锋防线,这两座城池皆是重地,城内机巧器械精良,多是精兵悍将,哪怕放条狗上去,只要它老实呆着不乱吠,怎么都能守上一旬有余。魏塱有绝对正当的理由阻止霍准在开战之前就征粮,所以,断无可能是鲜卑要和梁打起来了。” 她说了这一长串,霍云婉托着腮貌似听的仔细,实则不过慵懒回了一句:“你说的这般厉害,三年前也不见得守了几日。没准龙椅那位怕旧事重演,亏心之下先自乱阵脚呢。征便征吧,怎么?你心疼那苏夫人,当真是生出母女情谊来啦。” 薛凌脸色骤变,虽她知道自己克制不住赶紧低了头,霍云婉仍能察觉其身上阴郁,还以为自己调侃苏姈如的事惹恼了薛凌,虽心有微词,却马上哄着薛凌道:“怎么突然就恼了,我就是逗趣儿一说,你要真心疼,大不了,我再周旋周旋,给她多留点还不成。” 薛凌尚没恢复过来,霍云婉伸手似要推她,指尖点到空中又缩了回去,娇声哄着道:“罢了罢了,都留给她,都留给她,快别气了”,她忽而换了个语调,天真又邪恶,快速嘟囔了一句:“命也留给她,成了吧。” 薛凌鼻翼鼓了鼓,出完肺里一口长气,冷道:“我没心思管她”。她确实没心思管苏姈如,她只是听得霍云婉说三年前的平城与宁城不堪一击,便蓦地记起..... 记起薛弋寒的那枚兵符还不知去向。 余甘(五十三) 只是薛凌不情不愿的语气,霍云婉不知内情,还以为她是与苏姈如在赌气,又赶紧哄着道:“真儿个心疼也不要紧,终归是骗着那老东西的,少些也就少些。我这还不是为着你我着想。” 薛凌未答,霍云婉尚不死心,又道:“但此事一过,再想从苏姈如手里拿东西可就难了。日后用银子的地方还多了去,你就不再思量思量?不善财事也不要紧,我挑几个好用的人给你,你呀,只管....” “征粮就是要打起来了,你死盯着苏家做什么”。薛凌打断霍云婉话语,当她是宫里呆久了不晓得这些用军之事,虽是不耐,却也没太过恶气。 霍云婉似不可置信,哑然失笑在场,片刻回神过来,道:“打便打吧,不打起来,朝中势力如何重新开局,本就是要让它打起来的,最好啊,这京中也打一场。”她又恍然间明白过来一般,看着薛凌道:“你是怕西北局势影响到你我所谋?” 薛凌快速眨眼缓解了一下眉间酸楚,偏过头佯装被说中,疲惫不堪的吐出一个字:“对。” 霍云婉便瞬间兴高采烈,又复先前眉飞色舞的样子,掰着手上长长护甲给薛凌念叨:“不必这么早,只要那人出了京,我就去递罪书,你嘛....所以打不打起来,无关紧要。” 所以打不打起来,无关紧要。 薛凌摸了一把手腕,挤出个笑容对上霍云婉,道:“你不是说....宫中几月之后就要有位太子么,西北从来都是重地,怎么会无关紧要。我本是在想良策拿到自己人手里,万一打起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什么良策,霍家的东西,沾不得”。霍云婉稍停,上下打量几眼薛凌,略带怀疑到:“谁是你的自己人,不是江府吧。他们想把霍家的兵权接过去?江闳是这几年装蠢装多了变真蠢了吧。” “此话何解?” “不是江府”...霍云婉没回答薛凌,先将自己先前的话推翻了,道:“江府现在在朝堂不过猢狲一只,能稳住京中已是不易,怎么也不会想到要把爪子伸到西北去。当晚你大婚,有瑞王的人在.....是瑞王?” 不等薛凌作答,她先笑的前俯后仰,好一会停住,说话还犹带喘气,道:“你说......你说一家子里生出来,..怎么其他几个就那么蠢。” 说完了郑重其事的瞧着薛凌道:“霍家的东西,你别动,我自有去处。打起来也好,不打起来也好,都不该是你我沾手的东西。起码现在不是。” “尤其是.....是....你该不会告诉我.....你要帮着那位瑞王吧。” “我谁也不帮,我只办我自己的事”。薛凌老老实实的答道。 霍云婉道:“既然如此,霍家之后的事你就不必再管了。” 薛凌思索了一会,还是将李阿牛的事和盘托出,言外之意,京中御林卫,自己要了。霍云婉不怒反喜,她不比江府去细查了宋沧底细,故而对李阿牛了解不透,既知李阿牛是薛凌放上去的,先假意嗔怪了一会那次的事不跟她商量,转而便夸薛凌此计甚好。 李阿牛是魏塱信任之人,又有雪娘子的肚子作保,拿多点东西,并不会招来祸事。想是薛凌交付真心,霍云婉有投桃报李之意,又细细讲了些不可去拿宁城一线的原因。 其实薛凌本也知道,不然她也不会对江玉枫说,就不怕捏到手里烫死自个儿。魏塱多疑,霍准树大根深,死的如此顺利,难免要引起怀疑,谁拿了霍家的东西,谁就是最大的主谋。 狡兔死,走狗烹。 就算这个主谋跪在魏塱面前高喊效忠,未必就能换个好下场,更不要说江府是先帝的遗臣,瑞王是魏姓王爷。她如此纠结这事,不也就是考虑到了这些么。 而京中的禁卫权敢去拿,完全是因为李阿牛是个异数。他因雪娘子一事领功,唯一能让魏塱生疑的,就是此事是不是霍云昇自导自演,顺手将李阿牛培植了起来。但李阿牛又与苏凔有牵连,多少能打消这个疑虑。 假如,霍云昇的人头再由李阿牛送上去的话...... 这些尚在其次,李阿牛在京中毫无根基,又出身低微,除了依附君王,别无选择。这种人,在某一时间段里,远比所谓的忠义孝节可靠,至少在魏塱眼里应该如此。 这京中本也没谁是真的蠢货,江闳若不是也看的透,哪会单凭一个毫无凭据的把柄就会主动提出将李阿牛放上去。 薛凌只说让李阿牛去拿,霍云婉转瞬即明白其中利弊,拍手称快后又问薛凌详细计划。薛凌恐宋沧的状况再现,不敢隐瞒,将前几日自己所想列的细致,二人一道推敲,编排的更圆满了一些。 定下之后,兴致犹未尽,也可能是霍云婉是真的相信薛凌那会冷脸仅仅是担忧起战对所谋之事有影响,而非为着苏家,且薛凌已经名言并没站在魏玹那头,她心情甚好。瞧着时辰还不到让薛凌的点,又多说了几句。 薛凌方知,宁城一线的权,霍云婉原是打算让黄家去拿。 黄家本就占着朝堂兵吏两部,近郊的兵权近全数也在他家手上,并且这家人和霍准并不是针锋相对,而是有来有往,宫里还有个太后颐气指使,本就与魏塱嫌隙暗生,若是宁城一线的兵权在拿过去..... 确然是妙,但平白无故的,这功劳怎么安到黄家头上? 李阿牛那事儿就简单,薛凌觉得有足够的把握将人骗到自己阵营。而李阿牛是御林卫,察觉有异,本想上报,不料霍云昇狗急跳墙,捉拿之中一个失手,只扛回去一句尸体,估计魏塱要乐疯了。 但黄家并不好拉过来,若是提前跟黄家说,霍准要死了,问他家要不要扛着尸体去领个功劳,以目前两家表现出来的关系看,黄家只会飞奔去救人。毕竟这几年霍家什么样子,朝中有目共睹,黄家既然没有帮着魏塱弄死霍准,那就是黄府里的主事人不想。 薛凌不解,霍云碗似乎也还没有好法子,但她并不甚着急,宽慰薛凌道:“你不必太操心这事儿,这天下间姓黄中最尊贵的那位,且在宫里住着呐,我来办就是了。” 薛凌觉得这样也不错,刚好魏玹那头实在想不出能怎么交代,以此为说辞,可以拖延一阵子。只要魏玹想登基,黄家是必须要除的,霍云婉此举,分明是在给黄家挖坑,量来魏玹也不至于瞧不出来。 她轻点了一下头,算是认了霍云婉这说法,由着霍云婉去办也好,宫外能跟黄家扯上关系的,只有永乐公主一个疯子,真要她去办,还不是跟魏玹处一样,毫无主意。 却不想霍云婉又轻声感叹了一句,埋怨般叫着累的慌。她说:“我来办也还是个操心”,她看着薛凌一嘟嘴,宛如十四五的少女顽皮,唇齿开合间银铃作响:“真打起来就好了。” 真打起来就好了,她许愿一般,看上去竟无比纯净虔诚。 余甘(五十四) 薛凌只觉胸口又重了几分,她刚才还当霍云婉是不哓得征粮的重要性,这会方知,霍云婉什么都知道,不仅知道,还比自己看的更透。 确然是薛凌长于疆域,自认对调兵遣将一事比旁人更敏感些。她却忘了,霍云婉是在魏塱与霍准身边周旋了三四年的一国之母,就算不能上阵杀敌,那也不至于连征粮意味着什么都察觉不出来。 她分毫未提,不过就是乐见其成。 许是今晚所谈之事甚是要紧,连个送水的宫女都没,桌上也干干净净,不如以往各种花样的点心摆了一片,叫薛凌想摔个什么东西出气,都找不着趁手的。 可她并没拂袖而去,或许即使桌上有,她也未必会摔。确定了霍云婉的真实想法后,她反而比那会平静的多,还有强撑着附和一句:“你说的对,真要打起来就好了。” 打起来确实好,打起来了总得有个人去拦,才有理由设计黄家的人去西北。霍云婉既是已经在想着黄家的事,不怪她巴不得打起来。 可宁城之外,就是平城。 那年四月,平城下雪了吗? 没...没有..没有...胡人...胡人过来...没有.. 胡人过来的时候,太阳极好。 薛凌全然摸不清最近遇到的事情为何如此诡异,有很多声音,她明明在当时听的乱七八糟,事后自己想回忆的时候,也是怎么也记不起来。可这些声音总会在某个时候不合时宜的跳出来,恍若是真真切切的在耳边重演。 如那个汉妓珍珠儿的哀嚎,也如含焉语无伦次的说没有下雪。 那年四月,胡人马踏平城,时逢艳阳,晴空万里。如今正是初秋,虽平城入冬早,但这个时候大抵也不会下雪。往年这个季节,原子上的太阳失了夏日张狂,暖洋洋的晒在人身上,整个城郭都是金色的,也能称的上极好。 不能打起来,不能打起来,薛凌摸着手腕道:“可万一打起来收不住手怎么办,当年拓跋铣一直到渭水才停住。霍家一死,宁城又是群龙无首,就是能将黄家的人及时骗过去,兵将二心,又不熟地势城况,其后果不堪设想。” “倒也是,黄家当年就玩了一手,难保不玩第二次,不过那黄老爷子估摸着没几天可喘了,这事儿跟你提过没?上回你去永乐公主处,不是说驸马黄承宣走的匆忙。事后我着人去查,他家老爷子急症,宫里每日遣两位御医去轮流守着,这待遇,都快赶上殡天了。” 霍云婉先絮叨了一回,才道:“哪里就能打的起来,既然是老东西跟我说不日会征粮,那就说明这事儿是他一手算计的,他一死,这结,不就解了么,你慌什么。” 薛凌将手腕抓的更紧了些,江府当晚,霍云婉的人在场,不管她承不承认自己是薛弋寒的女儿,起码应该明白自己是平城的人。依霍云婉事事谨慎的性子,不该当面毫无芥蒂的说起任由平城付之于战火。 她最近吃亏太多,难免多疑,却忘了,安城的事,正是她自己在御花园一五一十的讲给了霍云婉听,讲的志得意满,添油加醋,一付恨不得那把火烧了整个安城。 一个能将胡人带到安城放火抢粮的人,怎么会在意起不起战? 可令人多疑的不仅仅是这个,而是霍云婉那句“黄家当年玩了一手”。当年梁胡战起,率先被遣过去的,正是黄家黄旭尧,不料宁城兵败如山倒。 玩了一手......玩的是哪手? 薛凌莫名忐忑,她甚至有些畏惧问出口。然而这个问题像是在平城门外孤身嚎叫的野狼,千方百计诱她出门。她大松一口气,仿佛是因为霍云婉说不会打起来,实则是在缓解心中木僵。 继而挂上活泼笑容道:“如此甚好,真立马就打起来,我也还没个准备。不过,你说当年黄家玩了一手,是什么意思?” “这事儿我知道的浅,黄家一直是黄老爷子坐帐帷幄。隐约听得,当年黄家是有意将西北之地给了那老匹夫,后又帮着沈家上位分了一半走。你说,这人啊,跟个妖怪似的”。霍云婉捂着胸口,似真被吓着一般,道:“亏得几个御医都说是不行了,要不然,我都怕他算到了你我之事,特意装病躲个渔翁得利。” 薛凌将手腕抓的生疼,却是十分自在的附和了一句:“那还真是个妖怪。” 霍云婉笑道:“可不就是,所以啊,黄承宣这个人,你且先别打他的主意,那可是是黄老爷子一手带大的宝贝珠子。那公主原就是个傻的,别打不着狐狸惹一身的味儿。” “知道了。” 屋内到此便静了半晌,二人若多年老友靠在椅背上看烛摇明灭。片刻后还是薛凌先开口道:“霍准身上可有什么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我有用处。” 霍云婉不假思索,道:“他有一枚扳指,紫带黄龙玉,内有‘以私胜公,衰国之政’八个小字。多年前就从不离手,家中人尽皆知。” “很好,娘娘可有其他要交代的。”薛凌虽改了口,却喊的并不生硬,还略有讨好之态。霍云婉便不觉她有异,还当薛凌心情极好,用此称呼以显亲热。道:“别的倒无,只是苏家那里要出多少,你总得先说与我知。不然,老匹夫那里,我没法儿编排。” “就倾尽全力吧,回去之后,我会去苏府走一遭。你说的对,钱还是捏在自己手里放心些。” “早该如此。上回与你说...” “娘娘,宋沧可好“?薛凌别有想法,唯恐霍云婉追问,赶紧提了旁事。她也确实担忧宋沧。 “无妨,我且着人看着的,沈家也盯的牢实。虽是过了几遍堂,那些人多还客气。何况,老匹夫知道,与鲜卑的事是决定胜败的关键,反倒放松了些。上头有意拖着,且有日子可拖。” “有劳娘娘,心想事成”。薛凌站起躬身行了礼,头往门口偏了一下,示意霍云婉要走。霍云婉便也起了身,先于薛凌往门外而去。 薛凌不敢轻举妄动,又坐了片刻,直到一宫女来喊“姑娘请”,她才跟着出了门。霍云婉却还站立在屋檐处,听见声响,回头来,对着薛凌道: “帮我问问他,可有后悔过。” 余甘(五十五) 薛凌目不斜视与其擦肩而过,一个“好”字仿佛只是长大嘴呼气不小心带出来的音节,也不知霍云婉是听见没听见,终归她是再没开口叫薛凌。 看着是风雨欲来,缺月疏星皆不可见,天空黑的一如老农烧了七八十年的锅底灰。宫女好意要将手上灯笼递给薛凌,薛凌低头谢过,却是没接,自顾往宫门外走。 夜深人静,进出本就避人耳目,若是拉拉扯扯,恐生事非。薛凌掏出个东西的功夫,眼角余光瞧见宫女赫然已不见了人影。 守门的太监被一顶帽子遮得严严实实,身上宫服因不甚合身,被夜风一吹,塑造成一块略显圆润的岩石模样,浑然瞧不出人形。 令牌银子一并递过去,那岩石样物体躯干亦是纹丝不动,胳膊却是发芽一般飞快的渗出来,等伸到薛凌面前,又长成了一截干枯的老枝。 这老枝将薛凌手上物事一并缠过去,再递回来,就只剩一张令牌。薛凌才接,那头就如灼了烈火般霎时缩手。好似薛凌若慢个瞬息的功夫,这令牌就要掉在地上。 来了几回,遇到的太监就算称不上热情,好歹不像这般见鬼,薛凌想瞧的清些,那岩石已经挪动了几步将宫门开出一条小缝。她到底不执著,也毫无理由让别人抬起头来,一闪身,人又到了红尘之中。 从听到霍云婉说要征粮时起就一直在堆积的郁结,终于能肆无忌惮的与无边秋霜相撞,她回身看着宫门,千头万绪说不上来,却又不敢久站,恐夜巡的人发现有异,只能咬咬牙一路回了薛宅。 申屠易在院里坐了多时,瞧见薛凌顺当跨进门,方回了屋。薛凌换了身舒适的衣衫躺倒床上,将所见所闻尽数抛于脑后。她并不想安寝,却觉得自己必须要睡个好觉,才有足够的经历去应付明天。 人常常要为即将到来的事情担忧许久,可等真正到来的时候,发现它也不过如此。 有了霍云婉这一提醒,魏玹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且解的皆大欢喜。一些话唯有反复回想,方能解其意。薛凌在思忱如何对江府说起,暂时不能去拿宁城一线的时候,终于领悟到江玉枫要的交代是什么。 她确然要给江府一个交代,毕竟江闳只关心这事儿是否能如江府意,或许他们压根就不想给魏玹。这一家子,是不是为人臣子做的不太满足了? 一堆子事摊在前头,薛凌不能想的如此长远,既已知道江府巴不得魏玹暂时拿不到,江府的院门就更好翻了一些。理由本也充足,江闳只问如何放到黄家手里,万一黄家大权在握,直接.... “他没那么蠢,御林卫不是黄家的,西北有个沈元州。龙椅自古好坐,怕的就是不好下。不然霍准干嘛不直接坐上去呢。能不能在这次塞到黄家手里不要紧,只要不去动他,朝中黄沈两家定然有一家是要想办法拿的,谁拿了...于你我而言,都是好事”。薛凌端茶举杯一气呵成,恭敬里有别样狷狂,问道:“不用我去魏玹处说道吧!” 江闳瞧出薛凌与往日不同,但薛家的东西这幅唯我独尊的样子,也见了好几次,只是在那晚大婚之后多有收敛。真个论起来,只能算故态萌发,称不上反常 他挥了挥手,还没讲话,薛凌便丢下茶碗起身道:“既是伯父坐阵,晚辈另有杂务在身,且容我先行告退。” 谁也没出声,便显得薛凌离去的脚步声格外大。江玉枫亦起身行了礼走出密室,他未开口多话,却颇有自知。谁让魏玹爱玩蝈蝈呢,只能辛劳多跑几趟。 江闳坐了良久,手指来回摸索桌上一只翡翠粒珠壶,鹅蛋大小,仅够一人做品茗之用。壶身却是整副的狮滚绣球,匠心之妙,就在于恰好以壶盖珠子作了绣球,瞬间将死物活了过来。 翡翠生花不易,是琉璃郎江玉璃的手笔。看似终日浪荡,实则性情温和,纯善至孝。江闳将壶搁回桌上,这也算一枚极好的棋吧。 苏姈如处就更为容易些,跨过心中那道坎,二人是有几分母女情谊在。苏姈如并不知兵符之事,但得薛凌一口咬死了拓跋铣要那么多,为着苏远蘅性命,苏姈如也无二话可讲。只是薛凌并不知所谓的苏家倾家之数究竟有多少,她也懒得去算。 她瞧着苏姈如脸上不可置信,将二人拉回第一次相见的场景。只是这次是理所当然的打劫,再不是五十两银子,也不说来日十倍奉还,当时的方寸大乱更是无从说起,她坐在那娓娓相邀:“我知道夫人有办法,这梁国上下大小商家都与苏家有个交情。要不到可以借,借不到可以骗,骗不到,可以抢嘛。” 她终于比过往的苏姈如笑的要好看,抬头处双颦相媚弯如翦,问:“对不对?” 她无意针对苏姈如。原用不上这么多,拓跋铣要的如此之急,大可一文钱都不用给他。但拓跋铣什么都不要,只要霍云昇离京,肯定会惹霍准生疑,所以多少还是要假装给点。 如此便该够了,即使霍准想要借此机会囤些东西在宁城一线,但霍云婉咬死了没有,想必霍准总不能让皇后变卖家产。 然而薛凌慌,她从听到征粮那一刻就开始慌。 假如拓跋铣集结兵马,假说要与羯一战,实际凭着那枚印不费吹灰拿下羯人后,立马掉头攻梁,如何是好? 不给印是决然不可能,那几个鲜卑人就在京中,若是不给,随时都能拦下霍云昇。而一给出去,鹰就飞到了天上,自己却是不能再拿回来。 以拓跋铣的处事方式,绝不会在霍家死掉之前起战。那就会将霍家与鲜卑勾结的罪证推翻,而且霍云旸很大可能会以戴罪之身守死城。霍家九族在京,为求翻盘,霍云旸自然也会不遗余力,这样并不利于战事。所以,要打,只能是霍家伏诛之后。 但那时候宁城一线的新帅必然已经到任了,不管换了谁,想去打仗还是容易。若是自己手里再有些钱粮....... 没准到时候魏塱都死了,管它朝中如何,只要杀了拓跋铣,这三年来的噩梦,就能彻底终结。而另一个当年刀指平城的石恒,应该早已死在鲜卑与羯的权势之争中,算他捡了便宜。 可这些钱粮,如霍云婉所言,霍家的事一过,苏姈如必定不会再出,尤其不会出在那种毫无回报的事上。 她确实无意针对苏姈如,甚至来的分外纠结。她清晨坐在院里想了半个早上,仍找不出第二个选择。即使苏姈如承诺事后全力帮扶,能信么? 即使当年薛弋寒说要真心与魏塱为臣,能信么? 余甘(五十六) 即便魏塱信了,薛弋寒与先帝的情谊在,真能几十年如一日,事事以魏塱为先么。 即使薛凌信了,现今情势逼人,苏姈如不得不为,一朝时过境迁,她那些心计手段,真的能生出大义,倾力解西北之困么? 薛凌自是没能去想薛弋寒与魏塱的纠葛,她默不作声的问了自己数次,自答仍是连一丝犹豫都没有,苏姈如这人完全靠不住。还是霍云婉说的对,钱放在自己手里.....更安心一些。 这远比当年登堂入室要容易,虽二者都是皆为强取,然当年是为自身性命,如今却是为了保梁土不失。苏家世代财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算功德无量。苏姈如不自己站出来,那就只好以母女情分替她多担待些。 薛凌向来执拗,拿定了主意绝不会回头,更何况那方院里,还坐着两个活人。她明知故问:“假如胡人要打过来,守城的将士缺衣少粮,有一家商贾囤有金银满仓,对其晓以大义仍不肯舍之一文,该当如何?” 申屠易多少能猜到是苏家,他本与苏姈如有恩怨在内,手掌开合了一下,道:“匹夫当死。” 那是个抓刀柄的动作,薛凌借着晨间太阳瞧的格外分明。含焉不似申屠易义愤填膺状,却也咬咬牙轻声道“定要让他交出来”。这二人附和,更甚征前旌鼓声,薛凌再坐到苏姈如面前时,也确然是杀伐果断的将军。 她不惜代价,她只要赢。 这些事,若是成了,后世的话本子里要如何去写?于魏塱,大概是圣主铁腕擒国贼,于薛凌,没准是神将巧计拿奸商。 而此刻,不过是苏姈如正襟危坐,道:“你先前说用不到十一之数,何以现今突然改口。要骗要抢,总得我能出门。你可瞧见了,门外围的滴水不漏,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借钱给苏府。” 薛凌将责任推得干净,道:“怎么个滴水不漏,我进进出出,分外容易。先前只说拓跋铣吃不下这么多,却不料相国大人胃里能撑船,他非要趁此机会在宁城一线囤些东西,我有什么办法。夫人前些日子上赶着去贴,此时不表忠心,更待何时?” “霍家要....”?苏姈如话说一半,脸上有惊慌之色。 霍家要点粮,当不至于将人吓成这样,所以她整话应是“霍家要造反”?薛凌心照不宣,没否认,只笑着宽慰:“此事又不会成,夫人何苦吓成这样。只管暂时丢些东西出去,权益之计罢了。账目做的准些,等霍准一死,该是谁的,不还是谁的么。” “少爷在牢里一切都好,霍家忙于西北的事,对宋沧一案松懈许多。若是西北不顺,就只能在朝堂多给沈元州找不愉快。生死之事,瞬息而已,夫人不用我多说吧。” 苏姈如笑笑倚了身子,又复往日风情模样,语带飘忽道:“你威胁我?” “威胁什么,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只是来请夫人和我一起伸腿,别我跳起来了,夫人却不跳,连累大家都被夫人拖死在沟里。” “你就不怕我一封告密信给霍准,这么大的功劳,他总能暂且绕了苏府几条性命。反正都是个散尽家财,就当是拿去买了个乐子。大家皆是个徒劳无功,好过我一人倒霉啊。” 说话间帘子被掀开,是苏银捧了两碟瓜果来。今日薛凌到的突然,脚一沾地就随着苏姈如进了房。普通丫鬟不好上前,便是苏银跑前跑后的当个小厮。 她既有备而来,完事游刃有余,心绪也闲暇,非但没拿苏姈如的话当回事,还有工夫跟着苏银的手往桌子上瞧去,想拿个什么东西来润润嗓子。 苏姈如也不恼,笑吟吟的由着旁人随意,一如以往面带慈色,不忘柔声让苏银“去歇着就好,小姐又不是外人”。 薛凌手伸在半空,忽觉桌上少了点什么,左右看了下,是她每次过来都有的桃花酥撤了。一时间分不清是苏姈如有意为之,还是今儿个她来的不巧,苏府没备。 挑挑拣拣拈了一片瓜起来,莫名语调就软了一些,一边吃一边道:“一个是他亲女儿,一个是鲜卑的皇帝,夫人......。” 夫人算什么东西,霍准会在这个时候信你。 她吃相不雅,一手都是汁子,苏姈如及时将手上帕子递过来,薛凌接的顺手,揩着指尖残渍,没接上半句,而是举着瓜看着苏姈如认认真真道:“我定会保住苏远蘅性命,事成之后,只要是没花出去的,一定悉数奉还给苏家。若是花了,我也想办法从别处找来赔给苏府,请夫人先帮我一回。” 她甚少在苏姈如面前放低身态,合着手上小动作,誓言半是撒娇,半是顽劣。纵然废话不过就是个换了花样的威胁,起码听起来悦耳许多。苏姈如联想起前几日那句“是我不应”,多还是有所触动,也亲热回了一句:“好啊,就帮你一回。” 她笑,薛凌亦跟着笑的目不转睛,手却移到拿了一片瓜递给苏姈如,喊着“多谢夫人”。苏姈如没接,只是张口咬了小块,闭着嘴唇囫囵咽了,道:“就在苏府用个午膳,要偷要抢,总也是有数,我与落儿仔细点点。以后再多要,那可确实没了。” 那啃了一口的瓜被拿回来,又搁到盘子里,薛凌起身甩了甩手,道:“夫人能给多少,只管给了就是,经手之人是霍云婉,我对银钱向来没数,就懒得参合。” 她想了想,又道:“有舍才有得,夫人不多送些过去塞在霍家,我拿什么证明霍准有二心。霍准一死,西北那片地多半是沈家的。以夫人和沈家的关系,只要宋沧一日见不得光,我便一日不敢妄动。余下的话,还要我多说么。” “不用。” 苏姈如答的欢喜,薛凌退的也干脆。只她人前意气,回到薛宅时却是困惑难解。这些事,怎么会做的如此容易?容易到让人觉得先前所有的不安与纠结都像是作茧自缚,杞人忧天。 容易的好像一切都是本该如此,所以众人已经习以为常。 所谓的征粮令也来的飞快,朝廷上的消息近乎一日三传,霍云婉处一份,江府一份,另一份,却是来自那几个鲜卑人。地址应是江府给的,薛凌不喜,暂时也没办法,只暗自腹诽,等此事一过,就重新买处宅子。 如果说霍家的尽头是地狱,那众人的砖,终于全数铺到了黄泉路上。如薛凌所想,征粮确然算的密旨,甚至算不得旨意,只能说是密令。虽有好几位大臣在场见证,却并没有发出来,江府自是无从得知。 征粮的缘由,是羯人飞书求援,不日羯族的小王爷就会亲自来京,说是臣服之心,实有为质之意。如此恭敬,几位肱骨大臣连魏塱上下一心觉得务必借此扬大梁国威,灭鲜卑志气。 援.必须得援。 旁人是否一心为国不得知,然魏塱要援,自然是已经决定以攻鲜卑后方为由,让霍家先行出兵,另一头沈元州与羯合力,围捉拓跋。 这种伎俩,想瞒过霍准实属不易。魏塱唯恐霍准强行压下,拉近御书房议事的,尽可能避着霍家势力挑。说来丢脸,书房里站了五六位,除却黄家和稀泥的不算,剩下沈家一位,其余尽是霍准的人。 如此已是勉强为之,沈家那位本还不够资格进入到此,不过疆域战事,武将深陷其中,非要将人拉进来,霍准也无说辞。 开篇一如魏塱预料,虽然大家都说要援,霍准一脉却是坚决不同意过早援羯,非我族类,胡人蛮夷,若是大梁将鲜卑击溃,羯人定然又要生祸患,倒不如让两方打个不可开交,梁坐收渔利。 除却沈家的一位,众人连连应和,魏塱拂袖拍案,高喊:“朕尝闻,为人君者,志在九州,德服四海。羯既真心归顺,又愿奉掌珠为质,今日弃之于不顾,难道要梁世代忍胡患之苦,受教化之罪?” “陛下仁德”。跪的是沈家那位,转而黄家的臣子也跪的快。虽然在朝堂上黄霍互通往来,但黄家到底是天子的母家,真打起来还能跟霍家一脉不成。既是皇帝声高,那先喊两声万岁肯定错不到哪儿去。 且皇帝说的在理,于仁,是该援羯。 当然相国说的也有理,于人,暂时不援比较妥当。 大家都是为了大梁,谁争赢了都行。古往今来,主战主和,结果都是大同小异,从未听过有一劳永逸的办法,除非胡人死绝。既然如此,说后患无穷又有什么意义。 这人跪了一半,剩下的就算不同意,也得先跟着喊两声万岁仁德。到底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霍准的“非我族类”十分不合孔孟之道,于是争论到最后,魏塱金口一开,此事便板上钉钉。 只要战事一起,就出兵援羯。 余甘(五十七) 可战事究竟哪天起来?并没个定数。然魏塱为求力压霍准,故而将鲜卑与羯的情势说的紧急万分,仿佛已经打起来了似的。 然魏塱虽猜到霍准多半不同意,却没有猜到霍准在勉强同意之后,立马反手要求在西北点兵清粮。有道是既然已经紧急万分,梁又决定要在战事刚起就出兵,那确实应该趁早准备,查漏补缺,厉兵秣马。 便是沈家的人亦无反对的理由,且霍准请的又是整个西北,为国之情拳拳殷殷,便是魏塱有疑,面上仍要夸两句相国高论。 反正话到了此处,仿佛是事态发展催人,而非人推动事情发展一般,魏塱原打算将计划分几次视线,既然霍准卖了个激灵。他便顺着杆子道:“当年拓跋辱我公主,屠我子民,朕心之恨,食肉寝皮犹甚。” “这几年来,早欲取其项上人头。然西北之祸至民生凋敝,不敢冒进。如今他既自寻死路,朕有一计,说与诸位大人参议。” “鲜卑既妄图吞羯,战事一起,其与梁接壤处必然防力甚弱,若梁趁此机会伐胡,直捣鲜卑王都,既解羯人之困,又雪我大梁前耻,各位以为如何?” 那沈家臣子不提,黄家的人倒是老老实实的思考了一会道:“陛下此计甚好,既显我大梁仁心,又防羯人无感恩之情”。他看向霍准道:“相国然否?” 霍准躬身行了一礼,道:“围魏救赵,陛下熟读兵书,臣深感拜服。只鲜卑更临近宁城一线,不知陛下属意何人带兵?” 魏塱哈哈大笑,赫然是得了夸赞的少年天子。他登基之初适逢胡人大破北境,直到今日,才有底气与臣子商议战事,所言又找不出半点纰漏,确然自得。 笑完道:“当年云旸不负众望,今又长守宁城,所谓举贤不避亲,相国如何自谦起来了。朕稍后下一道密旨去,让云旸尽早暗中部署,只等拓跋铣攻羯,梁便出其不意拔寨起营,务必替朕将拓跋铣的人头带回来,以祭父皇在天之灵。” 他原说的豪气,话到末尾,平添几分伤感,有垂泪之相。又苦笑了一声,连连摇头道:“父皇在世,极疼无忧。当年...当年是朕轻信胡人。是朕......是朕....” “无忧为国而死,陛下不必太过自责,龙体要紧”。一众人喊的赤诚,唯霍准上前抱拳道:“臣,定然不负陛下所托。” 这一屋子散尽,出门之时各有疑惑,却又人尽庆幸。沈家的人是来帮腔的,只说是难免要和相国面红耳赤。然霍准虽如预料之中的不同意,却并没如想象中争个以头抢地,事情顺当的不可思议。以至于魏塱怀疑霍准是否顺水推舟,想趁此事将西北之权尽揽于手。 霍家与鲜卑必然有所来往,他是知道的。只是如今让霍云旸领兵出征,不信霍家敢抗旨不遵。就算阳奉阴违也不要紧,反正他也没打算要拓跋铣的人头。假如霍准真有此意,那只能说正中下怀。 黄家的人,是来拉架的,其中就有魏塱的舅舅黄靖愢。自己的外甥和霍准不对付,已经非一朝一夕,偏偏西北那里又是重地。谁输谁赢与黄家而言,暂时影响不大,关键是别让相国与皇帝吵出个贻笑大方。 所以今儿也算顺,就算霍准一开始几句话声音大了点,最后也是恭恭敬敬喊了万岁。家里老爷子还喘了上口没下口,黄靖愢只想赶紧回去伺候着。胡人的事,远轮不到他来顶着。要说塱儿也是,当初是人霍家扶着的,不说感恩戴德,起码不能卸磨杀驴吧。 于霍准而言,这事就来的格外顺,一切尽在掌握。他知羯人会来求援,知魏塱会趁此要霍家领兵。立功不立功的先放开,打,就是霍云旸战死疆场,不打,就是霍家与鲜卑互通有无。 怎么看,他都该不惜一切驳斥魏塱要援羯的打算。就算要援,也不能让战火烧到宁城一线。只是,霍准还知道,鲜卑与羯并不会有那场战事,有的,只是一场屠杀而已。 薛凌已从苏府回到薛宅院里,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的晒太阳。她与江府皆是明白那几个鲜卑人,除了来拿印,更重要的事是找霍家。她不明白的,是那群人,本是来送印的。 最好的京中楮练,白如丝,滑如帛,上头印章月余仍点墨未散,除此之外空无一字,正是薛凌送往拓跋铣的那一张。难得胡地转了一圈,再到霍准手上,仍是光洁如新,未染半分牲畜气。 拓跋铣当日看过之后作何未丢不得而知,只是鲜卑人死在羯人地头之后,说两族打不起来,估计普天之下再无一人会信。便是白丁庶子,亦要仗三分酒气喊两句“此仇不报枉为人”,又何况一众身在局中的。 鲜卑说不打,难保羯人要以此为由,绑梁上船。羯人说要忍了,谁知拓跋铣会不会借题发挥。霍准本是焦头烂额,直到这封盖着骨印的白信到手,他早过轻狂年岁,仍要急走几步,抵御内心狂喜。 天助霍家,是天助。 几个鲜卑人道:“霍相寻个找个懂行的一瞧便知,这拓印是石氏小儿子的正身印,印如今就在我家王上手里,拿着印去取石氏一族性命不过如探囊之易,霍相还有何惧?” 薛凌仍摇的自在,她前后拿了拓跋铣两枚骨印,只说华丽度不相同,并未去深究里头门道。中原名人雅士人均有个百八十颗印也不是大事,金的银的玉的,谁还没个嗜好呢。 而胡人凭证不多,骨头类占了一大半。印各有其用,故而说是同属一人,却又细中有差。石亓随身带着的,说不得多重要,却是他身份凭证。 她没深究,霍准却是再三核验,即便他知道鲜卑人敢拿出来,就必定找不出假。 余甘(五十八) 霍府与鲜卑惯有往来,府中自是常年养有通晓胡文之人,且全然不是江玉枫拉出来的半吊子。只是正如霍准所想,拓跋铣既然敢拿出来,就多半查不出个所以然,又何况,那张拓印本就是真的。不过事关重大,他不敢凭猜忌行事,换了人再三确认,也说不上多此一举。 这张京中送出去的纸,又毫发无伤的被送回京中来。 薛凌在将印盖上去时,还未经历江府喜事,亦不知宋沧下狱,申屠易也没找上门。她刚从鲜卑回来,正值春风得意,自是墨浓力足,一枚印上的纹路盖的分毫不缺。 那鲜卑人大大方方递与霍府,也未要收回去,霍准与霍云昇仔细参详,这上头的印应是在不慌不忙的情况下盖在纸上的,盖印之人心绪颇喜,带自傲之意。 古说字如其人,这拓印之事如不如人,则见仁见智。只印上内容确实能辨明应属羯人正身印,花纹走向也是羯皇室一脉专用。 以霍准所想,若果不是印真的在拓跋铣手上,必然是用一次少一次,拿两张盖有印的皮子来证明一下,再把皮子拿回去还能废物利用,犯不上白白浪费。除非这印....能让他随便瞎盖。而且这纸,胡地少用,应是拓跋铣特意用给自己看的。 另外,霍府的粮还没运过去,拓跋铣就敢蓄意杀人栽赃,找借口起战,只能说明他已经有足够的把握,没有霍家的支持,羯亦是鲜卑的掌中之物。 这两族兵力,梁难有详数,霍准也就无从评估胜负谁手。只是加上一个沈元州,鲜卑还敢有这个胆子,只能说明,那枚印却是在拓跋铣手上。所以他才有恃无恐,不管霍家如何,先把死人塞去羯帐子里再说。 有了这一重猜想,便是纸上空无一字,霍准仍能瞧出拓跋铣洋洋乎不可一世,于是乎觉得那盖印之人欣喜自傲也是有据可依。 这拓跋小儿......今年年岁几何来着? 他瞧向霍云昇,又想起魏塱,这几个人的年岁虽有参差,却相差不大。几年前,拓跋铣来京,也是着汉衣,行汉礼,恭喊了自个儿一声相国大人的,果然方兴未艾,来轸方遒。 胡人生来分化,至今未改,若拓跋铣能统而治之,确然有物可傲。只是如此一来,鲜卑与霍家,现况便无商量一说,唯剩通知之实罢了。 拓跋铣凭印屠光石氏一族不成问题,但胡人是全员皆兵。石氏一族死了固然元气大伤,群龙无首,但要使其尽数臣服,必然也需要好一段时间。若梁趁此出兵,虽不是说鲜卑必败,却足以给拓跋铣添好大的乱子。他遣人来京,喊一声求助确属正常。 但霍准若不制止住魏塱,到时羯族已强弩之末,救无可救。鲜卑就舍了那点地先搁着,兵马全数对梁,霍沈两家谁上,都是个死。 不是死在鲜卑手里,便是死在另一家手里。 这情况拓跋铣都知道,没理由霍准不知道。等与梁的战事结束,鲜卑再慢慢去处理羯人那头也来的及。反正两将不合,仗也打不了多久,拓跋铣登位以后又不是没南下过,再下一次,他不见得就要一败涂地。 所以拓跋铣遣人来京,反倒来出了些施恩于霍家的味道。毕竟众所周知,真打起来了,要死的那个多半是霍家。 霍准不好说惶恐,却也非十分骇惧。拓跋铣确实能撇开霍家,就博个刀光剑影。可谁不想尽可能以最小的代价去换取最大的收获。鲜卑如此花功夫,自然是不希望梁人打扰,好一口气彻底吃掉羯。 那几个鲜卑人来京亦是诚意十足,终还是怕羯死而不僵,想要霍家支持些。且鲜卑与霍家还有后事一说,这天下又不止那一片原子。拓跋铣肯定不想与霍家闹翻了,让梁人西北合二为一。 这生意....得做。 这做的理由当然是有怕死的成分在,更多的,未必不是霍家想活的更好些。 鲜卑吞掉羯后,就直接壤临沈家。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沈元州就需要出战,那时候处理沈家,就简单许多。先不说霍家与鲜卑的关系,大不了,学着当今天子,许他几座城池出去又何妨。 要阻止梁出兵也容易,便是现在,若霍准强求,魏塱未必就能让群臣同意尽早援羯。不过就是霍准表面故作姿态,实际顺水推舟,给自己找个合理往宁城囤粮的理由罢了。有了这旨密令,他将霍家所能搜刮来的财物尽数运过去又有何难。 现在犹是如此,羯皇一死就更不用说了。援羯已无意义,若说趁此出征,而成帝在位十余年未兴战事,今国泰民安,不求将军卸甲,陛下何起黩武之念? 非得要打,那也是沈家领兵走安城一线。羯本有附庸之心,又逢王上新丧,投身梁的可能性肯定比归顺鲜卑的可能大吧,沈元州此时不去收复,更待何时? 不等事到眼前,谏词都已经在霍准脑子里过了三五句。 易如反掌,罢了。 拓跋铣的野心来的恰是时候,手段也玩的恰到好处。只要此时霍家施恩,就算日后翻脸,起码也不会翻在沈家身丧之前。 结束之后,清洗羯人整合五部肯定需要一段时间,等他清洗的差不多,再对付沈元州,沈家一死,黄家不足为惧。这些事一一办下来,太子也该能张嘴吃奶了。 唯一令霍准不满的,就只剩下拓跋铣定要霍云昇往宁城一事。理由并不甚充分,霍准又无可反驳。 “当年尔皇与本王有约,却又自食其言。若霍相再玩一次,鲜卑防不胜防。羯人往梁求援一事,本王已知,亦知沈元州乌州在点兵备粮。事实摆在眼前,单凭霍相一句可阻,未免将本王作三岁小儿戏之。莫不是霍相巴不得沈家先行出兵,借本王之手除心腹大患?” 当时魏塱还没说要援羯,拓跋铣就于信上说沈元州已经在备粮点兵,这等大事,霍准不该被一句话骗过去,可惜,宋沧案发,沈元州为求清白,免不了要喊两句朝廷称严查乌州一脉上下,魏塱准奏。 他决然没点兵备马,然与羯来往本就是粮米甲胄居多,还能查别的什么。再来拓跋铣这一提醒,在霍准眼里,有和没有,都是有。 我收到了84张推荐票 这是一篇应该写在百万字的随笔,但是今天我收到了开文以来最多的单个读者推荐票——一次84张,所以就提前扛起了键盘。 如果投票的那位大佬看到了这篇随笔,请把裤子脱下来然后给我一个机会好吗。因为我是个成年扑街了,大家都懂得……有些快感,尝过一次,就想…我想…天天都有…… 都有您的84张…以及我不是变态…只是脱掉裤子后抱大腿来的更快更准更到位…隔着布料的话……我怕您无法感受到我炽热的诚意。 如果是小姐姐…那就算了……我怕烫伤您。 要是现在写到了百万字,霍家应该死了。这是个注定的结局,只要看了初卷就会有概念,所以算不得剧透。可惜还没写到,以至于另一个点不能说。也挺好,这样就能遏止住我狂躁不安的那什么,压抑住我蓬勃跳动的那什么。 此处没有开车,请不要误会…我是有点激动的语无伦次,想来大家都懂,我说的是克制自己码字的手和想剧透的心脏,尽量避免在此篇内容里给新读者留下阴影…如果未来会有的话。 至于老读者……emmm……什么?看到这里…你们心中还有光明?给我把灯关掉!…关死…电闸一并拉了…(此处小声BB ……老读者也没几个…实在不好意思…写到这里…内容越来越不爽了…但是大家不要弃文啊!我磕南瓜子对天发誓…以后…以后一定……一定更不爽。) 另外一直跟我说百万字必神的人请上前一步,我马上就要百万字了,如果你们不把神补给我…我…我就再写一百万字。 开文的时候,我在想,要写个什么样的故事,才能描述出我所有的愚蠢无能自私虚荣狂妄偏激猜忌恶毒狡诈虚伪冷漠和……和勇气。一路下来,写到…卧槽…原来我这么愚蠢无能自私虚荣狂妄偏激猜忌恶毒狡诈虚伪冷漠……而且根本没有勇气。实不相瞒,写到很多情节时,我根本就不想那么写。我知道那是错的…是24K纯傻逼的自己。 如今我还在执着的想要扭回不可能扭回的事情,连写个沙雕文都不敢给点天马行空的粉饰。 我有一个读者说…(我真的有个读者,且那个读者真的不是我自己)也许这个文放在历史分类里成绩会好些。可能大概也许会,毕竟王侯将相事,大家都那么的八卦。然而截止目前为止,书中我连国都的名字都没起一个,官位制度尽数也是一带而过(搞的好像我能写出来一样)。所以没放过去也好,免得连累我祖宗十八代的黄泉安宁,毕竟我有妈者有畏。 B站知名鬼畜主角大佬—罗翔教授曾经说过(真不是鲁迅说的),“我们这一生,有95%的事情都无法控制,从出生开始,就要登上并非自己选择的舞台,演出并非自己选择的剧本,你只有努力把你自己的剧本给演好。虽然很痛苦,但只要努力演好你的剧本,在痛苦中一定有精彩。” 为什么要引用他的话呢,主要就是…我写作文的终极奥义就在于…堆两句名人名言上去可以拉高逼格。如果那段名言看起来与上下文没有直接关系,那逼格level呈指数级上升。因为语文老师会觉得你悟了……你将原文的灵魂升华了,凭着这一手出神入化的绝技………我的语文从未及格过。 大多数人刚刚落地的那一年里,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外界,都是为了他而旋转,他无所不能。而后随着慢慢成长,这个属于他一个人的宇宙,开始逐渐崩塌。得不到想要的玩具,吃不到喜欢的零食,身边人不再无条件的让着他,眼前的景色眼花缭乱,一双手居然拿不下看到的一切,挫败与颠覆洪水一样往生命里充斥。 普通人的人生,越往后,越无力。 所以,我写了这篇文吖!愿所有读者拨云见日,而不是推波助澜。 我想你与黑夜和解,尽可能的趁机做个美梦,而不是在黑暗里惊惧失眠。 我想你期待明天和获得,而不是执着于昨日和失去。 我想你所有的血与泪都该给一个美好的梦想,而不是赋予厌恶的人和事。 我想你这一生坚定无畏,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 如果喜欢翅膀,就不要因为在喝水时被鱼咬了一口,从此因愤怒和仇恨而将自己困于湖泽。甚至要往自己脸上割一条口子当腮,好去到淤泥里,就为了和那条鱼一并腐烂消磨。 更不要在不能飞翔时,被奔跑的野兽调笑,就被两条腿吸引,从此依赖于海底的巫婆。 如果能,就能。如果不能,还要欢喜的笑着,毕竟你身上永远都不缺独一无二的颜色。 我想我自己能直面内心的愚蠢无能自私虚荣狂妄偏激猜忌恶毒狡诈虚伪冷漠,有足够的勇气去允许他们存在,最好是死缠烂打追着菜场阿姨抹掉整整999块钱的零头,给熟睡的猫子一脚让它知道人世险恶。 而这一切的关键在于,我并没有做。 如果我能理解自己,那理解旁人应该也无不可。 如果我能防着自己,那防着旁人应该也无不可。 所以,你看,我希望任何一个读者,都不要成为书里的任何一个角色。我想你能轻而易举的快落, 无论此时是弱小还是强大,无论身处坦途还是坎坷。 我想你在回忆过去时,都是心甘情愿。 在享受当下时,都是心安理得。 我想你豁达,只管去成为自己喜欢的人,不畏未来如何。 我想你,仅凭天真与善良,就能跨越所有的崩竭丘壑。 我想你在读完这本书后,庆幸自己还可以不那么过,而不是懊恼于自己不能那么过。 我还想立个牌坊,我宁愿你无法理解书里角色。 就像,我实在无法理解放了三天的馊馒头居然还能吃。 这源自于我不曾有过濒临死亡的饥饿以及逼不得已的落魄。 余甘(六十) 所以拓跋铣要霍云昇离京往宁城,不过是算计周全,并无半分牵强之处。万一他正在羯族的土地上大肆挥刀,霍准在背后想办法逼迫沈家出兵,坐山观虎斗。鲜卑这么辛苦,岂不是为人作嫁。到时候羯人也没了,沈家也没了,鲜卑又大伤元气,霍家还不得乐到睡觉都能笑醒。 信上当然没写的这么直白,不过用词也十分的不客气。霍准皱眉想嫌一句胡狗小人之心,转过头自忱也没几个人君子之腹,且就免了牢骚,暂定让霍云昇走一趟。 他也确实想过按拓跋铣信上的猜想路子走,只是这难度就大了些。不让沈家出兵,多的是理由,让沈元州讨胡,就复杂的多。不到万不得已,何必走那步险棋。 而且这样就把拓跋铣得罪失了,此人心思亦深不可测,万一到时以退为近,干脆就将羯人的几块土地丢给沈家,那就鸡飞蛋打。 倒不如暂时迎合鲜卑,既能趁此往宁城一线囤些东西,又与拓跋铣交好。等到羯族消失,鲜卑接壤安城时,让拓跋铣挑起战事,总比鼓动沈元州出兵要容易。 霍准有了计较,信就递给了霍云婉,日子说是逢十五,一来送东西总需要些日子。当然十来天要将大量米粮运往宁城肯定纯属天方夜谭,但霍家并非急着起战,更多的是在筹银。 而小部分需要用作明面上充数的粮,亦无需达到宁城,只需到达离京三百里左右的怀远关即可。那里已经属于宁城一线的八座主城之一,纵然还在皇威之内,但钱粮这种小事,估摸着霍家的人给个眼神便能遮掩过去,都犯不上与地方官叮嘱。 二来,霍云昇离京事关重大,霍准虽已跟霍云婉说了要去,却还没有正式答应拓跋铣。多留几天回旋的余地,可以再看看京中局势,也让霍云婉有时间试探一下魏塱最近有什么打算,若是有个什么不对,尚来得及将霍云昇留下。 故而霍云婉跟薛凌说,霍云昇确定中元离京,实际并不尽然。若非需要她留意魏塱,霍准未必会将这个想法告知于自己的女儿,他与霍云昇讨论时,也不过是说先做好去的准备,有变数也无妨。 这个变数,并没来。 霍云婉巴不得霍云昇尽早离京,绞尽脑汁的虚构各种发生与没发生的事件,不遗余力向霍准灌输:大可放心离京。 理由亦是滴水不漏,如今皇帝只想骗霍家领兵出征鲜卑,明面上会给予霍家一切信任,绝不会趁着霍云昇离开就对霍家怎样。且只要随便编个理由,魏塱必然会求之不得的放他离开。 既能在朝臣面前显示他对霍家的一腔赤诚,还能让霍云昇放下兵权,这种好事还能去哪找。没准和鲜卑一打起来,趁着霍云昇还在宁城没回来,随便给他封个什么号,让他和霍云旸一并战死疆场,霍家的门楣不就更光耀了么。 这些事,魏塱确然干的得心应手。说起来,当年还是霍准跟着一起干的,他自然知道霍云婉所说非虚。按目前的情况,霍云昇出京并不会引起什么变动,除非他回不来。另一头,霍家领旨在宁城一线点粮备战,多半也瞒不过拓跋铣,这就更容易引起误会。 若不是想等沈家和鲜卑打完了,你来收拾残局,现在准备起战是在做什么?就算没有那心思,谁能保证你到时候就换了一个心思? 不用拓跋铣回信,霍准便能猜到那小儿说辞。一个劲儿的解释反落得个心虚,更重要的,解释与保证在权力面前,不过是谈空说幻。是只有让霍云昇走一趟,如此大家互有掣肘。 拓跋铣放心,霍家也放心。 苏家的账目过霍云婉手,又递到霍准面前。他小有惊讶,道:“这么多?” 来人擦着额头大汗,低着头唯诺:“为相国大人办事,不敢不尽心。” 霍准犹疑片刻,终将那本子放在一旁,道:“极好,既然你家主子举荐了你,那这事就一并交由你去。先在府上住下,别处的人办事还没回来,晚些让云昇说与你知些细节,免得出了岔子,银子没沾手,脑袋先掉到地上”。他招手唤了下人进来将人带走,那人连喊谢相国提拔却一直未曾抬起头。 这诸多事情处理完,霍云昇开始染病,体表红光大作,有惊热之相。本是撑着也还站的稳当,偏值朝时,身旁官员大呼小叫惹得魏塱想忽视也难。 太医来一瞧,霍家的少爷心肺俱佳,指望他抽搐两下就此魂归天外肯定是不可能的。魏塱正大失所望,太医又道:“”观其表象,恐染未知疫症。还是先行病休,在相府静养一段时日为佳。” 还真就应了霍云婉编排的那些段子,纵宫里人尽皆知这太医一直在皇后跟前打转,魏塱仍喜不自胜,他压根不关注霍家在玩什么花样,他就怕霍家不玩花样。 于是霍云昇前往宁城一事,霍准终于与拓跋铣定了下来。他终还是怕魏塱知道霍云昇不在京中,故而使霍云昇装病。这样魏塱动手之前,多少得掂量掂量,万一霍云昇突然从床上蹦起来怎么办。 那几个鲜卑人以顺路返胡为由,要与霍云昇随行。霍准知是监视,也没反对。拓跋铣是没有任何理由与霍家反目的,沈家是魏塱的人,还已经跟羯喝着酒了,肯定是瞧不上也没必要跟鲜卑连手。 他觉得,再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薛凌一如既往的半躺在院子里椅背上,两条腿在裙摆里摇摇晃晃。霍云婉信上说霍云昇后日就会启程,但她并没有路线,这东西也没理由问霍准要,只能让薛凌早些去霍府守着,一路尾随了。薛凌随手揉了个团,往空中一抛不知道丢到了何处。 魏塱亦敲着桌面,有点疑惑怎么那俩胡族还没打起来,这人都死好几天了。拓跋铣不打,要不然让羯人先吆喝两声?不赶紧打,霍家怎么出兵? 一切都圆圆满满,起码在这一刻,人人都得偿所愿。 只是,往往漏洞百出的,才是真相,因为世事荒诞,盈亏无常。 而天衣无缝的,大多是谎言。正因为唯恐露馅,所以才挖空心思的让它听起来悦耳顺畅。 余甘(六十一) 于生活而言,缺少谎言固然是一件十分绝望的事情,人总需要偶尔做做傻子,才能有机会暂时逃离身处深渊的恐惧。 但如果在很长的时间里只能听到谎言,这绝望便成了永恒。即使最终谎言被拆穿,通常也已经失去了辨别真伪的能力,更失去了逃离谎言的勇气。 不管这深渊里如何花团锦簇,它仍然是个深渊。 江府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将李阿牛的住处告知了薛凌,顺带将此人现状也讲的详细。江玉枫并未亲自到场,不过是一个看起来了无生气的男人站在院子外大喊:“这里可是薛落小娘子的住处,你家的信。” 薛凌一时未反应过来,又听门外一直不住口,寻思这人莫不是再喊自己,起了身子开门,那人竟骂骂咧咧不耐烦,塞给薛凌,飞快的转身离去了。 申屠易从屋里出来瞅热闹,薛凌撕开来看,上头所述也没什么意外的。无非就是李阿牛如今是皇帝眼前红人,霍家拉拢的对象,未来太子的救命恩人。唯最后一句,竟是从未有人与她提起过。 “自苏凔下狱始,此人言及则作泾渭之分。” 为着这一句,她多便多瞅了两眼。将手里纸张甩了甩,方躺会椅子上。想来江府早知道自己对这些事门清,废了老多的笔墨,多还是为了提点自个儿。 霍云婉不比江府四面楚歌,她也不忌讳宋沧是薛凌的人,自是没有额外去查李阿牛的底细。即便听得些闲言碎语,也不过是认为李阿牛举动皆是薛凌授意,毕竟在那种情况下,不帮着苏凔说话才是明智之举。 而薛凌近日忙的团团转,她本也没有求到李阿牛的必要。或许在她印象里,李阿牛还是个微末卒子,所以还真就没想起过,要让此人去走动一二,哪怕是多睁着双眼睛看着,宋沧的性命也能多一分保障。 如此,此间凉薄,直到江府的信递过来,才被撕出一条口子。只是薛凌瞧见里头鲜血淋漓,并没生出什么义愤填膺,反倒刹那见庆幸觉得江府这句提醒,来的十分合适。 如今李阿牛本不需要再额外费力往上爬,哪怕是他立即请辞归乡,都是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无论怎么看,他都没必要参合到拉霍相下马的事里面。 何况这事成了,他也不过就是更得魏塱宠信。若是不成,命都保不住。两相权衡,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不会以身犯险。 要说以情谊打动,好像自己与他的交情也不过是泛泛而已,至少远比不得宋沧与他三年多朝夕相处。 是该再仔细思量一些。 她瞧着天上浮云飘忽,觉得自己的吝啬来的毫无道理。剑....都给出去数月了,才开始心疼。想报恩,总有别的方式,买把新的也好,鲁伯伯就留下那么一点东西,不该一时脑热赠与了旁人。 这一思量,就思量到了霍云婉最后一封信前来,七月十三,霍云昇称病,于两日后秘密离京。 薛凌捏着信,总算将自己从椅子上拔了起来。想欢呼两声,又恐扰了旁人生疑。只狠捏了一把手腕,进屋抓起笔写的龙飞凤舞,翻来覆去都是个霍字。 杀人的棋,江府已经备好了,无需她再找。李阿牛那边,还不到去的时候。魏玹处也一切消停。苏姈如遣苏银来送过两次账目,但薛凌此时尚觉无需留意这个。宁城那边接手的是霍云婉的人,真有需要,将人拉过来问个分明就行。 永乐公主府有霍云婉安抚着,也是风平浪静。听说霍准又开始上蹿下跳的催着人严查宋沧案,但薛凌也并不发愁,两日而已,江沈魏霍四家一起护着,再撑个十天半月全然不是问题。 至于霍云昇前往宁城的路线,那就更不值一提。几个鲜卑人在霍大少爷身边随行,哪还需要人去额外查什么路线。另一桩心病,也有渐愈之势,药引子正是霍云婉那句“当年黄家玩了一把”。 黄家玩的是什么? 霍云婉说她并不知道个中细节,然薛凌这几日左右闲着。往里头一想,无非就是当年魏塱想将西北归于自己的母家,却不知为何黄家与霍准早有约定,要把西北交与霍家之手。 所以,先去的守将黄旭尧直接作了降将。 后事且先不提,也许是身处一方安宁,想到这些事,不过是哂笑一声,默不作声的在内心自嘲了一句:“果然是烂透了。” 烂透了,所以怨不得她的阿爹。 原来当年西北之祸,并非全然是那块兵符。 她仿佛是溺于河中已久,久到无需得救。只用浪涌沉浮间,有一瞬的机会将脑袋探出水面。长时间的窒息与呛水过后,肺呼吸到空气。即使还没上岸,那顷刻间的欣喜仍让人迸发出不可言明的快感。 三四年的噩梦也真的在这数日间消停,不仅最近晚上睡得安稳,连白天去回忆,亦觉得荒唐可笑 哪里会有那么大的雪,能将平城城门没尽呢。 待到手腕微酸,她终于舍得瞧瞧窗外,余晖未散。薛凌本是要去老李头处看看,却想着晚间那老头歇的早,自己又不便宿在那,如此就只能留得一顿饭的功夫,倒还不如明儿赶早,去放肆着玩一天。 这个点,临江仙江面落日好看的紧,她出了院子,找了个雅间,一人一壶一杯,点心倒是堆了一桌子。吃喝二字,皆是人生乐事,如此薛凌一直坐到小二前来催促着要打烊,才摇晃着走回到住处。 她并未饮酒,却微有熏熏然。十三的夜晚已初见圆月,清风入房,想着醒来就到了老李头那,她入睡就更快了一些。赶上阵风大时,床头那个荷包也发出轻微沙沙之声,却并没惊醒什么。 隔壁两人大被同眠,亦是一夜安枕。 余甘(六十二) 第二日晨风已有湿冷之意,想是秋雨要来了。薛凌只道自己已是醒的格外早,一到存善堂外,又赶上门口人群熙攘,想从正门挤进去,估计她得把平意亮出来才行。 要知道是这幅模样,倒不如随缘在床上多躺一会。新置的床单被褥皆是今夏的棉花,布料也是上好的锦缎,本就让人贪眠。又赶上她最近严重缺觉,是抱了莫大的期待往这跑,没人迎一把也就罢了,居然还一群人堵着道儿。 薛凌瞬间窜出些许少爷脾气,后退几步翻身就到了墙里头。绿栀在院子里拎着把扇子,正跟个蜜蜂似的在几只炉子间来回转,突然从天而降一个人,吓的捂住胸口要喊,“啊”字发了个音节,见是薛凌,又赶紧住了口,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那炉子上头架着的大锅早就沸了,一汪黑不溜秋的水夹杂着认不出来的根叶翻腾沉浮,带着苦味的热气朝着薛凌扑面而来。她没顾上绿栀喜悦,道:“煮的什么破烂,一院子都熏的慌”。她刚刚在门外心烦,竟没闻到,一跳进来,只觉得那苦气跟活了一般,钻进肺里,又飞快的顺着血液游走在奇经八脉之间,整个人都是苦的。 她来这是想找些甜,谁要来闻这种破烂。 绿栀脸上笑容便褪去一些,却仍旧迎了上来,道:“小姐在江府可好,怎么独自回来了。” 里头又冲出个端着大簸箕的年轻男子,见薛凌站着亦是吓了一跳,大喝道:“你是什么人,医馆还没开张呐。” 绿栀便侧过身去,笑道:“是小姐回来啦,你去告诉李伯伯一声”。又回转来对薛凌却是正了脸色低声道:“可是国公府欺了齐府老爷离京,苛待小姐,小姐只管去找大小姐与他们说道,有什么委屈不必藏在心里。” 许是在院子里站的久了,对着那药味就习惯了些,薛凌觉得难受稍缓,也露了个浅笑道:“没有,我好的很”。她示意了一下那几个破炉子道:“煮的什么玩意。” 听她说好,绿栀将信将疑,但并无多少担忧之态。认真盯着薛凌看了少卿,一跺脚道:“算了,小姐在哪都好,也用不上我多想。” 她终藏不住开怀,又拎着那扇子,跑到一座炉子旁猛扇了两下风,方道:“这是四逆汤,内有甘草,干姜,附子。李伯伯说,秋来早晚气凉,而百姓于此间多忙碌,常有冷热交替于体表,易生寒症。多煮些备着,有寒驱寒,无寒亦可养身。” 薛凌不以为然,又看向另一个道:“那又是什么玩意。” 绿栀便飞快的起身,也是先跑过去猛扇了一阵,才道:“都是李伯伯配的方子,这一剂是黄连阿胶..” 她话说一半,老李头拎着老大个盒子颤微微的从屋里走出来,绿栀丢下扇子大喊一声“李伯伯”,飞扑过去,接过盒子道:“都说不用李伯伯来干活儿啦”,又对着旁边石头嗔怪道:“你干站着作什么。” 薛凌看年轻人挠头赔笑,却不作辩解,量来是和绿栀关系极好,而老李头与绿栀相处的也不错。自己抱着盒子来,多是这老头闲不住,又或是那盒子里是什么好玩意,他舍不得给别人拿着。 果然绿栀也跟个宝贝似的接过来,小跑到锅面前,打开盒子往其中几口锅加了一二,又赶紧盖上盖子,不顾薛凌在场,抱着盒子就进了屋,都没交代一声说自己去放下就回。绿栀性子活泼,薛凌是知道的,并不觉得反常,只是见她跟谁催着似的,还是多瞧了几眼。 那盒子里一堆薄雪样事物,绿栀洒的也飞飞扬扬。薛凌先一皱眉,又立即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她搁宁城那边买回来的人参么。当晚她切下来犹有半个巴掌大一片,定是这老李头抠搜,自己改了刀,切成个指甲盖大小。 她喊了声“李伯伯”,讨好道:“心疼什么,明儿我再给你买个百八十根来。” 老李头在身上搓着手,仿佛是在平城般一如既往的怕跟薛凌对上,只口齿不清的咕哝:“小少爷怎么来这么早,进屋说进屋说。” 刚才薛凌盯着绿栀瞧,并没看到老李头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此时见他唯诺,也习惯的很,大踏步走上台阶道:“我今儿起的早,自然就来的早。” 走到老李头跟前,她又回头道:“不如把这几锅子破烂丢出去,今天就不要开张了,难得我过来,让绿栀她娘亲做些好吃的。” 老里头瞬间就精神百倍,也不结巴了,义正言辞的说教道:“说的什么话,医者父母心,若不是熬药不便,存善堂日夜也是开着的,小少爷你......” 薛凌已经走了老远,绿栀已经收好了东西蹦跳着跳到了老李头旁边,连喊两声小姐仍没叫住“薛凌”。当初是她买的这个院落,自然不需要绿栀来带路。她只是突然特别想知道后院那一树石榴花谢尽了没。 老李头早就习惯薛凌做派,面不改色喊“石头”早些去开门,绿栀虽有失落,但她也知道薛凌冷清,没有太放在心上,倒是石头摇着头嘟囔了两句,不过谁也没听见。 那一树火红已经成了苟延残喘,只剩三五朵半死不活的挂在上头。地下铺着的席子也被撤走了,估摸着是花期已过,不再是每天有很多掉下来的可以做药材,绿栀也就省了这活计。 但如今已是七月中,即使花落尽了亦不算那对老夫妻撒谎。薛凌走到树下,伸手拨开枝丫,确实一个果子都没挂。她捏着片叶子不撒手,恍惚是十七八年来少有的感慨。 真是有意思的紧,一颗果树,花开的如堆锦积玉,到最后却只剩过眼烟云。 她转身往厨房处走,想着今日一天都在这,叫叫绿栀的娘多弄几张饼该不是什么难事,当不至于吃一半又让江玉枫那狗给扰了兴致。人还没走到前院,便听得绿栀大喝:“你们想怎样?” 那声音,不管怎么听都不是对着来瞧病的人说话。 余甘(六十三) 薛凌第一反应是自己带了什么麻烦过来,一个闪身躲到角落处停步细听,墙外却是中年男音在嚷嚷些老李头治死人的话,有四五个人附和声重。 她仍不敢立马出现,近来干多了指鹿为马之事,唯恐几个人是打着找老李头麻烦的幌子,实则是想查自己与存善堂之间的关联,还是多听些时候为上。 那人声愈发清晰,原还有些病人在为老李头说话,渐渐就只剩那个男的大吼着要拉老李头去见官。绿栀高吼了一句:“你们还敢过来,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们,这里是前礼部侍郎齐大人的.....” 她话没说完,薛凌气也没叹完,就听得那男子不耐烦道:“可得了吧,什么狗屁齐大人.....” 后头的话薛凌没听清,存善堂的几个人似乎都在外头,伴随着“咚”的一声,齐齐大喊“绿栀....”。转而就是老李头连连赔罪道:“好汉行个方便,行个方便,老朽本意只是治病救人,好汉等着......。” 他恭着身子回屋,手才摸上盒子,薛凌从墙后窜出来,一脚将那人从门口直直踹到老李头面前,仰面俯在地上,嘴角已有鲜血。 绿栀被她娘扶着惊呼“小姐”,原站在一旁的三四个男的,先不可置信的看了一眼薛凌,又大喊着:“五爷”,跑进去俩将那个叫五爷的男子从地上扶了起来,另一个先在腰间摸了一把,却又两手空空,对着薛凌比了个招式。还有一个人在屋檐下,将石头踩的牢实。 而先前的一大群病人,早就鸟兽般散了个干净。 听得石头骂咧,薛凌倒也没赶着喊放开,而是眯缝一下眼睛,刚刚这人的动作,分明是个拿惯刀的,只是今天来这没随身配着而已,所以下意识的去拔了个空。旁边绿栀又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小姐”,转而对着檐下喊:“你们放开他。” 她知薛凌有些功夫在身,正好给这些地痞流氓点颜色看看。齐府出来的家生丫鬟,比普通百姓的女儿要好过不少,确实没受过这种委屈。 存善堂开了两月余,这伙人从二十天前开始上门找不自在。是齐府的谁谁谁这种话早该说出口了,只是老李头深谙息事宁人之道,他手里又有不少薛凌给的银子。打发了好几次,直到那根人参露了出来。 按说银子也能买到人参,要搁了薛凌,肯定不会干出舍了银子舍不得人参的事。然老李头熟知世故。这种天灵地宝,普通人,通常是有钱也买不到,运气差点的,钱都不能剩下。 那满满一盒,不知道能救多少人的命,他说什么也不给出去。几番纠缠,绿栀才将齐府的名头搬出来。礼部侍郎的官着实大,当时这几人便退了。如今再找上门来,分明有高人指点,再提齐世言的名头,哪里还能灵光。 里头五爷撑着旁边下属站的艰难,老李头退了老远,将手里盒子跟个起死回生的仙丹一般抱着,看着焦急的很,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只顾连连叹气。 薛凌看他这幅模样就烦,目光往那五爷身上瞟了一眼,缓缓道:“什么好汉?” 绿栀一甩手将她娘甩开,跺着脚跑到薛凌身边,指着那五爷道:“他们就是一群恶霸,看不过病人都来存善堂里,隔三差五就来捣乱,上次看见小姐你送的参,还诬赖李伯伯是偷的”。她又看向那几个人道:“你们倒是抓人啊,这是我家小姐,江国公府的二少夫人。” 薛凌要阻止已是来不及,只疲倦的开合了一下眼睑算是默认。那五爷想是已经回过神来,推开下属,道:“什么二少夫人”,他看向跟着的那几个人哈哈大笑,对着薛凌道:“兄弟们可都打听过了,不就是齐世言在外搞出来的娼货么,太子都死了,江国公算哪座坟上的草。” “爷也不为难你,实话说了吧”。他挥手比划了一下屋子,道:“这堂子,我家主人看上了,包括里头东西,你们开个价,今儿就走人。” 绿栀要往里冲,被薛凌拉住挣脱不得,脸涨的通红,还指着那五爷道:“你说的什么浑话,你敢侮辱我家小姐...” 她并没说出侮辱了薛凌会怎样,五马分尸,九族不保,这些话,她想都没想过,连一句不得好死样的粗鄙之言也没骂出来。她不是千金小姐,却也是齐府里未经风霜的娇嫩姑娘家,口里实在生不出龌龊。 那恍然已是用尽全身力气的上蹿下跳也毫无威胁力度,反倒更像是博人一笑的艺人杂耍。果然屋里五爷一副酒色欲相问:“怎么,你不想走?那你留这也行,爷一并给钱啊。” 薛凌没回话,只一点点想把平意滑出来。她看的分明,那五爷站的随意,却是个实打实的起招式,说不得藏器于身,起码会个三招两式。 倒也不意外,齐世言确然退了,但是大女儿还是个被供着的泥菩萨,二女儿是江府刚取的新娇娘,吓唬个宵小蟊贼该是轻而易举。既然吓不住,那就肯定是大有来头。 且不说那人自然而然的摸刀习惯,听绿栀的意思,这伙人上次是被齐世言的身份吓退过的,再次找上门来,应该是幕后之人指点过。 对所谓的齐府现状了若指掌且毫不在意,官位应该不低,作何跟区区一个存善堂过不去? 薛凌还真就没想出来,这些人只想将老李头逼走,显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这破院子又不是很值钱,还犯得上让一个连陈王妃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来抢? 她想不明白,绿栀的娘亲两口子也摸不着缘由,老李头却是了然于心。在未跟随薛弋寒之前,他本也有个小铺子。三教九流,都有自己的规矩门道,在哪能做生意,做谁的生意,怎么做生意,实际都是有规矩的。 只是,他没想到,京中比当年西北更甚。 那些人第一次来时,老李头依着礼,银子茶水面子都奉的足,不仅仅是想求个太平,更想借此结交一下京中良医。不料来人所提,却是要老李头与各大医馆药房沆瀣霸市,控制药价,抬高诊金。 只要这存善堂听话,亏盈自有上头的贴补着,免了一天到晚忙的脚不沾地,才赚几钱银子。那人唾沫横飞,老李头嗫喏着问医者仁心。 “仁心,怎么不仁心,等他没钱了,咱不就给免费治了么。城东那癞头和尚庄子,初一十五.....那药.都是咱哥几个去布施的。” 城东庄子,是个义庄。 余甘(六十四) 老李头当下心凉了半截,却不敢明面反驳,只多番讨好说存善堂就是行个方便,自己医术不精,不过是在京中艰难凑活,治好了是祖师爷保佑,惹了人命是自个儿猪油蒙心,断不会污了哪家大爷招牌。 他一直拦着绿栀几人,话间诚恳卑微,银子又给的极尽痛快,原该能落个善了,多不过是每月多出些买路钱。毕竟存善堂只是一偏僻馆子,陈设简陋,也无什么名医问诊,招来的,又都是榨不出油水的白丁。扯开嗓子吓唬几句,管事的听话就行了。 偏偏老李头又不舍得把那根人参放着生虫,底层的人,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费钱抓药问医。所以来存善堂的,好些已是身子亏空的厉害,叮嘱其回去好生补养,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倒不如,每日由堂子里调些参汤,看着熬煮,药效也好,大锅里分出去又不至于浪费,一两文钱,谁都买得起。只当是物尽其用积个德。用完了也不打紧,再采买些小而贱的参须,虽药效有差,总还是聊胜于无。 贵的东西,总有那么点理由。药价低廉,免费布施本就让存善堂小有名声,再来这么几大锅子补气固元之物。喝的一众人形容枯槁的进来,红光满面的出去,夸老李头有妙手回春之术,显是不足以言表那些人感激之情,怪力乱神之说便一日烈过一日。 事,就这么砸了。 有个行业规矩确然是值得称道,纵医馆连成一片也能夸一句同气连枝,真个有什么疑难杂症,人命关天,大家聚在一起参详问案,多一个人多一个法子。可惜树大必生风,况且是生老病死这种万物皆不能避免的.....去处.。 京中大夫是被谁收罗在一起,初衷又是为了什么,不得而知。只是发展到了今天,心有戚戚的不仅仅是老李头这种无依无靠,却满腔赤忱的医师,还有一群或迫于无奈,或妄图富贵而去依附了幕后之人的医馆。 五爷亏盈自有上头贴补确也合乎其实,众小医馆旱涝保收,赶上哪年上头的发了大财,多分两个子儿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天长地久的累积下来,好像医术高明就成了无足轻重的东西。谁上缴的银子更多,谁炮制的药材更廉价,谁马屁拍的更好,更能决定他在京中医师中的地位。 倒也多的是人怒,却无一人言。许是得罪不起高官权贵,更多的,或许是因为那怒气来源,仅仅是因为自己分得不够多。小医馆不过就是养来做条狗,残羹剩饭管饱,骨头哪能个个都有呢。 但分的不够多,总还有个盼头。若是闹起来,小胳膊拧不过人大腿,最后连个饱也难捞着,倒不如背后骂两声,平日里尾巴摇的更欢一些。莫说医者仁心,何以兼济天下?达,则兼济天下。 不达,如何济? 反正于,目前与医药这个行当而言,也能称一句太平盛世。 无人作乱,不就是太平么。 是存善堂挑破了太平。有了这些传闻,来抓药买方子的,逐渐多了些锦衣绣服,谁家会嫌银子烫手呢。更有甚者,是先在别处瞧病,听说是要花大银子,便推辞不受,老远要来求老李头给看看。 那些愤怒总算找到一些宣泄口,好些早就不想交银子的医馆联合起来,对着上头哭穷:“存善堂扰了行规,屡屡砸别家的饭碗,这生意,怎么做?” 老李头说断不会污了招牌,他许是不能料到,这情无人应承。旁人说起来,不过是再直白不过的“生意”二字。 如薛凌所想,存善堂确实换不了几两银子,可它这么开着,有人就得不自在。五爷拿人钱财,消灾消的十分乐意。这种小地方,上头根本看不上眼,捞多捞少,都是他自个儿的。且退且逼,是想将这里收刮的更干净些,直到绿栀说与齐世言有些渊源,方消停了几天。 没准上头也想就此作罢,可那些人怎么肯停,好不容易找到的说辞如何能轻易放过。京中往来通气,稍微盯个几日,就知道绿栀微不足道,这破地方跟齐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何况如今齐世言都不知去向。 解决一个一个存善堂远比去重新分配利益要容易得多,交代了几句,那五爷就又砸上了门。老李头一看见薛凌就发慌,为的就是唯恐这几人撞上,事有不巧..薛凌一来就撞上。 而那几个人,也确实是御林卫的微末卒子,没准以前还和李阿牛打过照面。幕后之人连个地痞都懒得去寻,随口就指了俩吃皇粮的来办事,虽说有乔装之举,但其胆大程度,仍可见一斑。 几个老东西总算有了点动静,绿栀的娘上来拉着绿栀往后躲,她几十岁的老人,总比绿栀知事些。而老李头则抱着盒子一便喊:“小少爷”,一边要绕过那五爷往门口走,多半是想挡着点薛凌。 可惜五爷没从刚才薛凌那一脚上吸取到丁点教训,只当是自己大意被人偷袭,如今正面当着,他还奈何不了一个小妇人? 薛凌只看见老李头要被扯到在地,瞬移般就到了面前,拦腰扶了一把,没等站直,脚就到了五爷脸上。 人躲的到快,他本就防着薛凌。倒并施觉得薛凌有武艺傍身,而是听绿栀说薛凌正是导致齐世言罢官的主角。 如今江府的二少夫人,骂就随便骂,就算拎到衙门里去,这说过的话哪有什么凭据。无凭无据之事,打两个滚就过去了。碰却是碰不得,这小娘子掉了一根头发,他就得脱层皮。人精堆里混迹那么久,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 所以,先前话说的难听,现在却是一见薛凌身形有动,就赶紧撒了手闪到一边,就怕打起来有个闪失。立定了却是心底一惊,这踏马的哪来的小妇人这么快,要不是自己全神贯注,刚刚那下能不能闪开,还是句二话。 薛凌本是要趁机将平意横上去,这个狗东西今天不留点什么在这难消她心头恶心。孰料老李头将她衣角扯的牢实,脸上皱纹跟嘴一起开合,一个劲喊:“小少爷,小少爷让他走.....”。而那盒子早就跌在地上,锁扣摔开,装着的参片散了一地。 外头绿栀哭的越发大声,抽抽噎噎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石头倒是被放开了,但他出了劝着绿栀,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倒是五爷那几个跟班,全进到了屋子里,将薛凌二人围在中间。这房间本就不怎么大,如此越发拥挤。 薛凌见人有威胁之意,脸上已带了狠戾,但她不敢大力挣脱,恐摔了老李头,抬了好几次脚仍没没迈出去,便强忍着罢了休,垂手道:“早点滚出去.....” “你个老东西,给脸不要脸。” 说话的不是五爷,他已瞧出薛凌怕是有问题,奈何底下的眼色不怎么好。薛凌话再没能说下去,一甩袖子,将老李头推的一个趔侧,回手就将平意扔了出去。 剑到人到,果然五爷这次再没反应过来,虽说是偏了一下头,没被扎个对穿,可等他想回头的时候,薛凌已经握着剑柄站在他面前。剑锋稍顿,又毫不迟疑的往前挪了一分。 他尚来不及呼痛,那几人齐声喊五爷,只迫于薛凌利器在手,不敢上前来救。不过这一声大喝总给这不知姓甚名五的卒子提了个醒,他僵着脖子不敢低头,小心翼翼道:“姑娘....不是.....夫人...刀剑无眼...在下有眼不识泰山。” 薛凌冷笑了一下,剑又往前走了些,血珠子已经开始往外冒。门外绿栀哭声消停,转为惊恐的“小...姐....”二字。 那人退后一步,却十分识相的没试着躲开,仍好声讨着饶道:“夫人,在下只是替人跑腿,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薛凌松开中食二指第一个关节,在剑柄上轻微敲打了两下,漫不经心道:“你威胁我?什么佛的面子那么大......” “配的上...我去看?” 余甘(六十五) 老李头又一副死了人的样子,焦急着喊:“小少爷,小少爷不要意气用事,让这位好汉走吧,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薛凌目光瞥到他身上,歇了良久,终还是将平意拿了下来。道:“罢了,我懒得问你们是谁,以后也不要再来找麻烦”。说完便转了身往门外走。 老李头参也不捡了,小跑着跟上薛凌道:“小少爷,你去后院歇着,先不要出来”。绿栀也跟着抽抽噎噎的喊,薛凌加快脚步,不想跟这些人拉扯,她出来个屁,她再不走,非得连这房子一起拆了。 偏那五爷还不甘休,许是见薛凌收了手,底气又足了些。刚才薛凌分明不是跋扈,而是习惯性的凛然盛气,他该瞧出来面前的所谓妇人并不是从别处听说说的那般不堪。可他却推己及人,只当是薛凌一朝得势,就嚣张无俩,问都不问,就大放厥词。 五爷道:“既是夫人的产业,是小人行为不周,但夫人总得给旁人留条活路,有银子大家一起分不好吗?” 薛凌仍是没停,后头又道:“夫人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小江大人考虑,我家老爷在朝廷也是熟门熟路,没准与小江大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听得此话,薛凌便定在当场。 这人先前言行皆粗劣,现在不说出口成章,好歹句句顺溜,自称也是在下,定不是寻常歹人。再结合那熟悉的摸刀动作,又是为朝廷的老爷办事,多半是御林卫里头出来的。能直接指使御林卫来鱼肉百姓,就算不是霍家,跟霍家的关系定然也匪浅。 如果回去说起江府的二少夫人在这大打出手,那江府里头那个半截进了土的齐三小姐就没法交代,也不知道江玉枫是否已经告知了外面府上快办丧事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绿栀,刚刚没能堵住这蠢货的嘴真是失策。既然已经知道齐世言的名头不好用,就该想到,莫说什么江二少夫人,就是陈王妃的马车来了这,也未必能讨什么好去。 老李头总算扑了上来,拉扯着衣袖让薛凌先走。薛凌由着他推搡了两下,又看向那五爷,此人面上并无任何诧异之处,说明并没有人告诉他齐府的三小姐刚嫁去江府又要赶着嫁阎王,不然总该有点惊讶于自己现在活蹦乱跳。 而且,明天,霍家就完了,一天而已。 薛凌定了定神,对着老李头道:“手松开,我自己会滚。” 话音未落,五爷跃起跳到了薛凌面前,他见薛凌刚才迟疑,只当是自己拿捏住了薛凌死穴。妇以夫为天,事关江玉璃前程,这小妇人掂量掂量也正常。 那几个人也相视一下,围了上来,五爷道:“不打不相识,夫人身手倒是不错”。他又指了一下老李头道:“这位老人家是你什么人。” 薛凌冷眼看着没答,甩开老李头又要走,有人快几步绕到她前头拦着道:“五爷跟你说话呢。” “莫唐突了江家少夫人”。五爷喊着,也绕到前头,道:“夫人,在下称你一身夫人,您今儿是不是赏个面儿。生意嘛,和气生财。我家主人也不是不讲道理,问题是你家老东西三番五次搅黄别人买卖,这京中,总得有个王法不是。” 薛凌搓着指尖,道:“是吗,你家主人是谁,说出来听听。没准与江家相交颇深,乐意让我搅黄呢。” 老李头吓的立马撒了手,转而去拉了那五爷,他跟薛凌在一起十几年,知道她一沉着嗓子说话就是心情极不佳。赶紧一边不停躬身叩首,一边求着道:“是小老儿初到宝地,不识规矩,以后一定按各位老爷说的,安守本分...不敢..” 薛凌一把将人扯回来,道:“罢了,随你们吧”。又对老李头道:“回去歇着吧。” 由着江家的缘故,她终是没办法在此处拿这几个蠢狗怎样,只想先应承下来,赶紧找个地散散这口恶气。老李头瞬间觉得苍天开了眼,这小少爷都知道审时度势了,只要今天不出事,他连夜收拾东西走人。 绿栀上来狠瞪了五爷几眼,方扶着老李头往回走。薛凌见一群人还挡在前面,也不说话,往旁边走了几步,想绕着出远门。 如她不敢在此地杀人放火一样,这几个人肯定也是不敢当街行凶的。只要霍家死了,御林卫就在李阿牛身上,到时候老李头要把铺子开到金銮殿上去也能想到办法。 可惜薛凌愈退,旁人便愈当她是怕了。五爷跟着移动,依然拦着她道:“夫人休走,实不相瞒,在下已经来过好几次了,今天回去定要给主家一个交代。即使凑巧夫人也在,不如给个准话,万一下次又有什么误会,岂不是伤了大家和气。” 他以为吃定薛凌,总还有度,底下几个人却是毫无顾忌,道:“爷,您跟她客气什么,就是江二少爷亲自来了,咱也不怕啊。不是有死人吗,把那老头带回去先啊。兄弟们的手段,不比在这废话强。” 齐府的光景,便是这人去打探来的。一众守街的,日常行事做派与街尾市井本也相差无几,听来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江府不愿娶齐府的野种,也不算什么秘密,更何况如今齐世言还在喘气没都不知道。 他又见识短浅,断不会想到江府要维护自家名声这种问题,所以不将薛凌放在眼里也正常。又有人附和道:“对对对,上回老爷就烦的不行,说那帮喂不饱的狗都反了天了,今儿回去没个交代,咱以后怎么替老爷办事啊,五爷您可得说句话。” 薛凌抬头捏了一把手腕,耐心劝着自个儿,再忍两天即可。她道:“我都说了,由着你们,老李头这堂子不开了。晚些我便派人拆了它,几位满意了吧。” “满意满意,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兄弟们这半天累的够呛,拿个茶钱不过分吧,五爷身上的伤,就得你这铺里那盒参片养着。” 不等薛凌答话,那人便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嘟囔道:“本来片就卖的贱,这老东西居然还给切成碎末了。” 薛凌闭着眼睛没回头,参没了还能再买,等事一过,她去买它个十根八根,让老李头劈了当柴烧都行。 五爷原该叫住那人,终究要给江府留个面子。但他又如手底下人所说,唯恐存善堂里再生事端,那他活命的差事就没了。便由着那人去拿,想先看看薛凌反应。 若是薛凌阻拦,那这事就还得再谈谈,若是薛凌不阻拦,大家见好就收,别说一盒参片,银子他也一并退回来,然后带着人消失。先前威胁到位了,再给点恩情,面上都好看,路,不能走绝了。 可他这么一等,另一人的手点到了薛凌脸上。 余甘(六十六) 她站在那,微闭着眼睛,世间万物都是朦胧,众生大千全是负重。 薛凌全神贯注的在与自己抗衡,下垂的右手里平意一直蠢蠢欲动。她近来是朝着好些人低头颔首,但那些人不是个王爷,大小也得是个国公,这群蠢狗算什么东西? 她生怕控制不住,让这院里洒了血,只能强迫自己作个痴聋哑子,以至于那人的指尖在她脸上重重点了一下,再拿开。她居然还皱了一下眉头,才缓缓睁开眼睛。 五爷亦被这动作下了一跳,恐薛凌要发难,扯着那下人赶紧退了一步。不料薛凌眼光在几人身上来回犹疑,并未动作。她刚实没瞧见是谁干的,也不知道此人用意为何。 看见五爷拉了一把,虽猜是那人,但这么一停顿的功夫,心上刀晃了晃,终没掉下来,仍是个好好的忍字。就再忍他一天,若到时还是愤懑难平,多几个人给霍家黄泉路上当伴,岂不风光。 她便咧了一下嘴角,尚没开口,被拉开的那人拍掌大笑:“果然是,果然是”,他对着那五爷谄媚:“爷,这小妇人板上钉钉是个雏儿,江国公的儿子都不成器,有问题啊!” 薛凌嘴角还没收回来,听得此言,剑滑出来晃了个虚招,将几人分开,转而跃到门口,一脚将门勾起关上,反转剑柄后顺手将门栓推了进去,继而倚在门上,道:“有什么问题?” 一边说,平意一边就缓缓转回了原位。 又对着在墙边缩成一团的绿栀几人道:“你们先回后院,我处理好了就来寻你”。绿栀犹在拉扯,她到底没拉扯过另三个人,哭哭啼啼回了院。 薛凌喘了口气,她实在不想干这种事。头顶青天高悬,在院子里杀几个人,实属下下策,但是这人喊着江府有问题,一路喊回去了,那也不是什么上策。 明天霍云昇一离京,霍家就完了。朝堂上站着这么多人,再加上江府二少夫人的身份,拖个两天不是问题吧。而且这几个人拿着朝廷俸银,伪装成普通人来敲诈勒索,说是争斗中下了死手,就算魏塱有所疑,总也比现在回去说江府有问题的好。 那人犹不知大祸临头,看见薛凌关了门,就更没个遮拦道:“这大白天怎么关起门了,瓜田李下,江府不要脸了,咱哥几个还要呢。” 他说的江府有问题,决然不是薛凌所想的问题。一众巡城的卒子,与阎王麾下小鬼无异,说是没什么实权,却又有点微末势力,再有这么个替人消灾的油水活儿干,欢场的事,做不了皇帝三宫六院,但女人谁还没玩过八十来个,。 新婚妇人,说不得与闺阁女子迥异,总该有点细微区别。他盯了几眼,薛凌本又偏玲珑之貌,怎么瞅,怎么像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家。 且这皮相也算不得花容月貌,说能将江府二少爷迷得神魂颠倒,未免言过其实。联想那些风言风语,此人暗猜,莫不是这小妇人当初拿住了江玉璃什么把柄,逼得江府娶了她。 下作手段嫁过去,自然也讨不了好,所以才落得个堂堂少夫人出门,连个跟随的丫鬟的都没有。最要命的,多半还是个黄花儿。 江府的二少爷不举啊,说出去笑死人了。 既然江府这么瞧不上这位少夫人,再放肆些也算不得啥。得意处本就忘形,他又有意验证自己的猜想,虽然摸一下并不能验证什么,但那根手指还是点到了薛凌脸上。 即使薛凌关了门,他仍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不过刚刚薛凌只想逼出条道去关上大门,手上速度慢吞吞的,由着几人躲,确实不算什么好功夫。那人又没瞧见薛凌在老李头屋里的样子,不放在心上也属正常。 倒是五爷发了怵,强自镇定了道:“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薛凌垂着剑,慢慢往前走,道:“我是国公府的二少夫人,今日来探昔日齐府旧友,竟然看见四五恶霸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强抢民女。本是要押送见官,不料失手不查,想来自有青天老爷明见。” “夫人....” “你们是御林里最末等的外卫吧,等我将尔等身份挑破,看看那位指使你们的爷,敢不敢来收尸”。薛凌笑着打断五爷说话。 话音未落,有人就扑了上来,五爷喊着“先别动手”,一面想拦,只拦住那人收了一半,薛凌却是全然没收,人冲上去,平意指的是喉头,本是十拿九稳,但那人五爷那一拉扯开,偏了些许,只在锁骨处滑出个老长的口子。 她要再攻,去拿参片的人已经出来了,天知道老李头怎么突然就想开了,盒子给的痛快,还点头哈腰的送着,还念叨着“好汉慈悲”。薛凌一听见老李头说话就走了点神。 而那俩人一出来,就看见院里鲜血四溅,那人撒开盒子,冲到薛凌面前,借着她一个愣神的功夫,合着五爷一起将人往后拖了一丈,到屋檐台阶处重重坐下。 另三人本也是瞬间围了上来,想帮个忙,没想到这小妇人伸手如此了得,手里利刃又是吹毛断发,转眼也被逼到了台阶处。 几人聚在一起,盯着薛凌,皆是惊恐,一时之间都忘了讨饶。薛凌并不说话,只上赶着欺身过去,横过平意,想以平意之利,就势切几颗人头下来。 反正那几人聚作一堆,能切几颗算几颗。 要说杀人,其实适才打斗间就能办到。只是院里离门口近,她怕料理一个人,血肉附住剑,另外的趁此逃了出去。现在既然都已经到了屋檐下,便有了确切把握。跑,也就跑到门口墙边为止了。 五爷已经糊了一身的血,薛凌手上寒光总算划出些震撼。这些人拳脚功夫本算不得佳,也没个兵刃挡挡,看见薛凌上前,立马撒了手滚作一团,往旁边逃去,只剩那五爷搂着个胸前开口的人坐着呼呼喘气。见薛凌完全没收手的迹象,也只是闭了眼,并没甩了累赘走人。 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来,倒是旁人有人痛呼了一声“哎哟”,老李头不知是吓是急,反正摔的不清,在台阶上咕噜噜滚了几个啪嗒一身贴地上,正趴在他那堆宝贝不已的参片上。 刚被那人撒手扔了盒子,自然又是一地琐碎,只是上头多了殷红点点。薛凌平意斜的老高,她看着老李头摔了,也没顾上去扶,只想快点将这蠢狗砍了,砍完了再去拎那老头。但这狗闭着眼睛等死,又好像罪不至死。她越想快,动作反而越慢。 “小少爷。” “小少爷。” 她还没砍下去,地上趴着的老李头却变了腔调,喊的凄厉又绝望。 “小少爷,平城没了。” 余甘(六十七) 他趴在地上,不支撑着赶紧爬起来,反伸了双手去拢地上参片,好不容易拢了满捧,却又往空中一扬。 老李头力道不足,参片并没能飞的多高,只是当晚薛凌切的实薄,又经老李头改了刀,其量更轻。秋风一吹,还是四散飘荡了些。 上头血迹未干,贴到人身上就不肯下落,合作老李头不绝于耳的“平城没了”,院子里阴森的跟个鬼蜮一样。 薛凌这迟疑半天,那五爷拖着人又往上挪了一个台阶,口中大喊:“夫人饶命”。她缓缓收了剑,转身想将老李头扶起来。 不料那老头跟魔怔了一般,一个劲儿的重复着捡洒参片,只喊着“平城没了”,恍惚是连薛凌都认不出来。 见她收手,那几人换了个眼神,当即拔腿就想走。才迈了个步子,薛凌头也不回的喝斥了一声:“尔敢!” 五爷思量薛凌多半是想有个好收场,他倒不是说此事善了,但无论如何,今天得脱了身才行,强硬要走,肯定是不能全走。故而听见薛凌出声,就赶紧对着那几人比了个手势,示意别动。又道:“不敢不敢,夫人先请。” 薛凌这才扶了一下老李头肩膀,喊了一声“李伯伯”,老李头迷惘的抬起头,又回神去拢参片,还是断断续续的念叨“平城没了...没了”,嗓音里已有哽咽。 那双手在薛凌眼前来回挥动,上头已经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薛凌吞了口口水,笑着去拍老李头肩膀,喊:“李伯伯,是我回来了啊。” 老李头便又抬起头来,迷惘瞧着。薛凌赶紧再喊了一声,宽慰道:“我回来啦。” 老李头一把扯着薛凌,眼角珠泪蜿蜒到了腮边,不可置信般问:“小少爷”?他要擦泪却不肯松手,只拼命拉着薛凌,语无伦次的喊:“小少爷....小少爷....平城没了。” 他说,平城没了。 他还以为这事已经过了,他简餐求饱,陋居求安,他在京中初见薛凌,也不过是廖作伤感了一句“宋将军他....”。 他怎么....他怎么一见血....一见血就活回去了。 薛凌将人扶起,看着院子里有给病人备置的椅子,便将老李头拖过去坐下。回到五爷身边,看着几人不做声,只是将平意亮着。 那躲闪开的几人又围作一团,战战兢兢看着薛凌。先前不查,此刻所有的诡异汇聚到一处,老东西喊这个夫人小少爷,再加之薛凌那一手功夫。纵不知前因后果,但几个人都恐薛凌要灭口。 五爷强撑着道:“夫人,人情留一线,今日多的是人瞧着哥几个进来,若是没一个人都出去,夫人十张嘴也说不清。不如....” “不如放你们离去,你们保证不会与人透露半分,对吗”?薛凌笑着打断,道:“我不信鬼神,所以若是要说些不得好死的毒誓,不如大家都省省时间”。她有意无意的转了一下手腕,平意上的冷光跟着飞快在五爷脸上一闪而过。 他要开口再说些什么,薛凌却收了剑,没奈何道:“不过你说的也对,你们还没怎样,就吓的我家伯伯神智不清”。她扭头看了一眼老里头,那老头还在那椅子上念念有词,实在滑稽。 薛凌回过头来道:“我家伯伯菩萨心肠,我自然不好在他面前怎样。你们不就是想要钱么。刚好,如今我有的是钱。” 她环视了一圈几个人,道:“今日在场的几位,有一个算一个,只要不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我愿意各出千两银作答谢。” “至于这位受伤的兄弟”,她指了指那还在流血的人,对着五爷夸赞道:“你拖的快,存善堂的伤药也好,必然不会留下什么遗症,我再多出五百两,权作药费。诸位看如何。” 薛凌说的倒是分外真诚,但有了先前刀剑伤人,那几人只是面面相觑,并未一口应承。尤其是五爷,虽尽力作了贪婪之相,仍能瞧出其半点不信薛凌所言。 薛凌又回头看了一眼老李头,见他仍好端端的坐着,才道:“诸位是怕我出尔反尔,还是怕这银子拿着烫手。不如这样,就让这位受伤的兄弟留在存善堂养着,我李伯伯在一日,我决计不敢耍花样。” “这么大一笔银子,我也得回江府筹筹,就后天这个时辰,我与诸位在此不见不散,只管多找几个人瞧着走进来,怎样?” “咱们银钱两讫之后,我就让李伯伯一家离开京中,如此的话,你们以后想继续为那位爷办事也可以,拿了银子远走高飞快活也不成问题。五爷刚才说的好,人情留一线,总不至于,非得逼着大家走绝路吧。” “夫人说的对,五爷,咱们走啊”。那人挤眉弄眼,能不能拿着银子再说,既然这小妇人有心放人,肯定是先离开这破地方。 薛凌道:“诸位也知道,我来路不明,以前好多事,见不得光。这钱,肯定不会少了谁的。今日只管放心去就是,留下这位,自有存善堂好生照顾着。” 五爷似还有犹豫,却先应承道:“就依夫人说的办,人也不必留在这,您贴个伤药就行,兄弟几个自有去处,后天早上夫人可得来的早点。” 他将那人护了半个身子,也算有情有义,薛凌瞧着只觉得莫名可笑,道:“这是说的什么话,半个身子的出去给外头看见了,我那银子岂不是给不出去。五爷若不放心,再留个人也可,我这就回去筹钱,此处只有几个老弱妇孺,莫不成还怕了去?” 她忽而冷脸,抬了一下手腕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院子里人若是少了一个头发......” 话说到这份上,好像也再没什么纠缠的,且虽说那五爷有几分计较,令几人却是催着走,只管将那伤了的丢下。争执稍许,没能拗过五爷,多留了一个人陪着,五爷则带了两人走。 薛凌对着留下的人道:“屋子里该有伤药,只是我不常来,所以不知存于何处,你随意翻些吧,看中哪样取哪样,反正这铺子也不开了。” 那人一扫先前惶恐,对着薛凌道:“算你识相,可别动什么手脚,五爷出了这个门,那就不是你能够得着的。爷要是在这有个好歹,你这辈子也到头了。” 薛凌笑笑没答,迈步去扶老李头。这些蠢货,听到平城二字,都没问问是哪个平城。固然京中离平城甚远,边陲小镇,不与下人知。可这些人,是扛刀的啊。 明晚一过,霍家就完了,京中御林权易手。所以确实要后日不见不散,不见,怎么死? 这些人,该死。 余甘(六十八) 后院绿栀几人早就扬着脖子在等,瞧见薛凌二人进来,立马欢喜的跳了起来。走近了才发现老李头脸色蜡黄,口中嗡鸣却说不出个整字,顿时吓的大哭,道:“李伯伯这是怎么了?” 薛凌道:“他歇在哪间屋子?去取些安神的药来,我先将人送到房里去。” 绿栀指了方位,抽噎道:“药都在前头柜子里...那些人...”,石头抢白道:“我去拿,你去打壶热水吧,李伯伯怕不是吓着了”。赵姨两口子只顾摇头叹气,齐府呆了大半辈子,这种欺男霸女的事儿,真是没遇见过。 薛凌未多与几人闲谈,她本也不指望这些人能帮上什么忙。快步将老李头近乎扛着带进了屋里,将人安置在床上。又伸手摸了一下老李头心脉,好像暂时并无大的异样,适才放松稍许。 说起来,老李头的居室,她还从未进来过。这房间不大,陈设也简单,环绕着扫了一圈,就看了个干净。衣食用具都糙的很,老远看上去都能瞅出个凹凸不平。唯桌上一摞书看封皮就价值不菲,最下层还拿锦帕垫着,没有直接搁于桌面。 看不清是个什么名目,薛凌猜大概是医术,却没去一探究竟,老李头僵在床上,似受寒气般牙齿颤栗。薛凌附耳上去,拼拼凑凑,听得他念叨的仍是那几个字。 “平城没了。” 她知道平城没了,她只是不知道为何老李头这会才提起这事儿。平城,不是早就没了么?那座城就如同老李头的话一样,碎的不成样子。 薛凌捏了一下手腕,她不会照顾人,瞧见床上有被子,便扯了一角来,搭在老李头身上,想着能暖和点。再往门外瞟了一眼,不管是热水还是药,都还不见踪影。 她看着老李头,那手还捏着被子没放。顿了片刻,弯腰到老李头耳边道:“没事的,李伯伯,很快我就能拿回来。” 绿栀端着的盆撞到门上,水洒了一半,赵姨跟在后头,提着个茶壶说是薛凌上次给的参须还剩了些,让凑活着用用,前的参片都沾了土...捡来用别带了什么病症。” 薛凌知道赵姨想说的肯定是沾了血,虽然有没沾的,估计也是不敢去捡。不过她倒确实记起,当初掳了一把参须子给绿栀的爹,这事儿念来有意思,让她觉得想笑,也就懒得计较参须还是参片。 接过茶碗,半灌半喂的给老李头来了两碗,虽眼神看着仍是木木的,好歹脸色红润了些。石头拿了些乱七八糟的来,道自己艺术不精,只知道药材,不知道方子怎么开,绿栀便又哭哭啼啼的埋怨其没用。 薛凌捡了把凳子坐着又等了稍许,老李头终清晰的喊了声“小少爷”,她“噌”的一身站起,却缓缓走到床边道:“李伯伯醒了,你好生歇息两天。等后天我再过来接你”。又回头看着绿栀等人道:“你们收拾东西吧,京中怕是住不下去了。银子不用担心,后天我来送你们。” 绿栀大惊,道:“小姐,可是那群人....”。 “不是他们,你以后也万勿说起与我相识,不然性命...”,薛凌话未说完,床上老李头扯着她喊“小少爷”,待她回了头,祈求道:“小少爷,你不要吓唬她们.....”,说着又转头对着绿栀道:“不会的不会的,小少爷刀子嘴,你们不要放在心上...。” 薛凌愕然,片刻笑着将老李头手拨掉,道:“我没吓唬他们,死人的嘴最牢实”。她看向绿栀道:“早些收拾东西,没准不用等到后日,明晚我就过来。替我看好他”,她指了指老李头,又示意了一下前院道:“至于那两条蠢狗,吃喝供着,由他们去。” 绿栀还要争辩,赵姨已经脸色煞白,拉着她道:“小姐让我们走,就早些走吧”。绿栀回头气鼓鼓道:“咱们人生地不熟,要去哪啊,我就喜欢这医馆,就想在这呆着。” 薛凌看了一眼老李头,一捏手腕,便出了门。她想说的性命不保,是指定然有人对这些蠢货不利,没料到老李头居然以为自己是在威胁绿栀一家要杀人灭口。 然自己以前在平城口无遮拦惯了,老李头这么想好像也是理所当然,怪不得他,她嗤笑一声,回想鲁文安诚意十足的夸奖:“崽子果然体贴知事。” 她如今果然体贴知事。 出院门之前,自然还得去看看那俩蠢货。老李头的药房果然不出所料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那俩人中受了伤的自是捡了个地躺着,另一个则大咧咧的坐着在抛铜钱玩。老李头装钱的匣子直接被扔到地上。要不是里头还有俩碎铁角,薛凌都认不出来。 存善堂本就收不了几个诊金,还经常有人拿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抵账。想是翻出来,人也没看上,就一并丢地上了。 写好的药方亦是飞了一地,砚台打翻泼上去,好些已瞧不见是什么玩意。薛凌捡了一张略干净的拿手里抖了抖,放进了袖子里。 那人见了薛凌进来,亦每当回事。半天不见她开口,道:“咋,瞧不过啊,没给你砸干净了,那是爷今天没力气。” 薛凌掸了掸衣袖,确保那张药方不会掉出来,方看着那人笑道:“不敢,我不过是来跟二位赔个不是,方才是我冲动些。我家伯伯已经在收拾行囊,后日一定离京,再不会给各位添麻烦,还请二位大人大量,这两日容我家伯伯一个清净。” 说着她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恭恭敬敬递过去道:“这是我额外贴补二位爷的。就请两位帮个忙,若是有瞧病的来,打发的干净些。” 那人接手一看,忙不迭收进怀里,道:“去吧去吧,早些筹了银子来。” 薛凌笑笑,喊了告退。才转了身,脸就冷了下来。先前还说拓跋铣的动作迅速,这么快就将霍云昇骗出了京。如今瞧来,还是慢。要是再快个两日,她刚刚不就能将那人的喉咙切开吗? 她埋怨着走下台阶,那些参片还散在地上未收,多看了两眼,发现当晚老李头用来切药材的铡刀也在院子角落防着,估摸是平日里经常要把药材切切再往锅里丢,所以一大早就搬出来了。 院门上那副联子也还贴的牢实,只是当初用的墨不不怎么样,这才俩月,字迹就开始褪色了。薛凌脚步决绝,出了院门,却又下意识的回头看。 长恨身无济世手,她一副联子没念完,就歇了目光离去。这联子,一开始就踏马写的不吉利。 身无济世手,空有悬壶心。 余甘(六十九) 走得几步,还有拄杖依棍的人坐在墙角往这头张望,见薛凌出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薛凌本已越过了几步,又倒退回来,弯了腰笑道道:“别蹲着了,不吉利。这堂子改卖棺材了,托我写招牌来着。” 那几人似信非信,却并无人开口问,皆是瑟缩着往里挤,相互躲闪着不敢答话。许是她气色凌厉,身上服饰也显贵,小姑娘家顶着一张桃花面儿,说的却是西风事,确实让人觉得可怖。 更何况如那五爷所说,存善堂里进了什么人,好多双眼睛瞧着的。这几双眼睛虽是染了死灰色,却还没瞎,显然也是看见了的。若非走投无路,起码得避避风头,好歹过了今儿再来碰运气。 这样的人,能跟薛凌搭上话才是反常。只是她还不懂,有些人,连说话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 薛凌等了半天,仍不见得人吱一声,自觉无趣得很,直起腰要走。她胡言乱语,是想着这些蠢货薄情自此。 老李头开了这堂子,日日的贴钱,上好的人参当白米一样洒出去。然堂子里来了几条狗,那些承恩的人,就渺无踪影。若真是怕死滚得远些不要再来也就罢了,又要躲在这角落里看看事情过了没,好再去占便宜。 是该开个棺材铺子,看看还会不会像如今一样顾客营门。 她忽而又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几人眼里还是那般茫然无措,既无希望落空的苦楚,也没有要另谋高就的决心。那些人就这样坐在那,与她目光交集,又飞快的垂下头。薛凌手伸进怀里将所有的银子全部掏了出来,扔在地上,然后跟见了鬼走的飞快。 她确实见了鬼,这些人,连自己的生死存亡,都不过是来碰碰运气,且不会因为这个运气好与坏有一丁点的喜怒哀乐,她又怎么能指望这些人能去感念一下老李头的恩德。 这,是个什么世道。 含焉二人显是没料到薛凌回来的这般早,瞧她脸色不善,也不敢立马多问。有了薛凌采买回来的那些东西,二人又住的安心,皆是伤势见好。含焉无旁的事,而申屠易却是多有计较。 他恐薛凌是因为所谋之事出了岔子才怒于形色,待薛凌在房里呆了好一会,便扣了门说是有要事想问。 薛凌知申屠是担忧宋沧一一案,喊了声“进来”。待申屠易走到跟前,她手上笔墨未停,道:“不是那一桩,放心吧。” 申屠易笑了一下,宋沧的事一日不解决,他就是个通缉犯,当日与薛凌在院里一对峙,反倒暂时放下了成见,个人恩怨先且不提,幕后黑手,他也想砍一刀。 薛凌虽没透底,多少还是知会了一些,至少先稳住申屠易,省了他日日闹腾。等宋沧的事一了,与这蠢狗桥归桥,路归路。他要去看魏塱,那乐见其成,他要来砍自己,那也只能招架着了。 所以,霍家的事,申屠易虽不知道细节,却知道薛凌就在这几天会搬倒霍家。但大梁的狗都知道霍相家的人咬不得,难免他怀疑薛凌是否能成。 这几日见她胸有成足,申屠易也就放心许多,今儿见薛凌脸色有变,自是一颗心又悬了起来。难得薛凌都不用他问,就简明了当给了答案。 申屠易道:“那是什么事?” 薛凌手顿了一下,偏过头去,郑重其事道:“无妨,我自己会处理”。她回头继续写,貌若无意的问了一句:“后天,我要去追霍家的狗,你跟着去吗?” “去。” “那得先跟我去一趟别的地儿,不从这里走。想叫你到城外汇合,又恐误了事。” “好。” 这屋里又恢复了安静,但薛凌的字写的仍不怎么顺手。她想起那俩躺在存善堂的蠢狗,不知道会怎样找事。老李头看模样是急的,正需要静养,若是闹起来,别再急出个好歹。她又停笔,绿栀那一家也是个靠不住的,这姓,真是越写越烦。 想找个江府的人过去瞧着,也极不合适。江玉枫父子连宋沧都想弄死,难保以后不拿老李头做点什么,能不要牵扯上就尽量不要牵扯上。 这般想了好些时辰,薛凌忽然记起个极好的人来。她翻出几张银票,直直往陶记去。正赶上小伙计热火朝天的擦货架,一瞧见她,眉毛鼻子笑到一处,道:“薛小姐又来了,今儿个是要挑件什么?” 今天遇到的尽是些蠢狗,笑的都跟哭样,唯独这小伙计笑的情真意切,她一扬头道头道:“挑你们掌柜的,在哪。” 那小伙计一丢抹布,哎哟了一声,高喊着:“小姐您可别说笑”,却又老老实实指了后院道:“您自个儿去就成,反正熟门熟路,掌柜的交代过。” 薛凌转身闪身进了侧门,身后小厮回头继续擦着一尘不染的各种行当,嘴里念叨:“这可就奇了怪了。” 陶弘之刚煮好茶,见薛凌过来,先起身施了礼,邀她坐下,这才自己坐下,续了茶水给薛凌道:“薛小姐好久不见。” 想想去老李头那什么也没吃,倒添了一肚子气,她也不客气,茶端到嘴边,却又防备的看着陶弘之道:“什么玩意?” 陶弘之笑道:“余甘。” 薛凌深吸一口气,要放,犹豫了一下,轻抿了一口,还是没忍住抱怨了一句:“什么玩意儿。” 陶弘之道:“赶巧了,平日煮的少,昨儿与友人小聚,珍馐贪多,想用些清苦的缓缓。薛小姐稍后,我去换一味来。” 薛凌赶忙摆手道:“不用了,反正我也不是来吃茶,我想求你件事儿”。不等陶弘之答话,她将两张银票置于桌上道:“我有个伯伯,开了个医药铺子,不想被人缠上了,我一个不留神,没守住手,那人赖在那不走,定要讹我五千两银子。” “这么大笔数目,总得筹上两天。我又怕那人欺了我伯伯一家,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友人,能暗中帮我照看一二?两日即可。” 陶弘之不答话,转身走到床前,不知从何处摸出个盒子,推到薛凌面前,开了盖子,里头一叠银票有拇指那么高。 薛凌哑口,她倒不是不知道陶弘之有钱,能在京中开个这么大个铺子,没钱他也不行。但她实在没想到,这人能随手把看上去就不止五千两的银票丢过来。 见她不答话,陶弘之道:“怎么,是怕还不起么,我又不收利息,且先拿去解了困,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薛凌盯着盒子里头,再看陶弘之一脸慷慨,完全不知道这人是看穿了自己在说谎,故意让人下不来台,还是真的急人所急要借钱给自己消灾。 但不管是哪一桩,这谎都没办法再圆下去。略作纠结,薛凌抓起盒子往外走,感谢二字都没说。 陶弘之道:“薛姑娘。” 薛凌道:“干嘛,万一五千两不够呢?” “那一并给了也行。” 果然,还是拓跋铣太慢了,薛凌抱着盒子站在街上。人一有了挂念,没解决之前就寝食难安。她都等不及后日,恨不能现在就绕回存善堂。早间就湿冷,这会头顶乌云更是阴郁,风也愈加萧瑟。 这梁国的天,一日凉过一日。 余甘(七十) 周身人流华糜,往来身影彩绣。往远些看,琼楼上娇娥掩袖,玉宇间公子合扇,好好个盛世繁华。陶记所在的这条街,与存善堂那块地,仿佛不是在同一个京中。 薛凌这一夜没怎么入睡,既惦记着存善堂那头,又对霍家的事开始焦躁,好在江府的人来的颇早。纵是她刚迷糊了睡着不久突然被人叫醒,仍是快意居多。 霍云婉只知霍云昇会在今日离京,具体怎么个走法,何时启程,她却是一无所知。即使是知道了,给薛凌来信也多有不便。 江玉枫当然也无从知道霍家要怎么安排,江府带来的消息,是那几个鲜卑人已经离京。 几日前,薛凌已经收到消息,那几个人要与霍云昇一道上路。是故与江玉枫说好了,去鲜卑人的住地守着。待到人一离京,意味着霍云昇也就动了身。 今天到分外适合这狗暗度陈仓,盂兰盆节,家家都要祭祖,魏塱也不例外。皇帝去了,文武百官理所当然都得跟着。这么浩浩荡荡的一路人往几朝先帝陵寝去,回来还得祭天拜地。看门的扫地的都被拉去做了护卫,城中例巡松泛的很。 虽说霍云昇想要离京犯不上挑的这么天时地利,但小心使得万年船,谨慎点也没错处。且那三鲜卑人多半是在京中就已经跟霍云昇凑一起了,跟着几个胡人一道儿走,霍家大少爷的身份也不好亮出来使。 薛凌换了身便行衣物,一块白玉束发冠高高挽了髻,出来道:“遣人跟着了吗?” 来人点头称是,道:“依着姑娘所言,离的远远的。宁肯跟丢了,也不能露了去。” 她捏了一下手腕,随口道:“极好”。在京中时,胡人没与霍家住在一处,暗中动些手脚轻而易举。如今和霍云昇凑到了一堆,在做些什么沿途留记号的蠢事实在太过冒险。 霍准就算不防着胡人,也要防着路上出什么岔子。跟着霍云昇的,必定都是些心腹好手。虽目前还不知道跟了几个,但肯定是不少于胡人之数。万一发现了异常,她到时候没地找人不说,宁城霍云旸一旦接到了消息,这事儿的变数又多了几万重。 因此薛凌早早便知会过,不必节外生枝,江府这头若是连两三辆马车都看不住,那她也不必如此迂回求圆,一剑捅死霍准,大家都落个简单清净。 薛凌想的倒也没什么差,霍云昇既是称病,必不敢光明正大行马。他一副富家公子哥,要扮个劳苦脚夫走山趟河的也不现实,至少在没到霍家兵权所辖的势力范围内之前,霍家一行人都该是寻常商人打扮。 类似几个下人小厮赶着马,少爷躺在车厢里听曲品茶。就算马跑的快些,旁人也只当是这家上赶着去接哪家买卖。但霍云昇连三个鲜卑人,已是有四颗脑袋。要想路途上舒服些,这就得两架马车了,何况霍家还得跟着几个下人。 所以说是让江府跟的远些,但霍家阵仗不小,能跟丢了,那也当真是江玉枫父子瞎了狗眼。 薛凌又道:“今日朝事何时会散?” 那人道:“这小的没去过,可说不好。不过祭祖后又有祭天大典,按规矩,怕是各位大臣还得留下来饮宴,怎么也得日头偏西了才会归家。” “知道了,去吧。” 申屠易拎着刀在院里已站了好一会,见人一走,就走上前来,闷声道:“何时?” 薛凌捏了一把手腕,往隔壁屋瞧了一眼,才道:“回来得是亥时的点,不急。不过今晚月明,有些事,那位是不是见不得?” 申屠易也瞧了一眼屋里,却并没迟疑,道:“不妨事,我与她提过”。顿了一顿,他道:“她也想看看.......想看看究竟是谁骗我。” 薛凌目光下移,在申屠易抓着刀柄的手上一闪而过,挑了挑嘴角,戏谑了一句:“那真是感情好,夫唱妇随”,说着便出了门,今儿她还有旁的事做。 布匹店的老板娘守了十多年的柜台,向来自诩慧眼如炬,不曾想今儿马失前蹄,瞅着薛凌进来了半晌,都没能冲上去问一句:“姑娘要挑个什么花样的”。 倒不是觉着薛凌花不起银子,只是她这小半辈子,迎了京中大半的夫人小姐公子丫鬟,第一次见着单个儿的大户姑娘家独自前来,还作了男相,一时间觉得迷得很。 薛凌少买这些物事,挑挑拣拣选不出个好来,随手拎了几匹,一并扔台子上,道:“夫人这里可有什么能作帷幔的纱匹,最好是里能见外,外不见里。实在不行,能照出个人影也成。” 那老板娘笑笑,这要求古怪,一听就是哪家千金小姐的新鲜玩意儿。能满足个十成十的料子翻遍京中也是找不出来,这布匹里外一个样,哪能还跟个皮影台子一样照人影呢? 不过瞧瞧柜台上厚厚几卷料子,她恐自己一张口说没有,这小姑娘就都不要了,上门的鸭子飞了去。便道:“小姐这要求可就为难了去,得是天上的织女娘娘才有这手艺呢,不过店里有一品纱名为寒潭月,各家的夫人都喜拿去作帷幔的,挂的高些,万物真切又朦胧,就跟那水里的月亮似的...这名儿.....” “就来些这个.....”薛凌打断对话,将银票推至妇人身前。那掌柜本是还有些货物短缺之类的胡话要说,一扯着银票看数额,脸上立马堆满了笑容问薛凌可有小厮跟着,还是店里一会着人送到府上。 薛凌笑笑,道:“其他都不要了,夫人看这些银子够买多少,一并拿与我吧,我自个儿带回去就行。” 那掌柜的倒还良心,抱了有七八匹说,道是原该再多些,但寒潭月紧俏,有的都在这了。薛凌摸了一下,她不懂尺寸,算了这布卷的厚度,三五匹就该足够。剩下的布匹银子一概没要,抱着几匹布一路回了薛宅。 也用不上裁剪,就着手上平意画了几道,那寒潭月就从房梁处高高垂下,薛凌透过纱往外一瞧,这景致,是雅致了很多。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良辰美景奈何天,当得起今晚的好戏。美中不足的是这纱从内往外看分外清晰,从外往内虽是粗略了些,却也还能分辨大致轮廓。她思量了一会,便多挂了几重,如此从内往外看虽模糊了些,但从外往内,却是只有个黑影了。 布匹掌柜原该想到这点,不过那些夫人小姐求的就是个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之飘逸,哪能跟薛凌裹粽子似的个层层叠叠。 这般收拾妥了,一间房便被纱帘分割成两半。薛凌又移动桌椅,在帘内置了软塌,外面也是备至了桌椅板凳,还贴心摆了一副从未用过的茶具上去。“成了”,她心满意足的喘了口气,进到内屋里去捏书桌上狼毫。 奉先殿前,礼官也拉长了嗓子喊:“礼毕~”。 余甘(七十一) 莫说待客,便是闺房里的长短活计,她也没沾手过,近几天换洗的衣物,都是含焉做贼一般收了去,洁净晒干了再悄悄送回来的。现在零零碎碎的收拾完,居然生出些自得来。 薛璃过来的也能称个早字,大婚过去了这般久,薛凌估摸着这人应该去金銮殿上站着凑个数,所以特意问了江府下人,朝事何时会结束。 听说又是祭祖,又是拜天,还得一众人,推个杯子换个盏,她原以为江府得到晚间才将人送过来。不料太阳刚有些西斜,就有人扣了门。 申屠易和薛凌近乎同时冲出房,相视看了一眼,薛凌轻微摇了摇头,自个儿上前开门,申屠易便退了回去。他较之于薛凌,神经绷的更紧些,难免对风吹草动反应过甚。 薛凌也并非就十分泰然,薛宅来的各路鬼神断然没敲门的习惯,真个儿是突然有人这么知礼,估计她亦要将平意滑些出来才会去取门栓。 只是今日之事,与江府早有通气,听得门外扣门声长长短短,又喊着薛落小娘子的名儿,她知是江府将薛璃送了来,笑意瞬间攀爬于眉眼之间,颇为开怀的要去迎。 门一开,果然是薛璃冠玉翩翩立在前面,见她出来,躬身极暖的喊了一声“家姐。” 薛凌一愣,她没想到薛璃今日未拿面具挡脸。错愕处目光多停留了两眼,又有些释然。那张脸明显能瞧出粉墨矫饰之处,不知是哪家女儿的手笔,胭脂匀注,素粉沾面,扬长避短后,薛家惯来平平无奇的脸,也透出几分风流俊逸相。 梁人好雅,不拘男女,薛璃这般模样行于闹市,倒不会引得旁人侧目。换个衣衫装扮,只说是外来客,确实无需再特意欲盖弥彰的挂着个壳在脸上,量来薛璃能以原貌世人,亦是畅快居多。 但是,他更不像了。 薛凌忍不住低头轻笑,对那声“家姐”没答。这笑里自是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纵然已和薛璃逢了好久,但前几次在江府,二人皆是生分。这会却是在自己地头上,薛璃又这般郑重情深。 霍云昇的狗命已经唾手可得,魏塱的人头亦是指日可待,她瞧着薛璃何郎傅粉般站那,乖乖巧巧喊了一声家姐。血脉相连这种东西,总算从话本子里跳到她脑子里。 这感觉,仿佛是一瞬间吞了整把鲁文安递个过来的红果子,半个指尖大小那种,塞的人喉头里全是清甜味。以至于她把“还有吗”都问的带了甜气,腻的人想把天上星星削成果子状,又点上丹朱色,一股脑儿全塞她怀里去。 那些血脉相连的话本桥段,终是活脱脱的从书上跳到了现实。得以使她稍微放放老李头那边的破事,也放放对于霍家的咬牙切齿。甚至于,让她忽略了自己的笑声里头,还有对世事滑稽的忍俊不禁。 几年前,薛璃都是将“大哥”二字喊的雀跃,如今,就成了极本分正统的“家姐”。那语调,那态度,那用词,将齐世言拉回来都挑不出错。 薛凌侧身将门推开,道:“进来吧”。话说完,她才抬了头,刚好错过薛璃脸上刹那迟疑。江府跟着的人道:“姑娘叙话,我们就不打扰了,晚间过来接少爷”。说着便退了去。 薛凌引着人进了屋,乍见之喜退下,发现她跟薛璃其实还是并无太多话,仍是如江府一般局促。有些修补,也只是生硬的问了些吃喝喜好。又或许,她叫薛璃过来,本身带着一种炫耀,炫耀不管什么时候,她才是薛家的儿子。 薛璃亦觉难堪,知道了当年夜逃之事,他难免愧疚。江府初见那晚,又对薛凌的身份多有误会,前前后后这么多事,想再心无芥蒂的喊声“大哥”,断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坐到。且这屋子里白纱堆叠,让他觉得气氛十分诡异,坐立难安。 二人皆是强撑着寒暄了两句,话终于到了正题上,薛璃只听得江闳交代要带他去个地方,却一直闭口不提去哪,更加没说是来薛凌这。他虽心中有疑,却是在见到院门上挂的“薛宅”二字才确定是要跟薛凌会面。但所为何事,就完全无法无从猜起。 薛凌忽失了所有兴致,不管是炫耀也好,见证也好,她所有的热情退却,只淡然道:“我该叫你来看看,当年薛家之事,今晚就会有个了结。当年爹叫我事后去江家寻你,如今我寻到了,便一起做个见证。” 薛璃还要问个究竟,她按捺不住,捏了手腕站起来道:“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屋内茶水吃食一应俱全,床榻亦是新的,安心歇着即可,我晚些回来。” 她犹不放心,交代道:“切勿乱走动,江府的人明早才会来接。若有什么意外,去隔壁叫屠易处理”。薛璃亦站起来躬身行礼称好,还慢条斯理的来了句:“家姐自便即可。” 薛凌冲出门,深吸了几口气,恍惚是刚才小心翼翼压着了呼吸。她一整天的夷愉欢腾呢?她捏着手腕不放,她终能明了自己把薛璃叫过来做什么。 她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急需宣泄,她对霍家的迫切执念,一遭即将达成了,连放下都需要个人接着,不然无处安放。她分不清是体内跳动的是成功的欢腾还是... 还是,欲望的喧嚷。 她想要一个最为亲近之人的开解与分担,不管是携手与共,还是背道而驰,她就是得拉个人来一起看着,看着霍家的死亡开幕。 这世上,也就薛璃合适了,虽然她想把老李头也拉过来,但那老头半死不活,吓出个好歹没法治。而且人就是个在平城打杂的,没理由参合到薛家的血海深仇来。 唯薛璃理所当然的该在这,如她所说的去见证,见证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见证她弥补过去的对与不对。她要在这个人面前,从那两只兔子的阴影里...... 昂首阔步的离开。 余甘(七十二) 申屠易扛着刀在院子里一招一式比划的认真,仍是右手握着。比起以前虽稍有凝滞之感,但非要说有个多大区别,却是吹毛求疵。瞧见薛凌出来,他亦没停,接着闪转腾挪的分外起劲。 薛凌在门前站了片刻,心绪复杂。先是略恼毁了申屠易功夫,又庆幸当天总是没给人毁个干净。多看了两眼,她又反应过来,申屠易练的这些东西,还是一如既往,手脚刀刃无一不是为了克制自己惯用的路子。 她游移了一下眼神,走得近些道:“帮我看着点屋里那个人,我去去就回。” 申屠易没答话,薛凌侧开几步,避开申屠易攻势范围,绕着出了门。她确然是现在才堪堪想起,申屠易这个人,究其本源,不过是个低末的狗腿子。动起手来,反而比江玉枫等人要废功夫,果然勤学苦练,自有造化。 就不知道,这个造化,何日又要用在自己身上。 出了院门仍是无处可去,脑子里乱七八糟走马观花般前尘明日来回着过了几遭,京中几条主街踩了个遍。薛凌猜霍准该也打道回了府上,她是拿不准薛璃今日去上朝没有,但想想若还是缩着脑袋在江府藏着,江闳估计是一早儿就得给自己丢过来。 既是拖到了下午时分,多半是薛璃耽搁了。除却往金銮殿上凑个数,量来也找不出旁的活计。她脑子略顿,十分识趣的将半死不活的怜音划了过去。如此说的话,薛璃都退了,霍准必然也是犯不着再在魏塱面前碍眼。 这与江府商议的时间有些对不上,瞧天时还早,江玉枫的人..倒是有的好等。 薛凌一路撒着银子,零嘴小玩意搂了一怀,终还是惦记老李头那摊子破烂,拐了几个弯,又到了存善堂门口。 巷子口那躺着等死的蠢货已经不见了踪影,门口再不似以往熙攘,冷清的撒把稻米,能网一筐罗雀来。她自是不知早间有人来求医问药被五爷的人吓了回去,只说是老李头还在喘气,这堂子,就凉了。 附耳在院门上听了一回,薛凌大奇。她当是来了就能遇见里头鸡飞狗跳,没曾想里头竟也寂静无声,一时间不可置信的又听了一会,确实安静,偶有些动静也是极细碎听不真切。 她轻推了一掌门,里头门栓也没落,门“吱呀”着应声而开。来了这么多次,倒难得有机会正儿八经从门进。昨日煮药的炉子锅具都还摆在院子里没收,只是炭火已熄了很久,汤药也早就凉了。 那股清冽的药味消失的无影无终,薛凌猛吸了一口,妄图想寻回空气中残存的气息,偏偏台阶前血迹也还在。她没闻到昨日还避之不及的苦香,只吸了一鼻子腥臭。 就这么奇怪,想要的,转眼就散了。 不想要的,仿佛是生了根,要猖獗到海枯石烂。 薛凌抖了抖手,平意滑出个剑尖。她刚凝神,已察觉的昨日躺着的那个并不在原屋子里。就昨儿几个人那架势,没拿到钱就全部离开了存善堂,这事发生的可能性跟魏塱畏罪自裁差不多大。 所以,不在原地儿躺着,去哪了?上了几步台阶,到回廊处,薛凌就有了答案。怪不得她在院门外听不到声音,全蹲后院哭着。 当时买这院子,就是瞧着地方宽敞清净,做生意和安寝的地方也分的仔细。前院给老李头开个药馆,后院便给几人起居。昨儿那人伤了,就地安置在前院老李头的问诊房里。 薛凌送参那天进去晃眼瞧过,里头布置绝对说不得寒酸,可能某些地方比后院几人寝房还舒服些。老李头心疼病人,靠枕床榻用的都是好东西。天知道那蠢货是起了什么心思,非得闹腾着要换地方。 换也不换别的,指了非要换绿栀的闺房。 小姑娘脸皮极薄,怎么经得住这种羞辱,吵吵闹闹哭哭啼啼的不同意,老李头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周旋,说要把薛凌的房给了那好汉,反正薛凌就没住过几天,事后扔了也不妨事。 那俩人一听自是喜不自胜,不料进去一看,房里冷清空档,跟个石窟隆一样,大手一挥,几个房间转了一遍,不等绿栀同意,自顾躺了她床榻去,对着一众人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大肆讥讽。 这些人,又没别的乐子可寻。说是有几两银子,却也给不起翠羽楼一夜春宵。说是有点权力,却也只能吓唬个怕事的升斗小民。所以,除了从欺软怕硬这种烂事儿里找点成就感,还能做些什么呢? 薛凌已经无从得知前因后果了。她只看见绿栀双眼红肿的倚在门外,看了一些时候,房里一会叫倒水,一会叫入恭。赵姨两口子也不知道去了哪,跟着绿栀那个男子倒是跑了几趟往老李头房里,应是尽心伺候着。 她没上前劝慰绿栀,只是借着柱子掩住身形,做贼般鬼鬼祟祟瞧了好久。房里一直是一个人折腾,不知另一个是去了哪,薛凌也懒得关注。她就这样站在那,静静的看着光影变幻,似乎自己与这存善堂里的一切并不熟识。 她仅仅是,来瞧自己的....猎物。带着俯瞰众生的怜悯,和天地般的不仁。 有些巧合,来的猝不及防。房里确是只有一个人,今天盂兰盆节,管他忠孝悌恭,还是奸忤恶刁,总是要往祖宗前撒点香灰的。 躺着的这个,不好动弹,而且得盯着老李头几人,勉强就罢了,另一个却是急匆匆赶着去买了黄符元宝,感谢祖坟总算冒了青烟。 他既是要走,少不得要安排一下这边。先吼了几嗓子,将来存善堂的人尽数驱散,又交代着留下的那个千万别客气。得先摆足了做派,免得一个人在这被人钻了空子。 一千两银子啊,让他提着脑袋去拿都行。也许,他不走,薛凌来了瞧着的又是另外一些东西,大概他家祖坟确实冒烟了吧。 阴天夜色也来的早,空气中满满都是纸钱烧尽后的糊味。薛凌扭转了身子,慢吞吞走出前院。站了许久,双腿有些僵硬,便挪动着下台阶,没注意最后一步,恰踩到老李头切药材那柄铡刀,侧翻了压在脚背上,敲的人生疼。 薛凌先皱了眉,转而弯腰拎起来,借着若有若无的月光打量了两眼,倒是挺趁手。她捏着刀柄处,拎手上往外走,身后还有男人浑话余音未散,却又听不出个究竟。 与薛凌所想不同,霍准这个时候才回到府上。薛璃回的早,是他参与了大典后就告退了。霍准既身为相国,还多的是破事要跟着转,直到天黑将尽,才勉强松了筋骨。 二来,今日霍云昇离京,他自是不敢掉以轻心,巴不得贴到魏塱脸上去,看看皇帝有无一丝异样。若稍有不对,云昇还能快马加鞭赶回来。 倒好,魏塱正常的很,除了一整天的劳顿略显疲态之外,其他并无什么不妥之处,还能一如既往的装腔作势道:“云昇可好些了,近日他不在身边,朕心惶惶。” 霍准也笑:“国泰民安,四海归服,何物敢使陛下惶惶?” 余甘(七十三) 一众文武拂衣掸袖,说是在追先怀古,却也没几个脸上真有悲戚。不过到底是在脸上挂了两三分肃穆,借着三两滴天上掉下来的雨点子,总算是没让锣鼓鞭炮声响出办喜事的气氛。 听得皇帝与相国说笑,免不了也要凑过来附和一二,有说霍家少爷吉人天相,不日就能痊愈,无需忧心。有为霍家邀功,道今日虽未护天子身侧,但京中御林卫一人一马皆是霍云昇一手调教,断无宵小敢趁机作祟。 此话托大,竟也没谁跳出来明面驳斥。礼官嘴里又念了长长一串,祭师歌姬杂耍轮番的登场,闲言碎语转眼即散。没人思量魏塱话里头隐射“别以为霍云昇背着我就能干点啥,我瞧着呢”,也就无人考虑霍准口齿间讲的是“皇帝您莫担心,我家儿子能干点啥呢”。 终归,魏塱确实担忧霍云昇病情,着实有些惶惶。霍准也是老老实实的领着百官三拜九叩,当真是归服之态。 江府办事的人唤作查言,得手也顺利,霍准前脚回府才饮了口茶,后脚管事的就上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一退后,脸上神色尽是为难。霍准听完亦有霎时不可置信,转而皱了眉,思考片刻,还是问道:“人呢?” “小的不敢怠慢,请了到房里去,让雨家几兄弟看着的。” 管事的这话,就是已经先吓唬过了,霍准搁了茶碗,道:“领上来吧”。他倒不比江闳小心翼翼,霍府里头这几年间都是见不得人的事儿,若是身侧的人都清不干净,哪还能将手伸到胡地去。 故而也用不着过街老鼠般的往内室密室窜,就大大方方搁这前厅会了客。缘由管事的已经交了个底,无非就是有人来传信,胡人那出了些问题,要霍准亲自走一趟。去处倒也不远,就在京中。 但这事儿怎么听怎么牵强,且不说鲜卑的人已经尽数跟霍云昇出了京,就算有留下来的,非得要再商议点什么,这人都进来了,还带不进一封信?或者直接就在霍府谈了,带话回去即可,何必绕这么大弯子。 换了薛凌来,未必能编排圆满,但京中下人,这种事干的多了,理由也是早早就备得妥帖,查言随着管事的人站到霍准面前,故作犹疑,先看了一回四周,示意自己不敢随便说话。 霍准慢条斯理盖着茶碗,道:“你从何处听了奸人谗言,胆敢陷害老夫。现如今一五一十说来,尚能留个全尸,如若不然...”.他猛地抬头,怒目圆睁。 正要说下去,查言便跪倒在地,仿若是已被吓的不轻,哆嗦道:“霍大人,小人只是个送信的,只是个送信的。若是说错了什么,都是那人教的,都是那人教的啊。” 话到深处,他把头在地上磕的砰砰响。霍准与管事的相视一眼,等人磕了半天,才喊了声:“免了,先说说经过,若大错未成,尚能替你求情一二。” 查言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双手举着爬到霍准跟前,呼天抢地的喊:“那人给我两千两银子,说只要我带个口信到霍家,请得相国大人前去,事成再给我两千两。什么胡人,什么印信,都是他教我的。说大人一听便知,没准还会给我一笔好处,大人,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管事的上来抽走银票,退到一旁。这人是日落时分来的府上,蹑手蹑脚的转眼就被下人逮了起来。逮起来尚不安分,闹着要见霍大人。这一闹,自然就闹到了他面前。本是要当个疯子打出去,谁知他掏出来的帕子上盖了一枚印信。 这印信,管事虽辨别不了真伪,却不敢让查言再拿出来晃荡。但此人身上气度明显只是个赖皮宵小。他将人扣到后院,先安排几人去敲打吓唬了一番,了解了个大概,等霍准回来,就将人甩到了霍准面前。 霍准似乎是被查言说动,缓了语气,道:“说的详细些,主使之人如何与你熟识?” 查言道:“小人是个胡商二道贩子,那位爷常来照顾我生意,今天闯进来颇为焦急,似乎还受了伤,先是开口一定要我帮他一把。听得要往相府来,小的本是不敢,没奈何....”。他侧脸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管事手上捏着的银票,才继续道:“他说权当做生意,四千两银子买我带个路。” 他又开始叩头道:“大人,是小的鬼迷了心窍,贪财忘义,求大人放小的回去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这事儿便说的通了,霍准将身子往后倚了倚。京中一直有拓跋铣的人扮作胡商营生,大抵是出了什么问题,所以便寻人求救。而同伴又跟着霍云昇启程回了鲜卑,找不到可用之人,便花大价钱买个贪商传信,倒也聪明。 只是,好大的狗胆,敢自作主张找到他霍准头上。 他挥了挥手,管事的将查言提起来,拎到一旁,道:“那人还交代什么,一个字儿也别遗漏了”,瞧着查言一双眼珠子随着自己手上银票来回转,干脆顺势又直接塞回查言衣服里。 查言瞬间不抖了,舌头也不打结了,道:“他说大人要想治霍家大少爷的病,就请相国大人亲自走一趟,别人他信不过。大人要是不去,就.........”。他低了头,手捂着胸口银票没继续说。 霍准倒没怒,一是因为查言说的畏缩,毫无威胁力度,而来他也知道,这就一随口胡诌着骗这蠢货来传信,作不得真。但既然提到了霍云昇,就由不得他不多想想是不是前往宁城的路上出了什么问题。 霍准道:“你说那人受伤了?” 查言头也没抬,手仍在胸口上下来回蹭,十足穷鬼做派,随口道:“这小的可没看见,就是感觉他不如以往那般....那般.....”他总算将停下手,抬头看着霍准,五官因为难而皱成一团,仿佛是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不如以往那般有架势.....” 霍准亦瞧着他,道:“他要你将我引往何处?” 管事的极识趣,开口道:“我家大人.....”,想是要胡诌几句,遮掩一下霍准与胡人干系,霍准扬了一下手,他又立马住了嘴。 查言回看了一眼管事,才谄媚着答:“就西四街那福禄阁子,大人您不知道,他家一直暗地里倒卖胡人那头淘来的好玩意,一块皮子得叫千金的价呐,您要是.....” 霍准抬眼将视线移到管事的身上,查言一见霍准动作,赶紧住了嘴,随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悻悻的不再说话,他背对着管事,自然不能瞧见管事的与霍准四目相对轻点了一下头。 福禄阁子,这是京中的叫法,胡人嘴里,却是喊的福鹿。苍狼白鹿,向来是是胡人的祥瑞。此地是不是鲜卑的在京中的暗桩不可知,但与霍云昇同行的几个鲜卑人在京中时,确实落脚在福禄阁子。 霍准不可能事无巨细,所以对这种琐碎一时拿不准,管事的却是十分清楚,二人一确认,便断定查言说的是事实。鲜卑人那头,定是出了点什么问题。 就算这是个局,设局的人也对霍家与鲜卑来往之事了若指掌,不管怎么看,都得走一趟,他迟疑了一下,又问:“那人可有交代必须要老夫独身前往?” 查言先是一顿,似是没料到霍准这般问,后又歪着头像是努力回想了一遭,继而把个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道:“这就没有,他说只要大人去了,就算我办成事”。话音未落,他又跟咬了舌头般倒吸吸一口凉气,仿佛在懊恼自己三句话不离银子。 厅内便沉默了一会,查言蓦地想起来什么,道:“他倒是说,大人身边的人不可信,叫您留点神,别带个祸害去,还说今晚不去,霍大少爷神......神...神仙难救”。说完搓了搓手,降低声音道:“大人...您....可要我带个路....那地儿....我常去....我熟的很......。” 霍准皱了一整晚的眉毛舒展了一些,挥了挥手,示意管事将查言带下去。查言吓的不轻,连连喊:“大人英明,小的不该逞能要替您带路,求您放了小的...”,突而不知是否管事的做了什么手脚,求饶声戛然而止,老老实实的让人拖了去。 此时不过刚入夜,撑死了戌时初。福禄阁子所在的西四街离霍家府邸并不算远,半个时辰能跑个来回。管事的将查言拖进屋子里,先吩咐人往福禄阁的西四街跑了一趟,这才回来跟在霍准身侧候命。 霍准一直未曾开口,手头事捡着要紧的先处理了些,等到管事遣去探路的人回来,方细问了几句。 西四街一切如旧,无半分不妥。福禄阁子也早早打烊,霍家的下人翻进去走了一圈,只有几个守夜的小厮在后堂守着炉火烤些零嘴吃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今天店子里流水。 再往里探,一间厢房燃着根孤烛,床榻上有人卧着。仔细触嗅,空气中有轻微血腥气并药粉的味道,非见惯了血的人基本是闻不出来。霍府遣去的办事仔细,故意弄出了些许声响,床上的人仍是没个动静。两厢结合,受伤之说似乎也像是真的。 听得如此回复,管事的看向霍准,道:“大人......。” 霍准反倒更安稳了些,比起胡人真出了什么事,他更怕是有人设局。这么大的手笔,京中首当其冲的除了魏塱,也不做第二人想。 但皇帝想要骗他前去,借通胡的罪名搬倒霍家,最起码也得来个做贼拿赃,先往福禄阁子里多填点什么,再把西四街围个水泄不通,等他霍准一到,扯开了嗓子一喊,这就得跳进黄河才能洗清了。 然此法本就冒险,魏塱可能有小股心腹,但人数显然不足以在西四街层层布防,除非他调动御林卫。而御林卫如今还是霍家手里一枚好棋,真有个动静,也不至于连个风声都没漏出来。 福禄阁里又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躺着,就算是个胡人,被抓个现行,霍准亦能说是自己在放长线掉大鱼,没有其他证据,魏塱真想怎样,只怕也难以服众。 他计较一番,便打消了大半对魏塱的怀疑。至于旁的什么人,听查言的意思,主使之人口口声声强调霍家大少爷,显是知道霍云昇出京的,既然如此,真要对霍家下手,不如赶紧进宫面圣,让魏塱派几个再京郊拿人还快些。 所以目前看来,查言此人并无太大疑点。而霍云昇那头,为防着魏塱有异能及时赶回来,所以启程当天脚程较慢,估计现在还没跑出百里地。且霍准深知拓跋铣比自己还急,真个是出了什么要命的事,这蠢货绝不会这般慢悠悠的耍着花样报信要自己前往。 因此他并不十分担忧,断定此事和自己先前所想一致,应是鲜卑人在京中遇到了什么麻烦,想借相府的势去化解一二。霍准虽与拓跋铣面上客气,实则也不甚喜欢与胡人打交道,故而连去与不去都有稍许纠结。 然现今这个局势,他还指望着以后让拓跋铣拖着沈家一二。所以就算今晚不去,明晚不去,迟早也得走一趟。谁让骑虎这种事,它好上不好下呢,天知道福禄阁子的蠢货会不会影响霍家大计。 犹豫了些时候,还是下定决心走一趟。所谓雪中送炭,方能赚些情谊。真个是鲜卑有什么急事,他借着帮忙的功夫,也能趁机多留些后手。但霍准谨慎,恐福禄阁子里有意玩一出空城,又交代管事的多探几回。 霍家下人便只能受了这份苦楚,将西四街反复溜达了好几遍,半个时辰报一次,直往返了四五回,硬生生拖到了子时过半,霍准才开口道:“无异就罢了,找俩人随我去一趟吧。” 夜深人静,这一路都太平,霍家马车连个巡逻的夜卒都没遇上。管事带了四五个人先远远跟了一段,又走到前头先到福禄阁里再探了一回,确认仍是正常,这才退了去。 人多事杂,都留在这,反而引人注意。霍准贴身跟着的,也是府上知根知底的好手,断不会连个躺床上的都挡不住。 何况他身上还带着召唤御林卫的火烟筒,一扔出手,方圆拿饷银的都得围过来。到时候只说霍相三更不歇,子夜劳神,孤身入贼窝。这种事,是要上话本子名垂千古的。 所以不管怎么看,这一趟暗室亏心,于霍准而言,都不该出什么问题。 余甘(七十四) 薛凌在薛宅里等的百无聊赖,却并不似以往心焦。因着薛璃在屋里,她便搬了张椅子坐在院里水井旁,借着微光瞧申屠易来回挥刀,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些让含焉摸不着头脑的话。 江府要如何请霍准,薛凌并未细问。说来有意思,她不信江府上下为人,却极其放心的由着江闳去处理这事,还确实不怎么在意今晚究竟能否将人请来。 又或者是人对于即将到来的结果,其实是了然于心的。她这会稳如泰山,不过是觉得十拿九稳,所以反而平静。以往的心心念念,大多是明白自己根本掌控不了局势。 再多一重顾虑,让江府去与霍准正面打交道,万一今天有个什么纰漏,她还能置身事外。而即使今晚霍准逃出生天,霍云昇也要死在路上。 所以,不打紧。她是能懒了身子,倚在椅子上,看疏星寥落,月华穿云。 霍家马车直直就到了福禄阁后院,查言先被扔下马车,在地上翻了个滚,一声哎哟没喊完,霍家下人道:“怎么走?” 查言道:“我的爷,您可轻着点,我明儿还要见人呐”。见霍家下人伸手要打,他赶紧做了个护住脑袋的动作,躲闪道:“那人说,您们随便找个地跳进去,抽了门栓直直上楼就成,可千万别叫门。” 那人先瞧向霍准躬身请示,见霍准点了头,便走到一旁跃起,片刻,门就开了。查言第一个冲进去,跑了两步方回转身来道:“大人您随我来。” 俩下人将霍准护在中间,缓缓跟着查言上了楼,不等再探,查言迫不及待推开门,冲进去压低嗓子道:“大爷,人我给你带来了。” 霍准三人站定未动,防着四周有无动静,却是房里一阵淅索,一中年男子故作中气十足的喊:“几位进来吧。” 霍准不习武,听不出个什么,身旁下人附耳道:“是受了伤,声调漂浮不定,虚张声势尔,大人可安心。” 几人还未进去,里头燃了支烛火,查言兴高采烈的冲了出来,差点与霍准撞个满怀,自是被一个下人手疾眼快拉了去。站稳了身形,又赶紧赔着不是道:“小的瞎了狗眼,大人您自便,自便”。说着一股脑跑出廊子,下了楼,转眼人就出了院门。 霍准三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大人先去,小的到周围走走”。说完也消失在黑暗中。 房里的人已经爬了起来,一见霍准进来,先咬牙切齿的喊了一声霍大人,似正要发火,却耐不住伤势,吐得一手都是鲜红,咳喘连连好半天才缓过来。 霍准不以为意,拂袖坐到桌边道:“你不是胡人”?孤灯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但二人离的近了,却能清晰的看见那人五官,十成十的是个汉人模样。 听得霍准这般问,那人咳着笑了一声,道:“霍相国不也躺着中原的血,跟我说什么胡汉。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就长话短说,霍府里出了内奸,霍大少爷被人跟踪了。” “我儿怎不亲自来报?” “他怕是还不知道,我的消息没递出去,拼死才逃出来。我劝大人赶紧将霍少爷召回来,晚了,怕是要出大事”。他说的急切,口里学沫子喷了霍准一脸。说完不得霍准答话,伸手拎起桌上茶壶往嘴里灌。 里头的茶自然是早就凉透了,刚吞到嘴里,瞬间又被吐出来,连壶带水整个砸地上后,对着霍家下人道:“不好意思,麻烦你去楼下拎口热水来可好,顺便叫个人煮口吃的来” 另一个人已经回来了,对着霍准微一点头,确实无任何异常,几个守夜的杂役都已经开始说些梦话,整个阁子里也没旁人,连院外都安静。 见此清净,霍准几乎是完全放下了戒备,道:“你姓甚名谁,细细说来,究竟出了何事”。又对着下人一扬头道:“去打些水来吧。” 那人也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撑着胸口处一边喘一边道:“我只是个跑腿的,大人抬举,喊我弓匕就成。霍少爷卯时出城,随侍者三,同行胡人有三,我可有说错。” 霍准道:“不错,你既知道的一清二楚,直说是谁在坏我大事即可。” “我也不知道,我只接到任务给大人和小霍大人递信,本是想直接让小霍大人返程,不料中途遇人从中作梗,信物凭证全部落于他人之手,没奈何,我只能快马回京中向大人求援。” 霍家下人已拎了滚水来,放到桌上,不等他提醒,弓匕便往嘴里灌,瞬间烫的连连惨叫,茶水洒了一地。手忙脚乱抖了衣襟坐下来,将剩下的半壶水掀开盖子凉着,才继续对着霍准解释缘由。 只是他半天都没说到点子上,即使霍准直接问了两三次,弓匕仍是一面说不知道,一面跟霍准扯着并不要紧却又好像有着莫大干系的疑点。 霍准不耐,却又找不出什么不妥之处。他尚且不知道有人盯上了霍云昇,就算这个弓匕是拓跋铣在京中的眼睛,能察觉到问题已是不易,非要让人现在就交出个幕后黑手也不太现实。 且召回霍云昇也不急在这一时,何况有人盯着,能不能召回还是个未知。不如想办法找到是谁在捣鬼,釜底抽薪,再做安排。所以他凝神听着,想尽可能多了解一些弓匕遇到的情况,免得忽略了什么。 直到,霍家三人都有微眩之感,但几人并无太大察觉。 只其中一个下人略皱眉,努力舒缓了一会后又皱的更深,转而深吸了两口气,望向四周,狐疑道:“好像是有什么味道。” 另一个下人听得他说,先捂了鼻子,再小心翼翼吸了些,并没觉得有何不妥,轻摇了一下头,示意自己没闻出什么。 霍准瞧见二人神色,自顾将身子往后挪了挪。不等他探究,弓匕却是先站起来,嗅了两口,道:“好像是有什么味道”。一边说一边往远处走着嗅了嗅。 嗅完干脆喘着气回了床边道:“真是疑心生鬼,不如霍大人先回去,早些盘算盘算对策,我已经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霍准想想也是,起了身与俩下人对视着要走。刚开门,那会睡着的杂役端着个托盘也站在门口。手一抖,托盘上一海碗面条扣了霍准一身。 等下人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那杂役喊着老爷,伸手去拍打霍准身上的面条,拿开时,一团油腻之间,紧紧抓着的....... 正是那枚用来召集御林卫的狼烟筒。 余甘(七十五) 半个“你”字没说完,身边闷哼声刺耳,霍准下意识侧脸,腥臭恰好呛满他一喉咙,。抢了狼烟筒的小厮已飘摇至楼下,而适才躺倒床上的弓匕正将一把短刀从霍家下人的身体里抽出来。 另一个伸手要将霍准扯开,拉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他惊恐的看了一眼弓匕,咬咬牙总算将霍准往后拖了几步,与弓匕拉开些距离,转而将手摸往腰间。 他配有长刀,还带有几粒风响珠,丢出去救不了命,总能报个信。霍家管事的知霍准来了福禄阁子,听见声响,必能快马加鞭赶过来。至于会不会惊到别人,这问题远不是当务之急,考虑不过来。 他什么也没摸到,手刚放上去,温热液体瞬间浸透衣衫,蔓延到手上,扰乱了人的触觉,又从指缝间奔涌而出,噼里啪啦打在地上,转眼湿了一摊。 霍准只感觉抓着自己的力道一松,然后是“嘭”的一声重物倒地。身后没了遮挡,夜风呼啸而来,吹得人瞬间汗毛倒竖。倒下的那人犹不死心,残存的意识牵引着手指在腰间比划,妄图将什么东西抠出来。 是不对,他即将合眼才知不对。这么重要的不对,他当时并没察觉。守夜的几个小厮都或坐或躺鼾声震天,他让起来弄点吃食,还得踹一脚才有人醒。怎么会...怎么会炉子里的炭火还是熊熊未熄,一壶滚水在上头翻腾绚烂,如红莲地狱。 分明是,那壶水一直在那等他。 比起这人的临死不甘,霍准显然是恐慌居多。只是这恐慌并非来自于嘴里的人血还没吐干净,而是.....那枚狼烟筒。 那枚狼烟筒平日都是放在外袍腰带处,知道这个位置的人确然也多了去,但知道怎样解下来的,却是屈指可数。 此物重要,为防落入他人之手,霍准从来是以金丝绳索绕了筒身,又以猎人结系于腰带的玉扣上。猎人结这东西,粗人又称之为野猪结。 顾名思义,就是野猪掉进去,都不能挣脱,并且越是挣扎,绳结只会缚的越紧。金丝绳刀剑难断,故而旁人若是想在极短的时间内抢过去,实非易事。 然对于霍准来说,要想在危急十分拿下来用也是不行,所以他在玉扣中做了手脚。那玉扣,原是个精巧机关,截面处有一活眼,按下去,瞬间就分为两半,狼烟筒自然也就能马上拿到了。 而刚刚那往自己身上倒面的人,手一伸上来,就迅雷不及掩耳直直将狼烟筒掳了去,快到他怀疑这人已经在背后将这番动作演练的滚瓜烂熟。 如此私密的事情,他一时间竟拿不准究竟有谁知道。 而对于江府的人来说,威胁已经尽数除去,紧绷了半个晚上的弦算是松了一大截。现在在楼下睡着的小厮已经全部围到霍准身旁,弓匕掏出张帕子,一面擦着短刀上血迹,一面道:“我家主人想请相国走一趟。” 霍准缓缓直了身,看向弓匕,道:“好妙的手段,是哪位高人与老夫有过节?”弓匕没答,只扬了扬手,霍准未躲闪,他也知躲闪无用。 这一国之相此刻还未失了身份,那句夸奖亦是说的意气焕发,颇有些英雄惜英雄的味道。纵此时孤掌难鸣,嘴里人血味还袅袅未散,他仍昂首睥睨弓匕,任由一个黑布袋子罩在自己头上。 说不畏死未免太过牵强,就算不在意自己性命,总还要顾着霍家上下性命。何况霍云昇是抱恙称病,人却擅自离京。这事是大是小,全在于霍家如何。 霍家依旧一人之下,那霍云昇离京求医就不足为奇。若霍家倾巢而覆,也不拘安个什么罪名了,一具尸体又不会冤枉,谁管他呢。 只霍准这把年纪,这辈子经历,什么风狂雨骤没见过,总也不至于这么点事就方寸大乱。谁来谁往虽是还无凭可猜,但刚才那俩下人死的干净利落,若这弓匕想要取自己姓名,也不过是反掌之易。 既然没有,就是事还未到绝路,他还能往下走。 楼下炭火仍是熊熊,厨房的墙壁已开了个大洞,旁边几块砖还没移走,显是人新干的活儿。一行人从墙洞出去,几步之远,便是福禄阁旁边店铺的院墙。那院墙上,自然是也新开了洞门。 霍准头在黑布里,对自身去向一无所知。但福禄阁后门是自家马车,车夫亦是知事的人,本就是留在那瞧着动静的。 而前门是大街,虽深夜无人,但夜巡的人不定哪个点到,想来这群人也不敢挟持自己去。他正疑惑,有帕子捂了上来,虽知有问题,却挡不住那味道往鼻子里钻,而后便失去意识。 时辰,得有三更末了。 弓匕将霍准装进箱子里,光明正大招呼着人将箱子往门外马车搬。这条街热闹非凡,铺子墙挨着墙,福禄阁旁边是一家顶好的布匹店,早前儿上了时兴料子,一天到晚忙的人仰马翻。 是还早了些,又如此大的阵仗,免不了有几个巡夜的擦身而过。但老板跳着脚喊“你可给我上点心吧,那是要一早儿送往陈爷府上的,哎哟,那是给杜大人备的”。听上去,贪利而起早,还能耽误人家做生意? 那也轮不到他个巡夜的来耽误啊。 这马车终于摇晃到了薛宅,薛凌本是让薛璃安睡,他哪能睡的着,只在床上和衣卧了些时辰。听见薛凌出去开院门,便猛地坐了起来。 弓匕和人将箱子抬进屋,又将霍准扶到椅子上坐着,他已微醒,但头上黑袋未去,仍是一片混沌。但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自己并没被缚住,当下又安心了一些。也不是觉得受了礼遇,只是总好过让人绑成粽子吧。 薛凌不知个中细节,却是老实对着弓匕躬身施了礼道:“有劳了”。弓匕抱拳道:“姑娘自便,至多只有一个时辰”。说完便退了去。 屋内便安静下来,霍准本是要等人将袋子拿开,半天没等到,他也不客气,伸手将袋子扯了下来。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屋子白纱飘帛。 一层薄雾后头,是小姑娘拿着个拳头大小的中空球状玩意。他隔着一层纱幔,看不清薛凌手里的是孔明锁,只看见薛凌低着头伸了根手指到球的孔洞处,似乎是想把球里的什东西掏出来。 多少还是有些意外,晕过去之前,他将京中大小人物过了一遍,稍微有点可能性的都排了名号。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见到的人,是个小姑娘,还梳了个极正统的将军鬓。 倒也多的是人作异相,只这种雌雄同体的打扮瞧上去无半分违和却是难得。既来之,则安之。霍准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却是薛凌抬了头,将手上孔明锁欢快的转了一圈,喊“霍相~” 两个字珠圆玉润,莺啼燕啭。 余甘(七十六) 声音撞上帷幔,“啪”的一声破开,渺渺然有暖玉生烟之感。霍准当是未完全清醒,便伸手在腿上不动声色的掐了一把。疼痛将还在游离的意识拉回许多,他稳了心神,往后养着靠上椅背,换了个中门大开的姿势。 这安逸舒适样,常让人觉得成足在胸。 由着身子低了,视线也跟着低了些。桌上茶水还冒着些许热气,旁边一只三足铜香炉。瞧上去便知工艺粗糙,多是哪个街头巷尾随意淘出来的。 霍准留意,是因为炉子里填了大半白色粉末,都快溢出来了。上头淡淡的漂着些甜香气,像是妇人脂粉。 他分辨不出究竟,却记起在福禄阁子处自家下人说有什么奇怪的味道,难免略有担忧,稍屏了些呼吸。不过此举纯属自寻烦扰,有与没有的不论,便是粉末里真有古怪,他又能屏息多久? 霍准倒也倒也通透,转瞬就明白这个道理,刹那间的反应多还是本能所致。等反应过来,再瞧桌上,角落处还放着柄铡刀,刀口已经被掀开,阴森森的晾在那。 作何用不得而知,时间宝贵,霍准也不想在这种东西上浪费功夫。再把目光移往薛凌身上,可惜这屋里灯火不足,他的视线也无法穿透那寒潭月,所以依旧无法窥得全貌。便是铆足了力气,仍想不出谁家十六七的小姑娘会梳极好的将军鬓。 听得里头叫了霍相,他亦不答,歇在那里,眼底深邃瞧着帘后。聚焦并非薛凌的脸,反是那枚孔明锁,像是起了莫大的兴趣,下一刻就要问薛凌拿将过来,一探究竟。 余光看窗外天色,多不过四更中。霍准估算了一下脚程,知自己此时还在京中,且离福禄阁子估计不算太远。这些人,胆子倒是大,也不知府上的人是否发现自己出事了。 他将今晚经过潦草回忆了一遍,还是只能感叹好妙的手段。若来霍府报信的是个极明事理的,他估计都不会走这一程,妙就妙在查言是个见利忘义的贪婪样。 能冒险让这种货色来霍府求救,霍准第一反应是拓跋铣的人已经别无它法。再听人受了伤,更觉事非寻常。 本也能遣个人带上信物去,但他深知那种刚刚从生死之间逃出来的人疑心甚重,再经查言一提醒,说霍府有内奸,断定那人见不到正主,多半什么都不会说。事关霍云昇离京,一刻也耽搁不得,再三确认后,霍准并不觉得自己是在铤而走险。 福禄阁子是鲜卑人的落脚地,而那三个鲜卑人早晨才离京,此前一直是风平浪静的,不能到了晚上,里面的人就尽数换了一吧波。他既已确认过外头没事,哪能猜到陷阱是布置在里头。 而霍准担心的另一件事,也已尘埃落定。福禄阁子旁边灯火大盛时,查言便大咧咧回了霍府。他那会拿了银票冲出去并未走远,看到隔壁门口一群人搬运东西,便知里头已得手。 霍府管事再看到查言,立马明白出了事。先不说查言全身上下变了个气势,他本不该这么快见到这个人,或者说,他永远都不该再见到这个人。 那会虽没安排顺手取了此人性命,实则是霍准想着事还没完,万一哪里不对,在查言身上尚能榨出些有用的东西。也不愁他跑了去,反正福禄阁子那位能认人。 然查言这么快又出现在霍府里,代表什么不言而喻。管事的身后本跟着人,挥了挥手,就有俩站上前,缓缓将兵刃抽出来。 查言负手道:“我只是来传个口信,相国大人明日退朝后自会还家,请各位稍安勿躁。若是走了什么风声,于你我双方都不是好事。” “我家大人现在何处?” “我只是个传信的,信传完了,就要离开,请这位兄弟行个方便”。说着查言便往外走,那俩人听得对话,没立时动手,皆看向管事。 管事犹疑,轻摇了脑袋,示意放人走。他不是不敢动查言,也不信了霍准明日午时会还家,但此时杀了查言毫无用处。且这人敢孤身来传话,抓起来也没什么用。想要言行拷打,估计烙铁还没烧热,人已经在喝孟婆汤了。 倒不如将人放走,找几条好狗跟着,大小算个出路。这自是他一厢情愿,江府盘算这么久,岂会让个小小管事就破了阵仗。查言从霍府出去,七弯八绕,捡了个街头,睡的涎水留了一滩。 然霍府并没没乱成一锅粥,管事正急成热锅上的蚂蚁,霍云婉的密信到了府上。说已有人给她递了消息,父亲遇到了些许麻烦,要管事稍安勿躁,将消息先压下来,福禄阁子也不比再去,她已经安排人去接父亲,出不了什么事。 这趟儿赶的有点巧,查言刚走不久,信就到了。相国舍近求远,绕开府上求到宫里去?疑惑肯定是有些。但皇后的亲笔管事的当然能认出来,来送信的他也见过,福禄阁子的地名儿又能对上,好像又找不到什么纰漏。 也有可能是府上帮不了什么忙,非得皇权才行。想到这点,他多少又定了些心。交代人盯死查言之后,他甚至还能躺到床上去冷静冷静。明日老爷回来,这府里怕不得****。 虽皇后说不可再去福禄阁子看情况,但那两人没回来,管事的亦知大概是凶多吉少。不管是谁,如此强行劫走相国,断不会将俩下人一并带走给自己添麻烦,就地处理了干净。 他只是小有疑惑,府里的人去探了好几次都说阁子里就一躺着的,且就当还有帮手吧,俩大活人还能半点动静都没闹出,就没了气? 那种人身上最不缺的就是报信的东西,霍家手笔一向大方。人死了不要紧,只要有贡献,身后事办的漂亮。那种无牵无挂的自己死了也不让别人好过,当然也有,但跟随霍准去的俩,并不是。可倒好,事都完了,连个蚊子声都没闹出来。 他这厢在床上睁眼到天明亦是徒劳无功,大概只有去取水的那个下人与江府才知,福禄阁子里的茶壶,早早在内壁上涂了迷药。 凉水并不会溶解,而热水一灌进去,则会慢慢浸入水里,跟着热气挥散在空气中。弓匕早早服了解药,又将壶盖打开晾着水,那俩下人的不适之感,便是由此而来。 霍家几人已极是谨慎,先前探了几回不说,再进到屋里,俩下人也是留神了许久方放松了些许。弓匕没上茶,霍准也没要,无非就是恐吃食用具有问题。 可惜能站到皇帝面前的,哪有什么蠢货。江府当年能活下来,当然是气运非凡。然气运这东西,来无影去无踪。若非手眼玲珑,怎么抓的住? 而霍家的墙,如今是众人在推。霍准坐在椅子上,只说尚有一挣之力。却不知不知,从霍云婉的信写好那刻开始... 他已说不得鹿死谁手,只能笑一句鳖入瓮中。 余甘(七十七) 如果江府的迷药是直接吞了进去,这场会面该来的更早些。不过江闳等人恐食物易被查探出来,便换了壶水当引子,虽药性差了些,却是周全许多。 说到底,这世间的阴谋阳谋,到头来皆是暗处算明处,有心算无心罢了。 薛凌撩了帘子,手上孔明锁未丢,石子摇晃声脆。上下打量了一下霍准,方站起来笑笑,将椅子往前移了些,继而坐到霍准对面,眼神玩味。 少了轻纱遮掩,她又离的近,霍准终能将薛凌看的清晰。刚才不觉,现仔细瞧来,这张脸该有些面熟。但脑子里仅剩的画面都是模糊碎片,着实记不起何年何月何时何地与这副相貌有过渊源。 只正主已经坐了出来,再沉默,难免过犹不及。故他有千头万绪,却强自按下,道:“姑娘是谁,既知我是当朝相国,这般相邀,怕是有所不尽人意。” 薛凌微咧了嘴角,一摇手里孔明锁,挑眉道:“我想问霍相借一样东西,偏相府朱楼,庭深门阔。我过门数次不得入,无可奈何,只能冒昧,请大人走一趟”。石子在笼中滴溜乱转未停,她也倚了身,和霍准一般的懒散中透着霸道。 听得此话荒唐,霍准亦不改色,看着桌上壶里水热,伸手替自己续了满杯,放到嘴边轻啜了一口,道:“想是下人狗眼,怠慢了姑娘,不知姑娘想借什么,但凡本相家中所有.....” “原不该打扰霍相”,薛凌笑着打断霍准说话,眼光停在那只茶碗上未移走。这种把戏,苏家见的多了。不过就是拿些趁手的物件强装自若,可惜这一夜忙的事还多,不然她倒是能看霍准演上一阵。 “可今日是中元”。子时早过了,但天还未现白,说是十五晚也算不得纰漏,屋里两人当也不会注意这些。本还好好的,可话到此处,心酸还是蓦地涌上喉头,堵住嗓子。 薛凌站起来转了个身,背对着霍准,瞧着最里头坐着的薛璃人影,又轻念叨了一回:“今日是中元”..她眼眶湿润,哑了声调,缓缓道:“佳节。” 今日是,中元佳节。 背后见不到五官,女儿衣衫合着将军鬓,这错位的诡异感顿时扑面而来。霍准沉浮数载,百官当前敢横眉,天子对面不输阵。这一晚纵有惧意,亦能自持。直到现在,方有了无法压抑的忐忑。 再加之薛凌“佳节”说的不男不女,像是个哑巴让人硬抠出来的,就更让他觉得周身不适。 “人人祭祖,家家迎灵。可我的父亲,孤魂无处,枯骨难寻,我想借....”。 霍准还在探究,薛凌却猛转过来,脸上笑容尽态极妍,双眸清澈,又是初初那般脆嫩嗓音,道:“我想借霍相的手。” 她记起西北十六城无战的折子,记起齐世言对着几个女儿声泪俱下,记起江闳高喊薛弋寒有违臣道,记起霍云婉说黄家玩了一手。 她上前两步,手指压在那柄铡刀背上,雀跃又期待:“你看那金銮殿上,天子黄袍,文武百官,有谁手上没沾着我父亲的血?” “既如此,请霍相怜我,将双手一借。有霍相珠玉在前,旁人便有法可效。他日梁大厦倾頽颓,你们这些人的脏手汇聚,我父亲骨血便会归于一处,孤魂有处可依,我也好有个拜祭之所,应应这佳节的景儿?” 她将铡刀推过两寸,一副极向往的神态,问:“霍相,是不是?” 预料中的痛哭求饶或慌不择路或失魂落魄或其他种种,薛凌想从霍准身上看到的一切,她都没看到。即使她做足了姿态,半真半假的把一些话说的可怖至极。 霍准不过一脸无畏的听着,眉毛丝都没挪动,倒叫薛凌怀疑他饮的那杯茶是真的气定神闲而非作假。待薛凌住了口,霍准目光停留在那铡刀上久久没移开开。 虽说无大的担忧,但薛凌总也还是未完全放松,右手一直在袖里碰着平意,去推铡刀用的便是左手。身体前倾,衣袖不足以挡住手腕,那道疤痕亦是一览无余。 霍准倒没太关注这个,反是那柄铡刀瞧来奇怪,他听薛凌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已知今晚凶多吉少,反而冷静。那柄刀,看其大小,凭蛮力估计也能把一个人的手腕切断,但这姑娘若是早存了这样的心思,何苦找一柄不合用的来。 人之将死,关注这个好像分外可笑。偏他盯着那柄刀,仿佛是生前执念,非得知道这柄刀以前是做什么的,才能安心上路。 是要上路吧,他抬头,无丁点犹疑,斩钉截铁对着薛凌道:“你是,薛弋寒的女儿。” 反倒是薛凌一愣,她在等着霍准猜出她身份,却没料到霍准连个试探都没有,且猜的不是儿子,他猜的是“薛弋寒的女儿”。 她终不如霍准这些人能藏的住心绪,虽脸上错愕转瞬即逝,然霍准格外留神,又哪能错过。看见薛凌丁点失神,便知是赌对了。 薛弋寒这狗东西,怎么会有个女儿? 当年霍家天罗地网没追到人,是不是,就因为霍家追的是薛弋寒的儿子,而不是薛弋寒的女儿? 他咬牙切齿,却举重若轻,又续了一杯水,道:“我没猜错吧,薛凌。” 窗外有了雨水淅沥声,霍准先前听得弓匕对薛凌交代“至多只有一个时辰”,猜这些人肯定还有什么紧急事要处理,而且一定与霍家相关。 当自己活着回去已经成了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他也懒得再把心思浪费在不切实际的想法上,只想尽可能多拖延些时间,一是为府上来营救自己的人多争取些时间,二来将薛凌拖在这,让她顾不上去霍云昇那头。 虽然成功的希望也渺茫,但总好过坐以待毙。霍准确然非常,一看见薛凌是个女儿家,就省了一大堆细枝末节,直切要害。倒也说不得江府等人落了下乘,只不过是他们在当时并不急于算计薛凌罢了。 最先倒的那杯茶水或确如薛凌所想,不过是欲盖弥彰,但那只是人对于未知的本能性胆怯,起码霍准的第二杯茶是实实在在的无畏。 死而已,他何曾惧过?他非但不惧,还能理所当然的问薛凌:“你三年前怎么没死?也不怕薛弋寒在黄泉路上等的急。” 他自说自话:“当年老夫还特意应了他请求,留你个全尸。云昇不敢怠慢,连江府小儿要砍一条腿去都没允许,不然也不至于跟江闳冷了脸去”。他倾身向前,移开薛凌左手,将铡刀合上,长者慈意,有殷殷之情。 “你居然没死,我怎么跟薛弋寒交代啊。” 余甘(七十八) 薛凌左手撑在桌上,右手指尖已在平意上嗑了些血滴出来。她直愣愣盯着霍准,不不能动弹分毫。 霍准以为是薛凌不晓当年真相,又道:“怎么,你不知道薛弋寒当年在等你死吗”?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尽是嘲弄。 弓匕与申屠易一直守在门外,屋里说什么二人自是一直听得分明。弓匕当下就要推门而入,申屠易迟疑了一下,扬刀拦了一把,沉声道:“还不到时辰。” 江府对申屠易底细所知不多,弓匕不敢冒然与之动手,道:“霍准老奸巨猾,薛姑娘到底年轻,若是被人挑拨...” 他目光瞧了一眼屋里,又望着申屠易,希望此人让开。屋里里面静的反常,虽说霍准话音落了也没多久,但薛凌一直不吭声,难免弓匕多想。 倒不是真的是担心薛凌被霍准蒙蔽,而是担忧霍准那句“江玉枫当年想从尸体上砍条腿下来”。江府当年是个什么光景,弓匕多少也知道些。 薛弋寒的儿子如何起死回生转性不是他个下人参合的事,但往事扯出来,真真假假八张嘴也说不清楚。他身为江府下人,自然想冲进去把霍准嘴堵上,免得吐出更多要命勾当。 申屠易却作别处想,他对当年薛弋寒之事疑多过信,只想弄个水落石出,是非公道。守在这听墙角,就是要等薛凌与霍准当庭对质。没料到的是,霍准并无半分奸人伏诛相,他没问薛凌是怎么活过来的。 他问的是,薛凌怎么没死。 不是霍家在等薛凌死,是薛弋寒在等薛凌死。 申屠易几乎是和薛凌同一时间想起,有人说过,薛弋寒是为自尽,鲜血涂了大狱一面墙。 他曾比薛凌更不相信,那个人哪会自尽呢。谁不知道薛大将军下狱是享福,新登基的皇帝跟供祖宗似的一日三遍的去看。 这种人,怎么会自尽? 他捏着刀柄,断掉的那截手指隐隐作痛,带着些报复的快感,对着弓匕道:“不必管她”,听上去,像是对自家的主子怀着莫大的自信。弓匕不好强闯,只能耐了性子,继续等着里头动静。 薛凌不敢回头,其实她回头也瞧不清薛璃,数重纱幕相隔,霍准都只当薛璃是樽什么摆设,哪能想到是个活人。 可她还是不敢回头,她怕从薛璃怀里蹦出两只兔子。 好像她所有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答案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她无数次摇晃着那个孔明锁,绞尽脑汁的想,阿爹怎么会自尽呢,会不会有人做了手脚,伪造了案发现场,想将薛家的血洗的干干净净? 直到江闳又说半块兵符不知去向,她开始怀疑阿爹是畏罪。那也不对,明明阿爹离开的时候,拓跋铣还在京中说醉话。 怎么会,怎么会呢? 她迎上霍准目光,想尽力表现的哀伤些,却言不由衷道:“是吗,劳他久等啊”。说罢又笑笑,侧着头回忆了一档子,道:“记得在平城时,父亲也与我提起过霍家伯父。” “那时,伯父应当还只是个芝麻小官,我都记不得官位了。能得霍大将军念叨几句,想来也有过人之处。” “你们是不是所交匪浅”?薛凌看向霍准道,莫名其妙的问。 这个人她没见过几次,更关键的是平城是兵家之地,且不说找不出几个和霍准年岁相近的人,勉强拉几个对比,常年长在风沙之地的武夫,面貌神色与京中相国有天壤之别。 她看着霍准的脸,左看右看,都觉得此人,似乎跟江闳颇像。 霍准哈哈大笑,笑完郑重道:“你当老夫戏弄于你”?他轻摇头:“老夫不屑于此。当年薛弋寒找个傀儡扮作你北上,你却趁夜色出门走水路南下,随行有十余人,是也不是?” “魏塱以梁胡战事相逼,薛弋寒自认薛宅满门死绝可平西北之患,保平安二城万余性命。你以为他让你逃?” “不是,那就是个幌子。” “他是让你死给魏塱看。” “薛凌,你怎么不死?” 霍准双手撑于桌上,微抬下颌睥睨薛凌,道:“老夫的手,上撑国祚江山,下抚百姓黎民。”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借老夫的手?” 薛凌迟疑着将手往那柄铡刀上移,她对着霍准,一个字都答不上来。唯一撑着她站在这的,是霍云婉说的那枚扳指。拿到那枚扳指,她才有凭证去到宁城杀了霍云旸。 霍准看着薛凌的越来越近,却并不退后,死死将手定在原地,道:“你以为薛弋寒以死换个数城平安就是千古圣人?” “你以为先帝温良恭俭就是传世明君?” 他语速渐急:““薛凌,你不过是在平城吃了十来年野草的村夫,安知我大梁江河日下?” “胡人供奉连年递减,朝廷存银每况愈下。人人歌功颂德,个个溜须拍马。风调雨顺,歌舞升平。” “薛弋寒身负西北将袍十余载,不曾降过一匹胡马,未曾替大梁拿下半分疆域。” “老夫不过替天行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损一人而救苍生,痛一时,而成万世。” 薛凌手终于摸到铡刀上,将刀推到桌子中间,拿起霍准手腕,扯了一下,霍准按的紧,只稍稍动摇了些,并没移位。 霍准似乎还沉浸在慷慨陈词里的情绪里没走出来,脸色微微泛红。薛凌抬头看,又低头抿嘴笑,轻声道:“你们当年连手拓跋铣,以平安二城逼死我父亲。又恐斩草不能除根,连带着逼出了我的出逃路线,是吧?” 她似混不在意,瞧着霍准,叹了叹气,道:“我早早便知道了,知道我父亲自尽于当年下狱后的第二日,鲜血涂了一面墙”。说话间,薛凌手指已经摸到了那枚扳指,她在这一刻突然无比想念霍云婉。 霍准一时语塞,当年是霍云昇去收的尸体,牢里什么光景连魏塱都不知道。据说是有几个知情的狱卒,也处理的干净,他实难想到薛凌竟知道的如此详细。既知道薛弋寒是自尽,那多半也已经知道当年薛弋寒出卖了她,再要借此事扰乱其心神,希望不大。 他卸了手上力道,任由薛凌扯着那只手放到了铡刀上。他说:“薛凌,休要妄称大义,尔不过黄毛竖子,牝鸡越俎,安能判我?” “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余甘(七十九) 老李头这一生岁月匆匆,还真没给自己攒下什么好东西。唯有那柄铡刀,虽不是名家造就,玄铁铸成,但自他行医初,就挑了这物件。 每次用完,都要妥帖收着,以羊油养护,逢日常闲暇,还要拿砂石细细打磨,几十年下来依旧光洁如新。 药材类事物大多冰冷坚硬,非得一样利器相助,方可化为一碗热汤。当日薛凌无法拿这铡刀将人参切的合人心意,实则是她买回来的参着实大了些。 存善堂里一闹,这刀丢在屋檐下没收,薛凌便顺手拾了来,倒也确如霍准所想,并不是早存了打算要剁他一只手去。 甚至于,直到刚才为止,薛凌也未必就能亲自将刀口按下,她说了狠话,想从霍准的苟延残喘上获取些许快感,更多的,是要将那枚扳指扯下来。 刀既是连根粗点的参都切不顺手,自然也难以一次性将活生生的人手切断。霍准呼吸一凝,虽有个猛烈哆嗦,却飞快的稳住了身形,并未将手抽回去,只额头可见有细汗渗出。 薛凌又笑,手带着刀柄往下狠压,刀刃又往骨头里深嵌了几分,却还是未能到底,那手也没掉下来,只是血顺着桌面开始往地上蜿蜒。 她终失了耐性,平意滑出来贴着铡刀侧闪过,霍准痛呼出声,血迹喷洒至纱幕上,糊住薛璃所有视线。 他先前听的分明,但看不清薛凌二人动作,心里隐约猜到的场景,远不如前猩红摇曳来的可怖。他挪动着身子要退,腿却不听使唤,连人跟凳子一起后仰跌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 带起的尘风将桌上烛火晃的将熄未熄,屋内明晦交接。薛凌神思跟着飘忽,既没听见身后兵荒马乱,也没听见那一声惊慌失措的“大哥”。她蹲下身子,拨弄了两下断手,才在血泊里将扳指扒下来。 甩了甩上头血迹,站起身借着光仍是看不清里头小字,她便将捏着扳指在桌上霍准喝过的茶水里来回淘洗了数下。 是霍云婉说的那枚,紫带黄龙玉,以私胜公,衰国之政。 霍准跌坐在椅子上,用宽大袖袍死死捂住断手处,盯着薛凌手上的扳指粗气连连。仍断续道:“老夫.....老夫....”。 他大抵还要说些往事,却见薛凌转着那枚扳指,眼神淡然,也想不出还能说点啥才能勾起面前少女爱恨。 喘了数声,只觉手腕处越发疼痛难忍,不由自主变了腔调,道:“你意欲何为?若老夫今晚葬身于此,明日西北便有狼烟。我儿........。” “云昇....云昇......” 霍准本是要替霍云昇御林卫之权,喃喃数回,终未说完。像是瞬间被抽干了力气,他跌回椅子上,连捂着伤口的左手也顺势松开,颤巍巍的指到了薛凌脸上。 上头血滴子七零八落往下砸,再开口,霍准语音里已有颤抖:“你知道..你知道......云昇离京”?他并非疑问,而是有些不可置信。 可惜聪明人只擅长骗人,并不擅长被骗。话音未落,他就明白这个不可置信来的毫无道理,今晚恩怨是非,就算不是薛弋寒的女儿一手促就,那她也是洞若观火。 来霍府传信的人明明白白说是云昇路上出了问题,薛凌又怎会不知云昇已经离京,他自问自答:“你知道云昇离京,你知道云昇离京。” “是谁,是谁帮着你暗害老夫”?霍准手指已不能稳稳指着薛凌,手上粘腻未干,甩了桌上一片,他漫无目的的指着一室白纱,开始语无伦次。 这些人知道云昇离京,那霍家与拓跋铣的事.....还有希望....还有希望......魏塱不敢动霍家的。他这么久没回府,府上必然已经做了部署。 没准云昇能赶回来,索性他走的不远。前些日子的钱粮都已经到了霍家地头,云旸手上兵肥马壮,拓跋铣不日就能将羯族收入囊中,魏塱不敢动霍家的。 “尔敢....”他失血过多,情绪起落又大,纵不欲屈于人前,眼前光景却开始恍惚。不可避免表现出薛凌所希冀的那样贪生畏死,悔恨不甘,可惜薛凌已无半点看的兴致。 她由着霍准闹了这一阵,自顾将扳指上水渍擦干净,收进衣服里。抬脚往门外走,行至霍准身侧,便附耳上去轻声道:“我知道霍云昇离京。” “我骗他离京的,我与拓跋铣连手骗他离京。” “我不称大义。” “我只要你霍家满门死绝。” 霍准侧脸看薛凌,眼底血红,目眦欲裂。薛凌直起身,又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欢快的拍上他肩膀,顺着在其衣服上蹭了蹭手上血迹,道:“说错话了,也不是,我还得留着个姓霍的。” “皇后帮着我骗霍云昇离京,我得留着她。” 说完她抬头,看着层层纱帐后的那个模糊人影,高声道:“霍伯父就先下去与我父亲打个商量,且叫他多等我几年。” 霍准情急要起身,薛凌亮了平意,轻而易举将人按回椅子上,劝慰道:“伯父莫急,总要带些见面礼去,方不负我与他父子一场。多不过明日午时,我就能将霍云昇项上人头拿回来。” “你抱着去,想必他瞧见了能开心些,免了地底下还要说我的不是。” 她手上动作狠厉,脸上表情却若磐石不改,仍死死盯着数叠寒潭月后,那里薛璃也跟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弓匕推门进来道:“薛姑娘,快五更了”。申屠易亦抱着刀倚在门口,光线昏暗瞧不清表情。 霍准被薛凌按回去后,像被浓痰堵住了嗓子般咕哝着喊了声“云婉”,再未发出任何声响。方才还不可一世的相国大人,就这般瘫在椅子上,出气多而进气少。 一地狼藉之间,薛璃脸色惊恐,可惜隔着帷幕重重,薛凌什么也没看见。她捏着平意,想将二人间隔劈开。 她本不爱这些故弄玄虚的东西,她都没深思熟虑,她情不自禁将薛璃牵扯进来,却又下意识想着万一今晚出了什么岔子,总不能让旁人瞧见了薛璃去。 她想起那年春夜,问自己的阿爹“我是不是那个饵?” 她就是那个饵。 余甘(八十) 平意整个滑了出来,薛凌却终未冲过去,而是转了身对着弓匕道:“将人先带去,别给他犹豫的时间。若有迟疑,那就一起上路。” 这个“他”明显指的并不是霍准,申屠易微蹙眉,仍是倚在那没多问。弓匕应了声“是”,进到屋里拉起霍准受伤的那只胳膊,在桌上三足香炉里猛戳了一下。 只见白色粉末迅速红了一层,血液却没浸到底。这罐子里原是早早备下的伤药,止血有奇效。薛凌拿不准自己能做出什么,但原计划里,霍准不能死在这,她便留了后路,这会倒是物尽其用。 弓匕粗糙替霍准包扎了些,将一柄短刀横在其脖子上,让他起身走。霍准知是了无生机,又怎么会受这种威胁,仍是软在椅子上,任凭弓匕将刀刃往里压。 片刻没个结果,他亦不能将霍准人头砍下来,只能望着门外薛凌,示意她拿个主意。薛凌轻嗤笑了一声,道:“带具尸体过去也无妨,若是麻烦了些,我看单项上人头也够用”。说完望着天空,神态不似作假。 弓匕迟疑了片刻,拿不准薛凌说的是气话还是真打算就带颗人头去找李阿牛。仔细想想,似乎薛凌说的也有道理。 霍准的作用,无非就是让李阿牛扛着去邀功。对魏塱而言,定罪之后斩了霍准自然更能不落口舌。但是若给他带颗人头过去,只怕更合心意。活着变数多,倒不如死了的安心。 毕竟人又不是死在他手上,管他百官如何巧舌如簧,这死人还能复生不成。何况宫里还有一步妙棋没走,等那颗棋子落下,估计也没谁有胆敢为昔日霍相谏言。 想到此处,弓匕拿定主意,确实是带颗人头更省事。正要动手,里头哐当一声,白纱接二连三的往下掉,薛璃疯了一般冲出来,短短数步距离,喊了不下十声“你胡说。” 人跑到桌前,脚下已是一摊狼藉汪洋,他无处下脚,却又无法停歇,直直冲到霍准面前,一把将弓匕扯开,也不顾霍准身上到处是血,只拎着其胸前衣衫摇晃着道:“你胡说,你刚刚所有都是在胡说,你告诉他们,你在胡说。” 霍准抬头疑惑的看了两眼薛璃,又无力的垂向一边,喃喃道:“对,你胡说”。 他想,是薛凌胡说。 薛璃欣喜若狂,又猛晃了几下,道:“你起来,你再说一次,你告诉我真相是什么。你告诉她”,他松开一只手指着薛凌,目光在霍准与薛凌身上来回交替,焦急道:“你告诉她,你快点告诉她.......”。 霍准仍是有气无力的念叨:“你胡说...”。 薛璃从来手无缚鸡之力之力,怎么也提不起霍准,便彻底转了头,对着薛凌道:“大哥,他胡说,他说是他胡说。” 弓匕上前拉着薛璃的胳膊要将人拉开,然他不敢大力,恐伤了薛璃,只一边拉着,一边小声道:“小公子先行回避吧,我与薛姑娘还有要事”。他顾忌露了薛璃身份,便随口改了个称呼。 薛璃正是焦急上头,又怎会听人劝。他虽未参与这些事,却知弓匕人是江府的,更无顾忌,猛地一甩胳膊,道:“你滚开,把人给我留下,让他说清楚,让他说清楚!” 江府的二少爷向来身娇玉贵,喘气都不带大声的,突而这般吼叫,弓匕还真有点被吓住。薛璃的身份是桩密事,但都这会了,傻子也知道这二少爷必定是与薛家有点渊源。 他后退两步,对着薛凌一摊手,这烫手山芋,换个人来接比较好。担心误了时辰,弓匕又提醒道:“薛姑娘,咱走吧。” 薛凌拎着平意往霍准身边走,只喊了一句:“你让开。” 薛璃大惊,竟是张开手臂将霍准护在了身后,道:“你等等,他胡说,他胡说,你等他说清楚。” 薛凌又上前了两步,霍准在薛璃身后哈哈大笑,举着那只断了手的胳膊和右掌相击,道:“对对对,她胡说,是她胡说,是她胡说......” 申屠易在门外大吼了一声:“你们有完没完?” 薛凌将薛璃推得撞在桌沿处,带着桌子往后移了长长一段,跟着平意就整个没入霍准胸口,缓缓道:“我没胡说。” 弓匕喊了一声“薛小姐”,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只能站一旁眼睁睁瞧着。江府到底是想把戏做的足些,但薛凌动了手,也没奈何。江闳原本并不赞同将霍准送到薛凌这,只是架不住她非要与霍准当庭对质罢了。 薛凌自是想问问薛弋寒当年自尽的真相....和薛弋寒尸骨去向,然而和以往一样,她还没问,旁人已迫不及待。 她按着霍准胸口,将平意一点点往外拔。恍若没听见弓匕喊,只顾对着霍准道:“拓跋铣在骗你,他早就跟我站到了一处。” “霍云婉在骗你,从她当了皇后就无时无刻不想你死。” “魏塱在骗你,他手里根本就没兵符。” “全天下都在骗你,只有我在讲真话。” “明日卯时中,皇后就会自罪于金銮殿前,告发母家通胡囤粮谋反。” “至多午时,霍云昇的人头就会和你挂于一处了。” “至于宁城那位,霍伯父也无需久等,我快马加鞭赶过去,也就是三四天而已”。薛凌将那枚扳指在霍准面前晃了一圈,道:“你看,不会有人拦我的。” 平意全部被拔了出来,她直了身,在霍准身上反复擦拭着血迹,再看薛璃整个人软倒在那,若不是桌子撑着,估计已经跌坐到了地上。 霍准却没登时气绝,平意细小,单刺进去造成的伤害,似乎还不如胳膊处来的严重。这一剑却将他的神智尽数拉回,平意刚脱身,便尝试着着要站起来。 然虽表面看着无大恙,实则伤的是心脉,他连椅子都撑不住,再三尝试后彻底倒回椅子上。反倒是这番动作牵扯胸前伤口,血开始一股股的往外涌,上身衣服转眼湿了个头。 他放弃了最后挣扎,大笑了一回,直到血已呛进了气喉咙,咳喘数声才停。倚着仅剩的力气,道:“对,没胡说,我没胡说。” “当年薛弋寒亲自给的路线,霍家一路追到明县替他了结心愿,你去哪了?”他又激动不已,连连瞧着椅子扶手,大喊道:“你去哪了?” “薛凌,你去哪了?” “老夫.........老夫一生.....一生...” 他的一生是个什么模样,谁也没能知道。弓匕上前捂了霍准嘴,剩余的咕哝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你怎么...你怎么没...死”。 手拿下来时,相国已经彻底没了气息。薛凌的平意也擦的干净,她等着弓匕收拾,眼睛却是瞧着薛璃,嘴角弯弯没说话。 这个屋里,可笑是她,可怜是她,怨憎皆是她。 余甘(八十一) 屋外夜雨零星纷扬,地上已有水渍。拖着具尸体着实不好走,弓匕愁的眉头皱到一处,道:“不若薛小姐先去换身干净衣裳。” 薛凌从薛璃身上移回视线,瞥了一眼还在椅子上的霍准,冷道:“放着也好,李阿牛那我去处理,一个时辰后若我没带人回来,江府自便。” 弓匕立即称好:“薛小姐思虑周全,经验老道的仵作能瞧出人的死亡时间,尤其是这种新鲜的,误差极小。若是皇帝验尸发现与李阿牛所言不符,难免多生事端。不如我在此地想办法伪饰些许,瞒几个时辰不是问题。” 薛凌目不斜视绕过薛璃回里屋捡了件干净旧衣,再绕回门外,要打桶水洗洗。申屠易站在院里,原是恍若没瞧见她出来。薛凌弯腰提水时,却听得人在背后沉声道:“你是不是对人胳膊有什么偏爱?” 她自是没答,手上动作亦,毫无停滞拎了满桶水到侧房里,先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方脱下旧衣。拭干了身上血水,换好衣服刚开门,含焉整个人撞她怀里,又惊叫一声赶紧稳了身形,后退着喊“对不住,薛姑娘。” 薛凌平意亮了一半,申屠易已经冲了上来将含焉护在身后,道:“我让她拿些女人花露与你,掩掩血腥气,清水洗不透彻。” 含焉探出半个脑袋连连点头,手也颤巍巍伸出来,是捧着俩瓶瓶罐罐,馥郁袭人。最近不见得她出这院子,也不知是哪弄来的。 薛凌将平意推回袖子,只觉烦闷不堪,她需要掩饰什么?心头如此想着,手却没奈何接了一瓶过来,一边往袖口处倒了些,一边对着申屠易道:“你等些时辰,我去去便回”。说完又走到原屋门口,对着弓匕道:“先将活的那个送走。” 活的那个自然是指薛璃,弓匕点头喊“放心”。江府的二少爷,他本就不敢怠慢。来办事的也不止他一人,只是他一人进了院而已,倒不愁挪不开手去处理这闲差。 身后申屠易念叨,不知是在宽慰含焉些什么。薛凌没听清,也不怎么在意,只忙着去奔赴下一处黑暗。 李阿牛的住处,她原是不知道的,此人升官发财后早就没住在郊外那破地了,薛凌从鲜卑回来,也没顾上去打探。好在这等琐碎事,江府早探的详细。何况如今李阿牛的落脚处,也能称得上府邸,本不难寻。 在苏家呆了几年,别的不说多有进益,起码京中阡陌都熟悉。来往生意常年的走街串户,江府给了个大致方位,她便找的顺畅。 拖了李阿牛的得道洪福,他的把兄弟郭池也跟着鸡犬升天。虽说李阿牛才升官不久,没能耐也没那个胆量给郭池刮一阵好风,但底下的的人,向来踩高拜低。 即使郭池还老老实实的巡城,但他夜值的活儿却是越来越少干,怎么轮都轮不上。要说郭池本人还有稍许不满,他不太会发不义之财,除了月银,就指着抓个无赖蟊贼的蹭点赏钱。 这种作奸犯科事,到底还是晚上多些。这下晚上轮不到他去干活,荷包里的响声只能月初听到月尾了。 李阿牛终还义气,养着这位兄弟养的毫无怨言,银子就摆在明处随取随用。纵郭池没拿几个,总好过以前吃了上顿愁下顿,老婆儿子这种东西也开始有了盼头。 薛凌进到院里时,两人都睡得熟。想是也没怎么习惯使唤下人,连个看门守夜的都没有。她听见两间房都有呼吸声,一时拿不准哪个才是李阿牛,犹疑片刻走了北正房。 房里没点烛火,天又还黑,一直到床前,她才确认没走错。算算时间,其实紧的很。若是李阿牛不想赶这趟浑水,还得给江府点时间拉个顶数的出来。 薛凌抬脚,将床前凳子“哐当”踢倒在地,李阿牛应声睁眼。他确实睡得极熟,他跟郭池不比薛凌等人常年习武又谨慎,除了宋沧这件事稍有点闹心,最近的日子实在很助眠。 衣暖食饱温柔乡,一个睡惯了地板的人突而睡到了裘皮锦缎里,他便是不想安睡,上下眼皮也得自作主张打起来,好享受一下从不曾有过的奢靡。何况活了这十来二十年,晚上不做梦,难不成那苦日子还能让他白天做? 到底由俭入奢易,李阿牛一睁眼,竟是飞快的去抓旁边剑。薛凌小有诧异,也迅速反应过来,一只手捂了李阿牛嘴,小声道:“阿牛哥,是我。” 李阿牛本是在侧脸挣扎,剑也举了一半,听薛凌开口,慢慢放松下来。薛凌等他彻底老实,便拿下手,站到一旁。正要寒暄两句,李阿牛挺身坐起,抓着剑跃下床远离薛凌一气呵成。直退了四五步远,他方站定,抓着剑喊:“齐三小姐”。 薛凌抿嘴点了一下头,她想若是自己在房里睡的毫无知觉,突然有个人来捂嘴,估摸着也得吓一跳,故而李阿牛这反应也正常。故而不仅点头示意,还微微躬了身行李。 不料李阿牛又喊:“薛.....薛姑娘。” 薛凌好不容易拉出来的笑容凝在脸上,顿了顿道:“陶弘之说与你的”?她想李阿牛颇痴剑术,没准又往陶记跑了几转。京中这么大,能叫薛姑娘的,江府养的狗倒是算几个,但江府没理由已经说与李阿牛知道。剩下的,就只剩个陶弘之了。 李阿牛将剑抓的紧了些,又退了一步,道:“不是,是阿凔告诉我的”。他望着薛凌,舔了舔嘴唇,却又把目光躲闪向别处,低声道:“是宋沧告诉我的。” 薛凌鼻子眼睛都皱到一处,这是个什么样的蠢货。她今晚来倒是要告诉李阿牛一些事,这下好,没准还得李阿牛告诉她一些事。 薛凌有些结巴,她不知道李阿牛是否已经知道了薛宋两家所有秘密,只能试探道:“你..你....” 李阿牛似是下定决心,抢了薛凌话头,道:“你不必多说,我帮不了啊凔,他是朝廷通缉要犯,如今又是勾结胡人的罪。” “我不会告发你的,你赶紧走吧。” 余甘(八十二) 说着话,李阿牛又往后退了一步,貌似在瞧着薛凌,眼角余光却是不住的往窗户处看。他倒不是在因着情分说“不去告发”,他又岂止是不会去告发。 他不仅自己不会去告发宋沧,还提心吊胆唯恐宋沧的真实身份泄露出来,牵连到自己。三四年与人吃住一块,非说一直不知道,谁信啊。更莫说要他一个明县出来的渔夫去为株连九族的将军申辩,实属强人所难。 何况,他还有这一室富贵。他吃惯了馒头,这辈子吃馒头也就罢了。一朝尝到了山珍海味,光是想想以前的日子,就觉得可怕,哪里还敢主动走回去。 薛凌未必不知道这些,可惜,她还没能看惯这些。 这会就现出申屠易的好来,摸爬滚打爬起来的人,对血腥味甚是敏感。虽说李阿牛未必能闻出什么,但此时薛凌衣袖生香,好歹让她不至于一进来就被当做危险人物对待。 薛凌沉默了片刻,不知如何说起,李阿牛又道:“如果你们真是冤枉的,皇上日常对啊凔好,应该..应该也不会拿他怎么样......薛姑娘.....。” 魏塱对宋沧好......薛凌先笑了一声,道:“薛姑娘,以前我顶了齐家女的名头,你唤人小姐,如今听说我是个罪臣之后,就成了姑娘,倒也有意思。再不济,我不还是江府的少夫人么。” “江.....” “我把霍准杀了”。薛凌打断道。 “江....你说什么”?李阿牛本是要接着上句话,反应过来,蓦地脸色大变,再不遮掩,连连侧脸看向窗外,防备之意十分明显。 屋里几乎是没有光亮,刚才他偷摸瞟两眼,薛凌本是瞧不见什么。现动作这么大,就再无遮掩余地。 薛凌退了一步,示意自己并无威胁,平意却在袖子里冒了个尖。她换了个嗓子,凄凄喊了一句:“阿牛哥。” “宋沧告诉你了哪些,我不知道。” “可他一定有件事没告诉你。” “当年,霍准勾结拓跋铣害我父亲下狱,又在我父亲下狱第二日以平安二城数万将士的性命逼我父亲自尽。” “薛家为国为民,到最后,我父亲鲜血涂了一面墙。” “他死了之后,霍家恐事迹败露,派人毁尸灭迹。数天之后,又被魏塱定罪,遗臭万年。” 她说的幽怨,却一直喊的是父亲。李阿牛听得有些动容,但他不敢也不能许诺什么,只躲闪着问:“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薛凌平意又滑出来一截,停了片刻才道:“如今霍准死了,总要有个说辞。这京中,除了宋沧,我只与你一人交好。” 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见李阿牛没退,才继续道:“我想你去帮我处理一下霍准的尸体”。她加快语速道:“你不用担心,我手上有霍准勾结胡人的证据,明日一早,皇后会自罪于天下。” “你只管按我说的做,非但不会有事,反而....”,薛凌瞟了一眼四周,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但周遭那些物事的形状线条已可知造价不菲,她接着道:“你破了相国狼子野心,只会更得皇帝青睐。荣华富贵....” “薛..江夫人”,李阿牛赶紧改了口,与薛凌所想不同,他非但不动心,反而恐惧更甚。这么大的事,管它结局是富贵还是灾祸,都不是他能遐想的东西。 另外,三言两语之间,李阿牛实难相信霍准已死。他这段日子,与霍家交集不可谓不深。御林卫本就是霍家的东西,突突然插进去个李阿牛,若是不能收为己用,那就只能死的不明不白了。 到底是他运气好,一来是刚才上任,霍家不想做的太明显落人口实。另一头,还有宋沧和鲜卑的事忙着,霍家便只安排了些人与李阿牛打的火热,就算不能将这人彻底从魏塱手里抢来,起码先探个底,看看是何路鬼神。 如此一来,霍准在梁是个什么地位,于李阿牛而言,只会高估,绝不会低瞧了去。突然来一小姑娘说,相国已经死了,莫说是他,怕是魏塱听得都得愣半天。 且李阿牛还摸不透党羽之争的门道,只说皇帝与霍家对自己皆是青睐有加。人后惴惴,人前更多的是春风得意。虽没拿霍家当自己的伯乐,总不至于听见霍准死了立马就能拍手称快,哪还能立马就想到要去换个荣华富贵。 他确然不是圣人,可他也非大盗。 他喊了薛凌,紧张的开始结巴:“江...江夫人...你我...”。薛凌低头,平意终于全部滑了出来。 你我怎样?她别无选择。 与弓匕说的那句“若有迟疑,那就一起上路”并非是句气话。平意横在李阿牛脖子上时,薛凌只愤愤想了一回,你也骗我。当初在临江仙,她分明是问过李阿牛。 “要是当天,你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你还会去救那位娘娘吗?” “当然愿意啊,你瞧,我升了职,又得了赏。” 他为了升官发财,连命都可以不要,现下装模作样,怕也仅是不相信霍准已经死了。事急从权,先将人带过去,有江府作保,再看到霍准的尸体。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大概他以后再也睡不了那么熟了吧。 李阿牛是一直思量着要从窗户翻出去,却没作薛凌要动手的打算,她身手本又强过李阿牛太多,自是快到他来不及反应。换了个方位,人站到李阿牛背后,薛凌道:“我不欲伤人,你先将手中兵刃放下。” 李阿牛与薛凌对过剑招,在宋沧住处还与她一起对付过申屠易,知她武艺极高,反抗这条路是决然行不通,当下丢了剑,低声道:“薛姑娘,我......”。 薛凌抬脚,将那柄鲁文安的旧物踢出老远。 余甘(八十三) 李阿牛将头仰的老高,唯恐薛凌一个手抖给自己来一道。说也奇怪,以前他并不十分畏惧受伤这种事,甚至有生死一赌的豪气。身为一个渔夫,常年要往水里钻,再是从小练就的水性,缺了一身孤胆,哪儿敢上船。 但经历雪娘子遇刺一事后,好像突然对死亡就分外畏惧,连痛感也比往日更甚。光是记起当日情形,胸口还隐隐生疼。他当然不曾对薛凌撒谎,不管代价如何,但想想今天所拥有的一切,还是毫无疑问的值得。 只是闲来无事,摸着胸口新肉,他不自觉会想,或许不用如此搏命。万一自己真的死了,这一屋子名利金银又与他有何干系?于是,怕死这种情绪,时不时的往外蹦跶。即使那剑伤在御医的调理下,愈合的远比薛凌手腕伤口好看。 非得说个究竟,大概是昔日命贱,而今,命贵。 他紧张道:“薛...姑娘...我知道你们...”。他什么也不知道,瞎话也编不顺畅,又本就在薛凌面前有所局促,结结巴巴的更显低声下气。 好在薛凌赶时间,将平意翻了个面,道:“你随我走一趟,不远,出了街口就有马车接。你不是我对手,不要逼我。” “我...我去做什么。” 薛凌收了剑,走了几步,蹲在地上鲁文安那柄旧剑拾起来揽在怀里,却没站起来,亦没回头。道:“这是我家伯伯的旧物,当初阿牛哥是宋沧好友,我不敢轻慢,特寻了来赠与你。” 她向来不喜欢攀交情,几句话说的生硬。但人长久不起身却并非伤神,而是想着先试探一回。这里是李阿牛的地盘,若这个人抵死不从,那趁此机会逃走是最优选择。 与其在押着他去薛宅的路上出什么岔子,不如在这把事情解决的圆满。反正刚才进来时,顺路大致过了一遍院里情况,并无旁人,另一屋睡着的那蠢狗,便是及时醒了,也不值得上心,远远好过李阿牛在路上惊扰巡夜的御林卫。 李阿牛皱眉,又是喊了一声“薛小姐.....”叹着气两厢为难。也许他当真是记起了和宋沧的三年情谊,也许他知道自己逃也逃不到哪去,或者,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暗暗惦记薛凌说的“破了相国狼子野心,更得皇帝青睐。” 他爷爷没见过皇帝。 他爹也没见过皇帝。 听说,明县的青天大老爷也没见过。那巴掌大块地,说是带了顶帽子坐县衙里头,实则连个芝麻官都称不上。 他实在没想过,他居然能见到皇帝。 他跪在地上,听上头从容喊“平身”。他抬头,对上眼神,又慌忙低头,记起旁人交代的不可殿前失仪,又赶紧抬头。 抬头不过一瞬,他还是低头,他一瞧见皇帝的眼睛,顿觉自己是身处一望无际百十里深的汪洋江河,而脚下只余宽不盈尺的木板。水流起伏浪荡,人手足心脾俱不得安生。 他听见皇帝笑道:“蒙卿神勇罕世,忠义无双...”。他本就怯而不敢听,皇帝的话又如此绕口,哪能明白讲了啥。但明不明白不要紧,关键是自他出生以来,再未有过如此高位者这般和颜悦色的对他李阿牛讲话。 这个人,可定他生死贫富,可许他权倾天下。 这怎么会是人呢?分明是庙里供奉的神,难怪世人皆说皇帝是天子。 薛凌站起,环手将剑抱在胸前,指尖在剑柄处轻微一碰,该是这剑脱手久了,上头半点热气都没。 不是她鲁伯伯的东西。 她鲁伯伯的剑,常年在剑柄处仔细缠了丝线。说是铜铁冰冷,人手心里,纵该留点温度。 她道:“我非让阿牛哥惦记故人之谊,只是宋沧深陷大狱,并非勾结胡人,实则是霍准忌讳梁与羯人交好,勾结拓跋铣一石二鸟。我本欲收集证据,将真相告知于天下,不料霍家狗急跳墙......。” 她失了耐性,要骗过李阿牛易,可要她说魏塱的好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一如当初她怎么也不愿意说给拓跋铣西北四城,即使别的也是在骗他。 她好像从来口无遮拦,却又自成规矩方圆。 如今还不能告知李阿牛她要杀了魏塱的事,唯有把所有过错一并推霍准上头去。本是这几日已经想好了要拿薛宋两家事作饵来说服李阿牛,哪知道宋沧已经将事抖了个底朝天。 仓促之间再编一套说辞着实困难了些,何况,霍准临死前说的破事还在不停撩拨心绪。她望着李阿牛,说是哀求,威胁意味仍十分明显:“阿牛哥,你究竟要不要跟我走一趟?” 李阿牛一咬牙,二人离开时,郭池还在酣睡。马车上,薛凌抱着那柄剑,靠在车窗上不语。即使这事成了,李阿牛这个人,未必会比江家的好。 她想,等霍家事结,就告知李阿牛当年渔村失火的真相。李阿牛手刃仇人,或许大家的关系可以缓和一二。难得,她想去缓和一二。车夫捡的是小道,如此马儿可稍微快些。远处已偶有鸡啼,薛凌挑帘,却还是满目墨色。 薛宅外一直有江府的人守着,不知是马上有何标记,还是车夫早早放了暗号。薛凌二人下了车,门已经开了。申屠易在门口站着,上下打量了一下李阿牛,方站到一侧,等几人进去后,关上了院门。 弓匕听见动静出来,先躬身道:“李兄,久仰大名,在下弓匕,江府跑腿的。深夜相邀,失礼了。” 李阿牛回了个礼,并未回话,他已开始对这些下人的阿谀奉承司空见惯,遇着答不上来的废话,亦能等闲视之。 薛凌闻到些许甜香,正是和那会含焉给的花露一般味道。瞟了一眼屋里,白纱已尽数撤下,薛璃也不见了,想是让人给送回了江府。霍准的尸体也不知去向,地上血迹亦擦洗的干净,只是水汽还未散,这些人的动作倒是快。 她莫名笑了一回,含焉这是用的什么花露? 余甘(八十四) 薛凌对着弓匕道:“你随我来取些东西”,又转身对着李阿牛道:“稍后片刻,院里有屠易照看。” 李阿牛不解其意,心下忐忑,只点头说好。他一时转不过弯,薛凌是避讳自己,弓匕却心知肚明,也躬身道:“怠慢李兄”,说着先进了屋。 原江府是要自行去找李阿牛的,为的是将此人尽可能掌握在自己手上。薛凌周旋再三,才抢了个先。纵那会被霍准气的不轻,她差点就懒的管这些破事,等霍准一死,还是亲自跑了一趟。 本意是自己先去与李阿牛扯点英雄气,儿女情,再将人带过来交到江府手里,由他们安排着去处理霍家的身后事。不料宋沧犯蠢先挖了个大坑,她少不得要与弓匕交待几句。 迈脚进了屋即三言两语讲的飞快,弓匕比薛凌预期还要愕然,他是江府贴心人不错,那也没贴心到能知晓宋沧的真实身份。又惊又吓的,急着道:“薛小姐怎地不早些说这事儿,我这要不要回去禀告老爷一声,让他....” 薛凌趁手将鲁文安的剑搁在床角,打断道:“禀告个屁,我要是早知道,用的着这会跟你废话”?她望了一眼弓匕,道:“这人贪生畏死,追名逐利。先拿霍准的尸体吓唬一下他,再把饼给他画大些。” 说道这里,薛凌若有所思,疑惑道:“霍准去哪了?” 弓匕对薛凌前头的话不置可否,只答道:“在偏屋放着,遣了人去打理,姑娘可是什么惦记之处要瞧瞧?” “那到没有”,薛凌收回目光,转身往外走。 “薛姑娘”,弓匕叫住她道:“那会在地上拾起来的,看上头光泽,应是姑娘常把玩的心头爱物,不敢随意处置。” 薛凌回头,顿了顿才伸手去拿将过来,正是薛弋寒那枚孔明锁。许是那会忘形,没注意就滚到了桌子下头。霍准死了,也没顾上捡。 虽然已经被仔细擦拭过,但木头这东西,被液体浸泡过的痕迹瞎子都能摸出个八九不离十。薛弋寒当年所用树枝又粗糙,不过是随手折来的几支以至于断面处甚至还能看到血染的红色。 她手腕顺势打了个转,里头石子滚的欢快,想着这东西估计拿含焉的花露泡上三天,人血味也散不去了。 外头李阿牛还在等着,她二人不便久耗。一出屋,李阿牛立刻试探着瞧了过来。刚弓匕与薛凌说的为难,现却是极亲热的先迎了过去,道:“李兄请,院里不是说话之地。” 李阿牛先望了一眼薛凌,她点了一下头,识趣的站到一边,李阿牛便慢吞吞的上了台阶,一同进到屋里。 薛凌长出一口气,抬头看天,雨水仍是时有时无,只一直细如牛毛。天际暗云成团,却依然可见辰星隐现,得有...五更末了吧。 申屠易迎上来道:“走不走?” 薛凌还没答,里头传来李阿牛的声音,除却惊讶,还能听出些轻微喜悦与激动,或许又没有,反正薛凌是没听出他有半点害怕和不满。他在对着弓匕问:“你们全是江国公府的人?” “走吧”。薛凌道。 “何时回来”?申屠易按了一下刀柄。 “快则中午,慢则晚间”。薛凌下了一步台阶:“若是运气不好,回不来也有可能。” 霍准是死了,但霍云昇还活蹦乱跳的,话说的太满没好处,她也并不甚喜欢申屠易非要跟着,随口就将生死挂在了嘴边。 “那你等我一口茶的功夫”,申屠易说着小跑上台阶,进了屋里。薛凌轻荡了下手腕,平意安安稳稳的在里面呆着。另一头又是李阿牛在问:“既然有证据,为什么不能直接告发?” 弓匕却是声音小许多,说什么薛凌只能听个囫囵。她倒也不怎么关注江府如何坑骗李阿牛,便是没有今晚一档子破事,她也暂时无法阻止江闳。 不过,有江闳也好。若没江闳提醒,她没准几日以前就已经去找李阿牛商议。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甚至都作好了要将明县之事和盘托出的准备。 到底江闳城府丘壑,提点了两句。与其留老长一段时间给李阿牛辗转反侧,不如到了最后关头去逼他当机立断。省了一众人在防着霍家瞧出不对的时候,还得防着李阿牛扛不住事,或者他临阵退缩投了魏塱,求个坦白从宽。 这确然算得老谋深算。是让人有所唏嘘的是,薛凌初听得这些,虽赞同,却到底惭愧,她并不想用这种把戏强绑李阿牛上贼船。 她本想这个人理所当然的跟她站在一处,那场大火,点火的是霍家,扇风的是魏塱,李阿牛是该义不容辞的跟她站在一处。 可她确实也不敢赌。如江闳所说,算他李阿牛是个天纵奇才,却也不过才在京中混了堪堪半年,三分之二的时间还在巡大街。 这样的人,要他肝胆披沥,义薄云天,未免有违人性。如果早早去叫了李阿牛,他有一刻的动摇,对薛凌等人来说,便是灭顶之灾。 她依了江闳建议,只想等宋沧出狱之后,再与李阿牛赔个不是。可现在站在这里,只庆幸当初江闳多虑。 原她想的那些,都错的离谱。 申屠易还没出来,那只孔明锁仍在薛凌手里捏着。摸索了两转,便抬脚进了另一间亮着烛火的房里。 不知是用了什么法,此屋温度略低些。霍准身上脏污一并清理干净,好生生的倚在椅子上。手也接了回去,从袖口处探出来,与另一只交叠放在胸前,整个人似在闭目养神,以假乱真到薛凌滑了一半平意出来。 她站在那,瞧着霍准,并无什么大仇得报的快意,反而脑子一片空白。这个坐着的人与她如此陌生,人死债消,无爱无恨,所以,她站在这是做什么呢? 直至听到隔壁门吱吖,猜是申屠易出了门,她便将平意收回袖里,也转身出了门。应是手上收了力道,拿着的孔明锁跌到地上,蹦了蹦,先咕噜噜顺着台阶,滚到了檐下。 申屠易人已立在院里,瞧薛凌出来,便去开院门。他倒是瞧见薛凌跌了个小东西,只说她走过来顺手就拾了,犯不上多问一句。 薛凌余光往李阿牛两人房间里瞥了一眼,当然是什么也没瞧见。估摸着李阿牛已经学了个乖,与弓匕一般低了声音,听也听不见了。 她轻摇了头,跟着去追申屠易,一脚将那孔明锁踩的粉碎,更加没顾忌到水井旁老李头切药的铡刀还晾着。 几十年的功夫,刀柄也是被老李头盘的油亮。这玩意不像凶器,丢哪无关紧要,弓匕拿水冲了冲,随手搁在了井台子上。 无人得知,霍准临死前一直盯着这柄铡刀看。他叫嚣的江山社稷,百姓黎民在这柄铡刀前都微不足道,他只想知道这柄刀原来是用来做什么的,是做什么的?这刀分明不是斩人见血的东西。 分明,他原不是祸国殃民的佞。 分明,她原不是杀人放火的贼。 所以,那刀原是个什么模样? 余甘(八十五) 原是个什么模样,谁也说不上来了。只这刀是柄死物,人却是活的。到头来,死活不论,皆落个了个万般由命。 薛凌走出院门,瞧见几步远处申屠易已被江府人拦下。倒是没出乱子,皆是好生生的站在那等她。 薛凌直走上前,并未停留,随口道:“我去处理些事情,他跟我一起。” 声音渐行渐远,江府下人想叫,恐又扰了邻人,只对着申屠易道:“莫让薛姑娘耽误了时辰”,说着便让了身子,让申屠易赶紧通过。 申屠易快走了几步,直至与薛凌并身而行,走了一段才道:“他让你莫耽误时辰”。薛凌未答,沉默片刻他又道:“薛将军.......必然会有沉冤昭雪的一天。” 申屠易一直在门外,自是听到了那些逼死薛弋寒的缘由。若薛凌所言还不足以全信,霍准人之将死,亲口说魏塱以西北战事相逼,要薛弋寒自尽,他觉得,已然能确认。 确认,是谁在骗他。 他未必多想宽慰薛凌,他更多的是想将在宁城说“薛弋寒该早死”的那句话收回来,因为他还听到霍准说“薛弋寒想拖着薛凌一起死”。薛家死绝了,皇帝就会放心,西北就不会起战,平安二城不至于白骨累累。 他所有的轻慢与怨恨都化为对薛弋寒的崇高敬意,当然这敬意里头或许还有含焉的几分枕边风作祟。他想他不该去诋毁这样一个心底无私,舍己为人的国家忠良。 他以为这样说,或许薛凌也会好过一些。他倒忘了,他是薛弋寒要保的芸芸之一,而薛凌是薛弋寒要拉着下地狱的绝无仅有。 薛凌顿脚,笑笑又往前走,道:“你无需跟着我的,只是此时还不到开城门的时间,不然你找个地头吹吹风,卯时三刻在北城门处等我。” 申屠易只当是勾起了她伤心事,赶紧换了口吻道:“左右也是闲着,就一路吧。” 薛凌走了几步,忽地停住,回头看着申屠易郑重道:“你确定非要跟我去”?她话未说完,眼神却又失了坚定,目光往别处瞟开,带些犹豫道:“我去...” “杀几个人”。说完目光又回到了申屠易脸上,仿佛她其实还没拿定主意,在等申屠易给点意见。 申屠易右手握到刀柄上,问:“罪大恶极?” 薛凌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自顾回了身接着往前走。申屠易等她走出一段距离,才小跑着跟了上来,道:“万一你需要个帮忙的呢”,这一路二人就再无别话。 存善堂掩了门,却没上拴。薛凌本是滑了平意去挑,挑了空,顺手就推了门进到里头,站在门口处想先听个动静。 申屠易不知里头缘由,跟进来先嘀咕了一声:“这貌似是个医药铺啊,谋财害命的庸医?” 他语调颇有些滑稽,不知是想挽回下薛凌的杀心,还是真的在询问里头是不是住了个庸医。薛凌听着觉得乐,她记起老李头那半吊子水平,想谋财是没法儿,命还真害了不少。 以前在平城时,鲁文安老说打仗的时候,好家伙,本来伤的不重,老李头一下手,伤上加伤,以至于到最后,不到任人摆布的地步,谁也不能让他碰了去。 这固然是多哄着薛凌玩的,战事起来老李头顾不上那么多人动作粗点也正常,但其医术水准也可见一斑,不过就是剜肉撒药包扎开点驱风避寒药,其他再没了。 她要笑,却又要哭。 平城,什么狗屁平城? 她直直进到后院处,几间房里皆是灯火通明,绿栀就在她原本闺房门外靠着墙上抹眼泪。晨间风凉,都没多披件衣裳。 薛凌对着申屠易交代了句:“你在此处等我就行,如果有人往外跑,杀了他”。说完便朝着绿栀走去。申屠易迟疑了一下,停了脚步,将身形隐在回廊柱子处。 他不比江闳等人诸多利益算计,对人命也还算看中,本是有心再问问,却也随着薛凌一道瞧见了绿栀站那抽抽噎噎。 妙龄少女大早上的守在门外抹眼泪,就算不是他想的罪大恶极,总也不是什么人能干出来的事儿。他猜这院里多的是不太平,又因着薛弋寒带来的影响还没散,便再不想阻止薛凌。 绿栀其实并非整晚未歇,那受了伤的人到底体力不支,吵吵闹闹大半个晚上,也就停歇了。绿栀被赵姨拉去,母女二人相互安慰着,虽睡得不安稳,好歹合了眼。 不料四更稍许,另一人却摸黑来了薛宅。或许是祖坟上的青烟已经冒完了,更多的也惦记薛凌许诺的那两千两银子。 他想薛凌既然许了所有人千两银,过来的时候身上必然有大笔银钱。自己早过来守着,没准能有点别的运气。人这一过来,自然又是一番折腾,绿栀少不得被吵起来让人使唤。 天色将明,银子也即将到手,那人哪里还睡得下,受伤的也一并被叫了起来,紧着赵姨上了些吃食酒菜,两人在里头说说笑笑喊的热闹。 薛凌步子极轻,绿栀又一直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抹眼泪。她自是不想站着,没奈何里头说随时要人伺候。 她不敢强逆,恐二人闹起事来,爹娘被吓着不说,老李头更是撑不住。只想着天明薛凌就会过来,这日子也就到头了。 这日子确实到头了,薛凌轻喊了一声“绿栀”,等她抬起头,又飞快伸手捂了嘴,作了个息声的动作,见绿栀点了头才缓缓将手取下。 绿栀喊了一声“小姐”,又赶紧抹了眼泪,委委屈屈道:“你怎么这会就过来了。” 薛凌伸手将她拉倒一旁,道:“你退旁的屋里去,叮嘱老李头几人也别出来。” 绿栀不解要问,眨巴了几下眼睛,被薛凌一推,跺跺脚便跑了。里头想是听见动静,喊了一嗓子:“作什么呢,是不是想进来陪爷”。说话间有人向门口走来,像是要开门。 薛凌滑了平意,本是要站着等。一瞧瞬觉这门用的木料不怎么地,若是人血溅上去,得洗半天,没准还会飙到门外来,就更不好搭理了。不巧,她还赶时间。 于是那人并未走到门口,便见门被推开。他当是绿栀,回头对坐着那人笑道:“投怀...”。话未说完,薛凌已到身前。 不是如霍准那般刺入心脏,她对这些人无半句废话要说,死的越快越省事,这个死了,还得赶着下一个。她一剑封喉,果然是,血飙了一地。不过还好,没飙到门外。 只要门一关,外头仍然是青天白日。 余甘(八十六) 她本有犹豫,可惜绿栀哭的过于难看。 那人喜怒恣睢都卡在喉头,随鲜血一同喷涌,又砰然倒地,只剩些许“嘶嘶”声,是最后几口气从喉间破口处争先恐后的往外逃逸。仿佛逃晚了,就要随着这具尸体一并被封入尘土。 薛凌推人收手跃到桌旁一气呵成,剩下那人还来不及反应,已被从椅子上掀了下来,跌坐在地上,平意直直横在胸前。这一晚的恩仇纠葛苦恨戾气喷薄,不等他求饶,薛凌先压了手,只见胸口瞬间红了一大片。 本能的惨叫也没能出口,她头也不回,顺手在桌上捞了个拳头大的陶茶碗,硬塞了半个进去抵在那人牙齿间,笑道:“你先多喝两口,我没什么耐性。那个五爷,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想仔细些,我找不到他,多不过是在这等久点。” “但你就不好说了,你看,这是间狗屁膏药铺子,还有个蹩脚大夫,养条人彘估计难度不大。” 那人脸上青筋毕露,疼痛难当之下,全身都在抖动,不自觉的想往后缩。薛凌等了小会,方伸手将那茶碗以迅雷之势扯了出来。如此之快,那人自是尚不及张口,牙齿被刮的“噌”一声,口角处也带了血迹。 薛凌将茶碗在手上颠了两下,复扔往空中时,平意收回扬上去,还没落地,东西就成了两半。不过老李头用的本就是一堆破烂儿,再烂也烂不到哪去了。若是运气好没沾血,没准那老头还能修修补补再用一阵。 “你.....你敢....你个婊子....”,趁着薛凌分神的功夫,平意一离开胸口,那人捂着身子,连滚带爬跑了好几步,直缩到角落,才吞吞吐吐毫无力度的叫骂。 等地上碎陶停止蹦跶,薛凌才起了身,又踢了一脚,方拎着平意慢慢逼近。那人手忙脚乱想躲,却是再也无地可去。挣扎着站起来,整个人都快扎进墙里,但凡手能够到的东西,都一一朝着薛凌掷了过来。 要说绿栀到底小姑娘,鸡零狗碎的玩耍物件堆的到处都是。薛凌倒不恼,有眼看着要砸中的,就拿平意劈开。二人越来越近,那人便重新跌座回地上,几近崩溃着喊:“你敢杀我....你敢杀我...五爷不会放过你的。” 眼看薛凌到了眼前,连叫喊的勇气也全部失去,只垂了头,毫无章法的挥动着双手求饶:“你放了我,放了我,我不要银子了,不要银子了,你放了我.......”。 薛凌蹲下身,道:“五爷住哪?” “五爷,是五爷”,他抓着一根救命稻草,猛抬头,满脸谄媚讨好:“是五爷...夫人,不是,娘娘,这事儿都他妈五爷叫我们来的啊,都是他让我们来的啊........”。他看薛凌似乎不为所动,干脆换了个姿势,不顾胸前伤口,跪在薛凌面前,连连叩头道:“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啊。” “嗯,所以,他住哪。” “就住布后街第二道巷子进去数第八家,院门口的水缸是纯铜作的,娘娘.....娘娘”,他抬头,祈求道:“我给您带路,我给您带路。” 薛凌没答,却也没急着动手,那人便觉着是有了希望,嘴里仍喊着“我给您带路”,一边试探着要站起来。薛凌伸手,将人按回地上,便又是不绝于口的“娘娘.....” 她在想霍准,为什么霍准死前不是这样? 门外一声惊叫,绿栀连老李头都不扶了,双手只顾着捂自己眼睛。还没焐热,又拿下来,按着胸口疾走到一旁吐的昏天黑地。 一地血迹的场景,她那天也见过,但到底不如这会多,且还有个明显已经死透了的人四仰八叉的躺在一地腥臭之间,脖子上的洞黑乎乎的全是血团。 老李头大喊:“小少爷”,大到盖过了一声声的“娘娘”,薛凌半回头,笑着答:“嗯?”,那人也直了声喊:“老翁救我。” 她回头,身子却没跟着转,手亦在原来的方向直直往前送,平意跟着送入人的心脏。防着那人往后躲,她还极贴心的扶了一把肩膀。恐人死的太慢,平意刺进去之后又拧了整一圈才停。 她松了扶着的手,那人便应着平意往前栽,整个人倒她肩上。这血,又没躲开。果然是不如封喉来的快,那人还能断断续续的喊:“老........翁.....老....” 老李头跟神佛附体一样,踏着地上血冲了进来,跪倒在地,想把人扶起来。才推了一点,发现人是串在薛凌的剑上。 直接扯出来,只会死的更快。他想去拿些止血药来,又觉得自己一走,薛凌没准直接将人剁成两截。 他扶着那人不知从何下手,只连声喊:“小少爷....小少爷...你......”,他又尝试着去拉薛凌,颤抖着喊:“小少爷,你别.....。” 薛凌面无表情的将人从剑上推开,血洒了老李头一身。她抖了抖衣裳脏污,道:“你收拾收拾,愿走就走,不愿走也不妨事。” 天一亮,大把人要赶着去送霍准一程。刚好这些蠢货又是御林卫里头的,死了,跟刮阵风一般平常。老李头真要接着在这当他的蹩脚大夫,她自有办法安排圆满。 老李头没答,他只顾焦急的擦着身上血,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三年前,他跑的快,只跟着流民一道往京中赶,并没被胡人追上。他上一回见杀人,还是.....还是几十年前,胡人入了梁境。那时,薛弋寒还没去守平安二城,薛凌说不准还是个孤魂野鬼没投胎。他妻贤子慧,父老安在。 也是这样,也是这样身上都是血。是泼洒了他一身的炽热滚烫,到最后,冷却成三九冰霜。 “小少爷...”,他喊薛凌,喊了几声,又嘀咕道:“薛将军,将军。” 他看薛凌,道:“将军,你来了。” 余甘(八十七) 薛凌皱眉,随口“嗯”了一声,转了个念头,又补道:“是啊,我来了”。她在左手衣袖上擦干了平意,将老李头翻了个转推着往外走。 那老头嘴里还念叨着些“将军,胡人”不着边际的话,薛凌本是在他身后,走得几步,就到了前面,连拉带拽的好几次要栽下去,又让薛凌给提了起来。 从房里到门口,短短几步路,他走的出生入死,跋山涉水。原是薛凌拉着他手不放,到后头却是老李头双手死死抱着薛凌胳膊不放。 直到看见头顶穹光,他才长出一口气,喜不自胜的松了手,在空中扬了两下。像是刚才片刻,他的手腕已经因用力而泛酸。 绿栀不知是不是还没吐完,仍垂着脑袋蹲在地上。听见身后人出来,一边抬头一边调转了方向往后躲。如此一来难免身子不稳,跌坐在地上。 薛凌打算伸手拉一把,不料她猛地看见是薛凌,不仅没停,反而挪动着又退出一大截,“小姐”二字在嘴唇间来回哆嗦半天,七零八落全部掉地上,没能传到薛凌耳朵里。 她瞧绿栀这模样,伸到一半的手毫无破绽的打了个拐,拍到自己身上,衣服上未干的血还溅了两三点飞沫。 薛凌道:“我去洗洗,你收拾收拾找地儿睡着,这地儿有人处理。” 绿栀没答,老李头扯了她一副,重重跪在地上,抱着她喜不自胜的喊:“将军。” “将军,是平城,回平城了。” 他喊:“下雪了。” 下雪了,晨间雾气,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莹光。他松了手,虔诚着张开双臂往虚空中迎接,又垂直地面小心翼翼合拢了手心。 只拘起,一捧空白。 薛凌终察觉到哪里不对,捏了一下手腕,蹲下身子扶正老李头道:“老李头?” 老李头茫然看着薛凌,好一会才有气无力的答:“小少爷?” 他环顾四周,看到薛凌身上血迹,跟才反应过来似的,猛抓着薛凌肩膀,急道:“这是怎么了,伤哪了....” 他起身挣脱薛凌要走,来回咕哝:“我去拿药,我去拿药”。他要进门,却又觉得门不对,看别处,也是哪哪都陌生。只能奇怪的看回薛凌问:“小少爷?” 薛凌长出一口气,看着绿栀道:“你跟我来”。说着起身将老李头拉回别的房里,道:“你病了,就在这里呆着,我晚间再来。” 老李头不肯放手,仿佛是什么也记不起,抓着她一直问:“这怎么不是平城?.....平城呢?” 平城呢? 薛凌强行将老李头手掰下来,半哄半吓的让他躺在床上闭了眼,又扯过不敢近身的绿栀道:“你给我看好他,晚间我来接人,要是老李头少了一根头发,我.......” 我杀了你全家。 “我跟你没完.....”,她将滑出半截的平意收回去,松开绿栀,偏脸低声道:“你帮我照顾一天,我有的是银子。等我回来,我就全都给你,送你们一家离开。” “小姐......李伯伯是不是吓着了”?绿栀没走,反自个儿拉着薛凌不放。 薛凌悬着的心瞬间落地,她唯恐绿栀要走。听得绿栀开口是问老李头病情,总算是多了些依仗。她是个死不认错的,现在却在个下人面前似埋怨般嘟囔了一句“是我不对。” 是她不对,她大错特错。 她错就错在让这些蠢狗多活了些时间,不然不至于死在存善堂里,脏地方又脏老李头眼睛。她当天就该老实给钱,然后一路尾随,这样人就可以死远些。 她得赶紧去补救这个天大的错处,她猛呼一口气,对着绿栀冷冷道:“大概是吧。但你看见了,那些蠢狗不死,存善堂永无宁日。你不要怕,我会让人处理的干净,不会有麻烦的。” 她扶着绿栀肩膀宽慰道:“这些人,狼心狗肺,恶贯满盈。” “死不足惜,对么?” 绿栀瞧着薛凌,瞧了两眼,又慌张把目光移向别处。她不敢直面薛凌的询问,头却不自觉轻点了一下。莫说是这两天的度日如年,就单说这一晚,她就咒了不下十次,老天爷怎么不早点收走这些恶人? 只是,她不知道恶人的血,也是红的。 薛凌,看她点头,颇有些心满意足。继续叮嘱道:“你叫你爹娘也好好在屋子里呆着,那天你也瞧见了,所以还剩几个人,我要去处理一下。我留个人在这里护着你们,再过些时辰,江府有人来收拾残局,你们就彻底无事了。” 绿栀便又点头如捣蒜,薛凌撑着地面站起身,又瞧了一眼床榻处,老李头肯定没睡,却十分老实的躺着。 她略迟疑,却终不肯停下来。 薛凌走出几步,身后绿栀颤声喊“小姐”。她停住脚步,应声道:“还有何事?” 绿栀似犹豫了一回,才下定决心道:“我有银子的,还有些首饰,合着小姐以前给的那些,拼拼凑凑,大概是给的起他们.......他们....。” “他们要我的命”。薛凌回身打断绿栀:“你要给吗?” 绿栀吓的一抖,又低了头挪动着往老李头床边退。薛凌嗤笑一声,出了房门,径直走到申屠易藏身处,道:“你不是要帮我一把么,不用跟着我了,去将屋子里收拾干净些,等江府的人过来你就走。但无论如何,卯时三刻要到北城门。不然,我就不等你了。” 申屠易本懒懒散散倚着墙,听见脚步声沉,他便瞬间拔了刀。又见薛凌一身的血,更是全身绷紧。薛凌话音刚落,他立即道:“怎么弄成这样”。 杀个人而已。 有备而来的杀人,和杀猪差不多。薛凌身手又好,怎么会弄的一身的血。天就要亮了,走出去万一遇到谁。这可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薛凌道:“不要紧,我一个人捡小道走,等事处理完了,随便套一件就成。你替我看严实些,尤其是屋里有个老头。天王老子来了,也莫欺了他。” “好,你去吧”。申屠易也算熟知薛凌脾性,听得她语气,知是一时半会问不出究竟,也拦不住她要去哪。他既指望薛凌去将宋沧的事儿摆平,又对薛凌有同情敬佩各种乱七八糟的情感在,只赶紧应承了下来。 无人报案,不会有人入室来查。存善堂院里药味浓的能熏死人,也不担心有巡夜的谁路过闻到了血腥味。再有申屠易瞧着,薛凌没什么放心不下。 她抬腿要走,布后街第二道巷子进去数第八家,还得走上好一阵呢。脚迈出去却又转头问申屠易: “你带着那些花露了吗?” 余甘(八十八) 申屠易一愣,反应过来薛凌问的女人花露,疑惑道:“你都不换身衣裳,要来何用”。那花露不过是遮掩一下气味,又不能将衣裳血迹消融。 先头在薛宅,薛凌是洗了一遭,他才拿出来做的圆满一些。现薛凌既是打算原样出门,又要花露做什么去。 听得申屠易反问,薛凌堪堪回神,自嘲般呢喃了个“对”字,消失在申屠易眼前。 她出了院门还在想,真是奇怪。她杀霍准是光明正大理所应该的事情,偏申屠易叫她掩掩。这几个蠢狗固然该死,然她总觉得有些心虚不想让人知道,为何反而申屠易无所谓了? 申屠易进到屋里,绿栀又是吓了一跳,“小姐”二字跟卡壳似的半天吐不出来,申屠易道:“薛凌让我收拾一下,院里可有什么不常用的屋子或地窖?” “薛.......”?绿栀皱着眉刚要问,床上老李头连声呻吟,她吓了一跳,也顾不上害怕申屠易了,转身冲到床前抓着老李头问:“李伯伯,李伯伯你怎么了。” 老李头瞧着她,艰难张口道:“不妨事,不妨.......事,你莫怕......你去..你去前院....” “我不去的...我哪也不去,李伯伯,我要守着你的....”。绿栀看老李头喘的厉害,更添惊慌,一时像是要哭。 申屠易上前看了一眼,道:“你去弄些热水来,铺子里有养人气血的东西加点,我来收拾。” 绿栀瞧了瞧他,急着出了门。她前脚刚走,老李头瞬间涕泪纵横。申屠易搓了搓手,估摸着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认个倒霉,想去自己想法子。 他刚要走,老李头发声问:“小少爷,她要去哪?” 申屠易卖出去的脚又收回来,瞧老李头仍未睁眼,但声音不说中气十足,起码跟刚才半死不活的样子相去甚远。 申屠易上下瞅了一眼,想这老头多半是骗那小姑娘,道:“你说哪个小少爷,薛凌?” 老李头眼角又滑了大颗眼泪,半天才答:“是。” 申屠易瞧了一眼门外,附到老李头耳边道:“老伯,你有什么可快点说,我赶时间。非要薛凌去哪的话,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她说是去杀几个人。” “我只晓得,她把当今相国霍准都给杀了”。他咂摸了下嘴,回味了一下薛宅里的事,意犹未尽的感叹了一句:“真是厉害。” 老李头双手抓着身下褥子,只看见泪水一直往枕上滑,再没答话。申屠易稍等了些许,又喊了两声“老伯”,见他仍死闭着眼睛不肯醒,绿栀着急忙慌的端了茶水跨进门,申屠易便拎着刀去薛凌收拾残局。 便是汤水送到了嘴里,老李头亦没睁眼。他当然没疯,他以为他疯了。他一听绿栀说薛凌在这个时辰出现,就知道大事不好。他衣带都未系好,就冲了过来。 他想来救人,来阻止他的小少爷。 他又想来看杀人,来给他的小将军摇旗助威。 他扶着门框,在等往事轮回。 等着另一个薛弋寒出现在他的岁月里,重新赐予他安宁。这些日隔三差五的骚扰,像极了几十年前对胡人的提心吊胆。 要粮,要钱,甚至要女人,他也是一直给,一直给,这种供奉与勒索,唯有血与火可以终结。 可惜当年他不敢,现在仍旧不敢。他从来就没什么好脾性,那不过是懦弱无能戴了张花枝招展的面具。 而懦弱是无处不在的诅咒,人于天地如蝼蚁,微乎其芥。 只是那个时候,薛弋寒杀了胡人,他可以大叫一声好。今天却没办法真的替薛凌喝彩。他终战胜了心头恶鬼,想劝薛凌收手。 但老李头在平城时就不敢多管薛凌的闲事,习惯成自然,事到临头更是没个主意。他半真半假,想用薛弋寒唬住薛凌。想用平城的雪,去消融院子里浓浓血气。 他躺在床上,彻底失去了他的将军。 黄铜的缸子十分好找,好歹算个富贵物件儿,寻常人家哪舍得搁院门口当水缸。薛凌孤身一人,墙也翻得,梁也上得,不消片刻就到了五爷的院子里。 确认过那蠢狗死前说过的线索,薛凌轻声进了屋。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五爷是个拖家带口的。院里几间房人都不少,听了好几间屋,方分辨出其中一间应是一男一女中年人,约莫是她要找的。 本早该想到这状况,这些人年纪都不算小,就算膝下无子,女人总有好几个。不过那俩人死在存善堂里就不说了,单这五爷从面相看,还要比那几位大上一些。又是个小领头儿的,没少吃黑钱,买上一亩三分地,是该老婆孩子热炕头。 她紧了紧平意,只在门外顿了一个抬脚的功夫,便轻挑了门闩推出条一人宽的小缝。里头人没醒,原说五爷是个吃衙门饭的,不该这么迟钝。 然这会正是凌晨熟睡的点,更多的,是薛凌推门的经验极巧。当年,她明县夜逃,农户家的门粗糙,一碰就响。房顶又多是些茅草砖瓦,弄个洞不现实,只能逼着去开门。一路走下来,这推门的活儿倒学了个轻车熟路。 进了门,就更不容易发出声响,直走到床前,还未有人醒。她瞧不清床上是谁,恐弄错了人,便咳嗽了一声。那妇人未醒,五爷却是惊觉方位不对,睁眼喝斥道:“是谁?” 他才发了个声,薛凌即知没错,不等人起身,立即飞跃过去,横过平意低声道:“将那日所有人的住处给我。” 五爷平躺着,试探着问了一句:“江夫人?” 旁边妇人呓语喊问“郎君怎么了”,并未睁眼。五爷赶忙道:“无事,我起夜,你睡吧”,说着示意薛凌要走。 薛凌缓缓移了剑,待他起身后将人劫持到门外,道:“还有两个人,住在何处,你说出来,我只要你一人死。你不说,我就让这一屋子男女老幼陪着你上路。然后再去存善堂慢慢等。” “江夫人,你不要冲动,那日是我们的不是,您......” “那日是那日,今天我赶时间,你这院里人也多。” 五爷似还要辩白,张口却是一声闷哼。凶器细小,但扎的颇深。他皱眉感受着体内冰凉,估摸着至少进去了两寸有余。恐薛凌拔剑,他一把捂住腹部,另一只手抓着薛凌胳膊,痛苦道:“江......” 薛凌没动,只偏头看向另一间厢房,道:“我说我赶时间。” 那间房里,应睡着个垂髫小儿。 余甘(八十九) 五爷下意识顺着薛凌目光看去,瞬间明白她意思,脑门上全是虚汗,不知是痛的还是吓的,急道:“夫人,祸不及妻儿。” 薛凌回脸盯着他,轻转了一下手腕没说话。适才屋里黑漆漆一片,二人到了院子里也是各自焦急,现停下来,五爷方勉强瞧出薛凌身上大片褐色,不似寻常布匹颜色。 一路晨风吹过来,外衣上血迹已干了大半。来时情况焦灼,他一时没辨别出来也是情理之中。蓦然反应过来,免不了惊慌更甚,不等薛凌回答,又道:“你杀人了?你杀了谁?” 薛凌只觉聒噪,手往后撤要将平意收出来杀了此人。她一动作,五爷即有反应,双手拖着她右胳膊道:“江夫人,此事我已说与旁人知晓,你杀不尽的。” 此人到底是个管事的,不比那几个蠢货全无脑子。当日在存善堂里,他就瞧自己几个人全然不是薛凌对手,那一千两银子固然是个大数目,关键是有命花才行。 先不说这小娘子武艺高强,离了存善堂,找个鸟不拉屎的地儿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能给自己捅个窟窿。且就算她不动手,万一江府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跟上头的人一闹起来,他们这些小东西,不随时随地都是拿去消失了平事儿的么。 他从存善堂一离开,即做了两手准备,一边找了个人交代缘由,另一头却是打定主意,再跟薛凌见面时,老实赔个不是,银子也不要了。说两句软话,将屎盆子全扣幕后人去。 要是这小娘子得罪的起,只管让她去找,若是得罪不起,看模样并不是个难为人的,大家好好商量,落个皆大欢喜。 真个要不好商量,那就只能像现在这样。他已经将江二夫人身份有疑和存善堂当日详细经过悉数告知给信的过的人,他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大家一起死。 这算计倒算得圆满,要没有霍家一档子事,薛凌难免束手。便是她以前那个只图当下痛快的性子,怕也要思虑一二薛璃还在江府里成日做他的春秋大梦。 只是,天一亮,要么她死了。要么,御林卫里就站着李阿牛和江府。这个五爷,算得了什么东西? 她轻声道:“是吗?都说与了谁知”?说着笑了笑,看着五爷道:“你知我是谁?就能说与人知?” 五爷一愣,但情势危急,也由不得细想。好歹薛凌是停了手,他便以为还有商量的余地,赶紧道:“江夫人,我只是为人办事,是非有意刁难,你是国公家中女眷,当知官大一级压死人,当日之事,我刘五若说出去半分,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夫人,身不由己。” “你叫刘五啊,你不是,已经说出去了么,可惜今日无雷,可见苍天无眼。” 薛凌摸索着剑柄,缓缓将目光移向别处,道:“我赶时间,另外两人住哪?我不伤旁人。” “夫人......” 平意被一把抽出,薛凌抬脚将人踢出老远,仰躺在地,手刚好够到那黄铜缸子。她避开血迹上前,蹲下身道:“我问最后一遍,另外两人住哪?” “你莫慌,想好些再答。若是我去了找不到人,看时辰,离我们那天所约还有些早。我又无处可去,只能再回到这里。能做出什么来,自个儿也说不好。” 她倒转平意,用剑柄在水缸上轻敲了两声,道:“莫拿那些瞧不见摸不着的旁人来吓我,你说与谁知,我也不在意。” “那天,我原是要放你们离去的。” “今天,除非....”,她又敲了两下,顽笑般道:“除非三年前获罪自尽的薛弋寒大将军能活过来。” 刘五躺地上,鼓着眼睛呼气半晌,认命般闭了眼。他对自己什么身手有数,何况现在已经重伤在身。 “夫人,祸不及妻儿。” 血溅了那黄铜缸子大半面,薛凌起身还不忘循着旧时习惯,将门栓带上跳了墙。剩下两人皆不值一提,好似剑捏在手上的时间还不如赶路所耗费的时间长。 这三人住处说远不远,却也并非临近,她马不停蹄,唯恐误了时辰。直到最后一人鲜血流进,平意回袖,心才定下来。 都死了,这样才对,唯死人再不会添堵。 天边已现了红光,再要穿着血衣上街,总是有所不便。她随手在最后一人处翻了件男人脏衣裹上,冲到北城门处时,离卯时三刻还差了几个刻度。 江府的马车倒是早早就等在这了,城门卯时即开。但最初赶早出城的人,都被盘查的仔细,江府不过寻常富贵家打扮,要说赶路并不合时宜,他们并不急着追人,只让薛凌晚些无妨。 套车的马蹄子上是崭新的马蹄铁,四只皆用朱砂点了指头大个红点。若非提前知晓,当是没谁瞅着一匹马脚牙子瞧,便是有人问起,只说新上路图个吉利,倒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薛凌走上前对了暗号,有小厮叫她一起去用个便饭,道是自家主人家还得过会才启程。不远处茶楼里已有灯火人影,薛凌跟着进去上了楼,说不得江府贴心,但一早这里已备了给薛凌替换的的衣服。 倒不是让她去做个窈窕淑女,而是备下的这身衣服,更适合....去拿人性命。 虽说明面上霍云昇只有三人跟着,但霍家有无别的安排,薛凌与江府谁也不敢打包票。去追反而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能由了薛凌磨磨蹭蹭,实则是霍云昇并没走出多远。 霍准本谨慎,恐京中有变,故而交代霍云昇第一日先在周遭遛一遛,若是有人盯着霍家,多半会跳出来,到时候离得近更好编排一些。 另外却是那三胡人不能上路。京郊小城众多,梁人饮**细,出了京百八十里地,一行人歇脚,有店家上了鱼脍。说是沿江刚捞的花鲈,切的薄如春冰,可透人影。 霍云昇自是不以为然,霍家有什么东西没吃过。寥夹了三两片做个消遣,那三个鲜卑人却是大呼至美,盘中食尽,又喊店家上了一大碟子。 霍云昇心头有轻蔑之意,却也并不表于形,笑笑自饮茶水,随了几人贪多。哪知启程再走,三人齐齐上吐下泻,拉的直不起腰。 这一来而去,走的就更慢了。 余甘(九十) 薛凌原是想着霍云昇会一路摇晃着到宁城,她却忘了,一旦到了霍家势力范围内,霍云昇便能换马赶路,再无需躲在马车里避人耳目。 是以几个胡人闹肚子,他乐得顺水推舟。一面找了地儿安顿,一面假意催促说是“私自离京已是冒险,如此再三耽搁,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到宁城。” 那几个胡人心如明镜,却也焦急万分道:“实在不知鱼生下肚能让人这般不是,既然大家已经启程,足见双方诚意。不如霍少爷想想办法,先行修书一封给王上,让他只管动手,等身子利索些,大家连夜尽快往宁城赶就是了。” 此话正中霍云昇下怀,天助霍家一般,胡人粗野,吃不惯好东西好像也没什么说不过去,他又是瞧着那三胡人狼吞虎咽吃了两大碟子。这生腥之物,未经烹煮,本也就容易坏人肠胃,得亏霍家几人都没多吃。 急着递信将情况告知拓跋铣,亦是没什么不对。天下什么局势,几个掌权的都清楚,想必拓跋铣也巴不得早日尘埃落定。 正如那胡人所言,霍云昇既然已经启程,足见霍家诚意。不说让拓跋铣立即杀到羯人帐子去,起码可以备着刀了。 这信一递出去,霍云昇倒恨不能找点巴豆来再讲这几个胡人困上几天。只要拓跋铣拿下羯,他无需再往宁城跑这一趟。既省点功夫,多少也放心些。纵是最近事事太平,但私自离京,还是前往霍家军权之地,总不是个好苗头。 若最终免不了要受累这糟,耽搁些许也不打紧,等出了怀远关,就弃了马车,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并不会误了到宁城的日子。 双方如此闪躲猜忌,第二日薛凌已在茶楼里换好衣物时,霍云昇一行人勉强行了百里余。且几人什么情况,江府虽不能说个准数,但马车走走停停,那几个胡人上上下下都被看的分明,自然知其有意拖延。 而江府派来跟着薛凌的人,都是生面孔,无需像霍云昇一般隐匿身形。快马加鞭追上去,顺利的话,确实午间多一会就能回来。 她恐申屠易来了找不到人,便没在茶楼多做停留,稍作收拾,捡了桌上俩点心,一边啃着一边到了江府马车处等。 申屠易比约定时间来的也早一些,直走到薛凌面前,喊了声薛姑娘,她才反应过来。这人脸上不知是涂抹了什么,比之以往白了好几个度,刀疤也藏的严实,别说洗洗,估摸着得撕一层下来才能见着。 薛凌艰难将口里点心碎咽下去,要说气氛该凝重些,只是申屠易滑稽的让人忍不住乐。她倒是忘了,申屠易还是个通缉犯。 若不是拾掇拾掇,一出门,就得让人扛衙门去。只是那会去存善堂时,恍惚还是原样,这不多会,都是去哪弄的滴粉搓酥,好端端一个人弄得跟跟荒庙里缺了彩的唬人鬼般。 她掀了帘子道:“你上去坐着吧,还得等等”,说完压低了嗓子道:“我觉得你顶着那疤出来还没这么显眼。” 申屠易摸了摸腰间,佩刀显眼,他捡了件极宽松的袍子,将刀竖着藏在里衣里面了。存善堂那头,压根就没他多少事。薛凌走后片刻,江府就来了人。 这两日正是功成垂败之际,江闳又极忌惮薛凌的性子,就差着人挂她身上。偏薛凌对江玉枫曾两次出现在存善的事儿颇为不满,还出言威胁过他,不然,也许不至于有这么多后来。 既薛凌铁了心要去杀人,江府当是只能由着去,尤其是那几人又喊了“江二夫人”的名头。本来江府尚能安排做的干净些,只是她非要自己动手,江闳除了提前留意着,早早去收拾烂摊子,好像也没别的招儿 更关键的是,霍家那头,刚好需要几具御林卫的尸体跟霍准扯到一起,好证实点子虚乌有的事。非要江府随便去点几个倒霉鬼,还真有点为难。既然这么巧有人送上门,他只能勉为其难的说要把账算在薛凌头上。 就这还得再去抓几个来补,若是当天的人多几个就好了。还是幕后人不会办事,区区一个医药铺子,随便抬个死人去,说是让老李头给治死了。浩浩荡荡一群人将店子给砸了不就好了,犯的着这么大费周章三翻四次的找些废物来挑事儿。 申屠易只当江府与薛凌确然推心置腹,并未与她说起江府的人如何周道。便是说了,她怕也难想到旁的。如今江府于情于理都该周道些,有什么不对? 申屠易上了马车,薛凌还倚在车厢上啃她的点心。天仍是沉沉阴晦,雨水飘如飞沫,打在人脸上也察觉不出什么。 进出城门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弓匕招呼着几个人将大箱小箱的东西往马车上搬。而后跑去守城门的人面前躬身赔笑,几句话的功夫再回来,吆喝着,马就撒开了蹄子。 薛凌撩了帘,看城门逐渐消失在身后,平意便缓缓的整个滑了出来。她与申屠易两人一架马车,弓匕与另两人在身后。旁的人,却是一直跟着霍云昇,等着他们前往汇合。 出了城约莫十里,几人下了马车,江府备好的快马力足腹饱。众人翻身上去,却是自觉齐齐没动,有意等薛凌先走。 从鲜卑回来,又是许久没碰过鞍配。她环视左右,秋色还未浓,多是翠峦起伏。这一去,平意否? 骏马被缰绳一勒,长嘶一声,前蹄腾空再落,眨眼甩出众人好几个马身。弓匕等人随即驱马跟上,申屠易以前的活计本不善御马,跑了几年冬倒也学的像模像样。 这些日子活的憋屈,突然腰间挂刀,耳旁生风,前方有路,那些愤懑不甘突然全无踪影。他想快点追上霍云昇,又好像希望永远追不上。这样他可以一直在马背上飞驰,不用驻足。 江府的马蹄离京之时,李阿牛已经得特许带刀入宫。新帝登基数年,从未出现过罢朝之事。太监拖长了嗓子喊完,又急着劝已经到了的文武大臣先回家歇着。 众人倒没注意到霍准今日还没出现,毕竟相国晚些时候也是有的,何况罢朝这种大事,霍相早已知晓也说不定。 唯霍云婉稍郁结,罢朝啊。这朝罢了,她跪到哪儿去?这白衣素服的,穿给魏塱一人看....... 岂不是浪费好颜色? 余甘(九十一) 虽是颇有遗憾,却容不得她迟疑太久。李阿牛进了宫,即直直往御书房而去。魏塱昨晚宿在宫里,底下人原是报过与给霍云婉知道的,只是她早不在意这破事,一日日的懒得听,一朝想注意着点,居然习惯成自然任由宫女嘟囔了一声,随着就去了。 不过量来也没去哪宫娘娘处,魏塱不乐意见她,却又不想丢了帝后情深的名儿,想起还有些可怜。若非雪娘子解解燃眉之急,霍云婉都恐他憋出毛病。 江府也并不需要她留意魏塱动向,前脚着人将李阿牛一送进宫,另一头,小宫女的盒子就抱到了霍云婉面前,水汪汪的往外透着湿气。说是“相府池子里得了第一篓早秋的菱角,嫩得跟刚出锅的豆腐似的,交代早早送来给娘娘尝个鲜。” 霍云婉笑笑接了来掀开,果然是油纸垫着半盒菱角米,白生生的跟碎玉般晶莹动人。她早间还未用膳,捏了一颗丢嘴里,瞬间唇齿生津。对着小宫女道:“皇上可去早朝了?派个人去候着,等散朝了请他早些过来。” 自从雪娘子有孕后,魏塱分明已是好久未曾在霍云婉处歇过,偏底下人还邀功道:“早知娘娘要这般吩咐,奴婢已经差人去了”。言罢走到旁处,捡了妆匣出来道:“娘娘近几日太过素净了些,皇上忙于胡人的事儿不便过来也就罢了,今日既是要去请,不若画个时兴妆样,免得叫些自以为是的人猖狂。” 霍云婉又塞了两粒在嘴里,对于宫女逾矩也并不斥责。也就这么一会了,且由得她去。后宫置喙政务原是大忌,唯长春宫不同。 魏塱不来长春宫的理由,无非就是忙。天子能忙什么事儿,自然只能是忙于政务。为了这话听起来像模像样,干脆将最近羯族与鲜卑之事长春宫讲的风风雨雨,有意传与外人知。反正,干政这种黑锅由来不是他背。 宫女不识里头缘由,只当是说出来能讨霍云婉欢心。皇帝虽今日稍许冷落宫里,但朝廷大事都不避讳娘娘,这份恩宠,就是宫里雪娘子怀孕了又能怎么着? 她说的刁蛮,手上已捡了好几样富贵钗环要往霍云婉头上比划。霍云婉伸手阻了,又转头瞧着那小宫女嗤嗤笑了一会。这人从进宫就跟着她,虽心思活络了些,到底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小宫女被霍云婉毫无来由的笑激了一身鸡皮疙瘩,手上捏着钗环,试探道:“娘娘.......。” 霍云婉挥了挥手,示意她稍安,仍是惯常温和模样,笑道:“无妨,以后这些话,还是少说。给有心人听了去,连累一大家子。” 那宫女瞬间恢复原样,看似告罪,实则撒娇道:“我也就是在娘娘面前说说,哪敢在别人...” 霍云婉抬手打断她说话,指着她抓着的几支钗道:“这些你都收起来,赏了你了,这就去管事处领个文书,就说被本宫打发了,出宫去吧,现在就走。” 宫女犹在惊鄂,她又指了指一旁搁着的妆匣道:“一并拿了去,外头跟里头差不了多少去,当银子时多叫几个家人陪同。你若不走,就退下,休要问个不休,本宫再醒醒神,你且退吧”。在对着不甚相关的人,她比薛凌更没耐心,说罢便闭了眼,用手支着头在桌沿处靠着等消息。 可惜那宫女并没有胆子能觉得霍云婉是在说真话,只当她心绪不佳,赶紧将手上东西收回匣子里放回原地,轻手退到了屋外,想着去交代交代院里的人今儿都注意着些。 她走了不消片刻,被遣去请魏塱的小宫女就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回来复命,还没喘匀就对着霍云婉道:“娘娘,今日罢朝了,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 霍云婉睁眼一跃而起,成了。 那宫女惊讶的盯着霍云婉,她跑的如此之快,原是要回来让霍云婉早早备些差点吃食去书房慰问一二,免得被别宫妃嫔抢了鲜,但皇后的反应,完全不是她该有的模样。 她已没机会知道原因,霍云婉一声“出去”,再见到皇后.,霍云婉已是一身苏府,钗环尽退,赤足立于门前。 长春宫到御书房,这一路,自是人尽侧目。好在她走的快,快到魏塱还没让李阿牛退下好仰天长笑,他的皇后就已经跪在了书房门外。 这般快,快到他真的要憋出毛病,怎么着也得给他留个空档笑两声吧。 但霍云婉这么大的阵仗,还没出长春宫门,就已经有宫人脚下生风要来告与魏塱知。可惜书房门关的严严实实,守着的御林卫说是近门三尺之内,杀无赦。那宫人当是不敢拿项上人头开玩笑,只能再借阵风回去,跟在霍云婉身后跪着求她回去。 她怎么会回去? 她几十年没这么拼命奔跑过,脚下微尘于她都是泥沼,绊住了她,她恨不能瞬移到魏塱面前。 听得门外声声喊“皇上”,魏塱实在很难继续在李阿牛面前正襟危坐,只道:“爱卿稍后”,说罢起身往门外走。他到底没忍住,一离开李阿牛视线内,嘴角即咧到了耳根。 门一开,却又成了那副威严帝王相。 他在台阶上负手,居高临下,痛心疾首瞧着霍云婉,道:“皇后所谓何来?” 好些宫女还在拉扯霍云婉,想将她扶起来,旁边围着群太监滴溜乱转。听得魏塱问话,不约而同齐齐停了下来,惊的都往了将霍云婉手松开。 皇帝登基这么些年,人前人后,对皇后说话都是疼爱敬重兼有,柔情与威严并济,哪里是像今天这般,跟审犯人似的? 霍云婉也浑似呆住,转眼珠泪涟涟,猛甩开宫女的手,磕头在地,连连叩首喊道:“皇上,妾父糊涂”。 她用膝盖疾走了几步,到了台阶下,伸手要去拉魏塱衣角。五六步的距离,又哪里够得到,试了好几下仍不得,额角又重重磕在石棱处。宫人要再冲上来扶,魏塱一扬手止住人群,飞快的冲下来,亲自将霍云婉抱起,道:“传御医,备轿辇将皇后送回宫。” 他心急火燎的去揉霍云婉额头处,手指触到又唯恐弄痛她般霎时收回来,反复几次才轻覆上去。霍云婉兀自挣扎不休,哭喊“妾万死不得辞。” 轿辇不能凭空出现在此,自然大家都得等着。魏塱将人放下来,又是往常口吻,道:“有事晚些再说。” 霍云婉再次跪倒在地:“妾不敢晚,妾父死罪,霍家死罪,妾求皇上.......”,“云婉”,魏塱大喝一声,止住她话头,又对众宫人道:“都滚远些。” 底下就等这句话,谁乐意搁这听这要命事儿?待众人退出好些,魏塱弯腰将霍云婉扶起,小心翼翼揽在怀里,似在柔声安抚。 “皇后的消息很灵嘛,那你怎么不知道,霍准脑袋都被人切下来了?” 余甘(九十二) 话音未落,魏塱将霍云婉头颅重重压在胸口,止住她身子颤抖,几个宫人远远瞧着越发提心吊胆。这皇帝对皇后爱的如此情真意切,他们这些倒霉鬼听见了不该听的话,瞧见了不该见的事儿,不知道舌头还能安稳在嘴里长着几时。 “这么慌?看来皇后是真不知道啊”。下巴也抵到了一头墨色间,如缎发丝间栀子味袅袅还没散尽,应是昨晚洗浴留下的。魏塱第一次觉得这味道心旷神怡。 霍家的大小姐尤爱这种浓浓的甜香气,做了皇后亦没改少女时喜好,长春宫里头四季都能瞧着一盆盆绿云堆残雪,熏得他一进去就觉得腻味。 霍云婉几次欲推开而不得,索性放弃挣扎,倚在魏塱怀里满脸湿透,只喊:“皇上.....。” 她赤足过来,衣衫单薄。且细绢本就不胜风力,又沾了轻微雨水,润润的贴在身上,魏塱触手之处,皆是一片透凉。饶是如此,仍平息不了他适才从头到脚的狂热。 死了,霍准死了。 霍云婉今年虽已过双十,但她生来娇媚,又是锦衣玉食供养着的。纵比不得雪娘子回眸倾城,总当得起旁人夸赞绝妙佳人。 如此无力依偎,皇帝只惦记今日的朝服是宫人新作。胸口那条龙,明珠做眼,金丝为身,银团做云,又并旭日龙须各种零碎,说是十几个绣娘月余功夫,才呈到了他面前。 他用宽大袖沿将霍云婉护的严严实实,恐她再受到一丁点严寒,又冲着宫人大喊:“都死了吗,不知道取件氅子来。” 有人拔腿跑的飞快,这是个好借口,刚怎么就没想起?跑慢了的只能蹑着脚再退两步,苍天作证,这么远的距离,他们真是没听见皇帝在说啥,一直低着头更加也看不见啥。 所以,连霍云婉都觉得,魏塱大可不必如此辛苦,毕竟要不是见血不宜,没准地上已经多了好些被挖出来的眼球了。但是她过来必须得让人瞧见,真正是罪过。 那皇帝关切道:“哭些什么呢?” “皇后一向体恤下人,这袍子若是损了,新作实在辛苦。” 于是霍云婉颤抖更甚,“皇帝”二字也喊不出口,只嗓子里一些哼声断续,似哭,又似是在忍笑。像极了那些棱模两可的废话,千人听,千人解。 魏塱自是只能听出她在哭来,真是父女情深。皇后消息灵通,他也夸的是真心实意。李阿牛进宫之事是绝密中的绝密,他派以前的旧人去接的。罢朝用的理由是皇帝昨夜案牍劳形,一大早头疾凶猛。 这李阿牛还没走呢,皇后就跪倒了门外。 这朝事罢的倒对,若霍准还未正式获罪,皇后即自罪于文武百官之前,只说是父亲执迷不悟,女儿要救他出泥沼深陷。这滔天义举,不世之功,霍家有兵权在手,他哪敢真就直接砍了霍准全家? 只是,霍准死了。 霍准怎么死的,李阿牛是个乡野村夫,经历手刃相国这种事后,唯恐自己要偿命,经过都叙述不清楚。但不要紧,他讲清楚一件事就行了。 霍准死了,霍云昇不在京中。 轿辇姗姗来迟,氅子也捧到了面前。魏塱扯过来飞快的覆在霍云婉身上,有心拭一把泪水。犹豫了两下,一甩手对着宫人吼道:“将皇后带回去,闭了长春宫”。 太脏了,他实在下不了手。 不过这会不拭也没什么露馅吧,毕竟那么多人都听见,皇后喊着她的父亲是死罪,那他这个皇帝冷漠无情点也很正常。 漏了倒也不打紧,以后这戏演不演还不就是全凭自己心情。到底他这会心情甚好,拂袖上了台阶又回头看哭的死去活来挣扎不休的霍云婉,对着拉她那几个宫人重重吩咐道:“长春宫一切如旧,谁对云婉不敬,拖出去打死,不必再来报朕。” 门都关了,霍云婉还要死死伏在台阶上喊“皇上”,宫人不敢强拉,只能跟着一道儿辛苦跪了劝的焦头烂额。 分明霍准已经死了,她还高喊:“妾父只是一时糊涂,请皇上饶他性命。” 里头李阿牛从进来就坐立难安,听得外头一片凄惨,就更是手足无措。他并非第一次单独面圣,魏塱有意将这个人扶起来,找个合适的契机去分霍家的权,自是没少借着盼子心切的身份召见此人,问问他吃饱穿暖,在职可还顺利。 只是那时李阿牛虽局促,到底没什么事需要与皇帝玩心眼。便是霍家也有意将这个人拉过去,却还不到要让他藏事的时候。加之双方一些隐喻试探,他压根就听不出来,更增坦荡。 今日站在这,却是与天子撒谎。 说是允了带刀入宫,但他用惯了的那把剑被薛凌拿了去,临时找了柄捏着,怎么摸怎么不顺手。一对上魏塱探究目光,只感觉摇摇欲坠,好似下一秒就要竹筒倒豆子将真相一股脑吐出来然后跪在地上狂呼官爷饶命。 他当差这么久,还没有过机会喊皇上饶命。只活了这么久,没少喊过官爷饶命,管他是不是真官爷,这么喊总是没错的。感受到威胁逼近,这句话就在后头处打转,紧张使他转了好久,都没想起要改改词。 对于魏塱的问话,那就更是回答的有些牛头不对马嘴。魏塱问他怎么发现的这事,他答昨晚给父母烧纸钱。魏塱又问如何去的霍府,他答酒喝多了些。 烂泥是难扶上墙,京中随便捡条狗出来也不至于是这么个答法。魏塱嫌弃,却只能耐着性子。因为李阿牛说,他知道霍云昇去了哪,还拿到了霍准与胡人来往的书信。 随身带进来的一封信落款就在数日前,印信拿去辨认了一下,也的确是拓跋铣的东西。这疑惑之处,就更多了些。 倒不是怀疑霍准与拓跋铣来往之事是假的,只是拓跋铣要给霍准递消息,绝不可能塞封盖着自己大印的信到京中来。 霍云旸远在宁城,莫说一封信,就是跟拓跋铣把酒言欢也没人知道。双方互通有无,一封家书就能解决的问题,谁会蠢到直接往霍准府里头塞证据。这一大早的事儿真就跟掉进了云山雾罩似的,尽是玄虚。 可霍准的尸体是真的,还热乎。 余甘(九十三) 一大早太监来传李阿牛求见,魏塱还以为这人恃宠生娇,都敢干出扣宫门的活儿了。要说这些守门的眼力劲不行吧,日常有个风吹草动又跟人精似的,要说一个个火眼金睛吧,又没谁能瞧出他并不是十分喜欢此人。只是霍家挡了道儿,必须找颗棋去撬开罢了。 要恼了性子说不见,奈何人尽皆知李阿牛如今是皇帝的座上宾。若是落了他面子,以后再想在朝堂上装出一副感激的模样提携此人去抢霍家东西,难免惹人话柄。如此除了喊人赶紧放行,好像也没别的招。非但放行,还遣了贴身的太监去接。 这一去就了不得,李阿牛全身上下都写着焦急与畏惧,身上有清洗过的痕迹,却依然可见学沫子,又死捏着剑说什么都不敢放。太监情知不对,不敢直接将人领进宫,屏退旁人,细问道:“李大人这是怎么了,利器不可进宫,都哪年月的规矩了,何苦来为难小人呢。” 李阿牛一把抓着那太监,慌里慌张的喊:“你去告诉皇上,我杀人了,我杀了人.....我把....”。他把谁杀了并没说出口,太监一跺脚,就差飞扑上来捂住他嘴,低声急道:“我的李大人,这事儿可不兴乱说。您这糊涂.....皇上急着早朝,怕是见不了您,咱再去给你说说情。” 李阿牛又猛松了手,呆立在原处,眼瞧着那太监一溜烟没了踪影。魏塱听得更气,当是李阿牛升官发财迷了眼,一面由着宫女伺候整理朝衣,一面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杀了谁?” “奴才不得知,李大人他死活不肯说呀,怕是一时失了手,辜负陛下一番厚爱...不敢.......。” “不肯说”?魏塱定了身形,道:“你先去吧”。太监一走,他散了宫女,遣了暗卫去接李阿牛。这人反常,反常在于若真是迷了眼与人争执失手伤及人命,必然求饶认错悔罪一股脑的跑来求皇帝开恩,怎么会吞吞吐吐不肯说?若真是吓的说不出来也不打紧,遣个知事的去瞧瞧稳妥些。 孤字开头的暗卫去的飞快,见了李阿牛才说了声:“陛下遣我来接李大人,李大人是何事.....。” “我把霍准杀了”。李阿牛牢记江府所授,再第二次来人传的时候,直切要害,他把霍准,杀了。 宫里头人什么模样,江玉枫与魏熠同吃同住多年,焉能不知?魏塱不把李阿牛放在眼里,倒也没什么错处,起码这人目前为止完全不是对手。只是,他背后站着江家。 太监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御前当差的,若听得李阿牛把霍准杀了,未必不会通传,却绝不会轻松办成这件事儿。倒不如说得犹疑些,吓唬一二,再让这些狗东西去挑起魏塱疑心,丢个能说话的人过来。不然,李阿牛在早朝之前决计进不了宫门,更不用说还得将具尸首给弄进去。 演这贼眉鼠眼相,远比要李阿牛气定神闲容易。他本就全无着落,贪不贪江府许的荣华富贵先放一旁,关键是,他不来,江府便要将他说成是宋沧的同党。 若说保驾之功还能给予他一点希望,江家一句“你以为你当真救了皇家血脉?那不过是薛凌看你与宋沧情同手足,连手江家赏你的一点好处罢了。拿了别人的,总该还回来点什么吧”彻底粉碎了他所有底气。 救驾,救驾之事,当天他的确不在那条街当职。是齐家的三小姐来约,要去一兵器谱子挑俩剑谱,要他早些到。再往前想想,此事发生几天前,她就找上了门,当时自己还住在城外的破烂堆里。 那破烂堆阴冷的,就和当晚薛宅一样。 自从他高升,就是朱门绣户牙床锦被,都睡习惯了,突然回到这么阴冷的地方,过往的窘迫不堪跟李家渔村的江水一般滚滚而来。 他怎么能回到这种地方?他死都不会再回到这种地方。 他看霍准坐在那,面容还栩栩如生,眼里似乎还有光泽。这相国,这相国白日里还曾与自己打过照面,立则侃然正色,行则威仪孔时,怎么会,怎么会也到了这种地方? “你看准些,薛姑娘用的剑细小,须得找别的兵刃将伤口掩一掩。要快一些,血液一凝,旁人必能查出来。” 他拿着弓匕递过来的剑,滑不溜丢的以为要脱手,实际正中其间,完美无缺的将平意刺出来的伤口覆盖。 弓匕上前检查了一番,道:“极好,难怪薛姑娘夸你功夫不错。你日常习惯的招式是哪些?按着路数走,一般伤口在哪,就划在哪,不要太过刻意,稍偏一点不要紧,尽量想想跟人搏命是个什么场景。” 搏斗时是个什么场景......他也没几次真搏命。往日里都是自己练习,最近有了人对练,亦是要顾忌收手,他哪敢真就伤了那些少爷公子?仔细回忆,搏命的事,还真就只有那次救驾。 以及,在啊凔处,有人为难齐家的小姐。 当时所习甚少不觉,事后啊凔说了真实身份,知道齐府的小姐是薛凌,也就再没惦记。今日再细想,那小姐的身形路数,是不是和刺杀雪娘子的刺客颇像? 他拎着剑,大气不敢出,问:“刺杀娘娘的,就是薛姑娘吧。” 他还习惯于将宫里的女人都称为娘娘,弓匕摆弄着霍准尸体随口“嗯”了一句。这人一死,血液很快就会凝固,身体也会随之僵硬。再砍出来的伤口,与活着的时候造成的伤口截然不同。他那会倒是想趁着新鲜赶紧糊两道上去,但是江闳早有交代,皇帝多疑,若是事后找人试探李阿牛惯用功夫,必能察觉不对。 江府以后还要用此人图谋大计,出不得半点差错。这种细节最是要命,若他动手杀了霍准,必是极干净利落,再飞快去将李阿牛弄过来,哪知最后还是薛家姑娘出了剑,又是泄愤的手法,弄得一片狼藉要收拾。 李阿牛上前抬手,霍准身上剑伤从右肩斜至小腹,破口处肠子都快漏出来了。 正是薛凌教的剑招,齐清霏也是学过的。 余甘(九十四) 只是当初齐清霏学的并不到家,他却学的炉火纯青。到底是情势逼人,就算魏塱与霍准另眼相看,李阿牛终还不能完全摒了旧时自卑感。他已能镇定自若的跟薛凌去临江仙吃顿饭,但与朝中众人把酒言欢,总还少些气势。想想自己能依仗的,也就是一身功夫,自然勤奋更甚齐清霏百倍。 弓匕略皱眉,他嫌李阿牛下手重了些。伤倒是没什么错处,只是人活着肯定会本能性的躲避,剑势从发到收,力道是有所减缓的。李阿牛不懂这些事后手脚,倒是情有可原,然一个人往尸体上动刀,还这般戾气,多少让人有所介怀。 但他没工夫也没资格去挑别人的错儿,戳戳刺刺修修补补,又涂涂抹抹,霍准破破烂烂的被藏匿到宫外,李阿牛则破破烂烂的进了宫,将整件事的经过亦讲的一般破烂。 魏塱舍了帝王威严像哄着李阿牛般安抚了好几个回合:“卿不必惧。” “朕早知霍准心有不轨,一直不得其法。” “霍家兵权在手,朕欲擒故纵尔。” 旁人亦跟着一道劝:“这是大功一件,李大人只管放心说来。霍准乱臣贼子,死有余辜。” 这安抚倒是来的真心实意,他并不甚关注李阿牛是如何弄死了霍准。孤字辈的人都是以前当皇子时就养着的老人,知冷知热知心病。一听李阿牛是把霍准给杀了,第一反应不是赶回来复命问魏塱怎么办,而是一把扯了李阿牛压着去验尸。 是霍准没错,防着人脸上有什么手脚,他摸了身上匕首给霍准脸上来了两刀,于是相国更添破烂。血将凝但未凝的彻底,尸身已凉却没凉透,人刚死没多久。 霍准,就这么死了? 他看向李阿牛,连个迟疑都没有,直接亮了令牌,特许李阿牛带刀进门,直直将人领到了魏塱面前。且不管有没有蹊跷,这人又是谁送来的,与霍准之死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因为霍家后头,还有俩儿子。 京中那个若是还不知道霍准死了,宫里派人去打个措手不及也许还能顺顺利利。但霍云旸若是听说霍准死了,非要起兵,就算最终打不到京城来,沈家的兵力也要被牵制住一段时间。到时梁国内斗,鲜卑若是趁此游说羯人连手入侵,外忧内患气阀,这龙椅就得数着日子坐了。 想想这些事儿,李阿牛心中有没有鬼,实在不是当务之急。尤其是,他一堆前言不搭后语里偏有有俩句讲的分外清楚。霍云昇不在京中,而且很大可能是去了胡人那。 再是不喜此人,那也得哄着人把话说完先。可惜,魏塱一番皇恩浩荡并没能如期让李阿牛镇定下来,反而,他更添慌乱。慌乱的是,遇到的场景,和江府里的人与他说的一模一样。 他以为,这是不可能的。就当霍准真是江府口中那样,勾结胡人陷害忠良。可皇帝日常表现,分明与霍准君臣融洽,倚重非常。猛听得相国死了这等大事,不对他收监候审已是奇迹,怎么可能会嘉许他。 如果皇帝与霍准早就二心,那他在金銮殿上看到的,听到的,又是什么东西?他一直以为霍家高看他一眼是因为忠君之事,如果霍家不忠,又为何要去恭维一个皇帝喜欢的人? 他纠结于这些实与虚,也纠结于进京这半年来的真与假。或者这些东西应该拉的更长一些,拉到三年以前。 三年前,爹捞起来的那个人偶,是假的。 他常常觉得现在的富贵也有一种不真实感,就好像如果自己可以回到过去,恐怕连做梦都不敢想自己会如今日一般。他本是需要一些什么东西来确认,手头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他能牢牢握住已经拥有的一切。 齐府的三小姐,新晋的状元郎,慧眼识英才的明君,知人善用的相国,仁孝感天的雪娘子,这些,都该是他李阿牛的运数。 是一个,青天白日的大梁。 他跪着,几次被人扶起来,又不由自主跪下去。江府所授的话术本就故意支离破碎,他各种忘词说错,讲出来更是分崩离析。 这种杂乱无章的胡言乱语原该被当作疯话,却硬生生成了事实。魏塱将一堆破烂拼拼凑凑,理了个大概。昨日里霍准不知是为了试探李阿牛还是也召了其他御林卫里的人,总之是带了话给他,说霍云昇关心朝事,若有空,就去一趟霍府。 李阿牛白日当值,本是打算晚间就去,却正赶上中元节,得给早死的父老烧个纸钱。这一烧,想他年纪轻轻已是孤家寡人一个,那本是要往地上泼的黄酒就泼到了自己嘴里。 多泼了几杯,哪还记得要去霍家的事。等人猛一个激灵,记起相国相邀。他自忱不敢怠慢,想赶个早往霍府走,等霍大人上朝,一同路上赔个不是。 哪只他醉眼惺忪,错把阴雨天里的月光当晨光,大半夜的也摸不着正路,倒在了霍家院墙外。凉地上躺了些许时候,冷风一吹,酒醒吓了一跳,起身寻着要走,却瞧见霍家有人提着灯笼从不远处门口出来上了马车。 里头有胡人男子,另一位,看身形却依稀是相国。 要说他还真没见过胡人男子,只是,去同僚家中赴宴,见过胡姬。且就在近日,印象颇深。梁从来与胡人势不两立,三岁小儿都知道,相国怎么会与胡人走到一起去,还是从府里出来? 这一跟,就跟到了福禄阁子里头。 霍相居然勾结胡人,有意借鲜卑之事造反。霍云昇更是并非养病,而是暗中去了宁城。至于要去做什么,他当然是没听清楚。几个人散了之后,他本是想偷拿一封信回来当证据,不料霍相去而复返,他为求活命,情急失手。话到此处,他又向魏塱再三确认,是否霍准真的为乱臣贼子? 魏塱并不关心这个,他都不怎么关心李阿牛讲的东西有几分可信,这些东西可以日后在查。李阿牛不是霍家,但凡他有一丁点问题,砍了就好了。 迫在眉睫的事,是得赶紧将霍云昇带回来。 余甘(九十五) 虽李阿牛说人是往宁城去了,但京都到宁城除了官道,大小阡陌百十来条,走哪都能行。没个准确路线,追都不知道往哪追。 依着心急,魏塱恨不能将李阿牛丢大狱去,管他什么手段,只要能将霍云昇的路线逼问出来就行。只是见着现在就是一滩软骨头跌在地上,怕是问话声高点,都能吓的这人就地失声。 他顾不上追问霍准之死的详细,只挥了手要下人去部署宫内安全,防止霍家生变。对着李阿牛,却是一脸焦急祈求。 房内别无他人,魏塱微向前俯身,郑重道:“而今大梁国事,尽悬先生一人之手。若霍云昇身出怀远关,举国上下,再无一人有回天之力。先生..” 李阿牛茫然抬头,像是不知如何作答,魏塱微顿,又换了措辞道:“怀远关到宁城的兵权尽在霍云昇胞弟霍云旸的手里,只要他出了关,朕怕梁兵祸临头。” “阿牛,朕登基之初便有胡患,而今始不过四年,若有臣子作乱,要朕如何对天下百姓交代。今日在此,朕不与你作君臣之绊,只盼你为万民求安,断不能让霍云昇到达宁城。” “你可知,霍云昇是何时启程,如何出城,随行几众,可有方法得知其路线?” “他们...他们昨夜启程,我听到的时候刚走不久..如何出城....他们没说..我也没听到....只说是最后一批粮..”李阿牛无所适从,摇头晃脑半天茫然瞧着魏塱道:“什么是最后一批粮?” 似乎一个重点也没说到,魏塱却欣喜异常。昨夜过半才走,马往死了跑不过百里之数,也就是霍云昇走的不远。只要霍准死了的消息没传出去,要在怀远关之前截下他不算什么难事。 另一个却是“最后一批粮食”,李阿牛在朝堂也站了不少日子,居然听不出是个什么玩意,魏塱却自认心知肚明。霍家最近一直以即将出征鲜卑援羯为由往宁城一线调粮,调粮就得有个路线。 霍云昇既是秘密离京,大概是扮作客商,走的是霍家调粮的路线,遇着盘查的,也有个说道。这就好查的多,抓几个倒霉鬼来问一下最近动向,拿不到准确路线,起码能在几个重要路口着人布防。 魏塱并未变脸,却坐直了身子,看着李阿牛道:“朕已有计较,你且先回去,霍相已死的事,切勿向人透露半分”。这人身上还有大把功夫要作,他并没什么杀心。 却不想李阿牛抬头作一咬牙状:“皇上,我愿意出城去追霍.....霍云昇”。他大抵想喊霍云昇的官职,却又想起而今皇帝已金口玉言说霍家早有反心,便鼓了勇气直呼其名。 不等魏塱问为什么,他又道:“我与...我以前不知道他如此狼心狗肺,与霍家走的亲近,如今......我是清白的,一定将霍云昇带回来。” 他将那柄陌生的剑牢牢抓住手里,盯着魏塱不肯收回视线。魏塱相视片刻,笑道:“好,朕准了,朕调几个信得过的人与你,即刻启程。” 李阿牛愕然:“启程去哪?” 魏塱起身道:“你稍后,自有人带你”,说罢到了里屋片刻,然后先行出了房。再没得到确切路线之前,东南西北四个门先走一批,瞎猫放多点,总能抓着耗子。便是没抓着,跑到霍云昇前头去也是不错的。至于屋里留下那一个,能把霍准的尸体扛回来,很难说会不会扛回其他什么,自然要带着。 霍云婉还跪在门外台阶下,只是已经噤了声,一袭柳腰袅袅堪怜。有宫女撑伞遮了空中绵绵细针,皇后是自罪,非被降罪,谁也说不准结局是什么,旁儿宫人也跪了一地。 猛听得门响,魏塱缓缓下了台阶,宫人识趣跪着挪到一旁,唯有那撑伞的不敢动。霍云婉抬头,泪眼迷离喊了“皇上”,魏塱伸手接了伞,一挥手,众人瞬间散了个干净。 “人都走了,还演给谁看啊,朕要是没罢朝,皇后是不是要跪到金銮殿去?”。 伞跌在地上,滚了好几个翻。霍云婉瞧过去,又回头来,仍是那般哀不自胜,扯了魏塱龙袍道:“皇上,妾父只是一时糊涂。请您念及霍家....” “霍云昇去哪了?” “皇上?” “你不答没事,他昨日夜间才出城。朕就以皇城尽数,围他一人。” 事已经交代下去,不出一刻,霍家就会被团团围住。平日里跟霍云昇走的近的人,不必捉拿到案,旧地格杀无妨。平反嘛,平反总是要先死几个人的。 他瞧着霍云婉,既带着杀人喋血的快感,又有些对后事未知的紧张。霍准死了,霍云昇不在京中,群龙无首,剩下那些卒子,不信有谁敢违逆皇命,京中大概是出不了什么乱子了。 但宁城还有个霍云旸站着,一旦霍家获罪的消息传过去,指望一方兵马在手的人就地伏诛,未免太不现实了。假如真的打起来......打起来又怎样? 他电光火石的问了自己一回:“当年的西北之事,值不值?” 值,值的毫无疑问。世事重来,他仍然要用拓跋铣拖住薛弋寒。所以而今就算霍云旸举兵,他也得除尽霍家。 这些人谁也没有没有后悔过,而薛凌却日夜沉溺于,她不该去抓那两只兔子。 两种情绪相结合,刺激魏塱气血上涌。是故,阖宫皆知,皇后是被皇帝一路抱回长春宫的。他格外怀念霍云婉那会在怀里的颤抖,那种生命对于临死的恐惧。他抓着这个女人,像抓从猎场带回来的山鸡野兔。 看似在掌心放着,实则不过桎梏囚笼。 直至将人扔回床头,魏塱仍不减分毫自得,看着缩成一团的霍云婉笑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朕还想送霍家满门忠烈,谁知霍准等不及要作千古余孽。” 他温柔抚了霍云婉头发,情深款款问:“云婉,霍云昇去宁城做什么?” “家兄..家兄.....” “罢了”,魏塱起身,看桌上一盆栀子开的香浓。过去掐了一片,染得指尖尽是馥郁,又嫌恶着甩手,若有所思道: “他去寻死,对吧。” 余甘(九十六) 他貌似询问,实则引诱,引诱着霍云婉说出一个让他心满意足的答案。今日罢朝,追霍云昇的事儿也交代了去,并不急着出门,有些时间可以耗在这。 床上霍云婉手脚并用爬到地上端端跪着,改了人前疯样,只哀哀瞧向魏塱道:“皇上,妾父只是一时糊涂,妾不敢请您念及过往情谊,只求您看在霍家多年耿耿忠心,免霍家上下一死,妾愿以性命担保,此生此世,生生世世,霍家永不入朝为官。” “霍准死了。” “你胡说”!霍云婉猛地站起来,指着魏塱道:“你胡说,自古未闻罪未定而大臣自戕,皇上,你胡说。” 魏塱微倚了桌沿,衣裳金龙随倾斜角度更添起伏,有腾空之相。他笑笑道:“皇后不信,我着人将尸体拉来与你瞧瞧也是无妨的。就是碎了些,怕吓着皇后。” 他上前两步,捏了霍云婉手腕,将人拉到怀里,抚摸着霍云婉后背低声道:“朕既念咱们的过往情谊,也看在霍家多年忠心耿耿。既然霍准已经死了,只要霍云昇两兄弟乖乖认罪,朕就依云婉的,免霍家上下一死如何?” 又是那种令人觉得妙不可言的战栗,指尖最先触及,而后传入大脑深处。他闭上眼,似乎能听见霍云婉牙齿都在上下打架。他觉得还不够多,他加重手上力道揉捏着那一片薄薄绢布,底下是一团冰凉却又鲜活的血肉。 再没什么事情,比毁灭来的更畅快了。 霍云婉要挣脱不得,只反复着问:“怎么会,怎么会,嗯......怎么会?” 话到最后口齿不清,发出的声音啼笑皆非。魏塱心满意足,他想,这蠢货终于知道霍准是真的死了。他将人放开,行至桌子旁,扯了把椅子坐下,看着霍云婉缓缓瘫倒在地,俯身问:“如何啊,皇后要快些作决定,如果朕的人先追到了霍云昇,那这承诺可就算不得数了。” 霍云婉不答,只在地上似方寸大乱,嘴里嘟囔着什么不可分辨。魏塱等了几个眨眼的功夫,起身拔腿就往外走。不等到门口,霍云婉便爬过来扯着他腿,斩钉截铁道:“皇上金口玉言,要放妾母家一条生路。” “金口玉言”。魏塱弯腰,将霍云婉的手从腿上重重拿开,好整以暇的等着她。 霍云婉低头,了无生气的说了一句:“家兄今夜会在寿陵歇脚,走的是官道。” 魏塱抬头看天,离他提着霍云婉回来多不过两刻过一些,想来手底下人还没启程。他早该来霍云婉这要路线的,只是怕这条路子走不通,又耽误李阿牛那头。故而早早先做了部署,再来慢慢与霍云婉计较。 没想到霍云婉这边居然如此顺利,疑惑倒也有些。然霍家在京中败局已定,即便霍云旸真的举兵造反,那也不能瞬移到京中来将霍家老小接走。且霍家手上的兵力,并无必胜把握,除非被逼到绝路,不然量他要掂量掂量后果。霍云婉在这会讨价还价,先行保住全家性命,实属一个聪明人该有的做法。 他的皇后,向来极聪明的。 寿陵啊,不远。他再未回头看,进来这么些时候,魏塱都没注意到桌上摆了一碟子菱角,水汽还没干透。今日宫里的果蔬,好像是没有菱角这一味。 江府送来的大抵真是早秋第一篓菱角,霍云婉本没用早膳,费了这半晌力气,格外想念那会吃在嘴里的清甜。可惜她已不敢爬回去捡两颗,恐周遭留了魏塱眼线。 魏塱身影消失后,她强自镇定一会,后又不可自控的发起抖来,抖的和在魏塱怀里如出一辙。 原那会她是在笑,她一听到魏塱说霍准死了就要笑,却又不敢笑的放肆,只能发出些呜呜声,忍的实在辛苦辛苦,肩膀便耸得厉害。旁人瞧见,还真像哭的极伤心。 霍准死了,霍准果然死了。 她大可在这可笑的光明正大,便是有人瞧见,也只会当她疯了。可她坐在这,是真真切切的在哭。 李阿牛被理所当然的带往薛凌的方向,一切都恰到好处。薛凌将这人带去扛霍准的尸体,江府又将这人送到魏塱面前,霍云婉再将这人引去扛霍云昇的尸体。 一切水到渠成,他在魏塱面前说的一切都被修补完整。霍准遣人邀他去霍府有事相商,是因为霍家已在密谋举事,霍云昇暗中离京。叫李阿牛过去,多半是想通过此人了解一下皇帝的动向,顺便看看这人能不能为自己所用。 霍准深夜与胡人会面,则是为了霍云昇前往宁城一事。而霍云昇要晚间才到寿陵,按脚程算,确实应当是下半夜快凌晨的点儿才出发。 后路也被铺的极平整,李阿牛并不知霍云昇去向,他能将人头带回,是因为魏塱从霍云婉处得知了霍云昇的下落。 霍家没平息之前,魏塱显然是没工夫也没那个心思去查关于李阿牛的真真假假,但是他要查起的时候,所有过往已经被掩盖的干净。 而此时薛凌几人已走了足足一个钟头。他们轻骑随行,又是直奔霍云昇所在,不比李阿牛一定人要且行且查,防着与霍云昇错过,故而双方的距离并没逐渐拉近,反而越拉越远。 天街小雨,马蹄踏在泥上和草皮子上是截然不同落脚感。薛凌一直在众人前头,路上除了阵风作响,好像再无旁的声音,连鸟鸣都极少听见。每跑两个钟,即有驿站换马,几人亦是收拾妥当后相视点头示意,并未多作言语。 如此到了未时初,薛凌便远远瞧见了前头一行人的马车在车厢尾处挂了一串手指大小的葫芦,红绳缠了葫芦柄,随着马蹄摇曳的分外好看。 福禄寿全,多的是人讨个吉利,薛凌并不确认里头一定是坐着霍云昇。只猛勒一下缰绳,马匹长嘶一声,继而拔蹄狂奔。与马车擦肩时,最前头那辆马车里恰好有人将手肘支在窗棂上,窗帘被戳的往外拱起高高一个角。 薛凌斜瞥了一眼,马不停蹄,后头几人紧跟着从马车旁呼啸而过。 余甘(九十七) 直到将马车远远甩开,薛凌才驭马放慢了步子。弓匕心领神会,走上前来与她并行道:“怕是还得往前走些,少爷交代,要将宫里报信的人先放过去,姑娘才好行事。” 薛凌单手拎着缰绳,右手已经自然垂下,道:“宫里的人去哪报信,得等到什么时候?” “估计差不了我们太远,索性都是等,不如再走的远些,找个合适的路口”。弓匕环视了一圈四周,道:“小人出发前已详细研究过舆图,看大致方位,我们应该还有几十里远到寿陵。此城因周遭山多而得名,再往前走一段,找个易守的峡谷稳妥些。” 薛凌没作反驳,只随口问了句:“宫里是为着什么报信。” 弓匕道:“也不是旁的事,只是找个由头将李大人引过来罢了。不过当今天子不是无能之辈,绝不会只派几个人追杀霍家少爷,想必是要先遣一两个人去寿陵布置以逸待劳,防止途中没能追上。” 他说话极是稳妥,对魏塱对霍云昇用的称呼都恭敬,薛凌听得不屑,轻嗤笑一声,将右手搭回缰绳上。快马一鞭,又是一骑绝尘。 申屠易紧跟其后,弓匕显是听见了,却也只是微弯了一下嘴角,回头对着余下几人点头示意,这才提缰催马。 果真如他所言,马跑了半个钟头左右,便余一峡谷,中间道路至多两辆马车并行,是个极佳的杀人越货地儿。薛凌看两边崖面一眼瞧不到顶,光洁如平地,想是飞鸟猿猴难度,便有意在此停歇。 转头瞧向弓匕,后者微点了一下头。她呼停马匹,正要抬脚,弓匕却赶上来道:“走出山谷再下马,此处不好藏人,等宫里人过去,再回来不迟”。薛凌觉得有理,只能再走了一段。 说是出了山谷,实际也不尽然,稍微瞧向前头一些,又是群山起伏。只能说一座山到了头,总能有百八十米谷地。里头树木葱郁,路边野草经过夏季疯涨,别说是人藏进去,就是放头牛在里头,都不一定能再寻回来。 弓匕从马背上拿下个包袱,又指了个随行的人,交代他将马匹牵往林子深处些,其余人同薛凌捡了块稍微干净些的地坐下歇脚。自己从方才拿的包袱里取了些粗野衣物换上道:“姑娘稍作休息,我去瞧着”。说完拎着那保护走了。 薛凌没接话,她本有意自行去等着,免得万一霍云昇跑了。只瞧着弓匕一路出去还不忘将众人踩压在草上的痕迹清楚,觉得此人做事实在细心。 这时候还没跟江府翻脸,想来江闳也不至于跟自己过不去。宫里什么光景,她又完全摸不清楚,老老实实交给弓匕处理也好。 坐在地上瞎等难免无聊,一旁申屠易将刀拔出来,指腹在上头来回摸索。薛凌瞧了两眼,滑出平意思量着从地上挖两根草根来嚼一嚼,想想弓匕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剑尖只在地上滑了半寸长细线。 弓匕走出草丛,又往山谷里走了些,他祥知今日所有事态发展。梁春夏卯时上朝,秋冬卯时两刻。李阿牛卯时一刻进宫,薛凌卯时三刻出城。 李阿牛约莫两刻能将霍家的事儿说个大概,而魏塱的人从听令到出城大概又得两刻。他去逼问霍云婉,也得浪费些时间。如果他不去,那就是霍云婉去求皇帝,愿意说出自己兄长的行踪,来换取霍家满门性命。终归,这场戏是一定会唱。 等戏唱完了,魏塱第一次派出去的人还没走远,只需发个原地等待的信号即可,然后再派人去传递新的消息。因此,所以京中的人真正追上来的时间,应该是薛凌启程一个钟头左右。 皇帝找出来的马,可能比江府还要好些,所以,他应该等不了多久,弓匕不顾地面泥泞,仰身躺在路中间懒懒的想。身旁摆着的斧子并不锋利,像是从哪个猎户家随手捞出来的。他脸上也抹了些尘灰,与刚刚跟薛凌走在一起的模样想去甚远。 确如他所料,不消片刻,就有动静。弓匕将耳朵贴在地上细听了一会,这才继续躺着,转眼马蹄声由远而近,他翻身站起,拎起斧子张开双臂喊:“此路是我开.....” 来的两人毫无要勒马的意思,弓匕便收了手臂,双手握住斧柄,作势要砍下一条马腿来。那两人直直冲到面前,才勉强拉住马绳。一人似是怒火中烧,抬脚的同时伸手从马背处将刀抽了一半。 弓匕退后两步,将斧子举的更高。另一人却是伸出左臂拦了一道,右手则从怀里掏出个腰牌道:“官家办案,想被诛九族吗?” 弓匕一愣,斧子才放了一半,那两人相视一眼,齐齐抬绳催马冲着弓匕而来。他连滚带爬躲到一旁,只瞧那两人连头都没回一下。 走掉的人自是魏塱亲信,寿陵离京算不得太远。既然知道霍云昇要在此处落脚,肯定是快马加鞭赶过去等着拿人。 但霍云婉说霍云昇是要在此处歇脚,魏塱难免怀疑霍家在这里有别的布置。故而重点放在了追杀上,力求能在路上截住霍云昇,而不是将手底下所有部署全部放到寿陵来。 且寿陵就在天子眼皮子不远处,管事的对皇帝不说死心塌地,起码不算是霍家养的狗。带着皇令前去,说是要捉拿反贼,调点城中兵力还是很容易,犯不着要他养在宫里的的人去。 除此之外,魏塱虽然觉得霍云婉并无撒谎的必要,却也恐她鱼死网破,给个错误的方位,扰乱他搜捕的视线,不惜一切代价要将霍云昇送到宁城去。毕竟这也算条路子,要是霍云昇到了宁城,霍家那么多兵力在手,他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痛快把霍家都给砍了啊。 所以,除了一路来追霍云昇的人,魏塱也没忘了洒些人去往其他路线搜寻看看有没有霍云昇的踪迹。一旦有所,就将这边的人尽快撤回,免了一条道错到底。 他当然没错,这些人走到如今,好像也没谁的判断是错的。 余甘(九十八) 待两人的马屁股隐没于视线,弓匕挺身坐起,将斧子随手搁到一旁,回草丛里将薛凌等人叫出,又骑上马匹往回走了些。 这段距离就走的悠闲,到了里头也是个等,倒不如慢些去,省了坐那无所事事久等心焦。薛凌漫不经心摇晃着缰绳,旁人自是亦步亦趋跟着,几匹马还有闲工夫伸头去嚼口草叶子。 她心下好奇,趁着弓匕跟的近,随口道:“你怎知魏塱派去送信的人长什么模样,万一认错了,岂不徒增滑稽。” 弓匕笑笑道:“这些人赶的急,绝无功夫和小人耗时间,掏个令牌吓唬比什么都来的快,就算吓不住,趁着人定睛细看的功夫,也好冲过去”。他瞧向前方,貌若自然的提了一句:“宫里的物件,少爷都熟悉的很,出不了什么岔子。” 想是江府有意交代多提提江玉枫的好,但薛凌对弓匕无提防之心,自是没多想此人话里隐喻,只老实着又暗夸了一回这人当真心细。道:“万一霍云昇比他们先过了可怎么好。” 弓匕侧眼稍许,看薛凌似乎心绪极佳,并未被昨晚霍准临死前说的事情影响一般,便没改口,仍是恭敬口气道:“薛姑娘少与霍家少爷共事,江府更熟悉此人些。咱么这一路行人不少,纵马狂奔的却少,我们从霍家马车处经过,霍少爷少不得要留神一二,宫里的人又紧跟着追出来,霍家马车只有可能减速停留,绝无可能赶路的。” 薛凌弯了弯嘴角,不再答话。霍云昇也确实比预料的时间更晚了些,几人直回头到山谷深处,还不见马车踪影。弓匕挥手喊了停,对着薛凌道:“出谷不便,不若就在此地等候。” 阴天里一片蒙蒙的,人本看不了多远。两边山峦一重叠,又遮挡住许多景致,薛凌环顾了一圈,道:“依着你说的,万一霍云昇起了疑心,不过来了如何是好?” 弓匕下了马,走近两步,仰视薛凌道:“怎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要真起了疑心,更不可能回京,只会找个地方歇脚,派人出去打探消息。真真停在原地了也无妨,江府跟着的人自会让他们继续前行。” 说话间他挥了手,另一人点了头,驱马离去。弓匕又道:“薛姑娘下来歇歇,我着人去谷口盯着些,若有消息,第一时间回来通知我们。”,说罢又对申屠易道:“屠兄是否也下来喝口水,一会怕是个力气活儿。” 申屠易越过他,瞧向薛凌。薛凌轻点了一下头,自己也翻身下了马。弓匕说的基本没什么错处,她虽不曾思量这些,却不是糊涂,自然一点即透。 大家皆是不挑地方的,随意捡了石块坐下,转眼间仿佛失去了活气,与周遭草木融为一体。细雨还在如丝如烟的下,几人备了帷帽,倒不是防雨,只是雨大了,水滴进入眼睛里,影响视线,这会显是用不着,故而也没谁拿出来。 人一停下来,没有风吹,不消多时,头上就铺了一层针尖大小的碎珠。虽无光华,却别有剔透,微微晶莹连成一片也瞧的甚是喜人。薛凌来回摸索袖间平意,想着呆会打起来,肯定是用长剑。得让旁人及时收个手,留口气给她。 申屠易往薛凌身边凑了凑,轻声道:“早知道该多带件衣裳。” 话音未落,前方有马蹄声响,苍茫之间正是江府方才去谷口的人在往回赶。薛凌将申屠易一把推开,平意滑了半截出来,起身站在众人前头。 那人在尚有丈远处即勒了缰,随即驱马缓缓过来,薛凌略皱了眉,没说话。弓匕上前两步与她并齐,望着那人道:“山谷马叫传的远,霍家少爷怕是已在近处了”。说完那人已到面前,下马并不说话,只冲着薛凌二人点了一下头。 弓匕上前与其耳语了两句,又回转头来笑着道:“两乘皆在,霍家少爷在里头,怕是已经进到谷里了”。他原担忧霍云昇起疑,先派下人来谷中打探一下情况,现瞧来,情况倒比预想中要好些。霍云昇近侧并无旁的护卫,就那几个人,武功再高,总不是大罗神仙。 薛凌听得此言,眯缝了一下双眼,慢慢将平意收回袖里。走动自己的马旁边,抚了一下挂着的剑,翻身坐于马背之上,驱马直路中间,脊背挺的笔直,目不斜视的盯着前方。 申屠易也起了身,拎刀站到了她身旁。弓匕挥了挥手示意余下的人稍安勿动,自己亦是仍站在原处。要按江府的意思,肯定是霍云昇一露面,就冲上去将人大卸八块,砍死了再论后事。但昨晚薛宅的事还历历在目,他想也知薛凌不会轻易打起来。既然一切尽在掌握,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与众人不同,薛凌最先听到的并不是马蹄声,而是隐隐约约清脆铜铃声。霍家马车是寻常富贵模样,马匹身上皮红挂绿的,自是没少系个铜铃。 再是烟雨迷烟,那驾车的车夫也该早看见了有人不怀好意的拦在路中间。但马车速度一直未改,铃声一上一下无半分凝滞,直直到了走无可走的地儿,那人才“吁”声止住马蹄,陪着笑道:“是哪家的官人办差,小老儿家住寿陵,自京中探亲回来,还往诸位大人行个方便。” 薛凌几人一袭灰色袍子,横看竖看也不能瞅出个官人模样,倒是那车夫须发皆染霜,确确实实是个小老儿。江府下人起身往薛凌处围拢,手里长刀已泛寒光。 薛凌伸手紧握住剑柄,大喊:“霍云昇!” 长剑出鞘,脚在马磴子上借力,又踏上马头,人飘摇自霍家马车前。她负剑在手,朗声道:“前面的可是霍家少爷?” “霍相国让我来接你还家。” 前面的可是薛家少爷?薛将军让我来接你还家。当年,霍云昇是这么问的吧。 那车夫再未说些什么小老儿之类的废话,而是立马回头朝着车厢里轻声说了句什么。薛凌瞧的仔细,便知霍云昇是在那架马车里,偏了头,聚精会神等人出来。 里头先探出只光洁如玉的手,指节修长,一染上眼前云雾,更添贵气。霍云昇撩了帘,人还坐在里头,审视着薛凌并未立即走下马车来。 弓匕等人已跟薛凌尽在咫尺,轻喊了一声:“薛姑娘”,言外之意是有话快说,久拖不利。 话音刚落,霍云昇便起了身,缓缓下车与薛凌四目相对。她笑道:“霍少爷这三年睡觉有没有睁着一只眼睛?” 霍云昇面不改色,比在京中见之时温文许多,柔声问:“天公不美,姑娘怎么不撑把伞?” 你看,他放下屠刀,就成了佛。 余甘(九十九) 薛凌笑容一点点消失在脸上,那车夫当真是拿了把油纸伞下来,走到霍云昇面前,交与他,似乎当真是让他撑了来渡薛凌。 申屠易凑上来咕哝着问薛凌:“你确定是没认错人?” 她没认错人,霍云昇想来也不会认错了她。她虽在城门茶楼里梳洗了一番才出门,昨夜的将军鬓却还没改。她想起在陈王府也曾与霍云昇打过照面,二人相聚不过寸许。 今日身上衣袍贴身,不难看出她是个姑娘家,可霍云昇并没问为何齐府的三小姐来了这荒郊野岭。她又喊了那些话,他该是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是平城的小少爷,是当年被逼到跳崖的薛家儿子。 所以,他是在用怎样的心思跟自己说话? 他把那些事忘了? 那些于她而言如此锥心刺骨的事,为什么这个人死到临头,都生不起半点波澜? 霍云昇将伞撑开,伞上素墨涂就的一枝老梅,仿佛沾水极活,妖妖娆娆的往薛凌而来。她毫无缘由退了半步,站稳身形,即横剑往前,直劈伞下。 霍云昇退的快,伞却收不及,被滑出一条长长口子。后头马车上的人皆跳了下来,其中一人将兵刃扔给霍云昇,他趁着后退的功夫,丢了伞柄去接,那伞翻滚着跌出老远。 江府的人瞬间涌上来,将霍云昇一行悉数围在中间,弩已经装满了箭矢,弓匕抬手看向薛凌,只等她点头。要把霍云昇射成筛子不易,但决定能让其负伤再无抵抗之力。 薛凌瞧了一眼那伞,垂着剑又挂了笑意,道:“等你死了,老天自会开眼”。她侧目向弓匕,还没来得及点头,已听见霍云昇沉闷“嗯”了一声。 赶紧看过去,见其手捂住腹部,血已经将整个手掌染红,开始侵袭路面。霍家两人喊着“少爷”,一边紧急去扶,一边挑刀将几个鲜卑人架开。 原也用不着他们多事,一击得手,那人便拔了刀,滚地躲开袭击,站到了薛凌面前。先恭敬对着她行了礼,这才缓缓转身去看着霍云昇。 路上携带太过显眼的兵刃不便,胡人的大刀自是不好随身防着。几个鲜卑人的佩刀,是在京中精挑细选的梁人玩意儿。说是佩刀,称之为匕首更合理些。与薛凌的平意一般,皆是锋利有余,力道不足,善守不善攻。 霍云昇本对这几个胡人也无很大的戒心,鲜卑如今的局势,霍准与他没少参详,怎么也想不到会突然在此发难。这一路上,他瞧过那胡人好几次将佩刀拿在手上似在把玩,到头来竟是为自己准备的。 刀刃从后背直直刺穿腹部,他捂手上去,手掌都被冒出来的刀尖戳了道口子。内脏受伤,流出来的血带了些许黑色。俩下人已知大事不妙,在腰间扯了个竹筒往天上一丢,不知是什么物事,青烟飘了好远还是浓浓一团,丝毫未散。 霍云昇手撑在一人肩膀上,他有心要叫下人自己逃命去,却是因为疼痛连话都说不出来。那刀刃被拔出的时候偏了方位,有意让体内伤口更严重。 他想,今日应是要命丧于此。 他听见马车外快马接二连三的过,也曾想过是不是京中出了什么事。但弓匕所谓的霍云昇会派人前来打探情况,却还是想的差了一着。 霍府随行的就那么几个人,若是分散开来,岂不是更给人可乘之机。最好的办法,是加快速度前往寿陵。一是尽可能避免被后头的人追上,二来让前去报信的人没多少时间准备。 所以江府去守谷口的人回来的时候,唯恐勒马太急,马匹嘶鸣会让霍云昇听见。无非就是来人太快,几乎是紧随着他进了谷里。要不是那三个胡人又特意跑去拉了两回肚子,没准到的更快些,薛凌几人都不一定有闲聊的功夫。 但霍云昇决然没想过,等他的人,在这个峡谷里。而且那三个胡人瞬间生龙活虎,再不是车上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抬头瞧向薛凌,齐三小姐,陈王府,江国公,驸马府的“明”字,他终于将那只鬼工球的碎片拼起,拼出个大大的薛字。 薛家的儿子,是个女儿? 他已没有时间去思考里头是个什么古怪,捂着伤口想退,才抬了腿就撑不住踉跄,栽倒在下人身上。 有了胡人这一刀,弓弩也不必再用的。旁人冲上去,转眼将几个下人逼开。霍云昇毫无还手之力,强撑了几个来回即被薛凌踹倒,横躺在地上,口里血沫顺着呼吸蜿蜒,遇见雨水,就洇开成好看的淡粉。 点点滴滴的堆叠,和那年薛凌跌落出去的桃花酥碎屑颇像。 薛凌等了稍许,见人没有再次爬起,这才将平意滑出来,缓缓走到霍云昇旁,蹲下身子,还是挂着浅浅笑意道:“你看,我就说你一死,老天便会开眼,这雨可不就是要停了?” 霍云昇也跟着笑,先是无声的弯了嘴角,后又呛咳着大笑出声。薛凌将平意放到霍云昇脖子上,她得将人头给魏塱送回去。这句尸体远不用霍准那般麻烦,猜都猜得到,魏塱是要见死尸,不见活人。 她比划着道:“下去替我向霍准问好,就说别的人也等不了太久。” 霍云昇闭了眼,喘着道:“你爹...”。 他身子猛一颤,喉咙里只剩呛血漏气声,那双眼临死又睁开盯着薛凌,满是不可置信。薛凌向下挪了一分剑刃,方才好像是没找准位置,平意卡在颈骨中间,切不下去。 这次一切到底,霍云昇早已失血颇多,平意又利,切开处的血只迅速在路面积了一汪,并没喷的到处都是。薛凌抖了抖手,拿起平意在霍云昇尸体上来回擦拭血迹,自言自语道:“我爹啊。” “我爹想我死嘛,我又不是不知道。” “用的着你来说。” 她站起来,想将平意收回袖子里,发现上头还是血迹森然,根本没擦干净。霍云昇衣服上全是血,还未干透,又哪里擦得干净她的剑。 她看了两眼,随手往路边草丛丢了去。 霍云昇双眼未闭,他原是要说“你爹的尸首葬在城郊往东十里的玉岚山上,是块风水宝地。” 霍家当年要斩草除根是真的,他要薛弋寒死,与薛弋寒并无多大关系。虽没有风光大葬,起码是换了身干干净净的殓衣。 为的是什么,无从得知。反正薛凌也没听完,她忘了有人曾说过,薛弋寒自尽后,是霍云昇去收的尸。她开始嫌平意不善攻,留着也是碍事。 连日凄风苦雨,存善堂里最后一朵石榴花落了。 余甘(一百) 霍云昇是死透了,这雨,却也没停,反而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江府的人在搜查几具尸体,霍家随身携带的东西基本都有大用,所以弓匕亲自弯腰,手头动作十分仔细。尸体来回翻转,残血间或还一股股往外涌。 薛凌瞧着人来搜霍云昇的尸体,掉头回到自己的马旁边,取出水囊冲了一下手,紧了紧缰绳拉着马到弓匕面前问:“可还有我的事?” 弓匕不敢怠慢,站起来道:“姑娘可是要往宁城去,这会往寿陵方向去,必会遇上沿途戒严。不如明日再启程,那时候宫里多的是人往宁城去,一路自可畅通无阻。遇着盘查的,也好交差。” 他手头血滴子直往下掉,薛凌顺着看下去,地上倒着的正是那个车夫。身上伤口是一击毙命,粗看只有生涩的躲避架势,并无格挡过的痕迹,花白上胡子沾了大颗猩红,看着分外滑稽。 会不会是霍家为了身份像些,真的从哪找了个赶车的小老儿? 薛凌移开目光,道:“魏塱的人追上来还要多久?” “他们沿途查的细,应该没少耽搁,追到这估计得到晚间,等收拾稳妥,我们往回走些。” “今晚将人带回去”?薛凌忍不住又瞧了那老头两眼,错开话题前言后语问的毫不相关:“这人身上可有搜出什么?” “还不曾,霍家少爷办事仔细,车夫身上干净也是常理,小人例行常规,不敢怠慢,薛姑娘不必多心。今晚我们是要赶回京中,只是李大人那头,明儿才好上殿”。看薛凌神色似在思考,弓匕恐她不肯一路回去,又道:“到底薛姑娘和李大人是旧交,这么大的事儿,姑娘回去瞧着也稳妥些。” 薛凌脚尖碰上那老头尸体,只道是霍家估计也不会随便找个人来赶车,何况那会这老头见着一群人凶神恶煞的拦路中间,一点惊慌之相都没有,必然不是常人。没有功夫傍身,多半是因为日常养在霍家院里处理些文事,最近时运不济,就被拉上了这趟倒霉差事。 她轻呼一口气道:“也好,那就一道儿往回走些吧”。李阿牛跟她显然不是啥旧知,但弓匕先前几句话没说错,魏塱派去送信的人已经跑在了前头,现在往宁城方向必是盘查的厉害。 等到明日就好些,因为那时候魏塱的人也要或明或暗赶往宁城去拿霍云旸,走的人多了,沿途反而放松下来,因为压根分不清谁是谁的人。 拦错了人远远比放错了人严重,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倒不如一股脑儿放过去,管他神仙打架。她单枪匹马,随便再拿点破烂藏身上,很容易被当成是魏塱的人,随便忽悠两句就能很安全的过关。 听得薛凌答应的干脆,弓匕自是十分欢喜。江闳与江玉枫几次叮嘱,薛凌这人不好共事,且不可与她起了争执。从昨晚到现在,他不说卑躬屈膝,却是事事谨慎,唯恐捅了娄子。 现霍家那头算是处理完了,只要将这娇小姐安全带回京中,他就算功德圆满。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虽江府目前还没啥紧急消息传来,但唯有明天霍云昇的尸体公之于众,皇帝亲口下诏彻查霍家为止,承认李阿牛功盖千秋为止,江府才算安全。一时未成,一时就不能放薛凌离去。 她离去了,万一魏塱有疑,还有谁比薛弋寒的儿子更适合去顶这个锅? 雨越来越大,连带着风也开始在山谷里汹汹涌动。霍云昇那柄伞被吹得滚了又滚,直卡在路边草丛里滚无可滚。血迹黏在上头梅枝上灼灼不散,雨水来回冲刷还能见着点点殷红。 薛凌退到一旁,借着崖面上凸出来的石头勉强避了些。几个鲜卑人过来,手挡在胸前施了一礼,为首的喊喊:“姑娘,王上的诚意已到,您看....。” 申屠易一见几人围着薛凌,也紧走几步站到她旁边。薛凌挥了挥手示意无妨,接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来。里头两枚骨印都在。 她瞧了两眼,捡了石亓那枚递给胡人道:“记得带话给拓跋铣,让他等我。” 那人忙不迭接了手,仔细辨认无误后和另两人相视点头,方对着薛凌道:“恭迎姑娘大驾”,话毕又施了一次礼,极郑重。后头俩胡人也跟着施礼,说的却是胡语。 薛凌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干脆将身子靠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懒洋洋问:“莫不是你们也要等明儿再走?” 那胡人道:“不是姑娘交代,下午还得给你们皇帝的人瞧瞧么?” 薛凌皱眉,又瞬间明白多半是江府打着她名义行事,想来是给李阿牛做样子。故而也没恼,还是那副模样,随口道:“哦,我忘了。” 那几个胡人便走开上了马车,片刻后再下来,怀里抱着两三只鹞子,手一松,转眼就成了天边一个黑点。薛凌猜是拓跋铣等不及,先盖了几张空白的皮子回去用着。 还真是物尽其用,飞的东西比跑的快,霍家获罪的消息这会还没出朝堂,所以霍家的东西刚好还能用最后一程。倒是霍云昇,好好的在马车上放几只扁毛畜生,当初也不知是为的啥。 那头弓匕也收拾妥当,几句尸体被弃到草丛里,唯霍云昇的人头拿黑布包了起来,挂在了马上。他过来喊薛凌道:“雨大,姑娘去马车里避避吧,干净衣裳我已经着人放在里头了。” 说着他又看了看左右,甚是关切的交代了一句:“等遇上宫里的人,就刀剑无眼,姑娘千万小心。” “你们只管将霍云昇护好些就行”。薛凌浑不在意,直起身往马车走。往回走这一趟要做什么,基本也就了然于胸了。 江府的人冒充霍云昇一行,和魏塱的人打起来。将旁的人缠住,让李阿牛独自去追霍云昇。这一追,自然就只追了颗人头回来。别人孤身一人,总不能把整具尸体扛回去吧。 那几个胡人不走,多半也是为了让魏塱的人瞅两眼,回去报与魏塱魏塱当个人证,更加坐实马车里坐着的确实是霍云昇。至于物证,就是弓匕搜出来的那些东西,加这两架马车。 所以确实要护好那位“霍云昇”,不然被除了李阿牛的旁人砍了去,那这戏就没法演了。 霍家到宁城要走好几日,霍云昇随身东西都不缺,弓匕也不用到处找。虽然要掩人耳目,霍云昇带的并非常用,但江家并不需要特别的身份象征,过于明显反倒弄巧成拙。人皮面具早早就备下了,再加上这些原主的东西,仓促间肯定没人能瞧出来。 至于后头真假虚实,且留与世人猜。 余甘(一百零一) 申屠易紧跟着薛凌上了马车,后头再没人来。许是霍家死了,她对霍家的东西也没这么反感。外面雨着实大,非得骑马,无疑是跟自己过不去。 江府跟着的人多,不可能皆塞在马车里。只三四个人上了旁边那一乘,别的就御马先往回走了。弓匕跳上薛凌这一架,极娴熟的扬了马鞭,驱马掉头,留下一地血水。 到底霍家讲究,马车里布置比苏家的更甚一筹,且这马车原本是六人一乘,霍云昇跟三个胡人一起已经很宽余,薛凌与申屠易两人在里头,就更显得地方大。 她理了理身上湿处,将窗户处帘子扯了下来,想借着外头凉意把里面原有的气味冲散一些。车轱辘吱吱呀呀的比霍云昇来时更快,申屠易比薛凌更放肆些,倚在车厢上,好奇道:“你还去鲜卑做什么?” 薛凌皱眉看了他一眼,又伸头往窗外凑了一眼,小声道:“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去鲜卑”。 “你刚才不是与那俩胡人说叫拓跋铣等着你”?申屠易见薛凌动作,猜她不欲说与旁人知,赶紧也识趣的压低了声音。 薛凌却是已经瞧见两乘马车有些距离,她仅是有些顾忌那胡人,并不在意弓匕是否在听,随口回了道:“是啊,叫他等我。” 申屠易还想再问,话到嘴边又闭了嘴,想着回去多的是时候两人独处,再问不迟。不料薛凌停了些许,慢条斯理补充道:“等我去宰了他。” 外头弓匕手上马鞭轻颤,他坐那位置上,赶马的样子也挺像个小老儿。 李阿牛一行人确然走的不远,寿陵那这片地还在是天子脚下,人来人往自是不足为奇。又是秋收时节的官道,还赶上前些时候霍家在筹粮,魏塱的人运气好点,一个钟头得遇见好几拨马车过去。架子小的三五乘,架子大点的十来乘吆喝着走也是有的。 没有固定目标,看谁都像是霍家。遇见一家搜一家,可不就得耽误好些时辰。魏塱的人心急如焚,李阿牛也是一颗心无处着落。他压根不知道上哪找霍云昇,唯恐错过与江府的人接头,到时候被江闳等人一脚踢开,故而那搜查的卖力劲,魏塱来了也得真心实意夸一句“爱卿”。 薛凌一行人往回走了得有将近两个钟头,经过一个极小的镇子,弓匕止住马,撩了帘子道:“不能再往回了,依着霍家的脚程,离京中太近惹人生疑。姑娘一道儿去喝口热茶吧,此处有个镇子。” 她依言下了车,随着弓匕挑了个落脚处。看着地方简陋,雅间也是一派寡淡模样,好在吃食还算可口,昨夜匆忙,早间也是在茶楼里随手抓了几个点心,这会将就着吃了些。 那三胡人皆是以宽大头巾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直挺挺作对面,跟个人偶似的,薛凌瞧着荒唐又好笑,干脆背了脸去。 既不用往前走,也不能接着回,马车上的人就只能一直在这等着。比起旁人一本正经的样子,薛凌反倒难得的活泼,吃喝间隙,还能与申屠易逗个趣儿。 她一刻也不能静下来,她得撑着把事办完,她才能去理那些破事儿。 她将有得没得塞了满嘴,堵塞住所有过往。 弓匕无心管这薛姑娘是真是假,只跟着插嘴附和,几个人来回奉承,一屋子气氛还真有几分太平喜乐。直到那会骑马离去的人回来向弓匕复命,这气氛才被打破。 眼见得人径直找上来,想是这个落脚点也是江府一早商量好的。薛凌轻呼一口气,抓着身侧的剑站起要往外走。 弓匕喊“姑娘”止住她脚步,先遣了旁人出去,又道:“此行危险,姑娘若是介怀,可就在此地等候,稍后自行回京即可。江府的马车在镇另一头等候,姑娘步行前去,用这个权当车资”,说着递过来一锭银子。 薛凌接手过来,上下翻着瞧了一眼,并未瞧出特别之处,无非就是上头铭文属于私银。说是个凭证,确然当得,但要说是把柄,又抓不出来,是很适合当信物。 只是她也没打算走,只是顺手揣怀里道:“无妨,我去看看,万一有个什么,也好搭把手。” 弓匕再未规劝,这对话江府早有预料。他跟薛凌一道儿下了楼,旁的人已收拾妥当。扮成霍云昇的人,则是一直就没离开过马车。 薛凌和申屠易跟在弓匕身后,看着前头几人提着大包小包吃食往车上走,是很像替自家少爷采买的下人。往四周打量,马车旁已有几个明显是盯梢的人站着,却没及时盘查。 几人上了车,又驱马往寿陵的方向赶,这一天来来回回的调头,跟遇见鬼打墙了似的。薛凌上车就在翻白眼,走了几步就更觉烦闷。 刚才她与申屠易两人坐里头,并无不适,现却是和那三胡人坐一起,加上一个假“霍云昇”,刚好六个人。说是十分拥挤不尽然,只是她总觉得胡人身上一股羊骚味刺鼻,好像把这车厢里霍云昇那狗东西余留的味道都带出来了。夹杂在一起,熏的人作呕,偏这会还不能把帘子给掀开,免得露了破绽。 好在这段路没走多远,江府的人在镇上故作鬼祟,李阿牛一行早就起疑。不在镇子里直接拿人,是不想引人注意,也免了平民乱窜的碍手碍脚。 等薛凌几人离镇跑了不到一刻,马车就被拦了下来。三个胡人齐齐掩脸,斜着半躺在榻上,将薛凌二人挤的更加往角落,而“霍云昇”则将头靠在床沿上,一张脸对着窗外。 她手刚握到剑柄上,帘子就被撩开,外头弓匕似乎跳了车,谄媚着嗓子冲里头喊:“小姐,遇见官爷说走了贼人。” 薛凌笑道:“什么贼人?” 那人举了个令牌冲着她喊:“转过脸来,宫里的差事。” 薛凌小愣,只说这车里就她和申屠易露了脸,这蠢狗怎么冲着自己喊,微侧目才猛地记起申屠易也是个见不得人的,竟全凑这一车上了。 弓匕既没打起来,她也只好信口胡诌道:“我父兄患疾,脸口生疮,见不得人。” 无需别的,来人也知车里十成十的问题,就算不是霍云昇,也是需要掉脑袋的事。再不与薛凌废话,收了令牌后退着要下车。几个胡人便在这时恰到好处的露了一双眼睛出来,薛凌听见那人喊:“有胡人...。” 下一秒即朝着她栽到在马车上,弓匕紧跟着跳上来将人与马车底一道儿扎了个对穿。大喝一声: “少爷先走。” 余甘(一百零二) “霍云昇”一脚将车厢踢开,众人商量好的一般连带着申屠易就地打滚,纷纷避到了几步开外,唯剩薛凌慢了半拍,被困在原地只能举剑挡着破风而来的箭矢。 魏塱的人走的急,家伙什儿带的却足。那些人在镇上就已经盯上了这两乘马车,宫里又无需留霍云昇的活口,是故早做了准备,眼见有所不对,弓弩齐发,直直将马车射成个刺猬。 拉车的马受了伤,长嘶一声,拔蹄往前狂奔。只是车上已无旁人,唯薛凌与弓匕还在。依着她刚才的反应速度,本该是要挂彩,亏得弓匕留着神,从坐处抽出柄大刀来护了一阵。 “跳”,惊马不过跑了两三步,即往地下栽倒。想是情急,他连姑娘也懒得喊了。话音未落,手也过来扯着薛凌往地上滚。尚未站起来就急道:“姑娘留神”。说罢魏塱的人就冲了过来,打斗之下,他再无暇顾忌薛凌,拔刀且战且走,转瞬就与薛凌分开。 薛凌回神扬剑与扑上来的人战作一团,空隙里往“霍云昇”瞧去,三四个人围他一个,撑的也是艰难。恐这人死在当场要露馅,薛凌再不敢沉溺于往事,数年所学尽数施展,杀了眼前人,冲到“霍云昇”面前不要命一般将人护在了身后。 一经打起来,弓匕假装丢了信烟,不知是江府提前备下的,还是那会从霍家马车上搜出来的东西,反正和午间真霍云昇丢往空中的一般模样。 江府这一行人连两位驾车的只留了十人,旁的都去了别处,大抵是等着弓匕用信烟召回,但人赶过来总得要点时间。魏塱的人数略多不说,装备也精良,目前局势其实并不乐观。 那些人只求取人性命,完全不留半分余地。这种狠辣攻势,薛凌不敢离“霍云昇”半步,好在此人身手也不差,一番折腾下来,两人相互配合,勉强保了个手脚完整。 江家的人已经在地上倒了几个,剩下的和薛凌一起被人围作一团,弓匕与她背对背靠着,轻声道:“剑柄红色的那个,姑娘辨认一下。” 薛凌将追兵扫视了一圈,除了领头的那个,剩下的皆是一身俱黑,只露出眼睛和点滴鼻梁,李阿牛夹杂在其中,难怪弓匕拿不准。 其实她也辨认不出什么,只依着弓匕所言,瞧向那个剑柄缠了红布条的人时,刻意与他四目相对,见其目光下意识躲闪了一下,便十分确定这人八九不离十,重重“嗯”了一声。 剑柄缠了红色布条,是江府与李阿牛约定的暗号。又听得薛凌确认,弓匕再无顾忌。旁的人一直跟在近处,估摸着快到了,他大喝一声:“带少爷先走”,说着率先冲向了人群。 薛凌又是一愣,随即扯着“霍云昇”往包围圈外走。霍家的马虽然死了,但宫里来人皆是骑马,所以路边还有好几匹活着的。她只要将这蠢狗送上一匹马,然后给马屁股来一刀,这事儿就算结束。 魏塱的人又哪能瞧不出她的意图,一股脑追着两人不放,不等薛凌抢到马,就听旁边的人沉重一“呼”,不知是伤了哪,她要回头看,那人道:“去牵马”。薛凌便直直往前方歇着的马匹而去。 江府的人终于赶了回来,随着来人杀入局里,这场戏终于正式开始唱。薛凌跃到马旁,飞身而上,驱马往回走到“霍云昇”身旁,伸手直接将人捞了上来,掉头扬长而去。 剩下的人也不恋战,赶紧过来追人。只是事情掉了个头,先前是魏塱的人缠着江府不放,现在自是江府缠着那群傻狗不放。且战且追,追到最后,众人皆是不可开交,唯剩李阿牛一人被拎了出来。 他早就晕头转向,以为是做戏,却又见死人不似作假。以为真在捉拿反贼,却是早就认出了薛凌。好在旁人只当他的慌乱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死士连嘲笑这种情感都懒得生出来,只要不是有问题,谁也懒得管他。 见得薛凌携人离去,他亦不知如何自处,想想随便帮个就近的打打架,才凑上去,那人就喝斥道:“去追人,别跟丢了就行,沿途发信号” 他又记起这趟来,是为了捉拿霍云昇。霍云昇他是见过的,不就是与薛凌一起坐在马上那位。他赶忙撤了手要去牵马,江府的人来拦他却又被另一人挡了回去。人数仿佛是经过精心算计,刚好全部被纠缠住,仅剩他一人上马追着薛凌走。 李阿牛不比众人自幼习骑术,他就学了这月余,一急起来,缰绳都捋不直。若非皇家的马都是精挑细选后仔细调教出来的,不定哪个转弯的功夫就被甩下来。 魏塱的人自是有意让他去挡刀,换个御马娴熟的人去追。偏偏江府就压根不管此人,死追着别的人砍,反正李阿牛功夫称不得高手,本不足畏惧。 偏你要说这事来的怪异,未免强词夺理。去追自家少爷的人,当然是越蠢越好,难道还要放个能人去么?于是挣扎片刻,到底是李阿牛跟在了薛凌后头。 见李阿牛顺利跑出老远,江府这边又放了一人前去。此人与李阿牛不可同日而语,明明晚走了片刻,反而赶在李阿牛前头。 薛凌一匹马驮着两个人,本就跑的不快,何况后头那个人血洒了一路,要说弃马躲到山沟里去也不现实。不消多时,二人即被魏塱的人追上。 不等马跑到前头,两马并齐的时候,那人就松了缰绳,横刀过来,想将薛凌掀于马下。她勒着缰绳后仰躲开刀锋,顺势跌地,从马肚子下滑身过去,直接将来人马匹从膝盖处砍下一截来。 两匹马双双栽倒在地,薛凌跃起将“霍云昇”扯了回来扔在一旁,那人由着自己往前滚了起圈,站起来挡住薛凌去路,却没立即发难。估摸着看薛凌刚才动作是身手不错,觉得没多大把握能拿下她,便尖了嗓子道:“霍家完了,送死不值当。人留下,你走。” 薛凌紧了紧手上剑柄,好像一切都回到了三年前。也是有人冲着丁一等人喊“薛家完了,人留下,你走”。也是她坐在马车里,好端端的咬着桃花酥里的豆沙馅,猛然外头就是一句: “小少爷先走。” 余甘(一百零三) 她那会在马车上之所以慢了片刻,自也是因为这些纷至沓来的记忆碎片。地上人血混着马血,耳边是伤马哀鸣和“霍云昇”喘气声粗。 初说这人受伤没准是江府想将戏做足些,但在马背上,薛凌清晰的感觉到身后之人呼吸不稳,抓着她衣服的手也是捏的死紧,远不是正常的力度。现又见人半天没爬起来,猜是当真伤的重。 大家无恩无情,真要死了,并非是件不能接受的事。但她和这人无冤无仇的,能活着当然是不要死的好,更重要的是人真死在这,万一前头站着那蠢狗借着近身的功夫瞧出了什么问题,又要多生波澜。 薛凌又往前了一步,横着剑将“霍云昇”护的更严实了些。那人似仍不肯死心,道:“姑娘,霍准已死,天堂有路,何必非往无门地狱?” 其实见薛凌动作,那人已知是再无废话必要。言语来往是想着拖得一时是一时,且等等后头再追上几人来。万一打起来,也好少撑片刻。既无绝对把握将人拿下,他就只想将人拖在这。 薛凌先前骑的那匹马早一溜烟跑了个了无踪影,地上瘫倒的断腿马嗓门一声小过一声,自己能爬起来已是不易,再要驼人肯定是不行。 按说她带着“霍云昇”是走不了太远,但道路两旁崇山峻岭的,人若是扎好了栽进去,想搜出来还真的花点时间。此处离京中又不算太远,给绕回去了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他不动,薛凌也不大乐意动。就算江府有意放个人过来给李阿牛杀霍云昇之事增加点可信度,但弓匕那人肯定不会做的太明显。多半是稍微露个破绽,这人就甩了江府众人,追了上来,多半功夫不差。 然后头是个什么情况,她一无所知,又恐是魏塱手底下当真有人杰杀出包围,只能先把这里的问题解决了再说。单打独斗,她也不怵谁,时间长短而已。 剑过去,那人也只有挡着。本是确如薛凌所猜,这人有两把刷子在身上。可惜才过了几招,薛凌就发现这人只守不攻,转瞬即明此人只想拖延时间。 刀剑之事,破绽不止于手脚之间,心上慢了一分,身上就要慢十分。她从来是个狠的,念头才刚跃出来,立马就换了个打法,只攻不守。 于是剑光越来越快,那人若是最初攻个三招两式,没准能将薛凌动作止下来,他一昧要守,反倒什么东西也没守住。直到被剑戳穿胸膛时,刀刃还横在身前要自保。 薛凌抽剑抬脚将人踢得与马倒在一处,又飞扑上去,干脆利落的在喉咙处补了一刀。剑滑过去似仍不足意,干脆将躺着的马也切开大半个脖子,止住其苟延残喘,这才缓缓站起看着坐在远处的“霍云昇”。 瞧了两眼走过去道:“接下来怎么处理?” 她忘了往天上,想估算一下时辰,随口道:“我没有扛人的力气,你若是无法起身,就在此处等着吧”。说罢又往来的路看了看,这半天了,李阿牛那蠢货居然还没追上来,她都怀疑莫不是是也被砍了马腿。 “霍云昇”道:“姑娘好功夫,有劳扶我一把到远些草丛里,防止生意外,再往错误的方向洒些血迹去。” 薛凌收了剑,依言办了事。才将人藏好,回到近路边处等着时,总算见着似乎是李阿牛的马跟喝醉了一般跑着来。她捏了捏手中剑柄,思索着要不要再切条马腿。 不怪那会弓匕要她确认此人是否是李阿牛,这些人一般装扮,来人看着和她刚刚杀掉的蠢狗并无多大差别。万一认错了人,先摔他下马,把剑横上去,后头要省事些。 等跑的近了些,瞧着马身上搭着的剑剑柄处缠了红布条,薛凌仍没松开手。纵是瞧那剑的斤两与她鲁伯伯的相差不大,是李阿牛惯用的兵刃,估摸着是当晚江府事急找出来凑数的破烂货。 再看到人下了马,薛凌才彻底放下心来。若是魏塱的人,一下马肯定是看四周人留下的痕迹,谁有功夫管地上的死人死马。唯李阿牛是从未干过这种活儿的,怕是连听都没听过,是故站在那死马处目瞪口呆,茫然不知该往何处。 薛凌直起身,拨开面前齐人高的小飞蓬,往路中间中。听得后面动静,李阿牛转身拔剑一气呵成,见是薛凌,小愣了一下又放松了些,举剑的架势却没改。 薛凌弯了弯嘴角道:“人都死了,省点力气吧,跟我往一旁躲着,看江府的人什么时候上来,想也用不了多久”。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李阿牛处,牵了他骑着的那匹马越过地上死物,又往前头走了些,拿剑往马屁股上捅了约莫半尺深。 马长嘶一声,疯了一般狂奔而去,血迹洒了远远一路。薛凌回头往草丛里钻,李阿牛左顾右盼片刻,在那死人身上瞧了好一会,收起剑,看着薛凌背影咂了咂嘴似乎想说什么,终也没说,老老实实跟着她到了“霍云昇”处。 那人已撕了面皮,见薛凌回来先躬身作了礼,吃力道:“有劳姑娘”。又对着李阿牛恭敬道:“见过李大人。” 李阿牛仍是局促不言,薛凌收了剑道:“我让伤马往前跑了,这地也收拾得干净,真有人追过来也不打紧”,她偏头瞧李阿牛,道:“霍云昇的头呢?放在何处了。” 李阿牛本低着头听二人说话,听得此言又是一愣,猛抬头发现薛凌看着他,赶紧又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受伤那人道:“已在回京路上了,姑娘若是着急,可带着李大人先走。就在我们那会歇脚的镇子上,镇口有马车接应。” 薛凌笑笑道:“你们动作倒是快,我们两个走回去不成”,她转了口吻对着李阿牛道:“你在这等着,我去路旁瞧着,拦不着人,总得拦两匹马回来”。说罢转身往外走。 另一头弓匕处收尾也快了很多,该放的人都放走了,该办的事儿也办完了,江府的人就再无顾忌。所谓螳螂捕蝉,魏塱一听霍云昇走的是官道,断定他身边随行之人必然不多。霍家可能会暗中跟着些人作保护,但大队人马也是不现实。故而派来的人在精却不在众。 反倒是江府早知要跟宫里人交手,又是在附近坐等人送上门,纵是近些年卖命的不好找,却是不至于落了下风。这许久不见得弓匕追上来,实则他在等魏塱的人将信发出去了再下手。 路上遇到了什么情况,霍云昇一行有几人,样貌如何,特征是啥,要写的清楚点也是要花点时间。眼瞅着有金雕扑下来携带着竹筒往京城方向去,江府这才开始杀人灭口。 竹筒里,是弓匕亲眼瞧着人用炭条写的绢布条。最多两三个时辰,应该就能到魏塱手里。人杀光了,又得查下现场有无遗漏的地方,一切收拾完毕,人出现在薛凌面前时,她已在路边嚼了好几条草根子。 二人相视一笑,并未多言。弓匕挥手散了其他人,往薛凌处走来,近了道:“姑娘稍后,江府有马车来接。我们也可往前走些,从别的道绕着回,免了路上盘问。” 薛凌不答,转身领着他往李阿牛处走,二人沉默了一会,她忽而道:“你一直在江府么。” 弓匕不知薛凌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一时也没想到有何重要之处,略迟疑还是老实答道:“是的,小人承蒙府上收留,自幼就在老爷跟前跑腿。” “那还真是久”,她脚步未停,也未回头,道:“既然这么久,那三年前江玉枫连手霍云昇追杀我,想来你在场。” 她说随意,像是在夸这场秋雨下的不错。 余甘(一百零四) 后头弓匕没立即接话,约停了个大喘气的间隙,才道:“姑娘说的那档子事,小人着实不知”。恐薛凌不信,他又道:“小人只是个跑腿的,往来都是听主子招呼,去向何处,与人何干一概不问,上头也不会说,希望姑娘不要怪罪。” 他说自己不知,又喊薛凌不要怪罪。 薛凌不置可否,再未追问,方才见江府的人都到了路边,心头轻松许多,只随意迈着步子将弓匕往李阿牛处引。她走的不快,弓匕也没催。这一段路人来人往的闹腾,飞鸟走兽早就受惊散了个渺无踪影,静的能听见草叶子水珠往下滚的声音。 李阿牛等的颇慌张,薛凌二人皆习武,脚步声极轻微,只是到了目的地难免放下了刻意。才略磕碰到树木枝丫,就见李阿牛举剑冲了过来,看到是熟人,又讪讪收了回去。 薛凌顺眼瞧了一遭坐着的那个,身上血迹没扩大,想是带有什么伤药用上已经止住了血。这三人她都不见得有多喜欢,只对了弓匕道:“人归你了,不若我自己回去,借两匹马就成,申屠易在何处?” 弓匕未答,是李阿牛急着喊了声“薛姑娘”,喊了却欲言又止,薛凌转了目光,赔着笑道:“勿要多心,一切自有江府,我有旁的事要处理,就不陪你走这一遭。” 她看李阿牛仍面有为难,又道:“阿牛哥”,喊的如同苏府初见,喊完停了片刻,似央求般道:“宋沧还在狱中,我要赶回去救他的,你们....” “那你快去吧。” 薛凌一听此话,抿了一下嘴,转身走的头也没回,并没看见李阿牛在身后真的改了脸色,焦急之情绝非作假。弓匕追了她两步,道:“姑娘往路边去,江府的马车该到了。” “事成不成无所谓,把人给我安全带回去”。她交代弓匕,却并没等他答应。弓匕先是愕然,以为她说的申屠易,只道是薛凌莫非要独自回京,想了片刻,才回神她说的是李阿牛。再想喊住薛凌,瞧她已走了三四步远,自己身后还有事要处理,便也没再自作多情。 当年江玉枫被霍云昇拉去认人,山长水远的,自家少爷又断了腿,他当然要时刻陪在身边。不过弓匕不知这薛姑娘是薛家的儿子也是事实,虽然霍准临死前提了一嘴,他顾着维护江玉枫,听得云里雾里,这半天心急火燎各种赶,都没时间去理理里头利害。 不然,薛凌问他是否一直在江府,他定然是要回答不是。 瞧着薛凌身影被草丛掩去,弓匕这才转身问受伤那人道:“干净吗”?那人点头道:“极干净”。弓匕直了腰意味深长的感慨了一句:“你运气不错,薛姑娘身手过人。” 说罢招呼了李阿牛,引他往另一处走,想是江府早安排了汇合点,霍云昇的人头也在那放着。至于受伤的那个,却并没跟着一起上路。 薛凌再到路边时,果然是有马车候着。往人群里看了一圈,申屠易也在。地上血迹也散了个七七八八,还剩得一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不知是江府洒了什么东西。 见她冒出个头,有人先是极戒备的打量了两眼,这才对着马车门口处一点头,薛凌便瞧见上面探出个可可爱爱的少女脑袋,招着手喊她:“小姐,小姐。” 她收了剑,并不答话,走近处却发现赶车的又是个小老儿。也不知是不是她疑心生暗鬼,还是天下老头长了个一般模样,这老头也是皱巴巴的一张脸,裹着花白胡子,冲着她干笑,这不就是活脱脱就是霍家马车上那蠢狗又坐在这了么。 薛凌觉得自己眼花,情急想了一遭老李头什么模样。真是见了鬼了,她脑子里的老李头好像也和这人孪生兄弟似的。她摇了一下脑袋,这才心一横上了马车。申屠易过来指了指脸上刀疤,道:“你先回,我与他们一道走安全些。” 薛凌皱眉,还在想妥不妥当,车上少女极活泼,摇头晃脑甜着嗓子冲车夫喊:“伯伯走啦。” 老头也瞬间顽皮,他并不喊“驾”,而是极开怀的冲着马儿道:“走喽~”。 薛凌便歇了心思,弓匕办事稳妥,又是往回走,应是出不了什么乱子。她长呼一口气,再将帘子掀开一个角,却又觉得这老头和霍家那个有千差万别,光是个背影就能瞧出诸多不同来。 她瞅着半天,方放下手。那少女递过来一叠衣裙道:“小姐换身衣裳吧,可要我伺候”?薛凌接过来挥了挥手,人便乖觉的出了车厢和那老头并排坐着,笑笑闹闹,似很像一对儿爷孙。 寻常衣裙而已,只是布料讲究,并着些玉佩璎珞穿戴。薛凌手脚轻快,换好身上之后,并没挂那些叮里啷当,只随手捡了拿在手里摇晃了两下,权当听个悦耳。 里头动静变了个样子,那少女喊着“小姐我进来啦”,话音未落,脑袋就探了进来。见薛凌的剑搁在一旁,也不问她话,径直收了翻起一块隔板藏了进去,这才回过头来夸薛凌甚是美貌。 薛凌不欲与人多言,只由了去。马车已驶出好长一段路子,好像发生的事也和那些过往景色一般,被远远抛于身后,她懒了身子,倚在车厢上,透过帘子看窗外山色新洗,脑子里空得很。 车内有香味袅袅散开,那少女燃了不知什么香料,填在一枚极径直的中空银球里,就挂在车厢一角,转眼彻底掩住薛凌身上血腥味。 这一程碰上往京城方向赶的人不少,但直跑了个把时辰快到寿陵城外,才遇见第一波拦路核查的。只听得外头喊停车,少女就凶巴巴的掀了帘子喊:“光天化日的,怎么敢道上拦人,可知这是谁家的马车?” 来查的并非是魏塱的人,他再次派出来的人还未赶到此处,守在这的仅仅寿陵城里寻常走卒。之所以来查,也并非为着什么霍家少爷丢了,而是有人跑去告官,说这道上出了匪人杀人越货,凶案点就在离寿陵几十里远处山谷里。 死掉的苦主身份可了不得,宫里都被惊动了,亲自派人百里加急跑过来要当地父母官派人去堵着。据说行凶的人里头还有胡人,没准杀人越货是幌子,刺探梁国军机要务才是目的。 寿陵管事的岂敢怠慢,只吩咐下头人但凡有可疑的,就算是只苍蝇,那也得先给绑了去再说。但倒霉的是这条道儿可是官道,上头跑的不定都是哪家大佛,当官的得罪的起,守城的可不是那么回事。除非真赶上极不妥的,不然绑不绑的先另说,赔个笑脸要紧。 这年头里,要他们查人的次数海了去了,哪次不是这么干活儿,运气好还能得俩赏钱。听见少女如此喊,几个人赶上来往里头一瞧,就见个姑娘闭目养神,模样气度都不像是小门小户里出来。 相视着一点头,身后几人尽数让到了路边。小丫头娇蛮着抱怨:“李家的马车也是你们拦的,县老爷来了还要笑着迎呢”,说着也不看数,丢下个鼓囊囊的荷包,不定里头有多少钱。薛凌听的分明,却未睁眼。 她并无多少脱身顺利的喜悦,反而彻底陷进了她想要逃开的事情当中。霍准临死说的那些话,只等她稍微有个空隙,就争先恐后的跑出来,大口吞噬着她已经为数不多的良善。 烂透了,她想。真是烂透了,烂到进出关卡连个主子的名字都不用说出来,就可以吓唬的这些走狗奴颜媚骨。 烂透了。 余甘(一百零五) 人越在意什么,桩桩件件都是因为什么。守着的人当然贪图白花花的银子,也畏惧惹了哪家老爷,明儿就吃不上口好饭。 可这么轻易放了人去,未必不是见她俩是小姑娘的原因,俏生生的一嘟嘴,嗔痴都惹人怜爱。普普通通拿点微末月银的人,难道还能学着错杀三千无所谓? 薛凌从不是个疼惜钱财的,到了这个点,却对丢出去那荷包惦记的时间格外长了些。 寿陵地方不大,位置却是得天独厚。别的小镇离京都不远,赶路的人白天也懒得歇脚,寻常往往是踩着红日出门,一路到寿陵刚好太阳要落山。或是干粮啃了一路找口热食,或是赶在天黑之前找个地方住下,都恰到好处,所以这地反是称得上繁华。 过了前几人盘查,余下的路程都顺利,城门处虽还有人要掀帘子,也是才见俩小姑娘在车上,挥挥手就由了两人进。 薛凌一路都是追人,虽是耽搁许多,进城的时间也还称的上早。但这个点,已可见街上往来佩刀巡街的人数偏多,远不该是个县镇该有的架势,显是魏塱遣来的人已经开始调动人手准备在此地拦截霍云昇。 不过平头百姓似还没感受到紧张气氛,摊贩吆喝和京中相比亦不妨多让。自进了城门,马车轮子转动就慢了甚多,四周吩嚷,将薛凌拉回少许。 她想着那些烂透了的东西里头,又好像还是有些欢声笑语,起码路边那卖糖人的中年男子一脸喜庆。 与李阿牛说话是个扯谎,但她确实也想快点回京。感受着马车越来越慢,薛凌对着少女问了上车以来的第一句话:“什么时候掉头?” 少女并不看她,只顾掀了帘子眼巴巴瞅着外头各种小玩意,自说自话般道:“那当然要歇歇脚再走啊,伯伯在茶楼处等着呢”,说罢才回过头来冲着薛凌吐舌头:“小姐急些什么?” 有些像齐清霏。 薛凌却不再像刚进齐府的样子,她这会全无心情哄着这小姑娘玩,只冷冷道:“还是早些回去,看模样,恐宵禁时间会提前不说,没准宵禁之后,城中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现下这些蠢狗松泛,等魏塱的人亲自赶过来接手查人一事,情况就不好说。路上没能追到霍云昇,肯定会有大批人马过来以寿陵为点,方圆几十里花草树木没准都要被削个干净。想到此处,她忽觉好笑,也不知江府那群人要怎样将李阿牛带回去。 薛凌说的严重,少女也不当回事,仍一副天真烂漫相对着薛凌撒娇道:“知道啦知道啦,就回啦就回啦”,她探出个脑袋去催那车夫:“伯伯你倒是走快点啊。” 那老头回了半张脸,也是笑的慈祥,说是抱怨,实则是哄着少女讨饶一般:“您可瞧瞧这,人堆儿里了都,往哪快啊。” 确实是人堆里,越往城中,越是水泄不通。天南地北什么玩意都有,偶尔还能见着一俩胡人把脸遮的严实。 薛凌顺路瞧了些,旁人认不认得出她是不知。但胡人的眼睛与鼻梁,一瞧就与汉人不同,她别说睁着一双招子看,就是戳瞎了,手指头摸上去都能分辨出来。 这个时节在梁与胡地来往,多是倒腾什么生意。薛凌缩回脑袋,暗腹诽了一句,点儿背也是惨。有了霍家一档子事,别的不好抓,胡人却是肯定出不了关。 少女与老头还在吱吱喳喳扯了半条街,薛凌只垂了双目,貌似在听,实则什么也没入耳。如此从城南门进,直跨了了整座城,摇晃到北门,耳旁总算清净了些。 城里当然没什么等着的伯伯,只少女随手捡了一笼热腾腾的包子分与薛凌俩个,剩下的自己拿着啃的欢实。 出城绕了几个弯,就又回到了来时路上。走了不远,就入了岔道。赶车老头截然变了个模样,扬着鞭子将两马赶的如腾云驾雾。 即使路面比官道差的不是一丁半点,薛凌仍觉耳旁生风,赶上极不平整的地,整个人颠的从榻上弹起老高。一路这么跑回去,多好的马估计都得废。 薛凌在平城极喜马,现却没多感慨,到京之时,差不多是亥时初。她还有心情估摸一下脚程,暗夸这老头御马着实了得。远的不提,就说那李阿牛,估摸着让他骑马都跑不了这么快。 这个点早已宵禁,且守门的人比之以往多了好些。其实这些年太平无事,梁宵禁条例甚是宽泛,好些酒肆茶楼灯火彻夜不息。 偶有三更半夜进出的,除非把我是匪人挂脑门上,洒点银子,基本也能蒙上守卒一只眼睛。不然昨晚江府在福禄阁子旁边的庄子门口喧闹,早让人逮了去。 今晚却是不行,守城门的人口吻甚是严厉,连连摆手让少女停下。薛凌倚在车厢上并未打算下去,她知魏塱没抓到霍云昇,必定要提防此人折回京中,守的紧在所难免。 进不去也纯属正常,毕竟皇帝眼皮子底下,管事的都是身边人,肯定要比寿陵那破地牢实些。 但进得去也未必有多稀奇,魏塱打算对霍家下手,正是怕出意外的节骨眼,没准也交代过底下人尽量别多生事端。 京中大小官员家眷那么多,俩小姑娘孤身在外一宿,闹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就看随行的少女怎么演了。 而她不着急原因,更多的是因为让不让进,其实都无关紧要,区区一扇城门哪能拦了她去。真是此处死活走不通,她掉头下车,捡个僻静地,费些力气罢了。 那少女跳下去先是一贯的霸道着甩了银子喊要进城,喊了几回不得其果,瞬间眼泪就挂到了腮边。 哭哭啼啼道:“深更半夜,她跟小姐两个姑娘家在城外怎么活?本来时间是好好的,哪知道回来这一路被拦住了不下十来回,一盘问就是大半个时辰过去,随行的兄长家丁都被扣押,不然哪能赶不上回城的点。现又不让人进去,这不是要了命去。” 赶车的老头也战战兢兢的说好话,听得人好像是很难办,只能向为首的看去。那人思索片刻,过来猛一掀帘子,正对上薛凌将身子往车角落里缩,眼神在举着的灯火照映下颇有楚楚之意。 他将灯笼往里凑了凑,薛凌跟着又缩了缩脚。车厢是惯见的富贵陈设,一应女儿家事物,角落里一个香囊球里不知是燃的什么料子,明显早无余温,气味却还是有徐徐升烟之感。 依着上头最新的消息,霍家不该有这么奢靡的马车回城,起码不能这么快就找了一架回城。他犹不放心,摆了审犯人的架势问:“哪家的?” 薛凌避开目光,记起江玉枫说的表小姐,道:“是江老爷的表亲”。她有意说的模糊,也未多做解释。京中姓江的海了去,若是这人不细问,犯不着赶趟儿把江闳扯进来。 果如薛凌先前所想,那人皱了皱眉,还是放了帘子,对着赶车老头一偏脑袋,示意马车进去。只想着那少女说是盘查才误了时辰,旁人被扣押等事皆是很符合现状。 京中能派出去的人,基本都往寿陵方向去搜寻。富贵点的马车是重中之重,这俩姑娘被拦自是板上钉钉的事。 既然是没半分疑点,大家乐得少找点麻烦。霍家死了,多少人盯着皇帝,真个是哪家千金被糟蹋了,有人借题发挥将本子往上一参,到最后倒霉的不也是他们这些办事的么。且不说这些年宵禁本就是个口头功夫,真就论起来,生老病死事它也在宵禁外啊。 少女破涕为笑,欢呼着跳上车喊:“谢谢差爷”,薛凌瞧帘子还在飘荡,恐缝隙里给人瞧了去,仍老老实实的缩在角落里等老头进城。有懒可偷,自然顺其自然图个自在。 直马车进到门里头,她才回正身子,掀起窗帘一角,往外瞅了两眼,想看看城中状况。 熟悉的茶楼缓缓闯入眼帘,里头虽是熄了灯火,但城门处守着的人皆是举了火把,地上还置了好些宫灯。光晕扩散了老远,连那楼门上的雕花纹样都能看清。薛凌弯了下嘴角,真是巧了。 早间她离开走的是北城门,现儿个回来又是北城门。 余甘(一百零六) 许是白日里一场秋雨下过,晚间风就来的更急些。马车上养出来的轻微倦意被扑面而来的凉气尽数赶走,不知是不是魏塱已经做过了什么,薛凌总觉的城里头若有似无的漂着血腥味。 她下意识去摸手腕,搭上去只有衣衫锦绣顺滑。顿了一下,两只手掉了个头,右手捏到了左腕间。 入城稍稍走了些,马车就靠边停了下来。那少女终改了面皮子,极正经对薛凌道:“城里巡夜的多,遇上了盘查麻烦,还请姑娘辛苦些,若是嫌江府路远,楼上已备了雅间,我与伯伯卸个马车就来。” 这些人跟鬼怪志谈里的画皮鬼似的,换脸如翻书,薛凌也见怪不怪,道:“我不去江府,也不歇在此处,你们自便”。说着抖抖手去拎了剑即起身要下车。 江府对这结局也早早做了交代,故而少女未强留,只道:“姑娘还是早些回府上,这事儿才成了一半,大家总是要再商量商量。” 薛凌本不想理,又惦记起路上弓匕行事滴水不漏,换了她自己来,怕是不能如此面面俱到。京中这么大堆烂摊子,说不准以后还要做点啥,既不到跟江闳翻脸的时间点,多说句话也不会闪了舌头去,由此便应了声:“知道了。” 一下车瞬觉寒风更甚,看了下四周景象,离城门口不算太远,且是条主街。虽然江府的马车是两马并架,小巷子进不去,但那少女肯定也是对巡街的时间方位都了如指掌,不然不敢把马车大咧咧的停在这。 她抬手想摸手腕,提到一半处硬生生改了习惯,手伸到腰间,抓了一把剑鞘又飞快的松开,上头玉剑饰硌手,好像和平意也没多大差别。 孤独往往不是无人同行,而是你开始厌恶有人同行。 离了江府俩下人,薛凌仿佛更自在了些。一个人走着无需顾虑其他,手上寒铁壮胆,上天入地皆是易如反掌,如此片刻功夫,人就到了存善堂门外。 透过门缝张望进去,里头烛光看着还挺稳当,她才略松了口气。更让她觉得放松的是,这院子里和城中截然不同,半点血腥味也无,又恢复了往日清苦药味,苦的让人心安。 轻手轻脚挑了门栓,进到后院里,发现总跟在绿栀身后那少年扛了根棍子趴着脑袋坐在檐下。薛凌动作小,直走到身边咳了一声,人才猛地抬起头来,大喝:“是谁?” 看是薛凌,赶紧收了棍子站起来,讪讪道:“小,小姐,官府发告示说走了歹人,让各家各户都谨慎些。” 绿栀喊着“怎么了”小跑着从老李头房里窜出来,瞧见薛凌,先是一愣,紧接着后退了半步,又往房里缩回半个身子,躲躲闪闪不肯说话。 石头回头看她道:“没事儿,我刚才打瞌睡,没认出来。” 薛凌笑笑道:“你去睡吧,我瞧着就行。” 石头将棍子抬了抬道:“那不行,早间还有人来院儿里查了好一阵才走,李伯伯都吓着了”。说着又是叹气,无奈道:“这些天真是不太平。” 薛凌望向绿栀,后者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她便附和了一句“是啊,是不太平”。说完越过石头想去瞧瞧老李头什么模样。绿栀见得薛凌越来越近,干脆抢一步转了身,冲到房里坐在老李头床边低着头绞袖子。 老李头精气神似乎还不错,并没躺着,而是垫了软枕,靠床头坐着。本还在奇怪绿栀是怎么了,见薛凌进来,也就没多问,只喊了声“小少爷”,也垂下了目光盯着被子,恍若被子上镶了仙丹。 薛凌打量了一下屋里,窗口下炭盆虽只有巴掌大,但里头烧的正旺。这天不算太冷,屋里有个微微暖和气儿就极舒适,绿栀倒是很周到。桌上一只小泥炉也没歇着,陶锅子里熬的不知什么玩意,将沸未沸的样子,丝丝热气看的人很是缱绻。 她轻声道:“我有些话说与李伯伯,绿栀你不愿呆着就先回去睡吧。” 绿栀才听得薛凌喊她,就身子一惊,强装镇定的坐在那,听得薛凌如此说,巴不得起身就要走,但又怕老李头有个好歹,只能飞快瞟了一眼薛凌,又去瞧老李头,询问之意明显。 “快去睡吧,你这几天都没歇,累着了”。老李头说话这般慈祥,薛凌还从没见过。妈的她跟这老头呆了十几年,就不知道老李头会这么说话。 绿栀低着头,绕着薛凌走了几步,一出门就跟身后有鬼追着似的,门外石头“你怎么急成这样”清晰的传到房里。 薛凌笑笑也坐到床头,从怀里掏出些银票,一边抖一边道:“我要出趟远门,要许久才会回来。虽然有人看着这地儿,倒不担心出事儿,但是死过人.....”。 死过人...这银票的面额是五百两,她一抖手掏出来两三张。倒不是没见过钱,只是这票子好像是从陶弘之那的盒子里摸出来的。 大额的银票并不好兑换成现银,苏府里头日常花销开出个五百也算顶天了。她当晚摸黑扯了几张,还真没注意到价值几何。这会一咕噜眼,想想那盒子里厚厚一叠,陶弘之还真是个土财主。 “死过人不吉利”,薛凌仅卡了一下,又飞快的将话补圆,也不顾那银票多与不多,塞老李头手上,继续道:“李伯伯不如换个地方,有人为难于你,就说替江府的二少爷瞧过病,认了亲的。” 老李头叹叹气,没接,却也没推回来还与薛凌,只是问:“你要去哪?” 薛凌一愣,这老头从来不过问她的事,尤其是这种情况下。突然讲这个,实有些意外,缩了手回来,道:“去该去的地方。” 老李头忽而挺直了脊梁,伸手过来拉着薛凌道:“算了。” “小少爷,算了。” 就算了,就和他当年一样算了。所有事,都算了。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好几十载,遇到什么都是命。 生死爱恨,离合悲欢,过了,就算了。 他近乎恳求:“将军在天之灵,不愿意看到你这样的,不如算了。” 薛将军爱民如子,纵是遇有刁恶,只要不是罪无可赦那种,都是小惩大诫,哪会像薛凌这样杀之后快。他在床上躺了一天,悔恨从身体里逸出,散了整个存善堂。 他早上应该好好拉着小少爷,他不应该纵着自己内心恶鬼出笼,他下地狱无所谓,他不能推着薛凌去。 他还要再劝,薛凌将老李头手甩开,力道推得他又靠在了床头上,身体倒下的风吹的几张银票飘飘荡荡。薛凌起身,剑鞘撞的床沿“咚”地一声。 “那你怎么不管我愿不愿?” 余甘(一百零七) 她气的要走,看着老李头似乎一夜间老了十岁,两鬓尽是白发,又不忍。只能恨恨低了头,将飘在地上的银票拾起来,轻手塞到老李头压着的软枕下,顺手帮他调了调角度,指望着这老头靠的舒服些。 老李头由着薛凌折腾了片刻,犹不肯善罢甘休,抓了她手道:“小少爷,算了,你跟我走吧,捡个暖和点的郡县,普普通通过些日子。” 薛凌压力脾气,跟着好生劝了一句道:“你跟绿栀一家先去,一会我就出门去问问。他们不愿意也罢了,我给你买几个丫鬟伺候,明儿我找人将事办妥了再离开。” 她想想老李头方才哄绿栀的语气,跟着话说的更软了一些:“李伯伯想去哪,我安排人送你,到地了再开家药铺也无妨。” “不是我,不是我,小少爷,我马上就要见阎王的人了。” “可是,小少爷,你这一生还长啊。” 他说薛凌这一生还长,薛凌便顺着答:“对”。 她这一生还长,有足够的岁月让她去将丢掉的东西找回来。她终没劝动老李头,听说薛凌死活不肯同行,那老头就算了。他劝着薛凌算了,最终自己先算了。他亦不肯走,只说时日无多,在哪不是个等死。存善堂里吉不吉利,头顶青天有数。 薛凌起身出了门,她不信青天,吉利一说自也就是哄老李头的话。既然人不肯走,明儿交代江府多照顾些就罢了。 她本是要找绿栀说道一二,进了屋才记起这地死了人一天都不到,绿栀能睡里头就不是齐府出来的小丫鬟了。石头还守在檐下,问了一声,小姑娘去了厨房里,说是帮老李头看着点汤药。 薛凌依着走过去,绿栀是坐在个小凳子上守着一炉火,眼皮子却是耷拉了一大半,显是困的不清。她喊了一声,吓的姑娘一蹦三尺高,清醒过来仍是扭着身子要躲。 薛凌笑笑,往里头案桌处走着,倚了桌沿道:“我来与你说些秘密事儿,免了你这般担惊受怕。” 绿栀抬眼打量,又飞快低下头去,轻声道:“我哪有的。” “那些人都是霍家走狗,霍家勾结胡人,陷害朝臣,恶行累累。近日江府接了皇命暗中调查,不知是否有内贼走漏了风声,所以才有人顺藤摸瓜找到存善堂来。挑刺只是个幌子,实际是想利用我的身份栽赃江府。” “还有这种事?” “是啊,本该早些说与你知的,我也没想到他们能跑存善堂里。那天过来见你已经说漏了嘴,早间之事实属无奈”。薛凌对上绿栀囧囧目光,微侧了视线,似乎当真无奈。 她如今扯这些谎话,张口就来。 不提早间的事还好,一提起来,绿栀战栗反而更甚一些。又往后退了两步道:“哪有这样办案的,以前老爷都是公堂拿人。私下.....私下...” “霍家大权在握,皇上恐他狗急跳墙,这才徐徐图之。你若不信,为何死了御林卫这么大的事儿,都没个当差的来存善堂问话?绿栀,你这些天与李家伯伯在一起,可曾见他半点不好来?” “那倒没有”,说到老李头,绿栀就放松了些。非但没有半点不好,老李头此人简直好过了头。医术半点不藏私,心肠又活菩萨,对她也慈爱的很,还见多识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比她那只懂种花的爹还要好些。 “李伯伯极好的,可.....” “你去问问老李头,我自小跟着他长大,哪会无缘无故草菅人命。最多明日,问罪霍家的消息既会传遍京中,你今天还没出去过吧,大街上可都在传,霍家宅子被围起来了。要不是皇上对霍家已经十拿九稳,我岂会在存善堂里取人性命。” 绿栀今天确实没出过门,想想薛凌在齐府里虽是出阁了些,也不见得干过什么恶事。她又不知道当官的都是个什么路子,几句话就被薛凌绕晕了头,带着些开怀问:“那我们就是为朝廷立功了?” 薛凌重重一点头道:“对,以后存善堂绝不会有人再来找麻烦了。” “那倒是极好,可我那屋子....”,就算是立功,她也不敢回去住了。 “你看存善堂地方本来就不大,不若另挑个阔气点的地方,凭你们做主,银子不够,去问李伯伯支应就是了,我明儿遣个人来顾着些。” “那可好,其实这里也很宽敞,只是摆上熬药的锅就不够用了。银子倒是不缺,可是别人若是知道屋里....谁会买这宅子呀。” 薛凌长舒一口气,只想着随便在江府拎一个来装作买下就完事,却又怕这丫头口无遮拦日后出事,仓促间多编了几句瞎话,无非就是霍家的事暂时还说不得。什么时候能说,到时候她会告诉绿栀。 这点倒没花功夫,当丫鬟的最要紧就是不去管主家的事,现绿栀算不得丫鬟,却应的飞快,还懊恼了一回当初不该拿薛凌的身份去压那五爷,差点坏了朝廷大事。 她终放下芥蒂,拍着胸脯保证肯定看好老李头,让薛凌只管去。薛凌出了内院,在垂花门处站了好久,瞧见绿栀与石头笑闹,她才放心离开。 原本还指望在存善堂歇一宿,可她觉得自己撑不住了。 累,累的出了大门就恨不能躺路边,先躺个十天八月。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谎言,比她一整个上午都来得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凌迟,字字句句都在提醒她自己见不得光,需要编造一个假象去获取别人留下。 她捂着胸口往薛宅挪动,感觉一卷硬硬的物事硌手,掏出来看了一眼,是和那几个鲜卑人所用差不多的皮子。薛凌收的快,上头印鉴只漏了一个角,又被盖了回去。 妈的,忘了这档子事儿,她拎着剑恨恨的想。 余甘(一百零八) 原该办完事后跟江府的人商议一回,且忘了不说,薛凌看见弓匕和那三个胡人打的甚是火热,又有了别的忌讳。她现在看谁谁不像个好东西,摸着揣回去的皮子,想了一遭硬是没想出来让谁跑这一趟。无奈只能先往薛宅走着,看申屠易回了没。 到了住处,她下意识要挑门,难得遇到个没挑开的。心中一紧,登时往旁边翻了墙。里头倒还安静,只含焉房里燃着火,再看门栓上一根麻绳缠了好几圈,绑的十分牢实,难怪她没挑开。 薛凌反应过来猜是含焉一人在里头胆怯,凭白做这些磨人事儿。看情形是申屠易还未回,他们一行人要躲避魏塱搜捕,慢些也正常。 她走了几步到檐下屏息听了两口茶功夫,里头含焉听呼吸是没睡,不知做什么,但申屠易是确定没回的。便轻步上了台阶,要推自己的门进去。思量了一下,偏转脚尖往旁走了些,在门上扣了两声,里头惊呼:“谁?” 薛凌早知要问,道:“是我回了,勿要大惊小怪,你歇了就是,不必来问,他一切都好”。说罢才进了自己房。 江府倒是把地方收拾的很干净,只是屋里悬着的寒潭月除了染血的被撤下,靠床的位置仍旧好端端的挂着,连薛璃坐的椅子都没挪个一分半毫。 薛凌站着看了片刻,觉得跟吊丧似的,真是给了霍准脸面。拨开层叠走到书桌前,随手写了几笔,想想该是收拾些东西。 她身上能顺手掏出大把银子,原是准备杀了霍云昇之后就直直往宁城去。行囊带着碍事,预计着沿途采买即可。弓匕说的在理,她又有些惦记老李头出,回来转一趟算是两全其美。既回来了,捡些能用的带着,到时省些外事一心赶路。 柜子里翻捡了几下,陶弘之给的那盒子带银票砸手上,砸的她吹了好几下才止住痛。想想老李头那随手拿的,估摸着盒子里能买好几间铺子的。她一时也没心情去点点实数,随手搁在一旁,拿了些方便出行的衣服一道儿包了丢在床上。 这般零零碎碎的折腾完了仍不见院里有申屠易的动静,隔壁含焉也真没起来。薛凌坐在床头发了一会呆,瞧着那盒子,只道这一趟去宁城,没十天半月回不来,不然先给陶弘之还回去? 她拉开门望了一眼天,估摸子时还没过半,闲着只觉整个人都无处着落,转身回屋拎了盒子就往陶记走。 陶记在主街,来往巡逻的人尤其多,她一路遇了好几波,越临近越不好躲,偷摸着总算摸到了院墙下,惯常翻了进去,发现陶弘之房里也亮着火。 既如此,也就懒得再遮掩,信步往门口去了,正思量着要不要扣门,里头就极自然的喊了“进”,完全没有半夜三更主家该有的样子。 薛凌推门开来,陶弘之果然是没睡,不过人是在床边椅子上半躺半坐着,一袭薄锦毯子掩在身上,手里拿了卷书好似正翻到兴起处,看薛凌进来,虽从书本上移开目光笑吟吟瞧向她,却没放下。身前小桌上茶水点心一应俱全,还冒着些热气,像是下头人刚添来不久。 “我来还钱”,男人模样见的多了,薛凌还真没起避嫌的心,不等陶弘之问话,直直走到里头,将盒子往桌上一放,道:“花了多少我也没个计较,你点点数,少了的我过些日子再送来。” 陶弘之往盒子瞧了一眼,慢悠悠坐直了身子。搁下书本,又将盖毯完全拿开往床上放。薛凌见他身上衣衫好端端的没半分不妥,不知是未到他平日安寝的点,还是今晚格外睡得迟。 陶弘之挪了个小圆凳摆在薛凌身前,自己坐回去道:“听得门外动静,我猜是薛姑娘,果然是薛姑娘”。他又洗了个杯子,拎起茶壶迟疑了一下,还是给薛凌倒了一碗,道:“坐下说话。” 薛凌看的分明,不知陶弘之何意,可她并不想回薛宅去独自一人闲着,尤其是闲在霍准的死地。犹豫片刻,仍是依言坐了下来。陶弘之又道:“姑娘说的是早间要用银子,晚上就还了来,真是个急性子。” “明日你要去哪?” 薛凌心一紧,去抓茶碗故作镇定道:“你怎知我明日要去哪?” 陶弘之将点心碟子推了一推,笑道:“姑娘这么急,深夜都要来还钱。但凡听我说个数,肯定是明儿就得来。既然说是过几日,那我只能猜姑娘要离京了。你这般紧张作甚,难不成镖局接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 “是啊”,薛凌也跟着笑笑,将杯里茶水一饮而尽,顿改先前半死不活的语调,扬声道:“接了一趟天知地知...”,她略停顿,接着道:但你不知我也不知的生意,明儿就要上路。” “万一我回不来”,薛凌将杯子放回桌上,示意陶弘之再续一杯,道:“那你的钱只能去问阎王爷要了”。她颇为豪迈的拍了下桌子:“走镖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行事在路。” 陶弘之极识趣的斟满茶水,笑看着她。薛凌端起又是一口见底,继续道:“所以我今晚赶着来还你些钱,生前债能减一点是一点,免得下辈子投不好胎,遇着....” “尽遇着些蠢狗”,她说是嫌弃,好像也没多愤恨,只重重将茶碗杵桌子上,接着伸手去拈点心。 无法真的不在意,且先装作假的不在意。 她塞了满嘴,陶弘之看的哈哈大笑,仍旧及时添着茶水道:“我也请你走一镖,管他盒子里缺了几两银,都抹了去,好叫你遇着的蠢狗再少些。” 薛凌眼一涩要掉泪,她明知陶弘之是个玩笑话,仍是委屈心酸全部涌了出来。可陶弘之非亲非故,她实难接受在这样一个人前失了脸面,只赶紧咽了一大口点心,呛的咳嗽连连,又抓着杯子喝了个精光,兀自揉着喉咙处不休。 陶弘之细心续上茶水,道:“慢些吃”。 薛凌仍觉嗓子里干痒难受,又觉快速喝了几碗会让陶弘之觉得反常。她并不喜茶,只是从鲜卑回来一直滴酒未沾,今晚权当以茶代酒,图个解闷,端起茶水对着陶弘之随口道:“什么玩意,怪好喝的”,想着替自己掩饰一二。 陶弘之从进门一直笑意盈盈瞧着她,现却转了目光,拿起夹子去拨弄泥炉里的炭块,有些心虚般答:“余甘。” 薛凌一愣,茶碗已经凑到了嘴边。她仿佛是看见陶弘之在偷眼瞄她,这碗茶又悉数灌进了嘴里。茶碗放回去,她还咂摸了一下嘴,道: “是吗?真是个好名字,余甘。” 袍笏(一) 有什么东西被“哧”一声撕开,陶弘之回过脸来,只看见薛凌直直盯着他,脸上尽是坦荡傲气,仿若是在无声的讲“余甘就余甘,喝了就喝了。” 管她是为的什么对着这一碗苦茶浑然不觉,由得她是经历了何事变的食不知味,她坐在这,再无半分要藏着掖着的心事,如同几日之前还因着嫌弃而摔了碗的人浑不是她。 陶弘之又挂上笑意,将水壶移到炉子上去等着水重新煮沸,道:“遵霓雾之掩荡,乘虚风而体景。登云涂,超太清。我此生都未见过你这般凌厉的姑娘,深夜闯入男子房中就罢了。瞧你这架势,好像要活吃了我一般。” 薛凌仍盯着他不放,一时没分清这“凌厉”二字是凑巧还是试探,只她此时心定,并不慌乱,道:“我本也不是京中来的,过客而已。等手头几趟镖走完,就要离开。天下之事,虽分阴阳,然君子坦荡,我是还钱的,赶巧了先生待客,桌上茶水就够吃了,也用不着旁的酒菜。” “既然姑娘称客,不如客随主便,我有一事不得解,不如一起参详一二?” “愿闻其详”,薛凌答的心不在焉,侧脸往窗户处瞅了一眼外头,仍是惦记申屠易何时回来。她乐意与陶弘之在这瞎扯,实属不想闲着,偏还动不得身,有件极要紧的事儿需要着人去办。 陶弘之并不恼,只伸手将他那会翻的书取了来,打开递到薛凌面前道:“你瞧这天上神仙,为何都是慈眉善目,便是个手持开山巨斧的,都瞧不出半点恶相。” 薛凌先笑了一回,她当陶弘之大半夜的在读圣贤,不料看的是这种神鬼精怪。问的也有意思,天上神仙...神仙都是给人拜的,难不成画个青面獠牙的靠吓唬引人向善? 她戳了戳上头观世音,道:“佛家不杀生,若是难看些,吓死了人,犯戒就当不成神仙了”,说罢抬头看陶弘之,颇有些无赖模样。 陶弘之将书收回去,一边翻一边道:“那你说,天上神仙是在为善,还是为恶?” “为善啊”,薛凌手撑着下巴,答话也没拿开,说的磕绊,语气却是毫不迟疑。 陶弘之又翻了几页,书再递过来,上头是整副的森罗地狱。坐上恶判官龇牙咧嘴的指着下头,牛头马面双眼血红,一众小鬼架着几具血淋淋的尸体要往油锅里扔。画面虽是静止的,但那几句尸体样事物线条扭曲,很容易就能体会到挣扎感。 薛凌直了身子,看的极专注,陶弘之又问:“你说阎王算不算得神仙,如果算,为何他生的如此丑陋。他又是在为善,还是为恶?” “为善”薛凌没抬头。 “同样是为善,为何佛祖讲究立地成佛,地狱是要刀山油锅?” 薛凌摸索着书本,片刻将书合上递还给陶弘之道:“这问题我还真没想过,不过隐佛寺里有位高僧,哪天你得空去了,帮我也问问。” 她沉默了半晌,想着要不要回去。炉上茶水又沸,陶弘之照旧新沏了一碗递到面前道:“腌的蜜饯近日刚好没了,好在....” “好在姑娘.....今儿不嫌弃陶记东西粗陋。” 薛凌捏了碗,陶弘之又道:“薛姑娘可有读过‘渔父’一文?” “昭明文。” “姑娘果然涉猎甚广”,陶弘之给自己也添了满碗,却并无要饮的意思,而是将捡了些地上层土放进杯子里道:“这茶水,姑娘觉得还能饮么。” 薛凌瞧着他不答,陶弘之笑道:“陶某自作聪明了,薛...”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是这么意思吗,圣人曾言‘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薛凌抢了陶弘之话头,换了语气,不复刚才随和。 陶弘之赶紧正了脸色,道:“姑娘误会,我只是...” “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 “薛姑娘,湘流水寒,江鱼齿利,何苦呢。” “你以为我要做跳江的屈原?”,薛凌顿了顿,冷道:“沧浪水清,我就濯缨,沧浪水浊,我就淘尽沙石,但得其果,绝了这浪也无妨。湘留水寒,就让他绝于世,江鱼齿冷,就从此灭于天。” 她起身,看着陶弘之道:“你濯你的足,我簪我的缨”,说罢碗中茶水饮尽,向陶弘之施了一礼,转身往门外走。 陶弘之急着站起来一边追着一边低声喊:“薛姑娘”,想是怕太晚了给人听见。薛凌在门口站定背对着问:“何事?” “你可有想过,沧浪一绝,那些只想濯足的人,就没个活头了。这世间芸芸万千,有几个是像薛姑娘一般头顶簪缨的?” “那他们想过我的活头吗?还是说”,薛凌回头看陶弘之,问的极认真:“你觉得我该死?” “薛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陶弘之要再答,薛凌一个纵身,人就上了墙,等他追出来,什么也瞧不见了。 薛宅的灯火还亮着,含焉也还没睡,薛凌都进了屋老久,隔壁才窸窸窣窣到门口,抖着嗓子问:“是谁。”她懒得答话,操起桌上笔筒砸过去,隔壁顿时安生了。 申屠易天都大亮了才回来,挑着两筐萝卜汗涔涔的出现在院里。薛凌听见动静开了门出去,还以为哪个摊贩不要命了。含焉随后开门,见是申屠易,冲在薛凌前头扑了上去。 薛凌走下台阶一把将人拨到一旁,道:“我有些事交与你去办,非你不可,收拾东西,跟我一道儿出京,过了怀远关再分开走”。她等了大半个晚上,心里急的很,又道:“不收拾也行,路上要用再买。” 申屠易先扶了含焉,将人拉到身后,才低声道:“进去说。” 薛凌转身进屋,申屠易将含焉送回房再去,见她手里拿着一叠皮子在摆弄,下意识问:“这什么东西。” 薛凌抽出一张展开来,在申屠易眼前扬了扬,路上说与你知。本来我是想让江府去送的,可那蠢狗如今什么都想要,我实在放心不下。 “你去替我跑一趟。” 袍笏(二) 申屠易伸手拿了过来,上下翻面瞧的仔细,嘴里却道:“我替你跑一趟,我为的什么要替你跑一趟”?他并没瞧出个所以然来。一张摸不清什么牲畜的皮,都没切出个方正样,右下角盖了一枚印鉴样朱砂记,弯七倒八的认不出内容,就又扬手递还给薛凌。 薛凌没接,反将自己手里剩下的塞过来,连同申屠易的手一同按他胸口上道:“这是羯族小王爷的正身印,我要找个人送到石亓本人手里去,你若是不愿意跑一趟,我也找不出旁人来。” 她略沉吟,又道:“不过,我回来想了这些时候,又觉得送不送无关紧要,这天底下,尽是濯足之辈,死了倒干净。所以,你不愿意跑就罢了,留着擦个手也行。李阿牛回来了吗?” 申屠易挣脱薛凌手,将一摞皮子尽数捏在手里道:“未曾与我同行,你一会鲜卑王,一会羯人爷,与我无关的事儿,我是不愿意冒险出去。可这个天底下怎么了,你说清楚点,我听不明白。” “那你非要跟着我去追姓霍的做什么,既然不愿意,就不要挡我的道儿。” “你说”,申屠易瞬间将一叠皮子扬了,张开右手举在薛凌眼前,道:“我为什么跟着你?” 薛凌看着那四根手指在眼前晃了又晃,她说着要罢了,终还是低头将皮子一张张捡起来,想着不若自己先往羯人处跑一趟,再往宁城去。怕的就是去了要被缠住身,耽误时日,万一霍云旸真举了反旗,再想进那几座城,困难重重。就算他束手就擒,被魏塱抓了去,不能亲手刃之,总是遗憾。 不过这些事且只是个担忧,不管如何这几张皮子得带在身上,出了怀远关是用是丢再作定论。她将皮子掸了掸灰,想放进行囊里,又觉得不妥,还是塞在了衣襟里。 又对着申屠易道:“那你在京中万事小心,等霍家尘埃落定,苏凔就会出狱,你就不会有事了。” “等等,你送那玩意做什么”?看着薛凌拎了包袱要走,申屠易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薛凌停住脚步,突然难过的很,道:“你看,假如拓跋铣能不会吹灰将羯人拿下,又故布疑阵攻安城。实则他早知宁城将帅有异,备足兵马,趁虚从宁城一线南下。魏塱忌惮沈家趁此占据整个西北,肯定会派另外的主将去守城。” 她压抑着心酸,幸灾乐祸般笑了一声,嘟囔道:“平城又要完了。” “那你作什么要我去,这么大的事儿”。申屠易骤然一惊,回正身子看着薛凌,厉声道。 薛凌望着地面眨了眨眼,为的什么要申屠易去? 她捏了捏剑柄,道:“你看,当初我说许了四座城给拓跋铣。只有你问过我,问我怎么敢许城给胡人。” “昨天我说我要去找拓跋铣,只有你问我去找他做什么。” 她又将那几张皮子掏出来,道:“鹞子飞行极快,若是这一路畅通无阻,我昨儿给那几个鲜卑人的拓印,三天就能到拓跋铣手上。他知道我会杀了霍准,若当真对宁城一带起了心思,肯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屠了羯人王族,然后立马调头攻梁。” “要去的话,这一路得走快些。如果我没记错,羯族的小王爷应该在安城里,就算不在,也不会离的太远”。薛凌抬头,再次将伸手将皮子递到申屠易面前。 近日来朝堂上的动向,她一直分外上心,知道羯人有意送石亓到大梁为质,以换取梁在羯与鲜卑的战事中出兵援羯,这也是为什么霍家能上钩那么快的原因。 而石亓此时还没动身来京,是因为大家都不想输了阵,只要拓跋铣一日没纵马过境,羯皇就不乐意让自己小儿子捏人手里。万一事态还有得回旋,真就五部一家了呢。 所以石亓被放在安城处,至于哪个位置,城里还是城外,江家也不得而知。终归是不远罢了,等鲜卑与羯一打起来,就启程前往梁京。但得他过了乌州,质子的身份就坐实了,所以目前来说对梁与羯双方都算公平。 薛凌一开始,还真打算让江府去干这活儿。她早早便有了这打算,原是要去复刻一枚石亓的印来,但是要造一枚赝品出来,着实不易。而且就算造出来了,她也不能保证二者严丝合缝的相同。 倒是拓跋铣给了灵感,干脆就省了倒腾功夫,去寻了几方皮子来,将石亓的印盖了好些留着。只等霍家的事一了,就让江府的人带着往安城跑一趟。 可这些天江府的表现,实在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以至于薛凌近乎认定,江府会巴不得拓跋铣踏破平城。如此朝中才会派武将过去,江府和瑞王才有在幕后动手脚的可能性。 与其让她赌江府会不会这么做,她宁愿赌申屠易愿不愿意跑这一趟。 她看着眼前这个人,无比的心安。倒不是觉得申屠易肯定会去,而是她终于不用说半个字的假话了。她跟申屠易所讲句句属实,字字剖心。她站在这,苍天日月可鉴。 她其实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去跟江闳谈谈这事儿,她是怕江府万一不赞成,会千方百计的阻挠。她更怕在那些人面前讲这些家国大义,仿佛自己在江闳面前是个恶贯满盈的奸佞邪魔,却不自知的摇头晃脑喊着旁人忠君体国。 她瞧着申屠易笑笑道:“其实我也懒得管那块破地了...只是...只是....”,她左右瞧瞧,只是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薛凌“,申屠易低声道:“你会追回来的。” 薛凌本是语塞,听见申屠易这般说,一时不知这人指的是什么,下意识道:“啊?” “有人偷了你的东西,你会追回来的。” “对,我回追回来的”。薛凌记起去年前往平城的路上,遇到申屠易,是给他说有人偷了自己东西,霎时明白他说的什么。同时把手上皮子给了申屠易道:“你先拿着,去跟含焉说一声,就走吧。” 申屠易且没细问,接了随口道:“你既摸不准他究竟在何处,我要往哪送?” “等他老爹和兄长死了,你自然就知道他在何处了。” 袍笏(三) “我还得去找他老爹”?申屠易停了手上动作,瞧着薛凌狐疑着问,刚问完又回头往含焉屋里瞅,想是觉得自己声音太大怕吓着人,看完才低声道:“胡人的地头我从没去过,到时候找不着可怎么好。” 薛凌被他的动作带着,下意识跟着往里看。她是最近疑心多了,总怕着出事,等回过神明白申屠易看的是含焉,略生了些不耐烦道:“我在路上与你细说,你先收拾了赶紧跟我走。” 申屠易拉了她一把,凑到近处,轻声道:“你再等些时辰,江府特意让我带句话给你,过了巳时再出门,便可畅通无阻。” 薛凌皱眉瞧了他片刻,道:“怎这般晚。” “这我就不清楚,你且自个儿瞧着,我去拾掇些”。申屠易又晃了晃一叠皮子,依着薛凌样塞进胸口。走出两步又回转来对薛凌道:“咱这一去不得大半月才能回来,你让含焉一个弱女子往哪活去。” 薛凌本已甩了手,想出门采买些马上吃食顺便瞧瞧城里情况。昨晚回来乌漆嘛黑瞧不出个究竟,这会离巳时尚有一段时间,街上却该是行人熙攘了。 她并不太担忧江府那头,也没有要去问现状的打算,只是想从巡逻衙役和来往百姓身上推测一点点魏塱的反应。更多的,是对那几个死人的反应。 尤其是那个刘五,刘五爷。 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家院子里,颈上刀剑屠戮,能在京中闹出个什么动静来? 听得申屠易问,只能收了脚,她有些奇怪的念头,却说不清是什么,像是嫉妒,又或者嫌弃,总之她瞧着申屠易道:“你跟那女人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她以前是个什么?” “你说的什么话”,申屠易跳脚冲过来推了薛凌一掌,看她要倒又有点惊讶,赶紧拉扯了一下,上赶着两步站到半寸距离提溜着薛凌衣服咬牙道:“你说的什么狗屁话,她又不是自愿给人当畜生。” 说完可能觉得自己失了分寸,缓缓松了手道:“你救她一命,她就愿意还你一命。你就当给自己积点德吧你,以后再别说这些浑话。” 薛凌掸了掸衣上皱褶,笑道:“那极好,我就怕你不知道,日后翻了脸,再找我的不是。我就动了你手,可没动过你女人,咱可提前算明白了。我出去买些东西,稍后就回来,你赶早洗洗,还能抱着在床上滚一趟儿”。说罢她转身,后头申屠易“你”字只吐了个气,就换了个喘法,脚步声往含焉房里头走去。 薛凌行至门口,一闭眼,是刘五爷磕头作揖的解释“夫人,身不由己。” 她分不清了,她什么也分不清了。她分不清含焉身不由己,为何申屠易还能护的像命,刘五爷身不由己,到头来送了命。她分不清了,她分不清阎王和恶鬼,怎么同样龇牙咧嘴。 她分不清自己,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她定了心绪,往街外走了些,果然京中全程禁严。虽平日里的贩夫走卒也还在,却再不见以前闹哄哄的摩肩接踵样,连成群结队的人都少了好些,大多是神色匆匆,低着脑袋走的飞快。 御林卫一队跟着一队,离的极近,有个风吹草动,立马就围了上去。薛凌学着众人样提了一包点心,在两三条主街上走马观花溜达了个来回,并没看见什么地方贴着出了人命的告示。 当晚江府一直有人暗中跟着,她是知道的,事后有人处理也是意料之中。只是皇帝眼皮子底下死了这么多人,她以为总要有个说辞出来。 没有,什么也没有。 一如当年薛宋两家事,她以为总有一两句公正的声音发出来。 没有,什么也没有。 她既庆幸江府做的妥帖,半点波澜都没起,又惶恐于这些事原是如此轻而易举,半点波澜都没起。 妨我者,杀之,原是一件十分顺手的事。 她回了薛宅,申屠易已装好了行囊,听见院门响即冲了出来,见是薛凌才将手上紧握的刀放松了些,上前道:“外头如何。” 薛凌一边往屋里走着,一边道:“一切正常,快巳时了,走吧,还得去挑两匹好马。” “谁守着这?” “江府瞧着呢,你宽慰她两句便罢了。” “多带些面粉上,脸上的疤...一日得用好些才能糊上”。申屠易道。他前些天缩在薛宅里不肯出门,更多是因为无人庇护,容易胆怯。和江府走了一趟发现所谓的通缉也不过如此,与薛凌说起来就不甚郑重,语间停滞许是念及那道疤的来源。 薛凌到看的开,随口答了是,进到屋里将包袱拎出来,转身进了侧屋。又混不顾申屠易警告的目光,直直走到含焉面前道:“你放些银子在手上,若我们回来的晚,若有什么事要人帮忙,就在正午往院门外走。谁出来拦住你,就只管吩咐他去,别的一概不要搭理就好了。” 含焉戚戚接过银票,看了申屠易一眼,见他点头,才低着头来对着薛凌道:“那你们路上可千万小心...我...”她抬头要再说,瞧见薛凌已出了门,申屠易过来扶了一下肩膀道:“且安心带着,等我回来,就寻处宅子,光明正大过日子去”。说罢跟在了薛凌身后。 京中最大马市在城南,二人正走着。人还没到,忽大街上所有人往城北处呼啸而去,挤的薛凌一个趔侧。站稳了瞧着那人走了老远,才脸色极不善的转了身,再要走,旁边申屠易低声道:“巳时了。” 薛凌脚步微顿,接走往前,脑袋却是抬了稍许看天,差不多是巳时了。她貌若随口道:“怎么,又走北城门?” 申屠易道:“这我可不知。” 今日马市生意极冷清,城里头这个情况,由得是买马出行,还是租马办事,都得思量着改天,掌柜的东张西望看着也是要去凑个热闹,突而薛凌二人闯进来,上下打量了半天,估摸是个大主顾,这才安奈了心思问:“两位是挑点什么啊。” “最好的牵几匹出来,我们自个儿挑”,薛凌随手扔了一个银锭子在桌上,砸的咯嘣一声。 另一头,李阿牛在众目睽睽之下重重砸在地上。 袍笏(四) 他其实已经在城门外转悠了约莫一刻的功夫,说是他转悠,实则是马匹不安的绕着圈,李阿牛趴在马背上,血不停的往地下滴,周遭看热闹的人一片骇然。 那会只见老远瞧着一匹马飞奔而来,寥寥几个行人识趣的缩往路边,几个守卫以为此人要冲门,悉数拔刀严阵以待,孰料马冲到离门约莫两丈远的地方骤然急停,直颠的马背上人喷了一马脑袋血,糊得那马眼睛上都是。 守卫试探着要上前,又见马背上的人瞬间直起腰,吓的几人立马后退数步。但瞧那人哪哪都是血,一手横了剑,一手拎着个包袱,看轮廓,里头是个圆不溜秋的物事。众守卫面面相觑,有人手极快的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另几人忙不迭点头如捣蒜。 那布包的底面尽数暗红色,还有些粘腻液体在时不时的往下滴,十成十的不是个好东西。再看人一脸杀气,谁也不敢先往上冲了去,只碎碎的挪着步子一点点围着马靠近。 忽听得上头人有气无力的喊:“我是李阿牛,去宫里传皇上身边王公公来,除了他,一概不得上前”。说着还将手里包袱提高晃了两下。 守卫皆听得大惊,一个急上前凑拢一看,还人还真是李阿牛。以前大家都是卒子,兜转着搭过队伍巡街,而今一个在守门,一个骑着高头大马奔来了。 “李.....李大人”,他伸手要扶,却又不敢接那包袱,还没下定决心,李阿牛剑就刺了过来,动作虽然不快,也将那守卫吓了一跳,当即跳开还没说话,李阿牛先道:“让开。” “让开,去传王公公来”。他扔下个血咕啷当的令牌,说话已经十分吃力,道:“我为皇上办差。去,去传王公公来,晚了你...你担待不起。” 那人两根手指捏起令牌,看看一圈人皆是躲闪着目光,没奈何自己擦了擦,递到站在最末的两人手上去了,嗫喏道:“大人,您看..看这个。” 那两人只是魏塱亲信,几个城门处皆有人站着。远远看见李阿牛来,两人却是先在后头瞧着,并没立即上前问话,此刻接了令牌,相视一点头,往李阿牛走了几步,不知用意何为。 李阿牛仍是指着剑道:“退后,我只与王公公说话。旁人一概不得上前。” 其中一人开口道:“李大人出了何事,皇上身边的人岂可轻易出宫,且让再下扶你下马吧。” “退后,我为皇上追那霍家逆贼,今霍云昇人头在此,让......让王公公出来.....”,他咳嗽连连,剑也抓不稳,喊得却敞亮。说完伏在马背上,催着马似乎要转身后逃的样子。 此刻城门口已多了好些看热闹的百姓,京中有些时候没见过这等大事儿了,得闲不得闲的都来图个新鲜。便是御林卫得到消息即可调人过来,亦拦不住两旁茶楼酒肆阁楼上探出无数脑袋。 那两人上前要再劝,李阿牛终于体力不支,从马背上栽倒下来,正和薛凌的银子砸出个大同小异,一般声响。 薛凌的银锭子晃了马市掌柜的眼珠子,而李阿牛一直拎着的包袱这在落下的那刻撒了手。纵是魏塱的人飞快要去接,仍由得那包袱在地上滚了两滚,露出一蓬杂乱的人头发和些许死白皮子。 顺手探了探鼻息,确定李阿牛还喘气,二人相视点了下头,立刻招呼人找了架马车来,一列御林卫跟着浩浩荡荡进了宫门。 不多时,大批人马抄了相国霍府,霍家一干人等尽数下狱。 这事儿早有兆头,昨儿一大早,霍府就被围了起来。但那时候人还客气,文武百官又没上朝,初听说御林卫去围了霍府,只私下让书童仆役之类的递个书信,旁敲侧击问点缘由。但霍准之死本就算不得朝堂之争,又有谁能说明了去。 然约莫一个时辰后,宫内有消息递出来,皇后赤足自罪于御书房外,揭发自己的父亲相国霍准勾结胡人,妄图谋反。 不少人吓的从被窝里一蹦三尺高,原是罢朝了偷个懒,听得此话,哪还有心思安眠。惶惶者有之,要进宫探探皇帝口风的有之,只魏塱一概没见。 彼时恐惧的气氛还没蔓延到城中,现在众官员的家中四散开来。霍准这些年,同气连枝的党羽不少,哪能坐视此事往下发展。 说辞想了一大堆,就要在今日早朝之时与魏塱一辩。不料皇帝在朝堂上绝口不提霍相如何,仿佛是瞧不见那本该霍准站着的位置空空如有。 一阵交头接耳后,有人明知故问:“为何今日迟迟不见霍相?” 一人擦了擦汗水道:“霍.....霍相恐....恐途中....有....有事耽搁.....。” “对对对,霍相向来极重礼仪时序,必属无心之过。” 黄靖愢比众人都自持身份些,他自认黄霍两家所交匪浅,站出来直问道:“昨日陛下拍御林卫围了霍相国的府邸,所谓何事?” 霍云婉自罪在深宫禁院,说出来不太好听,他便没提。黄老爷子重病在床,有时日无多之相,魏塱却没顾忌这茬儿,冷道:“怎么,朕调遣御林卫前往何处,还要向黄卿家请示不成?” “陛下...”,黄靖愢大惊,最近魏塱对他态度是不怎么地,却从未有过如此不尊重,正要再说,魏塱起身喊:“退朝”,一摔袖子人影就进到了幕后,留了满殿人冷汗涔涔喊“黄大人。” 黄靖愢强颜欢笑安慰了一圈,无非是霍准劳苦功高,里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皇上如今只是围了霍府,还不成拿人下狱,必然就是没有确凿证据。 万一真有这回事,他又义正言辞了一回:“霍大人自寻死路,诸位又何必替他伤神。” 此时站着的还无人得知霍准已死,更加无人知道,不久后,霍云昇的人头被摔了出来。 袍笏(五) 街上吩嚷,迅速散入万家,或许这正是江闳要的效果,薛凌进出了好几次的北城门,不知是江府何时就在布置。 魏塱自退了朝便一直呆在御书房里,只有寥寥几个大臣被传唤。现回来一个昏迷不醒的李阿牛,就更是大门紧闭,谁也进不去,谁也出不来。 长春宫从昨日皇帝离开,就换了颜色。依着皇帝的吩咐,一切待遇照旧,虽宫人不敢怠慢,却再无一人开口多说句话。宫檐下一具顶好的掐丝缠金枝鸟架子上站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往日最是爱学舌,逗得一众人又爱又恨,今日也将头缩在翅羽里,跟吃了长霉的谷子似的。 原说是封了长春宫,可太后非要进,几个太监也拦不住。眼瞧着圣慈昭淑太后下了轿辇往屋里去,飞快的跑到御书房想给皇帝报个信吧,人也不让见。 想是时日不长,寂静还没给长春宫糊上霉味,栀子的醉人香气仍是从主宫了飘过来。守着的宫人见太后进来,正要大喊,昭淑太后只一个挑眉,众人便噤若寒蝉,都没谁去给霍云婉传一声。 她其实过得还算的安逸,今日御膳房呈上来的吃食比之往日好像还更精致了些。早膳用罢,又有人赶着进了点心来。茶是六月间新得的云雾盏,虽是夏茶,实则生在西南高山上,终年云雾寒烟缭绕的,也就夏末一点热气熏得出来,既兼春茶之清气,又添夏茶之浓郁,可见下头并没人糊弄。 圣慈昭淑太后走进来,霍云婉仍懒懒在床榻上坐着,倚在床头处并未起身下拜,她昨日素衣未换,只搭了一件裘皮在身上,满脸倦容未改。一双赤足点在地上,脚背处多有青紫,与裘皮的油光水滑相较,透露出些旖旎风情来。 下人极识趣的退了个干净,昭淑太后先干咳了一声,才道:“这是怎么了?” 霍云婉仿佛是才瞧见有人进来,目光缓缓转过来在昭淑太后脸上来回瞧了片刻,笑笑又移了回去,漫不经心道:“都昨儿的事了,太后今儿才来问,何必呢?” “你向来是个知事的,哀家来瞧瞧你,且先说说,一会皇帝回了,想说便也说不得了。” “太后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可是皇上没有追到妾的长兄,又遣了太后来当说客?” “果真是塱儿派人去追的霍云昇?霍准怎么了”。昭淑太后上前两步凑到霍云婉旁,捏着她下巴转过脸来,急声道。 霍云婉只“嗤嗤”的笑,任由昭淑太后捏着自己,并不答话。片刻后昭淑太后当知自己失态,松了手,缓了口气道:“霍家出了何事,我不信你能做出这般蠢事来。早些说了,没准还有挽救的余地,再耗些时辰,且去路口拾你霍家人的脑袋吧。” 霍云婉瞬间站起,惊道:“什么霍家人的脑袋,皇上说要保我霍家性命的,皇上他说要保我霍家性命的”。她推开昭淑太后要往外走,又被后者一把拉了回来。 昭淑太后瞧着霍云婉,这是她当初亲自挑选的儿媳。 以前觉着,是个十全十美的。 她原也想过是不是霍家父女合伙演了那出戏,但她是个女儿家,女儿家知道女人家,有些事和反应装不出来。她瞧着当初霍云婉的神色,不管霍准是有意还是无心,反正霍云婉决计是个不知情的。 霍家在朝中,与江齐两府之清流贵胄肯定无法相提并论,但另外两家怎么也不可能睁眼瞧了自己儿子啊。即使上天开眼收了魏熠,都轮不到魏塱去。 而且霍家有个非常大的优势,霍家的两个儿子皆在御林卫当差,大儿子霍云昇尤得皇帝信赖。如果魏塱与霍家的女儿结了秦晋....... 霍云婉的闺名在京中也不差,明媒正娶配个皇子亦是当得起,真要开口去求,霍准那老东西还未必肯许,既然天赐良机,背口黑锅不过是被皇帝斥责两句罢了。 等到霍云婉过了门,依着民间礼在无人处喊了几声娘亲,昭淑太后对这小姑娘更添满意。聪慧有余,人情也足,不愧是大家里头教养出来的。 成婚后的皇子皆是赐了府邸在宫外,魏塱当时虽未封王,却依然依礼如此。为着别的原因,却也多少是为着昭淑太后三令五申,每次回宫觐见,必然都是带着霍云婉的。 有些事,能一辈子不知道其实是好事。霍云婉若真帮着霍准造反又另说,但没这事儿之前,昭淑太后还真就希望自己的儿子与霍云婉长久点,一来笼络霍家,而来这姑娘镇定住后宫。 此时再见霍云婉方寸大乱,顿觉一腔心血付之东流。霍家又不再是必争之势,原先不怎么在意的东西忽而都变得膈应起来,只觉塞个这样的女人给自己儿子,好像也是有点委屈。 她拉了霍云婉道:“且与哀家说说出了何事,哀家向来是疼你的。” 霍云婉猛地推开她,坐回床上,掩面痛哭不能自已,片刻强忍住悲痛,道:“娘亲。” “我也是喊过你娘亲的。” “皇上曾喊过家父一声岳父,喊过家兄一声兄长。” “而今天子借羯族之事往宁城一线暗调大批粮草,炮制证据诬陷我父亲囤兵造反。” “太后,家父霍准,前晚就已经死了。” “皇上又以我九族性命相挟,逼我自罪于众人面前,好骗过天下悠悠众口。” “霍家是什么地方对不住天子?” “太后....” “你疯了”,昭淑太后看着霍云婉如见鬼一般,招呼轿辇匆匆离开了长春宫。 门外宫人躬身相互推挤谁也不敢进到屋里看看皇后是个什么情况,霍云婉乐得自在。瞧昭淑太后确实是走了,便继续倚在床头,拉扯了裘皮掩在身上,旁边茶水凉的恰到好处。 魏塱处心积虑,不折手段的对霍家斩尽杀绝,不知这事儿能不能吓死黄家那老东西? 袍笏(六) 不过黄家的老东西还能不能听清人间事,尚且令人存疑,黄老爷子前半月得了急症,瘫倒床上,依着霍云婉的消息,早就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若非黄家有全梁最顶尖的太医日夜守着,估计都用不着她操心这一回事儿。但与昭淑太后讲些鬼话,重点也不在于吓死这老东西。 霍云婉还没这个自信去与黄老爷子掰手腕,但吏部黄靖愢,她已有过好些交集,此人好似不是黄老爷子亲生的。 纵是宫里的千年人参比薛凌采买的还要贵重,但灌了两三碗下去,李阿牛仍没能醒来。衣服一割开,里头伤势惊人,光肩胛骨处就嵌了两三根箭簇,太医叩了两三个响头才敢拿刀往外清理。 魏塱并不甚关心李阿牛能否起死回生,但喊的是不惜一切要救活。宫里人均长着七八只耳朵,又兼李阿牛以前是个什么地位有目共睹,就算没皇帝交代,也不敢怠慢了去。 他提着的那个布包在魏塱面前缓缓打开,难得霍云昇双眼紧闭,按祖宗说法,这是走的安详。人头旁还有一叠书信,已被鲜血浸透,又给捂干了。 暗卫瞧着冲上来先将书信捡出,魏塱掩住口鼻,招了招手,后头人捏了湿帕子小心翼翼将人头面上血污拭去。梁人以白为美,死亡的苍白让这位御林郎看着好些比往日还更俊逸些。确实安详,跟睡着了一般。 几个暗卫站在魏塱背后相视一点头,确认这是霍云昇没错。狐疑之处且先不表,但人回来了,他们就省事许多。 魏塱弯腰凑的近些,左右偏着脑袋看的仔细,半晌才直起腰来,轻声感叹道:“还真是云昇啊,这是怎么了。” 说完又道:“人醒了没?” 暗卫知是问的李阿牛,忙道:“方才太医说,怕是...救不过来了,若是醒了,必然第一时间过来通传,这会没来,想是没醒。” “没醒也好”,魏塱又盯了那人头两眼,才道:“这头自个儿掉下来了,朕到时候砍谁的去。” 说罢回到椅子上,见人将人头拿走,才道:“消息都封严实了吗?” “霍家公子已死这事儿想必是瞒不住了,那么多人瞧见,但霍大人的事,应该还没人知道。” “那极好”,魏塱偏头瞧刚才拿了书信的人已拆了好几封,道:信上是些什么内容?” “大多是关于粮草往来账目之事,偶有与胡人互通,皆是霍大人亲笔,与胡人的书信,则有拓跋铣大印,小人对这样物事皆是熟悉,应当不会瞧错”。此人跟了魏塱数十年,确实经历过很多事,说话也随意些。 “大概是霍云昇随身携带的东西,被李阿牛一并给带了回来。” 魏塱伸手,那人挑捡了一封稍微干净的信递给他。看了两眼,魏塱笑着将信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这事儿,你们信吗?” 不等人答话,他又道:“李阿牛能杀了云昇?还能单枪匹马的从你们眼皮子底下回来?” 信被重重扔桌子上,魏塱道:“死了也就罢了,将人召回来些,其余的尽快前往宁城,将霍云旸带回来”。他顿了顿,道:“能带回来认罪固然最好,若是不行,学着那包裹样子也行。就是宁城路远,怕是要洒点石灰,免得回来认不出原样。” 底下人喊了“告退”,魏塱仰在椅子上歇了片刻,敲了两下桌子,影子从黑暗处无声的冒出来喊:“陛下。” “你怎么看这事儿?” 桌上无声的多出个箭簇,那团影子低着头道:“是霍家的东西,虽这个没带标记。但霍家弓弩常用的箭簇是从营里拿去的,很容易辨认。” 魏塱自嘲般笑道:“谁还不能从营里随手摸个三瓜两枣了,万一有人借着这东西陷害霍家,那还不易如反掌了去。” “陛下自有圣断。” “朕就是不太信,天底下难道真有这种洪福齐天的人,什么美事儿都能让他赶上。” “既然李阿牛的福全在陛下一念之间,那陛下才是真正洪福齐天的人。” “哈哈哈”,魏塱挥手退了人,唤了太监续茶,进来的正是李阿牛吵着要见的王公公。借着给魏塱奉茶的功夫,轻声说了句“太后往长春宫去过了,宫人们也拦不住。仆想早些告与皇上拿个主意,但这大人们议事,也不敢惊扰了去。” 魏塱一愣,接过茶水,道:“无妨”,任何人求见皆不允,也不得前来通传是他亲下的令,自是不会也犯不着迁怒个太监。 何况王公公自登基开始便一路跟着他,也算半个贴心人。另外半个嘛,自是贴到太后那头去了。这太监原是在昭淑太后为淑妃时,就为黄姓办事。一朝魏塱登基,当是伺候的格外尽力。 听见皇帝神色声音如常,王公公暗松了一口气,绕过那封带血的书信,拾掇完桌上冷茶,三步并两步出了殿。 以前为淑妃办事,那是人给的银子足。后宫妇人能有什么事,还不就是留意留意天子今儿吃的啥,喝的啥,明儿想吃啥,想喝啥。 他哪料到,一朝儿是六皇子魏塱登了基啊。这事儿就跟天老爷开眼让他脱胎换骨,重振雄风一样不现实。但他的雄风没震,魏塱是确确实实登基了,还把龙椅坐的倍儿稳。 以前皇帝身边说的上话的太监殉葬的殉葬,打发的打发,独独他一人早早抱了淑妃大腿,成为了宫人里头最大的角儿。既是太后的心头好,又是皇帝的眼前人儿,这才是个洪福齐天的。 只是初日子过的顺利,魏塱登基年弱,忌惮霍家,依赖黄家,和当时淑太妃有商有量,连带着王公公也好过。 渐渐的,母子之间,他就有了不愉快。上头两尊大佛不愉快,他这夹在中间的虾米哪能愉快起来,今天怕得罪了那个,明儿怕得罪了这个,外头看着还是个荣华富贵的,实则要了老命了。 就今天这事儿,万一皇帝问起太后去干了啥,可叫他怎么答? 袍笏(七) 好在皇帝没问,他三步并两步往外走。一出了御书房门儿,有小太监乖巧的凑上喊“师傅”,王公公学着魏塱的样子挥了下手,便见那小太监灵巧的退了去,瞅瞅四周无人,径直往太后的宫里跑。 房里魏塱蹙眉,太后往长春宫跑,倒也情理之中。黄家那舅舅没在朝堂上讨到半分便宜,总是要从别处想办法问问霍家出了什么事。 霍家的事,霍云婉肯定清楚,太后去问两句好回复自家兄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去就由得她去。 雪娘子的事也只是略过了一下心头,只魏塱拿起桌上洗净的箭簇多看了两眼。弓弩轻便杀伤力又强,且无需像其他的兵刃需要勤学苦练,所以多的是人备个两把防身。 民间肯定也有箭矢售卖,只远不如军用精良。他仍是笑笑,这东西,还真是谁都能从军营里头薅两把,但别家薅去也没那个胆子用。真正不当回事的,京中其实就那么几家人。 片刻后有底下人来报,但凡跟霍家有点纠葛的,已尽数在狱中。魏塱长出一口气,昨儿霍准一死,原就该直接拿了霍家。 但他暂时不想将消息走漏出去,又恐御林卫垂死生变,只能先下令围着霍家,为的就是给霍家走狗一个念想,没准皇帝并不打算打算拿霍家怎样,先喊了“造反”可就没回头路了。 另外再趁着这个空档布置一下宫里头防御,万一起了内乱,不至于坐以待毙。而霍云昇的人头一甩出来,再无拖延的机会,他又已经准备充分,圣旨自是下的雷厉风行。 虽御林卫基本是在霍云昇手里,魏塱却也不至于连个去传令的人都调不出来。底下的卒子本是听上头人指哪去哪,如今霍云昇已死,霍准又没露面,谁也不敢抗了圣旨去。饶是如此,仍有数人被以霍家同党为由一道下狱。 霍家心腹大患已久,魏塱总是有所担忧,听得一切顺利,才算稍微放心了些。起码目前一切顺利,罪当时是暂时定不得的,还得借着霍准没死的由头,昭霍云旸回京受审,要说霍云昇之死本也该再瞒一瞒,可惜没法儿。 街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假话也圆不过去。想到此处,魏塱不由得再感叹了一回,李阿牛当真洪福齐天,若是此人醒着,免不了要出来说道说道。霍家的罪还没定呢,谁给他的胆子将霍家公子的脑袋砍了。 那可是皇帝的手足兄弟,便真是犯了死罪,也要法外开恩的,如今的开恩,就是只能找个稻草身子给缝上去再下葬了。 李阿牛啊李阿牛,这人的事,得从头到尾好好理理。 明日早朝也还有一大堆瞎话要编,他刚提了笔,外头王公公跑进来,还隔着老远就在屏风后停下尖着嗓子喊:“皇上,陈王妃求见,您看....” 魏塱听得一愣,捏了笔杆道:“谁?上前说话?” 王公公上前无奈道:“是陈王的夫人陈王妃,跪在殿外说今儿一定要陛下给她主持个公道,不然就长跪不起。” 魏塱摇了摇头,笑的莫名其妙,捏着笔杆子道:“她要的什么公道?” 今儿谁来求见都不意外,原还作好了太后冲进来的准备,没曾想齐清猗先来添了乱。是这个名字吧,魏塱想了半天,愣是没想出这女人有什么理由在这个时候闯到宫里头来,还跪上了,莫不是要给魏熠迁个坟头。 王公公道:“这,陈王妃说,她家三妹妹自嫁去江府,就不成回门。遣了人去瞧,江府说嫁过去就一病不起,已经不能起身了....还.”,他看了看魏塱脸色,道:“还不让陈王妃上门探望。王妃说这是陛下做主赐的姻缘,如今也请陛下.....” “请陛下退了去。“ “真是荒唐,江府做的什么人事儿,将人带进来。” 魏塱想想似乎江府大婚还不足一月,他赐了这桩婚不假,可他也没诚心赐啊,不就是为了赶紧让齐家那老东西趁早滚蛋么。齐家老东西一去,他哪还有功夫关注这事儿。何况江府吉日当天,他还和他的云婉帝后情深,给先帝老臣送礼一事,自也是皇后去办的妥当。 这会惦记起来,貌似是江二少爷对齐家的外室之女爱的死去活来,但江闳夫妻对一个来历不明的烟花之女恨的咬牙且此。这看上去,就是人嫁过去之后,儿子没能玩过老子,红颜要成枯骨了。 齐清猗万年不变的凄凄样子跪在魏塱面前行了礼,哀哀道:“三妹妹与臣妇虽非一母所生,却也是父亲骨血。临行前殷殷叮嘱臣妇要护她太平,而今江国公欺我齐府无人,陛下,若三妹妹当真不配国公家宅,请陛下下旨允臣妇将她接回。” “王公公,你亲自送陈王妃去江府上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凡江家有人敢拦,按抗旨处理。” “哎”,王公公一躬身,对着齐清猗道:“夫人,您这边请”。 宫里头的轿辇直直往江府而去,京中又是另一番说辞。人是见到了,躺在堆金积玉的床榻上形销骨枯分外刺眼,陈王妃瞬间飞扑上去哭的肝肠寸断。 王公公是宫里头人,来了江府,免不了江闳要以身作陪。女眷内室他入不得,便在门外等候。江夫人跟着上前劝慰齐清猗道:“早早与王妃说了,这病来无法子,王妃保重身体......” 王公公瞅了两眼退到门外,江闳赔了礼道:“有劳公公回去,还要帮江府美言几句”。说着袖间递过一张银票。 “生老病死事,何来美言,陛下慧眼,岂能蒙蔽啊”。他收的不露痕迹,却随口说了句棱模两可的话。又道“事儿成了先回去向皇上复命”,招呼着就出了江府。 “人怕是不行了”,王公公语气多少有几分怜惜,且不论是装的还是真的。然魏塱皱眉,只骂了一嘴“江闳这老东西是晕了头了”便算揭过此事。 他看着是闲了些,实则还一堆东西等着收尾。然魏熠死了才几个月,陈王妃跪到宫里头来,实在也没办法。 这破事儿办的,江府如今像个什么样。 袍笏(八) 皇宫的车马在大街上百无禁忌,去得快回的也快,王公公跑这一趟并没耽搁太多时间。只这个把时辰的功夫,将江府不着痕迹的从魏塱脑子里抹了去。 虽说成婚没多久,新娘子就要死了这事儿必定是有缘由,可江府上赶着不要脸,怎么也跟霍家扯不到一起去。他本对江府疑心不重,被这一打岔,只留意到江闳在忙着家宅里头的龌龊事,更难把江府往朝堂上想。 埋头之间又交代了一句道:“遣个人去瞧瞧,朕亲赐的婚,江闳是什么意思”?人死早了,万一陈王妃又见天的跪过来,也是难看。这苍蝇都给江闳塞嘴里了,恶心他也得再忍个一年半载才能吐。 王公公又溜着脚往外跑,刚才那会的闲工夫,底下人将李阿牛的全部往事尽数呈了上来,合着近两日来消息全部汇于一处,魏塱还是花心思理了一理。 这个人,他不喜欢,也称不上厌恶。但霍家事一了,京中的权总要找个人接。魏塱当然没想过要给,李阿牛的脑袋怕也顶不起这么大的帽子。 若此人没有问题,找个说出去极好听实则手无一兵的就官位就极合适了。这事儿本是容易,李阿牛出身低微,功夫又不怎样,且许了他下半辈子富贵,也当得起一句论功行赏。 怕就怕在,有人想抢霍家的东西。 这个皇帝,当的着实不甚至尊,霍家在时,得有七八成之数的事自己说了不算。现在霍家算是没了,预计也还得剩个一半。五五之数,就是拿不准。 既然拿不准,他就得备着一个人,可以力排众议去接京中的权,哪怕只是表面去接。如此来看,倒是李阿牛最合适。天时地利,且他人蠢。 当真要暂时放一个不能完全信任的人的上去,那自然是越蠢越好。 看完桌上一堆纸张,李阿牛是昨日卯时初许闯宫,说他杀了霍准,关于事情经过,唯一的疑点就是霍准出门,竟然没多带几个护卫,能让李阿牛得手。但霍准是去见胡人,人多口杂,只有俩贴身的也说的过去。下人去验了霍准尸体,死亡时间和伤痕亦是没什么异样。 约辰时过半,李阿牛一行人出城往寿陵追拿霍云昇,直至今日巳时带着霍云昇的人头出现在北城门,这中间的经历尤为重要。魏塱与霍云昇情非泛泛,李阿牛的身手这两月间也是有所耳闻,并不觉得他是霍云昇的对手。 但是,天下间所有的巧合都逃不过一个但时。 昨日下午靠晚间,去追拿霍云昇的人有书信递回来,信上所言是他们在寿陵前头追上了霍云昇。霍家少爷表面上只有寥寥下人,与三胡人共乘两辆马车作商人样出行,实则暗处有数量不明的暗卫在跟随。 双方一经交手,霍家的暗卫即杀到,霍云昇先行逃走,但是身上带了伤,与之随行的只有一个护卫。李阿牛率先追了上去,后又正土追了上去。正土是这一批人里头最好的杀手,他能将霍云昇的人头带回来倒是不足为奇。 为什么是李阿牛先追了上去?魏塱也为这个问题皱了下眉头。他不在当场,一时难以想到那群杀手所思,是李阿牛功夫太差,别人不屑为难他。但这个问题你非得求出个答案,实际就是已经默认了李阿牛是在做戏。 魏塱聪慧,转瞬即从这念头里逃出去,他的正土追的,李阿牛也确实追得,所以就是这两人近乎同时去追霍云昇,剩下的人拖住了已经出现的霍家暗卫。 而下一封信,内容恰是关于正土。此人遇上的是薛凌,没工夫细写,只发了信号给旁人,代表他已经追上了霍云昇。旁人上报时,自是没有遗漏这个信息。 正土与李阿牛是一后一前去追的人,没想到居然是正土先追上了。魏塱稍有疑惑,又瞬间开悟。李阿牛驭马不行,必然是会被反超。 他在此刻也想到了那一层,为何李阿牛能率先从霍家暗卫手里逃出去,此人一无是处,别人估计懒得管他,一得空,就被遣去先追人。而正土武艺高强,很快杀出重围,且驭马娴熟,所以最后先追到了霍云昇。 但是正土死了,身上伤口凌厉,必然是被霍云昇身边的护卫所杀。 事情又变的合理了起来,正土与霍云昇的护卫两败俱伤,霍云昇又重伤在身,李阿牛赶上去,捡了个现成。 至于为何后面的人遍搜他不得,他又是如何带着霍云昇的人头回了京,这问题只能等人醒了之后再详问。 若是有半点不对,魏塱当不想冒险,反正李阿牛现在死了也找不出半点不对。但从前到后,哪处都能圆过去,他看看桌上放着的箭簇,还是决定李阿牛的生死由老天说了算去。 齐清猗自王公公离开就早早换了脸色,江夫人拉着她手连声劝慰道:“就恐夫人要伤情,这才不敢据实告知,夫人保重自身,是三姑娘她福薄。” 床上怜音一直双目紧闭,瘦的只剩一付骨架子,齐清猗道:“福薄怎么嫁的进江府”?她起身理了理妆容,道:“去厅里说吧,屋里药味晦气。” 江夫人一愣,也赶紧起了身,谦让着齐清猗先行。齐清猗一改往日温驯姿态,怒目跨了门槛,随小厮坐到江府厅里,端着茶碗冷了脸再不与江夫人言语,等好一会江玉枫才回转来。 他与江闳一道去送了王公公,瘸子走路总是辛苦些。进门见齐清猗先恭敬道:“有劳夫人跑一趟。” 齐清猗“哼”了一声,偏了偏脸,先道:“你我二人说些闲话,不相干的且先退了吧”。江夫人又是一愣,求助般看向自己儿子,见江玉枫点头,没说什么退了出去。 她还没走远,齐清猗便有些迫不及待道:“江府作得什么勾当,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参与。以后这种事,江少爷胆敢再登陈王府的大门,我就鱼死网破。反正我现在孑然一身,不惧你江府满门荣华。” 江玉枫又躬身赔了不是,道:“夫人见谅,无奈之举”。虽料到魏塱不太可能疑心江家,但江闳谨慎,于昨夜去陈王府请齐清猗演了这么一出。除了把江府扯的远点,还为着一点别的计较。 齐清猗自是不乐意趟这趟浑水,可江玉枫晓之以情,说人一死,就能将江府与齐家的关系彻底割了,她总还是在意薛凌的身份是个大麻烦,便跑了这一趟。 此刻话说开,江玉枫还是那几句陈词滥调,人一死,大家都好过,没死之前,您陈王妃就多担待。可能她担待的确实不耐烦,齐清猗问的毫不遮掩。 “那究竟哪天才死?” 袍笏(九) 江玉枫心中也愣了下,只他不比江夫人流于表象。齐清猗确然过于反常了些,便是魏熠刚死,也不见她如此气势凌人。 而今陈王府的日子应该是顺当了些,妇人脸上反多风霜,江玉枫本不想节外生枝,但心有余念,也想将话题岔开,所以多嘴问了一句:“夫人府上安否?” “人死了,我就安”。齐清猗直盯着江玉枫毫不避忌,道:“只是真正该死的人去了哪?既然请了我来,不如一道儿见见。” 怜音与薛凌并不十分相像,不过是京中压根没多少人见过几回所谓齐三小姐真颜,江府较为随意的挑拣了一个身形差不多的去凑数罢了,齐清猗自是一眼认出非薛凌。便是认不出来其实也没差,她压根不信薛凌能半死不活的躺床上。 听闻齐清猗句句带刺,江玉枫歇了心思,道:“我送夫人回去吧。” “薛凌去哪了”。齐清猗终摆出几分大家养出的架子来,她脾性虽好,却也并不是由人随意欺了的。这几年的唯诺,不过生死时时悬在头上。她唯恐有个纰漏,陈王府和齐府上下都保不住。而今陈王府和齐府都没了,她还怕什么? 所以,她不怕了。 确然还有个清霏在,可她有恃无恐。她若要死,一堆人跟着完蛋。那晚从江府回去,齐清猗将屋子里的人理了理,一个个的名字都画在了草宣上。 她的清霏有个好歹,她就拉着这些人一起下地狱好了。 “夫人”,江玉枫微变了脸色,语调亦有不善。二人说话是在大厅,他以为齐清猗在陈王府谨慎惯了,不至于祸从口出,没想今日全不似当初。虽府上也算太平,总也还是要防着些隔墙有耳。 齐清猗看他紧张,便换了往日温婉笑意,道:“罢了,我来瞧瞧三妹妹,总得顺了心才走,病的那般重,我怎么顺心?” 这话就是见不着薛凌不走了,江玉枫恐越拖二人越说的没边了去,起身道:“夫人请”,说罢先行至门口。 齐清猗也知此处不便说话,便跟着起了身跟在江玉枫后头,一路走着,回廊僻静处,江玉枫道:“夫人早些回吧,姑娘不在京中”。说着压低了声音道:“夫人再拖着不走,估摸着得帮着江府办丧事。” 怜音今日就要死?然齐清猗并不关心这些。她在陈王府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霍家之事还一无所知。听得薛凌不在京中,念及宋沧还在牢里,急道:“她去了哪?” 江玉枫看看左右,见齐清猗这般关心,也是奇怪。他原以为齐清猗巴不得早点和薛凌撇清关系,此时见她不似作假,恐有什么事是江府不知道的,无奈多问了两句。 偏齐清猗又无法明言是为着清霏之故,只能随口编了有事要找她,二人唇枪舌战了半晌,就听见下人来传,说是齐府的三小姐没了。此时,王公公带着宫里的御医还在来江府的路上。 等他来了,齐清猗已经哭晕了过去,御医往怜音手腕上一搭脉,脑袋都懒得摇,直接就翻了白眼。 哎,这事儿赶得。王公公往门外一退,想这陈王妃是不是哭过头了点,这一外室女,不至于啊。后又想想,虽是个外室女,也是齐世言开口认了的。嫁到江府没满月就送了命,这还不就是欺了齐家无人。 那陈王妃哭的惨点也正常。 再看江家的二少爷也是伏在床一侧起不了身,这个情种啊。好在梁丧假甚是长,够他好生歇一阵。 刚好,把霍家的事儿歇过去。 薛凌挑了马匹,她知北城门处的乱象估摸着跟江府脱不了关系,想去问一遭又嫌多事,想立即启程又恐漏了什么,便没跟申屠易赶着走。 将路上吃用备足了后,在临江仙楼下大厅里捡了个正中间的位置,坐了不多时,便有进来的面色凝重,偶尔压低嗓子说一嘴。 薛凌捡了块碎银子,凑过去往桌上一丢,笑笑道:“两位的酒钱我结了,说的什么事与我一道儿听听。” 两人面面相觑,翻身就要走。那会看热闹的是多,但能毫无顾忌乱编排的,也走不到临江仙来。能到这喝完茶的,又不会随便置喙霍家与皇帝的事。而且看薛凌就是个打探消息的,谁也不想拎着脑袋赚哪几两银。 薛凌伸手按住一人,低声道:“你前脚跨出这个门,我立马送你去见官,给我一五一十说清楚,北城门是何事,不然咱大狱里头走一遭”。说着偏了些身子,腰间剑柄抵在了人背上。 那人缓缓坐下,招呼着另一人也别走,薛凌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小二再来一屉桃花酥。” 后头小二应声,并没谁瞧出这桌子有何异常。坐着那人只想尽快脱身,低声道:“霍家少爷的头被人扔地上了。” 此事不足为奇,薛凌又不是不知道,只李阿牛能将人头扔在北城门,这有点古怪,她下意识问了句:“你亲眼看见的?” 薛凌本意是问此人是不是亲眼看见李阿牛扔的头,不料此人慌忙中会错了意,还以为薛凌问的是是否亲眼瞧见人头是霍云昇的。赶紧道:“没有,那人自己喊的,说手里拿的是霍家少爷人头,为宫里皇帝办差,喊完跟着从马上跌下来了。” 薛凌笑了一声,回头冲一直盯着这边的申屠易一扬脖子,示意走人,这才松了手,道:“两位吃好喝好”,说着跟申屠易一道儿出了门。 她想不透也就是一瞬间,不等人回答完,便知李阿牛总要找个合适的路子把功劳往自己身上背着。江闳还真是玩的妙,让李阿牛当着那么多人面邀功,后头讨赏要容易许多。 听得人说是从马上跌了下来,她也不甚担忧,不弄点伤回去,总不能说霍云昇脑袋自己掉了下来。想江府也不至于最后一步失了手,让李阿牛就此咽了气。 她理了这一档子,又觉江闳确实深谋远虑,想想宋沧还在狱里,老李头几个人也需要照拂。去宁城本也是问霍家事,现都回了京中,不差这个把时辰。忍忍往江府走一趟,商议一下再离开对双方都好。 免得回来了,又是一堆烂摊子。 袍笏(十) 两人共行,反而惹人眼,去江府带着个人也诸多不便。聊作交代,申屠易且先出了京,二人约在城北外十里的驿亭相等。那地儿显眼,极好认。 薛凌摸到江府时,府里几个大门口已经挂了白灯笼。她虽不走门,却是一眼瞧见。上次魏熠死了,也是这般一府雪光,吓的她一个激灵,江府谁死了? 紧赶着翻了墙,才见里头气氛并不苍凉,倒也偶闻哭声,只是过往下人丫鬟未有悲伤之相。循着记忆里旧路摸到主屋附近,寻了几间房,便见着江玉枫在里头好端端的坐着饮茶。 府上大小事,少有要瘸子去主张。王公公已走,连客套活儿也省了。齐清猗倒是还没离开,有江夫人陪着,妇人死活,原也轮不到他个少爷操心。 薛凌脚踩到房梁上,江玉枫手中茶碗就顿了一下,却故作不觉。薛凌在上头也看的仔细,她来时已留意了一番,江府暗处并无什么盯着。因此不多防备,直直跳到江玉枫面前,道:“谁死了。” 江玉枫适才抬眼,身影辨别出是薛凌,胳膊上袖箭又收了回去。听得她问,又翻了一页书,才信口答:“你死了啊。” 说罢搁下手中书,桌上捡了杯子,替薛凌斟了茶水,轻声道:“怎么这会过来,还当你已经离京百里地了。” “我倒是想”。薛凌一时没记起怜音这个人,只听得江玉枫没说薛璃有事,旁的她就不甚忧心,故而并不急躁。道:“本是要赶早走,遇见屠易说你们巳时回,叫我晚些,北城门处一闹腾,我觉着还是来一趟好。” “你说谁死了”?她猛地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然江玉枫还没答,她就先扯了扯嘴角,笑的不由衷。 那倒霉鬼死了。 那个代替她嫁到江府来的倒霉鬼,到这个点,她还不知道其人叫什么名字。无法替人抱屈,只略嘲讽了一声:“这才一月不到,人就死了,傻子也能瞧出不对来。” “这两日朝堂定是争的厉害,找个由头避过去,免得一不留神给人做了陪葬。你过来是要交代些什么?还是早些去宁城稳妥,再晚些怕是难以近身。” 江玉枫倒是劝的真心实意,霍云旸早些死了,魏塱才会下手分霍家的权,这一着棋才能算功德圆满。 昨儿叫薛凌回是想着万一事没成,有个现成的替罪羊给魏塱拿,而现在李阿牛已在宫里躺了两三个时辰,并无异样,那薛凌留在京中也就没用了,自是早去早好。 当晚薛凌从霍准手上收了没扳指去,弓匕与江玉枫报备的清楚。因此他对薛凌前往宁城要办的事儿十拿九稳,并无太多提防,因此也就不打算问其计划。 而薛凌顿口,她原以为江府弄死那倒霉鬼仅仅是想找点和齐府把关系撇清,免得齐三小姐的身份被翻出疑点来。没料到此人之死,是在这等着。 霍准死的如此蹊跷,魏塱定不会轻易放下。江府借丧事连朝都懒得上,不说置身事外,起码魏塱顶多猜猜齐家义女怎么死的,严重点再随便塞个人查查,却很难再想起江府是不是和霍家的事儿有什么瓜葛。 一条贱命换个万全,很划算。 她也觉得划算,她记起怜音在陈王府令人厌恶的嚣张劲儿,当时就觉得这蠢狗早死早安生。如今听得人死了,她并没觉得大快人心,还要拼命跟自个儿暗暗说道。 这事儿很划算。 她笑笑道:“人就在京中,走一趟不过耽误须臾,天大的事儿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过来主要是为着宋沧还在狱中,我怕等我回来时,他人在黄泉,特来请江伯伯帮我担待一二。” 说着薛凌往左右瞧了一圈,道:“没想今日江府事忙,料来也抽不开身。既然我赶时间,说与江少爷也一样。” “宋沧这个人,是我要留给沈家的。如今宁城一线算是倒了,可会落到谁手里,还不得而知。依着魏塱的性子,给沈家的可能性极小,但也不是没有。万一沈家拿了去,总得找个由头拿回不是。便是没给,此家亦不可小觑。” “在宋沧没下狱之前,魏塱有意让宋沧娶沈家女,江少爷掂量掂量。若是宋沧没了,沈家瞧不瞧的上给江二少爷做续弦。” “如此说来,威胁岂不更大了”,江玉枫淡淡道。他知薛凌说这些是恐江府趁她不在,让宋沧丢了命,所以提前说些宋沧还有大用的话。可宋沧若真与沈家连手,又站在薛凌那头,便是有个李阿牛捏手上,江府也不敢拿薛凌怎样,那还不如让宋沧死在牢里好。 薛凌道:“江少爷何必呢,我对你们要的又没什么兴趣。五万两的状元爷让给你们又何妨”。她饮了碗中茶又道:“苏家的东西,而今尽在霍云婉之手。魏塱追查霍家钱粮去向肯定要吐出来一些,但剩下的,也算是江府的” “霍家倒是死了,可朝中还有两家是天子死党。且说黄家如今是有点嫌隙,可真个论起来,别人打断骨头连着筋。要是有外人想参一脚,必然是要帮着魏塱的。我有永乐公主与霍云婉在手,所以这家多少有点希望。” “沈家却是难办,便是瑞王与江府就是花尽心思塞个人进去,未必能作得十全十美,何不干脆留着宋沧。” “他一番冤狱,难免要得点东西补偿。沈家拿不到宁城,也要吃颗丸子定心。魏塱手里最好的还魂丹,当然就是给蒙难的状元爷塞一个二八佳人,给寒心的边城将觅一桩天作秦晋。从此文官有武官依仗,武官有文官抬举,皆大欢喜。” “你看这顺理成章的事儿,江少爷总不至于天赐良机不要,就为了我一人鲁莽,无端端毁人姻亲不是。” “说的极是,你去吧,那么多人保着,又能奈何”。江玉枫略沉吟,终没告诉薛凌,齐清猗也在府上。方才问了几句,陈王妃似乎并无什么大事,他恐是因为齐府旧故,薛凌一见了要耽搁,便擅自瞒了下来。 宋沧是还有好些人保着,只要江府不暗中动手,当是出不了问题。薛凌一改先前乖张威胁,而是换了以利诱之。当然确然如江玉枫所言,好似威胁更大,不过她既服了软,沈家又确实需要先行布局,量来江家不至于看不清形势。 江玉枫答的爽快,她一来无甚疑虑,二是不想说的太多反显心虚,便不再提此人,另道:“存善堂那头,也有劳江少爷帮我瞧着些。我家伯伯经不住事,最好是来往都莫惊动他。” 瞅着江玉枫也点了头,薛凌这才彻底定了心。 袍笏(十一) 她一住口,江玉枫也再没言语。沉默比往日针锋相对来的更令人尴尬,薛凌觉得江玉枫也反常,又退了一步,好声道:“可还有什么事儿要交代?这一去不知何时才回。” 江玉枫似想了想,才道:“别的倒无妨,只是你不在,若有什么事需要和宫中搭话,该怎么进去?” “我亦无法,先前霍云婉曾给过我一块牌子,但上回进去之后,她说用不得了。以后自会有人寻我。她既知道我在江府,肯定会自己找上门来。” 看江玉枫意犹未尽,薛凌又道:“永乐公主那头,最好也暂时不要惊动。你且只管了了霍家事,旁的等我回来再做定夺。” “也好,路上小心。” “那我走了?” “去吧”。江玉枫原是披了件外衫在身上,他在府里头除非必要场合,其余时间多是歇在自己屋里。静坐着不动,难免体寒,秋凉渐深,说着话,手指便跟着去扯了扯衫子衣襟,而后顺势放到了腿上。 弓匕回来之后,将薛凌的言行汇报的极细,那句“三年前江玉枫连手霍云昇追杀我,想来你在场”也一字不漏的传到了江玉枫耳朵里。 其实还能解释两句,但霍准临死的多舌,弓匕也没遗漏。他说,霍相临死前对薛家姑娘喊“江府小儿想砍你一条腿去都没许。” 江府小儿,指的自然是江玉枫。说与江玉枫听时,弓匕恐词不达意,就原封未动的重述了一遍,并没换个称呼。 江玉枫原以为至少得小半月后才会与薛凌相见,薛家姑娘从来咄咄逼人,他得提前打个腹稿,免得到时场面难看。不想弓匕退下不久,薛凌就从房梁上踩到面前。还一改这半年性情做派,突而举止有度。 反倒是他有了些许心悸,毕竟当年,他曾当真认为那截焦炭是薛弋寒的儿子。 然薛凌来回奔波,这会并没记起这回事,她只当江府办丧事,江玉枫装装样子,又叮嘱了一句:“江少爷,我在京中就剩这么两个人,若是都没了....” “你且等等“。江玉枫打断话头,站起来走往桌前,抽出个暗格,从里面拿了张令牌递与薛凌道:“拿着路上用,虽是个鱼目,但千万宁城的人多,沿途也无人细查。” 薛凌接过来塞入怀里,摸了剑柄,起身从窗沿借力,仍是走了房梁。上去之后再看,江玉枫又坐回椅子上,拿着那卷书,恍如薛凌未曾来过。 不久前的婚事办的名动京城,这场丧事却极尽冷清。人在高处,将府内景色一览无余,她瞧见好些下人,连件素服都没换。直站到墙外,看见惨白色灯笼刺眼,才能真真切切的知道,江府里确实死了位主家。 她依然不悲天悯人,她知道是自个儿把那蠢狗给扯到了阎王面前,可她并不喜欢那蠢狗,死了就死了。 只是她站在那,难得想起了齐府的光景。 她想这桩婚事,还是给齐府的小姐求来的。她摸不清京中稀奇古怪的尊卑贵贱,只听说齐家....齐家的谁啊,被夫家退了婚,她就冲到了江府,非要江夫人上门提亲,只说国公名头听起来总要响亮些。 她明明就不喜欢齐世言那个狗东西。 她站在这,忽而伸手在身上乱七八糟摸了一圈,什么也没摸出来,她从来就没有带荷包的习惯。可齐府那晚年饭,齐家老太给了每位姑娘一枚精致岁币,上刻平安喜乐,说这一年都要带着,就能平安喜乐。 她当时一回到屋里,就撒手不知去向。 齐府的三小姐死了。 申屠易在驿亭已等了小半个时辰,霍云昇的人头一送进宫,进京的人虽困难,出京却变得分外容易,尤其是申屠易这种独身行马的。 魏塱只恐有人混到京中作乱,却巴不得京里头人去给霍云旸通风报信。他既怕霍云旸乱来,更怕霍云旸不来。 若霍云旸老老实实被人押解上京,朝中那么多霍家嫡系,兼霍云婉自罪,到最后众口一词应该饶了霍云旸性命,他这个当皇帝的,就算暗中将人弄死,传出去也不好听。 所以放几个人过去,让霍云旸知道霍云昇已死,甚至知道霍准死了也不要紧,反正他拿不出证据。只等宁城先闹出点什么动静,立即着人前去以抗旨不尊的名义就地格杀,那就很名正言顺。 故而进京官道已有大批马蹄生风,遇到的人皆避之不及。申屠易本是跑冬的,这三四年里头跟薛凌幼时一样,一年有得有十一个半月都在马背上过,御马比之薛凌不遑多让。 他又怕在路上多生事端,一路不要命的催马,飞快的赶到驿亭,扣了顶帽子在脸上佯作歇脚,马匹则拴在远些处饮水休息。 薛凌裹了件极宽大的袍子在身上,直到下了马走入驿亭,申屠易方认出人来。起身看了看左右道:“怎么才来。” 薛凌道:“你的马呢,走吧,赶往寿陵歇脚。” 申屠易将帽沿压的低了些,去牵回自己的马,与薛凌理了理行囊,再次上马前行。依旧是昨日的路,只是大雨过后,再行至山谷处时,除了道路两旁些许断草,什么痕迹也瞧不出来了。 他二人皆丝毫未停,转眼出谷。薛凌手上有令牌,并不愁宵禁之后进不了城。但要想连夜赶路,进了城之后得赶紧去马市换马。若是晚了,没地儿找马。 如此紧赶着,到达的时间比昨日还早些。天色未晚,守城的已得了令,搜查松了许多,薛凌没亮牌子,直接就进了城。 这地儿她反倒不如申屠易熟,正瞅着地形要问,申屠易即轻声道:“是不是要换马,你随我来。” 薛凌狐疑“嗯”了一声,方记起申屠易以前的营生,常在京中和宁城之间往来,必然没少在寿陵打转,当下不再多问,又“嗯”了一声,示意申屠易带路。 昨日严峻形势似乎并未给这地方带来多大影响,街头巷尾还是欢声一片。薛凌牵着马跟着申屠易往马市去,突听得他道: “还真不想往那边去,沈元州怕是能认出我来。” 袍笏(十二) 薛凌斜眼看周遭人群,没接话,申屠易凑的近了些道:“没事儿,南来北往多的是说人是非,不忌口。” 他声音不大,但擦肩而过的人应该能顺耳听到。薛凌见其果面无异色,脚步未丝毫停顿便匆匆而去,稍微放松了些,却也没顺着申屠易话头答,只道:“稍后歇脚再说。” 申屠易还不识得此行艰难,只说送封信该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宋沧案发,他在京中成日不敢外出,而今霍家已死眼看翻身有望,又难得跑了一日马,耳旁风声吹的豪情又出来好些。 等霍准罪行昭告于天下,他就有脸给死去的兄弟遥祝下辈子投个好胎了。 因此虽不再说起沈元州的事儿,人却依然没个消停,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收了一囊,不时跟薛凌嘀咕:“这东西拿去宁城能翻三倍的价。” 薛凌只低着头走的专注,一直到马市补了银子,旧马换成新马,二人要了客栈雅间坐定,薛凌才道:“你见过沈元州?” “见得不多,两三次而已。但他曾问话于我,此人开口就让人觉得他....就是高高在上的感觉,怕是再见到,我要露怯。” “如何会有这种感觉?他是个仗势欺人的”?薛凌听得奇怪,她生来矜贵,又活的潇洒,很难理解申屠易这种想法,只当沈元州是个张牙舞爪的狗东西,借着官位曾吓唬了人。 “不是,他待人极有礼,长的也一副白面相,但你与他说话就不自觉,哎,我也不知如何说与你,这么说吧,就跟乞丐见着皇帝似的”。他书读的不多,搜肠刮肚不知如何形容这种心境。 磕绊了一阵,艰难道:“你看我一条贱命,见了那种贵人,总有不自在之感。即使跟在苏远蘅身后,仍旧是不自在。可能正是因为这种不自在,他才注意到了我,特问了姓名过往,就那么几句话。” “你是跟着苏远蘅去见的沈元州”?薛凌狐疑道,却又记起是这么回事,那次在宋沧住处,申屠易确实与苏远蘅站在一起,所以才惹了误会。 苏远蘅原是与羯人通商的互使,肯定要和沈元州打交道,申屠易因此与沈元州见过确实没啥问题。 且申屠易既然见过沈元州,必定是没少往乌州一带跑,不说了若指掌,起码比江府两眼一抹黑好了千万倍,真是歪打正着,那给石亓送点东西就更容易了。 她一时一时颇喜,多问了一句:“我记得你是在宁城一带走动,那是霍家的地头,怎么突而跑乌州边去了。” “往年也往乌州边走,我分不清胡人都是哪些但乌州的胡人比宁城少些。京中带往西北的东西虽能卖出高价,西北的东西带回去就卖不出什么了,好东西都让大客商收走了,我们这种人只能指望一点稀奇玩意带回去让人看新鲜,所以来往宁城更划算。” “今年年初时候,原来一起当差的告诉我,朝廷下令与羯人往来贸易,一开始无人前去,我就随便碰碰运气,后来遇着了苏远蘅”。申屠易咂了咂嘴,去捡桌上菜肴往嘴里放。 他本一直喊苏远蘅少爷,且十分感念当初苏家的提携之恩。然薛凌跟他说了苏姈如这女人蛇蝎心肠,再提起苏远蘅也就失了客气。吃了两口,就再没说话,他总不能明说,我当初一直往宁城跑是想找找你爹薛弋寒干了什么瞎几把蠢事吧。 薛凌快速理了一下,时间经过都对的上,原来申屠易是如此到的苏家。以苏姈如的性子,不会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就如此重用一个外人。说到底,还是因为乌州那边凶险,想找个不心疼的棋子防着,随时可以舍弃。 见申屠易吃的甚是欢快,她也识趣没提这茬,伸手抓了筷子道:“那正好,你对那边熟悉,也就不用我多做介绍了,不如吃完这顿饭就分道扬镳,早去早回,万一真打起来了,躲的远些省的出事。” “送的什么信,我去了如何找人,找到了说什么啊。” “皮子你带着了吗?” “在这”,申屠易从胸襟里掏出来,抖了抖扔桌子上,继续吃着东西道:“是这玩意吧。” 薛凌拿起来仔细核对了一下,确认无误才推回去,见申屠易往衣服里塞得随意,叮嘱道:“你小心些,万一被人搜出来,就算识不得内容,一看到跟胡人相关,怕是难以脱身。” “没事,这上面啥也没有,说是拿来卖的就行了,这事儿我熟,你且说给谁就行了。只要不遇见沈元州,别的都不要紧。” “你这般怕沈元州”。薛凌笑着调侃了一句,她没见过这人,无法给申屠易意见,只宽慰了一句“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怕他作甚”。 说完嗓子低了些,道:“你那皮子上头是羯人小王爷的正身印”,申屠易略有不耐:“你不是说过了么,我也不知道这东西干啥使啊。” 薛凌哑口,停了半晌突觉她太过谨慎了些,反不如申屠易自在。或许关心则乱,这几张皮子送不过去,拓跋铣十有八九不日就会马踏平城。她这几年养成了个不信任旁人的性子,一朝交代他人去做事,竟开始啰嗦起来。 反应过来,就努力克制了一下,道:“说与你知了吗,我倒是忘了。那我长话短说。” “六月初,为了杀掉霍准,我往鲜卑跑了一趟,无意之间拿了羯族小王爷的正身印。拓跋铣答应我,只要我帮他把羯族拿下,他就帮我杀了霍准。” “你看,这皮子,那几个人昨日已经让鹞子给拓跋铣带了几张回去。他一拿到就能以此为凭证,近到羯族几个老东西身侧,借亲近之时,擒贼擒王。羯人住的又分散,等杀光掌权人,整个羯族都是囊中之物。” “那你又让我去送几张做什么,霍准都死了,用不着再管他”。申屠易不解道。 “我原也是这样想,只待霍家死了,由得他谁是谁。不料世事有变,但拓跋铣那个人,贪婪狡诈,他知霍家死了,必会生事。这个时候,多半是会在羯人里头选个蠢狗当王,以五部一家的说辞安抚住羯族,没准准还会把羯皇之死栽赃到梁头上,让羯人当送死的先行攻梁。” “最好的人选,便是是石亓了,我怕他被蒙蔽,所以送两张皮子去提醒一下”,薛凌在杯子里蘸了些水,往桌上画了两条痕迹,继续道:“以那蠢狗的性子,知道人是拓跋铣杀的,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拓跋铣要花心思在羯人的怒火上头,平城会安全些。” “所以你这皮子既不能晚到,也不能早到。到早了,眼见拿下羯人无望,拓跋铣肯定先攻梁,趁乱捞得一点是一点。送晚了,石亓被囚,就于事无补了”。她一挑眉,看向申屠易道:“我见你驭马极佳,早日往安城去等着。” “等羯族几条老狗一死,就把皮子给我送到石亓手上。” 袍笏(十三) 她怕自己说的太过笼统,申屠易听不明白,话毕瞧着他道:“听明白了吗?” 申屠易为难着摇头又点头,似乎甚是纠结,筷子也丢了,道:“你说的事儿太多,我乱的很,只知道这东西要给羯族的小王爷送去,不然胡人要打过来。” “这两桩不乱就行了,我估计石亓现在应该在安城里。既然我知道这事儿,拓跋铣肯定也是知道。他知道,沈元州也知道。所以你去了之后找人会十分好找,因为大家都在找他,你只用在安城的北城门外守着就是了。” 薛弋寒一死,平安二城就不许百姓居住,少有人往来。申屠易又很少往乌州一带跑,薛凌怕说不清楚北城门是哪个门,手指又沾了些水,在桌上画了个简易的安城舆图。 画完指着几道门一一给申屠易说了一遍,道:“你看这个北城门,出去之后就是草皮子,至多往前百里就能遇上散居的羯人。所以假如石亓在安城的话,他要回去,一定会走北城门。” 申屠易盯着桌上水渍没抬头,道:“那万一他不在安城呢,你自己也说是估计。” “魏塱疑心甚重,羯人又上赶着讨好,所以十有八九石亓都在安城等着启程来京。如果他不在,也不要紧。按规矩,他既然是要为质,至少是两日一报行程。你在城门外等着,看见有胡人进出,跟上去就是了,如果有人拦你,就亮一张皮子出来,定能顺利找到他。” “听你说的好像容易的很”。申屠易翻了个白眼,直起身子,摸了摸胸口,看着薛凌来了一句:“你这会跟沈元州倒是很像,颐指气使的理所当然。” 薛凌不解他为何这样说,也懒得解释。用袖口将桌上舆图擦的模糊了些,才道:“倒也不是十分容易,等你去了,那蠢狗已经成了个香馍馍,估计是大家都在抢。你动作慢些,就抢不到了。所以吃完饭,就赶紧走吧。” 申屠易重新拿起筷子,道:“我东西给他,总得说点啥啊。” “就说所有人都是拓跋铣杀的,他手里有同样的皮子,好几十块呢。如果那蠢狗听到这些还想不过来,那也没法儿。不过你千万别说你认识我啊,不然当场就得送命。” “那我这皮子哪来的啊,你不早些说,到时候我一个人如何脱身”。申屠易又丢了筷子, “这倒是个麻烦事,不然你就说是抢来的,随得怎么编,总之不要扯上我”。薛凌猛扒了几口饭,突而跟想起什么似的,将怀里江玉枫给的那块牌子摸了出来丢给申屠易道:“这东西你带上,万一路上有什么麻烦,拿出来亮亮,骗些蠢狗不成问题。” 申屠易本是还要问,一见那金灿灿的东西,注意力被吸引大半,伸手拿过来一瞧,上头龙纹遒劲,吓的双手遮住,急道:“你哪来的?” 到了这地头,他一直比薛凌自在的多,突而小心翼翼,难免好笑。只薛凌无心玩闹,立马打断他瞎想,直白道:“假的。” “假”,申屠易大喊了一声,又瞬间低下声音念叨:“不应该啊,我见过”。说着张开双手,又仔细上下看了几遍,仍不太相信的样子。 他以前当差,是会看到上头人举着个令牌大喊,但那一晃眼的功夫,不敢一直盯着瞧。江府本也有的是真东西,无非是不敢拿出来用,塞个一模一样的假的给薛凌,便是偏远些的品级官员都未必能分辨,蒙骗申屠易自是轻而易举。 薛凌也不解释,道:“你晃晃得了,别拿给人细验,架子摆的足些,料来那些蠢狗也不敢来。” 看申屠易还在翻来覆去研究,她又催道:“赶紧吃完走吧,我倒不怕你命丢在那,就怕去晚了,人已经被送回去了,更担心怕拓跋铣这狗东西先将石亓拿了,再去杀人放火。” “不过估计也不会,他不知道我是怎么得来的印,肯定怕先上门去找石亓会打草惊蛇。而且石亓基本能肯定是在安城,他想提前将人带走也没那么容易。” 申屠易似终于死心那牌子是假的,擦了两下塞进了包袱里,正要吃饭,又疑惑道:“既然羯人的小王爷在安城里,为什么要把他送回去?照你的说法,让胡人打起来,拓跋铣就没有余力攻梁,沈元州完全可以效仿啊,拿羯人的小王爷当个傀儡,去给羯人散布消息,让他们直接打就好了。他是个聪明人,何必非得我跑一趟?” 薛凌变了脸色,看桌上剩菜还多,又吃了好几口,才冷道:“对,他是个聪明人,所以他大概会早点把石亓给拓跋铣送回去。你赶紧吃了走吧,路上不要耽搁。如果去了之后,两日之内见不到胡人进城,就自个儿想办法找人。找得着命好,找不着算倒霉。” 她觉得胃口突然极差,吃什么都如同嚼蜡,一撒手丢了筷子,拿着旁边的茶水饮尽,拎了包袱要走人。 申屠易急忙跟着起了身,贴在后头下楼,低声道:“我可没得罪你吧。” 薛凌递了两张银票给他,道:“捡好的马买,尽早过去。” 小二热忱的冲上来喊“两位下次再来”,申屠易接了银票,走到马厩处,一道儿上了路。晚间出城放在别处可能算的稀罕,但寿陵多的是人赶路,守城的也见怪不怪。 说是分道扬镳,实则二人皆往西北这个大方向,还能同行好长一段路子。这一晚也基本是在马背上度过,只偶尔让马歇脚饮水。 薛凌愈发沉默,然她性子惯来阴晴不定,申屠易倒也没太过搭理。枕月宿风,如果不问前方的话,倒是一件浪漫之极的事。直至凌晨岔路,前方正式要分开,申屠易勒住缰绳道:“一路顺利。” 薛凌回了头,道:“你要办的事儿,沈元州不会赞许。不管你出了什么情况,皆不可求助于他,也不能求助于乌州那一带的任何官员。最好是不到绝境,不要漏了身份。万一漏了,就说是为着宋沧案混进城的,想给自己求条活路。身上东西一概丢干净些,别提京城。” 她提绳要走,又极不情愿的交代了一句,声音几不可闻:“实在找不到人就罢了,命要紧。” 袍笏(十四) 晨间风大,申屠易在马背上只看见薛凌嘴唇开合,模糊猜出她最后说的是人命之类的,想再问,薛凌已抖了缰绳,马撒开蹄子跑了老远。 他看少女背影转瞬就只剩个轮廓,身上宽大袍子被风灌满,一团灰扑扑的膨胀起来,很容易让人想到脑满肥肠。 可他去想初见薛凌,只觉精致的很。 是他在宁城时,错认的皮娇肉嫩小公子,也是在苏状元处,看着的玲珑讨喜娇小姐。无论是哪个形象,好像都都无法跟薛弋寒的儿子联系起来。直到他提缰绳,右手尾指处空空荡荡。 他伸手捂了捂怀里东西,还是搞不懂几块破皮子能做什么事。可马并不懂人在想什么,它只感觉到背上的人在催着自己走。申屠易将衣襟拉的紧了些,防着途中东西掉出来了自个儿没察觉。 薛凌是跟沈元州很像,分明是个女的,一绷紧了脸,居然跟个男的很像。还是薛宅里的小妇人讨喜,他一想到含焉,嘴角都弯了些,只觉这一生总算有了个着落。以前都是去追寻,唯这次是在等待归家。 李阿牛到底是醒了,在宫里躺了一天一夜,灵丹妙药灌下去百十种,他一睁眼,满屋子太医宫娥瞬间围上来喊苍天开眼。 魏塱并没能立马出现,这个时间,他已整了衣冠坐在龙椅上听朝臣走马观花似的进言。倒没听出个新鲜,风调雨顺,秋高气爽,找不出旁的说。值得嚼舌几句的,无非就是霍家事。 先有人跳出来,双手举牒道:“臣有本,蒙陛下圣恩,主宋沧一案,昨日新得证据,述此事皆为霍相一手炮制,陷害同僚,枉顾社稷。案卷口供皆详录于此,请陛下明鉴。” 太监小跑着接了来递给魏塱,皇帝并未细看,只粗扫了两眼,搁到一旁,又问:“众卿家还有何事要奏?” 朝臣相顾私语,又有人站出来道:“霍相贵为百官之首,已有两日未朝。昨日霍家满门下狱,所犯何事,罪者何人。所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陛下为天下范,诛赏不可谬,岂能一言以蔽之?天子藏语,则江山水浊,水浊则鱼困,请陛下三思。” “何大人说的极是,霍相所犯何罪,昨日北门喧闹是真是假,城内谣言四起,还请陛下明示,早作定论,以安民心。” 好像是回到了他初初登基的那一刹,魏塱看着殿堂上乌压压跪了一片,齐呼万岁,后异口同声,喊:“陛下三思。” 唯一不同的,到底剩了几个人,虽没说话,却没跟着跪下去。 魏塱由得这些人跪了片刻,伸手将太监手上托盘里的信笺拿起在手上拍了两拍,道:“拿下去,给他们都瞧瞧,瞧的仔细些,来回换着瞧瞧,有什么瞧不明白的,再来问朕。诸位都是梁之肱骨,起来说话。” 众人喊了谢恩,依言起身,却不敢抬头,只看着太监脚尖到了自己面前,才高举双手去接。拿到手的,正是跟着霍云昇人头一起回来的那些血信。 怕不够分,魏塱还贴心多描了几封。 红纸黑字将所有事情记载的清清楚楚,时间由远及近。霍准觊觎西北兵权,妄图连勾结鲜卑,陷害沈家。不料羯人称臣,扰乱霍家计划。 于是霍准便一手炮制了苏凔一案,后又让拓跋铣假意要与羯起战,实则借此往宁城囤粮,意欲谋反。而霍云昇名为养病,实则暗中与胡人一道前往宁城,以此向拓跋铣证明霍家诚意。 人皆冷汗涔涔,更有霍家旁系栽倒在地,高喊“陛下,臣被霍相所惑。” 魏塱一直闭口不言,殿内声喧渐熄,直至噤若寒蝉。黄靖愢是一直站着的那个,他犯不着向魏塱表忠心,却也不必随大流跪着为霍家讨个说法,更不用装出一副圣人千古的模样劝皇帝明言。 太监拿下来的信,有七八封都在他手里转了一趟。上头写的桩桩件件,其实他都知道。不仅仅是他知道,站着的也没谁不知道。 知道霍准不赞成跟羯通商,知道霍准在往宁城筹粮,也知道霍云昇称病。只要这些是明晃晃的事实,那其余他不知道的事也就板上钉钉。 若黄老爷子这会在朝,定然有的是胆子冲自己的外孙喊一句“有道是物证人证,请陛下允臣面见霍准,亲自审问”。他为吏部主事人,便是天子也要让三分去。 且不论霍准死没死,霍家又如何,只要皇帝没昭告天下霍准已伏诛,那就得先顺着皇帝的路子当人还活着,先把主动权抓自己手里再说。 然黄靖愢踌蹴半天不敢张口,昨日太后往霍云婉处一去,消息就传回了黄家。可惜凭后人乱作一团,黄老爷子双目紧闭,啥也听不见。 关键就在于,谁也不知道谁说的才是真的。昭淑太后并不完全相信霍云婉的话,再传回黄家,可信度又低了几分。黄靖愢左思右想,仍不敢肯定霍准到底死了没。 他恐信上所言皆是真,当年魏塱登基,背后污七糟八的他多少知道些。所以霍准想要谋反,不过是故伎重演,完全有可能。可惜魏塱棋高一着,在没惊动任何人的情况就不费吹灰拿下了霍准。 只他更恐信上所言大部分是假,也是当年魏塱登基,背后的污七糟八他多少知道些。所以魏塱想杀了霍准,不过是兔死狗烹,更加有可能。还是魏塱棋高一着,在没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不费吹灰就拿下了霍准。 但不管是那种情况,他都吓的不轻。霍准手握重权,又兼儿子京中御林卫在身,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以至于他一时只顾着后怕皇帝雷霆手腕,倒忘了黄家跟这事儿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大大方方跳出来明哲保身就是,且管它真假是非。 偏他站在那,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给魏塱瞧在眼里,又是别有一番想法。所谓儿大不由母,登基这么久,他难免与昭淑太后有些分歧。 偏太后与黄家互为依仗,与太后有分歧,那就是和黄家有分歧。对自己的母族,总有几分情分在。纵是不喜,也还称不上嫌恶。且黄家要的东西,就是点官禄权势,忍一忍,多能过去。 直到雪娘子出宫一事,黄家表现出来的举止,大大超出了魏塱预料。他不见得有多在意自己的亲娘非要争个太后的位置,想起这事儿,甚至还有几分愧疚。人活一世,图的就那些东西。 以往父皇三宫六院女人按夜换,哪个妃子心里头不想要个凤袍。为了自己的名声好些,登基时硬是尊了一个死人为太后,做儿子的,说完全不在意也未免太狼心狗肺了点。便是感激之情,也是想把亲娘放上去的。 可问题是,当初不让尊淑妃为太后,那是她亲爹黄老爷子的主意啊。 袍笏(十五) 长者慈祥和煦,言犹在耳。先帝驾崩,皇后又去了,原太子还没了,已经有一大把窟窿要想办法糊一层窗户纸,何苦要去再捅一个。虚名而已,且在太妃位子上呆几年,天下稳定万民归心了放上去不迟。 文人言辞拐弯抹角,但话摊开来,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初初登基之时,自是感恩戴德,黄老爷子这提议是一心为自己着想。椅子坐的久了些,便觉事情也不全然见得。黄家人和霍准虽不似蜜里调油,但双方在朝堂之上是井水不犯河水,真有什么大事,还能同仇敌忾一下。 既然如此,后宫里头交由霍云婉说了算,未必不是黄老爷子跟霍准有什么秘密约定。每逢黄家帮着霍准说话一次,这疑惑就要加深一层。等雪娘子事发,魏塱对这位舅舅的不满已经到了登峰造极。 原还有些疑惑,以那位外公的行事手段,坐阵黄家,不该能干出逼迫自己的事儿。可黄老爷子病来如山倒,皇帝虽不得随意出宫,底下人却是一日要跑两三趟,所以那黄家里是个什么模样,魏塱心知肚明。 他开始暗猜,是不是几月前,那位外公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任由黄靖愢蠢蠢欲动,与霍家同谋演了场戏。霍云昇归位,淑太妃偿愿,仍是各得其所,一换一的买卖,谁也不亏。 事成之后,就算他黄老爷子去了,黄家有个太后供着,又卖了这份人情给霍准,是能保得一堆阿斗多活两年。 且如今霍家一出事,即便是他亲自下令封了长春宫,昭淑太后还要强冲进去。为的是哪般且先不提,但黄靖愢在朝堂之上缄口不言,分明是已经得到了霍准已死的消息,所以才局促不安。 霍准死了这事儿,身边王公公都不知道,宫里会张嘴的只有霍云婉一人。若非昭淑太后与霍家早有往来,想必霍云婉怎么也不可能说起这事儿。 魏塱从黄靖愢身上移开目光,对着百官道:“朕与霍相,国为君臣,民为翁婿。于公与私,霍相所行,朕不敢置身事外。是故霍家一案,皆由朕亲自主理,刑部范如瀚录卷行令。真相大白之后,自会有昭于天,有告于地。谁还有本,再奏。” 殿内片刻无人答话,魏塱又换了个口气,对着那会喊冤的人,温和道:“刘爱卿适才喊为霍相所迷,何事所迷?上前说来听听。” 那刘爱卿登时汗如雨下,颤颤巍巍往前走了几步,硬着头皮道:“臣,臣,臣......臣不知霍相往宁城运粮是为造...臣,臣糊涂...“。他再次跪倒在地,说不出话。 “刘大人是户部度支,梁国上下的统计支调都得您过眼,您糊涂,这天下还能有不糊涂的人?” “臣......”,他不知如何答。皇帝的态度实在太难捉摸,不公开审理霍家,意思就是生死完全皇帝一人说了算。 他这会要是把事全抖落出来,万一皇帝是要霍准活着呢。人说的没错啊,既是君臣,又是翁婿,还有个如花似玉的皇后爱的一往情深。到时候霍家没事,他们这些早早就跳出来的必然要被杀鸡儆猴。 可他不抖落出来,万一皇帝是想严查霍家。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国之相要是玩完,得多少人跟着陪葬。他现在开口,还能落个将功补过,不求活罪免了,好歹留条狗命在。 踌蹴再三,他决定还是现在就开口的好。霍家无论是在西北征粮,还是往宁城调粮,都是他给批的官文,改了数额。这些事且先一推四五六先推到霍准头上,后续如何都还有得辩白。 他没来得及。 “来人,将刘度支革去官服打入天牢,立即问审,府中家眷一概在册,不得走漏一人。” 殿外御林卫似乎早有等候,不等他改口求饶,人直接就被拖了下去。天子在座,扫过众人,道:“诸位可还有本奏?” 底下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魏塱笑笑道:“如此,无事退朝。” 太监清了清嗓子要喊,瑞王魏玹站出来,躬身道:“臣有一事,要奏请陛下,请陛下定夺。” 人皆侧目,几个王爷一向是来殿上点个卯,今天又赶上皇帝龙威大盛。这个节骨眼开口要蝈蝈,怕是瑞王戏演过头了吧。 魏塱道:“瑞王但讲无妨。” “本不欲与陛下朝堂相论,但皇家无私事,事关已故陈王,臣不敢掩人耳目。臣要参江国公江闳一本,陈王妃之妹嫁入江府不足月,便香消玉殒,其行可诛。” “陈王妃的妹妹死了”?江府并没发丧贴,多的是人不知道这事儿。且上朝上的心惊胆战,都没注意到江府的小儿子不在其位。瑞王这几句话更是讲的一波三折,人皆以为他要说关于霍家,不想说的却是前太子。一口冷气还没吸完,合着是陈王妃的妹妹。 齐世言的女儿嫁去江府死了,其实算不得大事,起码不值得拿到朝堂来说。但当时齐世言离京,那女儿是从陈王府上的花轿。还真如瑞王所言,算半个皇家人。虽不知道为什么死了,但怎么看,都觉得是不拿陈王当回事。 虽然大家都不拿陈王当回事,不过谁也不能说出来。 江府好像没跟魏玹有什么过节吧,魏塱也有所意料之外。他实没想到魏玹突然跳出来说这事,只觉毫无道理。 莫说江闳早就退了,江玉璃今日也不在朝,便是在朝,生老病死事,皇帝也没办法啊。要说是给魏熠找回点面子,几年前魏玹是与魏熠交好,但那个时候,谁还和魏熠不好。 魏塱是决然不信这理由,随口道昨日就遣了御医去看,说是那姑娘早些年的病了,江家亦无可奈何。 这话结合着齐家三小姐的来历,就更有意思,直接堵住魏玹的嘴,他恨恨住了口退到一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多在意陈王府被人看轻。 太监终于能喊了退朝,皇帝与大臣气氛凝重,他夹在中间也怕的慌。已经有人来报李阿牛醒了,魏塱起身往帘后走,回头看见一堆人簇拥着黄靖愢。 先拿宋沧案敲山震虎,告诉大家霍准已不足为惧。后又几封信似是而非,落实霍准罪名,但并不下旨定罪。最后找个惹得起的现场开刀,标明一下态度,他最终要杀了霍准。 他就是要让某些人急,越急,越乱。他要等人自动跳出来,撞在刀口上。以及,他要以此事为由,将刀主动伸出去多砍几条脖子。 唯有该死的人死干净了,霍家才能正式定罪,获准才能死。 袍笏(十六) 他原以为朝堂上免不了有几个人要跳出来,然今日来的无比顺利。奇怪之余,更多的是信心大增。到底是生死未卜更让人举棋不定,如果霍家的确切现状传出去,没准还没这么顺利。 想到此处,魏塱对于李阿牛的福气,忽而又多了些别的看法。昨日朝事,不过是对霍准稍作弹劾,已好些人站出来为其开脱。 恰好下朝之后,霍云昇的人头在北城门滚了两滚。这事足以吓破一些朝臣的胆子,偏霍准之死还藏着掖着,又恰好让那些人悬着一线希望,不至于狗急跳墙。 这两桩该是实实在在的巧合,便是他自己想要编排,亦不能把力道卡的如此精妙。若说有人帮李阿牛算计,就要同时勾结后宫前朝胡人三方了若指掌,还得对霍家里头洞若观火。连自己派出去的人,也要预料之内。 此事怕非人力所能及。 他迈着脚往李阿牛躺着的地儿走,并没叫宫辇。贴身王公公自只能跟着,他捧着如山的折子走的颇有些辛苦。 在金銮殿站出来说话是件难事事,但往上递文书就容易了。随口胡诌两句,旁敲侧击一下皇帝的态度十分必要。所以多的是人连夜挑灯,洋洋洒洒写了几大篇。 以至于王公公暗自腹诽,得出了多大的事儿,才能让百官齐齐上书?直到发现魏塱的脚步并不是往御书房里去,才止住脚步轻声道:“陛下这是要往哪啊。” “你回去等着。” 王公公长舒一口气,一招手,后头几个小太监快步跟上魏塱。他站了好一会,瞧魏塱已不见踪影,霎时松了胳膊,一堆卷着的文书争先恐后往地上跌。 这般快,却并没沾着尘土,旁边剩下太监飞扑过来揽在怀里,喊:“爷,是小人慢了。” 王公公并未为难,只踢了踢脚道:“慢了就快着点”。在魏塱面前,他从不使唤别人,底下的都知道,所以怨不得人没早些分忧。 李阿牛宿在御林卫轮值点卯的飞羽殿,其实离魏塱寝宫颇近。京中众人,都为守护他一人而存在,权力中心自也是离的近,只是飞羽殿几乎从不歇人罢了。 纵今日顺利,但魏塱深知,沉默只是因为措手不及罢了。那些人当是没想到皇帝雷霆手腕,霍家没定罪,京中儿子就被砍了,所以少有人敢轻举妄动。等京中有人与宁城霍云旸互通有无后,洗清霍家要面临的问题才真正到来。 既然对李阿牛的疑惑稍减,他留下此人的意愿就更强烈了些。 行至飞羽宫外,已有太监跑着往里头传,人跪了一地。李阿牛挣扎几次,仍不得起身,龇牙咧嘴直到听见魏塱喊:“爱卿有伤在身,免了一切虚礼。” 李阿牛如今是个什么,不过一个挂名骁骑常侍,还上任不足半年,怎么也算不得爱卿。但皇帝喊了,他就依言躺着。 魏塱急步走至床前,道:“你醒了,叫朕日夜挂念”,不等李阿牛谢恩,又对着旁边太医道:“李常侍伤势如何。” 太医战战兢兢答:“用器歹毒,伤及筋骨,又经长时间水泡。能救回命已是万幸,臣竭尽所能.....” “朕问结果。“ “李大人吉人天相,养个一年半载即可恢复如初。” 总有眼力劲儿好的知道怎么说话,李阿牛伤的也确实重,一年半载方能养好并不是太医拖延时间。 江府筹谋这么久,断不会因为心慈手软而漏了破绽。他这么一说,魏塱戒心又少了一成。 如果李阿牛真是为争权夺利而来,一年半载后黄花菜都凉了。朝中跟李阿牛有牵连的,只有苏凔一人,而苏凔在牢里,几家人盯的死死的,根本没那个能耐做文章。 “朕,锥心之痛”,他转向众人道:“务必以对朕的心思,去看护李常侍。既然说是一年半载,倾梁之力,朕要他至多三月,便能更甚从前。” “皇上,我.....”,李阿牛仍是不会称臣,他撑着要叩谢,却被魏塱按住被子,“哎”了一声,“不可”两字刚说,一群人就以各种理由散了个干净。这般情深义重,皇帝免不了要与李常侍私话,人多在这添堵。 室内归于安静,魏塱镇定自如,李阿牛又开始局促着想起身。魏塱道:“且躺着吧。” “皇上。” “爱卿有伤在身,本该静养,但霍家谋逆,耽误不得片刻。你且长话短说,是如何追到的霍云昇,又是如何回的京?” “啊”,李阿牛急着要答,不自觉动作过大,撕扯到了伤口,先痛呼出声。只这会魏塱并没再劝他好好躺着,而是手指轻扣床头,仿佛有不耐烦。 李阿牛缓和了些,依着江府所言,双目空洞,盯着头顶帐子,有些颤抖道:“我..我与诸位大人一同前去追拿霍家少爷。” “在一处山谷,遇到了霍家马车。” “马车里有胡人”,他停顿了一番,似在回忆。 又道:“然后就打起来了,里头是有霍家少爷,我见过的。” “一开始霍家只有几个人,功夫也不高,眼看我们要拿下霍云昇,但突然冲出来一大批人,然后就有人护着霍云昇跑了。” “我们被缠住了,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喊我去追。我骑马不好,又....又怕追上了也打不过霍家少爷....”,李阿牛怕魏塱责怪,目光突而飘忽不定。 “继续讲,直接说霍云昇”。魏塱道。 李阿牛声音小了许多,道:所以我一直没追上,但是霍家少...霍云昇受了伤,他们是两个人一起骑马,所以也没跟丢。我一路留记号,很快又有别的人追上来,还跑到我前面去了。” “我就顺着路往前走,等到了的时候。” “霍...霍云昇趴在路边,肠子都流出来了。” 魏塱打断道:“所以你砍了他脑袋带回来了?到处都是朕派出去的人,为什么没找到你?” 李阿牛瞬间想要坐起,却又无力的瘫在那,然他没有再次呼痛,而是高声道:“不是的,先追上来的是霍家的人。他们一直在追我,我根本不敢认人。我....” “我居然真的回来了。” 躺在那的人仿佛并不是在跟皇帝讲话,而是在后怕的感慨着劫后余生。 袍笏(十七) 不等李阿牛从情绪里出来,魏塱紧接着话头,倾身上前,低声狠道:“你以为朕会信你?你算个什么东西。能将杀了霍准,又从天罗地网中将霍云昇的人头带回来,嗯?” “是谁帮着你策划了这出好戏?” “啊”?李阿牛抬胳膊想将魏塱推开,才轻微有个动静,魏塱手就按到了锦被之上。 一声惨叫,门外几个太医脑袋一起往里探。和阎王要人实在痛苦,好不容易给抢回来了,别一口气又憋回去。 皇帝转身,温和道:“无妨,朕看李常侍被子滑落了些,不料手重磕碰,政务繁忙,你们且照料着。” 原用不着他按,李阿牛的胳膊也抬不起来,不过就是看人凑到面前的下意识反应。然魏塱有意恐吓,自是下手不轻。李阿牛顿觉胳膊断了一般,痛到一瞬咬牙闭眼。 等痛楚好些,喘着粗气要解释,皇帝却已起了身,轻拍着床沿道:“爱卿只管好生养着,朕晚些时间再来看你。” 被子里头有微微血腥气跑出来,太医顾不上恭送皇帝,一把掀开,看李阿牛胳膊上缠着的药布已经红了一片。 原过了这几天,伤口不应该再出血。不过,并无人觉得是皇帝手重。魏塱对李阿牛的福气如何看待,旁人并不知晓。但几位太医却是一直认为,这个李常侍,是真的极有福气。 此人身受重伤不说,还中了毒。应是那些箭簇上头有淬毒,一经见血,必死无疑。但是这人却不知是怎么了,看肉皮血脉表象,似乎是一受伤就掉入了水里。 而后久经水泡,毒性去除不少。凉水刺激伤口收缩,故而也没失血过多。待到回了宫里,经过紧急救治,人才勉强捡了条命。 但水泡后的伤口,也滋生了许多死肉。要想彻底愈合,只能先去腐,再生肌,所以太医只能刮了他两刀。正是如此,魏塱一按下去,血就涌了出来。所以太医除了暗皱一下眉头,别的也瞧不出不对。 离要用李阿牛的时间还长,魏塱便不急着要确认真假。且先晃个虚招,看看此人会不会因恐惧而自漏破绽。他在雪娘子一事后,还是暗中派人将李阿牛的近况查摸了一些,并不认为他有那个胆识能对天子疑心应对自如。 只是目前来瞧,李阿牛所说的一切经过都能对的上,难免他欣喜不已。虽不惧李阿牛,但魏塱一直颇为担忧李阿牛背后真的有一只黑手,暗中策划了所有局。 下人传回来的信上,截止到李阿牛去追霍云昇,后头就没了。不过李阿牛说怕被霍家的人追杀,所以不与人接头,这个理由也极合理。至于是如何回京的,大可明儿再问,后天再问都不算迟。让李阿牛在恐惧中先熬一熬,总能熬出来些啥。 魏塱并不知道他已经晚了,李阿牛走的是河,用油纸包死了霍云昇人头,除了换气,一路潜行回的京,直至护城河下游,才上岸。 趁着晨色掩映,在近郊偷了匹马,躲到天光大亮,觉得霍家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下人灭口,方驱马往北城门打算复命,然后就栽倒在众人眼前。 李阿牛是明县渔村的人,明县外头泱泱水域,江玉枫见过。 霍云昇生于京中,不擅水。北上水路本就不通,霍家一开始也没做沿水的打算。所以魏塱派去搜的人,无非就是在山间林子来回转。 此事过后,魏塱必要派人细查李阿牛身世来历。渔村的人死没死透都无关紧要,李阿牛既然在京中孤身一人,查也查不到那儿去。 依着苏凔的在册档案,两人的信息基本就到明县为止。所以魏塱到时候查到的,应该就是李阿牛为明县生人,打渔为业,极擅水性,往书院送鱼时结识了苏凔,然后上京。 这种人,情急之下,跳入河中凫水返京,很合情理。水又刚好缓解李阿牛身上的毒,油纸包当然是霍家身上的,装着好些往鲜卑的东西呢。且那天天降大雨,霍云昇的人头没少沾水,倒用不着江府特地花功夫泡泡。 京中达官显贵众多,马也是个要紧物件,热闹处养这畜生不便,所以城外马场确实也多。等到养肥训好了,才拉来马市供人挑选。 偷了匹马,也是真的,只是江府去偷的。挑的是血统极正的汗血驹,一匹所售不菲,想必养马的人已经往官府报了案。 那些所谓的巧合与不巧合,江府早就预料并筹谋的十分妥帖。虽说人用术非天衣无缝,可目前来看,唯一破绽,已经死了。 是追上前去,被薛凌封喉的那个正土。 或许他终于觉察到了有哪点不对,临死前的眼神看过去,是坐在路边的“霍云昇”不对。这位霍家的大少爷,听说霍准死了,竟然全无表情。甚至于自己要死了,也没冲上来问问霍准是怎么死的。 如果李阿牛杀了霍准是个意外,那霍家大少爷决计不可能知道这个意外已经发生。如果他知道这个意外发生了,那更加不可能在此时离京。 可霍云昇离京了,且听到霍准死了好像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反应,冷静得完全不像是霍准的儿子。 这两个人里头,定然有一个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可惜他已没有力气再写一封详细的信去给主子复命,甚至于他连再扔一枚信烟的力气都没了。他又指挥自己的手想从腰间摸出来点啥,但想法到脖子处就开始断裂。 薛凌用长剑,只想赶紧杀人,剑锋正面下去,直碰到近后颈骨才停,与斩首无异。 那人倒在地上,最后的感受是马血糊了一脸。他想,霍家大少爷身边,不该有个这样的姑娘。所以一开始搜那俩车,就该知道错了。 这个错误被永久埋入黄土,第一批去追薛凌的人,尽数被江府斩杀,便是他们亦能在临死前想起霍家少爷身边不该有个这样的姑娘,那也和魏塱一般,晚了。 他晚了这一时,日后就只能问李阿牛:“你这般不要命,是想求个什么?” “封妻荫子,拜将封侯。” 袍笏(十八) 霍家的鹞子,连日扇翅后,终于飞到了拓跋铣手上,当然并非是霍云昇马车上带着的那几只。 霍云昇死后,几个鲜卑人问薛凌拿了石亓的正身印,立即返回马车上盖了空白皮子,千里递往霍云旸。 这个时候,霍家出事的消息还没往宁城走,无论是魏塱的人还是所谓霍家余孽,都还是大梦初觉。 霍云旸收到那几张空白皮子合一张纸条,说是直接递给拓跋铣就行。前一封信是霍云昇亲笔,说自己可能会晚到,先行知会一声拓跋王。第二天再来一包这东西,他自是生不出什么怀疑来,赶紧招了边城养着的鹞子,直往鲜卑王都而去。 霍云旸是唯一与胡人交过手的将军,当年兜兜转转不为人知。可拓跋铣既然打过来了,不见血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就回去。城,还是守了几座。人,还是杀了几个。 可此时往鲜卑传信,他做的习以为常。原霍家与鲜卑的事,于这位霍家小少爷而言,不提也罢。江闳曾与薛凌说“薛弋寒养寇自重”,可知这种勾当本来屡见不鲜。霍云旸在京中长居,祖上又是几代文臣,手腕心计,又岂会不明和拓跋铣往来有何利弊。 等这堆东西已经飞往鲜卑王都,霍云昇临死往空中的信烟还没传出怀远关。这东西只能知会百里,百里内的人瞧见了,再扔一只,如此一站一站往下传。还没传出几站呢,京中霍家出事的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魏塱的人也是八百里加急往宁城而去。 那烟,就这么散尽了。 是故石亓的印鉴到了拓跋铣手里时,霍云旸还不知霍家究竟出了何事。原霍云昇离京,是该一日一报平安,京中与宁城都有信。如今他已有两日未收到,连日来的小心翼翼,让人感觉极为不安。 居处火势大盛,但凡有疑的东西,霍云旸皆烧了个干净。 胡天八月即飞雪,薛凌回时,还说是盛夏,挂了几场秋风,不穿皮袄便不能出门。将军要在屋里燃个炭盆倒不是什么稀奇事,但霍云旸直到红日高升还未开门,免不了要被人说道。只是紧张的局势还没蔓延过来,不过是底下人暗笑了两句躲懒,尚没谁觉得风雨欲来。 鲜卑王都在更北,鹞子落爪时,身上羽毛已有轻微冰霜。与汉人重礼不同,寒风一来,胡人多喜欢帐子里铺上极厚的毛皮,席地而坐,笑谈之间是不是往嘴里灌一口热汤。 信筒一取下来,拓跋铣迫不及待展开,抽出一张靠近火堆仔细识别,确实是石亓的正身印。将剩下的一一摊开了对比,也没什么错误。 几张皮子都是初生羔羊扒下来的,油脂刮的干干净净。当然无法与中原人盛产的练纸一较高下,可其轻薄恍惚能透人影。巴掌大的几块小心翼翼卷了,不足一寸粗细,难怪鹞子能抓回来。 一同回来的,还有细细一张纸条,上头是个胡人姓氏。原防着通信内容被霍云旸看去,几个胡人就以姓氏报了顺利。拓跋铣瞧见暗语,便知道那头也是一切妥当,不日即可返回鲜卑。 魏塱的人虽立即捉拿宁城一线的胡人,可那几个跟着江家且早有准备,又怎会坐以待毙。霍家的事儿处理完了后,弓匕直接将几个鲜卑人往东送了一程,然后走乌州一线,打算绕回鲜卑。 内接外应,魏塱也压根没想到正主早已不在搜捕范围内,凭他错杀三千拿了再多人去,也于事无补。 拓跋铣拍着身下厚厚羊毛大笑,而后拿匕首割了一块羊肉往嘴里,吞咽殆尽,才对着旁边人道:“都备好了么。” 那胡人点头:“等王令下。” 拓跋铣伸手在火堆里捡了颗将熄未熄的木炭,吹去上头灰烬,将几块皮子烫出些毫无规律的黑斑,又撒手丢回火堆里,对着几个人道:“拿去,记得不要给那老东西弄出伤口了。” 下人接过去,刀柄往胸口一戳,吆喝着出了帐子。拓跋铣摊开手,指尖已有了水泡的痕迹。 得意处,若有似无的疼痛感只会让人兴奋。好像是恨不能整个人都埋到熊熊炭火里,和架子上肥羊一道儿翻滚着滋滋冒油。那种呼之欲出的欲望叫嚣,唯灼热烈焰,血泪惨叫,才能使之平息。 顺,拓跋铣也觉得顺,可能这种心态比魏塱还要强烈一些。毕竟鲜卑这块地,唯他独尊,不比魏塱身边一群虎狼环伺。 石亓要往梁为质这种大事儿,霍准自然不可能瞒着拓跋铣。羯人是一门心思要哄着魏塱了,所以鲜卑除了跟霍家打交道,再没第二条路。他不夸大其词已是觉得拓跋铣自有分寸,犯不着装模作样。 霍准这会该死了吧,拓跋铣搓了搓手上水泡,又想,霍云昇应该也死了。羯族那东西居然不惜将石亓拿去当质子,都要与鲜卑划清界限,这是他一开始没想到的。 质子一说,鲜卑也曾有过。不过就是且战且败,永不再犯,口说无凭,我给个儿子你拿去。但这种买卖干的多了,汉人也发现屁用没用。谁还差了那一个半个儿子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正好给我个要打的理由。 所以一代代下来,质子也就成了个摆设,徒增羞辱罢了。如今羯皇将儿子送上去,无异于自取其辱。 偏偏石亓确实是羯皇心尖上的小儿子,五部人尽皆知,料来梁人也是知道。大家一起养儿子这种事,能不能保证百年好合的另说。但短时间内,哪怕是装样子,梁也得跟羯装出个你侬我侬来。 恰恰就这个短时间,已经足够制住拓跋铣,他好不容易从薛凌和霍家两头坑了大批钱粮保障,只要梁不参合,就算过程艰辛些,鲜卑定能将五部一统。 可石亓被送过去这么大的诚意,梁一定会出兵,那结局就难以预料了。即使与薛凌有约,会拖住京中不让援羯,可功成垂败,谁能说的准。 霍家一死,他再无可以可以和薛凌合作的筹码,所以拓跋铣一开始的打算,也是将粮草先拿到手,再哄霍云昇出京。剩下的,只能赌梁出了个相国通胡,再不会与胡人来往,援羯更是无从说起。 然羯族老东西玩的这么狠,他赌赢的概率肯定就小了很多。果然世事难料,算得三步已是登峰造极,再多皆是枉然。 正如,也没人能料到,拓跋铣能拿了石亓的印。 袍笏(十九) 他既能拿了石亓的印,总能想办法混到羯皇帐子里去,神不知鬼不觉往马奶里倒一桶药,这场草原收割就能飞快的结束。 拓跋铣已想了好久要拿个什么借口往羯皇身边凑,数日都没能有个定论。而这个时候,霍准说石亓去了梁境,简直雪中送炭。 石亓不在羯族内,又与梁人交好,给自己老爹送点东西,说是梁人赏的,想必羯皇不会犹疑。就算有,在身份确认之前,那老东西也不敢怠慢了梁人送来的东西。加之石亓的印鉴在身,此行定然畅通无阻。 所以说石亓去了安城,对鲜卑而言,反倒成了好事。 胡人信笺来往远不如中原,笔墨不便,多是一枚骨印为凭,上头内容随便画些,旁的全靠人嘴传话。故而拓跋铣随手拿炭火在皮子上烫了些痕迹,就交与下人带走了。 自知道石亓往安城去了那天开始,他早已命人备下了美酒佳肴,还有草原上稀缺的茶盐和砂糖。虽不是车载斗量,但为了敲开羯皇帐子,拓跋铣倒也没吝啬,将礼物准备的足够丰盛,这些好东西,越往冬季越稀缺,想想还真有点舍不得。 另外一起备下的,还有四五个汉人,依着跟霍家往来的经验,穿了瞧上去极富贵的锦衣缎袍。不知是花了多少银子,或是旁的事物,那几个人赶着鲜卑的车队甚是卖力。 这些东西,已全部提前到了安城外守着。只等鲜卑人带着石亓的印信去,然后一起前往羯皇帐子。 架子上的烤羊炸的“噼啪”一声,旁边吊着的铜锅里滚烫“咕噜噜”响。拓跋铣回过神,拿刀尖戳破了手指上水泡,顺手在桌上盘子里取了一小撮茶叶丢进羊汤里。沸水将封印的二月春色瞬间释放,朝露带着草木清气扑面而来。 这片原子上,即使种出来茶树,仍带着涩味。 有人撩起门帘进来,握拳在胸,雄赳赳的说了句什么,拓跋铣耍弄着匕首抬手,示意人只管去即可。他筹谋多时,只等这几张皮子。除此之外,再无需多言。 片刻功夫,原是雪白的汤色一浮了微微茶绿。一般而言,酒足饭饱,谁也不想给自己找不自在。好像千百年来,不到缺衣少食,少有人会赞同南下。故而胡汉两分,像极了拉锯,你来我往,你进我退,但最终皆是汉人长居中原,胡人四散。 离上一次饮马渭水,得快四年了。 如果这次拿下羯族顺利,草原就会一统,又恰逢梁内乱横生。他坐在那,想着前几年去见魏塱的情形。不过,这么久没见,汉人的皇帝长什么模样,其实有些记不清了。相反,那个闯进了打鬃节的汉人小姑娘,毫无预兆的映入脑海。 薛凌连夜赶路,只是多好的马,也生不出翅膀,她离宁城还有老远的距离。且先前众人所料皆出了点岔子,近京官员排查甚松不假,因为那些人唯恐耽误了皇帝的事儿。但一出了怀远关,就是霍家的地头。 霍云旸未收到家书,立马派人通知各城盯着点京中方向来人,尤其是薛凌这种独身行马的。上头官员未必知道拿什么人,只是多做排查,将缘由问的细些,然她内心有鬼,恐是已有消息传到霍云旸耳朵里,不得不格外小心。 虽然身上带着霍准的扳指,薛凌却不敢直接拿出来用。瞧袋子里干粮也够,她便绕着官道走,能不进城就不进城。这一绕,速度上就又慢了些,终是霍云昇已死的消息赶在了她前头,先传到了霍云旸耳朵里。 非魏塱的人,京中总有霍家亲信,削肉剔骨不能撇清关系的那种。一日不见霍准上朝已能察觉不对,但那时魏塱戒严近京三百里,里头的人想出去实非易事。 等第二日霍云昇人头甩出来,魏塱表面更严,实则放松大半。霍准两日未朝加霍云昇已死的消息加急前往宁城。此时已无人敢飞鸽传书,亦是一人一马,所以真正到霍云旸手中,也是几天后的事儿了。 并且,这个“已死”打了个问号,因为压根就没人能肯定霍云昇到底死了没。 北城门外乌泱泱的一群看客,只听见马背上的人在喊。实则那人头掉下来究竟是谁,没等认出来,就被魏塱的人连同李阿牛一起给提进了宫。 亲临现场的人尚无法确认,一群没看见的就更加无从说起,只能将事情经过与霍云旸讲了一遍,自家大哥死与不死的,留与他自个儿判断去。 比这封信更早到一些的,是魏塱的诏令,召霍云旸回京受审。 不管宁城一线的军权在谁手里,但圣旨这种明面上的东西,还没谁敢拦,霍准死后第三日,魏塱才在朝堂上说要亲自彻查相国。实际上,诏令在霍云昇人头进宫后不足一个时辰,已经在秘密发往宁城,只是第二天才公开而已。 诏令上用词非述职,而是受审,皇帝态度已经可见一斑。偏其他语句又极为客气,囹圄不惧,天不藏奸,清白自辨,让霍云旸即刻启程。 来送信的人前脚宣了旨,后脚转身就跑,都没催着同行。只说“要回京复命,剩下的事儿,您霍大人自个掂量着办”。 霍准通胡谋反这么大的罪,霍家一干人等,尤其是霍云旸身临胡境,嫌疑甚重,原该直接派皇城御林卫直接将人捉拿归案,押送上京。可魏塱一卷圣旨了事,要霍云旸自行返京。 传出去,是皇恩浩荡,宽待臣子。 而霍云旸一听到旨意,即知魏塱这是要逼死自己。他若奉旨孤身回京,后事难料。他若抗旨不回,此刻边境无战事,完全没有不回的理由,这就坐实了霍家通胡谋反的理由。 进退维谷,跋前疐后,圣旨上的事还没个着落,京中霍家的人也赶到了,马背上翻下来,人还没站稳,先喊了一嗓子“霍大人,出事了。” 气喘吁吁将京中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各种境况说完,下人拿着水已在旁边站了好久站了好久。那人接过来猛饮几口,复皱着眉,急道: “大人,您得快点拿个主意啊。” 袍笏(二十) “进屋说”。霍云旸语气还算镇定。然他由着来人在院儿里吹了这大半晌冷风,心中焦急显然远不是表现出来那般平静。 来人说完那句话又接着饮了一气水,这才如释重负般擦了擦嘴角,将水囊递还给下人,跟着霍云旸一道进了屋子,在炭盆上来回搓了两下手,方入了座。秋雨之后,京中天气骤凉,却也不似这破地儿,刺骨的冷。 李阿牛此人,霍云旸也从家书里听得一二,他料此人没那个本事能追上自己大哥,这事儿定有幕后人筹划。 但他远在宁城,唯一能想到的,除了魏塱,再无第二个。皇帝定是先扣了自己父亲,然后放了些似是而非的风声出来,既让霍家嫡系不敢轻举妄动,又让他们不得不动。 所以比起去论证霍云昇之死,当务之急,是保住霍家确认还活着的。父亲生死不论,但霍府上下一干人等,却是众目睽睽之下入的狱,做不得假。 “我长姐如何”,他记起霍云婉还在宫里顶着皇后的头衔。 “宫里传出消息,皇后自罪御书房前,随后被禁长春宫,再后面,就没消息传出来了”,那人为难瞧着霍云昇,猜疑了一句,道:“霍大人,您看这.....这事儿莫不是皇后。” “你蠢的么。”霍云旸先极不耐的骂了一句,这才道:“我长姐定是最先知道了魏塱异动,这才过去,希望以皇后的身份换霍家一个平安。” 说到此处,他已不看来人,近乎自言自语道:“如此来说,霍家是出事了。” “我的大人啊,您怎么才明白,我离京那日,就已有两日未见霍大人了。近京排查的紧,我又耽搁了一日余。路上我与京中对过信,霍大人是一直未曾出现在任何大臣面前,连吏部黄大人都没辙,怕是.....怕是.....。” 那人偷瞄了一眼霍云旸,没把话说完。京中局势紧张,霍家底下不敢随意出人,拐了七八道关系,请的一条船上的同僚遣人往宁城。所以来人并非霍家家奴,即使霍准当真死了,急是真的急,但悲痛就真的装也装不出来。 他又未与霍云旸打过交道,只能尽可能的作呼天抢地状,希望这位年轻的霍家郎赶紧稳住局势。毕竟现在最多死了两个姓霍的,再晚点,京中怕是要人头堆山。 “你且随人去歇着,我自有主张”。霍云旸如何不知自己父亲凶多吉少,夜长梦多。这种勾当,魏塱登基的时候,霍家也帮着干过。后头如何编排不论,先将人送去阎王殿了事。就算要昭告天下屈死,皇帝又不用偿命。 来人是个传信的,上蹿下跳碍眼,但霍云旸并没问是谁家的。只听得此人语间含糊,还对长姐置喙,再想京城离平城千里,来的不定是哪路鬼神。 时间又卡的如此之巧,圣旨刚下不久,人就到了。说是魏塱故意派了个人来告知自己父兄死讯,好逼着自己喊反也大有可能。 那人却没瞧出这位年轻的小将军眉间杀意,只说霍云旸想静静。且人真个儿处理事来,也轮不到个外人在旁看着。连日赶路本就困乏,喊了两声“霍大人,一切都仰仗您了”,便跟着下人出了门。 霍云旸压抑了大半天的怒火这才熊熊而起,桌上茶碗杯碟被瞬间拂落在地。他一直不怎么乐意与拓跋铣有交集,但谨遵父命,办的尽善尽美。伴君如伴虎,有什么办法呢。 可正因为有那点不乐意,似乎就能自诩为个赤胆忠良,事至今日地步,皆是皇帝薄幸。 就好像,他对人有疑,却一直强忍不发,但处处都在为自己那个怀疑做准备。终于有一天,他的怀疑成为事实,他便大呼自己英明,早就看透了皇帝信不得,而没有想过,或许正是这份怀疑,才引得祸事。 虽魏塱与霍家,基本是注定最终要刀剑相向,但魏塱既然没怨霍家不是良臣,那也就轮不到霍云旸在宁城恨皇帝不是明君。 这些事,三年前就写了因,薛凌当然不能从这场祸事里置身事外,可她只是加快了果。没有薛凌,也不过就是早晚之分而已。 亲信雨谏进来恭着身子喊了一声“将军”,复垂头站着不语。回京肯定是万万不能,但如今真要举旗造反,无疑正重魏塱下怀。且京中御林卫的权柄已失去,霍家宁城一线的兵马,便是尽数拥戴霍云旸,也不见得有胜算。 雨谏一直跟在霍云旸身边,这点事情还是能想的明白,但要给个对策,却是毫无头绪。他倒想宽慰两句老爷吉人天相,不过只怕非但没有作用,反而有些伤口撒盐。所以除了喊声“将军”示意自己在,别的什么也没说。只等霍云旸静心思虑个结果,听着使唤便是了。 “去让那个人闭上嘴,挂到城门上去。” “啊”?雨谏没料到霍云昇是吩咐这个。闭嘴的意思就是要了人命,京中来人,是哪家的都不知,霍家就算老爷和大少爷仍在,那也暂时指望不上。这意味要想知道京中什么情况,得靠其他家族帮衬着,贸贸然杀了别人的来使,回头问起来如何交差? 霍云旸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道:“真是来送信的也就罢了,就怕是借着送信的名义在这打探情况。送往京中的东西,究竟到了谁手里,你我也不知道,不如趁早做的干净些。” 雨谏非普通下人,听得他如此说,恐是一时且痛且恨以至行事太绝,提醒道:“小的多放几双眼睛盯得牢实点就是了,将军何必在这个节骨眼...。” “不为这个,若是留了此人,后续定有大把身份不明的人借着霍家名义近到身侧。真假难辨,赶紧把第一个给丢出去。加贴告示,有人妖言惑众,竟敢造谣霍家男子已被皇帝暗中斩杀,此行天诛地灭。割其耳,罪其道听途说,拔其舌,罪其挑拨君臣。” “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袍笏(二十一) 雨谏听声要去,又闻霍云旸道:“容他吃顿饭,多放些大补之物。” 宁城地处要塞,城墙既高且厚,一丈一守,十丈一亭,霍云旸为三军之帅,日常起居在城最北处,出门即可登上瞭望台,上楼便能远眺城外原野。 城后,就是梁万里河山。 走马川行,平沙莽莽,孤雁入胡天。忘却名利恩仇事,这些景色看得人热血沸腾,只想痛饮三杯,驱马赶斜阳 来送信的人跟着上了阁楼,虽说京中还是水深火热,但他能平安到达宁城也是不易,连日提心吊胆稍稍放下些许,转眼见人上了美酒佳肴。 即使跟在主子身边见惯富贵,他仍觉这霍云旸太热情了些。桌上好多东西,在京中亦是千金难换。初来乍到一个送信的,怎么也不值得霍家的小郎君这般郑重其事。 似瞧出他疑惑,雨谏笑道:“先生不必客气,我家将军尚有一物要麻烦先生带回京中,还请先生用完膳食后早些休息,晚间便要启程。” 那人疑惑稍缓,霍云旸有求于自己,不敢怠慢也是情理之中。参汤连饮了好几碗,酒足饭饱后依言躺倒了床榻上,只觉宁城的羊皮,比京中还要软一些。 这一路都是囫囵打个盹,一沾到床,入眠极快。人从剧痛中醒来时,眼前已一片漆黑,手脚皆被缚住,脚下空空荡荡,耳朵寒风呼啸,跟刀割一样疼。他能被派来宁城,自是有些功夫在身,来回折腾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到底弄清了自己处境。 他眼球不知去向,双耳被割,舌头被拔,高悬于城墙之上。大概,悬挂的位置正是那会自己从窗口看出去的瞭望台之下。 人的外耳并不影响听力,但墙太高,风声又大,他只能隐约听见底下有人在议论纷纷,声如蚊蝇,嗡嗡鸣鸣的辨别不了内容。 唯一清晰些的是,挂了大概两三个时辰后,负责守瞭望台的卒子换班。也许不是两三个时辰,人出于痛苦黑暗中,对时间根本没有概念。 他只听得二人交接时,新来的那个问:“死了吗”?原来守着的人像是赶着下去投胎般,跑的飞快,只扔下一句:“哪那么快。且......。” 风将剩下的话吹散,那人实在是跑的太快了。 不过这两句话的信息已经够多了,或者说自己本来已经推断出了许多,宁城守将霍云旸想将自己挂在城墙上等死。为了防止这个过程太快,还特意给自己上了参汤鹿茸进补。所以现在疼痛明明要将心脏撕开,偏胃里又不断散出暖意滋养着四肢五体。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自己是什么地方得罪了霍云旸?他直到最后一口气,都没想透这个问题。 当然他对自身处境的推测,大半都是对的,唯有一处,是悬挂位置,并非在城北,而是在城南门。城南是百姓聚集所在,出去是往京中方向,看客更多些。 随着人被挂上去,告示就贴满了宁城大街小巷。京中有歹人来,诋毁圣上清誉,要百姓谨言,命官员慎行,谁敢妄议君王,城墙上挂着的,就是下场。 初初挂上去,那人眼口血水未干,从高处滴落下来,在地上砸的血花四溅。但这一滩暗红色并未存在太久,霍家马蹄踏起尘沙,将他在大地上的痕迹尽数抹去,化为一具悬在空中的干尸,以及,托盘上的一对眼珠子。 霍云旸派出的人正是雨谏,比前往宁城传旨的人还要快回到京中。天蒙蒙亮,众人未早朝站稳,雨谏风尘仆仆端着托盘说受霍云旸之令向皇帝复命。 魏塱勃然大怒,喝斥来人将其拿下,道:“朕怜霍家几代忠良,允霍云旸自行回京,而今安敢使尔代之,狼子野心,非空穴来风。” 旁大臣眼神交接,皆是不语,守门的侍卫冲上来要将人拖走,拉扯间,盘子上盖着的红布翩然落地,上头一对儿眼珠子呈死灰色,上头斑斑血迹已干,森森然跌落在地。跳跃着滚到一文官脚下,吓的他大叫一声,又紧赶着闭了口,站立到一旁,不停的跺脚。 雨谏挣脱跪倒在地,大呼万岁,道:“陛下明鉴,非将军不回,实乃宁城有探。拓跋铣名为攻打羯族,而其囤兵不发,遥遥对峙我宁城线外。将军恐鲜卑与羯族交战是假,有意攻我大梁为真。故殚精竭虑,不敢怠之分毫。” “而今朝中纷传霍家与胡人勾结,将军要我在此一问。当初是谁上奏允羯人称臣,又是谁报的胡人一统,则大梁危矣。此天下动荡之时,参霍家谋反。只怕与胡人勾结的另有其人,先借羯人一事迷惑视线,又巧言令色欲使宁城无帅,则鲜卑挥师南下,某人力挽狂澜,独揽西北大权。” 他转身面向众人摊手,指着地上那一对眼珠子道:“诸位大人可知,京中有人假扮御林卫前往宁城,说是亲眼得见霍相已死,霍家成年男子皆被圣上就地格杀。此举何为?诸位大人自有公论。雕虫小技,安能使君臣离心?” 说完回头对着魏塱,重重跪倒在地道:“陛下,霍家耿耿忠心,日月可鉴。当初先帝赫然龙驭宾天,外敌虎视,内臣犯上,是大公子力保京中不乱。而今霍相辅佐陛下三年余,肝脑涂地,岂有但食周粟一说。且将军曾亲率三军,阻拓跋铣于渭水。二人兵戎相见,不共戴天。” “陛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雨谏拧头怒视众人,道:“是哪位大人构陷霍府满门,居心何在?” “这,这”,文武只摊着手诺诺不敢语,魏塱轻拍了座椅扶手,道:“你是何人,金殿之上,岂容你大声喧哗”,又对着侍卫道:“将那东西收上来与朕瞧瞧。” 雨谏叩头再拜,道:“小人为霍将军贴身裨将,雨谏。” 魏塱并不十分想瞧一对眼珠子什么模样,但殿上百官瞧着,皇帝总不能被个霍家下人三言两语给唬住。霍家家奴皆是雨字开头,“霍”的一半嘛,他是知道的。 裨将并非在在册官职,多是守将用得顺手的人安在那位置上,若立了功,可按功行赏。若太平无事,也能按小兵的身份领得几分月银。霍家的家奴称自己为裨将,倒也挑不出什么错。 侍卫将地上眼珠捡起,重新放回托盘里呈到魏塱面前。他瞧了几眼,这东西被挖出来是有些时日了,亏得霍云旸没赶回京中,随便给他挖两刻新鲜的来。百官只见皇帝一扬手,可怜那眼珠子咕噜噜再次滚回地上,侍卫追了好几步才捡起来。 魏塱道:“朕要霍云旸回京,他不回便罢,随便取点人眼猪眼的,就敢胡诌说是御林卫的人。” “他还有什么花招一并说来,让朕听听。” 袍笏(二十二) “陛下,臣觉得此人言之有理,非信口雌黄。他既敢上得金殿,必然有证据在身,不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一示来,再交由刑部定夺。” 跳出来说话的,是霍家嫡系谢瑜,时任御史大夫,与前朝左相同权。于公,本就是是霍准副手,于私自然为一丘之貉。 不等魏塱示下,又直接转身对着雨谏道:“你既然自称霍将军贴身裨将,可有信物查验。再说这眼珠子的主人冒充御林卫,又有何凭证,且快些一并呈堂,陛下自有公断。” 众人点头称是,唯沈家沈元汌斥道:“霍家霍云昇曾任御林郎中令,霍家对京中御林卫上下了若指掌,伪造些赃物轻而易举。派个人来贼喊捉贼,须臾之间又有哪位大人分的清。而今霍云旸抗旨不回,挟战事之名而行藐君威之实。此举与三年前乱臣薛弋寒何异?霍家反意,难道还要我梁赔上一位公主才能看清吗?” “沈大人,霍家通胡一事,刑部未有确切定论,陛下金口,仍要称霍大人一声相国。你在朝堂之上公然喊‘贼’,血口喷人,是何用意?天底下在须臾间分不清的事儿多了,难道来龙去脉皆不问,凭你沈大人一张嘴就要断人黑白,判人生死?” 谢瑜转头道:“陛下,臣有一言,不得不说,请陛下允准。” “讲”,魏塱道。霍云旸在想什么,他其实一清二楚。只是没想到京中盘查的这般严密,霍家还是派人混了进来,而且来的如此之快。 不过京中几个城门进进出出,来人又是单枪匹马,也的确防不胜防。但是人能直接站到金銮殿上,就让他十分气郁。 莫说等闲人等,便是偏远些的地方官要面圣,也须得几十道文书批阅,御赐金牌,专人领行,否则见不了面事小,丢了命事大。可这个雨谏一无通报,二无传召,自作主张就站到了百官面前,若无人暗中打点,是决计不能。 要是没走到众人视线里,派人杀了就是,可他既已跪倒在地,就不得不听他说完。边关紧急,将士无需通传,可直接上殿,这规矩也是古来有之。魏塱如果有胆量将人斩了再说,他也犯不着对霍家束手束脚。 霍云旸此举不可谓不高明,魏塱口口声声信任霍家,他便反将一军,在西北八城高喊绝无二心,即使京中来人说父兄已被皇帝斩杀,他仍然坚信真龙在政,白日青天。 且有了这么一出,基本能确定霍家人生死。但凡人还能喘气,魏塱一定会将人提出来亮亮相,保住他仁君的名头。若是如此相逼,仍无人可以见到霍准,只怕悠悠众口,不是在城墙上挂个人能堵的住。 霍云旸一样是京中浸淫多年,如何能不知,他的父兄多半已经阴阳相隔。虽说怀疑送信的那人心怀鬼胎,可他也明白,是谁派往宁城的,其实根本不关紧。 家书已断,就是霍家遭难。即便人是魏塱派来的,无非就是想逼反自己,那告知肯定也是实情。若是霍家旁系派来的,就更加不用提了。 他只是不明白,何以朝夕之间,就出了这么大的祸事。若说一切尽在皇帝掌握,如此先斩后奏的手段,大可来宁城押自己回京,全然不必假惺惺说什么自行。 若不是魏塱主使,京中有谁能动的了霍家? 黄家?黄老爷子都要驾鹤西游的人了,找事也得挑个好时候。且黄家与霍家向来是唇齿之谊,不至于父兄过往提都没提过,突然就栽了跟头。 沈家也是不可能,拓跋铣要跟羯族打一场这事儿是板上钉钉,千真万确,沈家在那片地儿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管霍家。 他且急且怒,本也难静心,又是数年不在京中,一团乱麻根本无从理起。只能赶紧拟了对策,一面遣最信任的雨谏回京,另一面,信递往了鲜卑王都拓跋铣。 雨谏昨日下午就已到达,他这几年常在两地往来,算是京中宁城都熟,与霍家相交甚深的几位大人也能认出个脸。 霍家人下狱后,霍府被围的密不透风。宫里派了人在里面细细搜查,偏魏塱还要命人不得损毁毫厘。底下人皆传“皇帝这是怕万一霍相清白无辜,还得回宅子里住呢。” 雨谏虽不明确切情况,却也不可能自投罗网。他做惯了乔装打扮的事儿,这一路都没遇到什么阻碍。在京外远远处便扔了马,碎银与农人换得粗衣短褐,又拎着些番薯黍米,进城也分外容易。 一对眼珠子本不是什么大物件,身上一些霍云旸给的东西也好藏,反倒是御史谢瑜的门槛有些不好登。 回来了要见谁,是件性命攸关的事儿,选不好,赔了他自己的命不说,还得连累宁城那边。雨谏不敢自作主张,启程之前已请示过霍云旸。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说以前霍家是树大根深,可现在霍准与霍云昇皆有隐有死讯,免不了所谓旧友为求自保,已然站到了皇帝那头。 拟了好几个名字,最终霍云旸择定的是谢瑜,此人曾是父亲年少结识的好友,可惜家道寒微,数次应试后勉强挂在了榜尾。 当时霍家已在朝为官,凭着这层关系,将谢瑜留在了京中。后霍准权倾朝野,怎么可能放一个真正的御史来盯着自己,想想谢瑜并非朽木,这份美差,就落在了他头上。 当然此时说什么手足之谊,提携之恩,完全不靠谱。但霍家事,谢瑜一概有份。且他是御史嘛,每逢霍准需要唱白脸,不管是怒斥群臣,还是勇劝君王,都是这位御史大夫一马当先。对着众人口诛笔划,引经据典,不怪他适才对魏塱和沈元汌皆是滴水不漏。 有这么些过往,谢瑜就是想站到皇帝那头,人魏塱也不肯要,所以他识相点,不能将霍准从阎王殿拉回来,好歹保住霍云旸在宁城能吃能喝,不然霍家定罪之日,也是他谢瑜丧命之时。 故而雨谏回京,直直去了谢府。 请假 好累吖想快快落落玩几天感谢每天投票的各位大佬希望你们每一天都能快快落落的玩 《雄兔眼迷离》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袍笏(二十三) 朝堂各方且试且探已有数日,魏塱到底掌控不了所有御林卫,又忌惮霍云旸还没死还有一个黄靖愢暗暗压着,故而不能大肆捉拿霍家余党。免得赶尽杀绝,有人狗急跳墙,到时候京中一呼,宁城大军在应,他的皇位着实不好坐。 而霍家党羽亦不敢高声反对皇帝,就恐霍家家主已死,霍云旸又脑子不够用。毕竟这种情况,不管是回京自投罗网,还是就地抗旨,都不是明智之举。 刚好又是秋收当时,胡人异动,还有个宋沧案等着处理,多的是民生国本要讨论,犯不着为了一个还没定罪的霍家闹的你死我活。索性皇帝也没说要立即砍人,在情况未明之前,朝堂上自是一派风平浪静。然暗地里,个个心如火燎,谢瑜更是热锅上的蚂蚁,几天都没睡个整觉。 他是霍准左臂右膀,霍家没了,自是要全权担起稳定军心的活儿。一面哄着皇帝,一面安抚霍家党羽,另一头还得想办法去探探霍准与霍云昇到底死了没。 可皇帝将人藏的严实,他又不敢急功冒进,几天下来,也没能探出个准话儿。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遣去宁城的人回来了,且只回了一双眼珠子。 前往宁城给霍云旸递信的人,正是谢瑜派出去的。京中霍家一脉杯弓蛇影,雨谏登门,少不得遇到些盘查。他当然早有准备,霍云旸能授命他去找谢瑜,过往渊源都交代的详细,书信凭证也准备的妥帖。防着路上出什么问题,还特意找的是些唯有正主认识的物件。 只霍云旸对京中不甚放心,虽说谢瑜只要还有脑子就不可能投靠皇帝,可霍家祸事来的又急又巧,非又内应不能发生。这边大厦一倾,利之当头,谢瑜为了保命,甘愿帮皇帝诱捕霍家也未可知。 而谢瑜更怕来人不怀好意,皇帝虽还没明面动手,但近日各种动作,先以巡视为由近乎监视霍家党羽动向,几个叫的出名字的官员近在看守之列,上个早朝的路上,都能碰上三四波带刀的。 紧接着又道“胡人战事将起,霍家既有通胡之疑,定要严防有人趁机近京,接触在大狱的霍准,行里应外合之行”。因此近京层层关卡,随便来一人说是宁城回的,万一是宫中之人冒充,后果不堪设想。 是故与两人一碰面,开始几句话难免都不怎么客气。终归是雨谏占了上风,有了霍云旸事先叮嘱,他对谢瑜了若指掌,而谢瑜对来人一无所知。 寥寥说了几句,谢瑜便确认了身份。且不说证据确凿,由不得人不信,便是他不信,也无可奈何。如果来人是皇帝的狗腿子,就他口里说的那些事已经够自己砍十次八次的脑袋。信与不信都是大势已去,还不如假装信了,讨个乖巧听话。 所以到了后头,大家都客气的很。雨谏身份使然,一开始本就不该有所僭越,但霍云旸交代并非没到道理,他只能先声夺人,一经确定谢瑜无恙,又听说前往宁城的人是谢瑜派出去的,这才将自己回京目的和盘托出,说着又从身上包袱里掏了个盒子出来递与谢瑜。 谢瑜犹疑着接了,正打开了一条缝好奇往里瞧,里头灰白色只看了个大概,就听得雨谏道:“我家将近派我送副眼珠子给大人,托..”,话说一半就见盒子从谢瑜手里往地上跌,他只能伸手捞了一把,又假装没瞧出谢瑜失态,神色如常再次递到谢瑜面前道:“托大人引荐我往金銮殿走一趟。” 谢瑜是个文臣,非要往恶了说,杀人戕命的事儿七弯八拐没准也干过几桩,可血淋淋东西,确实没见过几回。只当霍云旸千里给自己带回来的是什么救命东西,哪能料到是一对死人眼,加之那会对雨谏身份存疑,本就紧张,故而一个激灵,手就滑了。 见雨谏又捧着盒子递给自己,只能正了正身子,再接过来,稳住心神道:“霍将军年少即多谋,小人不敢妄测其智计,但请先生示下,府上莫不依从。” 雨谏道:“不敢当,将军说京中诸事,都要仰仗大人。如今圣上对霍家有疑,将军若是奉旨回来,无异于蛾投烛火,而抗旨强留宁城,又是正中奸人下怀。进退皆是为难,不得不暂违背本心,另谋生路。大人与我家老爷同窗同僚,有手足之谊,而今霍家蒙难,还望大人不弃”。说着便躬身抱了一拳。 谢瑜岂敢真受了礼,虽雨谏看面相多不过二十来岁,与霍家的几个少爷年龄相差无几,可这这个关节处能被遣往京中的,必是霍云旸眼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事不成,大家一死也就罢了,事成了,以后霍家就是霍云旸挑着,他哪能不识趣的开始就把人给得罪了去。 当下也顾不得那盒子里装了什么,一手揽在怀里,另一手慌忙扶起雨谏道:“先生客气,屋里说”,言罢对着一直在厅门处候着的人吩咐道:“看茶”,这厢又伸手请了雨谏进到里屋,算是真真正正认了他的身份。 官场你来我往,只言片语即能表其意。自雨谏进了谢府,二人说话虽有隐晦,会晤处却是在谢府正厅,门也未掩。分明是谢瑜故作坦荡,顺便提醒雨谏说话过过脑子。 雨谏心如明镜,却知谢瑜必不会真放任人偷听,倒没太过顾忌,而“违背本心另谋生路”一说,也不过是平时话留七分白的习惯使然。但谢瑜亦是做惯了八面玲珑事,一听即知霍云旸另有打算。 有什么打算且不提,但只要他是既不会回京,又不会蠢到抗旨,就说明这霍家的小儿子是个通透人,局势还有的救。且这个打算,显然不能在厅里头商议,即使谢瑜当真是安排了人丛丛把手,唯恐隔墙有耳。 他领了雨谏走到里屋,又按了暗阁,进到极隐秘的密室里,请雨谏坐下,这才赔礼道:“先生勿怪,近来之事,属实一言难尽。” 雨谏忙回了不敢,又宽慰了几句,正要说起霍云旸的打算,门口吱吖一声,下人来送茶水。他要说的,远比刚才在大厅里几句废话要命的多,只能瞬间噤了口。 谢瑜起身往门口接了,回来倒着茶水道:“无妨无妨,先生请讲”。桌上搁着的,是那个装眼珠的盒子。但听得霍云旸处变不惊,好似这东西也没那么可怕了。他举着茶碗递给给雨谏,道:“先生请”。都没问问,里头东西原来长在谁眼眶里。 雨谏也觉刚才惊乍有失分寸,不欲落了谢瑜的面子,起身接过茶碗,饮了一口,方坐回椅子上。谢瑜给自己也满了茶碗,撩了衣襟坐下,便听得雨谏道: “至多三日,拓跋铣的马蹄便能到宁城城外。” 袍笏(二十四) 违背本心,什么本心?为人臣子的本心,自然是忠君体国。另谋他路,又谋得是什么路?既不能回,又不能抗旨,只能是找个理由既不用回京,又不用抗旨。 将在外,而不受君令,逢战也。 能让霍云旸光明正大留在宁城的理由,只能是胡人打过来了。拓跋铣大概是做梦都没想到,他的人刚带着石亓的拓印出发后第二日晚,有人顶着一头冰粒子冲进来喊“宁城来的信,急的慌”。喊完等他接了手,才去盛热汤暖身子。 宁城还能有什么信来,拓跋铣从裘皮里伸出手指,狐疑着将信打开,暗想霍准和霍云昇都死了,那个女人估计也不会放过霍云旸,就不知道杀到宁城了没。 若是杀到了,霍云旸必然知道自己也是个幕后黑手,这时候往鲜卑递信,莫不是想咒骂两句。若是没杀到,京中出了大事,霍云旸也不该有功夫和自己叙叙旧情,端的是让人猜不透。 一封信读完,房内大笑不绝于耳,笑了好一阵,那喝汤的的人都丢了碗直愣愣盯着拓跋铣瞧,他方收了口,道:“我族男儿,还有多少能上马背?” “怎突然问起这个,可是汉人那边出了什么变故,我族男儿,人人上得马背”。胡人不比汉人注重伦理纲常,站着的人重重往胸口捶了一掌,答的颇有几分豪气。 拓跋铣又笑了一回,吩咐道:“你下去点个数,召各部落明日聚人往梁人平城城外行进。原派往羯人方向去的兵马扣三分之二在原地待命,喂马磨刀,准备南下。” “王上,今晚石氏.....”,那人不解拓跋铣为何突然做此安排,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放在离羯族帐子不远处,这边鲜卑一拿到印信,快马赶了过去,两地本就不近,昨日送信,这会是该到了,夜长梦多,想必动手就在当夜。 原计划只等石氏一死,再依样杀掉羯族几个掌权的异姓王爷,鲜卑铁骑即可踏遍整片草原,这会拓跋铣说要将人撤回一些,确实让人不解。 拓跋铣一扬信,道:“有人邀本王去取些东西,故人情谊,岂能不赴约”。他料底下人听不懂这文绉绉的酸腐之词,又赶紧道:“你且先去点人,齐备之后,本王再与你细说。” 那人依言行礼退出门外,拓跋铣又将信展平举到眼前快速扫了一遍,一起身,身上裘皮未裹牢实,随即滑落在地。他并未拾起,可见并不畏寒。 门外寒风大作,转了几个走廊,才赶至行政处。宫殿迂回,有时还不如帐子里舒适。可这种不舒适,又隐隐透着些繁复的虚荣感,他受用无穷,故而诸多东西都学着梁人皇帝模样,还画虎类犬的置了个“御书房”,实则与臣下议事都是赶着哪上哪,压根没几回进过。 但笔墨样事物却是工工整整的摆在这房里,还特意交代了妇人勤洒扫养护。霍云旸既亲自写了书信给他,那不得不勉为其难回一封,所以不得不踏了进来。 那信上写的什么东西? 我爹往宁城运了十万旦粮草,你是知道的,本来也是要给你的。不知道是哪出了问题,皇帝把他给逮了,还想砍我脑袋,不如你过来跟我一起演唱戏,我先保命,你后拿粮,两全其美,岂不美哉? 拓跋铣一时想不住为何霍云旸保命的方法,是求鲜卑去攻梁。但信上所求甚急,要他即可启程往平城城外,只能先回了信再说。毕竟这事儿着实美哉,只要他能拿到十万旦的粮。 宁城有没有这个数,拓跋铣并不能确认,但他确实是问霍准要的这个数,那狗东西肯定是运了不少往宁城。就算没想过要全给鲜卑,在宁城囤着也是好事,所以霍云旸说有,他也用不着怀疑。 而霍家的粮,其实压根就还没全到宁城,即使到了,必然也是没有十万旦的。然拓跋铣与京中往来通信,皆是经霍云旸之手,他自然知道拓跋铣要的是这个数,所以断定即使说宁城有十万至多,拓跋铣也不会一笑置之,起码他肯定会信宁城囤了大批粮草,不来白不来。 大家皆是所料不差,拓跋铣这封信回的急,不仅仅是霍云旸在信上催的急,更重要的是信上所言,是要鲜卑兵马到宁城城外。 兵马不成问题,关键是,宁城与鲜卑之间还隔着个平城。说他是个边陲弹丸吧,可城中器械精良,而且听说里头巡防备战热闹的很,真个打起来,也够打个十天半月,再说鲜卑是去白拿的,谁想拿人命换啊。 虽然知道霍云旸这么说肯定是早有方案,可他没明说,拓跋铣也懒得去猜。鲜卑王都到宁城,鹰飞的极快。霍云旸既然磨蹭,必定也是个不急的,不如就先你来我往讨讨价格。而且汉人奸诈,万一鲜卑与平城打个两场,那边霍云旸的命就暂时保住了,到时候还想扣一粒米出来,怕只能抓几个汉人来,把其肚子剖开才行。 以前霍家人在信上都是七弯八绕,难得这次霍家儿子说话如此直接,拓跋铣也就跟着回的不要脸。回信言简意赅,演戏可以啊,但是我要先收粮。 宁城与鲜卑通信来来回回的易如反掌,京中与宁城随时互通却是难如登天,更莫说雨谏还是连日在路上。他还不能得知霍云旸与拓跋铣究竟商议出了个什么结果,却不得不在此斩钉截铁的对谢瑜说“至多三日,拓跋铣的马蹄便能到宁城城外。” 算算时间,他从宁城启程回京,已是第三日晚,一路昼夜不歇,除了换马,就没下过地,饮水吃食都是在马背上,常人定难撑下来。 当时与将军商议的,若是他回到京中第二日未见边关急报,便是计划有变,一切要自行定夺,如若不然,定然是胡人兵临城下。谢瑜等着霍家后人挑担子,他一个下人,只能将话说的不容置疑。 霍云旸葫芦里卖的什么要,谢瑜一听即明,他甚至都没关注为何雨谏说的是胡人会到宁城城下,而不是平城。他仅仅是续茶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瞬息功夫,便接着去够茶壶,口中低语毫无询问之意,更像感慨般叹道: “要三日这么久啊” 袍笏(二十五) 雨谏点头示礼道:“大人不必多虑,虽胡人还有三日余才到平城城外,但军书急报在小人启程当天就已拟好,最迟明晚必能快马进京。便是皇上派人以监军为由飞过去查实,到了也只能赶上看胡人攻城了。” “如此甚好,果然虎父无犬子,霍将军运筹千里,不逊霍大人分毫啊”。眼见生计有了着落,谢瑜终于记起霍家两人还生死未卜,一瞬换了个心急如焚的样子,愁道:“说来惭愧,老夫如今还不知霍家两位大人究竟被关押于何处。” 他看了一眼雨谏脸色,接着道:“也不知为何陛下突然发难,事后守的是密不透风,朝堂之上,老夫有心一死换大人下落,又恐后事无人托付。无法替霍大人分忧,属实无能。幸而先生及时赶到,不知...“。谢瑜踌蹴着,看雨谏还是未改神态,这才继续试探着道“先生可有了关于霍相二人的消息?” 雨谏耐着性子等人说完,他要明儿才上朝,京中别的地儿也不能去,上有闲暇与谢瑜礼数周全,犯不着抢人话白,落个两厢不快的结局。 纵明知谢瑜也认为老爷和大少爷已经死了,说什么“以死换霍准”的废话只是口舌快意,雨谏仍是感激道:“将军嘱托在下京中唯有谢大人能救霍家,果然所言不虚。遗憾的是,我亦没有老爷的明确下落。” “岂敢岂敢,这样....苦了大人”,谢瑜连连叹气,这才指了指桌上盒子道:“不知霍将军这是何意?” 雨谏看了一眼,道:“大人稍安,将军另有一事急问,从霍家获罪至今,大人可有....收到当今皇后的只言片语?” “皇后”?谢瑜一门心思全在盒子上,突而被雨谏这一问,先反问了一句,看雨谏轻点了头,才答道:“这倒是不曾”。他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要知道霍家的地位,是前朝后宫相辅相成,皇帝对霍家女儿情深似海,若是皇后再出了什么问题,事就更棘手了。 不等雨谏追问,谢瑜又回忆着这些天经历,道:“不过,皇后如今被禁足长春宫,据说雪娘子有孕在身,跪着求了皇帝几回,都不得进去探视”。他压低声音,谨慎到:“怕是皇帝看的严,递不出消息也正常。” 雨谏眯缝着眼思索了一回,是这么个理。霍云旸倒没对霍云婉起什么疑心,只是在宁城听说皇后曾自罪于御书房外,特意交代了雨谏回来要多留意一下这位长姐的境况。 问谢瑜有没收到消息,也算是侧面打探。家中大小姐对老爷的事知道甚多,肯定了解谢瑜是老爷亲信。只要稍微有契机,必会派人递个口信来。而今谢瑜说是什么都没收到,那宫里是完全指望不上了。 看雨谏不说话,谢瑜又感叹了一回,道:“皇后用心良苦”。他也当霍云婉早早跪在御书房是知道了什么,不惜以自己的荣华富贵,想换取霍家一条生路。 雨谏回过神,附和露了个笑意,权当是帮着主子收了这份赞许,这才指着桌上盒子道:“前几日宫里太监往宁城传旨,要将军自行回京受审。太假离开不足一个时辰,就有人快马到了宁城,说京中有人托他给将军带话,霍家老爷死于非命,霍家少爷霍云昇的人头丢在北城门外,被三岁小儿当球踢。” 雨谏看着看着谢瑜,笑意愈深,直看的谢瑜浑身发毛,才继续道:“后跟将军说,皇帝这是铁了心要霍家满门性命,叫他无论如何不得遵旨回京。” 说完眼神仍停留在谢瑜脸上未动分毫,谢瑜全然不知人是和心思,暗想那倒霉鬼是他遣去宁城的没错,可说的也是事实啊。不把话说重点,焉知那霍家的小儿郎会不会在边关啃了几年肥羊,将心眼儿给堵住了,当真就遵旨单枪匹马回了京。 不过,那倒霉鬼有把话说这么重吗? 他艰难吞了口口水,佯装要去拿茶碗,避开雨谏目光,随意道:“匹夫无知,两位霍大人吉人天相,岂是他可随意编排,活该落得此般下场。” 雨谏一声干笑,也端了茶水,这才道:“我也就不与大人绕关子了,京中风风雨雨,妇孺皆知,大人何必与我荀遵那些虚礼”。他抬手在桌上盒子处轻扣了两下,道:“不知这位往宁城送信的兄弟是何人,又是谁遣送出去的。” “大人熟知京中关系,得空帮将军查查,看看他家中可有妻小老人”,说着雨谏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来,放到桌上道:“将军不得已而为之,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替他福荫后人。” 谢瑜连忙将银票推回雨谏面前,道:“岂敢岂敢”。他无意去接雨谏的银子,却趁着这个推还的功夫,侧眼瞟了一下厚度,如果那叠银票全是最上面一张的金额。 雨谏给的....至少得有个上万两。 顶尖的死士,一万两也够买他七八个,人命最不值钱。他内心惊鄂,却不形于色。跟在霍准身旁这么久,谢瑜显然看不上区区万两银子,他只是瞬间明白过来,霍云旸这是向自己传话。 他在用这叠银票说明,但凡是为霍家卖命的,活着,保他一世荣华享不尽,死了,也要让他家人生生富贵用不完。 所以刚才霍家雨谏那般盯着自己,其实是想看看人究竟是不是谢府派出去的。谢瑜自问虽有紧张,但也应该没露怯。他不欲否认,却也没想过要承认,只推迟道:“老夫自会去安排,将军客气。” 雨谏还在劝慰,嘴里说的和谢瑜所想如出一辙,无非就是霍家从来不亏待谁。谢瑜赶紧争着表了几句忠心,他已经不需要霍家说亏待不亏待。关键在于,霍云旸所作所为,让他稍微有了活命的信心,且这个信心要远远比现在去给魏塱告密要大。 京中御林卫权柄虽失,但人还在,只是没人带头,不敢动而已。而这个不敢动正是因为谁也拿不准霍云旸是个什么样的人。 万一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全凭父兄庇佑,一干人等在京中因霍家疲于奔命,到头了人家儿子自己送死,这帐怎么算? 现下来瞧,虽还不知具体计划,谢瑜却知云旸非无知稚子,他对此人再无别的担忧。 有了谢瑜做保,和霍家党羽之力,雨谏轻而易举就站到了魏塱面前。 袍笏(二十六) 看似一介裨将与天子针锋,实则在经历数日的蠢蠢欲动后,那三五方真正掌权的势力终于能借着一个人的嘴,悉数跳出来对簿公堂。 魏塱自然谢瑜的废话不当讲,他也猜得到这老东西要讲什么。可人家御史下监百官,上查天子,问一句“当不当讲”其实是给自己一个面子,便是直接竖了笏板大喊,便是皇帝也不能当场拿人家怎样啊。 他除了往脸上堆些笑意,喊声“讲”之外也找不出别的话堵住谢瑜的嘴。魏塱往后仰了些,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舒缓点,且像极了认真听谢瑜讲话的样子。毕竟雨谏在底下喊霍家绝无反意,霍云旸还杀了诬蔑皇帝圣明的小人,他总要稍显开怀,以示对老臣的日夜忧心。 不料谢瑜上前一步,开口先将霍准捧的贤比管仲,忠如萧何,魏塱装都装的辛苦。他本也不想关注谢瑜讲了些啥。由得这老东西胡诌,反驳的事儿轮不到皇帝来干。 反倒是雨谏更难处理,此人去留最终要留与皇帝定夺。霍云旸如此相逼,若是今日不把霍准拿出来溜溜,那所有人都会觉得皇帝不仁,前方战事在即,后头却用私刑暗杀大将之父。 问题是,霍准都臭了,他上哪去找个人出来溜。人皮冒充一张脸到是容易,可霍家党羽里熟悉霍准之人多的是,一两句话对不上去就要露馅,到时候更棘手。 魏塱揉了揉额前,下头雨谏一经上前了两步,手里举着个令牌。想是谢瑜长篇大论说完,喊人赶紧将证物呈上。 小太监跑下去想接过来递与魏塱,才跑了一半,沈元汌大喊:“陛下不可,若是奸人歹毒,在上面淬毒”,他转脸像谢瑜道:“谢大人可担待的起龙体国祚?” 太监停步在那,接也不是,拿也不是。谢瑜怒斥道:“沈大人,霍将军为国守城,千里修书,你在京中安享太平,还要小人之心,是何用意?” 谢瑜抖了抖衣袖,露出半截小臂,高举双手过顶,转身对着魏塱道:“臣愿以身行之,若霍将军心生不轨,是臣失察,今日当毙命于殿上,尽臣之本分”。说罢走到雨谏身旁,示意他将令牌交到自己手上。 沈元汌并非蠢货,自是想得到霍云旸既千辛万苦送了人往金銮殿喊冤,那就不可能立时造反,更不可能在这证物上做什么手脚。他这么一喊,不过就是替魏塱铺个台阶,让皇帝赶紧顺着台阶安抚一下朝臣,标明对霍家属实是龙恩浩荡罢了。 人人都识趣的紧,雨谏又怎可能当真将那牌子交到谢瑜手里。魏塱有意等了个喘息的功夫,才道:“无妨,呈来吧,朕亲自瞧瞧。霍卿家且暂列其位,稍安勿燥。” 谢瑜狠瞪了一眼沈元汌,拂袖退回原味,抬手挺胸浑不顾四周私语。小太监紧赶着接了雨谏手中令牌,只说这苦差可算是完了,他尴尬站原地半天,唯恐那个大人的唾沫星子淹死自个儿。 魏塱接手随意瞅了两眼,沉声道:“确实是御林卫的东西”,他左右瞅了瞅,想喊人去查查究竟是谁丢了牌子。可这牌子花纹质地,明显是宫里人用的东西,且没点身份,还佩不上,霍云旸倒是备的充足。 非得指派个人去查,应该是卫尉徐意最合适。但徐意虽未与霍家公然结群,可这个人也不是他魏塱的人。 找个这样的人去查,能查出什么未知,但必然查不出他想要的结果。若换个人,又名不正言不顺。魏塱捏着牌子踌蹴了片刻,想着所谓的御林卫不过就是霍云旸扯的一个说辞,估计也没打算往里深究,便还是指了徐意去查也正好看看徐意究竟想占哪头。 底下齐呼英明,雨谏跪倒在地呼完万岁,突而红了眼眶,道:“有道是父子人伦,兄弟情深,还请陛下怜将军思乡,允小人面见相国..捎一封亲笔家书回去。” “大胆”,这次跳出来的却是黄靖愢,他并非呆站了一个早晨,黄家一脉,有的帮着沈家说两句,有的帮着霍家说两句,还有的哄着点魏塱,好像比其他人还忙些。只比起沈元汌与谢瑜咄咄逼人,黄靖愢一直较平和罢了。 此番对着雨谏,显是动了真怒,骂完尚不足意,还上前两步,一脚将雨谏踹翻在地,道:“你敢隐晦圣上如那奸人所说,暗杀臣子,枉欺忠良?” 后头一堆人齐齐来拉,口中喊着“黄大人”,黄靖愢犹不罢休,抬着腿要再踹,上头魏塱拍着扶手大喝:“你们当朕是个是个死人吗?” 他站在龙椅前面,冠冕之下,是睚眦怒容。众人这才注意到,天子已经没坐着了。又是一片“万岁”喊罢,底下人皆伏身在地,低着脑袋看不清表情。 谢瑜觉得有些无聊,无聊在于,根本没什么新花样,所有人的行事说辞都和预料不差。那盒子里的一对眼珠子,就是为了逼魏塱向天下证明一下,霍准还活蹦乱跳的。 如果皇帝不敢证明,那霍家两位大人,就确定是死的透透了的。 沈家肯定是帮着魏塱,至于黄家,必然是一开始不痛不痒的和稀泥,到了最后再跳出来加把火,因为黄靖愢肯定也十分迫切的想要知道霍准究竟死了没。他那几句话,分明是逼得魏塱无路可退,哪会有人真的认为他是在维护皇帝? 沈元汌做了近乎可笑的垂死挣扎,道:“此人对陛下不敬,该当就地问斩,以儆效尤。” “家书而已,沈大人何至于此”?谢瑜丝毫不遮掩语气中的不屑,都到了这个份上,却是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诸位都起来吧,朕自有主张。倒是你...”,魏塱扬头示意雨谏,道:“霍云旸口口声声胡患将近,为何近日边关无一例折子提起此事?朕不召他,这梁国上下就太平无事,朕才下旨,胡人就要来了。怎么,这罪过,莫不是朕要拦下来?” 吵了如此久,这满殿的脑袋,还没有谁应过来,他们一直在讨论着谁功谁罪,竟无人提及,假如胡人真的要南下了,该怎么保得那一方百姓。 而魏塱提起,也仅仅转移话题,防止雨谏追问霍准生死罢了。 袍笏(二十七) 龟缩着的人群陆续从地上爬起来,恭着身子退往两侧。皇帝问的也是巧妙,看人斗着实其乐无穷。 谢瑜自问该说的都说了个遍,再参合有欲盖弥彰之嫌。沈元汌想以他的身份再吐诘问之词也是有逾越之处,黄靖愢更是乐得沉默,他双方的面子都给了,既然皇帝亲自下场打嘴仗,旁的人瞧着便是。 雨谏弯着腰道:“皇上,小人不敢,军情之事,小人岂敢越俎代庖。小人一介裨将,只是替将军快马往京中谢旨。请皇上念霍家过往,宽限将军几日,若十日内无战,将军必然自缚其手,上京戴罪。” “十日内无战,霍云旸这般信誓旦旦,他莫不是胡人肚子里蛔虫不成,诸位大臣怎么看啊。” “陛下,霍将军身在边关,既然如此说,必定是有他的理由。臣以为,可再等三日,看是否有军情急报进京,若有....” “若有,谢大人要如何“?沈元汌一拱手,厉声打断谢瑜讲话。又转向魏塱道:“陛下,胡人粗野,未习得孔孟之教化,不知天时与地利也。何日南下,何日劫掠,全凭兽心恶欲。” 他环视一众大臣,停顿半晌才道:“诸位大人不乏家世渊源,博览群书者,尽可想想,自古以来,可有能断言胡人何日起兵者。” 周遭议论纷纷,皆是轻微摇头,沈元汌大获鼓舞,走了几步,近到雨谏身侧,指着人道:“霍云旸自作聪明,却不知狐狸尾巴是藏不住的。说什么十日之内,分明霍家与胡人勾结是真。如今东窗事发,便天良丧尽,佯装起战,如若不然,他何以断言十日之内,胡人定会起兵?” “这..沈大人言之有理,莫不是......”声音太过轻微,都没能分辨出是谁在讲话。 雨谏抬了头,看向沈元汌,他认得此人。临回京,霍云旸特意交代了京中各方势力,沈家作为魏塱嫡系,又是乌州一线的守将,自然是重中之重。 可在沈元汌脸上来回瞧了几眼,雨谏却轻声道:“不知您是哪位大人”?说罢他转向魏塱再次叩首,祈求道:“皇上,这位大人怕是有所不知。” “今年开春以来,胡人频频异动,将军日夜忧思,唯恐梁损一尘一土。数月以前,平城就已恢复了先帝在时的巡防制度,每日两人一队,十队为阵,分别往北城门外纵横五十里巡防。此事将军必有上奏,朝中该有文书记录在册,皇上若不信,尽可当场派人调取。” 鲁文安恢复了巡防一事,对于霍云旸其实无关紧要,原不值得他特意上报。但对于霍悭而言,自认是个天大的功劳。眼见的每天城门一开,二十来人骑着高头大马等他一声令下,呼啦往原子上散成几缕烟,快意里头夹杂着新鲜感,岂能不大书特书,哪怕在霍家主事的面前刷刷存在感也是好的。 平城少有正式文书递过来,如若不然,霍云旸没准还懒得花心思看。恰好这么看了一眼,想想霍家和胡人走的近,丢点东西上去表表忠心也好,于是那文书一字未改又传到了京中,只是上头加盖了霍云旸的官印。 算得歪打正着,魏塱是记得有这么封折子,理由与霍云旸如出一辙。宁城那边来的文书多是问安折和一些文官例行上报兵马数据,少有这样待批阅的请命文书,他当时格外多瞅了两眼。 只是平城离京十万八千里,人又是往胡地巡防,非说是霍家想与胡人来往更方便些,也犯不着多此一举。就算是,也无可奈何,且无关紧要。魏塱事后并没放在心上,随手批了,就搁在一旁,不料今日又被人给翻出来。 但他确实记得有这样一封文书,抵赖自是毫无意义,凡是皇帝过目的东西,就是哪个后宫嫔妃写了首表达爱意的词曲歌赋,都有专人记录了存到库里去。真要去找,是铁定能找出来。此时不承认,反显得他这个皇帝对政事不上心。 魏塱装作沉思了一阵,道:“朕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当时还夸过云旸此举甚好。梁自建立平安二城以来,就立了巡防的祖制。为着薛宋一事,荒废可惜了。难得云旸不惧人言可畏,重新提起。” “皇上圣明”!雨谏五体投地,声音哽咽,激动道:“有此天子,是我大梁之福,百姓之福”,他压抑住悲愤情绪,抬起头继续道:“正因有了巡防事宜,将军方知,胡人不日就要南下。” 雨谏转向沈元汌,道:“这位大人所言不差,胡人究竟何日南下,圣人亦不得知。霍将军岂能妄断,可近来鲜卑集结兵马,离我疆土与日俱进。小人驱马返京时,兵马已在平城五十里外。” “将军本在城内点兵布阵,欲阻胡人南下,不料京中圣旨百里加急。为人臣子,不敢不忠,然身为将领,亦不敢有失。将军非断言十日内定有胡人南下,而是请陛下再与他十日,待部署完毕,能保大梁江山无虞,他身死何妨?” “你巧言令色....你....”,沈元汌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头来反驳雨谏,只气的脸色铁青,指着雨谏不放。 “沈大人切莫有失身份”,谢瑜不痛不痒的劝了一句。 “谢瑜,你别以为陛下瞧不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与霍准狼狈为奸”。沈元汌调转身子,指着众人道:“尔等食君俸禄,不能为君分忧,就由着匹夫竖子在这里颠倒黑白。” “什么胡人南下,什么部署宁城,全是一派胡言。分明霍贼与胡狗勾结,置我大梁江山百姓于虎口狼窝”。他指着黄靖愢道:“黄大人,你家数代勋贵,今担吏部重则,若任由霍贼为非作歹,难怪黄老爷子迟迟不肯断气,他有何颜面去见历代先帝。” 又指着一人道:“范大人,你为刑部主事,全权协助陛下查实霍贼一案,前日又有户部度支承认霍家往宁城一线的粮草数额有假,常侍李大人拼死带回的书信,你也瞧过。人证物证俱全,为何不敢出来拆穿霍家豺狼奸计?” 沈元汌转身对着龙椅跪倒在地,摘了头上乌纱放在膝盖前,后叩首道:“陛下!臣,沈元汌奏请,即刻发令,捉拿霍云旸回京问审。如若抗旨,就地格杀。” “晚一日,则梁危十分。晚十日,则梁百年尽毁。” 袍笏(二十八) “沈元汌,你放肆”!不等魏塱答话,黄靖愢再次站出来怒斥道:“金銮殿上,安敢如此污言秽语,辱我黄家门楣。” 他转身看魏塱已经坐回了龙椅上,气道:“陛下,文武政事,何至于涉及家中闲云老父。于公,沈元汌出言不逊,愧对其位。于私,黄家与陛下有骨肉血亲,今白发抱恙在身,还要被人行是非之词,臣要奏沈元汌一个大不敬之罪。” “公道自在人心,这一顶帽子不要何如”?沈元汌语气已不如先前激烈,有死灰之态。说完捡了地上帽子,双手奉至头顶,示意黄靖愢大可拿去。 雨谏叩首,诚恳道:“这位大人,你与将军皆是一心为我大梁。个中误会,安稳之后,多的是时间水落石出。大人何不暂放成见,暂商大事,以免胡人称快,生灵涂炭。” “你你你.....你这是..今日就...”,黄靖愢气的有些结巴,他在位许多年,端的是无人敢这般放肆。 沈家是个什么货色,好像平日里谁不知道似的。虽猜沈元汌这般作态是想给魏塱抬轿,但张口就说黄老爷子断气,若不将人即刻丢出去,以后黄家如何在朝堂立足? “沈大人....”,旁边有小声劝慰着,想让沈元汌服个软。 他却跪的笔直,看向雨谏道:“我与霍云旸何来的误会,霍准自持为相,兵权在握,结党营私,独断专行。这大梁,究竟是百姓的大梁,还是他霍家的大梁?” “你说边关十日之内定有战事,有又何如?不过是霍家眼见陛下慧眼如炬,妄图攀功活命而已。伎俩几何?徒增笑矣。” “如何?霍云旸是要让胡人南下至何处?平城?宁城?锦岐,还是开阳?他要用多少无辜百姓的命换他霍家满门脑袋?” “他若敢堂堂正正回京,我也称他一声大丈夫。他不敢啊,他缩于宁城,挟天下之公,为一己之私。无耻小人,生则作鼠辈,死亦为蛆虫。” “今我不为自身苦,我苦我大梁,满堂皆是紫乱朱。” “黄大人,这帽子,你怎么,不敢接啊”?沈元汌看着黄靖愢问道,话音未落,那帽子被重重掼在地上,帽前沿镶的一块方玉受不住磕绊,摔的四分五裂。 魏塱长叹一口气,他都分不清这沈元汌是真是假了。 谢瑜不紧不慢的站出来道:“沈大人今日所言,也是性情所致。虽言之有理,亦漏洞百出。且不说霍相为人,在列诸位有目共睹,非沈大人一言以蔽之。且正如这位裨将所言”,他指了指雨谏,接着道:“霍家有罪与否,并非当务之急。” “边关战事在即,沈大人非要说是霍家自导自演,还振振有词,未免太过武断了吧。口舌之强,谁不会逞。沈大人说是霍将军与胡人勾结,妄图以功活命,我还想说怕不是沈家沈元州将军,才是幕后黑手,与胡人勾结,栽赃陷害霍家。” “而今说霍家与胡人来往,不过是那日陛下拿出来的几封书信而已。可笔墨类东西,最易造假,尤其是沈元州将军自今年初,本就与胡人走的近,更是轻而易举。可惜,霍家没有像沈大人这样的嘴皮子,说的金銮殿上秋风都散了。” “再说证人暂时只有刘度支一位,空口白牙,账目也没拿出来一本,东西咱是既不知道去了哪,也没见人追回来。这也算得人证的话,以后断案何须三部出马,且养个闲人,也免得让人嘲笑说我朝廷杀鸡动用宰牛刀。” “陛下”,谢瑜转向魏塱道:“臣请陛下宽恕沈大人今日失态”,说着又向黄靖愢鞠了一躬,道:“也请黄大人雅量海涵,诸位都是为陛下分忧,所谓和而不同,今日当以胡患为首要大事,何至于内讧当场。” 他是御史大夫,说这些倒是极合身份。黄靖愢恨恨退了回去,沈元汌仍未起,一脸淡漠没答话,雨谏自是好端端跪着,低头只暗道谢瑜确实能耐。 几句话缓了局面不说,还暗测测怼了一把皇帝撒出来的证据都是子虚乌有,又将沈家扯下水。这情况昨晚在谢府就料到了,不过等事实摆在眼前,还是觉得这些文人花样当真有意思。 魏塱一直皱眉不言,由着底下人扰攘半天。见喧嚣见熄,深吸了口气,呼听殿外一声长音喊:“报。” 他还没通传,一佩刀之人领着个风尘仆仆的驿使就闯了进来,单膝跪地,道:“陛下,宁城军书,八百里加急。” 带刀是宫里贴身卫尉的特权,情急闯殿不算失仪,众人皆不以为意,魏塱本是要斥责沈元汌,这会只能换了个口吻道:“呈上来。” 太监又迈着步子去拿,既然是宁城来的,魏塱不看也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众臣在前,只能接过来仔仔细细从头读到尾。 折子落在雨谏前头不远处,魏塱怒道:“好个拓跋氏,蛮夷野物,敢辱我中原正统。” 雨谏斜眼,只能看见谢瑜的脚尖。纵对不上目光,二人仍是心照不宣。看来这军书急报来的比预想中要早,且来的刚是时候。 霍云旸智计不逊霍准,这军书本该是经由驿站层层往上递,可他唯恐到了近京处,那些驿丞是魏塱的人,一看是宁城来的文书,直接就地销毁,让东西到不了殿上。故而交代人,一旦过了怀远关,再不可于驿站歇脚,因此才比雨谏预料的快些。 到了近京,又有提前备好的文书冒充别处人去换了官马,宫门处自是再不敢阻拦。有了这封折子,宁城战事就板上钉钉。 谢瑜也长舒一口气,起码短日内,他不用去吃牢饭了。他趁着魏塱专心致志读折子的功夫,去瞧了一眼还跪着的沈元汌,暗道沈家也不容易。 明知争论毫无意义,还要在这里演的热血沸腾,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将雨谏送到皇帝面前的原因。边关那场战事,是非黑白,真假忠奸,岂是一场争论能盖棺定论的?那得看,最后是谁赢。 谁赢了,谁就是真。谁输了,谁就是奸。 袍笏(二十九) 群臣惊恐着跪下喊“陛下喜怒”,沈元汌直接被拖出大殿。纵魏塱喊的是暂去其职,回家歇养几日。可沈元汌怒骂不绝于耳,侍卫只能赶紧架起他胳膊,强行给沈家送了回去。 坐上天子喊了“平身”,雨谏随着众人站起,上头魏塱道:“朕,岂能不知霍相为人。当日仓促间得了急报,既恐有损江山社稷,更恐冤了霍家。可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朕不愿信,却也不能轻易妇人之仁。” “这两日,朝野上下,竟盛传霍相已被朕私刑格杀,居然还有人特意去到宁城妖言惑众,实在荒唐。朕藏了霍相,也是与谢卿家所想一致,是霍家当真被人陷害。那幕后主使必定要趁霍相落难对其暗下毒手,藏着他,是朕对婉....。” “呵”,魏塱似说漏嘴,笑了一声来掩饰尴尬,又干脆续道:“是朕对皇后的承诺,也是朕对霍家一片切切之心。” “你尽管回去,告诉云旸,让他给朕带个凯旋而归,朕亦等着还霍家一个真相大白。退朝!” 雨谏转了一下眼神,还想再问,后头却是一片“万岁”响起,也只能跟着趴在了地上。按霍云旸的意思,他应该在朝堂上求个和李阿牛当庭对峙,现看来,明显是不可能了。 沈元汌那番做派,给足了魏塱面子。皇帝又顺着谢瑜的话头,说不惜背着昏君的名头也要藏着霍准,其实为霍家着想。这一传出去,霍云旸出了凯旋归来,简直别无它法。 更要命的是,霍准真的死了。 众人退完,谢瑜落在最后,等着雨谏追上他,二人隔着好几步对了一下眼神,又同时移向别处,心里在想什么,不言而喻。 到底谢瑜先打破沉默,他拍了拍雨谏肩膀道:“先生大义,不如到谢府用顿便饭,再往宁城去。我与霍将军上次一别,半年未见,甚是怀念。” 出了大殿,身旁人多眼杂,谢瑜如此说,雨谏陪着回了一句,道:“大人盛情,小人不得不推辞,战事在即,皇上天恩浩荡,我要赶回宁城复命。” “如此,我送先生一程”。谢瑜顺理成章的往雨谏身旁靠了靠。 只出了宫门,行至街上,雨谏往驿站处领了马,随谢瑜走到僻静处,二人再次相视,谢瑜面有难色,道:“霍大人怕是.......。” 皇帝的说辞极好,为了保护霍准,所以才把人藏起来,连与皇后多年情深的旧事都扯上了,由不得人不信。 但如果真是这样,他必然会加派人手,众目睽睽之下允许雨谏去见一面,将他明君仁征的事迹坐的更实些。没这么做,只能说明,霍准是真死了。 谢瑜到底有些难过,他必然是不希望霍家真的造反。若霍准还活着,不说善了,起码能求个全身而退。 如今霍家两条最重的人命没了,霍云旸善罢甘休肯定不能,皇帝也绝对要斩草除根。这个天儿,只能变了。 且宁城那头的局势,如今更危险,魏塱为了自己的谎言不被拆穿,必定会派点人以援军为由,死在宁城,说是霍云旸已经造反。 霍云旸要想师出有名,只能快点来一场“大获全胜”,然后公开凯旋,洗脱通胡的罪名,并点名自己的父兄相迎。皇帝交不出人,他才能师出有名。 就看谁的动作更快了。 然无论如何,于谢瑜都不是好事,他就在京中,跑都没地跑。所以这会脸上愁容,能夹死只苍蝇。 “谢大人也不必如此想,路还未到绝处,没准人是真被藏起来了。皇帝故意不让我去看,就是想逼将军一把,真个儿有那么一天,又把人甩出来,让将军遗臭万年”。雨谏看着谢瑜,小声道。 他当然也知霍准死了,只不得不编排两句安抚一下谢瑜。这么听起来似乎也有点道理,投靠皇帝已是绝不可能的事,犯不上把霍家这边仅剩的希望也给得罪了,谢瑜反应极快,赶紧惊喜道:“你说的也是,倒是我脑子糊涂。” 雨谏牵了牵马缰绳,道:“大人是心急而已,所以说,京中还要拜托大人一力照拂,等我家将军摇旌响鼓”。说完他一拍马屁股,人跟着就走了。谢瑜呆在原地,看一人一马出了城门,才往自家府里走。 摇旌响鼓,旌旗这种东西,多是出征才悬。 在雨谏离开宁城第二日,薛凌就到了城外。她既是北上,免不了要从南门进,城墙上挂着的那个人还能时不时的发出些渗人哀嚎声,只不过站在底下肯定是听不见。 将人挂上去,除了挤兑一下魏塱,还能恐吓一些来宁城攀交情的人。别随随便便就说是京里头霍家亲信,省的霍云旸被钻了空子。 薛凌并不知道城里头的事儿,老远在马背上就瞧着这么一人吊着,待走到近处,下了马,才看见门口贴有告示。 她想凑上去看个大概,见城门口守了七八个人,皆是手持兵刃,便打消了主意。牵着马直直往门里走,被拦下来盘查时,便借了申屠易的活计,说自个儿是跑冬的,接了趟生意。 她独身一人,年纪轻轻,看着并不面恶。守门的几人有所怀疑,却在交换眼神后放了她进去。薛凌装作没看见,进到城里,猜是朝中不太平,总要有人来往传信,只要没什么威胁,拦住了反而不是啥好事。 她对宁城格局颇熟,知城内守将日常起居在北门处,且宁城城内可行马。因此离门走了一段距离,便又翻身上门,直冲到了霍云旸处。 多少算个重地,两三个人挡了路追问身份,薛凌掀了衣袍带着的帽子,露出脸,毫不避忌道:“请帮我往霍将军通传一声,就说我的主子是皇后。” 那几人打量了几眼,喊了声“等着”,稍后即有人领了薛凌到霍云旸书房里。听见动静,霍云旸抬头,先道:“瞧见门口挂着那人了么,他说他主子是我爹。” 薛凌笑笑,上前几步,将霍准那枚扳指放到桌上,又退到一侧,等着霍云旸自己看。 “以私胜公,衰国之政。” 袍笏(三十) 霍云旸一眼认出那枚扳指,所谓黄龙玉,顾名思义,就是这种玉多为黄色。朱白等旁的颜色也少有出现,但紫色的黄龙玉,不说梁国上下找不出第二块,至少拿来做扳指应是天下无双。 据传得到这一小块玉石,纯属机缘巧合。当时还是梁成帝在位,霍准有心要献给皇帝,最后不知为何又给留了下来,请了能工巧匠,给自个儿雕了枚扳指。 里头刻了什么字,霍家上下没谁不知道。一来霍准尤爱这个物件,又是随手东西,经常在把玩。另外也常给几个孩子念叨,大丈夫当事事以国为先,而公在其后,私于末也。 此刻一面摩挲着扳指内面,一面念叨这几个字,颇感讽刺。 念完顿了顿,霍云旸将扳指举到眼前细看了一番,再次确认无误,不是造假,却也没立即信了薛凌,而是放下扳指道:“我爹命都没了,东西保不住也是情理之中,落到谁手上,不见得那人就是朋友。你说是皇后派来的,她派你来有何事?” “原来你已经知道霍准死了,皇后让我来跟你说霍准死了,霍云昇也死了。” “皇后让你跟我说,霍准死了”?霍云旸左手搭上扳指,右手却垂到腰间,摸了刀柄。 薛凌不急不慌道:“皇后自然是让我来说她爹死了,可霍准与我非亲非故,我总不好上赶着喊爹,免得你以为我在攀高枝。” 不等霍云旸答话,薛凌又道:“我长话短说,我长在宁城,十四进京。与霍云婉有些说不清的交情,刚好还与魏塱有些道不明的过节。拿钱报仇一举两得,所以就帮她跑这一趟。刚才在门口喊声主子,实属图个方便,免得你养的狗碍事。” 她上前两步一把将扳指个抢了回来,在霍云旸面前一晃,揣回自己怀里,笑道:“你既然鉴定无误,那就还给我,毕竟霍云婉说,这个算我跑腿的订金。” “霍云婉要我传的话已经传完了,现在是我帮你传话,京中有哪些人是跟霍家一个碗里吃饭,且是魏塱明面上不知道的。烦请霍将军列个名单给我,尤其是....御林卫。” 霍云旸松了刀柄,上下打量薛凌几眼,目光定格在胸口盯了好一会才道:“宁城有家羊汤馆,说是开了好几辈人,除了几年前战事歇了一阵,别的时日就没断过火。那家老板姓什么?” “姓白,这个姓在宁城少见,所以很多人冲着这个姓去喝汤。五年前前,他还添了个小孙子,据说满月酒办的热闹,但我是个小姑娘,父母不让去”。薛凌随口答着,一面解了外袍。 她是个男儿装扮,却没格外掩饰身形,霍云旸瞧出来也并不意外。躲闪反惹其生疑,薛凌本不打算顾忌,屋内又燥热,干脆大方褪了挡风的袍子。 宁城那家羊汤馆,鲁文安一来就钻里面去,这个姓也独特,薛凌记得不足为奇。想是所言不差,霍云旸更放松了些,这才露出些哀伤,道:“看来你真是此处的人,姑娘家,你在宫里当差?” “霍将军不喊壶茶来么,我跑了几天的马,还得赶着跑回去”,薛凌瞅瞅四下,拎了把椅子过来坐着,道:“我不是宫里人,想来霍将军也没工夫听些陈年旧事。” 霍云旸等着她坐定,道:“我爹怎么死的?” 有些事,你早有预料,可真真切切得到消息的时候,又瞬间觉得难以置信。 第一个人来报信的时候,还可以怀疑他另有隐情。但薛凌出现,不管她是不是家姐的人,霍云旸都知道,来人的话是真的,因为无论是谁,都没有撒谎的必要了。 “有个叫李阿牛的人漏了霍准行程给魏塱,皇帝派暗卫连沈家做局,诱霍准前去,只要见尸,不许见人。又对霍家通胡一事佯装不知,实则早就在寿陵埋伏,等霍云昇自投罗网。” 似乎是找到了一个借口能公开嘲讽霍家,薛凌话到此处,讥讽的笑了一声,略抬下颌道:“与虎谋皮未成,为人作嫁也是场好戏。” “所以,我长兄的头在京城北门地上滚了几圈,也是真的?” “真的,霍家本事,伤了李阿牛,回城时,他体力不支,一并栽倒在地”。薛凌答的自然,浑然不觉语间有几分窃喜。 那一场事儿办下来后,日夜都在奔忙,没工夫去回味得偿所愿的极致舒爽,一经霍云旸提起,她就想到平意切过霍云昇脖颈的滋味。可惜了,可惜第一刀不是她捅的。那三个胡人,多手多脚的实在惹人生厌。 她这般喜悦,直视着霍云旸的脸上表情不舍得错过。霍云旸....和霍云昇很像啊。 她也不惧霍云旸会拿他怎么样,这般地步,霍云旸要么领兵造反,要么引颈受戮,她不信这狗东西能选第二条。既然要造反,京中就得有内应,这个内应能在宫里更好。 若是能让霍云婉去联络卫尉先行杀了魏塱,只等霍云旸领兵回京,这事儿就算大功告成。虽可行度不高,总好过皇帝一直活着。 所以霍云旸必须得找个人带话回去,即便他在宁城找个人,也不见得能进到宫里搭上霍云婉,于是薛凌有恃无恐。 事情倒也确实如此,霍云旸听出她甚是欢喜,也只是压着性子问了一句:“你似乎很是开心。” 薛凌整个人坐上椅子,悬起小腿来回摇晃着,添了些姑娘家灵动。嘟起嘴角看着霍云昇,顽劣道:“你看,我长在宁城,十四离家,亲朋尽散,师友全无。为的是什么,霍将军还能不知?我过的这般不快活,所以就看不得别人快活。” “别人不快活了,我就忍不住的快活”。她毫无怯意,念念叨叨,像极了撒娇的无赖小儿。让人分不清她是真的快活,还是从没快活过。 霍云旸顿口,眼前姑娘眸子里有刀剑冷漠,脸上富贵娇子的痕迹却还没退却,看起来多不过十七八。若说是十四离开宁城,那只能是因为一件事--当年拓跋铣领兵,胡人南下。 宁城由于紧随平城,所以首当其冲,成了人间炼狱。 袍笏(三十一) 这几日来往书信繁多,桌上一堆杂乱未收。霍云旸手搭上去轻扣了两下,看似还沉浸在思考里,实则以迅雷之势抄了方镇纸往照着薛凌脸上砸了过来。 薛凌本是想跃起闪开,脑子转了个弯,直拔了腰间匕首将那方镇纸迎面劈开,掉地上,砸的“吭哧”一声,棱角嗑了好几下才停。 她瞧着霍云旸,慢条斯理将匕首收进鞘里,道:“我赶时间,霍将军若是不用我传话,我也不强买强卖,就此告辞就是。” “你身手不错”,霍云旸瞧着地上镇纸碎块半晌,才看着薛凌继续道:“带着我爹的东西还能一路顺利过来,想来心智也是个极佳的,定不是出身普通人家。宁城离平城近,所以朝廷不设主将,当年是薛家两位副将在此处理日常政务,余下的,我虽记不起个名字来,但你只要报个姓,我必能说出个渊源。” 薛凌摸着匕首壳上玉石,她丢了平意,行路总得贴身带个什么关键时刻保命,便随便捡了个趁手的备着。 身上功夫,藏是藏不住的,毕竟真个弱柳娇花既不能从三年前那场战事逃出去,更不能从京中龙潭虎穴冲出来。霍云旸既然要试,她也乐得显摆。 听得霍云旸问,薛凌道:“陈年往事而已,说来有什么意思”?说完又觉无趣,换了个挑拨口吻,看着霍云旸笑道:“若哪天霍将军能带话给阎王,我报个姓,你便能让人起死回生,那我定然是事无巨细,祖宗十八代一并报给你。” 霍云旸又顿了半晌,也跟着一起笑,片刻停了才阴狠道:“你这般身手,又这般心智,在京中呆了三四年,还直呼天子名讳,说跟他有过节。分明,就是已经知道了当年宁城战事为何起。” 他抬了手,示意要唤人进来,却迟迟没有落下,只盯着薛凌一字一句道:“你会真心帮我?” 从霍云昇与霍准脸上没有看到的挣扎与恐慌,在霍云旸身上原形毕露,薛凌瞧着那只在空中轻微抖动的手,有一瞬的忍俊不禁。 她歪着脑袋继续摇晃着双腿,嘟囔道:“我知道啊,我知道当年霍准与魏塱连手做局,陷害薛...薛弋寒与宋柏满门。” 她猛地记起来什么,又抬头直视霍云旸,戏谑道:“事后黄家那个老不死跟霍准坐地分赃,为了将西北兵权给到你手里,不惜千里白骨,自家出个降将,是这样吗,霍将军?” 霍云旸脸色越发苍白,薛凌不等他答,又补了一句道:“可惜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沈家沈元州虎口夺食,硬生生抢了一半走。霍准吃了个哑巴亏,这三年里怕是没少咬碎了牙吧。” 霍云旸手又放了下去,半晌才咬牙切齿道:“你查到的还真多。” 薛凌站起走了几步,直走到霍云旸桌前,扯了一卷文书出来自顾看着,语调越发欢快,道:“我查到的还不止这些。要说区区沈家,怎么能抢了霍准的东西。要是按着霍家原来的计划,大梁该是他和黄家那个老不死说了算,哪儿轮到魏塱来分地盘。” “谁能料到,薛弋寒无缘无故就死了。霍家看的那么牢实,居然还被人钻了空子,薛家那小东西又没抓住,于是前镇北大将的一半兵符不知去向,原先帝手里那一半又在魏塱手里。纵是你霍云旸在西北气势如虹,却也不能真在那个时候造反不是,何况黄家的老不死千辛万苦才把自己的外孙送上皇位,真打起来,西北残兵对上黄家的近郊兵马,也没多少胜算啊。” “再想想,薛弋寒死的这么快,多半是魏塱已经得到了该得到的,便早早弄死了他。霍准怕整块兵符都在魏塱手上,这事儿就只能这么认了。啧啧,一说出来,我也觉得亏得慌。” 薛凌将书丢回桌子上,褪了脸上俏皮,冷道:“所以,霍大将军需不需要我传话,不需要的话,我要走人了”。她斜眼瞥了一圈屋内陈设,嫌憎的毫不遮掩,大大方方鄙夷道:“跟你站得久了,恶心的慌。” 京中两位姓霍的再是位高权重,总还要对着皇帝行跪拜之礼,平日见了个同僚,也得作作表面功夫。而霍云旸这几年久居西北,平日里旁人都是看他脸色行事,养的性子已不如霍云昇等内敛,何况薛凌说话实在过于难听。 好半天他才将胸口躁郁压下去,对着近在咫尺的薛凌道:“有个词叫弄巧成拙,你知道的比我知道的都多,怕是皇帝自己都得回忆好半天才能记起这么多事。我猜他也想要一份名单,来将霍家清理的干净些。索性你说了这么多,不如再多说两句。免得我既不想让你传话,还起了杀人灭口的心。” 薛凌直起身子,又坐回椅子上道:“那我就说件魏塱也不知道的事情。只是霍大将军先压压火气,免得....宁肯不要我传话,也要杀人灭口。” 她眼中不屑愈深,道:“霍云婉曾经怀孕,是霍家下人的种,为了让她嫁给魏塱,霍准一碗药水灌了下去,这才出了帝后情深的美谈,是吧。” “诶,这事儿是霍云婉自己说与我知的”,薛凌连连摆手,霍云旸离了椅子,近到身前,将刀架在了她脖子上,却没伤到分毫。 薛凌试探着将刀刃推开,继续道:“她说与我知,怕的就是你不信。果不其然,霍将军非得要我说出这下作事,才肯让我传话,实在非我所愿。” 半真半假,她瞧着怒不可遏的霍云旸,又咕哝道:“我还挺喜欢霍云婉,当真不想在背后说她私事过往。” 霍云旸重重喘了几声粗气,退后几步,转身覆手立了片刻,道:“李阿牛其人,霍家是有意拉拢,那不过是怕此人给魏塱当刀子。家父实则对其并不看重,只表面交好罢了,断无可能将私密行踪透露给他。” 薛凌道:“个中细节,我可不知。霍云婉给我信的这么说,我就这么传。你要问具体经过,那得自个儿想办法去问了。” 她无从得知霍家与李阿牛往来的细节,自然没法把谎撒的圆满,但薛凌反应极快,一推四五六,锅就扣到了霍云婉身上。料来霍云旸也不会追问,因为霍准究竟是怎么死的,这个节骨眼上,于霍云旸根本就不重要。 即使霍准不是死于魏塱之手,皇帝也只会落井下石趁机铲除霍家。看霍云旸不是蠢货,他不会想不到。 果然霍云旸再没追问,且他情绪平复许多,恢复了如二人刚见面时的冷静状态,转过身来对着薛凌道:“看来还真的劳你传话回去......。” 他笑起来也和霍云昇极像,虽只是敷衍,却是极好看的舒了眉头,微弯嘴角,轻声道:“不过不急,你一路奔波,且安心歇两天。” 袍笏(三十二) 薛凌垂眼,看地上碎掉的镇纸还没收,霍云旸就已然迎她如忘年旧交。果然是京中养出来的狗东西,来了宁城这么多年,还改不了吃屎。分明是厌恶自己的紧,还笑的满脸喜庆。 可她居然也下意识的挤了个笑容出来,在京中呆了这么久,她到底学会且习惯了顺坡下驴,才见霍云旸改了脸色,心里头情绪还没发芽,嘴角就不直觉往两边咧开。 等反应过来,烦闷更甚。若说对着江闳等人亲热喊两声伯父,忍忍也就过了,可要她向霍云旸称兄道弟,薛凌想了想还不如直接捅死自己来的痛快。然那份名单,她一定要拿到手才行,不然也犯不着进门之后跟霍云旸兜这么大圈子。 这几日在马背上,也没工夫想别的事,偶尔歇下来啃两口干粮,薛凌记起城门口的事,难免想到李阿牛其人。 虽在临江仙那人嘴里听说李阿牛是栽倒在地半死不活,但她并不怎么担忧李阿牛安危,江府花了这么大手笔,总是想得到点啥的。明面上又不能去抢,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根暗线,必然舍不得放。 只要江府不漏破绽,魏塱多半也不会置李阿牛于死地,他得留这个人可以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去接霍家的权,毕竟皇帝也不是想放谁就能把谁放上去,好多双眼睛盯着呢。 按理说这是一步极稳的棋,然那晚去找李阿牛的经历不太愉快。薛凌怎么想,都觉得此人以后不是个好相与,她鲁伯伯的剑,是万万舍不得再还给那蠢狗的。再想想这个人用起来,多少还要受制于江府,不如趁着来找霍云旸,留个不为人知的后手,也好有备无患。 思来想去,唯有把霍家的东西拿到自己手里才最保险。 大户人家做事,只有三成之数在明面上。霍家这么大个摊子,必然有好些亲信都分布在暗处,也许有很多人平日还是在朝堂上跟霍准唱反调的那种。除了这些,还有许多跟霍家牵连不深,却又有把柄在霍家手里,关键时刻不得不帮霍准办事的倒霉鬼。 说是斩草除根,除非魏塱一把火烧掉大半个朝堂,不然不要说根,就连草叶子都没斩干净。所以此事过后,必定还会留下很多霍家旧部。倒也不指望打着霍家的名义去让他们为旧主尽忠,一群猢狲而已,只消捏着其软肋威胁利诱,能谋得分毫好处就足够了。 朝臣还在其次,薛凌一想到江闳那种摇唇鼓舌之辈就烦的慌。关键在于,京中御林卫,尤其是深宫禁卫。 这群人是霍云昇领着的。最顺利的情况,是处理了宁城,她就快马回京杀了魏塱。到时候魏塱必然在大肆清洗霍家余党,御林卫的人惊弓之鸟,正是挑事的好时机。有了霍云旸给的名单,再加上一个霍云婉,她总有机会近到魏塱三步之内。 就算魏塱手脚快,等她回去的时候,卫尉已经被全部换了一遍,有了这份名单,也好找找漏网之鱼问个路。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得从霍云旸嘴里套出这份名单来。 好在薛凌无需讨好霍云旸,方才不敬之处虽是发自于心,却也是有意为之。她早过了藏不住事的阶段,话说的难听还是为着快速让霍云旸相信自己。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霍家的蠢狗显然不是君子,又是狗急跳墙的时候,所谓墙倒众人推。若说自己跟霍云婉有金兰之谊,不惜生死千里迢迢跑这么远就为高山报流水,伯牙答子期,别说霍云旸不会信,天底下能信的也没几个。 要说是为了钱,这个时候霍家根本出不上价格,赌霍云旸能杀回京中做皇帝,只怕是脑子坏的特厉害了点。且这个说辞少不得要将霍云旸恭维的天花乱坠,薛凌想想自己编的艰难,反倒容易漏了破绽,倒不如另谋他路。 纠结到最后,竟是实话来的最保险。 如果霍云旸真的要找个人将那份名单带往京中,最合适的那个人,必然是既跟魏塱有仇,又跟霍家结了梁子。因为那个人最乐见其成的,就是霍家跟魏塱两败俱伤,或者说死了谁,她都开心。 这样一个人,再也没有谁比薛宋案的苦主更合适了。 料来霍云旸应该也能轻易明白这点,甚至于薛凌已经打算好了,若他是个蠢狗一时脑子没转过弯,借着恶语多提醒两句便是。 然她到底略有顾忌,便给自己编了个宁城的身份套着。如此既方便行事,又避免霍家与薛弋寒世仇太深,决然不肯用薛家人。 看目前霍云旸的表情,显然他已经想透了其中的点,所以既没大惊小怪的招人来拿了薛凌,也没再继续追问为何要帮着霍家。 有了这么一档子借口,言行再恶劣些,也并不出格。本就笑不由衷,改为冷笑也顺其自然,薛凌“哼”了一声,道:“你不急我急,你没听我说么,我站在这恶心的慌。” 霍云旸不理会薛凌,坐回椅子上,蘸了笔墨,一边写一边才道:“你实在聪明,知道说假话骗不过我,便老老实实露了身份。是想告诉我,你是要真心实意的帮我送信回去,好让霍家亲信找个吉时砍了皇帝,然后再看天家正统铲除我这个乱臣贼子,是么?” “是啊,既然如此,何不早点给我,起码我比来的任何一个人都可靠,他们可能会出卖你,我不会。毕竟”...薛凌凑上前去,想看霍云旸写的什么东西,霍云旸一把抽走,脚尖在地上借力,身体跟着椅子一起退了好几步。 薛凌貌若讨了个没趣,直起身子,笑着继续道:“毕竟,我只想看你们俩死啊。” 霍云旸吹了吹纸张墨渍,道:“你说的对,你还真是不会出卖我。不过皇帝心思缜密,没准特意派个人来与我玩一手也未知。姑娘还是多住两天,托了拓跋铣的福,当年宁城死掉的将士,皆有名册在录,且容我去翻翻,看看是谁家十七八的小娘子....” 他抬头看薛凌:“这般合我霍某人的心意。” 袍笏(三十三) 那些年来往宁城次数虽多,但薛凌年纪尚幼,且宁城不比京中人情客套繁文缛节,薛弋寒多不会拉着她拜会同僚。 另外鲁文安也是个不喜欢参合正事的,常常是一到宁城就带了薛凌满城乱窜。所以她虽见过几位守城的叔伯几回,对其家室内却是一无所知,更莫说在这个时候记起谁家有个和她一般年岁的小姑娘。 听得霍云旸要去查,薛凌心头一紧,却故作轻松道:“你能翻的东西,魏塱一样能翻,事都做到了这地步,还差你那几页文书不成。他若有心骗你,换个男的来岂不更好,总不能守城的倒霉鬼全都断子绝孙了罢。” 霍云旸折了手上信笺,对着外头喊了“来人”,这才答道:“你说的也是,不过查查总是放心些。不过,姑娘怎么称呼?” “单名一个落字。” “姓什么?” “鲁。” “鲁,不是两位副将之一”,霍云旸轻摇了两下脑袋,她二人一问一答极快,外头下人听见喊就往里走,貌若没瞧见薛凌一般,径直走到霍云旸身侧,却并没听见前几句对话。 薛凌只听见霍云旸轻声交代“送出去”,但具体送往何处,霍云旸并没明说,而是冲着那下人点头示意了一下,下人便带着信离开了房间。 她恐这封信是霍云旸为了求证自己身份而递给谁的,待下人一走,便赶紧道:“家父只是一介裨将。” “鲁落,这个名字实在怪异”。霍云旸重新坐回椅子上,先思索着感叹了一回,又道:“你说的不错,起码我找不出什么破绽把你也挂城墙上去。不过,你要的东西,确实不急,相反我有些别的事问你,坐下吧。” 薛凌寻思了一阵,她还是对那份名单念念不忘,便依言坐到椅子上。霍云旸再不试探,而是直接问了京中大小事。薛凌一路编排过语言,加之霍云旸对霍云婉毫无怀疑,一番对话下来,倒没出什么乱子。 她下午进城,到霍云旸彻底闭嘴不言,看窗外已是日近黄昏。薛凌道:“霍将军既然再无别话,不如.......。” 霍云旸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且坐着,我去叫个人安排住处与你,这两天不太平,劝你少走动,不然刀剑无眼。” 薛凌瞧他已行至门口,站起来大喊道:“霍云旸。” “还有何事?” “我早说我在这恶心的慌。” 霍云旸回头,半晌才阴恻道:“你以为我看你是个什么好滋味?不如咱俩都自求多福,省的过两天要一起被挂到城门上去。” 说罢他转身而去,薛凌站着将腰间匕首柄捏了又捏,狠出了一口气才重重坐回椅子上。不急就不急,她倒也不是没想过霍云旸会做些什么来保命,但是总能等两天。 两三天出不了什么事,且霍云旸就在眼前,无论他要做什么,都能在他动身之前取其狗命。最好是等名单一到手,立马就将这蠢狗捅上十七八刀。 薛凌坐在椅子上,再不复那会乖巧笑意,反之脸上尽是狠戾。下人进来喊时,看见这小姑娘,心里头都登时“咯噔”了一下。 自那年一别,还是第一次回平城的军务重地。跟着下人走了几段回廊,薛凌发现砖瓦柱石都是新的,正诧异,又记起胡人烧杀掳掠,这种地方,必定是难逃一劫,所以旧时廊檐,早就化作飞灰了罢。 这个季节,宁城早晚温差极大,她本心有不耐,又见迟迟不到地儿,烦道:“还要走多远。” 风将下人手上举着的掌烛吹得摇摇欲坠,听薛凌问,赶紧道:“姑娘的居处要远些,将军交代.....。” “走吧”,薛凌没听完,便打断了谈话。 晚饭称得上丰盛,一只烤的流油的羊腿直接放在铜炭盆上端了过来,汤水是不知名的菌菇并雉鸡,旁边还煨了小碗青菜,色泽翠绿。 薛凌几日未吃好,她担心霍云旸在饭菜里作手脚,却也只迟疑了片刻。腕间陶弘之给的那颗药丸子好端端的系着,多少增添了些许底气。 但这一晚怎么也睡不下,一是霍云旸尽在咫尺,二是她到宁城了,这个城里,好像一草一木都是故人身影,一山一树皆是旧日时光。 她翻来覆去,三四更还睡不下,加之晚间羊肉用的多,只觉口渴难耐。此地显然不比京中些人妥帖,连个茶水都没人多送几壶。 虽霍云旸交代不可乱走,但薛凌又岂会忌讳这些。决定不再躺着后,她翻身拎起匕首就出了门。 建筑新修过,格局却没改。由着有卒子值夜的关系,厨房里该有伙夫准备夜间吃的补充体力。薛凌凭着不深的记忆,只说去舀几瓢水喝。 她路过正厢房时,瞧见院里燃着一大堆霍,旁边站着的人还在往里头一沓一沓的扔纸张,不是霍云旸又是谁。 听见响动,霍云旸没回头,只道:“拿来了么?” 薛凌皱眉,想着要不要装没听见走过去。霍云旸没听到人答话,这才转头瞧,看见是薛凌,道:“怎么是你”?说罢又回过头去继续往火堆里丢纸张。 既然瞧见了,薛凌干脆大方走到前头,想着不若套两句近乎,早点拿到东西早点杀了这蠢狗也好。走到近处,才发现霍云旸手里拿着的是黄纸,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在给霍准烧纸钱。 这种蠢狗,也会有人之常情吗? 薛凌于火光里暗挑了一下眉,讽道:“挺好的,今儿差不多该是霍准头七。” 霍云旸不答话,只从身旁袋子里不停的将黄纸往火堆里扔,后头下人又扛了两袋元宝过来,薛凌方知霍云旸刚才把她当做来送冥祭的下人了。 直到黄纸只剩最后一沓,霍云旸一改先前大手笔,变成了一张张小心翼翼的往火堆里送,眼看着最后一张火都烧到了手上,他才松开。 薛凌看的没趣,道:“我起来找点水喝,你且烧尽兴点。” 霍云旸终于抬头,死盯着薛凌,良久才道:“今天是头七吗?” “希望断七之日,我可以,把你也烧给我爹。” 袍笏(三十四) 薛凌指尖先回缩着去够了一下手腕,才无声的搭到腰间刀柄上,本是想退两步与霍云旸拉开些距离,突然又想起这是他的地盘。若是四周有埋伏,还不如趁着离的近,先将这蠢狗捏在手里,也好有个逃命的凭仗。 打定主意,便非但没退,脚尖还轻微往前移了些。她身上是把匕首,也是短小防身,不善攻。恐霍云旸突然发难,薛凌眼角余光盯着他双手不放,却笑着道:“那我岂不是还有老长的时间好活?” 断七又成尾七,人死回魂,有七七之数,尾七说的是最后一天,算算确实还有很长时间。霍云旸看出薛凌态度谨慎,有意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前方,道:“我家姐居于深宫,能在瞬息之间知道家父丧命已是不易,她能详细知道个中经过?” 薛凌也将手缓缓从刀柄上移开,仍是笑着没答话。霍云旸既然都说了要将她烧给霍准,语气也并非试探,显然是已经认定霍准之死有她一份功劳。 她既不愿也不屑扯谎,且扯谎也别无用处。不过看霍云旸凄凄之色不似作假,要是在这个时候承认是她捅死了霍准,又过于张狂了些。 不开口是种变相的默认,霍云旸倒也没多意外。他仍不知薛凌是谁,但他觉得薛凌憎恨魏塱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仇恨本就难以伪饰,更让人相信的是,薛凌直呼魏塱其名时,喊的十分自然。若是习惯给皇帝当下人,断不会有这个习惯 生于宁城一说也应该是真的。除却下午言语试探,晚间呈给薛凌的膳食也是别有讲究,其中有一味草茎是西北这边特有的植物。 久居此地的人习以为常,隔两个城之外的人大都难以下咽。下人去收碗碟时,霍云旸特意交代过留意剩余物。薛凌本就饥饿,自是连碗底都舔的干净。 多方面结合,对薛凌编排出来的身份,霍云旸算是基本认了,自然也就认了薛凌是真想霍家和魏塱一起死。 既然如此,霍家出事,薛凌一定参与其中。 然皇帝与霍家矛盾由来已久,加之最近霍准本有异心。霍云旸虽猜到薛凌会从中作梗,却万万想不到她就是幕后黑手,不然只怕等不到所谓断七。 薛凌等了半晌不见霍云旸再说话,便后退了几步,这才握着刀柄转身离去。直走到屋檐拐角处,回头瞧了一眼,霍云旸还独自站在火堆旁没有挪步。 宁城晚间的风已有些刺骨,他只穿了一袭粗麻单衣。 薛凌一颗心狂跳,霍云旸不知是她杀了霍准,她却是心里有数的。只说方才实在凶险,看霍云旸的模样,恨不能活吞了自己一般,这个蠢狗还是早死早安生。 此时雨谏还在回京的路上狂奔,他大概没有料到,宁城已经无需等他的消息来判定霍准是生是死。 有亲信来给霍云旸加了件袍子,低声道:“将军要保重自己,小的们可都依仗着您。” 纸张元宝皆不耐烧,转眼余温散尽,霍云旸扯了扯领前系绳,转身往里屋走。身边人紧跟着道:“依将军之见,那个女人......” “先留着吧,两日之后再说。” 飞灰随风而上,转眼飘至天际,跌入另一处火光里。另一场屠杀终于拉开了序幕,或者说,已经开始谢幕。 几日前,拓跋铣的人就到了羯族的地盘外围,那里早有人备好了几车茶盐砂糖等候,同行的还有几个汉人。凭着石亓的印信,说是给自己的父亲送些中原礼物,轻而易举就进到了羯皇的帐子内。 多事之秋,底下看门的也算慎重,特意请示了石恒。然那几方皮子并非作假,几个汉人亦是异口同声说受了羯族小王爷之托,又挤眉弄眼说是小王爷私下讨来的人情。 石亓人在安城,等着上京。离羯皇帐子不远,为防生变,双方皆是每日互有通信。石恒先还疑惑了一阵,自家的王弟好像全然没提过什么礼物的事。 然如今石亓是质子的身份,来往皆是通过梁官信,不便说这些也是情理之中。又记起年初石亓曾弄到过一些上佳的大米,问他是哪来的,也说是认识了个汉人送的。 石恒查验了一下物资,也无不妥之处,又担心拒绝汉人会引起误会,与羯皇一合计,厚礼将鲜卑众人迎了进去。 当晚帐子里羯人无一活口。 胡人的生活方式大同小异,前去的人身上没带武器,毒药却是从梁京城得来的三步倒。数十个主要人物毒发身亡后,火信在空中炸开,鲜卑埋伏在近处的人合围过来,直接将方圆数里的草皮踏平。 水源也早早下了别的迷药,纵是鲜血遍地,却连声哀嚎都没传出去。 收拾完残局,又以羯皇的名义,遣陆续苍鹰飞往羯族各部落,要求各位首领前来议事。鲜卑以逸待劳,那些人多不过是带了七八护卫,谁也不知羯皇的帐子里已然换了个芯。 直至薛凌到达当晚,拓跋铣的名单上,羯族十九个部落算上羯皇已经划掉了一半之数。那些参加议事的首领一去不回,剩下的人总算察觉到了异常,再想骗,就不太容易了。 拓跋铣看着底下人传来的信,想着羯族已然强弩之末。另一头,又是霍云旸诚意诚意的邀他南下,虽然信上说的是绝不伤君一卒一马,可去都去了,伤一伤又有什么关系呢? 该把石亓弄回来了,羯皇死了这么大事,羯族一群蠢货必然要人压着才不会生事,鲜卑也要个正当理由去接管羯族,不然大小战事还得打几场。虽然拓跋铣认为胜负毫无悬念,可他已经不愿意再在羯族耗费一丝力气,只想全部人马集中到霍家这头来。 他知道霍云旸也要死了,到时候梁人宁城一线无帅,魏塱那皇帝多半是派沈元州支援。这样也就没手再去管羯族,这次居然鱼儿熊掌兼得。拓跋铣的举动倒是与薛凌所想无异,他想先将石亓弄回去当条狗哄两年,直到羯族真正归心。 可薛凌没想到的是,鲁文安开始着手从平城撤兵。 袍笏(三十五) 兔子急了尚且会咬人,霍家出了这么大事,霍云旸会做出什么举动,薛凌还真没没多想。她向来自信的近乎狂妄,觉得自己一路赶来宁城,霍云旸必死无疑。 只要这蠢狗死了,由得他长了几颗牙,也咬不着谁去。所以她对拓跋铣那头担忧颇多,反而对霍云旸这头放松了警惕。或者说,三年前的薛宋事件,她只承担了后果,并没去经历过程,故而并没留下多深刻的教训。 她既没想到霍云旸比魏塱还不如,更加没想到有些事,并不是谁喊了开始,谁就能喊结束。甚至于都没想想加入申屠易无法将石亓捞出去,拖不住拓跋铣要怎么办。 人在无休止的重复错误,就像那晚她撇下齐清猗一个人,近乎愚蠢的去消解眼前的固执。更令人绝望的是,江府在助长这份固执。 江玉枫催着薛凌来宁城,自然有他的道理。江闳对于行兵打仗事可能不如薛凌,对人心黑暗挣扎,却是强了百倍不止。他只霍云旸不会坐以待毙,却不肯好好想对策,而是寄希望于薛凌早些杀了霍云旸。 杀了还阻止不了呢? 那就算了。 深究起来,二者也没多大差别。真正衡量过得失,薛凌也未必就肯舍了心结。 鲁文安之于平城的情感,比之薛凌其实不遑多让。他在平城里本就和众人混的热络,安城粮案后更得霍悭信任,再到恢复巡防一事给霍悭长了极大的脸面,鲁文安在平城地位更上层楼。 且这个人志不再做官,霍悭几次说要给他请个身份下来,都被直接拒绝。唯一的毛病就是对来往胡地的人扒皮扒的狠点,可扒下来的,从来也没少了霍悭那份。剩下的,就全部分给了底下人,要他们早晚巡防操练。 一开始还怀疑有异,偷偷问了几个人,合着这人明面上练兵,暗地里天天交代人去胡地帮他找儿子。霍悭彻底放下心来,卒子的大小事儿都丢给了鲁文安,乐得天天自在。 他不知鲁文安的本事如何,但平城这地本就是个放哨的,既盯着胡人,又能对安城那边借着公务的名义套些口风。真打起来,自有真正的霍家人带着大军过来。因此这安鱼乐意折腾就随便折腾去,折腾出点好东西,他还能拿去领个赏。 魏塱收到的那封胡人兵马压境的消息,说是假,也为真,正是鲁文安亲口所述,霍悭改了措辞呈上去的。 鲁文安随薛弋寒真正上过战场,一看胡人装备就知那些蠢狗是真的要来抢东西,连探两日,发现其距离平城越来越近,急忙催着霍悭向宁城求援。 平城这些年无平民,驻兵比之薛弋寒在任是也大打折扣。更要命的是,平城城内无余粮。 有些因,种下的时候好像没多大影响,却不想一粒粒累积到最后,自食其果能将人噎死。 薛凌火烧安城后,附近粮价连月居高不下,平安二城又在梁最边境处,从别的地方运粮势必大动干戈。故而前几月,安城的亏空一直没能补上,眼见要往平城分发军粮,主事的只能找借口拖延。 以前是三月一送,现在规矩改成了一月一送,月初交付。数额少了两层,当时才勉强度过了那次难关。后梁与羯通商,苏家站到沈元州身后,总算有了光明正大的路子补足了安城所缺之数。 可规矩改都改了,沈家巴不得有理由每月来一次平城,又怎会再改回来。鲁文安深知这对平城极不利,万一胡人突然围城,外头想要送粮进来难如登天。 可他毫无办法,霍悭又说宁城近在咫尺,援军跑过来不过大半天的功夫,操心这档子做什么。话说完还没几个月,拓跋铣就到了跟前。 薛凌中元节次日杀了霍准,又在京中多耽搁昼夜,到达宁城时正是七月下旬,逢平城余粮不多。 霍悭收到消息,急急忙忙招了鲁文安来要他领兵往宁城撤退。鲁文安先是一愣,反问道:“撤什么?” 这人向来慢半拍,霍悭跺着脚催促道:“你就别问了,拾掇拾掇,跟爷回吧”。原他手底下也有的是人用,轮不着让安鱼来干活。但大家都是拿平城当个养老地儿,连练兵都没出过几回场,这会要去领人估计还不如这安鱼何事。 鲁文安并不是没听明白霍悭说什么,他只是有些无法接受罢了。这蠢狗平日里犯蠢也就罢了。妈的胡人还没打上来,就喊着要退,这是什么狗东西? 他手上剑未丢,捏的青筋暴起,一改往日孙子样,盯着霍悭怒火中烧道:“回哪,回你妈娘胎?” 他犯急的时候也常有,说话经常不带脑子,霍悭也是知道的。不过那些时候,是能明显瞧出这个人只是有口无心的一句拧巴,他从没见过安鱼这样,也是登时噎住没顾上答话。 鲁文安来回走了两步,又道:“胡狗还没打上来你就要退,你骨头是面团捏的吗?” 霍悭半天回过神,抓起桌上茶碗砸过去,大喝道:“你在跟谁说话。” 鲁文安避过茶碗,并没如以往一样立即服软讨好,而是将剑一横,坚定道:“要滚你滚,我这就去安排人守城迎战”。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你守城,真把自己当个东西啊,你手上有芝麻大块令牌吗你就安排?” 鲁文安人到门口又停了脚步,霍悭说的极是,他根本无权调动任何一个人。平日称兄道弟,赤胆忠心,可单凭几句话就要人视死如归,怕也没几个能跟着。更何况霍悭要跑,剩下的哪还有士气去撑这座城。 “安鱼,爷叫你退是为你好,你都不问问前因后果,你说你,爷害过你吗?你有今天,还不是爷一手把你给提上来的”。看鲁文安停了脚步,霍悭倚了身子,懒洋洋道。 他实则已经动了怒,然霍云旸要求两日之内撤空平城,霍悭恐鲁文安真回去煽动一群人闹起来,凭白添不自在。反正此人好哄,先忽悠着将此事过去了,冤仇日后再提。 鲁文安也有别的计较,强忍了一口气,回头咬牙道:“我要在这等我儿子。” 袍笏(三十六) 霍悭火气又退下去些,同鲁文安打了将近半年交道,他自认将此人看的通透。平日里生死富贵皆不是个事儿,唯有找儿子是死穴,谁踩跟谁拼命,好像当初来平城耗着就是为了等儿子。 人耗了两三年啥也不图,就为那么一点命根子,猛地叫走,说两句蠢话也就由得去了。反正自从来了这破地,也没谁嘴里能吐出个好鸟。 霍悭撤了脚,起身小跑两步赶上来,拉着鲁文安道:“你说你,我一说走你就急眼了不是。跟爷这么久,爷什么人你不知道?” 鲁文安鼻子里粗气没喘完,只将手中剑一横,道:“我不能走,你...”,他一跺脚,也换了个口吻喊:“爷,你也不能走,你一走城就完了。” 霍悭目光在鲁文安抓着的剑上打了个转,猛记起这人身手还踏马不错,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他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更浓了一些,急道:“走啥啊走,兵法读过没,那叫诱敌深入。” “我就实话给你说了吧,城内粮食就够撑几天的了,安城那头跟爷不对付,你也不是不知道。指望那边提前送粮过来,你他吗还不如指望老天爷掉元宝呢。万一胡人......” “宁城呢,霍云旸不派兵增援吗?两地相距又不远,粮草过来就一日的功夫”。鲁文安急不可耐,抢着打断霍悭道。 他本不是个讲礼的,对霍云旸也全无敬重,平日里还能违心喊声霍将军,今日便是直呼其名。霍悭原是不让他开口,被他这一喊,又愣了半晌,恰好让鲁文安说了句完整话。 “宁....霍将军的名讳是你喊的吗”?霍悭伸手想打,看自己手头没东西,盯了盯鲁文安还横着的剑,手又放了下来,耐着性子道:“你歇歇,爷赶紧说完了你去拾掇着准尽早带人撤兵。” 不等鲁文安反驳,他又急道:“这是爷抬举你,别蹬鼻子上脸啊,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天边残月将退,霍悭随意一瞥,只觉身上凉意更甚,刚才也没顺手抓个大氅盖上。他斜眼瞅着鲁文安道:“边关的事儿传回去不知道得几日,要提前派兵过来,又恐胡人玩花招子虚晃一枪。送粮来吧,这不是给安城那边留话柄么。所以霍将军决定将平城的兵马全部撤回宁城。” “我..” “你你你,你闭嘴吧你。宁城那兵肥马壮,粮草也足,用不着受安城限制。反正平城也是连个鬼都没有,胡人过来也没啥可抢的。人往宁城走,不比宁城的人和粮一起往平城来的容易啊。“ 霍悭走了两步,背对着鲁文安将手撑到栏杆上,仿佛是在等鲁文安自己想透。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咱就是先撤回去,诱敌深入,等胡人行至宁城,到时候杀他个人仰马翻。” 后头鲁文安半晌才憋出几个字:“真他妈窝囊”。说完也不跟霍悭再答话,拎着剑大踏步的走了。 霍悭盯着背影,狠拍了两下栏杆,转身冲进屋子里,从柜子最底层翻出个盒子,又小跑着到床头寻了把精致钥匙,屏息凝神将盒子打开,里头银票珠玉满满当当,是他来这几年所有的积蓄。 他还真没对鲁文安说谎,霍云旸又怎会把撤兵的真正目的告诉霍悭。他不仅不信任这个霍家旁系,更恐平城内部有安城的探子。 平城无粮,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如果报上去说胡人即刻围城,要求安城加急将粮草送过来,皇帝肯定也不能驳斥。但平城兵马直接撤往宁城,确实来的更快些,而且这昭示了霍云旸并非有挟战事而令天子之心,他自然做的乐此不疲。 霍家与皇帝的关系,鲁文安看不透,但这几月平城常有胡人,霍悭免不了要拿霍家说事遮掩,是故他多少知道霍云旸不似以前薛弋寒和皇帝那样心无芥蒂。因此霍悭说不能由宁城给平城提前送粮,虽有愤愤,却也只能认了。 他又并非薛凌那般固执,以当前局势,撤往宁城却是是上策。胡人虽劫掠,但安城无平民,这几年周遭也基本没有百姓定居,一座空城剩在这,哪怕受些烟熏火燎,总好过万余条性命被困在城里等死。 他到了大营不久,霍悭几个狗腿子也从被窝爬了起来跟着他吆喝。一番动员,定了第二日启程。可能由着鲁文安带了一段时间的兵,听说胡人要打过来,这座城里居然有了些许沸腾感。 霍悭抱着那箱子点了又点,他也对霍云旸说的理由深信不疑,只是另有想法。看霍云旸的架势,胡人是真要打过来了。 这场仗一打完,平城就是霍家重地,再轮不到安城那边时不时的指手画脚。那这么块肥缺肯定就不是他的了啊。回去也好,回去也好,有了这几年功劳傍身,回了京中就是一辈子清福享不完。 他搂着箱子,放哪都觉得显眼,又担心鲁文安将最后的差事给办砸了,莫说睡觉,躺都躺不踏实。 说是尽早,下令收拾行囊,折腾完已是第二日黄昏。兵贵神速,鲁文安又探得胡人离平城不足二十里,只怕天明就要攻城。索性是决定了要撤,还不如连夜走人。 亲信听鲁文安说一切就绪,就跑上来对着霍悭道:“爷,一切都妥了,等您一声令下。” “妥了”?霍悭顶着老大一双黑眼圈跳起来喊,又连敲两下床板自喜道:“妥了妥了”。说罢披了外衣跟着人往底下走。 鲁文安已换了衣服,见霍悭出来,上前行了礼,正色道:“请大人下令”。这是一场出逃,弄的跟出征似的。 霍悭也是相同感慨,城内人皆列队,拄长枪齐喊:“请大人下令”,他哪见过这阵仗,干咳了两声,才一挥旗,鲁文安翻身上马,大喊道:“开城门。” 他以前也喊了不少次,只是从来没开过平城的南门。 宁城的城门开的倒没那么正式,只是北城门就在瞭望台之下。薛凌睡不好,早早起了站上城墙,看着不少人推着车往外走,不禁有些奇怪。宁城往北,这几年已经罕有人烟,这些人去干什么? 她惦记着这事儿,反正也不忌讳霍云旸,干脆多跑了几趟,发现这运东西的人陆陆续续基本没断过。这么大规模,往宁城北面运..... 霍云旸在往平城运什么? 袍笏(三十七) 城墙高有数丈,往下看去只能瞧见巴掌大个点,所以她也不好猜车上究竟装的什么东西。想下去走近了瞧,又觉此举太冒险了些。 本想抓着霍云旸旁敲侧击套个话,孰料一直见不着人。找上书房去,也有守卫看的严实不让她进。薛凌对名单之事念念不忘,便没强闯。这一上午犹疑不定过的甚是焦灼,终没敢直接去那些车上划一刀看看是啥。 到后头干脆就懒得再看,反正霍云旸要死了,她想。 令薛凌小有诧异的是,霍云旸给的午膳十分简单,甚至称得上寒酸,不过一碗糙米配两三样小菜,和昨晚的丰盛有天壤之别。 她不明这里头是什么花样,嚼巴了几口,连水也不敢多喝,丢了筷子要出门寻些放心的吃食。守卫伸手要拦,薛凌刀就亮了出来。 霍云旸一直派人跟着暗地里看着她,见起了冲突,立马现身道:“姑娘,请勿多事。” 薛凌早知自己一举一动皆在别人眼睛里,转身翻了刀刃道:“霍云旸不乐意见我,当我乐意见他?你且去告诉他,我现在就要离开宁城。霍家的信,我不带也罢。但如今京中上下翻遍,别想找出第二个人能跟霍云婉会面。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霍家的御林卫现在就是一群猢狲,聚不起来的。” 那二人相视一眼,其中一个道:“姑娘稍后”,说罢转身离去,另一人对薛凌赔笑,手却垂在腰间连个施礼的基本样子都没有。 薛凌跃起坐到横栏上,那人刀就抽出来一半,见薛凌并无要伤人的架势,悻悻又收了回去,低声道:“姑娘不要令在下为难。” 薛凌晃着腿笑笑道:“不为难,我就是随便走走,不如你也去传个话,问问霍云旸,以前宁城旧将埋骨于何处,我也去烧堆火,赶不上头七,还不能赶个晚节么。” 她知战后有人清理死者遗骨,树碑立传一般不太现实,因为大多都是断臂残肢,压根分不清谁是谁。又或者烧成焦炭,只剩一颗头颅之类的,总之都是些人间惨剧。 所以后人就将所有死于战乱而又无人认领的性命丢于一处,垒一座圆坟起来。官民不论,老少不分,这些人,未同生,但同死,同穴也是应当的。 那人低头不语,薛凌嗤笑一声,继续晃着她的腿,没有继续说话。先前走的那人很快便回来道:“将军请姑娘过去一趟。” 守门的抹了一把汗,两人识趣让开路,薛凌跳下来,一溜烟到了霍云旸房里,先道:“霍将军好大的架子,信不信的无所谓,总不至于要把我也挂到城墙上去吧。” 霍云旸抬头道:“今日事多”,又对那两人道:“你们退下吧。” 薛凌不等人走,即换了脸色,冷道:“今日我一定要离开宁城,你要不要我带信?” “要的,我在拟,今晚便好,你是要连夜赶路,还是明儿启程皆可自便。” “几个人名,几桩小事而已,要霍将军费神这一整天?” “确实有些费神,姑娘就多担待些。不过令人费神的并非京中之事,我比较担心姑娘拿到名单之后,就立即对我卸磨杀驴,然后拿着这份名单回京哄骗我家姐找机会行刺皇帝,这可如何是好?” 心思被人说中,薛凌并无尴尬,反而勾了嘴角。她开怀于,真难得,难得全然不必再装样子了。她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跟天下人炫耀,她想杀了魏塱和霍云昇一家,可惜一直只能藏着掖着,在霍准和霍云昇面前,也没讨到半分便宜。 所以霍云旸这般直接,她反而更添自得,笑道:“怎么会,宁城全是霍家兵马,莫说卸磨杀驴,就是你霍将军掉了一根头发,我也插翅难逃。你怕什么?” 你怕什么?怕死吗? “你说的是,但你知道这么多事,只怕不是孤身一人查出来的。拿了名单递出去,拼死跟我同归于尽,宁城纵有天兵天将,也救不得我的命去。所以....”。霍云旸递了一张纸给薛凌。 趁着她读上面内容的功夫继续道:“你瞧,这信上内容,不过普通家书,要想读出真正的意思,唯有我霍家几个主食的知道怎么解。” 薛凌已将上头文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然就是聊了些饮食起居,问问京中近况,连个人名都没有。又听得霍云旸所言,只能翻了个白眼等着他说下文。 看薛凌一脸无奈,霍云旸心满意足,道:“你且带着信回去,到了京中让我家姐给我回信,她知道怎么做。” “姑娘,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时也,利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过去的事儿,不如放放。先杀了那个最该死又最难杀的,再来与我计较,岂不皆大欢喜。” 薛凌无声抿了嘴唇,将纸揉作一团,道:“你说的是,时也利也。你写你的家书,我想去城里转转。” “近日城中戒严,你还是不要随意走动。” “戒严”?薛凌反问了一嘴,又瞬间想到霍家跟魏塱肯定是闹起来了,霍云旸看严点也正常。 “嗯,来往都查的仔细,不过无妨,不耽误你回程,你且就在居处转转吧,看些旧时风景也是一大乐趣”。霍云旸又提了笔,埋头间随口道。 薛凌顿了片刻,沉着嗓子道:“宁城旧将的坟在哪,我去补个头七。” “城南外十里处,有一大片松林,地底下都是,不过算算时间,赶上命不好的,伺胎都重投好几次了,你给谁补”?听出薛凌话里讥讽,霍云旸停了手上笔,反讽道。 问完大概又觉得薛凌这要求并不反常,他刚还说了两人要皆大欢喜的话,继续道:“罢了,你去吧,早去早回。” 薛凌转身出门,寻了匹马来,牵着慢悠悠的往南门而去。身后有人不远不近的跟着,她也没在意。她自不是为所谓祭祀而去,人死灯灭,薛凌并不看重这些。她只是想瞧瞧城中街道建筑,好谋划一下杀了霍云旸之后怎样脱身。 这蠢狗在信上做文章的手段倒是高明,可他死活也想不到霍云婉才是最想霍家死的那个吧。然即使没有霍云婉,拼了京中御林卫不要,薛凌也不会放手。 她不是个看以后的,她既来了宁城,不杀了霍云旸绝不罢休。 袍笏(三十八) 街道走向和旧时不差,她这一年往来胡地也在宁城打了两转,只一直不曾花太多心思留意市集全貌而已。 但霍云旸所言不差,宁城似乎全程戒严,上两回来瞧见的那些吃食玩物店一概打了烊,连个贩夫走卒都少见,只寥寥数家还有人进进出出的,看模样是在收拾行囊。 走出城北住处好远,还这般冷清,薛凌小有诧异。霍云旸居然让百姓关门闭户,这不是无端落人口实么。 后头人还跟着,她不便随手拉个人打听。何况谎也撒了,干脆停下脚步,等了片刻,转身道:“两位那么好雅兴,不如出来站的近些,遇着孤魂野鬼,也壮壮胆不是。” 那俩人原一直在马背上,防着薛凌突然纵马而去,听见她说话,犹疑片刻,便下了马,随即上前对着薛凌微躬身,却并不说话。薛凌道:“我原想买些黄纸金箔,这城里是怎么了,离过年还好些时候,就缩在家里守岁么。” 其中一人道:“近日城中戒严,姑娘所需,遣我这位兄弟去便是,将军想必等的急,不如请姑娘与我先行驱马前去忠义塚,请”。说着伸手往前,示意薛凌先走。 “忠义塚...”。薛凌嘀咕了一声,笑的有些不屑,道:“他等的急,是他的事,我又不急”。说罢仍是牵了马缓步往前走。 那人一愣,应是没料到薛凌完全不给台阶下。但马上就牵着马跟了上来,一路小声指着方向。另一个在街角处却走了反方向,薛凌猜是被遣去买黄纸等东西,也没回头问。 昨日来时,街上分明还热闹,不过歇了一宿,就成了这个鬼样子。除了猜不透,更多的是担忧杀了霍云旸之后找不到地方藏身。 一路走,都没看到合适的地儿能停留,薛凌走的越发缓慢,到最后那人忍不住前催促了一句,倒是表达的委婉,只说“想必已买好了香烛纸钱在等着姑娘,久候对逝者不敬。” 薛凌没答话,翻身上马往南门疾驰而去。她杀了霍云旸,断无可能招摇过市走到这里来,所以看了也是白看。先前那一段路的模样,基本都记在了脑子里,只能回去再定下如何出逃,好在可以明日才出发。 城南门一直开着,那人见薛凌上了马,也立即追上来,老远就亮了牌子。几个守门的往两旁推开一大截,由着薛凌快马掠出门外。 都离城门好几个马身远,她蓦地回头,见那倒霉鬼还被悬于城墙之上,于风声中问道:“他犯了何罪?” “姑娘不必挂怀。” 或然是马跑的太快,她感觉不出上面的人死活。但昨儿入城时,就见人似乎已经挂了许久,又过去了昼夜,死了也是正常。 她没多迫切要救人的心思,只有些轻微不适。就算这人刨了霍云旸祖坟,杀人不过头点地,做这档子龌龊活计无端添恶心。 马跑十里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听闻“忠义”这么重的嘉许,还当坟茔垒的有多高。到了才知霍云旸所言不虚,不过一片松木已成林,郁郁葱葱的,让人分不清是松给死人作祭呢,还是死人给松添肥。 另一个人果然已经拎着一大袋东西在那等候,瞧薛凌来了,指了指林子中一块碑文道:“姑娘请。” 薛凌丢了缰绳,走上前去,看石碑占地方圆不过数尺,碑文已被青苔覆盖大半,能辨认出的字迹寥寥无几。 且宁城已是初冬,这些地藓类植物早失了翠色,黄不拉几的糊在上头,她手指动了两下,终没覆上去描摹一下看看写的是什么内容,而是绕到袋子里,抓了慢慢一把纸钱,洒的漫天都是。 一人掏出个火折子来道:“姑娘小心。” 近日西北风大却未落雨,林间干燥的很,火苗一起来,碑前厚厚一层松针跟着烧的噼里啪啦,那两人及时清理出一圈土地,阻止了火势蔓延。 地下埋的都有谁呢? 宁城的人,她只见过几个副将数面,记也记不起来了。 可宁城离平城那么近,当时有不少平城的人逃到此处吧。宋柏是个极好的人,他既然知道了皇帝要丢掉平城,那必然想办法遣散了很多人。那时候,他肯定以为宁城是安全的。 她向来与宋柏不对付,可这会想起来,也是满满的好,一想到宋柏,便记起宋沧还在狱中。得快点杀了霍云旸这蠢狗,他早一日死,宋沧便早一日太平无事。 她看手中黄纸,居然和昨晚霍云旸烧的是一样的。 最后一把烧完,薛凌长呼一口气,踌躇满志道:“走”!一切都很满意,就剩霍云旸了,且这人已是囊中之物。 那二人不知这姑娘为何突然变得欢快,往来祭祀旧将的也有,年岁时节,将军也得做个表面功夫。谁不是一脸深沉的来,满腔悲戚的去。 和死人打交道,还能打出个神采飞扬么。 进门时薛凌再未关注挂着的那个人是谁,难得靠近城门处居然有位卖奶坨子的妇人。她下马敲了一大块抱在怀里,回了霍云旸处。 由着要想杀了人之后怎么走,她懒得去见人,霍云旸巴不得不见她,二人各自得偿所愿。 霍悭等人正式往宁城行兵,他身为平城主事,本应行将帅之职。只他不善御马,恐闹了笑话,便歇在马车里,走在最前头。 鲁文安一路来回照看队伍,走了不多时便入夜。下弦月华光微弱,但官道平坦也不碍事,因此每十人方燃一只火把。饶是如此,他仍能时不时的看见人马往平城而去。 大家都往宁城撤,这些人往平城去做什么。走了二三十里,遇到好几波人,鲁文安赶紧跑到马车前,拦停霍悭问个究竟。 霍悭摇摇晃晃的正打盹,瞧是鲁文安,不耐烦道:“上头的事,你操心这么多干啥,看好人,天亮之前赶到宁城,爷......。” 话没说完,鲁文安就扔了帘子。出发前他又去探了一次,胡人几乎就在平城门外了,眼看战事在即,这蠢狗跟个没事人似的,他实在是忍不下去。 交代了几个佰夫长继续前行,鲁文安摸黑躲到了路旁草丛里,想着若是直到队伍全部人过去,还没有再那些运东西的人,这事儿就这么罢了。他到时候随着队伍最末再追到前头去,被人问起,也可以说是查探后头有没掉队的。 若是运东西的人再来,他就冒险滚到车底下去往袋子上划一刀,看看里头究竟装的什么玩意。 然鲁文安运气着实不佳,依着他的想法实施了好几遍,还是没逮着个何时的契机。那些人三三两两的,偶尔有,偶尔没有。他又得顾着去查探队伍的前行情况,拖到三四更时分,眼看离宁城没几十里了,那些人彻底失去了踪影。虽百般不解,也只能暂时放放。 五更时分,薛凌原还未醒,她回来便一直算计着要怎么走。因此晚间霍云旸既没遣人来传,她便乐得清净着谋划到半夜。 朦胧躺下不多时,便听得外头喧嚷。虽不惧霍云旸取她性命,但到底怕城内有何意外影响计划。起身披衣出了门,某些事无需刻意打听,薛凌便知道,是北城门开了。 北城门面向胡地,开的如此早已是反常,更让她不解的是,一站上城墙,看到的是大批兵马进城。哪来的兵马从北方往宁城来?底下点点火光往北绵延至平城..... 她忽而全身汗毛倒竖,人差点跌下墙去。 袍笏(三十九) 堪堪稳住身形,鼻翼因紧张瞬间扩大,晨风呼啸着侵入脾肺里,她从来是个不畏寒的,此时站在城墙上,居然开始打冷颤。 底下人声隐约可闻欢笑,皆是血肉常人,行了一夜的路,又平安到达宁城,重担卸下,找两句乐子再正常不过。只薛凌听来,就另有滋味。捏着刀柄一口气冲回屋里,在被子里暖了好久,才感觉微微有了些热气。 霍云旸为什么要将平城的兵马尽数撤往宁城? 他要举旗造反,即可挥师南下跟魏塱一决高下? 不对,昨日出门宁城虽戒严,却无任何风声说天子失德。纵然魏塱从来就没有过这玩意,但古往今来就这么回事。所谓师出有名,无名的话,编也得编一个出来,不然先失了人心所向。 尤其是霍云旸手里只有半块麟符,他要造反,“名”之一字更是重中之重。看城中情况,还没走到这一步,所以平城的兵马并不是为了与宁城集结然后向京中行军。 那是为了什么? 他白日里往平城运过东西,薛凌扯了头发,懊恼自己没冲上去瞧瞧究竟运的是啥,可她其实是想得到的。 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她猜到霍云旸是在往平城运粮草。 天色转眼大亮,下人来传薛凌时,她还如一座木雕呆坐在床头,一床锦被将自己盖的严实。外头敲了两次门仍无人回应,不得已喊道:“鲁姑娘,烦您起身梳洗,将军传你过去。” 她茫然看着手上一大把断发,从无边恐惧里回神,拼命想将发丝接回自己脑袋上而不得。听得外头又催,捏着嗓子答道:“知道了。” 听得脚步声远去,她挣扎着起身站到床前,发丝跌了一地。 行囊里有换洗的衣物,式样颜色与来时所穿迥异。原是防备返程的时候运气不好遇到了相同的人盘查,打扮相近的话容易被抓去盘问。 现逗留了两天本不用太注意这个问题,但薛凌还是换了套极显眼的姑娘襦裙。凭着在苏家那些年的记忆,勉强给自己挽了螺髻,衣带翩飞的站到了霍云旸面前。 日常居处连婢女都极少,一路过去免不了人皆侧目,霍云旸见到也略顿了下目光,方由下人手递过来一个极厚的信封给薛凌道:“我吩咐了人送你出城,去吧。” 薛凌先捏了一下手上东西,不知是霍云旸编排的多,还是牵涉的人多,这么厚一叠,怕不是有个百八十张纸。 宽大外衫下是紧窄袖口的里衣,撩袖沿的功夫,顺便捏了一下手腕,薛凌上前几步道:“昨夜睡的不稳,原来是宁城变了天。既然如此,我要重新议价,是让这些人下去呢,还是你我换个地儿?” 霍云旸蹙眉,半晌才道:“议什么价。” “为什么平城的兵马会撤往宁城?” 霍云旸挥了挥手,示意下人先行撤退,待人出了门,才好整以暇看着薛凌道:“怎么就是平城的人,万一是安城的,乌州的,哪的兵马不行,非得是平城的。是平城的,又与你何干。” 桌上东西被一扫而空,霍云旸起身越过桌面,站到薛凌面前,微眯了眼,看着她道:“我劝你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带着这封信赶紧滚出宁城。” “拿了半块麟符,就真当自己是个将军了。皇帝的旨意没来,你只有三城防守权,连兵都出不得。说什么安城乌州,你只能以守城的名义将平城守将撤回来”,薛凌手指抠在袖口处不肯放,直视霍云旸道:“你为什么将平城的兵马撤回来?” 霍云旸并不退让,他比薛凌高出半个头,又是穷途末路之徒,气势更凌人一些。二人四目相对好一会,霍云旸才大笑着收了身子,退后几步道:“你还真是宁城守将的女儿,对军中之事这般熟悉。” “是,我是将平城的兵马撤回来了,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与你何干。怎么,这复打扮是什么意思,投怀送抱,红颜祸水?知道最令人生厌的,是哪种人么?就是你这样的,自作聪明。” “以为你于我是救命的稻草?我不得不与你同舟共度”?霍云旸从薛凌手里抢过信封,一手将里头纸张扯出来洒了一地,冷道:“不是的,是你来我霍家门上求援,我就当你是丧家之犬,收进来去咬皇帝一口也好,可你要是三翻四次坐地起价,这么不听话的东西,还不到你我兵刃相见呢,就对我龇牙?” 袖里短剑硌手,薛凌瞥了一眼地上纸张,笑道:“谁要与你同舟共度,是我在船上问你需不需要我救你狗命。” 说着她从胸中摸出那些扳指,道:“千万别指望你派回去的人能联系上霍云婉,非但如此,我骗了她,先从她那得到了一份霍家党羽的名单,如果我没活着回到京城.......。” 薛凌对着扳指轻吹了一口气,狠道:“等着那东西送到魏塱面前吧,你霍家勾结拓跋铣,在京中福禄阁子和胡人合谋,借羯族之事往宁城一线囤粮妄图造反。霍云昇名为养病,实则往宁城会见拓跋铣。听闻霍家的院里又有了个孽种,和宫里雪娘子的胎儿差不多大,霍府可是暗中叫他小太子啊。” “证据都在我手里,你是放我回去,还是跟我一起死在这,然后等着霍家满门下地狱。” 霍云旸坐回椅子,挺直了脊背,半晌才道:“你与谁合谋陷害霍家?” “天理”。薛凌退了外袍,一身月牙白的骑装露了出来,腰间佩剑明晃晃的挂在那。 “我无意与你纠缠,只想知道平城的兵撤回来做什么。终归霍将军要做,问的清楚些,早做准备,免得日后兵刃相见,打我一个措手不及”。说罢薛凌躬身一张张去捡拾地上信纸。 左右无旁事,顺便瞅了些上头内容,果然还是什么都读不出来。等她捡了好几张厚,霍云旸的声音才传过来道:“皇帝召我回京自证其罪,我岂能回去,只能邀拓跋铣过来演场戏。” 演戏,还是真的? 薛凌手一抖,抬起来,却是两眼发亮,赞许道:“高明呀”。她又捏着纸拍了一回巴掌,接着夸了一句: “总也没浪费你霍家与胡狗的深情厚谊。” 袍笏(四十) 她抬头看霍云旸,是妙龄少女该有的骄纵恣意,闹脾气一般带着若有似无的埋怨和嗔怪:“可拓跋铣又不是个傻子,他怎会带着白白带着千军万马,就为和你霍云旸演一场戏呢?” “你敢将骗来的十万旦粮草拱手让人?” 她又低头去捡地上纸张,自言自语道:“平城装不下那么多东西,原霍准筹到的东西也没有十万旦那么多,运到宁城的,应该还不足一成之数。所以你是全数送到平城,与拓跋铣达成交易,以大退胡人的功绩,换一个师出有名,昏君无道。” 她碎碎念叨,到最后声不可闻,一叠信表面几张已被攥出裂痕。霍云旸一直未答话,等薛凌拾完地上所有信,抬起头来看他时,才道:“是啊,既然你心知肚明,就省了我多费唇舌。不如你早日回去,到时候我退胡人,你诛昏君,如此大家平起平坐,斗起来也更有意思些。” 薛凌退回椅子上,小心将手中信放回信封,贴身带着,方低着头叹道:“你往平城放了多少粮草,拓跋铣其人唯利是图,阴险贪婪,区区一个平城给他,怕是填不了胃口。” “你似乎对拓跋铣很了解啊”。霍云旸变了声调,身子也坐直了些。他一直在想薛凌究竟是谁的人,京中能同时在霍家与皇帝眼前周旋的,首当其冲自然是黄家和沈家。黄家是魏塱的母族,犯不着较劲,沈家的话,本就是魏塱一手扶起来的,有野心也不该是这个时候下套。 这两日冥思苦香将有可能的猜了个遍,可无论是谁,要想接触鲜卑,都要经过宁城一线,所以他从没想过薛凌以及薛凌的背后势力可以跟拓跋铣勾结上。 且拓跋铣大小也是鲜卑的皇帝,寻常东西入不了眼。在梁境内,出了皇帝,还有谁能比霍家许给拓跋铣的东西更多?许了要拿到手,也得霍家点头才行啊。 猛听见薛凌评判拓跋铣为人,他不由得恐是自己所料有误,难免霎时紧张。薛凌亦瞬间反应过来话里不足,拓跋铣于霍云旸是最后一着棋,若是此时戳破了,此人必然万念俱灰,先杀了自己以泄愤。 她抬头看霍云旸,嗤笑一声不以为然道:“怎么不了解,当年拓跋铣与你霍家连魏塱苟合,假意囤兵拖住先朝将军薛弋寒。后霍家与魏塱出尔反尔,不愿意割让四城给他。他便大起兵戈,但总应该见识到你们是群什么人。如今却又重蹈覆辙,与虎谋皮。” “不过我忘了,你们本就一丘之貉,利尽则散,利来则再聚,倒也不足为奇。” 霍云旸身子又舒缓了些,重新倚回椅子上,道:“所以你在这做什么,你不就是为了利来找我么,鲁姑娘。如你所言,我与你有杀父之仇,灭师之恨。如今你登我的室,饮我的茶,求我的信,你以为你为的什么与我相聚?” 他张开双臂,胸膛大露,抬眼道:“莫不是为了仇?那且来刺上一刀。一刀下去,三日之后,京中霍家就是勾结胡人,谋逆篡位,九族不保。黄家是皇帝的母族,沈家是皇帝的亲信,满朝皆是帝王手眼。你是哪家的,且报个名来,我替你算算,有几分可能得偿所愿。” 薛凌不答,霍云旸又道:“哪家的也罢了,朝中能与薛弋寒沾上边的,这几年都被洗得干净。剩下的,当年可全是喝着北境鲜血活下来的啊,这不也跟我没什么两样。你去投靠他们?啧啧,鲁姑娘,何必呢。” “宁城事多,我不欲与你置气,我只说最后一遍,你要走,我立即着人送你出城”。他变了脸色,手掌盖在桌面上,青筋毕露,盯着薛凌道:“城门上还有好位置。” 薛凌未避让,笑得娇俏道:“我知城门上有好位置,所以邀你一去瞧瞧”。说着似乎当真有几分期待,她摸了腰间剑道:“霍将军误会了我的意思。” “原我来宁城,还以为你要直接就地造反,端得是没意思。如今眼见胡人要来,方知你技高一筹。不如你我从长计议,事成之后,各凭本事。” “怎么个各凭本事法”。霍云旸看薛凌摸剑,手立即滑到了刀柄上。见她并没拔剑出鞘,语调也轻快,又不似先前恶语相向,虽诧异于其翻脸如翻书,却还是免不了被薛凌牵着鼻子走。 这种无能为力比所谓的仇恨更令人火大,不管他说的多云淡风轻,实际上两人都知道,他就是迫切的需要一个人给霍云婉送信,不然她也不会有恃无恐。 比起说两句狠话威胁薛凌快点回京,霍云旸巴不得薛凌开口谈合作。甚至于他毫不怀疑薛凌在玩花招,一个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人,轻而易举就信了别人也没有下限。 “你瞧,难得我恶心的人聚在一堆,真是老天开眼,你们谁死了我都欢喜。不如这样,你给我杀了拓跋铣,到时候,霍大将军大败胡人归来,竟然发现自家父兄被狗皇帝无辜冤死。此等事情说出去,必然天下英雄为之扼腕,终有豪杰义士愤愤而起,怒刺君王,你看我这段,说的怎么样”?薛凌翘首,真心实意的讨赏。 “你说的倒容易,如何能取拓跋铣首级?” “我来我来”,薛凌拍手站起,双眼眯成一条缝,兴高采烈走到霍云旸面前,支手在桌,满脸期待道:“我告诉你个秘密。” “城楼上有机关,设置好了,只要能将拓跋铣哄到特定位置,保管他死无全尸”。薛凌褪了笑容,说的斩钉截铁。 霍云旸起了疑,道:“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此事。” 薛凌转身走了几步道:“这本不是朝廷的安排,我长在宁城那些年,太平无事。城里将士闲的慌,天天捣鼓些怪东西,就不知还有用没有。” 霍云旸道:“拓跋铣多疑,拿了平城的粮草后,未必肯再往宁城来。” 薛凌坐回椅子上,笑道:“所以你原打算,他不来,你发兵去追,驱胡百里,打声而归,是么。万一,他来了呢?” “来也无妨,宁城连平城驻军五万,胡人一来,我即刻向朝廷要求增兵。乌州援军......” 薛凌抢过话头道:“乌州援军不到,你就说皇帝借胡人之手杀害忠良,乌州援军到了,你就杀几个将士,贼喊做贼,说沈家陷害霍家,还能打出个清君侧的名义。” 霍云旸张口欲辩,薛凌抬手止住他话头又道:“罢了,是我多言。我不与你绕弯子,以你霍家与拓跋铣的关系,必然能将拓跋铣引到宁城城下,我告诉你机关所在,你给我杀了他。拓跋铣死讯何日传到京中,我就何日将信递到霍云婉手里。” “好,依你所言。” “我回房收拾行囊,稍后与你去城墙上,完事后便启程回京”。说完薛凌起身走出房门,身后霍云旸望着背影皱眉没多说话。 薛凌恐暗处还有人跟随,进到房里仍是一脸欢天喜地模样。她本没几件东西要整理,心不在焉折腾一会,唯一牢牢抓着的,只有那柄短剑。 城墙上,从来就没什么机关。 袍笏(四十一) 这谎言听上去便让人觉得蹩脚,倘若真有这种好东西,十里八城一并装上,哪用的着人去骗,只管用几条不值钱的贱命以挑战主将的名义将人拖到指定点位就行,何愁这城守不住。 霍云旸在此地三年于,也是真正领过兵的人,按理说不该被薛凌骗了去。可当年宋柏于平城战死,拓跋铣未作丝毫停留,随即发兵宁城。 鲁文安等人撤兵过来,行走了整晚合半个白昼。原是汉人骑兵多不过不过十之有二三,平城驻军又是为守,远远没有这个数。因此马匹严重不足,步行过来免不了耗费时日。 胡人却是几乎人人行马,平城城破之后,前阵杀到宁城不过数个时辰。那个时候,魏塱已经登基,黄旭尧在宁城,本是为了无忧公主的亲事尚未返回。 战事一起,薛宋被打为反贼,黄旭尧临危受命。新帝登基的第一桩军机要事,底下自是没人反对,且也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 黄家亦武将出身,近京兵马自先帝在时就是黄家人在执掌,黄旭尧也是他这代翘楚,恰好又在宁城,再合适不过。 不料当日黄旭尧以出城迎敌为由,吩咐将士城门大开,双方一经交战,此人便不知去向。皇帝本想再调黄家人过来接手西北兵权,不料霍家上了人证,义愤填膺指责黄旭尧向鲜卑王跪地请降,诸多将士亲眼所见。 原胜败兵家事不期,梁十几年安稳,黄家小儿出师不利,顶多是个笑柄,算不得重罪。可这么被人一参,端的是赔了自家性命,又辱天家威严。黄老爷子再不敢上蹿下跳,又逢霍家请命,霍云旸这才杀到了渭水。 而沈元州一脉又是后话,于霍云旸来讲,此刻不值一提。他在意的是,黄旭尧吩咐开城门当日,宁城原守将尽数身亡,报给朝廷的当然是为薛宋所累,血染疆场,可真正这些人是为什么而死,又是怎么死的,霍云旸心里有数。 所以他难免会想,会不会那些人真藏着什么秘密没来得及说,就被黄家人给弄死了。宁城那么久没打仗也是事实,自己在这呆了三年已是觉得无趣之极,十来年的闲人什么东西弄不出来。 再不济,就这位“鲁姑娘”的言谈举止,说墙上有啥取敌狗头的神兵利器或许夸大,但有点什么半瓶水的小东西藏着应该是真有其事。 她想杀了拓跋铣也是情理之中,当年确实是皇帝拜托拓跋铣拖住薛弋寒,不让其在先帝死后立即回京。既然她连皇帝都想杀,多杀个鲜卑番王,根本不值一提。 况且,去城楼上去看看,似乎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霍云旸还在揣度薛凌用意,但思绪总是时不时的被打断,平城兵马撤过来,大事小事底下人都在上报,屋里少有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刻。 不等彻底消停,薛凌又走到了面前,霍云旸只当是来邀他一起上城楼,多留了个心眼,借着手上还有一堆活儿要安排的理由,道:“我指派个人与你去吧,平城的人撤过来,稍后我要亲自去瞧瞧。” 薛凌放下包袱道:“不急,方才是我想漏了一着。平城的人马是连夜撤过来,你为防出错,绝不会提前撤人。也就是说,必然是拓跋铣已经兵临城下,他们才会撤的如此急。” “是有如何。” 薛凌上前几步,郑重道:“平城是座空城,拓跋铣断不会多花功夫在那享受战果。胡人纵马过来,至多半个上午。也就是说,如果他要来的话,今天中午就应该在宁城附近扎营。” 霍云旸正要继续问,薛凌摆了摆手止住他话头,道:“他若就此打道回府,你就以夺回平城的名义发兵去追,这与我无关。不过,我猜他一定回来。索性我在你这已浪费了两天,不如就再耗上半日。” 她手放到剑柄上,一咬牙道:“我要亲手杀了他”。说完看着霍云旸,眼底坚决,似乎霍云旸若说半个不准,她就要当场把霍云旸也劈开。 但霍云旸又怎会不准,他求之不得。若说开始还对薛凌的机关一说有些不信,现几乎不疑有它。且薛凌说的不差,拓跋铣若是要往宁城来,今日未必会攻城,但一定会在离城不远处扎营。 只要人来了,想办法将他哄到城下就容易得多,霍云旸当即欲拒还迎道:“好啊,你有兴趣,人归你。但事先说好,午时一过,若是拓跋铣未到,你即可启程返京。” 薛凌退后笑道:“一言为定,你给我准备些东西,我要去城墙上检查一下,那机关年久失修,得抢着准备一下。” 霍云旸招了下人来,吩咐但凡薛凌要,一并给了,自己则起身去安排平城兵马。他一开始当然是想空手白狼骗得拓跋铣前来,然拓跋铣也不是个蠢货,只道“霍少爷先行给一半放在平城,反正我鲜卑铁骑只要踏过平城,戏就算演过了。若是霍少爷不满意,我们再往宁城拿另一半。” 此言有理无理,霍云旸都不得不照着办。他其实更希望拓跋铣拿了那些就打马回程,这样他只佯装追击就能坐实军功。但他也知道,以拓跋铣的行事作风,只会趁火打劫,绝不会见好就收。 这仗,一开始就是要打的,和那年薛宋没什么两样。 他其实很少记起这俩人,即使前几天皇帝的圣旨到来,他也没想想霍家落到了跟薛家一样的下场。直到薛凌前来,将那些旧事毫不避讳的翻出来,霍云旸才勉强回忆了一些当年经过。 可他那年还只是个听从父兄安排的家中幼子,说得难听些,一具傀儡罢了。当时的自己或许连在做什么都不太明白,只能零零碎碎从父兄的交谈中去揣度霍家大计。 如今从别人嘴里听到,竟然有些心惊肉跳。但他没工夫去计较前尘是非,霍家如今危在旦夕,假如以前是错的,那就得一路错下去。 拓跋铣要真的能死在三军阵前,当然是喜从天降,可他绝不能把所有赌注压在一个小姑娘身上,更莫说这小姑娘绝不是什么菩萨。 薛凌由下人领着,并没额外要什么,只特意寻了一条带勾爪的绳索,先行去了城墙上。旁人只见她由勾爪吊着在城墙半腰处鼓捣了一会,具体在做什么却是没看清。 再上来时,薛凌雀跃着下人道:“去告诉霍云旸,一切都还稳妥,让他带人过来,我演示一遍给你们瞧瞧”。下人皱了皱眉头依言前去,薛凌瞬间狠了脸色,靠在石墙上咬了下唇吹风,静静等等霍云旸来。 她在等霍云旸来,而不是等拓跋铣。 拓跋铣怎么可能会今日来,拓跋铣根本不会来。拓跋铣这狗东西知道霍云旸时日无多,肯定是在等着他死了之后才会来,到时候宁城无帅.... 她抓着剑,她顾不得这些,她站在墙头,看着城门下还有寥寥兵马在进城,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咆哮着要撕裂血肉,折断筋骨冲出来。 她要杀了霍云旸,就在城楼上最好的位置,一刻都等不得。 袍笏(四十二) 许是霍云旸有事耽搁,并没尽快过来,薛凌防有人起疑,摸索着护栏边缘慢吞吞的踱步,竟也走出老远。 霍云旸上来时,瞧见薛凌并不在跟前,借着这个空儿,对着守城的卒子问了几句,听说人确实是吊着绳索下去检查了什么,对薛凌要杀了拓跋铣这事儿就更添信任。 成不成的在其次,只要不是耍花招就行。 他扬了下手,贴身跟着的人立即心领神会冲薛凌背影高喊:“鲁姑娘”。秋日晨间雾大且浓,几十步外已只能隐隐瞧见个轮廓。 霍云旸盯着薛凌,恍惚见她先回了身,似乎是停着迟疑了一下,片刻即转身朝着自己小跑过来。走的近了,才发现少女脸上笑意明媚,额前碎发露气如珠,荧荧点点的甚是可爱。 世间芸芸万物,不看嗔痴爱恨,大抵都是一副天真模样惹人怜。如他霍云旸今日甲胄加身,雄姿英发的站在那,身后旗子猎猎作响。单看表象,与当年薛弋寒该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他知所谓佳人不过红粉骷髅,生不起丝毫怜惜,薛凌自也知这所谓英雄不过禽兽衣冠,泛不起半点仰慕。 幸亏大家都长了一副端庄皮囊,将诸多丑恶包裹的严严实实。 薛凌走近站定道:“可有二尺来长的铜铁棍子,我与你去悄悄。好几年不来,记不得是哪块砖,刚摸索了好一阵,找不准,也许是长久不用,机关处让灰尘给凝住了。” 底下人不等吩咐,转身便去。霍云旸挪了两步,贴着两旁护栏,朝着平城方向看了些许,微微笑道:“稍后便来。” 薛凌也走上前来,颇有些伤感道:“我方才去查过,里头箭矢还是新的,一根未少。” 这事不足为奇,霍云旸正诧异她为何突然落寞,又听得薛凌道:“是不是...当年宁城守将并非死于胡狗。” 方明白她原是为这一出,霍云旸笑了一声却并不作答,只是无形中对城墙上有机关的事再添信任。然薛凌除却有意欺他,更多是,是想证实自己一些揣测。 当年明明胡人囤兵,早早就报与了西北十六城,后来在苏姈如那看到的东西,竟然是朝廷说收到的文书一律未曾报战。 远了不提,宁城乌州皆在平安二城的身后,这两地全不设主将,都是薛弋寒亲信,要背信弃义,也不能齐整整全部站到魏塱那头。这也就罢了,后来拓跋铣南下,黄旭尧虽降,但宁城历来精兵秣马,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等她再去翻了些东西,竟发现离平城近的几个城池,但凡能叫上名的将士悉数战死,反倒是离平城远些的活了下来,被污成薛弋寒同党。 分明是,魏塱恐离的近了立了战功,后续无法弄死,干脆就先下手为强。 这个揣测不比薛弋寒之死,她既没人证,也不知从何查起,或者说,她没那么大执念,只是今日站在这,顺便给霍云旸多加一个该死的理由。 虽霍云旸不答,薛凌已知自己猜的是对的。如她所编的瞎话,城墙上有这么好用的机关,居然一箭未发。 哪怕当年没把拓跋铣骗到点位,城破之时孤注一掷碰碰运气,随便杀两个胡狗也是不错。然机关未动,只能说明,知道这个机关所在的人,根本就.....没有与胡人交手的机会。 这些蠢狗,这些狗。 许是见薛凌沉默,霍云旸慢悠悠道:“今日你我二人同心,何苦去惦记不相关的人呢。” “说的也是,他日事,他日提。走,带你去瞧瞧。” 薛凌指的是城门方向,从霍云旸居处上的瞭望台,离城门正上方有一段距离,刚刚薛凌也是从那边过来。两军对垒,主帅一般会在城门下,箭矢类机关设在那倒是很合理。 霍云旸侧目看她道:“你要的东西还没来,急什么。” 薛凌将腰间勾爪甩了两圈,笑道:“过去等也一样,你是宁城主帅,一会拓跋铣到了,你去叫阵。” 霍云旸站直身子,走在前头,也如薛凌玩笑般道:“我去叫阵,鲁姑娘在墙头上一箭双雕,确实妙哉。” 薛凌上前几步,倒退着一边走边甩着勾爪,道:“被人看穿了真是没意思”。说完回身再不理霍云旸,一直到了城门正上方的台子方停下,接着手就覆上了砌墙的砖块。 她手上没听,嘴里嘟囔道:“刚刚我已经摸过一遍了,怎么也找不出哪块砖是活动的。当年胡狗进城,没准放过火,泥浆融了,这砖石就混作一块,认也认不出来,真是耽误事。” 霍云旸看她架势认真,又想及要棍子的事,道:“所以你想拿东西来瞧瞧,看看空心处在何处?” 薛凌抬头喜道:“是啊”,说罢又弯腰继续摸索道:“那会只惦记着去查看箭矢,倒忘了这茬儿,这砖石太厚了,手指也敲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等等了。” 霍云旸本想上前试着一起找找,又觉大可不必,底下人去取个趁手的棍子一会就来了,拓跋铣又没杀到面前,不急于一时。 薛凌似完全没找出头绪,悻悻抬起来道:“算了”,她忽而眼前一亮,瞧向霍云旸腰间大刀道:“诶,那壳儿借我用用。不是,一并给我吧。” 霍家两个儿子都曾在御林卫混饭吃,霍云旸习惯用刀,来了宁城也没改。城内战事在即,他方才又去点过平常撤来的兵马,佩刀在身未解。 猛听见薛凌要,先皱了眉,又反应过来她是要拿去敲敲砖块。但解了兵刃这种事,难免有所迟疑,手搭上去,却没立即解下来给薛凌。 那姑娘好像甚是着急,毫不客气使性子般伸手来拿。霍云旸盘算着要躲,又见薛凌空着手,那日在书房用的小腰刀也还好好的挂在姑娘家束带上,并没冲着他来。 当下只略侧了个身,意在告诉薛凌他并不想将保命的东西拱手让人,顺便也提醒她一下,大家的关系还没到这一步。 却不想薛凌手没到,而是袖子里一柄短剑先探了个尖出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到他手腕之上。 霍云旸对薛凌的武艺一开始就出了偏差,他在书房是扔了快镇纸,看薛凌那用刀的架势和路子,只说这姑娘有两把刷子,却并不是惯常用刀。 武将家的女儿会两招不足为奇,但说能以一当十怕又夸大了些。故而他时时确有防着薛凌不假,却没想到薛凌日常所用本不是刀,她一直在袖里藏剑。 来宁城时,为着平意的原因,特意寻了把小刀防身,实则包袱里一直防着柄极好的短剑。霍云旸本掉了轻心,为着机关一说更是被哄的大意,又见她空手过来,越发走了神。 而薛凌袖中出剑练的炉火纯青,她为了骗过霍云旸,上半身弯了大半,似是当真要拿他的刀。剑切上去,喷薄的血液涂了她一脸。 还是差了些,平意在的话,这蠢狗的爪子应该在地上了才对。 袍笏(四十三) 剑刃触及皮肤,霍云旸瞬间明白过来薛凌是要他的命,忍痛要抽刀出来,手指才握上去,手腕已被薛凌劈开大半,骨上切痕清晰可见。 人脑子来不及接受肢体残缺的反馈,还下意识觉得已经拿到了刀柄,往上使力时,刀身却没跟着出来,反倒是扯得那伤处剩下皮肉又被撕开一些。 终归也是重金淘来的物件,好东西可能不一定贵,但贵的必然差不到哪儿去。薛凌抱怨着不如平意,实则是腕骨处骨缝甚窄。她出剑又急,落剑免不了有些失准头。即使是平意在手,也未必就能真真将骨头也彻底切断。 但这一下已经足够,看霍云旸没能将刀带出,薛凌便知霍云旸右手已废,手上剑未收,直接戳入霍云旸腰身,发力往右,在其下腹部处划了长长一道。虽有甲胄在身,灼热腥气仍是扑面而来,可见入剑之深。 跟着霍云旸的人总算反应过来不对,其中一人来不及抽刀,看薛凌站在边缘处,护墙本只有半人高,翻身就能跌出去。直接上前抬脚,想将薛凌踹落到城墙下去。 薛凌听见后头风声,恐自己回头挡被霍云旸临死咬一口,干脆就遂了那人愿,硬挨了一脚,看似整个人要仰跌到墙外。 然她手就在霍云旸身前方寸,岂会错过这个大好机会,被踢飞瞬间,手就稳稳抓住了霍云旸衣襟,借势转到了此人身后。真要倒下去了,大家一起下,翻个面,要死也是这蠢狗先死,就怕剩下那俩蠢狗舍不得。 果然那两人齐喊“将军”,伸手将霍云旸抓牢扯了一把稳住身形。薛凌不松手,自也没掉下去。且她早知这两人要拉回霍云旸,不等站稳,就已然将剑横到霍云旸脖子上,自己站在霍云旸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 那二人立马松手退了数步,迟疑道:“姑娘。” 城楼上的卒子围过来大半,皆拿长枪刀剑围着薛凌却不敢攻过来。霍云旸回神,感受着脖子之间压迫,犹有挣扎道:“你杀我何用,你跑不掉的。” 他突如其来的激动让自己喘息声急,带动着腹部起伏,血水涌的越发急。薛凌扯着霍云旸发根,迫使其将脖颈扬的笔直,逼着他退了几步,那些人也亦步亦趋的跟过来。 薛凌又露出些身子,大声道:“我奉皇命而来,谁敢拦我。” 果然天子的名头好用,那些卒子本是因霍云旸被挟持而不敢上前,但其显然是一心要来相救,救不到肯定是要杀了她薛凌无疑,现听得她喊,皆开始面面相觑,握着兵刃的手也不似先前坚定。 霍云旸亲信却不如这般好骗,大声道:“天子御笔亲旨尚且是召我家将军自行回京,尔敢口出狂言,陷圣君不仁,忠臣不义。速速.....” 他话未说完,四散的血珠子迎面而来,落在尚未闭上的嘴里。舌尖上头是极轻微的咸味炸开,像是添了一口年久生锈的废铁。 薛凌剑硬往霍云旸脖子里压了一半,只听得他一声呛咳,带着薛凌整个小臂都被染成红色。这个伤势,明眼人都知道。耗下去的话,不出一盏茶,神仙来了也难救。 城墙上一堆人急且怕,谁也不敢上前。倒是那会下去取棍子的人搞不清状况,找着了何时的急急冲过来,当场呆住,试探道:“这是....。” 撇开卒子不提,那两人见薛凌已然下了杀手,再说什么狠话显然无用,赶紧换了策略道:“姑娘,便是皇命在身,也要给我家将军开口的权利。难道皇命便是不问青红皂白,草菅人命吗”。话像是在劝薛凌,手上刀却不知何时已经拔了出来。 霍云旸已伤了气管,不知为何,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了,但是身子使不上半点力气。看似还站着,实则是半瘫倒在薛凌身上。 他还想强撑,却只余几声听不明白的咕哝,问的是:“皇帝没死,拓跋铣没死,你杀我何用?” 直到这一刻,他还坚信薛凌不是魏塱的人。或者说开始还没那么信,现在薛凌动了手,他反而深信不疑。皇帝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杀了他的。 可是,倘若鲁落真是宁城的人,不应该啊,现在杀了他,除了一时之快,什么也得不到。 不应该啊。 薛凌拖着人又后退了几步,她以为霍云旸在说些什么狗屁时也利也的废话来证明杀不得他。她凑在霍云旸耳边,轻声道:“你以为我山高水远的跑过来是为了杀魏塱?” 她脸上血迹未干,这种炽热滚烫的液体,将如花笑靥腐蚀殆尽,底下阴鸷狠毒七手八脚的迅速爬到脸上,摇曳生姿如群魔乱舞。 剑又往里头狠压了一把,霍云旸喉管被直接切断,他失去意识前听见薛凌喊:“我来只为杀了你,我姓薛。” 可他还惦记着薛凌是宁城的人,怎么也没想出来,宁城哪来的守将姓薛? 那俩下人也干过不少刀口舔血的活计,看薛凌剑陷入脖颈的深度,已知霍云旸没救,相视一眼,轻摇了下头,握紧了刀柄,没敢急着冲上来。 主子已死,抢过来,有什么用? 薛凌拖着霍云旸再退几步,将自己牢牢护住,对着城墙众人道:“霍家满门勾结胡人,密谋造反,我奉圣旨而来,就地格杀奸贼。” “不想此贼狗急跳墙,竟将平城作定金,又许诺将西北四城许给胡狗,换取其兵马支持,妄图篡位。幸得天子圣明,今日霍家伏诛,尔等不知者不罪。皆各司其职,守我大梁河山,莫道宁城无帅,沈将军不日即到,事后有功者赏,临阵脱逃者九族皆诛。” 霍云旸已气若游丝,软作一摊,她用力将人提的高了些,道:“宁城内有胡人内应,沈元州未到之前,除却官印文书,城内不得出城一人。立刻安排弓羽手围住城廓,凡有鹰鸽信烟等物腾空,一律射杀。” “此乃皇命,谁敢抗旨”?她拖着沈元州不放,剑近乎要将整个脑袋切下来,厉声道。 几个卒子来回瞅瞅,一溜烟跑了几个,霍云旸是主帅不假,这城里却也还有别的管事的,本是在检查军需,谁都知道胡人要打过来了,不料出了这档子事。 刚霍云旸被劫持,立即着了人去上报,只是还大家分散在城内各处,现还没赶上来。薛凌话已说完,拖着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霍云旸急退几步,直接将人推到了墙外。 众人一口凉气没吸完,便见她勾爪挂在护墙沿上,人纵身跟着跳了下去。 袍笏(四十四) 底下进城的兵马未听见城墙上喧哗,瞧着黑影从天而降,慌忙拉了缰绳左右闪躲,霍云旸先一步重重砸在地上。他体内鲜血已流失大半,地上并没大片洇开血迹,只溅开数朵红梅在旭日底下颇为妖艳。 薛凌的绳索并不足以支撑她下落到地面,先前去拿时特意寻了条短些的,只有城墙一半来高。一是为了防止霍云旸的人起疑心,另外是防着她还没下落完绳索会被人切断。 果然她一跳下去,那两人便飞扑过来,假装失手般砍了绳子。可惜绳索短,早已被下坠的薛凌扯的笔直。她悬于城墙半腰,脚尖蹬在墙面上。一看见上面人头探出来,立马在墙上借力,于半空中转了个身往外跳。 今日宁城迎兵,城门口竖了旗帜,旗杆高约一丈,风把旗面吹的展开,像一面竖立在空中的草皮。从上头下来,伸手就能够到。 那根杆子未必撑得起自己的下坠力道,但出了搏一把,也没其他路可走。但凡能缓冲一下,从城墙一半的高度跳下来,基本不会死人。 她抓着了那一抹柔软,确实很像平城的草皮。本是生机无限的在天地间肆意招摇,被她这一抓,随即“哧拉”一声破开,与旗杆分离,跟随着薛凌一起往地下跌。 听见声音薛凌便知这破布撑不住自己,干脆用了全身力道往后扯,借着这个着力点,身子向前,抓住了那根杆子。虽还是止不住飞快往地下滑,到底缓冲了一些,人落在地上,除了手心被磨的全是血,别的地方尚没传来较明显的疼痛。 她丢下的那面碎旗飘飘荡荡落在霍云旸身上,还没干的血迅速浸上去,灰烬转眼盖住了这一方锦绣。 变故不过转瞬,城楼上有人高喊,多半是抓着这谁谁谁之类的,但那些呆立着的卒子,大部分还没反应过来,甚至大多没认出地上躺着的尸体正是一城主帅霍云旸。 薛凌站起看了一眼手心,瞧着血肉模糊的可惧,实则没伤着筋骨,不妨碍什么。一咬牙剑滑了出来,对着最近的那人脖子就滑了过去。 底下拼命的人,反而多不擅武艺,且看见薛凌脸上身上哪哪都是血,站那躲都没顾上躲。她脑子里迟疑了一下,手却没停,依着原路子过去,杀了这个人,她才能抢到他身后那匹马。 有箭矢往下落,且由她刚才说的天花乱坠,不管是沈元州还是胡人,那都是后话。但霍云旸死了就在眼前,霍家亲信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走。 刚才薛凌拿着霍云旸挡在身前,一众人不敢轻举妄动,现在霍云旸在地上躺着,她再无屏障。城墙多的是对付胡人的装备,最好用的,自然是弓弩。 有人扯了那倒霉鬼一把,薛凌只划了他半边肩。然而之所以叫倒霉鬼,是指他躲过了薛凌手上的锋芒,随即身上多了三五根墙上来的乱箭。 只要薛凌能死,估计门口这一片死干净,在城墙上那几位管事的人眼里,皆是无关紧要。 身边有七七八八的人往地上倒,她回身挡住漫天寒光,左手却摸到了缰绳,眼看着有空档,立马横跨到马背之上,绝尘而去。后背还有破风声急,反手劈下两根来,马蹄转眼就到了射程之外。 薛凌总算喘了口气,但她仍不敢停。也顾不上将剑收回袖里,捏着就去擦脸上的血,却忘了手上血还未干,衣袖上也全是鲜红淋漓一片。 她越擦越多,越擦越多,她手上从来就没染过这么多血。 马又跑出老远,她终于有胆量回头看,已经只能大致瞧见宁城墙头的瞭望台。只一眼,她就转身急急催马往平城而去。 宁城里有青烟腾空,不等散开,立马被黄烟覆盖,随即几个鬼鬼祟祟的人被就地处死。又有几只不长眼的鸽子展翅,随即也被射成筛子,有人做贼一般捡了去眉开眼笑喊妇人加个菜。 “印拿来。” 拿的是宁城的城印,一份往京中,一份往乌州。送信的人在军册上可查祖宗十八代,且至少有三代在京中安享富贵。如果这都是胡人内应,那就是天亡大梁。 身后是个什么情况,薛凌不知,她骑快马往平城,只需大半日的功夫。但这一路基本不可能找地换马,就不知道这马撑不撑的住。 可她片刻不能等待,拓跋铣不会进城的,那个蠢狗不会进城的,她不停的跟自己对话,脚下力道却越来越重,以至于奔跑的马嘶鸣一声长过一声。 前因后果理理,霍云旸往宁城运粮,一定是拓跋铣不肯白白与他演戏,要他先将东西放到安城去,拿了再说。 可正如薛凌同霍云旸说的那样,拓跋铣如果真心要来,那今天中午一定会杀到宁城城下。然薛凌却没告诉他,拓跋铣的确真心要来,但绝不会今日来。 除非,你死了。 拓跋铣这个狗东西知道自己要杀了霍云旸,一定安排了人在宁城,等霍云旸一死就发信号,然后才纵马过来。 她能交代射杀鹰鸽信烟皆是为此,鸟羽传信直接射下来就不说了。信烟一物在空中散开就不能收回来,说射杀并不恰当。但一物降一物,此法亦能解。那便是用其他颜色的信烟将其盖过去。 不同的烟各有信息,看见的人便无法分辨,即使第一缕被人瞧了去,也要恐后面的烟雾是为了更改信息,大多不会轻举妄动。 薛凌怕宁城那群蠢货不知这些事,百忙之中还解释的详细,不然她实没工夫让霍云旸多喘几口气。 拓跋铣没收到霍云旸死讯之前,多半不会动。可她怕的很,她觉得拓跋铣踏了平城之后,兵马囤于宁城城外等霍云旸死更明智。因为人一死,立刻就能攻城。 所以拓跋铣会放着眼前的平城不拿?何况里面霍云旸还塞了大把的好东西。 她都没工夫扯块布将右手裹一裹,皮质的缰绳吸了血液涨了一倍,在她手心里上下起伏,像一颗跳动的人心,吹弹可破。 他不敢的,他不敢拿平城,他怕我。 他怕杀到宁城之后,被我发现他要南下,就为了保住城池,而暂时不杀霍云旸了。所以他躲在平城城后,以为我不可能知道霍云旸的打算。想等到霍云旸死了之后,宁城一线百无禁忌的时候再来。 他凭什么怕我?他凭什么认为我会因为这几座城池而暂时饶了霍云旸的命? 薛凌摸了一把胸口,她什么都没敢带。哄着霍云旸上城墙的时候,一切都丢在了房里,好显示她根本没有走的打算。 唯有霍云旸写的那一叠所谓“家书”裹了油纸守在胸口,此刻还好端端的防着。指尖粘腻触感极不舒服,她往地上猛甩了一下手,想将血甩干净,一握上缰绳,破皮处又涌出一大片来。 她希望拓跋铣真的如她所想,停在平城城外。可她又希望拓跋铣仅仅是在找个吉时,她想这蠢狗过来,快点过来与她短兵相接。她要让所有人看看,她要杀了霍云旸,整个苍生下地狱都没关系。 这几座城,算个屁。 体内的挣扎远比与人刀剑相向更耗费力气,她伏倒在马背上,血滴了一路,唇齿之间念叨的一直是“不要过来”。 不要过来,她就快到了。 她就快到平城了。 袍笏(四十五) 她陷在暗无天际的绝望与希望交接处,对湮灭和新生是相同的期待,也是相同的求之不得。她总以为下一秒就能跨进平城大门,可每个下一秒眼前都只有马蹄带起来的尘土。 等平城南门真的如愿出现在眼帘里头时,薛凌却以为自己回到了宁城。好像她奔跑的这大半天都是徒劳无功,这世上出现了不可言喻的鬼神,将她拉回了原点。 她重重扯了一下缰绳,唯恐冲过去看到霍云旸的尸体还瘫在地上。 马匹奔跑了这般久本就疲累不堪,骤然拉紧让其收蹄不及,前腿直接跪倒在地,薛凌向前栽倒,连滚带爬跌了好几步远才勉强站起。 城门大开,地面洁净如洗,不是宁城。 是平城。 又不像平城。 在她的记忆里,平城从来没这么静过,连风声都没有意思。马也艰难的站起来,不停的喷着鼻息。薛凌回退两步,用剑将缰绳鞍配全部切断了丢在地上,哽咽道:“赶紧走吧。” 那马摇了摇尾巴,对着突如其来的轻快不可置信,一拱薛凌,朝着远处草皮飞奔而去。直到彻底看不见了,她才收了目光,转身看着门上大大的“平城”二字,有隔世经年之感。 手还在断断续续的渗血,薛凌看了两眼,终扯了衣襟裹了一下,左右瞧了瞧,并没急着进去,而是走到官道旁,用剑在地上刨了两个两尺见方的坑。 平城里头现在没个动静,那就是拓跋铣还在等。天上飞的东西一定比马快,如果现在那蠢狗还没收到消息,那就说明他不会收到消息了。 所以薛凌反而比路上自在,一进了城,发生什么不得而知。但只要她还有一丝机会回京,那怀里的东西就不能丢,想想趁早藏起来妥当。 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个地儿埋起来,此处连个鬼影都看不到,想那些蠢狗也不至于掘地三尺找东西。且有了土壤覆盖,寻常水火皆不惧。 她将埋下去的土壤踩结实了后犹不放心,又寻了几块石头尽量随意的压在上头,这才深吸一口气,进了城门。 那些急切又袭上心头,霍云旸那狗东西肯定是将东西囤在粮仓里。平安二城一样,粮仓皆在南门处,入门片刻即到。薛凌早有预料,脚踩进去仍是气到全身颤抖。她在平城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这四座粮仓堆满过。 这么多的东西,搬也不可能搬走。薛凌拎着剑,来回巡视了一遍。这次来不比上次到安城,她什么准备也没。且她深知虽然霍云旸死讯没传到拓跋铣的耳朵里,但那人停不了多久的。 因为霍云旸往平城运粮是在昨天,这事肯定已经知会过拓跋铣。那蠢狗最多等个两三日,一旦收不到霍云旸的信,就知道宁城的消息晚了。 这也是为什么她提了沈元州,大梁能用的武将,离宁城最近的就是沈元州。只要宁城的人去传信,一天之内沈元州一定能赶到宁城坐阵。 她只用拖住拓跋铣一日就行。 原她有了这些交代,杀了霍云旸大可转身回京。可薛凌不知霍云旸究竟往平城放了多少粮草,万一拓跋铣拿到东西,物资充沛。沈元州又是初到宁城,且沈家的人当年只捡了些便宜,根本没正儿八经上过战场。 真打起来,别沈元州战死宁城,这日子更加过不下去。 她说跟自己说顾不得,她什么都在顾。 她必须得来平城,就算拦不住拓跋铣,她也要让这蠢狗什么都得不到。既然霍云旸说往平城放了大量粮草,且拓跋铣原本的心思都放在了收服羯族上头,那他这次来梁必定没有准备太多粮草。 只要将平城的毁掉,即使拓跋铣南下攻打宁城,他也撑不久的。 薛凌不敢过多耽误,她知军需库里应存有大量油膏,这是打仗时的必备物资。若有敌人使用云梯攀爬城墙,便以成桶的桐油淋下去,火苗会将所有胡狗扫落。 但她并不知道那些人撤往宁城的时候会不会把这些东西全部带走,提心吊胆劈开了锁,发现里面满满当当,一时间既喜且气。 看角落里还有数量推车,当下冲过去清理出来一辆,先将好搬的油膏块码到板车上,一趟趟往粮仓运。 烈日当头,城里唯有她一人。 直到晚间,她才将所有油膏分到粮仓之类,并不够,那点东西并不足以将这些东西毁干净。能搜罗到的桐油也淋到了上面,仅剩了一下桶留作它用。 她终于能坐在地上,这一天都没吃啥,但似乎感觉不出饿,只是渴的慌。看手上缠着的布条被血浸透,撕下来又换了一条。 拓跋铣还是没来,那今天必然是不会来了。此处是空城,不需要什么趁黑攻城。打仗最重士气,行军一夜跑到宁城,一大早谁也没那个精神叫门。还不如一早扬刀打马,迎着朝阳横冲直撞的过去。 薛凌知道哪有井,人活着免不了吃饭喝水,井是个重要东西。但平城的井并非常年有水,冬季原野上冰雪封冻,高山上水留不下来,井水也会干涸。不过这个季节还不至于,应该能提上来几桶。 平城军务处和宁城一样,皆是在最北处。只宁城向来是精兵驻扎,其他备丁皆居于城外自谋营生,因此城池更小些,她脚下又快,个把钟头就到了旧居。 这几年里去谁的住处都要翻墙入室,小到老李头那破地,大到永乐公主的驸马府,她从未觉得世上竟然有堵墙会这么难翻。 且这堵墙,以前还翻过。 并不是每次回来,都有门进,北城门还好,软了嗓子喊两声叔叔伯伯,或者鲁文安吼两声下次不会了,守门的总会开条缝让她进去。 可从南边回家,就要走小门。说的好听叫回家,说的难听就是又不守规矩,无人来开门不算,翻墙被薛弋寒抓住了至少要倒霉两三天。 她如今就从南边归来,看着那堵墙迟迟不敢伸手,似乎一翻过去,薛弋寒横眉冷脸就要与她贴个面对面。 她站在那,愣愣看着墙,看的望眼欲穿,却是是江闳跳出来大喊“薛弋寒有违臣道,死有余辜”。一纵身,人就跃到了里面。 原来皆是妄念,里头什么也没有。 袍笏(四十六) 她所惦记的悲欢不在此处,她曾经拥有的喜怒也荡然无存。人的感官远远没有那么灵敏,所谓能感受到某些熟悉的气息不过自欺欺人。 假如薛凌知道鲁文安昨天还在这一方院里,没准会觉得昔日旧居什么都在。可她对此事一无所知,暮色之下,看光景只觉得什么都变了样,连那扇门,都换了一种漆。 平城管事的,应该是个叫霍悭的。薛凌记得这个名字,她倒并未特意查过此事,只来来往往的,多看了几眼名册。 霍云婉说是家中长辈旧交,一个没落亲眷过来混口饭吃,胆小怕事,贪财好色。一个守将该有的优点,他都没有。一个守将不该有的缺点,巧了,他全都有。 不过平城早就没了守将,这只是薛凌一厢情愿的叫法罢了。所以霍悭为人如何,本不该用一个守将的准则去判定。不过她对霍悭也无多大厌恶,只是站在这里本想去后院的起居处瞧瞧,记起霍家的狗洞皆不咋样,下脚也是给自己找不愉快。 水井就在院中间,为的是外出巡防的人回来补水方便。薛凌心念一动,微弯了嘴角,几步快走过去,没有急着取水,而是弯腰在石块堆砌的井沿上覆了指腹,慢吞吞往下方摸索。 井口处免不了常年被水冲刷,所以手指触上去,并无灰烬,反添清凉之感,一直到贴近地面处,感觉到凹痕明显,她才蹲下去看的专注。 是个隶书的“凌”字,指尖大小,刻的极精美。往年人在平城,是不是的用剑尖描一遍,拿字迹永远都是白的。而今多年未添新痕,早就恢复了寻常石头模样,非细瞧不能辨认。 许是终找到了什么东西去安放她这些年来的流离挣扎,薛凌心安的卸了身上力道,直接就地坐着,吹了吹手上伤口,扯着井绳拉了一统水上来。 一瓢清冽灌入胃里,院子里的风就跟着凉了许多。她记起平城的兵马今早到的宁城,按行军速度算,应是昨日下午时分离的城,料来厨房里剩下的东西还能将就吃吃。 好生歇了一会,起身行至伙夫处,果然板上米面都还有些,水缸也是满满当当。但薛凌不敢生火,恐拓跋铣离的近,一瞧见城内有烟火气便进来查看究竟。 左右巡视了一圈,先随手捡了能生吃的根茎物啃了几嘴,翻找间居然发现角落处存着一坛上好的肉干,应是用粗盐腌过,又以滚水沸尽血气,再挂起来风干的。 人饿着的时候,油盐味尤其诱人。当下也顾不得是霍家谁谁谁吃的东西,整个抱在手上,一直到井边再坐着,嘴里都没停过,以至于再喝水时,牙龈因为用力过猛而有些许酸痛之感。 吃饱喝足,薛凌仍未起身,看天光应是戌时左右了。头顶星空倒是好看,配着下弦月,迷迷蒙蒙的既不至于让城里太暗,又不至于太过明亮让她觉得无所适从。 那点轻微光芒刚好够她看清自己身前方圆十步,再远,就只是些光怪陆离的幻影。 沈元州该到宁城了吧?如果自己走后宁城就去送信的话。不过大概是没那么快,宁城是霍云旸的驻地,不说底下人全部忠心不二,起码不应该有希望他死的人。所以应该会耽搁些时候,直到发现找不出别的路子,才会去请沈元州。 剑尖描了“凌”字的一点,沈元州会去宁城吗?薛凌很郑重的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她杀了霍云旸那一刻,断定沈元州会去,这会静下来想想,答案也没改变。 安城粮案的时候,她本来是为了试探一下魏塱跟霍家的猜忌到了什么地步,那个时候并没盯上沈家。 但事后发展,超出了所有人预料。撇开无辜被牵连的倒霉鬼不提,薛凌试探出的并非只是魏塱跟霍准,还有一个沈元州。 此人不是个善茬。 她学的是堂堂正正行事,那时候初出苏家,还不如现在人尽可疑。除了讨厌薛宋案的主谋之外,其他的,都是当了忠良视之。 所以想着安城粮仓被毁,认证物证都是指向内应胡人,要是以前薛弋寒治下,必定是公开上奏,一查到底。甚至薛凌都做好了打算,沈元州一旦递了文书,魏塱和霍家势必借此事拉锯,到时候她就对这二人的权力大小,党羽派别做个最基础的准备。 没料到的是,沈元州居然没有上报安城粮仓失窃。即使事后粮价有异,这些人居然齐心协力,瞒天过海杀了几个商人了事。 若非石亓那个蠢货隔三差五出现,薛凌都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烧过安城粮仓。 魏塱与霍准原就是狗东西,干出这种事也不足为奇,她意料之外的是,这沈元州居然也不是个好东西。 所以如今她断定,沈元州一定会到宁城。 按理若无圣旨,武将肯定是不能随意接手他处军权。但胡人大军压境,他过来只为守护大梁疆土,这是名。不求胡人,只要能将这场战事的损失降到最小,事后西北的兵权就能由沈家顺理成章的接过去,这是利。 于名于利,他都要来。 于情于法,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他来了魏塱非但不能拿他怎样,还只得交口称赞。何况自己已经说过无论是杀霍云旸还是去请沈元州都是皇帝授意,魏塱不可能否认的,如果他否认了去请沈元州是圣旨,就相当于也否认了自己要杀霍云旸。 皇帝现在如何说话并不重要,但霍云旸死后,魏塱再无忌惮霍家的理由,一定会竭尽所能去将霍家塑造的罪大恶极。到时候派人来宁城暗杀霍云旸就不是什么猜忌臣子,而是陛下英明果决如神,魏塱那个狗东西怎么会否认。 “凌”字已经描到了第二横,薛凌剑尖良久没动,她想起自己在宁城的忠义塚前烧的一叠黄纸,那些人的文书并没递到皇帝面前。会不会.....当初沈元州的文书也是没递到? 剑尖往左又写了一笔,没递到也不要紧。若沈元州是个赤胆忠心,那他一听说胡人压境,只会更快到宁城,以求力挽狂澜。但这念头很快被打消,沈家的人,在京中也听过些名头,确然称不上她心目中的好东西。 可她自己是个好东西吗?“凌”字收笔,薛凌站起跃出院墙往粮仓而去。她算计沈元州往宁城,是真的指望这个人能守住身后江山百姓吗? 她都不敢说是,她在平城,她不能在平城里心无芥蒂的厚颜无耻。 袍笏(四十七) 而沈元州尚未到达宁城,薛凌所想的传信,是指宁城焚求救狼烟,要最近的城池兵马尽数前往支援。守将带精锐先行,其余人马随后。 但狼烟只能传递胡人来袭,并没办法告知沈元州已死。故而宁城燃了烽火的消息报与沈元州时,他只略皱了眉,便挥手让人下去。 朝堂什么情况,他再清楚不过。霍云旸若有什么异动,就要沈元州来牵制,魏塱岂敢藏着掖着,就差明说霍家这次是铁定要完。 因此沈元州一听宁城焚烟求援,下意识以为是霍云旸垂死挣扎,想以起战的名义将他先骗过去,来个一箭双雕。 毕竟这场战事是真的有,只霍云旸如此贪婪倒是没想到,既想凭着欺上瞒下挟功自保,还想趁机铲除异己。陇还没得,就已经眼巴巴望着蜀。 一旦乌州这边军权有失,便是京中翻了天,霍云旸也还有起死回生的机会,沈元州在底下人离开后随意“哼”了一声以表不屑,他岂会被这种雕虫小技骗过去。 而宁城那边,燃狼烟的目的也不在于请沈元州一人。霍云旸从城墙上砸下的时候,雨谏刚拜别谢瑜,离了京中大门。 薛凌在宁城耽搁两日余,恰够雨谏回京站上早朝。文武都起的早,赶上皇帝心情不佳,朝会散的也快。但霍云旸的死讯飞鸽传书也要傍晚时分才能到达京中,所以其实他晚些也无妨。 金銮殿上的口若悬河,唇枪舌战,好像少吐了一粒唾沫星子,就要导致自己的主子输掉,因此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实则这一众帝王将相的锦心绣口,还不如宁城一句“你妈的。” 鲁文安比宁城一众管事的都先看到霍云旸尸体,原他这样的角色,根本不会有人去通传此等大事。 然平城的人进城之后才稍作安顿,霍悭躺了软塌,别的人也忙做一团,鲁文安却总觉的心里哪哪都不对,冲到屋里说“自己想回去探探胡人兵况。” 霍悭一到宁城,本无需再让着他,可一想安鱼是自己手底下的人,这人喜欢去送死,为什么不成全他。若真是探得个什么回来,那不也是白捡的功劳么。干脆从亲信那扯了块牌子递给鲁文安,让他去跟宁城管事的报备一声,义正言辞的喊“保重。” 鲁文安并未听出话里真情假意,他只想回平城看看,但现在要出宁城的北城门确实需要上面的人放行,便拿了牌子一路过来。 地上霍云旸尸体还未收,他并不认识此人,可霍云旸身上甲胄显眼。虽小有差异,可纹绣等身份象征,即使鲜血染透,还是被鲁文安一眼认出来。 宁城将军只有一个,霍云旸。 霍云旸死了?“他妈的”,他先恨恨骂了一句。这才想起,霍云旸死了,为什么一群人只在两边守着,都没个去殓尸的? 他转身向城内狂奔,也没叫人通传,好在平城的人马还是乱哄哄的,压根没人顾上拦他。一冲进屋里,看见霍悭闭眼似在熟睡,直接就将人拎了起来。 霍悭是有些睡意朦胧,这一晚他都在马车上,车轮子滚动的声音吵得人脑仁都痛,夹杂后头行军武器碰撞,马匹嘶鸣的,几年都没遭过这罪。好不容易躺了半会,突然就腾了空。吓的他立马睁眼,还以为是霍云旸亲自过来了。 鲁文安这些年为掩面容,一脸胡子常年渣拉着未搭理,十分显眼,一看便知。霍悭气不打一处来,抬脚便踹。 但他酒囊饭袋已久,拳脚不值一提,鲁文安闪身的功夫,松手又将人丢回软塌上,不等霍悭开骂,立即道:“霍云旸死了,这蠢狗怎么回事?” “爷...”,霍悭话卡一半,挺身坐起,脸上瞬间冒汗,口气一落千丈道:“你...你”。他吓的结巴,手指哆哆嗦嗦要指着鲁文安问,却好久没伸直。 “霍云旸死了,快点跟我走”。鲁文安一把攥住那根手指将人扯起来往门外拉。霍悭坠着身子不肯离开软塌,又问了一遍:“你说谁死了。” 可能是从惊吓中回过了神,这句话倒是说的顺溜。鲁文安恐不说清楚,这蠢货还要磨蹭反而耽搁时间,转身快速道:“我说霍云旸死了,我没看到脸。但是这城里能穿将服的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北城门都凉透了。” “你...你认得将..将服”,霍悭又开始结巴。 “你管我他妈的认不认得,你不会现在去北城门看,是不是他去了便知。” “对对对,.....你说的对”。霍悭再不管鲁文安顺眼不顺眼,提溜着鞋子就要走。走出老远才稳了心绪,暗想多半是安鱼认错了人,这宁城是什么地方,霍云旸要是死了,那京中霍准不得臭了啊。 霍准是真臭了,可惜消息全部到宁城为止,都没谁记起给平城的他漏个口风,京中家人便是有心,却也无力。 而鲁文安压根就没想提着霍悭去认人,他对大梁将军穿什么衣服,用什么配饰了若指掌,光胸口那枚明晃晃的护心镜就能断定是霍云旸无疑。宁城战事在即,哪还有别的人会穿这身袍子。 扯着霍悭过去,是因为唯有这个人才能与宁城其他管事的搭话。当然如果地上躺着的确实不是霍云旸,那就更好。 二人再到城门口时,霍云旸仍在地上躺着。霍悭狂奔几步要扑上去,却被守着的人拦住。他挣扎两下亮了身份,问地下躺着的是谁。 纵默认是霍云旸,鲁文安还是一口心提到喉头。他在来的路上又想了许多,霍云旸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死了,还他妈死在城门口,居然还这么久都没收尸。 胡狗就要来了,宁城守将死的这么窝囊是怎么回事。 拦着霍悭的卒子大概不知平城节度使正是霍家人,不然也许会招呼人将他也拿下。听霍悭说自己是平城的管事,便恭敬道: “回禀大人,乃逆贼霍云旸。” 袍笏(四十八) 霍悭脚步没收稳,他本以为卒子听声就要放行,身上力道没卸。只说即便地上躺着的不是霍云旸,他也要冲上去看个究竟才放心。 原那身将服,他也是老远就瞧的分明。 且霍悭的恐惧比鲁文安更甚,不仅仅在于胡人要不要来,宁城要不要守。他是个姓霍的,霍云旸也姓霍,一笔写不出两个霍字。霍云旸若是死在这,他铁定不能活着离开这。 鲁文安手疾眼快抓了一把,霍悭晕乎乎看天上太阳晃眼,语调飘忽问:“你说是谁?” 那卒子又恭敬道:“禀大人,乃逆贼霍云旸”。一字不差。 霍悭伸手欲指着霍云旸尸体再问一遍,指头才抬起一半,又怕指一下都能暴露了他跟霍云旸的关系,急急改道伸到了头上,使劲揉搓着脑袋。 那卒子倒也不奇怪,谁刚看到的时候不是这模样呢。早上还是将军呢,突然有人来喊逆贼霍云旸伏诛,要他们去守着尸体。 惦记着霍悭是个官儿,他乐得多搭上两句话,又将头凑的近了些低声道:“就是霍大将军,听说皇帝派人来将其就地正法”。说完高深莫测的回到原地,看着霍悭只觉这人也倒霉。连夜带兵撤过来,下令的人没了。 原城门口的人已被尽数换了一遍,先前与薛凌打过照面的人尽数不知去向,来守尸体的,并未看见霍云旸之死的详细过程。 霍悭就差将自己脑袋一把给抓下来,他在京中长大也没少听些奇闻轶事,这会却是连惊带吓一头雾水,既想不出霍云旸是出了什么事,也想不出他自个儿要怎么办才能赶紧逃离现场。 鲁文安上前道:“霍云旸既死,现宁城谁人为将。胡人马上就要来了,文书早在数日前就递往京中,皇帝怎会如此行事?” 霍悭是个白面粉相,鲁文安却是刻板的武将长相,他心底无愧,说话正气凛然,倒叫那卒子一惊,不似先前随意,略有局促道:“这....这哪是你我....。” 霍悭恍若瞬间记起了什么,一把揪住那人,打断其说话道:“对,现在宁城谁人为将”?他这些年也经常来宁城,依着点若有似无的血缘关系,和霍云旸还能共饮几杯。 这宁城里头,十有八九都是霍云旸贴身亲信。若真是皇帝派人来捉拿逆贼,怎么可能地上只躺着霍云旸一个,其他人呢? “我...”,那卒子确实一无所知,看霍悭也蓦然换了个脸色,越发结巴。 霍悭猛地一推,丢了手转过来拉鲁文安,道:“跟我来”。不等他答便往前跑。 鲁文安猜这蠢狗是去找人,还是多提醒了一句:“去办事的地方找人”。霍悭不答,只管埋头前行,二人飞快到了霍云旸日常处理军务处。 这一路少不得有人拦,但霍悭亮了身份,便顺利过了。直到了门口,又被拦下来,由得他连声叫骂,守着的卒子仍不肯放行,眼看就要拔刀。 鲁文安又气又急,一横剑喝道:“我平城兵马尽在宁城,原是听令回撤。如今胡人马上就要南下,宁城守将居然死了。兵符在谁手里,让他出来。我不管谁是皇帝,谁是逆贼,要是今日守不住这座城,都他妈一起死。” 霍悭一抹汗,看了鲁文安一眼,暗夸一声说得好,再看向那守门的,也多了几分胆气,道:“他说的是,有个闪失,你担待的起吗?” 可惜在这守门的并非寻常卒子,谁也没能让他俩吓唬了去。眼看要打起来,这一阵喧哗引起了屋里注意,出来个年轻人问道:“何事喧哗。” 那俩守门的立即躬身道:“袁大人,这.....” “这是平城霍大人“,鲁文安抢过话头道。他知自己身份低微,推了霍悭一把,继续道:“我们听说霍云旸死了,问宁城如今是谁主事。依我的看法,今日胡人定会南下,不知城里防事如何,我平城兵马又往何处,要如何迎敌。” 霍悭连连跺脚,却不敢打断。他怕暴露了自己身份,又觉得鲁文安居然分外靠谱,只能一个劲点头,指望用这些借口唬住里头人,赶紧让他进去问一下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那个袁大人先上下扫视了两眼鲁文安,却又把视线移到霍悭身上,道:“你们进来吧。” 鲁文安先一步跨进门,才瞧见里头算的上熙熙攘攘,数数人头得有十来个,估计宁城挂了印的都在这了。 霍悭随后,才踩了个前脚,一见坐着的熟面孔,直接扒拉过鲁文安,抢着到了面前,急道:“孟行。” 他一抖衣袖,差点哭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啊!” “霍悭”?座首那名被唤作孟兄的人疑惑道。又苦笑了一声自言自语:“我倒是把你忘了”,说罢吩咐站着的下人道:“添两把椅子。” 此人全名孟行,是霍云旸副将。二人年岁相差无几,情谊非浅,平日里形影不离的,霍悭来宁城时经常见,是故现在叫的上名。他一跺脚,急道:“还添什么椅子啊,这是怎么回事啊,云旸他怎么了。” 霍悭比霍云旸年长一些,太平年间没那么多规矩,他也乐得喊名字拉近一下感情,这会心焦也没顾上改一改,更忘了那会不该直呼孟行的名字。 说完话霍悭越发觉得全身发毛,霍云旸死了,孟行还稳如泰山的坐着。就算他是个只配守宁城的蠢货,也能猜出霍云旸绝不是被所谓的皇帝派人来就地格杀。 孟行倒是不恼,他往日还要随了霍云旸的辈分喊霍悭一声大哥,情谊总是有些,只是跟霍悭口不择言一样,顾不上罢了。 下人已经搬了椅子来,霍悭在众人规劝中落了座,鲁文安却是站着没动。孟行等了些许,道:“还问请教,这位是.......。” 鲁文安环顾坐着的人,压抑着心头怒气,沉声道: “胡人要来了。” 要快落! 我怕正文的内容太多,会淹没朕的祝福。我怕码字的时间太久,会错过零点的钟声。 魔法会消失,马车会变回南瓜,而我还是那个没有读者的扑街。所以,字短情长! 新年只是刹那,而我奢求永恒。唯愿诸位,往后余生,皆是快落! 《雄兔眼迷离》要快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袍笏(四十九) 霍悭急忙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鲁文安身旁,拉着他向众人道:“我来说,我来说,这位兄弟姓安,叫他安鱼就成,是我的从事。平..平城外胡人的消息,就是他带人去探的。” 说罢拉着鲁文安要坐,鲁文安不为所动,一使劲挣脱了霍悭,看着孟行重复道:“胡人要来了”,他一龇嘴,脸上胡须如戟如枪般跟着舞动:“你们在这商量什么。” 霍悭一愣,又拉扯人要走,小声道:“坐下说,坐下说”。他此刻乖觉,是想着霍云旸死了,以他平城小吏的身份,哪有资格和这些大佬平起平坐。唯一能说道点的,就是跟胡人相关事宜。可胡人到底什么情况,他又说不上来,只能指望着鲁文安救救场子。 然鲁文安对霍悭本无敬意,这会气急交加,又岂会遂了他的意。见他一直拉扯不休,回头没好气道:“你不拉这些蠢狗,你拉我作甚,不见这些人诓你我来宁城送死。” 座上人先对视一眼,这才皱眉,有人道:“你瞎嚷嚷什么,谁还不知道胡人要来了。” 孟行抬手止住话头,道:“这会吵什么嘴,这会安大人说的也是事实。不过”,他看向霍悭道:“军务城防有杜谦在城头看着,不若叫这位安大人去与他商议,看平城兵马往何处。” 霍悭听出孟行这是想将鲁文安支开,正皱眉寻思要不要应声,鲁文安提剑上前两步道:“平城奉霍云旸之令撤兵,而今他既死了,我就不跟个死人计较。如今要我听话,要么见兵符,要么见圣旨。那个杜谦算什么东西,要我听令于他?” “尔敢...”。有人站起来指着鲁文安要骂。 “安鱼..”,霍悭低声喊着,想劝两句将此人弄走。 鲁文安抬手将剑横在胸前,大喝道:“我有什么不敢,昨日撤兵之时,胡人已在平城外不足20里。你们在这给我商量什么东西。霍云旸为什么死了,一炷香内不给我个交代,我就即刻召集平城兵马。胡人也别打了,城也别守了大家落个同归于尽。” 他一扯霍悭,推到身前,朝着孟行道:“你告诉他,我能不能将人召集起来。” 霍悭连连跳脚,看向孟行道:“孟行救我”。他倒不是当真有多惊慌,只是觉得鲁文安此番逼迫甚是有效,配合着装的颤栗,想尽快从孟行嘴里套出些话来。 屋内武将居多,齐刷刷拔了兵刃,看向孟行,等他示下。孟行叹气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还能起内讧。他看着鲁文安道:“你先将人放开,大家坐下来,我长话短说”。 鲁文安缓缓松了手,霍悭箭一般窜回椅子上。众人手上家伙没手,鲁文安并不胆怯,大步走向霍悭身旁坐定,直视着孟行等他开口。 孟行先瞧着霍悭轻点了一下头,问的是此人是否可靠。霍悭毫不犹疑点了三四下,且莫说他本不怀疑鲁文安,便是有所怀疑,这会也顾不上。 霍悭与霍云旸有些轻微骨血之亲,过往关系也算密切,见他点了头,孟行才放下芥蒂,将近日来宁城之事快速说了一遍,又道:“你与将军是本家,如今出了这事,且说说主意吧。” 霍悭先是不可置信,到最后满头大汗,瘫倒在椅子上。听见孟行问,也没回答,只捂着胸口心悸不已。 霍准竟然真的烂了。 京中的相国大人烂了,那其他姓霍的都去哪了?大梁堂堂相国死了,居然都没个圣旨文书传下来。 鲁文安急切比先前更甚,站起道:“而今兵符在谁手里”。他压根就不关心霍家死活,甚至于这家蠢狗死了更好。只是马上就要打仗,他不能为此刻的霍云旸之死欢呼。 这话似咒语般将霍悭给拉了回来,他跟着站起看向孟行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霍相国死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举国上下连个风声都没。” “你还不明白吗?”将二人领进来的袁大人不耐烦道。 “我明白啥,我他妈的能明白啥”?霍悭转身破口道:“你们在这空口无凭的,一会说相国死了,一会说云旸是反贼,云旸是反贼,你们不是?怎么他死了,你们在这坐的跟菩萨似的。霍家造反,皇帝能让你们这群人跑了?是谁.....。” 他毫无章法的挪步转动身子,手指头从这个人移动到那个人身上,又从那个人身上移往下一个人,语无伦次的问:“是谁,是你们谁害了云旸,又来害我。” 霍悭没打过仗,突闻此事,一时方寸大乱。在座的却是有近半跟随霍云旸阻过拓跋铣,生死斗争都见惯。且霍云旸都死了好一阵了,惊恐皆已退却。这会看霍悭疯魔样子,谁也懒得在意,只看向孟行,示意他赶紧将此人弄走。 原还以为霍云旸的亲眷能说出点高论,哪只是个不中用的草包。孟行也叹气挥手,想将二人先行请回去。如今宁城内忧外患,他哪还有功夫与霍悭周旋。既然是用不得,听话点老实下去当个米虫就罢了,要逃命也由得他。 若是看不开,想追随霍云旸而去,那也只能成全。 鲁文安见势不妙,再次将剑横在身前,扯了霍悭护在身后。这人还有用,暂时死不得。他多少听出点门道,那就是霍准想造反,皇帝先发制人,杀了霍家满门。只是此人话里头漏洞百出,狗屁不通,绝对有什么重要信息瞒着。 他唯一拿的准的,就是这一屋人之所以聚在这,是因为霍云旸死了,他们也命不长久。所以大家都在商议如何保命,谁还管胡人不胡人。鲁文道看着孟行道:“我要与你单独说几句”,说完他又提了一下霍悭道:“他也一起。” 孟行瞧着他并未立即应下,鲁文安又道:“霍云旸曾经到过平城,我知道一点你不知道的东西。” 袍笏(五十) 众人脸色各异,孟行不假思索笑道:“这位安大人何出此言,今日在座的都是一同浴血疆场的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先前未曾派人通传你与霍悭大人,原是我思虑不周,这里先赔个不是。” 说罢又环视四周替鲁文安开脱道:“平城撤兵过来,安大人心急在所难免,诸位不必放在心上。索性城内事宜先前也聊的差不多,谁还有疑就且留下,无事在身的就尽早回其原位,看好营内防事。” 鲁文安先听得孟行言语闪烁,本以为此人是要推辞,哪料他话锋一转,又将旁人支开。看有人起身告退,半晌才反应过来,如今霍云旸身死,本就军心不稳,要是孟行还分什么亲疏内外,这城更加守不住。 这一想,便对孟行为人多了几分好感,暗道自己几年下来也没个长进,连忙赔了个不是,口气虽还冲,却也算服了个软。 鲁文安道:“我这人不会说话,无意得罪各位大人,主要是胡人动向事关军机,不能随便泄露。” 孟行道:“安大人客气。” 一屋子人走的只剩下三四个,霍悭也缓过了劲,看剩下的人没有再走的迹象,应该是没外人了,这才道:“究竟是谁杀了云旸,怎么连尸体都没收。” 孟行不复先前笑意,无奈道:“我也就不瞒你了,霍将军究竟怎么死的,我是当真不明白。但是你既是霍家亲眷,又是平城节度,应该知道,将军一死,先前这一屋人都活不长久,大家一条绳上的蚂蚱。临死之前,不报团取暖就罢了,没必要操戈相向吧。” 领二人进来的袁大人是个急性子,起身行至门口冷道:“你与这厮费什么话,霍云旸害你我到如此地步,不若趁早将这两人一并砍了。反正有个反贼躺门口,再丢俩同伙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平城的兵马,我去接手便是。” 霍悭一惊,急急往鲁文安身后躲了些道:“我也是京中出身,哪有皇帝杀人,一无圣旨,二无罪状,连个太监都不派,就将边关大将乱刀砍死。你们莫不是.....” “别吵了,我留你在这是让你滚回去看好你的人。守住宁城,大家还有活命的筹码,守不住,不若现在在城墙上找个好位置跳下去,还能赶上跟霍云旸一同投胎,说不定下辈子也生在相国家里”。孟行气道。 说完又看向鲁文安,打量了他两眼,道:“我看你是个汉子,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比你还想守住这座城,但现在什么局面你看见了。想打胡人,就老实回去待令,想找事”,孟行顿了顿,正色道:“不若就给我死在这。” 鲁文安喘了喘气,看门口那个姓袁的守的严实,门外也还有人,他要带着霍悭冲出去成功的概率不高。且孟行目前既然是想守城,那别的问题都放放。思索间将剑松了些,道:“好。” 他跟薛弋寒打仗,一贯是在城外,甚少等着胡人攻城。这会都快到晌午了,按说应该听到胡人往宁城来的消息,见孟行不曾说起,便主动问道:“我听你的,城中可有派探子出城查看胡人动向,城中先锋是何人领阵,在何处迎敌?” 问完又觉不妥,自言自语道:“不对,如今军中无帅,只守不攻方为上策” 孟行稍收了些厉色,皱眉道:“你领过兵?” 霍悭插嘴道:“没有,他以前是个打铁的。” 鲁文安没辩驳,道:“那也得派些人去看看,胡人先来的兵马有几层之数”。他倒是恐孟行不懂,道:“虽我那日曾经探过,不过胡人不比汉人城内有粮,他们...” “平城有粮”。孟行打断道,不等鲁文安回神,又道:“你既然带过兵,城中正是用人之际,大敌当前,私人恩怨且先放放。” 虽然霍悭说鲁文安是个打铁的,但孟行看鲁文安脸上表情,知此人以前绝非寻常。若说只打算守城,他犯不上赶着讨好。 可如果能将胡人阻在城外,或者不等朝廷派新的主帅来,就能退敌的话,他不仅不会受霍云旸牵连,说不定还会因为有功,将霍云旸的位置取而代之。 然霍云旸死的急,身后事都没交代。孟行刚已派人去翻过书房,并没找到调兵用的麟符。城内肯定会因为霍云旸之死军心涣散,兵符也没有的话,守城已是不易,上哪里调人出城。 除了平城那群人,平城的兵马虽然在朝廷文书上也属于霍云旸麾下,可毕竟不是霍云旸亲自治理。且平城的兵马有大把理由往回赶,那点人拦住胡人不太现实,但只要城阻拦拓跋铣一阵就够了,他可以趁机找点知道真相的人去平城试试能不能毁掉粮草。 孟行与霍云旸情谊非假,但副将的官位也不是凭这份情谊得到的。鲁文安想说的那些,其实他都知道。即便没打过几场仗,兵书总比鲁文读的多。 胡人不养兵,每逢战起,各部落都是应召前往。与汉人之间的优劣且不论,更重要的是胡人不比汉人囤粮,更不会提前准备太多军需,全依仗路上抢啥吃啥,这也是为什么每逢胡人过境,皆是民不聊生。 这一次胡人知道平城内囤有大批粮草,肯定更加轻骑上阵。只要将平城的粮草毁了,这仗就还有的打。因此他再没绕弯子,直接说平城里头有粮,怕的是鲁文安以为胡人没粮,要死守不攻,等其自己退。 霍悭与鲁文安听闻皆是一愣,“平城....”,鲁文安不自觉重复了一遍,血直往脑门上涌,他看着孟行,僵硬着问:“平城哪来的粮?” 平城怎么会有粮? 正因为平城没粮,所以他才听令将所有人撤了回来,平城哪来的粮?自从有蠢狗带胡人烧了安城的粮仓后,平城就踏马常年缺粮,比以前薛弋寒在任的时候还缺。 安城安城不给,宁城宁城不管,平城上哪去弄粮。 霍云旸死的透透的,孟行亲自去看过。他急着让鲁文安领人出城,听出其话里不对,也顾不上,直接了当道:“霍云旸送过去的。” “胡人也是他请来的。” 袍笏(五十一) “你踏马疯了?这么大事不早说”?霍悭本还在拉鲁文安,听闻此言,一拍大腿,指着孟行道:“你们在搞什么东西,以前跟鲜卑来往就算了,现在直接把人往梁请,还他妈给人送粮?是不是云旸死了,你们就把屎盆子往他身上扣。” 说完他也自觉不妥,没有京中霍相国支持,宁城这偏远地儿哪能弄到大批粮草白白送给胡人。且前些日子,在平城接见鲜卑王族的分明不是孟行,而是霍云旸本人。要说被坑,还真如那姓袁的所言,是霍云旸往孟行身上扣屎盆子还差不多。 霍悭冷汗涔涔,瞬觉自己时日无多,通胡谋反这么大的罪,霍准必然是九族上下都保住,尤其是自己守着平城,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他原地跺脚连连道:“怪不得,怪不得...”,说着竟直接坐到了地下,喃喃道:“这么说云旸真的是被诛杀。” 鲁文安任由霍悭瘫在地上,脑子里转了好几个来回仍想不通孟行说的是为什么。霍云旸此人,他是听过的。最负盛名的那一桩,自然就是三年前力阻拓跋铣南下,从此长戍边关。 薛宋一案,鲁文安不是没上过心,可他远在平城,能做的就是偷摸找寻当年旧人,又能问出个什么来。而朝堂上的事,即便听说是相国霍准带头参薛弋寒,他也并没如薛凌一般拿霍准当不世之仇。 倒不见得是比薛凌高明,只是人多活的那几十载岁月,见得多了,反而缺了笃定。鲁文安甚少参合这些弯弯绕,又见霍云旸领兵出征,也算解了西北众生于水火。 再一打听,这位霍家少将竟然初战就将胡人击退到平城线外。这场祸事结束,梁境寸土未失,既没割地,也没赔款。要将这样一个人认定为奸佞,对于鲁文安而言,实属为难了些。 且前几月平城进胡人时,霍悭又巧言令色,哄了他去,鲁文安对霍云旸此人的印象更好了几分。虽与薛弋寒不可相提并论,但听得孟行说霍云旸给胡人送粮,他一时之间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事实。 三军主帅,先将平城撤空,又往城里塞粮。鲁文安面色赤红,他突然记起安城粮案。这段时间,他对此事念念不忘,一门心思想找出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这会仿佛是醍醐灌顶般豁然开朗,这狗日的,怕是霍云旸早早就在布局,先行断了平城粮草,就为如今找借口撤兵。 可是,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啊。 又是谁在霍云旸功成垂败的时候杀了他?当真是圣明无双的皇帝吗? 鲁文安怒目圆睁,不知自己该不该立马返回平城去。孟行又道:“看年龄,我要称你一声安伯父。如今我坦诚相待,不如安伯父也开诚布公。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若还要再起争执,于你我而言,都不是良策。” 门口姓袁的走上前来道:“孟行,拖不得了。人还在门口晾着,如何处理你先给句话。” 此人唤作袁歧,孟行道:“怕是只能得罪云旸兄,你去瞧瞧军中口风如何”。说罢又指着鲁文安道:“依这位安兄弟所言,派几个信的过的去探探胡人兵马已位于何处。” 袁歧对着鲁文安一横眼,又唾了霍悭一口,才气鼓鼓的出了门。霍悭蹬着脚往后缩了两步,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们是不是想杀了云旸邀功?” 门口有人来报,说是狼烟皆已焚上,孟行点了头,着人将霍悭拉回椅子上,不再理睬此人,而是对着鲁文安道:“安伯父,宁城外十里处有一防事,名曰鸟不渡。你撤兵过来是应该瞧见过,若你真想阻止胡人,现在立马回去领平城兵马前往防守,大概能拖住一阵。” 鲁文安旁事犯浑,对打仗却还不算一无所知,怒道:“平城兵马昨晚是连夜行军过来,现在气都没喘顺。你刚刚才叫人去探前方,分明不知道胡人在哪。如今要我带兵出城,无非就是叫我带人去死。我没工夫与你在这磨叽,兵符在谁手上?近三城兵马可有发信号说即将来援。” 说罢几步走向霍悭,道:“这蠢狗要你我去送死,不必在这与他废话,早点回去知会底下人,死守城内,等下任主帅过来。” 霍悭在孟行与鲁文安俩人身上来回看了几眼,最终觉得还是鲁文安比较可靠,起身跟着他要走。孟行使了个眼色,屋内另外俩一直没说话的人跟着站起,瞬间站到了门口,拦住去路。 霍悭一看架势,回身在架子上扯了把刀捏在手里,冲孟行大喝道:“孟行,你什么意思,云旸一贯待你不薄,就算他通胡谋反,你敢说你个狗东西不知情?给爷装什么忠臣良将。” 人愤怒之时气势分外的足,看上去竟有几分英雄末路相。鲁文安不明为何那会孟行还有意讨好,一听说他拒绝出城就霎时换了副嘴脸。他说话是不太好听,可理是这么个理啊。 鸟不渡这个关口,鲁文安熟悉的很。宁城的地界已经不能用西北来概括,它极接近胡人的草原,茫茫之间要么是一望无际,要么就一座大山高耸入云。汉人择城有依山傍水之说,尤其是宁城地处要塞,更要选个易守难攻。 因此宁城城外就有一座大山,名曰鸟不渡。不知是哪一辈人,在山中凿路相通,梁几朝守将都在两边崖壁上置了巨石滚木暗箭等物,用途自是不言而喻。 可这种东西,皆只能用一次,推下去就没了。山高路险,再运不易,而且山径只有那么长一段,不足以让所有胡人都进去。他跟在薛弋寒身边那么多年,只听说拿此处作权益之计,两头埋伏人,歼灭胡人小股兵马。从未听说过要以此地为点,阻拦胡人南下。 何况胡人与梁交战多年,对此事也是门清,肯定多有防备,平城那点人,去干啥,更不说人困马乏种种。情长气短都被压下,鲁文安想的是无论如何不能出城。至少得等朝廷派一个新的将军过来坐阵三军,看看这场仗究竟怎么打。在此之前,他牢牢守住宁城就行了。 不管怎样,他不能带着近万条人命去送死。 袍笏(五十二) 看门口二人渐围渐近,鲁文安从来是个圆滑的,恩怨是非想不透,却知道再跟孟行对着干,今天不一定有命出这个门。 霍悭当了三年大爷,可能一时受不得这种窝囊气,还拎着刀对着几人来回指,被鲁文安一把将手和刀柄齐齐按住,轻声道:“我打不过他们。” 他对自己武艺有自知之明,算不得顶尖,又是好几年未曾真正与人搏命过。至于霍悭这蠢狗,虽然没交过手,但在平城看过其比划,也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且屋里虽只有孟行三人,难保外头还有没看不见的守着,真打起来绝对落不了好。 霍悭正在气急头上,听见鲁文安说话,也就是顺耳过了,毫不理会,拼命想把手从鲁文安手里挣脱出来,还嚷嚷道:“你他妈拦谁呢。” 鲁文安回头对着孟行,已是换了谄媚笑脸,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成我不想去送死,你就要在这斩了我。我看见霍云旸死了,来之前已经跟营里兄弟交代过。要是我跟爷回不去......你看这......不如大家商量商量?” 门外又有人冲进来覆在孟行耳边说了几句,只见他一脸惊愕,片刻才看着那人,十分为难般挥了挥手,示意人先下去。 有了这么个打岔,孟行杀意稍缓。再看向鲁文安时,不如先前狠戾。他本也不想杀人,城中已经死了个主帅,平城节度再死了,这一城的脑袋压不住的。 有外人进来,霍悭方才也不敢放肆,鲁文安本想拉着他借机逃走,无奈袁歧等人守的实在牢实。霍悭借着空档擦了汗,等人一走,立马道:“孟行,你.....你不要乱来。” 袁歧已经扬了剑,鲁文安举剑要挡,孟行挥手道:“等等。” 袁歧一愣,退后两步道:“等什么,再不领人出城就来不及了”,他看向鲁文安,道:“此人靠不住。” 鲁文安一改先前暴躁,对着孟行一拱手道:“我怎么靠不住,我乐意为将军效劳,那话怎么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他妈的又不能带人往京中跑,出了这个门不还是在你们手心里么”,说罢回头一踹霍悭道:“爷,你说句话,赶紧的。” 霍悭被踢的一抖,看鲁文安脸上龇牙咧嘴,暗想这安鱼紧急关头真踏马的靠谱,只要出了这个门,平城也有乌泱泱一片人呢,不信孟行敢冲到营中去把自己怎样。 他点头如捣蒜,对着孟行道:“对对对,我想过了,云旸没了,你是副将你安排,都听你的”,说完将手上刀“吭哧”丢地上,又重复道:“都听你的。” 鲁文安回转身来也跟着道:“都听您的,咱这就回去传令。” 屋内人又不是傻子,岂会由得他轻易去了,袁歧一直占据门口位置,分毫未挪。鲁文安二人被挡,齐齐看向孟行,示意他吱个声。 孟行是有片刻不曾说话了。 袁歧等人亦觉得怪异,是故屋内众人都盯着这位副将,等他拿主意。孟行长喘一口气,坐回座首案前道:“袁倌儿坐吧,两位也坐,我与你们把缘由交代的清楚些,到时候要如何,你们自己定夺。” 孟行与袁歧交好,平日里叫的亲切,这会未改。袁歧急道:“你倒还坐的下去。” 孟行道:“能做的都做了,方才底下来报,锦岐没有回烟。” 原平日孟行常在霍云旸身侧,只薛凌与霍家渊源不光彩,当面说这些霍云旸总有些许为难。他不至于刻意避忌,但近几日宁城戒严,霍云旸走不开,导致孟行诸多俗务缠身,是故不比往日。 而薛凌各种花招,她又是个小姑娘家,致使霍云旸掉以轻心,上城楼时,并未大堆人马跟着,孟行亦不在其列。 霍云旸一被薛凌捏在手里,即有人去通传孟行。然薛凌一门心思要霍云旸的命,怎会拖拉太久。即使孟行飞马过来,仍只见得霍云旸在地上软作一摊。 他抓着一个人问了经过,尚无功夫分析薛凌是谁,立即先换了城门值守,再念及胡人之事,马上下令燃了狼烟要近三城准备驰援。 另外的,现在想起来他自己都有些不信,他居然照着那个姑娘的话,吩咐城内严守进出飞禽与信烟。 这些事做完,狼烟已经燃了好几个点,其他地方远些,可能还未有值守的卒子发觉。但锦岐是离宁城最近的城池,按距离算,怎么也该收到了。孟行特意交代底下人守着锦岐的信号,水滴记时,片刻不得耽误。 但是没东西传回来。 意料之中,又在期望之外。 霍云旸的死讯不可能传的这么快,但几日前宁城有人来说皇帝杀了相国霍准秘而不宣。虽然人被霍云旸挂到了城墙上去,可这个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肯定早就传到了锦岐。 相国死没死的那些人拿不准,但霍家出事了是个人都知道。这种情况下,宁城要往城内调兵,怕是别的地方都得掂量掂量。 狼烟这种事,可回可不回。回了,就是说随时可以,只等宁城派个人将兵符文书带过去领人。没回,就是咱这还得等等,您先问问别的地儿呢。毕竟谁也不可能说开拔就开拔,你宁城战事还未起,拖两天也拖得,何必在这个时候上赶着应霍家的令。 孟行对霍家事并非全盘皆知,可霍云旸出于什么境地,他却是一清二楚。不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霍云旸干这些大逆不道的勾当。所以说,锦岐没有回烟,其实,他早有预料。 只是,太过失望罢了。 他听霍悭还在口口声声喊云旸,想起在过往岁月里,自己也少有喊霍云旸为将军。前任薛弋寒死后,西北这片地上的武将几乎换了个遍。霍家与沈家不说任人唯亲,起码绝不会找信不过的人。 他跟霍云旸,是京中就相识的旧交情。同过剑,共过马,来了宁城,也无甚尊卑之分,亲密处常常也是和霍悭一般喊云旸。回首间仿佛二人还在饮酒高歌要保家卫国,开疆拓土。 不知这一路是怎么走的,就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袍笏(五十三) 这问题并非现在才冒出来,在宁城呆的越久,想的次数就越频繁。也许云旸活着的时候,也曾想给自己寻个答案,可那些闲暇光阴都没能得出个结论来,这会就更加毫无头绪,且没有时间给他深思。 隔壁不时有翻箱倒柜的各种异响传来,鲁文安与霍悭间或听到却并未在意。这些人焦头烂额,手上没个轻重弄出点动静也正常。 而孟行与袁歧等人皆知,这是霍云旸手中那半麟符还没找到。孟行从城墙上下来,已经在霍云旸尸体上摸了一遍,转身回到住处便交代了人去霍云旸书房找。 二人虽亲密无间,可这东西放在哪,霍云旸还真没提过。没有皇帝手里那一半虽无法调兵,好歹可以寻求近三城援兵。以他的想法,先行焚狼烟示警,等找到兵符后再让人带着文书快马前去。 最好的结果,是锦岐开阳两城再收到狼烟信号之后立即回应,而这边又找到了兵符,大家齐心协力,一切都还有的救。 然截止目前为止,皆是不得。 兵符没找到,还能有个指望,宁城就这么大,霍云旸日常起居就那几间,掘地三尺,拆门敲墙不过一天的功夫,总能翻出来。可如果锦岐拖延出兵,那开阳基本也不会来。 剩下的一处,是乌州。 梁西北未分之前,乌州与宁城本就互为依仗。按距离,肯定不如锦岐近,但梁疆土辽阔,西北线甚长。境外胡人又分属两部,常常是一部犯梁,剩下的趁机作乱。 平安二城无险可据,一经战起,唯有浴血求存。若两城失守,胡人大多时候会沆瀣一气,合而为一集中南下。 战事没起之前,尚能有个兵况可探,等打起来了,军情紧急,瞬息万变,实难预料胡人究竟要走哪条线。是故乌州与宁城之间有专用烽火台,昼夜有人看守,如果正常传过去,两三钟头而已。 放烽多少,具有式文。烽号也隐秘,好在主将与副将都知道。但是并没有哪一号烽烟,能够说明这边还没开仗,将军死了。 不过无论能不能说明,依孟行之见,乌州都不可能兵马增援宁城。他燃这一炉积薪,是听底下人说,沈元州即将到宁城。 好像唯有这一丁点证据,能说明云旸是会被皇帝派来的人所杀。 为了铲除霍家,年轻的皇帝管不了那么多,反正历史由胜者书写。先行派刺客杀掉云旸,然后遣沈元州赴宁城,将整个西北兵权收入囊中。 或者霍家往西北囤了这么多粮,一开始就是皇帝默许的,就为了沈元州到达宁城之后有一战之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跟在霍云旸身边久了,也开始迷惑于这些猜忌算计。 那沈元州会何时到达宁城呢? 如果这一切都是皇帝主使,沈元州肯定在等云旸已死的信号。他到了,跟随霍云旸的一干人等,就绝无生机。城内已经严守进出飞羽信烟,沈元州肯定要等朝廷信息。除却没能守住的不提,至少孟行还有得拖延一阵。 他仍然第一时间派人燃了往乌州方向的烽烟。 带着人事已尽,天命自安的解脱感。沈元州来了,这一群人要自救,沈元州不来,这一群人还是要自救。 区别在于,沈元州来了,宁城身后疆域还有一线希望,沈元州不来,主帅身死,兵符不在,圣旨南下,只怕是一溃千里。 可如果真有那个时候,他必然是已经死了。对于一个死人而言,其实也没多大差别。 所以比起对乌州的期待,锦岐来的更重要些。此地镇守的人往日亦能称得上对云旸忠心耿耿,云旸一死,消息不得不往京中传,但肯定不比烽烟快。锦岐主使的没收到云旸死讯之前已然如此,等收到之后更加可想而知。 毕竟锦岐不比宁城,主事的人又不是日日贴在霍云旸身边。且让宁城先拖着几日胡人,新的将军到了表表忠心,再跟着杀敌立功,总比为了一个死人调兵遣将要划算的多。 也怨不得大家各求生路,人活一世,谁还没有个妻儿老小挂念。战死疆场,是光耀门楣,一世清名。要是被押送回京砍脑袋,自身死活不关紧,祠堂里祖宗牌位要往何处放? 袁歧沉默不答,鲁文安摸着椅子,屁股沾上去又站起来,反复两三次才坐定,对着孟行道:“您说归说,您快着点啊,大家都赶时间,是不是。” 霍悭也冷静些许,看着孟行道:“对,刚才人多,现在人少,你前方百计哄我俩出城是为什么,云旸究竟是被谁杀了,你凭什么说霍相死了。” “爷别瞎说,将军是指望我们出城拖住胡人一段时间,也是为了梁着想嘛”,鲁文安朝着霍悭使了脸色,又望向孟行道:“但将军总得说个作战方法,让我们有个底儿啊,不能真是白白去送命吧。” 许是眼见锦岐无望,孟行反比先前放松,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城墙的布防早几日就已备至妥当,若不是早间那一出,都不用再额外费工夫。霍云旸图的就是功劳,岂敢让拓跋铣真的攻破宁城。 他也并非信了鲁文安真心听话,只见此人倨恭态度转换自如,像极京中趋炎附势宵小,定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料来先前那些急切,也不过是担心身家性命不保。 现既无旁事要处理,便将自己知道的一一说了个清楚。间或霍悭插嘴追问,孟行也是言简意赅。交代完前因后果,孟行道:“二位且自行掂量,若让人去拦住胡人,在沈元州未到之前立下军功....” 他微停顿了一下,又道:“且说提前发现了霍云旸狼子野心,将其斩于三军阵前,以壮君威,那大家没准还另有富贵。” 霍悭听闻霍准已死,有贴身扳指为证时已是呆若木鸡,再听到孟行说要让霍云旸死不安宁,愈是脑子一片空白,他握着椅子扶手想要站起来反驳一二。死者为大,云旸既没有死在京中,一抔黄土了了,想必也不会有人追究。 可他脱口而出的却是:“来人说是奉了皇命,你将斩杀云旸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又有何用。” “来人是谁我无法确定,她一没圣旨,而无令牌,是谁有何区别?” 袍笏(五十四) 孟行并不避忌霍悭目光,朗声反问道。他行直坐端,犯不着分毫愧疚。这个时候,也容不得他有愧疚这种会导致人软弱的情绪在。霍云旸活着,他就鞍前马后,霍云旸死了,他就得自求多福,总不能还要作妇人哭啼捶足顿胸地喊云旸死的冤。 要鲁文安二人领兵出城,虽有私欲,也为大局。新任主帅不知何时才能到,先拿尸体垒起来,拓跋铣总要花费时间清理,拖一时,是一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就是为这种时候么。 霍悭能领悟孟行话里意思,只仍觉不是万全之策,追问道:“万一此人已经回京面圣,到时候与你我当庭对症,这谎话怎么圆的过去啊。” 袁歧抢白道:“你猪脑子啊,那会不是告诉你那人杀了将军之后片刻不敢停留就慌忙逃离。要真是皇帝的人,一榜圣旨甩出来,谁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怎样。能不能别在这磨叽,再晚想出你都出不去。” “那还真说不准....”,霍悭没好气嘀咕道,恨恨低了头。那天杀的瘟神能活命,不就正因为啥都没有。孟行要处理霍云旸之死,暂且就顾不上一个对后事影响不大的真凶。 如果那人真扔了圣旨,才是铁定要将命留在此处,好落个死无对证。这些腹诽霍悭再未说出来,皇帝与霍家之争凶险到了什么程度,他一时半会还没悟道要害,但孟行说的此间情急,已经片刻耽搁不得却是属实。就先听着安排,走一步看一步。 门外又有人喊求见,孟行不敢掉以轻心,唯恐城中生乱,挥手止住众人口舌,叫了进来,原是去探胡人兵马的已经第三次回信烟了。 紧急关头,孟行吩咐人不用探的详细,只管示意距离即可。每十里为一记,若胡人已到,焚黑烟,若没到,焚白烟。 现在是第三次来传,也就是说,胡人还未到宁城三十里内。 孟行有些不解,按霍云旸的计划,胡人若是会来,那今天肯定会到。最好的初次攻城时机是下午靠傍晚时分,在此之前,兵马要先在城池近处安营扎寨,生火做饭,吃饱喝足后才能上阵。 这个点胡人还在三十里之外,那很可能今天不会交战。以先前霍云旸与孟行所言,如果胡人今天没来,那就是拓跋铣在耍花招,要么白拿了平城的粮就走,想看大梁将军与皇帝内斗,要么是埋伏在平城等霍云旸过去,妄图趁机将其斩杀。 原云旸若在,此等雕虫小技不足为惧,抽调精兵即刻出城往便可。若拓跋铣已退,到时候文书上可以写以少胜多,未损一人一马,长驱胡寇数百里。若拓跋铣没退,那就加急往京中上奏,说胡人大举来犯,以宁城一城之力,无法与之抗衡。 不管怎样,霍家都能被暂时盘活,从通胡谋反的罪名里先行喘口气。 可现在的问题是,霍云旸死了。 孟行皱眉想着这局该如何解,鲁文安道:“你们先前说杀了霍云旸的人自称鲁落?” 他已好久不曾开口,人皆以为他识得此人身份,急道:“怎么,你熟悉。” 鲁文安龇牙咧嘴皱了下眉,道:“以前是认识这么个人,就不知道你们见到的那个什么模样,多大年纪。” 霍悭狐疑道:“你上哪.....”。 孟行打断他说话,道:“看起来十六七的模样,约莫六尺多高,功夫不错,宁城生人,似乎是宁城上任守将的亲眷。家世是她自己说的,将军试探过并无破绽,你好好想想,可有哪个武将的女儿...。” “是个女的”?鲁文安本是听得极认真,直到孟行提起薛凌是个女的,一下失了兴趣,脱口道:“霍云旸被一个女人杀了?” 这确然不算光彩事,孟行冷道:“我那会没说吗?” 他还真没说,一直是用刺客二字指代的薛凌。而鲁文安也是张嘴瞎话,他上哪去见过鲁落这么一个人去。只听这人与他同姓,名字又怪异,脑子抽抽般想起薛凌有个小名叫落儿,多嘴问了一句。 孟行一开始几句话居然还都能对上个大概,叫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曾想,居然是个女的。 失望与不屑并存,霍云旸莫不是见色起意,怪不得能在城楼上被人抹了脖子,梁几百年都找不出死法这么窝囊的将军。 鲁文安听孟行提到了沈元州,心中早已另有打算,他既不可能带着人去死,也不会在破地方坐以待毙。当下只想附和两声赶紧出门办正事,霍悭却是大惊失色道:“是个女人杀了云旸?” 袁歧落寞道:“那女人奸诈无比,先用与皇帝有仇的幌子接近将军,后来说与霍家也有仇,又说城墙上有机关,能于万人之中直取拓跋铣首级..还故弄玄虚.”。他到底对霍云旸有所感念,替其辩解了一句 “真要是幌子也就罢了,只怕她说的都是真的,除了城墙上有机关这事”。听闻三十里内暂无胡人踪迹,孟行稍微放松了一些。 不过他并非有意讨论薛凌刺杀霍云旸的经过,而是瞧见了鲁文安脸上明显不对,指望这人能记起点什么,确认一下薛凌的身份。 “和皇帝有仇,又说是皇帝派来的,真是前言不搭后语,处处都是古怪”。霍悭插嘴道。 孟行道“罢了,此人究竟是谁,又去了哪,不是当务之急”。他转身看向鲁文安道:“倒是安伯父你,可对这样的人有印象。” 鲁文安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道:“没有,以前听过这名,前薛弋寒身边有个裨将姓鲁,但人家只有个儿子,我见过,错不了。您说的对,这不是当务之急,赶紧让我跟爷回去点兵出城吧,晚了他就赶不上趟了。” 他这话说得一听就是想开溜的语气,霍悭干笑道:“他日常就这样.....就这样。” 孟行并未多做言语,道:“袁歧与你二人随行,他为三军骑将军。平城本在宁城治下,想必我这么安排并无不妥。” 袁歧将刀一举,抱拳算是行了礼,鲁文安看着满脸堆笑道:“无不妥,无不妥,咱这就走,这就走”。说罢扯着霍悭要出门。 孟行却叫住霍悭道:“霍节度,你并非武将,按律不强求上阵杀敌,不如留在城内,以免有个闪失,我担待不得。” 说罢又看向鲁文安道:“这一战可能惨烈,安伯父可留下妻儿家乡姓名,我孟行在一日,就保他们太平一日。” “伯父要想清楚,究竟谁的命贵。” 袍笏(五十五) “我命贱,我命贱,将军不用这么喊,担....”,鲁文安回身赔笑连连,霍悭却抢白道:“孟行,你什么意思。” 鲁文安一把将他扯到身后,仍是点头哈腰,信口道:“承蒙将军眷顾,安鱼愿为您上刀山下油锅。我家中也无旁人,就开阳城外安家庄上有个瞎眼的九十岁老母,您一问便知,另有个...” 他声音微酸,想掩饰已来不及,只抬头吸溜了一下鼻子,道:“有个年近十八的儿子,三年前没了,不过说不准他哪天回了,将军不要亏待他。” 话毕又恢复嬉皮笑脸对着袁歧道:“爷咱这就走吧。” 霍悭被他说的一愣,心想安鱼哪来的九十岁老母,且孟行问的也奇怪。朝廷的在丁名册上籍贯家世都是有录可查,真想给安鱼许点好处,直说绝不薄待就行,犯不着在这问,反让人觉得没诚意。 他“你”,字才出口,便被鲁文安重重一拽,虽还是没明白原因,却也知拆穿了没好处,当即转了个口风佯装气道:“你想把爷一人留这?” 袁歧大喝一声:“吵什么”!见鲁文安二人噤口,这才看向孟行,等他示下。 鲁文安自是顺坡下驴,而霍悭却是对孟行丝毫不信任,反倒觉得鲁文安可靠些。除却鲁文安,平城里的人好歹是自己的,跟他们呆在一处远比给人软禁在城里要安全。 但他也明白自己处境,想先跟鲁文安出了这个门再说,要不就是今儿他妈的倒了血霉,安鱼虽说也算个自己人,可远不贴心,偏凑了巧了,一起来的就是他。 然霍悭突然想到什么,冲着孟行脱口道:“你他妈的在这威胁爷”?孟行这个狗东西哪里是在给安鱼许好处,分明就是提醒他做事前先想想自己妻儿老小。可惜这狗东西怕是不知,安鱼是个孤家寡人。 孟行笑笑道:“我威胁霍大人做什么,霍相满门下狱,你家中娇儿如何,用得着我多言?” 鲁文安又连扯两下劝着道:“爷,咱不能在这时候跟将军置气,咱听他的,咱不是一口锅里吃饭么。” 孟行道:“你二人先去,袁歧随后便来,方徊送你们回营。刚才有信烟回来,三十里内无胡人踪迹,所以大可放心,过去的路上不会有战事,你们可收拾的妥当些,再行前往鸟不渡,稍后有别的消息,我会着人及时传话过去。” 他本对鲁文安说的九十岁老母有疑,看他说儿子的神色又不似作假,真真假假的无从分辨,好在此人也不是主要的棋子。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真的交给平城从事去办,还是个言语交谈就让人极不信任的货色。说了这一摊子废话,不过就是要两张熟悉的脸去稳定下面军心,实际坐阵的,当然要找个完全自己人。 将霍悭留在城里,怕的是此人长居平城,这三年又是毫无纰漏,料来也有几分手腕。且他是一城主事,有他跟着,那些兵马未必肯所有事都听袁歧的调度。尤其是那个叫安鱼的,中途生乱的可能性非常大,没有霍悭跟着,便是他有心总要少几分助力。 说的是要这些人去送死,孟行总还是希望能真正拖住拓跋铣一些时候。哪怕是....为了撑到下人主帅到达宁城也好,不然他不会将袁歧遣过去。 鲁文安唯恐霍悭这蠢狗再多说一个字又要被耽误,扯起他袖子就往外拉。原屋里另一个一直不曾说话的人名为方徊,听见孟行吩咐,随即跟在了鲁文安二人身后。 跑出老远距离,霍悭连连喊停,道是“实在跑不动了,别先累死自个儿”。鲁文安一甩手自己要跑,想想没了这蠢货他就算跑回去也是屁用没用,只能缓了步子,咬牙切齿劝道:“爷你倒是快点啊,延误了将军战机怎么好。” 他本打算回去的路上就先跟霍悭打个商量,孰料那个方徊始终不近不远的跟在二人身后,脸不红气不喘,也不知是个什么怪人。鲁文安不敢乱说话,怕被此人听去了告知孟行,不得不一路拖着霍悭想等回营再做打算。 霍悭也想早点回去,奈何他当真没这个体力,也和鲁文安一样忌惮身后方徊的存在,不敢乱说话,亦是撑的辛苦。 二人走罢,屋内便只剩袁歧与孟行二人。袁歧先道:“现下没旁人,我就问一句话,霍云旸在做什么,你究竟知与不知。” 孟行苦笑道:“我知有什么用,不知有什么用。云旸死了父兄,眼看九族不保,他说他有完全之策,我能怎么样。” “你放屁!我算是看透了,他该死!” “袁倌儿”!孟行也变了脸色,只转瞬又缓和稍许,道:“城里的人,你看的上的,去挑二十个左右随行。安鱼此人年岁长你我许多,老奸巨猾,又带过兵。一经出城,着人将他软禁起来,绝不能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另外我已经让人去拿了平城官位名录,稍后给你送过来。但凡是霍悭身边的几位,一律不要用。底下的人,皆是见令行事,只有你跟着去,我才信的过。” 只有袁歧去,他才会死守鸟不渡。 “我为什么要去,我出城就撒开马蹄子,咱一拍两散,快马还乡,老婆孩子热炕头。隐姓埋名,解甲归田,不受你们这些乌烟瘴气”。袁歧将刀举了又举,唾沫横飞,却始终没扔到地上。 门口又有人求见,孟行挥了挥手,道:“你赶紧去吧。” 袁歧哑口咬了牙,将佩刀往腰间重重一别,往门外走时,将来人撞得一个趔侧。 鲁文安二人总算进到营里,一进门,几个亲信居然皆在一处。见霍悭回来,几乎同时站起来,喊道:“爷,您这是去哪了,出大事了”!喊完冲上来将鲁文安推开,才看见方徊跟着。 几人已经听说霍云旸死了,见方徊面生,必定是宁城中人,不知此人跟着是何意,相互使了个眼色,悻悻退了几步,看着霍悭等他答话。 鲁文安一手按了肚子,道:“不行了不行了,我先去个茅厕”。转身就往门外走。 感冒严重 朕丑朕先睡了你们美可以继续嗨 《雄兔眼迷离》感冒严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袍笏(五十六) 说罢也不等人回应,极利索的转身错开方徊,弯腰小跑出了门。好似晚口气的功夫就得拉一裤裆,转瞬就拐了墙角不见踪影。 因屋内人涌上来要与霍悭搭话,方徊一门心思在前头,再要去抓着鲁文安也是来不及。且雷公不打茅厕,要拦也是没个说辞。 追上去亦是不值当,方徊知道孟行将自己丢过来,是防着平城人几个主事的另谋他路。现那个安鱼仅一人离开而已,剩下的还有一屋子,尤其是节度霍悭还在这站着,肯定是以此地为重。 因此他仍老老实实站在霍悭身后,多不过两三个时辰,平城兵马就要往鸟不渡。出了城,袁歧有令在手,这些人若再有打算,斩了也是无妨。 霍悭岂能不知鲁文安打的什么主意,听得身后脚步声,对着亲信先使了个眼色,这才往旁边移了移,摊手介绍着方徊道:“一个个的慌什么,出什么事自有这位大人一力承担。” 看霍悭语间刻意推崇,几个人暗自揣度莫不是霍云旸死了,自家爷已经另捡了高枝,齐齐朝着方徊鞠躬问了好。方徊道:“霍大人抬举,在下行方,单名一个徊字,诸位直呼即可。” “方大人过谦...方大人在我们就放心了..”,众人顺着霍悭恭维的起劲,霍悭擦了一把脑门上汗,暗想合着这人不是个哑巴。他从见到霍云旸躺地上,一直到现在,才稍微喘了口气。 从开始的惊吓,又被孟行那小子威胁,这会好歹是回了自己的地儿,就算保不住命,总还有招架两下的机会。 眼瞅着气氛热烈,一直跟着霍悭的陈飞河道:“我去给大人端壶茶水来,爷您也先坐坐”,说罢要走。 大家皆是人精,看霍悭与方徊的样子,必然是已经知道霍云旸死了,轮不到他们这些下头人再来报丧。剩下的就是死了的后事如何办,而刚刚霍悭的眼皮子眨的如同蛾子翅膀扑棱一般,分明就是让他们躲着这方徊。 不想方徊一把拉住陈飞河,将他推回人群里,冷道:“不必了,诸位也省了寒暄,在此稍坐,袁歧片刻即到。城中出了何事,想必诸位也有耳闻,事急从权,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那会鲁文安早坐了要溜的打算,他们三人刚进来又是在门口处,所以得了手。现方徊早有准备,陈飞河几人又是在屋内,要想出去,必须面对面经过方徊旁边,哪有不被逮住的道理。 且他这理由着实不好,茅厕说去就要去,茶水这东西喝与不喝却是无关紧要。方徊既这么说,陈飞河不好再强闯,只悻悻道:“大人客气”,说罢回头对着霍悭做出个痛心疾首的表情,慢吞吞往椅子上走。 霍悭暗咂了下嘴,强镇定着招呼众人道:“听听听......听方大人的,都坐,坐坐坐。” 几人龇牙咧嘴皆是屁股贴到椅子上,方徊却无动于衷,仍笔直的站在门口,丝毫不顾忌霍悭等人坐立难安的模样,使气氛越发尴尬。袁歧应是去挑人,并未如他所言片刻即到,更莫说这些人本就度秒如年。 不知是不是屋内一众精装汉子,火气足,坐了不到一盏茶时分,众人皆是满头大汗,陈飞河踌蹴两下,与霍悭目光相对,又站起来装作自言自语道:“这安鱼可真是躲懒,还不回来,我也去撒泡尿,顺便催他一催。” 旁边刘猴立马站起来附和道:“对对对,我与你一道。” 方徊抱着刀,在胸口轻敲了两下,仍旧面无表情道:“等会,袁歧怕是要到了,听他安排完了再去。” “我说你妈的,还管人拉屎撒尿,霍云旸活着也不带这么干事的吧。你们什么意思,大老远的将平城所有人骗过来,就为给你们将军收尸啊。” “噌”地一声,霍悭几个人亲信皆站了起来,怒气冲冲瞧着方徊。他们不见得对霍悭有多忠心,更多的是,霍云旸死的奇奇怪怪,宁城的人说的含含糊糊,还叫他们无事不得外出。 霍悭以为的自己能招架,还是低估了孟行。倒也并非针对平城的人,而是宁城上下,凡是带过兵的人皆被分批看守。这一类人,是军队直接接触兵卒的,寻常日子里多有吃睡一处。若是借机生乱,哪怕是有百十来个青壮响应,也够此时的宁城喝一壶。 霍悭与鲁文安闯进去之时,那一群人商议的便是这些琐事。而平城这群人,谁也不知过往都是谁操兵练士,一并困在这最稳妥。不只是这几人,营里佰夫长也被以商议布防的名义带到了别处看管。 所以霍悭其实并无抵抗之力,他的弱,导致孟行一开始,他跟就没记起这号人。原他还愁着该谁去接平城的人,接极为好接。关键在于,要刚刚进城的兵马又出城,无论什么理由都很难服众,若是没有个靠谱熟面孔的话。 恰好鲁文安撞到了面前。 见他跟着霍悭来这么重要的场合,孟行还以为此人在平城地位非同凡响,又听他带过兵,连胡人兵况都探的,自是理所当然认为平城兵马是鲁文安在一力负责。 显然事实他不是这么回事,不过又差不了太远。这几月鲁文安吃拿卡要,将霍悭及一帮亲信都哄的心花怒放。加之他一直在操持平城巡防和轮值各种大小事宜,间接还帮着霍悭等人干各种杂活,说他是“地位非同凡响”也没啥不对。 比起困住所谓佰夫长指挥使之类的,孟行最想牵制住的,就是鲁文安这一类人,怕的就是他们喊一嗓子,有没有令,底下人都会跟着走。 错得放不得,所以平城几个叫的上名的,全被有意无意的聚在了这。然未知比啥都恐怖,何况是战起死了将军这种事。 孟行当然也是没办法,短时间内他哪就能将所有事编排的圆满。可来人越没说明白,这一屋子人越急着要落个明白。 既然这位方大人不吃软的,那没办法,只能用硬的试试。 袍笏(五十七) 平城呆了几年,霍悭别的本事没长,唯独和这些人厮混的蜜里调油,闻着唾沫味就能知道胃里装了啥。 眼见众人唱白脸,立马就站起来吼着道:“都说什么,说什么呢”,又回身对着方徊赔笑道:“底下人不动规矩,您大人又大量。” 陈飞河等人深谙作戏精髓,立马换了个委屈腔调,哀哀怨怨的冲着霍悭喊爷。说是“连夜跑来平城,一口气没喘匀,就被叫到这。好不容易等爷回来,怎么着这是,连茅厕都不让去了,等会还不得跟着一块躺城门口去啊。” 霍悭似乎两头都劝不住,只对着方徊为难道:“大人您看,这事儿闹的”,说完又覆手在嘴边,压低嗓子道:“大人您这是何必呢,孟将军也不希望这个点出乱子啊他”。说罢对着陈飞河一努嘴,催促道:“滚滚滚,赶紧滚,懒驴上磨屎尿多。” 陈飞河一点头,绕着方徊瞬间窜出屋外。方徊被霍悭那句话一提醒,到底是没顾上拉人,且霍悭还扯着他衣襟不松手,便是要去拉,也未必拉的上。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他一个人要盯着这么多人,本就不现实。不过平城的节度使是霍悭,不管底下人怎么折腾,终究要霍悭应声起文盖印才能生效。孟行既是遣了他一人来,方徊自然知道自己盯死霍悭即可。 刚才不许陈飞河走人,颇有杀鸡儆猴的意思。然正如霍悭所说,这个点出不得乱子。所以放个人走,就算是自己退了一步,而今再要有人走,就是得寸进尺了,料来霍悭不至于这么不识相。 方徊将霍悭的手从自己衣襟上拿开,退后两步挡在门口,冷道:“城内出了事,诸位已经知道,而今孟将军正严查幕后黑手,事态紧急,不能以常理待之。还有哪位要急着要上茅厕的,就在屋内委屈一下,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害怕破了身子嫁不出去么。” 霍悭手又伸上去,连连道:“没了没了”,说罢回头冲着众人道:“听方大人的,听方大人的。” 人皆不情不愿干瞪眼,有的当场就解了裤带,霍悭连忙上前喝止,屋内吩嚷怪相不足列举。而陈飞河出门刚过拐角,就被一只手猛拽过去差点摔一大跟头。 脚底还没站稳,就听得鲁文安道:“你怎么才出来啊,再晚佛祖都来不及了。” 陈飞河唯恐后面有人跟着,先扭头伸出个脑袋顶往原门口瞧了一眼,这才飞快缩回来拉着鲁文安道:“去茅厕说,站这显眼。” 鲁文安一点头,连喊了两声“对”,脚步未停,跟着陈飞河绕了几个廊子,到了一偏僻棚子处。说是茅厕,实际就是新遮了个顶的荒园子,给他们这些平城的人圈块地。 陈飞河手脚功夫不错,跑的急还有力气问鲁文安“宁城上头是什么意思”。鲁文安以为这些人还不知霍云旸已死,先道:“霍云旸死了。” 陈飞河一个激灵,急道:“你小点声”,说完才道:“都知道了,上头来传过了。死了就死了吧,左右不过是替人卖命,你跟爷大半天的去哪了,一回来就这幅样子。” 前方就是茅厕,恐里头有人,陈飞河示意鲁文安先噤声,自己进去转了一圈犹不放心,出来轻声道:“一旁去说。” 鲁文安善于人前伏低做小,人后偷摸却是极不顺意,看陈飞河蹑手蹑脚,只能勉为其难的一边跟着一边嘀咕道:“别绕那么远啊,我们得快点回去。” 好不容易等着站定,不等陈飞河催促,鲁文安急道:“我长话短说,且先说好,你要是听不明白,也别继续问,问了再多我还是说不明白。” 说着他指了指墙外,道:“霍云旸死了这事你也知道了,我亲眼看见那蠢狗的尸体躺在北城门下,而且不是摔死的,是被人抹了脖子。” “怎么会这样”,陈飞河大惊,然鲁文安并没回答,反倒是想起孟行的话,忘了他要“长话短说”,下意识抱怨了一句:“是他妈的娘们来的。” 陈飞河张口要问,一时却不知道为啥,他是知道霍云旸死了,然上头传来的话是:霍家勾结胡人,所幸陛下圣明,早有决断,奸贼已被就地正法,余下尔等大可安心,尽忠职守,固守疆域,论功行赏等等。 对于陈飞河等人而言,那会喊着的“出大事”,显然不是将军死了,而是这将军姓霍,且宁城里头,能勾结胡人的霍家,只有这一位。 而平城上下无人不知,他们喊的“爷”,跟这位霍将军是什么关系。 因此霍悭回到屋里时,这些人才格外焦急扑上来。这会听鲁文安嘴里又是一番说辞,陈飞河完全不清楚孰真孰假,只能愣愣站着盘算里头利害。 然他没想到,这才哪到哪,鲁文安抱怨完霍云旸之死,随即画风一转,正色道“先别说这个了,我有大事嘱咐你。稍后我们要拔营出城前往鸟不渡,孟行身边有个叫袁歧的人跟着一道前往,爷会被扣在平城。” “去鸟不渡作甚,为何是你我去”。陈飞河疑惑道。他亦知道鸟不渡这地儿,在位几年,又是近处,舆图城志总翻过一些,只是对个中情况不如鲁文安了解罢了。鲁文安还没来得及答,他又惊道:“爷被扣在平城?扣是什么意思。” 虽先前鲁文安说了让他别多问,可这种情况,哪能就轻易点头称是,何况鲁文安在平城时一直是下位者。突而成了个掌控者一般,若非今日却非寻常,陈飞河都不见得能与他站在一处。 好在鲁文安并非是不耐,而是切切实实的觉得自己说不清楚,陈飞河问了也白问。现被其打断,并无愠怒,只道:“陈爷,多了我是当真不知道,你找个功夫问问爷去。我知道的我都在说了,您先安心听着。” “一会出了城,你找机会和旁人一道拖住袁歧,护送我逃跑。” 袍笏(五十八) 陈飞河嘴张开如渴死的鱼,却是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鲁文安“逃跑”二字太不符合常理,傻子也能知道另有隐情。而这二字又来的过于恐怖,所以陈飞河不自觉眼球都有些突出。 安鱼在平城里是个蠢货,但绝不会蠢到连临阵脱逃是何种罪名都没听过。打起来了趁乱溜走,还能有个说辞,这才出城门就敢开溜,被朝廷抓住了要在下一次战争中五马分尸以祭旗。 自己死了不算,三族之内,后世代代只能以下九流为生,读书入仕都成了痴人说梦。联想鲁文安三年如一日的在平城里任由旁人呼来换去就为了寻个儿子,陈飞河实在难以想到是什么破事能让这种人说出“出城就要逃跑”这种话。 还是理直气壮的要求他护送。 好在他无需疑惑太久,鲁文安偏着脑袋往墙外瞅了瞅,随即快语道:“不知道霍云旸跟皇帝争的什么狗屎东西,这城里没一个好东西。现在平城的兵马要被拉去挡胡人,鸟不渡那里山体虽高,横向却是细小的很,谷地长度只有百十米不到,根本不要想能困住多少人,上头预备的滚石一用完,只能靠人去拼的。平城那点...” 一说到打仗,鲁文安差点收不住话匣子,幸亏反应过来根本没时间陪这蠢狗瞎扯,急急停住道:“算了,哪有功夫说这闲话”。他上前两步凑到陈飞河身边,低声道:“我去找沈元州来救命。” 这事儿太过要紧,连他这般粗枝大叶的人都不敢高声。说完回正身,匆忙甩着舌头道:“陈爷您再拉会,我先回。” 陈飞河哪还有心思站着,一道儿跟了上来,连惊带吓的连抱怨都不敢,只扯着鲁文安道:“沈元州能救命?” “你傻啊,霍云旸死的蹊跷,那只能说明这城里全是霍家对头啊。现在又诓着你我去送死,分明是要暗中..”..他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接着道:“沈元州来了,爷还有一线生机,沈元州不来,爷不得死的透透的。爷对我恩重如山,我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事情交代完了,鲁文安又恢复往日信口雌黄的本事,想到了编排到哪。 不知陈飞河信了几成,可也没别的功夫给他细问个中经过。即使两人特意放慢了速度,然茅厕到房间就那么一段路,仅仅只够鲁文安将去往鸟不渡之后的事交代了个大概。 平城里头的人,他几乎全都搭过腔,尤其是这数月来,练兵巡防都是亲力亲为,哪能就真的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去送死。难得鲁文安能猜到孟行手里没兵符,他三番四次问孟行兵符在谁手里,那蠢狗若是有,早亮出来了,何必跟自己多费口舌。 既然孟行手里没兵符,宁城兵马离城不得。若是兵符找到了还好,没准孟行良心发现,还能派兵增援。要是一直没兵符,连匹马都不会过去,平城那点人能撑得几时? 地势用兵皆不是一时半刻能讲清楚的,且讲清楚估计陈飞河也未必能照做。若说宁城几个主事人皆是各有千秋,那平城简直就一堆乌烟瘴气。可能本也没这么差,只是鲁文安原是跟着薛弋寒的。 两厢对比,一个是头顶皓月,一个是腐草荧光,由不得他从头到脚都是嫌弃。鲁文安不知这些蠢狗是因为新任皇帝不拿平城当回事而自甘堕落呢,还是本身就是以霍悭喜好为准挑选的酒囊饭袋,几乎就捡不出来个挑担子的。 他只来回叮嘱了几遍,无论如何,到了鸟不渡之后尽可能多的将人以“控石”的名义布置到山顶,然后再也不要下来。剩下的人不管袁歧说什么,既不可在北谷口处设伏,亦不可在南谷口处拼死拦截胡人。 “控石”顾名思义,就是在山顶上往下推滚石巨木等物。然鸟不渡山顶狭小且怪石嶙峋,不比其他地方有空地可大量备置这些东西,以不断补给推落之后的空缺。鸟不渡上的库存顶多够撑两轮,因此不需要太多人上去干活。 孟行说的“居功活命”,鲁文安自己尚且想不透个中复杂,更加无从跟陈飞河说起。只是孟行将霍悭扣在城内,强行要他跟袁歧出城。前几十年里,打了小半辈子仗,鲁文安哪能便知,平城的人马,就是去喂鱼的。 江山霸业这种东西,都是白骨与血肉堆出来的。从古至今,没听说哪块地上没埋人。死,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去送死,他也并非没经历过。 甚至于跟在薛弋寒身边时,他很乐意去做这件事。虽说去做饵做诱都会有后援作保障,但谁也无法否认,这仍是一件提着脑袋走路的风险活儿。 那时候,这些事儿都顺利成章。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啊。长驱胡骑剪提封,谁夺龙沙斩将功。 死又何妨。 假如他死在那,这壮烈与豪气将刻入魂魄,六道轮回不得消磨。 他曾用这些话与许许多多的人提剑纵马,饮血餐肉。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要劝人偷生。临近门,鲁文安犹拉住陈飞河道:“记住我说的话。” 方徊已经探了个脑袋出来,见他俩一起回,也并没多说,只侧了身子让出一条道。鲁文安先大咧咧抬脚进门,里头人不知从那摸出副牌九,打的心不在焉。霍悭一人独坐在座首处,看他进来,眼睛一亮,顾忌方徊在,没立马扑上来。 后头陈飞河也整了衣襟,慢吞吞跨进来还有功夫打趣道:“这怎么还玩上了...。” 霍悭没答话,底下人太脖子,真假不辩的讽刺道:“咋了,等着宁城的大将军呗,再不来,咦,天牌”。他啪一声撂下一张,又道:“得,再不来,你也用不着去茅厕了,这就是茅厕,搁这拉,哎,将你一岁吃的奶拉出来都行。” 由得这人絮叨着,鲁文安笑笑往霍悭身边走,看着人一团乱,实际极有眼色的给让了俩座位出来。陈飞河一并坐了过去,只方徊已经回身,且一并跟过来拉了把椅子,毫不避讳直愣愣盯着霍悭,丝毫没给他三人开口的机会。 最怕就是这种场面功夫都不做的人,霍悭急且恼,脸涨的通红又找不出别的法。陈飞河还在脑子里一厢情愿的想来龙去脉,其余人等接着搓牌的搓牌,下注的下注。 袁歧还没来,鲁文安又多了些许心慌,不知道这人是做什么去,唯恐呆会这一屋蠢货不是袁歧对手。然他一想事脑子就乱,根本就没其他招。 唯一确定的就是,他得去把沈元州弄过来。 袍笏(五十九)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想法与薛凌不谋而合。但深究其根源,二人又相去甚远。鲁文安从未想过庙堂权利之争,想也想不到哪儿去。更不是为了保住霍悭性命,刚才说与陈飞河,不过随口蒙骗。 真要计较起来,他甚至说不出如何才能真的保住霍悭性命。无非是这大半辈子,鲁文安深谙哄人之道,那便是只管捡别人在意的事儿往好了讲。 他之所以决定要去找沈元州,是因为他带过兵,深知主帅对三军的重要性。所谓将帅无能,累死三军。更有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之说。 按大梁律,主将死国,则副将暂代之,无需等公文下来。然此时胡人还没杀过来,就算霍云旸垂死并作惊坐起的说要托付孟行,料来孟行也不敢接。 去乌州往沈元州处求援,并非是鲁文安急中生智,反而要归功于孟行提了一嘴,说沈元州会来,只是孟行说的是“沈元州来之前”。 鲁文安咂摸了一嘴,这个“之前”的意思,就是说沈元州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而且孟行不希望沈元州来的太快。 妈的,这个狗东西。 鲁文安既不知道文书怎么传,亦没猜过皇帝有没有叫沈元州等着霍云旸死了即刻前往宁城,也没问过孟行有没有第一时间点燃乌州方向的狼烟。更加没想过,沈家和皇帝,和霍家如今是个什么局势,即使他去求救,沈元州会不会来。 他想不到这些,才是件好事。 正因为他想不到,才能一往无前的决定,要在袁歧眼皮子底下冒着临阵脱逃被斩的风险孤身前往乌州。 好几年没去过乌州了,以前..以前也不常去,尤其不会从宁城往乌州。那时候西北是一大片。若有要事必须前去,多也是安城那边的人去办好了,鲁文安往安城跑一趟即可。 寥寥几次,得追溯到战事还多的几年,宁城乌州两地来回奔波。他呆坐着回忆最近的路线,没注意霍悭已经使了好几次眼色,直到有人忍不住大喝一声“吃了”,鲁文安才猛地回过神来。 一瞥四周,还是牌九推的兴起,这一堆熟悉的人吆五喝六,让他恍惚以为又是平城屋子里花天酒地,如果不是霍悭在上面焦头烂额的话。 并没功夫留给他几人闲话,陈飞河还在冥思苦香怎么才能将方徊避开,大家一起聊聊对策,袁歧就领着四五个人径直闯了进来。 纵是各人还强装镇定,但落牌的声音渐隐渐无,分明再没谁的心思在牌上。五句文书读完,袁歧摊开名册道:“我点一下人,听声出列。” 陈飞河上前要问,霍悭站起急着将人拨到后面,躬身笑道:“袁大人何必那么麻烦,军情紧急,哪还顾得上姓甚名谁,都去都去。” 他转身对众人道:“食君俸禄,为君分忧,我平城皆是大梁铁骨男儿,今日就扬刀立马,杀他个片甲不留。来来来,去取酒来,我与诸位壮行。” 底下人翘脚就要走,方徊将人拦住,袁歧道:“公务在身,霍大人承让一步”。说罢瞅着名册一一读下来,这屋里的都有念到,除了鲁文安。 原袁歧手上拿的是朝廷名录,上头都是有品有级,俸禄在身的人。虽有些不是武将,但孟行恐将人与霍悭留在一处多生波澜,干脆一并圈了要袁歧带走。 只是霍悭压根就没往朝廷给鲁文安个一官半职,时至今日,他还是个站城门的卒子。那会与孟行说是从事,也是临时编了个瞎话,免得孟行将人给赶出去,这会袁歧自然就点不到他的名字。 而袁歧老早就发现了这点,事态紧急,他还来的这般慢,第一是为着随行的人不好挑。换了往日,死了封妻荫子,树碑列传,军令如山,还有援军,去便去了。但这会,正如鲁文安所言,此时去鸟不渡,纯属是去作饵为鱼的。 而且人死之后,不定被怎么安排,谁乐意揽这苦差事。先定了姓名,又逐一试探,总算凑了个齐活儿,那边孟行就找到了官位名录。 本是个好意,让人摘抄了一份,免了袁歧临了翻阅耽误时间。不料这一抄,孟行一眼瞧出上头并无安鱼的名字。 里头有什么蹊跷,倒也不难猜,朝廷的粮不是那么容易吃的。一座城里总有一个倒霉鬼啥活儿都干,啥好处都不拿。孟行无意为鲁文安申冤抱屈,而是郑重其事的将“安鱼”二字用朱笔添在了末尾。 袁歧与孟行亦是多年同僚,看见其即知有意,何况传名单的人还特意嘱咐了一回。鲁文安听见没喊自己,片刻惊讶之后也反应过来,他就一卒子,哪能上战场啊。 这下事就好办的多,呆会以送行的名义出城,趁乱开溜即可。他正狂喜间,袁歧收了名册,冷道:“未曾问过霍大人,为何平城从事安鱼不在官位名录之上。” 霍悭冷汗直下,如今连罪名都不需要一个,孟行就能砍了他,何况是虚报官位这种欺上瞒下的活儿,报到刑部自己也不占理,妈的,当时忘了。 然袁歧并未深究,只是道:“想来是霍大人新晋提拔的好手,文书还未批下来。既然如此,也与我走吧。” 他话还没说完,霍悭已在连连喊对,话音刚落,便推着鲁文安让他跟着去。方才鲁文安愣神的功夫,陈飞河已与霍悭趁乱说了些闲话。 孟行想立功,这功为什么不让他们来立呢。 反正就算鸟不渡守住了,这功也轮不到平城,更莫说没守住,那早点去请沈元州确为上策。区区孟行和沈家相比,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安鱼孤家寡人不可靠,陈飞河是一定要去的,二人一起上路有个照应。霍悭本打算让陈飞河出门再找机会与鲁文安商量,一听袁歧没点到“安鱼”,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还好最后化险为夷。 鲁文安有心要说自己只是个卒子,然即使是个卒子,袁歧非要让自己走,也是无法拒绝,还是做了罢,拎剑跟着要走,却被人扯了一把。 先前搓牌九的站出来一人道:“且慢,爷也是见过场面的。你来调兵点卯,一无大印,二无兵符,一张破纸还藏着掖着,拿出来让爷看看,上头盖的是谁的名儿。” 袁歧停步转身盯着那人瞧了片刻,看向方徊道:“拿与他瞧瞧。” 方徊接过文书,并不动弹,只一手托着等人来拿。那人看四周无人接,嗤笑一声,上前几步,伸手便拿。 袁歧拔刀劈过,伤口从右下颌始,砍至左大腿根处,腹部斜切为二,肚肠带着热腥气倾泻了一地。 后头有人喊,但鲁文安的声音大些:“你妈的”,他冲上前要扶,看袁歧又抬手,恐他还要再来一刀,只能立马举剑将袁歧逼退。 常人左手还能拉一把,只鲁文安左手早些年就已经使不上劲,伸过去只拦了个空,稀碎的两声“你你.....”,飞快的消散在地面上。血迹蔓延至跌落的文书,霎时吞噬掉原来的朱色大印。方徊捡起来,抖了抖,举在空中向众人展示。 是孟行的,只是已经瞧不清了。 袍笏(六十) 双方皆是早有预谋,霍悭等人故意挑事,想看看孟行是仍旧用霍云旸的官印发文书呢,还是已经改用自己的。 这二者之间天差地别,若仍是霍云旸的名字,那就是孟行想置身事外,装作不知霍云旸是谁杀的,又是为何被杀,只秉承着主将死则副将替的梁律,先打完这场仗捏个功劳在手里。至于后面的事儿,顺其自然和稀泥便罢。 战未起,将未废,霍云旸的正身印理所当然该继续用。可如果这印盖的是孟行的,那就是此人已经承认了霍云旸反贼的身份,不等朝廷令下,自行取而代之。 霍悭不是个蠢的,坐了这会,联想刚才孟行举止言行。就怕这厮要将斩杀云旸的功劳揽到他自己身上,假如,京中霍准当真已死的话。 而孟行岂能不知个中差池,此时提富贵显然痴人说梦,但性命也是险中求。他既已下了决心要凭借霍云旸之死保全宁城一干人等的性命,那文书上自然盖得是自己的印。 只是这东西是备与将来朝廷查证,断不是现在给城里众将士看的。人口难防,若有人趁机散布谣言,说两将争权,对本就岌岌可危的宁城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他哪能把文书光明正大的给人仔细查阅。 遮掩文书还在其一,其二,便是袁歧已经到了。刚才出不得乱子,现在却正好需要一点乱子让袁歧立威。 杀个人,是最快的方式。 肋骨护住了心脉,肺部受伤让人还有好一会可以苟延残喘。霍悭急冲上来,想将人扶起。才蹲下去,血就湿了鞋面。看人已经不行了,他抬头怒喝道:“孟行是什么意思?” 此时离霍云旸之死约莫三个钟头左右,外头阳光正好。屋里本是坐北朝南的吉居,甚是亮堂。听见屋里声响,袁歧带着的人瞬间堵住了门口,黑漆漆的影子投射过来,连血都变了颜色。 袁歧刀没收,上头血水未凝,还在淅淅沥沥往下滚。他先瞧了一眼鲁文安才道:“此人违抗军令,当斩”。说着示意方徊收了文书,慢吞吞将刀收回鞘里,看着众人道:“还有哪位要看的,上前来拿。” 平城几年光景里,当是没人见过这个架势,一时皆噤了声,无人敢上前。屋里方徊与袁歧两人尚不足畏惧,关键在于门口人影晃动。谁也说不清,宁城里头究竟是怎么了。 是皇帝,是将军,还是地上躺着那个卒子。 这众生乱象,一如千里之外的朝堂。 “极好,那走吧。此去刀剑无眼,我袁歧与诸位血酒与共,休戚相关。不求同生,但求,死在你们前面。” 片刻仍无人应答,地上那倒霉鬼似乎呼吸已断。袁歧目光扫过众人,有睥睨之感,豪迈的不像个阴谋家。 鲁文安将剑收回腰间,道:“听袁大人的”,说罢先迈了步子往门口走。方徊几人自动给他让了路。霍悭从地上站起,与鲁文安反向相行,经过陈飞河身边时轻声道:“让他们能走就走。” 陈飞河轻点了一下头,道:“爷保重”,一扬手众人便出了门,留下屋内尸体未收。 果如鲁文安所料,平城人一听尚未修整,又要立马往回赶,皆是不解。这情况本是显而易见,孟行等人也是心知肚明,不然没必要冒着风险去留下鲁文安等人过来带兵。 好在这一路鲁文安已编排过理由,最底下的卒子还有不知霍云旸之死,也没人像在这个时间提起这事儿。鲁文安只道宁城要死守,城门虽高,总也凶险。且原城内布置早有安排,此刻再要轮换,既麻烦,又恐延误战机。” 平城的都是连夜过来,兵困马乏的,要安排在方队里出城迎敌也不是妙计,如今恰好将军要在鸟不渡阻胡人前锋。 鸟不渡山高势险,胡人马蹄子断然上不去。山上面又是杂木草树丛生,便是胡人善使长弓也不怕。刚好平城兵马不足一万,人少迅捷,鸟不渡终不过十里远,跑一趟不算难为人。且探子已经报过了,五十里内无胡人迹象,大可缓些过去。 到时候以山体为依,凭巨石滚木守即可,不必参战。即便巨石滚木用尽,亦不必下山,直接就地休整。待胡人兵马过了鸟不渡后,等待时机直接扰乱其后方,与宁城里应外合。如此既挫胡人锐气,又免平城将士有损。 一番说辞下来,不是为作战的好方法,倒叫人心服口服,齐声喊了“将军英明”,只是这个将军姓霍还是姓孟,并没人说。 反倒是陈飞河有点不敢相信这事居然办的如此顺利,他一路过来还在绞尽脑汁想如何才能将人带出去。倒也说不得人蠢,他既没带过兵,也不如鲁文安了解鸟不渡形势。 然袁歧与方徊相视一眼,皆是觉得棘手。他二人对鲁文安行事多有佩服,但不巧的事,鲁文安这是把路先给堵死了。 孟行要的,是这群人死守鸟不渡,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方能让胡人过来。他在宁城那么几年,对鸟不渡也是颇为熟悉。 山上的石头撑不了多久,能撑住的,是人。一批又一批的人堵住谷口,杀尽了,方能出谷。 胡人兵马多是没错,问题是山谷就那么宽条缝,他人再多,一次也就只能进那么几个。且死的多了,尸体都能堆出一堵墙来,得好久才烂呢。 平城说多不多,说少,那也是乌泱泱的一片人,真要死守,确实能守上几天。 所以鲁文安从未听过要用鸟不渡阻胡人南下,只是因为,薛家不这么打仗。区区一个鸟不渡而已,犯不着让成千上万条性命填在那。 然孟行不是薛家,这也不是一场胡汉之争。因此鲁文安让平城兵马不用参战,只需控石,极大的扰乱了袁歧原计划。只是现在出城要紧,他也不便反驳,想等到了鸟不渡之后再作部署。 北城门已经清洗的干净,霍云旸尸身不止去向。鲁文安与袁歧等人在最阵前,马蹄过处,被薛凌撕下来的那面旗帜又换了新,迎风招展的肆意。 城里气氛越发严峻,以至于少有人注意到,南城门挂了好几天的那个人,已经不知何时被解了下来。 袍笏(六十一) 孟行立于城墙上,看着平城兵马尽数离去,稍微喘了口气。功过且先放放,起码宁城里少了近万的外人,多少要放心些。 出城片刻,鲁文安即感觉了到了不对,他看向陈飞河,后者亦是察觉到不妥。袁歧贴身二十余人,又约莫带了一百来宁城骑兵,将他们与平城的人远远隔开。且随着越往鸟不渡走,这情况越发明显。 初出城时,尚能回望到后头平城的行军旗,走出约莫两三里路,先前那一屋人已然全数被围在宁城骑兵之内,进退不得,只能跟着他们走。 袁歧方徊并没消失,在前方走着瞧不出什么异常。鲁文安与陈飞河等人眼色交汇,想要说话,中间却相隔两三人,根本过不去。 这蠢狗必然是故意的,鲁文安看着袁歧后脑勺,不知此人想玩什么花招。回头再看已然是一个平城的人都看不到,他大喊道:“袁将军,为什么一个平城的人都看不到,初次出城,我得回去看看。” 袁歧现领军,依律挂帅,是为征将军,鲁文安这般称呼他倒无不妥。只袁歧怎会让他回去,方徊调转马头道后头有人瞧着,不必鲁文安上心。 一番争执仍是未曾走脱,鲁文安按下心思,终归鸟不渡只有十里远。便是由着胡人未到五十里内的缘故,队伍不用急行,至多一个半钟头也能到。那时候袁歧的人必定忙着部署,溜走更容易些。 反倒是陈飞河等人焦急不已,在屋里时他们已瞧出袁歧来者不善,现又被人围困,难免心急如焚。 而孟行的回烟,已经到了百里。探子用的是最好的军马,一日能行千里。短时间内无需歇息,时速更甚。 百里之内都没有胡人动向,那今日胡人不会过来,几乎板上钉钉。孟行疑虑大增,难道拓跋铣拿了平城的粮草就自行离去了? 对霍云旸来说,当然是桩美事,可现在于孟行而言,这就要了老命。他仍然没找到兵符所在,无法调兵出城去追。 胡人没来,如何向皇帝解释霍云旸死因? 只怕皇帝会借着此事将宁城一干人等全部清理掉,彻底抹杀和霍家有关的一切。原已拟定了几个人前往平城查看情况,若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那就一把火烧了霍云旸囤下的粮草。 再依鸟不渡之势,他有足够的把握在新任将军来之前打个漂亮的胜仗,哪怕是最近的沈元州过来。 而且,他扣了霍悭。 即使平城的人全部死在鸟不渡,这也是霍悭的事儿。霍悭是霍家旁系,与霍云旸沆瀣一气再正常不过。 后路都想的妥帖,最棘手的反而成了,拓跋铣居然没来。 孟行这一刻比刚听见霍云旸死了还要心慌,霍云旸死了,他有一堆眼前事要做,且做的下去。可如今拓跋铣不来,他就全无对策,毕竟他从未与拓跋铣联系过,便是有,现在也没有什么筹码让人一定要来。 百里已是很远,常规巡防不过五十里止步。底下人询问着孟行是否要继续往前,他沉默了好一会才道:“罢了,安排人往鸟不渡送些干粮被褥,就说今日胡人怕是不会过来,城墙上也暂撤兵力,留轮值的即可。” 下人应了是,退出后又有人来报,说是乌州方向回了信烟。 孟行皱眉,彻底瘫在椅子上。 乌州方向回了信烟,那就是说沈元州会来援。按理援军不是主帅带兵,可那是以往。以现在的局势,只怕沈元州最快今晚就能到。 沈元州居然真的会过来。 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来了。 他终失了些镇定,听隔壁框里郎当的还在翻东西,抄起桌上笔架,砸将过去道:“别找了。” 那半枚兵符,找到了也没什么屁用。现在能做的,就只能说自己发现霍云旸与胡人暗中勾结,以粮草为诱饵,邀拓跋铣南下。宁城危在旦夕,他不得已兵变求存,杀了霍云旸,又探得胡人异动,率先焚烟求援。 好在,递往京中的绝密书信,上面写的是“霍将军身故,边关有变”。到时候说起来,也是恐有人借机生事,故略作隐瞒罢了。 所以,平城的粮草,还得留着。 孟行不知拓跋铣为何没来,甚至在想这人究竟到了平城没。如果到了,至少得停留两天吧。到时候沈元州到了,大军前去,看到胡人,方能证明他说的关于霍云旸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拓跋铣因为什么事,压根就没到平城,起码也有一堆粮草在那坐实霍云旸罪证。 更重要的是,假如拓跋铣明日往宁城而来,到时候迎战的就是沈元州。如果这场仗赢的太过轻易,那宁城旧人,就会成为一堆废物。 有了理由,借口就找的分外容易。昨日胡人就在平城城外,现在肯定在城内,几个人去何谈烧粮草。白白送死而已。如果不在城内,那就是不会进城,何必去白白烧了,等沈元州到了拖回来不是更好。 他将拟好的前往平城名单尽数划掉,执笔重新往上填名字。通胡运粮草这么大事,霍云旸一个人截然是完不成的,城里少不了有他诸多同谋。 这些人,要么应该现在死掉,要么做好准备事后送去送审,也是极难选的。还得编排个不错的理由,解释为什么这么大批粮草出城,他这个副将居然一无所知让霍云旸得逞了。 他绝了往平城派人的心思时,薛凌刚刚够着平城的门槛,鲁文安已能看见鸟不渡入口,而雨谏刚离京不远。 可世事皆不如人意,孟行也想不到,沈元州压根就没起过要来宁城的心思。那缕回烟,不过就是想着现在霍家是只困兽。但凡留下丁点把柄,没准就要被咬死不放。 别的城池不及时回烟,只说要点兵查册,缓缓再应也无大错。然乌州可是他沈元州亲自坐镇,这些事该时时严阵以待,哪有推脱之理。若拓跋铣已经在宁城城外,那霍云旸参一本上去,虽不至于伤筋动骨,总也是个麻烦事。 且就燃一缕,看他霍云旸有没有胆子来乌州接兵。 袍笏(六十一) 孟行立于城墙上,看着平城兵马尽数离去,稍微喘了口气。功过且先放放,起码宁城里少了近万的外人,多少要放心些。 出城片刻,鲁文安即感觉了到了不对,他看向陈飞河,后者亦是察觉到不妥。袁歧贴身二十余人,又约莫带了一百来宁城骑兵,将他们与平城的人远远隔开。且随着越往鸟不渡走,这情况越发明显。 初出城时,尚能回望到后头平城的行军旗,走出约莫两三里路,先前那一屋人已然全数被围在宁城骑兵之内,进退不得,只能跟着他们走。 袁歧方徊并没消失,在前方走着瞧不出什么异常。鲁文安与陈飞河等人眼色交汇,想要说话,中间却相隔两三人,根本过不去。 这蠢狗必然是故意的,鲁文安看着袁歧后脑勺,不知此人想玩什么花招。回头再看已然是一个平城的人都看不到,他大喊道:“袁将军,为什么一个平城的人都看不到,这好几年头一遭,我得回去瞧这点。” 袁歧现领军,依律挂帅,是为征将军,鲁文安这般称呼他倒无不妥。只袁歧怎会让他回去,方徊调转马头道后头有人瞧着,不必鲁文安上心。 一番争执仍是未曾走脱,鲁文安按下心思,终归鸟不渡只有十里远。便是由着胡人未到五十里内的缘故,队伍不用急行,至多一个半钟头也能到。那时候袁歧的人必定忙着部署,溜走更容易些。 反倒是陈飞河等人焦急不已,在屋里时他们已瞧出袁歧来者不善,现又被人围困,难免心急如焚。 而孟行的回烟,已经到了百里。探子用的是最好的军马,一日能行千里。短时间内无需歇息,时速更甚。 百里之内都没有胡人动向,那今日胡人不会过来,几乎板上钉钉。孟行疑虑大增,难道拓跋铣拿了平城的粮草就自行离去了? 对霍云旸来说,当然是桩美事,可现在于孟行而言,这就要了老命。他仍然没找到兵符所在,无法调兵出城去追。 胡人没来,如何向皇帝解释霍云旸死因? 只怕皇帝会借着此事将宁城一干人等全部清理掉,彻底抹杀和霍家有关的一切。原已拟定了几个人前往平城查看情况,若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那就一把火烧了霍云旸囤下的粮草。 再依鸟不渡之势,他有足够的把握在新任将军来之前打个漂亮的胜仗,哪怕是最近的沈元州过来。 而且,他扣了霍悭。 即使平城的人全部死在鸟不渡,这也是霍悭的事儿。霍悭是霍家旁系,与霍云旸沆瀣一气再正常不过。 后路都想的妥帖,最棘手的反而成了,拓跋铣居然没来。 孟行这一刻比刚听见霍云旸死了还要心慌,霍云旸死了,他有一堆眼前事要做,且做的下去。可如今拓跋铣不来,他就全无对策,毕竟他从未与拓跋铣联系过,便是有,现在也没有什么筹码让人一定要来。 百里已是很远,常规巡防不过五十里止步。底下人询问着孟行是否要继续往前,他沉默了好一会才道:“罢了,安排人往鸟不渡送些干粮被褥,就说今日胡人怕是不会过来,城墙上也暂撤兵力,留轮值的即可。” 下人应了是,退出后又有人来报,说是乌州方向回了信烟。 孟行皱眉,彻底瘫在椅子上。 乌州方向回了信烟,那就是说沈元州会来援。按理援军不是主帅带兵,可那是以往。以现在的局势,只怕沈元州最快今晚就能到。 沈元州居然真的会过来。 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来了。 他终失了些镇定,听隔壁框里郎当的还在翻东西,抄起桌上笔架,砸将过去道:“别找了。” 那半枚兵符,找到了也没什么屁用。现在能做的,就只能说自己发现霍云旸与胡人暗中勾结,以粮草为诱饵,邀拓跋铣南下。宁城危在旦夕,他不得已兵变求存,杀了霍云旸,又探得胡人异动,率先焚烟求援。 好在,递往京中的绝密书信,上面写的是“霍将军身故,边关有变”。到时候说起来,也是恐有人借机生事,故略作隐瞒罢了。 所以,平城的粮草,还得留着。 孟行不知拓跋铣为何没来,甚至在想这人究竟到了平城没。如果到了,至少得停留两天吧。到时候沈元州到了,大军前去,看到胡人,方能证明他说的关于霍云旸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拓跋铣因为什么事,压根就没到平城,起码也有一堆粮草在那坐实霍云旸罪证。 更重要的是,假如拓跋铣明日往宁城而来,到时候迎战的就是沈元州。如果这场仗赢的太过轻易,那宁城旧人,就会成为一堆废物。 有了理由,借口就找的分外容易。昨日胡人就在平城城外,现在肯定在城内,几个人去何谈烧粮草。白白送死而已。如果不在城内,那就是不会进城,何必去白白烧了,等沈元州到了拖回来不是更好。 他将拟好的前往平城名单尽数划掉,执笔重新往上填名字。通胡运粮草这么大事,霍云旸一个人截然是完不成的,城里少不了有他诸多同谋。 这些人,要么应该现在死掉,要么做好准备事后送去送审,也是极难选的。还得编排个不错的理由,解释为什么这么大批粮草出城,他这个副将居然一无所知让霍云旸得逞了。 他绝了往平城派人的心思时,薛凌刚刚够着平城的门槛,鲁文安已能看见鸟不渡入口,而雨谏刚离京不远。 可世事皆不如人意,孟行也想不到,沈元州压根就没起过要来宁城的心思。那缕回烟,不过就是想着现在霍家是只困兽。但凡留下丁点把柄,没准就要被咬死不放。 别的城池不及时回烟,只说要点兵查册,缓缓再应也无大错。然乌州可是他沈元州亲自坐镇,这些事该时时严阵以待,哪有推脱之理。若拓跋铣已经在宁城城外,那霍云旸参一本上去,虽不至于伤筋动骨,总也是个麻烦事。 且就燃一缕,看他霍云旸有没有胆子来乌州接兵。 袍笏(六十二) 显然霍云旸即使有胆,也早就没那个命。既有命且有胆的,是鲁文安。鸟不渡在望,袁歧拿了防图查看滚石巨木安置点,方徊则领人调转马头往后去分派兵马。 按袁歧的计划,上山控石的人不得超过五分之一,由方徊主理。剩下的皆需要就地扎营,死守谷口,由他亲自指挥。 他们过来步行较慢,宁城来传令的却是极快,袁歧已经收到信,知胡人今日不会过来。这个消息能极大的缓解平城来回奔波的颓丧气,自然被飞快的传达了下去。 这几日天气也好,除却早晚凉意甚重,但并不阴湿,减轻了野外宿营的难度。队伍停下来之后有歌声响起,袁歧等人对视一眼,情况比预料中要好的多。 相反是陈飞河几人,对自己被软禁的情况已然心知肚明。鲁文安虽有预感,但他顾不上与这些蠢狗商量如何出逃,反而一门心思在打探周围地形。 鸟不渡陡峭,上山的路只有两条极小的石梯,他上去检查时走过好几次。现在还不到石梯处,袁歧就喊了停,这蠢狗是绝对要将大多数人留在山下当墙用。 他仍然想不透为什么,明明这仗可以不这么打。不管平城有没有粮食,不管拓跋铣有多少人。看孟行不是个废物,宁城至少能撑十天半月的。有墙可掩,有城可依,伤亡总比在这山脚下要小些。 他能揣度的,就是孟行那句“在沈元州来之前立下军功”。所以孟行不希望沈元州来的太早。而且看样子,宁城并没有派人将霍云旸死讯告知乌州。 即使文书快马发往京中,皇帝又加急传旨沈元州往宁城,怕也得耽搁一两天。可胡人今天没来,已是意外之喜。鲁文安不知拓跋铣与诸方牵扯,只凭着自己探来的信息推测,最迟明天胡人一定会杀过来。 平城的人经过一夜休整,体力充沛加鸟不渡天然屏障,真要死守,估计也能撑住一天。可这些人,就要确确实实的死在这了。 如果现在立刻赶往乌州,那最迟明天天亮,他就能将沈元州带过来。到时候即使来不及将鸟不渡的人撤兵回城,起码能让沈元州下令向山里躲避,待胡人过去后再举旗聚集,攻退皆有余地。 鲁文安往远处瞧了些,周遭已经在撤马扎营。唯十来二十个人将他和陈飞河等围的严实,他急不可耐,拎了剑道:“我与袁歧有要事相商。” 陈飞河急急道:“安鱼等我,我与你一道。” 守着的人答话道:“袁将军片刻几回,诸位稍安。” 有霍悭屋子里的死人在前,先无人敢轻举妄动。鲁文安哪还顾得上陈飞河,他亦没想过要带着这蠢狗一道上路。 只上前两步自顾对着那人道:“胡人兵况是我探来的,原以为今日必到宁城,谁知道竟然没来。方才我想起了些许别的事,也许正是那些蠢狗没来的原因,必须立即报与袁歧。你在此搪塞阻拦,延误军机,你几个脑袋够砍。” 说罢不等人答话,剑横在胸前,牵马就要往队伍后头走。守着的人相顾几眼,来时袁歧已经特意交代过安鱼此人,自然提起过他的功劳。是故无人拦着鲁文安,只顺势跟了两人上来。 陈飞河喊着要一道,又被人挡了回去。他不比鲁文安无所顾忌,不敢强求,只能连连跺脚,暗自祈祷若真是自己走不了,安鱼能请得沈元州来也不错。起码沈元州来了,他们不一定会死。但沈元州不来,估计明儿就得去求阎王要个好胎。 推推囔囔到了袁歧面前,不等他皱完眉,鲁文安先冲到前头道:“我得回平城去看看”。 话说完袁歧眉头皱的更深,鲁文安眼珠子往左右一转,示意周遭人太多。袁歧 困着鲁文安等人,还是恐他们为平城旧将,一嗓子喊开了人心有变。 现鲁文安独自前来,又一副神秘急迫的样子,袁歧既嫌恶了一回底下人不会办事,又怕鲁文安耍花招,更恐是真有要事。 听他要说回平城,断定是与胡人脱不了关系。说来讽刺,一群人各怀鬼胎,居然目的是一样的,谁也不希望胡人能踏破宁城。 是故袁歧看了他鲁文安两眼,依着他,毁了挥手将四周屏退。方徊去了别处,这里只有他与鲁文安打过照面。 鲁文安急急上前小声道:“今日胡人没来,怕是占了平城后会前往安城,我得回去看看。我前些日子探得消息,有大批鲜卑人往羯族地头上去。” 袁歧错愕,猛地睁大眼睛,犹疑片刻,一把扯过鲁文安道:“我派两人与你随行,快去快回。” 鲁文安倒被他这一惊一乍搞糊涂,只顺手推开道:“随什么行,你给我找匹好马,我路熟,快得很。” 袁歧不答,转身向前去找马。鲁文安小跑两步跟上,还在想着谎话居然如此好用,他原以为还得跟这蠢狗掰扯半天。 他当然不知,袁歧已从孟行处知道了霍云旸为什么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能将拓跋铣阻拦在宁城城外,即使胡人拿到了大批粮草。 那是因为鲜卑无意攻梁,之所以向霍家拿粮草,实际是想剑指羯族。孟行提起这个,无非是想让袁歧安心。意思是没准原子上胡人已经在内斗,只要死守几日鸟不渡,说不定拓跋铣根本到不了平城城下。 袁歧现一听鲁文安说鲜卑人前几日就在往羯族地头上走,猛然记起胡人现在还没来,大抵还真是因为这个。 胡人里头什么模样,说不清楚。那些野蛮人全无章法,今日流血,明日可以是兄弟。假如鲜卑已经控制了羯族,两部联合走安城...这不是最坏的。万一,拓跋铣是在平城扎营,等剩下的胡人势力,集合之后再行攻梁..... 鲁文安怕袁歧非要指派两人给自己的,凭白耽误事,急道:“将军将军,探兵这种事,人多反而动静太大,我一人去即可。我祖宗三代都埋在平城,闭着眼睛都能将城里转完,即使有胡人在城里,我去也合适。” 袁歧直走到马厩处,才停了脚步。说是马厩,不过就是山背处一原子。他对鲁文安并无其他看法,且在用兵一事上反而颇为欣赏。思忱片刻,觉得这么大事应该回去报与孟行定夺。反正就十里路,来回也不过半刻功夫。 至于鲁文安,要去便先去着。 袍笏(六十三) 孟行这一定夺,袁歧便再没派人前往平城。他牵回去传话的人一提起,反倒给孟行提了个醒。忙中出了乱子,他竟忘了还有羯人那一头。也许拓跋铣今日没过来,正是由于如此。那就愈加去不得平城,免了打草惊蛇,更添波折。 鲁文安在营帐里领了信烟,郑重其事的向袁歧保证,若平城一切无碍,那他就先燃信烟,再回来报告情况。若是信烟没有燃起,那就是胡人兵马驻扎在平城,让袁歧切勿再派人去。 袁歧应了声,吩咐底下人不得拦着鲁文安。陈飞河等人也只得眼睁睁看着鲁文安往平城方向而去,虽知他绝对是要半道儿逃跑,可此时拆穿,无疑是绝了自己后路。放任安鱼离开,起码还有一线希望。 鲁文安一过鸟不渡,随即转向往乌州方向狂奔。他原不该撒谎阻止袁歧再派人去探,可他怕万一胡人还没进平城,被孟行知道了,那孟行肯定不会止步于鸟不渡,而是要将兵马连夜往平城推。 若能顺利赶到再休息一晚,自然是普天同庆,怕的就是还未进城,胡人已然拔营起程,二者对上,那平城兵马当真是一点胜算也无。还不如留在这,既有时间休息,还有鸟不渡为屏障。且十里之后就是宁城,逃命也逃的快点。 只是这谎话未必有用,假如袁歧非要再派人去,那也没别的招儿,当务之急是他先走,沈元州过来了,一切都好说。 他从未想过放弃平城,可此时平城里面空无一人。 孟行未必就想弃甲丢地,更何况平城确实空无一人。 薛凌饮完水,搂着那盒肉干坐回粮仓前。火石是现成的,油库里羊绒也多。这玩意是西北处绝佳的引火材料,微末一点火星子沾上,就呼啦炸开一大蓬。 油纸紧密卷了再以细线系牢,是鲁文安教的土法子。纸层里不透气,所以烧不起来。但纸张又易燃,余烬经久不息。 因此只要将一端燃透,便成了个简易的火折子,下次要引火,猛吹两大口即可。小些时候她常用这方法带火种,也算是个有趣玩意。 油脂是下午就浇上去的,粮食堆积在一起内层会发热。守粮仓的人除了防耗子,还得按顿翻粮。霍云旸没安排人在这,大抵是因为料定胡人第二日晨间便会来取走,犯不着多此一举。 孰料今日拓跋铣没个动静,不过一日堆积尚无高温,只是这点热度已足够让油脂肆意流淌。薛凌手指整个没入粮堆,拔出来看到指尖亦是油润,知油已经浸的极深。 一把火下去,应该能烧透大半。 她小心翼翼打着了火石,将羊绒覆上去,看着火焰腾空而起,又急的直接将手捂上去。 火太大了。 天还未完全黑尽,昏黄火苗在夕阳余晖融为一体,几步开外大抵就已看不清。可她仍然怕这点东西能穿破城墙,燃进胡人眼里。 她大可现在就将火石打着直接丢进油污里,看着火海席卷过往与明日,然后绝尘而去。只是薛凌捏着火折子坐在那躲了又躲,寻了又寻,才拐进一间屋子里的角落。再次将羊绒引燃,把火苗渡到折子上,又扯了床上布匹将烟雾挥散,才提心吊胆出了门。 靴子落地之前远远比落地之后要可怕许多,拓跋铣迟迟不来,连薛凌都开始怕。她怕沈元州还没到宁城,她怕这一堆火起,拓跋铣立即就能知道城中有异,会立马杀过去。 或者即使沈元州已经到了,多一刻准备总有多一刻的好。她还不能放这把火,她要这座城继续安然无恙,尽可能的拖延些时间。 拖到,也许能拖到拓跋铣根本不能去宁城。 申屠易应该早几日就到了安城,他到底有没有找到石亓?石亓一回去,胡人便会内乱。这边又失了粮草,沈元州已经到了宁城,没准拓跋铣就不会南下了。 可是这些事情看不见也摸不着,她既不知道申屠易究竟能不能把石亓给弄回去,也不知道沈元州会不会到宁城。 这一晚如坐针毡,睡意更是无从说起。薛凌将剩下的油桶用剑扎了个小孔,拖着从粮仓到北城门口来回走。走了几遍后看路上漏下的油并不十分多,便回粮仓又收集了些污油继续洒着。直至看油渍已在流淌而不是往地上渗,才停了手。 瞧这样仍不太能确保火势烧过去,库里羊绒也还有些,她又提了一包,沿着油印铺了薄薄一层。这些事做尽,看衣服里火折子仍时明时暗的燃着,方觉一切都妥当。 一笔一划将井口那“凌”字又描深了许多,天刚鱼肚白时,群马蹄声从远方传来。 凉归凉,可依旧天干物燥,和她在宁城烧纸时差不多。 北城门大开,昨日过来便是如此,今日也没关上。算是旧俗,如果留了空城,守将会下令将城门大开。无它,索性是人要进来,门撞烂了回来还得修。且胡人若进得容易,可避免城池火焚之苦。 可能平城比较倒霉,并没逃过这一劫。 薛凌倒是有心想将门关上,挡得一刻是一刻,但是城门门栓是上千斤的木头,需几人合力拉动铰链方能吊起取下。她没这力气,关上门也是白瞎,乐得开着落个坦荡。 没有下雪。 七月底下雪倒也少见,她在平常活了十来年,没见过几次。可她坐在井前,想的不是今日,而是含焉说的“没下雪。” “那年原子开春极早,太阳很好,胡人过来的时候,太阳也好.....什么都好。” 果然胡人过来的时候没下雪。 是京城在下雪。 拓跋铣踏过城门时,已令人缓了马速,本来平城是一座空城,是该纵马狂奔入城的。然拓跋铣何等人,一日未收到宁城信息便知绝对出了大事。宁城的大事,只能是霍云旸死了。 那个女人已经杀了霍云旸。 非但杀了霍云旸,竟然还有本事阻止自己的人将消息传递出来。他一开始尚不知薛凌要在杀了霍云昇之后又往宁城杀霍云旸,此举既冒险又愚蠢,完全不像那个女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只要京中霍家死了,霍云旸迟早人头落地,安心等着就是了,何必呢。薛凌前往宁城的消息,是京中那三个鲜卑人说的。 薛凌在追杀霍云旸时,与江府弓匕说话多有不避忌,便被那三人给听了去。事关宁城霍家,便被早早的传与了拓跋铣知。 初听有些惊讶,后当然欣喜若狂。现在一天没收到宁城的信息,他莫名的肯定,一定是薛凌得手了。 与预料略有出入的就是霍云旸死讯没传出来,也就是宁城有他没想到的情况。因此拓跋铣恐平城也另有变数,即使远远瞧见城门大开,仍是吩咐队伍暂停,自己先领着亲信慢步往城里进。 薛凌站的笔直,直到拓跋铣的马鼻息喷到脸上,仍未退分毫。 袍笏(六十四) 放出去的苍鹰盘旋了一圈又乖顺落回拓跋铣肩上,琥珀色眸子跟着胡人特有的深邃眼眶一并瞧着薛凌,越走越近。 鹰没炸毛,城里没有生人。 拓跋铣惊讶之余又多有得意,薛凌不动,他便恍若瞧不见这个人,由得马嘶鸣两声,仍催着直直往前踏步,似乎要从薛凌身上踩过去。 侧边稍后一点跟着的,居然是个熟面孔。不知当初鲜卑王都里的败家子尔朱硕是如何也混在了这次的队伍里,想来也是认出了薛凌,脸上表情古怪,却未叫拓跋铣停住。 剑终于划向马鼻梁,拓跋铣一提缰绳,马前提高高扬起后退,并没伤着。后头众人一并退了几步,有人翻身下马冲到拓跋铣前面,拔刀对峙薛凌,嘴里说的是几句胡话。 薛凌右手拿剑,左手笼在袖里捏着火折子,正要拿出来,拓跋铣大笑两声,跟着下了马,阻止了那几人,上前几步,好整以暇的看着薛凌道:“你来这做什么。” 说着手指轻掸肩上鹰爪,那鹰扑散着翅膀再次飞入云霄。薛凌停了手上动作没答,他又道:“霍云旸死了?” 薛凌仍不答,他便笑着继续问:“死了你不回去,来这作甚?” “你...” 拓跋铣话音戛然而止,看剑光冲着自己面门而来,拔刀拦了一招,却不想薛凌只是虚晃,趁他分神,转身已跃出一丈有余。 拓跋铣不解其意,他知平城有粮。宁城里头有胡人内应,甚至算不得内应,是光明正大盯着霍云旸的。霍云旸受制于鲜卑,自然只能允许这种人存在。别的事情防备着就罢了,往平城运粮却是故意让内应瞧的清楚,以此向拓跋铣示好。 若说平城城内已有兵马驻扎,薛凌即使强弩之末也还能撑一撑。可这里空无一人,适才放出去的苍鹰皆无异动,所以他才如此怡然自得,浑不拿薛凌当回事。 一个人而已,能如何呢。 他打量薛凌,眼光看到薛凌脚下一条巴掌宽的灰线,猛地在脑子里叫了声不好。这玩意是羊绒浸透了油脂的模样,油脂吸尘,一沾染,白乎乎的一团就成了这半灰不黑的模样。 刚才薛凌站着,身前并没有,身高挡住一截,谁也没细看,拓跋铣要再往前扑已是来不及。火折子在手里已经摸索良久,嘴边猛吹一口,火苗便跃然于指尖。 “杀了她”。拓跋铣喊。 胡人听得倒是分明,但薛凌听道是脚下“噌”的一声,火线从她熟悉的院子攀爬上墙,又越过房顶砖瓦,箭一般往粮仓窜。 昨夜在此久坐,念及顺着地面要绕远,且拓跋铣人多势众,万一有谁手快,截断了火源,便烧不过去了。她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多布置些路径,有些直直从房顶上去,既缩短时间,拓跋铣的人又一时上不去。 果然眼看火起,拓跋铣身先士卒要扑上去,现一条火线,衣袖擦擦便能将其覆灭。薛凌哪能容他得逞,她手上拿的并非短剑,而是从平城里翻出来的长剑,虽不锋利,却极趁手。 一经施展开来,拓跋铣三五招之内只有招架的份。秋日晨风是从北来,刚好城门大开,风助火势,等他呼人围攻,那火线已然烧到了视线不可及的地方。 本是他谨慎,兵马皆在外等着,城门也只有那么大地,不能一起拥进来。胡人不比中原武学博大精深,皆是以巧敌力。纵是有几人听令要去追火,竟被薛凌一一拦下,阻在那口水井边前进不得。 火光与旭日争辉,各占半边天色。 看见地上有油时,拓跋铣已经猜到粮仓里面不干净,只是等火燃起来的时候,那种气急败坏才全部涌出。 薛凌早就力竭,却拼死不肯让后半寸,直到从南边来的热浪将凉意尽数驱散,她才任由长剑脱了手,转眼即被人踢倒在地。 有刀锋冲着眼帘过来,又被另一把架开。眼里全是血,看着只有暗红色的一片,压根分不清谁是谁。 她仰躺在那,腥甜味一阵阵涌至喉头又从腮边流下,有些被衣领挡住,有些进蜿蜒脖颈肌肤里,像极了小时候初冬的飞雪钻进衣领。只是,雪是凉的。而血是热的。 所以,平城是真的没下雪。 拓跋铣过来的时候,平城竟然真的没下雪。 她总觉的那时候平城该下雪,地冻三尺,苍生缟素。 这个时候也该下雪,如她岁岁年年的噩梦,遮天蔽日的苍白掩尽一切。 怎么不下雪? 凭什么不下雪? 她要闭眼,却又忍不住呛咳。牵扯胸口剧痛,使眼前蓦然清明。下意识要去抓手旁剑,却什么也没抓住,反被拓跋铣踩住了手腕,挣扎不得。 可她没看拓跋铣,却牢牢望着遥远天际。太阳已有了金黄色泽,今日是个艳阳天,断不会下雪。 太好了。 她要死了。 不是她要死了很好,是不下雪很好,好到即使她要死了也很庆幸。 幸好没有下雪。 若是下雪,这场火就燃不起来。 她终于闭眼,呼吸却还在。隐约觉得自己在云端飘,又被什么拉着狠狠摔到了地面。有人手捏在下巴上,但还是迷迷蒙蒙的看不真切,只是城中又没外人,看不看的见并不影响。 她笑的嘶哑,说话虽磕绊,语句却是清晰的很,薛凌道:“你,你这.......蠢狗。” 两人掉了个头,那会薛凌不答话,现在拓跋铣蹲着沉默。薛凌偏脸想从拓跋铣手里解脱,没有得逞,又骂了一句:“蠢狗...。” 血污满脸,拓跋铣仍能清清楚楚的看见她倔强和不屑,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瞧不起, “没了...”,她连笑带咳,血沫喷到拓跋铣脸上:“我烧光了。” “石.....石亓回去了。” “你.....还不...你..还不滚?” 衣襟被抓起,随手人也跟着腾空。薛凌不知拓跋铣要将自己带往哪,她也不怎么关注,但答案来的很快。 井口石沿硌在脊背处,湿气从下涌入发丝间,薛凌半个脑袋已经被按入井里寸余。好在秋季水位不高,离水面还有一段距离,倒是血滴下去,“滴答”声带着回音有些渗人。 “你说,当年我为何要让魏塱登基?” 袍笏(六十五) 魏塱.......庆幸里头又凭白生出些不甘。魏塱那蠢狗还好端端的在龙椅上坐着,她居然要死在这。 血沫开始倒流,吞咽不及便呛进气管里。仰面弯着身子,时因胸前肌肉被拉伸,咳嗽都成了一种奢望。这种液体导致的窒息感,很容易让她想到那年明县寒水。 不知是井底当真凉意噬骨,还是心理作祟,薛凌只感觉周身开始战栗。她许久不答,拓跋铣将人又往里按了些,头上玉束发经不住摇晃,先一步跌落进去,水花好似溅到了脸上。她指尖隐约摸着了那个“凌”字,只一瞬,就被拖离位置。 “你说,当年我为何要让魏塱登基?” 拓跋铣声音并不气急败坏,还如同在鲜卑王都与她议事一般,轻轻柔柔的又问了一次,继续道:“你答对了,我不杀你。” 求生的本能让她极想开口,但鼻翼里一直流血,不知道是刚才磕在了哪。来不及发出声音,嗓子便被一股又一股腥甜堵的严实。咽了几大口后,薛凌彻底放弃挣扎。 可她并没有被推入井里,而是被拓跋铣一把拎起,重重摔在地上。 她看不见拓跋铣挥手,却清晰的听见马蹄声轰隆往南而去。有城内,有城外。现平城已无人,大军无需挤着进来,直接走城外往宁城方向更近些。 这蠢狗居然还要下宁城。 薛凌凝神听身边动静,确定拓跋铣还没走,侧了个身摸索着靠井沿坐下,吐出嘴里血块,道:“石亓已经回去了,沈......沈元州....到了宁城,你白费功夫。” 她不畏死,却奇怪的往后缩了身子,哆嗦着重复:“你白费功夫。” 人身上的热气缓缓凑到脸前,紧着是凉水从头上浇下。拓跋铣拿粗布将薛凌擦的干净,确认她能看的见自己,才蹲下来,笑道:“你说,当年我为何要让魏塱登基。” 他向身后招了招手,尔朱硕递过来一柄小刀。拓跋铣接过去了鞘,刀尖压在薛凌肩膀处,道:“答。” 薛凌喘着粗气看了两眼,绝望道:“他许了你西北四城,你们蛇鼠一窝,狼心狗肺,禽兽不如......” 她竭尽全力骂的大声,想掩饰内心恐惧。但她没骂完,她一开口,拓跋铣便撤了刀尖随手丢在地上,落地声脆。听见声音,薛凌便住了口,却是泪湿了满脸。 她已经输了,她屈服于这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恐吓。她唯恐失去自己的手,却又被拓跋铣留着命。她明知道拓跋铣根本不想要什么答案,他只想看她跪地求饶。 拓跋铣拍了拍指尖,像是掸去尘灰。又有人抬了张椅子来,他坐在上头,瞧又回到二人相见的问题,道:“你来这做什么。” 威胁还在,可没一柄刀刃抵在身上,薛凌仍在抗拒那种耻辱的问答,只看向别处,不理问答。把戏玩两次就无聊了些,拓跋铣再未逼她,自顾道:“来烧平城的粮仓?” “我倒是奇怪的很,霍云旸怎么会将这事儿告诉你,你不应该知道才对啊。” 他的狐疑还真是确实存在,拓跋铣以为薛凌到宁城之后,即使与霍云旸有过交谈,霍云旸也不可能将这么私密的事情告诉她去。虽然霍家的粮有很多是薛凌在背后看着的,但粮只要一到宁城,就完全是霍云旸做主。 往平城运送都是霍家亲信,没理由连这都被薛凌渗透。这疑惑尚在其次,更多的是,即使薛凌知道了,杀了霍云旸之后就该仓皇逃回京中,她孤身站在平城做什么。 “烧便烧了,烧了走就是。” “何苦当着我的面烧来着。你们汉人有句话,打人不打脸。你看,你站在这,我岂不是很难办。” 拓跋铣作恍然大悟状,又道:“你在这是为了告诉我沈元州到了宁城,还有石亓已经回羯族了?” “你以为我听到这俩消息就回打道回府,反正粮也被你烧干净了是不是。” 计划被人看得如此透彻,薛凌突然无比心虚。拓跋铣懒散语气,让她觉得这蠢狗似乎依然成足在胸。好像即使她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仍然于事无补,甚至影响不到分毫。 畏惧让她想虚张声势,开口道:“是啊,你不回去吗,你会用几张皮子哄骗羯族的蠢狗,当我不会?石亓的印我拓了百八十张皮子,你一走我就着人给石亓送了去。现在估计整个草原都知道你派人羯族部落,你还不回去收拾残局?” 她盯着拓跋铣,想从此人眼里抓到一丝慌乱。拓跋铣却长出一口气,道:“我要去宁城走一趟。” “我不杀你”。他笑道,目光对着南方看的老远,道:“你们汉人就是有意思。可靠近我鲜卑的四座城池,画地不过千丈。跟原上一般的草皮戈壁,长不出几口粮,我拿来又有何用?” 他收回目光,凑近薛凌脸,道:“你这么聪明,在这躺上一两天,自然能想明白我为何要让魏塱登基。” “可中原人讲究礼尚往来,你既然让我提前知道了石亓和沈元州的事,我也就不让你多想,大家一起提前享受喜悦,就当为你我初次合作庆功。” “嫡庶尊卑,长幼有序,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是这样吗,薛凌?” 他哈哈大笑,前俯后仰后朗声道:“若是你们太子登基,万民顺之,朝臣服之,我哪有机会入主中原。” “我就要扶个得位不正的皇帝上去,看你们人人都想取而代之,等着你们厮杀的精疲力竭,然后跪在我鲜卑铁骑下称臣。” 拓跋铣意犹未尽的坐直身子,欣赏一般看着薛凌瑟缩,片刻后拍了拍她脑袋,像是拍草原上温驯的羔羊,道:“你不该死在这。” “你应该回去” “霍家已经死了,你回去杀了沈元州,杀了黄靖愢,杀了苏凔,杀了....算了...我也就记得这几个人的名字”。他起身上马,居高临下对着薛凌嗤道: “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 袍笏(六十六) 拓跋铣拎了缰绳,一声呼啸领着众人响马跨过薛凌眼前。那张椅子无人收敛,直接被马踏碎,木桩子飞出朝着薛凌脸颊而来。 她侧脸要躲,疲惫之时力道控制不当,整个身子都翻了过去。少了井沿做支撑,人瞬间仰躺在地。上空是马蹄未歇,奔着胸口而来。看着躲闪已是来不及,下意识要阻挡,剑早就不知道被拓跋铣踢去了哪。 她合手,只抓了一把尘灰鲜血。 也许是拓跋铣没动手杀薛凌,那胡人临时变了个道,马蹄踩上之时,又被瞬间抽走。薛凌只感觉身上被重物压了一下,片刻即散。 她仍往南瞧着不肯罢休,隐约看见拓跋铣似乎回了一下头。但太远了,若非衣物服饰显眼,她都认不出人,更莫说能看到那人脸上在想什么。 米粮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先走的胡人大抵已经穿过平城,到了南门处,又或者是火势蔓延到了其他建筑,薛凌看见空中飞灰大作。 与她想象中的下雪差不多,遮天蔽日,转眼将眼前染成灰茫茫的一片,万物都失去颜色。 城里渐渐只剩房屋燃烧发出的声音,灼热往身边越逼越近。离她最近的建筑开始只烧了一线,砖瓦皆不容易点着,那些羊绒烧尽之后就瞧不见明火。却因着南边火势蔓延过来的缘故,再次死灰复燃。 离门口不过咫尺之遥,薛凌花了约莫半个钟头才爬到门外。有了一堵后墙为屏障,多大的火也烧不过去。 可她仍无法停下,好似到达远方的草皮远比逃出这扇门更重要。原出了城门尚有一丈来宽的石板路,长有公里余,供平城将士日常出入。 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无边原野,是她能想到的最自由所在。然她始终没能到头,直至烈日当空之时,看身后血迹,不过十丈不到。 她不能再走了,她不能死在这种坚硬冰冷的石头上。薛凌看两侧草也长的颇旺盛,没想过秋初华叶未衰,只说是霍家那些狗东西,定是成日躲懒,才让城外荒草成堆。倒是托了洪福,她猛呼了两口气,竟然撑着坐了起来,挪到路侧草堆里,歇了好一会彻底躺在了地上。 城墙上旗帜还在,风和热浪相撞带起的气流让其飘摇的甚是猛烈。薛凌只觉眼里尽是残影,合着后边的火光冲天,兼正午阳光打过来,她从未见平城这般...美。 美到她能心甘情愿的合眼。 平城是个好地方,世间一切好东西都该如此,要么十全十美,要么一无是处。 要么在她面前尽态极妍,要么就在她手里灰飞烟灭。 半死不活的拖着,算什么事呢? 一如她现在苟延残喘的模样,实在是过于丑陋。身体短暂的休息后,疼痛从四肢百骸卷土从来,以至于她想摸出个什么朝着喉咙捅出个窟窿,将一切终结。 她仍是在笑,笑拓跋铣这蠢狗,说着要放她回去,最终还不是想让她立刻死在这。所以这把火,终究是烧到了胡人眉毛上。装的一副气定神闲,没准那蠢狗内心早就牙痒痒。说了那么多废话,是想自己死的更绝望吧。 她想着拓跋铣临走言辞,本是想从中回味出些得意,眼里光芒却忽而散去,冰冷比死亡先一步吞噬了眸子。 魏塱,魏塱还没死。 所有喜悦都在刹那间褪却,宛如她又被按入院里井口。对现状的憎恨让身体再次战栗,她她不应该来平城,她不应该死在这,她无论如何不能死在这。 她怎么会在平城?她竟想不起昨日为什么来平城。 老李头似乎说过,有些人受过重伤之后会失去记忆。薛凌飞快的偏了一下脑袋,将过往岁月记了个大概,桩桩件件都清晰。 唯一想不起来的,是她怎么会来平城。 她终于觉得自己愚不可及。 若是能活着回去.....薛凌再次将手掌按到地上,想试试能不能站起来。这破地儿荒无人烟,干等着来的只会是野狼。 柔软的草皮上有指头大小的硬物硌手,就在她腕间。薛凌忽而心念一动,陶弘之说这玩意儿的功效实则是护住心脉,滋养五脏血肉,权宜之计罢了。 现虽不是中毒,没准也能凑活凑活。她手上带伤,半天没解下系绳,干脆将手腕凑到嘴边,咬碎了表皮,里头丸子味道倒是极好。 有没有用不得而知,打定主意要活,就不能带伤孤身在城外过夜。既然立马起不了身,倒不如趁机睡睡,看看醒了是个什么样子。 她又往草皮深处挪了几步,捡了个舒适位置躺着。有心要放空心思,却又哪里由得自身,尤其是拓跋铣说的那一桩。 当年霍黄魏塱和拓跋铣四方勾结,黄家就不说了,霍家与魏塱也是翁婿,能捧自家女婿上位,当然可以铤而走险。 而拓跋铣,薛凌还真想过,此人是为什么,又是从何种途径与魏塱勾搭在一起的。她倒是知道魏塱许了拓跋铣四城,但上次鲜卑一行,薛凌已然瞧出拓跋铣颇有心计在身。 割地不是件小事,即使当年鲜卑南下,攻占了梁四城不肯退去,那也觉不代表城就是他的。按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如果梁不承认这四城割给鲜卑,那仗就得一直打。但凡有丁点机会,梁国的兵马就会去试图将城抢回来。 至于求和,当时薛凌对魏塱了解不深,想不到这么长远。可现在看来,拓跋铣不会不知道,魏塱是篡位登基,本就江山不稳,那种局面,绝不会允许他刚当了皇帝,就把四座城池割让给胡人。 所以拓跋铣早该料到,那四座城不是那么好拿。很大程度,不过就是魏塱借刀杀人后,又鸟尽弓藏,一脚将鲜卑踢开。且为了洗清嫌疑,魏塱只会从此拒绝与鲜卑往来。 鲜卑既然在图谋羯族,拓跋铣怎么会在那时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干这种蠢事。 可惜她没深想,更低估了胡人对于礼教王法的不屑与反叛。更糟糕的是,她也开始怀疑这些礼教王法正确与否。 沉思极能平复情绪,悔恨渐歇后,还真有睡意袭来。不知拓跋铣提起这些究竟是为了啥,可往事于她而言好像已经不再如以前那么重要。 彻底睡去前,她最后一个念头是:沈元州究竟到了宁城没? 袍笏(六十七) 只是她此时思考这个问题,心境与昨晚大相迥异。许是人已经到了平城城外,再无什么规矩执念,她躺在那,诅咒一般恶毒,沈元州一定要到宁城。 唯有沈元州到了宁城,杀霍云旸这口黑锅才有人背。沈家是魏塱上任之后亲自扶起来的左臂右膀,寻常小事绝对不能让二人离心。 刚好霍家三人皆是死的不明不白,虽然目前魏塱顺水推舟,时过境迁后回想起来必然寝食难安。如果霍云旸刚死,沈元州就到了宁城,以魏塱的性子,不会轻易放过沈元州的。 天上白云苍狗,合该人生一梦。 那些喧嚣厮杀都远去,城池呜咽也渐隐无声。沈元州如薛凌所愿,在这一刻确实已经到了宁城。却又与她背道而驰,并不是以她小人之心来的宁城。 鲁文安既念着要去乌州,出城前早有准备,在霍悭身上摸了两颗极值钱的明珠,一路连换四匹马,终于在戌时末踏进乌州城门。 这正是薛凌推算的快马脚程,如果霍云旸一死,消息即飞鹰递到乌州,那沈元州就应该此时到达宁城。只是她急中有误,想不得那么周全,莫说孟行没请,便是请了,沈元州未必就能轻易过去。 还好世间大道同归,鲁文安到时,城中早已宵禁。此地不比京中,黄昏一过,进出都得有牌子,且鲁文安还是从北门进,少不得被盘问的更加仔细。 幸亏与人周旋是他强项,只说是胡人有异,平城出事,定要面见沈元州才行。下人见他说的头头是道,还是去传了沈元州。 沈元州还未睡下,倒非为着白日里宁城狼烟一事,他睡不着一是因为今天逮了个人,此人拿着块假牌子。但那牌子做的惟妙惟肖,若非是人自己漏了怯,没准他都认不出来。 此话后头再提,更棘手的是,有消息传来,胡人内乱,鲜卑不费一人一马,屠了羯族数十个部落。个中详细还不得而知,他已安排人手去打探,此时愁的是这局势该如何报与京中。 鲁文安来的正是时候,平城是霍家地,联系白天狼烟,沈元州以为是霍家遣来做戏。真假不论,总能套出些有用的话,猜一下霍云旸是什么打算。 然鲁文安心急如焚,哪会与他娓娓道来,进门一瞧沈元州衣着,直接道:“你是沈元州吧,霍云旸死了,胡狗已过平城,宁城乱的跟糨糊一样,你去不去?” 沈元州“阁下”二字卡在后头,顿了顿才道:“霍将军身故?” 他甚为尊重,用词也文雅,鲁文安说不出来,却是听得多,知道这些人就爱这调调,懒得怨这人都什么时候了还穷讲究。他进了城,听得沈元州传,催着那领路的连奔带跑过来,趟着夜风,额间还有碎汗。 现借着沈元州张嘴的机会喘了两口气,然后再没给沈元州发问的机会,直接将自己知道的事儿抖了个底朝天,说完不忘加重语气道:“孟行没找着兵符。” 这里头人物有多又杂,沈元州一时没将关系理顺,皱眉没答。鲁文安一提剑道:“你去不去宁城,哪儿有将近一万人在鸟不渡等死。你要是不去......” “你说霍将军身故,可有什么证据”?沈元州变了神色,打断道。他看鲁文安不似作假,却仍担心这是霍云旸使诈,想将他骗去宁城。 鲁文安摸了摸身上,什么也没掏出来,他那个节骨眼能从霍悭身上顺点东西已是不易,再弄点霍云旸的东西实在是不可能了。可信与不信这种事,能证明一个人死了,无非就是单独拿个脑袋来,不然拿啥来他也不好使啊。 他正为难,想编点瞎话,却听得沈元州道:“我去,你在此喝口茶,我去去就回,即刻启程。” 鲁文安抬头,看沈元州神色坚毅,两句马屁还没拍出口,就见沈元州转身出了门。估摸着是去取兵符大印一物,便没叫住。 这个“去去就回”果然很快,沈元州在出现时,多不过一刻,身后有四五人随行,皆是对鲁文安面又不善。出城之时尚听得有人劝说此事蹊跷,恐怕有诈。 鲁文安心焦,上马就奔出数丈,急急扯了马绳停住,并没听见沈元州怎么回答,但人随即跟了上来。 夜路不比白日快,亏得沈元州御马也是娴熟,奔跑之于还能问鲁文安一些宁城细节。一行人子时出门,巳时到宁城城下,用的是援兵的名义叫门。 沈元州进入宁城城内,逢薛凌爬到平城城外。 她所想的于名于利不是沈元州来的理由,她所想的于情于理,也不在沈元州的顾忌之内。伴君三载,哪能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明哲保身就算不得好东西,那沈元州的确不算。 京中霍准与霍云旸都死的蹊跷,沈元州已经听说过大概,如今霍云旸又无端身死,必然是有人针对霍家,且这个人不是皇帝。 谁在霍家死后获利最大,“这个人”就是谁,而皇帝不会放过“这个人”的,没有哪任君王能容忍臣子对自己玩手段。 薛凌能想到的东西,沈元州不会想不到,且比薛凌想的更多些,因为他更了解魏塱。但他一听到消息几乎立即动身来了宁城,甚至不敢花太多时间去核查鲁文安身份。 这固然是鲁文安坦荡,更多的,是这位少年将军深知鲜卑确实就在宁城城外。他一开始没那么担忧,是知道这多半是鲜卑与霍家做戏,且霍云旸绝不敢放任胡人过宁城。 而现在霍云旸死了,宁城里头肯定是有胡人内应的,消息大概也传到了拓跋铣耳朵里。如今正是秋收过后,胡人必定会趁机南下,大肆劫掠。 与皇帝的猜忌,总有办法解。可生灵一旦涂炭,就再也回不来。沈元州不敢耽搁,拿了紧要物件,点了几人随行,一腔孤勇来了宁城。 可能霍云旸根本没死,可能事后会连累沈家满门。他连安城的一点粮草都要再三揣度圣意,这一刻却来的毫不迟疑。 申屠易曾与薛凌说过,沈元州与她有些相像,可惜薛凌只作了随口笑谈。 袍笏(六十八) 平城这场火,虽无人亲眼瞧见,但一燃起来,浓烟直上九天。站在高处的人瞧见了,早早就报与了孟行与袁歧等人知道。 胡人过境焚城再寻常不过,孟行听说之时,反倒松了一口气。想着昨日拓跋铣没有南下,大抵正是在搬运城里粮草,然后将空城付之一炬。有了这把火,他几乎能肯定胡人至多下午就会到鸟不渡。只要拦住一两日,则所谋可成。 这一上午等的急切,午间时分却是沈元州先一步到了宁城。鲁文安未回平城,又惦记着昨日胡人没动静,一路上频频对着那个方向张望,眼见天上颜色不对,断定是胡狗放了火,催着沈元州越发快些。 宁城北城门关的严实,连叫了好几次,才有人在上方问是何人。沈元州亮了兵符,稍后孟行即亲自开了城门来迎。 沈元州比预料之中来得更早些,孟行难免心有忐忑,开门瞧见鲁文安站在身侧,转瞬恍然大悟,心中暗骂了一回袁歧,表面却是极快的行了礼,道:“在下宁城孟行,恭迎沈将军。” 沈元州无意客套,“进去说”三字都是一边往里走一边蹦了出来。一群人跟着进了城,随后沈元州站到了城墙上,而鲁文安怀揣大印纵马狂奔往鸟不渡。 胡人已行至鸟不渡谷里,袁歧手上令旗一倒,滚石巨木接二连三砸下去。随后埋伏在两侧的人听声即出,守在谷口。刀枪剑戟在手,见马即砍。不知袁歧等人是用了何种借口,众人脸上皆是不死不休之意。 陈飞河等人被困于山谷之上,眼见底下血肉纷飞,急的跺脚却动弹不得,一时间谷里杀声惨叫震天,袁歧与方徊皆在前面,片刻周身皆是鲜红。 “报”字由远而近,但到了谷口处无一人让开,鲁文安拔剑下马,挑开四周艰难挤到交兵处,好一会才从几个血人里锁定袁歧,推开数人冲到其身边高喊了一句:“蠢货,停手。” 文书一经展开,即有鲜血飞溅上来盖住大片字迹。耳旁破风声重,袁歧伸手推回鲁文安胸口道:“念”,说着刀将冲过来的胡人砍成两截。 鲁文安亦没手去接,一边举剑挡住飞过来的断箭,一边大喝道:“沈元州过来了,收兵,抗令者,斩!” 方徊趁躲闪的功夫抄起地上纸张,只来得及扫了一眼上头印信,随即脱手被刀风带的老远。他对着袁歧点了一下头,道:“是官印。” 鲁文安恐二人不信,急道:“我没去平城,我亲自去叫的沈元州,他此刻就在宁城。” 袁歧还在迟疑,兽角声却从山谷另一头传来,那是胡人鸣金收兵之意,随即谷里胡人潮水一般退去。平城兵马皆以为出师告捷,欢呼声大作,唯鲁文安几人相互对视几眼,彼此心照不宣。 胡人收兵过于蹊跷,鸟不渡确然不是前往宁城的必经之地。这座山不大,绕远过宁城,也不过是多半日于教程。然绕过去后,必定要在宁城城外安营扎寨。若不拿下,就是梁最好的藏兵所在。 正面硬攻,千人也只能算个极小的兵力。可于后方偷袭,千人之力可敌十万兵马,断不能给自己如此后患。拓跋铣定然也知道鸟不渡并不难攻,耗人命而已。且这是双方第一场仗,以胡人的脾性,不至于如此早退。 然鲁文安有心要将兵马撤回,趁此机会与袁歧说了详细,官大一级压死人,又正值胡人暂时消停,他以修整之名将众人遣到山谷两旁,方徊则自请要往胡人方查探情况。 人皆以为有恶战等着,可惜有些东西并没有到来。 拓跋铣行至鸟不渡谷口,便命人借着山坳支了帐子。不多时,马奶在锅里翻滚的甜气诱人。恨恨饮了一碗,怒气才稍微消退些。 双方还未交战时,已有三五胡人绕过鸟不渡往宁城而去。用的是鲜卑最好的快马,藏在城外眼睁睁看着沈元州入了城。拓跋铣坐了片刻,即有人来报,彼时双方还未打起来。 果然是沈元州已经到了宁城,原子上还没回信,不知道石亓是不是真的已经回了羯族。不知道现在赶回去,还能不能给那女人补上一刀,他捏着碗想的咬牙。 与薛凌说的尽是些实话,只拓跋铣显然不是表现的那般云淡风轻。粮草与原子上是最贵重的东西,平城里头那一笔本是囊中之物,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飞了。 而宁城这头,本来是打算趁霍云旸身死顺手捞一笔。拓跋铣知道宁城一线有大量粮草,毕竟是他开口要的十万旦。只说哪怕止步于最近的三城,拿到的也不是少数,没想到这趟过来貌似要一无所获。 区区一个沈元州,着急忙慌的落在宁城倒是不惧。然惦记着平城有粮,此时聚兵,并没有准备大量粮草。随身带着的,只够七日之数,平城停留一日,连今日过去,仅剩五日。 更让他介怀的是,羯族那蠢货小王爷,是不是真的知道了真相,且已经回了部落。如果回了,那在原上调粮草过来就不现实,且还得筹备兵力应对胡人其他四部借机生乱。 如此他仅有五日时间,攻下宁城,同时还得保证汉人城破的时候不会烧掉城内粮草,这样才有物资攻带出来的人马继续南下。然除了当年黄旭尧自开城门受降,拓跋铣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让宁城五日之内城破。毕竟都是些砖瓦,又不是纸糊的。 与其如此,何不送个恩情给沈元州呢? 当年送了个恩情给薛弋寒,薛家就死了。而后又送了个恩情给霍家,你看,霍家也死了。拓跋铣又饮了一碗,吩咐吹想牛角将人招回来。 说好了是来走一趟,走走就罢了,鸟不渡这破地他也算旧地重游。汉人起名格外有意思,有的是名如其人,有的则是名表其愿。显然,鸟不渡是后者,意思就是希望鸟都飞不过去。 但愿望之所以称之为愿望,关键就在于他与现实截然相反。 袍笏(六十九) 鸟不渡说是险要,然山谷不足百米,硬冲不过就是多死些人而已。莫说鸟能飞过去,便是翅膀折了,在地上蹦跶着亦能穿过。 拓跋铣突而叫停,传令只道是汉人拼死拦住,必是在重置山上滚石,勇士暂且回帐,多备刀锤之物,可用于防头顶暗箭。如此备少量骑兵后再行过谷,一面增添无畏伤亡。且宁城近在咫尺,明日晨间再攻,一鼓作气,定能大破梁人。 鲜卑几代,皆不如拓跋铣用兵如神,原子上有口皆碑。今日过来尚一无所获,但听得他开了口,胡人还是悻悻回帐子,一面按交代清点人数,一面就地歇息。 数万胡人歌声经山谷回荡,隐隐传到宁城里,沈元州一直到深夜仍不敢下城墙。孟行站在一侧,且惊且喜。惊的是鲁文安连城都没进,仅点头示好后,即前往鸟不渡,以沈元州的名义下令撤兵。 喜的是,这兵撤了,胡人却并没过来。 拓跋铣这两日的举动皆不在众人预料之内,险象环生里轻微一点好处就足以蒙人心智。孟行喜悦的同时,鲁文安也跟着大喜,他去的晚了些,但是胡人后撤的更快,平城伤亡不大,百余人而已,比起昨日面临的全军覆没不知好到了哪儿去。 沈元州下了城墙仍不敢歇息,将宁城众人一一叫到了房里议事。他亦不知拓跋铣为何没兵贵神速的攻过来,鸟不渡那地,他看过舆图,不是能拦人的地儿,且这也不是胡人的作风。外族蛮夷,打仗的方式只有一种,横冲直撞尔。 可拓跋铣没来,对他而言,也是极大的利好。若是今日下午胡人就供了过来,他初到宁城,城内防事人马一概不熟,怕是城墙上的物资备丁都不知如何补,这场仗能有几层胜算? 明日再来,情况就好了许多,除却城内大小将领皆已见过,也许朝廷的正式文书也该到了,他坐阵宁城,更名正言顺一些。 沈元州昨晚无暇细想,路上和今日站城墙之上时多出些空闲。这厢孟行又道霍云旸的死讯已经飞鸽传往京中,他思索了一回,皇帝大概也只能指派他来宁城。 胡人近在眼前,从别地遣将不现实,要拿宁城一线的副将补上,又恐是和霍云旸同仇敌忾,近处最适合的,唯他沈元州一人而已。 按孟行的说法,霍云旸的死讯应该是昨夜到达京中。而胡人已到宁城的消息却是昨夜才从此地出发,此封书信上头一并附带了霍云旸之死的详细经过。 宁城副将孟行,无意间撞破将军霍云旸暗通胡人,意欲谋反,证据确凿。其借援羯的理由勾结其父--京中相国霍准,大量在宁城一线囤粮买马。逢天子圣明,下令严查霍家后,其明表忠心,实则以数十万粮草为酬邀胡人南下。 其狼子野心,数月前已可见一斑。先毁安城粮草,而后贼喊做贼,切断平城粮草,使平城数月无余粮。又以无粮为据,撤空平城兵马后,将大量粮草藏匿于城间,供胡人自取。 眼见罪行于大白于天下,死不悔改,被就地格杀,兵符随之失踪。剩余众人不敢以家国疆土为儿戏,是以急令平城兵马回撤鸟不渡。 为国尽忠,死而后已,请陛下尽快择良将前往宁城,晚,则大梁危矣。 沈元州并未追问孟行是如何杀了霍云旸,而是半句不离宁城军务,鲁文安就在他座位旁边,只作了个聋子。霍悭一行人全然不知去向,这一夜宁城灯火无眠。 拓跋铣在帐子里倒是好梦,他知沈元州即使来了宁城怕是到的时间不长。今日冲过去,城又未必攻的下,汉人手忙脚乱的,叫自己人撤兵也是荒唐,落个双方死伤惨重而已,何苦来哉。 且容他缓两日,明日过去随便叫叫阵就打道回府,既不伤和气,又能找到借口安抚自己的人。梁人早有准备,来了一员猛将,咱粮草又没了,打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原子上还有大片羯人土地等你我前去放马,何必在这久耗。 双方惶惶也好,自在也罢,终有所求,能为之坚定不移的指引方向,而宁城申屠易被困大牢已快两日。本是沈元州亲自审理,突而昨晚人就再也不来,搞的他想投诚都没个门路。 薛凌顾忌身份,宁城一线的路上又盘查的严,故而她到的时候,申屠易已然摸进了安城。拖那两张银票的福,他这一路好酒好菜,好马好物走的自在。 乌州一线本还太平,又和羯人有通商之谊,他只管背了一囊子小玩意顺着大路往乌州跑便是。即使过了乌州之后少有平民往安城,但得他送了几俩银子给官爷,说想去“发个偏财”,那些人也就由得他过了。 记着薛凌说的,移到安城处,申屠易即绕道到了安城北城门外,当天便见到有胡人进出,且是往原子方向,由此断定石亓是在城内。 这里头是个什么原因,他理了一路仍是没理清。然过城容易,进城却是难。跑了许多年冬,申屠易嘴皮子也算厉害,只他编了大把瞎话,仍只能在城里几条寻常街市晃荡一番,石亓与安城主事的皆是住在重地,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进去。 没奈何,他只能掏了薛凌给的那块牌子。 这东西做的跟真的一般无二,申屠易从包袱里掏出来看了好几眼,还是觉得是真的。若薛凌不说,他必然是当真的使。 可有了那一提醒,他反倒心虚。申屠易将整个握在手里,朝着守门的一晃便收了起来,学着记忆里达官贵人的样子道:“我要见羯族的小王爷。” 俩守门的只觉一道金灿灿的东西闪了眼,是啥没看见,但必然是纯金的,当下恭敬着叫稍后,随即去传了管事。 来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谄媚着问申屠易贵姓,将人迎了进去。石亓在城中已有一段日子,吃喝玩乐甚是畅快,全然没有即将为质的伤感。 毕竟这地儿,是他一想起来就乐不可支的故地重游。 袍笏(七十) 安城管事姓胡名郢,以前便是西北之地的小官儿。赴任安城这些年,隔三差五的要与胡人打交道,说不得心无芥蒂,到底不比其他汉人一般拿石亓当个蛮夷视之。 但他仍搞不懂这羯人小王爷的满面春风从何而来,小儿不识大体便罢了,弱冠之龄的人应该知道去往异国为质是个什么意思,还一天到晚的这般声色狗马,实在不明其原委。 然这些朝廷机密也不是他区区一城主事可以揣度,若非羯人不愿在梁出援之前让石亓走的太远,他压根够不上资格来伺候这祖宗。再不济,人也得去到乌州繁华地享享清福。 是以石亓在安城里头,胡郢有求必应,即便听得这位小王爷要去参观粮仓,也是大手一挥放行。还与旁人道“胡人眼浅,想见识一下中原富饶”,全然忘了半年前粮仓失火一事正是跟胡人相关。 又或者他不想节外生枝,故意没提起这茬,终归当晚来得不可能是羯族的小王爷亲自来抢的粮吧。就算是,这会大家正是蜜里调油,说出来毁了朝廷大计,他得拿脑袋赔罪。 底下陪同的人亦是一脸了然,由着石亓说要上天入地,只想提心吊胆伺候几日,人一去京中,从此万事大吉。有了这位活祖宗在京中,他们在这座城里睡觉也会安稳些,起码不用担心羯人突然打到了城下。 日子一过就是小半月,姑娘都给换了好几波,朝廷还没将人接走。石亓本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又为着曾经来安城偷东西的缘故,总想把人支开再去看看密道,闹的一众人是鸡飞狗跳。 胡郢唉声叹气数日,忽听得有人说京中有人求见,可不就一路小跑过来迎了申屠易。走到门口处,见申屠易独身一人还小愣了一下,道:“在下安城节度胡郢,大人这是.....” 申屠易已打了半天腹稿,这次直接将牌子递给来人道:“屠易,奉皇命前来安城提见羯人石亓。” “提.....提见”?胡郢皱眉,咂摸了一下滋味,眉毛皱成一处却又瞬间恢复,双手接了牌子只看一眼,便呈给申屠易道:“屠大人请里边说话。” 屠易接了牌子,随口“嗯”了一声,甩过衣袖走在胡郢前头。胡郢抬头望天,冷汗直冲脑门。皇帝突而派人来“提见”,这得是出了什么乱子。 他紧步跟上申屠易,走了一段路,嗫喏着正想试探两句,申屠易猛地一个转身道:“我到安城这事儿,不要与旁人提起。” 胡郢话哽在喉头,吞了吞口水,奉承道:“屠大人放心,在下知道轻重”。说罢又对着随身跟着的下属道:“就说是旧友来访,吩咐厨房添几个菜”,这才领着申屠易到了住处。 他哪里得知申屠易会用这词,不过就是多年前在京中当差,干的活儿跟他那把兄弟一样,多是看守押送朝廷钦犯,不然也不至于赶上了宋沧那趟囚车。 现临急了编话,又找不出别的范本,只能回想往日那些大人要接见人时用的都是什么说辞,可不就成了“提见”。 申屠易原是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在身,奈何一块假牌子用的胆战心惊。薛凌交给他时还不觉有甚,现真正拿出来用了方记起,这东西若是被人拆穿,九族都要被砍。 虽然他并无九族,且本身就是个通缉要犯。但那些事他没做过,正气壮人胆,但现在这活儿可是真正大逆不道,寻常人难免胆怯。 眼见胡郢丝毫没有生疑,申屠易走在前头庆幸不已,哪有功夫注意到胡郢对与不对。走了几步,他忌惮沈元州,唯恐自己来安城的事被传了出去,便又特意转身叮嘱了一句。 宫里人行事向来神秘不欲与外人知,胡郢并不觉这要求反常。恭恭敬敬给申屠易上了茶水,道:“羯人小王爷是个闲不住的闹腾性子,非要去城外溜达,下官不敢强逆,怕误了双方大事,便由着去了。” 看申屠易脸色无甚变化,胡郢心绪稍缓,赶紧补充道:“大人放心,是从南门出的,仅在我大梁境内游玩,下官派了十余人跟随,断不会让其有涉险之举。” 这话的意思是在保证绝不可能让石亓溜回羯族去,然申屠易并没听出来。他听胡郢说话一派周正官腔,想想自己学不来这雅话,说的急了要露馅。只能一面措辞,一面端了茶水来掩盖心虚。 见申屠易不答,胡郢反倒摸不清意图,唯恐来人怪罪他放任石亓离城。早就说这祖宗不好伺候,人一小王爷非要跑,他一个节度难道还敢强拦不成。 胡郢试探道:“大人您车马劳顿,是稍事休息,等小王爷回来呢,还是下官这就派人去将小王爷请回来,免.....” “你赶紧派人去找,我有急事要见他“。申屠易放下茶碗,直接打断胡郢。他听薛凌说事态紧急,又不敢在胡郢面前久呆,等人得等到什么时候? 因此胡郢一提去找人,申屠易便赶紧催促着去,理由都懒得听,却不想胡郢这话就是个套子。若申屠易要等,那就是事情无关紧要,随得羯人啥时候回来。大概此人仅仅是来替皇帝传两句体恤的话,类似你在这吃好喝好玩好,去了京中也亏待不了你。 若是申屠易不等,这事儿就大了去了。 不仅仅大,且来得诡异。孤身来平城公干,又如此急,只能是梁与羯议和一事有变。可再怎么变,皇帝派人来也该是与地方官商议,急着见羯人的小王爷是怎么回事,莫不曾让他修书劝劝自己父兄? 胡郢前后思忱,越发摸不着头脑。若非那块牌子压着,他估摸着得找人当场扣下申屠易。 这种微末小官对于各种印令牌符全靠朝廷发的文书图样,真东西就跟申屠易一般可能晃眼见了个大概,或者有些官员一辈子都没见过,要胡郢辨明真假也是强人所难。 他应承了申屠易,当面喊了人来,吩咐赶紧去将羯人小王爷请回城。交代完毕后,安顿了申屠易,说有公务在身,失陪片刻。 胡郢出门后,却是将经过拟了信,报与了沈元州。 袍笏(七十一) 人从来这般经不住事实检验,说的豪情万丈义薄云天,多是不曾真正遇见功名利禄逼人。几年前初见薛凌,申屠易尚能随口喊“天子死了跪三跪”,一朝借了皇帝权力行事,却在胡郢走后软作一滩。 这其中固然也有他最近被通缉的缘故,当差时见王公赏罚都如浮云过眼,实则位卑人轻,连被别人为难的资格都没有。等祸事落到自己身上,方觉原来是非对错皆在一人之口,生杀夺予不过股掌之间。这种惊恐,哪里是短短月余就能坦然处之。 另外还有别的一桩,跑动时来去自在了无牵挂,而今京中却还有个身娇体软的小娘子媚眼如酥。有了惦记,人就开始怕死。想想一旦被胡郢看穿自己是假的,必然回不了京中。 可他答应过含焉,等洗清身上罪名,就买块好地儿过日子,无论如何如何不能失信。 安城到乌州亦不算远,于平宁两城距离差不多,大半日快马而已。若有急事,飞鹰飞鹰传书过去只需个把时辰。 然胡郢又恐申屠易真是天子派遣来办机密要事,如果自己贸贸然递信让沈元州定夺,坏了皇帝的差,到时候沈大将军肯定不会有事,倒霉的不还是他这个安城节度,尤其是屠大人特意交代过不得与人提起。 胡郢讨了个巧,只在安城文书上写了有朝臣下达,行机密要事,按着平常规矩给乌州递了去。诸城文书向来三日一送,由地方官审阅后依轻重缓急,或就地批阅,或再往上送,一直到皇帝为止。 最近石亓在安城,诸方皆不敢怠慢,文书也变成了一日一送。除却城内大小杂务,重中之重自然是羯族小王爷的吃喝拉撒饮食起居等等,甚至双方对话都偶有记录批注,为此胡郢还特地寻了俩通胡语的人养着。 然沈元州又岂会凭着几封文书就放心大胆将石亓丢在安城,他早早派了亲信赵德毅去羯皇处接石亓来梁,又一直贴身跟随。 若稍有不对,赵德毅自会通传。是故安城去的文书,沈元州并未及时翻阅,直到第二日早起权作俗务批阅时才看到。 胡郢写的貌若无意,沈元州扫眼过去不疑有他,正待落笔,惊觉哪里不对。捏着纸想了一会,皇帝此刻断无可能瞒着他往安城遣人。 如今京中与霍家正是你死我活,皇帝用人之际,不作点手段拉拢沈家就罢了,怎会偷摸指派大臣越过乌州直接就到了安城? 沈元州思索良久,又觉或许是因为霍家事,皇帝在朝堂有所不便,因此先让人到了安城再叫他去。不然真是机密要事,安城节度又怎么在文书上记载。 如今安城既无兵马,又无钱粮,只有羯族的小王爷在,皇帝遣人过来只能为这一桩。这就严重了去,明面是两方邦交,私底下是五方势力抗衡。现霍家眼看又要造反,沈元州不敢怠慢,换过衣物后亲自赶来了安城。 然他晚了这一日,申屠易早已见到石亓。昨日胡郢既是派了人去找,石亓一听说城里有人求见他,还当是谁,二话不说就驱马回城。反正安城与羯族地貌相差不大,都是几块草皮子,若非城里实在无聊,他也犯不着四处看风景。 赵德毅听说是京中来人,以为这破事儿终于到头了,他并不待见石亓,这差事办的艰难,巴不得人早去京中早好。孰料一回来,居然是胡郢的旧友想看胡人,气的他差点就露出身份砍了这蠢货。 跟着石亓的亦有俩人是官位在身,听了这理由絮叨问胡郢怎如此办事。让人一本参上去,丢官事小,掉脑袋没地儿再捡一个回来。 赵德毅凑过去时,正瞧见胡郢一摊手,埋怨道:“我说你二位跟在屁股后头不着急,我在城里一整天瞧不见人,我不找个理由把人给骗回来,丢了我找谁说理啊!” 众人只得默默噤声,长吁短叹退了出去,赵德毅亦压了些火气。胡郢这办法也在情理之中,他一城主事,肩负着看管石亓的责任。而后者跟个兔子似的上蹿下跳,换谁谁心焦,谁让那小祖宗他带着马一共有六条腿呢。 这些人抱怨不过几句口舌,石亓则毫无遮掩的掀了桌子,他知胡汉有别,双方看对方皆是个牛羊牲畜。可最近羯与梁正修好,一安城的人哄着他,突而来个人说要求见他,好似看个玩意儿一般,他自是恼的很。 尤其是他也以为来人是要快点接他去梁京都,合着八竿子打不着,大失所望下更是没个好脸色,不等胡郢说情,直接道若申屠易出现,他就要将此人当场斩杀。 安城几个人只当胡郢是想将小王爷哄回来,谁也没去深究,赵德毅更加没想到要给沈元州说一声,尤其是来人根本就没见过石亓。 胡郢得了个空档去跟申屠易赔罪,申屠易道:“没事儿,我我只需确认他安全即可。皇帝得了密信,有人要暗杀小王爷,你万万不得走漏风声。” 闲耗了几个时辰,他终于把借口准备的充分。听得申屠易如此说,胡郢也暗松一口气。难怪屠大人急着要见石亓,原只是为了确认安全与否。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自己呈上去的那封文书也算得体,没造成误会。 二人正式相遇是在晚间宴席,胡郢有心讨好,特意备了胡人常食的牛羊,将石亓请入座后,正式向众人介绍了申屠易,用的当然是他旧友的身份。 旁人心照不宣,恭维两声便过,石亓站起一斜眼,道:“就是你想看我?” 胡郢连忙打着圆场,起身道:“王爷误会,是误会,底下人传话不周,屠大.....”,他生硬转了个口道:“屠大哥是说想与王爷结交,下人不会说话。” 旁边人七嘴八舌帮了几句腔,石亓这才安稳坐下。申屠易吃了两口菜,一举酒杯,道:“是我与胡兄久别重逢,说话没个遮拦。前些日子,我在京中收了个好东西,有人说是藏宝图,但是上头是胡文。我找了好几个通胡语的,认不出究竟。听说羯人小王爷在此,私心求着帮我看看。” 他终适应了场合,尤其是石亓小儿做派,跟个公子哥儿一般骄纵又坦诚,喜怒皆在表象,申屠易反倒放松下来。依着他与薛凌所言,权当皮子是块货物,说的极自然。 胡郢虽知申屠易在扯谎,却也只当他在办差,连连附和道:“对对对,王爷见谅,下官也并非一己私心,实乃王爷出城颇久,下官恐有行有不测,不敢轻心以待。” 石亓由来好奇心重,道:“什么东西,哪来我看看?” 申屠易从怀里摸出一根手指粗细大小的皮卷,想避讳众人,又怕反惹人生疑,直接递给石亓道:“请王爷帮忙看看。” 石亓接到手还未拆,摸了一把便笑道:“还真是我们族人的东西”,众人亦好奇伸长了脖子要看,胡郢却是为难看向申屠易,唯恐上头是什么机密要事。 然申屠易这会哪顾得上胡郢,他目光全在石亓手上,薛凌说此人看见了自会明白,可究竟能明白啥,到现在申屠易也不明白。 石亓迫不及待伸展开来,上头大印纹路弯曲来回,皮子也是上好的软鞣,确实很像藏宝图的样子。只他一眼认出是自己送出去的那枚正身印,随即双手将皮子一合,怒视申屠易道: “你说你是从哪得来的?” 袍笏(七十二) 鲜卑往梁一路生死存亡如浮光掠影扑面而来,自梁境一别,石亓再未有过薛凌消息。来了安城数日,也曾貌若无意问起京中齐三小姐,说是上回去京中的旧相识。 却闻别人道那姑娘悲喜两重天,母家横祸,夫家高门。江府小少夫人身死这等闺阁密事原不光彩,皇帝忙于霍家谋逆案无暇为陈王府伸冤,消息自然还没传到安城。 这轻微插曲若传回京中,免不了又要多生事端。然现在江府少夫人已死,便是魏塱听闻鲜卑的小王爷也对齐三小姐念念不忘,也不过人死事了,果然江家一手好算盘。 石亓本是当薛凌回京嫁了人,已心有戚戚,突然出现个人拿了自己大印,听口气还是从市井之间求来的藏宝图,既疑是申屠易扯谎,又疑是薛凌拿这东西去唬人骗钱。那个杂种向来狡诈贪婪不择手段,做出来也不足为奇。 他藏不住事,愤懑霎时就表现在了脸上。 一桌子人皆是瞧出不对,灵巧的赶紧扯了几句闲话想转移矛盾,更多的是与胡郢暗暗目光交接,想弄清楚是何道理。 胡郢又是一身冷汗从头到脚,那会他就是瞎扯,哪知道申屠易真能拿出什么来。见石亓表情既惊且怒,天知道这个屠大人拿了什么玩意。 想要开脱,又怕误了皇帝的事,只能连连举杯道:“小王爷何故生怒,屠兄天南地北漂泊无定,若是手上东西有所冒犯,下官在这给您赔个不是。” 赵德毅刚才见石亓急着起身,手已经按在了腰间暗箭上,这会瞧并无异常,这才缓缓放下手,笑道:“什么东西这般有趣,王爷也赏给小的看看。” 他是去羯皇处解了石亓,最近又一直形影不离,明面上二人私交甚笃,此刻开口倒不逾越。 石亓对此人亦颇是信任,且自认为一枚印章无关紧要,随手便递了过去。申屠易却是急切道:“王爷,那是在下心头爱物...若是里头有富可敌国的...” “什么富可敌国”,石亓坐回椅子上,没好气道:“就是族里普通姓名,拿鹰骨纹了拓上去的,皮子倒是选的好,骗你这等蠢货罢了。” 说罢对着赵德毅道:“看完了还我,简直岂有此理,竟敢拿本族的东西招摇撞骗。” 赵德毅已然扫了一眼,上头是枚胡人印鉴不错。他见过制式,基本相差不大,然他不通胡语,并未认出是石亓的名字。且皮子上除了一枚印之外什么也没有,要说是传信除非里头还有什么机巧在,这个得多花些功夫。 但石亓开口要求归还,赵德毅不好久看,只附和着申屠易的说法道:“还真是有些像藏宝图,这蜿蜒走向不就是路径么,小王爷不若让大家一起研究研究。” 他突而转头直视申屠易,话风凌厉,近乎逼问道:“屠兄是从哪弄到的。” 申屠易听声即知此人非凡,还待推脱,石亓却跟着不依不饶,吵着定要他说出个究竟。胡郢等人眼见局势不能控制,只说着些两边都不得罪的圆场话,由得申屠易自己辩解。 没奈何,他心一横,说起了那几年跑冬的活计。许是到了熟悉的话题上,越聊反而愈加轻松起来。这些过往本就是真的,想想那些兄弟如今已经阴阳两隔,再回望尽是怀念之情。 娓娓道来之下,在座无不动容,连胡郢都暗自怀疑,这人究竟是真的商人,还是朝廷大臣。申屠易将些风土轶事讲的活灵活现,话末才道这皮子是在京中有位小娘子拿到福禄阁子里卖的,当时还花了十两银子。 石亓被申屠易讲的趣事吸引住,怒气稍缓,只悻悻道:“罢了,这就一普通印章,当不得什么宝物,还十两银子。” 赵德毅趁声问了句:“既然是印章,小王爷可认得原主是谁人名讳,我看这皮子精良,不是普通人用的起的。” 众人附和,申屠易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然石亓觉得与薛凌之事颇有些丢脸,顺嘴扯了个谎道:“认识,是我一位堂兄,与我差不多模样,鬼知道怎么流落到了你们中原。” “原来如此,这真是无巧不成书,请小王爷物归原主”。赵德毅恭敬将皮子递回给石亓。他与石亓呆了大半月,对这位小王爷脾性多有了解,知石亓不是个心计之人,既他不当回事,料来这皮子上没什么东西。 倒是自己人这边丢脸,拿着人家的东西当场叫价,施礼异常。所以赵德毅也不提要还给申屠易,直接做了个顺水人情递给石亓。想着若是皮子上面真有什么门道,交给石亓也好引蛇出洞,免了无头苍蝇乱猜。 但他并没想着要将这些事传书给沈元州,胡郢既是安城节度,对沈家来说不算外人。他开口说是旧相识,赵德毅本身就无太大戒心。如今又是皇帝与霍家城门失火,连累沈家池鱼之殃,没有证据之前就胡乱猜疑,不过是给将军添乱。 胡郢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连连看向申屠易,恐他发火。好在余下的时间宾主尽欢,宴席终究是散了,院里篝火燃的旺盛,申屠易跟着一道儿坐着聊了些闲话。 他割肉的手势分外娴熟,佐证了是常来边关之人,使众人对其身份更添信任。石亓间或记起那印居然被薛凌拿去卖钱,是有些咬牙,也仅是片刻而已。那杂种一贯如此,等去了京中再慢慢算账。 他压根就没记起齐三小姐已经为人妇,原子上看中哪个女人,人妇人母都不要紧,只要两人喜欢,换个帐子罢了。 酒到酣处,小王爷有些微醉,伸手从怀里掏出来那卷皮子当场丢进火堆里,怒骂了一声:“这个杂种。” 赵德毅彻底放下心来,随还身前身后的跟着,到底不如先前半步不放松。申屠易找了个空档,捧着斗大个酒碗东倒西歪的凑到石亓面前,脚下一个趔侧,两人滚在一处,酒水泼了满脸。 他歪歪扭扭爬起,挥手示意无碍,胡郢跟亲妈摔了一般冲上来让赶紧去换身衣裳,晚间风凉。 申屠易大笑几声,就地脱掉外衫只剩里衣向众人告罪道:“我去去就来”。这等性情中人着实讨人喜欢,石亓有样学样,却被胡郢劝住,道是“王爷精贵,万勿伤了身子,也赶紧去换换吧。” 火光飘摇,申屠易又走的快,并无人看见他脸上被酒水冲刷后有刀疤露出来。赵德毅虽不疑有他,却还是没放任石亓独自跟申屠易走,一直跟着到眼睁睁看俩人脱的精光才背身在门口处等。 申屠易立马凑到了石亓耳边,道:“你父兄死了。” 石亓下意识偏脸,额头与申屠易脑袋撞地“咚”地一声,赵德毅瞬间凑到门口,看见二人扶额,又退了出去。 “薛凌让我来的,你赶紧回羯。” 袍笏(七十三) 当时与薛凌分别甚急,二人也未从长计议,申屠易压根不记得薛凌说过不要提起她的名字,更加不记得递信的时宜早晚之说。 然他便是记得,现也别无他法。那个叫赵德毅的跟着寸步不离,只怕晚上睡觉都跟羯人的小王爷在一个被窝。 申屠易不知此人来历,却断定不是个普通门客。他已经来了安城外两日余才进城,机会稍纵即逝,再等下一次单独与石亓相处,不知要等到何时。 以往好像并没这种情绪,但这一路过来,尽是河山大好。一想起薛凌说的拓跋铣要南下,申屠易也开始急不可耐。当下毫不迟疑,直截了当与石亓交了个底。 石亓拿着衣服的手顿在空中,或然旁人对申屠易尚有戒心,他却是一分也无。一个人活得太过顺利,就不知道瞻前顾后为何物。 若先前因那块皮子对申屠易有所介怀,误会一解开,此人性情他颇为喜欢,有道是相逢即客,大家饮过酒分过肉,明日不知如何,起码今晚该是同醉。 猛听得自己父兄死了,石亓没立即咂摸过味来,只皱眉看向申屠易,随后薛凌二字便在这屋子里炸成一室星辉。 他就说他有什么东西忘了,他早就知道他有什么东西忘记了,偏偏忘得又不透彻。他知道有件事被封印在脑子深处,却死活记不起那件事是什么。越记不起,越想要记起,越想要记起,越什么都记不起。 好像原子上冻了一冬的坚冰,底下好像有游鱼万千。他对其中一条念念不忘,哪怕透过冰面只能恍惚看见条鱼尾巴,都能让他不顾一切撞上去。 可那鱼究竟在哪,又是何模样,他从来就没见过。 直到春来冰销,最后一层晶莹在刹那间破开。他兴高采烈俯身至水面,以为是天雷地火的重逢,然水底并斑斓游鱼跃出,相反是血盆巨口迎面而来。 蛰伏了一冬的野兽,饥饿与獠牙并行,早忘了水面上的人曾日日翘首以待。 他在安城呆了这数日,一草一木都瞧的仔细。胡郢只许石亓出城南门,却不知正中他下怀。当初与薛凌前来安城偷粮草,因着汉人粮仓靠南,他们正是从南门外绕行。半年时间并不长久,城门处似乎一切未改。他瞧的内心窃喜,只说到了京中还能与阿落私话旧情。 “小王爷,我叫薛凌。” “我姓薛。三年前,你与拓跋铣连手兵临平城,我就在城内。” 他终于记起阿落的名字,既不姓齐,也不名落。他的那枚正身印,在一个叫薛凌的杂种手里。 安城偷梁,京中行刺,鲜卑合谋,都是那个杂种。 他一把抓住申屠易,咬牙道:“她人在哪”。申屠易神经紧绷,看见石亓过来,手本能性的摸到了腰间匕首。 因有王族在场,晚间陪同的人除却石亓几个侍卫连赵德毅,旁人近身皆不得佩戴利器。申屠易本也不好扛着刀进城,因此这会唯余一柄用来割羊的短匕。 刚抽出不足半寸,他便立即反应过来,又死死压了回去,任由石亓拳头压在了自己胸口。 但这轻微响动已经惊动了赵德毅,探头看见二人纠缠立即踏步往里走。申屠易不敢耽搁,小声道:“这皮子拓跋铣拿了好多去,都给你父兄了。” 他怕石亓不理解,还想解释一下用法,然赵德毅已走到二人面前,拔刀在手,才看着石亓道:“王爷何事?” 石亓恨恨看着申屠易,半晌将人推开几步,冲着赵德毅道:“他让我赔他的藏宝图,你们汉人真有意思”。说罢一甩手先出了屋。 申屠易苦笑着冲赵德毅赔罪道:“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料到小王爷这么大火气,今晚醉了,大人勿怪。” 赵德毅缓缓将刀送回鞘里,随口道:“罢了”,转身去追石亓。申屠易摸了一把胸口,去捡拾地上外衫,一抬头,却见赵德毅居然又站到他面前,正直直盯着他瞧。 申屠易顿住手上动作,直起腰,赔笑道:“大人这是何意。” 赵德毅若有所思,突而道:“我好像以前与你见过。” 申屠易将衣服往身上一批,顺势转了个面,一边扣衣襟一边道:“山水有相逢,我在这一带常来常往,哪家官爷没喝过一两杯,没准以前咱俩还真见过。” 赵德毅已然看到他脸上刀疤,只往日申屠易皆是跟在苏远蘅身后,并不出挑。应酬之事也仅仅是为了方便申屠易在乌州行事,才多有眷顾。 可正如申屠易与薛凌说的,沈元州位高权重,并非地方官一般轻易得见。他总共不过见了两三回,其中两回还是萍水相逢一般,唯有一次是苏远蘅有意引荐,二人这才寥寥几句家常。 或许当时赵德毅就在沈元州身侧,又或许是沈元州与他提了一嘴要给苏家一个脸上有疤的人行行方便,但赵德毅对申屠易却无太大印象。 行商之人出门在外掩饰身体缺陷也是无奈之举,既申屠易坦荡,赵德毅又急着去追石亓,没有多问,再次出了门。 等申屠易回到火堆旁,众人皆是察觉出了气氛不对,反正夜色已深,胡郢见机提议众人散了。临分别时,石亓拉扯着申屠易说了几句胡语。 胡郢养着的人已经离开,赵德毅不明所以,石亓贴身跟着的胡人生硬翻译道:“我家小王爷请你去他房里,他有东西给你。” 申屠易下意识看向赵德毅,却被石亓一把拖着往前,赵德毅兀自跟上,想劝着石亓松手,那三四个胡人汉子同时围了上来,将他与石亓二人隔开。 赵德毅情知不妙,调转回身去找胡郢。孰料那胡郢推三阻四,等他带人再来时,申屠易和石亓已经散了。石亓醉倒在床,睡的跟猪一般,好像又没什么大事。 胡郢似乎维护自己老友,讽了赵德毅几句狗仗人势。赵德毅懒得管这蠢货是吃错了什么药,见石亓睡的熟,只能当自己多心,接着守在门外干这破差。 第二日晨间不久,申屠易便向众人辞行。他已找了个机会将皮子都塞给了石亓,按薛凌说的,办不成就罢了,命要紧。事做到这一步简直上天保佑,再不走更待何时? 胡郢却是再三强留,要他无论如何用过午膳再上路。宫里来人究竟办的什么事他仍旧不知。只是他当官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圣上的金牌。 昨天摸不准身份,怕是多有得罪,这会看申屠易要走,断定这位大人公差办的圆满。怎么也得好酒好菜招待一顿,去圣上面前提提自己的名字也好。 石亓亦是不肯放人,他有好些事想问,却是因赵德毅时时跟着不方便开口,自然想申屠易多留一阵,总能再碰碰运气。多方牵绊,申屠易只得应了这顿饭。 而沈元州早起批阅各城文书,安城首当其冲,随后便快马而来。 袍笏(七十四) 他捡了两三贴身侍卫,一路走得急,到达安城时正值申屠易等人在席上宾主尽欢。沈元州最近这段时间里为着石亓的事儿没少来安城,守门的卒子都是熟面孔,当下并无通传,直接就将人往胡郢面前带 好在有知事的乖觉,看见沈元州一脸深沉,一路小跑抢先了几口茶的功夫赶到胡郢面前耳语了几句。说是将军亲自前往安城,看面色来者不善。胡郢对着石亓等人喊了声告罪,急急出了大厅门,恰赶上在屋檐下跪迎沈元州。 桌上人狐疑片刻,听见外头胡郢高呼“沈将军”,俱是起了身行至门口,申屠易一眼认出沈元州,慌忙往人堆里藏了藏。 恰逢石亓时时盯着他,见申屠易行为鬼祟,跟着凑了几步,二人目光交接,申屠易朝着沈元州一努嘴,求救之意甚是明显。 赵德毅到底是沈元州的人,见了正主在前,一时忘神站到了最前面,反正石亓在院里也出不了大事。等他回头看的功夫,石亓已笑着上前道:“沈将军这次过来怎未有人提前说一声,赶巧了我在,不巧的话,不定这会在哪片原子。” 沈元州笑着躬了身道:“自家事,不敢提前扰了小王爷雅兴,诸位自便,我与安城节度有事商议,稍后再陪诸位一醉方休。” 说罢自个转身先出了厅,胡郢冷汗涔涔爬起紧随其后。暗忱沈元州是个斯文人,这多年不见他如此严肃,今日是出了何事。连个文书都没发,直接就赶了过来。 莫不是..... 不等走到日常办事处,二人离宴厅才稍远了距离,沈元州随即转身道:“我听说宫里有人来,此人在何处。” 胡郢侧身手指着宴厅方向,道:“就.....” 话未说完,跟在沈元州身边的人便将他胳膊个掰了回来。沈元州道:“切勿打草惊蛇。” 胡郢瞬间收音,小声道:“是有一位屠大人,昨日晌午间到的安城,出示了宫中令牌,要面见小王爷。” “宫中令牌”?沈元州往宴厅方向瞧了瞧,蹙眉道:“只有一人过来么,你可瞧的仔细?” 胡郢瞬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沈元州这么问就是怀疑那令牌是假的。这事儿就没地说理了,他就一芝麻小官,眼见牌子是金的,大小纹样都对的上,还能靠什么去辨认真假。 “是只有一个人...将军,这..这可是何处出了纰漏?” 沈元州眯缝着眼没答,胡郢又赶紧道:“小人未曾见过天颜,不敢说万无一失。小人都是按朝廷文书识别,将军,这要是有什么问题,将军您得替小人担待啊将军。” 他又指着宴厅里道:“人还在,将军,是否立即将此人拿下?” 沈元州轻摇了下脑袋,道:“不急”。他既然都到了,对方又是孤身一人,插翅也难从安城里出去。还是先问问胡郢此人意欲何为,抓到了之后审问起来也多些消息。 “他有没有说面见小王爷是为何事,是否跟其单独相处过?可有拿什么东西给小王爷?” 胡郢苦着一张脸正要想,沈元州又道:“回忆仔细些,不要遗漏”,说罢对着身边人道:“去把赵德毅叫出来,不要惊动旁人。” 下人听声离开,胡郢道:“他说是奉了皇帝密旨,来见小王爷,不得与外人知”。说到此处,胡郢偷瞄了一眼沈元州脸色,见其无太大变化,这才继续道:“昨日他颇急,我只能赶紧差人将小王爷召回来。” 沈元州冷眼看向别处,暗道这蠢货也就罢了,赵德毅竟然没传信往乌州,一蠢蠢一城。 胡郢继续道:“他见了小王爷之后反倒不急了,说是宫中密信,有人要暗杀小王爷,让他过来确认安全,今日便要回去了。这不.....下官.....下官正为他践行。” 话说完,赵德毅一溜烟跑出来,他刚才见沈元州来安城,已然预感不好,现看沈元州额前皱纹能挂根绳吊死他,当下也不顾胡郢是一城主事,一把将人拉开,躬身道:“将军何事。” 平安二城主事一对比,其中已然可见霍沈两家的差距。霍权倾朝野,宁城一线用的尽是亲信,平城霍悭则是霍家旁系。 而乌州一线则因沈家新贵上任,沈元州也不过是以当年立功为将,自然没那么大本事将文武尽收其手。且黄霍两家互有扶持,往乌州安插自己人不易,想要阻拦沈元州提拔亲信却是轻而易举。 有魏塱在,这些人当然对沈元州恭敬有加。实际上情谊一事,未必比得上霍云旸治下,起码那边利益牵扯颇深。 不然,但凡胡郢贴心一些,这事儿不至于如此收场。 既他不贴心,沈元州亦是公事公办,因此对胡郢反倒不如赵德毅举止随意,见了人来,当即火道:“来的那个人姓甚名谁,可有与小王爷单独相处过,给过什么东西不曾,这么大事,怎不见你传信?” 赵德毅先答了话:“屠易,我一直跟着”。他记起昨夜石亓强拉申屠易去房里,又摇了摇脑袋道:“也不是一直跟着,昨夜他二人曾有一盏茶的功夫独处..但...” 他大抵想说但是二人分开后一切无恙,这事儿的起因是小王爷烧了人藏宝图被苦主不依不饶,没准是面子过不去强拉进屋拿印给盖了两张。 沈元州已然不奈,听见他说二人独处过,压根不等说完,立即对旁边吩咐道:“去把此人给我拿下,带回乌州。” 他原是一来安城就想径直拿了人再说,偏巧胡郢冲了出来。现听得沈元州喊了拿人,已然惶惶如丧家之犬,紧跟着几人往宴厅处,边跑边小声问道:“沈将军这是.......这是....” 沈元州无暇答他,又听得赵德毅将皮子之事说了一遍,急斥道:“你才来了安城几天,就犯这种蠢。” 赵德毅看着胡郢在一旁絮絮叨叨又是赔罪又是问案,气不打一处来,对着沈元州抱怨道: “胡大人说是他旧友,我上哪说理啊。” 袍笏(七十五) 他没地说理,胡郢也是没地说理,沈元州歇了火气往宴厅走,突而回想屠易这名字似乎在哪听过。刚才胡郢说的是屠大人,天底下姓屠多了去,同名同姓的就不多见了罢。 没等他想明白,申屠易已被跟随的周旦按到在座。因知周旦是跟着沈元州来的,旁人只悻悻回避,谁也不敢上来问个究竟。 按说一人动手,申屠易原该能打上几个来回。只他一看见沈元州来,便知今日走不掉。安城里都是沈元州治下的兵马,他一人插翅亦是难逃,不如乖乖束手就擒,后头还有狡辩的余地。 沈元州一进门,不等他下令,周丹便强行令申屠易抬了脸。厚厚一层面粉之下,沈元州仍是斩钉截铁道:“我与你见过。” 倒不是他真就确切记起了申屠易此人,而是说的果断些,防止申屠易有否认的心思。但他确实对这张脸的轮廓有印象,名字也熟悉的很。 乌州一线兵权在沈元州手里不假,但申屠易为苏家办事,来往钱粮关口文书等事皆是文官主理,所以“申屠易”的名讳的确没在沈元州眼里出现几次。他只能说熟悉,赵德毅说的又是姓屠名易,相差了一个字,不怪他没能瞬间记起来。 然沈元州此话一落,赵德毅随即想到昨晚在申屠易脸上见到的刀疤,上前就桌上茶水泼了申屠易满脸,随即拿袖子给他擦的干干净净。 那道疤一露出来,身份便藏无可藏。 不等沈元州发问,申屠易吐了嘴里茶水,玩味道:“沈大人别来无恙。” 石亓一直冷眼旁观,除却担忧父兄性命,他对申屠易本无好感。一想到此人与那个杂种有说不清的过节,恨不得立马拿刀捅了这混账。可惜他现在妄动不得,一有不对,梁人会将自己扣在安城。 昨夜他将申屠易强拉近屋里,短短不足一刻功夫。但薛凌所言,本就只有三五句话而已。 我把皮子给了拓跋铣,他以你的名义接近你父兄,屠了羯人部落,然后嫁祸给梁人。你有三条路,被拓跋铣抢去收服羯,被沈元州捏在手里拉拢羯,自己赶紧逃回去重新聚集部落,死守剩下的原子。 申屠易说:“悉听尊便。” 里头利害关系都被隐去,赵德毅再领人来时看见石亓熟睡在床,却不想待他出了门口,里头少年眼泪湿了一摊。 若无鲜卑打鬃节一事,或许石亓并不会那么快明白申屠易说的三条路因何而来。可他曾与薛凌遇上,他记起那个刚划了自己手腕的杂种无比疲惫的分析天下大事。 如果父兄真的死了,那他就是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或许草原上不太讲究正统这回事,但是如果捏一个在手上,对于部落而言,更好聚集一些。 鲜卑与梁正在抢羯,所以沈元州和拓跋铣都会把自己扣在手里。这是其中两条路,至于第三条,就无需多言,自然是他想办法逃出去赶紧回到原子上。 父兄身亡这么大事,还没人给自己传消息,也就是原子上还没人发现。说明鲜卑的阴谋尚未完全得逞,现在赶回去还有一争之力。 但汉人守的寸步不离,想留时,这是礼遇,想离开时,石亓终于发现,这不过就是监禁。 他一直被人监禁,竟然到现在才察觉。 自己身边只有四个护卫,要从安城杀出去几乎不可能,而且胡郢完全不允许接近北城门。石亓手足无措之下,看胡郢对申屠易颇为恭敬,有觉此人与薛凌所交匪浅,必然有几分本事,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了申屠易身上。 如同,当初在鲜卑。 不同的是,他当时以为那个杂种是想救自己。 现在他知道申屠易让自己回羯也是另有图谋。 脸上疤痕过于显眼,且申屠易已然承认,沈元州不再多言,吩咐周旦道:“将人带回去”。他不仅记起申屠易是苏家人,尤其记起申屠易是该死的那几个。当初因苏凔一案,苏家在乌州这带负责通商一事的人尽数被灭口。其中有条漏网之鱼,正是站在眼前这位。 沈元州又对着石亓赔罪道:“小王爷见谅,军中私事,此人....。” “什么私事,此人我喜欢,让他做我的贴身护卫吧”。看申屠易要被带走,石亓不想与沈元州浪费唇舌。 他到底过于嫩,都没想到沈元州开了口拿人,便是留下了,胡郢又岂会还将申屠易当个座上宾。所以留不留的,根本无甚分别。 然石亓这一提,沈元州断定申屠易有问题,急着将人带去问审。当下强硬道:“王爷见谅,国有国法,此人为我朝通缉要犯,小人奉命捉拿”。说罢对着周旦一努嘴道:“你先走。” “你敢”!石亓先喝住周旦,又对沈元州道:“你们汉人不是常说,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本王就赐他千金,赏他千乘,就要他做我的贴身侍卫。你敢将他带走,我要去你们皇帝面前参一个不敬之罪。” 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它是这个用法么。沈元州眯眼看了一下午间阳光,单膝跪在地上行了大礼,抱拳道:“王爷见谅,臣食君俸禄,他日王爷若需项上人头消恨,但凭皇上一句话,肝脑不辞”。说罢站起一招手,押着申屠易横搭在马背上立即返了乌州。 在安城倒也审得,然沈元州恐留在此处会给石亓再接触的机会,倒不如将两人就此隔开。身后胡郢吓的魂不附体,他不知沈元州与申屠易纠葛,且看这位沈将军来了问事拿人一气喝成,都没让人把那块牌子亮出来分辨一下是真是假。 这要是真的,还了得? 桌上佳肴有些还冒着丝丝热气,赵德毅盘算自己还得伺候石亓好一阵,挪了两步赔笑道:“小王爷......”。 “你是沈元州的人吧”!石亓转身怒视他道。刚才沈元州在此独独叫了赵德毅出去,傻子也能瞧出来。胡郢暗道一声问的好啊,刚才他也瞧见将军与此人举止亲密,只是没敢开口问罢了。 “将军是担忧小王爷安危,特派小人.......。” “滚!” 石亓狠骂了一声,拔刀横过赵德毅胸口,却被后者险险避开。众人急忙拖着赵德毅退到一边,上来好言相劝,跟着那几个羯人也叽里咕噜说了一串,看手上动作,是劝石亓勿要少爷脾气。 胡郢等人只当是沈元州落了石亓的面子,这位小王爷受不惯这等委屈。却又哪有人知,石亓握着刀,恨不能将这些人一一杀尽,飞回部落去。 沈元州到了乌州城外,先审了一阵,入夜才带着申屠易进城,当晚即用了刑,对外却宣称是第二日早间抓到的犯人。如此既免了走漏风声,又不着痕迹的将安城等人摘了出去,免了那群蠢货因怕事而乱来。 申屠易垂死挣扎亮了那块牌子,果真如胡郢所言,沈元州一时都没辨认出真假。然不等他瞎编,沈元州熟知宫里各大关节,三五句下来,申屠易便一败涂地,而后则下场更惨。 沈元州从来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一见石亓要强行留下申屠易,断定这两人已经有过合谋。一大早原子上又有消息传来,胡人内乱,鲜卑不费一人一马,屠了羯族数十个部落。 这个消息真假还未知,因着石亓在,羯人常往安城,偶或有来乌州的,并没听见说起。他难免会想申屠易这个时间跑到安城见石亓,会不会正是与这个消息有关。正一团乱麻处,随即宁城那头又狼烟四起,不知霍云旸玩的什么名堂。 一整天下来尚未审出个子丑寅卯,鲁文安孤身冲到了到了乌州城门。 袍笏(七十六) 沈元州说的去去就回,除却如鲁文安所想是为了取兵符大印等物,更重要的,是交代人严审申屠易。 那块金牌,江玉枫拿给薛凌,当然是想她这一路走的顺畅些。只说是过往城门口卒子查验,或者中途大路上被拦临时脱身,区区一面,出不了什么乱子。 薛凌自负一身武艺,又干惯了东躲西藏的活儿,反是申屠易孤身前去冒险,丢给他关键时刻用用,能保住一条命也未知。 偏申屠易不知作假一事,骗得一时,就该偷溜回去给祖宗烧支高香感激保佑之情,他若在与石亓说完之后即暗中出城,没准还有逃脱的可能。磕磕绊绊的,沈元州一到,就再无余地。 牌子不亮出来还好,一亮出来,沈元州越发不敢掉以轻心。这块金牌几乎找不出来毛病,背后主使之人必然是显赫勋贵,朝中没几个。 他记得申屠易曾为苏家办事,苏家现在又深陷苏凔一案,没准申屠易与里头牵连颇深。一面措辞向皇帝递了密信,另一边,沈元州却是给苏夫人传了消息,问起申屠易过往。 然魏塱先收到的并非乌州逮了个奇奇怪怪的人,而是宁城霍云旸身亡。 尾指大小的竹筒用火漆裹的严严实实,上头花纹繁复精致,一经敲碎,鬼斧神工都不可能复原。 寻常传事,多以文书为主,便是重要的密信,一般也是一张绢帛卷了让鹰鸽之内带回来。能驯化的扁毛飞禽,至重不过三两斤,信当然是越轻越好。 用竹筒装信又以火漆封印,此等重量须极罕见的金雕才能带回来,其紧急程度可见一般。京中驿丞接了,跑的是马不停蹄,直到禁宫里仍未下马。 然魏塱并未不当回事,听说是宁城来的,不外乎就是霍云旸故弄玄虚,花招而已。白日里狼烟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深夜又来一出,大抵是说已经打起来了吧,书房里无外人,他犯不着演给旁人看。 皱眉片刻,才伸手接过来,视线移到上头只一眼,惊觉不对。这上头火漆......是惨白色。不自觉“嗯”了一声,看底下跪着的人一身大汗,没顾上喊人起来,转瞬火漆壳在桌上碎成一滩。 向来这些粗活都是太监代劳,魏塱心急没喊外头站着的宫人进来,直接拿手掌拍碎了竹筒外壳,里头一截新绿未改,好似还有些水汽。并非是朝廷熏烤过的专用竹筒,好似是城外随手切来的一枝。 宁城边塞,生竹不易,魏塱没工夫揣测此间寓意,而是小心将竹筒里绢布倒了出来。他登基这些年,倒是忘了,白漆有报丧之意。 宁城谁死了? 绢上内容正是他想知道,却又与他想知道的东西相去甚远。 “霍将军身故,边关有变”。孟行的第一封密信只有这短短数字,虽是简明扼要解了魏塱疑惑,却又带来更多疑惑。 霍云旸死了,怎么会,如何死的,又是谁让他死的? “朕收到了,你退下吧”,魏塱急急遣退了还跪着的传信人,不等他敲桌子,身后已然飘出两三条影子,领了真正的金牌连夜前往宁城。 第二日沈元州到了宁城,孟行又往京中递了信,这次是百余字的长篇大论,详述了霍云旸如何在年初火烧安城粮草,又暗合鲜卑逼迫羯族向梁国求援,后以此为借口往宁城一线囤粮买兵。 而后天子圣明,霍云旸狗急跳墙,暗合城内一众奸人,撤空平城,往里运送大量军需,邀拓跋铣南下,以求挟军功而自保,持盛名而篡权。 宁城副将孟行撞破其恶行,暗连忠义之士将其斩于城头,并将合谋之人尽数拿下,收于宁城大牢,即日押送进京,供三部会审,候天子裁决。 又逢拓跋铣兵临城下,以狼烟为号,令三城驰援,乌州沈元州为将,共护大梁江山。 信仍是深夜才到了京中,魏塱本已歇下,他当然甚是关心霍云旸死活,然派去的人最早也得后日晨间才能到宁城,现在除了等别无他法。 朝堂上还是七嘴八舌的吵着,五花八门的争论层出不穷,实则狗屁不通,唯一有点用的就是苏凔案快结了。 刑部上奏说得了口供,此事为霍相国一手炮制。当然这事本在魏塱意料之中,算不得惊喜,也就寥寥数语过去,由得一群霍家死党还在争论刑部主理枉法贪赃,趁着霍相在大狱便落井下石。 情爱之事是个极好的放松途径,刚好皇帝与皇后不睦,雪娘子又有孕在身,宠幸些新人也是理所当然。 前三年压着丧期,近半年忌惮霍家,这次党羽之争落定,要么龙椅易主,要么他魏塱从此遮天。且按眼前局势看,分明是后者的可能行更大些。 惊惧与狂喜比最佳的丹药都有用,当然魏塱正值盛年,还用不着这玩意。既是春风得意,寝宫里如花似玉跟院子里桃红柳绿一般一茬赶着一茬争艳。 王公公压低嗓子喊了五六声,魏塱才将美人肩膀松开,随手披了件外衫传唤外头道问:“何事。” 站着那送信人不等王公公进门再传,直冲入屋内跪倒在地,避开床头春色,双手托着一卷细绢,口里喊着陛下赎罪。 床头美人一声惊呼,锦被掩过身形,魏塱接了信,随即驿使识趣的退了出去。飞速看完上头内容,魏塱脸上眉目抖动,终未笑出声,只对着王公公道:“送.......” 他一偏头,竟不识得床上佳人品级姓名,略一停顿,继续道:“送回去,拟个小字,妃位罢。” 说罢起身离了寝殿,里头是王公公恭喜声说的隐晦。皇帝登基这么久,稍有加封后宫,那么宠爱的雪娘子,她还是一个娘子啊。 也不知今晚是哪方菩萨路过,洒了这等功德福气。 片刻之后京中御林卫异动频频,只京中多数人正值三更梦回。两日时间,无论多快的马都不能从宁城跑往京中,孟行又守的严实,霍云旸之死,如远方此刻的层峦叠嶂一般,还在夜色里沉睡。 只是,天很快就亮了。 袍笏(七十七) 星光散尽,红日初升,丫鬟伺候理了朝服,御史谢瑜尤觉不够端正,对着铜镜自顾整了整衣袖。转身抬脚要往金銮殿去,外头婆子家丁冲进来好几个,鼻涕眼泪流到胸口,一声“老爷”没喊完,当即隐没于齐人高的鲜血中。 谢瑜后退一步,人靠在铜镜上,重重喘了两口气,才看清来人赫然是,深宫里的卫尉徐意。此人虽属御林卫其列,却只负责皇帝一人安危,此刻出现在谢宅,还就地杀人,不知是何道理。 地上婆子嗓门里还有轻微咕隆声,徐意垂刀在身侧,脚上靴子一片暗红,一只手伸出来,抓着的金牌亦是血水噼里啪啦往下滴,不知是已经染了多少人命在上头。 分明,刚才这屋里还是天凉好个秋。 不等谢瑜问话,徐意冷道:“谢大人,请你跟我走一趟”。话音未落即扬了手,身后跟着的人直接上前架起谢瑜往外拖,显然没有丝毫要请的意思。 谢瑜既惊且急,木偶一般让人架着走,直到出了内厅,才勉强站直回看,屋里头珠玑玉碎,锦绣成灰。再往前,夫人小妾跪了一地。 皇帝这是要,动手了? 不该这么快,不该这么快啊,宁城那边霍家少爷有十万众兵马在手,怎么会这么快?他看领口扣子是最喜欢的那一枚明珠造就,还在熠熠生光。 按着与雨谏的对话,今日胡人马踏平城的消息应该传到京中来,他特为此衣冠齐楚,好与霍家里应外合,挟制帝王。 怎么会,这么快? 怎么会,这么绝? 徐意这番动作,完全就是肯定谢府再无翻身的可能。谢瑜扭动肩膀大力挣扎了两下,惊恐道:“你怎敢,你敢....” “霍云旸死了”。徐意低头轻声道,声音之微渺,在一片鬼哭狼嚎里,只有谢瑜一人听见。他再次怔住,心中所想不自觉喃喃于口,是一句“怎么会”。 “大人早谋生路”,徐意补了一句,转而抬头冲着里头吆喝,但说的是些什么谢瑜 听不出来,他看着四面八方人亦有嘴唇开合,更多的是手起刀落。好像动作被放的格外慢,那些血肉横飞看的分外清楚。 大梁这么多年,即便是罪臣,也不过是押入大牢,审后问斩,家眷或死或活再说,像这样不行捉拿,直接就地格杀的,无非是反抗举动,御林卫才会杀人。 可徐意根本就没读过只言片语的圣旨,而府里下人也未曾有过半分不敬之举,多是跪地求饶。少有两三奔走躲避的,也远远到不了被乱刀砍死的下场。 难以置信的并非谢瑜一人,京中众家,与霍家有轻微牵扯的在这一早尽数下狱。金銮殿上噤若寒蝉,太监点卯,发现人数少了三分之一有多,霍家这些年盘根错节,见微知著。 徐意一路押送谢瑜到天牢深处,以他与霍准的关系,是为重犯,免了与旁人关在一处。多年芙蓉帐暖,突而换了一身粗麻囚衣被扔到破草堆里,他连一句冤枉都喊不出来。 反正,他也不冤枉。 倒是徐意没及时走,一句“我要核查一下牢里安危”支开了众人,这才道:“谢大人认了吧。” 谢瑜抬头,恍若瞬间白发横生,无风自动,将苍老二字涂了满脸。或然他早已白头,知天命的岁月啊。只是往日玉冠压顶,玲珑生辉,哪能让人看到底下雪鬓霜鬟。 “我不认什么”?他嗤笑着问,笑的是徐意浪费唇舌。都这样了,他认与不认又何妨,轮的到徐意在此小人得志。 谢瑜复垂下头去,继而“嗬嗬”之声响彻牢房。好在天牢里嬉笑怒骂由人,狱卒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所以没人过来看看谢瑜是不是疯了。 徐意摸着腰间刀柄,弯腰轻声道:“我劝大人,皇帝叫你认什么,你就认什么。皇帝不让你认什么,你就不认什么。我可保你家后人性命两条,保女不保男,大人想清楚,掉脑袋之前,我会再来一趟。大人认得好,今日就一言为定,大人认不好,死之前怕是要先看着他们为妓为娼。” 他退回身子,犹恐交代的不够透彻,郑重道:“霍云旸已死,宁城易主沈元州,大人认了吧”,说罢关上牢门落了锁,走出天牢深处,才自言自语道:“我都认了。” 清洗还在继续,京中全程戒严,几条主街皆被勒令闭户,窗户门缝里只能瞅见御林卫横冲直撞,老弱妇孺哭声一片。当年魏塱登基时,依稀还没这个架势。 早朝散的甚快,太监拖着声音将霍家罪状宣读完毕,今奸相已伏法,天子开言纳谏,凡有本奏,百无禁忌,而后退朝,单独邀了兵户两部去书房,说是为了胡人南下一事。 众人皆听出皇帝的意思是霍家已经完了,你们有的没的只管往霍家身上扣锅即可。但这并不足以震慑文武,真正让百官胆寒的,还是霍云旸已经死在宁城,首级不日就会进京。 这位天子上任三年,确然手腕非常,能在黄霍两家夹击之下艰难扶了个沈家起来。但谁也没想到,皇帝稳在宫中,千里之外的霍云旸死的不明不白,而且沈元州当即就到了宁城。 再看纷纷回来复命的御林卫部署,细心之人不难发现,魏塱所点之将,皆是往日与霍云昇渊源颇深之人。越亲近,则捉拿的官员也越重要。 首先将这些人全部分散开来,其次既让其与霍家官党自相残杀,又留个把柄在手,如果发现谁用不得,只需以放走朝廷钦犯的名义将其斩杀即可,连与霍家勾结的证据都用不着花心思去找。 而其中徐意首当其冲。 雨谏回京时,曾当着朝臣面说有人前往宁城挑唆霍云旸君臣失和,被霍将军挂于城头示众,那人身上就带着这块牌子,是深宫禁卫的东西,以此暗喻那人熟知皇帝事务。 魏塱亦知这说辞大抵是霍云旸自己拿牌子出来贼喊做贼,但当时他有意试探徐意此人,便将此事交由徐意去查,目前还没个结果,但时日尚短,也怪罪不得。 卫尉徐意是宫里老人,既未与哪家公然结群,却也非魏塱一手栽培。但他又找不到什么理由拉此人下马,正好借此事让其尘埃落定,是故魏塱指了徐意前来捉拿谢家。 倒不是徐意与霍家有什么情深似海,更多的是以此为据将其调离宫中,宫内禁卫权暂时易手给魏塱的心腹林歮。以谢瑜的地位,要徐意带人去捉拿,倒算是名正言顺。而对魏塱而言,徐意此人究竟如何,就看他如何办这桩差事了。 恩威并施,帝王谋略,徐意焉能不知,所以他许了谢瑜两条人命。 袍笏(七十八) 霍家大势已去,看明白的,不仅仅是徐意一人。 既然皇帝貌似还会留自己一条命,那何必此刻扬刀去触帝王逆鳞呢。京中御林卫无声的收归魏塱手里,或然暂时捏的并不踏实,起码无一人趁机生乱。 即使事后皇帝再行算账,那也是多几日活头,多一刻就有一刻的变数,死了,就万事皆空。所以愚与智,蠢与慧,不过殊途同归。看的透与看不透,都恭恭敬敬俯身在地喊着:“臣领命。” 多数人鼠目寸光,只要看得到一线生机,就不敢在这一刻鱼死网破。 多数人深谋远虑,只要看得到一线生机,就不舍在这一刻鱼死网破。 于须弥,于芥子,皆是功成垂败后人说 京中刀枪剑戟交错,宁城兵戈亦起,拓跋铣一日修整后,再次吹角打马。鸟不渡已然撤空,胡人马蹄直奔宁城城下。 沈元州孟行二人皆在城头,鲁文安袁歧等人亦站立在侧。战事初起,双方该有兵马出城叫阵。 然京中任令没来,身后援军暂无,沈元州不敢急功冒进,恐人一出城即被胡人围困,是故与孟行商议死守宁城即可,众人皆以为然。 拓跋铣不过假意佯攻,眼前一切正中他下怀,免了叫阵等诸多面子功夫。骨笛声音悠长又凄厉,瞬间响破天际。火光跟着蜿蜒而上,城墙之上转眼赤红一片。 三年光阴说是一千来个日夜,真个论起来,好像不过片刻之间,他竟然是有三年不曾踏足这座城池了。即使明知道自己要退回去,但箭矢呼啸与兵马嘶嚎仍让拓跋铣觉得震耳发聩。 这种真真切切的声音,远远比一纸书信上的几个文字让人愉悦。他当然也知道徐徐图之,可那些歪歪扭扭的墨水永远困在方寸之间,让你觉得再是妙笔生花,再是力透纸背,不过都是口舌之快。 哪有今日这样,四肢百骸都得到极大满足。 昨夜原上有回信,石亓并没出现。羯人剩下的部落虽不再应邀前往羯皇帐子,却也还没谁举旗生事。与羯人的争斗,大抵还能拖两天,刚好够他在此处收场。 虽与预料之中的收获略有出入,但相差不大,终归羯是囊中之物。就算那石亓已经知道真相回去了,以羯目前的局势截然不是鲜卑对手。而梁诸多势力交迭,根本不可能派人援羯。 机关算尽,到最后不还是如了自己意么。拓跋铣记起薛凌,或者说他本也没忘过。他在鸟不渡外歇了一夜,一直在想要不要赶回平城补上一刀,依着伤势,那女人定然走不远。 他知薛凌与胡人水火不容,必然很想看到鲜卑与羯族打的不可开交,并不是没想过她会在羯人那头耍花招,本是打算先去将石亓扣在手上。 但石亓在汉人手里也是块肥肉,一被人劫走,肯定第一时间告知羯族那老东西,没准印就用不了了,更是不圆满,还不如铤而走险,先灭羯皇,再派人去截石亓。 截的到自然好,骗两句就罢了,截不到,那废物也无力回天。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被汉人捏在手里控制羯族,可原上五部,只怕鲜卑的声望要远远大过汉人,毕竟胡人并没有中原那般受命于天的说法。 而此刻霍云旸又主动邀他南下,更是让拓跋铣喜出望外,梁人忙于争权夺势,自然无暇顾忌草原之上。一切恰到好处,他更加放松了石亓那头,不然申屠易未必就有如此容易进到安城之内。 洪流之中,浮沉皆不过顺势而已,何来人力。 帐子里马奶正沸,不过自从跨入梁境,拓跋铣便觉不似原上寒冷,尤其是到了宁城城下,竟是遍体发热,额上隐有碎汗。 他不知是心里豪情,只说中原果真好地方,裘皮都省了。战事一起,对于薛凌的杀意终是消失殆尽,拓跋铣终是没回去补一刀,一来麻烦,二来他隐忍多年,不至于为了薛凌破功。 薛凌此人,明知他大军压境,仍为一己私欲杀城中主将。这种人,应该放回去,一如他当年应该捧魏塱登基。 唯有这些深远大计,能消解眼前爱恨。所以拓跋铣与京中御林卫,与徐意,与魏塱,与宁城孟行众人,都八九不离十。 而石亓已然离开安城,往羯皇帐子狂奔。申屠易一被带走,这位小王爷即发了天大的脾气要出城。 胡郢岂敢在这个节骨眼放任他离开眼皮子,就差把心肝挖出来仍是哄不好,赵德毅强硬将人困在居处,道是城中有刺客,要小王爷见谅。 这情形好似梅开二度,不久前才演了一回。石亓念及鲜卑打鬃节一事,薛凌玩的那些手段尽数爬上心头。他不敢强硬,冷了一下午脸,晚间便绷不住要茶水喝。 一顿晚膳用罢,这小王爷好似又恢复往日嬉笑。赵德毅暗抹一把汗水,仍是守的牢实,撒尿都不敢落地。乌州那头还没口信来,那个屠易究竟所为何来,他现在仍不得而知,但既然沈元州抓了人去,就一定是有鬼,万万不能在石亓这出了漏子。 夜深听得里头歇下,赵德毅才勉强倚在门脚处合了眼,随后里头划拉一声,他猛地惊醒冲进去,却是石亓坐在床上抓着匕首看的目不转睛。 赵德毅不解其意,石亓道:“这是我父王的贴身刀匕,上有天神祝福,而今柄上神石裂开,请你们送我的护卫到父亲部落,确定他安危。” 赵德毅睡眼朦胧,看石亓一脸郑重不似作假,正待答话,那匕首就扣到了他脖子上。石亓狠道:“你敢拦他,就命丧当场。” 赵德毅将脑袋往后仰了仰,心想我拦他作甚,只要你在这屋里好好呆着,整个安城的去跑一趟都无所谓。要是你不肯在这屋里好好呆着,你把我脑袋切下来也于事无补,院里还站着十七八个人,他们又不是稻草扎出来的。 劝了两声王爷莫急,随后传了人来,将一个胡人连夜送到了城外,石亓这才消停,在床上睡的安稳,赵德毅看着此事了了,继续闭了眼。 第二日一早洗漱完毕,石亓说是在屋内实在呆不住,不出城便不出城,在城内瞎转转也行。恰乌州那头又传了消息来,信上说屠易此人为的苏凔案,这正是当初薛凌交给申屠易的说辞。 申屠易本是苏家的人,与此事有牵连在所难免,沈元州虽觉没全部说真话,但这几句话应该是真的,先行飞鸽传给了赵德毅,让他见机行事,不可与石亓太过怠慢 毕竟这位小王爷的脾气,沈元州亦是知道,真闹出个你死我活,到最后皇帝肯定是砍了赵德毅啊。 两厢其下,胡郢又跟着点头,赵德毅也没拦着,只带了人跟着石亓走走停停,暗自庆幸这小王爷的方向是在往南而不是往北。 不多时红日胜火,石亓喊热脱了外衫,赵德毅看看左右伸手要接,胳膊刚伸出一半,冷汗伴着热血淌了一地。 袍笏(七十九) 沈元州指派过来的人,也算得上通透。跟石亓呆了这许久,也的确贴身,但他仅仅贴身而已,可那三个胡人从来是长在石亓身上的,手脚似的血肉粘在一起,接衣服这种活儿怎么轮的到他? 然此刻那三人皆在后头好几步,石亓又是冲着他递,联想沈元州提醒,赵德毅不由自主伸了手。宽大锦缎后头正是昨晚那柄匕首,布料绞住他胳膊,随后刀刃就插到了胸前。身后惨叫声起,那三个羯人侍卫亦是扬刀,已经砍伤了好几个跟着的人。 从善如流,从恶,如崩。有些东西学起来,实在太快了。 薛凌杀那俩鲜卑人时,平意掩于水罐下方。石亓递袍子过来,匕首便不动声色的藏在了丝线里头。赵德毅多少应该庆幸些,胡人的匕首不比中原名剑吹毛断发,石亓又是第一次干这种细致活。 要是薛凌在场,必然要凭平意之利将他双手顺势砍下来。石亓到底太急,赵德毅虽慢了半拍,却也有防备,是故伤势并不致命。 只看架势,那刀尖冲着心脏,这小王爷毫无疑问是想取自己心脏。妈的,早说这活儿不好干。他心里怒气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捂住伤口忍痛道:“小王爷可有难言之隐,不必惧之。城内尽是我大梁兵马,当护得王爷万全”。说罢又冲着后头喊:“各位且先停手。” 这话先给了石亓一个台阶,紧接着就以安城兵马威胁。天上信烟已经炸开,马上就会有人赶来,都犯不着他带伤上阵。石亓不过四个人,打起来不过以卵击石。想跑的话,城门关的严严实实,眼前又是南门,能跑到哪去? 石亓并不答话,手指并在嘴里一声唿哨,良驹扬蹄过来将几个跟随的人冲撞的悉数倒地,那三个羯人尽数越过来围住赵德毅。 等地上人爬起来帮着赵德毅将羯人侍卫架开,他有余力去看的时候,石亓已然跳上马背,往北门方向狂奔。 这蠢货是个蠢的,没想到这么蠢。 赵德毅又气又急又想笑,要回羯族是走北门不错,问题是平城兵马驻地尽在城北,胡郢等人办事也在那头,只怕此刻人从那边赶来,石亓过去活脱脱一自投罗网。 他可不就是急,急的就差飞过去喊“你们拦归拦,千万别伤了这蠢货一根头发,不然大家得成秃子”,偏偏那几个羯人不要命,谁去追砍谁。赵德毅对这几人亦不敢下死手,一时间哪里追的过去。 好不容易脱了身,赵德毅拔腿就往北跑,想着石亓该被赶来支援的拦了下来。直到他与胡郢遇上,仍没见到石亓人影。 石亓不见了,众目睽睽之下,安城里头这么多双眼睛,四周城门紧闭,城墙处五步一哨,十步一亭,但那人就是不见了。 胡郢气喘吁吁的弯着要问赵德毅小王爷出了何事,他一看见信烟,不敢怠慢,亲自跑了过来。实则前头已经有一批人,赵德毅听说没看见人,接着往北追,胡郢虽即,不比习武之人走的快,已然是赵德毅遇见的第二批了。 他一门心思问石亓,问完才看见赵德毅胸前血红一片,吓的全身一震,问出口的却是:“小王爷受伤了?” 赵德毅脱了外衫一扔,冷道:“城门闭了吗?” 胡郢卑微道:“一直也没开啊。” 自从石亓进了城,这安城城门无令不得开,今儿才早上,无人来往,是故门还闭的死死的。 “说小王爷的马受惊跑了,身上伤重,不治恐死。城中掘地三尺,寻获者赏银千两,去问小王爷拿即可。” 赵德毅甩开胡郢,自顾往北门处去。只要石亓还在这城中,要想逃,就是北门处最近,另外还得回去修书一封给沈将军。这么大的篓子,他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找的到还好.....若是找不到........。 胡郢近乎瘫倒在地,石亓要是在安城有个三长两短,他项上人头多半要落地。旁边人扶了这位节度一把,转眼城中兵马几乎尽数出动。 平安二城这几年无平民,领月银的卒子除却事务在身,大多在城北,剩下的许多房屋空置积灰,好久没这般热闹过。 但是,石亓不见了。 直到午间,城里所有地方都被翻了一遍,石亓仍就没被找到,倒是那匹马老早就被寻回来了,胡郢牵回院里好水好草的伺候着,希冀这畜生的主人从天而降,还能落个笑脸。再不济,就让这畜生行行好,去找找他主人罢。 赵德毅已然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石亓那刀在捅深些,捅死自己完事,不用受这份活罪,他是真的不知从何处去寻石亓。 那三个羯人倒是抓到了手,赵德毅本不欲得罪,事急从权没办法。单独拎了一个出来,皮开肉绽仍是什么都没问出来。看模样,但凡给其松绑,立马就能死在面前。他只能期待沈元州收到信快点想办法,而此时沈元州在宁城城头与拓跋铣鏖战正激。 便是沈元州来了,也于是无补。 石亓已出安城线,几十里外就是羯人地盘,梁派十来人过去还行,若是大军压境,分明是宣战。可一个羯人入了原子,必定很快找到最近的部落庇护,区区十来人过去又有何用。 赵德毅身上血水结块,还不肯罢休的在城北门下来回转悠。他终于能看见石亓的早有预谋,或者说,人一逃走,任何举动都像是预谋。 昨晚石亓将一个侍卫送出了安城,那人必定是先出城去接应。今早石亓在城内瞎转,却很奇怪的不像以往骑马狂奔,而是懒洋洋的走着,到最后跟着的人也就全部丢了马。 这位小王爷也不再对粮仓感兴趣,那明明是他前几日最喜欢去的地。今日不去,大概是因为粮仓有人值守,一打起来,支援的人来得快。 赵德毅越想越气,只觉自己哪哪都是错处,可深究起来,他又想那算个屁的错处。即便全是错处,石亓也应该还在城里,这么大个活人,能躲在哪? 胡郢瘫在椅子上面如死灰,他完了,他今天完了,他彻底完了。他并没想起,他或许不是完在今天。 他早就完了,完在安城粮案。 袍笏(八十) 那桩被数家写在纸条上又重垣迭锁禁锢的安城粮案,从薛凌纵马往宁城狂奔的那一刻起,再次死灰复燃,而祸首尚不自知。 凡参与者,无一能置身事外,沈元州在内。 因着当初皆怀疑偷粮之人是走的密道,鲁文安唯恐平城也出事,回去之后带人花了近月功夫将平城密道全部改向,原来的则尽数堵死。 安城却没这个运气,沈元州倒也嘱咐胡郢改了大半,然当时贼人没抓着,他便留了个心思,要求将原密道留几条,尤其是当晚贼人使用的那条。更里头内布机关,想试试守株待兔,等贼人再犯。 沈元州所想跟鲁文安差不多,世上绝不会有只偷一次的猫,这方法倒算得考虑周全。只案发当月安城里头守的严实,然这一晃大半年过去,贼人影儿都没见着,渐渐的胡郢就松懈许多。 尤其是近日石亓一进城,有头有脸的都得陪着他转,胡郢哪还有功夫想到抓贼这事儿。即便这位小王爷甚喜到南门那边转悠,仍是没人想到这出。 毕竟当初的事儿,上头人都知道,多半是霍家搞的鬼,所以偷粮的胡人应该属于鲜卑。即便是羯人,也不可能石亓这样的王宫贵族,亲自过来就偷点米去。 石亓第一天踩到城南路径旁边一块石板上,便知底下密道未改。他身份尊贵,脚上靴子用的是犀角打磨作底,踩在坚硬地面上和中空石板上相差虽然不算天壤之别,有心想查实,却是能轻而易举的辨别出来。 他踩了两脚尤不尽兴,在上头用力一跃顺势爬上马背才眉开眼笑的分外满足。可惜当时胡郢并未跟着,赵德毅等人又不知石板底下有密道这回事。 石亓这点小举动,完全不值得被报上去。当时他只是窃喜,昨晚念及,无疑又恨又庆幸。跟着石亓来安城的四个人其中有两个都经历过那次安城偷粮,其中一个自然是午夜赵德毅送出北城门的那个。 无人知道石亓在探寻石板底下有什么,也就无人知道那羯人出了城门并未直直往羯去,而是绕了一段路之后,转身回了安城南门处,合着马一并在那等石亓。 赵德毅看见石亓骑马往北,其实是他才跑出视线就丢了马,趁着所有人人往北城门追,自己借着安城旧房屋的掩护,飞快的窜到了密道里头。 当初薛凌讲解的分外仔细,出口火把,走向开合。掌握了其中关窍,那一方石板掀起又盖上,覆着的青苔恍然依旧纹丝未动。 而密道里头的机关又出了个天大的漏子,连同沈元州在内皆是防着城外人进来,谁也没想过要防着城里的人要走这几条密道出去。 那些机关本是进来之人必须触碰的点位或扶手处,出去却是一个也没摸到,石亓一直到城外脱身,明枪暗箭仍是一支未发。 昨夜出城的那个羯人已在此等候多时,一见石亓,当即行了礼,将马交与他,而此刻赵德毅还在城北门处如无头苍蝇般乱撞。 胡郢倒也派了些人在城郊找,但重点皆放在了北门外,南门处寥寥无几。密道是为了被围城之时出城传信只用,城外出口自然甚是是偏僻。 且鲜卑被扣时,石亓与石恒从平城那边绕路过安城返羯,石亓一经想起,随即循着太阳的方位往平城方向催马六七十里,才往原子上走。 这一来,胡郢更加无处寻人。 日暮时候,京中生杀渐渐谢幕,宁城兵将喊了暂歇,石亓终于回到自己部落。里头的人看见他跑的气喘吁吁皆是不解,石亓顾不得长话从头,开口便问近日可有父王的消息。 得到的答复是早间还有羯皇部落的人递信过来,说既然小王爷近几年不在羯,部落的人可自行另推首领,或是全部归入羯皇账下。大家伙儿正商量着,小王爷就回来了。 石亓疑惑未解,反而惊恐更甚。他不愿意把原因归结为对薛凌的信任,即使这种信任并非赞许,他仍是抗拒的很,只在那一门心思想,是天神给了感应。 他的父兄肯定出事了。 羯人两地之间没个固定居所,若有急事要么派鹰去寻,要么就是用寻部马领路。这种马是自小培养出来的一群,一个部落分居,就带走一匹。老马识途又念旧情,经过人为培训,永远都能找到它幼年伙伴的所在地。 石亓点了四五个人,跟着马一直走到深夜。 远远看部落的帐子里皆是灯火通明,好些帷幔上头人影载歌载舞甚是热闹。,跟着那几个人在路上已听石亓讲了个大概,看见这场面还以为是石亓说的事情并未发生,纷纷下马要进。 石亓因莫大的期待而一颗心狂跳,跟着众人跑到近处,少年却突然呼停了马,咬牙切齿的喊:“不要再走了。” 那几人回头过来奇怪的看着他,石亓又重复了一遍:“不要进去。” 他们已经能看见里头间或有三四个人往来,胡人不比中原有侍卫值夜,但帐子里有人巡逻也并非罕见。鲜卑与羯人长相本无太大差异,白天见着未必能分辨出来,遑论是晚上,可石亓毫不犹豫的叫了底下人停住。 帐子里,绝不是他的父兄。 羯人说是择水而居,不讲究旁的无事,可帐子里头牲畜人马安置也是各有规章,华丽尊卑方位且不提,最要紧的部落最外围东西南北分别设有马厩。 之所以在最外围,为的是进出牵放马方便。然这是寻常羯人的规矩,稍微有些身份的,皆是好几个帐子相通,自己的爱马日夜皆不离身。 鲜卑却是被汉文化影响颇多,拓跋铣尤甚,王都本就是仿的中原城池,其手底下跟着的人当然也习惯了定所而居。虽然马匹地位也是崇高,无非就是养马的屋子华丽些,水草丰盛点罢了。 石亓几人打算从部落的东边入口进,本意是快点找到自己的父兄。草原上以太阳升起的方向为天神所在,所以最尊贵的人,帐子搭在部落正东位。 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位于最外围的马厩。石亓看见他大哥最喜欢的那匹白额汗血马,正与其它马混为一谈,半跪在地极艰难的嚼着干草。 这马娇贵,不饿上一两天,断不会吃这种东西。大哥平日跟眼珠子一般爱着,不在他帐子里养着就罢,岂会舍得丢出来如此对待。石亓凝神又找了一圈,羯皇平日里喜欢的马匹也一并在马厩里半死不活的呆着。 他越不想记起薛凌,就越事事都关乎薛凌。眼前景象分明可以论证是父兄出事了,可石亓瞬间浮上脑海的是: 那个杂种说的果然是真的。 袍笏(八十一) 他脑子来来回回都是这一个念头,既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 原子上除却水源边茅草疯涨,其他地方大多无林木遮挡,无处可藏身。帐子里有古怪不能进去,但又不能在外围久呆,石亓踱了一会马蹄子调转马头回了自己帐子。 这一夜多的是人无眠,自也不差他一个。寻了所有识途马来,连尚有的信鹰一起,将部落里的好手两人一组共十来组,分别赶往羯族各大部落。又叮嘱其到了不得直接进去,一定要确认里头情况后再行定夺。 原本他回到部落就该立即安排这些,可惜石亓少经政事,又少年心性,只记挂自己父兄,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算算时间,羯皇帐子里的惨剧发生在薛凌到达宁城当天,距今已经三四日了。 晌午时分,石亓部落的信鹰陆陆续续飞回帐子。上头内容几乎如出一辙,说是部落首领奉羯皇之邀前往议事,暂未回归。 而最后回来的鹰,则是飞羽带血。上头经过寥寥,等晚间人回来之后,石亓才知,鲜卑已经屠了七八个部落。马在原子上跑了一整天,只找到几个躲着的老弱妇孺,说是当日部落里有贵客来,本来大家宰羊相贺。 然宴席开始后后不久,鲜血染红了纯白的羊汤,哀嚎玷污了虔诚的祈祷,拿刀的鲜卑人从四面八方包围了部落。没有人知道他们此前在哪,仿佛是藏身在地底的蚂蚁一样突然涌出。 那老妇跪倒在地,头抵在羊皮上,双手前放向石亓行礼,而后抬脸道:“波额天神会拯救一切。” 石亓许久没有讲话,待手底下人推了他一掌,年轻的小王爷恍若才回神,急急道:“传信给各部,即刻严查部落进出之人,即日起不得招待任何外部之人。凡首领未归之部,先令推勇士代之。” 下人听声要前往,石亓又额外加了一句:“认人不认信物,尤其不得以印信为凭。” 他扶了那位老妇起身,片刻后找来自己的好兄弟耶亦道:“部落里的诸事还是一概交于你处理”,话没说完,石亓忍不住自嘲笑了一声。 他的帐子,只能算个村庄或者聚集,反正按羯人的规格,远远不够资格称部落。羯人的部落是指像汉人的番王一般,自治又受治于羯皇的勇士首领。其有足够的兵马草地,能守护自己的臣民世世代代。 石亓一直未曾统领兵马,不过是被分封了一块土地,还在学着怎么过活而已。耶亦年岁与他相差不大,二人从小一起长大。 石亓往梁为质,本耶亦该跟着,但石亓对质子一事不上心,总觉得哪天要回来将自己的帐子发扬光大为真正的部落,故而留下了耶亦,将帐子里的大小事务交给他打理。 两人都没想到,石亓这个哪天来的这么快。耶亦初还喜不自胜,现也是愁眉不展,看石亓又要走,急忙问去哪。 石亓无法述说自己的一枚印信惹出了祸事,只将拓跋铣毒计说了一遍,又道:“我去了若是一切安好,会有信给你,若是明日还未收到信,带领帐子里的人找地方藏起来,等太平些再出来。” 他想了想又道:“尽量往梁人那边靠靠,鲜卑兵马暂时不敢过去。” 耶亦拔刀敲胸膛践行,石亓再次回了羯皇的帐子,这次径直进入到里面。门口自然无人拦他,还有俩人亲热的上来喊:“小王爷来了”,一路将他领到主帐。 冤家路窄,里头坐着的人呼延巾,石亓见过。 他在鲜卑被扣了那么久,还是在打鬃节混吃混喝的扣,拓跋铣身边的人,谁没见过,印象深浅罢了。 然此次拿下羯人极为重要,若非宁城那头,拓跋铣肯定会亲自前来。既他耽误了,来的便是亲信之中的亲信,一天到晚跟在屁股后头转悠的那种,石亓印象不深也难。 毕竟他当初胡天胡地时时刻刻的与大哥石恒起争执,这位呼延巾没少帮着自己说好话。当时以为此人热忱,等薛凌一提才知,此人不过是帮着拓跋铣火上浇油,挑拨自己和大哥关系罢了。 石亓从靠近部落入口,即有人一路小跑报给了呼延巾。听闻是羯人的小王爷一人来的,呼延巾极为不解,更多的是欣喜若狂。 拓跋铣早有交代,羯族那么多人,给人家屠干净了压根就不可能,能把几个部落首领杀干净这买卖就算赚够本了。 首领死了,底下人的人争位置,不同的部落争地盘,他不得打出个你死我活。这时候鲜卑只要将羯皇那蠢货小儿子弄到手,以他的名义用鲜卑人马去踏平不服的,草原不就全部都是鲜卑的了么。 闻说石亓在汉人手里,呼延巾还在想事儿该怎么办,毕竟死了些人后,活着的已经不好骗了啊。突然,石亓就从天而降,还是独身一人掉到了他面前。 呼延巾喊下人快上碗马奶,笑着道:“小王爷,别来无恙啊。” 石亓上前两步,手握着刀柄道:“我父兄呢?” 呼延巾双手一摊,还是在鲜卑王都那般老好人模样,点头哈腰道:“你父兄好着呢,小王爷.....” 石亓飞扑而上,匕首往呼延巾胸口处猛插。二人隔着好几步,呼延巾哪会坐以待毙,起身避开同时,还伸脚把椅子踹走老远。 石亓收身不及,扑到在地。没得爬起,呼延巾早扬了下手,四周冲过来几人将他石亓死死按在地上。 早说活着的人不好骗,何况勇士最不擅长的就是撒谎。呼延巾走上前夺了石亓手上刀道:“看来你知道那俩老东西去见天神了,那还跑进来干啥,去追他们吗?” 明知挣扎徒劳无功,石亓还是忍不住大力扭动身子想摆脱。依他的身手,若冷静点打起来,杀不了呼延巾,起码不该如此狼狈,可人在极端情绪下,手脚都不听使唤。 一上来就被按地下,让局面更加尴尬。且这一刻,他终于知道,父兄是真的死了,再无任何理由可以让他萌生一丝的希望。 “你不敢杀我”,他抬头,带着粗气对呼延巾一连吼了三四声,笃定里带着挑衅。倒不是怕呼延巾听不见,而是体内悔恨怒火与伤痛根本找不到别的语言来描述,而他又不能像禽兽那样嚎叫,这些情绪只能一股脑的倒在了呼延巾脸上。 “你不敢杀我!” 我将拥有一张卡牌 《雄兔眼迷离》我将拥有一张卡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袍笏(八十二) 唾沫星子喷到脸上,宛如羔羊临死前喷出的最后一口气息,非但不恶心,反而带着些刺激快感。 但羊喷完就死了,石亓却还好端端的活着,即使整个人被按在地上,头却高高扬起,怒视着呼延巾,眼底没有一丝畏惧。 他确实是断定自己不敢杀他,呼延巾抹了一把,退后两步有些发愣。这小东西居然有恃无恐,完全是他没想到的。 原上男子十三射飞雕,十四降烈马,已算得成年人。然羯皇的小儿子众所周知,十七八还要问自己的姆妈讨奶喝。突然这么独身闯入帐子里,只说是不经世事犯蠢,孰料他成足在胸挑衅。 片刻后呼延巾让人将石亓从地上拎起来,按到一张椅子上坐着,见他犹在挣扎不休,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敢杀你”?说罢转身就拎了刀来,居高临下俯视着石亓,威胁里头带着不屑。 石亓看了一眼刀刃,身上动作渐歇。并非是为着呼延巾恐吓,他安静下来,更多是“拓跋铣不会杀他”这件事,是薛凌说的。 即使话是申屠易传的,可他仍能想象出薛凌在说这句话时摇头晃脑的样子。安城偷粮,鲜卑脱身,她都曾这样与自己相对而坐,一边在桌子上用笔写写画画,一边伴随着嘟嘴皱眉各种小动作念叨。 此刻坐着想起那些,分明是那个杂种算计汉人,又算计鲜卑,如今算计到羯人头上,也是理所当然。 可他连保着自己的命,还是要听她的。 “你杀了我父亲,羯人决不会善罢甘休,拓跋铣是不敢咬人的狐狸,必定要用我去镇服羯各部,你怎么敢杀我”?石亓愈说声音愈低,说完却猛地高声道:“拓跋铣呢,他怎么不在这,他去了哪?” 按梁以往的规矩,平城战起,第一时间应该知会安城。可霍云旸死了,宁城一团水火,孟行既直接往乌州传了信,自是早把安城忘到九霄云外。 因此胡郢并没得到消息说胡人已经打到了宁城,不过他即使知道了,这等事肯定也是瞒着石亓。申屠易亦是不知拓跋铣已经南下,石亓也就无处得知拓跋铣在那。 中原上御驾亲征是稀罕事,草原上打仗却从来是首领身先士卒。刚进来是气急攻心,也没特意惦记,现闹了一场,看拓跋铣还没出来,石亓这才开问。 呼延巾本以为石亓不动弹了是被吓住,听得他说完方知并非如此。不过,好歹这小东西是安静了下来。 而且石亓讲的竟然和拓跋铣交代的一模一样,呼延巾不疑有他,笑嘻嘻收了刀道:“既然小王爷什么都懂,那还说什么呢,五部本为一家,你争我斗有愧于天神。我来之前听说,小王爷自愿前往梁人大都作俘。如今小王爷主动回来.....” “拓跋铣呢,他去哪了,我要见他。” “王上去汉人那头了,小王爷有什么事跟我说一样的”。呼延巾并没因被打断而生气。回了石亓,又向左右使了个眼色,示意手上力道稍松,不必一直压着。 石亓下意识道:“他去汉人那头干什么”?说完又觉此事与自己毫不相关,不等呼延巾再回答,又急道:“无所谓了,此地当真你说了算?” “那当然。” 石亓感觉到按着自己的人松了手,站起道:“那你现在即可传信,要鲜卑人退出羯人土地,不得再伤我族一人一马。” 呼延巾盯着石亓半晌,片刻哑然失笑,好半天才道:“小王爷这话是不是托大了些。” “我跟你们走,我跟你们回鲜卑,我愿意说汉人从来没想过允羯称臣,这事儿是汉人干的。从此羯与鲜卑共饮一乳马奶,同享一条河流。天神在上,若有违誓,羯人的原野将枯竭每一颗水草,部落失去每一匹骏马,而我从此化为鼠蚁,生生世世不见太阳。” 石亓双手交叠,行了重礼。 “传信去叫他们停手。” 呼延巾冲着身后下令,眼珠子却是仍旧不可置信的死死盯着石亓。他都怀疑石亓是不是故意跟拓跋铣窜通,弄死自己的父兄,然后借助鲜卑,将整个羯族囊入自己手中。 不然,这小东西怎么也不可能说出这些话来。 胡人内斗频频,父子争权也常见,而且谁都知道羯皇从未将石亓当过接班人看待。但大多是打下来的部落,少有算计之说。即便有,那些伎俩也简单的很。 呼延巾如大多数胡人一般,并不擅长这些阴谋诡计,且颇有些瞧不上。在拓跋铣谋划用计拿下羯族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有些怨气。 然后人不能尝到甜头。 一经拿下羯族,这种以巧敌力的方式,让他有些不知所以的飘飘然。正因为如此,呼延巾此刻才对石亓如此客气,唯恐这小王爷有个闪失误了拓跋铣计划。 不过立马叫人去传信停手,却并不是石亓的面子,而是这事儿本身就已经快接近尾声。羯族十九个大部首领仅余二三,而部落屠杀也进行了好几个。 群龙无首,又有大批空白原子多了出来,拓跋铣交代的事儿已经办完了,呼延巾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仅仅是何乐而不为罢了。 天亮之后,拓跋铣在准备最后一次攻城,昨夜石亓到达呼延巾处时,宁城周边已经开始有风声说胡人要撤兵了。 消息当然是拓跋铣主动放出去的,添了些似是而非的理由,信与不信都由得人去。这两日攻城进行了七八次,有夜间,有日中,不得其果是意料之中的事,倒也不甚恼怒。 清晨呼延巾来信说石亓已经在受伤了,另外拓跋铣猜汉人皇帝的任命文书应该已经到了宁城,这几日沈元州缩在城内只守不攻,多半就是缺那一纸文书。文书一到,汉人必会开城进攻,到时候伤亡太大就不值得了,不如早撤早安乐,给沈元州的恩德更大些。 对于这些上位者来说,可能成千上万乃至数万人才叫伤亡,区区上百张脸完全不值一提。可宁城北城墙下尸体七零八散的,也堆了厚厚一层。 胡人没有打扫战场的习惯,沈元州又不敢擅开城门。再是天凉,血水腐烂和尸体灼烧的气味夹杂在一起,也许比一缕狼烟还远。 京中吩嚷也归于平静,两三天下来,该抓的,该杀的,都料理干净。大狱里门深强后,妇人骂街,小儿啼哭一概传不出去。 薛凌已经醒了好久,只是觉得周身疼痛动弹不得。先在原地躺了半个下午,又挪到平城城墙下靠坐着,嘴里嚼了大把的草根。 并没有狼来,野兽怕火。这把火,连天都烧着了,如何会有狼敢来。她在那从天明坐到天暗,从天暗又坐到天明。 胡人还没有撤兵回来,所以宁城守住了吗?难道沈元州没去?或者去了也没守住?申屠易究竟有没有把石亓弄回去? 她听不见宁城战鼓声羯,听不见京中退朝声急,听不见石亓与呼延巾力争声怒,她坐在平城底下,看着她终其一生想要回到的地方化作遥不可及的烟云。 你看,她造出来的这个时势。 袍笏(八十三) 未曾发生的事情,就算不得错处。 所以无人会在日后想起,倘若薛凌未杀霍云旸,宁城只会城门大开,霍云旸大概且战且退,而魏塱进退两难。 发兵增援,恐霍云旸连手拓跋铣埋伏沈家,不发兵,则胡人一路南下,霍云旸借此造反。到时中原境内,小儿夜啼应比现在凄厉的多。 人只看见,她在举足轻重的时候,为私欲斩杀朝廷大将。 两个日夜后,城内火分明已经燃尽了很久,但薛凌隔着厚厚城墙,仍能听见里头噼啪作响,间或有断壁颓垣轰然倒地的声音。 又不知过了几时,手撑着地面才艰难爬起来。从城北跌跌撞撞走到城南,约莫花了半天功夫。以往即便不骑马,她上蹿下跳的,一个钟头能跑俩来回。不过城中灰烬焦木到处都是,几条主街都覆往日平摊,也确然难走。 霍云旸那厚厚一叠信果然还在,埋得好好的,上头压着的石块都没怎么挪位。薛凌手上没兵刃,好在这几日未有余,刨过的泥土依旧松软,略花了点功夫便挖了出来。 霍准那枚扳指也在,念及以后要用霍家旧人,总得有个凭证,那天她递给霍云旸看后,又一把抢了回来,一起埋在了这。 大抵是生死之间走了一遭,明明两三日的功夫,再看到这些东西,竟然隔世经年似的。反正四下无人,薛凌哆嗦着将信取出来,一张张看了来,想试试能不能理出个头绪。 她两日未吃什么东西,身体也不好,霍家机密事件本设计的巧妙,读不出来也正常。人劳累极了,连和自己较劲的功夫都没有。 信塞回去后,倒是那枚扳指在阳光底下光润通透,一汪紫色像是下一秒就会开始流淌,难怪是霍准心头爱物。她拿到手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仔细瞧。 回京是桩困难事,平城五十里内基本无人烟,想要找匹马掘地三尺也出不来。宁城那头不知如何了,且莫说走不过去,就是过去了,未必还有好运气从拓跋铣手底下活着出来。 那人眼里杀意,薛凌瞧的分明。现在念想起来,尚有劫后余生的齿冷感。一想到拓跋铣,在回京这件事上,除却体力,更在心理上多了一层负担。 自己回去,会像拓跋铣希望的那样.....杀了魏塱吗? 薛凌支撑不住,在地又坐了小半个时辰,忽记起南门近处该有些兵刃未曾烧毁。城池粮仓处向来有架子,常年搁着各种乱七八糟的玩意,防着有贼人进门,值守的无兵刃可用。铜铁之物虽也融于高温,但寻常火焰,总能剩下俩破铜烂铁,拿着不能用,当个拐杖也好。 她再次站起,挪动到灰烬里头,果真翻得一些有用的碎铁出来。而且木梁底下有暗火,想想路上少不了需要火源,刚好包信的油纸可以卷个火折子带着。 此次不用忆旧,便找了近处水井饮了些水,拎着东西就上了路,走的却不是宁城。那边战事正乱,过去前路未知,倒不如往安城方向些,然后奔着乌州走。只要一遇到人,剩下的事就简单多了。她对这带颇熟,也不担心没舆图会迷路。 初秋正是小东西囤膘时,夕阳烧完,薛凌就没少看见黄羊等物在天际淅淅索索的啃草皮。但黄羊警觉,她也没力气制服这等身形的东西,更怕血腥气太大会招来狼,晚间才拿捡到的箭簇扔了只兔子。 因为没逢着水源,连兔子血都不舍得丢。连毛带皮一并丢到火里,好歹尝到几日来的一口热食。如此走走停停,第四日晌午时分总算瞧见了炊烟。 当下也顾不得方位,一直朝着那方向走。然望山跑死马,真正瞧见农门柴扉时太阳都差不都落山。 薛凌蹑了手脚走到篱笆院墙外,里头欢声未息,一家老小各司其职似乎在做一种石子馍的东西,怪不得整个下午一直断续有烟火气。 这片地种不出好庄稼,几亩薄地秋收后的粮食常常吃不到来年开春。常常是收割了就赶紧弄成能硌掉牙的馍,给家里劳力带上,往原子里一跑就是一秋,带些野物兽皮之类的东西贴补。 薛凌没干过总记得,她摸了摸身上,想找出个什么东西换得一两块,却什么也没摸出来。手最后在那枚扳指上停了良久,终是没拿。她记着回了京中万一要用,却拼命想着这东西给这家人,也不过是徒惹事端。 骗骗自己,好像也就过去了 行路的落魄旅人要口吃食,大抵也无人会拒绝。可薛凌站在院外,久久不愿进去。她身上带血,看着不像善类。许是境遇相像,三年前从明县回京的往事又历历在目。 到最后仍是趁了那家人回屋,翻身进去取了一大袋挂在身上。原子上水囊是必备物件,就挂在檐下,她亦取的顺手。 遇过这家再往前,就渐有人烟。那种愈做愈熟的经历再次上演,身体也逐渐恢复,恰逢遇着一汪水源处有个不小的庄子,里头竟有养着七八匹马。 仅有几个半大孩童看模样是在放牧,实则缰绳都丢在地上没牵。薛凌走过去拾起缰绳,不顾马背上没有鞍配,当晚就到了乌州处。至于身后呼号,与风声一般无异。 城外拿了几件宽大衣衫并一些碎银,总算将身上坑洼都遮住些,薛凌惦记着沈元州去了宁城,北城门处怕会戒严,特意绕了个圈从南城门入乌州城内,要了间上房,总算睡了个完整觉。 城中逗留了一两日,并未听到什么风声。薛凌自觉久等不是办法,不如早回京中,有什么事,江府总比自己灵通些,反正这两天也顺够了盘缠。 霍准事发当日为七月正中上元节晚,薛凌再次见到江玉枫,已是八月好几,京中已有妇人在叫卖花酒,说是买回家中秋祭月神。 风将各处墙上告示吹的哗哗作响,薛凌捡了个僻静处走上去看,上头朱批字迹似乎开始褪色,但姓甚名谁却还瞧的分外清楚。 这桩案子竟审的如此之快,连霍准在内,罪无可恕之主犯达三四十位之多,其罪又连妻儿老妇,翁婿堂表,千余人之众。 她转身,破天荒的不想去存善堂,而是毫不迟疑的往江府。 袍笏(八十四) 近京处梳洗作罢,一路走着也算从容了许多,她已不是在西北处时那般狼狈。然光天化日之下,仍不想扣江府的大门,依着往日夜间习惯,捡了个墙口处翻进去。 四周窸窸窣窣薛凌并没凝神去听,近来京中风雨,江府里早早下了令恐有歹人生事,白日黑夜的家丁轮番巡院,暗中养着的侍卫更是跑的脚不沾地。然前者没能发现薛凌,后者见是薛凌,自然分外识趣的没跳出来拦。 薛凌见江府里一切光景如旧,唯一些白纱绢纱未撤,想来是怜音丧期未过,除却老爷主母等人的居处,旁的地都还挂着。 按说官员丧事应休不了这么久,不过江府既有意避开,估摸着即便薛璃还朝,也不会对霍家之事插什么手脚,所以江府最近确然比别家多一些清闲。 瘸子江玉枫白日里雷打不动的在房里捧卷旧书饮茶,听见房梁上响动,脸抬的有些迫不及待。往来他房间不走正道走梁上的,从来就只有薛凌一个。 果然白色衣衫飘摇下来,薛凌男子束发未改,脸色又添坚毅,越来越像几年前初见的那个薛家儿子了。 “怎回来的这般晚”,江玉枫收了书,连桌上茶水一并扣了,对薛凌笑笑道:“我喝的清苦,不和你胃口,坐罢。” 薛凌随意打量了一眼四周,并不反驳,依言坐下道:“如何就算晚,京中如何了。” “沈元州都回京了,你这方才回,我还以为.......”,江玉枫话未说完,转了个口道:“一切皆在计划之内。” 他声音压低了些,看向别处道:“想来你也不乐意听废话,该死的都死了,只是现新臣还未完全上位,瑞王正在周旋,力求多放些自己人上去。” 说完回正身子看着薛凌,慢条斯理补了一句:“苏凔已经官复原职,前几日便上朝了。” 说着话下人送了茶来,薛凌听得宋沧平安,难得心里升起喜悦,本没注意,倒是那人先开口道:“姑娘别来无恙。” 薛凌抬头,愣了片刻方认出是弓匕。刚才也不见得江玉枫叫人看茶,说明此人一直在暗处瞧着没离开过。 追杀霍云昇时,弓匕办事分外周到,薛凌对此人倒有几分好感。且人家是江府下人,躲在主人房也算不得偷窥,她便微笑着点了头算是回礼。 “姑娘是回的晚了些,老爷少爷都等的心急,就差派小的前往宁城寻姑娘去了”。弓匕给薛凌添了茶水,眉开眼笑当真如旧友重逢。 二人情谊该不至此,一个下人太过热络......薛凌端茶,猛记起苏家那些日子里,若是苏远蘅与人有个焦灼,她就得赶紧上去嬉笑怒骂两句,俗称唱红白脸。 她伸手拿茶,也跟着笑的开怀了些,抿完茶水先夸了句好甜,才娇声问道:“找我做什么,难不成还怕我死在宁城不成。” “姑娘说笑,你的身手小人见过的,十个霍云旸也不是你对手,岂会折在......” 弓匕手舞足蹈的吹捧只夸了两三句,江玉枫轻声道:“先歇了吧,我有正事谈”。弓匕听声退去,江玉枫却是在人走后冲着薛凌柔声附和了一句:“他说的倒也不差....” 此话一语双关,说到此处,江玉枫貌若去拨茶絮,借机稍停。薛凌听破并不说破,果然江玉枫又道:“我与父亲都等你等的心急,倒非所谋出了岔子。而是因着胡人南下,据说破了平城,又兵至宁城。然沈元州奉旨前往宁城后,不到五日,胡人竟主动撤兵回去了。你看,这是何道理?” “你从何处听到的胡人破了平城,又是从何处听到的沈元州奉旨前往宁城。朝中是这么议事的么,还是你江少爷存心敷衍?” 她再不似往日存心挑衅,这般说仅仅是让江玉枫少卖关子,自也不必等着江玉枫回答。薛凌替自己斟可茶水,手指蘸上去在桌面点了四个点,道:“你看,这是乌州宁城,平安二城。” “我从京中往宁城去,有人却先一步到了宁城,告诉霍云旸霍家已经完了。这人是谁的无关紧要,总归你我也留了人去报信。” 薛凌顿了顿,想到平城那把火,片刻才道:“不料霍云旸临死之前,想借战事立名,先将平城撤空,而后将大量粮草堆进去,以此为凭邀拓跋铣南下,我到宁城的时候,胡人兵马已在宁城附近。” 江玉枫点头称是,轻声道:“此事倒在预料之中。” “我杀....”,薛凌捏着茶碗的手瞬间一紧,道:“你说什么?” 江玉枫狐疑的看了她一眼,道:“你继续说,我随口附和罢了。” 薛凌端起茶水一口饮尽,道:“我杀了霍云旸,谎称圣旨,要城内人立即传信给沈元州,要他往宁城领兵。” “难怪附近几座城池皆说宁城燃了狼烟,不过这些不见得能让胡人快速撤兵。如你所言,平城里头有大量粮草,宁城又是临阵换帅,拓跋铣此人深谙兵道,怎么舍得离去”。江玉枫皱眉渐深,先是思索的有些吃力。 薛凌却已压不住心中火气,一扫面前茶碗道:“你在这说这么多废话,莫不是希望胡人打到京中来。” 江玉枫回神,轻巧扶了茶碗,又洗净另一只给薛凌道:“那到不是,竟是你让人传信给沈元州的么,朝中可不是这个说法。” “那是怎么个说法。” “与沈元州一同回来的,还有宁城一位叫孟行的副将。听闻此人撞破霍家奸计,密谋数月,最终手刃霍云旸,又将宁城霍家余党一网打尽,随后以副将坐阵宁城,死守至沈元州赶赴宁城。而沈元州么,自然是京中接到霍云旸死讯后下旨遣过去的。” 薛凌听罢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半晌才歇下来犹不置信的问道:“当真这么说?” 人听闻世间颠倒黑白,只觉个中把戏精妙绝伦。等人真正置身颠倒黑白中,才觉得不过这些事原不过供人捧腹。 见惯薛凌做派,江玉枫不以为意,仍端坐着道:“是这么说的,这些皆是小事,你回京便是得了闲,多的是时候当个乐子听。当务之急是胡人为何撤兵,你若知道缘由,早些告诉我,我与父亲再作商量,不知便罢了。宫里那位也催的急,你得空进去瞧瞧。” 薛凌沉默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道:“我把平城粮草烧了。” 袍笏(八十五) 江玉枫似信非信,抬头道:“你一人去的?过于鲁莽了些,留着那些粮草也未必是坏事,何不暂且罢手,与江府商议再行定夺。” “何事罢手?我身在宁城,皇帝与霍云旸将京中往宁城一线守的密不透风。两尊大佛压着,野鸽子都不敢乱飞,唯恐被射下来。与你江府商议,我如何在千里之外与你江府商议?” 薛凌重重往桌上掷了茶碗犹不罢休,继续道:“江少爷倒是说说,留着怎么不是坏事。霍云旸给了多少粮草你可知道,胡人向来以战养战,若借着平城的粮草攻下宁城,这一路不知要走到哪里才肯罢休,为什么留着不是坏事?” 她气血翻涌,扯动的旧伤有些疼痛,止住话头,看向江玉枫的目光颇有些不善。江玉枫却神色如常,捡着另一只杯子来慢条斯理烫过给薛凌道:“一壶四杯,再丢就得等下人新送了”。说话间续满了茶水推至薛凌面前,接着道:“你可知沈元州何时到的宁城?” 薛凌移开目光,半晌恢复如常,缓缓道:“我杀了霍云旸后立即离开宁城,城内大小事务一概不知。” “那就是沈元州何时到的宁城并无确切把握。” 薛凌一时没去想江玉枫何以对此事甚为看中,见他一直追问不休,道:“要知道真相倒也容易,去宁城找个人打探打探便是了。我离开宁城后第二日一早,拓跋铣就过了平城。 沈元州身为主将,当在城墙上督战。众目睽睽,做不得假。即便魏塱有所矫饰,也只能说早知霍家狼子野心,提前给沈元州发了密旨,让他及时赶过去。 可若他当真是奉皇命在身,必定早做部署,派人出城叫阵。若他只守不攻。定然是因为自作主张,先行前往宁城。 如果拓跋铣打过来的时候,沈元州不在墙头,那就没什么好说的。算他有本事,胡人围城之后还能进去。” 江玉枫听得点头,夸人同时不忘自夸了一句:“你说的倒有道理,终归沈家不是下一个,来日方长。托薛少爷教导,近日来我读的兵书甚多,不然都跟不上你这招式跳脱。” 见江玉枫开口哄人,薛凌也未如往日欢喜,只微抿了嘴唇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江少爷学的是上等,我学的是末等,何必舍良而逐劣呢。” 半真半假的揶揄过后,薛凌又道:“霍云婉如何”。她方才听江玉枫说宫里人也等得急,料来就这一位。霍家获罪,霍云婉凭着那帝后情深似海的美名当不至于陪葬。 问题既然情深....似海,海里是个什么样子,寻常人哪能得见。且按着原初计划,得是霍云婉那一步棋保住李阿牛。薛凌如此问,当是将两人都摆在了台面上。 江玉枫领会的轻而易举,先道:“李常侍伤重,还在静养,不过朝臣每每皆有上奏,曰此人居功至伟。然更有甚者,当为皇后之大义。若非皇后自罪于殿前,梁百年基业,怕要毁于一旦。 只父子人伦不可避,今霍相伏诛,皇后自请青灯。天子情深不允,请了一百零八神尼入驻长春宫,与皇后一道儿静修。” 魏塱先行遮掩住了霍准已死的事,众人见御林卫围住霍家时,宫里已经传出了消息,说皇后自罪于天子书房外。时间上,似乎比皇帝下令要早一些。有心人添油加醋的一传,就成了若非皇后自罪,相国罪行根本无人得知。 果真是帝后恩爱,情深似海,皇后还是向着天家的,所以这大义二字确实担得。 薛凌听得讽刺,魏塱这狗东西,既为着个贤名不可废了霍云婉,又不肯让她好过,直直将长春宫给打成了冷宫。这一百多个人,必然将霍云婉守的密不透风,当初的令牌也不能再用,再想进去,难如登天。 江玉枫似瞧出她心中所想,继续道:“苏家夫人也托我传话,叫你回京了早些去一趟。不过她家儿子苏远蘅身体不佳,我劝你养养性子在去。 永乐公主府那头,也得牢你抽空走一趟,说来真是惭愧,江府办事尚算周到,偏偏这人人皆是非得等着你还京,江府有心分忧,无力伸手。” “还有别的么,你一并说完”。薛凌料是苏夫人那头有进宫的法子,但江玉枫一脸意犹未尽,她想事不喜旁人打断,便催着江玉枫说完了想回薛宅安静着思索下一步。 江玉枫道:“别的也还有些,不过对你所谋之事影响不大,其一是梁借援羯之名,实则拿羯人小王爷印信骗取羯皇信任,杀了羯十三部首领,又屠其部落七个。这事儿究竟如何,心知肚明的估计唯有你和江府了。 其二是玉璃对怜音之死颇有介怀,这事儿也不是江府招的,你二人骨肉血亲,你又是主谋,你去与他说道说道。 其三是存善堂那老头身体不佳,江府天灵地宝流水一般的养着,唯恐你瞧不见他闭眼。所谓生老病死,薛少爷瞧切勿怪江府有所怠慢。” 江玉枫端茶,抿了一口,才道:“别的就没了,朝臣之位尚有空缺,西北那块沈家会如何,圣旨也没下来,要说下一步怎么走,还为时尚早,你我且先看看旧人,清闲些日子吧。” 薛凌本是边听边想的认真,猛听存善堂那边有岔子,当下再没想别的,只冷道:“老李头怎么了?” “人近七十古来稀,你回京还没去瞧过么,我以为你会先过去。既是来了,玉璃这会应该在院里,不若你顺路去瞧瞧再回,我去问问爹还有无别的事交代。” 听江玉枫说的似乎有些严重,薛凌哪还管什么玉璃不玉璃,既是江玉枫无旁事,她便站起道:“罢了,死个人有什么好介怀的”。说完她走了房梁,片刻就到了存善堂门外。抬头见那副帘子仍在,但是墨迹比她上回见又淡了好些。 近几日京中许是下过雨,秋日不比夏季太阳火辣辣的转眼将水渍晒干,是故用的纸都泅开大团大团水晕,新红退成旧红,间或夹杂着斑斑点点的惨白。 她急着要进去,抬头一扫眼的功夫,怎么想,她刚刚都只看到身无济世手。她记得另一边该写着但求胸存悬壶心。 悬壶心呢,她没看见,那悬壶心没了。 袍笏(八十六) 江玉枫提起老李头时口气淡漠,但薛凌听其语焉老李头严重,老远又没听见院子里如往日熙攘,还以为当真是里头人死声消万籁静,情急脚步不稳差点在门槛上跌个跟头。 待站稳抬头,看见院里还是三三俩俩老弱病残或坐或站的等着锅子里药汤,忙前忙后的是那叫石头的年轻男子,绿栀不在跟前。 还有功夫熬药,量来老李头也不是什么大事。薛凌穿过人群径直往里,石头忙前忙后,也未注意她进了内堂。 那种好闻的药草清苦味在回廊处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语的腐臭味,是人濒死呼出来的一口浊气,若有似无,认真去闻,又似乎什么都不存在。 薛凌在鼻子前轻挥了两下手,冲进房里,绿栀听声回头,双眼红肿瞧过来,当即泪就到了腮边。看着是要喊,许是怕吓着老李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起了身往门口,连薛凌一并拉出屋子,呜咽道:“李伯伯不行了”。 话毕双手都捂到嘴上,没等薛凌劝,一跺脚自个跑了老远。她在齐府这么些年,哪曾见过生老病死事,便是齐世言中风,也没轮到绿栀去伺候。 一个人苟延残喘未必有多凄楚,更凄楚的,是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所敬所爱苟延残喘的人。凄楚到你想他活,又想他快些死。 这凄楚磨的她跟薛凌诉苦的力气都没,更加没有拉着薛凌去叫老李头睁眼的喜悦。睁了,又要闭,还不如不睁,起码不要在她面前睁。她承受了这十来天的希望与失望,一见薛凌,只想找个角落躲躲。 而且,在无穷无尽的磋磨里,人总容易去苛责旁人。如果,那晚没有三小姐在李伯伯面前杀人,李伯伯也许........还是好的。 齐家的小姐,谁会作这等恶事。过往好与不好在情绪面前都不值一提,分明她当时也咒骂过那些人该五马分尸,现在却开始埋怨薛凌心狠杀人。绿栀终记起,薛凌根本就不是齐家的小姐。 心结不能种啊,种则生根,风吹则长。 可天底下,风怎么会有一刻停止。 薛凌站在门口,看绿栀背影彻底消失,才回神勾了嘴角,抬步往屋里床边去,几步路几乎走了半盏茶才到。 死个人而已,有什么好介怀。 江玉枫说的也对,人近七十古来稀,老李头这把岁数,死了也算寿终正寝。她在床前又站了良久,床上老李头盖了厚厚锦被,只露出个脑袋。 这也就离开半月多点,人居然能老的这么快。 她想覆手上去,在空中停了半晌,却摸到腰间剑柄上去。连声伯伯都没喊,只偏头向别处冷道:“我回来了。” 床上人没个动静,她哽着嗓子又喊了一句:“老李头,我回来了。” 仍不见回应,薛凌向桌边掀了茶碗倒水,战战栗栗往嘴边递,茶汤洒了一地,喝到嘴里不足三分之一。 茶碗磕到桌上重重一声,她张大嘴无声的喘了口气,回头冲至床边要再喊,却见老李头眼睑处来回滚动,显是在极力睁开眼睛。 门口绿栀进来,端着托盘道:“江国公那边送的参药来,一个时辰一次,李伯伯喝了会好些的”。说着将托盘塞给薛凌,又转身不见了人。 凭是哪家富贵娇小姐,总有个家中老人需要侍疾,再不济,茶水总捧过一杯,只薛凌当真没做过这活儿。要论起奉茶,得追溯到五六岁给太傅行礼。 自江府那晚后,这事儿就不是什么愉快经历,薛凌也不想去回忆,手里拿着汤勺陌生,只管接二连三的往老李头嘴里灌了。 碗里汤药还剩下约莫一半,老李头眼皮就上下分开了些。薛凌瞬觉这汤药有奇效,再无故作强硬的心思,雀跃喊了一声“李伯伯”,舀了满满一勺要喂。 老李头却吃力的偏脸向一边,嘴唇哆嗦不肯再饮。薛凌不明所以,将碗搁在旁边附耳上去轻声道:“李伯伯,你说什么。” 老李头回过脸来,手从被沿处伸处,拉住薛凌衣带,轻声道:“小少爷........算了”。薛凌抿嘴,耐着性子继续听了一回,老李头仍然说的是“算了。” 他从来劝人,就只会劝“算了。” 算了,那些事都过了。 他也知道存善堂砸了人生意所以被人找茬,给点钱,就算了。他也知道薛弋寒当年没的冤,但是现在薛凌活的挺好的,再不济,薛璃也活的挺好,京中锦衣玉食不比平城风沙强么,所以也算了。 他也记得当年胡人南下,妻儿惨死,然现在他能每年忌日烧成把的纸钱,因此还是算了。日子过去,人该往前看,这辈子七八十载,谁也不能盯着三四岁没抢到的那块泥巴啊。 有什么事,不能算了? 绿栀想的也并非全无道理,若无薛凌当面捅了那俩倒霉鬼几剑,老李头没准还有日子能耗。宵小闹腾确然耗费心力,可真正让他一病不起的不仅仅是因为这,更多的是京中无人不知的事:相国霍准密谋造反,已被天子于狱中赐死。 远在千里之外的霍家将军霍云旸,手握数十万兵马又如何,那可是被人直接把脑袋给拎了回来,连个全尸都没留着啊。 然老李头清晰的记得,当晚有个脸上带疤的男子与小少爷一起来的存善堂,帮着处理薛凌杀人的善后事宜。 那个男子亲口对他说,说的是“我只晓得,她把当今相国霍准都给杀了,真是厉害”。那个男子说的是小少爷杀了霍准,而先前说的是不知薛凌要去哪,只知道要再去杀几个人。 几个人,是哪些人呢? 若小少爷在京中,自己病的这么重,她就算腿断了也会爬过来瞧瞧的。自己看着长大的娃,老李头自认了解的很。既然薛凌没来,那个在宁城切下霍云旸人头的究竟是谁? 与朝中众人相比,老李头只能算白丁一个。可除却参与了霍云旸之死的寥寥数人,唯有这个躺在床上的将死之人猜到了霍云旸究竟是死于谁手。 他记起京中初逢薛凌,茅屋里姑娘家信口“若真是魏塱所为,我就杀了魏塱”。即便唇间带血,还是说的跟买花儿一般。 还以为,是个戏言呢,百姓,能诛天子么。 他终不够了解薛凌,所以在这喊“算了”。 袍笏(八十七) 人生在世,苦多乐少,活着,不就一个算了。他还想试图将手举起指向门外,跟薛凌说说赵姨那俩口子,说说绿栀与石头,说说院里贫病交加的芸芸且偷生。 你看这些人,有什么事不能算了? 算了不是与人算了,是与自己算了。 这辈子,就算了。 可老李头终究没那个气力,老半天手还搁在薛凌衣角处抬不起来。他越是心急,越讲不了别的,跟个假和尚念经只会“阿弥陀佛”一样,他只能喊“算了”。喊着喊着,就又合了眼。 薛凌轻呼了一口气,扭头向一边,端了碗来继续舀着药汤,一勺一勺灌进去,直至碗底透亮。老李却再未醒,她轻手捏了被角,也没拿托盘,直接捏着药碗就蹑步出了门。 才过拐角处,那碗被猛掷在地上,摔的残渣飞出老远。 绿栀那会赌气跑走,却又放心不下老李头,送了药也并未走远,一直在屋檐下抽噎,碎瓷砸将过来,吓的她一哆嗦。 抬眼看过去,薛凌手搭在腰间,脸上阴晴不定。似乎察觉绿栀在看她,也抬脸回望过来,双眼半眯,眉尖抬了老高,绿栀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薛凌冷冷瞧了半晌,突然回神一般嗤笑了声,走近了些道:“这模样有几天了?” 绿栀只觉煞气渗人,亦不明薛凌何以冷漠至此,带着哭腔道:“好些天了,也请了京中最好的大夫来,说是.....”,说是什么,她嫌晦气,不肯再跟薛凌讲,眼泪又跟着掉了一连串,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薛凌抬脸看天,貌若浑不在意,道:“人近七十古来稀,也无妨,终归有钱,除了要座皇陵来不及给他造,别的风水宝地,他指哪我埋哪就是了....。” 好像这话一说完,自己也倍觉欣慰,再低头看绿栀一脸错愕,泪挂在脸上都忘了擦,薛凌又问:“你哭什么?人都要死的。” 她指了指前院道:“赶紧将那些人打发出去,门关了清净点,没准还有两天日子好熬。说不定就是一群等死的在这,阎王没长眼睛,把老李头都一并点了去”。大抵此话太过荒唐,说完便忍不住干笑了两声。 绿栀向来知道薛凌反常,还是被她今日态度弄的有些惊乍,听到说要将院里求药的人赶出去,先急道:“不行的,不行的,李伯伯说药不能断,他.....他..” “他哪里就要埋了”,绿栀声调突然变高,再没似往日口口声声喊小姐,指着薛凌道:“你怎能一回来就胡说,你是去哪了,李伯伯天天都在问你回了没,你去哪了。你杀了人....你就.......。” 薛凌一横眼,绿栀瞬间收口,连退两步,小声道:“我...我...”,话没说完,一跺脚绕开薛凌,急急冲进了老李头房里。 薛凌转身看着门口,并未再跟进去。行至存善堂门外时,那联子被悄无声息的揭了下来。她早就说这联子不吉利,妈的,还不如身有济世手,心无悬壶心顺耳。 她本不想急着去参合那些破事,原计划回京了先在存善堂喝口热汤,再回薛宅躺两天。然一回到京中看见霍准一案的告示,就忍不住去了江府,打算问问顺利与否,也好落个安心。 现却觉得一切都慢了些,有某些念头告诉她最该做的事情其实是陪在老李头身边,看着最后一个平城故人终老,可她走的义无反顾,都没回头多看一眼。 太慢了,一切都太慢了,她就是太慢了,她做什么都慢了一步。她当天就不该忍着等什么两日后,她应该追着那几人出存善堂,找个荒郊野岭,或者登墙入室,只要不在老李头面前.......。 她又开始悔的慌,悔的不是手上恶业,而是慢了。 所以现在她一刻都等不住,她再不会停着了。 难得苏府不用翻墙,近日苏凔沉冤昭雪,沈元州大胜还朝,两桩都是苏家的大喜事,眼瞧着先前断掉的生意如流水一般又要源源不断的续起来,自是正当宾客盈门时。 薛凌过去,连门都不用扣,小厮正恭迎另一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身后家丁跟了四五个,看模样不是苏家常来常往的商贾之士,倒像个官职在身的。 可京中即便是个衙门分堂,那当官的帽子压下来也能砸死人,与苏家有何事要谈,只管召人上门便是,递个请柬,已是抬举苏夫人,哪还能亲自跑上门。 薛凌认真打量了一眼,防着日后见面认不出,瞧人进去后,跟着挪步到了门口。守门的见是她,先愣了一下,当即堆笑道:“小姐回来了,夫人真是料事入神,那会才传话来叫小的们留意着呢。” 话毕交代左右看着门,伸手请薛凌往里亲自跟在了身后。薛凌轻“哼”了声并不作答,而今苏姈如跟江府倒是蜜里调油了。 她回来之前并不曾知会谁,到了京中也只去得江府一处。苏姈如若真料事如神,也不至于被霍云婉反将一军,逼得方寸大乱。既然没这能力,明显是江府先派人来传了话。 两厢对比,倒是江玉枫料事如神些,算定她要往存善堂去,才特意给苏夫人先透声气。大抵是觉得老李头时日无多,没准薛凌要耽搁些许,让苏夫人往宫里传个信,稳稳霍云婉那边。 这些细枝末节于薛凌不甚紧要,只先前既有人进,苏姈如免不了陪客,来迎她的是苏银。带入内堂奉了茶水点心,一贯的眉开眼笑喊薛凌歇息片刻,旧时闺房未改,长途劳累,要躺一会也是行的。 薛凌充耳不闻,随手拉了椅子坐下,捡了桌上闲书来翻。约莫等了半个时辰,未见其人,先听得苏姈如娇声喜道:“落儿何时回的。” 薛凌抬头,苏姈如捏着串玉做的九连环,莲步轻移,转眼飘到面前,叮叮当当在薛凌眼前晃了两下,才道:“回了也不来苏府,巴巴就往江府去,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哎....”,她回头冲着丫鬟喊:“这是备的什么点心,先前就叫你们注意着。” 苏银上前轻道:“夫人,是小人备下的,小姐车马劳顿,甜食腻人,备些清淡的,解乏。” 上回薛凌与苏姈如不欢而散,是苏银去收拾的桌子,注意到桌上桃花酥异样,虽没细问,这次自作主张贴心。苏姈如脸上表情稍顿,又恢复如常道:“罢了罢了”,她回头跟着劝薛凌:“也不差这一时半会,落儿可要小住几日。” 说着话又先捡了块点心放她手里,关切道:“有些日子没见远蘅了吧,我且叫了他来,你二人叙叙旧。” 袍笏(八十八) 苏家近三年功夫,和苏远蘅关系不好不坏。当时说他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现在瞧来谁又不是呢。虽无旧要叙,但苏夫人这般说,薛凌便接了点心随口道:“是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狱里什么光景,她并无多想,现来也不想与苏夫人太过纠缠,只赶紧捡了正事道:“我须得进宫一趟,江玉枫让我来问你。” “落儿还是这般事事着急”,苏姈如先笑着嗔怪了一句,又道:“急也急不来的呀。你且安了心住下,等到了时候,自有人带你进去。” 按着往日脾气,薛凌怕是觉得苏姈如有意拖延。现她对京中这些人一概了无指望,反而无所谓的紧。 苏家赔了大笔银子在霍家那,现在霍准死了,肯定是巴不得赶紧与霍云婉周旋,看看能不能找回来一些。因此,多半不会拦着自己。 既是说了不到时候,那大概是真的不到时候。且江玉枫也说魏塱封了霍云婉的宫,如今想进去,是得周旋一番。 话虽如此,薛凌也不想任由苏姈如拖延,道:“夫人自便即可,只宁城那头,好些事儿得宫里那位开了口才有得解。” 苏姈如将身子倚回椅背,指尖轻巧去解那玉连环,懒懒道:“落儿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这树都没了,还有什么事非得这树根才能解。我又不曾诓了你去,说不到时候,那是真的不到时候。” 薛凌笑笑道:“我又何曾诓过夫人”,她将霍云旸的的信从胸口掏出来放在桌上道:“瞧,霍云旸临死之前我骗他写下的。可惜他狡猾的很,不肯明写,而是用了霍家人才懂的暗语。” 这东西一直贴身带着,到了江府也没落下。薛凌倒不是有意给苏姈如看,只是断定这女人不会拆,拿出来装装样子便罢了。 果然苏姈如眼睛一亮,一手丢了玉连环想拿,犹豫了一下却没伸手,只接着假装解连环,道:“果然落儿聪明的紧,信上说的是什么事。” 薛凌道:“也无旁的,宁城征了那么多粮,京中去了那么多钱,我就问了下都去哪了,宁外京中还有哪些人是霍家的。” 征粮事件才下令不久,苏姈如必然知道肯定还有许多没到达宁城。这里头有些数根本不是朝廷允许的,算是黑钱。只怕现在经手的人,被砍的不算,没被砍,估计拿着那些东西如烫手山芋。 苏姈如知道,薛凌亦猜得到苏家想趁此机会看看能不能收回来一些。她当是没问过霍云旸这些,更加不知霍云旸写没写,不过此刻说出来,吊一下苏姈如胃口倒是物尽其用。 二者过招,瞬息之间,苏姈如笑笑顺水推舟道:“那还真是得赶紧去找找宫里那位,不过今儿确实是进不去啊。皇后如今是佛门中人,谁也进不得。唯初一十五,要请隐佛寺的得道高僧讲经。” 薛凌皱眉道:“要等十五那么久?” “人要进去,就别无它法了,传个口信倒是不难,不过.....”,苏姈如目光看着桌上信叠,示意这东西不太可能带进去。 薛凌岂用她说,趁此机会将信重新塞回衣服里,道:“这个不必了,一来太过冒险,另外被人发现了,死无葬身之地。” 苏姈如跟着轻笑,转而感叹了一句:“你说,相国这么大的权,他说没,也就没了,还以为只有那种手无寸铁的庶子匹夫死的快。” 薛凌整理衣襟抬头,随口“嗯”了一声,突听得苏姈如问:“那个叫申屠易的男子,去安城作甚?” “嗯”?薛凌瞬间回神,她是有些日子没惦记申屠易这个人了。但她没记起,也不该是苏姈如来提醒。 当初让申屠易去安城,是希望石亓早些回羯,拖住拓跋铣。但是她在平城与拓跋铣短兵相接,知道胡人去了宁城。 这一路走的艰辛,回来又听江玉枫说拓跋铣早早撤了兵。既然如此申屠易那头成功与否都不太重要,她确实没记起,这个人,应该也回京了才对,为何会出现在苏姈如口中。 苏姈如看出薛凌心中不解,或者这东西本不用看,她已经料到薛凌会不解。还是那般温柔笑着道:“说来也是巧,不知如何的,就与沈将军遇上了。乌州那头,落儿也是知道的,他二人以前见过,免不得沈将军要问问我苏府是何原因。” 分别时申屠易提起过他与沈元州见过面,当时还说要避着,这人怎么这么霉。薛凌急道:“你怎么说的!” 苏姈如理了理胸前发丝,为难道:“苏家与霍家有些干系,而今霍家倒了,怕沈家又要查起。既然落儿贴心将人送上了门,那有些事给他扛着岂不是皆大欢喜?” 这几句话过于笼统,仓促之间理不顺,薛凌只觉有些恐慌,正要追问。苏远蘅从回廊口冒了出来,上前几步,笼袖站着喊:“齐小姐别来无恙。” 薛凌顿口,上下打量了一眼,近日天气是寒了许多,但是立冬未到,苏远蘅居然已经穿了皮袄。估计大狱里伙食不好,一副骨架子在旧衣里头显的格外枯瘦。 闻说宋沧已经上了几天朝,那苏远蘅应该也早就出狱了才对。这娇贵公子爷,脸上胡子都没打理,要不是两人也算朝夕相处过,她没准要认不出来。 “远蘅失礼了,京中哪有什么齐小姐”,苏姈如在不痛不痒的斥责了一句,说罢起了身道:“今日府中有客,你们年轻人说些闲话,我就不参合,落儿回了自己家且自在些,有什么需要的,一并招呼了人去就是。” 薛凌要追去,却顾忌苏远蘅在场。既然申屠易已经落于沈元州之手,急不得一时。苏姈如片刻即走了老远,薛凌看向苏远蘅不知从何问起,顾左右而言他道:“苏凔还好么。” “娘说的有理,我该如何称呼姑娘呢”。苏远蘅说着话,缓缓坐在薛凌前面,动作似乎有些吃力。 薛凌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脸去,道:“随你的意,苏大少爷,阿猫阿狗都行。” “那就......薛凌吧。” “三年前我就极不赞同娘亲将你二人留下,你有没有觉得你个祸害?” 薛凌猛地回头,想发怒却只是抿了嘴唇,道:“几日大狱蹲傻了,你当我当年是赖着你苏家?我带着宋沧要走,苏姈如强行留下的。怎么,现在就不乐意了。” 她惦记着申屠易,凑的近了些,缓缓道:“还早着呢。” 袍笏(八十九) 二人气氛不对,苏银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陪着笑道:“两位怎么见面就恰上了,自家兄妹闹的如此生分。落儿小姐若是累了,不如先去歇息着,夫人非有意怠慢,只是进来府上事多,小姐担待担待。” 又转头劝着苏远蘅道:“不若少爷也先回房,厅里秋风怪冷的,你身子不好。” 薛凌“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她倒是不想留着,但苏姈如特意让苏远蘅出来,怕是有事要说。 苏远蘅挥手示意苏银先走,苏银终归只是个下人,又劝了两句只得转身离开。二人沉默了一阵,苏远蘅方道:“你让苏凔去替薛宋两家翻案?你知不知这样会要了他的命?” 薛凌转脸看蠢货一般看着苏远蘅道:“你觉得我会干这种蠢事吗?我还怀疑你那位娘亲挑唆苏凔翻案,就为帮着沈家拉霍家下马。我没问你,你到问起我来了。合着你坐在这是帮着你娘亲套话?” “竟不是你么,苏凔从未与我说起过翻案的想法,但凡他提过只言片语,苏家也会尽早防备,到底是人心隔肚皮。” 苏远蘅语间带了落寞,他长这么大,委屈也受了些。然等到进了大狱,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一开始不知个中缘由,只说是福祸相依,苏家明面上与沈家往来,遭相国霍准栽赃陷害也只能算自食其果。 不料出狱以后听娘亲说,真正的缘由,是苏凔在朝中大肆调查薛宋旧案,矛头直指相国霍准。 苏凔究竟是谁,苏远蘅心里有数。可这些事,苏凔竟然完全没与自己商量过。这个人,是苏家花了三年精心扶起来的大树。 而京中几月相处,苏远蘅与苏凔常有交心之谈,于家国,于官商。在苏凔身上,也算倾尽了他一腔心血和希望。好像苏家过往来的执念与恩怨,真的可以在这个人身上找到解脱。 然后一切突然分崩离析,苏凔入狱之后与他被分开关押。苏远蘅不知道那些人如何对待朝廷新贵状元爷,但是他是第一次知道,人对疼痛和羞辱有多无奈和难以忍受。 长久的漆黑里,几盏油灯让人难以分辨究竟过了多久。他只能从狱卒睡觉和醒着的状态去判定是白天还是黑夜,虽然这未必准确。 他一开始期待那些人睡着,睡着了意味着无休止的逼供拷打可以暂停。到最后他开始害怕那些人睡着,因为这意味着可能又过去了一天。 一天又一天,他仍然在狱里,连个来探望的人都没有。狱卒口口声声喊着“认了”吧,却连口供卷上写的是什么内容都没读给他听。 但长长的一卷,上头蝇头小楷写的密密麻麻,他猜内容至少得有几十条大罪,苏家满门抄斩估计还不够百姓泄愤。 外头究竟怎样了? 到最后这些也无暇顾忌,少有的安静时间里,他要去绞尽脑汁想着些美好的事情,来安抚无处不在的疼痛,直至突然有一天换了狱卒讨好喊他“苏少爷”时,苏远蘅第一反应是这些人换了花招想诱供。 人心隔肚皮,薛凌听得想笑,当年她不知苏府为何强行留下自己和宋沧,现在已经了然于胸。合着苏远蘅这意思,养了宋沧三年,就真得跟他一个娘胎里爬出来那般兄弟连心呗。 她不欲与苏远蘅争吵,只微微笑了附和道:“可不就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好歹当年也是我救了他小命,这等大事,他竟也未与我商量过。” 苏远蘅不答,喊了声苏银,接着伸手去拿桌上茶碗。薛凌本未在意,听见叮里啷当响,偏脸过去看苏远蘅手抖的厉害。 许是见她转过来,左手伸上来将右胳膊撩起一大截,像是衣袖耽误了端茶。薛凌霎时瞳孔扩大一倍,那截胳膊上,满满是一寸见方的疤。 看模样,是被人生生将肉皮给剥了下来。 苏银上前抢着茶碗,不动声色的将苏远蘅袖沿扯下道:“这种粗活,少爷吩咐一声就是了”。说着快手快脚的续了两杯茶,招呼着薛凌道:“落儿小姐请。” 苏远蘅轻声道:“扶我回去吧。” 苏银点头称了是,紧接着去扶苏远蘅腰身。薛凌看此人动作颇轻,苏远蘅脸上还有疼痛难忍之感。 大狱里头,用过刑?宋沧如何了? 初一十五,近日进不得宫。带话的话,暂时也无别的什么事要格外知会霍云旸。至于自己回来的消息,不用交代,苏姈如也会传上去,不行晚间再过来一趟也可。 薛凌跟着起了身,花了二钱碎银请了个马车。她太累了,像是和苏远蘅一般抬不动脚。京中马车虽慢,好歹比她挪动起来快些。 宋沧处已有好久未来,守门的还是那老头,却是将薛凌忘得干净。状元爷恢复清白,且霍家已死,又再次成了京中好些人的香馍馍,宅子门槛都差点被踏破。 闻说薛凌要进,老头再三摇头道:“不见客,不见客,一律不见客”。薛凌张嘴要说齐三小姐来访,猛记起.....齐府的三小姐....死了多时了,如今到苏凔处竟然也要翻墙才行么。 她转身要挑个僻静地,却又唯恐进去看见宋沧缺胳膊断腿,先问了老头一句:“苏大人身体无恙否?” “好着呢好着呢,不牢姑娘挂心。” 薛凌勉强松了口气,既然这老头如此说,就算宋沧与苏远蘅一般有伤在身,好歹应该是完完整整能站着的。 她找了矮墙处,撑着自己翻的艰难,到底今时不比往日。这宅子不大,稍后就进入内厅。想着这个时间点,宋沧不是在休息便是在书房,这两处她都去过,记得地方。 终是在书房处见着了宋沧,说是书房,其实是往日宋宅院墙方向下的一个凉亭,宋沧置了帷幔,常常在此习文浓墨。薛凌走过去,先见了宋沧伏案的一个背影,似乎却如那老头所言,好的很。 她停下脚步先笑了一回,记起上次回京,初听得宋沧入狱,竟然是因为去翻薛宋案卷让霍准给逮住了,气的她连连暗骂蠢货,只恨当初让这人死了才好。 可现在人活生生的出现在面前,她全无怪罪心思,只百般庆幸,真好,宋沧还活着。总算有什么东西,能让她觉得,她所作所为,是对的,能让她斩钉截铁的对着自己说,值得,她总算保住了点什么。 她走的极轻,一直走到宋沧近处,才压抑着喊了一声:“宋沧”。 微不可闻,但确实喊的是宋沧。 袍笏(九十) 苏凔手上抓着羊毫未丢,若有似无的两个字让他心头一震,先看了对面墙内,方才转身过来。见是薛凌站着,笑着站起,弯腰躬身行了礼,嘴里喊的是:“姐姐。” 薛凌上前抓起他胳膊,先将衣袖撩起老高,见一切无恙,长出了口气,松了手坐到石凳上道:“你还好吧。” 苏远蘅露出的那一小段手臂太过触目惊心,她唯恐宋沧在狱中也曾被人欺压。苏凔却不明所以,整了整袖沿,复坐下道:“我一切安好,前几日就要给姐姐报个平安,不想京中寻遍,皆不见姐姐人影。” 他似有些局促,停了片刻低头避开薛凌目光道:“姐姐是去了何处。” 于苏凔而言,狱中日子其实还算得悠哉,当然他自身惊恐无法避免。然天子眼前的红人与一介商贾的儿子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且这位状元爷下狱第一天,明里暗里传话的人就来了好几拨。 那意思,皇帝如今铁定是不信他钦点的新贵上任不足半年就敢如此胆大妄为,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这人能落到大狱里面,无非是因为上头神仙掐架罢了,你们一个个捧着碗吃饭的,能猜的透谁输谁赢? 且拿脑袋上所有的孔当眼睛使,牢实盯着就够了,另一边好吃好喝养着,真儿个这大梁要姓霍了,那也就是到头了给人家一刀,轮的到你们底下人折磨? 薛凌倒也知道宋沧能否出狱就看霍家与魏塱谁输谁赢,只她一听到这件事,除了暗骂两声宋沧蠢的可怜,别的时日里就急急赶着去处理霍家与江府之时,少有闲下来的功夫去担忧宋沧与苏远蘅二人在牢里处境。 她确然对苏远蘅无太多挂念,但也并非是表现出来那般恨的牙痒痒。想着终归当初霍云婉开了口要保着苏凔,另还有江沈两家盯着,魏塱一时半会也不会拿宋沧怎样。 苏远蘅既是跟宋沧为着同一事下狱,宋沧既是能过的舒心自在,苏远蘅该也不至于当真就死在里头,不料看见苏远蘅身上伤,才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难免见了宋沧也有所心急。 听见宋沧说好,语气也算正常。薛凌又上下打量了一阵,看着似乎只是人消瘦了些。莫名其妙的,她觉着有些酸楚,轻声道:“没人为难你吧。” 苏凔久久不见薛凌答话,早已抬了头,又听得她这般问,赶紧道:“姐姐不必挂怀,我一切都好,狱中有人照料。倒是姐姐去了哪,看模样,似乎近日艰辛。” 薛凌多少放下心来,堆了些笑容在脸上道:“无事,我出了趟远门,赶回来尚未休息,听江府说你已经官复原职,惦记着你就过来瞧瞧。” 她到底还有些不满,又轻斥道:“这种事,怎不跟我商议一下。薛宋一案在朝中是禁忌,你倒好,闹的风风雨雨。” 宋沧这时才将手中笔搁了下来,轻颔首有赔罪之意,道:“原是要与姐姐商量,但姐姐近两月似乎一直不在京中。我也还未曾如何,只在库里取了些陈年案卷而已,不料这等小事,都被告知了霍相。他如此紧张........想必当年之事....” “休得再提”,薛凌生硬打断宋沧道:“再不要于魏塱面前说起薛宋往事,你没与任何人透露过你姓宋罢。” “未曾”,宋沧答了话,又急切道:“姐姐,皇帝是相信宋家的。我之所以如此,正是多日前陛下暗喻,要我放手去查,他亦对霍家疑心多时。如今霍准伏诛,重查薛宋一案正当时,姐姐何故反要我缄口?” 薛凌眯了眼,反问道:“魏塱要你去查的薛宋案?” 霍云婉曾含糊提起,宋沧在朝中能轻易的拿到尘封案卷,多半是背后有人支持。沈家在京中文官少,不会有这么大能耐让他通行无阻。 黄家能耐倒是有了,但那家老头就剩一口气吊着,求命还来不及,谁有功夫参合这破事。霍家不必说,剩下的是谁.....霍云婉当时只笑的妩媚,没有明说。 薛凌当即就猜是魏塱,这蠢狗定是拿宋沧查案当个幌子,去吓唬霍家。然这个缘由对她后事影响不大,那时也就是默默在心里头骂了两声,现宋沧亲口说出来,才格外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这是什么狗东西,若无她与霍家事,以魏塱此时的能力,未必就能将霍家搬倒。如果霍家不倒,是不是意味着宋沧就要死在狱中? 答案显而易见,皇帝步步紧逼,霍家正愁找不到什么事情给众人来个下马威,必然不惜一切手段杀了宋沧震慑朝臣。你皇帝扶起来的人,我霍准想杀就杀。 而魏塱大概根本就没想过自己要赢,他早早做了打算让宋沧将薛宋案扣在霍准头上,成与不成都行。成了是赚,不成,这买卖也不赔。 但凡有人说相国是贼,即便无人信,却也多的是人防着。有朝一日丢东西了,第一个怀疑的也是他。 欲善其事,不就得徐徐图之么。 薛凌冷道:“皇帝拿你当棋子罢了,当年之事魏塱连手拓跋铣,勾结黄霍两家,沈元州事后得利。这满朝文武,没一个好东西。我与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有人证物证,你爹的绝笔信,我还好好收着。” 她顿了顿,忽而放低了声调,叹道:“宋将军极好的......我离开平城那天,他还想拦着我。” 她少有喊过宋柏将军,伯伯也不得称呼过几次。又岂止宋柏想拦,她离开平城那天,好像还有许多人叫着自己留校。 可她那时听得,都是些半真半假的玩笑,仿若是十几年岁月里无甚差别的打招呼,说着:“小少爷,京中无聊的很,不若留在此地与我们快活些。” 可她拉着鲁文安跑的飞快,一去不回头,所以再没几个快活的时候。 宋柏又抓了那只羊毫,盯着薛凌半晌才道:“怎会如此.....陛下不是与我如此说....而今.....” “而今怎样休管,魏塱可曾问你为何要查薛宋一案,你又是如何作答?” “下狱之前不曾问起,出狱之后倒是......” 薛凌急道:“你如何作答?“ 袍笏(九十一) 许是薛凌说的事情太过令人震惊,苏凔犹豫了一会道:“原本我是打算据实已告,但出狱前两日,夫人差了苏银来瞧我,再三交代不得在皇帝面前提起薛宋往事。非要提的话,得等你回来商量过方能开口,否则有性命之忧。” 薛凌稍微松了口气,暗道幸亏苏姈如还在京中。朝中众人都通透,霍云旸死讯尚未传开来,单就霍家众人下狱一事,人人便知状元爷不久就要平步青云,少不得要给些方便。 苏府外头守着的人自也知趣,只那时苏姈如还谨慎。且苏凔在狱中,皇帝必不会亲自召见。若是这蠢货已经说了,去交代也是于是无补,若是没说,等两天也无关痛痒。 直到霍云旸之死传回京中,霍准正式定罪,不等秋后,直接狱中赐死,此时往关押苏凔处已是畅通无阻。苏姈如先让苏银探了口风,闻说苏凔还没与皇帝提过他是宋柏的儿子,这才连哄带骗叫苏凔先不要提起。 正如苏远蘅所言,人心隔肚皮。经此一事,苏姈如对苏凔亦稍有怨言。唯恐自己的话苏凔听不进去,又将薛凌搬了了出来。想着这蠢货与薛凌是一路人,总得掂量掂量吧。 倒也如她的意,苏凔确实掂量了些。不仅仅是为着薛凌与苏姈如的缘故,而是霍家的罪名上头,并没有谋害朝臣这一条。 他出狱的时候,霍家案尚未收尾,朝中弹劾奏章收了一箩筐,连霍准七八岁时与谁家小儿争执都能说成是权欲之心可见一斑,太监一字不敢省漏,当着朝臣面念的口干舌燥。 但是他递上去的薛宋旧案,被皇帝压了下来。 那些他和清霏翻了无数次案卷才找出来的疑点和错漏,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管事的说是“走水毁了几册”,交好的说“苏大人,您是为的什么下狱啊,还参合这事儿呢”。皇帝说的是“爱卿下狱后,霍相派人去过几次,他为重臣,朕亦拦不得”。 案卷尽毁,证物一桩都没,再加着苏姈如这么一说,苏凔就暂歇了与皇帝说实话的心思。他到底怕薛宋俩家冤屈未洗,自己暴露了身份,才出来没几天又得到大狱里头走一遭。 等等薛凌,也算是理由之一。 人在未经历过死亡的恐惧时,常常难以想象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东西。无知则无畏,所以反而勇敢,一如他第一次牢狱之灾,知道要死,却不知道究竟会如何死。 而这一次,那些渺无边际的未来都可以想象,或许他这一次会...被拖出街,塞进笼子,被押往刑场,被街边的人嬉笑怒骂。更有甚者,霍准会翻出他是宋柏之子的身份。 可能他会被五马分尸,被凌迟处死。 这些妖魔鬼怪的念头在脑子里每一根神经上摇摇欲坠,即使狱卒谄媚着跟他笑说“苏大人雅量,出去以后可别跟小人计较”,他仍无法恢复从容。 唯有苏银说“您总得与薛姑娘商量商量再做打算,总归她才是真二八经的主家呀”,苏凔才仿佛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薛姑娘指的是薛凌,他一听即明。薛凌在苏府呆了两三年,苏远蘅偶有提起过。 他在生生死死的拉扯中,总算找着点别的东西将自己搭救出去。可惜苏姈如亦说不清楚薛凌去了哪,苏凔便耐着性子又等了些日子。 他以为那些丢失的案卷,定是霍相看见自己查起,急匆匆去毁了证据。然薛凌一出现,这事儿,又有了截然不同的走向。 薛凌道:“那你是如何与魏塱说的?” 苏凔垂头轻声道:“我说是接了封密信,上面记载着霍相当年陷害薛宋两家的全部经过,而今霍家更与鲜卑勾结,意欲窃国,臣不敢相信,却不敢不信,故而想先从薛宋一案上找找可有疑点。不料此事未成....便....” 他住了口,想是说到此处,也没再与魏塱说起。薛凌疑惑道:“这话是你说的”?她倒不是怀疑苏凔脑子想不出这等说辞,只此人忠君体国的很,想要编排的如此巧妙,怕不是大狱里头情急开窍能解释得通。 苏凔摇了摇脑袋,道:“不是,是夫人交代我如此说的,还替我造了一纸密信,我一并呈给皇上了。” “苏姈如”?薛凌皱了皱眉,苏姈如倒是玲珑,不过也不太像她能想到的事。以苏凔目前的身份,应该不会有其他地方引起魏塱太多怀疑,唯有查薛宋旧案这一桩。 而想要把这桩事撇开,薛凌得空也曾想过,但别的事更急,倒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现听得苏凔一提,不由得脑子里暗夸了声“极妙啊。” 她忽而想到这东西,多半是江府造出来再让苏姈如办事的,那封密信上头,很可能用的是霍家或者霍家党羽的笔迹。 如此一来,幕后原因最终会牵扯到霍家身上去。霍准眼看皇帝要扶持苏凔分走朝中文臣势力,又有意让苏凔与沈家女儿共结秦晋,自然想要除之而后快。 先递张密信引苏凔查去薛宋旧案,吓唬吓唬皇帝,毕竟当年事魏塱也有份参与,然后解羯族之事直接将人打入狱中。如果苏凔跟当年薛宋两家有关系,想必魏塱也不会过多保护,霍家除掉苏凔顺理成章。 这缘由魏塱想不到,也会有霍云婉去提一嘴。便是他不信,大抵也会认为苏凔被人当棋子使,起码不会太过疑心。 这件事虽称不上圆满落幕,到底有惊无险。薛凌看着苏凔坐对面,大概还有好长一段日子平安,心里欢喜了些,再不顾以前谁是谁非,道:“极好的,这事儿便这么了了,以后也别惦记着翻案。” 她笑了笑,难得不带任何情绪,平平淡淡的陈述着事实:“翻不过来的。” 苏凔急道:“怎会如此,当今圣上.......”,他恐薛凌生怒,顿了一顿,放低语调道:“当今圣上只是受制于人,黄霍两家把持朝政已久,他何尝不想当个好皇帝。如果......。” 薛凌不急不恼,仍还笑着道:“如果怎样?” “如果真是像你说的那样,会不会陛下有什么难言之隐?” 袍笏(九十二) 薛凌目光向下,似是沉思了良久,方轻声道:“过去的事儿,谁说的准呢”?像在问苏凔,又像在自问。 然话里落寞也不过转瞬,她抬起脸来,又换了明媚笑颜,开怀道:“不过,你且记着先不要露了身份,我可没本事再救你一次啦。” 难得提起魏塱时,薛凌这般平和,苏凔方才颇有些提心吊胆,现见她一切如常,又未曾反驳自己,也稍缓和了些。 这才瞧见桌上水都没添一杯,苏凔去提壶,里有只剩些凉茶沫子。他自来过的清苦,府上下人也少,免不得日常都是些残羹剩饭度日。 薛凌瞧在眼里,及时道:“不必了,我就过来瞧瞧你,一切安好我就放心些。别的也无事,犯不着再叫人添茶。” 她忽而着急的很,急着回存善堂。她在看到苏凔那一刻已经隐约想明白了某些事,可直到现在才真正的恍然大悟。 苏凔如何都不要紧,她就想这个人活着。她那些怨憎怒会,其实都不是责怪,而是怕。 她如此怕这个人死了。 所以她看见苏凔活着,只要这个人活着,由得他忠于魏塱,还是蠢笨如狗,她在这一刻都分外满足。 满足到她想回存善堂守在老李头床前,即便结果事与愿违,但求曾经无愧于心。 薛凌起身道:“你好好休息两日,我家伯伯身子不好,我得回去守一守。” 苏凔跟屁股底下瞬间生刺一般弹跳而起,急道:“姐姐…” 他欲言又止,薛凌只觉怪异。怪异的不是苏凔,而是自己。分明她恨不能瞬移回存善堂,偏极有耐心的问:“还有何事?” “姐姐,你可知道清霏在哪?” 不等薛凌回答,苏凔先扯了薛凌衣襟。他知薛凌不喜他与清霏来往,生怕薛凌一听就要离去,哀求道:“姐姐,你告诉我罢。” 果然是儿女情长一上头,生死都得靠边。苏凔出了牢门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去找齐清霏。 人去了哪且先不提,陈王府闭的严严实实。合该他是倒了血霉,放眼京城之大,就是皇帝的御书房,但凭苏凔说要进,此时此刻,魏塱也得给两分面子,听听怎么说。 可惜,他遇上的是齐清猗。 夫丧父走,最近又死了个三妹妹。陈王府如今也不指望在朝堂上有个什么计较,皇帝下旨要见,陈王妃会不会开门还未知,区区一个苏凔算得什么事。 苏凔开始听得齐清猗说“自家三妹妹新婚不足一月便香消玉殒,五妹妹岂敢与朝臣有纠葛时”还当是薛凌出了祸事,苏姈如帮着说了两句,只道遮掩耳目,苏凔便更认为是陈王妃拿这话搪塞自己。 亏的他理智尚存知道不能强闯,不然没准得把陈王府的门板给卸下来,今见了薛凌,哪里按耐的住。 如薛凌所想,苏姈如给苏凔的那封造假迷信正是江府手笔。但这东西既是苏姈如转手,足以说明现在江府无意与苏凔在明面上结识。 或许是江闳怕走的太近引起魏塱生疑,又或许是别的原因,但既然江府不愿,苏姈如也没把齐三小姐之死说的太过透彻,只说是薛凌自己算计。 苏凔不了解内情,一心想着薛凌在齐府那么些日子,现又是自己筹划的死亡,必然是跟齐府众人还有牵扯。 更重要的是清霏貌似格外喜欢薛凌,往日与自己相处,开口闭口都是三姐姐三姐姐。如果清霏还在京中就不说了,即使清霏离去,也该与薛凌告个别吧。 苏凔又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陈王妃对我成见颇深,无论如何不肯据实想告。” 他望着薛凌,大有薛凌不答就不让她走的驾驶,嘴上话语倒软,凄然道:“是我那日伤了她,不求她原谅我。姐姐,我只想再见清霏一面,你告诉我她究竟在哪。” 薛凌小心将苏凔手从自己身上拨开,她知道这人好胳膊好腿,但总觉得下手重了苏凔就和苏远蘅一般平白无故身上多处几个大洞来。 好像很久不曾这般说话,她从来没多少替他人着想的体贴心思。得是好些年前哄薛璃,不过那会也不全然是关心和爱护。 主要是她心情好,她对薛璃情分中带着怜悯。这就一病秧子,犯得着跟他计较? 这会她并无什么好心情,居然也不想跟苏凔计较。她浅浅笑着道:“你出了事,我一门心思救你,离了江府又去了宁城,在平城外头耽搁了半月,今日才回京,属实不知清霏去哪了。” “那姐姐能不能帮我问问陈王妃,今日明日后日都行”。苏凔不肯罢休,再次拉着薛凌乞求道。 话说完好一会,才补了一句:“姐姐去宁城做什么,那边起了战事,姐姐可有受到牵连?” “好,等我得空就帮你问问,你先让我回去吧,我家伯伯病重。” 薛凌再次撇开苏凔手,急匆匆往外走,身后苏凔似乎不死心的叫了两声,她也懒得应答。 那守门的老头看见她从屋里出来,跟大白天见鬼了一般使劲揉自己眼睛。薛凌走得快,一晃而过,他还是看见姑娘家笑的好看。 这姑娘,自己没放她进去啊,还是人老记错了,放进去了?不过笑的这般好看的姑娘,放进去也不妨事。 薛凌一路笑着,只觉今天是个好日子。夕阳时分,晚风甚凉。但她自来了京中就格外贪凉,所以反而觉得舒服。 霍家死了,死的格外难看。宋沧活着,活的格外健康,她也从宁城回来了,当初所谋,在今日皆得到了圆满,不怪她笑的这般灿烂。 她还知道李阿牛也顺利,魏塱既没趁着他重伤在身让其不治身亡,那就是打定主意要用这个人。以后的御林卫,还有一亩三分地是李阿牛的。 她还捏着霍家的另一些,只要交给霍云婉一读,东西就能到自己手上来。 沈元州也到了宁城,只要此人背着算计霍家的黑锅,不愁不与魏塱起嫌隙。 她一路走一路想着这些让自己开心的事情,笑的双颊生花。 一直笑到…存善堂里哭声震天。 袍笏(九十三) 可她还没能听见,她记起陶弘之曾说那种救命的神药有两颗。虽然是解毒的,可自己这次能回来,没准正是那玩意起了作用,拿来多凑活一两日也好。 薛凌紧赶着到了存善堂,门还没关,陶弘之也确实在。听她说明来意,却是抱歉道:“此物难求,京中只有一颗,另一颗在故居伯父手里,要做新的,也得候个一年半载。” 他有心劝慰两句,薛凌哪敢耽搁,再次急急往存善堂干。她站在门口时,那副帘子终于换成了她喜欢的模样,上头写的是:满堂尽是济世手,更无一人悬壶心。 发黄的草纸新贴上去似乎还不甚牢实,用的应该是柴火烧剩下来的炭条。写字的人显然也没几分才学,歪歪扭扭不算,那个悬字写的快要分成两半,中间笔画凝滞让人怀疑是根本不会写,可能是照着上一副描摹出来的。 她抬脚进去,药锅还沸着,院里人却哭作一片。 石头倚在屋檐下抹眼泪,见是薛凌,三两步过来拉着她道:“你可算回来了,赶紧进去吧。” 是要进去,偏薛凌又想要走。拉拉扯扯间鼓足勇气进去,绿栀倚在床沿上哭的腰都直不起来。赵姨两口子在旁一边叹气一边劝,瞧着薛凌进来,绕着出了退出了门。那老头一步三回,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 这人,人就这么没了。 薛凌走上前,一把拉开绿栀,手搭上去,这才轻微红了眼。人是没了,手腕处一片死寂,脉搏全无,神仙难救。 绿栀被推的跌坐在地,抬眼看是薛凌,哭的更狠,结结巴巴道:“你去哪了,你怎么能这么走了,李伯伯这么严重,你怎么能走了,他一直要寻你,我又寻不得你.........你究竟去哪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要把薛凌从床前推开,先前轻微抱怨渐成愤怒责骂:“你还回来做什么,你赶紧走。” 薛凌坐在床上纹丝未动,任平绿栀哭啼不休,闹了半天才丢开老李头手,哑着嗓子问:“他有没有说他想埋在哪?” 绿栀被这话问的一愣,回过神来再不理薛凌,只管趴在床上哭的全身都在打颤,不知是老李头死了伤心,还是被薛凌这态度气的不知所措。 薛凌亦觉自己太过冷静,可她坐在那过了好久,脑子里竟还是这想法,人死了么,该找块风水宝地。 京中繁华地这几年也是跑了个透,这死人地方还真不知道几处。老李头是独一无二的老李头,断不能随便找个荒地就了事。 她思来想去,突然记起隐佛寺甚好。据说里头高僧无数,人一埋进去就能得道成仙,再也不用入轮回受苦。 苦么,以前也不觉得,现在是觉的很苦,老李头这种人还是不要再来了。 仙么,以前也不相信,现在还是希望有,老李头这种人就应该成仙。 她跳起来一拍绿栀肩膀,朗声道:“行了,别哭了,我去给老李头找块好地方,收拾收拾丢过去,总不好放在这生蛆。” 说完蹦跳出了门,一院子凄凄惨惨,倒显得她格外开怀。 薛凌叫了马车往苏府,隐佛寺这破地,她大活人进去轻而易举,但是要抬个死人进去就不太现实。 以往也没与此处打过交道,且此寺是京中第一香火鼎盛处,寻常人莫说埋进去,就是要进去上柱香,亦是只能走到外门。 魏熠长眠的地方,想来那些老和尚也不缺个千儿万两银子。原该去找江府帮忙,但薛凌记得她在齐府时,苏姈如曾为齐夫人备礼,说是从隐佛寺高僧那求来的开光法器。这种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到,苏府必然跟隐佛寺有些交情,所以去苏府最快。 这一天来来回回,守门的惊讶却不敢露在脸上。苏姈如忙着招呼另一位贵客,听闻薛凌说了缘由,没多作调笑,指了苏银去帮忙处理此事。 难得双方真如相交知己一般办事,灵停三日,丧事并不风光。终究是凡夫俗子往隐佛寺送,太过热闹惹人闲话。只好些来存善堂求过药的人不肯离去,定要送老李头最后一程。 薛凌守了两晚夜,脑子浑浑噩噩,听见前面阴阳先生喊了圣人上路,与抬棺的八仙一道,算是亲自给老李头扶了灵。 防与行人冲撞,四更半便起了身,最后一锹土填上去,太阳刚刚冒头。众人离去,绿栀还跪在坟头前烧纸钱。薛凌站在身后,听她絮絮叨叨,提到了这辈子也许再见不着了,要老李头保重。 人都死了,从何保重? 人惯会说些好听话,只是自己向来不喜欢。薛凌突反应过来,道:“你要离开京城?” 绿栀并未起身,只轻声道:“爹娘说京中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呆的,倒不如寻个山清水秀的小庄子,置上几亩薄田,爹会种地,娘会织衣,以后可见不得这些官家事。” 想是薛凌这两日还算周到,绿栀态度也跟着好了些,又道:“好些日子前,那些人来捣乱,就催着要走的,也叫李伯伯走,不走远,就在近郊买个小屋子住着。他总说舍不得小少爷,在京里头有个照应......” “你真的不是老爷的女儿吗?“ “不是啊” “那当初为什么要找老爷呢。” “我想杀了霍云昇”。薛凌顾忌,未提魏塱的名字。 跪着的少女沉默了一会,仍轻轻道:“那你如今得偿所愿了。” 僧人念经从四面八方传来,此处山坳反而愈加寂静。薛凌再没回答,往四周看看,似乎魏熠埋的离此地不远。说来也怪,他不进皇陵也就罢了。隐佛寺里也有香火鼎盛处供他选,偏齐清猗非说自己的夫君要葬在荒野。 至于老李头,当然是没的挑,隐佛寺的荒地也是格外抢手的,一片坟头随便挖一个,不是前朝三公九卿之流,也得是当是树碑立传之人。 绿栀也跟着噤了声,香烛纸箔烧完,她起身道:“小姐,我与娘亲大概三日后启程,你且看何日方便,存善堂地契房屋一概杂样都收回去吧。” 薛凌挥了挥手道:“知道了。” 绿栀拎着篮子先一步离开,薛凌目光再移到那一抔新土上头。你看,这人当真就这么没了。 她真的得偿所愿了么。 那些古往今来,过眼烟云。她以为是她,其实不是她。她不过是个见证,见苏凔生,见老李头死。苏凔能活着,不是因为她,老李头死了,也不是因为她。 生生死死皆是命,得得失失不由人,何必呢? 袍笏(九十四) 苏银轻喊了声“小姐”,劝慰薛凌早些回。这一摊子丧仪皆是他帮着操持,现抬棺喊魂哭灵的师傅都领了赏钱散的干净,绿栀一走,此处便只剩他二人。 薛凌回身道:“你去吧,今日才初九,我去苏府不过大家两看相厌,替我谢过苏夫人。” 苏银躬身道:“小姐说的什么话,一家人何来谢字一说”。他知劝不动薛凌,现事儿也办完,赔笑叮嘱了两句,遂着薛凌意自个儿下了山。 绿栀点着的香还未燃透,薛凌横竖看着都觉插的斜了些,上前弯腰拨弄了好几下却怎么都觉得不尽人意。老李头死了这种事自是瞒不过江府耳目,不过薛璃并未出现。 原老李头在平城伺候了他十来年,怎么都该走一程。可薛凌没派人去知会,江玉枫本就不知往事,更加不会与薛璃提起。 也非她不念旧谊,特意瞒了薛璃一遭,只老李头在薛凌面前少有提及薛璃,薛凌一时也没想到人死之前是否还有什么别的惦记,何况她回到的时候,老李头已然魂归天际。 和平城十几年的日子无甚差别,由得她尊卑优劣,这老头真的就这么算了,并没气的从棺材里跳起来说她两句。 薛凌在身上左右摸了一遭,似乎是要找出个什么念想,可到最后仍是两手空空出了隐佛寺。 死亡这种事情太过公正,反而就显得不公正。她踏着台阶一路下来,想想老李头死了,和霍云昇死了,霍云旸死了,这些人生前种种不论,死了之后竟然是一样的,就觉得天地之间的事儿,真是没处说理。 所以三年前,那些死了的人,是不是也就这般死了? 这疑惑未能存续太久,街边小贩扯着嗓子陆续开摊,薛凌捡了一处小店,热气腾腾的豆花在早间饮着十分暖胃,她还得去应付个活人。 两日守灵虽有绿栀和石头陪着,算不得孤零零独处,可那俩人一个只顾了抽噎,另一个从来就跟薛凌说不上话,所以她跪坐在棺材前,其实和独处也无甚区别。 人皆说鬼神当前,当存敬畏之心不敢造次,她也真心实意的想从脑子深处里挖两句南无观世音菩萨之类的念念,好给老李头超度超度。 没奈何手上一闲下来,有些事根本不受自己控制。从知道宋沧入狱到今日老李头身死为止,所有的经过都迫不及待的跃然于眼前,到最后她不自觉去拿了支香在地上比划,亏得绿栀哭的专注,并没瞧见这大不敬之举。 细枝末节要弄清楚显然不太现实,不过大致经过还是不差。她当初往鲜卑一去数月,而宋沧被魏塱蒙蔽,擅自去翻薛宋的案卷。 后霍准炮制证据,陷害宋沧与苏远蘅一并入狱,而后便是自己与江苏两家连拓跋铣霍云婉等人成功搬倒了霍家,这是因。 而霍云旸临死反扑,邀拓跋铣南下,平城尽毁,沈元州到了宁城,羯族十三部首领被杀,七部被屠戮殆尽,这是果。 申屠易死于乌州,这是孽。 薛凌张嘴咬炸好面食,烫的一个激灵,却又瞬间止住身子,任凭疼痛还未散尽,面不改色的接着去啃面食。 她昨前夜跪在老李头棺材前,翻来覆去把苏姈如那句“既然落儿贴心将人送上了门,那有些事给他扛着岂不是皆大欢喜”想了又想,嚼了又嚼,到最后仍是这一个结论。 申屠易死了。 霍家往宁城的粮,好些是苏家出的。一开始连江府和薛凌都没想到沈元州能这么快到宁城,毕竟就算打起来了,以魏塱的性子,未必会派沈元州前去,而薛凌更想着是不会打起来。 她二人尚觉此事不会发生,苏姈如更加想不到,宁城一线居然如此之快会被易手给沈家。如今沈元州平乱杀贼居功至伟,即使拿不到那边的权力,底下的人总要多给几分脸面。 即使是苏家与霍家往来转了几道手,躲在背后没有出面,但苏姈如必然还是担心哪天漏了底,被沈元州发现苏家两面三刀。这个时节,申屠易去了乌州,还拿了块真假难辨的牌子,他不背锅谁背锅? 其一申屠易以前在沈元州面前是苏家心腹,必然有足够的能力背着苏家给宁城送大量钱粮。其二那牌子以假乱真,放眼朝中上下,除却黄霍两家,还真难再想出第三个人来。 沈元州给苏姈如的信上当然没提金牌的事,可苏姈如回信一说申屠易可能暗中在帮霍准办事,沈元州就先入为主的自认为了然于胸。 如此一来,申屠易前往安城找石亓也有了充分理由。霍家与鲜卑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鲜卑与羯族又牵连颇深。这个申屠易必然是仗着自己熟脸,所以独自赶往安城,至于做什么,就不得而知。 但霍家三个主要成年男子已死,沈元州又收到了石亓已经从安城逃出的消息,反正宁城也保住了,他基本能算大胜还朝,再将申屠易拎回来给皇帝审不过多生事端。 加之苏姈如哀求了几句,道是申屠易终归曾在苏家办事,若是到了皇帝面前,一句话不对,那苏远蘅必然要屈死狱中,请沈元州帮忙遮掩一二。 乌州离京城数千里之遥,当初沈元州给魏塱的信也经过润色,抓到的人死在乌州并不会引起轩然大波。虽不惧苏家,可随手能卖个人情,当然是顺水推舟卖了就好。 这人,确实再无活着回到京中的必要。 苏姈如究竟是如何滴水不漏的栽赃申屠易,薛凌自是无法得知,但她确实想到了苏姈如将与霍家来往的所有细节都套到了那倒霉鬼身上。 可那倒霉鬼,是自己送去乌州的。 明明沈元州都被骗到了宁城,那倒霉鬼居然还能遇上。明明沈元州也不是个蠢的,居然能被苏姈如轻易骗过去。 会不会,此人也是根本无所谓真相,随手杀了一个申屠易给苏家一个台阶下,因为他觉得苏凔是苏家的人。 这样以后沈苏两家连手,文武钱都不缺,好像这才是沈元州能干出来的事儿。毕竟他去了宁城,西北兵权全部在手的话,沈家以后也得防着点皇帝了。 这些恶念蜿蜒纠缠,越想越偏,可当务之急,是她回来京中数日,还没去过薛宅。那地向来空空荡荡,本不值得惦记。可现在,里头还有个痴心妇人,在等着她的情郎回门。 薛凌吸溜着豆花,她要如何去跟含焉说申屠易多半是死了? 袍笏(九十五) 可是,平城没下雪啊。 含焉说的是真的,拓跋铣马蹄踏过的时候,平城竟然没下雪。 摊主一声老长的吆喝将薛凌思绪拉回,陆陆续续又来了些李姓王张。小本生意不过三五桌子,转眼间挤的满满当当,有人赔着笑说要跟她挤挤,有人哄着娃道今年天时不佳。 她越发不爱这种热闹,只觉人多口杂分外聒噪,扔了碎钱起身离开,身后摊主恭维声传的老远,估摸着是没想到独身的小娘子出手这般阔绰。因着要给老李头填两堆土的缘故,薛凌今日是穿的颇有些寒酸,加之几日未睡好,面上憔悴的很。 走出几步路,暗忱这日子过的一天不如一天。刚从苏府出来时,一堆杂事缠身,尚有心思往临江仙叫两壶茶,慢慢吞吞磨上个一天半载。 现儿从隐佛寺出来,本也是要找个僻静处缓缓,遇着个路边支起的摊子,就随意坐了下来。大抵索性是食不知味,人在何处,所咽何物,也就无甚差别。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原本对人对物都带着偏执的挑剔。 往薛宅走有小道更近些,但薛凌只劝慰着自己回去也无要紧事,不用这么赶。因此非但没走近道,反而顺着几条主街来回绕了老远。 霍家事基本落幕,天边升起的是新的太阳。这个京都,在秋收之后繁华似乎更甚往常,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许久不曾回来,一路上荒郊野岭之后,突而跌进人山人海里徒生感叹。 这一瞎绕,薛凌不觉已经在永盛赌坊门口打了好几个转。 这种地方,门口人守的严实,进去出来的人一般都极懂规矩,倒未有格外喧哗。只不知是第几次经过时,恰一中年男子被人架着,直愣愣摔在门口地上。啪嗒声未散尽,那男子“哎哟”声喊的接二连三。 薛凌抬头,永盛二字在门楣上金光闪闪的耀武扬威。那俩下人拍着手掌不往往地上男子唾了一口,这才转身进去。 此地是干什么的来着? 隐约记得苏姈如提过一嘴,不过当时并不重要,事后也再无人提起。薛凌皱了皱眉,抬脚朝着门口走了两步。 站着那俩小厮眼珠子一直盯着来往行人滴溜乱转,唯恐错过能请进去的肥羊,却无人拿薛凌当回事,眼瞧她越走离门口越近,二人一使眼色,赶紧上来一个低声道:“小娘子这是寻人还是寻乐啊,咱这可都不兴。” 薛凌停步并未听出话里意思,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些银钱丢地上一丢又往里走。那俩小厮一愣,还没弯腰捡,倒是先前那赖在地上的中年男子瞬间翻身坐起,连滚带爬过来抢。 这微末功夫,薛凌已经掀了帘子。里头是赌坊,她记起来了,苏姈如曾说这是京中最大的赌坊,亦是苏家的产业。 赌坊,她挽的是简单发髻,却未多掩身形,不然门口小厮也不至于一眼瞧出是个女的来。那会在门外不觉,进到里头,才知什么叫别有洞天。 押注的坐庄的叫好的讨赏的此起彼伏,然即便她明显是个女儿家进了此地,那些狂热的赌徒谁也没工夫往她身上看一下。桌上骰子牌九翻滚堆叠,就是天上跌下来个仙女,这些人怕也懒得搭理。 唯几个守场子的下人注意到了薛凌,当即过来二三,门外守着的小厮抢完钱也跟进来一个,一见人先点头哈腰喊了声:“旭爷,咱这....” 那被叫旭爷的人一招手,小厮住了口转身退到了门外,旭爷打量了几眼薛凌,道:“姑娘这是......要试试手气?” 薛凌掏出一张银票在旭爷眼前晃了晃,按到他胸口,笑笑道:“我要试试运气。” 那银票上的数额是多少,她也没看。只旭爷试探着着拿到了手,才瞅一眼,立马唤了称呼高喊道:“运气运气,小姐您楼上请啊。” 得,这称呼都换了。 说完对着背后两人一努嘴,再朝着薛凌弯腰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薛凌顺着方向看将过去,那两人已然招呼众人让开了一条道。许是好久不见过这么大阵仗,先前埋头苦赌的现下有好些住了手看着旭爷将薛凌往二楼领。 有人的地方,就有三六九等,像薛凌这种给下人赏钱都是掏银票的主,自是不能在一楼与那些流水场子混作一谈。不过往二楼走的人多了,小娘子确还是第一次见。 薛凌并不在意那些探究目光,跟着旭爷上楼二楼,雅间里头除却软塌茶桌,另有七八桌子,各式玩意儿都备的齐全。 先有下人上了茶,又有四五个娇俏丫鬟进来,只见薛凌是个女的,皆愣愣站那不知作何,大抵原本是备了伺候少爷老爷,没曾料一朝还得喊声娘娘。 按赌坊里迎来送往的人精功夫,一见薛凌是个女的,就不该出这等闹笑话的纰漏,然那旭爷看薛凌衣着粗糙,出手却又大方的紧,就只能拿些功夫想看看这突如其来的小娘子是哪路神仙。 他是个底层看场子的,来了二楼,场面又另有人做主,姓张名棐褚。冲着薛凌问安报了名,亦是在暗中观察薛凌态度。 薛凌对这些从来都无所谓,既未觉不适,也生不起什么怜惜之意,脸上神色未变分毫,只拈了盏茶水来喝。旭爷与张棐褚皆按抹一把汗,看着模样,是个被人伺候惯了的,可千万别是哪家千金想不开,乔装打扮了来触霉头。 张棐褚站起冲着几张桌子道:“不知小姐喜好骰子还是牌九,或是别的,以前可与友人父兄玩过,是否需要在下替小姐讲解一二。” 薛凌多少听出了话里试探,赌坊没来过,翠羽楼的事儿总经了不少,那破地也惯爱这样打听人身份。只她仍未遮掩,仰了仰身子,漫不经心道:“从未玩过,我无友人,父兄也死了,进来找个乐子而已。你且说来听听,也不用着全部讲了来,我懒的听,就说说哪个花样输赢全凭运气。” 对身边的怨气好似成了种潜移默化,不管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既然旁人问起,她乐得口无遮拦,图个宣泄。 袍笏(九十六) 出手大方,无亲朋好友,这种人向来是永盛赌坊抢着宰的肥羊。 然薛凌说着这些事,语气玩味,张棐褚只觉是个摸不透底的,暂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点了桌上花样一一介绍给薛凌听,一边趁机问了句:“还未请教小姐贵姓。” 薛凌随口答姓鲁,再未多说,张棐褚只求个称呼,爷没再追问。 来赌坊的妇人倒不能说从未有过,便是官家小姐也有贪个玩做男子打扮来寻消遣。 京中之人,摩肩接踵都是得罪不起的,尤其是初来乍到的生面孔,若非必要,谁也不想惹麻烦。 真个就是赌瘾缠身的败家阿斗,以后也多的是机会。苏姈如只当薛凌在京中谨慎,断没想过她在赌场等地方也毫不收敛,一来就被请到了二楼。 张棐褚每介绍完一样,就暂停了看薛凌脸色。前前后后说了七八桌,见薛凌仍是仰在软榻上无动于衷,不免更生诧异。 犹豫了一会,直接站到了骰子桌旁拿起骰盅摇了两摇道:“此为骰子,不比先前诸多麻烦。里头内置骰子五颗,庄家贵客皆上手,十五点以下为小,十五点以上为大。” 他是听得薛凌讲要个全凭运气的,只骰子这种东西,其实有些上不得台面。 寻常赌徒只求个爽快刺激,当然是骰子最佳,半柱香里输赢能开个十几回。稍有点身份的,即便是赌也要作个附庸风雅,少见直接赌骰子的,故而还是没一开始就说与薛凌知。 薛凌本有些心不在焉,前头花里胡哨的规矩大多听的云里雾里,唯这一桩简单明了。 张棐褚话一说完,她便略微起了身,笑道:“所以,我猜大小就行?” 张棐褚躬身道:“小姐聪慧异常,正是这样。不过骰子过于简单,若是小姐徒个新鲜,也可以试试旁的。永盛有的是人…” “不了,就这个,我买大,你开个十局来”。薛凌迫不及待打断道。 说着摸出一张银票拍桌子上,仍旧未看数额,又仰着躺回了软榻上。 她本就不心疼钱,尤其是天身上的钱压根就不知道是哪来的,更加谈不上心疼。 可能是老李头死了,绿栀转交给她的,可能是回京那日在哪家店铺顺的,终归不是自己的。 只她越不当回事,张棐褚反到越谨慎。接过银票,一本正经分成十次的数,算了赔率给薛凌。 又招了摇骰子的老师傅来,当着薛凌的面,大小都数的仔细。 十次结果片刻即开尽,薛凌胜七负三。张棐褚一面高声叫着小厮去支帐,一面向薛凌贺喜道:“小姐鸿运当头,天地同力。” 倒非他说谎,刚才那几把骰子童叟无欺。薛凌的银票不过五十两,即便是十次全输,一赔一区区五十两而已。 算上一系列吃吃喝喝,端茶递水,总而也就是赔个七八十两银。永盛这么大铺子,算不得大数目。 但若这位姑娘是哪家娘娘千金,一得罪,没准是七八千两下不来。张棐褚在二楼雅间待惯了贵客,自然深谙其理。即便真是个爱玩的,头两次权当下饵,赔点也不妨事。 管他真情假意,话听着总是让人舒心。薛凌倚着身子未起,问张棐褚又像是在自问:“我鸿运当头?” 张棐褚赶紧改了个口道:“小人就是个跑场子的,比不得各天师知人运道。不过小姐胜七负三,必然是财运亨通。不知小姐是要玩玩其他的,还是……” 话未说完,恰小厮送了银子来,三十两赢头不好记票,兑了一兜碎银元宝。 张棐褚接过来解了绳索,摊在薛凌面前让她过目。刚要点数,薛凌一跃而起,趁手拎了银袋子道:“一个人端的是没意思,我且去楼下瞧瞧,你不必跟着”。 说完里掏了个元宝丢回给张棐褚后扬长而去,张棐褚在后头对小厮急道:“去跟喜爷说一声,顺便查查来头。” 薛凌在楼梯处看了厅内布置,下楼直直往骰子桌去。只此处不比雅间里规矩,一众牛鬼蛇神将桌子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 她不欲大喊,只随手将刚赢来的碎银尽数倒出来,往地上洒的干脆。 没等落地,便听得有人大喝一声撒钱了,紧接着就是七手八脚的抢。 几个小厮急忙冲出来安抚着人群,薛凌跃起踏着一人肩膀,轻巧跳进了台子前。 坐庄的是个彪形大汉,显也看见了薛凌举动,慢悠悠转动着骰盅,凶神恶煞道:“小娘们这是几个意思。” 小厮也围过来几个,张棐褚赶上来拦了众人又冲着薛凌道:“姑娘,来者是客,永盛楼不敢怠慢,那也没你这般找茬的。” 薛凌左右看了看,合着这一楼连个椅子都不带多给几张的,站着累的慌,她跳起坐到台面上道:“怎么就找茬了,来这不就徒个乐子么,爷有钱,爷高兴。” 脚上绣鞋在裙摆里摇的晃眼,四周哄堂大笑。薛凌不以为意,抽出一张银票继续道:“来,给爷开一个,我买大。” 彪形大汉远不是张棐褚那般察言观色,一见薛凌拍了银票,当即将骰子摇的叮当乱想,好一会才扣桌面,拿到大声道:“十四点小,你输了。” 薛凌一嘟嘴,不以为意将银票推过去,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压在原位置道:“继续开,我押大”。她尚有心思看了一眼张棐褚,笑到:“你们的头儿说我今天鸿运当头。” 那彪形大汉却未依言在摇,而是盯着薛凌到道:“你压的是一赔三,还差我两倍。” “嗯”?薛凌不解,扭头看向张棐褚。 张棐褚未答,那彪形大汉抢先开口道:“原来是个雏儿,牌都不会认,学人开骰子。谁家的货,不跟老娘在家等着接客,来找爷的晦气。” 他看了一眼薛凌坐着的地方,冲着张棐褚大喊:“我说张先生,这女人沾了台子不吉利,晚间算账输了的我可不赔啊。” 张棐褚先冲着大汉笑道:“我可从未听闻九哥您输过,何必说笑。” 又转脸对着薛凌道:“鲁小姐第一次不懂规矩,这把权当永盛请了,下回小姐再来尽兴。” 这话是要撵客,薛凌不以为恼,也不如往常那般跟大汉置气,只继续摇晃着脚道:“怎么,还有别的花样你刚刚没说?” 袍笏(九十七) 确然有好多花样未讲与她知,张棐褚既一眼瞧出薛凌不是个正儿八经来玩的,自是求个三下五去二先将将人打发了事。 但要说故意诓她又未免有失偏颇,楼上一应物件张棐褚都介绍的仔细,不过是楼上楼下两幅场子罢了。 不等张棐褚搭话,那大汉先不乐意道:“怎么就算永盛请了,第一次听说这摇骰子还有人请的。有种下注,没种掏钱是怎么着。” 话到此处,又拐了个弯,那大汉故意打量了一眼薛凌,冲着围观众人意味深长道:“我倒是忘了,今儿来的生下来她就没种的。” 四周哄笑一片,张棐褚挥了手,几个小厮一边高喊“贵客继续尽兴”,一边缓缓向薛凌这边靠拢。 张棐褚道:“鲁姑娘,若是还未尽兴,不如在下陪你玩两把。一楼规矩不同,姑娘初来乍到,就下次再请吧。” 那大汉刚才说的不愿,现却对张棐褚极恭敬,一把抄起骰盅摇晃着对薛凌道:“滚吧滚吧,我是卖张先生的面子,从哪钻来钻回哪去,别打扰爷们发横财。” 说完又找不着众人道:“来来来,买大开大,买小开小,买定离手啊。” 薛凌还坐在桌上,却多的是人一拥而上,往别处格子里押钱。张棐褚上前两步,本是要将薛凌扯下桌子,顾及她姑娘身份,伸手想要揽住腰身将人抱下去。 薛凌见他伸手就想将滑出来,到了却止住动作只轻巧翻了个身,顺势站到地面上道:“怎么着,见我刚才赢了几两银,永盛就要杀人越货?” 说完转头望向那大汉道:“我是不懂规矩,我不懂,你讲讲不就得了。刚刚那局是永盛卖我的面子,非要说没种,是永盛没种,他这么大赌坊怕得罪我不起。” “鲁姑娘…说话小心些”。张棐褚霎时冷了脸。虽薛凌所言确实不差,那也只是他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薛凌这般讲话,与砸场子无异,众目睽睽之下,任其行事,以后这永盛就不用开门了。 薛凌笑笑站到一旁,指着桌面格子道:“刚刚我押在三上面,你说是一赔三。现在我站在五处,就是一赔五对不对。” 那大汉显没料到薛凌这般伶牙俐齿,居然将话头引到赌坊身上。 永盛赌坊能在京中长盛不衰,免不得有点独到之处。而刚才大汉向张棐褚玩笑说是“输了不赔”正是永盛公开的秘诀。 凡赌坊者,必有师傅开台坐庄。而永盛的庄家并非全是自家人。只要你自认为技艺高超,运道了得,皆可在永盛记名开台。 赢了三七分账,师傅拿三,永盛拿七。输了嘛,除却自己赔进去的,还得给永盛一笔固定的台子费外加声名钱。至于这个声名钱如何说道,就少有外人知。 其中尤其是一楼这种龙蛇混杂的地儿,十有六七都是外来的庄家,这大汉便是其中一个,俗称向永盛借饭吃。 所以他对张棐褚多有恭敬,无非是因为张棐褚一句话,关系着他以后饭碗能不捧老实。即便薛凌那张银票数额不小,两倍亦是说不要便不要了。 现听得薛凌一句没种说了永盛,当即不敢与这小娘子瞎扯,只愣愣道:“是”。说话间看了眼张棐褚面色不喜,大汉恐自己哪不周到,又补充道:“一至十倍,随意押,最末尾那朱红色,是二十倍,爷开台这么久,还没几人押过。” 赌场之人最中气势,他口口声声仍自称爷,语气却明显不似刚才威风。薛凌听得好笑,却未点破,只抽出一张银票道:“我不懂规矩,先玩几局小的,不知何处能兑些碎银子?” 大汉再次看向张棐褚,张棐褚轻摇了摇脑袋,随即冲着薛凌道:“鲁姑娘这边请。” 薛凌冲那大汉笑笑道:“你这张桌子,我坐的甚是舒服,且玩着,我稍后就来”。说罢朝着张棐褚一努嘴,示意前面带路。 她如此表现,多少引人侧目。可骚动不过片刻而已,转眼之间这一楼又是喊“大”喊“小”声震天,再听不见别的。 张棐褚领着薛凌走的颇慢,他仍不死心,劝道:“鲁姑娘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说出来,在下与你参详一二。我观姑娘风采气度,不该是嗜赌之人,若是为图个一乐,他日约了至交好友再来岂不畅快。” 薛凌跟在身后,许久才道:“我说我无至交,父兄也死的干净。” 她不想张棐褚继续纠缠,继续道:“你无需担心我来找茬,若是我要找,刚才那人想必已经没了舌头。” 永盛楼的帐房其实一楼就有,多的是人要换银赊借,若个个都往二楼领还了得。然张棐褚有意拖延,薛凌又对此地不熟,只顾了跟着人走。 木质台阶轻微作响,她这话托大,张棐褚本想回一句:“还没人敢在永盛楼闹事”,只他迎来送往,想着既没闹起来,何苦作些口舌之争。 且得了这句话,心便稍微放下来些。来者是客,管他男女,银子兑给她,只要不找茬,玩出花来也不打紧。 张棐褚本着周到的心思提醒薛凌楼下都是些散客,下注赔率都少,上百文钱已算的豪赌。薛凌挥挥手直言无需这么麻烦,散银即可,铜钱懒得数,拿到手后又躬身向张棐褚道了谢。 许是薛凌这番举动确然自持,又说了自己不会找茬,张棐褚便再没跟着,只吩咐了两人留意点动静。 那大汉本就是在永盛混饭吃,自然一直都在。薛凌再次下来,仍是差点没挤进去。她丢了往日矜持,手脚并用扒开两人,凑到里头,银子丢上去,也开始声嘶力竭的喊开大。 张棐褚兑的碎银合五钱一粒,赶巧了这次站在一赔一的方位,她把袋子里碎银全倒出来来,每次押一粒,只买大,从早间一直赌到日西斜。 身边的人早换了好十来波,毕竟不是谁都如她这般有钱,一开始那大汉还多有嗤笑,到最后一对上薛凌目光,竟不由自主的开始闪躲。 然薛凌并没注意到这些,她随着那些人喊的兴起,直到去摸银粒子时,那儿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摸到。 她一直盯着那骰盅,摸了两三下才低头看,还以为是自己没摸准位置。 可那儿确实是什么也没有,她记得她一直在赢,那骰盅开了无数次都是大,但她输的一干二净。 袍笏(九十八) 即使看着面前空无一物,薛凌仍下意识在台面上来回摸了两下,好像一堆银粒子是突然消失不见一般。她摊开手掌在面前,前些日在宁城处被磨破的伤口旧痂脱落,新肉百里透红分外醒目,她却看了片刻才缩回去,不可置信将目光移到了那大汉脸上。 “我今儿该赢了不少罢”,薛凌道。 “买大开大,买小开小啊”,大汉继续摇骰盅招呼着客人,盅子盖到桌面上,才挤出个空档来回薛凌道:“小娘子是赢的不少,可你输的不少,散出去的也不少啊。” 我散出去了么?薛凌眯缝着眼睛半晌方想起逢她赢了,是随手将赢头丢出去赏了人。若每局都这般算,相当于今天她只输不赢,那一堆钱输完只是个迟早,并无太大疑处。 除却最高二十倍的赔率,永盛还有个极佳的玩法,叫作跟庄,顾名思义,自己并不下注,只出少量的钱跟随庄家或者对赌的客人,输了,只输那一点,赢了却可以享受同倍的赔率,但跟庄的钱不得超过赌注的十分之一。 有薛凌这么个大主顾,此张台子比往日热闹数倍不止。她长这么大,除却跟鲁文安偶尔玩闹随口打个赌,当是没见过这等蛊惑人心之地。输赢唾手可得,大小转眼即分,她本是个追求干脆的性子,礼义廉耻忘尽,确然无比畅快,更何况身旁还有叫好喝彩声众。 散两粒银钱而已,又算得了甚。 张棐褚中间也曾在阁楼上往这边瞅了两眼,见薛凌与那些赌徒一般无二,暂且就放下这边,毕竟往永盛二楼走的,每天少说也得十七八个,特意盯着薛凌犯不上。 见张棐褚久久没再出现,那大汉就权拿薛凌当个寻常玩客,他在永盛里骰子将军的名头无人不晓,这小娘子玩了一整天,输光了有什么稀奇。 他对这小娘子略有忌惮,是因为在永盛楼里呆了小半年,第一次见着这种每次下注一模一样的。只买大,只押一粒,只押一赔一,似乎连丢银粒的位置都没变过。 赌嘛,凡是来赌的,有几个是心智坚定的?输了第一把,第二把就开始犹豫,输了第二把,第三把就要权衡好久。输上五把,没准得回家换条内裤再来,图个吉利。更不要说多的是人眼看要输光,就直接把所有的钱押一把最大的以求回本。 唯有这小娘子,从早到晚,站在那跟个鲁班造的木偶一般,只会那么几个动作,怪异的他有些毛骨悚然,可算这钱是赢干净了,再过半个时辰,永盛一楼就得清场点账,这笔横财算落袋为安。 正如张棐褚所言,一楼都是些散客,大汉开台这般久,今日单就在薛凌身上所获,至少抵得过往半月有多。虽张棐褚半路砍了两张银票去,但永盛向来讲规矩,不说全部补足,起码会免了今日抽成,他终是亏不到哪去。 眼瞅薛凌还站着,大汉按着骰盅嘲笑道:“我说小娘子,输光了就回去吧,爷今儿在你身上赚了个够本,也不难为你,拿去......”,他在自己身前拈了个银粒子丢给薛凌道:“留着给自己买个身子,下次再来赔爷乐呵。” “快开快开”,围着的人只顾着催促,连哄笑都懒的多给几声。 薛凌看着那银粒转了老久,台面上这个砸一拳,那个捶一掌,震动不休,带着银粒子半天停不下来。她半天不拿,有手长的飞快收了去道:“小娘子是观音派来散财的,也不差这点,干脆赏了我”,说罢抬腿就跑,哪还等她同意不同意。 大汉拎起胳膊又开摇,恍若无意道:“这可不愿我啊,爷给你留了,来来来,买大开大......” 他声音不似早上那般嚣张,或然一天下来有些疲惫,反正永盛要清场了,剩下的时间是赌客翻本的希望,只要他还能摇的动骰子,喊个啥玩意,谁也没听。 四周喊开,骰盅落定,大汉打开合上打开,不知到了第几回,薛凌还站着,小厮过来请道:“小娘子明日再来尽兴。” 薛凌恍惚回神,走了几步,站到那格二十倍的赌注面前。坐庄的大汉侧目过来看了她一眼,又飞快转回去喊“买大开大.......” 薛凌将身上银票尽数掏出来,仍旧是没看面额,尽数拍在了格子里,笑道:“我买小。” 摇骰子的桌子宽二长十,一至十倍注并列在长,庄家与之相对,一宽为小厮坐阵以示公正,另一宽为二十倍注独占一方。 薛凌站在那,双手按在台面上,见众人看过来,低头轻吹了一口,面上银票飞到桌子中间,大汉瞧的分明,是一百两。而那小娘子手底下还压着七八张之数,若全是这个面额...... 她仍笑的有些放肆,随口道:“我买小,且将你那骰盅拿过来我瞧瞧,听别人说,永盛里,人人都出老千。” 四周有些愣住,小厮过来低声道:“姑娘不得妄言.......” 薛凌打断道:“罢了,我只玩这局,玩完收工,你方才不是要我陪你再乐呵些,这些够不够你乐呵?” “诸位看见了,这小娘子自愿陪我乐呵,要下注跟庄的请了你嘞”,那大汉向周围一抱拳,顺手骰盅就被压着桌面推道薛凌面前。见薛凌接了手,大汉继续道:“你随便瞧,买大开大,买小开小,落手无悔,输赢在天。” 薛凌指尖在骰盅顶上压了一下,轻声道:“输赢在天是么”。她掀开盖子,里头六粒骰子玉骨红豆,风雅的很。只一眼,骰盅就依原样被推了回去。 “要是永盛楼里有人出千会如何”?薛凌回头玩笑般问那小厮。 只那小厮是下午轮班来的,远不似早间熟人和气,凭是薛凌一张笑脸,仍恶声道:“我劝小娘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梁律六赃轻者黥面,重者掉脑袋也是有的”,话落又压低了声音道:“你这般小娘子,没了手脚反而更值钱。” 薛凌回头对着那大汉再次道:“我买小,开。” 袍笏(九十九) 一群从她要看骰盅那一刻就鸦雀无声,现已有人看清薛凌身前的银票数额,一声欢呼后又是人声鼎沸,叫好追庄起哄的不一而举。有人将几文碎银子在庄家和薛凌身前来回切换,显是拿不准该跟谁。 那俩小厮相视一笑,也取出好些碎银压在庄家头上。永盛里呆了这么久,还看不出谁输谁赢么。二十倍的赔率啊,哪怕是这小娘子拿不出钱还,也有的是法子补亏空。 “九哥,快开快开”。有人催促。 然那大汉手压在骰盅上一直未拿起,摇都还没摇,开又从何说起。薛凌歪头笑道:“怎么,我买了一天的大,还不兴临了换个注么,落手无悔,输赢在天,开啊。” 大汉盯着薛凌半晌仍无动作,骰盅里只有五粒骰子,他一碰到就了如指掌。 出不出千另说,但手上吃饭的活计,若是连里头有多少东西都摸不出来,哪还能在永盛楼里开台子。他只要揭开骰盅,就能证明那小娘子刚才借机生事,拿了一粒骰子去。在永盛楼里被抓着出老千,男的尚且生不如死,不知妇人作何下场。 可他舍不得。 倒不是舍不得薛凌,而是舍不得那一堆银票。 若此时挑破了,这局就算不得数。赌局尚未开始,那些银票当然不可能回到薛凌手里,却也归不得他,白白叫永盛楼占了便宜。 若是此局继续,一旦他赢下来,按照永盛的规矩,即使输家给不起钱,永盛要帮忙追债,追不回来要赌坊贴补,毕竟各庄家每天的例银不是白交的。 也就是说上万两的银子,就在于那粒骰子丢没丢。 可他拿不准薛凌这是什么意思,偷走一个骰子并不能开出小来。大汉握着骰盅半天不敢拿起,四周早已不耐烦,叫骂声愈发大。 那俩小厮也上场叫道:“我说九哥,你倒是开啊,咱这谁不知道您要啥来啥,快开。” 骰盅终被抄起到了空中,几粒骰子在里头相互碰撞,摇晃的时间似乎比以往长了数倍不止,到最后扣在桌上,又被压住良久。 难得此刻四周再次悄然无息,永盛一楼好久没见如此手笔的赌注,眼看结果在即,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薛凌再次轻巧跃上桌子道:“开啊,我买小。” “十六点大,你输了”。话说完,大汉才缓缓拿开骰盅。 里头六粒骰子平铺一处,五枚皆是两点,剩余一枚六点,恰和十六点。这数字于赌场众人而言皆知是个讽刺,恰好压十五一点。最开始与薛凌那局,大汉开的十四点有异曲同工之意,只是她少来这地方,没能领会得到而已。 传闻精妙的庄家,想要什么数字,就能得到什么数字。也有说骰子里灌铅等物控制点数的,但永盛向来允许赌客随意验牌,所以这些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眼见结果与自己所想如出一辙,大多数人原地起跳欢呼声众,也有少许人捶足顿胸不该轻信一个小娘子胸有成足。 四周喧嚷声中,那大汉道:“小娘子怎么个清账法,谅你身上也揣不下这么多银子,是哥哥随你去取啊,还是让家中人送来”。说话间小厮凑的更近,唯恐薛凌走人。 薛凌笑笑将桌上银票拿起来尽数揣回自己怀里,在一众不可置信的眼光中扔出一粒骰子道:“你出千。” 那大汉当即扔了骰盅道:“我说永盛楼还管不管,爷在这玩了不下几万场,输赢都有,今儿也不知哪来的小贱人,一把输了要张爷消账,二把输了说爷出千,有这么个玩法吗?” 那小厮近乎跟薛凌贴脸,恶声道:“跟爷去取钱吧,咋呼些什么呐。” 有追庄赢了的赌客冒头:“我说小娘子,这捉奸在床,捉贼拿脏,你说人出千,得有证据啊。” 薛凌伸手将小厮脸推的远些,仍轻言细语道:“我拿走了一粒骰子,他还能摇出六粒来,不是出千是什么。” 那大汉爆笑如雷,对着众人摊手道:“诸位听听,妇人说话这般不上道”。说着捡了那粒骰子摊在掌心道:“随便拿粒骰子来就说是我骰盅里的呐,诸位瞧瞧,诸位瞧瞧,这就永盛里普通骰子,上哪不能找一颗来捏手上。” 他转头向薛凌道:“爷不与你纠缠,二十倍赌注少了一文,今儿别想出了这门。” 围着的人多是跟了他赢钱的,眼见薛凌将银票收回去已是不满,现更是被撩拨的恶骂不绝,要薛凌赶紧掏钱。他们既是跟庄的,自然得庄家收了钱才有的分。 那小厮被薛凌轻飘飘推了一把,愣了半晌,现二人一使眼色直接上手想将薛凌拿住。薛凌反手亮剑划了一道,并未伤到人,只将人群逼退了些。 那大汉还在高喊要永盛负责,薛凌叹了叹气道:“你莫喊了,去将你口中的张先生叫来,会给你银子的。” 张棐褚应是做过自我介绍,可她一整天心思飘忽,此刻记不得此人名字。大汉听薛凌喊人,稍稍住了口。出没出千,他心中有数。但此局已成定局,即便这小娘子与张棐褚有什么交情,永盛楼至少也得赔他个千儿八两。 他催促着小厮去请张棐褚,另一面还在絮絮叨叨薛凌不讲规矩,说什么指证人出千,须在当时说破。既然咬定他往骰盅里塞骰子,该在他塞的那一刻拆穿。 众人点头称道,将大汉夸的如赌神在世,连连帮腔咒骂薛凌要她拿钱。薛凌仍坐在桌上,轻摇着小腿,充耳不闻。 直到张棐褚急急下来走到面前请问了声:“怎么回事。” 薛凌抬头,语间委屈的很,抿了抿嘴唇才看向那大汉,朦胧双眼道:“他出千。” 张棐褚也跟着愣了愣,在赌场说人出千的多了去,大多面红耳赤抓耳挠腮赌咒发誓,少见这跟个受气包般楚楚可怜的。 但身份使然,他严肃了神色道:“鲁姑娘....捉......” “捉奸在床,捉贼拿脏嘛”,薛凌声调蓦地提高,恍然刚才伶仃神色未曾有过,笑着道:“他们都与我说过了,你也不必再重复。” “既然如此,姑娘......” “钱么,你去问苏姈如拿。” 张棐褚神色一变,躬身道:“姑娘请上楼说话”,说罢对那大汉道:“九哥不必挂怀”,又转身向众人:“诸位且玩的尽兴,此事永盛一力承担,断不会少了贵客们分毫。” 薛凌将剑收回袖里,从桌上跳下来跟着上了二楼,底下众说纷纭。张棐褚叫人看了茶,为难道:“鲁姑娘曾说不会生事。” 永盛是苏家产业不假,但这种地方多有官宦参杂其中,苏姈如也说不得一手遮天。不过名头上的老板,几个管事的理所当然认识。 张棐褚已遣了人去问话,却不敢就此放薛凌离去。以前苏远蘅从不在永盛现身,张棐褚就更加不知苏府何时有个一掷千金的娇小姐。 薛凌有些呆愣,却不改先前放肆,找了个舒服姿势倚在软塌上,漫不经意道:“我本不曾生事啊,生事的话,不应该是将一楼掀了么。” 还未确定薛凌身份,张棐褚既不愿得罪,也不想太过巴结,缄口未答,而是转了个话头道:“姑娘与夫人是何关系。” “她总说拿我当个亲生女儿。” 这话的意思就是并非亲生女儿,张棐褚暗松一口气,他是说苏府应该只一位少爷。 “那鲁姑娘输的这笔钱,是要记在夫人头上么”。张棐褚试探道。好家伙,他刚才上楼的功夫,小厮跟在旁边已经耳语过,合着半天不见,这小娘子一把输出去上万两。永盛开了这么久,没见几个这么输的。 “那当然不是啊。” 张棐褚又松了一口气,不是算在苏夫人头上,就是不用永盛贴。不知道这小娘子究竟是哪家的,与苏夫人情同母女,又对成千上万的银子丝毫不当回事。 “我也没打算给这钱啊.....”,薛凌回头。 张棐褚一口老血咽在喉头,强压着火气道:“鲁姑娘是什么意思。” 薛凌笑了一声,逗趣般道:“他出千,我赖账,这不是很正常么。” “鲁......” “我坐在这,是不欲与楼下纠缠,这些人”....薛凌停了好一会才继续道:“真是令人生厌”。她看向张棐褚道:“你们说的都对,捉奸在床,捉贼拿脏。但他久居赌坊,我只是第一次进来,哪能瞧见他何时出千。” “所以我奈何他不得,可如今你也奈何我不得。一无字据,二无凭证,说是有人看见了,不过一群输红了眼的赌徒而已。只要我从这个大门出去,何人会信一个小姑娘赌输了万两银呢。” 她滑出半个剑尖,淡漠道:“便是我现在强行要走,你拦的住吗?” 永盛里养了大把刀口舔血的走狗,拦不拦得住张棐褚还真有几分把握。然他看薛凌一脸死灰模样,另一头去苏府的人还没回来,恐惹急了真能打一场。与薛凌受不得激不同,张棐褚做的就是忍辱负重的活计。 倒也未曾听说哪个小娘子有三头六臂,但如今苏家在京中有如日中天之势,光凭这层关系,也不能伤了薛凌去。张棐褚随口告了个罪,捡了椅子坐下,由着薛凌信口乱七八糟的念叨,想着等人回来便如何处理这破事,起码苏夫人会交代一下来人身份。 薛凌将剑又收了回去,仿若来了兴致一样,絮叨着给张棐褚讲了起因,又道:“他知道我拿了一粒骰子走。” “我既拿了一粒骰子走,他必然是知道我会说他出千,为何他还要铤而走险呢?” “他舍不得拆穿我,大抵是拆穿了就只有一份银子,不拆穿,没准能多得二十份吧。” “他舍不得也就罢了,我手脚粗笨的很,估计不少人眼睁睁看着我拿了一粒骰子走,结果却全部帮着他说话。” “那些人是当真觉得他没出千,还是因为赢了钱,才觉得他没出千?” 张棐褚饮着茶水一直未答,前因后果其实他早就清楚。且用不着小厮说的详细,光是看个结果就能知道为啥,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为何小娘子要用拿骰子的方式来指证九哥出千。 要是九哥当场把骰盅掀开,那些赌徒肯定是要将人手砍下来才算完。即使是九哥应了算计,财迷心窍,也不过就是现在这个局面。一粒骰子在哪都能拿到,作不得数的。 等薛凌念叨声渐无,张棐褚不痛不痒的说了句中立话:“胜负在手,输赢在天,鲁姑娘既然抓不住人出千,合该愿赌服输。” 薛凌道:“胜负在手,输赢在天,你倒是比底下人讲究。” 屋内寂静没持续太久,万两银子是大事,小厮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片刻即回。跟着一道儿来的还有苏银,见着薛凌立即道:“落儿小姐这是存心不让小人安生,早间才散了,晚间这又聚上了。” 话说完才跟张棐褚赔了不是:“张先生担待,小姐家中祖父新丧,气郁难解,添麻烦了,夫人一听说,赶紧遣了我过来料理此事,先生借一步说话” 张棐褚恍然大悟,却忍不住又多打量了薛凌一眼。身上衫子是很素,不似寻常姑娘娇俏,但确非丧服,不怪他想不到生老病死这种惨剧。 不过一个小姑娘独自一人揣了上千两银子往赌坊来找茬,已然不是个寻常的。他一见苏银态度,已知薛凌身份非常,起来跟着说了些场面话,与苏银一道儿去了旁屋。 片刻后回来苏银对着薛凌躬身道:“小姐跟我先回去吧”。张棐褚也跟着陪了礼,客气道:“下次再请小姐尽兴。” 薛凌抬头冲张棐褚笑的开怀,路过桌子,一把抓了两三粒骰子在手里,跟着苏银大咧咧下了楼。 一楼已经在清账,赌客散尽,那九哥却还在,跟薛凌眼神交汇,又急急移开,看向后面的张棐褚故作声势道:“我说张爷,这怎么算啊。” 张棐褚没答,只跟后头往楼下走,薛凌嗤笑一声看过去,那张台面上骰盅还在。她捏着刚才抓的骰子,指尖发力打将过去,骰盅顶端受力被打的移位好几寸,在边缘处摇摇欲坠。 “小姐...”苏银难得语气不善,只喊了人没继续说。 那大汉眼见有东西飞来,急急趴下身子躲避,待听到骰盅响,冒出个脑袋才看见薛凌打的并不是他。这小娘子周身都是古怪,他本不欲得罪。 若是玩几局,必定是让着点,且让人赢了赶紧离去就是,奈何薛凌在那一站就是一天。赌场之人,说聪明,却沦落至此,说愚蠢,却又手眼玲珑。存心让着她一人不要紧,可要一直让着她,给别的赌客瞧出门道,必定是一股脑儿的跟着她压。 这要是输下来,财神爷坐家里都输不起。而且明面上输出去的,永盛有的是理由一分不赔,趁机将自己扫地出门也未知。 至于最后那一把........那么大笔钱,这他娘的谁挡得住啊。 赢得几文碎银,只会自诩手段高超,一次吃下这么多银子,免不了他暗有心悸,虽一直强装无碍,实则见了薛凌就不自主的发毛,尤其是薛凌与张棐褚等人走的近,明显非尊即贵。 可....即便是皇后娘娘来了,今儿这理也在他这头不是。骰盅已经开了,除非日子能倒回去,不然说什么也得有人给钱。 他咂着嘴又叫苦道:“张爷,这还有说法没说法了,咱每天的例银可是一文钱都没少过。事要传出去,谁还敢来永盛楼淌活儿啊。” 张棐褚紧走两步,凑近薛凌道:“姑娘,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到底是夫人的地方,出了乱子,要夫人善后的。” 薛凌斜视着仍蹲在台面下的大汉,嗤道:“胜负在手,输赢在天?” 然她说的随意,那人离的远又心虚,根本听不清她说什么,听清的是张棐褚与苏银。二人看着少女抢先一步出了门,冷冷丢下四个字: “输赢在我。” 袍笏(一百) 张棐褚微摇了头朝着苏银拱手,戏谑道:“哪家跑出来的野猴子啊,一点不像苏府里头做派。” 苏银回了礼,也笑着道:“夫人随手沾上的烫手山芋,给张先生添麻烦了”。他望了望薛凌背影,牢骚般对着张棐褚诉了句苦:“可不是输赢在她,没搁这把永盛楼的招牌拆下来,算你我今日都得了祖宗保佑。” 说罢连声告罪道是先行一步,出门小跑了一段追上薛凌道:“小姐心里不畅,就当找了个乐子,与人置气不值当。” 薛凌并不回身,脚下步子走的缓慢,道:“你见我找着乐子了吗?” “一掷千金,这事儿说出去,京中就没几个能做到,还算不得乐子?落儿小姐喜欢,再去取些银子来玩几局也不妨事,夫人交代您只管尽兴,别的一概苏府来应承。” “我尽兴”?薛凌停步扭头斜盯着苏银反问了一句,片刻才回身继续走着道:“我尽兴的法子是拆穿那人出千,苏姈如有什么法子吗?” “那当然是有的,真就是您非的要,容小人与张先生商量商量,三五日间必能让小姐如意。但小姐须得依计行事,不可坏了永盛规矩”。苏银答的丝毫不为难。 除却苏姈如交代这些日子哄着点薛凌,永盛的庄家本就是隔三差五就得换一批,有自愿退的,有出千被人抓着直接打个半死扭送衙门的,再多一个算不得大事。何况那九哥也呆了大半年,算算时间该消失了。 薛凌不懂赌场里的功夫,却知苏姈如有意讨好。眼前街道瞧着蜿蜒好似没个尽头,可她总觉得下一步就会跨到薛宅里去,含焉满脸羞红的跳出来。 指尖暗抠了一把手腕,薛凌道:“怎么,申屠易的命那么值钱,凭的我将苏府输个倾家荡产也无妨么。我记得苏姈如说过,做生意嘛,哪有强买强卖的理儿,要是今儿个我不想卖呢。” 身后沉默了片刻,苏银道:“落儿小姐说的是谁,小人没听说过。” 在苏府呆了那几年,苏姈如大小事几乎都会经苏银的手,比苏远蘅那个亲儿子还贴心。薛凌猜他是在撒谎,可如今拆穿也无多大意思。跟条狗也争不出个子丑演卯,她张口,说的话却自己都有些不相信。 “你回去告诉苏姈如,这笔账结清了,以后谁也不要提起”。 今日的薛凌,态度好的反常,苏银亦觉不信。他听说薛凌进了永盛楼,都做好了准备来收拾一地狼藉。没料到来了居然能看着完整桌椅,还感叹了句张棐褚当真能人。现看薛凌神色举止,分明是果然祖宗保佑。 申屠易的事,苏银确有参与。但苏府对于申屠易和薛凌的纠葛,本不甚了解,苏姈如仅仅知道申屠易去安城是薛凌授意,这还是江府那头给的笼统消息。 既然是薛凌授意,必然是帮着这位主儿办事。虽不知道这俩怎么突然之间走到了一起,但既杀了人家的差,难免苏姈如有点心虚。 可这不是赶上了,天知道那倒霉鬼怎么碰上的沈元州。此人知道的事情多,不赶紧编排个理由弄死,万一漏了什么还了得。 所以扛着霍家那边的事儿反而成了次要,苏姈如更多的是为了阻止沈元州将申屠易带回京审问,哪怕在宁城审问太久也不好。 归根究底,不还是因为薛凌这祸害么,好端端的将个危险人物放到乌州去,昏了头了她。 然这些话并不能明面说,且当初也是自己让薛凌去永盛玩两把,苏夫人自认倒霉,遣了苏银过来。虽永盛楼遣去苏府的小厮说的是“鲁姑娘”,然那些破事一抖搂,苏姈如知道除了薛凌,京中再没第二个人能干的出来。 几个人一同把路走到窄处,却是苏银一人来过桥,比起输掉的那些银子,他显然更担忧薛凌胡来,现见她安稳异常,不由得心下大喜,道:“小姐说的什么话,夫人与小姐之间哪有什么账啊清的,小姐不如回苏府宿几日,有下人伺候着也舒心些。” 薛凌摆了摆手道:“我劝你不要跟着我,不然就真的有账要清。” 苏银顿时停住步子,想了片刻还是转了身没继续跟着薛凌。这人气性上来,夫人来了也不敢跟着,他没必要触霉头。索性二人没走出太远,一路小跑回去,还能赶上看张棐褚处理永盛楼那摊子。 不过那摊子必然比自己这摊子容易的多,起码不用提心吊胆哪里突然窜出个暗箭。苏银转身走出好几步,才回神自己手一直按在腰间没松过,他怕死了这娇小姐突而从袖子里滑出个剑刃来。 申屠易的命并不如薛凌想象那般值钱,她一把输出去的万余辆银子,实则压根就没给到那大汉手上。 倒非永盛破了规矩,苏银到时,张棐褚正对着那大汉也就是九哥讲的明白,要么拿了银子,就此离开永盛。明眼人都瞧的出来,鲁小姐不好得罪,出了这么大事,永盛楼要保人也是麻烦,索性九哥赚了个够本,就此金盆洗手也算美事一桩。 要么,这账就算了,贵人家的娇小姐不知事,大家各退一步,落个好相与。当然永盛绝不白占便宜,只要九哥不追究这笔钱,以后凭他在永盛开多久的台子,待遇一切照旧,例银分文不取,可签字画押,终生不改。 听张棐褚的口气,是巴不得九哥走第一条路,拿了银子嘴巴闭紧点滚得越远越好,反倒是第二条路颇有哀求意味。 苏银站在偏处听得分明,兴起走到前列帮着张棐褚插嘴劝道:“原是我家小姐添了麻烦,九哥大人大量,这么大笔银子,够您三代吃喝不愁,还请与府上好聚好散。” 那大汉踌蹴再三,一咬牙道:“得,能与各位大爷认识也是我的运气,我就退一步,按张爷说了算,不要这钱了,可那些跟庄的........” “九哥痛快,跟庄的一律挂在永盛账上,另有茶水银子请九哥明儿好生歇息一日,后天再来开台”。张棐褚话音未落,旁边即有人奉上一托盘银锭,数额多少尚在其次,这举动分明是早已料定九哥会选第二条路。 苏银亦是心下了然,待大汉欢喜接了银子走人后与张棐褚相视一笑,张棐褚率先开口道:“怎地又回来了,不去伺候那位活菩萨”。他与苏银有过多次交集,说话也随意,初见为着薛凌在面前,才特意生分了些。 这称呼讽刺意味足的很,苏银并不反驳,笑笑算是默认,跟着道:“可算是了了,到底还是夫人那日失言,招惹来的,没多少账面吧,苏府最近日子艰难,补不上这么大窟窿。” 张棐褚上前两步拍着苏银肩膀,笑意更甚道:“走吧,来都来了,上去饮杯茶水再走。最近京中除了沈大将军,怕就是苏府最风光,夫人倒遣你来跟我叫穷,好似我昧了她银子一般。” “你不知道这时日艰难,不提也罢....”,苏银没推开,跟着张棐褚往上走,二人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念叨。 “不提就不提,你是个内阁,我是个外人。但那鲁姑娘,你总得透个底儿吧,今儿来了输个千儿八万,明儿来了把永盛楼输出去算谁的?” “量她也不会再来,你区区永盛楼的赌局,人家也瞧不上啊。” “得,这就区区永盛楼了,明儿来把苏府输出去算谁的?” 苏银难得大笑,推开张棐褚稍许道:“说这些无凭事扰人兴致,不如赌一赌那九哥还能呆几时?” 张棐褚白了他一眼,抖抖衣袖先进了房里,带了些鄙夷道:“我叫他今儿走,人不肯啊。” 少了永盛那份例银,想必九哥本着赚的都是自己的,又时时惦记要将那失去的万两银赚回来,只会日愈肆无忌惮。 你说,他还能呆几时? 袍笏(一百零一) 苏银跟着进去,看张棐褚添了茶水,闲聊了些别的。上楼间三言两语,张棐褚已知苏银不会告诉他鲁姑娘的来历,都是替人办事,犯不着相互为难,再没继续追问。 薛凌终踏到薛宅外头,透过门缝巧进去,里头竟然有昏黄烛光一盏。她记得走的时候,京中于含焉而言,还是兵荒马乱的喘口气都不敢大声,现夜色尚未铺全,竟是烛火都点上了。 滑了剑尖出来熟门熟路去挑门栓,自个进了门。早间从隐佛寺下来,胆怯的很,现竟无端觉得理直气壮。 她已然能清晰的知道今早为何看见永盛楼就走不动道儿,她想着近来这些大事小事天下事,事事皆不顺,怀疑自己是不是时运不济。人总需要个借口安放那些求之不得,天意是最好的理由。斗不过老天,那能怎样呢。 唯有进去走一遭,才知道斗不过的是凡人,她如何能算了? 她进的哪里是永盛楼,分明,进的是金銮殿。 那个九哥出千赢了钱,魏塱出千赢了龙椅。那些赌徒一面叫着九哥的好,一面又暗自出千妄图取代九哥。那些朝臣一面叫着魏塱的好,一面又私下试图拉魏塱下马。 她无法让岁月倒流,去抓住九哥出千,也就没有办法回到魏塱登基那一刻去戳破他篡位,更没办法回到许许多多的曾经,去将江闳等人做过的丑事一一挑破,她亦无法赶赴乌州阻止沈元州借机杀了申屠易, 泱泱梁国,不过是永盛楼里一张台子,魏塱坐庄,拓跋铣揭的骰盅,文武大臣皆是追庄的赌徒。这些人,早就知道魏塱出千,却因为魏塱是个赢家,所以明面维护的死心塌地,又用分来的那杯羹在又在别处当一个出千的庄家。 她以为拿一粒骰子,就能让人认输,哪怕自己要为此背负恶名也无妨,然根本无人在意骰盅里究竟有几颗骰子,他们只在意谁是赢家,赢的皆大欢喜。 她想,她迟早要把这台子掀了。 她没掀永盛那张,苏银说的对,区区一个永盛楼而已,根本不够瞧。 很多时候,一个人早就天崩地裂,却由一层皮包裹着强撑了不肯承认,直到一块微不足道的石头砸到了身上,人刹那间分崩离析,与过往再不相干。 薛凌越过了院里水井,那枚被踩坏了的孔明锁还在原处。这么个小东西掉在井台下的凹槽里,谁也没正眼瞧上。西北之地的植物怪的很,一截十来年的枯枝吸了水汽竟然隐隐有发芽的迹象。 她敲含焉的门,仍是永盛里头的想法,人人皆对出千见怪不怪,她赖账也该再正常不过。 里头妇人颤着声问:“谁?” 薛凌冷道:“是我。” “薛”,一声高后又急速压低,含焉冲过来开了半扇门,惊喜悄声道:“你们回来了”。未等薛凌答,她探出半截身子,往院里看,半晌才回过头,颇有羞涩问:“屠大哥呢。” “我与他在乌州分别,他说有自己的事处理,应是要耽搁些日子。我离开这些天,此处一切太平罢。” 含焉轻叹了口气,将门彻底打开,方挂上笑脸道:“太平太平”,她跨出门槛,走了两步,一扬手转了个圈道:“可太平拉,你们总算回来了,以后是不是就不走了。厨房还有我白日做的点心,你要不要尝尝。” 说着走了两步又退回来道:“京中花样,我也没学过,都是往日记忆里的粗糙活计,不知合不合你口味”,她又低了头,轻声道:“屠大哥倒是喜欢的很,我日日都备着。你们去了这般久,临走也不说个归期.....我一个人....薛姑娘.....” “我只在这宿两日就要离开,以后都来的少,你是要继续留在这”,薛凌看了一眼她原来住过的那间屋子,方继续问含焉道:“还是我替你另买个干净小宅子。” “啊....”,含焉跟着薛凌视线往那房间看了一眼,目光又猛地缩回来。其实那间屋子与她日常所宿一墙之隔而已,但她从来都尽可能忘了那间屋子,平日里也绝不往里张望。 里头,死过人。 江府处理的甚是干净,起码用的花露要比含焉拿出来的好十倍,馥郁气味从门缝里透出来,不知事的必然以为里头住着味如花似玉的千金。 但是,里面死过人啊。 也不是没见过死人,正因为见过死人,才格外的怕。可怕的如此厉害,她也不曾寻个别处暂住,日日夜夜的熬在这,唯恐错过了申屠易归期。 说爱好像也不尽然,但决然不是不爱,她见薛凌回来,心尖上有什么东西跟原子上春日鲜花般眨眼功夫铺了一片。 含焉再看向薛凌,目光有了闪躲避讳,语气因急切有些磕绊,却十分坚定问:“薛姑娘..要...去要去哪,屠大哥什几时能回。” 未等薛凌答,她便连连摆手道:“我不走的,我先不走,我与屠大哥说好等他回来。” 薛凌略扯了扯嘴角道:“那你自便,以后这地儿归你了”。说着进了屋子。她向来冷脸惯了,含焉不觉有何异常,站那停了片刻,往厨房方向而去,许是要拿些吃食给薛凌。 里头陈设没大改,却少了些器具,想是桌椅染了血不好打理,江府一应丢了出去。那日花功夫悬着的寒潭月,也撤了大半,只余最里处一些还在。门风刮进来,飘帛如烟如雾,仍是风光迤逦。 薛凌顿了顿,看后头并无一个薛璃坐着,这才迈步过去。床上荷包还在,她这才记起里头孔明锁已经丢了,当日怒极不知去了哪。现想起来,还是凭空生怒,觉得那东西去哪无关紧要。 她找荷包,只为着里头宋柏的布条,改日得给宋沧送过去,别的好像找不出什么是要格外带着的。京中这般长久,既无人,也无物值得挂念。 椅子上坐了一会,忽记起床脚还藏了薛弋寒半幅画像,薛凌站起来想取出,咬了咬牙手却撑到了桌面一叠百家姓上。门外含焉忽然喊,薛凌没好气道:“门没关,你没长脚么。” 含焉只轻声道:“我熬了些清粥,你长途奔波回来,不如去用些解解乏。” “不必了。” 门外似还窸窣了一阵,却很快归于安静。你看,她纠结了小两晚的破事,实则真正面对起来不多就是三五句话之间,并没想象中那么困难。 明日临走再给些散碎银子让含焉去谋个好活计,以后两不相见,事就这么了了。屠易......薛凌常听得人如此叫申屠易,说是申屠这个姓少见,喊起来也不顺耳。 合着这名字跟老李头那联子一般不吉利,唯一一个质问过她怎么敢许给胡狗四座城的人啊,就这样消失的无声无息,所以再不会有人问她怎么敢偷一粒骰子。 申屠易,众生屠易,一念赎难。 袍笏(一百零二) 她从来不喜江闳等人,却也真切的在不为人知处维护过他们,一如当初曾用自己的方式维护过齐世言。 而现在辗转于床榻之间,回忆这些人的慈眉善目,大抵仅仅只为了等着她去偷一粒骰子,或者等着她赢,连一丝儿爱护之意都没有。 被褥一应是新的,软锦温缎堆了好几层。但江府到底没日日惦记,自当晚拾掇过后再没来过。含焉也许上心,她又畏惧这屋子,也没进来翻翻。京中几场秋雨,丝革最易生霉。具体有没有薛凌也没看见,反正鼻尖隐隐腐烂气经久未散。 她累的紧,缩在里头居然也睡的熟,好久不见的那场大雪又扑面而来。然她没醒,比起以前在梦里的呐喊失声,这一次她站在平城的城头,看着底下积雪如潮水般一浪接一浪的涌过来。 在梦里,直接就笑出了声。 常年累月的重复做一个梦,会让人有刻定印象,一见到熟悉场景情节,即便睡着,也能轻易的在梦里跟自己说,这是假的,是在做梦。 她早早养成了习惯,一见到雪堆满平城,就尽可能的跟自己说在做梦,然后试图继续睡过去。只是往日不得,无论如何都得小醒一会。 唯今晚未醒,平城没了,她记得一清二楚。平城也没下雪,所以这必然是梦。 果然再三念叨后,那些场景又如潮水退去,眼前归于黑暗,她总算从无休止的噩梦里彻底逃脱,直睡到五更有多。 多躺了些时候看见窗外微光,薛凌翻身整理了衣物。才一开门,含焉立刻窜到了眼前,想是一直在门外等着。见她出来,畏畏缩缩道:“薛姑娘,我熬了些粥,点心也赶早买了些,小菜是自己做的,你去用些吧。” 薛凌剑尖都滑了半个出来,她知此处有江府人瞧着,出不了大乱子,所以没怎么上心。赫然冒出个人脑袋,出气声都重了些。抬头瞧了含焉半晌,想想总得让这人走,还是应了道:“好啊。” 含焉霎时惊喜异常,伸手来拉薛凌胳膊。薛凌侧了个身,没等她过来先一步走了。含焉抿了抿嘴唇跟在后头,仍讨好道:“薛姑娘,你此行.....顺利吗...?” 薛凌不答,她又捡着话唠叨:“以前我爹也经常出远门.....” “你把嘴闭上”,薛凌停了一步,后头含焉跟的紧,差点撞着。不过转瞬薛凌又恢复如常,继续往前走。她无意对含焉出恶语,也知道此人经不得吓唬,奈何“爹”这个字刺耳的很。尤其是她知道含焉的爹不错,再说下去,估计更刺耳。 含焉瞬间收声,再不敢多说,二人一路沉默进了厨房。普通人家里没有三厅六院,一张桌子就搭在生火处,既方便,冬日还能吃着些热的。薛凌当时买这院子,虽不寒酸,格局却相差无几,只是厨房里宽敞许多。 炉上一只粗陶罐子还在煨着,粥水煮上几个时辰也不碍事,早间又凉,含焉便一直没熄火。桌上是摆了三四小蝶点心,看着是街边妇人随手之作,只能果腹,经不起细看。一叠咸菜不知是什么玩意,腌的早退了绿意,只剩黄褐色。另一??瓷碟里却是敲的极规整的糖粒。 薛凌根本不在意吃些啥,但屋子里别无它物,只能盯着这些破烂。含焉看见她在瞧,立即跳到桌子边,挨个将碟子摸了摸,局促道:“不知道薛姑娘爱吃什么,我就......就随便买些,近日天凉,不会很快坏的。” 薛凌顿了顿,坐到桌子边,多少放软了些语气道:“我胃口不好,不是与你过不去,帮我盛碗粥就行。” 含焉立马转身拿了勺子,一边端碗一边急着道:“我知道薛姑娘是好人,薛姑娘不是置气,你是最好的....” 她双手捧到桌上,满脸是笑,口中仍不住夸赞。薛凌接了碗道:“你坐下吃吧,我有事说与你。” “薛姑娘你说,我不饿的,你先吃”。含焉并未回身,立即拉了椅子坐着,双手将膝上衣裙扯作一团。她一直神经高度紧绷,薛凌每说一句话,都执行的飞快,现坐着也无法放松下来。 薛凌有些不懂这畏惧从何而来,更不懂如何消解,只尽量堆了些温柔在脸上,饮了口粥水道:“关于我是谁,想必申屠易已经告诉你了,我也犯不着瞒。” “薛姑娘,我相信薛将军是个好人的,他肯定是被冤枉的,我相信他。” 薛凌握着勺子的手又是一顿,吹了口气继续道:“你呆了这么久,也没去告发我,想必以后也不会。” “薛姑娘,你相信我,我永远都不会去,也绝不会允许别人去。” “你别说话,容我把话说完可以吗”?薛凌将勺子丢在碗里,看着含焉道。 含焉被她盯的不敢直视,微低了头,轻声道:“你说。” 薛凌又拿了勺子,间或往嘴里喂一口,慢条斯理道:“你看见了,这宅子死过人,不吉利。” 含焉身子一震,想说什么,终是忍住了没开口。薛凌继续道:“我住的也不舒心,就让它荒着吧。你去选一处喜欢的小院,我替你买下搭理了,早日搬过去,以后也再不要跟我有交集。等申屠易回来了,我自会告诉他去寻你。” “你能联系上屠大哥?那你能不能问问他究竟何时回来”?含焉突而就松了手,脸上笑意瞬间变得娇俏,不似先前僵硬古怪。 问完大抵又觉羞涩,微偏了脸轻声道:“他曾与我说半月左右就回的,我.....没想到薛姑娘你也这般久才回。” 这般久么....平城那把火,是燃的久了些。薛凌看着含焉脸上红晕,又觉谎言迟早要拆穿,自己本就活在无休止的谎言里,或许旁人也在等着真相未知。 迟疑片刻,吞了大口粥,薛凌才道:“他与我约的是近日就回,若是没回.......”,她有些说不下去,想等着含焉问。 然含焉应是还沉浸在无边思念里,并未听出薛凌话里暗喻,好半天不曾接话。嘴里残余米粒经唾液后让人齿舌生甜,她一张口,终是把话补的完整。 “若是没回,也许就回不来了。” 袍笏(一百零三) 含焉猛地回正脸,笑意僵了一瞬,又徐徐散开,再与薛凌问话,就成了在胡地时的风情语态。她娇声道:“说的什么话,怎么就,不回了呢。” “他说去替苏家办事,保不成事后要被灭口,我劝他不要去,他说此事不了,以后都难安生,必须要走一趟,若是十五之前回不来,叫我替你寻一处好人家”。薛凌一低头,直接用嘴靠在碗边沿上,呼噜噜喝着粥水,像是把整张脸都埋进了碗里。 “怎会这样,姑娘定是在说笑。” 薛凌没答话,也找不出什么话答。 “薛姑娘......”,含焉手指点上薛凌后背,蹭的她一个激灵。将脸抬起来,才看见含焉笑意变得有些妩媚,再不复谨小慎微模样。 她惯来不喜与人接触,刚好粥吃的差不多,事儿也讲完了。薛凌起身退后两步道:“我不知你二人如何约定,但我承了他的情,自会帮他安置好你。京中宅子只要你心喜,除却王公贵族的祖宅,别的地儿开口就行。丫鬟下人也能挑上百八十个,再不会....” 话到此处舌头打了个结,停了稍许,薛凌才继续道:“再不会让人欺了你去。” 含焉一抬眉梢,像极了翠羽楼里调情的姑娘,腻着嗓子问:“怎就不回了,今儿不回,明儿也不回么,谁是苏家,屠大哥怎能这般说话。” 薛凌从未见过她如此,皱眉片刻忽想起,含焉本就是胡地那边的妓,或然这种讨好人的手段才是本相,难怪平日里听她说话反而觉得生硬,跟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一样。 见薛凌不答,含焉也跟着起了身,伸手过来捏住薛凌衣襟道:“姑娘才回了几时又要走,如何忍心丢我一人在这。” 她慌了手脚,就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胡地。 情急之中也想不出别的手段,反正几年里勾人留下都只这些动作。可薛凌好久没答话,她以为这次的客人不喜,刚想换个笑颜再劝,到底回过神来此处是梁国京中。 嘴角弧度未收,泪就湿了脸。原本是两根手指柔柔的轻扯着薛凌,像是小儿撒娇,现突然将薛凌大片衣袖撰到手心。含焉问:“苏家是谁,屠大哥从未与我说起过,他临走说是和你一起。” 薛凌瞧向别处道:“京中苏府,是申屠易原来当差的主家,这事儿他总和你提过罢。此次苏府因霍相下狱,申屠易被牵连进去。我们到了西北那头,办完事后本是要一起回来,他说要去处理些自己的事,便分开了。” 将含焉手扯开,又道:“我不喜与人太多废话,你在京中无人注意,大可自在一些,且出门挑个宅子,晚间我遣人来与你一道收了东西搬去。” 话毕即转身出了门,朝阳已出,薛凌没回头,也未听到身后呜咽。她昨晚就整了行囊,本也没多少东西,这会也用不着带,只换了旧衣往存善堂去。 下台阶时,眼角余光看到檐角老李头那切药的铡刀还在。风吹雨淋这般久,居然半点没锈。不过这东西再也派不上用场,薛凌仅过了下眼,随即走的飞快。 她既瞧不上,想来日后也无人注意的到。霍准临死前念念不忘的东西,大抵会在岁月消磨里腐朽成烂铁。 世间无人告诉他,也不会有人告诉薛凌。这本来是济世安民的一刃神兵,到最后,不知道怎么就成了暗室里饮血屠生的祸害。 街上人群熙攘,似乎能听到永盛楼里热闹更甚昨日。不过她没过去,只远远一瞥。存善堂院门上贴的丧联还未撤,以前嫌不吉利,现在倒甚是吉利了,薛凌又觉字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院里头的大锅还在,只是炉子里火苗终于熄尽。自老李头死那天开始,已无人熬膏分药,几天秋风吹下来,院里药味也散的干净,依稀能闻到些草木味。 薛凌走过内堂,见赵姨两人在浆洗被褥等物,不知是不是打算料理干净再远行。她叫了一声赵姨,那老头一蹦三尺高,嘴唇蠕动没喊人,急急给施了礼,又弯着腰不敢看薛凌。 愈年长,愈知天不分高低贵贱,人自分轻重尊卑。 薛凌无意为难,问了话,得知绿栀是在偏房里,随即绕了过去。也难怪她改了寝居,原屋子死了人,老李头房肯定也住不得,是只能住到最末去。 绿栀原在床上,听见门响,立即将脸埋在被褥里,似乎在使性子道:“说了我不去,我不去,我就不去,反正我不去。” 薛凌倚在门上,沉声道:“不去哪。” “小”.....绿栀一把扯下被褥,看了两眼薛凌,复又蒙上,片刻才认命拿下,翻身起来闷闷道:“小姐怎么来了”。她本也睡觉,就是从昨日回来气的慌,什么事儿也不想做,只将自己丢屋子里不肯见人。 薛凌堆了些笑意在脸上,道:“昨日听你说要走,我过来瞧瞧。” 绿栀一扭头:“有什么好瞧的,小姐往日就不喜来这,今儿来的这般早,是不是怕我们将钱银物件一并带走,半点都不留给你。” 说完又觉话不妥,没好气道:“要走也没那么快,今儿又不走。” 齐府里的丫头,都学会挤兑人了,所以薛凌也学会了忽视这些口舌逞利,只装作没听见,道:“就怕你们不拿走,所以过来的早些,一并帮着收拾。我又不缺老李头那点破烂,看什么用的上,都拿了去吧,这些银钱也给你,免得日后吃不上饭”。说着将昨日那些银票又尽数掏了出来递给绿栀。 绿栀看着一堆银票没瞧,半晌一跺脚扑在床榻上又开始哭的委屈。薛凌将银票搁在桌上,扯了把椅子坐着道:“我就过来看看,也不会劝人。死都死了,哭些什么。” “那人..总是要难过...你怎么张口闭口都不好好说话...李伯伯昨儿才.....谁稀罕...” 她说的断断续续的,薛凌听不清全句,不过也无关紧要,就懒得追问。老李头是昨儿才埋,可好像已经埋了少说一年半载似的,以至于想起这个人,她能轻而易举的将伤感压了下去。 待绿栀又哭了一会,薛凌没话找话道:“你那会说不去哪。” 绿栀哭的兴起,听见闻,瞬间收了声扬起脸,抹着眼泪道:“不想南下,石头又不肯跟我们走”。她又埋怨了一句:“要不是......要不是小姐你......娘亲也不会非要走这么远。” 薛凌都快忘了在存善堂帮工的是谁,只推测应是那后生。随口安慰了两句,反正这些人以后也未必有交集,好话多说两句无妨,起码绿栀一家再不会出现在存善堂里。她来,正是打算做个了结。 绿栀抽噎声未休,一连串哭诉里头声声都是没好气。可能并非真心怪罪,出了这些事,埋怨两句也是人之常情。离齐世言离京已有小半年,这日过得她都忘了。 当初若无薛凌,根本就没这座宅子。 袍笏(一百零四) 到头了,这些寻常琐碎就在这一日到头。人心从来不会一次凉透,总是凉了热,热了凉,凉了热,到最后受不住冷热交替,一次炸开个落得个片甲不剩。从此为善不誉,为恶不咎,冷眼瞧己瞧众生。 待绿栀哭到尽兴,薛凌总算问明了缘由。原是赵姨那两口子想回临春寻祖。这地儿好,顾名思义,临近春天,四季长青。绿栀说起时有几分向往神色,却没提起既然是临春之地,何以祖上会沦落到逃难来京。 然她虽向往,那个叫石头的后生却是几代近京人,穷是穷了点,可家中有父老尚存,当初来存善堂是帮工兼学门手艺。 老李头纵是半桶水医术,仍庆幸自己后继有人,教的尽心尽力,绿栀又娇俏可爱,石头自然满心欢喜。虽知短短数月,一切梦幻泡影。老李头撒手人寰,绿栀一家要拔腿开溜。再是难舍,家中劳力也不可能随了绿栀一家远去,这不,绿栀就搁这哭上了。 薛凌不以为意,只听绿栀说爹娘打定主意要走,随后又翻来了房契交还与薛凌,说是卖了可惜。 推推嚷嚷间,薛凌怀里揣的那些银票最终进了绿栀荷包,连当初在齐府送的各式小玩意,这一家三口其实已然身价不菲。随着老李头在市井盘桓这么久,想必去哪都能过的自在。 薛凌笑笑道了别,往老李头房间收拾了些旧物,连同自己往日遗在此处的小东西一并带着要走。临出门,绿栀又抱了一摞事物大呼小叫的追出来。 薛凌转身站着未伸手接,绿栀将包裹递与她道:“这是小姐你最初往齐府带的衣物,贵重的很,我怕生虫,没敢搁在无人处。就收妥了放在我那屋拿人气养着,你带回去吧。” 进齐府的衣物?薛凌皱眉,白花花的银子她都懒得看,什么样的衣物值得绿栀特意追出来。她刚要说让其自行收着,绿栀直接推她怀里道:“拿去吧,我见小姐在齐府时喜欢的很,当初还特意替你补了一道儿。” 说罢不管薛凌接与不接,撒手转身就往回走。补了一道.....薛凌仍记不起她有什么衣物贵重到破了还舍不得丢,须得绿栀补一道。抬手想解开上头系绳查看,绿栀又回头喊她:“小姐,你以后要好好看着这宅子啊,那树石榴花可好看了”。言罢有些不好意思般,低了头小声道:“有些话我是胡说的,如今这模样,也怨不得你。” 薛凌手在半空,趁势往里摆了摆,示意绿栀赶紧进去。这一耽搁,歇了拆开看的心思,拎着一并回了薛宅,想着得空再看。 含焉还没走,但薛凌进院动作极轻,直进到屋内,她仍没发觉。直到薛凌找东西时毫不客气踹翻了张桌子,含焉听见动静,窜至门口,颤抖着声音高喊:“是谁!谁在里面。” 薛凌停下手上动作,往外走了几步道:“你没出去么,今日晚间我便要走了。你确定还要在此处。” “薛姑娘....”,含焉手里拿着的木棍应声落地,又是满脸眼泪。冲上来抓着薛凌手道:“薛姑娘,你不要丢下我,你不要将我丢在此处,你当初答应我来京中寻你的。” 薛凌扯了两下袖口不得,没强硬扯,道:“我是答应了,你如今寻到我了,我替你买一座干净宅子,由得你坐吃山空都行。” 她看了一眼四周,接着道:“要是你不怕,此处也行,只管将过往看到的权当没看见,嫌冷清我给你寻俩下人,你怎样都行,但是我应该不会再来了。” “薛姑娘,我只想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求你不要扔我一人在此处。刀山火海,地狱黄泉,你要去哪,你带着我吧。就像当初在胡人那一样,你带着我,你带我走把....” 她抓着薛凌衣袖不肯放,哭到喘气不顺。薛凌站着没答话,含焉又道:“薛姑娘,我无处可去,无人可依,你带我走吧,我识文断字算账什么都会一些,你就当是添了个下人,你带我走吧。” 话到最后,人直接跪在了薛凌面前。 薛凌别过脸道:“好,我带你走,你去收拾东西吧。” “当真?薛姑娘,你等我”,含焉蹭一声站起撒了手,钻进隔壁房门又探出脑袋摸了一把眼泪,斩钉截铁道:“薛姑娘你要等我。” 薛凌回身进屋,听到隔壁叮里啷当响,接着拾掇自己的东西,不过片刻,含焉就拎着个小包袱站到了身后。 薛凌一回头,还未开口,含焉急急道:“薛姑娘,我收好了。你现在就要走吗,我可以立即跟你走的。” 她好似怕薛凌不信,将身后包袱往薛凌眼前一扬,辩解一般道:“你看,我都收好了。我没多少行李,不会拖累于你,不重......” 含焉左右看了两眼,走至桌子旁,打开来展示给薛凌看,道:“你看,不重的,就是屠大哥..”,她哽咽了一下,继续道:“就是屠大哥替我买了两身衣裳。” 话音未落,包袱又被系上,整个抱于胸前,往薛凌进出走了两步,要着脑袋道:“不重的,我们这次去哪?也要骑马吗?” 薛凌轻叹了声气,接过含焉手中包袱道:“你去歇着吧,我还有些未收拾,待一切妥当,我带你去我长住的地方,那里人多,定会将你照顾的极好。” 含焉一把将包袱抢回来紧紧抱着道:“不用的,我不用。薛姑娘要收拾什么,我来替你收拾,我从小就干这些活儿。” 她绕开薛凌往里走去,想抢着帮忙整理。忽记起那晚忍不住好奇瞅了一眼,这屋子里白纱红血断手死人.....脚下登时不稳要倒。 薛凌本是追着要劝,刚好赶上将人揽住。扶正了含焉,薛凌道:“你出去吧,我说了带你走,就决不食言。” 含焉人站稳了,却不肯撒手,也不管包袱跌在地上,只双双手扶着薛凌肩膀道:“我信你的,我信你的,薛姑娘,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屠大哥究竟去了哪?” 薛凌瞧着含焉眼里一汪水,柔声道:“他在乌州,也许再过两日就回来了”。她好像并不怜悯,甚至有些厌烦纠缠,却也哄的好声好气。想想江府苏府陈王府瑞王府,她要塞个人进去混饭吃也是容易,当个贴身传信的也无妨。 含焉看薛凌脸上笑意,初觉这位薛姑娘如此温情,退后了两步道:“当真么。” 薛凌接着去收拾东西,随口答道:“大概是吧,我也说不准”。含焉拾起包袱,并未退出房门,却也再没追问。 一听得申屠易可能不会回来,她缩在床头臆想千万种方式去追寻。可薛凌一出现,她最先问的,是自己的日后去处,并不是有关申屠易的下落。 含焉站在原处,用包袱捂住脸,泪湿了一片,却了无声息。 袍笏(一百零五) 回忆这一段露水姻缘,满打满算不过半月相处,短的让她羞于向薛凌提起一腔爱意。好似那些说出来,自个儿也不信,何况大家相识的过程本就荒诞,更显得二人不该真正情投意合。 以至于此刻想起,连自己都怀疑,是对那个男子动心,还是仅仅因为来了京中无依无靠,走投无路之下眼见有人伸了手,就迫不及待的攀过去。不然,何至于此时此刻,她会先求薛凌要保住自身。 薛凌折腾了一会,见含焉还没走,丢下手上东西先将人推到了门外,片刻后检查无遗漏,拎了东西要含焉一道儿离开。思前想后,薛弋寒那半幅画像并没拿着,绿栀给的一包衣服也留在原地。 反正房子并没要卖,若是进了贼,就罢了。唯在出院门回望时,看见那个薛宅二字还挂着,一个翻身,脚尖点在墙上借力。含焉一个眨眼,看见牌子碎成两半,冲上去要拾,薛凌拉着人便走,任由砸的响亮。 行至街边叫了马车,薛凌闭着眼睛养神,忽地想起苏府砸在宁城那一线的银子,现至少有一半在霍云婉手里。如今霍云婉被囚,要么还给苏家,要么就得另外找人办事。 她睁了眼看着含焉道:“你说你会算账?” 含焉轻声道:“我爹以前是账房,大小都教过的,只是.......我好些年没做过这些活计了。” 薛凌又闭了眼,便是含焉一直做,就她家那小门小户,一年到头的账估计还不够苏家备场席面。但是找个懂去学,总好过什么都不懂的,且目前而已,含焉的可靠度比别人都大。 她原本打算把此人丢去瑞王府或者陈王府,总之就是丢远点见不太着那种,这一问突然改了主意。沿途给含焉讲了些江府大概,告诉她以后就跟着身边,含焉自是喜不自胜。 马车吱吖到江府,薛凌挑了个侧门,按住含焉,对着小厮道:“去找江少爷,就说他的表亲过来”。小厮上下打量薛凌,大抵是猜着谁家表亲走侧门,半信半疑让薛凌稍后,跑去传了话。 薛凌转身拿着行李,这才扶了含焉下来。她不走正门是惦记着每次都遇上那顺才,现在齐三小姐是个死人,别给认出来了多生事端。 江玉枫没来迎,来的是弓匕,那小厮早换了面孔喊请。弓匕双手接过薛凌行李,道:“姑娘怎走了这条道,少爷行路不便.......这位是.....”,弓匕看向含焉貌若不解,实则明知故问。 虽那晚全副心思都在霍准身上,但薛宅里头什么情况,江府比自家还清楚些,毕竟江府大了去,但薛宅就巴掌大块地。 薛凌脚下不停,走的飞快,道:“她叫含焉,以后都跟着我,刚好我也在寻个地方安身。你去问问江闳,是给我收拾个别院呢,还是让我转身另投它处?” 她在问,却全然没有迟疑的样子,弓匕也是连连摇头道:“姑娘这是什么话,老爷少爷巴不得您就此住在府上,大家祖上同堂,相互照应再合情不过,岂能看着你流落别处。” 他小跑了几步走到前头,给薛凌指着方向道:“前些日子姑娘住的院儿一直空着,夫人心心念念盼着此生有个千金,你看今儿这巧的,好事成双。 他转向含焉道:“这位含焉姑娘还不知道小人名字吧,我叫弓匕,是少爷的贴身小厮,薛姑娘是个冷清人,您以后可得多走动走动,有事只管吩咐。” 含焉瞧了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追着薛凌走。有弓匕领着,片刻就到了落脚处。薛凌将东西丢床上还未收完,便有江府的丫鬟捧了茶水来,说是“叫春柳秋霜夫人指的,以后都跟着薛姑娘。” 薛凌懒得理究竟是谁指的,随声应了去整理那些小东西。她本无太多行李,要紧的是从陶弘之处淘来的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和霍云旸的书信。以前没个收拾,随处都丢着,走时便捡了大半天,想着上次与陶弘之不欢而散,以后能不去便不去。 前者自然是毒药解药的,总有一日用的上,后者自不必说。倒是含焉从未见过江府这等富贵人家,颇有些呆愣。薛凌整理完毕,对着含焉道:“我不擅长给人当小姐,想必你也不擅长当丫鬟,只管吃自己的,睡自己的,有事我会叫你。” 言毕又对着那俩江府丫鬟道:“你俩照顾好她的饮食起居就成,别的一概不相干”。折腾完这些,已是日西斜,弓匕亲自送点心,问薛凌晚间是要一起用膳还是独自用些。薛凌自是说初来不想动,将人打发了,倒在床上小睡了些时候。 江闳与江玉枫二人皆没急着出现见她,她犯不着上赶。离开薛宅,除却确然过不惯没人照料,更多是因为办事需要来往奔波,诸多不便。尤其是朝堂上的事,总是慢了几步,故而决定换个地方。 其他地儿当然也去得,不过反正都是话不投机,不如选个最合适的。苏府虽与霍云婉互通有无,到底霍云婉不在朝堂。过去苏远蘅尚不得日日上朝,现梁羯已毁,应该是再无得见天颜的机会。 她也想过要不要去宋沧那里借几片瓦挡住头上风雨,但如今宋沧正是得势之时,来往人多眼杂,难保完全。且宋沧不如江闳胸中城府,真个遇到什么事,反不如与江府众人商议来的快。 最重要的一桩,是薛璃在江府。 如今沈元州还在京中,应有点卯轮朝,薛凌想去看看此人长什么模样,或者说看看梁当今的文武百官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终起了霸占薛璃身份的心,倒用不着日日顶替,借给她三五日足以。按理说,君王面前不得掩面,不过薛璃官位末等,又是国公娇儿。那张白玉面薄如纸,色如真,反正是个凑数的,还能落得个不拘一格的名声,掩着就掩着吧。 反正,薛璃站的位置都快靠门了,离龙椅十万八千里远,就连上奏出列时,都得用吼的才能让魏塱听清。这么远,能干的了啥,有人行刺挑这位置也不好使啊。 他远,薛凌就更远,所以便想着近一些,近得一寸,是一寸的功夫。 袍笏(一百零六) 晚风起时,天边乌云甚浓,看着是有雨。江府家大业大,既不会存心怠慢,膳食上的极精细,防着天凉菜冷,暖炉熏着送过来的。 薛凌不在意这些花样,含焉坐一旁,小心翼翼不会拿筷子一般。薛凌捡着软话多宽慰了几句,还以为今日就这般过了,不料一餐饭尚未吃完,薛璃贸贸然闯了进来。 新来的俩丫鬟既不敢惹薛凌不喜,又拦不住府上的无赖,就差将自己退到墙里头埋起来。 薛凌看薛璃似乎面有不善,丢了筷子低声让含焉自己吃着,起身也没打招呼,径直换了个屋,扯着椅子坐的气定神闲。 旁边小桌上茶水正温,拿起饮了一口,过往奢靡心思都涌上来一些。两相比较,薛宅里头无论啥时候回去都是冷的,到底是此处住的惬意。 虽那处挂着个念想,人嘛,还能指着念想过一生? 薛璃紧追过来,站定了蠕动了半天嘴唇,见薛凌一直不说话,才喏喏开了口道:“你何故要让怜音替嫁,她死了。” 话说完便愤愤扭过脸去,他晚间才听说薛凌来了府上,还是江闳特意交代来瞧瞧。除却叙叙姐弟旧情,另外便是父子之间近日添了些隔阂,为着就是怜音那破事。 这几年江府里头夫人演的是慈母,江闳不可避免要当严父,且他着实觉得这二儿子与自己心中所想相去甚远,平日里是多有斥责。 然薛家的小儿子看似个轻佻的,实则性格软的很。往日说的狠了,多不过是委屈两日便过了,唯怜音之死让他挂了好久的赌气脸,见着江闳一声爹喊的不情不愿。 这头跟薛凌相处本不融洽,江闳唯恐薛璃再闹个离心,赶紧三五句将矛头转向薛凌。当初婚是你姐要成,事后亲是你姐要人替,现在人也是你姐要杀,算江府欠薛家的好吧,一并儿给你办妥了,还能怎么着? 后两桩薛璃不知,但这婚确实是他亲耳听到薛凌说要成。怜音未死之时就想找着薛凌说道说道,只那时薛凌忙的脚不沾地,哪有功夫管他。现知道薛凌在府上,自然急着冲了进来。 此事私密,他不敢让外人知,连小厮怀周都借故遣离了身边。方才没当着众人面问出口,也是此故。可薛凌真特意捡了无人处,他又下意识觉得是薛凌心虚。 即便是薛凌心虚,他也好不到哪儿去,明明这几日是想了好多质问的话,一对上真人,薛璃突而又觉不太能问出口,他一如小时候,对薛凌多有畏惧。畏惧她来,又畏惧她不来。 现又多了别的畏惧,畏惧她提起当晚薛宅之事。就好像若非当晚霍准提起,这十几年来的恩怨是非都可以一笔勾销,再不会翻出来。 薛凌不以为意道:“我不在京中,自然要找个人替嫁。死了便死了,死了这么久,你还惦记着她做什么。” 她如此漫不经心,薛璃因畏惧而退下去的道德正义愧疚心软瞬间回到身上,直走到跟前盯着薛凌涨红了脸道:“家姐,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你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婚也求了,嫁也嫁了,你为什么非要把人逼死才罢休。” 薛凌丢了茶碗想推开,手还没伸出去,面前就是当年薛璃在床上吐血。稍稍迟疑,手又放了回去,搁在桌上半天才道:“我当初为什么不关紧,你既来责问于我,倒好像这婚不是你亲自求的,路是一道儿走出来的,今朝要我一人担着,还真是从生下来就没变过呵,薛弋寒泉下有知,见你十几年如一日,不得开心活过来。” “你.......你怎么能直呼父亲名讳?当初你强逼娘去齐府提亲,你明知她与齐府不睦。我若不在朝堂提亲,就要娘上齐府受辱。你何故非要与江府过不去,爹他.....” “你先停“,薛凌摆了摆手,忍俊不禁般嗤笑了声才道:“你的爹多,娘也多,先说清楚点,喊的是哪个爹。” “你......”,薛璃刚要接话,薛凌打断道:“罢了”,她看薛璃,生分轻蔑之情尽在脸上,冷道:“你喊的谁,我也不是很在意。江闳也好,薛弋寒也罢,对我而言差别不大。我来江府,也不是为你。 至于与江府过不去,怕是你一厢情愿,此刻把江闳叫过来,没准他就差喊我一声亲闺女求着我留下。不过........ 我不像你,喜欢认爹,终归这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你当你的儿子,我当我的爷,咱们各不相干,各不为难,权当报答我当年给你作饵,好吧,话就说到这,江二少爷还不回?刚死了新妇,与别的姑娘过多纠缠怕是有所不妥罢。“ 薛凌又端起茶水,摆了摆手示意赶紧滚蛋,薛璃第一次动了粗,抓着薛凌手腕拿向一边道:“当初之事是我不知缘由,你本可现身与我商量,断不是今日结果。家姐,怜音死在我怀里,你知不知道,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死在我怀里。你今日坐在这,听到人死了都无动于衷吗? 若是当初你来寻我,与我说清经过,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的,你想要江府也好,想要我现在的身份也好,想要我过去的身份也好,想当回你的将军也好,我什么都能还给你,为什么你要闹到所有人都不可挽回,为什么要这样?” 袖子里短剑被压的硌在经脉之上,纵是名贵,再不如平意那般细下,收起来总是不太顺畅。薛凌想挣脱,恐伤了这蠢货,任由薛璃捏了半晌。许是注意到自己行为不妥,他悻悻收手退了几步,仍带着怒气看向薛凌。 薛凌缩回手腕,扯了扯袖沿,顺势整理一下里头剑锋,并未被薛璃说的这些勾起丝毫愧疚。她本也无需愧疚,江府弄死的人,她犯不上愧疚。 只是,当初还以为薛璃才朝堂求婚,是想让自己顺利些。今日才知,是为了维护江夫人。衣不如新,人也未必多念故。 想想双方扯平,她当初是听得齐府的小姐被退婚,有维护齐府之意,何况薛璃在江府呆了三年有多,护着也只能说不负恩情。 可是........薛凌笑笑道:“当年你与薛弋寒瞒天过海,骗我离京当饵救你这条烂命的时候...... 你们怎么不与我商量?“ 袍笏(一百零七) 薛璃哽住不知如何答话,薛凌跟小时候逗他一般笑着又问:“江玉枫跟霍云昇追杀我至明县,我死了还想砍我一条腿去骗人,怎么也不跟我商量。” “你们事事不与我商量,而今找上门来问我如何不商量,自个儿不觉得荒唐吗。” 她语调温柔,茶碗却在地上碎的凶狠,薛璃吓的身子一震,门外丫鬟高声问:“小姐何事”。薛凌看着薛璃目光不改,微侧了脸对着外头道:“无妨”,言罢露了左腕道:“死个人而已,你知道当年一路,死了多少人。” 她起身往外走了两步,薛璃还停留在原地。薛凌背对着道:“从今往后,江二少爷放尊重些,我在你府上,于公是客,于私,是江闳的恩主。像你这般闯进来,别怪我没提醒你。。。。。” 那些事,还是一般的愤恨,只语气已然不似往日尖酸。薛凌回到厅里,桌上佳肴还未撤,含焉手足无措坐在那,见她回来,低声道:“薛姑娘......”。薛凌立即打断道:“吃你的饭”。装的再好,终还是有些不耐烦。 晚间丫鬟拿了数套新衣,薛凌梳洗后交代含焉早歇,自己摸到了江玉枫书房处。原想着人若不在,就罢了,闻说江玉枫早婚有子,万一正鸳鸯帐里翻红浪,不好闯进去。 孰料江玉枫仍是那副样子坐在桌前,好似手头翻着的书都没换过。听声知是薛凌在房梁,头也不抬道:“交代了底下人,光明正大过来便是了,何须另辟蹊跷。” 薛凌跃下房梁,行的近了些道:“府上有人以前见过我,万一遇到了多生事端,以前是思虑不周,没来由惹诸多麻烦。” 那会她对着薛璃理直气壮的,现竟罕见认了个错,江玉枫也觉诧异,抬头瞧了她两眼,老友般调侃道:“今儿乖觉了,说来我也好奇,当初你于江府来去自如,何须非得闹这一出,就为出口恶气?还是借着此事让江府与皇帝彻底生恶,从事后表现来看,似乎不见得一开始就如此深谋远虑。” 弓匕飞快的端了茶过来,大户人家书房旁一直养着炉子,沸水随时备着。适才薛凌进来江玉枫轻摇了手,弓匕便去外屋取了水,这才说了三两句话,点心茶水一应都齐了。 前事不可追,薛凌说的思虑不周,断不是真正为着麻烦。所谓麻烦,唯一的衡量标准仅仅是值不值。若是值,翻山越岭亦算不得麻烦,若是不值,摇头晃脑都算麻烦。 她觉得麻烦,自然是因为齐家不值,或者所有了这桩婚,也并没给齐家几个女儿带来什么天赐良缘。如今人走茶凉,短短数月情分散尽,自然更是不值。 薛凌随口应道:“是啊,就想出口恶气,年少不知事”。这话说的好像她年初不过十三四,而今就七老八十了一般。 许是薛凌实在反常,江玉枫放下手中书卷,多瞅了薛凌两眼,道:“急着来找我何事,你车马劳顿,家中长辈新丧,父亲交代让你歇几天。” 老李头之死,并未知会过江府,江玉枫这算不打自招,在薛凌回来后仍一直盯着存善堂。然薛凌也未追究,随手拿了卷书在手里,一边翻着一边道:“也无旁事,我来为着两桩,第一是明儿想去上朝瞧瞧,第二是问问你给我的那块牌子可有什么显眼处,能让人瞧出出自谁手。” “怎么,路上弄丢了么?” 薛凌没抬头,答“是”的同时翻了页书,又补充道:“杀了霍云旸走的急,手头东西一概丢了,难保不落到沈元州手里。早些知会你,有什么问题也好提前做个商量。” 江玉枫宽慰道:“无妨,那是以前我在禁宫用的东西,只要不是皇帝否认,便是咬死是真的,量来旁人也不敢质疑。掉了便掉了,以后也用不上。” 薛凌稍松了口气,牌子在申屠易那,申屠易如今.....不论是死是活都在沈元州手里,万一出了差池,拔出萝卜带出泥,江府就得牵连进去。目前来说,江府还不能出问题。 “明儿要去上朝么,怎不与玉璃商量,我听说他晚间去过你那”,江玉枫看着薛凌又问。 “我惯来不知江府有他说话的份,朝中什么情况,怕也是你父子二人知道的多些,话传几遍早就变了原意,何必舍近求远”,薛凌迎着江玉枫目光大大方方合了书,继续道:“他早些年体弱,一直被我.......爹养在房里,干不得什么事,与其拉进来添乱,不如安生做他的春秋梦。” 姐弟情深,她说的好似肺腑之言,江玉枫也笑的真心实意:“原府上的下人都换了一波,与娘亲也交代过,说是爹的旧交来投亲,得当个表姑娘供着。日后你住的舒心些,犯不着成日走房梁。倒是承蒙薛少爷不弃,挑了我江府这座小庙容身。” 薛凌拿着茶碗在空中略停,权当承了盛赞,江玉枫又道:“非得明日去么,你与玉璃身形总是有些细微差别,这事还是容我请示过爹再做安排。若是有什么事急着处理,不妨说出来一起参详一二。” 纵是打定主意凡事要与人多通气,但申屠易之事仍不欲人知,薛凌道:“沈元州还在朝堂上吧,我想去瞧瞧他。” 沈元州与宁城之事休戚相关,此刻提起并不突兀。江玉枫仍正色些许,提醒薛凌道:“怎盯着这人不放,沈家正值鼎盛,功勋在身,不是时宜。 便是牌子落到他手里也无妨的,前几日你也说过,要知道他是何时去的宁城,并不一定要在本人身上着手,我与爹皆深以为然,如何你反改了主意。” 薛凌道:“多虑了,我是为的别的事。” “这样,那也不必急”。江玉枫并未追问究竟是何事,反规劝道:“梁自古以来对西北那块地的兵权有所忌惮,你是知道的。好不容易现任帝王一分为二相互制衡,不料霍家一事,眼看着又要合二为一,皇帝怎会轻易放他回去,少说也得拖个两三月。毕竟战事刚歇,短期内不可能再次起战。主将在朝在野,无伤大雅。” 是这么个理,薛凌微点了头算是默认。江玉枫跟着合了书,拢过袖沿在桌角处拿了一方锦帕浇上茶水后盖在香炉上,道:“我晚间喜燃松针,于姑娘家躁了些。” 薛凌垂眼,看嫩藕色裙脚处太堆的花团锦簇,彩蝶翩跹。她在苏家时,小女儿东西也不缺,只那时心绪不佳,又见天的顾忌着苏远蘅安危,到底不比今日张扬。 虽然现在也未必就心宽,却再懒得与这些小事纠结,任由江府丫鬟伺候了梳洗,一应脂粉钗摇拾掇,江玉枫那声姑娘家,倒好像真出于怜美之心。 江玉枫其人,她恶声,他不卑不亢,她细语,他就跟着知冷知热。一双人对影摇烛,月下花前该升起些男女情绪。 然薛凌端着茶碗,看江玉枫与霍云昇的模样有些重叠。一肚子蛆虫坏水,竟故作君子问她“怎么不撑把伞”。 畜生以角撞几下木鱼,人就交口盛赞其灵性,可曾想过它嘴里血肉尚在咀嚼还未咽尽? 袍笏(一百零八) 不过无妨,随声附和了两句,江玉枫说着会去筹备朝堂之事,另一边劝着薛凌早些回屋休息,又道:“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又何况男女大别,你也无需太过挂怀。” 这话就是让薛凌大可放心在江府走动,用着原名也可。薛凌点头称是,借着闲话的功夫问起了李阿牛及存善堂的事。 这两桩皆已得偿所愿,原是犯不着再提,但京中杀人,薛凌总想知道江府是如何将事遮掩的万全,还有李阿牛是如何拿着霍云昇的脑袋从天罗地网中顺利走到城门口的。 江玉枫倒没瞒着,道是天亮之后皇帝派人围了霍家始,不到两日开始彻查霍家,在这些事件当中,凑巧死几个御林卫,大家默认的心知肚明。 说的轻些,是被霍家灭口。说的重些,是畏罪自尽呗,比如帮着霍云昇乔装离京之类的,随意伪造些东西塞在身上即可。这个节骨眼上,霍家案轮不到衙门插手,可皇帝么......哪能关注这些宵小之辈,死了便死了。 薛凌曾从那人习惯性摸刀的姿势推断应该是吃官家饭的,现听得江玉枫说是御林卫自然并无意外。不过她也知道即便不是,江府自有办法矫饰成是,确然这个时候,压根不会有人去细查。 但既说到了此处,薛凌多留了个心眼道:“这些人,是谁指派去的?” 若无这些蠢狗闹事,老李头没准还能多凑活些日子。人死了不假,可幕后之人她还未得知,当日急着走,竟忘了问。不过最底层办事的人,问了大概率也是白问。 江玉枫明了她心思,道:“能遣御林卫的,必然不是霍准的对头。具体是谁,这事儿跟江府不想关,就没派人去细查。你又何必太过执着。说不定被霍案牵连,已经死了也未可知。” 薛凌对欺行霸市这种事未曾亲身经历过,当时在存善堂气急,想不出这些人为何跟老李头一堆破烂过不去,还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 现静下来了,苏府一些手段便跳到眼前。猜必定是老李头见天的乱洒东西,动了某些人利益,是故才被逼着走。就不知道,这生老病死的生意,是何人在做? 这些情况肯定不是魏塱登基后才突然冒出来,江府同朝为官,就算抓不着正主,至少该有所小道耳闻。然这些大户,皆有自己的家养大夫,不行还能求个圣恩赐御医来瞧瞧,何必为了老李头那种破烂儿与同僚生嫌隙。 终归人也给了另一条公道,这天底下,没有绝对公道的公道。 江玉枫始终挂着温文笑意,说的是真是假难以让人分辨出来。但他既开口推辞,薛凌没继续刨根问底。二人再说起李阿牛回城一事,听闻是从河里回来的,她注意力也被扯到这上头大半,暗想做的妙绝。 李阿牛是明县生人,明县沿河而建,河宽得有数十丈,近乎将明县包裹在里头。除却一条道往京中,再往南下得翻山越岭,不然当初薛凌也不至于被追的跌崖。李阿牛来历在此,走水路实在很合乎身份。 而京中北上,根本无水路可说。近京往寿陵当然有河,只这些水域狭小,渔夫撑个船谋生常有,作同行就极为少见。魏塱那些人,肯定是沿途山中密林搜索,断不会注意河里有人凫水。 且依着江玉枫的意思,李阿牛是凭一己之力游回来的,这就更证其能避开搜索的真实性。七月中天还不寒,水性佳的人泡上昼夜出不了乱子。又以空心芦苇为管通气,少现身于水面,直至护城河冒头偷了匹马,才出现到城门口。 这一路回来,江府肯定没少派人盯着护送,但只要说出去的东西合理,就不怕魏塱生疑。联想整个截杀霍云昇的过程,弓匕行事亦是点滴都妥当,对李阿牛处就多了些稳妥。 或者说,对前路多了些狠心。 聊罢江玉枫问了些宁城之行的细节,薛凌将各种艰难隐去,只说霍云旸戒心甚重,废了些功夫,自个烧了平城后便只身逃开。至于霍云旸的密信,她亦未提。 夜色渐深,再无旁事可叙,薛凌起身退出门外,依着江玉枫的意思大咧咧往住处走,再无顾忌。似乎今晚这场夜话相谈甚欢,起码比前几日初回好的多。实则她始终记着那日过来,江玉枫说“拓跋铣南下,是在意料之中”。 这件意料之中的事情,江府从未跟自己提起过,甚至于明明意料之中,还催着自己往宁城暗杀霍云旸。 终是江闳心细如发,熟知人心叵测。当然也有薛凌被旧事刺激,又眼看复仇在忘,忽略了旁的。便是她想到拓跋铣可能会在拿下羯族之后再挥师南下,却没想到霍云旸垂死不折手段,以至于鲜卑兵分两路,拓跋铣亲自往梁来。 现想想,那边本该有一战,不然霍家死后,如何用人,就由不得江府等人插手。想必江闳与瑞王本是打算宁城失守,借战事的机会送些人过去吧。 毕竟当初计划这件事时,连薛凌都认为沈家不可能参合。霍云旸一死,魏塱必然是派旁人过去。倒算歪打正着,沈元州过去也好。到时候可以一次击破,而不必担心西北有魏塱的人。 虽沈元州是何时到的宁城仍无确切消息,不过薛凌认为他应是自作主张过去。经申屠易这一事,她更倾向于沈元州主动过去,是想将西北兵权尽数纳于囊中。 即使是,又何妨呢,没有权,兵要如何行。可仇恨在前,人只想其一,不想其二。以后如何未知,目前为止,沈元州都是魏塱的如意良将。不杀了这个人,掀不了魏塱的桌子。 既然是要杀,先将能看到的错处一股脑扣上去,下手会容易很多,甚至多出些替天行道的自豪感。 盛秋在即,江府走廊园子到处都都摆着团菊,开的大大小小,淡淡月色底下确然好看的紧。她从江玉枫书房里出来,落脚处皆有生香。 一路走过去,就好像与昔日的爱憎嫌恶都作了和解。回房时含焉还未睡下,薛凌挥了挥手示意天色已晚,将人赶了出去。 反倒是她也不成眠,屋内笔墨倒是不缺,几卷充数的书却全然不是她所爱。捡了张空纸,随手写了“赵钱孙李”,笔尖稍顿,再写出来是个极好看的霍字。 薛凌呆了片刻,起身从白日行囊里拿出油纸包,将霍云旸的信取了出来。她在宁城重重一瞥,只看到上头内容像是寻常家书,现左右是闲着,没准能读出些其他东西。且她想着不能将原件给霍云婉,得趁着这几日另抄一份才是。 这事不惧江府有人暗中有人盯着,若被问起,就说是随手拿了些信件,想看看霍家往事,料来拿给江闳一两张,他也想不到里头机密。挑了几张好纸,拿茶水点了墨,薛凌便展平了第一页。 静心看来,霍云旸字如其人,笔划锋利,颇有武将风范,细致处却又迂回平滑,像是他曾在京中的公子岁月。 大抵是霍家这些年根深叶茂牵连甚广,要说的人和事颇多,所以霍云旸共计十余封书信,从幼年记事讲起,直至自己往宁城为将。 与其说是几封家书,又好像,是知自己命不久矣的绝笔。 袍笏(一百零九) 新帝登基这么大的事,自然是信上重中之重。除却对魏塱歌功颂德之外,薛凌从信上读到另一个薛宋案的“真相”。当然霍云旸重点在于惦记他的父亲霍准,而并非有意提及往事。 新帝登基,薛弋寒拥兵自重称胡患当头,国丧不回。先帝入地陵,鲜卑拓跋氏来贺称臣。薛弋寒携子回京,不敬新帝,藐欺老臣,纵宋柏屠戮公主,毁两国姻亲。父临危授命,内安朝野,外慑胡人。 每每念及,无不以为豪也。 夸完霍准的功绩,下头又为霍准辩解了几句,道相者,皇政之行者,民生之呈者。而政有三品:王者之政化之,霸者之政威之,强国之政胁之,夫此三者,各有所施,纵有偏颇,亦不改拳拳之心。 儿行千里,不敢忘也。 薛凌不知霍云旸是否防着这些书信落到旁人手里,故而写的这般忠君体国。但即使明知有些是赝品,可看着其造化精巧,就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真的。 除却这一桩,霍云旸还没少回忆童年时霍准对他与霍云昇的殷殷教诲及府中趣事,自然无一例外皆是为国为民,满门忠烈。这些文字,让她忍不住去回想霍准临死前的场景,他说“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这与想象中贪官污吏面对死亡的反应截然不同,以至于此刻捏着几张薄薄的纸,薛凌无端心生颤抖。 以前她还在平城,年幼时曾问过自己的阿爹生死之事。一旦跟胡人开战,免不了有人要战死疆场,死了,是不是就没了?没了她要到何处去把鲁伯伯寻回来呢? 薛弋寒曾答,以一人之死,护万人之生,丈夫所为也。情寄于天,志托于地,草木皆故人,何处不能寻? 这等教导熏陶出来的薛凌本该安然接受现状,以己之死,换众之生,奈何当初鲁文安的回答截然不同,他说的是“人都是要死的没办法,死哪是阎王爷排的啊,不过咱想这些做啥,谁杀了你要紧的人,你就杀回去,扯什么寻回不寻回。” 这二者有何异同且不论,可她此刻记着薛弋寒那些过往,就好像看到当初自己的父亲是心甘情愿的去赴死,且天经地义的认为,自己也该陪着死。 这一场死亡,在所有人心中,都无比正确。薛弋寒认为正确,霍准竟也认为正确,想必魏塱只会更甚。若是这些人,也罢了。怕的是天下万千,都认为正确。 以薛弋寒一家之死,换西北太平稳定,再正确不过。即便最后没能换到,那也不能否定一开始的正确。 就好像,她活着,其实才是个错处。 深夜烛火还亮着,丫鬟贴心上了汤水,让薛凌用过才睡,第二日早间有人来请,说是江夫人邀她过去共进早膳。 这些后宅事,似乎在齐府也曾经历过。然竟记不起当时是何缘由还要明面上顺着齐夫人,反正如今大可不必,随口拒了让去跟江闳说道,薛凌赖在房里一整日都未出门。 薛璃下朝又有来求见过,薛凌让人锁了院门,并未听见闹腾,想来是薛凌多有顾忌,不敢造次,又或者江玉枫处理了去。她确然静了心,于无人处发誓再不为这些微末功夫伤神,却也不肯为难自己作应酬之事。 酝酿了两三日的秋雨在晚间时分洋洋洒洒的泼了下来,一下就是好几天。吃好喝好,快乐不知时日过,好像转瞬就到了十四一般。 怕耽误了宫里霍云婉的事,薛凌早起寻了江玉枫,想着说要往苏府一趟,估摸着晚间就不回了。 她第一次瞧见江玉枫幼子,是个长相极普通的妇人牵着正用汤勺喂粥水,江玉枫坐在一侧,脸上轻微笑意似乎与她看到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瞧见薛凌身影,江玉枫起身迎过来道:“有事去书房说。” 薛凌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那妇人也恰好看向她,二人相视,薛凌尚未收回目光,那妇人先低了头去擦拭幼童嘴角边水渍。 江玉枫略有催促之意道:“走吧。” 薛凌便转身跟着一道去了,她倒并非有意闯到此处来,只去了书房没瞧见人,弓匕也不在,随处走了两步,逮着个丫鬟问,那丫鬟也是不知事,指了江玉枫妻儿居处。 廊外雨声尚在潺潺,不等走及书房,江玉枫道:“怎这般早,是为着宫里的事么。” “嗯”?薛凌稍疑惑。 江玉枫却再没答话,霍云婉的名讳不好在外提起,进了书房,随手按下某处关窍后,喊了薛凌坐才道:“你回京也有数日,一直未曾联系皇后。如今要想进得长春宫,除非是初一十五随僧人神尼进去。明儿就十五了,我昨夜尚且记着要与你商议,不料你今日来的这般早。” 江府一直未曾与薛凌谋划下一步如何走,为的也是这个原因。江家虽对朝堂多有关注,不过人前那些事,真真假假做不得主,自是想等薛凌见过霍云婉,详细问问霍家结局再作定论。 而今霍云婉被困于长春宫,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毕竟天子家事即国事,堂堂皇后要出家,怎么也得在上朝时说两句。 虽不知薛凌是打算通过哪条路子联系霍云婉,但必然是要等十五之后。她家又死了个老头,恰好趁机表达一下怜惜之情,一举两得,便拖到了今天。 薛凌道:“是为着此事,我要亲自入宫一趟,这两日就不宿在江府。这会还在落雨,我自个儿不好行路,你替我安排一架马车往苏府吧。” “去苏府”?江玉枫似面有难色。 “有何不便之处么?” “那到不是,只如今苏凔官复原职,眼看要更上层楼,又逢沈元州得胜归来,苏家也算京中红人。江府的马车过去,给有心人瞧见,说不清道不明的,你回房歇着稍后,我让弓匕安排此事,好了过去请你如何。” 薛凌点了点头,正打算要走,江玉枫又道:“需要带个人跟着么。” 薛凌道苏府不缺,推了此番好意,二人分开。约辰时末,弓匕来请,薛凌跟着行至后门处,上了马车,中途又换了一架,这才顺利到了苏府门口,这麻烦劲儿让她暗自念想还不如自个儿走。 马车到时,苏银已在门口候着,不知江府是如何给苏姈如传的消息,这般快。江闳自诩高位,过往里不太能瞧的上苏家。但这俩人岂是薛凌那种意气之辈,于薛凌成婚当晚在密室里一坐,大有相逢恨晚的遗憾。而今相处,正是如鱼得水,蜜里调油,倒显得薛凌格外生分。 可他二人这般不生分,薛凌通过苏家进宫的事儿,那会看江玉枫的表情,分明苏姈如也没同江府提起过,还要江玉枫勉为其难的惦记着和薛凌商议。 袍笏(一百一十) 苏银笑着喊了小姐,撑伞渡了薛凌往里,却并不是去的日常内厅,而是往园子深处荷池亭子里走。 今日苏姈如似乎颇闲,薛凌去到之时,她正拿一支银剪亲自在修几枝褐色的莲梗,见了薛凌亲热道:“落儿来的这般早,还以为至少得晚间。” 八月藕池芳菲早谢,不过枯荷听雨也算个乐趣。薛凌先解了披着的袍子,早间起床觉得凉,这会又颇觉热气。一边折腾一边道:“第一回办事么,早些过来准备的妥当些。可有来信么。” 虽然地方偏僻了点,她在苏府久居,自是毫不生分。宫进了好几次,但霍云婉被囚之后还没去过,确然算的第一回。 苏姈如知她问的是宫里来信否,丢了剪子,洁手过后过来陪着坐下道:“就传了句话,要我无论如何得将落儿送进去。你说这道理怎么讲来着,情分是我,出力也是我,受罪的,还是我。这临了论功吧,人人都巴着落儿去了。” 薛凌笑笑道:“明日几时进去,如何进去?” 苏姈如并没不识趣,一扬手中帕子,仰了仰脸,扶着头顶发髻,顺着薛凌话题答:“晚间送你去隐佛寺,那有个慧安师太,明儿自带着你就去了。可这进去如何,就不是苏家力所能及。” 她突而画风一转,松了手风情看向薛凌,娇嗔道:“我这一颗心呀,几日前就开始七上八下,现还跳的飞快。不让你去吧,怕我也拦不住,让你去吧,我在外头非得吓出个好歹...... 落儿就当顾念顾念往日情分,你看.......这明儿去了,以后.....”,苏姈如盯着薛凌表情,极缓慢试探着问:“就不要再去了,如何?” 薛凌垂了些眼睑,避开苏姈如目光,跟着慢吞吞道:“宫中凶险,能不去当然是不去的好。夫人也不必上心,生死有命,我尽力保着就是,真有个万一....” 她也狡黠拖了片刻,与苏姈如笑闹道:“必不会再将苏家牵连进去。” 老李头与薛凌究竟是何关系,苏姈如并不得知,现在死人一个,更懒得多问。然这老头能让薛凌开口埋到隐佛寺去,总是情谊匪浅。 既如此,这样的人死了没几日,薛凌又向来不怎么喜欢苏家,本不该像现在这么活泼。可苏姈如非但不觉怪异,反而欣喜异常。 自从上次薛凌说“霍云婉想将苏家据为己有”后,她就一直记恨。如今霍家倒台,皇后成了冷宫废人,若不是想收回些宁城一线的东西,她必然要阻止薛凌再与霍云婉相见,让此人困死宫中方能消恨。 偏偏当初霍云婉以“未免爹爹起疑为由”,禁止苏家的人插手宁城那一线的事物,而是指了个人接手。那时苏远蘅尚在狱中,苏姈如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一朝翻身了,想要将人找出来,踏破铁鞋又能去哪找,不就得乖乖让薛凌去一趟么。 而今霍家已经没了,想必霍云婉也需要这些东西保障性命,她既出不得宫,必然是委托薛凌代劳。苏姈如当然不指望薛凌只进宫一次就能将话全部套出来,毕竟经此一事,她意识到霍云婉早不是当初霍家的小姑娘。 但薛凌既张口答应了,那就是,她决定站在苏家这边? 得了这回答,哪儿管的上薛凌活泼不活泼,反正这小姐喜怒无常也不是一两日,苏家养不熟的狗,那老头难道就能养的熟了?薛老将军之死可就是举国皆丧,总不能冒出个亲爷爷来。 但薛凌答的这般轻易,苏姈如有些不可置信,佯装生气道:“落儿说的这是什么话,一家人提什么牵连不牵连,总也就是怕你被人骗了去。以前形势逼人,瞧着你低头,苏府也只有干心疼的份儿。而今霍家都没了,咱还上赶着遭罪,图什么呀?” 苏姈如牵了薛凌手放在自己手心里,呵着气问她道:“落儿说,是也不是?” 薛凌张口要答,苏姈如移开些目光,又故作感叹道:“这一家人,少有说两家话的,当年啊..薛大将军的死,还是皇后最先知道的呢。” 薛凌抽了手道:“霍云婉心智过人,我未必进去一两次就能得手。夫人也无需多言,我与霍家不共戴天,与她相识不过权益之际罢了。” “经历了这么些天,我也看得透,夫人从来不曾薄待于我,凡是我多有不周,连累少爷受罪。以后该如何做,不用夫人多提”。她正了些脸色,看向苏姈如道:“不过我得问清楚些,申屠易尚在否。” 她曾与苏银说过不再提起,到了还是自己忍不住。好在语气平常的很,并无愠怒。苏姈如笑容跟刻在脸上一般,长久未变。听到此句,瞧了薛凌片刻,才退回身子,捡了桌上茶点如往日亲密递给薛凌,死死盯着她表情,一字一句试着道:“在与不在的,我也说不好。” 这里停了稍许,见薛凌毫无反应,才慢吞吞把话说完:“终归我是让沈将军替我处理掉”。话音刚落,点心碟子就凑到薛凌面前,抢着喊:“落儿尝尝,上头点的是今年新秋第一树金桂,拿蜂蜜渍出来的。本是要存到隆冬才雅,知这两日你要来,我才特意交代苏银启了封。” 薛凌没接,她便直接塞在薛凌手里,转过脸捏了锦帕略带赌气道:“怎么也讨不了落儿欢心啦,现在的小姑娘,可不就是难伺候,赶明儿得将天上月亮捧下来才行。” 话毕就过来轻拍了下袖口,嗔道:“就看在苏府替落儿摘月亮的份儿上,少念着那些不相关的人可好?” 薛凌伸手捏起一片桃花酥,张口直接啃掉一个角,满嘴点心屑嚼着道:“我也没问别的,那人想杀我,处理了到干净。只是我骗他去安城给我找一块牌子,如今人回不来,牌子就拿不到了。” 她嘲弄道:“算不算苏府坏了我大事,赔个万儿八千两,没多要吧。” 袍笏(一百一一) “什么牌子”?苏姈如一直在想申屠易是何事去的安城,按理说此人被薛凌切了跟手指下来,两人应该生死仇敌才对。哪料申屠易竟然一直躲在薛宅,那段时间薛凌在京中,江府暗卫也常在薛宅打转,苏府不好再盯着那。 等到薛凌离京,申屠易一并走了。此人别无用处,苏姈如本没上心,直到沈元州的信来才知,申屠易居然去了乌州。 她前几日说是薛凌送过去的,也算一句试探。申屠易与薛凌有过交集,能从她手底下活着离开,是能勉强称为薛凌送过去的,这是其一。 其二嘛,为着苏凔案,申屠易原来的一帮人基本死在乌州,此人多半是想过去查个真相,但这解释不了他为何去安城。 而当初薛凌做过安城粮案,听江府讲,薛凌又去了西北,苏姈如这才勉强猜她与申屠易之间应该有些联系,因此稍有担忧苏家动了她的人,会惹乱子。 可申屠易落在沈元州手里,不赶紧找个由头弄死,沈家万一从此人身上对苏家生疑查出些别的,乱子更大,找个人背锅也是无奈之举。 现听得申屠易与薛凌感情不深,仅仅是骗去办事的,苏姈如释怀多了些。找东西么,一次不成,苏家想办法再找找就是了。 且薛凌要找的东西,多半不是寻常物,苏姈如道:“是什么牌子,值得落儿千里迢迢的,还尽挑些不牢靠的人去,早早知会了我,怕是这会都拿着瞧厌啦。” 然实际上薛凌只随口编了个谎,防着沈元州与苏姈如说起那块金牌,索性今日就把所有话说满,既解释了申屠易为何去安城,又省了以后被人问起。薛家以前亦是天子红人,有个什么牌子藏在安城不足为奇。 薛凌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物件,就是禁宫里一块令牌罢了。昔年落在安城,我本想亲自去,奈何宁城那边拖住了。申屠易又缠着我不放,干脆告诉他这快牌子可直接进宫面圣,解决苏凔案,没曾想他还真去了,还打算拿回来了给我用用呢。” 她颇有遗憾之色,又啃了一口,道:“你以为我上回去安城是为啥,不就是这东西么,可惜了沈元州守的牢实,无功而返。” 苏姈如一时将信将疑,却立即大笑道:“原来如此,我说是为的什么,罢了罢了,总的是万事有惊无险,既是落儿也不在意这个人,随他去吧。找东西么,来日方长,我且帮你打听着。” 薛凌道:“不必了,我既与苏银说过,以后再不要提起,就不牢夫人挂怀,毕竟夫人已经帮我出了银子,一笔账总不能清两次。这人,终归是我骗过去的......” 她轻嗤了一声,将最后一块点心塞进嘴里,看着苏姈如,毫不愧疚的咂舌道:“怪愧疚的。” 苏夫人起了身,行至亭角,伸手去掸帘上雨水,声如银铃道:“落儿越发见外了不是,一家人哪来的什么账不账,不过就是稍稍行了个方便。你瞧这天上雨水,从哪来,又要到哪去,无凭无据,随风而已,怎的就是骗......这不是凭白找不自在么。” 薛凌跟着起了身,与苏姈如并排瞧着半亩荷塘在阴雨田里失色成水墨。昔日红粉虽成空,料来明年花更好,不知道到时候,是与谁同? 她偏头望了一眼苏姈如道:“我早些去隐佛寺呆着?这还真够巧的,一个二个都喜欢那破地方.....”。苏姈如飞快的将手指压上来,轻点一下又拿开,道:“怎可对佛门之地不敬?” 薛凌听声缄口,苏姈如回转身,不顾栏杆上水渍,斜倚了身子道:“既然落儿着急,用过午膳便送你去吧,虽是今儿下雨,进香的人也多,去了若有师傅问起,说是吃斋修行的即可。” 没来由的薛凌问了个奇怪问题:“跟那些尼姑进去,不会要将头发剃光吧”。苏姈如跟着乐,却绷紧了脸假意斥责道:“怎的就学不好了,要尊称师傅。” 人生的美,发怒都是好看的,又何况她不过略横眉。非但没丑了去,反魅色上头又添些冷傲,越发的引人心神流连。话毕便绷不住,乐道:“隐佛寺是高僧住地,不在肉眼凡身,有心礼佛,哪管几根烦恼丝呢,这也就是你我俗人才惦记着。” 薛凌跟着轻笑了声,目光移的老远。二人俱静了片刻,苏银撑伞来道午膳好了,请两位都回去。苏姈如抖抖手心雨水,巧笑接了伞要亲自撑薛凌。 薛凌身子略迟疑,乖顺上前两步站到了伞下。她在苏府许多日子,断未与苏姈如这般亲密过,后头苏银看破什么却什么都未提起,他知苏姈如自有计较。 苏远蘅并未一道坐在桌子上,薛凌胃口不错,尤其是苏姈如笑言去了寺里只得清粥小菜,让她赶紧多用些。 半真半假的调笑后,仍是苏银送了薛凌上马车,却并未跟着上山,而是另有婆子提了竹篮香烛,对着薛凌道“称她孙婆婆就是。” 薛凌撩了帘子看窗外,并未跟着答话,一路孙婆婆阿弥陀佛念的起劲。她去过隐佛寺好些回,前几天还送过老李头入土。 不过今日所进之门从未走过,其名为功德门,算是隐佛寺的第一大门,顾名思义,进此门者,功德无量。如果她没记错,有一次跟着齐夫人进香的时候,似乎也不是走此门而入,不知要过这个门,究竟需要怎样的功德? 天上细雨还在飘,孙婆婆却在离门老远处就催了薛凌下马车,搀着她淋雨往里走,嘴里念叨道:“佛前众生平等,不敢使马,亦不敢有拒天恩,小姐心诚所至,菩萨定有回应。” 薛凌不以为意,反倒想将此人从自己胳膊上扒下去。再看前方,只有门框,并无门板。因着门框高大,就尤显的巍峨,两旁香烟缭绕,各坐了七八个僧人闭目貌显虔诚。 她停了片刻,并没看门框上龙飞凤舞金粉装饰的联子写的什么玩意,只觉门楣上书的隐佛寺三字很有意思。 京中少有人不知隐佛寺名字的来历,是传闻有神佛化为一百零八相隐于寺中。大千苦厄,皆可渡于此处。但薛凌并未听过这传说,她站在那想,这个名字真是再恰当不过。 鬼怪横行,神佛皆隐。 袍笏(一百一二) 进了门往里,孙婆婆一路带着领到了所谓的慧安师太处,薛凌学着样子双手合十权当行了礼。明儿若是跟此人进宫,太过怠慢总是不好。 那慧安师太慈眉善目,送别了孙婆婆去,回来对着薛凌先念了两句“阿弥陀佛”,又道:“施主冤孽”,这才向着薛凌弯腰示敬道:“是苏夫人家的小姐吧,请随贫尼来。” 薛凌勾了勾嘴角,跟着慧安事态一路往里,直至一偏僻竹林,里头茅屋数间,慧安道:“施主今晚歇于此处,内有法衣经文各许,施主自便即可”。说罢双手合十转身要走。 薛凌扯住人道:“我明日.......” “万物皆有缘法,施主何必心焦”。慧安师太不疾不徐打断薛凌。一指那几间茅屋道:“施主去吧。” 薛凌看了几眼那破屋子,再未管这老太,滑了半个剑尖出来随便选了间门推开。里头空空荡荡,一竹床带薄被一席,一竹椅,上有白色僧衣数套合两本经文摆着,仅此而已。 薛凌上前两步,挑了件袍子扔床上,暗忱这破地方以后不定还得来许多次,真是令人生厌。稍许片刻,有尼姑送了两竹筒清水来,这半个下午就再没见过别人。 她翻来覆去的坐不住,思忱良久出了门,一边记着路一边漫无目的的溜达,想着若能绕到老李头坟前,在他面前念两句经,总比对着一堆泥塑石雕的假菩萨念有用。 然京中第一寺的名号不是白来的,来回几趟还在竹林打转,这想法也只能作罢。天色晚些时回了茅屋,果真晚饭只有两样清粥小菜,将就着用了歇的早。 隐佛寺的钟声半个时辰一敲,白日黑夜不论,初听得烦躁,后头困意上来她也朦胧睡了过去,袖里剑却一直未撒手。 霍云旸的信拓抄之后,印本薛凌也没全部拿上,仅带了其中约莫一封家书的内容。想着此次什么情况全然不在自己掌控内,若是有个好歹,就说给霍云婉带了封绝笔信。帝后情深,闹一闹,带封家书这种小事该不至于丧命。 凌晨五更未到,便有尼姑来叫薛凌,说是慧安师太在等。薛凌翻身坐起,看了一眼那尼姑身上白色,跟着取了竹椅上法衣换了才出门。 到达时,慧安师太跪坐在蒲团上,数了好一会念珠才睁开双眼,起身对着薛凌行礼道:“施主请。” 说罢先一步衣袍带风的走在了前头,薛凌立即跟在上头。三拐两拐的不知到了隐佛寺哪个偏门处,已聚集了好些僧人尼姑,人皆白衣赤足,双手合于念珠之内。 薛凌正诧异,慧安事态拿柳枝往她身上洒了些水,吟唱一般冲着前头喊:“无量众生”。那些赤足僧人便就此前行。 薛凌看的愣神,慧安师太却一把捏住她手腕,坚定道:“施主,恶为大忌,施主身有不敬,不得前往极乐大乘。” 薛凌动了动嘴唇,看人走的差不多,将袖里匕首取出来,直接递给了慧安。她耐心不佳,就想看这老太婆玩什么花样。 慧安面不改色,双手接过薛凌短剑,转身置于一尼姑手里,回过面来抽了薛凌发冠,使其披发覆面,一甩柳枝道:“走吧。” 薛凌摸了摸腰间的信,跟着僧人队伍往外走。这一走就到了宫偏门。可能是孙婆婆说的众生平等,不敢使马。她倒不觉得累,只觉这些花样可笑的紧。 太监开了宫门,这一堆人又浩浩荡荡往长春宫而去。直看到霍云婉也散发素衣跪在菩萨前双手合十,薛凌长舒一口气,暗想总算走到了头。 她进门之时,其实只瞧得霍云婉一个消瘦背影。许是长春宫里带法修行的也没第二个,反正薛凌一眼就认定那是霍云婉。 这大殿似乎改建过,或者原来就是一佛室,只是她不曾来过。众僧人进入之后极熟练的找地跪下,薛凌有样学样拿了个蒲团。 片刻那跪在的女子回头,起身对中僧人合十叩首。慧安师太上前念经洒水一起喝成,又道:“娘娘请”,待霍云婉走出殿外,慧安师太到僧人群里拿柳枝点了几位尼姑道:“你你你你你,来吧。” 薛凌理所当然在其中,约莫七八个尼姑跟着一路随霍云婉回了房。每经过一个门口,便有俩尼姑停下,就地打坐,到了最里屋,便只剩薛凌与慧安师太两人还跟着。 霍云婉一改先前素净,眉眼飞扬的倚上了软塌,对着慧安一挥手,仍是往日的娇艳皇后样。慧安对着薛凌颔首,轻道:“施主请”,而后退出了房门。 人还没走出去,霍云婉立即道:“虚礼免了免了,怎地这般久才回来,何事耽搁”。语有质问之意,许是认为薛凌得手之后故意拖延。 薛凌尚未完全放心,左右打量,霍云婉浑不在意道:“且自在些,霍家都死绝了,他何必在我这上心。随便找个借口将我送进庙里去就是,犯不着日日盯着。” 薛凌收了目光,上前跟着坐下,问的却是:“你一切安好么。” 霍云婉显未料到薛凌开口是这个,愣了稍许才道:“如何不好?我再好不过。你千辛万苦进来,莫不是要与我叙旧?” 薛凌并不太会表达善意,可她瞧着霍云婉如今模样,是真心不忍。就像霍云婉自个说的,魏塱大可找个破庙将人送过去,自生自灭,或者一刀了结了,那都算有些情分在,偏偏他要将霍云婉生不如死的困在这。而霍云婉,不惜将自己困在这。 这个人,和自己同病相怜。她不忍的,未必就是霍云婉,或许是自身。 薛凌轻微叹了些气,伸出手道:“霍云旸心智过人,我得手的困难,受了重伤。事后宁城又起战事,耽误了许久,并非故意不回。” 霍云婉认真瞧了几眼薛凌手心伤疤,抬头挑眉笑过算是认了薛凌这说法。自家哥哥文韬武略,虽有那枚扳指带着,能得手也算本事,料来薛凌没骗自个儿。她短暂沉默后,忽而脸上华光大盛,满目期待道:“如何,他后悔了没?” “他有没有说他后悔,他有没有后悔过?” 不等薛凌张口,霍云婉整个人凑上来,指甲在桌上滑的吱吖一声,逼迫一般问薛凌:“他究竟有没有后悔过?” 薛凌道:“没有。” 袍笏(一百一三) 她霎时记起霍云婉让她问问霍准有没有后悔过,可当晚那个情形,谁记得这档子事。她没有问过霍准,那就是霍准没有后悔。薛凌说情真意切,她肯定霍准没有后悔过。 这人必然没有后悔过,就像如果薛弋寒还活着,他也不会后悔当年之事。 她刚从隐佛寺出来,现儿看谁都像佛,霍云婉尤其像。世间有车马船桥万千,但这些东西皆无法渡她。唯有达摩那一苇可渡,但是求而不得。 霍云婉脸上华光渐次褪去,像一朵花在突如其来的冰雪里快速枯萎,最后凋谢成刚才跪在蒲团上衰败神色,喃喃道:“是吗?他不后悔?” “我量来他也不后悔”,那朵花最后又猛地灼人耀眼,却不再是春日丹霞红锦,而是枯无可枯时升腾而起的一团野火。熊熊汹汹,烧的不管不顾。霍云婉道:“无妨,本宫也不后悔。” 薛凌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赶紧将信拿出来,轻声道:“霍家以前的党羽,必然有些是在暗处,料来这次也没尽数获罪,我骗霍云昇写了一份名单。但他狡诈,不肯名言,说是唯你霍家的人才能解读,你先拿去瞧瞧。” 霍云婉惊喜瞧了一眼薛凌,将信拿过去正读着,薛凌道:“我怕这次过来不得完全,没有尽数拿上,你且先看着,若是内容为真,我再想办法全部拿过来。” 霍云婉已读了两三行,道:“是往日家书的写法,具体内容得我仔细拼读才能解的出来。此时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她快速将信折了放进袖里,抬头道:“这事儿办的甚巧,你是如何想到的。” 薛凌要答,她又道:“罢了,先不提这些,念经只得一个时辰,你就要离宫,捡些要紧的罢。朝中之事,江府都说与你说的详细么。” 薛凌道:“不曾,这几日我都未见过江闳,他似乎有意躲着我。” 霍云婉哼了一声,道:“我猜也如此,江闳那个老匹夫,断不会想你事事了如指掌”,她看了一眼薛凌,又道:“要是我没猜错,待到瑞王势大,江府就不希望你我来往,苏姈如那头么,更是如此。” 薛凌点头称是,略沉吟道:“管他们做什么,我有办法自己去上个朝”。她并不打算跟霍云婉说薛璃的身份,却不想此时与霍云婉生太多嫌隙。 “这是如何说的?既有此能耐,怎不早些上去听听,宁城那头都快消停了。说来出人意料,竟然是沈元州到了宁城,看这样子,兵权要重归一处。” 薛凌将缘由又大致说了一遍,趁此机会先问了霍云婉道:“你可知,是沈元州先到的宁城,还是魏塱传旨遣他去的宁城?” 霍云婉摇了摇头道:“这事太过机密,如今也不用我给霍家传信,无从得知。不过.....下一个不能选沈家,太过明显了。倒是.....”,她轻笑了声,望向薛凌,极认真的问:“将沈家的小女儿许给......苏凔如何?” 话题转变的过快,又事关宋沧,薛凌一时没答。霍云婉虽貌若随口一问,见薛凌迟疑,却极力规劝一般道:“年方十六,容颜倾城。是沈元州最小的妹妹,以前常往宫里来,皇帝宠的跟自己亲妹子一般”。说罢嫣然笑看着薛凌,颇有期许之意。 这亲事,好似很久以前宋沧自己也提过,说是魏塱主动下旨赐婚,薛凌还记得齐清霏曾为这事儿不乐意。 但那时候霍家还在,沈元州只掌乌州一线,朝中文臣又少。眼看苏凔也是个根基单薄的新贵,将沈家女嫁过来是两全其美。如今的话....薛凌皱眉道:“魏塱会允许?” 听薛凌并未说要让宋沧自己考虑,霍云婉即知她不会反对。这里头本有个试探,想看看薛凌能不能做得了宋沧的主,现瞧着,勉强还行。 至于魏塱许不许,皇帝不许的事情多了,也不是桩桩都成不了啊。她没明着答,只道:“好些日子前,陛下还撮合过此事呢,金口玉言,又逢沈将军得胜还朝,双喜临门岂不人间乐事。” 言罢看薛凌还在沉思,霍云婉玩闹一般嗔道:“莫担心,皇上是个仁慈的,即便将来沈家造反也好,拥兵也罢,至多是个赐死的下场,轮不到诛九族这样的重罪,牵连不到苏凔。没准呀,到时候苏凔还是大义灭亲的功臣呢。” “说的也是。” 薛凌未在此事上与霍云婉争论,皇后的意思已经明显,将宋沧当棋子递到沈家去。她从宋沧口里听闻魏塱赐婚时,也曾有这样的想法,只当时一闪,既觉得小人行径,又暗忱不该拿宋沧终身大事当儿戏。 而今霍云婉提起来,倒也不是就深以为然,但无端觉得有几分道理。反正是不管将来沈元州如何,断不至于让宋沧跟着丢了性命。 霍云婉又道:“你既同意了,我这且先安排着。现今儿说话不便,朝中大小事细说起来,得说到天明去。我拟了一份经文,要送往隐佛寺沐浴佛光。你想知道的东西,应该都能在里面找到答案。 另外嘛,宁城那头,递过去的好些东西还在,的找个人去收回来”,她盯着薛凌郑重交代道:“收到你手上。” 薛凌忌惮苏姈如那头,她如今还得仰仗苏家才能进宫,若是为此事与苏夫人生了嫌隙,到时候再进宫难如登天,连带着霍云婉日子也不好过,有心想周旋一二,劝着霍云婉道:“这些事儿,我一概没参合,怕是办不好,不如....” “你想叫苏家拿回去”?霍云婉冷冷打断她对话,道:“该不会你和旁人一样,瞧我如今失了霍家,就以为长春宫无势,挑了苏姈如那蠢货罢。” “你误会了,只是担心我出了错漏,反被苏姈如怀疑,从此你我二人再难通消息,于大事,岂不更加无益。” 霍云婉这才稍显开怀,复挂上笑意,对着薛凌轻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去。薛凌稍顿,几乎不带迟疑凑的近了些。 “天下大事,唯你我二人矣”,霍云婉说的意味深长,言毕自己推远了些,瞧着薛凌似乎有些呆滞,嗤嗤笑了两声,娇媚转脸向着门外,似漫不经心的提了一句: “宫中太医都说,雪娘子这胎必定是个儿子。” 袍笏(一百一四) 巳时中的阳光和霍云婉一般明艳,可惜这长春宫里油灯接着油灯,足有千百盏之多,昏黄烛火聚在一起,硬是将天边金色压了的暗淡无光。 薛凌回正身子,附和道:“那真是皆大欢喜。” 霍云婉理起一缕发丝,成足在胸的感叹道:“瑞王殿下可比当今圣上还大些”,她忽而转了口风,逗趣道:“太后都免不了抱怨一两回,儿大不由娘,她是管不住皇帝了。” 说罢挥了挥手道:“早些儿回去,莫担忧苏家那蠢货,她怕不是还当隐佛寺是她苏家开的呐。” 薛凌跟着含笑点了头算是默认霍云婉所言,却并没起身急着走,而是道:“我想找个人,不过从未听到过有关此人的消息,你可有什么法子。” “谁啊,这一天天的。” “黄旭尧” 霍云婉狐疑看向薛凌,沉思片刻道:“找这人做什么,怕不是让黄家藏到哪处富贵乡去做英雄梦了”。话说完,她又上了点心,坐正了些,喃喃道:“黄旭尧........” 薛凌打断:“你也觉得该把此人找出来吧。” “黄旭尧.........是该把此人找出来”,霍云婉一歪头,随即道:“不过我与黄家素来没多大干系,这个人自三年前就了无踪影,要找怕是得废一番功夫。我且留意着,你先回去,有信了便知会你,你还在那破宅子里住着吧,有事可直接去隐佛寺找慧安师傅。” 薛宅确实简陋,但说破宅子未免又太过贬低,薛凌竟未生起反驳心思,虽自己已在江府住着,但今儿看霍云婉的意思,是不会与江府等人一路。 怕她不喜,便点头称是,想着回去了再在薛宅混些时日也无妨。临走终是有些好奇,道:“这位慧安师傅究竟是你......还是苏家。” 霍云婉往门外看了一眼,回过头来,难得语间有伤感:“自然是我的.....”。后头两字极轻微,薛凌怀疑自己是否有听错,可看霍云婉神色,她不好在追问。不过能确定慧安师傅是霍云婉的人也已经足够了。 霍云婉说的是:自然是我的......乳母。 薛凌起身往外,霍云婉跟着双手合十,赤足送她出了门,与慧安师太施礼念经。有侍女呈上一叠厚厚的经文,慧安接了后躬身回礼道:“娘娘功德无量。” 二人再一路绕回祈福堂,随即跟着宫人出了宫门。回去依然是苦行僧一般走路,快不得快,慢不得慢。薛凌有心想提前走,慧安师太却充耳不闻,也不肯将那叠经文给她,只能一直随行到了隐佛寺。 仍是那几间竹屋,薛凌几乎是一把将僧衣扯了下来,转身对着慧安道:“我的东西还我”。僧衣宽大招风,打斗极为不利,她手头没个东西握着,本就不安。现一经回到,再受不得这罪。 慧安躬身将薄薄几页信纸递给她,道:“施主稍安勿躁”。 薛凌伸手接过来,慧安便退出了门外,量来是去取自己的匕首,薛凌便没叫住她。随手展开信粗读了前两页,不外乎是霍家案与宁城事的牵连纠葛。 隐佛寺不是熟悉的地方,这些东西又至关重要,薛凌不敢多显露于人前,随即塞进了怀里,打算回了江府再说。片刻有小尼姑呈了剑给她,道是慧安师太交代,已尽除戾气,保佑施主遇难呈祥。 薛凌接手过来收回袖里,经由小尼姑领了一路出隐佛寺,本是思量着要不要去苏府走一趟。她当时不太想去,又怕苏姈如起了疑心。虽霍云婉说的笃定,薛凌在外头到底不敢冒险,她还有许多事要霍云婉帮忙。 孰料离功德门还老远,她便瞧见门口处孙婆婆提了大篮子香烛鲜果等物在给各佛祖雕像上供。说凑巧的话,这未免就太凑巧了些。 料来是苏姈如请来盯着的,薛凌也不避讳,大大方方走上前道:“婆婆何时返程”?孙婆婆先双手合十向几尊泥塑木胎告罪,才对着薛凌道:“小姐不敢在佛前喧哗。” 薛凌一捏手腕,往外走着道:“你乐意在这破地儿呆着就继续,我赶时间。” 那孙婆婆瞬间提了篮子冲上来跟在身后,薛凌冷笑不屑,可能这就是所谓神佛信徒吧。 今日天气倒是甚佳,一改昨日阴雨。走出隐佛寺好远,二人才上了马车。孙婆婆犹在叨念佛祖勿怪,薛凌倚在塌上闭目养神。 她早间去霍云婉处走的已然极不耐烦,慢走不耗力气,却最是磨人心神,现苏家又将马车停的离隐佛寺老远,惹人十分不快。 朦胧间半醒,觉得腹饿难忍,方记起今儿竟是什么也还没吃过。隐佛寺里也就罢了,去了霍云婉宫里,居然都没上碟点心。 薛凌嗅了嗅鼻子,想着霍云婉处居然换了一种香,当然也有可能是水莲花的味道。去时发现长春宫到处都是这植物,莲花是观音宝座,现皇后信佛,摆这些倒是无可厚非。 就是水莲花的香味与栀子截然相反,一个清苦幽香,一个甜腻浓烈。薛凌以前并未注意霍云婉爱些啥,只是觉得一个人突而换了东西有些突兀而已。 马车从苏家后门进了宅,苏夫人早令人备了午膳,见着薛凌回,欢欢喜喜来迎了道:“寺里粗茶淡饭,苦了落儿吧,看脸好似都瘦了。快坐下尝尝,都是你爱吃的”。这模样,不像是薛凌去住了一晚,倒好像她去隐佛寺吃斋念佛了好几年似的。 薛凌依言坐下拿了筷子,苏姈如亲自盛了汤递与她,苏远蘅意料之中的不在桌上。薛凌不想浪费时间与苏姈如周旋,喝了口汤水,道:“我已经在着手了,但霍云婉谨慎,派了亲信去处理此事,不肯将东西交与我。” 苏姈如没料到薛凌这般快就直接说道此事,虽小有惊讶却立马恢复如常,拿筷子捡了两三根菜丝到薛凌碗里,撒娇般道:“落儿可是又与我生分,霍家都没了,哪来的什么亲信不亲信。” 薛凌抬头,叹了叹气道:“她说会有人出宫接手此事,到时候自会上门找我。且这些东西,我要用可以,我要拿却是不行。至于这人是谁,又何时何地如何出来,我当真一概不知。” 苏姈如看薛凌神色不似作假,想想霍云婉确然不是蠢货,这么做倒也合乎其行径。许多事皆不可一蹴而就。既然接手之人会迟早会找上薛凌,到时候再与那个人商量便是了。 一边是有名无实,有命无家的皇后,一边是江苏沈三家连瑞王及驸马府,天底下总不会有如此眼瞎之人选前者吧。 这些人当然不是一路人,苏姈如却理所当然的觉得这几家目前都算自己的助力。 她知道自己得罪了霍云婉,却至今想不透霍云婉为何至此。若皇后与霍家无情分在,那也犯不着花大力气保住好些霍家人命。若皇后与霍家无利益在,那霍准死了皇后该继续千娇百宠。 这二者,它都并非如此啊?情分利益俱在,自己那封“恩仇一泯”的劝和信应该写到霍云婉心坎上去了才对。 霍云婉,到底是为的什么啊。 袍笏(一百一五) 但如果说霍家案未发之前,她苦心孤诣的想知道原因,是为了补救自己与霍云婉的关系。现在苏姈如纠结于原因,已经仅仅是因为执念而已。 她一步步走到今天,就没出过什么岔子。即便薛凌不情不愿,薛凌总还在帮苏家办事。即便宋沧捅了个大漏子,但宋沧也把苏家送到了朝堂之上,而且和沈元州攀上了关系。 甚至于正因为宋沧案,她才对霍云婉耿耿于怀。但凡霍云婉能透露一丝消息,哪怕是顾念旧日之情问问缘由,苏远蘅也不至于落到今日下场。 宋沧也就罢了,他并不怀疑皇帝,苏姈如却确确实实知道这是一场陷害。然她并未引咎于沈元州。纵是沈元州远在乌州,但京中自有沈家人,虽无法阻拦霍家构陷宋沧。至少能与宋沧及苏家提提,且不要去翻薛宋旧案,就算要翻,也得收敛些。 说到底,还是现今的沈家如何,现今的霍云婉又如何? 这天底下,总有那么些人,与人讲利,却要人与她讲情 苏姈如终是想不出原因,她想试探的问问薛凌,又觉此举扫了自己兴,可那执念总要想办法消解,更何况现在有种最痛快的消解方法,就是将霍云婉彻底踩在脚底下。 让她知道,不依自己的,是个什么下场。 薛凌一碗汤水喝的痛快,完事儿了冲着苏姈如笑道:“新换了厨子么,今儿味道颇好。” 苏姈如假意白了她一眼,伸手将空碗接过来又添了一些道:“落儿这舌头啊,真是微末东西都能吃出来,府上是买了个巧手的。可这刚新来,又没加料又没添香的,就帮着打打下手,且训着呢。” 苏府里头一切正常,从来没添什么巧手厨娘。 薛凌接过又喝了一碗,身子后倾倚在椅子上,看着苏姈如毫不客气道:“我先回了?” 苏姈如拿过帕子递与薛凌道:“落儿要走,好似我拦的住一般。到底江府阔气,我这住了三年的败落宅子,也当不起落儿如今身份了。” 薛凌只作不闻,要起身往外走,站起来才觉撑的慌,手不由自主在椅把手上扶了一下,袖里匕首硌的慌,当下将东西丢了出来对着苏姈如道:“平意我丢在了宁城,还有没有相像的东西,那柄我用的顺手,一时改不过来。” 苏玲如本也起了身要送薛凌外出,听见她问这个,立马收住身形,先将桌上匕首拿出来打量了一番,笑笑丢回桌子上道:“是不如平意精巧,你且等等,我唤苏银去取来。” 薛凌原只是随口一问,没料到苏家真有,兴起道:“和平意差不多吗”?她倒不后悔丢了平意,只觉近来挑的都不合心意,又找不到差不多精细的短剑。 苏姈如道:“这些小东西我就点个单子,又不似落儿喜欢把玩,像不与不像哪里说得准,就记得那东西应是谁家送来的礼,原是一对儿,想来相差不大,落儿再坐坐?” “一对,我当初怎么只瞧见一柄”。薛凌听声坐下道,想起在苏家时为着迎来送往拾掇厚礼的关系,没少去库房里乱翻,盒子里是只有平意一柄。 苏姈如道:“拿来便知,就是东西陈年累月不知丢到了何处,怕是得好找。” 苏银并未伺候在侧,薛凌也没瞧见苏姈如叫人。但她既这么说,必定是苏银在暗处听着,已经去找东西了。当下也没追问,老老实实接了茶水,倚着身子等的自在。 苏姈如旁敲侧击问了些闲话,薛凌能讲就讲,不能讲应付两句真假难辨,苏姈如却也不敢拆穿。 倒是二人这一提及,薛凌便想到慧安师太的事。她初以为苏姈如与隐佛寺的渊源,是苏家家大业大,没少捐香火钱。现听霍云婉的意思,明显不是如此。 不过...这些人都在拉拢自己,说的东西或许自抬身价,未必就是真的。 但乳母一说,料来霍云婉不是作假,这东西虽难查,有心去找,总是能有蛛丝马迹可循。这个节骨眼上,料来霍云婉即使跟自己玩心眼,亦不会留如此大的破绽。而且她的神色,薛凌更倾向于相信霍云婉说的是真的。 即使人皆精于演戏,可瞬间的哀戚与彷徨大多做不得假,苏姈如那次听到霍云婉想吞掉苏家也是一样。 只薛凌少有参合京中妇人家宅,齐府那区区一两月,远不够她想透为何霍云婉的乳母去了隐佛寺当师太。且这事儿的原因目前来说还不太重要,她也就暂未花心思在上头。 当年霍云婉被霍准灌醉引魏熠上钩不成,事后又怀胎在身,身边跟着伺候的哪能留下。其余人等倒是极好处理,唯有霍云婉的乳母每日与霍云婉寸步不离。她唯一的儿子早夭,小时候抱着霍云婉几乎时时不撒手。 霍准多少还是觉得有些亏欠霍云婉,暗中下手被发现一次后,霍云婉以死相逼,乳母就换了个身份送到了隐佛寺。 后来霍云婉宠贯中宫,却因为霍准的关系不敢与乳母有过多牵连,唯恐自己爹再下黑手,便暗示苏家多往隐佛寺走动,此寺经常有高僧神尼往皇宫祈福,关键时候,大家通信也多条路子。 苏家本就年年在隐佛寺洒了大把银子,方丈主持都要卖几分面子,自然有人告诉她都是何人何时何事往皇宫里去。 而另一头霍云婉还能找谁,她不欲让苏姈如知道往事,也找了些别的尼姑掩人耳目,当然最要紧的,还是慧安师太。 宫外的大小事宜,都是苏家打理,苏姈如派苏银各个击破,对慧安师太许的每年施善银五千两,又春秋往京中义庄各施粥水药材十日,才勉强得了这老尼姑松口,如何能想到这里头是不是早有蹊跷。 可即便她想到了,当初迫于霍云婉皇后身份,不得不从。如今只会自忱霍云婉的囚徒身份,从的得意洋洋。 故而用术者,到头皆是一个拙。不拙者,拥势而已。 袍笏(一百一六) 然我久经旁人厮杀,自身亦成困兽,知拙而行拙。 苏姈如见薛凌明显不怎么在意苏家与霍云婉的关系,虽略有不喜,到底胜过薛凌帮霍云婉讲话。只要她不站在霍云婉那边,比什么都强。 闲聊了好一会,苏姈如都已经提及老李头之死了,苏银还没来。薛凌不耐,却想着苏府的库子是大,这点东西该是不至于特意耗着她,换了个姿势,将脚搁在小凳上,躺的更平了些。 即便苏姈如刚才问老李头是薛凌什么人,说的凄凄无比,现又巧笑嫣然道:“落儿觉得永盛如何。” 薛凌漫不经心道:“不错,阔气,玩的也乐,输了都畅快”。她既不拿那当回事,现说的也坦荡。 苏姈如轻手推她,嗔道:“输了怎么能畅快呢,不找个机会赢回来?” “又不是我的钱,你心疼你自己去赢”。薛凌仰躺着,没看见苏姈如脸上一闪即逝的凶恶,半晌才以惯有的语气道:“我当然是要赢回来的。” 她再没说话,薛凌跟着闭嘴躺的理直气壮,又等了好一会,苏银才一路小跑着过来道:“夫人,找到了。” 薛凌一个挺身,抢先从苏银手里接了盒子。苏姈如伸出的手也没闲着,顺势挥了挥,示意苏银先下去。苏银本是要对薛凌邀两句功的,乐得省了功夫。不料薛凌没让他走,盯着盒子道:“那天的事多谢了。” 苏银知是永盛的事,躬身道:“落儿小姐客气,都是我们底下人该做的”,说完才退了去。 薛凌打开盒子,里头东西确然与平意基本相差无几,只剑刃少宽。这么精细的东西居然还作了两道血槽使截面呈工字形,更轻的同时强度更甚。要论杀人,好似比平意适合的多。 迫不及待拿起来仔细瞧,剑柄上的字是“恩怨”。 薛凌将剑横在眼前,嘲弄般轻“哼”了一声,苏姈如手支在桌上,笑盈盈的问:“如何如何,可是落儿喜欢的?” 薛凌未答,她又懒懒道:“还是落儿好啊,若我再小些年岁,也让家中请他一班子武师,这世间不平事,斩了便是,哪似现在这般天天愁白了头发,哄完了这个,又得哄着那个的。” 薛凌好似没听见苏姈如唠叨,只盯着剑看,觉得与平意确然是一对,该是以前她错悟了平意的意思。 恩生怨起,皆是意难平,唯利刃可解,当初铸剑的,也是个妙人。 她收了剑,对着苏姈如道:“我去年离开苏家时,曾问过你究竟想要什么。我去齐府时,你又说金銮殿上没准坐着的姓苏,我引了石亓来,你也不是没胆子杀个番邦王爷,你又哄着谁了?” 苏姈如顿口,薛凌又道:“你不过就是哄着自以为是的赢家罢了,人家不睬你,你就想掀了桌子,可人家允许你跟庄,你就跟捧祖宗似的。倒也是,掀了桌子,什么都不剩,哄着那赢家继续玩,你也能赢个三瓜两子儿。夫人,你才该去永盛多玩两局。” 她眼睑像下,神态轻蔑,提醒道:“你是以为魏玹登基苏家就能落着好,还是觉得现在巴上了魏塱的心腹爱将就能永享荣光”。她停了半晌,嗤笑道:“你连自己坐庄的决心都没有,可不就得眼看谁要赢就哄谁。风水轮流转,那九哥又能赢的了几年呢。” 苏姈如敛了笑意,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薛凌收了剑,移开目光,轻松道:“我谢你赠剑之谊,说点自己的看法罢了。这次有个申屠易,下次没准是申屠难”。说罢径直走了。 她走出老远,苏姈如还在椅子上支着脑袋,苏银上来轻声道:“夫人”。苏姈如取下手肘,漫不经心挥了挥,浑不拿薛凌那些话当回事。 临了又觉被个丫头数落心里堵的慌,起身叹气随口抱怨了一句道:“好似她不想赢似的,这念头是怎么着,玩骰子还玩出个高低贵贱了。” 苏银躬身道:“夫人不必挂怀,落儿小姐向来有口无心。” 苏姈如瞧向苏银,欲言又止道:“罢了罢了,以前是有口无心,现在可说不准,且先随着去吧。” 薛凌出了门,再回江府就快的多。虽是江玉枫说府上下人都换了一批,不过她孤身一人还是翻墙来的快。 原以为会遇上弓匕半道儿拦人,毕竟江玉枫那头应该很关注宫里情况。没想一直走到自己住处都畅通无阻,进门瞧见含焉愣愣坐在院里不知何事。 薛凌走上前正欲问,听见响动,含焉噌地站起,看是薛凌,急忙过来道:“薛姑娘,你去哪了?” 昨日有没有交代过自己要离开?薛凌记不太清,没过分纠结,道:“何事这么急。” 含焉抬眼瞧她,又低下头去,小声道:“十五了,今儿十五了”。恐薛凌不解,她又讷讷道:“你说的最晚十五,屠大哥........” 薛凌一捏手腕,里头是和平意基本一样的轮廓,哑着嗓子沉道:“他不会回来了,我替你问过了。” 说罢伸手想将人先拉扯进屋,以她对含焉的了解,这人立马就得哭成泪人。可既已从苏姈如那得了确切消息,与其拖延着日日面对含焉盘问,不如一剂猛药下去,生死看命。 然她手伸过去,含焉即抬了头,似乎是如云如棉的暖软一团,忽而坚硬成如铁如石冰冷渗骨,强笑道:“是吗?” 她想撇开薛凌手,刚用了一点力,却反而合拢手心将薛凌抓的更老实,讨好道:“不要紧的,我也猜到了,薛姑娘不用在意....” 说话间眼神躲闪到了别处,轻微一点哽咽里,薛凌仍能听得分明。含焉道:“我与他....我与他也无多大干系。” 如果我与他干系不大,些许就能缓解些失去带来的痛苦。 她终拨开了薛凌的手,挤出些胡地那种娇羞笑颜问薛凌以后是不是都住在江府,说以前从未见过...这般宅子。 那些丫鬟,都恭敬的称她为姚姑娘。这称呼显是比“小姐”要低一等,可在含焉眼里,好像已然足够尊贵。 尊贵到,她相信单凭这个称呼就能让自己余生安稳,再不生流离波折。 袍笏(一百一七) 薛凌有一丝下意识的厌恶,人的心理总是奇怪的很,申屠易没死之前,她觉得这两人的男欢女爱来的毫无缘由。申屠易死了之后,她又觉得含焉该为申屠易殉个情来表达忠贞。再不济,也得是问问谁是凶手,因何事而死,立志终身雪恨之类等等。 好在这厌恶并没表现出来,她看含焉笑的娇俏,眼底却是无尽慌张凄凉,瞬间有无数悲悯压了上来。或然是她在背负自己的错误,觉得含焉现在这下场完全是自己带来的,所以再不觉的含焉薄情寡幸,贪财偷生。 “是啊”,薛凌道:“以后你都住在这,江家祖上是先帝封的国公,会照顾好你的。” 她想,含焉也没有办法。这世上,很多人都没有办法,随她们去吧。 她也挂出些笑意来,再次伸手扶了扶含焉道:“不要紧的,我说过,我承了他的情,你又喜欢这,我这就去让人给你单独置个院子,分几个丫鬟,学学琴棋书画那些小姐活计,再别念着其他的。” 薛凌放下手往屋里走,含焉立即追着道:“不用的,薛姑娘.....薛姑娘.......我只想跟着你”。她越说越急,快到咬着自己舌头。 薛凌跨过门槛道:“你也看见了,跟着我没什么好事,这地儿安全又宽敞,你当真要离开,跟着我?” “我....” 巴在薛凌身上那只手缩了一下,却抓的更紧。只含焉并未立即说要跟着,薛凌已然明了。这会,她连一丝丝的厌恶都没了。 径直走到里屋,将怀里霍云婉抄的“经文”拿出来,看含焉还在为难,薛凌一边瞧着信,一边道:“你在此住下吧,我去江国公给你讨个身份”,顿了顿道:“认个义女也成。” 当然这也就是随口一说,并非薛凌哄骗,只她记起齐府那档子事,莫名有些好笑。当初江府死活不愿意娶齐府的义女,现在要江闳自己收一个,尤其是在齐三小姐新丧不久,这杀了他估摸着不行。 无非就是让含焉在府上吃闲饭罢了,犯不着如此大动干戈,现今薛凌也再不会争些脸面长短,这会确然就是打趣般随口一说。然含焉根本不在意薛凌所想,见薛凌毫无怒意,神色轻松,揪着的心放下大半。 她.....自然是想跟薛凌,也想....留在这。 二者是一样的难以决定,正因为一样,所以才难得。这世上圣人少见,一个普通人的权衡拉锯更动人心。如果我曾被你与王权富贵摆在同一处,即使最后并未成为被挑选的那个,那也足够荣幸。 她还无法下定决心,薛凌又道:“我居无定所,来去无期,确实不便让你跟着,留着挺好的。” 信上说到李阿牛醒后,魏塱曾去探望,不慎致李阿牛伤情更重。薛凌读到此处,抬起来头正视着含焉道:“我在胡地时,应该直接带你回京来,免了后头诸多波折。以后再不想发生这些事,所以,你就留下吧。” 言毕低头继续看信,含焉颤抖着嗓子说“好”,话音未落,捂了脸强装镇定走去了 外屋。她以为薛凌知道了这一路的不易,她曾与申屠易说过少许,希望这个男人认清自己后离的远些,可能屠大哥说与了薛姑娘也未知。 她心里的天平朝着薛凌重重栽倒,薛凌去哪,她就去哪。薛凌叫她留下,她就留下。 然薛凌说的并非这桩,她只是想着如果自己带上了含焉。那天就不会让含焉与申屠易在薛宅门口撞上。 她独自打斗,没准可以更快的将申屠易制服,打不过也能逃跑就是。二人不至于闹到不可开交,申屠易不至于少了那根手指。 人失去一根尾指,并不会有太大影响。可薛凌捏着信,抬头忘了一眼含焉跑出去的背影,仍在想,如果申屠易没缺那根尾指,以他的功夫,说不定就逃出来了。 其实,让石亓杀了这个女人,也不会有这些事。 这些妄念并没持续太久,霍云婉的信还有三四页。李阿牛在魏塱见过之后伤的更重,这消息不好瞒,毕竟一屋子太医瞧着。 不过当时是给剜了几块腐肉,皇帝不小心按了一把,所以血流骇人而已,并非皇帝有意为之,说出去更显李阿牛劳苦功高。所以宫里传的神乎其神,未必不是因为魏塱自责的真心实意。 当时霍云婉已困于长春宫,仍能立即意识到不是传言那么回事,可见其心细。只是她也确实只能听的表面,无法知道里头详细经过。然提了这么一句已经足够,究竟如何,改天问问李阿牛即可。 经此一事,那个人是彻底卷进来了。 再往下读,是朝廷大小官员任命,此事霍云婉写的隐晦,仅以几个姓代替。但霍家空出来的重要职位如今是谁家上任倒是分的极清楚。官员擢升是明面上的事,谁也不能瞒了去,她知道倒也无可厚非。 不过一串姓氏读下来,貌似填补的都是不甚重要的官位。对于薛凌而言,是回来的晚了些。可对于魏塱而言,霍家案还不足一月。能顶替重要官位例如相国一职的人,要么不是全心全意拥护他,要么资历难以服众,比如苏沧之流。 他登基之前本无多少臣子结交,登基之后朝中又被黄霍两家把持的厉害,挑不出人也是正常。但金銮殿上的事儿,毕竟不是插萝卜,有一个坑就得填一个上去,空一些时间也无妨。难得霍准死了,自然是能空多久是多久,起码少个人自持身份在那聒噪。 沈元州的境遇如出一辙,纵他因当年西北兵权一事得了魏塱另眼想看。然成也萧何败萧何,西北既一分为二,如今又要合二为一,由不得魏塱不多心。 京中众人虽不知沈元州是何时到的宁城,皇帝却是心知肚明。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爱将,在旨意未到之前就已经出现在了宁城。 当然宁城副将孟行与沈元州的说法是诛杀霍云旸后立即焚了狼烟,并派人亲自去请沈将军救宁城于水火,是以沈元州才以战事为先,擅自离开乌州赶往宁城。 这理由也是大义凛然,又逢未损一城一池大退胡人,朝堂之上自有相当一部分官员上表,奏请将宁城一线的兵权直接赋予沈元州,让其担起抗胡重任。 平城里没人,那座城也算不得什么,所以未损一城一池。 反对的声音也不小,理由是此次胜利正是兵权两分带来的好处。若整个西北的兵权集于一人之手,恐又生霍家之流,到时候要上哪去天降一个沈将军? 既是为这事儿吵的不可开交,免不了要吹胡子瞪眼的讨论些胡汉形势。从羯来梁,王爷为质,鲜卑南下种种种种,阴谋诡计,明争暗斗,猜罢了。可那些东西汇聚到薛凌面前,却只有寥寥数字。 “羯石亓,连鲜卑拓跋铣,杀兄弑父,夺位。” 袍笏(一百一八) 薛凌手指捏在石亓二字上停了片刻,她已经有些记不清这个人长什么模样了。胡人五官棱角分明,更容易让人有印象,但此刻要想在脑中勾勒,却是半点描摹不出。她几乎就从未正眼瞧过此人,稍作挣扎,就再不费神,关外的胡狗,长的八九不离十,想不起来也正常。就是拓跋铣,也得站到面前才认得出。 对这个人的纠结,也并非来自旧情,而是与申屠易相关。她曾叫申屠易去寻石亓,告诉他羯族被屠的真相。以薛凌的想法,如果石亓知道了,必不会跟拓跋铣站到一处,也就是说申屠易还没能找到石亓,就已经被沈元州给带走了。 得不偿失更令人生恨,忍了好一会,她才将手指拿开,又想也许是石亓那蠢狗知道真相后不顾敌我悬殊,冒失找上门被拓跋铣强制拿下才会如此。这人本来一无是处,当初就不该费这个神。 至于梁书上的记载为何是如此内容,薛凌反到没多想。羯族前些日子还死乞白赖的要拥梁为正统,突然质子不翼而飞,羯族被屠之事又被莫名嫁祸给汉人,总得安个说辞。 胡人畜生行径古已有之,子娶母,弟继嫂,什么事干不出来。分明是羯族的小王爷早有野心,先以为质当理由,自身躲在安城里。又以几个汉人为使,伙同鲜卑连屠羯族七八部,从父兄手里将羯皇的位置抢了过来,从此与鲜卑结盟,窥伺我大梁河山。正是如此,才尤显得西北兵权之重要。 多的是人可以作证,其在安城为质时,无一丝将离故土的哀怨不舍,反倒每日欣喜异常,有奸计得逞之感。离开安城当日,亦是神鬼不觉,若非早有准备,岂有如此从容之理。又说怕安城粮案是假,一为霍云暘平城撤兵,二为石亓安城探查才是真。 薛凌尚未亲耳听到这些朝堂上的细枝末节,只在这寥寥数字之间仍忍不住的想,不知众臣在口诛笔伐石亓的时候,魏塱在龙椅上是否如坐针毡?她越发的想去金銮殿上走一遭,就为看看那些人颠黑倒白是是怎样的嘴脸。 这些内容过罢,还剩一个人引起了薛凌的格外注意。平城节度霍悭未受霍家案牵连,仅削去官职,连其家眷皆流放平城,原职由原平城一微末裨将安鱼接任。 仍是只有寥寥数字,且这个安鱼是突然冒出来的,不属京中任意一派,霍云婉并没标注。平城之于京中微不足道,一个远在天边的节度对后事似乎也影响不了啥。若非知道薛凌身份,也许霍云婉犯不着特意交代此城的情况。 这里头当然还有另一个缘由,霍准罪无可恕,可相国毕竟劳苦功高,皇帝一如既往的未诛其九族。以霍悭和霍家的干系,不被牵连本属皇恩浩荡。但是此人身为平城节度,说他没与霍云暘合谋,实难服众。 再看魏塱对霍悭的处理,谁都能瞧出来是明罚暗赏。虽说平城苦寒了点,总比让人把头给提回来好得多。且把家眷都流放过去,意思就是让霍悭一家子团聚,再不用担心留在京中被翻旧账。 薛凌一时实难想到何以会如此,至于那个安鱼,就更让人好奇。将信从头到尾又快速过了一遍,自问没什么遗漏,转身点了只红烛,几张纸随即化作青烟。 奔波了一程,人有些困倦,薛凌在床榻上小躺了一会,睁眼已是日西斜,院外吵吵嚷嚷热闹的很。她起身站到门口,丫鬟看见一惊,冲过来道:“小姐怎么起的毫无声响,可要我拿个氅子来,外头起风啦”,说着又冲旁人道:“你们都小声些,吵了小姐午睡。” 薛凌道:“不用管我”,顿了顿却问:“你们在做什么”?好歹江府说这是她的院子,无故一群人来聒噪。 丫鬟早听得上头吩咐过新来的小姐是个冷清人,不用太过挂怀,只尽心伺候着就是,所以并未因薛凌萧瑟表情有所胆怯,笑道:“今儿是追月节,夫人说小姐是客,不可怠慢,特命人来将园子拾掇拾掇,也添些团圆气氛。小姐喜欢什么,交代下来一并添了就是。” 薛凌勾了勾嘴角,确然今天八月十五,她只惦记着十五要去见霍云婉,忘了是中秋,初回京之时还说街上早有妇人在卖花酒呢。不过这节日,最近几年也没过过。犹记得初到苏家那年,苏银来请,也说是团圆,她当即就跟人动了手,冷笑着“我跟谁团圆”?后苏姈如再未提起此节,随她心意。 现儿却是温和对着丫鬟道:“我是忘了,你们看着收拾吧,夫人的心意,我都喜欢”。她对信上有些不解的地方想去问问江玉枫,说完抬脚要走,迈出去却又退回来,朝着屋里扭了一下头示意道:“屋里那个是我妹妹,她高堂俱丧,兄妹离散,你切勿提起团圆一说,徒增伤感。”这才离开。 后头丫鬟站了良久,忽记起听府上说这位薛小姐也是老爷的故人来投奔。但凡家中有一人尚存,哪能让俩个弱女子寄人篱下,她瞬间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囧的满脸通红,可夫人确实是这般吩咐嘛。 薛凌袖里藏着恩怨,并无半分伤感。 一路往江玉枫书房,还有心思感慨果真追月节,江府里头不比原苏府张灯结彩,却鲜花着锦自成华光。江玉枫见她来了并不意外,桌上铜炉里淡淡的甜香味诱人,不是他日常烧的松针,似乎是一早就备好了等着的。 见薛凌进了门,他便放下手中书替薛凌斟满茶水,等她坐下方道:“顺利否?” “没出什么乱子。” “那极好,以后还要常去么?” 薛凌反问道:“怎么,你不喜我去?” 未等江玉枫答,她长出一口气,极不雅的仰躺在椅子上,叹道:“我也不想去啊,总是往魏塱眼皮子底下钻,又不让带个什么家伙什儿防身,走一趟,冷汗连胸衣都湿透。可也无奈的紧,霍云婉不肯替我一次将信解完,少不得要多跑几趟。另外…………宁城那边剩下的东西,我不得捡回来一点是一点么。” 她猛地坐起,冲着江玉枫笑的坦然:“省了总是从你江府坑银子,怪不好意思的。” 袍笏(一百一九) 霍云旸留着信这事好似还没与江府提过,不过就像薛凌想的,她在江府里头,这东西藏不住,也不必瞒着,反正要紧的并不是那信,而是霍云婉解了什么出来。 至于钱财之事,权当是个说笑吧。她本不欲去深想一些人的欲语还休,可坐在江府里,便记起霍云婉说雪娘子怀的是个儿子,又说什么瑞王年纪大了,儿大不由娘。 这个倒霉鬼初初有孕时,霍云婉便这么说,当时霍家还在,薛凌只当她有意暗示霍准要扶幼帝,所以与魏塱矛盾与日俱增。而今霍准都死了,霍云婉还说这些有得没得又是要暗示什么? 魏塱是昭淑太后的亲儿子,尚且儿大不由娘,瑞王魏玹,可不是谁的儿子啊。一朝登基了,还能由了谁去? 何不另外挑一个呢? 另外挑一个的话,她可不就当真不好意思从江府里坑银子,主要是......它最后必然坑不着了啊。 江玉枫目光在薛凌脸上来回看了良久,只觉她这一趟回来,恍惚是当年疏狂张扬皆还了身,又成了十三四的薛家少爷,再不是齐府里尖酸刻薄的小姐。 这情形,要么,是想通了。 要么,就是再也想不通。 两桩都不是好相与,薛凌由得他一直看着,终是江玉枫轻笑一声先移开目光去拿镊子捡了炭核往茶炉里添,一边装作自嘲道:“看来是薛姑娘嫌弃江府破落门第,怕日后亏了你二位吃穿,便忙不迭的自谋前程。” 说着回看了一眼薛凌,似真似假的揶揄道:“若真是有个好的,不如也对江府提携一二,莫负了今日你我新火试新茶的情分。” 薛凌听声将面前茶杯端起往江玉枫面前一声,随即所授往口里一饮而尽,笑道:“好说好说,相互提携。” 江玉枫细致给她续上,道:“免了闲话罢,你我孤男寡女总是惹人话柄。” 薛凌再次仰回去道:“话都让你江少爷说尽了。我躲着人走,你让我在江府自便即可。我说我还要去霍云婉那,你说我看不上你江府门第。我顺着你的话说相互提携吧,你又让我闲话少说。 这要我如何是好,索性这孤男寡女传出去,吃亏的也是我。反正这些年我也没少吃亏,帐多不愁,虱多不痒,不劳江少爷体贴,还得担忧女儿家清誉这种小事。新火试新茶嘛,这等乐事,留个千古骂名也值得。。 当然若是你不乐意,那我就说点别的了。霍家有个旁系霍悭,三年前随霍云旸前往平城任节度一职。这次霍家谋逆案,他非但没掉脑袋,反而阖家团聚了,可有什么说辞?” 薛凌仰躺着鼻息朝上,江玉枫瞧不见她表情。不过现在这时候,薛凌的表情其实已经推测不出她真正在想什么,瞧不瞧的见.....差别不大。 霍悭的话,近来也算朝堂上的名人。正如薛凌想的,就平城跟宁城的那段距离,霍云旸撤兵囤粮等等,莫说霍悭是霍家亲系,就算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也应该是要在此次胡汉战事中人头落地。 他既活着回了平城,谁不得再背后夸一句时也命也,天底下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运气?但平城那块地对京中皇权确实影响不大,且霍云旸治下的人,除了霍悭还有好些人皆是一样的非但没能人头落地,反而平叛有功,大受封赏,多一个霍悭也不是啥怪事。总不能因为他姓霍,就必须得死吧。 此处倒是薛凌当局者迷,江府等人旁观者清。孟行等人既随了沈元州往京,那就是宁城的人将诛杀霍云旸的功劳揽在了自己身上。不把霍悭拉近局里,怎么解释平城的兵撤回宁城后,又自发去守了鸟不渡? 昔日称兄道弟说忠义,死后寝皮食肉求安生。 倒是沈元州既带了这些人回来,明显是要不计前嫌,将霍家旧人收为己用。说他趁火打劫,却也得夸一句胸襟广阔,敢用昔日对手,总要有两三分胆气才行。 毕竟若非沈元州要保,那些人铁定要人头落地。且他这个时候大肆笼络霍家旧部,只会更惹魏塱猜忌。 个中利弊,江闳缄口不评,江玉枫此刻也就没主动与薛凌提起沈元州在朝堂动向,只针对霍悭道:“朝堂上的消息,是此人久居边塞,被霍家巧言令舌以蒙蔽。 后闻霍家之奸行,幡然悔悟,不惜一死,凭鸟不渡天险力阻胡人大军两日,这才能让沈元州及时赶到。若非如此,宁城城内兵符失踪,原主将身亡,后果不堪设想。” 薛凌还没听完,嘴角就咧到了耳根,好不容易忍到江玉枫说完,霎时哈哈大笑,嗤道:“鸟不渡那鬼地方都能称的上天险了”?又道:“我听闻是个叫安鱼的人上位,此人是什么来头。” 江玉枫道:“这人倒是无从查起,且他已离京。” 薛凌打断道:“他也跟着来了京中?” 江玉枫道:“是,据说此人在此次事件中当居头功,是他躲过了霍家重重暗杀,亲自去接应的沈元州。朝廷论功行赏,他一概拒了,只求早日返平城,说是此生唯求守我疆土,于功名利禄如粪土秽草。皇帝龙颜大悦,当即任其为平城节度,即日赴任。” 薛凌听完并未升起拜服之感,这一群人嘴里都是些勉智罄忠,叩心泣血,听多了就觉乏味的慌。但沈元州之流皆在京中等候听封,此人竟是早早回了边关,功也不请了,她总有些诧异。 正要追问,江玉枫道:“难得你我二人不约而同,此人出现的怪异,事后我也打听了些。不过宁城那头你知道的,江府无人可用,所以打听的不多。说来还是苏家提了一嘴,说此人极贪财。 貌似是年初上位,缘由为何却是不知。只是自此以后,从平城经过往来胡汉的商队,给的供奉要比往年多上好几倍。 依我看,没准是怕留在京中给人查出来,想回也回不去。趁着沈元州还在收买人心,捞点好处赶紧开溜。” 薛凌不置可否,道:“说的有理,按你的说法,平城兵马是在鸟不渡阻了胡人两日,那沈元州就是是两日后才到的宁城?” 江玉枫待薛凌笑声渐歇,道:“这可未必,沈元州到达当日胡人即攻往宁城是做不得假,可胡人在鸟不渡外呆了多久,人证只需几个探子即可,剩下都是文书上写了递过来。 更莫说霍云旸究竟死于何时......”,他明知薛凌瞧不见自己,却还是盯了她一会才道:“那就只有薛姑娘清楚了。” 薛凌本已停了笑声,这下子嘴角咧的更大,扭了两下身子,坐正了道:“那还真是只有我清楚”,她目光掠过江玉枫面庞,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功绩:“我似乎未曾与你说是如何杀了那蠢狗。” 江玉枫随口附和:“是还不曾。” 薛凌脸上笑意隐去,冷道:“我在宁城城门墙头,将他的脖子割开了大半。” 袍笏(一百二零) 江玉枫轻微点了下头示意赞许,另添了凉水在壶里煮着,仍是寻常声调道:“事发前几日,宁城就有文书传来,说是胡人要南下。霍家的人做事周到,即便是个幌子,想来城中也是在备战,城墙上该有不少人站着。 众目睽睽瞧见霍云旸死了,这么多的谎要圆过来,真是难为孟行等人。沈元州去了也好,总也保得几家性命,使世间少几声妇孺啼哭”。话毕又问薛凌:“那么多人守着,你是如何逃开的?” “既然特意为此事而去,我自是早有准备”。薛凌自省道:“你说的不差,这天大的谎都能圆过来,霍悭能活着,确然算不得什么怪事,倒是我一听平城,就乱了心绪。” 江玉枫瞧她气郁不似作假,开解道:“故土难离,人之常情,你又何必太过苛责自身。” 薛凌反笑道:“你是怎地觉得我苛责自己,故土难离。再是难离,一把火过去,不也就是别处飞灰。我苛责.....旁人罢了,指鹿为马、识龟成鳖”。她记起在宁城祭拜的忠义塚,想想当日没花功夫读上头写的东西也算先见之明。 那些死人的碑文上,又有几个字是真的?免了苔藓污手,又被矫饰污心。 薛凌语气平淡,江玉枫也就等闲视之,道:“总也有些真的,你既来问我,我也有另一桩想问问你,胡人羯族与鲜卑的事,你那两枚印才是真正的引子吧。” 薛凌狐疑看了江玉枫一眼,道:“是啊,我将印的拓件给了拓跋铣,江府不是瞧见了么,想来是他凭此物屠了羯族几部,后又将石亓捏在了手里。不过石亓此人蠢的很,他是否知道凶手是谁,这我可就说不清了。” “那便了了,我无旁事,只是证实一下真相。以你所言,此事绝无可能是羯族小王爷自己算计是么?” “绝无可能,那印是我第一次去鲜卑凑巧得到的,要说是他故意算计,起码也得给我留个信说清重要性,还是拓跋铣的信来了,我才知道印被换了。作茧自缚,活该”。薛凌端茶饮了一口,又道:“行了,胡人如何,与你我何干,浪费唇舌。” 江玉枫摇了摇头,看着她道:“不尽如此,而今鲜卑与羯族和二为一,对西北那边影响甚重,光是一个兵权的问题,朝堂上都吵翻了天。” 薛凌打断道:“由得他们吵去”,她走了这一趟,算是开明白了很多事,道:“西北十六城各有将帅,只是镇北将军手握兵权,可调使任意一城而已。但这个调兵遣将总得有个理由,起战,勤王......且另一半兵符在皇帝手里,以将军手里那一半私自调兵,三城而已,又能如何。” 真个就是魏塱死了,那将军不用兵符就能领着几十万人来抢椅子,那也还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说远了毫无意义。便是要抢,抢谁的还未知,她又操的什么心。 江玉枫顿了片刻,撇开这话题道:“你说的也对,今晚仲秋,一起用膳么?” 他其实担心的正是薛凌所想,如今江府要保瑞王登基,西北兵权是最大的变数。最坏的结果便是魏玹登基,而有人起兵造反。既然赶上了霍家案,从长计议总是比事到临头要好些。 多了解一些胡人那边的情况,可借此在朝堂上做文章将兵权划而治之,一来可以明面上讨好一下魏塱,毕竟皇帝并不想将兵权全部放回沈元州手里。二来,可趁机看看能不能放些可用之人过去。 现霍家死了,黄靖愢估计是被吓的不轻,居然伙同昭淑太后也想往西北放点人过去。近京的兵权已经在黄家手里,魏塱不知道是自己的外公快死了想给自己坟墓里添点陪葬呢,还是自己的舅舅觉得老爷子将家产带走的太多想再挣点,但他反正是不能给。 另一边宁城一线沈元州说是保了不少人下来,可那都是孟行身边的如袁歧之流。还有些倒霉的,直接就被砍杀在宁城,说是诛杀霍云旸当日,遭遇抵抗,打斗中失手。更莫说另外几城凡是跟霍家筹粮有点轻微关系的,只要孟行知道,一并记在了名单上。 死道友不死贫道,留着这些人,谁知道日后能出什么事? 有些人甚至在押送上京的路上就已畏罪,连跟个妻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待遇都没落到。有了这么一档子,宁城官员在录有十七八位空缺。 最上头的兵权拿不到,拿一两城也是好的。黄家不能去,沈家不能去,这份差事,多的是人打主意,魏玹既已得了江府要捧自己登基的信,恨不能明日就登基,岂有眼睁睁瞧着的道理。 江家谨慎,且已得了李阿牛在京中,并不愿特意找人往西北,却架不住魏玹恳切。天下性命万万千,举贤不避亲,又有哪个真是谁家谁家的,只管推几人,成败在天么。 江闳盘算一二,试试也无妨。将干系撇的远点,能送过去固然好,送不过去,也不影响什么,便应了此事。因此江玉枫本想多问薛凌两句,她既不愿答,也就罢了。 此处倒非他体贴,只需得了石亓篡位是假,胡人那头的关系可暂时放下,要紧的还是朝堂上如何定论。只要皇帝说是羯族内乱,那就是内乱。 薛凌道:“我托霍云婉找了个人,要回薛宅等消息,就不与诸位团员。倒是我身边那位含焉姑娘,若是江少爷有雅兴,请帮我照拂一二。” 她本不愿与薛璃相见,江闳等人相处的也是厌烦,要去等霍云婉的消息又是确有其事,宁愿早点走。 江玉枫追问道:“找什么人,说来江府也可出一两分力,终归皇后现在行动不便。” 薛凌立即道:“黄旭尧。” 她知提了让霍云婉找人,江玉枫必定会问,故意提起罢了。找到此人之后,没准还得江府动个刀子,就打算找机会与江玉枫说道,亏这种东西能吃总是少吃的好,犯不着还得特意再进门一回。 江玉枫皱眉想了一会,才道:“找这人做什么。” 薛凌在衣袖里捏了下手腕,笑道:“有些旧事想当面问问,如何,降胡这么大的事儿?居然没掉脑袋?” 江玉枫问的是找人做什么,而不是说此人死了还是活着,薛凌还以为意思是江府知道黄旭尧在何处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料江玉枫道:“这个倒是不清楚,这人再没出现过,降将一说,也不过是几个逃兵被抓回来临死遗言而已,并无别的证据。没准黄将军战死沙场,是胡人编排献降的谣言动摇大梁军心也未可知。 最终只治的是守城不力的罪,谁也没真就认了是降将啊,何况又找到不到人,上哪去掉脑袋”。他看向薛凌道:“总也就是宁城旧事,霍家都死了,抓着不放又何必呢。” 薛凌缓缓偏了脑袋,手腕在指尖磨蹭下转了一圈,叹着气道:“霍准一家走的孤单啊,我让黄续昼赶赶路,赶紧带上一屋老小去寻他。” 黄续昼,是黄老爷子的名讳。 袍笏(一百二一) 江玉枫眨眼的频率明显快了一拍,只稍纵即逝后道:“你回京以后,还未去过永乐公主处吧。驸马黄承宣亲自来过一回,说是公主瞧上了江府一小丫头,想将人讨要过去陪公主解闷。奈何他又说不出究竟是何人,恰逢江府小少夫人新丧,双方颇有些不快。” 话到此处,江玉枫就住了口再没继续说。薛凌等了一会,仍见其拿着镊子只顾细心拨炭火,料来永乐公主处并无大事。 刚回来那天来江府,江玉枫也曾提醒自己去永乐公主处走走,只薛凌与永乐公主又算不得好友,如今也无需要她办事的地方,几日折腾,居然就忘了特意去一趟。 但她没去,无论是苏夫人,还是皇后江府等等,都再没提过要薛凌去,可见有了霍云婉先前提点,永乐公主已不似一开始喜怒无常,需要人安抚,所以大家心照不宣选择了遗忘。 可见一个人如果没有价值,那有威胁也远比当个好人更容易让人惦记。 既无大事,这会江玉枫又特意提起此人来,薛凌瞬间领悟。就算黄旭尧还活着,必然是黄家最见不得光的私事,寻常人莫说知道,就是说句闲话,可能已经让黄老爷子给收拾得干净。 因此从别处打探,瞎猫撞死耗子靠运气罢了,唯有从黄家几个最主要的人着手,方有事倍功半的效果。 这样的人,京中有三处,第一朝堂上黄靖愢。但要撬开这人的嘴,怕是不易,纵是黄家公认的一代不如一代,好歹也是人情练达多年。 这会才想要塞个探子到黄靖愢眼前,指望混个三五日就能套出有用信息,未免太过小瞧。而江府与黄家过往还称得上有几分交情,现也就是勉强称一句同僚,问是问不出来。 薛凌对江府也不报什么希望,是以没有最先与江玉枫提。第二处,是宫里昭淑太后。听闻当年黄旭尧为将,正是黄太妃力荐。也因为想着这一重,她才让霍云婉帮忙打探。 但如今霍云婉与太后,已是毫无价值。霍家已倒台,也无需在哄着,是以这差事并不好办。薛凌原已做好了苦等的准备,现说与江玉枫,实则还是希望江府不要拦着自己进宫找霍云婉。 现在她还不想与江苏两家起嫌隙,自然是能骗就骗,没想江玉枫并没问如何盯上了黄家,而是立即提了另一条路子。 但薛凌未长在京中,不知黄承宣其人。宫闱秘事,苏家的库子里也没记着几桩,所以没想到还有第三处可以着手。江玉枫却是幼年与太子同住,对宫里一些过往了如指掌。 黄承宣原是黄家寄予厚望的掌上明珠,黄老爷子的心尖乖孙。当年魏塱未曾登基时,黄家因黄淑妃盛宠与皇后平分春色,所以在朝中也是风头无两。 黄承宣又与魏塱年岁相仿,黄淑妃极喜娘家这位侄儿,一月得有二十来天将人留在宫里与魏塱同睡,按理该养出个人中龙凤。 不料黄承宣随侍魏塱身侧,居然桩桩件件皆是求通不求精,人说是知书识礼的公子爷,要让长辈来评判,那就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黄老爷子居然也是不恼自家的宝贝不求上进,反倒埋怨自己女儿扣着孙子不让还家。只他现在是臣,淑太妃已然是半个君。先君臣后父子,实在争不过自己女儿罢了。 梁成帝对黄承宣也多有喜爱,不过这一辈的青年俊杰,他也没几个说不爱的。宫里常年儿郎多,金枝少,两个公主生的晚,太平盛世里,其娇贵尊荣无需缀言。 不知是哪一日,黄承宣遇了永乐公主,从此就丢了魂。 真丢魂还是假丢魂,都是老一辈的人精在肚子里暗暗揣测,小儿间又能识得什么。但那时魏塱与魏熠还交好,众人常在一处诗书礼射,江玉枫没少听几个皇子哥儿还有些亲贵子弟拿黄承宣逗趣。 梁成帝在时,有这么一桩婚事当然锦上添花,黄家也没少念叨,可永乐年岁并不算大,梁成帝对两个女儿爱护不已,虽时时夸着一对儿璧人,却一直不肯松口将永乐指给黄承宣。 到底慈父心态,想等永乐公主年长知了情事后再自己拿主意,这一等,等到了魏塱登基。再论起起黄家现在的地位,黄老爷子哪舍得将黄承宣丢去成婚,好好的一人被个驸马身份限制住。黄淑妃更是一改往日撮合黄承宣与永乐,暗中力阻二人来往。 另一头永乐见惯了众星拱月,并未觉得黄承宣待她有什么特别,并没要死要活的求嫁,黄承宣剃头挑子急上了天也是于事无补。 这婚按理该是成不了,变故来在霍云旸返京之后。霍家京中扶持新皇登基,西北又平定胡人之乱。大儿子霍云昇已有婚配当不得良人,霍云旸却是正值英雄少年,霍准为自家儿子求亲,说对永乐公主一见倾心,想请陛下了却相思。 众人眼色交接却不言,且不管大臣在朝堂上求娶公主是否失仪,单说霍家这打算。驸马爷不好参政,可霍云旸已然立下赫赫军功。即使掌不兵权,一朝战起,却是领兵出征的不二人选。毕竟惹急了皇帝都能御驾亲征,不能因为当了个驸马,就禁止上阵杀敌了罢。 魏塱几乎毫不迟疑,看着霍云旸道:“将军鏖战归来,朕却不得不做个恶人,驳了相国美意。无忧惨死异乡,朕如今就剩永乐一个幼妹。若永乐与云旸情投意合,那自然是天赐良缘,可永乐若有半分不愿,即便朕为天子,亦不能枉顾人伦。” 这话说的就巧,无忧公主死了才俩月,先帝先皇后地底下尸骨未寒,永乐愿不愿意正眼看你朕还说不准,你霍云旸张口就喊赐婚? 也就是当时魏塱初初登基,换了如今之时,怕是直接就破口大骂霍准,我刚死了爹,又死了个妈,妹子也死了,就剩了那么一个,你一朝相国,这个时间点想给自家儿子办喜事? 虽然霍准跋扈,亦是不太好立即回话,黄老爷子那时也还硬朗,瞧着不对紧赶着站出来劝了两声。 但既然霍家提了,拖延不是长久之计,唯有先将永乐嫁出去方能以绝后患,还得嫁个霍家不能质疑的人。 继而淑太妃在永乐面前哭骂“霍家仗着点功劳竟要强娶皇家的金枝玉叶,真要是嫁了,她哪有颜面下去见先帝”。 娴太嫔抹了两滴眼泪说“霍家不是个好去处,而今先帝驾鹤,不知谁才能护得住我的永乐”。 魏塱拍着胸脯发誓“皇兄未能护住无忧,必不会让永乐重蹈覆辙,朕要你这一生,永乐无忧”。 黄承宣及时的出现在了宫里,几乎是眼里带泪,与君长绝。孰料永乐公主拉着他的袖子一扭脑袋,亲自冲到霍云旸面前说自己“要与承宣哥哥白头偕老,你霍云旸算个什么东西”? 翌日魏塱为黄承宣指婚,梁成帝丧期满一年后二人完婚。 袍笏(一百二二) 说指婚或许有些不恰当,毕竟小两口如胶似漆,先帝在时就是众所周知。这一人相思,它是疾,两人相思,才是情啊。既是公主亲自开了口,霍相难道还能棒打鸳鸯?皇帝,也只能是当个证婚的,宠着自家妹子罢了。 这喜事,才是真真正正的喜事。既平了无忧憾死,又解了霍家妄想,于魏塱而言,还将黄承宣从母家拿掉了,一箭三雕。终归,永乐公主与黄承宣,她也成不了怨偶,皆大欢喜。 那些做过的事情,总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被翻起。 见江玉枫迟迟不肯开口,薛凌主动道:“你让我从黄承宣处着手?可有什么把握?” 炭火将镊尖烧的通红,江玉枫仍不肯拿出来,只随意叹道:“驸马是个痴人。” 若说当年瞧不出真假,现永乐公主失智,江玉枫基本能确定黄承宣是真被永乐公主迷了魂。 因永乐公主强要江府婢女一事,黄承宣多少有些起疑,亲自来江府开口说要人。但凡是江玉璃大婚当晚服侍过公主的,别说服侍,就是打过照面的,一并卖与他驸马府。 京中黄承宣的名声也不怎么好,但如此不讲理的举动,显然有意试探。江闳一来迫于尊卑,二来怕言行有误惹了祸事,特意叫了江玉枫这个瘸子一道儿待客。 双方来往,黄承宣明为要人,实则分外关心江府是否已经知道了永乐没失忆。江闳曾与黄续昼等人同台竞技,焉能听不出这点小心思。 黄承宣既然说永乐公主此地无银,江闳当即反推一把,叫嚣他并非王二,说自己对永乐公主与齐府的纠葛一概不知,让黄承宣切莫再来。 齐清猗在驸马府滑胎一事,个中恩怨,薛凌只提了个大概。但江闳知永乐公主与薛凌素有瓜葛,且这些纠葛都发生在永乐公主落水之后,而薛凌用的身份是齐府三小姐。 他真正想表达什么意思,是个人都能听出来。 尤其是黄承宣压根不知道还有个薛凌在,下意识以为江闳说齐清猗。虽江闳说一概不知,就是断不会与旁人提起,黄承宣岂能立马就放心离去。 算来他也是个倒霉催的,一边哄着永乐,一边得在魏塱与昭淑太后等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更要命的是这些人隔三差五的试探一两句,似乎是表达让他不用那么紧张,大家根本不在意永乐有没有失忆,只要她老实呆着,太太平平的,谁去管呢。 黄承宣倒也信这些人不在意,他亦是多年名利场过来的。正因为名利场过来,所以深知这些人不在意,并不是因为永乐公主失忆与否不重要。 而是,这个人的生死都极其容易。 她老实,就活。不老实,就死,所以魏塱反而不在意她究竟有没有失忆。然而,她在别人面前是否是失忆癫狂的样子,是老不老实的唯一评判标准。 纵是没有要人这场戏剧,黄承宣对永乐公主的情谊,江府也该略知一二。毕竟若不是黄承宣深爱永乐公主,她断无机会于江玉璃成婚当晚在江府密室坐到深更。 只是有了这点试探,江玉枫把握更多一筹。人在面临即将失去心爱之物的那种紧张感,很难装的出来。即便黄承宣数月来处处掩饰,终归在魏塱等人面前,他还有些底气,即使被拆穿,尚有情面可求。 江府会如何,就全然一无所知。倒不是说江闳向皇帝告密,但得关于永乐的一些风声传扬出去。以自家姑姑和表弟的手段,定然是想办法釜底抽薪。 他既不敢挑明了求江闳口下留情,却也不敢就此离去听之任之,犹豫中编了别的瞎话,大意是驸马府里的事儿,是皇帝授意。为人臣子,应知何事当说,何事不当说。 若无薛凌在,没准江闳会被骗过去,起码不敢轻举妄动。但永乐公主究竟是个什么光景,估计再没人比薛凌更清楚了。 所以黄承宣在撒谎,江玉枫都犯不着再向薛凌确认。现听得她想找黄旭尧,几乎是立马觉得找永乐公主会比找霍云婉来的更快些。倒不是觉得黄承宣真个就爱到了情字为天,满门生死都不顾。 但微瑕,毁良玉啊。 要让黄承宣立即在永乐公主和黄家满门之间选一个,他肯定是撕心裂肺,却毫不犹豫的站到黄家那头。但永乐公主让他从黄家偷摘一篮果子来,他纵小有郁结,料来最后仍会遂了美人心意。 却不知世间沉疴烂疾,少有倏忽分明,俱是始于腠理。 “痴人....”,薛凌随着江玉枫的话重复念叨了一回,成与不成的总也是个主意,现想起来,本该去永乐公主处看看的。她再没与江玉枫争执,道:“你既说了,我找功夫去看看。另外你帮我留意一下沈元州,在他离京之前,我务必要去见见。” “你非要去,我与爹商议后知会你。” 薛凌道:“那没别的事,我就先离开了,你记得将含焉顾得周到一些”。她说完江玉枫轻蹙了下眉头,停下手中活计,转头看向薛凌道:“别的也没了,俱在京中,要紧事我再遣弓匕去寻你。没人照料总是艰难,早些定了心在府上住下吧。” 薛凌笑着点了头施礼,起身离开江玉枫书房,又回自己住处与含焉交代了几句,便收拾几件衣物自己回了薛宅。 沿途买了晚间吃食,行至门口。那碎掉的薛宅牌子还在地上无人收,拢共也才离开不过三两日。人生兜转总是难料的很,说是再不会回来,好似吐的唾沫在地上还没干,就又走到了这。 里头无人,她再不忌讳,滑出恩怨直接从门缝里将门栓切作了两半,反正这破门以后也用不着落锁了。进到里头一切如离开时分毫未改,并无特别之处值得说道。只是那包袱还搁在桌子上头,鼓鼓囊囊的一堆,是绿栀说的旧衣。 薛凌一眼瞧过去,心下好奇又起,她连银票宅子都不当回事,绿栀该不至于认为还有什么旧衣值得她收着吧。左右无旁事,上前拎着丢到床上用剑挑断了系绳。还没伸手去拆,少了绳子扎着,布包被撑的自动散开。 裘皮特有的华光雍容倾泻而出,如星辉瞬间洒了一床,是....石亓,曾经送她的那件紫貂大氅。 袍笏(一百二三) 薛凌只作惊鸿一瞥,见鬼一般随即伸手飞快的将包裹再次合拢。一切念想再次被收归于无声里,就着一截断绳系的死紧,随手丢到了墙角处。 这大氅,是苏姈如都夸过一声好的。即便她与石亓打斗划出老长条口子,见惯富贵的绿栀仍舍不得丢,巧手用精致绣花遮掩了,生离死别之际仍不忘还与了薛凌。 搁在旁人手里,必是金丝架子挂着防折痕,丝绸缎子覆着避尘灰。随意缩在一方粗布里已是存善堂简陋,这会又被薛凌毫不爱惜的掷到了阴湿角落。 再过些时日,应被虫蚁腐蛀,皮之不存,毛之不附。 天色还未全暗,外头街上已然开始人声喧闹。仲秋佳节,有花灯流萤通宵不熄。 如果要去驸马府的话,无疑今晚是个好机会。主家度节,底下下人也能得几分好处,九足饭饱,精气神都用在了打鼾上头,再难留意是否有个不速之客进了府邸。 薛凌瞎吃了些东西出门,人流里来回转了几圈,又打消了主意。 她上午才从宫里出来,虽是顺利,一颗心却是时时悬着,猛地松下来,就觉周身都累,只想找块平地躺着。另刚找了霍云婉就去巴着永乐公主,两面三刀相似乎过于明显了些, 待到天边有焰火燃起,薛凌重返了薛宅,打定主意先歇几天。若是三五日间霍云婉处毫无进展,再去永乐公主处打探。若是实在闲不住,先去问声好也行。 她不挑地方,将旧被团了团,整个人仰上去,放空了心思,居然也能入眠。终归这院里虽没个笑着的,好歹哭的那个也走了,就算称不上安乐,多少是个清净。 有清净,就不错了。 起码比起薛凌的清净,魏塱就不甚清净。不过好在他的不清净并非是千头万绪的烦躁,而是春风得意的热闹。 拓跋铣止步宁城,霍家未费吹灰之力,攘外安内两全其美。纵使朝堂之上争权夺利仍未停歇,不过那些人,包括自己舅舅在内,终是看着点自己脸色,再难有霍相那般跋扈之人。 登基数载,这才是第一个真真正正的佳节。 宫里头群臣宴罢,皇帝自家又齐聚一堂。除却皇后霍云婉要吃在念佛,近日来新宠的莺莺燕燕都凑到了桌上。 不坐不知道,一坐,呵!离霍准之死也尚未满一月,这生面孔居然多了七八个。 虽然魏塱没张口全部给个称呼,但万岁爷把人给睡了,办宴席的不至于少人一口饭吃,这厢是全给请来姐姐妹妹的相互先问声好,以后不定谁是谁呢? 昭淑太后也是开怀,皇家多年还无所出,若非雪娘子有孕,朝臣腹诽不知何时才能消停。 多添几个顺眼的养在身侧,子孙满堂才算得福气。早些年自家儿子一直不愿霍云婉有孕,她也是无可奈何,如今霍家消停了也是好事。 天儿,不没翻么。爹也是越老越怕事,非得让着霍准。想到黄老爷子,昭淑太后喜气洋洋的脸上又稍添了些愁绪。 病来如山倒,早一个月前黄老爷子就剩一口气吊着了,现儿还是那口气吊着。不知道该说是黄老爷子气长,还是宫里御医着实了得。 但不管是这二者里头的哪一样,黄家至今一致对霍家事守口如瓶。即便说与瘫在那的黄老爷子,他也未必能听见,仍是谁也没张口。 黄续昼至今不知霍准已死。 霍云婉告知昭淑太后关于霍准死讯时,着实将黄靖偲吓得不轻。昭淑太后又催着自家家兄拿个主意,黄靖偲人虽蠢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孝子。 他倒是想赶紧去请示一下老爹,又记起自家老爹康健时,魏塱再三暗示想除掉霍家,老爷子是死活不肯松口。 道是不论霍准之功过,黄霍两家有唇齿情谊在,没了一个,另一个断然讨不了好去。话语之间,对霍准有惺惺相惜之意。 这厢眼瞅着自家爹那口气喘得越来越不顺,黄靖偲一拍板,且先瞒着看看,一看就看到了霍云昇人头。再去问,也是于事无补,就这么一直瞒了下来。 瞒到如今太平无事,以至于昭淑太后与黄靖偲皆觉得,没准霍家早些倒了还好些,朝堂上再没谁能强压黄家一头了。 她此刻与魏塱一道儿坐在正上方,看哪哪都顺眼。 欢声笑语过半,雪娘子施施然走到了台前,说要与魏塱祝酒。她早有孕相,人却往日消瘦许多,尤显都腹部隆起。 秋意已深,看身上也还传的单薄,魏塱赶紧叫人接了酒端上来道:“你有孕在身,若是乏了,自行离去即可,行这些虚礼做什么。” 他得有个十天半月没去见这小鸟儿了,妇人有孕,诸多不便,去了也是白去。 但瑶光殿那头的光景,魏塱倒也属实没忘怀,还特意交代了底下人好生看着。雪娘子肚里怀着的小东西即使不是他所希冀的龙种,终也是个趣儿。 尤其是这个趣儿来的恰是时机,一经想起来,又多了些怜爱之情。何况雪娘子着实生的娇美,现站在底下盈盈下拜,一众芳菲里头,她失了身段,一张脸仍然将万紫千红都丑成千奇百怪。 魏塱想了想起身亲自走下座位,扶了雪娘子道:“朕最近朝事繁忙,误了瑶光殿,你且回去歇着,待这散了朕就去瞧你。” 这色,值得正值行头上的她哄两句。 旁人只瞧见魏塱与雪娘子私语,后宫里倒也都听说过,雪娘子曾数月专宠,除却皇后,再无一人有这份尊荣。 昭淑太后轻咳了两声,魏塱招来太监示意先送雪娘子回去。 太监恭身招呼着雪娘子的贴身丫鬟要退,却不想雪娘子挺着个肚子跪倒在地道:“妾有一事想求陛下准许。” 良辰美景,好酒佳肴,有人跪在这,就是想当着众人面,名为相求,实为要挟。 一只鸟儿,也会玩这种手段了? 魏塱俯身扶人,眼底厌恶猜忌隐于眸子倒映的烛火之中。柔声道:“要什么与王公公说一声便是,今日朕与合宫同乐,哀哀怨怨的像什么样子。” 雪娘子还未听出魏塱话里不喜,哀求道:“妾,妾想亲自往长春宫里与姐姐送……送些月饼花酒去。” 袍笏(一百二四) 她原是瞧着魏塱的脸在说话,还未说完,那张倾城容颜早早的垂向了地面,发间一支凤钗晃动,正是当初霍云婉跌了的那支。 雪娘子因此雨中被罚,才入了魏塱的眼。事后皇后大方,直接赏给了雪娘子,虽形制逾矩,正值皇帝盛宠,魏塱开口说收着,底下何人敢置喙。 只是雪娘子谨小慎微,甚少有人瞧见她戴,今晚出现之时,新起来的人还暗中私语了一两句。偏魏塱只知是霍云婉的东西,压根没记起是哪支来。他对长春宫向来是好东西一箩筐的堆过去,上心的....竟然一件也没有。 雪娘子有霍云婉的东西也不足为奇,这小鸟儿本就是皇后宫里出来的,虽小小一个娘子用凤饰有逾越之嫌,但往日魏塱没准还要维护一两句皇后身份,现儿岂会管得这些小事。 比起霍云婉的旧物,雪娘子要往霍云婉宫里去才更戳人心窝。 霍家事后,霍云婉要了却尘缘,一心礼佛。昔日夫妻恩爱,自己成全她,她不也得成全自个儿么。偌大的一个长春宫,难道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魏塱金口一开,三日之内一座小隐佛堂在长春宫里拔地而起,罗汉菩萨,童子高僧一应俱全。宫门一落锁,里头是极乐大乘,外头是苦海无边。 苦海里的人,去扰皇后的极乐作甚? 魏塱道:“云婉闭宫之前交代过,再不问俗世之事,连朕也不愿见,雪儿有心即可。去了于云婉于自身都是凭添业障,几只饼子花酒,就便宜了朕吧。” 他伸手从身后揽了一下雪娘子的腰,推着她走了几步,复对着太监道:“小心伺候着。” 周遭美人有拈酸艳羡,相互眉眼示意。这雪娘子,也就是占了个先机。敢为天下孝那事,多数人都听过。也就是说,这姑娘市井里走出来的孤女,如何能与她们这些王孙千金并论? 此后夜夜笙歌,多的是人身怀龙种,皇帝的心就到自己身上来了。 太监领会皇帝意思,催促道:“娘娘跟咱回吧,堂内起了夜风,您这可是两人的身子。” 雪娘子看一眼前头太监,仍垂着脑袋求魏塱道:“陛下,你让妾去去吧。妾也想见见诸天佛祖,为肚里孩儿祈福。 妾进宫承蒙姐姐照顾良多,初初有孕又是她陪伴开解。如今月余不见其面,妾心忐忑,不得安眠,求陛下让妾去见见姐姐。若是姐姐当真不愿见妾,那妾也绝不叨扰。” 她早改了自称,再不会于魏塱面前失礼说“我”。 周遭早已安静了好一会,那么多双眼睛瞧着,魏塱轻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你替朕去瞧瞧云婉也好。但今晚夜深,恐她已经睡了,你也劳累,回去歇着吧,明儿早间再去拜见。” 雪娘子一脸惊喜抬头,但魏塱已回身往台上走,没瞧见她眼角泪痕有掩不住的慌张。 待魏塱坐定,雪娘子再次行了拜礼由太监护送着告退。身后欢声再起,这点插曲并未带来太大波动。纵小有尴尬,众人皆是转瞬隐于表皮之下。 酒气花香至三更末才散,嫔妃各回各宫,魏塱起身转向昭淑太后道:“儿子送太后回宫。” 昭淑太后笑着点头,手搭在小太监前臂上起了身,二人行至寝殿魏塱要退,昭淑太后忍不住提点了句道:“真个儿,就让她去了?” 魏塱抖了抖衣袖,道:“去便去了,朕也想念云婉,明朝去瞧瞧就是了”。说罢换了神色,恭敬道:“太后安寝,儿子先退下。” 人出了门良久,昭淑太后一拨护甲,嗤嗤笑了声方唤宫女来替自己卸发髻。如今帝王,要拒绝是容易,但那个场合应下来也确然更显天家慈心。 雪娘子什么身世,阖宫里头都知晓一二。霍云婉如今困于一屋,两个女人见见面,顶多是最近宫里多了新人,那小娘子紧张的慌,想问问如何才能留住皇帝罢。 到底是蠢,若是投到自己面前来,冲着那张脸蛋和肚子,昭淑太后自问还能护几年。却不知是哪根弦搭错了,要去找到霍云婉头上。没个好的家世在背后指点,连宫里头的风怎么吹都不知道。 魏塱回自己寝宫后早早便睡下,一如对昭淑太后说的那般,去便去了,他都懒的猜缘由。美是美的,那也就是美到想占有她,这天底下并不会有哪个女人可以美到想为了她放弃别的。尤其是,他本来就能轻而易举的占有,犯不着放弃别的。 女人,常常高估了自己的美貌。 倒是雪娘子得了皇帝恩准仍惶惶不得眠,腹中胎儿月份已大颇为闹腾。往日宫里还有皇后处可走动一二,现各处举目无亲。 苏夫人更是许久未曾带信来,她亦不敢找人传信给苏家。当初进宫之时,苏夫人就交代过身份是忌讳,断不得与人说起与苏府往来,何况现在她也无人可以信任相求,指使谁谁谁谁去更是无从说起。 底下宫女太监其实还周到,吃食玩物也一应是新鲜贵重的,无一丝怠慢但是......但是即使她是个蠢的,仍能感觉出这些荣宠如空中楼阁,真实里处处都透露着虚幻。 可能是因为,皇帝不来了吧。 皇帝一月半月的不来其实正常的很,像她前段时间那样日日专宠才是不正常。然人一旦不正常的日子过惯了,反而受不了正常。 皇后闭门不出,皇帝不见人影,她能依仗的东西在霍准之死的那夜就散了个干净,可惜雪娘子到现在仍不知前朝究竟发生了何事。 霍云婉在时,宫中嫔妃本不多,魏塱自言要为先帝守孝三年,三年期满,也未大选,只几家大臣送了女儿入宫,另从民间补了些卖儿卖女的作宫娥婆子。 雪娘子自是后者,即便飞上枝头,那些人也瞧她不起。霍云婉再略施手段,更是无人与她交好,更莫说霍云婉礼佛后魏塱新扶起来的那些。有心冲着肚子里的娃巴结两句,谁也不会捡前朝的事儿说,仅嚼舌头般透露出轻微消息,皇后母家犯了当诛九族的大罪。 她始终对现状浑噩,既不知为何如此,也不知接下来如何。雪娘子并非没去找过霍云婉,但离宫门还有老远即被太监拦下,说是皇帝交代任何人不得入内。 雪娘子不敢强闯,也怕表现的太过亲热会遭到牵连,便想等魏塱心情好时问一两句,魏塱又是数日未踏进瑶光殿。他没来也就罢了,流言蜚语却在瑶光殿里暗四散飘飞。 她前几日午睡将醒,在偏屋守着的宫女约莫是以为她睡得熟,正低声闲话,满腹都是抱怨道:“等娘子腹中胎儿落地,你我不知要被遣往何处。” “娘子都不急,你急什么,宫中这般大,哪处伺候不是伺候?” “她如何急?她还以为皇上对她圣眷正浓呢,整个儿一祸种。” 袍笏(一百二五) 自轻的人格外受不得别人看轻,听得二人讨论的又是事关自身,雪娘子想要翻身爬起问个究竟,奈何最近几月胎儿要紧,起睡都是让二三宫人扶着的。 习惯了这等伺候,想要自个儿起床,身前明明没人站着,竟也凭空生出个声音焦急的喊“娘娘小心。”。她撑着床的手一软,醒过神来,后头并没接着喊那句“惊了腹中小皇子可是不好”。 瑶光殿里进进出出,翻来覆去都是这句,一样的声调,一样的语气,宫女太监两种人喊出的嗓音都是一样的。 现在没人喊,她脑子里就自个喊。 只是旁人喊了,便立马冲过来扶着,她自个喊了,却是立即暂停了起身,甚至眼睛都闭了回去,毕竟往日里午睡,都是宫女来请,轻摘了被子道“娘娘,已经下午了,醒来走走对胎儿好”。 这一来二去间的反应之快,外头守着的宫女还没听见里头床榻上轻微动静,还当她仍在熟睡。春困秋乏,怀孕的妇人身子又笨重,睡的熟些再正常不过。 先前那个说“哪儿伺候不是伺候”的宫女听见同伴明显失言,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瞎话,快别说了去,自个儿吃灾,倒连累我一同丢了性命。” 那宫女道:“我何时说过瞎话?她睡着,殿里再无旁人。我拿你当姐妹才说与你的,叫你啊,早点谋个前程。别傻乎乎的跟其他人一样,还指望着皇子落地能高升呢。” 她好似压低了些嗓子,雪娘子却又听的十分清晰,那小宫女道:“还是我瞧见惜芳姐姐悄悄哭,追问出来的。你我是别处指过来的,以后还有处可去,她可是皇后宫里头的,多半是这边皇子一落地,就得被遣回去剃了头发跟着皇后当姑子。” 另一宫女像是怕了什么,模糊嘟囔了两句,才道:“我不与你说这些碎嘴,娘子怕是要醒了,你也收了口罢。” 皇宫里头,人人恨不能自己没长舌头,哪有当着日头说自家主子闲话,何况如今雪娘子也还没到任人欺了的地步。但凡她在床上咳嗽一声,定能吓的那俩小宫女立即冲过来跪着喊饶命。 偏她在床上,一颗心像是被当初苏家的金玉满堂揪着一般,咬死了嘴唇不肯发出半点声响,只希望这俩小宫女能一直说,把她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一股脑儿说个干净明白。 那宫女也确实没住嘴,还带了些嚣张气,道:“你莫将人好心当做驴肝肺,不是抬举。要知道我说的句句属实,为何自从霍贼被诛,陛下再没来过瑶光殿。那还不是....” “我不听了”,另一宫女似乎越发慌张,起身即走,却不想站起来碰着了什么,哐当一声,她随即惊道:“啊”,又赶紧收了口,二人立即试探着进来,雪娘子本想装作熟睡,又不善伪饰,干脆缓缓睁了眼。 先前一直说人是非的唤作染夏,出宫事件后,昭淑太后一挥手,将瑶光殿里宫女太监毙了个干净,不料几日之后竟发现雪娘子身怀有孕,只能赶紧从各处又调了些知事的来。 六宫事物,都是皇后主理。染夏年岁不大,却极知事,照顾起来也是尽心尽力。最近魏塱没来,雪娘子因有孕更觉苦闷,常常得其开导,二人情谊远甚寻常主仆。 不料,背后竟是这么心肠。 她被吓的不轻,也不会像其他娘娘知道如何责问宫女,只避开染夏视线,伸了手示意自己要起床。染夏与另一宫女目光交接,随后没事人一般上来扶了雪娘子梳洗。 她不问,两人自不会主动提起。说过的话本就是个无凭无据随风散,若只凑巧听得这么一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压在心里头,也就过去了。 但染夏的牢骚好似只是个开头,底下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殷勤周到,只雪娘子开始时时瞧见三俩宫人交头接耳,她一出现,那些人立即住嘴噤声,凑上来恭敬喊“娘子”。这个说风大怎不在屋里歇着,那个说可是闷着了不若往御花园走走。 也没哪里不对,又好像哪里都是不对。她再未听见过任何一句完整的话,却三番五次听见个“霍”字。 应该是霍,也可能是祸,这两字发音一样,没有前言后语,她实在分辨不出来。 这瑶光殿里,有一桩人人都知道,唯独她不知道的事情。而这桩事情,正是皇帝为什么再也不来的原因。 她愈想知道,愈不敢问。 直至仲秋前夕,遇到了染夏说过的场景。也是午睡不知如何醒的早,守着的人是惜芳,来扶她时,脸上红色巴掌印将泪痕衬得格外明显,一声娘子醒了喊的格外哽咽。 雪娘子再没顾着身子不便,惜芳是皇后的贴身宫女,据说是霍云婉还未进宫就跟着的老人。当初知她有孕,特意遣过来伺候的。 这瑶光殿里头,除了雪娘子,再无能越过她的人去。又顾着皇后面子,底下的人巴结不说,雪娘子也未必敢真正使唤。 莫不是,陛下来了,惜芳替自己说话惹恼了皇帝? 雪娘子还没未开口问,惜芳先道:“娘子稍坐,我去打盆水来”。说着话竟不管雪娘子允不允许,抹着眼角就要走。 再是不懂人情,雪娘子亦瞧出惜芳是借故想走开一会。她实在忍不住这些日子怪异,既染夏曾说是从惜芳口里得知,那正好抓着根源处问。 雪娘子伸手拉着惜芳胳膊道:“姐姐别走”,她也曾在霍云婉宫里当过一段时间的宫女,只那时候是做些杂事,没机会与惜芳相处,但二人碰上,姐姐也是喊过几声。来了瑶光殿里头,虽再未喊过,她却也甚少直呼惜芳名字。 现叫了旧时称呼,惜芳仿佛就等着这一句,回头两串泪珠直垂地面,擦都没来得及。雪娘子更忧心,道:“姐姐...” 她嗫喏着想问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被染夏说是个祸种,话到嘴边却是:“谁...谁敢伤了你,我去告诉陛下。” 惜芳一听皇帝,当即跪在床前,叩了两三下头才拉着雪娘子衣角道:“娘子别去,是奴婢不小心撞着的,又听说家里人患了重疾,这才......” 她又抹了一回泪,大抵也知道撞是撞不出个巴掌印来,又慌慌张张劝着道:“娘子算了,您身子贵重,下人不值得扰了陛下,您先歇着,我去唤人打水来。” 原该有两人伺候雪娘子午睡,这会却不知如何少了一人。可能她确实醒的早了些,便没人及时进来。 她再次扯住惜芳,道:“姐姐,她们说我是个祸种,可是真的?” 袍笏(一百二六) 那些压着的情绪,一直压着还好,这才撕了个小口,倒是雪娘子自己哭了出来。不等惜芳站起,又连问了两句:“她们皆说是从你这听着的,你不要瞒我,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说完又捂着眼转向一边不看惜芳,大抵想摆出些娘娘的架子。可这倨傲做派,她维持的并不长久。惜芳嘤嘤哭了两声还没开口,雪娘子又转回身来哽咽道:“他们说你也将来也落不了好,为何还要暗地里害我,是谁要害我?” 惜芳连连摆手,起身跑往殿外像是左右看了无人,轻声将门掩上,再跑回来,擦干净了泪水瞧着雪娘子道:“奴婢什么时候害过娘子,奴婢瞧着娘子从皇后处出来的。皇后拿娘子当亲妹妹一般,就为着皇后,奴婢也从没怠慢过娘子。” 雪娘子握着惜芳的手抢白道:“我知道,我知道,姐姐,我说的不是你,我只是吓坏了。我只想知道皇上为什么再也不来了,他必定是有原因的,他不来,我左右都不安稳。我去求见,却又被拦下来,怎么会?他们以前从不拦我。” 连日里的心酸担忧都找着了宣泄口,联想进皇宫里的种种,确然只有皇后霍云婉一人曾护过自己。就算那次跌了凤钗都是小惩大诫,旁人说幸好是在长春宫,换个其他贵人,早给打死了了事。 她恐惜芳觉得自己忘了旧情,又道:“我也想去看皇后姐姐,你知道的,我去过,可他们都不让我见,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雪娘子语速渐快,她生来过的落魄,却极是安稳,梅香甚至少许她抛头露面,人都没见过几个,怎能不安稳。 直到梅香撒手人寰,大半年时光仿佛过了大半生。先是被人掳了要卖,又被好心的苏家救去,接着又进了宫,一朝就上了龙床。 恩宠正盛时如黄粱梦醒,皇帝再没来过。倒是没少叫太监来赏赐送礼说安胎,可人没来,那些死物有个什么用? 她倒忘了,当初正是被苏家用的那些死物迷了眼,才求着苏夫人将自己送进宫。而今堆成山的死物唾手可得,又心心念念的惦记起有情郎。当然也不见得全然是有情郎,而是那个有情郎能给予她更多的死物。 没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所以她这会焦急,诚然是恐惧作祟,根本处,还是欲望难了,她总不能再回到长春宫里当个洒扫宫人,更不能回到那条小河边去住着漏雨的破屋吧。 惜芳止住了雪娘子,犹豫再三道:“娘子真的想知道?” 那神色,是心疼里带着不忍,雪娘子瞧来却是眉毛丝里都透着诱惑。这种问话,她好似曾经历过。 是苏夫人问:“雪儿当真想去?” 她想去,她想知道。 惜芳再没瞒着,而是轻手将雪娘子扶着整个人坐回床上,又拿了个软枕给她靠着,道:“奴婢本不想与娘子说这些,如此娘子也能清清静静等小皇子落地,下半辈子也就有了依靠,不像奴婢.....” 说着泪水又到了腮边,她拿帕子拭去,跟想通了一般,强颜笑着,画风一转道:“罢了,皇后既把奴婢指给了娘子,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娘子既然想知道,我就不瞒着。” “娘子可还记得,那次您出宫.....遇刺?” 即使此事后让雪娘子名声更甚,但在瑶光殿里一向忌讳人说起,惜芳问的勉强,雪娘子也只是略点了下头。 网从这一句话开始往中间收。 “陛下从未爱过皇后,娘子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表象罢了。不仅不爱,陛下还对皇后厌恶已久。可惜这些年郎情妾意,皇后也是霍家获罪之后才知道枕边人同床异梦。 娘子是长春宫里出来的人,陛下又怎会真心待你?他纳了你,全是为了对付霍家。那次出宫遇刺,其实就是陛下将娘子行踪透露给人,又骗了霍统领到场。意欲何为,我是个下人,说不清楚。可娘子想想,还有谁知道娘子出宫呢。” 雪娘子打了个冷颤,不自觉将锦被抱的紧了些。 惜芳手指点到雪娘子肚子上,半晌轻轻拿开。又道:“欲加之罪,早就该落到霍家身上。但是皇后娘娘三年未有身孕,陛下登基之时权柄也不稳。 如今他再不需要霍家,恰巧娘子你又出现在了长春宫。娘子进宫也有半年,可仔细想想,有哪位贵人能得专宠数月,娘子觉得是得了陛下真心么。 陛下.....只是想要个孩子而已。 且这个孩子,得是长春宫里出来的。 有了这个孩子,霍家造反就名正言顺,杀帝王,立傀君。一切安得上的罪名,皇后都认了,只为保全父兄性命,到头来,也是什么都保不住。 娘子在深宫不知外事,如果不信奴婢说的,可稍加打探,霍家是不是以谋反被论处。 娘子,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霍家有心谋反,三年前怎会扶持咱陛下登基。 我实在......”,她捂脸,悲痛欲绝仍从指缝里溢出:“我实在替皇后不值,替娘子不值。 皇上这般心狠,等这个孩子一落地,不知娘子要被遣往何处...小皇子还未出生就这般不招人待见,哪又有什么宏大前程可言。” 手从脸上拿开放到雪娘子手里时,她还能感觉到上头泪水灼人。惜芳言辞恳切道:“娘子不为自身着想,也该为小皇子着想.... 也........也为皇后想想.... 她一人.......” “我要如何才能见到皇后姐姐”?雪娘子再未往下听,牢牢握住了那双鼻涕眼泪一把的手,拉着惜芳焦急道。 她是不信这些的,她总要找人问个究竟。皇后也可,皇帝也可,总能找人问个究竟。 惜芳喜悦的看了她一眼,又瞬间面犯难色道:“难为娘子有心,陛下不会让人去瞧皇后的,这事须得你我从长计议。” 二人正说着话,门被推开,染夏冲将进来,唯恐屋里人不知道她来了,大声道:“惜芳姐姐,可是娘子醒了。” 惜芳霎时松了雪娘子手,退到一旁强颜欢笑道:“是,今儿娘子醒的早,我正说要去打水来”,言罢低着头先去了。 雪娘子对前几日染夏污言秽语心有芥蒂,拢了拢被子要自个儿下床。染夏冲上前扶着她道:“惜芳姐姐可是与娘子说了什么。” 雪娘子下意识否认,也没喝斥一句宫女如何打探起贵人的事来。她越软弱,染夏好似越得寸进尺道:“娘子可别被人蒙蔽了去,奴婢说话虽不中听,却是指望着瑶光殿好的,刚才出门那位可不一定。她可是皇后的人,说话做事,从来就没向着娘子过。” 这话似乎也有道理,但皇后从未薄待自己,雪娘子自作聪明,想从染夏嘴里套些话,道:“你又知道些什么,干脆都说给我听。” 她想起昔日皇后赏人的样子,对着旁屋妝匣处道:“你喜欢的,尽管去捡,若说的是真话,全给你。” 那里头尽是她心头爱物,初初得了好东西,看哪样都舍不得放下。宫里的盒子也精巧,光是那翠玉镶贝母的锁都够她捏手里把玩好半天。 今儿个,就随手起来。 染夏眼前一亮,眼里贪婪往旁看了好几眼,才对着雪娘子道:“奴婢有个哥哥,在御林卫当差,这些事,都是听他说来的,真与不真,娘子可要自己辩驳。 他说,咱们的陛下英明神武,早瞧出霍家有反心。就等着皇后生下个儿子,名正言顺的继承咱大梁。谁知道啊,皇后身有恶疾,三四年无所出。 霍准那奸贼急啊,就把娘子你给塞进来了呗,瞧娘子您这花容月貌,什么男人迷不倒。等您生下个儿子,霍贼一样的把持幼主.....说不定啊”,她往外瞧了瞧,说的活灵活现:“还杀母夺子,直接将您的孩儿说是皇后生的呢?” 目光收回来时顺便又往旁屋瞧了一眼,染夏才继续道:“可咱们皇帝是什么人,怎能让霍贼给蒙蔽了去,他将计就计纳了娘子你,又日日专宠让你怀孕,为的就是让霍贼以为大事已成。 他可想不到,刚露出马脚,陛下就神兵天降,一举将霍家连其党羽尽数铲除。哎”,染夏叹了叹气,语间尽是对皇帝可望不可及的爱慕。甚至于叹完气再看向雪娘子,眼里有了稍许鄙视,似乎是就差说出那句:“如此英明的陛下怎么会看的上你这种民间出来的庸脂俗粉?” 或许身份使然,她到底没这么说,而是有了些许无可奈何道:“所以娘子你看,霍家一出,陛下就再也不来瑶光殿了。我猜啊,在他心目中,娘子必然是霍家同党。 现儿还供着你,全是因为你怀着小皇子呐。” 袍笏(一百二七) 话音未落,染夏又恢复神采飞扬,撇了雪娘子站到一旁,喜滋滋的憧憬道:“等小皇子一落地,不知要给过继给哪宫娘娘。” 她似全然察觉不到雪娘子心中恐惧,开怀道:“估摸着是新晋的嘉妃娘娘,她可是这几年来唯一拟了小子的妃子,位分又高,人生的俏,家世也好。到时候,大抵我也要一并跟过去。” 念完了这些,才一扭身段,上前要扶雪娘子起。仍是往日可喜恭敬的样子,娇声喊:“来,娘子起吧”。说着话,眼神已飘到了旁屋去,就等雪娘子依言将妆匣捡与她。 那胳膊伸出来,还是一截白臂嫩藕红酥手。皇宫里头贴身伺候贵人的丫鬟,也是锦衣玉食跟过来,养的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便是惜芳说了去打水,实则不过盯着人干活罢了。 雪娘子瞧着,却觉这人小臂一片惨白色,像是小时候河水里泡了好些天的死物,又像雨水泛滥不知从何处冲刷出来的莹莹骨殖。她侧脸欲呕,染夏急道:“这是怎么了,娘子都五六个月的身子了,不该再犯吐了啊。” 两口酸水犯上喉头,又被强咽了下去,她终是什么都没呕出来,倒因着这关系,眼角憋出些泪花。染夏连忙拍了拍她后背道:“娘子可是被奴婢吓着了,奴婢可没别的心思,这宫里头,不就是这么个活法么。 您呀,且先放宽了心思,老老实实等小皇子生下来,陛下定是顾念着父子之情,不然早就将您一道儿处置了。 既然没有,现儿娘子若听了惜芳蛊惑,那才是凭白给自己找不自在呢。娘子若是孕中有个好歹,瑶光殿里的人都落不了好去。要不说咱们才是尽心伺候您的.......惜芳姐姐..... 她是个外人。” 染夏手臂一直这般悬着未收,等雪娘子扶上,小心将她扶下了床,道:“你看,现在惜芳就这般怠慢,奴婢帮你瞧瞧去。” 雪娘子轻点了头,她一时间听到的事情太多,根本无法辨别谁真谁假,甚至连信谁都难以决定,只想将人先支开,自个儿咬着嘴唇哭上一两声,宣泄一下心中哀痛。 惜芳眼睛又明显的往旁屋瞟了瞟,才退出殿外。雪娘子当即扶在桌上,衣袖死死的塞在了嘴里。 这倒是进宫学的最快的东西,宫人哭,也是罪过。所以得捡个没人的地方,哭得小点声,就如惜芳早些日子就在哭,她却从没瞧见过。即使挨了打,仍要装作一切太平。 她既醒了,往日早有宫女送了各式炖汤点心来,孕妇最是不能短了补品,小厨房里白日黑夜的熬着燕窝人参,压根用不着她开口喊传。反正送来了用不下,赏给宫女也算是沾沾贵人福气。 今日,什么都没有。 识趣的,总该察觉出哪里不妥。可雪娘子此刻怎会有胃口,既然没有,自是压根没惦记这些细节,反铆足了劲的想,惜芳与染夏,究竟该信哪一个。 从过往来看,她更偏向惜芳一些,然染夏说的又好似不无道理,如果她当真有一个御林卫的哥哥..... 雪娘子将衣袖咬的更紧了一些,又来回对比了一下惜芳和染夏说的话,二人一个凄楚,一个骄纵,都不似做伪,她实在辨别不出来谁真谁假。 或许是她六神无主,所以随便来个谁谁谁,都像是主。 可对比着对比着,她终于发现谁真谁假,根本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二人说的话中,有些内容,是重合的。 她们说,皇帝对她毫无情谊。连肚子里的孩子,其实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工具。 衣袖已不足以承载体内恐惧,一排贝齿咬透黛烟锦于手腕处肌肤处硌出了深深牙印,雪娘子似乎感觉不到痛,瑟瑟抖成一团,耳边却是魏塱拢着她发丝,龙威里头又有无尽旖旎喊:“雪色。” 苏夫人说,雪儿随意了些,该起个正经点的闺名,就叫......雪色吧。雪色容颜倾城,的确要世间最尊贵的男子才配得上。 “雪色瑶光,初若飘飘,后遂霏霏,大俗大雅,你也当得起这个名字。” 当不当得起,其实她压根就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时听不懂,但能看见魏塱笑的和煦,好像看不见了,突然就觉得。 无论皇帝说什么,她从来没听懂过。 雪娘子伏在桌上久久未起身,但得她能快点往外走几步,没准就能瞧见惜芳一直未走,直到染夏出了殿,才真开口叫院外打杂的宫女去取水。 二人站在原处等着,脸上表情再不似殿内轻浮,皆收了哀喜,一样的温婉举止。染夏轻声道:“可有交代何时去?” 惜芳拿帕子沾了沾脸,看帕上未有胭脂脱落的痕迹,方放心道:“仲秋翌日是个好日子。” 那日过后,染夏愈加随便,说话办事都不客气,仿佛雪娘子被废冷宫已是指日可待。而惜芳则哀戚更甚,再三跟雪娘子保证,皇后对霍家事一无所知。 同为女儿身,皇后对皇帝亦是一往情深。若非如此,当初怎会尽心尽力教导雪娘子如何讨皇帝欢心?惜芳后头还辩解了什么,雪娘子再未听清。只抓着了这一个重点,那就是,当初霍云婉曾教导过她如何暗暗讨魏塱喜欢。 是的,霍云婉曾教过她,那些计俩,无往不利。 即使染夏一口咬定皇帝是为了铲除霍家,她仍笃定的认为,必定有某个时候,陛下曾真心实意的怜惜过自己? 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 是皇后教自己炖碗白粥,还是皇后教自己时不时假装替太后说话,亦或是皇后教自己拒绝晋封? 她对皇帝一无所知,她不要管朝堂上“福”家还是“祸”家,她要去问问皇后,如何才能让皇帝再来瑶光殿,像往日一般喊她“雪色”。 她有倾城容颜,她不是霍家党羽,她应该要与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站在一处。 不然呢? 不然等着肚子里的孩子落地,真如染夏所言,没的神不知鬼不觉么。 仲秋当夜,雪娘子淡施脂粉,于众人面前跪在了魏塱桌前。 袍笏(一百二八) 挣扎并非没有过,这几日间,雪娘子不顾自己身子不便,亲自提着食盒往御书房里求见过魏塱数回。 往日里太监瞧见她来,老远就迎。现却是人走到了眼前,才低声劝着道“娘子回吧,陛下朝事忙,谁来了也不见。” 未必有谁存心怠慢,虽阖宫皆知雪娘子是长春宫里出来的人,可皇后现今虽然修佛,还是稳坐中宫。霍家虽死,皇帝却还是交代了护着雪娘子肚里的胎。 然确实忙,霍家牵连甚广,举国上下的奏章雪花一样堆在案上。朝堂各派势力吵的不可开交,御林卫里头诸方人马上蹿下跳,胡人一口咬定大梁宵小手段屠了羯族七八部,誓报此仇。 他还有功夫搭理个雪娘子?说到底,过往那些恩宠,只能算个趣儿。闲了,就逗一逗,忙了,就且得放着。后宫群芳,若能烦躁疲惫时当个消遣,见见也无妨,偏又是个有孕的,多美的身段,他也不能用啊。 这世上,纯粹的谎言未必有多严重,因为谎言总有拆穿的那天。更要命的,是将一些细微之处夸大其词,如此即使听的人去对质,只会证实所谓的真相。 即使是个趣儿,那也得是有几分真心喜爱,才能得出个趣儿。若细细想来,雪娘子该不至于病急乱投医。 偏偏霍云婉透过惜芳与染夏之口说出来的东西,并非是假的。魏塱的确知道雪娘子是霍云婉主动放在那的人,也是顺水推舟纳的顺手,日日专宠也有与霍云婉过不去的心思在。知道雪娘子有孕,更是猜到了霍准会起另立幼君的心思,他确实利用了雪娘子与其腹中胎儿。 太医众口一词说是个男胎,无非也就是应和皇帝的心意。这个胎儿愈贵重,愈显得李阿牛在雪娘子遇刺一事上立功。那时候的魏塱,正妄图用李阿牛去分霍云昇的权,自然一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做派,好似只要雪娘子一切安好,龙椅都能让给李阿牛。 前后差距之大,雪娘子岂能招架得住身边人唱双簧似的日夜撺掇,终究她又只是个趣儿,不值得魏塱于百忙之中想想瑶光殿里的人皆是皇后当初安排的,会不会有何变故。 倒也不见得全是因为薄情,于魏塱而言,霍云婉失了霍家,又被困长春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罢了。 仲秋翌日晌午,雪娘子拎着满满一篮花饼果酒,在染夏恨恨的目光中由轿辇抬到了长春宫。 太监已接了旨意,早早将宫门大开,跪着迎了雪娘子道是“里头熏香重,怕娘子有孕不适,故而一早就开了门去去味。” 雪娘子轻点了头,仍是过往那般谨慎致谢,让惜芳扶着一步步走到殿里头。她初初有孕时,对瑶光殿且惊且惧,几乎是时时赖在此处,一草一木都熟悉。 今儿再来,里头竟是全然换了个样子,皇后喜欢的牡丹栀子皆不知去向,举目处多是菩提金莲,间或大从大从的文殊兰开的正旺。 多走几步,就能听见殿里有僧人诵经之声,她掩了掩鼻子,熏香味是重,即便太监说散了许久,还是浓的化不开。 好在宫里头用的檀香名贵,虽馥郁,却并不令人反感。惜芳扶着雪娘子哽咽道:“奴婢已经好久不曾见过皇后了,不知她一切可好”。说着就像是要哭出声。 穿过花廊,就到了皇后每日念经的大殿,跪坐在一众僧人中间的,正是布履禅衣,不着珠饰的霍云婉。惜芳先是克制不住,冲上前去哭道:“娘娘,您这是何苦呢.....。” 霍云婉睁眼,见是惜芳明显一喜,却又瞬间恢复淡漠神色,念了句阿弥陀佛,回身才见雪娘子也来了。便双手合十向诸位僧人行了礼,起身迎着雪娘子道:“妹妹怎来了。” 雪娘子愣了愣,不自觉先去摸了一把鬓上步摇。她心事重重,梳洗一应事物都是染夏在打理。今儿要来长春宫,贴身的人都知道的。 却不知为何,染夏竟给簪了大朵的绢花缀着明月珠,与霍云婉素净样子天冠地屦,瞬间全身都不自在。 霍云婉将松散发丝拢于脑后,温和道:“妹妹有孕,久站伤神,屋里坐着说话罢”,又对旁边站着的小尼姑道:“去取些蜜水来”。说罢先行往走廊处,要去偏殿。 惜芳急忙扶着雪娘子要跟上,雪娘子却忍不住回头去瞅那小尼姑。刚才瞧那脸,多不过十五六岁,还是个娇嫩姑娘,头上发丝青茬未退,应是才剃度不久。 她霎时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外面来的高僧,而是宫里头拨来伺候皇后的宫女,一律做了出家人。 这想法吓的她心中一抖,脚下不稳差点跌倒。染夏说.......说.....等她生完孩子......惜芳没准也就回去做姑子了。 惜芳做姑子......她自己又要去哪?陛下为什么不来瑶光殿?自己请了他那么多回,他怎么就再也不来瑶光殿?自己亲自去求见,他又为何不见? “娘子留神”....惜芳大声提醒道。存心吓唬人固然没错,但肚子里的东西万万不能吓掉了。 雪娘子被她这嗓子喊的一个激灵,帕子瞬间捂到胸口,惜芳仿佛是自己也被吓到,紧张道:“娘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适,可要改日再来拜谒?” “没事,不用”,雪娘子急道,说罢脚下步子愈快追着前头霍云婉。二人闹出的动静不小,霍云婉却充耳不闻,不疾不徐的走着,好似每步之间的长短都一模一样。 直至偏厅,雪娘子恢复稍许。惜芳不等示意,从后头宫女手里接了篮子,雪娘子极知趣的吩咐道:“外面候着吧。” 惜芳轻点了头,好似嘉许雪娘子做的极好,不枉费她叮嘱了好几回宫里隔墙有耳,万不能让旁人听了去。 实际上,根本就没什么旁人。 这步棋,已经下了好久了,久到霍云婉都要觉得是不是下了一步废棋,直至她抬头,对上的是雪娘子因有孕而越发妩媚的脸。真是绝美,喜怒哀乐忧惧思,无论哪种心境,无论哪种表情,怎么看,怎么美。 她,也是爱过魏塱的吧。 金尊玉贵,卓越俊逸,独宠一人,是个姑娘,都要爱的。这么美的一张脸,这么纯的一颗心,到最后还不是来了长春宫。 她若对魏塱有丁点信任,魏塱对她若有丁点保护........ 霍云婉笑笑道:“妹妹怎么来了,这........无情之处。” 袍笏(一百二九) 性与情是人,无形无情,则成佛。 长春宫既都成了宝地,霍云婉说是无情之处确然合乎其理。可惜雪娘子仅勉强识得几个大字,完全无法参透佛家妙语。 还以为,皇后是在对影自怜。 她忽而口干舌燥,欲言喉堵,不知要与霍云婉说些什么。惜芳跪倒在地,伏于霍云婉膝上,边哭边道:“娘娘清瘦了好多,可是底下人照顾的不周到。” 霍云婉还是温吞调子道:“起来吧,浮名身外事,我哪还当得起一声娘娘”,说罢又看向雪娘子道:“妹妹坐,妹妹所谓何来?” 雪娘子目光飘忽,还未张口。惜芳先道:“娘娘,你救救娘子罢。自霍家获罪,陛下迁怒于她,再未进过瑶光殿。” “惜芳”,霍云婉蓦地高声打断,又双手合十默念阿弥,方平静道:“妹妹早些回去吧,想来陛下近日国事繁忙.....” “我不回去“,雪娘子轻捂了一下肚子,急道:“我不回去,娘娘,我不回去”。她瞧着霍云婉,回想起来宫里这些岁月,仍觉得霍云婉好。哪哪都是好的,瑶光殿里死了一地人时,她三四日水米不进,也只有一个霍云婉提了汤水来。 “娘娘,她们说,陛下不爱我。” “娘娘,是真的吗?霍相国....霍相国那些事是真的吗?陛下从来没有爱过我.....是真的吗?” 她再收不住情绪,拉着霍云婉颠三倒四的发问,直至惜芳扶了一把,轻声道:“娘子,奴婢从未骗过你,你又何必再问呢。” “我不信”,她推开惜芳,再次抓着霍云婉道:“娘娘,我只信你,你告诉我,我腹中的胎儿,真的只是陛下可有可无的工具吗? 他曾当着众人面说过,这是他的长子,他.......他....”,雪娘子泣不成声,肚里孩子似乎有感应,及时踢了一脚,她痛呼出声,止住了所有话头。 霍云婉恰到好处的流了一滴眼泪,轻声道:“也只有你......还称呼他为相国。不应该........是霍贼么?” 雪娘子张口欲表情谊,霍云婉挥手制止了她,又道:“我知妹妹为何而来,可这婆娑世界,佛祖尚渡不得痴人,我又如何能解你疑惑呢,若是妹妹有空,我就讲个趣事与你听,若是妹妹嫌我这个孤家寡人晦气,就早些回去吧。” “我听。” 然雪娘子并没听到她想听的答案,霍云婉一回眼,瞧向别处,像是说起了哪卷话本上的怪力乱神。 说是京中当年有位权臣,长女正值嫁龄。窈窕淑女,名门之后,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然那女儿家心高气傲,非要嫁个绝世郎君。 家中父兄待她如珠如宝,由着挑挑拣拣芳华自盛。不想有一日,这位小姐随父亲往王上宫中赴宴,莫名醉酒被宫女指错了路,进到一陌生殿里,莫名失了清白。 那男儿倒也敢作敢当,连连赔罪说是深情又逢贪杯,唐突了佳人。若小姐愿嫁,此生痴心不渝,若小姐不愿,他愿削首偿债。 那小姐家为臣,那男儿家为君,皇帝为媒,父兄为命,小姐就风风光光的嫁了宫宴当日的浪子登徒,只说为了母家名声,便是凄苦一世,也罢了。 孰料婚后夫唱妇随,那男子本有徐公冠玉之貌,平日里又处处举案齐眉。日子一久,小姐竟认了那桩糊涂事是个天赐良缘,一心一意要当个深情命妇,不羡鸳鸯不羡仙。 孰料国事有变,夫君竟成了天下之主,视自己的母家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拔不快。偏偏那小姐早迷了智,蒙在鼓里,事事只以夫君为重,全然看不出母家大祸临头。 就连夫君爱上了别的女人,那小姐亦是真心实意的希望二人百年和好,早生贵子。谁知,她的夫君,只是为了让那个女人出宫,好换得一个常侍有救驾之功,以此为据分走小姐家兄的兵权。 说到此处,霍云婉停了片刻,回过脸来,那滴泪痕已干,面上又是菩萨笑意。像是真的看透了大千世界,慈眉善目道:“妹妹,听说我家兄的头颅....在城门口滚了好几圈。可惜我也出不得这深宫,若你有心,且帮我问问真假。” 雪娘子再是蠢笨,亦能听出故事里的小姐就是霍云婉,男儿正是当今陛下,她瞧着霍云婉,讷讷说不出话。 霍云婉弱柳一般牵了惜芳的手,似在安稳昔日婢女,嘴里却是自言自语般道:“你说,当年我失了清白,是因为醉酒呢,还是陛下需要霍家扶持,特意灌醉了我?” “娘娘~”,惜芳再次哭出声。 “不是的”,雪娘子捂着肚子否认,又重复了一回道:“不是的,宫里那么多娘娘贵人,陛下,陛下为什么非得要我出宫,不是的。” 霍云婉还在替惜芳理额前碎发,雪娘子一把将霍云婉身子搬正,又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是我?” 惜芳悲戚道:“娘子”!她拨开雪娘子的手,将人扶回椅子上道:“娘子还没想透吗,陛下之所以选了你,还不是因为你是长春宫的人。陛下有心蒙蔽娘娘,怎会选个外宫的。” 霍云婉双手合十,轻叹一口气,道:“罢了罢了,妹妹回去吧。陛下....也许对你当真有情也未可知,终归”,她目光移动雪娘子肚子上,满目艳羡道:“他肯让你有子嗣,不像我,太医开的药跟茶水一般顿顿喝着......到头来,身子根本都伤了去。” 惜芳抢白道:“哪里是什么真情,陛下只想将雪娘子落胎的过错堆到娘娘家兄身上没有得逞罢了,娘娘!” 霍云婉怒喝道:“惜芳”!惜芳身子一颤,收了口。霍云婉念了句阿弥,才道:“你也莫要再来,我只愿余生青灯古佛,以消此生罪孽之万一。就怕他日黄泉之下,仍无颜面见父兄族人。” 又对着雪娘子道:“妹妹也不必太过担忧,人心,总有捂热的那天。只可惜,我已失了捂热陛下那颗心的资格,日后必定时时为妹妹祈福,让菩萨保佑妹妹平安顺遂,荣宠到老。” 说完对着惜芳摆了摆手道:“赶紧与娘子回去吧。” 惜芳强忍悲痛扶了雪娘子道:“娘子,咱也来了些时候了,就此回吧”。雪娘子已然呆若木鸡,任由惜芳扶起,木偶一般跟着出了殿。 门口之时她回头,瞧见霍云婉还在椅上端坐,合了双手双目,有庄严宝象。 袍笏(一百三零) 薛凌终未等来黄旭尧的信息,反而是弓匕于仲秋后两日先拎了些吃食用具来探,说是沈元州奏请五日后启程回乌州驻守,至于兵权细节,弓匕则是没提。 不过既是沈元州自请,皇帝如何批阅,还未有定论,他不提也是正常。只薛凌难免多想了一遭,沈元州此刻自请要回去驻关,是不是有催促皇帝分权的意思啊。 他要离京倒也正常,阖家团聚的佳节已经过完了了,宁城一线大规模换帅,羯族质子出逃,叫嚣声汹,是该有个武将去镇着。 不过........... 薛凌并没多追问,弓匕既没说起这些,想来是江府别有交代,他是个下人,问也是白问。但依着弓匕的传达的话,即使魏塱应下,沈元州也要五日后才走,她不必急着回江府。 打发了弓匕,薛凌又在薛宅多耗了些闲日子。逸白来时,是八月二十。她新置了被褥枕头,一个人这几晚睡得居然也挺安稳。 其实这几日该还有别的事做,身子却无缘懒的很,只想躺着。大小事儿闲下来,平城里头的暗疾又窜到了明面上,打个呵欠都觉得扯着了内伤。 好在薛宅虽冷清,出了宅子过两条巷道,就到了大街上,吃食歇脚处一应俱全。她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偶尔有个不饿不困时往窗边一坐,新墨描了百家姓,上头的“霍”字俱是一团黑,端得是让人畅快。 逸白远比旁人知礼,应是要敲了门规矩进来,然薛凌切了门栓,这两日进进出出的,院门都懒的掩住,只将些贵重东西收了缩在一精巧箱子里搁在床下。天子脚下,白日里也无人登堂入室,若是晚上有贼,那真个就应了地狱无门。 是以逸白瞧见薛宅处门扉大开,门楣上也没挂着薛宅的牌子,还以为走错了地。好歹薛姑娘的身份也是个掉脑袋的事,这般不讲究实在出人意料。 退回巷子口又细数了下,确定是这家没错,试探着进了门。薛凌在里头捏着跟笔杆子画的格外兴起。 逸白步子轻,她也没瞧见,直到人站在了门口,薛凌直觉有人来,回头一瞧。逸白瞬间挂了笑容在脸上,躬身道:“薛姑娘。” 薛凌门牙轻嗑一下笔头,也笑着起了身,这人她有印象,是霍云婉的人,江府密室里大家见过。说起来,当晚还有些相护的情谊。 她这两日自在,心情颇不错,往门口处走了几步道:“怎么是你来了,屋内没水,院里有口井,出了院门往左直走,巷子尽头再左转出头有家茶铺,你想坐哪?” 逸白稍稍愣了神,适才紧绷情绪放下稍许道:“姑娘真是爽快之人,客随主便,不过.....人多怕是耳杂。” 薛凌并未规劝,越过逸白,先出了门,边走边道:“那你就是想坐井口处了”?说完从檐下拖了两把简椅搁到井边,喊了声“坐”,没等逸白过来,先拿出水瓢将木桶扣进水里,打了满满一桶水要往上提。 逸白急忙过来帮拉着绳索道:“姑娘不必劳神”,薛凌瞧了他一眼,松了手,坐到一边,待逸白将水桶拉上来,直接将手里水瓢丢了回去道:“水尚可,你随便喝吧。” 屋里其实还有些存粮粗茶,柴火也有些。当日与含焉走了,这些东西又没丢。时日尚短,折腾一番是能待客的。只薛凌自己果腹尚是路口随意捡些点心,哪有功夫去生火煮茶,反正来的也不算什么客。 饶是逸白见惯了场面,此刻也干笑了两声,随后坐到椅子上。正待开口,薛凌抢先道:“如何,有下落了?” “姑娘是问黄.....” “看来是没下落”。薛凌打断道。一见逸白这语气表情,就能猜道他来此不是为了黄旭尧的事。不禁小有失望,她由来是个急性子,不想听人瞎扯,赶紧堵了逸白口,另问道:“那你来做什么。” 逸白躬身道:“姑娘在外没个照应,主家吩咐我跟着你,以后就是小姐的人了”。说着手伸到怀里像是要掏什么东西,薛凌飞快的伸手按过去。 薛宅里的凳子就一简单四脚藤编椅,坐人勉强,站上去就得散架。她这一推,差点将逸白连人带椅推翻,幸好薛凌反应迅速,及时及时扯了一把,才没让其倒地。 只逸白领口被扯的极松开,里头书本样的东西漏出一角,薛凌跟着站起不动声色将东西推塞了回去,手指才触及逸白肌肤,后者一蹦三尺,侧身后退跳出几步远,不忘将胸前衣襟扯了扯。 薛凌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嗤笑了声道:“好东西藏着些”,说罢又大咧咧坐回了椅子上。 逸白站定回神难免小有尴尬,低声道:“蒙姑娘赐教”。也跟着缓缓坐回了椅子上。薛凌如此举动,显是院里有外人,不想让他怀里东西漏了去。但既然防着外人看见,先前就不该到院里来说事。现还高喊“好东西藏着些”,不是故意给人听了去么。 逸白行事本来稳妥,不至于光天化日将秘密东西拿出来。适才失了分寸,还是薛凌过活的实在放肆,是个人来了都以为她有恃无恐,稍不留神就被带沟里。 他既懊恼,又有些不解,压着情绪恢复寻常表情,问的却是:“姑娘处可是有旁人.....”。这明知故问,也有提醒薛凌怀里东西重要之意。 薛凌抬头看了看院墙,并不怎么放在心上,道:“旁人,倒也没有”。停了片刻回来瞧着逸白道:“不过,谁知道哪天亲朋就成了冤家呢。” 说着笑的明朗,起了身坦荡道:“你拿的什么东西,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却不想给别人瞧。且再揣些时候,临江仙的残照余晖美的很,去找个好位置瞧瞧”。说罢薛凌撇了衣袖进屋取荷包。 霍云婉想做个太后临朝,黄家的阻力比谁都大,料来不会隐瞒。无需逸白多作辩驳,薛凌便默认了是霍云婉是真的找不到黄旭尧。且离她要找人才过去了三五日,没找到也正常。 至于逸白怀里揣着的,应是苏家丢在宁城那边的钱银名目。 袍笏(一百三一) 屋里碎银子就在桌上,都是这几日兑来的。为着街边那些小铺,还特意换了一堆铜钱。念着临江仙是个雅去处,薛凌又从盒子里取了银票在怀里,再出门时,逸白早已在井边站的笔直。 她迈了檐下阶梯,两三步走到面前也未停,径自往院门处走。逸白急忙跟上,听见薛凌说的是:“你们总这般正襟危坐的样子,也不知是何处的规矩,可我最学不来这一板一眼的样儿,你就多担待点吧。” 逸白张口想辩,薛凌步子却极快,不似寻常小姐,他喘口气的功夫好似就能把人跟丢,只能急急忙忙抬脚,连个停下来想场面话的功夫都没有。 说来倒是,霍云婉就不提了,她寻常走路,与薛凌一比,一个是徜徉仙鹤,一个是脱笼的兔子。便是其他人,亦是有碍于身份,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逸白跟习惯了,现自是觉得这薛小姐哪有赶去赏夕阳的样子。 看气势,如夸父一般,好似个捕夕阳的。 直出了巷子口,街上行人来往渐多,薛凌才慢了些步子。方在薛宅里,逸白要将东西掏出来她没许,实则是不想与逸白当面说起宁城一线的钱银之事。 薛宅处虽是安全,却保不住何处蹲着个江府的人。因目前为止,这些无关紧要,薛凌没格外花功夫去清场。有人瞧着,权当是免费的看门狗了。 但若是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已经将宁城的东西拿到了手,以后再去见霍云婉,必定有人从中作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换个地方谈就罢了。至于逸白担心的点,薛凌倒觉不足畏惧。 她早已与江苏两家说过霍云旸临死家书一事,便是江玉枫问起逸白怀里是什么,说是霍云婉解译出来的家书内容即可。不在薛宅谈,是觉兹事体大,想找个安静处。 逸白总算有功夫喘了口闲气,虽暗里嫌薛凌走的太快,却轻声夸道:“小姐矫健,不似别的女子娇弱。” 薛凌听出里头些许不对味,停了分毫又觉花心思在这种场面话上头实在辜负凉风,抖了抖衣襟继续往前走着道:“既然姓黄的没消息,别的暂时我也顾不上,至于照应么,你觉得我需要么?” 宁城那头究竟有多少钱,现在能收回来多少,于苏家与霍云婉可能是火烧眉毛,然薛凌当着并不太上心。说的信誓旦旦,实则更多的是骗着苏姈如与江家以后好进宫。 有这笔东西固然好,没有的话,她也不想花大功夫去拿。 逸白以为是薛凌不喜他,当即换了态度道:“小姐可记得当晚之事,依小人之见,您与各家皆有结怨。一时不发,难保一世不发。有道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双拳,终难敌四手,佛祖还得罗汉护,小姐何必拒人于千里。” 二人说话除却避讳了些人名地名,其余皆是随性。虽未高声,却也没刻意压低嗓子。小隐于林,大隐于市,只要身后没尾巴跟着,就在人群堆里作个皇图霸业谈笑,即便有无意间顺耳听了个只言片语去的,也没人会放在心上。 逸白亦是深谙此理,接着薛凌话头答的顺畅。未等她答,又道:“小姐也知道,而今往来不便,姑娘家抛头露面又惹眼了些,将小人留在身边,理些院中杂事也好。” 薛凌仍未回话,目光瞧着前方继续走的悠哉。逸白是霍云婉的人,这俩之间是个什么主仆过往,她是不知的。突然将人塞到自己身边来,必有其用意。 但大家办事归办事,所谓一臣不侍二主,她瞧弓匕这些人对主家俱是忠心耿耿,想来逸白亦是死心塌地的跟着霍云婉。以目前状况来说,薛凌对霍云婉倒无二话,只是自己身边时时跟着一个对别人死心塌地的,总有些不妥罢。 她本是打定主意要拒,孰料逸白这一说,倒提了个醒。确然是认识的人,都不算什么好东西。若是哪天利尽,那些人又熟知自己饮食起居,不说别的,只管花了大价钱请上十来二十个练家子,月黑风高里一阵乱砍,这命也就到头了。 再听逸白后头几句话的意思,是现在往宫里不方便,她自己也不好去与宁城那头打交道。逸白说是照应,实际上霍云婉遣出来收拾宁城那烂摊子的。 这就不好让人推了去,薛凌想着又走了两步,觉得到临江仙细细问些再决定也不迟,当下道:“说的还挺有意思,且先瞧着吧”,话毕一指街边各式小玩意也不回头瞧逸白,直接道:“瞧上了什么,随便拿,爷买。” 湖水蓝的裙角在逸白眼前泛起层层涟漪,十七八的小姑娘一副颐指气使的娇蛮口吻可爱的紧。他步子又慢了半拍,跟着追上笑道:“却之不恭。” 活泼这种东西,真假都惹人欢喜。宫里的霍云婉,许多年前,也曾用这烂漫模样穿越大街小巷。想来以后和这薛小姐共事的日子并不会太难熬,江府那晚初见的光景不是什么好回忆,接到霍云婉指令时,逸白难免心有计较,此时才算放下了大半。 临江仙里挑了雅间坐定,薛凌自顾报了几样点心让小二捡来,随后倚在了窗边软塌望着窗外江面道:“也不知你爱吃什么,若是挑口,就自个儿去问问厨房再捡,时日尚早,不差耽误片刻。” 逸白于桌边落座,先凝神听了周遭一圈,无可疑迹象,方从怀里掏出册子道:“小人口糙,什么都咽得。小姐不来瞧瞧么,还以为您等这东西等得急。” 薛凌瞧着半江瑟瑟头都没回,懒懒道:“我有什么好急的,没准是姓黄的比较急,再晚就赶不上和姓霍的一起投胎了。” 逸白耐着性子等她说完,知薛凌是惦记着黄家。此事霍云婉也说过,暂时是没什么眉目。其一此人是个禁忌,藏起来,那得是黄家父子情深,要搁在霍家,她毫不怀疑霍准能亲自将人杀了以绝后患。 其二,骗昭淑太后到长春宫是个麻烦活儿,得天时地利人和,短短几天她也没招。且就算人骗去了,要套话也是不易。 所以先拿了另外的东西来给薛凌,看看能不能从别处想想办法。 袍笏(一百三二) 是以逸白怀里揣着的东西的确与宁城那边的钱有关,却又不尽是钱,还有薄薄的一页纸,上头记载着某官员某年某月某桩要命勾当,正是霍云婉解出来的家书。 只薛凌进宫时并未全部带上,所以解出来的东西也只有寥寥数据。不过知道了怎么解,剩下的内容就容易许多。 与解答内容相比,更重要的是还有哪些人可以用。因为霍云旸写这些东西时,霍家罪名未定,霍家党羽皆还站着,现却不知剩下几个。 霍云婉急急遣了逸白来,实是想催促薛凌将剩下的内容都拿过去。如此她也瞧瞧禁宫里是否还有棋可下,毕竟如今被困,霍家又没了,她行事比起以往艰难很多。 而宁城那一代的账本,也确实在逸白怀里揣着,却不是全部揣着。失了霍家大势,再要找人干活儿,空口说两句龙恩还在,也唬不住身旁一个个人精,唯有银子能让鬼推磨。 这么重要的东西,霍云婉怎会全全交与薛凌之手。让逸白拿了些账目来,讨好与试探兼而有之。不过二人远非至交,霍云婉多留个心眼只能算行事稳妥。 然薛凌既对这些钱并无多大念想,拿多拿少,都只觉得是霍云婉需要人帮忙办事罢了,并没升起些别的情绪。残阳只剩一半,天接水处水接天。大好山河面前,几两碎银,于她根本不值一提。 逸白见薛凌没回头,主动起了身拿着桌上东西走到薛凌跟前道:“小姐既然说是猜的到所为何物,我也就不卖关子了,这一册,是宁城一线的账目,娘娘说以后宫外的事情就要仰仗小姐,不敢藏私,特全部拿来请小姐清点。” 话说完他停了片刻,薛凌仿佛极轻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并没转头,又好像什么声音都没发出。逸白继续道:“这一页,是您托娘娘解的密信”。说着从册子中间抽出一张薄薄的纸与册子分别拿在两只手里。 薛凌眼里一亮,霎时回头过来,眉眼弯成一新月,极自然的抽了那张纸又转回去去,丝毫不见犹豫。她内心想着拿这东西骗江府,没曾想逸白还真拿了这东西。 当时霍云婉说的是上头写法不似以前,她也得花花功夫。且最近薛凌只盯着黄旭尧的事,她对如何处理此人已有打算,身边的势力便足够用,因此没多惦记霍云旸的信,想不到这东西反倒来的最快。 纸上用笔简练,不知是霍云旸藏的严实,还是霍云婉特意缩写,仅有个人名时间及不足十个字的时间经过。真个一朝要用此人,得自己下力气先去查个大概才行,前提是经历霍家案后,人还活着。 上下看了两眼,虽有不解,不过暂时用不着,薛凌便将纸张折了折自己收着,打算回到住处放起来,去了江府再慢慢盘问上头所写之人的生死荣辱。 逸白脸上也笑意渐深,这位薛小姐听到账本时无动于衷,先拿的是那张纸而非账本,说明她她对账本的兴趣并不大。如此的话,恰合心意,以后大家共事会愉快很多。 正如薛凌所想,他忠的,终究是霍云婉。 小二在门口喊着要进门送点心,薛凌应了允许,欢喜从榻上下来,绕过逸白坐到了桌边,招呼道:“来来来,我想了想,宅子里是需要个照应。你既要留下来,那就留着吧。不过提前说明,宅子里头能下肚的东西,常年只有那口井水。所以出门在外,你能吃多少吃多少”。说罢自个儿先捏了块桃花酥吃了满嘴。 临江仙里还有秋荷供应,说是北山处有一天然的温泉池子,然山路陡峭,又小了些,富贵的看不上,落魄的也没这闲工夫,索性老板雇人种了一塘子藕,据说能开到十一月去。 往年在苏家也应见过,只那时薛凌注意不到这些微末细节,一朝瞧见了,跟幼时隆冬里瞧见兔子出窝一般新鲜。 她走来时又想了些,逸白那话还真是有道理,起码得找些人在身边,哪怕是拿钱干活儿的,跟谁打起来了,也能拖延个时间。远了不提,就说去追霍云昇那回,江府遣出来的人,若是再来围她,怕是插翅也逃不出。 但如何挑些暗卫死士,这些事儿薛凌并不擅长,她生来有人护着,觉得忠义是种顺理成章的情分。突而要想办法去收买人心,光是买这个字,就已经让她有所反感。 买来的人,如何能托付呢? 既然无从下手,找个熟门熟路自然再好不过,逸白就极合适,用不着全部托付于他,有个疑惑之处问问就行。 逸白不知薛凌如何走两步就改了主意,但他极识趣,立马单膝跪在地上,恭敬道:“多谢小姐收留,小人这条命,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这架势,活了十七八年还真没见过,即便知道逸白是霍云婉的人,那信誓旦旦的模样仍让薛凌觉得挺好。 她又啃了两口点心道:“又没外人,你起来随便吧。虽然说是仰仗我,但你们娘娘特意让你在宫外,想来那些事,其实都是你去跑腿吧。你去就去,都由你处理,犯不着与我多提,东西也不必给我了,你自个儿留着慢慢瞧吧。” 在苏家呆了几年,账如何收还是知道。但现在霍家死了,去到宁城的那些东西必然死无对证,藏着掖着还好点,交出来就证明当初与霍家勾结,那才是真正要掉脑袋。 所以有没有账本,其实不重要,反正你光明正大去要,人是不会给的。但起码账本上记着名字,至少不用千辛万苦的去查东西在谁手里。 薛凌嚼点心的速度慢了些许,想起含焉还在江府吃白饭,那是个会算账的。不过.......从平城回来时有想过要将些东西捏在自己手里,现在的话,这个想法倒也没全然消失,但此刻就要从霍云婉手里抢,似乎也没必要。 她又飞快塞了俩牛乳冻在嘴里,吸溜着豆粉觉得好吃极了。逸白已走到身前,双手将那册账本递于她道:“蒙小姐信任,但母本这东西,从来都是握在主家手里。若需差遣下人效劳,则取需要的地方抄本给小人即可。” 薛凌眼珠子一转,衣襟上蹭了蹭手指接了册子。人上赶着给,再推辞整个一不识抬举。 袍笏(一百三三) 至于霍云婉为什么上赶着给,她一时还真没去想。薛凌接了本欲收怀里,这东西却不是薄薄一页纸。女儿家衣服贴身,当着外男的面将领口扯开终还是有些不合规矩。 因此随手搁在了桌上,指了指碟子道:“行了行了,那宅子的一亩三分地你也瞧见了,我既没个下人,也没个照应,自己更不乐意抄写。沾手就算我拿过了,你要用自个再拿去翻。” 话未落又抓了两块点心挪到了窗边软塌上,看最后一丝夕阳已经落尽,只剩大片红霞铺在天边,她又恢复了那懒懒的调子道:“你今晚就要住在那么,那得赶紧吃点,下顿再吃得等明早了。” 逸白正要答,薛凌又咕哝道:“被褥也得自个儿扛些回去。” 她倒觉得一个大男人不该太讲究,虽说过了中秋天气凉,但合着几件厚衣服屋檐下也能将就几晚上。突然开口提醒,是记起这东西薛宅里头应该是有几张旧的。 是......申屠易用过的东西。 丢在那慢慢腐烂也行,没必要给逸白一个不小心扯了去。 逸白先前想好的措辞被这一堵,卡壳了片刻生硬道:“小姐受苦了。” 霍云婉并没太过讲薛凌的来历,那晚他又被薛凌支走,只知道薛凌出身不凡。这个不凡,在大多数人眼里,自然是个千金小姐。 想来往日和霍家的长女一样锦衣玉食,奴仆成群,而今沦落到在一处荒宅子里残羹冷饭,喝口水还得从井里自己汲。 苦不苦的当然要又正主自己说了算,但旁人疼惜两句决然不算说错话。二人这算是初识,自然宁肯不说,也不要说错。 他语气还真有几分痛心疾首,可如今别人说自己受苦,还不如面上一阵晚风更惹悸动。薛凌古井无波塞完最后一块点心,没再去拿,拍了拍手上碎屑,仿佛是在讲个笑话,乐道:“那你以后要跟着一道儿受苦。” 逸白谦辞了两句,薛凌又问了些霍云婉近况。知她虽然被困,暂时也没别的祸事,过几日应该处境应该会更自由些。 至于为何更自由,逸白道是未成不敢妄言,请小姐见谅,薛凌便没多追问。后宫之事,她本帮不上忙,霍云婉自有主张,犯不上多添乱。 借着闲话的功夫,又聊了些逸白的家世来历,也是霍云婉身边的老人了,暂时没什么让人不信任的地方。 至于为何将人遣到薛凌身边来,原因也和她想的不差。如今进宫到底不便,霍云婉也不可能再随心所欲往宫外传信,总得有个人在中间接应。 薛凌是个生面孔,又身份限制。逸白以前在宫里常来常往,霍云婉早有算计,一直将他藏的很深。又在霍家案发之前,找了个由头将逸白放出了宫外,当了个最不起眼的那种闲差。 若说权利,那是指甲盖点都没。可阎王殿里唯有小鬼,才可以哪里都去得。 另霍云婉知薛凌长于平城,即便有两三年熏陶,也难免对京中诸事有不周到的地方。如今大家所谋,分毫差池不得,将逸白丢过来,她放心些。 宁城的东西,也只有逸白亲自经手,她才放心。 二人闲话完,桌上点心还有剩,薛凌拎着壶直接饮了一气茶水,笑盈盈换来小二结了账,拎着打包的食盒在楼下与逸白二人分道扬镳。 原逸白还要过个几日才住往一处,且那破落地儿,用逸白的原话来说,是岂敢让小姐久居寒舍,待小人打理好宅子,让管家来请您。 薛凌当时面有犹豫,那块薛宅的牌子,门上的碎了,心里的还在。但当下人的,从来察言观色是基本功夫,她一个没回话的功夫,逸白已知这姑娘是有心结。 当即劝道,以后行事必定是常有人来人往。大把的鲜衣怒马往一门栓都没有的宅子里走,不出几回,就得有多事的来查究竟。 世事当真是这么个理,买几个暗卫来,那宅子都没地藏身。反正大部分时间也要住在江府,逸白要另寻处宅子就由着他寻吧。 这些琐碎枝节都聊了些,那账目的母本薛凌又丢还给了逸白,他虽是推辞了两句,终没挡住薛凌摆起了小姐的架子。 可东西脱手那瞬,薛凌已暗中下定决心,下回去住处,定要抄一份给含焉看看,具体有多少东西,又是哪些人,得有个数才行。 突然冒出这么个“照应”来,也确实不错。霍云婉的信不便往江府,可逸白既不在宫里,遣人往江府就容易的多,以后也不用自个儿日日守着等消息了。 有些事,在黑暗中生长,有某些事,在无声处消亡。 薛凌与逸白告了别,摇晃着回到住处,看头顶弦月位置,算着时辰还早。霍云婉处的事一了,就该去江府呆着。 那头没新的消息传来,意味着可能魏塱已经准了沈元州离京。如此的话,沈元州还有两日就要启程,再晚就见不到人了。 她来去都无牵挂,寥作收拾拎了剑就要走,有飞蛾循着光明过来,撞到了颈口处。微痒使人不适,薛凌手指点上去想轻挠两下,指尖触上去却停了动作,慢吞吞滑到了衣服领间。 再拿下来,又回了身坐到桌子前将揣着的纸张拿出来,照着誊抄了一份,折好锁进盒子里,这才再次出门。 信上的内容,去了之后必然无法瞒着。这才解出来的第一页,就不给江玉枫等人看,只能将貌合神离的双方推的更远。 随手描副假的也不好使,霍云婉曾显贵,必有墨宝流于世,现在要讨一份也容易,万一江府起了疑心一比对,作茧自缚完全无法收场。 且薛凌本不打算瞒着,那些官员纠葛,还要江府去查,是以双手奉上最为合适。但东西一旦去到江玉枫手里,自己再看就诸多麻烦,不如早些备个抄本。 江玉枫见到薛凌时,还略有诧异,毕竟已见了夜色,若非有要事,犯不着赶得这么急。薛凌笑笑将那页纸递给江玉枫道:“宫中来了信,只是上面的人事我都不识得,早些拿过来交与你瞧瞧。顺便将剩下的部分也尽快送去解出来,于你我行事都方便。” 江玉枫接过去还在看,薛凌目光瞟向别处,不动声色的勾了下嘴角,无奈里带着些讽刺与荒唐。她在誊抄本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霍云婉非要将账册母本塞给她的用意。 正如,她故作急切,连夜将东西给江玉枫送来。 袍笏(一百三四) 不过都是欲盖弥彰的讨好与奉承,区别在于,她能清晰的知道自己找上江府,是权宜之计,却不知道霍云婉找上自己,是否因为无人可用。 自己非人,最易疑他人有妖。 虽如此想着,薛凌以不似幼年爱憎分明,反觉若真是如此,起码短时间内,霍云婉丢自己不得,二人关系相对牢靠。 利不尽,则义不散。 她既如此想着,江玉枫瞧了信上内容,亦是了然。只这些伎俩不过是人与人之间寻常手腕,用的多了习以为常,压根就没在意。 但纸意料之中的没有还给薛凌,而是随手搁在了桌上道:“此人已经死了,没别的了么。” 薛凌随着他手上动作瞟了一眼桌面,道:“那还真不巧。我第一回去宫里,怕出乱子,没全部带着,便只解了这一张出来。改日将剩下的都递去,再与你瞧瞧。” 所谓轻重缓急,霍云旸写在第一页的,必然是霍家党羽里的死忠,被魏塱揪出来斩了不足为奇,没了便是没了,江玉枫此话并无不妥。 薛凌紧随着将剩下的解释了一番,算是将今下午的薛宅的事先下手与江玉枫汇报,省的此人再问起。 江府倒也确然收到了消息,不过暗卫守在薛宅只关注了一下宅中来人和薛凌去向,她与逸白的细微动作,并没被收入眼底,江闳到底忌惮薛凌,不敢行监视之实。 见过逸白的江府暗卫不多,是以江玉枫只知有生人进了薛宅。薛姑娘似乎和那人私交甚笃,二人友好出了门,再跟着,就是江府逾矩了。 从来没有千日防贼,即便知道与薛凌来往之人皆有门道,总也办不到一言一行都能盯到位。起码薛凌现在不提,江玉枫绝不会问起,至少不会以她想的那么直白的方式问起。驭人之术,终还是江府更加收放自如一些。 听得薛凌如此讲,江玉枫先夸道:“你倒是日渐谨慎,第一次进去,确实小心为佳”,又道:“如何,想找的人有消息了么。” 薛凌作了个无伤大雅的骄纵,挑眉问:“难道我往日不谨慎”?调笑语气一听即明,江玉枫赶忙学样赔了不是,薛凌这才摇着脑袋道:“没有,看是霍云婉被囚,算计黄家人不易,又时日尚短,暂且没什么眉目。” 江玉枫略作沉思,又提起永乐那头道:“你还没去驸马府那边走走?永乐公主与你年岁相仿,小姑娘总有些趣事讲罢。” 那纸还摊在桌上,因有折痕,边缘处微微翘起。二人皆看似不在意,实则这是个开头,谁拿了去,就成了默认的规矩。若归了薛凌,剩下的部分江玉枫也不好再要。若归了江玉枫,霍云婉再解出来至少得给他过过眼。 赶鸭子上架无非就这么回事,有一就得有二,有二就得有三。你这给了一,后续没了,凭白得罪人去。 然终归薛凌坦然些,给便给了,留个抄本就是,以后真想昧下一两张来也容易。江玉枫则有些束手,就这么收了,颇有些抢功的意味。 虽除掉霍家是共同为之,毕竟东西是薛凌历经生死从宁城带回来的,给江府瞧一眼已算薛家的小少爷改了性子,若真就堂而皇之的收下,未免欺人。 欺的太明显,后续的东西做点手脚,江府也辨别不出来啊。 因此那纸就这么一直搁着没收,好在江玉枫的书房也不至于被外人瞧了去。薛凌仍不太想去永乐公主那,但如今看来,苦等霍云婉属实下策,当下应了江玉枫道:“待我去过朝堂就往她那走走吧。” 沈元州离京在即,再不能耽搁,江玉枫仍有劝阻之心道:“何事非得去,你与玉璃长相是相近......” 他停了片刻,见薛凌神色无异,才继续道:“然脾性迥异,气度更有天壤之别。你也知道.....” “我要去瞧瞧沈元州”,薛凌打断道,防着江玉枫再劝,又不容置疑道:“我要去瞧瞧他在朝堂上什么模子。” 话毕收了收衣袖,避开江玉枫目光,多了些狠戾在语间道:“我有不得不瞧的理由在里头。再说了,朝上站着些什么东西,我也实在很想去看看。” 江玉枫再没劝,起身从书架上抽了一册官位录出来道:“你未长在京城,又无官位在身,想来对朝官礼仪有所不解,既是打定主意,我也拦你不得,险要之事求不得完全,总要尽力而为。” 说罢摊开册子与薛凌讲了些要事,又特意抽了薛璃目前官位那一页仔仔细细说给薛凌听了一遍,直到她对答如流,江玉枫方合了书本。 这等偷龙转凤的手段一漏马脚,就是满门性命,江玉枫与江闳皆是不欲薛凌前去。若非她前些日子已经提过是为了沈元州,必定要不惜一切阻拦才是。 可沈元州此人,事关宁城。二人商议一番,恐薛凌是为着所谋大业,不得不走一趟。纵是不知道朝堂远远一观能得出个什么结果来,也只能像现在这样旁敲侧击问几句。 见薛凌笃定是为了沈元州此人,江玉枫只能依着与父亲商议的那样,力求将事做的圆满些。薛凌见他尽力,亦稍有动容。此事确然冒失,江闳没横加阻拦,已是不易,但她是不得不走一趟。 沈元州以将军的身份杀了申屠易,她就得去瞧瞧这位将军长什么样。 另外,霍家已经死了。总得去认认,魏塱有几只眼睛。 本说着赶早不赶晚,干脆明儿就去,江玉枫却道武将离京是大事,沈将军又是得胜还朝,再次赴关,必有百官相送,不说出城,起码也得敲两声鼓响两声锣目送他出殿。 倒不如当天再去,到时候众人心思都放在沈元州身上,更添稳妥。薛凌点头称是,便就此散去。为着江玉枫相护的情谊,她再没盯着那张纸看,临走更是丝毫不带流年。 她没拿,江玉枫也忘了这茬一般并未刻意提醒,双方在面上各退一步,真个儿成了一团和气的共事。 江府烛火高照至深夜,薛凌回院之时,含焉还未睡下。听见外头丫鬟喧闹,披衣迎了出来,手上还捏着一卷书本样东西。 见是薛凌回了,惊喜高喊了一声:“薛姑娘”,拿着的东西当即随手搁到门口的香薰罐口,三两步冲到面前,又带了些卑微低下头去轻声问:“怎这般晚的时候出门在外。” 薛凌瞧着来人服饰华美,顿了一顿才道:“外面风大,进去说。” 袍笏(一百三五) 江府不知含焉与薛凌关系,只听得她特意开了口交代善待含焉,还以为这姑娘与薛家有什么说不得的过往,当是紧赶着捧了个娇小姐起来。 灯火之下,薛凌瞧那一头珠翠,丢到苏家库子里,也得是登造在册的好东西。倒非含焉有意显摆,她并不太识得贵贱,底下丫鬟一劝,初为主子,还不懂得如何拒绝,江府递过来的东西,自然是先捡好的上了身。 果真是当初能被拓跋铣挑给石亓的一张脸,薛凌见惯了夫人公主之流,本不觉得含焉有多动人,如今香粉胭脂点面,又确实有几分勾魂摄目, 她已彻底没了嫌恶含焉对申屠易忘怀过早等情绪,反而觉得若是含焉就这般在江府里喜乐太平过上一生真是好事,他日大家到了黄泉,与申屠易见面之时亦多些底气。 含焉亦觉薛凌愈来愈温和,比之鲜卑初见时不知体贴了几倍,然她觉得二人关系逐渐亲近之顾,对薛凌更添信赖。 听了她说风大,含焉便急急抬头拉了薛凌往屋里走,道:“那小姐快进屋吧。” 仍是右边袖口,薛凌没挣脱,一道儿回了屋,江府丫鬟上茶水跟着叽喳了两声,薛凌并不回话,将人遣散,本想与含焉说说账本之事,又觉不用这么急。东西不在手上,说了也是枉然,等逸白将杂事处理妥当之后再提不晚。 如此薛凌捏了碗茶水,冷冷问了句:“府上可有人欺负你?” 含焉被她问的一愣,瞧着薛凌眼色不善,想低头,又硬撑着正视薛凌道:“没有,江少爷和江夫人待我和气,都极好的。” 又道:“仲秋还邀我吃了团饭。” 含焉与江府无利益相争,以江玉枫为人,是不会有欺她之处。极好......薛凌捏着茶碗,含焉眼里的极好,其实只是江府里头养个阿猫阿狗一般的微不足道。 这样说来倒无错处,可于含焉而言,能得一方屋檐,当个盛世的阿猫阿狗,本身就是极好了。 薛凌压着自己的念头,违心替江府说了两句好话,道是江府是梁世家,一门清贵,让含焉只管安心住下,这一生万事有她,再不必念着过往。 这话初来江府,也说了两句差不多的,不过二人又没什么别的可聊,无非翻来覆去捡嚼过的东西罢了。 含焉依然感怀,却再不似前几日声泪俱下,间或说两句江府确然是好。薛凌又灌了两碗茶水,催着含焉去歇。 含焉起身又回过脸来,有掩不住的窃喜,道:“江老夫人替我请了几位师傅,说现学当不得大师,女儿家闺中自乐也可。” 当时薛凌曾玩笑般的对她说学点琴棋书画当个小姐,而今真成了,难免含焉刻意提起,有致谢之意。 薛凌已忘了这回事,挥了挥手没附和,学便学吧。她并不喜江夫人,府上发生这么多事,这婆子还能日日当个菩萨,反正她是不信的。不过有江玉枫看着,量来老婆子不至于加害含焉。 含焉退去后,薛凌唤人打了热水,在浴桶里泡至半宿才起身上了床。在江府住过几晚,已交代了不要叫醒她,是以没人来扰清梦,这一觉睡至天光,隐约可闻有琴声袅袅和丫鬟笑闹。 仰躺着发了一会呆,薛凌起身循声而去,果见含焉坐着,有人在教她习琴。应是出身缘故,她没什么架子,教习的老师又得了府上交代,玩的尽兴即可,不作正经教养,是以院里丫鬟都围了去,活泼烂漫笑作一团。 薛凌瞅了两眼,回屋里喝了两口茶水,桌上点心不知是什么时候上的,随手拈了块,并未喊丫鬟去厨房拿新的来过早。 今日无旁事,翻了箱子,将那个荷包给寻了出来。里头孔明锁已失,再摇不出叮里啷当声,她仍是习惯性晃了两下才打开。 近日思前想后仍觉宋柏的绝笔该给宋沧拿去,好歹是个遗物,让他收着也能时时提个醒,别在指望魏塱那蠢狗了。但这会宋沧必然在朝事,得晚些时候再去。 抽出布条后,荷包里.......薛弋寒的印还在。私人金印是贴身物,只能表身份,不能下令,并无什么实权。 薛凌将印拿出来搁在桌上,恩怨滑了个剑尖要切,比划半天又缩了回去,觉得还是可惜,干脆扔给薛璃也好,让他二人父子情深。 拾掇完毕顿觉心闲,桌前描了厚厚一叠百家姓,那头含焉散了,丫鬟回来惊觉薛凌已起了许久,赶忙自罪失了本分,薛凌也不恼,补了点吃食,仍是懒懒的让她们紧着含焉伺候妥当点就行。 直至红日高照,估摸朝事该散了,便带着东西随性出了门。街边叫了简陋马车,宋沧住处仍是那老头子看门。 薛凌翻进去时,宋沧还未回。她倒自在,寻了个树荫处倚着歇得踏实。待听得有了人气,引了宋沧相见,亦没过多闲话,将那布条递与了宋沧后寥寥数字略提了前因后果。 来时本想了两句劝诫之言,却见宋沧捧着那几缕绢布面如菜色,抖如筛糠,薛凌又心有不忍。道:“本该早些拿来给你,恐勾起你伤心往事,宋将军故去已久,你勿多伤怀,但记得以后不要以身犯险便是。” 她自来要强,总觉让人瞧见脆弱落魄皆是尴尬事,推己及人,念着宋沧也想独处一会,便推说有事,要早些回去。 宋沧从呆滞中回身,忍了悲愤将布条拢于掌心。因着宋柏长守平城缘故,父子间多有书信,虽人临终绝笔与平日有异,他仍能认出来上头该为宋柏笔迹不假。另一面,也是信任薛凌不会拿此事骗他。 但见绢布上残血斑驳,这半年的春风得意顿成梦幻泡影,三年前的宋家祸事霎时重回眼前,可皇帝却是从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形象成了.....深得他心的魏塱。 他有数月君臣恩义难舍,一腔凌云壮志难收,爱恨交织间无暇多留薛凌。张嘴喊了“姐姐请”,眼见她转身走出两步,就急忙将手心打开,只慌乱一瞥,再不忍看上头凌乱,连布条带手掌一并捂到了胸口。 他记得,父亲尚儒风,言行用物俱是雅正,这一抹布条,却是断脰决腹的惨烈扭曲。 袍笏(一百三六) 薛凌走出一段距离,有些放心不下,回头去瞅,看见的却是宋沧恰好也正瞧她,神色似乎还算平静,尚有余力与她微笑示意。薛凌稍松了口气,轻点头以示鼓励,这才出了住处。 沿途用午饭耽搁了些时辰,回到江府里丫鬟秋霜迎着说“少爷遣了人来请,见小姐不在,特意留了话,回来便请过去一趟。” 含焉怯怯站在一旁打了招呼,薛凌随口回着话进里屋净了手,房中稍歇了许才去书房里寻江玉枫。 人才到门口,弓匕迎面问了好,便径直离去。薛凌侧身瞧着,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怎地见了我跟见鬼似的跑那么快。” 江玉枫知她是在说笑,合了手上书本道:“适才听见声响,知是你来,让他去传个话。明儿既是两人事,将玉璃叫过来一道商讨商讨,免误了细微处。” 薛凌不以为然,轻哂一声入了座道:“如何,沈元州明日要走?” “是啊”,江玉枫说话间续了茶水,递与薛凌道:“司天处算了吉凶,明日天理和合,诸事皆宜。” “不知这世上,是否真有鬼神。” 她说的感慨,并非真正疑惑,江玉枫也捡了句俗语附和:“信则有,不信则无。” 二人这般闲聊稍许,薛璃跟着弓匕进了门。江府门阔,虽是兄弟二人,却是各有院落。到底不是一母同胞,平日里有事相商,多是江玉枫去薛璃处呆些时候便可,毕竟他已成婚,有妇人在宅。故而这书房,薛璃三四年间进的次数还未必有薛凌几日间进的多。 薛凌要往朝堂站一站的事,他早有预料,这几日江玉枫也已特意知会过薛璃,聊了些日常习惯。听弓匕说是大哥传他,猜又是为着这桩,纵有不愿,还是听信即换了便服过来。 弓匕作了个好心人,几句家常话顺便提了句薛凌在屋里。这俩姐弟之间结了芥蒂,算起来,当晚在薛宅他还是个目击人证。 概括就是,要了命了,薛大将军骗着女儿换儿子,这儿子倒是活了,女儿也没死。听着两全其美,可对当事人而言,还不如死一个省事呢。 薛璃既知薛凌在此,路上过来已整理了心绪,正色施礼喊了家姐,又冲着江玉枫躬身道:“大哥。” 江玉枫温和道:“坐吧”,薛凌却只是冷冷斜瞟了一眼没答话。薛弋寒供出了薛凌出逃路线一事,弓匕回来提过,她有这性子也是情理之中,江玉枫佯装未见,待薛璃坐定,也替他满了茶水道:“先前与你是说过的,本无需缀言。 只明日行程,还未曾与薛姑娘细说。既你回来了,爹交代让你一并听听,若是哪处不妥,大家在一处,也省了一个个单独去传。” 薛璃对着江玉枫似乎极恭敬,听他开口说完,立即道:“大哥说的是”。薛凌回忆了一档子,少见薛璃与江玉枫相处的光景,这二人竟是如此兄友弟恭。 当初在平城,这病秧子仗着薛弋寒偏帮,没这么好教养啊。 她往后仰了些,放肆抬脚搁于桌脚横杠上,笑道:“那江少爷就赶紧细说呗。” 弓匕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笔墨,不等江玉枫开口,立即上前两步将桌上茶具清理了些,铺上两张舆图,将一裹了金箔的炭条递与江玉枫,又退回原地。 江玉枫一手执炭条,一手先点了左边舆图道:“薛姑娘坐正些”。薛凌极给面子,不仅起了身,还前倾了不少,眼睛就差贴到那舆图上头去。 薛璃也靠近了些,江玉枫道:“这是京中往来街道的舆图。江府往宫门的路线,我已描了出来,此去你就与玉璃安坐于马车内即可。” 说着他手指点到了路线末尾:“这里有一家茶楼,常用官员在此歇脚过早,薛姑娘在此换过衣物,便要入宫门了”。江玉枫手移到另一张舆图上道:“这是宫内大殿舆图,官员站位我也描的清晰。” 图上是有些小点,其中一个用赤红色朱砂标明,薛凌猜那是薛璃的位置。过完江玉枫手指点了点道:“右侧尾三,极好记,明日沈元州离京,想必朝事极短。” 他抬头斜瞧向薛璃,脸却是对着薛凌道:“玉璃初入朝,不善政事,少有本奏,应当不会有人着意询问于他。” 说完低下头继续指着舆图道:“此条路径,是正殿往宫北门去。古来西北为梁心腹大患,沈元州又是往乌州去,定是从北门处,出征之仪,应该在北门前乾元殿上。你且一路跟着太监去,按朝仪行于右尾三即可。” 言罢抬头看着薛凌道:“我所言,薛小姐可有不解之处?” 薛凌目光一直跟着江玉枫手指在舆图上移动,他说完了亦没移开,只连连摇了脑袋道:“没有,都清楚。” 江玉枫道:“那极好,玉璃,你有什么要提与薛小姐的么?” 薛璃啊了一声,看向薛凌又迅速移开目光道:“没了,大哥”,答完又飞快的瞅了眼江玉枫,分明有话想说,却终是未开口。 江玉枫看薛璃慌乱神色,知他不是为着明日之事,便故意没问,反是另有目的的看了一眼薛凌。 然薛凌还低着脑袋,对二人眉来眼去丝毫不觉,也没注意到江玉枫一直称呼她为薛姑娘。按理说,他应该引导着薛璃喊姐姐,促进二人相逢才是,此举反倒让薛璃对薛凌更添生分。 他成了江玉璃,而薛凌成了薛小姐。 薛凌仍盯着舆图看了好一会,确认自己已细细记下犹不罢休,道:“不解处倒是没了,但这舆图给我吧,虽说明儿跟着人走即可,但还是自己记牢实些好。” 江玉枫点头称是,又道:“你与玉璃相较,微清瘦了些,我已着人搭理过衣服,你且去试试”。薛凌抬头,弓匕便上前喊:“薛小姐这边请。” 江府办事,说他细致吧,又太过繁琐了些。薛凌起身跟着进了里屋,三下五去二换了衣服。再出来时,弓匕替她简单挽了个男子发髻。 江玉枫与薛璃一同瞧去,江玉枫笑笑还在打量,薛璃却不自觉站起,似信非信般喊: “大哥?” 袍笏(一百三七) 薛凌能清晰的知道,这声大哥是在喊她,仍不屑于回答,轻哼一声看向江玉枫道:“如何,能去了么。” “世间竟有如此相像之人”。江玉枫倒是夸得真诚。 可薛凌与薛璃一母同胞,本就该相像。她未与江玉枫相争,进里屋换回衣服,出来又聊了些琐碎处,直至江玉枫开口说应该再无纰漏了,薛凌道:“就这么着吧,我起的晚,手笨拙,你明日早些差个人来替我打理一下。” 其实她穿男装原该更顺手些,毕竟幼来如此惯了。不过正如江玉枫所言,大家一别数载,薛璃在江府里头养尊处优,本又是个男子,身量是较于薛凌更阔一些。 为防露馅,上朝所用的服饰,仍用的是薛璃的身量,里头不合适之处,只能用填布等法子取巧弥补。这些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弓匕那会提了一句“小姐的脸也得改改”。薛凌听出是要易容,她不会这茬,干脆叫江玉枫备着人送佛送到西。 江玉枫本意如此,随即道:“那是当然”。她起身边走。 薛璃自薛凌换了衣衫就一直愣愣不怎么言语,江玉枫问一句他都不见的能答一句,现见她要走,起身急道:“家姐,我有事说与你,你等我”,说着上前扯了薛凌衣袖。 薛凌才停下步子,身后江玉枫先开口喊:“玉璃”,薛璃与薛凌齐齐瞧过去,江玉枫说的是:“明日险要,别的事放放再提吧。” 他语气还是如先前温和,脸上笑意甚浓,薛璃却几乎是立马松了手,悻悻退了两步低下头去。薛凌愈发瞧不上这病秧子,在平城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来了江府,江玉枫说东他不敢往西。 不过她再难在意这些小事,何况薛璃如何,与她何干,转身离去回了住处,傍晚闲至深夜,嗑了大半碗瓜子。皮薄肉脆,据说是今年新收的,像是还有一夏的太阳覆在上头没散,咬下去舌尖都是暖滋滋的舒服。 第二日依着计划,早早便有小丫鬟来请她,底下人不知事,还劝着说薛小姐贪睡,千万别扰了。薛凌听见动静,立即翻身爬起,捏了那枚金印在手里,随后跟着来人去了江玉枫处。 本该是弓匕过来帮着处理些,但男女有别,薛凌客居江府,江玉枫总不想落人口实,便遣了人来请。去时江玉枫还与妻儿未起,只有弓匕候着,薛璃亦坐在一侧。见了薛凌来,弓匕先起身行礼道:“小姐起了。” 薛凌点头示意应声,找了个椅子坐下,目光却在薛璃脸上久未移开。但弓匕随即走了几步,站到薛璃面前挡住了她视线,不知道二人是在作甚。 再到薛璃处,弓匕弯腰道:“得罪了,公子”,言罢轻手将薛璃脸上面具给揭了下来,转身拿着走到薛凌面前道:“本该直接给薛姑娘备一张,可您瞧,此物润如肤,薄如纸。仓促间再求一件,实是不得。” 薛凌好奇接了手,难怪,她刚才瞧着还以为薛璃没戴面具。玉这种东西,至柔至脆,要做成这轻薄的一张皮,不知是哪位妙手。 往常见薛璃皆是厚厚一张壳子掩着,说是风流,却也免不了无奈。她笑道:“这东西好诶,这些年怎么不多弄些来存着,怪不得能带着面具上朝。” 多弄点,平日里也戴这个,起码舒服点不是。 弓匕道:“小姐说笑,古来天灵地宝,不都是只此一件”。能多弄点谁不弄啊,他双手一直不曾垂下,就恐薛凌一个撒手,跌成一地渣子。就因为弄不来,所以薛璃才仅作面圣只用。 不说这玩意雕工之精巧,就是要再找出块差不多的玉来,估计也得花个十年八年。他往旁边走了几步,调着桌上一盆不知名的药水道:“小姐这边请。” 弓匕一走开,薛璃与薛凌二人便四目相对。再不是那回仓促一见,此时天色未亮,房内却是烛火通透。薛凌一手拿着那张玉面,直直瞧过去。 假的,就是假的。 她方才进来,初见之下以为薛璃是以真面目示人。现脱了面具再瞧,顿觉手上东西假的不能再假。二者反差之大,以至于她有些不相信,不自觉来回游移目光,将薛璃和这面具做了好几次对比。 这壳子确然巧夺天工,纤毫毕现。可.....它是个死物,而那张人脸上,却是真正的七情六欲在流转。 薛凌如此瞧着让薛璃有些无所适从,然他自当年事后,第一次没避忌薛凌目光,二人眼神交错稍许,俱是不肯想让,直至弓匕又催促了一声,堪堪打断薛凌思绪。她收回视线,起身走到弓匕处依言面对铜镜坐正。 那种药水还带些温热,顺着狼毫纹理蜿蜒自脸上。薛璃一直静坐不语,约莫半个钟后,弓匕退了半步轻声道:“行了”,又道:“小姐端坐片刻,待凝固后即大功告成。” 薛璃蹭的起身凑到二人跟前,薛凌纹丝未动,那两张脸又一同出现在镜中,不同的是,大家又换了个身份,闹的像个笑话。 她不知薛璃作何想,可这一摊子杂事下来,顿觉江府三年也未必就是那么自在,不禁又心软稍许,手指在腰间摸索了良久。 弓匕转身去了旁边铜盆处净手,薛璃轻喊了声“家姐”,半晌却是什么也没说,只将身子移开了些。薛凌看着镜子里只剩自己一张花里胡哨的脸,冷道:“有事回来再说。” 这算是默认了薛璃的称呼,然后者心事重重,并未听出来,二人就此无话,直到马车一路到了宫门口。 寻常官员不得乘车马轿辇入宫,人皆在此稍作休整,步行前往,依着江玉枫的意思,薛凌先未换外袍,一张人皮面具盖住脸上沟壑,先作了个小厮模样跟在薛璃身后。 下车之后,薛璃与数位官员道安问好,说是昨晚吹了凉风,今日嗓子微有沙哑不适,又邀了三五关系好的往茶楼上小坐,再入了个厕往宫里去时,已是薛凌登场。 进出宫门皆有侍卫查身,然官员入朝,不至于上下其手跟贼一般仔细搜查。但见诸位没个身带利器的样子,陪着笑就让人过了。 薛凌并不紧张,昂首阔步走的与寻常一般无二。因先前薛璃已与大部分遇到的人打过招呼,这会已不必再多礼节,旁人有个碎嘴闲聊,她不参合就是。偶有人非得扯一把,嗯上一声也就糊弄过去了。 进了宫门后在偏殿处聚集,又有当值太监前来领路,薛凌牢记着右尾三的位置,与众人一道踏着白玉梯上殿。她以前无官位在身,寥寥几次随薛弋寒回来,虽见过不少皇亲国戚,却从未来过这金銮殿。 殿门两侧洪钟声与旭日并起,文武鱼贯入内,掌事太监拖长了嗓子一喊,皆拜倒在地。礼仪是江玉枫教过的,薛凌娴熟俯身,却悄悄抬了下颌,远远看着龙椅一侧有五爪赤金龙在一片玄色中宛如腾空而来。 虽是尽力仰视,目之所及,连魏塱的脖子都没够到。皇帝没坐定,自是没人喊起身。她垂下眼睑,老实等魏塱喊平身。自算计霍家开始,所有参与的人和事,死了的,活着的,都在这一片金砖翠玉里汇聚。 而薛凌自今日再不是平城散人,薛璃是文臣,她穿了和 庭前月(一) 耳旁山呼“万岁”未散,她虽发出声音,却终是张了嘴,以免被谁瞧了去当即治个不敬的罪名。膝盖嗑在冰凉地面上让人觉得时间分外的慢,过了不知多久,龙椅之上的人才轻抬了手掌道:“众卿请。” 又是人声汇聚齐喊“谢”,薛凌依礼起身,压住内心冲动,缓缓抬头。然她本就隔的远,魏塱的脸隔在旒珠之下,更是只能隐见轮廓,根本瞧不清眉眼。 薛凌眯缝了眼睛,仍瞧之不得,倒是那旒珠用的不知是何处珍奇,每粒尚不足半指大小,或砗磲或青宝各有华光,看的粒粒分明。 这东西,书本上见过。古来朝事为国之重务,臣子戴冠,天子加冕,冕者,前后各十二旒。两耳处又以玉柱为饰,作塞耳之样。为的,是让皇帝对这天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汉书·东方朔列传》记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 意思就是人无完人,有些看见了,假装没看见,有些东西听见了,假装没听见,有些过错,随他去了便罢了,天子治国尤其如此,故而以珠帘为旒遮住些视线,黄棉塞耳,少听点闲话。 薛凌不知魏塱看见了哪些,又是装作没看见哪些,但她此刻站在那,虽瞧不见脸,却将殿上人人都看的分明。 她仍不愿记起薛弋寒,可这会还是止不住的想,一如对霍准说的那样。这满堂衣冠禽兽,有谁手上没沾着薛弋寒的血? 沈元州还未来,他今日离京,早已穿了将服,身配利刃,只能在殿外听宣。魏塱坐定后换了轻松口吻道:“诸位爱卿可有本奏?” 尚未有人站出来,他便又笑着到:“若非要务,且容朕缓缓吧,折子先呈到书房即可。今日元州离京,朕与他,既是君臣恩义,也是至交情谊。 舍不得放他离去,更是舍不得将人在殿外久久晾着,赶紧请人进来,且与诸位一道看看我大梁男儿,是何等凛凛威风。” 众臣点头称是,立于龙椅一侧的王公公高喊:“宣今镇北沈将军沈元州上殿”,话音未落,龙椅底下候着的两小太监小跑出殿。 片刻后薛凌率先听到小太监在门口喊:“沈元州觐见”,话音未落,有一身穿赤黑两色甲胄的人大步迈了进来。众人皆在瞧,她也跟着光明正大的瞅上了沈元州的脸。奈何沈元州将兜鍪单手抱在侧走的极快,转瞬即越过众人,留给她的只剩个背影。 再往前头看去,沈元州屈已单膝在地,行了武将重礼道:“臣沈元州叩拜陛下。” 魏塱自是抢着宣他起身,那佝偻成一滩的人体又再次舒展直线。殿上光与影仿佛在这一刻驻脚,古来甲胄,不外乎兜鍪护颈抱肚等等事物凑成一身,连兜鍪上的红缨都一般无二,唯细微处有品级高低之别而已。 薛凌瞧着沈元州在前,有片刻晃神。她未曾识得此人面目,先见了昔时故人旧物。如果魏塱不曾篡位,也许先帝仍在,薛家仍在平城驻防。 男子年十六可入仕,她这个年岁,该有了自己的甲胄才对。 苏家稀奇古怪,连风响珠都有一箩筐,却找不出巴掌大的锁甲来。任何人私藏甲胄,等同谋反。不看到这东西,她都忘了,她还从未穿过,一生下来就注定要穿的东西。 座上魏塱起了身,一改先前语气,沉声道:“孤以不德,天降之灾,朕寤寐枕戈饮胆,辗转叩心泣血。怜我梁风雨枯骨,又喜江山得幸,遇元州雄才,今日在此,为卿践行别..” 群臣雅雀无声,唯有皇帝的语音在殿内回响。长长一段送别词,薛凌只听了个开始,到后头已微咬了牙。待到魏塱说完,沈元州放下兜鍪,跪地叩首道:“臣当勉智罄忠,报奉渊圣。” 门外太监高喊:“起。” 群臣自动往两旁站了些,待沈元州起身走出殿外后,众人又跪倒在地,薛凌终将魏塱看得仔细了些。 沈元州身着铠甲图的是个灵活好战,当时行走带风。繁复的朝服却不便行动,魏塱也算龙行虎步,却走的颇慢。 薛凌先是斜着眼,又逐渐得以正视,瞧着他从远倒近,又掠过眼前。即使还是隔着珠帘,平心而论,仍可见其舜华之颜,器宇轩昂。 她所谓的恶人奸贼,皆无夜叉罗刹相。 皇帝出了门,文武起身仍按着官位依次出门,薛凌跟着一道有礼官领着,果真是往了乾元殿上。 数列御林卫已执戈在此,沈元州立于阵前,魏塱登于高台之上,百官随其后。礼人拖长了声音喊“起”,殿中十八子齐齐敲了铜锣。 沈元州一举手上长剑,呼的是:“吾皇外岁”,殿上便跪倒一片:“万岁万岁万万岁”。魏塱于台上伸手,比适才在金銮殿更添王者之姿,睥睨苍生道:“平身。” 沈元州翻身上马,身旁跟着的副将扬旗,快马一鞭,马蹄转瞬踏过宫门,唯剩站起来的御林卫将长矛在地上击出雷鸣。不知是人跑出了多久,礼官拿着托盘呈上一缕红缨道:“请圣驾回殿。” 太监下台子接了那红缨,魏塱一踢袍沿,凛凛转身,旒珠摇晃碰撞又散开,底下眉目如削,当年的淑妃,也是名动京城的美人,而魏塱,似乎比魏熠长的更像先帝一些。 这一场君臣大义总算唱罢,金銮殿到乾元殿距离不进,一路又是各种规矩大礼,大家都是来赶个早朝的,疲惫之态肉眼可见。 好似太监都等不及喊三朝,走出殿门外,诸人再不复先前肃然道貌,皆长舒一口气或三两成群,或独自往宫外走。 依着规矩,得是尊位的先走,薛凌算是落在最后。临出门,她又回望了一眼。太监皇帝皆已退去,王侯将相也鸟兽尽散。 “江兄”?有人轻推了她一把。 毕竟她不是最后,右尾三后面还得有个尾二尾一。薛凌不走,另两人不敢先迈步。且这江府的小少爷..... 回头看的是......龙椅? 庭前月(二) 薛凌清醒过来,略弯腰赔了个不是,随后走出殿外。门前居高临下,白玉阶下雕栏画梁一览无余。刚才那远在数丈之外的龙椅仿佛穿越虚空,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 身后跟出来的人日日与薛璃站在一处,又年岁相仿,算得相熟,追着薛凌轻声道:“江兄今日似乎有所不适?” 薛凌随着人流往宫门方向迈步不停,压着嗓子随口道:“染了些风寒,不关紧。” 那人并未再问,直出了宫门,向临近几人拱手作别,薛凌转向一旁茶楼,轻车熟路上了二楼雅间。 江府的小少爷身子弱不禁风,上朝半年得有五个月整的时间,皆是进宫前在茶楼修整,散朝后在茶楼小憩,随后才由下人驾车领回去。是故自薛璃入仕,这茶楼有一雅间就成了他专属。 伙计惦记着这弱柳娇花一样的琉璃郎身子不适,迎着薛凌道:“江大人可好些了,后厨特备了姜汤,一直沸着呢,给您沏一壶去?” 早间一听说这小少爷有恙,掌柜就交代后厨给下了陶罐,炉子上一直煨到现在,进出都是公孙王侯,谁敢怠慢了去。 面具下的眸子是往日熟悉笑意,眼尾上翘,瞳孔柔成一汪水。大概“江大人”嗓子不适,并未如往常风流浪荡的喊快给爷来一碗,仅轻哼了声“嗯”。 薛凌推门入内,薛璃仍是个小厮模样面朝外坐着窗户前。听见门响,惊恐回过头来,手还死死攥着,见是薛凌,才长舒了口气,身子渐渐放缓。薛凌目光在他手上瞧了一眼,走近几步道:“先去换了衣着吧。” 薛璃依言起了身,进到屏风内侧,片刻后出来,薛凌已将面具摘了下来。她惯来粗手粗脚,此时却是近乎双手捧着给了薛璃。 这破烂玩意儿难寻,摔了不知要上哪去找。东西没了便没了,眼前蠢货的命要紧。 薛璃欲接,手伸出来,那枚金印竟还在手上攥着,不知是方才一直没丢下,还是换了衣服又给捏手上。给薛凌瞧着,他有所局促,又忙不迭将手缩回去,摸了一把周身,将印藏在了里衣内襟处。 然这些动作其实也不过就是片刻,薛凌举着面具却无端等的颇有些不耐烦。印是她临出门塞给薛璃的。只说这病秧子大概是没干过这种生死一线的勾当,在江府已见其紧张情绪,虽路上故作镇静,实则进了这茶楼便近乎瘫软,换过衣服后更是栽在软榻上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昨日便起了要将金印还给薛璃的心,却并不是急在一朝一夕,今儿临走却又特意揣在了身上。 官员上朝不得有随行小厮,往宫门口这一段路大多数人也是带一贴身的留着等候即可。她既扮作了小厮,再另带就惹人眼,想及薛璃要一人在茶楼独处,生死无定的等一个压根不知何时能回之人,若没个东西作念想,实在过去难熬。 是以这枚印,倒是恰好派上用场。 当年薛弋寒如此维护于他,二人真正父子情深,得见遗物,总该有所触动吧。与其让他担惊受怕的等,不如把思绪消磨在流两滴眼泪惦记亡人上头。 走时如此想,可这会看道薛璃大概真是半个上午都在思念亡人,她又忍不住想滑出剑来将东西给他劈个干净,可惜的是今日不能藏锋,所以恩怨不在。 有些人,可怜的紧,她明明自己做不来,还要与人装作是因为剑不在。 然世人只能看见那些装作,肉眼不辨凡胎。薛璃瞧出薛凌神色不佳,赶紧接过面具戴在自己脸上,恍若就能遮住满腹心虚畏惧。 薛凌侧身亦去了屏内,却是耽搁的极久。早间进楼时,因画了脸,得抱着一个大包袱作掩。旁人问起,说是给江少爷添些冬衣搁在茶楼便罢,这会再要扛着走就惹人耳目了。 是以江玉枫将药水藏在那包袱之类,让薛璃散朝之后即在茶楼里洗去再行返回,尤其要记得将沾有颜料的水处理干净。 待铜镜里原样显露,擦干了水渍,薛凌又用备好的皮囊装了脏水拎着,出来之时,桌上果然多了只铜壶,估摸着是活计说的久沸姜汤,旁边还搁了小蝶蜜饯解辛辣。 薛凌掀开,里面还是满满当当。应是搁了好一会,已失了灼热气。薛璃早看见了但他茶水都没喝几口,哪有闲情喝这玩意。见薛凌已收拾妥当,轻声道:“走吧,回去再说。” 薛凌郁气未解,也不答话,捏了捏手腕,走到桌面拿起茶碗连饮了两三碗。薛璃一旁讷讷提了一句:“小心烫。” 有了成见,说什么都是徒惹怒气。放了这么久,烫个屁,薛凌腹诽。只是江府的小少爷肩不能提手不能抗,万万不能干出摔碗这种事。薛凌强忍着重重将碗搁到桌上,冷冷道:“全天下都知道了你染了风寒,不喝它个底朝天,店家说出去如何是好?” 这话虽在理,终还是个怨憎当头口不择言的浑话,薛璃却当了真。他少有更事,比不得薛凌等人心细,然并非愚鲁。这次江玉枫耳提面命,连走这一路遇到哪些人都做过预想,教了他如何答话。不过是江家父子都未曾这般在茶楼长居,没想到掌柜的如此热忱罢了。 即便不是如此精心详细,薛璃亦知知道一旦事发后果不堪设想,当即冲上来学着薛凌模样满了一碗,饮的呛咳连连。 再要往外倒,薛凌已走出几步,近到门口处,看外头左右无人,闷“哼”了一声道:“你蠢啊,马跑个百八十里回来都喝不了这么多”。说罢先站到了门外。 薛璃被她激的哑口,托着碗又咳了几声才轻轻放回桌上,犹不放心的去掀了壶盖,看里头汤水只余小半壶,方喘匀了气。 走了几步临出门,又不自觉整了整袍子面具,手往里衣襟处摸了摸。别的或然是假的,然他身子弱可是实打实的没糊弄过谁。深秋早间已是颇凉,就这么稍许折腾,他竟然已是一身的碎汗。 下楼之时,连活计都瞧出江大人耳根水珠,讨好说是姜汤有奇效。再往后瞅薛凌,赫然是个生面孔。江小少爷貌若跋扈,实则极好说话。这小伙计仗着相熟,调笑了声: “今儿怎不是怀周小爷跟着大人?” 庭前月(三) 薛璃惊慌往前一个趔侧,薛凌稳稳扶了一把,镇定自若道:“江大人的事,轮得到你过问”?言罢冷言将薛璃拖出了门,车夫已在候着,身后小伙计悄呸了一声,摇着脑袋往后厨跑,不屑道:“狗仗人势”,往日怀周可是个极讨喜的后生。 上了驶出一段距离,薛凌看周遭并无异样,料来此事已经尘埃落定。她一直贪睡,这些年更加肆无忌惮,官员却是五更些许就要上朝。起的这般早,放松下来便觉格外困顿。 不知阖眼了多久,薛璃仿佛是试探着喊了一声“家姐”。薛凌迷糊睁开眼,看薛璃又将那枚金印捏在了手上,仿佛正待说什么。 然她往来都喜行马或独自走路,江府马车又挂了厚厚帘子,醒来便觉憋得慌,手下意识就挑了帘子。看过薛璃一眼后,目光紧跟着就瞟到了窗外。 人流两旁有一络腮胡子的大汉摆了奶坨子在卖,看的小有触动。倒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往年在平城,一年四季都有。京中虽是四方事物都不稀奇,却也得讲究个顺应天时。 非临近胡地的羊马奶煮不出好的驼子,盛夏天要往京中运,发热发臭不说,便是运过来,摆到街边一塞,不多时就要化成一包浆,是以得到了深秋初冬至来年三四月才得见。而且这东西卖的贱,根本不会有商人特意倒腾来卖,多是别的生意顺路捎些回来图个新鲜。 她并不贪嘴,如今也不多念想平城的事,只瞧见那大汉拿一精致铜锤将奶锤子敲成大大小小的块,又用一杆银秤称了递与顾客,记起含焉曾说她家中常有余钱买些糖果,因父亲是个极好的账房,所以她从小就能把糖分的极公平。 平城那一带需要敲碎了分的糖果,除了这玩意,基本也没别的了。 人总是这般奇怪,见着好的,就只想让她更好,见着坏的,只想逼着他更坏。含焉在江府里巧笑嫣然,薛凌便忍不住想让此人笑的更灿烂些,又或者她在恐惧含焉一朝知道真相。 薛璃再要说啥,薛凌便顾不上。马车还在缓缓前行,她起身弯腰挑了车门处帘子,手撑在门框上,轻巧跳至路边,惊的车夫慌忙喊“吁。” 薛凌挥了挥手道:“少爷要买些小物件,老伯先回。” 光头华日,朗朗乾坤,小厮跳出来采买走到哪也有地说理,不会给人留下什么把柄。车夫为难往车厢里看了一眼,薛璃将金印往衣褶处藏了藏,垂头略有失望道:“先回去吧。” 拎了纸包本想沿途再瞧瞧,今日却只有些散碎银子在身上。薛璃回府不多时,薛凌也就跃到了住处院里。 因走的不是正路,底下也没个通报,含焉正与一位绣娘学描花模,瞧见薛凌,且惊且喜,丢了绣框迎过来喊:“薛姑娘”,喊完又局促换了个称呼道:“薛小姐......”....她低下头:“我以为你又要好几日才回来。” 薛凌扬了扬手中纸包道:“给你的。” 含焉听声抬头,显是有些不可置信,一边试探着要接,一边盯着薛凌问:“给.....给我的”?里面是什么她不得而知,但与薛凌相识至今,少见薛姑娘如此热忱,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薛凌没答,松了手,纸包“啪嗒”应声落在含焉手里。她自个儿大踏步往了里屋,想趁着午饭时间还未到补个眠。 身后含焉急切转身欲叫,张口却又垂了眼睑,好奇盯了半晌纸包。俩丫鬟贴上来上赶着催她道:“快打开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含焉拎起来想晃动一下先听个声,又恐撞坏了了里头东西。抬头朝着俩丫鬟一笑,拉着人齐齐跑到院里亭子处,小心翼翼拆开扎线,一包指头大的碎奶糖粒子哗啦散开。 “这是什么呀”,俩丫鬟相视,故作诧异。姚姑娘是个极好的主家,但当下人总还是要有些分寸。即便不认得纸包里是什么,江府里头的贴身丫鬟,却能极轻易的辨别,这东西并不值钱,市井逗小儿的玩意罢了。 含焉不答,拈了一块在嘴里,转头看着薛凌寝屋,瞬间喉头酸楚红了眼眶。 难得江玉枫没急着来催,薛凌直直睡到饭点,若非含焉轻催了两句,她还能继续在床榻见赖到日头西斜。 进了江府这么久,两人也没在一处用过几次饭,含焉比前些日子健谈许多,薛凌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虽兴致不够,胃口倒还算尚佳,吃完后一路走着消食便再次到了江玉枫处。 弓匕在院里就迎了来道:“还以为小姐早间就要过来,少爷久等不至,这会正要遣小人去迎,小姐就来了,您二人可真是心意相通。” 薛凌白了他一眼,似怒还嗔,既微恼弓匕管不好舌头,又不至于真的上了脾气。她颇喜此人,但心意相通之说,瓜田李下,于姑娘家讲总是不好。纵薛凌不在意这些,她总是有些瞧不上江玉枫为人,若二人心意相通,岂不是说自己与江玉枫一般做派? 弓匕立马收口,前头抢着去与江玉枫通传薛凌过来。待人进去时,已沏好了茶。薛凌大咧咧坐下,江玉枫笑着待她稳了才道:“如何,可见着人了?” “见着了,泛泛而已”。薛凌啜了口茶水,略偏了头,挑眉仿佛是回想了片刻,又道:“确然泛泛。” 江玉枫瞧了她片刻,忍俊不禁般失笑道:“这一代的俊杰,沈将军是个中翘楚,若知道背后被人如此小瞧,不知要何等气郁。” “无妨,免他气郁,我就不背后置喙”,薛凌针锋不让:“下回力求当面小觑于他” “薛家的少爷,确然是十个沈元州也不够她瞧的。”江玉枫摇了摇头,又笑看薛凌道:“既是花费了老大功夫去,且说说吧”。他与江闳始终认为薛凌必有要事,现已平安归来,该是细细进来大家参详。 薛凌捏着茶碗先奇怪问:“什么”?刚皱眉又顿悟道:“你说沈元州?我找他无别事只在宁城漏了东西恐他察觉身份趁机去试探了一番。” 江玉枫大惊,面上镇定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不早说?” “无妨,不在他手里,这事了结了”。薛凌随口遮掩过去,另道:“倒是倒是黄家那边难办。” 看薛凌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江玉枫稍放了心,顺着她话道:“还没消息么?” “没有”,薛凌突而笑的有些不怀好意,道:“也许,该想个别的招儿。” 庭前月(四) 有了霍家为例,无需多想便知薛凌不会与黄家善了。这别的招,定然不是什么好招。但见薛凌脸上开怀,江玉枫别有计较,却未扫了她兴,反提醒道:“驸马府那头,你还未曾去过。” 薛凌不以为然道:“去是没去过,可两手空空,去了也是白去,总得抓点什么在手里,我才好去求她行事吧”。永乐公主确然能跟黄家搭上关系,可黄旭尧在哪,如此要命的东西,还能让她直接问不成。 且莫说黄承宣并非如表现出来一般痴傻,就算是,估计也不会说出来。既还没想好要如何才能套话,去了也是白去,无端找不自在。 江玉枫当然听出薛凌说的并非是要往驸马府送东西,而是目前不得其法,去了于事无补。话虽如此,但万事皆是徐徐图之。永乐公主那头催过好几次,即便无事,也该让薛凌去安抚一二,天底下的交情,都是维护出来的。 既起了心思要从黄承宣处入手搬倒黄家,就得好好供着。他劝道:“话虽如此,不过公主金枝玉叶,非是天下奇珍,估计她也瞧不上眼。此物难寻,你我这厢慢慢准备着,另也先去走一遭如何。免了红尘俗物,权当叙叙旧情风月,双管齐下么。” 薛凌仍不太想去,到底是齐清猗在那倒了大霉,去一次不痛快一次。然她向来吃软不吃硬,江玉枫柔声相劝,再是不情愿,还是轻哼了声,略不耐道:“行吧行吧,去便去了,我捡个空档。” 江玉枫趁热打铁:“择日不如撞日....” 薛凌忽若有所思打断道:“黄旭尧此人.....当初在黄家如何?” 江玉枫道:“淑妃受先帝宠爱,黄老爷子在朝中亦是为官清明,黄家的儿郎,京中有口皆碑,他自是不能例外。” 薛凌沉思未答,江玉枫瞧她神色,试探道:“你想.....” 话未问完,薛凌猛抬了头,却并不答话,只与他四目相对,笑的奸诈。江玉枫跟着正了身子,轻声道:“你这般想,倒是不无道理。” “你又知道我想些什么”?事未必能成,此刻薛凌却已神采飞扬。即便不能成也不关紧,先弄死一个是一个。 “薛少爷赤诚,喜恶都在脸上,哪能不知呢,不过.....此事还是容我与爹商议后再做定夺罢,他与黄老爷子.....” “莫不是有断袖之情”?薛凌讽道。 江玉枫脸上一滞,又温声道:“休得胡言,黄.....” “罢了罢了”,薛凌还以为江玉枫要发火,趁机多骂两句也是好的。江闳与黄老爷子能怎样,无非就是同朝为官,情谊匪浅。笑死个人了,说的好似江闳与谁的交情浅了一般。 谁知这蠢狗近些日转了性子,凭她如何说话,仍是一副如玉公子相,实在好涵养。她摸了一把自己脸,暗忱莫不是当真啥事都挂在了脸上,又或如弓匕所言,她与江玉枫心意相通,这厮竟轻而易举猜出自己想弄死黄续昼。 说来此人命长,老早就听说只剩一口气,这么多日子过去,居然还剩一口气。不知是天佑黄家不收呢,还是天佑她薛凌特意留着。 依江玉枫所言,当初黄旭尧也是黄家的掌上明珠,若是那老不死的撒手人寰。以黄家今日之势,天子估计得去扶个灵柩。 这么大的场面活儿,只要黄旭尧还活着,八九不离十会窜出来。即便葬礼不到,事后也得去坟前烧两张纸吧。 请君入瓮远比大海捞针要容易,黄家家宅里头不能布置眼线,却恰好有个永乐公主要跟着黄承宣事事亲为。至于别的地方,让江府派人盯上一年半载就是了。 薛凌道:“你去吧去吧,快着点商量吧,万一那老东西今晚就没了,我这厢四条腿都赶不上。” 江玉枫开口欲劝,薛凌又道:“刚才进门,弓匕说你我心意相通,我本还不觉,现在瞧来居然有几分道理”。她退了退身子,骄矜道:“不过他用词欠妥,什么心意相通,分明你我皆是一肚子坏水。” 江玉枫哑然片刻道:“既是一肚子坏水,薛少爷不藏着掖着,何以这般兴高采烈”。高洁之士,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一肚子坏水,已然落了下乘。然薛凌所言非虚,若非他也一肚子坏水,如何又能在分毫之间揣透她肚子里的坏水。 “我藏着掖着做什么,我一肚子坏水又没当尿随地乱撒,某些畜生,他配得上好水吗?” 水源在原子上也是稀罕物,于汉人而言井水是好水,河水为劣水。好似这也成了胡汉的鲜明区别。汉人于居处凿井,而胡人择水而居。 偶有逮个野兔子黄羊养着,井水性凉,一养就死。所以鲁文安会提醒薛凌去打些细流河水来喂,可他性急,每次劝都踱着脚喊:“畜生东西,他配的上好水吗”?一语双关,别有意思。 人喝的是井水,洗浴却不拘于河井。好水坏水,择其类而处其用,再正常不过,确实不用藏着掖着。 薛凌越想越觉得此法甚妥,黄老爷子病了这般久,突然死了,外人也不会有疑。至于江闳,脚指头想都知道他不会拒绝。江玉枫说去商量,倒像是设计出个稳妥的法子。 她催促道:“你赶紧去问过,若是没意见,我今晚就去驸马府走一趟。你我要进黄府不易,动手脚的活儿,估计得骗着永乐公主去做,不知她做不.......。” 话到此处,薛凌突然缄口。她本是想到,永乐公主一贯娇滴滴的,给个魏塱都能吓疯,要叫她去弄死黄老爷子,可说了一半,又记起齐清猗胎儿一事。好生生的人命都能做没了,何况一个早该死的老东西呢,又有什么做不来。 她既追寻因果循环,自是不苛责永乐公主,却又总有稍许芥蒂在里头。江玉枫还在思索,未听出薛凌情绪变化,至于她上一句粗鄙之语,也是见怪不怪。 刚才被薛凌坏水之说带来的稍许自罪已缓解,便是她催促,江玉枫又恢复雅意徐徐道:“你既着急,不若一道过去,上回一别,爹还未曾见过你。” 薛凌几乎要脱口而出:他是你爹,又不是我爹。江闳也是个老不死的,见他作甚。然她自个儿的爹也不是啥好东西,大概不同之处就是年纪轻轻便死了,称不得老不死。 江玉枫瞧见薛凌脸上一贯的神色飞扬桀骜,以为她要拒绝。没想到听见的,却是薛凌欣然道: “江兄盛情,岂敢不从?” 庭前月(五) 那些鲜活孤高都回到了她脸上,即便知道薛凌多半是不屑相见,可她张狂神色与嘴里恭敬并不让人觉得违和,反成肆意落拓不羁。 好与坏,她都是个少爷。 江玉枫侧脸看过窗外天色道:“这个点,爹应是在午间小憩,不便打扰,等天色晚些再去吧。” 江闳已告老不朝,晨昏定省却未改。京中规矩薛凌不知,只说这老不死一天到晚窝在家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见个面居然还得挑时候。也就是宅子大了,若是只有一进一出三间茅草屋,抬头低头都得见,看他上哪去挑。 她本不见得多想去,此刻顺坡下驴道:“那是得等到什么时候,我可还有一堆活儿等着干。” 然与江玉枫而言,薛凌去与不去,干系不算太大。他出言相邀,是有意修复薛凌与江府情分,若强求,反而更惹不快。她既然没出恶语拒绝,已是个极好的兆头。 现在推辞,亦在江玉枫意料之中。他顺着薛凌的话道:“既如此,你且先去料理,我这边一有定论便让弓匕传话与你。” 话毕又惦记起薛宅那头有人找过薛凌的事,故意道:“该不会又要离去吧,既来了府上,往外跑的活计,交给底下人办就是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往外跑,薛凌立刻想到逸白说要置一处宅子。二人分开也两三日了,说不定逸白已经在薛宅等自个儿,是该去看看。 倒不是急着从江府搬出去,主要是霍云旸的信还有老大一叠没给霍云婉解。原本是要留到下月初一再入宫时带进去,而今逸白在宫外,貌似他与霍云婉联系密切,若能将东西直接带进去,早一日解出来,没准还有别的法儿找黄旭尧。 薛凌瞬间坐正身子道:“本来没想走,你这一提,我倒是得走一趟。霍云旸的信还记不记得,我上回去就带了一丢丢点。如果全解出来了,说不定可以省事些。” 她在此事上头的坦诚让江玉枫小有诧异,好心提醒道:“那人信的过么”?官场中人拜高踩低,再是凉薄不过。而今霍云婉失势,骗人送一两封信出来容易。可霍家为罪臣,让人送霍家的家书去,难保不会被人揭发。 薛凌瘪嘴想了一遭,笃定道:“那人我认识,不是个背信弃义之人,你二人似乎见过的”。当晚逸白离开密室的时候,好似江玉枫已经进来过了罢。 守在薛宅的下人报与江玉枫时,只能说个大致样貌穿着,且他与逸白不过是密室一面之缘,自是无法只言片语就能断定往薛宅找薛凌的人是逸白。便是这会薛凌说起,一时间也未醒过神来,小有不解的瞧着她。 “就是那晚霍云婉遣过来的人,叫逸白”。薛凌紧跟着补充道。 “是他,那确然极可靠”。江玉枫大悟,那晚来的人都不是善茬,稍微一提就跃然于眼前。能被霍云婉遣来参合薛家事的人,绝不会因为霍家没了而背叛霍云婉。 薛凌所想与江玉枫又略有不同,江玉枫不知账本一事,她却是知道的。宁城一线的幕后往来都在逸白手里,若是要背叛霍云婉,早拿了东西走,何须再千辛万苦找上自个儿。就冲着这个,亦知他暂时是绝对与霍云婉站在一处。 不过像这种超越了主仆关系的亲信,一般都是贴身之人。霍云婉在宫里,逸白竟能随意出宫,江玉枫谨慎,迟疑道:“可靠归可靠,皇后如今深陷囹圄,他来去自由,终归还是要问的清楚些。” “他不在宫里当差,说不得来去自由。至于如何与霍云婉通信,我倒没细问。但霍云婉既然将人早早放了出来,路子必是一开始就铺好的。如今她与你我生死攸关,难不成你怕她害我?” 薛凌口中稍顿,江玉枫不答其问,另收了袖沿温声道:“京中不比.....直呼其名于人不敬,不若一道儿改改吧。” 江府里头不怕人听了去,可薛凌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也甚是愁人。别的忍忍便过,江府长年如履薄冰,来个人天天喊着要刨了魏塱祖坟,确实让他诸多不适。君子讳言,正如京中到底不比哪儿,妨薛凌多心,他便特意略了去。 你不说,那东西就不存在? 她最恶自欺欺人,现却一碗茶水饮尽,连答三声“改改改”,丢了茶碗道:“既然你也觉得可靠,咱们就各找各爹,晚间碰头,到时再议黄家那老....” “老不死”三字卡壳,硬生生改成了“老爷子”,薛凌咽着口水停了两秒,情真意切的祝福:“再议老爷子回天之术,如何?” “甚好。” 薛凌欢喜挤出个笑容,又道:“把江府的人都收回去吧,以后也不必再着人守在那,更不必守着我。” “薛少爷这条命值钱,不知多少人惦记着。刀剑凶险,万不能掉以轻心”。江玉枫缓缓转动手边茶碗,戳破薛凌心思道:“若是嫌弃别家的人信不过,不若让弓匕带你去挑些好的...平日总有个跑腿传信的杂活儿,难不成倒劳你事必躬亲?” 说着又轻笑一声道:“爹与我皆知你瞧不上江府,你大可不必故作亲近。我长你几岁,今日且权当托大说教。听与不听,皆在薛小姐自身。” 这语调和那太傅老头一个模子,听与不听,皆在自身。说的人都这般说了,听得人还能拔腿跑了不成。 她仍是不驯,却用极虚假的谄媚模样道:“听听听听听,江兄你但讲无妨”。一如幼时存心顽劣。 江玉枫知她敷衍,顿了顿还是温声:“当年之事,我一直想与你做个解释。还未寻得好时机,不料你已从他人口中得知,弓匕回来....” “不就是一条腿嘛”,薛凌打断道。她当这蠢狗要说什么,居然为着这点鸡毛蒜皮.....鸡毛蒜皮....她无谓道:“反正那人又不是我,且江兄也没让人尸骨不全。再说了,就算是我,我曾伤过江兄,你要拿去也无妨。” 说着嬉皮笑脸一掀裙角:“来来来,照这砍。” 庭前月(六) 江玉枫飞快别过眼去,道:“薛少爷自重。” 薛凌嘴角处轻哼一声,趁手放了裙角,嗤道:“你既喊我少爷,我自个什么重。事实如此么,当年你爹不是说我既伤了他儿,一腿换一腿,我有胆活着给,你父子二人却无胆要去个死人身上拿。既拿不去我的,何必喋喋不休,徒惹笑话。” 她并非是使性与江玉枫争执,而是有意说开了免江玉枫心中郁结。双方相交,她不信任江府已然是道坎,若江玉枫再多疑,更是不利,能先安抚,就先安抚着。 江玉枫还未回过脸来,薛凌又道:“我里面穿着呢,不就是霍准那蠢...临死胡诌了两句挑拨离间么,我没上心,倒不知你如此上心。” 江玉枫轻斜看薛凌已经整好了衣裙,至于里面到底穿没穿显是无关紧要,这才回正了脸,正色道:“不是胡诌。” 稍顿片刻,又道:“也并非挑拨离间,他只是在叙述一桩事实罢了。正因为是事实,我才要自辩一二。那年我与霍云昇一起追杀你至明县,李家庄失火,他从一岩洞里拖了一截焦炭回来要我认人。” 薛凌脸上笑意逐渐生硬,江玉枫本是直视于她,这会目光已垂了稍许,继续道:“那个时候,我与薛家少爷也不过仅仅数面之缘,还重伤在身。霍家为何一定要我去认人,薛少爷聪慧过人,想来不用我多提。” 薛凌没答,江玉枫等了片刻,又道:“这天底下,有谁能判别一截焦炭生前是何人呢。我见那遗骨与你身量相仿,霍云昇又道是亲眼看着你进了山洞,本想以烟熏逼你出来,孰料你宁死不出,自焚而亡。他既这么说了,我只能断定那遗骨是你。 “你我这一生,境遇多有相像,又截然不同。但不管如何,今日在此,我并非向你悔过。那具遗骨是你也好,不是你也好。我从未佯装,当时,是真的要切下一条腿的。不过是霍云昇阻拦,未偿其愿罢了。” 薛凌失笑道:“那我今儿让您偿愿?” “薛小姐。” “嗯?” “江府曾有诸多无奈之举,日后亦免不了要有许多不得已之心。不敢妄求你能对过往恩怨一笔勾销,唯愿你能感荆轲樊将之谊,免负薛将军一世清明。如今.....” “好说,好说”,薛凌打断江玉枫道,如今怎样她不稀得听。荆轲樊将之谊,是闻燕国苦秦,而荆轲为国刺秦王,苦愁无法近身。樊於期深明大义,杀身成仁,将自己的头颅交给荆轲拿去作饵。 依着江玉枫的意思,她就该跟樊於期一般,笑着死呗。 “我既来了江府,断不会再为昔日伤神,江兄也不必放在心上”。薛凌笑道:“走了宁城这一趟,明白了很多事情。 过往是我世事不谙,今日承蒙江兄又添教诲”。薛凌起身,郑重施了礼道:“我定会助江府拨乱反正,澄清宇内,还大梁一个朗朗乾坤。” 如此正派模样的薛凌,江玉枫只见过一次。就在那年薛凌刚找上门,双方还未吵起来时,他尚顾得上惊叹一回,边陲野镇长出来的少将,风流气度不逊皇城。 再然后,礼乐崩坏,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直至这一刻,似乎又回到了原样。 真的能回去吗? 江玉枫不能确认,点头权当回礼道:“教诲不敢当,虚长两岁,光阴闲暇,故人叙话罢了,你又何必这般拘礼。” 薛凌未入座,再次施礼道:“江兄与我皆曾在太傅门下修习,师出同门。伯父又冒九族之险庇护舍弟数载,本该以父礼兄礼待之,往日是我逾矩。” “你既提起同门之谊,那我就多聒噪一句。” “感江兄赐教。” “圣人曾言,‘自季孙之赐我粟千锺,而交益亲;自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故道虽贵,必有时而后重,有势而后行’。以为然否?” “然”,薛凌点头毫不迟疑道,只是头垂下去并未再抬起来。 “所以你我今日所为,不过谋时势罢了,皆为明日成道,当是无愧于心。” “江兄教诲甚是”,薛凌语顿抬头,又复先前活泼,笑道:“依江兄所言,大家过往有诸多无奈之举,以后又得有不得已之心,唯愿你我就此放下成见,修荆轲樊将之好,于公而忘私,于义而成道,舍一人而成天下,舍一时.....而成千秋。” 江玉枫亦不复深沉,随着薛凌调笑道:“薛少爷入了化境了,老师若在,定要夸你责我。” 薛凌拱手道:“别过,我去寻逸白,你早些问过伯父,晚间回来碰过面之后再定夺下一步。” 江玉枫点头道:“请”,说着话温和瞧她。薛凌转身出门,脸色瞬间阴冷,又惦记起江府来往人多,赶紧克制着重新缓和,挂上些许笑意。 弓匕几乎是同时站到了江玉枫身后,却等薛凌走了老远,江玉枫都自己动手将桌上残茶清理殆尽,才劝道:“少爷,依小人之见,薛小姐.......” “兀需多言”,江玉枫不改其色,拿了帕子拭去桌面水渍,从边缘暗格处拈了一把青翠松针丢进香炉里道:“稍晚在园子备些炉火羊炙,晚间若是她来,领了去寻我即可,无需此处在此处等着。” 弓匕低声称是,薛凌已回了自己院里。本可直接出门,念想着将东西带上,若是遇上逸白,直接给了他,省的来回跑。 许是真的入了化境了,她极烦躁,遇着含焉时,却还能笑着道“去去就回,不必惦记”。直到取了抄本出了江府好久,心中戾气才一点一滴往外散。 人到薛宅之时,发现那破门又上了锁头,大概逸白确实来过,找了个什么东西拦在上面。侧耳听了下,江府守着的人不在近处,当下再也控制不住,恩怨滑到门缝里的时候,脚就踹到门上。 锁应声被挑断,门也被踹开。薛凌冷脸走进里头,剑都没收,直接就捏在了手上。去他妈的荆轲樊将之好,谁做荆轲,谁又做樊将? 她不做。 但江玉枫另一句话甚是有理,人想要的东西,道也好,魔也好,皆是唯有权势加身时方能实现。 所以这二者,到底有什么区别? 庭前月(七) 院里陈设粗看未改,薛凌并不诧异。便是逸白来过,以那人身份,当有自知之明不会亦乱动。 且他知道院子外有人看着,即使留个什么纸条内的东西,也该放在房里隐秘处。至于在院门加了把锁,估计是实在瞧不下去了。 目前里头并无动静,想是人不在。来都来了,至少得等到晚间。薛凌没急着进屋,路过院中时,惯例打了桶水提到檐下,这才进屋取了茶壶和一只碗过来冲洗干净,方切实在屋里站定。 显眼处都被摸了一遍,她曾对逸白说过院外的人不会进来,还能防个狗啥的。若是逸白留了书信纸条之类的东西,必定就在自己屋里。 只一番折腾下来,什么也没瞧着。扯了张椅子在桌边坐下,薛凌倒了碗凉水饮尽,暗忱逸白绝对回来过,江府那些蠢狗除了干站着其他啥也不会干,再找不出人给门挂把锁了。 另来底下人办事,一点一滴都喜欢向主家汇报。普通人家迁宅安居是大事,于薛凌来讲,她买个宅子就出趟门的功夫,自是想着逸白已经办妥了此事。 他来过薛宅没等到自己,又没遣人去江府求见,应该会留点笔迹纸条之类提醒自己去何处寻他才是。 她心下惦记,坐了片刻又起来往桌沿床脚等偏僻处细细搜查,仍是一无所获。蹭的一身灰不算,别的鸡零狗碎亦被翻出来不少。 例如,石亓那袍子,不过这东西她往日不上心,现也懒得看,随手又扔了回去。另一件,却是薛弋寒的半幅画像。 自从陈王府卷了收起来,防人耳目,少有拆开过。时移事迁,竟到了再也不想拆开的地步,以至于前几日去决定了要去江府长住,她甚至都没带着这东西。 这会重新拿在手上,仍如烫手山芋,可盯着画轴瞧了许久,早间薛璃捏着那枚金印的样子跃到了眼前。 那是...在平城喊了她十几年大哥的脸啊。 若非那张脸,这画卷大抵还是如那件袍子一般,被捡出来又毫不犹豫的丢回角落。可那张脸一出现在自己面前,十几年的血缘恩情,好坏皆是纠葛,哪能说句了断,就能真断的一干而净。 何况她飘零已久,更渴求归乡,即使是遥远天际里的一点微光,亦成心头念念星火。 薛凌握着那画卷又坐了良久,竟心虚一般瞧了瞧四处,确认无人才缓缓打开。 工笔斜描,纸上千古,画里薛弋寒丝毫未改。只一眼,就忙不迭的合上,半晌又徐徐打开。 你看,那些人前叫嚣的恨,在无声处,其实都是不能开口的思念。 她又开始难以自拔的去想平城,就好像曾经说过的许多再不做的事,实际都在一而再再而三的于生命里重复。 只是这次的记忆里,平城不再是白雪青砖的故居,而成了烈焰焦烟的火海。 她想三年前从明县逃出生天后,原本,是要回平城的。不知是怎的走到了今日地步,平城没了。 悔怒委屈百感袭上心头,她瞧两眼又避开,避开又忍不住去瞧两眼,想着这半年来奔波流离,怪天怪地怪薛弋寒,世间人人怪得。 可也......不全怪她阿爹。 就连江玉枫的荆轲樊将之说都开始有了点道理,世人那么多情非得已,实属无奈。若是阿爹还活着,她顶多走远些,等他来哄两句,就罢了。 也不是非得......非得如何。 情绪稍缓后,薛凌红着眼眶依了原样徐徐将画卷起,打算临走带着,拿去交与薛璃。 至少搁在那病秧子手里,会比自己保存的好些。就怕江府忌讳,得连着那金印一道儿提提,交代他藏的紧实些。 绢布越收越短,薛凌忽觉稍许不对,这画轴在手里,超出了它应有的分量。防止自己的感觉出错,彻底收完之后,整个放手掌上掂了掂。 几乎是画卷扔到桌面上的同时,恩怨也滑了出来。她不是大街上称糖的,本不该如此敏感。但因习武之故,手上常年拿着铜铁金等物,免不了熟悉这些材质其重几何。 而画轴这东西,苏木,玉石,牛角材质皆不算得稀奇。然重物容易损伤画卷,是若整根画轴皆用金玉等物,实是本末倒置,牛嚼牡丹。 真正的大家,皆用檀香木为轴,此物轻,且有奇香,既能防潮,又能辟蠹。珠玉宝石之物,则缀于轴头,凭添富贵,也免伤根本,两全其美。 魏熠这幅画既是皇帝赏下来的,自然物尽其功,尽善尽美。整根寸余粗鸡血紫檀为轴,拳头大小的枣皮白玉雕了狻猊分坐两头。 狻猊有百兽率从之意,恰和纸上皇帝春猎,想来当初画成,应该是梁成帝的心头爱物。 薛凌不知东西是怎么落到了魏熠手里,但是人家父慈子孝与她八竿子打不着。 在陈王府时,她拿着这画不觉有异。是因为那俩白玉狻猊缀着,沉些理所当然。 可画被她一分为二,画轴也被平意一分两半,狻猊只余其一。按理来说,现在拿手里,应该有轴头那一边重,另一边轻才对。然她掂量着,分明不是如此。 鸡血紫檀极名贵,价值与白玉不遑多让,可那是价值。木料取的就是其轻,断不会有坠垂之感,岂能在重量上跟一块石头相提并论? 仅剩的缅怀瞬间收起,薛凌拿过桌上茶壶再次出门佯装打水,极仔细的审视了一下四周,确认院里无人,这才回到屋里,关门并上了门栓。 她从未如此谨慎过,那画卷究竟有什么古怪不得而知,但梁成帝与魏熠两人经手的东西,必然毫厘泰山。 窗纱也放了下来,恐伤了画,薛凌先小心将纸张从卷轴揭了下来,收到一边。再拿着那截檀木掌间轻敲两下,更加确定里头必然有东西。 玉狻猊是用金箔作连接,镶裹在檀木上的,恐里头也有机巧,她没如往日切了了事,而是凭借剑尖一点一滴撬了下来。 再看画轴截面处,仍无破绽,纹理和外表并无二致。手指摸上去亦无刺手毛糙处,说明并不是后期匆匆造就,而是经过精心打磨。 到了这一步仍不得其解,薛凌别无它法,只能拿恩怨从顶部开削,防着损坏里面东西,她削的极薄。 直削了约莫寸长,才隐见里头中空。举到高处眯眼往里望去,文字样的金光交错,像黑暗里佝偻蝇虫。 是什么东西? 庭前月(八) 剑尖插着仅剩的檀木皮劈开,力尽轴破。二指来宽的半块兵符跌眼看要叮当掉在桌面上。她唯恐弄出声响,手疾眼快去接,忘了恩怨尚没来得及收回。 临了掉转剑头,剑柄又喷着了那玉狻猊,滴溜两转滚至地面上,啪嗒一声嗑成三四块。 龟玉毁于椟,虎兕出于柙。 地上残破不关己,薛凌一把抓过兵符,闪身到门前,看院内并无动静,这才退回墙角床榻前,缓缓将手掌摊开。 是...是她爹的那块兵符。 古来甲兵之符,右在王,左在将。凡兴士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王符。燔燧事,虽毋会符,行殴。 自古以来,至高兵权虎符皆一分为二,右边存于皇帝之手,左边的则给将军。用兵五十人以上,需得合二为一方可调遣。如果有烽烟战事,则暂不需要汇符。 梁又有律令,战事起,将帅可凭一半兵符调近三城兵马为援,再多,则必须要合符再调。其治下各城又各有城符,遇虎符则废。 既有左右之分,薛凌自能轻易的认出手里这块,应属将帅,也就是薛弋寒的。沉寂良久,她认命一般,长叹了一口气。 江闳说的是真的,阿爹当时....竟然真的没兵符。而所有人遍寻不得的那半块,居然......在魏熠,也就是前太子手上。 薛凌将半块中空老虎举只眼前,忽而明白了自己将画拿走时,魏熠欲言又止的急切是为了啥。也明白了魏熠为什么在齐清猗有孕之后,始终觉得魏塱会放他二人离去。 那个蠢货,是想用这半枚兵符换个功成身退罢。 直到先帝三年祭上一番试探,发现他的好皇弟绝不会放他离去,是故临死也不肯说出东西在哪。阴差阳错,竟然到了自己手上。 可梁成帝为何会把这东西提前给了魏熠? 薛凌读着上头铭文,好不容易生起来的一些温情又消散于无尽冰冷里。当晚江府密室夜话,江闳曾说过......梁成帝,要当一辈子父皇。 那蠢狗,立了自己儿子,又防着自己儿子。防着自己儿子,又想拉拢自己儿子。 果然魏家上下满门蠢狗,分明是梁成帝不肯给太子一兵一卒,又怕逼得太急魏熠起反心,正好薛弋寒丢了半块毫无用处的废铜回来,塞给太子当个把件恰如其分。 先不说半块兵符毫无卵用,就算魏熠偷了一整块,薛弋寒连兵符都能还给梁成帝,难道还能和太子合谋造反?何况此时薛家已经无质子在京,太子和谁商议去。 可有些东西虽然毫无用处,皇帝既赐了,就是另一种寓意。身为人君,至关重要的兵权都给了你,难道你还怕朕另立太子? 这二人之间如何博弈已不得而知,然这些人千回百转,因果最后都在薛凌身上重聚。逸白破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薛凌呆滞坐于间,木木然不声不语。 连喊了两声,薛凌方回了些神,微笑道:“你回了,我等了你好些时候。” 逸白屏息道:“小姐无恙否”,他这两日皆宿在薛宅,为的就是不知道薛凌什么时候回来。自己身为皇后的人,不管薛小姐去了江府还是苏府还是任何地方,都不便去请。 刚才在院外见门锁是被利刃切开,还以为院中有不测之事。门外轻喊了两声,不见薛凌应答,这才逾矩破门。看薛凌脸色不对,越发谨慎。 薛凌抿了抿嘴唇,起身道:“无妨,我寻着了些旧物,一时情难自控。你回来的正好,再晚些我就要走了,江府那头还有些要事处理。” 逸白绷着的神经稍松,上前两步道:“京中置地不易,我已让人在留心何时的”,他故作逗趣,讨好薛凌道:“总得让小姐住的舒服些才是。” “我不讲究这些,不必太过挑剔”。薛凌说着话,走到桌边,不动声色拿衣袖再次擦了擦桌面。 上头东西她已经拾掇过了,画卷另收,画轴劈成几块丢去了角落。碎掉的玉狻猊也再切了切扔进一箱子里,那些削下来的檀木片则收拢一处倒在了院墙泥土处。 逸白不疑有它,恭敬道:“小姐误会,宅子是早早便备好的,只是那时世事难料,不敢派人去打理,多有荒废。这厢先买了丫头婆子进去添些人气,待一切妥当,方敢请小姐移步。宁城那头,小人也已在着手,无需担忧。” “如此甚好”,薛凌从怀里拿出抄本递过去道:“我并非前来催你,只是霍家的家书,我上回去宫里时,恐行程不顺,只拿得三五页。现全数拿了过来交与你,看看是否有机会替我递给皇后,托她将剩下的全解出来,也方便日后行事。” 逸白双手接过,当面翻了两页道:“小姐有心了”,又道:“不过正如小姐所虑,一蹴而就怕是会出乱子,小人尽力而为,但短时间内要想解得全部,怕是力有不逮。” 薛凌挥了挥手道:“无妨”,恐霍云婉多心,她解释道:“今日走的急,错拿了抄本,原件尚在江府,主要是防有丢失,别无他意。你们先将就着,改日我再将原本带来。” 逸白明其用意,恭维道:“小姐思虑甚周,皇后与小姐一见如故,断不会生狭隘之心。” 薛凌道:“你这几日都宿在此处么?” “是的,小人猜.....” “你不要句句不离小人”,薛凌打断道:“我听的不惯,寻常答了就是。” “是”,逸白再次躬身,道:“我猜小姐会在江府和苏府居住,这两处我皆不便前去,所以就每晚来此,想着若是小姐回来,大家便能遇上。” 说罢他轻偏头,示意门外道:“不知院外歇着的,是哪路高人?” 薛凌没答,反正江府的狗留不料多久了,只道:“别管这些了,不日就要离开,随他们去吧,若此处无旁事,我要先回了。” 逸白取出一张地契递与薛凌道:“小姐既过来了,请收下此物,待江府居厌,小人在此处恭迎小姐还家。” 薛凌接了随口道:“好”,叹了口气越过逸白刚走出门,左手就搭在了右手腕处,而后缓缓向上,袖里头除了恩怨,还有半尾卧虎。 天下君与臣,古今父与子,少见良缘,俱是冤家。 庭前月(九) 从薛璃聚起来的点滴温情,转眼之间又归散于无形,仿若从未存在过。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摸索着那半块兵符轮廓。再一次从水井边过时,更将那本就碎掉的孔明锁踩碾成末。 或然梁成帝在将这东西给魏熠时,是真的一腔爱意,既哄自己儿子,也勉励当朝太子。可这破烂,实际召不回一兵一马,空作笑话而已。 保持本性不易,尤其是,我见世人多艰。 梁成帝算计他儿子,薛弋寒也算计他儿子,这两人没死在一处真是亏了多年情分。 薛凌将逸白给的地契折了小心收到袖间,此时往江府的路有些漫长。即便今晚就要赶着去给黄家老不死的送行,那也至少得等三更才能装作阎王催命,是以不用急着回江府。 她走的慢,路上草木砖瓦都入眼。梁京中,多年不改其热闹繁华,唯她一身寂寥穿梭其间。平城没了,申屠易死不见尸,老李头两腿一蹬,存善堂人去楼空。 永盛赌坊里,还熙攘震天。 从西北回来,她有意无意忘怀的事,都在这半枚兵符上重生。多年之后的梁某某官员,断然不会记起,沈家将军离京那一日,江府的小少爷下朝之时曾对龙椅回望。 更加不曾看到,“他”眼神里多是不解,却又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艳羡。 不解是因为明明椅上之人得位不正,朝中有目共睹,偏偏金銮殿上文武都跪的虔诚,至少沈元州临别语间坦荡,即便作伪,也定有几分臣心在里面。 艳羡的是,即使有目共睹,魏塱,仍能在那把椅子上坐的如此稳当,果然是....和永盛赌坊里的那位九哥一模一样。在朝在野,文武庶民都只是一群跟庄的罢了。 可永盛楼里的庄家,一年半载就得换一拨,只要能赢,人人当得。所以龙椅上的人,是不是也不必非得姓魏? “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耳”。拓跋铣在平城说过这句话。 拥器而自重,是为将之大忌,所以以前不曾听过几回,但可以肯定这话并非拓跋铣原创,具体出自谁人之口,薛凌一时记不太起来。 梁书有记,上唐哀帝无道,高祖行天理,彼而代之。 有些想法,早就在淅淅索索的萌芽,隐藏在最黑暗的血液里,所以让人不知不觉。实际早就于周身游走,偶有两三冒头,又飞快的被压回体内。 实则心疾难愈,直到这半枚兵符成了最后一昧药引。或者说催命的鸩毒,生与死,都在袖里方寸。 回江府时已见夜色,弓匕按江玉枫吩咐早早在院里备了炭火羊炙。薛凌寻去书房时,闻说此事,道自己已在街上用过饭了,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弓匕道:“少爷突来兴致,小姐何不成人之美。” 薛凌不作争论,一路跟着去了,果见亭子里,隐约见江玉枫倚在藤椅上,果真亲自动手在炭火上翻已经冒油的羊肉粒子。 等薛凌走的近了些,他才招呼道:“回的这般晚”,又与弓匕交待道:“取件外衫来,园里夜风刁钻。” 亭台四周各有帷幔,得是平城连风带沙才能穿透。江玉枫多此一举,薛凌亦没拆穿,坐到对面,拢手烤着火道:“如何?伯父怎么说。” 江玉枫将桌边碟子往她面前移了移,里头有格式干果蜜饯,俱是西北那头出来的样式。未等招呼,薛凌先伸手拈了一粒塞到嘴里,声酥肉脆,嗔道:“好东西怎不早些拿出来。” 惊喜之情也不见得是全然作假,密室一事后,薛凌与江闳不欢而散。京中父子臣纲,江玉枫事事听他爹的,这般惺惺作态,在她看来,不外乎司马昭之心。老东西唱了红脸,小东西就唱白脸。 唱就唱吧,但这果子确实好吃,她跟着唱的也快活。总好过唱个戏,还得给你一碗馊饭笑着请了往下咽。 江玉枫轻笑递了湿帕子与她道:“不净个手么?你是个急性子,料来回来府便来寻我,还未曾往自己住处洗漱吧。” 薛凌泰然接了随便抹过,跟着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江兄。既知道我是个急性子,如何,黄家老爷子的药求到了么。” 她倒确然是个急性子,可因着袖里东西,原是要回住处藏一番。一来此处是江府,藏哪都觉得不妥。另来就因为自己是个急性子,午间才催着江玉枫,自个儿回来了倒往别处跑,与往日脾性不符,怕是江府人精要起疑。 与其倒是想词儿遮掩,倒不如赶紧过来,早早问了事,又免了别的波澜。江玉枫道:“爹倒不反对,不过....。” 不过如何,他并没说下去,而是趁着说话的功夫拿夹子加了刚熟的羊肉递到薛凌碟子里,转口道:“庄子上满一年的小羊,正适合秋末暖身子,你长于西北,应是甚喜此物。” 薛凌随口诚谢,不忘调笑道:“江兄近日殷勤的过分,吃人嘴软,我都不敢动箸子。” 只要江闳没反对,具体不过什么,她一点也不关注。且以江闳的为人,不过二字后面大抵是对昔日同僚且惜且叹。既是存心弄死人家,说这些又有何益。 江玉枫应是明白此理,亦知薛凌态度,所以点到即止,既恰到好处的表达一下自己的爹做此恶事不情愿,又免了被薛凌讥讽反落下乘。 礼尚往来,他既圆滑,薛凌的顽笑也见好即收。说完不敢动箸子的话逞个嘴上便宜后,手指就拈了上去,直接拿起肉粒丢进嘴里,烫的连连呼了两三口气。 “我看薛少爷食指大动才是真的”,江玉枫又将湿帕子及时递了过来,极自然的接着先前话头道:“黄老爷子缠绵病榻已久,底下人守的寸步不离。 便是得了空档,刀剑加身就不说了,肯定会被查出来。凭白送几条人命倒还在其次,就怕老爷子走的蹊跷,黄家有所察觉,不会让你我要寻的人出来。” 薛凌一口羊肉吞完,欢欣喊了“好吃”打断江玉枫,跟着往下道:“这么说的话,用毒也不是上策,皇后与我提过,半个宫里的御医轮流去他家侍疾。这世上无色无味的药也有,但难保死了之后半点异样都没有,万一哪个御医瞧了出来,还是前功尽弃。” 说罢伸手又要去抓架子上烤着的羊肉,江玉枫就着箸子轻敲了了下,道:“烫”,薛凌识趣缩回手,学着拿了夹子。 真假不论,二人此番一唱一和分外默契,她还在认真思索要不要去陶记问问有没有好东西可用,江玉枫提羊肉翻面的功夫,闲话般道: “黄老爷子......应该还不知道霍家事。” 庭前月(十) 薛凌疑惑“嗯”了一声,手上动作跟着一滞,却又转瞬即明,将夹子搁下拍手喜道:“好呀,这个法儿好。” 得了夸奖,江玉枫还在慢条斯理的继续翻着架子上羊肉粒,并无卖弄之意,头也没抬道:“好是好,未必有奇效,另来生人近身不易,纵是有公主作保。但驸马与她如影随形,能否把话带到....” 他又夹了一粒羊肉递到薛凌碟子里,这才继续道:“也是未知之数。” 薛凌神色稍敛,依旧用手拈了,思索道:“说的也是,且你我并不知黄老爷子究竟病到了何等地步,万一早就神智尽失。就算魏塱死了,也吓不着他啊。 你手艺倒是好”,肉吞下去,她一扬手指,夸完又道:“所以还是得兵分两路,上下策都要备着。” 她得意处又失了言行,直呼魏塱名讳,江玉枫再未提醒,答道:“嗯,我已着人去打探是否有可用之药。驸马府那头,就要劳你走一趟了”。 “好说好说”,薛凌记起陶记那头,主动揽了一回活计,道:“灵药这东西么,我也且去问问,晚些我往驸马府去,先看看永乐公主那头如何。等明日回来,再论各自找到的药灵药能不能用,怎样。” “不必如此着急”,江玉枫止住她,搁了夹子,另拿了湿帕净手,循循道:“等用药有了路子再去吧。 公主脾性不定,这些事,早一时知不如晚一时知,免她惊惧之中漏了怯。黄府那边,已经着人去瞧着了。老爷子福泽深厚,若能寿终正寝,岂不天助你我,免了奔波?” 薛凌略计较,是这么回事,先前着急是恐江闳不许,黄家老不死的突然没了赶不上去奔丧。现既江玉枫已经安排下去,那倒不用去催永乐公主赶紧。 她点头称是,此事且先作罢,江玉枫吩咐着上了小壶酒水,道是羊肉容易积食,酒里有豆蔻陈皮,解腻消食,劝着用了些。 时至八月下旬尾,天上只有疏星几点,无端惹人寂寥,好在院里丹桂甚浓,酒足饭饱,就能唱两句好个秋。 架子底下炭火渐熄,弓匕本是要添,江玉枫看肉已割尽,挥了挥手示意不用了。本该就此散去,薛凌貌若朦胧,带着些许醉气道:“瑞王其人如何?” “当得明君。” 江府既决定捧魏玹上位,江玉枫绝不可能于薛凌面前说瑞王的不是,她这话问的多此一举,毫无道理。 不过有道是酒后吐真言,薛弋寒被帝王戕害,薛凌对下一任帝王有所担心也是常理。人难免偶尔要发句牢骚,是以江玉枫并未多想,亲自动手在极细致的收拾桌上酒具。 孰料薛凌好奇一般,顺嘴提起了魏熠,道:“说起来,我对陈王颇有愧疚,当初若非.....” “人各有命,何必介怀”?江玉枫抢着劝解道。 她听江玉枫语间轻微局促,急忙顿口,跟着失笑道:“哈哈,说的是,人各有命,何必介怀。” 魏熠刚死,江玉枫恨不能让自己偿命一般,现自己想偿命了,他倒恨不能魏熠赶紧活过来,免了自己偿命。 天青易得,流影难寻。薛凌能辨优劣,却并不识得刚才所用瓷盏的类别。文人雅客少有不喜瓷的,其中又以流影瓷极为稀罕,似玉非玉,晶莹如珠,江玉枫对其推崇备至,曾广为收纳。 多年前有一尊流影流影玉舞伎,魏熠想讨了去,终未得逞。 这些旧事,薛凌不知。而她对魏熠之死可能真有过介怀,那也早就散尽,此刻提及,不过顾左右而言他,借介怀之名,行打探之实,连魏玹都只是为了引蛇出洞的幌子。 她手腕高悬,拎着壶往自己茶碗里续水,好似妇人长舌,蓄意窥测他人私事一样,不怀好意的评判:“若非梁成帝刻意架空魏熠,魏塱未必有机会登基。” 江玉枫终有动容,手指大力捏了下酒盏,只因他一双手浸在水匜里,薛凌并没瞧见,她只听得江玉枫劝道:“为人臣子,勿要妄议君王。” 薛凌一抹笑意从嘴角直蔓延到耳边,纵是江玉枫神色语态不改,但此人一旦好为人师,必然心中有鬼。且他既没否认,必然确有其事。 果然当年那场祸事,人人有份参与,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我没说错吧,倒是承蒙江伯父教诲,当晚我从你江府密室出去之后想了很多。说到底,这皇家事....” “够了”,江玉枫说话并未动怒,却十分有力度。于他而言,薛凌讲的那些破事,在魏塱没篡位之前,魏熠自己都心如明镜,跟在他身边的自己能不知? 知,又有何用? 起码梁成帝虽猜忌,到底是将魏熠护的极稳,从未亏待。他是君是父,尊他敬他重他让他,都是本分。 人应该做的,是去恶人身上找罪证,而不是在好人身上找缺点。 应该,应该是这样吧。 他有千言万语可辨,最后还是缄口,略无力道:“陈年旧事聊来何益?皆是他人嘴里笑谈,何必多提。” 薛凌这才若无其事的捏了手腕,道:“我随口说到魏家儿子罢了,有道是矮子群里拔将军,做个对比,若是瑞王不太好,现儿换一个也来得及么,你如此着急为哪般?刚劝完我人各有命来着。 猜便由得他猜,这不都是命么。” 这不是都是命么,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说着话,跟为赋新词强说愁一样矫揉做作的很。江玉枫接着洗他的酒具道:“这些话休要再说起,江府不过顺天承命,岂有替天择主的道理。” “好好好,不说起不说起,你且收了歇下,我明日再来”。薛凌指了指空着的架子道:“此羊甚好,多宰几头来,我囤着吃。” 江玉枫只抬了抬头,温柔看过她,又低下去专心擦拭酒盏。薛凌便离了园子,弓匕跟在她身后,将人送出院门才回转。 袖里轮廓和从薛宅处出门是一般无二,从那次在鲜卑处被石亓摆了一道,她就甚少饮酒。许是今晚有所图,江府又暂时是个安生地,陪着多饮了几杯,身上燥热难解。 天时说早不早,说晚城中尚有一半灯火未熄。陶弘之那头,其实不是很想去。 庭前月(十一) 不仅仅是陶弘之这个人让她觉得捉摸不定,还有老李头之死。薛凌前去求药,陶弘之以药在伯父手里为由相拒。可她明明记得,当初陶弘之说,遍寻京中,也只能找出两颗来。 时日长久,可能是自己记错了,可能事后陶弘之将药送走了也不一定,未必就是此人有心推脱。便是他当真推脱,其实薛凌也无权苛责。 陶记只是个生意处,卖什么卖给谁,与她并无多大关系。 她自己亦知道这个道理,只知易行难。再三克制没与陶弘之问个究竟,私下想起时,却是稍有芥蒂。也许再过些光阴,这个中愤懑就能随风而去。然如今既有事,只能勉为其难再去走走。 三更半夜也往陶记去过数回,是以无需赶着更深。出了江府门,街边还来得及饮一碗甜汤醒酒。 到时陶记前院还有灯火绰绰,估摸着小伙计在盘点账目。薛凌想敲门,念及自己虽不惧,貌似陶弘之孤家寡人,有了夜半相约的闲话,讨不着夫人实在造孽。身影一晃,熟门熟路的站到了后院里头。 摸黑在花盆里捞了颗指头大小的碎石,手头上颠了两三下,薛凌对着隐约门框处比划好几回,才“呼”地一声掷过去。 房里灯火多了两盏,陶弘之迎出来,院里几盏宫灯自动着了烛火。不等他开口,薛凌转身回望了一圈,先道:“这无火自燃的功夫究竟是从哪处得来的,改天无事也教教我。待到哪日落魄,也好装神弄鬼骗得几两碎银作营生。” 陶弘之沉默片刻,上前几步,看着薛凌轻点了头后又走向一宫灯旁,一边掀了灯罩,一边道:“伯父可安好?” 薛凌挂着的满脸笑意僵在昏黄里,跟着微侧了身子,怕陶弘之回转头来看见自己冷漠。半晌才答:“坟安的挺好,在隐佛寺的风水宝地。” 陶弘之指尖轻弹了一下烛台,等燃过的烛蕊屑跌落些许,重新扣上灯罩,方转身回来道:“节哀。” 这么个空档,薛凌已整理了情绪,冲着他咧嘴道:“人近七十古来稀,死了也算寿终正寝,有什么哀不哀。” 她走到陶弘之面前,故作豁达亲近,一拍他肩膀道:“我来买点东西,急着用,等不到明日陶记开门了,如何,陶掌柜的还招待不招待?” 陶弘之掸了掸被拍过的肩膀处,笑道:“薛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陶记小本生意,哪有不招待的道理”。说着伸手朝门口:“请。” 薛凌先行一步,走在前头往里。陶弘之约莫是随口调笑,然言者无心,听着有意。她看房里暖意,赫然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该进去。 真就如陶弘之所言,这京中诸人,除了宋沧,她居然就当真除非有事想求,不然绝不上门。 以前只说苏姈如趋炎附势,到头了自己免不了要学她求于人前。起码人家求,求的低声下气,自己求,还求出个趾高气扬来。 她仰头看天,无声的出了口重气。身后陶弘之闲话道:“本该早日上门探望,也向伯老聊表相思之情。不过与小姐相识甚久,还未知贵府何处,失礼之处,薛小姐见谅。” 薛凌本不欲答,刚才自省作祟,赶紧回了话道:“你我萍水相逢,何来失礼之处,我早说过家里是走镖的,京中居无定所。” 脚跨过门槛,忽记起逸白置了宅子,又道:“不过近年太平,家里收入颇丰,有了闲钱,便决定在京中置些产业”,她侧身往后看了些,笑道:“等我搬进去了告诉你在何处”。说罢往里走了两步,甚是向往一般自言自语叹了一回:“听说园子可大了。” 陶弘之跟着笑出声道:“那倒是感情好,以后便是京中人士了”,他当薛凌乐意告知住处,欣喜并非作假。 二人闲话着进了屋,陶弘之收起桌上一堆横七竖八的木头,另添了茶水,总算不是那味余甘,虽如今薛凌也未必再会在意这些琐碎。 聊过几句家常,她心结已暂弃,随意落了座,接过茶碗道:“那是什么东西,拆了这一摊。” 问的是刚才陶弘之收走的东西,陶弘之也没瞒着,道:“底下人收来的偃甲残片,据说好玩的紧,该与你一道儿瞧瞧,可惜来时便是一盘散沙,我钻研数日仍未得其妙,不敢献丑于人前”。说罢对着薛凌双手奉杯作歉道:“下回再邀姑娘赏玩。” 薛凌本不上心那堆破烂,瞎扯了来拉近二人关系罢了。既想通了自己也无非是有求与人,便决定学着将事做的圆满些。 不过陶弘之这一说,她还真来了些兴致。偃甲之说,人皆听过。列子.汤问有记,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仑,不至弇山,反还,未及中国,道有献工人名偃师。偃师造歌舞艺人与周穆王,其一举一动,与真人无异,云梯飞鸾皆不敌其精巧之万一。 薛凌道:“世上真有这等物件?” 陶弘之见她表情,便知其所想,赶紧解释道:“怪力乱神不可信,人皆俗子,哪有夺天之巧。其实就是大些的木偶罢了,纵是里头机巧复杂,也仅能手舞足蹈供人一乐。” 他主动提及薛凌来由,道:“你既是急着挑东西,怎地又扯到旁事。行走江湖不拘小节,三更半夜于他人内室,传出去总是于名声有碍。早聊了正事还家去吧,若是在下荣幸蒙小姐惦记,明日早来一叙故交。” 他调笑,薛凌反而正经,道:“我来买几粒药,无色无味,立即发作,死后神仙难查的那种,有吗?” 陶弘之笑意渐退,随即垂眸去挑炉子上茶沫,亦不复方才热忱,缓缓道:“并无此物。” 停了片刻,薛凌正待说点什么打个圆场,他又道:“上回你来求药,是起死回生,这回前来求药,是置之死地。如果我没记错,上上回,约莫是两月前你也曾问过我有没什么药无色无味,触之则伤。” “是的,我还特意交代不能死的那种,得有解药才行”。薛凌道。陶弘之说的是“七日鲜”,她给拓跋铣用的东西,自然记得,只是不知陶弘之此时提起是什么意思。 确然是承了情,但当初他卖她买,银货两讫,并没亏了谁。自己惦记是一回事,陶弘之惦记就是另一回事了。 “发生了何事,短短两月,小姐就狠毒至厮?” 庭前月(十二) 不等薛凌作答,陶弘之揽袖替自己换了新茶,却未替薛凌换,道:“上回尚有余地,这次就要赶尽杀绝。不巧,小姐要的东西,陶记十有八九都不卖,不如另寻别处吧”。语气行为都是明晃晃的驱客之意。 上回他说没有,到底迂回,脸上也颇有对老李头病重之无奈,这回突然冷漠,薛凌略错愕,一时不能分辨陶弘之话里意思,拿不准那“狠毒”二字是真是假,兀自赔笑挽回道:“你有所不知,此次运镖...途中遇了歹人,我侥幸逃生,十分后怕,想问陶兄讨个方便。 不信你瞧”,说着薛凌将手掌摊到了桌上,掌心处老疤还剩些边缘褐色,新肉又成淡粉,极容易看出当初伤势之广,手指指节都被覆盖,算是贯穿了整个手掌。 陶弘之顺从的将视线落在上头,他既是靠铜铁之物做营生,即便只看了个愈合后的样子,仍能辨别薛凌不是被刀剑所伤。更像是在某粗糙表面上摩擦所致,可能血肉模糊的吓人,实则并不会太致命。 再是好修养,也见不得旁人三番五次拿自己当个傻子,他本欲拆穿薛凌,将人赶出去,却记起她脖颈间也曾有过轻微利刃伤痕。但看伤口,同样的无关痛痒,可往深了想,必然是经历过,有人将饮血的东西悬在了她喉头之间。 说是侥幸逃生,并无差池。 陶弘之叹了口气,态度稍软,移开目光道:“刚还说近年太平,这又叫起了命途多舛。既然十分后怕,你家里又有意在京中置业,以后就日出日落的安生活着,何必来问我讨方便。” 薛凌缩回手,垂头片刻后道:“家中这辈只余我一人,注定无法安生”。说罢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故作轻松道:“罢了,既然陶兄这里没有,我另寻别处就是”。作罢欲起身要走。 陶弘之道:“且慢。” 薛凌错愕又坐回椅子上,恭敬道:“陶兄还有何见教?” 陶弘之直视薛凌,诘问道:“当初你问我要能解百毒的药,也是这般模样,好似但凭你想要,天底下就一定该要有。我这里没有,别处也该有。薛姑娘,这是何道理?” 买东西不就是这家没有瞧那家么,薛凌微皱眉头,瞬间又复谦和,懒得猜测这蠢狗突然发的哪门子脾气,前倾躬身赔了个不是道:“我行南走北,往来千家,不懂京中礼数,无小觑之意,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非也”,陶弘之轻摇了脑袋,正色道:“我是劝姑娘打消了这份念头,世间苦果因缘际会,何必平地多添恶业。” 薛凌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只道原来狠毒是这个意思。自她开口寻药,陶弘之就脸色不对,合着这人还起了菩萨心肠,听不得她要买狠辣毒药去杀人放火。 当初评价魏熠之死的时候不见得啊,雪娘子遇刺的时候也不见得啊,自己拿药往鲜卑的时候更不见得他阻拦啊,万一拿着解药就是个玩呢。何以突然佛光加身,莫非是她来的时候不巧,赶上他刚去撞了两下钟,要当几天高僧正道? 腹中讥讽按下,薛凌赔笑敷衍道:“谢过陶兄教诲,受益良多。” 说来这种恭敬态度她最擅长,毕竟从小需要敷衍的人多。陶弘之当是没瞧出来其勉强,既见她诚心赔礼,反觉自己逾了本分。看了两眼薛凌又撇过头去生硬道:“教诲不敢当,你要的东西,我这里也确实没有。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无色无味的药好找,立时毙命的毒也常见。可你说的死后神仙难查,普天之下,绝不会有。银铃能系,就一定能解。瞒得过一时,必然瞒不过一世。” 说着压低了些嗓音道:“若有难言之隐,不愿说与我知,我也不好强求”,停顿稍许好似下定决心一般,陶弘之一叹气,再次正视薛凌道:“薛小姐,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也不知你何方人氏,更不知你祖上何人。却知道,你必然不是所谓走镖的。” 薛凌手无声的滑到桌子底下,搭上了右手腕,陶弘之道:“你与陈王牵扯颇深,又曾当街刺杀宫内妃嫔....” 恩怨滑了个剑尖出来,她能数次往陶记来,除却鲁文安的剑,更多的正是因为雪娘子一事,陶弘之不曾去告发。 没想到此人不仅能用一粒药戳破她刺客的身份,更能因为自己问过一句魏熠的死因就断定自己与魏熠有纠葛。 不过此话有可能是句试探,薛凌镇定挑眼不答话,等着陶弘之下文,他道:“我猜,你与当今圣上.......有私仇。” 薛凌坦然受了他审视良久,忽而仰身至椅背,不逊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又有什么私仇。陶兄想象力倒是丰富,莫非下一句要猜我求药正是为了去刺杀君王?又或者........ 陶兄要与我一道儿去?我记得你特意叮嘱过我,若真是干这事儿,要邀你一起。如何,我现在相邀,你去是不去?” 恩怨尽数收回袖里,与那半片卧虎在黑暗里蛰伏交映,只为她一人成趣。至兴嚣张惯了,卑躬屈膝易学,终究是奴颜媚骨难成。 陶弘之不答,薛凌又道:“你又是什么人,又是为何突然与我翻旧账。铁器自古为官家监管,虽禁私造而不禁民间买卖,可要在天子脚下造这么大的场面,也不是寻常人能办到。 陈王之死不见得你在意,嫔妃受损也不见得你挂心。突而我来买个药,自我了断也未可知,你倒念起了阿弥陀佛。莫非怕我拿去毒耗子,要你在此当只猫儿?” 看陶弘之哑口,薛凌戏谑笑过:“我当真想知道你是什么人,近敢论魏塱,远可谈胡人。孔孟之说头头是道,昭明春秋侃侃而谈。通医理,晓暗器,祖上见过皇宫之物麒麟露。” 她稍稍停顿,看陶弘之脸上并未有惊慌之色,成足在胸道:“我也曾听人说,路偏皇帝远,天子死了不过跪三跪。 可那里离京中千万里,随口胡诌也传不到皇宫内院。你我可是在御林卫眼皮底下,从陶记到宫门多不过一个时辰。方才我刻意直呼天子名讳,你无半点避忌........” 薛凌一锤定音:“陶掌柜,依我之见,你才和当今圣上有私仇。” 庭前月(十三) 她难得如此恭敬的称呼一次魏塱,身子却全分外放肆的翘起了腿,裙边处悬空的脚尖轻晃,再没怀疑自己时运不济。 她遇见过许多想遇见与不想遇见的人,总有很多时候觉得那是命运里的一种巧合或者倒霉。自拿了半枚兵符,忽觉一切都是必然。 她在近京的官道上等马,必然该遇见个非富即贵的苏夫人,普通人谁又用的起数骑之乘。 她往荒芜的平城寻旧,必然该遇上个心有所图的申屠易,普通人谁又会在苦寒之时远离中原。 她去了齐府,就要认识魏熠。她认识魏熠,就不可避免牵扯皇家。每个人,每件事,都在奔赴一种宿命。 眼前的陶弘之更是如此,在某次他无意提起麒麟露一事时,薛凌已有怀疑。可自个儿不过是随便挑了家兵器铺子,总不能所遇之人尽是仙鬼精怪。 然历经老李头一事后,她忽懂得,不是自己遇上的尽是魑魅魍魉,而是在京中活出脸面的,根本就找不出一个常人。存善堂里倒是有一屋子平凡众生,问题是她也不屑于搭话啊。 她当初既想给李阿牛挑把好的,赶着京中声名最躁的铺子进。里面即便不是陶弘之,也只会是赵弘之,周弘之。 连她鲁伯伯的剑沦落到此,都是一种注定。军中之物多有造记,重剑焚毁重铸难度也较大,要么上缴官府,要么就是给人收藏。明县离京不算太远,陶记声名在外,落到他手里再正常不过。 这些事,并非现在才想,从江府出来一路到陶记,她已理的顺畅。或者说雪娘子之事后,她已有结论,只不曾表现的明显。若不是陶弘之突然发难,这场对话应该再晚些时日。 但无论晚多久,迟早都会来,或许这也是一种注定,从她拿到半枚兵符的那一刻开始。 她一直在抗拒来陶记,这事大可以交给江府去办。虽陶记的东西极好,但江府与瑞王找不到的东西,不说世上没有,想必陶记绝不会有。 然她脑子里踌蹴不定,步子却走的毫不迟疑。她该来陶记一趟,问问陶弘之这个人究竟与宫里有何渊源。 以过往的对话来瞧,这个渊源多半是孽缘。 她有些想不透自己拿着那半枚兵符的内心狂跳是为了何事,在薛宅那百十来方的院落里,她蹑手蹑脚将东西塞进袖口,按了又按,直到逸白回来之时还没完全压住自己的恐慌。 而这恐慌并不是在江府密室里那样,恐慌于自己的阿爹不忠不义。她记起自己曾想过要把这半枚兵符粘到魏塱那蠢狗手里去,这样就可以保住薛家几代清名。 可如今捂着袖口,她恐慌的是,她在绞尽脑汁的思考,如何才能把魏塱手里那一半拿过来。诚然有一枚兵符未必能怎样,可没有这枚兵符,必然不能怎样。 想的越多,就愈恐慌,愈恐慌,反而愈止不住。 在永盛楼里吹捧九哥的赌客,在金銮殿上叩拜魏塱的臣子,充斥了她整个眼眶的龙椅。李家村的野火,隐佛寺的孤坟,五爷院门口的黄铜水缸,霍准临死前的肺腑之言。 这些东西从薛宅到江府,追了她整整一路,又从江府喧嚣叫嚷着追到了这陶记来。 名能清就能污,臣能忠就能奸,是非黑白,不过是一人之言。 既然如此的话,她拿到开口的权利,岂不比追寻真相更容易? 除却陶弘之,京中众人都被过了一遍,宋沧,江府,霍云婉,沈元州,李阿牛,永乐公主。此刻她京中有权,手上有钱,黄家死后拿到近京兵马,再加一枚西北兵符.....还寻什么真相? 反正那真相不堪入目,不如..........她来造一个真相。 陶弘之颇有手段,又和宫内有过往,能接触到麒麟露的人,不是医官也得是个术士,看他讳莫如深,想必历经密事。这些年的密事,无非就是梁成帝死在龙床上那一桩。 此人定有大用,原薛凌还欲缓缓试探,不想陶弘之按捺不住,先挑了火,后事如何,今晚即见真章。 薛凌骨子里隐隐期待呼之欲出,这是她寻上的第一个人....第一个人。宋沧虽也有仇,可那蠢狗始终对皇权有敬有畏,其他人更不用提起,唯陶弘之对魏家的人不卑不亢,不知今晚.....她究竟能不能拿到想要的药? 薛凌目光炯炯,陶弘之对视片刻,轻笑遮掩过去,侧了脸拨弄茶水道:“我还道你突而就变了为人,到头不过是本性难移。 薛凌抢白道:“陶兄的意思,就是江山易改了?” 陶弘之看了看门外道:“晚间巡值的御林卫,两刻一过,薛小姐离去之时谨记祸从口出。 陶某祖上是曾在宫内当差,无奈自身不成器,只能凭借余荫作这下等行当糊口”。他略偏了头,看向薛凌道:“我幼时多灾,蒙一位师傅渡厄,是以虽作布衣,却不忘僧鞋。 你说的陈王身死,妃嫔受损,在我得知时皆是过去之事,苛责不过徒生嗔痴。你说的胡人汉人,皆是天生地养,你说的君王百姓,都是双目一唇。 说来惭愧,我修佛理,却又六根不净。我信因果,却又妄图替人改命。我亦觉天下当无为,陶记里头又全是刀剑戟刺兵戈之物。 你看,我这样的人,该对谁的名讳有避忌?魏塱?魏熠?亦或先帝魏崇?” 又道:“沧浪之水,清浊何异?汶汶察察皆有其道,凡凡俗俗各随其行,陶某潜缩其间,个中偷生而已。既无绝水之心,亦无灭鱼之胆。” 薛凌张口,陶弘之抢先续道:“姑娘恐要笑我一句蝼蚁,焉知我要笑姑娘骛远?若得众生平平,安于柴米之间,何来...地狱长存,六道不散?” 他嗤笑一声,且吟且唱:“西街有酒,东街花,南楼故里,北楼望天涯”,尾音拖了甚长后回正身子看着薛凌道:“当个看客,不好吗,百年皆是一抔土,何必今朝你我他?” 薛凌看他良久,冷道:“你不过是无能为力,却在这里故作潇洒,美其名曰束手旁观。” 陶弘之一改往日温润,哈哈大笑道:“老子平生,笑尽人间,儿女怨恩。” ” 庭前月(十四) “薛姑娘”,陶弘之正色道:“我有三两孟浪之言,希望姑娘不要觉得唐突”。他伸手示意门外道:“你看天边玉兔,缺了又圆,圆了又缺,人生在世,飘萍而已。是非恩怨,又能存几时。喜乐忧惧,终还在自身。 如那余甘一味,初入口你苦涩难当,再入口,便能勉强下咽,数回之后,不就习以为常了么,又何必非得与它你死我活?” “既然飘萍而已,陶兄为何不愿卖药于我?” “我与姑娘有心许之意”,陶弘之坦然道。停顿片刻又道:“无欲则无咎,情起则恨生,薛姑娘,从你第一次来陶记,我就........不说也罢。 寤寐思服最使人失智,我无法将你当个过客,自然当不得看客。你要往胡地时我已忧心忡忡,如今你又要身往无间,我便.....再难入定。 身在泥沼,挣扎无益,不如就此顿手,也许有别样超脱,姑娘何妨一试。陶记虽小,头顶瓦片却也风雨不透。天下虽大,琼楼玉宇未必就能片刻安生。” 薛凌本有腹诽良多,突而被这“心许之意”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活了这些年,苏家的翠羽楼里没少见男欢女爱,齐清霏含焉等等也曾在自己面前说过郎情妾意,唯她自个儿至今不知芳心为何物。 然虽对陶弘之无别样情愫,到底此人并不厌恶。在偌大的京中,又从未有人如此赤诚示好,即便话语并不动听,心中仍有升腾而起的窃喜炸裂开来,将今晚阴郁狠戾都瞬间击退。 她低头略弯嘴角,带着轻微悸动,又故作不屑:“你想娶我?” 陶弘之一愣,立即道:“若有缘结秦晋固然是在下求之不得,若无份,成至交亦是心之所向。薛姑娘,这世间情感万千,并不是唯白首值得称道。我的意思是,姑娘于我,难以常人视之。 今晚逾矩做个恶人,是想.......苦海无涯,何必执着寻岸,回头,即是岸啊。” 回头是岸...平城都没了,她要往哪回呢?炉上滚水久沸,水汽迷离将二人隔开来,薛凌往复咀嚼“回头”二字数遍,药香味盈盈而来,她抬眼,看到的是苟延残喘的老李头一张皱脸与陶弘之面目交替。 一个理直气壮的喊:“回头是岸。” 一个低声下气的求:“算了。” 最后又诡异的合二为一,不管是算了,还是回头,归根究底,无非都是喊她认了。 她凭什么要认了? 陶弘之任由她审视,二人久久不语,终是薛凌先道:“我长在边塞之地,不曾见过牛郎织女,却也念过几句彼美孟姜。你既心悦于我,该以我之所喜为喜,我之所恶为恶,何以跟我说什么苦海无边? 风雨不漏.....苦海无边,你陶记是岸?莫说我从小未被闺阁教养,即便是,这一生,我亦不会求人庇护,何况你陶记区区片瓦而已。 我来自渡,也渡你。” 退下去的偏执卷土重来,薛凌顿身,按着袖里卧虎,从容道:“你究竟是谁,我迟早查的出来。今日是我邀你,他日你要求我相允也未可知。 这屋里不过你我二人,何必自欺欺人,说什么各安天命,还不就是力不从心?你若甘愿偏安,怎会说魏熠是自寻死路。” 她前头数句,陶弘之皆不答,唯听到此,出言淡然道:“我只说自尽而亡,薛姑娘未免强词夺理。” 在薛凌听来,反倒觉得他狡辩无力,只是,她并不知道她看到的是自己。她想着过去那些岁月,她什么都不想要,仅仅是想霍云昇和魏塱死。 她以为她不想要。 等半枚兵符一到手,才发现,她以前的不想要,或许仅仅是因为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能拿到这俩蠢狗的命已是不易。 一路走到今日,忽然发现,她似乎能拿到更多。一切可能拿到的东西,似乎都那么诱人,让她欲罢不能。 面前的陶弘之不想要,大概也就是他知道自己不能罢了。要如何告诉他,天下大势,尽在她一人囊中? 不急,不急于今晚,陶弘之既承认了他祖上在宫内当差,能接触麒麟露的上一辈屈指可数,不愁查不出来。 薛凌道:“自寻还是自尽,陶兄心里有数,与我争论何意?承蒙厚爱,荣幸之至。我今晚只是前来买个物件,并非要替自个择个夫婿,就此别过把。” “薛姑娘”,陶弘之先行起身伸手拦了她道:“我承认心有不忿,那又如何,论迹不论心。至于你说的心悦于你就要以你之喜恶为喜恶,更是荒谬。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越陷越深。” “何为美,何为恶?德以抱怨,何以报德?” “以恶止恶,恶又生恶,则恶无穷也。” 薛凌哑口稍许,斜眼却瞧见椅子上还摊着那本神佛鬼道的书,正是上回来,陶弘之指与她询问为何阎王判官长的凶神恶煞,也是与菩萨一样在行善的那本书。 登时起了身过去拿起翻到地狱那页,扬起与陶弘之道:“你说我要前往无间?不是,分明是无间不存于世,所以大地恶鬼横行。 我愿以身为无间,换从此宇内澄清。百年之后,话本图册,便是我也如此判官小鬼一般恶相,刀山惩鬼,油锅烹怪。不知会不会再有个陶兄指与他人,供我为神佛,仰我在行善?” “薛姑娘。” “你心悦于我,我却瞧你不上。你若修佛,就去济世救民,你若修魔,就去蛊惑众生。 横则三山五岳,竖则四海九州。我薛落一生,宁肯早夭于原野,也绝不学你,在方寸之内苟活千岁。” 她丢了书,转身向门外,陶弘之急追而来,道:“薛姑娘”。薛凌头也不回,院里宫灯还明,她翻身到墙外,即闻身后院门在想。 刻意放慢了脚步,却并没人追上来。 走出老远之后,薛凌回头,手却按着袖口处不肯放。这次再回江府已不用刻意去找江玉枫,含焉早早歇下。 薛凌径直回屋,轻手轻脚翻了好些时候,才找出个极精巧的盒子,小心翼翼将东西放了进去,又加了两道锁,犹还在暗想得赶紧送去个稳妥地。 下一个人,该去找找李阿牛。 庭前月(十五) 那些规劝和痛惜毫无半点作用,反激起胜负之心。夜半闻零星小雨,天气一日寒过一日。她辗转数回,居然爬起将盒子垫到了枕下,才勉强睡了囫囵一晚。 晨间雾气颇大,连昨夜雨后,院里草木湿气未散。含焉并没瞧见薛凌回来,猛然撞见,又是一阵惊喜,三两步迎过来说是江府昨日添了冬衣,她替薛凌先收了放在衣笼里。 薛凌浅笑示好,她昨夜睡得晚,今日却醒的早。心里头还有惦记,赖在床榻之间也是徒劳,干脆起了身,想着去问问江玉枫可有进展,另来还有李阿牛处想去一次。 刚含焉也晨醒不久,底下丫鬟上了清粥小菜并三四样点心,含焉吃的斯文,薛凌三五口吸溜完粥水,随口敷衍两句,便别了含焉。 弓匕见是她来,也是略好奇道:“小姐今儿醒的这般早”,说着低声卖了个乖道:“依小姐的意思,您旧宅那边的招子已经尽数撤了,以后小姐行事,可要多加小心。” 薛凌顿步回道:“你们动作倒快”。说罢继续往前走。 弓匕碎步跟上,不忘讨好:“小姐吩咐下来,我们跑个腿罢了。本昨儿就要请示于您,少爷吩咐勿扰了小姐清梦。” 薛凌笑笑不答,里头江玉枫坐着,面前有一堆瓶瓶罐罐,她猜是药,跨过门槛未落座便道:“弄到了?说来听听。” 江玉枫小心将刚打开的瓶塞放回去,瞧了一眼薛凌,朝着椅子示意道:“坐下说话”。又貌若无意的问:“秋露重,这么早过来,也不多披件外衫。” 薛凌伸手拿了一瓶要闻,江玉枫手疾眼快劈手夺过,自己也坐了下来,这才道:“小心。” 她并不客气,甩了甩手道:“我去了一遭,白费功夫,并没找着什么合心意的,如何,你摆这一桌,是要开铺子么。” “终究不是上策”,江玉枫一边收一边道:“我昨夜收罗了些,放一起对比,想找出个最好的来罢了。你既来的早,与我一道参详参详。” 说着他将桌上五六瓶药分别介绍了一番,听完之后薛凌大失所望。还真就如陶弘之所言,这里有的,皆是见血封喉,顷刻毙命,但是并没哪种药能让人查不出来。 或者说她二人既是用药之人,必然知道这药的破绽在何处,却又要找一个没有破绽的药,本身就是种悖论。 薛凌沮丧,江玉枫倒还镇定,道:“也无妨,且用爹说的法子试试。即便不成,黄老爷子时日无多,总不能拖个一年半载,你我耐心些等着就是。” 言罢招呼弓匕出来收了桌上东西,问道:“以前也未见你摆弄这些东西,还是让我去处理吧,若寻着好的,再知会你。” 薛凌盯着弓匕手上,还在想要不要勉强挑一个。苦等不是她的作风,尤其黄老爷子这口气貌似已经吊了很久了,谁知道还要吊多久,一年半载也不是没可能啊。 听闻江玉枫发问,先随着“嗯”了一声,待弓匕捧着托盘出门,转过脸来,猛意识到江玉枫揽活儿只是个谦辞,更多的应是前头那句,委婉打探她去哪弄药,毕竟这东西也算一大利器。 薛凌并不隐瞒,道:“以前认识个破烂铺子,那里千奇百怪的东西,本是打算去碰碰运气,不料老板说没有”,她一摊手道:“这不,两手空空回来了。” “算啦”,薛凌收了手一耸肩,道:“不行就不行吧,你说的也没错,大不了等他个十天半月。不过我并不了解这位老爷子为人,依你所言,霍家事有几成把握能吓死他?” 他说的明显是一年半载,在薛凌耳朵里钻了一遭就变成了十天半月。这二者之间的差异不可谓不大,然江玉枫并没反驳,另道:“老爷子为人周正,胸有丘壑,当知福祸相依,唇亡齿寒。又是久病之体........骤然闻此噩耗,怕会气急攻心。” “那就这么定了,如何,决定让永乐公主去么。究竟怎么措辞,可要提前斟酌?” “若论身份,自然是以公主为佳,若论脾性,这就要问你了。” 薛凌诧异道:“问我?” “是啊,公主千金贵体,江府交集不多,能去与否,全凭薛少爷自己定夺”。江玉枫说话间,弓匕上了两具水匜,里面泡着几段枯枝不知什么东西。 江玉枫先将手放进其中一个道:“碰过不洁之物,拿甘草去去味道,免有损自身。” 薛凌不以为然,却有样学样在另一匜里上下搅和了两番,道:“行吧,今晚我且去走一趟,或者你找个什么借口将她弄到江府来?自己的地方说话方便些。” “未免太过高调,江府与驸马走的太近,容易引人猜忌,你若不便,我另行遣人去瞧过也可。” “那算了,还是我自个儿走一趟吧”。二人就细枝末节闲聊处,弓匕上了茶水。将永乐公主的事敲定,薛凌提起李阿牛,道是回来还未曾过问他的消息。 江玉枫却道:“李常侍经太医调养,性命已无大碍,但内伤未愈,还需调养些时日。他生死荣辱里打了个滚,道是念及家中早亡之父母,皇帝允了他告假还家,已离京有个四五日了。” 薛凌大惊道:“他回明县了?” 回过神来又道:“走了四五日,也就是我回京时他还没离去,你怎不与我知会一声。” 江玉枫举着茶碗悬空,似乎甚是奇怪的瞧着她道:“薛少爷也不成问起过此人,何以这会突然发难,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薛凌与他对视片刻,收敛了神色道:“没有,我原是回京就想去瞧瞧他的,可又想那晚与他不欢而散,终归是你我算计人家,怪不好意思,拖了这数日,也该去瞧瞧,孰料人走了。” “这话是何道理,他只是返乡,明县离京中快马不过一日。寻常脚程三两日也该有余,有道是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江玉枫提起了李阿牛父母之死,道: “他高堂早丧,而今官爵加身,于情于理,是该回去祭祖。” 庭前月(十六) 以往的谎话连篇里,李阿牛父母皆是死于自己之手,薛凌笑意尴尬,忽又明白过来江玉枫这话,莫不是在阴恻恻的把江府摘开,暗示是她一人算计李阿牛。 这便恢复如常道:“如此真是不巧,也罢,等他回来再去瞧过”,手才拿了茶碗,薛凌抬头瞧江玉枫道:“不是你们有意将他支开吧。” “此话何解?” 薛凌道:“我倒不是说你们让他躲着我,只是你能用办丧事的名义让江府避开霍家事,如今李阿牛好了,让他暂避风头也是对的。” 江玉枫既不否认也不确认,只道:“避也避不了一世去,他当真思乡,陛下给的恩典,岂是江府拦的住。” 薛凌翻了个白眼,此事便过了,门外雨声淅沥又起,一路回去虽有行廊遮水,却是秋风斜打,总归不便,便又坐了些时候。 阳谋阴谋的搁下,人命王权的不提,光阴其实还算舒适,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闲话,薛凌觉得江玉枫还算可喜,江玉枫亦觉薛凌其实也不算可憎。 话到投机处,弓匕捡了副黑白子来。薛凌不善棋,江玉枫再是相让,她依然输多平少,从未赢过。纵横几局之后,抓耳挠腮好几回想掀了盘子,却又胜负心作祟,连走都不肯走。 眼看晌午将近,雨还未停,江玉枫挥了挥手示意弓匕去备些小菜,门帘被人掀起,有小厮未经通传就直接闯了进来。 看见薛凌在,面色稍有为难,江玉枫道:“不妨事。” 那小厮便低头道:“陈王妃过来了。” 江玉枫与薛凌俱是一惊,薛凌皱眉,江玉枫却是反应快些,先对她道:“我先去瞧瞧。” 薛凌挥了挥手让他先去,自个也整理了衣襟打算起身走人。自回了京中,她当是没与齐清猗打过交道,即便知道此人无事绝不会来江府,却也不欲多参合。 然江玉枫刚走出两步,她从一桌凌乱珍珑里回神,猛记起画像的事,叫住江玉枫道:“她莫不是来寻我,我一道儿去瞧瞧?” 江玉枫轻松道:“怕不是为着齐三小姐的事来,还是容我过去看看吧”。他亦是知道齐清猗冒着雨来江府,必定有要事。但这位陈王妃深居王府,应该还不知道薛凌归京,所以多半还是为了找江府。 他不忘与薛凌说笑:“落子无悔,薛少爷不要做背后小人。” 众所周知,齐三小姐已死。薛凌拍了拍手,道:“算了,我先回去吧,一人在此处不便”。说着起了身,跟着要走。 弓匕先道:“薛小姐这是不拿在下当人啊”。 薛凌没答,江玉枫未阻拦她,二人一道出了门。江玉枫往厅前去,她便回自己院。含焉与一众小姑娘不知去向,后宅里的少女多的是花样,薛凌也懒的寻。 既是齐清猗来了,她更是止不住的进屋便翻了盒子。防着有人在暗处,倒是没打开来仔细瞧,只按着上头花纹,就免不了猜测:这么重要的东西,魏熠究竟有没有告知过齐清猗? 思前想后,觉得应该是没有告知的可能更多一些,毕竟如果齐清猗知道,应该早就拿这个秘密与自己交换。纵她是个蠢的,也必然知道兵符对于自己的重要性,何况魏熠肯定会说的明白。 如此一来,魏熠的为人,似乎又周正了一些,那蠢狗死了,也不希望有兵祸联结。 为掩人耳目,她打开箱子,在里头拿了个小玩意出来在手上把玩了一阵,是昨晚摸黑一道儿放进去的。 孰料这厢刚将东西收好放回去,那边弓匕跑的气喘吁吁过来问薛凌,齐清猗一口咬定她在府上,见还是不见。 薛凌眉头皱的越发拧巴,倒不是愁,只是想着她这么个隐姓埋名的人,也就那区区数人知道身在何地。貌似谁也不会特意跟齐清猗透露消息,如何突然她就这么肯定自己在江府。 她道:“都这么说了,我还能不见?” 弓匕为难道:“少爷让我过来问问,小姐回京,可有不相关的人知道。若真是不想见,府上自然是以小姐为先。” 合着弓匕名为请人,实际不过就是来探探口风,问问她的行踪有没有泄露出去。江玉枫确然谨慎,知道齐清猗就是个空壳子,如果这样的人都能知道薛凌来去何地,那对他江府的风险未免太高了点。 薛凌思考片刻道:“算了,我去瞧瞧吧。” “哎,我先与少爷回过话”。弓匕根本不等薛凌应答,一溜烟跑了个没影。明显江玉枫确实是根本没打算真心实意请她过去,不然一到儿走了便是,何须多此一举。 薛凌轻哼一声回屋里坐了些时候,闲着无聊临两篇百家姓,弓匕又才来将她带去了一方茶室,估摸着是饭点到了,桌上点心摆的满满当当,还有两三碟冷食肉脯。 齐清猗愁眉坐着,手肘支在桌沿处,以手背托了粉腮,指尖像是要把一方帕子搓个洞出来似的。听见门外脚步,就立即起了身往外走,与薛凌迎了个对面。 弓匕识趣,轻道:“小姐您叙话。” 人还未走远,薛凌拔脚越过人往里走了两步,打算扯个椅子坐着说。齐清猗急急转身追她,扯了她左边衣袖道:“我就知道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在京中,江府死人的时候你去哪了。” 薛凌尚不知那倒霉鬼死时江府特意去请齐清猗过来走了一趟,主要是为了在魏塱面前将戏作足些。不过这些事知与不知并无大碍,仅让她明白过来,合着江府办丧事,还去请了齐清猗吃席面? 这就荒唐了些吧。 江玉枫所忧,她亦好奇,大力将袖子从齐清猗手里扯了回来,道:“是么,你是如何知道我回来了,又是为的何事找我”。话说完,她接着走了两步,拉过椅子坐下,拈了块肉脯塞进嘴里,好整以暇看着齐清猗。 齐清猗被她先前动作扯得往前一倾,现有觉得二人甚是疏离,心酸中又觉理所当然。她与薛凌,本也没什么亲密可言。 只是事态紧急,略为难后,她急道:“清霏走了。” 庭前月(十七) “走了”?薛凌蹙眉反问道。近日走的人有点多,等着走的也还有一个,以至于薛凌不太好分辨齐清猗这个“走了”是指两条腿迈开来呢,还是两条腿一蹬那种走了。毕竟两条腿迈开来走路再正常不过,不至于要齐清猗特意求上门。 但是齐清霏十四五六小姑娘,往日与人无怨,近日与人无仇。若是患了重疾,虽不如黄家的老不死能让太医院守着,但齐清猗去皇宫把库房银子搬出来请遍天下名医应该问题不大,也不该是突然就两腿一蹬人没了吧。 孰料齐清猗根本不与她解释前因后果,再次上前两步,急还是那么急,但急并不能掩盖她理直气壮,颐指气使般喊:“你去把人给我找我来。” 得,若是两腿一瞪那种走,薛凌显是不能去问阎王把人找回来。齐清猗既这么说,那就是齐清霏两腿迈开跑丢了影。陈王妃长姐为母,受不得这个刺激,这才冒着雨给冲进了门。 薛凌鼻子里出了口气,齐清霏既没死,那究竟走去了哪,与她干系不大。牙齿继续开动,嚼着肉脯,像是为了缓和自个的刹那惊慌一般,心里头又默念了句:其实死了,也干系不大。 且她本也不怎么待见齐清猗,若说大家有些相处的情分在,上次在陈王府里为着宋沧,她没弄死此人,就算还了天大的情分,算起来还得齐清猗倒欠她才对。 纵是现在知道宋沧之所以倒了血霉完全是咎由自取,可当时齐清猗幸灾乐祸的嘴脸,不见还好,一见到,啧,又历历在目。 尤其是,齐清猗这么理直气壮让她去寻人。这不可思议的态度都让薛凌忽略了齐清猗一看就外强中虚,徒张声势而已。 终归是江府的地盘,落了齐清猗的脸面,以后她在江玉枫等人面前不好说话。薛凌并未粗口,不想抓着此事与这蠢货纠缠,只合着肉沫,翻了个白眼道:“你如何知道我在江府”?这个问题来的更重要些。 “你去把人给我找回来,现在就去,立刻就去”。齐清猗丢了往日气度,摔袖后伸出手指指着门外,一连催了薛凌三句。 许是齐清猗太过熟悉,薛凌又忘了藏着些事。即便她克制,那些不屑与厌恶还是清晰挂在了脸上,一瞧便知她不喜,更何况齐清猗惯于察言观色。 不等薛凌作答,她小了声道:“你去把人给我找回来,我有东西给你,是我的夫君留给我的。” 说完跟薛凌不认识魏熠似的,特意提了她夫君的名讳身份。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好似是第一次在薛凌面前否认了魏熠的陈王身份,说的是“我的夫君,太子魏熠”。太子二字咬的格外重。 薛凌再次停了牙齿,瞪眼看向齐清猗。齐清猗一副早已料到的样子,毫不退让的与她对视道:“那件东西你想要无比,只要你将清霏找回来,我就告诉你在哪。” 薛凌移开目光,有些不自然道:“是吗,那东西在你手里?” “不在,这世上唯有我知道在哪里,你将清霏给我,我便将东西给你。” 薛凌垂了头,良久没说话,齐清猗以为她在思考,催促道:“你要考虑清楚,京中诸人。我唯有清霏一个,若是她有个好歹,我宁肯死,也要将这个秘密带进黄土,再不会有人知道......” “够了”!薛凌抬起头,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停了片刻,有气无力道:“她去哪了。” 齐清猗被她突然拔高的声调一震,又霎时明白过来薛凌问的是齐清霏,知道她是同意了帮自己找人,强撑出来的色厉坚定瞬间卸下,眼里一汪泪水蔓延至喉腔泣道:“她去西北了,今儿一早嫲嫲过来说不见人,我还以为是个玩笑。上午着人将府上宅子翻了一遍也没找着人,这才.....这才叫了车夫过来。” “去西北作甚?” 齐清猗抽噎数次,帕子在眼角擦了几回,方略带无奈的埋怨道:“苏凔入狱,我困住了她。他平反后,我亦不敢让清霏出府,本是说了过了重阳皇家祭火之后就送她回祖宅,不料今日.......许是昨晚看守的嫲嫲不利,给她逃了出去。” 言罢她想起什么似的抓着薛凌道:“你先去苏凔住处瞧瞧,可是在他那”。话落又无主哭道:“怕也是不在,我骗清霏说他求娶了沈家女,这才得以从大狱脱身。” 这厢尾音还没收,又转了口吻向薛凌道:“书信,她留了书信,我给你瞧瞧,我给你.......”,一边说一边在身上摸,却什么也没拿出来,好一会才道:“我走的急,应是落在我屋子里了,她说她去西北要从军......从军....我...” 她终掩了面,呜咽道:“我不该与她说那些浑话.......” 一句话叹完,仿佛是嫌哭诉也太过耽误时间,她立马收口抹干净泪水盯着薛凌道:“你先去苏凔处帮我瞧瞧,我是内妇不便前往,又不便遣底下人去,此事宣扬不得。” 薛凌翘腿就这般由着她哭闹怒骂了半晌,这会才道:“行了,我用过饭食就去帮你瞧瞧,你是如何知道我在江府的?” “如何要用过饭食去?你现在就去。若她不在,就立刻出京去追,早一刻动身早一刻找到人。今日骤冷,天又落雨,她冬衣都没带几件,下人也没一个,若是被恶人盯了去...”,齐清猗又急上心头,且弱且狠的喊:“你现在就去寻她。” 说完别过脸去,货真价实的埋怨道:“若不是你,她怎会如此,若不是姓宋的.......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你怎么还能毫无愧疚的坐在这,她喊过你姐姐的。” 薛凌又拈了块肉脯没反驳,漫不经心道:“我并不是很想去寻人,你怎么知道我在江府,这才是重点。” 齐清猗也算熟知她性格,这个并不是很想去意味着薛凌大概率会去,争论不休反而不利。 齐清猗道:“霍家死了,你不在京中,我是不信的。” 庭前月(十八) 薛凌顿口,合着齐清猗笃定她在京中竟是这么个由头?倒也合乎其实,这蠢货居然变聪明呐,问题是霍家事都结束小半月了啊。 她一双眼珠子尚在盘算,齐清猗了她一眼又轻微别过脸去,似乎不太想提及二人相处的时光,语气勉强道:“你说过的,当初霍统领来搜陈王府,那时你很高兴..说等......你要大醉三月.......” “我还说过这话”?薛凌自言咕哝了一句,这等随性之语估摸着是哪日嘴碎,齐清猗竟拿着当了真,说是病急乱投医,都让人觉得不可信。 薛凌没直接拆穿,道:“那你非得找到江府来。” 齐清猗便丢盔弃甲,泪珠又连连往外滚,道:“我没有办法,我寻不得其他人,若你当真不在,我便将东西给他们也无妨”。她终于又兜转回对自己有利的东西,逼问道:“你到底要不要,你若不要,我这就去问江国公要不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谋划些什么东西。” 东西已经在自己手上,薛凌淡漠的很。不过她也知道齐清猗做不成什么事,但绝对能为了齐清霏把所有事搞砸,那东西,能不让江府知道,当然是不知道的好。 她磨蹭起了身道:“我先帮你去苏凔处瞧瞧,你且回陈王府里等着吧,若是没人,我下午再去寻你,顺便看看信上内容。” 齐清猗大喜,笑容却只是在泪水底下转瞬即逝,像是没存在过。又手忙脚乱拿帕子去擦了脸,跟在薛凌身后要往外走。 贴身的两个丫鬟婆子皆在院外等着,薛凌行至门口,有些不死心的偏头问:“那东西,是什么?” 她步子大,齐清猗小跑着跟的甚急,薛凌猛地一停,人跟着就撞到身上。她却不是开始急,而是站正了理了理头发,才高深莫测的回答:“是你最想要的东西,是......” 她十分笃定:“是能将当今天子置于死地的东西。” 薛凌目光在齐清猗脸上细细扫过,没瞧出半点谎言的痕迹。她再未往下问,回转身冲入雨雾之中。 齐清猗确然不曾撒谎,只是她对将天子置之死地这事儿,显是带有缺乏想象力的乐观。可能齐家的女儿以为,只要能查清楚当初陈王魏熠是被人下毒致残,那就说明魏塱得位不正,自有文武义士让皇帝退位让贤。 理是这么个理,不过若世事容易至斯,要不要她这一根毒针又如何。终归魏熠已经死无对证,薛凌随便炮制一根,再拉上她这个活着的陈王妃当人证就是。甚至于薛凌与江府连手,炮制出来的东西或许要比一根毒针证据确凿的多。 了无益处罢了。 只是薛凌已经摸到了那半枚卧虎,西北兵权,确实能将当今天子置之死地,起码如今的魏塱是。 虽如当初对江府所言,一枚兵符并不能真的调动千军万马,但西北的将领可欺可骗可交,哪怕是将人拖住,都足以给她足够的时间部署皇城,或者策反将士。 确实是,她最想要的东西。没拿到的时候不见得这么想要,一拿到就越想越是欢喜。 想要到即使觉得齐清猗知道她在江府的理由可疑,都再问追问,反正理由已经问到了,江府信不信无所谓。她觉得可疑,但过几天,她也不是一直在江府啊。 只是,薛凌一边走着,一边对着身后的齐清猗道:“你既然觉得那东西是我最想要的,如何不早些拿来给我?” 齐清猗脚步微停,又立马跟上,小声道:“我不想再卷入你们之间的纷争”,话毕又补了一句:“清霏也不行。” 雨丝斜着将人说出来的话洗的一丝儿热气也没有。其实从她进来,薛凌就冷冷淡淡,可那冷淡里头,多少有些活人气,也还有些喜怒嘲讽。齐清猗急在心头,并没听出来,薛凌这句问话里头,什么都不剩了。 在齐府陈王府两处光阴,她从来没有追赶过薛凌。也无处知道,原子上野惯了的薛少爷正经走起路来跟匹骏马撒欢一样。 那个一直在她身后身侧打转的三妹妹,今日要她一路小跑才能追上。可找清霏是件要紧事,走快些不是再正常不过么,她还嫌薛凌走的慢了。 怎么能走呢,不应该跑着去么? 前头薛凌回屋寻了伞,特意换了双便于雨天行路的带钉皮靴。二人出了院外,薛凌道:“你自己去与江府别过,我先出门,府上车马套起来耽误时间,江府的人也不好太过招摇去宋沧处。” 齐清猗连连点头称了是,薛凌便绕身往侧门处出了府。齐清猗看她焦急不似作假,她也确然有些不耐与心焦挂在脸上。 就差没飞奔到宋沧处,叮嘱那守门的老头子给我一天十二个时辰挂在你家主人身上,任何风吹草灯,闲杂人等靠近十里之内,一律打将出去。 齐清霏去了哪,说不重要,但如果遇见了,她肯定是一把捞回来,可真正着急的,是更怕齐清猗好的不灵坏的灵,别那蠢货已经跑到了宋沧处,两人蜜里调油,得她去做个恶人棒打鸳鸯。 以前觉得宋沧取了沈家女甚好,现在觉得,他务必要娶沈家女。唯有宋沧娶了沈家女,沈元州一家才有计可图。 是以齐清猗不知,她纵然不想齐清霏与宋沧有什么牵扯,但更不想这两人腻歪的,明显是薛凌才对。 今日雨水飘摇,街上行人稀少。薛凌从江府往宋沧处走过数次,熟知近道小路。大家皆在京中,虽宋沧住的疏离,但往日的宋宅也在繁华处,不过就是院里简陋罢了。 是以半个时辰不到,她就窜到了而今的苏凔处。懒得和那守门的瞎子浪费时间,翻到里屋处,宋沧早已散朝归来,伏案在桌不知写些什么玩意。 听见脚步声响,抬头见是薛凌,立即搁了笔起身要迎,薛凌先窃喜了一瞬,过来没瞧见二人你侬我侬,那就意味着齐清霏多半不在此处。 她放心大半,也没寒暄,对着宋沧道:“坐着吧,我问点事就走,可有生人来过?” 庭前月(十九) 宋沧神色甚是憔悴,见了薛凌似有千言万语要问,哪里坐的住,充耳不闻一般毫无停顿走到薛凌面前,往日礼数都少了,道:“姐姐也这般着急,出了何事。” “有没有人来过”,薛凌几乎不带思忱,编了个瞎话道:“近日不太平,你这里可有生人来过?怕是仇家寻怨。” 宋沧霎时瞪大了双眼,有惊慌之相,下意识道:“不曾,我身子”......话到此处又垂下目光咳了两声方道:“我近日不适,闭门不待客,旧友也没有的,生人更是无从说起。” 他对薛凌一贯深信不疑,这“仇家”二字......薛宋两家的仇家.....他至今仍无法指认当今天子。但宋沧明白,薛凌口里的“仇家”,基本是皇帝无疑。 皇帝派人查上门了? 薛凌不懂宋沧为人臣子的胆颤心结,只对他闪躲之意有稍许怀疑,又追问了一句:“确定是没有任何人前来么。” 宋沧平复了些情绪道:“确实不曾,姐姐有话但讲无妨”。他自拿了宋柏的绝笔,这几日已经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人间天上的走了好几遭。晨间上朝喊了万岁,晚间归家要对着一张布条问清白,一个人矛盾之极,远比顽疾更损心神。 话毕应觉二人站在此处寒暄不是个道理,又道:“姐姐不如去堂内坐着说话,我先去让老伯烧些茶水”。说着就要走,此处固然也有凳子,但薛凌为外女,他当自持些。 薛凌看宋沧并无说谎之意,且若是齐清霏在这,他想瞒着自己,应当快点打发自己走才是,断无理由邀请自己满院子乱窜。 到底宋沧与她也算个生死之交,这人除了蠢点,骗是未曾骗过自己的。虽未完全放心,却再没追问,依着他的意思走到了堂外。 说是让老伯烧茶水,实则大多数时候破事都是宋沧在干,所以他一去就好一会没回来。当然也有可能是逃避心作祟,在任何人面前,他都是春风得意的天子门生,一站到薛凌面前,装也得装出个苦大仇深的罪臣之后,着实也辛苦。 雨丝仍旧纷纷扬扬,薛凌在椅子上坐了多不过两口茶的功夫,见人没回来,便站到站在屋檐处,恶毒与自私像是地上雨水一样越积越多。 唯有一件事真正结束,你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的更多的是齐清霏不在宋沧这,而不是能赶紧将人找到。尤其是齐清猗最后给的那个答案,甚至让她生出了些落井下石的报复快感。她齐清猗明知兵符对自己至关重要,魏熠估计都在棺材里烂透了,却从没对自己提过。 毕竟魏熠是薄葬,应该烂的快。 借口可以找出千百条,齐清霏也学过几招防身的,普通恶人不是对手。自己送她的剑削铁如泥,她总是随身带着,晚上一时半刻也不甚要紧。 她从来没什么耐心,可今日站在这等宋沧,毫无催促要去催促的念头。她多站一会,没准人可以走的更远些。京中说大也就巴掌大块地,两人不定哪天要遇见,比起到时候喊分开,显然现在顺其自然要容易的多,愧疚感也轻的多。 直到宋沧拎了一壶滚水过来,薛凌才淡淡偏头,瞧着宋沧笑道:“我不坐了,就是过来说一声,你也不要太担心,若是有闲杂人等问起,记得将话说圆满些就是。” 宋沧将水放道桌上,转过来与薛凌站在一处,神色仍有不自然道:“是.....是陛下吗?” “不是,是当年追杀我的人”。她索性将黑锅扣到了黄家身上,轻道:“似乎是黄家。” 宋沧明显长出一口气,却仍是愁眉不展道:“姐姐岂不是身处险境,可要......”...可要怎样,他一时也没个好方法,只觉自己总不能看着薛凌就这般离去,踌蹴间道:“可要....来我这里避避。” 恐薛凌不喜,他略垂了头,避开薛凌视线,轻声道:“到底我这里是官家处,寻常宵小不敢过来,便是......黄大人....也要顾忌同朝之谊......” 薛凌稍有动容,当年宋沧估计是在死到临头的恐惧里呆了太长时间,平日里有些她一直瞧不上的窝囊气。如今虽还想借着魏塱的威势保命,到底是没有怕因她受牵连。 当即道:“不必了,我自有消解,你这边不要出漏子便罢”,说着话语之间多了些温情道:“你也不要太过伤神,这么些年都过来了,也不曾怎样。只是.....前些日子的鲁莽举动不可再为便是。” 宋沧抬头道:“我....” 薛凌抢着打断道:“我尚有别处未知会,过两日过再来与你细说”。她基本确定齐清霏一定不在此处,宋沧良善,清霏在此,必定要担忧她安危的,不会瞒着自己。以齐清霏的脑子,应该也不至于特意叫他瞒着旁人有关她的行踪。 想到此处,薛凌又多了些无奈。齐清猗如何不提,终归齐清霏从未得罪过她,虽是刚才想了一大遭,可万一遇上什么事,自个儿还是赶紧着人去寻寻的好。 说罢不顾宋沧要留,抢着出了廊子往进来的院墙处走,一把纸伞还倚在那,木柄已经淋透。宋沧追过来,早已人去楼空,他有许多事想问薛凌,可从来只有薛凌找他,没有他找薛凌的份。 这会又是匆匆而来,急急而去,别无他法也只能作罢先回了屋。薛凌却并未像与齐清猗承诺的那样往陈王府去,而是先回了江府。 长话短说与江玉枫知会了经过后,薛凌道:“安排几个人,去将宋沧的住处看牢实了。” 江玉枫本对齐清猗的来意百思不得解,且薛凌跟齐清猗见过直接就出了府,更让他颇有不喜。真个论起来,固然是薛凌不地道,可惜她也从未地道过。 这厢听了这么回事,真假与否得慢慢猜,看薛凌催的急,江玉枫道:“齐大人的小女儿不见了,跟状元爷有何干系。” 薛凌似乎比谈及黄家那老不死更冷漠,面无表情道:“怎么没关系?宋沧要娶沈家女的。” 庭前月(二十) 她这般煞有介事,仿佛宋沧已经应了,不日就要成亲似的。江玉枫心中咯噔,但未浮于表象,只顿了片刻道:“我这就去办,你要即刻出去寻人么,那永乐公主那头.......” 薛凌甩着袖边轻微水渍道:“我先往陈王府一趟,如果事折腾晚,今日就暂不去永乐公主那了吧”,她看空中雨水已经稀疏成偶尔三两点,头顶又是天光大亮,估摸着要放晴,便想着可以不用带伞。 江玉枫会有什么想法,她也能揣度一二。不过如今事成不成还是两说,且沈元州这次因霍家一事鱼跃龙门,总要个部署着,才好说个将来。 不会有人比宋沧更合适了,想必江闳那老东西也是清楚。况如今宋沧冤狱刚归来,再要陷害他如何也得缓缓时间,她自是不惧江府还能拿宋沧怎样,是故坦然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话毕又道:“让弓匕和我一起走一趟,我一双腿跑不了那么远,待我去陈王府问过,就让他安排寻人吧。” 江玉枫先应了,又疑惑道:“怎这般来回绕,陈王妃不是已与你.......” 薛凌打断道:“她是个蠢货,你又不是不知道,清霏留的信她拿漏了,贴身东西也没带一个,我找狗去追,也得闻闻味吧。” 可能是她话语中颇有些没好气,江玉枫像是试探着问:“当真要去寻人?” 薛凌已走出两三步,更加的没好气:“不得去看看是死是活啊”。说着先回了自己处,寥加伪饰。到底以前在陈王府呆过老长一段时间,去了不定被谁瞧见,大半天的闹出个见鬼来。 或然齐清霏实在过于微不足道,毕竟齐家早已泯然众人。要寻便去寻,不寻便不寻。江玉枫也没追着再多添口舌,弓匕从角落里钻出来与江玉枫点头示礼后等着薛凌一路到了陈王府。 有道是福祸相依,纵薛凌到时,陈王府里里头乱的人仰马翻,但她寥寥瞧了几眼,再没见哪个宵小敢与齐清猗争个不是。是以瞧来王妃这个身份,倒比往日魏熠在时名副其实很多。 魏熠一死,魏塱无需盯着这里,天下大事齐清猗参合不得,后宅长短,皇帝理所当然偏帮自己大哥的遗妇。这些东西她本也擅长,以前不知事的丫鬟婆子又统统因陈王之死被牵连,如今当差的都是陈王妃新买的,不合心意也难。 听说底下传江府派人过来帮着寻五小姐,齐清猗知是薛凌,急急上前将人迎了。见她男子装扮,恐惹人闲话,也没私下去说,直接在堂内就将信给了薛凌。 反正府上早已掘地三尺,过路的苍蝇看了一上午也知道清霏丢了。齐府与江家有秦晋之合,人死了只能说命不好,但情谊在那,派个人过来看看再正常不过,就算是有人违背主家命令往府外乱嚼了几回舌头,亦无不妥。 薛凌接过手来,草草读了一遍,文如其人,一点心思不带。无非就是她不怨那位“苏哥哥”,既然苏哥哥要娶将军的妹子,而今西北方胡人虎视眈眈,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古人道,巾帼不逊须眉志,她这就上路去从军,早晚有一天要身着铠甲,打马过宫廷。 将军的妹子有什么好?她要做就做个将军。 什么乱七八糟的,薛凌随手将纸揉成一团,齐清猗扑上来要拦,看薛凌凶神恶煞,想想那纸是个啥模样也不影响,反正自己已经瞅了百十来遍,仍瞅不出清霏在那。 后头弓匕看两人架势,急忙上前对着薛凌轻声道:“小少爷怎么看”?意图打个圆场。下人其实站的都远,不过薛凌既作了男子装束,他改口的及其自然。 有了这一打岔,薛凌喉咙里一句蠢货又咽了回去,转而向齐清猗道:“坐着说,我方才已经去过了,人不在那。耽搁了些时候,是已经着人先往城门处查问,可有见过她出城。” 齐清猗眼眶一红,跟着行到椅子处坐下,要开口,却又哑了嗓子先拿帕子揩了眼角,要哭要笑的抽噎道:“我想她也不在那,她虽....虽是个没谱的.....心气却高,我那样诓她.....齐....齐家.....齐家的女儿定是不会去的。” 薛凌木然瞧着,其实她是想问问何时发现人不见了,都带了哪些东西等细节。对江玉枫说的也是句真心实意的担忧,出门在外不定遇到什么事,自然早一刻寻到早好。 可齐清猗这样一说,她忽然兴致全无。鲁文安其为人,说的好听是超脱外宿,说的不好听是没皮没脸。薛凌跟着他长成,对家族骄傲荣辱一说固有在意,却又比不得齐清猗等人事事都要争个节气。 虽还不知道齐清猗究竟是如何诓了齐清霏,可情况都这样了,身为长姐,还想个什么几把毛的齐家女儿如何。若是她薛凌至关重要的人丢了,只怕求神拜佛巴不得人在宋沧那。莫说是在一处,就算在一床,也随了这对蠢货去了。 所以,齐清霏于自己,不是那么重要。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又或者言者有意,听者并不能领会那份苦心。薛凌并没想过齐清猗的哭诉没准是因为诓骗了齐清霏且恼且愧,而并不是庆幸于她的幼妹没违背礼数跑去低三下四找个野男人。 她坐在那,看着齐清猗烦,也烦自个儿,烦自个儿在一桩接一桩的办着无情无义,冷心冷面的事。这些事,都是她曾经嫌恶无比的事。 齐清猗继续念念叨叨了些,薛凌听着却一直半字不答,弓匕看不过眼上前提醒道:“陈王妃说的,少爷可有疑惑之处”?又转向齐清猗道:“小的听着,府上五小姐似乎只是耍耍小姑娘气性,王妃也不要太过着急,伤了自个身子。” 安慰的话府上下人已说了一箩筐,但论安慰效果,显然不大。不过齐清猗亦知他是在给台阶,不管图啥,江府的人愿意给情分也是不易。她感激瞧了一眼弓匕,转头看着薛凌。 薛凌听了弓匕喊,已歇了心头不耐,干咳了一声道:“没别的了,我只问两桩,你说去叫她起床时发现人不见了,具体是什么时候去的,第二,家中银钱少了多少。另来你先叫人给我备两件清霏的贴身衣物。” “应是辰初卯末的样子。” 、 庭前月(二十一) “银钱.....我也没细查,唯她自个儿的小东西都拿走了,你在此稍坐,我去拿与你”。齐清猗前言不搭后语回了话,接着噌地站起去了别处,想是贴身之物给外人瞧见不便,要自个儿去那。 弓匕张嘴欲喊,斜眼瞥见薛凌并没什么动静,便由着齐清猗出了门才道:“少爷,您瞧这,王妃想是急了,也没说出个仔细来,不如再唤个跟着伺候五小姐的奴才来问问。” 薛凌翘腿捧过桌上茶水饮了一口,也不瞧弓匕,冷冷回了句:“别去叫,那是个更蠢的”。说完自顾吹着茶沫子,再懒得搭腔。弓匕只得垂首站道一旁,老老实实等着齐清猗回来。 倒也非薛凌刻意,齐清霏的那个贴身丫鬟,她是见过的。好似是叫水杏,和绿栀关系还颇不错。除却人蠢了些,正是因为见过,今天出门赶的急,别被认了出来,凭白添麻烦。 这厢二人倒没久等,估摸着齐清猗是一路小跑来回的,唯一值得说道就是这般着急,拿过来的小衣还叠好了放在个极精致的盒子里,呈到薛凌手上,她掀开还没瞅出个模样,齐清猗又立即给扣上道:“你拿回去无人处再开。” 薛凌一把扯过盒子,头也不回招呼着弓匕道:“走”。她过来除了看看信上怎么说,最主要的也就是拿个贴身之物了,别的要说问话,还真就没指望问出个什么来。 在原子上长了这么多年,找人这种活计,问的再细,最后无非就是用狗用鹰,别的啥也不好使。 不过鹰只认生人,京中又不比原子上少见人烟,想必江府一时也找不出能寻人的鹰来,倒是狗好找,寻常打猎的细犬就极善于寻物寻人。 齐清猗抢着拦下了弓匕道:“无论有没有清霏的下落,江府晚间一定要来知与我一声”。弓匕弯腰示礼恭敬道:“小人知道,五小姐吉人天相,王妃勿要太过心焦,免伤了自个儿贵体”。再直起身时,看薛凌已经出了门槛。 忙不迭追了上来,两人急匆匆回了江府,江玉枫遣出去的人也尽数回来报备,道是城门口的卒子皆说今日没瞧见有十四五的小娘子独自出城,富贵的更是不得见。 薛凌蹙眉,以齐清霏的脑子,该不会能玩出什么掩人耳目的花样,莫不是还在城中,当即不顾齐清猗嘱托,将盒子整个丢给江玉枫道:“找几条狗来。” 江玉枫一边将盒子打开一边道:“此刻街上人多,要让猎犬去寻也是....”盒子打开赫然是绣了花枝的姑娘家小衣,惊得他又立即扣上,眼光移向别处道:“猎犬去寻也是不妥。” 薛凌貌若不见,坐下将齐清霏离家的前因后果简要说了一遍后道:“她既说是往西北,没准是守门的蠢狗看走了眼,又或者是雨水天穿了蓑衣没认出来。将狗牵到城门口处试试,看去往何处。” 江玉枫应了声,又将盒子烫手山芋似的推还给她道:“我已让底下备着犬只了,就说府上走了刁奴,你是在屋里等消息,还是跟着一起?” 薛凌翻了个白眼,终记起避讳二字,无可奈何捧着那盒子道:“一起一起,你稍后,走吧走吧。” 弓匕带着行至侧门,果有三四架马车并细犬在那等着,一个个舌头耷拉了老长。薛凌先走上前,将小衣拿出来给几条狗都仔细闻了闻,登时就见那狗上蹿下跳。 师傅勉强拉着一起坐到了马车里,薛凌也跟着上了马车。她这一天几乎跑了大半个京城,端得是累。 弓匕本欲跟着,薛凌道:“你跟别人一路吧,他们办事我不放心,这头我一人就行。” 弓匕略犹豫去了别的马车,这车厢里便只剩她与养狗的师傅和一条约莫五尺来长的大狗哈哧哈哧吐着热气。 薛凌盯着那狗,小心翘了脚想略微眯个眼睛。可能看她细皮嫩肉的紧张,师傅热心道:“小公子勿怕,老头儿世代训崽儿,从未出过乱子呢”。话落就撒了捏着项圈的手,那狗猛扑上来,在她脸上舔了一道,又坐回原处,尾巴摇的跟个棒槌一般。 薛凌睡意全无,脚也搁了下去,勉强笑道:“是养的挺好”,想着忍忍便罢。 然那老头实在健谈,从江府的刁奴扯到他最喜欢的那条母狗生儿。薛凌闲着也是闲着,逗了两声,狗便围着她来回转,倒也算个趣。 初那师傅还时时准备将狗按住,逗着逗着估计是放下心来,又见薛凌平意近人,便四仰八叉仰躺在车厢上,唾沫横飞大谈特谈训狗之道,浑不在意薛凌就拿那小衣摇来晃去的逗狗撕咬。 旁人避忌她不避忌,再说了,多闻闻,呆会也寻的准些。狗寻东西全靠味,没别的,不然当初从鲜卑带石亓走也犯不着她千方百计捂那么多臭鱼。 如此两人一狗闹的正是有几分兴起时,没曾料那蠢狗忽然定住,脑袋一歪,不等薛凌反应过来,就已经转了个道,一头撞出帘子去,赶车的车夫吓了一跳,连连喊“吁”。 幸亏在京街上马速不快,只是个轻微前倾就稳住了身子。那师傅估计是从没见过这场景,张着大嘴愣在当场。薛凌撩开车窗帘子,翻身就跳了下去,看见那蠢狗已跑出四五丈远,气不打一处来,下意识拔腿就追。 追出好几步才想起她一个两条腿的如何跑得过四条腿的畜生东西,还不如回去让车里那蠢货再寻一条来。再看街边光景,好似离江府又已老远,都快到城门口了。 薛凌在去铺子里抓狗还是回江府再牵一条之间纠结,脚下却没停,一直远远追着绕了两三条街,眼看着上气不接下气再不停不行了。那蠢狗总算刹了脚,扎进一家铺子不出来。 薛凌弯腰喘了几口粗气,不顾身旁人调笑,再次冲到了铺子口,里头人也乱哄哄的一锅粥,她抬头瞧了眼反倒乐了去,这不她曾经来过的马市么。 非但她来过,齐清霏可不就是来过这破地方数回。她曾好几次带着人溜出城,还去打过山鸡,皆是来此处借的马。 人,到底是要长进的。 庭前月(二十二) 虽不知齐清霏在不在里头,但人必定是来过此处。大堂里伙计掌柜追着那狗闹的人仰马翻,薛凌搁门前又停了半晌,瞧见里头人已将狗按倒在地,她自个儿也勉强喘匀了才道:“放开它。” 街上看热闹的也聚集了些,几个按着狗的伙计如何能放,皆狐疑瞧着她。在台子上值事的迎出来道:“小爷这是个什么说法儿。” 训狗的师傅姗姗来迟,看薛凌与狗都在,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嘟囔道:“这小畜生吃了死耗子了。” 那狗一看主家来了,挣扎更甚。薛凌不想将事闹大,走进屋里附在值事耳旁小声说了两句。值事半信半疑,却也不敢得罪,朝着后面挥了挥手,几人试探着将狗放开,狗便呜咽一声,一个猛子扎到了薛凌身上。 薛凌堪堪将狗安抚住,对着外头师傅道:“牵回去”,说罢看向那值事:“借一步说话。” 皇城里头做生意,最要紧的就是进来个乞丐,也尽量当祖宗供着。被人诓了去,不过就是落个笑话。若是看走了眼,那得落个脑袋。 再看薛凌这周身气度,值事恭敬将人请进后堂。被只狗这一闹,又对着官家人神神秘秘的样子,并无谁注意到站着的小少爷是否和曾经哪个姑娘长的有几分相似。 片刻功夫,薛凌就将经过问了个明白。齐清霏确实来此处买过马,且来的极早。天还没亮透,只带了个蒙蒙的功夫。一个身着男装的小姑娘就敲门,说要买匹最好的。 为什么说身着男装的小姑娘,是那姑娘长的极玲珑,发髻梳得不伦不类,身上袍子也明显不合身,应是家里父兄衣物。 那个时辰,京中应有好些铺子还没营业,唯马市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赶路的,是以整晚有人看着门。值事的还贴心问薛凌要不要将小伙计招来问个具体,薛凌回绝了好意。 再往下听,合着齐清霏走的倒挺逍遥。摇摇晃晃的来本是要买马,被小伙计一顿忽悠,大手笔租了一架马车出城,难怪江府去城门口问,说没见独身的小姐经过城门。 个中细节,薛凌没过于追问,只道:“去送她的马车何时走的,走哪条道儿?” 值事连连摆手说“人已经回来了”,出城不久,那小姑娘便要自己上路。看她上马的功夫也算娴熟,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不能强求。更要命的是小姑娘身边跟着个..... 值事的面色为难,卡壳了好一会才跟薛凌道:“她牵了个畜生呢,非说是狗,早上黑糊糊的趴着底下人也没细看,出了城那东西一站起来,嗬.....别说是她不让咱赶车,就是让咱赶....也没人敢去啊....” 狗.....薛凌皱眉瞧着那值事,当这老头是夸大其词想多拿俩赏钱,不等她开口,值夜又立即低声道:“小爷你别不信,也就是您们大人问我才说,伙计回来吓的是满身大汗,我一口咬死他看走眼,才勉强将人给唬住了。这不你出门瞧,管保他印堂上黑印还没褪完。” 他一摊手,估计是憋在心里也难受,对着薛凌道:“嗨,你说这事儿哪见去,他非说那姑娘牵着头丈长的豹子,一龇牙,直往外冒白光。我来得晚,我也没瞧着啊。” 薛凌又是一个叹气,陈王府是有这么个畜生,不知怎地竟跟着齐清霏走了。她扔了张银票给值事,吩咐着嘴封牢实些,问明齐清霏走的哪条道,出了铺子拎着狗直直奔城门而去。 出城之后江府的人早已备了快马在此等,此刻她对这狗刮目相看,与师傅打过招呼之后,又拿那小衣在狗鼻子处蹭了两蹭。随后便解了狗颈套,自个儿翻身上马,一个唿哨,狗跟离弦的箭一般转眼小成天边一个黑点。 虽信上齐清霏说是要往西北,不过找人本就是大海捞针,江府几个城门皆遣了人。出城门时因在马车里,也没顾上是哪个门,薛凌快马一鞭追着狗,绕来绕去,越走越觉道路熟悉。 再往前了些,那蠢狗还跑的兴起,她不知如何唤狗回来,只自己让马缓了些,好在狗自个儿歇了脚。多看了两眼,又是一阵烦躁,这分明不是往西北的路,那蠢货怕是舆图都没买一张,就这般出了城乱窜。 只得又催着狗去,再追了一阵,那狗忽然兴奋至极,来回跑着叫唤。薛凌在原子上也曾见猎户用狗寻兔子洞,知是寻着了才会有此表现,心下大喜,赶紧跟着狗猛跑了一起,到头狗却是一头扎进林间小路了去。 行马不便,她下了马,秋日芳菲早谢,以往这林子是否花团锦簇不得而知。不过齐清霏再不识路也不该往林子里跑,薛凌滑了个剑尖出来一路跟着狗,又爬了小半个时辰才豁然开悟。 前方有个山洞,开春时她带那蠢货来林子里抓山鸡时宿过,狗走到近处一直围着洞口来回打转,却不进去。薛凌整个恩怨滑在手上,才往里探了个头,一声低嚎后,腥臭气扑面而来。 她猛记起那小豹子,急忙往旁翻了个身避过,又扯着头顶上方垂下来的藤蔓往里跃了几步,落地站定往后看,一堆火燃得正旺,上头还有木枝戳着个饼子在烤着,坐在那双手捂眼的不是齐清霏是谁。 门口豹子本还在龇牙,估摸着越闻越觉得薛凌熟悉,渐渐闭了嘴,撒娇一般哼了声,紧接着欢天喜地一头蹭了上来,咬着她衣角猛扯。 齐清霏半天没见动静,指缝里漏出点眼睛,饶是薛凌收拾的严实,她仍是一眼认出人,欢喜的跟那豹子一般,跳起来喊“三姐姐”。又冲上来弯腰一把揪住将豹子脖颈摇晃着道:“阿黄,不要咬她,不要咬她。” 说着手也没松,就抬头向薛凌笑的眉眼弯成一条缝:“三姐姐,你怎么会在这,你何时回来的,我前些日子到处找你。” 薛凌剑收回袖子里,打量了一回看人并无异样,莫名觉得心中大石样东西落地,可她想自个儿分明没多担心,却不知这一口长气为何来。略移开些目光道:“你大姐让我来寻你,外头危险的很,早些回去吧。” 一听到齐清猗,齐清霏眼里的光霎时退去,鼓着腮帮子悻悻坐回了远处处,哼哼两声,委屈道:“你倒是回来了,苏哥哥他不回来啦。” 庭前月(二十三) 豹子还挂在薛凌身上,她轻踹了一脚,伸手将这畜生扒拉开,又听得齐清霏在旁边自言自语颇为潇洒道:“不回来就不回来,问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薛凌转头过去,恰合她拿了个小木棍将火堆捅的瞬间火星子四溅。 齐家的娇小姐能在野外生出堆火来也不容易,薛凌站着瞧了齐清霏两眼,随口道:“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怎么,齐世言还许你瞧这玩意儿?” 也不知是这词调沾了淫艳她不好意思,还是被薛凌直呼齐世言名字吓的,齐清霏捏着木棍从地上猛跳起来,腮帮子鼓的更甚,跟左右各塞了个核桃一般,叉腰欲言。却见薛凌转身往洞外走,瞬间丢了手气势全无,急急追了几步拉着她道:“三姐姐,你要去哪,你不要走。” 薛凌撇下她手道:“我带了条狗来寻你,不去牵进来,会把别人引过来的。” 齐清霏急忙放下手连连摇头道:“那你去那你去,可别把我大姐姐招来”,说完转念一想,自觉薛凌这是在护着她,又笑着撒娇道:“还是三姐姐你好。” 薛凌转身往外走,一团黑乎乎里笑的有些牵强。那狗趴在洞外,见她出来又是一阵猛摇尾巴,幅度之大,好似整个屁股都扭了起来。 等反应过来薛凌是拎着它要进洞,顿时缩成一团宛如赴死一般,好些折腾才算两人两畜在洞里坐定。薛凌先道:“你不是说要往西北去,怎走了这条道。” 齐清霏瞧着她,颇有些委屈:“我又没去过西北,怎知道如何走。太阳落下的方向就是西方,可今儿下雨,太阳一整天都不出来,我出了城没地方去.......”,她又嗤嗤笑,往薛凌身边爬了两步,抬头嘟着嘴道:“还好以前我们经常来玩,我认得这里,又能躲雨,又能过夜。等明儿太阳出来..” “你怎么不等星星出来”,薛凌忍不住出言讽道。 齐清霏浑然没听出她话里尖酸,一扬脑袋道:“天上星星那么多,我也不认得哪个是哪个,月亮倒是好,可晚上不能赶路啊”,她倒油然生出些自得感:“还是太阳最好认。” 说完仍不足意,从早上如何出陈王府到路上如何跑了马,桩桩件件都掰扯的仔细,薛凌手指点在额头,就说她进来一直没瞧见马去了哪,还以为给那畜生当了口粮。 有这么个东西,马能将齐清霏驮到此处也算拼了老命了。只这位小姐的活泼模样,完全不是齐清猗嘴里要死要活的正主,连偶尔夹杂其间的抱怨,都一如既往像是小姑娘使性子闹个脾气,讨喜而不令人生厌。 薛凌听她吱喳了半天,露出些笑容道:“你大姐姐让我来寻你回去。” 齐清霏手脚并用连退数次,慌忙道:“三姐姐,你不要带我回去,我不想回去了”。她终有难得的伤感,眼睛里弥漫上水汽道:“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这般可怜兮兮瞅了薛凌良久,仍见她不答话,又三两下爬到薛凌身边道:“三姐姐,我知道你与苏哥哥受了冤屈,可他们不肯承认。 你等我去到西北,也学你爹爹一样,学我外公一样,建立天大的功劳。到时候,我一定要帮你和苏哥哥洗清冤屈,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就是最好最好的大英雄,苏哥哥他....” 薛凌脸又冷了回去,盯着她打断道:“你什么时候学得好好的路不走,非要爬来爬去。” “哦”,齐清霏瞬间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泥土,指着卧在一侧的豹子道:“他,陪他玩总要趴着,我习惯了”。又立即收回手继续向着薛凌笑道:“三姐姐,我好喜欢阿黄,你从哪抓来的,能不能帮我在抓一只,他又不能跟我讲话,一个人可孤单了。 我在大姐姐处孤孤单单,大姐姐也孤孤单单,阿黄也孤孤单单,我们三个人都孤孤单单。皇姐夫死了没办法,苏哥哥要娶....将军的妹子,我也没办法,总要想想办法,不能叫阿黄再孤孤单单一辈子,你说对不对。” 薛凌耐着性子答了个“对”,齐清霏乐的拍手继续说着在陈王府里逗豹子的趣事,下定决心要给那畜生配个二八佳人,薛凌不置可否,以前别无二致,她一听齐清霏说话脑仁就疼。 阴雨天黑的早,方才出去时就一见暮色渐渐从四处相合。此处离京倒是不远,天黑不打紧,个把时辰就能回去,说来也怪,江府走在前头的人居然没先找过来。 但看头顶云纹,近两日该还有骤雨,就不知下在几时。若一会便洒了下来,雨中行马本就困难,更莫说现在还得两人一马,外加个吃肉的畜生跟着。 带不带齐清霏回去,也是个极大的难题。待齐清霏好容易又住了嘴,薛凌踩着空档看了道:“你说这么多不渴吗?” “渴....”,齐清霏道,还顺势抿了抿嘴道:“但是水要省着喝呀,好在今儿下雨了,我的水囊在马背上,马跑了,水囊也没了,那马......” “我去找些水来”,薛凌起身道,也不顾齐清霏废话有没有讲完,又道:“我的马还在林子外头,若是不想让人知道,得去瞧瞧,也顺便瞧瞧有没有吃的。” 她本想再交代齐清霏将火燃的旺些,免了野兽什么的窜进来,斜眼瞥见那蠢狗已和豹子打成一片,两只畜生伏在一处相互舔毛,火光将影子拉的老大,龇牙咧嘴,凭他什么东西闯进来都能吓掉半条命。 这便住了嘴往外走,地上湿气还重,循着原路回了,马系在那捡着未枯草叶子嚼的满嘴白沫。薛凌取下水囊,又抬头忘了忘天,眼看着乌云密布,这雨怕不时顷刻就得覆下来。 赶紧将马往林子深处遣了些,找个石头将缰绳放长,也顾不上打个野物,拎了水囊和一点干粮就往洞里赶。 人前脚迈进去,后头便雨如瓢泼,里头三个蠢货一道儿扑上来,齐清霏看洞门外水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手掌跟着拍的啪啪作响,雀跃无比的喊:“又下雨了又下雨了。” 喊完才对着薛凌一伸舌头道:“三姐姐,下雨咱就不回去啦。” 薛凌将水囊递给她,听着洞外雨声潺潺,说不清自己在懊恼还是在庆幸。的确,下这么大雨,是不能回去了。可有些事,若不当机立断,拖的越久,沉的越深。 她本就.....不想将齐清霏带回去。 庭前月(二十四) 许是薛凌在身边,再不用操心干粮饮水不够,齐清霏接过皮囊凑到嘴边猛喝一汽,翻身爬起走到小豹子前掰开嘴强灌一般喂了些,又转头问薛凌要不要给狗喂些。 薛凌漠漠然瞧着她,心不在焉道是山洞外啥都没有就是水多,管两只畜生东西做什么。齐清霏又气鼓鼓回了两句,逗弄了半天那狗这才坐回火堆旁。 可怜那个饼子不知是在火苗上头烤了多久,已然有些发黑,齐清霏举着棍子问薛凌要不要,见她摇头,自个儿拿回嘴边吹的起劲,不忘跟薛凌得意洋洋的自夸幸亏背了些干粮在自己身上,不然出门就得饿肚子。 薛凌看她有一口没一口的将个饼子啃了大半,心想也难为吃的下去。夜色终究是彻底弥漫开来,先前洞口还有轻微天光,现在已是一团漆黑。 齐清霏念叨一个傍晚,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个痛快。憋着的那口气一出,离家出走的后怕劲儿上来,又是信任的人在跟前,她便开始有些畏畏缩缩。问着薛凌打听了些齐清猗的现状,且听且吓,抱着豹子脑袋缩成一团,呵欠也开始接二连三,似乎困倦的很。 薛凌总算弄清楚前因后果,说来也是宋沧惹出来的破事。自他下狱,齐清霏怎舍得眼睁睁瞧着自己的苏哥哥人头落地,跑前跑后的不算,居然还硬拉着齐清猗要去魏塱面前说情。 齐清猗岂能如了她意,二话不说将人扣在陈王府里,使几个丫鬟婆子守的是密不透风。一开始齐清霏绝食数***得齐清猗没办法,找上江府透露宋沧的身份自然也是为了幼妹这一桩。 不料江府另有打算,走投无路之下,给齐清霏讲了薛宋一案的真相,只求自己幼妹从此离远些。齐清霏再没逼着自己长姐,只默默等着结局。 关键时刻,薛凌回京,霍准身死,宋沧平安出狱。于齐清霏而言,本是喜事一桩,可她困于陈王府,并不知外头天地。 相反齐清猗一直留意着外头消息,霍家下狱这么大事,街头巷尾都在传,陈王府想要知道也是轻而易举。一听说霍家出事,她即知是薛凌的手笔。 其实从知道薛凌回了京,她有种奇怪的笃定,宋沧绝不会死在大狱里。霍家一入罪,结果已经昭然若揭。 于她而言,清霏的喜事,从来就是个冤孽。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权谋人心她不在行,攀龙附凤的段子却是听得多。没等宋沧出狱,借着日日端茶送饭的功夫,便跟清霏说起了宋沧与沈家女定亲换取生机。 妹妹的心上人,在她嘴里,不过就是个余孽之后,不择手段,当初恋上齐家女,也只是为了平步青云,而今齐家没了,他便巴巴另寻千金。 说的好听,是为薛宋翻案,可朝廷的事,是非黑白哪里说的清。你在此处担惊受怕,绝粮断水,却不知人是不是暗中与沈家合谋,就为搬倒霍家。 现在大事已成,别人郎才女貌,与我陈王府何干?又与齐家何干。他从来要娶的都是是踏脚石,不是知心友。不信姐姐就让你出去走走,看看这京中谁人没传沈大将军凯旋,苏小郎君昭雪。 宋沧要娶沈家女的事,齐清霏早有耳闻,如今再往街头上走了一走。遗憾的是,果真如齐清猗所言,正值沈元州凯旋,状元爷昭雪。 说书的现编了本子,唱戏的连夜写了台词,歌舞升平处喧喧嚷嚷不忘挤眉弄眼,说苏凔和沈元州的妹妹是金童玉女,早得了皇帝下旨,就等着哪天功德圆满,喝了那杯合欢酒,齐齐位列仙班。 薛凌常觉得齐清霏藏不住事,又火当场就得发出来,发完一觉睡醒,又都忘个干净。却不知如何听了这些话竟没冲到宋沧处砸晕那守门的老头闯将进去问个究竟,又或者齐清猗还有什么后手没给她这个机会,终归只落得个如今她和齐清霏在此处大眼瞪小眼。 更出人意料的是,齐清霏确有埋怨宋沧不地道,却并非憎恨。且时不时的自嘲道她早年在齐府就常被齐世言教训比不得三个姐姐长进,给将军的妹子比下去,也只能怨老天没给她个花容洛神貌,诸葛周郎智。 毕竟,她又救不得苏哥哥出来,既然将军的妹子救了人,那苏哥哥要以身相许报恩的。 好似恶疾难改,她低下头来来回回搓着地上砂石,低声发誓一般:“等我哪天也救他一回,他就知道我要好。可那个时候,我也瞧不上他去。” 比起跟齐清霏一道儿同仇敌忾,显然薛凌更佩服齐清猗一些,只说那蠢货但凡能将这智商用在正事上一点点,没准大家的日子能好过不少。 夜晚温度降下来,看了一圈四周,齐清霏的行囊里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小玩意。连她身上那套衣服,也是薛凌丢在陈王府的旧男衣,难怪马市的人说瞧着不合身。 薛凌又拾了些柴丢到火堆里让火更旺些,亏得她们来过此处好几次,堆了不少枯枝生火,不然外头大雨,都不知去哪捡。 上回来过夜,堆的干草摞子也还在,薛凌聊作翻看,脱了自己外袍铺在上头叫着齐清霏先将就躺会,本打算自己要不要看着雨停了跑个来回去收拾些衣物来,是走是留,明儿不都得用么。 孰料齐清霏一咕噜着爬过去,在衣服上拍了两下,那豹子飞扑过去,跟个狗似的瞬间趴在她胳膊上,爪子将人搂的严严实实,估计除了下雪,别的天气怎么也冻不死人。薛凌便又打消了这念头,自个拿了些肉干出来分了些给俩畜生吃完,也躺倒了草堆上。 那真真的狗左看看右看看,还是凑到了薛凌旁边团成一团,外头偶有雷声,却不比夏日沉闷,这一晚齐清霏睡的倒是安稳。 后半夜火焰渐小,薛凌愈觉阴冷,坐起发了一会呆,听着外头雨声一停,想必有东西出来觅食,拎着剑钻出洞,狗也无声的跟了上来,倒是小豹子在身后睡的呼噜声大作,果然物似主人形。 待齐清霏睁开眼,火苗上已有几只鸽子般大小的野鸟架着在烤。天黑路滑瞧不见别的,薛凌亦不敢走远,得蒙那狗一寻一个准,跳将过去狂吠将鸟惊的飞起,她一扎一个准。 齐清霏不知这些细节,只瞬间扒开身上豹子,坐起道:“有肉吃啦”,又拍打那豹子道:“阿黄,快起来快起来”。说着就爬到了火堆前要取。 薛凌捡了只边缘处的递给她道:“小心烫”。齐清霏就着衣角飞快擦了手,接过去边吹边两眼放光。 却听得薛凌淡漠道:“天亮了,吃完我们就离开。” 庭前月(二十五) 这一句话让山珍海味都失色,齐清霏捧着鸽子左右看看,递给了小豹子,又手脚并用爬过来拉着薛凌撒娇般明知故问道:“三姐姐,我们去哪?” 她心里自是以为薛凌肯定要将她带回去,却不想薛凌看着扒在自己身上的油手,沉默了一会哑着嗓子道:“你想去哪?” “我”,齐清霏瞅着薛凌半晌,觉得她表情语气都不是反问嘲讽,而是好像确确实实的在问自己想去哪,顿时高兴昏了头,抓着薛凌摇晃道:“三姐姐是不是不带我回去了,只要不回去,我们去哪都行啊,三姐姐你是不是要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去西北,去你出生的地方啊。我们可以......” “我不去”,薛凌稳住身子将齐清霏的手拿下来,待她嘟嘴缩回些身子才道:“你真的,不想回去么?” 齐清霏听不出薛凌话里沉重,只乐得笑意藏都藏不住,却还要故作正经,连连点头道:“我当然不想啊,我为什么要回去。三姐姐非要带我回去,我打不过你也是没有办法。可我回去了,大姐姐总不能将我手脚都缚住。我昨日能跑得了,明日也能跑得了,我总还能再跑出来的。 这次三姐姐你找到了我,下次我就再也不往这里来了,你可再也不能将我带回去。那你这次把我带回去也是没用的,还不如....”,她垂下目光,抿嘴道:“还不如跟我一起走呢。把阿黄.......” 她转头欲把小豹子揪过来,却是一声猛喝“阿黄”!,原那小豹子吃完一只不足意,蹑手蹑脚的想去舔火堆上烤着的,又怕烫了爪子,磨磨蹭蹭的颇有滑稽。 薛凌被这一喝斥惊的抬头看过去,瞧那豹子将头抵在齐清霏身上跟个猫样呼噜呼噜撒娇。想想这畜生,原是自己弄来的,却也只是管了个不饿着。 齐清霏握着豹子的爪子捏来捏去,仍不忘跟薛凌念叨:“三姐姐不要带我回去。” 一夜草堆里翻滚又未梳洗,头发也蓬乱的像枯草一般,间或一点泥土,越发衬得她小脸白嫩,是个极好看的仙家女使模样。可齐清霏一直念叨,薛凌听着,更像是某种蛊惑。 她终不愿答话,像是自欺欺人盘算着一般能拖一时是一时,道是吃完再说去向,何必提前找不自在。这厢伸手去拿了只野鸽子,撕吧撕吧,给狗喂了些,自己随便嚼了两口。 齐清霏忽地想起什么似的飞快爬过来,扑闪着一双眼睛看着薛凌,可怜道:“三姐姐,你就算要带我回去,也得等大姐姐气消了再回去,不然她怕不是要打死我。” 薛凌咀嚼渐停,像是晴天霹雳劈开了一道光,只觉她在这里挣扎纠葛整晚全无道理。也不拘齐清霏要去哪,找两个人护送着去玩它个三五七八月,待到人回来的时候,没准宋沧儿子都已经在沈家女的肚里了。到时候再要如何,全凭齐清猗姐妹自个儿掂量去,怎么也轮不到自己替齐世言操这儿女心。 主意打定,薛凌咽下口中肉,再次问道:“你就那么不想回去?” 她其实知道答案,她只是在请君入瓮。 齐清霏又岂会有别的答案,薛凌垂头貌若无奈般应了事,又细细告诫道出门在外不比家里,断不要与人说起真实身份,更不要与任何人透露薛宋之事。让齐清霏且在洞里安生呆些时候,自己会回京找些人护送她去西北,再托个相熟的朋友照应。 话里宠溺担忧更甚家中长姐,齐清霏喜不自胜,想搂薛凌,却被她避过,便回身双手抱了那小豹子的腰,来回磨蹭,连连叫嚷着:“就知道三姐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 薛凌再嘱咐了些别的,以洞中不便久住为由头,当即起身出发,还未进城门,天上又有雨水在飘。其实昨日出门时就在落雨,江府有备蓑衣苇帽,只她风雨惯了,懒得披上身。 进江府门时,弓匕看她身上差不多湿透,还以为是人没找着急的,抢先解释道:“人已经追到寿陵了,许是大雨过后气味散了,狗也迷了方向,这事儿可真是难办,小姐也不要太过焦急,天子脚下,出不了大事。” 薛凌直接道是人已经找着了,再没说别的,这边直直往江玉枫处赶。徒留弓匕在后头惊的目瞪口呆,暗想昨夜江府派出去的人皆是一无所获,这薛姑娘未免太能耐了点。 江玉枫听见人进来,先道:“去换身衣服再来吧,秋雨湿冷,落下病根不好”。他以为薛凌一宿未歇,也算小有触动。 到底齐府的五小姐,如今已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太过拼命不值得。话说完视线看到后头跟着的弓匕在比比划划,知道人找到了,惊讶之余跟着稍微松了口气。 他书房什么都不缺,薛凌不答话走上前一手扯了纸笔草草画了图,这才指点着道:“沿着这条线走,人在这个洞里,里头有只狗,若实在不知路,再遣两条去寻。 你另外再遣两可靠的,收拾一架马车在道上儿等着,而后往西北走。找个信的过的官员托付,让她在那里呆些时日再回来。该交代的,我已经交代过她她了,少说两句闲话,平日里跟严实点便罢。” 江玉枫拿过纸张,看上头还有三两滴水渍,便又催着薛凌去换身衣裳,道是自己会办好。她先前既说过宋沧要娶沈家女,如今将齐清霏送走是为什么,根本无需多提,江玉枫自是了然于心,于是先前那点触动便瞬间散作虚无。 一个人的欲望多了,一举一动都像是在谋利。或许薛凌自个儿都没办法说清楚自己不顾风雨去找齐清霏,究竟是怕她有个闪失,还是怕她遇到了宋沧坏了自己大事,又何况是旁人隔着肚皮。 听江玉枫应了,薛凌便转身出门,后头江玉枫已在交代弓匕,她又回头叮嘱了句道:“洞里有个畜生,就是陈王府养的那只小豹子,去时小心些,也带些生血肉喂喂,一天一夜没吃,估计饿的慌。” 说罢先回了自己住处,不顾含焉惊慌,换了身干净衣裳。本该她跟着江府的人一道去放心些,可她如果再去,很难保证不将真相告与齐清霏知道。 所以她纠结的,从来就不是齐清霏要去要留,那些挣扎的,一直都是善恶在交锋。 庭前月(二十六) 这厢收拾妥了,跨出自己屋门,见弓匕在那等着,薛凌上前道:“如何,怎不是你去办?” 弓匕躬身赔了笑,这才道:“刚才见小姐身上湿衣不便,少爷与我不敢耽搁,特让我等小姐拾掇妥当再请过去”,看薛凌面色微寒,他又赶紧补充道:“已经备着马车去接五小姐了。” 薛凌听罢面色稍缓,她猜今日还要出门,换得仍是男子衣裳,发髻妆容也一应未改,只拿帕子拧了拧水汽,合着偏硬朗的五官,不生怒已是让人觉得难以亲近,稍作蹙眉,更是泠然可畏。 方才只寥寥数语,江玉枫要有别的事问也属寻常,薛凌捏了捏手腕又跟着去,路上不忘交代弓匕备点吃的来。昨日整天都在折腾,水也没喝几口。 人站在悬崖前,进退皆是维谷,跳下去固然生死未卜,可回头路,却是看的见的艰辛。所以眼一闭,脚往前迈才是最容易的事。 她不过芸芸一子,最终没能免俗,跳的义无反顾。 一旦跳下来了,没跌到底之前,耳旁云过风响,反让人觉得畅快非常。人从那山洞一出来,仿佛所谓良心一物全部丢在了里面,在马背上时,薛凌已有沾沾之喜。 齐清霏这一走,宋沧的婚事少了一桩大难题。让江府去照料她往西北的事,也可顺藤摸瓜,看看江闳那老狐狸是不是藏了什么旧友在西北处。 另来齐清霏在自己手里,齐清猗就不敢造次。虽暂时没什么事需要用到陈王府里的无知妇人,但总要备着个不时之需。 万一宋沧脑子一根筋想不开,寻不到齐清霏不罢休,到时候不就得齐家的大姐姐出来做个恶人么。量来这也算不得要挟,毕竟大家都巴不得宋沧与齐清霏劳燕分飞。 再不济,她在魏熠留下的东西上头恶心自己一回,自己就恶心回去,大家相互恶心,谁也不欠谁。 她并没有再去回想山洞里的一点隐隐火光,是自己根本不想也不屑于承认的少年炽热和一腔赤胆。 那个叽叽喳喳的少女心往南墙,为什么要拦着她呢,万一真的能撞出个洞来呢。 到了江玉枫书房坐定,他却也没问旁的,不过聊了两句如何找到的人,又道昨夜去跟齐清猗说没有下落,已见陈王妃急疯了,现在人有了下落,还是早些去知会一声。 却原来江府先前的人也有找到那片林子,可豹子的野兽气吓人,狗伏在地上,死活不肯往前,雨水又将脚印啥的冲散,人寻了两圈不见痕迹便催着狗往前去了。 薛凌饮了两碗热茶,身上冰凉减退,负罪感早已散尽,何况本就打算走这一遭,当仁不让道:“我去我去,不牢江府做这恶人。” 江玉枫被她理直气壮的模样逗的些许发笑,道:“这恶人本也不是我江府做,总不该恶名要我江府来担。王妃对江府本就芥蒂重重,再来这么一回,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 老实讲,薛凌要将齐清霏送往西北一事是他没想到的。若是碍了宋沧的路,大可将人带回来让陈王妃送回故居祖籍皆可。当然昨儿弓匕回来倒也提过,西北是那位五小姐自己想去,在陈王府齐清猗自己说的。 可薛凌这么做,还是太狠了些。 嫌弃归嫌弃,他也并没劝。且马车一路游山玩水过去,不定得多久,没准齐清霏自己受不住罪半道儿就回来了。这事儿倒可放放,只是陈王妃那不好交差,江府要是上门去说将人送走了,不得被打个头破血流,薛凌自作孽,可不该她去自个受着。 现既然薛凌未曾推辞,此事便算完结。弓匕依着薛凌的话捡了两样吃食过来,江玉枫又感叹了两句齐府的五小姐也是个真性情,谈话便又转回黄续昼身上。 薛凌塞着块热腾腾的米糕笑说“黄家这老东西一口气还真长”,江玉枫趁势提议道:“既然耽搁了些时日,倒不如再等等,若能得黄老爷子自己驾鹤,反倒周全。但永乐公主处,还是早些去走走,万一要得她周旋一二,总不好过于怠慢。” 齐清霏一档子事打了个岔,薛凌对于黄旭尧的急切好似跟着消退了些,等人自己死确然更妥当,永乐公主那头去一趟也应该。 薛凌一并应了下来,道是天气晴好就去。饭饱茶足还未曾回去补个酣眠,江玉枫话里话外都是催促着她早早往陈王府走一趟。 走便走着,好在江府往陈王府里来往不必太过避人耳目,马车吱吖摇着,多少得了个小憩。齐清猗听人说是江府来的是昨日见过的那位小爷,知是薛凌,连飞带跑,比丫鬟还快奔道了前厅。 看见薛凌一人站着,先未与她说话,四周打量了好几圈,这才彻底相信清霏不在此处,登时一颗心悬倒嗓子眼。 若非为着些恩怨情仇女儿荣辱,她早忍不住要进宫找魏塱画像寻人。可要是清霏迟迟不归,她哪还顾得上这些。昨晚江府已经来人说寻不到,她就等着薛凌这一根救命稻草。 现在薛凌在面前,清霏却不在,齐清猗完全不敢想出了什么事,只暗自祈祷没找着最好,起码没找着就还有可能一切安好。 薛凌无意刁难,见人来了,一撩衣角在椅子上坐定,干干脆脆道:“人我找着了,分毫未少,吃的香,睡得熟。” 齐清猗痛断肝肠之后突然乍喜,又是一日余急的水米未进几粒,顿时人眩晕摇摇欲坠,勉强撑着站在原地连连念叨道:“找着了,找着了,找着了好”。说着眼泪就要往下掉。 拭了泪水之后又语无伦次的咕哝了一会,这才上前几步看着薛凌道:“既是找着了,人呢,清霏在哪。” 薛凌还没答,她猛退一步,急道:“她是不是怕我责骂于她不敢回来”,说着话间添了哽咽,无力的抱怨道:“哪里会这样,我哪里会真的怪她。” 又看着薛凌道:“你告诉她,人回来什么都好,早些回来,以后我再也不拘着她。 她现在在哪,江府么,昨夜雨那么大,可有淋湿,没遇着什么歹人罢.......” “我把她送走了。“ 庭前月(二十七) “我看她.......走?走去哪?” 薛凌嘴角挂上笑意,莫名有些向往。来陈王府时好似还惦记着要跟齐清猗算算旧账,可此刻她想的更多的是江府的人接到了齐清霏没。 马车到底没有独自骑马跑的那么快,而且进了林子就得步行,总得折腾不少时候。不过先前去寻人的应该已经到了。 今儿是个多好的天气,潇潇雨歇,长风少年志,扬鞭催马正当时。在齐府时,齐清霏就常常说想要当个将军。此去西北未必能如意,可她能走这一遭,漫漫此生里再梦回怀远关,必定能狂歌痛饮三百杯。 薛凌温声道:“她不肯回来,定要往西北而去,我安排了人...” 齐清猗一甩衣袖,尖声打断道:“什么不肯回来,你安排了什么人,你把清霏送去哪了”,说着话冲上前来,抓着薛凌肩膀吼道:“你把她送去哪了,她现在在哪。” 门口站着的丫鬟怯怯伸出个脑袋喊:“王妃”,齐清猗自觉失态,尤其是薛凌还是个外男装扮,共处一室本已逾越。她丢了手却不肯住口,低声继续道:“清霏在哪,你告诉我清霏在哪”,语气里已是带了祈求。 薛凌道:“她不肯回来,说我若是敢强求,就要死在我面前。她手有利刃,你知道的,我不敢造次。” 齐清霏于陈王府里寻死的事,她自个儿在山洞说出来的。想想有了这么一遭,编句瞎话必能将齐清猗骗过去。 果然齐清猗顿住,咂摸了片刻,无力退到椅子上,又气又急又无奈,只顾着自己喃喃道:“她这么说,她竟然这么说,她怎么能这么说。” 薛凌微躬了身,好似比哪次都来得恭敬,说是宽慰却又冷冷清清道:“王妃不必太过担心,五小姐既有心出去赏玩,走一阵自会知道在家千日好。府上已安排了家丁丫鬟照应,就随她去走走吧,待到乏了,再将人接回来。” 齐清猗仍在失神,薛凌轻笑道:“在下特意过来禀过,另有杂事在身,不便久留,请王妃准我离去。” 她说的确然有理,齐清猗伤怀归伤怀,可清霏既是宁肯死都不愿回来,让江府着人看护着出门走走也好。这一来忧虑放下稍许,怨怒却还无处发泄,这些事又是因薛凌而起,听她要走,虽未恶声,却是撇过头戚戚道:“她是有利刃在身,都是你薛凌给的。” 薛凌仍只是笑笑,起身道:“你先好生歇息,这一路江府随时有信回来,若是放心不下,派个人到江府取即可。” 她转身走出两步,齐清猗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站起追上来,拉住薛凌道:“你没告诉她。” “嗯”?薛凌有些不明所以。 “你没告诉她真相,你没告诉她我说的是假话,你也在骗她”!齐清猗貌若询问,语气却甚是笃定,连喘两口气后,不可置信的看着薛凌重复道:“你骗她。” 那些幻想出来的安稳假象被击的粉碎,薛凌一扬袖子,退开两步,冷道:“我骗她什么,我什么也不曾对她说。我问她要不要回来,她不愿意回来,我成全她罢了。” “你成全她还是成全你自己”?齐清猗猛喝道,声音之大,两人都愣住。薛凌瞅了瞅门外,再看回来....,齐清猗一改目眦欲裂,拍着手往后边退边笑道:“我知道了,哈哈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到最后人又坐回椅子上,还拍着手乐不可支的念叨。 她知道什么,并没说出来。薛凌看人在椅子上坐的挺稳,转身出了门,丫鬟追都没敢追。可能是因为魏熠死了,陈王府里小厮也没几个,她左拐右拐抄近道翻墙出了门。 人落到地面上时并未立即走,回头看一眼,隐隐的不甘心又浮上心头。若无齐清猗最后那句拆穿,其实大家可以宾主尽欢。当然这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她自个心里有鬼没问魏熠究竟留了什么东西,齐清猗竟然没主动提。 我可以不要,但你不能不给,不然就是一种背叛。 又何况齐清猗藏着掖着这东西如此久,即使薛凌已经拿到了手且几乎能肯定齐清猗说的不是别的,被这一闹,她仍有些许些许介怀,起码若非她找到了齐清霏,不定那蠢货能出什么事。 午过正中,薄雨早歇,街上人又陆陆续续渐多。薛凌没急着回江府,捡了家小馆雅间安安心心用过膳食,又在躺椅了合衣卧了一俩时辰。 醒来后沿途消磨了些光阴,等到日头西斜方往薛宅走了一趟。也不知是来的太早,还是赶了个不巧,逸白不在此处。 薛凌午间吃的撑,但她原屋里腐潮气重,无地可躺,只廊檐处一把竹椅还算干净,她倒是有心在院里半躺着摇摇晃晃等上些许时候,却时不时的听见约莫两三邻处有唢呐声,吹的如泣如诉,不知是死了父老,还是丧了妻儿。 初听下意识觉得晦气,再听又生恻隐,三五回后猛地一个正身坐起,记起老李头一死已是半月有余.......自己竟然没去烧张纸钱。 她呆呆定了身,眼里酸涩眨了两回,又愣愣抬头看了几眼天,再次重重坐回去,掰着手指头数了好几回。头七是肯定过了,二七,二七也过了....三七.....三七她十个手指头不够用。 左右数不出个所以然,她干脆就绝了这心思,放了手思忱是即可给老李头补一筐,还是干脆等七七四十九满了一次烧个够。 生离死别这些事,以为也就是那短短一瞬,等真正经历过了才知道,一交手,就要整个人生不休。 越明确的知道错,就越不想纠正。因为纠正意味着背负愧疚从头再来,光想想就觉得痛苦不堪,而将错就错,再容易不过。 可能确然是听得多了就觉吵闹,她实受不得那唢呐断续没个尽头,起身却没往隐佛寺里去,而是信步回了江府,与江玉枫说说笑笑用了晚膳,又吩咐丫鬟备了热水洗浴后躺的极早。 含焉应多少看出薛凌困乏,寥寥几句之后回了自己房。迷糊临睡前,她又惦记起无论如何三七要去给老李头上柱香,得空了,也给申屠易倒两杯好酒敬上。 她就开始真正相信世间有鬼神,怀着虔诚与敬畏。 不信的话,那些人,就真的不在了。 庭前月(二十八) 可薛弋寒与鲁文安逝去,她并没这种绵长的怀念与怀疑,更多的是愤愤与不接受。或然是那些人,并未消失在自己眼前。只要一日不接受,死亡就不存在,好似在未来,大家还可以在某一个时间空间里重逢。 直到老李头用死亡给她解释离开的含义,她才不得不承认真相。 这一夜天光后天气晴好,薛凌惯常起的晚。倒也没人催她,只一切洗漱完毕后,弓匕说府上有客来,请小姐一道儿过去见见。 薛凌咕噜噜咽了几口豆茶,丫鬟选的是赤霞色罗裙搭素云小袄,上头银线绣了洁白双鹤,只鹤顶处缀了些红豆作色,和着裙摆云霞,一团一团绛朱将人气色也衬的活泛。 她当是齐清猗耐不住寻了过来,开口拒了道:“近两日乏的很,不想走动,恶人昨日我已经当了,今儿去不去也无关紧要,你们吃着喝着,只管乐着。” 弓匕笑道:“小姐秀雅兰芳,怎成了恶人,是来的贵客与小姐故交颇厚,特来想请,非陈王妃寻人,小姐赶紧去吧。” 薛凌蹙眉,想不出是哪路冤家又找上了门,跟着丢了手上碗,拍了拍衣袖一道行至江府宴客处,却见是苏姈如坐那与江夫人相谈甚欢。 她脚步稍顿,苏姈如听见声音恰也看过来,笑吟吟起了身,朝着江府人施礼道福,过来迎了薛凌,却顺势挽了她胳膊往别处走,好似不是在江府,而是在苏家自个园子一般。 薛凌知是有事,忍着没把手抽出来,走出一段距离,入了个花厅处,她方冷道:“放手。” 苏姈如应声袅袅一甩手上帕子,跟着娇艳笑靥凑过来,指尖点了薛凌额头道:“落儿今日怎不去苏府小聚,倒要我冒着不便往江府来。” 听这语气,苏姈如是冲着自己来,薛凌早已对苏府无分毫感怀,因此情绪反而寡淡顿了顿嗓子也跟着笑了笑道:“俗务缠身,不敢打扰夫人。” 苏姈如一偏头,娇声娇气的嗔怪:“就还和以前一般的见外,一家人成日说着打扰不打扰。唉,我这颗心,也不知何时才捂得热。” “来此有什么事,不妨有话直说吧。” “落儿总是这般急性子,都不与我叙叙旧。不过,你呀,也别恼,我是江府请来的人,给落儿作上房的梯,过江的桥,才不是来缀着你做那绊路的石。” 江府请来的人,江玉枫不亲自陪着?薛凌左右看了看,确认江玉枫不在此处,稍有疑惑。苏姈如又袅袅扶了花枝道:“不与你闲话啦,江少爷托我带你去驸马府,说是你走些邪门歪道,被逮着了,可没地说理去。 我与公主常来常往,今儿去得,明儿也去得,只要落儿开口”,她回头来,眉眼艳丽挑开:“随时都去得。” 薛凌盯着她瞧了半晌,嗤笑一声转过身去,先嘲了一回自己多疑。江玉枫这还真是个妙人,不过永乐公主已经挑明了自己没失忆,苏姈如还敢明目张胆往那去,不知凭的是啥。莫不是以为那晚都在江府密室里同个壶里喝了水,大家就上了同一条船。 但路都铺到了自己面前,也确实该去一趟,薛凌便道:“明日去吧,昨儿我出城寻人,累的慌,不大想动弹。不过夫人怎与......还以为现今苏家与沈将军才是天造地设。” 她嘴上占了个苏姈如的便宜,妇人名声重要,苏姈如却也只略冷了脸,不似刚才娇媚,语气重了些道:“人啊,不栽一次跟头,不知道谁是良人,何来天造地设的说法。” 苏家如今倒确实跟沈元州关系更甚从前,可苏凔一案,让苏姈如明明白白的意识到,皇权之下,什么功劳财势,统统都是一句狗屁。 即使是沈元州曾明里暗里保全苏凔二人免收大刑,可他根本就没尽力救二人出狱,反倒随时准备弃车保帅,防止霍准借宋沧案将他这个大将军拖下水。 她不比薛凌初出茅庐,历经世事的人一计不成,就要立马另谋生路。苏家缺权,江府与瑞王缺钱。霍家都能没了,哪家又能万世长存呢。 她搓着指尖花朵,褪去风情作态,普普通通与薛凌聊起了闲话,道:“我到现在啊,仍没看透自己要个啥。 你没来苏府,我想这世道能换换就好了。 你来了苏府,我想这世道没准能换换。 你又从苏府离开,苏凔得了势,我突而,又不想换这世道了。人一旦站在了高处,哪还舍得换呢。只想着这世道长存一些,好让自个儿站得更稳一些。 孰料脚下那一亩三分地还没站瓷实呢,就栽一大跟头。我这厢又忍不住,想想还是换了的好。 换一换,我早早的就站到高处去,站稳了,站久了,就在那生根了。 我想倒,别人也不让倒,我摇晃摇晃,就得一堆下头的人扶着。我脚底沾点油,就得一堆人来给我舔干净了。 你说,我是跟沈家天造地设,还是跟落儿你天造地设?” 薛凌耐着性子听她说完,此人不嗲着嗓子悻悻作态时也并不那么讨厌,怎么着也是朱楼绣户里精雕细琢养出来出来的,自有一番涵养,追名逐利说得这般清新脱俗。 可如今的自己,也不见得有立场去鄙薄与她,薛凌摸着袖口细纹,性情也和顺的像手中锦缎,柔柔侧了身子道:“夫人这么一说,自然是与我天造地设,以后也要劳夫人多多关照”。话毕又真心实意的问了句:“少爷一切安否。” 苏姈如看着眼前衣襟生霞,俏脸生花的小姐,不知是薛凌彻底转了性,还是人在江府,不得不作个大家闺秀。但薛凌既给足了礼,她不好再失了仪,也转了口风道:“说什么关照不关照,还不是相互提携,远蘅一切都好,我替他谢过你惦记。” 二人相处方式就此变了个样,又闲话一阵,薛凌方知苏姈如过来也不是特意为着自个儿,听她的意思,江府与瑞王另有筹谋,捎人去驸马府,是个顺手。 看来经过宋沧一事,苏姈如已非往日见风使舵,而是真正的想跟江府等人另立新朝。 庭前月(二十九) 不过这些人行事,不到最后,谁也无法断言她是否就真的改邪归正,好在薛凌此时也不在意这些。虽看苏姈如颇有几分坦荡,她也并不想与她说些什么宏图大志。 又转了一阵,便有个丫鬟来请,让薛凌两人都去。苏姈如笑盈盈复了惯常媚态,袖口从腰肢处盈盈往风里一揽,对着薛凌道:“落儿先请。” 薛凌却之不恭跟着丫鬟走在了前头,苏姈如是人妇,又不比齐清猗与江府沾亲,让江玉枫等人与之独处,确然有些不便,邀她作陪也是常理。顺路听一嘴他们在商量些什么,多少有个计较。 回廊里太阳透过檐上枝叶斑斑驳驳照将下来,苏姈如还在碎嘴说些趣事,薛凌眯缝着眼睛总觉该回去补个倒头觉。 大概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她本以为跟齐清猗和苏家渐渐就要扯不上关系了,谁知这些人接二连三的跳出来。可能真就应了那句,上辈子造孽,这辈子牵扯,还不完冤孽大家不散。 到了地方,有俩生面孔应是魏玹府上的,恭敬对薛凌问了好。流水台前坐下,点心甘茶早早就备下了。 相互寒暄后说起了正事,然苏姈如与江玉枫等人说得大多隐晦,大概是瑞王手头有桩生意,想交与苏家去经手,大概有三四分利。但具体是什么生意,除非薛凌明着问江玉枫,不然着实听不出来。 不过苏家能为魏玹做的,估计也就是炮制点天灾人祸,收拢点真金白银。前者的话,怕魏玹还没那个胆子,他在朝中权势不大,手上也没兵。万一篓子捅大了,魏塱一查到底,趁此机会除掉一个王兄也不是没可能。 至于后者,赚钱这种事,在苏家呆了多年见怪不怪。可能是朝廷有什么新令待颁,宫里需要什么货色先提前备着,那个县今年缺点啥,那头的父母官已经打点好了,就等你运点黄土过去当黄金卖。 魏玹在金銮殿上动不得脑子,动个耳朵再容易不过,或许比霍云婉还可靠些。 招兵买马,结上交下都要钱,何况苏家跟沈元州那边还连着一层皮呐,这头不得赶紧多给三瓜两枣将人拉过来。要说梁国上下再扶一个搂钱的也不算太费力,可要再找个既能搂钱的,还能将当朝状元爷拉过来的,那就难了去了。 胆子再大点,有了苏家这一脚关系,起码瑞王府也能试图跟沈大将军搭个话不是,人生不就图个万一么,是尔几人絮絮叨叨,三五句就得强调一回魏玹对苏家多有看中。 这些东西目前与自己干系不大,加之薛凌不想白费力气去猜,听着听着就有些心不在焉,上下眼皮直打架,好不容易撑到了尾处,午膳女眷同席,又陪着用了一回,这才头昏脑涨的要退。 苏姈如别过江夫人,挽了薛凌往外,眉飞色舞邀着她明儿赶早过去,薛凌看后头人还没散,好脾气应了,一直陪到府门处,瞧着人上了马车,这才甩袖往屋里,忙不迭栽倒在床眯了眼。 下午是难得的闲暇,含焉跟着几个小丫鬟在替院里几颗老梅桩子剪枝,说是秋末不修,等到冬腊月花开的稀稀拉拉的,一点也不好看,顺带替别的树也动动剪子,来年长的更旺些。 薛凌坐在椅子上,看着几个人边闹边干活儿,脑子里偶尔动念想叫住含焉,告诉她未必能在江府呆到腊月,不过忍忍还是罢了。明日的事,犯不着来打扰今日好光景。 如此放空了些时候,回到屋里想将近来的事理理,弓匕跑进来,说是去接齐五小姐的人传了信回,说着将一张折过的薄纸递与她。 薛凌还接手展开还在看,弓匕先笑着道:“昨儿上午有雨水,她们下午才出发,今儿到的寿陵,五小姐心里欢喜,说是要玩几天。” 齐清霏这举动纯属意料之中,信已经被拆过,想是先给江玉枫过目后再给她送来的。这倒不足挂齿,江府的人,信先给他理所应当。上头内容也简明,报了个平安而已。 唯最后一句话是齐清霏的手笔,写的是:“三姐姐,你的狗跟阿黄在一起啦”,看笔迹,写的人颇为肆意。 可能午间睡得足,又歇了好些时候,身上舒适了心情跟着俱佳。薛凌捏着信忍俊不禁,干脆起了身道:“你家少爷在干嘛,我去瞧瞧。” 弓匕好似十分欢喜,开怀道:“但凭小姐要去,少爷做甚也得停下来。” 寻常姑娘听了怕是有所动容,薛凌素知男人间不过图个口舌轻佻,压根就没上心,只要知道江玉枫有空就行。 这人有空基本是在书房生了根,薛凌闲步过去,也未敲门,直直入里将信丢还桌上,大方拉了把椅子坐下道:“他们动作还挺快,都在寿陵歇下了。” 江玉枫将桌面清理了些,另洗了茶碗给她,信口道:“怎么快了?京中到寿陵,赶马大半日就能到,他们走了一日又夜,到你嘴里居然成快了。” 薛凌噗嗤笑出声,道:“你不知道齐清霏那个人,能顺顺当当走到寿陵不错了,我还以为得在山里宿几宿才去。” 江玉枫甚少见她笑的如此自然开怀,道:“你貌似很喜欢她。” 薛凌顿时收敛了些,本想否认,挑了挑眉还是承认了道:“她挺好的,起码比我好。” 正因为齐清霏有些好,所以她才来了江玉枫处。已经很久没什么事能大大方方的与人说一回,好似只要齐清霏足够开怀,自己就不是因为宋沧才将人送走,而是那姑娘自个儿要死要活的要去,她只是成人之美罢了。 另来还得窜通一下明日去永乐公主处的说辞,免有哪方遗漏。小心行事并非她的习惯,更莫论与人商量。 究竟为什么过来,江玉枫看薛凌神色飞扬,对那点小心思了然于心,跟着道:“薛少爷自谦了啊,不过齐家五姑娘倒确实冰雪可爱。她应也很喜欢你罢,昨儿去接她的人回来了两个,说起她吵着要去平城。若非你俩亲近,怕是齐家的姑娘都不知道大梁还有这么块地。” 马屁拍的一举两得,既提了薛家功绩,又合了薛凌的意,暗暗表示自己明了:你与齐家的五姑娘如此要好,绝不会起害她之意。 饶是还放不下那城大火,薛凌还是被江玉枫上扬语调逗的发乐。她并不感怀于齐清霏说要帮他和宋沧洗清冤屈,但听到她说“是自己和宋沧受了委屈,旁人却不肯承认”时,有难以言喻的酸楚。 是了,她一直觉得委屈,可没人肯承认。 庭前月(三十) 越没人承认,她就越委屈。她越委屈,就越没人承认。 总有人觉得,能被一句话打动的委屈算不得什么大委屈。其实并非如此,往往正是委屈已经积累充斥占据了肺腑的每一个角落,鼓鼓囊囊的用针尖一戳,那些委屈就能顷刻争先恐后泄出去一堆。 濒死的人,才会因为得了一口气而生出莫大庆幸与欢愉。若是只有一点点委屈,怕是十句话也戳不到她委屈的点上,又说什么动容不动容。 目前为止,这确然算是桩好事,又逢江玉枫如此给面子,脑子里一瞬间过了千百种想法,甚至于等齐清霏玩累了,就赶紧让人回来。 沈家也还有别的法儿,若是宋沧和清霏,这俩人........她想的兴致头上,接着江玉枫的话道:“清霏年纪还小,不知道也是正常。” 看她名字叫的也亲密,江玉枫猜这两人在齐府时必然关系非同寻常,大家皆是闲着,他乐得捧哏,一边给薛凌续了茶一边道:“薛少爷像她这般大,有什么事是不知道的。” 薛凌顿口,他又调笑道:“要是那姑娘性子和某人一般倔,非得一路往平城,叫我如何是好。” 薛凌瞪了他一眼,竟止不住真操心起这事。想着想着,偏头问道:“平城的主事,如今是谁来着?我记得这次霍家案换了一个,你提起过,不过我记不太清了。” “姓安名鱼,此人之前一直寂寂无名,你忘了也是常事。我随口说笑,你还真挂念上了。便是她一门心思要去,也大可不必如此。如今那里........。” 江玉枫顿了顿,道:“无人照应,姑娘家过去不妥”。平城以前是薛家地,如今说无人,略有凄凉,他暗悔早先就不该提起这地。 实则薛凌早不似往日,又惦记着齐清霏,因此并无太大触动,反是话说到这份上,对安鱼起了些好奇。她记得平城那个节度霍悭好似也没有获罪,与霍家的亲属关系先不提,光是往宁城撤兵,往平城运粮这种事,霍悭说自己不知情,怎么想都很难圆满。 这次霍家案牵连甚广,朝中要员都砍了好几位,魏塱犯不上特意听他辩驳,不杀目前来看影响不大,但砍了必然更稳妥些吧。 薛凌道:“她要去哪,我也拦不住,多加照看着些就是了。说来我一直没问,当初霍悭是因何脱罪?虽然有霍云旸的命令,但他无故弃城撤兵,事后一句受人蒙蔽,怕是说不过去吧。” “也不算得无故,当时平城无粮是事实。” “嗯?哦”,薛凌先疑惑,又骤然反应过来,霍云旸这厮,估计是早有准备,让平城断粮,胡人兵临城下,运粮人力物力的消耗,远比兵退一城要来的快。她感叹了句:“霍云旸这蠢狗的脑子倒是挺好使。” 话说完觉得霍悭也不是个蠢的,那个安鱼就更厉害,再合着宁城里头的人,真是个个都有意思。 江玉枫不知个中其理,道:“也未必是他,那时霍准还在,没准是他的手笔。这事儿,你应该有所耳闻才对,去年年末西北宁城乌州一带粮价疯涨,当时你是在苏府里头吧,这么好的机会,苏夫人应也没少得利。” “去年西北粮价疯涨?” “是啊,去年年末,都快临近除夕,不知为何,乌州几乎是一夜之间,商人囤粮不卖,卖,市价一日三变.......” 薛凌打断道:“平城无粮是因为这个?” “是啊”,江玉枫看薛凌脸色变了些,却没多做怀疑。如他自个儿所言,薛凌当时在苏家,知道参与过这件事不足为奇。只是他不知道的,是薛凌去过安城。 “平安二城,始建于你祖上,其关联无需我赘述。自当今陛下登基,平城的粮草是由安城送过去。名为送粮,实际也就是借机差谈一下霍家与鲜卑的来往,虽然不一定能查出什么来。 去年安城粮仓被人夜袭,此事被沈元州和皇帝联手压了下来,加上霍家与一些商贾从中作梗,最后导致西北短期内居高不下。最后的事,你肯定也是知道的,以杀了一批商人了事。 不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借此机会,皇帝找了个由头,将安城送往平城的粮草由三月一送改为一月一送。 若单纯送粮,劳力牢时,弊政无疑。不过当时人人都是幕后黑手,所以只想快点息事宁人,沈霍两家皆忙着黑锅往胡人头上扣,便说边关胡人异动频频。时而送粮为主,沿途巡防为辅,一月一来回,永固河土,这政令便这么下了。 一月一送粮,平城里怎会有余粮,所以霍悭听令撤兵无一丝纰漏,唯一有罪的就是识人不明,这罪,总不至于要了人脑袋去。再凭着力阻胡人于鸟不渡的功劳,何况还有沈元州力保那个安鱼。 祸兮福之所倚,可能说的就是他们吧。” 江玉枫惯常徐徐道来,反常的是薛凌半字不曾插嘴,待他停顿,也不复往日对霍准等人轻蔑鄙薄,而是颇为认同的点头称是。 江玉枫多少察觉到不妥,温声道:“陈年旧事尔,多提无益。” “如果平城里有粮,霍云旸会以什么理由撤兵?一分一毫都是我大梁国土,弃守若无正当理由,当为重罪。” “他既然做了这桩事,必定早有打算,那件事至今仍没个定论,不过如今瞧来,多半是霍家,但一月一送是皇帝亲下的令,所以这个安鱼。。。。。。世事如棋,死里逃生,化险为夷,都是寻常而已。” 薛凌抿嘴笑着去捏茶碗,再抬手看着江玉枫良久,直到江玉枫被她盯的忍不住道:“如何,是我说的有什么不对之处?” “非也,世事如棋,我只是在想,如江兄所言,霍家的棋子落得也太早了,以后要学学”。她仍目不转睛,直到茶碗端到嘴边,方勉强收了视线,饮了杯中茶水。 她没看出来,没看出江玉枫是真还是伪。 江府与苏姈如现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难保苏姈如没提过安城事。可她又带了丁点希望,这桩隐秘案子,如今也影响不了大局,苏姈如未必会自找麻烦。 薛凌放下杯子,似乎对江玉枫说的东西意犹未尽,回味道:“霍准半年前就能有这么一着,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她记起那晚江府密室里,江闳说自己,其实是在赎罪。 庭前月(三十一) 她一偏脑袋,发间金钗银环叮当,与江玉枫一同将这事儿笑了过去,只是接下来对永乐公主的事儿好似也突然失了兴致。 其实本也没什么要窜通的,那日江玉枫一提黄家的老不死还不知道霍家事,她便能明了江府在打什么主意,正如先前所提,大家一肚子坏水,也算心意相通,既然相通,就无需窜通。 到底还是江闳老姜更辣,既然黄续昼曾与霍准勾结,而今魏塱对霍准赶尽杀绝,那老不死的总该想想黄家去向何处。重病缠身的人,黄家小辈估计正是怕把人给吓死了,才瞒的死死的。 薛凌醉翁之意不在酒,寥寥问了几句,江玉枫道是按江府的意思,若永乐公主能办的顺当,那早早了结固然是好,若那位易生差池,就等着老爷子寿终正寝也行。 瞧薛凌仿佛是突如其来的倦怠,贴心问了句道:“怎突而脸色有些苍白,可是哪里不适。” 薛凌踢了踢桌角,不以为然的瘪嘴道:“怕是你家中午的席面有问题,吃的我这会五脏六腑都痛”。说着手就捂到了肚子上,起身道:“不说了不说,我要回去了,就依你的,明儿去瞧过再说吧。” 不等江玉枫应了,转身便往外走。江玉枫明显一滞,直等薛凌出了门,才招手遣了弓匕跟上去,一直将人送回院里,沿途虽有旁敲侧击,当也没问出个究竟。 倒是隔了稍许时候,弓匕又跑了一趟,特意送了些调理肠胃的药,顺带看了一眼薛凌气色还行,再去与江玉枫作何回复,便不得而知。 离就寝的时辰还早,含焉素难见几回薛凌连续在江府里歇,看房里头烛火还亮,欢喜敲了门喊薛凌,还未来得及说何事,听里头桌椅哗啦倒地声极重。 她一个惊慌身抖,门猛被拉开,薛凌已经站在了面前,戾气森森比哪次见得都可怖。含焉吓的连自己想说什么都忘了,躲闪目光捏着手上帕子唯唯道:“薛...薛....” 没想到薛凌居然语调平常的很,温和道:“我明日一早有要事处理,须得早歇,你自个儿回去睡了,别再过来。” 含焉点点头,转身去了旁屋,薛凌回到屋里,一手提起刚才踹翻的椅子,桌上纸张一堆了三四张,翻来覆去却只有个“平”字,再不是所谓的李姓王张。 她又开始睡不安生,一样的惊慌与窒息,一样的空旷和绝望,不同的只是那场大雪变成了无边火海。梦里头能清晰的感受到灼热,坍塌和焦木炸开的声音震耳欲聋。 最终又归结唯血一滴一滴的往水里滴答,直到谁手一松,她整个人头朝下,彻底没入一口井里。 还是那场雪好,因为醒了就能逃脱。她在平城那么多年,从没见过如此大的雪,所以知道是假的。 而这场火,她见过。梦里是火,醒了,人还在那场火里。 苏府昨儿就将府上丫鬟的衣裳递了过来,一早有人伺候薛凌穿上。苏银已等了些时候,才将人接到马车上,苏姈如慧眼如炬,即刻道:“这是怎的了,跟三五天没合过眼皮子似的。” 薛凌还是昨儿那个说辞,牵强笑了有气无力道:“昨儿中午的席面怕是有毒,难得诸位百毒不侵,就我一人倒霉。” 这话听着就不对味,可苏姈如瞧着她虚弱不似作假,这么些年在苏府里头,也曾见过几次薛凌抱恙,别不是真儿个头痛脑热,端得是会赶时候。 苏姈如道:“若是不适,不妨改改日子,我带个病人前去,驸马要动怒的”。薛凌靠着车窗坐下,掀了些帘子透气道:“不妨事,我用过药了,走走就好了”。苏姈如这便歇了声。 经过集市处,薛凌嚷着买了个素饼吃过,似乎面色当真好了些。苏姈如稍稍喘了口气,有心让她多歇歇,只随意关怀了两句,没提别的。薛凌颇为乖顺,靠在车厢上合了眼睛,一应答了,丝毫没出言忤逆。 二人和和气气到了驸马府,薛凌本以为来的算早,到了发现府里鼓锣丝竹早就唱上了。原最近永乐公主异常喜爱傀儡戏,早五更晚三更,凡她醒着,必定要有人唱着,所以倒显得他们来晚了似的。 苏夫人是府上熟面孔,永乐公主失忆后,越发依赖这个商妇。下人省了通传的活计,大礼将人迎到地方。 台子上唱的咿咿呀呀,永乐公主却也没多正经在听,自己拿着个半人高的傀儡人玩的起劲,黄承宣陪侍在侧,听见底下人报,已经在等着。 苏夫人老远便亲热喊请安,却并没行礼,而是继续往人堆处走着。倒是永乐公主一瞧她来,立即丢了手上东西,小跑过来扑进怀里,跟个女儿般撒娇。 黄承宣也几乎是同一时间起了身,追着来怕人摔了,又对苏姈如示好道:“夫人来了。” 苏姈如扶正永乐公主,这才正经行了礼道:“民妇给驸马爷问安。” 永乐公主根本不等黄承宣喊起,扯了苏夫人就走,薛凌低着脑袋跟在身后,黄承宣也追了几步,交代道:“又要有劳夫人。” 苏姈如与永乐公主,已有有几年的交情在,来来往往自是没什么可疑之处。即便黄承宣知道永乐公主没失忆,也由得她去。 终归府上难得有个放心的外人,苏姈如年岁又与死去的娴嫔相仿,权当抚慰一下永乐公主丧母的郁结。 秋躁已退,冬冷还未来,正是在院子里听戏吃茶的好时候。果子花饼上了,黄承宣便离的远了些。 苏夫人亲热拉起永乐公主的手,绕着戏台园子走的漫无目的,薛凌比往日都沉默,真跟个丫鬟似的跟着亦步亦趋。 走了好些时候,傀儡人偶也换着玩了好几个,永乐公主指着绿荫处喊累,要府上丫鬟去备置桌椅,就在此地歇息,午间一并用膳。 众人七手八脚前前后后去的干净,苏姈如拉着她看花看叶看蝴蝶,最后看到薛凌身上。从进了驸马府到现在,二人才四目相对。 黄承宣离的颇远,永乐公主却也不似往日歇斯底里,柔柔瞧过薛凌,又转向了苏姈如,仅留些余光瞥着,轻声道: “早早就听说你回了。” 庭前月(三十二) 薛凌垂眼回道:“江府事多,公主勿怪。” 苏姈如伸手去理永乐公主发钗流苏,脸上恭敬带着怜爱,嗔了一句:“公主走的太急了。” 黄承宣远远只看见永乐公主面朝苏夫人,二人嘴唇开合,面如秋水春花。而苏府的丫鬟跟在苏姈如身后,只能瞅见个身形轮廓,别的就无从看起。 当然,他也没想着要看。 永乐公主果真没有怪罪,反依了苏姈如的话,自个儿伸手去理鬓上珠翠,对着苏夫人娇嫩笑道:“你来了就好。” 薛凌稍有迟疑,但这么个时候,想要支开苏姈如不太现实。江府既然遣了她来,想必也不欲瞒着。当下道:“我来有一事想求公主。” 有驸马府的下人开始陆续过来,苏姈如一指远处,惊呼:“哎呀,那树木芙蓉怎开的这般好。” 永乐公主顺着她手指望过去,率先提了一群碎步跑开,二人跟着到了树下,恰好背对着黄承宣。 此处已在墙角,收拾院子的也不会走动到此。永乐公主左右看看,后招手一丫鬟,让取一柄勾镰来,要摘些木芙蓉给戴着玩。 丫鬟不敢规劝,但刀具危险,跑到远处先请示了黄承宣,这才找来一柄本是要帮着摘,永乐公主非要抢着自个儿摘,终也只能给了她。 如此闹闹腾腾,往日薛凌定要心焦,现也和苏姈如安安分分站一处,终等得又将人支开,看黄承宣与侍卫站的更远,永乐公主总算摘到一簇。拿过来让薛凌捧着,这才道:“何事说来听听。” 苏姈如极自然抽出一朵,往永乐公主发髻上比划着角度。薛凌低头道:“想请公主寻个机会,去与黄老爷子问个话,就问.....” “哎呀”,苏姈如一拍手,那朵木芙蓉已然在永乐公主左侧发髻上袅袅生香,苏姈如左右打量一番,方羡慕道:“芙蓉出水,菡萏展瓣,公主国色.....” 永乐公主侧脸让左边发髻低垂,顺势手指去扶了一把,明媚承了苏姈如夸赞。薛凌站在一侧,由得二人嬉闹过了,还是先前调子,接着道:“请公主问问他,霍准死了这么久,他怎么还不死?” 便是黄承宣近些,能瞧见薛凌神色,大抵只会以为这小丫鬟在随着主子恭维公主生的好看。然他站的确实远,只能瞧见府上婢女下人搬着桌椅酒具佳酿在院里穿梭,角落里三人帮着樱樱簪花。 樱樱开怀笑意,身姿恰如一树芙蓉摇曳。 截然听不见他的樱樱转身对着薛凌,开怀道:“好啊,我明儿就去帮你问问。” 苏姈如轻拉永乐公主衣袖,规劝道:“公主,这事儿怎急得来,须得从长计议。” 永乐公主便又回转来对着苏姈如撒娇道:“好好好,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三人笑闹走至园子中间,等着底下人备了宴席,用过午膳又陪着听了一会傀儡戏。直到永乐公主撑不住说乏,苏姈如这才带着薛凌要退。 一如既往是黄承宣亲自来送,薛凌恐他对自己面熟,深埋着头躬身站在苏姈如身后,只听得他道:“今日永乐也开怀甚多,夫人下回是何时有空?” 苏姈如一改先前随性,规矩回话道:“不敢劳驸马惦记,但得府上无事,民妇必时时来供公主玩乐。” 如此说了些场面话,直一行人走到外厅,苏姈如再三请黄承宣停步,说是受不起如此待遇,黄承宣方招手给了赏,自己转身回了去。 那赏赐,不过二指来宽一个锦盒,里头便是填满了黄金白银,也值不了几个钱,具体为何,薛凌本无多大兴趣,只下意识抬眼瞅了一回罢了。 她想黄承宣与苏姈如这对话应该也不是第一次,不过是自己第一回听着。听语气,观举止,黄承宣对苏姈如颇有些礼贤下士,但苏姈如说的是“供公主玩乐”,而非“陪公主玩乐”,而黄承宣连个寒暄式的纠正都没有。 具体是孰高孰下,几个字间可见一斑。 出了驸马府薛凌仍未发言,随着苏姈如一道儿上了马车恹恹倚在车窗上等回。苏姈如多少有些惊讶,想着今儿驸马府里那些破事,小少爷不当场发作已是难得,看模样,居然是要跟自己一起坐苏府的马车回? 又或许是在驸马府门口要注意避忌耳目,她终没开口揶揄,走出老长一段距离,到了正街,看薛凌似乎还没下车的打算,苏姈如笑道:“落儿这是要跟我回苏府小住些日子?” 薛凌头都没抬,仍旧靠在车窗上有气无力道:“你往江府转一趟吧,或是捡个近处将我放下。” 苏姈如这才当真上了心,正色道:“这是怎么了,我早间看你人就不对,这会瞧来越发的苍白了”,又对着外头苏银吩咐:“你先早些往江府去,让他们安排个大夫候着。” 苏银将马鞭交与赶车的老头,自个走了。薛凌打起些精神,她确有不适,却并非是哪处病痛,而是总觉得全身上下灼热,被抽尽了气力,脏腑处亦是有把火熊熊不熄,宛如一截青翠林木在毫无希望的失去所有生机。 听见苏姈如喊,便推辞道:“不必麻烦了,我回去歇歇就好”,说着话间,薛凌抬头看苏姈如,勉强笑了一声,却比哪日都真诚。 她本来要问:你有没有同江府提过安城粮案的真相?但一直到江府门口,什么也没问。 问与不问,只能改变江玉枫提起这事的初衷,并不能改变这事发生的缘由。 苏姈如一路哄着薛凌,看着门口到了,起了身贴心来扶她下车。江玉枫恐丫鬟不会办事,特叫了含焉一道儿来迎。 大夫早在她日常住处候着,薛凌看着众人急惶惶神色皆不为假,漠然坐在椅子上想伸手让大夫把脉。 可她刚抬了右手,记起里头有柄恩怨,又慌忙抬起左手。刚要撩袖子,又记起腕间那道疤骇人,顿了顿,又才将右边衣袖合着剑一起往上推了推,这才放到桌上。 苏姈如在江府也还没走,与江玉枫一道儿等着大夫出来。那老头拈着一把胡子摇头晃脑说府上的表小姐并贵体并无大碍,就是近日忧思甚重,受了惊吓导致的。且开付安神补气的方子调理,府上多备些花样与她玩乐,心病宜养不宜治,且好好养着吧。 江玉枫与苏姈如对视一眼,齐齐对大夫道了谢,遣了下人跟着去开药,二人就此道了别。但得薛凌不是顽疾难愈,就无需太过操心。 忧思甚重也是常理,毕竟存善堂死了个老头么。薛凌在京中素无亲友,突逢长者长辞,哀怮在所难免。至于惊吓,江玉枫与苏姈如皆不以为意,大夫之言,到底不是金科玉律。 天底下,有什么事能吓到薛家的小少爷? 庭前月(三十三) 薛凌就此沉沉睡去,两三日仍喊着不愿出门,吃喝都用的少。细思量,老李头死了,她又淋了秋雨,今日接连奔波殚心,多半是染恙,江府里依着规矩请家养大夫一日三次过来问安,别的就再没了。 薛璃闻说此事,倒也求见了好几回想探探,都被薛凌回绝了去,江玉枫就更是无从说起。遣弓匕跑了两趟,也只得了个和大夫一样的说辞,困乏倦怠,不想下床。 唯含焉同住在一处,进进出出的瞧了好几回,却也没瞧出个究竟,只看见薛凌大多时候都是披了件外衫静静坐在桌前,手中狼毫已有渐干的样子,显是好久没落笔。 与她说两句话,都像是咬牙强撑了气力,截然一貌若病入膏肓。终归含焉不是个大夫,除了叹两口气要薛凌保重之外,也别无他法。院里笑语一并跟着歇了,几个丫鬟小心翼翼,间或陪着含焉长吁短叹。 草隙里螟虫声一晚哀过一晚,八月将尽,离立冬不远了。 薛凌歇着的这几日,驸马府里又没了几个婢女,又添了几个婢女。大户人家里头买卖进放都是常事,有了薄薄的一张契文,人口跟个牲畜也无甚差别,是而添几头牲口根本算不得什么奇闻。 倒是这一批新买的婢女里,有个叫韭苗的颇得永乐公主喜爱,进府后日日跟在身后,据说吃饭睡觉都要陪着。 如此寂寂消沉了七八日,凭得外头地动山摇,都没人能将薛凌叫出去。直到九月初四午后,弓匕与往日一样,恭恭敬敬进来说是要替少爷探望表小姐病体。 下人不敢得罪薛凌,仍是一口回绝,弓匕却再没退去,极为无礼推门而入。含焉一直在外头守着,见旁人不拉住弓匕,自己上前畏缩着喝斥道:“你怎么敢这样?” 弓匕赔笑道:“姚姑娘勿怪,在下有急事要与小姐商议。” 里头薛凌在椅子上头些许来,停了片刻,漠然道:“算了,让他进来”,说罢又将头埋了回去。 含焉瞧了眼弓匕依言退去,弓匕轻脚进到里头,躬身问好,看见薛凌是在把玩个极精巧的盒子。恰逢下午阳光从窗边斜进来,能看到上头有轻微油润光泽,应是人手长久抚摸,沾了汗渍造成的。 薛家的小姐由来不爱玩什么物件,却对这么个盒子如此上心,狐疑使他不自觉多瞧了一眼,这才抬头笑着道:“小姐可好些了,少爷也挂念的很。” 薛凌还抱着那盒子没撒手,却是抬了头对着弓匕道:“有什么事,说吧,是黄家老爷子去了么?” 看薛凌气色极差,弓匕稍愣了一下。近几日薛家小姐什么模样,谁也没见过。但大夫说的只是忧思过重,心病非身病,反倒不要紧了去,府上又是各种山珍名材堆着养,怎看着比往日还严重了些。 他不敢怠慢,道:“小姐气色差得很,这是怎么了?可要换个大夫来看看。” 薛凌轻笑一声,精神仿佛回来些,站起来故作开怀道:“无妨,我这几日有些事没想透而已,如何,是黄家的老爷子去了么?”说完往左边堂内边走边道:“过来坐着说吧。” 弓匕没立即跟上,反是目光不由自主看到了薛凌手上,那个盒子,薛小姐还抓得老实。瞧了少卿,这才迈步走到外屋桌前。 施了礼正打算表示自己站着说话就行,惊见比盘古开天辟地还要破天荒的头一遭,薛家小姐居然给人斟了茶水,又温声喊他“坐”。 弓匕看杯子里水面还在微微荡漾,一时忘了推辞,听着话就坐到了薛凌对面,去拿杯子时手都止不住有点哆嗦。 薛凌并没觉得有何处不妥,她在平城那些年是少见外人,更不曾做过宴客待人这些杂事,天生的高高在上,确然没养成个奉茶添水的习惯。 这些年也没谁苛责她去,却不知作何,今儿个,随手的很,毫无来由一般,她就自认低了众人一等。。 弓匕瞧薛凌坐着一手请茶,左手还捏着那盒子不放,撇开黄家事不提,逗趣问了句道:“小姐匣子里是何稀罕物,看您一直抱着。阴木久触易生瘴气,不若小人另给您换一个。” 薛凌面色稍微舒缓,随手将盒子掷到桌上道:“倒也用不着,我前儿回去,寻着一件父亲旧物,睹物思人,凭添伤感而已,见笑了。” 弓匕恍然大悟,好似将近日来薛凌抱恙的缘由也找着了。当下安慰道:“追古怀先,人之常情,但薛将军若在天有灵,必是不舍小姐您伤及自身。” 薛凌瞧着他,将嘴角弯的幅度颇大,算是承了情,道:“你家少爷总不是让你来当大夫的吧。” 弓匕赔笑压低了些声音道:“黄老爷子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 “须臾之间。少爷让我来与小姐说一声,小姐要寻的人,怕不是会比预料之中要出现的更早一些。若是小姐身子欠佳,是否需要江府再另作安排。” “提前出现”,薛凌轻声念叨着,目光又瞥到那盒子上,道:“我自回京,便听得说黄老爷子快不行了,可这个不行拖了快两月,还一直行着。你今儿来说不行,能确定么。” “公主去探望过了,老爷子身体,是真不行了。” 薛凌眉毛跟着一簇,看来是永乐公主把话带到了,却没登时吓死黄续昼,不过估摸着吓的不轻,江府又一直在留意黄家动向,这才来说人不行了。 薛凌道:“那看来是真不行了,我找的人如何要提前出现,莫不是老爷子心愿未了,不肯闭眼?” “人非草木,总是有所惦记。” 这话的意思就是黄续昼临死之前想见见黄旭尧,薛凌眯缝着眼睛,那些失去的气力又一丝一丝回到身上。那老不死缠绵病榻数月,不见得去寻人。唯有最后一刻才去找,想必黄旭尧藏身之地离京中并不远。 平城白骨成野,皇城红粉生香。不知黄旭尧这些年过的是如何裘马声色,纸醉金迷。这些人,分明早成鬼魅,却还在人世享尽荣华,恣意横行。 我愿以身为无间,换从此宇内澄清。 庭前月(三十四) 薛凌伸手将桌上盒子揽在怀里,道:“那且让你家少爷继续盯着吧,一旦出现了,就知会我一声。我这边并无大碍,随时奉陪。” 弓匕目光跟着在那盒子上一晃,薛弋寒当年死的又急又蹊跷,京中薛家被所谓流民抄了家,木头都没剩几截好的,薛小姐上哪去弄了个遗物? 不过这念头也就转瞬而已,他起身告了退,让薛凌安生休养,外头的事情一概有人盯着。薛凌指尖在盒子上轻点了两下,抬眼与他笑着道:“你去吧,我自有分寸。” 这态度温和且带着姑娘家娴雅,弓匕却莫名嘴角抽抽。小跑出好几步仍觉哪里不对,却又兀自按压心里揣测,只当薛凌是近日病的厉害,实在没力气张扬,妇人确然还是这般柔弱乖顺更讨喜,以至于他有些恶意的巴不得这薛家姑娘长长久久病下去才好。 既然黄续昼没死,其实也不见得就需要他如此急惶惶非得闯进来告知薛凌。人死了,也还有停灵丧仪一大摊子事儿要办,并非立马就入了土去。所以江玉枫将人遣过来,无非还是非要瞧瞧薛凌是个什么情况。 薛凌自己也心里清楚,只是再无被人揣测算计的那种不喜和抗拒,反摸着盒子自忱躲了这么些日子,难免江玉枫心急。再是意气,也是要有个交代的。 四下无人,她将盒子打开,怔怔看了片刻,方将半枚卧虎收进袖口里,盒子随手搁在了桌上。又起身回了寝居,唤来丫鬟梳洗捡了套干净常衣穿着出了院。 先往江玉枫书房走了一遭,二人寥寥数句,江府在黄家那头各门口都放了人,便是只可疑的苍蝇飞进去,亦会回来报。即便黄旭尧另辟蹊径,也不甚要紧,永乐公主与黄承宣皆去了黄家侍疾。 如此薛凌方知,恶事并没让永乐公主去做,倒非不信任,只是江府对这公主的性子十分担忧,借着苏姈如的手,往驸马府塞了几个听话的丫鬟去。 前儿个去探黄老爷子病体时,永乐公主难得赏脸作陪,还与黄承宣一道儿在黄老爷子病榻前守了小半个钟,说了不少晚辈的敬尊惦念。 刚出了外屋,瞧见耳上坠子掉了一颗,黄承宣回身要去捡,却被永乐公主拉住,让个丫鬟回去拿。 里屋躺着黄续昼静养,外屋是好几个大夫晨昏不休的守着一刻一查,院里还有好些丫鬟小厮随时等着听唤。自落水之后,永乐公主怕见生人,尤其是好几位大夫都是宫里御医,拉扯着黄承宣不离身,他并未起疑,反将永乐公主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孰料那丫鬟进去之后就是一声尖叫,说是黄老爷子呕血,众人呼啦一瞬围到里面,果见黄续昼下半张脸斑斑点点尽是猩红。血迹蜿蜒至脖颈,唇边还有些腐臭肉块,显是躺着起不来,力道又小,腹里恶龊不能吐远,便尽数涂在脸上。 为首的御医顾不得脏污,一手搭了脉,又听见黄续昼脖子间呼噜噜一口气出不来,眼瞧着脸上由灰白转青紫,看着马上就要死,连呼了两声“不应该啊。” 七手八脚将秽物吸了出来,黄续昼又陷入沉睡里,并未有片刻睁眼过。几个大夫抹了抹细汗,对着赶来的黄靖愢道:“黄大人的病,小黄大人也是.....下官就不多做缀言了。” 黄靖愢看着床上黄续昼已然油尽灯枯的样子,一把抓着大夫的领口处想要发作,却是按下怒气,压着步子将人拖到外屋才问:“不是说还有个月余可养吗,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御医唯唯诺诺,黄家老爷子是年迈致五脏生疾,根本就无药可救。大夫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让体内血肉腐化的速度慢一点,再慢一点。 可这个慢,只能衰减,并不能消亡。 得益于皇宫各种天灵地宝,黄老爷子又日日躺着,保到现在已是跟阎王爷抢人,至于那月余之说,倒也全非安抚黄靖愢。 看老爷子的状态,说是能养月余,倒不如说能熬月余。然常人还有旦夕祸福,黄老爷子要突然去享福,谁也拦不住啊。 好说歹说的平息了黄靖愢悲伤,又往里头查看了一回,几个大夫齐齐摆手,说老爷子是真不行了,又有实诚的相劝:“黄大人是高寿,与其困于床榻俗体,小黄大人莫不如让他老人家痛痛快快,驾鹤去吧。” 周遭附和者众,千里终须别,这就,去了吧。 黄靖愢垂头算是默认,黄家另几位也不再言语。商议着大夫就撤了,只留下两位力求让黄续昼最后的光阴舒适些。 黄承宣是晚辈,无声的长叹之后眼眶已红,并没瞧见永乐公主在一侧,不是寻常对着人多畏惧,而是极自然的轻抚了一下那只空荡荡的耳垂,慵懒里透着高贵,极不合时宜,却十分合乎一个公主该有的做派。 而那个捡耳坠的丫鬟站在门外,垂头与众丫鬟家丁一样作隐隐哭泣。主家病了,下人应当要比死了爹妈更悲伤一些。 薛凌让永乐公主问的那句话,并没有原封不动的传到黄续昼的耳里。到底这些天她没仔细思索过话术,在驸马府时也没机会详细商议。 江府遣过去的人,对诛心这种事可能也更擅长些。丫鬟附在黄续昼耳边,说的是:“霍准全家都被皇帝砍了,你怎么还不死? 你现在死了,可以留个全尸。” 防着黄续昼熟睡听不见,她捏着那枚耳坠在床边摸索时不重不轻的摇晃了两下。力道既能保证将人推醒,又不至于让人痛苦叫出声。 说完她就退到了一侧,看黄续昼好似没啥反应,还以为是不起作用,正想着要不要再说两句,黄续昼胸口起伏,腥臭气喷薄而出。 其实用不着她喊,外头大夫已经听见了动静,心知不妙在往里走,不过小丫鬟遇见这种事,是该恰到好处的惊叫出声才行。 黄承宣拉着永乐公主返回,下人亦急急去传黄家的人,这便儿孙婆媳都聚到了这里。 庭前月(三十五) 原说是当晚就得给老爷子点灯,许是回光返照,过了几个钟头,黄续昼竟勉强睁了眼。一番折腾后将众人遣退,独独留下了黄靖愢一人约莫有大半个钟头。 这里间说了些什么,就无从得知。而黄靖愢出来后,老爷子虽仍旧神智不甚清明,却比这段时间来都好,还饮了小半碗参汤。 御医一瞧,这是大限将至,只道快则一日,慢则两日,老爷子必去无疑,人世间,实在是找不出什么法子了。 说着话,宫里头来了位公公,不知是又送了什么灵丹妙药,将精气神养得更优了些。黄承宣既攀了皇家金枝,不便在黄家侍夜,当日下午与永乐公主离去。待到第三日,黄靖愢着人催他快马过去,尤其交代要带着永乐公主一道儿。 再说江府的暗卫瞧着黄家宅子里哭戚戚吵嚷嚷一团乱哄哄,高僧主持全到了。白灯笼也已经糊好了摆在屋里,就等主家往大门口挂,想来这回黄老爷子那口气,是当真续不上了。 续昼续昼,夜就是夜,续什么昼? 薛凌这段时间躲的实在久了些,不过自宁城那一趟回来,江玉枫瞧她其实多有疲惫之相,虽有好奇,倒也没太强求。 直到这会黄老爷子真不行了,才让弓匕闯了进去。查探情况也是属实,另一头,黄旭尧可能当真会提前出现。薛凌对此人究竟作何打算,他倒是能猜到一二,但具体如何,自然还是商议过为佳。 如此交代完黄府那头的情况,薛凌不时懒懒只言片语算是回应,并没多问。江玉枫只说黄府里近两日有下人动向可疑,却还没明确看到黄旭尧出现,并非当务之急。 二人说着话间,黄府那头高悬的愁云惨雾已经彻底砸了下来。黄续昼开始惊厥失控,双眼翻白。好在久病之人根本毫无力气,御医轻手就能按住他,屋里孝子贤孙已经跪倒在地,这架势,黄续昼不死都对不起一地膝盖。 永乐公主为君,黄续昼是死是活都受不起她的大礼,自是站于最末侧,有轻微心悸。她过来是礼仪伦常,但是黄家的人特意交代请她过来,免不得她有些担忧事情露馅。 众生各相不表,御医九牛二虎之力又安抚住了黄续昼一回,心里头直念叨老爷子赶紧去吧,不要给自个儿出难题了,孰料黄续昼就是不肯撒手,还虚弱凄切的喊“靖儿。” 黄靖愢就站在床前,一抹眼泪凑到黄旭昼嘴边,道:“爹,我在我在,您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估计是耳朵亦不太好使了,黄续昼又喊了两声,艰难睁开一条眼缝看见有个人影在眼前,这才道:“靖儿。” 黄靖愢又拼命点头答应道:“爹,我在”。几个黄家兄弟一并围了上来,齐齐喊“爹”。黄承宣亦起身上前了两步。 黄续昼艰难的蠕动着嘴唇,众人听了半晌才拼凑出完整句子,黄续昼问的是:“靖儿,你是皇帝的什么?” 饶是在老爹快死了的巨大悲痛之下,黄靖愢仍是被这句话问的一头雾水,他能是皇帝的什么? 几兄弟面面相觑看了一眼,爹一辈子忠君体圣,莫不是临死放心不下,特意交代后背要为国为民?黄靖愢感慨的涕泗横流,俯身咬牙道:“爹,儿是皇帝的臣子,儿定不负爹毕生....” “不是....不是“,黄续昼用尽全身力气,脑袋却几乎没有摇晃,唯有一滴浊泪从眼角泌出,又流到耳边。 他说:“不是啊!” 一激动,又开始惊厥,黄靖愢慌的手足无措安抚道:“不是,不是,爹....”,黄续昼还在重复问:“是什么,是什么?” 是什么? 他突然后悔,后悔前日的决定,可现在已经没有能力重新做个选择。好像口腔里只能发出这三个音节了,且这不是对晚辈的教诲,而是一种死不瞑目的执念。 若是黄续昼未曾抱恙,霍家这么大事,必然瞒不过他。但两月余前,黄老爷子突而晕厥,再醒过来,就终日不下床榻。 然外头虽然传言声嚣,霍家案时,其实他尚有一息之力思索。只是霍准和霍云昇之死扑朔迷离。人没死,还能想想办法,若是人真死了,说给自己的老爹,除了加重病体,好像百无一用。 黄靖愢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问问自家老爹如何看待,霍云旸死讯又传回京都,霍家彻底无力回天,他再无提起的必要。另一头魏塱知道自己的外公与霍准不清不白,特意提醒了两句,该说的说,不该说的,舌头老实些比较好。 黄家其他人如何想未知,但道理上是这么回事,何况黄靖愢做主将事瞒下来,老爷子的院子里,便清净的很,直到那个不知名的丫鬟闯进门。 黄续昼本就醒着,体内剧痛使他压根就没几个时辰能睡着。可惜他没瞧见那丫鬟模样,因为睁眼极费气力,而不受控制的呕吐将他仅剩气力全部占用。 你看,人一辈子风光无限活到头,临了被个畜生般的小贱人给捅了一刀。 他极力缓和着愤怒和对死亡的恐惧,只想在临死之前交代儿子杀进府里丫鬟,陪着自己的骨头一道儿到黄土里头去。 不是,不杀也行,活人气养地,可以福泽黄家子孙后代。 可半日修养后,黄续昼并没与黄靖愢说起这事,甚至都没问霍家事。他只叫自己的大儿子去寻旭尧回来见过,又说了些魏塱幼年和当今太后的兄妹之情,殷殷交代黄靖愢要以长者之容量,臣子之本分去辅佐皇帝。 知子莫若父,靖愢不是个圆滑之人,若让他知道府里有人暗中下黑手,必然要查的鸡飞狗跳。且那丫鬟说的是真是假都不知道,岂可因一言而乱了方寸大乱。 是假就罢了,若是真,更是与黄靖愢提不得。越交代一个人谨慎,反让他束手束脚,引人猜忌,莫不如不要让他知道,无知反倒坦荡。 没想到短短数月,他那个好外孙竟能将霍家斩于刀下。西北兵权与京中禁卫必定收归天子,而今的黄家对于魏塱,也唯有坦荡,辅以情分二字,方能免了步霍相后尘。 黄续昼强咽了那口血,叫永乐公主过来,也只是希望能嘱托两句,请她善待承宣,娴嫔暴毙一事,黄家实在无能为力。 但他身子撑不住了,他并未能与永乐公主说上话,他只能喘着粗气喊“不....不...不是.是...是..” 御医已经退到最外,黄家说些遗言,他该避讳。黄靖愢急的大逆不道都顾不上,顺着黄续昼的话语无伦次道:“不是,儿子不是臣子。” 所以他究竟是魏塱的啥?看黄续昼还不肯闭眼,昨儿爹还慈爱的称呼皇帝为塱儿,莫不是要提醒自己骨肉亲情?他又急着喊:“爹,儿子是陛下的舅舅,儿子........。” 黄续昼“啊啊”了两声,瞪着眼再不言语,他最终没能闭眼,但灰败色替代耷拉的眼皮将凡尘俗世盖尽。 他说:“是外...外戚。” 是外戚啊,可黄家谁也没听见。 庭前月(三十六) 这一辈子短短数十秋,悔恨不甘情仇都淹没在一片哭喊里,毕竟黄续昼没死之前,大家为了避免打扰最后的安宁,都憋的辛苦。这厢终于去了,确实如御医所言,是个痛快。 他自个儿痛快,别人也痛快。 既然大家忙着痛快,黄靖愢也只顾得赶紧将自己老爹的眼皮往下盖了盖,好让人看起来走的安详点,并无功夫去揣测老爷子最后究竟说了句啥。 可能黄续昼在最后一口气之间幡然醒悟,黄家如今春风得意,无知固然更坦荡,可无知更令人莽撞,也许提点儿子两句更好一些,但是....身前身后事,哪能就皆在掌控之内呢。 多日之后黄靖愢念及这一刻,大抵也只会猜老爷子惦记魏塱是自己的外孙罢,毕竟塱儿小时,深得黄续昼宠溺,比亲孙子还要疼些。 永乐公主面色无声的舒缓过来,扭动两下又挂了些许悲戚。在知道关于黄承宣的真相后,第一次主动上前安抚了下自己的驸马。 宫里日日都是有人瞧着的,说了两句场面话,快马往宫内而去。黄府门前素灯一燃,江府的暗卫也往回冲。 此时江玉枫和薛凌还没散,她倒是打算晚上要去薛宅处走一趟,不过天色还早,怕是去了逸白不在,久等无趣,便在这里多候了些时辰,也与江玉枫将黄旭尧之事商议的透彻些。 下人来报黄旭尧死讯之时,因在意料之中,二人并无太大反应,默默遣退来人,江玉枫谦恭凭吊了句:“老爷子千古。” 薛凌看着他笑笑,也是略带感伤般真心实意的回道:“音容百世。” 江玉枫举杯再请了茶,弓匕先前回来说薛家小姐性子大变的时候,他还有所不信。这会瞧来,岂是“大变”二字能形容,观其言行,竟跟换了个人似的。 坐了这些许时候,处处都与以前不同,方才那句话,也算是不着痕迹的试探,可薛凌的反应,让他无法辨别自己的试探究竟是被看出来了呢,还是没被看出来? 薛家小姐的行事,突然就让人捉摸不得了。 黄家事就此被揭过去,江玉枫笑言劝说薛凌再好生安歇些许,过上几日,怕是又要忙的脚不沾地。薛凌大方承了好意,又问起李阿牛可有回京,得知还没归,这便散了去。 出了书房门也没回自己院里,街上捡着吃食又耗了些时辰,到薛宅时,天边斜阳已经只剩殷红一弯。 逸白不在里头,却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薛凌本想着逸白在此处打理,当无什么事要防备,进出都是一个“闯”字。 熟料开门见人拎了把大刀站自己面前,瞬间急着将恩怨滑出来,倒忘了那半枚兵符也在袖里,跟着掉地面石板上,嗑得“叮当”一声。 未落地之前,她已暗忱不好,抄手想去接,却又怕这汉子突然袭来,分神之下到底慢了半分,眼睁睁瞧着那兵符在地上滚了两滚,才重新回到手上。 起身之时顺势往后跃了几步,人在门口站定,呼了口气方想起,这汉子多半也不是外人。没理由这么个看着就不是善类的东西在院里呆着,逸白会无动于衷,除非人是他安排的,自己反应过于惊乍了。 果见那汉子试探着过来道:“可是薛家小姐?” 薛凌将兵符在手里捏了捏,不知道这个人刚才看清是什么东西没有。她方才其实也算快,二人隔着又有些距离,应该是没看清。但是逸白是宫里出来的人,难保此人也有什么说不得的身份,没准只瞅个轮廓就能知道是什么东西。 她心下纠结,脸却慢慢微笑开来,收了恩怨道:“你是逸白遣在这里的?” 那汉子便立即单膝在地行了礼道:“小人蒙主家赐名泠冷,见过小姐。” 薛凌轻笑了声,暂辨别不得汉子嘴里的“泠”是哪个凌,但这名儿喊的婉转,与汉子长相简直是南辕北辙,难免让她暗猜是不是霍云婉的主意,特意喊了个同音的来调笑自己。 她随口喊了起身,自顾往院里走着道是:“找地儿坐着说”。然泠冷一直等她经过了,才起身跟在后面。薛凌余光瞥见人身形从低到高起来,不自觉想起金銮殿上群臣叩首。 进屋扯了把椅子坐下方知,逸白杂事缠身,最近又一直不见她出来,便遣了个近身的人住在这里,白日黑夜的等着,免得薛凌来了碰不上。 却说逸白先前提过的宅子,也已准备妥当,泠冷将地契房契皆呈与她,另来宫里还有两封书信出来。拆开来瞧,是霍云婉小有幽怨,说她初一竟也没往宫里走上一遭,另就是霍云旸的信又解出来些,一并给了她。 薛凌折了信不表,初一十五是能进宫的日子,她只进了一回就不再去,又没与逸白知会一声。正值霍云婉与苏家明争暗斗之际,能在信上明明白白的写两句微词,也算霍云婉与她薛凌至情至性了。 收起东西,薛凌道:“弓匕是在新处等我?” 泠冷回道:“恭迎小姐。” “我这边还有些事尚未处理得当,待结束了我便过去。大小事务,你让他看着安排就行,不必过问于我”,薛凌说完看了眼周围,又道:“你也不必再守在此处。” 泠冷点头称是,薛凌回屋细细查看了一番,再次转回江府。人活泛过来方记起,老李头的四七也快到了,齐清猗竟没找上江府来,永乐公主行事也与往日有所不同,这些东西都该上心一些。 她多少有些牵挂齐清霏,喊丫鬟去招了弓匕问过,人已经出了怀远关,这一路上吃喝玩乐还算自在。 第二日早间,弓匕求见的颇有些焦急。薛凌一贯贪睡,虽知他八成是为了黄家事,还是在床上多滚了片刻才起身。 含焉不知去了何处,院里无旁人,弓匕上前几步,逾矩附到薛凌耳边轻声道:“人到了。” 薛凌后退两步疑问看他,弓匕又笃定重重点了一下头。根据江府的推测,黄旭尧应该两日前就在黄家宅子里。不过那时黄续昼未断气,宫里也有人常来常往,此人露面也是私下一人,故而江府不敢肯定。 而今人死了,灵堂皆是自家,黄承宣到底在族谱上,披麻戴孝跪的端正,永乐公主怜夫心切,也宿在了黄家。她倒是认识黄旭尧,虽然认不得今日的黄旭尧。 但是,灵堂有个她不认识的人,这不是秃头脑袋上生虱子了么。 庭前月(三十七) 黄纸一张接一张的往棺木前的火盆里烧,青烟红火将黄承宣眼睛蒙蔽的什么也瞧不见,再多一位红袖频频殷勤,死别之痛当头,他也确实顾不上永乐公主的随身丫鬟何去何来。 薛凌处收到消息的时候,魏塱已在昭淑太后处相顾垂了好一会泪,到底是往宫里头的口信更快些,毕竟整个京中唯有皇帝的马能百无禁忌。 底下人先报与皇帝,皇帝与太后母子情深,亲自去传了这一噩耗,又强忍自身悲痛,劝太后保重凤体。 礼仪纲常使然,二人不得立马往黄府吊孝,只能在此处相对扼腕。正是潸然漓漓处,有个小太监着急忙慌百般为难的闯进来,说是皇后与新封的那位小妃还有雪娘子等人吵起了冲突,那叫一个不可开交。 昭淑太后犹在伤神,听了两句是后宫事,看都没看魏塱,扭脸到一旁接着呜咽的起劲。魏塱勃然大怒,冷着脸起身兀自出了太后宫门,才对一路跟着的太监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说话间,杀心已起了好久。非是要将闹事的弄死,而是想将来传事的弄死。就说,惊了太后凤体? 后宅不宁多少有点丢人,居然还赶在这个时间点上闹到太后跟前,但凡这太监稍微通透些,也不至于如此办事。 几个女人吵嘴而已,吵翻了天能如何。再不济,打起来,死两个又如何? 是而他本没打算询问此人前因后果,只处理之时总要避忌着点太后,这便走了老远。待发作之时忽想起,当今的皇后霍云婉,不该在闭着的长春宫等死吗? 她出不来,别人也进不去,何以跟人起了争执? 当差又有几个不通透的,传话的太监来时就已满头大汗,可他不是必须得来么。听皇帝语气不善,越发吓的周身颤栗,抢着答道:“是,是皇后今日...说要亲自剪些花枝..说...说是.....” 魏塱停步转身,太监立马跪了下去。魏塱冷道:“说什么?” “说是家父尾祭,因此去了御花园。不想兰妃娘娘与雪娘子都在,几人因赏花起了争执。雪娘子左右相劝,被推到在地,动了胎气。皇后说陛下未废她六宫之主的身份,这就.....这就要将兰妃....” 你看,这人是何等通透,既不说霍贼,免了又辱皇后,又没说霍相,免了惹皇帝不喜。一个“家父”之称轻松将自个儿撇的干净,不管霍准如何,那也改不了他身为皇后的家父不是。 至于要将兰妃如何......皇后说了不算,他亦不敢说,只得吞吞吐吐等着皇帝示下。 “将她打死,把宫里开着的花都给朕剪下来,给长春宫送过去!” 皇帝好似怒不可遏,一点迟疑都没有。登基这几年,他对后宫诸人从未有过如此大的火气。嫔妃吵嘴,小惩大诫就罢了,何况兰妃还有母家。 太监哆嗦想替那妙龄女子解释一二:“陛......” “你即刻去办。” 魏塱毫不容情的打断,说完似乎交代,并没走开。感受到头顶上龙威重重,那太监抵额在地再不敢言语,亦不敢起身。好一会后皇帝才拂袖而去,待随身宫人也走远,太监方勉强抬了脑袋,长出一口气。 这差事,他一个被推出来跑腿的怎么去办啊这是。 兰妃其人,近日在后宫也算略有薄名,魏塱登基以来,以三年丧期为由未纳妃嫔。底下人也乖觉,皇后是霍家女,皇帝椅子都没坐牢,谁还敢打起了儿女亲家的主意不曾。 待到守孝日满,魏塱也算羽翼渐丰。但三月初霍家还未显颓势,自然进到宫里的,除却民间进献的天人之姿,别的与霍家大多不是外人,只是关系深浅而已。 此等境地,魏塱维持着对霍云婉一往情深的美名,少有加封哪位姑娘,直到雪娘子脱颖而出。确然是美的令人神魂颠倒,又是皇后送的,陛下英雄难过,实属寻常。 至于别的,皆是泛泛而已,直到那夜霍云旸死讯传回京中,当夜侍寝的女子,正是今日兰妃。第一个晋了妃位,皇帝还特意交代人拟了个小字,沅芷澧兰,盛茂芬芳,这恩宠,也算独一份了。 可这恩宠,短短两月不足,她既不知因何而起,大抵也不会知道因何而没。 上回与雪娘子一别,霍云婉岂会让自己久困深宫。黄续昼濒死之际,消息就已经传到了长春宫里。 赶巧了,按霍准的死期,差不多正是尾七之数。具体是也不是,差个几天不甚要紧,难得她真心谢了自己父亲一回。 皇帝确然下令让皇后在长春宫里清修,但并没说不让皇后踏出宫门半步,只是霍家事以来,皇后自己不曾出去过罢了。 今日突然领着两三姑子要去御花园剪些供佛花枝,似乎并无逾越之处,几个太监端得不敢拦着。 兰妃是被雪娘子请到御花园的,一个有孕在身,一个皇帝新宠,都不太受别人待见,凑在一处免些寂寞。兰妃自己也乐于亲近,顺便替自己沾些孕气也未可知。 赶巧二人与皇后凑在了一处,三言两语起了嫌隙,皇后到没说什么,反是跟着的下人出言讥讽。兰妃并不张狂,就事论事辩了几句,那宫人竟冲上来打人。 这一拉扯,霍云婉便摆起了皇后的架子,要将兰妃治罪。一个是余威尚在,一个是天子心尖,太监谁也不敢偏帮,只能急急去传话。 丫鬟寻了把椅子,霍云婉坐着在等,雪娘子已经让人用轿辇抬了回去,兰妃还不卑不亢的站着。在她瞧来,自个儿与雪娘子喜欢哪朵,皇后便命人剪去哪朵,分明是有意挑衅。 便是掌了凤印,也不能如此欺人。何况谁不知道霍云婉是罪臣之女,皇帝再是顾念旧情,总要有个理法规矩。 她等的皇帝没来,来的是霍云婉在等的小太监。 兰妃瞧着那小太监与皇后耳语几句后,皇后便懒懒起了身,与她双手合十,抱了剪下的花枝垂眸往长春宫的方向而去。二人最后的眼神交汇,她不解里仍维持着坚定,却瞧见皇后已不复方才威严贵气,真像个修佛之人。 一汪静水无波,满目空远悲悯。 庭前月(三十八) 她不由自主的被这目光勾魂摄魄,直到皇后已经不见人影,兰妃才怔怔回过神来,看着偌大的御花园瞬间鸦雀无声。 先前洒扫修剪途径此处的宫人太监一应消失,鸣虫息鼓,秋蝶停翅,唯剩那个去请皇帝的小太监站着,用一种诡异的恭敬瞧着她,似乎喊了句:“娘娘请。” 如何这就让皇后走了? 兰妃回头,钗环在眼帘处相撞,虚影拉开之后,是随身跟着的两个小宫女面如土色,却还强撑了喊:“娘娘,且先回宫吧。” 她转正身子,再次狐疑瞧着那小太监道:“陛下为何没来”。问完惊觉自己也算逾矩,哪有她请皇帝就必须来的道理。没等小太监作答,便悻悻垂了头往自己宫院里走。 未等天黑,兰妃陨于寝殿,长春宫里,有花堆如金如锦。 霍云婉跪坐于蒲团之上,一头青丝于脑后松松挽就,与近日不同的是,上头插了支通透的碧玉凤羽簪子,她好久不曾佩过这等华光之物了。 约莫三四更,还有宫人陆续抱花来。秋日里头,御花园里少有牡丹芍药富贵,多是团菊早梅清幽,确然适合祭祀。 她亦点了三两柱香在燃着,直到天明,别说长春宫里,就是宫院近处,也不见得魏塱踏足一步,倒省了她诸多功夫。算来人不会再出现,霍云婉起身抽了四五花枝,吩咐给兰妃的寝宫送去,自个儿和衣卧到了榻上。 宫里的女人,大大小小她都见过。后宫事不说了若指掌,至少桩桩件件霍云婉是有过目的。挑人之前,又特意去翻查了一回。 她早已与魏塱恩情全无,魏塱今日宠幸谁,明日封了谁,其实不值得惦记,更加不存在争风吃醋一说。 只是,随着霍家获罪,她闭门于长春宫里,皇帝又再不相见,在宫里头想要活的自在些,只会一日比一日艰难。何况,她还得想办法与宫外互通有无。 即使手上还有捏着从苏家得来的大把银子,可一昧花钱去找人办事,那叫求,求人,从来是求不到头的。 唯有赏钱去差人办事,才能安稳长久。 所以她必须得找点什么事,来证明自己,永远是阖宫里最得罪不得的皇后。不管是霍家在,亦或霍家不在。无论她是出长春宫,还是不出。 天底下,该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魏塱了。 薛凌想快点弄死黄续昼的事,并未与霍云婉商议过。至她闭门于长春宫,永乐公主也不好时时走动,因此她并不知道黄家的老东西被人催了几声。不过,她确实等的有些失去耐心,总算这人是死了。 魏塱幼年与黄续昼祖孙怡乐,昭淑太后与自己的爹亦是父女恩慈,此人一死,想必两人极易动怒。 以兰妃受封的日子推断,并不是这位姑娘有何独到之处,而应该是运气不错,恰巧赶在魏塱兴头上。霍云婉又详细查过,受封之后,魏塱并没格外多宣召几次兰妃,可见他确然是不见得有多真心喜爱。 或者说宫里女人万千,要找个魏塱真心喜爱的也难。不过是荣宠加身的时日尚短,下人还没瞧出底细,以为兰妃于皇帝是举世无双。 哪来那么都举世无双? 雪娘子有孕在身,且眼看着就要瓜熟蒂落,即便有人内心不喜,表面总要敬上三分。她出面邀了兰妃,兰妃便欣然前往。 后续的事情水到渠成,魏塱定不会于众人面前为难自己。霍家之死还近在眼前,若是他这就翻脸无情,只会徒增薄幸笑谈,那位皇帝,绝不会如此的。 但兰妃之死,霍云婉不能说没料到,但她终究还隐有期待。想着魏塱也许斥责过兰妃便罢,如此自己的目的就已经达到。 里头真相不重要,宫人只瞧得皇帝不问青红皂白,袒护皇后,贬斥新宠。有了这桩事,宫人对于皇后的地位,总要重新审视一二。 另来还是做给雪娘子瞧瞧,阴谋之说不足以将人拉拢的死心塌地,还得告诉她,皇帝绝不可能喜欢任何一个女人。 然那太监一回来,霍云婉便知兰妃凶多吉少。她确然悲悯,她瞧那女子芳华正盛,错付情深。 她在旁人身上看到自身,二十来载,未遇良人。 只是这悲悯并不长久,当晚魏塱没来,霍云婉反生心喜。她以为魏塱会觉得不妥,前来质问自己一二。也不知是当真悲伤使人失智,还是自负让魏塱开始愚蠢,竟任由此事过了。 剪下来的花枝在长春宫里数日不败,菊花的清苦气味更添佛家庄严。黄续昼原该灵停三日后择吉时下葬,不过转眼即是重阳,黄家便遍请高僧,为老爷子诵经八十一卷,力求合个九九之数,以得圆满。 梁昭淑太后贵体欠安,又逢要准备登高祭祖,皇帝罢了两日朝,衣不解带侍疾。闲来久坐,魏塱倒也回想了一遭霍云婉与兰妃的争执。 冷静下来,稍有后悔自个儿处理失当,然人死不能复生,只能另吩咐人以妃礼安葬,又加赐兰妃母家。好在前儿个办事的太监妥帖,传的是人突而生疾不治。 终归还是霍云婉贱人生事,但屈指算算,确实是霍准死了快两月不假。毕竟他也恰好死了个外公,因此对霍云婉大逆不道的行为反有几分认同。 自己外公寿终正寝尚且难以接受,霍准可是死无全尸。霍云婉忍了这么久,憋不住跑出来挑点事,挑就挑吧。 那是与自己同床共枕三年余的结发爱妻! 魏塱守着昭淑太后之余,不忘找了个人去长春宫传话,允了皇后替自己的父亲立个牌位,但不得写全霍准名讳,亦不可为其撰写生平。 他记得云婉曾在书房殿外素衣赤足请罪,哀求自己饶了她父兄性命。可惜这事儿难办,毕竟霍家父子三人到自己面前时,就只剩两颗头颅与一具破烂尸身。叫他有心做个圣主,却只得勉为其难的当了个暴君。 个中欢喜,真是藏都藏不住,却又与人说不得。在长春宫里立块牌子也好,除却多加提醒皇后什么叫阴阳两隔,万一自己哪天起了兴致走进去,看着也是个有趣。 他想霍云婉该能体会自己的良苦用心,他要她有苦难言,有冤不辩,要普天之下,皆以为自己爱死了皇后,而长春宫里的那个贱人,就在这种虚假的欢歌笑语里绝望的清醒。 就像,自己以前面对霍家一样。 太监宫娥感动非常,霍家十恶不赦,也唯有陛下,爱得如此艰辛。可这天大的恩泽洒下来,皇后似乎并无太大触动,只起身双手合十向传话的小太监躬身行了佛礼,吓的那小太监登时跪倒在地接连叩首,嚷嚷“三生有幸,蒙皇后亲赐佛荫。” 站在旁边的姑子将人扶起来,霍云婉随手从桌案处拿了一叠经文递与来人淡淡道:“替本宫,祭与兰妃。” 这称呼,以后宫里头应该再不会有人提起了。 庭前月(三十九) 佳节重阳后,城内茱萸插遍,皇帝与太后往郊外行宫小住,祭祖登高拜山一应办妥当,恰能在下葬时替黄续昼扶个灵。 京中叫的上名了,都往了黄家送老爷子最后一程,江闳久久不出面,这回也免不了要上门哭两声。 薛凌本想提前瞧瞧黄旭尧是个什么模子,做了个丫鬟样跟在江闳身后。随着棺木出城,送葬的外人散尽,仍不见得江闳暗示。想是生前愿已了,又或者黄旭尧藏的严实,终没让她得逞。 西风卷尽街上飘散的纸币,凑热闹的看客也隐在屋门窗棂后,唯有黄府门口的白灯笼还摇摇晃晃着艰难的想要诉说一个人存在过。 马车早在城门处候着,薛凌与江闳一道儿上了马车,同一屋檐下二人亦是多日不见。江闳瞧薛凌多添晚辈德行,薛凌恭敬喊伯父时,无端觉得江闳老态横生,一如这岁月忽晚,猝不及防。 回到府里与江玉枫议过,道是一直有人在暗处盯着,待黄续昼棺木封土,黄旭尧应该就会离开,暗卫一直盯着,不会有问题的。薛凌看天儿雾蒙蒙的,使性子撒了个小脾气道:“一直盯着不来知会于我,白白走这一趟。” 近来她多温和,江玉枫知是个随口,不急不恼道:“你与爹在一处,府上下人来回的说些私话,给人瞧见了多生事端。” 薛凌开怀承了江玉枫说辞,笑道:“倒也是,那择定了再来知会于我”,后退出江玉枫书房回了自己院里。 这桩惦记总算了结,其实黄续昼死了那刻就应该放宽心来,可黄家拖了这般久,每次问起,都说在念经念经,以至于她都担心,死人听多了会不会突然坐起来。 直到今日看见那棺木厚重,估摸着即使黄老爷子还魂,也无力推开,方能确信人死了,死的透彻。 桌上有厚厚一叠小楷,李姓王张写的端方,再抬笔,一个黄姓也是信手拈来,并没哪处写着个“平”字。 有些事,和人一样,没了,就是没了。 用过晚饭后仍不见得江府有人来回禀,薛凌搬了把椅子坐在院里吹风,想等夜色深些去素未蒙面的新居处看看究竟,她近两日气色见好,含焉跟着轻松了许多,杂事歇下后,也随着站在一侧聊了些饮食起居,亦是颇有感怀薛姑娘好似改了性子。 转眼这九月就快过半,霍云婉解出来的信,上头内容暂未发现有什么用的上的。薛凌仍是抄录了一份后,递与了江玉枫,省了口舌功夫。 待到溶溶月色铺开来,含焉打着呵欠再三规劝外头凉。薛凌起身回屋换了男子便衣,自己找上弓匕说是要出去办些事,早则当夜即回,晚的话,估摸着要第二日下午。 弓匕自是不敢拦她,连要向江玉枫请示的意思都没,慌忙赔礼说是江府近日有所怠慢,以致于薛凌见外。分明以前薛姑娘是来去自如,何以突而就生分了? 薛凌笑言以前是自个儿不周,病了这一场,人生大悟。至于弓匕信与不信,她其实并没说假话。 依着地契的方位,出了江府不疾不徐行了约莫半个时辰,遇一宅子砖青漆丹,雕梁绣柱隐隐可见,匾额高悬,上书“壑园”二字,用笔苍劲。 街上灯火还未熄尽,对着地契又瞧了一回,确认是这么个地方。将地契揉作一团放回袖里,薛凌瞅着那匾额笑了一声,方上前敲门。 壑园,听上去很像哪家公孙王侯的别院,又或者是有钱有势的外邸,比她那破落“薛宅”是要巧很多。 不养望于丘壑,不待价于城市,不知道逸白是不是这个意思。 开门的是极年轻的小厮,看着约莫十五六七的一张脸,未等他问。薛凌躬身笑道:“去与你家主人说”....滑道此处却顿了顿,似想了片刻才道:“就说薛家故人来访。” 许是这宅子进进出出的人多,那小厮还带着少年活泼,并不问薛凌为何暗夜登门,热情请了进屋,去通传了一个管家样的中年男子,一路将薛凌带到外厅坐着。 果真是依着逸白说的富贵,宅子里亭台玲珑,楼阁精致,山石流水一应不缺,红花翠叶处处可见,比之苏家江府仍不落下乘。 桌上瓜子闻着是新炒的,不过此等场合,嗑着不雅。薛凌捏了枚蜜饯含在嘴里,酸甜味未散尽,逸白就冒了出来,身旁还跟着那个叫泠冷的汉子。 听下人喊着“白先生”,薛凌有些忍俊不禁,偏头掩着脸吐了梅核,戏谑看他道:“先生别来无恙否”。逸白学着薛凌模样,客气拱手弯腰道:“承蒙薛兄挂念,在下一切安好”。 待下人识趣退尽,逸白恢复如常道:“白某在此恭候小姐大驾多时,可是江府那边有什么事绊着了”?说罢一撩衣襟坐到了薛凌对面。 “不是,只是我在等一个人丧命,没奈何他今日才入土,所以耽搁了些。你这边怎样了?” 逸白迟疑道:“小姐指的是.......黄家的老爷子”?京中能让薛家姑娘关注生死的不多,今儿又只有一位,属实好猜,只是他没太明白薛凌怎突然就跟黄家动上手了,尤其是宫里那位前几日也是心心念念在等着黄老爷子死。 他一猜即中,薛凌小有诧异,却也不欲瞒着,笑道:“是他,我想寻个人,别的路子不好走,就做了些手脚”。她这会过来,除了认认路,本就是要提起这一桩。 意在逸白替自己寻些可用之人,没准过个几日,就得带着去黄旭尧住处走一遭,毕竟不能次次指望着江府做这些缺德事。 弓匕说的对,她越来越见外了。 逸白蹙眉,轻声道:“黄老爷子驾鹤。。。。。。跟小姐有关?” 薛凌听他语气不对,盯着逸白,探寻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逸白连忙解释道:“小姐误会”,说着将霍云婉所谋之事快速讲了一遍,后又夸二人心有灵犀,薛凌这才得知霍云婉也是一直在等着黄续昼死。 如此瞧来,那老东西真是死的其所。 庭前月(四十) 虽是二者不谋而合,薛凌却也没过多揽功,且刻意提了一句这是江府的主意。逸白不辨虚实,不过黄续昼现在已经在地底下躺着,既是已经做的滴水不漏,他犯不着再提醒薛凌操之过急。 其实宫里霍云婉也等的心焦,却从未想过要催一催。然她与薛凌之境像本也有差,没了霍家依仗,皇帝态度不明,正是别人掂量她有几斤几两的时候。 若有个万一,便是有人念着情分,多半也是袖手旁观,更有甚者,落井下石才是。而薛凌诸方人马在手,些许差池无关紧要,她行事大胆一些也算不得冒进。 话说到此处,二人又聊了些霍云婉近况,逸白诚心替自己主子拉拢薛凌,自是苦楚冤屈皆有,雄心壮志俱存,又着重讲了兰妃之死。 有了这么一缕芳魂归去,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东西还得将皇后供起来。毕竟皇帝新宠也是说死,就死了,区区一个宫人太监,岂敢寻皇后的不是。倒也不指望这点微末伎俩就能翻云覆雨,求个传话递信的方便罢了。 薛凌懒懒倚在椅子上,咬着点心听他与那泠冷一唱一和,时不时乖巧答上一两句,气氛透出些许安逸来。 霍准死后霍云婉要如何安身立命,这问题她早前儿也曾思量过,不过那时候仅仅是感慨霍云婉态度之决绝,鱼死网破也非要将霍家给埋了才算。 现听逸白说起,原也是早有退路。雪娘子何时何因进宫不得而知,但回想进往齐府的时候,自己是在城外破屋里见过她的,所以进宫必是那之后的事。 且在宫里时,霍云婉提过,人是苏姈如送进去的。短短半年,就成了霍云婉的一着好棋,这二人配合如此默契,以至于薛凌怀疑苏姈如是否已经真的跟霍云婉恩断义绝。 至于霍云婉利用黄续昼之死算计魏塱,确然巧妙,可她似乎再难有往日热情,与逸白夸赞两句其实笑的甚是牵强。 她甚至开始同情魏塱,她想这蠢狗大可杀了霍云婉的,既能坦荡赐死,也能暗地里灌一碗毒汤。多不过是旁人骂一句狠心,或是编排些轶事传唱。 可惜他被困在一个壳子里,唯恐打破了,流出一地真相。 她又有些嫌恶魏塱,暗猜也许是魏塱成足在胸,已然不将霍云婉放在眼里,所以猫戏老鼠一般由着她玩各种花样,这本身是种莫大的残忍。 但这些猜测其实都是无的放矢,更多是因为魏塱放过霍云婉,她便想起拓跋铣放过了自己。她在想自己能活着从平城回来,会不会与霍云婉能在宫里活着的原因有一丁点相像? 因为雪娘子想到了齐府,难免这一年半载做过经过的事都窜到眼前,记性太好也令人神伤。然薛凌的心不在焉与勉为其难都没没让逸白瞧出来分毫,好似人突然就学会了伪装。 二人聊的兴起,直至月过中天,逸白恍若才回神,意犹未尽道:“与小姐相识甚久,今儿方一见如故,竟忘了时辰,小姐还是早些安寝,明儿再看可有何处不合喜好,小人再去安排。” 薛凌喊着自己不困,却作势打了个哈欠。逸白当即又笑劝了一回,薛凌略思忱,还是随着逸白的意宿在此处。早晚要来的,且她对地方还算心喜。 唤了个丫鬟在前头提灯引路,二人走着薛凌便顺带提起自己想找些随身跟着的人。逸白一口应下,说是先去寻些合用的,再让她挑过。 几处回廊走尽,一独院掩映在几株高大丹桂里,花期未尽,馥郁袭人。逸白躬身说是不便入内,告了个退。 薛凌笑笑由着他去,自己推门进里,屋檐处有俩丫鬟“噌”地站起,想是夜深了已经在瞌睡。被这一惊,俱是三两步上前,先行了礼,试探着问可是“薛姑娘。” 薛凌抖了抖衣袖,她穿男子衣冠只是求个行事方便未刻意掩饰身形,逸白应该也有交代过院里人,只有姓薛的姑娘回来,所以丫鬟认得自己。随口答了是,让人领着到寝殿,拒了丫鬟梳洗伺候,只挑了件舒适的里衣换了这才躺下。 一切都是陌生的,她反倒睡的安稳,第二日醒来更见园里未有丝毫秋末萧瑟,反是处处花木迤逦,比薛宅,比存善堂都好了十倍不止。 富贵处见得多了,可她从未拿苏府江府等地与存善堂对比过,今日一见壑园,却止不住的想,该是这等地方,更令人舒心一些。 她自己的地方,她自己的人马,她自己的权势,就该像从薛宅到壑园一样,由无到有,由狭到广。 客居人下,连个赏花看院的闲情都没有。 用过早膳后,逸白陪着薛凌将宅子转了转,沿途将府上大小事务介绍的仔细,另有宁城那头的情况也交代了一遍。 二人最后一处是在书房里,架子上经史子集一应不缺,桌上笔架挂的满满当当,一一瞧过后,不知逸白按了何处,最里的墙面“吱吖”开合,一金丝木的柜子徐徐漏了出来。 薛凌偏头示意询问,逸白躬身笑了,先走到里头,按开柜子门门扇,里头是七八十格子错落有致,又各挂着一黄铜小锁。 薛凌走了几步进到侧脸瞧着,逸白转身屈膝双手奉了一串钥匙道:“账册往来,宅里密事皆收纳于此,请小姐过目。” 薛凌道:“白先生多礼了啊”,说着拎起钥匙越过逸白,随意捡了个格子打开,拿起里头册子聊聊反了几页,正是往宁城那边的账目。 数额尚在其次,来玩之人的官位才是让她触目惊心。然此时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薛凌貌若无意,合上本子又塞了回去,将钥匙随手搁在旁边台子上道:“看过了看过了,也没什么新鲜事,还是往日样子,你做主就是。” 逸白已经站起,仍不改恭敬道:“小人万死不辞。” 薛凌哈哈两声道:“突而这般郑重,我哪里习惯的过来。昨夜听你所言,现在往宫里来去方便的很,你能不去帮我问问皇后,若是我想杀了黄旭尧...... 是早些好,还是晚些好?” 庭前月(四十一) 说着话,薛凌转了个向行到桌前,侧身对着逸白。 昨夜说起黄续昼之死,逸白已知她是为了找黄旭尧。报仇雪恨这些事无需多提,当年平城事既有黄家一份,他当然也猜的到薛凌是想弄死黄旭尧。 但这个早晚之分,一时叫他迷惑,思量着正要开口先应下,薛凌捡了根狼毫在手转过来,略雀跃道:“这是犀角?” 逸白看着尺来长笔管在薛凌指尖轻巧转了个圈,笑道:“小姐见多识广,这支确是黄支国来的犀角,小人觉着少见,一并收了来。” 薛凌笑笑,又捏着在手头转了两圈,其色呈赤赫,光洁如冻,又金漆描了数只云蝠点缀。梁境内少见犀兕,其珍贵不言而喻。她在苏府里头见过,苏夫人亦舍不得自用。 这会捏在手上,是有片刻贪恋。 瞧她面上欢喜,逸白紧赶着道:“小姐要问的事,今晚应该就有结果。” “知道了,我在江府里头,你过来不便。若是皇后觉得早些好,你就不必来寻我了,若是晚些好,就让人来随便传个什么话。” “小姐谨慎。” 笔还没开过墨,生硬的很,薛凌随手划了一道,又挂了回去。抬头拍了拍手对着逸白道:“我甚喜这个地方,可我以前来去都是一个人,独自行事惯了,以后与你家小姐共事,难免有地方不周到,若是惹了她不喜,还望大家坦诚相见。 另外。。。。。”,薛凌从袖里将那半枚兵符摸了出来,一边缓缓递给逸白,一边仔细盯着他神色。 逸白先是双眼一震,而后不由自主目光在兵符上头停留了两秒,才不可置信的看着薛凌道:“这...” 薛凌噗嗤笑出声,大咧咧丢给他道:“假的啦。” 逸白被她这动作吓的不轻,慌忙伸手接,手上颠了两下才拿稳。再看薛凌根本不放在心上,一闪身到桌旁拉了椅子坐下道:“我依着旧时记忆让人仿了个假的,可是拢共也没见过几回,细节处记不太清了。 不若一道儿让你家小姐瞧瞧,能不能糊弄过去。再不济,让她想办法打听一下另一半是个什么模子,我试试能不能做的更像些。” 逸白松了口气,看她一眼又拿着兵符细看了一回。不过这东西莫说见过,其究竟什么样,听也没听过,真真假假都不是他能辨别。 但看其构造铭文皆是精巧,至少仿的不粗糙。到底薛姑娘是薛弋寒的女儿,能造伪不足为奇。 多瞧几眼,越发激动,若是这东西能用......他双手递还给薛凌道:“小姐且先收好,小人一有消息,就来回话。” 薛凌接过东西又收回了袖里,还是那副不怎么上心的样子道:“也不急,我做来玩的。莫说是个假的,就是块真的,也未必就能调兵,到底还是人重要。” 逸白点头称是,薛凌翘脚起了身,跃下椅子,指尖掠过一排笔管,与逸白说了要回江府,又叮嘱了一次今晚之事。后者唤来丫鬟车夫,又备了些散碎礼数之物,将薛凌送回了江府,特意走的侧门。 已经深入到江府内园里头,那枚兵符又重新划出到手心。摸索了好一会,才再次收回去放到袖子里。 泠冷究竟瞧没瞧见,她实在不能去赌,倒不如早点扔出去,免了为点未必能用的上的东西在霍云婉处前功尽弃。 何况,另外一半,也要想办法去找。 不知在江玉枫处,要不要也试试这个法子。然思索了一阵,薛凌还是决定暂时不要轻举妄动。泠冷看了一眼所以别无选择,然江府并无人瞧见。 另外虽有霍家权势在手的时候,但霍云婉必然没见过,也没听过兵符长什么样子。真东西给她她也无法辨认,江玉枫长久跟在魏熠身侧,万一见过...... 院里的人对她来来往往见怪不怪,先回了自己处一堆盒子塞给含焉拾掇,薛凌提了一个跑到江玉枫处问了几句,黄旭尧就在京中。 娇妻爱子,金玉满堂。 昨日黄旭昼陵墓封土后,江府的人一路跟着他到居处,又留了两三个人守在那,到现在还没撤。 江玉枫原以为薛凌要咬两回牙,却见她听完之后不改面上喜色,轻巧去拆了提着来的那盒子系绳,笑盈盈打开。 里头是四粒花饼,粉翠鹅黄霞色不等,薛少爷居然会给人带礼了。 江玉枫笑瞧着没开口,薛凌将盒子往他面前一推,道:“这家铺子的点心好吃,我以前在苏府常买,今儿个路过,特意提了两盒请你尝尝”。说着自己拈了一块,咬了一口好似甚是满足,又催着江玉枫拿,说是要趁着鲜。 她压根就不知道逸白提了些啥,拆着什么是什么罢。 江玉枫揽袖伸手取了一粒,入口破皮,再看里头殷红欲滴,好似是用洛神花入馅,却是雅意非常。就是甜味过重,他不甚喜,再咬了一口,便搁在旁边茶碟里,道:“你以为,何时动手为佳?” 薛凌一边转着眼珠子,一边大口吃着,片刻咽下后才道:“今晚?明晚?”,她自问自答:“还是明晚罢,让薛璃走一趟,我有些东西要他出面,今晚太赶了些。” “明晚就不赶了么,人都找到了,多等两日也无妨的”。江玉枫停了片刻,看着薛凌劝道:“薛少爷慢点吃,小心噎着。” 他看薛凌真心喜爱这玩意,连吃两粒还意犹未尽的样子,又道:“是没用过早膳么。” “用过用过,就是觉着好吃,作甚多等两日”,薛凌眼光在剩下那粒停留片刻又移开,江玉枫笑道:“我尝过了,你喜欢就拿去吧,究竟是哪家的,赶明儿交代下人多买些就是了。” 薛凌打了个嗝,仰身倚着道:“罢啦罢啦,贪多不是君子所为。你备着人吧,宫里头死了位娘娘,你听说了没?” “是兰妃?倒也有所耳闻。她母家在朝为官,旨意下来,便都知道了。如何,可有什么说道?” “嗯,她是被魏塱弄死的。所以就明儿吧,打铁.....”,薛凌抿了下嘴唇,咽了些口水,那东西甜的过头,粘腻又恶心。 她接着道:“要趁热嘛。” 庭前月(四十二) 江玉枫心中咯噔一闪而过,追问道:“这是什么由来。” “皇后被困在长春宫念经,可这世间信佛的人少,怕是天长日久就没人听她的了。找了个由头与兰妃起了争执,就在黄老爷子刚死那会。大概魏塱痛昏了头,听到消息一时不耐烦,就把人给弄死啦。” 薛凌浑不在意说完,手指点到最后一粒花饼上拿起来冲着江玉枫笑笑道:“你不吃我吃啦”,啃了一口后道:“霍云婉一贯聪明的很,早些时候我还担心以后与她来往不便,现儿看也没什么好担忧的。” 她神态明媚,语调轻快,全无为无辜之人伤神的模样。江玉枫轻抽下嘴角,附和道:“霍家姑娘蕙质兰心,早些年在王孙公子间素有盛名。” 薛凌整粒饼子塞进嘴,鼓鼓囊囊道:“那江少爷未能与她百年好合真是苍天无眼。” “勿要胡言。” “不胡言不胡言,黄旭尧院子里,有多少畜生来着?” 江玉枫看了看薛凌神色,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没有别的意思,斩草要除根。再说了动静不闹的大些,也吓不住人。” 沉默了半晌,江玉枫低头拿茶,轻声道:“下人来报,说是连杂役仆使有一百来口。” 薛凌兴致颇高,偏头道:“他有两个儿子?” 江玉枫捏着茶碗的指节一紧,看向薛凌道:“大可不必如此。” “我随口问问罢了,江少爷以为如何?” “你是想借旭尧之死将黄霍两家勾结的事翻出来,以此离间陛下与黄家罢”。江玉枫等了片刻未见薛凌答,续道:“上一辈的恩怨,不若......” 嘴里点心屑未吞完,舌齿间还是那种恶心的甜味,甚至于生出些腥臭来,薛凌抬头撒娇般问:“不若怎样?” “不..” “谁说黄旭尧要死了”,薛凌戏谑打断江玉枫,笑道:“他怎么能死呢。” “你.....” 江玉枫一句完整话也没说出来,薛凌道:“我不要他死,我要他亲自去跟魏塱说,说说当年黄家是怎么跟霍准勾结意欲架空皇权,我要他亲自去跟魏塱说,说说当年西北兵败如山倒究竟谁是幕后黑手。 除了他儿子,我也找不出别的东西能让他去。 你有吗”?她支了手肘,撑着下颌,双目灼灼期待的瞧着江玉枫。可江玉枫没有,等了半晌,也只能叹了口气委委屈屈的喊:“你看,你又没有。” 薛凌起了身道:“所以呀,多备着些人,除了黄旭尧,我不希望有一个能喘气的从那离开。” 江玉枫垂头没答话,薛凌转身欲走,看茶碟里那点心江玉枫才咬了一口,自个儿捡起来将好的那边又啃去大半,举与江玉枫囫囵道:“我就喜欢吃这东西”。说罢自个儿大步出了门。 头顶艳阳正好,暖洋洋的,晒的园子里花草香气都带了些许温热,不似雨天清冽刺人心肺。她深吸一口,将残缺的点心丢到僻静处,拍了三四下手犹不足意,在衣服上大力蹭了两蹭才回自己住处。 就是明晚了,恩怨在袖里收缩数回,仍不能平息胸腔里头莫名的期待和恐惧,又临了几篇百家姓,那种不能自控的猛烈跳动才稍稍缓和。 她从未打算要等逸白的消息,或者说逸白今晚一定不会来。在没去壑园之前,原是打算备些自己的人,再去动手的。 可一听宫里霍云婉的举动,正如对江玉枫而言,打铁,要趁热才好。魏塱如此暴戾无常,正值他气悔交加,再来一剂猛药,效果才会更好些。若非要薛璃出面走一遭,她必定要今晚就去将事办了。 特意让逸白去问问,还是想与霍云婉攀些交情,盛赞一声她对魏塱了解之深,顺便催着把兵符之事早些结。 这些琐碎折腾下来,已经是饭点,含焉敲门问可要一起,薛凌停笔欲拒,顿了片刻却柔声道:“就来。” 丢了笔看自己掌心,似乎那点心的甜腻味还没散。不要紧,她想,能做的不能做的,喜欢的不喜欢的,受的了的受不了的.... 她都可以,这世上,没什么是她不可以的。 含焉只看见薛凌眉眼清和平允走出来,说笑间坐于一处,似乎胃口也颇好,用过饭之后与她关怀数句才散。 晚间果真未等到逸白前来,霍云婉是否了解自己心中所想,薛凌不得而知。但看一切如自己所料,只略猜霍云婉在宫里应该也颇为窃喜。 第二日早间梳洗过后,与江玉枫在书房碰过,知他已经与薛璃说起有要事相商,散朝早些归来。 也是凑巧,魏塱刚从行宫回来第一日上朝。皇帝死了外公,小黄大人死了父亲,文武百官措辞少不得要斟酌斟酌,一来二去,比往日都久了些。 薛凌与江玉枫坐在一处,有样学样,拿了卷书翻着图个心静。日上三竿时,弓匕来传,说人回了,稍后薛璃未换衣衫进来,脸上还覆着那张白玉面。 见薛凌在此,先上前喊了家姐,又垂眸道:“前几日听说你身子不便,何以不允我相探....可好些了。” 薛凌丢了手上书道:“都好了,你身子弱,渡了病气给你,不妥,就没允” 大家重逢了这么久,薛璃第一回见她如此体贴,惊喜抬眼看了薛凌,却见她脸上并无明显热忱关怀。 虽也不是嫌恶抱怨,可想想往些年在平城,常有薛弋寒斥责大哥不该将城外污秽带到屋里,免得加重自己病气。念及这数月相处,免不得他有些怀疑这句话也是个刻薄讽刺。 欢欣渐渐退去,一旁江玉枫喊了坐,薛璃依言坐下,朝着薛凌轻点了头道:“多谢家姐体恤。” 薛凌侧脸与他笑的明朗,仿佛二人生分不合都烟消云散,一切又复从前样子,道:“今晚与我一道儿去个地方。” 薛璃尚有不可置信,瞧着她怯道:“家姐吩咐。” 江玉枫伸手续上三杯新茶,却插嘴调笑道:“可要我回避一二”。他是个瘸子,今晚本也出不得面。 薛凌未答话,薛璃转脸急道:“大哥。” 话一出口,惊觉哪里不对,又瞬间转向看着薛凌,却见她毫无反应,只顾了伸手取茶,压根就没看自己。 江玉枫丝毫不觉里头异样,亦是完全没有要回避的样子,端着茶水温和看向薛璃道:“何事”?凌这才也抬了脸,一并笑着瞧他。 她好像在意过薛璃的称呼,不过反正这会是无所谓了。 庭前月(四十三) 薛璃在二人注视下越显局促,左右来回看不知如何开口。江玉枫还在等着不曾开口,薛凌收回视线道:“一家人,有什么事情听不得,还要你提回避不回避。” 这话看似对着江玉枫,又好像是在说与薛璃,江玉枫跟着轻笑了声道:“是啊,有什么事但讲无妨。” 他出声之后,薛璃才明显松了口气,跟着端了茶水略点头示意道:“大哥说的是”,又转向薛凌道:“不知家姐要带我去哪里。” “晚二更时分,往黄旭尧处走一趟,不过...” “黄旭尧”?薛璃惊问,打断薛凌道:“他在哪”?话出口方觉自己反应过甚,缩了缩身子,才接着道:“去他那里做什么”,说罢求救般看向江玉枫。 黄旭尧的名讳事迹,朝堂上的人都略知一二。只是当年这个人声不见人死不见尸,黄家还有好几位在金銮殿上站着,是故少有几张嘴巴敢提起。 薛璃也未深究过此人,猛听得薛凌要去,那意思,黄旭尧就在不远处。与其说他是惊吓,不若说是一头雾水。 薛凌待他问完,还是温和道:“他在京中,晚间街上无行人,车马走的快,多不过一刻钟就到了。 但是去之前,你得换一副脸面”,薛凌顿了顿,看向江玉枫,笑道:“免得给江府惹了祸事”。江玉枫瞥她一眼,又垂下目光,仍作个清净旁观,揶揄道:“薛小姐越发体贴周到了” 薛璃看二人气氛和谐,畏惧之情逐渐散去,亦觉薛凌之说甚是有理,再想起黄旭尧降将之说,难得有豪气上头,绷了脸色道:“此人居然敢堂而皇之客居京中,分明不将王法律例放在眼里。我愿与家姐同去,共问当年宁城开门叛降一事。” 薛凌点头称好,并未说起今晚要去的真正缘由,江玉枫跟着夸赞了两句,亦是完全没有要拆穿的意思。三人共饮之后薛凌推说有事散去,出了门尚听得里头薛璃在问江玉枫黄旭尧就在京中,如何不奏请陛下云云。 虽有不忿之意,语调却是轻松畅快,不复刚才她在时的压抑。是,是当年在平城那破屋里的薛璃。都随了去吧,她脚下略顿,却没停留。 含焉第一回瞧着薛凌舞剑,如果杀人的时候不算的话。午睡起来就见得在院里,一直到傍晚时还未曾歇下。 夕阳给白衣渡了轻微碎金,翻转挪腾间都是个清俊少年模样。唯偶尔动作稍停,未加遮掩的身形能明明白白看清仍旧是那个薛姑娘。 酣畅淋漓后薛凌收了恩怨,含焉便赶紧捏了张湿帕子凑上前。她倒无意殷勤,只是见薛凌这两日心绪颇佳,相处起来比往日愉快很多,亲近使然。 薛凌笑笑接了,看的却是含焉头上簪了一簇紫牙乌串的石榴花钗,足有三四个花苞合在一起,又用青玉削薄雕了绿叶在旁,栩栩如生的一团火红在乌云堆髻边好似要燃起来。 她问:“这东西哪来的,做的巧妙,也好看。” “嗯”?含焉看着薛凌的目光不解,瞧见她盯的是自己头上,上去摸索两回才抓着取下来晃了两晃,羞道:“这个?” 薛凌伸手直接拿了来,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道:“嗯,第一次瞧见,怪好玩的,送与我罢。” “啊”?含焉看薛凌手上,又摸了一把发髻。结巴了两声,才艰难把话说顺溜:“你...姑娘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拿去的”,又连连摆手解释道:“我不是不想给姑娘,只是,只是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些东西。” 这支花钗并不是多名贵,紫牙乌又名石榴籽,顾名思义,这种东西跟石榴籽一般琐碎,不能像旁的珠玉那般物尽其功。虽也值个几两银子,但在江府给的妝匣子里截然排不上号。 胜在如薛凌所言,巧妙而已。这钗子干脆就选了米粒般大小的石榴珠,用金线作引,石榴石串石榴花,给小姑娘添些艳气。可能今日与衣衫正搭配,丫鬟便捡了来给她用上。 只是相识这般久,不见薛凌对身外之物上过心,突如其来主动张口讨要,惊的她手足无措间带了点轻微欣喜。想着薛姑娘与自己越是随意,越显二人情谊渐深。 看她合在手上甚是喜爱的样子,闺中情分,也就是些吃食玩物,含焉半是解释半是相邀,道:“我房里还有些.....不若与姑娘一道看看?” 薛凌感受着指尖轻微的冰凉感,笑道:“不必了,我只是瞧这个有意思”。她偏脸看向含焉小道:“以前我住处,有一大簇石榴花。” “这样.....”含焉略失望,长出了一口气。她就说薛姑娘不念外物,原是这个由头。 薛凌转身回了自己屋,并没说那树石榴只开花不结果。而今存善堂人去屋空,那石榴树不知还能活几时。那老妇人说的对,红红艳艳的开过,半粒果子也没,有什么用呢。 江府的丫鬟甚少见府上的表小姐对梳妆有要求,不过既是薛凌喊,倒也伺候的上心,脂粉堆叠,花钿贴额,一袭蓝色广袖衫子衬的人肌肤如雪。 她自个儿又摸出个石榴钗子簪在发间,一点乌红与宝蓝相撞,不似寻常姑娘秀丽,却自成凌厉威势,叫人不敢轻易直视。 江玉枫瞧见也轻微一愣,却按下并没多问。薛凌来只与他告个别,领了弓匕一起行到薛璃居住的他山院,薛璃依言已经洗净脸上药物,支开了伺候的下人,寻了套寻常粗服穿着。 一盏孤灯之下听见动静,转身看是薛凌与弓匕前来,当即起身问了安,目光不由自主多盯了薛凌两眼。他见薛凌女儿家装扮甚少,如此艳色更是从没见过。 薛凌笑笑走进里歇,左右看了看,桌上一盏铜镜未收,想是薛璃用过。拉了人轻道:“过去坐。” 薛璃不明就里,依言跟在身后走到铜镜旁坐下。薛凌手上不知是何时就捏了个发束,并一把小梳子。将东西搁在桌上,灯火不亮,铜镜里人影也有模糊。她搁下东西扶着薛璃肩膀,看了半晌才幽幽道: “你与他不像。” 庭前月(四十四) “嗯”?薛璃有古怪寒意,听声想起,又被薛凌按回椅子上。换了轻松语调道:“你与薛弋寒不像。” “嗯..”,他自小就知自己与那个爹不怎么像,现被薛凌说起,也只默默认了,落寞里没顾上薛凌直呼其名。 待反应过来要辩驳,薛凌道:“今晚你我去见故人,你是他儿子,也该尽量像些才合适,我替你挽个发髻。” 说不出哪里不对,却又总觉的哪里都不对,薛璃偏头欲问,却抵不过薛凌手上带力,将他脑袋掰正。一手扶着,一手去拿了梳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也,披头散发在战场上亦是大忌,故而行伍者,皆将发紧束于顶。 她对这玩意再熟悉不过,先拆了发冠,尽数拢于脑后,高收过顶,以玉箍束之,再挽于一处,用发针固定住,顷刻即成个怒发冲冠样。 再看镜里横眉悬鼻,突然,就像了。 薛凌瞅了两眼,甚是满意,回身对着弓匕道:“拿过来吧。” 弓匕上前,手里托着套窄袖的骑服,却看薛璃坐在那似有不可置信,手不自觉的往镜面上摸。 薛凌转身往门口处边走边道:“快些,过去还要好久呢。” 薛璃蓦地缩手,看向弓匕。弓匕将衣服递给他道:“公子快些吧”。说罢跟着退往一边。薛璃接过托盘,看了一眼门口站着的薛凌背影,这才往里屋去。 好半天不见得人出来,往日都是薛凌不耐,今儿大抵是月光好看,竟是弓匕先等的着急,进去方知薛璃少穿这等衣衫,平时也是人伺候惯来,系带扣绳怎么折腾怎么不顺。 这人是个废柴不假,弓匕本也想过是否要帮着伺候一回,后又想长在平城的人,穿这东西不是轻车熟路?怎料所想有差。 至于是为什么,就非此时该考虑的问题,三两下替薛璃收拾妥当,到门口喊薛凌时,见她还是无甚波澜,尚有闲心上下打量了眼薛璃,至少比方才进来时满意许多,道:“这回像了。” 说罢大步下了台阶往院外走,冲着后面道:“走吧。” 薛璃只觉身上衣服紧巴巴的让人喘不过气,头皮也被拉扯的生疼。上午说的那些豪情壮志,此刻都化为不自在,性子上来冲着弓匕没好气道:“这是去做什么。” 弓匕轻声道:“马车在候着了,公子与薛小姐路上再说吧。” 薛璃看薛凌已经走到了院门口,一甩胳膊皱眉追了上去,三人先从江府侧门出了,至一酒楼后将薛凌薛璃二人放下,弓匕与车夫自行离去。 片刻后有另一黑色马车由远而近,车夫是个年轻男子,寻常小厮模样,邀了她俩上去,又是一段摸不着来去何方的行马。 黄旭尧未经朝廷定论,算不得罪臣,但起码是应该收监在押的嫌犯。光明正大去寻人就是,这般神神秘秘不知作何,薛璃在车上本欲问个究竟,坐上马车才掀了个帘子角,薛凌即冷冷道:“不想死就老实点。” 神态语气与在江府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这位家姐要做什么,忍着不适垂头坐在那,再不想问什么狗屁缘由。三年养尊处优,总也养出些脾气来。再是亏心,相逢这么久,处处伏低做小,该到头了罢。 江府后手再作何安排不得而知,终归是不会让人能指证江府的马车与黄旭尧扯上关联。薛凌压根就不在意薛璃情绪如何,只按着剑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 待马车停下,她睁眼,车夫挑了帘子,轻声喊:“姑娘请”。薛璃跟着抬头望去,作势欲起,薛凌剑尖已滑了出了,伸手压在薛璃肩膀处,冷道:“你坐里面,不要动。” 气壮人胆,薛璃皱眉狐疑瞧着她,缓缓坐稳回去。薛凌侧身越过,轻巧跳下马车。有三四个蒙面黑衣人站在车前,见她下来,齐齐躬身行了礼。 里面有一个人明显眼睛一亮,脸上轻微动容,却因瞬间低了头未被人瞧见。 薛凌指尖在手心处轻搓了两下,左前方出又过来两个黑衣人。走的近了,一人扯下蒙面,正是弓匕,对着薛凌轻点了下头,又将蒙面遮回原样。 薛凌上前两步,这才打量了一下四周,众人是在一处荒草地里,马车直直进来,压倒不少。弓匕凑到她跟前道:“往正前走约莫一里,是他家北院外墙。” 薛凌顺着往远方看了些,远方灯火到了眼里只剩一个小点,与近处草尖重叠,像是挂了一拢星辉,她道:“那走吧,还等什么?” 弓匕朝着马车方向轻偏了一下头,示意薛璃还在车上。薛凌转着眼珠子往后斜了一眼,道:“他自幼走不得远道,马车直接过去就行,到时候将东西收拾干净点,一把火什么都没了,也不至于就非得停在这破地吧。” 她抬了抬脚,适才走了几步,双鱼绣的缎面鞋已经挂了好些草叶子露水,再沾些尘沙,唏哩呼噜的惨黄色连裙沿都染了好些斑驳。早知要行路,还不如与弓匕等人一样着个便装的好。 弓匕为难皱了皱眉,还是没反驳,对着一黑衣人招手耳语了几句,留下他与薛璃便带着众人先走。 出了荒草地,房屋草木掩映,一里路算不得多远,裙摆飞檐走壁不方便,薛凌与弓匕落在最后头,等到了黄旭尧院墙外时,十数个人已站那不知等了多久。 薛凌偏头浅笑着打量,弓匕轻道:“快二更天了。姑娘要不要......”,说着递过来一块黑色方巾,示意薛凌还是蒙个面。 薛凌接过却只是擦了擦手,顺势塞在腰间,笑道:“别等了,进去吧”,又转向正对弓匕道:“门在哪?” 弓匕先对着那十来人一挥手,众人得令散开,只余二人还站着。他这才对薛凌伸手指了右边方向,沉声道:“这边请。” 薛凌微仰头,轻阖了下眼睑走在前头。顺着外墙走了几口茶的功夫,便是黄旭尧家宅北偏门。 弓匕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想让薛凌先退后。薛凌甩袖拒了,笑笑自个儿上前扣门三声,好整以暇等着里头人。 一年轻男子问了是谁,她挑眉道:“故人来访。” 门应声开了个缝隙,小厮凑了只眼睛上来,道:“哪家的故人,可........” 深夜前来,可有拜帖? 剑尖挑进去,一声沉闷“嘶”气声未出尽,薛凌肩膀已经撞到门上,将里头骤然吃痛的人撞翻在地,跟着欺身进去蹲下,左手将还没发出的惨呼声捂回喉咙里,被恩怨连同血肉一起切断。 地上暗红无声的蔓延开来,她站起时,弓匕几人还没进门。 庭前月(四十五) 看地上躺着的人热气尚存,未被血迹涂抹的左边脸清秀中带着些稚气未退,是个十五六的小厮。人倒在地面上多少有响动,适才推门也带了寒风呜咽,但宅子里并没谁再走出来。 与白日迎客不同,寒夜守门向来不是什么好活儿,尤其是还是个常年无人走侧偏门。要么是风烛残年说不上话的老头去干,要么就是这种刚进府里或是不受主家宠的人担待。 弓匕递与她的那方黑色面巾刚好用来将剑上血迹擦尽,二更初还不算太晚,依稀能听见回廊过后的院子里头还有人声窸窣。但秋凉之后,昼短夜长,主家即便还未入梦,也应该早就歇了,只剩下伺候人的熬着。 弓匕与众人进到门里,薛凌恰擦完恩怨,随手将脏污的面巾丢在小厮尸上。弓匕低眸看了一眼,那小厮右眼处被划开,而后身首分离,干净利落。 血腥味袅袅扩散开来,从谋划黄续昼之死到现在,和他的名字一样,仿佛是一把久拉不放的弓,直到薛凌恩怨出袖,那支箭,终是发出去了。 弓匕一挥手,跟着的人四下遁于无形,先前进宅子里的人也不知去向。薛凌将恩怨收回袖里,一抹鬓边,轻巧将那簇石榴花摘了下来。 这东西甚好,以后也还用的着,就不挂在上头惹人眼。 她闲庭却步往里走,弓匕在身后跟着。那些窸窣声越来越少,最后整座宅子隐于寂静无声。并无谁感觉蹊跷,夜深了么,都该睡了,没资格睡的,也不能闹出太大动静,免惊了主家美梦。 或许黄旭尧刚刚回京隐居于此的时候,黄家也曾派顶尖好手守了一段日子。年岁渐长,真就活成了个富贵小闲人。虽养了些家丁护院,却多是三招两式的半桶水,在江府特意寻来的人面前,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真有一俩功夫过硬的,也在黄旭尧贴身处藏着,动静还没闹到那处去, 地形是早就探过的,若她走的偏了,弓匕便出言提醒。宅子不算大,只她在等着人处理干净,这厢走的慢,脚步悠哉,好似过来只为踏月寻霜。拖拖拉拉到主院,已是二更末。 人一到廊门前,江府的人跟影子一般四周冒了出来。弓匕对着众人一扫眼,皆齐齐点头,示意已清理的干净。他跟薛凌耳语报备了一声,等着示下。 薛凌笑笑上前,宅里内院的门基本是个摆设,少有人家落锁,剑尖滑进去上下挑了一下,果真如此。一撩裙角,削下一块锦缎用手指抵进门轴处,再推时,便少了那声“吱吖”,人侧身进去,俩个小丫鬟皆披着宽大的粗布氅子蹲坐在屋檐下打瞌睡。 一盆炉火新炭还未全部燃红,火苗在风声里忽明忽暗。薛凌打了个手势,止住众人,自己拖着步子上前,鞋底与地面磨擦,生出些滋滋声。 人到了跟前,一小丫鬟才抬头,看一蓝裙姑娘弯腰对着自己笑的颇为温婉。登时吓的跳起,要惊呼又立马捂住自己嘴巴唯恐吵醒了主家。旁边那丫鬟也被惊的清醒,跟着撑地站起,看着薛凌赔笑,战战兢兢道:“姐....姐姐...” 姐姐是哪个院里新来的掌事? 说是到了黄旭尧的内院,可主家也是妻妾儿女好大的一家子人,宅子里进了院,院里又是院,进了三间又三间,这俩守夜的,不过就是外门处通传个半夜叫茶暖水备早案而已,也就比那偏门处的小厮多值几文钱吧。 半夜入室,三更登堂,怎么也与一个十七八的富贵姑娘扯不上关系。更可能是主家从何处买了个婢子,或者大管家给老爷新塞了管事内人。 这不,天一黑,特地来查查府上丫鬟杂役有没有尽心守夜。自个儿被抓着偷懒,罚几月月银事小,被打发转卖出去当真受罪。所以一看见薛凌穿着打扮,便忙不迭的想要开口讨饶。 薛凌回头看了看门外,再转过来,打断二人口里话语,轻声道:“去报官。” “啊”?其中一人所有注意力都在想着如何求情,另一人勉强听清了薛凌说的是什么,却不知她是何意思,奇怪出声询问。 薛凌抿嘴轻笑,将目光放在她脸上,还是先前柔柔嗓子,道:“出了门顺着正路上街,往城北衙司见官,须记得,是北衙司,那儿的王大人是黄家旧交。” “姑娘是.....”,丫鬟越发一头雾水。 薛凌不答,继续道:“你沿途应该会遇到巡值的御林卫”,她笑意加身,炫耀一般交代:“不过他们与我相熟,所以你万万不得求助。记住了,只能去北衙司。” “姑......”,那丫鬟还在喊,忽而脸上一温,液体从眉梢处蜿蜒向下,她身子跟着一震,瞬间住口。她只看见薛凌朝着自己身侧扬了一下右手,跟着左手揽了上去,却摸不透发生了什么。 耳边是一个痛苦虚弱的语调喊:“竹”.....拖了良久....后头才勉强冒出“姐姐”,她心惊胆战的要偏头去瞧,身子却仿佛被定住,脑袋也有万钧之力拉扯着无法转动。 好不容易侧了分毫,却被那陌生姑娘用左手捏住下颌掰正,一股子艾草味直冲鼻翼。是云儿身上的味道,是跟她一起值夜的丫鬟。 小姑娘刚被买回来不久,经常要帮主家浆洗衣衫。近来夫人的二儿子染恙,大夫交代日常所用皆须艾水煮过,云儿日日泡着,泡的跟棵活艾草一样味。 她不敢挣扎,只尽可能将眼珠子往左边看,哆哆嗦嗦喊:“云...云..”,声音因惊恐几不可闻。 这次不比守门的小厮被薛凌拎了一把,少了她揽着,那叫云檀的,仿佛想抬起来手来摸摸脖颈伤口,却只僵硬弯了两下手指,而后重重仰倒,头磕在廊檐石阶上,发出老大的“咕咚”声。 站着的那个再蠢也知道发生了何事,张嘴要叫,薛凌将手飞快捂上去,将人推得跌坐在地,后背抵在台阶上。 她弯着腰居高临下,朝门外轻摇了下头,还是那般轻笑着道: “去报官。” 庭前月(四十六) 话毕缓缓拿开手,直了身子侧脸向后对着门口道:“进来吧”。声音之轻,仿佛是句自言自语。 弓匕等人应当没听到,却是一瞬间四五个人冒出在薛凌身后,也不知是走门还是走墙。 脸上血迹被薛凌涂抹,又捂到嘴上,那跌坐在地的丫鬟从惊恐中回神,而后陷入更大的惊恐,一声尖叫划破云迹。 这一摊子事,也就方寸而已。里头已有脚步声赶来,间或听见在喊“出了何事”?刚才那丫鬟倒地时,应该就有人听见了动静。 薛凌不急不恼一挥手,交代道:“休对黄旭尧下手”,又看了一眼活着的丫鬟,道:“留个人跟着她。” 那丫鬟“救命”声连连,一边手脚并用在地上拖着往台阶处爬,她已看见身旁一摊血,云儿双目紧闭,唯恐自己成为下一个。 恩怨轻巧的在手间转了个剑花,薛凌抬步上前,蹲下身子,剑刃抵在丫鬟脸侧,温柔道:“去报官,知道了吗。” 丫鬟再次吓得不敢出声,缩着手脚连连点头。薛凌心满意足收了剑,起身对留下那人霎时换了语调,冷道:“我进去之后数三声,她若还不动”。目光移到丫鬟脸上,继续道:“杀了她。换个人去。” 可能在黄旭尧院里伺候的家丁身手好些,没被弓匕等人拦住,又或者院里人多,江府那些杀手没砍过来。有人拿着刀出现在门口廊檐尽头,看见地上一滩恶红,扬刀就冲到面前。 跑到进钱,又登时停住,与薛凌四目相对,大喝“发什么了什么事”,显没料到站着的陌生姑娘正是凶手。而身后的江府杀手不知又躲在了哪片黑暗里。 地上丫鬟听见人来,翻了个面想站起却力不从心,趴在地上,伸长了胳膊喊“救救救.......救...” 哆嗦着还没喊完整,薛凌已经飞将过去,恩怨冲着那家丁眼珠子晃了个虚招,看见家丁刀刃提上去挡,立刻变招向下。恩怨在胸前划过,家丁顿时红了一片。 有肋骨保护,伤不致命。家丁只是痛呼一声,刀随即砸了下来。还是太慢了,薛凌一击得手,立刻收剑闪道一侧。贴着他腰身,避开刀刃,恩怨直插入腹,而后拖着人往后急走好几步方才抽出。 , 前后对穿,内脏被损。家丁嘴角处黑血虫蚁一般从口里往外爬出,又跌落在地上,而后人也扑到在地,一把刀在地上弹跳数回还在轻微抖动。 台阶处丫鬟已经坐起,这次再没声音发出来,只双手胡乱捂着胸口抖如筛糠。薛凌甩了一下恩怨,朝着她逼近,不复进来时的柔和,威胁道:“你去不去?” 丫鬟立马起身往院外跑,慌忙之中被裙角绊倒,却也顾不上疼痛,飞速爬起来,终于逃离这一方院落。不过跑出整个宅子,还得费些功夫,不找个人跟着,地上横七倒八蹦出些尸体,吓死了也未知。 眼瞧江府留着的那人跟了上去,房里头打斗声一片,脚下家丁还有轻微抽搐,薛凌抬头看天,轻呼了口气,跟着扎进黑暗里。 无愧于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宅子里活着的人已经全部被惊醒。薛凌一进去,看见十七八个人背与背相抵,死守住一间屋子,四五个江府杀手正欲攻入。 血肉横飞里,房檐上有一人头大的檐铃一声脆过一声。寻常人家都是挂个小的,风动即响,用来驱赶筑巢的鸟。 富贵一些的,也作洪钟用来在遇险时呼叫官兵。像苏府之流,有专用铁马,一经敲响,寻常巡值的卒子过来不算,衙司要立即派有位之人来查探究竟。 就不知道黄旭尧的宅子用的是哪种,要是那丫鬟跑的慢了,功劳还得被别人捡过去,白白受一遭吓唬。 薛凌站在院里空旷处,随意对着打斗的人瞧了几眼,看弓匕不在其中,没再继续打量。虽然大家俱是一身黑衣黑面,许是她没认出来也未知,但破门的活儿,估计也轮不到弓匕干。 趁着人都被缠住,自个绕身到一侧窗沿处。剑横过去切了左右窗棱插销,跳进去分外容易,难为那些人在那费工夫。 有人发现她落地,立马扑了过来。到底黄旭尧身边的人知事些,丝毫没被薛凌姑娘家身份影响,刀锋毫不留情。 恩怨跟平意一样短小,招架不易,跃下就势一滚,避开来人攻势。落地脚尖不忘在墙上踹了一脚,借力滑出老远,站起时已到了桌椅后头。 门口还打的不可开交,谁扭头向里看了一眼,大喊道:“歹人进屋了”,霎时撤回两三个往薛凌处来。 江府杀手也赶忙抽身了两个要过来保她,薛凌浑不在意,看了一下屋内陈设,几个跳跃的功夫,往里屋深处走。 又进了几间门直至最里寝居,血腥味争先恐后往外窜,她在鼻翼前轻扇了两下,恩怨剑尖向下提着,是最容易出剑的姿势,压着步子往里。 越过门隔,往里瞧了一眼,几人围着一处,既不动手也不后侧。料得里头是黄旭尧,弓匕等人得了令,所以暂未下杀手,在等她来。 此事到此已然结束,薛凌悬着的心跟着落地,收了恩怨,负手在后,大踏步走于人前。听见动静,弓匕已经看过来,见是她,一摇头吩咐众人撤了几步,让出条道。 被围着的果然是黄旭尧,背靠着墙,一手拿长剑护在身前,另一手却是抱着个两三岁的幼童。原是黄家幼子染恙,妇人爱娇儿,就没让乳母带着,而是抱了来与夫妻二人睡在一处,也好时时照应。 床上锦被盖着,只见有人形在里面。床下血水滴答,还没漫延到薛凌站着的地方来。她只顾打量眼前父子,未看屋里别处。 却不知那幼童是吓傻了,还是年岁太小不知事,捏着个金色福橘在手,乖顺坐在黄旭尧臂弯里。一双圆溜溜乌瞳盯着众人,不哭也不闹,尽显天真。 黄旭尧瞧出众人以薛凌未首,待她站定,喘着粗气,略带颤抖的问:“姑娘是哪路仙家,我黄..黄某人..从未.....” “你居然姓黄?” 庭前月(四十七) 弓匕等人兵分两路,一路去处理宅子里杂役下人,另一路直奔此处而来。黄旭尧已不记得何时听见的动静,起身抱了躺在一侧的幼子抓剑即挡,躲闪处本是一直在问个究竟,却未得只言片语回答。 妻儿无武力,三两个护卫转眼被砍翻在地,他还欲求饶,见妻子直接被推往床榻上,随即了无生息。当下以为来人是寻仇,当下铃通知了黄家,明铃向外示警,自己抵在墙角处准备殊死一搏。 而那些人确认屋里再无活人后,并不伤他。黄旭尧吓极了,狐疑也顾不上,握着剑不敢放手,以一敌多又毫无胜算,双方僵持着,这边薛凌就闯了进来。 既推断来人是寻仇,定是对自己知根知底,不想薛凌开口问他“居然姓黄”,黄旭尧诧异看去,这陌生姑娘眼里,是和怀中幼儿一样的懵懂。 她真不知道自己姓黄? 黄旭尧恐有人突然发难伤了自己和儿子,不敢将目光久放在薛凌身上。一面来回打量众人一面急道:“姑娘既不知我姓名,必然与在下素无过节,若是诸位好汉落难求财,宅中...宅中金银予取予求,只盼勿伤我....” 他视线忽而飘远到床头,灯火熄了大半看不清楚,但是床前踏板上铺的原是一袭三寸来宽的织银缎子绵延至桌前,防着主家晚间起来饮水等事足底踩在地面上受凉。银线自带柔和光芒,既不会瞧不见,又不会太过闪亮,让人不能入睡。 那缎子,血滴上去,有许多斑驳处失了光泽。但那一块块黑色里又有轻微银芒,像是经年累月的污渍里不甘心沉默,终生出了霉菌,迟早要将这一方缎子吞噬殆尽。 他回转视线来,将怀中儿子搂紧,续道:“勿伤我妻儿。” 大抵他自己都觉得这说辞不可信,宅子在京中确然也算琼楼一座,那也不值当这么多人深夜前来,且人人手上都是刀尖带血。 像是一句垂死挣扎,他看向薛凌道:“稚子无辜”,可惜这句话并无甚底气,大抵是因为说的自己都不信。 薛凌对上那幼童的脸,又看向黄旭尧道:“那......他也姓黄吗?” 子成父姓,古如此,何须明知故问。先前她问,黄旭尧尚有一线希望,现在再问,黄旭尧已知眼前人绝对是为着黄家的事来。 “姑娘......”黄旭尧张口欲辩,门帘处突而又冒出个人影,手上提着的东西叫他目眦欲裂,一声惨烈尖叫伴随着剑刃立即到了薛凌眼前。 屋内众人他皆不是对手,唯有这姑娘功夫没见过,眼看薛凌手里是把短剑,黄旭尧便先捏她在手为质再图生机。 薛凌侧身避过,恩怨尚未提起,旁边一蒙面人一手扬了剑招架住黄旭尧,一手将薛凌拉到身后,转眼和黄旭尧碰了三四回剑。 薛凌侧眼瞧去,进来那人扔在地上的,是个半大孩童尸体,大抵也是黄旭尧儿子。 再看人堆里,黄旭尧心虚难宁,身上有抱着个小孩,便是有所学在身,亦完全无法与江家杀手抗衡。 只是其余人皆未动手,弓匕又下了令不要伤黄旭尧,不然薛凌进来之时应只看得他在地上苟延残喘,岂能如现在尚有余力护着幼子。 那杀手不想伤人,黄旭尧却是知道自己困在此处绝对了无生机,趁着这些人不欲取命,只能拼死一搏出到外面再说。是而两人在方寸之内并未停下来,若黄旭尧稍微有脱逃的迹象,旁边人便帮着挡他一二。 愈是出不去,他越要出去,越要出去,越是出不去。妻儿横死当场已经使人心智不坚,这番消磨,若非手上还有个幼儿在,他都宁可自己撞死在谁剑尖上来的更痛快。 薛凌退后拉了把椅子,贴心用袖沿处擦了擦上头几点血迹,这才坐下来,看了约莫半盏茶功夫。黄旭尧似乎神智都没了,只剩下本能在与人搏命。 她终失了兴致,嗤笑道:“让他走呀,拦着做什么。” 弓匕等人听声退往两侧,让出一条路来。正与黄旭尧打斗的男子也立即停了手要退,倒是黄旭尧收手不急,人都让出老远,他犹捏着剑在空中比划了好久才停。 那幼儿大抵被护的严实,江府众人又严守不伤黄旭尧的命令,因此幼儿身上也是干干净净,无一丝伤痕。 这番变故,竟仍是不哭不闹,橘子还牢牢抓在手里。 黄旭尧提剑在手,大抵不信自己被如此轻易放过,转着身子漫无目的的喊:“来啊,你们是谁.......是谁.......来啊....来啊!” 薛凌轻蔑别过头去,门口又进来一人,附在弓匕耳旁说了什么。弓匕小跑几步过来轻声对薛凌道:“有御林卫过来了。” 无人应答黄旭尧,他不敢走,却也不肯罢休,喊的嗓子嘶哑,根本无暇注意到谁来谁去,也不关心这些人又在密谋商量何事。 薛凌起身笑道:“官府来人啦,你到底走不走?” 少女特有的清脆嗓子将人从癫狂中拉回稍许,黄旭尧自言自语重复了一回:“官府”,他恍然大悟,或然开明,又对众人抖着剑道:“官府,官府来了”。说罢剑也不要了,双手搂紧孩子拔腿往外。 待人影消失在眼前,弓匕等人聚到薛凌身后等她示下。薛凌道:“江二公子在哪个门。” 弓匕道:“宅正门。” “那御林卫从何处来?” “目前的方向,也是宅正门。” “城门衙司那边的人回来了么?” “还没。” 薛凌略皱眉,道:“那还得再拖一拖啊,能不能去把不关事的引开?” 弓匕知她说的是被檐铃吸引过来的御林卫,答道:“这个倒是容易,不过宅上铃既然被敲,即便引开一些,至少得有两人来查探宅里究竟。” “两人不要,你去吧。另外将黄旭尧带到正门去”。薛凌说完转了一圈恩怨,先行往外走。 那个被逼报官的丫鬟终于走到了北衙司,说是此处王大人与黄家相熟不假,实则也是薛凌随口一提。皇亲国戚,京中谁又与黄家不熟,只怕昨儿还去喝了一杯黄老爷子的丧仪酒。 特意指了此处,无非是东南西北四处衙司,北衙司离黄旭尧居处更近些罢了。 值夜的卒子靠在大堂兵刃架子旁瞌睡,听见门外响动睁眼,起身拿了盏烛火开门,一丫鬟手持鼓槌上气不其下气,鼻涕汗水血迹满脸,惊慌拉住卒子喊:“杀人了,杀人了,有人杀人了。” 卒子手上烛火被她拉扯的拼命晃荡,二人对视一眼,心想不妙,忙道:“何时何地何人何事?” 丫鬟抹了一把眼泪,跪倒在地道:“杀人了,杀人了,落金街末黄宅里,杀人了”,她搂着卒子小腿,惊慌未退丝毫:“杀人了,官爷。” 此处已是衙门,慌张什么,那卒子想将人安抚住再问两声究竟,丫鬟门外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丫鬟声音戛然而止,鲜血从身体里溢出,转眼湿透整个后背。 这回,真杀人了。 庭前月(四十八) 京中人士也算见过世面,人世间爱恨情仇如流水,杀人放火哪年岁不得来几桩。但这追到衙门口杀人的,别说是天子脚下,就是搁穷乡僻壤里山匪水霸进了村,太平年月里也不敢这般张狂。 可怜俩守夜的卒子吓的不轻,齐齐抽了刀往四周张望,唯恐何处再飞出一支无名箭矢射了自个儿心窝。 那丫鬟初还能扯着卒子小腿衣角,渐渐全身软倒,最后手也失了气力跌在地,一个卒子这才恍惚着蹲下探了探鼻息,然后眉毛鼻子皱成一堆,冲着另一个直摆脑袋。 这是,没救啦。 夜风呼呼作响,看再无箭矢飞来,两人面面相觑,横刀在前一步一停追出去,哪里还有个什么人影,唯半轮月惨白挂着而已。 “何方歹人敢在衙门口放肆”?卒子干咳几声壮胆,大喝道。 重复数句不见回音,再回屋,那丫鬟脚手都凉透。二人你推我搡,总算决出个胜负,哭丧着脸先喊了当值的夜巡掌事罗如烈,这又被推着去通报了薛凌口中的王大人--王宜。 到底是北城这一片,名义上是他治下。有人来报案,休管苦主在哪头,都得走一遭。闻说是歹人追到衙门口取人性命,纵是罗衾才暖,粉黛刚热,王宜亦是一掌推了娇娘,一脚踢开锦被翻身披了外衣冲到屋外。 守夜的卒子只将歹人说的来无影去无踪,功夫之高定是江洋大道,技艺之妙定是朝廷要犯,非是他二人守堂不力,实是力不能及啊。 王宜听得俩人舌绽莲花,唯恐是朝廷上多事之秋,自己被哪家好汉盯上,特意到衙司里给找点罪受,从居处到衙门,饶是坐在马车里,一头大汗就没干过。 到了地方着急忙慌下车,这才瞧那丫鬟就横死在大门口,匍匐在一堆将干未干的鲜血里尸骨未收,背上箭竿直直插着不知用的什么木料,直冒绿光。 吓的他先往眼前捂了一遭袖口,往后转身一个跺脚再转回来叫苦不迭往里走,粗粗看过伤口之后,养着的仵作也赶到了现场。 小心剪去箭竿想将尸体翻过来抬上殓布搬走,少女脸上泪痕犹在,双眼未合,惊恐神色定格在那一张十六七的娇嫩容颜上,死亡仍无法将其抹平。 王宜又是一阵唏嘘蹙眉,待底下人将尸体抬走,他方恢复父母官的威严架势,怒喝贼人敢来衙门挑衅,嚣张至极,吩咐天亮之前查不出好歹要底下提头来见。 那俩守夜卒子估摸着这会才想起丫鬟说的杀人一事,扭扭捏捏说是丫鬟的临终遗言。王宜吹胡子瞪眼更甚,心下却长舒一口气。 合着是赶到衙门来灭口啊,当然这也是桩惨案,不过相比较而言,若是冲着自个来,那更是桩惨案。 另来落金街么,是在城北,离此处衙司最近,过来应是凑巧。落金落金,街如其名,传说很多年前,此街有神迹,金乌落于此,固得此名。 有人说好兆头,有人却嫌名字不吉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讲究点的多不会居住于此,倒是些富贵闲人喜欢聚集,取其落金于屋之意。 记忆里,并无什么值得说道的人在此条街上。又是街末偏僻处,再是屋大阁繁,那也是个末等。多不过银钱情分这俩由头,去查过之后交与管年捕快该拿人拿人,该问案问案。 若是人死的多了点,得,这等大事没准他还不够格过问。直接将案卷草草一写,往上送了随便刑部派人折腾去。 春宵一刻值千金,秋宵也值啊,可惜到底得去看看,不然交案卷时总不好说自个儿到了衙门里又去睡了个回笼觉。 王宜抬头看了看天,挥了挥穿戴不齐的衣袖道:“贼人猖狂至厮,你们先赶往命案现场,本官随后就到。” 底下人贴心加了件袍子喊大人父母心,夜凉身子要紧。这一番折腾,比起薛凌预想的时间晚了甚久。 果如弓匕所言,被铃响惊过来的御林卫一列有十二,大部分被江府杀手引往别处,仍有两人往宅子里查探究竟。 不过这不值一提,估摸着进门还没瞧出个东南西北,随即无声栽倒在地。而黄旭尧抱着幼儿无需弓匕等人动手相逼,即自个儿往正门处狂奔。 依他所想,正门离街口更近。虽然已临近半夜,但京中常有茶楼酒肆通宵不歇,来往御林卫一刻钟一巡。只要去到街上人多处,便是自己性命不保,总能为怀中幼子争一争,远比去往其他门外僻静处明智。 他既如此,弓匕等人乐见其成,不紧不慢的跟着。院里灯火早已被削尽,好在月色甚佳,薛凌走的轻巧,从里往外款款而来。 那俩来探情况的御林卫刚死不久,薛璃即到了门口。感受到马车停了,他早就按捺不住,自个儿站起一把挑了帘子,左右打量,见宅子梁门上书的是“黄宅”二字。 审视两眼这才跳下马车,走两步对着身边下人疑道:“是此处?” 杀手大多不会干伺候人的活儿,又不像弓匕对薛璃身份了然,那蒙面汉子只轻点了一下头算是认同,眼光空洞恍若死人一般。 薛璃欲再问,又不喜他态度,想着薛凌等人既在里面,自己进去问即可。撇开脸抬脚往里走了几步忽地停住,鼻翼微动了两下,退后一步才侧脸问:“是什么味道?” 俩蒙面人俱是不答,薛璃呆站了片刻目光游移不定,试探往前抬脚,又缩回去,难得色厉对着二人道:“去将弓匕叫出来,我在此处等他。” 那蒙面汉子好似总算有一丝活气儿上了身,看了一眼薛璃,恭首道:“我二人负责小公爷安危,不负责传话。小公爷要进便进,要等便等。” 薛璃气愤又无可奈何,猛转头又看向那门里,仍是灰蒙蒙一团,勉强看得两三枝树影。他往上看了些,黄宅.... 私产为宅,官赐为府。一个朝代久了,有些讲究,就没那么讲究。家大业大的,不用皇帝开口赐,往衙门里塞个千儿万八两银子,得青天老爷开口说为朝廷作了贡献,也能赏块府门的牌子挂着。 不过这种偷鸡摸狗事显然与黄家扯不上关系,黄家是正儿八经的九锡之宠,天子血亲,走到哪都是落地成府的名流士绅。 黄旭尧,居然住在一处宅院? 庭前月(四十九) 他踌蹴再三,脚尖往里探了七八回仍没埋进去。风里若有似无的腥甜味,他再熟悉不过。或许,比薛凌还要熟悉些。 毕竟别人的血甚少会咽进喉里,呛入口鼻。但他的记忆里,常有那种令人作呕的味觉体验。泉水一般从体内涌动至唇齿之间,还来不及吐出,又突然缩回肺腑,徒留恐惧弥漫全身。 现在站到这打量门里,仿佛那是自己的嘴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喷出一大口血来。他焦躁走了几圈,又问那杀手道:“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杀手不答,黄旭尧怀抱幼子,持剑在手,连滚带爬的姿势确然是像被喷出来的。 初见外人的喜悦让黄旭尧忽略了那架纯黑色马车,更没瞧见旁边还有两个黑衣人站着。晃眼只瞧见薛璃打扮寻常,不似刻意寻仇,张嘴就喊:“恩公救我”,直冲薛璃而来。 薛璃被他一身鲜血骇的不轻,直愣愣站定在地既未答话,也忘了动弹。看黄旭尧架势,两人转瞬是要扑在一起。 然约莫还有七八步距离时,黄旭尧突而定身,下意识将搂着幼子的左半边身子往后侧了些,剑刃指着薛璃道:“你是谁。” 薛璃还未答,他面容扭曲,凄厉笑道:“尔等是谁,冤有头债有主,尔等是谁?” 薛璃后退数步才站定,嘴唇抖动说不出个究竟。黄旭尧彼时看清马车杀手皆在,他负重在身,莫说以一敌二,单打独斗亦毫无胜算。 且人已在正门久候,分明有备而来,指望自己能逃出去是绝无可能了。仅剩的一线生机已失,他只觉天旋地转,诘问声连连却无人应。 怀中幼子没被外人吓到,反被自己父亲吓的不轻,此刻才啼哭出声,一歪脑袋把头埋进了黄旭尧怀里。 老牛舐犊,哭声将黄旭尧神智拉回稍许,他一把丢了剑,朝着薛璃急走几步,跪倒在前,哀道:“我到底何时与好汉有过节,便是我黄早这一生十恶不赦,稚子无辜,妻儿无罪。” 他将幼子塞与薛璃,自己手脚并用爬回剑处捡起利刃横在脖前,跪在地上对着薛璃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求好汉绕过我两龄稚儿,天诛地灭,我一人承担,我这就以死谢罪,” 黄旭尧幼儿是个大胖小子,他推得又急,偏巧薛璃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接着娃连连后退,差点跌倒在地,站稳一瞧,黄旭尧脖子前鲜血已经钻进了领口。 薛璃急道:“你住手”,他抱着东西说话费力,将那幼儿放到地上站稳,这才对着黄旭尧略带怀疑道:“你是黄旭尧?” 黄旭尧握着剑柄的手本来颤抖不已,听闻此话霎时顿住,脸上神色悔怒忧惧五味杂陈后又归于怆然。 他本想否认,又觉否认于事无补,说不准反而激怒来人。只薛璃语调不似旁人冰冷,叫黄旭尧凭白生出一丝希望,这才第一次细看薛璃。 还没下定决心认与不认,忽觉眼前人......他面熟。 不是那种见过的故人,而是..颇像某个故人。夜晚模糊了皮相,月色偏又将眉眼轮廓描摹的十分清楚,这就越发的像。 可究竟像谁,他怎么也记不起来。但那种丁点熟悉感已足以使他头皮发麻,哆嗦道:“你...你......你是谁?” 薛璃还未答,黄旭尧指节不受控制,在剑柄上张牙舞爪,想将自家幼子抢回来却不敢贸然出手,一双眼眸在薛璃与幼儿身上来回游移不定。 薛璃生性良善,偏过脸去蹙眉不忍道:“你真的是黄旭尧。” 话音未落,说时迟那时快,黄旭尧发力跳起,剑尖直冲薛璃胸口。杀手上前恐上前格挡嗑着碰着了自家的呆少爷,齐齐伸手将已经愣住的薛璃往后扯起跃至马车旁,转身过来,黄旭尧已将幼子扯回怀中从头到脚摸了一遭。 见其毫发无伤,这才长出一口气,不顾幼子痛哭嘶哑,依着原样搂在怀里剑指薛璃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你们是为的什么事而来,你们是谁,你们意欲何为?” 他言语癫狂,双目血红。薛璃挣脱俩杀手拉扯,上前劝道:“黄公子,我.......你不必如此...我..”,话未说完,薛凌跟在弓匕后头从门里环佩生香踢了裙角出来,薛璃蓦地住口。 黄旭尧看他神色,立即回看,见薛凌出来,急忙侧了身子,左右都防着。弓匕等人散至两旁,薛凌走至人前离黄旭尧丈远处站定,略抬头冷眼看过去,神色玩味。 那支石榴钗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发髻间,这一宅子人都死的干净,也不惧谁瞧见了。先前收起来,还是防着去报官那丫鬟多嘴。她倒忘了江府做事干净利落,该传的话传到了,不该传的,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黄旭尧且恨且畏的瞧着她,薛凌与弓匕轻声耳语了一句,问的是王宜在何处。按她所想,衙司听说这边有人命官司,应该立即抽身而来,估摸着脚程差不多就到了。 弓匕吩咐人去看看,令从宅子里抬了把竹椅搁着,薛凌一撩衣角,大咧咧坐了上去。黄旭尧比划半天不见人攻上来,仍不敢掉以轻心,倒是怀里小儿哭声渐缓,咕噜噜眼睛甚至有些舒适笑意在里头,可见黄旭尧没少将孩子抱在怀里。 这僵持局面反是薛璃最先站不住,绕过黄旭尧行至薛凌身侧压低嗓子却是带有薄怒道:“你在做什么。” 薛凌看也不看,只抬手挥了两下,示意站远点。这时弓匕遣出去的人过来报,说并无官府的人到近处。 黄旭尧见众人交头接耳鬼鬼祟祟,惊惧更甚,自觉久缠不是办法,强撑着上前两步,咬牙道:“你们夜闯我宅,屠我妻儿。天大的恩怨,说不过一个理字。究竟是谁,可敢报名来,我今日死个明明白白,黄泉底下,阎王面前,也好讨个公道。” 薛凌偏头,指尖在石榴花上轻巧绕了几圈。王宜居然还没到,这朝廷养了一帮什么狗东西。 她起身直直走到黄旭尧身前,黄旭尧剑尖已贴近薛凌脖颈,却始终不敢往前多探一分。他还有幼子在怀,不出手,未必有希望活,出手,却是必然要死的,他如何能舍得拼个鱼死网破。 他如何能舍得啊。 眼看薛凌尽在咫尺,黄旭尧垂了剑,哀求道:“姑娘,我....”。薛凌笑着打断道:“你怎么还敢姓黄”?言语娇软,像是句友人打趣儿。 来不来都罢了,她懒得等了。 庭前月(五十) 黄旭尧顿口,薛凌目光悠然瞥向别处,似是自个儿思索了一回,又对黄旭尧笑道:“人家说隐姓埋名,天涯海角。可你就在京中居住,来往随意的很,为的是什么呀。” “你......” “我..我是谁不关紧,你瞧瞧他是谁“?薛凌让开身子,转向薛璃,向着黄旭尧示意道。 黄旭尧垂下去的剑又提了些,刚才薛璃就在眼前他尚认不得,如今隔了丈远,面容越显迷蒙。他又防着薛凌突然发难,只敢飞快的将目光在薛璃身上来回犹疑。 确实是眼熟,但就是认不出。 他欲多拖延些时间,即便认不出,还是装模作样不停的看。薛凌等了一会,剑尖滑到掌心处,一改先前活泼少女模样,冷道:“我提醒你一下?” “姑娘”,黄旭尧绷不住,退后两步认了自己身份,崩溃道:“你所作所为不过就是与黄家有怨。我是姓黄不错,但我不过黄家弃子,早已与黄家恩断义绝,冤有头债有主,你找天找地为何找上我。” 他边说边左右看,瞧见先前马车旁的的杀手也去了门口,自己身后无人。当下并没想起为何这些人没困死自己,只惦记着若是转身就走,没准能跑出一段。 念头刚过脑子,人已转身奔了七八步,江府杀手齐齐看向弓匕询示要不要追,大抵是来之前江府就有过交代。唯有一人失了礼数,脚尖点过地面,接连跃起,抢在薛凌前头拦住黄旭尧去路,扬刀将人又逼回门口空旷处。 薛凌挑眉看了一眼,并无嘉许之意,她本不想追人。弓匕也看的心生烦躁,江府以前本来就少干这种事,他自身不是个恶人,再说杀人不过头点地,现如今是事一件件越办越龌龊。 奈何要等的人一直不来,薛姑娘分明有意将人放走,却不知那坏事的蠢货是谁,蒙着面一时认不出来。 黄旭尧被逼回当场,理智已近乎涣散,嘶吼道:“你究竟是谁,你究竟是谁,藏头露尾,无名鼠辈。可敢报上名来,也叫小爷认认,今朝做个明白鬼........” 剑尖所指的方位从薛凌身上划至弓匕,又划向薛璃,在场的每个人都被指了一遍,最后那剑刃却是比划到了自家幼子身前。 要死了,他想。 要死了,不定怎么个死法。死在别人手里受罪,倒不如自己一刀下去快些。可他那会架自己脖子上还能心狠手辣压出个口子,现在在儿子身上却是短时间内游移十来个地方连衣服都没划破。 再是不知事,也被这番变故吓住,他怀中幼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喊娘亲。薛凌冷眼瞧着,手里剑尖不自觉划了些回去。 薛璃看无人阻拦,心下焦急,大呼不可,冲到面前一把将薛凌拽开,隔在二人中间背对黄旭尧,冲着薛凌低声道:“你怎能干出如此畜生行径。”回眸看了一眼黄旭尧,愈加不忍,推了薛凌一掌大喝道:“你们走。” 薛凌瞬间恩怨全滑了出来,抬步要追,薛璃双手张开拦住她去路,端的是少爷架势道:“你敢从我身上过去”,又回头对黄旭尧道:“你们快走。” 黄旭尧迟疑不决,他未跟薛凌交手,知她是个主事的,却自认一个小姑娘家家身上功夫高不到哪去,便是她被拦住了,可那些棘手的蒙面黑衣人全部站着,自个儿能跑出多远? 倒不如趁此机会,丢了幼子出其不意攻上去,不管是那面熟男子,还是这蓝衣姑娘,只要捏得一个在手,一命换一命,自己这头也还能活一个。 然此计虽好,但若是一击不能得手,这厢儿子又脱手被人捡了去,不定是个什么结局。他正是为难之际,远处路口拐角处有火把亮起,来人大喝了一声:“何方贼人,敢在天子脚下为非作歹。” 黄旭尧大喜,转身朝着来人纵身而去,丝毫没注意到薛凌瞬间换了脸色,而站在门口的弓匕几乎也是听到来人即飞身到薛凌跟前,对犹张着双臂的薛璃恨铁不成钢轻声劝道:“小公子旁边歇着吧。” 他猜的道薛凌要吓唬黄旭尧,却不知道薛凌为何非得带上这蠢货。不仅吓不着,没准还能让黄旭尧乐上一乐。 来人似也颇急,黄旭尧又是不要命的跑过去,弓匕话音还没落脚,那厢黄旭尧已经丢了剑,跪倒在地,双手将幼子塞在来人怀里,语无伦次道:“官爷救命,官爷救命。” 来人拉了他两三次仍未将人扶起,黄旭尧推搡功夫抬头看见只有俩卒子,身后再无人来,登时恐慌又起,将幼子揽了回来,爬起往前奔跑,连个“官爷保重”都没说出口。 薛璃如何拦的住薛凌,先前不动,是王宜未到。现已有人前来,而薛凌.......根本不识得谁是王宜,但看那俩人身上约莫是官府服饰式样,必然跟衙门脱不了关系,当下一招手,几个杀手尽数跃起。 两人缠住卒子,另余下的转眼将黄旭尧拦下。薛璃伸手欲扯住薛凌再说道一二,弓匕貌若无意上前请薛璃回去,刚好挡住二人。待薛璃拨开她,薛凌已追到黄旭尧处。 黄旭尧武艺本不见长,又是诸多顾忌在身上,薛凌还未出手,他剑已脱手,被人压制在地。看薛凌来到面前,终于面如死灰,求饶道:“姑娘,我........我怀中幼子还差数日才及两岁生辰...” 薛凌蹲下,那娃哭的双眼紧闭,脸上只剩一张大嘴。她看了两眼,微别些脸道:“你看......衙差来了。 你会被谁救走?” 黄旭尧双目含泪,不敢答话。莫说那俩衙差被缠住,就是近在咫尺,自己此刻在刀剑之下,只要这姑娘一声令下,谁能救的走。他将幼子死死搂在胸口,求道:“姑娘,就当我黄早.....” 薛璃用了生下来最大的力气往这边跑,还有丈余距离,即大喊:“不要。”他没能跑到面前。 小儿啼哭忽而止住,一个橘子咕噜噜滚着,比他跑的快。 庭前月(五十一) 于是他也住口,看地上橘子还在滴溜溜的晃荡,数步之遥处薛凌与黄旭尧皆失去动静,恍若一瞬间被封印,公子小姐,刀剑娇儿都堪堪定住,像融在一起成为雕像。 薛璃停了个喘气的功夫,缓缓弯腰伸手想将橘子拾起来,这一晚上他个大人都被吓的不轻,何况是个孩子呢。手头也没别的物件,捡起来,还能拿去哄哄。 可他腰骨突然硬的很,弯不下去,手指也不听使唤,颤颤巍巍好几次才将那滑溜溜橘子拾到手。 还没站直,黄旭尧一声惨叫撕心裂肺,薛璃瞬间抬头,一黑衣人已经将薛凌扯开。 他与黄旭尧正面相对,看着这个普通男子跪倒在地,将幼儿贴在自己脸上嚎啕大哭。指缝间黑红色液体,成珠成线的往下淌,又在地上汇成一滩肆意延伸。 他侧脸看站在远处的薛凌,薛凌勾了下嘴角,转身离开。 弓匕随即上前对着薛璃轻声道:“我们该回了”。官府的人到了,薛凌也已经离去,没理由让这呆少爷还留着。 他偷眼瞥了一下还在地上的黄旭尧,拉着薛璃要走。薛璃猛推一把,倒退着喃喃道:“你们在做什么,你们疯了,他才多大,你们是禽兽吗?” 他转脸向黄旭尧而去,双手颤抖想将人扶起来,却不知如何伸手。弓匕气不打一出来,紧跟着上前拖着人要走。薛璃大喊:“放开我,你放开我。” 黄旭尧听见声响,慢慢将幼儿从眼前拿开,仍旧跪坐在地上,满目疮痍看着薛璃,突而松了手,仍由儿子尸体砸在地上血水里。 弓匕与薛璃俱是一惊,齐齐停手看过来,却见黄旭尧嗤嗤发笑,凄厉又渗人。 弓匕率先恢复正常,他倒不在意黄旭尧如何,仅仅是对那幼子尸身有一丝动容。这厢回神,立即招了下手,示意来两人赶紧把这蠢货给扛回去,不要在这碍事了。 薛璃却误解其意,以为弓匕是吩咐要取黄旭尧性命,一边推拉一边转头对着黄旭尧急道:“你还不走。” 黄旭尧笑声未止,两行泪和地上血融为一体,问道:“何必呢,薛凌?” 弓匕与薛璃又是一愣,那边黄旭尧大呼:“何必呢,薛凌,哈哈哈哈.........何必悻悻作态,我认得你,我认得你......我认得你......我咎由自取,我罪该如此,我该死.........” 他伸出手指指着薛璃,歪七倒八的迈着步子要走上前来,吓的薛璃彻底转身面向着他,与弓匕站于一处,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黄旭尧却没再追,只指着薛璃不放,手指颤抖间或笑两声又悲怮痛哭。他终认得这个面熟的人是谁,或者说是蓝衣姑娘告诉了他此人是谁。 京中官家子弟,但凡没见过薛弋寒的,那一定长辈品阶不够,无份参与宫宴等各种皇家消遣行程。黄旭尧曾与黄承宣俱是黄老爷子眼里明珠,但凡薛弋寒回京,基本都能打上几个照面。 只是父子虽说有相似之处,总也不能一模一样,且薛弋寒终不是黄旭尧什么铭心刻骨的人物,此等环境之下,他实难将薛璃与薛家儿子起来。 可只需要薛凌轻微一提,重重迷雾便拨云见日,那张只有四五分相似的脸,顿成薛弋寒起死回生一般的分毫不差,像到这个人好似是人假扮的一样,因为他从未见过世间有俩人如此相像,哪怕是一母孪生的手足兄弟。 像到他完全忽略了,其实自己眼前的姑娘,举手投足,更具当年薛大将军的风姿。 他终于脱力,揽不住怀中幼儿。他知道薛弋寒有个儿子,薛凌的名讳,和薛弋寒一样,没听过的,一定是身份不够。 薛弋寒的儿子居然还活着啊,和他黄旭尧一样的....活着。 他错把薛璃当薛凌,又把薛凌当作是薛璃的谋士内臣走狗什么都好,终归是薛璃的身边人。 在薛璃拼命往跟前跑时,薛凌手中恩怨无声尽数没入黄旭尧怀中。男女老幼,其实都是一样的血肉。 她今晚来,才不是图个杀孽。 她看黄旭尧瞳孔在月色底下放大成惨白,近乎附在耳边,满心得意的讲:“去跟魏塱带个话,霍准是我家少爷杀的,你家老不死是我家少爷送走的,羯族石亓是我家少爷从安城劫走的,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 就说,薛家薛凌在此”。话音刚落,估计是怕黄旭尧临死反扑,先前拦住黄旭尧那人即将薛凌扯走。 江府杀手赶过来,这些人跟弓匕不同,对着薛璃丝毫顾忌也无,直接将人打晕,扛着便离开。弓匕下意识要喊轻点供着那祖宗,杀手走的快,他来不及叮嘱,索性翻了个白眼,暗夸了声打的好。 黄旭尧虽近在咫尺,但人貌若疯癫,手上唯余红血,不见白刃,犯不着防备。那头俩衙差还在和杀手缠斗,倒非江府杀手废物,主要是特意交代不可伤了衙门来人,尤其是就来了俩,死一个得耽误大事。 饶是江府底下人,也不由得他叹了口气。满门人命这么大事,衙司就派俩衙差来看,自家真正的少爷问的挺好.......这是个什么世道?他也准备抽身,余光瞥见那橘子不知薛璃何时脱了手,又滚回血堆里和孩子合于一处。 此时又有马铃声起,王宜领着十来个卒子姗姗来迟,老远就在吼。弓匕一看事不宜迟,当即隐没在黑暗里,招呼剩下的人也赶紧走。 城北衙司一来,顿觉惨绝人寰。光是幼儿横尸路口就叫人不忍多看,又见那男子匍匐在地,哀声震天。这等歹毒恶行,怕是有些人当一辈子差也见不着。俩卒子皱眉叹气想将黄旭尧扶起,另几人面面相觑进了院想查探究竟。 既有多人来了,原与卒子缠斗的杀手也再无顾忌,本事一经亮出,一倒霉鬼立马横尸当场,至此为止,所有参与这件事的江府人尽数扬长而去。马车上薛凌已洗了面容,换好衣衫,唯剩头上一簇石榴花未摘。 想是刚才往面上扑水,溅了些水沫子上去,愈显娇艳。 庭前月(五十二) 她在马车里徐徐远去,王宜急不可耐从马车里跳下来。原本他是打算来走个过场,指使底下人手脚勤快些,看过现场今日便算作罢。不料前头卒子一看情况,忙不迭窜回去道“爷,出了大事了。” 王宜不是个满心百姓的,却也并非脑满肥肠的。只父母官多是读书人,闻说里头外院就躺了一地,连个哭声都听不着,又见地上狼藉,他为官这些年,实没见过这等命案现场。两股战战定在门前借着盘问黄旭尧的功夫,一时不敢往里挪步,唯恐进去了突然窜出个什么来。 然这仅剩的主人家又哭又笑,神智不清,压根不答人话。问过数回不得其果,王宜只能一撇袖袍,正了正脸色吩咐将黄旭尧先带回衙门,着个大夫压压惊,容后再问。 此刻先去查探的人也跑了出来,附在王宜耳侧说,妻儿杂役一百来口....狗都被削去了半边脸。底下人还是一贯的奉承讨好语调,语气却不自觉透着喊起身人。 既是怒极又是无奈,王宜同情看了黄旭尧冲着正门里,喝道:“都随本官进去看看,哪有牛鬼蛇神胆敢在此放肆。” 卒子齐声称好,王宜大步向前。踩上门前阶踏,闯入一院觥筹交错里。 明县县长率其底下公差在为李阿牛辞行,虽这个“底下”并无几个人。凡县者,其人居万户以上称“令”,万户以下则称“长”,既称之为县长,可知明县本不是大地方,衙门里自也门厅寥落。 要往西北岭南等人烟稀少处,那么巴掌大块地断是用不了一个父母官。不过是离京中半近不远的,常有百姓聚集处,一来而去,王土王辰都得着人治理。深究起来,也算是个便宜。 不过,再是小地方,拉上望族富户,总也凑的出来数桌酒席。再寻上几个貌美娇娘,初冬微寒的天里,轻歌曼舞尤显趣致,众人宴饮欢歌,酩酊至三更未散。 李阿牛这一回乡呆了就快月余,他有伤在身,又是功盖朝堂,明面上,便是再歇一月,回京也还有他一杯羹在。人皆心知肚明,也没谁出来凭白跳出来自寻晦气的参个不归之罪。 暗里头,霍家事了,京中风云变幻,若说一开始魏塱还有借李阿牛之手来争霍家权柄之意,现在霍家一死,还死得不明不白,他倒巴不得李阿牛在偏远地方多呆上一年半载。既显他体恤臣子,又免了人在京中不得不给个安排。 有些东西,一个不明不白的人,能不给,当然是不给的好。自李阿牛陪苏凔进京到现在为止,不过区区一年时间,真正走到魏塱面前,也才数月,他哪能真就将京中御林卫此等心腹大事交给一个不能完全信任的人。 尤其是,现在苏凔又重返朝堂,沈元州坐定西北。李阿牛与苏凔交好,苏凔偏又曾得了自个儿要许沈家女。 以前想这桩婚事成,未必能成,现在不想这桩婚事成,八成是要成。苏凔蒙冤,沈元州得意,一个要安抚,一个要嘉许,总得塞点什么给这俩人。 可一旦塞了,就意味着李阿牛苏凔沈元州三走到一处,又少了个霍家制衡。每逢魏塱瞧见与这三人相关的事,都要忍不住皱眉。李阿牛不回京,岂不正和他意。 若是能拖上三五两月,等李阿牛回去,京中事定,随便给个闲差继续捧着便是。即便是阻止不了沈元州与苏凔聚于一处,至少.....让其在京中无兵,多少多分屏障。 是以李阿牛原该前几日就返京,恰逢重阳来了,这边拟了简易书信折子,叩请陛下多宽限几日。有道是如今他皇恩加身,父老却连坟头都没多垒些石块。 明县常年雨水丰沛,溪流四季不断往河里汇聚,冲刷之下,去上坟时走路都不敢大力,唯恐一脚下去地面踩出个窟窿,踏着了父母棺木。 又逢人间佳节,登高祭祖后,正是迁坟动土的黄道吉日,就允他再盘桓十来天,处理家中俗务后即刻快马归京。 魏塱岂有不准之理,遣了宫内太监带人亲自送信来,反正就一日奔走的脚程。又吩咐地方官县长张垣帮着打理一二,不可薄待天子近臣。 这话哪里用得着太监提点,明县倒也出过些能人异士,就说今年的状元爷苏凔,还曾在此处求学。可惜了人家祖籍不在此处,自上京一别,再没回过,想攀亲也攀不上。 再往下论,就得数这位李阿牛占尽春风。单提官位,未必是他最高。可人日夜跟在天子近侧,又有救驾之功,寻常命官作何能比。 张垣一开始显是认不得李阿牛正是苏凔求学时的身后跟随,但京中一早递了消息来,闻说是一位大人要返乡。有多大呢,明县好几十年也不曾见过这等人物。 更重要的是这位大人父母双亡,原是个苦出身,回了明县定是一无落脚之处,又无故人相迎。老天爷追到嘴边喂饭,接不接着的,就看他自个儿了。 张垣洒扫焚香,严阵以待数日。李阿牛前脚才跨过明县的界碑,后脚就被张恒吩咐人给抬到了县衙里去接风洗尘,后又直接送入备好的楼阁里。 李阿牛官位在身,得蒙魏塱赐了宅子,下人小厮也养了几个,此次回来两人以伺候的名义跟着同行,往日亲近的郭池在列,一并被张垣当神佛一般供上 张垣生怕这煮熟的鸭子飞了,将人守的寸步不离,就差同床共枕。李阿牛睁眼即被拉扯着赏花赏月赏佳人,酒不醉人人自醉,一玩就是七八天过去,从前不觉明县这么好玩。 终日里莺歌燕舞,绿醅佳肴,这种众星拱月的飘然感,比在京中被人恭维更舒爽数倍。毕竟他在那些大臣面前难免自惭形秽,可在这小小的县长面前,已经用不着弯腰了。 直到向皇帝告的假期所剩无几,李阿牛这才记起,回来这么多天,他还没去李家庄走一遭。终究是,还乡还乡,还乡不是目的,富贵才是要意。 可富贵......富贵迷人眼啊,何况他回来,也不仅仅是为着富贵还乡这么一桩。 庭前月(五十三) 与薛凌揣测相差无几,李阿牛是被江府支使开的。 江府本身以“二少夫人”的丧事暂避朝堂浑水,一招鲜,当然要多吃几次。李阿牛醒的早了些,留在京中也是碍眼。何况经历了这么大事,他一介田舍粗人,初入朝堂不久,荣辱不惊未免令人生疑,有个后怕的情绪反倒正常。 李阿牛对里头利害关系理的不大清楚,不过他知江府与薛凌是一路人,又见二者在霍家事上颠黑倒白,自是莫不依从。 何况,他本身也如江府所想,对着皇帝难免心虚,回乡躲几天是几天。且往些年混口饭吃已是艰难,如今打马行京街,回来给李家庄众人添柱香也是好的。 只是他低估了往来人情,没曾想一回来就被县长张垣掳了去。玩的花天酒地里,听人一口一个大人公爷,实在很难推辞说自己要离去。让人陪着吧,别人拿自己当个武曲星下了凡,他又有两三分羞于承认自己出生于李家庄那破落地方。 张垣早知李阿牛父母离世,有意恭维之下肯定不会抓着这茬不放。客套两句见李阿牛说不急,那就赶紧换别的,李阿牛也就一日推一日的骗着自个儿说时日还早,最后两天去便罢了。 他终还没张狂到想起替自己父母迁个风水宝地这种脸面事,只说能告慰两声儿子如今出息了,理理坟前杂草就算尽过孝道。这活计花不了什么时间,一天半日而已,处理完了立马上路回京都行。 这一拖拉...就拖到了最末两日,拖无可拖说要去父母旧居烧两张纸钱,张垣自是无论如何都要作陪。李阿牛再三推辞不得,仍未说起李家庄所在,只应了张垣随着去,打算去到再说。 他这数日对家中之事略有闪躲,张垣瞧破未说破,既当是李阿牛幼年失怙,提起伤神,又自认为他是在故作矜持,等自个儿明白事理。 几杯薄酒下肚后,张垣主动提起道是李阿牛现在官爵加身,理应替家中父老修坟盖庙,让二老享后世香火,积人间功德,不日就是重阳,黄道明令登高祭祖,可见天意如此。 此话虽不算说到心坎,却是叫李阿牛骤然一动。他并非不想,只是没想到而已。李家庄祖祖辈辈能立块碑就算那地儿的大户人家了,哪曾听说过这等排场。 张垣这话说的恰如其分,若是叫李阿牛迁个坟,没准还不带这么蛊惑人心。可这盖庙受供,谁还不希望自家祖坟日日冒青烟呢。 酒到微醺处,再听得底下人吹嘘两句,养的李常侍这等家国栋梁之才,塑个金身也受得。越想越是热血上头,李阿牛当即一封折子走了官驿上京,一来请魏塱准假,二来么,是被张垣给下了个套子。 倒也无害人之意,只是李阿牛父母未得皇命,哪有资格受人香火,自个儿贸贸然立了,他日说与同僚,岂不是倒叫人唾一句谄媚。 这厢让李阿牛自请为父母求个功德,成了,是张垣出谋划策,不成,那是皇帝不讲道义。皇帝心里不想成,表面却不得不成,那记恨的也是李阿牛居功自傲,他张垣不过听令行事,断无干系。 然李阿牛全然不知里头门道,但见魏塱批的爽快,跟张垣顿生亲近之感。又请礼、择地、问吉、一摊子事儿下来,早忘了江府交代假期休满不得耽搁,早日还京的话。又或者他自觉得,耽搁十来八天的也算不得什么。 江闳有何打算且休提,可李阿牛既是心存畏惧还乡,却又如此大张旗鼓为父母办身后事,还一纸折子递到魏塱面前,其举动绝不是恭顺谨慎之态。 人前人后表现不一,最易让人生疑。巧的是此时京中事多,魏塱也没将心思放在李阿牛身上,大笔一挥了事。可若有个将来他位极人臣时,必然要得皇帝时不时的揣度。稍有差池,可能全盘皆输。 而江府让他早些回京,是因为回一趟即可,再三告假,有推辞奉召之嫌。皇帝最忌臣子居功,也就是李阿牛这封折子不关朝廷事,且人不在,金銮殿上讲了没人磕头,魏塱批了就让人传走,没说与众臣听。因此江玉枫等人尚不知晓这折子存在,不然定是早寻了薛凌要带人来请。 虽他没按时归京,江府也担忧了一阵,但黄续昼咽气,黄家要紧。官场上那一套,江府在明白不过,想是李阿牛让明县主事给拦下了,便只派了个人前往传话,叫他重阳后无论如何要返京。 李阿牛连连应下,哄瘟神一样将江府的人哄走,他在明县过的如春秋梦好,哪需要个不相干的人来催着梦醒。 他既应下,又是张垣时时在侧,来人不好久留,便回了江府复命。这厢李阿牛真个儿成脱绳的牛马,与张垣是热火朝天,也不忌讳李家庄子是个破落地儿了。皇帝金口一开,他祖上十八代都能自称一声“本老爷”,这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但是他不忌讳,张垣突而就犯起忌讳来了,主要是谁也没说过李常侍是从那地方出来的啊。 这还真不能怪张垣消息不灵通,那把火大小也得是个人间惨剧,李阿牛自肚子到城镇里谋生,只说自己祖上打渔,家逢横祸,苏凔尚且不能详细知道是个什么横祸,京中旁人哪得知,知道的江府又不能迢迢给张垣递口信。 这事儿闹的,李阿牛瞧不出张垣面色变化,身边常年跟着的人却是瞧出县老爷满脸笑意像是吃了十七八根黄连。 不过苦归苦,事儿还是要办,张垣虽是在明县小地方当差,往来也是阅人无数。初听得慌乱之后,察言观色旁敲侧击试探些许,他基本确定,李阿牛对这里头事一无所知。 既然如此,那就容易多了。 就按照寻常人家办白事儿的规矩,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唯一不同的是,这李大人父母的埋骨地儿,它得找....... 当年庄子上一把火,整庄人除了恰好在外办事的,其余死了十之八九。那个时间点,田里插秧的有,河里打渔的有,地里挖土的,他还是有。最后俱是一截炭,谁儿个分的清谁是谁。 这么大事,肯定是官府来收场,运气好点的死自家,又恰有个幸存的或者亲戚听说,那能捞着单独埋了刻个名在木牌上。 运气不好死外头,又是一家死绝,衙差也没工夫分辨谁是谁,一股脑儿丢坑里,填上点焦土就算行善。 可不管是单独埋,还是与人死同穴.....那庄子往日有多少人,如今埋的只多不少,毕竟还得算上点祖宗啥的。 这可不就难找了去。 庭前月(五十四) 好在李常侍既然在,当年必定是没死绝,只需要从乱坟堆里找苦主,不用从乱葬坑里辨骨殖。 生拉硬拽生搬硬套生拼硬凑再加上几个下属插科打诨转移话题,这一趟县老爷出巡可算是办完。寻着李阿牛父母骨殖不算,张垣还将李阿牛的记忆中事儿打探的七七八八。 却说李家庄子上有商人丢了价值千金的木偶,这事儿张垣知。又说李阿牛的三叔的四婶她妹夫,管得谁谁谁,总之就是那家子捞着了,这事儿张垣可就不知了。 天地良心,当年是官府发的告示不错,但那时候京中来了秘密人士,腰间牌子一亮,明县方圆之内,哪还有他说话的份儿。李阿牛父母去时,见到的差爷就已经是霍家人了。 重阳前后果真是烈日炎炎,张垣一头汗水抹了又抹,直抹的脑门发亮。又闻李阿牛随父母前往县城里衙门处讨赏,而后自己贪玩,去了集市街买糖。因横财当头,够自家几辈子吃喝不尽,他被小东西迷了眼,所以回的晚,这才..... 话到此处,李阿牛伤感追思一扫而空。新的穴居由明县高僧择定,就在李家庄后面的小山上,三面环水,一面依山,居高临下可俯瞰整个李家庄,虽然如今就是一片荒地,但对死人而言,也算是个念想。 人在高处,好风趁骄阳,豪情自生。且时间过去那么久,皇帝还只守三年孝呢,惦记怀念虽有,要说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那实在是哭不出来了。 李阿牛没说当年他在县城里耽搁,是因为遇着了个娇小姐,百般讨好不得。自家本没什么好东西,是而突然花不完的钱财傍身,有显摆之意,拎着钱袋子瞎转了三四时辰,只想捡个最稀罕的物件。等脚踏到李家庄村口时,无主的尸体都被抬到一处了。 穷人家里十五六的小子算是壮劳力,李嫂夫妇就这么一个儿子,允了他自去潇洒。 大抵多年来午夜惊醒,李阿牛也曾悔过若自己早些回去,那么大的一条河,总能泼几桶水到自家屋檐上。 救不了人,起码免自己父母少受片刻的火焚之苦。 当然结局是否能如此未知,可而今站在山顶,已是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旷荡思无涯。身后事办的风光,就能让人以为自己身前给足了爱敬,再无什么愧疚了。 他不愿意提,张垣哪能追问,巴不得就这般糊里糊涂囫囵过去。最后一锹黄土盖上,石块是民夫连夜凿的,碑文是师傅赶命刻的,都给摆弄上去。 县城里的庙也好办,寻了个现成的小居处,找人修葺粉饰,香烛宝坛移过去,书画高人提了字,奉上灵位这就成了。 至于那等身像,实在急不来一时,张垣再三告罪,说是年底之前必然让高堂大人驻进来,到时再请李阿牛还乡请酒。 话里半真半假,李阿牛也听不出来。但几日之类要塑个像,在他的观念里是有些为难。到是近日大小事皆是张垣帮着操办的妥帖,已足够让他觉得此人不错,泥像晚些也不打紧。 如此赶着吉日办妥,离他回京之期还有几天,自是一如既往宿在张垣提供的住处,心愿已了,潇洒快活更甚刚回之时。 直到薛凌闯进黄旭尧家门当夜,明县金玉楼里歌舞通宵不歇。小地方既无甚高雅的名,也无甚特别花样,就是能寻着的酒肉红粉流水一般的上。 张垣与底下人连连举杯,骰盅里几粒青玉点朱砂摇的滴溜乱转。过于吵闹了些,李阿牛小有不适,却不是因为不喜,而是因为不能泰然自如。 他尽可能放松享受着这些人的恭维奉承,醉眼迷离又忍不住想起京中江府等人气定神闲的斯文做派。他学的不快,却能极轻易的分辨孰优孰劣。 不见高山,则不显平地。未识皇权,还以为明县的老爷是何等威风。风水轮流转,以前他还是跪着不能抬头,如今却是坐在主席位了。 他仍一杯接一杯应了张垣敬酒,却奇怪的记起自己学到的一个新词。这些人,终不过尔尔,尔尔而已。 可人心隔肚皮,张垣只见李阿牛来者不拒,尽数入喉,便猜李大人这趟还乡之行极为畅快。趁着兴头上,又提过塑像尚未完工,还请多多担待。 李阿牛堪堪压着心头志得意满,摆手劝张垣无需多言。此番回来,已承足了老爷大恩。二人再推杯盏,一笑置之。 李阿牛如此好招待,倒叫张垣心里略有发毛。其实老木桩子刻个简单人像,四五日也足够了,说是金身塑像,总不能真给贴个金箔上去,那就太过逾越。 他有意拖着,还是指望李阿牛过段时间再回来一趟。正所谓常来常往,才有深情可现。然普通命官无诏总不能凭白上京说要跟人叙旧,能指望的当然就是李阿牛常回。 迁坟事罢,可再难想的到何事儿让这位大人往明县跑。倒不如将那塑像之事拖上一拖,大家很快又有缘得见。 撺掇着立像当然也为此故,俗人三年五载不上坟的也就罢了,万一这李大人回京就离地成佛,直接将坟迁去了京中,那不是这辈子都见不着了么。 立个庙在此处,他总不能连庙也迁走,千里万里的,都得是个挂念,何况明县离京中不算迢迢,十里八乡百姓盯着,不信逢年过节他自个儿不回来拜拜。 然这些俱是个后话,此刻张垣醉的真心实意,也就懒得惦记,只红着脸开怀不已。这哪是李大人的差,分明是他张垣的差,这差总算是办完了。明儿一早将人送出城外驿站,天又是往日那个天儿,姑娘还是那个姑娘,曲儿还接着唱那个曲儿。 三更后黄宅事毕,张垣也劝着李阿牛早歇下,明儿车马劳顿,苦了大人身子。 这话说的李阿牛好似要去翻山越水一般,实则明县到京中之路甚是平坦,而今他马车来往,一切有人伺候,终也劳顿不到哪去。 不过张垣劝的也有道理,明儿要早行,是该去歇了。李阿牛到底有所持,不肯宿在金玉楼里,与张垣一起摇摇晃晃出了门,同乘一辆马车往住处走。 各人心计不提,二人颇有意气相投,帘外车夫偶尔两三声插科打诨越显帘内异性知己。闲话过后,张垣一扭脑袋,献宝一般跟李阿牛道:“嗨,我说李大人,这话下官藏了好些天,临了还是藏不住啊。” 李阿牛挑眼看他,学的是江玉枫做派,道:“张大人但讲无妨”。醉意让其有些东施效颦,听着像个武夫硬念知乎。 “当年您那村上的事儿啊,那可是有鬼。” 庭前月(五十五) 张垣红脸醉话,越显的神秘莫测。李阿牛也喝的丑态百出,耷拉着张垣肩膀哈哈大笑道:“是有鬼,可不是都做了鬼。” 念叨两句,他这会反倒呜咽出声,都做了鬼啊。 张垣将人扶起,连连摆手,凑到耳边小声道:“下官哪是说这鬼啊,我呸呸呸,不敬不敬,有大人您在,他们都去西天成了佛,哪会做鬼呢。” 他往四方瞥了一眼,悄摸到:“我的李大人啊,你可想想,出门就是丈十来宽的河,什么火它能一把将百十来口烧成灰,别说大活人,您就是一笼鸭子,它也能扑腾到河里一大半啊。” 李阿牛脚步虚浮又踩了几步,忽而停住扭头直愣愣盯着张垣,半晌才道:“你说的对”,他又歪头思考了一阵,感觉还是不明就里,这才再次看着张垣道:“你说这是个什么由头。他不应该啊......” 也不等张垣答,他一扭身子,继续往屋里走,歌舞升平也是个力气活儿,又累又困且酒劲上头,人呆愣的很。纵是觉得哪处不对,却没追着深究,只皱眉重复“是不应该”,却连如何个不应该都没想想,只赶紧要去捡个软塌躺下。 张垣急急追上前,再次扶着悄声道:“我是与大人一见如故,实在见不得这等含冤受屈事,这才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说与大人知.......大人您可要......” 他看了一眼李阿牛脸色,续道:“当年,霍家的逆贼霍云昇曾奉命来此地办事,据说是走了逆贼,追到了你们庄子上。” 话音刚落,他即推着李阿牛往门里,高声道:“大人安歇,下官明儿一早再来请您的行。” 郭池从身后接过李阿牛将他扶回寝居床榻躺下,转身刚要走,李阿牛挺身坐起,“哗啦”吐了郭池一身。 郭池没个防备,看着眼前误会,难免有些气郁。往日便罢,兄弟二人什么腌臜事没经过,无非是近来李阿牛为人处世变化太大,许多行径皆让他看不过眼罢了。 然气归气,他终不放心甩手不管,腹中呕吐卡进人喉腔,可是要人命的。皱眉收拾些许,再次将李阿牛摆弄回床上,转身要走的时候,那李阿牛又是一个咯噔坐起。 郭池耐心渐无,烦道:“折腾什么,睡不睡了。” 李阿牛毫无反应,似不认得这位把兄弟,双目空洞望着前方。郭池伸手在李阿牛眼前晃了两晃,仍不见其动静,以为他是梦魇惊醒,叹了叹气伸手想将人扶着躺下。 不料他轻推一把,李阿牛僵直坐着不肯动,郭池加大力度,李阿牛仍梗着身子非要坐着。郭池松手开口要问,李阿牛终于幽幽侧了脸看着这位把兄弟道:“是不应该啊。” 他说,是不应该。 火灾么,村子里当然也有过,正如张垣给他爹妈择的那风水宝地,庄子后头是高山密林,赶上干燥,就有山火星子飘下来。除却人心单纯,这也是他不曾怀疑火焚之灾的缘由,即使出生以来从未听闻过有这样的大火。 可如今张垣这么一提,那就哪哪都不应该。李家村子里有好些人家,坐在院门口,脚尖就能伸到河里去。赶上哪年发大水,鱼虾直接游到人屋里。 这样的地方,几间茅草屋被烧尚属常理,但人死绝了,那得是个什么问题? 郭池当他醉酒说胡话,连连附和道:“不应该不应该,你睡吧,我们明儿还赶早呢”。说着又要将李阿牛放平。 李阿牛伸手将人推开,眨眼功夫掀了锦被站到地上,再不复晚间晕沉模样,双目清明道:“不应该这样。” 他撇开郭池往门外,鞋都没顾上穿,更没工夫管郭池在后头有追又问,整个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宅子外张垣都已上了马车,他自家府邸离此处尚有一段距离。随侍下人看见李阿牛从门里冒出来,急忙跳上车台喊停,连连冲着帘子里小声道:“李大人追出来了。” 张垣吓的连滚带爬出了马车,吃了酒躺着燥热的很,他适才已解了扣子晾着了,这不就又是扶冠又是整衣唯恐失仪。 人到跟前,礼还没行完,张垣被李阿牛扶起道:“你刚才说给我听的......再说一便。” 今晚废话多了些,张垣抬头不知李阿牛问的是哪句,茫然想揣测仔细再答,李阿牛急道:“就是我村里有鬼。” “有鬼.....哦...有鬼”,张垣伸着一根指头神神秘秘本是漫不经心重复着,忽而登时站稳,一个激灵。看李阿牛神色紧张,急忙使了个眼色,周围人识趣退远稍许,唯郭池喘着粗气站一旁。 张垣瞧着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李阿牛对这状况倒是门儿清,立马道:“郭大哥不是外人。” 张垣这才为难道:“唉,定是下官酒后失言,李大人啊,这前尘往事,不说也罢。” 李阿牛脑子里有过一瞬的怀疑,京中岁月如许,人情往来算计未必能习以为常,可举手投足语气做派,他多少能够辨别些真心假意。 信张垣的,是知道他上赶着讨好自个儿,短期不会出歪主意。不信张垣这一句,却是与人交道打的多了,知道说一件隐秘往事时最好装作失言,引其刨根问底。如此惹出来乱子,各人福祸各人担,休怪那个告密人。 张垣,是想做个告密人,还是真的酒后失言? 这纠结一晃而过,反正他也没想让张恒担。李阿牛不肯罢休,张垣再推辞一二,随即阴晦暗指霍家寻人,误烧李家村子。 恶人办事,那可是向来错杀三千,不放一人啊。 各人福祸各人担,笑了个话,但凡要担祸,不到逼不得已,谁会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张垣与李阿牛相处这许多时日,临分别才提起此事,自有一番计较。 李大人已经请皇帝缓过一次假,必然缓不得第二次,这就免了他知道后气头上在明县纠缠,当然更重要的是.......霍家死了。相国霍准密谋造反,与其子三人皆死,告示早已贴满梁国上下。 霍家都死了,这事儿说出来,它不就是谁也不惊动,白得一人情么。 庭前月(五十六) 就算当年事真是皇帝授意,那事儿也是霍家办出来的,一只绝佳的替罪羊,还死无对证,即使李阿牛回京要问,不过就是问出一桩无头公案,查更是无从查起了。 何况,他也没说谎啊。故作遮掩讲了些,张垣便连连跺脚,劝着李阿牛回去安歇。边轻推着他边道:“可算是下官生了张多事的嘴,李大人啊,霍贼已被诛。如果大人高堂真是无辜惨死,如今也昭雪了,又得您立庙修碑.....“ 他咂摸着嘴情真意切的感慨:“无憾了,无憾了啊!” 郭池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听得云里雾里,只见张垣劝着去睡,也过来扶了李阿牛道:“赶紧歇着去吧,大半夜的。” 张垣撒手要溜,李阿牛虽怔怔木然,却十指紧拉着衣角不肯放他离去。郭池仗着结拜之谊,扯了两下不得,打算将人强行扛回回去。 李阿牛先推了他道:“大哥先去歇着,我有些事与张大人细问究竟。” 张垣总算将衣角扯出来,郭池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看了几转,想是有些气恼,暗忱自个儿早已与李阿牛说不上话,一转身,头也不回进了院。 这厢张垣倒有些尴尬,他知郭池与李阿牛非寻常主家下人,这几日对郭池也是礼遇有加。有道是不怕阎王怕小鬼,得罪了李阿牛身边亲信,那也是个隐患。 踌蹴着要不要再将人寻回解释两句,李阿牛掰过张垣肩膀道:“张大人,我想看看明县县志,以及当年李家村案卷。” “啊”?张垣惊讶出声,闻说李阿牛字都不识得几个,怎么突然就知道文书这些东西里。不过他瞬间知自己反应施礼,急忙解释道:“下官的意思是,大人要现在看?” “就现在看,有什么问题吗,明天我就得走了。” 张垣嘴唇抽抽,最终还是咬牙道:“大人既是铁了心要看,下官着人去安排。不如......” “哪有什么不如,我与你一起去,案卷是在衙门库房里防着吧”。说着李阿牛走在前头往马车处去。 “......这这这.....”张垣苦脸跟上,这倒霉差事真是自找的,好在那东西应该也瞧不出个什么来,就是大晚上的折腾自己一把老骨头。 这里头阴差阳错,也是巧合,李阿牛是大字不是几个,可进京以后宋沧为官,他没少在宋沧处玩闹度日,自免不得见过宋沧查阅文书旧卷。一时兴起问几句,不能知道内容,起码知道这东西是干啥的。 然他又不知县志好拿,案卷却是要请。平白无故说要调案卷,搁谁身上都不能答应。若好生与张垣商量,没准还要被推辞。只李阿牛如此随口便要,不由得叫张垣思量这李大人的意思是不看不行了,再拒绝落不了好,只能勉强应了。 可怜是李阿牛当初搬出了宋沧处后才因雪娘子一事高升,事后又因薛宋案与宋沧多有避讳,旁人不似皇帝能查个底儿掉,谁还能得知他与状元爷这层关系匪浅,只当是个相视罢了。 二人这又同了马车拿到县衙,一堆尘灰里捡出案卷,和张垣所料不差,或者说和他记忆里不差。天灾有什么好记的,案卷上头只有寥寥数字。 说是山火无情,先烧的村子外廓,里头的人惧火不敢出,想在屋子里等火灭。不料开春天干物躁,居民所住之茅屋助燃,片刻即燎原,人再也出不来,故酿惨祸。 县志则更省笔墨,悬安一年三月下旬,县往南沿河李家村,山火汹,老幼皆猝,村没。 里头有些字复杂了李阿牛认不得全,自个大概瞧了一遍又递与张垣道是念来听听。张垣双手接了,尽可能读的沉痛,念完道:“李大人,就这些了,再没了。” “再没了”,李阿牛念叨一回,又将那县志拽回自己手里。怎么就再没了呢,他将纸张翻的哗啦一声,想会不会是后头还有。 没了,果真是没了,记得都是旁事,哪日祥瑞,哪日浮云,翻到最末几页,他认出苏凔二字来。大抵主簿觉得苏凔虽不是本地人,好歹在此处呆过,记上记上都记上。 张垣显是看出李阿牛目光在状元爷轶事上停留良久,感叹道:“李大人您啊,将来这薄薄一册焉能写尽生平,定是那车载斗量.....” 话到此处突觉罄竹难书可不是什么好词,便识时务的低了声音。李阿牛一时千头万绪无处着落,哪管得张垣说的什么东西。 可这事儿今晚铁定是找不出根底了,他将一干东西都还与张垣,二人话别后,谢绝张垣在送,自个儿由车夫驾马回了住处。 郭池那会生怒,实则还是对李阿牛多有担忧,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干脆起了在院里等人回。他不睡,另一小厮自也不敢歇着。 听见外头马车轮子响,齐齐冲出来接人,恐李阿牛仍酒醉未醒,走不动道。孰料出来见李阿牛面色如常,自个儿掀帘子从马车上下来,脚步极稳,还与他招呼道:“郭大哥还没睡?” 张垣居然没亲自送回来,明儿太阳不得打西边出来。郭池心中讥讽一回,看向李阿牛,怨气又尽数散去。他本也没什么气性,人完整回来就罢了。 上前两步与往日一样道:“就等你了”,看神色,似乎还有话说,可到底又没说什么。他早就想与李阿牛提提,那个张垣,不就活脱脱一副大家当卒子时最不顺眼的马屁精么,与他如此亲近作甚。 但这些话,回京也说得,何苦在人家地头添不自在。他既不喜张垣,又不是个长舌之人,也就懒得问李阿牛与张垣说了些人,扶着人回了屋,灭了灯烛道:“赶紧睡吧,这不得四更了。” 李阿牛以手托着头,喊了两声晕沉,多谢大哥照顾,跟着就倒了下去。郭池转身退出屋子,回了自己房。另一小厮还守着门外,见他出来,哭丧着脸轻微抱怨了句:“郭爷辛苦。” 郭池不以为意,他也乏的很,招呼着小厮也赶紧去睡。门外动静暂歇,李阿牛突而双目圆睁,挺身坐起。 什么天干物燥,他妈的,他记得再清楚不过。那年捞起个倒霉鬼,几天的雨断断续续,下的院子里一树柳枝上头没干过。直到起火当日,才勉强见了太阳。 那般潮湿季节,没十来桶油烧不起来。 庭前月(五十七) 他坐在那,直挺挺的腰渐弯成一只被水煮过的河虾,连脸上都像熟虾一般泛着徐徐红光。这半年荣华富贵过眼,功名利禄加身,夜深人静时,不过就是桌前一盏烛火而已。 火光飘摇过万里,燃成鲜卑王都宫内数盆炭灰如雪,石亓与拓跋铣刚丢下手中短匕,架子上羊肉还往下滴油,罐中马奶尚在冒泡,倒是两坛烈酒见了底,不过这东西墙角还有好些。 九月中旬的胡地早已百草折尽,马羊吃的都是秋日里囤下的干草,人也几乎不能外出走动。成天困在屋里依偎着火堆,饿了便吃,困了便睡,非要说白日黑夜有个什么分别的话,大概就是晚间更凉,得多往身上盖张皮子。 自那日与呼延巾同回了鲜卑,石亓一直住在此处,不适感一日比一日深。说来他在梁人那头的时候,都没这么不适。 大抵是因为汉就是汉,胡就是胡,哪头都各有各的好。唯独鲜卑这里,胡里夹着汉,汉里夹着胡,初衷估摸着是想取两方之长,最终却得了个不伦不类。 、 从霍云旸死后到现在为止,数日只差便有足足一月。有了石亓这张王牌在手,鲜卑人又是早有准备。所谓五部一家,倾鲜卑之全力,救羯族于存亡所到之处,羯族部落无不群情激奋,誓要梁血债血偿。 拓跋铣趁此机会,召集余下几部尽数到王都议事,软硬兼施,终于在明面上将整个草原收入囊中。安抚好羯族后,又马不停蹄往各族遣派亲信,名为互通,实则干政。倒也有俩领头的瞧出不对,可惜势单力薄,鲜卑大军过去,人马不剩。 现映在火光里的,已经是草原整幅舆图了,汉人平安二城往北,直至万里黑水不可渡,其余人迹所至,皆是他拓跋铣囊中之物。 当底下人来报最后一个部落称臣,哈哈大笑之后拓跋铣立即着人去请石亓过来。一碗烈酒下肚,愈觉意气风发,他能清楚的知道自己为什么寻石亓过来。 喜悦啊,和魏塱面对霍云婉一样的喜悦。 他想自己功盖千秋,智过万载,世间蠢货都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这是何等喜悦,偏偏这种喜悦不得与人言。 分明他觉得活人血肉滋味甚美,却不得不装作流两行清泪说死的凄惨。精妙好计无人赏,绝伦权谋少人知,就像是什么堵住了心头,万般畅快发不出来。 得有什么东西来褒奖,来夸耀,来满足他刀指中原的豪气。是他想要这个天下,才不是什么忍无可忍为了公平正义仇恨去拿这个天下。后者有着欲拒还迎的娘们扭捏,又带着汉人巧立名目的虚伪。 他不是,他不喜欢,或者谁都不喜欢,只是谁都不能说。 门外在下雪,石亓有推辞的底气,他知道拓跋铣至少一年半载内不会拿他怎样。不过他并未推辞,下人话音未落,便立即起身跟着到了拓跋铣房里。 二人寒暄之后,石亓衷心夸了拓跋铣。他不是薛凌,所以甚识时务,也知道骄矜无益,虽没刻意恭维,住了这些时日,却从没与拓跋铣有过难看。 拓跋铣亦知石亓所想,但毫不在意,仍高谈阔论自己的雄图霸业。他觉得或许石亓能真心臣服于自己,大家一起入主中原,到时候羯族也会有良田万亩。 五部之间过去也常有纷争,真要深究,估计哪部之间都要世仇,哪有什么消不去的过往呢,还不就是利不到位。而今草原安定,中原可待,是要两个死人,还是要大好河山无限? 何况,假以时日,石亓定能知道死了父老兄弟的好。不死,羯族那么大片地,轮的到他继位? 拓跋铣喝的也有些多,不过胡人冬天本就靠烈酒驱,他酒量颇好,仅有些兴奋,并未醉意上头,甚至于这兴奋也未必是因为饮酒。 石亓不怒不恼,偶尔附和两声,待拓跋铣壮志豪情说完,才道:“你说过事成之后,就将我父兄的尸首还给我,他们在哪?” 拓跋铣打了个酒嗝,这茬事他说过吗?歪着脑袋想了几秒,随即对着石亓挥手道:“还你还你。” 说没说过其实不要紧,当日砍了那老东西和小东西后,恐尸身有用,没立即剁了喂鹰。石亓一回即开口讨要,大事未定,他大概是应过的。 更主要的是天寒地冻,人丢出去就是块石头,少有出来寻食的野物也无处下嘴,妥妥存到明年开春不是个事。 不过既交代了下去,想必底下人应该找了个好地儿放着,劝了石亓不急,天明再去,拓跋铣意犹未尽,言辞恳切说汉人有句古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人多瞧不上旁人道貌,又在某处拼命模仿旁人。 石亓依声答是,胡人无入土的说法,真讨了来,不过也就是拓跋铣的处理手段,待来年开春,丢去哪片野花茂盛的原子上,等天鹰来食。 但还是该要回来,他未曾见得生前最后一面,死了见见也是好的。 门外寒风呼啸,粗劣的方窗望出去,天际一片漆黑,偶尔近处两三片大雪团飘过,拉出模糊的残白。每逢这种时候,他都有难以言喻的罪恶念头。 他想,拓跋铣是对的。 胡人汉人,是梁人的说法,草原上,称梁为南,自称为北。 他很怀念梁人繁华京城,来了鲜卑王都尤甚。细想又好像不是怀念其繁华,也未怀念个中某谁,他只是格外怀念南人夜半更声。 黄金白璧不足贵,唯惜芳华去不回。 好像在南人的文化里,时间格外重要,白日有漏,黑夜有更。不管什么时候,你总能知道今夕何日,此刻何时。 草原上倒也有些计时的小玩意,不过追根溯源,都是汉人那边来的。且大多仅用在部落之间赛事上当个凭证,很少有胡人会数着时间过日子。 白天尚能看着太阳辨别个大概,盛夏季节人席地而躺,也有看着月亮推算天明,可到了冬日,浓云遮天,人躲在帐子里,什么也瞧不见,就完全不知梦醒是何时。 以往不觉滋味,而今午夜难寐时,就总想知道天还有多久亮。 庭前月(五十八) 若是原子上也有打更人就好了,这样等待就不会漫无目的,至少有一缕曦光可盼。 说来默契,他与拓跋铣竟不约而同从未提过薛凌此人。拓跋铣志得意满,却没问问石亓如何与薛弋寒的女儿有过节。石亓满心杀机,却也丝毫没打探拓跋铣究竟如何和那杂种扯上了关系。 刚来时没问,现在,他还是没问。 终得了拓跋铣尽兴,拍过石亓肩膀让他回去歇着。石亓从漠然里回神,看碗中酒未尽,端起饮了一大口,剩余些许便从边缘处倒进了炭盆里。 酒虽助火势,却不长久,顷刻归于寻常。只是烈酒大多浊,想是里头草叶粮食没滤干净,烧过之后一缕青烟经久不散,缭绕至长春宫里,迷了一室佛眼。 霍云婉近日睡的多不安生,但三更中还没躺下仍是让宫里嫲嫲有些心急。仗着身份亲近,催了两三回,仍不见皇后就寝,唉声叹气愁着是不是得去请太医来瞧瞧。 可底下人终不敢自作主张,只吩咐小厨房人参红枣茶要时时煨着,这东西养血补气,最适合娘娘夜里少眠多梦。 小宫女抵挡着困意,半闭着眼睛蹲在炉子旁缓缓摇着扇子控制火候,时不时将手也凑上去贪图些许暖意。冷了冷了,但今年后宫事多,赶上皇后似废未废,没人主事,耽误冬衣迟了。往年九月初,就该发下来的。 蒲团前的长明灯火苗渐微,嫲嫲又来劝了一回,霍云婉方解了衣带依言躺在床上。白日里弓匕传的消息实在叫她太过惊喜,除却兵符本身至关重要,她更喜薛凌居然主动将东西拿出来,还开诚布公说是假冒的。 倒也有一瞬的念头怀疑是谎话,薛弋寒女儿有个真的也不稀奇。但是当年薛弋寒连自己儿子都能卖,半块兵符肯定不会藏着。 而不管是魏塱,还是霍家的老东西,这两方只要知道兵符在薛凌身上,掘地三尺都要将人寻出来,怎么可能一具辨别不得的焦尸了事。 也不知这假与真有几分相似,偏偏又没个实物可看,这便格外抓心。翻来覆去念想着怎么也不能入睡,这厢纵强闭着眼睛,脑子还是忍不住乱猜。 虽然十五转眼又到,她已交代逸白务必要让薛凌亲自来一趟。可惜兵符这东西,霍云婉是真没见过。没见过左不要紧,要紧的是右边的她也没见过。即便薛凌手里那半块是真的,另外半块要弄个假的也是无从下手。 另来逸白还带了黄旭尧死讯,也算是意外之喜。若薛凌不动声色就将人杀了,霍云婉多半会猜她复仇心切。但薛凌既特意让逸白问个早晚之分,霍云婉聪慧如斯,岂会不知她别有用意。 黄旭尧,黄旭尧,那用意也只能是黄家头上了。 薛家姑娘学东西很快啊,霍云婉想。她借着魏塱忧痛上头赶紧下了一步棋,那边薛凌就忙不迭趁此机会落了子,就是不知道黄旭尧之死能翻出什么来。 这些事都只得思量,却又得不出结果,全然没个对策,可不就是彻夜难眠。不怪她明明闭了眼,漆黑里头却还是走马观花一般,但见五光十色,但具体是什么景象,什么都辨别不了。 霍云婉晃了晃脑袋,轻叹了声气劝着自己先放放。翻身过去,是雪娘子惊恐扶了自己肚子。 月份越大,胎儿越是闹腾。且大概真有母子连心的说法,近日事多,她便觉得腹中动静也跟着多了起来。 白日里也就罢了,晚上好不容易睡了,不知何时被个小脚踹醒,人下意识要立马起身,又赶紧放慢动作。运气好,一夜一两次,运气不好,她好像就没睡着过,每次刚迷糊了,肚子里人立即不乐意。 初初知道有孕时,也曾不适难忍,或眩晕或呕吐。可那时皇宠正盛,后宫安宁,皇后新塞的宫女个个听话知事,跟前跟后的伺候,倒叫她忘了瑶光殿里的人本就薄命的很,太后踏两步都能死一片。 现儿个皇帝爱来不来,皇后依靠不上,底下宫人成天窃窃私语,日子难熬,就更显怀孕的苦楚。 此番被踹醒,又是好一阵子不能入睡。她有些口燥,睁眼看去,烛火底下,宫女睡得涎水留了一摊。忍了又忍,到底怕亏了孩子,轻唤了一声,小姑娘立即跳起,冲到床前高呼“恕罪”,又问雪娘子有何吩咐 刻薄归刻薄,哪里有人敢在明面上怠慢于她?可底下越恭敬,雪娘子越畏惧。她抬了手示意将自己扶起来,有气无力作证了,说的是:“请你帮我倒杯温水来。” 宫女立马堆起笑意,道:“娘娘有孕在身,体热是正常的。也是咱暖墙你炭火足,阖宫就您这燃的最早”。说罢转身去了屏风外茶桌取水,完全没在意雪娘子用的请或不请。 雪娘子看着背影去外面,像是要笑,最后只抽动了两下嘴唇,手无声的在肚子上摸索,隔着薄薄一层锦缎,里头小东西像是有感应,滑不溜丢想要逃脱手掌着力处。 难受是难受了些,可有趣的时候也不少。 皇后说得对,父母皆是外人,迟早要离去。夫君也是外人,他今日是夫君,明日未必是。 这世上,唯有从自己肚子里钻出来的,才是永远的自己人。天塌地陷,都得喊自个儿一声娘亲。 宫女取了水回来,邀功道:“给娘娘添了些蜜水,既不会甜,又能安神助眠,刚瞧了更漏,还好些时候天才亮,可得好生睡着,腹中龙子才会白白胖胖。” 雪娘子伸手接了水本已要喝,听闻此言动作一顿,轻抿了一口就觉难以下咽。丫鬟惊道:“可是娘娘口渴受不得蜜,奴婢行事不周,这就去换过”,说着双手伸出要将水拿回去。 雪娘子轻摇了头,再将水凑到嘴边,小口小口喝得干净,方递给宫女道:“再倒杯清水来吧。” 宫女接了去,她手又拂上肚子。皇后确实是对的,皇后事事都是对的,皇后怎么可能错呢。 可是皇后需要她肚子里是个儿子,这肚子里究竟是个什么啊。 庭前月(五十九) 宫女取水回来,仍是双手奉上,说着讨好的话。雪娘子微笑了接过来再没喝完,依着软枕捧了那半杯水良久,说是肚中胎儿闹腾,睡不着想自己静静,让宫女不必站在跟前。 丫鬟好生劝慰后依言退到帘外,屋内烛火昏暗,她低头,看着杯中茶水静谧。一转头,王宜长吁短叹放了茶碗。 他已带着黄旭尧回了衙门,却什么东西也没问出来。这男人失魂落魄,哭笑渗人,谁凑上去他咬谁,大抵是经不住刺激疯了。 这也怪不了黄旭尧去,他是被强行从案发现场拖走的。衙差既去过,当是细搜过那宅子,一看有没有别的活口,另外也找找可有凶手蛛丝马迹。 但如此大案,后头定是刑部接手,为了不破坏现场,衙差尽可能不去动里头东西,那两岁小儿尸首还在路边搁着。 如此境况,黄旭尧怎能乖乖跟着衙差走,再三劝慰不得,王宜只能先令人将其绑回衙门,又着人赶紧去请示刑部侍郎戚令及其治下。那厢怎么处理,目前还没消息来。 这么一折腾,又还有个黄旭尧龇牙咧嘴上蹿下跳,王宜自是睡意全无。人坐在大堂上,瞧着几个衙差来回制着黄旭尧,茶水灌了一壶又一壶。 他绞尽脑汁的想着法子安抚黄旭尧,尽可能在戚令来之前问出个名姓缘由。刚才衙差可是瞧过,宅子里钱银珠宝分文不少,妝匣柜子丝毫没动,妇女也没有被奸淫的迹象,皆是直取性命。 这得是为啥,说明那凶手他不求财也不求色啊。这年头,杀人放火,不是为财,那只能是为仇了。 有这么个缘由,王宜反倒不甚同情黄旭尧。惨是惨了点,可能闹得这么惨,那得是多大的仇啊。落金街那住的人,难说...... 不过正因为是寻仇,案子反倒比别的好查,至少有迹可寻。若能先知道些重要线索,将来案卷上也可留个清名。 王宜到底是唏嘘了几声,既为着问不出来,也为着......自家也有娇儿年幼。人这辈子,真是没地说理了。 黄宅案发是二更不久,四更中偏末,戚令总算出现在王宜面前。审案原不是他的职责所在,而是刑部下属理事院刘希夷主理。 这些人的官位,原犯不着深夜亲自起身处理案子。初审复审之流程也到不了刑部,只是京中不比别处,突而出现一家百来口尽数被屠,两岁幼儿都不得放过,凶徒更是猖狂至衙门行凶。 这等暴行若是还能高枕酣眠,明儿皇帝一听说,估计刑部得换个人来操心了。是以戚令起的飞快,大致了解经过后,又着人传了刘希夷,让他赶紧安排人接手此时,自己则身先士卒往王宜处赶来。 黄旭尧闹了三四个时辰,早已体力不支,蜷缩在地上再不言语,只仍不让人靠近,任凭身上血水泪水泥土混在一起,臭气熏天。 戚令领着提行公事与三四个捕手衙差脚步匆匆,落地有声。未等进门,王宜即起身快速迎了道:“戚大人,深夜.....” 戚令冷冷打断道:“听说有个活着的,人在哪,可有什么口供。” 王宜讪讪直起腰,伸手示意门内道:“人在里面,夜风大,戚大人里面请。” 他话音未落,戚令已掀了袍子进身到里面。黄旭尧痴痴跌坐着,发丝散乱,双目空洞,脸上脏污一片,念念有词不知道说的啥。 戚令甚少在第一案发现场见过幸存者,倒是提审过不少凶手或者嫌疑人。有些用刑用的多了,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也是这幅样子,其实就是......自个儿不想活了。 再说难免,人之常情,在自家府中大致了解情况后,一路过来又将细节问了些。据说最早到的衙差亲眼看见凶手将孩子刺死在这倒霉鬼怀里,搁谁身上谁也得疯。 戚令蹲下身子,扶正黄旭尧,温声道:“我是刑部侍郎戚令,没事了,你已身在衙门,再无人能伤你分毫。” 大抵戚令做派看起来远比王宜靠谱,黄旭尧眼里有了稍许反应,缓缓移动目光看着戚令,虽还是没说什么,总好过那会油盐不进。 戚令紧道:“我知你悲痛难忍,但本官不得不硬接伤疤。拖得越久,越难搜捕凶手,难道你不希望朝廷将贼人绳之以法,告你妻儿在天之灵”?说罢瞧着黄旭尧,有鼓励之意。 黄旭尧眼中希冀愈来愈甚,好像真的为之触动。王宜在旁边抹了一把头上汗水,暗道自个儿刚才不也说的是这些么,怎地不见他有反应呢。 俩人正以为有结果时,黄旭尧忽而咧嘴一笑,继而又彻底颓唐下去,双手伏于地面,长啸不止。 戚令倒退一步,差点没稳住身子,好在底下人及时扶了一把。起身之后等了片刻,见黄旭尧丝毫没有要停止的举动,便对着一年岁稍长的属下招了招手。 王宜正纳闷,却见那人从腰间掏出个瓶子,里头液体不知什么玩意。晃荡了两下,跟着戚令的人随即上前,硬架起黄旭尧,后者自是踢打撕咬连连不肯就范。 王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为难道:“戚大人......这这这。” 戚令怒道:“二更时的凶案,到现在受害者姓甚名谁都不知,明儿街上一传,你不要脑袋,我还要呢。” 王宜急忙道:“这哪不知呢,他姓黄名早,我让底下拿了册子来核对无误,大人您可要过过目?” 戚令重哼一声,懒理这蠢货。吩咐自己人道:“给他灌进去。” 那瓶子里是大夫开的安神汤,经常用来应对这种大喜大悲情绪不稳定的人。京中案子紧急主要就是因为离皇帝近,根本蛮不住。此桩凶案又是为仇,你可以抓不着人,那是人能跑,但你不能人是谁都问不出来吧,那可就是办事不利。 再者死者一百来口,明儿必定民声沸腾,没个三五说道,哪里压的下去。他实没时间与个疯子硬耗,一瓶安神汤不够使,干脆就将人拖回去,扎上几针让他老实老实。 戚令话音刚落,黄旭尧忽而不挣扎了,拿着药的走到近处,先试探了两下,防止他突然发狂打翻瓶子,这种花招以前见得太多了不得不防。 黄旭尧仍无反应,最后乖乖饮了药汤。王宜长松一口气,看人反应好像确实镇静了,还当是药有奇效。 戚令再次站到面前,开口想说两句场面话,先告罪道:“本官.....” “我认得你。” 戚令皱眉。 “你是戚令”。黄旭尧道。 请假!!!!!!! 朕要休息一周,如果休息不够,假期自动充值续费。 至于为什么,累啊! 人累了就只想躺着! 他们都是骗子,而朕….懒的理直气壮。 有多累呢,袍笏写完就该开单章了,我一直拖到现在。 就问这够不够累吧! 累不是我的错,所以不能因此不爱我。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查看。 当然了,朕的剧透大多是隔靴搔痒,一丁丁点而已。所以。。。。。 我倒是很希望新读者能先看看单章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如果有新读者的话。) 因为如果不看的话,很大概率是要喷我的。 而朕!朕特么是公举!是仙籹! 朕攻德无量,唯独不攻憨批, 朕万受无疆,唯独不受委屈! 谁喷我我喷谁!淘宝那个一米长的水枪见过没!朕有两把在手!指哪喷哪。以及,它能装开水。 好了,以上都是说着玩的。 接下来,当然是,也说着玩啊,凑字数这种事,要我怎样,还要怎样,无非就是….. 希望你们早日看穿我这个扑街的逞强! 毕竟单章都开了,我总得凑个两千字,蒙蔽起点的机制,让它以为我又兢兢业业的肝了一天! 先普天同庆一下,朕写完袍笏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mua的这章好大…(并不是我懒得想章节名啦,好烦。) 以及……..反正庭前月已经写了那么多了,就把庭前月的意思也解释一下吧。 看过的都知道…..没看过的就现在知道一下,章节名就是本章的最后一句,基本是下章的开始。 那么这章写到庭前月,结尾当然就是………当当当当当! 伤心最是庭前月,照尽古人照今人。(起点是不能加粗字体的,此处手动加粗) 这句话出自哪呢……我瞎编的,反正就那么个意思吧。 有首词写的好啊,只今西海年年月,犹为萧家照断肠。 有首诗也写的好啊,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当然还有更好的,不一而举,综上所述…… 我这句瞎话也编的好啊。 具体是什么意思,等会再说。 朕先从头说起,因为整本书很快就药丸了。当然我知道它其实早就完了,是我没写完,。 情况大致就像……一具只剩骨头的尸体躺在棺材里,迟迟没给他封盖。 主要是,朕还一直指望他能活呐! ……真是不好意思,现在已经死心了…只想快点给它凑个排场,把棺材板盖上,黄土填两锹。 虽然不是很能保证盖上棺材盖,它就能瞑目。 但总体来说是好事,起码再不用没有下半截是吧。 所以,这应该是结束之前的最后一个单章了,除非又出现了一条大腿,朕不得不抱的那种。 再次快落起飞,毕竟写单章也不容易,还毁形象。 好了,这次真的是正文了。 我居然,写了一百五十万字。 我以为,八十万字就能结束的。 不信回头瞧,我特么和他们打赌就是八十万字完本。 可能是输的太惨了,所以咽不下这口气,又乱七八糟多写了些。 现在他们笑的更欢了,你看,赌气伤神! 我还记得19年开书的样子。 悔不该吃那两碗粉啊! 我应该踏马的吃三碗。 算了算了,总之,我在床上颤巍巍的打开电脑,不是那种事后虚弱的意思,就是单纯表达一下……当时的激动紧张期待…… 我说这么多批话你信吗? 就是那两碗粉拉肚子拉的,拉的我三四天下不了床。 不然我会来受这个罪? 心理学家说,不要在你脆弱的时候做决定。 你看,就是无知害了我,我要是早点知道这么重要的知识,我绝不会开书的,我就躺啊躺啊,我躺过去。 我特么现在还能躺啊,躺啊,而不是拿着个憨批键盘在这敲啊敲啊敲啊,敲的自己宛如一个憨批。 你问我为什么不直接太监? 我抖M啊。 好了,敲到此处猛然发现一千三百字了。 以下都是剧透。 从哪说起呢,跳梁吧,这是第三卷的第一章。 但是既然说到分卷,就得打断一下。 因为目前设定的话,一共只有四卷,也就是说四卷卷名全部上了。 没啥隐喻的地方,大部分人应该都看过《霸王别姬》这部电影。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在电影里,其实就是小豆子不接受和接受再到不接受的过程。 我的分卷其实也差不多,只是掉了个顺序。 一二卷的时候,她在追寻真相,知道自己是个姑娘,不是儿子,知道忠善仁义一切美好的东西是对的。 三四卷的时候,她就开始认同假象了。 所以一二卷的章节名,很多都是叙事性的。 夜奔就是逃命。 前尘就是交代下背景。 皇城事就是一群人你来我往。 到了第三四卷的时候,大多有隐喻。 而跳梁是我整本书最重要的章节。 梁这个朝代,在中国历史上真实存在过。 但他朝代短的很,也没什么特别出名的帝王将相。 可能更令人熟知的,是琅琊榜的梁 我说我没看完过,好像有点故作清高,那部剧太过出名,看肯定是看过的。 但这本书里的“梁”朝,意义真的在“跳梁”章里。 简介里也有注明,从一个普通人的角度,我并不喜欢书里任何人,包括主角。 说到底,一群小丑跳梁罢了。 这不是个清平盛世,即使我一再重复朗朗乾坤,国泰民安,皇帝的名字,就叫魏塱,公主的称号也吉祥。 这种看似井然有序的太平,其实和书中霍准说的一样。 只是一个华美的泡。只是那些腐朽日积月累,只是那种权势倾轧根深蒂固,以至于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风不来,什么都好。 风来了,什么都不剩。 很多人觉得目前出现的角色没一个好东西。 是的,但凡有一个好东西,许多事就不会这样。 如果李阿牛回明县遇到的不是县官谄媚,当初那把火不可能被瞒着。 如果朝廷内外不是上下皆昏,那轮不到世家常年把持。 还是那句话,我绝不信三两个坏人就能将整个天下玩弄于鼓掌。 ……不好意思,字数够了,朕不能再剖析了。 主要是很多人说第三卷开始拖沓水文无意义。 其实整个第三章都是薛凌的心路历程吧。 跳梁开始沦落,她喝了三次余甘,一次惊慌,一次略有芥蒂,一次面不改色。 就像大一的在饭里吃出虫子会惊慌, 大二的挑出去继续吃, 大三的连虫一起吃了。 余甘之后便昭昭昏昏不分。 最后作了个袍笏登场。 她终活成了她不喜欢的人。 有人说,作者一向读者解释,就是输了。 随他鸡儿便,怎么着,我不解释,我就能赢? 他如此令我厌恶,我一定不能成为他----------------扑街…嗑南瓜子 寄薛凌。 拜了个拜啊!!!!!!!!!!! 庭前月(六十) 戚令更添疑惑,他也算身在高位,京中人流皆是盘根错节,难保大家没在哪个街头巷尾有过交集。问题是不管来往者谁,不看僧面看佛面,人前总要恭恭敬敬喊一声“戚大人才是”,如何反倒直呼自己名讳了。 他往后退却稍许,上下打量了眼黄旭尧,脸上污浊看不清样子,但似乎是有些许面熟,应该确实见过。方才听王宜说起,这黄早一家,是由别处迁来京都,时日还没几年呢,按理说攀不到自己家门。 不过落金街那头住的多有几两碎银傍身,权与钱向来不分家,戚令虽疑,却暂且只当是哪个年节应酬,与黄旭尧饮过一杯。纵听着觉得有些无礼,也当他是忧惧加身,一时失了分寸。 既记不得此人名字,想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此刻问案要紧,犯不着图这些细末功夫,还是顺着点好。 戚令道:“你既认得本官,也无需再多缀言。适才王大人以与我提过你之生平,依本官只见,歹人不求财,怕是寻仇而来。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往日与何人结仇,何人生怨,宜早不宜迟,速速道来。” 又回头吩咐底下人道:“递把椅子,再取些水来,笔墨画师都候着”。说罢再看回黄旭尧道:“你且先起身,万事皆有本官为你一力做主。” 多年不曾对着个白丁这般屈尊降贵,戚令绷直了身子唯恐黄旭尧感激涕零扑倒在他身上。不想这倒霉鬼丝毫不识抬举,待他说完,竟嗤嗤笑出声,笑的嘲讽又凄凉。 笑了好一阵仍不见止,王宜站旁边都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有心上前催促一句,又恐抢了戚令风头。屋里还站着好些人呐,如今这差,一桩比一桩难办。 思索着上前轻声道:“莫不是人多处有所不便,大人可要寻个僻静处再审.......也好.....”...也好避免了给人瞧笑话。 戚令讨了个没趣,这话正说到他心坎。将身子绷的更直了些,暗忱再劝两句,若再不识相,也只能拉下去寻点别的手段了。 正待开口,忽见黄旭尧手撑着地歪七倒八起了身,摇摇摆摆好像试探要走。底下人早已依言搬了张宽大椅子过来,见人起了,立马往前凑着要给塞屁股底下。另一头去取水的人也端了个铜盆闯进来,里头还冒着些许热气。 王宜微躬身眯缝着偷瞄了一眼戚令,暗暗舒了口气。猜这倒霉鬼应该是要交代了,活儿一上道,八九不离十就是戚令全权接手,总算从他这给跳了过去。 戚令亦缓了些神色,干咳一声道,对着黄旭尧道:“本官怜你家宅私事,不便与外人,且先坐下”。说罢对着几个随从扬头道:“画师留着,其余人等且去门外等候,若刘大人有了眉目,即可加派人手前往协助搜捕凶徒。” 众人答了话纷纷转身往外,取水的将水盆搁在桌上亦随着出了门。画师行至一旁,自顾展开架子,等着落笔。按衙门的行事,黄旭尧是仅剩的活口,又与凶徒见过,等他说出个大概眉眼,画师自有手段落笔成像拿去给衙差寻人。 黄旭尧还在痴痴笑着,只声音渐小,身上哆嗦却是一阵大过一阵。像是终支撑不住,最终颓然砸在那张搬来的椅子上,手脚却还在不自觉的胡乱抽搐,怎么都不肯安生。 也不知是怎得,都过去了好几个时辰,身上血水还能零星摔处几点来。王宜再往后退一步,又向戚令请示道:“下官.......下官可要.....” 戚令道:“你留下吧”.....言罢冷冷讽了一句:“王大人的地儿,也算命案现场了。” 寒夜三更从床上爬起来,本就不畅快,这厢人又不好问,难免戚令有气。天子脚下,歹人往衙门行凶,居然能跑了,这种笑话一捅到皇帝面前,案查不查反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了。 王宜哪能不明白其中道理,他巴不得赶紧将这烫手山芋甩出去,可不就是为着这理。听得戚令语气不祥,当即腿一软,就要跪着请罪,力求戚令在皇帝面前说两句好话。 然戚令岂顾得他,眼看就要五更,皇帝上朝之前将贼人拿下已是无望,君王之怒不得找个人来平。现成的不用,莫不是还要去别的地儿找么。 二人鬼胎各有其理,按下不表。戚令料得王宜要多嘴,率先甩袖转身面向黄旭尧道:“本官已已令闲杂人等皆行回避,你可畅所欲言。” 他既开始问案,王宜不敢插嘴,站在一侧左顾右盼汗如雨下。没等黄旭尧答,他倒先跑开,去了桌旁吃力搬了具椅子来,讪讪想请戚令坐下问话。 埋头踌蹴间忽听得人喊:“戚令”,王宜下意识一抬头,左右看了看无旁人,方知是黄旭尧在喊。当下也顾不得合不合理,立即挺腰斥道:“大胆,升斗小民,安能直呼戚大人名讳?先前.....” 黄旭尧又哈哈大笑数声,手舞足蹈,脏血沫子甩了王宜一脸,他急急上前两步,挡在戚令身前,道:“大人,此等刁民,目无尊卑,依小人之间绝非善类。有道是无风不起浪,那凶徒既是为着寻仇而来,怕不是此人曾伤天害理,有陈年旧案在身,罪有应得。” 他停了片刻,见身后戚令没出言辩驳,这才继续道:“莫不如下官将人押入大牢,细细审之,以慰无辜枉死之妇孺。” 黄旭尧笑声愈盛,手也抬起来,指着王宜断续道:“你....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王宜气极却不敢擅自下令,只怒视黄旭尧道:“你.....你”....你了两声后转身欲请示戚令。又闻黄旭尧停了笑,怆然道:“你们都退下,我要见魏塱。” 王宜惊恐回头,指着黄旭尧道:“陛....陛.......陛下.....”。 陛下的名讳岂是你等蝼蚁之人可呼?他一句话未得完整,戚令一把将人推开,正视黄旭尧道:“不敬天子,其罪当诛”。说着略转头对着门外道:“来人,给我先将此狂徒拿下。” 头虽转了些,戚令目光却仿佛是在黄旭尧脸上生了根,分毫未曾移动,似要将人盯出个洞来。 庭前月(六十一) 王宜从愕然中回神稍许,跟着大呼黄旭尧不敬,外头守着的几个人听声进来,随即将黄旭尧加在刀下。 戚令见他仍不愿开口,一扬手,自个儿转身先往外走。倒不是真坐实了敬不敬的罪名,只是想也知道黄旭尧有什么密事,此处不是问话的地儿,得速速带走才是。 众人心领神会拖起黄旭尧跟在身后,王宜长舒口气,想这烫手山芋到底丢出去了,还有功夫回屋拾掇拾掇,编排些说辞应对早朝皇帝问话。不料前头戚令又冷言道:“苦主既是往王大人治下报案,烦王大人一同前往吧。” 王宜一咬牙,眉毛鼻子都愁的撞到一处,赶忙理了理衣袖小跑几步,越过众人,走在了戚令身后。 他二人有马车,黄旭尧显是没这个福分跟着一起做进去。余下几人皆是行马而来,听闻戚令喊的是将人拿下,只当黄旭尧是个要进大狱的,故也没怎么客气。 粗鲁将其缚了手腕,原是要和寻常犯人一般拖于马后带走,不料戚令道是人命关天,须得加急与刘希夷汇合,尽早审人。 底下人点头称是,便将黄旭尧打横往马背上一丢,驮着就颠颠的跟着往刑部走。初黄旭还算老实,麻袋一般任由折腾,走出一段路后却突而小声咕哝道:“这不是进宫的路。” 夜深人静,马蹄声踏在街头石板上格外响,将这轻微一句遮掩过去。且押解他的杨木丰一心二用,既要行马,又要防着犯人突起发难。但见他手脚没动就行,哪顾得上嘴里说的啥。 黄旭尧再未发言,抬脚欲下劈一记马肚子,让自己受力能挺身而起。他刚扬了个脚尖,杨木丰立马出声喝道:“大胆”,刀柄随即压在了黄旭尧膝盖上重压了一下,跟着自个儿先跃起落于马下,按刀在腰,招呼众人道:“请示大人,嫌犯抗捕。” 话音未落,黄旭尧哐当一声滚落在地。对于常人而言,摔的应该不轻,却见他未有分毫吃痛模样,反是立即一个打挺坐了起来。 杨木丰看其架势,是个习武的硬刺,喊了声:“保护大人”,三四个人齐刷刷抽刀而出。前头马车停住,戚令挑帘回看了眼,还未开口,黄旭尧举起被缚双手恶声道:“这不是进宫的路。” 他急喊了两三声:“这不是进宫的路,这不是进宫的路”!一声高过一声,手也抖的厉害,想要把缚住自己的绳子撑裂。 众人听得分明,却又疑惑丛生,先前绑的时候,此人还挺老实啊。王宜在马车里如坐针毡,面红耳赤结巴道:“大.....大大...”。戚令皱眉暗忱是不是把人弄晕了再扛回去,一路走一路喊的话,再是夜深无人,也难保明儿没有流言蜚语。 他仍没认出黄旭尧来,说也是常事,当年黄家掌了近京兵马,武职多而文职少,还皆在黄靖愢那一辈。黄旭尧少有在金銮殿上站,多是年节相聚,或幼时随父与人同乐。 他本与戚令无甚交情,这几年又特意改了些许容颜。永乐公主尚觉与旧时相去甚远,又逢此番境地,血污与共,黑夜忡忡,叫戚令认出来才是难事。 然虽不认得,可人敢直呼天子,戚令料想此人与皇帝有说不得的过节,没准灭门之仇,也正是因皇帝而起,所以才急急将人带走欲私下审后再作定夺。只是,再有过节,总不能人一喊要见皇帝,他就真的将人带到皇帝面前。 戚令没想到的,是黄旭尧竟对进宫的路如此熟知。黑夜横卧于马上,只看眼前石板,居然就能知道去向有误。 心中忐忑又生一重,熟知只能是因为常来常往。他看黄旭尧脸上轮廓并不沧桑,多不过二十五六,没准还是大悲之下太过憔悴的原因。 如此年轻的后生,会因为什么原因在往日里经常出入过宫门?他尽可能压着心头揣测,对着身旁人沉声道:“还不动手,莫不是等本官亲自拿人,留其性命即可。” 那人走到跟前,向着众人点头示意。杨木丰率先跃起,刀锋往黄旭尧脖子上架,他负责押人,走了逃犯是重大失职。 寒光过来,黄旭尧侧身避过。这一来一往,众人方瞧见,这嫌犯身上功夫居然不错。到底是...善游者溺,善骑者堕,或许黄旭尧愈是善斗,旁人愈觉他自食其果。若不是当年仗势欺了谁,哪会有今日之祸? 同情又少了几分,三四个人齐齐攻上来,黄旭尧双手被缚,只连退数步,未等人近身,即冲着马车高喊:“戚令,你敢伤我...” 话没说完,杨木丰等又欺到近前,黄旭尧且避且喊:“你不过是我祖父院里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你敢...”......像是有刀将话语劈断了一般,他突然收口,大概是才记起,他祖父黄续昼......也死了。 人死了,旁人未必就真当他死了。唯有在某天念而不得,求而不见的时候,才豁然开悟。 那人,是真的死了。 不仅黄续昼死了,黄旭尧也似死了一遭。此刻情况,好生与戚令相说,没准早已得偿所愿,恶语咒骂不过适得其反。可惜情在疯魔间,早已不记得应该如何为人处世。 他的祖父死了,非寿终,非正寝,他的祖父,死于薛弋寒儿子之手。这事听来不可思议,黄家显贵,庭深院阔,脏东西想进去比登天还难。 若是从别处听说,纵有心疑,也不至于让黄旭尧失了分寸。然薛弋寒儿子能轻易找到自己藏身之处,妻儿满门无一幸免,由不得他不信祖父之死也另有蹊跷。 痛苦从来是个连锁反应,念及祖父新丧,妻儿之死又跃上心头,他再次跌坐在地,仍由人将刀架脖子上,仰头哭声震天。 杨木丰抢道:“有仇有怨,衙门里说去,再有此等举动,莫怪刀剑无眼,起来走吧。” 黄旭尧全然不顾仍旧嚎的撕心裂肺,杨木丰正为难处,戚令却已经走到面前。方才黄旭尧吼的如此大声,他想装听不见也难。 结合今晚处处蹊跷,恐黄旭尧的身份是他得罪不起,只能硬着头皮下了马车过来佯怒道:“你究竟是何人,又在何处与本官有过过往。念你惨逢大祸,暂且饶你口舌之罪,若是有隐情,就此说来,若再生是非,本官怕是保不住你这舌头。” 黄旭尧终于哭声渐止,缓缓偏了头过来,眼色死灰怔怔瞧着戚令,半晌才抬起被缚的双手往自己耳边招了招,示意戚令凑近些。 杨木丰当即出声提醒道:“大人......”,虽手被缚住,也无兵刃在旁,到底要防个万一。戚令为难环顾了下四周没说话,众人识趣,纷纷退了些,杨木丰也不好再拦。大人涉险都是为了案子,断不是贼人胡诌。 戚令勉强凑上去,随即跟被咬了一口般猛地缩回身子,瞠目结舌盯着黄旭尧。 他说:“黄续昼是我祖父。” 庭前月(六十二) 戚令不自觉又看了一眼四周,见底下人皆欲盖弥彰的望向别处,知自己不可失态,赶紧稳了些心神,再皱眉看回黄旭尧。 本是要掂量掂量此话真假,黄旭尧亦昂头看他,咬牙悲愤道:“我祖父非年迈殒命,是被人谋害之死,你即可带我进宫,我要奏明....”,话到此处,目光飘忽至一侧,语气转折的颇为生硬:“圣上,刻不容缓。” 戚令猜,他原来要说的,大概还是奏明魏塱。 这称呼,就得是好多陈芝麻烂谷子。黄家是当今天子外家人尽皆知,无须多言。而昭淑太后是黄家幺女,其兄黄靖愢年长些许,自然其膝下子女也比魏塱大些岁数。 昔日魏熠稳坐太子,余下几个皇子既无长望,反倒少了些桎梏。若是母妃娘家身在京中,表兄间当是常来常往。 黄家有近京兵权在手,昭淑太后旧年颇为梁成帝所喜,魏塱为皇子时,经常往外公家小住。黄家儿郎也隔三差五往宫里晃荡。若此人真是黄老爷子孙辈,再观其做派,听其口气,多半与皇帝同榻而眠过。 戚令已然是一颗心七上八下,再听得黄老爷子之死不简单,哪还顾得什么身份不身份。一挥手屏退左右,绳子都没给黄旭尧解开,即焦急道:“你说话可有证据”?话问出口,脑子多转了两圈,追问道:“如何此事不先往黄府请教小黄大人?” 黄旭尧挣扎着要起身,戚令右手背在左手心里重敲了一声,寻回些先前威严,笃定道:“对,先去黄大人府上”,他看着黄旭尧有恐吓之意:“你说的是真是假,一去就知,若有......” 黄旭尧站直了身子,不知是因为想透了,还是想不透,一扫悲怆颓唐气,大咧咧将覆着的双手举到戚令眼前,示意给自己解开,一边道:“你怕我身份有假,害你丢了头顶帽子。 我告诉你,真要去了黄府,你不紧要丢帽子,还得丢了性命。今晚凶徒非寻我之仇,寻的是黄府之仇.....”,他到底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两声,方看回戚令,狠道:“他寻的是天子之仇。 我妻儿老仆,生作傀儡”,手上绳索被扯的变形,黄旭尧大吼道:“死作冤魂!” 戚令倒退两步,唯恐下人听见,环顾四周看人退的远,这苦主至情至性不似有假,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处理。 黄旭尧又道:“你可知凶徒是谁,你知他是谁? 他能神鬼不知的害我祖父丧命,黄府里头岂是此刻去得。再晚些,魏塱被人行刺与寝殿也未知,你再不与我备马进宫,几颗项上人头担待得起。 戚令,我见过你,永定年初,你还未有今日高位,仅为刑部直属司下主事。宫中夜宴,曾闹过笑话,当时是徐意替你解围,此事外人不得知,当可证我身份罢。” 戚令愁眉稍解,算是认了黄旭尧身份。是有这么桩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席间玩乐尔,事后也无人传出去,非在场之人应是不知,尤其是那么凑巧以今日这种局面相逢。 就愁未解,新愁又起,若此人身份为真,那他说的..........戚令思索着在黄旭尧脸上瞥了几眼......天子安危要紧,当下找人来替黄旭尧砍断了绳索。 不等他开口,黄旭尧直奔马匹而去,有人欲拦,被戚令抬手喝止。随后黄旭尧翻身上马,往宫中正门疾驰而去。 戚令不敢耽搁,他非科举文人出身,也上得马背,赶紧自个儿寻了一匹,将王宜独自丢在了马车里。 魏塱登基如许年,午夜梦魇之时常有。可时日再艰难,夜扣宫门的的情况还是头一回。便是霍准之死,那也是天明才有,再往后来往都有自己授意,算不得惊喜。 秋分始,则黑夜见长,早朝也跟着延了个把时辰。一团子生死喧嚷下来,快马过去,堪堪不足五更,还不见天明迹象,正是人熟睡之时。 小太监不敢高呼,拭着额头细汗,跪在床前一句一停试探喊了四五声陛下,魏塱方勉强睁了些眼,迷糊醒了,惊觉床前有数人呼吸,一瞬惊得瞳孔浑圆。 翻身坐起靠背于墙,看床前人皆跪的老实,这才缓缓将手心从呼叫暗卫的机关上移开,平复心绪沉声道:“何事。” 一侍卫凑上来低声说是戚令求见,人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魏塱眯缝了下眼睛,撑着身子要起。戚令此人不忠不奸,所以就不甚紧要。虽说举止蹊跷,犯不着自个儿花时间猜,见了人一问即知。 他大梦初醒,也没工夫瞧太监脸色凝重,随手披了宫人拿来的外衣,只问道:“是何时辰了。” 太监跪地一边整理衣角,一边答道:“就快五更了”。事态紧急,更衣费事,就且先着便服。 五更.....魏塱琢磨着时间,洗了把脸,方觉夜开宫门是大事,再等些许就是早朝,戚令急吼吼的来,多少还是该上心些。 太监先喊了“架到”,如此三五人簇拥着出了寝殿里屋。目光过去,魏塱脚步一顿。戚令躬身跪着喊“万岁”,看不清神色,桌旁却有一人昂首坐着,手中茶碗端得趾高气扬。 更重要的是.....那人身上斑驳暗黑,一看就是血迹将干未干透。宫中灯火通透,看的格外清楚。 太监高呼“大胆,何人敢在此放肆”。黄旭尧侧过脸来,直直瞧着魏塱,仍未起身挪步,下跪请礼更是无从提起。 魏塱亦没认出他来,抬手止住太监,看了两眼后目光转到戚令身上,道:“起来说话吧,你深夜进宫,必有要事,朕也免了闲话”。又对着太监示意道:“赐座。” 一屋人的目光齐聚于他身上,戚令抬头惊恐看了一眼又赶紧埋道地上,抢道:“请陛下恕臣逾越之罪,实乃.....” “先起来说话”,魏塱似乎并无波动,温声打断戚令。皇帝再三请起,他只能喏喏称谢起身坐到太监移过来的凳子上。见四周无动静,又道:“臣....” 刚张了口,黄旭尧打断道:“陛下别来无恙。” 庭前月(六十三) 魏塱听声抬手,宫人太监无声退出屋外。戚令屁股在椅子上还没贴热,立即站起再次重重跪倒在地,连喊两声恕罪后,三言两语即将进宫缘由讲清。 只是,重点说的却不是满门命案,也非黄旭尧身份,而是言说自己得了口供,有人要对圣上行刺,不得已冒天下之不韪连夜入宫,以防万一。话毕又道:“幸怜上苍庇佑,现见陛下无恙,臣心方安。” 黄旭尧放声大笑,遮住戚令额头触地之声。魏塱对着身后轻招了下手,一撩衣摆行至屋中榻上坐正,再未喊戚令起来,而是略仰头俯看过黄旭尧沉道:“你是何人,御前言行无状,朕......先饶你一回。戚大人所言,可属实?” 黄旭尧停了笑,却是忍不住般闷哼了几声,方缓移目光与魏塱四目相对,看了好一会,才讥道:“日别三日,子厚非足下阿蒙。” 魏塱手一紧,戚令抢道:“大胆,刁民无礼,本官怜你.”....魏塱出声喝止:“戚大人也先退下,往偏殿去歇着,朕自有计较。“ 他仍没认出黄旭尧是谁,却知戚令不便留于当场。戚令求之不得,谢恩之后起身就差不能飞出去。 侍卫隐于暗处,一室灯火里只余黄旭尧与魏塱二人相对而坐。魏塱偏头道:“你是何人。” 黄旭尧左右看看,目光停留在桌上茶壶间。宫中茶水彻夜不凉,他伸手哆哆嗦嗦过去将壶拉到自己面前,埋头点水往脸上涂抹。 魏塱见人有异动,本是有心喝止,见他只拿了壶,又噤声不提,以为黄旭尧是要洗净面容好让自己看清。 孰料黄旭尧片刻后抬起来,脸上脏污仍在,唯双眼处一圈漏了白净。魏塱有一瞬疑惑,却又转瞬明白过来。 这人,并不打算让自己看清他,而是他想看清自个。 身上鲜血,深夜宫门,换作以往的无知皇子,大抵还能耐着性子多盘问些时候。可当了几年皇帝,老早受不了旁人拖延磨蹭故作高深。 治不了文武大臣,还治不了这孤身贼子? 魏塱瞧向别处,不以为然道:“危言耸听罢了,你若再不言语,朕即刻着人将你拖回刑部,有你开口的时候。” “你这皇帝倒是当得熟练”,黄旭尧悠悠道。茶壶貌若随意跌在地上,魏塱还没张口,榻后俩暗卫执刀跃出挡在榻前目光如炬盯着黄旭尧。只等一声示下,大概就真应了魏塱先前所言,要黄旭尧去牢里开口。 然魏塱只是轻挥了挥手,让二人退至一旁。道:“朕见你,确然有相熟之感。你既千辛万苦进来,何必故作矜持。不如赶紧说了,恩怨情仇落个明明白白。” 黄旭尧又笑,起身道:“子厚还与幼时无异,三年前,你遣我送无忧公主往安城时可有想过你我再见时的情景。” 他往魏塱面前走了两步,侍卫知事立即拦在皇帝身前。魏塱却是鼻息急促起身拨开二人,欲言又止,上下打量数回,嘴唇蠕动,终没叫出黄旭尧名字,只艰难问了句:“你....发生了何事”。说着对侍卫急道:“退下。” 贴身之人俱是忠心耿耿,其中一个看黄旭尧来者不善,出言提醒道:“陛下....”,魏塱急挥手,二人无奈相视后并没退到榻后,只离远了几步。 魏塱切切看向黄旭尧,似有故人相逢的喜悦,却又碍于身份不能扑上去相拥而泣。黄旭尧则无激动,小步上前至四五步处停下,神色愈显凄凄与魏塱四目相对。 视线之间往事浮沉,魏塱先道:“这些年......” 他语间迟疑,黄旭尧沙哑抢白:“这些年...... 我无一日安眠。“ 仿佛是嗓子呛满了血,说出来的话也带着血气,经灯火熏染,带着微微腥甜扑上人面,糨糊一样糊住魏塱五官。 他本认不得眼前人是谁,此刻愈觉陌生,无论怎样也无法将旧时记忆与站着的黄旭尧合二为一。短暂的重逢惊诧之后,帝王之怒又涌上心头。 “将此人给我拿下”,他后退两步,挥手吩咐左右侍卫。当年宁城不战而败,前方书文传回,正是因黄旭尧大开城门献降所致。 然战事之后,黄旭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霍准虎视眈眈在侧,魏塱初登帝位,朝中原文武少有自己心腹,唯一能指望的只能是黄家。 莫说是找不到人,就是找到了,魏塱也不敢细审。正好宁城兵马几乎死伤殆尽,区区数人之言做不得真,是战死是是生降,此事便就此作罢,重拿轻放。 纵是他曾诘问昭淑太后黄家人办事不利,可其余各方势力心照不宣,谁也没在朝堂逼着皇帝彻查。 可事发之时是各种情急当前,无暇细思。等局面安稳,魏塱闲来想想,黄旭尧亦是外公寄予厚望的年轻小辈,大家幼年常有在一处玩乐,此人并非酒囊饭袋,不然自己也不会去宁城。 终归舍了平城只为斩掉薛家,并非真想割地于人。即便黄旭尧只挂职在军中厮混,没真上过战场,总不至于平城就一日失守,得以让霍准在朝堂咄咄逼人。 可惜到底没能理出个头绪,霍家霍家问不得,黄家黄家成了禁忌。昭淑太后说的对,人都没了,难不成还非让黄家谁出来顶个罪?这儿子当了皇帝,终还是个儿子么。作娘亲的啼哭怒骂两声,倒要他磕头承认自己不是。 时日渐长,究竟如何,也不再重要。可人自己送到了眼前,断无轻易放过之理,尤其是.....受惯了旁人给自己磕头,他越来越难对着别人磕头了,即便是自己的娘亲。 魏塱看着侍卫上前,不自觉升起轻微喜悦之感。他与母家早生嫌隙,分歧在处理霍家案上有水火之势。 可黄家于礼是自己长辈,于法,至少表面上抓不出把柄。莫说要动其根基,就是做些敲打功夫,也找不出好理由来。 黄旭尧主动送上门,魏塱回过神来只觉其行为无异于雪中送炭,和当初霍准横死有异曲同工之喜,皆是天遂人意。 庭前月(六十四) 大抵这一年下来,他决然不曾想过。从安城粮案始,齐世言,霍家,李阿牛,宁城这些桩桩件件,好与不好,到最后都能落个欢喜结局。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哪有一个人,能事事遂意。 他到底还有两三分旧时情谊,又或者是事做的太绝会失了人心。退回榻上后魏塱恨道:“拿人即可,万勿伤他”。说的颇是艰难,像是自己不得已而为之。 俩侍卫本已拔刀围住黄旭尧,门外亦涌过来七八当值羽卫,听得此话便只是手执刀柄长矛等守住门口,没有一拥而入。 众人忌惮给了黄旭尧可乘之机,佯装后退挪到墙角后,忽而跃起瞬间到了一侍卫身侧,趁势以手往其脖颈猛劈。那侍卫扬刀要挡,却顾忌皇命在身,不敢用刀刃对人。 眼见刀身挡过来,黄旭随即收手,人没落地,既挺直了身子,抬脚正中那人手腕 ,跟着刀柄就到了自己手中,后又跃至角落,横刀在前。 他旧年也曾习武,不说身手过人,总能与普通侍卫过上几招。且侍卫束手束脚,夺把刀轻而易举。 门口侍卫顿时冲了进来,将他牢牢围住,只等皇帝下令来个死活不论。又要抓人,又要无伤,实在为难了些。 此刻魏塱方勃然大怒,莫说黄旭尧,就是他亲舅舅,亲外公来了,也不敢在自己寝宫扬刀肆威。他上前两步,众侍卫自动向左右分开些,唯余一人候在侧,防着黄旭尧突然发难。 魏塱挺身而立,眯眼冷道:“你敢刺驾?” 黄旭尧看他片刻,仰天大笑后没答,只缓缓举起刀锋对着魏塱。二人对峙片刻,侍卫劝着皇帝且避,魏塱半步不退,他能惧了此人不成。 就待黄旭尧移动分毫,便叫他顷刻毙命。众目睽睽之下与君王刀剑相向,到时候送堆碎肉给舅舅,料来黄家也能消停好些时日。 可惜那刀尖在空中颤抖片刻,却转了个向。一片倒吸冷气里,黄旭尧头颅高昂,将刀刃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一整晚血泪交织,肌肤已经瞧不出原来的光洁白皙。只是新红蜿蜒而下,仍旧夺人眼目。 周遭未及请示,魏塱偏过目光,勉强道:“救他性命。” “谁敢过来”!黄旭尧左右环顾,手随身转,伤口被拉扯更深。魏塱无奈回看他,拂袖道:“旭尧,朕...”,又转向众人道:“你们先退下”。侍卫迟疑往外,黄旭尧再笑道:“莫走莫走,诸位皆在此听戏。” 自是无人依他,这些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全凭天子一声令下。天子啊.....他目光再回到魏塱身上。哈哈笑着道:“子厚莫恼,我来寻你,是有些话交代。 你猜我今晚见着了谁?” 魏塱不答,黄旭尧又道:“我见着了薛弋寒的儿子。” 他笑声愈大,已无暇去猜魏塱心中所想,只在几步远外死死盯着魏塱,看着这个皇帝眼里突而多了愕然和惊慌。 报复感来的如此强烈,让他等不及魏塱发问,即快速道: “他让我来跟你说,你是个蠢货。 羯人是他招来的。 齐世言是他陷害的。 霍家是他栽赃的。 沈元州是他引到宁城的。 石亓是他从安城劫走的。” 他一手握刀,一手在空中大力挥舞,对着魏塱唾沫横飞,声嘶力竭的叫嚣:“都是他干的,都是他干的。” 力道牵扯着脖颈之间的血脉膨胀,涌出更多恶臭。魏塱从震惊里回神,吩咐侍卫道:“立刻拿下,留命即可。” 话好像还是那车轱辘话,不能让黄旭尧死。语气神态却截然不同,底下人听得分明。这个留命,就只是留命了。人手脚俱废,四肢俱裂,仍旧能留命。二人相视点头。朝着黄旭尧持刀跃起。 终究,还是慢了。 黄旭尧整个后背抵在墙上,手往后一勾,刀锋深深陷入血肉里,转瞬失了力气,顺着墙壁烂泥一样流淌至地面,那一刃寒光还死死卡在脖子里。 先前那伤,实在算不得什么。大抵直到此时,屋里几人才知,他是真的要寻死。 魏塱大跨步冲上前一手将他揽起,却没帮忙按住伤口,反大力摇晃着黄旭尧,气急败坏追问道:“是谁,你说的是谁”。又冲着身后大喊:“传太医!” 黄旭尧气息渐弱,被这一晃,手再握不住刀柄,重重滑落在地,刀身随之跌落,血喷了魏塱一身。他方反应过来,顾不上嫌恶,赶紧一手按在黄旭尧脖颈之间,对着身后催促道:“给朕传太医!” 太医已经去传了,可大抵赶过来也于事无补。黄旭尧口鼻之间尽是血沫,还仍旧笑看着魏塱,仿佛拼尽了余力,艰难道:“祖父.....祖父亦死于他手。 祖父...祖父......宁城....是祖父....与霍准......” 他手指在地上摸了两把,想试探着抓个什么往魏塱脑袋上砸过去。但什么也没摸到,眼前人影景色都开始模糊,依稀还能看见魏塱龇牙咧嘴在嘶吼着啥,只是一个字也没能听清。 无所谓了,他想,无所谓了。 他闭上双眼,笑了最后一回,在一片漆黑里缩了缩手脚,仿佛自己的幼儿又回到怀里,揽住便心满意足。 魏塱又晃了两下,大吼道:“朕在此,你敢殒命”?他冲着黄旭尧发问:“陶淮怎么还没来”!陶淮是太医院首。 皇帝日常所居处旁边皆有太医值守,过来只需几步路,以防天子突而生疾。侍卫只轻声回道已传了人,并没出言提醒这个点儿未必是陶淮当值。 人皆要吃要睡,守夜这种辛苦活儿,十年八年也不见得能轮到一回陶淮,除非早早得了风声,当晚皇帝需要特意看护。 黄旭尧并没撑过这几步路的距离,更何况去传信的人跟当值太医关系颇好,特意提点两句,人就来的更慢了些。毕竟没救活听起来就是医术不精,万一皇帝正在气头上,难以收场。 但若人已经死了,这个毫无办法,天底下谁也不能起死回生。骂两句,也只说是听说伤了致命处,调配止血药粉耽搁了须臾。 魏塱见得黄旭尧眼皮又蓦然张开,只是里头不复鲜活清明,而是一层阴翳惨白。他说:“我看见了,我看见薛凌了”。弥留之语来的分外流畅。 魏塱被这名字一惊,松手站起,黄旭尧人砸在地上,大片鲜血从口中喷出,和喉间暗红一起弥漫开来。 “你也...你也配称朕?”....他咽气,却没闭眼。 庭前月(六十五) 太医终于跨过门槛,却先理了衣衫跪在地上高呼万岁。魏塱审视地上尸体,并没喊起身。太监越俎代庖,轻声道:“何大人赶紧瞧瞧去吧。” 那人起身过来,抖手扶起摸了脉,不死心附耳在胸口,为难朝着魏塱告罪道:“陛下....这....” 魏塱恢复如常,吩咐道:“尸体先好生收着”,言罢清甩了手上血迹,转身向里屋而且。人群簇拥上来,搬桌椅的搬桌椅,扫地板的扫地板。 片刻过后,太监在僻静处捂着鼻子吩咐底下人:“都烧干净些,前头话可提醒着。好东西啊,你们没那个命摸。可别有不开眼的捡去拾掇拾掇自个儿给用上,掉脑袋的玩意儿,还当老天爷给你下宝儿呢。” 唯诺声众,说的是魏塱房里丢出来的金银玉器等御用之物,沾血不吉利,擦干净还是膈应,当然是碎了作数。 这些东西收拾来也不过转瞬,戚令一直候在屋外,片刻后被人带走,问话之后令其留于宫内,暂不得还家,朝事等一概先行免了。 王宜在住处来回踱步,本是盼着谁递个消息。那宅子里的人命官司,他仍没个头绪,派出去搜捕凶手的人回了好几拨,皆是连条可疑的狗都没抓着。 长吁短叹之际,宫里来人一亮腰牌,黄宅里的事才算彻底闹到了魏塱面前。宫人早伺候他换了衣衫,浓郁熏香遮掩,再无半点血腥气。 天还没亮,外头又复夜间静谧,仿佛这一场喧闹从不曾有过。只是他再难入睡,坐在榻上久久不发一言。 听到的见到的都不可信,所以尸体洗净后,他又特意去瞧了一回。说是黄旭尧么,确然有些依稀相像,可说不是好像恰当一些。大抵是因生前失血过多,黄旭尧仪容惨白,五官也与魏塱记忆中的样子出入颇大。 更重要的是,他想不出黄旭尧费劲心思进宫来死在自己面前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就算当年宁城降了。 事过去这么久,自己顶多借此震慑一下母家,绝不会真的将人千刀万剐。黄旭尧非蠢钝之人,应该知道,他活着才是个把柄,死了反倒无用。 有什么意思?就算他真见着了薛弋寒儿子。 匹夫而已,当年尚不惧,而今大权在握,四海归心。如果黄旭尧所言之事当真是薛凌在幕后一手早就,那也不过是恰中自己下怀,落个螳螂捕蝉罢了。 他坐在榻上,想了良久,直到去办事的人将王宜提到宫里,魏塱才知黄早满门死绝。 黄早,黄旭尧.....三年前来京,他仍想不出这场死亡有什么意思,他甚至没想出黄旭尧为何舍近求远先来了宫里。 薛凌二字确然不足以让他魂不附体,但多少有些惊恐,以至于魏塱忽略了黄旭尧临死说的霍准二字,只想着出了这么大事,碍于降将的身份,黄旭尧该率先往黄家报信,再做图谋。 可问过戚令,黄旭尧以有人行刺为由,直直往宫内而来,特意避过了黄家,所谓何事? 这些缘由百思不得其解,底下宫人大气不敢喘一声,静静候在门外,看着当今天子呆若木鸡坐在床头,脸上表情如凝固一般长久未改。 倒霉事仿佛是往一处挤,这番闹腾本就不如意,瑶光殿里来了个小宫女,老远哭哭啼啼就哭哭啼啼,太监两步并一步赶过去,压低嗓子劝说赶紧住口。那小宫女哭声更甚,说是雪娘子胎相不稳,无论如何得让皇帝过去瞧瞧。 推拉间动静传到屋内,魏塱强忍怒气,甩了手头东西,让太医滚过去看看,此事也就罢了。 打更的敲了锣,看沙漏已是五更正中,朝事轻易罢免不得。魏塱揉了揉额头,回头对着虚无处问:“黄家还没人来?” 阴影里答:“还不曾,不过人去过命案现场了,想必身份无疑。” 身份无疑,自尽的确是黄旭尧。魏塱遣人往王宜处时,也遣了人去盯着黄宅,果见有人鬼祟查探,一路跟着,是从黄府里头出来的。 可见黄旭尧这三四年间一直被藏在京中,不知是自己好母后的主意,还是那位舅舅,亦或是已经魂归天际的外公。 不管是谁,都足以让魏塱咬牙。手重重砸在榻边扶手上,思考到此处,他才对那句祖父死于薛凌之手开始上心。 然这又是一道难题,祖父早就缠绵病榻,饮食用具俱是小心翼翼,太医下人一概如履薄冰,跟伺候活死人一样的日夜不离身,如何能亡于薛凌之手? 用毒,薛凌根本没接触的机会,更不用说两三月间宫中御医皆轮了个便,不可能半点蹊跷都瞧不出来。刀剑,黄续昼遗容亦是宫里人帮着整理,且自己瞻仰过,并无不妥之处。 薛凌,关于这名字的记忆过于遥远了,也不是什么心腹大患。突然之间听人说起,连带着那些事都像是黄旭尧一厢情愿的臆造。思前想后不得其果,魏塱靠在扶手上微阖了双眼,想再等些消息,或者说,等些人。 黄靖愢自然是魏塱等的重中之中,黄续昼已死,能说清黄旭尧为何在京中的,估摸着不多。但昭淑太后稳坐江山,犯不着上赶着与自家儿子解释,那只能是剩下的为人臣子。想必不用皇帝提及,该自个赶着来奉上一番说辞。 是故魏塱发问,何以黄家还没人来。按理说黄旭尧既在京中,定是与黄家常有往来,黄府里头该第一时间得知消息才是。另来戚令虽未名言,想必也作了个私下人情,又遣谁去与黄靖愢。 他猜得倒也不无道理,黄旭尧惊醒之后,随即响铃往黄府里传信,比敲官铃还早些。 可惜黄宅与黄府之间隔着好些大街小巷,原先安排住在各处守着动静的人历经数年春秋好梦,早不拿这当回事。 更何况还有江府的人盯的牢实,若非有意,便是官府也不会惊动,又怎会让消息传到黄府里头。 倒是戚令确然让自己心腹往黄府里走了一遭。皇帝与黄家打断骨头,还得连着三分,不管出了何事,后宫里太后总不至于被废。 若在此时上不卖黄靖愢一个面子,日后在朝中免不得要被下绊子。但皇帝这头也决然不可忤逆,所以直到带着黄旭尧进了宫门,戚令方叫来贴身跟着的人,耳语几句,让其去传话。 而黄府里头,黄靖愢酣眠正盛,这些天丧仪诸事颇为费神,总算将自己老爹入土为安,府上晦气尘灰扫净,晚间早早便歇下了。 皇亲国戚,下人架子也足,戚令的人又不能明言说是逮着了黄家昔日降将,废了好大一番唇舌才勉强得以让黄旭尧起身。磨磨蹭蹭犹犹疑疑又畏畏缩缩一阵,等黄府里的人去到现场,魏塱的人都到了。 这厢一碰上,可不就恰好坐实自尽之人是黄旭尧。 庭前月(六十六) 若非与黄府有关,黄府偷偷摸摸行这鸡鸣狗盗之事是为何? 宫里人办事隐晦,并没上前点破,只一路跟随黄府下人,瞧见人进了府,便回宫向魏塱复命。 黄靖愢得了下人报,这才确定事实无误,且惊且急却没个着落,大抵也是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老爹已经死了。从今往后,府上丫鬟婆子,朝里皇帝太后,都得指望他自个儿担着了。 可这事儿如何担?他想找个人问话,王宜也被拖去了宫里,戚令还没回来,来传信的人只说是满门无活口,苦主一口咬定要面圣,别的再也问不出来。 唉声叹气数回,捶足顿胸在屋里走了好几个转,仍不知此事为何。当年之事,黄靖愢当是了如指掌。可这么多年过去,太太平平安安乐乐谁也没提起过啊。 戚令的人没明言凶案多半是寻仇,他竟是求财求色误杀猜了个便,方醍醐灌顶似的想....会不会....是多年前那一桩。 不想则已,一想便是全身惶惶。让几口粗气喘过,黄靖愢一屁股呆坐在椅子上决定等等消息。 想着这么大事,昭淑太后该有耳闻,具体如何,与自家妹子商议过再做定论。再不济,等旭尧从宫中回来,问清他究竟说了哪些,也好过一只无头苍蝇撞进宫里去。 他以为,黄旭尧还能回来。 春宵短,秋夜长,等待总是格外难熬。难道他恨不能从府里拎出个人来抱怨两句,嗔怪声“这孩子,就算是有怨气,也该先回来与家中人商量”也好过一个人对着死木头的桌椅板凳干瞪眼。 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安静,黄府里安静。黄旭尧已死,宫中也渐渐安静。五更渐末,夜色仍浓,但城外鸡鸣开始此起彼伏,城内也偶有两声附和。 江府从这一刻开始喧闹,下人起的格外早,忙忙碌碌洒扫除尘秽,像是要迎客。江玉枫倚在榻上,惯常捧了卷书,桌上茶水已经失了热气,像是很久没续。 近两日天都晴好,月亮还在空中白生生挂着,清辉映烛火,正值翻书时。弓匕进门,江玉枫仍没改姿势,只目光斜瞥过去,混若无意道:“进去了?” 弓匕凑的近些,肯定道:“进去了。” 江玉枫这才合了书,不知是在想何事,脸上淡漠了片刻方坐直了身子轻叹了声,自己添了茶水,道:“那必然是惨了些。” 像是在问弓匕,又想是自言自语。 弓匕没答,反夸道:“少爷料事入神。” 江玉枫轻晃了晃手,道:“你彻夜未歇,去睡吧,余下的事,有旁人处理。” 弓匕应身退了,江玉枫跟着揽了衣襟,合了书卷丢桌子上往江闳寝居处去。他也是一夜不曾合眼,不过江府闲人,多的是时间补眠。 而所谋之事,或于功败,或于垂成,总该与老爹报备一声。这些天大小杂务,江闳虽不曾出面,却一直在幕后坐阵。 卯时过两刻,守城门的卒子打着哈欠拉动铰链刚把城门勉强开了跳缝,就有家丁模样的男子满脸笑意闯进来,说是家中来京访亲,要卒子行个方便。一边说着话,一边给了碎银当茶钱。 卒子自是眉开眼笑,没这几粒银子,门还是要开,人还是要放。有这几粒银子,那当然是门开的快些,人放的快些,再将手中火把也举高些,毕竟天还没亮呢。 好几架雕金挂银的马车气气派派进了城,卒子掀帘瞧了一眼,几个老妇带四五儿孙,又一对公子红妆郎才女貌的坐着,后头箱子里不外乎衣服首饰并些瓜果山珍,赶紧放了人去。 检查的当口还不忘念叨两句自己姓甚名谁,顺嘴赔罪倒是原也不是查的这般细,主要是霍贼案发还没彻底太平,昨儿个京中又出了恶事,几位爷又进的着实早了些,不得不得罪一二。 家丁嘻哈答了,说是旧亲正是江国公府上,几代的忠臣良将,怎会与什么霍贼凶案有牵扯。卒子连声称是,几匹马车走出老远,还不忘庆幸自个儿做的周到。 看来人那打扮气度,往来不是达官便是显贵,若能将自己姓名提起一二,好歹也落个指望。 吱吱呀呀走出一段街,僻静处黑灯瞎火里四五个人从车窗猫腰跃入马车,马蹄却丝毫未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唯有一架马车走走停停,直赖到天色微明,街上铺子次第开来。那妇人携仆从儿媳一众转入点心铺子,沿途念叨说好久没尝过,想念的紧。 掌柜的恭敬迎了,再出来,薛凌一枝石榴花松松插在鬓间,与寻常一样别无二致跟在妇人身后,大大方方上了马车。 街上御林卫明显比往日跑的勤,脸上神色也严肃许多。大小王宜是个京官,事虽然没闹开来,但已与众人通过气。他不知凶徒是薛凌还是宋凌,反正能抓到人最要紧。 在马车上坐定,薛凌上玩心不改,掀了帘看天色朦胧,轻快道:“耽搁这般时候,早说我自个儿也回得,凭白废了半宿好梦。” 妇人欲言又止,看了薛凌两三回,终缄默未言。一把老骨头参合这些事,端的是心惊胆战。然江府谨慎,普通进出都想撇清关系,何况现儿个是“薛凌”现身,更是得求个完全。 此事过后,京中必有天翻地覆,皇帝若知晓自己的母家当年与霍贼勾结至厮,想是要查的鸡犬不宁,谨慎些,也好。 薛凌当也识得,所以老实在点心铺子喝了几个时辰茶水,待江府安排的人进城,方随着一道走,待到哪年哪月皇帝派人查起京中几家夜半人出人进,好歹有守城门当个人证说是一群老弱妇孺攀亲。 那老妇既不答,薛凌也不上赶着再逗。一肚子茶汤使人格外清目明神,她半点睡意也无,摸索着袖里恩怨,直瞪着一双眼珠子看到了江府门外。 早早有人在门口处迎着,薛凌自顾下了马车,揉了揉手腕要往里,突而又是一阵哒哒马蹄响,一架简单马车转眼即到身前。 众人不解,正瞧着,上头逸白跳将下来,道是府上小姐定的一支犀角毫做好了,特意赶早送来。 江府下人未懂里头古怪,薛凌知其必有要事,想来江府门口也不用再过于可以,开怀道:“我瞧瞧,我瞧瞧”,上前接了拿在手里。 逸白轻声道:“黄旭尧死了。” 庭前月(六十七) 薛凌状若未闻,顺势道:“先生可要进里小坐?恰逢府上有客”。她当逸白来是有要事,不想仅是递了个话。 黄旭尧死的如此快还真是意料之外。人是被官府接走的,江府一直派人跟着,确认了是往宫里去,怎这会逸白就传话来说人没了。莫不是自个所料有差,当年之事,魏塱心知肚明,所以这会忙不迭将黄旭尧弄死作数? 薛凌实有好些不解,只未浮于表面罢了,所以才相邀逸白进去说话。江府安排站门口的小厮皆知事,由了薛凌嬉笑请拒,无人来插嘴。 逸白躬身道:“小姐盛情,铺子里杂事未完,还得赶回去理理,不敢扰国公爷清净。” 这话就是他只知黄旭尧死了,并不知为何,薛凌便没再留,点头称了些,逸白扬手招呼跟着的人上了马车,又吱吱呀呀消失在晨曦里。 薛凌转身打开盒子看了眼,里头还真是那支犀角毫,也是有意思的很。暗想霍云婉之行事,实在周到。 自个儿不过问了句行事早晚,她便在宫里盯的仔细。消息不贵人情贵,大小是个意头。薛凌嘴角笑过方往里走,一行人热热闹闹跟着,江府门彻底开了来。 她在此处,不解宫内风情。霍云婉倒也确然有意为之,不过既然知道魏塱要寒夜乍起,趁此将雪娘子敲打的再老实些,才是重中之重。 胎相不稳这种大事都请不动皇帝了,鸟越惊,弓才越好用,有没有箭矢在手,都显得无关紧要。 你看,这些人,都知道黄旭尧八九不离十会进宫。 薛凌入了里并未往江玉枫处去,而是回了自己院。在铺子处早换了衣衫,难得含焉还没起,省了强装的一张笑脸,人靠在榻上,不多时就闭了眼。 薛璃未和她走一路,此刻不知在何处,她也懒得记起。江府说有朝事在身,若无故休沐,日后总是个弊端,不若强撑一撑,寻常样上殿。 此话有理,弓匕办事向来稳妥,所以也无需薛凌太过操心。 近两日晴空万里,却不带暑气,又不似春日里湿冷未过,于薛凌而言,正是一年绝妙处。 许是昨夜不见人,几个丫鬟合含焉皆不知她已回,各自吃喝玩闹的愉快,恰没谁来扰。这一闭眼,白日当良宵,睡的甚好。 直至大梦初醒,人懒懒睁了眼,仍不愿动弹,身子还在榻上僵硬了好些时候才勉强起身饮了杯水。她想,人年幼时果真无知,夜半偷得旁人几两银,就以为要刀山火海。 而今瞧来,取得世间几条命,也不过平地等闲。 唯略有诧异的是,她以为自己至少睡到了日上三竿,实际上出门一瞧,多不过辰时末未过。倒也说不得还早,但朝事肯定还没散。如此究竟掀起了多大风浪,就无从问起,凭白闲了些时间出来。 去了江玉枫处大抵也是了无益处,薛凌收回脚尖思忱着要不要往榻上在倒上一二时辰,忽想起江家应还不知黄旭尧已死,不如早去说了探讨一二。 待到金銮殿的上情况传回来,也可省了到时再提起诸多赘言。且若里头有何不妥之处,早些与江玉枫商议,也早一步打算。 如此过去寻了人,二人坐于一处,相互问过安歇,下人上了些点心茶水,江玉枫捡着弓匕的话先道:“薛少爷料事如神。” 薛凌瞧他一样又撇开目光,波澜不惊道:“江大爷不也稳坐账中么”,话毕微停轻笑道:“黄旭尧死在宫里了。” 江玉枫拿着炭夹的手一顿,仅他二人在此,不必过多掩饰惊诧。自个想了片刻又不见薛凌往下说,江玉枫索性放了碳夹搁在一旁,专注瞧向薛凌,诚心问道:“这是何缘由。” 他未问及消息来源及可靠与否,死在宫里,也只能是霍云婉传出来的。难得这位冷宫皇后如此耳聪目明,黄旭尧进去不足一日,死讯就能传到宫外。 薛凌道:“死的蹊跷,又没个亲眼见到的,所以那边也不知。我这才早些来问过你,可是漏了何处,于情于理,这人不该这么快没了啊。” 江玉枫轻点了下头,皱眉似还在想里头关节,薛凌又道:“莫不是当年之事,皇帝其实.....心里有数?” “你这话倒也有理,毕竟就算他知道,除了顺水推舟,也无其他办法。” “那这事儿就是拿不准了”?薛凌嗤笑道,又回正身子不以为然道:“也罢,拿不准就算了,既然他进去了,想必是话已带到了。别的,倒不甚重要。我就不信,皇帝能忍的住。” 江玉枫跟着笑笑,连附和带劝慰:“除却算了还能怎样,究竟知与不知,就算陛下自个儿说与你,也要你敢信才好。” 话落呷了口茶水,半是无奈半是感叹道:“是忍不住....”,他偏头瞧与薛凌,问的极其温声:“谁又能忍的住呢?” 薛凌举茶承了笑意,转了目光往外,二人静静候着,间或三两句闲语,更多是久久不曾答话。风起窗外黄叶扑簌簌时不时滑过眼帘,金銮殿上,太监高喊了退朝。 黄靖愢冷汗涔涔往下,他没等到自己的妹妹往黄府传信,王宜与戚令二人避而不见,更莫说谈话。 但这桩事并未掩人耳目,落金街的人命案朝野震动。薛凌免于榻上时,实则京中已是人仰马翻。可那一纸案卷上头,悠悠数人口中,写的喊的,皆是姓黄名早,并非黄旭尧。 昭淑太后醒来,闻说的,不过是皇帝寝宫出了刺客,幸得刑部戚令早获风声,深夜入宫救驾,这才免过天子一劫。 可恨的是,刺客眼见求生不得,当场自尽而亡。阖宫众人拦其不得,未能留下活口,幕后主使之人,怕是要费些功夫才能查出来。 正因为如此,此事且不可先行公开张扬,自有御卫行职,待查个水落石出,再行昭告天下,以儆乱臣贼子。 昭淑太后自是称好,所以皇帝遇刺一事,仅数人得知,自然也没能传到雪娘子耳朵里。免不得她又想了一遭,皇后果然是对的。 倒是魏塱这般此地无银,又迂回传到了薛凌耳里。 庭前月(六十八) 其过程,也无非就是黄靖愢心中七上八下的站了大半个上午,散朝后也不见得外甥招自己问话,惴惴之中,以请安为由往昭淑太后出走了一遭。 那座宅子里究竟是何人,兄妹二人心知肚明,唯黄旭尧究竟进宫与否,而今死无对证。 昭淑太后犹不信邪,在自家兄长离宫后即带着七八个太监宫娥往皇帝处。孰料是魏塱登基头一遭,推说邀了几位臣子在书房议事正忙,母后要见,那得等上一等。 这等,可就不知要等到何事。 然国事体大,前朝一搬出来,昭淑太后也摆不得后宫的谱。又何况早间听说魏塱遇刺,已急急去看过一回,再要强行召见,未免失礼。 既是儿子见不得,只能赶紧拘了皇帝身边跟着伺候的人来问,又以担忧皇帝龙体为由,连当值太医一并召了去。只魏塱既有心装糊涂,必然早早交代过这些人。昭淑太后悉数问过,得到的不过是一堆废话。 泾渭分明,非一日之功,但草蛇灰线,总能找着个源头。皇帝与黄家,与太后,割离的那步,已经抬脚往外迈了。 可能到了这刻,她多少知道了些,太后这个虚名,未必就比“为娘”二字好用。可惜的是,气急败坏上头,少有人知收敛为何物。 昭淑太后非但没有罢休,反亲自往昨夜当值的御卫处要面见刺客尸体,看看是何等狂徒贼子,胆敢夜闯宫内行凶。 消息传到魏塱那,倒叫他哑然失笑,只说自己的母后突而就蠢的不可理喻,吩咐底下人,要瞧便让她瞧去。 办事的人心领神会,到了却再三规劝此等污秽事不宜脏了太后慧眼。磨了好些时辰仍不得其果,方磕头告罪将人带到宫内狱仵房里,一具无名之尸早在此等候多时。 昭淑太后果真巾帼不逊须眉半分,连个哆嗦都没有,怒喝道:“将面上东西给老身揭了,此等忤逆不忠之恶贼,有何资格覆面而亡。若非大局为重,早该剥皮萱草丢出去挂着以儆效尤,这倒还供上了。” 太监急急上前扯下白布,底下一具中年男尸双目紧闭,惨白灰色估摸着是死了几个时辰的样。昭淑太后上前瞧过,并非黄旭尧,再往下看,身子才稍微震了些。此尸体喉咙间伤口狰狞,贯穿左右,倒也附和宫里说的“刺客自尽而亡”。 身边人赶忙扶了道是:“得蒙太后看这一眼,不知要凭添多少功德富贵,岂不是便宜歹人。” 昭淑太后似乎受用无穷,堪堪转了身,不忘念叨自己实在是担心皇帝,一早听了这事,心惊肉又跳,非得来走这一遭,瞧那贼子死了才能勉强放下些心来。 附和声众,言说歹人就是三头六臂,断然上不得皇帝分毫。众人皆大欢喜出了仵房,谁也没管这尸体究竟谁是谁。魏塱遣来的人懒得管,昭淑太后,怕是还没反应过来。 只要皇帝不敢当面行忤逆之举,黄旭尧.....都回了自个儿宫里,她才记起,不管宫里刺客是谁,可黄旭尧是真死了啊。京中落金街的黄宅,正是自己老爹为旭尧置下的.......如今.......如今..... 如今这事还不知如何说与皇帝,连掉两滴泪珠子都不敢说是为了谁。好在朝廷也追查的甚为卖力,找出凶手指日可待,到时再说千刀万剐..... 昭淑太后这边安慰了自己,又同样的说辞先安抚住了黄靖愢。塱儿也不是讲不通理的人,当年还不就是事出无奈,找个由头,与他慢慢道来。最要紧的是,当年是被霍家逼的啊,可不巧了是今儿霍家已经死了么。 为着皇帝说的保密,昭淑太后一行人看似浩浩荡荡,实则也没几个外人知宫里来来往往所谓何事。雪娘子一如既往被困在几个宫女之间,跟只蛤蟆般坐井望天,连天被人拿簸箕换了好几回也不知。 倒是皇帝太后身边的些许小事,很难避过霍云婉耳目。尤其是前儿才出了皇帝倾尽御花园博皇后一笑之事,有心巴结之人挖空心思的往上扑。 何况长春宫里断然是没要谁作眼线留意皇帝太后一举一动,无非是霍云婉戚戚然说要体恤皇帝太后春寒秋凉,减衣加餐。 但得知道有个头痛脑热的不,她这个冷宫弃后雪中送炭熬两碗汤去,也能让皇帝多念几段旧情。遇刺这等惊世骇俗之险,不正需要个可心的人嘘寒问暖么。 后宫嫔妃诸人求宠,皇后也不能例外,关注皇帝饮食起居再正常不过。只是这消息,太监瞅着卖罢了。得宠的卖,不得宠的自然就不卖。出的起价的卖,出不起价的不卖。 长春宫里洒银子从来大方,这已然满足了出价。关键是霍家倒了之后,一如既往的大方。深宫女子财物,少了母家,剩下的只能是从皇帝出来。再看日常行事,谁不说皇帝与皇后情谊尚在,多与皇后透些口风,不过是顺势为之。 九五至尊的皇帝,辗转众人口间,也就是个猫狗价。可能在霍云婉这,卖的格外便宜些。 除却前后指望,更重要的是皇后娘娘极其聪慧,从不会弄巧成拙。换了旁的小娘子,扑上去问一下陛下伤着了哪,皇帝一察觉风声走漏,买消息的必然人头落地。这等风险太大的钱,也没几人乐意赚。 皇后则不然,跟她提一句陛下遇刺,她绝不会哭天抢地跑去查查皇帝是否少了根头发,而是无声处提醒陛下注意安危。 这些年,一概是这么过的。 霍云婉早间已传过一次黄旭尧死讯,听得这遇刺之说,只随意笑了过去,又着人往外走了一趟。逸白以前在宫内当差,现在去了宫外,自有路子互通方便。 薛凌晨间在江玉枫处等朝上消息,却不是薛璃还朝了来叙,她稍有犹疑,却被江府消息将注意力引开大半,倒也没问。 原是朝间将事压了下来,具体衙门里如何定案,还得江府的人再走走。如此她与江玉枫通过风声之后便回了自己处,又歇得些时候。 晚间霍云婉的消息就传了过来,刚好江玉枫处又新添了些别的消息,便又聚于一处。 刺客一说,于薛凌而言,觉得甚是滑稽,亦或所有的颠黑倒白事她都觉可笑。不过于江玉枫而言,倒是习以为常。他幼年与魏熠同食,常居于宫内,对这等掩饰见怪不怪。 倒是魏塱瞒下此事,令人颇为期待。 庭前月(六十九) 一同用过膳食后,玉轮上梢头,十二三里月相已见初圆。江玉枫书房窗外金桂还未落尽,带着轻微寒气若有似无的飘进来,茶炉里青烟一起,是能称一句“好个霜天。” 万家灯火初上时,宫里几个太监鬼祟出了宫门,走的是无名道,拖的是无名人,去的却是有名处。 到底儿时情谊尚在,人死债消,或然魏塱还有些感激黄旭尧不惜一死递了消息往宫里,是故特意遣了人,交代寻个庙宇,也做场法事。纵是不能风风光光的葬,好歹多雇拥几个光头和尚唱唱吟吟的送一程,黄纸也多烧几张。 事过了整整一日,想不透的许多东西,都渐渐想透。黄旭尧的弥留之语,是“祖父....宁城.宁城是祖父与霍准”。 比起前面黄旭尧一堆话,这几个词实在没什么分量。且不说宁城如何,就说其间牵扯的人,黄续昼与霍准皆已丧命。便是当真二人坐了什么,总不能再将骨头挖出来定个罪。 而魏塱初时也想不起千里之外的宁城,能与京中两位文臣扯上什么关系?可退朝后的诸多时候,甚至上朝时面对文武百官,他亦忍不住思索黄旭尧说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不可信,不敢信,究竟要不要信。 这个幼年与自己友爱有家的表弟不惜一死,就为说这些事?如果这些事真的存在,他不更应该活下来报仇雪恨才对么。 思索了很久,是猛然间一瞬的醍醐灌顶。 篡位啊,自己身子底下的龙椅,身子上头的金冠,身子上穿着的朝服,都是窜来的。 他非真命天子,非父死子继,也非群臣选贤。 他是个,弑父篡位的......逆贼。 好似京中忽而就到了隆冬数九,魏塱坐在书房里,一阵周身寒意哆嗦,想叫太监来加个氅子,又恐让人看出了自己私下偶尔间的胆怯。 他带着闪烁惊慌想起当年早早筹备宁城公事,原是务必要阻拓跋铣南下。新帝登基,最重要安民心稳社稷。虽然薛家要死,可怎么可能真的让胡人过来呢,那不是给名不正言不顺的自己再添一笔罪名么。 自古兵不厌诈,拓跋铣在拖住薛弋寒以后,于魏塱而言,其利用价值已经被悉数榨尽。彼年他年少,和薛凌一般对着个胡人嗤之以鼻,谁会蠢到真的给那些番人蠢狗四座城。 就是自己幼妹,那也是赔薛家的葬,赔胡人,配吗? 可宁城紧挨着平城,用将用帅,莫说他一个皇子,就是当时在位的梁成帝,也得和薛弋寒打个商量,何况无缘无由,凭什么换了人家旧将。 只能是以和亲为由,找个能接手的人送亲过去,在那候着。战事一起,立即领命上阵。 即便如此,人选也不好找。朝中众臣要么一心捧着梁成帝,要么都对旧太子魏熠赞誉有加。魏塱初登地位,能依仗的只能是黄霍两家。 这还只是其一,他既不想失了宁城,当然是要找个能守住的武将去。黄家近十万兵权里,倒也挑的出几个有过战事经验的,可好些皆是与薛弋寒有过交情。 另来魏塱有意任用新人,他确然恭敬称黄续昼一声外公,又在无人处对着霍准“岳父”二字喊的亲热,可黄家到底是外非内,霍家就更不用说了。 魏塱当年已是弱冠之龄,非三岁小儿。焉能不知自己若无实权在手,坐得帝位,不过一傀儡天子。 而自己如果能挑个可用之人,赐他金印宝册送公主往胡地,恰逢薛家内乱,外地入侵。保国于危急之时,救民于水火之间,事成便有功劳在身,又得宁城一线兵马在手,于自己,总是个依仗。 从这些事来说,魏塱那时还真没打算过要割地于人。不止是没打算,还巴不得是个可信之人去把拓跋铣阻于宁城之外。 然人之所愿,八九不能成。他龙椅上不过坐了区区数日,公主就要启程,其婚事之仓促,梁百年来少见。 这么短的时间里,魏塱还没能瞧出谁可以用,当时的昭淑太妃指定要黄旭尧前往,力夸其为黄家这一辈翘楚之才,定能为陛下分忧解难。 魏塱自是不愿,先不提黄旭尧能不能去守城,便说他是姓黄,已然让魏塱心生芥蒂。 黄家已有近京兵权在手,若是去了,哪怕丢了宁城,只要最终将胡人驱走,西北之地,黄家就能插一脚。 这威胁,大了些。 没登基之前,一心盼着上天让黄家好些。登基之后,又盼着上天让黄家不要那么好,想来上天也是为难。 索性好与不好的,也不是他魏塱一张嘴就能让上天点头。所以,早该他原早该知道,天子金口玉言,本身就是句狗屁话。 明着不能拒绝自己的母妃,魏塱只存了黄霍两家相争,自己得利的心思,与淑太妃推说霍家未必能准。 他本来以为霍准要反对此举。毕竟黄家若去占了西北,那梁大半兵权在黄家手中,区区一个京中御林卫......可就不太够看了。 谁曾霍准竟一口应下。黄旭尧为使,送无忧公主往北之事就此一锤定音,有道是皇帝兄送皇帝妹,足见梁之诚意。 直到宁城失守的消息传来,魏塱还在想那时霍准会同意如此的轻而易举,莫不是料定黄家皆是纸上谈兵之辈,去了正好给霍家铺路。 他吵吵嚷嚷怪罪自己的母妃非要用黄家人时,淑太妃一句“难不成用霍家”,也让他以为自己的母妃是一心向着自己。 往事浮显到如今,魏塱才磨牙切切的弄明白。黄续昼和霍准两只老狐狸,分明是,合手将刚登基的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而自己的母后,舅舅,大抵都是知情人。 所以黄旭尧要进宫,而不是赶回黄家求援。 京郊静慈寺不比京中隐佛寺菩萨众多,不过终日里虽是香火寥寥,好歹没断过。毕竟世间芸芸众生,多的是不肯回头,所以观音常年倒坐。 办事的都是魏塱原府上的人,不比旁的阳奉阴违,所以点了静慈寺里最老的高僧,说是自家公子往京,途逢歹人,丧命于此,想以随身钱物在寺后林子里觅一方净土,不求位列仙班,但求个魂归故里。 老僧连念阿弥,黄旭尧一副薄棺下葬。几铲黄土一埋,红尘岁月消尽,往事烟云随风。 原该是,他最能说清楚自己为何进宫。 庭前月(七十) 皎皎清辉之下,江玉枫与薛凌还在聊着古往今来,添茶递水间仍不忘从细致处恭维两句薛凌料事入神。 芙蓉帐暖里黄靖愢辗转反侧不得,左思右想进宫的到底是不是黄旭尧。王宜与戚令皆已被放还家,黄府里摸黑派了人去问,两位异口同声,说是白日有些误会。 尤其是戚令再三抱歉,言说“要亲自往黄府向黄靖愢赔礼道歉,原昨夜误信歹人谗言,竟将鱼目作明珠,带进宫去了。 那歹人借事生非,意欲行刺。幸而上天庇佑,御卫来的快,没能伤到陛下分毫。早间刑部恐走漏风声,又因凶徒一人之词污了黄家清誉,所以在朝中才避而不见。 傍晚宫里说已有了真凶眉目,这不,早就筹备着要给小黄大人回话,又恐太晚扰了小黄大人府上宁夜”。 他轻打了自己个嘴巴子,又道:“该称黄大人才是,忘了忘了。” 黄老爷子在世,黄靖愢再老也得称个小黄大人,如今黄续昼入土,是该改口。但黄府下人忙着着回府向黄靖愢复命,也没争这一字半字的区别。帮主家邀了戚令择日过府一聚,赶紧吆喝调转了马头。 此话和昭淑太后处递来的消息倒是合的上,按妹妹的说法,刺客脸面也是她自个儿去瞧过,并非黄旭尧。 可能人冷静下来容易知道何处不对,昭淑太后拿不准,让传信的人多问了自己哥哥一句:“会不会,是塱儿随便找了具尸体蒙骗你我?” 这哪里能有答案去,黄靖愢长吁短叹里既盼着进宫的那人不是黄旭尧,却又想着而今旭尧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若真进了宫,起码有个落脚处可寻。 他二人皆如此执着于黄旭尧究竟在哪,根源上,还是执着于那个登基快四载的皇帝,究竟还有没有与黄家一条心。以至于昭淑太后不觉,黄靖愢也未察。塱儿,塱儿....黄老爷子还在,最是见不得谁如此称呼陛下。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皆是徒劳。 黄老爷子咽气那刻没能让人听见的“外戚”二字,道尽死不瞑目的缘由。他大概也知道,黄家这昼,续不上了,毕竟,霍准死了。 果真他墓前香灰还没燃尽,黄旭尧便赶着去追自己的祖父,不惜长刀过颈,唯恐晚了说不尽这三四年喜怒爱恨。 旭与续同音,犯了长辈忌讳,不该是他的名字。 他还听家里人说起过,阿娘怀胎不足八月,便早产临盆。生下来,还不足一只夜猫大,养来养去的好歹留了命,祖父怜爱,接了自家膝下去。 为着这个缘故,早年按族谱论辈,接以“早”字为名,祖父不许。早为十日,十日并出,是为大凶,苍生不吉。孩子又活的辛苦,少些规矩拘着,但求长的跳脱些,就不依着家谱上的字了,另择一个吧。 未等底下有好的,又说十日少一日,便可避了这不祥之意,旭字甚好,尧字高远,就叫.....“旭尧“吧。 正因黄老爷子对黄旭尧宠爱有加,是而当年黄家要遣他往宁城,魏塱决然没想到,这是一步丢车保帅。 或然黄续昼有太多考量,黄家兵力虽有,霍家却占据京中。若不给他些东西安抚,霍准杀了魏塱另立新帝,即便是黄家派人再攻入京中也于事无补,何况未必能赢。 能在稳中求,不向乱中生。只要能让魏塱先行把龙椅坐稳,将来自可徐徐图之。何况西北那块,霍准是必拿无疑。 与其让霍准自己在朝堂上对着新帝咄咄逼人,不如黄家先行把事办了,既保新帝龙威,又趁此与霍准讨些便宜,将黄家权势不动声色往京中聚拢,这才是重中之重。 先人主意,后背只有依从的份。为了家里百年兴旺,付出些倒也理所应当。只此事一行,黄旭尧便只能终生做个无名闲人。 远些往山水间寄情也就罢了,偏黄续昼为了补偿于他,又未让他离京。睁眼天子文武,闭眼家国大事,谁还没个一腔热血不得洒,满腹郁郁不得志的时候。 他也是,饱读诗书勤习武过来的啊。 这些琐碎的艳羡不甘日日累积,还没喷薄而出,一枝如火石榴燃进黄宅,半点寒芒挑破所有假象。 香叶嫩芽之间,黄蕊麹尘下咽,江玉枫与薛凌谁也不曾提起黄旭尧的幼儿如何,但黄旭尧死前确实想过自己怀中那娇小一团。 他觉得,他可以再忍一忍的。 但凡还能剩下一丁点,他都能再忍忍。偏偏,薛弋寒的儿子什么也没给他剩下。他想,不怪薛凌,薛弋寒的儿子,和自己的儿子一样,都是儿子。 不怪薛凌,怪宫里那个,怪黄家,怪那一群畜生猪狗伧人鄙夫,没有那群人,他黄旭尧怎会落到今日地步。 他大哭大笑的间隙里,又想起薛凌说祖父也是死于他手,恨不能背生双翼飞到那座新墓前唾上一口,大骂数声死的好。 他回什么黄家?他回什么黄家?戚令的提议与不解于黄旭尧,像极了一个一无所知的傻子在劝羊入虎口。 他回了黄家,只会伴随着秘密,一起被埋入地下。 黄靖愢那个蠢货草包,怎敢将当年之事说与魏塱知?他们定会劝他大局为重,息事宁人,他们只会求他三缄其口,暗中追查。 他不能回黄家。 他如薛凌所愿,一往无前进了宫,他再瞒不得这四年心酸委屈,他也容不得谁可以置身事外。薛凌,黄家,假天子,就让他们一起,争个你死我活出来。 他没闭眼,是和黄续昼一样的不甘。 祖父当初就不该拿拆字来说事,什么十日并出,九日,不就是皆要被后裔射落么,分明,也不吉利。 想到最后,尧也不是个好字,兵戈兀起,人祸远惨于天灾,他怎么,会叫这个名字? 到底是生在皇家好啊,用字讲究,挑不出半点错处。高天厚土,朗朗乾坤,以.......以德载物。子厚,子厚,他幼年是这么称呼过魏塱。 一朝得见玩伴登基,还以为岁月无回首,没想道某一日,又这么称呼魏塱。可是,可是........ 你...也....你也配? 庭前月(七十一) 高僧合手退去,道是“经文念完,施主自便”。看左右无旁人,为首太监斜眼一挑,细着问办事的:“回吧咱就”?几人不答语,却默默转身往林子外走,又到僻静处换了衣衫,影子一般飘回宫里。 甘与不甘,黄旭尧就此睡去,配与不配,魏塱仍还高枕未眠。 想是次次茶水喝不出个好歹,薛凌与江玉枫烦文琐事理起来又一时半会不得结束,弓匕贴心捧了两罐棋子来,理净桌上杂务,黑白落子当个闲趣。倒是薛凌棋艺不佳,江玉枫明里暗里让的多,局局皆是下满了棋盘格子才肯罢休。 如此拉家常一般聊着铜漏至戌时初,二人关于黄旭尧之论才算勉强结束。又因晚间霍云婉再递了消息来,说是魏塱不仅在朝堂瞒下此事,更是在后宫以刺客为由,也瞒的严实。 其中由尤其是昭淑太后,寻常妇人般对着儿子撒泼使性也没知道个所以然,听来跟个笑话一般。 听闻这些事后真假传言,江玉枫越发认同薛凌所想。魏塱瞒下黄旭尧之死,才最是令人期待。 说来时日长不长,短不短,从薛凌要置黄旭尧于死地之日算起,已过去半月有余,中间还牵扯了个黄家老爷子。 纵使当初薛凌说要以黄家小儿子逼迫黄旭尧一把,江玉枫并没阻拦,但也唯有弓匕真正带消息回来说黄旭尧进宫那刻,所谋才算成。 但当初薛凌没明说为何能成,他一想即透,所以也没追问。可江玉枫却并无把握,只觉可以一试。所以事成之后,难免心生轻微喜悦。 而今晚与薛凌说起黄旭尧进宫之死,他看的很仔细,薛凌脸上一丁点欢欣也无。江玉枫小有诧异,只想着薛凌昔日喜怒皆浮于表象,即便刻意自持,也能很轻易的让人看出这个小姑娘眉眼飞扬。 然今晚她坐在对面,是很美好的温柔闺门,美好的像一种假象,温柔的也不真实。 他想,薛凌并没有对黄旭尧真的进宫一事有丁点喜悦或者对自己所谋实现的自得。 看了一整晚,仍是没有。 不应该如此,如此平和,除非,她能确认黄旭尧一定会鱼死网破。这种事,怎么可能确认呢。不能确认的事成了,是个人都会有侥幸感。 江玉枫到了没能揣度出个答案,薛凌不知他所想,只看着时候不早,正事说完,便打着哈欠要回。 黄旭尧的事儿办完了就不必留在江府,等明儿睡到日上三竿,趁着大太阳,让逸白将被褥都摊在草皮子上晒个一整天,晚上棉花捂在脸上,带着点泥土青草气,犹记得好闻极了,只是不知道京中的草,和平城外的是不是一个苗子。 江玉枫笑笑一边收了棋一边道:“你且坐着,我取些信件给你,齐府五姑娘来的,前几日皆是托江府往陈王妃那头去,昨儿还是前儿忽地给你也留了一封。这两日忙,我也没拿给你。” 薛凌瞬间开怀,笑意弥漫了整张脸,朝着还未转身离开的江玉枫道:“清霏的信?你不说我还没惦记,她人到哪了”?看江玉枫手上还没停,她催促道:“收什么收,你先去拿与我,再来慢慢收。” 江玉枫捏着指尖白棋看了她一眼,笑的有些宠溺,丢进漏子道:“你万年不改这急性子,她一切安好,信上怕也不是说个趣儿,慌什么。” 话虽如此,却还是将棋丢进篓子,依言起身道:“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薛凌笑容未减,手挥的分外活泼。江玉枫含笑转了身,霎时收了脸上温柔,步子都迈的带了些戾气。 果然是这样子,果然就是,那人喜怒哀乐都藏不住。 所以,黄旭尧进宫了,黄旭尧死了,天遂人意,她为什么不开心? 江玉枫离去后,薛凌亦有一瞬冷脸。齐清霏的信前两日就到了,江玉枫这个蠢狗居然敢藏下来,无非就是怕齐府的五小姐又出了什么新花样,耽误了自己去杀黄旭尧。 不过她没纠结太久,到底清霏来信值得短暂忘了眼前烦忧。马车诶,齐清霏几人轻装出行,若是连夜赶路,没准是如今已经到了平城,所以才给自己写信。 她瞥了瞥嘴,记起平城如今不是个好地方,又改了改念头,暗想莫不是齐清霏已到了宁城。 江玉枫片刻即出,薛凌却等得不耐,一手接了信撕开封戳,薄薄一张纸上六七八行没写的全是是些鸡毛蒜皮。 读下来,像是写信的忙里偷闲,着急忙慌,连个措辞功夫都没有,全是天上飞过一只鸟,好看,车窗外飘过了一朵花好看,这种毫无营养的废话连篇。 最后似乎还有一句话没写完,墨拖的老长。是“三姐姐,你也好......”,好什么,就没了。 江玉枫仍在捡棋,余光却是丝毫不漏瞧着薛凌脸上笑意退去,唤回那种纨绔般的嫌弃不屑,龇牙嗤了一句:“什么狗屁东西”。话虽如此,却是极小心的将信折了放回袖里。 你看,连句反话都能让人看透的轻而易举。 薛凌拍着袖口没抬头,随意问:“她们走到哪了。” 江玉枫道:“一路且走且玩,昨儿个来信,说是在涢城住下.......” 薛凌倒吸一口气,惊讶状瞧与江玉枫,好似在涢城住下的是他一样,嫌弃道:“涢.....”,吐了半个字又觉没意思,反正也没指望过齐清霏能去哪,随她去吧,平安就行。 江玉枫瞧着薛凌反应滑稽,待她住口,接着道:那儿是南下北上的水路最广的一段,人多热闹,城里也繁华,五小姐玩着不肯走,就住了两三日。” 薛凌起身抖了抖衣襟道:“罢了罢了,由得她去”,说着又向江玉枫略偏头以示作了个礼道:“蒙你差人照应。无事我就先行回去了。” 江玉枫笑笑,悬在空中的手略往下压了压让薛凌坐回去,道:“别急,还有另一装事要你走一遭才好。” 薛凌一屁股压回椅子,略显不耐道:“怎不早些一气说完了。何事?” “李常侍回来了。” 庭前月(七十二) 鬓上石榴花像是迎来一阵夏风,跟着抖得乱颤。自霍准死后,薛凌一路往宁城又回京,直至现在还未与李阿牛打过交道。连带其官职身份近况都只旁听途说了个大概,一时没能将江玉枫的恭敬称呼与粗鄙的“李阿牛”三字联系在一起。 皱眉稍许,方回神他说的是谁,不由又笑开了些道:“回便回了,他去的到久,我是不知当朝官员能无缘无故返乡休沐这么长时间。” 江玉枫将棋盘撤了,未答薛凌话里尖酸,反正也没几时能从这人嘴里听出个好话。。另慢悠悠道:“原这时应该已经到了,只昨晚京中不太平,我着人去绊了一绊,估摸三更许方能入城,就不知出了这些许时,守城的会不会让他进。若....” 话没说完,薛凌嫌烦,道:“你凭白无事绊着他作甚。” 江玉枫无奈停住话舌,白眼看过薛凌也不解释,只续着自己原话道:“若是他进城不得,你就辛苦往外走一遭,务必要先见得其人,交代一二,方能放其往陛下跟前。” 言罢收了目光,自语一般道:“不过也未必就进不来,虽说出了凶案,到底李常侍得天子青眼。有官册宝印在身,没准守门的与他还是个熟客,非常人能及。” 他“呵”笑了声,将棋篓置于棋盘上,弓匕无声窜出来双手接过拿走。江玉枫复笑看薛凌道:“终就是劳累你勿睡太熟,等人一到五里之内,我便让弓匕去请你。” 薛凌不顾形象,喘了口粗气,算是想明其中关窍。应承道:“知道了”。她多少有些不情愿,接着埋怨了句:“有这事早间不说,白日也多补个眠去。昨夜就不得好睡,合着不是你熬。” 江玉枫告罪:“臣子何去何归,算不得国家大事,一封奏请折子,也没拿到朝堂上来说起”。他揶揄薛凌道:“江府又比不得你,后宫开了多千娇百媚解语花,哪里就能知无不尽呢,我也是午间才得了信儿,快马差人去拦住了。” 薛凌“噗嗤”笑出声来,快语道:“得了得了,你们想的周到,我回去候着便是,今儿就这么着吧。” 江玉枫点头算答礼,跟着整了整衣襟,一道起身随着出了书房门。天时已晚,薛凌说的对,与李阿牛会面之事不比昨晚,犯不着他也眼巴巴熬着,这便往寝居处去歇了,补个好眠。 二人尚有两段廊檐同行,客气聊了两句天时世道好,清风明月佳。眼看要分道扬镳,江玉枫忽唤了个口吻,似比哪一刻都随意,轻道:“说来看你今晚全无喜悦,怎么是早早料定他会进宫么。” 薛凌未觉里头怪异,事是合手办的,成了多问两句也不足为奇,脚步未停,信口道:“是啊,他肯定会进宫。” “这是何故?” 薛凌没答,江玉枫赶着补充道:“谋事在人,哪有肯定之说。” 薛凌这才顿了脚步,脸上表情冻住,好一会才回头看江玉枫,寥落“哼”了一声,又回转身子继续往前,边走边道:“我就是肯定啊,我肯定他会去。” 江玉枫跟在侧后方,看不清薛凌表情,却能轻易听出,她说的内容仿佛有大千世界尽在掌握的张狂与自傲,语调里却是寥落感伤。 像是......心怀慈悲的菩萨,眼睁睁瞧着世人前赴后继,去奔赴一个关于灭世之灾的古老预言。 他顾不上揣测薛凌为何会有这种心境,几乎是控制不住的急急追问:“你如何就肯定他会去?” 薛凌转回身来,一边后退着走,一边看与江玉枫,笑的灿烂道:“因为我会去啊。” 她笑的一口银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眼眸中晶莹闪闪如星辰,手也挥舞开来,揽着夜里雨露虫鸣,跟个兔子一般,周身透着活泼。 她说:“你不知道,那年,我被薛弋寒诓骗走水路南下,霍家的蠢狗还没追上来,我就猜透了你们骗我。” 她手移过来,一跟青葱指头似真似假的指责江玉枫,剑眉轻挑,娇憨语气像是醉话:“你与薛弋寒连手做局骗我。” 江玉枫欲言又止,撇开些眼眸,余光见薛凌终于转回了身,正常往前走,方直了身子低声道:“当年无奈,两害相权,你有百般武艺,玉璃生来羸弱,总不能.....” “总不能走他留我”,声音还是轻快明媚:“我这不就想开了,所以不计较了?” 江玉枫无声叹了气再没说话,即便薛凌刚才所言听起来来与黄旭尧为何进宫毫无关系,然他已决定不再追问。 有些事,成了便行,他倒不是多在乎黄旭尧如何,忍不住问起无非还是希望多了解点薛凌,免了个措手不及。不过这会瞧来,现下不是问话的好时机,来日方长,赶紧收了才是。 这般沉默走了两三步,前头薛凌接着道:“其实当年我也想的开。大抵也就是跺几个脚的功夫,便认了这事。 你们说的都对,他是个病秧子,丢出去,不就得死啦。我却是根茅草根,踩两脚,还能长出一片。这不丢我丢谁,当我生下来就倒了血霉。” 这话合着她咋呼模样,听着也是个乐,江玉枫忍俊不禁,虽没笑出声,却是嘴角蔓延出老大个弯。 能想开,是好事啊,对薛凌好,对江府,也好。唯一不好的,那不就是命不好么。 前头廊角处岔路,江玉枫思忱着要道别,还没抬头,忽闻薛凌又道:“可惜.....” 她所有的明媚霎时散得赶紧,通身都往外冒寒意。人停步直直站在前头,江玉枫跟着停步,却没法像平时处事一样故作不觉的温声问一句“可惜什么”。他静静等着,若薛凌往下说,就听些,不往下说,也罢了。 “可惜,薛弋寒将我的路线给了霍家,霍家的蠢狗追上了我。 我接连几日都在逃命,那时我也想的开,只是每次绝望之时暗自埋怨两句为什么不是薛璃。” 应该无人在意,但她这会还忍不住解释道:“但我总能不埋怨的,我总能跟自己说,如果是薛璃,他就肯定死了,好歹我还活着。” 江玉枫沉默以对,那一路确实艰难,当年霍家像是能预测薛凌往何处,他也不知为何,如今知道了也只是唏嘘。 与薛凌相见如此久,未听她说起,现听了,也不知如何安慰,总不能空喊两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他踌蹴想劝薛凌早些去歇着,不料薛凌猛地转头过来,天地星辰尽灭。她以以往漆黑看着江玉枫道:“可是最后,我有个伯伯死了。那几天,我有无数个瞬间在想,我在京中就好了。” “我若在京中....... 对错不论,人伦枉顾。我情愿天打雷劈,只求与尔等同归于尽,”  庭前月(七十三) 江玉枫听得心惊艰难维持脸上笑意,温和道:“人难免起恶念,遑论你当时处境艰难。幸而否极泰来,今朝顺遂。” 薛凌盯着他,“噗嗤”一声,再转回去,冲着后头摆手道:“是啦是啦,今朝顺遂,无需再提。” 她身影逐渐隐没这浅浅夜色里,与江玉枫走的越来越远,他便没能听见薛凌自顾咕哝了一声:“可惜我当时不在啊。” 江玉枫拔脚欲往左走,忽而猛皱了下眉头,立即转身往薛凌方向而去。然到了已是来不及,薛璃已经从暗处窜出,将薛凌推的一个趔侧。 原是江府刻意安排了人在这等着,昨夜黄宅之事,薛璃颇有芥蒂,总得处理了才是。江府惯不愿做恶人,自是不能承认黄宅事是江府主谋。何况这本就是人姐弟之间的恩怨,理所当然该推到薛凌跟前更好些。 要依着薛璃的心,昨晚就该不能与薛凌善了,不过是为着大局,江府将人强行拘了去。又恐白日放出来,二人争执个没完,后果不堪,便硬是拖到了现在。 薛璃如何不论,但薛凌不时就得赶着要出门,总得就是没几个时辰消磨。要务当前,想来她也没工夫与薛璃置气。 而找人算账,与行军打仗无异,一鼓作气,再而衰,三就没了。只管今晚先让薛璃与薛凌碰面说嘴两句,下回他未必还能再愤懑满腹。 江家想的倒是周全,不料江玉枫与薛凌分别之时,说了些不该说的,让他忽觉此刻不是个好时机。惦记着过来拦一拦,孰料追过来薛凌二人已经碰头。 如此便无可奈何,若此时他再冒出来劝,岂不坐实了薛璃出现在此处是江府一手安排,反而多生事端。 江玉枫看着薛凌抖了衣袖,知她多半是将袖里兵刃滑回去,看其侧脸也无太大怒气,又蹑脚退了回去。反正结局相差不大,依着李阿牛的教程,约莫一刻钟后薛凌便要出城,她自己应当有数,不会过多纠缠。 薛凌堪堪站稳,冷脸瞧过去。弓匕站在几步远外,一副吃奶的力气拉着薛璃,口齿不清又是给薛凌赔罪,又是劝薛璃不要再闹。 在江府里头走着,没那么谨慎,突然冒出个人推了自己一把,还真就是毫无防备。看了几眼,白眼道:“你拦他作什么,放过来就是了。有事快说,我还赶着去别处呢。” 言罢又冲着薛璃扬了扬手道:“你也是,以后摇唇鼓舌耍耍嘴皮子就罢了,动手动脚之前多掂量掂量自个儿是不是那块料。” 她目光又在弓匕脸上扫了个来回,只觉江府中人演技越来越差。都这个时间了,京里贵人男不入他院,女不往别屋。纵是兄弟无间,好歹江玉枫已有家室女眷。 虽不是薛璃来不得,至少该正紧传了,让江玉枫去迎。突而就在走廊处跳出来,还装得一副府上家丁拦不住的样子,欺负她长在平城不懂礼就罢了,总不该欺负她眼也瞎了,瞧不出单弓匕一人就能打十个薛璃。 弓匕笑的讪讪,想想自己躲在后头,应是薛姑娘瞧不出心头尴尬。他也知道这事办的假。但上头交代了,真假无关紧要,便只能咬着牙办。 听得薛凌如此说,弓匕当然不敢真放手,搜肠刮肚要再劝两句,薛璃怒喝道:“你要去哪,去谁家宅,烧谁家院,屠谁家父老,杀谁家妻儿。你.....” 弓匕紧紧将手捂了上去,这祖宗吵嘴便罢,说的如此难听。 薛凌还要再说,却挣扎不得,转瞬面红耳赤。他生于一室之间,又养在江府名门如许,惯来雅致随和,偶有性急也自成风流落拓。难得像今晚嘶吼间捶足顿胸。像是若非弓匕拉着,就要扑上来将薛凌拉去削首问罪一般。 然确如江家所想,即使知道薛璃拦在这是江家故意安排,薛凌实则并不觉有多大干系。人嘛,第一回见了,总是呼天抢地的。 她还以为昨儿个就得听薛璃咋呼一阵,难为江府现在才将人放出来。闻说黄旭尧之事落定,此刻再对上薛璃聒噪,至少不会因前事未卜,身旁人还添乱而烦闷。从这个角度说,也算江府周到。 如此这会子见也见了,推也推了,骂也骂了,想来气也出了。刚好她如今也不想计较他人如何了,懒得回答薛璃,往左边手转了个面抬脚便走,任由身后弓匕与薛璃接着不可开交。想着自己走远,弓匕就会就强行将人带回去。 不料没走出几步,听得后头一声低沉呼气声,像是人蓦然吃痛发出来的。薛凌一时疑惑,想着这两人怎么也不可能真打起来啊。脑子慢了半拍的功夫再转身,再回头看,弓匕双手捂于脖颈,指缝间有鲜血渗出。 薛璃站在弓匕两步开外,双手合拳,里头隐约捏了个什么玩意,脸上惊恐不已。他拳头本是对着弓匕,看薛凌转身,又移动薛凌身上,悲怆喊:“你不许走。” 喊完大抵觉得此举不妥,收了手抱在胸口,看过弓匕又看薛凌,不停的摸索着手里东西,连喘数声后还是对着薛凌,语气坚定了些,喝道:“你不能走,我....” 薛凌一个跃身近到跟前,薛璃吓的瞬间倒退数步,人还没站稳,双手又伸了出来,死死对着薛凌的方向,这才瞧请她面对着弓匕,应是在查看伤势,并非意欲对自己动武。 薛璃喘气声不休,弓匕不等薛凌发问,轻道:“不碍事”。说也他倒霉,忘了薛璃自来爱鼓捣这些东西,又是在主家院里,兢兢业业演着戏,没个设防备。好在这主儿不是个狠辣的,寻常小东西伤不了筋骨,应是情急失手,才扎到了脖颈处。 看他流血不算严重,薛凌稍放了些心,偏头冲着身后薛璃道:“有毒吗”?她记起那对兔子,里头银针似乎有淬了麻药之类的东西。到底是人血脉所在,早些处理了免生大祸。 “有”。薛璃周身湿透,眼前也是一片雾气,他是有心摆脱弓匕,你推我搡之间失了准头,听得薛凌发问,也不隐瞒,赶紧答了。 “你且去处理吧,这儿我来。” 庭前月(七十四) 弓匕捂着脖颈为难在两人间看了几眼,暗自叫苦不迭懒得再管这破事,转身退了场。 薛凌看着人消失的无影无终,方转身静静看着薛璃。估摸着手上相似的小东西玩了好几年,还是第一次伤人,加之他本身对着薛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整张脸汗如雨下,再不复往日清俊。 薛凌轻笑一身,看他还捏着块白玉模样的东西不放,移开目光道:“收回去吧,别伤着自个儿”。话落自己走了两步,往栏杆靠柱子处捡了个好位置坐下,拍了拍旁边道:“你也来坐。” 薛璃听她说第一句本是缓缓要收回手,突见薛凌动作,还以为要冲着自己来,瞬间又将手臂朝着薛凌伸的笔直。直瞧着她坐定,才知误会其意,情急将玉按回了胸口处捂着。 方才闹的要死要活,这会真个薛凌坐着了,他又踌蹴着开不了口,措辞半晌勉强开口,却是先替自个解释道:“我....我.我只想与你问话”,话到此处猛地急道:“药性只能让人昏睡片刻,死不了人的。” 他舌头越发不灵活,但这个“死”字却好似刺激了某处神经,突而就顺溜了。薛璃话风一转,试探道:“你们昨晚.......” 昨晚人就死在面前,古怪的很,他还要继续问。好像薛凌一否认,他便能相信整件事是一场幻觉一样。 夜风勾动裙角微起,薛凌缓和了心虚,踢着脚尖,侧脸笑笑看过去。薛璃手心一紧,只强忍着没将那玉貔貅再掉个头。 薛凌道:“你来也好,我本该找个时间与你说说。” 她未如往日语气刻薄,也不似寻常话间欢脱,脸上温柔,跟陈王妃齐清猗不相上下。 今晚月色也好,说来京中这么久,她都没仔细瞧过薛璃。纵然上头经年累月的挂着面具,此刻也不例外。但经过昨晚之事,翠玉遮盖不住的那双眼眸,能让她毫不犹豫的指认这个人.....确实是薛璃。 是......薛弋寒的儿子。 她又抿了抿嘴,低头好一会才道:“尤其是有件好生重要的事。” 薛璃见她举止平和,渐渐松了手指,起码不担忧薛凌会突然伤了自己。说来这个担忧毫无缘由,他觉得薛凌不可能伤了自己,但就是忍不住想要防备。 又或者是被江府强行扣了一日,胸中气闷。此番冲出来,便想着讨个说法之前,无论如何不能让家姐再离开,哪怕是..... 听闻薛凌说事重要,薛璃暗松口气,以为她要主动提起前因后果,主动往薛凌近处走了两步,缄默片刻仍不闻薛凌说话,轻声道:“家姐但讲无妨。” 薛凌轻笑了声,抬头瞧着他道:“老李头死了。” “嗯”?薛璃没反应过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薛凌改了个口:“李伯伯”。只是声音被薛璃的盖过,若非先前凑的近了些,估摸着他都听不见。 薛璃断没料到薛凌要说的是这个,毕竟昨晚,不过老李头之死也确然重要。回过神来,他目光乱晃,没个着落,好似瞬间所处之地是平城原里,喃喃道:“怎会如此,何时的事?” 薛凌似乎并无太大伤感,声调平平淡淡的安慰着道:“人到七十古来稀,寿终正寝,是喜丧。” 薛璃勉强好了些,片刻道:“如此,我该去送一程,他......”,他为难住口,想起自己根本不知老李头究竟在哪。回想上次相见,那得是几月前了。 薛家往事见不得光,他也不敢贸贸然去寻老李头,更遑论是耍些什么手段给老李头颐养天年。 平日里吃喝玩乐的不觉,一朝听说人死了,忽而就百般愧疚,当初明知李伯伯在京,总该多去走动走动。悔恨上头,直羞得他不敢抬头看薛凌眼睛。 “送不得了,埋了好久拉.....” “啊”?薛璃大惊,再不管有愧不有愧,抬头怒视她道:“你一直在京中,为何不早与我提起。。。李伯伯.......” “李伯伯照顾了你好些年,我怕你临了失态,给江府惹了麻烦,这才刻意瞒着”。薛凌不疾不徐,解释着莫须有的缘由。 薛璃顿口,这倒也是问题,当初与老李头重逢,霍云昇就在侧,谁知道自己一举一动,有多少人盯着。 但.....他偏过脸去,咬牙恨了一把世事无常。薛凌柔声续道:“今日说与你,是想着........我总也记不住那些礼法神鬼,忘了隔三差五给他烧几张纸钱。 隐佛寺后头林子里埋了一片,不过他的坟头好认。人家都是孝子贤孙名儿刻满了三尺高的石头,独独他的坟前立了个空碑。 你得空去多去上两柱香,算是报答生前情分。” 薛璃看一眼薛凌,重重点头后叹了口气。又是沉默良久,他还惦记着黄家时,忍耐不得,道:“家姐.......黄......” “我有一桩事,日夜辗转放不下”。薛凌打断道。 理了理胸前散下来的丝,她并未看薛璃,而是将目光望向天际,仍是懒懒稀碎嗓子,温和道:“ 那年,爹不想带你我回京的。 我闹着要回。 仔细想想,他向来固执,断不会因为我几句口舌,就改变主意。 应该是,他自个儿有别的考虑吧。 你不能行马,所以回得晚。 我常年不在京中,日日贪新鲜,忽略了家中大祸临头。 等你到......。” “家姐,这些都是往事,何必再提”,薛璃打断道。他本不知如何开口,现薛凌主动说起,就来得容易了很多。 薛璃道:“你更无需自责。且薛家之事,我不是不知”。他看薛凌脸色并无变化,继续道:“天子有过,臣民有失,父亲有屈。可世间也有王法律例可循,天理道义可讲。你我当行圣贤之事,效丈夫之举,而不是.......” 薛璃顿口,大抵是不愿明说“杀人放火”四字,只眼里不忍和责怪之意昭然若揭。 薛凌待他说完,还是无动于衷的懒懒样子,声调不改分毫,笑盈盈对着薛璃道: “我说的不是这事。” 庭前月(七十五) “我有许多事想与你说,却不知要如何说起。 想来,你也未必愿意听。 天时不早,稍后我还有要事去办,所以就捡几桩要紧的说,你也不要插嘴,省的我说不完。” 薛璃未答,却老实没出声,只怔怔看着薛凌,心绪甚是复杂。这个家姐,今晚完全变了个人,似乎比以往的她要讨喜数倍,却也疏离数倍。 薛凌偏了些头,讲着别家事一般娓娓道来:“我猜,也无人与你讲过,你是究竟如何进的江府。 官场光景,这些年你比我见得多。当年那个情形,父亲哪能神鬼不知的将你抬近江府呢。” 薛凌略停,但并没给薛璃发问的机会,续道:“是薛家弄死了个丫鬟,抬着她的尸体,换了你的平安。” 薛璃大骇失色,他当年昏睡过去,一概不知,醒来就在江府,哪曾识得这些。 未等他细想,薛凌又道:“你看,有人活,就要有人死”。她不知薛璃要如何看待这件事,但好歹是个道理,讲与他早些知道为佳。 “长在平城那些年,边关一直太平。年幼我总有时日羡慕你躺在后宅里清闲,回过头再看,我也不过是当个酒囊饭袋吃空饷罢了。” 薛凌忍不住笑,却又瞬间复了轻微愁容:“所以后来逃命,总是给人添麻烦”。她记起丁一死的样子,一身的伤口,临了尸体里应还有四五只箭矢没拔出来,毕竟那时确实顾不上这种小事,反正死人也不知道疼。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人嘛,旦夕祸福常有。 后来,我又回了京中。 我救得宋柏的儿子,又因为他被人困住”。在苏家的时日也浮现在眼前,细想起来,其实苏姈如也算对得起自己了。 她接着道:“所以虽猜你在江府,真正找上门,你知道的,是去年年底了”。薛凌略顿,看向薛璃:“那时,我很不忿,我苦难加身,你富贵高枕。” 薛璃避开目光,想解释两句,又好像皆是徒劳。薛凌这种淡漠语气,比往日诘问更让他觉得难以适从。 好在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持续太久,薛凌移开眼眸,提了些音调:“也不止你一人,我对世间芸芸都很不忿,对皇帝不忿,对大臣不忿,对魏熠不忿,对江闳不忿。 为什么这些人,明明就........偏偏却........?” 为什么?为了什么,薛璃确实答不上来。怨憎会是人之常情,他开口欲劝,刚张嘴,薛凌又道:“罢了,我如今,都算了。” 她再次笑看着薛璃:“就为着我说的,那件特别重要的事,所以我看开了。 你在朝中,当知年初西北粮价之事。 谁是谁非不足道,归根结底,祸由我起。” 薛璃听声即闭了嘴,现虽疑惑,也没发问,他知薛凌会自己往下说。不料薛凌又转了个话头道:“你拦在这里,是想问黄旭尧之事么。原我该提前与你做个商量。” 他实在不知薛凌这一晚扯东扯西前言不搭后语是为何,但听到她提起黄旭尧,便再难忍耐,反问道:“莫不成你以为我会同意? 家姐,世上无人不冤,我知你这几年辛苦,可黄旭尧他........自有律例惩处,如何轮的到你我仗剑行凶,何况他......他妻儿何辜,你安能.....安能......”,他拂袖侧身道:“你与禽兽何异”,声音压的极低,却保证薛凌听的清楚。 薛凌不恼,反轻微咧了下嘴,思索片刻才望着远方道:“这中间区别可大了去。 说的粗了,我怕你听不懂。说的细了,我又怕你太懂。 终归你是男子,与爹相貌更相近,不然,昨夜我也不必叫你去。” “我.....”薛璃欲要反驳,薛凌打断道:“你不必插嘴,我自有分寸,会跟你说的明白,至于你明白之后意欲何为,那都是你的事儿。” 薛璃愤愤低下头去再不言语,薛凌摇着小腿,娓娓道:“我猜你想知道的,也不仅仅是黄旭尧一人。 可你并没问起霍准,是为什么呢? 无妨,你心里有数,不必回答。 杀黄旭尧这事儿,我琢磨好久了。 大抵是.......从平城回来的时候吧。 薛璃,你还记不记得平城的样子? 不过这也无关紧要,反正如今那里早就改头换貌。回忆不过凭添怪异,好像那里根本不曾存在,你的记忆,只是唯有你才见过的一场幻象。 我从一个幻象里回来,又进到另一场幻象里。” 薛凌深吸一口气,换上欢快语调,霎时明朗开来:“你不就是想问我为何要杀他,杀他也就罢了,为何要杀他妻儿。 还是江玉枫好啊,他从来不问这些”。她回头笑看薛璃:“你猜,他为何不问? 他知道唯有让黄旭尧妻儿尽丧,才能逼得黄旭尧去找魏塱告密,才能离间皇帝和黄家。” 薛璃垂头不言,不知在想什么,薛凌又道:“你远远不知,当年黄家黄续昼和霍准合谋,遣黄旭尧往北,一兵未发,城门大开,置宁城白骨连野外。 我不是在说他该死,我非你要的王法,也非你讲的律例,我只是在告诉你,我决心要去做我的事。 无论踩过多少条性命,无论踏过多少具尸骨。老幼皆可,妇孺不分,我要一直走到头,绝不停下。” 直到这个天底下,再不会有人......因为求告无门,而去杀人放火。 你看,你明知我行径畜生,却也不敢去金銮殿上击鼓鸣冤。你明知江府有份参与,却也不敢往刑部大门处开口喊官。 你如今站在这,究竟是想给黄旭尧求个公道,还是........想替自己求个心安? 你想来指责我畜生不如,为了报仇不择手段,不必如此的。 我杀他不为报仇,不为任何人的任何事,所以你也不用以父亲来压我。今日之后,你我就按各自心目中的道义去行事。 我再不嫌你天真,请你们,皆莫嫌我狠辣”。 薛凌跳下栏杆,笑的明媚:“嫌也无妨,终归我的好声气,也就这一晚。下回再来,可就没这运气了。” 她摸了摸手腕,抬脚走的没有半分迟疑。 庭前月(七十六) 身后薛璃并没追上来,她不知他能不能听懂,懂了之后能不能记得。但是,都算了。 好像很多人都曾劝过自己要算了,她就决定算了,在听到平城兵马后撤至宁城后,就无比艰难的强迫自己算了。 过往的事,都算了。 她再也不埋怨座上天子,也不对黄霍两家恨的磨牙切齿。她看江府为人还行,还苏姈似乎也挺好。梁朝的沈元州,鲜卑拓跋铣.......这些本来想起就忍不住按剑,可是......好像从那晚过后,就不值得再厌憎了。 就像同薛璃说的那样,她与过往切割,此后所行所举,既不是为自己报仇雪恨,也不是替薛宋两家洗冤鸣屈。 她受够这些人间正义道德枷锁,她不能再困顿于自己烧了安城粮仓这件微末小事里。起码她公平的很,不觉得自己是报应,那别人做了什么,也不该有报应一说。 这世间之事,就休要扯什么天理循环,无非就是个,成王败寇。 其实还有很多事想与薛璃说,她坐上栏杆那一刻,乘着清风月朗,想跟薛璃说,自己这一路,走的艰难。说说当年丁一之死,说说跟齐世言成仇,说说陈王府里斧声烛影,说说为何皇帝要将黄旭尧至死瞒下来,说说……平城里那口井。 然胸中有前言,张口无一字。 她到了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只说想黄旭尧进宫,就必须得杀了其全家,让其崩溃而短暂失智。可即使这件事,她也未讲得透彻。 大抵是,世上恩多怨多,爱多恨多,讲不透彻了。 薛凌信步往自己住处走着,无聊将袖里信笺又拿出来读了一遍,仍是明显笑意浮于嘴角,带着点刻意。 她还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喜乐,只是,失去了哀怒。 含焉已经歇了,薛凌惯来来去无定,所以丫鬟也没跟着等。桌上茶水到还热,应是临睡新换的。 薛凌自己倒来饮了几口,换了身便服躺着。本是仅想闭眼养神一会,然近两日劳累,确然容易倦怠,不多时隐隐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惊觉自己身前好像有人站着。 脑中一个激灵,薛凌睁眼往里一滚,瞬间坐起躬身,右手斜着按于床上方便恩怨滑出来,这才抬眼打量,果是个生面孔男子笔直立于床前。 与她对视两眼,似乎有些慌乱,急急移开了去。见其并不像找事的,薛凌轻呼了口气恢复镇定,抬腿下了床,那男子识趣让开。 这短暂接触后,薛凌已然想起,江府说过会遣个人过来叫自己去拦一拦李阿牛。只是平日办事多是弓匕,想是那会他受了点伤,所以换了生人来。虽这人办事不算周到,不过江府里的人如何,轮不着她来计较。走了几步,抬头瞧窗外天,月亮还在第二格窗棂处挂着没挪窝,也就是说她大抵眯了不到两刻。 经这一下,人倒是不困了。薛凌提壶边倒水边道:“是要出城了么,弓匕不严重吧。” 那人道:“是的,少爷令我过来接姑娘......”。他绊舌纠正:“小姐...”,局促停了片刻才答道:“弓....大哥一切都好。” 薛凌喝着水蹙了下眉头,这人话都说不顺溜,江府不至于扔个没养好的来请自个吧。捉摸着这念头喝完了杯中水,薛凌道:“走吧”。说着率先往外走。 那人像是跟上来也迟迟疑疑,待脚步近了些,薛凌走着路随口道:“我以前没见过你,不知怎么称呼。” 后头“噗通”一声,薛凌听声回首,却是那人双膝跪在地上,嚷着要她收下自己在身边办事,又道若非如此,便无处可去。 薛凌冷脸瞧了半晌,暗想江玉枫是不是疯了头。说来最近她是打算养些人在身边,还特意交代了逸白去做,但养谁也不至于养江府扔出来的吧。这黄鼠狼给鸡拜年,江玉枫怎么不把弓匕丢给自己。 她再不客气,嗤道:“江玉枫是晕头了么,你在这求我,若是我不允,是不是得学戏本子里长跪不起啊,那还出城不出,不出的话,我接着回去补个好眠。” 说罢抬脚要走,那人急急拉住薛凌衣角,求道:“姑娘,你我见过的。” 薛凌不耐又瞧眼回去,细看好像是有丁点印象,并非全然陌生。但真就论在哪见过,她又实在说不上来。何况江府里见过的人也不少,犯不着这事。 那人一脸希冀,又渐渐失望,看薛凌又要走,才急急道:“我与姑娘一同前往寿陵,我受了重伤,姑娘曾救我....”,他目光躲闪至一旁,轻道:“姑娘曾救我性命。” 薛凌眨巴两下眼睛,又打量几眼,失笑间想起此人来,这不是那个“霍云昇”么。既是有过交情,面子上就没那么难捱,她道:“原来是你,罢了,先走吧,城外之事要紧。” 那人登时站起,抬头让薛凌先请,仿佛是瞬间活络过来,一路闲谈领着薛凌从侧门处上了马车。原弓匕确实无大碍,特意遣了此人来,是他违了江府办事的规矩,不能再留着了。 索性江府这么多年没干几桩恶事,不是那种手底下一有错处就要人命的主家。再问得几句前因后果,乐得做个好人遣到薛凌身旁来,没准以后还能图个恩情。 此时薛凌方知,昨夜在黄宅跳出来拦住黄旭尧的,也是此人。薛凌笑笑问:“你去之前弓匕没交代过要放他走么。” 后头呼吸一沉,片刻才答:“我见他有心伤你......断.....断不能走了。” 薛凌并未听出里头古怪,只摸索着车厢道:“就你我两人出城,凭白弄这么大马车显眼。” 那人抬头看她,稍后上了马车才道:“无妨,都打点好了”。说罢放了帘子,车内登时一暗。薛凌不以为意,斜斜倚上车窗问:“出了城大抵还需几时?” 人答:“五里外有一客栈,不多时便到。” 这厢就还能眯缝稍许,薛凌闭眼假寐,却不知另一人作何处之。二人走的是城小门,寻常不开,迷糊间听着好像是亮了某牌子,薛凌没睁眼细问。 总也就是京中刚出了恶案,各方人马常有出入,江府此刻拿块出来晃一晃,至于真的假的,区区俩卒子也不敢查,也不敢去问。便是记录在册,哪天发现不对,不过就是底下不长眼,走了歹人尔。 岁岁年年的,就这么些破事儿吧。 庭前月(七十七) 反正走了这许多遍,里头手段大同小异,也不值得次次都去掂量。顺顺利利摇到城外,想是晚间行人稀少,不必再过于小心翼翼,那男子掀了车窗帘子,纳入一厢月光。 薛凌微微睁了眼,看对面男子坐的端正,又迷糊睡过去。待到马车明显一个停顿,这才轻甩了几下头让自己清醒些。男子看她醒来,自己先掀了门帘下车,而后站在一旁,伸手要扶薛凌。 薛凌怪异看他一眼,避开手,自己轻巧跃下。眼角余光反在那车夫身上停留了片刻,只觉这家家户户好像是有不成文的约定一般,惯爱用个老头赶车,不知是何道理。 再往前方抬头,果有一客栈,看上去称不得破落,不过也就是勉强能歇个脚的地方。离京中这般近,如论是来是往,加把劲就去到别的地了,犯不着非得停留一遭,无怪生意不咋地。 她捏了捏手腕抬脚往里,被男子一个拉扯,低声道:“小人先行。” 薛凌在外戒心甚重,听到后头动静,已然反了手,虽被拿住,却不妨碍小臂举的老高,恩怨若是滑出来,恰在男子脖颈处。 男子话说完应也知道失礼,急急丢了手垂头道:“冒犯姑娘......。” “罢了”,薛凌笑笑转身还是走在前头,算是承了男子好意。难得有人惦记着危险,想替自己挡一挡。 薛凌边走边道:“你怎么称呼来着。” 男子道:“我们做下人的,换一个主子,就换一个名字,姓甚名谁,全凭姑娘喜欢。” 薛凌忍不住又笑,道:“谁说你就要换一个主子,江府里的人,我干嘛要。” “姑娘.....” “嘘”,薛凌打断他,指了指掩着的门。男子顿口,看了看薛凌,乖觉去扣门环。 三更半夜的里头守门小厮早早睡去,敲了好一会才听得“吧嗒”脚步声来,开了条缝,低声问:“是什么人。” 男子讨好求道:“店家,我们是赶路的,误了时辰,进不得城。父亲年纪大了,不能在马车上将就,特来留宿一晚。” 小厮伸出半个脑袋,打量完男子,又上下打量薛凌几眼,方开了门道:“看你们也不是恶人,这就进来吧”。说着将薛凌二人领至柜台。 男子连连称谢,开口要两间上房,守柜台的账房提笔欲写,翻了翻簿子却道:“就剩一间啦”,说着往大堂墙壁一努嘴道:“瞧,前儿晚京中出了歹人,城门口查严,耽误了好多人来来去去,只能找个就近地住下,小店茶水都没多的。” 又拿笔尖往薛凌男子身上一指:“你夫妻二人住得一间也就罢了,作甚要两间?” 男子身子一僵,赶忙道:“不敢欺瞒店家,这是我家中幼妹,两间房是我与老父共,幼妹独居”。言罢又止不住眼尾去瞥薛凌。 然薛凌心思全然不在此处,江府办事确是细致,所以也惹人厌烦。依了她自个来,只管提前问了李阿牛住在哪间,屏了气息跃进去便是,省了在这白费口舌。 本是由着男子在应付场面,账房先生一努嘴,她顺着看过去,才瞧见大堂墙壁上贴了好几张通缉令。 小店灯火不足,画师的本事似乎也不怎样,四五张人像画的五官似乎都大同小异,唯其中一位女子画像涂抹了些许蓝色分外显眼。 薛凌想凑近看看,又恐惹了麻烦,多盯了两眼便罢,刚好略过店家的夫妻幼妹之说,反正她对这些东西向来不作挂怀,旁人也只当她女子胆怯,不善言辞。 待回过神来,房已写好,上房赋于薛凌,那男子与老头在店家后院歇息一阵片刻。薛凌领了牌子,递与男子道:“让父亲去睡着吧,我与兄长熬一熬不要紧,待明日进京再歇。” 先前领路的小厮已接了老头来,听得此话,提高声调连夸几句“孝顺”,男子好似还欲争辩一二,顾忌薛凌另有安排,也默默应了。 一番打点后,二人行至于后院柴屋里,忽悠走了店里人,薛凌抖抖衣上尘灰,道:“他住哪,我去便可。” 男子本已坐下,闻言即可起身道:“少爷交代,不可夜闯李大人.....” 薛凌打断道:“那何时去找他?” “小人自会留意,待明儿李大人启程,我们即刻随行,在路上....比在此处好些,到底隔墙有耳。” 薛凌揉了揉额头,烦闷道:“那何不叫我明儿一早拦他便是,非得大晚上折腾”。言罢再不理男子,捡了个厚草垛,扒拉两下铺开来,人一仰,就躺了上去。 男子欲言又止,转身出了门,还不忘把门带上。 薛凌听见动静,本想说大家一起睡得,想想李阿牛跑了也是个麻烦,人喜欢在外站着便站着。她从来不挑地方,不多时便入梦,带着轻微酣声,人在门外听的分明。与薛凌所想有差的是,江府另着人盯着李阿牛动向,无需跟着她的男子再去打探。 五更中稍许,男子得了消息,轻扣门等薛凌应答后方进入,低头道是李阿牛房里已经燃了烛火,想必稍后就要动身了。 薛凌伸手掩嘴打了个哈欠,道:“那还不去叫老父亲起来”。说罢觉得想笑。以前的父亲是声明赫赫的镇北将军,后来的父亲也是誉满京中的礼部郎官。日子越活越下乘,要叫个赶马的车夫当父亲。 哎,好在这三者也没多大差别。 男子抬头,刚好见薛凌笑的调皮,小姑娘家故意说谎话逗人开心一般。出声应了后转去收拾行李,又双手扶着赶车的老头跟薛凌一道儿往外。 走得几步,薛凌挑眉。这马车,与昨晚大小外形基本一样,却又花纹颜色截然不同,赫然是换了一辆。 出京五里又回京,总是有些怪异,不知道这辆马车,是江府何时从何地往京中而来,特意在此处等着。 薛凌既已看破,便无需多问。几人上了上了马车,扬鞭往京中方向。行出约莫几口茶的功夫,马车停住,男子对着薛凌一点头,下了马车。 薛凌好奇,掀开帘子探出半个脑袋瞧去,迷蒙晨雾里,却是那男子蹲在马右前蹄处像是在摸索什么,估摸着是马蹄铁。她轻笑一声,缩回马车内。 马蹄铁这玩意....是个好东西。 庭前月(七十八) 若是整匹马都没钉铁掌,不过就是伤马一些,撑着尚能跑一跑。这四个蹄子单单取下一个,至多走出两步就得崴脚,呆会怕不是人都摔飞出去。 薛凌打着哈欠的功夫,还在想着要不要这么折腾自个,等了好一会不见人上来,忍不住又撩了帘子。 却见那男子不知去向,只余个老头牵着马匹不让动,显是不会再走了。薛凌看了看四周,晨光已起,干脆起身轻巧跃下了马车,这才瞧见马车停的位置本身就在路边。 挪了两步人尚未站稳,听到车后马蹄声“哒哒”颇快,应是有人骑马而来,而非赶着马车。 她不知官员来往皆有几个随从开路,更不知是李阿牛的人来了,只当是普通行人,心下好奇,也没避讳,直愣愣盯着瞧。人到近前,眉眼清晰后,吓的瞬间低了头。 来的竟是李阿牛那把兄弟,二人有过数次会面,这一瞅上去便认出人来。只恐郭池也认出自个坏了事,赶忙转了个向,埋头以掩面容。 倒好那郭池并未看清薛凌,虽是郊外出现个娇小姐足够让人生疑,但既有马车在此处,想来正是车中主人。 他恰为此事而来,闻说前头马车丢了蹄铁。行路人少有出门在外,也没个备置,特拦了一辆马车求救,这不正是李阿牛的马车。 今时不同往日,且李阿牛也算热心,他来去皆有身边人操办,不可谓不周到,这等零碎物件,自是不能落下。 但下人备下的,皆是为了李大人,其蹄铁尺寸大小,只和自家用,合不合别家的,可是难说,这便遣了郭池先来看看。 江府的人原该一道儿回来,只他推说自己不会驭马,郭池非行伍出身,骑马的本事也是最近现学现卖,捎不得人。别的人又一口一个担心李大人安危,万万不能立身,这才给薛凌留了难题。 眼瞧郭池与那老头攀谈的眼热,她皱着眉又往后退了两步,力求那蠢货瞧不见自个。好在后头马车也没耽搁,就几句话间,李阿牛的马车带着江府那男子赶了上来。 郭池小跑回去,说是蹄铁还算何用,只是他不懂得如何钉上,这可算是个问题。几人絮絮叨叨一阵,李阿牛道是无关紧,离京中也就四五里路了,且像模样给装上去,让马不至于瘸腿便成,进了城再寻师傅来钉。 众人齐齐捧他英明神武,这便帮忙按马的按马,拿锤的拿锤,一桩倒霉事到头成了个乐呵。李阿牛大抵觉得有趣,忍不住也掀了帘,凑到近处瞧个热闹。 薛凌站的远些,看着这场景分外滑稽。想来不过三五句话,这一夜一早的折腾,真个是为了一滴醋去吆五喝六的包桌饺子一般。 几个门外汉折腾了好一阵,还没将东西给钉上去。人聚于一处,难免要眼珠子滴溜转四处打量。只那些人不认得薛凌,看过也就罢了。 突而李阿牛目光移过来,此时天已将近大亮。好么,薛凌茕茕立在草丛处,雾气芦花相依,一双眼眯缝着,笑的娇俏又狡猾。 只闻得胸中“咯噔”一声,李阿牛做贼心虚先往四周瞟了一眼,看似乎无人在意自己,这才缓了缓惊吓,再往薛凌处瞅了眼,确认是齐三小姐没错。 说难听点,哗成灰他也认得出来。荒郊野外的,京中小姐站着作甚。这念头刚起,又被快速压下,各种之谬误,若非这么多人在前,他保不准要给自己个耳光清醒点。 什么京中小姐。 他又郑重回忆了下薛凌的真实名字,想及霍家事,断定薛凌绝不是平白无故在此。这车.....这马.....一经明白过来,恨不能绕个道,没遇见这桩事才好。 旁边人还在试试探探敲钉子,几个皱眉功夫,李阿牛认命往薛凌处走,他绕到天涯区,估计还是逃不开。 底下人见他抬步,心照不宣,唯郭池愣愣问了一句:“阿牛去哪”,他人老实,一门心思帮着钉马掌,竟没抬头瞧瞧这家幼妹是什么模子。这厢见李阿牛要走,也没往这处想。 李阿牛不答,倒是江府男子躬身道:“那是家中幼妹,羞于见人,与大人失了礼数”。说着主动往薛凌方向小跑几步,到近前轻声到:“姑娘快人快语”。言罢又对着走过来的李阿牛再次弯腰赔笑。 方才你来我往,李阿牛的身份早已自报家门。旁人看他谄媚,无非就是拿自家妹子攀个高枝,真要成了,祖坟都冒青烟了,如今京中谁还不知道个李大人了。 这厢忙忙碌碌,李阿牛硬着头皮喊了声:“薛小姐....别来无恙。” 薛凌一勾嘴角:“无恙无恙,你莫紧张,我就是来带个话。” 李阿牛没立马答话,反止不住目光往回瞟,唯恐有人注意这边。他如今是什么身份,薛凌是什么身份,若是被人发现了暗中来往,后果不堪设想。 薛凌笑颜不改,不以为然道:“你瞧他们作甚,我一个姑娘家,还能将你李大人如何。江府办事就是喜欢排场,换了我来,昨儿个往你床榻间一钻,事不就结了,省了你我在这都吹半天冷风。” 李阿牛更添忐忑,毕竟上回霍家事,薛凌正是闯了他床榻。 当然正是薛凌闯了他床榻,才有了如今之势,可这种险中求来的福气,并非是人人有胆子多来几遍。莫说再,便是让他回想一下当初,亦觉后怕不已,哪能就是薛凌三两句少吹冷风的事。 他支吾欲言,薛凌抢先道:“我闲话少说,你今日回得京中,公事无需上朝。但皇帝定会召你入宫。 他若问你乡土人情,你一一答了就是。 他若问你父母高堂,你也据实告知皆可。 可他若问你........” “怎么据实已告,我父母是被人放火烧死的”。李阿牛怒道。不说此事还好,一说这破事,他便记起在明县县官那听来的秘密。此次回了京,不将这事儿查个底朝天,枉费祖宗保佑他平步青云。 薛凌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庭前月(七十九) 她反应倒快,紧接着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回京之后,快则今晚,慢则明日,我必会去寻你,告知前因后果。” 然李阿牛瞧着她,脸上渐渐阴沉许多,沉默片刻后不自主退了小步方道:“你知道这事儿”?说话间目光仍在薛凌身上来回打量。 当年霍家搜寻薛凌是机密要事,张垣无从得知,便是知道了,怕也不会悉数讲与李阿牛知。 他这般狐疑看与薛凌,并非猜到她是当年正主,而是想着江闳那家子,在京中似乎无所不知,肯定也知道霍家干过什么事,所以薛凌早就知道也不足为奇。 薛凌瞥了眼马车处,见已有人时不时往这边张望,赶忙道:“你休要为此伤神,我晚间定去寻你。 你稍后入城,必得皇帝召唤,千万记得,若他提起成帝其间镇北将军薛弋寒之名,你要说并不了解此人,隐约记得好像是个将军。若是提起薛凌二字,你就全然不识。” 李阿牛眼眸下垂,复又看着薛凌要说什么,薛凌又道:“他直接说与你就罢了,若是与你谈话过程中,有旁人进来与皇帝聊起这些,你要全当没听见才好。” 看李阿牛似乎颇有不顺之意,薛凌放软性子,恳切道:“李大哥,我从未有过害你之心,只是京中出了恶案,形势严峻。 你既出身明县这等偏僻之地,原不该识得先帝旧将。若是漏了怯,天子多疑,难免惹祸上身。” 李阿牛听完似乎勉强释怀了些,但也没再过多言语,偏头丢下句“知道了”,随即转身往马车处去,独留薛凌还站在原地。 那厢马也钉好了蹄子,赶车的老头连连作揖,将马牵到官道外,请李阿牛一行先去。直至马车影子都瞧不着了,江府那男子方来恭敬请薛凌回城。 人也见了,话也传了,薛凌叹了叹气折了支芦苇在手回到马车上。只当年那事,她本也要找个机会与李阿牛说清楚的,免得以后从江府嘴里说与李阿牛知,反生误会。 现儿个他既知道了,提早些讲明也无妨,就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看方才样子,李阿牛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正是当年失火的城门。 另外江府并没说起李阿牛已经知道了这事,想必返乡之前,李阿牛是不知道的,不然江玉枫定会提前说明。如此来看,应该是这一趟返乡,明县的人告诉他的。 薛凌眉头深锁,江府那男子递过来一包点心,道:“早间赶路没吃,小姐要不要...” 未等他说完,薛凌打断道:“不用了”。她本来没胃口,思绪又被打断,语气略有不佳。 那男子稍有失落,低头劝道:“此刻尚温,马走.....” “不妨事,你自己吃吧”,薛凌没听出话里体贴,回绝的干脆。话落忽而记起什么来,对着男子道:“你无需讨好我,我身边不缺人,更不缺江府养出来的。进城之后,就哪来哪回吧。” 男子抬头急道:“小姐,您若不收留我,江府容不下我的”。说着仍不忘把手中纸包往薛凌面前伸了伸。 薛凌瞧他半晌,目光又在纸包上停了良久,轻哼了声,有些伤感道:“你做了什么,江府容不下你。” 男子开口欲答,薛凌却抢白道:“办事不利,吃里扒外,阳奉阴违.....” “姑娘,我....“ 薛凌收了目光,叹气撩了帘子偏头望着窗外,马车比先前走的慢许多,应是顾忌着新换了蹄铁,跑太快容易折马腿。一匹马是小事,伤了人不值当。 两旁草木缓缓退却,她跟男子不存在一般,自顾念叨了好些罪名,话风一沉,道:“真是有意思。管你做了什么,都是江府事。 他们要如何处置你,原也与我无干。说到底,你是生是死,江玉枫上下嘴皮子一合,便能作数,可他们偏要将你推给我。 我开口应下,那是江府宽宏大量,对你既往不咎,还寻了个好去处。我若不应,那就是我见死不救,蛇蝎心肠。 明明这来得毫无道理,偏偏世人皆如此。” 男子指尖一紧,将点心包捏出皱折,他只觉薛凌声音甚为伤怀,顾不上替自己辩解,绞尽脑汁想劝慰一两句,却无从劝起。 好像.....好像是这么回事。他知道薛凌姓薛,他想自己的生死就在薛姑娘一念之间,就算真无需自己跟着,哪怕应承下来救自己一命也好。 他确然从没想过,分明是,生死本来与她毫不相关。 薛凌支了手肘,目光还飘的悠远,絮絮道:“我曾读过,晋有石崇宴饮,以美人往宾客劝酒,宾客不从,杀美人。 是以来往间不忍,少有拒者。后有大将军.....”,她略顿,续道:“大将军王敦去赴宴,誓不饮用,石崇连斩三美。旁人皆责备将军王敦,却无人说石崇的不是.......” 她笑了两声,回转头来瞧着男子还俯身在地未起,讽道:“江府自打杀家奴,与我何干。我就偏不遂了他的意,你要生也好,要死也好,要骂也好,要恨也好,我偏不饮这杯酒。” 男子垂头缓缓起身,将点心包揽在怀里,坐到车厢一侧,这一路再无二话。所幸路途不长,再是走得慢,个把时辰就到了。 这会已是旭光万丈,进城再无需仔细,卒子掀帘瞧过,老头一声长呼,马匹喷着鼻息进了城。 走得几步,薛凌起身便要往下跳,全然未叫马车停下。那男子心惊,急忙喊老头牵住马,跟着追了上来。 街上热闹,薛凌深深吸了口气,郁郁之情退去大半,想用些早点再回江府。大街上争吵,恐给人听了去,便由着男子跟在身后,一路跟着到了临江仙。 熟门熟路要了雅间,点心茶水上来,薛凌一屁股歪椅子上捡着个包子咬了两口,又指着对面椅子囫囵道:“不必拘礼,你只管吃好喝好,我付钱,凑个同行之谊,好聚好散。” 言罢自己吃喝痛快,浑然不把人放心上。男子落寞瞧她片刻,没作答,垂头行至桌前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带着些自怨自怜道:“你说的对,我并不该求你。就算他日我死,也必然不叫世人苛责于你。” 他放下茶碗顿了顿,又道:“我知晓姑娘心肠甚好。” 庭前月(八十) 薛凌唇舌一顿,嗤笑一声,又接着嚼的肆无忌惮,吃罢手上东西,连喝了两碗茶水,才停了动作,懒洋洋倚在椅背上,不以为意道:“你说的天花乱坠,我也没什么兴趣。” 她想了想与这人的交集,追霍云昇算一次,多了再有,就当黄旭尧那还有一次。回回不是杀人就是见血,怎么个也论不到心肠好来。 这两日晚间都歇的不好,事办完了一颗心落地,半躺着周身都舒适。屋里沉默了良久,不知那男子作何想,薛凌惯来只管自己自在,丝毫不觉有半分尴尬。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薛凌直了脖子,起身拈了块点心在手上,走到窗边软塌处,望着楼下风景,掂量着吃完这块就早些回去,今晚少不得还要往李阿牛处走一趟。 那男子见她起身,踌蹴一会,郑重道:“无论如何,小姐当日救命恩情,我总是要谢过,小姐....” “你若真心要谢,那就站得远些,呼吸也轻些,若肯早些离开,那就更好了。我见这世间人都烦的很,只想自己呆会”,薛凌咬了一口手上东西,江风吹得碎屑扑簌簌往下掉。 她漠不经心道:“再说,什么救命不救命,恩情不恩情。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他不死在那,京里就要死好些。我从头到尾,也没想过管过你死活啊。” 话落又啃了口,皱眉似乎记起当日曾扶过此人一把,暗恼也是多事。莫不如当时丢路边,自有江府的人料理。 然薛凌这般冷漠,仍不能打消男子炽热,上前两步急道:“小姐何必故意拒人于千里之外,若我的去留引小姐为难,我自行了断即可,但当日之事,我总要......总要求个明白,为何.....” 他垂下头去,似是难为情,半晌后声如蚊吶:“为何改了主意。” 恰阵风袭来,薛凌面色一凛,什么也没听清,只接着小口小口将那酥皮点心咬的咯吱作响,理也不理此人要个什么明白。 好半天不闻回答,男子又道:“是小姐突然起了慈悲,还是主家改了....”,他没把话说完,霍家之事并不久,稍作念想,便能记起当日弓匕意味深长的模样,可见计划根本没改过。 薛凌终听得只言片语,却是近乎勃然大怒,猛地转头过来,将手上点心重重掷在地上,数月烦闷一发不可收拾,冷眼斜看着男子道:“我慈悲什么,我慈悲就要活该做个菩萨,我慈悲就要受苦受罪,我慈悲就该看着那些不慈悲的人心想事成,我为什么要慈悲? 你为什么不去求着江玉枫慈悲,不去求着江闳慈悲,不去求皇帝慈悲,不去求庙里那些泥巴木头慈悲。” 她尽力压下些情绪,撇开目光忍痛道:“你要什么明白,这天底下,有明白事儿吗。” 男子无所适从,主动往后退了两步,躬身道:“小姐请勿动气....我只是.......” 薛凌抖了抖手上点心碎,起身整理着衣襟道:“你不必多说,也不要再跟着我,我会在江玉枫面前求个情,过你的日子去吧。” 她扬了扬手,径直出门,招来小二付了银两,想自己踱步透个气。才走得几步,男子不依不饶追上来,却没追到近前,只在十步开外远远跟着。 薛凌气急又不敢在街上拔剑,只恨当初没让这蠢狗死了算了。有这一桩事,闲心全无,且街上今日巡逻的御林卫明显比往日多了数倍,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黄旭尧那桩案子。 记起昨夜在那客栈中瞧过一张通缉令,薛凌往街头处走了些。朝廷发文的规矩是逢街头尾中贴,以保世人皆能瞧见。 画像还是那抹蓝色,昨晚不敢细看,灯火又暗,今儿个不耽误,凑到跟前盯了好一会才罢休。 摸了摸头上石榴钗子,差远了,薛凌想。毕竟来的那俩卒子也就昏暗月光下遥遥一撇,再口述给画师。 这画出来的东西,不能说风牛马不相及,但她不穿那衣衫,多半是官差相见不相识,更不要说人海茫茫的搜捕。 以至于薛凌忍不住猜了一番,魏塱既瞒下了黄旭尧之死,这画又如此潦草,是不是刻意要办成无头公案。 捉摸些许无个结果,告示底下站太久惹人怀疑,这便抽身往江府去。直到快进门时,那男子又飞冲上来,叫住薛凌道:“小姐,我只想求你告知于我,当日究竟是小姐大发慈悲,还是主家改了计划,若此事不明,小人纵死...亦难瞑目。” 大街上走一朝,对人也就没那么不耐,薛凌笑笑本想胡诌两句将人敷衍走,却从男子话中咂摸出个不同寻常来。 改了计划......也就是当时追杀霍云昇的经过到结束,并非是按着江府计划走? 她瞟了眼四周,因自己身份不便,来往都是走的江府一处侧门,周遭倒是偏僻无人,就不知道门里有没有个小厮尽职守着。 当下对着男子轻摇了下头示意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而后上前扣了门,好一会才有人应下,薛凌放下心来。进去后走至无人处方低声道:“你先回去吧,我自会与江玉枫将你要过来。” 男子愣在当场,不知她为何突然改了主意,随即反应过来喜不自胜,屈膝要谢,薛凌手疾眼快扶了人,冷道:“有事日后再说,你先不要跟着我了”。说罢往自己住出去,再没管后头如何。 含焉在院里见她回来,欢喜迎了来,却见薛凌脸色不佳,只她经常阴晴不定,说不上意外,只含焉不敢随意来劝罢了。 其实并无旁事,倒是薛凌多想,猜不出江府原本在霍家之事上意欲何为,一时又疑心大作。然今晚务必往李阿牛处走一趟,下午难保江玉枫要请去议事,早些休息为佳。只能临了两篇百家姓压下躁郁,勉强和衣躺在了床上。 另一头李阿牛风尘仆仆进了京,果真是衣衫未解,鞋履未换,宫里太监就来请,说是皇帝半月不见李大人,甚是挂念,特宣入宫一叙。 下人七手八脚要给换个官府,太监一努嘴,劝道:“这还换个什么劲儿啊,您们这是让陛下等着不成?” 又提点李阿牛道:“大人与陛下的情谊,便衣即可。” 请假 本来不想说的 因为有正当理由不能更文的话朕都是直接鸽 只有犯懒的时候才会编个理由请假 但是这次可能得十来半月,所以还是说一声。 上上周智齿发炎,痛到张不了嘴。 上周末就去拔了,没想到它非但没被斩草除根,反而他妈的以死明志。 …引发了拔牙干槽症,一天嗑四五颗布洛芬都压不住痛,痛的我脑袋里翻来覆去只剩MMP三个大字。 所以………MMP!MMP!MMP! 《雄兔眼迷离》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庭前月(八十一) 下人点头哈腰应了声,言说总该让大人洗洗脸上尘土。李阿牛亦道自己去个茅厕,即刻与公公同行。 这已是给足了面子,若是换了京中旧贵,少不得还要故意拖延一二以自重身份。太监心花怒放,也没嫌弃李阿牛说话粗鄙,识趣退往堂外等候。 人一走,李阿牛再绷不住面子,脸色霎时萎靡不少,旁人取水寻衣的忙活,恭维着圣眷浓厚,唯郭池与他亲近,低声问了句:“这是怎么了,那会看你就些奇奇怪怪,跟见着脏东西了样。” 说完推了李阿牛一把,笑道:“荒郊野岭里,遇着个貌美女鬼,丢了魂拉”。他本是好意,可惜汉子到底心粗。虽依着平日情谊瞧出李阿牛有所不对,却没太当回事,还以为赶路辛苦,回来又要见驾,以至李阿牛疲惫。 这人前显贵,人后指不定怎么受罪。一朝登天之势,又有那么多不能说与人知的内情,难免李阿牛偶尔曾与郭池闲聊时半真半假的抱怨过几句富贵荣华虽好,但他一个村夫与那些大人皇帝来往着实心累。 此刻揶揄顽笑,原是是郭池数月来情谊未改,并不因李阿牛身世沉浮而动摇本性。却不想李阿牛的恐惧来源,正是荒郊野岭见薛凌。 见了犹未如此恐惧,他走这短短五里,心中拜了不下千百次神,祈求今日回京之后,宫内不会有人来宣自己。 只要无人来宣,说明薛凌所料是错的,说明他之前程后事,也并非就全然在别人掌握之中。还说明,皇帝并没有疑心于自己。 他甚至对“疑心”二字默默思索了好久,疑心究竟是个什么心?他是救了雪娘子之后才识得这个词。 怀疑就是怀疑,疑心是什么?或者是京中人风雅?他还无法明晰,怀疑不过一时揣测,疑心,是世人顽疾难医。 这般纠结进了城,晴日天光里,住处是皇帝赏的新宅,朱楼绮阁艳色未退,人才进了门,后头马铃声响,太监跟嗅腥的蝇子一般追进来。 恍惚间如晴天霹雳砸到了眼前,李阿牛求归求,该做的准备却也没少做,强撑着笑脸问何事。 太监急的一蹦三尺说皇帝想念的紧,又问路上是怎么了,大人昨儿个晚上就该到京中,皇帝还特意吩咐备了宴,能让陛下空等,开国也没几回了。 下人抢着答话,说是行至绥安山处,山道有土方滚落,掩了大半截路,只能绕行,一来而去耽误了进城的点,夜深不便进城,索性在城外的一家客栈歇了歇,这不,天明就赶早回来了。 既是皇帝等得急,太监也就不多叙旧,催促着李阿牛走,又老实到堂外去等着他上茅厕,直至郭池问起。 锦衣走明县的风光一扫而空,回到京中这块地方,就很难再骗过自己。他清楚知道,今日种种,圣眷皇恩,天子近臣..... 即便不愿承认,也多的是旁人外物不断提醒着,他李阿牛能得到的一切,其实只是别人摊手,指尖开合,玩了个鼓掌把戏,恰好将他推到台前。 不管他白日里如何鲜衣怒马,月夜里如何红袖绿腰,但热闹散尽,他总能生出胆怯。愁着这拥有的一切,不知何时要消失。 皇帝知道了,要消失,江府不玩了,要消失,薛小姐厌倦了,还是要消失。唯一能指望的苏凔,居然是个逆贼,没准哪天比自己还先消失。 他要如何,才能保证这些东西牢牢捏在手里? 郭池惊见李阿牛脸色铁青用力一揽衣袖,冷道:“大哥要明白话不能乱说”。言罢甩手而去。愣了半晌,郭池追出屋外,却见李阿牛已然笑谈如常,抱拳请太监先走。 迟疑片刻,郭池未追上去,即使自从李阿牛发家后,他二人大多数时候寸步不离。 这一路好似无太大异常,太监与李阿牛多少算个熟人,说说笑笑还问了些李阿牛故居旧事,李阿牛连连拍腿,说公公催的急,适才忘了取两尾明县特有的熏鱼来。 太监跟着眼馋,央求李阿牛定要替自己留一尾,自己伺候皇帝吃不得味冲的,拿去孝敬给管事的再好不过。 明县依水而生,鱼货甚好,宫里伺候人摸得通透。欣然承情,才是对李阿牛最大的恭维。 只这些举动让李阿牛内心越发忐忑,似乎即使是这种卑微阉人,那也实打实爬上去的。除了不能脱了裤子给人瞧,其他什么都能瞧。而他自个儿,却是哪哪都不能瞧。 人越心虚,反而越要装的坦荡来掩饰自身焦灼。太监陪在马车里说说笑笑,合着外头车马铜铃兼人声光影入了宫,魏塱却并不是如太监所言在房里等候多时。 李阿牛下意识稍松了口气,疑惑看向那太监,忽转瞬记起这个点该是正当早朝,皇帝必然在龙椅高坐,岂会为他一人置群臣不顾。 太监似早有准备,笑说陛下交代,下了朝务必要瞧见李大人,这才急急去请了来。都是替皇上办差,这谁也不能揣度陛下究竟几时回,大家都是恭候圣驾,可不敢开口提早晚啊,那得是掉脑袋的大不敬。 李阿牛笑笑本欲不言,转了个眼珠子却开口称谢,道:“亏了公公好意提醒,不然我定要换身衣裳再来,万一今日陛下下朝早,岂不让他等我。” 太监跟着刚赔了个笑,猛反应李阿牛话里不对,赶紧小声道:“李大人怎地还是说话有失,这也就咱在跟前,给旁人听了去无端惹祸。” 李阿牛也反应过来,连拍了两下自己嘴道是随口惯了,二人嘀咕间,宫人上了茶水点心来。那太监顺势喊坐,道:“陛下一早交代了,您且歇着,我这去与您瞧瞧,朝事还得几时”。说罢躬身退了去,只留李阿牛和门口处俩伺候宫人在。 听着人走远,李阿牛出了口重气,目光扫过桌上茶水,若有所思一个晃神的功夫,还是重重坐在了椅子上。 这厢还没仔细计较,门口脚步声响,他以为是魏塱,登时站起转身要跪,却瞧见并非皇帝前来,而是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有身上朝服未退,也有便服者二三。 这些人要说见过,猛然之间又想不起名来,说不识,肯定在何处有过交集。 庭前月(八十二) 但局促之间越发记不起人叫什么名来,倒是那几人间为首模样的看见李阿牛,随即快步迈进来,惊喜道:“李大人也在,这可是巧了。” 李阿牛生硬笑笑称是,本打算老实说自己忘了名讳,却不想那人极乖觉,丝毫没给他为难的机会,自顾指着身后众人都点了名字,一一与李阿牛介绍过,又对着人吩咐道:“这是李常侍李大人。” 人齐齐躬身行礼喊“见过李大人”,那人方回转来对着李阿牛道:“在下罗连,与李大人见过几次的。适才奉召前来议事,不想大人也在此。是何时返京?竟未听说。一会子散了,定要抢个先机为大人接风洗尘。” 李阿牛忙说不敢,又道“早间才进京,这便被宣进了宫”。借着这闲聊的功夫,半真半假的与罗连感叹了句:“陛下召的如此急,不知有何要事。” 罗连远比他坦荡,爽朗笑道:“天意不可测,哪有臣子揣度君王用心”。言罢伸手指着椅子道:“大人入座,岂敢让您站着说话。” 天子书房,李阿牛来过次数不少,大多简洁里透着庄严,从未见过今日这般还置了桌椅吃食。 他初还不觉,此时方回神,分明皇帝是有备而来,就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为了等他,还是等罗连几人。 再说这罗连面上言行恭敬,神态语气却并无讨好谄媚之相,甚至叫李阿牛入座,还带着些颐指气使。 不过细微处李阿牛一时间难以计较仔细,随着罗连相邀,点头称好,如坐针毡将屁股贴回了椅子上。 罗连对着那几人道:“你们也过来坐罢,陛下不知几时才回。” 众人似颇为熟悉,相互打着趣一并坐了来。其中一人看了两眼李阿牛,道:“大人莫怪”,又转向罗连道:“陛下叫我们来,多是为了落金街上那桩命案,却不知李大人在此是为了何事。 若是为了别的,倒不如去偏殿等候。非小人多心,若是有个误会,走漏机密,咱这也担待不起啊。” 李阿牛偏脸看向罗连,却闻其喝斥道:“休得胡言,李大人既在此,必然有其道理,你莫不是还怕宫里公公领错了路。” 那人忙低头赔罪,罗连转向李阿牛道:“李大人勿怪,京中出了人命官司,一屋老小仆人杂役百来口悉数丢了命,陛下盛怒,特命我几人随刑部一同办案。 这厢进宫也是为着此事,您大老远刚回,怕是不解内情”。话毕又朝那插话的人努嘴道:“李大人在此,自有其道理,你莫不是怕宫里的公公还将人带错了路不成。” 那人躬身称是,只说怕走漏机密,说着话又对李阿牛赔了几声不是。有这么个插曲,大家反而熟稔起来。 三五句闲话后,众人讨好之意越发明显,七嘴八舌皆道是李阿牛在此,应是皇帝有心让他去一起追查落金街的命案。言外之意,就是李常侍得皇帝看中,想着法的往他身上贴金罢了。 桌上茶水不知何时已倒在了杯子里,看众人热烈,李阿牛心里忐忑也稍缓,他在明县数日,自是不知黄旭尧一事,更不知与薛凌有关。 现听罗连等人说起,难免惊诧皇帝眼皮子底下,竟有歹人凶恶至厮。更多的,却是暗自庆幸。 没准,皇帝找自己来,是真为着这事。 不待罗连细说,李阿牛主动问了经过现状,想着若当真能为此案沉冤昭雪,大小也是个实打实的功劳傍身。 罗连这便将黄宅之事大小讲了一遍,原事发不过两日丁点,凶手是谁还一无所知,唯一的线索,就是那晚俩衙役瞧见了个穿蓝裙子的姑娘。 不过时值夜深,背对月光,模样瞧不清楚,勉强找画师贴了像在城里,除了吓的衣料庄子不敢卖蓝料子的布匹外,别的是什么效果也没。 旁边人跟着笑笑道:“咱办事这么多年,也没见几回妇人当飞贼的,都怀疑是不是凶徒装神弄鬼扰人视线。” 李阿牛堪堪听了个概要,他本对捉贼办案之事毫无经验,自也给不了什么看法,随口附和两句后,知道尚无头绪,心头热情熄灭大半。 罗连似看出他气馁,宽慰道:“在下讲的怕是有所遗漏,具体案卷证据皆在刑部那边封存,待一会陛下钦点李大人过问此事,且去看过,应另有裨益。” 说完似突然记起什么,看了眼门外道:“今儿陛下朝事甚久,不知又有何要事。” 李阿牛跟着看去,乍然记起,他是坐了许久了。坐了这许久,皇帝没回也就罢了,那太监也没再来。他赶紧扭了头,笑道:“我以往上朝也是,时短时长,正常的很。” 罗连跟着笑笑,端起茶杯饮了口茶水,正要开口,他邻座一人像是猴急,抢道:“既然陛下一直没回,李大人又不是外人,不若我们先行聊聊今日得来的那个消息,且论论真假,一会上禀天听时也免了陛下为难。” 罗连似有为难,先看过那人,目光又在李阿牛脸上扫了一眼,缓缓放下杯子,道:“也罢”,这才抬起头来道:“李大人不是外人,我也就不多避讳了。” “不过,我总觉得此传言不足为信”,罗连轻摇了下头,环视众人道:“且不可太当真,更不可拿此作为办案的追查方向。” 一人反驳道:“怎么不可,我倒是觉得此信颇为可疑,黄宅案既是仇杀案,定是有不为人知的过往。” 李阿牛一头雾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罗连看了两三回才记起来一般,忙道:“李大人勿怪,我办案心切,忘了这茬。刚才只与你说了凶案经过,未曾提起,我们得了些秘信,只是上头往事太过荒唐。” 他顿了一顿,似甚为纠结,半晌才下定决心对着李阿牛道:“李大人勿怪,未得陛下开口,在下尚不能与你说起密信内容。” 李阿牛又不自觉看了眼门外,方干笑道:“罗大人客气,不然我还是去偏殿等陛下”。他来的不顺意,坐的不顺意,罗连如此说话,更加不顺意,巴不得魏塱赶紧来,或者自己能赶紧溜之大吉,哪儿想与这些人讨论案子。 罗连未答,却是另一人开口道:“这反倒说得了吧,若真有这么回事,李大人也逃不了干系,到头咱还得到一处。” “啊”?李阿牛骤然心惊,蹙眉望将过去。那人挑了挑眼角,拢手在嘴边压着嗓子对李阿牛道:“薛弋寒,知道吧。” 李阿牛双目空洞了两秒,目光看了眼罗连,又偏头看回那人,不解问: “薛弋寒是谁?” 庭前月(八十三) 他问的直白又自然,声调如常,神色疑惑里又带着好奇。众人目光齐刷刷聚过来,皆是不可置信一般仔细探究,试图从李阿牛脸上找出一丁点说谎的痕迹。 有人按捺不住,惊道:“不会吧,李大人。这天底下,有谁不知道薛大将军啊”。说完不忘嗤笑着与众人交汇了下眼神,又看向李阿牛,示意根本无人信他。 李阿牛与他对视片刻,好似仍不知这些人说的是谁,求助般看向了罗连。 罗连再不似刚进门那样通透,即便被李阿牛直直瞧着,依旧好整以暇没答话,古怪笑着伸手去拿茶水,避开了与李阿牛四目相对。 这反应,分明是也不信。 李阿牛心中大骇,却强自镇定,干笑了声,略尴尬道:“我.....我以前...见识少,不比你们.....这薛.....薛弋寒是哪位大人,我...确然没有。” 他看着众人,替自己辩白道:“好像,朝堂上.....没遇见哪位大人姓薛啊。” 罗连端着茶碗再次扫视过李阿牛,片刻放下茶碗道:“李大人莫不是与我们说笑,这薛宋案才不过三四年间,虽说平日里提起是犯忌讳,那您也不用故作不知吧。 此处都是自己人,大家讨论的又是京中命案,何以扭捏作态.....”,他放下杯子,力道有些大,轻道:“装疯卖傻。” 话音被瓷器砸在桌上的“咯噔”声掩盖,既不会太大,却又恰能让在座众人都能听见。 李阿牛瞬间涨红脸色,肌肉抽动显是在尽力隐忍。然周遭旁人也霎时失了恭敬,其中一人附和罗连高声道:“大人这还瞧不出来么,人家是陛下宠臣,哪瞧的上你我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活儿,支支吾吾的不就是找个由子跟咱扯开。” 罗连轻“哼”了声,道:“少说两句”。像是斥责,实则说的淡然,不痛不痒的反而有褒奖的意味。 李阿牛挂不住面子,起身沉道:“我去别处等候。” 一人不肯甘休,跟着站起道:“李大人留步,您这一走,呆会陛下回了,岂不说我等仗着人多欺你?” 李阿牛已有怒意,道:“那要怎么样。” 罗连打着圆场道:“快些坐吧,大家同朝效力,皆是替皇上办差,虽有分歧,却不至于伤了情谊,皇上命你我在此等候,必有其用意,李大人既有所顾忌”,他与众人示意道:“你我休要再提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儿。” 几人吊着嗓子阴阳怪气的附和:“不提不提”,李阿牛权衡再三,又坐回椅子上。有了这么一闹,气氛僵硬,众人饮茶的饮茶,吃食的吃食,再无人答话。 静了片刻,忽一人赔笑道:“没准是我们多心了,李大人并非京中人氏,家中又无人为官入仕,不知朝廷要员,也说的过去。” 罗连白了那人一眼,又看向李阿牛道:“我倒是忘了,李大人出身于微末,适才得罪”,他停了片刻,死盯着李阿牛道:“不过,你当真未听过此人?” 李阿牛不避不闪,颇有些不耐烦之意,没好气道:“我没听过,这个人真向你们嘴里说的这么大官,我上朝几月,怎么没见过他,也没听谁提起过他啊。” 罗连又瞧了他许久,方收回目光,态度似柔和许多,主动站起替李阿牛续了茶水道:“如此说来,是在下小人之心....” 他话未说完,旁边人一改死气,雀跃抢白与李阿牛解释道:“不怪罗大人不信,这我也不信啊,还以为李大人您跟旁的一样,犯忌讳,所以与我等在这装傻呢。 先朝镇北将军薛弋寒,后谋反赐死的那个。这要过了十年八年您说您不知,就当孤陋寡闻,可这不是才三四个春秋么,朝中谁能不知道啊。” 李阿牛猛看向他,反问道:“谋反那个?” 罗连身子一顿,又缓和开来,与众人笑道:“瞧,我就说嘛,李大人哪能不知呢。” 李阿牛急道:“这倒是......是以前听差爷在街上昭告过,但是.....”,他看看罗连,又绞尽脑汁真正去回忆了一下当初明县关于薛弋寒的只言片语,艰难解释道:“我知道朝廷出了个反贼,但实在是不记得此人名字。当年........我.....” 他瞧着罗连,十分无奈:“当年我就街边听得一嘴,哪能记得那么清楚”。李阿牛忽地惊道:“你说京中命案和谋反那个有关系?” 音调之高,众人皆吓了一跳,一人先道:“李大人收声,这事尚无眉目,做不得数,可不敢胡说。” 罗连亦道:“是啊,慎言,李大人。我兄弟几人本是敬你,才起了与你共同商议的心,却不想多生误会,这便罢了,大家且搁置这事,等皇上来了再行定夺。” 李阿牛瞧他几眼,悻悻收了声跟着坐的老实,他这突如其来的惊诧还真不是作假。毕竟若这桩命案真与薛弋寒有关,那多半......是江府与薛家小姐做的。乍听此事,叫他如何能不惊。 罗连没放过任何一个审视李阿牛的机会,神态语气动作,都不像是假话。要么全然不知,要么.....早有准备。 可惜的是这二者不好分辨,唯有再派人暗中去查查这位常侍近来的饮食起居,从中推测一二,终归,活儿难办便是了。 如此三番五次的不快,众人皆缄口再不提起,李阿牛垂头用了些点心,脸黑的理直气壮。 他自雪娘子一事得了皇帝青睐后,来往皆是众星拱明月。休管背后如何瞧不上,至少人前都得赔他笑脸三分。 不料春风得意的从旧居回京,遇了薛凌不算,又被这罗连众人明里暗里一阵奚落,心中尽是嫌恶不忿,早无半点惶恐。 周遭坐着的人不以为意,胡天胡地聊了些玩物天气,门外太监细长嗓子开喊,魏塱总算姗姗来迟。 众人齐齐站起又跪倒在地喊万岁,魏塱脚还在门口,即喊了“起来说话”,言罢径直走到屋头上方正桌椅处,看了一圈众人,目光停在李阿牛身上,眼睛一亮道:“李卿回来了,昨儿差人去接你,闻说还在路上,叫朕一阵心焦。” 又自顾拍了下脑袋道:“朝事缠身,朕倒忘了这茬”。他似乎还要念叨点啥,罗连上前道:“陛下”,喊了却不言语,只垂头站着。 魏塱喜色一扫而空,踌蹴片刻对着李阿牛道:“朕有旁事,你且先去旁屋候着吧,稍后朕传你。” 李阿牛心中咯噔一声,躬身喊了退,忙不迭转身向外。屋里众人不约而同,皆往他背影瞧去。 待脚步声消失,魏塱坐在椅子上,蹙眉瞧与罗连,沉声道:“如何?” 庭前月(八十四) 未等人答,门外忽而脚步声啪嗒,太监追着喊“李大人李大人不可”,竟是李阿牛又折了回来。不顾太监拉扯,也没顾上行礼,闯到人堆里高声道:“我记得了,我记得了。” 魏塱挥了挥手,止住太监动作,笑道:“罢了罢了,他初入朝,时而忘了规矩,你且退开”,又转向李阿牛道:“记得什么,这般急。” 初初入朝,算算时日,这李大人飞黄腾达已有数月。说的难听点,就是个狗,都学会不要乱吱声了。不过皇帝一直纵着,也轮不到底下人说话。太监抹着汗水,躬身退去。 李阿牛忙弯腰行了个礼,直起身道:“臣本不该擅闯,不过刚才听他们说起命案与反贼有关。本来我不认识此人,出了门一想,好像听啊凔.....苏大人提起过。” 罗连偏头瞧他,道:“你说的是苏凔苏大人。” 李阿牛迎上目光,好似有些炫耀之意,道:“正是”,又道:“只是他说是死人案子,我又不会这些活计,所以没注意听,你那会提起,我也没记得这个人来。 出去想了下,怪不得你们说跟我脱不了干系,啊凔说的是此人被霍相国陷害,霍相国正是我.....” “李大人”,罗连怒声喝斥。李阿牛手指一紧,是个开合的动作。他习武数月,出生入死,竟也不自觉的一受人威胁,就下意识想要抓刀。 罗连又转了寻常语气,提醒道:“陛下面前慎言,梁,何来霍相国?” 魏塱温声全解着自己臣子:“罢了罢了,阿牛随性,一时改不了口,无须计较”,他附和着李阿牛的话:“若非阿牛,霍贼岂能伏诛,你们莫不是还当他共情霍贼不成。” 众人齐齐低头喊“不敢”,魏塱脸上又生慈爱之色,看向李阿牛道:“你回来了甚好,朕一见你,如见了雪娘这一胎安稳落地。” 言罢笑与众人:“朕登基数年,才得了这喜事。弄璋弄瓦都好,你们间数人早有妻儿,朕才初为人父,每念及此,不免与阿牛多一分亲近。说起来倒显的是朕纵容,非他一人之失。你们这般讲究,让朕自愧不已。” 除却李阿牛还巍巍然站着,其余人等皆瞬间跪倒在地。他愣了半晌,跟着屈膝,却不知如何答话,也没随着旁人喊“不敢” 魏塱笑着喊了众人起,道:“既是私下叙话,何须如此礼仪大防,朕这个皇帝,难道就当不得一时自在人么。” 罗连道:“陛下宽厚,是天下百姓之幸,然为人臣子,理当时时自持。” “你又不是金銮殿上那学究,何时迂腐了来”。魏塱转向李阿牛道:“难得阿牛提起此事,不过京中命案,朕在朝堂上已有计较,此刻与罗连说的乃是一桩家事。朕......得了一桩密信,说是外祖...被奸人暗害,这才撒手人寰.....” “黄.....”,李阿牛惊呼出声,又猛记起不能由着性子胡说,“黄老爷子死了”这句话便只吐出个黄字来。 黄家老东西缠绵病榻这般久,朝中无人不知,私底下,没准还凄凄猜过老爷子能有几日活头。只瞧着宫里御医灵药堆着,都说是能拖上一年半载,没曾想,他返了个乡回来,京中死了这么多人。 目光又齐齐聚过来,李阿牛哽着嗓子结巴道:“如.......如......如何就去了,臣...这才听得....”,他看了眼魏塱,又飞快低下头磕绊道:“陛下节哀。” 魏塱与罗连对视过目光,叹了声气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又道:“阿牛先回吧,今儿朕就不留你用膳”。未等他答是,又冲着门外喊“来人”,交代太监将李阿牛送出宫。 如此就是赶客,李阿牛本不愿留,却之不恭称了告退,转身再次走出门外,这回可没机会再绕回来。 那太监领他进宫的那位,连连告饶道:“李大人勿怪,这是出了大乱子了,陛下气的要将黄老国丈的陵寝给开了,哪还有心思留您用膳,这都怪我,怪我,哎,早早将您给请了来。” 李阿牛还在思索,太监又呸呸两声,求着李阿牛道:“大人可别在陛下面前说起小人的不是,咱这宫里人最忌讳讨论朝堂上的事。” 李阿牛停下步子,郑重问道:“黄老爷子真死了?” 太监也是一愣,踱着脚道:“大人这话说的,那老爷子是仙去,怎么就死了呢。这事儿还做得假,奴才几个脑袋敢乱说。” 他伸手示意李阿牛赶紧走,不忘继续念叨:“这倒霉事儿赶在一处了,不定怎么闹腾。” 李阿牛脸上抽动赔了个笑,就此出了宫。 这场试探远比薛凌想象中来的隐晦,以至于李阿牛回到住处坐定,呆愣了两三时辰仍无法分辨,究竟皇帝是为了审讯他,还是真的在查京中命案,而恰好.....那桩命案是真的和薛弋寒有关系。 不过真真假假都罢,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实在恨透了罗连等人明捧暗贬的嘴脸。这些人口口声声喊他一句大人,实则话里话外不是说他见识浅薄,就是讽刺他踩了狗屎,全凭运气才得以与众人同台。 甚至对于魏塱最后有意支开他的举动也生了埋怨之意,想着自己如今也是朝臣,黄老爷子的事,有什么听不得?开口闭口君臣情分,这点小事也防着,岂不是有意在罗连等人面前让自个儿难堪。 他既没学过臣道,也没学过子纲,看着皇帝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大,几句阿牛喊的亲热,直把魏塱当苏凔。 却不想他走后,众人皆换了脸皮,罗连正襟危坐,讲罢大致经过,道:“目前来瞧,并无不妥之处,实在很难分辨。” 魏塱目光飘在台面上来回,甚久之后自言自语般道:“朕听闻,山野之地,百姓常知其父母官,而不知当今天子为何人。” 话到此处没往下说,罗连等了片刻,主动道:“陛下所思甚是,是而李大人不知才是常理,近年来,京中又对薛宋案讳莫如深,若他对着罪臣旧将侃侃而谈,反倒是个蹊跷。” 另一人道:“李大人既不知京中生了命案,又不知老国丈长辞,可见其返乡这段时间与京中素无往来。” “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庭前月(八十五) 这短短数字,可决生死,屋内许久无人敢答。 倒不是李阿牛其人何等重要,而是他牵一发而动全身。罗连等人跟随魏塱多年,大小事都有经手。皇帝在想啥,自也能猜出八九分。 于魏塱而言,自登基以来,功过都休说。近日里最得意的一桩,无疑是铲掉了霍家。可前儿夜里,突然黄旭尧进宫,说霍家之祸,是薛弋寒儿子一手促成。 当初那些疑惑不安顿时又冒了出来,思前想后,将霍家案的得利之人尽数想了一遍,仍是李阿牛最为可疑,且此人似乎最容易攻破。 个中详细,魏塱未全部告知罗连,只说是有了薛家余孽的动向,怕是和李阿牛有所牵扯,务必要设局试探一回。 若无,那自是再好不过。 皇帝并没说若有要怎样,但罗连听得明白,关键就在于这个“再好不过”。他深知李阿牛爬的虽高,实则皇帝并非当真倚重。本来一个存疑之人,又无多大用处,不能明面上罗织个罪名的话,大可暗中杀了以保周全。 问题是,李阿牛与苏凔苏大人有手足之情,既是同乡,又是一道儿进的京。若李阿牛有问题,那状元苏凔必定也是个乱子。而苏凔是行运使苏远蘅的表亲,苏远蘅苏家现在又跟沈元州所交匪浅。 这一摊子关系理下来,不由得叫人毛骨悚然。只怕皇帝在求神告佛的祈祷李阿牛是个踩了狗屎运的清白人,不然他半个朝堂都得与薛家余孽挂上。而剩下的半个朝堂几乎在黄家手里,偏皇帝正准备刨了人家祖坟。 是以既不能对李阿牛用刑拷问,又不能一刀取了性命了事,只能畏首畏尾在这置了桌茶水,连鸿门宴都称不上,虽李阿牛回去了能自个儿唱一出单刀会。 如此情况,哪敢有人轻易作答。到底罗连是个领头的,瞧左右迟迟不出声,只能率先道:“依小人之见,李大人反应不似做伪。第一回听臣等说起京中命案时,他稍有吃顿,继而蹙眉张嘴,瞳孔放大。此等诧异举动,除非经年累月练习,不然乍然之间难以装的滴水不漏。” 停了片刻又道:“包括老国丈之死,陛下在此,慧眼远甚小人万分,必有高论于胸,臣等无需再做缀言。” 另一人低头道:“罗大人所言亦是小人所想,单依今日来看,李常侍并无可疑之处。如果有,证明此人心机如海,寻常手段定不能试探得出。 既是有所顾忌,又不能捉拿拷问,不若从旁处着手。请陛下赐道密令,遣人往明县走一遭。待寻得蛛丝马迹,再议不迟。” 魏塱又沉吟稍许,准了此提议。他确然不能明面上拿李阿牛如何,暗中杀了也无济于事,没准还打草惊蛇,便只能暂时搁置。 何况究竟有没有薛弋寒这个儿子,还是两说。黄旭尧死的确然惨烈,也未必就是真相,他被人蒙蔽,或故意陷害,都有可能。 霍家死无对证,李阿牛这边,眼瞧着也是难以往下查。唯独剩了个黄家那边,有大把人活着。且刚死的那个,尸体还没烂。 天地良心,他对自己的外公黄续昼颇亲近且尊敬,所以才尤其要刨坟掘墓将人挖出来一探究竟。 黄旭尧既然说外公是死于薛凌之手,尸体上总该有点什么。害人性命,无非用铁用药。 那么多人守着,刀剑屠戮必然会被人瞧出伤口。下葬之时许多双眼睛瞧过的,除了瘦弱些,别的并无异处。若真如黄旭尧所言,外祖之死有蹊跷,只能是用毒。 而黄续昼之死拖了那么久,其症状也很符合被人暗中用毒的情况。平日里所用之物沾染轻微剂量,或用相辅之物诱发,便让御医等人难以察觉。天长日久的积累,最终毒发身亡。 黄旭尧所言是真是假,薛弋寒究竟有没有这个儿子,答案就在一具棺椁之间。 似乎盖子一揭开,一切就能拨云见雾。唯一难办的是,黄续昼下葬不足七日。蓦然要开棺验尸,还没拿到朝堂上与众臣商议,先往自己亲娘处说了一声,昭淑太后率先哭的死去活来。言说非要开棺,她定要随父亲而去。 皇帝先是苦苦哀求:若是自家外祖真是被奸人所害,他为君不能替黎民伸冤,为子不能替祖父尽孝,有何颜面坐于文武百官面前。 可惜昭淑太后丝毫不为所动,母子情分第一次在人前撕裂。太监宫娥一堆眼睁睁瞧着皇帝丢下一句“此事已决”后扬长而去,昭淑太后还俯在榻上捂着脸小半个时辰没起来。 后宫喧嚣可以拂袖,金銮殿上却是撒手不得。魏塱无凭无据,单拎了个小厮造得一份口供说曾给老爷子投过毒就立马要开棺验尸,便是皇党死忠如沈家,亦很难跳出来附和,黄靖愢更是第一个反对。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若是铁证如山,受这一桩罪就罢了,现不明不白一张空口,就要掘了老黄大人的坟,先帝在时也不敢如此办案。 刑吏两部大半人丁都是黄家阵营,纷纷出言说是不妥。既然皇帝已有凶手归案,不如先查下去,若真另有隐情,又另作定论。若只是宵小之徒信口雌黄,也免了黄老爷子身后不宁。 剩下也有寥寥数声道是时日一久,只怕证据全无,陛下也是无奈之举。又劝黄靖愢大局为重,想来黄老爷子仙庙有知,断不会为个俗世肉体烦忧。 黄靖愢多年拿皇帝朝堂当自家后堂,即便为着黄旭尧一事有所顾忌,仍是当场发作,掷了笏板,一个暴起将那人踹到在地,口中连骂“贼杀才。” 周遭人连忙过去拉开,他仍扬袍舞袖冲着喊:“怎不将你那死爹埋了又挖出来,天杀的圣贤书都读作狗肚子里,往太岁头上动土了不是。” 一边骂着,眼神还时不时飘到了皇帝身上。 指桑骂槐这事儿,站着的谁还没见过。只是有人敢当着朝臣面骂皇帝,终究是个新鲜。更莫说黄靖愢这一骂,连先皇也带上了。 但人家是天子舅舅,苦主是皇帝外祖。你说论朝事,人没准是在谈家事,故而谁也拆穿不得。不拆穿,皇帝面子还在,拆穿了,总不能撺掇皇帝把自己舅舅以不敬之名砍了。能做的,不就是赶紧劝着黄靖愢不可在陛下面前失态,权当他真的在骂那倒霉臣子。 金銮殿上这般热闹,不怪乎李阿牛等了许久,魏塱才回。 庭前月(八十六) 这场争执以皇帝金口玉言作了个了结。芸芸众生,先君臣,后人伦。管他娘亲还是舅舅,遑论外祖还是国丈,到了都是个臣子。 魏塱一声“事关国体,势在必行”,黄靖愢总不能当庭喊“外甥岂敢”。起码皇帝到底还主动留了两三分颜面,没有要光天化日将老爷子请出来。而是退一步找来司天监的神棍算算时候,许诺寻个夜半三更的吉时开棺。 若再不识趣,任由争执下去,没准落个即刻遣人去刨土。朝堂人也看的门清,皇帝未必有多想替自己外祖洗冤。更多的,只怕是想借着此事敲打自己的母家,让舅舅娘亲都收敛些。 古来唇亡齿寒,霍家没了,黄家就显的碍眼。 他日黄家没了,不知皇帝会不会又开始忌惮亲信沈元州手上兵马太多? 后事不可知,君王多疑是常理。撇开朝堂不提,有了这么一出,恰让李阿牛有更多时间想的细致一些。 他记起苏凔正是因为此事下狱,自己与苏凔同吃同睡,若是一点不知,好像也说不过去,这便自作主张又转回魏塱面前,多编了几句瞎话。万一来日苏凔的身份被皇帝给扒出来,他也好说自己是被人蒙蔽,属实不是薛宋同党。 此举并非薛凌所授,江家也没想到这一出。终归江府上下是正儿八经的臣子,多年朝堂生涯,深知言多必失。推己及人,完全没想过宋沧会将这等朝事当作儿戏讲与身边人知,自也不可能让李阿牛多演半场。 然就因为这多出来的几句话,无疑让魏塱对他的信任又加深了些。苏凔是初初为官,必是做不到守口如瓶。李阿牛与苏凔所交匪浅,是该听过只言片语。 罗连更是以为李阿牛特意绕回来提起苏凔,是受了奚落沉不住气,所以搬出个状元爷自抬身价。暗示众人,他还有一堆亲朋党羽,并非全然是墙头芦苇根底浅。 这一堆弯弯绕将生旦净末丑悉数绕进去,浑水才好摸鱼,所以诸人皆求了个乐呵。皇帝疑虑消了大半,薛凌顺利离间黄家,江府将李阿牛轻而易举摘出事外。 如此,黄旭尧之死终于落幕。 薛凌自跨进江府门槛,总有些心神不宁。她既应了晚间要去李阿牛处将当年明显事说个究竟,难免记起许多往事。 偏那些过去的零零碎碎,不想还好。脑海里才冒了个头,人好像陷进了泥沼里,晕晕沉沉,怎么逃都逃不出来。 除却当年山高水急,生死寥落,还有一个更令人发冷的问题,是李阿牛究竟如何得知父母之死。 明县有人告知他固然最有可能,但也难保不是江府趁此机会遣了人去故意走漏些许风声,为的就是尽早离间自己与李阿牛。 正如昨晚江府已经绊住了李阿牛,两三句话找个空档说了就是,却要大费周章的让自己跑一趟。无非就是,当面算计别人,总会给人膈应。江府图着李阿牛的以后,便一点脏事都不想往身上沾。 这些薛凌不是想不到,只昨夜懒得计较这一茬,然这会再想,又别有心境。恐情绪失控,她一直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舞着剑,试图转移一下注意力,消磨直至午间时分。 江府呈了膳食,含焉颇为心喜,与薛凌一道用膳,说了些府上趣事。有个人叽叽喳喳,多少好了些,饭后勉强能躺到床上合眼。 一梦醒过之后,起身披了件衫子往窗外一瞅,太阳已泛了黄。当下再不耽搁,招来丫鬟洗漱后快步到了江玉枫处。 江玉枫似有意等她,桌上竟摆了一盒点心,和逸白那日拿来作礼的一模一样。见了薛凌进来,江玉枫即道:“坐吧,本想早些差人去叫你,恐你在小睡。这些天晨昏不分,最是伤神,多歇歇好。” 薛凌看了一眼盒子里东西,自顾伸手拿了一块,笑道:“又说要多歇歇,又说要差人叫我,怎么,又哪块天要塌了。” 东西实在甜的腻人,她伸手想倒水,桌上茶壶竟拎了个空。江玉枫道:“弓匕昨夜被伤,不方便伺候,我又不喜旁人,你稍等些时候,且坐吧。” 薛凌尴尬抖了抖手,一撩衣襟低头要坐,却听江玉枫道:“不坐也无妨,并无旁事。只是早朝间,皇帝与黄大人起了争执,定要为黄老爷子开棺验尸,就在今晚。我听闻消息,想着该早些告知你一声。” 薛凌动作定住,抬头看着江玉枫,听他说完后仍一屁股坐了下去,语气有些幸灾乐祸:“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刨自家坟。” 她嗤笑了一声,又道:“还开棺验尸,亏他想的出来”,等了片刻不见江玉枫答,奇怪道:“你担心什么,那老东西命数没了,非我砍他阳寿。别说开棺验尸了,就是皇帝剔肉辨骨,也查不到你我头上来。” 江玉枫仍淡漠神色,片刻说了句无关的话:“你近来甚是收敛,竟也开口称皇帝了。” 薛凌不以为然:“嗨,人在屋檐下,隔墙有耳朵,江少爷就不要笑我了见了棺材掉泪好吧。比起这个,今晚我不得不去李阿牛处走一趟。” 她忽而将目光上移,明晃晃定在江玉枫脸上:“他好像知道了自己父母之死有蹊跷。”顿了顿,又娇声道:“今儿早上,问我来着。” 江玉枫半垂着眼眸并无触动,他亦知薛凌作何想,但内心十分坦然,一来江府确实没做,二来薛凌有此想法,也是意料之中。 江玉枫道:“李大人衣锦还乡,难免旧时故人艳羡。又是旨意在身,少不得明县同僚要相互拜谒。而今霍贼伏诛,当年之事,提得两句不是人之常情么。” 薛凌转了圈眼珠,做了个此言有理的表情,收回目光道:“有道理,反正他也仅仅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且容我编个瞎话糊弄过去,还求江少爷不要拆穿。” 江玉枫这才抬头瞧她,温声道:“薛少爷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俯仰无愧。江府何等身份,岂敢说拆穿不拆穿。不过,非要今日去么。” “不妥么?” 庭前月(八十七) 薛凌语气玩味,方才江玉枫虽说是明县的官老爷告知了李阿牛,但她附和归附和,实则并没立马全信。现提起要过去,江玉枫有阻止之意,还当当是江府果然另有他心,想借当年之事大作文章。 江玉枫笑道:“并非不妥,只怕了你来去恣意,提醒一下多加留神罢了。皇帝本来对霍准之死有疑,你又让黄旭尧带了那样的话去,恐他如今半幅心思在黄家,另外半幅,全数都在李大人身上。 今早烦你走一遭与李大人会晤,不正是为着这个由头么”。说着话间,总算有人端了茶水来,江玉枫慢条斯理端了一盏放到薛凌面前,续道:“原江府自个也去得,不过你看,事后定然有人去查李大人行程具细,是以会晤太久给人查出来了容易生疑。 时间仓促,江府与李大人交情尚浅,万一三五句话间词不达意,岂不误了大事。你二人情谊深厚,又有着苏凔苏大人的关节在,这才不得不麻烦你走了一遭。” 薛凌抿着茶水的间隙没抬头,嘴角轻微扯了个弧度,片刻才扬起脸来道:“说的是,但今儿早上我应下了要去,万一皇帝在他身边放了几双眼睛,我再是小心翼翼也瞒不过去,如何是好?” 江玉枫道:“苏大人与李大人源出同乡,又同朝为官。二人一别这十几日,李大人还是从故居归来,难道二人不该把酒言欢么。” 他看了眼薛凌,笑道:“说来也怪,怎地,竟是没有。” 薛凌跟着皱眉,随即笑开来道:“你说的有理,我拉着苏凔去便是。不过你问为什么没有,这我如何得知。没准是苏凔惦记齐清霏,念念不忘茶饭不思,哪还顾得上李旁人。” 江玉枫隔着无声笑了笑,又去端茶碗。薛凌一口饮尽茶水,艳羡道:“还是你好,早晚就这一间屋子,风雨皆是几方书桌,什么活儿也不干呗,跑腿受罪都是我。” 江玉枫指尖在茶碗上突起的金线上细细摸索,偏头看了眼窗外天光,道:“是啊,自那年事后,你隐姓埋名,我.....。” 他回头,看着薛凌轻举了举杯子:“苟且残生。” 薛凌忍俊不禁,抿嘴咬了下唇防止笑声太大。江玉枫也跟着笑的自嘲,又道:“黄老爷子的事没个定论之前,你我尚有一段清净日子。在这期间,估摸着李大人也能再上一步。 另还有一桩事,不过不急,你且先留意便是。沈大人已经到了乌州,安城节度胡郢不日即被押送回京。西北之地究竟如何,此人是个关键。” 薛凌奇道:“他犯了什么罪。” “安城有驻兵八千余骑,离沈元州所在乌州只有百里之遥。如此众目睽睽之下,羯族小王爷竟能单枪匹马,不翼而飞,事后找不出半点痕迹。 这么大的纰漏,除了与城内主事之人勾结,其原因不作第二种设想。沈元州奉圣谕已经先查了一阵子,现将有嫌疑的人相关人等尽数押往京中,不知案卷上是何写法。” 薛凌略思索,此事牵连甚广,一时难以理清,只随口答了声“知道了”,此事便罢。别的再无值得说道,江玉枫提了两句薛璃,薛凌亦兴致不高。 临了便是江府养的杀手一事,薛凌心里有计较,却故意问道:“何以他要死要活的非要跟我?我听旁人说,养个顺手的不容易,好歹也是江府的银子,白拿怪不好意思。” 江玉枫不加遮掩的白了她一眼,当初有人在江府开口就是几千两的要钱,这会说不好意思,更像是有意无赖。 然左右无事,他本也耐心颇佳,道:“他生了二心,这心又随了你去,君子成人之美,岂不皆大欢喜。” 薛凌不屑:“怎地就随了我去,我又不是勾魂摄魄的妖怪,见过我几回,就随了我去。说不要吧,你江府拿人性命,说要吧,来的不明不白,我怎么用啊。再说了....” 江玉枫打断道:“投桃报李,你救他性命,他心生感激,再明白不过,哪里不明不白”。难得他正经,恍若在为江府自辩白:“府上总不是那种动不动就打杀赐死的人家,好生生的一条命。只是,他既生了旁心用不得,又知道些密事放不得罢了。” 薛凌气笑,讥讽道:“合着用不得放不得,就将人赖到我身上,救人性命,人就会心生感激么。再说了,我何时救他性命,当日之事,全为着姓霍的,谁顾得他谁是谁。 这不知道还罢,要是他有一天知道了我根本无意救他,岂不怨我心肠歹毒,无矢生恨,倒捅我两刀。恶事你江府不想自个儿做,丢个烫手山芋来磕碜我是吧。绕这么大弯子费事,不如你就干脆请我去给他个痛快,这不就好了。孽算我的,德算你们的。” 她好像很久不曾与江府这般刻薄,江玉枫诧异看了她一眼,又恢复如常道:“你未免多心,不要便不要,远犯不着如此为难。下人而已,怎么又是罪孽,又是功德。我是想给他留条活路,远不知你这般不情愿。” 薛凌顿口不答,却还是一脸气鼓鼓的样子不可罢休。她非要与江玉枫争个明白,只惦记着那人说的什么“原计划”,故意像往日一样恣睢动怒,想试试能不能从江玉枫这里先套点口风。 然哼哼了两声,她又忽而瞬间泄气,为掩饰内心凉意,即刻不耐道:“算了算了,随便吧,人归我了,再不济总能打发去劈柴烧饭。” 说完人整个靠在椅子背上,仰脸看向房梁,似乎不愿意再搭理江玉枫。她本以为江玉枫是在狡辩,可又瞬间明白过来,他说的是真话。 想回忆一下那人什么模样,可昨晚黑灯瞎火的,今早也是雾色蒙蒙,她又对那人全然不上心,根本没看几眼。 稍有点印象的,就是那人确然和霍云昇有几分相似,身形就不说了,江府刻意找的。而面貌也有两三分像,五官隐隐见其轮廓。 霍云昇这个狗东西,她印象就深多了,一想起来,即便人死了,脑子里仍是忍不住恶骂了一声“狗娘养的”。而后思绪又跳回那男子身上,有兔死狐悲之感。 悲的是,她以为一个人的生死,是道难题。实际上,江府并没有为难自己,而是切切实实的在做个人情。 他们不要了的东西,随口问她要不要,不要,就不要。哪能料到,她居然把杀个下人当罪孽这么严重,又是脏啊又是恶的。 匹夫蝼蚁,是个玩意儿,还不够格让江少爷为之扯谎。 庭前月(八十八) 可她好像已经失去了嫌弃江府的资格,毕竟经过这么多事,有许多东西在她眼里,也只剩利弊,一如....黄旭尧的幼儿。 江玉枫分外体贴,见她不愿,劝道:“何以突而就生了气性,当真觉得难办,我遣弓匕私下去处理过便是,也无需你为难。” 薛凌收了心思,终还是道:“算了,他要报恩就随他报吧。” 江玉枫笑道:“终究你救他性命非假,这个人”,他停片刻才道:“原该死在现场更好一些。” 薛凌既应承下来,本懒得再与江玉枫计较,他说什么也听得不甚上心。话语入耳,咂摸了一会才回神。江玉枫的意思,是她并非从魏塱手里救了那人性命,而是.....从江府手里救的。 这便一个挺身,奇怪瞧着江玉枫。她知江府行事细致,当初这么安排必有其用意,自己顺手保住了那人的命,不定反而惹出什么错漏。 江玉枫忙道:“不妨事,活着便活着。那日弓匕未与提前商议,我已经问责过他了。” 薛凌紧张稍缓,没费力去思索,直接问道:“是什么打算?” “李大人武艺不佳,霍云昇身手又极好。莫说二人寻常相斗,就说是霍云昇自缚一臂,李大人也未必能将他斩于马下吧。” 薛凌不答,江玉枫又道:“自然是让‘霍云昇’死于旁人之手更佳。宫里人办事,分毫必争。霍云昇之死对京中局势分外重要,为了防止有人假装他没死,那人一得手,必定要想办法先发消息通知皇帝。 江府的人已埋伏在那里等着,不会给他验明正身的机会。如此皇帝得了消息,只会以为霍云昇被宫内高手取了性命,李大人去捡个现成而已,这安排更为圆满些。不料....” 他笑笑看与薛凌:“薛少爷功夫过人,马术又佳,追上去即刻将人斩杀,该死的还没死成,可不就是你救他性命。” “原来如此......怪不得......”,薛凌总算明白过来那人口口声声的江府原计划是什么,合着原计划,是让他去死。 江玉枫轻抿了口茶,挑眼看薛凌:“怪不得什么。” 薛凌深吸一口气坐正,释然道:“怪不得那日我追上去,他孤零零在那。我还心下奇怪,想想万一我没追上,旁人揭了他面皮去,发现不是霍云昇,岂不前功尽弃。合着你们还有这一重安排在,怎不早早说与我知,当场跳出个人来说两句也行啊。” “这些事,本是江府自己做得,些许差池也不打紧。现场来人与你耳语,更是反惹人生疑,就由着罢了”。江玉枫并未说是弓匕低估了薛凌身手,没曾想追上去的是她。更何况当时与薛凌互有嫌恶,尤其是讨论这些腌臜事,徒惹不痛快。 而那个因薛凌捡了条命的死士,自身并无纰漏,江府仍好好养着。不料黄旭尧宅子里再遇薛凌,他自个儿失了分寸。这样的人,于主家来说,确实留不得了。 问了几句缘由,知他对薛凌有意,江玉枫又听薛凌提起过想买些护卫在身边,顺手做了个人情,终归当日无论是明面上还是私底下,薛凌都确然救了那人性命。不料薛凌自个儿生了这诸多腹诽猜疑。 说到底,下人而已。 事情一经摊开来,好像并非是薛凌想的那般难以启齿,毕竟江府无意算计她。可自己扪心,又觉得比她想象的更难以启齿些。 若早知如此,为求稳妥,她必然.....要眼睁睁看着那人死在当场才罢休。 至少李阿牛的安全,远比这个人的生死来的重要。而李阿牛的阿全,也不尽然是他的安全,而是他的安全牵扯到诸多利益所在,不得不安全。 “所以,是领了去,还是打发了事”?江玉枫问。 “随他的意吧,我身边是少几个干活儿的。” 她又多问了几句关于胡郢的事,回到自己住处时,那人已在院里等候。院里几个丫鬟见薛凌回来,一股脑拥上来说是有个男子在里。薛凌还当是谁,几步跨进花厅里,这才第一回清楚瞧见了那倒霉鬼面容。 也不知江府是如何交代,他已褪了下人粗布衫子,一袭正经公子样装扮坐在桌前。虽身着之物不显富贵张扬,却轻而易举的与死士之流区别开来。 脸上皮相也颇佳,也许是终年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肤色带着些病态的苍白,和那日匆匆一瞥差不多。她当时还以为是失血过多的原因,现在瞧来这人就长这样。 如此再看眉眼,此番样貌,似乎又与“霍云昇”相去甚远,也不知江府是怎么寻上了她。 薛凌还问进去,含焉好奇凑在身侧,狡黠轻声问是何人。薛凌没答,只挥了挥了手,含焉知是密事,瞬间收了笑容,无声退去。 那人见下人都走光,这才站起往外几步冲着薛凌弯腰,片刻轻喊了声:“薛小姐。” 薛凌怔怔看得几眼,忽而又烦闷的紧。她记得答应江玉枫接了这倒霉鬼之后也没聊得几句话,多不过一刻钟。且期间并未瞧见江玉枫招来谁吩咐,说明他早就料到自个儿不会见着这倒霉鬼死掉,所以人才这般早早花枝招展的来了自己院里。 被人看得太透,总不是件好事。 她嗤笑一声绕过人进了屋,自己坐的稳妥。刚要伸手倒水,才将茶碗翻过来,那人急急冲进来抢了壶。 薛凌捏着的茶碗只能放下,闷声道:“我并不见得多喜欢人跟在身边,只是觉得娘生父母养,死了可惜。若你也不想在这,自个儿收拾行囊去吧。” 茶水汩汩进到碗里,男子双手捧给薛凌,言语里颇为喜悦,道:“请小姐赐个名字,以后小人,生死随你,风雨无悔。” 薛凌心绪如同碗里一汪竹青色般微微漾起,伸手欲接,却又轻偏了些脸,冷道:“我当日非有意救你,做不得数.....” 话未说完,男子急急打断道:“那承蒙小姐今日有意救我。“ 薛凌顿口,伸手将茶拿了过来,却不敢下咽,她想说,我今日也不见得就是想要救你。挣扎了许久后却道:“救你又如何,不救你又如何,我好像刻意救过很多人,也不见得他们心生感激....” 男子全然没有一个下人的自觉,再一次打断薛凌道:“他们拥有的多...所以”....他试探着直起腰,与薛凌短暂四目相对后又垂下眼眸,轻声道:“所以不屑一顾。 我...我从未得到过,不敢不珍惜。” 庭前月(八十九) 他说的这般急切,或许是以为薛凌诸多说辞只是不想留他。他远远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在薛凌眼里,是个无时无刻的提醒,她原有的想法肮脏而黑暗,本不配得到人的感激与珍惜。 可她还是将这倒霉鬼接了过来,即使所谓江府的“原计划”根本什么也不是。薛凌带着些恨恨之色瞧过去,半晌收回目光将茶水一饮而尽,闷声道:“我姓薛,你自个儿随便叫个啥吧”。言罢长出一口气,再不想与此人纠缠。 反正晚间务必要往李阿牛那走一趟,江玉枫说的有理,现在皇帝必定事无巨细盯着里李阿牛,自己贸贸然前去不妥,须得往宋沧处绕个道。看天光已经不早,犯不着在这伤春悲秋的白费光阴。 如此碗一丢,起身要走,男子急忙道:“小姐要去哪。” 薛凌撇开情绪,招了招手,示意那人跟过来。两人走到门边时,薛凌指了指院里几个丫鬟身影,其中一个是含焉坐在一副绣架前甚是开怀。 薛凌笑与男子道:“瞧见那人没,她也是要死要活要随我。本少爷没办法,反正大家都是倒霉鬼。倒霉鬼配倒霉鬼,这一院子哪哪都倒霉。 你自个儿找个地方吃喝拉撒,出了防着天上掉石块下来砸着头是桩正经事外,其他随便干啥。休要烦我,我也懒的烦你”。说完拂袖出了门。 身后男子张嘴欲喊,许是从未见过人如此行事,不知如何应对,到了没喊出来,也没追着走。 毕竟,是个下人了。 薛凌出了江府方记起,江玉枫问的那句话也是对的。李阿牛别京数日,又是从明县回来,宋沧于情于理该去见过,除非有事耽搁。 一时间叫她踌蹴不已,不知往哪去。想去宋沧那,又怕扑了个空,想去李阿牛那,又不知宋沧在不在。万一不在,自己去了也不好攀话。 身子左左右右偏了好一会,方下定决心还是先往宋沧处看看,毕竟他那说漏两句也不打紧。 不过这也不是个好活儿,万一那倒霉鬼又问起齐清霏的事。一肚子计较招来辆马车,薛凌还不敢直接摇到宋沧门口。 既然魏塱怀疑李阿牛,估计也会盯着点宋沧。还隔着好几个巷子,薛凌便下了马车,留意着周遭动向,走的缓慢而小心。 到了地方没直接进入宋沧处,而是进了一墙之隔的原宋府别院,摸摸索索小半个时辰才翻进了宋沧的花厅里。 说是花厅,然这宅子本就小,远比不得江苏两府气派,各种繁花珍树可以藏人。猫着腰躲在亭柱子后头又听了好一会,确然这破地没旁人。 循着记忆过了回廊进屋,宋沧并不在此,又找了一圈,唯剩那看门老头一如既往在院门后摇椅里晃荡。 薛凌略思忱,翻处墙外,来到正门前敲了门,待那老头开出条缝,立即躬身道:“此处可是苏大人家,我家主人差我前来送帖,今晚于临江仙设宴,还请苏大人务必赏光。” 老头子从门缝里颤颤巍巍打量薛凌,活像她是个青面獠牙山匪般可怖,半晌才问:“是哪家大人啊,我家大人向来不群不党,不敢妄称赏光。” 薛凌忍不住笑,这破老头居然还读过几句夫子,不党也就罢了,说什么不群,宋沧要当圣人啦。 然她不欲与人争辩,赶紧道:“老爷子忘啦,我们家是李阿牛李大人,与苏大人同床共寝的交情,怎么群党了。” “哦哦哦,是李大人.....李大人”,老头子掰着门似乎要开将门缝开大一些,还没容薛凌能挤进去,却停了手脚道:“不对啊,大人不一早交代说是要去,午间便出门了吗”?说罢又是老脸冷对薛凌道:“你当真是李大人府上来的?” 薛凌道:“去了吗,亏得两位大人还是心意相通,想必是临了有事耽搁,苏大人还未到府上”。话毕不等老头反应,闪身就没了影。 宋沧既在李阿牛处,说明这两人还算正常。自己过去的话,只说是府上小丫鬟寻宋沧便可。且借着今晚人多不便的由头,先安抚一下李阿牛,未必需要全盘拖出。 薛凌心里稍喜,走出一段路猛然想起,宋沧处简陋,只几个小厮行洒扫之事,根本没什么丫鬟,此事朝中无人不知,自己这副样貌去了简直送上门的嫌犯。当下只得又转回江府,换套衣衫再说。 那男子惊见她来来去去,上前问安。薛凌一番折腾白费功夫,烦闷的紧,随口打发了进到里屋寻了套小厮服饰来三五两下换上。 男子瞧见大骇,上前道:“小姐有何要事么。” 薛凌整理着腰带,有些不解。大家第一次见时,自己也是个男子装扮,这会冒出来该不至于叫他跟见了鬼一般。 她懒的跟这人废话,简短有力道:“没有,闲逛。以及....”,她本想说不要在人前喊我小姐,话到嘴边却起了别样心思,抬头偏脸对着那人道:“你叫声小少爷来听听。” 薛凌因惦记着旁的事,言行随意,不如先前苛刻。且话里还带着点明显期待。男子大概略不惯,愣了一瞬,方低头轻声道:“小少爷。” 肯定不是记忆里那种熟悉,但她仍听的极开怀,拍了数下手掌:“就这个就这个,以后就这么称呼”,说罢迈步要走,却被男子一把扯住衣带,又飞快丢开。 薛凌霎时冷脸,亦是滑出个剑尖要砍。感觉到后头人松了手,这才硬生生忍了去,转过身来道:“我不喜与旁人牵扯,手上反应也没个准头。劝你以后...自己留神。” 男子忙道:“小.....小少爷这幅模样,可是有什么事不便亲自处理。若有凶险之处,吩咐一声,小人....自当..鞍前马后”,他声调狠了些,恢复了个死士的模样,重重道:“万死不辞。” 薛凌袖里剑尖又往回缩了些,片刻撇开脸道:“不用了,你不认识人,他们也没见过你,我自己去更稳妥”。说着低头走的缓慢,不似先前来去如风。 走出老远,她好像有点想回头瞧,最终只轻晃了下脚步,无端感慨日子琐碎的很,杂事乱七八糟就没个完。 不过,做一桩是一桩,起码这一桩,算是了结了吧。 庭前月(九十) 她抬头看天,觉得厌倦,好像哪哪都不如意。又觉得来日可期,好像事事都如意。 绕了一圈到李阿牛住处,上回来时是深夜,没瞧见宅邸院门上挂了老大的“李府”二字。笔墨还新,看模样,才涂上去没几天,也不知原来写的是何方姓氏。 门向两边大开着,未等她喊人,小厮便迎上来问是谁家大人来使么。薛凌猜是李阿牛初归,不乏好友纷纷上门相贺,所以小厮干脆敞了门守着。 以苏凔的名义进到里头,果是花天锦地的热闹。下人本是要她在偏厅等候,薛凌恐宋沧是个呆子,便道自己只有一两句话,去见过便回,不好耽误大人与李大人叙旧。 那人点头称是,将薛凌一路领到地方,瞧见李阿牛在席首已有醉意,宋沧在一旁倒还与往日相差无几。大家同在京中,居然也是十天半月的不得见。 陈酒佳酿熏的一屋子馥郁甜香,歌姬舞娘在大厅中间旋如莲花,此般光景,是她在京中如许年月甚少见到的奢靡之相。 苏家忌讳,江府自重,齐府清贵,陈王谨慎,大抵是去扛翠羽楼里扛苏远蘅时偶尔见过,池酒林胾间人人醉生梦死,贪欢一时是一时。 人尽痛饮狂歌,谁也拿个沿着墙边走的小厮当回事,更无人在意她附在苏大人耳旁说了。家家有基本烂账,来个下人翻一翻再正常不过。 甚至于宋沧听闻是薛凌的声音,亦只轻点了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转而面不改色挥了挥手,像是在叫她赶紧走。 却是李阿牛气势汹汹喊了句:“什么人,来打扰啊凔”,偏头过来指着薛凌要问,眉眼晃荡了两下,当即要起,身子不剩酒力又重重坐了回去,咕噜着舌头道:“薛.....谢,....谢.齐兄,你怎么跑这来了。” 话毕咕噜一下,歪歪扭扭站起来,一把拉着苏凔大喊:“谢齐也来了,有他扛你,今日...今日你说什么也得..得喝上十杯,不醉不准走。” 薛凌低头先答了个是,猜他本想喊自己薛,话出口自个儿知道不对,讲错就错换了个“谢”字,临了觉得“谢”也不好,又记起自己齐三小姐的身份来。 虽是磕绊了点,好歹也算圆满,难为李阿牛醉的这般不省人事还能急中升智。旁人便是听去,多也只是以为李阿牛原宿在宋沧处,所以与自个也相识罢了。 薛凌道:“夫人那边有些家事,想请大人去一趟,打扰李大人雅兴。” 李阿牛甩手,咕哝了句醉话,又跌坐回去,宋沧伸手去扶,薛凌帮着上手要拉,趁机轻声道:“李大哥,我改日再来,今日不便。” 料来宋沧在侧也听得清楚,李阿牛却浑然不觉。底下又有人敲杯掷果的喊少年风流,丝竹再起,舞亦未歇。 扶稳了李阿牛,宋沧轻道:“你先回吧,我散了就来”。薛凌点头称是,原路退下,随即被小厮送到了大门外。 皇帝赐的宅子在繁华处,与往日显贵的江国公府相距不远,但一来一回,也得小个把时辰,到了就为这么三五句话。 不值得啊。 她走出小厮视线,站在墙沿下。手指触及砖瓦,冰冷坚硬,与席间暖风软语是隔世之感。恍若刚才进去出来不过是黄粱一梦,自己仅仅是站在此处打了个瞌睡。 她心说不值得,奈何不值得的事如许多,不得不做。 返程的路上夜色四起,索性在街边用了膳食方回江府。人前脚跨进院里,弓匕和那男子一起迎出来。 薛凌晃了晃手上纸包,目光在男子脸上扫了一眼,又移到弓匕脖子上,瞧见那里确然是无半分红肿破皮,不知江玉枫下午说的不便伺候是何处不便。 不过狗是人家养的,轮不着她来管,瞧过腹诽一句也就罢了。将纸包拎得高了些,薛凌道:“如何,来请我吃茶?” 弓匕赔笑道:“不敢扰小姐清梦”,言罢走的近了些低声道:“晚间霍姑娘的人来寻,说是小姐许久不曾回去。别的时日也便罢了,眼瞧着就是十五,想请小姐无论如何往寺里走上一遭。” 薛凌知这话的意思是霍云婉催着她往宫里走一趟,嘴上却不饶人,指尖一绕,将纸包提绳扯了回来,往里走着道:“谁家又死了人要念经,还是掘了坟要超度。我又不是那撞钟的和尚,剃头的尼姑,一天天催着我去作甚。” 弓匕小跑追过来道:“小姐这是说笑呢,求个顺遂么,心诚则灵。小人就是个传话的,小姐去与不去,那自是您作主张。” 薛凌走到屋里才挥了挥手道:“知道了知道了,话传完了,你赶紧走吧”。话毕将纸盒在桌上丢的“吭哧”一声。 她猜是逸白来递的话,不过此人办事极懂规矩。若非紧急,莫说让弓匕转述,估计压根就不会上门来催。逸白的意思,就是霍云婉的意思,不知她急急见着自己是为了何事。 这不催还不觉,九月又过半了。 算算也对,黄续昼是重阳后下葬,黄旭尧之死又过了两三日,可不就是月半了。各种破事耽搁,她是近两日没与逸白通个气。 薛凌捡了把椅子还在想,男子见弓匕退去,上前躬身道:“小姐大可将这些活计交给小人来办,无需如此劳神。” 薛凌没答,那人又出声喊。她抬头瞅得两眼,伸手将纸包散开,拈起一块,娇声道:“你站近些。” 那男子不知为何,依言近了些,尚不及反应,被塞了一嘴的甜。惊慌间伸手要捂,却是薛凌恰抽手捏在他腕间按下,道:“你当个哑巴,我最安神”。说着狠甩了手。 她刚想到霍云婉大抵是为了那半枚兵符,不然应该不至于如此急切。总而言之,要么今日晚睡,摸黑到隐佛寺去住着,要么就得明儿起早。 两厢权衡,今天已经走了太多地方,还是明日再去。何况隐佛寺里,有老李头,有魏熠...有神鬼佛陀.. 最主要是那一方竹林简陋不堪,虫蚁又多,她上回睡的十分不安稳。 庭前月(九十一) 纵江府也不是个好眠的地儿,到底熟悉一些。许是难得见到薛凌晚间安生在房里歇着,下人捧了些瓜果来。看模样像是从藤蔓枝丫上刚摘下来的,还挂着些许初冬染就的白霜。 她瞧着甚甜,来来回回用了好些,连着晚间在临江仙吃的撑,打了老大个嗝才往里屋走着洗漱要睡。那男子跟的亦步亦趋,直见薛凌伸手解了衣带才幡然醒悟转身退出。 走出两步,薛凌猛地停下手上动作,叫住人道:“你等等,去问问弓匕,就说今晚何时开棺,得了结果早点知会我一声” 她忽记起魏塱今晚要把黄续昼的坟给刨了,白日与江玉枫说着话没往细处想,刚才坐着思量了一阵,只觉黄续昼身上,未必就没蹊跷。 倒不是他死的蹊跷,而是皇帝大可自己涂点蹊跷上去。 以薛凌对魏塱的了解,他若真是不忍心见自己外公死的不明不白,私底下与黄家人商量过,暗中开棺查了便罢。远犯不着将此事拿到朝堂上与众臣置喙,给黄老爷子来个死后话柄。 既然魏塱没那么做,怕不仅仅是与黄家起了嫌隙这么简单。而黄旭尧之死被瞒了下来,再想找个什么理由动黄家,那最好的借口,就是黄老爷子果真被人毒害。 所以魏塱究竟要对黄家如何,今晚黄续昼棺木一开,即可见分晓。 虽结局如何,魏塱明儿肯定也是要在朝堂上说的,但薛凌想起自己早早要去霍云婉处,来不及等朝堂消息传回来。 而皇帝与黄家以后会怎样,也十分值得和霍云婉探讨一二,是以有个风吹草动,能留意着还是早些留意着的好。 她第一回开口下令,男子脸上闪过喜色,躬身答是去的飞快。薛凌解了外衣躺在床上,本想早些睡,偏一有事惦记,反是难眠的很。窗外夜风窸窣,辗转良久才合了眼。 翌日凌晨鸡鸣还寥寥几声时,她便忍不住去看天时。疏星尚有几点挂着,应不算太晚,但再躺着也难以闭眼,干脆起身换了件舒适衣物,念着一会去了隐佛寺要换僧衣,方便穿脱。 这厢刚系了腰带,那男子无声从黑暗里冒出来吓了薛凌一跳。稳了身子没好气道:“如何。” 男子趴着个脑袋左右轻晃了一下,答道:“此事无有定论。皇帝将外围守的严实,只允许黄家黄靖愢大人兼仵作及御医两位一起。是以究竟如何,府上暂未有消息。弓匕....请小姐稍安勿躁,应不日即有定论。” 薛凌手上摸索着腰带不放,想从魏塱这举动里推测出点啥,无意撅了下嘴。男子未听见答话,试探着抬起头,瞧着小女儿家拱目嘟唇,神秘里带着天真。星月雾色透过窗来,在她脸上流转生姿,华光过处,只觉脱然于凡俗之外。 薛凌终没想出个答案来,恐误了时辰不敢多耽搁,道:“你去备一辆马车,有现成的香烛鲜果也拿点上,没有便罢了,在别院侧门等我。” 江府离隐佛寺还有段距离,来去马车更稳妥些,且此去不必忌讳,备些礼佛之物权当个普通香客就行。 她张口之间,仿若碎了仙缘,男子霎时再将头低下去,退后两步方转了身出门。薛凌瞧着背影离开,觉得有哪里不适,又有点分外受用,好歹这人比含焉趁手不是。 她解了袖里恩怨,心说反正用不着,去了还得多花功夫转手。此行身上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真要有个意外,利器在身反而死的难看。 桌上茶水经一晚搁置再难下咽,丫鬟似乎也还没起。左右走了一圈找不着什么东西能下肚,好在昨儿夜里吃的甚足。就着残茶漱了口,只身走到平时进出的侧门时,一老头已在套马,男子立身在侧等着。 想是说过往隐佛寺去,是以江府遣的马车不比往日要掩人耳目那般寒酸。灯笼里火光微弱,瞧不清车身什么材料,但见其整木雕就自成清香,显不是寻常之物。 马也用的好,这东西薛凌极熟,一点鼻息便能轻易辨别是西北地产出的温血良驹。传言这种马最早是从胡人手里引进,又与汉人的马种杂交,最后得两方之长,长的高大且耐力极佳,常作军马之用。 薛凌瞧过两眼,觉得江府存了显摆之意,大抵是因为京中往隐佛寺的非富即贵,去了便是佛,所以众人不去则已,去就要去的大张旗鼓。毕竟天上有没有神灵睁眼说不准,反正世间多的是人看见了你怀揣菩萨心。 她又轻嗤了一声,对京中这些人情套路不屑且厌烦。反想着她刚才走得并不慢,本以为来了还得小等一会,没料事办的如此之快,倒叫她怀疑江府给自己的丫鬟存心怠慢,醒了连口热茶都没。 这么个胡思乱想的功夫,老头已套好了马车,点头哈腰请薛凌上去。薛凌捏了捏手腕,那男子已掀了帘子。抬脚才坐进去,见男子头也探了进来,躬身像是要一起挤。 薛凌惊道:“你上来作甚。” 男子急忙退下,隔在帘子道:“我不与。。。。小少爷一起么。” 老头作何反应不知,薛凌把手挥的飞快道:“你哪来哪回,休要烦我”。她催着老头赶紧走,却闻男子道:“您....孤身出门,不让小人跟着,总该有个交代,不然小人.....如何行守护之职。” 薛凌倒吸一口凉气,只道自己往日来去随心,天皇老子都懒的理。而今养了个下人,居然还要顾忌交代不交代了。 她正要辩驳,却闻那男子带着些伤感问:“瞑字如何,我曾听得人唱:‘打杀啼鸡,弹却乌鸟,愿得连瞑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薛凌愣了愣不知他问的是什么东西,男子停了片刻又道:“还未谢过小姐赐姓。” 她方反应过来,合着是男子误会了自己意思,昨儿说自己姓薛,权是个自报家门,男子听去,却是作下人想法,还以为自己赐了姓氏。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要跟自己姓薛。薛凌一撩帘子,那老头竟已不知去向,唯男子躬身而立,身单影孤寂寂于晨霜之中。 马身上还能喷出些热气,而他着一身素衣,像沾了一层平城冬雪,凉的人忍不住想呵手捂过去。 “走吧”,她放了帘子,老实坐回车厢里。薛瞑便薛瞑,瞑者,暗也。暗者,夜也。 愿得连瞑不复曙,一年只剩一个天亮,确实很好。 庭前月(九十二) 马车跑出几步,薛凌往车门处挪了几步,撩起个二指宽的缝道:“你知道隐佛寺怎么走?” 薛瞑道:“帮主子办事,刀山火海都要走。是以京中来往,小人皆熟。” 薛凌这才放了心,将头倚在车厢上想靠一会。轮子咕噜噜转了不知几条街,鸡鸣声这才此起彼伏,街边有人家里亮了三五灯火。 薛凌漫不经心打着瞌睡,忽然一个激灵。人清醒过来,顿觉不妙,一把抄起帘子道:“商贾苏姈如苏家你可识得,往苏府去。” 薛瞑听见声响已回了头,见她急切,忙勒了勒马绳,道:“识得,这便掉头去,小姐勿慌。” 薛凌冷意上脸,喘了声粗气,再坐回车厢里,无一丝睡意。往日这些事有江府安排的仔细,她就懒散惯了。今儿个突而自己办事,差点铸成大错。 现苏姈如与霍云婉暗中势同水火,若让苏家知道,隐佛寺里的姑子是霍云婉的人,不定要出什么乱子。唯有往苏府走一遭,求着苏姈如帮忙将自己送进宫,这事尚能拖一拖。 薛瞑从来听令行事,不问缘由。见薛凌似乎甚是着急,趁着街上没什么行人,将马驱得快了些,片刻即到苏府门口。 停住马匹,他正要跳下车架替薛凌挑帘。然薛凌不耐,早马车还在晃荡就起了身,一停住便自个冒头出来纵身一跃,二人差点撞个满怀。 薛瞑垂头连退数步站稳,再试着瞧过来,见薛凌毫无异样,已自个走到了门前,像是要扣门。赶忙脚尖在地上一点,跃至薛凌身后低声道:“小姐留神,我来。” 薛凌本已扬了手,听闻此话回头白了他一眼道:“你不要开口闭口这般叫我,也不要大事小事当我没长手一般。我自个敲得,只所以没敲,是因为....”,她指了指身后墙廓道:“走那更快些。” 苏府里肯定有人守门,没准那小厮比江府里头的还尽职些。只是薛凌已有好久不在苏府里居住,不定守门的还认不认得这位娇小姐。 别开了门,大眼瞪小眼,又是叫等候,又是去通传,浪费时间。她自个也晓得,倒不如往墙上蹬两步,翻将进去,直接找苏银安排,连见苏姈如的功夫都省了。 薛瞑顺着薛凌手指往墙头看了看,这事儿他倒也干的多。但好歹挑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再不济把脸蒙上不是。 现在这个点,红日虽没挂到头顶上,但三四步开外看清人长啥样不是难事,翻墙入室,是不是过于鲁莽了点。 他尚在踌蹴,薛凌已拍了拍手掌道:“此处我常来又常往,用不着你,你即刻将马车带的远些,被人瞧见江府与苏家来往多有不便,约莫申时初左右往隐佛寺接我。” 薛凌言罢要走,又郑重道:“休要跟着我,免得进去了还得浪费时间顾着你”。说完才往门旁走了丈远,后退数步助跑,一个鹞子翻身,墙头便只剩一抹裙角残影。 薛瞑脸上五味杂陈,没跟着跳到院内,却也没顺着薛凌的话,即刻架着马车离开,而是紧跟着走了几步,弯腰伏地,附耳在墙,听得里头脚步声不疾不徐,一切如常,方缓缓起身收拾了马车离开。 再说薛凌进到里头,径直往里苏姈如寝房,一路畅通无阻。应是暗处的人对她相熟,也懒得再出来拦着人多生事端。 苏姈如已起了在由丫鬟伺候着梳洗,见了薛凌突然冒出来,手一直抚着胸口不肯放。薛凌长话短说,道是有急事须得往宫里走一趟,无论如何要赶上今日。 果真苏姈如欣喜不已,撇了丫鬟站起,先传了苏银交代去办,另一头披了件金织荷花纹的衫子来拉薛凌,声娇语嫩的问什么事这么急,又柔柔来拉薛凌,婉转嗓子叫屈,说“宫里头都沉寂好久了,进得也不一定就说得,白走一遭徒添辛劳,这活计怎地就总让落儿来干”。 没等薛凌答话,那厢不忘吩咐丫鬟赶紧催着厨房热俩现成的果子来,落儿这般匆匆,定是还没用过。 薛凌知苏银去至少也得喝展茶的功夫,这便耐着性子等苏姈如客套完了,笑道:“承蒙夫人惦记。” 苏姈如一撇脸,嗔道:“不爱听”,顿了片刻,扬着脸却看向别处,骄纵道:“总不能承蒙便算,也得惦记回来才是。” 话音刚落,又憋不住似的,跳将起来拉薛凌衣袖,边走边道:“瞧我高兴的,都忘了让落儿坐着,站着半天受累。” 薛凌由她拉了两步,越过屏风,站在桌前并没入座,道:“我不惦记也不成啊,这不就求着夫人帮忙么。只是今日事急,下回再来打扰罢”。她往外看了看,续道:“苏银办事向来迅速,想是已经好了。” 苏姈如叹着气道:“哎,也是没法儿”,说着话站起来道:“我送落儿出去。” 薛凌垂头没答,待苏姈如迈步,她方跟着。果然马车已经在门口备好,苏姈如抢先上前与苏银说了几句,方转身对薛凌挥手道:“来吧,可得快着点。” 苏银已掀了帘子,薛凌走到马车跟前,上去之前,却是对着苏姈如略躬身道:“替我问过远蘅兄安。” 她转头往车厢里,苏姈如腮边轻微抽动,不改笑意伸手撩了车窗处帘子,还是熟悉的温柔语气叮嘱:“可小心些,办不办得成,也也不打紧”。她朝着门里轻晃了下头:“院里头百十来号人呢,哪能就指着落儿一人受罪。” 薛凌笑笑点头,苏银对着苏姈如躬身后亲自替薛凌赶马。这个时间点,街上行人已出,若无公务在身,来往不得快马,怕是要耽搁时辰。 苏家虽不是命官,但今日之势,少不得有一两块牌子傍身,至少驱个马不是问题。且去了之后这么急,隐佛寺里的人也要有个权宜之计。恐别的人办事不利,苏姈如这便让苏银亲自去办。 那些宫里无用的话,多还是为了说给薛凌听。再不待见皇后,如今还是得供着点。但如薛凌所想,她能往苏府走这一遭,已足够让苏姈如心喜。 起码,没她苏姈如从中相助,薛凌见不到霍云婉不是。 庭前月(九十三) 薛凌来的急走的也急,是往日一贯风火样子。苏姈如回转屋里,院里一摊子事忙,也再没多想。倒是薛凌坐在苏家马车里,摇晃间面无表情计较着江府是何意思。 往日里做个什么,江玉枫思虑总是分外周到,不信他想不到此刻还得罪苏府不起,就算不刻意安排,至少该提醒两句。 原薛凌还以为是薛瞑自己打发了驾车的老头,现一想,江府没个只言片语也就罢了,还特意置备了招摇车马让薛瞑赶马,怕不是刻意把自己往沟里带。 究其原因,大抵是因为如今苏姈如为江府瑞王提供钱帛之物,江玉枫闻说自己要往宫里去,存心帮忙试探。 疑人疑不尽,外头苏银还时不时念叨两句“落儿小姐好久不往府上走动”,薛凌连叹气都无法随心所欲。只想着等从宫里回来,就无需在江府寄居,以后行事再多加小心便是了。 如此到了隐佛寺,苏银撩开帘子,薛凌瞧见马车停在寺前外殿的石柱旁,一婆子拎了提篮已等候,提篮里自有花果香烛若干。 她多瞧了两眼,认出是上回那个孙婆婆,这才起身跳下马车与苏银道谢。苏银笑着与孙婆婆说着些客套之词,而后赶了马返程。 孙婆婆与薛凌弯腰请过安后道:“老婆子与姑娘引路,抢个先走在前头,姑娘莫怪。” 这态度比上回似乎要恭敬些,不过薛凌并未因此欣喜。料来这老婆子不会突然回头,她懒的再强撑笑脸,双目眯缝成一叶刀锋。 京中的小姐姑娘来往,少不得要有几个丫鬟婆子跟着。随意到了极致,也得孙婆婆这样的奴才凑个数。薛凌向来独行,没工夫讲究这些细节就罢了,江府肯定不会忘记,因此她越发断定江玉枫有意设套。 如果自己先往苏家求助,那一切都好。如果自己贸贸然直接往隐佛寺走,一来是坐实了自己可以与霍云婉轻易往来,另来是揪出些不妥,借机断了自个去霍云婉相见的路子。 薛凌倒也不恼,毕竟与江府.....好像早就失了情分。 何况,如今那群人心意相通,相辅相成,江府顺手帮苏姈如个小忙,也是在帮瑞王和江府自己。毕竟以江家心力,肯定猜到了霍云婉与瑞王非但不是朋友,反而相互为绊子。 她一边走一边权衡,不多时就到了慧安师太处。这会天色已大亮,要去宫里的僧人姑子都已熏香念经完毕,等着启程。突然要插个人进去,薛凌自身亦觉有些为难,暗忱还不如昨儿晚间过来的好,虽辛苦多些,却不至于现在这般紧急。 孙婆婆与慧安师太耳语数句之后径直退了去,薛凌双手合十,含笑与这师太施了佛理。她既知这慧安是霍云婉乳母,除却可信之外,还多了几分可亲。 乳母二字,听来就让人觉得温柔的紧。脑子里咬字之间,也让她想起鲁文安。以前总也有人逗趣,说是鲁文安除了没喂过奶,别的比老妈子还老妈子。 往事也就罢了,一路往隐佛寺来,想的不是苏府就是江家,还有瑞王沈元州这些人,零零总总加起来,皆是不可信,到头来竟显得霍云婉格外知心。 爱屋及乌,连带着薛凌对着慧安也多了几分恭敬。尤其是当年霍府里那个光景,这么一个妇人与整个家族抗衡,就为护着霍云婉一人,听上去,更让人觉得喜欢。 或然是,她也在等个亲近的谁,不论生死,不问对错,就护着自己一个。 慧安师太倒无格外热情,仍是上回一般的慈爱之色,语重心长喊施主。因赶着时间,没有假手于旁人,亲自带着薛凌去换了僧衣。 一切如旧,迎着旭日的方向,一步一念。薛凌听不懂那些梵文是什么东西,跟在里头滥竽充数,依着上回的模样,平平安安到了霍云婉面前。 二人相见,寒暄数句,感念上回来,居然已是数十天前了。 血气养人,因着兰妃之死,霍云婉荣光更甚从前。倒是薛凌因平城无粮这件事大受大忌,恹恹数日又忙于黄旭尧一事,直至这一刻仍没个停息,似乎消瘦了不少。 或真或假,霍云婉都关怀了几句,方把话题扯到正事上。果如薛凌所料,主要是为着那半枚兵符。稍作计较,薛凌还是决定咬死是半块假的。 她道:“我未有官位在身,父亲也只是让我去逃命,岂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我身上。本来一直以为,兵符定然在魏塱手里。 不料偶有一日,江府说漏了嘴,很有可能皇帝手上没有这半块兵符。我闲着也是闲着,这才找了个信得过的人帮我炮制出来,瞧瞧哪天能不能用上。 可我终究是循着记忆里的样子让人打造的,能否以假乱真,实在不敢保证。这才递与了逸白,想让你也帮忙瞧瞧。” 霍云婉似毫不怀疑,笑道:“若你不敢保证,也没旁人能保证了去,既是要我瞧瞧,怎地今儿个不带进来?” 薛凌道:“这东西凶险,小心为上。比起将东西带进来,娘娘手可通天,将图样带到宫外更容易些吧。” 她瞧着霍云婉脸色,续道:“也无需全貌,上头铭文即可。我独独不记得铭文走向,别的”....薛凌没继续说,只抿嘴一笑,垂了头去端茶。 说来蹊跷,这回居然有茶水可喝。上次来还慌慌张张,谨谨慎慎什么也没有。 霍云婉指尖在桌上轻点,悠然道:“你说的是,凶险呐。这假的不好带进来,真的.....更是不易带出去。近京之物也就罢了,西北的东西,我一个深宫妇人,无论如何估计都沾不了手,哪还能拓下铭文来。” 她望向薛凌,带了一丝阴狠道:“莫不如,想办法把东西引到沈元州手里去?” “咳咳咳...”,薛凌被喉间一口水呛的咳喘连连,又恐大声惹门外谁听了去,赶忙捂住嘴,憋得脸色通红。缓过劲来急道:“不可”,嗓子还带着刺痛。 咽了口水方续道:“不可,暂不可如此行事。” 庭前月(九十四) 霍云婉妖娆轻笑一声,递过一方巾子来。薛凌接了手要擦,伸到嘴边又罢了,将东西搁回桌上,随意拿袖子抹了一下。 霍云婉瞥着她道:“怎的,嫌糙了不是,修身礼佛,富贵东西”。她伸手将巾子拈了起来,指尖揉搓着续道:“用不得了...且将就着吧。” 薛凌笑道:“不是,我泥都吃过,哪会讲究这些。只担心留了外物不妥,还是谨慎一些。” 霍云婉往窗外看了一眼,慵懒折回来,有些意兴阑珊,绞着那方粗麻巾子漫不经心道:“这年节里,也不拘于妥不妥了。且有一阵太平岁月过着,随心些无妨。适才你说不可,是..何处不可啊。” 薛凌垂头沉默片刻,起身凑到霍云婉耳边,轻道:“前儿个往宫里的人..是黄旭尧,我让他带了几句话给魏塱,说霍准之死是薛凌干的。” 霍云婉猛地将头偏开,怔怔瞧着薛凌。薛凌微笑轻点了一下头,示意此话千真万确,这才坐回原处,讨好道:“娘娘近日逍遥,是宫里一位妃子暴毙的缘故么,我听说了。” 霍云婉笑意渐渐浮散开来,又成往日娇媚。一手将巾子使性儿般掷在桌上,道:“知你必然听说了,小事而已,不足说道。倒我还未谢过你,若非黄家老东西走的快,不知这长春宫里清汤寡水的日子还得熬多久。 人呐,踩高拜低的,真是一刻也松懈不得。说来........“,她挑眉瞧着薛凌道:“没留下什么痕迹吧,昨儿晚间,宫里太医可是去查死人骨头了。” 薛凌轻摇了下头道:“没有”。顿了顿压低嗓子道::他是被吓死的罢,从未听说被人吓死也能查出个子丑演卯来。“ “就怕....” “不过....“ 二人同时发言,又几乎同时收了口。薛凌乖觉道:“娘娘先请。” 霍云婉忍俊不禁,掩了回袖,方温声道:“你与我,何必这么生分”。她转头望了望,感觉窗外天时尚早,撇下薛凌自个儿起身往另一处案桌前取了笔墨纸张过来。 又将纸张一分为二,摊在桌上往薛凌面前送了一张,又将毫笔搁在纸上,道:“既然不约而同,莫不如写下来,瞧瞧你我,是不是当真心意相通。” 薛凌也笑,伸出双手去接。摸到手觉得刺辣辣的不似常用之物平滑,定睛瞧去,才见霍云婉用的笔纸都简陋,仅一截枯竹作的笔杆,而纸张不过极其粗糙的黄麻纸,稍富贵些的学子都不愿用。 霍云婉像是瞧透了她心中所想,一边将墨盏往薛凌身前推了推,一边呵气道:“鬼神从来不佑我,我也.....”,她笑的顽劣:“不想给他们用好东西。” 薛凌跟着抿了下嘴,猜这些东西是霍云婉平日里用来抄经的,还真是与鬼神相互嫌弃。她提笔欲落,抬头看那厢霍云婉已在写,却是捂了手,防着她偷看一般。 多少还是踌蹴了片刻,她恐写出来的东西与霍云婉不一样,却不全然是为了拉拢霍云婉。她看这位皇后娘娘欢愉活泼,像平城城外草地上一种炸开的碎花骨朵儿。 那种花只有米粒大小,却是色泽金黄,烈的跟天上太阳一般耀眼。最主要的一年四季都能见着,当然春日里最盛,只是冰天雪地时也能跟遇到鬼般固执的开出一两朵。 一片白茫茫里瞧见个旁的东西,人总是欣喜异常,大呼小叫的招人来看,虽然她也只能招到鲁文安。 自家顶天立地的崽子哪能喜欢个花儿草儿呢,鲁文安少不得次次都要瞧不上,连连嫌弃这样的花是蠢货。聪明的都知道捡个艳阳天,狗吃屎还赶口热的呢,蠢货就会跟天老爷做对,竟挑苦头吃。 薛凌是个斯文人,斯文人见不得这种糙话,她说:不问春风来去,天时作不得爷的主。 鬼神不佑我,我便要与诸天菩萨置气,抄个经书,也要用最烂的黄纸来。你看,霍云婉和那花儿是很像。 她舍不得折了冬日里的一点鲜艳气,也就舍不得让霍云婉扫兴。 薛凌落笔,写的是“顾孟平黄”。她到底顾忌,没直接将黄旭尧写上,而是挑了一句自己常写的百家姓。 霍云婉早已写完了在等着,一见薛凌落笔,“唰”一声将纸抽了过去,念叨着:“我瞧瞧我瞧瞧.....” 两张纸一对比,她笑意更甚,先夸了一句薛凌字好,而后方道:“我早就说过,天下大事,你我二人矣。” 霍云婉将纸一起递与薛凌,道:“你这般谨慎,比以前好了许多,倒显得我得意忘形了些。” 薛凌瞅过一眼,霍云婉的字上唯有一个黄字。她道:“你成足在胸,随性些无妨,我没来过几次,免不得有些紧张,哪有优劣之分。” 许是霍云婉确然令人觉得舒适,薛凌亦说了句顽笑话:“怎地就比以前好了很多,莫不然我以前是个莽夫。” 霍云婉捂嘴笑过,此事便罢了。先前二人说的本就是黄家,再落笔皆写了个黄字,也不算得就是真正心意相通,只凑个趣罢了。 薛凌接着开始的话头道:“就怕,没有证据,也能查出个证据来。” “你说的是,今儿个要你来,也正为着这个,就想得个准信。既然你说不可能有证据。那黄家如何,就看我的夫君能不能查出证据喽?” “嗯”,薛凌点头:“如果有,那就是魏塱意图借机整治黄家,如果没有,那就是他对自己母族有情分尚存。所以,你我大可按兵不动,等些日子,鹬蚌相争,于渔翁而言,拖的越长久.....越有利。” 她道:“我说暂不可动沈家,也正为此事。因黄旭尧一事,魏塱必定疑心大作,沈元州是他一手扶起来的亲信。论情,他肯定会怀疑也是被人陷害,论理...正跟黄家掰手腕的节骨眼上,他肯定不会允许沈元州出问题的。 所以....”,薛凌有轻微心虚,却掩饰的极好,看着霍云婉郑重道:“黄家一日不倒,一日不动沈元州为佳。而且.....” “我也就随口一说,罢了罢了,来日方长,人脱了娘胎,七八岁都还是个奶娃,我也不急”。霍云婉打断薛凌,突而转了话头道: “忘了跟你说一声,你那园子里,我养了些妇人,你且担待些。” 庭前月(九十五) 这几句话风牛马不相及,薛凌一时没能领会其意。只那园子是逸白在搭理,霍云婉莫说养几个妇人,就是养几个面首隔三差五去春风一度,也轮不着她来置喙。当下应承道:“你的园子,养什么哪须和我说起。” 霍云婉懒懒扬了下手,扯着袖沿道:“早些与你说一声,逸白终究是个难得,我身边信的过的宫女,又不能随意打发出去,若有个难事,你也担待一二。 说来,你打算何时搬过去?我听逸白说,上回你去瞧过,又急匆匆回了江府,可有哪处不合心意么。” “没有”。薛凌忙道。这不提还好,一提起,她又对江玉枫早间行事耿耿于怀。反正黄家事告一段落,不如早些离江府远点。 也是这么个功夫,薛凌瞧见霍云婉身上的衣服虽是素色,却在抬手的功夫熠熠生光。不知是织进了银线,还是染了什么珠粉,总归不是瞧上去那般简劣粗陋。 不过贴身的东西,霍云婉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千金,在无人瞧见的地方做些花样,寒碜日子里求个舒适也是常理。只能说明,她确然不是落魄。 薛凌道:“我从宁城回来,就忙着黄家事,许多处要江府帮忙,不得不再多盘桓了些日子。今日回去,应该就备着搬离。 江闳这个老东西.......”,话到此处,她收了口,重重出了声气。右手不自觉从桌上滑下去,摸到自己腿上。账这种东西,从来是越算越多。一经计较,旧恨还没平,新仇又添。 霍云婉不急不恼,柔柔看着她,耐心候了片刻才温声道:“嗯,他如何?” “他不如何,跟黄续昼一样,老不死尔。” 霍云婉开解的分外贴心:“世上哪有不死呢”。又道:“你是再坐会,还是先去别的屋念经,我倒想与你多说些体己话,可现在不是时宜。” 薛凌道:“再坐会如何,先回去又如何”。她知霍云婉若真心让自己先回,招慧安进来领人便是。多此一问,也不知是个随口,还是另有所图。但无论是哪个原因,自个儿总的顺杆子往上爬。 霍云婉笑笑,伸手轻托了右腮,看向窗外道:“也不如何,就是算着消息快来了。 你若再坐些时辰,估摸着就该知道陵墓里究竟掏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你若去了旁的屋,人多眼杂,我不便往一群臭佛陀酸姑子里传话,保不齐陛下也安了几双眼睛在里呢。 不过,便是知道了,却也不能今儿个就做些什么去。朝堂上明着争论的东西,反正是瞒不住你,我想着早一刻晚一刻差别不大,就瞧你自个儿愿意。” 薛凌先答:“确实差别不大,你若无旁事,我先退了稳妥些”。说完微勾了下嘴角,笑的含蓄。跟着目光下垂,心中略有不喜。 既然差别不大,以霍云婉的性情,压根就不会提起,特意多了几句嘴,大抵还是想让自己明白,不仅是后宫里,便是前方朝堂上的事,这长春宫里也是耳聪目明。 说这些废话又能做什么呢?提醒自己休要蒙骗与她?薛凌恹恹,又觉自己也是个芝麻针尖心眼儿,没准霍云婉还真就是句闲话,偏她就忍不住要多心。 “哪有什么旁事,巴掌大块地里,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人,念念叨叨不外乎那几句话”。霍云婉还对着窗外一树红柿瞧的出声,家常一般扯了几句,算是回答薛凌,跟着轻笑了声,感叹道:“左左右右的,也挑不出个新鲜来。” 薛凌顿舌片刻,既不能死心塌地认为霍云婉别无他意,也不能全然断定霍云婉就真的另有所指。思绪干脆飘到别处,想起了她在朝堂上看到的魏塱。不管如何,霍云婉监视着皇帝的一举一动是肯定无疑的。 那个皇帝,有没有想过他身边之人,都在算计于他?这种事情光自己想想,就心悸不已。 你爱的,爱你的,都是一种假象。 不过还好,这心悸转瞬即逝,而后觉得大快人心,毕竟魏塱不是个好东西,算计他也是应该的。 她记得副冠冕之下的皮相,周正威严。明明是与江玉枫等人差不多年纪,却自带老成之气,并不像是才登基三年余的弱冠天子,反而好像在那张龙椅上坐了十七八载。 那种从容笃定,让薛凌很难接受,比江玉枫江闳等人更难接受。她曾在百官队列尾尽力去瞧过魏塱胸口,她想知道,这个贼子满腹阴险龌龊,如何一张脸上尽是圣人明君相。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漏了什么,她总以为恶人就该吊睛淫面,气血两虚,起码该让人望而不屑,见而欲唾。然她身边这么多当诛之徒,几乎人人男若潘安,女比西施,又俊又娇。 但这些人总能找出一丁点好来,就当是老天爷把那一丁点好都洒在了皮相上。所以她现在问霍云婉:“那我问个新鲜的,你与魏塱那么久,可曾识得他一点好呢。” “嗯”?霍云婉回目过来,不可置信般上下打量了薛凌好一阵,见她不是说笑,这才试探道:“何以问了这个来。” 薛凌道:“我长在平城,少见世人。以前常听我一个伯伯讲,鬼怪就青面獠牙,菩萨就慈眉善目。相由心生,心长的好看,脸就好看。” 她顿了顿,记起鲁文安后半句是:你这崽子跟个女娃一样的娇,心太好看了也要不得。 霍云婉眼睑开合,睫羽轻舒,越显一双凤目盈盈,如水般瞧着薛凌调笑道:“不怪你生得这般好看”。又偏开目光闹着赌气般道:“莫不是我就不好看了?” 薛凌混若没听见,接着原来的话道:“可我来了京里,总也分不清,何以那些人恶事做尽,还周身的正派。” 这话结合着霍云婉话头,跟明面上打人耳刮子一般。霍云婉瞬间回了脸来,她倒是不恼,却怕是薛凌起了恻隐之心。自己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最是清楚,一个人说她分不清,实则是在挣扎。 心呐,总是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每次都说死透了,非得等哪次不说了,那才叫死透。 “哪来什么恶事,人生在世,不都是为点念头奔波么。总不济,那砍柴的柴夫想多砍两担柴是个念头,那皇家的儿子想当太子就不是念头了?都是一般念头,善事恶事都不是要紧事。” 霍云婉凑近了些,轻声道:“要紧的,是你莫当那被砍的枯柴,被废的......太子。” 庭前月(九十六) 她徐徐退开,薛凌似有所悟,又恍若没听进去,只弯了弯嘴角,低头打算告退。霍云婉犹不罢休,劝道: “可是最近乏了些,心里累的慌? 你这般模样,我以前也是有过的。到如今,却是想透了。 又说孔啊孟啊,又说道啊德啊,还不就都是拿来哄骗底下那些个傻子,免得他们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你我今日在这殿里,看的是飞龙走凤,论的是天子臣民,合该想些治人之道。怎么,你到尽拿那些受治于人的糟粕拘着自己。 莫不是明儿还要嫌弃自己是个姑娘家,找间阁子搭个绣棚拈针去。” 薛凌笑的勉强,转头看了看窗外。说是不耐又严重了些,可她确然不太愿意听霍云婉说这些。 霍云婉随着她瞥了一眼,道:“且早着呢,无论那墓里有没有刨出个啥,这事儿都值得吵上二三时辰。 你瞧瞧,那些人,有的真以为自己能理了天下大事,这是蠢。有些人,明知自己做不得主,却要喊的比谁都高声,这是坏。 一屋子又蠢又坏的酒囊饭袋,还得天子喊良臣,这.......才是治人之道。” 薛凌刚要张口,霍云婉轻扬了手,示意她噤声,接着道:“我说这些话,你不爱听来着。可这天底下,再不会有人比我更盼着你好了。 匹夫之善,惠及蝼蚁而已,有什么用呢?你若真的善,该去泽被苍生才是。” 薛凌眼里瞬间注入一丝清明,霍云婉说了这么多废话,好像只有这一句才说到了她心坎里。 匹夫之善,惠及蝼蚁,她救个人,给点钱,于这个天下毫无作用。唯有将魏塱这狗东西拉下马,才是万世之泽。 她所追求的似乎就是这个,她一直想要的道,就是如此。她要将世间恶人屠尽,即使自己化为地狱也在所不惜。 这也是.....一种善吗?就像陶弘之翻开的那页书本,面目可憎的阎王小鬼,其实也是神。 她还是不太能肯定,不过人总是很容易被蛊惑。薛凌点头称是,霍云婉心满意足,道:“你还年幼,免不了心志不坚,被那些俗世枷锁影响。 且只记着,《佛说大乘宝庄严经》有记,佛陀为救五百商人,不惜犯戒杀生。杀他,是斩其恶孽,免他无量劫苦。” 薛凌也算涉猎百家,却与僧佛无缘,还当真是第一回听说这本子,好奇道:“有这等事?” 霍云婉不满,嗔道:“这可是怀疑我诓你来着”。她偏头往周遭壁上数个龛盒瞧了一圈,复回转来对薛凌道:“这些许日子里,长春宫里别的没有,独独经文佛法不缺,你且坐着,我取一本来予你。” 薛凌目光飘忽,既想着罢了,又当真想看看是否有此记载,到了没有出声阻止。霍云婉候得片刻,一边袅袅起身,一边道:“又哪里是那一本有记,可是好些册子里都写着,足见此事非虚。” 言罢走了几步,就着低矮处貌若是随手取了一本,过来搁在桌上,徐徐推与薛凌,道:“瞧,这《六度集经》,原不是我刚才说与你的那本。你且翻翻卷六,看看是不是白字黑字写着五百商人入海采宝,菩萨杀生而济众,还风雅作了画。” 薛凌伸手将书接了过来,摸索了两下缩回手并未打开,而是长舒一口气道:“罢了,你说是就是,我只是....一时感怀,不值得深究。” 霍云婉掩着袖沿嗤嗤笑开来,半晌才道:“你呀,就是近儿个忙的魔怔了。回去了就赶紧往新置的宅子里住着,大小活计过过嘴皮子,一应交与逸白办的妥帖。有些事,不经手,也就当不了个事儿了。 你自饮饮茶,下下棋,看看簿子,绣绣花。初一十五,来我这里坐坐聊聊天。再是苦闷的话...不若..”她面色浮上羞赧,转瞬泼开来,双手将桌上《六度集经》一推,伴随着轻微“刺啦”声,快速道:“养两个清俊小厮来。” 薛凌被她逗的乐,瞧过桌上经本,道:“莫要说笑,罢了罢了,今日就到此处。” 霍云婉跟着陪笑,就着还在桌上搁着的手顺势将那本经书拿起晃了晃,道:“不拿回去仔细瞧瞧,我这边,且说是请高僧替本宫加持便罢。” “也好”,薛凌觉得自己未必未翻,但懒得驳了霍云婉美意,故而将经书接了过来。霍云婉起身站起往门外交代了几句,慧安师太双手合十不知在嘀咕些什么,随后进来与薛凌躬身施礼,双双合手退出房门。 一群在院里念经的姑子仿佛藤蔓般突而迸发,齐齐站起,各持柳叶净瓶往霍云婉房里去。 薛凌捏了捏手上书本,不知放于何地。正踌蹴间,慧安过来躬身而立,双手高过头顶呈托举状,显是示意薛凌将东西交给她。 薛凌顺手递了过去,这玩意儿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便是当真要看,回去再寻一本即可。 这才抬步要走,忽闻慧安师太且吟且唱。一把嗓子嚎的不亚于老君赠丹之喜,仙翁赐寿之恩。大致意思是在喊皇后娘娘性秉六度,佛法大乘。 她猜这老婆子此举,是为了给那本经文寻个由头,只得驻足安心候了片刻等慧安师太嚎完,方一道儿回了原来的讲经堂,又跟着晕头转向念了个把时辰,总算到了出宫的点。 一行人木胎泥塑般僵硬着站起依次要走,一个小宫女手持托盘跑来慧安面前。托盘里一只锦袋尺余见方。丫鬟道是皇后近日抄了些庄严宝王经,想请师太焚于家父,渡他们入轮回。 慧安一面应答,一面示意站在一侧的薛凌上前接过。薛凌会心上前,闻那宫女轻道:“用毒。” 声音若有似无,薛凌尚未听出个所以然来,托盘就被塞到了她手里。丫鬟一躬身,对着慧安道:“师太慈悲”,言罢款款而去。霍云婉身边的丫鬟,也都玲珑的很。 薛凌咂摸了一下那姑娘刚才唇形,推测是“用毒”二字。这边慧安师太不带丝毫感情催了一句:“这便...去吧。” 她暂歇了念头,垂首应了,跟着人群,沿着来时的路往回。 庭前月(九十七) 走着走着她想了几遭,那宫女的唇形应是是“用毒”两字无疑。想来是霍云婉已得了朝堂消息,忙不迭来给自己报个信。 若是揣测有误,也不打紧,这句话具体是啥本就不值得太过上心,若真是性命攸关,霍云婉必会传达的更仔细些。 知道目的跟漫无目截然相反,却又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就是皆可以不问终点,只管往前便是。薛凌跟着人群走,既不操心出自何方,也不担忧去向何处。至少这一段路上,其实是种不错的安宁。 日头偏西时,一行人回到了隐佛寺。薛凌跟着几个姑子随慧安师太绕来绕去,终绕得只剩她一人,又被慧安师太带往上回来的竹林茅屋处换衣。 一切收拾妥当,唯长发打理不便,循着自己往日习惯,捡了跟竹枝松松挽后脑,走出房门见慧安师太背影如松站立着在等候。 薛凌刚要开口,慧安师太率先转过身来,那本《六度集经》托在手上,道:“施主请。” 薛凌笑笑,下意识看了看近处,周遭无旁人。远远几个僧人洒扫定禅不一而举,却没谁看过来,这才伸手接了道:“谢过师太。” 慧安师太合掌于胸前,轻微躬身念了句阿弥,有送客之意。薛凌心绪略好,笑道:“师太就不留我吃顿便斋?” 这话半真半假的,她早间本也没吃啥,原江苏两家都在马车上备了些点心,只薛凌先前打瞌睡,后又与江府计较,什么也没吃得。 进了宫里去又只寥寥喝了两口清苦茶水,一来一回皆是步行,此刻是觉得腹中饥饿。连带着她暗腹诽了两句,得亏已是初冬,若是盛夏光景,叫她顶着头顶烈日来去,真是要了半条老命。 慧安师太道:“施主是五味俱全人,贫尼不敢与您六根皆净食。若真求粗茶淡饭一盏,前万象大殿自有佛祖布施,请施主自行前往。” 薛凌讨了个没趣,憋了瘪嘴,一扬手中经卷要走。又停得身形,恭敬行了佛礼道:“敢问老师傅,佛门之中,真有佛陀犯戒杀生一事。不是说,佛祖都是割肉喂鹰的主儿么。” “阿弥陀佛”。慧安先念了一遭,停了片刻,语间似有规劝:“施主心中无佛,又何必攀谈佛门是非。” “你怎知我心中无佛,莫非霍.....”。薛凌顿口,本想说难不成霍云婉心里就有佛了,你那亲亲女儿抄个经书都舍不得用点好纸。话到嘴边,却生生掐住,缓了语速胡扯道:“我日日求个太平,这不就是日日拜佛,莫非祸福不归佛门管,我拜错了山头?” “施主魔怔,佛家四大皆空,一切皆归缘法,不问来去,不断生死,又何来祸福之说。轮回有数,各自有名,都无我者。 贫尼佛缘尚浅,不能为施主一一解惑,施主”。慧安伸手往竹林通往外界的小径,示意道:“请吧。” 薛凌看看路,又瞧了慧安师太两样,见其不卑不亢,不怒不喜,没什么特殊表情。 她心中甚觉可惜,难得有个人让自己生了亲近之意。几番讨好,却是个只会念经的婆子,端得是没意思。 薛凌老实行了个礼,权当给霍云婉面子,这便将经书平整收于胸口离了竹林禅院。 离与薛瞑约定的时间还早,倒不是薛凌出了岔子,上回她既去过一趟宫里,自是知道来往所耗时长几何。 特意让薛瞑晚些来接,是为着些别的...念想。 出了竹林,又往隐佛寺前殿走了些,路况熟悉许多。寺庙里多的是贩卖香烛冥币处,又有供佛酒花一应不缺。 她身上历来不少银钱,早间走时还特意多拿了些,见着五花八门好看的都往篮子里装了些,其拐八绕总算绕到了埋老李头那片野地里。 荒草间别无他人,香火气却是浓的很,熏得人闻不到一丁点林木青味。也不知是重阳祭祖的灰烬未散,还是说日日有人上坟,今儿个新添的尚存。 她没遇上,大抵是因为大家皆赶在早晚来,少有薛凌这般日昳时分给人烧香。虽说不是日中,好歹天时还烈,多少有点犯忌讳。 人在边缘处孤零零站了许久,方走得几步到老李头坟前,蹲下身搁了篮子。这一蹲,就再难站起来。 她学着在宁城城外的义冢样,先斟了满满一杯酒水洒向地面。 杯中佳酿还在往下淌,薛凌心急火燎一手将杯子往身后丢出老远,撩起衣袖就擦。 老李头是个大夫,向来贪生畏死,滴酒不沾的。 地上春草早已消尽,只留些枯黄根茎蜿蜒蛰伏于地面。隔着一层布料与手掌皮肉相触,粗糙硌人。 她擦了好一阵,瞧地上那方土壤仍是潮湿模样,显然琼浆玉液已入土,再也收不回来。这些天的茫然无措都涌上心头,霎时跪坐在地,呆呆看着这一拢黄土。 底下,底下竟埋了个人。 老李头,死了好些日子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薛凌终强撑精神,燃了香烛,笑着念叨:“反正你喜欢收着东西,不是前儿我不来,是乃是事多。如今一并赔与你,且当是发横财。” 说罢整个篮子里的东西悉数扣了出来,一堆火燃的老旺,合着百十来根香烛散出的青烟直冲云霄。若不是隐佛寺里经常火光大盛,怕不是得有人怀疑林子着起来了。 她站起来,将那本六度集经也丢进了火堆。 薛瞑再来时,却不是自己驾车,而是个早间那个老头颤颤巍巍坐在车架子处。薛凌已在寺门处等了一回,人倒是没闲着。 寺门往里的走廊有丈余高的十八罗汉相分列两旁,各罗汉处皆有瓜果点心供奉,恰合她今儿没吃些啥,只说挑了自己看上眼的,随便垫垫肚子。 孰料这么大的隐佛寺,供奉的东西竟中看不中用,比之她日常吃的东西不知差了哪里去。拿得一块啃一口便觉难以下咽,还以为是自个儿运气不好,转个面塞回去又拿下一个。 供佛的果子,向来是要散给信众或贫苦乞人吃的。进寺拜佛的香客自取一二也属正常,是以并无僧人劝阻。 正是知道这些,薛凌才多有放肆。薛瞑下了马车,进到门里,恰逢她将个果子掼掷在地上。 薛凌耐心不佳,一连挑了十七八个皆是难吃非常,吃到后头已是懒的再往回塞。如此来往之人皆是侧目,几个洒扫僧人也有了憎恶之相。薛瞑忙上前道:“小姐何事动怒。” 薛凌伸手又抽了个果子递给他,冷道:“你尝尝,给畜生吃,畜生都嫌遭罪。” 庭前月(九十八) 薛瞑唯恐自己成了个畜生,不敢多闻,忙垂头低声道:“小姐先回吧,佛门重地,放肆不妥。可是饿了,马车上有茶水点心备着。” 一个僧人匆匆而来,脚步声极响。薛凌手还伸着没收,斜眼瞧过去,却见那和尚全无慧安师太般慈祥,一张肥脸油光满面,不似个正道菩萨,更像个啖肉偷香的地痞无赖。 那人正是听了底下禀香客生事,过来一瞧究竟的。孰料薛凌是个芳华小娘子,所谓闹事,好像也不过是多拿了两果子,当下没作言语,只面上有些凶恶。 到底来往人多,薛凌瞟过便做罢,轻哼一声,丢了手上破烂往门外走。薛瞑急忙回身冲着大胖和尚赔了两句不是,又不动声色往宽大僧衣袖里塞了几张银票,这才快步来追薛凌。 二人皆上了马车坐定,赶车的老头子一声吆喝。薛瞑一边从食盒里往外取东西,一边道:“几个果子而已,小姐.....何故介怀”。说完斟了一碗茶水递给薛凌道:“当心烫。” 伸手不打笑脸人,薛凌虽还略微带怒,翻个白眼仍是接了水,一口灌进喉里,就着杯子去掀了窗帘,望着外头道:“我吃的喝的,合该都是好的。今儿个咬了一嘴屎,没掀了那几桩老泥桩子,算他们几十年经没白念。” 薛瞑本是低着头,听见她气呼呼的,忍不住偷着往上抬眼看。他的小姑娘,跟个炸毛的兔子一般,又凶又软。明明说话如此遭人嫌,却如此好看。 十七八的小姑娘,真是喜怒都动人,任是无情....也动人。 他失了本分,没赶紧去续水。又没彻底失了本分,说着所有下人该说的话:“小姐衣食,是该是最好的,原是小人思虑不周。” 好多年没见这样的狗腿子,薛凌不可置信般猛然回头,看过几眼悻悻道:“算了,我是饿得慌,去办事什么也没吃”。她自来无礼,却又对别人的纵容极不好意思。 今儿这一遭,也不为着饿与不饿。无非就是刚从老李头坟前刚过来,愁绪思念都没散,捡着几个果子全是又涩又硬的烂东西。想想好歹老李头也要吃得这寺里一亩三分地,不由叫她气不打一处来。 薛瞑点头称是,连忙又捡了块点心,用纸托着递给薛凌。 薛凌看着是味桂花绿豆糕,脸上盈出些笑意来。这玩意是京中甜味最淡的点心了,仅仅用蜂蜜渍过的桂花调味,不似别的,跟那砂糖不要钱一般的洒。 咬过几口,薛瞑又递了碗茶与她。吃喝一阵,心下略好,薛凌奇道:“真是怪的很,我瞧那果子十分新鲜。一口咬上去,先是古怪的甜,还没回过味,跟着就涩的发苦,皮又硬,瓤又酸,我以前在冰雪里刨出来的草根也不见得这般难吃。” 薛瞑笑笑,坐到车厢另一侧,好一会才道:“瞧着新鲜而已,寺里供的瓜果皆是用糖浆蜡层涂过的,自是难吃非常。” 薛凌打断道:“这是什么道理,我早间还说拿些鲜果香烛供奉,都去哪了。”?她想着自己在苏家在齐府去过隐佛寺老多回了,每次去都是捡着好的挑了送,怎么今儿个拿起一个就不能咽了。 “寻常香客供奉的,自然是寺里师傅拿去用了。夏日还好,蔬果不缺,这都到了初冬,新鲜的瓜果身价水涨船高。 为了节省开支,就在瓜果表面涂上一层薄薄的糖蜡,能保其外表连月不腐,色泽如新。但这法子,也就装个样,顾不得内里。所以小姐您看着新鲜,不定是放了多久,哪能好吃呢。” 薛凌蹙眉道:“可隐佛寺,历来作皇家外寺,拜香祈福皆在此处,年年是有朝廷拨款的,岂会缺了几两瓜果钱?” 薛瞑对着她温柔笑过,没回答此问,垂首另道:“小姐既然知道这些,必不会计较小人那会不作偏帮之罪。” “你的意思,我那会若真与那秃头和尚打起来,你倒要帮着他了”?薛凌声调忽高:“我当你来给我接风洗尘,合着你来息事宁人。” 薛瞑忙道:“不敢。” 薛凌喘了一口重气,又觉满腔邪火上头,狠狠扬了车帘转脸向外,兀自吹风,再不作言语。眼前行人闹市簌簌过眼,叫卖吆喝此起彼伏,她是个...过客。 几两瓜果钱....,是几两呢? 隐佛寺那么大的一块地,里头立着的神佛鬼怪无数,更莫说还有些名士贵人的灵位金身种种,一年下来,想必报给朝廷的账目,单供奉之物一项,就要以十万为记。 不知这样多的一笔钱款,最后是进了哪个秃驴的口袋。更不知魏塱去时,有没有随手拿到过这样一粒光鲜亮丽,实际早已干瘪生涩的果子。 薛瞑还在惴惴,忧心自己说错了话惹薛凌生怒。然薛凌下巴搁在车窗檐上,脸上全无火气,只有满面尘霜。 她为着霍云婉那番话,难得对着佛祖生了向往之意。可几个果子一啃,只觉佛祖也不过如此,连吃口果子的事都替自己做不得主,上哪去杀生救生。 进了江府宅门,薛凌仍恹恹不愿说话,直回到自己住处,倚在椅子上方勉强打起精神自言自语般道:“何以早上是你赶车,下午又换了那人来。” 声调极轻,薛瞑却是光一般瞬间从角落里冒了出来。他一路不敢作言,听得薛凌问,忙上前几步躬身道:“弓匕说府上有事,家养的车夫都去了,就剩一位,要备着府上人不时之需,不便替小姐赶马。这本是简单活计,我们做下人的都会,自当为小姐解忧。” 薛凌想辩驳,又觉无力的很,只憋了憋嘴角,表情有些愁苦。半晌才轻道:“既是人人都会,何来不时之需?” 薛瞑不作他想,道:“许是有些场合,见不得生面孔。府上马夫作何模样,总有人识得的。” 薛凌似全然没听见,眼皮子都合上了。她早间起的早,昨夜睡得也不安稳,现身上心间都觉又困又乏。薛瞑等了一会,不见声响,轻声道:“傍晚凉意重,小姐不若去床上歇息。” 仍是没人回答,他鼓足勇气抬头看,恰逢薛凌睁眼,一双秀眸惺忪,软软乎乎樱唇开合,呢喃道:“你去查查,查隐佛寺管采买的秃头是哪一个。” 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于薛瞑而言,不像下令,像在撒娇。 庭前月(九十九) 薛瞑喉头一滑,下意识闪躲开视线,随即觉得不妥,再回神看,薛凌又闭了双眼倚在那,好似刚才只是句梦话。 他手足无措换看四周想找个什么东西来给薛凌覆上挡挡寒气,然薛凌屋里少见这姑娘家玩意。寻过一圈未有所得,方记起这些事,还是遣个丫鬟来做更合理些。 薛瞑转身往外,临行又做贼一般回头瞄了一眼寐的薛凌,转瞬一颗心狂跳。直出了门捡了个丫鬟交代完,才勉强平复稍许,惦记起薛凌想查的事。 隐佛寺这块地,并不好着手。里头采买的秃头和尚可能容易找,背后藏着的主子却是难挖出来。 梁国上下说不得佛风大行其道,但僧人地位到底凌驾于普通百姓之上。隐佛寺既为京中第一寺,更是树大根深。 薛凌临睡前还带着稍许疑惑,怎地果子烂成那般,居然太平无事的摆放了这么多年。她回京以来,辗转几家都是京中大户,因而往隐佛寺来去自如。一时竟想不透,隐佛寺既为皇室,哪有真正的平民百姓能入内。 上位者锦衣玉食,皆和她一般来往有茶,进出有食,岂会有人伸手去捡个果子来啃。实在干瘪的不能看了,撤下来往义庄等处一洒,那些乞者十天半月没吃过一顿饱饭,加个果子不亚于馒头里生虫,权当老天爷赐的荤腥,何来好吃难吃。 这些琐碎,和李阿牛讲的趣闻一样,不遭到自个儿身上,无非就是嘴里嚼舌头,当个乐子罢了。 她也不想替天行道,也不是为己出气,就是临眯眼想了那么一遭。皇家鬼神的大小事儿都在隐佛寺办,若能在隐佛寺找个秃头拿捏住,不定啥时候能给魏塱捅一刀。 不过这些事还远,薛瞑也没理出个所以然来,拾掇完外头又无声潜入房内,在黑暗处静静瞧着薛凌安睡。 他本想叫醒薛凌去床上,可那些丫鬟说薛家表姑娘最不喜欢旁人去她屋里,更不喜欢人扰她,所以只蹑手蹑脚进来加了方薄毯,逃似的窜了出去,气都没敢大出,跟活见鬼一般。 他瞧来瞧去,忍不住要笑,又想起初见薛凌的模样。扎着将军髻的小公子挑帘上车来,跟寻常男子无甚分别,却又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是个姑娘。 脸上些许尘灰完全掩不住她白皙肌肤,若其自个站着,身量顶多清瘦,说不得娇小。偏当时薛凌跟三个胡人加脸上有疤的申屠易走在一处,就显得格外精致。 几个人挤挤攘攘在马车里,即将去赴死的他也能看出薛凌的不耐。这身娇肉贵的小姑娘家居然要跟自己一道儿去赴死,世间之事真是有意思。 有人不想死,有人活的不耐烦。 可他是个死士,死士大多不想死,但很少有死士怕死。只要不怕死,一切计划就会按部就班,不会有丝毫改变。 变的是一只手,宫里的人一经追上来,一切都变了。那小姑娘除却在开始慢了半拍,立马就力道准头皆不输男子,其身手若单打独斗,怕是不惧在场任何一个。他好奇,这样的好东西,莫非是哪家老爷有特殊癖好特意养出来的? 对的,死士这种产物,并不算得人,只能算个好东西。 其实江府的生涯还算不错,尤其是在先帝未去之时。江府位高权重人清明,府上的好东西只用看看门,守守家,闲下来吃吃喝喝翻翻书都随意。对一个好东西而言,这就是到了好人家。 刀光剑影之间,他尚有闲心追古忆今。他本来就该在那破地身受重伤,然后被宫里人追杀之死,所以无需太过拼命,装装样子力证自己拼过命就行了。 只是,那小姑娘将他护得太牢实了些。说起来入了江府这么久,也没遇上什么主家危急存亡之秋,所以他自己都不知道,人还能被护的这么牢实。 他躲在一张“霍云昇”的人皮面具下偷笑,却没能笑的长久。重伤是意料之中,却又突如其来。他支开了那姑娘姑娘去牵马,想着不知是谁会将自己捞走,然后丢弃在荒烟蔓草之间。 不过手脚还是要挣扎,因为不能死在当场。他在疼痛里挣扎的艰难,那只手又从血肉腥气间冒了出来,直接将自己拎上了马背。 他忍不住想伏在人背上,又恐血迹污了衣裳,纵然那衣裳上早就不干净。忙里慌乱之间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想着府上怎把收尾的活儿交给了一个姑娘干。他总不信这姑娘是要带着自己逃命去,还以为薛凌要将他送往某个风水宝地长眠。 如今想想,人人皆在做戏,只有她在真正拼命,有谁能抢在她之前将自个儿捞上马呢。 被人追上之后,他也真心实意赖在原地,等着与那人过上几招,一个失手,此生便再无多念。奈何那姑娘死活不肯让道,到了也没能成全。 薛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梁上,呼吸有些泛酸。他记起薛凌驭马也极其娴熟,杀人更是利落。打斗间见不得人心智,但胜负之后却能轻易辨别一个人心狠与否。他记得薛手起剑落,不带丝毫犹豫,一剑封喉不足以,转身将一匹残马脖子都切开大半。 他当时不识得薛凌是哪家小姐,以为是个死士临时起意救了自个儿。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好东西。狠辣与仁慈,秀气与锋利,种种截然相反的事物在一个人身上相互交融,没有半分生硬感。 这么个好东西,真可惜是个好东西。 二人一别之后再音讯,直到黄宅外头再次遇到,他又走了神。走神算不得错处,可是再三没能圆了主家的愿,即使没有错处,那本身就是个错处。 府上人宽泛,他本想着赐死应该不至于。不料弓匕开口冷漠,弯子绕了一大圈,是想将自己送给外人。若那外人不要,那也怪不得府上无情。 他欢天喜地,他知她会要。即便不要,也无关紧,最要紧的是,她并不是和他一样,是个被人当东西一样养出来的器具。 他得以跟她一个姓氏,得以跟她身前身后。他为了更周到些,特意像弓匕请教了不少一个贴身小厮该有的分寸。他得以知过往,得以共明日。得以用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情静静站在这,看佳人睡浓,听庭前风疏。 当下人的都知道,主子开口认了做不得数。唯有将事儿托付给你之后,才算得认了你是自己的东西。 所以他想,从今日起,他应该就真正姓薛了。 庭前月(一百)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世事从来多艰,岁月古今无常。这场美梦能千秋不醒的话,确实再好不过了。 薛凌在榻上沉沉睡去,晚间饭点仍是未醒。府上丫鬟来瞧过,不敢出声叫她,便另备了吃食在厨房。 待到深夜骤寒,她勉强睁了眼,移步到床上。男女有别,薛瞑不敢失了分寸,只隔着帘道粥水小菜都是热的,可要用些。 薛凌一边解衣衫,一边打着呵欠说不吃。她饥一餐饱一餐惯了,下午在气头上又饿极贪多吃的撑,这会睡意浓烈,只想赶紧盖了被子在身上闭眼。 外头明月极圆,窗棂上前儿个挂的两枝“辟邪翁”还没撤,枝叶映影,自成佳趣。是个良夜,所以她也没生梦魇。 第二日醒的倒早,人睡足之后觉得神清气爽。自个捡了套淡天青的袄裙套好了,这才唤了丫鬟来梳洗,而后又顺手将那枚石榴钗子别在了发髻上。二者看上去有些不搭,丫鬟只抿了抿嘴,没多做言语。 念着要离开江府,薛凌差人去喊了含焉一道儿用早饭。后者自是又惊又喜,兴冲冲赶来坐于一处,未等薛凌开口,先絮絮叨叨一堆,又是问安又是逗乐。 早间一味干贝粥煮的甚好,贝柱撕的细如发丝,粥水绵密,合着一点素菜碎屑,舌尖过处带着清爽的鲜甜味。薛凌拈着个勺子连喝了两碗,间或有一句没一句的答话,思忱了好半天,终得含焉闭了嘴,她抬头想问“我要走了,你跟不跟我去”,张口却是:“你似乎胖了许多。” 含焉登时一瘪嘴,似带着些委屈,低头往自己腰身上转了一圈,又娇怯看薛凌,佯装生气道:“哪有许多......” 薛凌眨巴了两下眼睛,想起齐清霏说姑娘家胖了不好看,料来自己说错了话,埋头接着将粥水吸溜的“呼噜噜”响。 含焉是胖了些,山珍海味流水一般供着,衣食起居一应有人照应,心病身病皆养去大半,又是冬日渐来,衣衫加厚了几层,看着不胖也难。 看薛凌难得局促,含焉觉得颇有些可爱,道:“姑娘比我吃的还多些,怎么就一直是窈窕身段,本就生比我高些,越发衬的我是个木头墩子了”。话间半是与自己赌气,半是艳羡薛凌,却丝毫不惹人反感。 薛凌口里一顿,反应过来合着这蠢货过来坐了半天,就吃了块手指大小的炸果子,是为着这些。她抬头欲劝,恰逢含焉脸上一丝神伤闪过,继而又开怀道:“胖便胖些,现在也无需.......”。她与薛凌四目相对,话未说尽,笑着端起粥碗,舀了一勺到嘴里吃的格外欣喜。 薛凌没说话,嘴里上下后槽牙摩擦了下,“咣”一声将勺子丢碗里,道:“我饱了,你慢些吃。” 含焉当即放了碗站起道:“怎么了,我没有别的意思,薛姑娘,我刚才.....” “我真饱了”薛凌打断道:“你一直在念叨,我都喝三四碗了,清水都能将肺叶子灌漂起来。另一头还有些闲事,你自个慢慢吃吧“。说完起身走人,也没提起那茬。总也不是马上就走,再说人家未必愿意走,说早了,徒生为难。 后头是丫鬟轻声劝:“表小姐就这样子,夫人几乎每天都要交代得罪不得,姚姑娘你.....” “她是得罪不得,那是她人好,不该被得罪“。含焉毫不迟疑的辩驳,面上却有些神伤,坐下片刻后又恢复如常。江府里头,三五天见不到薛凌都正常,今早上这个模样,也说不得反常。 薛凌捡了两片干藿香叶子在嘴里去味,回自己屋坐了稍许。原该直接去江玉枫处问问魏塱究竟刨了个什么出来。但她今日着实起的早,恐赶上江玉枫妇人幼子在侧,别扰了人一家父慈子孝。 另来她惦记着昨日之事,对江玉枫颇有微词,故而懒得上赶着,想来不多时弓匕就会传话来,毕竟江府肯定也惦记着霍云婉急急叫自己去宫里,究竟是为了啥。 闲极捡了本百家姓来临,乱涂了四五张后,薛瞑跳出来道是弓匕传了消息,黄老爷子是被人用毒害死。 冬日墨迹干的慢,写过的纸张堆叠在一起,都有些粘住了。薛凌悬笔在手,愣愣瞧了片刻才答:“知道了。” 薛瞑又问:“不回话吗?” 薛凌似有些为难,声音经空中冷气消磨,不带任何温度,:“你让他先回吧,就说我下午过去。” 薛瞑无声刚要退,薛凌手中笔杆跌在桌上。“算了”,薛凌道:“还是现在就去吧。” 薛瞑听出薛凌话里不情愿,开口欲劝:“小姐若是..” “若是....“,薛凌已起了身,阴冷着脸咀嚼重复这二字,经过薛瞑身边时,看门房外无人,料来弓匕是在院外等候。又退后两步,与薛瞑面面相对,距离不足半尺,极轻道:“若是我要杀了江闳.....”。几乎没有声音发出,仅有唇瓣开合,仿佛她从始至终压根没说过话。 江府如何,早晚而已,不值得提前说道,倒是眼前这个人,并非就能全权信任。早些漏个口风,能套出些马脚,早一日打发。她确有些杀心暗生,借机宣泄而已。 薛瞑也不说话,他以前见着的女子大多比男子低半头,唯面前姑娘和自己相差无几。二人咫尺之间,呼吸间的热气带着轻微霍香味,萦绕在鼻尖微醺不散。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囚于密盒之中,早已濒临窒息,血肉筋脉都发僵。忍不住要猛吸一口,仅存的神思却又死死克制住叫嚣的欲望,只能徐徐吐纳,尽可能缓慢的去消耗赖以生存的气体,好将这一场苟延残喘拉长。 他根本就没听见,或者说看见薛凌说的是什么。他唯一清晰入耳的,是薛凌先前那“若是”二字。若是,若是二字,是个假设。假设的事情,发生也可,不发生也可,如何都可。 他调动全身力气,重重点了一下头。那阵香气飘然散去,密封的盒子瞬间打开。薛瞑转身追出院外,是薛凌偏头手指拨弄着发边石榴花,对候着的弓匕嫣然笑道:“今儿个来的这般早,江少爷捡着银子要我去分么。” 弓匕赔笑:“是姑娘起的早,捡了银子可要分给小人一份。” 庭前月(一百零一) 大户人家的规矩总是很有意思,以前弓匕成日往自己屋前闯。现多了个下人拦着,他便只能在院外等。薛凌回头,与薛瞑笑的意味深长。 她是起的早,她起的早,旁人知道的更早。终归这是江府的地儿,自己只是人家秃头顶上一虱子。举手投足,都被瞧的清楚。瞧的清楚不算,弓匕来的这般早,连个假装的遮掩都没有。 薛瞑以为薛凌是有事要交代,紧走几步上前,却听她道:“你去我房里将那几张纸晾晾,呆会来我回来还要呢”。说罢方转了脸与弓匕一道儿说笑着往江玉枫院里。 难得今日江玉枫不在书房,而是于湖心一点亭里。不过也差不了多少,终归书没离手。薛凌站在这边桥头,目光先过去。但见亭子四周以轻薄织物为幔挡风,里头公子身影斜倚在一方躺椅之间,随着帷幔轻晃而绰绰摇曳,似读兴正酣。 她脚下没停,且步子迈的颇快,心中却暗嗤了一声,只道这架势,不去翠羽楼开张接个客真是可惜。那里的春娘环肥燕瘦,貌美春公可是常年缺货。 弓匕只瞧见薛凌举止随意,还当她今儿个心情不错。倒也难怪,想来薛家姑娘也已经听说了,皇帝在自家外公骨殖上验出奇毒。 他是江玉枫贴身小厮,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说是骨殖还有些不恰当,毕竟黄老爷子还没烂成一把骨头渣。 但皇帝说是在胸骨上验出来的,那.....总得有骨头来验吧。具体是个什么模样,就不是他一介下人说的清。心中腹诽而已,也不用太过讲究这一二用词。 薛凌几步迈到亭里,伸手将一匹帷幔扬的老高,直至她坐定道“何以这么早叫我过来,还打算睡个回觉来这”,那帷幔还在空中飘荡的悠悠然然,没全然垂下。 江玉枫先抬头瞟了她一眼,而后轻缓搁了书本,回正身子,一边取着夹子陶炉一边道:“听说你昨儿个歇得早,还以为今儿已经睡足了。如何,还困乏么。” 说着话间,弓匕垫着巾子从桌下端了个尺余粗细的炭盆搁在桌上,熊熊火气朝着薛凌扑面而来。 天还算不得恶寒,薛凌又是个贪凉的人,下意识偏了偏头。弓匕忙告了个罪,往旁边挪了挪。 江玉枫往陶炉里夹着炭火道:“该早些煮茶等你来,不过我新得了一筒绿玉君,起封时的异香最是难得,不敢独享。” 薛凌由得他慢条斯理往陶炉里夹了七八粒燃着的火炭,又弓匕将炭盆放回桌下,方咧嘴笑道:“听说我歇的早,听谁说,这可真是隔墙有耳。江少爷不去听风声雨声万民声,跑姑娘家房里听人打呼声,这不是君子之道吧。” 江玉枫面不改色添炭,跟着笑道:“江府里头的事儿,谁还听不得一两句,你不也在我梁上常来常往。薛姑娘踏遍了天道地道人间道,现又坐而论道”。他看与薛凌,揶揄道:“是比我胜之一筹”。言罢回眸将煮水的茶壶搁到了陶炉上。 羽扇左右摇晃了几回,那茶壶便往外冒着热气。江玉枫开了桌上锦盒,取出一截竹筒来,果真是“绿玉君”,还如长在土里般翠绿欲滴。 薛凌貌若瞧的专注,实则不已为意。身外之物,她是贪好,却没多偏爱。且这玩意儿并非多罕见,无非就是一拢新茶塞进竹筒里封着,要喝了掏出来尔。往年间苏府里也曾饮过几回,尝不出个优劣。 江玉枫轻手拆了香土封的口,刻意往薛凌跟前递了一递,道:“如何?” 薛凌装模作样嗅过,身子往后一趔,理直气壮的喊:“闻不出来,我生的野,不爱这些玩意儿”。总归是要走了,她也懒得再和这些蠢狗阴阳怪气,怎么乐呵怎么来吧。顿了一顿后,又道:“很像皇后处云雾盏的味道。” 江玉枫笑笑不答,缩回手煮水分茶,仍是温吞调子:“院里一方洞天,无非也就是个赌书泼茶寻常事,哪还有别的玩意”。说罢续了滚水,束手好整以暇瞧着薛凌等茶开。 “哪能没有别的玩意儿,外头吃的喝的,假的真的,黑的白的,喝药的上吊的,穿红的带孝的,京中啥找不出来。” 弓匕上了几样干果子,薛凌低头只管拈起往嘴里嚼的嘎嘣响,囫囵着舌头将一段话嬉笑着编排的跟说书先生一般。 话落好久不见应答,又记起“春公”一想,抬头嗤嗤笑开来道:“我倒是忘了,那郎情妾意,眉来眼去的也有,你不妨去试试。我以前在苏府时,苏远蘅就好这一口。那院里.....” “休得胡言“。江玉枫出声阻止。半晌又道:“你今日兴致颇高。” 薛凌一扬手,张嘴去接空中掉落的花生米,而后道:“也算不得高吧,就是.......”,她偏头:“快活。 自我回来就脚不沾地,没日没夜的,好像活儿就没个尽头。今早睡醒之后,突然发现,诶,近日无事,合该美梦,自然就快活”。她又往空中丢了两粒花生进嘴后道:“虽比不得江兄这个闲情逸致,好歹自身宽泛点,图个自在。” 茶水已开,江玉枫撇去浮沫,洗过茶碗斟了递给薛凌道:“是值得饮上一杯,早知你如此快活,该备些佳酿,清茶未免寡淡。” 薛凌端了茶水抿过,随口道:“喝啥都是一个味,有什么事赶紧说了。你不得胡言,我却是能胡来的,也趁着天光大好,赶紧上街去寻个死的活的,哭的笑的”。她干笑两声,一脸的无赖样子喊:“得个乐的。” 江玉枫似忍的艰难,正要开口,薛凌又抢着道:“若是黄老爷子中毒身亡这事儿,就免了,我已知道了。 你我是不曾下过毒的,量来京中也没谁跟个老不死的过不去。所以这毒,多半是皇帝自个儿抹上去的。看来是黄旭尧进宫吓着了它,又不能明里开查,这便往个死人身上涂东西。 闹的大章旗鼓,不就是你我得偿所愿,皇帝要跟自己母家争一场么。可短时间内,谁输谁赢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懒得在今日计较,还有旁事吗?” 江玉枫徐徐点了头,搁下茶碗道:“你消息倒灵通。” 庭前月(一百零二) 薛凌并不十分确定霍云婉传的是“用毒”二字,说来只是抢个先机。现江玉枫承认了,她有意替霍云婉遮掩,道:“朝堂上明着争论的东西,差人传句话就完了,哪里就是灵通。” 江玉枫笑笑掩过,昨儿薛凌没来问,他猜薛凌已是知道了,确然是朝堂上明着争论的东西,想瞒也瞒不住。这厢开口另道:“那可真是不巧,我这里尽是些朝堂上明着的,这还与你薛少爷说是不说啊。” “说说说,再是明着的,我耳朵又不如你好使,总错漏了不少。” 江玉枫看薛凌杯子空了,又替她续了些水,方娓娓道来。除却黄家事,还有一桩是与薛凌提过的,原安城节度胡郢已经被押送回京了。 此人是沈元州治下,又与羯族小王爷逃脱一事休戚相关。西北那块地,于皇帝而言正是多事之秋,如何平息,不得不说正系于此人身上,必须要多加留神。 按理说这等事江府与瑞王筹谋即可,假手于薛凌,若成了反倒多添忌惮。然江玉枫隐约觉得石亓能跑掉必然跟薛凌脱不了关系。 虽无确切把握........但那个印,当日薛凌与江玉枫曾共同拓印了请府上门客王儒查看。后薛凌再没记起这个人,江府哪能罢休,再三研究比兑后,王儒终是解出了上头文字,正是石亓大名。 江玉枫一经拿到,立即去寻了胡人族系名册来,故而知道薛凌与石亓之间必有渊源,免不得叫他揣测良多。 又有三人成虎,朝廷的说法一下来,江府则愁绪更甚。只担心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是薛凌一手算计。 这个人,去了胡地,连手拓跋铣,帮他拿下胡地五部。又撺掇羯族的小王爷,深入虎穴,弑父杀兄,独揽一部江山。 不然,怎么就会那么巧,她孤身一人,既能捏了拓跋铣的软肋,又能在万千马蹄之下将石亓的贴身印拿回来。 无非就是投其所好,拓跋铣想要一统,羯族小王爷想要大位,各取所需,托薛凌做个中间人。而她要的,就是拓跋铣将霍云昇骗出城,三人合谋做了这场戏, 这些不着边际的猜测也曾和江闳讨论过数次,可惜往事如烟,水过无痕,怎能求出个答案来。想要深信不疑时,又记起薛凌当时且惊且喜全然不似成足在胸的样子。想要彻底摒弃疑虑时,薛凌此人从来反复无常,演技极好,谁知道何时真何时假。 最主要的是.......石亓逃的神不知鬼不觉,这是江府托苏姈如打探出来的消息。 有能力让一个人在安城里凭空消失,要么就是安城里的人集体假装瞎了眼,要么就是那个人对安城比自己家还熟。 安城节度胡郢如何先不评判,但据说,当时安城里还有沈元州遣过去的人将石亓守的寸步不离。那个节骨眼上,沈元州敢将人放走的话,无异于耗子衔鱼过猫窝,抹了腥的送。 所以石亓能走掉,定然是有个对安城无比熟悉的人给他指了条明路。 这么多巧合撞在一起,江玉枫不得不在此时试探薛凌,想将她扯进来做个当事人。 薛凌手指捏了花生米摸索了好半会,才将石亓那倒霉鬼记起来,蹙眉道:“我一直不得空,未曾细翻过羯族送子为质一事是如何定论。只听得你们说,朝廷最终给的解释是石亓与鲜卑拓跋铣合谋,弑父杀兄篡位?” “真相如此”。江玉枫请茶,目光停在薛凌脸上。 薛凌想的专注,未注意江玉枫查探,片刻才道:“大概真相如此吧”。又抬头道:“若是如此,安城主事最后要么是失职不查,要么是与胡人勾结。 皇帝大概想要借此事重治一下西北政权,毕竟那块地,如今是沈元州一人,他总是不放心的。可即使你们有什么打算,也得等此人定罪之后再说吧。 官员擢升贬斥都是大事,少不得朝堂上要争论个十天半月,这便更长久了去。现儿说来,也只能当个闲话啊。” 江玉枫道:“倒也算不得闲话,不过是提前问与你,可对此事有什么独特见解。亦或......” “什么独特见解,我的想法哪次都和你们八九不离十。不就是皇帝并非想查这个人,而是想借题发挥,将沈元州的权力分一分么。 真是一口烂饭翻来覆去嚼,他给一把烂骨头抹药水,不也就这路子么。逮着个麻绳非说有蛇,搞什么花样自家有数。” 她捡了枚果子,语气柔了些:“我不信旁人就瞧不出来,等他们闹完了再说吧。” 江玉枫收了目光,跟着道:“你说的也是,可若能知道羯族小王爷脱身的真相,或许可以早些布局。西北那块地如何,你最清楚不过了。” 真相是用来布局,而不是为了揭开。薛凌舌尖滑过口里果子,偏头道:“你说的是,可真相这东西,我也不在场啊,上哪说去。” 江玉枫缄口,另起了由头,道是李阿牛回京已上朝复职,好些臣子上奏为其请功。皇帝有意着其御林卫北城兵马司副统领一职,不过朝堂也有二三反对者,理由不一而举,是以圣旨尚未下来。 但估计也就是近几日而已,李大人屡建奇功,理应封赏。既然文不成,那也只能助起武就。好歹李阿牛一柄宽剑耍的还有模有样,给皇帝老儿保驾也算物尽其才。 此事在薛凌意料之内,也没什么好提,跟着随口附和了两句。略微想了那些反对者,大多可以确定是忠实的皇党。毕竟现如今魏塱对李阿牛尚有疑心,能拖两天是两天。 江玉枫笑笑道:“为显皇恩浩荡,除却官位金银,陛下又令礼部为李大人择字,来日修谱立传,免了阿牛二字粗野。” 这一着薛凌倒是没想到,小愣了下嫌弃道:“我是不懂这赏赐,好生生改了人爹娘起的名儿,岂不欺师灭祖。” 江玉枫还是那句“休得胡言”,随后笑闹了一阵,果子便吃得仅剩三三两两,残茶冲出来已只剩一抹淡绿。 薛凌早膳用的本就多,现觉撑的慌,告了个罪,不等江玉枫答话,起身走出两步撩了帘子。 跟着倚在栏杆上,轻道:“我要走了。” 庭前月(一百零三) 身后沉默片刻,江玉枫才问道:“走去哪。” 薛凌伸手,揽了一怀湖上风光。雀跃道:“天下之大,又有哪里我去不得?” “可是身边人有何怠慢?” “倒也没有,只终究人在檐下,见天儿的抬不起头来。” “荷尽则无盖,菊残尚有枝。若傲骨自存,年月春秋消不得,一方陋室怎就压的你弯腰。薛少爷来去随意,何必自谦呢。” “时来天地同力,运去英雄束手。有道是龙游浅水让虾,虎落平阳忍犬,我不过竖子匹夫,江少爷笑骂由人,何必抬举呢。” “实在说你不过,愧对先师教诲。虽是虎卧不久,是龙盘不住,可这世道艰难,贤者亦难独善其身。我见那姚家姑娘窈窕淑女,还尚未婚配。玉璃虽还在丧期之内,来日总也要成家立业。你这一走,何时归来替他们担待?” 薛凌往手心哈了口气,寻常道:“各人自有各人福,哪有人须人担待。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敢再让江伯父多担待。” 江玉枫道:“薛凌。” “嗯”?她随口应了声,却好久不闻后头说话。奇怪转过去,瞧见江玉枫还好端端坐在椅子上。见她回头,方退了身上裘皮氅子,单衣站起,一瘸一拐往薛凌处走。 薛凌本是瞧的专注,见他身形忽然往右一个趔侧,还当是脚底处有什么绊着了。下意识目光往下移,这么个功夫江玉枫又跛着走了两步。 她忽而明白过来,江玉枫是废了腿。 此事本早早就知道的,只这些日子里与江玉枫相见不是偷偷摸摸,就是在乌漆嘛黑书房里如老僧坐禅,不见得他起来。但见江玉枫时时神色如常,她也全然忘了人是个残废。 现天光大好,红日当头。再是江府自己园子,到底周遭有下人来去,难免江玉枫要掩饰一二。 薛凌心下无来由的有些酸涩,却并非同情和抱屈。这感觉她也说不上来,大抵就是江玉枫那句话说的,世道艰难,仇人也好恩人也罢,大家都艰难。 久看显的无礼,她撇开目光回转了头,仍愣愣瞧着湖面。亭子就巴掌大块点地,再是跛脚,也无非七八步距离,江玉枫转瞬与薛凌同立于一处,也是眼眸怔怔,瞧的老远。 二人俱是沉默了小会,江玉枫手却从袖里伸出,递给薛凌一方信笺来,道是齐家五姑娘新回的。 薛凌笑笑侧身接过,借亭角凉风将纸簌簌展开,信上说齐清霏一行人刚离了涢城,近日早晚北风刮的厉害,都不能赶路了。 听着有些艰辛,但那姑娘在一张薄纸上哈哈大笑,喊:“三姐姐三姐姐,狗一下马车,被风吹的跟个球儿一样,在地上咕噜噜滚出老远。” 她还说“这边野兔子多的很,阿黄一见着,就追出老远,每天都得去找他,真是不省心。” 又说:“我能看到好大的一片草原啊,一眼都忘不到边。山也高的很,山尖上白茫茫的,是不是落雪了。这才九月里呢,我也没见过落雪。” 这封信写的比往日都长些,大抵是夜晚要宿在车马里,无旁事可做,唯剩写点笔墨消遣。江府干活儿妥帖,倒也不用担心委屈了齐清霏。 薛凌看过后又将信原样折好放进袖笼里,笑道:“递封信而已,何须劳你如此郑重其事,又是请茶又是备席的。说来,可有一路给陈王府报个平安?” 她一句话将前头诸般缘由都揭过,好似江玉枫今儿在此只为这封信一样。江玉枫亦不多做解释,道:“岂敢怠慢,每日都是往陈王妃处走过一遭的,府上去信,也带到了五姑娘手里。” 薛凌心下略欢喜,道:“难怪她没找我上门来,原是托你江少爷的福。” 江玉枫趁机追问道:“你是.......非要走么?” 薛凌再次转回身去,过了好一会才答:“我三年前回了京,一直辗转寄居人下。也曾自己置过两三宅子,却始终撑不起一方天地。但人总是要往前看不是,老头子曾授‘百折不挠’,所以我想多去试试。” “你想做的事情,江府向来拦不住。但今日你我二人在场,我有一问,皇天厚土在前,旭日清风为证,你可敢据实回答。” 薛凌笑,偏头直直看与江玉枫,略抬头,朗然道:“我敢。” 他眼里忽生豪情,汹汹气势道:“以前,此刻,身后事,你可有一心一意,尊瑞王为君?” 薛凌跟着哈哈大笑,斜眼睥睨过周遭,又挑眉回与江玉枫道:“天子宁有种耶?” 江玉枫本与她双目对视,闻听此话,眼里气势渐散,最后回归为落魄的温柔公子,一瘸一拐回到了原座位上,道:“过来坐吧,风还有些凉。要聚要散,也与父亲吃顿便饭。他时长提起你,只最近事忙,我不欲扰你安歇。” 薛凌沉吟片刻,依言回到桌前。桌上东西已清理过,新换了几叠蜜饯。江玉枫似还有意当个说客让薛凌留下,或江山社稷,或亲朋故友,都是牵绊。 薛凌说着棱模两可的话,却一口咬定不日即要离开。二人道别时语气还算平和,各自心中俱是风起云涌。 薛瞑在僻静处等候,有意无意弓匕总是从他面前路过。一来二往,免不得攀谈几句,他没忍住,开口讨教:“我不知主子往事,何以一个姑娘家要刨冰雪里的草根来吃。” 弓匕答的隐晦,道是薛姑娘从平城回的京中,具体以前如何,他一个下人也不知。这边薛瞑还想问,那头薛凌与江玉枫已经散了。 他恭敬上前去接自己姑娘,瞧见薛凌脸色隐隐不喜,低声道:“小姐是有何为难之事么。” 薛凌没回头,只尽可能侧眼往后看了些,笑道:“没有,相反,我自在的很。” 她本想骗江玉枫一二,但最近和霍云婉走的如此密切,量来想骗不过去。毕竟霍云婉在打什么主意,魏塱可能当局者迷,江玉枫等人却是旁观者清。 与其赌咒发誓的来编个谎言,还不如实话实说,让江府等人以为自个儿和以前一样蠢在明面上。 天子宁有种耶? 有的话,魏塱的儿子更名正言顺。没有的话,人人都很名正言顺。所以不管怎么轮,那也轮不到魏玹头上去。 以至于她近日添了些疑惑,怎么江府就找了魏玹这倒霉鬼? 庭前月(一百零四) 薛凌在回自己的路上叹了几口气,念着该找个空档去翻翻魏玹的生平往事,想来这位瑞王殿下,必然也有些过人之处,不然不会得了江府青睐。 她向来觉得江玉枫说话不中听,但今日有句却是对的。要走便走,但走之前,总该与江闳吃顿便饭。二人约了明日阖府一聚,如此薛凌也多余些时间收拾些行李。 她东西不多,却是十有八九不敢让人瞧,故而不能叫个丫鬟了事。回了房挑挑拣拣的直到正午,该带的一应收在箱子里,江府仅剩的岁月,就只剩闲暇了。 因昨夜睡得极好,午膳过后,薛凌仍未有乏意。遣薛瞑搬了张躺椅置于院中,冬日午后骄阳暖而不烈,她一个人摇摇晃晃好不自在。 壑园那个地方,是有几分期待的。虽比不得往日存善堂那般珍惜,至少和那个薛宅有的一拼。里头的人,颇得自己喜欢,以后,在京中就有个真正的落脚地了。 她能断定霍云婉在想啥,等雪娘子的娃一落地,魏塱则去日无多。皇帝一去,太子继位。喝奶的娃,还能真的上朝理事不成,自然皇权就到了太后手里。 所以她更喜欢霍云婉些,且不提霍云婉对自己的依仗更重一些。就凭事成之后的听话程度,那肯定是魏玹远不如个襁褓里的婴儿。 以至于薛凌在想,要不要拉江府一把,劝劝江府回头是岸。这些念头也算雄才伟略,所以光是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她又记起了那张椅子,和跪拜的文武百官。 真好,赢家真好,可以让天下人颠黑倒白,指鹿为马。 她应该是那个赢家,而不是气急败坏喊“出千”的赌客。 她慵懒移了一下胳膊,袖里卧虎撩人。这东西贴着手臂捂了这么久,还是金属特有的凉滑,仿佛是怎么捂,都捂不热。 她倚了很久,像是回到平城外的原野,天地寂静,烟云停驻,只剩她一人在穿梭于浮沉。 直到含焉一脸哀戚过来,轻声喊:“薛姑娘。” 薛凌半抬了眸子,漫不经心道:“嗯?” 含焉仿佛是回到了未进江府那些日子,胆怯畏缩,抖着嗓子问:“他们说你要走了。” “嗯,明儿走来着。” “这样.....” 薛凌没解释,她早间是想好生与含焉商议。想尽可能温和周到的告诉这个蠢货,愿意走,就走。去了壑园,也绝不会有人欺负她。不愿意走,就留,在江府里,仍旧当个千金姑娘被人伺候。 总之,她会接着保她荣华富贵,保她平安喜乐,保她......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记起申屠易。 鲁伯伯曾经说过的,之所以总惦记一个人,那肯定是那人好,你一遇到事儿,就想到他了呗。 如果含焉这辈子不会再遇到事,那肯定就不会再问起申屠易了。 不过这会躺着觉得身上懒的慌,懒得说话,懒得思考,懒得关注旁人如何。所以即使知道是江玉枫指使了含焉来留人,她也懒得动气。 她说的极自然,连个委婉都没有。就明儿走了,跟江闳吃过饭后。终归都在京中,也没什么大件要搬,估计多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壑园。 这么简单的事,不至于还得选个黄道吉日。 含焉垂头好一会,怯生道:“那......那.....” “什么那那这这,你愿意如何就如何。” 含焉明显有些惊喜:“你肯带我走?” 薛凌这才有些轻微回神,看了一眼含焉,笑道:“你想跟我走?” 她确然做了带此人走的准备,不过,她还以为含焉会更想留在江府一些,起码得有些留恋。现看其表情,似乎更怕自己不带她走。 “薛姑娘”,含焉冲上前,握了薛凌衣袖,嗓子哽咽道:“我想跟你走的,我怕你要我留在此处,我....” “此处有什么不好,又无人欺你。” “此处是好,可我.....薛姑娘,我.....此处...于我而言,好的不是这个地方,好的是你。你在此处,此处才好。你不在此处,此处就不好。 你若要走,能否让我跟着。便是....便是要回原来的宅子,我也愿意的。” 薛凌笑笑偏过头去,看远处一簇玉帘花开的正好,韭菜一样的叶子间朵朵晶莹白玉,随风曳过,像是平城春日里残雪未尽,娇滴滴的卧在刚出土的草叶子上。 她看的欢喜,答的也欢喜:“你要去要留,我都不拦着的,不必为此焦心。” 这般温柔语气,实在罕见。含焉心中伤感稍退,却还没完全平复下来,看过四周又道:“我见过这般景象了,薛姑娘,我已经见过了。 我身在胡地时,曾听得来往客人言语。他们说,当年........胡人只进到渭水,便停了。京中一派歌舞升平,未受半点影响。 那时我常常在想,若我与阿娘是京中人氏,就好了。若是个富贵人家,便是最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胡人.....也过不来。 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过了。” 她说:“薛姑娘,我知足了。” 薛凌似乎还是无多大触动,淡淡道:“知足好,知足常乐嘛。你既想去,明儿我叫上你便是。且早些收拾东西,值钱的金银首饰都带着,别白白便宜这场春秋大梦。” 含焉还想说点啥,嘴唇蠕动片刻一咬牙起了身道:“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言罢转身不见了人,好似跑的慢了薛凌要反悔一般。 二人对话,薛瞑在暗处听得分明。在含焉走远,薛凌又移了下胳膊,里头东西还是丁点温度都没,怎么都不热。 她又摇晃了一会,想着莫不是薛璃还得来走一遭。早间谈话时江玉枫说什么不能独善其身,就是指着这两人牵绊住自己。含焉都唱完了,该薛璃唱了吧。 她没能等来人,一直摇晃到日头西斜,薛瞑寻了件蓝底金纹的短帔来说是风大。薛凌推开辞了,自己站起往手心呵了两口热气进屋。 如此无所事事消磨到第二日午间,弓匕来请,说是就等薛凌了。她笑笑遣人去请含焉,让薛瞑去传话“二人皆在府上叨扰,辞行理该一路去。” 江府不缺一副碗筷,弓匕自应承了,又在薛凌院外等了稍许时刻,终见得这祖宗出了门。 庭前月(一百零五) 看模样,是丫鬟精心拾掇过的。合欢红的下裙,配了云峰白琵琶袖小袄,又一圈白狐毛皮作领,热热闹闹将个小脸裹在里头,很是讨喜。 弓匕开口问了安,含焉才从薛凌背后怯怯探出半个身子。他补上一句:“姚姑娘好”,薛瞑跟着轻点了下头。 一行人还如往日笑笑闹闹往了江闳居住的院里,过廊回门入了厅坐定,家丁下人来往好一阵,江府里人才姗姗来迟。 薛凌听见吵闹本是要起身见礼,抬头一瞧,江闳走在前头,稍后些是弓匕搀着江玉枫那瘸子。这便罢了,旁儿竟是薛璃恭敬扶着江夫人。 扶着便罢,踩个门槛还张口轻说了句啥,似在提醒江夫人小心台阶。其嘘寒问暖之殷勤,薛凌登时冷了下脸,没及时站起来。 含焉却是登时起了身,看见薛凌没动,跟着又想坐回去。然江府众人已到眼前。如此失礼不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唯低头尴尬站着暗自决定薛凌若不开口,她打死也不能说话。 这厢正为难着,薛凌笑着站起,躬身行了礼喊:“见过江伯父”,又转脸对着那妇人躬身:“见过伯母”。说完腰直的有些缓慢,却到底没停顿,也未与旁边薛璃有过眼神交集。 含焉急忙行礼,跟着问了二人好。她无身份可以喊江闳伯父,只依常礼喊了大人。又问过江玉枫等人安好,薛凌这才听见江闳不轻不重“嗯”了一声。 江玉枫道:“理该在此候你,不料家母头疾突发,耽搁些许,怠慢之处,还请勿怪”。又略偏头看着含焉道:“姚姑娘安好。” 含焉垂头弯腰不言。薛凌先答了“岂敢”,转向于江夫人道:“未曾闻伯母贵体欠安,如此劳师动众,是我的不是。” 江夫人轻手推了薛璃,慈祥笑着过来上下打量了几眼薛凌,温柔扶着她坐下道:“老毛病了,吹阵子风就挡不住,歇歇便也好了。姑娘来了府上这么久,我早就跟老爷说要聚聚的,不然传出去,旁人说家里不懂礼数。 可枫儿总说你们忙呀忙的,这忙啥,我一个妇道人家也过问不得,只能叮嘱底下人都热情些。今儿可算得了姑娘闲,是我的运气,哪里就是你的不是呢。” 她转头看已经坐于席上的江闳,脸上喜爱之色甚浓,笑道:“小姑娘家颜色真好看,多看几眼,似自个儿也回了十七八一般,那时老爷与我...” 她越说越是柔情似水,渐成涛涛。话到此处,又如春江绝流,赫然收了口,仅余些点滴涓涓,百转千回的,带着羞赧接着劝薛凌道:“快坐快坐,怎能站着说话”,又转向含焉道:“姚姑娘也坐,都坐都坐。” 薛凌笑笑看向江闳,低头抿嘴说的是:“多谢伯母怜爱。” 含焉绞着帕子答了身,僵直坐在薛凌身侧,垂了头不答话。原不至于如此局促,除却平日里与江夫人见过,那回仲秋,她也是与这一家子吃过饭的,而且当时薛凌还不在。 这些人还和往日一般和气,江夫人也是一贯的和蔼温厚。但她总觉得,觉得自己好像...好像人还没离去,就已经回到了从前。回到了看人眼神求活的日子,所以看谁都是一种近乎浮夸的虚情假意。 包括...她的薛姑娘。 丫鬟呈了水盆供主家洁手,上位为江闳,旁儿是江玉枫,再次席为薛璃,主家末尾自是江夫人。二人邻座,江夫人一边撩起水花,一边轻声叮嘱自己的小儿子道:“怎也不与两位姑娘问好,近日你越发没规矩了。” 薛璃与她笑道:“不如房里姐姐好看,没什么意思”,依旧不理薛凌二人。江闳作声道:“听枫儿讲,薛姑娘有意搬离江府?” 底下人先上了一味圆菱甜汤与众人开胃,藕粉勾了薄芡。蒙蒙一盏云雾间,几点殷红枸杞浮浮沉沉呈在薛凌面前,她答:“是有此打算,这些日子承蒙伯父庇佑,不胜感激。 然父亲曾授,君子志于四海,未可偏安残生。殷殷之嘱,不敢违也,是以今日特向伯父伯母及两位兄长辞行。所谓往来山水有相逢,何必不离七尺间。伯父大义,定不会多留晚辈。” 江闳沉默片刻方道:“你....是个女儿家,诸多杂事我不便过问。但我与你父亲,既是同僚,又是挚友。你既孤苦无依投奔京中,我江府自当一力照应。现你开口要走,有心人听了去,岂不怨我江闳连个故人之女都看护不住。” “人心自有公道,三五流言焉能颠倒黑白。伯父世事洞明,又哪会与些宵小之徒计较。父亲在天有灵,亦只会感念伯父大恩。” 金漆描纹作的海碗轻磕在桌案上,看着不知是乳鸽炖的什么玩意儿,江夫人紧赶着薛凌的话头催促丫鬟道:“快给两位姑娘盛些。” 说完笑吟吟瞧与薛凌道:“里头搁了陈年的阿胶,最是养气血。你们走呀留的,总儿也得吃饱了再提,这汤没喝几口,怎么听着火气都来了。” 说完冲着江闳喊:“老爷”,嗔怪道:“怪我没给你生个女儿,怎地一上来,跟训自己儿子似的。” 她一揽薛凌,往自己身上稍凑了凑,道:“我看小姑娘明礼又懂事,志向也大的很。要走随她,要留也随她,你们都不许拦着。那大门又不是给糨糊粘住了开不得,她要去便去,要来啊...” 江夫人捏了捏薛凌胳膊,像个当家主母摸着底下儿孙身量,慈爱道:“你随时过来,我亲自给你开门去。” 薛凌手肘微动,没往外扯。袖里恩怨贴着里衣,人摸上去,很容易感觉处轮廓,江夫人似乎没啥感觉。不知时不时很少接触刀剑之物,压根没想到里头东西是件凶器。 丫鬟已盛好了汤,江夫人双手接了放在薛凌面前,又指使丫鬟往含焉面前摆了一碗,复对着众人道:“都好生吃饭,别的一盖儿呆会再聊。几个男人家,哪识得人小姑娘心气,保不准哪里得罪了,还怨人家要走”。说着回头看着薛凌道:“快吃,吃完了,伯母替你做主。” 薛凌垂头浅笑称是,伸手拿了汤勺,饮过一口对着问“滋味如何”的江夫人回道:“极好”。江夫人开怀笑开,劝着众人赶紧吃。薛凌看过江闳,又垂头饮了一勺。 江闳老了,她突然这么觉得。 庭前月(一百零六) 年初时,她曾见过江闳惊慌失措乃至吐血的模样,那时她尚不觉得江闳苍老。这会坐于此处,江闳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她却近乎肯定这个人老了。 老到要扯着一群老弱病残出来陪他装模作样,好撑起一副大家气派。 可能后宅妇人在某些程度上有些相像,江夫人席间絮絮叨叨的样子,让薛凌隐隐记起了齐世言的夫人。 她初入齐府,也是当家的主母几句好话,自己就被哄了去。如今江夫人只能算故技重施,岂能再着了道。 一餐饭吃下来,薛凌且问且答,话说的滴水不漏,丝毫没表达出要留下来的意思,江夫人终只能作罢。 待众人停箸,薛凌起身行了礼,向江闳请示,道是自己还要回去打理些姑娘事物,就此与江伯伯别过,又向江玉枫等人一一致谢,言罢便要离去。 江玉枫倒还一切如常,唯薛璃一直不曾与她搭过话,此刻也装没听见,只管扶着江夫人,问“娘亲可要早些去歇着”。 含焉识趣一并站起,打算跟着薛凌要走。却闻江闳道:“你父亲,有些旧物在我书房,也是时候物归原主,这便随我去取了吧。” 薛凌先偏头看了眼江玉枫,随即笑道:“谢江伯伯成全”。跟着侧身离了席,退至边缘处等着江闳先行。 这般乖巧倒不是真觉得江闳那有啥,即使有,她未必想要,只是反正已经装了半天的孙子,不愁再多装个把时辰。 含焉飞快扫了一眼众人表情,几步小跑到薛凌背后,垂头不言。江闳缓缓起了身,走到门口处往天空瞅了瞅,这才迈步往书房去。 薛凌转身与含焉笑道:“你先回吧,江伯伯怕是有些长辈叮嘱,我去便是”。说罢跟在了江闳后头。 这人是老了,先前隔着一张桌子没看清楚,现在人在眼前,又是背对自己。薛凌仔细打量,竟从江闳头上瞧见三四根白发来。 她与江闳已有许久未见,却不知如何,总觉得前头走着的人像是老在一夜之间。 二人一路无话,到了书房下人掩上门后,江闳方开口请薛凌坐。薛凌弯腰躬身道:“晚辈不敢,请伯父上座。” 江闳绕到书桌里,手摸索着椅子扶手,却并没依言坐下。良久叹了口气,抬头幽幽看着薛凌,再不复那会饭厅里威严,而是略无无力道:“你要....去哪?” 薛凌正要开口,又闻他道:“空话无益,这里你我二人,你要去哪呢?” 薛凌思忱片刻,没如他的意,仍是原样道:“承蒙伯父挂怀,晚辈在府上打扰甚久,不敢再添麻烦。” “近来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道儿,既有枫儿与你日日参详,我也不便多言。 瞧你今日模样,我知是留不住你”。江闳顿了顿,缓缓坐下身子,拂开桌上一卷书,抽出一张宣纸往薛凌方向送了送,示意她上前些。 薛凌上前几步,才瞧见纸上所描,是一篇百家姓,江闳手指处,是个指甲盖大小的江“字”。她瞧见那江字的最后一笔写的甚重,必是当时有所念想导致下笔不稳。 不知这玩意是自己哪年哪月哪时写就,又如何到了江闳手里。反正这块地姓江,随便吧。也不知江闳此时在想啥,也随他便。 薛凌轻笑一声道:“晚辈幼来顽劣,未有落笔生花之术,伯父见笑了。” 江闳垂眸不语,好半会撤了手道:“城北有家肉铺,其当家的屠户,有庖丁解牛之术。依你之见...此术如何能习得?” “无它,手熟尔”。薛凌并不在意江闳为何有此一问,只脑子下意识闪过鲁文安的话。 世间之术,手熟尔。宰牛杀人一回事,杀的多了,自然就知道怎么最省事。 江闳轻摇着头:“非也。” 薛凌不恼,再次躬身:“请伯父不吝赐教。” “刀快。” 薛凌抬头,与江闳双目对视。江闳重复道:“非手熟,刀快尔。手熟须得十年功,刀快不过倏忽间。” 她霎时清明,却又拒绝承认,仍乖顺道:“晚辈受教了。” 江闳目光深邃,道:“我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权力.....是这个世界上最快的刀。” 薛凌垂头不答,江闳续道:“说来惭愧,我这一生,活到现在,才算彻底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知你一直对江府存有怨气,或许今日一别,下回咱们生死相见也未知。可薛姑娘,这大半年风风雨雨走来,你总该....放下了些罢。” 薛凌微微蹙眉,仍闭口不言。江闳等了片刻,道:“听枫儿说,薛兄有遗物留与你,不知是何物。” 薛凌本稍有触动,听了此话,又瞬间归于冰雪心肠。合着非但没旧物给自个儿,还想从自己这拿点啥去。 她腹诽的毫不留情,这老东西嫌命长。 薛凌抬头笑道:“是一枚鲁班锁,枯枝所作,名曰笼中取珠,原本是陈王的东西。 他说年幼时,家父送与他为礼,取金玉虽贵,木石不可轻之意。 我与父亲,分别的匆忙,未曾留下什么。陈王怜我思父心切,特赠与我的”。她好奇看与江闳:“伯父怎问起这个?” 江闳倒不遮掩,道:“你父亲身前举足轻重,我想所留之物必然不寻常,原是如此。” 薛凌复垂头作乖顺状,她记得当时弓匕只看过一眼盒子,自己随口说是薛弋寒遗物,没想到这句话都被传到江闳耳里。 有了这么一问,薛凌连江闳说啥都懒得再仔细听。煽情也好,利益也好,由得那些家国大义过耳,富贵荣华空谈,她都装聋作哑,只等鞋底抹油开溜。 直至江闳口干舌燥,大抵知道废话再多也无力回天,何况要问的事儿已经问到了。虽小有失望并非是自己想要的,却又庆幸那东西没薛凌手上,不然要拿过来也不易。 至于薛弋寒有没有给过魏熠一枚孔明锁,枫儿与魏熠曾寸步不离,招来一问便知,江闳开了口允薛凌离去。 薛凌抬头笑过,行礼转身走人。完全没有问问江闳究竟有什么薛弋寒的旧物,赶紧拿出来瞅瞅。 人到门口时,忽闻身后江闳又喊:“薛凌。” 她憋了一下嘴,转身道:“伯父还有何事。” 江闳头上仿佛一瞬又多出许多华发,声音像带着恳求:“玉璃与枫儿兄友弟恭,无论如何,你.....万勿伤他二人情谊。” 薛凌弯腰赔罪道:“晚辈岂敢,伯父若无旁事,容晚辈先行退了。” 庭前月(一百零七) 她自个伸手拉了门,笑着几步行至外头天地。薛瞑一直在此处等候,躬身喊了“小姐”。薛凌不答,斜眼看过半掩的门扉,往自己住处而去。 回到时,含焉也坐立不安等了多时,看到薛凌回到,连忙凑了上来。她亦未吭声,自顾走到屋里,将昨儿拾掇的行李查看了一遍。见其并无异常,方彻底放心,吩咐薛瞑去备置马车。 饭也吃了,情也叙了,这摊子戏,该收了。毕竟不是生离死别,同在天子脚底下讨饭吃,说的近些,一样的低头不见抬头见。 薛瞑应声退去干活儿,含焉却没回别的屋,只伏着脑袋安静坐于椅子上等待。薛凌又喝了两盏茶水,忽出声道:“你当真知足了?” 含焉听声猛地抬头,盯了两眼,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自己。忙站起走到跟前,急道:“薛姑娘,我知足的,我知足的。” 她边说边连连点头,眼珠子却似钉在了薛凌身上一般,目光死死生根,完全没有随着脑袋移动而移动。 薛凌瞧着门外,半晌才淡淡道:“好日子要过就过长久,三五日,怎么能知足呢。” 含焉跪倒在地扯着她衣襟道:“薛姑娘,不是这样子,我不是.....不是贪图富贵之人,我只是.只是....” 她以为薛凌要丢下自个,手足无措要解释,却又不知如何解释。眼看着眼泪就要下来,薛凌回了目光,道:“你坐着说话就是,何必这样。” “薛姑娘,我当.....我....这里不是我要的好日子,你莫要丢下我。” “我不丢下你,你愿意去哪就去哪,愿意跟着我也是行的。” 含焉大喜,缓了紧张情绪,丢开薛凌衣襟往自己脸上摸了一把泪,声音平复了些:“多谢薛姑娘,我.....我.....我不愿意独自留在这儿。” “不愿便不愿吧”。薛凌伸手将自己衣上褶皱掸平,她也不愿听人要死要活啊,早知就不要多嘴瞎问。 含焉哆哆嗦嗦起了身却不肯远离,垂头道:“薛姑娘,我怕的慌,这日日夜夜,我没有一日不怕,只有你在的地方,我才能觉得安全些。你在这儿,我就在这,你要走了,我天涯海角都要去的,我.........” 薛凌抬手,止住这人喋喋不休,然后轻挥了两下,漫不经心道:“我说了,你要去哪,我都不拦着的,以后也无需再作这惶惶之态。 我就是一时奇怪,人,还有嫌好日子长的么。你瞧你瞧在府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那几个姓江的也权拿你当尊菩萨供着。 这种荣华富贵,大家都求着生生世世,你掰着手指头说知足”薛凌轻声笑过,望与含焉道:“我也不是不信,就觉得....怪有意思的。” 含焉张口欲说,薛瞑走了进来,她不欲在人前多嘴,悻悻低了头。薛凌转脸过去望着男子,轻道:“这么快?” 薛瞑道:“几位主家都是知道小姐要走的,一早儿已命人备了马车,小人传句话而已。可要..现在动身?” 薛凌瞥见含焉还畏缩站着,笑道道:“走吧走吧,这会过去了还能赶上日头不落山。” 薛瞑应声,转身去拎包袱,含焉也欢喜,搭过话忙往自己屋里去拿行李。早早过去,她便放心些。 薛凌伸着懒腰起身,目光在房间里来回转了一圈。当初来江府,还以为要住个一年半载,没曾想,也就这么短短数十天。 好像京中哪家都呆不长久,以至于她暗暗咬了回牙,想是这次过去一定要定下来,再不奔波。 如此出了房,与含焉一起行至院外,发现江玉枫不知时何时站着。见她出来,说是来送一程。薛凌含笑称谢,顾忌瘸子走不稳当,再迈步时走的慢了些。 这回走的是正门,车夫已在此等候,下人扶着含焉先上了车。薛凌回转身来与江玉枫抱拳道别,江玉枫负身而立,温声道:“姑娘一路安好。” 她笑笑不答,回头自己爬进车厢。走出几步再撩帘看,江府里人还站在那像是目送她远去。 薛凌目光往上移,瞧见门楣上的江府二字还与几年前一般无异。她记起第一次来此处,江闳在里头老气秋横喊“你是薛弋寒的小子”,自己也意气风发问“国公的续弦价值几何”。 这些事,明明已经过了一千多个日夜,想起来,却让人觉得是弹指一瞬间。 薛凌撤了手,轻捏了一下手腕,将头缩回车里,笑笑倚在车窗上。含焉与薛瞑皆垂头不欲,直到壑园门前。 薛瞑先行下车要去扣门,薛凌道:“说是来寻白先生的即可”。言罢将含焉的东西也拎着自己手上跟着薛瞑跳下了马车。 不多时逸白亲自来迎,面上且惊且喜,问薛凌怎么让人传个话,他派人去接便是。 薛凌心绪稍佳,跟着应了话,又将含焉与薛瞑二人提了两句,随即被弓匕带着往住处去。 她上回过来只住得两日,一些贴身之物都没带,这回既是搬迁,免不得许多杂事处理。底下倒也乖觉,但薛凌不喜使唤人,时而磕磕绊绊的手上一直没停,直到丫鬟喊传了晚膳,差不多是酉时中。 薛凌长处一口气,将江府带来的抑郁忘却一些,出门喊了含焉,连薛瞑一起一并与逸白等人坐到了桌上。 这些人,总能称的上自己人吧,她想。自己人不用帮着自个儿算计,但凡不来算计自个儿,那就知足的很。 吃过这顿饭,就当霍云婉是自己人了。妈的,反正要选一个,至少选个没那么恶心的,何况奶娃确实更好控制些。 桌上有酒,薛凌好久不曾用过,今日破例,还未动箸,拎起壶替自个斟了一杯,笑笑请与众人道:“我......”,她卡壳,目光在含焉身上闪过,好久之后有些哽咽,随即杯中一饮而尽,道:“我敬诸位。” 能在偌大的京中凑出一桌她无甚成见的人,真是....真是艰难。艰难到.....她想起与霍云旸说的话。 我长在...长在平城,十四离家。师友全无,亲朋尽散。 庭前月(一百零八) 含焉手忙脚乱站起来要替自己也满上一杯,身边丫鬟及时抢了杯子去。薛瞑第一回与薛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还见她这般满是感怀的样子,也紧跟着局促站起来,执了杯等丫鬟斟酒。 三人皆有些心事在身,倒显得逸白格外镇定。站起双手举杯道:“谢小姐盛情,小人从此鞍前马后,万死不辞。若有二心,天诛地灭”。言罢也是一口咽下杯中酒,又将空杯示与众人。 薛凌笑笑坐下,除却含焉与薛瞑二人,旁的纷纷表了忠心。原席上还有四五贴身管家护卫之流,其中一个是薛凌认识的那个泠冷,逸白一一开口做了个介绍,说是以后府上起居之事,交由这些人来搭理。 另还有个髯须泛白的老头,估摸着四五十来岁。看其打扮并无不妥,然观其面目,又觉些许鼻锋唇尖,相貌刻薄的很。 薛凌倒不是生了反感,只下意识一眼看着觉得些许不顺。不料逸白开口道:“这位是李大夫,宅里特请的杏林圣手,定能保小姐贵体无虞,长命百岁。” 那老头也立即躬身像薛凌施了礼,推脱两句说逸白谬赞,又滑腔喊着以后要薛凌庇佑。 语气还是哪里怪怪的,但薛凌惊喜不已。这人居然是个大夫,还姓李。这回再瞧那老头,顿觉此人慈眉善目,自成一派仙风道骨,哪还有丁点刻薄像。 笑颜又不足以表达内心喜悦,她站起来躬身咧着嘴角喊了句:“是我以后要承蒙李伯伯庇佑。” 老李头显灵了,她想。 席上唯余这老头年岁长些,薛凌恭敬不足为奇,逸白招呼众人落座拿筷,热热闹闹笑作一团。含焉也逐渐放开来,唯薛瞑一直有所自持。 薛凌欢欣愈甚,酒也多饮了几杯。脑酣耳赤间朦胧看着一席人,觉得都好。含焉愿意跟着自己,真好。当初阴差阳错捞了个下人,也好。 逸白,也好,这人在江府的密事里维护过自己的。再瞧泠冷,也不错。那些下人都不错,那个姓李的老头子,尤其不错。 等杀魏塱时,她也就无需说些什么自己孤家寡人了。那般可怜兮兮的样子,想起来觉得丢人的很。 她做的事都是正确的,是该有好多人跟随自己才对。且这些人,要都是好人才行,不能是齐世言江闳苏姈如之流。 若是宋沧和李阿牛在此,那就更圆满了些。虽跟这两人都有磕绊,到底这两个都不是伤天害理的,应该坐在这里。 酒足饭饱,含焉先回房休息,薛凌有些事要与逸白商议,二人一道走着。逸白本是要往书房,薛凌仗着酒气熏熏然邀了他往庭院里吹风。 对常人来说,此时的夜晚已要煨着炭火才能安睡,但于她而言,这个温度正像是平城的八月中,原子上最舒适的一段光阴。 雪一般是将落未落,或飘飘荡荡的点滴小花儿,人窝在屋里觉得冷,往外跑着却是两件单衣就足够热气。 草木未凋尽,畜生秋膘肥的流油,身上一层薄汗经风一吹,凉丝丝的整个人下一刻就要从马背上颠到云层去。 她与逸白边走边聊,趁着谈话间隙贪婪去闻空气中清冽。好像是黏黏糊糊的泥水在身上裹了数月不得摆脱,终于寻着了一方粼粼波光。还没跳下去,自个就通体舒畅。 薛凌对逸白的忠诚深信不疑,逸白对自己的毒誓全然不惧,二人志同道合,意气相投,难免皆越说越是兴起。说尽宁城事,又说黄宅案,忌惮沈家没个消停,又提了两句瑞王须得防范。 晴日里明月早升,美中不足的是冬日多雾,好在姮娥蒙蒙也别有滋味。絮叨到亭子里,丫鬟送了炭盆来并一些杂果小羊,薛凌捡着带壳的东西往灰烬里埋了些,打算一会捡来当零嘴。 分析完了目前局势,薛凌带着些许抱怨说要捡个时间往李阿牛与宋沧处走一遭。逸白还没答话,又说永乐公主那也得跑一趟。 来了壑园,就不像江府那般事事有江玉枫劳神,她等着听声就是。下午想了一遭,自黄旭尧死了,还没去与永乐公主说个谢,总不是买卖之道。以后黄家的事儿,没准还指望人家呢。 早去跑一趟早放心,只是这几处皆不是好地方,去时得安排的妥当些。她便此刻一应说与逸白,免了自己到时又得翻墙。 逸白耐着性子候她说完,笑道:“小姐发个帖子,请他们过来便是,何须如此车马劳顿。” 薛凌奇道:“我如何将皇帝妹子,皇帝近臣,皇帝新贵三个烫手山芋一并请来啊,再说了这些人聚在一处,给有心的瞧了去,你我还能躲一躲,他们藏都没地藏。 而且这些人于你我而言至关重要,一个也折不得。还是准备万全些,我自个跑一趟就行,宜早不宜晚。” 逸白笑笑道:“小姐多虑了,您以前在江府,那是官宦人家。天子最忌朝臣结党,江国公自然要谨慎一些。 此处却不过一普通宅子,阿猫阿狗进得。公主么,也进得。便是皇帝亲自要来,那也进得啊。” 薛凌听得乐,笑道:“进是进得,那总要有个进来的理由吧。凭空叫人公主状元的往这里走,宅子底下埋宝贝等人挖啊。” 逸白也笑,跟着拿火钳翻了翻炭,道:“小姐这几日不在,宅子里的光景,我早就让人散出去了。 说这壑园,主家是南地李姓药商,近些年,生意做到了京中,这便给后辈置个落脚地权当产业。为求各路贵人照拂,府上有精通岐黄之术的大夫常年问诊,又备有灵丹妙药济世悬壶。 小姐想想,生老病死事,皇帝也管不得,您忌惮结党,还能忌惮人看个大夫不成。便是无病无灾,也要对医者存个敬心的,是而平日走动再正常不过。 小姐与霍家姑娘姑娘所谋之事,以后还多的是人来人往,哪能次次都让您去呢。且安心歇着,须得见谁,小人即刻安排他过来便是。” 薛凌拍手叫了两声好,此时方明白那席上老头的真正作用。念及老头姓李,笑道:“这法子好,江府若通透些,也不至于我一天天的尽使唤两条腿。不过,那李伯伯医术当真高明吗?还是个随口幌子。” “李大夫自有本事在身,小姐不必多虑。” “那药材也得备点啊,万一真有人求上门”。她想起老李头那抠搜样,什么都舍不得。 逸白看她欢喜的很,详细道:“有的,京中这一行当,以前有霍家庇佑,所以东西都是现成的。 小姐也知道药毒不分家,令人防不胜防,所以霍家小姐极上心。早早作了安排,没有让霍贼案牵连到幕后人,改日再与小姐引荐。 除却苏家银两,这壑园,吃穿用度少不得要从此出些。” “嗯”。薛凌点头深以为然,弯腰拿手指去翻火盆里烤着的花生。 逸白大骇,惊叫道:“小姐不可”。他伸手欲拦,却又顾忌男女尊卑之别,着急的功夫,薛凌已将花生勾了出来,再两只手来回丢着倒腾。 逸白见似乎并没受伤,略松口气道:“小姐千金之体,不可如此。” 薛凌还在陶腾,嘴里吹气呼呼作响,直等到花生勉强不那么烫手才停下来,欢快道:“没事儿,我以前就喜欢烤这玩意儿,得自己拿才痛快。” 她双指用力,壳应声而开,里头花生仁热气争先恐后涌入眼帘。嘴里肉嫩,人被烫的一个激灵。 她热情招呼逸白:“你要不要吃,这东西就得这么吃”。话未落又去掏了两粒在手上颠簸,弥漫的水雾让人笑意有些扭曲。 老李头,真的显灵了。 庭前月(一百零九) 逸白瞧她甚是欢喜,瞅了眼炭盆弯腰作势要捞。不过往年里也是身娇肉贵养着的,一个怕烫的迟疑功夫,远处像是有妇人尖叫了一声,当即顿了手上动作。 二人皆是耳聪目明,逸薛凌也瞬间疑惑瞧与他。然逸白抬起头来还是先前笑意,道:“不妨事,我着人去看看。” 薛凌斜眼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瞥了一眼,也是笑道:“好啊,那你去吧,我早些回去歇着”。言罢起身拍了两下手掌,抖落衣襟上两三点炭灰道:“这几日天气晴好,你早些让人过来。” 逸白恭敬称是,薛凌方转了身往自己住处。刚才那声尖叫听着很远,估摸着得隔好几道墙,她也没听个清楚。大门大户的,宅子里不定数十来座小院各成其用,要去找也是枉然。 且观逸白反应,像是心中有数,估摸着不是第一回听见,犯不着她去找。走出几步,薛瞑冒出来,薛凌随口问了怎还不睡,说着话交代其得空去看看这园子的全貌是个什么模样。 又道自己刚才听见有人尖叫,虽不担心什么,到底也要知道是啥才好。不过不用偷摸查,只管去问问逸白便是。 她不想与逸白生分,开诚布公问是最好的。而薛瞑是要和逸白打交道的,趁着这机会赶紧让两人熟悉熟悉,免得.....免得会让逸白以为,自己的大小事要交给他来办。 即使........以前是这么个想法。 薛瞑一一应声称是,又道他是跟着薛凌的,哪有主家没回,底下人先睡了的道理。 薛凌笑笑由得这闲话过耳,直走到自己房里,一面摸索着笔架上悬着的那只犀角毫,一面絮叨道:“也不用非得这般守着,我又不是江府那瘸子,碰不得剑。” 薛瞑没答,薛凌亦没再出声,兀自将笔取下来,捏了良久方坐到桌前,伸手要去拿墨。几乎是同时薛瞑的手伸过来,两厢触碰又急忙收回去躬身垂头道:“小人....这种事交与小人便是。” 他觉得难为情,薛凌却是连个轻微反应也没,抄起那方墨块在砚台上滚了两滚,方捏了旁边砚滴往里续水。看台上已有墨色,这才拿着墨块继续晃晃荡荡打圈。 都是些好东西,以前在苏家,苏姈如甚是喜欢兑了杜蘅汁的墨,写出来的东西自带草木香气。现用的这一块,似乎是檀木味,比之更厚重些。 砚台是一块洮河绿石,上雕梅兰竹菊与共,旁儿再搁个一指长的花苞形砚滴,就恰如其分。零零总总的,都是个都是风雅,不是她想回到的那一地风沙。 她漠然不语慢吞吞磨着,薛瞑不敢再答话。直待墨浓如夜,薛凌搁了墨块拍了两下手,一边去拿笔一边道:“你退下吧,我不叫你,不用凑上来。” 薛瞑垂头似有片刻迟疑,但还是退的飞快。铺纸蘸墨,落笔写的却并非赵钱孙李,也非顾孟平黄。她写的,不是百家姓上任意一句。一直写到三更时分,方停笔睡去。 梦里,有.......无边业火,烧的平城断壁颓垣,烧的她惊醒了....都想不起平城是个什么样子。 壑园的丫鬟还不太懂规矩,第二日一大早便来请。薛凌眯缝着眼睛跟几位姑娘讨饶,说自己生来贪觉,以后都省了这些麻烦事吧。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又私底下偷笑,从未见过这般平易近人好伺候的主家。说话温声细语的,又一脸的亲和温顺,跟个一起干活儿的小姐妹一样,哪像那些瞧着就望而生畏的贵人呢。 这几天天气是晴好,辰时末便日上三竿。薛凌醒来又在床上闭着眼睛赖了好一会才掀了被子爬起,跟着换了衣衫刚整理完毕,含焉就问着能否进来。 薛凌自是随意,只进来也无旁事,无非就是初来乍到,谨小慎微罢了。正好赶上她早膳没用,拉着含焉吃了些。趁机安慰两句,便将人打发开去。 含焉一走,薛瞑冒出来,说是昨晚尖叫声原是别院里头有妇人伤了身子,事发突然,那里的人吓住了。逸白还让帮忙陪个罪,说是惊扰了小姐,以后断不会再有此事。 薛凌霎时记起霍云婉说的在园子里养了些妇人的事儿。既然是霍云婉养的,现得了回话便罢,她本也没在意是是什么人在叫。叫的再惊慌,她也不能飞去救人性命不是。 孰料薛瞑传完逸白的话,又凑得近了些,轻声道:“小人看见,那里的妇人皆是有孕在身。” 薛凌眉头轻蹙,随即道:“无妨,这事儿我知道”。说着往四周瞧了一眼。 薛瞑立即道:“已经探过了,未有人躲在暗处,只园中人来人往,小人担忧初来乍到,识人不明。若是小姐信得过.....” 薛凌抬头止住他话头:“你是对的。” 这话的意思.......就是此处也并非她的安乐窝。薛瞑出气声稍重,只一回又恢复如常。他不知江府与薛凌渊源,但江府不是薛凌故居是显而易见的,没想到的是,这个地方,也.... 居无定所.....他脑海瞬间蹦出这个词来。然薛凌语气似乎还颇为愉悦,道:“不过,也不必太过谨慎,以后大家都是朋友。虽不能如胶似漆,却也不能....若即若离啊。” 她笑看薛瞑道:“你以后也不要小人小人的,听着刺耳。” 薛瞑也算通透,霎时明白她所指,忙答道:“小人知道了”,看薛凌目光灼灼未撤,又赶忙改了口道:“我知道了。” 薛凌满意垂了眼,自己往外走,丢下一句:“我桌上写的东西收起来罢,藏着烧了都行。写的不好,我不喜欢。” 薛瞑应声,走到里屋桌前一看,墨还在烟台上搁着,笔也没收。但冬日里天冷,墨干的快,笔锋早已粘成团。不知洗开来会不会影响使用,毕竟是畜生毛做的东西,打结了就燥的很。 薛瞑暗恼自个儿还是不太尽心,这种东西就该守着的,不用了就趁早洗。他思忱着要不要丢了换新的,下次用顺手些。但看笔管似乎颇为金贵,一时拿不定注意。 踌蹴一会还是先洗了挂在笔架上,又将薛凌用过的纸张汇于一处。看上头东西,远非“写”的不好来概括,根本就是乱涂一气。 横不平竖不直,且看样子写满一张纸后也没换,直接又在原字迹上信手抹笔,以至于他现在看这一叠纸上都是黑呼呼成团,完全识不出丁点内容来。 收拾完毕要依言去丢掉,却忍不住往门口瞅了一眼,薛凌似乎已走出老远。他克制不住自己,拿起其中一张来举到空中对着光看。 一张不得又换了两三张,他想根据墨渍堆叠的厚薄程度去猜猜那姑娘,究竟在纸上藏了什么心思。 拼拼凑凑,还有薛凌最后两张没涂那么乱,总算认出来一些,是“堂满无人悬”之类的怪话,翻来覆去好像就这几个字,再没别的。恐薛凌突然回来,他不敢久看,收了去放匣子里,再没惦记。 存善堂自绿栀一家搬走,再无人打理。前几天还有人走投无路去叫门,希冀着里头还有几口锅燃着。可时日渐过,大家大概也就知道,真的空了。 再无人去,那贴门上的草纸联子也就没人拍两掌粘老实些。数日寒风拉扯,在这一刻被撕的支离破碎跌到地上。过往的孩童浑然不觉,来回追逐踏了数脚。 满堂尽是济世手,更无一人悬壶心。 庭前月(一百一十) 天子脚下,很难有人写这么不吉利的联子。即便在江府多看几册书卷,薛瞑也决然没想到薛凌写的是这个。他拾掇好东西追出门时,薛凌正在园里秋千架子上发呆。 冬日天寒,秋千上风大,原该是个摆设才对。做下人,最要紧的就是少说话,然迟疑片刻,薛瞑还是上前道是寒气袭人,不宜当风。 薛凌仍是笑笑,自个又晃了半会,跳下来道:“去搬些琴棋书画诗酒茶,收拾几间屋子来。以后多的是无聊工夫,总要找点东西消磨,不然便只剩此处吹风了。” 她记起苏姈如霍云婉等都劝过自己,也学别的姑娘且弹弹曲子绣绣花,手头上闲着,心就忙起来了。要让心闲一些,那手头就必须得忙起来。 似乎是这么个理儿,她一静下来,就总想.....想...放把火。 薛瞑躬身称好,园里又有翠翠红红丫鬟来往,接二连三往房里添置东西。说是房间用具虽是一早备好的,但白先生不知姑娘喜好,一些养眼的小玩意儿都还空着。 这厢薛凌到来,一一让她过目说好了,丫鬟才往里放。 薛凌眼眸如水,温声说喜欢。瞧着都是好东西,随意挑得两件,就受用无穷,且只管往里塞就是。 于是逸白高兴,底下下人乐呵,她自己也自在,得一个皆大欢喜。午膳用罢,又撇下丫鬟说自己走走。 亭台楼阁虽没瞧出何处新鲜,但园子里那几个妇人却是亲眼见过了。逸白本不避讳于她,且妇人有孕须得照顾周到,总不好将人关于某处地窖。是而住处只是略偏些,在园子最西北末处,院里一大片葡萄架子上还挂着零碎残叶。 薛凌步履漂浮,走到哪算哪,本是来去无阻,唯到了此处见院门落锁,心知必有蹊跷。翻身坐于墙头瞧了个大概,里头便是薛瞑说的那些有孕妇人。 具体有几人说不上来,院里只有寥寥二三扶着肚子来往,或者房里还有也尚未可知。她也不甚关注,听得薛瞑说起时,心下就已经知道,这些人,肚子里怀的都是太子。 如果宫中那位生个儿子固然好,若生不出来,不知道这天大的福气要给里头哪一位。 要将个初生婴儿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进去狸猫换太子,似乎并不那么容易。薛凌一时没想出霍云婉要如何走通,然这并非当务之急,便由着过了。 至于昨夜尖叫,天知道是什么事。 她拍拍手往回绕,一天便这么虚度过去,晚间洗漱后,再次躺在床上,方觉此处..就真的是以后住处了。 杂事也还是干了些,宁城的账簿,霍云旸的家书,安城胡郢,京中黄家,都趁着无聊瞧了一遍。 个中重点自然是霍云旸的家书内容,这东西霍云婉解出来之后,薛凌一直都没瞧全过。其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一直忙着黄旭尧的事,更重要的......她想等魏塱先帮她筛选一遍。 当初霍云旸算得上事急托孤,毕竟京中只剩霍云婉一人。他定然是将霍家有的没的所有沾边的人全全写在上头,以免错漏任何可用之人。 这里头,不仅有跟霍家交好的臣子,也许还有明面上魏塱的人,又或者还有被霍家拿捏住把柄的官吏。 跟霍家交好的就不提了,大部分基本被霍贼案牵连,即使没死,估摸着也不在朝堂。但那些私底下跟霍家来往的人,就很难说现在是什么处境。 或者是皇帝深信不疑,事后加官进爵,这样的人能攀上当然好。但又或者皇帝早就满腹狐疑,只没有证据,不能将人丢去陪着霍家一起上路。 这样的人找上去了,只会给自己惹麻烦。所以那份名单上究竟有哪些人还能用,得等魏塱选过之后再说。 霍准之死到现在已足足两月有余,朝中又是胡人内祸各种多事之秋。但凡是皇帝的怀疑对象,一定已经被各种理由架空或者边缘化,至少其针对性,已经已经初见端倪。而被皇帝挑剩的漏网之鱼,差不多是时候试着找上门了。 就不知道......江府有没有提前去找过。毕竟霍云婉解出来的东西,当初也给了江玉枫一份。 薛凌一边读信,一边将姓名生平另作摘抄写于他处,汇总下来,如今还在朝堂的尚有有二十来人之多。得空须往宋沧处走一遭,打听打听这些人如今都是什么境况。 书信整理完毕,她把霍准那枚扳指套在拇指上拨弄了良久。女子骨骼纤细,戴着有些空荡荡的。 苏姈如来在翌日,薛凌小有吃惊。她以为会是宋沧或者李阿牛先来,再不济,谁来都行,总也轮不到苏姈如过来。 尤其是......现在苏姈如跟霍云婉本已成水火,相见分外眼红。便是她来了,逸白也该想个招儿不见客才是,居然能报到自己面前。 薛凌有心与苏家显得生分些,使着性道:“我与苏夫人往日有怨,近日么,有仇,怎么想来的人不来,不想来的人,倒来了。” 逸白扯着嗓子叫屈,道其他人不是皇亲国戚,便是文武红人,谁来都得有个忌讳。苏家却是生意人,京中有个什么动向,瞒不过去的。 园里又得买点卖点作作样子,苏夫人早日就要来拜了。前些日子就推了去,如今薛凌在里头,赫然是块软肋,哪还能挡住苏家这把邪剑。 薛凌苦脸表达着难堪,委屈喊自己到哪都是个祸事,真是倒了大霉。没法儿,只得去见见。 逸白连忙安慰道“京中的佛有一百零八,苏家苏夫人......那是樽樽都供。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僧面,这不,来来去去都得看她。哪能怪小姐您呢?” 薛凌被逗的乐,笑言确然是颗墙头草,哪里刮风,哪里就有她,就当园子受了灾吧。 其表现赫然是与逸白同气连枝,反正人说的本来也不差。现儿的苏家,既能扯着皇帝,又攀交着沈家。私底下吧,跟江府瑞王眉来眼去,赶上初一十五还能给皇后烧香,可不就是天底下神仙都让她供完了。 二人笑闹,逸白愈觉薛凌与霍家姑娘亲厚,话里话外不忘说两句苏姈如不是。到了见面,却是恭敬喊苏姈如夫人,问怎么亲自来访,该他这个跑腿的去拜见才是。言外之意,就差明说此地不待见。 苏姈如也一副菩萨面孔,兴高采烈讲着自己与霍云婉旧交,情到浓处,硬是往薛凌身上抹了两滴眼泪,呜呼哀哉霍家之祸。画外之音,显然是说姓霍的早完了。 三人热热闹闹吃了一桌茶,苏姈如才终于扯到了正题上。 庭前月(一百一十一) 二人离席之前,苏姈如先道:“落儿就不带我去瞧瞧你这新园子?” 由得逸白先前如何针锋相对,这句话却是无法反驳,总不能当面说园子不是薛凌的。 薛凌倒是有心假装拉个偏架,然逸白自个儿清楚,早晚都得挨一刀,不如脖子伸长些求个痛快,识趣说姑娘家私话,他外男不便,一溜烟没了人影。薛凌懒懒起身,喊苏姈如先请。才走得几步,阴阳怪气便听了一箩筐。 无怪乎苏姈如尖酸,毕竟前儿个大家还一副离苏家不得的样子,这才晃眼功夫,薛凌就住到了霍云婉处。 薛凌却颇为好脾性,顺着话头却之不恭。也没说从今后就要与皇后比翼双飞,只小姑娘样子嫌弃道:“到底我....”,她笑与苏夫人:“先前那院子寒碜不说,还三天两头出人命,活着的吧,也没个贴心。搬过来是舒服多了。” 苏姈如片刻才收了目光,伸手去撩回廊边枝丫,哀哀怨怨道:“这世道,只闻今人笑,哪闻旧人哭。先前的院子再是寒碜,那可是挂了姓氏的。这儿园子倒老大,嘴上说是谁的,那也不定是谁的啊。” 挂了姓氏.......薛宅和苏府确然都挂了姓氏,具体说的是何处,两人心知肚明。 薛凌不答,苏姈如又道:“院子也就罢了,只要落儿高兴,谁是谁的,也无关紧要。可人总是要紧些,莫不然,落儿与人答应的事儿,也忘了个干净?” “我记性不好,得亏夫人上门提醒”。薛凌看了看天,她答应的事儿老多了,比如还包括永乐公主杀了苏姈如。所以,她当真不知道,苏夫人现在说的是哪桩。 苏姈如泫然欲泣,上前扯得薛凌袖口一缕,垂眉道:“落儿可是求苏家帮你一回的,那会说的是,东西拿去,用剩下的,一定尽数还回苏家。花掉了的,也会另作筹谋给苏家补上。 我与落儿三年情谊,哪里见得你遇着难事儿。当时倾尽全府上下,助落儿一臂之力。而今时过境迁,还与不还的,都是生分话。 可落儿,总不能帮着人......再将苏家几桩烂瓦片子都刮了去吧。便是落儿不替苏家想想,也替自个儿想想啊。这以后风风雨雨的,难保哪日还得......到苏府躲躲。 你说,是也不是。” 薛凌“噗嗤”一笑,扯开自己衣袖道:“夫人说的是,我记着呢。” 她环顾四周,随即往前走着,压低嗓子道:“夫人糊涂了,以前皇后有霍家依仗,苏家送钱。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就指望夫人那点东西苟活,怎么会轻易交给我。 还有霍云旸的信,我也只得了一半。若非如此,我何必巴巴跑到这地方来。 往日事,有何好提。你既然与江府走到了一条道上,我又和瑞王齐心,大家都是一路人,何必表现的这么疏远。 今儿我搬了个屋子,你找上门来说我不念旧情。明天我街上多丢了两片碎银子,难不成夫人也要找上门,指责我挥霍你苏家财产?” 苏姈如有些怔住,她不是没听过薛凌如此讲话,只是从未见过她如此平和恭顺讲这些。听其口气,像是......终年叽叽喳喳的麻雀突而雅致成仙鹤,自带贵气威严。 迟疑片刻,苏姈如还是往常妩媚,婉转叫屈“落儿这是怎生说话,我急巴巴过来,还不是.......” “夫人”,薛凌回身,郑重打断她说话,四目对视片刻,方转面向前,边走边徐徐道:“我与夫人初识时,年不过十四。 幼来父亲怜姑娘家在边关苦寒,所以琐事上诸多骄纵。一朝落了难,怎么也改不了性子,这才给众人添了麻烦。 经过这么多事,我已是懂了孰好孰坏。以后夫人也无需再拿我当个孩子哄着,你我敞开心扉,共谋大业,岂不更好。 如今夫人势跨君臣,手握诸家。与其说你离不得我,倒不如说我离不得你。何以夫人反倒担心我舍了您这桩大佛不要,要去抱冷宫里一个废人呢。 你不来还好,来的勤了,霍云婉只会以为我与苏家藕断丝连,更不会把东西交给我。” 苏姈如耐着性子听完,沉默半晌才道:“当真”?语气之凝重,薛凌从未听过。 “终归都是想抢椅子,可抢椅子之前,不得把人先弄下去么。既然结果是一样的,那何必要分......谁动手呢。 夫人仔细想想,皇后手里有什么东西啊,一点银钱而已。且莫说这个银钱有多少,但银钱是给人用的,没人用,那银钱就是一堆死物。 我倒是想拿给苏家用,可人指着东西吊命,死活不肯给。一无所有的人,我也拿不着把柄威胁。与其两败俱伤,何不哄着她开开心心把钱花在抢椅子呢。到头来,不都是一样么。 若我是夫人,此刻只会在江府。京中禁卫权,目前可能有些人还能跟霍云婉扯上瓜葛。近京兵马,就算黄家死了,怎么也不可能到霍云婉手上。西北沈家如何,更是与霍云婉毫无关系。 可这三者,跟江府瑞王如何,就无需我多言了吧。 依我之见,夫人若下定决心要帮瑞王举事,就多在沈家上面下点功夫。我与皇帝不共戴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瑞王做对。但沈元州.......无疑是个最大的隐患。 你不去盯着他,倒来盯着我,是什么道理?” “他可猜,你不可猜”。苏姈如敛了笑意,与薛凌并列道:“你说了这么多,不会以为我就真的信你了吧。 我来之前,已经去过江府了。他们说,霍云婉如何,全在于你如何。表面上看,瑞王是从霍准案中得到了不少好处。可实际上受益最大的,分明是你。 宋沧就不用说了,李阿牛跟他情同手足,跟你也所交匪浅。因为你杀了霍准,霍云婉也对你感恩涕零,所以皇后也站到了你这边。又因黄家事,永乐公主和你交好。塞外还有胡人跟你不清不楚,相当于西北那块地被你制住了一半。 说来奇怪,你当真.......是薛弋寒的女儿?” 薛凌转了一下眼珠,似有些得意,笑道:“不说还好,你这么一提,我自个儿才知道........ 合该这天下....都是我说了算喽?” 庭前月(一百一十二) 话音未落,薛凌顿住步子,神色玩味偏脸瞧着苏姈如。 她本比苏姈如高处一头,斜眼看过来,有睥睨之态。只一眼,苏姈如立即收了目光,避免与薛凌对视,先往前一步走着道:“到底是自己的地方,说话这般随意,不怕园里风大闪了舌头么。” 薛凌抬步跟上,淡淡道:“大家都在这里走着,夫人何必期望风大呢。掀翻了我,难不成你就能站稳。 你来便来了,我说便说了。拐弯抹角没意思,往日大家相互藏藏掖掖,我不知道失去了多少,远蘅兄,想必也是夫人之痛。 而今不如敞亮些,便是我两面三刀,来去无常,有一桩事我却是从来没变过的。便是,你们想要的东西....我兴趣全无。过去我未曾想过要与你争利,以后,也截然不会。 倒是夫人你...今日过来,怕不是.....自个儿起了这念头吧。” 苏姈如指尖在袖里轻动,半晌才答:“是,国公府上让我来瞧瞧你。到底.....” 薛凌笑道:“他给你说天下大事,却没跟你说眼前小事。夫人以前,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如今倒要被人捏着鼻子走,真是奇怪。” “薛凌.....你.....” “我如何?我说话难听了些”?薛凌完全不给苏姈如接话的机会,续道:“你苏家有钱又如何,瑞王事成了又如何。 你想入仕? 官场中事,文武之道而已。远蘅兄显然是出将无望,莫不成,你要他入相?若你苏家入相.....江府往哪儿搁啊。 到也可徐徐图之,先求个芝麻小官当着,后代人有后代人的活法,但夫人....肯定是瞧不见了。” 苏姈如冷笑道:“数日不见,你居然变得如此,背后挑拨我与江国公关系?” “我怎生背后挑拨?我这不是当着夫人面挑拨?何况这哪里是挑拨?这不是事实么?若这不是事实,夫人何必跳脚。” “江少爷知道你如此行事吗?” 薛凌瘪嘴,无所谓道:“他只是个瘸子,又不是蠢货,那肯定是知道啊。可他知道了却没说与你,可见也没拿你当自己人。” “你.....” 薛凌笑,道:“算了算了,我说这些,又不是劝着夫人防着江府。相反,我是替江府当说客。你看,事成与不成,还是未知之数,你我他却在这里算计事成之后各人所获多少,有什么意思。 你恐我替霍云婉办事,无非是怕瑞王事成之后,我抢了他椅子。可瑞王事成之前,霍云婉也得想办法将皇帝拉下来不是。这么瞧的话,她还在瑞王办事。 今日你是你,明日你是我。既然如此,何必分你我。从今咱就各施其职,各谋其事,真个最后要刀剑相向,那也到了那天再说,是也不是。” “你说......” “夫人”薛凌再次回头,二人已走了老远,前头是一处水榭,池子里残荷褪尽,亭台上三五株桂花倒还耐寒。 她瞧着苏夫人郑重躬了躬身,而后挥手示意到亭里歇息,踱着步子边走边道道:“上回,我生了几日重疾。” 话到此处,薛凌语间稍停。苏姈如没答话,她搞不懂薛凌此时如此知礼是为何,但一直以来,这姑娘一旦举止合乎礼仪的话,那心肠就冷的很。 以至于苏姈如有点微微发怵,怕是自己与江府来往过密惹了薛凌不喜。这关于薛凌说的重疾之事,她倒是记得清楚,主要是恰逢江府让自个儿帮忙送人去驸马府与永乐公主议事,一路瞧着人气色是差的很。 当时薛凌还说是瑞王府的席面有毒,吃坏了肚子。不知此时提起这个,又是想说什么。苏姈如沉默片刻,挤出些关切道:“是了,莫不是一直未见好透?可要苏府养的大夫来瞧瞧。” 话落记起壑园的招牌,赶紧笑道:“忘了忘了,倒是我忘了,落儿这园子里,正是住着京中最好的名医,哪要着我来操心这事。如何,莫不成大夫说了什么?” 她倒当真作如此想,大宅里的事情,真假参半。别的不知道,反正园子里的大夫肯定是真的。薛凌提起自己的病,必然是跟此有关。就算不是,至少也是个由头。 却不想此事恰中薛凌心病,她已经坐到了亭子里美人榻上,倚在栏杆处,当即手一紧,好在背对苏夫人,并没让她瞧出端倪来。 清风过处,好半会薛凌才缓缓回头。苏夫人也在另一边落了座,风情万种将手肘支在栏杆上,与薛凌一道儿,瞧着湖面粼粼生花,嘴里不忘念叨:“不妨事不妨事,由得天灵地宝,奇珍异材,只管世上有,落儿要,总就能找来....” 薛凌笑道:“非也,我好了”。她看向别处,像在寻求什么,一无所获后才对着苏姈如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只是那几日,总以为自己要死了。将死之人,想得透彻。 当年我突逢横祸,沿途受尽磨难,最终蒙夫人搭救,才保全自身与宋沧。可我前半生受不得屈,总觉得夫人是存了奇货可居的心思,拿宋沧拘着我,又拿我拘着宋沧。 而今方知,若非夫人将我强留在苏府,我不知何时就死在了霍准手上,又或者早就被皇帝除掉。 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夫人于我,早已无愧于心,原是我.....罢了。恩就是恩,仇就是仇,仔细想想,除却座上天子。旁人与我,皆是有恩无仇,有情无怨。 此后余生,我愿意替江府与夫人求个天遂人愿。父亲在天之灵,必然也不希望我过的孑然一身。我希望从此与夫人和江府同气连枝,再无嫌隙。 今日你来,我才说了这番话,以后断不会与第二人说起。只希望夫人,以后助我。” 说罢薛凌目光朗朗未撤,苏姈如与她对视良久才道:“当真?” “皇天在上,若我今日有半分虚言,必将亲朋反目,师友尽丧,一生所求不得,所爱皆亡”。她眼前有火光闪过,续道:“所居毁于火,所有毁于霜。” 苏姈如犹疑着等她将话说完,赶忙将手指捂上来,嗔怪道:“信了信了,哪里就不信了,要你说这些吓人话........” 薛凌道:“有一桩事......是我错怪了夫人。” 庭前月(一百一十三) 苏姈如将身子挪近了两分,仍是车轱辘话来回滚:“陈年旧事,提它何益,只求落儿从今与我,相互体谅些,也就不枉这几年情谊。 如今........苏凔也算修得正果,明明大家皆是圆满,何以反倒过的磕绊?凭落儿之势,举苏家之财,有什么事儿,是办不到的呢?” 薛凌笑道:“你说的是,但你知道的。我曾......在安城放过一把火,本不值一提,孰料一日江府置喙,还以为是夫人告知,难免与夫人生分。” 苏姈如委屈瞪她,又飞快收了表情,转开脸去:“这可冤了去,这陈芝麻烂谷子,哪个年头,我自个儿都忘了,翻出来作甚。” 薛凌叹了叹气,道:“是啊,但江府言之震震,我想着那件事唯有夫人得知,难免被蒙蔽了两日。现静下心想想,安城之事,夫人也是当事人。便是旁人提及,保不得还要刻意遮掩一二,哪会主动提及。” “落儿可是有了心结”?苏姈如又转回来盈盈似水盯着薛凌,好一会“噗嗤”笑道:“小姑娘家成日伤春悲秋,怪好玩的。 方才你与我说文武之道,我是不了解。可这朝堂上的消息,我总听得一些。莫不是,落儿听说平城老爷因无粮而撤兵,就将罪孽可劲儿的往自个儿身上揽? 这可真是天不落雨,你上赶着往自己脑袋顶儿上泼水呢。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我都懒得与你当个笑话讲,又怎会巴巴的去与江府邀功。 你呀,好起来,看什么都好。这一不好了,看别人不好也就罢了,看自己也不落好。这不就是小姑娘心性么,世上日子哪能这般过。 须记得,但凡自个儿做的”。难得见苏姈如脸上有了厉色:“什么都是好的。” 薛凌似不觉,还是那般淡漠笑着道:“夫人说的是。” 苏姈如又复先前娇媚,软语莺喉劝解:“人若是瞧自个儿好了,再瞧身边人,又能糟到哪儿去呢。” 薛凌依旧称是,这一兜子碎嘴下来,临近中午。她原想着近几日来壑园的人中,应属永乐公主难缠些,不料竟是苏姈如抢先登门。 等二人话匣子到了尽头,薛凌循着在江府的恭敬,起身对着苏姈如说“受教”,又温声留人用个便饭。不想苏姈如说尚有别事忙,改日再来贺乔迁之喜。 薛凌再没多留,一路送着人到了门口,贴心替苏姈如掀了马车帘子。可能这举动属实过于反常,苏姈如笑的都有点勉强。 车轮子在滚,薛凌尚追了两步,在车窗处与苏姈如难舍难分,道是“夫人一席话,解了这多日疑惑”。 然马车一走出视线,她即扬了手,待薛瞑站到面前,吩咐道:“你盯着这人,看看她是回苏府,还是去江府。” 薛瞑应声不见人影,薛凌回了住处随即唤来逸白道:“看模样,苏姈如是铁了心站到江府那头去。得扯个谎,让他二人留个结在那。但留不留得住,却是未知。 我身边那个人,是江玉枫送我的,不太可靠,你帮我盯着些。若是他今日与江府之人来往,回来与我说一声。” 逸白称是,忙安排了人去做。薛凌蹙眉站了一会,方回自己屋。 午饭用了不久,薛瞑就已打道回府,道是“苏夫人直接回的苏府,沿途未与任何人来往”。又道:“恐她回府再递消息,我特意多候了些时候。不过一人之力,只瞧的苏府正门无人进出,别的地方目之不及。” 薛凌笑笑挥了手,示意自己已晓。她当然知道苏姈如的马车不可能去江府,除非苏姈如活的不耐烦了,想早些一了百了。 就算真个有火烧眉毛的事要跟江府商议,那也得是回了府上另辟蹊跷暗地里去,又怎么可能大咧咧的去让薛瞑瞧见。 说试探薛瞑也不尽然,这么件微末小事试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说是个轻微敲打。 在江府那些日子里,薛凌知弓匕是随时候在江玉枫身侧,想来薛瞑对自己也是如此。 那自己与苏姈如的对话,他该听得清楚。如此苏姈如刚走,自己就变了脸色,薛瞑肯定知道自己要对江府不利。若此人......心还在江府,倒不如....早些等其漏出马脚。 不过,在他回来之前,逸白已经抢一步报了薛凌,说是薛瞑并未趁此赶紧往江府传个什么话,大小是个好消息。 好就好在薛瞑肯定是没去,他去了,逸白必定巴不得将人趁机除掉。但更好的,是逸白没刻意诱骗自己,连句棱模两可的话都没有。 不管这些人是真的忠心也罢,还是谨慎也罢。终归暂时来讲,这两人,尤其是逸白,可以先用着。毕竟谨慎,意味着人聪明。跟聪明人打交道,远比跟蠢货好。 薛凌落笔,自个儿忍不住发笑。 她想江玉枫等人怕自己,苏姈如也怕,霍云婉么,也不是不怕。偶尔念起年,还当自个儿有通天彻地只能,可现下想想,没准也是因为自己是个蠢货呢。 蠢货行事反复,举止全凭喜好,根本无从猜测,更莫谈驾驭。但聪明人好,聪明人讲利弊。 而利弊,细心想想,并非难事。 她抬手,续上“薛凌念安”。歪头看了好一会,认为以拓跋铣之才,应该不至于错会字里意思,这才收了笔。 拾起纸张,往上哈了两口气,随之搁在一旁,等着墨渍干。至于何时递出去,还没个定论。不过这信,肯定是要递出去的。 “晚间吃什么”?她没抬头,对着空荡荡的屋里发问。 薛瞑跳出来,颔首道:“我去帮小姐姐问问。” “且等等,你吃过逍遥死吗?” “嗯”?薛瞑不解。 薛凌另铺了一张纸,拿着镇尺熨开,闲话般道:“我曾与江府的人共事,他们每次卖命之前,都得吃一粒丸子。” 她抬头,灿然笑道:“据说,叫逍遥死。若是不幸落入敌手,可以求个痛快。” 薛瞑与她对视一瞬,忙垂下目光道:“我没有。” “这样.....”薛凌又低头去捋纸张,另一只手拿了笔。薛瞑见她好半会不说话,退去问了丫鬟。 片刻后再回来,跟临江仙里小二似的报了一长串菜名,完了又道:“小姐若不喜欢,可提前吩咐,我着厨房再换。” 一篇百家姓已临完,薛凌心满意足拎起来,笑道:“不用了,就这些,极好。我让你备的那些物件,都有了吗?” “都有了。” “那极好,你替我往江府传句话。就说,牢里有个人,不该活着了。 但是死之前,我想亲自见见。” 庭前月(一百一十四) 此话笼统,薛瞑欲张嘴问的明白些。还没开口,薛凌搁了笔,一边整理着桌上凌乱,一边浑不在意道:“没事儿,江玉枫知道是谁。” 薛瞑喉头一热,迟疑了几秒才退去。 是这样,他初初认识的小姑娘就这样。有淡漠语气,狠辣手段。像....像他认知里那种山外高人,有看透世俗的慵懒,又带着大道无情的决绝,偏生这些超脱里,还带着些许悲悯。 正是那么一丁点悲悯,将自己从泥沼里拉了出来。这些天,他都以为自己认错了人。直到此时,才彻底确认这场重逢无误。 他迫不及待往江府传话,虽走的是角门,却是光明正大的车马来往。府上国公与夫人皆是颐养之年,壑园定日往上送些灵芝鹿茸,再正常不过了。 江玉枫确然知道薛凌说的是谁,毕竟近日能让薛凌在意的倒霉鬼只有一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薛凌才从江府搬走,居然又这么快来传话。 说的自大一些,以他对薛凌的了解,与其说是传话,莫不如....说是薛少爷在示好。 胡郢这个人,本来也活不长。当初三番五次与薛凌提及,实则就是个暗话。 安城节度活着,不定要为谁当口舌。死了,就是死无对证。羯族小王爷消失的蹊跷,唯有胡郢死了,疑点才能更多。 那头能抗君王疑心的人,唯沈元州而已。较之还有霍家事在前,更难保皇帝会作何想。 然当时薛凌没接话,胡郢也才刚刚回京。死的太早恐魏塱反而要细查,不如待他多活两天,反正此人根本不知道石亓如何消失,供词尽是似是而非,更助于搅和一滩浑水。 是而江玉枫并未催促薛凌,不料薛凌突而将自己迁走,这件事便没能再行商议下去。 以江府的心思,而今往天牢里杀个囚犯,尚算不得天大的难事,自己做了也罢。另一头,遣苏姈如去了壑园瞧瞧,天知道哪里又踩到了薛家的少爷脾气。 他父子二人倒也讨论过,薛凌是否有意要与霍云婉结盟,起了太后垂帘的心思。不过这想法似乎过于离谱。且薛凌出事确然乖张,真论起为人来,并非就不堪。 这一层担忧暂被搁了下来,只江玉枫以为须得过些时日才有缓和余地,没想到苏姈如早间才去,晚间薛凌的人就来了,以至于他严重怀疑苏府与薛凌关系是不是真如苏夫人所言那般寡淡。 按理大家如今共奉一主,是该推心置腹,可世间,推心置腹的人,哪有呢。仁君还刨了他外祖的坟,苏夫人这等玲珑,一颗七窍心能给江府六窍就不错了。 江玉枫非薛凌性子,非但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若苏夫人真与薛凌交好,以后尚可让那妇人多劝着些。 此事便罢,既薛凌有心示好,江府岂能斤斤计较,江玉枫笑着问了些薛凌近况,好像大家已经别了数十载一般。又另蘸墨写了书信,着薛瞑带回。 正要走时,江玉枫又道:“烦请稍后片刻,你家姑娘喜食一味点心,我房里备着好些。如今她难得过来,一并带回去吧。天工人力不易,坏了可惜。” 说罢挥了挥手,应是示意弓匕去拿。薛瞑站着略有局促,他以前是个下人,对着江玉枫毕恭毕敬。而今人还是那两个人,倒要江玉枫温声对他说“烦请”。 好在尴尬时间未持续太长,江玉枫手上书卷翻了一页,弓匕便提着一摞精致盒子出来,瞧着三四个,亦是恭敬喊薛瞑先请。 薛瞑向江玉枫行礼告退,走出屋外,弓匕似乎放松了些。再无屋里谨小,笑问薛瞑新处如何。又道“薛姑娘气性大,来来往往的,也见惯了。不定哪天就要回来,大家又在一处共事”。 话间语气,好像是和薛瞑急亲近,又和薛凌极熟悉一般。薛瞑却不作如此想,他记起刚到壑园里,与薛凌同桌用饭,那姑娘眼里,分明是对新居的向往与渴切。 只是,好似一顿饭后,啥也没了。 这里头是个什么原因,他跟着薛凌的时日尚短,无从知起。但很明显,自家姑娘在江府过的肯定有不如意。 不如意也就罢了,主家上头的事儿,轮不着他来过问。然弓匕这句“薛姑娘气性大”让薛瞑十分不喜,虽没发作,却伸了手示意弓匕将盒子给自己。 弓匕瞧得他一眼,顿了片刻才笑笑将东西给他,道:“该送你到门口的,奈何少爷那事多,此处你也熟悉,就请往来自便,薛姑娘在时也一向如此的。” 薛瞑拎了东西转身走,后头弓匕张嘴似还想说啥,到了也没说。只几步回到江玉枫房里,笑道:“物随主人形,以前挺顺手的一个人。跟了薛姑娘几日,气性比薛姑娘还大,见不得人说他主子” 江玉枫翻过一页书未接话,另道:“着人去看看,她要进去,便进去吧。” 这要求为难乃至有些不讲道理,在天牢里杀掉一个囚犯,远比塞一个人进去见囚犯要容易。尤其是,胡郢必然是重犯。 不过薛凌开口说进去,也只能瞧着有没有法子。谁让人家胡地朝堂后宫哪哪都是无人之境,要进天牢,也很符合身份。 薛瞑从壑园离开不久,薛凌又传了逸白来。要他往霍云婉处递个信,内容一样是想去天牢里看看胡郢。又以囤粮举事为由,说是要看看壑园里头账本,早些算算能抠出多少来。 这词用的大胆,逸白却不以为然,对这个要求似乎也并无触动。甚至都没着人送东西来,而是直接告诉薛凌道:“ 小姐不是瞧过么,这些物件一应在书房暗格里搁着,您初次过来,我一一与你提过的。事关重大,小人逾越,还请小姐移步书房查看。勿要经他人之手,以免多生事端。” 薛凌捏着那只犀角杆子奋笔疾书,头也没抬道:“你不说我忘了,得空去瞅瞅,虽说事还早,总也是要用着的。 现在没外人,我有些话想与你明说。目前你我离江苏两府不得,可我绝不会再捧一个二十来岁的皇帝上去。所以,日后有什么疑惑之处,只需记得,到底我是要仰仗太后的。” “小姐自谦了,如今霍家姑娘与小姐互为依仗,自然同德同力,岂是外人可比。 园里人人满腹赤诚,断不会与小姐离心。” 庭前月(一百一十五) 薛凌停笔挥了挥手,未多言语。逸白躬身退去,出门之后侧身略停顿了片刻方迈步往自己住处。他多少能察觉薛凌不似第一日欢喜,但具体为何自是毫无头绪。 然比起瑞王那派,霍云婉是不得不拉拢薛凌,所以他确然赤诚。即便自己主家有何反常之处,亦不愿多做猜疑,至少现在不能。 最牢靠的关系,当然永远是两厢缺不得。 可惜最糟糕的关系却不是毫无用处,而是有你固然更好,没有的话,我也能艰难撑下去。 这样的对手戏里,一刀两断舍不得,合二为一又觉你应该要屈居于我之下,还恐成果被你多拿了去,着实是难办。 江玉枫信笺着墨不多,只抱屈说是往大狱里不易。若薛凌一心要去,许得想个万全的法子。可时间不等人,胡郢是该多活几日,但不能活多几日啊。 薛瞑立在一侧,看薛凌捏着那信脸上笑意甚浓。只拎回来的那一摞点心盒子,在桌上搁了许久,也不见得自家姑娘打开,完全不是江少爷口里“喜食”的样子。 第二日一早,霍云婉的消息也传了回来。逸白道是昨儿三更天里就已得了信,然霍家小姐说此事不急,便等着天亮再呈与薛凌,免她夜里起来受寒。 薛凌正用早膳,接过来瞧,一方灰色巾子而已,上头应是香灰兑了些水,手指画了个“可”字。亏得她力道不大,不然抖落两下,什么也没了。 “没说什么时候去”?此处无旁人,薛凌问的极自然。 “书信不便,霍姑娘带了话,明日酉时末进里,有一炷香的时间供小姐自便。” “酉时末”,薛凌念叨了一回,随手将巾子递还给逸白道:“知道了,需与不需,我明儿再说与你。晚些时候,我往江府去一趟。” “可是有什么物件忘记了,差个下人去取即可,未必要小姐亲自跑一趟。” 薛凌搁了勺子,好半会才道:“不是。昨儿苏姈如过来,你是知道的。她与江府虽也有心谋事,却和你我所求不同。” 说着抬起头来,看着逸白道:“未防事成之前,先被瑞王拿去做了垫脚石,我还是与江府密切些为佳。再说了,用的好,这两家都是助力,现在舍弃,百害而无一利。” 薛家的小姐,谋起事来,全然不是那种蝇营之态,反到尽显朗朗神色。纵是向着霍云婉,逸白此刻对薛凌还是多了几分臣服之心。 古今大事,总要有个撑的起局面的人站着。霍家小姐当然极好,却囿于情爱私心,少了几分这般侃侃而谈的豪情。 或者说,谋朝篡位,本不该是件宣之于口的事。所以其他人做派躲藏,就愈显薛凌枭雄气魄。终归这枭雄二字,重点不在枭,而在于雄。 逸白与她对视片刻,躬身道:“小姐辛苦。” 薛凌坦然受了这恭维,又道:“你可有替我请一下苏凔苏大人,我有些私事说与他。” “过几日时逢立冬,柜上会往蓥华街布施药材,供百姓驱寒生暖。借此于壑园设宴,京中贵人大多递了帖子,却不知苏大人是否会应邀。” 估摸了一下日子,冬至是十月上旬末,还有好些日子,她等不得这么久。薛凌道:“李大人在霍家案中受伤颇重,怕是有顽疾缠身。 就说园子里大夫有疗养之术,他自会过来。苏大人与他交好,得闲了陪旧友寻医问药也是人之常情。” 听她催的急,逸白立马应了。别无旁事,便先行退去。人走出视线,薛凌指尖交叠轻搓了一下才复拿起勺子,三两点香灰在刚擦过的红木桌上十分显眼。 消息是昨儿暮时让逸白去传的,居然三更天就能收到回话。这说明,从壑园传消息给霍云婉,来回仅二三时辰而已。 京中御林卫是四个时辰一轮值,宫里估计也差不多。世事难得是巧合,该不至于恰好霍云婉的人就在当值的队伍之中。 更合理的解释,应该是无论哪一队当值,逸白总能找到人传信。霍云婉在宫里的日子,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容易些。 且皇后的手,不仅仅是伸到宫里作数,连送个外人进天牢这种事,居然也只需两日准备,好像比江府还容易些。 今日的早膳粥水是鸡汁枸杞煨山药,咸口里带着一丝山药本身清甜,融合的恰到好处。她用尽一碗,觉得舒适,起身要再盛。 丫鬟惊慌失措要接,薛凌沉声吐出句不用,自个儿搅和着勺子挑挑拣拣一会,才盛满。搁下碗要坐,看见旁边含焉碗也空着,自作主张替她也盛了一碗,用词体贴:“寒气重,你多用些”。语气却是冷淡的很。 含焉本已搁了碗筷,她早早起了用过。奈何薛凌派个丫鬟去请,她不欲推辞,这便过来陪着又用了些。 原以为是薛凌有事要说,没想到一起坐了好些时候不见得薛凌开口。瞧其面色不善,含焉忍住了开口问的心思,生生挨到现在。 锅子是用炉火煨着的,粥盛出来热气四溢,含焉想说自己吃不下,看薛凌吃的起劲,也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方小心翼翼道:“姑娘可是.....” 薛凌打断道:“我有些事儿说与你,吃完陪我走一趟。” “去哪?” “稍后就知道了,不出园子。” 含焉这才放下心来,又勉强喝了两口,实在喝不下,偷瞄一眼薛凌,见她吃的分外专注,好似完全没注意自己吃与不吃。 含焉试探着搁了勺子,渐渐挺直脊背,果然不见薛凌有何反应。长舒一口气时又不免疑惑,薛姑娘既无所谓自己吃与不吃,何必殷勤给自己盛粥呢。大家相识这么就久,哪见得她照顾旁人。 薛凌吃罢起身,想想竟不知园中书楼在何处。遣了个丫鬟走前头。一路带着含焉进了书房。循着上次的记忆,轻手旋了开关,暗间还如当时。 含焉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这东西,立在当场听得薛凌出声,才蹑手蹑脚往里走了几步。 翻翻捡捡一阵,果如逸白所言,东西都在这。薛凌将账本拿出来,在手上拍了两拍却没立马给含焉,而是带着打量的神色直直瞧着她。 含焉被看的发毛,目光飘忽往自己全身上下扫了一圈,方轻声问道:“何.........何事。” 要说信任的话,目前肯定是含焉最值得信任。起码这个人连园子都出去不去,又与京中众人素无瓜葛。 薛凌轻笑一声,往书桌前走去坐定,方瞧着含焉道: “我记得,你说你会看账目?” 庭前月(一百一十六) “是...是瞧过一些。不过....” “那你过来帮我瞧瞧”。薛凌一撒手,半尺来高的几本册子哗啦跌在桌上。含焉瞧她几眼,还是迎着头皮走上前拿起一本在手上摊开。 薛凌懒了身子,倚在椅背上,趁着含焉在翻,慢吞吞道:“账目这东西,有真有假。真的不值一提,假的么,反倒能看出很多东西。你帮我瞧瞧,这堆东西,谁真谁假?还是说....都是假的。” 含焉来回翻了好一阵,才将本子合上,又拿下一本翻了些时候,方垂了头上,低声道:“我....我没.....见过这种....” 她以前那破地方,有本子记个谁谁谁今日银钱几何那就是大主顾了,哪有这里进出借赊还带日利年消。 好在这情况算得意料之中,薛凌微叹了声气,直起腰将账本归拢了些,道:“罢了,也没指望你能懂多少,” 含焉有心辩白几句,却也找不出词来。终是嗫喏未言,只将头垂的更甚,像是整个人要倒栽到地下去。 她跟了薛凌这般久,知道薛姑娘来往都是能人异士,对比之下,愈显得自己无能。无能的人,能讨口饭吃就极好,何况薛凌其实很少这样直白的让她难堪。 屋里静了稍许,薛凌又道:“你瞧见了,跟着我,总是来去无定。” “不要紧的,薛姑娘,如今已极好了。我....”。含焉忙抬起来头来,唯恐薛凌又生了要她走人的心思。 话未说完,薛凌却抬手止住她道:“你先听我讲。” 含焉忙闭了口,薛凌指了下桌上账本,道:“桌上这堆东西,我也是瞧不懂的。可有一日,我须得有个人瞧懂它。 你既然有些资质在此,不若我着个人教教你,来日也好.......帮我一二,如何?” 含焉瞬间笑开来,惊喜道:“真的吗,我自然十分愿意。薛姑娘,我.....” “但你不能住在这里了”。薛凌打断含焉,停了稍许,移开目光道:“你去昨日来的那个夫人府上住些时候。 我与她,有三年旧情在,断不会亏待于你。苏家几代行商,苏姈如苏夫人....是最好的账房先生。” “这....”,含焉略有为难。薛凌又道:“你不去也罢了,我不强求。 只是,我觉得,你躲了这许多日子,也该躲够了。天底下的事,早晚躲不过去。我能救你一次,下回我未必愿意救,不若多替自己求个生路。” 下回未必能救到,下回我未必愿意救。换个说法,其实要好听一些,她没肯换。 她没换,含焉反觉真诚。心动与恐惧夹杂,当即一口应承了下来。 薛凌草草将东西丢回匣子里,领着含焉回了寝居,随即往苏府送了个口信商议此事。 要说瞧,其实她也能勉强瞧懂,以前在苏府多少是翻过账目的。但这东西,真的尚属耗时耗力,假账就更是能让人对数对到呕心泣血。 苏姈如正当盛年,心疼自己儿子,又不可能全权受于外人,所以基本上亲力亲为。薛凌便只能称的上瞧懂,说不得精通此道。 壑园里头的东西,必须得捡个人看着。都犯不着思前想后,她能用的,也只有含焉一人。 送出去的理由倒是好找,跟逸白说是要瞧着苏府些,跟苏姈如说是自己看不懂园里账目,想请她帮忙调教个趁手的人来。 虽还没正式将人送去,但薛凌自认此事基本板上钉钉,不会不成。且苏姈如应当会教的极其认真,毕竟霍云婉的账目确实要等人看。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含焉悟性如何,别一去十天半月,连个一三五七都学不会。 果然不多时,苏府回了话。薛凌捡着空与含焉多说了些从前,既有拉拢之意,也是觉得含焉性子过去胆小畏事,不提点两句,难保去了又伤春悲秋。 待交代完毕,含焉去拾掇行李,打算第二日往苏府去。薛瞑跳将出来,说是隐佛寺负责才买的秃头已经查到了。 不仅仅是那秃头,秃头背后的果农,依仗的官员,皆查的一清二楚。若非如此,不至于好几日才有结果。 说罢呈上一张纸来,上头人名住址皆写的一清二楚。薛凌草草看过,直到最后一列才稍微凝了视线。 早该想到的,就像这园子里头的事。查也不必查,早该想到,万变不离其宗。 京中权臣,无外乎黄霍沈,便是有些剩下的,总也要看这三派眼色行事。 但沈家比起黄霍又差了一大截,且起步晚,还处于忠君体国的初级阶段。这种吃拿卡要的事儿,只要有点脑子,就暂时不会出现。 剩下的,就是一个黄霍。霍准虽死,只是霍云婉还在。霍家党羽本有漏网之鱼,经她一保,更是多了好些,隐佛寺里有个秃头活着也不足为奇。 然仔细想想,以霍云婉之心计,若隐佛寺是她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必定要交代多加收敛,断无可能出现果子干瘪的明面难堪。 唯一可能的,就是黄家了。没准那秃头蠢货还以为霍家死了,从此天底下是黄姓一家独大。 “卢荣.....苇”?薛凌磕绊了一下,略带疑惑冲着薛瞑念叨了一下这名字。揣测虽多,能证实一下当然更好。 薛瞑道:“是,吏部员外郎卢大人,与黄靖愢黄大人是密友。” “如何确定他帮那秃头办事了?” “隐佛寺为皇室,内有高僧主持奉命为皇家祈福念经,故而有名在册,享文武俸禄。既然是替皇帝办差,就少不得要经吏部通核。我猜....是为着这一筹关系。” 薛凌仰脸道:“你瞧见他们来往了?” “是的,我与白先生商议,先遣了个人乔装打扮去告诉那秃头和尚开罪了贵人。须得赶紧将寺中供奉撤掉,免得给人抓住把柄。 果见他沉不住气,换了各处供奉不说,还亲自往卢大人府上跑了一趟。” 薛凌想想那天她确实是发作了几句,大抵秃头以为自己是哪家千金,本就疑心生暗鬼,又被逸白一吓,就赶紧往主人家里想求个太平。 这法子不错,却不知是薛瞑自作主张,还是逸白办下来的。她倒没问,只一耸肩膀,自言自语笑道: “那我下回去就好东西吃了?” 庭前月(一百一十七) 薛瞑未答,只垂个头的功夫,笑意已是从嘴角一直蔓延到了眉梢。 屋里静了稍许,他欲退去暗色里,忽闻窸窣之声。抬头看,是薛凌掳开袖子,以剑尖去挑那点心盒子的扎绳。 脑中转了个念头,薛瞑道:“小姐若是喜欢,不如我去买些新鲜的来。” 薛凌双手并用已撕开了一盒,道:“不必,我畏甜,这东西齁死人了”。她拿出一块放到嘴边像是要咬,比划二三回也没啃入口。像是面对着什么不得不吃,又十分难吃的东西一般。 点心多是甜的,那也不至于这般难以下咽。薛瞑不解,张嘴欲劝。薛凌手一伸,将那块点心递到他面前:“你吃不吃。” 虽是疑问,语气却是理所当然,结合她上句评价,仿佛是存了光明正大齁死他的心。 薛瞑目光飞快掠过薛凌脸庞,再看眼前一只素手捏着浅粉一团。只觉是三月薄雪掩桃夭,娇的他不敢大声呼气,唯恐下一刻这琉璃萝枝在自己面前飘飞成簌簌落英。 “不吃算了”。薛凌看他半天没个动静,猛地将手收回,把那块点心丢回盒子里,道:“赶紧拿出去随便找个人吃了,怪值钱的。吃是吃不下,丢了么,又可惜的很。” 薛瞑回神,上前双手揽了盒子,又将余下几盒尽数收拢,抱着离开了房间。 薛凌在一改先前天真,冷了眼眸缓缓直起身,呆瞧着薛瞑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沉默了好一阵子。 用罢午膳,小睡了一会,人就到了江府里头。这一回,倒是比哪次都畅快。睡足起身,动动眼皮,底下人就说已备好了车马,就等着小姐醒。 再说车里头茶水点心熏香一应俱全,下午间隙,街上也热闹。繁花骏马,少年红妆。撩了帘子有清风徐来,闭了眼眸是浮生长短。 起码,不用她装神弄鬼走路了不是。 似乎连江玉枫脸上笑意都比往日舒心很多,薛凌入座,看见碗里茶叶还没完全舒展开来,显是刚入水不久。估摸着,是底下人通传她来,江玉枫才特意换的。 二人皆有默契,不提前尘是非,也不问何去何来,三两句天时寒暑,话题就扯到了胡郢身上。 这位安城节度,薛凌并没见过。当年事起平城,安城终也没能置身事外。只是最后沈元州不如霍准在朝堂事大,虽有兵权在手,乌州一线却不见得全然是沈家亲信。 但三四年间下来,不说对沈元州心悦臣服,但大部分官员肯定是在沈家阵营,并指望这位年轻的将军能罩着自己些。 霍家案后,沈元州之地位更是骤然之上。胡郢既在此时落难,本身又是沈元州治下。要想活命,肯定是抱死了沈元州大腿不能放。 而沈元州为消皇帝疑心,也要尽可能将石亓脱身一事粉饰的合情合理一些。如此一来,两人到成了难兄难弟,只要不是蠢货,定然相互配合。 若非如此,以苏凔通胡案的情况来看,沈元州之手段,胡郢未必有机会活到京中。 所以要想指望胡郢反咬一口沈元州,那基本得魏塱下场说“你指证一下沈元州,朕保你九族不死”才有点可能。 薛凌自问现在没这手腕,江玉枫也十分识趣完全没提这茬。说起来,他也不认识这位平城节度。虽人是后来调任安城,可并非出自京中。偏远地区的芝麻大小官儿,京中瘸子何必过问。 所以他二人皆不认识胡郢,却在一方茶桌之间定人生死。 与其让胡郢活着帮沈元州说话,倒不如,让他死了说不了话。 然这个道理,她二人知,旁人又不是不知。撇开薛凌二人的看法不提,石亓能逃掉,安城节度无非就是失察之罪。活着即是问心无愧,死了反倒百口莫辩。 因此,沈元州定会全力护着胡郢在牢里安危,另来皇帝总还是指望查出点啥,必然也命人看管的严实。 因此能将人弄死,已经不易,免不得江玉枫话到最后要多问一句:“如何非得去见一面,此人牵连甚广。你去了,若有个万一,前功尽弃不说,自身性命也堪忧。” 薛凌低头请茶,鬓上一束石榴花摇曳生姿,她道:“你也知道,当初我那枚印,是羯人的。所以顺路遣了屠易往安城做些事,想问问结果如何了。” 她抬起头来,盯着江玉枫笑笑,道:“问旁人问不出个缘由来,只有胡郢知道结果”。说罢才撤了目光以袖掩着饮了口茶水。 江玉枫好像从未见过她如此文雅做派,心中有些捉摸不透。笑道:“可是往日跟着你那男子,怪不得从你回来便从未见过他。” 非是江府不上心,只是人身边跟着的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且上几回见着薛凌跟申屠易,两人关系也不见得有生死相随的情谊,所以这月余没见,是不值得江府额外惦记。 薛凌手中茶碗转了一圈,道:“是他,原该近两日回来的,却不知道为何,无缘由消息就断了。” 江玉枫因知那枚印是石亓的,而今又听薛凌说申屠易是去了安城,霎时疑心更重,却不流于表。而是体贴道:“可要遣几个人去寻一寻?那边如今多事之秋,怕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也未知。” 发丝掩映底下,薛凌笑的无声。仿佛是在认真思索江玉枫的提议,好一会才道:“不用了,再过两日吧,我且再等等。” “那待你需要,开口吩咐便是”。江玉枫未作规劝,话落往桌沿处取了支炭条来。 他本不欲干涉薛凌如何办事,且有了这一重原因,薛凌去见胡郢显是势在必行。心思一瞬全放在想法子上头,哪还有功夫管旁的。 至于那个屠易究竟去安城办什么事,现在薛凌没提,那就不是讨论的好时机。 草草画过大狱里头情况,江玉枫正要说进去的道路和时间,薛凌“噗嗤”一声。笑道道:“别画了别画了,霍姑娘有法子将我送进去,这边就少操点心。” 江玉枫愣住,转而跟着薛凌一般无赖样子,佯装生气丢了炭条道:“所以今儿个薛少爷是成足在胸,特意过来看我张皇失措不是。” 薛凌将头顶钗环摇的花枝乱颤,道:“非也非也.......我来与诸位赔个不是”。她仰着脸,大有江玉枫不说无妨就不退的睥睨架势,与其说是,赔罪,模样更像要挟一些。 终归,她确然成足在胸。 庭前月(一百一十八) 江玉枫也不过蛮横片刻,赶紧无奈撤了脸色,哄着薛凌道:“罢了罢了,天底下哪有你的不是,到了都是别人不是。却不知薛少爷这次又是为着哪桩不是,来陪我的不是?” “不值一提,是我误会于你,昨儿个苏夫人到我住处闲聊,试探一二便也知了。想想前日里江府待我不薄,无的放矢未免落了下作,这不就上赶着过来,话说开了,免得再添不是。” “哦?你这么一说,我倒非要知道,究竟是谁的不是。” 薛凌似有愧色,脸色笑意也褪去。又忽做豁出去的模样,张嘴却是吞吞吐吐道:“本来不想提,你........非要问,就当我自己的过错,丢脸于人前也是活该。” 江玉枫沉吟不语,笑着拿了杯子好整以暇等着下文。非他刻意为难,只是听说与苏姈如相关,有机会问得一句,那必然要趁此问过一句。另外略作姿态,也算和解的一种方式。 薛凌道:“我从未...与你说过一些往事。 那年....我爹将我暗中经水路出京,可是后来”....她停了停,记起当晚霍准死时,弓匕也在场。续道:“你知道霍家逼问出了我的南下路线。 你们一路追我,亏我从小隐瞒了身份,这才得以顺利逃脱。回京之后,宋家满门获罪,我想尽办法,救得宋沧一人,求到了苏夫人门上。 那时不解,还以为她是想我替她办事,现在才知,她更着眼于宋沧,我反而只算得个添头。 总之,她拿宋沧逼着我白耗了三载,直到年初先帝丧期一满,逢宋沧回京开考,我得以离开苏府。 这些年,苏姈如与霍云婉有往来。所以朝中大小事,我虽不知真相如何,却是一概有耳闻,自然知道皇帝与霍家明争暗斗,沈元州则被夹在中间。 这里头,拉锯的终点以平安二城为据,我亲自往安城......“,薛凌抬头看了眼江玉枫,又飞快移开目光,低声道:“放了把火。” “你看,西北粮价案,不是沈家监守自盗,也不是霍准手眼通天,更非胡人作乱,其实罪魁祸首.......是我。” 她长出一口气,这事说出来,竟不似想象中那般难捱。 江玉枫听罢未作评判,只寻常道:“原来如此。” 薛凌沉默稍许,自嘲般轻哼了一声,抬起头来道:“这件事,苏姈如是知情人,我以为你必然也是知道的。 霍贼案中平城被焚,我长于平城,眼见他砖瓦成灰,恨不得........恨不得将霍准那蠢狗尸体再拉出来砍上十七八刀。 偏你江少爷居然来告诉我,平城被毁根源,是在于我放了那把火。你说,我哪还有脸在你眼皮子底下呆着。” 她撇开脸,避开江玉枫视线,有些没好气:“可昨儿个苏姈如一来,我与她聊的几句,方知她不曾告诉过江府此事。 可见我心中有鬼,才落了个所见非人。” 江玉枫跟着叹了叹气,温声道:“原是如此,怪不得你那几日忧思甚重。过去之事,想它何宜。再说这根源,也未必就在你” “若我没放那把火,平城又怎会缺粮。平城不缺粮,霍云旸岂有理由撤兵。至少......至少能撑个十天半月,免其涂炭之灾。这罪过,怎不在我?” 话到最后,嗓音有几分沙哑,到底她说的都是实情。江玉枫亦略有动容,那几日薛凌身子欠佳,府上大夫一直说是心病,当时不觉,现才知是这个缘由。 念及薛凌素来清高,只怕搬离江府确实是为着这个。但他可真冤了去,苏姈如是真没说过此事啊。不仅没说过此事,旁的也没说啊。 当初石亓从安城脱逃,江府不明所以,因苏家与沈元州来往过密,特托了苏姈如打听细致一些。苏夫人........可没说屠易也去了安城。 还是....她不知? 至于西北粮价案,若非霍准一案,早就石沉大海,根本不会有人提及,好端端的,翻出来做什么。要不是薛凌问起关于平城新任节度安鱼就职的前因后果,没准他磕牙都懒得选这茬。 于薛凌,平城固然重要,于他人......太远了,又太小了。微不足道的东西,谈何着眼。 他劝薛凌:“你不过是个由子,若沈元州坦荡,自该将实情上报。若皇帝无私,亦会明察秋毫。若霍准赤诚,也没这一滩浑水可搅。 再往近了说,便是苏夫人。若无她带头汲营,这把火,怕也没这么旺。原是众人拾柴,你又何必罪及一人。” 薛凌抿嘴不答话,片刻高声道:“罢了,你说的对。”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江玉枫笑道:所以我今儿便过来,与你说个分明。前事之事,后事之师,以后我也不想再起这等不明不白。 放眼京中,我本该与江府同舟共济。又何必躲躲藏藏,徒生猜忌。” 江玉枫不改其色,揶揄口气道:“怎是跟江府同舟共济,不是跟霍家姑娘么。有道是,天子宁有种耶?” “我拿这话气你来着,我怎么可能与霍云婉一处,现讨好于她,无非就是她在魏塱身边可用。” “薛少爷一日三变,我怎知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我有个伯伯行医,你知道的。京中医药行当被一官宦把持,几番闹腾,我伯伯气急交加,撒手人寰。” 薛凌脸上戾气渐生:“幕后之人.......正是霍云婉。” 江玉枫跟着敛了笑意,以前江府多有留意存善堂光景,奈何去过几次后薛凌咬牙且此不许再靠近,出了这档子事,只能说一句后知后觉。 好似以前薛凌还问过一句,不过当时自己并没太当回事。毕竟江府用不着外面求医,还真不知这民生多艰。 薛家少爷素来记仇,记自个儿的,也记旁人的。记江府的,好歹江府跟她没人命官司。若此事为真,霍家姑娘那头.....真就不好说了。 江玉枫父子本不太信薛凌会捧霍云婉作太后,现有了这么一句,则忧惧又去了多半。 好言劝了两句节哀,再提得胡郢之事,今日会晤便到此了结。薛凌起身告辞,神色尚有哀戚,似乎还沉浸在平城被毁与老李头之死里走不出来。 直到上了马车,那些脸颊细纹依次散开来匀成天边霞色。薛瞑就在旁边,她也不避讳。自己说的都是真话,又有什么好避讳? 她确实成足在胸,只为,江玉枫并不知道申屠易已死。或者说今儿走这一遭,就只为这一件事,胡郢反只是次要。 她要的,仅仅是确定苏姈如没跟江府事无巨细。 庭前月(一百一十九) 回想起来,昨儿才挑唆了苏姈如,说江府在背后编排。今朝又来江府哭哭啼啼说苏姈如藏私,好多事没与江府提及。 她手指轻触腮边,用力抹下一指香脂来。量来以江府容人之量,也不至于就几句话能让江玉枫对苏姈如有所成见。且因着苏家还堪大用的缘故,没准还会对苏姈如更尽心一些。 薛凌也丝毫不担心江玉枫会做出与苏姈如两厢对峙的事情来,此人韬光于腹,莫说此刻不在意,便是在意,也决然没到和苏府算账的时间。 总而言之,此行的目的已经全数达到。亦将自己与霍云婉有仇交代的细致,捧个小皇帝本身困难重重,又是旧怨相阻,江府应当会对自己放心些。 回忆着江玉枫适才神情,一如往日温润如玉。薛凌支着手肘,暗猜这人有没有在心中骂了千回自己的十八辈祖宗。 她也跟着唾了两口,来来去去,反复无常。听得人恶不恶心无法定论,但自己说的,确然恶心极了。 这恶心愈想愈浓,薛瞑却只瞧见薛凌脸上笑颜娇俏,似乎是瞧见了车窗外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玲珑眉眼处处透着欢喜。 他跟着也生出些笑意,薛凌在江府里头说了什么,他其实是没听见的。来者是客,不用跟着伺候,听见的人,是弓匕。 这些轻微出入倒也生不了什么波澜,如同薛凌所想,便是薛瞑听见了,此人总不至于去跟霍云婉告密,那江府真是千疮百孔,早些散了稳当。 而薛凌走后,江玉枫又与江闳谈了稍许,父子二人更偏信薛凌多些。大概蠢有蠢的好处,蠢久了,很少会有人觉得你能聪明些。 至于苏姈如那头,结局也和薛凌所见大同小异。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江府岂能和薛凌一般少年心性。苏府与江家共事才不久,未行欺骗之实已是绝佳,哪有要人全权交心的道理。 何况苏府和薛凌也有点交情,帮她瞒着点此事反倒显的苏姈如会做人。毕竟薛凌当时病况,江府人人是瞧见了的。 念及此,江玉枫对薛凌反生了些许敬佩。他一直不知薛凌是如何病来如山倒,现在看来,不过是几句话而已。 所以他更认为薛凌今日来纯属抱屈,绝无挑唆之意。大家相处这么久,薛家的少爷行事张狂,却又自成风骨,她不是能做出这种事之人。 江闳沉吟稍许,还是暂认了自家儿子的想法。不过.....她能对霍云婉假以辞色.....未必不能.......。 然他终没说出这句猜疑,世事总要走一步再看一步,单论以前而言,薛凌确然不至于如此不堪。 这些无声处的人前人后,汇聚成一个老大的糖人捏到薛凌手上。 冬日天寒,糖浆凝固能存五六日不化,正是小贩营生的好时节儿。马车沿路各种果子糖人在空中闪闪发亮。 薛凌下巴倚在车沿上,瞧的兴起,忽见一老头举着一大簇招摇过市。她本不喜这些小玩意,却瞧见上头一只金龙舞爪,细致处龙鳞纤毫毕现。 薛瞑付了银子,将东西拿上来给薛凌。她捏着那根竹棍翻来覆去看了好一阵,兴高采烈与个七八岁幼童无异。直回了壑园,还拿着把玩了好一阵才撒手,特寻了个镂空转心瓶来插着,就放在最显眼处。 逸白来迎她,瞧见也是好奇,笑道:“小姐怎还爱这些幼儿东西。” 薛凌笑笑没答,将自己往江府走去的情况寥加叙述,又道:“他说我去见胡郢难度较大,须得准备好些日子。 若非故意隐瞒,便是瑞王与江府在京中御卫里并无多少人可用。按你的意思,是等他些时候,还是直接走霍家姑娘的路子进去?” 逸白想了一阵,道:“若小姐着急,自然是依仗着霍家姑娘为佳。若是事情还能缓一缓,那不如等他们些日子,也好......” 他瞧了瞧薛凌脸色,续道:“看看究竟是谁在帮江府办事。” “原本我也是这么想来着,可这事儿确实是等不得了。安城节度胡郢,你该是听过此人生平的吧。” 逸白点了下头,羯族自毁邦交,其小王爷借梁之手弑父杀兄篡权。个中重要人物,就是安城主事。 此人押送回京,自是朝廷要案,他肯定听过。便是没听过,薛凌往霍云婉处的信上写了这名字,一日时间足够他查的清清楚楚。 薛凌道:“他快死了,缘由不必我多说,量来你也能想透,所以我得尽快去见一面。” “好,小姐昨日也是为着此事吧,霍家姑娘已交代了小人,定会帮小姐打点妥当”。逸白与江玉枫有同等疑惑,为何薛凌非得去见一着。然他不比江玉枫身份,自是不便问薛凌,只管一口应承下来。 薛凌长出口气,堆上满脸笑意,和前日里刚进壑园一般模样,道:“累死了累死了,这一日日里,事堆起来就没个完,总算消停了些。” 逸白这两日忐忑稍缓,跟着笑道:“以前不知小姐忙将起来这般冷面。” “我父亲......终年板着个脸。逢着杂务缠身,眉毛皱起能夹死两匹马,知道的就知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天要砸他脑袋顶上了。 天长日久,我也作了这般脾性,怪令人烦躁。倒是霍家姑娘好,成日笑盈盈的。” 逸白忍俊不禁,又闻薛凌摇头晃脑的念叨:“也不知是不是这京中风水养人,各家姑娘郎君长的也好,笑开来跟朵花似的。 我一笑,跟只黄鼠狼一样让人心里发毛。还是少笑些,起码不吓唬人。” 薛瞑在暗处听得也忍不住轻抿了下嘴,逸白越添放肆,打趣道:“小姐都是哪听来的浑话,霍家姑娘是国色,您也自成天香啊,怎就能笑的人心里发毛。无事我便退了,园里还有些杂事处理。” 薛凌轻巧跃起,朝着逸白挥了挥手,自个走得几步,又将那糖人拿在手里瞧了瞧,一派天真烂漫。 还是四爪,她又数了几个来回,和年初齐清霏手里那只一模一样,没准....是同一个老翁在卖。 可惜了可惜了,传闻龙生五爪。然民间讳天子,生肖所属,祈福求雨,皆只得礼四爪。她将糖人轻巧往瓶里掷回,宛如投壶之戏,见得中了,开怀不已,连拍了三五下手掌。 想想江玉枫说的也对,平城少粮,她只是个由子,哪里就配的上罪及一人,这不是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么。要担责,那也得有个身份才能担。来往不是天子便是相国,进出除了将军还有巨贾。 她....布衣而已。 看天外残阳如血,江玉枫,该与自己师出同门。薛凌想了很久,才勉强将那太傅老头的样貌回忆起了一两分。 君子常罪己过,小人多罪人非。 这老东西教不好自己就罢了,连江玉枫也没教好,可见其德行不过尔尔,居然敢称三朝太傅。 罪你妈的己,她暗骂了一声。 庭前月(一百二十) 第二日晨间逸白来禀,说是一切已收拾妥当,午膳后歇罢,只管跟着园里安排好的人去便是。 另但姑娘家不便,须得乔装一番,免惊人耳目。逸白似说的有些为难,旁边丫鬟则呈了个托盘,灰不溜秋的搁着件半新不旧的袍子。 薛凌停下手头功夫,随意扫了一眼,没太关注衣服如何,奇道:“薛瞑不随我去么”?她比较关注逸白另指他人。 “小姐有意带他,倒也使得。不过只能在大狱门外等候,断不能与您一起进去。园子里的人是熟面孔,官爷见了,要多给几分薄面。” 顿了顿,逸白才赔笑道:“衣衫破烂,委屈小姐。” 薛凌又往托盘上看了一眼,合着是因为这个,她毫不在意,只想着逸白前头几句话颇有道理。让薛瞑接手这些事,确还需要些时间。 稍后含焉要往苏府里去,薛凌不想在别人已定好的事情上多做无谓纠缠,捡着已经编排过的理由交代了几句,便让逸白退了。 午间同含焉一同用饭,又宽慰了些,而后亲自将人送上了马车。观其随身物件,逸白也算格外贴心,吃喝用具都捡得精致,足足收拾几口箱子单独放在了另一辆马车上。 好似含焉去的不是苏府,而是要远走十万八千里一般。还另拨了俩丫鬟跟着,说是照应起居,免了去苏府不惯。 薛凌笑而不语,倒是含焉兴致似乎颇高。到底京中相距不远,又得了薛凌承诺,若是想回来走走,只管让下人传个信就行。 往来自如,岂不比江府箍在一方小院自在? 她自在,薛凌也自在。一把人送走,即刻回了自己房,换上逸白备好的衫子。观其颜色用料,破破烂烂一股子馊味,像是送饭倒屎尿的杂役所穿,无怪乎早间逸白举止奇怪。 再联想到霍云婉择定的时辰是酉时末,正是宫中各处早晚往城外运残羹剩渣的时间点,多半,就是凭的这个理由进去。 薛凌抬起胳膊闻了闻那股酸臭,有些懊恼自己心急,离酉时还得好久,穿着这玩意自找苦吃。 不过忍忍终也没脱下来,临行前逸白特找了个丫鬟来,本是要帮薛凌更衣,没曾想她已收拾妥当,还不忘往脸上抹了几把泥灰,男子发髻扎的挑不出半点错处,当即有点小愣。 薛凌只瞥他一眼,道:“走吧”。倒是薛瞑跟在身后朝着逸白笑的不加掩饰。 逸白回过神来,忙告了个罪,领着薛凌走僻静处小门。到了车前,她才看见驾车的是泠冷。如此大家都是老熟人,犯不着寒暄。 到了地方,果然是随着往天牢送饭收桶的人一起进出。大抵是为求保险,那为首的汉子还往薛凌头上抹了些菜汤,嘟囔道:“这不是坑爷吗,咱这营生能这么白净?” 可能是自个儿灰抹少了些吧,薛凌由得那爪子在头顶来回抓了几下,御卫在大牢外门敲了几声锣,这一行人鱼贯而入。 囚犯当然是没资格享用专人供食的待遇,桶里酒菜都是给守门的卒子。地位低的,便是吃薛凌送的这种,唏哩呼噜一桶,各自分的几勺。地位高些,自有领头的亲自装了食篮,酒菜齐备,捡个干净点的地慢酌慢饮。 终日在黑暗里与那些将死之人为伍,其实也是桩辛苦活儿。 薛凌从没来过这种地方,走的深了,血与火并发,呼吸和腐臭同存,她脚下力道逐渐大了些。好在四周鬼哭狼嚎,赌咒恶骂不绝,也没谁能从脚步声里听出个异常。 胡郢是重犯,守着的人皆有微末官名在身。又得了霍云婉交代,接过凭证饭菜后相互一使眼色,拎着篮子去了墙角处。 这些人还没有给她打开门相见的胆子,薛凌迟疑了一瞬才贴近牢门处。里头是胡郢蓬头垢面呆坐着,早失了一城主事的意气风发。 她犹谨慎,往周遭看了两眼,才轻声道:“胡大人。” 胡郢没应,又喊了一声,才勉强抬起头来,拨开眼前乱发,见是个送饭的人喊他,又将头垂了下去,权当没听见。 笑话,如今自己是个什么境地,自己心里门清。若是皇帝沈将军之流来探,光明正大让狱卒开了牢门便是。这鬼鬼祟祟的,不知是哪路孽障。多说多错,不闻不问才是正理。 薛凌皱眉,再看周围无异,轻喊:“胡大人,我是屠易的旧友”。唯在“屠易”二子上加重了声调。 胡郢瞬间抬头,看见薛凌有龇牙咧嘴做着口型,重复的是“屠易”无疑,当即手脚并用爬到了牢门前。薛凌看得人过来,略松了口气,笑着松手,往后退了一步。 近处观其面色,好似胡郢这小日子过的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堪,至少不是饥寒之态,可见牢里无人为难于他,当然也有可能脸色红润是他瞬间怒发冲冠所致。 石亓究竟如何从安城没了,这事儿他是真他妈的不知道。但是羯族的狗东西是在屠易被擒的第二天没的,就是那个拿着假金牌到安城晃荡的所谓屠大人。 你说这人和这破事儿毫无关系,那傻子都不会信。当初他就跟沈元州说将人送回来严刑拷打,定能问出究竟,问不出来好歹也有人背锅。 现在好,沈元州将人掳走了再没见过,自己背锅不算,还落了个有苦难言。边关千万里,本也没几人知道屠易进了安城。自己又为着那张牌子,对人说是旧友,十张嘴也扯不清了。 他这段时间不定咒了多少回申屠易,猛听得薛凌说是旧友,胡郢狠狠在牢闸上拍了一掌,恶声道:“你跟那狗东西是一伙儿,是你掳走了羯人小王爷?” 还没等薛凌回话,他立马高声冲着外头喊:“来人啊,来人啊,来人啊........” 当然谁也没来,天牢里喊“来人”的啥时候停过啊。喊一声来一人还了得?虽说这胡大人特殊了点吧,那也没特殊到吆五喝六的地步吧。 倒是薛凌吓了一跳,忙道:“胡大人胡搅蛮缠,我可就走了。原想救你一命,未料得你....。” 她换了个倨傲脸色,轻嗤道:“不识抬举。” 庭前月(一百二十一) 胡郢自是不信这看着多不过弱冠的小子能救得自己性命,但听得薛凌如此说,还是恨恨停了叫喊,低声凶恶道:“你休想骗我,你跟那姓屠的狗贼是不是一伙的,他去哪了,是不是你们放走了羯族小王爷?” 他问的飞快,薛凌本想插话,硬是没找到空档,好歹等人停了,才道:“你也不知道屠易去哪了?” 胡郢上下打量了薛凌几眼,估摸着她这句不是假话,才缓缓道:“你他娘的少给我装蒜,我怎么知道他去哪了。 你们究竟是谁,和羯族小王爷有何关系,赶紧说个明明白白,不然我顷刻唤人来将你拿下。大狱里头七十二道手段尝遍,到了还是要招。” 七十二道手段没见着,倒见得你身上还是细皮嫩肉一身膘,薛凌有心讽刺一句,却又觉得跟个将死之人计较无甚意思。只翻了个白眼道:“胡大人,本来旁人说你是个蠢货,我进来是自找麻烦,我还不信。 现儿个可是领悟到了,若我知道屠易去哪了,犯得着大费周章进来找你?你摸摸脑门子想想,当初最后一面见着屠易是在哪,他离去时又有什么异常。快些与我一一说来,人找到了,你我日子都好过。” 胡郢还在迟疑,薛凌又道:“你是真蠢啊,不想想普通人能拿着那块牌子?他就是帮人办事挣个前程,孰料一去人就再没回来。 时间紧迫,胡大人且给句痛快话,他当初是不是被沈元州带走的?今日得了您的恩惠,我家主人必会报答于你。” “你....你既然都知道......”,胡郢眼神斜着往走道外看,似乎更倾向于喊个人来。 “我家主人什么都知道,苦于没个确凿证据而已。你只管回答我是与不是,为自己多求一线生机有什么不对。 忠心固然是个好东西,可大人你把宝压在一个人身上,只怕冒险了些吧。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若不答,我就向主人回话,说大人无用了。 屠易,最后是不是被沈元州带了去?” “是,他持宫内密令往安城,不足两日便被沈大人带走,后羯族小王爷不翼而飞,我断定与此人脱不了干系,不料沈大人却说此人已畏罪自尽,还要我不得声张。 这这这.....你家主人是谁,可识得屠易来历,我...我这真是冤枉啊我......” 薛凌心满意足挺直了腰,后退两步才道:“蒙大人金玉良言,我也就替主人提醒一句。大人可不要太过信任沈将军,只管想想,如果有人能神鬼不知的将羯族小王爷送出安城,会是谁呢。 那牌子究竟是真是假,又是谁告诉你的。屠易何去何从,又是谁人经的手,大人啊,谨之慎之。” 胡郢错愕盯着薛凌,倒不是这话有多令他震惊。巴掌大块地里吃喝拉撒,除了胡思乱想就无旁事可做。他自个儿都不止一次思量过,会不会是沈元州搞的这事儿。别的不好说,人是被他拎走的啊。 堂堂一方将军,防不住个宵小自尽也就罢了,好歹您把尸体丢皇帝面前,总能编出三五句说辞。主要是那块牌子,牌子丢出来,皇帝只能治自己一个瞎了狗眼,不能是死罪吧。 问题就在于那人没了,牌子也不翼而飞。沈元州居然还交代自己尽量不得提起,若非现在指望沈元州多些,怕不是胡郢早就翻脸。 是而对沈元州谨慎一说,其实完全不用薛凌来提醒。他错愕的是......眼前男子看模样顶多十八九,虽是脸上污浊多了些,大狱里这么昏暗仍能看出其唇红齿白。 黄毛小儿在此处摇头晃脑喊“谨之慎之”,这感觉,不亚于回京时沈元州亲自提醒:“胡大人若想太平,有些事烂在肚子里好。” 往日沈大将军那也是高风亮节一人,突然....突然就成了个俗人。俗不可耐。 一刻转瞬即到,几个狱卒倒还没过来,是领头送饭的敲着桶来催,高声喊“走了走了”。 薛凌意味深长看了胡郢一眼,转身拎起食篮跟着出了大狱,身后是胡郢盯着她背影久久不放。 进门时就还见得朦胧天光,现出来天已黑透。薛瞑率先迎上来接了薛凌手上东西,一群人如来时一般退去。 薛凌本想半道儿自个儿回去,泠冷低声道是不可。她不知为何,却也没作争执,依言继续老实跟着人群。 回到地方卸了家伙什,又到一干净房里坐了一刻钟余,才有人进来对着泠冷一使眼色,道:“诸位去吧。” 薛凌听声起身,薛瞑跟着站起,三人跟着领路的下了楼,逸白已遣了车马来接。泠泠一边招呼着薛凌上车,一边讲了方才缘由。 “大家都只为赚点银子,可没谁想捧着脑袋。咱这进去,万一前脚走,后脚胡大人没了,可不就麻烦了。所以那些差爷将人扣个一两时辰,确定牢里太平才允了咱离开,小姐勿怪。” 薛凌一只脚已经踏在了车架子上,听这说辞,觉得新鲜,含笑问道:“那要是他明儿没了呢。” “这....”泠冷心思比逸白等人都粗些,只说依葫芦画瓢将话传到就行,没料到薛凌还要追问。 “莫说明儿没了,万一他今儿晚上没了呢?” “这.....这我回去问问白先生.....” 薛凌笑声清脆,捧腹弯腰一阵才撩了衣摆跨上马车去。薛瞑紧随其后,坐定之后未等马车启程,对着薛凌道:“小姐不该以身犯险,这种事情,以后交与我去便是。” 薛凌正翻来覆去嗅衣裳污秽气,听到此话只略顿了一下,又接着嗅了两下。其实在鲜卑,也被拓跋铣丢进牢里过。 果然胡狗的东西.....比梁人差了十万八千里,连个大狱都差了老远。今儿进的才叫大狱呢,深埋底下,暗无天日。 薛弋寒......也曾在这种地方呆过吗? 他死在哪间房里?会不会恰好是胡郢那间? 江府要用哪那种手段杀了胡郢?会不会也是做出个畏罪自尽,鲜血涂满那面墙? “小姐”。薛瞑又喊了一声。 “嗯”。薛凌沉声应答,嗓音似乎还没从男子的身份里走出来,可她方才分明是作姑娘笑过的。 她将胳膊放下,对脑子里一晃而过的想法嗤之以鼻。胡郢是重犯没错,但估计也不够格跟当年的薛弋寒相提并论,两人又怎会关到同一处。 就算是,又怎样呢? 庭前月(一百二十二) 薛瞑再没发言,二人一路沉默回了壑园。里头逸白还在等,直见到薛凌平安归来,交代底下人热水香汤都呈上了才退去。 京中的天似是一瞬凉了下来,人在微烫的水里泡着,懒洋洋怎么都不想起身。申屠易究竟去了哪,早就知道的,当日那个样子,量来苏姈如不敢骗自己。 之所以劳心劳力走一遭,更多借此试探一下江府和霍云婉在京中人手。而今瞧来,是霍云婉略胜一筹。 不过从末尾处来看,她忽然有些拿不准是霍云婉人力通天,还是那群送饭的只为赚个银子,谁都能使唤。 歪头想了好一会,仍难拿定主意。小丫鬟过来称“凉”,添了些许热水。薛凌从迷糊里醒神,冲着小姑娘笑笑央求她帮自己递过衣服。 花钱这种事,就和添这瓢热水一样。不是随便个粗手笨脚就能被逸白指使来伺候自己,所以,也不是个阿猫阿狗就能把银子递到人手里求他通融。 没准是霍云婉心细,压根不给自己机会单独面见办事之人。 丫鬟应声去取,薛凌将自己整个人埋到水面下,闭了好一阵子气才冒出来。 当然走这一遭也好,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多份口供,申屠易之死更明朗些。或者说,弄死沈元州的决心更强些。 窸窣穿好衣服往榻上躺着,回忆了一档子宁城事。当时沈元州去的及时,薛凌心中难免别有想法,而今来这一遭,这位沈大将军的形象,已经跟霍准之流一般无二了。 隐瞒安城事在前,为宋沧案灭口申屠易一行在后。胡郢不知沈元州如何要瞒下申屠易的存在,薛凌却能准确猜到。 当初宋沧通胡一案,申屠易一行是经手人。究竟往羯送了多少东西,他们再清楚不过了。为防人证物证落到霍准手里,定然有人先下手为强。 这事儿本身与苏姈如脱不了干系,现在申屠易到了安城,一旦被押回京,苏家又得被牵连进去。 苏姈如开口相求,沈大将军不得不帮这个忙。一来苏家若出了问题,沈家再无钱财来源。二来,此事定会牵连到苏凔。 以当今局势,沈元州独揽西北,既占了武,就绝不可能在文上更进一步。将在外,京中若没个替自己说话的,有几个有好下场? 与其把人和牌子交出来给皇帝查的人仰马翻,不如就把所有疑点抹去,咬死了是不翼而飞。就像胡郢想的那般,瞎了狗眼,喊两句罪该万死,基本是不用死的。 从某个角度说,沈元州才是真真切切的在救胡郢。毕竟,把申屠易丢出来,很难保证最后能查出什么。 与其去赌那些毫无边际的赢面,其实....痛快承认自己是个输家更好些。可惜这事儿,胡郢当局者迷,勉强接受了,心里却对沈元州颇有微词。 当然他也没机会说出所谓真相假象,薛凌离开大狱第三日晨间,用过早饭不久,狱卒听见胡郢在说疯话。 咕哩咕噜像自言自语,走近了瞧,见这位大人已是披头散发,目光涣散,和前几日模样相去甚远。 无人太过留意,只远远瞅了几眼。上头倒也交代过多供着点这位大人,可天牢里头的日子,不就这幅光景么。 好事的还调侃了两句,说胡郢心性不行。宽敞单间住着,一日三餐按牢头的标准来给。就过了过堂,这都还没提审用刑呢,吓成这般模样。也不用等结果了,早晚自个儿折腾死自个儿。 话音落脚的功夫,胡郢冲至牢门处将铁链摇的山响,凄惨狂呼道:“沈元州.....沈元州........沈元州害我! 沈元州害我!” 他总有几分理智,未受薛凌挑拨,生了什么找人翻供指证沈元州的心。可人对自己的死亡再清晰不过。 他要死了,理智难存。腹中剧痛让他都来不及说清楚前因后果,只死不瞑目的喊“沈元州害我”。 狱卒这才情知不妙,快步奔过来,胡郢身子已软倒在牢门上,口中鲜血顺着栏杆往下留了一摊。那只从牢缝里伸出来的手已成青紫,摇摇晃晃似要抓狱卒衣襟。 狱卒又哪里肯给他抓住,大喊了几声来人。长长的甬道里回音未散,胡郢已经气绝。身子向前栽倒,一张灰白色脸死死卡在牢门上,嘴巴张的老大,里头还有黑色血块往外冒出来。 “沈元州害我”。他说。 沈元州在千里之外,如何害他?他害沈元州是真的。 不过害与不害,这也说不准了。薛凌接到消息是在日中时分,逸白恰呈了单子给她,说晚间李大人要过来,园里不知备些什么菜合口。 薛凌与李阿牛的关系,霍云婉是着意提点过的。又逢此人举足轻重,逸白难免格外上心一些。 江府的小厮来求一只首乌入药,说是府上本也备着,只方子上说得是十年生的首乌,少一日则淡,多一日则浓。这不,求到了壑园里头。 守门的是贴心人,直接领到了薛凌面前。逸白去取首乌,那小厮便与薛凌重喊了两声“沈元州害我。” 薛凌搁下单子,道:“做的稳妥吗”?又道:“今儿怎不是弓匕来。” 那小厮道:“姑娘放心,一切都妥当。至于弓匕,小人面生,干些来往跑腿活计更适宜些。” 薛凌点头称是,道:“你家少爷可还有旁事交代?” “霜冷寒重,姑娘多添衣,别的倒没了。” “替我谢过他惦记,得空我再去府上叨扰。另也替我向江二少爷问安。” 逸白来的恰到好处,将盒子递与那人,短暂会晤之后,这园里又归于平静。薛凌拿起单子,指指点点好一阵,捡的尽是自己爱吃的菜。 至于李阿牛爱吃什么,其实她也不知道。 不过.....薛凌捏着单子道:“你去街上寻几尾尺余长的活鱼来,要鲜些,若是有郊外山坑处来的更好。找个大水缸子养着,就放在我院里。” 这种鱼冬日可是不易寻,逸白答了要去。她又指使薛瞑:“你也跟着去,买不着就自个儿找地捞两条来。” 薛瞑无奈从隐身处跳出来,他实在没想过,有天要被打发去捞鱼。二人同行离去,薛凌又捏着单子呆了好阵。 日月如梭,该是....年初的时候的吧。那时苏凔新晋,李阿牛还在巡街。她往苏凔住处去,恰逢其买了几尾鲜鱼养着,李阿牛亲自收拾。一方鱼腩脂红肉白,和当年明县渔家一模一样。 她跟自己说着不是念旧,却理所当然认为来人肯定会记起故情。 庭前月(一百二十三) 晚些时候薛瞑带着俩三小厮回来复命,原是怕那鱼死了,不敢提拎着,直接是半人高个陶罐蓄了水拿马车拉回来的。 薛凌听声出了门,看见薛瞑身上多处有水渍,不知是不是真找了个地捞鱼。温声喊人去换件衣裳,自己则撸起衣袖试探往罐子里伸了伸手。 那鱼活泼异常,突而跃起,溅了她一脸水。 薛瞑还没走远,本是即刻返身要挡。大抵不敢直接将薛凌扯开,眼睁睁看着冬日寒水在她眉间盛开成花。 薛凌有些错愕,回神过来气鼓鼓瞧了瞧薛瞑,却又几乎是同时,两人笑开来。薛瞑道:“我去唤人来。” 朝醒夜寐,园里无趣的很,这么点微末小事,多少算个乐子。 晚间李阿牛来的甚早,日头还未有橘色。他本是来寻医,自然宜早不宜晚。依着薛凌的意思,也就不刻意去设宴了,在她院里置一桌寻常东西即刻。 逸白领着人进来,许是李阿牛身上伤未好全,有些畏寒。薛凌瞧他领口处三四层衣领皆绣工密密,外头又披一件油光水滑的墨紫色毛皮大氅。金锦滚了边缘处不说,胸前绦带用的是双面玉扣雕吉祥纹固定在两侧。 旁儿个宋沧只着一件旧蓝色布袍,腰间缀了个青玉蝴蝶为为佩。两厢对比,寒碜许多。 二人在走廊两头与薛凌碰面,似乎有所芥蒂,脸上心事重重,并非故人重复那种喜悦。 倒是薛凌笑意浅浅,飞快跑了几步迎上去先喊“李大哥”,又冲着苏凔略施礼道:“问苏大人好”。称呼亲疏有别,但李阿牛二人皆未在意这个,而是觉得今日薛凌活泼许多。 浅黄色本衬得人鲜嫩娇俏,她又描个杏眼桃腮,刚刚几步路跑的很似小姑娘急切,越显的人可爱。 即是人主动见了礼,也不好不回话。苏凔于李阿牛,又稍微宽和一些,笑笑道:“薛姑娘安。” 壑园派人去李阿牛去请时,已告知了此处境况。不然什么神医之说,怕不得给现今的李大人赶出门去,有什么神医比宫中御医更好? 虽不知薛凌如何摇身一变又成了这壑园主家,可这一年到头,好像她身上光怪陆离才是正常。 早间朝事散罢,苏凔就跟着往李阿牛处同吃同歇了一阵,待凉意徐来,这就循着壑园给的路线缓缓求上门来。 李阿牛也强撑笑意,有样学样给薛凌问了句安。薛凌笑着指了院里亭子处,说备了好东西,要一道儿去瞧瞧。 宋沧二人相视一眼才跟着走,大抵是薛凌说的好东西,一直没什么好东西。不过到了之后一看,今儿居然真的是好东西。 自霍家案后,薛凌晚归京中,李阿牛待伤返乡,苏凔困厄与那张布条,三人居然都没聚在一处正儿八经说几句话。 木头盖子一揭开,里头游鱼听见响动,飞快一拨尾巴沉入水底,吐出一大串咕噜噜水泡浮光而上。 李阿牛和苏凔几乎是同时眼睛一亮,随后又克制了些。苏凔先回转头来,看与薛凌,笑道:“还真是好东西,我许久不曾去寻鲜了。” 李阿牛也从大氅下伸出手臂,搓了搓手,冲着薛凌道:“我来我来,我来料理它”。眼睛却一直没离开那一缸水。 世事浮沉,有些东西,总不会变的太离谱。 终归此处的人,顶多有些嫌隙,既没到新仇旧怨,更没到你死我活。薛凌上前两步,笑道:“早间园里人拎回来的,本说是自己煮了来吃,我惦记着年初的时候苏凔处两尾甚鲜,特意养着等你二人上门。” 李阿牛手指微顿,笑道:“你早说有这东西,我早就来了”。说罢解起了胸口绦带,要把大氅解下来去捞鱼。 薛凌止住他道:“冬日水寒,你有伤在身,我唤个人过来捞吧。” 京中哪有冷天呢,住处早就燃了炭盆,袄子是皇帝亲赏的千金裘。往年的明县才叫冷,大早上起来,暴露在风霜中的每一寸皮肤都失去知觉。 经江水一泡,又是刺骨的疼。那时候他就觉得怪,明明水是凉的,如何痛起来却是跟火灼了一样。 现儿却是明了,天底下的痛,都是一个模子,也不用分是什么造成的了,终归就是个痛。人要舒坦,就要尽可能的避免痛。 他指尖在绦带上绕了两绕,道:“也好。” 薛瞑随即上前将鱼捞出,拿往一旁,薛凌三人则往亭里入座。 今日本无烈风,逸白又于亭周早置了透明风挡。既可见外头景色,亭里火苗也不见飘摇,两全其美。 学着江玉枫样子煮了茶水,锅子未沸,薛瞑就拎着收拾好的鱼回来。李阿牛登时站起,拿着桌上备置的尖刀开始所谓大显身手。 鱼头鱼尾另做他用,鱼皮弃之不要,刀光闪过,两条上好的鱼腩便在笼屉里乖顺卧着。这本事,至少比他的剑好些。 丫鬟呈水净了手,三人这才算坐定。茶水已沸,薛凌替二人续上茶道:“该早些请你们过来一叙的,可你们也知道,大家身份特殊,天子脚下,来往不便,耽误了许多时候。” 苏凔起身又郑重施了一礼,道:“薛姐姐。” 李阿牛显没料到这一出,手忙脚乱也站起来躬身喊“薛”,话没喊完,才看见刚才动作太大,带倒了桌上茶水,眼看一盏浓茶就要流到他大氅上。 毛皮类物件,最恐汁水。说心疼吧,住处还有好几件,可他忙不迭去将衣襟扯了一把,这才抬头向着薛凌道:“薛姑娘。” 语其瞬间生硬,再无那个“薛”字般带着矜持与讨好。人一时情急,总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薛凌笑道:“没烫着吧,可要换件衣裳。” 李阿牛坐下拿帕子抹了一把桌上残茶,道:“没事,湿点也没啥。你今天叫我们来,总是.....有点别的事要说吧。” 苏凔茶已在嘴边,瞬间停了搁到桌上,和煦目光对着薛凌轻点了点头,示意她有事但说无妨。 薛凌看了看旁边,笼屉里有水汽四溢,淡淡的鲜甜味已经开始往外冒。她回脸,耳边发丝翩飞,笑的很是温婉,道:“是有好些事想说,但一时半会的,也不知从何说起。不如,等酒足饭饱再提往事,也免过于伤神,扰了你我兴致。” 苏凔审视着薛凌与李阿牛神色,打着圆场道:“也好也好”。李阿牛却是垂头不言,显然对薛凌这个回答不甚满意。 薛凌顿了顿,忽一指笼屉开怀大呼:“锅开啦。” 庭前月(一百二十四) 鱼腹厚不过横指,上锅须臾即熟,久蒸则肉质干柴。她这一声吼,李阿牛也回过神来,弃了先前畏手畏脚模样,口中念叨:“我来我来”。话未说完已拿了桌上帕子垫着将笼屉取下,搁在三人中间。 盖子一经掀开,鲜味扑鼻而来。忆苦才能思甜头,这数月山珍海味吃遍,独少了这一抹嫩玉。 李阿牛郁结稍退,真心实意笑开来,冲着薛凌道:“我好久不曾去得城郊,冬天的鱼不如春夏肥,味道反而更好些”。他偏头喊苏凔:“啊凔,快吃。” 苏凔笑笑拿了箸子,没等夹到嘴里,李阿牛已连呼三声好吃。他向来没这么多规矩,这会放开来也不拘着等薛凌。 尝过几块后,又转身去看炉上陶罐,里面鱼头鱼骨皆用薄油煎透,沸水入内,这会已炖的雪白。 抽了个勺子与薛凌苏凔二人呈上一碗,方轮到他自个儿。亦不作言语,默默饮了一气。热汤入喉,周身都冒出些细汗来。 先前总解不开的绦带霎时自行散了一般,亭外候着的丫鬟及时上前将李阿牛滑下的大氅接了去。可能少了这一层束缚,人也活泛些。 李阿牛朗声道:“这种江鱼最是养人,你从哪得来的,不如叫他隔三差五往我住处送得几条。吃这一嘴,比那人参鹿茸都好。” 苏凔轻笑不言,薛凌搁了手里勺子笑道:“来得早不如来的巧,是园里人往城外收药材,无意间遇到。我知你喜欢,特意留着的。” 她素难得这般表达偏爱,李阿牛有些受宠若惊的不适,生硬咳嗽了一声又饮了两碗。待陶罐见底,三人俱是酣畅淋漓。丫鬟撤去桌上碗筷,将备好的三四碟小菜端了上来,巴掌大的盘子里红红绿绿看着格外精致。 天色渐晚,黄昏夕阳,苏凔起身告了礼,往栏杆处站着轻声道:“姐姐园里景致颇佳,以后是要长住的吧。” 李阿牛先是看着苏凔起身,这厢目光又移到薛凌身上,眼里有询问之意,显然是也想知道答案。 薛凌抿了抿嘴,作势要答,吐出来的话却是:“安城节度胡郢死了。” 苏凔登时回转身来,紧走两步坐下,往亭外站着的丫鬟身上扫了一眼,才低声道:“你怎么知道”?话落又恍然大悟般:“江府告诉你的?” 好似几碗汤带来的热气一扫而空,李阿牛觉得登时周身犯凉。他来之前就说跟这位薛姑娘见面就他妈的没好事,架不住壑园里的人强硬要请,自己又想问问关于父母之死的真相。 这一上来,聊的就是要命的勾当。 他还想不到薛凌这么快得到消息意味着什么,也并不清楚胡郢之死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这位倒霉鬼死讯传出大狱时,金銮殿上还没罢朝。 黄家的破事还没处理完,胡人那边三天两头动静不断。西北正是用人之际,却不敢随意遣人过去。诸多干系在此人身上,天牢里头眼线重重密布,就盯着胡郢一人。结果众目睽睽之下,太监来报人死了,魏塱作何反应可想而知。 李阿牛第一次见皇帝如此雷霆之怒,其实若非他返乡,应该已经见过两次。不过这些无关紧要。能让皇帝在文武面前跳脚的一场死亡,此刻在薛凌嘴里轻描淡写,就像在说刚才那碗鱼汤味儿真不错,说话间还咂摸了一下嘴巴。 没等他开口,苏凔追问了一遍:“是国公府告知你的吗,他们与你说这些作甚?” 薛凌一挑眉,笑道:“不是,是我告知江府的,毕竟,人是我弄死的啊。” 苏凔与李阿牛齐齐镇住,看向薛凌的目光里半是不可置信,半是恐惧。薛凌一扬手,屏退了外围丫鬟众人。虽她信得过逸白办事手段,但小心些总是好的。 薛凌道:“我叫你们来,正是要从这出说起。” “你为何无端害人....”苏凔抢白要问,却被薛凌打断道:“宋沧”。她严肃喊他名字。 这也不是第一遭,宋沧尚无甚感觉,李阿牛在旁一颗心越发提的老高。宋沧是朝廷通缉要犯,他不得已与此人为伍,素日小心翼翼唯恐错漏,哪敢向薛凌这般直呼其名。 “你想置身事外吗”?薛凌问。 “我....” “你不能置身事外。“ 薛凌语气渐软,哀伤也逐渐爬了满脸。她道:“你无法置身事外。 从救得你回来,我有许多事不曾与你说起。我不喜你父亲,也不喜你。你们文人做派,而我自幼没规矩惯了,只求个恣意快活,才不想陪你君臣父子。 可这不是我不告知你的原因。我没跟你细说那些过往,是我觉得屈辱难堪。这些耻辱血泪,我幼来就忌讳,不想拿来博人同情。我总觉得,我能凭借一己之力把昔日所有一一寻回。 直至今日,方知自己错的离谱。那些东西,原不过庸人自扰,本不值一提。” “姐姐......”,苏凔不知如何作答,只为难喊了一声。 “你在朝为官如此久,有没有想过,这个天下是个什么样子,他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 “薛姑娘,你们说这些,与我.......”李阿牛目光闪躲,低声道:“与我干系不大。” “阿牛哥”,苏凔求助一般喊他。 “李大哥休走,只怕与你的干系还大些。你既然已经坐到了这,我就快人快语,雪娘子一事,是我一手促成。 你且想想,从雪娘子,到霍准案,再到今日,有哪庄哪件,你又能置身事外。” 李阿牛急道:“你....我,所以你叫我们过来究竟是为何?” “我想告诉你们真相,是所有的真相”。薛凌顿了片刻,从自己离开苏家开始讲起。 西北粮价案,齐世言中风,陈王府旧太子魏熠之死,君臣争权夺权,宁城险情,黄旭尧当年降胡,黄老爷子是疾病而亡,一直到胡郢毙于狱中。 她没太赘述于详细经过,皆是尽可能着墨与个中利弊。比如皇帝说黄老爷子是死于中毒,一定是因为想借机找事,除掉一批黄家党羽。 李阿牛与苏凔间或提问一二,但整晚下来总不过寥寥数句,多是薛凌在讲。待她话语间歇,已是弯月如钩。 庭前月(一百二十五) 亭里炉火换了好几拨,李阿牛褪下的大氅又披回了身上。他对官场之事不擅长,听得云里雾里,到最后只得出个可怕的结论。 这半年朝中诸多波澜,都是面前薛凌干的。她干了不算,还牢牢把自己牵扯在内。这感觉且喜且怕,喜的是如今荣华加身,怕的是富贵不由己,得失不由人。 他还喜.....喜于薛凌说,而今离他不得。 离不得好,若是离得,这还了得? 苏凔却是熟读古今,但得薛凌点播一二,便通透全貌。此时见薛凌说罢,再念及薛宋之事,喃喃问:“你说.....你说的是....这...陛下他?” 薛凌看着他,没答话,只冷眼重重点了一下头。 “哪有如此之人君,哪有如此之臣子,我不信”。苏凔拂袖掀了面前杯子。他素难疾言厉色,此间皱眉,才和平城宋柏有了些父子相。 薛凌巍然不动,垂目道:“你如何不信,我句句属实,字字是真,是你一直被蒙于鼓里而不自知。” 你以为苏姈如是古道热肠,她不过是碍于身份上不得朝堂。 你以为皇帝是知人善用,他不过就是黄霍相争找不到好棋。 你以为你案卷翻的畅行无阻,实际上是别人刻意递的杀人刀枪。 你以为你的通胡受贿罪是沉冤昭雪,我告诉你,是我,是我杀了霍准,又千里迢迢往宁城斩了霍云旸。不然霍家还在,你以为皇帝会救你? 你以为你查到了什么东西,宋柏战死平城?不是的,是当年黄家与霍家坐地分赃。 那个名动京城的黄宅案,死者就是黄旭尧。我父亲与你爹屈死街头,他在同一个京中父慈子孝,红粉生香。 你说你不信,莫不是当我与你说谎,你有什么值得我说谎的地方吗?” 苏凔不答,她又笑道:“我哪有对你们说过谎,我一直在对自个儿说谎,说到这世事皆了无生趣,才知骗自己有什么意思。” 她转向李阿牛道:“我也与李大哥说一桩旧事,旧到我都快想不起细节了。只记得,那年.....明县的水很冷。 我的故居在平城,是大梁的最北处。四月尚有残雪未消,八月新雪又添”。她笑:“那么冷的地方,常年枕冰饮霜。可每次想起来,都觉得,明县的春水更冷之百倍。” 薛凌好像打了个冷颤,是和鲁文安散开的那一瞬。她逃了三四天几十里路,初生牛犊,气急交加,根本时间害怕。 直到落入水里那瞬,手上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 李阿牛与苏凔二人几乎是齐齐道:“你去过明县?” “去过啊,比苏凔你早去些,比李大哥晚去些。” 她避开些目光,又将那讲了好多次的夜逃再讲了一遍,直到落水处戛然而止。苏凔尚有疑色,李阿牛却生了薄怒,道:“我当年捞起来的是你。” “对啊,你当年捞起来的是我。” 苏凔看看薛凌,又看着李阿牛:“阿牛哥?” 李阿牛看他一眼,转而盯着薛凌道:“我家原是村里打渔的,有一年,我与我爹在水里捞起来一个人。 我娘常说水龙王水龙王,打个喷嚏淹死俩。江里常年有人落水,所以捞个人并不稀奇,奇的是我捞她起来是个男子模样,扛回家里却是个女的。 她说她跟自己爹做生意,遇着了山匪,不得已投河保命。我与父母信了,好意留她小住,还要帮着见官。” 薛凌微躬身见了礼,打断道:“谢过李大哥救命之恩”。话落瞥了苏凔一眼。 苏凔顿舌,李阿牛续道:“但是后来村里失了火”。他喘气声粗,想到张垣说那场火是多半霍家放的,再蠢的人也能联想到和薛凌脱不了干系。 李阿牛起身道:“起火的时候....你去哪了?” 当初他回到村子里时,不是没惦记过薛凌。不过那时火已经灭了,衙门的人帮着收了尸。有能认出来的,也有认不出来的。落儿不过是个刚捞起来的外姓人,要找不易,还得安顿父母种种。 这句话,直到此刻才问出来。只当日应该没想到,居然能有一天问到了本人。 薛凌咬着下唇似回忆了一遭,方道:“你与李婶出门,我就察觉到了不对。哪有什么价值千金的人偶,分明是霍云昇丢下来...想看看东西飘到了哪里。人偶所到之地,我也多半在那个地方。” 李阿牛顿时大怒:“你知道不对,居然放任我全家去死?” 苏凔虽在朝事上与薛凌意见不合,但私心向着她,忙拉了李阿牛一把,劝道:“阿牛哥,此事怪不得薛....” “什么怪不得“,李阿牛再不疼惜那件大氅,猛地将一掀衣襟将其从苏凔手上挣脱,残羹剩饭扫了一片,喝道:“怪不得...怪不得明县老爷说我爹娘死的蹊跷,如果我没有返乡查到这件事,你还要瞒着我多久。 你知道那个狗屁木偶是假的,你眼睁睁看着我爹娘去领赏?我爹救了你性命,我娘拿你当女儿看,我......我....你看着我全家去死?” 他越说越气,双手一推桌上杯碗。薛凌不避不闪,仍由一只碟子砸到自己眼前。紧接着“啪啪”数声,地面添了一堆碎瓷。 李阿牛勉强停得稍许,恨恨道:“但凡你当时有一句真话,我不至于父母双亡,倒霉到今天这种地步,你现在把事挑出来说,是什么意思?” 苏凔还待劝,李阿牛又握拳在桌上狠砸了一下,高声道:“是什么意思?” 薛凌抬眼看着李阿牛,脸上还是痛悔哀戚,心中竟莫名想笑。倒霉到今天......今日李阿牛加官进爵,风头无双,更莫说皇帝在择名拟任状,明日不知还要何等荣光。 倒霉二字,怎生解释? 死个爹妈换你封侯拜将,你干不干呐。 李阿牛干不干她不能问,但是大家都干。魏塱最先干,那不是死个爹妈,那是杀了自己爹妈。霍准也干,牺牲女一个,保我霍家万万年。 薛弋寒也干,黄续昼也干,江闳也干,大家都这么干,李阿牛要说不干,怕不是........他知道他爹妈不值钱,换不了如此美事儿。 这怒发冲冠样..更像是.....是跟自个儿讨价还价,嫌自个儿赔的不够多? 庭前月(一百二十六) 她被这一瞬的恶毒想法吓了一跳,想赶紧给李阿牛赔个不是。可这数度春秋里的心酸委屈也紧跟着袭来,明明霍家才是真凶,他却来苛责自己,好没道理。 于是她忘了,她也曾经没道理过。当年祸起,分明是魏塱篡位,江齐两家只能算被逼与贼同船。 她也忘了,自己一直不敢对李阿牛说起。正是因为,她曾辗转反侧的跟自己纠结,当初如果......哪怕劝得一两家离开呢? 她本心底有愧,胸中有疚,不敢求得别人谅解。此刻却跟自己说幸亏当年跑的快,不然自己死在那不说,李阿牛还得是个无名村夫。 她原一直拿自己当个落荒而逃的宵小,今日却成了深谋远虑的天骄。 她故意盈出些泪水在眼角,轻道:“我.我想明白的时候,霍家的人......霍家的人已经追到村里了。 我奈何他们不得,只能先.....。” 她实际上想的是,世事有失有得,李阿牛根本不亏。这想法比刚才更笃定,她问过李阿牛的,他自己亲口承认过不亏,就在临江仙的阁楼上。 她看着李阿牛,心中是强施加于人的专横霸道。终有一日,我要赐你千钟粟,封你万户候。我要许你黄金屋,允你车马傍身多如簇。 那就....更加不亏。 没有人知道另一个人心中所想,苏凔以为薛凌当真愧疚难忍,忙接话道:“姐姐当日也是事出有因,无需太过自责”。又转向李阿牛道:“李大哥,始作俑者,并非她。我知你此刻心痛难当,但苛责无益。” 李阿牛恨恨坐下不复言语,苏凔又道:“过去之事,且随流水去,今日姐姐既说的分明,霍家也已伏诛,阿牛哥父母在天有灵,当能瞑目。” 李阿牛手在腰间按了一把,突而想起自己曾在霍准尸体上戳了两刀,又捧了霍云昇人头许久。到底天道循环,无形中替父母保得此仇,算是寥作安慰。 而这事也是薛凌一手主理,未必她没有特意让自己偿愿的心思。如此一想,勉强去了些怨气,闷声道:“啊凔说的是。” 薛凌却道:“如何瞑目?” 二人目光又瞬间回到她身上,薛凌不闪不避,固执道:“如何瞑目?当年之事,虽是霍云昇下的手,却是当今皇帝下的令。我从未闻世间有凶手未死,而苦主就能瞑目的道理。” “薛小姐....慎言”。苏凔换了个称呼。 “如何,霍准死了,你就拍手叫好说罪有应得。皇帝活着,你就摇唇鼓舌替他开脱?若我未杀得霍准,是不是你倒要来劝我往事随流水。” 李阿牛看看薛凌又看看苏凔,终没说话,只手在腰间来回摸了数下。自入得御林卫以来,他一直刀剑不离身。今日知是来探薛凌,且对外说是寻医,故而没带兵刃。 此刻眼见薛凌和苏凔起了争执,自己既融不进去,又不能一走了之,忽觉自己失了依仗。也不知是何时养成的习惯,每次有这种空落落的感觉,总要抓着那点冰冷才觉得心安。 他没读过孔孟,也没念过君臣,是非观来的简单而直接。听上去是那么回事,那就是那么回事,听上去不是那么回事,那肯定不是那么回事。 皇帝好不好,这回事很难界定。他给自己封了官,是个好皇帝。杀了自己父母?怕不是得改改主意。 而薛凌困于善恶,几番挣扎不得,苏凔则囿于家国,百死尚无悔心。 苏凔语气稍软,道:“我不为谁辩解,只是而今天子尚在明堂。便是其德行有失,不该你我背后搬弄口舌。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也是怕姐姐惹祸上身。” “你是怕我惹祸上身,还是怕我说出来的东西毁了你心中的君圣臣贤,所以不敢让我说出口?” “姐姐”,苏凔正色道:“当今天子如何,我胸中自有分晓。我只是,不想毁了你在我心中聪慧,更不想毁了薛将军一世英名和拳拳苦心。 姐姐可曾习得,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依你所言,陛下与霍家早有嫌隙,你不加以调停,反倒于安城纵火,宁城汹兵。借帝王疑心,报一己私仇,是逢君之恶也。 姐姐固然得偿所愿,可曾想过,那些无辜枉死的人要何去何从。我也曾为薛宋一案夜不能寐,可逝者已逝,生者为艰,我既入得庙堂,当为万民先。君圣,我忠于他,君昏,应忠于责。 难得缘分奇妙,竟让阿牛哥也与你我相聚于此,我想问姐姐一句,你就真的为霍准之死而开心吗?” “开心啊”。薛凌答的毫不迟疑,接着是却是一句上下毫不相干的感叹:“当皇帝真好”。 当皇帝真好,坐庄的真好。对错不论,总有一群人替他辩护,替他开脱。 苏凔情急:“你可曾想过齐大人本是清风盈袖,因你泥淖加身。可曾想过陈王闲云野鹤,因你无辜丧命,可曾想过乌州众人,因你百口莫辩。可曾想过,黄老爷子,因你九泉不宁?便是黄旭尧罪大恶极,他宅中妻儿老仆何罪。 姐姐,我不信的,非是旁人端倪,我不信的,是你焉能如此。你不是.....不是当年那个..那个救我性命.....” 他不忍心再说,别开脸去。薛凌心中生厌,暗想:“齐世言清风盈袖,几个月前刚知道他送无忧公主去死的时候,你不是这么说的。” 她只想拍案而起,连带着宋沧将齐黄魏熠之流骂遍,然她今晚......是个说客。 李阿牛瞧见薛凌泪光盈盈,屈道:“你也知道我当年救你性命,当年我救你性命,刀剑无眼,不知死了多少人。你要与我说道无辜有辜,我也想问一句,你是要死在刑场,还是用那些性命来换你逍遥至今?” “我.....”,苏凔口气还强硬,却没答出个所以然来。 “宋家是文臣,你便与我作长逢之分。我却是武将,自幼习攻伐之道。吕氏春秋有言,攻无道而伐不义,则福莫大焉。 青山皆是埋骨地,天下何人不无辜。圣人亦曾有训,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者,是播其恶于众。难道眼睁睁看君王无道而不为,观世人水火而无衷,就是你要的万民为先吗?” 薛凌道:“丈夫行事,何汲汲于眼前,当朗朗于青天。何痴痴于一时,当无愧于千秋”!她言辞凛然,话落却是不自觉心中一抖。 好像有谁说过,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庭前月(一百二十七) 苏凔低下头去,好一会却又复目光坚定看与薛凌道:“姐姐言之有理,可古来英雄少见,去日凡俗才是众生。 你要朗朗于青天,总该想到无数人要扼于眼前。你能无愧于千秋,他们却要暴毙于当年。 人活可有一世,草木仅有一春。四时更迭有序,万物荣亏有时。你为了所谓的除去三两支衰草,不惜在盛夏让九州飘白..与.....”。他对薛凌到底敬畏,目光闪躲,却还是想把话说完:“与你.....” 李阿牛趁机插话,大喝一声:“你们别吵了”。又看着薛凌道:“我.....你究竟想干什么。我听不懂什么眼前青天,也听不懂啥是一时千秋,你今晚叫我们过来,到底想说啥。” 薛凌看着苏凔,却冲着李阿牛道:“我想问问李大哥,有没有想过,或许有一天,这世上再不会有霍家之流”。薛凌看向苏凔道:“我想想问问宋沧,有没有想过,或许有一天,这个大梁再不会有薛宋冤案。 我想问问你们,是否要与我,承千夫所指,担万古骂名,去换一个寰宇澄清。” 李阿牛仍听不明白,宋沧不可置信抬头看着薛凌,试探着道:“你.....你莫不是真....真要...要.?” “我要“。薛凌未等他问出口,斩钉截铁的回答。 “当今陛下,非十恶不赦。就依你所言,当年薛宋之事,非他一人能做主。现今霍家专权,一个君王岂可被臣子掣肘。便是黄旭尧之死,亦是外戚干政,他不得不除而已。 我当以为,除非君王无道,暴戾无常,彼可取之,否则...” “否则如何?“ “他.....或然对不起薛宋,却....却少有对不起百姓,你如此行径,未免......有...”,他猛转向李阿牛,拉了他一把:“阿牛哥”,大概是想李阿牛帮个腔。 然李阿牛浑浑噩噩,木然应了,不知从何作答。他没有所谓臣道压身,比起替皇帝说话,脑子里更占上风的念头,是......他的父母已经间接死于皇帝之手。而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朝大白于天,那是十成十的也要死。 一想到这些东西,来了,又来了,那种生死无定的感觉又来了。拥有的都不稳妥,手里的都不牢靠。好像成了一种心病,稍一发作,就是周身寒毛瞬间倒立。 他看看苏凔,又看看薛凌,瞪着眼问:“你要做什么?” 他好像知道这两人要做什么,却又十分肯定自己不知道。 以至于薛凌也被弄的糊涂,暗道这个蠢货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依江府前几日给的消息,不日李阿牛将出任御林卫北城兵马司副统领一职,这就意味着京中一半禁卫权到了他手里。 要说魏塱也是舍得给,其实以李阿牛的地位,大可给个更闲的差事糊弄着。不过薛凌猜魏塱是想趁此机会再次将京中禁卫权一分为二,恢复梁数代轮值的规矩。 到底东西在两人手里,比在一个人手里好。另外应该也有拉拢的心思,古来顺臣逆臣,不过待时而已,哪有一成不变。便是李阿牛此人有些蹊跷,许以重利,没准也就真的成了自己人。 不过具体如何,还有待商榷,只是李阿牛这个人,必须要留在自己阵营才行。京中御林卫悉数出动,未必能定的了江山,但其中一二,足以定宫中生死。 人若死了,江山怎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比起京中众人,薛凌对苏凔和李阿牛的信任来的更多一些,利益牵绊也更深一些。原该能直接挑破那层窗户纸,然李阿牛心性稍差,若说的太过明白,没准要误大事。 思忱一二,薛凌道:“我要为李婶沉冤昭雪,我要让当年明县火情真相大白。李大哥,我从未生过害你之心。 雪娘子一事,是希望你不用再受巡城之苦,霍准案,是希望你更上层楼。我曾经...遍寻京中,求得名剑良书与你,都是为了弥补心中愧疚。 我从未否认过自身错处,可是....这罪孽本不在我一人之身。你在想要一个公道的时候,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要一个公道。 可这个公道”。她想起那些欢呼的赌徒,落寞道:“没有人在意。” 苏凔与李阿牛沉默以对,薛凌轻笑一声,强掩了愁容,故作开怀道:“没事,我今晚才不是为了要你们替我做什么。那才那些话,也只能算酒后意气。是这些事,压在我心里太久了。 而今我身边龙蛇混杂,我更担心有人借机蒙蔽于你们。现把话说到清楚,免了日后误会。” 李阿牛尚有些没好气,但还是接了话头道:“也不是误会.....我当然是信你的.....” “李大哥信我就好,霍准一案,是我与江府连手。他们忌惮你和我关系过密,不欲让你参与。所以,我骗江玉枫,说是当年明县那把火.....是我放的。“ 宋沧惊道:“你怎可如此”?李阿牛亦随之愕然。 薛凌看罢二人,道:“你深陷大狱,我必须要找个与你亲近的人去立功,以打消皇帝疑虑,也算....给个依仗。除了李大哥,我找不出别的人来。另来霍准与他有杀父之仇,本该让他.....” 说着又转向李阿牛道:“当晚什么情形,李大哥必然还记得。若我不是强逼于你,量来你也不会去。今日在此,是非对错,你来评判。” 李阿牛沉默了一阵,道:“听你说了这么多,好像除此之外也没办法”。他埋着头,不看二人,仿佛是嗓子眼挤出来的回答:“你是对的,我也不想啊凔去死。” 苏凔且气且急,一时却无法反驳。若薛凌真为救自己性命,他总不能反生责怪。霍准本是恶人,算不得无妄受害。 他看看薛凌,又看着李阿牛,来回看了数圈,嘴唇蠕动好久想要辩驳,到了只吞吐出个:“但是......” 他拂袖喘气,终日挺直的脊梁有了轻微弯曲,人跟着失去力气般瘫坐在椅子上。像塞外胡杨屈于秋风,如天山顽石消于积水。 他没问出来。但是......但是........但是....以恶止恶,恶何时休啊? 庭前月(一百二十八) 薛凌看他难过,续劝道:“生疾,丸药可解,可若已溃于血肉,当去腐生肌。剜骨去毒,难免要将一些好肉也刮下来。但不剜这一刀,不知何日要毒发身亡。” 宋沧急道:“莫不曾现在就已经到了深入骨髓,非得剜骨去毒的地步?还是仅你十指处疼痛难忍,就想将整条胳膊砍下来。 人臂上有毫毛万千,一毁则尽毁。何不以汤熨辅之,针石触之,火齐疗之,虽苦痛稍久,不失为万全之法。” “啊凔你们别吵了”。李阿牛扯了扯苏凔,偷眼看了薛凌,又看着苏凔道:“薛姑娘不一定就是那个意思。” 他搓了搓大氅水一样的毛皮,飘忽其词道:“虽然我也不知道你们究竟什么意思,但是我...我听得薛姑娘薛姑娘的意思,她以前救过你的命。 她救了你的命,肯定不会害你...你........你跟她吵什么。” 苏凔怒斥:“阿牛哥,而今你也在朝为官,岂可以一人生死,论是非对错。” 李阿牛是真没见过苏凔对他发这么大脾气,还当是自己劝架惹恼于他,当即有些讪讪:“你这话......你这话说的,那不讲生死....人死了,论...对错也没啥用啊。” 薛凌朝着李阿牛一笑,语气稍缓道:“罢了,浮名都是无凭事,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们要如何,我也做不得主。只希望有朝一日,勿要信人而误我。” 李阿牛忙道:“我信你的,我信你的。啊凔说的对,当年那事,你跟我一样,都是被人所害。要你救我父母也不现实。人都只生一双手脚,又没三头六臂,哪挡的住.....挡的住....那么多人。” 他没亲眼得见当年霍云昇的人烧村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无从得知究竟是人多还是人少。他本想说的是,哪挡得住那么多官爷。 在巡城时,他可是见识了御林卫拿人的情景,谁还能以一当十,不都是一拥而上。以前霍云昇是御林卫统领,必然带着一大批人去的。 他仍没太明白过来薛凌与苏凔二人究竟在吵些啥,但他十分明白现在自己离薛凌不得。这亲谁疏谁.....一目了然,毕竟大家现在是在桌子上,说两句酒话也当不得事。 苏凔看薛凌罢休,也将心中坚持稍放,道:“我自也是信你的,只是.....” “莫说只是,今日就点到为止。汤煨也好,针石也好,无非是你我所知出了偏差。你说仅十指疼痛,可听过十指连心。窥一斑而知全貌,未必不是他已心肝俱丧,医无可医。 你道我壮士断腕,又怎知我不能兵不血刃。你见我剑指胸口,又怎知我不是直切要害,替他换一颗心来。“ “世上哪有换心之术,比干无心尚不得存,你我无心焉有命在?你若当真能兵不血刃,我......”,苏凔迟疑片刻,道:“我.....我不会阻你....可你若要兵连祸结....我不....不同意的。” 许是觉得这语气没啥力度,话落又忙不迭补道:“便是你我家中长辈在世,定不会有此异心,生...” 李阿牛抢着道:“薛姑娘都说点到为止,点到为止,点到为止,啊凔你还争什么”。难得抓到个他听得懂的词儿,又赔笑对薛凌道:“我就听不懂你们这些道理,干脆你二人都有道理。 大家倒霉到一条河里,怎么说着说着还吵上了。我看已经很晚了,啊凔与我明儿还要上朝,不如早些回去,哪天有空了哪天再吃顿饭就是。” 说着话,李阿牛对苏凔使了个眼色。以他的看法,现在是在薛凌的地盘上,莫说人家本来也没做啥,一直好话哄着。就以薛凌的本事,真个要做啥,你不服个软,难道还跟她对刀对枪? 以后的事情远了,非得在今晚争个面红耳赤做什么,还不赶紧走了才是正理。他无法理解苏凔,苏凔却是对李阿牛多有了解,知他虽存了逃避的心思。但更多的,可能是不知道事态严重,当下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 薛凌却早已多了几分开怀,先前苏凔所言,若能兵不血刃,他便不会阻拦自己。足够了,她本也没打算占山拉旗喊反。 好端端的,谁打仗啊,当然是......捅死魏塱就够了,这不就是兵不血刃么。 事成之前,也用不着苏凔太多,可能李阿牛还要紧些。只要这两人不给自己添乱,一朝事成,凭双方情谊,总不会去帮着旁人再来对付自己。 文有苏凔,京中御林卫分付李霍二人,再将西北那块兵符合起来。自己坐皇位不太现实,丢个太子上去,该不会有人说要打进京来吧。 得了李阿牛这一劝,薛凌跟着道:“李大哥说的是,今日就点到为止。” “且慢。” “啊凔......”。李阿牛拖长嗓子恨铁不成钢,啥时候这人固执至此,吵啥呢吵。 “姐姐言之灼灼,我不敢等闲视之。你我皆无慧眼,不过瞧得十指生疮,如何姐姐就一口咬定别人是心肝俱丧,非得换一颗来。” 薛凌想了想,道:“我今晚说了很多事,可还有一些,是说不清的。你既然不信他是心肝居丧,也不信我先前所讲,不若如此,烦请李大哥做个见证。 我与苏凔今日立誓,就以黄续昼之死为注。我赌当今圣上会借此一案,将黄家权柄削去大半。他日尘埃落定之时,若结局并非如此。我薛凌愿赌服输,自回平城,再不踏入梁京半步。 可若结局如我所料,你要如何?” “我......”,苏凔轻搓着指尖,还妄图争辩:“即便如此,而今黄家外戚势重,本就.....再说了,没准真有两三害群之马也未可知。” “啊凔,你讲这话好糊涂”。李阿牛真开始看不过眼,质问道:“如果薛姑娘说的是真的,那她就是对的。如果你是对的,你为什么不跟她作赌。” “阿牛哥,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人生在世有许多不得已而为之,你”。苏凔转向薛凌道:“我非为谁开脱,我只是说.....” 他越急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像李阿牛说的,谁都有理,所以分不清谁无理。许是看他难言,薛凌笑着接了话头,温声体贴道:“你不必多说,我知你所想,并未生怪罪之意。以前宋将军在时,总说......” 她忽而闭了口,脸上笑意在苏凔面前一片片碎开来,半晌才道: “罢了,他......他不在了。” 庭前月(一百二十九) 胸中堵塞处仿若茅塞顿开,什么君王臣子万民跟着烟消云散。苏凔眼一红,咬牙道:“就依姐姐所言,以黄老爷子之死为注。若他正,我自前恨尽消投明主,若他不正....” 薛凌忙抬了手,强笑道:“你休要胡言”。话落拎了茶壶,一边替李阿牛与苏凔换茶,一边道:“我也未必就真有那个意思,主要还是忧你二人性命安危。 那日去李大哥府上,本就是要说的分明。可当时人多耳杂,不敢高声。宋沧你至今还是戴罪之身,李大哥你...你与薛宋牵连,又在霍家案里功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你回京之时,可也瞧见了。皇帝第一桩事便是请你去宫里,若不是我提前与你见过,还不知今晚有没有这一碗茶喝。 我说的细致些,只希望你们时时留神,免生祸端。” 李阿牛早已退了气愤,经她这一提,记起当日罗连一行人的试探,忙不迭点头道:“你说的是,没你提醒,我还真就......上了套。” 他有些心虚自己那时编排苏凔,赶紧推了人一掌道:“啊凔,薛姑娘都这样说了,你还板着脸做什么。当初我听说你是.....朝廷要犯,吓也吓死了。也就是你我二人,换了旁人,捉你去领赏也不一定,以后是要留神些......” 他又皱着眉,自言自语一般感叹:“这事儿.....这事儿,我是弄不清楚了”。说着对薛凌道:“不然今晚我与啊凔先回去,以后再来,反正你这离的也近。” 苏凔重重喘了口气,再没说话。薛凌笑着起身告了别,唤来丫鬟作陪,亲自将二人送到了壑园正门外。 马车临行,底下人又紧赶着提了两手炉来。薛凌接过先递与李阿牛道:“路上天寒,李大哥多养着些。” 待李阿牛接了,方将另一只递给苏凔道:“你莫上心,今日不过酒后醉话。要紧的,还是自家性命。我可管不得什么皇帝万民,我只怕.......哪日又要去狱中寻你,叫我日后,怎有脸去见宋将军。” 苏凔也堆出些笑容在脸上,接过暖炉绊了两下嘴,说的却是:“还有一事,姐姐可曾.....有清霏的消息。” 薛凌道:“不曾,我与陈王妃生分已久,早无往来。” 苏凔叹了叹气,落寞道:“如此,姐姐早些回去歇了吧。” 薛凌撤了手让帘子撒下来,待马车走远,她方转了身。问了一嘴时间,薛瞑说是亥时有多。 待回到住处,这么个送客的功夫,院里已被丫鬟收拾的干净,唯那养鱼的缸子还好端端停在檐下。 她伸手进去,寒水已有刺骨之意。这感觉是曾相识,但不是..在平城,而是在....永乐公主的驸马府上。 今日这几尾鱼,虽废的功夫多了些,到底吃的还算舒心。 至于赌注么,不出千未必会输,但出千一定会赢。昨儿个与逸白闲聊,就听说宫里头昭淑太后心急如焚。 黄家绞尽脑汁要将黄续昼之死尽快结案,奈何如今的皇帝是既不愿当儿子,更不愿给人当外甥。 丢一粒鱼目说有人偷了珍珠,扔出截狗尾巴,喊自己走了貂。若不是为了抓个假贼....他能为了什么? 薛凌褪了衣衫,躺倒在床上,将今晚对话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的确是该说的说了,没说的,都不该说。 比如.....苏家为了苏凔的状元郎花了五万两银子。 她在半睡半醒间咯咯发笑,笑苏姈如这笔钱着实花的不值当。给了人好,还不能让人知道。 且苏凔这状元郎,大概是个因缘际会,未必全是银子的功劳。看其经史子集头头是道,卑躬屈膝样样精通。恰皇帝正需要个生面孔当棋,黄霍两家无需找人担这个虚名,乐得卖魏塱个面子,他不状元,谁状元啊? 这稀里糊涂糊涂稀里,笑的她忘了,自个儿也是不值当。给了人坑,还不能让人知道。 比如薛弋寒是自尽,苏凔也不知道啊。他不知道清高的陈王藏了兵符,他不知道巡城的卒子吃拿卡要,他不知道行医的大夫掉进钱眼儿,他不知道.......这大梁,早就是千疮百孔,一团儿糟。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说这些,但自个儿已开始恨不起这些。 魏熠无所傍身,兵符大概是最后的指望。卒子微不足道,人叫他去哪就得去哪。大夫别无他法,不听使唤的老李头.....就死了。 她觉得是错的,只是不知道这些人要如何对。她想当初阿爹可能也实在没办法,薛璃就是不能走。而今苏凔也没办法,真就谋权篡位,又要死好多人。 这些人都没办法,所以,他们拿她当个办法。 这一晚过去,温度骤降,天冷的那风刮脸上跟刀子一样。好在见完了苏凔和李阿牛外也没旁的事可做,离逸白说的宴客又还有些日子,薛凌得了闲,且吃茶听书,翻两页书卷舞两招剑。纵是天时量了些,仍称得一句逍遥。 胡郢究竟如何死的,江府没递话来。她也就没多问,逸白好似提了一嘴,说是刑部在其里衣里翻了毒药出来,怕是早有准备,畏罪自尽。 自尽自尽,都是自尽。 既然是自尽,那句“沈元州害我”也就成了无稽之谈。却不知这安城节度有多大的把柄在胡人手里,帮着羯人小王爷逃了不算,还帮着陷害沈将军。 这种奇闻异事跟风流韵事一般的惹人咂舌,茶余饭后有好事者揶揄,莫不是那安城节度姓胡,还当自个儿跟胡人是本家啦。 话落周遭是一片哄堂大笑,薛凌捧着个手炉倚在壑园里看霜,什么也没听见。魏塱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动沈元州,别说胡郢一句“废话”,那就是摆出一箩筐证据来,皇帝还得帮着收拾干净些。 齐清霏的书信又来了三四封,说是下雪了。她走到哪,雪就下到哪,漫山遍野都是雪,可有意思了。因不知道宋沧会不会哪日闯进来,这信也留不得,草草看过之后就丢进去炉子化了。 雪有什么稀奇呢,京中也是年年岁岁的下雪,不过就是晚些而已。看今年寒气来的格外早,没准过几天,壑园里头也要鹅毛飘飞。 零零总总,都是无聊。又一日午间,薛凌披着件薄衣在描百家姓,逸白匆匆进来耳语了几句。她听完挥了挥手,轻答了声:“知道了。” 等逸白退去,薛凌喊了薛瞑道:“你去跟那隐佛寺老秃头传几句话。” 庭前月(一百三十) 薛瞑知是那采买和尚,微躬身等了一阵子仍没听见薛凌往下说,抬头瞧见她偏着脑袋,笔杆子戳在腮上。一点浅粉从酒窝处蔓延开来,若非眼还睁着,宛如酣睡一般。 薛凌像是想了很久才拿定主意,移了移笔杆,道:“就说卢荣苇要死了。大树倒了,不定要压死那只猢狲。且问他,要不要赶紧另攀一棵。” 薛瞑应声要走,薛凌又道:“你在园里捡颗烂果子给他,也好叫他知道是要攀哪家。” 二人相处了这么久,薛瞑对薛凌性格算是知了个七八成,笑回了一句:“园里东西都是小姐的,哪敢有烂的呢。” 薛凌看他一眼,丢了手上笔,笑道:“你说的是,那去街上捡一个吧。不然晚些去也好,我一并出门走走。” 薛瞑忙道:“晚间风大,若小姐要出门,还是早些动身。” 薛凌起了身道:“你先去弄些药材来,什么值钱拿什么,让逸白挑最贵的,捡它十七八样,我与人作礼,先去换件衣裳”。说罢先出了门往自己寝居去。 薛瞑稍有疑惑,只说薛凌甚少给谁备礼。便是备,大多也仅吩咐一声让底下看着随便找点啥,怎今儿还挑起来了。挑礼也就罢了,竟注意起梳妆打扮来。 随心想完这一遭便去帮着薛凌收拾东西,待薛凌自个儿妥当后见着,瞧她并未多施脂粉,反倒穿的更素了些,当下有些诧异。与友人会面,不该鲜艳些么。 当然诧异归诧异,薛瞑并未开口问。二人一并走到园子门外处,除了车夫,竟是逸白跟一妇人也在等着。薛凌奇道:“怎么,你要跟着去?” 逸白上前两步轻声道:“园中尚有别事,小人就不随小姐前往”。说罢指了指那妇人道:“这位是吴妈妈,由她给小姐请个路。小姐有所不知,隐佛寺不是人人去得。壑园主家刚来京中不久,恐您去了受委屈,这才领个婆子叫那管事和尚开开眼。” 薛凌点了点头,自己先上马车,随后薛瞑跟那婆子一起坐到了上头。马车行至街上时,她方开口道:“我竟不知,这拜神求佛,还要身份了。” 吴妈妈颇为爽快,堆起一脸褶子笑道:“小姐这是哪里话,那隐佛寺,年年有佛祖显灵过的。佛祖金身,岂是阿猫阿狗也见得?” 薛凌笑笑应了一声没多做争辩。她倒也知道隐佛寺名头大,可以前在别的地儿一直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且老李头都能埋进去,还真就没太当回事。 今日才知,原来这佛,也不是人人拜得。 吴妈妈又奉承了几句,也许她是逸白新买进来的,说些漂亮话讨主家欢心是生存之道。也许是当真瞧着薛凌亲近,逗个乐子与她开心。 这叽叽喳喳一路,便不至于太过无聊。倒是烂果子难寻,壑园是没有,大街上的,谁也不敢拿烂果子出来卖。薛瞑兜兜转转跑了小半条街,高价将人小贩留给自己吃的抢了一颗来。 回来与薛凌一说,又是惹她笑的前俯后仰。吴妈妈亦是陪着道:“只见人吃鲜桃一口,不尝烂杏一筐,今儿个倒要买烂杏一口,不要鲜桃一筐了。” 这么奇怪的事,她居然只顾着笑,没问为啥。 到了地方,果见吴妈妈先下车,往隐佛寺外山门处不知说了些甚,转头来系了个平安符之类的玩意儿在马车上。又钻回马车里笑着对薛凌道:“好了好了,白先生说的果然好使,老婆子也进去上柱香。” 薛凌上下打量一眼,没瞧见这婆子手里有啥,不知是什么东西这般好使,不过她好像没什么知道的兴致。虽这一路笑着,但那笑,好像是一种脸上自然反应。我看旁人笑了,我也该笑。我听别人说起这,我就该笑。 倒也没有不想笑,就是......心里头没笑。 过了山门,再往里,是隐佛寺寺正门前的大殿。马车停下,一切如旧,并无人阻拦查验身份什么的。 薛凌看了一眼马车,那平安符太过琐碎,她仍没瞧出来如何不同。只道是这隐佛寺的秃头大抵真生了一双慧眼,认得谁进谁不能进。 吴妈妈拎了篮子,兴高采烈要来挽薛凌胳膊扶她几步。薛凌身子一个激灵,顺手抢了篮子来道:“我提吧。” 吴妈妈自不肯罢休,几番推辞薛凌抢了去,随手将那搁在表面的烂果子捡出来丢给薛瞑,又从身上取出些散碎银子递给吴妈妈道:“吴妈妈且去上香拜佛,完事了自个儿回去问白先生拿些赏钱,就说我说的。” 许是她突然摆起了主家的谱,那婆子脸上有稍许尴尬之色,立即躬身接了银子,说了两句感谢。薛凌进门之时,她还在原地站着,也不知香是要烧还是不烧。 进了寺门,刚走得几步,薛瞑道:“不若,我来拎。” 薛凌一甩篮子,指着前方道:“前头万象殿后是个岔路,你去找你的秃头,我去干我的活儿,完事了在门口处等我。” “小姐不与我一道儿么,寺里.....”,薛瞑急道。然未等他把话说完,薛凌赶着话口道:“寺里秃头本事大,有跟皇帝拜把子的。有跟皇后结义女的,还有跟畜生睡一窝的,你自求多福吧。” 薛瞑忙不迭看了一眼周遭,好在这个点寺里甬道处人少,并无外人。加之塔铃钟声响的荡气回肠,料来没谁能听见薛凌这几句浑话。 但他也不敢再作争辩,唯恐薛凌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这么个愣神功夫,薛凌已往前了七八步。 薛瞑快走几脚追上人,低声道:“小姐..收着些性子”。上回那果子的事情,若非他来的巧,保不齐要闹成啥样。 薛凌将篮子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摇的哗啦啦响,压根没作搭理。二人过了万象殿后分道扬镳,薛瞑何时见到那秃头不好说,毕竟人得找。但老李头是死的,所以薛凌不多时就窜到了坟前,还顺路买了些酒品香烛。 最近京中也不知是怎地,得有二十来天未落雨了吧。上回烧的那一滩漆黑还在,薛凌掀开篮子盖布,捡了一方盒子出来,打开是株巴掌大的圆面灵芝草。 她丢地上,又捡了一样,是一对儿未切鹿茸。上头绒毛皆是若有似无的一点透明白,整枝如珊瑚饱满光洁,细腻非常。可见逸白没糊弄,都拿锦盒收的妥帖,大抵是以为她真要拿去送人。 薛凌将东西统统从盒子里抠出来堆在坟前,里头有支人参和她从西北拿回来的差不多粗细。本都是些千金难求的宝贝,这会一壶烈酒倾上去,转眼烧的火势熊熊。 按鲁文安的说法,东西着的快,那就是死人喜欢,所以她看着也欢喜。 东西都点着了,又跪坐下来捡起坟前几粒碎石拿衣角擦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摆成一堆,惦记着哪天找人扛个碑立一立。 末了还不忘念叨:“你喜欢的破烂儿,我多给你弄点。在那头就别这么抠搜,只管用,下回我还来。” 若世上真的有鬼,怕不是老李头得把棺材板掀了丢她一身烂泥,喊着莫要再来。 庭前月(一百三十一) 不过李阿牛说的好,人死了,哪还管的着是非对错。 所以薛凌烧的不亦乐乎,看着一堆天灵地宝成灰,又接二连三往里丢纸钱阴帛。她闲着也是闲着,直等到眼前火苗彻底灭了,方转身回隐佛寺门口与薛瞑汇合。 马车久久停在正门处有所不妥,早早让马夫牵到了角落去。天边已近黄昏,薛瞑一人站着,又怕薛凌有个万一,等的颇有些心急。偏隐佛寺大,找也不知从何处找起。 熟悉衣裙才在墙角漏了个边,薛瞑随即冲上前。走到近处看清薛凌无恙,这才道:“天色已晚,小姐早些回吧。” 薛凌拍了拍手上尘灰,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如何,可传到了?那秃头什么反应?” 门前不比甬道安静,好些洒扫当值的和尚还守着。虽她声音不大,薛瞑还是觉得心焦,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 薛凌倒没反驳,轻快迈了几步,又惊呼:“我们的马车呢?” 薛瞑无奈看她道:“就在角落处。” 她瘪嘴,好似委屈的很:“做什么要去角落处,本少爷的东西,见不得人啦?” 近处僧人眼光齐刷刷瞧过来,又飞快撤回去。寺里常见娇蛮纨绔,都是些少爷小姐,你管她呢。 薛瞑看着旁人,又看薛凌,好似多年未有的羞耻感涌上心头。臊的他慌手慌脚凑到薛凌咫尺之内,憋着嗓子道:“寺里有佛祖出入,我等自当心存敬意,不敢横马路中。” 薛凌缓缓偏头看他,嘴角翘的老高,突而一伸手把人推的倒退几步,重重嗤了一声走出寺门寻马车去。 佛祖吃不得两口鲜果子就算了,今儿个连云都腾不得,还要自己走路了,这隐佛寺的佛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好在虽说是角落,不过门外大殿上别无旁物,一览无余。薛凌走下台阶,转了个身就瞧见了马车所在。 薛瞑急急追上,二人在马车上坐定。看薛凌好似还不太乐意,薛瞑小声道:“挡着别人正门,总是有失规矩”。说着话视线移到了薛凌裙角处。 她穿的素,炭灰沾在衣角上格外明显。眼瞧着薛凌提了一篮子重礼,薛瞑还当是隐佛寺里有她哪位旧友要去拜谒,现看裙边黑了好些,不免多生揣测。 薛凌也注意到了他在看,顺着自己瞧去,紧跟着弯腰抖了两下道:“没事,给人上坟沾的。” 薛瞑便再未多问,只说那采买到哪都是个肥差,所以薛凌要找的秃头算是寺里的脸面人物,前几回来已知其法号,问得几个僧人,也就找着了。 话也传的顺利,依着交代,没等那秃头反应,薛瞑已转身离去。殿堂里不比老李头那土堆荒凉,四周有人,秃头自也不敢拦着。 薛凌听着点了几回下巴,再没说别的。二人并未直接回了壑园,行至主街时,四周灯火已燃,人群喧嚣。薛凌呼停车夫,与薛瞑道:“我自个儿去玩一阵,你也爱去哪去哪吧。” 薛瞑“小”字还在喉头卡着,薛凌已掀了帘子只给他留了阵香风。 好些日子不曾在街上游荡,来来往往总是那几个人,确也憋闷。薛凌捏了捏手腕,一看周遭男女老幼,思量着不如去临江仙喝些茶,再来选些散碎东西图个好看。 薛瞑只稍作思索,随即跳下来跟在了薛凌身后。薛凌看了一眼,终没让人滚远些。 生气这种情绪,能拥有也是一种福气。在意才会生气,不在意,谈何喜怒? 她无所谓谁跟着,也无所谓谁离开。无所谓马车在门口,还是在角落。都........都行。 薛瞑多少能瞧出薛凌的不在意,那晚跟苏凔等人相聚,他是在一旁听着的,所以也就多少知道了些薛凌的来去。 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如果不知道,他大概认为薛凌对着一只珠花心满意足是真的。可是他知道,相国大人的命,都不能让薛凌真的心满意足。 到底有什么东西,才能让她真正展颜片刻? 倒是卖珠花的大娘笑的眉毛都快飞出脸去,大抵从未见过像薛凌这样的主顾,看过的都要了,拿到手里的一律不还价。 她试探着将后面几只依次长了几倍,这小姑娘仍一副不食人间烟火只管往自己面前放,末了大喝一声都包起来包起来。 眼看她要从怀里掏银子,薛瞑冲上前将东西抢到自己手里,又问过价钱,冷道:“大娘莫不是欺我家小姐面生,在这胡言乱语。按梁律,利不得过.......” “你吃饱了撑的不是,她愿卖,我愿买,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薛凌将那布包扯回自己手上,甩了老大一锭银在桌上,笑道:“大娘收好,莫理这人”。说罢将绳结套在手指上走的欢快。 薛瞑看那妇人愣着,没来由气的慌。倒不是觉得薛凌不识好歹,而是认为定是薛凌少有亲自买这些小玩意,人也善良的紧,这老婆子逮着个好心肠的就可劲欺。 只他是个下人,总不能学那些侯爷番王当街掀了人摊子。唯重重哼了一声,急忙迈腿去追薛凌。 这傍晚大多过的如此,反正壑园里也不缺她这份花销,薛凌只管沿街乱洒,手中拿不下了一概塞与薛瞑拿着,到了也没走到临江仙。 疏星渐升时,二人行至正阳街头,这条路和蓥华街一样都是京中主街。因其名字吉利,朝廷有个红白喜事,都得绕着走一圈。当初宋沧押赴刑场走这,高中打马又是走这。 薛凌前几日与苏凔见过,记起这回事来。左右看了看,突而轻笑一声,一撩裙角,左右闪躲行人,近乎奔跑到了街南末尾处。 那卖炊饼的老伯还在,倒是桌子添了两张。她走上前,老儿不识得这一面之缘的姑娘,只看她气度骄矜,点头哈腰赔笑问吃点啥。 薛凌不答,眼珠子一转俏皮问:“你家新孙,可曾求得状元爷起名?” 老儿愣了愣,浑不知她在说啥。薛凌又问:“你家今年新添的孙儿,可有让状元爷帮起个名字?” 老儿这才反应过来,讪讪笑道:“小姐说的哪样戏话,状元爷何等人物,怎能给小老儿的孙儿....”,他有些不好意思,扭了下身子才道:“起名字呢”。又赶着招呼二人道:“小姐快请里面坐,天寒风大,喝完热汤暖暖。” 他在这里摆了十来年摊子,有相熟主顾来了也曾说起家中添孙一事,并不好奇薛凌如何得知。 至于求名一说,年初京中是添了位状元,来往人皆说起,他免不了口快图个热闹。热闹了,才有生意。可热闹过了,也就忘了,哪还能真求上门。 薛瞑眼看着薛凌笑意渐散,像是无比伤神坐到了一方桌前,片刻小老儿端了两碗肉汤并一叠饼丝来吆喝着喊二人动筷。 小姑娘轻拿了勺子,搅和两番就往嘴里送。薛瞑瞧热气直上,应还有些烫。犹豫要不要劝的功夫,再看薛凌已连吞了两勺下喉,目光交汇时还囫囵催促他道: “快吃快吃,吃完赶紧回了。” 庭前月(一百三十二) 他便歇了要劝的心思,有样学样拿起勺子往嘴里灌了两勺,跟着拿起筷子夹了些饼丝在吃。两人无话间,有客吃了散,有人抬脚来。这个时间应正值晚间小食,生意不错,至少比上回来好。 眼看着碗漏了底,薛凌心情似乎好了些,脸上又见笑意。切好的饼丝里有细碎肉沫,所以她肯定绿栀娘亲揉的肉饼应该也是这个味道。即使那存善堂的饼究竟什么滋味,她并没尝过。 如此惦记着,就舍不得吃太快,一丝丝夹起往嘴里塞着细细咀嚼。薛瞑耐心等候,外头凑过来一高一矮两男子。衣着倒还寻常,只是脸间横肉略有凶相,开口喊的是:“哟,今儿个生意好的很呐。” 老儿似乎颇为怕这二人,急忙丢了手上活计迎将过去,奉上一袋铜钱,小声说着好话。 这对话并无不妥之处,薛凌二人坐着里头浑然不觉,还有另一桌食客也还吃的兴起。那俩男子接过银子掂量了两下并未离开,也说要吃上一碗。 老儿岂能推辞,连忙请人进屋坐下,飞快端了一叠冒尖的饼丝上来,又躬身说两位大爷慢用,他去打壶酒来。 这话就未避讳人,薛凌再是吃的仔细,就这么巴掌大块屋子,很难听不见。闻得此话,想起当初跟苏凔来,还是自个儿从别处请的酒,怎么这破地儿还供起酒来了。 她偏头过去看了一眼两男子,再看两人桌上那碟饼丝,回转头来冲着薛瞑又是腮帮子鼓起模样,气呼呼道:“怎地他们的饼比我们多这么多!这老儿做生意忒不地道。” 此话无礼,桌上饼丝也早吃的七七八八。薛瞑以为薛凌爱吃,忙道:“我再叫一份便是了”。言罢看向两男子,赔着笑躬了下身权当致歉。 那男子目光在薛瞑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一阵,才哼一声算是受了这礼。逢店老儿已从邻屋取了酒出来奉上,这事便罢了。 薛瞑开口请老儿加了碟饼丝,眼见薛凌两样放光,好像喜欢异常。忍不住起了身,只说再去替薛凌取碗汤来,实则是想找老头攀谈两句,回了壑园让厨娘做些。亦或,直接把老头买了去也成。 小本生意,哪有什么秘诀可言,还不是就是家里老婆子出些力早出晚归挣几个糊口钱。薛瞑一块银子砸下去,那老头激动的要跪下来教一遍。 他从未习过油盐酱醋的功夫,问的十分上心。这么个耽搁功夫,待他再捧了汤过来,瞧见薛凌面前有只空酒碗,饼丝碟子里是一滩水渍,带着烈酒躁气。 这屋子里只有一处有酒,薛瞑大怒。一扭头,那俩男子正大快朵颐,全不把人放在眼里,另一桌食客早已不知何时去了。 他将手中汤碗搁下,猛地转身就要跃过去找个说辞。脚没离地,薛凌抬手间恩怨滑出,横至薛瞑腰间将人拦下。又飞快收回剑刃,手顺势在其衣带上重重扯了一把,将人转回来按在椅子上,一番动作前后不过眨眼功夫。 薛瞑看腰间衣服没破,松了口气,不解的看着薛凌。薛凌搓了一下指尖,缩回手,拿着筷子,笑了笑去夹饼丝,放进嘴里嚼了好久才说:“算了。” 她说,算了。 算了算了。 这一年到头的,总遇上些倒霉事,都算了。 背后是清晰可闻的讥笑,薛瞑忍了忍重重坐下来一样捡了两三饼丝放嘴里压着火气。他倒不在意别人如何,却是见不得薛凌半个下午来回被人欺负。 薛凌好一会才咽下嘴里最后一点碎末,跟想起来什么似的,轻声问:“今儿是不是月底了?” 薛瞑尚难忍这口恶气,沉声道:“是,正三十了。” 她端起旁边水碗漱了漱口,好像没什么力气,仍是极小声:“怪不得,这都月底了。” 据闻,这些买卖人家,都给些地痞无赖交月银,不是月初就月尾,总儿就那三两天吧。 这些地痞再给巡城的卒子交,卒子再给班头交,班头再给领事的交。一层一层往上,大家心照不宣。 只要没人打破这约定成俗的规矩,那就是太平。 山中无岁月,人闲就不知时日过。自所有事暂告一段落,壑园里跟山中也没什么区别。她拍了拍衣襟起身要走,薛瞑随即站起拿了大小包袱,都是下午淘来的小玩意。 薛凌目光游移斜过去,那俩男子还推杯换盏自顾说着哪家的姑娘一身孝屁股翘。她垂头看了看自己素白色裙角,急急走出门外。 里头是哄堂大笑,那男子大声道:“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这娘们不敢与咱丢脸。” 原他二人见薛凌气度不凡,担心事挑大了落不了好。却又笃定薛凌家世清白,一个姑娘家不敢在街头出了丑闻。言语奚落两句,她只能吃个哑巴亏。 卖饼的老儿双手交叠,沉默站在灶前,火光将脸映的通红。薛凌捏了一下手腕,薛瞑却是从一堆绳索间抽出手来,按住薛凌袖口处,正色道:“不可。” 没等薛凌抬头,他又道:“我来。” 薛凌一声笑,将他手打开,挑眉道:“你来什么?” “我....”薛瞑看了一眼屋里,又看着薛凌低声道:“这些事,不该脏了小姐手”。他知薛凌袖里藏着什么东西,还以为她起了要弄死两人的心思。 这个点街上人来人往,三拳两掌打断几块骨头,赔出去些银子就罢了。可要闹出人命,就很难善了。 尤其是薛凌身世禁不得细查,薛瞑岂能让她犯险。正打算开口劝其走远些等等捡个僻静处,薛凌轻笑一声,从袖里掏出个荷包来。 先是打开取了张银票,拿在手里捏了捏,又换成了散碎银子。晃了两晃好像觉得不足,问薛瞑道:“你还有吗?” 薛瞑一愣,忙摸出一袋给她,薛凌接过将手上的一并装在袋子里,走到老儿面前道:“再给我切些装好,带回去给家里人尝个鲜。” 那老儿赶紧捡了四个切开来递与薛凌,愁着脸低声喊:“小姐勿怪”。薛凌接饼的功夫将银袋子递过去,轻道:“以后莫要再来。” 老头打开袋子的一瞬间,未见惊喜,反急忙向屋里看去。瞧见那俩男子饮的兴起,才急忙捏住袋子。反应过来不该拿人钱财,想推给薛凌时,她二人走出老远了。 老儿犹豫一阵,没上前追。或许是,闹出动静给屋里人看了去,这银子也保不住。 行过街角,薛瞑看薛凌脸上似不太开怀,轻道:“不如,我寻架马车来。” 薛凌看了看他身上大包小包,点了下头。二人上了马车,安安静静随着人流东来西往,戌时初回了壑园里。 手头东西还没拾掇完,逸白冒了出来。这会子说晚不晚,却是已经入夜好一阵了了。男女有别,他向来少在夜幕后还进院。 薛凌恐是有什么要紧事,未等他问安,先道:“可是霍姑娘传了什么话来?” 庭前月(一百三十三) 逸白仍依着规矩问了好,方轻摇了摇头,笑道:“非也,明儿是初一,小姐可要往宫里走走。本该下午就说与您的,不想扰了小姐出门办事的兴致,这才此时冒昧。” 薛凌并不十分乐意往霍云婉处去,且看逸白的态度,霍云婉处应是没什么要紧事,不然就直接说出来让自个儿过去了。 千辛万苦往里走一趟,就为陪着人生拉硬扯说一上午闲话。以前也就罢了,大家情投意合,现儿个却是.....。 她扯了个似是而非的幌子,道:“可是有什么事非得当面说道么,若是没有的话,不妨十五再去。下午去隐佛寺吓唬一个秃头来着,得等等消息。” “那倒没有,只霍家姑娘惦记小姐,邀您去说些姑娘家趣事儿逗个乐子。若小姐有旁事在身,这便推了吧。” 薛凌捡了只下午买的步摇在手里乱晃,欲拒还迎:“倒也说不上什么旁事,是我上回去隐佛寺,尝着那里供佛的果子点心,都是些陈年烂货。 我想隐佛寺本是年年有皇家拨银采买,断不至于在这些小东西上计较,必然是寺里秃头自己吃了。抓出幕后人,不定哪日用的着。 所以下午又去了一趟,且要等着个结果呢。” “这.....小姐聪慧”。逸白躬身夸赞了一句,停顿片刻为难道:“不过,今年立冬立的早,月十七便是了。 园里要在街上施药三日,小姐是主家,保不准有需要出面的地方。您看......是不是安排个人在园中等......” 他吞吞吐吐话没说完,薛凌抢着道:“既然如此,那就明儿走一趟吧”。她丢了步摇,略不满:“早这样,你下午不说,干脆在隐佛寺住着不要回来了,跑来跑去累的紧。” 逸白笑道:“我见小姐提了一篮子宝贝去,想必是拜完佛祖要寻旧友,岂敢扰了小姐雅兴。早间虽凉了点,小人会提前着人在车厢里安置暖香,车榻铺的软些,沿路还能睡些时候,也不耽误功夫。” 薛凌本也不是真动怒,当即跟着笑,道:“行吧,那就明儿先去,下回还得等三十。不过你可留意着“,她偷瞄了一眼角落处,嘴型比的是“江府”二字。待逸白轻点了头,才续道:“那秃头好重要的。” 逸白自是以为她避讳薛瞑,忙道:“小人知了。” 隐佛寺什么光景,霍云婉的乳母就在里头念经,他还能不知道?只能说薛姑娘确实聪慧,吃口烂果子就知道这寺里妖风大。 若换了往日,少不得逸白要劝两句不要招惹,然此一时彼一时。就算薛凌不去招惹,没准霍云婉也要想办法去招惹。 毕竟,卢荣苇是真的要死了。当然卢荣苇是不是要死了,霍云婉并不确定。她知道的,只是黄家要完了,午间逸白传的消息也正是这个。 说昭淑太后已不是心急如焚可以形容,那是和自己儿子摔锅砸碗,打将起来了。具体为何,江府那头还没传话来,也就是事还没拿到朝堂上说。 但能让太后与皇帝相争的东西,无非就是黄家如何。然这能办成的事,大多是眉开眼笑的就成了。闹到要面红耳赤,基本是办不成的。 以前霍家在,皇帝只能拉拢母家帮着压一压。现儿个霍家没了,黄家也就派不上什么用场。老老实实的,固然有的是恩情可讲。偏人一个是太后,一个是国舅,三四年嚣张惯了,哪能老实得起来。 到底黄续昼死了,一屋子吃饭的,竟没个人想想,头顶上安个虚名,能作什么呢。 而隐佛寺里如何,恰好看的,就是黄家的光够不够沾。既黄家要黑了,怕是寺里的灯火也燃不了多久。 鬼神之说,真假不重要,信与不信才重要。皇帝年年要往隐佛寺去几次,又有乳母这条线搭着,霍云婉当然不舍得就此放过。 难得薛凌起了同样心思,逸白刻意多劝了两句。他亦是个人精,等消息这种琐碎活儿,谁等不得?何况去宫里本就要先往隐佛寺一遭,倒是顺路了。薛凌说着等隐佛寺的消息不愿去,分明就是个托词。 若当真是被别的事绊住脚还算好的,若是她自个儿不愿去,那就要出乱子。逸白退去之前又嘱咐道:“霍家姑娘广积功德,与寺里好几位菩萨都曾结过缘的。小姐若有疑难之处,不妨与她说道说道,便是想不出办法,多个人思量也是好的。” 薛凌抬头奇怪看着他,像是不解逸白何以说起这个,道:“这些我知道啊,她与我提起过乳母之事。但我手头活儿还没个谱,说早了也没意思。等把人捏在手里,用起来再提也是一样。” 逸白想辩解一声姑娘误会,然薛凌语气活泼,浑不在意的样子,说出来倒显得他小人之心,当即转了个脑子,陪着附和了一句。 又问明日可有什么东西要提前备着。到底大清早的来去艰辛,能舒服些,当然是尽量打点舒服些。薛凌想了一阵,摇摇脑袋说没有。 逸白再三垂首说告退,看模样是真要走了。薛凌苦着脸临了不忘抱怨:“备与不备一样,我都是极不想去的。” 逸白心里瞬间一紧,先控制着自己表情不至于太错愕,方缓缓抬头想问个究竟。 薛凌已丢了手上东西看着他,都等不及他开口,十分没好气道:“每回去都得跟着一群姑子秃头硬生生从寺里走到宫里。走便走吧,他们走的又慢,还一路走一路念,烦死人了。” 说罢起了身挪着椅子道:“有没有别的路子进去,省了次次都遭罪,越去越不想去。” 逸白全没料到是这理由,当下有些失笑,赶忙恢复寻常样子笑劝道:“原是这般,小人还当您不喜欢霍家姑娘。” “什么喜欢不喜欢,她已经是我在这破地方最喜欢的一个了。就是我性子急,走那一路真恨不能将前头的人扛起来跑一阵。” 薛瞑在暗处听着哑然抿嘴,逸白一扫刚才忐忑,乐道:“那只能请小姐再忍忍,近日可是没别的法子了。龙潭虎穴,哪有轻易能进的道理呀。” 薛凌也只得挥挥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明儿我早些起。” 逸白总算转了身,薛凌又重重坐回椅子上,眼里喜怒哀乐都散尽,独独坐了好久,才轻声道: “你帮我,寻一本六度集经来。” 庭前月(一百三十四) 薛瞑在暗处,看不清薛凌脸色。唯听见语调不似先前活泼生动,更像是重疾之人垂垂无力的样子,飘忽沙哑。以至于他在脑子里来回琢磨几遍,才勉强确定内容。 六度集经,听着像是和尚的东西。联想到薛凌下午独自去了隐佛寺的某个地方,薛瞑暗猜是她哪位亲朋遁入空门,是以现在想起免不得有些神伤。 亲近之人,可随意问候两句,然他是个下人,便是关切,亦是逾矩。主家愿意坐着,有主家的考量,轮不到底下人置喙。 寒夜已深,薛凌并未催促,只需将东西在她醒来之前拿到便可。薛瞑没立即离开去寻,仍静静站在暗处,看薛凌倚在椅子上,半晌又捏了笔。 直至二更末,她才起身往外屋洗漱处将就着盆里凉水净了手,回到寝居辗转了好一阵子勉强合了眼。 薛瞑飞身出了屋子去寻经书,从街头老儿那切回来的饼丝从进屋便搁在桌上,到现在,已是从蓬松可口变得冰冷坚硬如石。 壑园不缺东西,想也不会有人拿这玩意去热热再吃,明儿不过是哪个丫鬟顺手丢了便罢。谁也不会识得,这小小一包里头,裹着无能愧疚,含着点滴善意。 晨间不等逸白差人来传,薛凌自个儿先醒了。一切照旧拾掇,人在车子里往隐佛寺去,与上几回行程八九不离十。 稍有区别的,便是逸白确然打点的妥帖。食篮里几样糕点都是拿滚水在下面沸着的,连粥水都甜咸各备了两种防她不合口。另来,昨儿那个吴妈妈也跟着在作陪。 惦记着一去就得大半天没东西下咽,薛凌靠在车窗上一直吃到隐佛寺正殿门外才住嘴。掀了车帘,看见门口已是灯火熙攘。到底初一十五是大日子,她起的早,那些夫人小姐来的更早。 难为吴妈妈拎着一大篮子香烛,还能拉着她在不开罪任何一位的情况下早早挤到里头。直过了好几个殿才人烟稀少些,过了竹林处,则再无寻常香客。 慧安师太仍是一副老木桩子神色,见了薛凌并无触动。换过僧衣,隐匿于一群姑子里头,日上三竿,人又坐到了霍云婉面前。 好像果真无旁事,霍云婉随口拉扯两句都是朝堂上明摆着的东西,只能当个闲话,毫无商议价值。能让薛凌上点心的,也就是昭淑太后和魏塱开始针锋相对。 虽说这消息已经听过了,但宫里往外传东西,都是隐晦而简略,哪比得上此刻霍云婉绘声绘色的讲昭淑太后声泪俱下问魏塱还记不记得当初如何登基。 她一边讲,一边自个儿笑的前俯后仰,大抵是记起了皇帝登基时,霍准也还在呢。那蠢婆子就不想想,霍家才死没多久。要提醒,也是魏塱提醒自己的母亲,记不记得当初辅佐皇帝登基的人都是谁。 这一老一少的,反过来了它。 薛凌听着亦觉好玩,黄旭尧幼儿死的值。虽然她想早点听到结果,不过一件事拖的越久,才意味着事情越严重,所以拖一拖也无妨,不必催着霍云婉添把火。 不过再好玩的东西,也不能翻来覆去嚼。看看外头天色,距离开的时间还得有一二时辰。薛凌捡了个话档道:“没旁事了么,这些琐碎,传个话就是了,何必非得让我来一趟。” 霍云婉眼角还有盈盈笑意,娇声道:“如何,这就不愿来啦。” “哪里是不愿来,多走一趟有多走一趟的风险,万一我哪日被人逮住了呢。再说了,我性子急,不愿跟那帮姑子慢吞吞走,有别的道儿还好了。” 霍云婉细细瞧着薛凌好一会,才收了目光。跟着袅袅一起身,去偏屋取出纸笔来,一边往桌上铺一边道:“别的道儿可是没有了,你这柳眉细眼的,也不想和别的臭花子一般呆在恭桶里进出吧”。说着又笑了一声。 薛凌没答话,奇怪的看着霍云婉在铺那张纸。这人神神叨叨,有事不知说,就爱搞这些把戏。但就算要写东西,一张纸丢桌上就行了,犯不着这般拿指尖捏着边角小心翼翼,好似那纸吹弹之间就会破了一样。 霍云婉还在轻掸着纸张,又道:“便是你想,我还舍不得呢。再说了,那般行事,须得打点的人更多。虽底下人都还供着我吧,可保不齐真心假意。传句话那是空头无凭,您说这要传个人,被抓了先行还了得。 你且跟那姑子来来去去,辛劳是辛劳了些,图个你我都万全不是”。她突转语气,开怀道:“成了。” 薛凌看了看那张纸,又看着霍云婉道:“何事成了。” 霍云婉灿然笑过不答,执了笔去蘸桌上一盏佛灯里的汁子,然后往纸上慢慢刷着。薛凌恍然大悟,这纸上必然有什么东西。 耐心等候了一阵,果见纹样字迹浮于纸上。她凑近脑袋一瞧,瞬间认出个兵字,当即用袖沿遮住了桌面,看向霍云婉,轻动了下睫翼。 霍云婉仍是笑意在脸,指尖还在笔杆上未拿下来。朝着薛凌一点头,待她再垂头细看,才徐徐道:“你是懂这个的,真假不论,且先瞧瞧是这模子么。” 薛凌艰难辨认着是不是右边半块,但她原是为了糊弄霍云婉的,根本没仔细研究左符断口处的内容,再说这纸面上东西跟实物肯定有区别,一时实难辨别。 霍云婉又道:“这东西谨慎,我不敢着人传给你,还是请你亲自进来瞧一趟妥当。所以,你也不得带出去,我拿只勾笔与你,多描摹几遍,回去了再细细核对一番”。说完便去寻了只无墨笔来。 薛凌已瞧了个大概,虽不能肯定是真的,至少像模像样。若拿不到魏塱那半块,自己手里已有一半真的,再依着这图样,造半块出来不是难事。当下接过笔,描的十分认真。 霍云婉懒洋洋瞧着窗外光景,静静等着薛凌挥毫。兵符啊,这玩意,咋咋舌头,也就是个玩意儿吧。 你说它有用,它没用。你就是拿个真的去,未必就能调兵。你说它没用,它又有用的很。你拿块假的去,未必就调不动兵。 这有用没用的,捏着总比不捏着强。她等了好久,看时辰该是僧人要回了。偏转头来看薛凌还在努力描,笑道:“也无需这般费力啊,又不急这十天半月。今儿记不住,下回再来便是。不过..... 你既能造出半块来,岂能造不出另半块?且把一整块拿来与我瞧瞧,我在宫里头瞧瞧别的,像与不像,不就明了么。省了你来回受罪,也稳妥许多。” 薛凌头也不抬,那些纹路细如发丝,她悬着狼毫将小心翼翼将最后一笔落成,道:“那还真是造不出另半块。右在君,左在将,我都没见过右边啥样,哪能猜得出来啊。” 霍云婉终失了笑意,半天才叹着气道:“那还真是....可惜了。” 庭前月(一百三十五) 薛凌左右看了看纸上字迹已经在渐渐消退,道:“这法子怪好,怎么弄的?等我回去得闲了也弄几张。” 霍云婉笑着以手指将纸张拨到自己面前,轻吹了口气方拾起折了丢进香炉里,絮叨道:“好什么呢,做来玩罢了。 也就是自个儿描两张丢一旁当个惦记,还能送出去不成。与其给人一张白纸探查,倒不如将字写满,管教它认得解不得。 天底下的障眼法儿倒是多,可懂的人也多,这些神叨叨的东西”,她瞧了一眼薛凌,嘱咐般道:“你可千万用不得。” 纸张成灰发出的气味略有刺鼻,霍云婉掩袖咳了两声,续道:“要被逮住了,岂不说是欲盖弥彰?” 薛凌亦伸手在鼻前拨弄了两下,颔首称了是。她本知这东西原理,大抵是酸咸相克之类的。此番相问,也不为着以后要用,无非是赶紧将话题从兵符上头岔开罢了。 不过霍云婉说的对,假如来往的信件被人拿了去,一封普通家书肯定要比一张白纸好解释,耍这些花招,属实自个儿给自个儿添不是。 只是,依着霍云婉所言,东西就是图个好玩。既问起了她,应该回答才是。见她避开不谈,薛凌垂首间暗想,莫不是霍云婉防着自个儿拿回去在壑园里头用。如此一来,逸白就难以留神自己日常所书。 她面色不改,随口夸了句霍云婉所虑周到。另道:“还有一桩事,本来我想着自己处理也可。不过来都来了,就一并说与你。吏部员外郎卢荣苇,这个人,我不想要他活着了。” “这可巧了,怕不是皇帝也不想让他活着了。” “如此正好”,此答案在薛凌意料之中,就没继续往下追问。外头宫人已在扣门,是时候回程了。 霍云婉顺着话匣子阿谀了一句:“天底下哪来什么正好,还不是你黄家的事儿办的好。我瞧你也是知道这消息的,怎地还特意来问我一句。” “我说与逸白来着,在隐佛寺里找点东西,他说你广结善缘,各家菩萨都要给些颜面。” 霍云婉凤目一挑,眼含春水看与薛凌道:“这可是他原话,还是你编排逗我来着。你这菩萨尚嫌来我这路远,哪还敢奢求别的菩萨给颜面呢。” 薛凌直直注视了片刻,率先败下阵来,讨饶一般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知道了,以后初一十五都来。逸白说的也有道理,你长在京中,我拢共也没住几年,本该事事与你商议一番先。” 外头宫人又扣了门,霍云婉轻咬下唇仍不肯罢休,闹着道:“他又道理,我就没道理了不成。辛苦不辛苦的,你抱怨两句可是快活了,哪知我心里头不乐意,就好像我这里不值当你来一般。 莫不是我与你情同姊妹,还抵不过那几步路了?” “抵得抵得,我要走了。不过这月十五确然是来不了了,逸白说要施药,须得我在场”。说话间薛凌起了身。 霍云婉跟着起了,缓缓吐了口气,理着自己袖沿道:“那三十可要早些来,就不知道到时这里头戏演完了没有。” 一听这话,薛凌即知霍云婉又筹谋了什么东西,本该细致问问,但宫人已推门进来催促。僧人来去时辰有定误不得,霍云婉不以为忤,轻挥了挥手示意薛凌自去便可。 薛凌好赖出了门,她本不乐意和霍云婉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交情,且心下急的很。兵符纹样如蚁虫横行,描了即便只记得大概。若立时重绘还好,耽搁久些不知要忘多少,这蠢货还在这废话连天。 眼见得门开了,当即施了佛礼,归入慧安师太一行人中。这一路上,薛凌不作它想,只顾着在脑子里一遍遍回去纹样铭文,反倒走的没那么难熬。 薛瞑一直在隐佛寺等候,除却接薛凌返程,自然还为着那采买和尚。果然昨日一吓,今朝二人相见,那和尚直追着问薛瞑主家究竟是何方神圣。 要说这和尚,法号福见。按佛家偈语福字辈的和尚辈分极高,大抵得是亲传弟子才有的派头。以其地位见识,自然知道京中从来不缺坑蒙拐骗的。换了往日,薛瞑未必能把话传的圆满。 至于今日,卢荣苇确实是过的水深火热。 黄家权柄多在吏部,近京兵马反在其次。要削其权,路径无非一条,革职问罪可以一劳永逸。然皇帝总有点忌惮,大抵还有点母子情深,不能将自己母家直接给连锅端了吧。 主干削不得,唯有去其枝叶,让其独木难支。首当其冲的,可不就是卢荣苇倒了大霉。于公,他亦是吏部要员,可以替黄家扛罪。于私,这人是个黄家党,就差和黄靖愢穿一条裤子,不动他动谁。 虽人还没下狱,可这风声,可不仅仅是吹到后宫而已。便是卢荣苇本人,估计都在日思夜想:黄续昼那老不死怎么好死不死他就这么死了。 所以自己靠的大树要倒了,根本不用薛凌来提醒,福见自个儿心里有数啊。朝堂上的事,不一定能牵扯道隐佛寺来,可谁说的准呢?吓的他将寺里大小贡品全换了一遭,那杯碗瓢盆的都换了不少。 他未必认为薛瞑可救他性命,但人到急处,多条路子,那总得走走先啊。难保那烂果子的事儿,不是人家故意提点自己呢?谁家千金小姐没事赶到寺里捡果子吃,还赶巧了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他问的急,然薛瞑未得薛凌首肯,不敢轻易说引见。此番见她从宫里回来,忙上前道是福见想面呈。 薛凌脑子里全是那张纹样,理都没理,绕过薛瞑进屋换了自己衣物,出来催促道:“管他张三李四,明儿再说,赶紧跟我回去先。” 说话间脚步也没停,薛瞑忙追在身后,直到上了马车才轻问了句:“何事如此着急。” 薛凌感觉自己已忘了大半,文字还好,那纹样却是越记越乱。当下左右看了看,问:“有纸墨吗?” 薛瞑一愣,道:“这还真没有,不过香......” “就它了”。薛凌也看见了篮子里还有些黄纸香烛,一手掀起一叠来,另一只手往头顶伸。伸到耳边时忽又停下,目光移到薛瞑脸上。 薛瞑被她瞧的不自在,垂了目光道:“作.....” “借来用用“。话音未落,她伸手过去将发冠中间的素木簪子抽了出来。好似防着薛瞑抢回去,迅雷不及掩耳转了个身道:“急的很,你闭嘴。” 因进宫要换僧衣僧帽,钗环不便,她今日头上只一条缎带,青丝松松扎在脑后,恰缺了个什么玩意儿在纸上描一描。 庭前月(一百三十六) 少了簪子固定,发冠登时不稳,跟着他一颗心摇摇欲坠。薛瞑被火灼烧一般伸手去扶住发髻,偷眼看薛凌已是背对着他。衣袖勾勒出的手臂线条起伏,应是拿着自己簪子在纸上写写画画。 却不知,是什么东西,这般要紧,一刻也等不得。 他垂头重理了发髻,以一条衣襟处束带系之。想着薛凌神思入定不便打扰,便静静候在一旁。过了闹市直到壑园门口,薛凌方勉强停了手上动作。 那张黄纸却是没丢,一并拿在手里下了马车,当空展开对着太阳一朝,纸上划痕清晰可见,有些地方都有破口了,可见薛凌所用力度。 左右无旁人,她也用不着避讳。车夫牵马都去后院好一会,薛凌才收了纸揉作一团,自顾道:“好似错漏了哪处,只得下回再去。” 言罢抬头看了一眼薛瞑,笑道:“你这单挽个发髻,也挺好看”,说完伸手把簪子递还给了他,目光却没收。 面前的人,确然不是霍云昇。但二者有过交集,免不得她想起霍家的蠢狗。当时的霍云昇,其实也好看的很。京中众人,都是金尊玉贵的骨血,锦衣玉食的皮相,实在很难丑起来。 薛瞑全然不知薛凌所想,只觉被瞧的无端心绪,垂首双手接了。再直身时,薛凌已进到门内,徒留个背影。他摸着那一截檀木,上头好像尚有余温。 薛凌回屋亦不敢耽搁,赶紧寻了纸笔来将纹样画出。也顾不上究竟记得对与不对,画完之后从匣子里将那半尾卧虎拿了出来,折腾一阵也将纹样拓在了纸上。 然二者并不能合二为一,边缘处好些线条对不上。至于中间文字,历来各朝各代各论各的,也不能肯定上头就是对的。 虽说可能是自己记得出了偏差,但有一些,是薛凌十分确定无误的。也就是说霍云婉这东西,基本不靠谱,不知是她如何弄来的。 薛凌长出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手头慢慢悠悠将桌上琐碎一并拾掇了,仍将那半枚虎符丢进暗格里。东西本不好弄,霍云婉找不到才是正常,找到了反而更令人担忧一些。 所以薛凌并不至于失望,整理完后懒懒散散喝了几口热茶,不多时逸白亲自呈了封书信上来。是江府传的消息,上头捡了几桩重要朝事,另邀薛凌过府一叙。当然信上写的含蓄,只说是邀大夫为府上长者问疾。 薛凌粗略读过,恰桌上的墨还未干,执笔圈圈点点,将内容拼凑起来。第一桩,自是李阿牛的调令已经下来了。除此之外,为其择名的圣旨已下,今日的李大人,名敬思。 李敬思,反复念叨两回,莫说名字,就是姓,好像都开始跟李阿牛其人违和。恰逸白还没走,薛凌有意让他知道书信内容,特意笑出口:“李敬思,听着很是文人气息,如何择了这两个字给他。怎么这天下翰墨,书都读到狗肚子拉。” 逸白忙施了一礼,笑道:“非是篇籍无才,小人听说,这二字是苏凔苏大人帮忙择的。他与李大人交好,李大人受用无穷,只道来日且敬且思,此名甚好。” 薛凌又是一个叹气,捏着那信抖了两抖扔到桌上,道:“算了算了,由得他们。倒是你消息也灵通,怎不干脆早些来报我。” “小姐耳聪目明,山河日月了然,在下岂敢班门弄斧。” 逸白余光看过桌上信笺,两三页纸,该不是只说了李敬思这么一个人。江府来的东西,他不好拆。按处事本分,薛姑娘应该递给自己看过才是。 偏偏这位姑娘本分少了点,暗处还有个江府的人,大概又极守本分。所以这一天天的,日子也难过。 薛凌道:“我明不明的不知道,反正这俩人是瞎了。我还是去趟江府吧,苏凔二人要紧,不可有丝毫差池。” 逸白听其言语间有些不乐意,但到底还算的平和。似乎薛小姐本无意去江府,是因为听着了苏凔之事才去的。 薛凌固然有此一想,毕竟金銮殿上的事,霍云婉再是听的多,也比不上江府有人看着。不知苏凔是吃错了哪门子的药,上赶着往自己身上点火,总得去问个由头。 逸白点头称是,道是会着人去备置着,又问可要先往江府送个拜帖,至少也要告知人一声,何时何人要去。 这可真是越发的讲究起来,薛凌想说随意就成,突而又转了心思道:“不劳白先生,江伯伯不是外人,虚礼多了,反怪我生分。你捡两样薄礼,早点送到我房里就行。” 逸白应了刚出门,薛凌即遣了薛瞑往江府走一趟,说是第二日用过午膳去江府拜谒。等薛瞑身影也消失去门前,她又拿起桌上最下层的信纸。 上头末尾一句很有意思,写的是求平安鱼符一尾,不胜感激。说是家中老人惊梦,想请园里妙手,捡几样安神宁气的药材,研磨入囊。恰逢立冬将至,献于慈母,图个节岁有余。 云山雾罩的,也不知道是事关重大不能明说,还是江玉枫有意写的模糊,怕薛凌不去江府。 平安鱼符,她想了好一阵,该是指的平城安鱼。虽是千里迢迢,然牵一发而动全身。大抵是平城那头有何异动,江玉枫不敢掉以轻心,所以才紧赶着喊自己去。 这,才是她真正非去不可的原因。倒也不用刻意瞒着逸白,但总不好让其觉得自己和江府亲近。 这么一摊子来回折腾,天色已慕。难得房间里空荡。她始终对薛瞑有戒心,现人去了江府,独坐着自在许多。 静了一会,提笔写了封平安信连几盒点心一起,着人送到了苏府去。含焉一走就没回来转过,还真是乐不思蜀。 以至于她怀疑,别不是这位已经和苏姈如情同母女,毕竟薛凌对苏姈如那勾人手段颇有心得,没点立场根本招架不住。 不过.........敢将人送过去,薛凌自有成足在胸。由得苏府里头如何温情蜜意,他日真就母慈女孝,她也有办法将人拉回来。 薛凌抬笔,落成是个“易”字。 庭前月(一百三十七) 写罢之后,又画了几笔,还是霍云婉给的虎符纹样。对错真假不论,这东西总得有个出处才是。 薛凌盯着纸张又看了良久,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就算是块馊馒头,那也得给人垫垫肚子。她小心折起一并放于暗格里,这才收了桌上纸墨。 晚膳尚未用罢,薛瞑从江府回来,说起隐佛寺的福见想要会晤一事。薛凌捏着箸子思考了一会道:“知道了。” “那小姐要见见吗?” 薛凌道:“不见,你也不用看着了,我让逸白去处理即可。” 确然一开始有参合的打算,不过霍云婉乳母在里头似乎风生水起,自己再伸手进去,万一蹭了人哪片鳞,王八捞不着,惹得一手腥。 倒不如直接把事儿交给逸白来办,一来他做了什么,定会据实已告。二来,可以让他以为自己是在避讳江府。 她指了指桌上,道:“你没吃饭吧,一并吃些”。说着不等薛瞑答话,先冲着丫鬟喊:“添副碗筷来。” 壑园的厨子自然也是捡好的买,鸡鸭鱼肉都作的可口。用鲁伯伯的话说,吃饭天地大,雷公都不打吃饭人的。当然了,将军要打,那是拦不住的。 这正是饭点,她懒得猜疑眼前人究竟如何,终归,明儿去了便可窥一般。薛凌既这么说了,薛瞑不好推辞,解了外衫净手坐定,一起跟着随意吃了些。 二人饭罢,薛凌依着心中所想,主动寻了逸白将隐佛寺之事说了一遍,另道:“若我去见,免不得江府要参合。 既然霍家姑娘本有善缘在里,不如你去再多结几道。虽说僧佛不入尘世,没准哪日你我需要些妖言惑众呢。” 逸白对薛凌此举颇有些意外,他倒没想过薛凌会瞒着自己,但直接将事儿全权丢过来,不太像这位薛姑娘作风。 他心下有疑,试探道:“小人去办的话,会不会....反让江府那头心生不满,误了小姐大事。” “不会,我自有说辞遮掩。不过,往宫里来回,都是走隐佛寺的路子。承蒙霍家姑娘早有先见,苏夫人一直以为是她财力通天。你办事时,千万记得要格外留意别让苏府瞧见先机。” “是。” “那秃头勾结的命官是吏部员外郎卢荣苇,此人因黄老爷子之死被牵连,估计来日无多。我最近没往江府去,朝堂上对他有什么说法,你知道的,先与我说一些。” 逸白忙施了一礼,道:“小姐明鉴,不日前黄老爷子驾鹤。陛下得密报,老爷子非寿终归天,而是中毒而亡。陛下为人孙辈,冒天下之不韪开棺验尸,经仵作御医查验,竟果真如此。 其喉骨见黑。可见这毒,是自口舌而入。又见胃部溃烂,心肺俱损,非一日之弊。说明用毒之人谨慎,不敢一蹴而就,是经年累月,缓缓发作。 此毒隐秘异常,至今仍无人说出个名头来。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日日守着黄老爷子的太医也未能察觉食物蹊跷,这才酿成惨祸。 几方证据结合,毒杀黄老爷子的人,必是黄府里头亲近之流,日日皆能接触黄老爷子饮食。是而黄大人府上一干厨子丫鬟皆押没在狱,皇帝亲自督审此事。” “喉骨见黑”,薛凌嘲弄道,打断逸白,嗤笑道:“胃部溃烂,心肺俱损,皇帝查的还挺细啊。 听起来,就是开肠破肚,庖丁解牛了?” 逸白哑口,垂首尴尬吞了两口口水,轻声道:“小姐慎言,死者为大。” “你继续,捡要紧的说。” “据说,还没开审,真凶就招了。原那人是黄府新买的厨子,还不足半年之数。正是黄老爷子抱恙,特意买来做药膳的。 问其为何下此毒手啊,此人说啊,他父亲曾花钱向吏部黄大人买官,而后钱财两消,家破人亡。 他侥幸逃得一劫,改头换面进了黄府。先毒死了黄老爷子,让这家人尝尝丧父之痛。再计划毒死黄府满门,报仇雪恨。 如今苍天不开眼,心愿不成,他也不想苟活在世,就以一死,控诉吏部侍郎黄靖愢买爵鬻官,尸位素餐,狼心狗肺.....。” 逸白一声干笑,断了怪里怪气的学舌,恭敬道:“他骂完一通,人往牢门一撞,就只留得一纸带血口供了。” 薛凌咂摸着里头味,好半天不置可否,笑道:“你这说的活灵活现的,好像跟亲眼瞧着了一般。” “都是霍家姑娘给的话儿,下人一双眼都在园子里,哪能亲眼瞧着呢。早知道小姐您上心此事,我早早整理成文书搁在书房等您过目便是。劳您寒夜过来,是底下的不周到。” 薛凌喘了喘气,直了身子道:“也不是上心不上心,只恐明日去江府漏了怯。朝堂上的事,你家姑娘比我擅长千倍,说不说与我不关紧。” 她笑:“便是真有一日,我也只想回西北去,何必节外生枝,自寻烦忧。你歇着吧,我去了,不必相送。” 话落薛凌起身离了屋子,逸白称是后站在桌旁看着她背影消失于门口,却没立即上前打理门廊。直至一阵夜风袭来,他方理了理衣襟,上前几步掩上门扇。 薛姑娘,和霍家姑娘同等的聪明,都不用继续往下讲。他乐得忠于薛凌,忠的真心实意。 聪明人,该和聪明人站一起。 薛凌回房后照旧在桌前坐了一会方躺下,但没及时合眼。脑子里有事想着,睡意总是不来。她辗转数回,心烦的很,一把掀了被子喝斥道:“为何今日这般冷。” 薛瞑听见声音急急出来,瞥见她只着里衣坐在床间,又赶紧转了身背对着薛凌道:“我去换丫鬟加几个炭盆来吧,冬日渐深,是有些凉了。” 薛凌没答,喘了两声粗气续重重仰躺回枕上。是很冷了,她本不畏冷,却不知如何今年京师里头还没立冬,就冷成这样。 逸白说的那些事儿,很有意思。魏塱要借此事打压黄家是意料之中,具体如何打压,近日事多,她却没去细想。 现听了个开头,便知道结局了,倒难为魏塱编排的如此圆满。 黄靖愢掌吏部,本就干的是升迁降调的活儿,买爵鬻官这个罪名给他,真是恰如其分。反正证人都死了,黑白就在一张嘴。 查到最后,自家的舅舅,肯定不可能干出这事。自然是,吏部有人顶着舅舅的名头诓主讹民喽。 薛凌侧了个身子,忍不住想:会不会,魏塱也一直在等着黄续昼死啊!黄续昼一日不死,他就一日动不得黄家。 她杀黄旭尧也好,杀黄续昼也好,杀霍准也好。这些人,本就是魏塱想要弄死的人。 她在,逢君之恶啊! 庭前月(一百三十八) 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 这句话究竟是出自哪册书,又是谁所著? 那太傅老头真是师德不佳,当初就没好好教过自己。记也记不得,做也做不到。 两个丫鬟抬着炭盆急匆匆进来,薛凌将滑下去的被子往肩膀上扯了扯。还是冷,冷的要命。 她生在冬日,长在北境,一身单衣都敢在雪堆里打滚,现却觉得初冬难熬。 薛瞑听见屋里间或叹气声直到三更末才停,三五回忍不住想差个丫鬟去问问薛凌是不是身子不适。可主家没有叫人,他实难越俎代庖。 这一夜天地,有数处难眠。 再醒时,薛凌气色越发的差。江玉枫一见了人,忍不住错愕道:“怎弄的这般憔悴?” 薛凌褪了外头披着的氅子,一手交给弓匕,一边道:“昨儿初一,往宫里走了一趟,杂事缠身,回去不敢歇着,就没合过睁眼,哪能不憔悴”。说着话还打了个呵欠。 昨儿确是初一,不过,苏府并没说薛凌往宫里去了啊。他还没想好如何问,薛凌又道:“宫里催得急的很,本想找苏夫人领路的,怕误了时辰,我自个儿去找了那老姑子。算她没瞎了狗眼,好歹是把我弄进去了。” 江玉枫手指一顿,接着往壶里续水,笑道:“天下谁人,不识君呢。”壶中水满,他抬起来道:“那是何事催的这么急?” 叫薛凌过来,并不为着霍云婉如何。但她开了头,还一副急惶惶的样子,江玉枫理所当然趁此问明白些。莫不然过了话口再问,倒显的他故意打探。 难得薛凌没有顾左右言他,直接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纸,在江玉枫面前铺开,上头所画,正是兵符拓样。 与霍云婉所给的一半不同,这上头,是左右各一份,合二为一,便可号令西北。 江玉枫先惊看了一眼薛凌,这才俯身细细查看。半晌徐徐道:“这是真是假?她如何能得?” 薛凌手指点到纸上左半块纹样道:“是真是假,我也分辨不出来。我长了这般年岁,从未执令,你是知道的。所以便是这左边半块,我都没见过。 按你爹所言,薛....我爹那半块早就不在西北。既然不在西北,那就是在京中。皇帝手里,霍准手里也好,谁手里都好。前两位一个是人夫,一个人父,后头的,都得喊皇后一声国母。 她拿到,又有什么稀奇?” 江玉枫小心将纸张从薛凌手指底下抽出来,双手拎起又看了一会,道:“你说的是,她能拿到也不稀奇。不过,她会这么早给你,未免过于稀奇了吧。” “她跟你我一样,不能确认真假。恰我是....”薛凌顿了顿,还是没提薛弋寒的名讳,道:“平城来的,就想让我看看。” 这理由一说,倒显得合情了一些。江玉枫索性将纸往薛凌面前递了递,笑道:“既然如此,那平城的薛少爷,看出什么玩意来了。” 薛凌顺势一把扯过纸,佯装生怒道:“你来寻我的晦气不是,刚才说我没见过,上哪看去。若我要是看出来了,还能拿来与你看。” 言罢双手一合,纸顿时裂成两片。江玉枫“哎”了声,要阻止已是来不及。薛凌死了不算,还拿手里揉了揉。 她是特意拿来给江玉枫看看不错,那可没打算让他一直看。一张纸能有什么看头,该看的,是她薛凌才对。 江玉枫无奈叹了声,道:“你撕它做什么,就算是假的.....总也有个说道。” “我昨儿去,她不让带出宫,全是凭着脑子记下,回来再画的。全与不全,还做不得准,等我下回再去对比一二,有了确数再予你一份慢慢瞧就是了。 不过,依你的看法”,她扬了扬手头碎片,这玩意儿可靠度有几成? 江玉枫顿了顿,道:“我看其纹路字体,技艺和昔日天家用度所差不大。具体内容却是无法分辨,且这终究是手描的,细微之处难以辨别。若是.....有实物,或许更容易些。” “你说的有理”,薛凌将碎纸随手填进了燃着的茶炉里,续道:“不过实物这玩意儿是真没有。她说,只得了拓样。若是真,不如自己造一个。若是假........” 江玉枫斟了茶水递过来,薛凌先接了茶碗,轻饮了一口。搁下手腕,碗底和桌面相触,那厢弓匕又双手奉了茶点摆在二人面前。 江玉枫听薛凌没有说下去的意思,撩袖拿起夹子取了一块点心搁在小碟子里推到薛凌面前,道:“快尝尝,昨儿你说要来,我着人早间去寻新鲜备下的。这家铺子人流如织,晚了都赶不上趟儿,不怪你也爱吃。” 薛凌手还在茶碗上没拿下来,目光移动到碟子里,里头莹润一团,还是那能甜死人的玩意儿。当初逸白拿来作见礼,她说她喜欢,吃得一肚子跟灌了砂糖般缀着齁甜。 不过,她笑意盈盈拿起,赶忙咬了小口,道:“是啊,我好几回突然想吃,差人去就买不着了。自家厨子又做不出这味,没用的很。” 话落缓缓往门外瞥了眼,回转头来笑道:“上回你还带了好几盒与我,这不吃,倒忘记说谢了。” 江玉枫往自己碗里分茶,道:“琐碎东西而已,何谈谢与不谢”。话里听不出喜怒。 薛凌接着又咬了两口点心的机会沉默,脸上消息像是真的极喜吃这东西。她能清晰的记得,对薛瞑说过“自己畏甜”,毕竟当时就存了试探之意。 薛瞑知道自己畏甜,对这点心的评价的是“齁死了”。他来往过江府数趟,江玉枫还孜孜不倦的将东西端上来。 说明,薛瞑并未向江府报备自己的一举一动。 但是......薛凌又咬了一口,江玉枫为人谨慎,做事极细致。也有可能薛瞑说与了他,他故意做来迷惑自己的也不一定。 她手抖般将仅剩的一丁点飞快塞嘴里,咕哝出个“好吃”,勉强咽下去,又喝了一气茶水才心满意足歇下来。 试探这种东西,无穷无尽。她见过苏姈如,见过魏塱,绝不能重复他们的蠢处。一次不成,就不得再疑。薛凌指了指茶炉里已经烧尽的碎纸团,将先前那句话续完。 她说:“若是假,不如也自己造一个。” 庭前月(一百三十九) 江玉枫端着茶碗跟着思索了一阵,轻道:“你说的有理,是真是假,并没那么重要。若是你我尚且不能辨别,天底下,也没几双眼睛能分辨出来。” 茶水的点滴涩味没能持续太久,那股子恶甜气好似粘在喉咙里,不停的往外冒烟。她倒不能去抠一把自己嗓子,未抖了抖手,似乎能将手上残余抖落也勉强可以缓解一二。 薛凌道:“你说的是啊,不过造这东西,那也要命的很,且等我下回去了再记两遍,然后寻个靠得住的人再说吧。 今儿就是与你说一声,既然你也瞧着问题不大,莫不如.....我就回了霍家姑娘的话。 这,是个真的?” “你不知她是如何得到此物,还是谨慎些为佳”。江玉枫略抬头,却不看薛凌,目光在茶具间来来回回,分水刷盏,分外专注。 他道:“万一此物得的轻易,她自个儿知道是假的。你一口咬定为真,岂不惹了误会。话,还是不要说的太满为好。” 薛凌一拍掌,开怀道:“江兄高见,我正是这个意思。就跟她说,我也不敢肯定是真的。不过,我拿来糊弄了一下你江兄,你也没瞧出端倪,如何?” 江玉枫曾为太子伴读,太子又与先帝父子融洽。右符在君,若是江玉枫说问题不大,那基本就问题不大。 江玉枫明白薛凌的意思,笑道:“我当你是应邀而来,原是我要应薛少爷的邀,帮你做个伪证不是。” “说什么伪证不伪证,刚刚话可是你自个儿嘴里吐出来的,与天家用度相差不大。怎么这说出的话,江少爷还要找个盆收回去?” 江玉枫无奈:“总也说不过你。那如何,你要造一块给她?” “给她啊,给她一块。安抚麻痹,两全其美。反正都是造出来的,你我用哪块,哪块就是真的。” 此话说的过于赤裸,江玉枫心中略有芥蒂,伸手请了茶,没答话。薛凌顺势转口:“先别管这破事了,下回我有了确信再说吧。你叫我来,是为着平城的事么。” 江玉枫这才抬头,道:“我猜你一瞧便知,是为着这一桩。朝堂上的事,不好在信里明说。别的也就罢了,都是京中事,提一两个人名不打紧,且当个寻常念叨。这平安二城,却是千里边关,总要委婉一二。” 薛凌不耐烦,赶紧道:“我又嫌你扭捏,何必解释这一大路子。” 江玉枫瞟她一眼,叹气道:“我的意思是,薛少爷也要注意祸从口出。也不知你是如何,反反复复,今儿恭敬,明儿张狂。早上还和风细雨的,下午就雷霆万钧,我是招架的愈发艰难了。” 说着说着竟有哀怨在里头,虽知是假的,薛凌也跟着笑:“我是比不得你们喜行不怒,藏器在身。以前在平城,原子那么大。前头在落雨,后头是晴天。 我要骂便骂,要闹便闹,哪管祸出不出。” 这话匣子又绕回了平城,江玉枫告饶一般道:“是是是,你说的是。这一生能恣意放纵,是种运气。薛少爷人中龙凤,百里无一。” 几句夸奖听来刺耳,薛凌往后一仰,斜眼看着桌上,轻哼一声算是不满。江玉枫再没闲聊,道:平城那头,其实算不得意外。不过你上回过来,我看你对其念念不忘,觉得还是早些说与你知的好。 新任平城节度安鱼,这人我们曾讨论过的。他往朝堂上递了文书,说胡人异动频频。加之前有霍云旸用计空城,后有羯人小王爷安城脱逃。各种原因堆在一起,要求陛下准平安二城增兵至三万人马,且粮草调度从此与安城各不相干。” 这倒是个新鲜事儿,薛凌“呵”了一声,下意识直了直腰。自从那件事后,平城就是块软肉,民也不住,兵也不管了。与其说是座城,不如说是宁城的岗哨。压根就没做打仗的准备,全然拿来当瞭望台用。 她惦记那着那一城大火,心中嗤笑:怎么了这是,还要死灰复燃了不成。 江玉枫见薛凌没说话,又道:“根据消息,这个安鱼,和沈元州关系极好。当初平安.....”,他记起薛凌对安城心有芥蒂,换了个词:“二城得霍云旸上书,为固边防,当设监察史一职。 天子准奏,故而年初好些人马来回,霍沈两家借此机会相互往两城塞自己的亲信,具体塞了哪些,江府拿不到名单。但若大胆猜一下的话,未必没有可能,此人...正是沈元州塞过去的。” 裨将不在册,就算在册,微末卒子的文书能在平城写明白就属实不易。要到卷库里去翻,江府如今有没有那个能耐不说,便是有,安鱼还够不上格值得江府做这危险活儿。 从表象来看,江玉枫这些猜测极有道理。安鱼师出无名,恰在平城,第一时间就得知了霍云旸死讯,又能孤身一人将沈元州带往宁城。 虽这些说辞不一定为真,可若是假的,那不更说明有问题么。 从现今这个结局来瞧,平安二城若能增兵,更是对沈元州百利而无一害。安城胡郢已死,平城安鱼归顺,西北最末端的风吹草动,从此都是沈元州说了算。 薛凌忽而蹙眉,奇道:“不应该啊,他若真是沈元州的人,敢在此刻喊增兵?” 以她对沈元州的看法,此人也是个极善忠君之事的。霍家死的不明不白,宁城守的不清不楚,皇帝正是疑心大作时,沈元州该避其锋芒,明哲保身才是,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喊增兵,那不是在魏塱逆鳞上来回乱踩。 江玉枫抿嘴提醒道:“这不是正是我为何邀你来的原因么。” 薛凌乍听得不解其意,猛地看向江玉枫。见他避着自己目光,奇怪处忽而又恍然大悟,霎时跟着垂了头,故作寻常道:“你说的是,我倒是忘了,问问便知”。她记起房里那封没递出去的信。 增兵这种事,朝廷一准,钱粮都得跟着到。白花花的银子哪有那么好拿,更何况霍家如何,羯族如何,魏塱心里肯定有数。批点粮草保证平城此后不断粮可能比较容易,要想批准增兵,除非,真的胡人异动频频。 而胡人有没有动,问问不就知道了。她倒要看看,这个平城安鱼,究竟是个什么妖魔鬼怪。 庭前月(一百四十) 江玉枫提醒道:“宁城刚历战事,那一带动荡的很。寻常人已不敢在胡汉来往,要递信过去,怕不是波折重重。不知那福禄阁子,可还....开着?” 薛凌从思绪里回神,福禄阁子是当初埋伏霍准的地方,也是拓跋铣埋在京中的暗线。霍家案后,御林卫掘地三尺,石桩都给敲的碎碎的。 江玉枫此时问的,显然不是原来的“福禄阁子”,而是拓跋铣可有另起炉灶,以备双方书信来往。他话间委婉,是恐薛凌骤听得要生怒。这位薛家少爷,事都干了,却又是总是不想承认。 孰见今日薛凌竟全无波动,抿嘴想了一阵子道:“我是没有路子的,自宁城回来,我并不曾与拓跋铣联系过。 而且,当初他能在京中留人,那是凭着霍家的关系。信走宁城线,一路霍家庇佑自是畅通无阻,现在可就难说了。” “那依你之见,得遣个人亲自走一趟?这来回,可就得有小半月之久。” 薛凌垂眉似在犹豫,江玉枫续劝道:“不过这倒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便是京中有人,你我搭上线难以辨别真假。莫不如遣个人走一遭,回来再作安排。” 听其语调,仿佛是早已打定主意,先前问薛凌有没有人,更像是个幌子或者试探她。 薛凌出了声重气,脑子里画面闪回,是拓跋铣的印。那枚印还在,好端端的搁在壑园匣子里头。 你看,她并没有和拓跋铣老死不相往来的打算。不然当初霍家事了,早该一脚将印上狼头踩个稀巴烂才是。但人总能给自己找点理由,胡狗愚蠢,留着印,迟早用的上。未必是要与他来往,骗他也未知啊。 现儿看来,还没到骗拓跋铣的时候,她还是在与他来往。 平城对峙的回忆又接踵而来,那口井水,滴答的血,漫天的火,硌手的剑痕,原野星辉,秋草斜阳。 拓跋铣说:“你回去杀了魏塱,杀了沈元州,杀了苏凔....罢了,你们南人的官员,本王也记不得太多。总之,你杀个干净,等本王捡个现成。” 薛凌搓着指尖想拿茶水,举手间犹疑不定,好一会才道:“你说的对,走一遭稳妥些。沈家如何,也不在这半月之间。拖的越长久,倒越是好事。” 江玉枫只当她是在深思熟虑,轻点头以示认可。薛凌想了想,这事是江府来办还是霍云婉的人办好像差别不大,她看着江玉枫道:“晚间我让人把拓跋的印拿过来,免得从壑园里走,会让霍家姑娘生疑。 反正这事不拘你我,以后就全凭你自个儿操劳吧。” 听着有几分颐指气使,江玉枫不以为忤,反生了片刻心喜。薛凌居然直接将东西丢了出来?多少让他有点意外。 今日邀人过来,哪为着什么平城安城,新人旧人,还不就是...为着拓跋铣一人么。 胡人有没有异动不关紧,有异动固然好。没有异动,应该让他造出点异动来。胡人动了,沈元州才会动。世事,不动则已。 动一发,而牵全身。 他笑着附和薛凌阿谀:“我这边虎子是唾手而得,哪比得你那边虎穴凶险。操劳二字,该我来说才是。” 在平城的事上,二人在想啥,双方俱是心知肚明。薛凌终将杯子端了起来,双手捧着轻啜一口道:“是我疏忽,该早些着手的,倒要你来提醒我。说来我也没问,宁城那一线的权,究竟给了谁?” “胡人兵马到了宁城即被拦下,所以切实被沈元州握在手里的,也就宁城和平城而已。至于其它的,几城主事因霍家案被牵连,换帅不少。好几位,算是明面上的黄家党羽。倒也有几位是今年新科武举,但未有功绩,受不得重任,所以暂不值一提。” 薛凌皱眉:“好生奇怪,皇帝不应该遣些亲信去么,怎还特意挑了黄家的人。有霍准案在前,他要一鼓作气,估计也没人敢拦。” “以我之见,陛下是想将黄家权柄外调。现近京兵马主将姓黄,一没战败,二没兵变的,总不能无缘无故将人拿掉。 难得西北动荡,新人不堪担当,只能遣些老将去。这不是借力打力,把黄家从近京抽开了么。” 薛凌一点即透,轻咂舌道:“那皇帝再以历练为由,将自己亲信派去接了黄家的权,从此就高枕无忧了。无怪乎他要借着黄续昼的事打压黄家,这是要把朝堂上的话语权也全部收回自己手里,真是好大的胃口啊。” 江玉枫跟着感叹:“是啊,如今京中禁卫权已然在陛下之手,若近京兵权被他悉数收回,已然江山在握。 除非沈元州执掌整个西北,又与重臣同气。不然的话....也未必就会让皇帝忌惮。所以,你说拖的越长久越好,怕是不尽然。” “如此说来,需要添点火了?” “这天气,越发寒的厉害,不生火,哪能熬得下去”。江玉枫慢条斯理,偏头看炭盆里炉火正旺。又回转头来笑笑道:“我看,黄大人与陛下舅甥情谊不浅,到底昭淑太后还在。 也许,黄家只想求个富贵,恰沈元州也是个忠臣良将,有意将相和美,特将宁城一线放手给黄大人。那,黄大人定会体谅陛下难处,不会有离心之举。” “放屁”,薛凌粗鲁打断江玉枫,道:“沈元州此人阴险非常,绝非良臣。莫说他让不让,便是让,那也只是权宜之计。 但凡拓跋铣稍有异动,此人必定借胡患为由往西北大量屯兵买马,点将征夫以固威势,不信等着看。” 她倒急了起来,催道:“可还有别的事,赶紧说了我回去理一理,早些将印给你送来,找人走一趟。” 是拖不得了,再拖下去,黄家没准要忍忍罢了,这些事便成定局,再无余地。虽说御林卫有一半在李阿牛手里,他却是个刚上台的,比不得许多人已在皇城多年。 如果近京兵权再被魏塱拿到手里,沈元州一心做保,黄家亦无反意,后头的路要难走很多。唯有....让黄家忍不下去,让沈元州停不下来。 薛凌眼角狠意掠过,男子一样的粗眉遒劲横过额前,越发的像薛弋寒。 然沈元州是不是良臣,非她之口可以判定。可就算他是,胡人异动,不也得屯兵买马备战么,难不成还等打起来一败涂地?他是与不是,都得厉兵秣马。这是个死局,根本无解。 也像那年的薛弋寒,佞,不得回。忠,更不得回。 庭前月(一百四十一) 相像的人,早晚会在某个时空相遇。 江玉枫惯于她急躁性子,笑道:“哪就差这一时半会。你既知道了,心里惦记着便是。另来我还有一桩事不解。何以苏大人,好像和李大人生了些许嫌隙?” 薛凌故作不知,疑道:“苏凔?” 江玉枫没答,她又问:“怎么嫌隙了,我上回还与他二人一道儿煮了顿鱼吃,看其伯牙子期好的很呐。” “李大人的名字,是苏大人择的。且敬且思,个中意味,不像是好兆头吧。” “苏凔那个人,你是不知道,多读了几句孔孟,开口便称知乎,要敬要思的再正常不过了。以前我是瞒了他些许事,害他差点丢命不说,我也没落着好。皇天在上,现在我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不知这句话说的是对苏凔,还是对江府。但薛凌说不知道,他总不能咬定是她瞒着。何况人提到了苏凔入狱一事,到底江玉枫有所理亏。 他道:“那便罢了,二人皆与你有旧,江府不便越俎代庖,须知齐心协力才能成事。 别的,便是陈王妃来寻过你....” “她又来寻我做什么,让我去把齐清霏给牵回来吗“?薛凌本不耐,一听到这名字,越发的气不打一出来。一堆子人难以应付,江玉枫吃饱撑的还跟陈王府有牵扯。 “说是齐大人身子好了些,能执笔了。托人带了家书与你,要你亲自去取。” “齐世言好了”?薛凌全没料到是这个,没忍住惊问道。问完方反应过来,轻嗤一声道:“好便好了,大抵是穷乡僻壤处的大夫倒比皇宫里的蠢狗医术高明。他不日日在家烧两柱高香感激上苍好生之德,往我面前凑什么凑。” 江玉枫张嘴欲劝,薛凌换了个舒服姿势,又道:“也对,上苍好不好生的,没人知道,但我肯定好生。不然当初他未必能走,这两柱高香是该烧给我。” 江玉枫这才插上嘴:“勿要胡言,陈王妃既特意提起,你还是去一趟吧。陈年往事,大多只能陈年老人说的详细。” 他是不想牵扯,可齐世言离京半年余,清闲安稳日子不过,指名道姓找薛凌,难保是记起了什么。 陈王府里陈王妃,陈年往事陈年人。当初魏熠这个封字,是谁选的啊,不会也是齐世言吧。吉不吉利先不提,“陈”算是个异姓,居然能套到魏熠头上。 薛凌听着江玉枫舌头打结一般念叨这个“陈”,赶紧应了:“去去去,从你这回了我便去,看看这香往哪路西天燃。” 江玉枫作罢没再劝,招手换弓匕取了个盒子来,里头二三纸张上蝇头楷写的密密麻麻。他接过来递与薛凌道:“黄家的事,想必你都知道,我就不提了。不过牵扯到的人,依你的性子,未必会个个留意。 恐有错漏之处,我闲来无事做了些生平批注。你且看过,若有需要上心的,现且问来,不必带走了。” 薛凌接了边往下看边抱怨道:“怎么你与霍云婉皆要如此,我又不能过目不忘。这情急之下哪能看出个子丑演卯来,记错了你们不要怨我。” “凝神看”。江玉枫语气添了些严肃,续提醒道:“京中往来名讳,还是,多避忌些好。” 薛凌揭了第一张续往下看着,连连点头道:“避忌避忌,霍家姑娘霍家姑娘”。念叨着读完了剩余内容,并无格外上心之处。 为防江玉枫起疑,她随意编了个问题:“这上头好几个人名我不太熟,都是黄家党羽么。” “大多是的,朝堂升调,除却沈大人那边,重点便是黄家。别的,皇帝提拔的人,多猜无益。” “知道了,就这么着吧。” 二人辞后薛凌起身要走,看点心碟子里还有数块,转身前顺手多拿了两块放嘴里,嚼的腮帮子鼓鼓囊囊,含糊不清挥手道:“你别送了,老实坐着把人备好,我晚间就过来。” 江玉枫本也没打算送,瘸子去哪都不方便。照例是弓匕领薛凌出门,薛瞑在廊檐处候着,一见人出来随即上前接了弓匕手里外衫。 嘴里甜气没散,念及试探之事,薛凌目光在薛瞑身上多停了两秒。为求掩饰,随口道:“怎么站外头,今日风大。” 薛瞑错愕,忙垂了头道:“小人分内之事。” 弓匕仿若未闻,笑着待薛凌先行。出了江府门,看黑云压城,近日又冷的很,不知是要下雨还是落雪。 京中,许久未曾有过雨水了。 她上车仍有些急躁,刚才在江玉枫面前许多事理的不顺,现只想赶回壑园里独自坐着拿笔画上一画。 催了声车夫快些,好像仍歇不住心思。绝不能,让黄家有退路。只要有退路,他就会一直退,退到魏塱心满意足。 有什么办法,让黄靖愢与昭淑太后蠢不择路? 今日出门丫鬟巧手挽了发髻,薛凌顺手扯了跟簪子下来在手心画了浅浅一道,盘算着如何去消掉黄家。薛瞑只看见薛凌将跟簪子往手心戳了一戳,登时大骇:“小姐。” 薛凌思绪被人打断,瞬间冷脸欲斥。回眸看到薛瞑,却是他眼里关切不及。她收了些怒气,从上到下将人打量了一番,尽量平和道:“我想些事情,无人可说,唯有与纸笔沟通一二。” 薛瞑稍松了口气,颔首道:“如此,我为小姐备了笔墨,还请小姐勿要伤及自身”。话落掀起坐榻一角,里头竟真有纸笔用具。 许是随行取墨不便,那笔并非书法所用毛毫,而是数支炭条。约莫半个小指粗细,一端拿金箔过了防止使用时污手,恰和现在这般场景。 他取了递过来,薛凌捡了一根拿在手上,来回看了看,难得心喜。笑道:“昨儿怎不说有这东西。” “正是昨日看小姐有不时之需,特才去寻了些来放着的”。薛瞑轻抿嘴,无端想去触碰自己头上簪子。 有这么个小插曲,好像那事突然之间就不急了。薛凌扯了张纸铺平,再画了两道,却不是为着黄家。车轮子又摇晃了几转,她似下定决心,偏头看薛瞑,道: “那个点心,我不爱吃。” 庭前月(一百四十二) 是许久不曾说过的真话,街上人流熙攘,马车里是一方世外洞天。她躲在帘幕之下,心口处跟着车身一起轻微摇晃,是患得患失的胆怯,以至于她看薛瞑的目光有些闪躲。 想彻底垂头逃避,又觉得自己绝不能作罢。难得有个人能用,即使薛瞑还向着江府,也必须拉拢过来。 她咬咬下唇,像是不好意思,又像姑娘家羞怯。最像的,还是平城里头理亏的小少爷,声如蚊呐不情不愿的为错处辩解:“我不爱吃甜,你知道的。” 她想,这该是句婉转歉意:我对那些手段抱歉。纵然她还在说服自己,这不见得是什么抱歉,仅仅是权宜而已。 然是与不是,薛瞑都读不懂她内心的天人交战。他只看见薛凌睫翼扑闪,活像个狐狸被人揪住了尾巴,瑟缩里带着讨好样子,拙劣掩饰着自己尖齿利牙,想伪装成一只人畜无害的兔子。 不爱吃甜,他确然是知道的。江少爷送错了点心,他当然也知道。他不知道的,是薛凌在理亏什么。多年听令行事的生涯,显然还没能让他圆滑到如此地步。 江玉枫可能有一天会用上薛瞑,但绝不会蠢到即刻就让他监视薛凌一举一动。薛瞑既不是有意做个探子,自也不会主动上报。 本来,就是清风明月无别事,庸人多心自扰之,而已。 薛凌话落赶紧转了脸,炭条又在纸上来回画了好几道,暗恼此举是不是冒险了点,到底这个人.....薛瞑却只想将身旁大氅抖开,赶紧给那只小狐狸覆上一捧暖意。 免她慌乱,免她怯意,免她枝无依。由得她何事理亏,管她是祸乱了苍生,还是祸乱了自己。 完了,他想,面前人铁定是只真狐狸。 谁也没说破心思,薛瞑手指在布料上蜻蜓点水掠过,随即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薛凌多添两笔,也回过神来提醒自己不要太沉溺于未知。 错与对,做都做了。就如同一开始想的那样,试探必须点到为止。此话出口,也算是掐了自己后路,以后再不得生疑。 她又画了些许,黄家那头的事算是有了稍许眉目。下午街上人多,车夫紧赶慢赶,回到壑园还是见了暮色。 用过晚膳后,薛凌才回房将拓跋铣的印寻了出来。另又把上次写好的信一并递与薛瞑,交代他天黑透之后再往江府去。 等人回来的间隙里,丫鬟呈上来一个食篮,说是苏府过来的,问薛家小姐万安。 薛凌接了盖子,四五块桃花酥搁在绿瓷碟子里,像春景扑面而来,撞了她满眼。余下几层亦是各式点心若干,唯最底下有张素笺,上头仅书“姑娘展颜”。 她认得这不是苏姈如字迹,应该是含焉写的。随手搁在桌上,目光在几个碟子间来回转了一阵,终停留在那碟桃花酥上。 屋里无旁人,犯不着跟自己较劲。京中各处其实厨子都好的很,但苏府格外好。主要是她在那住的长久,厨子知道将糖粉减去大半,更和她口一些。 亥时初薛瞑顶着一头雨水进来,说是事儿已经办妥。薛凌面前桃花酥还剩一块,旁儿茶壶里是丫鬟刚添的滚水。 她抬头笑,道:“下雨了吗?” “飘了些雨丝。” “那怎么不撑....”,薛凌脸上笑意突滞,生硬转了话道:“赶紧去打理一下吧,夜间寒气重,伤风不好”。话落自己收着桌上琐碎,薛瞑应下退去。 这雨终未下起来,只将天儿带的更冷。第二日早间醒来,薛凌刚掀开被子坐起,就觉有刀子迎面而来,在脸上划了十七八道。 她似从未经历过如此寒风,下意识一手提了被子,仍觉不足以,赶忙栽倒回床上,唤丫鬟寻件厚衣来。直到一件白毛裘皮裹上身,又饮了几口热汤下肚,这才能壮着胆子出了门。 园子里浓霜未消,草木上头皆是晶莹一层,有点像....平城的秋天。这样被霜打过的草叶子,马蹄踩上去,有清脆的咯吱声。她可以五更时起,纵马出城,直踏到午间才回。 可她此时只缩了缩手,跟丫鬟说去备架马车,要往陈王府走一趟。 逸白对这个要求小有疑惑,不过也没过来多问。陈王魏熠死后,陈王府太平的紧,无需着人看着。往别处去还得小心求全,此处反倒容易。 男子往妇人宅里不便,薛凌撇了薛瞑独自上门。路上还胆气昂昂,浑然不当回事,马车到了陈王府门口,她倒突然生出些心悸来。脑中念头,是齐清霏近日该还安乐吧。 齐世言齐世言,当初在齐府...... 陈王府里许久没客人,久到门轴都有些生锈。小厮活见鬼一般瞅着薛凌,又赶紧去通传了声。 多日未见,齐清猗,气色...似乎好了些。看着薛凌,她笑:“薛姑娘别来无恙。” 薛凌正经施了个躬身礼,也道:“王妃安好。” 想象中的唱念做打没有如期到来,齐清猗顶着她许久没见过的温婉,和善笑着将领人到了佛堂,完全不是上回来歇斯底里的样子。 又见其取香点火祭酒,青烟还未将魏熠的牌位裹住,信已经交到了薛凌手上,顺利的让她惊讶。 信封上空白无落款,只边缘处凝了些许火漆,好端端盖着个“礼”字。薛凌揣摩了一下里头内容,措辞道:“伯父吉人天相,请...大姐姐也替我问一句安好。” 齐清猗沉默了一阵,好似那香要熄,她轻吹了一口,方转过来头来道:“劳你牵挂,更胜良药百倍。 既然来了,我也就不绕弯子了。你将清霏送走,固然是好的,可总该有个时候回来吧。你放心,等她一到京中,我会着人送她往旧地,碍不着你的。” 薛凌牙关一紧,像是意料中的石头总算砸到了自己脑门上,果然她就猜到齐清猗免不了要提这事,即便江玉枫说没提,她还是肯定此人一定会提。 这种揣度而来的肯定是一种先入为主,除了让负面情绪累积以外毫无作用。她早在脑子里蓄了一大包不满,就等着齐清猗的只言片语将其引燃。 她提便提吧,哪怕好言说两句呢,偏要说碍不着自己。薛凌想讽一句“她算个什么东西,碍的着我”?张口应来,是个斩钉截铁的“好”字。 她说:“好。” 说完还觉这个字不足以哄骗,又拿老话宽慰道:“我追上她时,雨下的厉害。属实是她死活不肯回,我毫无主意。好说歹说才让人跟着,起码保证出不了乱子。” 齐清猗立刻就是眼眶一酸,怎么就出不了乱子了?前些时日里,胡人都打到了宁城,霍云旸又生乱,西北见天的不太平,哪里不是乱子? 她本不不知这些,因着齐清霏往西北去,挖空心思的打听。越听越是心惊肉跳,越听越是寝食难安。 到了薛凌一站面前,轻描淡写一句“出不了乱子”就想盖过所有事。 庭前月(一百四十三) 可她也没如往日声泪俱下,而是赶紧敛了情绪笑道:“我也不曾催你,那日急晕了头,才说了些浑话。清霏年幼,父亲宠她,难免骄纵。她既不愿回,谁也没法子。 可过去这般久,书信到是一封接一封的来,尽顾着撒娇卖乖,何时返程却是提也没提过,叫我如何放心的下。” 没料到齐清猗是这态度,薛凌垂头“嗯”了声算是应承。 “三妹妹”。齐清猗喊她,道:“当姐姐的,总是念着底下弟妹都好。现儿已是严冬,西北苦寒,她一个姑娘家,哪能.....” “大姐姐既然知道我作不了她的主,多提又有何益?总不至于,叫我亲自跑一趟强行将人绑回来吧“。薛凌未显怒气,言语却是生硬许多。 倒是齐清猗温声不改,既未哀求,也未苛责,只寻常道:“我知道,哪能如此呢。她与你交好,就盼着你帮我规劝一二。 父亲病体尚未痊愈,我不能身旁侍疾已是不孝,若长姐如母这个责任也担不得,他日哪有厚颜面见双亲。” 这要求还勉强算得情理之中,薛凌郁结稍解,虽没打算答应,却也不想再与其计较。只想着齐清霏信里心思宛如脱缰野马,劝也白劝。自个儿还是休在这闲事浪费口舌,赶紧与齐清猗作别躲回壑园图个清净。 她又应了两声,说是勉力而为,亦或给陈王府带个路也行,只管让齐清猗自己去拿人。显这都是些无稽之谈,齐清猗也是听得明白,又念叨了几句,便罢了。 二人一同走出佛堂,薛凌在前走的快,齐清猗近乎小跑才跟上。若是上回是为着齐清霏担忧没能察觉,至少在这一刻,她已经能清晰的感受到薛凌与往日不同。 这个三妹妹在齐府和陈王府住了数月,甚少走的这般快。 她到底追齐了薛凌,尚有些呼吸急促喊:“三妹妹。” 薛凌驻脚,道:“还有何事。” “你想要的东西,就在薛将军的画轴里。” “我知道了”。薛凌面不改色,直至人到壑园,始终没有回头。齐清猗倚在栏杆处,盯着她背影久久不放。 那封信在怀里一直捂着,直捂到信封火漆都快要融化,薛凌才滑出恩怨拆开。齐世言能说些什么玩意儿呢?她先猜了一遭,是关于某件往事真相? 她抖着里头纸张,心生不屑。齐府的人惯会托大,齐清猗要吩咐自己寻人,齐世言要指点自己做人,一屋子神经病。 那张素笺到了被铺开,却并非她所想的循循善诱。上头字迹力有不逮,早失风骨。横竖间歪扭倾斜,可见齐世言并没好大哪去,连个笔都抓不稳。 正是抓不稳,更显得情谊真挚。 这位前任礼部侍郎官既没讲旧事,也没提新人,甚至连替自家女儿说好话都不曾。一纸家书背后,那老东西风烛残年,捏着一支竹毫写写停停。 他写:薛姑娘,老夫罪莫大焉,愧莫深焉。薛凌嗤了一声,撞着墙知道疼了,人死了知道嚎了,结局已定上赶着来忏悔了。是不是冬日无事,齐世言闲出个鸟儿来了? 她接着往下读,齐世言话风一转,说:然今九死而未悔也,若令父薛公于世......。“哗啦”一声,纸张被揉作一团,又重重砸在桌面上。 “烧了烧了”,她说。 京中,落雪了,就在薛瞑将纸团丢进炭盆的那一刻。 昨夜的点滴雨水,化作粒粒粗盐,又成片片鹅毛,在空中纷扬乱舞,一下就是两三天。倒也不是第一次见京中雪景,只去年这个时候,还在苏府里头熬着,哪有心思看银装素裹呢。 薛凌学了高门小姐的模样,终日捂了个手炉在怀里,将桌上一卷《六度集经》来回翻。丫鬟也剪了几支含苞腊梅,斜斜插在窗前红釉宽口瓶里,淡淡清气氲在炭盆暖意里散了一屋。 她们说,今年的梅花开的好早。到底一番铮铮傲骨,愈是冷,愈是香的透彻。 薛凌听见了,便也跟着一道儿笑了夸。这么铮铮傲骨的花儿,也没见能开在平城冬日。说到底,还不就是要顺应个天时么。 世间万物,哪能争过天呢? 江府又传了口信来,说给黄靖愢府上递了个丫鬟去。宫中霍云婉也带了话,说昭淑太后那头已经知道黄旭尧埋在哪了。 有了这两位帮忙,估计黄家得闹上一场,不日即有结果。薛凌再没过多操心,安安静静等着立冬。 日子越来越近,院里下人活计便多了起来。各式布施药材要轻点分装,各样宴席用具要提前打理,丫鬟小厮俱是忙的脚不沾地。 那些散开的药材味附在雪花上,铺天盖地在壑园里盘旋缭绕,偶尔闻着一缕,好像回了存善堂似的。薛凌闲极循着味走得几转,又见着那姓李的老头。舌尖一转,竟是甜甜喊了声“李伯伯。” 那老头子正吆三喝四指挥底下人搬东西,听见这声喊,抬头见是薛凌,忙小跑几步走到跟前躬身问:“小姐这是......” 薛凌笑道:“近日闲的慌,到处乱晃,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月十五要往街上施药,小人正瞅着底下人干活呢。早些分了备置到街边铺子去,免得到时候慌乱。” 薛凌并没客套喊不要多礼,他却自顾直了身子。灰白色广袖衫子在风中展开,确有几副仙风道骨像,不怪薛凌那日错认。她看了眼小厮折腾,好奇道:“都是些什么东西?” “冬日天寒,易生风弊。老儿这里备了黄芪党参,甘草大枣等等。可益气补血,养阴补阳。” 薛凌垫着脚尖往药材箱子里瞅了瞅,回转来对着那老儿笑:“李伯伯还真是医术高明。” 老头一捋胡子,摇头晃脑喊“小姐谬赞”。其神采飞扬,怎么也不像认为谬赞的样子。 “伯伯事忙,我就不打扰”。薛凌颔首,轻躬了躬身。回到自己住处,研磨来,写的是老李头那副帘子:长恨身无济世手,但求胸存悬壶心。 她也见过街边施粥的施药的,大多挂了个布番写上姓甚名谁,指明报恩去处。看今日字写的甚好,吩咐薛瞑给逸白送去。 她说:“施药嘛,这幅联子正好。” 逸白瞧了瞧,对着薛瞑笑道:“小姐笔墨真好。” 那老头子瞧了瞧,对着逸白夸:“这联子是真好,找个进士翰林来,还不一定能写出这么应景的话。” “那拿去找人抄得几份,来日挂上吧”。逸白并不多当回事。好,也没真就好到哪去,贵在情谊撩拨吧,听着怪动人的。 世人总为些螳臂当车、蚍蜉憾树的壮举感动,说穿了,还不就是不自量。 老头子应了拿着联子走,他也是这么个想法。是而跨出门暗诽了一句,悬壶者,无非就是拎个药壶往外倒,轻而易举,谁还做不得了。 偏众生多愚夫,最爱听这些貌若自谦的空话。 庭前月(一百四十四) 又十来日转瞬即过,四时八节都是要事,还未到十五,街上已见宝马雕车香满路。雪霁初晴后,天色极蓝,看样子,接下来几天都是好日头。 因十五晚有客来,十四夜里,薛凌睡的就不安生。闲了这些许时日,她没去别地,别地亦无人来,倒是大家都坐的住。 现儿个要聚在一处了,她思量良多,是而辗转难眠,晨间天还没亮,就唤丫鬟打了水来,梳洗后赏了个早雪。消磨片刻后觉着无聊,遣了薛瞑去问园里往何处施药,自己坐在栏杆处等着。 不多时人回来答,是在蓥华街。从今日始,至十七日立冬为止。兼济天下从来就是个车马劳顿的活儿,所以逸白化身为白先生忙的脚不沾地,不能亲自过来向薛凌回话。 她侧脸略思忱,是这条街,逸白早半月前说过的,只是她忘了。想罢轻巧从栏杆上跳下来,笑道:“知道了,那里热闹,我也去看看。” 枝头积雪扑簌簌滚下来好些,薛瞑忙道:“外头天冷,我备件袍子去。” 好像是说不得一般,他这一说冷,薛凌就觉得更冷了。往袖里缩了缩手,回屋将恩怨抽了出来。本来就冷,贴着一柄寒器,岂不是冷上加冷。 她写的那副联子果然在蓥华街上挂着飘摇,老远就能看见。下了马车走近,分药的却不是逸白和那“李伯伯”,只是园中寻常下人而已,故没人认出自家小姐突然晃荡到了街上。 领药的队伍排了老长,绫罗绸缎者有,布衣粗服的,也不缺。到底是图个吉利,领一份权当热闹。 众生百相,都聚集在这。薛凌双手缩在袖笼里,一边来回在暖炉上蹭着热气一边看了人群好久。 看着人来了走,走了来。并没有谁,与施药的人攀谈,问问此处:可与原来的存善堂有何关系呀。 那联子飘呀飘的,飘得和雪花一样,落了她满眼清霜。 薛瞑静静候在一侧,直至御林卫人马横行过街头,薛凌才愕然回神。人群喧嚷却丝毫未改,天子脚下,那时哪日没见过官爷? 薛凌却是盯着远去的马屁股眯缝了一下眼睛,不多时,又一群卒子手持兵刃齐齐往别处而去。 这是,出事了? 她霎时收了伤春悲秋,行至马车处不等车夫开口,先道:“即刻回去。”赶马的老头不敢怠慢,待薛瞑上了车,立即扬鞭催了马。 待回到园子一问,才知是宫里刚传出来的话。魏塱正式下旨,问罪以黄靖愢为首的几位吏部要员。其家眷虽未入狱,却是一律着御林卫严加看守。案情未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入其间。 逸白仍旧不在,是那个泠冷给的消息。薛凌小有诧异,倒不是因为觉得黄靖愢是魏塱舅舅,皇帝要顾念旧情。而是如今宁城一线未定,那蠢狗该不至于如此大刀阔斧动自己母族啊。 脑子多转了几圈,忽又明白过来。多半还是魏塱做个样子,应该关上几天,就放出来了。一灭黄家威风,二护天家脸面。 今日是十五,逢按律休沐。冬日天冷,不定还有谁谁赖在被窝里没起,直接被御林卫揪到了牢里。 于黄靖愢,这是说别拿自己太当回事,牢都能坐,流点血也只是顺手而已。于旁人,更无声的威胁。有道是自己的亲舅舅都能下狱,看哪个宵小还敢太岁头上动土。 薛凌握着笔杆子笑,她想,如果黄家愿意安享富贵,和皇帝共同策划这出戏来削弱臣权,没准多年以后,也是一段千古佳话。 午间逸白回来又报了一次,说是此案牵涉颇深,下狱之要员有七八位之多,足见当今皇帝,是起了让黄家再无翻身余地的心思。 他后怕似的感叹了一句:“虽说如今京中御林卫在陛下手里,如此雷厉风行,还是...冒险了一些,万一逼急了黄家,后果难料。” 薛凌跟着笑,不痛不痒夸了一句:“确实如此,可见你我将来也没有徐徐的余地。要么一着毙命,要么就得......” 她话没完,意味深长缄了口。逸白颔首,道是晚间事多,先下去备着。 薛凌挥手屏退,抬笔写了个方正黄字。左看右看,亦觉不过如此。魏塱确然大胆。可黄家,又不能像霍准一样反,逼的再急又如何? 此时不逼,何时才逼?她若是魏塱......定要将黄靖愢一众人连根拔起,从此京中再无掣肘。此念一出,指尖跟着一抖。 她又描了两张百家姓,午膳过后,园里陆续有客来,多是贵胄家眷。毕竟这种吃喝场合,老爷公子的来了有失身份。 逸白另安排了个妇人迎来送往,看其年岁,和那李大夫差不多,恰适合作这园子主家。薛凌的身份,自然是个娇小姐。走走也好,停停也罢,来去随意。 几盏薄酒饮过,天色渐晚。雪后霜天尤冷,薛凌挑了盏花灯在手,瞎逛着听各处欢声笑语里推杯换盏。 不多时下人来请,说贵客到了。她知是该来的人,转了个道往住处。原以为,最先来的该是苏夫人亦或江府,孰料亭子里坐着的竟是苏凔与李阿牛二人。 今日始,该称李敬思才是。 薛凌还当自己看错了人,将花灯提的高了些,确定是苏凔无误,这才上前几步,掀了帷幔道:“李大哥,苏凔。” 二人齐齐起身,苏凔先躬身施了一礼,脸上笑意有些勉强,话语也生硬:“姐姐今安。” 李敬思像是学他要拜,又觉做不出来这做派,只紧赶着双手交叠弯了弯腰喊:“薛姑娘。” 薛凌笑着将花灯搁在桌上,开怀道:“你们来的这般早,我还以为要入夜才来”。说是宴请,后宅之事,他俩个大男人跑来吃一口酒,多少还是惹人话柄。 李敬思道:“你医术高明,治好了我的伤,恩同再造,园中开宴,我肯定要早些来的。” “别站着说话了,都坐吧”。薛凌猜李阿牛的说辞是江府教的,也不多作猜疑。指了指亭里石凳,邀请二人入座。丫鬟早在上头铺了厚厚毛皮,旁儿又搁了炭盆二三,不惧寒气。 苏凔似比往日都沉默,脸上表情也凝重许多,撩开衣袖坐定,仍不发一言。 薛凌心下了然,黄靖愢已经入狱,虽案情尚未水落实出。然她与苏凔的赌局,其实已经尘埃落定。以他的脾性,难免有些想不透。只怕,这才是二人早来的真正原因。 她转脸向李阿牛,弯了身子,温声道:“还未贺过李大哥仕进之喜。” 庭前月(一百四十一) 李阿牛本已坐着,听得此话,不由自主要站起来谢礼。屁股刚一挪动,又觉未免反应过甚。 而今的自己,在外是天子朝臣,在内,与苏凔皆是壑园座上宾,如何就受不得这礼了?便是往以后说,要与江府薛凌共谋大业,总不好一直畏畏缩缩,任人摆布吧。 即便这倏忽之间,连“仕进”二字的含义都没咂摸出来,他仍坦然受了这礼。终归,既是相贺,又是大喜。近来春风得意的事儿就那几件,估摸着八九不离十。 等薛凌直了身子,李阿牛方熟络笑道:“怎没贺过,礼我都见好几回了。” 薛凌跟着“噗嗤”笑出声来,道:“李大哥宾客盈门,怎能分得清是我的礼,还是别人的礼。可惜你那府邸我登不得,难得今晚在此,当然要当面贺过才算。” 她坐下,头上步摇还在晃,一串米粒碎玉衬的脸颊格外白皙。水蓝色开襟小袄是京中闺阁最喜欢的样式,琵琶形袖制恰将恩怨遮的严严实实。 一垂眸,也如花照水,一抬眼,更胜风拂柳。华光自生而不流于俗,灵动之处还多三分静。 终于是,和“崽子”这个称呼相去甚远。 薛凌所表现出的热情,让李敬思心中一个“咯噔”。也不是觉得她不该如此,就觉着:人,与他拉起来的那个落儿,与刺了他一剑的刺客,与逼着他去给霍准收拾的薛凌,无法完美重合。 像是七八个毫不相干的灵魂,被怪异揉成了一团,强行塞入了一具躯壳里。根本不能分辨,你面对的,究竟是哪一个。 但他回神飞快,附和着道:“那现在贺过了,我也收下了”。话落记起薛凌曾问过他愿不愿意,又续道:“我愿意的。” 这话久远到,大概薛凌都不太记得了。不过他记得,他愿意,他必须愿意。今晚来,就为了要明明白白,掷地有声的告诉薛凌,他愿意。 薛凌一手倒茶,一边含笑揶揄:“那我倒要谢过李大哥却之不恭喽,这兵马司统领的礼,可不是谁都送的到啊。” 李敬思跟着笑,深邃目光里,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北城兵马司,他已走马上任好几日,初次去时,下属跪了一屋。 再看薛凌笑语盈盈,全无生分之感。彻底放开了拘谨,爽朗笑道:“反正你何时来,我都是要收的”。他右手去端茶,左手还垂在腰间蔚然不动。 她二人已笑闹一阵,苏凔忽而斜开脸道:“菱镜岂能真作月,白壁为日几许长,姐姐与李大哥当真觉得,此事值得相贺吗?” 他也曾为李敬思的仕途功勋开怀不已,孰料得,都是假的。假的,还并非由李敬思自己说起,是从薛凌嘴里拆穿。 这些事,且敬且思犹不足,怎称得上可喜可贺? 薛凌手一顿,接着往碗里添茶水。却是李敬思立即急促喊了一声“苏凔”,劝道:“都说今天是来吃酒,你跟我念说两句就算了,为啥非得跑到别人地方找不痛快。” “我并非此意”。苏凔仍未转过脸来。 薛凌笑笑搁了壶,将茶碗捧到苏凔面前,道:“李大哥说的对,今日不过你我一聚,何必提些糟心事儿。 再过两日就要立冬了,天气寒的很。往年这个时候,平城都下了好大的雪,你我父辈宴请三军后,总要对酌一二。 难得今年京中应景也落了雪,我就想邀你来坐坐。” 苏凔这才勉强看她一眼,轻声道:“谢姐姐盛情。” 李敬思面色冷了一瞬,转眼恢复原样,上赶着打圆场道:“这才对嘛,你二人是生死交情,我才是半道插进来那个。别搞的我与薛姑娘认识十几年,你啊凔与她仇人一样。” “哪有如此”,苏凔急急辩驳道。薛凌提起平城,父亲那张绝笔顿时飞到眼前。李阿牛又说起救命之恩,则对薛凌又添心软。 再黄家之事一直在脑中没散过,他垂头,愤恨与心酸俱呈,轻声道:“姐姐是对的,我.....我....父亲他.....我身为人子。” 苏凔握拳,在桌上重重一锤,狠道:“我断不能眼睁睁看着如此.....如此....” 他话没说完,李敬思跟着一抖,忙往四处看了看,轻推了一下苏凔,道:“啊凔慎言。” 苏凔霎时停了口,无奈看过李敬思一眼,又瞧向薛凌。半晌还是垂了头,轻声道:“可....可我瞧....瞧着,下狱之人,也未必就全然冤屈。” 他说的无力,薛凌并无太大反应,大抵此结局不过意料之中。可能,李敬思居然会说“慎言”二字更让她吃惊些。 冤与不冤,非事实而论,以时日为定。这本身,不就是一种冤么。 菱镜岂能真作月,白壁为日几许长。这话说的挺好,魏塱顶多算块破镜子,便是挂上了天,难不成就成了真日月?骗了三四年之久,该摔下来了。 她笑意不改,不想在此刻与苏凔作锱铢计较,只想说两句场面话让苏凔自然些,犯不着如此苦大仇深。张良计,过墙梯,皆是常理,何须难以接受。 这厢刚要开口,院门处妇人娇笑:“来啦来啦,园子里好生气派。” 薛凌回头,紧接着起了身,向苏李二人告了罪,转去相迎。却见是苏夫人和永乐公主同行,亲热挽着手臂,并三四个丫鬟跟着。一路环佩叮咚,裙裾飞扬而来。 才到近处,便听得苏夫人往永乐公主脸旁凑了些,大声道:“快瞧落儿今日好生佳人,比之瑶宫仙娥不差分毫。” 永乐公主跟着眉眼挑过来,一昂头,是薛凌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天家倨傲,打量着薛凌道:“是换了个模子,往日少见。” 薛凌接着往前走了两步,咫尺内方躬身施礼抬头。见苏姈如簪花佩宝,万年不改娇媚。一旁永乐公主亦是华服生香,雍雍国色与苏夫人并立,再瞧不出来半点疯相。 她笑道:“我要是瑶宫仙娥,夫人得是南海菩萨,公主岂非.....”,薛凌瞧向永乐公主,顿了片刻才道:“王母明珠。” 言罢回头看了一眼亭里,暮色绰绰间苏凔似和李敬思还在争论着什么。和好久好久之前的自己有些像,也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纠结忿忿,可怜又可笑。 那时人笑她,彼时,她笑人。 放假 歇两天。 累死了! 朕一辈子行善积德,合该安享富贵,不能这么累。 放几天假,尔等同休。 且让我胡诌两句,看能不能凑够一章。 emmmmm~ …算了,凑不够,不凑了。 《雄兔眼迷离》放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庭前月(一百四十二) 苏魏二人皆顺着薛凌目光往亭子里瞧去,永乐公主未曾见过李阿牛和苏凔,苏姈如一看即知是谁,笑笑轻推了永乐公主一把,道:“还当咱俩是早行客,哪知更有早来人,今儿这宴,竟没赶上头座去。” 薛凌回转身道:“夫人不在头座,头座也是苏家人,哪还分得早晚。檐下风大,去屋里说话吧。” 苏夫人捂嘴笑,永乐公主随薛凌走着,一路往亭子里瞧,道:“竟有外男在你内院,是谁来着。” 薛凌还未开口,苏姈如抢白道:“落儿说的是,来早来晚,都不如来的巧。公主今儿可是巧了,那亭子里坐的,一个是今年春试状元,另一个,是力诛霍贼的李敬思李大人。 这两位新贵,旁人要见一面已是难如登天。哪曾想,倒聚在一处了,真真是洪福齐天。” “李大人.....什么时候多了个李大人”。永乐公主不解。苏凔高中已久,李阿牛声名鹊起却是在霍准死后,还不曾传到她耳朵里。 苏姈如扬袖与薛凌,笑道:“这可得问落儿去,她最清楚如何多了个李大人。” “你....”,永乐公主冲着薛凌喊,却没问出口,自顾道:“算了,吾也懒得问。” 三人说话间走到亭子面前,苏凔与李阿牛皆起了身要见礼。他二人俱是与苏姈如相识,却不识得永乐公主为何人。 离得近了,但见其在帷幔后头面若桃李,肤若凝脂。明媚似双十年岁,娇颜又如二八芳华。衣袖间汀兰馥郁,眉目处牡丹吐艳,不知是哪家贵女,帷幔朦胧掩映下,已是倾城色。 苏凔忙低头讳目问苏夫人的安,李阿牛却是一时怔怔定住。旁儿苏夫人也算国色天香,可身上妇人姿态难掩。永乐公主尚未生育,还与姑娘家别无二致,他哪见过这般...这般美的小姐。 美到他一瞬间热汗在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解衣不得,便想伸手将亭周挂着的那层薄纱给扯下来,也好将人看的更清楚些。 他屏住呼吸才挪了个脚,薛凌伸手撩了帷幔。她目光全在永乐公主二人身上,并未注意到亭里是个什么情况。 夜间凉风骤来,李阿牛一个回神,再抬头,是永乐公主瞧着他笑,连忙垂了头要见礼,却闻永乐公主带着点探究道:“你就是李敬思。” 李敬思猛地抬头,又快速垂下去道:“在下正是,不知.....” 薛凌不知如何这永乐公主不关注苏凔,倒第一个关注起李阿牛来,当下将在场之人一一念了个名姓,算是引荐。 苏凔与李阿牛方知面前人竟是公主,急急下跪要见礼。苏姈如不动声色瞧向远处,薛凌亦未作阻拦,永乐公主轻抬下颌,顿了一会才喊“起来吧”。又道:“今晚大家都是客,无需虚礼。” 薛凌此时才答:“公主说的是,来者是客。李大哥与啊凔随意些,我与夫人公主为内室,不好与你们长处一席。 园里请了艺人杂耍,自便即可”。她转向苏凔道:“等晚些我再来寻你们。” 该议的事,前些日子已经议过了。今日一聚,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在外人眼里有个交情,也好日后常来往。 且该到的人还差了好几个,犯不着在此处大眼瞪小眼,尤其是苏凔说话难听,凭白给苏姈如找乐子。 但她并没有细说过永乐公主的事,所以苏凔小有错愕,永乐公主竟也参合在了这。不过薛凌既出言相拒,也确只能得个空闲再问。 李敬思还有些呆愣,直到薛凌三人已入了里屋,好似才勉强回神道:“居然是公主,怪不得....”。他突然惊讶道:“薛姑娘不是....怎么。” 不是跟皇家有仇?怎么跟公主嫡亲的姊妹一般。 苏凔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也不知具体缘由,莫要再问。李敬思往薛凌三人离去的方向再瞅一眼,打起精神道:“罢了罢了,你别再苦着张脸了,我见了都怕。 不如往前院去吃些酒,听听戏文,就打道回府。省了你在此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我都要替薛姑娘叫屈,好歹人家救你.....” 苏凔张嘴欲言,终只重重叹了口气,点头算是默认了李敬思的话。李敬思撩帘便走,二人行了老远,他还细碎念叨:“我是不想那么多了,想也想不透。走一阵是一阵,打渔的只管撒网,捞着什么算什么。” 屋里薛凌三人坐定,丫鬟另置了茶水。寥寥几句,苏姈如便寻了个由头离去,只剩得永乐公主和她独处。 黄旭尧一死,江府就催她去瞧瞧的,一直拖到现在才见着面。按以往的性子,薛凌还以为永乐公主应该有所不耐,难为苏姈如乖觉,自个儿跑了。可见她二人已是开诚布公,一个不装疯,一个省了卖傻。 不等永乐公主发问,薛凌主动道:“该往你处走走的,多事之秋来往不便。我怕去了给你惹麻烦,这才等到今日。倒要你亲自跑一趟,不恭之处还请担待。” 永乐公主细细打量薛凌一阵,道:“是怕给吾惹麻烦,还是给你自个儿惹麻烦。” 饶是薛凌装了整晚娴静淑女,此刻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霍云婉还甚少自称“本宫”,永乐公主倒跑到自己面前称起“吾”了。莫不曾三分颜面撒出去,还要换得个蹬鼻子上脸。 她皱眉顿口,永乐公主却已收了目光,嗤笑一声,道:“算了算了,经过了这么多事,吾也好了。 便是你去了驸马府,今日我也要走这一遭,你不去,却也省事,不过就是吾少了一时半会的趣。 吾算是看透了,人呐,盯着眼前点滴没意思,来日方长”。措辞虽还自傲,语气好歹轻快些。 薛凌心头不屑暂退一些,随口恭维道:“公主心疾已愈,可喜可贺”。话落又觉讽刺的很。 今儿来的,李敬思可喜可贺,永乐公主可喜可贺,大家都可贺,她得贺上十七八遭。 永乐公主似浑不在意薛凌说啥,起了身迈着步子往四处陈设打量,不忘评价道:“居处还算合宜,他日吾来,也呆的舒心。” 来便来吧,都来吧,躲也躲不开,好歹自己省个脚程。薛凌堆出笑意要附和,永乐公主忽而一拍巴掌。 薛凌毫无防备,跟着周身一跳,再看永乐公主仿佛是突入其来的惊喜,又连拍了四五下,边拍边笑:“死了死了,哈哈,那个老不死到底是死了,黄靖愢也下大狱了。” 她几步冲过来,搂着薛凌急问道:“你听说了没,宫里的恶婆子疯了。” 庭前月(一百四十三) 院外爆竹恰在此时如惊雷炸开,紧接着是鼓锣齐鸣,不知是哪个角儿登场。薛凌纠结着要不要把永乐公主的手从自己身上扒下去,这么个迟疑功夫,永乐公主又絮叨了好几句:“你肯定是知道的。 他居然真死了。 他被我吓死的。 诶,他被我吓死了。 你怎么知道这话能吓死他。 诶,他这么容易就死了。 死个人这么容易.... 你怎么不说话? 黄靖愢今天被抓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 永乐公主得意洋洋打量着薛凌,松了手,趾高气扬道:“你不知道也是常理,上午才发生的事。” 薛凌伸手掸了掸被抓过的衣襟处,漫不经心道:“我已经知道了,我送他进去的。” 永乐公主手上的脂粉气仿佛是在她衣袖上生了根,怎么也抖不掉。 “你......”,永乐公主惊呼,捂了下嘴,又环视四周,压低嗓子道:“又是你,怎么是你。” 薛凌笑道:“公主说起黄老爷子时尚不担心隔墙有耳,怎么提起黄大人,反倒畏缩起来。” 永乐公主浑不觉此话戏谑,恍然大悟一般道:“是你,只能是你,只有你,才斗得过那一家子畜生。 快快快,快与我说说,这是如何来的,如何来的。我早就想要问问你,那个老不死怎么就死了,你又不往驸马府来,我怕黄承宣起疑,也不敢随意来你处。 他死了,哈哈,黄靖愢是不是也要死了。 这真是善恶到头,他杀我,杀我娘亲.......杀我....杀我.”。她越说越急,话到此处却是突而吞吞吐吐,悲戚难掩,而后余音骤停,愤然道:“我要杀了宫里那个恶婆子。” 话毕又来摇薛凌,道:“如何,如何,黄靖愢是不是要死了。 善恶有报,善恶有报,善恶有报。” 薛凌木然被她抓着晃动,无奈看向门外,暗想若是苏姈如没走就好了,起码这疯子不至于疯的如此厉害。 深吸了口气要劝,永乐公主忽而掷麻袋一般将她重重一推,高声问道:“何时才报? 究竟何时才报? 何时才报?” 她转身,双手甩了袖沿,大马金刀坐于椅子上,端出一派天家威严,问:“何时才报?可知吾等的不耐烦。” 薛凌一双剑眉蹙的更甚,暗道这架势,莫不是自己还得给她跪下来嗑俩响头,喊声“主公稍安勿躁”? 怎么大半月不见,人突然就这样了? 她上前两步,仍掬起一捧笑意道:“公主可得有些耐心,莫说宫里那位,便是黄大人,几日后应该就能平安归家。” “怎能如此”。永乐公主“噌”地站起,道:“怎能把他放回去,你去杀了他。吾日夜锥心之痛,我也要让那恶婆子尝尝这种天人之隔的滋味。 你必须要杀了他,如何才能杀了他。”她看薛凌没应,忙道:“不然我去,我去告诉他霍准死了,告诉他霍准被皇帝砍了。我去....我可以再去,你帮我杀了他,你必须得帮我杀了他。” “你冷静些。” “我不冷静,我不能冷静,我必须得杀了他”。永乐公主大力晃头,道:“我明白了,那个老不死一死我就明白了。 我没病,是他们害我,是他们害我。 只有他们死了,我才会好。 只要他们一死,我就会好。 你今晚设的什么宴,都请了谁?是不是我二皇兄,我二皇兄何时来?我要见我二皇兄。 这天下本该是他的,陈王那个废物死了,死了好。没用的人,早死早好。” 她看向薛凌,无比期待:“我二皇兄何时来?” 薛凌垂在膝上的手缓缓握拳,指尖尽可能往腕间延伸。语气虽还软,到底不如先前平和。她说:“瑞王未必会过来,公主赶紧收收性子吧。我与你做保,黄靖愢满门不日就会下地狱,只是不在这次卖官案里。 壑园虽是我的住处,也难保会有内贼在里,你这般嚷嚷,万一......” “呼”,永乐公主瞬间捂住嘴,将声音压的极低,道:“你说的对”。言罢犹不放心一双眼珠子四处乱转。 屋里静了片刻,薛凌才将黄家案的前因后果快速讲了些。刚才她并未骗永乐公主,按自己的想法,几乎可以肯定黄靖愢会在这次卖官案中全身而退。 所以,下次再动黄家时,很有可能还需要永乐公主走一遭,不得不先安抚一二。另来今晚还有好些熟客,这人一直疯癫着也不是各事。 她对这种哄人活计从来耐心不大,今儿做起来倒也圆满。只在心中暗骂了这蠢货在苏姈如面前不是挺好的,怎跟自己一处就歇斯底里起来,莫不成这世间疾病都是看人下菜碟,专挑能欺的人欺。 永乐公主愈听愈喜,待到薛凌住口,感叹道:“原来如此,竟是如此,怪不得魏塱连老不死的坟都刨了”。看其神色做派,已然恢复如常。 薛凌道:“当时事急,不便与公主细细商量。如今事成,在此谢过公主援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永乐公主正了正身子,咬牙片刻,骄矜道:“我非援手于你,你也不必装模作样谢我。终不过是,咱们想要的东西汇到一处罢了。 若要论恩,倒要我来谢你才是。要不是那老不死这么一死,我还不曾体会得到”,她盯着自己手掌,来回缓缓翻动,道:“原来,是这般滋味。” 眷恋之情,浑然意犹未尽。 究竟是哪般滋味,又是何物有这般滋味,她没说,薛凌亦没多问。永乐公主冷笑一声,道:“是吾虚长了这般年岁,不知世间翻云覆雨手。 却不知今晚过后,吾能不能,也效信阳馆陶”,她看薛凌,缓缓道:“我不爱....这永乐无忧了。” 薛凌由着她盯了一会,偏开脸笑道:“公主爱啥,就该有啥,生下来便该如此。今晚壑园设宴,只为答谢京中贵人照拂,如何就能定公主气运。您说这话,岂不折煞在下。” 永乐公主不可置信般打量了薛凌两眼,奇怪道:“你怎么....怎么....”。她想不出如何形容。就是..突然这个人,就好像少了点什么。 薛凌笑笑颔首遮掩过去,信阳也好,馆陶也好,这些生下来就金尊玉贵的公主与她有什么关系?还不如院里一抔冬雪,至少,天下的雪,是一样的白。 苏姈如还没回,永乐公主已是和薛凌无话,自言自语般抱怨了句:“黄靖愢不死,真是可惜,看不到那恶婆子痛哭流涕。” “早晚而已。” 庭前月(一百四十四) 薛凌轻声答过,指着天边圆月道:“你瞧,今晚的月亮好看。” 永乐公主顺着她手指瞧去,只见天边白壁低垂,四周疏星点点。 黄昏霞光还未散尽,一抹橙红袅袅浮在宫阙阁楼间。 冬日大雪后,玉宇尤为澄净,逢今日十五月圆,是很好看。 她起身走了几步,行至门前尚不足以,轻提裙摆跨过门槛,循着月色一路追到院里,这才仰脸看着无边星空。 好一会方低了头,对着追出来的薛凌笑:“好看。它好看,我也好看。 这般好看的月色,本该夜夜都有。可我已经,有近一年不曾看过了。” 苏凔李敬思已走,院内唯余檐下二三丫鬟站着静默无声。永乐公主伸开手臂,宽大衣袍随风起舞。 唱到:“日已夕兮,月已驰兮。日夕可盼复日朝,予心忧悲何复喜,何复喜?” 凄凄之声渐隐,裙角朝着薛凌席卷而来,目光自下而上,看永乐公主泪在嘴边。 她问:“何不渡为? 何时渡为? 如何渡为?” 袖里恩怨硌人,薛凌撇开脸,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轻道:“风凉,公主还是不要久站”。说罢不等永乐公主答应,即转了身。 日月昭昭乎寝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 她非凿船的渔父,永乐公主也算不得落难的子胥,这歌唱的不合适吧。 月色在薛凌身后溶溶铺开,这场宴终于热热闹闹开了席。永乐公主用拇指拭去泪水,转眼又是一派皇家孤高,昂首阔步再次进了薛凌内宅。 二人经丫鬟收拾作罢,同行往前院花厅。台子上戏文正到精彩处,小厮寻了个好位置安排两人坐下,茶水还未斟满,苏姈如含春带笑从不知名的角落里冒出来。 薛凌起身要见礼,却被她一把按住肩膀,亲热压回椅子上,浑不拿永乐公主在场,挥舞着手上帕子,娇声呼道:“喜事,大喜事。落儿可来猜猜,是什么喜事?” 台上“哐啷”锣响,永乐公主偏头去瞅,又舍不得错过这边闲话,不自觉身子移过来些许。薛凌跟着笑,目光也放到了台上,耳朵却凑到了苏姈如嘴边。 她说:“死啦,那个九哥死啦。” 听戏的杂役老仆掌声雷动,薛凌跟着将手拍的通红。死了,谁死了?她没听清。不过谁死了都是喜事,无所谓了。 她头偏了一瞬,嘴都还没张开,又看回台子上,敷衍着道:“那真是喜事。” “可不是么,我可是早早说过的,他有眼不识泰山金镶玉,冲撞了落儿,能得几时好。刚刚才得了消息,我便巴巴的来说与你知,落儿可欢喜?” “欢喜,欢喜”。薛凌巴掌拍的更甚,还不忘邀苏姈如赶紧坐下。 花厅里无旁人,各家夫人小姐都让逸白领去了梅院,这儿全是凑数添个乐子的,她也懒得管苏姈如究竟说了些啥。嗑了一会瓜子,再得苏姈如念叨几句,薛凌才知是永盛那个出老千的九哥死了。 花了半口茶的功夫,终于记起这么个人来,薛凌笑道:“他那般手段,如何就死了?” 苏姈如笑着去捏盘子里蜜饯,喂到薛凌嘴里,看她咽罢,才捏了帕子,道:“永盛楼里,岂缺了手段去。死了,便死了。” “我记得,夫人曾说,永盛楼里,人人出老千。” “对呀。” 薛凌奇道:“既然如此,又怎会是京中第一赌坊。嗜赌之人,最重公平。大家都知道永盛楼里不公平,岂会再去。” 苏姈如跟听着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趣闻一般,哑然盯着薛凌好久,确认她是诚意诚意的问,顿时哈哈大笑数声,将帕子甩的如一面迎风招展的旗。 她说:“我的落儿啊,有几个人会去公平的地方赌,赌的,不就是这不公平么。 公平了,就得凭运气。不公平,才是赌本事。 你是要信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运气呢,还是........信,自己是那个最有本事的啊?” 永乐公主亦回过头来,与苏姈如一道儿瞧着薛凌,似乎也在等她答案。 “我信....”,薛凌停顿片刻,笑吟吟端了碗茶水,道:“有什么好信的,本事也好,运气也好,不都是胡诌与旁人听。谁赢了,我就信谁。” 苏魏二人皆没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各有失望,同时泄了气,往回缩着身子,又闻薛凌一边茶碗,一边漫不经心道: “我信谁,谁就得赢。” 三人齐齐笑去,揭过此事。又闲话一阵,薛瞑过来附在薛凌耳边悄声道是江玉枫过来了。 薛凌小有诧异,她原以为江府遣弓匕过来便是,没想到是江玉枫亲自过来,怕是有何要事,起身向苏魏二人告了个罪,转而出了院往西侧门方向迎江玉枫。 两人还没碰面,先与逸白撞了个满怀。薛凌少见他这般急躁样子,停了脚步道:“你不在梅院伺候那帮夫人小姐,到我院里瞎跑什么。” 逸白施了一礼道:“小姐勿怪,正是手头事多,我才走得急”。说罢压低嗓子道:“宫里传话来,昭淑太后与皇帝起了争执。” 他小声,薛凌却无收敛,嗤道:“起了争执?怎么个争执法。是皇帝驳臣子,还是妇人训儿子啊。” 这一晚上假笑累的慌,虽在逸白面前也还得装上三分,到底不用那么拘束。至于宫里头的消息,传与不传好像无太大影响。 早前查黄续昼之死时,昭淑太后就与魏塱过不去。现黄靖愢入狱,二人就算今晚不打起来,明儿也得打起来,犯不着逸白跑前跑后的当听瓮。 她这般刻薄,逸白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措辞间,薛凌又道:“我赶着去接江玉枫的驾,有事晚些再说,若梅院不用你招呼,就多去招呼招呼苏姈如。 早知道这般难缠,还不如当初我自个儿辛苦走一趟,好歹一个个轮流来,现在齐齐聚在一处,捅了猴子窝一般糟心。” 逸白没忍住笑,道:“我也当只有永乐公主来,多不过还有苏大人李大人罢了。哪料得小姐您面儿大,这可不壑园都快满了。 是霍家姑娘让我问问您,黄大人那头,话可传到了。若是没传到,便不必再传,且由她来做个活菩萨。若是传到了,她便不好再多话,以免人生疑。” “传没传到,我得问问江玉枫才知道。” 庭前月(一百四十五) 逸白躬身请了薛凌先行,他知道江玉枫还没到。薛凌本是想问问宫里闹到了何等地步,有没有摔锅砸碗,砍人流血。见逸白弯腰,索性算了。 走得几步,在西院外的回廊处与江玉枫遇上。见他今日却是坐在轮椅上,由弓匕缓缓推行。 薛凌素没在江府之外的地方见过江玉枫,暗道一条腿瘸了,也不必拿自个儿真当个瘫子,还得让人抬着来。 二人离的近了,江玉枫亦没起身,只在轮椅上双手交叠见礼,轻道:“在下不便,失礼于姑娘。” 薛凌瞧了一圈左右,还有二三小厮在,笑道:“江少爷亲自过来,已是抬举。要说失礼,未能远迎,是在下失礼。” 江玉枫一挥手,后头一人呈上数个盒子,不知什么玩意。薛瞑伸手接了,又招呼下人拿回库房收着。这么一来,一行便再无外人。 薛凌倒不忌讳壑园有奸,只不想在下人面前和江玉枫太过随性,以免被逸白听了去。 这厢人一走,跳脱性子当即藏不住,道:“瘸子有瘸子的好,早知进出有人推,莫不如当年这苦肉计让我来演。” 话落又道:“不对,当年我也没少受罪,到了好处都让你拿了去,我白受罪。” 几个人脚步未停,江玉枫在轮椅上半倚着,淡淡道:“姑娘连这点便宜也占,莫不如整个瘫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更添舒适。” 弓匕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憋不住笑,逗趣道:“少爷惯会逗人薛姑娘。” 薛瞑自觉该说点啥,然他不比弓匕与江玉枫多年情分,此刻偷眼看了看薛凌,背影也瞧不出个喜怒来,终还是缄口不言,默默跟在众人身后。 薛凌翻了个白眼,道:“别家都是夫人婆子来,李敬思也就罢了,他是来看病。怎么你也亲自过来了,不怕给人看了去,还当你江少爷第二条腿也不要了” 弓匕抢白道:“姑娘这是哪的话呀,李大人能来瞧病,我们家公子就瞧不得了。医者父母心,今日上门,正是想请园中妙手替我家少爷瞧上一瞧。” 薛凌未听出弦外之音,不以为然道:“他来瞧病,你也来瞧病,说出去你信不信。人家抢药,你们好,直接抢大夫。 李敬思有病那是为朝廷立功,江少爷有病,说出来可不太风光。” 江玉枫轻笑一声,语气未改:“风不风光,都是一样的血肉疼痛。闻说园里妙手,恰逢在下沉疴旧疾,求上门来,不见得有多强词夺理吧。” 薛凌这才觉得哪里不对,下意识偏脸看了眼江玉枫的腿。然今日天寒,江玉枫坐于轮椅之上,盖了块裘皮挡风。 她迟疑问:“莫不是,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福气,江少爷不想要了?” “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福不敢享尽,祸,也不敢避尽,薛姑娘以为然否。” 薛凌停下步子,往下蹲了些,与江玉枫平齐,抿嘴一笑,点头如捣蒜:“然然然,十分然。”说罢直起身对着弓匕道:“快些,快些,就等你们了。” 话音未落,即转身往前走出几大步。弓匕长出了口气,才推着江玉枫跟上。 几人行至花厅,戏台上恰到尾声。苏夫人与江玉枫熟识,双方躬身即为见礼,永乐公主与江玉枫,却略有生分。 江玉枫仍是在轮椅上喊见谅,永乐公主便略有不喜,好一会方道:“你怎么过来了,你是为谁过来的。” 此话明知故问,当夜江府密室,她又不是不在场。只是到底江玉枫瘸归瘸,没真瘫,爬起来行个礼是小事一桩。他不起来,在永乐公主眼里,分明有意怠慢。 江玉枫察觉到永乐公主话里诘问,无奈看了眼薛凌,希望她打个圆场。毕竟往日薛凌恣睢,好歹她也只是个百姓平民。今儿永乐公主不识趣来,却是个天子贵胄。 要哄,他不够格,不哄,他太出格。更要紧的是,如今这院子里,连薛家的小少爷都知道自个儿哄自个儿了,好端端的公主不做,上赶着找什么茬啊。 偏薛凌决然算不得一个好主家,只道索性风清月朗无别事,这两人打一场,岂不比台上好看的多,她乐得拖一阵,看这俩蠢狗明枪暗箭。 幸而苏姈如在侧,忙上前挽了永乐公主笑道:“公主可忘了去,江家少爷有旧疾,怕不是求医来的”。说着转向江玉枫道:“来的都是客,刚儿公主还说不论虚礼呢”。又看着薛凌道:“主家说,是也不是?” 薛凌再躲不过,拉长了嗓子喊:“是是是,大家说的是,人到齐了,赶紧去吃点喝点,说点笑点,完事了大家就赶早了散点。” 她转身问薛瞑:“去叫逸白和苏凔二人都过来”,言罢对众人笑笑道了声“诸位请”,率先往外厅迈步。 众人跟着到了,桌上以八珍为主菜,早已备下。小炭炉里火苗还红,锅子里咕噜噜直冒泡。 本该薛凌主坐,念及院子里不愉快,她卖了个乖,请永乐公主上座。疯子实难伺候,懒得争这一时长短。 此举显然让永乐公主受用无穷,褪了身上外氅正要入座,江玉枫自个儿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不说健步如飞吧,好歹是行走如常。 永乐公主当即惊的再没坐下去,指着江玉枫急道:“你........你.....你你不是瘸了吗?” 大抵是问完发现周遭各人都毫无异状,顿时明白过来,又指向薛凌道:“你.....你们都知道?” 苏姈如嫌今日耳坠重了些,扶手上去,惦记着明日要改,没看见永乐公主慌乱。薛凌理了理袖沿,将恩怨遮得更牢实,也没理会永乐公主问话。 弓匕将椅子拉开,江玉枫上前几步,恭敬施了一礼,温声道:“幸得壑园医术高明,又逢上天垂怜,小人痊愈不久,还未及公主圣听。” 他转向薛凌:“薛姑娘说,是不是。” 薛凌猛一抬头,看罢江玉枫,又看向永乐公主,再次点头如捣蒜,十分肯定道:“是是是,我这园子就是卖药的。活死人,肉白骨。” 她一指江玉枫:“断条腿算的了甚,脑袋断了都能接起来。” 庭前月(一百四十六) 江玉枫撩起衣襟无声坐到椅子上,弓匕干巴巴朝着众人笑:“薛姑娘惯会逗人乐,天底下上哪去寻接脑袋的能耐呢。” 薛凌轻哼一声,“哐哧”扯开椅子入了坐,亦是笑着道:“正是因为少见,所以脖子才长的牢实。不然一不小心掉了,找谁说理啊。” 苏姈如妖娆行得几步,替永乐公主将椅子扶了扶,却并没移开太多,娇声道:“如此良辰美景,怎地开口闭口,不是顽疾便是脑袋,倒似此处成了个阎王殿一般。 各家少爷小姐都收了口罢,也容院里传两声才子佳人来,才和了今宵花好月圆的意头”。说罢挽了永乐公主,轻推着她坐下,又自个儿落了座。 江玉枫含笑颔首,算是受教,薛凌却转了脸不以为然。大家都是老熟人,又比不得苏凔需要她坑蒙拐骗,犯不着为难自个儿。 今晚的月是圆,不过百草折尽,从何花好?一屋子胡言乱语的,倒也不差苏姈如鬼话连篇。 她没瞧见,虽是京中雪厚三尺,但得墙角数枝寒梅吐蕊,称一句花好并非就不合时宜。 此时门吱吖一声打开,逸白在前,李敬思与苏凔紧随其后,三人齐齐出现在众人视线。 薛凌听声转了个身,看人来了,道:“正好,就等你们”。屋里气氛难堪,江玉枫有个小厮帮腔,苏姈如给永乐公主帮腔,她可不是也需要几个帮腔的。 因着霍云婉的关系,逸白与永乐公主算是半个自己人,仅相视点头作礼,便抬脚跨了门槛。苏凔却是极重君臣伦理,又见永乐公主上座,忙掀了衣襟躬身,不敢直腰。 一旁李敬思瞧着逸白和苏凔二人举止迥异,当即不知学谁。本跟着逸白已踏出一步要进,看见苏凔没动又急急退了出来,跟着俯身喊“金安”。 大抵永乐公主此刻稍微找回了一些属于自己的尊贵优越,视线在薛凌等人身上扫过一圈后,才缓缓道:“都进来吧,今日吾只是客,客”,她瞧着薛凌道:“随主便。” 薛凌丝毫不觉尴尬,压根没理苏凔二人进没进,催促逸白道:“赶紧着人上菜,饿死了”。桌上虽摆了一圈,却只是些炖品,一堆人等吃,不得再上个十七八碟。 说罢拿起筷子去夹了一箸炉上驼峰,这东西老少见。往日也曾吃得,却不能予取予求。现儿见了,食指大动。 逸白笑笑对苏凔二人道:“苏大人李大人何必拘于俗礼,正所谓医者一样心,今日壑园设宴,来者皆是求药人,不问庶子与王孙。” 苏凔稍显笑意,再次见礼道:“蒙白先生赐教,是在下失仪” 李敬思缓缓起了身跟着往里,一面不自觉打量屋里人。苏夫人与薛凌他俱是见过,扫过一眼便罢,旁边江玉枫也....他还来不及细看,目光便不由自主被一旁的永乐公主吸引过去。 先前在院里,虽也设有灯火,到底不如现在房里流光溢彩。但见永乐公主坐于主位,一袭如火大红缎裙加身,上头金丝袅袅生花正艳。少了那层帷幔,更见得眉如远山眼如杏,鼻如悬胆唇如丹。 他掉下去的那口气又一瞬间提了上来,不自觉要去看薛凌。然薛凌坐于下位,只瞧得一个背影来。于是目光又回到了永乐公主身上,大抵也意识到了不妥,只一眼便垂了头,慌张迈步进到里头。 苏凔已和江玉枫拱手作礼完毕,依着逸白引导入了坐。他与江府的交集,得追溯到“齐三小姐”和江府二少爷的婚事上头。然后来薛凌劝罢,也就没再关注此事,更不曾与江玉枫有何来往。 但薛凌曾讲过薛宋两家的事,江府也脱不了干系。此刻听闻人在此,苏凔惊讶程度不亚于见着了永乐公主。 好在正是怪处见多了,也就没那么怪。他落了座,还有闲心趁着丫鬟来添水的功夫跟李阿牛讲句悄悄话,说说江府是个什么背景。殊不知,霍家案里,李阿牛已经往江府跑了好几回,江玉枫亲手煮的茶他都喝过好些了。 逸白唤了人,玉盘珍馐开始陆续上来。众人各怀心肠,唯薛凌吃的风生水起。要说还是人多热闹,嬉笑怒骂都是活气,好过她一个人在这园子里成日想着平城龙椅的,没病都想出个病来。 现儿好,有人笑有人闹,真的假的无所谓,好话恶语都能听。当然,东西也好吃,酒水是壑园里自酿的果酒,不知是加了什么药材,甜丝丝的带着草木味,一点不辣喉。 逸白推了她两三回,薛凌仍稳如泰山。此情此景,是该说点啥。类似共谋大业,生死荣辱,江山百姓之类的。 然她打了两句腹稿,看这屋子里苏凔勉强可以除外,其余人包括自个儿在内一**人贼子谁也配不上,还不如少说两句自在。 一群人丢了筷子,她还意犹未尽饮了两杯,才让丫鬟将席上东西撤去。未等薛凌开口,江玉枫从怀里取出两封信来道:“故人所托,寄于薛姑娘。”他来壑园走的是正路,不便久留。 薛瞑上前接了递给薛凌,瞅了眼落款,上头一封是齐清霏的。拆都不用拆,就知道里头写的什么玩意儿。她懒得白费力气,随手丢去桌面上,再看下头一封,并无落款。 江府出来的东西,又是江玉枫亲自送过来.......薛凌捏着信封搓了两下。感觉到周遭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利落去了信封展开纸,自己还没看,先在众人面前晃了一晃。 逸白离的最近,瞧的清清楚楚,上头只有一句话:天子宁有种耶。 苏姈如稍远,也勉强看了大概,江玉枫目不斜视,似乎压根就没关注上头写的什么东西。苏凔秉持非礼勿视,亦是垂头作讳。李敬思看了一眼,瞧苏凔低头,也赶紧低头,低头之前,目光不忘扫过永乐公主面庞。 “天子”,他只瞧得这俩字,恰好也认得这俩字。天子如何,这一屋人不就正是为了这个聚在一处么,所以不值得上心。没瞧见,过后问薛凌也是一样。 永乐公主瞧的最是仔细,她百无禁忌,从江玉枫掏出信便目不转睛盯着。薛凌丢到桌上那封,永乐公主亦瞧的清清楚楚,署名是个“霏”字。 只她与齐清霏不相熟,一时间想不起这个人来。还在仔细思索间,忽见薛凌将另一封展开了来,忙抬眼去看。 偏她与薛凌相对而坐,隔着一张桌子,那信纸又小。“天子宁”三字倒是好认,后头几个字只融作一团。正要定睛细看吧,薛凌已将纸晃向了旁人。 念及屋里除了苏凔和李敬思,其他都不是臣子做派,她不好喊薛凌将信给自己瞧仔细些。也只能跟李敬思存了同样心思,惦记着稍后再问便是。 展示完毕,薛凌将信绕回自己眼前。天子宁有种耶?这是拓跋铣的手笔。 休假 again 休假了 我们要休假啦! 以神的名义,万物同休,阿弥陀佛。 以上根本不能表达朕的心情 换一句 今天这假我休定了,耶稣来了都留不住。 我说的! 我说的! 朕特么要休假了! 菩萨知道我这几天有多难熬 再了个见。 《雄兔眼迷离》休假 again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庭前月(一百四十七) 窗棱缝隙里透进几丝寒风,带着桌上残羹剩饭仅余的热气缭绕至眼前,像平城那日未尽的余烟。 天子宁有种耶,这蠢狗是不是翻来覆去只会这一句?她指尖用力,像要把那薄薄一条信纸捏穿。 旁人不言语,苏姈如却不见外,笑笑道:“这是落儿哪处的故人,今儿个园中热闹,竟不见上座,倒要节外生枝的托人带信来。” 她既开了口,永乐公主也再无自持,低头貌若埋怨道:“要给人看便老老实实给人看了,那么一晃,谁瞧见了。” 薛凌从往事里回神,将信搁回桌上,玩笑般道:“公主喜欢看,不如送与你。也请人裱得精致些,往驸马府门楣上一挂,博个光宗耀祖。” 她为平城事心中气郁,苏姈如帮着江玉枫说话就罢了,起码面子上毫无冒犯,永乐公主搭腔端得是自寻不自在。 “你..”,永乐公主气的周身一抖,似乎欲拍案而起。目光在那信笺上一晃,却是登时失了气势。大抵此刻终于看清了上头内容,顿时一改倨傲,突而神色不宁,焦急恐惧浮于面上。 “薛姑娘,你怎能.....”,李敬思几乎紧跟着高声插话,说到一半,看众人目光齐齐聚于他身上,这才声量小了些,垂下目光,犹疑道:“对....对公主无礼。” 好家伙,蠢货都能听出自己无礼了。薛凌斜眼瞧过去,脸上笑意不改:“我怎么就无礼了”。她半天没想出来永乐公主跟李敬思有什么交情,值得他在此刻说胡话。 言罢嗤笑了声,回转脸伸手,众人以为她要将信再拿回。不料薛凌手转了个圈,拾起的竟是齐清霏那封。“哧啦”一声直接将外封撕掉,连个告罪都没有,自顾看的理直气壮。 苏姈如打量一圈四周,道:“罢了罢了,刚儿是我舌头不好使。有道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上不上座不打紧,关键是这心意到了。” 说着起了身,将那张纸往薛凌面前推了些,道:“故人所托,落儿好好收着,也莫再说些送人不送人的浑话。生我几丝气性也就罢了,永乐听了去,误你二人情谊,这罪过,叫我万死也赎不清的。” 此番众人早已将上头内容看的分明,无所谓谁收着不收着。永乐公主惴惴不安,作惊弓之状,尽可能的往椅子里缩。江玉枫气定神闲,他早知上头内容。便是不知,此刻瞧来,也不过如此。 李敬思瞅得一眼,却读不懂里头精妙。想多看些,偏目光不由自主总被惶惶之态的永乐公主吸引过去,且盯且躲,越发没心思猜此话究竟何意。 逸白坐的也算安稳,他不知这信是薛凌哪位故人递来的。不过很明显,那位故人,对魏塱这位天子颇为不屑。如此说来,暂且是友非敌,不必急于一时。 唯苏凔轻叹了了两声,恨不能立刻出声让薛凌将屋子众人赶走,他好单独问个青红皂白。这话的意思,是屋里一众人要上赶着造反吗? 幸而他素来知礼修身,权衡再三,不愿在人前与薛凌为难,只能咬牙坐定,暂耐心中焦急。 薛凌已将齐清霏的信看完,还是些芝麻谷子的屁事。她本就没多少心思看,无非拿个东西堵住众人嘴罢了。现瞧瞧诸人皆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起身将拓跋铣的信拿起丢进墙角炭盆里,这才转身回来坐下。 算算日子,距她上次差江府去鲜卑,已有大半月,是够来回跑一趟的。不过,原以为拓跋铣能将京中细作的接头方式给江玉枫,不想竟是亲自给自己回了信。 当初若无平城那把火,拓跋铣即使不能踏过宁城,至少不费吹灰之力取了一城粮草去。严冬将至,对胡人来说,也是不小的收获。 自己坏了他好事,这蠢狗还能客客气气让江府遣信来,果真能屈能伸。薛凌喉间哽了下,只觉自己也是能屈能伸。 不过这信,按理江玉枫应该藏着掖着,私下给自己即可,如何还在逸白面前扔出来了? 薛凌道:“都看见了,苏夫人说的对,我是个不会说话的。京中大小事,诸位都知道,多说也是无益。 今晚请大家走这一遭,是为以后来往方便”。她依次看过永乐公主、江玉枫、李敬思三人,笑道:“壑园是卖药的,公主落水染恙,李大人为朝廷负伤,江少爷么......恰也有隐疾在身。” 薛凌端了茶水,敬与众人道:“唯愿这园子里,真有回春妙手,保得我与诸位,余生康健,百病不生。” 苏姈如喜不自胜,忙端了茶碗笑:“那可要借落儿吉言”。天可怜见,她从薛凌嘴里就没听过几句好话。 永乐公主随后火灼一般弹起,慌张模样早失天家气度,跟着又手忙脚乱去捧了茶碗,双手敬与薛凌,咬牙道:“对,百病不生。” 不待旁人起身,碗中茶已入喉。一点温热使她从惊恐里恢复稍许,这一屋子人,都是要保着自己的,都要保着自己的,怕什么! 江玉枫笑笑跟着站起,温声道:“身前身后事,凡俗岂敢说余生。但得大夫尽力而为,我们这些求药的,身死亦成仁。” 李敬思听得云里雾里,看苏姈如站起之时,他已想站起,偏苏凔稳坐不动。这厢听得江玉枫几句话说的是妥帖又风雅,再看永乐公主似乎缓过来一些。当下再忍不住,起身执了茶。 也不知是为何,他总觉在这位公主面前不能露怯,有心要跟着学几句体面话,绞尽脑汁也编不出一个字。半天才信誓旦旦道:“我是相信薛姑娘医术的,有你在,我的伤肯定好的快。” 此话一出,四座皆是忍俊不禁,连苏凔都抬头笑瞧了他一眼。跟着起了身,暗道罢了,今日是薛凌的宴。虽未言语,好歹喝了一盏茶。 众人再坐下时,便说要散。逸白忽道:“姑娘稍后,我此处亦有故人所托”。言罢掏出一封信来,上头无封无署,不知是谁的。 薛凌意味深长看了一眼逸白,方伸手接来。随即没作言语,直接拆开。熟绢工笔,斜描字迹像是山水画上的随手题款。她笑笑,仍丢到了桌上。 众人人瞧去,也是寥寥数字而已:世事竟有子欺母。 庭前月(一百四十八) 仍是苏姈如先笑笑道:“要说还是落儿的面子大,天南地北都是故人。上头说的新鲜,也不知是哪门子奇闻怪事,不如细细讲来,我们也听个乐子。” 永乐公主本是且看且怕,一直没能瞧清内容。听了苏姈如所言,似乎不是什么臣子皇家的要命东西,这才定睛细看,亦是奇怪的很。 李敬思见永乐公主左右顾盼,又见四周无动静。索性站起伸手拿了绢布道:“是什么是什么,你们都不看,那我来看。” “世事竟有子...欺..”,他递到苏凔眼前道:“啊凔帮我瞧瞧,这是念欺吧”。苏凔躲闪不过,轻点了下头。 “世事竟有子欺母,这话是什么意思”。李敬思一摊手,索性整个绢布递到苏凔怀里。飞快看了眼永乐公主,方复看薛凌。 薛凌一耸肩膀,无所谓道:“我又不是那解字的先生,拆词的师傅,哪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这屋里苏大人是状元,夫人是大家,江少爷曾为太子伴读。便是公主殿下,那也是天下鸿儒教养出来的。李大哥不问他们,倒来问我,可不是为难于我。” 李阿牛好似没听出话里尖酸,忙解释道:“我怎么为难于了,信是给你的,当然是问你啊。” 苏凔将绢布折了一折,放回桌上,道:“敬思兄罢了,圣人有言,非礼无视。既然是薛姑娘私信,借与你我一观,是她坦荡。你我不解,是自身愚笨,何必追问不休,枉作小人。” 他话音未落,永乐公主惊道:“哎呀,这说的是皇帝跟太后。” 众人齐齐看去,她更添自得,好似显摆自己猜中。正要继续说,忽跟想起什么似的连连摆手,换了口吻惊慌道:“说错了说错了,我乱说的乱说的”。重复数声后犹不忘冲着薛凌喊:“你跟他们说,我猜错了。” 薛凌瞟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她乱猜的”。好似在怜悯,语气毫无说服力度。 不过,本也无需她说服不说服。苏姈如与江玉枫皆知逸白是霍云婉的人,他递的信,只有可能是霍云婉给薛凌的。 今早黄靖愢下狱,想必宫里头昭淑太后心急如焚,难免要为自己的好哥哥周旋一二。可惜今日皇帝早非昔日儿子,大抵是闹了一场。没准这信上所书,正是昭淑太后亲口所言。 薛凌自也明了,饭前逸白就说宫里头起了争执,只那时她赶着去迎江玉枫没细问。现儿瞧来,这争执不小,都能让万事谨慎的霍云婉特意写信带出来。虽说上头笔迹与霍云婉平常所书相距甚远,到底是给人留了证据。 她暂时不明的,是何以逸白突而也跟江玉枫一样,将东西甩在了人前。这厢揣测还没定,苏姈如娇声接了话:“哎呀,可是我这张嘴,又说错话来着。” “怪我怪我”。她手在自己嘴上轻拍了两下,续道:“也就是与落儿相识的久了些,公呀私呀,就分不清了,权当自家姑娘看着呢。这乐子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莫不如我来找个乐子,当与诸位赔罪。” 薛凌颔首,笑道:“夫人慧心玲珑,你找的乐子,肯定能让普天同乐。” “落儿今日可是哄我来着,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有道是倚窗听雪,围炉煮酒,皆是极乐。现儿可是少了雪,酒么,壑园总不缺。 淡酒无味,我观诸位皆是少年英才。古有魏武帝青梅论雄,不如今儿也作一论? ” “夫人”,苏凔喊了一声。他对苏夫人颇为尊重,见其看过来,垂了头作礼,虽是提醒,却也不减恭敬道:“君子慎独,白丁不议官家事,臣子遑论帝王心,夫人切莫......失言。” 苏夫人熟知苏凔脾性,不以为忤,笑笑道:“小儿玩笑罢了,远凔也太拘束了些。笑么,不就是今人笑古人”。她目光环视四周一圈,像在征求众人意见,问道:“来人笑今人,诸位说是也不是?” 薛凌道:“夫人说的是,不知夫人想怎么论。既是我做东,我抢个先”。话落看了眼江玉枫,后者并不避忌她的目光,对视一眼,笑的寻常。 “那我可就开论了,就说这天下英雄何其多,三皇五帝嫌不足,秦皇汉武犹有差。不如.....”苏姈如拖了片刻嗓子,才雀跃续道:“落儿就说说,若这千古豪杰生一处,谁作君王谁作臣啊。” 言罢不等人答,又快速朝着众人道:“这可一早儿说了,玩笑话来着。且只当个行酒乐子,再莫提什么白丁官家。” 苏凔尚想再劝,一面看与薛凌希望她早些散了,一面哀求苏姈如道:“夫人既提了君臣,旁人又怎能避开白丁官家。再是玩笑,亦是逾矩。万一隔墙有耳,今日所言传出去,岂非有.....灭顶之灾。” 苏姈如偏脸佯装不喜:“远凔可是嫌落儿这宅子不安生来着,你俩可是患难与共的交情,比我还深些,怎地到比我还生分起来。” 苏凔忙看向薛凌道:“我非那个意思”。话落重重出了声气,不想再参合。 李敬思早已听得满脑袋糨糊,,只顾得趁人不注意往永乐公主身上瞄,全然懒得离旁人唇枪舌战 江玉枫云拂袖端了茶水,笑的清朗,温声附和:“既然夫人提了,我也想听薛姑娘高见。” 薛凌垂眸笑,沉默了会像是在如何答。片刻抬起头来,却是问旁边逸白:“今儿园子里戏唱的哪出啊,我听着好似在哪读过话本子。” 逸白跟着想了想,道:“这唱的可多,却不知小姐听到的是那句。” “就是那个关中,武信君啥的。” 逸白已然明白薛凌想说什么,笑道:“原是怀王招将那一折,小姐读过不足为奇。秦末昏君无道,天下豪杰并起,武信君拥原熊氏后人为怀王,复楚伐秦。” 薛凌拍掌,乐道:“是是是,是这个,我就说我听着耳熟”。她看向江玉枫道:“怀往招将,听过没,没听过,我邀诸位一起听”。言罢又问逸白:“后楚怀王怎么说的来着?” “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 庭前月(一百四十九) 薛凌便看着江玉枫笑:“听见了吧,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又转脸向苏姈如道:“夫人以为如何。” 苏姈如看了眼江玉枫,方道:“我哪能就如何如何了,都说是个玩笑,我们这儿逗乐子,落儿倒拿古人的话来搪塞我,取巧来着。依我看,是不作数的。” 薛凌一仰身子,好似耍无赖,道:“那我可没别的了,先前夫人还说今人笑古人,到我这,就不让笑了,忒不公平。” 苏姈如道:“哎,这就吵上嘴了,可是我说的话多,赖我来着。得,这作不作数,我就不说了,且让旁人评评理,江家公子,你来说。” 薛凌顺从将目光转向江玉枫,瞧他徐徐道:“夫人这可是为难在下”。言罢看着薛凌道:“薛姑娘说的有理”,又偏开目光:“夫人说的也有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若在下参合,岂非做了无礼的那个。不过,在下是觉古人可惜。当日后楚怀王招将,广知天下,群雄并应。饶是如此,后来霸王食言,大业未成。可见这口舌之说,当不得真。” 薛凌嗤了一声:“既是当不得真,何必多提。再说了,纵是霸王食言,终究是先入咸阳的汉王登了基。可见这冥冥之中,天意不违圣人誓。违誓者,不得好死。 苏夫人逗个乐子,江少爷怎还深究这成与不成。莫不是,她为难你,你就倒转头为难于我,非得让我给三皇五帝论资排辈,点出个大小前后来,我也没那能耐啊。 罚酒还是罚茶,我且认了认了,这话不赶紧揭过去,一屋子白丁臣子都要吓出毛病来。” “薛姑娘说笑,不过是听你提得一嘴,我也信口胡诌两句”。江玉枫起身见礼,道:“今夜月良景趣,蒙二位好酒相待,此番露重更深,在下外男不便久留于室,就此告辞吧。以后还要劳烦姑娘与白先生仁心,为我腿疾多加挂怀。” 逸白忙起身还礼:“江少爷客气。” 苏姈如跟着抖袖,作势要走:“那这便散了散了,我呀,也得赶着将公主护送回府,晚了驸马要急的。” 黄靖愢今日下狱,黄承宣有没有功夫为永乐公主着急不好说。不过这些人要走,薛凌求之不得,赶忙应了,欢天喜地起身要送。 苏凔并李敬思齐齐离了座,跟着辞行。丫鬟拉开门,外头又飘了薄雪,合着夜风席卷过来,吹的众人面上一冷。 出了薛凌院门,各家的丫鬟下人都在外院等着,迎了各家公主小姐各走各的道要回。 别院客人还没散,逸白致歉两句,与诸人分道扬镳。江玉枫轮椅不便,他也不多于想见人,随弓匕一道儿走了偏门。薛凌与他随意得很,跟着人走至走廊口,喊了声“好走”,全然没有送客该有的样子。 倒是永乐公主是女眷,又是皇亲贵胄,于情于理,薛凌都得送送。而李敬思与宋沧是来赴宴,二人官位在身,也不比旁人藏头露尾,这便几人走了一路。 驸马府的马车已等候多时,四五六七个丫鬟冻的小脸通红。见着苏姈如二人出来,不亚于见着天上菩萨。 薛凌眼见得几个丫鬟皆向苏姈如行礼,其中一个还甚是恭敬。心中奇怪,转念间又明白过来。 上回黄旭尧之时,江府恐永乐公主办事不利,特意给驸马府塞了俩丫鬟去。怕是苏姈如如法炮制,将永乐公主身边人都换了不少。不然,今晚永乐公主这趟行程不至于如此放肆。 总也算一个好处,有苏姈如瞧着,想来永乐公主不至于疯的太厉害。只自己得惦记着哪日提醒一二,莫要事事都让苏姈如瞧了去。 将二人送上马车,薛凌回头,看苏凔二人还站在原处。笑笑上前几步尚未开口,苏凔先道:“姐姐可曾读得,后楚怀王是个什么结局。” 李敬思捂着氅子催促:“什么结局什么结局,你们说了一晚上,我就没听出个味儿来。这风又大,雪也下起来了,明天还有朝事。啊凔你有话在屋里不说,赶着来这大门口跟天爷过不去。” 又看着薛凌道:“薛姑娘,你快与他说了,咱赶紧都回吧。” 薛凌侧脸,看了眼拴马处,李敬思府上的车夫早已套好了马,苏凔是特意在等着自己。后楚怀王啊,无非就是死了呗。 “我观史书,说其被霸王暗害。” “那姐姐,为何自唱怀王招将?” “我若不唱,就没人伐秦了呀。” “姐姐....” 薛凌打断道:“三皇五帝又如何,而今皆是一抔土。我唱不唱怀王,我不在意。关键要有人唱霸王和汉王,如此,秦才能亡。” 她伸手,接了三五粒雪沫子在掌心,点滴晶莹遇着温热血肉转瞬消融。李敬思拉扯着苏凔要走:“啊凔,先回吧。听戏明天也听得,你堵门口算个什么事啊。” “薛姑娘”,苏凔被李敬思扯的脚下踉跄,费力之间称呼都换了。稳住身子要开口,总算记起二人身份不妥,看了圈四周,不少官宦家马车下人皆在近处等着,这才勉强作罢,另道:“我来日再与姐姐一会。” 李敬思就等这句,拖着苏凔与薛凌行了礼,大步往马车而去。薛凌待二人上了马车,才呵了呵手间凉气往里。 一整晚的荒唐停歇,她才有闲工夫去想了一遭江玉枫今晚为何而来。其信誓旦旦要治腿不必多提,大概这位江少爷,过不了多时便能行走自如了。 最要紧的是拓跋铣的那封信,本不解为何江玉枫会在人前丢了出来,现也一切明了。江府到底防着自己,干脆跑来给逸白提个醒。 逸白有样学样,恰好手头有霍云婉的信,一并甩了出来。两厢对比,一个有外援,一个有内应,打平了,谁也不吃亏。 到头来,战火烧到自己身上,苏姈如逼着问将来谁做皇帝,这话怎么接啊。可不就只能唱怀王招将,再不吉利,不也得唱么。 薛凌进门,听见外头车夫吆喝驱马,应是李敬思的马车启程。她看天,雪花还稀疏的很,天边圆月分为明朗。 她想,多年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夜晚。魏塱的府邸里,也这般坐着黄霍两家。推杯换盏看似叙交情,明枪暗箭实则问权利。热热闹闹吃了酒,欢欢喜喜归了家,而后顺顺利利谋了朝? 伤心最是庭前月,照尽古人,照今人。 公卿骨(一) 院里陆续有人往外出,大抵是酒气上头,薛凌靠边走着步履有些漂浮。丫鬟都识得她,赶着来扶了一把,随着慢吞吞往住处去。 行至花厅时,逢着逸白又送了一波客迎面而来。径直而去多有失礼,薛凌搭着眼皮躬了躬身,虽没问是哪家贵客,到底举止还算周到。 却闻人群里一男子试探道:“薛小姐?” 声音有些耳熟,薛凌抬眼瞧去,登时再无半点醉意。上下看了两眼,又躬了躬身喊:“原来是陶掌柜,果然山水有相逢”。却说一身旧蓝袍子站那的,不是陶弘之是谁?逸白的请帖居然发到了陶记去。 逸白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个来回,笑笑道:“竟不知道陶先生与我家小姐有旧,在下不周了。今儿夜色已晚,不知陶先生是......” 陶弘之笑道:“不急,我与你家小姐故交颇深,量来她要请我吃一盏茶再走“。说着看向薛凌道:“薛小姐说,是也不是?” 话都到了这份上,薛凌岂能说不是。逸白忙向旁人告罪几句,领着往门外去,丫鬟也遣散了,独留陶弘之和薛凌在此处。 月上梢头,男女黄昏后,少不得离去之人要窃窃私语两句。人声未散,陶弘之道:“原来薛小姐说的要在京中置业,是置这等雕栏画栋,无怪乎瞧不上陶记陋室一间。” 他抱拳:“当日是在下失礼了。” 薛凌跟着笑:“陶记虽小,却也风雨不漏,你自住的安生些。这雕梁虽好,难为你要站在此处淋雪,还是少来为妥。” 陶弘之上前两步,换了口吻,柔道:“自那日我再未见你,近来一切安好否。你怎会”,他往逸白离去的方向看了眼,关切道:“你怎会和他在一处。” 薛凌不知陶弘之是否清楚逸白的底细,退了一步再次拉开距离,道:“这话怎是你问我,我和他在一处不是理所当然么,倒是你跟他在一处比较奇怪吧。 有什么屁话赶紧说了,我累的紧,陶掌柜喝惯了余甘那等雅物,想必也瞧不上我这的苦水,赶紧哪来哪回。” 好像愈说愈是不耐,薛凌一甩手要走:“爷不伺候了。” 陶弘之忙拉了她袖口,急道:“你可知他是......”。话说一半撇开脸为难道:“你和他在一处,危险的紧,还是早日离开的好。” 薛凌翻掌要滑剑,袖里空空如也,方记起这两日天寒地冻,在壑园里都将恩怨解了。没奈何只能用力又甩了一次,想把陶弘之甩开。 哪料陶弘之抓的甚紧,由着她拉扯一番,还是将袖口牢牢捏在手里。薛凌还没开口,一道寒光滑到眼前。陶弘之似乎并无武艺在身,全然没做察觉。 薛凌瞬间吓了个半死,她滑剑是想吓唬一二,决然没有要伤人的意思。唯恐这蠢狗的爪子落在这。反手将人手腕抓住,借力跃起,翻身将陶弘之扯出半丈远。 回神再看薛瞑站在二人原来站着的位置,冷声喊陶弘之:“放开她。” 陶弘之惊吓之间早就松了手,还不忘提到嘴边吹了两吹,仿佛已经被砍了一般。薛凌一等人站稳,摸了屎般在自己衣服上拼命蹭了两下,然后手掌拍的响声震天。 乐道:“来的好来的好,走了走了,赶紧捂着去,狗冷都知道钻窝,人蠢非要吹风没办法”。边说便往里走。 薛瞑神色稍缓,垂头站到一边等薛凌先行。陶弘之回神好似又要伸手,刚抬了个胳膊忙老实收回,不怀好意看了眼薛瞑,大声道:“薛小姐是不是狗养多了,对狗的脾性这般熟悉。” 薛凌本已打定主意,这蠢狗说啥都别理他,来龙去脉明儿问问逸白就行。没曾想陶弘之指桑骂槐,寻薛瞑的不是。这人以后还得用着,装没听见实在伤感情。 无奈只能停了脚,转身斥道:“陶掌柜若是再出言不逊,那也莫怪人刀剑无眼。到底我主你客,我女你男,闹到官家去,也是我占理。” 说完对薛瞑轻声道:“你先回吧,我认得他,无妨。” 待薛瞑离去,陶弘之才道:“许你说我狗都不如,倒不许我说你养的下人如狗。多日不见,薛姑娘还和往日一样的霸道。” “有屁快放。” “我刚才想问,你是否知道那位白先生的来历。现儿却也不必了,薛姑娘神通广大,哪用得着我来提醒。” “既然知道不用你来提醒,那你还站着干嘛?难不成觉得需要你来劝我?” 陶弘之盯着薛凌片刻,神态逐渐鄙薄,嗤道:“我不劝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劝你吗?” 薛凌最受不得别人趾高气扬的样子,回讽道:“可能陶掌柜虽无神通,但颇为自知,你,能劝得我?” “非我劝不得你,世上已无人能劝得你。我也曾见你聪慧异于常人,现儿观之,不过一般蠢货。指责规劝都了无益处,我省省口舌功夫,也替你省些怒气挣扎。 不过,今晚你我既相逢于此处,就请薛姑娘再为我解惑,何为无间?” 薛凌目光不如先前坚定,半晌答:“时无间,命无间,则苦无间,又称阿鼻”。话落强笑道:“你运气好的很,换了往日,这话我可答不上来。 巧在近日,我看佛书颇多。什么杀生为救生,造孽为赎孽,里头没少提这无间。无间者,地狱也,不吉利。陶记是生意地方,我看你还是少提这等不吉利的地方。” “薛姑娘,佛说地狱有八,无间最苦。苦的不是刑不断,罚不止,而是念不绝。一念不绝,则念念不绝。 这个念,非你原本之念,而是你的仇敌宿怨之念。那些你憎恨的人,他们的欲望苦痛都要由你去一一体验。 据说,人若沦落到那个地方,就再也寻不回自我。他们被爱恨支配,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爱恨当中的主角。越恨,越是陷的深,始终无法再入轮回。” 薛凌略有触动,抿了抿嘴,故作打趣道:“我也就随口陶掌柜不如狗知道躲风,大可不必咒我死后下地狱吧。” “我并非觉得姑娘以后会往阿鼻,我是说,你此刻,已在无间。” 薛凌耐心尚存,不改顽劣语态:“得了得了,在哪不关紧,无间就无间。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陶掌柜患的不轻,我赶明儿找人抓副药给你治治,算是报了您大恩大德。 什么仇敌宿怨,不恨不恨,本少爷大人有大量,原谅他们。” 许是她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越发让陶弘之不喜,一贯笑脸迎人的掌柜突而齿冷:“你原谅他们?怕不是使了一样的畜生手段,做了同等禽兽行径,就觉得那些人情有可原。 你究竟是原谅他们,还是原谅你自个儿?” 公卿骨(二) 他话没说完,薛凌已在蹙眉,现儿更是冷眼如刀。只她尚未答话,陶弘之拂袖而去,徒留一院风雪。 无端邪火更甚,或然是被人戳中了心口隐秘,忍不住恼羞成怒。看着陶弘之背影,薛凌暗想能追上,这蠢狗走的虽快,架不住她几个跃起。 她终没挪步,只在右手腕上捏了又捏,直到一片鹅毛大雪砸在鼻梁处,陶弘之已过了拐角,再不见人影。 如此方松了手,狠狠甩了一下袖口,阴沉着脸往住处去。薛瞑只当二人交谈不快,倒也没多过猜疑。 壑园十五的宴,和那唱戏的台子一般,在皑皑飞雪里圆满落幕。寻常百姓家的事,还不足以传到皇帝耳朵里,尤其是近来朝事缠身。 不过市井之间,壑园的招牌算是彻底竖了起来,用逸白的话说,以后各家来往且只管随意些便是。 薛凌第二日间起来,犹有满腹郁郁。可惜当局者迷,她不知是自己是在恼恨自己,只一门心思咬牙陶弘之胆敢放肆。 招来逸白问了来历,却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说生意往来,壑园与街上有头有面的掌柜都攀了交情。陶记虽不是顾客盈门那种富贵地方,却在王孙公子间颇有些薄名,也就一并请了。 薛凌不肯罢休,思忱后将当初雪娘子一事和盘托出,道:“此人识得宫里的东西,性子孤高的很,帝王将相一概瞧不上眼。若说是寻常掌柜,我是不信的。 本想着以后我与他不往来就算了,没料冤家路窄,昨晚又遇到。他知道我在此处,不得不防,你还是小心些为妙。” “竟是有这么桩渊源,无怪乎看小姐昨儿面色不喜。宫里的东西?”逸白回忆了一遭,片刻道:“若说宫里的老人么,却有姓陶的,就不知这二者......” 薛凌等的就是这句,忙道:“宫里有姓陶的,是做什么的,侍卫还是太监”。她忍不住笑了一遭道:“太监也生不出儿子来,那就是侍卫了?” 逸白跟着笑,道:“小姐说差了,里头也不止是侍卫阉人两类,男子还有太医随读武师傅种种,若问我熟悉的那位,当今太医院首陶淮姓陶。” “太医院”薛凌顿了稍许,又将麒麟露之说与逸白参详了一遭。二人商议几句,皆猜这陶弘之与宫里姓陶的脱不了干系。 姓陶不是重点,重点是姓陶那位太医,日夜盯着皇帝身子。梁成帝在位时,并未以陶淮为首。当时如何,逸白随霍云婉尚未入主中宫,所以说不分明。 不过捕风捉影传的人尽皆知,梁成帝死于闺房乐趣玩大了点,助兴之药过猛。换言之,毒死的。 薛凌尚想的委婉,只说有没有可能吃错了药。逸白垂头直指要害:“如何是吃错了药呢,帝王驾崩,总得有个缘由。万般皆可查,却独独不好查这床第之事。” 薛凌恍然大悟,下意识正了正身子,她一直就没想到这出,现逸白一提,才明白过来。梁成帝究竟死于啥,根本就是个无头公案。 之所以说死在床上,无非是因为别人不好多问。便是史官想记得清楚些,总不能逮着皇帝遗妇问几时脱了衫子。 平白无故的人,突而在无外伤的情况下一命呜呼,除了用毒不作他想。要给皇帝下毒,也只能是串通一堆身边蛇鼠方能完成。 薛凌道:“你去跟霍家姑娘说一声,让他帮我查查陶淮是个什么蠢狗,往来亲眷都在何处。” 逸白躬身领命,笑道:“不牢小姐特意交代,既听了缘由,在下必会办的妥帖些。” 念及陶弘之此人并未妨碍过自己,薛凌恐逸白行动出格,特意补了一句:“我虽与他有过交集,但想来纯属偶然,并不是他刻意接近于我。要是此人无关紧要,以后尽量少些来往就行了,不要节外生枝。” 逸白点头应了,貌若无意提了两句黄家事,不可避免将二人对话引到昨晚饭间的两封信上。只说是霍家姑娘喜极忘怀,自个也失了分寸,不该在人前宣扬。 薛凌了然,笑道:“无妨,我知你的意思,只盼你莫多心便是。当年我爹身陷囹圄,江府非但不施援手,反而落井下石。 你也瞧见了,他腿根本没瘸,却借题发挥,踩着我薛家求存。而今想我跟他一路,简直痴人说梦。 至于写信的人,你家姑娘也是认识的。北地拓跋,霍家一案他帮了不少忙,而今与我算是有个交情。 等黄家事完,着他拖死沈元州,京中即可自在换天。御林卫李敬思李大人必定与我一道,兵马在手,你我尚有一枚虎符在身。” 她顿口,脑子里杀意大盛。昨晚,昨晚就想杀了江玉枫。 或者说对江府的杀意早就在累积,她本有过数次都觉得江闳匹夫当死,可盛怒之下涌出来的念头,忍忍便也过了。 直到现在,发现杀了江玉枫这个想法从昨晚开始即挥之不去,几乎再无迟疑。且不是因为厌烦,是因为利益考量。 江闳混了个爵位在身,必定是要往下传的。但凡大梁不覆灭,他江府只要想,总能捞碗皇帝赏的饭吃。 这也是为啥即使江闳退了,薛璃在朝堂上一副病病殃殃脸都不敢露,还有一众老不死肯帮着江闳说话。人既站着茅厕,谁知道哪天能拉出什么屎,何况江闳也没退多久。 往日便罢,江玉枫安安心心当瘸子,江府的东西该传到薛璃的身上。纵然她瞧薛璃指哪哪不好,那也只能她说不好。 而今江玉枫的意思,分明是要逼着壑园将他一条腿恢复如常。有了这个亲儿子,江府也就不必薛璃这个假儿子再多事,亏得他敢作此想。 想也就罢了,悄咪咪寻个由头说吃了灵丹妙药瞒着自己也行。居然狗胆包天,在大事未成之前公然挑破狼子野心,张扬举动不像江府平日所为。 不知江玉枫,是仗了什么势。 她脑中过了千帆,逸白却只瞧见薛凌微微一笑,葱白指尖在桌上宣纸上重重横了一道,如好看的剑锋,续着先前的话道:“什么怀王咸阳,什么先入后入。 谁挡,我就屠了谁。” 公卿骨(三) 少女嗓音如水,粗听蔼蔼,细品汹汹。 逸白轻颔首算是应和,另说起明日立冬,园中该吃顿团饭,是否要着人去苏府将含焉姑娘接回来。到底是自家人,逢年过年流落在外,容易生分。 此话深得薛凌意,道是明儿去急急匆匆,不如今儿就去,歇两晚也好。 逸白应了要走,薛凌无端记起自己初入齐府那夜,房冷床凉。特意交代道:“她的房间久久没人气,你早点塞几个火盆去。” 逸白笑着夸了两句二人情分,而后退出房里。薛凌手指在纸上来回蹭了两下,算着时间,雪娘子已孕七月,快了快了。 下午江府着人来请,倒不是江玉枫性急,而是胡人那头要见。 然薛凌尚不明就里,本是想过几日再去江府,赖在屋里一门心思等着含焉回。突闻得底下人传江府请园里遣个大夫去瞧瞧少爷腿疾,近两日风雪大作,旧伤犯了难熬的紧。 那股子杀意又上心头,恩怨本在袖里,摸索了两下手腕,薛瞑看见薛凌不紧不慢将剑从袖里解出来,而后寻了柄软剑系在腰间。 此物求攻不求守,多是搏命之举,眼瞧着薛凌要准备出门,吓的他忙飞身到跟前,轻声道:“可是有何要事么。” 薛凌不以为然,信口道:“无事啊,见见故人。” 薛瞑不敢掉以轻心,忙往逸白处知会了一声,又寻了几个身手不错的人一并在大门外候着。 薛凌拾掇完毕,只看见马车旁乌泱泱站了七八人,奇道:“这是做什么,去吃白食啊。” 薛瞑上前轻声道:“图个万全,都是你早日交代我寻的人。我早日提起过的,你..一直说不急着见。” 薛凌这才跟想起什么似的,挨个瞧了一圈。她从住入壑园就在惦记着要学江府等人买些暗卫养着,也防哪日双拳难敌四手。然各种事一折腾,对什么都兴致缺缺,都记不起是啥时候让薛瞑寻的人了。 不过,总也不过一月余,七八条汉子就站到了眼前,观其面色,好像个个恨不能对自己死而后已。她没夸薛瞑办事利落,反倒想问一句:人心这么好买吗?人命这么不值钱吗? 那为什么薛弋寒要教人心不易,连鲁文安都说人命要紧。 要紧什么啊。 薛凌笑:“我是不急着见啊,有你顾着,我乐得自在些。既然知道我不急,把人叫来杵在这做什么。” 薛瞑低声说了自己疑惑,薛凌这才明白过来,笑笑道:“如此,无妨。是我嫌冷,薄铁贴着皮肉不舒服,特换了个不用挨着肉的。你跟着我就行,让他们回去吧。” 薛瞑松了口气,转身要将人散开。薛凌又扯住他道:“选个最好的跟着罢,以后也日日同你一处。” 她垂头松手,面上难得飘过一丝清苦。像是在与薛瞑讲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越来越艰难,多个人总是好的。” 薛瞑顾不着寻思话里意思,只一颗心跟着瞬间揪起。薛凌撩了衣袖上马车,往江府的路上,看见壑园施药的摊子还没撤。 只那副联子已然飘不起来,或许是昨夜无人收。霜冻雪冷,一夜之后,绢布硬的像块顽石,死死垂在旗杆上,再也无人能见写了些什么。 倒是旁边木板上书的“壑园”二字墨迹依然,仿佛是今儿又重新涂过,唯恐人认不出来,这施药的是壑园主家。 薛凌在车窗上匆匆一撇,尚能听见领到药的人感恩戴德,随后隐没于街上嘈杂人声。 弓匕亲自候在江府门口处等,壑园马车尚在老远处,便小跑几步到车前撑了伞,还不忘与车夫道了声辛苦。 待薛凌下车,急急将伞覆过她头顶,道:“小姐风雪里过来,医者仁心。” 薛凌瞧了眼四周,并无旁人,便没多做迎合。边往里走边道:“是皮开肉绽还是肠穿肚烂,一口气吊不上来等死么,催的这般急。这么急怎不叫江府马车直接在壑园等我,还非得我自个找人送来。” 这会并未落雪,便是落了,也不见得她就需要撑伞。 “小姐见谅,非”,弓匕卡顿了一下,转瞬飞快追着薛凌步伐,轻声道:“咱们相识不久,江府着人去接,未免过于亲密。 您自个急急过来,他日提起,旁人也只当是壑园攀附京中交情,免生乱子罢了。” 薛凌顿步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家少爷真是愈来愈周到,你刚才在瞧什么。” 弓匕未有隐瞒,笑道:“往日见薛小姐独行惯了,跟着一个下人已是少见,今儿来了两位,小人少见多怪,还请小姐原谅则个。” 薛凌跟着回头,看薛瞑与另一男子并行。以前薛瞑是跟自个儿一起在马车上的,今日多了个人,他推说车里狭小,恐有冒犯,随行便是。 街上车马行的慢,薛凌心事满腹,由得人愿意跟着就跟着,都没问问这新人姓甚名谁。这会弓匕问起,随口扯了个谎道:“晚间回去我有些私事处理,找人搭把手。” “姑娘操劳”,弓匕恭维道。走得几步才续问:“若有棘手之处,少爷愿与姑娘分忧。” “不了,犯不着”。薛凌随意摆了摆手,弓匕又是一愣。 薛姑娘今日,举的是右手。 不过他在后头跟着,薛凌并没瞧见其脸上表情。她熟悉江玉枫居处,用不着弓匕领路,大踏步走的飞快。正要拐角之时,弓匕突而道:“小姐慢行。” 薛凌停下脚步奇怪看他,弓匕躬身道:“请小姐往左。” 薛凌看了看左右岔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江玉枫院子是往右,目光又回到弓匕脸上,问道:“我们去哪。” 弓匕凑近轻声道:“非是少爷要见小姐,是另有其人。” “不早说”。薛凌手从腰带上移下来,后退两步,让弓匕在前,道:“你带路吧。” 弓匕点头走在前,七绕八绕进了处别院。推开门,几树梅花开的半死不活,大片残雪堆在院里,仅有条一尺来宽的小径通到屋檐处。 薛凌一口冷气吸到肺里,转身怒斥弓匕:“江玉枫找死。” 公卿骨(四) 饶是熟知她性格乖张,弓匕仍是从未见过薛凌这等厌恶之色。不过追杀霍云昇时,这位薛小姐对胡人的态度大家有目共睹,所以此刻情形,也在意料之中。 到底少爷料事入神,他赔罪道:“小姐稍安,权益之下,无奈之举而已”。言罢轻手摘了门框旁一只尺余长的葫芦,上头一副苍狼白鹿雕的栩栩如生。 “你说与她么,她必然要迁怒于你。不说与她么,来了见着人又迁怒于我,莫不如挂个物件,瞧得瞧不得,那是她自个儿的事。”这是江玉枫原话。 薛凌岂有瞧不得,葫芦通福鹿,胡地不产,更没有巧手妙笔能将图样刻在上头。以前就知道,这种在中原不值钱的小玩意,胡狗甚喜。 汉人倒也挂得,却从未闻谁家把狼描上头。念及昨日江府的人刚从胡地回来,现在见个面又如此神神秘秘。院里的人,绝不止江玉枫一个。 这厮竟敢把胡人引到国公府来。 弓匕垂头,目光刚好看到薛凌两手交叠,合扣于腰间。晃眼瞧,更像是妇人温婉举止。 薛凌出了两口重气,看看里头,又回头看了看,冷道:“权益到国公府来了,好大的无奈”。说罢恨恨踏了脚。 弓匕一扶脑袋跟着进到里头,过了正院拱门,江玉枫一袭墨色裘皮裹着,斜斜倚在檐下,慢悠悠转着手上两枝疏梅。 壑园马车一到门口,早有人知会于他,此刻刻意等在此处。听得薛脚步声又急又重,仍是神色不改对着枝上数点殷红瞧的专注。薛凌走到跟前,才得他起身见礼。 薛凌冷道:“有胡人在此处。” 江玉枫笑笑,看罢屋里,示意薛凌先进去,道:“来者是客,不问归处。外头风大,进去说吧。” 这话就是默认了,薛凌上前一步压低嗓子道:“你寻死不要拖着我,霍家案后,京中严查番人,你敢将这蠢狗藏在江府,稍有差池....” 江玉枫语调如常打断道:“姑娘进去说话。“ 薛凌住口,握拳之间,骨节脆响清晰可闻。江玉枫转身往里,她只得跟上。越过几间厢房后,出了侧门,忽而别有洞天。 薛凌第一次过来,未记得地形,全然不知自己到了哪。只迎面而来的风渐吹渐暖,显是离藏人的地方越来越近了。 她压着心头不耐,沉默着跟江玉枫走,忽而停了脚步。江玉枫回转身来,奇怪道:“怎么了。” 薛凌抬头冷笑:“我闻着味了”。说罢自己往前走。一边换了个态度,拉家常般道:“说来怪的很,以前我在平城,和胡人吃的东西相差不大,城中军民也是如此。” 江玉枫快走几步跟上,又听薛凌道:“可那些蠢狗身上的味儿,一闻就能闻出来,就像鱼天生带腥一样。我劝你还是不要留人太久,不然也用不着查,牵几条狗来闻闻,就足够皇帝给江府定罪了。” “只怕狗鼻子还不如薛少爷的鼻子灵光。你也说京中严查胡人,此番去信,拓跋铣疑心大作,非得见面一叙。指定要将地点设在江府,好证实你我二者关系。 再往书信,时日耗费不提,最恐未必能起作用。今日虽是冒险之举,江府不比往日霍家为众矢之的,小心一些也就罢了。 我遣人去壑园请你时,他们方进到此处。待你见过之后,便再不会来,前后总不过三五时辰。” “疑心大作”,薛凌不置可否,再没言语。拓跋铣究竟为何非要往江府走一遭,江玉枫必然心里有数。自己不必提醒,更用不着提醒。 此人权衡之术,完全不像是她在书上所见识到的胡人描述。江府如何传的话无从得知,但只要他帮着江府一日,自己就动不得江玉枫。 而自己在一日,江玉枫肯定不会舍弃与鲜卑来往。三方巧妙制衡,像极了另一个朝堂。即使将来大家要翻脸,至少会有一方死亡作为信号,不可能悄无声息。 所以即便江府与薛凌同心,拓跋铣也要找个由头给双方挑点嫌隙才行。何况江府与薛家旧事,当年的拓跋王又不是没听说过。 薛凌只默默在心里道,无怪乎江玉枫要在众人之前拿出来,又堂而皇之喊壑园保他的腿。却原来,是仗了这个势。 如今的江府,确也是多有得意。瑞王是依仗,苏府在送钱。捏着李阿牛的过往,必然是觉得李阿牛也会站在他那一边。 还有自己,情愿不情愿,所作所为都是有利于江府。如今再添拓跋铣为外贼,朝中江府派系为喉舌,足够治江玉枫的腿了。 那股子令人作呕的畜生味越来越浓,她张嘴,吐出一口浊气,暗笑拓跋铣也不容易。 当初要哄魏塱,哄完了魏塱哄霍准,如今霍准死了吧,又得哄着江府来。却不知还要哄几时,中原才能如他的意,出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狗皇帝,养一群文不忠武无能的佞大臣。 她在行走间搓了搓手腕,暗想快了。等雪娘子肚子里胎儿一落地,三年前开始的那个错误就可以彻底被销毁。等她掌控了朝堂,一切都不是问题。 还能忍忍,为了这个目标,还能再忍忍。 屋子里的人是熟面孔,或者说交情还匪浅,正是当初跟在霍云昇身后的那三位。薛凌对其中一位印象尤其深刻,是抢在她之前捅了霍云昇一刀的那个。 见她进来,三人立马站起,为首的大方笑道:“薛姑娘别来无恙”。字正腔圆,完全听不出胡音。 薛凌看过三人未答,目光停留着炭盆上一只滋滋冒油的肥羊片刻,回头对着江玉枫道:“张扬过头了吧,该取些花露来掩掩味道。”说着在鼻子前轻扇了两下,不知是在嫌弃胡人体味,还是羊肉膻臭。 总也二者不差,江玉枫上前掩了门,挥了挥手示意坐,道:“一路奔波辛苦,在下待客,不好轻慢”。又转向几个鲜卑人道:“姑娘家娇气,几位莫怪。” 三人哈哈大笑,瞧不出是真不当回事,还是假不当回事。薛凌刚刚落座,听见江玉枫催促几人:“此处多有不便,诸位人也见了,不如长话短说,稍后在下送几位离去。” 薛凌指尖在暗扣上搭了两下,张嘴道:“羯人那位小王爷如何了?” 公卿骨(五) 弓匕去了门外护卫,江玉枫正着手为几人请茶。此物布置虽还是汉人平日里起居模样,但有两三处皆胡风。 如火盆四周隔了两三软垫,可供席地而坐。而茶盏也不是薛凌常见的精致细瓷,而是换了粗陶海碗。 三个胡人估计没料到薛凌问这个,相视打了个眼色,笑道:“小王爷在王都一切安好,万事自有我家王上照料,承蒙姑娘挂心,在下必将问候带到。” 另一人试探道:“上回事急,还未曾问过姑娘如何与羯小王爷相识,他日提起,咱也好周到些。”说着话,几人大咧咧坐到了桌前。 薛凌看江玉枫还在一旁拿着扇子等水沸,对几人笑道:“汉人有句古话,赶的早不如赶的巧。 上回我去鲜卑打鬃节,恰好看到他在场。本来你们五部一家,不容我参合。孰料得那小王爷大抵见我貌美如花,非要私相授受。 我一介弱女子,流落番邦,岂敢拒绝,只能先迎合了事,这才逃出生天。你说你家王上对他照料有加,这话的意思,就是不会照料我了”?话落眼神瞟到了一侧江玉枫身上。 那人跟着又是一愣,素闻汉人女子极重名节,再来,薛凌怎么也跟弱女子扯不上关系吧。 画虎画皮,汉话学的再好,终究不是长住中原,几人皆是听不出薛凌话里所指,只赶紧赔笑道:“岂敢岂敢,若真有此事,我家王上定然以姑娘为先。” 他砸了下舌,拓跋铣特意交代找个机会问问薛凌,当日石亓和石恒从鲜卑脱逃,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这会薛凌如此说,都不知从何问起。 江玉枫在一旁没忍住笑,既笑薛凌自夸,也笑胡人愚钝。愚钝有愚钝的好啊,不然古人怎么会说大智若愚。 薛凌问的,分明是拓跋铣以后是不是要照料着江府而非她。 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吧。 京中羊奶少有人饮,好在不难寻。府上门客王儒喜胡人习气,早早教过如何煮这玩意。江玉枫拎了壶,先给三人各斟一碗,又要给薛凌倒些。 薛凌手一推,碗滑出老远。道:“别倒了,喝不惯。此地不安生,有事说事,没事赶紧散。” 江玉枫收壶不及,倾洒了两点在桌上。回头搁下茶壶,用帕子攒干净,这才道:“薛姑娘说的是,三位有话不妨名言,若有不便自处,在下先行避讳。” 说着告了个退要往门外去,一胡人忙出言留他道:“江家少爷慢走,我几人并无冒犯的意思。” 又看向薛凌道:“劳累姑娘跑这一趟,霍准珠玉在前,来者仅有印信为凭,王上实难轻信。今日见着姑娘,你我才好共谋大事。汉人的话,小心驶得万年船嘛,你说是也不是。” 薛凌盯着他笑道:“前车之鉴。” “姑娘的意思是?”那胡人不解。 薛凌重复道:“前车之鉴,我说,该用前车之鉴,不是珠玉在前。”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全无窘迫,哈哈大笑道:“中原文化,博大精深。中原人”,他看罢薛凌,又看着江玉枫道:“腹藏乾坤啊。” 几人客套几句,便嚷着要走。薛凌看着几人,终还是笑过了事。说是胡人要见她,倒不如说,江玉枫让她来见见胡人才对。 现见也见了,别无旁事,至少确定了石亓还被困在鲜卑王都。拓跋铣一日不放这蠢狗回羯,就说明鲜卑还没能完全掌控羯。 胡人尚有内乱,就不担心拓跋铣全心全意对付梁。 江玉枫巴不得几人早走,门外已安排妥当多时。众人抱了个拳,弓匕将人领走,屋里便只剩下他与薛凌二人。 薛凌手肘支在桌上,尚在想如何才能重新将拓跋铣的命门捏住,江玉枫道:“你我也先回吧,此地须得唤人来清理过。” 那只烤好的羊还在滋滋冒油,谁也没尝上一口。刚才胡人在此觉得哪哪不对味,人走了,反倒有些食指大动。 薛凌上前,就着备好的小刀割了一块放嘴里道:“丢了怪可惜,你不来两口?” 江玉枫道:“喜食的话,我着人在别处再备一些。” “早知呆不了多久,哪有功夫吃喝,你搞这么多事,浪费东西。” “礼贤下士,总不好怠慢。” 薛凌抬眼,冷冷看了片刻道:“礼贤下士,你还要不要脸?” 江玉枫与她对视,笑道:“可是气郁拓跋铣挑拨你我二人?手段而已,若当真你我离心,岂不正中他下怀? 用与不用,那是旁人事。备与不备,是在下事。但求身正,影斜不斜,只管问心无愧。” 薛凌塞肉的刀尖还在嘴边,无愧吗? 江玉枫又道:“常闻道,攘外必先安内,这话怕不是反过来也能说。要想安内,唯有攘外。民生外怨,便无暇生内恨。同仇当前,就顾不上异己了。” 薛凌点头:“你说的对。” 所以当年人人忙着恨胡狗入侵,谁还记得皇帝有篡位之嫌呢。 “所以今日不见,以后还是要见的。走吧,久留不妥。”江玉枫催促道。 是这么个理,薛凌丢下刀子,在一旁锦帕上净了净手,跟着江玉枫一道出了门,沿着来时的路往回。 愈走愈是清冷,雪花时不时飘下来。江玉枫提起昨晚怀王之说,薛凌赶紧道是信口胡诌,她必然是一力保瑞王的。 顺便还气愤问了声:“苏姈如是不是脑子被狗吃了,亏得我反应快,不然根本没法跟霍云婉交代。” 江玉枫道:“收到些消息,说宫里不太平,霍家姑娘对你也是忌惮的很。瑞王那边又催促,谁让你恣意惯了,总是让人放不下心来。” “如此倒是我的不是?” “岂敢有姑娘的不是,到底苏夫人是瑞王家臣,并非江府家臣。她要如何,哪里就是我要拦的住。 世间君臣,真是难为。” 薛凌头点的飞快:“难为难为。” “或许.....” “或许?”薛凌疑惑等着江玉枫下文。这厮鬼话,她是半个字都不信。至于昨晚的怀王之说,在壑园已经哄完了逸白,来这肯定要哄哄姓江的。 就等江玉枫提起,她只管表了忠心,其余随口应和,全然不过脑子。突而冒出个或许来,鬼知道江玉枫在或许啥。 江玉枫顿步,回看薛凌道:“我真羡慕你。” 薛凌呵呵一笑,手搭到腰间:“羡慕我啥啊。” “貌美如花,一介弱女。” 公卿骨(六) 薛凌随口回道:“知了,江少爷羡慕我颠倒黑白,鬼话连篇。倒也大可不必,无非是我脸皮厚,做的明显,你们好面子,藏着掖着。一样的能耐,谁羡慕谁啊。” 江玉枫续往前走,像是再看天边飞雪,缓缓道:“或许,你是对的。长不及幼,强不及弱。” “我...”,薛凌附和没出口,紧走两步与江玉枫并齐,怒道:“你说的什么屁话。” 她惊出一身冷汗,原不知江玉枫有何意图,联想刚才君臣难为,又是长不及幼,强不及弱。江玉枫的意思,是在说,瑞王确实不如一个奶娃稳妥? 若江府真心要跟着扶个奶娃当傀儡皇帝,那当然是求之不得,好歹大家站到了一路。但江玉枫此时说这个,有几成可信? 怕不是,存心试探自己。 薛凌道:“你可想清楚了,父死子继,天经地义。若是让魏塱的儿子继位,那就是认了魏塱为正统。 唯有瑞王登基,枉者方能昭雪,真相才能大白。 你是何时起的这念头,莫不是以为我跟霍云婉走的近,就想蛊惑我。我告诉你,我绝不允你如此。 薛宋两家冤屈孽债,平城将士数万孤魂。你在京中春秋大梦,可知我这一趟往宁城,亲眼看见城外白骨成野。 墙头箭矢一支未发,城门滚石一粒未动。那些无辜的人,一直在等一个公道。” 薛凌猛推了江玉枫一掌:“你怎么敢有这个念头。” 江玉枫整了整衣襟,笑笑往前走,道:“我最羡慕你的,便是这举止随心,怒骂由人。我不过是,抱怨罢了,你休要放在心上。 君子负重而前行,便是无奈,仍要男儿试手,求一个朗朗乾坤。薛少爷时刻不忘大义在胸,在下佩服。” 薛凌停在后头好一会,才缓步跟上,以至于江玉枫后头说的啥,她根本没听见。真也好假也好,她已然彻底不信江府,只能一口咬死要保瑞王。 理由是同样的充分,自己一心所求,不就是薛宋两家那摊破事儿么。 她当然不可能指着雪娘子肚子里的娃去说魏塱弑父篡位,可娃能做什么呢。暂安天下,等时机成熟,变变朝代岂不更好。 指望谁,那也不如指望自个儿。 二人出了别院门,前往江玉枫书房喝了盏茶。江闳派人来请,留薛凌用膳。 薛凌欣然前往,薛璃亦在其列。惦记着江玉枫的腿要好了,她多看了自家弟弟两眼,愈发觉得江玉枫该死了。 江玉枫死了,江府就是薛璃的。等到雪娘子肚子里胎儿落地,做得几个月皇帝,这江山大可改姓薛。 然薛璃态度极为疏离,好似对薛凌有厌恶之感。旁人在侧,薛凌不好多言,只对着江闳道:“观贵府二少爷面色不佳,怕是有病,改日也往壑园走一遭,我好对症下药。” 江闳不能推辞,转身让薛璃去看看,却又老奸巨猾,刻意道是与江玉枫一起。 薛凌不想作无谓争执,笑笑过了。这顿饭吃罢,外头已是鹅毛飞雪。弓匕将薛凌送上马车,书房里江闳面色凝重问:“如何。” 江玉枫颔首道:“矛盾。” “何解?” “她若在意薛家事,必然要因为我的腿动怒,毕竟玉璃也是薛家人。 她若不在意薛家人,就不该为薛将军之死耿耿于怀。” “你说的对啊,会不会,是暗示的不够明显,她长在边关,不知京中爵位荣辱。” “爹小瞧了薛凌,她必然知道。今日态度矛盾,应是儿子借胡人在场,试探了她个措手不及而已。若她明白过来,只怕会说事事以江府为准,倒叫我完全辨别不得。 最怕的,还是她今日在撒谎。爹曾经说过,薛凌爱恨浓烈,她既然知道薛将军临死前出卖她,定有怨气难消。 一念之差,万劫不复。” “怨气难消,若非为着这个怨气难消,老夫倒宁愿与她共扶幼主,再分天下!偏就是这个怨气难消...” 偏就是这个怨气难消,书房声音渐没,江府算是彻底与薛凌离心。以他二人的想法,若真让薛凌掌了天下,江家虽不至于满门横死,但绝不可能再有好日子。 辛苦一场,怎可到头来为人作嫁? 薛凌在马车上摇摇晃晃,直到壑园门口才猛拍了一下大腿。江玉枫这狗,硬逼着自己吃了个哑巴亏。 蠢了蠢了,当时只顾着赶紧表忠心,忘了多想想。覆水难收,莫不是等下回江玉枫来治腿的时候和他打上一场,佯装才瞧出来?亦或干脆认个软,道是自己只想要平城,随便江府瞎搞? 这些念头都不牢实,量来江玉枫也不会信。她叹气,人心有疑,做啥都是徒劳。估计江府那头也是如此,还是就此作罢,兵来将挡吧。 索性,江玉枫迟早要死。 薛瞑瞧薛凌下了马车就一脸的懊恼,忙上前撑伞道是可有什么东西忘了。薛凌长出一口气,抢了伞道:“我自个儿来吧。”今夜雪大如席,淋着回住处得冻成冰块。 说完自顾先走,也不管后头下人车夫。新跟着的那个暗卫名唤七心,尚未更改。上前对着薛瞑道:“小姐,不似寻常小姐。” 薛瞑站了这片刻,头顶已是一层雪白。依着往日自己当下人的规矩,想喊新来的讲规矩些。 看了看薛凌进门的背影,出口只是说:“她独一无二。” 逸白急急慌慌过来,薛凌只道无妨,又道:“谎话就是明面说来听听,信与不信,做不得主,以后少操点心。日子还长,宫里那位一日不死,咱们就是一条道上的人,管它呢。” 这话也不知说与谁听,逸白忙称了是,道:“黄大人已出狱了,晚间的事儿。” 薛凌惊道:“这么快?” “特来与小姐说一声,刑部审的急。几个人证皆说不曾见过黄大人。嫌犯卢荣苇已认罪,是他欺上瞒下,中饱私囊。收人钱财,还害人性命,这才让老黄大人也遭了难。 另有三四位吏部要员牵扯其间,具体如何,尚未有消息传出。这案子,明儿应该就判下来了。 小姐说快,倒也不尽然。从老黄大人之死到如今,也是一月间过去了呢。” 薛凌想了一阵,道:“黄靖愢虽无卖官之嫌,却有失察之罪,不知他这吏部侍郎官的帽子,还能不能保住。” “小姐聪慧,必然是,保不住的。” 公卿骨(七) 黄靖愢今日归家,明日就该有人参他渎职。薛凌撑着脑袋,无端在此时想起江府。只道明儿替皇帝帮腔的,该有江闳一派。 卢荣苇定罪之后,就该是黄靖愢摘帽了。不过皇帝家事,怕是有得掰扯一阵,何况黄靖愢党羽也还有些。 又得等上好久,薛凌笑着感叹了句:“不知帽子底下的脑袋,还能不能保住。” 这问题就不怎么聪慧了,逸白没答。皇帝再怎么咄咄逼人,也不可能在刚刨了人家祖坟的节骨眼儿上,又把人全家给砍了。 到底,是外戚。外字后头,还跟着个戚呢。 这一夜风雪大作,天光见白时,空中还在纷纷扬扬的飘。含焉过来的倒早,昨儿既去递了信,苏姈如安排的分外妥帖。 薛凌自好些日子前就畏冷,格外畏雪,总是日上三竿才扭捏爬起。园中向来无人敢催她,今日喊了两声没见动静,仍是不敢规劝。 含焉坐着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得人,鼓起勇气进到薛凌卧房,只看见床上锦被囫囵成一团,像是裹着颗圆不溜丢的球。 既不见脚,也不见头。好似她再晚来一会,薛凌能将自己捂死在里头。 喊了两声,薛凌听是喊的“薛姑娘”,恍惚间反应过来不是园中丫鬟,这才勉强露了个脸。 睡眼半眯着见是含焉,有气无力问:“外头冷,你怎么来的这样早。”话落又将自个儿整整捂进被子里。 含焉忍不住笑,轻手在被子上拍了两下,道:“哪里早了,辰时都快过尽了。也不冷啊,这屋里暖和的很,快起来吧。 白先生说午时初街上施药的人就回了,大家热热闹闹吃顿团饭。姑娘再不起来,可要赶不上席面了。” 团饭,薛凌在里头冷冷嗤了一声,随后一把将被子从身上掀落。带起的风让含焉忍不住拿手挡了一挡。拿下手再看,薛凌已坐在床上,身上只有一件单衣,无怪乎她喊冷。 含焉忙道:“我帮姑娘将衣服拿过来”。说完转身去了外屋取。她在此处也住了些日子,知道丫鬟会将衣服早早备好搁着。 屋子里是不怎么冷,自搬过来,炭盆昼夜都燃着,暖和犹胜春日。薛凌撑着床沿又坐了片刻,看见含焉抱着一叠衣物过来。 方才不曾注意,现仔细打量,竟跟换了个人似的。去苏府也才勉强不过一月,但看周身装扮,忽而富贵许多。 从头到脚不是金银便是珠玉,除却锦绣还添绫罗,连搁在衣服上的那只手,指甲上都贴了金箔剪出的花样。这么一对比,江府给的东西都成了破铜烂铁。 饶是薛凌见惯奢靡,亦是没忍住多那只手几眼。 含焉注意到她在看,大大方方和衣服一起伸到薛凌眼皮子底下,笑道:“给姑娘”,又问:“可好看?是我和夫人比着园里腊梅样子剪来贴上的。 夫人说苏府的素心梅好些年没开了,今年一开,带着府上角落里都是香气,还让我邀你一起去呢。” 薛凌抬眼看她笑的很是活泼,伸手接了衣服道:“是吗?” 素心梅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年年开的满地残花。不过素心梅确为黄色,金箔来剪很合时宜。 含焉知道薛凌不喜他人接触私密之事,看她接了衣服,便退出屋外等候。 待薛凌收拾妥当出门,天边日头还红,雪霁初晴,美得很。含焉听得脚步声,转过身来,却看到出来的薛凌头上簪的正是那簇石榴花,不免让她心生亲近。 许久没回了,纵是壑园算不得家,可此处舒心,苏夫人又极是体贴。日子太平安逸,想不富贵也难。 薛凌并非毫无嫌隙,跟着含焉往前厅的路上却夸了几句那金箔确实好看。到底含焉手巧,得空也给自己剪些。 可能是含焉人蠢,已然没能听出薛凌话里有半点不对。开怀答了,说是晚间回去剪好,明儿便遣人递来。 难得薛凌开口称谢,她更添欢喜,走在前头张开手,一字一笑,有种劫后余生感:“雪下的这般好。” 薛凌跟在后头,怜悯又艳羡,鄙夷又嫉妒。 遣人,生于边塞,流于胡地,妓,都会说遣人了,说的这般自然。 她想再跟着附和说一声好,可这雪,这雪,跟平城的雪......她记起,含焉说,那年胡人过马,平城没下雪。 这声附和就再也没发出来,然薛凌一向少言,含焉丝毫不觉有异。 壑园午间的席面开的确实早,园子里炭盆燃着尚嫌冷,大街上站着哪有不冷的。该施的药早就施完了,今日要领的已是寥寥无几。 主家一声吩咐说是巳时末收摊,时初底下人就已整理好用具,就等园里人去接。 待薛凌与含焉二人去坐了一阵,那姓李的大夫和逸白一起说笑过来。少卿之后,桌上便是热气升腾。 按规矩,下人不在席位。含焉当时不能以寻常下人视之,倒是薛瞑身份些许尴尬。 薛凌问了两声,人才跳出来坐到席间。他既坐了,另一人不好在暗处站着,一并入了席,此时薛凌才知人叫七心。 幸而席间不是说话之地,推背换盏间逸白和那李大夫也只说得些许治病救人事。薛凌佯装兴致勉强听了些,一着饭下来还算得愉快。 饭后逸白说晚间尚有祭神拜庙,薛凌自觉此事与自个干系不大,推说两句便跟含焉早早散去,一同回了自己住处。 丫鬟在院里备了帷幔炭盆热茶等物,两个十七八的姑娘家往亭子里一坐,外头白雪红梅,端的是一派闺中风雅。 薛凌问了些账目之事,含焉答的头头是道。是对是错,须臾间辨别不出来。再听含焉说还得在往苏府多学几日,便再没多提。 倒是含焉叽叽喳喳不住嘴,又说以前不知道账目还有这等讲究,又说也不是自家爹爹无能,实在是苏府家大业大。 薛凌撑着手肘笑意浅浅,像是意兴阑珊,又像是性子沉稳。虽猜不透,总也再没惹含焉情怯,愈说愈是兴起,开口闭口都是夫人。 听她喊的亲热,薛凌对着帘外一枝残雪,随口道:“你这般喜欢苏夫人。” “我当然是喜欢她的,苏夫人心好人好,本事也好,我羡慕的紧。若我能学得她一点半点,以后.......以后也有个凭仗安身立命,再不用...流离失所。” “安身立命。”薛凌笑。 含焉错以为她是对着说法有疑,忙道:“这也是夫人说的,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极了。她说她愿意对我倾囊相授,这世上,最要紧的,就是女儿身帮着女儿身。 待我学成,也要竭尽所能,帮世间女子,免做......” 免做什么,她没说,只望着薛凌,灿然笑道:“薛姑娘也是这般想法,当日才肯救我与刀下,对不对。” 能笑着提起鲜卑之事,也需要莫大的勇气。薛凌稍有感怀,道:“不对。” 恐含焉误会,她郑重道:“我说的是那句女儿身帮着女儿身,不对。” 公卿骨(八) 常见她讥讽鄙薄,含焉还是头一回见她如此郑重反驳过谁。一瞬间要慌,垂头间记起苏夫人说做账最要紧就是信。 真的要信,假的格外要信。自个儿不信,旁人如何信。 况这句并非就是假,她素难听见这般有道理的话,天下女子不就该偏帮女子吗?至少此话也能为薛凌当日救她做了个最好的注解。 她记得的,薛凌一开始,明明就,不想救自己。这世间女子苦楚,原该是女儿家更能感同身受些。 含焉鼓足勇气,抬头直愣愣看着薛凌,虽有些闪躲,到底还是坚定问:“如何..如何就不对了。” 倒是薛凌先移开目光,不似往日咄咄逼人。温声道:“倒也不是此句不对,只是不那么尽然而已。” 院中飞鸟扑棱棱过,抖落大片琼瑶。薛凌偏头目光移过去,终于知道京中的雪和平城有何处不同。 京中再冷,总还是有些飞鸟走兽在。大雪封山之际,她仍能看见二三麻雀在枝头来回蹦跳。 平城不同,平城一下雪,惟余茫茫,白的绝对。 她回转头看着含焉轻笑,几乎是头一回记起平城十二三年里,薛弋寒寥寥数次的温柔样子。 终归自己是个姑娘家,也曾问过男女之别。大抵薛弋寒觉得在此事上确有亏欠,所以耐心给的很足。 她把这份耐心从回忆里带出来,换取这段日子里绝无仅有的平和,很像齐清猗劝齐清霏,对着含焉道:“我当日会救你,并不是因为你是个女儿身。 我父亲曾教我,将授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援枹鼓急,则忘其身。 身家亲眷皆可忘。男女之分,又算得了什么。要紧的,是记得自己肩头责任和.....此生心正。 我不喜欢苏夫人说的那句话。若女儿家就该帮着女儿家,那商人妇就该帮着商人妇,士大夫就该一心向着士大夫。 若男女可分,那一切不同皆可分。行当阶级,三六九等。人人都有个分明,人人便不会为异类说话。 我希望,便是女儿家,也该有帮扶天下的正心。急人之所急,难人之所难。苦楚人皆有之,虽着相不同,根源无非就是求告无门,求助无路。 我知你流落胡地艰难,可你也瞧见了,当年之事,可有男女老幼之别。若你他日真能安身立命,保得一人,便是一人。保得一城,便是一城,说什么学成之后要帮着女儿身。 那日,你便是男子.....我亦不会眼睁睁看你做刀下亡魂。 只是事态紧急,你也瞧见了,马只有三匹。仓皇之间,我免不了要为难。事后念及,常有自愧。幸而......” 薛凌撇开脸,轻声道:“可惜我...未学得我父亲心境之万一,看不透人间疾苦。所以没曾想你孤身上路凶险,实在对不住。” 含焉嘴角抽动,哽咽着道:“不是那样,我已经...已经对你感激涕零.......” 她话不成句,薛凌站起颔首,转身走得几步,掀开帷幔,缓缓出了口气。后头含焉掩面,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指甲上金箔沾水即脱,露出原本的浅粉色。 虽素淡了些,但比金银看着有暖意。 她一时悲恸不能自忍,不知前头薛凌负手而立,对着满院风雪盟誓一般,默默道:“愿我得开天门,重铸人路。” 陶弘之说的对,她哪是原谅旁人,她就是原谅自个儿。 申时初含焉回了苏府,这数日热闹终于散尽。薛凌吹了半下午风,晚间赖在寝房榻上不愿挪身。 逸白过来报了隐佛寺那头的事,说是卢荣苇今日已定罪,过些日子就砍了。隐佛寺的秃头死里逃生,一门心思想见见自己救命恩人,问薛凌允还是不允。 拓跋铣交由江府去处理,隐佛寺这头她哪敢见啊。笑说壑园人那么多,随便拉一个见见不就成了,怎么尽将挑子往自己肩头堆,累也累死了。 她抱着个软枕,魂牵梦萦:“雪这么大,好像回了平城一般。” 日子一晃就这么过去十天半月,苏凔和李敬思来了几回。养伤养伤,不就得时时养着,常往医馆跑也是正常。 闲话间,闻说李阿牛请了个孔孟大儒,日夜手不释卷悬梁刺股,勤奋程度直逼要赶考的书生举子。连带着将苏凔拉了去,好时时不耻下问。 皇帝见自己的臣子有心向学,一时口快,又是吕阿蒙,又是将相和,直夸的好似只恨苏凔李阿牛二人不能结为秦晋。 朝臣腹诽,这吕阿蒙倒还合宜,吴下阿蒙嘛。将相和是唱哪出啊,苏凔不是相,李大人,他也非将啊。 不过近日桩桩朝事都要皇帝皱眉,有俩人能让天子展颜,还管什么合不合宜。今日不是,谁能说明日这二人,出不得将,入不得相呢。 苏凔与薛凌本有不合之处,多聊的几句,到底得了个求同存异。尤其是最近西北那头兵书紧急,道是胡人异动频频,怕是不日就要起战。 前段时间羯族新主与鲜卑拓跋铣狼狈为奸,这次若打起来,定是五部齐聚。偏偏又逢霍贼生乱,宁城一带换帅不久。外忧内困,怎不叫朝廷上下忧心忡忡。 再是与薛凌嫌隙,在平安二城上的关注,苏凔比薛凌只多不少。然他少习兵书,对胡人更是不了解。一见薛凌,哪能忍得住不提这些。 苏凔心急如焚,反倒薛凌稳坐军中账。胡人异动,因何异动?不就是,她让拓跋铣动的么。 唯有胡人异动,沈元州才能急。沈元州一急,魏塱就得跟着急。皇帝一急,就不知道多少人再也急不了。 这仗,且打不起来。若打起来了,岂不证明沈元州说的是真话?他必须说假话才行。 她看着苏凔,终没跟他说这些。甚至庆幸于拓跋铣那封信没有落款,当然了,有落款的话,江玉枫也不敢在众人前拿出来。 安慰了苏凔两句,胡人多不会在冬日起战。冬日里雪后草枯,胡人马匹难以得到补给。而汉人这边秋获刚过,粮草充足。除非胡人活不下去了,不然绝不会过来的。 苏凔还在揪心,道是沈将军那边兵书下了十几道,要求在平安二城增兵。 薛凌听得无聊,续着先前的话道:“史上好些战事,都在开春。草长出来了,原子上化了冻。汉人呢,正值播种,青黄不接,这才是南下的好时候呢。” 那一年,就是仲春。 公卿骨(九) 大抵得了她此句,苏凔勉强放心了些,还说回去要与沈元州通信一二。沈将军驻守边关才数年,不比......不比薛家代代镇北。 薛凌只朝着他笑,不争也不辨。 永乐公主来的更勤些,许是黄家多事之秋,黄承宣也不比往日能时时跟着。贴身丫鬟又早换成江家送去的人,欺上瞒下做的滴水不漏,还能旁敲侧击,留意着驸马府乃至黄家的动向。 双管齐下,她自是来去自如。倒是壑园的名气越发大了,旁人听得里头有神医仙家,治得李敬思旧伤,消得江玉枫苦病。 便是那永乐公主的疯魔,都给治好了。虽是记忆不成恢复,性子却平和许多,真真和个三四岁幼儿一般讨喜。 黄承宣亲自来过一回,薛凌恐他认出自个曾是齐清猗妹妹,另寻了个人接见,这事便遮掩了过去。 逢月初一,为着兵符一事,薛凌又往霍云婉处走了一趟。这回仍是经苏府往隐佛寺,再往宫里。 为着上次自作主张,她假意抱怨了一句,道是寺里的姑子脾气大,好说歹说才带着自己进了宫。 苏姈如不疑有它,笑言慧安师太出家人,拘泥于成见,怠慢了落儿。二人顺道瞧了瞧含焉做的账,亦是颇有条理。只道打理完手头一本,至多三五日,便可出师了。 这话应是催着薛凌将霍云婉的私账拿出来给苏府瞧瞧,薛凌婉转应承,既没说给,也没说不给。但看含焉与苏姈如交好,恭维了两声谢过苏姈如教习。 三人道别进到宫里,霍云婉越添娇艳。薛凌依着在江府所议,道:“上回走的急,回去画出来,好些地方对不上,也不知是你给的出了错,还是我那半块记差了。你今日再画来我瞧瞧吧。” 霍云婉似有轻恼,揶揄了句:“怎地就记不住了,倒要我现儿细画给你。” 说完扭捏了阵子,寻了笔来,又特意遣了个宫女往外查看过,方回身坐着画与薛凌。她显是比薛凌熟稔许多,下笔几乎毫不迟疑。 这些日子里,薛凌一直循着记忆多有描摹。此刻看霍云婉画出来的东西与上次分毫不差,想想她应当不至于刻意记个假的蒙蔽自己,基本能肯定霍云婉拿到的就这东西了。 自己那半块,肯定是真的。这半边图样对不上,那就说明这半块是假的。薛凌佯道:“怎么好像和上次有变动啊,你记得清楚吗?” 霍云婉嗔道:“哪处有变动,可是故意气我来着。也就是我们这些闺中女子,不比得薛家的小将军见多识广,拿着宝贝,辨不出真假”。她一语双关,娇唾一声:“认不得好歹。” 薛凌忙告罪说可能是自己记差了,言罢招手,示意霍云婉附耳过来。待她凑到面前,轻声道:“我实在记不得了,拢共也没见几回。反正这玩意真真假假就那么回事,我们且先造一块吧。” 霍云婉一愣,退回去看了薛凌好几眼,才确定她不像是在说假话。思忱一阵,想想此言有理,魏塱手里也没真东西啊。 真的都没了,假的凭什么不能成真的。问题是,真真假假,就看能不能拿去拖住西北的数十万兵。 薛凌轻声道:“不妨事,我与拓跋铣有往来。”语气像在邀功。 霍云婉这才面色一喜,瞅罢一眼门外,笑盈盈道:“说来我就没问过你,你是怎地跟这人相识。好端端的相国他不要,跟你个无根无萍的姑娘家分席,也是桩稀罕事。” 薛凌无心闲话,只道:“陈年往事,懒得提了。你可有合适的人去造,我是寻不得。” 霍云婉无半分为难,只道将拓印交由逸白去办便是。另又说起薛凌要查的陶弘之,虽与陶淮同姓,但二人好似并无瓜葛。 这些日子里未查出个子丑演卯,所以也就还没给逸白回话。既然薛凌进了宫,便先提得一嘴。 薛凌随口道:“查不出就罢了,此人不打紧。”想想立冬日过去那般久,陶弘之并没再次找上门来。记起什么心许之说,她自个儿都觉得荒唐可笑。 如此再无别话,薛凌以记不住为由,接过霍云婉手上消墨笔,一遍遍描的仔细。 霍云婉不便打扰,唤宫女取了真正的纸笔来,跟着在一旁抄写经书。万一有人突然闯进来,也算个遮掩。 不过她亦有些自嘲,皇帝最近焦头烂额,哪还有功夫管自己这活死人呢。被人惦记着这种事,爱也好,恨也好,都是需要资格的。 正午后薛凌随慧安随往隐佛寺回去,惯例到老李头坟前烧了些香烛纸钱。 这一月连着好几场大雪,荒郊野外的积雪就没化尽过。上回来摆的那几颗石头还在,一半晶莹一半土,看着膈应的很。 薛凌一粒粒拾起来,就着衣襟擦的干干净净,又重新摆回去,依着原样放的整整齐齐。一路往寺外走,一路念叨定要回去去刻块碑来。 马车上纸笔是早早备下的,薛凌将兵符左右纹样皆画在纸上,遣了薛瞑直接先送去江府,交代先铸个粗模出来。 薛瞑领了东西去,一道儿回壑园的便只剩她与另外一个七心和车夫。下了马车,七心拎了件氅子,要给薛凌披上。 薛凌伸手接过要进门,想想除了立冬日那顿饭,平时都有薛瞑照应,自己还未曾与这位说过话。 七心,是这个名字吧。底下人都喊的都好生奇怪,有叫弓匕的,有叫逸白的,无个姓氏,也不像是名字,更像是.....更像是个说道。是,主人家对着一件器具的注脚。 她笑笑称了谢,道:“我不喜说话,你以后都随意些。” 顿了顿又道:“不然,换个名字也好。我父亲曾说,姓是往事之思,横撇皆是家族传承。名是来日之许,竖捺含有长辈期盼。 我见薛瞑识字,你与他参详一二。便是父母亲朋不在,自己总要给自己些期许才好。”她转身,后头人答“是”答的有些沙哑。 “骋飞龙之骖驾,历八极而迥周。遵霓雾之掩荡,登云涂以凌厉。就叫,薛凌吧。也驾飞龙,也乘云雾,也游八极,也至太空。” 此生不为人间困,且跨天阍醉紫宫。 公卿骨(十) 那些美好期许,大多没能如愿。 回到壑园里,薛凌将画好的图样又给了逸白一份。防其生疑,特掏出那半块真的与图样对比,指指点点道:“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好几处断口纹样跟霍家姑娘给我的图是合不上的。 但我只是幼时看过这玩意几眼,记得字,实在记不清方位。霍家姑娘既是千辛万苦拿到的,那多半是我出了错。先以右边为准,将左边拓下来的纹样改动几分,如此合二为一。 你且先依着图样造个完整的模子出来看看,若是和我记忆里的有差,再作它想。” 逸白接过那半枚真的,与图样仔细对比之后还给薛凌,道:“确实有差,小姐所想,倒也有道理。 不过,在下以为,未必就是霍家姑娘绝对。为求稳妥,莫不如按左右各造一块,如此有个备案。” 薛凌早有预料,一边将兵符放进匣子里,一边道:“你这法子,我不是没想过。可即便造了两块出来,我仍是无法断定孰真孰假。 你我无法断定还好,就怕别人能断定。到时候,真也是假,假也是真,反倒生事端,还不如一开始就只得这一块。 或者你且问问霍家姑娘,看她如何打算。” 逸白似思忱了一会,到底再没与薛凌议论,接了图样离去。 七八日后,含焉回了壑园。薛凌将书房钥匙递与了她,言说自己只要个总数,别的一概没管。 含焉颇为上心,日日将自己关在房门里,算盘声噼里啪啦,吃饭喝水都是让丫鬟送进去的。 立冬后小雪大雪,转眼又快到冬至。记起去年也就是这个时候,自己跃跃欲试离开苏府,到如今,心如死灰赖在壑园。 都是困局,人困,自困。 这日子过的常有恹恹,又一日长剑舞罢,薛凌裹紧了袍子倚在檐下看雪。江家的马车吱吖吖来,弓匕进门,躬身奉上一个锦盒,说是江府感念壑园施药,特在冬至日前里递些薄礼来。 薛凌嗤笑一声,接了盒子,面上有些微恼。倒不是嫌弃,主要是薛璃没来。她已经请了三四回,仍是不见人,自己又不能特意为了薛璃找到苏府去。 现弓匕在面前,当下没什么好声气,摸索着盒子冷冷道:“下回让府上二公子过来,我有些事说与他。” 弓匕赔笑应了,道是府上杂事多,这便要告退。薛凌挥挥手,人走远了她才开那盒子。 上层是支极好的参,隐隐带有紫气,哪天去隐佛寺烧给老李头倒是不错。再揭开一层,底下是黑色锦缎垫着几团黑陶碎片,一堆儿黑不溜秋看的人陡然一沉。 全部拿出来拼拼凑凑,薛凌才勉强识得应该是兵符的模子。因为给的都是假的,而且暂时用不着,她一直没催促过此事。 这厢看见了方记起,都一月多了。逸白没给自己弄一个来,居然是江府的先呈了过来。 壑园的施药大业还在如火如荼的开,理由千奇百怪,反正是为百姓谋福,大家都乐意。 逸白还替霍云婉跑腿,经常外出,要寻着人得靠运气。直等到晚上才听得人回了,薛凌捏着江府给的陶片问了几句。 逸白道是不敢开窑铸模,寻了个好几个师傅,比着图样在碎造,也就是一人造一点,这还造全呢。 一时间,薛凌忍不住想夸一句这人和江府还真是心有灵犀,只是江府动作快点,显然更胜一筹。 此事便罢,逸白又催促薛凌往宫里走一趟,道:“冬至之后,怕是有一段时间不能走动了。” 薛凌好奇,道:“如何,霍家姑娘又打算捅破哪块天?此处又无外人,说的仔细些。” 逸白眼珠子一转,仍是没细说,只笑言姑娘家的事,他一介下人不好置喙。待薛凌去宫里,自然分明。 这点子小事也随风散尽,朝堂上的卖官案终于盖棺定论。唯祸首卢荣苇抄家灭族,其党羽并三四位要员皆只落个正主斩首。家眷男子发配寒疆,女子没入奴籍,也算皇恩浩荡。 又礼部侍郎黄靖愢在其位而不能谋其事,官降至考功主事一职,意在知人方能善用。另有赏罚各数不一而举,皆不在薛凌关注之内。 只唯有一人,令她多看了几眼。是原刑部戚令往吏部,替卢荣苇旧职,暂理吏部之事。 戚令这个名字,眼熟的很,多想了一阵,是领着黄旭尧进宫的那位。当时事前事后关注着黄旭尧,倒忘了多留神留神这些人何去何从。 修书一封问过江玉枫,确定戚令正是当时主审黄旭尧的那位。看来,凭借此桩事,他成了魏塱半个心腹人。 霍家已死,黄家势微,六部之首的吏部回归皇帝手里。手段之雷霆,很难让人相信,这样一个天子,先前居然被霍相国整整压制了三年。 群臣寒颤之时,皇帝又替自己的外公追封了个号。诏书上说的分明,若无黄老爷子之死,朝中鬻爵之弊不知还要隐到何时才发。 魂归天际,犹为江山百姓,老爷子清正一生,当的起文清二字。 是刨了黄家坟愧疚也好,是罢了舅舅官安抚也好,亦或是,故作君威也好。文武揣测暗暗,传到薛凌耳朵里,只叫她一句:“意思就是皇帝在庆幸自己外公早死喽?” 岂有人敢接这句话的腔,人尽不言,唯苏凔垂首叹了一句:“或许是吧。” 他本不赞成薛凌行事,渐渐的已有默许之意。卖官的案子,他也参与了一些堂审杂事。见过证人,阅过案卷,才识得,哪有什么无辜不无辜。 昔日千好万好,还不就是,知道的少。 薛凌听得,颇有些诧异苏凔怎地就转性子了。可她已无心思重复说那些经年往事,应付两声,苏凔还是宋沧,也懒得分辨了。 也曾在园子无聊,京中不能跑马,闻说好些人要掉脑袋,本是要去看看。无奈今年雨水充沛,隔三差五就得飘雪。 杀人的时候,飘雪可不吉利。朝廷只能等等之后再等等,怕是得等到明年夏天。倒是那些抄家发配的活儿,即日便可动身,勉强也算个热闹。 她走到街上,瞧了个老妪美妇啼,也瞧得个娇儿稚童哭。看得个朱楼绣户败,又见那雕梁画栋枯。 原来当年的薛宅,就是这般破落下来的。 可她又瞧王孙公子笑,又瞧得贩夫走卒舞。再瞧来往行人拍手称快,四目间,又瞧闹市街头鼓掌欢呼。 怎么无论谁死了,他们都高兴啊? 公卿骨(十一) 太平盛世里长出来的小少爷,想了许久,才想出民怨这个词来。她在园里翻转腾挪,看鸦雀去了来来了去,忽而在某一刻福至心灵一般顿悟。 也不知哪年哪月,在百姓心里,已然是上位者皆恶,肉食者皆鄙凶。所以,无论谁死了,他们都高兴。 李敬思又来得两三回,薛凌看见他,便记得当日渔村李婶说“青天白日”。那个时候,还算乾坤朗朗吗? 冬至是月二十三,因此十五便得往宫里走一遭。江府给了假兵符后不久,逸白也呈了一块上来。 薛凌与他一起对比了过后,确定无差,盖了个完整的拓印,说是一并带往宫里请霍云婉过过目。 年尾犹冷,近日虽没下雪,寒风却是从早刮到晚,迎面如刀。薛凌不想早起,便打算十四的晚上宿在苏府里头,能多躺一会是一会。 薛瞑与周遂惯例一道儿跟着,周遂正是后招来那个护卫,闻说薛凌允许自己挑个名字,便到原故家里姓周,愿余生顺遂,就叫周遂吧。 听着顺耳,也不过分张扬,薛凌点了头,一直这么叫着。此人与薛瞑皆有些不冷不热,不比弓匕逸白那等下人殷勤体贴。 好在她也不挑,大家相处的反倒融洽。偶尔一起比划个三招两式,情谊不似主仆,更似密友。 夜间天寒,用过午膳后,逸白即招了马车送三人前往。只说这等微末小事,犯不着提前往苏府里头知会。不料到了苏府,才发现苏姈如不在家里。 她既然不在,苏银也一并跟着去了,熟人只剩得一个苏远蘅。也不知是这蠢狗是不是有意拖延,薛凌在前厅干等了好一会,仍不见人来。只说这天寒地冻,早知如此,还不如翻墙去原住处,好歹有个软塌趴一趴。 正是不耐处,思量着要不要先走了算了,苏远蘅总算姗姗来迟,薛凌却是一愣。要说这蠢狗昔日怎么也算个俊俏公子,这俩月未见,怎么突而肿胀成个发面馒头,胖的像是要在她面前裂开。 薛凌不可置信上下打量两眼,干笑道:“这...这府上伙食挺好啊。” 苏远蘅扭着个石墩样身子走到近前,双手交叠像模像样喊:“给薛姑娘问安”。话毕恭着的腰老久都没直起来。 薛凌尚未觉得他是不想起来,自个想着莫不是这厮胖过了头,直不起来?又等的片刻,才道:“行这么大礼不好吧,我受不起,要短命的。” 苏远蘅这才堪堪直起腰来,耷拉着眼睑朝着薛凌笑,莫名让她渗得慌。多看两眼,虽是脸上肥肉横生,但还是勉强能确认这是苏远蘅不错。 她扯了扯嘴角,想问又觉得没有必要,侧了侧身子想走,道:“我明日往隐佛寺去,早间天寒,特来借宿一晚。” 苏远蘅又沉沉一躬身,恭敬喊:“姑娘往里请啊。” 薛凌周身不适,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好在这次苏远蘅起身飞快,转身拖着脚往里走。 薛凌迟疑片刻跟上,过了走廊,至开阔处道:“夫人何时回来。” “快了快了。” “快了是多久?” “快了快了。”苏远蘅还是这般答话,语气都没一丝丝改变。 薛凌紧走几步,拽了苏远蘅袖子想问。还未开口,苏远蘅跟见着鬼似的一声尖叫,想把胳膊从她手里挣脱出去。然薛凌只感觉力道不足三岁小儿,仿佛是风拉扯了一下,仅此而已。 赫然记起上回在此人身上看到的疤痕,她大骇,一把将苏远蘅外袖撸至肘节处要再看。偏冬日里衣服穿的多,里头小衣贴身,苏远蘅又胖了许多,她没能彻底掀起来。 苏远蘅手上挣脱不得,拔脚就要跑。才抬步,好像腿上也失了力道,跟着跌倒在地。 他身边的下人是苏凔案后新买的,完全不识得薛凌是哪路大神。本来只是远远跟着,一看苏远蘅跌倒在地,顿时飞身过来,也不顾薛凌是个姑娘家,伸手将人重重往旁一推,赶着将苏远蘅扶了起来。 薛凌没个防备,冬日园中路滑,当下没站稳,一个趔侧,脚腕处咔嚓一声清晰可闻。顿时后头跟着薛瞑也急了眼,急急跃起过来揽了一把。 众人在站稳时,气氛已是剑拔弩张。薛凌扭了扭脚,钻心一般疼,也是火冒三丈,甩手剑就想出来。 连喘几声,看苏远蘅半死不活的样子,咬了咬牙没发作,道:“罢了,不跟你计较,苏姈如回来了赶紧来见我。” 她转身,走的一瘸一拐,犹不解气重重嘀咕了声:“什么蠢狗。” 三人走出老远,后头苏远蘅像在训下人:“听见没,人不与你计较,怎么不叩谢隆恩啊。” 薛凌装没听见心一横,扭伤的那只脚重重踩在地上,算是出了口恶气。后头跟着的薛瞑一个心颤,再想扶,已见她行走如常。 苏姈如直到戌时中才回府,闻说薛凌来了,衣裳都没换件就赶了过来。看见薛凌一脸没好气,娇滴滴依过来道:“这是怎的了,听说落儿过来,我这脚不沾地赶过来.....” “苏远蘅吃了什么东西,这般富态。也推荐给我吃点,最近总有人说我清瘦。“薛凌头也不抬打断苏姈如道。 桌上描好的百家姓已经堆了一叠,闲着无别事,东西都是现成的,她寻个消遣。听见人进来,手上功夫也没停。 苏姈如一时脸上百味呈杂,心痛有之,心悸有之,慈爱有之,狠辣有之。可惜薛凌背对着她,什么也没瞧见。 只听见苏夫人还是往日嗓子,像在说着毫不关己的事:“哪能是富态呢,还不是为着那些冤呀屈呀,忠呀奸呀的受了些白罪。好不容易捡得一条命,且将养着呢。” 果然是为着苏凔案,薛凌笔尖一顿,索性收了笔,起身道:“我明日要往霍家姑娘处走一趟,早间冷的很,这才擅自过来叨扰。未料得夫人不便,还望海涵。” 她不想再提起苏远蘅,苏姈如似乎也不再纠缠,上前拉了薛凌娇嗔道:“谁要海涵,就让谁海涵了去,我可是要怪上一怪的。 你早些知会一声,我也好在家候着,免了他人无故气性惹落儿不喜。天大的事儿,也不及落儿重要不是。” 薛凌轻巧抽了身,笑道:“哪有不喜,正是我与夫人亲近,所以才来往自如么”。她只待三言两语打发了,赶紧躺下。 哪料得苏姈如一扭腰身:“落儿可不兴骗人,明明双眼都瞧见了啊。这世上,还有白受罪的道理不成。 我定要,好好说道说道。” 公卿骨(十二) 得,这苏远蘅的事,到底没绕过去。 只是苏姈如要说道,怎么也不能跟自己说道吧。薛凌干笑两声,只当没听出苏姈如话里意思,道:“我受的罪多,不差这两桩,夫人省点心,就免了吧。” 苏姈如沉默一阵,终没再提。闲话两句,又唤丫鬟送来些小物件,让薛凌早些歇息。 人走之后,外头风声一阵大过一阵。薛凌早早卧在床上,却是迟迟不能入睡。苏府用的炭饼里加了香粉,甜腻腻的跟苏姈如一个味。 她翻来覆去,用被褥捂住脑袋,心头焦躁默怨:“难闻死了。” 如此折腾到第二日早间醒来,感觉比从壑园过来还疲惫些。天上月亮还挂着,晨间未下雪,但是霜重的很。看起来,跟月色千丝万缕在往人头上落一样。 薛瞑撑了伞挡住星辉,一路到了隐佛寺。见罢慧安又换罢衣物,总算到了霍云婉处。为求她安心,薛凌这次直接将兵符的模子带了进来。 倒也讨巧,不知用的什么材料作的,上头纹路纤毫毕现,走向深浅丝毫不差。关键就在于,碰不得水。一碰水,立即散称一堆糖粒,连手汗都沾不得。 逸白用一层薄薄油纸封了,薛凌细心搁在里衣一个内袋处。僧衣宽大,冬日穿的又多,十分好遮掩。 真有个万一,也不惧,她手腕处有串珠子,里头尽是清水。捏破了撒上去,一切便消融于无形。 薛凌在霍云婉处坐定,先将东西拿了出来,提醒道:“小心些,沾水就没了,” 霍云婉早得过逸白提醒,这东西本该最先到她手里。然过于紧要,不敢假手于底下人,还是耐着性子等了几日薛凌。 这厢接到手上仔细瞧了好一会,霍云婉道:“是这么个东西吗?我也.....认不出来啊。” 薛凌喝了口茶,轻声道:“我看是八九不离十,你要问确不确定,那实在是没法子了。” 霍云婉一声娇笑,将糖做的兵符整个捏手里,仰脸讨好一般看着薛凌,得意道:“我有法子。” 薛凌茶水在喉头还没咽下,原是想提醒霍云婉别捏。听她一说,又是一惊,唯恐霍云婉认出这东西的纹样不对。 登时佯装呛水,捂着嘴咳了几声,才道:“捏不得,你有什么法子能确定。” 霍云婉摊开手掌,好似依依不舍又看了几眼。两只手指拈起兵符搁桌子上,不等薛凌反应,转而拎了旁边茶壶。 一汪水浇上去,转瞬什么都不剩。 薛凌轻咂了下舌,心疼道:“不要也别毁了啊,做出来不易,我拿回去再看看也好,万一又记起哪处不对来。” 霍云婉“噗嗤”一声,笑道:“说你笨哉,你又聪明的紧。说你聪明罢,老见你犯蠢。拿回去看,又能看出个什么来。 叫你进来,就要与你说说这事。你不识得,我也不识得,该找个识得的人来看看才是。” 薛凌脑子转了一圈,仍没领会这话的意思。道:“那谁识得,怕是沈元州也识不得。他跟霍云旸只拿了半块麟符,从未见过虎符。” “瞧你,如何舍近求远,想到千里外去了。”霍云婉抬手,对着外头一挥:“你我眼皮子底下,不就有识得的人了么。” “你说........魏塱?”薛凌试探道,又快速道:“你想用假的诈一诈他?怕是不妥吧。 如果他将计就计,指着假兵符问罪一干人等,说是泄露机密。然后趁此机会,直接重铸虎符,到时候,我们可是再难拿到新的了。” 霍云婉越发笑的娇艳,轻嗤道:“你真是愈加的犯蠢了,怎想这么一出来。罢了,也不是蠢到了头,难为你还知道不能诈他。 这事是与你说不通了,待我另起个头子,你且听了。若再想不过来,那咱”,她指了指桌上已然全部散开的砂糖:“也白费功夫造着东西。” 薛凌正了正身子要听,霍云婉跟着往回做了些,拨弄着指甲懒懒道:“你瞧黄靖愢,是不是该死了。” “他倒是该死,可小鬼怕恶人,不敢拿它,有什么办法啊。” “恶人还怕恶人磨啊,小鬼不敢拿,可不是你我要找个大鬼送。” “鬼不好找,天子的舅舅,阎王到了也得给两三分颜面吧。” 霍云婉又是一声笑,道:“什么天子,那是个假.......的。” 薛凌也跟着笑,道:“别扯这些哑谜了,上回能刨了黄续昼祖坟已经赢了一局。为仁为孝,魏塱不可能再在近期动黄家,你怎么把主意打黄靖愢头上去了。 再说了,黄家一滩烂泥,近京的兵权虽还有半数是他家人。但到时候,京中主家没了,估计也是树倒猢狲散。 又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登基,好歹也是留着黄家的血,你我在压着西北,不信有人敢在那时举兵。” 霍云婉耐着性子等薛凌说完,才道:“我与你所想有差。” 她忽而脸上笑意尽隐,眼尾斜挑,鬓角飞扬,威势扑面而来。薛凌倒未生惧意,只突然记起霍准。 她一直觉得霍云婉很多时候像苏夫人,此时才明明白白的看出,霍云婉跟霍准,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父女就是父女,气度长相,哪哪都像。 霍云婉道:“黄家一群酒囊饭袋,本宫从不惧他。要他死,是有他死的理由。魏塱不肯能杀他?难不成,你杀不得他?” 薛凌也换了脸色,挺身正坐,直朗朗对着霍云婉轻抬下颌,俯视道:“我如何杀不得他,黄府而已,今晚便可走得一遭。 不说能把他项上人头带进宫来,至少见血封喉,还不算难事。那又如何,他死了,又如何。明儿京中人仰马翻,后儿朝廷鸡飞狗跳。 于你我何益?说不准魏塱还会因为愧疚,对黄家大肆加封,好不容易拔掉的一些人,又得回去,岂不更麻烦。” 霍云婉起了身,伸手将窗棱往外推了些,看过一圈回来,才道:“我自有办法,让魏塱想杀了他母氏全族。 他动不得手,你就帮帮他。养了御林统领李敬思这么久,该用上了吧。” 薛凌记起逸白说的冬至后不好见霍云婉,忙问道:“冬至?这也太急了些,如何不早些知会于我。” 霍云婉又复先前笑意,轻声道:“哪有那么快,你莫焦心。我自有功夫与你细细说来,今儿叫你,主要就是为着.....” 她手指在桌上糖渍处轻点了两下,道:“这东西。你不是不能确定么。本宫要用,从来就只用真东西。这真东西,不在皇帝手里,不在霍家手里。 难道,不应该在黄家吗?” 公卿骨(十三) 薛凌垂目,还在想。霍云婉催促道:“怎么这是,瞧你,竟跟不情愿一般。” 薛凌笑了笑,答的有些勉强:“不是不情愿,只觉得此事铤而走险。到底是娘亲舅舅,俗话说,打断..” 她看着霍云婉,忽而收了口。眼前这位与自己老爹反目成仇,跟她说什么娘亲舅舅呢。 霍云婉笑吟吟接着话头:“打断什么,又连着什么。你我走到今日,还替人操这些闲心呐。且回去等着,尚有好些日子等。” 薛凌叹了叹气,道:“竟不是冬至么。” “哪能是呢,冬至是另一桩。事成之后,我这里怕是日子难熬,须得避避风头。旁人也就罢了”,霍云婉顿了一顿,朝着薛凌笑的亲热,续道:“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岂不心疼坏了。” 薛凌看了看天时还早,一时半会走不了,追问道:“那冬至是何事,来都来了,也不至于瞒着我吧。” “哪里就瞒着你了。后宫里头,妇人拈酸吃醋,这等子无聊活计,说来有何意思。莫说你听得不耐烦,我多嚼两句,都嫌累的慌。” 薛凌想了一遭,估摸着又是类似兰妃暴毙之内的事。她不知如何评判,更无法规劝,随口道:“原是如此,逸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倒叫我提心吊胆。” “不怨他,我也没与他说的明白。琢磨起来,心里头膈应,哪还有功夫和他细说呢。” 心里头膈应,薛凌失笑。这事儿做多少回了,膈应什么? 霍云婉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道:“外人听了去,还当我与陛下夫妻情深呢。你说,这膈应不膈应。” 合着说的是这东西,薛凌尴尬换了个表情,尚没答,霍云婉捂嘴笑了几声,道,调侃道:“我倒是忘了,你还是个尚未婚配的女儿家,不知道男憎女怨的人间惨事。 说来,你也年十七了吧。普通人家里,该是良缘早配。如何,可有哪处的俏郎君深得你心啊。” “说的什么东西。” “我听说你常往江府去,江家两位公子,素来有些名声。你与那江家小少爷常来常往,莫不如假戏成真,多年后也是一段佳话。” 薛凌变了个脸色,冷道:“你怀疑我会站在江府那头。” 霍云婉笑的越发放肆,好一会才捧腹直起来腰来道:“逗你的,逗你的”。她平复了下仪容,方道:“要说你铁了心与我,我也不见得就能信个十成十。 可你说要去江府,那我是一分也不信的。” “怎么不信啊。” 霍云婉撒娇一般轻哼了声,望着窗外,笃定道:“我就是不信”。话毕半天才轻蔑道:“江闳算个什么东西,谄谀之臣。” 薛凌憋笑,她是不喜江闳,那也没鄙薄至厮。又听霍云婉道:“江玉枫又算个什么东西,祖上积点阴功罢了。堂堂正正的太子护不住,而今还想拉个狗屁不通的王爷来押宝。” 她看着薛凌,似提醒,又有点威胁的意思:“蠢货就是蠢货,你可不要,跟着蠢货犯蠢。” 薛凌笑道:“我还当你是公正评判,江闳确然不是个好东西。倒原来,你也就是偏私,嫉恨他们不肯效忠于你。 霍云婉全然没有被人拆穿的居处,反扬脸卖乖:“我如何就偏私,我就是瞧不上他家来着。 一屋子青楼老鸨,来场月事便嚷嚷自己是个黄花。满堂子江洋大盗,散得几两脏银,倒成日称自己是个善人,好不要脸。” 霍家的姑娘,讥讽起人来这般口不择言,江闳要是知道了不得气晕过去。薛凌不想背后编排,更怕霍云婉知道江府里头有个薛璃在,赶紧转了口风道:“越说越远了,冬至到底是何事。 你若不想提,我也不多问。但闲话还是少说两句吧,毕竟是在人家地头上。” 霍云婉这才收了些恣睢,瞟了一眼外头,又将桌上茶盏往薛凌面前推了推,道:“有什么不想提不想问的,就是宫里头的这奶娃多了些。你我又用不着,该丢掉的丢掉,该分出去的,分出去呗。” 薛凌听得莫名其妙,道:“多就多,又碍不着我们,你节外生枝做什么。还是想故技重施,打算让底下人看看魏塱不会责怪与你?这花样翻来覆去玩,怕没那么灵光吧。” 霍云婉白了她一眼:“就说你跟蠢货走的近了会犯蠢吧,还能想的这么差”。她嗤了一声,招了招手,示意薛凌凑的近些。 薛凌不耐,先前诛九族的话说了一箩筐,现儿才要小心,有个屁用。霍云婉见她不喜,忙道:“真真是拿你没办法,这般心急。 上回逸白可是与你说过,我要往黄靖愢耳朵里传点话?” 薛凌点头道:“说了,江府也有此意,本来是他们去办的。但江玉枫为人谨慎,尚未办妥,你就说不让插手,我便让他们退了。” “正是如此,黄靖愢已经知道了,那个老不死是寿终正寝。皇帝为了打压黄家,不惜栽赃陷害,刨坟不算,还将人大卸八块。 你说,他会怎么做。” 薛凌顿了顿,道:“他会怎么做,其实不关紧,关键是他能怎么做。如今黄家,没有那个能耐。” 霍云婉一脸焦急,像是替黄靖愢愁的不得了,劝着薛凌道:“没那个能耐,你得帮帮他啊。你不帮他,他可不一直没能耐吗?” 薛凌面色逐渐凝重,屋里沉默了好久,才听她缓缓道:“我知道了。” 霍云婉笑开来,娇声道:“知了知了,这可不就知了。瞧瞧,我这成的都是美事,偏做的却是个恶人,真真辛苦死了。 也不知冬至后,这长春宫的日子要怎生往下过。万一陛下不念旧情,叫我自戕,到时候怎生得了。你说.......” 她目光看向外头,薛凌打断道:“我说不会,娘娘多虑。” 霍云婉又回转头来,仿佛是在嘲笑薛凌没猜中她的心思,道:“你说,天子,宁有种耶。” 薛凌本有沉重在心,霎时没了个干净。人人都这般问,这话成了造反的信条了不是。当然逸白看到了拓跋铣的信,转述给霍云婉,她此时说来试探也未知。 薛凌连连摇头:“无种,无种”。她“兵强马壮者为之”还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霍云婉轻斥:“怎么说话呢,天子怎无种。这种啊”,她撑了下手肘,缓缓道: “妇人裙下生。” 公卿骨(十四) 薛凌目光在霍云婉脸上定格了一瞬,才骤然下移,又缓缓斜到榻边堆叠的一层裙角上。 霍云婉今日只一袭天灰色交领的锦袍,虽还可见富贵,却比往日素净。薛凌只当是初一十五做做样子,她本也不是在意穿着之人,没太过关注。 此时定睛瞧来,才见霍云婉裙角边用暗线密密麻麻绣的全是梵文,也不知是哪段经书,又或者哪段咒语。 察觉到薛凌在看,霍云婉轻提了一下裙摆里脚踝,裙角上的梵文瞬间如活物一般扭动起来。 她笑笑道:“此乃妙法莲华经,雕鹫诸鸟,鸠槃荼等,周章惶怖,不能自出。 恶兽毒虫,藏窜孔穴,毗舍阇鬼、亦“,停了好一会,霍云婉才续道:“住其中。” 薛凌回过神来,道:“失态了,第一回听这说法,倒是个新鲜。” “那以前听得,都是个什么说法?” “也有真龙天子,也有兵强马壮,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过”,薛凌也学着顿了顿,笑道:“你说的最有理。 天子也好,布衣也好,皆是妇人裙下生。” 霍云婉又是捂了一回嘴,再聊得几句黄家事,二人才说要散。与往日不同的是,难得今日霍云婉大方,说是要给来往的姑子菩萨赏赐。 人各受了一锦袋,尺余见方,上有檀木香气扑鼻。薛凌拎着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玩意儿,且和其他人一道儿高举过顶,叩谢了天恩,方随着一道儿出了宫。 与慧安夫人作别后,她提着那袋子仍没什么心思打开。只想着若是有异,霍云婉肯定会给个提醒,既是什么都没说,大抵也就是皇宫里做个人情功夫,自己回去再看看也是一样。 薛瞑第一次到老李头坟前,他一直知道隐佛寺里有个薛凌的谁谁谁,却不知道是个死的。来往数次都见她捡好的药材,还以为是某长者在寺里颐养。 今日因是要往宫里头去,香烛篮子且由他拎着,周遂在马车里等候。待薛凌从宫里头回来,再没支开薛瞑,两人齐齐往老李头坟前走了一遭。 死者长已矣,生者长戚戚。不过来的次数多了,薛凌好似也没那么感怀,倒是上次交代刻的碑不错。壑园不差钱,选了块础石料子,字刻的横平竖直。 缺点就是,她实在不知老李头姓甚名谁,年岁家世更是一无所知。绞尽脑汁想编一些又怕谬误,到了只写得个平城人氏。 又书李神医之墓,孝子薛凌立。左右分书身有济世手,胸存悬壶心。 内容看的薛瞑一愣一愣的,倒不是那联子托大,只是薛凌姓薛,这神医姓李,怎么就..... 常日身在壑园,薛凌说话本也不太避忌他。前后一联想,自家小姐的爹.......一只手五个手指头都不够数的。 他觉得此想法不敬,赶忙止住神思,帮着把篮子里香烛纸钱拿出来点燃,又见薛凌将那些鹿茸人参往火堆里扔。 垂头好一阵子,薛瞑迟迟疑疑,欲劝又不太敢劝的样子,道:“小姐大可..大可不必如此糟蹋。” 薛凌添火添的还在兴头上,轻嗯了声道:“怎么糟蹋。” “世间多的是人一药难求,如此....” “世间的事,管他呢。” “小姐那日不是这么说的。” “哪日啊。” “那日”,薛瞑语气渐添笃定,道:“那日你与含焉姑娘在院里。你与她说,该有...该有帮扶天下的正心,急人之所急,难之所难。 如果长眠的老爷真是位神医,必然..必然不舍得这些东西白白成灰。” 话音刚落,火堆里的鹿茸怕是烤焦了,炸的“啪嗒”一声。薛凌好似在全身心听他讲话,此刻被惊的一抖。 再回过神来,哽了哽嗓子,冷冷道:“我怕她跟苏姈如站到了一起,说来骗她的,你也信”。她从未如此鄙薄过下人:“蠢货”。话落连篮子都踹到了火堆里,转身就走。 薛瞑看了一眼瞬间着火的篮子,又赶紧提起地上锦袋去追薛凌。后头竹篾燃烧,大蓬青烟涌出,少卿即将新刻的墓碑熏黑。 神医还有,悬壶心却被糊住,济世手,也瞧不清了。 三人回了壑园,薛凌将逸白招来,又问得几句冬至之事。逸白亦是霍云婉那托词,说的不明不白。薛凌听了多有不耐,将人打发了,早早歇在房里,临了几册百家姓。 翌日恰逢苏凔与李敬思过来,三人闲谈稍许。薛凌兴致勃勃说要炙肉来吃,李敬思连声称好,转身随着丫鬟一同去取青砖铁架。 借着这么个空档,薛凌问起了苏远蘅之事。 她与苏家生分已久,苏凔却与苏夫人来往甚多。听到薛凌问起此事,苏凔伤怀了一阵,才答苏远蘅是在狱中伤了身子。 难得他有愤恨之色,连唾数声霍贼狼心狗肺,意欲屈打成招。又不忍高声,轻道苏远蘅皮肉经脉俱损,偏是狱卒功夫磨人,竟使其外表看来一切如常。 也不知当时,苏远蘅是如何撑下来的。 现如今,羯族和梁反目成仇,苏家的行运使也成了一纸空文。便是皇帝有心补偿,奈何商不入仕,多不过赏赐些钱帛之物,也封个名头,别的,再也没了。 薛凌跟着低头叹了一回,她不知苏姈如有没有跟苏凔说起,自己曾与苏远蘅朝夕相处近三年。死了,也就罢了。令人唏嘘的,就是这不死不活。 不过这事倒也能说明苏姈如的动机,沈元州肯定不可能反皇帝,且此人在苏凔案中没能庇护苏远蘅,苏姈如那小心眼,定然暗中记恨。 而霍云婉吧,不巧也跟苏家起了裂缝。又恰瑞王现在正需要雪中送炭的,苏姈如做出这个选择,与其说她识时务,不如说她也没得选。 苏凔大致说完后,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薛凌道:“昨儿往苏府去,与他遇上了。瞧来唏嘘,不忍当面问他,今日便问问你。” 苏凔叹了一声,道:“我也去过好些回,往日他还与我谈笑。只是近月,夫人说家兄用药过激,至容颜有损,嫉外人,更恶亲朋,不愿再见我了。” 他尚自愧:“说来当日之事,也是我识人不明,自作聪明,害了...害了一众人....又害的清霏......” 薛凌跟听了什么鬼话一般,眉毛鼻子皱到一处,上下看过苏凔两眼才问: “你喊他家兄?” 公卿骨(十五) 苏凔忙道:“亲近之人面前而已,外人面前我是万万不敢的。夫人当年救得你我性命,恩同再造。 远蘅兄对我一直顾念有加,夫人说苏家子嗣缘薄,代代也无入仕之人。我记在苏家名下,权当是个慰藉。” 薛凌那一口子恶气强忍着咽了下去,半天才咬牙切齿附和:“恩同再造。” “薛姑娘,我总是......” “啊凔“,李敬思已收拾妥当,回来唤人。二人对话戛然而止,倒是李敬思朗声道:“说什么你二人,这般高兴。”往日里苏凔与薛凌总有些别扭,现儿个融洽许多,李敬思觉得自个儿也轻松许多。 薛凌笑道:“我们在说齐家的五姑娘。” 苏凔急道:“姐姐.....”,喊完却只偏开脸去。苏远蘅如今境遇不佳,他也不愿与人多提。薛凌有意遮掩,拿清霏挡挡,也只能随她。 李敬思一拍手:“原是她,这我可知道的多,啊凔日日念叨,时时念叨,睡也念叨,醒也念叨。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苏凔道:“李大哥休要胡言。” “我哪里胡言,我说的都是先贤之言。你就说我用的对不对,背的好不好。” 薛凌先笑:“用的挺对,背的也好,怎么突然就这么好了。” 李敬思一仰身,对着她摆手道:“姑娘此话差矣,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我这悬梁刺股好些日子,怎么你就说突然了。” 苏凔出了口气,也笑道:“李大哥非足下阿蒙”,又偏头来对着薛凌道:“早知他如此慧根,倒不如当初与我一同入学,今日定是功名在身。” 李阿牛道:“诶,这功名我还不想要,你说这话,分明是文轻武。看轻我不要紧,难道是连薛姑娘一起看轻。” 薛凌指了指搭好的架子道:“生火吧,馋的慌。”算是帮苏凔解了围。二人称了声好,取过炭块架子,不多时丫鬟送来香茶肉粒若干,直吃到日暮西山才散。 将二人送出园时,薛凌冲着李敬思笑道:“难怪这几次见李大哥面有疲敝,读书虽好,总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李敬思摆摆手道:“哪里疲敝,成立日参汤芝草的养着,睡都睡不安生。”说罢和苏凔一道叠手做了个礼,转身上了马车离去。 薛凌在门口伫立良久,但看李敬思言谈举止,和往日李阿牛截然。以后,就真的是李敬思了。 回到住处,齐清霏的信还在桌上压着。薛凌有许多日未曾在意过这个,七零八碎写的都是那些东西。但看字里行间尽是雀跃,送走齐清霏的羞愧感早就消失殆尽。 就好像,苏凔嫌弃李敬思的升官之路还在昨日,下午见他二人,又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这些人,接受一件事为何如此之快?含焉也快,月半而已,竟好像是换了个人一般。独她自个儿,好似很多东西都咽的艰难。 然今天苏凔提起齐清霏,此时再瞧信,她那些羞愧感又卷土重来。薛凌捏着信封,突然担忧。 会不会哪天,也有某个时刻,苏凔会突而觉得李敬思不正,也觉得她,错的离谱。 指上摩挲了好一阵,才将信打开,果然这封也和前些日子的相差无几。唯一有些区别的是,信上说到了开阳,那些随行的哥哥就不让她往前走了,且让三姐姐发个话。 她可是,要去平城当个将军的。 薛凌定睛在平城二字上头,常常叹了口气。招来薛瞑让他去江府说一声,就在开阳住些日子,春日就将人带回来。 开阳往前是锦岐,再就是宁城了。江府倒也知事,没到宁城去蹚浑水。 薛瞑正要动身,薛凌又叫住他道:“等等”。随后,提笔写了两句,说是让江府将信一并带给齐清霏。这蠢货终日不长脑子,劝得两句最好。 待薛瞑出了门,她方有功夫想想苏凔之事。这些天里,除了黄靖愢的案子,平安二城增兵的兵书也正式批了下来。 据消息,魏塱是在宫里挑了俩信得过的人,携御剑持特令往平城走了一遭,果见胡人就在城外百里位置打马喊杀。 这举动显然极不寻常,对于胡人来说,冬季难熬,大多是窝在篷子里醉生梦死。如此磨刀霍霍,只怕....... 平城新任节度安鱼比皇帝老儿都急,抓着俩特使一日三次的往城外来回跑马。要说魏塱遣过去的人也身手过人,仍架不住他这般折腾。 隆冬里的平城,人出门就不能停,一停下来,多不过一刻,冻成冰块去。长在京中的暗卫哪见过这般架势,跑了四五日,求饶一般八百里加急先将兵况给呈了回来。 魏塱驳不得驳,准,又怕是沈元州有异。当初羯人那饭桶小王爷无缘无故从安城消失,要说没有内应,他是长翅膀了吗? 还有霍家案时拓跋铣刚到宁城,沈元州未得圣旨就赶了过去。当时他明知霍家与鲜卑有勾结,如何敢只身犯险连夜往宁城,就不怕这是霍云旸的局? 平安二城增兵事小,事大的是兵册一准,那几座城池的兵权钱粮,相当于都要跟着。更怕的是,往平城增兵只是个前戏。 宁城一线的权,原本是霍家。霍云旸身死,原宁城副将孟行等人反倒因祸得福。既说是他们擒杀了霍云旸,明面上就不得不论功行赏。 而这个说法,正是得沈元州力保为真。即便双方先前关系不佳,得此大恩,将来总是要帮着沈元州说话的。 沈家本有一半西北在手里,又得原霍家旧将之人心,如今还要再三请令往平城增兵。一想到这些,魏塱实在很难说服自己,沈元州绝不会有负皇恩。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绝不会的啊。 想要找个由头重新遣将过去,内无人有过,外无贼进犯,找什么理由撤将。若非如此,魏塱也不至于心急如焚要将黄家折下来。 还不就是想着有了吏部在手,超纲才能顺。眼皮子底下顺了,千里之外乱点,也就没拿可怕了。 只是以魏塱的想法,平城增兵之事还能拖上一拖。毕竟霍贼案才过,胡人既退了,应不至于今年冬天就再次南下。 等拖到明年,朝中一切妥当。到时候再增兵,至少可另寻将才,将黄家一些人调过去也可,起码可以避免西北尽在一人之手。 哪料得平城兵书一日催过一日,他亲派人手前去,为的就是给众臣子一个交代,表明暂无增兵之急。 孰料那俩蠢货一封密信回来,道是平城节度日日押着自个儿往原子上溜。胡人兵马,确然已近在咫尺,不是作假。 近在咫尺.......增,不增? 公卿骨(十六) 这天底下,进退不得的,又岂止薛凌一人。 增,就不提了。不增,且不说沈元州是与自己苦过来的交情。如今霍家没了,正是君臣各有猜猜忌的节骨眼上。强硬驳斥,免不了要让老臣寒心。 更怕,万一胡人是真的要南下。边关再三请兵不成,一打起来,平安二城肯定是不能要了。霍家刚死,就要输人输阵,魏塱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既是自己派过去的人也亲眼说是胡人有异,魏塱只能先准了。反正吏部已从黄家手里肃清,完全收归己用只在时日而已。 只是,胡人,怎么会在此时乱动。 若拓跋铣有意南下,霍云旸之死就是最好的时机。若他无意南下,就不该在平安二城外蹦跶。 饶是魏塱没带过兵,亦知兵贵神速,兵行神秘。要打,应该藏着掖着打平城一个措手不及,哪有日日在城外练兵而不发兵。这种情况.....他在书房里扶额许久仍没移开手。 这种情况,就和当年他要拖住薛弋寒的情况一模一样。 薛凌无缘得见天子在御书房里愁眉不展,但对于魏塱的进退维谷,她早有预料。所以平安二城增兵一事,只能算意料之中。 不过,多少有些窃喜。 总算是成了,若没成,她就得让拓跋铣拿下平城。要么让臣恨君,要么,让君疑臣。沈元州与魏塱,总得有一个要来当千古罪人。 现在平城增兵已定,可以让拓跋铣消停些日子了。落在魏塱眼里,应只瞧见增兵文书一下,胡人就老实滚回来篷子。 这里头的猫腻,他不多心也难。 此处牵连,才正式扯到了苏凔身上。光有疑心,并不足以克制沈元州。至少也得有个人,去了解了解一下沈家情况。 苏姈如那头其实还有些关系在,但那关系..说的难听些,就是不够格。不管苏远蘅在朝堂也好,不在朝堂也好,其实是,苏家求着沈元州居多。 早日里以为苏凔和苏姈如是一家子也就罢了,实则来往之后,是人都能瞧出个门道,是苏姈如需要巴着苏凔的。 薛凌猜沈元州一派也不会以为苏家能做苏凔的主,放着正主不要,绕一个大圈子去跟苏姈如议事。 即使如此,苏姈如捧的是瑞王,觉不能让她去打探沈家的动向。所以....苏凔的婚事,该提上日程了。 年尾将至,除夕在即,天地同庆的好日子,说桩婚事应该不难。边关重权在握,朝内还要与文臣联姻,也是给沈家挖了好大一个坑。 之所以让齐清霏明年开春再回,便是想着还有三四月,足够苏凔将亲事定下来。只要定了婚,两人又不是唱话本子的,还能演个抗旨逃婚不成。 还算顺利,薛凌边想着这些事,边看了些含焉整理过的账目。俩好消息,第一是这账目是真的,起码含焉瞧不出来假。第二嘛,壑园的钱真的多。 具体进出款项被消掉,含焉只给了个大致整数开支,衣食住行各类按月份计。所以薛凌不知这些钱,是原霍家遗产呢,还会苏家贡献了大半,又或者是逸白坑蒙拐骗从大夫这个行当搜刮来的。 够了,按口粮计,够她囤个数十万石的。要说经年累月的养兵肯定不行,但作为先期粮草,足够了。 一个傍晚消磨过去,薛瞑从江府回来时步履匆匆,原正好江玉枫也有口信带给薛凌。却说是孟行等人,自请往平城做个马前卒。 薛凌抬头,她记得孟行是霍云旸的副将。霍云旸死后,被沈元州保下,非但没给霍云旸陪葬,还将副字去了,坐了一城主将。 现人好好的将军不当,要往平城吹风......是什么意思? 这些朝事应问苏凔更直接些,可那人君前君后,说来饶舌。薛凌早早歇了,第二日往江府走了一遭。才知原宁城几个没死的人全部自请往平城,皇帝已经准了。 近日闲暇,弓匕捧了棋罐,江玉枫执白子,边落边道:“沈将军,也是拳拳苦心。知道此刻增兵必遭帝王猜忌,适才将原宁城旧将尽数收拢平城。意在表明,自己绝无染指宁城一线的心思。得此良臣,是江山之福。” 薛凌不在意输赢,到处乱下,道:“为什么就是他拳拳苦心,没准是那群蠢狗怕死,能退赶紧退到平城去,最好赶紧打一仗,有点功劳也好傍身。” 话虽如此,她也知道这些人的举动和沈元州脱不了关系。如此一来,宁城一线空出来的官位权柄,都交由魏塱自己处理。京中黄靖愢刚好被打压下去,但凡皇帝要用人,估计也没哪个有那个胆敢跳出来说不行。 做的很是聪明,沈元州是在求什么呢?一心报国?她不信的。怕不是,以退为进。 江玉枫又落了一子,催促着薛凌快下。她瞧棋盘上黑子被吃的寥寥无几,饶是棋艺不精,也知自己是苟延残喘。 笑着丢了一子道:“回回输,不想玩了。” “哪有回回输。”江玉枫说着话,将吃掉的子收起。道:“今年这雪,隔两日就要下一遭。” “是啊。”薛凌跟着叹了一句,良久后才道:“孟行这个人,我见过的,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我就没听说有谁是你没见过的。”江玉枫揶揄:“当朝天子见了,异族番王也见了,见过孟行,又有何稀奇,怎突然想起这么个人来。” “我去宁城时,霍云旸刚死了爹,难免心绪有些低落。常见得此人跟在霍云旸身侧,二人情分,把兄弟一般,只叫我恨不得也能给他来上两刀。 当时哪里能想到,霍云旸一死,他转投沈元州不说,还叫嚣是他把霍云旸给斩了呢。” 江玉枫沉吟一阵,也是个赔笑语气:“未必是他贪生,实乃红尘扰人。父老妻儿皆是牵绊,亲朋手足俱是不忍。既有一线生机,又何苦逼着自己走绝路呢。” 薛凌点头如捣蒜,提了两句霍云婉要在冬至日做个手脚。这事到时候肯定瞒不住江府,提前说来,博点信任。 话后就说要走,江玉枫留她用膳,薛凌自是推了。壑园的马车一直在江府外候着,来回一趟,也就坐了个把时辰。 越来越像京中小姐公子作风,车马劳顿,下人忙碌,就只为着三两盏茶。与其说议事,倒不如说是个消遣。 出了内厅门,叫住江玉枫不必再送,道:“近日着薛璃往壑园走一趟,我有些家事与他说。” 江玉枫不答话,手缩在袖笼里,含笑躬身作了个礼,点头间算是应下。 薛凌瞧得他那只腿,已逐日见好。大抵也是开春之后,便能恢复如常。 公卿骨(十七) 回了壑园不久,陈王府捎了封信来,也是打着求药的名头。薛凌捏着笔,还在想平城那头的情况。 朝廷增兵的文书已经下了,按照以前的,平安二城驻兵该有三万余。如今胡人扰攘不歇,估摸着沈元州也要了这个数。 原霍家党羽尽数去了平城的话,城内得有十好几个称将军的。她叹了口气,记起宁城所见。 自己虽不喜孟行那一干人等,但要说全是饭桶,未免有失偏颇。又闻得那个安鱼颇有些名声,这样一群人尽数聚在平城,也不知几时才能散尽。 来日要把平城拿回来,又要徒增好多波折。原还想着霍家死后,魏塱能将宁城那边悉数换掉呢。 左思右想还是没个好法子,只能暂时先放放。拆了齐清猗递过来的信,依旧是齐世言的手笔。 她对此人无甚牵挂,料来以后也无交集,完全搞不懂这蠢狗一封接一封的给自己塞信是为啥。便是记挂齐清霏,那老东西也不该觉得能劝自己才是。 瞅过一眼还是陈腔滥调,薛凌随手丢在一旁,上头人伦公道一概没细读。只是笔画间力道见长,叫她歪着个脑袋想了片刻。 莫不是等开春,这齐世言也能恢复如常?该不是那老东西...中风也是装出来的吧。 这么一愣神,光阴飞快过去,转眼已是冬至。壑园的梅花开的也好,含焉忙完了前头堆积的账目,这两日都颇有闲暇。 赖在园里久了无趣,她边户出身少有束缚,又在苏家学了些逢迎之事。问过薛凌之后,跟着那姓李的老头一道儿去了街上施药。 薛凌反常,起了个大早。今日未见飘雪,天边有旭日生光。人往檐下一站,登时双颊飞霞。 她双手合起,小心掬了一拢薄雾。 许久才凑到嘴边轻轻呵开,眼前迷蒙里,鲁文安伸手喊:“快接快接,接的越多,老天爷给的福气就越多。” 因园里午间要吃顿团饭,又含焉女眷体弱娇贵,底下人不敢让她当风久站,所以回来的甚早。原以为薛凌还没起,进门时瞧见薛凌已然长剑当风,削的园中陈雪簌簌往下落。 听见声响,薛凌停了手,转身道:“回来了”。话落接了一旁丫鬟递过来的帕子,擦干净手上汗渍,整了整衣襟,并无要寒暄的意思,转身往屋里走。 含焉紧走几步追上,笑声清脆说了几桩趣事。二人齐齐往房中小憩,午间惯例做了一席,欢声笑语还算快活。 薛凌惦记着宫里要出事,有几分心不在焉。饭后问过逸白,仍没给答案,只管叫她宽些心思,明日才有消息传来。 酒足饭饱,人就没那么烦躁,薛凌打了个哈哈,回房补自己的眠。起早了,她总觉的困。 人半眯着眼睛在酝酿睡意,忽而下人传白先生请她往书房去。薛凌一个翻身坐起,还以为是宫里来消息了。 逸白行事都是来住处亲自报,毕竟她是个名义上的家主。这般郑重请,还是头一回,吓的她以为霍云婉说的那个万一成了真。 该不是那蠢货玩脱了,被魏塱下令捅了两刀罢。 这念头刚起,她忍不住笑。魏塱可能掐死霍云婉,但绝不可能捅两刀的。随手披了件氅子,急急赶到书房,却原来是薛璃站着。 薛凌长舒一口气,对着旁儿站着的逸白道:“吓死人了,闹的这般严肃,我当是霍家姑娘那头有恙。” 逸白笑道:“岂敢,是国公家的小公爷到访,他......”,逸白顿了顿才道:“男女不便,就不往小姐院里去了。” 薛凌嗤了一声,转头看着薛璃,却偏了些脸对着逸白道:“我知了,定是江大少爷的隐疾又犯了,不便知与外人,白先生退一退,我替他瞧。” 逸白抿嘴退去,薛凌伸手,作势要把薛璃脸上那张薄玉面给揪下来。薛璃忙退两步,转面轻道:“你找我来何事。” 薛凌瞧他躲避,跟着顿手,随即往空中扬了扬。示意薛瞑二人去查探一番。然后指了指椅子道:“坐。” 薛璃看了看,并没依言入座,生硬道:“我稍后便要回府的,就不坐了。” 薛凌一抬眼皮子,双目如刀盯着薛璃。薛璃且躲且看,瞧着要撑不住问,薛凌先一声粗气,走向一旁扯了椅子,重重坐下道:“喜欢站着就站着,由得你,在这站到明年开春也行。”说罢再不言语。 薛璃无所适从,挣扎一阵,强自镇定道:“你还没说叫我来何事。” 薛凌随手捡了本书不答。薛璃等了一会,气性上来道:“你叫我来做什么,要是不说,我就要回去了。” 薛凌就着手上书砸将过去,薛璃躲避间一个趔侧。站稳身形施了一礼,咬牙道:“大哥,我一直敬你让你愧你,然你全无与我重逢之喜,究竟是为了什么。” 薛凌又砸了一本过去,薛璃再无躲闪,挺身受了,道:“你是气....”。薛凌听得他开口,抬手抄起一本又要再砸,抬眼看薛瞑进来,这才罢了手。 薛璃见有人进来,跟着也住了口。薛瞑走到两人面前,朝着薛凌轻摇了摇头,示意隔墙无耳,薛凌这才没好气白了眼薛璃,跟着让薛瞑再去守着。 等人出了门,薛凌看薛璃面上瑟瑟,也不知为何,又觉些许心疼。这倒霉鬼也是倒霉,虽比自己运气好点,归根结底也是倒霉鬼。 她收了些怨气,轻哼一声,撇开脸道:“你好大的架子,我三翻四次请你,足足请了一月才见到人。 诸葛在世,谅也不敢这般托大,吕望投胎,我尚要嫌他是个老不死。你拿自个儿当活菩萨,等我烧香叩头求是不是。” 话音才落,忽觉自己这语气,很像往年薛弋寒。那厢薛璃也听出薛凌不似先前冷漠,正要解释,又闻薛凌道:“还是江闳那老不死不让你来。” 老不死老不死,黄续昼那个老不死。姜吕望本是周朝先贤,奈何有个太师的名头,一想到太傅老头教出来的江玉枫魏熠等人,难免薛凌也唾了一口。 江闳自不必多提,她没拿薛璃当个外人,顺嘴的很。却不想薛璃与江府,比之苏凔与苏家情谊更深。 且他知薛凌与江府之间误会重重,一听薛凌问,忙道:“非是爹不让我来,他与大哥催我几回了”,他看了看薛凌,垂头道:“是我自己不想过来”。不情不愿的样子在薛凌眼里,似乎站也不想站在这。 她鼻腔一酸,也是瞬间低了头,又唯恐薛璃察觉,赶紧抬起来,看了看手中还捏着的一卷册子,不知自己要不要砸过去。 他忙不迭的护着江府,急慌慌的要推开她。 公卿骨(十八) 薛凌将一册书捏紧,她不说话,薛璃试探着抬头注视着她道:“家姐,我一直想寻个机会,你我二人好好聊聊。可你总是咄咄逼人,令我不解。 那日....那日......听了霍准临死之言,我才知.....知你艰辛。你要怨要恨,也是人之常理。我.....” 薛凌冷冷打断道:“我何时有怨有恨。” 薛璃上前一步:“你无怨无恨,为何对我全然不似旧时。你无怨无恨,为何屡次与爹...”,他意识到此话不妥,转了个话:“与江伯父不欢而散。” 薛凌失笑:“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江伯父当年在朝堂参父亲死罪,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大哥要把我的尸首砍下一条腿来,你知不知道我费劲唇舌叫你过来是为什么?” “我都知道”。薛璃吼了一声,又放低姿态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大哥已悉数说与我知了。 当年之事,事出无奈尔,本就是父亲所托。你退一步想,若伯父九族不保,今日还有你我相见吗? 至于你说的腿,也是大哥........大哥他.....蒙蔽霍云昇而已。且莫说那不是你.......就算是.......” “是我如何。“ 薛璃顿了好一会才结巴道:“若是.....是.....是你,死者长已矣。” “死者长已矣,生者且偷生。你刚刚才说难得你我今日先见,话音还未散完,就说假如我死了,能拿一条腿保着江府也不错,是这个意思吗?” “我不是!家姐.......我.....” 薛凌手背上青筋皱起,忍了又忍,薛璃还在解释,愈说愈是激愤:“我只是说,活着的人更重要,眼前的人更重要,今日更重要。 我见不得你开口闭口都是平城,张嘴闭嘴都是以前。以前如何,以前你是平城的少爷,薛家的公子,大梁的将军。 明明就,没了。 没了就是没了,你要如何,你能如何?如何才能接受它没了。就当是父亲拿你的命换我,又如何,如今要我还你吗? 如果我还了你,一切都能回到原样,我愿意还你。 我让过你的,家姐。 在你想要一个江二夫人的名头时,我亲自求了婚。我以为你要去朝堂入仕,我以为你要去边塞为将。我以为你会........ 他撇开脸:“你什么都没做,你要了那桩婚,就好像是一时兴起的把戏,然后轻描淡写抽身事外。你抽身,却又将一个无辜之人牵连进来。 牵连进来,死在我的房里。” 他又回看薛凌:“你知道她的名字吗,她以前也是二八姑娘,娇俏红妆。你尚能求个以前,她要去哪求呢。 黄家幼儿不足两岁,就当是黄旭尧该千刀万剐,那一宅子人,老弱妇孺,又去何处问以前。 所有人都像是你股掌之间一枚棋,你要去要来,从来不问别人愿不愿,许不许。前有西北粮价疯涨,后有胡人兵临宁城。陈王一案杂役丫鬟百人性命不保,齐大人半生清名毁于一旦。 造了这么多业,还不够吗?” 薛凌顿口,薛璃咽了口唾沫,道:“父亲当年不是拿你换我,是拿你,换的大梁百姓。 时日正值春耕,战不得起。新主继位,边关又要换帅,兵符下落不明。国库,国库......”。他没说国库如何,想是也了解的不多。 只道:“当年的事,做决定的正是父亲。当晚霍准也说了,最后你去向何处,路线还是父亲......父亲给的。 你又为何......” “我又为何跟你计较是不是“?薛凌笑:“我应该去跟父亲计较是不是,我应该跟你一样叫江闳一声爹是不是。 你说的对,死者长已矣,所以你这个活人又要做什么。将头埋进沙子里,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为了个丫鬟,为了个幼儿,为了个老仆,为了些蠢狗,就要所有恩怨一笔勾销,死人不能挡活人的道儿是不是。 你知道的这些事,是江闳说与你的是不是。” 薛璃没答话,算是默认。薛凌看桌上书还有厚厚一摞,只想全抄起来砸人一脸。她强撑着坐的稳当,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父亲总该教过你吧。” 顿了一顿,又道:“慈”,话没出口,记起薛璃常年病秧子,只怕薛弋寒还真没教过他慈不掌兵。 便是教过了,此时问来并不那么合时宜。她有些牵强的为自己辩驳:“我无意冒犯江闳,只是当年之事,是当今天子一手所为。 若死者已矣,今日生者,未尝不是明日死者。 安城的粮草,是皇帝和霍家一起想瞒下来。齐世言早就知道我不是他女儿,魏熠,自己求死。 江闳如何说与你知,才会让你觉得,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这些事情,哪一件少了江府伸手,那一桩离了江玉枫插脚。” 薛璃急斥道:“伯父与大哥固然有错,可他们,不正是因为你出现在江府才会如此吗?既然事由你起,待你停手,我自会劝他们甘休。 你们如此行径,究竟是为了肃清乾坤,还是一己私欲?” 薛凌颓然垂首,好似所有力气都耗尽,劝解辩驳俱是徒牢,连想像往日说些狠话都难以做到。好久才轻声问:“谁是你大哥。” 薛璃仍不觉这称呼有什么问题,可能喊江闳爹是过分了点,喊江玉枫一声大哥再正常不过。便是薛弋寒在,自己回了京中,喊江家的男子为兄也很理所当然吧。 他没答,又见薛凌恢复过来,盈盈笑道:“算了,你想喊谁就喊谁,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说......” 她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说了你也不会听,都算了。” 薛璃还待再劝:“家姐,世间大道万千,又为何一意孤行。天理昭彰,终有来日清白,我,”他很是情真意切:“活在面具下的日子是艰辛些,可.....若以一人之艰辛,能换个太平,未必就是.....就是贪生。” 薛凌捏书的手刚松了些,又听薛璃道:“父亲若在,他定然,定然是不许你的。” 薛凌的手彻底松开,嗓子里有无声呜咽。而后轻声道:“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说,江玉枫的腿快好了........” 薛璃霎时间面上凝重一扫而空,扑过来惊喜道:“真的”?说完可能才觉得离薛凌近了些,回退两步,掩不住笑意道:“怎么爹都没跟我说,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薛凌轻声问:“这么多年,你知道他的腿吗?” 公卿骨(十九) 薛璃抢道:“我知道,家姐,我知道。我知道当年是为了我.......”,他还是不敢直视薛凌,避开目光道:“我知当年是因为我。 请你.....请你....勿要再与大哥生怨。” 薛凌唯恐两人误会,问的清晰明白:“你知道江玉枫的腿是装的吗?” 薛璃顿了一顿,道:“本是不知的,是四五月间......大哥特意与我说起当年之事,我这才得知,你二人.....当年都受了委屈。” 薛凌再难忍伤怀,痛苦道:“什么叫特意与你说起,分明是我出现了,他知道瞒不下去了。 他知道瞒不下去,才不得已告诉你知。若江府真拿你当儿子养,他怎么会瞒了你三年有余。 你为什么能对着他父子二人如此亲热,你知不知道,等江玉枫的腿好了,你在江府算个什么东西? 一枚弃子,一个用来牵制我的把柄,一个薛家余孽,一个早就该死的蠢货。你不愿过来,你当我愿意请你过来。” “他们不告诉我,是我自己不成器,大哥怕我说漏了嘴,招来滔天之祸。”薛璃梗着脖子,十分坚定,仍喊着江玉枫大哥。这股子倔强,倒和薛凌如出一辙。 薛凌怒极反笑,道:“也对,你不成器,所以一心想躲。难为我今日叫你过来,本想拉你出龙潭虎穴。 你不愿出来,也好,回去。如今江府富贵,我是飘蓬。你说的都对,活人要紧。 在你们眼里,我是个死的!” “家.......” “滚!“她喊的声嘶力竭,又无能为力。 薛璃还要张口,薛凌喊:“把他给我扔出去。” 薛瞑连忙冒出来,薛璃看了一眼,急道:“家姐,父亲若在.......” 薛弋寒若在,她就砍那老不死两刀。当年就该举兵,回个狗屁京。就是这些蠢货一忍再忍,一让再让,让到了今日地步。 那一桌子书,终被推了一地。谁也没见过她这般气急败坏,薛璃被吓住,薛瞑快手将人拖出去。 世事太过遥远,薛璃不曾看见,薛凌也忘了,十二三岁里,为了两只兔子,她曾与薛弋寒这般歇斯底里。 而后,情,就彻底裂了。 有了这么一档子事,纸上笔锋如刀,一叠百家姓写的尽是戾气,也无心关注霍云婉那头如何了。 大抵陶弘之是对的,她不能罢手,她决不能罢手。 她赢了,她一切都是对的。 她罢手,不仅前功尽弃,而且是在认错。 深夜时分,一个小丫鬟跑到院门口求见,问薛凌睡了没。这话跟脱裤子放屁一样,隆冬三更时候敲门问睡了没,她死了都得活过来问问咋了。 不过白日气郁,本一直还没歇下。薛凌让将人招进来,那丫鬟跟着薛瞑到了里头,十五六的小姑娘轻声道是白先生交代:怕小姐等的急,特来传个话,霍家姑娘那里一切妥当。 薛凌丢了笔,斜眼睥睨过去,冷道:“就这么一句?” 小姑娘忙垂头道:“是只有这么一句”。话落又忙道:“还有....白先生说若是小姐睡下,就..就明日早些来传便是。” “我知道了,你去吧。” 薛凌起身,此时方歇。 后宫中的事,原该好些日子才能传出来。只第二日间朝堂上起了稍许争执,天子,何来家事呢。 闻说昨儿冬至节。天子午宴群臣,夜宴阖宫,王爷娘娘太后尽在其列。黄家事定,西北暂安,想是魏塱兴致也不错,特遣了人邀霍云婉也往席间坐。 皇后闭宫数月,这次也没能前往,只让宫人带出些蜜渍梅,说是今年新梅亲酿,刚启了坛。往汤饮里放上两粒,酸甜可口,解酒饮乐两相宜。 皇帝既还念着皇后,自然不能推辞,众人也是连声称好。然那一盏金黄色蜜梅在魏塱的桌案上摆着,许久都不见得谁用上一粒。 歌罢舞尽,一美人站起,说是初孕贪嘴,看见那梅子含酸,忍不住向陛下讨两粒来。话音才落,另一位小嫔也跟着喊要。 贪嘴也罢,借着皇后的名头讨好魏塱也罢,这数月间,宫中旧人去了,又添新人。皇帝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哪能只得一个种呢。 魏塱笑笑命人递了去,太监冲了两瓯茶水。两位妙人正要饮,雪娘子跟着站起,说自己近日胃口不佳,也想求几粒来解腻。 她已孕七月余,却只腰身见长,容颜不减分毫。皇帝估计想省点事,一同许了,又说是皇后盛情,给后宫诸人都分上几粒吧。 一盏梅子转眼散了个干净,席间有吃的,有不吃的,原只是个夜宴微不足道的插曲,当时也没见得如何。 孰料月上中天,众人要将散未散之时。那美人先是一个皱眉,继而捂腹喘了两口粗气,转眼哀嚎不已。 宫女才问得一声,垂眼看道冬日厚厚罗裙下洇处大摊鲜红,吓得她一个屁股墩儿坐地上。还是美人痛苦难当里喊了声:“太医....太医。” 众人还在惊鄂,一小太监接话尖叫道:“传太医”。又听那美人气若游丝喊:“陛下......陛下....”喊得两声,眼里一翻白,彻底晕了过去。 这位新晋的美人萧氏,年十七,窈窕蕙质,如丹如桂,虽居于偏殿,因得皇帝喜爱,特赐了个桂苑的牌子挂着。 魏塱起身,三两箭步冲到人面前,皱眉道:“这是怎么了,先送回桂苑,着太医往苑里诊治。” 三四个宫人七手八脚才奔到跟前,旁儿那位小嫔也栽倒在地,又是一阵喧闹,两人齐齐抬到了桂苑。 皇帝匆匆而去,众人也且散了。太医赶到兰苑才看了一眼,就直摇脑袋。片刻后即道定是用了利水之物,有孕之妇人最怕这个。 怎.....怎,他话没感叹完,瑶光殿那头的宫女急匆匆来请魏塱,说是雪娘子腹中剧痛,怕是怕是...... 魏塱怒道:“旁的御医都死光了吗,要来这请。” 宫女不敢辩驳,道是太医说用了利水之物,腹中胎儿怕是.....怕是........她跪在地上,请皇帝过去看看。 魏塱抄起桌上杯碗,砸将在地,看屋里俩都还没醒,决定先去瑶光殿看看。一来腹中胎儿要紧,这边的已经没救了,那个总还有得顾念。 二来,雪娘子,他并非厌恶,忙着别的事就罢了,现在能去当然是要去。 偏他正要抬脚,萧美人悠悠然醒了,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砸碗吓醒的。眼才睁开,泪就滚了一枕。哀哀喊:“陛下,陛下......” 这头是个女人,那头也是,总不能众目睽睽把这个推开。魏塱回转头来,坐到床边安慰了两句,萧美人死扯着皇帝手不放。 耽搁了一盏茶的功夫,瑶光殿那头宫人来报,雪娘子到底占了胎儿已成的便宜,太医一剂猛药下去,腹中的娃算是保住了。 这下萧美人更是哭的死去活来,魏塱稍微松了一口气,又哄得两声,才赶着往瑶光殿转了一程。可惜他到时,雪娘子体力不支,已用过药睡去了。 睡便睡了,比起哄女人,显然查原因更重要。 公卿骨(二十) 那美人既是在席间发作,太监宫人早早将宴上吃食一应扣下,就等御医查验。三位有孕之人都受了罪,必定是用过同一样东西,查起来轻而易举。 蜜渍梅里,里头有芫花碎片。 太医颤颤巍巍讲述着自己查到的真相,半个字也不敢提及皇后霍云婉,唯恐皇帝要护着自己娇娘,迁怒于旁人。 芫花利水,别名就叫去水,性极猛,还有微毒,初初有孕之人,是万万招架不住的。 这花本是味清苦,然青梅酸,蜂蜜甜,一综合,什么也没吃出来。得亏雪娘子已快八月的胎,她又用的少....不然......不然。 不然,魏塱估计要断子绝孙,霍云婉在长春宫里一挑眉,搁下手中剪子,安安稳稳就了寝。 她又不是个赴宴的,冬日天寒,该早些入睡。 皇帝还没来得及下令去长春宫把人揪出来审,毕竟是他一往情深的皇后,少不得要纠结片刻。 一小宫女满脸壮烈跳出来,说事儿是她干的。芫花是她早早用蜜渍下的,难得今晚天赐良机,就给加在了酸梅里面。 几个太监齐齐冲上去押住人,左右开弓打了三四个嘴巴子,萧美人垂死之态挣扎着哭天抢地问为何如此。 魏塱一扬手,吩咐将人带到别的地儿去审。审出个什么来,就无人知晓,多日以后,薛凌才从霍云婉嘴里知道,小宫女早早服毒,审不审的,说说而已。 旁人瞧见的,不过是皇帝二更怒气冲冲摆驾长春宫,不足一刻,又满面死灰出来。那表情,好似见着了修身礼佛的皇后实际在背地里拜鬼请咒。 然皇帝只留下一句:“勿扰皇后”,此事便与长春宫再无干系。 端得是一个痴情男儿薄幸女,世间鸳鸯多苦命。你说霍相要是没生二心,帝后得是怎样的一双璧人。 这厢后宫不宁,前朝立马跟嗅着腥的苍鹰拥了上来。皇嗣向来是国之大事,尤其是魏塱这等登基快四年,一个瓜都没能落下来的主儿。 猛听得一顿饭没了俩,这还了得。宫女认了罪,是替皇后抱屈,一直备着芫花要害雪娘子的。 那蜂蜜本就是芫花蜜,又渍了芫花在里,药性极佳。正好宫里接二连三,挺好,一锅儿烩了。只可惜苍天无眼,雪娘子居然安然无恙。 人都死了,查也没得再查,皇帝又有心护着。便是不长眼的喊两句皇后失德,反贼之女如何能母仪天下,长春宫里仍如室外桃源,全然不理半点人间纷争。 花房里用炭火催了些许栀子,正值花期,层层叠叠皆是香甜,皇后喜欢的紧,怎会去碰芫花这种东西呢。 皇帝偏私霍云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以前还当是忌惮霍家,现在谁不得夸一句真爱。虽是七八个臣子嚷嚷着理当废后,但都知道这要求肯定不能实现。 无妨,要的就是它不能实现。 废不废后不打紧,但后宫实在不能这么下去了。今日宫人抱屈,没了俩皇子,他日妇人拈酸,还不得毁了魏家百年基业啊。 不能换个人当皇后,这六宫事宜,总能换个人打理吧。皇后既一心礼佛,就让她礼佛去啊。新晋的几位小妃,年岁尚浅,当不得大任。 不如就,全权交由昭淑太后处理。在慈在长,想来朝野后宫莫不心悦臣服。 文武皆以为然,黄靖愢前几日虽是被贬斥,到底是个新官上任,言语多有招摇。道是陛下曾责他知人方能善用,今儿个天下之民,尽为王臣,且材尽其用吧。 后宫不宁,前朝不安。便是皇后非幕后指使,然宫人失德,主之罪也,是该换个人管管。一群妇人,本就是太后为尊,如何,难道昭淑太后还掌不得这权柄了? 事儿究竟是个什么事,谁也说不上来。那老娘又打的什么主意,魏塱也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无关紧,关紧的是他本不怎么在意。想自己登基三四年,好像也在后宫如何,专宠荒淫都是做给旁人看得。莫不曾,自己的母亲还以为掌握后宫,就能做点什么? 以今日只势,强行将众臣上表驳回,也不是做不得。他万事护着霍云婉,从登基的时候就开始了,再偏帮几次,并不反常。 只是这段时间一来,对自己的母家,总有三两分愧疚。朝堂上的权不能给,昭淑太后要后宫的,给她就给她吧,且当是个安抚。 妇人所为,无非就是往自己房里塞几个美娇娘吹吹耳边风,再插几个小太监,听听墙角话。这些微末小事,安能左右自己? 明枪暗箭,于礼于法于情,魏塱皆不能驳斥,准了准了一并准了。至此凤玺暂废,太后宝玺御统六宫。 至于那俩不幸殒身的龙种,皇帝年富力强,再要不就是一哆嗦的功夫,何必上心。 众臣颇有心满意足之态,满足的当然不是将君王从妖女手里拯救出来了,满足的是....... 皇帝,也要对臣子妥协。 朝事散罢,江玉枫方得到消息。薛凌早早提过冬至日后宫会有事,然直到今日,他方知是这么一回。 听着弓匕传话,免不得江玉枫添了些疑惑。不止是他,薛凌在壑园里亦有皱眉。两个女人的孕还不足三月,根本不可能跟雪娘子的胎作争,霍云婉大费周章做这事是为了什么。 思前想后一阵,猜她是为了稳妥也未知。毕竟有孕的一多,雪娘子那个就不怎么精贵了。 万一哪日给人害了,前功尽弃。现在只剩一个,魏塱肯定不敢再掉以轻心。至少表面上会在意些,他日魏塱死了,继位也能堵悠悠众口。 不过这解释好像也不怎么靠谱,壑园里养了十七八个妇人。就算雪娘子痛失胎儿,薛凌觉得霍云婉必然有法子瞒天过海,到时候直接拎一个进去。 许久没个确切想法,她也不想再去问逸白,便再没多惦记这事。宫里头魏塱亦是,还以为自己的老娘费劲将权揽过去做什么,等了七八日,仍未见得动静。 若非那俩娇娘时不时啼哭一回,嚷着要找霍云婉要个公道,他都忘了这回事了。轻斥两句,又哄得数回,魏塱倒甚是乐意耗在桂苑里。 听人咒骂两句霍云婉,大小,也算是个乐子啊。 公卿骨(二十一) 冬至一过,就是腊月。京中年节气越来越足,壑园的药也施的越发勤,三五日就要上街一次。 闻说宫里头状况不大,薛凌本是打算初一进去问个究竟。霍云婉递话说是魏塱谨慎,还是再缓缓。 耐下性子,又闲了半月。闲着的日子里,苏凔和李敬思常来。许是最近没什么栽赃陷害,更没什么冤假错案,大家且聊些风花雪月,气氛还不错。 薛凌笑两句李敬思日益长进,苏凔跟着夸了两声姐姐越来越像个女儿家。壑园里头,主家与客碎语逗趣,小厮忙前忙后添火,丫鬟左拥右呼添茶。 平城有平城的乐子,京中有京中的乐子。魏塱看宫里的乐子,她又何尝不是在看宫外的乐子。 只可惜,这些乐子都短暂的很,笑过便如雁过无痕。让薛凌有所皱眉的是,李敬思与永乐公主撞上了几次。 前者就不说了,后者几乎是见天的来。从立冬日壑园宴开始,就没个消停。毕竟在驸马府里要当泼妇疯子,在壑园里却是金尊玉贵,是个人都喜欢赖着不走。 薛凌纵有不喜,也拒绝不得。一来二去,可不就撞着好几回。饶是薛凌在男女之事上迟钝,仍能瞧出李敬思与永乐公主之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说是阿谀讨好,又不全然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谄媚。她甚是不解,疑惑越堆越多,偏看苏凔似乎全无察觉,又怕是自己瞧不惯人逢迎,鄙夷所致。 没奈何忍了又忍,装了再装,问也不敢问,唯恐李敬思不喜,只希望这俩蠢货少遇上几次。 一晃就到了十二三里,薛凌想着十五再不去宫里,可就得明年了。这几日也不见宫里有什么消息传出来,叫她稍微有些心焦。 好在十四午间,逸白过来传话,说是霍家姑娘请。因着苏远蘅的关系,薛凌不大想往苏府那头去。 说得两句,交代逸白备置妥当些,就从壑园走。逸白自是一应应下,来回这么多次,本也无需太过刻意做给苏姈如看。 第二日一早未雪,年末时节,寺里进香的人也多。冬至后昼始长,夜始短。同样是五更末,天边已隐隐可见白光。 薛凌在马车上摇晃,有心要在睡一会,奈何怎么也睡不下,只闭了眼靠在车窗上养神。 慧安早在等候,寺里往宫中的人,似乎比以前晚了一些。薛凌随着在屋里枯坐了约莫半个时辰,才从隐佛寺启程。 此刻天已大亮,旭日东升,是个好兆头。 一入了长春宫,薛凌便觉与往日有所不同。斜眼左右打量一圈,又见陈设摆置丝毫不改。 等人进到霍云婉的佛堂,方察是哪处不一样。所有的暖炉上头,都吊着个中空银灯,里头堆了一层玉一样白的不知名花瓣。香气经暖风一熏,整个长春宫都是这种馥郁味道。 她伸手揉了两下鼻子,霍云婉从蒲团上婀娜起身,拜了两拜,才回转头来对着薛凌笑:“菩萨来了。” 薛凌没答,她赤足走过来,拉了薛凌手,走到佛像前。又从宫女手上接过一柱香来,递与薛凌道:“请小菩萨为信女宏愿。” 薛凌嗤了一声,伸手接过吹得两口,猛插在香炉里,忙不迭的甩手。霍云婉掩面,笑过一回方携了她一起往里屋去。 两人坐定,薛凌喘了个口气,道:“许久不见了,一切安好否。” 霍云婉斟茶的手腕一顿,轻笑道:“突而这般生分来,本宫,有何不好。”话落续满水,将茶碗推到薛凌面前道:“快尝尝,就此一丁点,再没别的了。” 薛凌看了一眼碗里黄不溜秋的茶水,猜是稀世茗茶之类的东西。她一面端起要喝,一面问道:“什么玩意儿。” 霍云婉给自己也续了小碗,饮尽才道:“芫花蜜,怕是寻遍世间,也再找不出来了。” 薛凌尚未咂摸过味,只觉这茶水茶中带苦,苦里又回甘,很像陶弘之那味余甘,搁了碗随口道:“还不错。” 霍云婉仿佛是听得赞赏,兴致愈来,献宝一般道:“天地造化,人力极工,也就得了半个巴掌大的一罐。 难为当初又是养花,又是寻蜂的。寻着了吧,那小东西还不爱这清苦气,非得拿那细密的白苎当网子,圈禁起来,饿极了才肯采这花粉酿呢。” 薛凌听得蹙眉,道:“你说的什么东西。”她看了看碗:“这是蜂蜜?” “是呀。” 薛凌吞了口口水,刚才霍云婉确然说这事芫花蜜来着。不过,各种茶叶的名字千奇百怪,她只当这是味茶。 现儿明白过来是蜜......是蜜也没什么不对,但总好像近日里听到过关于花蜜的什么事,她想了片刻,还是没想起来。 后宫之事本就细说不得,两位娘娘落胎,御医说是奸人用利水之物下毒,朝堂上也多有更是讳言。传到薛凌耳朵里的消息,就更没那么利索了。 她纠结一阵,再没多想,又饮过一杯才问:“如何,今日可有要事,先提前说了再闲话罢,免得时间不够。” 霍云婉搁了壶,道:“要事倒也说不上,只有一桩。原是,要传个话给你便罢,可我又舍不得,总而你也是要来的。 今儿个不来,总不是年初一的往里赶,年十五又是元宵,耗上一阵,就要见血了。” “那你还东拉西扯绕弯子。” 霍云婉笑笑招手,看了眼门外,媚眼回过来轻道:“昨儿还是前儿,昭淑太后心疼皇嗣的紧,给雪娘子迁了个宫。搬离瑶光殿,和自家个儿做邻子去了。 这婆对媳,门对门,也是个佳话。省了再有不开眼的,害了她的亲亲皇孙。” 薛凌接着话头问了句:“旁人本也不碍着,何必非得弄这么一出。” 霍云婉瞬间顿口,看傻子一般瞧了她半晌,才挑着眼疑道:“你昏了头啦”,言罢作势要来探薛凌额头。 薛凌忙往后撤了一撤,轻道:“也不是可惜,只是觉得节外生枝尔。” 霍云婉这才坐回椅子上,脸上尚有些怄气模样,偏了脸道:“难为我特意等你进来,又巴巴的说与你雪娘子迁了个宫。 你且自个儿前因后果想想,若想不透,这事啊,也办不得了。” 公卿骨(二十二) 薛凌确然想了好一阵,心中隐隐有数,却还是多问了一句,道:“朝堂上的事,也没人跟我细说。 你上回与我说,要帮一帮黄家,如今人又去了昭淑太后宫里,我也就是没多想。你问一遭,便想透了。至于那俩妇人,我随口一提,你无需放在心上。” 霍云婉这才灿然一笑,轻扬了脸对着薛凌道:“就知你明白。”言罢叹了口气,又抖了抖手。 不知是不是冷的紧,她站起往别处取了俩锦袋,裹了汤婆子,递个薛凌一个。自己坐下摸索了一阵才道:“确然是碍不着咱,可这事儿,不做的绝些,哪能成呢。” 薛凌见她没否认与黄家有关,脑中又过了几糟,不由自主有些莫名轻微恐慌,强压着低声道:“你..你要让黄家造反?” 霍云婉混若心不在焉,捂着那汤婆子,漫不经心的嘟囔:“怎生是我让,如今我能让谁做的了甚,瞧你这话,好似说来逗我乐一般。” 薛凌正欲问的明白些,门口宫女通传。她登时一惊,霍云婉轻摇了脑袋示意无妨,又冲着门外喊进来。 俩宫女提着一篮子玉样物事,走得近了,薛凌才看清是花瓣。猛然间往暖炉上看了眼,瞧见那里头的白玉已隐约见黄,明显和篮子里是同种东西。 宫女片刻将几个银灯里全然换了一遭,原霍云婉是拿这东西熏香用的。薛凌见人徐徐褪去,篮子里的残渣只有轻微烘干,估摸着这东西最多半个时辰就得换上一次,不然早烤脆了。 便是花大如斗,一篮子花瓣也得百十来朵。霍云婉这一屋子,昼夜下来不知何以计数。这般奢靡......薛凌轻蹙了下眉头。 待宫人走远,霍云婉正了正身子,仿佛颇喜欢这花香,贪婪状深吸了几口。薛凌性急,道:“是你刻意诱使,还是他们真有此心。” 霍云婉仍没从陶醉里回神,眼眸软如丝,娇声道:“这话好问的好生浅薄,没有此心,我诱也诱不得。有此心,我不诱仍是这下场。 既都是同样结局,你问它作甚。我答了,也未必是真,又答它作甚。” “你总不能事事都叫我猜,猜对了还好,猜差了一丁点,你我都遭殃。” “你说的是,可这东西,本也没啥好猜的呀。你说,你要是黄靖愢。好不容易扶持外甥登了位,到头来,自己爹的坟都没保住,你有没有反心啊。” 薛凌张口,霍云婉忙道:“不急,我还没问完呢。这不仅自家老爹的坟没保住,那尸首,也没保住啊。 原以为,这保住,是自家外甥真心查案,现儿可好。原来人家不仅不是为了查案,是不惜剁了外公来抄了黄家。” 薛凌打断道:“他知道是知道,问题是他信吗?” “你说他信不信?” 薛凌犹疑了一阵,道:“总觉得他不会立马相信,就算信,估计也不会铁了心造反吧。黄家根本..........” 她忽而转口,猛盯着霍云婉道:“所以,你给昭淑太后送了个太子去?” “对啦”,霍云婉一拍巴掌,此刻才露出真心赞赏,欢喜道:“这谁不知道,奶娃才听话呢。” 言罢又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薛凌道:“难道,江闳那老匹夫不知道?” 饶是薛凌在思索头上,仍被她“老匹夫”这三个字的语气逗的想笑,道:“他究竟知不知道,这我哪知道。 但上回我去江府,江玉枫向我表示过,江府不想捧瑞王了。” 霍云婉又是一拍手:“这感情好啊。” 她乐不可支的样子,倒也像个闺阁女儿,天真烂漫。薛凌笑道:“好是好,未必不是他在试探我。所以我也没应,坚决要求保瑞王。” “这也好,那你是用什么理由说着要保魏玹那蠢材来着。” 薛凌大大方方道:“我是薛家的人,魏玹登基,那现今儿那位就是篡位,薛宋一案才有可能真正昭雪。 太子登基,我能怎么着啊,让他把自己老爹的坟刨了鞭尸不成。” 霍云婉哈哈大笑,汤婆子也不要了,丢到一旁,连拍了几下手道:“妙极了妙极了。” 她忽地收口,含情脉脉瞧与薛凌,一汪眸子清亮问:“可这话,听着好像真的呀。” 薛凌一挥手:“得了得了,薛弋寒临死不忘出卖我,我也就是....”,桌上茶水已只剩微末热气,她终于记起芫花是个什么东西。 不就是让人落胎的玩意儿吗?会不会齐清猗当初也是喝的这玩意。估计她也没那么好命,芫花蜜难得,永乐公主犯不着浪费,直接弄点别的,又快又方便。 薛凌一饮而尽,将话说完整:“我也就是找不到他的坟,不然几个老不死同朝为官,不能同生同死,落个身后同,也算不负他们交情。” 霍云婉犹盯着她不放,好一会才慵懒撤了目光,道:“说的也是,一群老不死。” 薛凌觉着自己是该笑的,但怎么也笑不出来。只生硬挤开脸上肌肉,将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道:“你好似从没问过我如何杀了霍云旸。” “人都死了,问他作甚啊,给你记上一功不成。不过,想想应该也挺有意思。千军万马里,三军帷帐中,你能得手,是个本事。 说来倒忘了,当初你也不曾与我商量过,我还合计好些日子,霍云昇死了,如何才能把手伸到宁城。” 她看了眼窗外:“此时该飘些雪就好了。窗外大雪纷飞,屋里炭火熊熊,我与友人对茶说趣,幼年闺中乐事,不外乎如此。” “我起止得了手,我将他诱骗上城楼,众目睽睽之下割开了他的喉咙。又将尸首推到了城墙下去,砸了一地的血。” “我二哥么........”霍云婉顿口,偏头想了一阵,好似在怀念。片刻后回神,对着薛凌笑:“死的极好。” 言罢敛了笑意,眉间冰霜渐聚,薛凌脸上也添了些许萧索之意。霍云婉道:“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这个开始,显然不是说二人的对话开始。薛凌沉声道:“你觉得,何时送到黄靖愢手上为佳?” “宜晚不宜早,早了,难保瞧出来个什么来。” 薛凌顿了顿,道:“我也是这么个想法。”言罢好似想再问点啥,欲言又止。霍云婉主动道:“如何,还有旁的吗?” 薛凌道:“没了,本是想说,假如你我造出来的那块差距太大,骗不过魏塱怎么办。 可仔细想想,骗不骗得过,差别不大。只要黄靖愢手里握着这东西,他就一定要死的。” 霍云婉十分满意,轻点了两下脑袋,道:“你有这念头,便对了。不过,我可得提醒一句。 便是他该千死万死,可人家与陛下是血亲。当今天子,出了名的至仁至孝,万一法外开恩,判个削职流放,去官去爵。这天大的罪过,没准也就散了。 只要人活着,指不定哪日解了误会重重,相逢一笑酒言欢。那你我,到时候,可是瞒不住的呀。” 上回进宫,霍云婉就说过,要让李敬思搭把手,现又旧事重提,也不知是怕薛凌手软,还是提醒她做的万全些。 薛凌早早就想杀了黄靖愢,也就不多思虑霍云婉话里意味。笑道: “既然是反贼,就地格杀便是,判什么判啊。” 公卿骨(二十三) 宫女又来换了一次花瓣,薛凌始得知这花叫栀子。花开如雪,叶绿如翡,其香如蜜。霍云婉喜爱之色溢于言表,絮叨一阵,特用手拢了一捧,堆洒在桌面上。 是很浓郁的甜香味,然薛凌初闻还好,闻多便觉有些腻人。她掩了掩鼻子,霍云婉霎时察觉出不喜,笑道:“怎地,是浓了些?” 这玩意倒没啥好藏着掖着,薛凌老实道:“我不喜太甜的东西,你这堆得也太多了。” 霍云婉掩面轻笑,跟着拈起一瓣丢进茶壶里,晃晃荡荡道:“过几日便好了,待你明年来,就没了。 芫花苦的很,不拿栀子压着。”她话里有若有似无的疲倦感:“如何压的下去啊。” 薛凌顿悟,她就说没见过霍云婉如此明目张胆的奢靡,再是喜欢,过犹不及。却原来,一室栀子,都只为遮掩。 这话头又绕回了两位落胎的小妃身上,薛凌大致问了个究竟,方知当晚事件的全貌。 她对魏塱的行为颇为不解,恨一个人,不就是赶紧弄死她吗?如今魏塱想弄死霍云婉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何必那么辛苦天天演呢。 她半真半假问了句:“魏塱如此护着你,总觉得哪里不对,别不是,他对你情谊尚存?” “情谊尚存....那宫女,是邓识春的女儿。你怕是不认得此人,也是个老臣了。官位小的很,当年竟有血溅奉先殿的勇气。 他死了倒是落得个清净,然家中男子尽没,女眷为奴为妓。机缘巧合,我也收得俩个。 她的供词,怎会是替我抱屈?” 凉意从头渗到脚,薛凌说不清楚那种绝望感从何而来,但每一次发现所谓的真相,都让她忍不住想合目闭耳。 看不见,听不见,就好了。 上回来时,霍云婉分明是说过怕魏塱不念旧情,要她自戕来着。薛凌还当是霍云婉打算自认其罪,现瞧来,不过是霍云婉早知道,认不认,都是她的罪。 薛凌道:“你是说,魏塱对着朝臣撒谎,陷害于你?” “这事儿可说不准,那小姑娘去之前就服毒了,没准一顿好打,还没张口呢,人就没了。陛下找不着人背这黑锅,夫妻一体,找我担待些.....” 霍云婉狡黠一笑:“就当是你说的,情谊尚存。” 话音落下,那种疲惫终于将她整个人都吞噬。笑意如同一张面具,一块块从脸上碎落。 像一朵含苞欲放的栀子,在炭火上煎熬熏烤已久,芬芳颜色都失去,只剩一抹焦黄,干枯的边缘处透出凄厉来。 薛凌第一回看到霍云婉眼里狠戾,识趣没多做言语,只道一声知了。窗外姑子还在摇头晃脑念经,一水儿木鱼敲的梆梆响。 二人沉默一阵,霍云婉忽道:“突而记起个人来,你且等些时候”。说罢去取了纸笔来,写就“徐意”二字,道:“可曾识得?” 薛凌将纸张接过来,道:“有些印象,是禁宫卫尉之首吧。霍云旸的家书上提过,好似帮霍准办过两桩小事。”她在壑园无聊时没少看霍云旸的信。 “正是此人,我二哥的信,我也是读过的。今日你回去,许是要二月初才能再来。虽然你我捎个口信方便,到底不比面对面的好。 黄家之事,宫外不足为惧,要紧的,是宫内也得有人时时看着,若你拿不定人选,不妨去试试此人。他家住何处,府上何人,我会让逸白抄一份与你。 另”,霍云婉略顿,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有些事,一贯牵连甚广,多砍几颗脑袋,也没事的。” “嗯。”薛凌轻声道:“只是,单半块兵符,就把黄靖愢砍了。以魏塱的性子,肯定会在事后将责任推在李敬思头上。 他本不不是魏塱心腹,万一坐了替罪羊.......那你我岂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有点不合算。” “怎才半块兵符,宫里头,不还有个太子吗?” “说他是太子,才是太子。说他是孙子,便是昭淑太后的乖孙。祖母哄着乖孙,也不足为奇啊。” 霍云婉笑:“你这倒还周到起来了,不妨事,我自有主张。” 薛凌不肯甘休,道:“什么主张。” “很多事,做了也说不得,这还没做,更加说不得。” 薛凌未追问,脸上表情却是勉强的很。霍云婉看她一阵,无奈道:“罢了罢了”。说罢凑的近些,轻道:“还备了一碗毒酒呢。” 薛凌瞳孔一闪,确定自己没听错。沉声呼吸几回,盯着霍云婉道:“那何不假戏真做。” 让魏塱就死在这节骨眼儿上,一劳永逸。人死卵朝天,过后的事,他妈的,她也不想操心了。魏塱一死,她就快马加鞭往鲜卑,定有机会将拓跋铣扎个透心凉。 霍云婉噗嗤一声:“说什么呢,这如何成的了真”。她手在早就冷透的茶壶上摸了一把,道:“这花,是无毒的,还带三分补气,才能送到皇上面前。 有毒的东西,怎能入的了陛下之口。我倒想成真,可劝你啊,早早打消了心思,它成不了真。” “是吗”?薛凌似乎很是失望,心里却莫名有些庆幸。她骗着自己,只道魏塱这蠢狗,就当刀剑屠戮,一碗鸩毒未免太过便宜。 二人话到此处歇下,不多时宫女来敲门,还不到午时。霍云婉道是年节将至,有劳各位菩萨来往辛苦,特备了斋饭,今日就早些散了,一并去用些再走。 薛凌闻言要起身要退,霍云婉又道:“上回送你那小玩意,还和心意吧?” 薛凌一愣,记起上次来,人人得了个锦袋。她好像半道就丢了,不过薛瞑似乎捡起来搁在壑园里了,只是一直没拆开瞧瞧。 她反应极快,道:“我对外物无爱,瞅过一眼便搁着了,有什么说道吗?” 确也没见薛凌对什么物件有艳羡之感,霍云婉摆了摆手道:“无妨,小玩意儿,顺手给你添个乐子罢了。” 见其不像是在搪塞,薛凌躬身,跟着宫女一道儿施了礼,又与慧安等人往偏殿用了一席素斋,这才出宫。 回眸处,朱门如血,不知嚼烂了多少性命,才染得这般颜色。 公卿骨(二十四) 她瞧着,想着下回来,不知是个什么光景。慧安轻念了句:“一切有为法,梦幻泡影尔,何必贪看。” 薛凌笑笑回了头,老实跟着一众人往隐佛寺。老李头的坟惯例是要走一圈的,壑园依旧备了各种奇珍药材在篮子里。 香烛纸帛尚未燃起,薛凌看墓碑上有被烟熏黑的地方,撩起衣袖覆手上去狠狠擦了两下。 然这玩意怎能轻易擦掉,薛瞑在旁不解其意,忙道:“小姐勿急,待我回去唤个人来清洗一番即可。” 薛凌似没听见一般,又大力蹭了几个来回,才恨恨缩手。面色阴沉点了香烛,等纸帛也烧起来,便要将那些药材一股脑丢进去。 刚拎起篮子,看见碑脚处漆黑,暗想是不是上回烧的东西多了点,火势太大,这才给熏黑了。 迟疑片刻,看那团漆黑里隐约还是能辨认出悬壶心几字。很像,像她在宁城城外看到的义塚。 管他岁月青苔,有些东西,是掩盖不住的。 她今日烦躁的很,却在这一刻突然多了些许宁静,一转身招呼薛瞑朗声道:“走,上街卖了,换点好东西吃。” 薛瞑一愣,目光看了眼篮子,方躬身答:“是”。要去接篮子。薛凌一侧身,拎着东西走在了前头。 从老李头坟茔到隐佛寺门口,这一程走得潇洒的很。薛瞑甚少见到薛凌如此雀跃之态,好似一匹撒欢的马驹一般,边走还不忘扒拉篮子里东西,念念叨叨说值多少钱。 薛家的小姑娘,也才十七八呢。 今日周遂未跟着,二人在闹市下了马车。薛凌拎着一篮子药直奔铺子,财大气粗喊换些花销。小二看见后头薛瞑横眉,根本不敢压价,叫了掌柜的出来,给的银钱十分公道。 厚厚一叠银票装进怀里,又兑了二三十散碎银粒子拿个袋子装了,摇的叮里啷当响。篮子也不要了,一抬脚,趾高气扬站到了街上。 几条主街早挂了灯笼,戏台杂耍刚进腊月就搭好了场子。街旁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热热闹闹的,听得人全身舒畅。 “走”,她喊薛瞑。 走去哪,去干什么?都不要紧,关键是走。只要没回壑园,就能暂时逃开一切纷扰。她从东走到西,又从南走到北。 这么繁华的京都,这么美的一座城,她走到夕阳余晖还不觉得累。怀中碎银子已所剩无几,不知是给了卖糖人的大爷,还是给了吹火把的壮汉。 直到几条主街都走了个遍,城中夜色渐起,拎着大包小包的薛瞑提醒道晚间凉,是时候回了。 薛凌一侧头,看见旁儿铺子里已是满室灯火。她瘪了瘪嘴,回头笑道:“你去过临江仙没有?” “不曾。” “走。” 好些日子没去过了,那里的糕点好吃,严冬里还有新鲜的荷花看。是城外山上一汪温泉养出来的,也不知道今日还有没有。 她在人群里倒退着脚步,摇头晃脑给薛瞑说着些微末碎事。宽松袍子显的人格外娇小,头上无半点珠饰,只一簇榴花艳艳。 薛瞑或答或笑,看天边已无残阳。那人间温暖光芒,应该都是从这簇榴花里淌出来的吧。 可惜今日临江仙并无荷花了,许是薛凌当真太久没来过,今日样子也素净,小二对她已有面生。 闻说要两盏荷花,笑答现儿个是隆冬,多好的温泉也不能将荷花催开。室内搁几盆炭火倒是养的出来,可那失了天然趣致,老爷公子的也看不上。 薛凌似有落寞,转瞬即逝,仍是堆上笑意,捡了几样招牌点心后,先上了阁楼,倚在窗边懒洋洋喝了几盏茶。 窗外物仍是,窗内人已非。 薛瞑沉默坐着,乖觉等着薛凌自己说回。二人消磨到戌时初,薛凌才堪堪起身,招呼着要走。再看桌上碗碟里,点心只缺了三五块而已。 下了楼要回,她忽道:“难得出来,不如去吃一碗饼丝再走。” 薛瞑自是不能违逆,一同转向往正阳路去。走到头,那卖饼丝的老头却不在原地。好似招牌也撤了,另换了个肥胖妇人,锅里煮着的看上去像汤面。 薛凌站着愣了一愣,记起自己曾给过那老头好些银子,喊人不要再来。看如今这架势,老东西是拿了钱财过逍遥日子去啦。 她喜滋滋上前,笑道:“大婶都卖些什么吃食?” 生意上门,那妇人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堆笑说是素面,小菜面码可以凭喜好添,说罢掀了旁边盖子,几口大锅里有碎肉杂物各种。 薛凌还是笑,看一口锅子里汤色雪白,像是羊肉,指点道:“给我加这个,加满些”,说罢回头冲薛瞑喊:“给钱给钱”,喊完又对着那妇人道:“两碗,都加满些。” 转眼桌上两只海碗热气升腾,她在临江仙本没吃啥,抄起筷子哧溜溜转眼吃了大半,这才抬起来头来,脆声道:“大婶,原来在这卖饼那老头.....”,她飞快转口:“老伯去哪了。” 薛瞑也抬起头来,看见薛凌一脸笑意皎皎,眼里熠熠生光。 这个点就他们一桌客人,妇人搓着围裙走过来,一副粗哑嗓子高声道:“你们认识胡爷子啊,那肯定是常来啊。我的天,这么大事没听人说?” 薛凌嘴角愈弯,搁下筷子,双手托腮,笑眯眯道:“什么事啊。” 妇人凑的愈近,道:“你是哪家的金贵小姐,婶子说出来怕不得吓着你,可莫要让家里大人寻小民麻烦。”她分明是炫耀的语气,却是极低声。 薛凌还在笑,却已经开始迟疑,轻声问:“什么事啊。” 妇人蓦地高声:“那老死鬼见财起意,偷了客人大笔银子,被追到家里去,寻了个人赃并获。求爷爷告奶奶的倒没送官,听说是挨了一遭,想是经不住打,几日人就没了。 你说说这,我是不敢做这丧良心的事儿。哎,他也是半截入土的人,莫说是这不该拿,你拿吧,你也得瞅着点不是,平头百姓,不被人欺就是幸事,怎敢欺人呢。” 薛凌仍笑笑,垂头拿了筷子,她记得当日给的是一包散碎银粒。好像,有张银票在里头?记不太清了。至多,不过百两银吧。 她说:“婶子的汤面甚好。” 公卿骨(二十五) 大概薛凌的反应全然不是她预料,那妇人一愣,赶紧堆了笑自夸,话毕又絮叨说些自己本分买卖人之类的,愈说于是高声。 四邻都是摊贩,来往都能做个客人,也许多表达些鄙薄,就能证明自己清白高贵,免得旁人也拿自己当个贼。 薛凌再未答话,一根根细细吃完了面条,认真问薛瞑:“你多给钱了吗?”二人身上皆无铜钱,她是知道的。 薛瞑点了下头。 “让她找赎,别多给。” 妇人有些局促,搜箱刮柜才凑了一大捧钱给薛凌。二人尚未走远,听见后头唾了一声。薛凌也没回头,走到街口只说乏的慌,让薛瞑去寻辆马车来接自个儿。 薛瞑欲说不放心安危,掂量了下,话没出口,赶紧答了“好”去寻车。人才一走,薛凌急急靠在路旁,想那妇人的的面铁定有问题,她想呕的慌。 好在吹了阵子凉风,稍微缓解了些。街上人多,马车也多,虽不如壑园的阔气舒服,总比自个儿走路好些。 稍嫌不足的,应是那车夫话多。闻说薛凌二人是往壑园,一路就没个消停,换着花样的夸壑园主家是如何菩萨心肠,济世救人。 无外乎,是壑园最近在街上施药的日子勤了些。 薛凌倚在车窗上,听着觉得厌烦,好几次想让他闭嘴,然直到下了马车,车夫还在磕头作揖的喊菩萨。 她径自往门里去,含焉未睡,问了些为何回来这般晚的废话。薛凌边附和,边进到屋里,拆了霍云婉那锦袋。 无聊物事,一袋子金珠而已,上有雕花刻草各种。怕内里有玄机,她捡了两粒,滑出恩怨切开。 金光闪闪,别无旁事。大概真是霍云婉赏赐给尼婆的东西,做的万全,给了她一份。 含焉在旁看的目瞪口呆,等薛凌停了手才问是为何。薛凌将几粒碎片和余下珠子装回袋子,手一挥,东西照着含焉胸口去。 她忙伸手接住,薛凌只道:“送你了”,说罢将人推出了屋子,自个儿早早躺到了床上。 余下的日子都是等待,半睡半醒间想着这一年来的事情,许多都是要等待的。远了不提,就说黄家,便等了很久,等黄续昼死。现在要等的,就是雪娘子生产。 算了算日子,记得给霍云昇使绊子是夏至。那时说怀胎月余,也就是说...这个小太子,会在元月中下旬出生。 快了,也快了。她又惦记了一回宫中落胎的两位小妃,甚至还记起,霍云婉前不久,才弄了个暴毙的。 好在这些人,自己个儿也不认识。何况,霍云婉说的是对的。黄家不可能像霍家一样造反,得帮一把啊。 她握着剑的手指松开,彻底睡了过去。 腊月里好些日子都重要,除却各等忌讳,还有各式吃食要做。煮赤豆,熬灶糖,点豆腐。 大户里头都求个应节,丫鬟小厮将一切辛劳活儿都做了,公子小姐只需尝尝,便算手巧。 月二十三里祭灶,二十二一大早,含焉来催着薛凌,说是托白先生寻了好些羊奶,可以熬奶糖。 南北风俗有异,用来堵灶神嘴的糖也不同。京中用各式蔗糖,平城那边却是家家都要熬奶坨子。 薛凌睡得晕乎乎被人掀了半截被子,睁眼看含焉一身正红色缎袄,手上却是拿了一枝白梅,坏笑着作势要往自己脸上戳。 倒不是她二人关系如何亲热,只含焉最近性子活泼许多,再不似往日处处胆怯。薛凌亦伸手,佯装挡了挡,轻道:“就起了。” 她不见得怒,却也没见喜。许多事都如同这般,味如嚼蜡的过了。江府知道要等来年,这两日也消停,连带着齐清霏的信都没往日来的勤。 李敬思与苏凔也来的少了些,说是年底事忙,待休沐之日再来叨扰。唯永乐公主一如往常,恨不能日日吃睡在此处。 薛凌劝得两句,说来得太勤,总是要惹人生疑的。许是此句话吓着了些,永乐这才勉强消停了点。 消停不算,还拾掇了大批姑娘家物事命人送来,金银珠玉一应不缺,说是公主给的赏赐。大抵是想告诉黄承宣,与壑园的主家是闺阁情分。 薛凌查看过后顺手丢给了含焉,自己终日将簇石榴花插头上,也不管合宜不合宜。 又熬去两日,逸白特遣人来说,除夕夜,主家照例要给下人发花钱压岁,特请薛凌挑个模子。 几枚铜钱摊开来,上书文字各异,有说财运亨通,有说富贵满堂,都是好兆头。薛凌看罢,随手点了一枚,道:“就这个吧。” 小厮得了令去,她忽地记起,去年除夕,齐世言府上那痴呆老婆子也给过自己一枚。 看门外天势晴朗,打发了薛瞑,薛凌独身一人往薛宅走了一遭。门上锁头有些锈,她翻了墙。 里头皆是一派萧瑟,东西被翻的乱七八糟。分不清是自己离开时没收拾好,还是长久无人遭了贼。她笑,到底是天子脚下,起码没被人雀占鸠巢。 幸而薛宅里一把躺椅还在,常日里风吹雨淋,木棍有些拂袖。伸手上去压了压,薛凌终没敢坐上去。 从薛宅出来时,空中开始飘雪。满目琼花间,薛宅院里的水井旁有一枝新绿。这种梁最北处的植物,最是耐寒耐燥。 多年束缚解开,井旁泥土湿润,京中隆冬的气候恰是平城初春,正该发芽开花,而后枝繁叶茂。 可惜有些东西还太小了,小到像一株微尘,轻而易举被人忽略。薛凌出门,一扬手,那破烂锁头整个都被劈开。 天寒地冻,有无家可归的,进来歇个脚也好。 出人意料的,是存善堂居然一切如旧,干干净净,似乎还有几分热气。她跳到里头,急不可耐将院前院后转了一圈,却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可看陈设地面,肯定是有人打扫护理过的,是谁呢? 她坐在屋檐处等了许久,雪越下越大,仍没等到这个人。后院里头那一大簇石榴,也只剩光秃秃的枝丫了。 这场雪,断断续续一直下到了除夕。瑞雪丰年,应当是个好兆头。然除夕当日,雷声一阵高过一阵。 二月雷,麦成堆。三月雷,谷成堆。正月雷,坟成堆。 除夕的话,应该算在正月里面。 公卿骨(二十六) 薛凌睡的极熟,只当是外头爆竹锣鼓,还将被子往头上扯了一扯。含焉来催了数次她才睁眼,看含焉一脸凝重,又见外头几个丫鬟也是一副天塌了的表情,奇道:“这是怎么了。” 说完记起逸白交代今日要给底下人发花钱,暗想这些人莫不是来讨钱,赶忙从枕边抓了一把要洒将出去,却闻含焉道:“你没听见吗,早间打雷了。” 薛凌捏着一把钱蹙眉:“天要打雷,娘要嫁人,都是拦不住的。又不耽误你们吃喝,干嘛这幅样子,我以为园中死人了。”说着话要把那一堆钱赶紧散出去。 含焉连唾了三口,喊着不吉利,而后才与薛凌解释。这天相,是大凶之兆。古语有言,雷打雪,人难炊,雷打冬,九室空。 薛凌咂摸一会,想想自己应当是决然没听过这句话。倒是听过有人用冬雷震震夏雨雪来发毒誓,想来比较罕见。 然罕见归罕见,罕见的事儿她见多了,不差这么一桩。掀开被子起了身,一路梳洗,含焉还跟在身后念叨。 待拾掇妥当出了房,看园中众人都不似前几日欢喜,个个愁眉不展全然不是贺岁样貌。她嗤之以鼻,又忍不住多问了含焉两句,这打个雷而已,至于这般上心? 含焉伸手去接雪,道:“这年年都要下雪,我也没见过冬日雷打雪呢。只是听老人们讲,春雷还好,这冬雷,是大旱大涝之兆,来年必有粮荒虫灾,可怕的紧。” 薛凌抽了抽嘴角,既是没见过几次,又说什么来年必有。粮荒虫灾三年五载总能遇上,不定是个瞎猫碰上死耗子。 她看含焉还面有戚戚,笑道:“罢了罢了,便是粮荒虫灾,又不会短了你的吃喝。哪知含焉垂了头,轻声劝:“薛姑娘,天底下好多人,要受苦的。” 薛凌本是不拿这天兆当回事,并非就不惦记世人疾苦。含焉这么一劝,倒好像她成了个但食肉糜的晋惠帝。 薛凌笑笑,再没继续劝,道:“你歇着吧,我有些事寻白先生,稍后再回来。” 含焉称是离去,稍后薛瞑将逸白带到书房,薛凌已写了两页纸。人到跟前告了个罪,说是园中杂务多,耽搁了些许。 薛凌不答话,轻手将一张纸往逸白面前推了推。逸白上前两步看,上头写的是“雷打雪”三字。忙笑道:“市井传言尔,做不得真,小姐勿忧。” 薛凌偏了偏脑袋,是个调笑语气:“我倒不忧,看园中上下人忧的很。” “下人无知,我且遣人去说说。” “外头的人,也这般忧吗?” “平头百姓,见识少。今日尚有两声雷,古来还有无雷忧天的呢,都是庸人自扰而已。” 薛凌又将纸收回,问:“你比我年长些,可有见过雷打雪。” 今日她说话略有啰嗦,逸白道:“小人不曾见过。不过所谓天相有异,正是因为少见的缘故。 有地动,有山摇,又或者白虹贯日,五星连珠。以小人只见,无非是出现的时间间隔久了点,世人便以为有妖,实则不值一提。” 薛凌听出逸白话里催促,笑笑道:“怎么,今日园中很忙?” “小姐明鉴,旁人过节,咱么做大夫,不就是过劫数么,各方体恤问候都要到,免不得忙了些。” “那我就不多留着你了,既然天向罕见,隐佛寺那位秃头,是不是该用一用?” 逸白似早有预料她会这么说,轻笑道:“小姐不必锦上添花,这种活计,壑园瞧个热闹便是。雪中送炭,才显得咱们能耐呢。” 看来人早就想到了一处去,薛凌笑笑点了头。逸白退出去,午间吃饭都来的颇迟。今日特殊,凡园中之人,皆入了席,只不同桌而已。 又请了戏班子杂耍,舞龙舞狮的。饭后也无别的活计,个人端茶看水,只管听鼓锣敲出个咙咚声呛,比早间那阵雷声可响多了。 不过这雪倒是真的越来越大,园中支起的篷子竟有好几处都压塌了角。这似乎越发的不吉利,连薛凌看几个管事的脸上笑意也愈来愈勉强。 晚间时分人尽守岁,燃了些灯烛剪影作舞,逸白顶着一头雪亲自进到薛凌房里,说是今儿个礼部和司天监的几位官员都被召进宫去了。 雷声停乃是辰时初,几位大人辰时中进宫,直到申时末才陆续从宫里出来,连家里的午间团饭都没赶上。再晚一些,连年夜饭也要错过了。 薛凌手里捏着四五根小竹竿,将一个尺余高人偶拉扯的手舞足蹈,笑道:“当皇帝的,也这般无知么。” 逸白看袖沿处还有两三薄雪未融,轻手掸了掸,答:“天相有异,总是要请司天监的看看。该祭天祭天,该祈福祈福。民生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齐无么。” “那可有说法传出来?” “几位大人不敢怠慢,占卜问卦后,说是今年岁寅甲子,万物剖符,恐有兵祸天灾,不得不防。” 薛凌噗嗤一声,道:“剖符是什么意思?”逸白还没答,她又道:“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裂诸侯,剖符於天下,征敌伐国,莫敢不听,是这个吗? 一群妖言惑众的人,倒还挺会编瞎话。” 逸白不欲笑的太过明显,略低了头,抿嘴道:“小人不善奇门之数,只略识得天干地支,不敢乱解。只今年是甲子年,所以几位大人说是岁寅甲子。甲者,天干之首,奇门不见甲,故又称遁甲。 汉书有记,这个甲,便是万物剖符甲而出。至于此剖符与小姐所理解的剖符是不是一个意思,就要小姐自己去分辨了,小人哪有此等智慧。” 薛凌本就不解,听他一通绕,越发云里雾里,坐着想了片刻,道:“我倒是听过这些,多少也算兵书,汉代的张子房甚是推崇。 不过”,她顿了顿,嗤道:“我向来不信鬼神之说。” 逸白沉默颔了颔首示意恭敬,薛凌续道:“我估计魏塱也不信。没奈何天底下好多人信,他不得不装作信。一朝天子都要信,我怎么能与人说不信呢。” 又笑道:“这司天监的活儿也很好干啊,岁寅甲子,就说万物剖符。胡人异动,就说恐有兵祸。冬日下几场大雪,可不是就是要防着天灾。 一群酒囊饭袋,就不能说两句有用的么。” 公卿骨(二十七) 逸白还是垂头不言,一副乖觉听训的样子。薛凌话落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拉开桌下抽屉阁子,取了三四块泥模兵符出来,自言自语般道:“怎么又觉得说的很准。 这符已经剖开了,今年是该有兵祸。” 逸白这才抬头,看过一眼,笑道:“小姐可得上心些,就在十五上元节。” 薛凌捏着那泥模一偏脑袋:“什么十五?” “年十五是个好日子,宜添丁,太子千秋,该出生在当晚。” 薛凌边把模子往里收边笑:“我一贯知道死不死的是人说了算,怎么现在何时生,也能由人铁口直断了么。难不成,这也是钦天监卜卦卜出来的?” 这事儿显然不是钦天监卜出来的,非要说的话,应该是太医院推演出来的才对。不过夫人十月怀胎,前后相差十来天皆是常见,任谁也不能说准了哪天一定会落地。 只雪娘子腹中究竟是男是女,实在难有定数。生儿还好,若为女,便要换一个。倘若等她自然生产,天知道是在哪日哪时。 到时候突如其来,必然手忙脚乱手忙脚乱的,更不可能带个婴儿进去。为求万全,只能先择定一日,辅以催产之物,让壑园与宫中一同生几个,总能有个太子出来。 且这日子,宜早不宜晚。拖的越久,万一雪娘子瓜熟蒂落,那娃自己出来了,这厢现剖也是来不及。 既太医院说是在中下旬分娩,那年十五确然是个好日子。上元佳节,想必宫里头也热闹,人来人往,更适合狸猫换太子。 逸白略提了两句,薛凌便心知肚明。这日子,也就没几天了,该着手备着了。 她伸手复挑起两支竹竿,那人偶又在桌上挥脚舞腿。逸白躬身退去,薛凌又拉了好一阵,隐约记起去年此时,齐清霏格外喜欢玩这种人偶。 她看了眼窗外,天光已黑透,灯火里可见雪光刺眼。含焉貌似和一众小丫鬟在花厅听戏玩乐还没回,偶尔能听到女眷笑声悦耳。 薛凌张口,让薛瞑不必守着,也去别的地找个乐子。她倒不犯忌讳,贴心提醒苏姈如家的翠羽楼不错。去了报个名字,最好的花魁搂不着,起码不会塞俩外冬瓜裂枣的敷衍。 薛瞑面有羞赧,未站出来搭腔。不多时周遂进门,递了信说是江府来的,马车还在门口等着回话。薛凌从一叠子百家姓里抽手,还当是什么事这么急,展信却原来是薛璃相邀。 细看下来,说了些骨肉难离,今日岁尾,当于一处共聚的废话。此言就罢了,好歹也是一番衷情。奈何信结尾又说,虽然找不着薛弋寒烂在哪,至少也对着天地磕俩响头,权当尽了人子本分。 薛凌手在桌面上重重一压,良久方徐徐把一口气喘匀。又轻将信拈起来,往旁儿烛火上移了移。 火苗都燎到了指尖,才撒手丢了最后一丁点残屑,温声对周遂道:“随便找个人吧,随便回句话,长命百岁也行,别忘了讨赏钱,拿得一文是一文” 周遂躬身便去回话,人出门好一阵子,薛凌又捡起那丁点残片在指尖捏了一阵。岁尾年首,是该阖家共聚。 可是为什么,不是薛璃过来聚,而是叫她过去聚? 压下去的薄怒又上面容,薛瞑在暗处看得分明。踌蹴一阵想劝,又见薛凌在刹那间忽而眉目舒展,将那仅剩的一点信纸也烧尽,继而执了笔,心平气和样继续描着册子。 薛瞑只当是江府事惹薛凌不喜,然薛凌所想,大抵是因为世间姓薛的人很多,可唯有薛璃,才和她留着一样的血。既然自己当了十来年大哥,理应让着点薛璃的。 去便不去了,却也不必为着这事动怒。她甚至想了个由子替薛璃开脱,料来是江府不许人过来。 不过来,也好,免得霍云婉处跟着起疑。 有了这么个琐碎,写得两笔,薛凌叫薛瞑给苏凔和李敬思处各送了份年礼去。东西都是从库子里随手捡来的富贵物,图个吉利。 薛瞑临出门,又闻薛凌交代定要提两尾鲜鱼往李敬思处。 薛瞑答了是,冒雪取了两尾,养在一缸子温水里。底下又备了个缸子放了滚水生暖,防止在路上水凉将鱼给冻硬了。 这般郑而重之,他多少有些不解。这位李大人,来得壑园数次,园中必有二三河鲜招待。 但以他的观察,李大人的喜爱有些言过其实。非是别人言过其实,是他自个儿言过其实。 往往是上桌目现精光,实则多不过吃得三两箸,便不会再多尝。所谓喜爱,更像是....一种欲盖弥彰的欺骗,也不知骗得是谁。 他在骗,显然薛凌也在骗。自家主子要骗,薛瞑跟着骗的十分上心,就差没让人寻一袭裘皮将缸子给裹起来。 因着壑园的缘故,李敬思府上的下人不敢怠慢,特通传了一声,片刻后是李敬思亲自来迎了薛瞑。 他在京中无父无母无亲,至交唯苏凔一人,而苏凔又去了苏府。大年三十,一个外姓人不好去别家讨饭,也只能合着一群丫鬟小厮的过了。 薛瞑躬身问了安,此时李敬思已受得坦然。闻说薛瞑来意,特高喊了两声医者仁心。大抵他也知道,与壑园里头来往需要遮掩。 薛瞑恭敬笑着,招呼下人将缸子抬到面前,果见得李敬思惊喜不已,连说感激白先生惦记。又赶忙叫小厮将缸子搬到暖屋去,另邀薛瞑往屋里吃盏茶再回。 薛瞑出言要拒,后院婀娜行来一舞姬模样的女子,妖娆喊李大人。一时间李敬思脸上似有局促,又飞快隐于无形,再没多留薛瞑。 他无亲不假,可这宅子,确也热闹的很。今晚已是热闹,天一亮,门口怕是得车马如流,大小官员都得来走一遭,又何谈孤寂。 至于早间雷声,他才是真正恍若未闻的那个。或许明县太过偏僻,他压根就没听说过什么关于雷打冬的传言。 又或许,只要雷不劈脑门上,劈着哪,今日的李敬思都有饱饭可食,所以完全不必上心。 薛瞑回屋复命时,薛凌已躺倒在床,轻答了声“嗯”,带着倦意催薛瞑早歇。薛瞑轻问了句:“不守岁了吗?” 更漏还未子时,午夜没到。按习俗,应该再熬一熬。薛凌声音含糊不清,像是困的不行:“不守了。” 有什么东西,值得守? 公卿骨(二十八) 她在床榻间辗转数回,想快点入梦,哪怕是回到一池火海的平城也好。可外头欢声爆竹不停,怎么也不能睡下。 纵是早间雷声阵阵,可世上,总还有好多东西值得喜悦,还有好多人展颜。父老妻儿,江山锦绣。她记起薛璃说的,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 可这话,好生薄情啊。过去的事,哪能那么轻易就忘干净。 挣扎一阵,她还是不能忘。不能忘,只能赶紧想点别的事来冲淡疼痛。年十五,年十五是个好日子。 年十五,去年年十五,去年年十五石亓那蠢狗在京中。 “阿落,人空中的手总会再装满的。” 薛凌猛然坐起,好一会才将被子从身上掀开,起身往桌子旁倒了两杯水饮下,复缓缓躺回床上。 她没做梦,大抵是,即便已经残破的平城,都鄙夷于与她相见。 年初一的红日未起,爆竹先噼里啪啦炸开,仿佛是昨夜就没休止过。薛凌贪睡不能,才睁了眼,含焉呈过来一只掐丝缀宝三足爵,喊道:“快饮快饮。” 薛凌从未见过这等郑重的玩意,伸手接了问:“什么东西。” 含焉只管催:“哎呀,快饮快饮,我一直烫着的。” 杯身确有轻微烫手,深红色液体上头热气缭绕,闻着一股药木味。薛凌有些迟疑,片刻才凑到嘴边一饮而尽。喝完尚略不喜,复问道:“什么东西。” 含焉一脸笑,双手接了杯子,开怀道:“饮得岁酒,百疫不侵,这一年我们就会平平安安,欢欢喜喜啦。”说完转身往桌前搁了杯子,复催道:“快起吧,今儿可是新年的第一天。” 薛凌方出了口气,轻笑了声答:“就起了。”给旁人下多了毒,就总担心自己吃喝有异。回过神来,亦觉可悲的很。 岁酒这东西,平城也饮过,只不这般郑重其事。苏府里头皆是在席上,去年在齐府.....她赶紧止住了念头,暗自提醒着不可再思过去。 初一不供洒扫,只敬神佛。园里只有寥寥厨娘还在忙碌,旁人都得了假,还家的还家,上街的上街。 洒了一把散钱,身边人也走干净。薛瞑传话,说是逸白问要不要往隐佛寺走一遭,今儿个园中本是要去进香的。 薛凌笑,打起些精神道:“那当然是要去的呀。” 老李头的坟已不是什么秘密事,逸白特意遣人来问,估摸着也是这个。毕竟今日不好往霍云婉处,寺里的秃头也用不着她出面理事。 去肯定是要去的,旁人都有人烧香焚纸,老李头当然不能少。薛凌乐得顺枝儿省点心思,回了话后在自己院里用过早膳,此时才见得天边红日渐起。看样子,今日雪该停。 她丢了筷子起身走到门外看得几眼天色,不自觉唇角弯了半晌,笑司天监果真一群饭桶。昨儿才说天灾,今日就晴的颇好。 含焉跟着出来,看薛凌笑,也抿了嘴揶揄道:“真是难得见姑娘笑,果真新年喜事啦。”薛凌道:“我看今日晴好,呆会去寺里,可以少踩几脚雪而已。” 含焉道:“原是这样”,话落忽而笑意渐隐,不多时全然消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薛凌不是个察言观色的,未曾注意身边人神色如何。坐得片刻,一丫鬟来传,说是马车在候着了。还捧了件鹿皮纹翠羽的氅子,绣花处皆是浮光粼粼,格外精致。 薛凌瞧罢一眼,看了个手巧,念着今日是去游玩,转头问含焉:“园中无事,你去不去?” 含焉像是受惊一般,急抬头看她,又赶紧垂目道:“我,我么....去,去得,” 薛凌这才皱眉,她好些时日不见含焉这般慎微模样。暗道今日自个儿也算和蔼可亲,难不成哪句话又戳着了这蠢货心窝子? 看丫鬟还站着,一手将氅子扯过来抖了两抖塞给含焉道:“外头冷,你多穿点,去就走吧。” 含焉被推的往后倒退小步,手忙脚乱抱住怀里大氅,轻声答了个好,又急道:“姑娘等等,等我回房里取些无事。” 说罢也不等薛凌许,转身往自己房里奔跑了去。连那氅子在地上拖了一角也顾不上。薛凌越发好奇,这些物件,平日里见含焉看中的很,今儿个突然就不当回事了。 她看着背影远去,走得几步靠在栏杆处,不多时又见含焉拎着个包袱奔过来,倒是那件氅子不知去向。 人走到跟前还没站稳,即气喘吁吁道:“好了好了,薛姑娘,我们走罢。” 薛凌含笑特意问了句:“氅子呢,外头风大。” 含焉像是才记起有这么个东西,怔住一瞬又赶紧摇头道:“没事没事,我不怕冷,以前.........”她顿然收口。 以前......你看,人哪能没个以前。以前在平城时,可是比这冷的多。 薛凌先转了身,跟着丫鬟往外走。含焉还站了少卿,跟着小跑追上来。 冷是不冷的,女眷的马车里置了炭盆,又好几个汤婆子灌了滚水,拿一方云锦裹了搁在榻上。 壑园祈福的人早早便去了,此行只薛凌二人和几个随行丫鬟并薛瞑跟着。街上热闹,隐佛寺倒还不算拥挤。到底只是些贵人来往,香火鼎盛,却不见得人流促织。 今日闲暇,入得寺里,尚能徐徐走几步。身旁仅留薛瞑拎了篮子跟着,丫鬟一律在寺外等候。含焉在侧有瑟瑟之态,三人一道,薛凌倒很像哪家的小姑娘偷溜出来寻个雪趣。 老李头坟前香烛烧罢,薛凌蹲下身子一杯薄酒覆上去,也不顾得含焉二人在侧,嬉笑道:“李伯伯在那头也要平平安安,欢欢喜喜。” 她甚少与人祝酒,竟想不出什么好词来,用的是含焉早间原话。合着一脸笑意,既不见肃穆,也不见恭敬,实不像上坟之态。 薛瞑站在一旁不言,含焉居然也全无反应,都没问一句躺这的是薛凌什么人,只顾着将那布包搂的牢牢实实,好像怕掉火堆里烧错了一般。 良久见薛凌起了身,还是双眼含笑,喊薛瞑二人道:“走走走,事办完了,去找点乐子。” 含焉这才怯怯喊:“薛姑娘。” 薛凌一转脑袋:“何事?” “我....我想给屠大哥烧.....焚些纸钱。” 话未落,泪先断,她抹了一把,才把包袱往薛凌面前摊,急急道:“我想给他焚些纸钱,可他们说孤坟野鬼,焚了也是收不到的。唯有他的贴身东西,能将人唤回来。 我只剩这一件旧物,求你帮我找个高僧,也替他念经招魂,让他......让他可以转世投胎。” 薛凌目光看过去,包袱里头是件黑灰色麻布罩衫,常常是赶路之人拿来遮风挡沙。廉价粗糙,坏了也不可惜。 她伸手接过来,上头已经沾了花露气,是含焉常用的那一种。 公卿骨(二十九) 那厢含焉长出一口气,复抹了把眼泪,哽咽说不出话。薛凌在手里掂了掂旧衣,道:“小事而已,怎么不早些拿出来。” 她还是那般嬉皮笑脸:“早拿出来,没准申屠易现在都能下地跑了。” 含焉止住抽噎想辩解,话到口边还是什么也没说。薛凌道:“今日来的不巧,我没与白先生说一声,贸贸然去找人,怕是寻不着个好的。 你先收着吧,晚间我回去交代底下请俩和...”,她改口:“请俩高僧到院子里喊。要喊就喊到身边去,何必在这荒郊野外的喊。” 含焉对这提议好像并无惊喜,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些不大乐意,但还是把包袱接了回去。薛凌牵强的安慰着人:“大好的日子,何必哭哭啼啼呢。” 又说得几句,才见含焉勉强漏了笑脸。三人一道儿回了往主殿供了几位神佛,燃了两缕檀香,这才打道出了寺庙门。 薛凌不忘顺手在佛像底下摸了个果子,就着衣襟擦擦,一口咬下去唇齿生津。她顿住脚步,往上看,瞧不清是哪路仙家的脸。 只心中嗤笑一声,你托我的福才吃得一口好果子,倒要我大老远的来拜你。 薛瞑二人等她一瞬,见薛凌又抬了步子,皆没多问。含焉紧跟上来嗔了一句:“马车上有吃食,这些落了灰,吃坏肚子可就糟了。” 薛凌只咬得那一嘴就想扔,看门口人来人往,恐有损壑园颜面,这才捏手里又啃了两口,一路回到马车上。 午膳也没回园,就歇在临江仙。含焉进得屋里,似要将那包袱放下。放椅子上也不好,放桌子上也不好,放窗边榻上也不好,来回转了一圈还搂着不肯撒手。 薛凌已捡了几样干果在手里,漫不经心往嘴里丢,见含焉跟个无头蝇子似的乱窜,道:“你随便找地搁着吧。” 想是听出她语间不耐,含焉又是愁容上脸,眼看着要哭。薛凌忙道:“我是说不好总抱着,你这般上心,怎不早早说与我来,事儿早就办妥了。” 含焉久久无言,半晌碎步行至榻前,双目怔怔看着窗外,将包袱搂的越发紧。好一会子才轻声道:“我..我也想早些说与你的。 可我又不想说与你。 有时候想想,丢了也好。 我与他,几日露水恩浅,还.....还.....情长还不如往日客人。 我如今过的又好,我不想与你说以前那些不好。” 薛凌轻“嗯”了声,又是好久,含焉垂头,低声道:“我不想与你说,也不想自个儿记得。” 她转脸看向薛凌,展颜道:“你那日说的好,妇人也好,男子也好,都该有些帮扶天下的正心。 我也不知如何才能帮得旁人,可苏夫人也说的好,自己过好了,才能帮得旁人。我想以后的日子都好一些.....等大家都好了..屠大哥他........他肯定也会好......他好...” 她愈说愈急,愈说愈乱,逐渐语无伦次,薛凌打断道:“我知道了,晚间回去就着人去办。” 含焉住口,转回脸,片刻又道:“薛姑娘,你....你...我有个....” “有什么话直接说。” “你怎么能.....能毫不犹豫的选择记住呢。”含焉恐薛凌误会,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也很好。 壑园里人也好,吃的也好,住的也好。如果我不去想屠大哥,就会一直好。我知道你一直在......一直在..... 如果,”她不敢直视薛凌,只是试探着问:“如果就这样过下去,你我都.....都..” “都怎样。” “都......都能平平安安。” 炒过的花生在嘴里嘎嘣一声,薛凌细嚼慢咽,吞下去才回头笑:“你以前说,你长在平城,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最远..最远..最远是宁城。” “宁城到平城,快马不歇不过大半日。若是普通劣马脚程,再带些行李,得走上昼夜吧。” 含焉垂头:“嗯。” “宁城繁华,两城之间的人求些活计,是该往那去。平城往东,差不多也是这个距离,另有一座安城,你可去过?” “只是听过,不曾去得。” 薛凌出了口气,接着望向窗外,徐徐道:“我猜你也是听过没去过。那一带的人,大多知道平安二城的来历。” 她再没继续往下说,含焉等了一会抬起头来,再看薛凌,恰见她变了脸色,狠道:“我要的平安,就在那,不在这里。” 世事总有些不经意的巧合,将人持续往深渊里推。含焉再没多问,薛凌又吞得两粒糖莲子,小二大呼小叫进门上了点心。散了几粒碎银当赏钱,她作欢喜状招呼两人赶紧坐下吃。 这几日来的愤懑气一扫而空,像是终于找着了缘由。薛璃不愿意提及往事,是因为现在江府锦衣玉食罢。 这些懦夫,她忽而开始得意于自己孤勇。 薛瞑与含焉二人依言坐下,一并乱吃了些。三人还没散,忽闻底下大堂里喝彩声震天。薛凌抬头,顿了一顿催促两人快些吃,吃完也去凑个热闹。 含焉不解其意,只赶紧吃完手上东西丢了筷子。薛瞑紧随其后,反是薛凌又饮了两大碗粥水才起身。 临江仙一楼的大厅里常年有说书人,醒木一敲悲欢离合皆在其内,镇尺一打抑扬褒贬尽在其间。只是阁楼里听得隐隐绰绰,不知今日说的是哪出。 三人下到堂前,给了茶水前,坐到里头,才瞧见说的是武乙射天。已说完了上半场,先生在润喉,底下听书的扯着嗓子叫好。 薛凌寻了椅子坐下,看台上挂的牌子颇有些玩味。武乙暴虐,戏神而射天。近日是很适合唱这出,她都怀疑这先生是不是江府授意苏姈如放上去的。 适合唱这出,当然不是指如今的天子无道。而是,这位武乙大帝,是被雷劈死的。书有记,帝猎于渭,天雷竭,遂崩。 昨日惊雷,今日可不就该唱这出吗? 公卿骨(三十) 等了片刻,醒木之声又起,先生一昂头,转而唾沫横飞。能往临江仙来的都有三四银子,正是雷劈不着的富贵人。一个个听得面红耳赤,拍掌声震天。 薛瞑还好,含焉是从未听过这玩意。又说武乙十恶不赦,又说平民无辜堪怜,只听得她时而咬牙切齿,时而绕指揪心,渐渐便松了怀中包袱。 薛凌只听了几句便想走,看含焉正在兴头上,又耐着性子坐了些时候,总尔回去也是无聊。 台上镇尺一拍,先生高喊:“这正是一朝神佛怒,管教那奸贼无命啊留!” “好!”底下数人站起,好似手不似自个儿的一般拍的又快又重。 含焉跟着站起,薛凌手疾眼快,揽了那包袱一把。含焉方回过神,急忙坐下重新将东西搂回怀里,对着薛凌笑的有些羞赧。 死了,就是死了。活着,还得有个活着。 薛凌笑道:“听完了咱回吧,看外头天色不好,晚来雪伤人的很。” 含焉点头,天色是不太好。早上还旭日金光呢,突而就黑压压的像是进夜,竟跟六月的天儿一般善变。 三人掏了赏钱回园,身后是流言并起。士农工商皆在传,贫富贵贱莫不说。冬日降雷,是有世人无道。 于天不敬,于地不恭,于君不仁,于亲不孝,于师不尊。 薛凌倚在暖榻间听传回来的消息,捧着卷《六度集经》想了好一会。魏塱的老师是谁啊?应该不是那太傅老头吧,估摸着当时的六皇子还不够格。 她敲着手指头喊:“再传两句。” 也不知这个传,是将外头的消息传进来,还是将壑园的话传出去。 新岁佳节,按梁律文武休沐,须得年初五才开朝。孰料得这大年三十打雪雷,开年初一闹民沸,免不得几个倒霉鬼专程被叫到宫里议了个事。 幸而一切尚在意料之中,便是这些东西也传到了魏塱耳朵里,尚不足以让他焦急。天有异象,总有妖言惑众。 愚,不可及。 等开朝后焚几缕巨香,喊两句罪词,再请一群秃头坐那念上九九八十一遍经文,这事儿就这么过了。 无非就是这一年有灾的拨钱,有仗的遣将。不然呢?提前建些柱子将天撑着,防止它塌下来? 与其考虑这个,倒不如惦记西宫的琉璃瓦该换换,外头的雪,着实大了些。明明早上是个晴空万里,黄昏时候突而雪大如席。 京中得有多少年没见过这般大雪了,压的那瓦都见了裂纹。 他伸手,绕过来一缕妇人青丝。软玉温香可以让人暂时忘却,国库里头没钱,朝廷里也没几个能用的将。 这些东西都去哪了,是一笔无头乱账,乱到根本不能算。 然这流言蜚语,并没有让他耗到开朝的日子。初二始过,初三一大早,有人急急呈了一张书来,上头写的是几句歌谣。 曰太山,多金玉。 时大疫,蛇蜚出。 曰朱厌,生赤足。 兵戈现,嚎啕哭。 蛇蜚朱厌今不见, 世事先看子欺母。 子欺母,引天怒。 天怒雷打冬,人子顾不顾。 他捏着那张纸,半晌问:“哪来的?” 底下人答:“街头小儿在唱,一夜之间,满城都是。” “去查查。” “查过了,是几块玉石上头刻着的,就放在街上最繁华的地方。” 魏塱笑:“最繁华的地方,没人瞧见是谁放的。” “这两日街上热闹,混乱中反倒好做手脚,是而无人瞧见。” “东西拿来了吗?” “拿来了”。那人说完对着外头一招手,抬进来半人高寸余厚的一块玉刻。 魏塱这才勃然大怒:“这么大的一块石头,你跟朕说没人看见怎么放的?” “陛下息,前夜雪大,四周灯火达旦,实在没人瞧见。说是城倌儿扫雪挖出来的,当个宝贝传看,这才闹的满城风雨。” 他看魏塱脸色不佳,复言道:“愚民无知,难免心畏异象,陛下切勿动怒伤身....” 可惜这台阶魏塱没跟着下,反一扬手道:“没人瞧见谁放的,就去找找谁第一个挖的,朕还不信了。无知的人,编得出这等瞎话。” 那人为难低头道:“小人已经审过一回了,几个城倌儿确实没有可疑之处,且当时好些人在场.....” 魏塱拍桌:“那就去查谁传的,谁还在唱,谁还想唱!” 薛凌跟着放了纸条,笑着问逸白:“是园里编的吗?” “那倒不曾,园里只是遣了些人去跟着唱,此处还要问问小姐,可是江公子那边大才?” 她想了一阵,笑道:“量来也不是,江玉枫谨慎的很。” 逸白道:“如此推来,是黄家。” 薛凌将纸条丢进炉子里,道:“总觉得黄家这般做,蠢了些,惹怒了魏塱,没什么好处的。” “小姐有所不知,黄靖愢黄大人,一直是黄老爷子庇护。” “你说他本来就是个蠢货?” “这小人可没说过。” 薛凌摇了摇脑袋,道:“我以前,也总觉得人都是些蠢货,现在却觉得个个都聪明的很。 黄靖愢蠢点就蠢点,该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吧。宫里那个老婆子,当年也是篡位过来的人,不该做这种干点火的事儿啊。” 逸白笑道:“小姐说的是,以我之见,是,情分尚存?”他说着是自己见地,却用了个疑问语气。 “怎么个情分?” “那自然是母子情分,但得能周旋一二,哪能当真兵戎相见呢。” 薛凌霎时明白过来,拍掌乐道:“懂了懂了,合着那玉碑虽是黄家人放的,歌却是咱们帮着唱的。” 逸白不答话,只是颔了颔首。薛凌又笑道:“如此说来,也不见得是什么情分。是那老婆子想借悠悠众口逼魏塱一把,也逼她自个儿啊。” 逸白躬身道:“小姐聪慧,无旁事我便先退了。” 薛凌点头,人离开后,她又拿了笔,重写了一句:世事竟有子欺母。 逸白说的好生荒唐,母子情分,听来昭淑太后只想逼自己儿子让着点权似的。让了,就能安稳? 更莫说,这节骨眼上,魏塱能让?他让个屁! 知子莫若母,只怕昭淑太后也清楚魏塱不会让吧。丢几块玉刻出来,更像是替自己谋求民心。子无道,天怒之,孙继之,母代之。 你看,京中哪有蠢货。玉肯定是黄家刻的,至于歌是不是壑园传的,那也很难说。这些也就罢了,薛凌想了许久,仍想不透另一桩。 那个太子,究竟是霍云婉送的,还是昭淑太后自己拿的? 公卿骨(三十一) 她手肘支在桌上,外头骤雪飞扬。雪色雪色,自己见过的。只当时见得,还是城郊孤女,随口称了雪儿二字,梅娘喊的有气无力。 黄家丢这么几块石碑出来,必是料定了没有好结果。莫不是,昭淑太后当真想快刀斩乱麻,借此换皇帝? 子欺母,子欺母,世事何来子欺母,分明先有妇欺夫。也不知当年,昭淑太后给梁成帝灌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多思忱一阵,以薛凌的看法,这事儿大概要被魏塱暗中压下来。古来宫墙争斗,皆是密事。仁孝又是天理人伦,便是皇帝,应也不敢强堵悠悠众口。 至少现在唱的子欺母,尚未点名道姓,若是皇帝撩开了查,那可就是不打自招了。不过具体如何,还要等开朝之后看。 她拿起写好的纸张往烛火里喂,蛇蜚主天灾,朱厌惹兵祸,这俩大凶之物,倒很符合司天监给的判词。 外头有叽里咕噜的念经声,是逸白请来给申屠易招魂的和尚,也说要念足九九八十一个时辰,就是将近四天的光阴。 这两日室外泼水成冰,纵是围了厚厚的毡子又燃着火盆,薛凌还是觉得这差事难办。 含焉跟着一起跪在里面,那件旧衣前供了七七四十九盏引路灯,隔上半个时辰就得添一次灯油。 和尚难当,她也难当。 薛凌有时觉得虔诚,要她这般冰天雪地的跪上三四天,如来佛祖死了也不行。有时又觉得可笑,一群子蠢货妄图心安。 世事若有轮回,鬼神早该现身。可面前,不过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善也不分,恶也不分。 初三过了就该走动,恰好躲开一院乌烟瘴气。她能去的地方的不多,苏江李三处而已,皆算不得好地方。 干脆寻了匹马,改了装扮,出得城门往北,乱跑了整日,堪堪磨蹭到宵禁才回。守门的卒子看这位小公子额前碎发还带霜,手执兵刃厉声问从何处来。 薛凌抬脚下马,一扬马鞭,斜眼看与众人道:“怎么了这是,逢年岁节,城不禁夜,讹银子讹到小爷身上来了?” 那卒子稍换了脸色,还是握着兵刃不肯放薛凌过。另一卒子凑上来赔笑道:“小少爷哪家的啊,这两日降雪,城里歹人散布谣言,且查严些,您快进快进。” 薛凌转脸瞧向他,一声“小少爷”哄的她颇有些心喜。顺手从马背上取下个袋子,整整丢与那人道:“买些酒吃”。又看向先前那人,嗤道:“瞎了狗眼。” 言罢扯着鞍配一个翻身,人又坐到了马背上。城里不许纵马,却还能走得几步。后头几个卒子声音稀碎,大抵是年老的教训小的:“有点眼力劲儿吧你。” “走了贼人可怎么好?” “细皮嫩肉当贼,你怎么不穿金戴玉讨饭啊。” “这大过年的,几句屁话冻断兄弟们腿,就指着这种活菩萨赏饭了。” “我看八成是人心虚,谁不知道皇帝把他外祖坟扒了。” 马蹄渐远,再说什么,薛凌也没听着了。 初四往江府吃了顿茶,果与薛凌所料不差,江玉枫完全没参合那玉刻之事。江闳既是个老匹夫,显然更懂老匹夫在想啥。 年三十雷才响,薛凌便想着要用隐佛寺的秃头,旁人哪能想不到。只怕是,她还没起床,江闳已经料定黄靖愢要跟魏塱斗上一场。 这玉刻之事,黄家究竟如何想,俱是揣测。但江府曾往黄靖愢跟前送了俩学舌的八哥,薛凌便多问了一句:“黄续昼之死,确定黄靖愢知道了么。” 江玉枫道:“定是知了。他本在查黄旭尧之死,嘴碎的人说得一些,霍家姑娘再告知一些,应该再无遗漏了。” 听得此话,薛凌更添放心。一转话头,说起宫里头的小太子快生了,就在年十五。 冬至日的事情,已过去许久。饶是当时不解为何霍云婉让两位小妃落胎,事后雪娘子迁居昭淑太后宫里的消息一传出来,江府即刻便知是为何。 论京中士族,当属黄家最有意思。他最不可能造反夺位,偏最容易易主江山。做与不做,或许就在昭淑太后一念之间。 母子情分,也就是逸白说说而已。父子相杀,夫妻饮恨,这些事,皇帝太后都是当局者。 有没有情分,那情分又值几何,难道自个儿不知? 人啊,最怕有的选。没得选,不想忍,也唯有忍着。一旦有的选,大多不是忍不住,而是,他根本就不想忍。 忍一个事事跟自己对着干的儿子,还是选一个连喝奶都要人喂的乖孙。江玉枫想想,莫说横惯了的太后,便是自己,也很难忍得住啊。 以至于也和薛凌有同样的疑惑,这事儿,究竟是霍云婉做的。还是,昭淑太后自己做的? 但江府不可能去找人问,薛凌也早歇了刨根究底的心思。霍云婉说的对,若昭淑太后没有此心,诱也诱不得。有此心,不诱仍是这下场。 所以事究竟是谁做的,没有太多分别。 她既说了年十五,江玉枫略思索道:“是始,还是末?” 薛凌看着他道:“说实在的,这事儿不是我提议。”她学逸白的腔:“到底是母子情分,总觉得十五快了些,今日来,正是特意问问你的意思。” 这话听着像是句不着边际的闲扯,然江玉枫思忱了好一阵才答:“天家的事儿,不见得有什么情分。” 薛凌笑,和聪明人说话总是有意思的紧。江玉枫说没有情分,意思就是希望十五是末了。 江府暖阁里头的炭火甚足,坐了不多时,已有薄汗在背。她解罢外衫篷子,提醒道:“如果没有情分的话,该有个名册才对。” 江玉枫道:“什么样的名册呢?” “你我用不上的名册。” “那,得过两日才好。” “还有样药材,也得牢你去寻。” 江玉枫笑道:“壑园是药家,什么样的药材,倒要我去寻了?” 薛凌笑看着他道:“壑园虽是药家,却是出不得京。不比江少爷腿脚灵便,路子走的多。 这样药材,说奇却也寻常,说寻常,又恼人的慌。” “是什么药材,说来与我涨涨见识。” 薛凌抿嘴,盯着他道:“是龙衣。” 江玉枫轻笑一声,垂头避开目光,佯装去拨弄茶水,淡淡道:“蛇蜕就蛇蜕,又说什么龙衣。入得几日杏林,薛少爷就要称地水为橘井了不成。” 薛凌仍未收目光,扬眉笑道:“人家说,久病成良医。你既没成良医,看来不是久病啊。 蛇蜕是蛇蜕,龙衣是龙衣。这寻常蛇皮称蜕,唯幼蛇初次换胎称衣。这龙衣,长不过尺余,厚不过蝉翼,朝褪则暮散,晚落则露消,是而价值万金,非机缘不可得。 我可不,就得求上门么。” 公卿骨(三十二) 江玉枫仍没应下,淡淡道:“既非机缘不可得,料来我也没这福气。世间宝物,尽在皇家,不如薛少爷且先看看。若是有了,也免了你我二人再添辛劳。” 薛凌不依:“有备无患才好吧,事关人命,就不多担待担待?” 江玉枫笑开来,道:“世人一般命,蛇蜕皆在深山密林险要之处,本是难寻。你又要的蹊跷,莫不曾我赔上十七八条命就为换个药救另一条命?这也不妥罢。 有便有,无便无,以这几日的风声,我猜,定然是有的。再说了,便是龙衣药性好,实在求不着,拿蛇蜕也能先撑住几许。 急急然非要求龙衣,岂不有画蛇添足,本末倒置之嫌?” 薛凌思忱一阵,道:“非是我定要龙衣,蛇蜕确然能撑得稍许。奈何方子里有一味虎骨,药性极冲,没有龙衣,克不住的。” 江玉枫一惊,探究看着薛凌,她只笑,并不拆开这些哑谜。随后江玉枫让步:“如此,倒确实需要。只是物力人工有所不及,赶不上十五可怎么好。” 薛凌心满意足,手一挥道:“好就好在这龙衣药效佳啊,也不必寻得整副。但得指甲盖那么大一点,管保起死回生。” 她伸手,饮了碗茶水,江玉枫随之往喉间吞了两口。齿间清冽冲散话里云雾,念及今日薛璃该在江府,薛凌提了两句。 江玉枫甚是坦荡,道是除夕日薛璃欲往壑园去。然此等日子,无论什么借口也不能掩饰江府的小二公子在别处守岁,故而拦下了他。 薛凌不以为然,赞了句“难为他有心”,并没叫人出来见见。只瞧了瞧江玉枫的腿道:“打算何时下地。” “不如就,等薛少爷的龙衣药到病除?”他似乎确实在问薛凌的意见。 “早了些吧,龙衣不对症啊。” “那还缺了什么?我也好早些命人去寻。” 薛凌一耸肩膀:“疑难杂症,说不好。不过在下学艺不精。如果江少爷另有良医,明日便能健步如飞也不是没可能。” 江玉枫轻笑一声欲言,薛凌又欢快道:“不过,是药三分毒。你我友人一场,还是劝你莫急,虎骨尚有龙衣克。若是吞了麒麟露,世上可没有凤凰卵来救。” 江玉枫抿笑,片刻道:“你怕我腿好了之后,江府亏待玉璃。” 薛凌忙道:“我可没说这话。” 江玉枫叹了声气,轻道:“要说绝无二心,这话怕你也不信。换了你是我,难不成就能瘸一辈子么。” 他既装作磊落,薛凌跟着笑的坦然,道:“你说的对,日子过的这般艰,你要治腿,情理之中的是。不过,江少爷大可不必怕我心存芥蒂。 只要薛璃无恙无虞,其他的....”她顿了顿,甚是轻蔑:“我也看不上。” “那......” “若你们敢动他一根头发“,薛凌狠声打断江玉枫,继而又复笑意盈盈,轻声道:“你让江闳多想想霍准。” 江玉枫缄口不言,寻常模样给薛凌续茶。她有些得寸进尺的张狂,道:“霍准死太久想不起来的话,想想黄续昼也是好的。 便是黄续昼也想不起来,过两日黄靖愢也是个好模子。” “此话严重,玉璃听了怕也不喜。” 薛凌嗤了一声,又饮得几盏茶,携了齐清霏的书信从江府离开。天上雪还未住,赶车那老头将自己捂的只露出两只眼睛。 江玉枫一直将薛凌送到门口方住脚,虽是开年初正是客来客往,少了往日避忌,然江家大少爷在人前露面还是罕见。 但看他行走尚有微跛,站立已然如常,是快好了。 薛凌覆手在袖,躬身行礼的功夫,头顶伞面已是满满一层雪。艰深晦涩都到此为止,她是越来越不喜和江玉枫说话了。 龙衣也好,蛇蜕也好,千奇百怪,不过是霍云婉要的一件婴儿胎衣。太子要登基,总是需要件龙袍的。换言之,龙袍备好了,就该有皇帝登基。 她回壑园,院里还是烟熏火燎牛鬼蛇神各异,香灰将房中都侵染,笔下墨水写出来亦是一股子灯油味。 “还没人来么?“她问逸白。 “不曾。” 苏凔和李敬思皆是没来,只在年初一遣人见了礼。说也寻常,两位皆是京中忙人,逢佳节休沐,这厢同僚,那厢至交,怕是忙的晚上都上不了床,哪有功夫来壑园。 再了,李敬思的伤也好的差不多,撇了一堆官家友人不聚,倒来壑园消遣,给人听去,反是个异数。 那没办法,无论如何,明儿得走一遭了。 明儿也好,初初开朝,恰合些个大臣该公开议论议论这民谣之事。管中窥豹,稍稍可见魏塱意欲如何。 今日从江府回来的路上,薛凌见巡城的卒子格外勤了些。听说,临江仙的说书先生也换了一位。 新找的后生口舌比不上先前,讲的却是周文王遇雪演卦的事儿。也算应景,所以还是个满堂彩。 逸白走,她落笔,写的是:索咸籍赖,卓蔺蒙屠。写错了顺序,该是屠蒙才对。她没改,将那个屠字,来回写了四五遍。 墙外声声,念的是屠。纸上字字,写的也是屠。 是该屠,兵符在黄靖愢手里,龙袍在黄靖愢手里。这两样东西,够屠多少人? 那要看江府那份名单上都有谁了。 她并不信任江府,更不信任霍云婉,稍微信任点的....苏凔勉强算一个。所以,还得让苏凔也出一份名单来。 夜深了要睡,惯例将那些纸张堆叠在一处等薛瞑随意收拾。薛凌起身,忽又跟想起什么似的,一连看了几张,才将其中一张抽出来铺平。 里头有几个杂乱的“璃”字,不知是何时写下的。她看过一阵,将纸揉作一团,砸进了炭盆里。 看着成灰尚有些不放心,随手捡了个笔杆子搅和了两下,将纸灰与炭灰混在一起,直到瞧不出半点痕迹才停手。 晃眼一看,拿的竟是那根犀角毫,好不心疼猛吹了两口气,看着倒也没烫坏,方挂回原处。 薛璃实在要紧,万不能让霍云婉知道。上回叫他来,实在是没办法,江府是江玉枫的地方,说不得私话。本打算见面后寻个外处的,世事难料。 现儿个自己却是再不能漏出可疑之处,薛瞑虽不会与逸白同心,难保东西流落出去是个麻烦。写就不该写这字然她坐着发呆,大抵忍不住多想了些,一时顺手。 想着自己也并不就是想保那蠢货无恙无虞,也就是说给江玉枫听听,让他以为薛璃如何重要而已,能要挟自己而已。 她上床,还有些烦不自胜,万一真能要挟自己呢? 反正,她肯定不会被要挟。 公卿骨(三十三) 初五雪还没停,不过,雪不压贵人。开朝第一日,文武百官都来的早。近些年的天道儿一直不错,加之皇帝明显是个不信上苍的,所以司天监的活儿,正如薛凌所言,很是容易干。 但太过容易的事儿,往往就不那么重要。以至于司天监监正杜梦康被拎出来的时候,他有些受宠若惊。 虽说前几天单独进过宫,但现在是在金銮殿上,也算是新帝登基数年来的头一遭儿了。殿上旁人喊完万岁还没站直了腰,皇帝急着开口,一不问卿家,二不问黎庶。他..... 他问鬼神。 杜梦康出列躬身,清了清嗓子,又觉不妥。以近两日的天向,他该沉重点。暴雪连绵三四夜还未见有消停迹象,间或又见金光如甲,正是大寒大暑之兆。 只怕,只怕来年春夏多涝,秋冬大旱,田野十有七八要绝收。 魏塱听罢状有凝噎,扣心叹了一句:“朕未敢有不敬上苍之举,何以天不遂人意,伤我百姓生民。” 又闻一人出列,驳杜梦康所言,道是今年岁逢甲子,本不利农耕。风雨不定,也只是世间规律。 所谓三年耕而余一年之积,九年作当有三年之储,梁风调雨顺数十年,自有钱粮满仓。雪者,瑞气也,再下一月何妨? 有人干咳,却无人站出来骂街。苏凔冷冷道:“陈大人精通农耕之事,可知麦麰几时种?” “春种秋收,当然是春天种,苏大人这是何意。” 窃窃笑声微不可闻,户部一主事凑在那人耳边低声念:“小麦粪于冬。” “这......这.....” 这这那那的不关己,也没几个人听见。座上皇帝一脸忧心忡忡,说是听闻宫外天降玉刻,上责世人不孝,要生疫病兵灾。捶足顿胸懊恼自己前几月为涤荡玉宇,不得已让外祖金身不保,母后垂泪。 莫不然,正是这行径,以致天罚? 这还了得?数人齐齐跪劝,言说皇帝无奈之举,肃清超纲本就是苍生之福。天有好生之德,岂会因此降罪。黄老爷子在天有灵,那定然也是不许的啊。 分明是,有奸人借机生事,祸乱江山。只需查出幕后主使,正法以儆效尤,谣言不攻自破。 魏塱再三忏愧不已,不愿再生事端。只催礼部初八问吉祭天之事,三牲六畜都要格外肥壮些。也请上苍怜悯,但求来年风调雨顺,便是福泽了。 刑部咬牙切齿不肯罢休,道是天不可不敬,人也要查。誓言十日之内必要将那歌谣查个水落实出,管教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拉扯中,黄靖愢也强颜拱了拱手,说自己父亲赤胆一生,但为社稷,粉身碎骨不足以,又岂会因身后事作妖。这些谗言分明辱没黄公清名,其心可诛。 苦主都这么说了,皇帝也只能勉强承认。自己外公截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所以这灾,肯定跟他刨坟没有干系。当下准了刑部所清,事急从权,手段不论,将幕后之人给刨出来。 大抵是,刨坟一般。 薛凌午后小憩,来传话的人站着将朝堂上的事说尽,丁点不曾遗漏。她捏着那只犀角笔,佯装在写,实则乱涂,一直没插话。直到再没听见声音,问了句:“还有旁的吗?” “没了。” “确定是苏凔苏大人问的?” “确是苏大人。” “我没见过你。”她总算停笔抬头,这人面生,从来没在壑园见过。偶尔逸白实在抽不开身,多是叫那个泠冷的壮汉来传话,今日换了一个,不免稍有疑惑。 那人道:“朝事不堪议,小人接了话,直接就传了。” 薛凌笑道:“也行吧。” 人退去,她吹了吹纸上墨渍。撇开恩怨情仇,魏塱属实是个讨喜的人。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就把歌谣一事定了性。 黄续昼之死,对魏塱,还真是个惊喜。挡得人祸,现在还能挡挡天灾。 这灾若停了,那就是皇帝负重。这灾若不停,那就是黄续昼那老不死不识抬举。皇帝为了查清真相挖你个坟,你敢死后不依不饶? 若非知道十五要生个太子,薛凌都怀疑昭淑太后要被这哑巴亏噎的气绝生亡。 不过人家好歹给了个台阶,说的是奸人作祟。刑部的人与其说是去查案,不如说是上赶着给皇帝表忠心,又给黄靖愢解了当下之困,真真是个妙人。 估计事后,也无非就是多派几个卒子勒令城中不得再唱,另拉几个倒霉鬼砍了了事。 众人面前,魏塱忧的是风不调雨不顺,愁的是居不安民不乐,全然没考虑那污秽之言又辱圣听。 实乃,千古明君。 就不知,于人后,皇帝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母家?那句世事子欺母,想必皇帝最清楚,最开始,是出自何人之口。 薛凌花了片刻去回忆上回看见的魏塱,觉得自己在默不作声的和此人交手。还以为,皇帝会装聋作哑压下了事。 竟不曾想,人反将一军,逼迫黄靖愢主动去结束此事,不然,黄续昼坟保不住,这名也保不住了。 文人么,躯壳事小,品行事大,还真是踩着了黄靖愢命门。她一撒手,默默叹了两声,且当自己输了一着。都是妙人,都是妙人。 这妙,就妙在,都是些祖宗十八代该被刨坟的货。 气未叹完,下人传永乐公主过来了。没等薛凌喊进,人已经到了门口。她索性懒得再起身,轻手拿了本经书盖在了写过的纸张上。 “是你,是你,是不是你。”永乐公主飞奔一般走到近处,压低嗓子问了好几句。 薛凌有些莫名其妙,道:“是我什么?” “一定是你,我那晚看过,就是你。” 薛凌眼珠子咕噜一转,还是没想起来。永乐公主已凑到咫尺之间,笃定道:“就是你,子欺母,子欺母,世事竟有子欺母,那封信。” 原是如此,薛凌嗤了一声轻道:“你不该这两日过来,这事儿也不是我。” “怎不是你,就是你,我当晚瞧的真真的。外头一传,我就觉得耳熟,思前想后,只在你这看过。肯定是你,如何,你为何这般做。 你是不是,要宫里那死婆子死?何时死?” 公卿骨(三十四) 这些欢呼雀跃和窗外的雪一样,生动,又致命。 薛凌提醒道:“轻声些。” 永乐公主忙捂了嘴,又撤下手,提了裙摆,蹑脚踩了两步绕过桌子贴到薛凌身侧,俯腰道:“你快与我说说,那老婆子是不是要死了。” 薛凌偏头,永乐公主的脸像是要扎进她眼睛里。这人惯来是个蠢货,居然也能凭着二三歌谣之事推断出昭淑太后要死了? 将椅子往后挪了一挪,扯开些距离,薛凌回头道:“谁说她要死了,你就为此事过来,若黄承宣起了疑心.......” “他起不起疑心如何,黄家都要完了,他顾得上我。” “他说黄家要完了?” 永乐公主顿了顿,直起腰道:“这倒没有,我只偷听到他对黄家来人说父亲糊涂,有灭顶之灾。”又急急问薛凌道:“是什么灾,那老婆子究竟死不死?” 薛凌拾罢桌上,起了身,看了眼漏滴,未时还没过完。要去李敬思处,尚有些早。她道:“去别处坐着说罢。” 永乐公主迈步追上,这才问了句外头一众僧人哭天抢地为何事,院里死人了不成。 薛凌随口编了个话答,将人领到里屋茶榻处坐下,唤人传了些点心来。窗外雪弄,桌上一支素心梅开的格外艳丽。 永乐公主急不可耐,又催问数句。薛凌方知,这蠢货果然没变精明。原她只是以为有了几句歌谣,皇帝就会误当是太后传的,会去把自己娘亲捅了。 世间事,有这么容易该多好。 薛凌双手捂在茶碗上,只笑笑,并没解释那东西,本就是黄家传的,又何来误不误。真假不论,魏塱也不能去把自己娘亲捅了啊。 她记起朝堂上的事,像是在偏私魏塱,道:“怕你要失望,陛下仁孝,莫说此事不会,也没什么事,能有这结果。” 永乐果然大失所望,恼恨之下,只颓然倚在了榻上,都没注意到薛凌语间赞许之意。 薛凌道:“我申时中得去别处,你尚有个把时辰可坐。原本,过几日后我也要去找你的,既然现在来了,就省了我走一趟。” “何事?”永乐公主有气无力。 “黄靖愢府邸里,可有密室暗道之类的东西?” 永乐公主仍没听出里头意味,眼皮子都没动一下,道:“谁府上没有呢。” “那你知道究竟吗?若是知道,就在此处画。方位,线路,机关,今日画完了再回,我留个人陪着你。” “画这些....”她一个猛子醒过来,双眼圆睁盯着薛凌问:“画这些做什么?”不等薛凌答,又问了句:“你要这些做什么。” 薛凌怕提前告知永乐公主,会在黄承宣处走漏风声。虽是现在有苏姈如的人时时看着这蠢货,倒也是小心点为佳。 薛凌道:“有些东西想提前放进去,须得放一个最隐秘的去处。可这些地方,旁人决然打探不出来,唯有问你才行。” 永乐公主稍松了口气,踌蹴一阵道:“这我也没去过啊,黄家议事,肯定是要避讳着我的。何况我又不曾在那宅子里住过,更加不知道了。” 她不知道也在意料之中,薛凌道:“不知道也无妨,按岁例,初八当拜神酬祖。你为内人,肯定要去黄家的。 密道地室之类的东西,定然会有个图纸,就不知黄靖愢放在何处。你且找个借口往他寝居或书房处走得近些,自有人探查。” “这若是没找着呢?” “找不着,有找不着的法子。” 这些都是机密要事,要说往黄靖愢身边安插探子,估计没十年八年套不到信任。唯兵行险着,让永乐公主去走一遭。能拿到固然好,实在拿不到,也只能暂且舍弃。 永乐公主又道:“便是拿到图纸也没用啊,一无钥匙,二无机关,焉能进的去?” 薛凌笑:“不牢你操心这些,万一的事儿,万一再说。你且回吧,少过来些,我自会去寻你。” 永乐公主还待多言,薛凌又道:“我今日有旁事在身,你若不愿回去,自己在此处坐坐也行。” 有薛瞑看着,她并不担心这位做出什么惊人之举。黄家那头的东西,还有好些须得永乐公主去办,不得不先哄着。 永乐公主悻悻住了口,薛凌起身退出门外,交代薛瞑看牢实些。另又唤来周遂,给江玉枫递了封信去,要其备一味麻黄,蜜浸三日,初八启封。 这些作罢,巧巧申时刚过一刻。她看篷子里含焉跪坐着有些摇摇欲坠,想喊这一群蠢货赶紧散了。又想反正都快熬到头了,再熬一熬也成。 招来丫鬟特换了身明媚些的衣裳,略施脂粉,一串儿琉璃珠绕的步摇在耳边晃晃荡荡,瞧着很是可爱。 往李敬思住处,娇俏些更易掩人耳目。下了马车,果见李府里头丫鬟侧目,议论纷纷无怪乎自家大人爱往壑园跑。 旁人来了多是要去通传,等李敬思喊见。然下人认识壑园的车夫,也知道壑园的人在李敬思眼里何等分量。躬身迎上来请薛凌快进,说大人与苏大人正在园中会友赏雪。 薛凌笑笑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那下人也跟着连连说是,一路领着薛凌去。主家寻常友人小宴,时而随心的很。 苏凔也在此处,薛凌并不意外。她没往宋宅那旁边去,就是想着若两人在一处,省了自己麻烦事。且壑园里头的人,明面上跟苏大人无甚过热交情,去了很是冒昧,来李敬思处就合理很多。 让薛凌十分意外的是,沈元州在此处。 她不识得此人,跟着人进到别院里,看亭中隐约是李敬思与苏凔二人分坐在桌旁,另一背影像是个青年男子模样。四方桌恰好还剩一个位置,专程留给她的一样。 因进来的容易,薛凌也只当是个京中鸡狗窜门,不等下人上前知会,先一声脆喊:“李大哥,苏大人”,说着小跑几步,冲到亭前撩了帷幔。 这才看清那男子约莫二十六七,一袭鹤氅下头只穿得件玄色单衣劲装,衣料贴身,是而人瞧上去略有消瘦。 薛凌好奇打量一眼,那人手握茶杯,对着她淡漠一笑,略举了举杯子算是见礼。其手背上筋骨尽显,非寻常人那般直握,而是大拇指略高,余下四指在另一侧偏低。这是,横刀的抓法。 她不自觉目光在那人手腕处停留了刹那,警觉直冲脑门。 公卿骨(三十五)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薛凌目光停留,瞳孔向下,瞟了一瞬,搁下杯子笑笑看往李敬思,意在询问薛凌是何人。 薛凌反应也快,将拎着的两个纸包搁在桌上,大大方方入了座,转向与李敬思道:“李大哥好久不曾往壑园,我忧你伤势无人照料,特过来看看。你们倒是好兴致,雪日泼茶,人间乐事,怎不遣个人去请我。” 又笑盈盈看向沈元州,道:“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沈元州方知面前小姑娘是壑园过来的,他久不在京中,又少干逢迎之事,并不晓得壑园作何营生。 且听得薛凌提起照料伤势,猜是作岐黄一脉,当下了然于胸。霍家案后,李敬思身上伤一直未曾好全,宫里太医不能时时照应,自是要寻几个大夫傍身。 连李敬思与苏凔的轻微局促都有了个好解释,眼前姑娘多不过二八,眉未描,唇未染,只面目白净,一双眸如乌核,不是富贵绝色,自成一汪碧玉灵透。 再听那一声“李大哥”喊的又娇又甜,沈元州猜,李敬思把持不住也是男子本色。笑着要跟薛凌打声招呼,李敬思已起了身赶话一般道:“这是沈元州沈将军。” 又指着薛凌道:“这是壑园医馆薛落薛姑娘。” 果真这几月大儒教授下来,他长进颇多。苏凔尚有为难,李敬思已快速回过神来。沈元州自不必提,报得名姓,让薛凌知道便行。 薛凌是谁,却是个大麻烦。真名肯定用不得,齐府三小姐死人一个。电光火石间想起落儿两个字,李敬思才勉强给她安了个身份。 沈元州微弯了弯腰,颔首与薛凌道:“见过薛姑娘。”薛凌陡然心惊,沈元州回京这么大的事,竟无人告诉她? 原年节时,边将若无战事该回京述职。然霍家案时,沈元州力保宁城后曾回朝。那时已是九月了,该述的都已述尽,此刻拓跋铣隔三差五的还在平安二城外头溜达,沈元州怎么回出现在京中? 她且惊且后怕,恐掩饰不住,干脆一脸愣愣盯着沈元州,道:“沈元州,是西北那个沈元州吗?”话落又好奇看与李敬思,像是不相信。 苏凔出声道:“正是他,难不成这天底下还有第二个沈将军?” 薛凌听出话里提醒,犹犹疑疑将目光移回沈元州身上,道:“怪不得,原来你是个将军。” 沈元州笑看她道:“怪从何来?” 薛凌略抬头,似有卖弄:“寻常人拿茶盏,四指在前,拇指在后,与食指位置差不多齐平。 你大拇指却是向上,高了食指许多,这是抓握长物的习惯,为的是稳当,多是横刃欲攻。” 她一脸得意:“不是武夫,就该是屠夫。” 沈元州似乎这才对她多有上心,笑道:“你.......知道怎么握刀?”言罢特意看了一眼桌上茶碗,以前他都没注意到自己这个习惯。 薛凌甚是欢喜样:“我当然知道啦,山上兽多蛇多,进去就得带着刀才行。家里从小请的师傅,我学的可好了。谁知来了京中,他们又嫌弃我行事不雅,天天盯着我怎么拿茶拿碗。” 下人早已替她斟了茶水,薛凌捧起一杯饮尽,放在桌子上才对着沈元州嘻嘻一笑,轻哼着抱怨:“烦也烦死了。”话落拈了块点心塞嘴里,嘟囔着问李敬思:“李大哥说是不是。” 纵是李敬思知道薛凌在演戏,还是被她逗得一乐,跟着苏凔齐齐低头抿了笑意。沈元州特意端起茶碗看了下手势,又搁回桌面上。 笑道:“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薛姑娘不说,我倒从未注意这些。” 薛凌仿若人海遇知音,冲着他连连点头,道:“是吧,是吧,我就说谁会注意这种破烂事儿,偏他们说姑娘要寻个好婆家,那可是丁点怠慢不得。端茶递水,讲究着呢。” 她也拿起茶碗,以旋握的手势抓着,在沈元州眼前飞快一晃。笑道:“看吧,师傅说,这样抓握,手掌在刀柄上的按力方位大于捏合,抓的更稳些。” 沈元州哈哈大笑,疑虑皆消,与苏凔二人道:“今儿可真是来的巧,见着薛姑娘这般有趣。” 李敬思与苏凔皆恢复如常,他二人与沈元州早有交集,怕的就是薛凌有个意外,现见薛凌滴水不漏,都宽了心说笑。 有沈元州在此,薛凌便不能提别的,且撑了笑意一道儿瞎七倒八的扯,很有当年鲁文安的架势。 几人开怀处,暮色渐来,李敬思招呼小厮,抬了个方炉在侧。也合桌台大小,温了酒在上头,又切了鲜肉若干,且炙且吃,也是个趣。 如此三俩时辰后,薛凌始知,沈元州是昨儿晚间到的京中。今日也未上朝,只私底下入宫一次,下午便来了李敬思处。 虽是担忧此人回京会耽误黄家事,但又怕问的太多会引起沈元州警觉。只能先按下心头揣测不表,尽劝着李敬思伤势要紧,不可贪杯。 沈元州再未起疑,但看薛凌一派烂漫,似对李敬思妾意深深,男欢女爱见得多了,也不拘于这位李大人娶几个婆子。 他回京确实尚无几个人知道,却也非故意掩人耳目。原是在年前就能到的,尚能赶上皇帝宫宴。哪知路上突而暴雪封冻,人马皆不能行。走走停停,耽误了好些日子。 薛凌所想固然有理,沈元州无需回京述职,边关又是异动频频,应该寸步不离平安二城才对。 然沈元州也不是个傻子,胡人久备而不战。这里头,定然是有蹊跷啊。便是他想不到,平城还有个鲁文安在。 当年拓跋铣兵临平城,也就是如此困而不攻。图的是啥,鲁文安并不清楚。但后果是啥,他再清楚不过了。 以他如今和沈元州的关系,都不用递信,直接一匹快马闯到沈元州房里即可。沈元州稍作计较,便能猜到问题所在。 虽是个死局,好歹他与魏塱尚有点情分在,不比当年薛弋寒全无退路。部署好城内事宜,沈元州还是决定以年节为由,行休沐之期回京一趟。 此议一提,正中魏塱下怀。 公卿骨(三十六) 平安二城在增兵,防的就是胡人过来。沈元州若回了京,意思就是短时间内,胡人并不会南下。西北那头的事,且可以在朝堂上缓缓。 再则,魏塱多疑,本就恐胡人之事有意。沈元州主动自请卸甲休沐回京,也算是个无声的保证。 是而事前并没有告知群臣,只说等人到了君臣吃几顿便饭,没奈何天有不测风云,晚回了七八日,直拖到昨日深夜才进了城门。 边将入京,第一桩事自然是要入宫面圣。恰今日苏凔在朝堂上与臣子起了争执,散朝后一并去了魏塱书房,二人撞在了一处。 以今日之势,沈元州善揣圣意,原该与苏凔和李敬思等人离的远些,免有文武沆瀣之嫌。 然当初羯族事宜,他与苏凔甚为交好。现在突然生分,过犹不及。于是沈元州作久别重逢,干脆和苏凔一路,来了李敬思处。 薛凌以家中不许为由,滴酒未沾。另三人数杯热酒下肚,皆是面上稍有赤色。人情世故说罢,三人皆是朝臣,免不得要提些家国大事。 而今要紧的就是胡患,苏凔似有意让薛凌听,刻意追问了好些。沈元州对他是全然不作怀疑,一五一十将平安二城外头的情况说的仔细。 薛凌只装作不懂兵家之道,一双眼睛眨巴过来眨巴过去,半个字也没插言。沈元州所述,与她知道的丝毫无差。 无非就是胡人总有小打小闹,却始终未见攻城。这正是和拓跋铣约定好的事,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她倒是好奇,外头兵况复杂,沈元州怎么敢在这时候回京。可惜就是自个儿不能问,得等人散了赶紧往江府走一趟。 然自己绝不能急着要散,好容易哄得沈元州信了她对李敬思芳心暗许,提前说走,岂不有违常理。 幸而今日的羊肉尚佳,腹上那一块半肥半瘦,切得寸余大小的方块,往网格上一放,转眼滋滋冒油。 她烤两块,吃一块,给李敬思的碟子里放一块。一边放,一边数,一边数,一边心疼。只说这破事什么时候他妈的能完,再不完撑死这蠢货。在旁人眼里,瞧来却是她做的不亦乐乎。 小姑娘家本该听不懂这些兵啊胡啊的,沈元州初初还不忘偶尔瞟她一眼,看薛凌听得兴致缺缺,面上尽是无聊。渐渐就忘了她的存在,愈说愈是凝重。 “不瞒啊凔,我此次回来,走的私密,就怕胡人知道。” “可沈大哥你一露面,这事儿也瞒不住了啊。” “正是如此,我恐,京中有人与胡人互通,特.........” “啊”!薛凌一个猛抬头,惊叫出声。 李敬思心惊不已,急问道:“怎么了。” 她揉眼睛,可怜巴巴喊:“油,油炸进眼睛里了。” 李敬思勉强松了口气,起身道:“这么不小心”。说着招了个丫鬟来,交代带薛凌去屋里处理一下,看看要不要涂些药水。 她捂着眼睛,泫然欲泣跟着走。身后三人还在说道,最后一个外人也没了,沈元州将疑惑之处一股脑儿倒出,连宁城之事都没瞒着苏凔。 有些事,实在是没办法。他今日跟苏凔一路固然是为了坦荡,另来,也是被逼无奈。 胡人与霍家案太多不合理之处,他也不能强求君王安心。如今苏凔与李敬思皆得皇帝看中,若有此二人在京中周旋一二,则他在边关稳妥七八分。 说的隐晦些,与其让他疏远苏凔来让魏塱放心,倒不如,他与苏凔李敬思等交好,让魏塱不得不收心。 苏凔听得目瞪口呆处,薛凌捂着个帕子出来。三人收了口,李敬思看着她关切道:“可好些了?” 薛凌拿下帕子,又飞快捂上去,语间有抽泣之声:“没有没有,痛死了,我要先回壑园。” 沈元州与她面对面,就搁着一张桌子,清楚看见少女右眼里头有碎米大个红点,着实烫的不轻。忙劝着李敬思道:“姑娘家娇弱,李大人去送送吧。天色已晚,我与啊凔也不久留了。” 这话乐得李敬思就差一蹦三尺高,大半个下午绷的他心里头那根弦早就要断了,迟迟不敢撵人而已。他待推脱两句,道是同行便可。 沈元州笑言玉人有损,岂可慢怠,赶紧去了吧,他和苏凔随下人出便是。 苏凔却是在愁沈元州说的那些事,恹恹随口答了腔。四人就此散去,薛凌与李敬思先行,苏凔和沈元州在后等小厮取外衣来。 薛凌二人已走远,沈元州说罢心事,勉强畅快了些,晃眼看到桌上李敬思用过的那只碟子,里头数块炙羊肉堆成一座小山。 那小姑娘烤了这么多,李敬思竟没吃几块。他看苏凔面色凝重,有意缓和,笑笑道:“可得劝着点李大人啊。” “嗯?”苏凔不解。 沈元州指了指那碟子,笑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苏凔顺着目光看过去,尴尬笑了笑。沈元州以为他是愧于非礼勿言,调笑道:“我瞧那小姑娘冰雪剔透,可爱的紧。然李大人么,郎情缺缺。 也是,以他今日身份地位,金枝玉叶也娶得。一个小医女,难登大雅之堂。” 他一直称呼苏凔为啊凔,却称李敬思李大人。亲疏之别,可见一斑。二人本是羯族事宜结下来的交情,当时魏塱图谋霍家,大力撮合这俩文武交好。 恰苏凔初入朝堂,黄霍两家刁难重重,难为沈家替他说法,也是感激在心。往事不论,他为人方正,用心清明。沈元州虽施手腕,亦有一腔忠义在胸,彼此算得意趣相投。 不然,今日沈元州也不会直抒胸臆。此刻背后再说两句是非,无置喙之嫌,倒愈显得他与苏凔亲近。 苏凔失笑,他自是知道薛凌与李敬思如何干系。这二人之间.........肯定没男女之情。今日薛凌之举,应是做戏居多。 他勉强道:“沈兄且做个百战天王,就莫做这人间月老的活儿了吧。” 文人囹圄于规矩,羞于提及情爱。沈元州还待调笑:“我怎做不得这人间月老,家中幼妹尚还待字闺中呐。” 这也就是句虚话了,他知苏凔心有所属,只一直问不出所属是谁。但如今这个局面,苏凔如何想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沈家断不能将妹子嫁给苏凔,提也提不得。 然苏凔再不似往日无奈瞧他,而是垂头轻叹了句:“士之耽兮。” 士之耽兮,犹可说......吗? 公卿骨(三十七) 苏凔张嘴,想问个究竟。前安城节度胡郢无故死于大狱,有七八人证说他临死前曾大喊:“沈元州害我。” 终只是急促叹了声,此案已盖棺定论,胡郢和胡人勾结,暗中送走了羯族小王爷。东窗事发,自知绝无生机,便以死攀扯沈元州。 此刻再问,又能问出什么呢? 沈元州当是他忧心未散,收了戏谑,劝道:“也勿太过挂怀,我看战事短时内未必会起。 今平安二城皆有两万余人马在,兵足粮厚。只要我能将人死死挡在城外,不以战事为由征丁要钱。陛下并非昏聩之人,区区数句谗言,不足为惧。” 苏凔勉强笑道:“但得如此。” 沈元州豪气又生:“待京中局势稳定,必有来日。黄沙打马,斩尽胡儿不肯归。” 苏凔伸手示意先请,沈元州大踏步向前,踏入漫天风雪。 薛凌一路捂着眼睛,作疼痛模样只顾倒吸凉气。周遭再无旁人,李敬思觉得有所怪异,却不好开口问。二人尴尬行至正门口,薛凌方委屈道:“李大哥,我先回去啦。” 李敬思这才略诚心问:“不打紧吧。”他看薛凌捂了这般久,人眼脆弱,真伤了也说不准。 薛凌一扭头,哼哼唧唧上了马车。门帘才落下,帕子瞬间就被掷到了地上。眼框里一点猩红渗人,像是要溢出来。 沈元州竟心细如斯,果真是个奸贼。她咬牙片刻,又嗤之以鼻。心细也无可奈何,沈元州胆敢离开,她就敢让拓跋铣即刻发兵。 战事一起,由不得沈元州不回去。他跑这么一遭,到头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回的快,去的快,没准让魏塱更生戒心。 死局之所以是死局,正是它根本无法解。 只是拖不得了,黄靖愢必须在年十五之前让这蠢狗离京。她喊了一句赶车的老头快些,然城中本就禁快马。何况空中鹅毛翩飞,地面残雪湿滑,哪里能催鞭。 一路上越想越急,到了壑园,薛凌几乎是脚不沾地往自己住处赶,打算换身衣裳往江府走一趟。 恰九九八十一个时辰已满,院里僧人正在收尾,含焉站着寒风中,衣袖摇摇欲坠。见薛凌回来,拭去眼角泪水,戚戚走了几步要过来。 薛凌瞬时记起申屠易也是死于沈元州之手,这等狼心狗肺之徒居然敢坐在那枉谈千秋。当下心头邪火更甚,偏了个身子,垂头绕开含焉,直直进到房里。 幸而永乐公主已走,外头闹腾声大,她进了屋,薛瞑才听见动静迎出来,似有急事要说。走到近处却先愣道:“你眼睛怎么了。” “何事?” 她甚是冷漠,薛瞑回神自己失了分寸,忙垂头道:“白先生交代,沈元州沈大人昨日到了京中,你回来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你。” 薛凌听了不屑嗤过一声,等这些蠢货的消息,吃屎都赶不上热的。不过这么一打岔,她稍静了些,没再急着往江府去。 走了几步坐到桌前,问:“江府有口信来吗?” “这倒不曾,但送了些花钱来,说是给小姐赏玩。” “拿来看看。” 薛瞑呈过来,是一方木质盒子,里头也不是花钱,而是旧朝废币。名为龟宝四品,乃是王莽篡汉后所作。朝代覆灭,钱币也成了一粒废石。或融于炉火再铸,或像这般,给后人收起来当个玩意。 薛凌看得一眼,随手丢在了桌子上。她不识得这东西,然江玉枫大抵早有预料,特在每枚花钱旁添了注脚。其中一枚,正是元龟钱。 元龟元龟,应该就是沈元州归来了。 这便彻底打消了摸黑去江府的心思,江玉枫既知沈元州归京,只怕已经递了消息,让拓跋铣攻城,根本不用她去催。 这一路急切退去,人突而失了力气一般。呆呆倚在椅子上许久,她又赫然坐直,修书一封,让薛瞑亲自带去,一定要亲自交到江玉枫手里 语气之郑重,她从未这样交代过事情。而信上不过两字而已:“问安。” 攻安城,勿攻平城。于理,安城一线是沈元州的地方,攻那,才能让他更魏塱更加离心。 于情,平城她还要呢,谁知道打起来又烧着哪了。 其实想想,用不着多此一举,无论是拓跋铣,还是江玉枫,估计都能想到攻安城的好处。尤其是拓跋铣,他刚刚把羯族收入囊中,让人去当先头兵,再合适不过了。 一旦开战,还能将鲜卑人马大肆往羯族的地头上调动,简直一石数鸟。这场仗,早晚而已。 沈元州说的近日不会开战,实际自己也清楚,不过是下下策的一场豪赌。就赌.......他能回京揪出一只黑手,赌胡人冬日马瘦毛长,就算起兵,也不可能越过平安二城。 就像当初的薛弋寒,只是,他手中筹码更少,输的更惨。 然薛凌只顾得写两个字递过去,就当是,对那一盒龟钱回话。 这一夜飞雪骤停,虽天势不太明朗,好歹薛凌醒来时,外头没再飘白。化雪犹比下雪冷,她却丝毫未见往日哆嗦。睁眼看外头亮了,翻身坐起,顺手将恩怨滑进了袖里。 这两日含焉艰辛,睡了个囫囵觉,倒比薛凌醒得晚,正好免了叨扰。勉强咽下两口热粥,她先往书房里去,另着人通知逸白快来。 未料得,逸白来了之后,薛凌尚没开口,他先道是陈王妃府上幼时嫲嫲生了重疾,闻说壑园有灵药,特来求些。 具体是如何与逸白说哦的不知,反正齐清猗肯定是说了人话,这才让逸白把话传到了薛凌耳朵里。 她本就躁的很,听到此人更烦,怒极伸手将面前书本大力往地上一推,那六度集经哗啦啦翻腾好久才合上。 逸白混若未看见,不劝也不惧。薛凌道:“人走了吗?” “已经拿了药回了,说是留了话,让园里得空遣个大夫去瞧瞧。” 薛凌稍喘了口气,这就是不急着过去。量来也是齐清霏之事,她最近几日实在没空去哄个蠢货。 顿了片刻,薛凌道:“我一直未曾问你,霍家姑娘,可有私甲?” 她问的清楚,逸白还待委婉,轻声道:“田地里,倒有庄农佃户四五千人。” “可调否。” “可。” 她简明扼要:“够了。” “何时?” 薛凌笑:“十五。” 公卿骨(三十八) 逸白揣测看与她,薛凌道:“不急,我拟个名单给你,你且筹备着先。另外还有一一桩事,那个太子,究竟是谁的太子?” “太子,当然是天下人的太子。” 薛凌冷道:“是宫里那个老不死的,还是霍云婉的。” 逸白多了些正经,再不隐晦,直言道:“现今还是昭淑太后的。” “极好,那十五晚,黄家会动手吗?” 他吓了一跳,忙道:“以小人手上消息,昭淑太后并没有在十五当天动手的打算。到底......” 薛凌打断道:“那就催一催。” 逸白顿口,薛凌重复道:“催一催她。另外,初八祭天的事儿会在何处办?” “原该在太庙,但近日天向不吉,经与朝臣议论,已改为天坛,以昭虔诚。” “那也无碍。”薛凌收了东西,道:“不管在哪跪,总是要请和尚的。你去隐佛寺走一遭,不管做什么手脚。就让当日香不能燃,纸不能焚,五谷生霉,猪牛长蛆。” 她笑笑,看逸白,问:“祭天是用这些东西吧?” “是。” “还该添加点什么,不用我教你罢。” 逸白跟着笑:“姑娘放心。” “极好”,薛凌抱起已经找好的一册本子,起身要回房。逸白跟在后头道:“小姐眼里似是有伤,可要用些药汁缓缓。” “不必。你备匹快马在西城门外等我,我往江府一趟后即刻离京,初八回来。” 她手上抱着的,是准备给江玉枫的东西。逸白还想问点啥,薛凌走的飞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催她一般。 逸白按下疑惑,赶忙出去交代了车夫。马车里往江府去时,行至街上,突闻帘外咒骂厮打,薛凌撩了帘子一看,正是永盛赌坊外头不远。许是那人输钱赖账,或是出千被抓。 她瞧过一眼,又丢了帘子。蝼蚁实在可怜,被人玩弄于鼓掌而不自知。她终于知道自己那股子隐隐兴奋从何来。 要开了,胜负如何,十五就见分晓。摇了那么久的骰子,最让人澎湃的时候,就是骰盅将开未开。 江玉枫果然是已经传了信给拓跋铣,且昨日早间信就已经传出去了。原沈元州归京,江府担忧他是为着引蛇出洞,怕贸贸然传信会出乱子。 然事急从权,无论如何要在十五之前将人弄走这事,也用不着薛凌来说。与其久拖不利,不如趁着沈元州刚到,先打他个措手不及。 几个胡人暗探还在京中,自有其法飞鹰走信,且走的是宁城一线。薛凌坐到江府时,胡人已经传了平安来,表示一切顺利。 推算一下时间,一日一夜的功夫,鹰应该已经到了拓跋铣手里。然这几日雪下的实在大,京中虽停雪,别处未可知。 扁毛东西,怕的就是雨雪,所以究竟有没有传到,实在不好说。薛凌来的急,江玉枫也面有凝色。 然这事无奈,说得两句,且先搁下。薛凌将自己拿着的册子递给江玉枫道:“霍云婉解出来的信,记得当初是有给你一份的。只是霍云旸常年在宁城,对京中之事了解的不一定透彻。 霍云婉断断续续又凑了一些她知道的事情给我,我今日一并拿了来给你。你瞧这一位。”她翻开两页,指着一个人名雷珥,道:“他是棱州刺史。” 江玉枫先有窃喜,霍云旸的信上说了啥,薛凌当初住在江府,想瞒着不容易。但霍云婉说了啥,她想瞒着,江府也无从知道。 现在薛凌主动拿出来,不免使他略微动容。凑上来看过一眼,道:“确是,此人我有印象,如何?” 薛凌道:“我要安城起战的消息,无论如何,要在后天传回京中。” 江玉枫看了她一眼,为难道:“怕是不行,莫说八百里加急。你看外头天势,今日定然还有大雪。 便是拓跋铣现在发兵,安城飞鸽传书,也未必能飞回来。何况他几时发兵,实在难说。依我所想,消息能在月十二之前到就很好了,你何须这么着急?” 薛凌扬头,片刻才道:“真的回不来,不能回来个假的吗?” “此话怎讲。” “这位棱州刺史,与霍家有旧。从棱州到京中快马脚程只一日余,只要他批一份边关急报,后头的几个驿站必定加急往京中发,自然就能在后天送到魏塱面前。 你既然昨天就已递了信出去,最迟不过初十,安城必有战火将起。就算事后有人追查,他谎称收到密信就行,怕什么。 我有霍家东西在手,看他是选择即刻掉脑袋呢,还是先给自己求一线生机。” 江玉枫打量一阵,他就说今日薛凌过来穿的是男装,原是已经打定主意出城。看模样,从江府出去就要直奔棱州了。 只是不知薛凌何故特意往江府绕路,去一趟棱州尔,传个话就行。迟疑中交代了句:“路上小心些。” 薛凌抢白道:“无妨,这会过来,是想问你再要块牌子,上回的我在宁城弄丢了。没这东西,刺史大人的门不好进。”有一就有二,那种好东西,她不信江府只有一块。 江玉枫这才恍然大悟,先轻责了句:“怎这般不小心。” 这话就是果然还有,薛凌毫不示弱:“宁城那个鬼样子,我能活着回来不错了。你赶紧拿来,我赶时间。” 江玉枫叹了声气,招手弓匕去另取了个盒子来,不忘交代道:“切勿张扬,这回再丢,是真没有了。” 他亦是知道起战的消息最好在祭天大典上传回,能赶上当然要赶,不然未必愿意再拿出来薛凌。 薛凌一手接了盒子掀开,只拿了里头牌子,揣进怀里道:“没了就没了,没了再造。我没回来之前,京中诸事,你且担待点。尤其是永乐公主,她脑子不好,你可得让苏姈如看准了。 还有,将沈元州盯牢实些。等黄靖愢事了,我亲自去乌州会他。”她笑:“将,就该死沙场。” 江玉枫有些没好气:“知了。”黄府里头的下人,是黄续昼没死就塞进去的,永乐公主身边的丫鬟也是早早换过的。探听密事不易,翻个抽屉还是手到擒来。 薛凌告辞后直奔西城门,干粮饮水也早就在马车里搁着。出了城门约莫一里,听见马嘶声。不等车停稳,伸手挑帘,直接踩着车框飞身跃到地上,前头正是薛瞑牵着两匹马在等。 薛凌顿了顿,上前接过马绳道:“我自己去。”她摸了摸腰间软剑,还是觉得多带个人麻烦。 薛瞑没说话,只垂头站在原处,显是不依。时间赶的很,与其浪费在这,不如在路上将这蠢货甩掉。薛凌再未劝说,踏上马磴子,人还没坐定,就重重一抖缰。 良驹长嘶一声,蹄子将积雪扬的老高。 公卿骨(三十九) 薛瞑紧跟着起了身,丝毫不敢放松。这一路霜雪连天,夜深了也不好换马,直拖到第二天下午才跨进阳城。 阳城地处棱州中心,是西北十六城之一,横在乌州线上。若无霍云旸留下的密信,莫说薛凌,任谁也难想到这样一个人和霍准有渊源。 它既不是边关,战事还未起,年岁佳节,城中一派怡然自乐,城门进的格外进得顺利。薛凌稍有意外她这一路竟没将薛瞑甩掉,然人都跟上来了也无可奈何。 二人下了马,薛瞑抢先去与那守门的卒子交谈两句,回转身来甚是开朗语气喊:“小少爷,咱走吧。” 薛凌全无触动,寻常笑着进了城。马搭子里干粮饮水丝毫未动,薛瞑在路边买了俩蒸糕功夫,薛凌已在马背上奔出老远。 此处不比京中,便是横冲直撞,升斗小民也只有让路的份儿。西北十六主城的舆图,她都看过。街道阡陌肯定记不清,城里老爷的住处还是容易找。 何况朝廷有规定,这几城的日常务公处皆在西北向而不在东南,为的是一旦打起来,民可退,而官不得拒。 两人从京中而来,走的是南门,得横穿一个阳城才能走到雷珥面前。文官驻地,多是家眷皆随其行,经年累月,非诏不入京。 以前薛凌大抵从未想过,现一路跑着,默叹了两声,真好。将戍边,妻儿老幼皆在京,文人却能阖家团圆。都是求个平安,双方恶平安如此天差地别。 州郡县衙,无事不朝。这个点,雷珥应在家中天伦共乐。到了城西北,且行且问,申时初,总算站在了雷珥府邸门前。 门口小厮下人一应不缺,门角处大红灯笼高挂。上头未见丝毫积雪,以这两日这个天气,可以推断出府上人勤快的很。 薛瞑看过一眼薛凌,迈步欲上前。薛凌一把扯住他,冷道:“站我后面,不要多话。” 说罢一抖衣襟,正步到大门口,不等迎上来恶小厮问,即掏出牌子在几人眼前一晃,沉声道:“朝廷办事,让雷珥出来。一刻之内我见不到人,管教他满门上下人头落地。” 阳城离京也算远,家养的下人哪儿见过这等恐吓。当时呆愣在地,只说这眉清目秀小公子,说话说话怎跟个阎王爷似的,字字都像要人命。 看几人没立马爬去叫,薛凌不耐催了一句:“还不滚?”未等那下人往里,她一撩衣襟,手按在腰间,昂首阔步进了门。只说是有人敢拦,管教她回身就添一具尸体在场。 光这周身气势,也无人敢不开眼,何况后头还跟着个薛瞑亮了剑柄。小厮回过神,小跑两步跟上,低声回了句就去请老爷。另俩个则一脸惊恐,点头哈腰喊薛凌先往里边歇着。 也不知那下人去如何传的话,反正雷珥过来之时,脸上汗浓如雨,气喘不停,显是跑的辛苦。 人说与他还不信,跑到门前一看,座上果真是个黄毛小子,悬着手腕在吹茶。粗布外衫上头一张脸细皮嫩肉,活脱脱一个矜贵幺儿,哪有一丁点像是是什么朝廷来人。 薛凌听见动静,目光如炬瞧过来,雷珥顿时改了看法。有,还真有。这人有眼里一点血红,朱砂痣一般。 哪有人眼睛里长痣,真是见了鬼了。 他一时呆住忘了脚下,被门槛绊得一个磕巴,差点栽倒在薛凌面前。薛瞑看不过上前扶了一把,雷珥这才瞧见,旁儿还站了个人,神色内敛喜怒不现,反倒很像个办事的。 听闻来人拿了块黄灿灿的牌子,他犹豫着要不要跪。薛凌一见人到面前,已丢了手上茶碗,道:“无干人等退得远些,我有陛下密旨于你。” 她看了看门外好几人站着,一撇脑袋,倨傲道:“是在这说啊,还是往书房说。提前申明,此事若走漏丁点风声,可没人能保住你。” 说也奇怪,他不说话,雷珥只觉可疑的很。这小子一开口,言语威压就让人忍不住想拜。 此等架势,常人实难装出来。雷珥当下再不敢怠慢,躬身喊薛凌请,言罢自己转身带路,将薛凌引入一处密室里。 想开口,一张老脸通红又不知何处问起,只讪讪喊着大人先坐。薛凌一屁股扎椅子上,直接道:“ 我要一份文书,你现在即刻差人拟。就写胡人集二十万大军,欲从安城南下,已在城外十里安营扎债,云梯巨弩尽在前列,请沈元州将军速回。 具体如何措辞,想必你比我清楚。无论如何,要在明日午时之前给我送到皇帝眼皮子底下。” 她跟薛瞑过来,走了整整昼夜还多。现在已是申时末,听上去要赶在明天午时前不太可能。但如果是雷珥差人,可以走官家驿站,一路换人换马,肯定能比她和薛瞑快。 “啊?”雷珥听得完全摸不着头脑。薛凌从怀里掏出个扳指,正是霍准的那枚黄龙玉,她一直留着。 “这文书,你出,我不能保你无虞。你不出,明日京中即有来人,你这府上男女老幼,要落得个和霍准同样下场。 我赶时间,两刻之内看不到文书出发往京,雷大人,就多备些热水把脖子洗干净。你与霍准那些狗屁事儿,不必我多作言语吧。” 雷珥愈加汗如雨下,哆哆嗦嗦伸手要去拿那枚扳指,薛凌只哼了一声,没阻拦,道:“要看快点看,以私胜公,紫带黄龙玉不好找,你权当开开眼。 既怀疑我身份,我只说今苏凔苏大人通胡一案。限市令究竟往羯走了多少东西,凡经棱州的文书,你都给了霍准一份。证据都在我手上,我劝雷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 雷珥还待挣扎,喘道:“我我我.....我出文书也没用啊,这兵马.....兵马之事都是报与都尉,再报与我。我也........” “你到底出不出?” “我的祖宗啊!”雷珥跺脚:“我这出什么啊我,我这出给你,文书上头也只得我一城官印,递上去别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安城来的。 祖宗,您这,您这究竟要啥,您您您.......嗨.....哎哟,您这,你是对这文武之事一无所知啊。您就,你且歇歇,不如从长计议。。。。。。。。。”他挥手擦汗,还在想措辞。 来人是谁管不着,既催得这般急,只要拖一晚上,哪怕拖得半个晚上,就肯定来不及,到时候便能另有说道。 “你戏演完了吗?” 公卿骨(四十) 薛凌瞅着这空档,冷道:“你当我不知当今在其位的都是一群什么畜生?你敢说你这府上没有各城早就盖好大印的空白文书?” 她扬头看向薛瞑:“雷大人高风亮节,宁折不弯,誓死追随前主子霍准。我们走,不要为难于他,反正这乌州一线,有的是人愿意做这事。” 话没说完就起了身,看都没看雷珥就要往外。薛瞑随即跟上,后头雷珥连喊数声,追着到了门口,看薛凌二人一副去意已决的样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等等,等等,二位等等。” 薛凌充耳不闻,抬脚过了门,后头雷珥再不敢拖延,伸手扯了薛瞑衣衫,焦急大喊:“祖宗等等,有有有,此处有,此处有啊。” 薛凌这才停了脚,缓缓转身道:“有就快点,我与你此处的人一同去驿站,信不离城,我不离城。” 雷珥哎哟两声起了,只觉得自己腿软站都站不直,扶着门框磨磨蹭蹭不想起,薛凌回走两步,一手将人拎起来道:“酉时中我出不了城,我就不出了,和你一起死在在。” 她摊手,恩怨一寸寒芒在掌心处汹汹欲起。 雷珥拱了拱手讨饶道:“不敢不敢,这东西也不在小人居处啊,得去衙门里头取,哎,我说你们是谁总得报个名,我。” “你把嘴闭上,我知道路。” 薛凌原想直接将雷珥拎马背上带过去,恐此举太过招摇给旁人看见,到底此处武官多是沈元州的亲亲同僚。便催了雷珥备马车,好在刺史大人的衙门离住处也不远。 三人同行这一路,雷珥三番数次张口想问,薛凌恐外头马夫有诈,勒令他不得发出声音,车厢里便只剩叹气声连绵不绝。 余下之事皆顺利,文书也没那么复杂,急报急报,自然越简短越急。胡人集数十万意攻安城,请沈将军速回。 薛凌看过文书,对其中的车轱辘话心知肚明,这个“意”字用的巧啊。看罢还给雷珥,道:“即刻发出去,何为加急,我清楚的很。威胁的话,我就不想多说了。” 她拱了拱手,嘻嘻一笑,欢声道:“蒙雷大人援手,大恩大德,我来世结草衔环。” 这不就是谁家顽劣幺儿吗?雷珥一跺脚,先出门招来俩卒子交代完,回来对着薛凌道:“我的祖宗啊,这事儿也办了。您就发发慈悲,告诉我二位究竟是何性命,打哪来啊。 您这一走,上头追查下来,我这,我这脖子还是保不住啊。” 文书已经出去了,薛凌坐椅子上,端了碗茶水,喝得慢条斯理。看见雷珥心急如焚,丝毫不在意,道:“大人别装了。那文书上各城官印都在,就是安城递来的。他日查起来,难道他们敢承认自己提前备了好些空白文书,等人乱盖? 至于你说的什么文官武官,现在战事还没起,一不用你筹粮,而不用你征丁,且不用都尉参合,为什么要把文书给他啊。” 她跳下椅子招呼薛瞑:“走,去街上瞧瞧有什么吃食。” 薛瞑抱着剑还是一言不发,雷珥已然瞧出这小东西是骗不住了,再不作挣扎,只顾擦着汗想后事如何。 薛凌说的不错,他只要咬死了文书是安城加急来的,谁敢拆穿,谁就得跟着掉脑袋。何况他文书写的巧,说的是意攻安城,可没说已攻安城。 这本就是事实,平安二城那头的胡患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去年沈元州闹着征兵不就为这事吗? 无妨无妨,他说服自己冷静,抬头赫然看薛凌转了身正盯着自己,登时又是一个心惊。 薛凌还是笑的欢快,道:“我就是最后提醒一句,我家主人差我来此处办事,若我在路上有个什么闪失,他定以为是雷大人将我扣住了。” 雷珥长叹了一声哎哟,他又不是蠢货。人敢进门,肯定还有后招。不然他一声令下,早给人围了就地砍死。 薛凌看他反应,心满意足出了门。此处不比府邸,给人瞧了去眼杂,听罢外头动静。绕得几个回廊,翻墙而出,又过了几个巷子,才走到大街上。 头顶雪花又在飘摇,事办完了才觉得肚饿。她本是想装作驿丞走官道赶回京的,然加急文书多是换人换马,如果一直不换人,也惹人生疑。 就冲那文书的内容,便基本能断定雷珥不敢耍花样,如此自己不必太过着急赶着回去。将篷子帽檐扣在了脑袋上,寻了家茶馆,叫得几个小菜,坐下来的功夫,已是漫天飞雪。 越往西北,雪,就越好看。 她端了个茶碗,记起沈元州来。盯着自己手,刻意换了两回端茶的手势。惯拿刀剑之人,确然在这些风月之物上与常人有异。 也得是心细如发的苏夫人,才能瞧出来。刚进苏府的时候,苏姈如没少在这些细末处提醒自己。 当天薛瞑在壑园守着永乐公主,未曾随着薛凌去李敬思处,故而不知她与沈元州等人过节,现瞧得薛凌盯着手上茶碗笑的怪异,轻道:“趁热吃吧,一会凉了。” 薛凌方收了目光,喝了口茶,又眉开眼笑抽了筷子去夹屉子里蒸糕,催着薛瞑道:“吃吧吃吧,吃完还得往回赶。” 二人一时无话,吃完雪未停。薛瞑提议天黑危险,不如在城中住一晚,白天行路稳妥些。 薛凌思忱一阵,还是去挑了匹好马。就算赶不上祭天,早些回去总是好些。一番折腾,总算赶在城门关闭以前出了城。 后头雷珥作何举动再无从得知,不过自己今日来去也就个把时辰,不至于留下什么蛛丝马迹,顶多是那块牌子晃过谁人眼睛。便是要查,又能查到谁头上呢。 如果要死,有些人,本就活得太长了。 风雪太大,二人给马也裹了一层袍子,深一脚浅一脚在道上簌簌往回赶。夜深后火把燃不起来,连马都看不清道路,只能慢吞吞走。 第二日东方见鱼肚白时,薛凌在马背上困的已是昏昏欲睡。而宫中一声钟响,太监尖着嗓子一声启,整个京城都开始沸腾。 魏塱不知从何算起的那笔烂账,已然不甘于无声腐臭,正在一地一滴的往外渗出。 公卿骨(四十一) 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尽在其列,浩浩荡荡从宫门往天坛而去。一路鼓锣不断,经词不歇。又有天公作美,逢时未雪。 宫里头雪娘子欲产,不便随行。皇后霍云婉是个罪人,自然也没跟着。昭淑太后与皇帝的轿辇行于最前,到达之后踩过石板,又上层楼,终站到了最高处。 四方梵炉柴火已燃,青烟直达九天。礼官听命念罢祷词,魏塱行至拜位,三跪九叩高喊“上苍。”百官俯首,共祝来年。 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停留了一瞬,薛凌蓦地惊醒,瞧四面已是天光大亮。侧脸一看,薛瞑恰也看她。 深吸一口气,猛地在马屁股上催了一鞭,溅起积雪扬了文武百官一脸。仿佛是一瞬间,雪大如崩,盖地而来。 京中,又下雪了。 这几日暴雪连绵不断,祭天大典本就该延后。正是出了那歌谣那档子事,魏塱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如期举行。 雪大不要紧,各人皆有裘皮锦绣在身,又早早备下了华盖若干,淋不着谁去。何况瑞雪兆丰年嘛,冬雪越厚,春日越暖,他非要破了那个雷打雪的谣言。 祭天的时候,下场雪,是好事。 歌舞奏罢,行爵礼,燃檀香,献玉帛。底下司乐众人将一曲景平章奏的荡气回肠,魏塱缓缓迈步,行至祭坛边缘,里有三柱紫红色巨香齐人高,手臂粗细。 一众太监陆续呈上来托盘若干,上置玉简华璋,锦帛丝绸若干,皆飞龙纹凤样,绣旭日祥云。最中间的,则是一九龙玉鼎,内置五谷四水三土,搅和开来,跟淤泥似的。 有天皇皇,佑我国邦,洋洋乎水,厚厚乎土,获之挃挃,积之栗栗。 魏塱净了手,接过玉鼎,高举过顶,国祚生民,天子百姓,都在他手上的一团浑水里。 一拜,再拜,三拜,礼官喊。众人俯身又起,再俯身,再起,再俯身,再没能起来。 华盖全无作用,风卷着雪转眼就落了一背。好像如果不快点抖掉,下一刻就要将人的脊柱压断。 幸而这般躬身不用太久,只等礼官将坛内香烛等物点燃,便可退往阁楼里行望燎之仪,这摊子事,差不多就该结束了。皇家的事儿散了之后,还能赶回家祭自己的祖。 那声“礼成”迟迟没能听见,百官愈等愈是奇怪,有跪在远处的偷偷抬头往前看,却见皇帝太后宫娥众多人站在那,举着玉鼎玉琮各种东西,祭坛里的香迟迟没燃起来。 这会雪是大了些,冷物难着。便是皇帝,也得对天躬身。等了片刻,他尚未觉得不对。直到耳旁私语,他方了抬了头轻斥道:“何事。” 礼官已是满身大汗,手里火把是浸透羊油的麻布缠绕而成,最是耐燃,雪也打不灭。但他已然在那檀香上烧了好一会,偏怎么也燃不起来。 皇帝一催,更加让他手抖,猛地将火把往香头上戳了一下。那三根香如炭火烧尽,一瞬成灰簌簌而下,转眼只剩三根香芯。 这等变故,再无补救余地。更莫说即使有法子,事后问责,怕是要死一片人。他个来点火的,无论如何也是活不过去了。当下脚一滑,从梯子上栽倒下来。 地上已堆了一层薄雪,飞花四散。恰焚香未成,须得四周肃穆。老大的一声“哐当”,在场众人十有八九都抬了脑袋。 那只玉鼎恰在此时裂开来,里头红黄绿黑流了天子一手,于是那些抬起的脑袋瞬间又垂了下去。 随行的小太监反应飞快,忙凑上来递了个帕子,又赶紧低声着人换了祭坛里香,重新取了火把来。礼官再喊“礼成”时,黄靖愢托了一把腰,才勉强直起来。 一切蔚然如旧,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乐官再奏,送神归天。众人退至搭好的台子里,宫人将备好的祭礼齐齐投进祭坛,片刻火光大作。 场上诸人或眼神交汇,或点头摇头,却无一例外皆噤若寒蝉。祭天大典上点不燃香这种事,莫说梁百年来闻所未闻,就是几千年数下来,怕也是绝无仅有。 人祸乎,天灾乎? 魏塱坐于主位,对各人心思了如指掌。怒极之下,反有些想笑。等大典一结束,他回宫即刻着人查清此事,三代九族,鸡犬不留。到时候自然就知道,是天罚,还是人祟。 他似乎更关注,刚刚的手好像没擦干净。 钟鼓声愈来愈微,罄角也早歇,差不多快结束了,太监已招呼着后头人先去将轿辇暖热一些。魏塱挪了挪身子,准备打道回府。 外围忽而一阵骚动,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来。快马直冲到皇帝面前,人将文书递给太监之后,才朝着天子下跪行礼。 文书封印上除了快马令之外,尚有一枚薄薄的箭簇,指节大小,意为事关兵戈。人是从外往里来,场上所有人都瞧见了,此时也不能装聋作哑,场上目光皆汇聚在魏塱手中。 虽未必能清楚瞧见上头是啥东西,但皇帝看了之后肯定得与诸位大臣读一读。到底这祭天大典,是万民之祭,非天子一人之祭。 魏塱一看就知不是好东西,然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装作没拿到。拆开来,上头是薛凌二人马蹄深深。 沿途没有马换,恐马脱力要被困在雪中,薛凌一路且走且歇。京中大典都快散了,二人才到寿陵附近。 此处也算熟悉,看两旁山峦,薛凌好像来过。稍稍看了一阵,断定是寿陵无疑,一时稍松了口气,回头招呼薛瞑道:“快到了,跑一阵子吧。” 不等薛瞑答应,自己先催了马,薛瞑忙追着跟上。绕是如此,望山跑死马,酉时初她才瞧见寿陵的北门。 城里比她往日来冷清些许,许是初八要酬神问祖,个人都回的早。寻了家食店坐下,几碗热汤咽进肚里,身上稍微暖和了些。 这雪一下起来,没个尽头,这会回去,也赶不上什么了。不如就在城中歇一晚,明儿早些上路便是。打定主意,薛凌越发闲适,又叫了两个小菜,且吃了一阵。 薛瞑看她一路都急得很,现突然慢下来。忍不住道:“可要我先去寻马?” 薛凌抬头,笑道:“不必,我们住一晚,明儿再回吧。” 两夜未睡好,她眼眸里血丝隐约,那个红点又褪去些许,已经看不太清了。 公卿骨(四十二) 薛瞑跟着放下心来,且随着用了些,吃罢又寻了间客栈。此处已是离棱州老远,也不担心再出什么岔子。给足银钱,洗浴之后,窗外落雪簌簌,薛凌睡的极好。 第二日本是要去寻马,行至街头时,发现不乏马车轿夫。应是年节差不多已过完了,各行讨营生的都开始活泛。 她离开棱州时急的很,想尽力赶赶。现在已然赶不上,略一计较,找了辆马车,坐在上头还能看看风景。如此徐徐,便又过去一日。 路上雪厚,马走的慢。往日一天的脚程,硬是拖到了晚间才能京郊。就算棱州的文书没送到,隐佛寺的秃头应该把事儿办的妥当,想必京中已是大乱。 此刻去违背宵禁,简直就是送上门的替罪羊。薛凌一见天晚之前进不了城,随即着车夫在城外停下,又歇了一宿。 也是老地方,上回来拦李阿牛,便是在这破落客栈。当时还吃亏,认了个赶马老头当爹。薛凌进到屋里,先看了一眼墙壁。那粘着的通缉令又换了几张,再不是蓝衣姑娘。 天冷气寒,大堂里燃了老大个炭坑。薛凌笑,暗夸了声这掌柜的真是个实诚人。这回的空房间倒多,小二也再不问她与薛瞑夫妻二人为何要两间上房。 初十正午回了壑园,逸白几乎是跟着冲进了门,急问说好初八回,怎耽搁到了初十,急死他了都。 回到住处便觉热,薛凌一边解了外衫,一边道:“以前平地方跑马惯了,没想到一下雪,道上这么难走。”又问逸白如何,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逸白先道江府送了本册子来,又说陈王府那边催的紧,连去了三四个大夫,陈王妃仍不满意,再不去个好的,怕是不行了。 这“不行了”三个字,听起来就跟齐清猗要红颜薄命了一般。薛凌随口嗯了一声,猜江府的册子,应该是她要的名单。 不过这玩意儿不急着看,黄靖愢府上的东西有没有拿到,估计江玉枫也不敢在信里说。呆会得往江府走一趟,两桩事一并问了就行。 逸白看薛凌反应,顿了一会凑得近些,轻道:“小姐需要的佃农,也已清点完毕,可是来年有什么活计要安排。” 薛凌顿住在整理袖口的手,目光往外瞟了一瞬,笑道:“我换个衣衫,一会去书房寻你。” 逸白垂头道:“那小人先去候着。” 薛凌点头进了里屋,片刻后二人在书房相会。薛凌毫无遮掩,直接道:“可有披甲在身。” “有的,这些人,有的是霍家以前养的死士,认令不认人。有的是霍家姑娘提前嘱意小人收络的,亦是忠心有加。” “身手如何?” “以一当十者千,余下皆一当五。” 薛凌好奇:“那得日日练习才是,京郊这么多的人,吃喝皆不是小事,如何藏的起来?” 逸白笑笑道:“郊外有几个马场,供应了京中马数八层。便是宫里的马,除去好些西北来的纯血驹,其余的大多也是来自那。” 薛凌恍然大悟,嘲了一句:“这是霍准的东西吧。” 逸白只笑笑没答,另问道:“却不知小姐突然问起这些,是何缘由?” 薛凌似没听见,反垂头拉开了几个屉子,道:“江玉枫给的册子在此处吗?” 逸白忙转身向一面墙,道:“在此处,小人恐是要事,特收得隐秘了些。”随后从一暗格处拿出东西,双手递与薛凌。 然薛凌根本没看,直接反倒最后一页,伸手取了架子上笔,添了个名字上去,又倒转递给逸白。 逸白定睛一瞧,吃惊望与薛凌。她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上回过去,霍家姑娘说的好。这么大的事,多死几个人也无妨。” “是不是太急了些。” “急什么啊,我有眼中刺,肉中钉。你有绊脚石,拦路虎,早些除掉,不是很好吗?” 逸白身子未动,目光尽可能向后瞟。薛凌却好似看不见他提醒,换了脸色狠道:“我忍着江玉枫,不是一天两天了。” 说罢绕出桌子,却是知会暗处的薛瞑往寝居捧个雕花盒子来。等确认人走远,不等逸白开口,薛凌即低声道:“即刻派人盯着他,但凡看到丁点不对,错杀无妨。” 逸白这才打消疑虑,他就说薛凌老早对薛瞑有戒心,怎会突然在此人面前说起江府之事。传一句话就在方寸之间,急忙出门交代下去,方再次绕回来,问薛凌如此部署,可有万全之策。 薛凌拿过纸笔,一边说一边画,道是江府原为文臣,梁成帝死后,江闳更添谨小慎微,便有百十人手在暗处,当晚尽可以行事为由调虎离山。 这短短数句,薛瞑已取了盒子回来。薛凌打开,里头不过是十来颗珠子。合上盖子一并递与逸白道:“先遣个人跟江玉枫报个平安罢,说我晚间过去。那日走也是与他说初八回,怕是等得急。” 逸白躬身答是,薛凌既没问京中如何,那就是暂时不需要知道,也就用不着他来说。退出门前,他意味深长看了眼薛瞑。 薛瞑只作不查,往日与江府来往,薛凌一贯是遣他过去,今儿突然换了人,自然有换人的道理。 处理完这一摊子当务之急,回住处唤了个丫鬟梳洗,再饮得几碗汤水,又成了个娇贵千金。含焉进来,嘘寒问暖数句,亦是早已不见几日前心如死灰的模样。 一盏银耳羹还没撤,甜了些。薛凌搁下勺子,笑道当时有急事,去了又拖沓些许,所以今日才回,二人再无别话。 初十已算年节过尽,再往后,都是新春。天上的雪还是下的老大,梁怕是得有几十年没下过这么久的大雪。 等含焉离去,她倚在窗户处,纸上横撇竖捺写写停停,间或往外看,觉得这雪越下越像平城。 傍晚时分,该往江府走一道。薛凌将一叠抄好的百家姓拢齐,招呼薛瞑道:“替我拿去给李敬思李大人,顺路捎两包药去。 就说,我新练的字,问他写的好不好。一会我须往江府一趟,你回来了早些歇着便是。” 薛瞑恭敬上前接过,并没问为何要去请教李敬思。京中草包万千,但只有李敬思一人,是个众人都知道的草包。便是学了三五月,怎么也不够格指点薛凌字好不好。 他一走,周遂也没跟着,逸白另遣了两人与薛凌同往江府。皇家祭天出了大事,愈传愈是玄乎,拿刀扛戟的御林卫查的四处人仰马翻,街上也就冷清许多。 薛凌在马车上撩帘瞅罢一眼,觉得这清净模样当真是和平城差不了多少。越像平城,越觉得......回不回不要紧。 若把此处变作平城,未尝不是件美事。 公卿骨(四十三) 江玉枫比往日都心急,未等薛凌坐定,跟逸白一样的问话。说好了初八就回,怎拖到了初十,连个口信都没。 薛凌扯了扯椅子上垫着的皮子,花里胡哨看不出从什么东西上扒下来的。手摸上去,跟揽着了一汪水般的顺滑,真是好料子。 坐定给自己倒了杯茶,才不以为意回话。雪下的这么大,又是过年过节的,沿途都找不到人换马,她又没长翅膀飞回来,能怎么着。 江玉枫尚有余怒,道:“棱州离京堪堪千里,但凡雪没将马匹埋了,怎么着昨儿也该回来了。拖到今日不算.......” 薛凌忙打断道:“那我进不得城啊,想想祭天大典没个顺利,京中必然鸡飞狗跳,我若贸然非要那卒子放行,被拎到大狱去,难不成你来劫囚啊。“ 此话尚算有理,好歹人也回来了。江玉枫轻叹了声气,就此作罢。薛凌又道:“一回京中又被霍云婉的事儿绊住了,拉扯半天只能遣人往李敬思处走一趟,我才勉强脱身来这。 一来瞧见你不乐意,我还不乐意呢。”她知江玉枫为人机警,每次来都有薛瞑随行,此次不见人,必然要惹其疑心。赶紧先下手为强,找了个由子遮掩过去。 果然江玉枫一听事关霍云婉,问道:“是什么要紧事么。” 薛凌喝了口水,还是往日不怎么耐烦的样子道:“说要紧不要紧,说不要紧,又确实要紧。 宫里头那位,不知生出个什么东西来。以防万一,得提前备着个男胎。里头有些关窍,须得李敬思走一遭。” 江玉枫听得疑惑:“深宫里的事,跟李大人关系不大吧。” “她欲走宫北门,李敬思是北城兵马司副统领,可以拿到当天的值守名单和巡逻御卫轮换时刻。若是李敬思能说上两句话,当然就更好了。 且里头有个人,务必要在当晚值守。这名单,是五日一出,你算算日子,可不就得今儿赶着去跟李敬思说一声,让他通融则个。” 江玉枫略加思索,是这么个礼,且将此事放下,叮嘱道:“以后再如此,总要提前差人送个消息来。我当是你在途中有何意外,难免心急。” 难免心急..急的是我意外,还是急我坏了江府大事? 薛凌愈加不耐,重重摔了下杯子:“路上雪下的要把人埋了,我怎么送消息啊。” 她向来不受人气,此番举动不算反常。江玉枫缓了语气道:“罢了罢了,我也是......” 薛凌打断道:“京中如何?我回来一直忙着,都没工夫细问逸白。“ “祭天大典出了乱子,礼部好几位官员待罪。凡经手之人皆已下狱,又捉拿可疑之人有百八十众。” 薛凌道:“出的什么乱子?” “献礼时,檀香迟迟不能燃,而后竟化作飞灰。”江玉枫试探道:“跟你.......脱不了干系吧。” 薛凌笑:“如何是脱不了干系,你倒不如问的明白些,正是我干的。”说罢将隐佛寺的一干人等简要提了两句。 江玉枫听罢面有凝重,道:“此举稍有冒险,陛下不是个轻信鬼神之人,现如此严查,万一有受不住刑的.......” “好没道理,那是卢荣苇的好友,黄靖愢的伥鬼。受不受的住,要你江少爷在这操心,你要去招安啊。” 她嗤了一声,再次端起茶水喝,还不忘嘀咕一句“渴死了。” 江玉枫还是规劝的口吻:“总该事先商议一回,我当你只筹备了棱州之事。” 薛凌理直气壮:“如何商议,那是霍云婉的事儿,凭啥让我来商议啊。” 她早知江玉枫不担心隐佛寺,京中就这么一片天,江府会不知道寺里的老秃驴以前帮谁办事? 当然了,真不知道也不要紧,魏塱知道就行。 连灌了三碗后,江玉枫都有些看不下去,轻道:“你慢些喝。” 薛凌搁了杯子,念叨一声“累死了”,道:“我猜霍云婉早已安排了人去认罪,那秃头多的是昔日和卢荣苇等人来往证据,随便扔点出来,就足够让魏塱知道,这事是黄家授意。 前有雷打雪,子欺母,现有香裂玉碎。不知他半夜睡觉,会不会吓的睁着一只眼睛。 休说这个,黄家的东西拿到了吗?”这才是她最关注的。 江玉枫起身,亲自取来一个小盒子,打开递与薛凌,道:“都在这了。” 薛凌一看,顿时两眼放光。里头除了黄家的密道图之外,尚有几枚私人印拓,另有几张手稿样东西。抽了一张出来,倒不是什么重要内容,寻常书本抄文而已,应该是黄靖愢练笔所作。 江玉枫道:“图是看过后回来凭记忆另作的,微末处应有错漏。但入口和出口是重点,决计不会有误。 黄大人心宽,各式大印小印皆在格子里,一并拓了些回来。那些手稿都是从积灰处翻出来的,估计丢个十天半月不会有人发现。” 薛凌又抽了一张来瞧,上书:和氏之璧,焉得独耀于郢握,夜光之珠,何得专玩于随掌?天下之宝,当与共之。 她递与江玉枫:“这谁的玩意,记不起来了。” 江玉枫接过一瞧,笑道:“是刘琨越石先生答友人所作。怕是黄大人当时心绪不稳,写漏了两字。应是‘天下之宝,当与天下共之’才对。” 薛凌笑笑:“和氏不得独耀,夜光不得专玩,这话很有意思啊”。她将纸单独放到另一边,无端想起雷珥门前的灯笼,上头擦的很是干净。 黄靖愢的墨宝既能落灰,想必家中下人懈怠的很。 接着又拿了一张拓印起来,看得稍许,问:“这东西有用吗?” 江玉枫垂头:“有备而无患,既是瞧见了,拿着总是没错的。” “你们做的稳妥罢,永乐公主,不像是个能进书房之人。” “当是没什么漏子,初八日酬神,祭完家祖,须往主院谢礼,免不得长辈要训诫几句。公主不爱听,又是天家,随意走走也是有的。” “出了那么大事,黄家还有功夫小辈,黄靖愢不当皇帝可惜了。” “慎言.....”江玉枫话拖的老长,无奈里头带着些许不耐烦。 “现魏塱对黄家态度如何?” “水火之势。” 公卿骨(四十四) 君臣母子,恩怨情仇,大抵世间之事,皆能用四个字概括所有。 于黄家,霍准案是唇亡齿寒,黄旭尧之死是心惊肉跳,黄续昼坟被刨,已是怒发冲冠。随后黄靖愢官位被降,党羽卢荣苇一干人等性命不保。 若再不想点法子,这以后的日子还能过? 于魏塱,自己母家居然一直偏帮霍准,双方共同打压自个。昭淑太后不惜害了两个龙胎也要把雪娘子抢到身边去。年初一谣言四起,那句子欺母必然是太后口里先传的。 好不容易谣言平息下去,祭天大典又生乱。手段之拙劣,一看即是人为。下人官员杀了几个,真凶直指黄靖愢。 如此咄咄逼人,母妃,想换个皇帝? 虽不能亲自与这二人交谈,但薛凌想了想,应该是势如水火才对。将盒子扣好还给江玉枫,道:“你给我的那份名单,我尚来不及看。既然现在在这,不妨一起参详参详。” 江玉枫听言招了招手,弓匕随后拿了本册子来来。午间在壑园里,确没细看,现薛凌翻开,与其说是名单,倒不如说是份起居注。 上书各人饮食喜好怪癖,似是那处勾栏场合作招待之用。便是给人搜罗了去,也瞧不出端的。 她数了数,其中有十来位之多。臣子就不提了,重点是除了瑞王外,其余几位闲王的名头赫然也在册子上。 薛凌翻了翻,没抬头,语气戏谑:“这事成之后如何说呀。他造反就造反,杀了魏塱便是,如何将人家兄弟也砍了。” “一不做,二不休。太子年幼,怕不能服众,不如.......” “不如将旁人杀尽,魏家无人,就只能由个奶娃上去。这理由,岂不是太牵强了些?” 江玉枫轻声道:“你想差了。”再不作其他解释。 薛凌皱眉一阵,道:“行吧,如何进去?” “御林卫办差,哪里进不去?” “以李敬思今日地位,招呼一群人跟随不成问题,你说要他招呼一群人去杀王爷,只怕过于高估吧?” “只需他进得黄家便可,其余么,你我来便好。” 薛凌盯着江玉枫,笑的有些诡异。江玉枫被她盯的不自在,撇开些目光道:“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果然你与我心意相通。早间我也有此打算,特问了霍云婉,有没有可用之人。她说曾在郊外养甲,有近千人。一声令下,便可跨马提刀。” 江玉枫复抬头道:“如此甚好,我还愁着上哪去找人呢。” 薛凌笑道:“上回去追霍云昇,我见府上能用的人也多的很啊。” “也不过百人,瑞王倒有些私兵。只是君王猜忌,霍黄两家把持的厉害,他亦不敢妄动,是而加起来,也不过这千余人。 如今霍家姑娘那再出些......”江玉枫顿了顿:“便够了。” “少糊弄于我,活人是够了,死人不够啊。” “也不必尽数斩杀,且说贼人见大势已去,作了鸟兽散也行。” 薛凌顿口,答了个好字。另问:“沈元州如何。” 江玉枫道:“本是今日就要走的,闻说司天监补了一卦,不吉,须得后日动身,方能百战不殆。” 她似憋不住笑,仰脸问江玉枫:“这屁话你信吗?” 江玉枫道:“你走了这一趟,性子倒似回到了往日一般。” “意思就是我不进反退了?累的很,一累我就没力气装模作样。你等我回去养俩日,下回来管保又好了。” 江玉枫再叹了回气,道:“近日诸多不吉,难免陛下偏信天向之说。着人卜吉问凶,也没什么可疑之处。” 薛凌想了一遭雷珥所书内容,反驳道:“我看是疑心大作才对。若是边关事急,文书应该一封接一封,他分明是在等。” “等什么呢,仓促之间,皇帝应不能知道这文书有假。” 薛凌抬头,换了脸色:“谁说他是觉得文书有假了。那封文书,并没写已经起战,写的是胡人在备战。 依我看,魏塱是觉得,文书乃沈元州授意。再等等,就看这战,究竟能不能起。” 江玉枫蹙眉一阵,并没评价对错,只道是过两日必有真正的文书回来。雪下的这般大,路上耽搁也不可避免。 薛凌没与他争执,没头没脑问了句:“瑞王处,是不是也得做点手脚,不然说不过去罢。” “此事已有计较。” “那甚好,无事我便回了。” 江玉枫正了正身子,起的极为顺畅。薛凌斜眼看过去,又笑:“你腿好了?” 江玉枫顿身,看了一眼腿脚处,才道:“壑园妙手,已无大碍了。” 薛凌这才起了身,拱手说告辞。弓匕凑上来收拾桌面东西,不忘与薛凌说笑两句。适才要散,却见薛凌弯腰,将那张刘琨答友人书拿起折了折,而后揣到了袖里。 江玉枫好奇看她,薛凌笑道:“这玩意儿写的怪好,落灰可惜,我拿回去擦擦。” 江玉枫收回目光,伸手请了薛凌先。送她往门口一路果然腿脚如常,瞧不出半点异样。 该有点怒气才对,这厮就这么好了。然薛凌走着,只觉的自己快忍不住笑出声来。这蠢货如此急不可待,竟然连十五都不等了。就好像,就好像也成了苏姈如,突然就愚不可及。 忍着笑,又有些莫名忐忑。这忐忑,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说是怕江玉枫瞧出破绽,可打过交道的聪明人多了去。在鲜卑时,还有可能性命不保,她也未曾这般忐忑过。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雪还在下,江玉枫又碎语絮叨了些什么。薛凌随口答着,直到了大门口。弓匕递上来俩灌了滚水的汤婆子,又递过伞与下人,交代着仔细些。 江玉枫躬身,还是那句话:“谢过姑娘仁心。” 薛凌双手交叠在袖笼里,无声摸索了一下藏着的恩怨。看着眼前漫天飞雪,轻声道:“上回来,蒙伯父赐教。” 她顿口,片刻江玉枫轻声“嗯?” “他说城北肉铺,有庖丁解牛之术。非手熟,实乃刀快。手熟须得十年功,刀快不过倏忽间。” “家父年岁渐长,有好为人师之癖,姑娘见笑了。” 薛凌侧脸,笑道:“岂敢,我只是感慨一下罢了,权力真是这世间最快的刀。能斩得夫妻反目,父子相残,兄弟阋墙。” 她垂头,片刻才道:“手足情裂。” 公卿骨(四十五) 江玉枫恍若未闻,含笑伸手喊请,弓匕撑了伞将薛凌渡于马车上,还不忘给随行的俩下人塞个吉利钱。 车夫才喊了“驾”,薛凌霎时放了帘子,一头栽倒在榻上。躺得许久,才缓缓起了身。再审视自身,应无哪处有破绽。 暗室易欺心,一个人在马车里想想,也没什么值得忐忑的。 壑园里薛瞑早回,见了她,道是李敬思收下却不解其意,还请薛凌哪日上门赐教。这本就是个幌子,薛凌挥手示意不必再说,只想早些躺下,养养精神。 那厢薛瞑又道白先生来过,若是回了就去知会他一声,问薛凌可许?薛凌烦躁却不敢拖沓,一转身道:“罢了,我自己去吧。” 她只当是逸白急着商讨江府那头的消息,还道是不必如此。没料逸白是为了传话,陈王府那边,明儿务必要走一遭。 他大抵知道薛凌不怎么想去,说完轻道:“若小姐不走,那是否要想办法让陈王妃走一趟。” 齐清猗此人在京中,实算不得什么东西。而今陈王府也就是寻常人家,如果陈王遗妇被刺身亡的话,也能给皇帝添点绊子吧。 薛凌吓了一跳,忙道:“不用不用”,话毕才无奈道:“我明儿过去一趟就是了。” 逸白似有偏颇,意有所指:“小姐走一遭也就罢了,就怕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他换了个抱怨口气:“这疑难杂症,哪有拿刀逼着大夫用药的啊。” 人话最经不起思量,猛听得逸白说不如弄死齐清猗算了,薛凌下意识反应是人疯了。冷静下来一想,竟有些许认同。 威胁是种令人上瘾的东西,齐清猗不是不知道如今什么局势,敢数次往壑园来,不定以后会出什么事,留着总是个变数。 她冷脸不答,逸白轻声道:“生老病死,无可奈何。人都知道陈王妃求了数次药,一遭没了,也是命数。” 薛凌心头一抖,忙道:“不必如此,我明儿过去看看吧”。她劝逸白,又像在劝自己:“反正闲着。早间去陈王府,下午须得往李敬思处一趟,你备着吧。” 逸白似还待说点啥,薛凌急急打断道:“不用多说,我去过便知详情。” 逸白笑道:“小姐误会,是李大人明日未见得在府上。” “他去哪了?” “听闻沈元州沈大人后日要走,李大人与他交好,前去辞行也未可知。” “知道了。” 逸白候了一会先退出屋外,薛凌并没急着回房,独自在桌前坐了良久。第二日一早,壑园的马车就往陈王府去,除却薛瞑,还有好几个丫鬟,抱了大包小包药材跟着。 因惦记着陈王府里有熟人,稍微打扮的艳丽了些。难得今日雪停,天边虽还有阴沉,但比往日亮堂许多。 不知齐清猗是起的早,还是难以入睡,终归薛凌到时,已见她穿戴整齐,描红画翠,倚在软榻上,手里拿着的,是一副秀棚子。 一见薛凌来,当即屏退左右,未等人坐下,齐清猗先道:“我请了三妹妹数回,总算见着了人,不知要请几回,才能见着五妹妹。” 料来就是这几把破事,只没想到齐清猗这么直接。薛凌本是要往榻上一并坐着,顿了片刻,一脚将个矮凳踢开,走过去坐着,与齐清猗隔的老远。 齐清猗手上动作未改,看也不看,道:“我只想知道清霏在哪,请你告知于我,如若不然......”她本是个绵软性子,威胁起人来毫无力度。 薛凌尚在整理衣襟,暗恼陈王府冷的跟冰窖一般,好像没燃炭火。按理魏塱也不至于克扣,怎么过的寒酸起来了。 当下没听出齐清猗怒意,随口道:“不然怎样。” 齐清猗长长出了口气,看向她,正色道:“我拟了两封信,又遣了人藏在暗处。若你今日不告知我清霏在何处,其中一封会送到苏凔手上。另一封,会呈往当今陛下面前。 薛姑娘,我只为家中幼妹安危,无意与你争个你死我活。现今苏凔在朝中举足轻重,若他与你决裂,我想你不亚于汉王失张良。 便是他对幼妹无情,你二人身份,怕也再难于京中立足。 我与你作保,我寻得清霏,就会直接带她回祖居,此生绝不会踏入京中半步。于你于我,两全其美,请你勿要再瞒我。” “还有吗?” 齐清猗只盯着她不答,薛凌松开手中扣子,笑道:“原是这事,清霏在开阳。原是想等雪化了就接她回来的,你这般性急。下午我去江府问个路子来,去留你自便。” “你......”齐清猗有些不信。 “我这几日事多,不在京中,非是故意推诿。早知如此,也不必走这一趟。且遣个人递封信就是。听底下人说陈王妃催的急,我还当是怎么了。 既无旁事,我也不久留。”薛凌指了指那炭盆,道:“天寒地冻,多燃几个,何必给畜生省钱呢是不是。” 言罢便起了身,还是飞起一脚。齐清猗只看见脚凳冲着自己来,当即侧了身,拿绣棚挡着。哐当一声后,东西并没砸她身上,而是磕在了榻沿处。 薛凌站着笑:“我粗鲁惯了,不理解你们这些迂回心思。好歹清霏是江府的人在送,他既告诉你我在壑园,怎么不直接带你去找人啊。” 齐清猗还是不答,只怕绣棚捏的老紧。薛凌移开目光,颇是爽快:“罢了罢了,大姐姐一切安好,我这厢放心许多,以后不该去的地方少去。” “是我不该去,永乐公主........” 齐清猗话没说完,薛凌已抬脚向外走的飞快。齐清猗急急起身,仍是没追上。片刻停了步子,决定等等。只要下午拿到了清霏的住处,这京中诸事,就一概与她无关了。 三妹妹也好,薛凌也好,都是京中事。 二人相见总不过一刻,薛瞑诧异看着薛凌飞奔出来,头也不回上了马车。天边黑云逐渐退去,看模样,这雪是真的要停了。 人才到壑园,薛凌即将那块牌子翻出来给了薛瞑,道:“你再往棱州走一趟,沿途查看各驿站可有差人查案。” 薛瞑忙接了牌子答是,薛凌又道:“旁人去我不放心,你随我走过的,路上仔细些。事关那份文书,十分要紧。” 薛瞑郑重一点头,转身离去。薛凌盯着人背影良久,直到含焉一声喊,方从呆愣中回神。 总算,将人支开了。 公卿骨(四十六) 几句说笑打发了含焉,另遣人往江府去问了齐清霏所在,下午听人回禀说是已办妥,算是给了齐清猗交代。 因逸白说过李敬思多半不在府上,便只能择日再去询问。偏薛凌闲下来,便觉坐立难安。吹得几阵凉风,又将自己关在了书房,打算将这数月来的大小事理理。 人坐定,先涌入脑子的居然是齐清猗,倒也不是生怒,只是忽觉奇怪。看齐清猗的样子,似乎格外着急寻人,不知为的是啥。 不过清霏那头,本该找个人先问着的。既然江府特意将烫手山芋推过来,那正好顺水推舟。反正沈元州那头另有办法,未必非得以苏凔作注。 想过一阵,还是有些不放心,招来逸白知会了两句,特请他遣个人去看着点陈王府。 逸白似有耿耿于怀,道:“若陈王妃有异.......”他性子稳妥极了,薛凌素难见到这般执着,奇道:“可是她传了什么话?” “陈王妃说,她若不治,皇亲国戚下葬,历来都是要人陪的。” 薛凌这才明白过来,不怪逸白从昨儿个就念念不忘。齐清猗还是一贯的蠢货,威胁到霍云婉头上了。想必没等自己回来,逸白已经着人去守了陈王府。只等一声信,那蠢货今儿个都凉了。 记起上午齐清猗言语之间也是威胁居多,薛凌居然不恼,随口劝道:“她惦记清霏,急晕头乱说的,不要紧,量来也没那个胆子。” 逸白笑道:“那可真是得遣个人去开付方子。这药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啊。”已然是语气轻快。 “我回了京中,曾在齐府小住。她待我颇好,不看僧面看佛面.......” 薛凌话未说完,急急冲进来一个人。轻声道:“安城有加急的军书回来,内容还不知。”言罢垂头又退了出去。 薛凌挑眉,逸白忙道:“是我着人留意着的,小姐可要去看看。” “甚好,也不必看了,八九不离十就那东西。” 今日十一,算算日子,江府的信早该到了拓跋铣手里。兵马都是现成的,估计安城已经打了一遭。 这下沈元州走定了罢。 喜上心头,齐清猗那点破事更加不值一提。薛凌道:“你去帮我看看李敬思在何处,若是他们在外小聚,我也去凑凑热闹。” 没等逸白应答,又自话道:“不过,文书催得这样急,他在宫里头与皇帝商议这仗如何打也未知。” “小姐所虑有理。” “罢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只是沈元州心思缜密,小心些。” 逸白退出屋外,薛凌看桌上新墨还未收,平安喜乐四个字是方正楷书。她笑笑,揉作一团,丢进了桌下废纸篓子里。 大姐姐大姐姐,她连怒气都懒的给那蠢货了。 重铺了纸张,将周遂也遣走,落笔是赵钱孙李,又写周吴郑王,再写贾路娄危,笔到“江”字处却停了许久。 再续上,是个苏字。 苏府的桃花酥做的极好,江玉枫的茶泡的是真香,她将字涂掉。可苏姈如弄死了申屠易,江府的水牢是真黑,她又将字添上。 如此来回许久,那些小事都跃然于纸上,好似她如何写都写不出个心满意足。光阴在飞速后退,是三四年的时间凝聚成一瞬,要她在方寸间定一个生死存亡。 宫里头沈元州已在辞行,战事既起,他无法等到明日。魏塱面色阴沉,不知是忧心何处。安城外喊杀声震天,鲁文安遣人一日三巡,唯恐平城也要起战。 而薛凌手头那碗茶,一直没凉过。 晚间逸白递消息来,说是沈元州已出了城。他看薛凌眼眶微红,关心问是何事。薛凌道不妨,轻手将纸张推给他道:“既然人走了,那就说我们的事儿吧。” 逸白垂头看,上头是写的是:国江商苏。他看薛凌,目光了然。 薛凌道:“我昨日问过,江玉枫说他与瑞王手上,有千余人众。十五当晚,会以黄家乱军的名义,冒充御林卫杀入各王府。 我要霍家姑娘的人马与其随行,事成之后,不留活口。” 她笑:“总得死一批人,才能说明御林卫已经平反。” “小姐.....” 薛凌打断道:“我不与你一处,我要先去黄家,再往江府。你挑些信得过的,一二十人左右与我,今日就先将人叫过来。 到时你驸马府里瞧着,我会让永乐公主邀苏姈如去驸马府上。黄承宣是黄家的人,御林卫本该去捉拿他,急中生乱,苏姈如该命丧当场。如若不然,回程遇上叛军,也是可行的。” “那....黄大人......” “就依霍家姑娘的,乱臣贼子,就地格杀便是,判什么判啊。” 逸白一挺身,直视薛凌,重重答道:“是。” 杀意,是可以具象的东西。网撒了这么久,该收了。人在下饵时,总是笑意迎人,等操刀欲宰鱼那一刻,神惊鬼怕。 薛凌又拿了一张纸出来,递给逸白道:“送到魏塱面前去,没别的了,你下去备着吧。” 逸白接了东西离开,直出了门才看上头内容,正是黄靖愢的手稿:和氏之璧,焉得独耀于郢握,夜光之珠,何得专玩于随掌?天下之宝,当与共之。 听闻魏塱年幼时常往外祖家小住,想必对他舅舅的笔迹应该熟悉的很。 她甚少与人议事,开口之前觉得千难万难,实际上,不过三言两语而已。一旦告知了逸白,宛如开弓,再无回头箭。 笔上墨还未干,再写个江字,无比顺手。再往下,格子里是那半枚真的兵符。左右探听一阵无旁人,薛凌才弯了身子。 缝隙处缠了发丝,用墨涂过。只要一开抽屉,必断无疑。现儿个还在,说明没人动过。捏到手上还是一样的冰凉入骨,不管这屋里的炭火如何旺,这东西,好像从来没暖锅。 如果十五日一切顺利,李敬思就算彻底占到了自己这边。黄靖愢一死,黄家必定要生乱。 内有举兵,外有胡患,看当今皇帝能平哪一头。自己又有兵符在手,钱粮不缺,宫里还有个霍云婉坐阵。到时候,她要光明正大举兵,以薛凌的名字杀进金銮殿去。 这个天下,换个人坐庄,料来还是一众叫好。 公卿骨(四十七) 不多时,逸白找的人就站到了薛凌面前,为首的唤雨寸。果然是霍家的人,雨字为号。薛凌含笑接了令,和两枚虎符搁在了一处。 另问道:“薛瞑可有异处。” “暂时未见。” “那极好”,仔细想想,如果这个人不是给江府卖命的话,薛凌不见得想杀人。 入夜之后,已是云过雾散,星月当空,不出意外,接下来将有好几天晴日。逸白退去,薛凌回了寝居。 含焉莫名其妙等在屋里,一见了薛凌,鬼鬼祟祟带着点惊慌:“你回来了。” 薛凌奇道:“何事?” 含焉摇头晃脑看了看外面,凑上来说是园中怎么有妇人生产。 “无妨,白先生亲眷。”薛凌不以为意,就像逸白说的,妇人生产,从来没个定数,总有几个先生后生的,不然也不用花功夫养那么多了。她倒是好奇,含焉怎么瞧见了。 含焉忙摆了摆手,凑的更近,咬牙半天才急促道:“不是不是,那妇人活不成了。” 薛凌一抬头,盯着她道:“你怎么知道。” “园里无事,这两日也不用施药,我去寻李伯伯,走到.....” “不用说了,以后也不用再看。” “薛....” “都是小事”薛凌重复道:“都是小事,自有白先生去处理,你若闲的慌,就多帮我看看账目。” 含焉见她语气严厉,半晌垂了头静静退出了房门。薛凌在原地站了片刻,甩手往床榻间去,只惦记着明儿得赶早了告诉含焉..... 告诉她,喊那个老东西什么都行,唯独不能喊李伯伯。说起来,好些日子没去给老李头烧点纸钱了。 四方马不停蹄,唯她沉沉睡去。 第二日果然是个大晴天,可惜了沈元州连夜出发,不然若是今天才走,倒能对上那个司天监算的吉日。 朝事还在照常开,不同寻常的是,祭天的事还没议完,这厢胡人又开始生乱。仗一旦打起来,就得要钱要粮。 东西从哪出,让谁出,怎么运,谁去运,都是问题。不过在这些问题之前,还有个问题是,这仗能不能打。 古往今来,皆有主战主和。一方喊打,一方说让。这场战事本来的蹊跷,少见胡人冰天雪地就南下的。 今年天时不利,若胡人只为一点口粮,存一存,给了就是。休养生息才是治国之道,先帝爷在位数十年,那叫一个太平岁月。 主战的焉能相让,今圣上登基之时已饱受胡患,前霍准一案,可见胡人从未消停。更有羯族出尔反尔一事,累累行径,罄竹难书。 沈将军去年已囤兵买马,不求开疆拓土,难道还要割地赔礼? 文武炒作一团休论,反正安城已经打起来了。就算要求和,那也得等它打个十天半月。只要胡人一退,这些破事也不必再吵了。 若是不能,魏塱看了看朝堂上站着几个姓沈的。若是沈元州守不住安城,那这个人应该死在西北。 到时候,再吵不迟。 他头昏脑涨退了朝,往书房刚坐下,一小宫女撞进来俯身在地,面红耳赤连磕七八个响头喊“奴婢是雪娘子身旁伺候的,请陛下速去看看。” 跟着追进来的太监急忙辩解,说是听闻雪娘子要生了,不敢拦着。 是有这么回事,雪娘子该生了,太医应该先去了吧。前朝事多,但也没忘了这茬。魏塱挥了挥手,示意太监先出去,跟着准备起身与宫女一道去瞧瞧。 这个娃,他未必有多期待,但属实足够幸运。刚怀上时,得以将李阿牛放在了御林卫。快出生时,又可以让他去平息一下京中谣言。 只要母子平安,那就是上天的恩赐,足以证明天是眷顾他魏塱的。到时候以此为由,大赦天下,再安民心。 正好,如果这娃出生在今天,暴雪骤停,是大吉之兆。 太监是擦着汗退了,但魏塱刚站起,那小宫女连滚带爬扑过来,扯着衣襟仰脸惊恐道:“陛下,求陛下救娘子一命,她在宫中孤苦无依,一心爱慕陛下...陛下......” 魏塱被扯的不解,沉声道:“起来回话。”妇人生孩子是艰难,那他也救不得啊。 宫女连连摇头,道:“陛下,娘子还未有生产迹象.....我.....奴”,她一面说,一面恐慌往外看,跟着哆哆嗦嗦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颤抖呈给魏塱。 “陛下,娘子听到有人要谋害她性命,恐慌不已,请陛下......”话未说完,嘴角黑血流出,整个身子软下去。她似乎还想说话,却只吐出来大堆血沫。 魏塱都顾不上看纸上是些啥玩意,忙弯腰一把捏住人手腕问道:“是谁,是谁?” 这个节骨眼上,若是雪娘子一尸两命,那玉刻上的所有谣言都成了真。魏塱只当是有人要戕害龙裔来欺蒙朝臣,抓着宫女逼问不休。 “太.....后......后...是.....是太后..”她抽搐片刻,最后一挺身:“奶娃听话”。话毕再无气息。 魏塱大力晃了两下,只晃出一滩血来。他气急败坏将胳膊一摔,听见动静早已跳出来暗卫急忙上前搭了脉,而后轻摇了两下头。 死的透透的,喊个神棍来招魂都不一定能回来。 魏塱猛甩了下指尖血点,这才去看那张纸上内容。笔迹甚是熟悉,瞬间就能认出来是舅舅的字。 舅舅,他咂摸了一下,是黄靖愢的字。 和氏之璧,焉得独耀于郢握,夜光之珠,何得专玩于随掌?天下之宝,当与共之。 这个天下,与谁共啊?他顿手,像要把那张纸捏穿。 “陛下......”暗卫轻喊了两声。 魏塱回神,将纸递给暗卫,道:“去黄家取些平时练手的稿子来比比,赶紧将此处清理了,不要惊动太后。” 他拿起帕子插手,看着人将那宫女尸体抬走,一切恢复如常,又招来个小太监又面吩咐:“将雪娘子送回瑶光殿吧,就说是朕的旨意,安排两个人去守着,勿生差池。” 太监愕然,谁不知道冬至日出了那档子事,太后将雪娘子如眼珠子一般看着,唯恐皇孙有个闪失。现在皇帝突然说要将人弄走,搞不好要去办事的要被太后当场打死。 他嘀嘀咕咕,为难道:“...这太后......” 皇帝勃然大怒:“这是朕的天下,还是太后的天下。是朕的后宫,还是太后之后宫!” 外头王公公听的身子一震,这差事越发要命了。他以后怕是没有两头甜可吃,得赶紧想想究竟抱谁的大腿。 太监忙跪地告了罪,急急去办差,屋里魏塱瘫坐在椅子上,好似屋里血腥味还没散。 他并没被那宫女几句话吓住,只是想起冬至日两位美人落胎,御医说是吃了霍云婉送来的芫花渍青梅。 他也以为是霍云婉恨极生毒,冲进长春宫里去质问,却只得了一句:“皇上好生愚笨,都到如今了,你我之间还说什么恨。有爱,才有恨啊。” “不是你是谁,东西是你送的,人是你宫里出来的,你以为这样就会让我痛不欲生?” 霍云婉嗤嗤笑:“我说是太后做的,这样会不会让陛下你....痛不欲生?” 魏塱还在想自己的娘亲有什么必要这样做,霍云婉满脸得意,指着那一殿神佛高呼:“魏塱,你弑亲父,屠岳丈,辱发妻。苍天有眼,轮回有数,报应不爽。 你,必死于至亲之手。” 宫人那晚看见皇帝见鬼般出了长春宫,确然不是魏塱装的。 公卿骨(四十八) 实在是......当时的霍云婉素衣缁鞋,怎么看,怎么不像人。 好在这惊惧没持续太久,亘古亘今,多少圣明天子杀子灭妻。君者,孤也。霍准是权臣,黄家是外戚,皆为国之大敌。 那点寥寥愧疚,仅仅换得魏塱在在朝堂让步。后宫的权柄。母后想要的话,给她就是了。也许几日后雪娘子迁宫之事,让他感觉到了一丁点不对。 自己的母后,是想捏一个小皇孙在手里吗? 然世人皆知母子情分,这么一丁点念头,还不至于让一个人生出滔天怒意。只可惜后续之事接二连三,直至今日宫女以死进言。 薛凌一直在书房,或涂涂写写,或翻几册经卷。薛瞑去查前往棱州的沿途驿站,没个三五日回不来。连含焉来了,她亦不见。这园中,便只剩逸白可以随时进出。 消息一则接一则传道耳朵里,薛凌皆无太大反应,唯听到说雪娘子已经从太后宫里搬出来了,才稍抬了头,沉默一阵问:“如果现在有人告诉魏塱,黄家要弑君,他会信吗?” 逸白毫不犹豫:“一定会。” “那昭淑太后想弑君吗?” “一定想。” 后头这个答案,就是逸白个人意愿了。但世事难说,有什么事,是人做不出来的呢? 薛凌笑笑,随口道:“魏塱突然将人从太后那里弄走,想必看的严实,到时候,霍家姑娘怎么进去啊?” “妇人孕七月,须习生产之事,教习嫲嫲和稳婆都是一早备下的,两三个贴身宫女,都是霍家姑娘养着的。” 听上去天衣无缝,可见魏塱登基不久,霍云婉就存了想弄死他的心。薛凌着实想不透,魏塱是为啥留着霍云婉。不过,这玩意儿以后说不准有机会亲自问,不必她多花心思猜。 二人又闲话一阵,薛凌道:“难为这么多人肯替她办事。” “人活一世,总有个念想。”逸白知薛凌担心,特解释了一句:“普通宫女,不过二两月银,终其一生,等个人老珠黄罢了。” 书房里又归于安静,等天上月见初圆,已是月十三夜里。这几日傍晚皆是晚霞如锦,估摸着还能晴上好一段日子。 十四日一早,壑园的马车往江府去。与江玉枫定完最后细节,薛凌将黄家的密道方位图和一系列东西全部带回壑园,交给了逸白。 宫里再次传出消息,最后一枚棋,动了。 原该是薛凌去做的,然徐意是卫尉,一年到头就没几回在宫外。商议些许,霍云婉去传了话。 这样的人,拉拢威胁皆不太明智,所以也用不着让他帮自己办事。且让他,多用点心,帮魏塱办事就行,所以也容易的很。 不多时,永乐公主来了壑园,薛凌总算从书房冒出个头。人是她昨日遣人去请的,自然早就搭好了台子。 永乐公主身边跟着的丫鬟尽是苏姈如的人,找了借口将人支开,话只传了一句:“明日苏姈如会去,留人到深夜。” 永乐公主隐隐猜到了什么,偏脸看薛凌,恰这时丫鬟已经回了。赶紧换了副面孔,问薛凌:“可拿到东西了?” 初八那日她在黄靖愢书房处撒泼了好一阵,拿没拿到,拿到了什么,却一直没个人说。薛凌笑笑:“蒙公主援手。” 这戏只听到午间,人走之后,薛凌立即着人去给江玉枫传了话。说是永乐公主心绪不稳,为求万全,明日最好让苏姈如去看着点驸马府。 薛瞑去了棱州还没回来,江玉枫已经知道了。壑园遣了个生面孔来传话,似乎也没有哪处不对。 入夜之后,薛凌没宿在壑园,另换了衣衫,独自往薛宅歇了一夜。冷床冷被冷水,差点就没熬下去。 她是,真的怕冷了。 一切按部就班,十五日上元节,百官休沐,四方一派歌舞升平。与往年有所不同的是,宫里头万事从简。 皇后不在其位,太后两日前就抱恙。皇帝是个明君,又是个孝子,还是个情圣。边关战事如火,慈母伤病在身,发妻郁郁不乐,哪还有心思过节啊。连带着阖宫皆是一脸萧素,不敢张扬。 雪娘子又搬回了瑶光殿,雪者,琼华瑶光。瑶光,正是北斗第七星,寓意祥麟瑞凤。 司天监算过,这一胎,贵不可言。但与太后的福寿宫相忌,两强相争,必有一害。迁回瑶光殿,则诸事顺遂。 这理由,显然昭淑太后拒绝不得。雪娘子一走,太后即抱恙,两三天不曾见人。便是今日上元,也未曾与皇帝妃子聚宴。 晌午太医来禀,雪娘子仍不见生产迹象。魏塱略有开怀,交代太医再保两日。上元固然是个好日子,不过于江山社稷,如果这一胎能生在立春更好些。 今年立春有些晚,还有两日才到。 春者,岁首,轮回更生,北斗指寅,虎出林盛。如果这一胎是个儿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原定好的宫里夜宴也因太后之故取消,批罢折子,魏塱亲自往瑶光殿看了一遭雪娘子。 一切稳妥,三四个太医守着,稳婆是三四月前就找好的,几个伺候宫女皆是医女出身,和雪娘子主仆情厚。 殿外御卫也都是些熟面孔,很难有什么纰漏。用过午膳后,宫门大开。皇帝携三五妃子,七八侍卫皆扮作常人一同出了宫。 一年总有那么几个好日子,皇帝该出宫看看。街上雪已化尽,天时渐暖,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正是时候。 薛凌是在下午接到的消息,魏塱要出宫。民间不认得皇帝,宫里头却是大张旗鼓,瞒也瞒不住。一听到在调动侍卫,话就传到了壑园来。 她与逸白皆有欣喜,昨儿听说宫里头的夜宴取消了,还担心魏塱会守在雪娘子身旁,没料到魏塱非但没有,而且直接出了宫,那计划会顺利很多。 只是,魏塱出宫,李敬思多半要作陪。那种蠢蠢欲动的急躁又起,今晚京中大乱,魏塱既在宫外,没准她能趁机将人斩于剑下。 更漏滴到申时,逸白躬身要退,说是时辰到了。薛凌叫住他道:“你以前见过霍准罢。” “数面之缘。” “那能不能给我弄一张他的脸皮子来,要快些。” 逸白点头,说是尽力而为。 薛凌又道:“苏姈如去驸马府了吗?” “已经去了。” “江家和瑞王的人,都看到了吗?” “都到了。” 书房里声音戛然而止,申时末,守宫门的御林卫换值,恰此时有进项,皆是些民间小玩意儿,给个宫人添趣儿。 运送的都是熟面孔,挑车篮子里无外乎花灯发饰等小东西。卒子赶着交接去凑过节的热闹,稍微翻捡几下,便放了行。 宫里头瑶光殿的小宫女给雪娘子呈了一碗甜汤,桂圆补气生津,燕窝安胎凝神,小火顿了大半个下午,用在晚膳前最是开胃。 她拿了勺子,喝得慢,但一滴都没剩。 公卿骨(四十九) 消息传回壑园,薛凌往寝居退了衣衫,换上早已备好的骑装,外头却是一件极风雅的天青色大氅绣山兰,将整个人裹的严严实实。 别出心裁的是那兰花叶子用的是金线,与衣衫相辅相成呈青金之色,格外惹眼。再一头乌发高束,拿了个玉发箍挽着,铜镜里的人.....她问逸白:“你见过薛弋寒吗?” 逸白垂头道:“小人无缘。” 薛凌笑,起身将恩怨藏进袖里,又将那支软剑系在里氅子里。与逸白一道走出房门,院子里站着十五个从头黑到脚的死士,是前些日子逸白挑与她的,周遂站在最前面。 逸白躬了个身,先行退去。薛凌摊开手掌,里头一把药丸荧荧泛光,是她曾经吃过的“逍遥死”。 周遂走上前来接过,拿下去每人分得一粒。暮色已起,看不清这些人面容,只能看见嘴唇开合,每个人都吞的爽快。 她站在檐下,想起自己那次吃这东西,并不那么愿意。然往事过眼,她只是捏了一下手腕。 “都去吧,该做什么,你们都知道的”下令的声音带着不习惯的沙哑,薛凌好久不曾用假音讲话,对一身甲子也觉得不适。 一群人转眼隐匿于各处,好似从没出现过,唯余周遂一人还在。薛凌道:“薛瞑可有递个消息,他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 这个人和谁都冷冷淡淡,对薛凌也无太多恭敬,恰好合她心意。“你也下去吧,既然他不在,大小事都交给你了。” 周遂躬身,也消失在眼前。薛凌长出一口气,摸了摸腰间,踏步要走,突而窜出来一个人双手搂住了她。 薛凌正是神经紧张,没等来人开口,恩怨立即滑了出来,抬腿击中人腹部,跟着一把拎起,剑就往脖子上横,这才看见是含焉。 她收了剑,冷道:“做什么。” 含焉捂着脖子咳了两声,喘着喊:“薛姑娘,我我,我看见....” 薛凌一把将人嘴捂着,低声道:“屋里说”,说罢将人扯回了屋。 “我看见,那些妇人都死了。” 含焉惊慌不已,连比带画,急的眼眶通红,说是自己亲眼所见。恐薛凌不信,她道并不是偷看的,是光明正大去看的,园里没人拦她。 她说:“那些妇人,都死了。” 薛凌略侧了身道:“你在园中等我,明日回来再说。” 含焉双手伸过来扯着她衣襟不放:“薛姑娘,李伯伯他不是好人”,她说完改口,焦急劝道:“薛姑娘,他们不是好人,你快走,他们不是好人,我们走吧。” 薛凌由着她摇晃了一阵,才抬脸笑:“不是他们。 是我。 是我做的,你在此处呆着,明日一早我就回来,想走也随你。” 趁着含焉发愣的功夫,薛凌抽身边走,出了门不忘交代:“将人看牢实些。” 也没什么可气的,太子只需要一个,死人才会守着秘密。园里没人拦着含焉也称不得愚蠢,她既与自己走的近,还能翻账本,逸白估计也不敢得罪。 至于含焉这个反应,第一次见着死人,总是要怕的么。等明儿回来,跟她说很快就可以回平城了,想必她就会欢喜。 酉时正中,薛凌在大街上与李敬思相遇。原他今日并没与魏塱一起,皇帝说是李大人男大当婚,上元佳节,该去巧遇仙娥,哪有陪着一群有家有室之人闲逛的道理。 皇帝如何想无所谓了,从李敬思出府那一刻,壑园一直遣人盯着。难得今日苏凔没跟在身侧,许是心有所属,在宅子里思念清霏未知。 总之无他更好,李敬思并没认出薛凌来。今日她一身男装,又刻意将面容画的硬朗了些。四周灯火洋洋,李敬思与三五友人吃喝笑闹,开怀不已。双方擦肩而过,实难辨认。 随身的死士很快将人隔开,街上人流本就多,李敬思只当是自己和友人走散了,张望一阵想寻,突闻耳边一声轻喊:“李大哥。” 这声音倒是一听即知是薛凌,他张望,却没看见人,疑惑打量一阵。眼前一个清俊小公子低声又喊:“李大哥随我来。” 他盯着人,犹不自信,左右晃荡了下目光,才定睛看着薛凌,总算瞧出点眼熟来,张口欲问,还没出声,薛凌伸手拽了他道:“李兄随我来。” 二人挤出人群,到了一僻静处,李敬思这才奇怪看与薛凌道:“你这是.....做什么”。话愈说愈是没底气,他记起好几次薛凌急着找他,都不是什么好事。 薛凌一改往日少女活泼,盯了他片刻,才倨傲挑眉道:“我来找李大哥,是想请你今夜玩的晚些,宿醉无妨。” 李敬思心中更添忐忑,有点回避薛凌目光,试探道:“你.....你.......” 他忽然记起薛凌和魏塱的恩怨情仇,皇帝今晚出了宫,再看薛凌这身打扮,别不是......吓得他瞬间舌头直溜:“你可不要轻举妄动。” 言罢看了一圈四周,上前一步,轻声道:“陛下身边有十来个武艺高手跟着,还有近百御林卫在暗处,你可不要自讨苦吃。” 薛凌噗嗤一笑,这李敬思说话越发的雅起来了。又是轻举妄动,又是自讨苦吃。她忙道:“李大哥勿忧,我来寻你,是想告诉你。 子时初,定会有人来传你,带兵往黄府拿人。宜早不宜迟,我会在那里等你。在此之前,你不要回府上。 稍后会有一貌美女子,与你相遇于桥头,自有风花雪月留人。”说完不等李敬思反应,薛凌抽身离去,转眼隐没于街上欢歌笑语中。 天上玉轮光转,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今日,是上元节啊。 魏塱与诸人立于一小贩档口,含笑问甜糕几文钱。宫里头雪娘子一声惊呼,稳婆急急往屋外喊:“娘娘要生了。” 太医已在打瞌睡,妇人生产,或见红,或腹痛,总得有个预兆。下午请脉,还未见丝毫迹象,今日是决不可能分娩了。 猛听得里头老妇人一声尖叫,吓的从椅子上一蹦三尺高,进到屋里一看,床上雪娘子已是汗如雨下,三四个宫女扯着被角,见太医进来,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哪有人说的清呢。太医急急上前要看,又顾忌男女大防。且走且避凑到近处一搭脉,真是要了老命了,胎儿至多一时三刻就得往外掉。 他一抹汗水冲着稳婆喊:“这是要生了,你们赶紧看着,在下去备些药汤,防着没体力。” 床上雪娘子似痛的两眼昏花,抓住面前人,青筋毕露问:“皇上呢,皇上呢,我要见皇上。” 皇上在宫外,推伞摇灯好不快活。忽而人群四散,好像是有马匹受了惊,横冲直撞朝着魏塱来。 眼看要撞个人仰马翻,侍卫当即挺身将魏塱护在身后,飞身而起往马鼻梁间蹬了一脚。马长嘶一声,前脚并起,跃立于半空之间,又踏将下来,嘶嘶喘气。 看身量,驭马的是个华服小公子,身手却也了得,这般折腾,居然还在马背上稳如泰山。一张青面獠牙面具下头,目光恣意看过来,似乎对拦马之人很是不满。 侍卫看了一眼魏塱,见其并无太大怒意,上前喝道:“何人胆敢京中纵马,还不速速下来。” 今日上元,来往男女多有以倛遮面。皇帝不想暴露行踪,只要来者不是刺客,多半问两句便罢,算这小子运气佳。倒是四周行人霎时议论纷纷,指指点点。这么多人,伤着了谁可怎么好 薛凌轻敲了敲手中马鞭,缓缓俯下身子,趴在马背上,像是要下马。张口却是一声高呼:“魏塱!” 围观诸人少有知皇帝名讳,魏塱下意识抬头看过去,众侍卫也是齐齐一惊,手皆摸向腰间。 那小公子马鞭直指皇帝:“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公卿骨(五十) 你什么时候才死?我宁可与你同归于尽。 来者不善,魏塱后退了一步,手搭在一枚信烟筒上。几个侍卫将人围作一圈,周遭行人转眼远远躲开,留出大片空旷。并无旁人来,还是马背上孤身一人。 说是刺客,未免太愚蠢了些。魏塱扬手,只要一挥,侍卫就会冲上去将人拿下。马背上的人也抬了一只手,伸到自己下颌处,好像要把那张面具摘下来。 魏塱顿住,发自内心的想看看人是谁。几个侍卫剑拔弩张,唯恐那张青面獠牙底下还是情面獠牙。 少卿闻得一声笑,面具落地,那少年抬起来脸来,有朱唇如血,眼眸如漆,却是胡子花白,面如鸡皮。 少年与苍老诡异的融合在一张脸上,人只当他是乔装相貌,唯魏塱认出,这他妈的不是霍准的样子吗? 如果这人将眼睛闭上,唇色淡些,再一头鹤发,但看相貌,简直霍准再世。他对霍准分外熟悉,决计不会认错。 怪力乱神,霍准已死,面前人,也绝不会超过二十岁。 “拿下。” 他张口,马上男子另一只手立即抬起,是霍家惯用的行风弩。未等侍卫刀拔出来,箭矢已连发五支。趁人格挡的功夫,转身跃入一旁铺子,几个纵起,就钻入人群中不见了身影。 侍卫拾了一只箭递给魏塱,附近的御林卫已赶到面前,周遭有人反应过来,跪下叩头作揖,唱念不绝。 魏塱翻来覆去看了一圈,还真是霍家的东西,这世上怎么会有霍家的东西? 没等他想出原因,又是一匹快马飞奔到跟前,来人近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跪到面前喊:“陛下,宫里雪娘子快生了。稳婆说是娘子初胎,胎儿又大,凶险的很..........太后请您快点回去。” 魏塱握着手中箭矢一紧,并无喜悦,反薄怒道:“怎么回事,不是说今日生不了吗?”话落又冲着赶来的御林卫喊:“即刻关闭城门,给朕挨家挨户搜那个贼子,明日见不到人,尔等提头来见。” 话毕宫里来接人的马车也到了跟前,魏塱进到车厢里,才回过神来问:“你说是太后来请朕?”他突而汗毛倒竖:“太后在瑶光殿里?” 底下人抹着汗回话:“雪娘子痛的厉害,皇上您不在,她叫了皇后,皇后闭宫不见,不得已又寻了太后。” 这话听着就有哪处逻辑合不上,魏塱不敢拖延,忙催着赶车的快一些。皇帝銮驾,何处不能纵马,这些升斗小民,也算开了眼界。 长春宫里霍云婉将一种汁子往肩膀上刷了又刷,瑶光殿里哀嚎声震天。太医在外头焦急的来回踱步,几个宫女太监送完热水送参汤,送完参汤送帕子,那门就没关上过。 昭淑太后坐在厅里,听着里头稳婆劝了又劝:“娘子忍着些,忍着些,忍着些.......” 她想进去,宫女连连劝说:“太后不宜见血”。人坐在那,难免胡思乱想。生个娃而已,当年生魏塱,也不见吼成这样。 生魏塱,生魏塱,当今皇帝,也是这般从自己腹中爬出来的啊。自己的儿子,怎么突然就不是自己的了? 越想越气,越想越恨,无论如何,这个孙儿得是自己的。 马车还在往宫里赶,雪娘子抓着被子,只感觉小腹间或撕裂一般剧痛。几番来回,逐渐神智不清,宫女稳婆的声影都开始恍惚,呼痛也一声小过一声。 好像有谁在摇晃自己,又灌了什么汁水在口中,她居然看见自己娘亲。在城郊外的破屋里,冬日飞雪,却没有钱买炭。 “好冷啊。”她说。 宫女充耳不闻,这屋子里热的人人只着一件单衣,怎么会冷呢。她看了眼墙角更漏,快来不及了,皇帝差不多要回了。 雪娘子嘴里还有呓语,门外却只能听见一声婴孩啼哭,转而稳婆喜滋滋喊道:“生了生了,是个小皇子。” 众人齐喜,但听小儿哭声有力,必是极为康健。昭淑太后率先冲到门口,乐道:“生了生了,快给哀家抱抱。” 接到手上,还是血污一团,只裹了条吉帕。太医宫女跟着涌上来,喊着要给小皇子洗浴查体。 乱哄哄之间,一个小宫女将血染过的褥子揉作了一堆,又放在篓子喊人丢将出去。东西脏了就要丢,早丢晚丢,都是个丢。 太后忙着喊赏,底下人谢不绝口。那婴儿洗干净来,白如玉,润如珠,胖得像个年画上走下来的福娃娃。 太监点了爆竹,噼啪之声响彻宫闱,霍云婉听得清晰。死周无人,她低眸笑了一瞬,感叹魏塱真是好运气。 马车刚进宫门,报喜的太监已在等着。闻说母子平安,魏塱稍微松了口气。虽不是最好的日子,到底是个好日子。 遗憾褪去,还是涌上些初为人父的柔情。当下没多做停留,吩咐马车直接往瑶光殿去。 太医呈了碗补汤,雪娘子面色惨白,神情却是极欢快。她生了个儿子,她真的生了个儿子。 生了个儿子,皇帝也许会对自己另眼想看。就算不会,皇后从此总会全心顾念。还有太后...太后也是要用这个孙儿的。 她真的生了个儿子。 她好似还有些晕乎,虚弱问旁边给自己喂汤的宫女:“是,是男孩吗?” “是个小皇子呢,娘娘。”宫女答着话,手却没停。话音还没落,满满一勺凑到了雪娘子嘴边。看着她喝下去,又急不可耐的去盛下一勺。 对对对,是个皇子,不是她称呼的男孩。 她笑着又饮了两勺,觉得太医的方子很好,自己应该是在恢复了。那会的痛楚几乎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一种轻飘飘的舒适感。她问:“陛下呢,陛下回了吗?” 汤药已经见底,宫女手没停,答:“快回了,宫人已经去催了。” “嗯,是什么...这么凉?”雪娘子闭着眼睛,感觉脊背处有什么跟冰块一样,想伸手去摸。好像是摸到了,手里也是一片寒意。 她手还在原处,什么也没摸到。 恰太医进门要看,宫女抬头笑:“娘娘还在喝药呢,陶大人且再候候。”话落又转面向床上,语有荣焉劝:“是皇上早几日命人送来的玉璋,给娘娘和小皇子压床。” 生儿则弄璋,生女则如意,是有这么个规矩。可是......好玉不是触手生温么?何况宫人怎么敢拿凉的东西来给产妇。 她无力再想,太医听罢忙退出屋外,雪娘子也算是早产了,能这么顺利当真是上天保佑。 魏塱脚一踏入瑶光殿,宫娥太监都在贺喜。他一路喊赏,脚步未停,看屋里人影,是昭淑太后抱着大红襁褓,如菩萨低眉,连皱纹都带了慈意。 也是难得,登基快四年了,后宫才添了这么一根苗。他两步并一步跨进门槛,才刚伸了手,“让朕抱抱”尚未出口,里头一声宫女短促尖叫,跟着人踉跄跑出来跪倒在地。 许是不知道皇帝已经回来了,她喊:“太后,雪娘子殁.....殁了。” 公卿骨(五十一) 魏塱听得清楚,许是宫女喊了太后,他的目光也就跟着落到了昭淑太后脸上,将那一瞬间的狂喜尽收于眼底。 娃活了,妈死了,这得是多大的喜事。 皇帝来的急,太监宫人都没顾上通传,昭淑太后心思全在掌中娇儿,没能第一时间发现皇帝已进了门。 便是发现了,下意识的反应哪能丝毫不露声色呢。这人,就是该死的。她大喝:“乱嚼什么舌根。” 太医听声即冲了进去,再出来,才看见皇帝在屋里站着。昭淑太后已将小皇子递给宫人,自己坐在椅子上满脸焦急。一见太医出门,立马问道:“如何?” 太医跪地,说是无力回天。一个宫女再冲进去,且哭且问:“娘娘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我刚刚瞧还好好的。我刚刚........” 好似她还推了两把:“娘娘,您醒醒啊,醒醒啊。” 在众人眼里,皇帝的反应过于古怪,他先狠狠看了一眼昭淑太后,才拂袖走进里屋。宫女见了皇帝进来犹不肯退让,哭哭啼啼喊“娘娘。” 魏塱上前,一手掀了被子,雪娘子下身大片鲜红。他才瞧得一眼,那小宫女急急将被子扯回,重新给雪娘子盖上,哀求道:“陛下,娘娘冷,娘娘一直在喊冷。” 魏塱伸手,好似还要掀开,最终却只是抓着一方被角,像要拧出血来。那锦被,绣的是百子戏春图,热热闹闹的开在床榻之间。 后宫里的女人各有千秋,所以各有秋千,不是这位大人的女儿,便是那家老爷的妹子。唯有床上这一缕芳魂,能让他为所欲为。 说爱,严重了些。说不爱,那也不能看着人凉在这毫无触动。何况,更多的是愤怒。 他松手,踢着衣角出门,额头青筋暴起,问太医怎么回事。陶淮跪地不敢起身,回话说看样貌是产后血崩,此症来的急,防不胜防。 他想,自己铁定完了。妇人雪崩,多在产后一瞬。明明自己查过的,并无此兆啊,怎么去查了个方子药汤的功夫,人就这样了。 他隐隐有些猜测在心里,却不敢说。看皇帝现儿这模样,说出来,就是自己看护不周。 这厢人还在心急,皇帝居然没再问,只重重对着一群人交代,看好小皇子,有个万一,在场的九族不保。 此话听得昭淑太后都是一愣,在场之人的九族,那不得包括魏塱自个儿。 没人知道为何皇帝不喊即刻严查,只看见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从瑶光殿拂袖而去。几个太监不知皇帝要往何方,忙小跑跟上,走了一段,才发现是往长春宫的路。 有人跪下来要劝,还没开口。魏塱一脚将人踢开,继续往前走。那太监伏在地上差点笑出声,自个儿可算是摆脱了这苦差事。 一群人竟没双眼睛看见,皇帝袖里装着枚箭矢,箭簇一直牢牢握在手里。 霍云婉还没睡,一盏佛灯搁在桌上,人就着软塌捧了卷经书,读的分外虔诚。即使大门是被猛力踹开的,她仍没挪眼睛。 几个原宫女出身的姑子跪了一地,现在的皇后娘娘是个活菩萨,天子是个脏男人,大半夜的进来,岂不有辱清誉。 魏塱在门口站立稍许,不等开口,几个侍卫识趣将那些姑子托了下去。霍云婉似乎才听见动静,略偏头,一汪秋水目,含情脉脉瞧过来。 魏塱呼吸声重,走到里头,却是平常语气,盯着霍云婉道:“皇后竟还没歇。” 霍云婉低头,面上笑意娇羞,片刻才答:“妾... 妾在等喜事儿。” 箭矢叮当一声掉在桌上,魏塱手拢回袖里止不住轻微颤抖,问:“霍家还有余孽在。” 霍云婉浑不知他所指,抬起头来,看看左又看看右,还是对着魏塱笑:“妾是陛下的妾,陛下说妾是余孽,妾便是余孽。陛下说....” 一声脆响,霍云婉捂着脸好一阵,还是笑着把话说完:“陛下说妾是皇后,妾就是皇后。” 真是倒了大霉,这么多年,魏塱还真没打过人。她拿开手掌,左脸一片通红。看了眼桌上东西,不以为然道:“怎么了这是,杀个产妇,还用上这东西了。” 霍云婉起身,一改方才柔情,倨傲道:“宫外来的下贱坯子,一碗药灌下去,她那条贱命还不够赔药钱,配得上我霍家的行风弩吗? 她拈起那枚箭矢,慢吞吞移到魏塱眼前,又复娇媚:“陛下您看这箭簇,区区一个个贱人......” 她突而声急:“她配吗!”,说话间箭矢朝着魏塱心口处猛扎过去。魏塱闪身避开,后头侍卫一拥而上,将霍云婉制住,按回软塌上。又夺了箭矢,呈给魏塱。 霍云婉还在问:“她配吗?她配吗?” 魏塱略有心惊,接过箭矢重复看了一圈,才道:“朕戌时中,在宫外遇刺,那人用的是你父霍准的面皮,暗器正是行风弩,你究竟知不知情。” 说罢招了招手,示意众人放开霍云婉。他的皇后,他再清楚不过了。一击不中,必不会再做蠢事。何况妇人力小,真扎上了,也不妨事。这箭矢是清理过的,无毒。 “陛下遇刺?”霍云婉疑惑问道,话落一拍手,开怀笑:“那可真是双喜临门。” 又问魏塱:“雪娘子死了没,陛下您站在这,都没人敢来给妾身递个话。” 魏塱左右打量一阵,上前猛扯下一截帷幔来,大力丢在霍云婉身上,道:“朕好意留你许久,你不识抬举。你最好把自己知道的事儿一五一十说出来,不然,朕要你今晚就去见霍准。” 霍云婉慢条斯理将那截帷幔从面上取下来,握在手里,边理边道:“我知道的事儿,陛下不早就知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竟往我父身上栽赃。人走了还不清净,什么弩啊皮的,谁弄不到呢。 你母子二人相争,倒来拿我撒气”。她含笑将帷幔绕在脖颈之间,一语双关:“陛下怎么舍得。” 魏塱还待再问,霍云婉一摊手,笑道:“散了散了,没意思,妾要歇了。陛下舍不得我,我亦舍不得陛下。” 她站起,婀娜福身,朝着魏塱行礼:“这宫里头,妾是真心祝陛下好。陛下好一日,妾才好一日。陛下没了,妾剩什么呢?” 言罢披着那帷幔袅袅而去,魏塱怒极却没喊人拦。霍云婉说的是对的,他活着,她才是皇后。他死了,她立马就要陪葬。他的皇后如此聪明,在仇人没死尽之前,肯定不会想寻死。 可他又觉得霍云婉在说假话,气急交加,他忽然头晕目眩。恍若自己置身在宫外,箭矢从四面八方飞过来。 有无数人在喊:“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魏塱大惊,揉了一下额头,眩晕还在,不是幻象。哪处,有哪处不对。侍卫惊呼来扶,魏塱强撑着喊:“去,去思贤殿,即刻宣太医来。” 底下人不敢怠慢,忙去传了轿辇,将魏塱抬回日常公务歇息处。陶淮一行人从瑶光殿赶过来,把脉之后,只说是皇帝痛失爱妃,哀惧伤身,且先歇息一阵。说完开了方子,命人先煎一副来缓解皇帝不适。 魏塱稍微宽心了些,头却愈发昏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猛烈跳动,撑的脑袋将要裂开。迷糊间他已催了好几回,药还没端上来。 逐渐耐受不足,起身让人扶到了里屋,躺在床榻上才勉强好了一些。闻说天子不适,昭淑太后舍了新孙赶过来,坐在一旁不住叹气。 千呼万唤,总算有宫女端了汤药。一红木托盘上搁着个巴掌大小白玉碗,里面热气升腾。 床边站着太监冲上去迎,还有几步远已伸了双手,轻嘟囔道:“慢手慢脚的,出去就别搁陛下面前来了。” 那小宫女立时双眼泛红,煎药这种事,太医吩咐煎多久就煎多久,底下人哪敢怠慢。得罪了皇帝身边大公公,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太监将托盘接过去,她转身就在抹泪。 皇帝昏昏沉沉,就等着这幅汤药下喉。试药的宫人刚咽下一口,昭淑太后怜子心切,赶紧端起汤碗,无不痛心道:‘哀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大好的日子,出这等祸事。” 说着话,人已坐到到床小凳上,舀了一勺,不忘吹两口,才送道皇帝嘴边,愁道:“天子是天下之主,难道为了个妃子,皇帝连这万民也不要了?” 那勺子往里凑了一分,魏塱在死去活来间嗅到一股药气,睁眼要饮。嘴唇刚碰到一点温热,迷糊间看到那小宫女的背影,是手刚从脸上擦过在往下拿。 她在哭,她哭什么? 他大喝一声:“让那女子站住”。话落即撑着坐起。 那宫女心惊回头,记起脸上泪水,忙大力擦了两把,垂头不言。一屋子人奇怪看过去,昭淑太后被儿子这一吼,手上汤药洒了大半,忙将勺子搁回碗里,关切道:“怎坐起来了。” 是,是在哭。 一坐起来又是头痛不止,魏塱捂着脑袋,指着那碗药问:“试,试,试过了吗?” 平日贴身太监忙冲上前躬身道:“陛下,是陶太医亲自抓的药,试过了,您且用些吧。”他跟着抹泪:“奴才看见陛下这样子.....真是.....” “啊......”后头宫女一声惊叫,太监飞快回头看,那试药宫人已是七窍流血,张着大嘴,哈了两声气,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脖子。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宫人已仰面直倒在地,昭淑太后手中药碗跟着掉地上砸的稀烂,汤汁四溅,和那人一起抽搐数下,转眼皆无热气。 魏塱还在强撑,抬起一只手指着那小宫女道:“谁,是谁,谁指使你.....你...”他视线模糊不清,猛甩了两下头,喊:“来人....来人,将.....” 十来个暗卫根本没等皇帝喊,齐齐从僻静处冒出来,将众人与皇帝隔开。又喊:“请太后移步。” 昭淑太后勃然大怒,斥道:“尔等是什么意思,哀家为天子母亲,莫不曾,还近不得身?” 几个暗卫完全不为所动,这可是实打实的皇帝贴心人。就算不为情,为利也要力保皇帝活着。皇帝一死,有他们的好? “请太后移步。” 一众人竟无人敢劝,昭淑太后转头怒视魏塱,却见魏塱揉额,压根就不看她。有暗卫近身了一步,大有她不走就直接将人拖开的架势。 她尚在权衡,那送药的宫女早已吓的跪倒在地,头磕的梆梆作响,又喊:“奴婢不知,奴婢不知。” 魏塱眼皮子都没抬,手指摇晃,只指了个大致方向,极不耐烦道:“送去刑司,送去刑司,严加拷问,连陶淮一起,所有接触过此药的人皆在其内,务必查出主谋。” 小宫女哭的肝肠寸断,喊着自己不知情。只此番情况,哪有人听她哭嚎。暗卫抬步朝着自己走过来,估计是要将人拖下去。她心慌更甚,刑司是个什么地方,小姑娘能去得吗? 在场之人,也只有太后能做得皇帝的主。 她轻移了下膝盖,朝着昭淑太后又是砰砰几个响头,喊:“太后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奴婢真的一无所知。 您救救奴婢。” 昭淑太后与魏塱同时厉色瞧过来,可惜宫女只顾着磕头,没看见,还在念念不休的喊:“救救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 魏塱手指换了方向,大喘气看着他的母妃,对着暗卫吩咐:“即刻,即刻,送太后回宫,无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与其相见。 传旨......传旨......”他眼前有黑影,越来越大团,这是生疾还是中毒?刚刚自己没喝那碗药吧。 他说:“传旨,即刻着御林卫,严守黄靖愢府上,凡可疑人等,格杀勿论。” 众人齐惊,连带那送药宫女都忘了回头,昭淑太后手在桌上重重一拍,怒喝道:“我看谁敢!天子竟要弑母不成!” 门外甲胄身响,徐意执刀进门,越过众人单膝朝着床前抱拳施礼:“臣救驾来迟。”不等魏塱宣,已起了身,拔刀向外:“何人敢对陛下不敬,立斩不赦。” 魏塱软倒在靠枕上:“传旨,拿下黄靖愢。”他彻底闭了眼。 公卿骨(五十二) 信烟在宫门方向炸开,薛凌在临江仙的阁楼上等候多时。这是京中高地,远可眺城外山色,近则楼台玉宇一守眼底。 她笑,直接翻出窗外,飘摇至江边小道,十来条黑影转眼跟在身后。街上早已人烟散尽,出了皇帝遇刺这档子大事,来来回回全是披甲执矛的御林卫,将沿街翻的鸡飞狗跳。 连河面,都没能幸免。那些许愿的莲花盏,求安的双角船皆被一张大网捞起,少有漏网之鱼。上头文字稍有可疑,立时收入匣子以待它用。 大概,只有天上些许孔明灯,方能证明,今日是上元节。 宫人往一处茶寮雅间传旨时,李敬思正在大红的鸳鸯被里心焦似火。猛听得门被踹开,他挺身欲起,却被伏在一旁的妙龄女子当胸按了回去。 “是哪位客人,这般猴急。” 那宫人捂了一瞬眼,又跺脚喊:“我的李大人哦,出大事了。”话没落脚,几个随从已用锦被将女子一裹,直接丢到床下。另一人捧着衣服上前,道:“请李大人速速更衣。” 李敬思一脸摸不着北,床下女子在锦被间伸长了脖子喊:“大人,是个大人,大人可得多给奴家几两银。” 那传旨的宫人手摆的像个拨浪鼓,示意赶紧将人拖出去。李敬思坐起,这才瞧见几人是带着御林卫当值的官袍和兵刃来传话的。 那女子还在喊:“大人,哎大人,大人就能不给银子吗?”李敬思羞不过,看罢两眼,又看宫人道:“发生了什么事。” 宫人似急的连舌头都捋不直,上前两步只管催:“陛下令你即刻北城下御林卫把守黄府及吏部张鲜一干人等,凡进出者,格杀勿论。” “黄府,哪个黄府。”李敬思抬手,旁人立刻给他塞了衣袖。 宫人瞧不过眼,一手将人推开,扯了衣袍大力丢李敬思怀里,急道道:“黄靖愢府上,李大人你可快着点,快着点啊。” “黄靖愢.......”李敬思接过丢来的衣袍要穿,又顿住手奇怪道:“黄大人不是.......” 宫人见怪不怪,续催道:“别管什么黄大人李大人,这是陛下的圣旨,您再磨蹭,那院里的蚂蚁都爬出门了。” 李敬思猛嗤一声,手脚并用穿了衣衫,正要穿鞋,又停下手中动作。那宫人捶足顿胸:“这又是怎么了。” 李敬思抬头道:“你说圣旨,圣旨呢?”他当值这么久,岂有连这个都不知道的道理。这太监说是传旨传旨,连巴掌大个纸片也没拿出来。 黄靖愢是什么人,皇帝的亲舅舅,他今儿这一去,万一后头这事儿有误会,自己岂不成了替罪羊。 一想到此处,那只穿上的鞋子也脱了下来,气道:“你这传的什么旨,存心害我不是。” 宫人瞬间跪地,双手捧起那只靴子给李敬思往脚上套,低声道:“我的李大人啊,我吃了熊心豹子胆害谁也不敢害您。 也就您还是美人在坏,外头一锅粥了都。陛下当街遇刺,宫里娘娘没了,太医开的汤药有剧毒,陛下晕过去了。 我可就跟您说个贴心话,这八九不离十跟太后脱不了干系。你可想想太后仗的谁的势,不就是黄大人吗? 您这晚去一刻,保不得要江山易主,你我人头落地啊,我的李大人,这节骨眼上,您要什么圣旨,咱穿的是陛下口谕,口谕啊。徐大人就怕你不听,这才遣了咱来。 一路上兵荒马乱的,嗨,这是什么事儿啊这。” 那鞋子终于穿好,李敬思却还坐着问:“哪个徐大人啊。” 宫人顾不得尊卑,扯着他站起道:“快快快,请李大人上马。”又低声凑在他耳边道:“徐意。 陛下无碍,是气急攻心,估计明儿早间就醒了,李大人您自个儿琢磨吧。” 话落旁人又将刀递了过来,李敬思给人推着晕晕乎乎走了两步。出了门口,那女子头发散乱倚在墙角处,胸口处衣襟大开,见人要走,媚声喊:“李大人,要记得奴家。“ 宫人看了眼李敬思,比了个手势,示意要不要将人做掉。他最是知道这些身份人丢不起面子。孰料得李敬思忙道:“不可不可。” 他看那女子一眼,摸摸身上,刚换的衣服,别无旁屋。宫人心一横,揪了自己腰间挂着的一个玉穗,烫手一般掷给女子,推着李敬思走。 直走到尽头,还能听见女子娇声喊:“李大人要再来啊。” 几人下了阁楼,那女子瞬间变了脸色。再次回到房里,一声响指,黑暗处窜出个人影。 “去吧。”话语声像是一阵风,吹灭了房里所有灯烛。 各色信烟在天上接二连三炸开,来往之人见怪不怪。除了官家差爷,其余人等早就回屋锁门闭户,能在街上跑的,都是卖命之人,只当是哪处要集结人马,哪处要调兵换阵。 薛凌已在黄府外的一处草木前等候多时,随着东南方一缕红烟上天,她挥手,十来个人齐齐跃进黄府,穿的皆是当今御林卫的衣服。 霍家把持京中兵权三四年之久,能少了这玩意儿?霍准早有谋朝之心,少不得要多备些留着不时只需。现挺好,全部便宜了她。 黄府里头灯火通明,男女老少皆聚于主屋大厅里,数十个家丁举着火把大刀将人围作一圈,又十来个高手模样的人陪在黄靖愢等人身侧,也是拿刀拿剑。想必是黄靖愢已接到消息,宫外出了大事。 因薛凌身作官衣,仆役俱不敢拦她,一路将人带到了黄靖愢面前。她亮了江府给的那块牌子,开口道:“在下鲁薛,奉皇命办事,请黄大人借一步说话。” 人群让开一条道,黄靖愢却没起身,端坐在正中,打量薛凌几眼,道:“什么皇命,你又是何人,本官在朝数十年,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薛凌手执牌子,毫不怯场,信步往黄靖愢面前走,直到二人仅有两三步远才停,道:“黄大人说的是什么话,宫里头蝼蚁万千,焉能让您一一记得。 小人入不了大人法眼不要紧,大人自该认得这块牌子。”她往众人面前挥舞过一圈,又绕回黄靖愢眼前。她站他坐,有居高临下的张狂:“请黄大人.....” 她弯了下嘴角:“借一步说话。” 公卿骨(五十三) 话音刚落,又匆匆跑进来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绕过薛凌,俯身在黄靖愢耳旁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此时黄靖愢才脸上大变,一脸震惊瞧着薛凌。他刚刚听到,李敬思亲率人马困了黄府? 此刻薛凌手上那张牌子格外晃眼,黄靖愢扶着椅子站起,细细瞧了一番,目光看到薛凌脸上,站着没说话。 这张脸,这张脸过于年轻了些,看起来还不足弱冠。说是在禁宫替皇帝当差,实难让人相信。 薛凌耐着性子等他看完,还是方才那句:“请黄大人,借一步说话。” 黄靖愢抖袖怒喝:“你是什么东西,门外来的又是什么东西。何方歹人敢污天子圣听,本官为当今陛下娘舅,尔等胆敢兵戈相向?” 薛凌面色不改,只略提高声调,笑道:“请黄大人,借一步说话。”不等黄靖愢反应,她侧身朝着众人道:“在下替朝廷办事,一言一行皆有陛下口谕。还请诸位......” 应该是请人行个方便?或者是谨遵皇命? 她转身,向着另外一方的人颔首,抬起头来,开口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话毕转脸对着黄靖愢道:“我尊大人一声大人,请大人自行前往。黑白公道,明日自有天子圣裁。 若大人视天子于无物,那也莫怪小人....”,薛凌招了一下手,跟着的十来个“御林卫”齐齐拔刀。 她略躬身:“礼数不周。” 黄靖愢看众人之势,气道:“宵小安敢。” 薛凌亮剑,朝着众人道:“黄府已被御林卫重重把守,不知者不罪,悔过者不罪。今日我只为黄大人来,诸位若有轻举妄动者,视同谋反。” 她再次一扬手,跟着的人随之窜到身前,架起黄靖愢就要将人拖走。一时间妇孺皆啼,黄靖愢挣扎不休,冲着自己家养下人喊:“你们站着做什么,还不速速将此贼子斩于当场。” 他又朝着薛凌怒骂:“你是个什么东西,一无圣旨宣听,而无秉笔作陪,竟敢来黄府拿人。 那牌子是个什么东西,本官书房能翻出十七八块来。魏塱又是个什么东西,倒回十年,要在本官脚下跪地请安。 拿下,将这等奸人拿下,待得明日上朝面圣,本官自有说道。” 黄府下人又是跃跃欲试,方才并无人听见中年男子传话内容,只道是到底自家老爷说的有理。 天子拿人,总该有个旨意来,哪有无凭无据,连个刑部的人都没有,就喊着要将人带走的了。这京中的狗,可不比别处好忽悠。 双方正是拉锯之时,李敬思大步入门,看得院内剑拔弩张,高喊了一声:“黄大人。”他身后跟着二三十来人,是正儿八经的御林卫。 在场众人皆停了声音,明知御林卫来者不善,黄靖愢还是如看到了救命稻草。他是不信皇帝敢要自己死,与其被一个陌生人带走,那肯定是跟着李敬思妥当。 这人是个熟面孔,还好拿捏。 他急答了一声,冲着李敬思喊:“李大人来的正好,可看看此处,是哪路治下。竟要冒天下之不韪,将本官置于险境。难道,这真的是天子之令吗? 时间哪有如此之天子,如此之人子!” 李敬思尚有奇怪,怎么会有御林卫先进了内宅。他来时,明明人都守在外面,是自个儿身在高位,肩负规劝黄靖愢之职,才能入里。 不过这会不是思索这些问题的时候,见人停了手。李敬思忙上前几步,刚要问那为首之人是谁。薛凌缓缓转了身,扬脸笑道:“在下鲁薛,见过李大人,李大人来的正好,适才黄大人说......” 她指了指黄靖愢,又将那块牌子亮出来,续道:“他府上有十七八块这样的牌子,也请李大人与我一道,去开开眼界。” 黄靖愢大惊,喜时之言多失信,怒时之言多失体,他刚才口不择言,这会却不敢造次,忙向李敬思道:“奸人挑拨尔,下官不过一时失言。李大人常在圣前,可识得此人? 陛下遇刺,宫妃不治,正是歹人生乱之时。李大人,今晚我黄府满门生死荣辱,皆托付大人之手,大人切不可有负皇恩啊。” 李敬思脸色一阵泛白,好在烛火灯光照在脸上,还是红彤彤可喜。他就记得薛凌说过会在黄府等他。一路行来,却没瞧见人。虽心里隐隐知道今晚之事和薛凌有关,却不知究竟如何。 现见薛凌打扮,脑子瞬间冒过一个念头:黄靖愢今晚要死。以至于他一时不知如何跟黄靖愢答话,只对着薛凌道:“原是....是鲁兄。” 亏得薛凌先开口说了姓名,不然他定要喊错称呼。薛家姑娘改名换姓比喝水还寻常,今日姓鲁那也是她自个儿愿意。只是李敬思没有准备,回话便略显迟钝。 黄靖愢不明就里,登时一愣,还以为李敬思是局促所致。莫不然,这小子当真是皇帝身边内人? 他又看向薛凌,薛凌笑笑道:“在下出宫少,黄大人不认识小人,也是情有可原。陛下有旨,特令我来黄府书房寻点东西,有请黄大人与夫人和几位公子作陪。” 又向着李敬思道:“既然李大人已大驾光临,不如一起,也免了黄大人与小人再起嫌隙。” 黄靖愢稍松了一口气,这话的意思就是魏塱果然不敢那自己怎样。如此怒气更甚,呵道:“你的意思是要来抄了黄府吗!岂有此理,今日便是天子亲自前来,本官也要与他据理一争。 本官身犯何罪,刑出哪条,要在妻儿老母面前受这奇耻大辱!” 李敬思宛如个和事佬,先将黄靖愢不住挥舞的衣袖按了下来,安抚两句,又朝着薛凌道:“鲁兄是不是先等陛下醒了再说。” 薛凌笑:“李大人这可是为难在下,您这宫外当差的,不知道宫内的活计难办。陛下遣我来寻东西,明儿醒了见不着,岂不要责我办事不力? 您这不劝黄大人,倒劝起我来了。” 李敬思顿口,又朝着黄靖愢道:“黄大人,咱们都是陛下臣子,不如......” “不如你个头,尔等年岁几何,敢来本官面前托大。”他朝着宫里方向拱了拱手:“老夫敬他一声天子,你二人要守便守。谁再提搜查之事,莫怪老夫失了为臣本分。 李敬思,你也掂量掂量,你算个什么东西。” 李敬思瞬间脸红成猪肝色,嘴唇动了又动没发出声音。薛凌噗嗤一声笑,短叹了一声,像是在安慰李敬思:“李大人不擅长劝人,且站远些,我来劝劝黄大人。” 李敬思听罢此话,看了两眼黄靖愢,忽然就平静下来,退后两步,也挂了笑意道:“鲁兄请。” 他自问是想救得此人一命,孰料黄靖愢自重身份,再看李敬思尚有恭敬,更是有恃无恐。 突然见其变了脸色,黄靖目光左右来回,有些摸不着门道。只说薛凌实在沉着,年纪轻轻全无喜怒。他待再骂两句相激,薛凌轻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去。 黄靖愢越发怪异,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恐惧感,他看了眼李敬思,又看看四周,一大群人呢,怕些什么? 他还是忐忑,却忍不住往薛凌凑近了些。似乎是那小子等不及,主动往自己走了两步。拢手过来,呼吸在耳畔掠过,有轻微芳香,很像小女儿家的口脂味道。 “陛下遇刺,我亲眼看到刺客进了黄大人书房,究竟让不让搜啊。”薛凌说完退后,朝着众人笑,模样无奈且无赖: “黄大人不让搜,咱们可就走了。” 公卿骨(五十四) 黄靖愢被气的胸口一阵剧痛,指着薛凌连连道:“你...你...” 究竟你什么,他说不出来,却不敢当真让薛凌滚。那块牌子是他妈真的,李敬思也不可能是冒充。既认了这小子,那人肯定就是魏塱遣来的。 黄靖愢怒不可遏却毫无办法,这理由根本找不着反驳的余地。御林卫来搜刺客,谁能拦着,此时他还在想,怕不是皇帝又要借题发挥,为年初玉刻的事跟黄家算账。 薛凌已然再没给机会,没有信号传来,那就是魏塱还没醒,但人什么时候会醒,那可说不好。赶巧了李敬思在一旁好整以暇,似乎不仅不想拦着她,还有偏帮的打算。 黄靖愢活了半辈子,也勉强算个人精,偏就是跋扈惯了。几代富贵,哪知像李敬思这样的人,初登高位不久,又未读几本圣贤,如何能对浮名等闲视之。 便是说者无心,尚且免不了他听者有意。黄靖愢明面相讥,霎时叫他恼羞成怒,隐隐只盼薛凌快点动手才好。 这京中诸人,也就是沾了祖宗的光。哪像自己,富贵荣华全是拿血换来的。而今站在一起,倒要被耻笑。 他看黄靖愢,很想学着薛凌的模样,笑着说句:“等黄大人一死,这京中,便只有一个敬思。” 他记得当初啊凔拟的这名字,有朝臣反对,说是敬思两字犯了黄大人的讳。黄靖愢,李敬思,姓不同,义不同,音也不见得完全相同。 天底下的人,竟这般霸道,不让同字就罢了,连音都觉得忌讳。李阿牛未必多满意宋沧选的名字,但十分不满意黄家党羽话里话外说他配不上。 黄靖愢,靖者,安定也,愢者,同偲,美且多才。据闻黄老爷子之所以没选偲,是希望自己儿子用心思,而非人思。 这些老黄历,估计也没人跟李敬思翻起,只不过他此刻站在这,想起近几月来先生所授。愢这个字,一字多音,有通思,也有通死。若读死音,则意为谦和。 显然黄靖愢跟谦和这种美德搭不上半点关系,倒是,常有寻死之举。 他手指还对着薛凌面门晃荡,薛凌转身对着自己的人喊:“去搜。” 十七个人瞬间纵起,往书房方向去。黄家再无下人敢拦,李敬思是什么人,那是自家老爷亲口认了的。黄家院墙外全是御林卫,黄靖愢也没否认。 这要是再出手相拦,老爷命厚,下人可是,命薄得很。 她自个儿没动,还是看着黄靖愢笑。黄靖愢先抚了两把胸口,又对着身后些许护卫喊:“你们都是些死人吗。” 可那些家丁小厮非但不往前,反而人皆往后退了几步。大抵不仅仅是怕薛凌,更怕的,是黄靖愢突然暴起,砍翻两个自家奴才。 黄靖愢气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像是吃了什么有毒之物,喘不过来。又指着李敬思喊:“李敬思,你今晚敢.......” 李敬思垂头,是个乖顺状,却往薛凌身旁移了一步,道:“咱们都是替陛下办差,还请黄大人行个方便。走了刺客,谁都担待不起,万一......” 薛凌打断道:“李大人就是客气,他不去,咱自个儿去。少了人碍眼,也好搜的痛快些。” 话音才落,后头黄靖愢夫人扑上来拉住黄靖愢哀求:“老爷,他们要搜便搜吧,你怕什么啊。” 语毕黄家儿子也走上前来怒道:“爹,娘说的对,要搜就搜。”说完看着薛凌道:“你道是说说,今晚若搜不出来,你待如何。” 又转向李敬思道:“李大人,莫不曾,陛下当真遣你来抄了黄府。想当年,陛下曾在黄府书房伏案,一笔一划,家父不敢等闲视之,尽数珍而藏之。今日若损丝毫,你可担待的起。” 李敬思不答,薛凌顽劣笑道:“我若搜不出来......” 众人只当她要赌咒发誓,连黄靖愢一并看过来,只说被搜肯定是躲不过了。事后将搜查之人治罪,也算挽回了一点颜面。 静候片刻,却见薛凌一挑眉,戏谑道:“我给黄大人造一些啊。”说罢瞬间收了笑意,拔剑在手,冷道:“挡我者死。” 话落直接转了身,扬长而去,她早知黄家书房方位,根本无需人带路。身后黄靖愢咒骂不绝,黄夫人哭天抢地,黄家儿子怒斥李敬思身为御林卫统领不作为。 薛凌转眼已到了院门口,李敬思仿佛是神游天外才回来,对着黄靖愢一拱手道道:“皇命难为,我劝大人与几位公子还是赶紧跟上吧。这多几个人证,好过让人胡来不是。” 黄靖愢这才住了口,在那呼呼喘气,恼恨魏塱此子不留情面至厮。怕不是真往书房塞点啥,忙挥手自己儿子先去看着,打算后头再跟去。 黄家儿子得了父令,干脆对着李敬思一躬身道:“既然李大人都进来了,那一起做个见证。” 李敬思笑笑应了,招呼自己身后的人跟着,转眼人都到了黄家书房。只是薛凌到底先走些,黄靖愢等人到达时,房里仿佛是遭了贼,金银玉器碎了一地,笔墨纸砚洒了满屋。 黄家几个儿子怒从心头起,几次要与薛凌争个高低,黄靖愢却冷静些。大抵方才骂了一通,已然出尽了恶气。 这会又看薛凌等人翻箱倒柜,下意识认为这些人是在找东西。而且,还没找出来啥。若是栽赃,不该这么麻烦,进来随便找个角落拿出来就是。 他寻了把椅子,只喘气声粗些。倒是黄夫人陪在一旁不住抹泪,活了大半辈子,哪受过这种委屈。 李敬思带着一行人站在门口处,不进也不退,只是静静看。那些“御林卫”摸的甚为仔细,连休息的软塌内里都用刀划开查过。 大概三四个人摇了脑袋后,薛凌无意再搜,走到正位书桌前轻巧跃起,坐到桌子上头。随即抄起一方镇纸,在手中颠了两下,悬空的腿摇的甚是欢快。 黄府一众人只当她存心戏弄,皆是咬牙忍怒,都没一个人想想,这姿态,甚少有男儿所为。没等谁开口催,薛凌一扬手,那镇纸飞出去,将墙角个青铜双耳瓶敲的声如洪钟。 黄靖愢重重拍了一下椅子扶手站起,再次指着薛凌,下颌一把胡子抖得如那求偶的山鸡开翎。 他问:“狗养猢狲,汝欲何为!” 薛凌跳下桌子,拍了拍手,答:“找不着呀,让他们停手。” “尔敢,尔敢.........” “请李大人吩咐手下暂退,在下有些私话要问问黄大人及几位公子。” 李敬思自己先后退一步,笑道:“好说,大人请。” 薛凌转脸向着黄靖愢道:“黄大人切莫动怒,在下亦知自己逾越。不管今日结果如何,待我向陛下复命以后,必然给大人一个交代。 现在请在场之人,露出左臂。待在下查看之后,即刻退出黄府。” 这事儿这么简单,黄靖愢收口,连黄夫人都止了哭声,一脸奇怪看过来。薛凌笑笑道:“诸位请吧。” 黄靖愢还待再驳,难不成这小子想将黄家人打成刺客?二儿子劝道:“爹,就听他的。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明日再到殿上,请陛下治此人不敬之罪。” 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了解么。上头什么都没有,如何能被认成刺客。 黄靖愢盯了薛凌几眼,坐回椅子上不坐言语。随行约七八个男丁皆是黄府主脉,现齐齐找了地方坐下,解开前襟处扣子,将上半身整个左半边都漏了出来。 薛凌扬手,“御林卫”分开上前查看。她自己也往其中一个人面前走,正是黄家的二儿子,还不忘交代:“都看的仔细些。” 黄夫人绞着帕子不忍看,黄靖愢亦盯着地面摇头晃脑的喘气。被人当个畜生模样上手,确然是值得咬牙。 黄家二儿子等薛凌走近,盯着他道:“怕不是你常年在禁宫,不知道黄府是什么地方。” 薛凌左手按道他肩膀上,似要将其胳膊抬起来细看。动作之前,先轻声道:“魏塱才登基四年,哪来的常年啊。” 黄家二儿子有片刻呆滞,为什么办差的,敢直呼天子名讳? 他大惊抬头欲起,却被人按着肩膀往下猛力一压,屁股没能从凳子上挪动分毫。刚要开口呼喊,胸前一阵剧痛,什么东西刺进去,又转了一圈。 像是舌尖还来不及生成话语,身体已然装不下疼痛,便在一瞬间争先恐后往外涌,抢着充斥了口腔所有位置,所以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饶是如此,那些疼痛也没能从嘴里逃出多少,转瞬又被一只遍布老茧的手生生按回肚子里。 似乎,那手上的每一寸皮肤会说话,在大声喊他吧所有疼痛全部咽回去。咽回肚子里,不许外人知。 能被知道的疼痛,那就不够痛了。 公卿骨(五十五) 只是剧痛加身,黄家二儿子仿佛才有了一丁点了然。好像此时此刻,他才能彻底相信,面前这个年轻男子应该是办差的。 黄府众人都默默怀疑过,拿着令牌的人,不该有一张如女子般娇嫩的脸。直到手捂到自己嘴上,老茧硌人,他才找到符合常理之处。 在生死间游走的人,拿惯兵刃,就该这样一手老茧。 他挣扎着还要喊,但是疼痛再没试图从嘴里逃窜。脖颈处裂开一条缝,鲜血迫不及待,将体内所有知觉席卷而空。 他再也感觉不到痛了。 薛凌身子侧的飞快,半点没沾上血迹,只是手上在心脏处停留了一会不可避免。倒是黄夫人被人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也不知是被谁的血涂了好些在身上。 所幸那人也是捂住她的嘴,所以脸上甚少,但眼里溅了好些。按着她的人,能明显感觉到这位当家主母身子瞬间软成一摊泥,估计不按着,也站不起来了。 不过事儿还是要办,所以黄夫人连声尖叫都没能发出来。 薛凌丢了手,黄家二儿子无声从椅子上滑倒在地。如同是个开端,那些黄家人一个接一个栽倒黄靖愢面前。 书房不是待客处,两三把椅子给黄靖愢坐了去,剩下的都是小凳。只能坐人,坐不了一具尸首。 薛凌蹲下身子,用黄家二儿子衣服擦干净手上血。这才站起走了几步,站到黄靖愢面前。左右看看,扯了个带血的小凳来坐着,使自己与黄靖愢平齐。 她看黄靖愢居然面容相对平静,轻招手,暗卫横了柄短刀在黄靖愢脖子前,放开了捂着他嘴的手。 果然黄靖愢平静非常,只是带了不敢相信的胆怯,问:“你敢.......你敢?” 薛凌看他只顾盯着自己,特意转头往身后瞧了瞧,示意黄靖愢也看看,笑道:“我敢啊,怎么,黄大人不敢吗?” 黄靖愢略偏头,眼珠子还死死盯着薛凌脸上,他确实有点不敢。旁边发出了一句轻微呜咽,想是黄夫人的声音从指缝间溜出来的。 黄靖愢瞬间将脑袋回正,只看着薛凌,喘气声越来越粗。薛凌笑笑道:“我有几句话,问完就走,你答,我就不去驸马府找黄承宣了。 你不答”,她顿了一下,摊开手掌,里头恩怨露出半截,浅笑道:“就在路上多等等他,一起投胎,这辈子父子情分未尽,下辈子当个兄弟也行。” 她抬眼,还是笑。黄靖愢似乎连她也不敢看了,猛一转头,看的却是门口李敬思的方向。 李敬思,李敬思.......难道真的是皇帝要杀尽黄家? 好似站着闲累,李敬思早已换了个姿势,半倚在门框上,双手抱着刀竖在胸口,那些跟随的御林卫早已听令退往院外。 黄靖愢看他,他也好整以暇看过来。今晚不该拿刀,刀始终非自己所长。他一开始学的是剑,没奈何剑过于雅,常年要上殿得人,都是配着御赐官刀。 黄靖愢终于改口,只是语气有些疑问。他喊:“李.....李......李大人?”分不清他是怀疑门口站着的人非李敬思,还是怀疑,李敬思不该干出这种事。 薛凌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李敬思倚在那,招了招手道:“李大人不是外人,进来进来。” 李敬思毫不迟疑,回直身子,几步就站到了薛凌身后,拎刀在手,俯视着黄靖愢。他喜欢薛凌喊大人这个称呼,不是在人前必须得喊,而是现在已经无需在掩人耳目,她还是喊大人。 听上去,喊得很是顺口,应该是发自内心。 黄靖愢彻底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魏塱默许的。这个皇帝,皇帝竟然敢........他问薛凌:“皇帝这么做.......就不怕.......” 薛凌抬手,打断道:“别提魏塱了,这名字令人扫兴。我赶时间,来,黄大人听第一个问题。” 她放下手,将身子坐正,徐徐道:“四年前,霍云昇南下去追杀薛弋寒儿子,我让他给京中诸人带话,黄大人可有收到啊。” 黄靖愢怔住,连吞了三四口口水才哆嗦道:“你........你........” 薛凌笑:“有没有黄大人给句准话,就别支支吾吾了。” 他还在抖,连目光都在闪躲,像是在回忆那些不堪提及的陈年往事:“什........什么.......什么话?” 话落又怔然看着薛凌问:“你是谁?”没等薛凌回答,眼睛转到李敬思身上问:“你又是谁?” 他自问自答:“你不是李敬思”。说完嘴都闭不上,流下大滩涎水。 李敬思笑:“黄大人可认错了,在下正是。” 薛凌一耸肩膀:“真是没办法,我就知道霍云昇那蠢狗办事不力。”她看着黄靖愢笑了笑,一边起身一边道:“当年我说,我薛凌,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说着话,人已经走道了黄夫人身边。两人对视,黄夫人眼里俱是惊恐。被人按着脸,尚轻微抖着头。 薛凌略俯身子,轻声道:“夫人命不好,我一出生,就死了妈。” 黄夫人泪如雨下,和脸上血迹和在一起,将那暗卫手指尽数染红。她不是想哭,只是过于畏惧,畏惧这书房的一切。 甚至畏惧刚刚听到的这句奇怪话语,出生就死了妈,那应该是这位小郎君命不好,怎么是她命不好? 她这一辈子,就是因为命好啊。她拼命偏头,想喊黄靖愢一声老爷。老爷是天底下的老爷,皇帝都曾经来黄府喊过一声老爷的,老爷怎么就不是老爷了? 她没想明白,手中一直锦帕掉到了鞋面上,盖住那个大红的福字纹。新绣的,今日上元,特意穿上了脚。 薛凌转身看着黄靖愢道:“若是我也有个娘亲在,多看她几眼,也许就不忍心。”她反握剑柄,剑刃向后,整个剑身都没在黄夫人身体里。 黄靖愢试探着抬手,又放下去,再抬,还是放下。薛凌拔剑,带出一串血,快步回到黄靖愢面前,蹲下身子,抬头看着他道:“我说我生死未必,下落不明。这京中诸人,睡觉都该睁着一只眼睛。 黄大人,这些年,睡的可安好啊。” 公卿骨(五十六) “你是........是......薛弋寒的儿子?” 好像这问话过于荒唐,黄靖愢说完自己忍不住笑。边笑边侧脸去看黄夫人的位置。那暗卫已松了手,黄夫人满脸血泪仰在椅子上。 可能是这些年,她睡的极好。所以,死了就闭不上眼。 黄靖愢又僵直的将脖子扭回来,看着薛凌要问。薛凌手搭在自己喉咙间,有意无意在摸那块指节大小的凸起,道:“算了,时间不够,我就懒得计较这回事了。 下一个问题,府上密道的出入口机关都在哪。你不答已无关系,总不过一面空墙,敲碎了,也能进去。” 她脱手,将那个假喉结从脖子上抠了下来,摊在掌心里给黄靖愢看,作姑娘声调笑道:“我不是薛弋寒儿子。 你答了,我保证不去找黄承宣。” 黄靖愢盯着那块假骨节,脑子一片木然,半天没抬头再看薛凌。她等的不耐,确实时间不够,人死太久,伤口就做不得假,这一屋子死人都等着收拾呢。 她起身后退一步,脑袋往李敬思耳旁偏了偏,但一直盯着黄靖愢道:“李大人来,省个事后功夫。” 李敬思瞬间作何反应不得而知,黄靖愢霎时抬了脑袋:“你敢”。唬罢薛凌,又唬李敬思:“你敢,你今日敢动老夫,四海就走,黄泉碧落,再无你一日安生。 陛下他........” 薛凌催:“快些。” 李敬思握着刀柄,并没有全然下定决心。看着黄靖愢死,跟亲手让黄靖愢死,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没及时有动静,薛凌不气不恼,剑滑出来,人进一步,跟着就只听见黄靖愢被血呛住的“嗬嗬”声。 她还是伏在耳边,趁着人没断气,笑道:“路上走慢些,我这就快马去驸马府,送黄承宣上路。不多时,昭淑太后也要来与你团聚的。” 黄承宣隔开的喉咙里吐出几个破碎音节:“皇帝不会...” 那只带血的手再次伸到他眼前,上头半枚卧虎在鲜血的衬托下格外闪耀。他还没能分辨这东西是真是假,那小姑娘一句循循善诱:“不会什么呀,黄家在造反,李大人在立功。” 话落椅子被猛踹一脚,黄靖愢被踹的正面栽倒在地。用尽力气挣扎,终是没爬起来,只艰难翻了面,仰躺在地上,苟延残喘最后的光阴。 薛凌上前抬脚,踩在胸口上,压出更多鲜血。她高高在上,看黄靖愢一点点失去生气,今晚第一次咬牙道:“你以为黄府当年和霍准做的那些烂事,永远没人知道吗? 黄续昼那个老不死,坟都被人刨干净,有什么事是我刨不出来的? 黄旭尧死之前没见过你罢,那有没有人跟你说他儿子死在他怀里啊。” 她移开脚,看黄靖愢口中血还在往外涌,但表情已经失去痛楚。临死前,黄靖愢终于不再看薛凌,而是拼命偏脸,想去看自己的谁。 只是他没看着,那双脚走到自己脑袋旁,一双磾色官靴挡住最后余光。那姑娘语气,是他这辈子没听到过的鄙夷。 “你这种蠢狗,居然有脸去临刘越石的文。” 好怪啊,他想。 好怪,恨就恨,怒就怒。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不管这姑娘是薛弋寒的谁,终不过报仇雪恨,狠无非挫骨扬灰。 他能想得透,人都要死了,谁还不能接受点爱恨情仇呢。世上有谁的手没沾过屎,那一定是他没拉过。 可是,好怪啊,她看不上自个儿,不是成王败寇的轻视,她不是。 她说自己不配去临刘琨的文,怎么这么怪。 她怎么知道自己临过刘琨的文? 刘琨刘越石,非王非帝,略有薄名而已。传世不过三五篇,大抵哪日练笔随兴写了几页。 哪句不配? 好像是这怪异成了临死前的执念,他所有的神思皆在思考为什么这么怪,已然顾不上去想想自家爹究竟是被谁刨了坟,黄旭尧又是因何而死。 他始终没想出来,甚至都没想起,刘越石的文到底写了啥。 直到眼前灰蒙蒙一片,他知道死亡就在刹那之间。突然想再看看自己的儿子,可儿子有好几个,根本不知道该看谁。看不着儿子,又觉临死也该看一眼夫人。半辈子荣华想尽,临了落了个不得好死。 他谁也没瞧着,闭眼的时候,还是没想起来刘越石到底他妈的写了啥,他凭什么不配? 黄靖愢脑中念头好像过了一生,然薛凌等人不过方寸间而已。看地上再无动静,她还在嗤笑:“真是难得,这蠢狗居然能闭眼。” 李敬思上前一步,轻道:“出了这个府门,如何说啊。” 他先前也曾瞧见薛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只是京中兵权多用令,李敬思并未见过兵符,故而没想到这上头去。 薛凌先冲着暗卫一挥手,示意赶紧将现场清理了,这才侧过身,未曾开口,抬手便往李敬思胸前划了一剑。 李敬思数月来对文字颇为头痛,手上功夫却是从未落下。大惊之下还以为薛凌要杀人灭口,横刀便挡。 薛凌早有预料,剑刃未碰,立刻收手。一个鹞子翻身,脚在李敬思的刀上借力,恰好压的他片刻动不了兵刃。 人跃到李敬思身后还没落地,反手扬剑已然在李敬思肩胛骨处拉出长长一道。御林卫的甲衣虽好,仍挡不住恩怨锋利。李敬就地滚了两三圈,站起时,破口处已见血。 他将刀横在胸前,目光四散又飞快聚拢在薛凌身上。那些暗卫并没围过来,使他稍稍松了口气。 且不论他能否从薛凌手底下活命,但得没有群起而攻之,多半是薛凌并不想要他的命。 果然他尚没开口问,薛凌笑道:“得罪李大人。”说罢将手中剑收到了袖笼里。 李敬思亦讪讪收了刀,道:“你我之间,说什么得罪。”方才紧急,未能多想。现明白过来,应是薛凌在帮他脱身。 就说有歹人进了黄府,自己打斗不敌,没能保住黄大人?这理由也是牵强,黄府满门男丁死绝,自己还活着,皇帝那头.. 他还在胡思乱想,薛凌过来几步,摊开手掌道:“你现在出去,说黄靖愢意欲谋反。满门上下,鸡犬不留。违令者,立斩不赦。” “啊?”李敬思答了一声,他这会才看轻薛凌手上是个什么东西。 谁家造的这小玩意,居然只有半块。 新年快乐 诸君暴富!别的也不想祝了大过年的免得浪费你们太多时间看。 《雄兔眼迷离》新年快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公卿骨(五十七) 他愣了一下才接,到手发现这东西有一层薄薄油光。想必是久经摩挲,少说也得有个数十来年。 就像........他找不出什么好东西相比,只在这一刻想到以前随着爹打渔,那只破烂木舟,还有自家传了几代人的桨板。 桨板把头常年握在人手里,就是这样的一层油光。 谁家拿着半块铁疙瘩在手里摸?他此刻想不透这个问题,但是清楚的知道,这半块铁疙瘩,肯定比自己家里那块完整的桨板要值钱许多。 这么个转眼功夫,屋里几具尸体已被拖往各处。薛凌理了理衣物,又取出一叠书信类东西来,交给李敬思道:“你只管下令,会有人应你的。 等人都进了院,就选一个你最信的过的下属看着。另命几队人马往各王府救火,苏凔住处也遣几个人去,你自己再带一队人往驸马府去。” 李敬思插嘴,试探道:“为驸马郎?” 薛凌轻笑一声:“不是,为苏姈如。”没等李敬思问,她快语道:“我不方便过去,你去最合情理。事后有人问起,就说是为着黄承宣去。恰好你认得苏姈如,她必不会怀疑于你。 今晚大乱,错手也是有的,让她死在那。” “那驸马呢?” “驸马.......”薛凌并不拿黄承宣当多大事,民间嫁女,皇家却是纳婿。黄承宣既做了驸马,就算不得黄家人。 虽然她不太认同这套伦理,但既然此人无伤大雅,她并不是非要今晚就送人上路。何况黄承宣活着,估计也是个生不如死。 “随你吧,看看他有无反常之举,若有........” 李敬思这才摊手问:“这是什么?” 薛凌看着那半枚卧虎,抬眼盯着李敬思道:“是兵符。 西北十六城的兵符,左在将,右在君,这是左半块。” “那怎么会在这?”李敬思不解。 “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去过驸马府之后,即刻进宫请罪。等皇帝醒了,就把这东西给他,连同你手里的信一起。 就说围了黄府之时,你进到府中查看情况,发现有可疑之人和黄靖愢来往,被你当场截穿,又发现此物和书信若干。 黄靖愢意欲杀人灭口,不得已屠了黄家。 别的话.......”薛凌顿了顿:“也无需我再替李大人想了罢。” 李敬思低头,盯着手里东西,轻声问:“为何要去各王府救火?” 先帝爷好些儿子,魏塱登基,自然都封了闲王。李敬思认识,但素无来往。他个京中带刀的,和别的王爷来往,自个儿不怕,别人还嫌命不够长。 薛凌笑,蹲下身子去解鞋上特意裹着的一层外皮,道:“几个王爷年长,万一与太子抢位置呢。乱军入城,一不做,二不休么。” 话落起身道:“我会留两个人跟着你”她看着李敬思,换了个称呼:“李大哥。 以前,我有个伯伯说,人与人之间,就是攀个交情。 这交情之大,大不过过命。 只是这所谓过命交情,不是一起救过人。 一起杀过人,才是过命的交情。 至于被人救过性命,那不叫交情,叫恩情。 世上恩情,皆比不得交情。 好在我与你,既有恩情,也有交情。 李大哥将来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她看了看门口要走,又仰脸朝着李敬思笑,活泼道:“我都一直没问,李大哥想要什么呀。” 李敬思捏紧了手心,也笑了笑,好像并没多做考虑,答:“封妻荫子,拜将封侯。” 是当初江玉枫教他的,用来回答魏塱的问话。 “就在明日。”薛凌信誓旦旦,随后转身出了门,二人就此分开。不多时,整个黄府沉没在一片火海里。 黄靖愢之于当今皇帝,是京中人人都知道的关系。即便是李敬思连滚带爬一身血跑出门喊着往里冲,御林卫大多数人是不敢应声的。 与他交好的散骑还低声问了句:“大人,您这么做,就不怕明天.......” 话音没落,后头不知是哪队人马拔了刀,旁若无人冲了进去,一众真正的御林卫大眼瞪小眼,嘴巴能塞个鸡蛋进去。 李敬思看见有人进去,即知薛凌所言属实,他带来的人,其实听不听令......已经无所谓了。 何况,只要有人带了头,剩下的人,一定会听令。 天边圆月如盘,他知道自己无需再说,随意再下一次令即可。然身体好像是自然反应,就像是这些事本该如此。 他一心为了皇帝,急的不得了,狠狠一跺脚道:“再拖沓就来不及了,黄府的乱军都入了城,擒贼先擒王,拿不下黄靖愢,你我根本活不到明天。” 他声高且厉,近处的人都能听见。那三五散骑面面相觑。京中今晚确实有人刺驾,歹人.......竟是天子母家? 半信半疑间,又闻远处喊杀声起,面前的李大人似乎依然气急败坏,扬着刀催道:“你还不清楚吗?今晚的刺客就在黄府里头!” 所有喧嚣盖棺定论,李敬思将刀高高举起:“门里皆为反贼,不得走漏一人。违此令者,斩!” 那几个散骑再不敢言语,一招手,连人带刀齐齐冲进了黄府大门,只说好歹先进去,杀不杀人再说。 只是这一进去,哪还由得自己。 宫里头,有人给昭淑太后递了张纸条。虽然皇帝说是无圣旨不得见任何人,可太后毕竟是太后,总不能缺了茶水炭火。都是宫里熟面孔,便是御卫守着宫门,少不得要给些许方便。 月上中天,更夫未敲,约莫是三更未到,那守门的御卫惊讶看见昭淑太后气冲冲带着一波儿太监宫人出来。 还没等下跪请安,昭淑太后上前拔了其腰间宫刀当胸便劈。饶是妇人力道不济,人胸口最为薄弱,登时血喷入注栽倒在地,留另几人面面相觑。 昭淑太后将刀丢在地上,喝道:“哀家偏要看看,谁敢拦着哀家!” 话落一甩袖,大步跨了宫门。那几个御林卫相互使着眼色让开,还当真不敢拦她。太后如何,宫里人也是门清。 当年先帝还在,淑妃娘娘便是宫里独一份的娇横。遑论今日金銮殿上的龙椅,可是坐着黄家一半屁股。 皇帝只是吩咐不许任何人来见太后,那可没吩咐将太后软禁起来啊。这些人还没得到消息,也不够格让谁递一张纸条,自然无从得知偌大的黄府已成飞灰。 以后的太后,就只是太后了。 公卿骨(五十八) 思贤店里皇帝已醒,却是周身疲软无力,并没起身,而是半躺半坐倚在床榻之间。宫内宫外不时有消息递过来,魏塱接手瞧过,大多是看完便罢,没多作言语。 太医院的太医尽数被招了回来,轮流把过脉,众口一词。天子龙体尚安,并未有毒弊之患。 其不适之处,是因是气急攻心,热血冲脑所致,因此有头脑胀痛,视物不清等症状。只需静养两日,辅以汤药调理,自可痊愈。 魏塱犹有后怕,新呈上来的药必定是三四个宫人试过后才敢入喉。陶淮更是不敢再用了,那碗有毒的汤药是否与陶淮牵连,其实暂还没查出个结果。但既然没查出来,那就能当作有。 新招来伺候的太医姓吕名禾薮,也是岐黄世家出身。只此人和陶淮,不知是何事生了些嫌隙,素日只为些宫外皇亲把脉,甚少见过天颜。 今晚倒是赶了个巧,魏塱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又兼会些烧艾之术,当即留了人。熏些艾草,总比喝汤药安全些。再闻说与陶淮有怨,更是喜不自胜。 殿里头如此层层提防,殿外也没落下,一众御卫暗卫将思贤殿围的水泄不通,故而昭淑太后的宫辇才进到宫巷里,就被人拦了下来。 贴身宫人先喝斥道:“你是哪宫的宫人,敢拦太后大驾。” 那领头的御卫屈膝跪地请罪,语气却极生硬:“陛下有令,无诏,任何人不得入内,请太后先行回宫。” 宫人还待驳斥,目光瞥见宫撵上帘子里探出只手来,便。冬夜风寒,宫辇座椅上搭了架子,围了一圈薄幔,好歹聊胜于无。 手在空中顿了片刻,才将帘子往一旁拨开了些。昭淑太后露出半张脸,并无先前盛气,而是忧心忡忡道:“怎么了这是。” 那御卫抬了些头,还是先前语调,道:“陛下有旨,还请太后体恤。” 昭淑太后将手往下扬了扬,抬辇的宫人识趣将辇架放下,宫女忙上前撑了昭淑太后,将人扶下座椅,缓缓几步,走到还没起身的御卫跟前。 昭淑太后看了眼天上圆月,叹气道:“都是当差的,哀家也不难为你们。可你们守着的,是哀家的儿子。 哀家伺奉先帝二十来载,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哀家的儿子在里头,难不成,哀家要站在外头?” 御卫又将头垂下不知如何作答,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放太后一行人进去。一阵夜风窸窣,又闻昭淑太后道:“近日天生异相,人生祸端。祭祖不吉,问天不利。 哀家在寝殿里辗转不得入眠,闻说皇帝久睡未醒,特来看看。” 她忽而换了语气,厉声道:“哀家的儿子,是天下人的天子。哀家不是替自己来看儿子,哀家是替整个天下来看天子。 你们敢拦着哀家,你们要拦着天下人不成!” 御卫为难道:“太后........” “住口,宫外嚎啕不绝,朝臣怨声四起。何等天子,竟藏于一室,羞于露面。 哀家今夜见不着自己儿子,就要尔等同行,去见大梁十朝先帝。” 她招手,示意身后十来宫人,喝道:“给我进去看看,大梁的天子究竟在做什么。” 几个太监眼神交汇一刹,随即躬身往里。御卫仍是无人敢拦,李敬思刚刚赶到驸马府的门前,黄府灭顶之祸尚未传到宫里。 魏塱收到的消息,是京中起祸,有乱军借黄家之名骗开了城门。卫尉徐意已传旨,着李敬思带兵,捉拿黄家一干人等,又调京中御林卫万余人挨家挨户搜查乱党。另抽禁宫护卫两千,死守宫门,防歹人刺驾。 他是天子,合该居于一室,等日出世明。 皇帝都没收到消息,底下的人更是连想也不敢想这事儿。收到消息的,唯有昭淑太后一人而已。 黄靖愢被斩于当场,黄府满门被屠,操刀者,御卫李敬思。 她倒是收到了,可惜她不信。不仅不信,甚至嗤之以鼻,连点轻微担忧都没有。 黄府是什么人,哥哥又是什么人。就算她曾听到魏塱下令拿下黄靖愢,可那么大的黄府,御林卫有胆子围,绝无那个胆子闯。 黄家儿郎又不是死人,还能引颈受戮不成。 她跟在几个宫人后面,大步往思贤殿里走。先前跪地的御林卫头领一咕噜爬起,招呼几个人拔刀跟着,不拦却也没就这么放行。 随着一路走到了殿外,他自个儿先小跑几步,进了屋里跪地向皇帝叩头,说是太后强闯宫门,意欲阻拦,又恐伤了凤体,实难两全,有负皇恩,还请降罪。 屋里艾草味浓,大抵这玩意儿有奇效,魏塱倚在枕头上,已觉头脑清明许多。床前人膝盖跪地时一声脆响,听得十分清楚。 “起来吧,你先回去当职。” 皇帝开恩,不亚于祖坟冒青烟,那御卫起身转向,忙不迭出门,差点和急匆匆进来的昭淑太后撞个满怀。 魏塱手里捏着张纸条,可能昨晚确实又气又急,便显得这会格外平和。他想御卫说的是,就是他自个儿都拦不住太后,底下些奴才,哪有那个能耐。 世事艰难,底下人艰难,皇帝也艰难。 他偏脸,看过去,昭淑太后也顿步。二人目光交汇,昭淑太后停了片刻,脸上盈出些笑意,似长舒了一口气般,欣慰道:“皇帝醒了。” 她再迈步,又复往日优雅端庄,徐徐朝着魏塱床前来。身后跟着的三四个宫人也没歇着,看地上影子,一行人如同一只硕鼠身后拖了三四根尾巴。 几个终日跟着皇帝的暗卫从阴影处现身,也往床前挪了几步。魏塱笑笑答:“蒙母妃挂怀,已无碍了。” 他招手,示意一个暗卫上前来。昭淑太后这才突生惊慌,不自觉转头盯着那暗卫,竟自个儿往后退了一步。 她嘴唇蠕动,却并没说出什么来,只是呼气声粗了些。魏塱还是脸带笑意,仿佛病后初愈,身子疲乏,胳膊抬的极慢。 昭淑太后一颗心愈提愈高,眼看要呼之欲出,魏塱抬起的手终于摊开。原来他招呼暗卫过来,只是将手里纸条递过去。 等人退下,昭淑太后那颗心又回到肚子里。这一来一回,让她已然忘了,天子用错了称呼。 怎么是母妃呢,明明她已经,当了许久的太后。就像,当初的六皇子已经当了许久的天子。 似乎屋里众人都舒了口气,魏塱撑着床坐得直了些。宫人又递过来一只软枕靠着,好似折腾了许久,他才问: “太后深夜过来,所谓何事?” 公卿骨(五十九) 所谓何事?宫外递进来的那张纸条就在袖笼里。然昭淑太后气势汹汹而来,这一刻却偃旗息鼓,踌蹴着有些不敢往外拿。 她是,没怕过谁的。 身在后宫,没怕过先皇后。身为妇人,也没怕过先帝。两个死人埋了,她更加不用怕自己儿子。 她倒也不是怕纸条上的内容是真的,她就是.....她甚至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在害怕。这种心悸已经许多年没有过,所以已经无法清楚辨别。 她刚刚,是不是在怕,自己的儿子招手暗卫过来,是为了弑母? 昭淑太后心中犹疑,魏塱又笑,尚带着些虚弱道:“难为母后挂念,还要寒夜起身,亲自来探儿子安危。长者忧,是子之侍不周也,朕惭愧。” 话毕对着宫人吩咐:“去传些热汤来,屋里在添些暖气。” 说话间,暗卫将椅子也请了上来,魏塱点头示意昭淑太后先坐。屋内气氛一时与往日无异,昭淑太后回神,又觉魏塱还似旧时恭敬。 皇帝都这么说了,她也生出些笑意,一边往椅子处走,一边如慈母殷殷,絮叨道:“自家孩儿生疾,天底下,哪个当娘的能安枕。” 昭淑太后在椅子上坐定,手在膝盖处略摩挲一阵,终没将那张纸条拿出来。二人又寒暄两句,正待开口提黄家事,却听魏塱吩咐暗卫:“今年立春晚,冬夜天寒,宫中又添白事。 思贤殿往太后寝居隔着好几座院,来去路远,恐邪风入体,有伤凤本,就着下人备置,今夜宿在偏殿里吧。” 又转头对着昭淑太后道:“儿子日常居处简陋,还请母后担待一晚。” 话落门口有禁卫求见,魏塱并不避讳昭淑太后在场,直接将人招了进来。事急从权,接二连三递进来的消息也不守什么文书章程,一张素笺,寥寥几笔写了便罢。 此刻说的是,乱军入了瑞王府,王府里有信烟求救,但府门被乱军占据,御林卫久攻不进,怕是府里人凶多吉少。 昭淑太后不知上头写了些什么,只看见自己儿子嘴角隐隐带笑,估摸着是什么好消息。 正欲顺势问两句,记起魏塱方才所言,是要她今夜留在思贤殿。此处是帝王日常公务所在,偏殿倒有几间,偶有妃嫔留夜。太后留宿在此,古今闻所未闻。 这一思量,忽而汗毛倒竖,再看魏塱手里捏着的那张纸,昭淑太后惧意从脚底直窜胸口。 她儿子在为何事发笑?是不是也收到了消息,黄府满门被屠? 那送信的禁卫还没走,魏塱撑着似要起身,候在一旁的太医吕禾薮忙上前劝说,运动会加速体内血液循环,不利康复,还是躺着为佳。 魏塱听罢,无奈又仰倒在床头,朝着昭淑太后苦笑道:“母后见谅,朕欲起身相送,实在是儿子得了弄璋之喜,又遇斯人长别之痛。就请母后随宫人往偏殿歇息,明日一早,儿子再行请罪。” 昭淑太后已有局促,手在膝盖上已经将衣裙扭出些褶皱,强颜笑道:“皇帝既醒了,哀家已放心许多。 思贤殿是帝王勤政之处,哀家不敢冒先帝之讳,行离经叛道之事。须知天地有规,人伦有矩,塱儿亦当慎之。万不可循私情而忘大义,怜老母而弃国祚啊。” 魏塱笑笑没答,昭淑太后张口,先给自己鼓了鼓气,复劝道:“哀家来,一是为着陛下龙体,二来,也是为了......” 那个黄字还没出口,魏塱瞬间冷脸,对着几个暗卫吩咐道:“夜深了,扶太后往偏殿夕惕院就寝。” 他本来还有心情再多拉扯几句,可太后想不开,非要替黄家说话,只能先将人弄下去。毕竟太医说,自己的身子,最要紧是心绪平和。 夕者,晚也,惕者,慎也,很适合今晚的昭淑太后。 话音刚落,几人齐齐拔了刀,将昭淑太后带来的几个宫人架开。另两人走到昭淑太后面前,不带丝毫感情,冷冰冰喊:“太后请。” 一件事情明了了,反而没那么可怕。昭淑太后环视一圈,手在椅子扶手上重重一拍,挺身站起,斥道:“皇帝莫不是,要强留哀家?” 恰宫女呈了热汤来,值夜的太监先饮了一口,方送到二人面前。吕禾薮果真会做人,自己接过又饮了一勺,方从匣子里取出个雕花银匙,一并递与魏塱。 至于皇帝与太后剑拔弩张,一众人跟没长眼睛似的。魏塱接过碗在手,托盘上剩下一碗原该给昭淑太后。宫人才端起,皇帝即张口道:“太后体虚,久坐不适,早些送去躺着吧。” 暗卫躬身要动手,昭淑太后一声大喝:“谁敢造次!”震慑住四周,又朝着魏塱道:“哀家有事要与自己儿子商议,无干人等,尽数退下。” 然众人充耳不闻,谁也没挪动分毫。跟着她过来的那几个太监倒是想动,奈何刀架在脖子上,连劝一句的胆量都没有。 “如何,尔等......”昭淑太后环顾四周,看着几人,还待诘问,魏塱将汤碗狠掷在地,青玉渣子和热汤四溅,惹得昭淑太后惊叫了一声。 人堪堪站稳,见魏塱在床上冷冷盯着她道:“母后如何,难不成,要朕让人将母后拖下去。” 昭淑太后看了眼自己带来的人,再看魏塱的暗卫个个已是长刀脱鞘。她手止不住颤抖,想去摸袖子里那张纸条。 试探两次,手还没伸进去,人倒是明白过来些。黄家一定还没出事,若是已经出事,就自己眼前这个儿子,怕是已经不会有现在的客气周旋。 今夜是怎么了? 她是有些古怪心思,可不在今夜。幼子才出生,皇帝就死了。说出去,难以服众。黄家到底不是权倾朝野,总还有些顾忌在身。本是筹谋长远,怎么今晚,就事发了? 可想想黄府还在,又多了几分底气在身。回首盯着魏塱,怒斥道:“天子安敢如此,传将出去,世人岂能容你。” 暗卫不为所动,再次喊:“太后,请吧。”看架势,只要她不动,不等皇帝再吩咐,就要将人拖下去了。 候在一旁传信的禁卫也等不及,低声请令:“陛下可要再遣些人马,去支援瑞王府。” 魏塱轻摆了摆手道:“不急,皇城兵马各有其用,你先回吧,随后再报。”话落转向昭淑太后道:“太后不愿去歇息,想必是和朕一样,无法安寝。既如此,留着也罢。 你我在一处,共等胜负,不负母子情分一场。” 昭淑太后有些听不明白,问:“等什么?” 魏塱抬手,示意暗卫让开些,道:“母后难道不是为着此事来的吗?黄家乱军已入了城,假扮御林卫,借搜查刺客之名,行谋朝篡位之实。” 这些话听来如此荒唐,以至于昭淑太后一脸震惊之下,问的不是黄府如何,她问自己的儿子:“你.....你栽赃黄家?” 话落声音陡高,一支青葱指上护甲尖尖,像要戳破魏塱面容。她尖声喊:“今晚都是你在做戏,为的就是对黄家赶紧杀绝?” 六朝何事啊,不过是些,门户私计。 公卿骨(六十) 魏塱不答,只轻招了下手,示意暗卫将昭淑太后带来的几个宫人拖下去。暗卫得令,收刀将人架起便往外扯。 几人皆知出了这个门再无生还可能,挣扎不休的同时不忘大喊两声“太后救救奴才”之类的废话。 不过,好像并没有谁能喊完整,三四个人的话语拼拼凑凑传到昭淑太后耳朵里。众人相隔不足丈余,然她转脸看过去,已是一地的血。 死在外头,和死在此处,最大的差别,可能就是得唤宫人来洗地。 她愣愣瞧着,好似暗卫还补了几刀。直到几具尸体被拖出门外,昭淑太后才回头看着魏塱,目光有些呆滞,像是一时半刻不知说点什么。 魏塱指了指椅子,仍是有气无力的样子,道:“母后坐着说话。宫外刀山火海,宫里也该见点血。” 昭淑太后仍站着未动,鼻翼里有些嘶嘶声微不可闻,片刻后重重一拂袖,转身走道椅子前,一撩裙摆坐下,昂首傲然道:“天子打杀了哀家的奴才,莫不是要哀家自个儿去煮茶端水来。” 没等魏塱答话,一个太监转身小跑几句出了门。屋里寂静片刻,有宫女携清水垫子而来,不多时,屋里又是艾香徐徐,再无半点血腥气。 皇帝血气冲盈不宜大补,宫人只呈了碗参汤给昭淑太后。母子间再无别话,两人俱是个聪明人,黄家事究竟如何,是昭淑太后明知故问也好,是魏塱贼喊做贼也罢,并无争论意义。 倒是终日糊着的那层窗户纸捅开,两人只管针锋相对,反少了日常顾忌。更漏过多半,昭淑太后那碗参汤只饮了两口。传信的禁卫又来了两三回,魏塱还是躺着未曾起身。 昭淑太后按捺不住,开口道:“皇帝办事不公道,既要哀家一同等,那就好生等着。怎自个儿与外人互通有无,放任哀家一人在此当个聋子哑巴。” 又转身对着那禁卫喝斥:“天子有过,是为人臣子不周。哀家在此,何以尔等视若不见。” 禁卫低头不言,魏塱咳了两声,转脸笑道:“母后何必着急,也无非就是两种结果。他胜了,江山易主。朕赢了,权臣伏诛。 可这江山易主,龙椅上还你黄家人。这权臣伏诛,当儿子的也不能把骨血剔除去。若我是母后,只管高枕无忧,哪须得夜半惊心?” 禁卫不欲听这些皇家密事,叩首请退。昭淑太后冷道:“何为权臣,何为伏诛。殿内无旁人,哀家要皇帝一句话。 哀家与哥哥数日未见,明日要请他一叙,皇帝许是不许。” 魏塱轻哼了声,迟疑片刻像在思考,约莫两三口茶的功夫,才看着昭淑太后道:“去岁重阳时,外祖驾鹤,母后难免心有郁结,是该与舅舅多多团聚。” 昭淑太后勉强舒了口气,这话的意思就是无论今晚如何,魏塱终不会要了黄靖愢的命。 事非成败,谋在人,成在天。若今晚皇帝功成,以后黄家再无机会,能保得满门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到底,儿子还是念旧。 昭淑太后感慨之时,魏塱续道:“母后既对儿子坦荡,儿子也有一事想问。朕登基四年,未曾懈怠分毫。无奈权臣逞汹,外戚当道。 母后与舅舅多日未见,不知明日,是见在前朝,还是自己宫里。” 昭淑太后一时顿舌,不知如何回答。她先前想了许久,既觉可能是魏塱陷害,又觉未尝不是自己哥哥先下手为强。 若是自家哥哥输了,没得说,只能见在自己寝殿。可若是自家哥哥赢了,难道还能让魏塱继续坐着龙椅吗? 今日事发,再无回首。单论自己儿子和母家,肯定是帮儿子的好。偏偏宫里有个奶娃落地,儿子.......就不太令人舒心了。 她猛记起该毫不犹豫的回答一句,宫外如何尚未可知,自己可还是困在思贤殿里。但这喘息功夫,已然暴露了她真实意图。 魏塱并不生怒,也许是吕禾薮开的药剂颇为清心静气,也许是,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如同所言,从去年黄旭尧之事开始堆叠,直到今日,皇帝一定会信,黄家想谋反。 解释的机会稍纵即逝,又有禁卫一路小跑进来,昭淑太后连一句辩解都没能说出口。 那禁卫没拿着纸条,而是面带为难,附到皇帝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饶是魏塱对今晚的传话内容已经习以为常,还是脑间一阵跳痛。 他强忍着看向那御卫,沉声问:“确认无疑?” 御卫重重点了一下头。 昭淑太后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甚至带着些惊魂未定的窃喜。这人来的急,又藏藏掖掖,莫不是宫外的事儿,黄家赢了? 这些奴才就喜欢如此,喜事巴不得嚷得阖宫皆知,难事就跟拔了舌头一般呼噜着说话。 她带着探究神色往二人中间看,魏塱似乎还有些震惊,是那御卫先偏了脸,也看向她。目光相对,御卫又忙不迭收了视线。 这是何意思?昭淑太后疑惑,复看向魏塱。此时皇帝亦抬了头,看向自己母亲,一脸凝重。 他说:“母后节哀。” 昭淑太后只挑眉抿嘴笑了笑,魏塱抬手,示意人扶他起来。一阵折腾后站直了身子,昭淑太后还坐在椅子上,脸带笑意瞧着魏塱,像是慈母看着自家娇儿顽劣,既是无奈,又带着些许心喜。 魏塱上前两步,蹲下身道:“母后节哀。” 他偏头吩咐众人:“你们都下去吧。”人走之后,复对着昭淑太后道:“下人来传,反贼已被就地格杀,叛党尽数伏诛。” 昭淑太后身子和笑意齐齐定格,手在椅子扶手上耷拉着,始终没有力气,将袖里的一张纸条掏出来。 魏塱缓缓起身,地上影子像一把利刃,从昭淑太后身上抽开。驸马府里,李敬思恰好将宫刀从黄承宣胸口拔出。 他身上早就到处是血,此刻液体再溅到脸上,除了些许温热,什么也感觉不到。黄承宣扶着椅子慢慢瘫倒,眼角有泪,看的是李敬思身后。永乐公主一袭睡袍,青丝如云,玉颜胜雪。 今日本是.......上元佳节。白日还见红妆斜开鸾镜,傍晚犹逢公子闲凭雕栏。金鞍玉趾转瞬逝,红粉香脂须臾消。 他喊:“樱樱。” 永乐公主没听见,门外恰有什么东西燃炸了,噼啪一声。下人惊恐四散,也顾不得寻水来。京中更是早已四处火起。此番境地,但闻嚎啕,哪闻人语。 直落得个,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恶路岐(一) 确认黄承宣断气,李敬思回头,目光试探看着永乐公主。永乐公主嘴角咧开似有狂喜,又合上满是惊慌。 各种情绪撕扯数回,她小跑两步,绕过李敬思扑倒在黄承宣尸体上,情真意切哭的凄厉。 李敬思握着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无所适从片刻,永乐公主哭声忽止,缓缓直了腰,再抬头已是笑颜如花,沾着血格外艳丽。 李敬思心有余悸且一头雾水,他听着薛凌吩咐来杀苏姈如,并无那个胆子自作主张杀了黄承宣。 是永乐公主,永乐公主瑟缩在他身后,像是祈求,又像挑唆。她说:“李大人,驸马今夜不死,你我都落不了好。” 他与永乐公主在壑园相见数次,二人从未离的这般近过。夜风从身后袭来,永乐公主的发梢扬起,就在他耳边撩啊撩。 黄承宣身为世家子弟,真打起来,李敬思未必是对手。可此人如此好骗,永乐公主才说害怕,他就全不设防,急急过来要将人拥入怀。 李敬思一看永乐公主笑,立马想伸手将人扶起来,却忘了刀还在手上。刀尖往永乐公主面前一滑,又赶紧收回,另伸了左手来。 刀上血还未凝,黄承宣也还热着。永乐公主笑意在脸上现了又隐,隐了又现。好似那张脸不是她自个儿的,表情不听使唤一般。 她终伸了手,与李敬思左手搭在一起。妇人寝衣单薄,风露中宵站了许久,十指透凉如明县冬水,沾肤则刺骨。 他摊着掌心,咬牙去想幼年时冬日下水的情形。爹说,夏天倒是舒适,但鱼瘦,打渔的又多,卖不上价钱。 冬日好,水冷,就快些,一口气扎到底,浸透了,反倒不冷了。这方法确有奇效,年岁稍大,便是数九寒冬,他都敢在河里游个来回。 他循着记忆里入水的样子,深吸一口气,一瞬间将永乐公主手指捏住,将人拉了起来。 二人齐齐出了一口重气,而后笑意再没褪却。永乐公主道:“李大人大恩大德,本宫.......”她说:“当结草衔环,犬马以报答。”话落才将手从李敬思手里抽出去。 李敬思怅然若失,垂头收了手,永乐公主转身飞扑几步,匐在苏姈如身上,登时哭的呼天抢地喊“来人。” 此时方有数个丫鬟下人进来,但见永乐公主泪痕深深喊“夫人怎么了,夫人怎么了,你们快请最好的大夫来。” 苏姈如齐气绝多时,华佗在世亦是无力回天。下人还没来得及询问,又见驸马郎倒在另一侧,好似也没了气息。 再看御卫统领李敬思握刀踩血立在屋中央,更是个个连惊叫都不敢发出口,只个个哭丧着脸压低嗓子追问“这是怎么了。” 永乐公主只管哭,李敬思往黄承宣尸首处走了两步,以刀尖指着道:“黄靖愢密谋造反,刺驾在前,下毒在后。黄承宣知情不报,罪同叛党。 陛下担心公主安危,特命臣来护驾,不想此子狗急跳墙,打斗之中误伤了苏夫人。你们速速将府上家丁仆役私卫召集起来,不许任何外人进门,务必护好公主安危。” “这......” 那些下人此刻才放下心来,有御林卫带刀在此,府门外又是甲兵重重把守,还以为是犯了什么重罪,得牵连满门性命。现得知只用死个主子,虽然听着还是惨了点,但比起自己也要死,显然又幸运许多。 但几个丫鬟相互使了个眼色,似乎另有计较。她们本是苏姈如塞过来办事的,今晚苏姈如亲在此处,难免有些放松警惕。 驸马府里上元节格外热闹,二更初一群御林卫冲过来,带头的说是京中走了刺客,正四处搜查。 事关天子,又怕是魏塱刻意刁难,黄承宣不敢轻待,将数队人马放进了院。几个来回,无干人等尽数被隔开。不多时又有李敬思亲自来查,再见到苏夫人,已是此时模样。 永乐公主哭的甚是上心,身子起伏不已。一个丫鬟冲上前,柔声劝解想将人扶起来。永乐公主猛将人一推,指着几个丫鬟,朝着李敬思哭喊:“她们,她们是黄承宣的眼线,她们要害我。” 丫鬟大骇,还没辩解,李敬思霎时上前将永乐公主护在身后,都没下令,门外即有“御林卫”冲进来。 有个丫鬟身手不错,却也就是拖延了一盏茶的时间。薛凌安排的人时时都在等着,又岂会有漏网之鱼。 处理干净之后,另传了府上原来的丫鬟来,这才将永乐公主扶去休息,剩了一群御林卫在此收拾残局。 李敬思出了府门,对着几个散骑说黄承宣拿公主做人质,宁死不肯认罪,已被他斩于刀下,现在要去宫里像皇帝请罪。 那些散骑也是一身的血,说来奇怪,他们进黄府时还想着暂时不要杀人,可一进去,刀光剑影根本由不得自身。 今晚之后,荣辱休戚,都与这位李大人连在一处。 李大人有功,那大家都有功,李大人有罪,那他们全部都该人头搬家。有人规劝李敬思一句,“大人一身血气,面圣不恭,该换套衣衫”。 又有三五附和,拍胸脯保证自有他们护卫皇城安危,让李敬思只管放心。 乌泱泱一群人望过去,其言赤胆,其行忠心,李敬思也生出些豪情万丈来。果真是,一起杀过人,才算过命的交情。 他与这些人,俱是过命交情,这交情,比他与薛凌、与江府还要深些。他感动的热泪盈眶,上马朝着众人抱拳,哽咽道:“一切就托付给诸位了。” 长风萧萧,李敬思勒了缰绳往禁宫方向。御马之娴熟,比起去年追“霍云昇”时,有天壤之别。说是年少便习骑射,估摸着也很难有人瞧出不足来。 天时已是四更初,瑶光殿里早挂了素帛,雪娘子也已入殓。一枚火红色信烟在瑞王府方向炸开,转瞬又湮灭在天际。 厮杀的人群见怪不怪,有人报信,有人求援,天上飞个人头都不稀奇,何况几枚信弹。 薛凌在临江仙的阁楼里摸黑坐了许久,直到看见那一抹赤红色消尽,依旧是从窗户处飞身而下。 昨夜京中出事,沿街各门户紧闭,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出行,临江仙也跟着打烊。只是她不想回壑园等消息,无处可去,便寻了间空屋子,倒也熟门熟路。 江府外院一片漆黑,内院也是灯火寥寥,比往日萧条许多。倒是江玉枫书房里陈设不改,弓匕亦如既往热情,远远迎了过来。 只一行人走到门口,他却不放后头跟着的七八个暗卫,朝着薛凌赔笑道:“都到了自家住处,姑娘只管放宽了心。忙活整晚,且让诸位兄弟去吃盏热茶吧。” 薛凌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人,又看着弓匕笑,随意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不必再跟着,继而毫不犹豫迈脚进了屋。 进到里头,才发现不是江玉枫在此处,而是江闳坐在茶桌前。 恶路岐(二) 听见门外声响,江闳就已抬了头。薛凌多少有些意外,目光相对时脚步迟钝了片刻,才往桌前迈。 似乎是在刻意等她,桌上茶碗摆了两只,里头热气袅袅,显然茶水是刚续的。江闳没说话,只伸了伸手,示意薛凌坐。 薛凌看了眼茶水,又回头看了眼门外。她算计江府在前,现看江闳无端坐在这,不由得怀疑江府另有后手。仔细想想,虽等待的时间比计划中长了些,但今夜到底还算顺利。太顺利的事,总让人觉得担忧。 跟着自己的七八个人皆在屋外,若是这老东西突然发难........薛凌凝神听了一遭,屋里似乎并无埋伏,却不知是否有机关陷阱之类的东西在。 她没入座,而是暗暗将剑尖滑到掌心,又把手搭在腰间,这才笑道:“这云月四更天,江伯父不去做春秋好梦,来这坐着做什么。” 江闳还是指了指椅子,再次示意薛凌坐,声音苍老的很,问:“那.....你又来做什么。” 薛凌瞟了眼椅子,眼珠子咕噜一转,挑眉笑到:“我得了柄天下最利的刀,不敢独享,想请玉枫兄一观。” “早知你要来。”江闳仍是指了指椅子,明明白白请薛凌坐:“你先坐。玉璃身子不好,旧疾又犯了。枫儿放心不下,特过去陪着。又恐你来了无人招待,老夫这才特意相候。” 薛凌脸上笑意瞬间隐去,嘴角抽动数下将手从腰间撤开,上前一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抬首哑声道:“你威胁我?” “非也,咳。。”江闳连连摆手,咳了数声后重复道:“非也。” 他看着薛凌,半晌噗嗤一声笑,指着薛凌面前茶碗道:“你父亲在时,最喜京中雪点翠。此物难得,须....” 他有娓娓道来之意,薛凌急不可耐“我好几个父亲呢,江伯父说的是哪个?” 江闳噎住,薛凌嗤了一声,端起面前茶碗,问:“有毒吗?” “何....” “有也无妨。”不等江闳答完,薛凌凑到嘴边一饮而尽。重重将杯子砸到桌上,冷道:“今夜乱的很,许多人瞧不见明儿的太阳。 好在我与御林卫统领李大人故交颇深,唯恐江伯父府上有样,特求其遣御林卫五百余人专程来护江府安危。” 她顿了顿,忽觉这些瞎话编的索然无味,一撇脸,直接道:“薛璃在哪。” 江闳沉默许久未答,薛凌等不及,抬眼眼再看,他已仰躺在椅子上,满目疮痍颓唐气。 薛凌道:“我与他,是有些情分在。你与他,是有些恩义在。不过江伯父要是觉得他能让我束手,不知高估他,还是低估我。” 她刚才老实坐下,又饮了茶,也并非就是担忧薛璃安危。无非是料定江闳既提起江玉枫在薛璃处,那就是江府尚有周旋心思,不会在此处对自己发难罢了。 她看江闳,老了。 好像前些时间来,就见江闳一日不如一日。可今晚,这老东西竟有了油尽灯枯之相,莫不是人真的能料到自己死期? 她步步紧逼:“魏玹死了。” 江闳又是一阵咳,咳完道:“我知道。”他笑:“老夫都知道。” “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多做无谓挣扎。一命换一命,你要换江府哪个人,随便挑,我向来重诺,断不会出尔反尔。” 她说的慢,边说边仔细瞧着江闳脸色。想着还是不要逼急了这老匹夫,薛璃那条烂命,总还是留着好。 江闳只摆了摆手,示意薛凌无需再说。又是一阵咳后端起茶碗凑到嘴边像是想喝,却又没沾唇,搁下杯子道:“都到了这步天地,老夫也无话可说。 想来你很奇怪,为何是老夫在这等你。说来凄凉,江府遣出去的人,迟迟没能回来报信。我猜,他们是回不来了。” 薛凌盯着江闳那只茶碗,笑道:“你猜的还挺准。”言罢又道:“我若在这房里有个三长两短......江伯父知道后果。” 她看江闳没饮那碗茶,突然有点后悔刚刚鲁莽。江府既然都知道大势已去,鱼死网破也未知。 江闳听出话里意思,笑道:“无妨,无妨。去年你往江府来,就说过,要我江府上下,九族不保。” “那时候是气急不知天高地厚,现如今.....”薛凌轻摇了下脑袋,笑道:“我可说不出这话来。” 江闳长叹了口气,顿了顿,诚声道:“老夫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世有千般巧,不敌一钧力。都说文武文武,文在前,武在后,到了还是文输一筹。 不知今晚,是李大人助你,还是你薛凌自助,又或是老夫不曾知晓的哪路天兵天将,也让我做个明白鬼。” “霍家养了私甲,几日前就扮作常人在城中埋伏。” “原来如此....” “那江伯父够明白了吗?” “尚有一事不明。” “但讲无妨。” “我曾让枫儿问你,江府欲与瑞王分道扬镳,另择明主,为何,为何你要赶尽杀绝。” 薛凌左手在手腕处捏了一遭,低头像是思索了一回,抬头笑道:“是有这么回事来着,我记得。 当日我与江玉枫说,若是瑞王即位,薛宋一案才有可能昭雪。若是太子登基,总也不能让他刨了自己父亲的坟。 你瞧,江府与我都有二心了,可不是,该做的绝些么。” 江闳此时才有些情绪起伏,额上青筋凸起,切齿道:“你说谎,你根本就不在意薛弋寒昭不昭雪,你跟霍家那个毒妇狼狈为奸,只想扶一个襁褓婴儿登基,好独揽大权,祸乱朝纲。 你....” 薛凌伸手在桌面上猛力一拍,打断江闳说话,嗤道:“我今夜过来,是想听些废话的。不料江伯父说话如此不中听,早知是你在此处,我就不来了。” 她偏头看了眼外头,续道:“这大梁的超纲,都乱成一堆狗屎了,我搅和两下都嫌脏,怎么在江伯父嘴里,竟跟海晏河清似的。” 她笑了笑,看着江闳道:“无所谓了,终归我与江府是患难与共的情谊。江伯父想做个明白鬼,那晚辈却之不恭。 魏玹登基也好,魏塱的便宜儿子称帝也好。退一步说,我坐上去如何?你又不是什么忠臣良将,装什么刚正不阿啊。 我倒也想过,若江府当真愿意放弃魏玹,是否能为我所用。可仔细想想,江府与苏凔,只能留一个。 他是蠢了些,可若江伯父站在晚辈的立场,也觉得留苏凔更稳妥对不对。” 恶路岐(三) 江闳咳得一阵面红耳赤,咳完将茶碗端起,哆嗦凑到嘴边,艰难下定决心,一饮而尽。随后瘫倒在椅子上,仰天叹道:“罢了罢了,与虎谋皮,焉有其利啊。” 他哈哈大笑,门外一阵吵闹,薛凌回头,见江玉枫衣衫不整提着柄剑闯进来。大冬日的,他却一脸汗水,额前鬓发都湿透。 薛凌瞬间将剑滑到了手上,准备随时起身。江玉枫恍若没看见薛凌,几步走到江闳身侧,躬身道:“更深露重,爹回自己房里歇着吧。” 江闳还在笑,薛凌又将剑往回收了些,思量着自己怎么也不太好动手,不如出去找个人来干活儿? 她歪着脑袋还在发愁,江闳突然直起身子,一口老血喷了满满一茶碗。薛凌全然没料到这局面,躲闪不及,脸上瞬间多了些血沫子。 她恶心又气,咯噔站起。江玉枫登时跪倒在地,扶住江闳,先冲着门外喊了声:“传徐大夫快些过来。”这才连声急问江闳怎么了。 薛凌在脸上抹了一把,多看得两眼,冷冷道:“死就死远些。”她就说这老东西不对劲,没料到是重疾缠身,真是苍天开眼,省了自己嫌脏。 如此一想,竟有些窃喜。再看江闳扶住江玉枫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劝:“算了,算了,枫儿,算了。 是爹的不是。。。”他转向薛凌:“薛姑娘,是老夫的不是。老夫一辈子..........一辈子....” 他看那只茶碗,摇头苦笑:“这一辈子啊....一辈子看不破。”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涌出来,他还在咳。 江玉枫手忙脚乱安抚着自己父亲,急声劝解:“爹,您先别动气,您先歇着.....大夫就来了......” 薛凌目光只在两人身上来回游移,手指了指门外,笑道:“不然,我先走?” “休走。“江闳喊她。气喘吁吁的喊:“休走。”又像在哀求,他喊:“你休走,很快的。” 他说:“封喉散,很快的,你休走。” 江玉枫痛苦大喊了声“爹。”薛凌听闻此话,目光落到了江闳用过的那只茶碗上,这才反应过来,江闳竟不是生疾病,而是中毒了。今夜的茶,确实有毒,只是毒不在她那杯里。 老东西居然寻死?薛凌有些不相信。再看江闳,或许这个结果,他早就有预料。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啊,他想。直到这一刻,他还是觉得不甘心。 他勉强挤出些笑意,朝着薛凌道:“你休走,你听我把话说完。你薛凌,你不是为了薛弋寒,也不是为了苏凔安危。不是为了过往,不是为了公道。 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你非要屠了江家,只是想将江府收归到你亲弟弟手里。你想将京中文官分成两派,相互制衡,又尽在你手。 你步步为营,不过是权欲迷人眼,终有一日,终有一日,你要落得个......和魏塱同样下场.......” 薛凌皱眉愈甚,避开江闳目光,斜眼看着江玉枫道:“你不劝着点你老爹?我都不一定能登基,他就预言我肯定能当皇帝了,听着在跟我贺喜似的。 人活久了真是什么稀奇事都能瞧见,一百步笑起五十步来。” 江玉枫浑若未听见,只顾着帮江闳顺气,门外又有些许动静,像是江府的大夫赶了过来。薛凌本有轻微触动,却在这一刻突然疑心大作。 江府的大夫,来的太快了点。她对江府的园子也算熟悉,骑在马背上遛都能遛半个上午,怎么可能大夫这么快就来了。更像是,大夫早就在近处等候,配合着江闳这个老匹夫演苦肉计给她看。 这些人,总是仗着自己心慈手软得寸进尺。 她昂首,大喝了声:“将人拦下”,话落睥睨江玉枫。这个老东西既然自己寻死,今晚就该死在这,谁也救不得去。 江闳并无太大触动,江玉枫却在此时癫狂,双目血红看过来,悲喊:“薛凌。” 他说:“你当真要如此?” “依她....依她。”江闳忙劝自己儿子,艰难笑道:“本也时日无多,放我去吧。我......我........” 一口浊血涌上来,话语有些含糊不清。他说:“我该......我该死在四年前的社日夜晚,这些年.....这些年活的人不人,鬼不鬼,都是...看...看不破。” 他转向薛凌,笑:“老夫....老夫今日看破了.......你.....你看不破。” 薛凌是没看破,他也不见得就看破了。 门外有兵戈之声,不知是不是自己的人和江府下人动了手。薛凌看见江闳嘴边血迹已呈暗黑色,确然很像中毒的样子。 弓匕小跑两步进来,朝着薛凌跪倒在地,砰砰嗑了几个响头,急道:“薛姑娘,老爷子一时想不开,咱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他糊涂对不对。 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念来日念往日。快快叫人收了手,再耽误,就来不及了。” 薛凌偏头看了眼门外,犹豫又起。江府大势已去,不然,就让江玉枫带着江闳走? 弓匕霎时看出她心思,连忙爬起朝着门外道:“薛姑娘发了话了,诸位都住手吧。”话落冲到人群里拉了大夫手腕要进屋。 里头江闳怒喝:“不必求她。”他看自己的儿子,坚决道:“不必求她,她不敢动你,不必求她。成王败寇,咳咳......” 他笑,看着薛凌道:“成王败寇,你成了,也是个寇,你我都是寇......寇。薛弋寒若在......若在...” 弓匕已拉了大夫进来,几乎是将人拖到了江闳面前,急道:“老爷您...” 话没说完,江闳站起用尽力气一挥胳膊,将桌上茶具扫了一地,复跌坐在椅子上,伸出手指,不知指的谁,上气不接下气道:“休来,都休来……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在老夫一人身上了解。薛凌,你认还是不认。” 薛凌冷着脸没答话,江闳又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门外薛璃一声惨呼:“爹”,喊罢冲进来扶住江闳,这才抬头看薛凌,不可置信般,结结巴巴喊:“家.......家....家姐?”说话间还时不时回首看江闳两眼,好似能将人看活起来。 江玉枫彻底崩溃,一掌将薛璃推开,诘问道:“你过来做什么?”他知道薛璃一来,这事儿算是完了。 果然薛凌再无耐心,冷笑道:“江伯父真会给自己老脸贴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禽兽将死,其鸣也哀。 江伯父是善啊,还是哀啊。” 恶路岐(四) 诸人纷争里,那个徐大夫被拖着来又推着去,迟迟没能把上脉。江府里呆了这些年岁,与主家多少有些情分在,眼看江闳危在旦夕,鼓足勇气大喝了一声:“你们吵完了没有,还治不治。” “治。” “滚。” 江玉枫没开口,同时出声的是薛璃和薛凌。那大夫显然更听薛璃的,一把推开弓匕就往江闳身边靠,难得这下江闳也老实,再没摔杯砸碗。 薛凌眼瞧着那大夫搭上了江闳脉搏,又看着大夫一脸震惊。薛璃急问:“徐伯伯,如何了。” 那大夫眉毛皱的像打结的麻绳,为难说是先取些催吐的药物来。迈步要走,一声清鸣,薛凌已将腰中软剑拔出来,点着大夫额头,淡漠道:“让他死在这。” 听见声响,门外的人也齐齐跃了进来。都是壑园买的上好死士,又经薛瞑教养了些时间,活着就是为薛凌卖命的。一切以主家安危为先,根本不用等她传唤。 薛璃忙将大夫往身后一扯,催促道:“弓匕,你跟他快去。”话落往薛凌剑底下一凑,仰着脖子问:“家姐,你要杀了我吗。” 薛凌抬脚上桌,借力跃起,撩腿便踢。想着先将薛璃踹翻,再扑到椅子前,直接把江闳脖子隔开。 她刚刚清晰看见,这个老不死眼里有讥讽笑意。 都是局,都是局,饮毒是局,大夫是局,薛璃过来,大抵也是个局。她对江府恨意已久,根本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偏偏,薛璃是个煽风点火的。 薛凌没能得逞,江玉枫挺身上前,护了薛璃一遭,又横剑将薛凌攻势挡开,一手扯着椅框,连人带椅拖着江闳后退数步。 薛凌一击不成,怒火更甚,眯眼看了一瞬江玉枫,缓缓抬了手。只等往下一样,就要招呼数个死士群起而攻之。 江府的人都去了哪,她心里门清。自己对江玉枫胜券在握,其余的人,皆不足畏惧,不信七八个人还不能当场杀了江闳。 薛璃只当是薛凌那剑是朝着他,捂着胸口后怕不已,只顾着喘气,一双眼睛盯着薛凌,尽是气愤和不可置信。 薛凌手指轻颤了一下,一抿嘴,还是觉得这个老不死的死了好。她刚要挥手,江玉枫喊:“薛凌。” 薛凌又顿了一顿,瞧着他不说话。江玉枫笑了笑,道:“我爹拖不得了,让大夫先去拿药吧。” 语气之亲切平和,恍若所有事情都没发生过。薛凌在光影里晃了一下眼睛,好像跟她说话的人不是江玉枫,而是霍云昇。 她清楚记得,她追上霍云昇的那个雨天。衣锦华服的贵公子,慵懒从马车里伸出只手,又优雅迈步下车,不疾不徐的撑伞。 他问:“今日天公不美,姑娘,怎么不撑把伞啊。”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些人,如玉如珪站在她面前,是京中顶好的世家儿郎。而她,张牙舞爪,面目可憎。 输了,是丧家之犬,赢了,是小人得志。 霍云昇在临死前可以从容笑她淋雨,江玉枫在临死前可以悠哉唾她心狠。 怎么回事啊,她举着那只手,迟迟不敢放下来。她想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些人,就如此气定神闲。怎么江玉枫,就这么肯定能要她放人。 她喘了口气,回头看站在那的七八个死士,想喊他们下手快些。话没出口,薛璃一声惊呼:“大哥~” 薛凌本来是要瞬间扭头,却突然意识到,这声大哥,不是在喊她。 又闻江闳痛不欲生喊:“枫儿。” 薛凌又顿了片刻,终没下令,薛璃声有哭腔,喊:“大哥你忍着些。” 这个病秧子,真是十几年如一日的不长进。她此刻才回转头来,瞧见江玉枫右腿处衣襟破口,里头裸肉外翻,血流如注,整个右下身已是血红一片。 他撑剑在地,已又些站不稳。见薛凌回头,还是笑道:“你看,可以让大夫去拿药了吧。” 薛璃二话不说往外跑,他喜鼓捣机关暗器,住处常备止血之物。救不了江闳,拿来给江玉枫用用倒是何时。壑园的死士没有薛凌之令不敢放人,薛璃一到近前,即被刀刃架在脖子上。 有些倔强倒是如出一辙,他喊了两声让开,见死士巍然不动,转脸向薛凌道:“你想要什么东西,不如就我死在这。”说罢一闭眼,往前撞了半步。 那死士不敢拿人性命,退了些没能让其如愿。薛凌这才道:“让他去吧。”话音一落,徐大夫随弓匕也出了门。 江玉枫是很聪明,废了自己,再无威胁。但是.......薛凌笑笑坐到椅子上,朝着江闳道:“你说很快,究竟有多快?” 江闳所有目光都在江玉枫身上,他一心舍弃自己性命,为的就是保住这个儿子。现见江玉枫自残其身,顿时悔恨难当。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他回头看薛凌,咕噜着嘴里血气,喃喃道:“很快的.....很快.....”说话间喘气越发艰难,深吸了两口,他笑:“先帝啊......先帝......” 先帝......也不知是哪朝的先帝。 江玉枫上前两步,轻声劝道:“爹,您先歇着,大夫就来了,就来了....”他话没说完,江闳又咳出一堆血。 江玉枫不时帮江闳抚着胸口顺气,间或催两声大夫怎么还没回。江闳则絮絮叨叨一些往事,又说幼年亏了江玉枫,又说当初不该让江玉枫进宫。 两人再不理会薛凌,她坐在对面,瞧着这父父子子,半晌插嘴:“江伯父下去,也替我给父亲问个好。” 好像此刻江闳才记起屋里还坐了个外人,他偏头看薛凌,抬起手来指着她,又看江玉枫。 看完江玉枫,又看薛凌,看来看去,还是看自己儿子。那根手指却一直指着薛凌,他对着江玉枫,语重心长,是这辈子所有的悔莫大焉。 他说:“枫儿你...你.....你.” 薛凌瞧着那根带血的手指在自己面前晃啊晃,她向来不喜别人指着自己鼻子眼睛,强忍着想把这根手指撅下来的冲动,一直在等。 你什么?江闳指着她,想给江玉枫说什么? 杀了她,阻止她,记着她? 都好都好,她心口狂跳,她想,这老不死认输了,输了。这老不死就该急眼,狗急跳墙,慌不择路,刻骨铭心,这才是这些蠢狗该有的下场。 这些人,生生世世都该记着绝不能从她手上抢东西,祖宗十八代都是她手下败将。 她支棱着耳朵,门外薛璃先进,喊着来了来了。几乎是同时,江闳那口气喘完,他指着薛凌对江玉枫说:“你不要学她。” 你不要学薛凌。 恶路岐(五) 话落时残血不住往外涌,江玉枫知自己父亲已是弥留之际,慌忙点头,连连道:“不学不学,儿子不学她。” 薛凌坐在椅子上,一瞬间从头凉到脚。她听见江闳临死之前,让江玉枫不要学她。 失望之后是愤怒熊熊而起,她死死捏着手里剑,磨牙切切,恨不能拎起江闳来,让这个老不死说清楚。为什么不要学她?凭什么不能学她? 她要赢了,一切尽在掌握,她就要赢了。江府一群手下败将,居然敢说不要学她? 她想,到底是谁学谁啊,明明这些手段是她向江府学的。治人只道,还治其身,是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笑,应是江闳自知,江玉枫如何学都不是她对手,所以叫自己儿子早点死了这份心。 也挺好,老不死临了做了回明白人。 薛璃冲进来,连给江玉枫止血都顾不上,丢了手上东西,搂着江闳哭声震天。其实他跑的极快,一来一回,多不过半刻。 只是等待的人,向来觉得时间漫长。不止江玉枫父子在等待,薛凌也在无休无止的等。她一直坐在那,期待着江闳自己死。 江闳死了,她长出一口气,你看,是老天收了这老不死。 徐大夫姗姗来迟,只赶上替江闳擦了擦唇边污渍。江玉枫大抵支撑不住,跪坐在地上,伤口处还在汩汩冒血。 弓匕再无先前热情,进来劝着说总不能让江闳遗容就这么晾着,又喊薛璃搭把手,也先让老爷子躺倒床上去,好歹舒服些。 不知是哪句话刺激了薛璃,他丢下江闳,俯身拾起江玉枫扔在地上的剑,转身指着薛凌,一步步逼近诘问:“ 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 你为什么不放过他? 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当年怎么不死在外面?” 薛凌偏头,绕过薛璃看了看江闳还在椅子上晾着,笑道:“我瞧弓匕说的对,人躺着舒服些,你不去扛一扛?” 薛璃将剑往前伸了一大截,寒光逼近薛凌眼睛,痛道:“立刻带着你的人走。” 薛凌看了看身后人,回转头来还是笑:“他们走了,谁帮你抬江闳啊。” “薛姑娘。”弓匕喊她,打断二人对话,大概是希望谁都不要再说。 薛凌顿时起身扬手,用手里剑柄猛击薛璃剑刃。薛璃不善此物,瞬间脱手。惊看一眼薛凌,连忙从身上摸出节玉雕的筒状事物,对着薛凌,手搭在暗扣上,像是要按下去。 “我与自家弟弟说话,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插嘴。”薛凌瞧着他,说话的内容更像是对弓匕。 “弟弟”两字让薛璃轻有触动,他握着那截绿玉不放,换了个哀求语气:“家姐,你走吧。就算爹当年对你不住,他已经去了。” 这么些年,平心而论,江闳是有些瞧不上他,却从不曾亏他。薛璃悲从心来,凄然喊:“人都死了,有什么怨消不了。” 薛凌深吸一口气,看了他良久才道:“你好蠢啊,怎么不问问江府的下人都去哪了,要你个少爷搬尸体。” 薛璃听她说自己蠢,手在暗扣上又摸了两下,那种急切和纠结让他忍不住轻跺了两下脚。 一个是自己大哥,另一个也是自己大哥,他捏着暗扣,根本不知如何抉择。听薛凌这一问,方察觉到蹊跷之处。 江府的人去哪了? 江府今晚究竟出了何事,他根本一无所知。三更半夜睡梦里被人拖起,赶来就已经是这个局面了。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弓匕,奇道:“怎么不唤周叔来。” 府上暗卫姓甚名谁,薛璃是不知的。但看家护院的寻常家丁,他再熟悉不过。倒不是说招人来将薛凌就地拿下,至少招人来保护一下大哥和爹不受伤害吧。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他突而有些轻微慌乱,不等弓匕回答,又看向薛凌,舔了舔嘴唇,试探道:“周叔去哪了?” 问完才记起薛凌大概不认得谁是周叔,忙重新问:“江府的人去哪了。”他想,莫不是人都让薛凌杀完了?他的家姐今晚一定要取江府满门性命? 他不敢再问薛凌,又回头问弓匕:“你告诉我呀,周叔去哪了。” 弓匕叹了声气,撇开脸没回答。看见一旁徐大夫已经在帮江玉枫处理腿伤,走了几步上前去帮忙。 薛璃大吼一声:“去哪了”,他瞧着薛凌:“你告诉我,人都去哪了。” 薛凌还是没答,低头想转身离开。薛璃情绪上头,不是个好时机,等两日再过来也好。江闳已死,江玉枫已残,江府........ 她捏了下剑柄,江府只能是薛璃的了。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人还没动,薛璃撤了手气道:“好好好,你们都不告诉我,我自己去寻,我去寻。我去掘地三尺,我去捅天九丈,我看看能寻出个什么来。” 他有啜泣之声,喃喃道:“我去寻,我去寻。”说着抬脚便走。 江玉枫轻道:“不必再去,人都死了。”他笑,像说了个趣事。他还坐在地上没起来,人靠在弓匕身上,任由大夫摆弄着自己的腿。 薛璃回头,又闻江玉枫漫不经心的对大夫说:“不用费工夫了,续不上的。”他喊薛璃:“都不要废功夫了。 以后江府还要你来担待,先将我父入殓。再发讣告,也请老师傅择个吉日,选块好地,葬了吧。” 他说我父,而不是爹,有意将薛璃摘开了去。然薛璃又气又急又无奈,没能听出里头意思,只听见那句续不上了,忙回转到江玉枫身边问:“如何续不上了,怎么就续不上了。” 说着话想帮忙收拾,手一碰到地上血,又立刻缩了回去。惊恐间回头又看了眼江闳,那只呕血的兔子又尽在眼前。 他忍着恶心,赶忙抬头问徐大夫:“怎么就续不上了。” 徐大夫一摊手,上面也是一层血。他说:“少爷伤了筋脉,怕是养不好了。”边说话边偷瞄薛凌。 江玉枫只作寻常事,轻声对薛璃道:“你先去吧,叫上周伯帮忙打理,就说父亲突发恶疾,不治去了。今夜街上危险,天亮以后再去父亲生前好友处报丧。”他顿了顿,又道:“阿娘那里,也明儿再说。” 薛凌轻笑一声,拍了拍巴掌,看着江玉枫道:“是我当年见识少,不知道人真正伤了腿,是这般模样。 不然,也不至于被你们骗了去。” 恶路岐(六) 薛璃一愣,以为她还在为当年事介怀,蠕动两下嘴唇,终没说什么。江玉枫似有些许动容,抬手摸了一下自己腿,跟着笑道:“也是我当年见识少,不知什么叫作君要臣死。” 话落催促薛璃:“你赶紧去吧,在这也是添乱。” 薛凌横眉道:“且慢。”她看着江玉枫,缓缓道:“你告诉他,江府的人都去哪了,说的清楚些,免得今晚一别,他日背着我颠倒黑白。” 薛璃怔怔看着江玉枫,几人陈默片刻,他笑:“颠倒黑白,竟好像你我之间有谁是白的一般。” 说着转向薛璃道:“人死了,都死了。今夜你大哥谋朝,功亏一篑......” “你说的隐晦了些”,薛凌打断江玉枫道:“他惯来是个蠢货,怕是听不明白。不如我来说。” 薛凌转向薛璃道:“我曾与你提过多次,可惜次次不欢而散。本想着你要过逍遥日子也行,如今瞧来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去。 今夜宫中有皇子诞生,朝堂上皇帝和母家嫌隙已深。我和江府合谋,各遣千余私甲,刺圣驾,斩王爷,杀大臣,明儿一早,这些事都会被推到黄靖愢身上去。” 薛凌稍顿,薛璃偏头,求助般疑惑喊江玉枫“大哥?” 薛凌又道:“可惜螳螂捕蝉,总有人想做那只黄雀。江玉枫前些日子已对我再三试探,发现我对魏玹不忠,便欲借此机会趁机抹掉我所有助力,没准想趁机杀了我也未知。 他说江府仅有千余人可用,实则根本不止这个数。”她转脸向江玉枫道:“我说的对吧,江少爷。” 江玉枫伸出只手扬在空中,示意薛璃将他扶起来。薛璃犹豫了片刻,才偏着脸将人撑了起来。他对这个大哥也算有所了解,既然没否认,那薛凌说的多半是事实。 他不想看薛凌,自也不想看江玉枫。一将人扶到椅子上,立马洒了手,哽着脖子站在一旁。后头是江玉枫喊:“徐伯..你来......” “哎。“那老头从呆若木鸡中回神,哆嗦上前两步,结巴道:“公...公...”,他抹了把汗,才把话说全:“公子伤口已包扎好了,我去取些补血的药来吧。” 江玉枫笑道:“嗯,徐伯在我家住了也有二十来年了吧,我还记得幼时贪吃娘亲做的点心,事后腹胀难忍,当时便是你开的方子。” “是....是......” 江玉枫道:“明儿一早,去账房支些银钱,带着一屋老小离开京中吧。“ 那徐大夫似有片刻错愕,又忙点头称谢后转身要走。薛璃只感觉身上一热,侧身一看,江玉枫长剑在手,将大夫后背劈处长长一道,血肉之下已见骨头呈微粉色。 老头回身只指了指江玉枫,而后仰面重重倒在地上不住抽搐。江玉枫剑尖朝下,从胸口处刺入,贯穿躯体直没入地面。 也是口鼻处涌出一些暗红,转眼人就失去了生机。薛璃惊的连退数步,捂着嗓子干呕了一阵,才直起腰了,指指地上,又指江玉枫,颤声问:“为...为......” 薛凌一脸淡漠,口是心非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他也是个鼓里人。” 江玉枫将剑抽出来丢在一旁,接过弓匕丢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道:“无妨。”话落转向薛璃道:“徐大夫是个老实人,猛听得这些事,就怕在外人面前露怯。这两日京中风声鹤唳,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不如做个死人,把嘴巴闭紧些。” 薛璃又呕了两声,手指在江玉枫和薛凌身上来来回回,指指点点道:“你......你....你们。” 江玉枫又道:“你家姐说的不错,原本我与她,是一条道上的人。可惜船到江心,她要横渡,我要靠岸。” 他叹了叹气,望向薛凌道:“可惜啊,可惜。不是我不想陪你横渡,那日我说的本是句真心话,都是去挣个从龙之功,当然长不及幼,强不及弱。 你为什么,不信啊?” 他撤回目光,茫然瞧着地上徐大夫尸首,自怜自问:“嗯?你为什么不信?” 薛凌捏着手腕,半晌笑道:“嗯,你为什么不信?” 江玉枫耸着肩膀忍笑,好一会抬起来来哈哈两声,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道:“是了是了,是我不信,是我不信你。 你薛凌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恣意妄为,骄纵任性,我为什么要信你?你一直在为四年前的事耿耿于怀,你恨不能将江府与霍黄二人共当祸首,你叫我信你? 若是你无人可用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个宋沧。你一心护着宋沧青云直上,就算我江府替你办事,一朝功成,金銮殿上有我江玉枫立足之地? 你让我信你,信你目无尊卑法制,信你胸无伦理纲常? 我爹说的不错,你才是一切一切的罪魁祸首,薛弋寒才是所有所有的幕后真凶。他不送你回京”。他抬手指着薛璃:“他还要保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你们姓薛的还真是满门饕鬄,既要贪名,又要贪利,除了情爱,还要人心。说的真好听,什么天下,什么万民。还不是苟图衣食,还不是通敌卖国。 唱什么阳春白雪,装什么正人君子?” 他看着薛璃,讥笑道:“你...你的家姐,你的家姐为了自己活命,烧了整个庄子,白十余条性命,却对着自己一条没被砍下来的腿耿耿于怀。” 他笑的直不起腰,在那条伤腿上连拍了数下,朝着薛凌道:“赔给你,我赔给你。” 薛璃忙冲上来想要按住他手,却被江玉枫推出老远。他道:“今年你要我死,和当年魏塱要薛弋寒死没什么区别。都是忌惮,都是忌惮。我该死,败军之将,我该死。 我该死,他就不该死了?是,是我,是我骗了你。是我先遣八百余人与你的人马一起,扮作乱军,以搜查刺客为由,往各处扬刀。 后以令箭为号,要其倒戈相向,又增派五百死士前往支援,意图将你的人手一网打尽。没想到,原霍家私甲尽在你手,至少三千余人,比我预计的一倍还多。 你说的对,总要有足够的尸首去充当乱军,薛小将军...”江玉枫拱了拱手,装的一脸恭敬:“文不如武,文不如武,我再是精心筹谋,怎比的上您调兵遣将,用的又是前任御林郎亲自训出来的人。 到底是您,技高一筹。” 他看向跌坐在一旁的薛璃,问:“我说清楚了没?你听懂了吧。” 恶路岐(七) 薛璃满脸惊恐,只顾瑟缩身子往后,恍若江玉枫是个生嚼血肉的厉鬼,哪有力气答话。 他又看了看薛凌,这两个人...这两个人。他总是...他看江玉枫...他想,自己其实是喜欢江玉枫多些。 这些年,他拿江府的大哥与平城的大哥相比,各有千秋,可人哪有不喜欢舒适的。平城大哥虽好,总....总不及江玉枫,性情温柔,心思细腻,能将怜悯藏的恰到好处,还能将纵容给的恰如其分。 他想,江玉枫的性子,还像自己的亲爹一些。怎么自己亲大哥,反而不像了呢。 但此时,他突然想连滚带爬,跑到薛凌身边去。他知道薛凌惯来口无遮拦,小时候没少喊自己病秧子。 可他.....从未听见过,听见过像江玉枫那句“废物”二字所表达的嫌弃和鄙薄。 他连退了数步,还不敢直视江玉枫的脸。 薛璃有这反应,江玉枫丝毫不足为奇。他嗤笑一声,回头看着薛凌道:“你瞧,如果薛弋寒当年将你留在江府,说不定天下早就是你我的了。偏偏他要留个废物,偏偏他要自己寻死。” 他咬牙切齿:“偏偏他要当个良臣!” 弓匕忙上前扶住江玉枫,轻劝了两声。薛凌不理睬他,深吸一口气,转脸像薛璃,语气平淡劝了句:“听见了吧,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她总觉得自己不待见薛璃,可这会看见人吓的不轻,又觉心里有些泛酸,续道:“跟我走吧。” 薛璃头摇的跟个拨浪鼓,边摇边往后退,他谁也不能跟。那个大哥不是好东西,这个大哥,也不见得就能跟着。 他一直退到墙角,退无可退,将身体抵在墙上,还在拼命摇头。 江玉枫似乎还没平静,又骂了两句,也就是说当年薛弋寒犯蠢,又说薛凌不忠,连带她是个女儿身也骂上了,牝鸡如何司辰,妇人难道还能坐龙椅? 一阵絮叨,薛凌上前几步,走到薛璃面前道:“跟我走吧,我会遣几个人随着你处理江府事宜。此事之后,江府就是你的了。” 薛璃拼命往墙上挤,是想把自己嵌进墙里,闪躲着问:“是我的,还是你的?” 薛凌顿了顿:“以前,你可没与我分这么清楚过。” 她转身走到江玉枫身旁,对弓匕道:“你办事,我是放心的。江夫人现在还在安睡,想来,你我都不想她出什么意外。” 江玉枫忽然又笑:“瞧瞧你这算无遗策的样子,可有算到苏凔现在是死是活?” 薛凌道:“不牢你挂心,我早已遣了人去护着他。” 黄家乱军入城,当然要多杀几个忠臣良将,苏凔尤得盛宠,又和黄家不合。不杀了他,说不过去。 薛凌早料到江府有这念头,除了一开始就安排人去护着,还特意交代李敬思带几个人过去装装样子。 江玉枫还是笑:“苏凔手无缚鸡之力,院墙仅高三尺不足,我倒很想看看,拿什么理由说他能从乱军手里逃出。” 薛凌不欲再与他争辩,点了三四个死士留着保护薛璃安危,与其他人一道离开了江府。 街上还在戒严,城外已偶有鸡啼,天时,已是四更中了。 李敬思快马到宫门口时,宫人御卫已等他多时。不等人下马喊见,宫人先迎上来,道是“陛下吩咐了,李大人来了尽可行马往思贤殿,不必下马,也不必卸刃。” 李敬思迟疑了一瞬,将那只抬起的脚又夹回马肚子,又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快马直冲宫门,里头守着的御卫齐齐往两边散开,让出条道来。 宫墙里的甬道,很久没跑过马。所谓八百里加急,入了宫,也得慢下来。沉闷的马蹄声回荡,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件往事。 那年梁成帝驾崩,前太子魏熠身残。其原因,传的沸沸扬扬,就是魏熠酒醉失德,宫内纵马。 李敬思一身宫衣被血染了大半红色,血腥味随风一路从宫门直飘到思贤殿门口。宫人抬来脚凳供其下了马,又急急进了门。 尚未向皇帝请安,众人只见这位御林郎“哧啦”一声拔刀在手,凶神恶煞往皇帝床前跑。 宫人暗卫俱是一惊,跳出来正要格挡,却见李敬思转了身,背对着魏塱,刀刃对着昭淑太后,惊喊:“贼妇怎在此,保护皇上。” 昭淑太后手在椅子上摸了又摸,没答话。魏塱轻招手,示意几个暗卫无需动手。眼见李敬思对峙片刻,大概是昭淑太后并无动静,他盯着不放,脸却侧了些,努着嘴喊:“陛下,黄家造反,黄靖愢不是个好东西,您不要错信.....” 到底昭淑太后是皇帝娘亲,他结巴一阵,嗓子低了些,说:“您不要....错信谣言。” 错信谣言,魏塱轻笑了声,微不可闻。他早知道李敬思寻了好些大儒作老师,平日瞧着也是长进颇多,今日,怕不是急了些。 是该急些,他想,不急才不正常。 魏塱轻道:“敬思收了利刃吧,朕为人子,岂可眼睁睁有人对生身母亲刀剑相向。” 李敬思看着昭淑太后,犹不肯放下刀,辩解道:“她.....她是...” 魏塱加重了语气:“她是,朕的生身母亲。” 李敬思这才缓缓放下刀,但还是一脸戒备盯着昭淑太后,仍未行礼。 魏塱不以为意,吩咐取把椅子来,又问李敬思:“朕等你许久,宫外如何了。” 李敬思仿佛才反应过来,也确定了昭淑太后不能威胁到当今皇帝,忙单膝跪地,道是“他离开时,黄家成年男子,已被尽数格杀。” 魏塱连咳了好几声,锤着床沿喝问:“卿敢如此,黄大人乃是朝廷重臣,怎可不审而罪,不召而斩。 你.....你你.....”他又咳数声,吕禾薮冲到床前急切道:“陛下万不可动气..”说着又招呼左右递上只汤碗,里头茶汤是早早试过一直暖着的。 魏塱喝了两勺方喘顺气,目光刚落到李敬思身上,又是一阵胸口起伏,指着李敬思道:“你....你......” 你怎么样? 他吩咐左右:“先将此人给人朕,给朕....押入天牢。” 恶路岐(八) 有暗卫走上前来,却磨磨蹭蹭不曾立即将人架起。李敬思跪伏在地,连连磕头喊“陛下明鉴。” 他道:“臣奉皇命往黄府去,入得府内,黄大人邀臣往内室一叙。臣以为..他.....他.....为天子长辈,今晚之事,定是和陛下有些误会,意欲进入内室详问究竟。 不料进去之后,这狗贼图穷匕见,言说......言说.....”他抬头,看了眼皇帝,又慌忙埋下脑袋,低了些声调道:“言说今夜皇子降生之时,就是...就是陛下驾崩之时。” 屋里一片寂静,李敬思忐忑片刻,再抬脸看皇帝似乎并无动怒,续道:“他又说,刺驾..刺驾只是个幌子,为的就是让陛下调遣御林卫搜查。 这样,他黄家乱军就可以冒充御林卫,在京中各家横行无阻。杀尽...杀尽魏姓王爷,屠....屠尽大梁臣子,以后这个天下.....就是他黄家的了。” 李敬思好像越说越是气愤,忽而抽身站起,扬刀指着昭淑太后,不时回头道:“陛下,虽然昭淑太后是您生身母亲。可臣近日所习,古来不乏太后专权之事。皇帝年岁渐长,则日益相争,常有毒妇不顾母子情分,毒杀亲子,另立新皇。 臣.....“他回头,深恶痛绝,信誓旦旦:“臣亲耳听到,黄靖愢说幼帝登基,则太皇太后临朝,他许诺臣,只要带着北城御林卫立即归顺,则赐臣功勋爵位,世代享富贵荣华。” 李敬思再次跪倒在地:“臣,臣享天恩皇眷,习圣人贤书,岂能与这等不忠不义之狗贼沆瀣同气,臣.....” 他叩头,再起,此刻才丢了手上刀:“若臣逾矩,令陛下为难,臣愿以死谢罪,以赌天下悠悠众口。。” 刀柄在地上跌落弹起,余音在房间里绕梁不绝。离魏塱下令将李敬思拿下已过去许久,可那几个宫人御卫,还站着,没有伸手的打算。 这一番话,说不上文采斐然,好歹勉强能符合一个朝臣该有的辞藻,果然是有长进。听李敬思说话,从来就是个趣。 魏塱回想着刚刚“谣言”二字,忍不住发笑,面上却心痛不已,连连扼腕,不时看向昭淑太后。好像怕他的生身母亲受不住这刺激,当场气绝身亡。 只是昭淑太后坐在那,一直坐的稳稳当当。从魏塱说“宫外传消息,反贼已被就地格杀”时,她就坐着。 她说她不信,不信自己哥哥反在今夜,也不信黄家已经覆灭。她不信御林卫传的消息,不信当今皇帝。 宫里头这么多年,谁不知道,最是人口里的话信不得。她坐在那,她说她要等,等魏塱说的胜负。 实际上,她在等,等魏塱敢出思贤殿的宫门。唯有当今皇帝胆敢跨出这个门,才足以证明天下已经太平,纷争已经平息。 其他的,她什么也不信。 即使李敬思进了门拔刀也好,怒骂也好,又或是说黄家已被灭门也好,她还是不信,仍是那样坐着,威严与端庄并济,仪态不减分毫。 直到李敬思无话再说,叩头在地,她依然不信。稍等片刻,见众人皆不言语。昭淑太后嗤笑一声,讽道:“皇帝吩咐你们拿人,都死了不成,还不将这乱嚼舌头的畜生拖下去?” 昭淑太后坐了许久,魏塱便在床上躺了许久,也看了自己的娘亲许久。他目光还在昭淑太后身上盯着不放,手却伸向宫人,示意扶自己起来。 再好的艾草汤药,皆不及李敬思这一枚还魂灵丹。魏塱起了身,披上一件袍子,正坐于床榻,先喊李敬思平身伺立一旁,向着昭淑太后道:“母后容禀。 朕年幼之时,便曾习得,谓之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既然李大人指证母后与兄长勾结窃国,那请母后自辩。朕,绝不偏听偏信。” 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屋里艾草味一瞬间浓烈许多,使人神清气爽。 昭淑太后直直与自己儿子对视片刻,撇开脸哈哈两声,还如昔年循循教导:“塱儿当了几年皇帝,越发沉稳了。何必故作胜券在握,当真我黄府无人,皇帝就走出这思贤殿的门去。 当真天下天平,皇帝就走出禁宫的门去。你跟哀家,都在笼中.....”她伸出跟手指指着魏塱:“你要听哀家辩,就不怕......” 那根手指移到站在一侧的李敬思身上,续道:“就不怕,这么个软骨之犬早就投了我哥哥脚下?” 她收手甩袖,怒斥道:“乡野来的贱人,是个什么东西,信口雌黄,大言不惭。便是你跪地叩首,摇尾乞怜,哀家哥哥也未必能瞧的上你。 怎么,吃了几日珍珠米,穿了几日禽兽袍,就当自己真是个人中龙凤啦。” 她笑与魏塱,以袖捂嘴道:“皇帝快与他说说,他是怎么得的今儿个这高位,是怎么落得个今儿这荣华。 再不说道说道,人自个儿都当真啦。哀家哥哥邀请他.......哈哈哈....真是.......瞧这话,皇帝都信了。” 李敬思不解看向皇帝,一脸憨厚老实。魏塱忙站起道:“母后乍闻噩耗,心智有损,速去寝殿歇着吧。” 这回宫人暗卫动作飞快,忙上前就要扶起昭淑太后。可惜的是,无人敢动强。昭淑太后稍经挣扎,便将众人甩开。 又急走两步,抄起先前李敬思丢在地上的宫刀紧握在手。众人一时慌乱,忙窜到魏塱身前,将其牢牢护住,唯恐太后一时想不开。 李敬思好似回过味来,羞的满脸通红,喏喏向着魏塱解释:“陛下,臣.....臣。” 魏塱忙道:“朕对卿家,深信不疑。” 李敬思还是艰难把那句话说完:“臣句句属实。” 昭淑太后晃了两下刀刃,讽道:“好个忠臣圣君,天子既深信不疑,又为何叫哀家自辩。可见是随口戏言,惹人笑尔。” “陛下。”李敬思喊,像是才想起来,边喊边从血染透的甲衣里掏出个东西,也糊着一层血,双手捧着给魏塱。 他说:“此物要呈给陛下。” 恶路岐(九) 两寸余长的东西,被他小心翼翼拢在手掌之间,双手合拢,只留出一指宽的缝隙。像是里头禁锢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魏塱看了一眼,未能亏得全貌,只看见已经干涸的血迹里是金光乍泄。他回头看了眼昭淑太后,才屏住呼吸去接。 李敬思不敢张开双手,他说:“陛下,臣未见过此物,只听黄靖愢说......” “住口。”魏塱喝断他,又回头看了眼昭淑太后,复抖了抖衣袖,也合拢了双手,去将那只蝶接到自己手心里。 他表现出来的,是和李敬思同样的胆怯。接手的那一刹那,便将手合住。又调整身姿,完全背对着昭淑太后,这才摊开一丁点。 只一眼,又将手迅速合上。而后仰头闭眼一声长叹,再转身,吩咐左右道:“即刻送太后回寝宫,无诏,不得出。” 话里决绝,任何人都能听得出。暗卫尚没动手,昭淑太后先跌坐回椅子上。又“噌”地站起,向魏塱奔去,似要从魏塱手里将那东西抢过来看个分明。 暗卫自不能让她得逞,忙上前拉住了人。昭淑太后挣扎不休,急问道:“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她仪态全失,心切不已,唯恐是家兄的什么东西。 她不知道李敬思拿来的,只是经众人呵手却依然冷硬如冰的一块死物,她以为李敬思拿来的,也许是黄靖愢身上切下来的某块温热血肉。 她以为,李敬思这个畜生,或许为了证明黄靖愢已死,让自己的家兄尸首不全。发间步摇打在脸上生疼,她记起黄靖愢右耳间有一颗黑痣。 会不会,李敬思将家兄的耳朵送给了魏塱? 究竟是什么东西,才能让魏塱相信,黄靖愢肯定死了?魏塱这种反应,肯定是他已经对黄靖愢之死毫无疑问。 多方拉扯,昭淑太后的衣袖受不住力,“哧啦”破开条长长的口子。四周宫人不敢逾矩过甚,皆是稍停了力道。 她得了这片刻喘息,将破碎衣襟往肩上一拉,仍一脸癫狂,盯着魏塱问:“是什么东西!” 魏塱拢着手,又将那物件缓缓渡在一只手里,紧紧握成拳头,好似要将上头的血,重新拧出来。 昭淑太后在莫大的心痛里又生出些海市蜃楼般的希望,她看见魏塱牢牢握着那只手。她想,改不至于自己儿子会将一块肉握在了手里。 她两眼放光,迸发出些笑人,如往时哄自己儿子,伸着只手温声道:“是什么?是什么,给娘亲看看。” 也许,也许是黄府什么物件?她将额前散下来的发丝往耳边捋了捋,想尽可能恢复自己的高贵和荣耀。 也许,也许是哥哥为了麻痹皇帝,特意拿了个什么贴身物件让李敬思送进宫来。她垂手,又朝着魏塱笑。 这孩子,从小就好骗,他被哥哥骗过去了。 她笑,眉目哆嗦问:“是什么东西。” 魏塱将那只手拢进袖里,再伸出来,在昭淑太后眼前摊开。掌上空空,只一些匀开来的猩红若有还无。 昭淑太后目不转睛盯着那只手,在摊开的那一瞬瞳孔浑圆。她看着那只手空空如也,却不敢立即移开,唯恐是自己没看清。 睫翼上扑的珠粉簌簌落下好些,眼睛因短时间眨动次数太多而氲出些泪水。她还是没看到自己儿子手上有什么。 她抬头看了眼魏塱,却忍不住飞快垂头再看那只手。没有,还是没有。 好像这样才能确认,魏塱是在嘲弄她。可即使是嘲弄,她亦不敢如往日去喝斥自己的儿子。 她抿了抿嘴唇,带着些卑微的祈求,问:“是什么?” 她抬手,想揉揉自己的眼睛。或许,或许魏塱已经将东西放在手掌上了。只是,她看不见? 那只手抖动许久抬不起来,她偏转脑袋,打量四周站着的宫人暗卫,以及李敬思,以“呵呵”两声笑掩饰着恐惧,而后又忍不住道:“你们....你们给哀家瞧瞧。 她指着魏塱那只空空的手心,字不成句:“瞧....瞧,是是什......么?” “母后。“魏塱出声道。待昭淑太后回头,见他那只手已负于身后。她忙道:“哀家还没瞧,你怎么就收回去了。” 魏塱垂了些目光,轻道:“母后。”他顿了顿:“这是,儿子最后一次在人前喊你母后了。” 他目光看向思贤殿的大门,昭淑太后跟着看过去,霎时明白他所想,忙回头来,继而张开双臂,惊道:“你敢。” 她慌慌张张,又回头看了眼门口,续道:“你不能。”她说:“你不能出去。”她猛烈摇头,重复道:“你不能出去,你绝不能出去。” 头上珠环再经不住摇晃,一堆玉凤金乌哧哧跌落,又云髻青丝渐次散开来。她站在那,努力将宽大袖沿抖开来,意图遮住魏塱整个身形。 好像那两尺见方的锦绣华服,是牢不可破的铁壁铜墙。足以让她挡住天下去路,让魏塱此生都困在这思贤殿。 宫人暗卫自不能束手观之,齐齐上前,口中说着安抚的话,实则手上使力将昭淑太后架住。就等魏塱一个眼色,即刻将人拖走。 此时门外又有御卫进来,信上所传,是说京中御林卫已掌控所有局势,仅剩的乱军尽数被逼往黄府暗道里,时由李大人部下正骑张严寿带兵负责围剿。 魏塱看罢纸条,挥了挥手,示意人先出去。御卫转身没了影,魏塱捏着纸条晃了两晃,示意宫人松开昭淑太后,转而将那张纸条递给了她。 这是今晚昭淑太后得到的第二个纸条,或者说,是从皇帝手里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她如获至宝,顾不上与皇帝纠缠别的,忙接过来展开,快速读了一遍。 她不敢相信,又读了一遍。读完一遍又一遍,再抬头,发现魏塱已不再跟前。她忙转身,只看见魏塱的背影,不疾不徐,往门外走。 手中纸条悠然落地,她拔脚要追,被两个暗卫死死按住。魏塱听见身后动静,脚下没停,只抬手挥了挥。 昭淑太后跌在地上,哑然失声,张大了嘴嘶嘶不已。谁也没听出来,她说的还是句:“你不能出去。” 魏塱行至门口,脚步顿在那,侧身回看,与自己的母亲告别。 他说:“母妃,朕出门了。” 恶路岐(十) 五更晨风迎面而来,昭淑太后并未听清她儿子说什么,只听见跟在魏塱身后的太监喊“快去给陛下取件氅子来。” 皇帝走的这般急,还穿着昨夜那身皂色寝衣,转眼消失在朱漆门框里。 李敬思抬脚去追,路过昭淑太后身边时停了一停。暗卫没说话,候着的小太监却在身后轻声提醒道:“李大人快些去吧,莫让陛下久等。” 李敬思偏了些头,冲着身后道:“知道了,就去。” 他在城门当过卒子,最是知道小鬼难缠,所以一贯对这些伺候的人好声好气。只是这个时候,明显不是答话的时机。 太监只顾垂了头,并不去想李敬思为何刻意出声。这位李大人,不似旁人老道,偶有反常,并不稀奇。 他没瞧见,李敬思的目光一直在昭淑太后身后,甚至都没回避那俩守着的暗卫。可惜,昭淑太后始终不曾抬眼看过他。 皇帝已走,久留不得。李敬思收了目光,随即走出寝殿外。小太监捧着他的刀,跟在身后,有意讨好,低着头一边走奉承。诸如“这次李大人,可是立了大功了。谁能想到,黄家竟有这般狼子野心....”之类等等。 哼哼唧唧一长串,李敬思突然停步,小太监一头撞上去,惊讶抬头,慌忙往前看了眼,又往后看看,并无旁人,霎时只恐是自己说错了话,冷汗涔涔而下。 嗫嗫正要问,李敬思自己回头,在身上乱摸了一把,朝他拱手道:“能否牢公公帮我回去陛下寝殿瞧瞧,我有一块佩子,好似落下了。” 太监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谄笑道:“什么佩子这般重要,要得大人时时挂着。” 李敬思也笑,还没说话,那太监贼眼打量一圈四周,低声道:“咱们这些人,位卑人轻,按理不得私自入陛下寝殿。 可李大人您催的急,小的说什么也帮您走一遭。” 李敬思面露难色,劝道:“算了算了,待我呆会禀明陛下,再来寻不迟。万一....” 太监忙劝道:“李大人可慎言,您瞧瞧如今是个什么局面,您再拿些身外之物去烦陛下,那不是上赶着添堵么。您说说是个什么佩子,咱这就回去瞧瞧。” 李敬思还待推辞,太监连忙道:“咱这也没走出多远,不妨事不妨事,您这再耽误,才是为难奴才。” 李敬思没法子,随口编了个话,说是块黑皮白玉雕,巧的那黑皮作了熊掌,白玉部分是条肥鱼,恰被熊掌牢牢握在手里,取的是个鱼儿熊掌兼得之意。 才说了个大概,太监就已折了回去。李敬思站在原地,手又在腰间摸了一把,不知是真在找佩子,还是想把手上血蹭的干净些。 是有这么块佩子,除却其寓意讨喜,雕工精湛,还为着他本身就是打渔出身的缘故,所以十分喜爱。自从得了手,十日倒有七八日都拿出来把玩一阵。 耽误这片刻,两暗卫和三四个宫人已将昭淑太后扶了出来,打算送回她自己寝宫去。看见李敬思还站在路中间,几人齐齐点了头算是作礼,就此擦身而过。 昭淑太后依然对李敬思视若无睹,或者这个时候,她对谁都是视若无睹,李敬思,也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然李敬思的目光跟着那一行人,直望到再也瞧不见,才缓缓低下头。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不知何时,手已握成拳。 “吃了几日珍珠米,穿了几日禽兽袍,就当自己真是个人中龙凤啦?” “贼妇。”李敬思缓缓张口,却没发出声音,继而缓缓松了拳头。刚刚在魏塱的寝殿里,他并不想这么骂昭淑太后。深宫妇人,都没见过几次面。大家一无怨二无仇,何必骂的这么难听。 只是此时站在这,他不仅想骂一声,还想冲上前去唾一口。什么当朝太后,什么天子娘舅,这些人,也就是投了个好胎。 投了个好胎,所以活着的时候看不起自个儿。死到临头,还看不起自个儿。 不,不是看不起自个儿。这些人,连看都懒得看自个儿。 他垫脚,用鞋尖在地面上狠狠的碾压了一下。回去找佩子那太监喘着气跑过来,人没站稳就冲着李敬思摆手,道:“奴才都找着一遍,实没瞧见。怕不是今晚纷乱,大人落在别处了?” 李敬思讪讪笑,手还在身上摸索,道:“有劳公公,可能我记岔了。”话说停下手,反过来催促那太监道:“公公走吧,陛下那头还等着。” 太监连声应了,随着一道儿继续往思贤殿前殿走。大抵难得有这么个攀交情的机会,边走边常话恭维,道:“李大人而今得陛下青眼,天底下什么宝物要不到,怎对只佩子上了心。 凭他什么蓝田奇珍,公输巧匠,只管您今儿开句口,明儿奴才就遣人给大人送到府上。” 李敬思语气有些受宠若惊:“不敢当不敢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此刻才停步回头,好似略有拘谨:“不瞒公公,你也是知道,我以前是打渔的。见了那块玉亲近的很,丢了可惜。 至于你说的什么公输巧匠,蓝田奇珍,我是万万不敢再要的。就那一块,还是陛下赏来的。” 太监先是一愣,随后了然于胸,手往前推示意李敬思先请,二人这才重新走着。等李敬思到时,魏塱已换了寝衣,着龙袍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手中悬笔未决,不知在批示什么。 他上前行礼,魏塱喊起,李敬思仍跪着,先告了个罪,说是来迟是因为佩子不知丢在何处,自个儿实在舍不得,一路找寻废了些时候。 魏塱抬头,丢了笔,起身亲自来扶,关切问什么佩子这般要紧。李敬思吞吞吐吐仍是那说辞,饶是目前事态紧急,魏塱仍忍不住笑。 随后当即招来个太监吩咐,去库房里翻上十块八块美玉来,就挑雕鱼的。鱼么,这玩意儿本就是个吉祥东西,年年有鱼,欢庆有鱼,雕这东西的多了去了。 他拉着李敬思走到桌前,旁人搬上椅子,二人相对坐下,魏塱又将那半块兵符从袖口里郑重取了出来。 他问:“卿可知,此物为何?” 恶路岐(十一) 思贤殿的灯火远比黄家书房里要足,李敬思凑眼上去,将那半块兵符看的更清楚了些。他抿了抿嘴唇,忽觉要说的话有千般难,万般险,怎么也张不了口。 沉闷喘了两口气,他抬头直视着魏塱道:“臣...臣听黄大人....”他忙转口:“黄靖愢说,这是西北的兵符,有了他,就能调动西北十六城的所有兵力。” 说完垂了头,局促道:“只是臣不知道,怎么..怎么....他手上只有半块。”好似怕魏塱不信,他又赶紧抬头急道:“臣匆匆忙忙,或许是找漏了。还请.......” 说话间有太监捧着个锦盒进来,李敬思赶忙住口,细看发现来人是魏塱的贴身宫人王公公。他知这个太监是皇帝贴心人,犹疑间要继续往下说,魏塱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停。 李敬思忙站起,垂头作礼又往后退了两步,打算依着寻常样子侍立在旁。魏塱绕了几步回到书桌后坐下,方出声道:“敬思坐着说话,今夜无外人,你我无需分君臣之礼,直做个生死之谊吧。” 李敬思惶恐再拜了礼,依言坐回椅子上。但见那太监将锦盒捧到书桌前,轻手搁下,小心翼翼模样打开来,随即躬身退出七八步,好似看一眼就要丢了性命一般。 李敬思本是好奇,张望一眼,随即也低了头。圣人训非礼勿视,他未必学的有多好。可王公公都要避讳的东西,他自然是少看两眼为佳。 于是屋内人尽垂首,片刻后听得皇帝一声长叹,李敬思忍不住抬眼偷瞄,刹那间看到的,似乎皇帝手里拿的,是一只完完整整的卧虎。 巴掌大小,蓄势待发,好像是要从魏塱手里跳出来。 他坐在椅子,暗自抠了一下自己掌心,仿佛那半块铁疙瘩带来的冰凉感尚未褪尽。唯有此,能让他确认,那只是个死物。 他还想看,却死死压住了自己欲望,老老实实垂着头等皇帝传唤。只是,他忍不住去回味着从薛凌手里接过兵符的那一刻。那种油润触感,是很像自己老屋里传了几代的木桨。 他当时想,确实也没什么差别,无非都是人心头爱物。 现在却霎时对所谓老桨鄙若尘灰,他微微闭上眼睛,浮现在眼前的,是刚刚从皇帝手里瞧见的流光溢彩。 明明是一块黑铁,却自生珠莹玉润,又兼错金铭文在上头走龙飞凤。他愈发贪婪,干脆双手交叠在一起,使劲摸索着自己的手心。 如此还不够,他唯恐自己失态,只能拼命回忆自己府上都有些什么宝贝。想用那些好东西来压过这一方黑铁。 皇帝赏的,同僚送的,底下呈的。自去年七月有了宅子开始,乱七八糟的东西流水一般往里搬。 不缺的,他已不缺什么东西。就像那块鱼儿熊掌的佩子,他喜欢,但是不缺。 真丢了,也就丢了。 可他将所有东西都在眼前过了一遍,那些珍珠翡翠,白玉珊瑚,与皇帝手里的那个东西相比,顿成污秽腐土。 渴切到了极致,这些日学的文也忘了,词也忘了,他跟着无声喘了口气,暗道:“一堆狗屎烂鱼。” 自己的东西,和那尾卧虎比起来,就是狗屎烂鱼啊。 偏偏那尾卧虎,自己连瞧,也不能仔细瞧。可惜了,连那一半,都没在路上好好瞧过。掌心一阵生疼,他回神,指甲已经扎进了肉里。 屋里一片死寂,魏塱又喘了一声,轻喊“敬思。” “嗯?”李敬思下意识应声,抬头见四周旁人并无反应,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再看皇帝怔怔盯着自己,忙起身跪倒在地,磕首道:“臣失态。” 魏塱不知李敬思为何这般反应,略微思量,只当是他经历了太多,一时走神所致。当下忙道:“辛苦敬思,你上前来。” 李敬思缓缓起身,又悄然打量了一圈四周,才垂首走上前。又闻魏塱道:“这东西,朕从未示人。连母....”他顿了顿,续道:“连昭淑太后,也只见过半块。” 看李敬思一直低着头,魏塱道:“敬思且抬头瞧瞧,朕”,他将自己手上东西往李敬思面前推了推,道:“许你一观。” 李敬思有一瞬屏息,内心狂热让他迫不及待,理智却压抑着身体,许久才勉强抬起头来。 他看见,两半兵符在魏塱手心里合二为一,严丝严缝,分毫不差。一看上去,就让人挪不开眼。 明明左半块是沾了血的,居然也能如此贴合。 他抬眼看向魏塱,是一贯的无知,问:“这是兵符?” 魏塱没收手,自己看了一眼,方朝着李敬思笑道:“正是,这是西北十六城的兵符。” 他伸手,将其再次一分为二,左右手各执一半,道:“你瞧,兵甲之符,右在王,左在将,凡兴士披甲,必会君符,乃敢行之。” 李敬思目不转睛,愣愣道:“这....这是真的?臣..臣.......”他百思不得其解,问:“黄靖愢如何会有.....臣以为......” “你以为是假的....” “臣观史书,虎符是金子.....” 魏塱收了手,笑道:“敬思有所不知,寻常兵符多为铜金,一地一符。唯这虎符,可调西北十六城,其贵非常也。 梁开朝之时,先祖爷偶得陨铁一块,此铁面貌与一般生铁无异。然切割下来的碎屑,会自动附着在原块状物上,非人力不能散开。 先祖爷称奇,使巧匠打磨成型,再刻以纹,鎏以金,又一分为二。故而这两半兵符,无需人力合拢,你瞧,”魏塱将两半兵符放在桌上,用手指缓缓推着二者向中间靠拢。 果然还有约莫一寸距离时,不等手指再推,“啪嗒”一声,那两半兵符自己跃起,瞬间立于李敬思眼前,吓的他倒退一步,惊呼出声。 魏塱料到他有此举动,微笑收了兵符,重新放回锦盒内。扣上锦盒,皇帝突然不似刚才欢愉,反倒添了些无奈和伤感,沉重叹了句: “敬思,这竟然是真的。” 恶路岐(十二) 李敬思抿了抿嘴,这才看见先前的宫人太监早已不知去向,周遭空无一人,屋里唯剩他与魏塱而已。 他不知如何答话,心里却是和魏塱同样的感叹:这块东西,居然是真的。 二人感慨相同,然所思迥异。关于从黄家抄出块兵符这件事,估计魏塱都得琢磨好几天才能全信。更遑论于,这块兵符,竟然是真的。 梁虎符为陨铁所铸,此事唯历代帝王和薛家从将的人知道。便是他自己,也是登基之后才从皇室秘书里得知的。 旁人想要造假,即便纹样字迹分毫不差,只怕最终仍是功亏一篑。何况李敬思呈上来的那半块,一见即是有些年头,非近日新作,定是原薛弋寒手里的那块无疑。 当年他黄泉碧落搜不到的东西,原本以为肯定是霍家拿去了。没想到竟然在黄靖愢手里,怎不叫魏塱百味杂陈。 而李敬思则以为,这东西是薛凌伪造了一块,拿来给自己,好用来逃脱屠杀黄家罪名的。以他今日之心智,已然能想透,这东西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 孰料得,东西是真的。 魏塱双手握着那只锦盒,良久没有唤人来拿回去,亦没开口说话。李敬思不知皇帝在想什么,自己心中亦是思绪过了万千。 他记得薛凌的身份,是身前镇北将军薛弋寒的女儿。以前还不知这等身份如何复杂,现学了些文字,早早去偷摸将薛弋寒生平翻了个遍。 又兼从苏凔处套出些些话来,不说了若指掌,至少提起薛弋寒,李敬思再不是一无所知。 若按常理想,薛凌手里有这块兵符并无不对。可天底下再不会有人比李敬思更清楚,当年他从江里捞出来的那个人,身上除了个咕噜噜乱转的玉球,身上再没别的东西了。 这半块兵符.....是从哪来的? 故人给的?她原本藏在哪的?可这些猜疑,并无确切答案,除非他自己去问薛凌。李敬思想想自个儿估计也问不出口,当下将诸多念头抛在脑后,等着魏塱宣。 又过片刻,一声轻响,是魏塱将锦盒的暗扣彻底扣上。李敬思抬头,看魏塱好像还没说话的打算,主动道:“陛下....城中尚有乱军,是否遣臣.....” 魏塱摆了摆手,将锦盒往桌子边缘推了推,轻道:“敬思不必再去,朕已遣了人去收拾残局。你就在这里,与朕....说说话吧。” 李敬思弯腰答了是,魏塱又冲着外头喊上两盏茶来。天边隐隐现了白色,大抵是快天亮了。 光晕让屋内烛火也柔和许多,魏塱从一夜生死里逃出,李敬思亦是浴血奋战过来,两人此时仿佛是齐齐安下心来,相视一笑,皆出了口气。 魏塱正欲开口,忽然李敬思起身跪倒在地,再次将屋里气氛推向剑拔弩张,高喊:“臣情急忘事,尚有一桩重罪不曾向陛下禀明,还请陛下恕罪。” 魏塱手指轻点在锦盒上,温声道:“敬思坐吧,今夜之事,足已让卿虽罪不罪。朕亦不信,卿能于生死存亡之际救朕于水火,能有什么重罪。” 李敬思仍未起身,垂着头道:“臣,臣愧对陛下。臣听闻,永乐公主与驸马夫妻情深,然驸马黄承宣.....臣.....臣实属无奈。” 黄承宣也死了?魏塱没问出口,只无奈道:“罢了罢了,也是他咎由自取。你且起来坐吧。” 李敬思此时方站起,慢慢回到座椅上。门外有御卫求见,魏塱招人进来,说的是黄家宅院大火不熄,乱军在暗道里宁死不出。 魏塱挥了挥手,没作回复。那人丝毫不带迟疑,转身离去。君臣之间,多的是一个眼神就能明白皇帝在想什么,更何况,这件事已经十分明了。 留不留活口,不重要了。 脚步声远去后,魏塱正了正身子,倚在椅背上,又复帝王龙章凤姿,徐徐道:“敬思说说,这一晚,都是怎么回事?” 他坐在这,已无昨夜头脑昏昏之感,反觉心宽意适,有披风弄月之闲情。 宫妃新丧,反贼生乱,罢朝两日的诏书已经传了出去,所以且先用不着去想如何面对满朝文武。 黄靖愢已死,乱军强弩之末,他也用不着操心龙椅保不住。且从此再无外戚之患,兵符还回到了自己手上。 后事如何不提,魏塱悬了整夜的那颗心,可以在此时落地,安生些日子。古人云祸兮福之所倚,果然诚不我欺。 这一晚,都是怎么回事?怕是整个京中,也难有人能说的清楚明白。李敬思双目放空,努力想着要从何处说起。 他还是,第一回赏京中的上元花灯。 去年倒也来过,可惜那时候他算什么东西,所以只能说看,说不得赏。他开口道:“臣,臣昨夜遇着一个.......” 寻妓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他顿了顿,记起那姑娘一身肤如凝脂。吞了吞续道:“臣,臣昨夜孟浪,不知时辰。 宫里徐大人来传,说是陛下遇刺,要臣去黄府搜刺客。 臣.....”李敬思偏着脑袋,努力在回忆昨夜情形:“臣不敢怠慢,急忙换了衣裳带人往黄府。 孰料得进去之后,黄大人举止乖张,万万不能允许人搜他黄府。匆忙之间,臣也不记得是如何起的争执。 也....”他想的艰难:“也不记得是哪位大人说黄大人包庇刺客。黄大人怒极....”李敬思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话语错误,慌张看了眼皇帝,改口道:“黄靖愢做贼心虚,扬言若是搜不出来,就要臣一干人等人头落地。 臣......” 魏塱听得有些不耐,却没表现出来,而是饶有兴致撑了手肘在桌上,支着脑袋等。在没有审讯之前,李敬思的话,就是最好的供词。 李敬思磕绊道:“臣出身卑微,向来对黄靖愢多有敬重,所以在场周旋了些。他同意臣等去搜,又将臣单独叫到书房里。 说起......说起......”李敬思看魏塱脸色并无异样,方续道:“说起陛下您遇刺一事。” 魏塱端起茶碗,拿碗盖撇了撇茶面上浮叶,轻道:“继续讲。” 李敬思点头,继续措辞。薛凌坐在壑园里,和魏塱同时搁了茶碗。 恶路岐(十三) 霍家案后太忙,黄续昼之事又轮不到她来编排,所以薛凌一直没能与魏塱产生交集。直到这一夜,她才隔着阡陌宫墙,借李敬思之口,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与龙椅上的人对话。 李敬思道:“臣..臣本有些不信....” 魏塱问:“是谁去传的你?” 薛凌笑着与逸白道:“徐意着人传的旨。” 逸白轻点头:“徐意是宫里老人,天子有难,召御林卫护驾再合理不过了。” 魏塱生了些后怕,颔首道:“幸亏他去传了你。” 徐意此人,魏塱本还有些疑心在身。他晕过去之前,只吩咐派人去守住黄家,竟没来得及交代让谁去。 现想想,京中兵马司分南北两处,旗下营守散骑又各分十二。现李敬思掌北城,南城的统领姓杜名春。 此人虽不是明面上的黄家党羽,却也和黄靖愢有几分交情。说起来,京中权贵,谁还和黄家没交情呢。 若徐意去传旨的对象是杜春,昨夜之事,不知又有几分变数。 魏塱自说自话,道:“历来逢吉时佳节,君王多有出宫体察民情。只是今年多事之秋,恰逢....”他难掩伤感:“恰逢宫里妇人临产,朕唯恐错过这添丁之喜,故而本不打算出宫。 直到昨日未时末,太医说,雪色未见生产迹象,这龙子,是不可能诞生在上元节了。” 魏塱叹了口气,喊:“敬思。”他悲恸道:“朕,朕以为....是上苍垂帘。 朕以为,朕的孩子会生在立春。 春者,岁首,轮回更生,北斗指寅,虎出林盛。” 他笑,却是红了眼眶,又轻咳一声掩饰喉咙里酸涩,续道:“敬思,开年来,朕就未曾安稳过。除夕惊雷,岁首大雪,天降玉刻,胡人生乱。 朕......” 他抬头,看了眼李敬思,又垂头道:“朕...朕想着,这个孩子落地,我大梁就会否极泰来,严冬尽,春日生。 朕.....朕.....朕明明是....”他语气纠结,脸上笑意也逐渐扭曲,而后平地惊雷:“朕明明是申时才决意出宫。” 魏塱大怒,逼视李敬思:“敬思以为是谁,是谁能在申时之后才知道朕出宫,酉时末便当街刺驾!” 薛凌笑:“也只有皇帝身边人,才知道他出宫啊。就是那些来回跑的御林卫,没看到刺客之前,估计也不知道自己今晚是保皇帝的驾。” 魏塱压着怒气道:“敬思,那人不是为了取朕的性命。刺驾只是个幌子,是个圈套。他们给朕下套,给朕的手足兄弟,满朝文武下套。 有了刺客,乱军才能堂而皇之的在京中行走,才能往来各府如入无人之境。不知今夜的御林卫,有几人是真,几人是假!” 李敬思百思不得解:“臣....臣疑惑.......” 薛凌歪着脑袋:“刚生下来的奶娃要坐江山,实在难以服众啊。黄靖愢既然都弑君了,多杀几个人也没啥。姓魏的王爷肯定是不能留了,对魏塱忠心耿耿的臣子当然也要一并死掉些,免得登基阻力太大。 姓魏的死绝,异己的全没,那位置不就扣在一个奶娃头上了么。 你说,魏塱会这么认为吗?” 李敬思听闻皇帝这般猜测,大道惊:“黄靖愢竟狠毒如斯。”他嘴张着合不拢,连喘了两口气,忽而闭上,猛拍了一下大腿站起,高声道:“遭了,啊凔!” 说着忙催促魏塱道:“陛下,求你快遣人去看看啊凔。啊凔他.......”他跺脚叹气:“啊凔手无缚鸡之力。” 这情急还真非作假,薛凌在黄家书房里让他遣两个人去看着点苏凔,可李敬思完全没上心这事,随意点了两个人领了小队人过去。 一来他不知薛凌这么吩咐用意为何,二来以薛凌和苏凔的关系,怎么也不可能把苏凔给弄死吧。 可这会听魏塱说起黄家用意,难免想起薛凌心狠手辣,死不至于死,万一给苏凔戳上两刀..... 他替苏凔表着忠心,向着魏塱道:“陛下,啊凔与黄靖愢常有政见不合,又一心....” 魏塱打断道:“不必再说,朕醒来便已召各营兵马分付各处,务求护得各卿家平安。” 李敬思长舒口气,心中大石落地带来的劫后余生感让他连规矩礼行都忘了,直接坐回椅子上,伸开腿来,叹道:“陛下用兵如神,想来各位王爷也一切安好。” 薛凌道:“即便魏塱三更不到就醒了,可京中王爷,只活了个康小王爷,今年不足十二,为先帝幼子。 据闻生产时伤了脑子,只知吃喝,连拉撒都要人伺候。魏塱登基时,还特意选了个康字为号,求的就是太平安康。 他得位不正,唯恐自己哪位兄弟反了,连封地都不肯给大方点,一心将人圈养在京中。 好不容易有此机会,你我的人不动手,估摸着他自个儿都得上赶着动手,好永除后患。到亏他肯留个傻子在,也不怕哪天突然就灵光了。 也难怪你家霍姑娘说,醒的早晚都不要紧,能让他睡一时就行。 说起来,他是怎么睡的?” 逸白笑道:“陛下遇刺,又逢雪娘子没了,还遭遇太后传毒,必然心绪不稳,气血充盈。 霍家姑娘听闻小姐借了霍家的行风弩,断定陛下回宫之后肯定会去找她。因此在衣服上多涂了些柏龙汁,此物生躁,与檀香味相近,本是催血猛药。 兼之瑶光殿里有妇人生产,必然是炭火燥热,两厢助力,常人实难抵挡,固有使陛头晕目眩有中毒之感,骗得一时而已。” “就不怕事后查出些什么?” “单以柏龙之效,实难至此,还是陛下气急攻心所致。再说了,一点余香味,早早让思贤殿的艾草遮了过去,查不出什么来。” 薛凌顿言,轻嗤了一声。魏塱睡与不睡,似乎不会改变什么结果。只要有了刺驾那事,后续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私甲可以进出自如,往黄府拿人的,肯定仍然是李敬思。多不过还有魏塱身边的两三个暗卫跟着,当场杀了就是。 总之,能让魏塱睡过去当然更好,然也就是锦上添花,并非决胜之点。她与逸白将昨夜经过理顺,暂未找出什么纰漏,便招了招手示意逸白退下。 李敬思在思贤殿里略有落寞,他听见皇帝说自己醒的晚了,只抢回一位王爷。魏塱切齿:京中惨事,百年未见,待自己魂归天命,要如何去见梁历代祖先啊。 真相随着天光一起大白,黄府的火,从昨夜三更,一直烧到现在才熄。 以下是废话 这是我写的很有意思的一章,或者说是我写的很测试性的一章。 我想给事情经过写个总结,但平铺直述很没意思。 我在想如果这是个电视剧,应该怎么去分配镜头。 那应该是魏塱和李敬思一处,薛凌和逸白一处,两方人同时在伪造经过。 所以魏塱或者李敬思问,薛凌或者逸白答。 我想魏塱和薛凌在各自看不见的地方,与千里之外的对手交锋,灯光昏暗,人影模糊, 薛凌肆无忌惮,她想拿到的,都得到了。 而魏塱也志得意满,他想除掉的,一夜之间全没了。 他们在不同的地方,一同窃喜。 很有意思的一种剪辑手段。 所以,我在这里立个flag 终有一日,我会在荧幕上看到这个片段,用的正是文字里描述出来的对峙。 不管有没有人看,一如这本书有没有人读。 恶路岐(十四) 街上纷扰喧嚣也逐渐归于平静,唯执戟拿刀的御林卫来回巡逻脚步声重。另有数十位巡城公骑马绕城,沿途高宣闭城三日,闲人莫出。故而直至日光大盛,仍见京中家家闭户抵门,未有敢探头者。 食君俸禄者亦得了罢朝的消息,非诏不得入宫。这也算天家恩典,昨夜出了那么大事,谁敢冒着性命不保的风险大清早的往金銮殿爬呢。 唯几个被皇帝点了名的倒霉鬼不得不照常从门里钻出来,好在宫里的人早早备了马车,又各遣数列御林卫沿途护送,以免有乱军欲孽借机再生事端。 既然天子已然无恙,最要紧的当然就是赶紧查清事情的前因后果。自黄续昼一案后,原刑部侍郎戚令调往吏部,是以原下属理事院刘希夷升迁,接戚令之职位。 按梁律例,审查问案向来由这两部主理,是以两人最先被接进了宫里。事关重大,又另调了几个魏塱信的过的人相随,辰时初便齐齐聚在刑部的殓房里。 活人当然是逮着了好些,但要论起数量来,着实还是死人多。旁的死人,也就罢了。关键就在于这大街上的死人,居然全是“御林卫”。 纵是已经得了李敬思的口信,说是乱党假冒御林卫横行京中。可他没说,这假冒的,完全以假乱真啊。 御林卫哪来的什么特征啊,又不能多只眼睛鼻子去。还不就是一身甲皮,出自宫廷织造,常人仿冒便是死罪。戚令实在很难相信,这乱党,竟然能备下这么多甲衣? 他都不信,怎么能让皇帝信呢。 若要一一识别开来,也只能先拿了御卫名册对比,再请相熟的人来当面辨认。几千条性命,少说也得三五日才能有个定数。 陛下正是龙颜大怒时,戚令等人岂敢做出这等拖沓行径。一众人本是一筹莫展,焦头烂额之际,黄靖愢府邸残火烧尽,清理出百十来具尸体。 因火烧不到地下,这些人大多是烟熏致死,苦不堪言,遗容自是狰狞非常。只前往黄府收尾的,皆是御林卫精锐,区区乱军,活着尚且不值一提,死后又有何惧? 听说刑部在点尸首,权做了几头死畜生,一具接一具拉出来,整整齐齐码在刑部的殓房里。 戚令一瞧大喜不已,虽说这些尸体面相是难看了点,好歹相对干净,少有血污,免了清洗的功夫。 更重要的是胳膊腿都齐全,身上衣服几乎没有损坏,一眼就能瞧出,和御林卫的甲衣分毫不差。 他再三问话,御林卫各营皆异口同声,绝无人进入黄府暗道。因此,死在里面的,确定是乱党无疑。 这就好办多了,只要证实乱党是假冒御林卫行的凶,那就不必再花功夫分辨,直接吩咐各营点卯,再认个尸就行。 魏塱辰时末得了报,果真是如李敬思所言,城中乱党皆着甲衣。不仅分毫不差,这些甲衣还得是花名在册,有承袭资格的御林卫才配穿。像那种巡街的卒子,是远远够不上格的。 答案并不意外,这种事一查便知,魏塱早就断定昨夜李敬思不可能撒谎。他只是,在等戚令给出确切证据而已。唯有这个解释,才能说明为什么那些王爷大臣毫无反抗,就放任乱党进了府。 更何况,他已经听过瑞王妃哭诉了。说是有御林卫上门,叫嚣城中走了刺客,要搜府。瑞王清者自清,又担忧陛下安危,才亲自陪着那些人搜府。 没想到,没想到,那些御林卫竟然是乱党。 乱党..乱党怎会有御林卫的甲衣,还有御林卫的营字令牌?那位皇嫂哭的撕心裂肺,问的震耳发聩。 可惜皇帝没给什么答案,相反魏塱想的是怎么这蠢妇人还活着,别的王妃都一起上路了啊。不过这也不关紧,只要魏玹死了,别的,他也无所谓了。 所以,你看,魏塱早知乱党必然身着甲衣。 不过,皇帝还是到刑部殓房走了一遭。是是非非,到底亲眼见过更放心些。确认无误,他问:“黄靖愢的府邸如何了?” 戚令道:“臣特意去过现场,除却些许砖石,别的,什么也没剩下。”他抹了抹眉角汗水,陪着卒子来回跑了几趟,一身里衣早已湿透。 黄府是老宅,黄老爷子的老爷子传下来的。皇帝幼年常去小住,而今付之一炬。他抬头瞅了一眼,可魏塱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想来.....戚令打消念头,没有多想。 屋里静谧,突然刘希夷领着三四个差人捧着个托盘急急进来。君臣问礼后,刘希夷说是托盘里的东西,乃是从黄府密道里一处暗格搜出来的。 魏塱好奇,看托盘里好似不过一件小儿衣裳。兵符这么要紧的玩意都让李敬思抢到手了。这么个东西,比兵符藏的还机密? 他问,刘希夷只将托盘高举,垂头道:“臣不敢言。” 魏塱不耐,上前两步,一手抓起抖开来,衣上心口处红日凌云,五爪金龙腾空欲起,惊的他倒退一步,偏了偏身子方站稳。 戚令急喊了一声“陛下”,上前要扶。魏塱摆了摆手,忘了手上还抓着衣裳。那衣裳随风招展,愈显龙相栩栩如生。 魏塱且怒且恼,烫手般将那衣裳猛掷在地,戚令定睛瞧去,方发现,这是一件.....龙袍。看身量,是给奶娃备的。 他跟着大惊,拱手道:“陛下!”君臣所想,尽在不言中。 逸白刚亲自给薛凌递了话,说是最后一件东西已经进宫了。薛凌睡的有些迷糊,但还是记得最后一件东西是什么。 是她千辛万苦,问江府要来的龙衣。长不过尺余,厚不过蝉翼,朝褪则暮散,晚落则露消,是而价值万金,非机缘不可得。 这种好东西,就藏在,黄府暗道最深处的一只玉匣子里。 她始终没能问出黄府暗道入口的机关是什么,可是,江闳说的对啊,世有千般巧,不敌一钧力。敲得几下重锤,墙倒门塌,密室也好,暗道也好,不都得漏出来么。 漏出来,反而更合理些,事态紧急,慌里慌张,哪还能留个整的呢。 她想,再合理不过了。黄靖愢这么大废周章,不就是为了给奶娃穿龙袍么。 恶路岐(十五) 壑园门阔深深,又得李敬思李大人庇护,来往的卒子总得给两三分颜面,因此太平的很。薛凌的寝居在最南里,更是幽静非常。一夜干戈后,听闻万事尘埃落定,嘟囔着催逸白不要再来了,容她睡上几个时辰。 一阵清风掩过关门的声音,逸白含笑退出屋外,他也该回去补个好眠。今日年十六,日晴,万事皆宜。 魏塱终于在圣旨上盖了印,昔臣黄靖愢谋反,罪及三族,死者挫骨扬灰,生者不日问斩。 其实天没亮时,这封诏书就已经拟好了,只是迟迟没有发出去。公公拖着诏书去宣近侍传旨,魏塱又在另一封诏书上重重敲了龙玺。 不多时,数十名御卫快马加鞭出城,欲往近京各地捉拿黄家子孙辈。而宫里亭台缟素,楼宇飘帛,皇帝要以皇后的尊荣,为雪娘子下葬。 虽是今日无朝事,可皇帝的话,还是飞快传入文武百官耳中。两份旨意皆是石破天惊,巳时未尽,思贤殿外宫门聚了一大帮子臣子言官,熙熙攘攘都说要求见皇帝,以命相谏。 雪娘子虽诞下龙裔,然今皇后仍在,岂可逾越祖宗法制,妄享哀荣?皇帝情深可许,然于礼不合,于伦不容。 御林卫将门拦的严严实实,谁也没放进去。薛璃从宫里出来时,看见往日同僚乌泱泱跪了一片。 问所谓何事,原是礼部张大人开了个头,说是皇帝一日不收回成命,这些臣子就一日不起。 薛璃抬头看了看天,今日阳光有些刺眼。那张大人问的很大声:“臣等苦求面见陛下而不得,何以小江大人是从思贤殿里出来?” 话音才落,众人齐齐抬了头看着薛璃。薛璃反垂下头,低声道:“不瞒张大人,家父........家父昨夜仙去了。” “啊.......江大人他.....” 薛璃红着眼眶笑,轻拱了拱手道:“诸位大人忠义感天,在下本该在此与各位大人共进退,只是.....家父......” “小江大人快快回去吧,此处自有我们,断不会让陛下意气用事,落千古骂名。” 附和声众,皆劝着薛璃早些回。江闳有勋爵在身,逢丧,是该报与皇帝,难怪他从宫里出来。 薛璃复拱了拱手,依言离去,身形尽显落魄。待他走远,人群里有一句调侃:“小江大人不在这,没准还好些。” 三两声窃笑簌簌,宫门前的气氛也就不那么凝重。有人问了句:“江闳怎么就没了,上回不还见着壑园的神医往他府上去?” “天底下要有神医,黄老爷子能让咱跪在这。” 事情兜兜转转,好似回到原点。纵是江闳身故的消息将众人所想拉扯的远了些,可几句话后,所谈还是回到了眼前。 黄家的事,就是因为黄续昼老爷子没了啊。 而他们的事儿,就是因为黄家没了。 黄家已经没了,无力回天。但雪娘子还没葬,君臣之争,无论如何得赢一局。 又有人打量一圈,道:“怎不见苏凔苏大人,他是住的远了些,那也该到了嘛,难不成你们没派人去传话?” “传他有何用,他几时驳斥过皇帝。” “这话可是偏颇,苏大人虽是忠臣,却也是个直臣,想来他定是不许的。” 日头渐烈,苏凔终没来。连同其余该来而没来的人一起,消息传到了各大人口中。昨夜乱党杀王屠忠,魏姓王爷只剩一位小康王,而朝中大臣,亦丧命七八位,苏凔苏大人命悬一线,生死还是未知。 也许是跪太久了,听闻这些事,众人有些头晕目眩,再无早上那份忧国忧民忧皇帝的心。地面上的影子从身侧移到身前,再有交头接耳,聊的总算不是雪娘子如何如何。而是…… 黄靖愢,真有此心?何等糊涂啊! 日暮偏西,薛凌翻身,手指触到一片冰凉,瞬间睁眼坐起。看清自己是在壑园房内,又徐徐仰倒,睁着眼睛躺了一会。 思贤殿外重臣已跪了大半日,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好几拨宫人跑出来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有道是君王也是常人,瞧瞧当今圣上,过的是什么日子。名正言顺的皇后,是霍贼的女儿。生身养命的母亲,是黄家的妹子。好不容易盼个儿子来,差点将自己的命换给他。 孤家寡人,他已经做了,这宫里头,也就雪娘子一个可心的对不对。死都死了,不就是一块坟。后宫事,那就是皇帝的家事,将心比心,各位大人难道就不能让这一步? 不能让,张大人义正言辞。君为天上子,为天下父,岂可以常人论之?若以私徇法,以情逾矩,上行下效,以后国之如何,朝之如何?民要怎么看待他们的天子? 他斜视那太监:“宠臣阉人,敢妄议朝政,天子何来家事?” 太监哑然,拂袖转身往回,终归跪着的人不是自个儿。临进殿,他在门口向后瞟了一眼,约莫记起这位张大人,只是礼部一个小司制吧,具体分属礼部哪一院都记不起来了。 这种事情,确然该礼部进言。但这等场合,怎么也轮不到个小东西来说话。他抬脚进屋,又记起初八祭天后,礼部就没剩几个人站着,都在大狱里头等查呢。 这位小张大人此刻来做出头鸟,也不知是寻死啊,还是想先飞。 总而都是怪不容易的,他摇摇头,心想着还有两日好跪。站着的功夫,殿里当值的太监小跑出来,说是皇帝交代再去库房取几样东西给雪娘子安穴。都是她生前喜爱的,皇帝事忙,这会才想起来。 于是两个太监一路往外,各自低头不敢多言,却都想着雪娘子活着时是宫里少有的良善。虽然是因为她出身寒微不敢跋扈,到底是多给了他们这些下人体恤。 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死后还要晾几日才能入土为安。 皇帝要借一个女子的尸体和大臣拉锯多久呢?这问题连霍云婉都猜不透。一日?两日?至少也得拖个三五日吧。 拖的越久,才能说明皇帝妥协的是何等艰难。才能让那一群酒囊饭袋鼓掌相庆,以为自己打了个漂亮的胜仗。 高兴之余,谁还管皇帝屠了自己母族啊。 这两日晴好,长春宫里的炭盆少了好些。霍云婉走了几步,方将手中一叠经文喂尽火里。 火舌蜿蜒上去,屋内顿时一阵莲花清气。原她未用纸张,而是有市无价的莲丝帛来抄写经书。 这种帛是用荷花茎里抽出的细丝织就,一亩荷塘一寸帛,宫里头年年多不过能得五匹。 此刻落在炭盆里,转眼消弭成灰,寻常事而已。 倒是笔墨里参杂的些许金沙还能有迹可寻,些许没散开的炭灰上,还能看出些笔划简单的字,约莫落款处写的是“子时”。 要用人么,自然要问的清楚些。苏姈如曾说过雪娘子生辰八字,霍云婉记得清楚。 她说,姑娘家生在午夜子时,天高的心,薄纸的命。 恶路岐(十六) 当时说来是个乐子,现在想来,多少有些讽刺。霍云婉拿过架子上一枝银茶针将炭灰拨弄了两下,又转身回桌前取过一叠经文,抬笔落了苏姈如的名姓。 只是这回的经文,是用的最不入流的荒草纸,正是薛凌上回来嫌弃的那种。燃烧后,味道有些呛人,霍云婉轻掩了鼻息,随即唤来个宫人,吩咐将炭盆拿去换了。 宫女拿着帕子垫手,依言将炭盆端到后院花圃。春日花蓄苞,须得些炭灰积肥养土。往年这些粗活都是太监做,自从皇后礼佛,长春宫里见不得阉人,便只得寻常宫女辛苦些。 炭灰倾泻时,有簌簌粉末扬起如雪,几经飘飞,白成苏银手里的冥钱,撒了漫天。 京中自昨夜禁严,皇令闭城三日。本来这种防小人不防君子的规矩对苏府而言不值一提。只是突然之间,苏夫人的名头,似乎就不太好用了。 饶是苏远蘅尚有个行运使的官职在身,御林卫仍是铁面无私,牢牢把守苏府近处,一口咬死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出门。 直到早傍晚时分,驸马府才来了个年迈嫲嫲,见面先给苏远蘅跪下。说是昨夜乱党入了驸马府,黄承宣那个奸贼逼迫公主不得,痛下杀手。苏夫人义薄云天,替公主挡了刀,事后回天乏术,人就这么没了。 她痛心疾首,话却说的分外顺溜。 苏远蘅尚未应答,坐在旁儿一位约莫四十岁年纪微胖男子拍着大腿喝斥:“什么东西来苏府胡说八道。” 嫲嫲瞅两眼苏远蘅,又瞅那男子,来回瞅了两下,犹疑道:“您....您莫不是苏家老爷?”这也没听说过苏家有老爷啊。 那男子不答,苏银在一旁青筋暴起,苏远蘅却依旧软倒在躺椅上,轻描淡写问:“昨晚的事儿,怎么今晚才来报啊。” 他抬眼看外头,笑道:“你瞧,天都黑了。” 那嫲嫲愣住,莫名其妙转头往外看了看。她是来的晚了些,但太阳还没落下去,天边一片亮橘色,怎么....就....就黑了? 她忙垂头拭泪,还是请苏家的公子原谅。永乐公主去年落水,身子一直差的很。再加上昨夜这么惊吓,哪还能主事呢。 驸马府里个个跟无头苍蝇似的,说着话她呸呸两声,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点头哈腰道:“这称呼以后也不消喊了,那反贼死了,公主失魂落魄,底下人都没个主意,这不乱哄哄直到现在才往贵府来。” 苏远蘅没答话,嫲嫲又道这天大的恩情,定是要为苏夫人请匾立传,求恩讨赏。好话说了一筐后仍不见苏远蘅应答,方降低了嗓子,试探着道:“苏家小爷,是不是先去将尊夫人请回来。” 老的一死,这小的,就成爷了。 苏远蘅垂着头一声笑,阴恻恻惊的嫲嫲心中一个咯噔,只垂头翻着白眼搓手,再不敢做言语。又暗暗看那中年男子虽一脸焦急,却始终没说话,也不知此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猜疑不出个究竟,随后便闻苏远蘅平淡道:“有劳嫲嫲跑这一趟,这就去吧。” “哎。”嫲嫲霎时抬头,喜滋滋答了声,懒得再管苏府都坐了谁。答完察觉不妥,忙拍着心口道:“奴才替夫人高兴。” 苏远蘅招了招手,朝着苏银道:“我行走不便,你去处理吧。她生来爱俏,就别用死木招摇过世,寻一辆花车去。” 苏银垂头,压着嗓子道:“少爷为人子,再是不便,亦该走一程。” 苏远蘅未作争辩,抬起手,等苏银上前扶了他一把方站起身。两人随那嫲嫲一起先坐马车往驸马府,不多时一辆素白花车跟着驶向驸马府南角门。 苏姈如的遗容应是清理过,见着时,还似生前花容月貌,眉目安详躺在床上,宛若睡着了般,只是过于苍白了些。 苏远蘅抖着手想将其身上盖着的被子掀开,嫲嫲劝:“乱党歹毒,小爷还是.......” 话没说完,苏银一个箭步上前将嫲嫲推得差点栽倒在地。人没站稳,苏银已一手将被子扯开,掷到了地上。 所有谎言一瞬被戳破,死亡从床榻上清晰的蔓延出来。苏远蘅顺间将脸偏向一边,忍住眼眶泪水,重重吸了一口气,方缓缓转回头,上前一步,哆哆嗦嗦将手放在了苏姈如胸口大片暗红处。 血迹未干,衣服还是湿的。看刀伤,是自前胸而入,将脏腑一分为二,直穿后背。 苏银怒视那嫲嫲,咬牙道:“这是御林卫的刀口。” 嫲嫲跺脚:“可不是吗,这乱党,何等奸诈歹毒,奴才也是今儿才明白,那群畜生正是冒充御林卫入的各府。” 她看向床上,捂脸喊:“我的夫人啊。”还不忘催促苏银:“还是给夫人盖上吧,这么晾着,夫人泉下怎得安宁?” 苏银没作理睬,站在原地呼吸急促。苏远蘅触捧片刻,缓缓缩回手,搓了搓指尖,好似上头沾了血。他退后两步,身形有些不稳。 此刻门口脚步声响,众人回头,是三四个丫鬟触拥着永乐公主来。似乎并不是嫲嫲说的失魂落魄,反倒一身大红的氅子裹着身量,甚是精神。 苏银站着没动,苏远蘅躬身行了礼,喊了两声见谅。自苏凔案后,他身子不好,一跪下去,得两三人拉着才能起来,还请公主担待。 永乐公主歪着脑袋喊免了免了,朝床上苏姈如尸体努嘴道:“你娘亲为本公主而死,本宫怎能为难她儿子。听说你们来了,就快些搬走。人死为大,总不能就这么躺着” 苏银垂首不言,苏远蘅谢过恩典,传来在外候着的苏府丫鬟,先将苏姈如尸首抬上轿辇,用纸伞护着一路抬到了南角门外的花车上。他想替自己娘亲洒些纸钱开路,奈何胳膊不能高举,只能将这活儿交给了苏银。 苏银接过篮子,抓了慢慢一把,往空中一扬,高喊道:“接夫人还家~” 轿夫起身,抬着花车往苏府去,苏银跟着走,苏远蘅在后头再次向永乐公主谢恩。永乐公主笑笑道:“哪日出殡,也遣个人来说道说道,本宫得空,该去送一程。” 苏远蘅垂头称是,听见永乐公主脚步声往里,他才抬了头。今日永乐公主这氅子,绛红色缎面作底,金线绣了大幅梅花开的绚烂,衬的人娇艳又富贵。 再添一对儿灵雀在梅枝上,寓意极好,喜上眉梢。 恶路岐(十七) 他束手,在四散的纸钱里走在花车最末,缓缓向苏府而去。 一日曝晒下来,街上腥味已当然无存。只隐隐有哭声,不知是从哪处传来。或断或续,跟了他一路。好像回到苏府里坐了很久,仍有轻微呜咽,在耳边缭绕不散。 待灵棚事宜妥当,将苏姈如请到棺材里时,天才真正黑了下来。 苏银先将火折子吹燃递给苏远蘅,又从下人手里接过白灯笼,揭开罩子后捧着呈到苏远蘅面前。 人死挂灯,苏远蘅捏着火折子晃了晃,将两个灯笼点燃,看着苏银收拾完毕,轻道:“你挂上去便是。” 苏银面露难色,却见苏远蘅一甩手,直接将火折子扔到了地上:“她说愿赌服输,死了也是求仁得仁,何必你我伤春悲秋。” 苏银再没说话,一手拎着一只灯笼,穿过苏府层层院落,燃在了江国公的门楣上。灯火与明月清辉并起,照得壑园里雕栏玉砌披霜戴雪。 薛凌坐在桌前,就着茶水连吞了四五只象眼狮子头,又喊丫鬟取些粥水来消腻,今晚就不用米饭了。逸白在旁边不知站了几时,薛凌不应答,他亦不敢再多话。 丫鬟听声而去,取了粥水兼些咸菜,又吃得一时半刻,才见薛凌丢了筷子,仰在椅子上,摸着自己腹部道:“饱了饱了。” 打了个嗝,她转脸看着逸白,张口道:“撑死了。” 逸白微微一笑,轻颔首算是作礼。薛凌方道:“都说叫你不要再来,跑这么多次作甚。” 逸白笑道:“姑娘辛苦,小的怎敢躲懒。特意过来,是向姑娘请示,是否要放薛瞑回来。” 薛凌瘪了瘪嘴,伸手去拿桌上晾着的茶,随口道:“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事,进便进吧。只是......”她想了想道:“今儿进的来么?” 薛瞑被她以棱州事为由支开,为了防止人提前回来,还特意交代逸白去拦着点。现在京中已经尘埃落定,人是该回来了。 只是天子闭城,无令不得出入。要将人接回来,还得耍些手段。麻烦倒麻烦不到哪去,只是逸白来提,好像他和薛瞑并无此深情厚谊吧。 薛凌吹着茶,抱怨了句:“怎么突而天就这么热了。” 逸白恍若没听见,仍是笑着道:“今日进不来,只怕明儿就进来了。” 薛凌不欲多问,道:“进便进吧。你就为着这事儿来?” “园中大小事宜,本该请示过姑娘才是。小人听闻姑娘整日未起,更未进食,多有担忧......” 薛凌打断他道:“江府那边如何了。” 逸白忙转口道:“尽在掌握。” 薛凌若有所思,又问:“有着人看着苏府吗?” “昨儿就遣了人守着的,不敢掉以轻心。” “苏凔苏大人如何了。” “姑娘放心,无性命之虞。” 薛凌听罢笑笑,又往嘴里喂了口茶。逸白看薛凌脸色似乎不错,笑问:“小人猜姑娘并不是为苏大人安康而笑,但小人猜不透,姑娘是为何发笑。” 薛凌摇摇手中茶碗,淡漠道:“你以前,只称呼霍云婉作姑娘。” 逸白愣了愣,微躬身道:“姑娘明鉴,以后壑园也在风口浪尖。咱们寻常人家里的女眷,称姑娘,尤显的亲近些。” 薛凌并不反驳,她看茶碗,是陇州来的影青瓷,暗底纹的是鱼戏莲叶图。色泽温润,宛若青玉,端在指尖上,像收了一捧烟雨春色。 她倒也不是着个称呼发笑,只是从回了壑园,自己就再三跟逸白说不用再来。此人以前最是乖觉,今日却三番五次过来。 睡的迷糊间只当他是得意忘形,现在人清醒了回过味来,未尝不是逸白一如以往的乖觉,知道她必定要问些什么,宁愿被埋怨两声,也要时时在候在面前。 仔细想想,倒好像是,比以前更乖觉了。 薛凌当然不能将这些想法说出口,只顺着逸白的话道:“我总也分不清这些称呼,姓什么叫什么,不过一句腔调罢了,也就是笑笑,不值得说道。” 又另道:“你将苏远蘅看的紧些,江府那头反倒不甚要紧。” 江玉枫没死的消息早间传到耳朵里,逸白就已有计较。但那时不好主动发问,此时借机询问道:“姑娘怎对江府如此放心,就不怕它百足之虫。虽他家的二公子是个草包,可江玉枫还在人世。” “江府几代人都在京中,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玉石俱焚,说的的是自己石头旁人玉。我留着江玉枫,是特意给江府留块玉,免得那个草包自己不想活了,将你我身份向皇帝和盘托出,岂不麻烦。 有江玉枫在,他定要盯着江府上下一干人等的性命,断不会做出鱼死网破之事。而今江闳又死了,朝中不会有人愿意替他卖命的。一无兵马可掌,二无权柄可用,碍不了你我什么。 倒是苏府里苏远蘅,此人是个浪荡子,不比江玉枫想事事周全。且他家与沈元州走的近,万一,他想借沈元州之手......我虽不惧,到底节外生枝。” 薛凌以指尖轻敲着茶碗娓娓而言,有些唇干,又喝了一口碗里茶水,将茶碗“吭”一声搁在桌子上,舒了口气,提高声调道:“总之,苏府变数大些,你备些薄礼,我瞧瞧明儿要不要去走一遭。” 她问:“江府有来报丧吗?” 逸白摇了摇头,又解释道:“虽江府近日与园里关系亲近,但以壑园的身份,只怕也不够格让国公府来人报丧。倒是有可能过几日,会有丧贴,邀姑娘去送国公一程。” 薛凌看了看门外月华如练,笑道:“我送过他了,真有帖子,你去处理即可。” 她回头,直视着逸白道:“我一直没问你,昨夜的事,是不是不太顺利?” 逸白与她对视一瞬,低头抿嘴道:“那得看姑娘说的是哪桩事了。” 昨夜的事,有些多。 薛凌道:“魏玹的事,信烟比原计划晚了约莫一个时辰。” “是不太顺利,不过,好在有惊无险。” 恶路岐(十八) 逸白还待细说,薛凌挥了挥手道:“我就是随口问问,不必多言,没出乱子就好。你去吧,有什么事再来报。” 逸白缄口,临走又转回身子道:“含焉姑娘似乎心事重重,我怕她扰了姑娘清净,特意吩咐明儿再来。姑娘若是得空,可需要去瞧瞧她?” “我心里有数。” 逸白再次行了礼,转身退出屋外。过了门口,他停身往含焉房间方向瞧了一眼,抬了下手,才走出薛凌的小院,不多时又有三四个家丁模样的人从含焉处出来,也跟着出了院门。 逸白走后,薛凌遣散丫鬟,独自在房里坐了许久。更漏亥时起了身走到门外,看含焉房里灯火还亮着,迟疑片刻,上前轻扣了两声门。 里头含焉声音颇为惊慌,问:“谁?” 薛凌信口道:“是我。” 里头陡然声高喊:“薛姑娘。”话音落下才闻桌椅挪动,后脚步声急急往门口来,吱吖一声,含焉双眼通红出现在薛凌面前。才看得她一眼,泪水就到了腮边。 月光打在含焉脸上,尤显得人惨白。薛凌皱眉还没问,含焉整个人扑过来,双手抓着她道:“薛姑娘,你回来了。”说完撒手飞快抹了一把泪,又死死抓着薛凌,好似唯恐她下一秒又要消失不见。 薛凌下意识看向抓着自己的那双手,含焉袖口处泪渍新旧相叠,斑斑点点不知是哭了多久。想想这人也在京中住了许久,往来各家的千金贵胄都见过,哭起来竟不知道拿个帕子。 她抬眼,是一贯的冷漠:“你哭什么。” 含焉霎时酸楚更甚,啜泣出声道:“他们,他......们不许我出门,也不告知我你去了哪。他们将我关起来.......” 薛凌打断道:“进去说。” 她倒不觉得稀奇,逸白是何等通透的人。见了含焉失措,必然明白过来她并不是自己心腹。大事当前,先将人囚住一两日,免得生乱。 也怪自个儿太随性了些,倒不如早些时日告知逸白,不要让含焉在壑园里乱窜。如此想来,薛凌又生些许心烦。总是要死人的,死就死了,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哭的。 含焉全然不察她心绪,听声住口不言,却止不住抽噎,拿袖子又抹了一把,方跟在薛凌身后进了屋。 两人坐下,薛凌却看到桌上饭食虽丰盛,然丝毫热气都没有。不知为何,突而怒意横生。逸白这蠢狗将人关着就关着,给人堆一屋子残羹剩饭是什么意思? 她脸色瞬间阴冷,手指点在桌上,看着含焉道:“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含焉一时没能领会薛凌问的啥,愣愣顺着她手看过去才明白过来,垂了头小声道:“是晚间来的,我吃不下。” 刚才自己出门听见的是亥时更声,寻常是酉时初晚膳,中间隔着两个时辰。估摸了一下,薛凌脸色才缓和了些。这两日虽天暖,到底还没立春,两个时辰足够一桌子菜凉成冰了。 她又问:“中午也没吃吗?” 含焉哀哀偏了头,掩着袖沿低声道:“我吃不下。” “有什么吃不下的,活人还能饿死了不成。” 含焉顿时心急,上前两步凑到薛凌面前来蹲下身子,望着薛凌,哀求道:“薛姑娘,我昨儿看到......” 薛凌打断道:“我知道,看到了就看到了。” 含焉停了一瞬,避开目光,迟疑道:“你说那是你........” 她话没说完,薛凌毫无顾忌接过话头:“是我,昨儿该说给你的,只是我赶着去处理别的事。 我需要个婴孩,要男不要女。生产之事,没个定数,只能多养几个。昨夜婴孩有了,别的也就不需要了。” “她们......” “人从死里来,本就要回到死里去。你是经历过平城事的,不该被这些东西吓到。” “怎.....”含焉抬头,眼里俱是惊恐,问:“怎会如此。”不等薛凌答,她瑟缩往后退了些,差点跌坐在地,又问:“怎能如此?” 薛凌吸了口气,在椅子上坐正,像是不知如何回答,想了许久,堆出笑意道:“没有什么会不会,能不能的。 此事成了,你我很快就能回平城了。” 她看着含焉,愈说愈是心烈,语气里是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期待:“快的话,也许两三月就可以了,没准还能赶上最后一场春雪。” 她伸手,示意含焉拉着自己起来。又问:“平城那年,是下雪了吧。” 人间三月桃花雪,那年,虽是四月初,可京中都下雪了,平城下雪也不稀奇。 含焉惊慌中已然不知薛凌究竟问的是哪年,她怔怔望着那只手,犹豫了好一阵子,仍是将手搭了上去。片刻后颤声问:“是.....是要回平城吗?” 薛凌大力一扯,将含焉拉站起来,转过身子给自己倒了碗冷茶。含焉忙道:“找人换壶热的吧。” 薛凌抬手示意不必,随即往嘴里灌了一口,还是笑,道:“我刚才过来吃的咸了些,喝口凉的舒服点。” 她握着茶碗,更像是自言自语:“也不见得非要回平城,天下哪里做不得平城。” “那.....” “天下哪儿,也再做不得平城了。” 含焉一头雾水,不知薛凌在说什么。她当是自个儿愚笨,低了头艰难思索。又闻薛凌道:“许多事,做得艰难,可如果结局是好的,再艰难,也要撑一撑,你说是不是?” 含焉恍惚间觉着薛凌是在问自己,忙抬头答了“是”,却依旧不知薛凌在说些什么。 薛凌以为她明白,续道:“这就对了,所以你看到的那些,只是成事的代价,微不足道而已,不必为此魂不守舍。 待我他日功成,天下万民都会因此裨益。我再不会让世间出现当年平城之事,再不会让大梁有枉者死,冤者哭。 再不会有.....”她顿了顿,看着含焉微笑道:“再不会有人流落胡地,数年不得归。” 含焉恍若霎时清明,直直看着薛凌,眼角最后一颗泪水落下,壑园里头的上元节,终于也过完了。 薛凌出声招呼外头丫鬟换些热茶热食来,又宏图大志儿女情长说了些大话,待到新上的菜肴也没了热气,含焉眼角虽还泛红,唇边已是带了些许笑意。 戌时将近,薛凌笑笑说是以后壑园的账还得含焉多多看着。含焉自是一概应承,她到接受的快。 可能世间常理如此,兔走,鹰就要忍饥。羊活,狼就要挨饿。有失,才有得嘛。如果真能换得天下太平,想必那些人在天有灵,也会.....死得其所? 她搁下勺子,有两分自愧。她好久不曾去想过平城,还是薛姑娘情长。她又记起薛凌的帮扶天下之说,愈发觉得自己鼠目寸光。 是该多念着些以后,少看几眼眼前。 薛凌站在屋外,看地上雪白一层月光。她清楚记得,还在薛宅的时候,含焉说..... 说那年胡人过境时,太阳极好,平城没有下雪。 恶路岐(十九) 她还记得,平城暮春的雪,就是月色般薄薄的一层,盖在刚刚探头的黄绿色草芽上。马蹄子一踏上去,就溅起满地星光。 薛凌笑笑回了自己屋里,洗漱之后又躺倒了床上。只白日睡的多了,晚间再难如梦,合眼翻滚了些时候,勉强睡了个迷糊,并未睡熟。 不知过了几时,隐隐觉得屋里有人。薛凌只当晚间丫鬟添炭除灰,并未当回事。又微微迷了一会,察觉那呼吸还在,登时坐起大喝一声:“是谁。”说话间床角压着的长剑已经捏到了手上。 暗处出来个人影,并未走到近前,回话的声音也小:“是我。” 薛凌抓剑的手指松开,掀开被子,起身将床前氅子裹在身上,往外走了几步,看窗外月亮还在西天高挂,显然是离天亮还有好一阵子,奇道:“怎么深夜回来了。” 薛瞑转身背对薛凌候了些时候,估摸着她将胸前绦带系好了才转回来,躬身道:“进城的人多,白先生叫我跟着先回来了。说是到了今夜猝不及防,城门口查的松泛,明儿白天,没准还严些。” 薛凌蹙眉:“进城的人多?” 薛瞑声音更低了些:“黄承誉起兵造反了。” “黄承誉..”薛凌念叨了一声,道:“是黄靖愢的儿子?” 黄家族谱,其实她是瞧过的。只是黄家人丁众多,没刻意去记,这会分不清谁是谁来。不过中间既为“承”,应该和黄承宣一辈,不是亲兄弟,也得是个堂兄弟。 薛瞑点头,薛凌又问:“是哪座城的,离京多远?驻兵几何?” “是开青城都尉,离京只有短短百里,在册兵马万余人。” “近倒是很近,可万余人,起不了什么事。”薛凌嗤笑一声,道:“你奔波数日,不必在此守着,去睡吧。” 薛瞑没答,她又道:“我白日睡的多,晚间清醒的很,便是黄成誉攻进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薛瞑仍是垂头,不言也不离去。薛凌往桌边走,想倒些水漱口。见人一直站着,端着茶碗过来道:“还有旁的事?” 薛瞑静了两秒,似有为难,终还是开口道:“白先生说,小姐你遣我去办的事儿本不甚要紧。不管查到了什么,明儿再与小姐说起便可,免扰了你安歇。” 薛凌失笑,端着那只茶碗,想着逸白是什么意思,还干起挑拨离间的活儿来了。她向来识趣,忙辩解了句:“我连日未眠,今儿才得个囫囵觉,交代了不见任何人,他怕我没睡好生怒罢。”又赶紧催促道:“你说吧。” “沈元州派人在查那封文书,已经查到了棱州。”薛瞑语气未改,还是有些冷淡,不似往日热忱。 薛凌并未察觉,反颇有些惊讶道:“这么快?” 她想过沈元州回去了肯定会查谁发的兵书,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已经查到了棱州。空印文书说大了也是个掉脑袋的活儿,怎么可能棱州往安城一代的官员这么快就全招了。 薛凌看着薛瞑道:“你是怎么查的,朝堂上并没有关于雷珥的消息,也就是说他还好好当着他的棱州刺史,如何确定沈元州已经查到了棱州?” “我往棱州后,先往雷珥住地瞧了些时候,未见异动,又往你我所经过的驿站守了些时日。 十三日那天,恰好看到一个驿站的驿丞被神秘人带走。而后我走访了一日,才发现雷州城外往京方向五十里内的驿站通通有驿丞失踪。与此同时,雷珥府上添了客人。” 薛凌道:“皇帝没准也想查查这封文书,你怎么就知道是沈元州的人。” 薛瞑刚想话,薛凌举着杯子挥手道:“算了,明儿再说吧,他查到了棱州,就把棱州刺史跟霍准的过节丢出去,这事儿自然就消停了,犯不着你我大晚上的为他伤神。” 薛瞑又沉默稍许,薛凌搁了杯子过来看人还站着,问:“怎么了。” 薛瞑缓缓呼了口气,轻道:“江府的事儿,我听说了。” 薛凌顿了顿,往自己床边走,面不改色道:“听说便听说,今儿不听,明儿也是要听的。” 此话一出,屋里再无声音,等她再躺到床上时,隔着屏风看中屋,薛瞑已不在那站着。不知是真的去睡了,还是依旧守在黑暗里。 然这么一打岔,薛凌再睡不着。江府苏府都过眼,半晌竟有些口干舌燥。她想找逸白来,问问魏玹府上是如何不顺利法。就好像,如果能问出是江府不仁在前,那她自个儿不义就是理所当然。 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什么好问的呢,江玉枫自己都承认了,何必多次一举。 她摸着剑柄,赶紧想着明儿该去看看苏凔如何了。虽底下人下手有准数,但受伤了总是痛的。 又想起黄家的人总算造反了,怎么只反了个开青,这些狗真是蠢的没边了。开青又没多少兵,离京又近,近是近,但是皇城底下上哪拉人跟你造反啊。 该反的是祁兴才对,那里在册的兵马就多,纵横连城,差不多有五万人。这在西北不值一提,在近京,可是十分了不得的兵力了。 更重要的是,但凡打仗,在册的兵家算是精锐。别的,都是要从民间抽丁的。祁兴是重城,临近又有大元临春等数座城池,人口兴旺,就是军需也能多搜刮点出来啊。 难道祁兴那位姓黄的不好骗?不应该啊,又没人骗他。皇帝多疑,黄家已是奔车朽索。是引颈受戮啊,还是挣扎一下啊。有道是君子未雨绸缪,方可长治久安。 瞧瞧,哪句话骗他了,不都是些肺腑之言。 薛凌想了想,给黄家子孙寄去的家书,是找的临摹大家。写出来的东西,她和黄靖愢的手稿对比过,就是从黄家书房找出来的那些,分毫不差,半点破绽也看不出来。 既然本就在筹谋,现黄家又突然获罪,但凡手里有把刀,也得反一反不是。恰边关胡人生乱,西北兵力被拖住,天助他也。反了还有个富贵险中求,不反,那真就是富贵只能靠纸钱了。 所以黄家的人反了也是意料之中,薛凌烦闷的是这造反也不讲点远交近攻的理儿,跟三岁小儿过家家似的。 如此心如乱麻,怎么也睡不着,偷摸瞧屋外还是没动静,哄着自个儿说薛瞑定是去睡了。念头才起便翻身下了床,披着衣服坐到了书桌旁。 抬笔先狂草蹴就一篇百家姓,方缓了些情绪,缓缓写得些小字。又涂涂抹抹一阵,将桌旁舆图拿出来看了一阵。 东西也是早早备下的,为的是研究黄家的兵权都在哪一代。现儿又细看一阵,算着仗什么时候能打完。 她是不指望一群酒囊饭袋真能攻入京中,只是给魏塱添点绊子就行。造反胡人一起来,内忧外患,看魏塱能顾哪头。 手指在舆图上点了一会,盘算着兵力人口,忽而指尖滑到了“临春”二字处。薛凌顿手,想要移走,又挪回原位。 旁的心思都歇了,绞尽脑汁回忆了一番。临春,她定是从谁人嘴里听说过这个地方,可究竟是谁说的? 过来许久,她都没想起来。 恶路岐(二十) 本想就此作罢,然心中始终惴惴。再看舆图上头,临春地处东南,和平城是截然不同的方向。便是离她当初逃命到达的明县,也还有老长一段距离。黄家的兵权,都到此为止了。 不管怎么想,自己十七八载的年岁里,绝无可能到过这个地方。 是什么重要的人提起过?她又将身边之人走马观花般在脑中浮现了一遍。临春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还是没想起来,倒是想起来另一桩。 她身边,也没什么重要的人了。 苏凔勉强算一个,明儿定要去看看才行。薛璃也能称一声要紧,不过他有人看着,犯不着太过挂心。 这两人显也是不可能到过临春,薛凌在舆图上多点了两下,轻呼口气,再没跟这两字较劲。 她不得安寝,宫里皇帝也未歇下。 思贤殿外群臣还老实跪着,殊不知皇帝早已不在殿里坐着。如果说黄家的人喊造反是在薛凌算计之内,于魏塱而言,完全算是个意外。 圣旨是早间出的京,特意交代了办事的御卫当场拿人,怕的就是一旦给黄家人喘息之机,会有兵灾。没想到如此顾虑重重,黄承誉造反的消息竟然晚上就传回了京中。 也就说,此人应是当场抗旨,随后聚兵。 黄承誉是开青都尉,离京甚近。要论距离,只要他想,两日便可兵临京城。魏塱接到文书,说不急是假的,说急死了,那又不至于。 开青在册披甲堪堪不足万人,防的就是将有二心。而京中御卫有四万之中,以逸待劳,以守防攻,黄承誉只要不是铁了脑子要寻死,那就绝不会急急拔营往京中来。 魏塱急的,是远些地方的黄家人。有了黄承誉带头,想必剩下那些姓黄的,是反也要反,不反也得反。 或者说,黄靖愢一死,黄家的人就必须反了。 所以不仅仅黄承誉造反是个意外,昨夜黄靖愢之死,那就是个天大的意外。他确不曾想过,要弄死黄靖愢。 于情,那是自己舅舅,革职去官外放足以。于理,黄家兵权还没消完,只可徐徐图之,根本不能一剂猛药灌下去。真就逼死了黄靖愢,朝堂上官员也有大半要寒心的。 以至于这场仗,魏塱从来没想过要打。 哪怕是确认黄靖愢造反,哪怕是李敬思将兵符交到了他手里。恨过怒过后,魏塱还是觉得,如果黄靖愢还活着,他可以法外开恩。 他可以说服群臣,他可以.....他可以留黄靖愢一条命。不是他多念旧情,而是他利弊权衡,他可以绕了自己舅舅一条烂命。 但是他妈的,黄靖愢死了。 不仅黄靖愢死了,黄家在京中,就没个活着的。昨晚黄府上下,也有老妇年过耄耋,也有幼子不足一龄。 都没了,一个也没能剩下来。 李敬思这厮......魏塱摸索了一下装着兵符的盒子,将内心狠意压下去。总不能怪李敬思,若无李敬思,没准死的是自己。 虽然黄靖愢死了十分糟糕,但比起自己死了,终归是要好点。 想想那种情况下,李敬思也唯有杀了黄靖愢方有出路。至于后头的事,乱党遁入黄府,又起了火,御林卫肯定死守以防走漏。如此,一个没剩下来也不足为奇。 黄靖愢,李敬思,魏塱多少对比了一下这俩名字。难道,这名字真的犯了自家舅舅的讳? 这个说法,当初替李敬思择名时,魏塱显是听过的。没有这个说法,也许他还未必选这个名呢。 一个朝中,如何能有两个敬思? 他忽而手忙脚乱,在桌上翻检一阵,从一堆折子间抽出张手稿来,正是黄靖愢的那张随笔。 和氏之璧,焉得独耀于郢握,夜光之珠,何得专玩于随掌?天下之宝,当与共之。 一个朝中,尚不能有两个敬思,天下之宝,又如何能与人共之? 魏塱在一瞬间大彻大悟,他之所以想要赦免黄家,无非是想赢的简单些。可如果没得选,那自己千难万难,也不能输。 黄靖愢就这么死了,也好。 他搁下盒子,随即展开一副和薛凌手里一模一样的舆图,算计起黄家兵力强弱。从舆图上看,黄家手里的兵权,近至开青,远至临春。按在册的算,约莫有八万余兵。 听起来,似乎京中并不算无招架之力。然战事一起,家家抽丁,户户劳役,这个数字,得翻上好几倍。 先莫说攻城,哪怕只困不攻,京中的皇帝总不能逃出去。且而今西北胡人生乱,若是调兵回来驰援京城,那西北又危矣。 黄家定然也是知道局势,所以才反的义无反顾。魏塱愈看愈气,气而无解,思索良久,才收起舆图。 这仗肯定是要打了。打也有打的好处,起码黄家这是真的造反了,不是他魏塱猜忌私心,不审而罪杀了黄靖愢。 但这仗如何打,连同黄家造反之说一起,都得拿到明儿朝堂去议。原计划本是罢朝三日,现事急从权,便是天子金口,亦要朝令夕改。 也好,至少,雪娘子能早些下葬。 他一夜未眠,问罢宫人,说是才四更中。想回去躺些时候,估摸着刚合眼又得爬起来。想就这么坐着,离上朝还有些时分。 愈静愈是心焦,站着的王公公忽而轻声道:“陛下,奴才听底下人说,太后自回了宫,就水米未进...陛下是不是。” 魏塱抬眼瞧去,王公公霎时跪倒在地,连呼两声:“奴才也是替陛下着想。虽乱臣贼子死有余辜,然梁以仁孝治国,若是太后有个好歹,陛下岂不两难。” 魏塱缓缓收了目光,又在椅子上呆坐一阵,道:“你说的也是,起来吧。” 王公公捂着心口起了身,片刻魏塱便从思贤殿偏门而出,绕开群臣,去了昭淑太后寝宫。 太监说的确实有理,黄家已经死完了,若是太后再自戕,局势只会更艰难。然魏塱往昭淑太后处,却不尽然为着这个。 有道是,兵不妄动,师必有名。凡兴无名之师者,必败。 黄承誉兴兵,正是为着黄靖愢一事。言说皇帝昏庸,错信佞臣。于臣,黄家当初力保天子登基,于亲,黄家与皇帝血脉相融。 如何审都没审,人证物证全无,黄府就没了?听上去还真是昏君无道,奸佞当朝。黄承誉扬旗举兵,求的拨乱反正,肃清超纲,这可不能称作无名之师。 要想让其师出无名,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昭淑太后出来说点啥。 比如,确是自家哥哥私藏龙袍,贼心已久。 恶路岐(二十一) 寿康宫里灯火如旧,却无端萧条了几分。皇帝孤身前来,守门的一时没认来,老远便喊:“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出入,来者何人。” 直到魏塱走到跟前,那人急急跪下请罪,说是没看清人。大晚上的,太监宫女一个都没跟着,谁能猜到来人是皇帝呢。 魏塱轻道一声无妨,又叫人先起身将宫门打开。然他并没立即进去,而是苦笑一声,轻道:“朕为人君,又为人子,实难两全,过来瞧瞧,就不必说出去了。” 两守卫自是感动非常,连连点头,魏塱这才迈步进了门。皇帝进去后,三五条黑影在两守卫面前一闪而过。原魏塱身后一直有暗卫跟着,只是普通守卫不得见而已。 进到里头又过三院六墙后方到昭淑太后寝居,平日里该有宫人守在门口处值夜,今儿个也没看到。改不至于是底下人已生了怠慢的心思,魏塱猜是昭淑太后自己不让人守着。 这些微末事本不值得他上心,只是过来此处,说的难听些,是有求于昭淑太后的,难免心里多些揣测。 毕竟黄靖愢没死,还能用黄府满门性命和昭淑太后做个交易,但黄府什么都没了,剩下的东西,只怕昭淑太后瞧不上眼。 他琢磨了一瞬,自己这个儿子,昭淑太后瞧不瞧的上眼? 然甚至都没太大犹豫,答案呼之欲出。如果瞧的上,黄家也不会藏着那半块兵符了。 这些揆度在门口戛然而止,没了值夜的,连门都要他自己开。魏塱凝神听了一阵,里头人声窸窣,并非一室沉睡。 他推门,“吱吖”一声,里头目光齐齐聚过来。 原昭淑太后非但没歇下,甚至都没去里屋,就坐在正堂处,靠在椅子一侧,一脸行将就木。听见声响,亦无丝毫表情变化。 看向魏塱的,是旁人宫女太监。七八人数,跪的跪,站的站,皆手举托盘,奉茶的奉茶,劝食的劝食,想是在哄着昭淑太后吃东西。 再看一旁搁了个圆桌,零嘴点心不缺,汤羹菜肴也还往外冒热气。可见先前魏塱猜想并无不对,这些人并未因黄靖愢之死怠慢。 四更天里居然有人直接闯了太后寝宫,众人本是想喊,定睛一看是皇帝,忙搁了手上东西跪地请安。 魏塱喊了平身,挥手示意众人离开。宫人虽有两三个是昭淑太后心腹,这个节骨眼也不敢跟皇帝对着干,当即恭着身子,齐齐退出房门。 人走完了,屋里一时万籁俱寂,昭淑太后仍就靠在那,双眸无神,像是浑然不觉魏塱来了,更没觉得宫人已经走了。 魏塱沉默片刻,上前两步,微躬身道:“儿子给母妃请安了。” 这才一日之间,昭淑太后半数青丝成白发,往日朱颜添新纹,仿佛老了十岁有余。 魏塱一声喊,她似乎这才缓过神来,僵硬着脖子将目光聚到魏塱身上,上下看了几眼,笑道:“是塱儿,塱儿来了。” 语气还如先帝在时,哄着自家儿郎。她伸手,像是要揽一把自己的儿子。 然魏塱并没听出多少温情来,反倒觉得,他喊昭淑太后为妃,昭淑太后也再不称他为帝。母子之间,倒是博了个公平。 来这的路上,他还想了一遭与昭淑太后好好说话,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必要。人一动怒,怨憎皆起。 魏塱后退一步,冷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看昭淑太后一脸茫然,他追问道:“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娘亲起了要换个皇帝的心思。”娘亲,这样柔美如春晖的称呼,以前在无人时,他也是这样喊过昭淑太后的。 那只举起来的手停在空中,昭淑太后看着魏塱的脸,许久后哈哈哈大笑收了手。她不答魏塱所闻,只顾捧腹大笑不已。 魏塱顿添羞恼,再不感念旧情,冷冷道:“我来,是想请母亲体谅儿子。明儿去与朝臣说说,非儿子冷血,实为黄靖愢不忠不义在前。 也劝劝母亲娘家的各路侄儿外甥,早日认罪伏法,朕......尚可法外开恩。” 昭淑太后仍捂着肚子笑个不停,魏塱一把抓起她衣袖,扯开那只手,狠道:“母亲不为自己考虑,也多为黄家儿孙辈考虑考虑。 虽是京中黄府已经被朕的一把火烧绝了,可黄靖愢的亲生子,尚有授职在外的,母亲就不想给自己亲哥哥留个后?” 昭淑太后停了笑,却似忍不住般,嘴唇咧了又咧,而后重重从魏塱手里挣脱,复俯在椅子扶手上,不愿与魏塱答话。 魏塱皱眉,怒道:“母亲莫不是以为黄家那帮酒囊饭袋真能攻破京中,朕告诉你,别以为西北胡人生乱,朕就不敢调兵回来。朕舍了整个西北不要,也绝不许坐下龙椅让你黄家染指分毫。” 昭淑太后依旧无言,魏塱喘了两口气,续道:“母亲未免糊涂过头,朕是你的亲儿子,你与黄家,不过就是泼出去的水。 真就是黄家谁登基,难道母亲以为,日子会比现在好过?还有一刻就是早朝,我劝母亲三思。” 魏塱拂袖站立,又等得一会,昭淑太后终悠悠转过头来,笑道:“哀家听说,皇帝下了旨,夷黄氏三族。” 魏塱直声道“是。”造反这种事,三族已是从轻。 昭淑太后撇开目光,了无生趣般道:“皇帝金口玉言,旨都下了,又说什么法外开恩。出尔反尔,岂不让哀家成了千古罪人。 何况哀家是泼出去的水,哪能劝动那泼水的盆呢。” 魏塱忍着怒意道:“并非出尔反尔,而是逢皇子满月,大赦天下。虽活罪难免,到底,朕可免其一死。” “哈哈哈哈哈”昭淑太后再忍不住,又笑出声来,指着魏塱道:“这可真是哀家的乖孙,皇帝的佳儿。怀的是时候,生的也时候,难怪皇帝舍不得那无知妇人。” 古来皇家逢喜,皆有大赦。若黄家人归案,少不得要关押认罪,耗上一段时间。便是问斩,也得求个寻个好日子。短短一月,确实不足为惧。 昭淑太后笑的眼角起了泪花,话都说不顺溜,她问:“皇帝,皇帝是不是一直在等这个孩子降生?” “难道,不是母亲在等吗?” 恶路岐(二十二) 魏塱话一出口,那些猜疑算计再也无法掩饰。外戚与天子,太后与幼君,可能自古以来,就没几个有好结局。 缝隙本就一直都在,薛凌只是将那条缝撕开而已。 从去年九月黄续昼之死,到昨日黄靖愢丧命为止。所有关于黄家的肮脏龌龊在这一刻被尽数抖落出来。 昭淑太后笑的愈发大声。 天底下,有他妈的谁没在等? 雪娘子在等,皇帝在等,难道朝臣就没等了?李敬思没等?霍云婉没等?谁没等这个这个娃落地,好从中分一杯羹? 狱里的死囚在等大赦,民间的百姓在等开恩。 司天监说的不错,这个娃,还没出生,就贵不可言。 他贵,旁人就贱。福气总不是凭空而来,彼长,此就消。故而书有言,贵者,孤命。老祖宗的话向来有点道理,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他出生就克死了妈。 可能是笑的太久伤了嗓子,昭淑太后已只能“嗬嗬”干笑,她想,不知这个娃,什么时候克死爹? 这想法一生出来,笑声越发粗粝,不知自己的孙子,什么时候能克死自己儿子? 她一手扶着椅子,一手抚着自己心口,想停下笑声。魏塱忍不住将袖里东西抽出来,狠狠掷在地上,压着嗓子道:“母亲,就这么想自己坐到那个位置上去?” 昭淑太后压根没看,还在那一门心思顺气。魏塱怒极抬脚踩上那件龙衣,狠狠碾着道:“若朕昨日喝下了母亲端的那碗药,是不是现在新帝已经登基,母亲垂帘听政,还是双圣临朝?” 昭淑太后这才分了些余光到魏塱脚底下,一件婴儿袍子罢了。再看一眼,魏塱脚尖底下踩着的那只爪子,似乎是五趾。 她霎时变了脸色,定睛细看,尤不足以确认。登时起身,整个人扑到魏塱脚底下,双手拉着魏塱衣角要将那只脚移开。 魏塱收了脚,看着昭淑太后将衣服捧起,凑到眼前,手指仔细摸索着衣服上龙纹。五爪,有翼是为天子象。 “不可能。”她说:“怎么可能。” 她看着魏塱:“不可能,不可能。” 她忽而像是明白什么,摇晃着那件衣服悲道:“你做的,是你做的。”她逐笃定渐:“是你做的,你构陷黄家,你这个狼心狗肺之徒,你要对黄家赶尽杀绝。” 她捏着那件衣服,拼命摇晃脑袋,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复指着魏塱笑:“是你,是你做的。” 魏塱心中升起些酸楚,到底是自己亲娘。另来看昭淑太后这反映,似乎对这龙衣之事并不知情。如果她只是帮着黄家争些权柄,并未起换帝之心,那也不是那么不可饶恕。 魏塱道:“不是朕。” “是你,一定是你。”昭淑太后悲极,既不相信魏塱,又笃定黄靖愢不会干这事。她确实和黄家....商议了一些不为外人道的事情,但不是昨晚。 那晚药,也不是她授意下的毒。宫外行刺不是黄家做的,雪娘子之死..........她.......祭天大典的事儿....她........雪中玉刻的事儿......她........ 她惶恐无比,她做了那么多,独独没做这一桩,说出来,谁信呢? 但她确实没做,黄家也一定没做。只是,昭淑太后底气渐弱:“不可能,哥哥不会.......” 魏塱打断道:“朕以江山大业,祖宗后代发誓,朕,没遣人做过这件衣服。若有半句虚言,就要大梁百年基业亡于朕手,就让朕死于乱刀之下,不得全尸。 母亲可敢发誓,你若对此事知情,则黄府满门,死于非命,长入地狱,不得轮回。” 他看着昭淑太后,怒道:“母亲可敢。” 昭淑太后声音愈弱,微不可闻:“不可能。” 她连说了数声,猛地将衣服丢开,逃也似的回到了椅子上,喊“不可能。” 只是她说的,不可能,再不是先前黄靖愢不可能做了这件衣服。而是她觉得,黄靖愢不可能瞒着她。 也许,也许是黄家骗了自己?哥哥瞒着自己行刺魏塱,又买通御医下毒。他们比自己更希望,换个皇帝。 她看魏塱,觉得魏塱不可信。又看门外,觉得黄家也不可信。 世间之大,信谁呢? 她再没发笑,而是做嚎啕哭。 魏塱皱眉喘了声气,有些心满意足。他也明白过来,也许是黄家蒙蔽了自己娘亲。到底是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 如此母子之间尚有情分可言,以后的事先不说,起码能劝得昭淑太后指证黄家谋反,并规劝一下黄家的后辈,立刻认罪伏法。 他道:“母亲瞧见了,圣人言,女子在家从父,出嫁,则从夫。我与母亲才是一家人,难道母亲还要帮着外人吗? 退一步讲,黄靖愢有好几个妹妹,外祖也有十来个儿孙。可朕,只有母亲一个母亲。何为亲,何为疏,怎么母亲倒犯起了糊涂。” 他看门外天边已有蒙蒙白雾,快要开朝了。朝事能早不能晚,战事宜快不宜迟。昭淑太后今日指证黄家,和明日指证黄家有天壤之别。 魏塱劝道:“昨夜朕是什么样子,母亲亲眼目睹。若朕未生疾,必然要交代李敬思切勿损伤舅舅性命。然朕昏迷不醒,李敬思事急从权,归根结底,也是舅舅咎由自取。 今舅舅已去,朕岂能再伤表亲?只要母亲速速劝得表兄伏罪,朕一定从宽发落。黄府财银封地,一概留着,仅革其官职而已。便是后人再想入朝,亦可从长计议。” 昭淑太后不答,他想了想,续道:“昨夜儿子是怒极失言,母后,永远是大梁的太后。” 昭淑太后哭声间隙,却也没问魏塱此话当真。她伏在椅子上,片刻窃窃私笑。魏塱多有心虚,再次恳切道:“皇后失德,太子寄养在母后膝下,也是应该的。母后又何必,节外生枝呢。” 黄家兵变要紧,旁余事皆可做权宜之计。虽昭淑太后未必会信,魏塱却不得不说。太子也好,太后也好。只要黄家没了,他也犯不上跟这些东西较劲了。 他还待劝,昭淑太后止住呜咽问:“我父,我父是毒发身亡吗?” 她许久没用父亲这个称呼来提起黄续昼,魏塱一时没反应过来指的是谁,尚没回神想,昭淑太后蓦然声高:“你敢发誓,拿你的江山大业,龙椅宝座发誓。 若我父非毒发身亡,明日承誉就会攻破京师。” 恶路岐(二十三) 薛凌在书房里将笔杆磕的一声脆响,天边惊雷骤起,玉宇之内一瞬间亮如白昼。魏塱下意识往天边瞧了一眼,回过头来看昭淑太后脸色惨白,双目幽幽盯着他。 他沉沉喘了两声道:“朕发誓......” 他想,他为天子,鬼神亦要惧上三分。何况,世上哪来的鬼神。 “朕发誓,外祖是中毒.....” 魏塱略停,黄续昼的遗体在眼前一闪而过。他也没想过,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子,重病不治后,蜷缩在棺材里,瘦羸干枯好似一把蓬草。 黄续昼死了之后停灵数日才下葬,下葬一夜之后又被挖出来。饶是重阳天寒,此番折腾,尸首仍免不了斑驳腐烂。 暗卫将喉骨切开.....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直视着昭淑太后道:“外祖是中毒身亡。” 昭淑太后等了许久,并没听到他说“若非如此,黄承誉明日就会攻破京都”的话 她还是想笑,除非神兵天降,不然无论如何,黄家的人也不可能明日就攻破京都。可即便这么荒谬的誓言,魏塱迟疑许久,都没敢说出口。 人这般奇怪,他不信鬼神,却又怕鬼神。 也好,他怕鬼神,至少说明那件龙衣却不是他做的。那,就只能是哥哥做的了。 她瘫倒在椅子上,片刻后对着魏塱道:“母亲信你,皇帝去上朝吧。待哀家梳洗后,自当帮你劝劝那些孩子。” 魏塱大喜,俯身拾起那件龙衣,躬身喊着“谢母后体谅”。昭淑太后抬手指着那龙衣道:“哀家既应承了皇帝,皇帝是不是,也该给哀家求个心安。” 魏塱顺着她目光看向自己手上,一件婴儿袍子,团在一起只有拳头大小。他捏在手里,再看昭淑太后,琢磨良久,仍是没递出去。 黄靖愢横死当场,口供都没一份。朝中悠悠众口,总要有人证物证去平息。这件婴儿袍子,是诸多御林卫亲眼看到从黄府暗格里搜出来的,一旦没了..... 他将手负在背后,笃定道:“母后是信不过朕,君无戏言。” 昭淑太后恹恹缩回了手,轻道:“君无戏言。” 片刻后续道:“即是君无戏言,那皇帝就应承哀家一件事。” “母后但说无妨。” “哀家百年之后,不入帝陵。” “好。”魏塱毫不迟疑。只要不是眼前事,说什么都行。何况昭淑太后不入帝陵,对他而言是件好事。 能与皇帝合葬的,唯皇后而已。现昭淑太后虽得了个太后,然并不是先帝在时亲封的皇后,真要论起来,她本也没资格与先帝合葬。 若非要合葬,才是给魏塱出难题。他无心考虑昭淑太后为何此时提出这个要求,只觉求之不得。 二人再无别话,临分别前,昭淑太后再次要魏塱承诺,再不得伤黄家人一丝一毫。魏塱自是连连应承,就此转道往思贤殿换了朝服,通知各大臣往金銮殿上朝。 众臣跪得一天一夜,又因喊了两句“宠臣阉人”得罪当值太监,是而连口水都没喝上。夜深之后,温度骤降,一个个又冷又饿早没了初来的精气神。 猛听得有人出来宣今日要上朝,顿时一蹦三尺全数起了身,整衣的整衣,理容的理容,交头接耳道是“皇帝这是要放人先回去”。 总不能,上完了朝,还得回来接着跪吧。这些人昨日上午便跪在此处,两耳不闻京外事,黄家起兵的消息,还没传到耳朵里。 碎碎私语未了,七八宫人带着食盒过来,说是膳房里送了些粥水来,说是各位大人用些,免了殿前失仪。换句话说,那就是皇帝怕你们这帮蠢货栽倒在金銮殿上。 一众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然民以食为天,饿了一天一夜还提心吊胆,实难撑住,一经有人开了个头,旁余七七八八皆伸手接了碗。 有这么个耽误功夫,魏塱越发不疾不徐。先赏碗粥水以示皇恩浩荡,也提醒提醒众臣是端了谁家的碗。 他坐到龙椅上,才从千头万绪里想起雪娘子这个人来。三两分哀思里又生出些唏嘘,说来那个儿子,自己竟然还没抱过。 可他想起这些人和事,并不是因为儿女情长,父子情深。仅仅是因为,今日上朝,必定要拿雪娘子身后哀荣作个引子。 所以,他不得不提前想着。 百官从大门陆续进入,有昨日就在思贤殿外跪着的,也有在家好好呆着的。总而今日汇聚一处,齐齐跪倒一片。 金銮殿里年年岁岁如此,向来没多少新花样。 有老臣刚跪下去就直了腰要站起,往日喊完万岁,天子就该喊平身。他昨日连跪了一日,这会又跪,实在遭罪。 然那声“平身”未如往日响起,众臣只听得皇帝一声清咳,冷冷道:“诸位里不乏喜欢跪着的,就多跪些时候。” 殿前顿时哑然,良久无人张嘴,呼吸亦不敢大声。 薛凌晌午时分即从逸白嘴里听说了这些大事小事,她整夜未歇,天蒙蒙亮时才堪堪合眼。午时醒来后用过饭食,人才往书房坐着,逸白立刻站到了面前。 魏塱和昭淑太后说了什么,只得他自己和几个暗卫听见。宫人都离的远,无法偷听,自是就不能传到薛凌耳朵里来。 金銮殿上吵了什么,却是一字不漏,细致到她嫌逸白废话多了些。 闻说皇帝勃然大怒,指着文武百官痛斥“西北胡患未解,黄家兵临京都,祭天大典的主谋查不出来,当街行刺的刺客抓不到人。你们不操心社稷江山,民生大计,你们跟朕一个妃子过不去?” 薛凌捏着笔抿嘴笑,逸白不往下说,她也能猜到那群官员作何陈词,天子无家事么。 这些东西倒是当个趣听,可惜今日她惦记着要去瞧瞧宋沧,无心听趣。黄靖愢都死了,不信魏塱有起死回生之数。 只要黄府满门不能活过来,此事就已尘埃落定,别的,也没什么需要格外留神,且等黄家的人打完了再说。她随口附和,想等逸白念叨完了,便去宋宅走走。 孰料逸白话锋一转,说是快散朝的时候,昭淑太后素服往金銮殿上脱簪待罪,请皇帝法外开恩,免黄府上下死罪。 这一举动,就是昭淑太后亲自承认黄靖愢谋反了。 恶路岐(二十四) 薛凌搁下手中拿着的《六度集经》,嗤笑道:“这是什么道理,都这样了,那老太婆还要帮自己儿子平事儿?” 没等逸白作声,薛凌换了个脸色,若有所思道:“难不成,死到临头,还起了母子情分。亦或她是病急乱投医,为了保命,顾前不顾后了。” 她生了些急躁,黄家事能成,靠的就是昭淑太后与魏塱鹬蚌相争。要是这两人突然站到了一处,就不好糊弄了。 逸白抿嘴笑笑,轻道:“姑娘哪里话,要真有母子情分,世事焉能如此。” 薛凌眯缝着眼想事,未听出逸白话里唏嘘。脑子多转得几遍,便回过神来。昭淑太后这么做,是不是母子情分很难说,但肯定是最好的选择。 黄家和魏塱,单从胜负上看,是势均力敌。魏塱虽为君,架不住黄家离的近。万一黄家人马兵贵神速冲进京,便是旁人带兵回援,只能落个救驾来迟。 然黄家并无必胜把握,到底兵力不足,而皇帝还是民心所向。真打起来,很大程度是两败俱伤。 从昭淑太后的角度看,倒不如先认了这场罪。她既给了魏塱台阶,魏塱肯定会投桃报李,至少不会让黄家人死。 如此既不伤魏塱的龙椅,又免了黄家人再添无谓死伤。而她这个太后,依然是好端端的太后。起码日子太平,不会夹在母家和儿子之间,天天被一群大臣指着鼻子骂。 薛凌想的透,却故作不知问逸白:“何以见得,不是母子情分?” 果然逸白说来和她所想一般无二,薛凌笑笑将书拿了起来,淡然道:“你说的有理,可昭淑太后既想着皆大欢喜,不正因为她与魏塱情分尚存么。 若是毫无情分,何必要替他着想,倒不如落个鱼死网破,图个心里畅快。” 逸白略垂头,温声道:“姑娘心知她不是为着情分,只是图着最有利罢了,偏非要和小人多作口舌。” “我哪里就心知,正是我拿不定她是为情还是为利,所以才与你商议。” “那依小人之见,必定是为利。” “何以见得。” “她若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就不会站到金銮殿上去。” 薛凌抿嘴,看着逸白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护着儿子,也要替母家求个保障么。有了脱簪戴罪这么一出,便是儿子要从严,旁人也得也得劝上一劝啊。” “她既防备儿子反咬一口,又怎会真的慈母之心,由此可见,权衡利弊尔。” 薛凌收了目光,轻摇了下头。她本偏向昭淑太后无情,争执两句无非多听些他人看法。现逸白言之凿凿,也就罢了。与其吵嘴,到不如想想要如何走下一步。 若事情就这么平息了,那还真是忙活了一大场,到头来自己没得着什么,尽帮着魏塱铲除异己去了。 薛凌张口答是,随口道:“你说的有理,我是不太相信,这么多事过去,她倒还能信自己儿子。” 逸白跟着附和,说的却是另一人:“情之一字,爱恨而已。若她当真像姑娘说的那样鱼死网破,小人倒觉得她是为着母子情分。 可她不怨不恼,识大体,懂进退,这样的人,大多是早没了情分。” 薛凌听着顿了一顿,似想起了啥,到了并没说与逸白,跟着笑道:“你这话的意思,情分不是个好东西。” “小人可不敢这么说,人活着,不就是为个情分么。” 薛凌不欲纠缠,另道:“算了,旁人心,海底针,猜也猜不透。她为情分也好,利益也好。总之,是不能让她如意的,你有何打算。” “小人暂未有良方。” 这句话不知是真是假,薛凌手上书翻过一页思索着未答话。逸白又道:“不过,小人以为,她人既是权宜之计,若给她指个更好的路子,岂不更添欢喜。 只是今日消息怕是回了不来了,不若等上一等,静观其变。” 薛凌点了点头道:“也好。”昭淑太后待罪是今儿散朝的事,传到黄家人耳朵里,再传话回来,的确要等明天。 可她向来性急,话落便忍不住发愁。早听得江玉枫说起黄家晚辈都是些酒囊饭袋,万一昭淑太后这一劝,那群人就缴械伏罪了怎么办。 毕竟,黄家有几个人真的在造反啊。不是反在昨日,而是反在上元当晚。那些用黄靖愢印信伪造出来的家书,上面正是写着要他们点兵备马,随时准备呼应京中。 心虚之下,又得了昭淑太后规劝,肯定会以为京中再无希望,认罪还能奔个活头,不认罪死路一条。 她紧跟着道:“会不会明儿直接就认了啊。” 逸白稍有担忧,还是规劝道:“该不至于这么快。” 薛凌敲着书卷,一想起事情来越发口无遮拦:“那老太婆很会哄人,当年能哄得魏塱造反,难保这次不能哄得黄家听话啊。” 逸白蹙眉轻咳了一声方道:“话虽如此,总得等消息传回来,才知如何应对。” 薛凌知他是听不得自己直呼宫里名讳,翻了个白眼道:“等消息传回来说不定是木已成舟,我看还是提前应对的好。” 逸白踌蹴一阵,轻道:“姑娘所虑未必不对,只是.....” 薛凌打断道:“就算要等到明儿,也得先思虑着。如果那老太婆都觉得认罪是个最好的解决方式,多半黄家人是要认的,早晚而已。 而且她今日就能去众人面前戴罪,肯定是知道越早越好,没准还真就明儿就认了” “那......” 薛凌忽而抬头,盯着逸白。他愣了愣,目光闪躲道:“姑娘为什么如此...看..” 薛凌沉声道:“你根本不想拖到明天,只是你想的法子有些为难,故意在此引诱我自己说出来。” 逸白忙道:“小人不敢,只是......” 薛凌收了目光,冷道:“没什么为难的,富贵险中求,既然他想拜将封侯,难道还想太平美满。一封书信未必能骗过去,为了稳妥,还是派个人走一遭。 不知道,我与你想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逸白垂头轻道:“小人不知......” “算了,我已有主张,你知不知无妨,” 恶路岐(二十五) 看着薛凌是要起身,逸白劝道:“近日京中是非多,姑娘还是多在园里歇着,若有必要来往,不如遣小人去请。” 薛凌直起的身子又懒洋洋靠回椅子上,笑道:“你既不知我要去哪,如何那么肯定人就一定能请过来。” 逸白垂头不言,薛凌调笑道:“算了算了,你要去请就去请吧,他来就医也妥当些。” 其实自个儿往李敬思处走一趟也没什么,医馆要瞧病,哪家哪户上不得门。只是现如今李敬思处于风口浪尖,难保魏塱没在李府里安几个眼线。 逸白笑着点了点头,仍旧没承认他知道该去请谁。另道:“今日立春,量来各家有各家事,不便相邀,若姑娘非要等人来,怕是,要等明儿了。” 薛凌长喘了口气,无谓道:“那就先去吧,反正,也就是知会一声,不是同他商议。” 逸白这才高声答了“是”,转而躬身就要告退,费了这般口舌,无非就是等着这个吩咐而已。 人出了门,薛凌坐在椅子上,许久又是一声叹。黄靖愢死后,逸白对她貌若熟稔许多,实际还是支支吾吾藏藏掖掖,并非相处之道。 与其说昭淑太后和魏塱短暂的携手不会维持太久,倒不如,多考虑考虑,自己和霍云婉能连手到几时。 她有气无力喊薛瞑,说是要往隐佛寺走一趟。 薛瞑当她是要去寻那秃头,忙道是去不得了。 薛凌随口道:“怎么去不得,虽是皇令闭户不出,你我走僻静些便是了,不必着人备马车,备些香烛吃食便是。” 壑园到隐佛寺,约莫一个钟头的脚程,左右都是无聊,晌午刚过,天色早得很,走上一遭无妨。 她看纸上,是刚刚写好的“立春”二字。逸白不说,都没记起今日是立春来。 今年的立春着实晚了些,这都年十七了。不过,鲁伯伯说过,好饭不怕晚。立春是碗好饭,斗转星移,万物起始,一切更生。 意味着,新的轮回,开始了。 薛瞑道:“不为此事,是.....”他压低嗓子,说的却是那掌管果品的和尚在大狱里蹲着呢,薛凌去了也找不着人。 他虽近日不在京中,但为着薛凌好办事,一回来便从逸白处将京中大小事打听的仔细。更何况,这事儿本就是薛凌二人一手促成的。只是了结之后,薛凌再不想过问,薛瞑身为下人,自是盯的多些。 年初八祭天大典上,香烛玉鼎出了些许问题,除了礼部一干人等下狱之外,隐佛寺没少受牵连。好些个老和尚一溜儿陪着蹲大狱去了,据说还有几位是不世高僧。 这里头,有冤的,自然也有不冤的。祭天么,三牲六礼,哪样不得拿几个果子配着,所以跟着卢荣苇那秃头显然牵扯其中。 他大抵没想到,卢荣苇这颗大树靠不住,新攀的另一颗,非但靠不住,还特意将他往沟里带。本以为是个给黄家表忠心的好机会,哪知道是薛凌布下的断魂阵呢。 薛凌经薛瞑这么一提,才来了兴致多问几句。正如她与江玉枫说过的,隐佛寺本来就与黄家不干不净,她又刻意蒙骗。不管魏塱如何问,无非就是问出和黄家的勾当,怎么也问不到壑园身上。 有什么好上心的? 现听说一帮秃头还在狱里,她也没生什么同情心,反笑道:“若世间真有神佛,该记我一笔功德无量,起码,以后那群泥胎木塑有俩好果子闻闻。” 薛瞑不言,她摆了摆手嗤道:“罢了,我也不是为了些蠢狗去的。我只是......”她略停顿,转了温声口吻,柔笑喊薛瞑:“你备些冥物吧,我去给我伯伯焚几张纸钱。” 薛瞑错愕一瞬,转而跟着盈出一脸笑意,躬身退去,片刻即提了篮子来找薛凌。 她起身往篮子里看了眼,里头只寻常元宝纸钱,并一些香烛,再无往日各种名贵药材。虽脚下顿了顿,到底没多说什么,只道是回屋换身轻便衣裳。 薛瞑说着外头冷,须得加衣。她零零碎碎听了个大概,回屋时含焉跟着两三个丫鬟拢了袖子在园里围着炭盆拨弄姑娘家玩意。 听见动静,含焉抬头和薛凌四目交汇,跟见鬼一般低下头去。薛凌还没想这人在怕啥,又见她飞快抬起头来,冲着自己笑。 薛凌弯了弯嘴角,大步回房,挽了个男子发髻,又换了身窄袖骑装,拢件灰扑扑氅子在身,将恩怨塞在袖里,招呼薛瞑从偏门出了壑园。 沿途自是除了巡街的御林卫,基本看不到常人,他二人又刻意走的僻静处,更是少有遇见。以至于分不清今日是真的天寒,还是人间冷清。 薛凌走的随性,未时中出门,申时末才堪堪看到隐佛寺院墙。此地本就牵连到祭天大典案中,又经这两日乱党一事,早无往日香火鼎盛模样,连正门处的迎客的沙弥都不见了踪影。 饶是如此,二人仍没走正门进,而是多绕了几步,换到后山侧门处,越过院墙直接跳到了荒地里。 薛凌脚才落地,突然听闻正殿处钟声传来,可见敲钟的和尚还在。薛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是静默了小会,方踩着杂草到了老李头坟前。 薛凌从薛瞑手里接过篮子,一面弯腰往外翻检一面絮叨:“过年该给李伯伯多说些好话的,讨点吉利钱也行。奈何有人在旁边哭哭啼啼,我总不能装听不见,只得早早就走了。 年十五又忙的很,好在今儿不算碗。今日立春,往年......” 她想说,往年这个时候,李伯伯该出来抖落那些破烂了。 老李头这些当大夫的,偶尔跟司天监那群神棍像的很。比如党参三七这些药材都得在立春日拿出来晒晒,沾沾老天爷赐生万物的福气,这样去腐生肌的药效更强些。对于打仗的人来说,去腐生肌可比解毒重要的多。 薛凌捏着火折子,直到现在还是想不太明白,立春和立秋晒出来的药材能有什么不一样。不过,她笑:“往年花儿都开啦。” 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将火折子吹燃,又将火饮到纸钱上。薛瞑听到她吸溜着鼻息,委委屈屈嘟囔: “今年还没开。” 关于这几天 股市震荡得搞点钱啊搞完了钱才能继续发电以上。 《雄兔眼迷离》关于这几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恶路岐(二十六) 上回来有人哭哭啼啼,说的自然是含焉,当时她求着薛凌给申屠易招魂,是哭了两声。 至于开不开花,今年立春是晚了些,月上旬还冷的很,地上雪厚三尺,没有花开,再正常不过了。 他随薛凌来过多次,却甚少见薛凌这般话多。只是听来都是是些碎语唠叨,并无哪句值得琢磨。薛瞑垂了眼睑,老老实实站在一旁。 又听得薛凌说了些“寒酸破烂”之类的,大抵是埋着的这个人在世之时抠的很。坟前火势欲盛,香烛也被点燃,清幽檀香味袅袅而上。直到元宝纸钱都成灰,见她还蹲着没起身。 远处钟声又响,薛瞑知道寺里佛钟是半个小时一敲,看该烧的东西已经烧完了,轻道:“此处风大,我们回吧。” 薛凌伸手在坟碑边缘处拔了根草茎在手,仍旧没起。半晌徐徐道:“我倒觉得,这儿比世上任何一处的风声都小。” 薛瞑听她话间戚戚,显是意有所指,不敢再劝。又候得片刻,薛凌喘了口气站起身子,难得活泼道:“回了回了,我过几日再来瞧你。” 她将拔出来的那根草茎搁在墓碑上,笑道:“此地的草不好,你且耐心睡上些时日,我就带你回去。” 回哪?薛瞑尚没想过来,薛凌转身冲他喊:“走了。” 他忙点了点头,抬步时,见薛凌蹦跶着背影离他几步远。薛瞑往墓碑上看了眼,“孝子薛凌”几个字笔画分明。 他知里头的人不是薛凌父亲,但每次来此地拜过后,皆能看见薛凌雀跃稍许。是与不是,就没那么重要了。 薛瞑紧走几步,追上薛凌,还是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刚出了荒地,忽闻薛凌道:“江闳死了。” 薛瞑顿了顿,轻道:“我知道。” 薛凌踩了一步台阶,望着远处边走边道:“既然知道,那就....没点想法么。” 她将手拢进了袖里,摸着恩怨剑尖,好似要将手指戳上去。今日出门,确然是想给老李头烧两张纸。 黄家事了,总是有些喜悦想分享的。要是老李头活着,她想,定要一蹦三尺跟他喊:“等着,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回平城了。” 她看含焉并不太想回平城,薛璃也不想回平城,这些人怎么不想回去呢。但是,老李头想回去,她知道的,老李头想回去。 可惜老李头死了,也只能来老李头坟前,权当是个在天之灵的告慰。 告慰他,花快开了。 不过,除了给老李头烧纸钱,更多的,还是为着单独将薛瞑拎出来。壑园里说话,难保被谁听了去。 往日那些破烂事,听便听了,唯有一桩,只能自己人知晓。 薛瞑像是想了许久,反问道:“我该有什么想法吗?” 薛凌失笑,她也不知道这人该有什么想法,但总该有点什么想法吧。人又不是块木头,哪能就没个想法呢。 她停了脚步,回头笑道:“我遣你去棱州,不是为了防止你给江府通风报信。” 薛瞑在这一刻确实有了些想法,目光躲闪片刻,又逼着自己正脸与她对视,生硬道:“不是吗?” 是与不是,原不该是他问的东西,偏他想问,带着些赌气和无奈。 薛凌挑眉笑,坦坦荡荡复轻快道:“那当然不是啊。”她想了一遭江玉枫,面上隐隐一阵阴狠,却仍是欢愉语气道:“你不知道,江玉枫是个多么聪明的人。” 薛瞑在江府是呆了些年头,可并未与江玉枫有过多少交集。回忆起来,不过是和外人一样,仅记得些许流言轶事罢了。 前太子的伴读,国公爷的娇儿,要当个蠢货,得拿门每天夹上三遍脑子才行。 这些人有多聪明,他确实不知道。就像.....薛瞑看着薛凌近在咫尺的脸,慌忙垂了头,他也不知道她有多聪明。 薛凌没能看出薛瞑局促,她在傍晚骤起的寒风里转身,继续沿着台阶蹦跳往下走。用一种毫无起伏的絮叨给薛瞑解释:“我只试探过你一次,就是你刚到壑园,我抱怨那点心太甜。 后来再去江府,江玉枫那蠢狗给我的还是同样甜死人的点心,我就知道你不是来壑园盯着我的。” 她刚还夸过江玉枫聪明,现儿称“蠢狗”也分外顺口。薛瞑并未注意二者矛盾,反在一瞬间恍然大悟。 狐狸,兔子,那日马车上少女簌簌睫翼,鼓囊着双颊心虚般对着自己说“不爱吃甜,你知道的。” 蠢钝如他,当时根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现在,那些怀疑和刺探才浮出水面,跟着隐佛寺里还未散尽的钟声余音一起,缥缈在他眼前。 然薛瞑脚步未停,仍随着薛凌一级一级往下走。自己是从江府那边来的,她既与江府不合,怀疑自己,无非人之常情。 前头薛凌面色不改,微叹了口气,续道:“可事后想想,是我笨了些。江玉枫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明目张胆派个人过来盯着我呢。 便是盯着我,你给他说过我不爱吃甜,他为了不暴露你的身份,故意给我不爱吃的东西也未知。” 她嗤笑一声,不知在笑谁:“疑人疑不尽,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薛瞑亦不知怎么办。 隐佛寺后山十八阶台子下到最后一阶,薛凌轻身一跃,鞋底与地面相撞,清脆“啪嗒”声吓的薛瞑以为她要滑倒,忙伸了手想扶。手还在半空未伸全,已瞧见薛凌顿脚,在那站的稳稳当当。 天上有零星雨丝,间或三两粒霾子敲下来,看模样,最迟不过今晚,又有大雪下起来。 薛瞑暗恼了一瞬,怨自己办事不周到,出门也没搁把伞在身上。这一路走回去,万一淋着了......他再顾不得什么疑人不疑人,轻催:“看着是要下雪,早些回吧。” 疑人疑不尽,他对这事儿确实没个好办法。终归,他也不如这些公子小姐聪明。 薛凌摊手,她瞧见了空中在飘雪。昨儿个中午好似还火红的太阳挂着呢,屋里炭盆都快撤尽了,晚间突然就转凉,今日竟是雪粒子都砸下来了。 这般乍暖还寒的节气,最是要命。 她没抬脚,停了好一会子,手上终于接到三两片碎雪。一边缩回手拿到自己眼前,一边道:“纵是人疑心难消,可我没办法。如今我身边,别无亲友。 唯你一人而已。” 薛瞑垂头,压着想要喷薄而出的鼻息,又闻薛凌道:“那几日在壑园,我处处提防你,还是因为白先生在侧。 至于遣你去棱州,一来是为了白先生彻底放心。更多的.....”她顿了顿,才道:“是为了江府。” 薛瞑仍理不透这里的关系,若是为了江府,那只能是防着自己听到了壑园的计划去通风报信,那不就是怀疑自己么,何必说不是呢。 有点像强词夺理的欲盖弥彰。他张嘴,想劝薛凌,反正自个儿不在意这些,用不着再提。 然薛瞑犹豫了一瞬,觉得薛凌既然说不是,那就由着她说不是也行,劝不劝无关痛痒。 他这么一迟疑,薛凌甩手,挥掉手心上两点雪融过后的水滴子,脱口道:“ 就像我刚才说的,江玉枫那么聪明,绝不可能是把你放在身边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后来仔细想想,从江玉枫的角度出发,若我对江府有不轨之心,必然疑心于你。 你人一走,本身就是通风报信。” 薛瞑一阵沉默,终于理清这其间关系,轻道:“你拿我当个饵。” 薛凌毫不自愧:“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江玉枫递过来的饵,我没咬钩而已。” 她回头,还是个十六七少年顽劣模样,笑道:“江府与瑞王皆有私甲,但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唯有吓他一吓,才能看清草里究竟藏了多少蛇啊。” 薛瞑垂头不言,薛凌倒退着徐徐走出几步,轻快道:“我与江府的关系不必多提,江府一派与壑园,本就是水火不容,二者兵戎相见,早晚而已。 他瞧我支开了你,定是以为我和壑园在密谋,要在十五夜趁机将江府一起除掉。就算不反击,必定也是要调兵遣将按家护院的。” 薛凌摊手,微抖了抖袖口,左腕那道旧疤清晰可见。她笑:“我都算好了,若是壑园赢,且当个喜出望外。 若是......霍云婉命有不济,手里东西连个破落户都比不过,那我时候去跟江伯伯叩头认个错,就说被壑园里头骗了,想来他也不至于太过为难我。 万一此事被化解,起码能知道这两者各藏了多少东西,落个知己知彼嘛。” 她摸了摸指尖,觉着这雪是越来越大了,刚才好半天才接到两三粒,现儿个摊手,指尖立马就多了数点白。 下雪好,下雪像平城。 她欢欢喜喜给薛瞑解释个中缘由,卖弄其间算计。不见泱泱自罪,全是洋洋自得。她得意于自己撒饵,江府果然就咬钩。全然不与薛瞑提起,也许不撒那些饵,江闳不至于此。 兵符的图样,遣薛瞑离京,这些,前者勾起江府权欲,后者勾起江府恐惧。她想,换了自个儿,也会学江府,试图先下手为强。 她一直在.......把江府往恶路上或诱或逼,占足了便宜,还能装作一个受害者在薛璃面前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她看薛瞑,笑的一脸人畜无害。她没说谎,她确实怀疑过此人是江府派过来的奸细。 那是什么时候?她不记得了。 但那个时候,她肯定还不想杀了江玉枫,所以随心所欲猜的漏洞百出。直到后来杀意横生,便愈想愈细,愈想愈细,终于事无巨细。 一切水到渠成,果然江府当夜发难,果然一个掉毛凤凰远不如鸡,她顺顺利利落得这场喜出望外。 虽然江玉枫没死,也就那么回事了。人在知道就那么回事之后,突而杀意尽消。就好像,即使江闳活着,她都可以放那老不死的跟齐世言一样远走他乡。 被人疑心和被人当饵好像并无多大差别,然薛瞑既不在意前者,自也不太在意后者。甚至,他听出来了,他其实是被人疑心的同时还被人当饵丢了出去。 不过,他仍旧不怎么在意,反倒甚为担忧不快点回去,定是要淋雪了。他催:“雪大了,早些回吧。” 薛凌没从他话里听出丝毫不情愿和苛责,虽有轻微诧异,但显然对这反应甚为满意,真切笑开来道:“回吧回吧,不过我还有别的事让你去办。 总之,这些破事也是没办法。你在壑园,既惹逸白提防,又怕江府那头不动,还怕棱州那边出乱子。走一趟,一箭三雕。” 薛瞑只看她满脸骄纵笑意,上赶着附和:“你说的是。” 并非全然奉承,他本就认同,她说的确实是。 薛凌彻底笑开来,欢喜招手,也催他道:“走吧走吧,边走边说。”待薛瞑上前几步走到身侧,她方转了身,往壑园方向走。 隐佛寺后山下来是大片松木林子,平时就少有人烟,何况这两日。这会除却风声落雪,其余鸟兽寂静。 薛凌到底谨慎,凝神听了一遭,确定无旁人,方道:“我想你去替我造一块.....兵符。” “嗯。”薛瞑应的毫不迟疑,甚至没拿这话当个什么大事。造东西罢了,前些时候,园子里和江府不是都造过好几块了么。 他答完话,前头薛凌沉默了许久。头上簌簌声愈来愈大,显是雪下起来了。直到二人快走出林子,薛凌顿住脚步,回身略仰头,瞧着薛瞑道:“你去帮我造一块.... 造一块真的。” 漫天飘白,魏塱坐在思贤殿里对着一封又一封的文书或急或怒,一只手却搭在桌上锦盒久久不肯放。 他所有的矛盾都在这只盒子里,欲放不能放,欲收不能收。 它是黄靖愢造反的铁证,但是不能拿给群臣看。他深知即使昭淑太后肯替黄家求情,仍免不了有人怀疑是皇帝对臣子欲加之罪。 所有的证据,在黄靖愢之死面前,都像是人为炮制出来的。尤其是去年,皇帝还将外祖的坟挖了,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未必人人都这么想,可魏塱难以自信,就免不了多疑他人。不仅怀疑活着的,还怀疑死了的。自己的舅舅,自己的母亲,真的有弑君之心么。 有,答案就在这盒子里。 龙袍证人皆不足信,唯有盒子里的半块兵符,无论如何说不清缘由。他伏在案上,千方百计的想这半块东西怎么会到黄靖愢手里。 薛弋寒,霍准,霍云昇、黄靖愢,魏熠,那些故人如走马观花跃到眼前。电光火石一瞬间,他才记起薛凌这么个人来。 是,薛弋寒的儿子? 旭尧临死前,说薛弋寒的儿子回京了? 恶路岐(二十七) 那只手在锦盒上扣的更紧了些,薛凌其人如何? 喧嚣传言散尽,魏塱蹙眉,记起自己应是见过那位薛家小少爷的。 往来岁月里,薛大将军甚少带自己儿子回京,不过到底有过寥寥几次。一家子劳苦功高,薛弋寒又与梁成帝情谊深厚,免不了一回来就得皇帝大宴小宴一日三顿的请。既是宫宴,魏塱自然也在上座。 太小了,他在此刻想。 除却梁成帝驾崩那年,薛凌回京,得是再往上数个三四年吧。十岁不足的小儿郎,除了几分将门养出的恣睢胆气,能瞧出个什么来。 可胆气这种东西,也就是唬一唬底下人。入席的不是王孙便是贵眷,最不缺的就是个气度。三两句奉承话,一半说给薛弋寒听,一半说给梁成帝,有几人是真心去夸个奶娃呢。 身为皇子,魏塱亦深知当年那些传言,不过是梁成帝想逼薛弋寒将儿子送回京而已。再说薛宋案时,薛凌年不足十四。当年如此围追堵截,他能活下来? 就当他活下来了,平城薛家亲兵尽无,朝中与薛家交好的官宦也尽数去职或外放。 凡夫俗子,孤家寡人,能如何? 退一万步,即便是薛凌所为,这天底下,黄家可能跟任何人勾结,也不可能跟薛家的儿子站到了一处吧。 锦盒上的手渐松,他还是不信薛凌能如何。黄旭尧临死前的话,更像是一种刻意为之的恐吓。 这桩案子明面上早已结案,只能私下派人去查查,始终没个着落。魏塱将手从锦盒上拿回来,支着桌沿揉了揉额头。 黄旭尧全家被屠是不是薛凌已经无所谓了,是就是吧,多不过也就这点能耐。当前现状,不允许他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人身上花费太大力气。 说的难听些,他瞧不上一条丧家之犬。 他只关心西北和黄家,要怎么平衡。如果昭淑太后的全项表不起作用,是否真的要调西北的兵回来勤王救驾? 魏塱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只锦盒上,而薛凌与薛瞑已经走出隐佛寺后山树林,她迎着如絮飞雪,在给魏塱盒子里的东西添最后一笔注脚。 薛瞑不关心要造的东西是真是假,只担忧的看了看天,雪这么大,无论如何不能冒着雪走。再往四周看了看,不远处有片竹林,里头隐隐有茅屋。 他劝住前头还在踱步的薛凌,道是不若找地方避避,等他回去撑了伞,看看能不能驾马车来接薛凌。 薛凌并不畏雪,身上氅子也宽大,脚上靴子貌若是鹿皮做的,极防寒,真个一路走回去,倒成了桩雅事。 只她想想回去别无旁事,壑园里头来来回回都是无趣,能找个别的地坐上些时辰也好,当下应了薛瞑的话。 薛瞑心喜,伸手指着那竹林道:“看那边似有茅屋,不知是有人家,还是寺里搭来给行人落脚的地方。” 说着话缩了手去解自己身上氅子,想着给薛凌撑一撑。看距离还得走上一盏茶的功夫,姑娘家淋着了总是不好。 系带还没解开,薛凌已迈开大步从树底下走出,不忘笑道:“这破地哪有人住的起,当初埋老李头还花了老大笔银子,多半是那些秃头搭来凑个名声,不定里面还放了几个烂果子。” 地上积雪尚薄,脚踩上去,带起的风扬开片片琼瑶。薛瞑手顿在胸口,又缓缓将绦带系好,追上薛凌,一路跟着到了竹林处。 茅屋柴门未掩,推开来,里头不过一方竹桌并三四只竹编小椅,并无她说的烂果子。旁儿倒是有个红泥堆出来的炉子,上搁铜壶一只,可惜此处既无炭火,也无茶水。 薛凌抖了抖头上雪,比划两下,估摸着自己并不会将那椅子坐散架,才扯了一只到窗口处坐定。 薛瞑跟着掸了掸衣上雪,劝薛凌往里坐些。这破地方四面漏风,居然还开了扇窗户,连个窗纸都没糊一张。 薛凌不答,薛瞑又道今日闭城,未必能有马车过来。他且回壑园想想办法,若是晚来些许,还请薛凌耐着性子多待些时候。 薛凌这才回脸笑,道:“有没有都没事,晚些时候,我自己回去也可,你来不来无妨。只是我今日交代你的事,以后要办的妥些,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薛瞑一概应承,转身退出屋外,迎着风雪往壑园去,此处便独留薛凌一人。 说是窗户,不如说是个窟窿。薛凌瞧着也好玩的紧,碎雪落在茅草沿上,又有些许顺着风飘进来。她听了一遭外头薛瞑已离开,拢了拢衣衫,起身站起到门口。 竹子这种东西,平城里头好像从未见过。各家园子里倒偶有几颗充作养眼,不过,都是些文竹凤尾之类长不高的东西。 像林子这般参天之物,以前甚少得见。尤其是这才立春的日子,竹林还是一片翠色,与薄雪相应成趣,只觉着好看的不得了。 她无端心虚,斜眼环顾了圈四周别无他人,薛凌这才笑出声来。 好看,是好看。 怎么看,都好看。 若非放纵能让人有近乎癫狂的快感,那克制就不算一种为人称道的美德。 她缩手,摸着袖笼里恩怨的剑尖,看着天地间白色越来越浓,像是在为黄靖愢之死谢幕。 她还在近乎固执的鄙夷,这种蠢狗,居然有脸去临刘越石的文。 不过,蠢也好,慧也罢,人死了,她赢了。赢的人不少,不过,她是最大的赢家。 毕竟,以李敬思之手递给魏塱的那半块兵符,是真的。千真万确,世间只此一枚。 在没递上去之前,逸白不是不知道薛凌常在书房里盯着半块兵符看。不过,他只当是薛凌担忧罢了。 谁不担忧呢,霍家姑娘不也担忧么。虽说即使是假的,也能陷害黄家,但到底不如真的好啊。 是真是假,也只有送到魏塱手上才知。 薛凌在壑园书房里犹豫了数个日夜,江府和壑园各造了半块假的给她。对比那半块真的,色泽材料一般无二,唯细微处纹样稍有不同。 纠结数日,她最终将那半块真的给了李敬思。与其给半块假的让魏塱举棋不定,不如将真的给他,既坐实黄靖愢谋逆,还能让霍云婉以为,她拿到的图样是真的。 假如有一天,霍云婉会用到此兵符,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而自己,早已背熟真正的兵符纹样,让薛瞑去造的那一块,才是真正的大梁西北兵符。真作假时假亦真,不知道,到时候是魏塱手里的好用,还是自个儿的好用? 一想到这些,是值得笑出声来。 恶路岐(二十八) 薛瞑再回时,一林翠竹已成琼枝,看雪势,比之年初还不遑多让。果真壑园并无马车来,城中到处都是御林卫来回巡街,逸白多有为难,薛瞑便未强求。 真论起身份,壑园到底只是医馆一间,违背皇令驭马行走于闹市,确然张扬了些。他存了轻微私心,雪中撑伞共渡想想也是一桩风月事。又怕薛凌不喜,特携了两柄竹伞揽在怀里。 薛凌早有预料,逸白何许人也,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马车过来。她本喜雪,更想悠闲些行将回去,只能说恰和心意。 伸手接了伞来撑开,二人同行依旧是走的来时路,闲话间将兵符之事商议的更稳妥了些。当初江府和逸白办事时,薛瞑皆有插手,不愁找不着路子,也就是须得费些手段,免教走漏风声。 这些有得没得,薛凌都和盘托出,倒不是对薛瞑多有亲近,只是觉得此人是该跟着她。君子喻于义,她对薛瞑有救命之恩,小人喻于利,江府已经完了,就当薛瞑以前是帮江玉枫办事,而今也该另投明主。 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在伞沿下轻笑着用偷眼看薛瞑,说不好此人是君子还是小人。但无论是哪种,都该跟着她不是么。 薛瞑似略有察觉,却又将伞沿压的极低,始终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跟在薛凌侧后方。忽闻薛凌叹道:“可惜江玉枫还没死,我与江府,总是有些交情在,做不出这般事来。” 薛瞑没听出个中意味,只当薛凌是口随意闲话,便没作答。又听她道:“可他活着,我总是觉得不畅快。” 薛瞑抬了些伞沿,只能看见薛凌伞面下后脑勺处些许碎发。可他总觉得前头姑娘定是嘟着嘴,眉眼似嗔还娇。 他便毫不迟疑:“那就让他活不过今晚。” 他这般肯定,反而像是故作谄媚的假话。薛凌顿脚回身,笑道:“你都不问问他为什么该死啊。” 二人伞沿相撞,伞面上落雪飘开。薛瞑终将伞抬起了些,看着薛凌,理所当然的回道:“为什么要问呢。 各人有各人的命,到了要死的时候,死掉就好了。当初我要死的时候,也不曾问任何人要过缘由。” 薛凌愣了片刻,又霎时通透,跳将起来敲了一下薛瞑伞面,笑道:“你说的对,是没什么缘由。走走走,回去了。” 她转身,步子比方才轻快许多,她终于对薛瞑彻底放心。 薛瞑停了一瞬才续跟上,他仍旧分不清薛凌的喜怒哀乐都从何来。又听她念叨,说是无妨无妨,也就是多咬两下牙罢了,犯不着非得让江玉枫如何如何。 他还是默不作声的笑,丝毫不觉薛凌前后不一,反觉她反复犹豫的模样跟小儿无异。 天将黑时二人总算回了壑园,逸白早早在等着,见了薛凌即为着马车的事告罪,薛凌自是应承便罢。另道:“雪这么大,人赶的及么。” 薛瞑在一旁听得摸不着头脑,逸白笑道:“姑娘放心,开青不远,今夜必是能到。” 薛凌拍掌叫了声极好,闲话间说及要让薛瞑去办些事,以后在园里,还请逸白多给些方便。 逸白了然于胸,这意思,薛瞑以后就是自己人了。当下跟薛瞑也抱了拳,寒暄道是相互照应。 不多时晚膳传了来,逸白赔笑退去,出了房门,摇着脑袋内心嘀咕了一句。江府送来的人,薛家姑娘居然就真敢用,不知这里头是个究竟。 然经黄靖愢一事,他也瞧出薛凌看似随性,实则心细,至少不担忧被薛瞑蒙蔽去了,当下再没多想。 于薛凌而言,黄靖愢之死已经尘埃落定。对霍云婉来说,却是还要等,等魏塱是否拿出兵符。 现今黄家造反,只要那半块兵符和真的无异,魏塱一定会拿出来。即使不调兵,也要拿出来给臣子瞧瞧,他有随时召将勤王的打算。 如果魏塱没拿出来,那就是说偷出来的兵符纹样不对。不仅要想办法再拿,还得时时盯着黄家事,防止魏塱瞧出哪处不对来。 是而逸白尚不敢完全掉以轻心,更没工夫探究如何突然之间薛凌就对薛瞑深信不疑了。 终归此事过后,薛家姑娘和自家姑娘是一条船上的人。他和薛凌是同样的于情于利,怎么也想不出背叛的理由,何必自寻烦忧呢。 逸白走后,丫鬟说是天寒,又添了几个炭盆来。用罢晚膳,薛凌这一夜睡的极好。 天时一亮,文武百官又在金銮殿上聚集。今日也无别事,春种未种,秋收还早,旱涝皆没到眼前,边关胡人的折子也还可以压一压。 最要紧的,是黄家的儿孙。 昨日太后亲发了劝降文书去,开青城只有区区百里,纵是大雪纷飞,良马亦能一日两来回。按理说,一上朝,就该有人站出来讲讲,黄承誉是如何回的话。 然万岁之后又万岁,问安之后再问安,皇帝开口,提的还是雪娘子下葬一事。昨儿开朝,皇帝已经让步不以皇后之礼下葬,仅尊为贵妃哀荣。但雪娘子先入陵寝,百年之后,定要与自己合葬。 虽还有所僭越,但文武跪了一天一夜,又逢黄家起兵的消息骤然传来,谁也不想再触帝王逆鳞,一水儿老老实实喊“天子英明”。 若不是薛凌心思全放在了黄承誉造反一事上,这些君臣拉锯听来也该甚是有趣。这会皇帝缀言良多,说的是昨夜突逢大雪,免不了他又添哀思。 底下人恐是皇帝又生儿女情长,户部杜君连忙出列躬身劝诫皇帝以国事为重。眼见皇帝未生怒,旁儿众人勉强松了口气。 出头鸟确实是户部好做,虽说这一部是个肥差,里面肯定有人最后免不了要被黄靖愢牵连。但当务之急,皇帝最需要的,就是钱。 打仗要钱,防胡要钱,给丧命的官员发恤银要钱,就是雪娘子的丧事,那也得弄钱来办啊。 一讨论钱,别的事儿不也就顺利成章说开来了么。于是金銮殿上气氛渐浓,该埋的埋,该押的押,该斩的斩。 戚令说是年初的玉刻案主使已经认罪,刘希夷主理的祭天大典案也查出了些许眉目,二人言辞隐晦间皆有所指,貌似进来京中诸多怪事的幕后黑手,都是黄家。 反正黄靖愢都死了,黄承誉公然造反,昭淑太后亲自认的罪。有些黑锅,不往死人身上扣,活人哪背的起啊。 何况戚令问心无愧,人证物证俱在,这些事儿,它确实跟黄靖愢脱不了干系啊。你说黄大人他图个啥,不就是被刨了个祖坟么。古来臣子与君争,赢了的有几个啊。 这厢人声沸沸间,魏塱渐添天子傲气。到底,这些臣子已甚少有人替黄靖愢开脱,便是偶有两句偏帮,也无非是说黄家于社稷有功,还请天子法外开恩。 总算,黄靖愢谋反了,他想。 黄靖愢谋反与否,薛凌说了不算,魏塱说了不算,得有人承认了才算。 此时此刻,人人皆认了,所以黄靖愢谋反。史官落笔,白纸成简,千秋万代,都是黄靖愢谋反。 他呼了口气,殿内文武私语未停,忽闻门外侍卫高声喊“报”。 上殿求见的,是开青来的传信官。 恶路岐(二十九) 魏塱蹙眉不展,心底得意却还未散尽。群臣侧身,也是齐齐看过去,以为此案大抵会就此落幕。 黄家人认罪,是最好的结局。仗不用打,人不用死,省了一大摊子事。只难为昭淑太后一把年纪,还肯站出来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礼部张大人已在整理衣冠,就等着来人痛哭流涕叩首求饶之后出列,为小皇子的满月礼进言。 天子能想出来的东西,座下臣子也没几个想不到。但得黄家人一认罪,剩下的就是皇子满月大赦。如此一来,所谓挫骨扬灰,所谓不日问斩,都成了一句空话。 虽然黄家以后再难有踏足朝堂的机会,总好过现今生死未卜,去赌那一丝丝可能登基的机会吧。 人皆交目点头以为然,不想那传信官大步走到殿中间,拜礼之后不等魏塱宣,兀自起了身,朗声道:“小人黄骆,奉家主之命,面见天子。今家主仍尊陛下为天子,请陛下恤家主为哀民。 话音未落,群臣哗然,魏塱一瞬挺直了腰,又闻那人续道:“今家主高堂俱丧,不敢回奔,身名不存,不敢回呈。念黄氏一族忠于大梁百载,小人试问,何以昼不得续,愢不得靖。何以坟不得安,尸不得存。” “大胆,竟敢金殿之上,口出狂言,辱我圣听。”一位官员指责道,又朝着殿外侍卫高喊:“来人,将此歹人拖下去。” 那人不卑不亢,转向官员行了一礼道:“我不识得这位大人是谁,有道是两城交战,不斩来使。今我为主家使,生死存亡,来去停留,自有天子圣断,如何轮得到大人分说。” 不等官员答话,又转向魏塱道:“小人主家听闻,当晚之事,皆因朝中李大人起。特命小人一问,未曾请教.......”他顿了顿,环视四周道:“哪位是李敬思李大人。” 李敬思身为带刀御卫统领,在朝不在列,一直在离皇帝最近的角落里站的老实。由着上朝的事儿大多与他没什么干系,神思早在天外,这会听得人一身喊,愣了片刻才知是喊的是自己。 当下朝着魏塱看了眼,见皇帝点头,才上前一步道:“是在下,何事。” 那人朗朗道:“小人主家听说,当晚是李大人带兵闯入黄府,事后黄府满门无一活口,李大人......” “放肆,何方宵小,莫不曾敢当朝问案。”戚令出列怒声喝止道:“李大人如何,自有朝廷一力查审,岂轮的到你在这污言秽语。” 他转脸想魏塱拱手道:“陛下,臣观此人,无认罪之意,有挑唆之嫌。分明黄氏余孽贼心不死,巧言令舌搬弄君臣是非。” 魏塱没答,那人怒视一眼戚令,又对着魏塱行礼道:“小人位卑,也曾习得,吕氏春秋有言,平出于公,公出于道。 今舅父死因不明,陛下不查,何来的道?今高堂不审而罪,若小人主家不究,何来的公。既天下无公无道,陛下.....” 他环视四周,看着群臣,诘问道:“诸君, 怎敢妄求太平?” 如今刑部是刘希夷主理,正是他接手了那件奶娃龙袍,前些日子又肩负审查祭天大典一事,早已对黄靖愢谋反深信不疑。 此刻听这人的语气,就是死不承认还数落朝廷问案的失职,当下勃然大怒,出列斥道:“天子慎提外戚,何来的舅父,逆贼无有九族,何来的高堂。 黄靖愢谋反不成,被李大人当场格杀,人证物证确凿,何为不审而罪。黄承誉不过一城都尉,竖子敢称来使? 陛下龙恩浩荡,方许尔等自罪,今不束手就擒,反倒当庭摇唇鼓舌。”他转身,向着魏塱施礼,道:“陛下,臣以为,逆贼一意孤行,枉负君恩如海,不如即可派兵绞杀,以正视听。” 诸方争吵间,李敬思讪讪将迈出来的那步又退了回去,他就说根本没他什么屁事。当晚是他先进去没错,可并不是他收的尾,诸多证据,都是旁人挖出来的。 信不信的不好说,但是有了那半块兵符,皇帝对自己深信不疑。只要皇帝信,那别人就无所谓了。 魏塱扶着龙椅,掌心越来越紧,黄承誉居然敢!他居然敢随便派个人来朝堂上要公道! 有没有公道是一回事,这天底下,竟敢有人问天子要公道。 莫说黄靖愢他妈的死有余辜,就是自己赐死黄家,那也是黄家的福气。什么时候,能有臣子问君王要公道。 他狠狠按着龙椅扶手,就差脱口而出,立即下旨从京中抽丁,即刻连夜赶往开青捉拿黄承誉。抽丁还来的慢了些,就从御林卫里点卯也可。 昨日晚间开青又来了几封急报,原城中兵将也并未全部追随黄承誉,四散者有之,外逃者有之。死心跟着黄承誉的,人数不过四五千余。 开青向来不是要地,城池仅作抵御流寇乱民等,若京中万人快马过去,兵贵神速,能在黄家其他兵力赶到之前拿下黄承誉也未知。 他思量着这场仗的必要性,又疑心黄承誉派人进京叫嚣的勇气是从何而来。黄家抵死不认罪,难不成是早已万事俱备,真的想兵入京师,改朝换代?黄家筹谋这么久,有此可能也很难说。 犹疑之间,众臣七嘴八舌又驳斥数句,人人都喊陛下,听得他头颅里像是什么东西在猛烈跳动,疼痛如涟漪一圈圈匀开来充斥整个脑袋。 如何是?如何是?魏塱焦头烂额间又听一人高喊“陛下”,字正音清,抬眼看,是沈元汌顿首跪地,道来人言之有理。 当晚既然是李敬思带人先入黄府,一切物证未必没可能是李大人放在黄府里栽赃黄靖愢。事后黄靖愢满门不保,有嘴,也说不清了。 刘希夷大喊荒唐,指着沈元汌道:“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莫说此话于李大人是无端放矢,难不成黄靖愢死了,别人就没长嘴了? 上元当晚陛下当街遇刺,现刺客已捉拿归案,数份口供确认背后主使是黄家无疑,再说初八祭天,那隐佛寺的和尚也已供认不讳,怎么到了你沈大人这里,就成了未必了?” 他拂袖怒道:“简直岂有此理,难不成........” 魏塱怒喝:“都住口。” 群臣收声,各自仍忿忿之色溢于言表,唯李敬思站在角落,低垂着头,面色阴沉。倒不是被谁说中了真相,而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沈元汌......居然诋毁自己。 沈元汌是沈家人,向来与自个儿交好。不求雪中送炭,怎么着,也不能落井下石吧。 胸口恶气未出尽,又生惴惴不安,沈家一直是皇党,沈家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沈元汌如此进言,难道是皇帝........ 他始终不敢抬头,唯恐漏出破绽。魏塱却无暇顾及李敬思在想什么,沈元汌为何如此,他不假思索,便心知肚明。 黄承誉派来的人说要查,若是不查,这仗马上就要打起来。仗一打起来,西北兵力立马就得调半数回京救驾,那胡人那边怎么办啊。万一沈元州要用兵,难道全靠民间抽丁吗? 看似沈元汌是帮着黄家,实际考虑的还是大局为重。魏塱怒,不能怒,喜,这时候他也对沈元汌喜不出来。 他看座下臣子,有戚令之流,唯皇帝是尊,有沈元汌之流,为黄家据理力争,有无名之流,唯唯诺诺做个谄臣。 唯皇帝是尊的,看着像忠,未必尽忠。为黄家说话的,看着是奸,未必是奸。怎么回事啊,这是怎么回事,他想。这个朝堂,好像三五日之间.....就....就..... 忠不知忠,奸不知奸,如一室混沌昏昏然。 恶路岐(三十) 沈元汌一脸焦灼,还待再劝,殿外喊“报”声又起。不等魏塱宣,身着甲衣的驿丞直接带刀闯了进来,屈膝跪地,双手高举。手心上托着的,是一封带血文书。 魏塱心中咯噔一声,虽不能接受,理智却清楚的知道,这时候八百里加急传回来的东西,多半是平安二城那头的事儿。 胡人,攻城了。 比皇帝更先得到消息的人,是薛凌。 晨间雪大,她醒的早,起的却晚,捏着床头一本《六度集经》在被子里或仰或躺辗转了许久都不愿挪窝。 直到个小丫鬟捧着暖袋笑着过来催,又附在她耳边轻道:“白先生让奴婢来传个话,小姐要等的人到了。” 薛凌半梦半醒外头想了一瞬,才“呼”地坐起掀了被子,脆声道:“知道啦知道啦。”那丫鬟亦娇声笑闹“天冷姑娘要多穿些。”叮嘱几句转身去了屋外。 不多时薛瞑便见薛凌打着哈欠从里屋出来,洗漱便罢,一道儿用了早膳,含焉亦在其列。薛凌有意多盯了几眼,含焉虽还略有恹恹,终不是前两日那边惊惧生分。 薛凌打着趣儿道:“总算是开城了,今日雪好景佳,得空也出去转上一圈,免了闷在屋里胡思乱想。” 含焉牵强笑笑,张口说城中乱。看模样还想说两句,似乎是记起了什么欲言又止,只倒是最近不太平,劝薛凌注意安全。 话落拿着勺子的手不自觉抖了抖,大抵“不太平”这三个字对她而言也是洪水猛兽。 薛凌紧喝两口粥,随即丢了碗筷,她是想哄两句含焉,但不能一直哄这倒霉鬼。何况自己平日里本不擅哄人,哄多了有弄巧成拙之嫌。 薛瞑眼见她丢了,赶忙将自己手上东西也丢了个干净。看二人丢了,含焉立刻也搁了勺子。 薛凌起身,没好气道:“你们吃你们的,我去办点别的事。”话落再不管二人,径直往外院书房去。 人坐定候了片刻,逸白才姗姗来迟。薛凌不以为忤,甚至还略有开怀。逸白来的晚,那就是什么破事都顺利。他要是跟个狗一样在这等着,那踏马就是铁定出大事了。 这两日黄家事刚完,说的难听些,江闳的丧事都还没办呢,她也不想找别的事。见逸白笑容满面,薛凌手上笔没停,懒散道:“都成了?” 逸白笑答:“姑娘料事如神。”又道:“非小人托大,要姑娘久候,还以为姑娘正午才过来呢。” 黄家的事儿,得等散朝了才有个说辞。若是为着早间那个口信,那估计得等明儿散朝了才有,所以薛凌确然来的早了。他虽不担忧薛凌计较,终归自己要恭敬些。 这一笔写成,是个“龙”字。薛凌停笔,抬脸朝着逸白,对他那番解释恍若未闻,只咧嘴道:“好怪,居然有人姓龙,从来没见过。” 逸白上前一步,瞧了瞧纸上,是薛凌常年写的百家姓。刚写到祖武符刘,景詹束龙这句。他不知道薛凌为何没日没夜尽涂这玩意儿,这会也不想探究,噗嗤一声揶揄道:“我也是没见过。” 又道:“便是真有此姓,念来避天子讳,不敢现于世。” 薛凌将笔搁在架子上,人往椅子里一坐,笑道:“是我过来的早了些,不干你的事,本也没着人去传你,底下人殷勤罢了。 不过,既你来了,一并省点事,都是亲眼见着的么。” “确认无疑,小......” “你确认过就行,以后也用不着这般事事周到,我坐着不自在的很。”薛凌打断逸白,语气较往日甚为活泼。 她本也不打算细问,方才逸白都夸了她料事如神,足以说明有人往京中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是而她要等的人,绝不只是黄家那位传信官而已。她等的,还有平安二城来的兵书。 当初拓跋铣和江府勾肩搭背她就知道,此人并非真心和江府一处,无非就是怕自己蒙蔽于他,所以选择和自己对手站一起罢了。 何况上元当晚京中那么大乱子,不用看江府,拓跋铣也知道大梁内乱将起。胡人兵马年前就在安城外集结,此时不攻,何时再攻? 黄家没人反,没准听说西北胡患,趁此机会就反了。更何况现在黄家已经有人喊了反,拓跋铣不得上赶着欺魏塱一个左右为难。 京中消息飞鹞传书昼夜即可到胡地,胡人又一直和江府有往来,说不定早就将京中局势递了出去,只等黄府火起,那厢安城就搭起了云梯。 这两日晴好,一路人马不停,文书赶到京中,可不是就该今儿个到么。 从来军务紧急,驿站换马别有章程,对朝务稍有了解的人一看即明。是而薛凌前日便交代了逸白在驿站外着人盯着,盯的就是有无急报进京。 本来只是盯安城,昨儿昭淑太后闹那么一出,索性连开青一起盯着了。早间人才过驿站,壑园的人立即放了信烟,城都没进,逸白就知道人已经到了。 看天色已明,他自不敢怠慢。本该将消息告知薛瞑即可,念及薛瞑与薛凌男女有别,不能及时传达,特叫了个小姑娘往薛凌睡床处走了一遭。 这会子魏塱与群臣在朝上愁眉不展,薛凌坐在椅子与逸白笑笑闹闹调侃着皇帝会如何收场。 是把李敬思砍了给黄家赔罪让他们别打了呢,还是哭爹叫娘求着拓跋铣暂且退兵以和为贵? 两桩猜测都不是魏塱的性子,且天家颜面也不许他这么做。薛凌拉开桌下暗格,里头砂糖做的兵符横七竖八摆了好些。 她欢喜如无忧稚子,问逸白司天监的主事是谁。许久前还说是群饭桶呢,现儿觉得那群蠢狗该有几分真本事在身。 今年岁寅甲子,万物剖符,是有兵祸天灾。 逸白也作调笑玩闹,说是与司天监的柳大人当真有几分交情。只最近恰逢他春风得意,估摸着不太好请。但姑娘若是真想问吉卜凶,翁大人也是一把好手。 薛凌手脚没停,翻箱倒柜将藏在暗处的黄靖愢手稿尽数搜了出来,里头还有几张盖着黄靖愢小印的白纸。 掂量了一样,薛凌站起将东西在逸白面前一扬,道:“这东西以后都用不上了吧。” 逸白道:“是,别无它用了。” 薛凌转身往炭盆处去,熟练将东西塞进里头,火光大起,安城城墙上有卒子中箭坠落。人生痕迹,和黄靖愢一样,正在快速消亡。 逸白退出,薛凌又写的一张,顿笔之间,看窗外溶溶雪色里,是鲁文安龇牙咧嘴的叫:“春天不好啊,春天担惊受怕。” 春天怎么不好了,春天原子上花开一片,怕个啥。 他说最怕胡人春天过来,你秋天过来,是吧,糟蹋点,总还能剩点。春天过来,那就是春耕没了,种没了,这一年可不就全完了。 你可别以为就几座城的春耕,你不得从别的地儿抠东西来养兵啊,那别的地儿也落不了好是不是。你别看我怕,你爹也怕,比我还怕。 那些胡狗最喜欢春日南下,春日马凶啊,嚼了一冬干料,吃点青草叶子不要命的跑。哎呀,这些事,说也说不完。 是说不完,不等鲁文安说完,她就要急着嗤之以鼻,爹怎么可能怕呢。可这会,她想起四年前,薛弋寒横眉冷脸,连喘出来的气儿都是冷的。 他说社日正值春耕,无论如何战事不得起。 她续笔,壑园来添茶的丫鬟偷眼看这姑娘边写边笑,想是极开怀的。 她笑,薛弋寒原来真的怕。 怕就怕吧,反正她不怕,妈的,怕什么。 恶路岐(三十一) 花开堪折日,春风得意时,有什么好怕的。 春风得意......她又记起方才逸白说的柳大人来。轻嗤了一声,司天监的人能落个春风得意,也是桩趣事。 这厢又涂了几笔,朝堂上纷争渐息。安城的事儿几乎没什么质疑,便是求和,那也得是打一阵再说。 沈元州年前又是增兵又是要钱,不就是为着打仗么。这会打起来了,只能说天遂沈将军意。这便令了户部再着钱银军需,又点了监军押运,明儿就上路往安城去吧。 又有人进言说是如今羯与鲜卑狼狈为奸,安城起战,只怕平城也平不了几日。这话也就是上赶着给皇帝递台阶了,魏塱与拓跋铣,那得是你死我活的至交,焉能料不到这么一出。 当下又拟了章程,也着人顶了监军的名头,快马往平城去,算是把胡人那头的事儿先处理了一遭。 黄家那头的事,本不好消停。难得那传信官是个灵巧的,说自己奉家主之名只为传信,可没道理盯着皇帝和大臣议事。三五两句谦辞说完,众目睽睽之下退了出去。 如此一来,是否要查李敬思,便不用当庭给个说法。魏塱自作勃然大怒,即可命兵部点卯,有意让御林卫南营正骑谭让为将,赴开青镇压黄承誉。 好在以戚令一派为首的人虽掷地有声喊着黄家造反,到底不是一群獐头蠢货。胡人那头已经打起来了,这要是南地近京再生乱事,这大梁江山,估计要到头。 正所谓有过当罚,有功当奖,黄家造反归造反,黄大人一时糊涂,人上几辈子那也是尽是些忠臣良将啊。 功过相抵,黄府满门性命已去,又昭淑太后慈母堪怜。若黄家晚辈回头是岸,还望陛下网开一面。 为显天子圣恩,这兵,就先不发了,搞个人去劝降吧。只要黄家晚辈丢盔弃甲认罪谢旨,去官革职就罢了,什么挫骨扬灰都是一时气话。 这些话也就是听着好听,实际人人知道是无奈之举。魏塱愤懑不能自抑,却也无可奈何。 想想反正也是要绕了黄家一干人等性命,虽然大赦在饶说起来好听些,然这番境地,好不好听已经没那么重要了。黄家降不降的再说,至少能拖两天,再给他多些时日部署。 如此天子准奏,正商议劝降人选,沈元汌出列自请前往开青。道是他不知是非对错,但如今外有胡患,断不能内生国贼。 他叩首:“臣,此去甘为残躯,只求我大梁无恙。” 泱泱殿堂安静了一瞬,魏塱注视坐下臣子。他是......相信沈家人的,只是......他迟迟不能喊沈元汌起来。 “沈元州害我。” “沈元州.....害我。是沈元州......沈元州害我。” 胡郢当日在大狱里喊了什么,皇帝当然不可能亲耳听见,但是,狱卒听见了。不仅狱卒听见了,还有好些犯人听得真真的。 临死之人扯着嗓子喊的又尖又厉,天牢深处关着的人以前都不是善茬,猛听见有人攀扯沈元州,当时哼哼唧唧笑开了花。 你看,去人看来人,来人看去人,关在这的人,就只想看外头的人哪天被关进来。 既然这么多人听见了,魏塱当时有没有听见,区别不大。这事儿拿到朝堂上说得几句,到了也是个笑话。 安城主事胡郢死到临头攀扯沈将军罢了,当时羯族小王爷归家,拓跋铣马过平城,沈元州正从宁城大胜而归,焉能被个宵小污了身? 胡郢死后,其罪不赦,妻儿不保,沈元州权拒西北,风头无俩。 可,这人啊,是薛凌花了大心思才见过一面的死囚,怎么可能死的无声无息呢。 年岁已过秋冬,半年有余,魏塱坐在龙椅上,脑子里是三四个人来回在耳边给他学那句话。 有狱卒因面见天颜而两股战战:“沈...沈元州害我。” 有旧臣因再逢君王而涕泗横流:“沈元州..”他哭:“是沈元州害我。”好像真是沈元州害了他。 也有圆滑的指望借此机会扶摇直上,手卡着自己脖子,嘶哑着喊:“沈元州......沈元州害我。” 他觉得自己学的应该更像些,当时他离的近,那官儿命不久矣,上气不接下气,就是手拼命抠脖子,好似要把里头什么东西抠出来。 然皇帝不置可否,挥了挥手,便将这些人的忧惧希冀挥散。魏塱甚至觉得,他不该听这些东西。 听了,又能如何? 听了究竟能如何,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听了那几句话,他会让沈元汌久久跪在地上,久到众臣都察觉到了不对,以为皇帝是感动的说不出话。 沈家这狂澜既挽的架势,确实很让人动容。可惜魏塱想的是,会不会......沈元州巴不得京中生乱?只有京中乱了,西北的兵才可光明正大往南。 为何当初石亓可以从安城不翼而飞?为何沈元州无诏就先到了宁城?为何拓跋铣突然撤兵宁城?为何胡人年前还异动频频却在京中生乱之后突然攻城? 为何.....为何胡郢在牢中多日未曾开口,临死却要拉着沈元州? 为何,为何那封兵书可以刚好在祭天的时候到达? 这些谜团,一直未解。无解的东西,就让人忍不住去猜。他猜,他开始猜,当年沈家对先帝之死装疯卖傻,凭什么就对自个儿死心塌地? 这些人,会不会人人都在肖想一张龙椅? 魏塱怔怔不能开口,沈元汌伏在地上还未抬头,中书舍人杜俊站出来反驳:“沈大人忠义可嘉,然以前常有和黄靖愢政见不合之处,若此时去到开青,就怕黄承誉失智,莫不如再择人选。” 沈元汌还待再请,魏塱终开口止住他话头,感动非常:“卿一腔热血,朕已明了。然杜大人言之有理。国之大事固然重要,朕也不能将卿家性命儿戏待之。” 又七嘴八舌一阵,另挑了人选是为户部郎中邹皎。此人是个花白胡子老好人,和谁都一团和气。众人皆以为好,又有人提议道再请昭淑太后劝两句,皇帝自也准命。 万事议定,便散了朝,留邹皎数人在宫,等着皇帝在昭淑太后那讨封信,即刻虽护卫出发前往开青。 今日这朝事着实久了点,李敬思身上伤未好全,站久了隐隐着痛。好不容易等着太监喊了散朝,方歇了口气等着群臣散尽后也随着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忽听得人喊:“李大人”,李敬思定睛一瞧,赫然是沈元汌候在此处。 恶路岐(三十二) 由着沈元州的干系,他和此人......说的文雅些,算个君子之交。沈家人里头,沈元汌喜文,沈元州尚武。李敬思初时不通文墨,自然和沈元汌说不上什么话。 他亦不知沈元汌是真喜文呢,还是沈家已经有了个武官远在天边,必须得有个言官身困朝堂。 不过边关太远,朝堂的事,近在眼皮子底下。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这些年沈元汌一直是个微末言官,有进谏之责,无定案之权。若非为着沈家,估摸着也没谁拿他当回事。 李敬思惦记着朝堂上那番言辞,心里头不喜且怕,却不敢开罪,尴尬笑了笑,拱手喊:“沈大人。” 沈元汌上前一步轻声道:“大人边走边说。” 李敬思点头,续转了身与沈元汌一道儿慢悠悠往台阶下走。他本想散了朝快些去寻薛凌的,现沈元汌半路拦住自己,更加担心他是为了来试探自个儿。当下小心翼翼,唯恐交谈起来有一字错漏。 孰料得沈元汌先喊了句“朝堂上多有见罪,还请李大人切莫放在心上。”听上去倒是不痛不痒,只他语气十分之诚恳,甚至带了些许哀求意味,叫李敬思疑惑不已,只道是这沈元汌唱哪处啊。 犹疑间,李敬思循着书本上话答:“沈大人何罪之有,当晚确属我领兵进去,被你怀疑,也是人之常情。你我在朝,政见不合也是常事。” 他一个拿刀的,就不该有什么政见。只这会沈元汌也无心去抓李敬思话里字眼,另诚恳道:“李大人误会。” 言罢瞧了瞧四周官员都走的远,他小声道:“大人与家兄情同手足,论起来,我也当称大人一声哥哥的。 且莫说黄靖愢往日如何,朝臣有目共睹。就说这份情谊,我也不能疑心大人头上去。” 李敬思停步未答,狐疑看了眼沈元汌,沈元汌续道:“方才朝间言语,实属无奈。” 他抬手扬袖,请李敬思先走,二人又下得一级台阶,续闻沈元汌和盘托出。无外乎胡人那头打起来了,西北要钱要粮要人,若是黄家这头再乱,大梁就那么多钱粮人,能顾哪头啊。 只能先让李敬思受些委屈,哪怕是下大狱呢,先把黄家人稳住再说。 他诚诚恳恳,连求带劝:“大人也是为人臣子,大梁子民。而今江山有难,社稷逢危。个人清白性命何足道,若情势逼人,只求大人替陛下担待两分,替无辜百姓担待两分。” 李敬思先听得云里雾里,扯来扯去不都是那档子事么,胡人打起来的事儿,他刚刚在朝堂上又不是没听着。 后又听的心头火起,沈元汌话里话外有责怪之意,就是说李敬思当晚事做的不地道,再是黄靖愢当诛,你好歹给人留个活口,免教君王遭人话柄。 到最后一级台阶下完,李敬思朝着沈元汌躬身道:“还是你们想的周全,我平日就是拿刀巡街,实在没想到这些。 当晚上也是情急,如你所说,咱们都是为人臣子,不该教君王为难。若真有万一,我.....” 他顿了顿,咬牙道:“我必不惜功名性命。” 沈元汌看他说的情真意切,当下动容非常,亦是热泪泛眶,想夸几句,到了只沉声喊了句:“李大人。” 大抵,这会他才是真的认为自家家兄和李敬思意趣相投。以前,总以为是权宜之计呢。 二人同行过甬道后分道扬镳,李敬思一回府即生疾,底下人不敢怠慢,赶忙着人请了御医来瞧过。这是皇帝天恩,随用随传,不用白不用。 老头只道是今日天骤寒,旧伤作祟,治不得,权作调理尔。开罢方子,又赶着回了宫,轿辇里头还自顾腹诽了句,好家伙,这么点破事都来宫里催人跟催命似的,这李大人,也日益恣睢起来了。 殊不知,他前脚才走,后脚李府的马车就到了壑园门口。与此同时,往开青的劝降表跟着邹皎一起出了城门。带在身上的,当然还有昭淑太后亲笔写就的家书。 难得这次她答应的飞快,从魏塱过去,到书信落成,前后不足一个时辰。也就是用词遣句花费了些时候。我请君怜母,君替我怜子,掌心掌背都是肉,悬崖无迹,苦海无边,勒马可享太平,回头方为正理。 魏塱不敢掉以轻心,写完之后读了三四回,就怕昭淑太后有什么谜语传给黄家人。好在他并没读出来,只瞧见上头哀思莫重,痛悔莫深,字字泣血,句句断肠。 甚好。 他转给等着的宫人,封印落盒,交给等着的邹皎,亲自送人出了宫。魏塱再回昭淑太后寝居时,薛凌刚得了底下人报,说是李大人过来了,忙从书房起身迎李敬思。 出了房门才记起该看看什么时辰的,这会子看天色已是午间,但并没人来提醒自己该用午膳,也就是说午时还没过完,那大抵是散朝不久。 李敬思来的这般急? 昨儿倒是交代了逸白将人请过来,但薛凌以为,李敬思应该晚间或者迟几天再来。现儿个匆匆的,莫不是有何要事。 她不敢耽搁,快步往院外去,二人相逢是在院外中厅走廊里。还搁着三五步远,薛凌即看见李敬思脸上急切,忙笑喊了声:“李大哥。”跑了两步凑到近前问:“怎这会过来。” 李敬思急急道:“出事了。”他在旁人面前还能故作镇定,这会站薛凌面前又是怕又是气,哪还顾得上修养不修养。 他怕当然是怕死,气却是气.....没眼前站着这个人,哪来今日这么多破事。 骂肯定是不能骂出口,但气这种东西没办法。人总想把责任归咎到他人身上,他看着薛凌道:“他们怀疑是我当晚陷害黄靖愢。” 薛凌轻笑一声,朝着里间扬头道:“进去说。” 李敬思倒没急于再絮叨,跟着就抬了脚,薛凌反倒镇定下来。只想着原是如此,大抵朝堂上人提了几句,李敬思到底经历少,经不住吓,这便散了朝就着急忙慌赶过来求救。 走着路,她不忘提醒李敬思:“你来的这般急,给有心人瞧了去不好。” “没事,我装病,先请了回御医。” 恶路岐(三十三) 他答的十分顺畅,好似这事儿做来习以为常。薛凌稍有侧目,在她印象中,李敬思并不善于这些伪饰之事,今儿个.....都无需人教了。 两人进了薛凌院里,此时方有小丫鬟上前问薛凌可要添副碗筷。原正值饭点,突而见多了个人,底下人免不得请示一回。 薛凌大大方方问李敬思可有用过膳,李敬思膳是没用,汤药倒是已经喝了两碗。然他腹中担忧难免情急,脱口道是已经吃过了。 本是想薛凌早些捡个清净地儿商议一回,话落忽地想起底下人既这般问,定是薛凌还没吃过,当下又讪讪道:“我走的急,只吃了两只饼子。” 薛凌不以为怪,笑道:“那坐着再吃些。” 丫鬟笑着跑开说再添两个菜,李敬思看薛凌气定神闲,咧了咧嘴一咬牙跟着坐到了桌上。等着的当儿,他多瞧薛凌几眼,记起那所谓过命的交情来。 薛姑娘当晚既千辛万苦寻了自己去攀交情,想来也不至于看着自己死。自己死了,对她也没什么好处不是。 这么一想,勉强缓解了些。 丫鬟先呈了汤来,薛凌抓了勺子轻敲了两小碗,朝着李敬思念叨道:“我当是李大哥今晚或者明日才过来,还特地养了两尾黑鱼在檐下,他们说,黑鱼利刀伤。中午先凑合凑合,晚间再请你吃好的。” 旁儿含焉在列,她倒是瞧见过李敬思数回,然往日皆是薛凌独自与李敬思宋沧等人叙旧,今儿个她坐到一处,略有不自在,只顾垂头用膳,少做言语。 薛瞑亦作无声,李敬思强笑答过,薛凌又闲话几许,酒足饭饱后才领着人进了书房。进门时不忘冲着底下人交代:“就不必去请白先生了。” 言罢回头冲着李敬思笑:“我们说我们的。”言语间颇为亲近。 李敬思自是求之不得,他与薛凌可谈交情,逸白来了,那不纯纯是个横岔杠子么。殊不知薛凌并非是交代人别去请,而是着意提点底下别让逸白过来。 今日朝事散罢,按着逸白日常行事风格,该来给自己说个交代,毕竟开青和安城的事皇帝是个什么态度,早间没提。 依她对逸白的了解,定会趁着李敬思在,特意往书房来。虽说相互离间还不到时候,能少碰些面,当然是少碰些为佳。 不然,逸白跟李敬思,也得是过命的交情了。 听见李敬思答好,薛凌坐到椅子上不忘笑闹道:“有外人在,你我说话不便。” 李敬思越发心生信赖,心中气郁一扫而空。世事难求全,真个出了什么纰漏,薛姑娘定然也是不愿意的,何必与她置气?他顺着薛凌手指往墙边椅子桌下,扶手旁一只四脚小八仙桌上茶水果子一应俱全。 心中安稳下来,身上做派就显摆上来,李敬思取碗吹茶入喉一气呵成,然后搁了茶碗抬头看,薛凌坐于上方桌前,双手支在桌子上,托着脑袋也笑吟吟看他。 这笑容里,更像是多有赞许之意,李敬思却是心中“咯噔”,往日里薛凌倒也热情,今儿好似热情的有些过头,他总觉得哪哪不对,陪着笑道:“什么茶,好喝的很。” 他记起京中往来官员寒暄,不就这么回事。进门请茶开夸,然后话匣子顺着一碗茶走。 李敬思不觉稍回头瞧了眼那茶碗,手垂着搭到膝盖上,蓦然触到个冰冷物件,惊的手一缩。 薛凌与他到底隔着几步,人也有些懒散,没注意到李敬思这些轻微局促。见他饮了茶,久晾本不妥,她与李敬思,也确有亲近之感,调笑道:“什么好喝的很,李大哥府上好东西多了去,哄我来着。” 李敬思跟着笑了笑,手无声的在膝盖处捋了捋将佩子顺开。正欲附和,又听薛凌道:“李大哥不必太过担忧,这事儿,是我让人去办的,尽在掌握,断不会损你丝毫。” 李敬思当真是没反应过来这事儿是哪事儿,只听着那句断不会有损丝毫,瞬间有些感激涕零。 皇帝肯定是靠不住的,就自己干的那些事够掉多少次脑袋。就算不干,看看那些旧臣的下场,也知道生死根本无关忠奸。 这京中勉强能依仗点的,他自认为也就是沈家和苏凔....还有眼前个薛凌。但苏凔这会子搁床榻上起不来,沈家.....不想则已,一想就来气。 听沈元汌那意思,只要黄家能偃旗息鼓,沈家不惜压着李敬思自己认罪,大局为重嘛。牺牲你一个,保全千万家。 他眼巴巴望着薛凌,叹了声:“也就你这里还说的上句话,我来时想了一路。倒不是真的怕当晚之事被拆穿,我怕的是....你说.... 你说这胡人打起来了,那....那肯定是胡人重要。万一皇帝无论如何都要将黄家安抚下来,你说.....他会不会把所有罪名安在我身上。” 这一提,李敬思又急躁起来。薛凌脸上笑意愈深,赞道:“李大哥越来越通透啦。” 她倒是夸的真心实意,原本以为李敬思是怕当晚之事被人查出来,难免有所轻看,这会子听他说到这些,方知明显渔村出来的李阿牛,也开始懂帝王博弈了。 那天和逸白绵里藏针的哑谜,这会子终于尽数摊开,一股脑全扎在了李敬思身上。 壑园遣人往开青送的东西为何?一人一信尔。人是壑园的人,信是昭淑太后的信。黄府书房翻出来的那些东西,除了黄靖愢的手笔,还有寥寥昭淑太后字迹。 循着仿了一封,恐人不信,特意盖了黄靖愢的遗印。不过这些也就是个表面功夫,书信本无凭,莫说是仿的,就算真是昭淑太后写的,送过去,开青里的人也未必就能信啊。 虽说早早听闻黄家后辈阿斗居多,可这些年来,薛凌也没瞧见哪家儿孙真个蠢货。便是黄承宣爱的一往情深,那也不是个呆子。 再是笔迹仿的一模一样,到了关键处,还是在于书信上的内容。一笔一划,皆是为黄家筹谋,横撇竖捺,尽是替将来打算。 胡人兵临城下,皇帝岂敢从西北调兵?京中王爷死了一城,丧银还无处筹措,天子能让内乱发生? 黄家十万兵马与龙椅尽在咫尺,何须叩首认罪?师出无名,那就编一个啊。黄家起兵不为逼驾,实为诛错清君侧,除佞护江山。 错是谁,侧是谁,佞又是谁?那自然是这一来青云直上的李敬思了。 当晚圣旨分明是命他只守不拿,然李敬思无故入黄府,时候黄府满门无活口。而城中乱军悉数身着御林卫甲衣,黄家历来与御林卫扯不上干系,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甲衣。 相较而言,李敬思身为北城兵马司统领,深得朕意,若他动些手脚,昧下两千余件甲衣不说轻而易举,至少比黄家容易的多。 昭淑太后不过哀思甚重,不忍生灵涂炭,更兼之被谗言蒙蔽,适才强忍冤屈,只求天下太平。 这些事,分明是背后另有主谋,与李敬思相互勾结。若皇帝一查到底,还黄氏一族清白,黄承誉等人自然兵戈尽消,重奉明主。若不然,便是遗臭万年,亦要兵临皇城,扫清玉宇,还大梁一个朗朗乾坤。 如此......这仗,可就师出有名了。 恶路岐(三十四) 薛凌轻敲着桌面,笑笑闹闹说了一档子,李敬思虽急,却也连连附和。他担忧的不就是这个么,偏嘴笨的很,想是想出来了,说却说不明白。 还好薛凌聪慧,都用不着自己说的透彻。反倒是经她这么一点拨,自个儿倒醍醐灌顶。 就是这么回事,黄家要拿自己当个幌子发兵,万一皇帝死活不敢应战,那可不得牺牲自己了事?何况看沈元汌的意思,那就是沈家要帮腔。 这种事儿可在书上见多了,幸而...李敬思看薛凌神色轻快,料来她有万全之策,催着道:“正是你说的这些,你说怎么好。” 薛凌正要答,李敬思怕她还不知朝堂事,又忙着道:“要是光陛下和黄家拉扯也就算了,两两对上,我这不还有一半赢面。 但是今天上朝的时候,沈元汌帮着黄承誉说话。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薛凌奇道:“这么快?是在上朝的时候吗。” “是,他说当晚可能是我炮制物证,放在黄靖愢府上栽赃,要皇帝再查。” 薛凌笑笑,劝慰道:“他定不是有意针对于你,估摸着是权宜之计,怕一旦战事起来,西北兵力要往回调,沈元州那边就艰难许多。” 适才听得李敬思说,她便想到这里,只是没想到沈家居然这么快就倒戈,所以才多问了句。 黄家事是月十五发,今日不过月十九。云中锦书倒也能传个来回,不知是不是沈元州交代沈家人,要尽力安抚一二。 李敬思急道:“他散了朝也这么说,虽然听上去有道理,但是沈家一直跟陛下同一个鼻孔出气,你怎么知道沈家的意思不是陛下的意思。 如果是陛下的意思,会不会他已经.....”李敬思试探道:“已经想要....牺牲掉我。” 薛凌还在思量沈元州那头,李敬思见她微有走神,忙催促道:“当晚的事本来就是.......肯定经不起查。 就算陛下没有要我死的心思,为了安抚黄家找个人随便查查,说不定也能查出来。” 薛凌噗嗤一声笑:“李大哥可说岔了。”她无端想起苏姈如,顿了顿,温声道:“只有真事,才经不起查。 正是因为当晚的事是假的,不天翻地覆,谁能查出来啊。” 李敬思愣了愣,半晌都没将这句话咂摸出个味来。薛凌瞧他确实情急非常,赶着劝道:“李大哥不必着急,这事儿,本就是我着人去办的,怎会让你牵连其间。 你想想,开青的传信官今天早上进京,直接就到了朝殿上,都没与魏塱私下接见过,说明皇帝压根就不知道黄承誉会有此一着,又怎么会先跟沈元汌串通呢。 你能想到西北那块地,他肯定也不希望自家哥哥落得个丧命胡人之手,这才情急想回旋一二罢了。 原我是昨儿要去你那与你先行商议过的,但.....” “是你....是你让黄承誉这么干的?“李敬思打断薛凌,明显变了脸色。 薛凌收口,她记得李敬思刚进来,她就说过这句话了吧。腹中念头一转,还是笑道:“方才李大哥进来,我不是已经据实已告了么。 原本是要昨天去你府上先行商议的,只是这两日京中戒严,李府人多眼杂,我去了怕是不好。这才先斩后奏”,她轻躬了躬身:“也是无奈之举,希望李大哥不要介怀。” 李敬思脸上肌肉跳动数下,才压着怒气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薛凌忙道:“昨日开朝,你定是瞧见了。宫里那老婆子自行请罪,请魏塱饶了黄家一干人等。 本来黄家也无必胜把握,若黄承誉等人欣然接受,就此偃旗息鼓。那你我当晚千辛万苦,不过是帮皇帝除了一桩心头大患而已。 这头没了黄家,上位的必是魏塱心腹,西北那头,平安二城去年各添了两万余人,正是兵强粮足时。若是沈元州破了胡人,大胜回朝。那当今帝王就是内诛权臣,外退胡患的千古明君。 你且说说,就算你我得手,能将太子放到龙椅上,能让他坐稳吗?别说近京,就是沈元州回来,你我也挡不住啊。” 李敬思道:“所以你一定要让他们打起来?” “一定要打起来。” “打起来便打起来,你攀扯我做什么。这要照你所说,黄承誉根本不想打,皇帝也不想打,沈元州更加不想打。 那这三方都不想打,他们不得齐心合力弄死我,我还有个活头吗?你这岂不是想着花样的提点别人来杀我。” 李敬思越发心焦,愈想愈是没个收场。来时还只想着沈家和皇帝,这会倒好,合着黄家也不是真的就想往京中拔营。 他起身踱了两步,想着会不会是薛凌分析有误。黄家要是真不想打,直接认罪就行啊,搞什么清君侧。 薛凌喊道:“李大哥。” 李敬思一挥手,喝道:“你别吵!” 话落二人皆是一怔,薛凌挑了下眉,李敬思却是长长叹了口气,颓丧道:“你说的对,黄家根本不想打的。 要真想打,早早就直接发兵出城了。他就是既不想打,又不想认罪,他借着胡人的事儿逼皇帝。” 他懊恼不已,愁道:“怎么刚好这个节骨眼胡人就攻城了,若是胡人不攻城,估计黄承誉也不敢这么逼迫,这他妈的倒霉事全遇一块了。” 薛凌收口,唯恐自己说出胡人的事儿也是自己干的能当场气死李敬思。她倒是能理解这人此刻焦急。生死未卜,还是被当个棋子儿,确实十分令人焦躁。 但是没办法嘛,她笑笑道:“李大哥,你不要走来走去了,不必太过挂心,黄承誉没几日好活,他一死,就不会有人叫嚣着查你了。” 李敬思顿步,侧身看着薛凌,又歪着脑袋往门外看了眼,唯恐有人偷听。而后上前两步,轻声道:“你怎么回事,难道你又想去杀了黄承誉?” 薛凌笑看着他,支着脑袋道:“我没先与李大哥商量,是我的不是,但昨儿个确实过不去,时间又赶的很。万一去晚了,黄家已经认罪就来不及了,所以就让逸白先去传了话。 我不去杀黄承誉,是皇帝去杀了黄承誉。” 不等李敬思再问,薛凌轻松将话题调了个向。她看李敬思一根弦绷的老紧,容易钻牛角,倒不如说点别的,且转一下注意力先。她问:“说起来,他与黄承宣是兄弟。 当晚驸马府,你怎么......没饶过他啊。” 恶路岐(三十五) 李敬思愣神,探究看了眼薛凌,不知她此时问起这个是和意思。嗫喏张嘴道:“当晚......” 当晚永乐公主红酥手青葱指,脂香粉郁犹在怀。他目光有一瞬躲闪,续道:“当晚他看见了,我不敢放走他。” 薛凌瞧出李敬思局促,却只当他是杀了驸马爷心存畏惧。笑笑道:“那你做的极好,留着他是个变数。” 李敬思仿佛缓了过来,微叹口气,道:“怎提起他来了。” “也不是惦记,就是黄承誉离的远了些。过去总要费些功夫,若是黄承宣还在,就不必舍近而求远了。” 她与李敬思请了茶,又道:“既然黄家都提了要清君侧,双方更加骑虎难下。但得黄家活着的人再死两个,这仗不打也得打。 反正仗都打起来了,魏塱又怎会再多此一举,命人查你呢。所以,李大哥大可高枕无忧,只管恣意荒唐些,也免了旁人谤你心虚。” 李敬思这会确然有些心虚,不过是为着黄承宣那一桩。恐薛凌看出来,忙尴尬赔笑道:“你说的也是。”言罢垂头走了两步,复坐回椅子上。 他到底不放心,犹豫问道:“依你所言,还...还.还.....要几天?”杀人也讲究个一回生二回熟,就算有霍准和黄靖愢在前,到底这两位都是薛凌临时拖他下水。突然之间要计较起另一个人死期,不免有些难以启齿。 “多则三日,少则两日。”薛凌早无这些讲究,心知他问的是黄承誉何时死,答的毫不迟疑。 昨儿个送信的人去了,干活儿的人也跟着去了。只是,在......等东西而已。 偷生畏死是人之常情,然她到底有些瞧不上李敬思这做派。好在时过境迁,她既能劝着自己说李敬思不比江玉枫之流见惯风浪,也能将那点鄙夷掩饰的不漏丝毫。 李敬思忧心又少了一重,自言自语般嘟囔了声:“这么快。” 薛凌笑:“哪里快了,也就是东西难到手,耽搁了些,不然今儿个晚上,李大哥便能做个好梦。” “是什么东西,很难拿吗,可要我帮手?” “不用了,我自有主张。” 李敬思这会方长喘了口气,随手端了身边茶抿进嘴里,不忘与薛凌絮叨:“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放下心来,今日在朝堂真是吓死了。” 说着话又饮得几口,复将茶碗放到桌上,手自然下垂,又碰到腰间坠子,不自觉细细摸索了一下。温润油滑,真是块好东西。 但得知自己荣华性命无忧,他便轻松许多。至于黄承誉能不能死,完全不值得考量。霍准能死,霍云昇只剩一颗头,黄靖愢落得个一捧灰。黄承誉......黄承誉这名字他就没听过几次,有什么可担忧的? 就好像.....好像,他看眼前薛凌,跟活阎王似的。阎王要人三更死,那人就活不到五更。 他又将手上佩子抓紧了些。 薛凌起身绕到桌前,懒懒倚在桌子边缘处,朝着李敬思仰脸,和往日一般亲密,娇声道:“还是我做的不周到,虽昨日不能请你过来,也该让人与你商议一声,免得李大哥今日惊惧。” 李敬思笑笑道:“算了算了,我那里确实人多。还有好些人是陛下赏的,万一给人听了去,真论起来,还是你周到。我....” 他将手从佩子上移开:“我总是不如你们做的稳妥。” 薛凌这才瞧见他身上挂着的坠子,饶是她见惯奇珍异宝,亦少见此等良玉。上前两步再看,其一分为二,黑墨如漆,赤红如金。 黑色部分雕为爪,赤红部分工为鲤。爪上纤毫毕现,鱼身鳞鳞分明。赤红处又飘稍许白痕,愈显得那尾锦鲤栩栩如生。 她本是存了个讨好心思,看罢却当真赞许道:“李大哥这佩子哪来的,第一回瞧见黑玉和红翡居然能共生。”又道:“工匠也巧,鱼儿熊掌。圣人言,鱼儿熊掌不可兼得,我看也是狗屁话。” 可能话说的粗俗些,李敬思反倒轻松,跟着笑了笑道:“陛下给的,我那日丢了东西。 薛凌揶揄:“还真是大方。” 李敬思又在佩子上摸了摸,道:“你喜欢,我明儿送几个给你。”防着薛凌嫌他小气,又解释道:“别的也不差,只是这块是陛下给的,我总不好带着别人的,把陛下给的藏起来。” 薛凌奇道:“这还有别人给你?” 李敬思笑笑,将那晚丢了佩子的事说与薛凌。只道是被个小太监瞧了去,事后皇帝赏了好些,那小太监不知是从哪弄到的东西,也送了七八个式样来。 薛凌瘪了瘪嘴,佯作嫉恨模样:“还真是众星捧月,我在京中这么些年岁,也不见得有人给我送个三瓜俩枣,李大哥才来多久,手上东西都可以挑三拣四用。” 李敬思有飘飘然之感,想着当晚四更有多他才回府,天未亮透,皇帝和太监各送了一堆雕鱼的玉来。有佩有扣有把件,还有二三杯碗杂件。 往来各家送礼,天子赏赐都常见,只是他才说丢了佩子,不消多时就有一堆上赶着等挑。换了任何人,也是受用无穷。 此刻听薛凌夸,得意里又藏着些不好意思。到底今日地位,还是仰仗于薛凌。说多了,好像自己在她面前刻意显摆一般。 如此笑笑将话遮掩过去,李敬思再未碰那块佩子。因着来壑园是为了调养旧伤,也不好去得太快。 不多时薛凌道是在书房里闷着无聊,不如去置方酒食,今日雪还未停,且坐且赏,才是乐事。 李敬思自是莫不依从,虽心里还隐有芥蒂,到底不如来时忐忑。二人随后出了书房门,往薛凌院里坐下。 底下丫鬟快手上了茶水座椅,薛瞑乖觉将养鱼的缸子搬到李敬思近处,天寒地冻间,缸子里水微有暖意,估摸着是下人随时在添热水,防着鱼冻死了。 李敬思一面看,一面道:“每回来都见你备着,今日就不吃了吧。啊凔这两日都没上朝,怕是身上还没好,等我遣个人给他送去,以前......”他蓦地收口,没提以前如何。转口道:“东西易得,情谊难得。” 薛凌只作不觉,含笑称好。也说这两日不便,不然就亲自过去瞧瞧苏凔。 李敬思始终没问,既然当晚一切事宜都是薛凌安排,何必让苏凔受此苦楚,且稍微装装样子就罢了。他倒是记起当初雪娘子一事,自己也没少遭罪。 晚间用罢饭食,天还未黑透,二人相互道别要散。薛凌不敢让李敬思独自离去,一路相陪送至正门口。沿路且走且聊,话匣子忽而扯到了江府那头。 江闳如何死了,李敬思并不知道。但江府曾往宫里报丧,国公爷仙去这么大事,肯定瞒不住朝野上下。 李敬思知道薛凌素来和江府有牵连,即便当晚之事他没见到江府的人,但猜也猜得到江府肯定身在其间。因此听到江老爷子没了,说与薛凌时,还带了三两分伤怀。 又问薛凌可有消息,江府何日出殡,到时候是不是得送上一送,聊表敬意。 薛凌笑,她也不打算瞒着李敬思,随口道:“送什么呀,我早早送了他,比谁都送的早。” 家丁拉开门,寒风吹的李敬思一个哆嗦。 薛凌催他一般,朗声道:“过几日我去寻李大哥,再和你细说这伤如何养。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顽疾一时消不得,只能日日将养着。” 李敬思垂头称是,如此隐晦的话语,他居然能听的毫不费力。人坐到马车上,离了壑园老远,他手才又抓到了那块佩子上。 该想到,早该想到。薛凌既叫他去驸马府杀了苏姈如,怎么可能放过江府,苏姈如跟江府是一伙儿的。 可当晚为何要杀苏姈如,他没问。杀了人,也并无太大触动。大抵是因为和那妇人本未有过太多往来,且去年初来京中,在苏家盘桓过一段时间。 他记得当时苏姈如对着苏凔极尽宠爱温和,对自个儿却尖酸嫌弃浑然不放在眼里。有了那些过往,即便同席而坐,李敬思仍不太喜欢苏姈如此人。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永乐公主想苏姈如死。 也不知这妇人是如何将身旁所有得罪了个遍,总之薛凌叫他去杀了苏姈如,李敬思全无歉意在身,即便是知道苏凔和这妇人如子如母。 这会子猛然想起江闳,忽而后怕丛生。这些人,都曾与薛凌交好。 怎么,一晚上,就没了? 恶路岐(三十六) 他抓着那佩子不撒手,赶车的老头讨好主家,吆喝着往里道:“今日街上到落了个清净,虽禁令已开,旁人也没这个胆子招摇过市。” 话里话外,无外乎是说李敬思位高权重。然他并未细听得这些,心里计较又过万千,暮色四合,才到了李府门口。 路上确然清净,到底那么大场事,官家唯恐惹火烧身,百姓忌惮殃及池鱼,谁也不敢贸贸然就上街。 看模样,估计还得三五日,街上才有行人往来。 雪还没停,大团大团的飘絮在空中乱舞,李敬思进门,管事上赶着说宫里又赏了好些药材来,且让大人将养着。若真是撑不住,歇几日再去朝事也无妨。 李敬思停住脚步,转身问那管事:“来送药的是太医还是宫人?” 管事不明所以,躬身赔笑道:“自是宫人带着赏赐来的,大人这一身毛病,都是替陛下扛着的,陛下哪有.........让个太医送药的道理。” 他话间语迟,是瞧见李敬思面上不喜。但话已经到了嘴边,根本咽不回去。话落再看,又见李敬思恢复如常。 府上早备热水,娇俏丫鬟在屋里等着伺候沐浴更衣。李敬思进了院里,由着人宽衣解带,将那块佩子丢出老远。 皇帝让自己不要上朝,究竟是关心自己伤势,还是.....不想让自己听到朝堂上是如何商议黄家之事的? 他能揣测,却拿不定主意,迟迟下不了决心明天要不要去上朝。 夜色沉沉至一更末,薛凌歇的早,京中却是一派未眠。上元十五死了那么多人,本该早就哭声震天。然这几日闭城,是而哀不得出,喜不得宣。 既今日解了禁,各家白日试探之后,皆点灯燃香以慰亡人。有御林卫丧于剑,有巡城卒殁于刀。哪个不是慈母之子,何人不是妇人之夫? 何况当日乱党虽未屠城,难保旁人浑水摸鱼。往日宿怨借此提枪消恨,近日新冤趁机拎棍报仇。 死的死,亡的亡。白日尚有隐忍,疏星往天上一挂,城中三户必有青灯烛火飘摇,五家定闻妇孺涕泣如雨。好像那场所谓造反,是今日......才发生。 二更天里,宫人替昭淑太后掌灯。一阵窸窣后转身要走,后头昭淑太后在床榻间喊:“你站住。” 宫人心惊,立刻停步转身下跪行礼,急道:“奴才手笨,惊扰太后安寝,罪该万死。” 昭淑太后缓缓起身,行至榻前桌旁,十指缓缓打开桌上一雕花盒子。那宫女听见响动,畏惧非常,连连叩头道:“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奴才娘亲重疾将亡,奴.......” “住口。” 昭淑太后怒喝一声,止住宫女哭腔。转身缓缓过来,却是温和语气道:“先起来说话。” 宫女含泪抖如筛糠,迟迟不敢站起。昭淑太后劝道:“哀家也为人母,你先起来说话。” 这太后的宫殿,似乎也年久失修,夜风吹的窗棱咯吱一声。宫女惊看了一眼,方缓缓起身,嘴里上不住轻声讨饶。 昭淑太后甚为慈祥,轻劝道:“哀家瞧瞧,拿的什么东西。” 宫女缓缓伸出手打开,掌心一枚鸽蛋大小的雕花牡丹,上有薄露三两滴,盈盈泛光处以假乱真。 昭淑太后定睛瞧了好一会,方笑笑拿起,轻道:“是了,这是哀家心头爱物。” 宫女又跪倒在地,求饶声不绝。良久昭淑太后才道:“你......你起来,这后宫里头,已不是哀家的天下。哭的久了,给人听去,哀家想保也保不住你。” 宫女住口却不敢起身,昭淑太后行至门口挥退外头守夜的宫女,复进到屋里,自己拿了一盏烛火移到桌上。 将那朵花儿凑近细看,才知这枚牡丹是用一整粒珍珠雕出来的。珠,以径足半寸者为贵。每长一毫,则价翻一倍。这枚珠子雕完之后纵横尚有寸余长,可见其原本就是天下奇珍。 这是.....从黄家带进宫的旧物。常年搁在身旁,偶尔去行宫小住都要贴身带着。她笑,宫人多知自己爱这个。若是丢了,不出一日就会发现。 什么样的蠢货,会来偷这个? 何况这三日来,谁不知道昭淑太后眼都合不上。这牡丹虽贵,可宫里一砖一瓦皆能卖出个价值连城,何必舍简求繁,闹那么大动静呢? 来伺候的人悉数被换过,皇帝要?不至于,皇帝若要,下午来求信的时候就一并拿去了。 她伸手将宫女扶起来,仍旧笑的慈和:“这东西,拿出去卖,也无人敢收,哀家换一个与你。” 说罢不等宫女叩谢,转身往桌前,盒子里挑挑捡捡一阵,再递到宫女手上,是一挂玛瑙黄翡手串。 宫女哆嗦着不敢接,昭淑太后道:“赶紧擦了眼泪,去瞧瞧你那生病的娘亲。只是须得小心些,哀家这宫里,处处都是恶人。哀家怜你,他们可不肯怜你。” 宫女要叩头,被昭淑太后飞快止住,拿了软帕于她拭干泪水方出了房门。五更天城门才开,壑园的人将手串带在手腕间,光明正大出了城。 薛凌醒时已是辰时过半,洗漱吃喝后,逸白来报了大小事。她听得有趣,问:“当真是那老婆子自己给的?” “是,本是要随意拿个物件,不想底下人不会办事,闹出了动静。主家菩萨心肠,特选了个好的。” 薛凌请茶,随意想了一阵,笑道:“什么底下人不会办事,我看是霍家姑娘故意的才对。她不知拿个什么好,上赶着请那老婆子自己挑一个。 只是那老婆子肯定被魏塱盯的严实,东西怎么递出来的啊。” 逸白笑笑默认了薛凌前半句,不痛不痒的解释道:“人总要吃喝拉撒,再是里头的人出不来,东西总要出来的。” 薛凌便再没细问,今日还未见日头,雪却是小了些。逸白又说起今日李敬思未朝,因昨日李敬思来时喏喏,她多有上心,又问过几句。 可惜是二人也说不准,李敬思是去上朝好,还是不上朝的好。 逸白随后退去,薛凌在椅子里摇晃了一阵,惦记着下午无论如何要去瞧瞧苏凔。索性是昨日李敬思称病来过,倒不如先去他府上邀他一起前往。 看他昨日着实惊惧,想必三两句话不能打消。顺路攀谈些许,起码面上好看些。以后日子里,少不得许多事都要依仗此人。 她盘算着这些事,并没太在意昭淑太后怎么会主动丢个贴身物件出来。 这不明摆着么,魏塱想要,明抢就行,何须暗偷。既然不是魏塱,不管是谁,那都是昭淑太后的救命稻草。 丢出来,尚有一线生机,不丢,那就是听之任之。如今京中各路牛鬼蛇神,有哪个......是听之任之的主儿? 她反到在意,既然大家都是困兽犹斗,与其死而不僵,该不该..... 该不该将江苏两家斩草除根? 恶路岐(三十七) 身后一声轻微吱喳,薛凌偏头瞅过去,见是一双雀儿在院里水台处跳跃捡食,灵动不已。 这两日天降大雪,禽兽难以觅食,园里常有洒些米粒残羹等个野趣。看得数眼,又听那雀儿吵闹几声,这便呼啦啦飞过来一群,有十来只之多。 薛凌轻笑一声,这些扁毛畜生也谨慎的很。发现有吃的,先去两只探探路,发现没危险才会一拥而上。 犹记得在平城捕鸟,也是如此,若是将先飞来的那两只抓了,就再不会有鸟来了。她再没想江苏两府如何,转了个念头回屋,不多时逸白再遣人来传了今日朝事。 难得文武都省心,平安二城并无兵书在回,说明战事不算吃紧。开青未有消息再传来,邹皎毕竟是文官,又一把年纪,比不得旁人能整日飞马。 车轮子再是转的快,压着积雪走到开青,怎么也得走上一日又大半个晚上。去了再吃吃喝喝劝劝,可不得就是两三日。 既然这两桩大事都得等着,余下的皆是些鸡毛蒜皮。给这家死了的拨银子,给那家亡了的发祭文,无非就是两句场面话,飞快便散了。 所以逸白也没亲自来给薛凌传话,随意遣了个人添句口舌便了事。薛凌闲极耍了两招剑式,一簇石榴花在脑袋上盯着格外不搭,逗得含焉倚在屋檐下笑了好久。 许是她今日在房里呆得长,说几句家常话二人关系便缓和许多。笑笑闹闹用了午膳,天空再未飘雪。 薛凌喝完一口茶,叉腰仰头看天,卸尽近日来长吁短叹,尽舒胸臆,只说黄家事到此为止,结束了。 又了结了一桩,一桩又一桩,早晚有个头。下一桩没开始之前,且悠哉两日。 她手还没放下来,薛瞑凑上来,说是陈王妃过来了。 薛凌偏头,一脸呆:“她过来做什么。” 薛瞑轻摇了头,低声道:“白先生都没通传一声,直接就进了院。” 话还没落脚,齐清猗就出现在几步开外的墙门处。薛凌听见响动,大咧咧瞧过去,今儿个这齐清猗居然笑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全然不是往日里笑比哭难看。 薛凌蹙眉,跟着理直气壮下了台阶,迎上去仰脸呛道:“吃饱了撑的,你来做什么。”想想她对齐清猗仁至义尽,既无盘算,也无亏欠,所以懒得装模作样。 齐清猗笑笑施了个姑娘家万福,轻道:“我要走了,特来瞧瞧三妹妹。” 薛凌不解,却没追问,只看齐清猗说的温和又诚恳,不像是个找事的模子,大手一挥,指着屋里道:“瞧瞧瞧,随便瞧,里头瞧。” 齐清猗还是笑,一派端庄娴静如在旧日齐府。莲步轻移,裙角微动,瑶宫仙娥般飘到了薛凌的房里。 底下人去请茶,薛凌见她仍不像是来找茬的,竟有些隐隐不信。随着坐下,先发制人道:“这壑园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地方,你一而再再而三,难保哪天我不在。” 齐清猗还是柔柔笑开,怜爱瞧着薛凌,温声道:“以后不会了,这便是最后一次了。我要...”她顿了顿,妇人娇羞里带着向往:“我要离开京城了。” 薛凌一时没反应过来,毕竟齐清猗既入了皇家,那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鬼,断无可能离开京中半步。莫不曾,这蠢狗打算用什么法子瞒天过海? 她尚在想,齐清猗又道:“这京中诸人,别无念想,也就是三妹妹你,我放心不下,也无法不辞而别。特在今日,过来看看你。 另外,还要替父亲带句口信。他说,他对你父亲不住,也对你不住。不敢妄求你放下成见,只希望你将来一切都好。” 薛凌蓦然冷了面色,齐世言这个老不死,现在无事一身轻,就大言不惭在那说什么一切都好。 然她忍了忍,终没提齐世言如何。只强颜道:“你想去哪,你走的掉吗?” 齐清猗还是笑,眼眸如水:“以前定是走不掉的,但我想,现儿个,未必不能一试。我听说,胡人打仗了?” 听齐清猗最后一句是个疑问语气,薛凌便烦躁愈甚。她希望齐清猗过来是念着旧情,却又总觉得此人绝不是念旧情。现儿齐清猗一问,便近乎肯定这蠢狗过来是为了打探消息。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薛凌讥了一句:“难为陈王神仙居里,居然能听到这等人间事。” 齐清猗轻摇了摇头,未见丝毫恼意,抿嘴续道:“我还听说,黄家那头,也不安生。虽我自幼养在闺阁,但也知道,战事最是要钱。 如今大梁处处不太平,想必朝堂上正各种设法筹集银子。蒙天家圣隽优渥,各家王府从来是披罗戴翠,锦衣玉食。 而今陈王离去已有年岁之久,我一介寻常妇人,无有半分功德在身,岂敢再以民脂为食,民膏为屋?念及家中高堂白发,莫不如就此归去。终归节在人心,不在外屋。 三妹妹”,她看着薛凌,呵气如兰花幽幽韵,吐字如三春习习风:“你说,陛下会不会放我离去?” 薛凌尚有郁郁,却是噗嗤一声爽朗笑开来,连连道:“会会会,我猜会。你再去宫里跪上两三时辰,不对,估摸着要不了那么久。” 她貌若深思,信誓旦旦像在给齐清猗打包票:“魏塱现在一堆屎盆子顶在脑门上,估计也不敢耽误你太久。 你就说啥都不要了,锅碗瓢盆都卖了折成现银给他,好让他和自己老母打的畅快点,你站旁边也听个响。” 齐清猗粉面含笑垂了目光,并没多做辩驳,另缓缓道:“倒也不是我自忱富贵,能使钱帛动人眼。 只是没想到,一夜之间,京中王爷,没了这么些。皇亲国戚的生死,历来是笔大开销,光是先帝爷的陵寝,断断续续修了一二十年。哪年哪月的开销,不是以万两计。 便是身后事简陋些,一群老弱妇孺总是要花钱安顿。这算下来,怕又是几十万两等着张口。” 薛凌插嘴道:“你倒是算计起来了,这省下来,也....”她本想说也不是魏熠的江山,最终还是翻了个白眼鄙夷道:“也到不了你兜里。” 齐清猗抬头侧了脸,目光远远望向窗外。午后雪停,阳光刚好洒在她半边身上,天青色小袄看着像是一地初初发芽的嫩草,薛凌脑子里无端冒出勃勃生机四个字来。 又听齐清猗微笑道:“是到不了我兜里,我兜里的,我也不想要了。待我明日去求过,想来陛下定会记起,当初陈王殿下,不过一袭草席裹身,一寸荒草埋骨而已。 前太子尚如此,国难当头,别的王爷不该学着点么。若他肯放我离去,我必感恩戴德,将府中所有悉数还之于民。想来别家夫人,也是以国为先,以民为先。 起码。”她回转头来笑看薛凌道:“不会再有人问陛下要钱了不是。” 恶路岐(三十八) 薛凌迟迟没答话,终嗤了一声道:“还真是这么个理,你想的倒周到。” “世上无有万全事,又何来周到不周到。只我想了这么一出,万一成了,不辞而别有误当初你我情谊,所.....” “陈王妃别抬举我了。”薛凌打断道:“当初我要找个爹攀交情,当初你那个爹要找个女儿退朝堂,狼狈一双而已,哪来什么情谊不情谊。” “三妹妹休说此话,情谊就是情谊。便是当日你与父亲各有所谋,虽不知今日三妹妹是否得偿所愿,到底我父已经天遂人意。 若结局是个好的,又何必说从头呢。” 薛凌不答,齐清猗又道:“我已得了清霏所在,正与家里商量,遣几个得力堂兄叔侄前去接她。 细细想来,三妹妹去岁将她送走确也是件好事。避我纷争,平她憾事。走这么一遭,以后经年余生想起来,总能凭添几分欢喜。” 薛凌已有十来日未见齐清霏来信,听说此人,面上稍缓,忽又记起齐清霏是江府的人再看着,不免又生担忧,赌气般沉声道:“那你可早点去。” “已经与家里通过书信了,他们精壮汉子,纵马来去也是快的很。就是今年开春晚,不知北地那边,雪要下到几时。” 薛凌垂头,别扭着答:“往年要三四月路才好走,但她身处开阳,又比..比平城好些。你走官道平坦,来去快些。” 齐清猗愈添温婉,笑道:“我猜也是这么个理。三妹妹”,她从袖里取出一封信笺,放到桌上,两指推至薛凌面前,道:“这是我祖籍所在,那里尚有亲朋二三。若是来年,三妹妹贵足移步,我必与五妹妹扫榻以待。” 薛凌目光在那信封上瞟过一眼,并没拿起细瞧,“哼”过一声后,生硬道:“你要走就赶紧走吧,等......”她顿了顿,缓和语气道:“等黄家和魏塱打起来了,路上乱的很,你最好是多带些人,绕着城池走。“ 又赶忙提醒道:“身上东西也带得少些,就说到了地方再给。”说着话,薛凌突而重吐了口气,躁道:“烦死了,你不必来与我告别,我也不想参合你这些破事,说完了赶紧走吧。”这蠢狗是死是活实在跟自己无太大干系,再操心徒增不自在。 齐清猗推了一盏茶给她,仍是柔声道:“不妨事,有娘家两位堂兄来接我。又备了十来家中老人,这一路不碰见山贼水匪,应是无恙。 再说了,到底是陛下给的恩典,他必定要遣些人保我荣归故里,三妹妹倒也不必焦心。” 说完沉默了小会,见薛凌还是一派清冷,齐清猗抿了嘴,轻笑道:“三妹妹还如往日,你既不愿我长座,我便不与你久扰。 只盼着三妹妹来日,心口合一,快意....”她看着薛凌脸色,劝的很是温柔:“快意人生。” 她手移到小腹处,垂目颔首,恍若无声:“三妹妹,你没做错过。” 不是什么我原谅你,她说你没做错过。 齐清猗话落即起了身,笑笑拉了拉大氅领子,跟薛凌说着要离去。薛凌不答,人也坐在椅子没起来。 齐清猗见怪不怪,转身往外,后头薛凌冷冷道:“你晚上就去,找个想走的王妃一起去。” “嗯?” 薛凌起身逼近一步,压低嗓子道:“越快越好。” 齐清猗眨巴两下眼睛,薛凌又道:“你今日跟壑园其他人说过话没有。” “只与那位白先生有过数句。” “他说什么。” “场面话,另问我来有何要事。” “你怎么说。” 齐清猗笑:“壑园是药家,我来自是为了求药,还能有旁的什么事儿呢。” 薛凌稍松了口气,催促道:“那你回去了快点,宜早不宜晚。另来我和江府出了点人命官司,虽江玉枫不至于牵连旁人,难保他以为清霏....” 齐清猗这才急道:“怎会如此,你.....” 她是收集了些消息,可陈王府里的人,只能从市井攀谈里打听。胡人打仗了,王爷死了,黄家要造反,都是明面上说的。国公爷死了可没啥值得闲聊,就算有人感怀两句,那也扯不到薛凌身上。 突听到她与江府不快,齐清猗难免担忧齐清霏那边再生波折。 薛凌有意安怀,不以为意道:“情况跟你齐家八九不离十,所以也别太担忧。你只管早些去了便是,别多作耽搁。” 齐清猗稍放心些,只说薛凌对齐府,其实也是仁至义尽,该不至于江家会因此将清霏牵连进去。她赔笑对薛凌到了谢,施礼再次要走。 薛凌不忘叮嘱了句:“若是遇到逸白,就说来问我讨清霏。” 逸白知道齐清霏在开阳,那边战事不日将起。齐清猗作为长姐,过来追问再正常不过了。就算事后问起来,自己咬紧牙关说不知,想必霍云婉也不会太过在意。 薛凌终没相送,只瞧着齐清猗走出院门,遣了薛瞑去跟上,说是看着人出了大门就行。她自己又坐回椅子上摇了半天,暗自庆幸好在院里常年无外人,今日仅剩的俩三伺候丫鬟都跟含焉去了别院赏梅。 难为齐清猗这种蠢狗都知道看坡下驴,依着她那法子,魏塱多半要准的。毕竟现在朝廷缺银子缺的不得了,突然一个王爷遗孀跳出来说,咱家那人当初就是不想花百姓的血汗钱,随便埋了埋,坟也没修,丧事也没办。 而今又逢生民多艰,那家产也不要了吧,好歹宅子也能换些银子不是。你说这德行,难道不值得树碑立传? 但得齐清猗这么一做,别的王妃岂能再大操大办。搞不好,还得跟着陈王妃学学,将自家宅子金银也还给魏塱。 蚊子再小,它还是块肉,何况几家王爷有阡陌之田,岂是个蚊子呢。 只是齐清猗这么做,是她自愿。她倒是自愿了,别人便不得不自愿。她自愿有自愿的去处,别人生计如何全凭皇帝差遣。说到底,还不就是我自求个活路,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也难怪,她能含情带笑,对着薛凌说“你没做错啥”。 恶路岐(三十九) 然薛凌并未细想这些,只说齐清猗最近脑子突而灵光了。唯一不太灵光的,就是过来跟自己告别。自己正跟魏塱死去活来,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从天而降大笔银子去解他的燃眉之急? 京中么,当然是越乱越好,皇帝么,当然是越慌越好。 可她偏头看窗外院子,那群雀儿还在跳来蹦去,许久之后,仍只是长叹了口气,暗忱蠢货就是蠢货,真他妈的蠢的一无是处。 薛瞑送人回转,看见薛凌又复前几日恹恹之态,上前轻道:“陈王妃已回去了。” 薛凌眼皮子都没抬,愣愣道:“瞧着她上了马车么。” “是。” “园里可有旁人跟着么。” “只有我去送了送,行至外院处,有俩丫鬟跟过来随行。这是园里惯例,门口处人多眼杂,送客之道,我为外男,王妃为妇人,总要避讳些。不过他们并未答话,我瞧着的。” 薛凌勉强笑笑道:“你越发知事了。” 薛瞑垂首轻道:“还要往李大人处去吗?” 这事上午薛凌有提起,本是用过午膳小憩后动身,园里已备了车马,没料着齐清猗打了个岔。看天色已有些偏暮,远边又有雪来之势,薛瞑便问了问。 薛凌挥手道:“算了算了,明儿个再去吧。” 薛瞑听声退去,留她一人又坐了些时候。晚间含焉合着几个丫鬟抱了七八枝梅回来,拉着薛凌一道儿,修修剪剪插瓶,消磨尽一个黄昏。 雪再起时,逸白亲来传了句话,说是人已进了开青。只为着天时地利,动手还须缓缓。 薛凌倚在梅瓶旁边,挑三拣四找不出个好来,也不知这玩意怎就文人墨客都在夸。一语双关问:“天时是个什么时?” 冬梅冬梅,这都立春了,也还开的沸沸扬扬,可知天时不见得就是天时。 逸白笑道:“须得开青传了求和之意才是天时,须得邹皎出城之后才是地利。” 薛凌搁下手里梅瓶,转向逸白奇道:“这个邹皎,是个什么人?” “不值得姑娘挂怀,常人而已。” 薛凌了然于胸,笑笑道:“如此,常人都能被魏塱派去担这么大事儿了。” 她听逸白着意提起此人,还当这人也是霍云婉养的狗,现听逸白如此答,便知那邹皎是个短命鬼,出城之日,就是丧命之时。 后头那句,也就是个随口调笑了。魏塱肯定不想和黄家起战,必定是派个举足轻重的人去劝降,到了逸白嘴里,就是个常人。 她抽了一枝梅在手,想起自从霍家事后,好像所有人都成了常人。以前杀个人千难万难,现在想要个人,一句话而已。这么看,邹皎也却只能算个常。 薛凌扬扬手中梅花,示意自己已知了。逸白并未如往日直接退去,而是接了话茬,笑道:“虽此人是常,可户部不常,于陛下而言,当然是户部的人去劝降最佳。” 薛凌偏头:“此话怎讲。” “朝中士族牵连甚广,黄大人又是个中翘楚。若派些与之亲近的人去,怕他有所偏私黄家,毕竟黄大人之死,确实难以启齿。 若派个沈元州之流与黄家素来不合的,又怕他偏私天子,黄承宣因厌恶更生反意。 姑娘瞧瞧,这两派虽也不希望起战,但肯定是各有私心。所以,皆不能成行。陛下要找的,是一个既不希望起战,又不属于任何一派的说客。 这样的说客,除了户部,哪还有旁人呢。” 薛凌小有疑惑,笑道:“你这自相矛盾了吧,户部历来是个肥缺,里面的人,我不信和黄家没往来。真要按你所说,岂不是偏私黄家,如何就成了去劝降的不二人选?” 逸白笑过一声才道:“姑娘所想不差,可您仔细想想,若这仗真打起来了,最先死的是谁?是黄承誉的马前卒,还是天子养的排头兵? 只怕,皆不是啊。”他压低嗓子,好似幸灾乐祸:“小人听说,国库早有亏空。” 薛凌转瞬即明,将梅支在手心里轻轻一敲,拍掌乐道:“是了是了,你说的是,还真是户部去最合适。” 这仗真打起来,最先死的,是户部那群蠢狗无疑。 胡人那头的军需粮草已经拨了去,皇妃下葬要的银子也已经点了数,这厢三四个王爷府里张着嘴在请款,还有当晚丧命的大臣总得掏点抚恤钱。要是黄家再打起来,估计户部几个活着的得将自己肉割下来沿街叫卖。 无怪乎魏塱要选个半死不活的老头领人去,别的人去办,办不成总不能砍了,历来劝降不成多的是。 这人要是办不成,不管是黄承誉赢,还是天子胜,户部至少有一半人都没命看。正如逸白所言,估计比马前卒死的还早。 毕竟,抄家也能抄出点东西来。再不济,妻儿老母卖为奴,也能凑几两军需钱。就凭着这个,那邹皎敢不卖力? 逸白又复先前恭谨,向薛凌告了个罪,说是上午陈王妃过来,他念着数日前薛凌说的旧日情谊,不敢多做阻拦。 薛凌捏着梅支不放,无谓道:“无所谓了,以后她都不会再来了。” “那可真是省心了,到底是前太子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薛凌转身,将梅支轻松丢进瓶里,笑道:“也怪我,去年将她小妹妹给送走了。这一家子真就是个没办法,老爹要死要活的要离京,大女儿要死要活的要留京,小女儿更好,成天要死要活的,她想去胡地。” 逸白跟着笑:“齐老大人在时,家中姑娘盛名京中如雷贯耳。” “名也太盛了些,都糊住啊凔耳朵啦,不然我去年也不用非得将他家小女儿给丢出去了。 如今事过了,她非要去将人弄回,由得她弄吧,省得日日来烦你我了。” 这些话都做了个调笑,逸白随后退去,薛凌怔怔褪了外衫往床榻间躺下。窗外雪压枝头,时有窸窣。 魏塱如此缺钱,齐清猗这么做,不亚于雪中送炭。她翻来覆去,终将被子往脑袋一蒙,心里头又连骂数声,暗恼这人实在蠢的不像话。 这一夜京中春雪盛,关外羌笛哀。 恶路岐(四十) 翌日薛凌囫囵着睁了个眼,听见墙那头好像是是谁在隐隐啜泣。细听得两声,似乎是含焉的嗓子,吓的她一咕噜从床榻爬了起来。 穿罢衣衫刚出了里屋,薛瞑迎面跳出来双手呈上两封帖子,说是昨儿江苏两府一大早着人送来的,因白先生交代不是什么要紧事,所以就没催她。 薛凌接是接了,却拿着没拆,往外走的当儿顺手搁在了外屋茶桌上。薛瞑在后头瞧她甚是焦急,忙跟了出来。 直出了自己房门,薛凌才瞧见天已大亮,由此可见今日她是起的晚了些。到底是昨晚想着齐清猗的事,整夜不成安眠,估摸着黎明时分实在困乏,这才沉沉睡了去。 空中还有碎雪在纷纷扬扬的飘,往年下几场雪也不关事,今年却是多事之秋,又为着年初那个雷打冬的传言,一瞧着雪几日没停,无端生出些厌烦心来。 薛凌脚下没停,转了个道即拐到隔壁屋里,啜泣声越发明显,还听见两三个丫鬟窃窃私语说着节哀之类的话,估摸着要死要活的正是含焉无疑。 过了屏风进到里屋,果见是含焉坐于床头,抽抽噎噎捏着个帕子不时擦泪。薛凌都走到跟前了,一众人才发现,皆是惊慌站起喊着:“姑娘。” 薛凌站直了身子,颇有些没好气:“一大早哭哭啼啼做什么。”她想含焉在这园子里吃好喝好别无它事,实在没什么值得掉眼泪的烂事。 含焉撑着床榻扭捏起身,先喊了两声薛姑娘,越发的泣不成声,呜呜咽咽说着:“苏...苏.......” 薛凌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含焉才把那句话说完,她说:“苏府里派人来传,苏夫人在上元夜里逢了乱党。”话落越发哭的不能自已。 天地良心,长了这般年岁,除了自个儿生身父母,世间再没谁比苏夫人待自己更好了。便是生身父母,免不得还要因琐事责骂两句,哪能如苏夫人柔声细语,温情和意? 她这才几日没出园子,一遭苏府信来,居然是.....是丧贴。 京中出了乱党?前几日园里白先生说是外头有些不太平,不让自个儿出门。怎么这个不太平,就成了乱党? 薛凌显然是不能对含焉的心痛感同身受,反倒是狐疑蹙了眉,暗道苏府是个什么居心,丧贴都送到了含焉手上。 她看眼前人哭的是梨花带雨,挥了挥手遣退旁儿几个愁眉苦脸的丫鬟,劝了句:“死便死了,人总是要死的。” 这话似乎还不如不劝,当然也有可能是外人走了,含焉哭的愈加大声,话里有些埋怨:“怎么能死......就....就死了,人死了,就没了....薛姑娘你..你....怎能...” 埋怨完了薛凌,又埋怨起世道:“京中,京中......怎会......有乱党......这不是天子脚下吗?” 到头来连逸白也埋怨上了:“我......前几日.....就说回去苏府看看...白先生非不让我离院子.....还.......” 薛凌眉头已然皱到了一处,忍不住想嗤笑出声,莫不成这蠢狗还以为自己去看看就能救得苏姈如性命? 好在含焉颇有自知之明,口水话说完,只是句“去看看好歹还能见到最后一面。” 薛凌看她哭的实在难受,伸手想把人拍拍缓口气,手抬起来终没落到含焉肩膀上。仔细想了一遭,幸亏自个儿那晚上赶着走,说的是“要个婴孩,要男不要女”,而不是说:“要个婴孩去当乱党。” 人哭成这个样子,实在不好跟含焉说“你别哭了,我就是那个乱党”。薛凌捏了下手腕,装的颇为郑重其事:“生死有命,你莫太过哀伤。” 显然这两句话也是徒劳,不过既然知道含焉只是为着苏姈如哭,那便不用太过焦虑。薛凌站着又听得两声字不成句的抽泣,转脸往外退出了房门。暗忱等人缓缓,再与含焉细说。 回到自己屋里,又瞧见墙角花瓶里还搁着昨儿含焉抱来的那几枝梅。薛凌一面更衣,一面想起去年含焉指甲上曾贴了金箔,是素心梅的样式。 她到现在还是有些嗤之以鼻,这种装巧卖乖的东西,苏姈如最是擅长,擅长又有何用?薛凌手在水盆里泡了许久,也记起些苏府的旧日时光来。 苏远蘅惯从来个令人厌的蠢狗,不值一提。可她脑子里还是有些哀伤,往日里风流俊逸苏家少爷,今日跟个脑满肥肠的饭桶无两样。 不知苏姈如临死是个什么模样,这两日没问李敬思,李敬思居然也没说起。 薛凌将手从水盆里捞出来,就着身上衣衫抹了两抹,粗声粗气喊丫鬟送些吃的来。她惯来不要人伺候,这会子迁怒来的毫无道理。 等一口小菜咽到肚子里,大概是咬牙切齿带来了些许底气,又将一碗粥水转眼饮尽。没办法,她想,实在没办法。 苏姈如这个死蠢女人,得罪了永乐公主不算,还得罪了霍云婉。得罪了这俩不算,还好死不死的站到了瑞王那头。 她塞了块枣糕在嘴里,塞的满满当当,好像是防着心虚从嘴巴里钻出来。她大声吆喝薛瞑,说将信拿出来看看,是什么狗东西,天没亮就来催。 薛瞑一声“嗯”都没嗯完全,人已经窜到了屋里。出来时,给薛凌瞧过纸面上封印,不忘撕开才将帖子递给薛凌。 果然别无旁事,一个说苏姈如年二十二入土,一个说江闳二十三出殡。都说和壑园小有情谊,特请园里主家去送一程,也让余下些晚辈聊表谢意。 她抬脚,脚尖极为不雅的搁在桌沿处,后背整个仰躺在椅背上,像只拉长了身子摊开来的猫,爪子抓着两张帖子,烫手又甩不脱。似乎上头文字都出自一人之手,横撇竖捺别无二致。 薛凌问:“今日是哪日了?” 薛瞑颔首道:“年二十一。“ 她轻“嗯”了声,居然就年二十一了。再看帖子上日期,算算这两人死了居然停灵有七八日之久。得亏不是盛夏,不然估计出殡时得臭一路。 她仍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踌蹴一阵将帖子交还给薛瞑。只说晚间回来再想,今儿是无论如何得往苏凔那走走。 不过,得下午才能动身,今日朝堂上怕还是有一堆事会传回来。 恶路岐(四十一) 薛瞑候在一侧,明显看出薛凌情绪不对,却也不知如何劝起,隔壁房里含焉好似又哭过几声,然这些都和空中雪花一般,来来去去转瞬无踪。 巳时过半,还不见逸白来。薛凌等的有些不耐,稍作沉思,起身一路闲看一路往书房去。果不多时,就见人冒了出来。 算算时日,和逸白打交道也有将近一年了,唯今日瞧见他神色略有凝重。薛凌抬头间隙瞅得一眼,自个儿有些理亏一样,赶紧埋头又写了两笔,故作寻常道:“今日朝事倒散的晚,是为着安城还是开青。” 逸白走到近处,语气较往日倒是没什么变化:“两处皆有,不过都是些意料之内的事,所以大臣们也没作太多纷争。” “如何个意料之内法?” “安城鏖战正急,军书一日三送,无外乎要钱要人。这些朝廷都拨了去,沈将军也好端端的还在督阵,城又没失守,所以争论意义不大。 至于开青那头,传信官说黄承誉始终不信父亲会造反,但在邹皎安抚下,愿与陛下当庭对峙。此话显是求和之意,是而各位大人皆有开怀,又替黄家事求情些许,朝事就这么罢了。 其间倒也有人问了两句李大人为何不朝,到底李大人是为陛下身负重伤,所以并无恶语置喙。” 薛凌笔没停,心道果然一切都是意料之内。黄家这头一日不打起来,拓跋铣就一日不会停止进攻。但安城兵多粮足,沈元州也是个能战的,守个月余肯定不成问题。 她笑笑道:“如此应该散的早,怎你还来的晚了,我还以为有何意外,担心的很。” 逸白似顿了顿,才道:“朝事本没什么新鲜处,只众人将散未散时,陈王妃常服布衣在殿外求见,她是命妇,有王爷金印在手,端得是不敢有人阻拦。” 薛凌总算停笔,再次抬头奇道:“她跑魏塱面前去做什么。” 逸白与她四目交汇,还是恭敬的很,笑笑道:“以前不查,陈王妃竟是这等聪慧女子。”言罢将齐清猗闯进金銮殿的事儿细细说了一遍。 真个论起来,这事儿也是意料之内。毕竟薛凌担忧夜长梦多,让齐清猗昨晚就去,难为那个蠢货听了自己的劝告还生生挨到了今日。 她听的认真,逸白也转述的尽心。昔年先帝爱臣,大梁礼官教养出来的长女着荆钗素服,脂粉未染,不卑不亢的站在百官面前。 那个成日里哭哭啼啼的后宅妇人,也能膝跪而腰不弯,耿介端方的对着天子说:“华屋几何?将士千口粮。珍馐几数?能换百姓十亩青。忆陈王在时,不敢多贪人力,陈王去后,仍不敢妄图天工。 而今家国风雨多艰,匹夫竖子不敢置身事外。臣妇虽为内宅,亦当为江山作良人。臣妇想请陛下,准臣妇居陋巷,以箪食,余生一瓢饮。” 薛凌想装的愤怒些,还是忍不住发笑,高声道:“真就是这么说的?魏塱岂不乐死了。” 逸白好似也在笑,嗔怪般劝着薛凌道:“姑娘可别笑了,陛下是乐了去,可陈王妃这么一闹,国库无端多出百万两银子来,你我如何乐的起来” 薛凌一瘪嘴,貌若戚戚:“哪有那么多,陈王府我是住过的。看着大是大点,里头也就那模子吧。 她掰了掰指头,算计的郑重其事:“再说了,皇帝还真能把几个王爷宅子卖了不成,这么大东西给人瞧了去多不好看。顶多也就是从里头搜罗点珍珠玛瑙,能值几个钱。” 又追问道:“那魏塱是如何答复的,齐清猗闹这么一出为什么啊,不会是上赶着给皇帝送钱吧,她晕了头啦。” “倒也非全然,陈王妃说齐老大人身子骨每况愈下,家里托书来怕是不久于人世。齐世言膝下无男丁,陈王妃身为长女,理该回去帮着主理家事。 既然赶到了一处,她想就此离京,归入故居家庙,以后终身茹素,既为陈王守节,节,也为家父尽孝。 此行孝感动人,义感动天,陛下哪有不许之理。” 薛凌敲着笔杆,候了半晌才脆生问:“没啦?这就没啦。’ “没了。” 她似乎甚为可惜,语气却是有些雀跃:“魏塱就这么让她走啦?” 逸白笑笑道:“哪能不让她走呢,齐老大人一世清言,便是先帝在世,也没有不许陈王妃回去的道理。总不能因为陈王离世,就将人困在陈王府里了不是。 何况,姑娘刚才还笑天家缺钱,不让陈王妃走,岂非放着白白送上门的银子不要。再是府邸卖不出去,好歹以后少些丫鬟婆子供养,逢年岁例也能少些瓜果金银,能省一文是一文。 再者说了,这哪里是一座陈王府的事儿。前太子尚且一袭草席裹了身子,现儿个几个王爷哪还敢要钱啊。 王妃尚且如此知事明礼,宫里头雪娘子的丧事也可操持的简单些。这各处省下来,解不了安城的急,难道还不能稳稳京中的心么。 皇帝高兴,底下臣子也夸赞不已。君臣同乐的事,便是陈王妃自己不想走了,估摸着人都得给她送走,岂会强留。 这厢陛下还特赐了名号,又着专人护送,因一切从简,三日后陈王妃就启程离京了。” 薛凌越发泄气,丢了手上笔道:“合着齐清猗是花了个买路钱啦,好么,陈王妃保命,魏塱要钱,他两个倒是搁偿所愿,到头来尽给你我出难题。” 她不想在此事上多作纠缠:“去便去吧,反正你我也不能把人给拉回来。开青那头既来了信,打算何时动手?” 然逸白没回问话,反温声继续说起了齐清猗的事,笑道:“倒也不全然算得出难题,这世上,哪有白拿的好处呢。” 薛凌不以为意道:“怎么,她还敢跟魏塱讲条件了?” 逸白噗嗤一声,抬手道是齐清猗在一众文武前将所有缘由都归咎到了黄靖愢身上,无辜殒命的大臣,横死家中的王爷。 那架势,似乎就差说,我都砸锅卖铁了给你凑钱了,皇帝你不会弃本家兄弟性命不顾,置大梁律法为无物,腆着老脸跟个乱臣贼子求和吧。 薛凌在桌子的遮挡下无声捏了下手腕,从逸白嘴里听见齐清猗在金銮殿上掷地有声。 “古来逆者,君亲不赦,天地不容。” 恶路岐(四十二) 门外飞雪骤停,诸臣侧面接目不言,大抵在此刻,这位昔日的太子妃,才有了那么一丁点国母的气度。 当年梁成帝给太子选的,本不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 薛凌沉默半晌,轻哼一声,良久感怀道:“如此,那她走了也是好事。” 她起身,绕开桌子走到窗前,看外头阳光已铺了金灿灿一地,生出些轻微暖意来。虽是知道齐清猗本与魏塱有仇,未必是帮着自个儿。但她既然一心只想逃,大可再卑微些力求万全。 这走都要走了,明知朝堂上皇帝臣子都不想与黄家的人起战,说些罪不容赦的话,徒增麻烦而已。 薛凌笑道:“也算帮了你我一把,魏塱总得要点脸吧。” 身后逸白有些不以为然:“细细论来,可没帮上咱们去。黄家与陛下,注定是要打起来的,有没有陈王妃这几句话,结局并无两样。可她对陛下的帮助,那是实实在在的。” 薛凌没听出话里不满,或者逸白本也没表现出来。她看窗外树上已有新芽,咀嚼着那句“古来逆者”。这个逆者,不知当时齐清猗说的是黄家,还是座上魏塱? 不知殿上诸人,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 指桑骂槐当然比不得直抒胸臆来的畅快,不过能在人前指桑骂槐已然是运气了。大多数人,不过是在无人处皱两回眉罢了。 她脸上笑意淡淡,语气也是懒懒散散劝:“算了算了,陈王魏熠死了那么久,也不见得她装神弄鬼,哪能料到突而一天就借尸还魂了呢。 走便走吧,你我又不指望黄家能攻破京师,给魏塱补贴点,也让他底气足些,快些点兵拔营打将过去,免了一日日死等。 你我在京中等的艰难,安城处也等的不耐烦。” 逸白也作寻常闲话:“姑娘说的是,自去年陈王魏熠一死,从未见王府里有个什么动静。突而来这么一遭,你我实难招架。 不过,有道是前世之事,后事之师。既然陈王遗妇尚能掀起风浪,江苏那两家,是不是还得.......” 薛凌骤然回头,瞧着逸白道:“先别急,兔子逼急了还咬人。你就那么确定,他们没放些线人在暗处?” 说着话又走回桌前桌下,续道:“谁不知道斩草除根的好,可这不是,动不了手么。 你我瞧那两家碍眼,焉知魏塱瞧霍家姑娘不碍眼?皇帝还得在人前装三分样子,好歹你我不用去跟苏家演深情夫妻啊。” 逸白笑道:“姑娘说的是,小人只是为着陈王妃感怀。开青那边,说是今晚会有人进京,面见人证物证。估摸着,明儿就该有定论。” “如果唤作你是黄家人,你是认这罪啊,还是不认?” “那当然是不认的好。” “怎么个好法?” “认了,命未必有,但别的,肯定没有了。不认,命未必有,别的,未必没有。既如此,为什么要认?” 薛凌笑笑,铺开一张舆图,招手逸白过来,指尖点在开青位置,道:“你瞧。”说着话,将手指移到了祁兴:“ 开青离京最近,但兵马不足,祁兴最远,但兵马最多。如果我是黄家,我就多留邹皎几天。 一面安抚京中,一面暗中招呼人往垣定。此地离开青两百里余颇近,依山立城,一旦打起来,开青人马立刻后撤,与垣定汇合,竖棋称王,只守不攻。 这档子事,皇帝总不能坐视不管。而京中御林卫凑满也不过五万人众,算他抽一半去讨逆,垣定以逸待劳,少说也能守个两三月。 西北战况未明,魏塱必不敢调兵回援。大梁律有言,逢春耕秋收,非灭族之祸,丁不得过五一。便是他从民间抽丁,从京中到寿陵这片地方,也就堪堪能凑出来十来二十万。就这,还要看朝廷有没有钱发饷银。” 薛凌直起腰,笑道:“你说的对,黄家认了这罪,未必就能保住命。但荣华富贵,肯定是全没了。 若他不认这罪,最好的结局,皇帝妥协,查明黄靖愢是无辜枉死。那黄家人不仅保住了命,官位权力一应能保住。 便是结局不尽如人意,无非就是和皇帝打起来。可你也瞧见了,依我刚才所言,黄家并不是没胜算。 他若以垣定为据,死守不出。待魏塱与胡人两败俱伤,再出来捡一个渔翁之利,没准另有大业。 两相权衡,认罪,是下下策。除非......” 逸白笑道:“姑娘以为,除非如何?” “除非皇帝做了什么绝无可能违背的承诺,不过.....”薛凌摇了摇脑袋,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逍遥道:“我看也不可能,就魏塱和昭淑太后如今的模样,除非他能把心挖出来,不然说什么也是没用了。 这仗打不起来的原因只可能是一个,那就是西北兵败如山倒,魏塱别无他法,只能承认李敬思才是那个反贼。” 她看逸白:“你说,西北会兵败如山倒吗?” 逸白躬身:“这小人可说不好,估摸着应该没那么快。到底沈将军去岁临阵提枪尚能在宁城大败拓跋氏,而今安城早有准备,又岂会......” “是没那么快,”薛凌打断逸白,拍了拍手上尘,再没念着齐清猗的事。朗声道:“非但没那么快,怕是过不了几日,还有大捷的消息传来。” 逸白看她成足在胸,奇道:“何以姑娘有此把握。” 薛凌再没睁眼瞧他,一面收了桌上东西,一面想着去年离开宁城的样子。手上笔墨纸砚都成那日握着的一线缰绳,平城冲天火光又起。 她跟逸白说:“这天总算开晴了,你是不知道那个蠢狗。安城短期内肯定固若金汤,倒不是因为沈元州在不在。而是黄家未正式与魏塱交战之前,拓跋铣一定不会攻破安城。 大概,等这边黄家一打起来,那边胡人就会退兵。到时候,西北大捷,魏塱必定要调兵马援京中。 等西北兵力都被抽走,才是拓跋铣真正攻城之时。他现在攻城,只是为了促使黄家起兵罢了。早知道大家都这么能耐,那天就不催着你去把李敬思丢出来当靶子了。 前儿见他来怕死的很,没准背后要埋怨于我。” 说来这些都是险事,然她巧笑语焉,轻快跟逸白道:“所以下午要去他处走走,也瞧瞧苏凔如何,再拖不得了。” 逸白稍有沉思,觉得薛凌说的甚为有理,然对拓跋铣用兵之道却是颇有怀疑,揶揄口气问:“当日也是没办法,虽多等几日,昭淑太后未必想不到如此手段,就怕黄承誉未打先降,再要反口,不就难了么。 李大人通透,必不会因此苛责姑娘。倒是方才关于拓跋之说,小人颇为好奇,常听得蛮夷无术,怎么姑娘口中,那拓跋王好似精通三十六计一般。” 薛凌已起了身,也是鄙夷的很:“再蠢的狗,不也也有几颗咬人的牙么,这人我与他打过交道,心思多的很。” 但她又说:“黄家那头就这么着吧,没打起来之前别与我说了,听着烦的很。”说罢轻笑了声,姑娘家蹦跳着出了门,不忘跟逸白躲懒道:“我且去逍遥两日。” 逸白站在原处,看着薛凌背影愈来愈远,最后消失在门外。他也是轻笑一声,微摇了摇脑袋,只说这姑娘瞧不出个什么来,天知道陈王妃昨儿来园里究竟是干啥。 不过,终归不算大事。到底就像薛姑娘说的,陈王妃给皇帝送银子,只是想买条路活命去,并非是为了耽误谁的事。 倒是薛家姑娘说起兵马攻守之事头头是道,别说拓跋铣这么做能坑死一代忠良沈元州,就是黄家若能按薛凌的法子,虽不能肯定笑到最后,至少能笑个三年五载。 就冲这么难得的一人儿,也不能为区区一个陈王妃有所离心。他转身要走,眼角余光看到桌子上薛凌写过的纸张好些还没收。 看句式长短,居然不是百家姓的样子。逸白看了眼门外,确认薛凌已走远无疑,这才凑到桌前。 难得,果然不是薛凌常写的百家姓。他颇通文墨,却也并非涉猎千秋。看纸上内容,没瞧出是谁的名篇,更像是句随口牢骚。 写的是:朝朝暮暮不见日,岁岁年年不知春。 恶路岐(四十三) 瞧来哀怨的很,甚是小女儿心思。这几日一直在下雪,说“不见日”倒是很应景,至于不知春么......逸白抿嘴,跟着退出屋外。 前头薛凌已过了好几个走廊,薛瞑雷打不动跟在她三步开外。逸白脚下顿了顿,看见薛凌手舞足蹈像是在比划什么,还不时回头与薛瞑面对面,显是两人正在说些趣事。 可惜离的太远了,听不见她究竟在说啥。 这会子太阳倒是好,他笑了笑,念及那纸上才写着不见日,出门不就见着了么。 午膳用在自己院里,含焉脸上泪痕还未见干,吃喝间畏畏缩缩问薛凌明儿个苏夫人下葬,去还是不去。 去的话,大家可以走一路过去。依着她的想法,苏夫人既能受薛凌之托照拂自个儿,那两者之间,必然情谊匪浅。 不料薛凌听了混不当回事,吧嗒吧嗒就着口里米粒子嚼了半天,才满不在乎道:“去不去的,还没想好,你要去让薛瞑先备着马车。” 话落朝着旁儿薛瞑一努嘴:“听见了吧,明儿你送她去。” 薛瞑忙接口称是,含焉尚不肯罢休,轻道:“你,你跟她....怎地就不去送送。” 薛凌咬着筷子歪头没答,含焉以为她在想,然片刻后薛凌目光还在桌上碟子来回犹疑,嫌弃道:“今儿是怎么做的饭,没一样给人吃的。” 话落又扒了几口饭在嘴里,都没正眼瞧含焉,边嚼边嘟囔:“我与她怎么着,我得去给她陪葬不是。你要去就去,我去不去再说。” 含焉垂头再未劝,道是旁儿薛瞑唯恐薛凌吃不好,忙张口道是今儿个是年二十,古来有天穿补仓的说法,是以中午做的粗糙了些,不然再叫丫鬟添几样合口的来。 薛凌捏着筷子又想了片刻,她是决然没听过这玩意儿,往日苏家那么多讲究,也没见年二十里有个子丑寅卯。 她停住了念头,不愿再想苏府。天穿也好,地陷也好,吃不吃的都好。随口抱怨,一顿饭还不值当她挂在心上。 当下念叨两句算了,反倒催着薛瞑快吃,吃完赶紧往李敬思处去看看,毕竟去了还得绕远往苏凔处走。这两日虽开了城,宵禁却是极严。拖沓久了,大晚上在外晃荡总是容易出问题。 丢下碗筷,她瞧着含焉还在数米,喘了口气捧出些耐心哄道:“我见惯了生死,体会不来你那些儿女情长。若是明日无事,我就与你一道儿去,若有旁事,就罢了。” 含焉大喜,抬头先道:“薛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薛凌抬手止住她话头,道:“不过,我有旁的问你。” “嗯?” “你是信我?还是信旁人?” 这问题奇怪的很,含焉先侧目瞧了瞧薛瞑,才看着薛凌道:“我当然是信薛姑娘你的。” 她当是薛凌为着方才那些话置气,续道:“薛姑娘,便是你不去,我也知道你人极好的。只是,我想着.” “行了行了,你信我就成,等我回来再与你细说”。薛凌起身,仍是个不耐烦的抱怨:“一天天的,事儿多死了。” 言罢匆匆离了席,又吆喝薛瞑快点。后者自是不顾吃没吃完,紧赶着丢了东西去追薛凌。含焉瞧着两人皆是着急忙慌,好笑的很。才咧了嘴,又记起苏家事,赶紧撤了笑意去擦眼角。 信不信的,根本不知道考虑为啥,这世上不信薛凌她信谁呢。倒是苏夫人那么好的人,说没这就没了。 壑园大门也有好几日没开过,往来底下人出入都是走角门。难为薛凌今日开了个张,守门的小厮才闻得一缕新鲜空气。 路上行人也多了些,到底养家糊口都是需要外出。马车吱吱呀呀到李府门前,看见是薛凌,下人一蹦三尺高迎上来道:“姑娘怎不遣个人通传,也好派人去接,哪有壑园驾马过来的理。” 薛凌笑笑,一面往里走一面寒暄道是知李大哥旧伤难耐,本该来多瞧瞧,也是京中乱哄哄的,不敢出门,不然早来了。 下人跟着附和两声,也道天时不太平,又说天子脚下,大人守着,叫薛凌只管放心些。 走到里院,下人告了个罪请薛凌稍后。不忘赔礼道:“非是小人怠慢,实乃大人正卧榻,姑娘进去,万一.....” 他嘿嘿笑,话没说完,进去不多时,跟着李敬思一起迎了出来,一副衣冠不整的样子,确实像刚从床上爬起来。 薛凌毫不避忌,上下打量两眼,笑道:“李大哥这是怎么了,日头高照,你在床上躲懒。” 李敬思并无羞赧,说起来,他在明县时,还曾赤裸上身见过薛凌,又岂会因衣衫没穿好而惭愧。只是薛凌贸贸然闯来,他终有手忙脚乱之感,尤其是自个儿本在装病。 原是前两日宫里来了皇帝口谕,说是让李敬思有伤就先歇几天,不必上朝。他拿不定主意,还是决定先顺着皇帝,干脆就整日趴在床上,吃喝拉撒都没下地。听见薛凌来了,才堪堪爬起来。 李敬思道:“你来了,来的正好,我旧伤处疼痒难耐,都上不了朝了。” 薛凌一听即明,忙道:“怪不得,我说李大哥怎不去壑园找我,那赶紧回屋躺着吧,外头风大。” 话落几步走上前,跟着李敬思一道儿进了屋。姑娘家不便入寝居,就在外厅坐下下人忙不迭搬了个软塌来供李敬思靠着,比个怀胎九月的妇人还要讲究。 这厢茶还没上,又一男子捧着个大药碗急急冲进来,头也没抬喊:“来了来了,阿牛.....” 说着话才看见屋里有人,目光在薛凌身上扫过一眼,没拿她当回事,还是捧着碗冲到李敬思面前道:“药来了要来了,快趁热喝。” 李敬思笑道:“郭大哥歇歇吧,怎劳你做这些事与我。” 那姓郭的男子颇为爽朗,责道:“说的什么话,快喝快喝,你都这样了,我不来瞧着些,对的起你喊我一声大哥吗?” 不等李敬思喝要,他忽然记起什么似的偏头,目光在薛凌身上狐疑盯了两眼,奇道:“你是......你是....” 话没说完,薛凌也跟着记起来,她跟此人见过。李敬思还住在城郊处时,这人跟他住一起,貌似还拜了把兄弟,叫郭什么。 郭什么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这蠢狗拿着个烂馒头啃的分外起劲。 恶路岐(四十四) 两人皆有一时错愕,薛凌记得当时说自己是齐家姑娘,现儿个齐家三姑娘死在了江国公府,总不好说自个儿起死回生。 她还在腹诽,李敬思已然反应过来,指了指薛凌,拉着郭池道:“这是壑园的薛姑娘,我与大哥说过的。” 郭池似丝毫不疑有他,朗声笑道:“哦,我是听阿牛提起过你好多回,只是从来见过没。”顿了顿又道:“看着面善的很。他调笑李敬思:“难怪你总往壑园去。” 薛凌笑笑揪了缕头发在手里,朝着李敬思仰脸道:“他又是谁,怎么没听李大哥提起过。 李敬思没答,郭池先抱屈道:“阿牛居然从没提起我?这般不地道。”说话间轻推了一掌,不知是李敬思装的还是真的,一阵咳喘连连。 郭池心慌不已,忙催着赶紧将药喝了。薛凌不好干站着,也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劝了几句。 李敬思推辞不得,端起碗一饮而尽,三人各自熟络了些。薛凌大大方方扯了把椅子坐下,作小女儿家骄纵嗔怪李敬思在家躲懒,闲话一阵便邀李敬思一起往苏凔处走一遭。 她是不惧被郭池瞧出来,大家不过一面之缘,世间眉眼相近之人多了去了。况当时在齐府明面上寄人篱下,穿戴行头都简单,现儿个有壑园打理,身上环佩琼琚样样都是好的,气度装扮相去甚远,有何值得忧虑? 李敬思也是镇定若常,这位大哥从来没什么心眼。便是真被拆穿了,哀求他两句便罢。说起来,自个儿对薛凌的身份真是讳莫如深,好些次都是特意避着的,到了还是没避开。 郭池浑然不觉这俩人心里所想,听说薛凌要将李敬思拉出门,忙笑道:“是不是我在这打扰薛姑娘与阿牛独处,这可是让我走就行,你拉着他出门,身上更遭罪啦。” 去年霍家事后,他本还和李敬思同住一个屋檐,将近年底,皇帝赏的宅子下来,本是要分开。架不住李敬思相邀,郭池便入住了宅子里一座别院。 虽还算住一起,可李府的宅子数亩之大,二人平日三四天见不着也是常理。到底如今李敬思是个什么人,他又是个什么人?无非这两日听说李敬思趴着起不来,才特意请了休沐,时时跑来看。 毕竟两人情谊从来有增无减,由郭池仍旧称李敬思原名便可见一斑。他虽照例当个卒子,大多数时候是能给李敬思作个随身执戟官的。加之胸无大志,已然是每日乐的合不拢嘴。 这会子瞧着薛凌,也只当人家姑娘家想跟阿牛独处,忙不迭的就要成人之美。 薛凌撅着嘴撒娇,道是李敬思看着好的很,哪儿就遭罪了。闭城几日,再不上街走走,人都闷坏了。 李敬思跟着笑,也道无碍无碍,旧伤本来早好了,可能是这两日天气变化才疼痛难忍。倒是啊凔那头,一直没去看过,是不应当。 李敬思与苏凔的过往,郭池也是了解的。当下没再劝,只说京中巡逻的人还多,少在大街上晃荡,又真真摆出一副大哥的架子央求薛凌。 他说:“薛姑娘可得好好看着点阿牛啊,他是真遭罪。” 李敬思笑着去推这位大哥,羞赧般抱怨:“哪里就遭罪了。” 郭池忍俊不禁,大声笑着退去。薛凌脸上笑意没收,催促李敬思快些。李敬思应了声,说是去换件衣衫,转身入了里屋。 薛凌坐在椅子上,这才去端了手边茶。她跟郭池素无交情,想来日后也不会有过多交集,自不会对此人太过上心。 只是,她看刚才李敬思对郭池,像极了壑园里自己对含焉,虽然含焉与她的情谊未必有那么深。 都是骗,都是骗。 她搁下茶碗,招呼候着的丫鬟趾高气扬的吩咐:“给我捡碟咸果子来。”中午就没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丫鬟笑吟吟上前搁着桌上果盘捡了三四样,放到薛凌旁边。壑园的小姐是霸道了些,终是可爱居多,从没见有什么事苛责过谁。当下人的,不就是给主子使唤的么。昨儿个那....那公主.. 薛凌将粒油角丢的老高,张了大嘴去接,逗的那丫鬟再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嚼的咯吱乱响,脆呵道:“笑什么。” 丫鬟忙捂了嘴,轻声劝着道:“奴婢怕姑娘呛着。” 薛凌再没说什么,老老实实往嘴里塞了根小麻花,鼓囊着腮帮子摇头晃脑,似乎甚合口味。 不能骗了,她想的是,不能骗了,真的不能骗了。 无论如何不能骗了,不能骗苏凔,也不能骗含焉,也不能骗薛瞑。这些人都不能再骗着,这么骗下去,何时是个头儿啊。 可是,她将嘴里碎渣咕噜一声全部吞下,艰难灌了两口茶水,又猛拍了数下胸口。她对着冲过来的丫鬟说没事,没呛着没呛着。 她想,可是这些烂事儿,怎么说出口啊? 李敬思从礼物出来,大骇道:“怎么了。” 薛凌摆了摆手,喘着气道:“没事没事,吃的急了点。你不知道,壑园今中午煮的东西跟石头样,狗都不吃,我饿死了。” 李敬思舒了口气,好似不信般无奈道:“天底下还有人能饿着你。” 薛凌仰头愤愤道:“怎么不能饿着我,我好些次都快饿死了。” 旁儿个丫鬟还在抿嘴笑,壑园姑娘好像怕主家不信似的大声嚷嚷:“他们说什么穿天补仓,一桌子又咸又硬,我就没吃几口。” 李敬思也没听过这词儿,疑道:“什么穿天,别不是你编出来骗我的。” 丫鬟小声道:“是穿天节,今日年二十,据说,是女娲娘娘补天的日子。所以,有些人家吃的喝都,都是比着石头块做的,咸些粘的牢实”府上大人是穷出身,所以没那么多架子,底下人都比别处自在些。 薛凌蹙眉看向她:“还有这玩意儿?” 丫鬟低头不言,再是自在,总不能太出格。 李敬思问:“还真有这个说法?怎不见得咱们府上行节。” 丫鬟这才答:“寻常行节,只作饭食供奉,大人有伤在身,饮食更是粗糙不得。想来壑园是医家,更敬神佛些,所以.....”她看薛凌,揶揄讨好道:“饿着姑娘。” 薛凌瘪嘴再没说话,转身抬步往门外走。李敬思忙甩了衣袖跟着去追,两人行至走廊处,才见薛凌面色冷了些。 她本不是个热络的人,每回来却要可以跳脱些免教府上有心人瞧了去,装的久了也是累的很。 李敬思有意圆场,跟在后头笑道:“你也没听过穿天节这事儿,估计知道的人少的很,不比四时八节热闹。既然饿了,我带你去临江仙吃些茶果吧。” 薛凌听见身后声音压低了些,李敬思暗暗瞧了一圈才道:“啊凔并无大碍,我当晚瞧过的。” 薛凌嗯了一声,再没多言。苏凔有没有大碍,她再清楚不过了。她只是不清楚,将来有一日,李敬思要怎么给郭池解释,他的加官进爵,背地里全是阴谋诡计? 她还在想,怎么跟含焉说,除了杀人放火,再没第二条路可以通往平城? 恶路岐(四十五) 那些乱七八糟的感怀与自愧,从去年初开始,一直在脑子里隐隐作痛,到了如今,非但没好,反而日益严重。 心力交瘁使薛凌无从顾及,如今李敬思说起临江仙,是如此信口拈来。二人出了李府门,马车已在候着。 从她离开壑园,雪就再没下,这会太阳倒好,只是化雪越发冷了。薛凌将身上衣衫裹了裹,一撩车帘子,热气扑面而来,才瞧见手里捏着的料子是天丝锦。 这东西薄如翼,软如水,却是风吹不动,雨过无痕,极为保暖,往日虽没少见,像李敬思这般拿来作马车帘子的,当真是闻所未闻。 她顿手,在手心里搓了搓那帘子才丢开,才抬脚上马车里坐定。李敬思随后跟上来,大抵是怕孤男寡女坐在一处给人瞧了去,接着又跟上来个小丫鬟。 好在这车马宽敞,丝毫不觉拥挤。只是摸不透这丫鬟身份,薛凌稍有避忌,觉着说话没那么随意,嗓子眼里一句“李大哥好生阔气”悄悄咽了回去。 那帘子一放下来,车内立时暖如初夏。薛凌斜眼打量,竟没看到炭盆等物所在,也不知是放在了何处。但觉有幽幽清香袭人,估摸着所用炭饼也是价值不菲。 果真是,富贵逼人来。 她没看到炭盆,倒是看到那个黑爪红鲤的佩子又挂在李敬思腰间,不知这人是不是当真对这东西爱不释手。 小丫鬟从格子里取出茶具来,又捧出三两样点心,恭敬说是走的急,请大人和姑娘随便用些。 李敬思率先拿起块不知名的饼子,跟薛凌笑道:“你说你没吃好,我这两日养伤,尽喝药了,也没吃好,先垫补垫补,一会再吃顿好的。” 薛凌说着好,却伸手拿。又见李敬思鬼鬼祟祟般撩了窗边帘子,看罢向着薛凌低声道:“莫不如先去啊凔那,叫他与我们一起吃酒。” 薛凌想那佩子想的专注,一时没领会其意,揶揄道:“怎还绕起道儿来了,又不缺他几顿茶,来日邀他也可。” 李敬思凑近了些,郑重道:“我养病这两日,陛下常遣人来探我,往日奴才护院也赏了些。啊凔一直得陛下青睐,只怕他住处也有人是陛下的,说话不方便。倒不如去临江仙坐着,好歹来往都是生人。” 薛凌此刻方抬眼正视李敬思,又看了眼那小丫鬟,还没发问,李敬思瞧出她心思,忙道:“她没事,她是我买的,府上好些丫鬟都是管家买来的,也有几个是我买来的,都是旧相识。” 那丫鬟倒也识趣,起身半蹲着朝薛凌施了个礼,抢着答话道:“奴婢名叫姜好,见过姑娘。” 薛凌笑笑承了礼,听这名字,就知道人确然不是人市上的奴才,那里待卖的东西大多没有姓,择俩喜庆好听的字喊着顺口就行。 只是李敬思才来京中多久,有什么旧相识?还得是个听了皇帝大臣不慌的旧相识? 然薛凌并没多问,两日前李敬思知道先装病才往壑园,刚才又有那么一番话,可见他已是极谨慎。既然他确信这个丫鬟没异样,那就是没异样。 薛凌道:“话虽如此,他有恙在身,不比李大哥你是习武之人强健,总不好拖着一副破落身子跟我们去吃茶吧。给人瞧见了,岂不多有置喙。 再说了,苏夫人与苏凔大人有姑侄之情,明日苏夫人就要出殡,苏凔不去苏府披麻戴孝就罢了,怎能去街头集市寻欢作乐。” 李敬思端得是没想到这一出,讪讪道:“你说的是。”说罢捏着那块糕点久久不言。 马车已行至街上,薛凌挑开窗帘瞧了些景致,走了好远方觉气氛有些许不对。她不过是说了几句事实罢了,李敬思不该这副丧气模样啊。 防着是自己多心,薛凌手撑着帘子不放,暗暗看了李敬思好几回,确定这人有所不对,这厢松了手笑道:“李大哥怎么了,吃个茶而已,过几日也邀得苏凔,来日方长么,怎还就惦记上今日了。” 李敬思朝着她尴尬笑笑,似纠结甚久,才垂下目光,为难问:“我一直没问过你,作何,作何......作何当晚要苏夫人..” 话间停顿了老久,仿佛刻意给薛凌答话的机会。然薛凌一直不言,他只得磕磕绊绊把话说完:“终归,你与苏夫人,和啊凔,都是有交情的。” 话毕出了口气,抬头瞧着薛凌,眼里竟有几丝懊恼之意。大抵是觉得当晚若无薛凌挑唆,他又不是闲的慌,凭白去杀人干啥。 薛凌瞧着他笑了笑,眼珠子转到别处似在想,却是半晌没答。当晚喊李敬思去的时候,这人走的十分干脆,现在问起这茬,不知是为了啥。 李敬思等的有些心里发毛,犹豫着要不要说两句好话就此罢了。究竟是为啥,本来就和他干系不大。 突闻得薛凌缓缓道:“也不作何,我与她,虽不愿承认有恩,反正是无冤无仇。当晚,是受人之托,拒绝不得。 不过,说到底,这些事儿还不就是为一个由子。现在说与李大哥也好,一会我也想与啊凔说的仔细些。” 她又将眼珠子移回来,平静将目光搁在李敬思身上,笑道:“我想回平城,大抵,你都没听说过平城这个地方。 就是,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可惜,我好像怎么也回不去,我又怕回去了,死在那儿的三四万冤魂日日夜夜来我面前哭。 孔子说的好,道虽贵,必有时而后重,有势而后行。可那年事后,时不待我,势不利我。我没有办法,只能造时建势,这里头,少不得要牵扯些人命。 苏夫人之死,非我本意,只是,若要救她,就要毁掉我好不容易造出来的这一切。换了李大哥你.......” 薛凌笑,抬手指了指李敬思腰间佩子:“可舍得拿这只佩子去换她。” 李敬思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捂住了那玉佩,猛然又觉不妥,将手松开了些。他这两日对皇帝稍有心虚,是而时时挂着这玩意以示忠诚。薛凌这么一指,还以为她要立时摘了去般。反应过来,李敬思道:“原来如此,那也怪不得你。” 他并没说舍不舍得,只说不怪薛凌。 恶路岐(四十六) 旁儿丫鬟默不作声,薛凌欢喜笑开来,恍然是心里头一颗大石落了地。她早早就想过这些,想过这些才该是对的。 倒是平城那个老不死,本就是梁成帝下的一着棋,能教自己什么好东西?她在这一刻突而还想到魏熠,这个蠢狗自己就死了,估摸着也是自困于那个老不死所授。 实际上,那位无双太子,不过是个处处被帝王猜忌掣肘的可怜虫。指给他的太傅,也只能是讲些夸夸其谈的大道理了。 薛凌笑着拈了一块点心,咬的满嘴碎屑,开怀道:“正是如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会与苏凔一处,还得李大哥帮我劝着他些。明明当年是我救他性命,他却处处护着苏夫人,叫我委屈的很。” 李敬思自是一一应承,丫鬟及时调笑两句,马车轮子咕噜噜碾过了永盛赌坊门口。可能是苏家有祸,今日里头尚未开张,赌徒赢家,一律不在。 薛凌连吃了两三块糕点,不忘跟李敬思念叨,中午壑园的饭是真难吃。她想,今日是天穿节,宜修补。 不多时,三人便到了苏凔处。天上日头已至西天半,估摸着这两日没少有人来探,老远就听见那守门老头嚷嚷:“是谁家,是谁家,都说主家不见客,还不速速将马赶去。” 驾车的马夫吆喝说是李大人家的,那老头尚有犹疑,嘟囔说孙大人来也不行。薛凌耸着鼻子笑,只说从未听说过朝里有哪个位高权重的孙大人,怎么老头这般奇怪唠叨。 李敬思已伸手撩了帘,露出半个身子道:“阿伯,是我,我来瞧瞧啊凔。” 那老伯也是熟稔,跳着上前一步道:“是阿牛,你怎么才来。”跟着就要上来拉扯李敬思,焦道:“大人躺着几天了,我就奇怪你怎么也不来看看,他与你最是交好,你都去哪了呢,你赶紧进去劝劝。” 薛凌来了好些次,却因着避讳的缘故,少有和这老头攀谈,这会听其口气,赫然是对李敬思今日之地位一无所知。放眼京中,胆敢拉扯李敬思的,许是还有几个,能拉扯的如此堂而皇之的,当真魏塱都不一定敢。 李敬思捋着袖口连连讨饶,说这两日乱,忙着巡城事宜,陛下那边时时召见,又听说啊凔这边无大碍,所以才晚来了些许。 老头一甩手,颇为埋怨:“怎么就无大碍,你与主家是同席共枕的情谊。他受了这般苦楚,你不来劝解就算了,红口白牙说着无大碍,这疼痛倒不是出在你身上。” 李敬思跳下马车,车上薛凌“噗嗤”一声笑的极不合事宜。那老头偏头往里头瞅,絮叨道:“怎么还带了女眷来,我家大人尚未娶妻,你这不是.......” 薛凌忙收了声,垂头往下走。李敬思知她往日以齐府小姐的身份来过此处,好在这老头老眼昏花不足惧,忙指着两个姑娘道:“是医馆的女大夫,我特带来给啊凔瞧瞧,住处无外人罢。” 老头这才打量薛凌二人一眼,并未瞧出端倪,只顾着喜道:“那真是好事,快进快进,主家谁都不见,哪来的外人。” 李敬思回头与薛凌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往里,里头有个洒扫童子来迎了人,那丫鬟却共老头留在了外院处。 薛凌走着,记起自己已是许久不曾来过苏凔处,几日雪后,这院里越发冷清。苏凔素来从简,一直走到厢房处,还未见暖意,直到进入寝居屏风处,才勉强嗅到一丝儿炭火气。 她从马车上下来,冷热温差过大,觉得周身不适。旁儿李敬思也是甩了甩手,像是看出薛凌心思一般道:“啊凔怎不多用些火来。” 薛凌没答,那童子施礼道是请稍后,自个儿往里。两人站在门屏处,与苏凔一帘相隔,听见童子唤苏凔,道:“李大人携了位医官来,大人可起身见见吧。” 苏凔声音有气无力,微若游丝问:“哪........哪个李大人?” 薛凌先蹙了回眉。倒不是说朝中只得一位李大人,而是能来瞧苏凔的,他自己应该明白出了李敬思别无他人,怎么还问上了。 她没作多想,更加担忧苏凔状况,听其声音,竟跟命不久矣一样。不等童子在答,大步绕开屏风近到床侧,当即吓了一跳。 床上苏凔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后头李敬思跟上前来,也是惊吓出声,扑在床沿处急道:“啊凔,你怎么了。” 又朝着那童子喝问:“他怎么了,你怎么伺候的你们大人。” 童子忙告罪,辩解说是大夫来了好些,偏苏凔药石不肯进,水米不肯用,自个儿不愿治了。 薛凌一把拉起李敬思,顺手掀了床被,一股腐臭气夹着草药味迎面而来。她瞧着那童子道:“怎么回事。” 童子喏喏答:“当日勉强敷得些外伤,这两日大人死活不肯让人换药,这就......”他朝着李敬思哀求:“李大人您快劝着些吧,这也....这也不知是怎地了。”说罢自觉退了出去。 李敬思急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我当晚就问过人,说你无碍的,你这是怎么了。” 苏凔别过脸去,似不愿与他答话。李敬思不解其意,觉着屋里冷的要死,四下张望,手忙脚乱将薛凌扯开的被子又盖了回去,推着薛凌道:“走走走,快去再寻个大夫来。” 薛凌被推的晃荡,脚却站在原地没动。李敬思看着她奇道:“做什么,快去啊,这是伤口烂了,我见过的,快寻个好的来。”说罢又伸手来拉。 薛凌伸手将李敬思胳膊从衣袖上敲落,依然站着没动,鼻息却是越来越重。苏凔伤势如何她再清楚不过了,没指望过来看见人活蹦乱跳,反正是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 除非,是这蠢货自己要死。 李敬思三番两次拉扯不动,才顾上瞧了瞧薛凌脸色,当下明白过来点什么,又转回床前,好声气劝道:“啊凔,你这是怎么了。” 薛凌上前一步,冷道:“你怎么了。” 李敬思垂头,手拢在氅子里,再不打算问话。薛凌等得一口茶的功夫,狠道:“你不答,我们就走了。来日你求到我门前,我未必会开门。” 李敬思忙劝:“不不不。。。。”他也沾染了有气无力的调子,局促的辩解:“这里头可是有什么误会。” 劝归劝,他手还在衣裳里捂着,没拿出来。 情谊这种东西,最怕思量。不思量,他和苏凔那就是老头嘴里的同席共枕。一思量,那就是总不能为了维护苏凔在此刻和薛凌针锋相对。 他记起马车上薛凌那声莫名其妙的笑,应该就是笑这个“同席共枕”吧,虽然事是那么个事,但这个词,怎么能拿来形容两个男子呢。 床上苏凔依然背着脸,轻声问:“是不是你们? 当晚之事,是不是你们?” 恶路岐(四十七) 语调之微弱,李敬思似乎没听清楚,飞快瞅了眼薛凌,上前俯身问:“你说什么?”又将自己耳朵附了上去 薛凌脸上戾气恒生,一把将李敬思拉开往后推去,凑到床前冷道:“当晚是哪晚,我过的晚上多了。之事又是哪事?我做的事也多了。” 李敬思手还在氅子里,被推的倒退几步险些没站稳,这才将手拿出来。又觉这屋里实在是冷极了,暗诽苏凔忒不注意了些。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不替自个儿担待,也得为了天子百姓多担待些。 苏凔胸口起伏又喘了几口,偏过脸来,一双灰白眼盯着薛凌问:“苏夫人,苏夫人是不是你....”他可能想抬手,终没抬起来,只用眼光拼命向李敬思处看,问:“是不是你们。” 薛凌气急反倒噗嗤一声笑出来,先道:“你昏头拉,为个女人要死要活,知道就知道的她与你我当年有两三分交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上赶着给苏远蘅当爹。” 又转头向着李敬思道:“李大哥当晚不是去了驸马处,当晚来这救人的是谁,难道是知道了些什么,回去可得好好查查。” 说罢看着苏凔道:“是我是我。”她手指了指李敬思,讽道:“是我们。如何,你姓了两年苏,就忘了自己真姓啥。 我住的远,你倒住的近。你不该躺床上,你应该躺外墙去,躺那离原宋家近些,他们也好来接你。” 李敬思实没想到这还有自己的事儿,又挪了挪脚,轻扯着薛凌,劝道:“别这么说,别这么说。他糊涂了,糊涂了。” 薛凌头都不回,反手将将李敬思推开,冷道:“我去给你寻个大夫,你愿治就治,不愿治拉倒。 终归,依今日你苏大人的身份,也用不着我操心你挖坟刨墓身后事,自有朝廷给你办的风风光光。没准走的急些,还能赶上明儿这个好日子,和苏姈如一路叙叙衷肠。” 她嗤笑一声,好像跟才想起来的似的,提醒道:“我倒忘了,你几日不上朝,不知这天地巨变,皇帝缺银子缺到卖房子卖地,大概是没多余的给你办丧事。 倒不如趁着我俩站在这,你交代两句,好歹下去了也多两张买路钱。” 李敬思听的咂舌,抢着空档劝苏凔道:“啊凔,薛姑娘是气着了。”又劝薛凌道:“啊凔可能是......是.....” 他觉着苏凔可能是因苏姈如之死自暴自弃,毕竟这俩人以前......但如果劝起薛凌来,万一扯出是自个儿捅了苏姈如一刀,这不好吧。 所以究竟是什么,他也没劝出口。三人正焦灼间,先前那小厮垫着帕子捧着个大汤罐连奔带跑撞进来,朝着李敬思哀求道:“大人且劝劝主家,这汤药现熬着的,好歹用些。”大抵是觉得外人在,苏凔不好再过固执。 李敬思接手倒快,可能是就算喂不进去,他捧着暖暖手也不错,这屋里实在是凉透了。手上东西接稳,他自作主张招呼别家下人道:“你多取俩炭盆来啊,这天这么冷,啊凔有伤在身,怎么捱得住。” 小厮连声应了,转身往桌旁递了个勺子给李敬思,后忙说去备着,随即退了出去。李敬思捂着那汤罐看了看薛凌,又看你了看床上,试探着要上前喂。 薛凌抖了都袖子,伸手道:“我来。” 李敬思求之不得,罐子勺子帕子一并递与薛凌,自个儿呵着手,想将汤罐带来的温度在手心里留存的久些。 薛凌瞧了瞧床上,勉强寻得个位子坐下。一手拎着罐子沿,一手舀了一勺凑到苏凔嘴边,愤愤里带着些不耐烦:“我只喂一次。” 苏凔瞧着她,嘴唇蠕动良久,却没张口喝,而是干瘪道:“她,她当年救过你我性命的,你作何....”话没说尽,泪顺着眼角已到了耳边。 薛凌所有希冀覆灭,来之前一路上还在想着,苏凔有没可能还不知道苏姈如已死。虽然明知道苏远蘅可能当日就会报丧,但人总是会抱着些毫无可能的希望。 如果苏凔还不知道,那就是,今日还不是必须要摊开来说的那一日。 现下瞧来,显然,她的希望并没实现。倒是认知并无偏差,苏远蘅从驸马府将苏姈如接回去,即可遣了人来给苏凔行报丧之礼,今日一早,苏府又送了丧贴来。 至于此处童子说的,苏凔当日就只勉强敷得外伤,却是有些不尽然。事发第二日,苏凔还没回过味来。 黄家与皇帝在朝堂之上不合已久,犯上造反听起来并不像是天方夜谭。既然乱党入了城,自个儿是保皇党,来取自己性命更是再合理不过。 他从疼痛里醒来,非但没有无妄之灾的怨天尤人,反倒生出些热血壮志的自豪感来。只说自个儿匹夫书生而已,项上人头居然也能值得乱臣贼子惦记。 是而那两日,苏凔任由大夫折腾,换药喝汤一顿不落。纵是第二日晚间闻说苏姈如死讯唏嘘甚重,好歹药还是再用。不然,怕也撑不到今日薛凌二人过来瞧他了。 变故来在最近这几日,成天在床上躺着,免不得思绪多了些。他又是个忠君爱国的,虽上不得朝,却要日日遣人去几个同僚处问问情况。 愈问愈是不对,愈想愈是奇怪。再思量几番,想起当晚乱党正欲取自己性命,一列御林卫匆匆过来,领头的人,好像当时确实是说了一句:“亏得李大人惦记大人安危,特遣了咱们过来。” 李敬思是皇城兵马统领,当晚带兵平乱倒也无可厚非,是而苏凔当时不察,数日之后才领会个中蹊跷。 李敬思非料事如神之人,当晚那种乱象,他怎会断定自个儿遇险,分明是......早早有人知会了他。 换了别人就罢了,但得李敬思扯谎两句,说是黄靖愢临死说漏嘴,便能勉强骗过去,他与苏凔那份情谊,肯定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齐无。 然苏凔已知雪娘子和霍家事诸多种种,便是真的是黄家说漏,怕是他亦不会信薛凌所言。 若只是当晚乱党也罢,关键在于,苏姈如死了。苏凔无论如何想不得这是为何,他和薛凌一样,抱着不着边际的希望,希望薛凌能否认此事。 未料得薛凌一口承认,承认的理直气壮。 他躺在床上,念着宋家横祸以后,生命里寥寥温热皆是来自于苏家,又想着薛凌行事越发不择手段,然自己无力阻拦,还处处作个帮凶。家国君王,气节信仰,到头来,都是些滑稽荒唐。 可能是饿了,饿到连愤怒都吝啬,他只是问薛凌:“作何,作何这样?” 恶路岐(四十八) 薛凌端着碗,那勺子还悬在苏凔嘴边。她并没觉着自个儿有多大怒意,苏凔如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往日尚且忍得,今儿个在路上,还特意将耐心存了又存,又有什么忍不得? 她仍惦记着那个天穿节的名目,跟魏塱一般的求神拜佛问吉卜凶。今日既然是女娲补天的日子,本是极适合修补和苏凔关系。 然那股子无名焦躁气,不知从何而起,压都压不住。许是恼羞且愧,李敬思眼光里约莫看着薛凌手晃了一下,从呆滞里回神细看,只见一只勺子朝着自己面门直直飞来。他忙闪身避过,看着那勺子像是乘风一般从眼前咻忽滑过。 尚未落地,又闻哐当一声,薛凌已将整只汤药罐子扔将在地,药气瞬间弥漫了一屋。此时那勺子才砸中大门方向的墙壁,四分五裂摔在地上,可见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气丢出去。 床上苏凔全无反应,李敬思无端想伸手去摸那只佩子。他不想劝薛凌,只想赶紧帮忙劝着点苏凔。来时在马车上,薛家姑娘说的就很好。要用这只佩子去换苏姈如,那自个儿是万万不愿的。 要换了以往,李敬思大抵还听不出话里意思,现儿个却是一听即明,薛凌问的哪里是那只佩子啊。 他四处张望,想找个什么东西出来依葫芦画瓢,也劝苏凔掂量掂量值不值得。可四下环顾一眼,苏凔屋子里空空如也,竟是半个值钱玩意都找不出来。 依着李敬思的想法,贼进来都得同情他生活苦楚,没准还倒给个三五几文。无从下口处又记起薛凌还在生怒,赶忙道:“落儿不必如此,啊凔是病糊涂了。” 他自认旁观者清,当年那些事都是听薛凌二人讲过的,虽说苏姈曾施以援手,归根结底,人是薛凌救的啊。 说的再恶些,苏家当年分明是个坐地起价趁火打劫的心思,当什么菩萨供啊。死了固然值得唏嘘,那完全不值得苏凔与薛凌翻脸不是。 他向着苏凔恳切道:“啊凔,当晚之事,等你好些我们再细说成不成。” 薛凌猛回头,冷眼如刀将李敬思看过一眼,看的李敬思一阵周身恶寒,又暗骂了一回苏凔住处实在冷。 他尴尬笑笑,还待再劝,薛凌已回了头,只闻心如死灰般的一句:“我后悔得很。” 究竟后悔啥,李敬思不知,但他觉着自个儿跟个捧哏的一般上了戏台子就下不来,急道:“后悔什么呀,落儿,这话说了可就收不回来了。这别处我不知道,我们三个,难道还要因为个外人离间了感情?” 苏凔眼眶通红,却咬死了牙关不肯答话。薛凌絮絮道:“我后悔当年选你,如果当年我拉出来的是宋汜,没准今日局面会好些。” 李敬思奇道:“这宋汜是谁?”问完忙不迭偏头喘了声,暗道自己是蠢到家了。听名字就知和宋沧跑不了干系,他是太久没惦记着苏凔是宋沧,犯起糊涂来。 当下跺脚道:“我瞧我在这,你俩也说不好话。不如我出去等着,也免得那童子再贸贸然闯进来。听了这等要命事,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 说着话就要走,他是参合不得这等烂事。李敬思才抬了脚,薛凌伸手扯着他道:“别走,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又不理亏,何必藏着掖着。” 床上苏凔泪如雨下,咬死了牙不肯答话,薛凌愤愤道:“当年明明是我我千辛万苦把你救出来,你倒只记得个坐收渔利的苏姈如。 你以为当年我真就把你带不出京?我能独身一人从明县回来,又有哪处去不得。无非是我初出茅庐,蠢的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谁都是个好人。 她拿你的性命威胁我,你以为她把你当个什么?待价而沽,奇货可居。 你以为是我杀了苏姈如? 真好笑,她是个什么东西,要我千方百计取她性命。 当年是她千方百计于我,不是我死乞白赖求她! 你以为我杀了她,不是,是我在救苏远蘅那条烂命。 我救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我救了苏姈如七八次。实在救不了了,才让她死远点。 要不是她死的远,现在苏府早就是一团灰。跟黄靖愢的飘在一起,你哭的再大声,她都不知道你在哭谁。” 薛凌偏头,居高临下,审视着苏凔:“你躺在这做什么,我很好奇。 我真的很好奇,你躺在这做什么。 我不仅好奇你躺在这做什么,我还好奇那几年你都在做什么,我好奇你已经入仕一年,又在做什么。 你伸手摸摸自己良心,揉揉自己肩膀上那颗脑袋问自己。你是在给江山社稷作犬马忠臣,还是给魏塱当孝子贤孙? 你到底在做什么? 谈情说爱,舞文弄墨,争个女人把自己争到半死不活。翻个案卷把自己翻到身陷囹圄。 我手刃霍准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我把霍云昇切断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 我从宁城城楼上往下跳的时候,你在京中做什么? 这些年,你究竟做过些什么?” 李敬思垂头,转身大踏步往外。刚还是个说辞,现儿个听薛凌口不择言,桩桩都是要命事,他还真怕被外人听了去。 薛凌这会再没拦人,只看着床上苏凔,拖长了嗓子,缓缓喊:“宋沧。” 停顿良久才问:“你知不知道宋柏究竟死于哪天?” 床上苏凔瞳孔一阵,转头急咳了数声。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却没回脸看薛凌,只是有气无力的争辩道:“过去了。 都过去了,全是旧事,我在朝在野,早晚.......” “早晚是多晚?”薛凌喝问道,打断了苏凔,冷道:“多晚才叫晚。” 苏凔仍未偏过头来,哀道:“姐姐,为何如此性急,我既已入仕,总有来日可图。为何偏要....” 薛凌怒极生笑:“什么来日,哪日才是来日。”扯了扯小凳再次坐着,好整以暇续道:“我实无耐心来听你那一遭道理,既然是我今日来了,就当我大过节的撞了个晦气。 你是死是活,我也懒的管了。话可说清楚了,我厌恶苏姈如不假,人却不是我杀的。她脚踏七八只船,被船家发现了推水里,我站在岸边看着没伸手捞而已。 我倒是很感怀于你这般深情厚谊,到底是苏家花了五万两银子捐出来的状元爷。依着我的意思...” 苏凔猛然回头,看着薛凌道:“你说什么?” 薛凌直视着他,笑道:“我是个实在人,依我的意思,你早该好好养着身子,明儿也能去人家坟上烧两张纸,好歹把那份情谊落在了实处。 虽说苏家不缺你这点银子添香火,那也是你的心意到了。力气再大些,给她扶扶棺材也可。难道,不比你在这哭天抢地来的有用。 我向来是搞不懂你们这些人,若真是深情厚谊,就拼尽心血去求个公道,无端端在这哭几声,就好似能将人哭活。” 她笑,轻晃了一下脑袋:“真是没意思。” 苏凔怔怔然等着她说完,才问:“你说,你说什么五万两银子。” 薛凌连个犹豫功夫都没,笑道:“我说你能在蟾宫折桂,是苏家花了五万两银子造的登天梯,以后就别当是自个儿生了双凌云翅。” 她嗤笑:“你爬上去的而已。” 没等苏凔反应过来,她又忙不迭补道:“不过,你也莫担心,羯人那档子事,人家连本带利赚回去了。”她似真似假的感叹:“到底是奇货可居。” 门外李敬思大呼小叫,随即跟着小厮一起进来,各端着一个炭盆,原是刚才听了吩咐去点的。恐薛凌二人谈话不足为外人道,李敬思进门前先喊了一嗓子。 苏凔仰躺着漠然不语,似乎连眼珠子也未转动一下,薛凌笑笑偏了头,冲着李敬思喊:“快点快点,冷死了。” 小厮炭盆还没放下,看见地上残渣碎瓷的,惊道:“这是怎么了。”说着急急搁了手上东西,上前收拾。 薛凌笑道:“你家主家气性大,亏得我会劝人,你再去熬些来,我与李大人灌也给他灌两碗下去。” 小厮捡了手上碎片,不恼反喜,冲着薛凌施了一礼道:“那真是托两位贵客的福。” 苏凔这两日都拒用药,他自是不怀疑薛凌等人。要真能劝得,那属实感情好。不管怎么说,此处虽不比别家老爷屋里安逸,好歹草木都过的舒服,下人也甚是舒心。一朝树倒,谁知要沦落到哪家去? 闻说李敬思等人要强灌,小厮只巴不得快些。忙应和了两声,又抬脚往外跑。 人刚走,床上苏凔喘气一声比一声急,好似下一刻那气就喘不上来。李敬思一个箭步奔到床前,看了两眼,又看着薛凌问:“这是咋了,莫不然你我还是赶紧去请个大夫来。” 不等薛凌应答,他急道:“也别你我了,你且瞧着,我自个儿驭马去快些。一会你先给他灌两碗,别的等我来了再说。” 说罢也转身离了屋,薛凌先前那句灌两碗本是个口头话,这会好似成了真。瞧见李敬思急急然,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咬咬牙喝斥了声:“别喘了,这会死了也赶不上跟苏姈如同路。” 苏凔再偏转过头去,许久喘气声才停,他攒了攒身上力气,还待问问那五万两之事。没料到是薛凌先开口,是他甚少从她嘴里听到过的落寞和萧条。 她说:“宋沧,我进屋时。怎么。。。怎么瞧见院里的松柏,好像都褪色了。”后续一句微不可闻的询问,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种树,怎么会落色呢。” 恶路岐(四十九) 她还在惦记宁城外的苍松义塚,当时过去,瞧见青青翠翠,茂盛的不得了。怎么苏凔这院子里,连松柏这种树都染上了灰白之色。 由来是近世交道衰,青松落颜色。 苏凔蠕动嘴唇,好歹把话问了个完整:“什么五万两,我从未听说过。” 薛凌撑着膝盖,语气平缓:“就是苏姈如花了五万两银子,从各处拆了题,都给你演习过了。”想起齐世言当时还在主理礼部,没准这钱他也收了一份,她说着话便忍不住笑。 苏凔许是有所误会,恍若回光返照,瞬间掀了被子不顾疼痛挺身坐起,捂着胸口喘了两声,复伸手指着薛凌,看脸色是想骂,也不知是无力还是忍了下去,只哑着嗓子喊:“你.......你诳我。” 薛凌撇开脸,扯了扯嘴角,凄道:“我诓你什么,我做什么要诓你。莫不曾,你以为我说出这事,只是为了让你掂量自个儿斤两?” 她嗤得一声:“你未免小觑于我,也小觑你自个儿” 宋沧越发不信,气道:“那你为什么要说与我知,你为何此时说与我知。你分明是就是。。。” “我不想说与你知。”薛凌高声打断他,顿了顿,换了个温吞语气:“我不想说与你知。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听说这事儿。 但是,我今儿个说与你知,不是想告诉你你有多无能。我只是.......”她看向别处,徐徐出了一口气,才缓缓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世道有多烂。” 苏凔欲言,薛凌又抢白道:“你输了。”她回转头来看着苏凔,坚定道:“黄家事,是你输了。 当时你与我作赌,以黄续昼之死为注。若魏塱正,你就前恨尽消投明主,若他不正,你要如何,当时我没让你说。 能否请你现在告诉我,君不正,你要如何?” 她问的急,却没等苏凔答,又道:“明明黄续昼是生老病死,魏塱为了巩固皇权,不惜将自己外公从地底下刨出来开肠破肚。 这些事儿你一清二楚,为什么你还要觉得有来日可期? 明明朝堂之上臣子君王相互猜忌,明明后宫之中妇人儿子争权夺利。明明你身在其间,所见所闻比我要多的多。 为什么,你宁肯在这苟延残喘,也不去抽刀断水?” 她问宋沧,又像是在问生命中的所有人:“为什么你们非要紧紧抱着个已经裂了的罐子,缝了又缝,补了又补,就为装作无比辛苦的样子来显是自己的丰功伟绩,德被苍生吗? 裂了就是裂了,裂了就干脆摔了,换个新的不好吗?” 苏凔总算插上话,艰难道:“摔了,摔了要伤多少性命,要拆多少人家。你见缝补艰难,好歹有物可用,摔出一地残渣来,又剩的了什么?” 薛凌从思绪了回神,看了看苏凔,垂头笑道:“但凡离远些,又怎会被那罐子碎片所伤。能被伤到的人,无非就是离的近,日日想着伸手从罐子里掏出些什么来。 我就不信,你不知道苏家都做了些什么勾当。 她依托于你与沈元州交好,又踩着我跟江府连手。往日霍家在时,与皇后霍云婉是闺中密友。又以家中银钱,动了京中瑞王眼眸,还与永乐公主牵扯不休。 这些人,本就是各有其位,各司其主。一朝争斗起来,最先死的,本就是那些两面三刀的货色。 当日你与苏远蘅因羯族限市令一案,被霍准构陷下狱。你以为,若真到了最后,弃车保帅,谁才是那个车。” 苏凔眼神略有动容,语气却还坚定:“远蘅兄是他的亲生子,母为子计,也是人之常情。” 薛凌实没想到苏凔是这反应,愣了愣道:“你知道这件事?”她不信苏凔乍闻此话会如此平静以待,只当是苏姈如早早有过说辞。 苏凔轻摇了摇头,道:“何须知道,尚未发生的事,说来何宜?揣测而已,便是当真如此,也不该苛责于夫人。 难不成,要人家弃血亲,救他人?古来凡俗知多少,门客程婴几何见?当时之事,本就是因我而起,真要家兄替我殒命,妄增罪孽而已。” 他腹处疼痛难忍,伸手搁着被子按了按,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额头已是汗如雨下。薛凌本是动怒,瞧见苏凔手上动作又闭了嘴,扭着脖子道:“你要死就死,反正我没杀她。 要她命的是永乐公主和霍云婉,要不是我调虎离山,苏远蘅当晚也要跟他娘一起上路。 你若真跟苏姈如情深,该磕头作揖谢我救了苏远蘅那条烂命,不是在这指桑骂槐埋怨我没救到苏姈如。 要不是我三番两次挡着霍云婉,她早早将苏宅烧成一堆灰。” 薛凌说的又快又急,好似但凡有个磕绊,说出来的话连自个儿也不信。她忍不住偷眼瞧苏凔,暗想这人好一副道貌岸然相。 别的也就罢了,当初下狱,难道就真的愿意替苏远蘅去死? 她想起那年明县春水,在落水的那一刻,自己是清清楚楚咒骂过的,为什么不是薛璃去死。 然现在想想,事后也曾庆幸过幸好不是薛璃掉水里。这么一看,苏凔所言,也并非不可信。然她虽信,却仍旧不屑,说什么幸好和甘愿,无非就是.....没有真的到那一刻。 可这世事见得多了,真就到了那么一刻,宋汜也是愿意替宋沧去死的,她这会子却没想起来。 苏凔几个叹气,知道不是薛凌杀了苏姈如,虽还愤愤,到底有所缓解,另道:“你当晚,在做什么。” 薛凌只当他是已经认了自己所言,心头一喜,急道:“我杀了黄靖愢了,我当晚亲自去的黄府。当年黄家那个老不死和霍准勾结,致使平城孤战无援,宁城不战而降,总算苍天有眼,这俩蠢狗都死在我手里。” 她示好一般,垂头凑的近些,劝着苏凔:“等你好了,你我一起去一趟平城,也能给我......我爹和你父亲倒杯薄酒,祭他二人在天之灵。” 她忙着解释:“那五万两的事,我非说来埋汰于你,我只是想告诉你。”薛凌咂舌,重新整理一下措辞,无奈道:“你瞧,你能高中,并非因为自身,却也不是因为苏姈如。 除却那五万两银子,更因为是梁成帝三年期满,皇帝理当不问相而亲政。他需要个外人,既不是黄家党羽,也非霍家枝叶。最好是无名无姓的白丁,连京中人氏都不是,只能牢牢依附皇帝一人的那种孤臣。 你瞧见了,那五万两只是个窗户缝,你透过这窗户缝往里看,不是徇私舞弊,就是卖官鬻爵,不是私心争斗,就是权欲熏心。 你有满腔才学又有何用,始终只是这些人手里的一枚棋而已。他们将你放在哪,你就在哪,与你是谁毫无干系。” 她往外看了眼,低声道:“你瞧李大哥,他今日之地位,又是因何而来。宋沧...” 她看着床上躺着的人,还是怀着无尽期待,期待一个故人可以在知晓前因后果之后真正的认可她。 薛凌道:“大梁的气数........尽了。” 苏凔好似体力不支,耷拉着眼皮子问:“你就是,这么骗过你自己的吗?” 恶路岐(五十) 她顿口,笑意悉数碎在脸上,嘴角蠕动数下,什么也没说出来。苏凔的小厮大呼小叫捧着新的汤药进来,说是幸而一直煨在炉子上没断过火。 抬头见是薛凌一人坐在屋里,眼里有垂泪之相,当下心里一个咯噔,左右瞟了圈奇,道:“李大人去哪了。” 说着话看了眼床上苏凔,又偷眼打量薛凌,暗忱这女医者面色不佳,该不是自家大人时日无多。多看几眼,又觉薛凌甚是面熟,好似见过不少次。 幸而薛凌也没给他多少探究机会,伸手接了汤药来,笑道:“李大人看你家大人身上外伤也是个麻烦事,特去请我家伯伯亲自来瞧瞧,你备些寻常饭食先给他用些吧。” 小厮应声答是,将药碗勺子一并递与薛凌。只当薛凌是个常来常往的医家娘子,见过不足为奇。 往日薛凌作为齐姑娘时虽有来回,苏凔却是惯常不喜人在跟前伺候,底下人本是打个照面的功夫,又兼气度周身与在齐家时天壤之别,一个小厮实实不敢乱攀扯。 听说苏凔要些东西吃,忙慌慌去了,屋里便又只剩薛凌与苏凔二人。她再没生怒,舀了一勺汤药吹了吹,未言先笑。 笑过才自言自语道:“算你福气深厚,我长了这般年岁,就没.....”话间略顿,续道:“给哪几个人喂过药。” 说罢又吹得一口,想着好歹今日大小也算个节儿,莫不然还是给老李头烧两张。她记起上回给老李头喂完药,人不久就没了,后悔的紧。 早知人要没了,也耐心劝的几句,何必临死与他置气。她看苏凔,笑道:“你赶紧吃些喝些,明儿个也去送苏姈如一程。” 苏凔没答,只重重喘了口气,听着跟默认一般,薛凌觉着跟狗顺毛一样,得再捋两下,又哄了句:“反正我问心无愧,她的恩我还完了,你要觉着有愧,总不能连送都不去送。” 话是这么个理,苏凔偏过头来饮了一口,想着明儿个无论如何也要去送苏夫人一程。薛凌瞧见他张嘴,眉眼笑作一处,又连舀了几勺往里灌。 苏凔终对男女大防有所顾忌,喝过数口后推辞道:“我自个儿来吧。”说着撑起手就要来接,牵扯到伤口处又是一阵疼痛。 薛凌向来没想过阴阳之分,忙将碗拿开,连连道:“不妨事不妨事,我闲着也是闲着。”她心存讨好,哄着苏凔道:“你躺下,我说个好事与你知。” 苏凔不以为意,恹恹道:“什么好事。” 薛凌一抖手,笑道:“昨儿个陈王妃来与我辞行,给了我齐家祖籍详细所在,还说.....” 话没说完,苏凔急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 他这才反应过来,疑道:“如何是辞行?” 此事没什么好瞒着,也瞒不下来。苏凔现儿个不知,无非是朝事还没传到他耳朵。薛凌絮絮叨叨将陈王妃离京一事讲了一遍,话间断断续续刚好把那碗药给苏凔喂了个底朝天。 许是汤药热气入腹,苏凔脸上多了几丝血色。闻说此事,他颇有开怀,却不是如薛凌想象的那样追问齐清霏可在,而是连连感慨了数声陈王妃大义,能在此紧要关头捐出全部身家,也算给别的王公亲眷做了个表率。 话音才落,他忽而又直视薛凌道:“.....几........几位王爷也是你?” 薛凌正对上他目光,立即摇头如个扇叶子,镇定道:“不是,我只杀了黄靖愢一家。”她想着,这会实不好承认,还是再缓缓。 果见苏凔长舒口气,好似但凡她认了,他能马上气到咬舌自尽。大概还有些许不信,苏凔又问:“不是你,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瞎话张口就来,薛凌捧着空碗,丝毫不带磕绊道:“黄靖愢与昭淑太后密谋造反,宫里皇子一降生,就是魏塱死期。 你想想,一个新生婴儿要登基,免不得文武百官反对。除非,魏姓的其他王爷都死了,只此一根独苗。” 苏凔道:“你如何得知这个消息。” 她说漏了嘴:“我与永乐公主交好,驸马黄承宣是.....” 苏凔登时目眦欲裂,气道:“你与她狼狈为奸?” 薛凌忙安慰道:“审时度势而已,我只是利用她套黄家消息。” “你......” “来了来了。”小厮再次吆喝着端了个托盘进来,浑然不觉二人剑拔弩张。一见薛凌手里是个空碗,眉开眼笑说是备了清粥小菜,也请姑娘帮着大人用些。 外人在侧,苏凔终不好发难,薛凌接了东西,笑吟吟劝来人再煮些肉汤,看着火炖的烂些,补补身子,小厮自也兴高采烈的去。 有了这么一打断,苏凔怒火再发不出来,又觉身上疼痛更甚,愤愤一声撇开脸去。薛凌漫不经心将粥搅和了一下,道:“我又不是无孔不入的苍蝇,没人帮我打探消息,我哪能将计就计杀了黄靖愢呢。 你道我与她狼狈为奸,你不也得盯着苏凔的名头才能提笔入仕,皆是不得已为止,何必因此离间你我。 这世上,难道还有谁比得你我更应该心在一处吗?” 苏凔不言,她舀了勺粥,看着已能入口,又道:“难为我得了清霏的消息就急急来告知于你,没料你不惦记她,尽惦记些旁事。” 苏凔忙转过脸来,急道:“我哪有.....”说话间还是垂了头作寻常语气道:“我并非不惦记她......” 薛凌即刻将勺子送到他嘴边,笑道:“惦记她就赶紧用些,早日好起来,也早日托人去寻寻,万一晚了,没准她已成了他人妇。” 苏凔张嘴想辨,看了几眼薛凌终没问出来。只是木然伸手,示意薛凌将碗给他,大有薛凌不给他再不吃了的架势。 薛凌早巴不得这人能自个儿活蹦乱跳,佯装对峙稍许,气呼呼将碗塞了过去,自个儿起身在屋里漫无目的转了两圈。 苏凔无甚胃口,还是将那碗粥喝的精光,不知是为着给苏姈如送葬,还是想早日去寻齐清霏。 终归为着哪桩都无甚要紧,薛凌一直悬着的心放下大半。来回踱步间再没看苏凔如何,脑子里只顾着嘲弄司天监的神棍果然全是混吃等死的活儿,这卜吉问凶实不靠谱,女娲连天都能补,她却什么也没补起来。 烦躁间李敬思总算拖得个老头回程,进门见苏凔已然坐起,且惊且喜问过,一把将老头子扯到床前,高声吩咐喊:“赶紧给看看。” 薛凌抬眼见那老东西要掀被子,只道这是个好机会,忙道自己不宜,伸手挡眼转身窜到了门外。 天边斜阳西沉,又是一日将近,院里积雪还厚,她多看两眼,还是觉得此地青松不如原来遒劲,真真是个怪事。 不多时李敬思钻出来,说了两句门外冷,苏凔又不是外男,何须如此避忌,且垂垂头就罢了,又笑言往日不见薛凌这般守礼知节。 薛凌笑笑不提,转而问苏凔如何。闻李敬思说不算太过关紧,好歹当日处理的尽心,虽这两日拖沓,倒也没继续恶化。 言罢也不知是想缓和一下气氛还是如何,打趣道:“亏得啊凔省炭火,天寒地冻的反倒好了,要是换了夏日炎炎,不定伤口早早生蛆了去。” 薛凌便跟着干笑两声,李敬思又道:“也不知啊凔是赌哪门子气,竟跟自个肉过不去,真是不知疼。” 薛凌目光飘的老远,感念着道:“这雪到底是停了。” 李敬思附和着答:“可不是,这开年来就没几日晴好。”他犹嫌冷,悄咪咪轻跺了两下脚。 二人又闲话几句,片刻后小厮送着老头出来,说是已换了伤口处的敷药,既大人府上疗养的方子是宫里出来的,他也不好再班门弄斧种种。 李敬思从腰间取下个袋子,极为娴熟的丢给那老头,貌若客气,实则骄矜喊:“有劳老伯走这一遭,且当个茶钱。” 老头接了手千恩万谢,又道能为当朝状元爷瞧贵体本是祖宗脸上生光的事,怎好拿人钱财。 李敬思哈哈大笑,一是对这恭维之词受用无穷,二来苏凔无碍,到底令他开怀。 小厮送了老头往外,薛凌与李敬思二人再进到屋里,寒暄几句,苏凔仍不太待见,三人便就此作别。 直上了马车,薛凌方觉身子瞬间垮了下来,倚在车厢上哪哪都是无力。今日既不见舞剑,也没做个劳苦活儿,偏就觉得手脚都酸疼,好似疲惫的睁不开眼。 跟随李敬思那小丫鬟倒是甚为活泼,笑笑闹闹说竟不知苏大人处这般简陋,守门的老爷子也是个妙人。一路叽叽喳喳,薛凌听得不耐,却不好叫旁人闭嘴,越发觉得心累。 约莫走到了城中路上,迷糊间听见李敬思温声问:“薛姑娘,怎么看着你身子不适,是送你回壑园,还是依着原样你我去临江仙吃些东西?” 薛凌勉强打起些精神,想说赶紧回了,看李敬思一脸询问,忽觉不好驳了此人意。周旋二字,以后,也要用在明县出来的李阿牛身上了。 她强颜笑笑,关切道:“去临江仙吧。不是不适,就是心疼的很,看苏凔那个样子,唉,怪我没早两日去瞧他,也少受两日罪。” 李敬思笑道:“啊凔就是迂腐了些,待他来日好了,我帮多劝他两句。” 薛凌笑笑不言,他忽地侧身,从软塌下抽出个盒子,对着薛凌扬手道:“来来来,你那日与我说的话,我都记着呢。随手捡了几个好的,你且挑挑去。看上哪个,都拿去也无妨。” 说罢接了盖子,里头锦布垫着,几块佩子造型各异。然所雕物事却是一样的,皆是鱼儿熊掌。 个个玉质通透,用工精细,不比李敬思腰间悬着的那块逊色分毫。 恶路岐(五十一) 薛凌伸手,在每个上都指点了一阵,冲着李敬思笑道:“都好看,我全拿了,回去借花献佛,捡两块给含焉解个闷,她就喜欢这些小东西。” 李敬思顿时一喜,啪嗒将盖子合上,笑道:“你看的上就好,我也没见你喜欢个啥,还怕你看不上。” 旁儿丫鬟垂目,眼底意味深长。薛凌忙不迭将整个盒子搂了过来,连声嚷嚷:“现儿个李大哥弃若敝履的东西,人都得当宝贝供起来,说什么看不看的上。走了走了,快去吃些,饿死了。” 她还如往时活泼,李敬思亦卸了心头担子。乱党之后,临江仙闭门数日,今儿个才开张,门庭寥寥,连小二都不如往日殷勤。只连声喊着李大人,赫然瞧不见旁儿薛凌也是个富贵样。 再富贵,小妇人尔,能贵过当朝新晋御林郎? 依旧是往日常去的阁楼雅间,临窗远眺,护城河蜿蜒老远,落日已入水过半,半江橙红映着岸边残雪,好看的很。 往日她对着吃喝指指点点,今日只一应交给李敬思招呼,升官发财如许久,临江仙,还不如李府里头某荒败后院。 虽三人各有心思,好在皆为面上不表,这顿饭吃的还算顺心。茶足饭饱,李敬思犹在劝和,言辞间皆是劝薛凌别太过操心苏凔。 薛凌将一碟茶豆搂在面前,手指拈着接二连三往嘴里丢,咋呼模样浑然已忘了苏凔处不快,“嘎嘣”声间好似在敷衍:“不操心不操心,有什么好操心的。他多读了两句圣贤,脑子朽掉了,不知那些老不死的,没一句真话。” 旁儿丫鬟笑的清脆,李敬思跟着笑道:“我说也是,还是你我说话舒服,平日见了其他人,开口知乎,闭口者也,头疼的很。” “走走走,早些回,这两日城中还在宵禁。”不待李敬思提醒,薛凌自个儿先将那装着玉佩的盒子揽在怀里,爱不释手般打开瞧了瞧又合上,叹道:“可惜这玩意碍事的很,不然我也成日挂两个,摇晃着还怪好看。” 李敬思奇道:“如何碍事了。” 薛凌伸手在腰间点了点:“哝。” 李敬思乍一瞧,只见薛凌腰间系带寒光粼粼,还当是个姑娘家贵重物事。凑近些瞧,方看清分明是柄薄刃,霎时明白过来是个利器。 他颇为惊觉看了薛凌一眼,又瞬间收了目光,笑道:“以前没注意你爱这个,不然挑俩把件于你,拿着赏玩更合适。” 薛凌一扬盒子道:“无事,都是李大哥心意,我拿去挂在书桌旁,成日瞧瞧便是个趣。” 言罢还是催着李敬思走,三人下了楼,马车先往壑园走,随后与李敬思作别,暮色彻底沉了下来。 入得自己院里,薛瞑急急迎上来,他本是一直跟着薛凌,后去苏凔处时与李敬思等人同行稍有不便,只能先随壑园马车一起回程。 还搁着三四步远的距离,薛凌信手先将拎着的盒子丢了过去。薛瞑双手接在坏,听见里头东西磕碰,忙问是什么东西。 薛凌脚步没停,疲惫道:“捡块好的挂着屋里显眼处,别的送给含焉作礼,她若不喜,就找个无人处碎干净些。” 薛瞑仍将那句抱怨听的清楚,她抬脚进屋,语气尽是郁结厌倦:“烦死了。” 烦死了,平城薛家的小少爷是常抱怨过的。薛弋寒烦死了,病秧子烦死了,原子上的黄羊溜了,烦死了,城里的雪又没下起来,烦死了。今日要点卯,明日不能纵马,烦死了。 她往日嘟嘴,冲着鲁文安喊烦死了,眼里却是透亮。今日只微皱着鼻子,却是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厌恶。 薛瞑在后头站了片刻,直看见薛凌身形隐没在拐角里门处,才垂头打开盒子。他不识优劣,但见五枚佩子堆在一处,俱是水色通透,想来价值不菲。 依着薛凌所言,先捡了块看上去最好的比比划划捏在手间,余下盖上盖子打算就近送到含焉房里去。 他不甚了解含焉与薛凌过往,然瞧平日相处,觉着二人关系还算要紧,恰这几日含焉郁郁时有哭泣,正合适拿个小玩意哄哄。 行至门前,忽生别意,又将盖子打开,多取了一块出来,这才扣了门。 天色虽尽,却未到寝时,含焉本没睡下,兼之还有旁事,听见声响,当是薛凌,忙跑过来,见是薛瞑站着。 闻说来意,以为是薛凌存心惦记,虽她正为苏姈如伤怀,接了盒子仍是心喜,又道要去找薛凌。 薛瞑忙劝,说是看薛凌面色不佳,若无要事,不如等明日再说。 含焉抱着盒子绕过薛瞑就往薛凌房里跑,他不敢强拦,只能赶忙跟了去。薛凌已栽倒在床,听见外头脚步声急,只能又将腰直着坐了起来,折着个脖子跟霜打的茄子一般。 瞧见来人裙角,知是含焉,以为她是要称谢,思忱着赶紧打发了自个儿歇歇,未料得含焉开口道明儿要去送苏姈如,但白先生以城中不太平为由让她请示过薛凌再说。 薛凌几乎是半闭着眼答:“知道了,我与他说过,明儿和你一道儿去,你早些睡吧,省了明日早起撑不住。” 含焉实没料到薛凌要去,惊喜之下上前两步问:“那姑娘可要和我一道儿折些元宝,我下午已折了好些,这东西总是亲手造来的灵验。” 她略感伤怀:“夫人估计也不缺这些,只是你我心意,她对我照拂有加,我不能,不能就这么算了。” 薛凌双眼霎时睁开,仰起脖子瞧着含焉不语。含焉方看见薛凌疲惫,又被她盯的浑身发毛,搂紧了手里盒子试探道:“怎......怎么了。” 薛凌强迫自己回神,猛摇了两下头道:“没事,我今日累的慌,实在撑不住了,你有空就替我多折些。” 她确然气色不佳,抬起头来含焉才瞧清楚,急急转了口道:“那你早些歇息,我帮你也折些,想来夫人也不会多分你我。”说罢转身离开,走出两步回转头来冲着薛凌摇盒子,笑道:“姑娘怎特意给我带这个,多谢了。” 薛凌摆手,没等含焉走出门,又一头栽倒在床,衣裳都没力气换件。约莫半个钟有余,她才喘着气爬起来,磨蹭往桌边倒水喝。 薛瞑本想招呼一声,说替自己择了块佩子。摸了摸手上温润,终没挪步到薛凌跟前。不多时薛凌躺在床上,听外头夜风一声高过一声,迷迷糊糊越发心烦,只希望明儿千万别再下雪了。 下雪了,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艰难的很。 她没睡着,李敬思也还在辗转,灯火摇曳间丫鬟看见这位李大人猛然坐起,双手在膝盖处重重一敲,懊恼道: “哎呀,她不是为着同席共枕发笑。” 恶路岐(五十二) 这话来的无头无脑,无根无据,丫鬟伸手拿了一盏烛火,想凑近些问。没等他挪步,李敬思已然又倒了回去,像是夜梦惊醒的一句胡话。 是哪个“她”,又是为着什么笑,再没人细究。只难为他跟薛凌分别如许久,还在绞尽脑汁的思索薛凌一言一行。 翌日清晨薛凌果然醒的早,虽苏府的丧贴上写着吉时是巳时正中才出殡,拾掇一阵,再从壑园往苏府去,也得大半个时辰。 再说了,她今儿还真不敢独自去。 唤来丫鬟梳洗后,没等她去寻含焉,含焉自己先跑过来,顶着老大俩黑眼圈,哈欠连天像是一夜没睡。 问答几句,无外乎都是为着苏家事,多说两嘴,含焉又是一副啼哭相,薛凌赶紧应和着招了薛瞑吩咐了几句,高声处却是说赶忙帮着搬所谓元宝纸钱。 逸白那里早派人知会过,自是无人阻拦,他拦着含焉是怕惹祸,本就没拦着薛凌的道理。一番折腾着出了门,马车在苏府门前停下时,天边红日已升了个完整。 含焉抹着泪下车,薛凌摸了摸腰间,轻“哼”了声,有些自嘲般想着,这狗日的老天总算帮着了自己一会,好歹今日没下雪。 等薛瞑将两大篮子搬下去,薛凌跟着下了马车,门口处含焉与苏银已在攀谈。她抬头,正门两边各挂了斗大个白灯笼,在晨曦里摇摇晃晃,好似要散成一堆雪砸将下来,有些刺眼。 看见薛凌来了,苏银面上表情明显一变。薛凌瞧的清楚,只大咧咧抿了抿嘴角。苏府惯来是苏银干这迎来送往的活儿,早知他要站门口,若连这都避讳,也犯不着走这一遭。 苏银绕过含焉,上前两步,陪着笑道:“是壑园薛姑娘,承蒙惦记赏脸,夫人黄泉亦有荣光,感念姑娘良多。” 薛凌偏头,矜道:“好说好说,夫人蒙难,壑园上下无不断肠,今日我特来送一程,惟愿早日往生极乐。”语气不像奔丧,倒像是屈尊降贵来给谁贺寿一般。 话落指了指薛瞑拎着的篮子,大言不惭:“一纸一痕皆是小女子亲手所作,聊表哀思,不成敬意,只添几文碎银与夫人乘鹤。” 含焉疑惑瞧了她一眼,又明白过来这是句场面话,她断无拆穿薛凌的心思,只就着袖子赶紧又擦了擦眼角。 伤怀如她,但见苏银与薛凌相互恭敬,丝毫没听出来苏银言外之意是我家夫人在底下等你,更没听出薛凌话外之音是苏姈如那个女人早死早超生,算我凑钱给她买路。 旁儿薛瞑垂头抿了下嘴角,他倒是常听这些大人话里有话,非但没觉薛凌刻薄,只觉姑娘家伶牙俐齿,骄纵的令人捧腹。 苏银明晃晃咬了下牙,还是老老实实伸手指着门里,喊:“姑娘请。”说着也朝含焉行了个礼。 含焉朝着薛凌点了点头,抬步先走。薛凌一扭脸,招呼薛瞑先进,随后与苏银一笑,这才大步进了里面。她走的快,几步路已经抢在了含焉前头。 园中飘白挂素不足提,过了垂拱门再无外人,苏银一路领着几人直奔灵堂。态度之直接,都让薛凌怀疑这人是不是要将自己引过去当场格杀。 她对苏府再熟悉不过,看苏银走向,苏姈如的灵柩应该是停在正厅。越走越近,便忍不住去摸腰间。袖里恩怨也在,但恩怨短小,真是呆会多人打将起来,还是长刃稳妥。 含焉啜泣之声愈发大,薛瞑拎着两篮子走在最后,外衣下头一柄长剑也是贴身放着。他不知薛凌为何突然交代要多带几个人,但得了吩咐,时时一颗心提着,就怕有人突然对薛凌发难。 周遂等人亦是早早到了苏府外头候着,真若有事,一声唿哨便能冲进来。只是今日苏府办丧,料来不敢大张旗鼓。刀剑相向的想法,未必不是薛凌自个儿做贼心虚。 四人各有计较,总算进到里头,薛凌见苏凔居然已经一身素服直直在棺木前头,一张张往火盆里投黄纸。 倒是旁儿个苏远蘅虽跪着,手却一直空着,腰身上一圈肥肉堆叠成面团模样。两相对比,倒像苏凔才是死了亲妈那个。 薛凌站着瞧了瞧,只说古来灵前都是跪人子,苏凔不要脸贴上去,也不多思忱人家苏远蘅愿不愿意。 好在这些零零总总与她而言,仅仅是个瞧不上。要紧处,是自己腰间扣带,但凡听得一丝风声不对,女儿绕指柔就不得不作个饮血百炼钢。 她还是工整弯腰,一板一眼向着苏姈如灵柩行了个礼,想着世上若真有鬼,起码给你儿子带句话,别在灵前动手,到时候打杀起来顾不得,掀了棺材盖岂不贻笑大方。 苏凔目不斜视,专注添纸,好似浑然没看见薛凌来了。苏远蘅身为主家,先扬起脸漏了个笑,又抬手示意苏银上前将他扶起来,宛如跪了十天半月腿已经没了了似的。 人站直了又拍了拍衣袖,才与薛凌施礼,拖着嗓子喊:“蒙薛姑娘高抬贵步,一旁暂饮仙霖。”说着指了指一侧花厅,大概是来往宾客见礼后都在花厅处小憩,等着起棺。 不等薛凌挪步,苏远蘅上前两步侧了身与含焉作礼,语气亲切许多,问着姚姑娘好。 含焉泪水难忍,哭得一声后凄声念叨:“怎,怎么就遇上了这事。”说罢转身从薛瞑手里接过篮子,两步奔到苏夫人棺木头前跪下,放声大哭。 薛凌翻了翻眼角,唯恐剩下那篮也被她拎了去,赶忙侧身指了指,朝着苏远蘅示意自个儿也是带了礼的。 苏远蘅只作不查,转身一并跪了回去,苏银上前接过篮子搁在地上,伸手请薛凌先行。 薛凌看了看关门上牌位,正中黄墨写就“苏氏门中五代母之灵位”,旁写君亲人名各数,赫然苏凔也在上头。她没多瞧,仍旧是手悬在腰间往花厅去,貌若温婉,实在藏锋。 进到里头,见男女老少各异坐了七八张桌子,正中席似乎是不多见的苏家老爷拿着个册子,正与旁儿就着册子里内容争执些什么。 苏银说了句“姑娘随意就坐”后转身离去,薛凌手按着不放,找了靠墙位置坐下,免了打将起来腹背受敌。别的,她也懒得关注。 随后丫鬟上了茶水,薛瞑并一旁坐着,二人俱是没喝,零嘴都不曾沾口。巳时刚到,有主礼官进来喊各宾客送故人最后一程。 这就是要起棺了,薛凌尚不敢掉以轻心,起了身站着却是对身旁动向分外留意。然臆想症的刀枪剑戟都没来,一切平平静静,恍若苏姈如是真的生老病死仙去,而非被屠横死。 宾客站到灵前,有小厮拎了篮子为一些人发簪臂用的素纸花。给人送葬这事,老李头死的时候薛凌干过一遭,知道接了臂花的人就是要一直送死者到坟前的人。 毕竟来往亲朋人数多,不可能个个都送。除却亲眷,知事的主家大多是按一户一人算,提前备了物事,免得临行还添不自在。 苏凔自是不提,含焉接到花是在意料之中,薛凌也接了一朵,难免稍有意外。但看薛瞑手上没有,她踌蹴片刻想着要不要推辞便罢,想来不去送,苏远蘅也没那个胆子强人所难。 人群叩首的叩首,拜别的拜别,转眼散尽。知礼棺一声起棺,八个汉子抬起棺木迈了脚。又听见唱孝子撑伞,这回总算苏凔没抢着去,苏远蘅接过引魂伞跟在棺木后头。 又亲朋,又至交,各人依着身份陆陆续续往外,含焉扯着薛凌走在队伍末。她回头,朝着薛瞑轻摇了摇脑袋。 算了。 算了,她想。送就送,薛瞑带人暗处跟着就行。总归苏姈如不能葬个十万八千里远,无外乎近郊,真打起来,反杀不足,自己保命还是轻而易举。 只是她想象中甚至是有点期待的刀光剑影还是没来,一行人除却在大家上撞着另一家送葬的争执了几句谁该让路,别的再无磕绊。 甚至出城时卒子都没细查,可能是这两日要下葬的人实在多,别说不可能把具具棺木掀开看。便是有买不起棺材的,一张麻布裹了要拖出城,难道能说为了查逆党就去瞻仰仪容? 所以万事顺当,一拜再拜三拜封土,祭文念完礼成。苏姈如这么个人,再也没有了。 礼官抹了把汗,在冲天火光前将功德薄递还给苏远蘅,这趟活儿就算干了个圆满落幕。待到一应物事烧干净,众人推推嚷嚷回城,薛凌见含焉哭的直不起腰,上前扯了一把,道:“妥了妥了,咱散吧。” 含焉大抵是哭糊涂了,惹火一样将手抽开,垂头掩袖跟着人群往回走。她并非觉得是个冷漠之人,只是此情此景,她还是愤怒于薛凌的冷漠。 人,怎么能冷漠成这个样子? 便是萍水相逢,也该对生死之事敬而重之,何况是经年故人,从此阴阳长隔。 恶路岐(五十三) 含焉撇了薛凌,转身去追前头队伍,完全不知道薛凌说的这个妥了,指的是与曾与她耳鬓厮磨数个良宵的申屠易,而不是刚刚入土的苏姈如。 只是她所谓的冷漠,倒是并没感觉错。薛凌站在原地,事不关己看着眼前人群,只觉这些人与壑园鸦雀相差无几,三三两两,聚散无常。 直到队伍末走出五六步远,她才老实跟在最后,手搭在腰间仍不肯放。该有些许伤神的,为着申屠易,只是,这四五年间伤神的事多了,将伤神藏的严实些,好像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她略偏头往后,只瞧见一些魂幡在风中飘摇的残影。没人听,她固执的跟苏姈如对峙,默念都带着分外强硬的态度,肆无忌惮发泄私怨:“你若当初救了申屠易,按苏府从不亏本的买卖,他也得欠你两条命,你就不用躺在这了。” 她迈步,眉峰愈冷,对着已经还未散尽的香灰味刻薄:“是你自个儿绝了自个儿生机,本来就跟我毫无关系。” 然即便没关系,她也没喊住前头还在啜泣的含焉,只皱着脸暗嗤了声“蠢货”,少卿即追上了人,含笑温声道:“进了城直接回壑园吧,想必薛瞑已经在候着了。” 含焉不答,一路两人再无别话。不多时整个送葬的队伍皆过了城门,果见壑园车夫已在等着,又有别家驾乘四五具,皆是停靠在路边等候。 能为苏姈如送葬的,未必有权,钱却是缺不了去,各家的夫人老爷一年到头就没几个时候需要自己走路。人也埋了,与苏远蘅寒暄几句,城门处便作了散席之地,唯余苏家几个帮佣旁亲及苏凔还在。 薛凌此刻方将手从腰间松下来,这儿是城门口,除非苏远蘅脑子生虫,不然绝无可能在这找茬。 苏凔与苏远蘅道礼后先行离去,临走依旧一眼未瞧薛凌。按着规矩,他本该再往苏府帮着撤丧仪,但身上伤痛的厉害,实在支撑不住。苏远蘅亦是周到,早备了马车等着送其还家。 薛凌笑笑上前,意欲寒暄两句,从此各家大路朝天。含焉红着眼角在一旁等候,苏家老太爷朝着苏远蘅挥手,跟着几个旁亲也往马车处挪脚,独留了苏远蘅和苏银还在。 瞧见薛凌,苏银仍是没什么好脸色。下人尔,犯不着计较,薛凌正待张口,苏远蘅直起身朝她拱了拱手,迎过来笑道:“薛姑娘安好,家母在世,蒙壑园多番照拂,生前念念,有道是万死不敢忘也。 再下冒昧,还请姑娘不辞辛劳,再往苏府小坐。薄酒粗茶聊表谢意,圆了亡母遗愿。” 薛凌手又想往腰间暗扣摸,回头看了看含焉,与苏远蘅笑着道:“夫人虽去,苏少爷还在,山水相逢,来日方长。若我去吃了这顿酒,夫人泉下有知,岂不笑我?” “薛姑娘此话怎讲,笑从何来啊。” 薛凌手垂在侧,恩怨已经滑了个剑尖,脸上笑意不改道:“你说邀我去圆她遗愿,这愿一圆,情就散了,旁儿个瞧了,岂不笑我壑园人走茶凉。 倒不如,我改日再去,拖的久些,也叫苏府时时念着,千秋万岁,咱们都作个不敢忘。” 她打定了主意不去,不想与苏远蘅多做纠缠,转身扬手招呼含焉赶紧上车,不忘催促车夫道:“走了走了。” 后头苏远蘅沉声喊:“薛凌。” 薛凌身子一顿,有意等了片刻才转身,娇俏笑道:“作什么。”名字相同无关紧,要紧的是人不同。 此处守城的、巡街的、来往的虽有百十双耳朵,却也有百十双眼睛。便是听见了叫薛凌,齐刷刷看见的,只是个明眸姑娘,料来并无大事。 她刻意装作自在,薛瞑却是手按在剑柄上,忽地一声从马车后窜了出来,立在薛凌身边。 这些达官贵人总有三两个凶恶门客,看那小姑娘就知是谁家骄纵千金,守城的卒子侧目,却没立即凑过来问究竟。人还没打起来呢,急什么? 至于“薛凌”二字,人多嘴也杂,刚刚又是一队出殡的刚过去,哭声震天,路人谁能听见苏远蘅喊了啥。 听见的,是哪些根本不用喊的人。 苏远蘅笑道:“去坐坐吧,我有东西给你。”他看了看薛凌手,手指貌若自然弯曲,指尖向着腕口。两人也曾共事许久,自然知道这是薛凌滑剑的姿势。 当下又道:“无妨,我又不是个蠢的,当晚若她不去,就得外姓人来扶棺,我是真心实意要敬你一盏茶。” 薛凌稍有松动,犹豫之间又闻苏远蘅道:“算了,你不去便不去吧,她留了东西与你。今日既不愿去,哪日空了再来。实在不愿,遣个人来拿也可,终归是一片信息” 他招了招手,让苏银跟着走,与薛凌擦身而过时,轻道:“果然是你像她,我不像。” 薛凌手心一紧,下意识要把剑滑出来,忍了两口气的功夫,看苏远蘅已在苏银搀扶下歪歪扭扭上了马车,抬脚间显得他越发呆滞,不知当初在牢里,究竟是伤了哪。 耳旁喘气身粗,她侧目看薛瞑一脸怒意,笑笑道:“算了。” 算了算了,终究是没去苏府。趁着日头还不烈,两人上了马车跟着含焉一道儿在午时前进了壑园门。 说来也怪,坟前哭的那般肝肠寸断,人还没下马车,含焉已被薛凌几句话逗笑,由子自是昨晚李敬思给的那几枚佩子。 虽不知究竟是太监送的还是魏塱赏的,总而都是宫里出来的东西,实在精致的不像话。 再听薛凌胡诌说是知她伤怀,特从高人处求来,许个鱼儿熊掌兼得的愿,余生平安美满,含焉便红着眼角在下马车时嗤嗤声笑:“姑娘也不必时时挂着我。” 薛凌甩了甩手,催着赶紧回去躺,起的太早眼睛都睁不开。她懒懒散散挪步,念着往日鲁文安念的口水话:“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含焉又是噗嗤一声乐,无奈看了眼薛凌背影,长出一口气暗自感叹道:薛姑娘其实也没说错啥。 人死了,埋了,不就是个妥了么。生死了无常,入土即为安,确然是个妥了。 她说妥了,走在前头的薛凌却又嫌不妥。她摇晃着脑袋,好似要抖落身上困乏,想的是还不够妥。 等沈元州死了,就彻底妥了。 恶路岐(五十四) 然苏姈如之死,究竟是为了私怨,还是为了私欲,本就是两尔兼之的东西,谁还能说的清究竟是为哪桩呢? 许是因着昨日饭食粗糙,今儿壑园厨房呈来的菜式俱是色香味俱全。薛凌等人才踏进院里,丫鬟急急迎上来问安,说是晨时走的急,没吃什么,怕几人饿了,特意早些备了午膳。 薛凌不怎么饿,倒是渴的慌。防着苏府里有人下毒,她一直滴水未沾,这会回了,连饮了几大杯水,才坐下拿了筷子。 吃喝间听见含焉在问丫鬟拿药膏,言及昨夜折纸伤了指甲,想敷一敷。都是些微末小事,薛凌再没多作上心。 片刻后各人散去,薛瞑拎着个佩子说昨晚看着讨喜,他私心留了一块自用,说着双手呈给薛凌看。 薛凌瞧了瞧,压根没看出和旁余几块有何分别,大抵是这块雕的鱼更肥些?她打着哈欠敷衍:“早知你喜欢这东西,全给你也是了。以后看上啥随便挂,不用再问我了。” 薛瞑不答,将另一块择好的依着薛凌所言挂在显眼处,午后风声渐起,薛凌也睡得熟。纵是还有所不妥,沈元州又不在眼前,没有办法的事。 这一日逸白也没派人来传话,估摸着朝堂别无大事,她乐得自在,想起昨日没去给老李头上坟,待含焉睡醒,兴冲冲叫了她来跟着学折元宝。只说得空了多折两只,下回也烧个亲手所作。 惦记着含焉手指有伤,特意道:“你搁旁儿指点指点就成,不必动手。” 含焉自是无不依从,轻道:“折来玩的东西,就不好用黄纸,取几张别的罢。”薛凌大手一挥,让薛瞑捧了一叠描金笺来。 两个双九岁月的小姑娘凑在一处,旁儿三四个丫鬟伺候着,作什么都是趣。得意处,看薛凌笑意明媚,赫然是个真真娇小姐。 直至晚膳时分,桌上已堆了十七八只,薛凌率先扔了手道:“这玩意实在磨人,细致功夫,我是做不长久。” 含焉轻声笑,十个手指头在薛凌眼前舞动着摇晃了一番,嗔道:“不然呢,你以为这怎么来的。不经辛劳,怎说的上心诚。”她又记起苏姈如,不轻不重叹了声。 薛凌只作没听见,招呼丫鬟赶紧都收起来。大半个下去就折出这十来只,得找个黄道吉日焚香沐浴后才能去给老李头上坟。 含焉帮忙拾掇,随口间问用的是什么纸,好看的很。薛凌笑道:“到处都是,你要用,找个人去问库房抱一摞就行,就说要金花笺。” 含焉将桌上剩下那叠收在手里,开怀道:“名字也好听。”她自随薛凌入了江府始,得空也曾舞文弄墨,但寻常落笔的东西即便名贵,无外乎下人备着的各种生熟宣而已。 金花笺,别名描金笺,是个贵人用来玩乐的蹊跷玩意,寻常唯有苏姈如喜用。薛弋寒卒于桃月二十,此话便是描金笺上得来。 大概,再不会有人与含焉说起了。 零碎收拾完后,晚膳用罢,东天弦月初升。看云彩模样,明儿该是个晴天。昨夜含焉没睡,今日便歇得早。 院里积雪已消尽,地面倒尚有几处残湿。薛凌捏了长剑舞过一阵,招来薛瞑,仍是交代备个马车。有道是公平公正,今儿既然去送了苏姈如,明儿还是往江府走一遭,免了来日人说厚此薄彼。 只是江闳的吉时选的早,辰时中就得起棺。好在江府与苏家不可同日而语,江闳爵位在身,城中自有御赐风水宝地给他千秋安眠。死人舒不舒服不知道,起码活人落了个舒服,能少走两步路。 她手在腰间蹭了蹭,掂量着明儿是不是也得挂上,又记起分别时苏远蘅那番话,思忱一阵,竟分不出真假。 难不成,苏远蘅真的不怪自己见死不救?或者,说落井下石更贴切一些。 这些零碎思绪理不出头,但小心使得万年船,虽说当晚江府已无人可用,难保现儿个没倾家荡产请几个杀手埋伏着。她闭眼之前瞅了瞅屏风外,只说薛瞑也是个倒霉鬼。 一夜月色后,仍是起的早。今日驾车的居然不是平日老头,而是逸白身边那个大汉泠冷,先来了薛凌院外候着,不忘跟薛凌唠叨道:“白先生说姑娘来去麻烦,不如推了便罢,何必非得小心翼翼走这一遭。” 东边红光隐隐,今日果真是个大晴天,只是郊外应有积雪未尽,所以还是极冷。薛凌笑笑扯着衣襟道:“这不是卧龙哭公瑾,不去也得去么。” 那人哈哈笑过,薛凌跟着往外,忽而记起去岁,齐清猗非要去贺永乐公主生辰。当时自己固然是志得意满劝了她句想去就去,可这会子才明白过来为何齐清猗胆小如鼠还往水火坑里凑。 不过是,她撺掇的永乐公主去求魏塱,致使后来祸事。皆是卧龙哭公瑾,哭给他人听。 驸马府的桃花,又到快开的时节了。 薛凌张口,朝着那大汉道:“有没什么药水给我来一瓶,呆会滴两点在眼眶里,也让我哭的情真意切些。” 那大汉愈乐,连声笑道:“事到临头,上哪去找这玩意,姑娘昨夜提起,园中也还能炮制两瓶来。” 薛凌犹在打趣:“那回了赶紧弄些来,今日不用,来日迟早用的上。” 后头薛瞑忍不住抿嘴,忽而前面急急窜进来个家丁模样的人在泠冷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话落二人齐齐看着薛凌。 薛凌停步,好整以暇瞧着两人,笑道:“何事?”几人明明还没出自己院子,来人竟敢当面跟泠冷说私话,逸白连个下人都不会教了。 泠冷反应也快,先斥了那人一句:“什么事不能直接说给姑娘听。” 那人唯诺垂头与薛凌赔了个礼,泠冷随即轻道:“陶记的掌柜非要见姑娘,已经在厅中等候,说是姑娘一刻之内不到,他就要.......” 就要如何,话没说完。薛凌站在原地,拧着眼睛想了好一会,才明白这个陶记的掌柜,应该说的是陶弘之。 她有点拿不准,疑道:“是陶弘之?” 泠冷没答,那家丁人点头如捣蒜:“正是。” 薛凌脱口道:“疯了他。” 恶路岐(五十五) 疯不疯的,旁人皆拿不准,薛凌奇道:“他找我做什么?” 那家丁说是不知,又跟刚想起来似的,说陶弘之手里捧了个极好看的盒子,道:“他说里面装的是姑娘心心念念之物,想跟姑娘做笔交易。” 薛凌蹙眉愈深,想着自个儿心心念念之物,只剩魏塱手里那块完整兵符了。她宁肯信魏塱亲自捧过来,也不信陶弘之能把东西拿过来。 然踌蹴并没太久,一来她本就不想去给江闳哭丧,另来,陶弘之此人,着实不错。且不提大家相识一来的各种恩情好处,但是为着那点心悦于自己的虚荣感,做个选择着实不用太多犹豫。 薛凌一把扯下臂上素纱,回头交代薛瞑:“你去江府走一遭,就说我瘫痪在床,命不久矣,实在不能去给江闳填土了,还请他原谅则个。” 薛瞑稍有不喜,只说此话不吉,犯不着拿自个儿性命作玩笑,但到底没反驳,垂头应了声便要走。 突薛凌又道:“等等。”她换了个正经口气,一板一眼交代:“换周遂去,他与江府素无来往,免得被迁怒。” 薛瞑抬头答了是,才反应过来薛凌是担心他去了被江府为难。不管是出于何种心理,于他而言,都是受宠若惊。唯恐心中喜悦露于表象,忙转身回了院去寻周遂。 江闳出殡的时间本来也赶,薛凌几人不疑有它,她对外男本无拘束,难得今日还穿的周正了些,大手一挥招呼那家丁带着路,步履生风过了前厅。 人未到跟前,果见陶弘之双手捧着个盒子,有所反常的是,此人居然是周正站那,竟未入座。倒是逸白坐在一旁,茶碗端的气定神闲。 薛凌心下千帆,只说往日里见陶弘之,从来是个八风吹不动的化境人,今儿竟失了体面,连个面上稳中都不装了,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要依着以前,她定是快步过去问问究竟,现儿却慢了两步,思忱黄家事未定,京中正是风雨如晦,如果陶弘之的事儿难办........ 薛凌走到花厅,这个三五步的距离即高声道:“陶掌柜别来无恙,古来见多了强留客,没见过你这.....” 话没说完,陶弘之大步凑到跟前,将手里盒子往薛凌面前一推,急道:“我有事寻你,这盒子里的药,你曾用过一粒,这是我手上最后一粒,权作银资。” 他急的连个寒暄都没有,薛凌愈觉事态严重,偏眼看了看逸白,想着陶弘之如此性急,会不会已经跟逸白说了点啥。 没料得逸白只识趣起身,笑道:“姑娘既来了,我就不在此处陪客。先前在此,是怕怠慢。”说着向陶弘之一拱手:“陶掌柜自便。” 陶弘之压根没工夫管他,薛凌疑心大起,也随了人先走。逸白尚没过拐角,陶弘之又将盒子往薛凌怀里塞了塞,失礼处已压到了她衣襟。 薛凌稍退后些,将盒子拦住,道:“何事?” 仿佛是怕她不要,陶弘之直接松了手,简单明了道:“当今太医院首陶淮与我有血亲,他被黄靖愢谋反一案牵连下狱,命在旦夕,我要你帮我见他一见。” 盒子往下落,薛凌忙抄手接起,站直腰的时间,陶弘之已然把话说完了。 薛凌捏着盒子,笑道:“你又知道那粒药被我吃了。” 陶弘之道:“你曾来问我为你家伯伯求药,说明第一粒药已经用了。薛姑娘,我很急,再晚一些,也许我再也见不着陶淮。 我并非请你顾念旧情,也非拿我对你的倾慕之心要挟有你。而是。”他指了指薛凌手上盒子:“拿这粒药做个交易,你壑园也是药家,当知这药的珍贵。” 薛凌将盒子在手上掂了掂,收了嬉皮笑意,正色道:“你要见人,总是要编排的,我可以帮你问问,未必能成。” 陶弘之直目盯着薛凌,怀疑她有撒谎之意。一个人能在宫外行刺嫔妃,必然对宫里人了若指掌。现今陶淮身犯重罪,是被看的严实,可若说见也见不着,大概是薛凌有意推脱。 然当前情况,容不得他反驳,别的路子,大概是走不通的,便是通了,风险也高。谋逆是诛九族的死罪,普通人根本不敢赚这个钱。 他沉声应了,正待感谢,薛凌举着那盒子又道:“话先说好,不成,这东西我也要收的。” 她收回盒子,转身往外走,不忘招呼陶弘之道:“事我尽力办,成不成都要收钱,你快点随我来,晚了不定逸白去哪了找不着人。” 此话霸道,陶弘之却不敢耽搁,忙跟上薛凌。逸白本没走多远,闻说此事,往薛凌身边凑了凑轻声道:“当晚陛下中毒,药是陶淮煮的。”说着还怕薛凌不知里头轻重,又道:“当今陛下身边的随侍大夫,跟陶御医有所过节。” 薛凌手指在盒子上轻点了两下,这会才明白过来当初霍云婉说“还备着一碗毒”是什么意思,好巧不巧,这就让陶淮赶上了,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 逸白劝完薛凌,又朝着陶弘之尴尬笑了笑,道:“往日不知陶掌柜竟与宫里这般人物有关联,你说这事儿闹的,这,一不留神,就是掉脑袋的事。我家姑娘年幼,你........” 陶弘之转脸,冷道:“你少威胁我。” 逸白还待赔笑,旁儿薛凌笑道:“算了算了,去帮他问问。” 逸白脸上笑意肉眼可见的缓缓收起来,见薛凌仍无改变主意的打算,只能叹了声气说是立即去问。 薛凌扬着盒子道:“与我去书房等着吧,我没少在陶记蹭茶喝,怎么也得回你两盏。总是要等上一阵才有回话,站着也是受累。” 陶弘之略躬身算是见礼,随后随了薛凌往壑园书房坐定。薛瞑跟着进来说是人已去了江府,薛凌应过,吩咐丫鬟上了两盏好茶来,问得几句,方将陶弘之与陶淮的干系大致弄了个明白。 原几月前还特意让霍云婉帮忙查过的,只是并未查出来点什么,加之陶弘之又再没出现在面前晃荡,薛凌与逸白皆是没将此人放在心上。 今儿突然冒出来就不肯走,若是薛凌一门心思非要去江府,难说陶弘之今日结局如何。那会逸白虽是个笑面佛,话里话外却是威胁陶弘之跟陶淮有牵连,无怪他他语气不佳。 薛凌听说是血亲,本以为陶弘之跟薛璃一样,也是陶淮在外瞒天过海养的好儿子,进了书房细问才知,赫然不是,还真就只是个血亲。陶淮应唤陶弘之一声侄儿,陶弘之掉转头称陶淮一声伯父。 不过,这两人究竟作何关系,不足称道。稍稍问过缘由,薛凌不免心生嘲笑。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曾高呼福祸自取的陶弘之,一朝风雨至,还不是个飞絮飘萍。 来去不由己,浮沉尽由人。 恶路岐(五十六) 若他真就甘于浮沉也罢,偏还不是求到了自己门前,想抓得一丝笃定。这人,和京中旁人无异,说一套,事到临头,作另一套。 两尔揆之,倒显得霍云婉言行合一。哪来什么恶事,人生在世,不都是为点念头奔波么。要紧的,是莫当那被砍的枯柴,被废的......太子。 薛凌在这会想起霍云婉,固然不全然为着赞赏,而是宫里的事,从来是霍云婉料理的妥帖。所以陶淮下毒一说,是真的深陷其中,还是无辜被牵连,她答不上来。 可这会陶弘之坐在面前,薛凌全无半分心虚,如何都好,既想着霍云婉,便能想着反正人也不是自己送进去的。 倒是陶弘之...她拂了拂茶沫,想着逸白估摸着还得等上一会,有的是时间闲话。薛凌寻常语调道:“说来真是奇怪,我自入了京,遇到的人不是这家公子,便是那家老爷。你陶记一间铺子小掌柜,身后也站着西天如来佛。” 她似笑非笑:“你说,这是个什么理儿。” 陶弘之并无多大反应,只略顿了顿,仰起脸来瞧着薛凌道:“薛姑娘本是仙家,往来自然皆为神佛。你若做个隐者,触目便全是山水了。” 那只装药的盒子还在桌上放着,薛凌瘪嘴,只说这厮有求于人居然还一副心高气傲,嗤道:“那陶掌柜赫然是个隐者,怎么今日怎一样遇着难缠小鬼。” 陶弘之还是瞧着她,半晌失笑道:“我以为,你我该有几分共处。就算不曾惺惺相惜,便是来往数盏茶的情分,也能让你与我方便一二。 未料得,你不急我之所急便罢,居然还心生嘲弄。”他起身双手交叠施了一礼,道:“再下冒昧。” 又道:“既然薛姑娘不念旧,陶某也不必攀情。姑娘愿替我引荐,那枚药权当谢意。若是不愿,你我就此拜别,陶某再另谋它处。” 说着不偏不倚,还是双目直视薛凌等她回话。 薛凌自感落了面子,想再讽几句,记起往日间数回去陶记,确实没少受陶弘之招待。今日陶弘之性急,嘴快两句,忍忍便罢了。 当下缓了面色,只还略带些没好气道:“你坐着吧你,我已经招人去问了,难不成能直接把你拎进去吗?再请百十来个御林卫给你鸣锣开道可好。” 陶弘之出了口气,这才勉强回了座位,沉默一阵子,居然反客为主,倒劝薛凌来:“听你意思,对着这诸天鬼怪厌倦,何不.....” 薛凌已将那盒子打开,正想着平城外的事。当时究竟是不是药起了作用很难说,但多这一粒,来日又多个命数。 听到陶弘之说话,刚压下去的气性又上了喉头,不等陶弘之把话说完,打断道:“厌倦个屁,你不是不厌倦,你不厌倦今儿还不是要求到我跟前来。” 她啪嗒一声将盒子扣上,整个操起在手中扬了扬道:“做生意就做生意,我不亏你,你也莫亏我。 当日我伯伯危在旦夕,我求到你门口,你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说的是药在哪?今儿个又巴巴拿出来,是从哪拿出来的? 你一日日酒肉穿肠,倒劝我去当和尚,羞不羞的慌。” 听她把话说开,陶弘之反而不恼,双手一掸衣襟,正色道:“我何日就酒肉穿肠,又如何要劝你当个和尚。 这药只能解毒,救不得命。你说你伯伯年过古稀,生老病死,华佗束手,我有何能耐。给了你,不过是作颗糖丸子咽下去,暴殄天物罢了。” 薛凌手在那盒子上飞快掠过,另取了一本册子丢过去,面带冰霜道:“龙肝凤髓给我伯伯吃都是抬举龙凤身价,你这算个什么玩意。” 阵风将桌面上往日写就的三四张闲笔带起一角,最面上的一张仍是那日随手写就的句子:朝朝暮暮不见日,岁岁年年不之春。 当日逸白只看过,并未深究,更没胆子拿走。这两日薛凌都没进书房,仍是前儿个走时模样,纸张和底下一叠乱七八糟的笔迹堆在一处,又拿了个镇纸压着。 她仍未看自己写的什么东西,近来除却黄家事,并无什么值得格外上心,而黄家事,在她这,已然是了结了。 陶弘之略偏上半身,躲过那册子,微笑道:“既然算不得什么玩意,薛姑娘怎不把那盒子丢过来。” 薛凌斜了他一眼,抓着盒子口上不饶人:“虽算不得什么玩意,好歹聊胜于无。再说了,我不拿点什么就帮你,万一你陶掌柜死皮赖脸要以身相许报答,我如今在京中立足,没地儿躲。” 陶弘之心事在身,实难贫嘴,撤了眼光随意道:“便是龙肝凤髓,也难改天命,与其求而不得,倒不如顺其自然。” 他以前没少旁敲侧击规劝,然这句话实实在在只是在替自己开脱。当日薛凌求药上门,闻说是个老头将死,确实没必要将东西给出去。 薛凌听来却全然不似这般,登时生了薄怒,横眉道:“你要顺其自然,何不老实等着给陶淮收尸,非要来我这强求。” 陶弘之刚端了茶碗,又重重搁下,沉声道:“你伯伯是生死有数,我伯父却是飞来横祸,怎可等尔论之。” 薛凌怒意越深,敲着那盒子,想起当初若无存善堂一事,老李头身康体健没准还有个二三十年好活,倒是陶淮那蠢狗日日伴君,本该多活一日算一日。 她脸色渐青,忍了忍生硬道:“你再坐些时候吧,逸白应该快回了。” 陶弘之却不肯甘休,喋喋道:“自得新帝登基,这四年余光阴,你们这些争权夺利之人无一日安生。我不知黄靖愢作何谋反,却知那毒与我伯父断无干系,他.....” “我们这些争权夺利之人?”薛凌反问道,打断陶弘之,又笑得一声,复问:“我们这些争权夺利之人?” 她顿了顿,像听见什么天大的荒谬事,歪着脑袋问:““陶掌柜,我没听错吧。” 今儿个本是要去江府给江闳吊孝,一身素色,头上发髻也只得简单挽了个朝云髻,拿个素带系着,脸上淡淡妆容合着现在问的怨声,一瞬间恍惚是她的伯父要死了。 陶弘之听出里头讽刺,却不知这讽从何来,看了一圈外头,起身凑到薛凌近前,咬牙道:“难道我说错了,你以为我不知你是谁,当日你在陶记门外刺杀宫嫔为的是什么,这皇宫里的事,是不是你也脱不了干系。” 人脸近在咫尺,薛凌抓着盒子,一时拿不准陶弘之究竟是来求人还是打探消息,却因他这几句话勃然大怒。丢了盒子双手将书桌推得一晃,冷道:“你知道我是谁,难道我就不知道你是谁。 你觉着我我伯伯生死有数,难道我就不觉得你伯父是死的其所? 陶掌柜向来说话好听,又是仙家,又是神佛,又是隐者,又是山水。你真是个高人,视名利于粪土,观富贵如浮云。 你就没想过,你是个什么东西,能在京中最繁华的街道上开间铁器铺子,风雨屹立不倒?” 她勾起一侧嘴角,冷嘲道:“你看不起的东西,无非就是你一直在享受。 你享受你祖上荫蔽,享受着你血亲重权,享受你所谓的伯父天恩浓厚。你是可以看不上,因为你已经拿尽了好处。” 她伸手,将那盒子从桌上拂跌在地,续道:“你该去街角卖几日汤面,再去巷尾开几日医馆。再不济,乔装打扮一下,当个初来京中的商客,看看你离了你所谓的争权夺利能活过几时。 你不是说,我自身是个仙家,才遇着你们各路神佛。陶掌柜就不想想,这京中,早无庶人立足之地。 抬眼不是这家大人的儿子,便是那家大人的血亲。就连寺庙里的老秃头,都是朱门紫户的家奴。 你若不是怕陶淮死了你也身家不保,今日为的什么急急来找我?” 恶路岐(五十七) 急赤白脸一番话说完,薛凌亦觉自己有所失态,目光飘摇一屁股重重坐回了椅子上,缓了语气道:“你坐着等吧,进不进得去,我也说不上来。不过,你若想将人捞出来,我劝你早绝了这指望。” 素难见到陶弘之脸色铁青,然他也再未多说什么,拂袖退开坐回椅子上,两人再无二话,那药盒子还在地上躺着没收。得亏东西贵重,盒上扣子都做的结实,不然这一摔,指头大的药粒摔出来不知要去哪寻。 逸白再回时,瞧见屋内气氛尴尬,不免小有诧异。他想着薛凌可能不知陶淮处境如何,但黄家事,可是这姑娘一手挑起来的。就这么个烂摊子,还要帮着陶记掌柜,两人应该所交匪浅才对,怎么自己走了一会,两人跟打了一架似的。 不过,闹僵了也好。他走到里屋,先向陶弘之拱了拱手,续凑到薛凌跟前附耳轻道:“陶淮是重犯,进不去的。” 薛凌无暇顾忌这话是真是假,进不去也是好事。她看着陶弘之,大声道:“你说给我作什么,说给他听啊。进不去是怎么个进不去法,陶掌柜又不缺钱。” 她这态度,逸白了然于胸,忙转了个头,走了几步,对着陶弘之躬身唯诺道:“陶掌柜,您这事,壑园实在担待不得,还请你不要为难我家姑娘。” 陶弘之起身,瞧着薛凌,笑笑道:“你家姑娘说得对,是怎么个进不去法,我又不缺银子。” 逸白忙解释道:“陶掌柜误会,但凡银子能办到的事,就冲着您与姑娘有旧,园里不敢不尽心尽力。只是您要见的人,实属重犯中的重犯。 莫说进去探监,小人多嘴一句,出了这院子,陶掌柜怕是提也提不得,免受牵连之罪。” 陶弘之顿了半晌,仍是望着薛凌道:“这话的意思,是无论如何办不成了是么。” 逸白不答话,求助似的看着薛凌。薛凌撇开目光,笃定道:“他说办不成,那就是办不成。” 逸白搓了搓手,片刻后陶弘之释然般轻笑一声,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说办不成,我不为难于你。” 他上前两步捡起那盒子,重新搁到桌上,道:“依你所言,办不办的成,都要付账,这东西给你。” 薛凌看了眼盒子,瞧不上,又有些舍不得。最近日子过的越发凶险,去苏府给人送个葬都过的提心吊胆。 人一迟疑,就来不及推开。陶弘之又复往日淡然,笑道:“我总说不过你,好在,你也说不过我。 你以为我是来求你救我的权利富贵,实则我来,是想请你帮我送一程荣华烟云。陶记虽小,却也避不开街角汤面。天下虽大,难免要遇到巷尾医馆。 我固然改不了日升月落,难不成,你就能改的了花荣草枯?若世人皆乐天知命,既不会有你,也不会有我。” 他哈哈大笑,转身向着逸白拱拳,摆手往外,高声道:“陶某逾越,来来往往,送与不送,又有什么分别。” 背影出了门老久,薛凌还在椅子上坐着。逸白摇了摇头,上前笑着道:“这陶掌柜真是个怪人,这真是......”又指着桌上盒子,试探道:“这是什么东西,能让他拿来给姑娘作礼?” 薛凌从呆滞里回神,将盒子打开往逸白面前推了推,道:“是能解百毒的药。” 逸白笑道:“世上哪有这等东西,闻所未闻,怕不是陶掌柜托大,诓姑娘来着。” 薛凌拿手拨了拨,半晌道:“是了,上哪去找解百毒的药。说能解也不尽然,依着他的意思,这东西是各种奇珍炼成,吃下去,能护住心脉两日余。两日之后寻不得解药,那就再没办法了。” 逸白这才眼睛一亮,一边凑近盒子细看,一边道:“这倒是个稀罕玩意,也问他多买些。”他抬头笑道:“园里账本上结余尚丰,便是千金一粒,也还能囤个百十来颗。” 薛凌长出口气,抖了抖手起身道:“没了没了,许久前我就听他说只得两粒,被我不知好歹用了一粒。这一粒,我去求过,当时他没给,今日为着陶淮,又自个儿拿了出来。” 她抬眼看着逸白,道:“是真见不着,还是假见不着?”没等逸白回话,又郑重劝道:“若是见得着,就让他去见见。” 逸白全无犹豫,一瞬间委屈上了脸:“怎么就假见不着了,这黄家事,姑娘可是再清楚不过。当晚天子宫外遇刺,宫内又..” “算了。“薛凌没让他把话说完。但得逸白辩解,那这人就是真见不着。不管陶弘之是去救也好,去送也好,不见才是最好。既然逸白推了,她未必不是乐见其成。 薛凌指了指盒子,道:“你拿去给李伯伯瞧瞧,可能瞧出个门道,自个儿配几丸来试试。” 逸白正有此意,忙称了谢,将盒子扣上揽在怀里追着薛凌出了书房门。同行的一段廊子里,仍不忘念叨是真的见不着陶淮,这个节骨眼儿上,哪敢去见呢。非但不能见,还得劝着些陶掌柜,且避讳些吧。 薛凌嗯嗯是是随口答的顺畅,分开后径直回了自己院。天边朝阳已是金黄的老大一个饼,估摸着江闳已经埋妥了,但去送礼的周遂还没回来。 含焉起了身,听见薛瞑说薛凌早起还没用过饭,刻意在院里且玩且候着。见薛凌进了门,从树影里钻出来要出声喊,赫然见她十分嫌恶往地上唾了两口,表情之狰狞吓了含焉一跳。 薛凌本以为是薛瞑迎了出来,抬头才看见是含焉站着,恼羞又唾了一口,说是起得早打呵欠,钻了个臭虫进嘴里。 含焉勉强舒了口气,转头冲着屋里高喊备盅凉水,言罢快步过来说是在等着薛凌一起用早膳。 薛凌咽了口口水,笑问怎么今天这么晚。含焉跟着答道:“听薛瞑说你们起的早要去江府,临了又没去,才特意等着的。” 她在江府也曾住过几日,闻说江闳去了,还以为也是遇了乱党,细问才知是年迈重病不治。这算是坏消息里夹杂着好消息,寿终正寝总比英年早逝听起来舒服点。 何况江府没给她递帖子,暗地里感怀两句便罢,反倒更担心薛凌有所不快,是而久等了些,反正屋里茶水果子不缺,并不用惦记一顿饭是早是晚。 薛凌笑笑承情,催着赶紧准备吃喝来,又听得薛瞑是去正门外接苏府过来的遗礼,怪不得不在院里。 遗礼这东西,就是人死了散点物件给活人留个念想。按说该昨日就给了自个儿。不知苏远蘅打的什么主意,弄到今日节外生枝。 然具体得等薛瞑呆会回来便知,含焉还在问要不再等等,待薛瞑一起用饭。薛凌似急不可耐,拿着茶水漱了嘴,连连喊饿死了。 不等两人再争执,丫鬟乖觉往桌上布菜。两双手齐齐放了鱼蓉粥和一碗燕窝盏,正要分,薛凌一手将燕窝盏拉到面前,抓起勺子忙不迭往嘴里送。 她素来不讲席面规矩,丫鬟才随意搁下。主仆俱是往日见得多了,今儿底下人却是齐齐愣了愣。薛凌不觉,含焉笑着奇道:“姑娘今儿怎吃起这个了。” 薛凌包着一嘴的甜腻答话:“嗯?”说话间咽下去又往嘴里送了一勺。含焉便伸手端了另一碗鱼蓉粥,轻搅了两下,笑道:“以前你总嫌甜。” 旁儿丫鬟大气不敢出,深究起来,这些事原该下人妥帖呈往各主家面前。只是日子懈怠惯了,随手功夫,哪料到突而有天薛凌居然自个拿了碗不爱吃的。 薛凌往碗里看了看,并未多大反应,又吞了一勺才道:“刚才嘴里飞进个虫子,总觉着口里味怪,赶紧吃点压一压。” 含焉这才笑笑说是难怪,刚儿是看见薛凌在院门处吐口水来着。丫鬟也俱是松了口气,依旧笑笑闹闹往桌上布置点心小菜。 饭吃到一半,薛瞑进门,说苏府给的是个盒子。薛凌捏着勺子没放,仰头催薛瞑快点吃饭,东西随便丢哪便是。 苏姈如除了给人找不自在,能留什么好东西。这几日本是畅快的很,犯不着去翻来给自己添堵。 薛瞑依言回屋安置了东西方出来坐着,薛凌又是三四只小肉包在嘴里,那股子恶心劲才压下去。她袖里剑还没收,本是要带着去江府防身的,这会只想着,早晚把那个老不死切成七八段。 败德辱行,草芥人命的狗东西,居然跟老李头一般姓李。 磨牙切切间又为着那声“李伯伯”轻唾了一口,张嘴却说包子陷是不是有石头。丫鬟瞧出姑娘并未真动怒,笑着叫屈说厨娘是十几年的老巧手了,今儿个定是打瞌睡来着。 含焉跟着笑,说自个儿怎没吃出来。薛瞑惯常不语,一顿饭吃完,周遂从江府回来,言说江闳已经入土为安。说罢将一竹篮呈给薛凌,道:“江府说是给姑娘的遗礼。” 薛凌半倚在椅子上打嗝,人吃饱了心情也爽利些,好奇心大发,指使薛瞑道:“打开看看,什么玩意儿。” 掀了盖子,一盒花饼而已,是她曾蒙骗江玉枫说最爱吃的玩意儿,食盒底下又并三五张墨宝,并非是江玉枫的字迹,估摸该是江闳写的东西。 她摆了摆手,都没看写的啥。文人墨客总爱这一套,人死了就随便捡点身前涂鸦装绝笔,无聊的很。 含焉伸了个脖子想瞧,薛凌白眼道:“死人东西,吃了不吉利,要吃再买。” 含焉便垂了头,她本是想说老人家剩的东西,是个福气。可看薛凌瞧不上,也懒得再多嘴。 许多话,就如同这般,都没说出来。 饭后几人散去,薛凌回了自己房,案边小坐,提笔来回不知道写啥。这两日春光正好,本该浅草纵马,可惜出了个谋反的案子,人人都不得安生。 她还惦记着陶弘之那几句话,隐约记得,以前好像也听陶弘之说过,当时说的是,陶记虽小,头顶瓦片却也风雨不透。天下虽大,琼楼玉宇未必就能片刻安生。 这个人,总是一日日的想着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是对的吗? 但记得陶弘之言之凿凿,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如果世间人人顺其自然,也许会少许多纷争。 她捏着笔,迟迟没写完那个“赵”字,朝着僻静处喊:“你过来。” 薛瞑晃晃身子站到面前,以为是有什么要事。却见薛凌一张脸皱了又皱,许久才艰难问:“你说,人应该乐天知命吗?” 她问的这般正经,薛瞑不敢随便答,轻道:“怎么个乐天知命法。” 薛凌又思索了一阵,她还真不知道怎么个乐天知命法,想想陶弘之的模样,抿嘴道:“大概,就是日升月落,花荣草枯,万事顺其自然.....” 她说着忍不住笑:“人家杀了我全家,我也装作没这回事,这就是乐天知命吧。” 薛瞑等她笑完,才轻道:“若如此说,那是不应该的。” “怎么不应该。” “为何有人生下来只能作残月,为何有人生下来就是旭日,谁当枯草,谁当荣花。难道.....”他顿了顿,轻笑道:“我生下来,就该作为霍云昇死去吗?” 薛凌眼里光芒愈盛,仿佛是没听够,一直直勾勾盯着薛瞑,等明白过来他已经说完了,欢快拍了两下手掌,连声道:“不错不错,你说的很好。” 好到了怎样的地步?她又加了一句:“我看你比那三朝太傅讲的还好,若得了机会,我也让你当个太傅,去给太子讲讲这该不该的道理。” 薛瞑甚少流露自怨,或者说,他本来也没多少自怨过。倒不是为着乐天知命这一说,而是大多数人的自怨了无益处,徒增烦恼尔。 难得今日说与薛凌,见她点头如捣蒜,心中更生别样情绪,恍若是薛凌与他心意相通。却忘了薛凌能有这些疑惑,不过是天涯沦落遇相逢,同仇敌忾尔。 她到底比薛瞑多读了几句圣贤,拍过手掌之后又蹙眉问:“可若是人人乐天知命,那你也不会当霍云昇了。” 薛瞑正是胸臆直抒处,全然不知薛凌在为何事纠结,信口道:“那为何霍云昇生来便有华服美婢,而我只得残羹剩饭。天道如此不公,为何要我和他一般乐天知命?” 薛凌抿嘴,支着手肘拖着下颌,又皱了半晌眉毛,挥手喊薛瞑退。薛瞑垂头,轻声道:“你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薛凌从沉思里回神,咧嘴笑道:“无妨,与人吵嘴尔。” 薛瞑自忱身份使然,不够格再劝,又隐没于无声处。薛凌略拾掇桌面,将那个“赵”字补完整,却没继续再写。 她还是看不上陶弘之,一如那天晚上在陶记的对话。薛瞑的答案给了她更多底气,街角的汤面铺子,巷尾的医药馆子,冤死的将军,无辜的太医。等她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就能给所有人换换命数。 草木荣枯有时又如何?当试手,补天裂。 恶路岐(五十九) 那点子轻微疑惑因薛瞑几句话烟消云散,转而是人生得意的理直气壮。陶弘之这厮,生来是个荣花,就劝别个乐于当枯草,属实站着说话不腰疼。 哪比的上自个儿,钱权在手,还一日日操心街角卖饼丝的老头受了欺。薛凌卸了袖里恩怨,再没纠结于陶淮之事。 纵是她清楚的知道,陶淮此人,再是重犯,也重不过当初安城的胡郢去。她去牢里见胡郢尚且轻而易举,见见陶淮,又有何难? 早间确实起的早了些,人乏的很,她再无余力多想想,若陶淮当真无辜,那他和街边某某,并没多大差别,皆是飞来横祸而已。 待薛凌午憩后睁眼,薛瞑上前传话,说是逸白让递句口信,宫里头雪娘子的事儿也办完了。 薛凌尚略有迷糊,嗯了一声,没多做过问。她记得雪娘子是谁,却记不起大家有什么交集,甚至摸不准逸白特意提起这个作甚。 许是,霍云婉给的一颗定心丸?太子事由雪娘子起,现今人埋了,那事也就盖棺定论,再不会生出别的波折了。 薛凌想了一遭,又记起黄续昼埋了也能被挖出来,可见盖棺定论也是个虚谈。不过,既然逸白没亲自说道,那就是不值得太过思量。 她磨蹭起了身,想窗沿处张望了眼,今日天色实好,应该出去走走。自顾抹了把脸,招呼薛凌备马,兴致大发说要出城。 薛瞑劝得一句说城里还戒严,不如..。话没说完,薛凌极纨绔斥道:“这么大个园子,难不成连个门都给我开不了?” 他对她的喜怒哀乐都无力招架,赶忙垂头去办事。有没有壑园其实差别不大,京城的门向来拦不住薛凌。不多时,两人就到了城外。因含焉娇弱,是而没有同行。 薛凌纵马往外时,宫里的丧仪已尽数撤下。原雪娘子的丧事不会这么快落定,只前两日齐清猗自请家财散尽为朝廷分忧,百官以此为效,再劝皇帝丧仪从简。 珠玉在前,王妃尚能如此,魏塱终于找到个极好的台阶将雪娘子的棺木滚了下去,给臣子让出条道儿。 他在这件事让了,臣子就该在别的地方让另一条。 这些来来去去的道路上,那个上元节出生的皇子还不足十日,裹在一张粗麻包布里被宫女抱着从头哭到尾。 乳母心疼的紧,求着好歹贴身的小衣换个软些的。女官为难说是带孝之人,总不能锦缎加身,且忍忍吧。文武听着倒是交口接耳说母子连心,将来小皇子必是个仁孝之人。 至于雪娘子,该称贵妃了,也算死犹胜生。虽丧仪从简,可恩宠反而更盛。按梁律例,唯皇后有资格与天子合葬。而今魏塱寸步不让,要雪娘子灵柩暂安城外,待帝陵完工后先行入陵,天子驾崩,则百年同穴。 听着有点于理不合,要是魏塱的陵寝已经修好了,雪娘子现儿个就得住进去。哪有妃子死了先入帝陵的?怎么也得等天子死了再给已亡人迁棺吧。 不过,这些反而没有拿到明面上争执。当今皇帝登基满打满算不过四年,陵墓才挖了个地基,修好还得个六七八年,到时的事到时再说,关键在于当务之急省了一大笔银子。 雪娘子大概永远没想到,她从郊外河边来,又回了郊外河边去。依群臣进言,当日雪娘子曾私自出宫为母焚香,一朝玉陨,不如母女同归。 反正将来是要迁坟的,随便捡块说出去就好听的地随便埋着,到时候挖起来也容易些。 孝字最是动人,何况昭淑太后已经称病数日了。皇帝准奏,又令人连夜盖了间小庙在侧,虽姑子和尚没几个,里头供奉的舍利却是千古高僧所化。惟愿雪娘子长浴佛光,早登极乐。 虽最近逆党闹的人心惶惶,还是不少百姓出来看了这场白事,听得好事人遮遮掩掩说是宫里娘娘,咂舌间无不夸天子情厚。 可惜薛凌出门晚,错过了这场热闹。 她跑的急,后头薛瞑都有些追不上。江府的下人尔,马鞭玩的再顺溜,终比不上原子上跑出来的小少爷。 这感觉,跟当初追杀霍云昇那天似的。那时他不知道怎么个小姑娘这般利索,现儿个看着前头薛凌,他还是不知道怎么个小姑娘这般利索。 他小心翼翼催马,唯恐自己从马背上掉下来。离城门越远,薛凌马蹄愈急。接下来三五日如这马蹄一般,转眼即过。 先是齐清猗离京的日子到了,这事儿本是她自请,兼之皇帝大臣皆是乐不可支,自然巴不得她赶紧走。陈王已死,齐家早已归籍,寥寥几个妇人拜别,京中再无流连之处。 行囊亦是一切从简,除了魏熠一些旧物,据宫里替天子送行的太监说,陈王妃只带了常服三五套和一些珍爱文房用具尔,区区五口箱子都没装满。 除了自家家丁,皇帝果然另拨了二十余御林卫护送陈王妃归乡。齐家遣来接齐清猗的几个后生扮作伙夫小厮混在随行杂役里,整个队伍有四五十人。 到底是前太子遗妇,且齐清猗节行动人,所以离京比雪娘子的丧事还隆重些,朝堂上站着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拿眼神送了一朝。 消息传到薛凌耳朵里时,齐清猗的车马已出城许久。自从来了壑园,甚少有人提起齐清猗其人,薛瞑不知过往,只一本正经学着逸白的语气传话。 他说:“真是山一时,水一时,来日如何不可知,陈王妃也是个有福气的。” 薛凌拿着跟孔雀羽跟含焉在逗檐下笼中鸟,鹦鹉学舌逗的俩人哈哈大笑,似压根没注意薛瞑说啥。 又过一日,朝堂上消息说有安城文书,战事吃紧,看胡人毫无褪却之意,只怕要准备兵援安城。这话的意思,就是安城三万兵马,已然是不够打这场仗了,等着西北遍地生狼烟吧。 恍若是祸不单行,朝事未散之际,驿丞持令箭快马进京,不宣而见,说是邹皎的人头落在开青城外,摔了个稀巴烂。 城楼上黄承誉高喊,今佞臣当道,谗言遮天。黄家满门无辜枉死,他拼个千古骂名,亦要求个公道人心。金銮殿上鼠辈尔,李党一日不死,开青一日不青。 今日的太阳也好,李敬思拎着刀站在龙椅下方侧边角落里,眯缝着眼贪婪去看刚照射到大殿门口的金色辉光。 他想,黄家也真是抬举自己,都称上“李党”了。 恶路岐(六十) 殿上寂静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去咀嚼这个称呼带来的虚荣和胆怯,两军对垒尚不斩来使,何况皇帝还没发兵征讨开青。黄承誉这么做,再无谈和的余地。 殿上臣子低着头暗中环顾左右,终是戚令领了头出列,说陶淮已认罪画押,亲口供述和黄靖愢密谋毒杀帝王。 殿壁众人巧舌如簧间,京中铺子陆续擦亮了招牌准备新一天营生。蓥华街是京中主街,各家更是早已立了小厮伙计放声吆喝,唯陶记迟迟不见小二出来洗尘。 过往行人并没觉得出奇,这种铺子升斗小民本不会进去。且如今虽京中逆党平息,后患却尚未消尽,有些掌柜的要再歇业一段时间尚未可知。 魏塱在龙椅扶手上重重敲了一下,怒道:“朕待他不薄,竟生如此狼子野心。” 刘希夷也站出来,说是已在陶淮家中搜到物证,正是当晚陛下碗中剧毒七步断肠虹。一旦入喉,顷刻毙命,无药可解。 魏塱又问:“现陶淮何在?” 戚令恭敬回禀:“尚在狱中待罪。” 李敬思手在腰刀柄上来回摸索,暗想戚令办事不牢靠,还留着人干什么,万一活着翻供呢。毒是不是陶淮下的不好说,反正他当晚肯定没跟黄靖愢合谋。 皇帝嫌恶道:“何以待罪,猪狗之辈,五马分尸,明日行刑,家中男子斩没,女子没入官妓,世代不得入良籍。” 传信的驿丞还在傻愣愣站着,全然不明白为何邹皎的人头被摔在了地上,朝廷各位大臣讨论起陶淮来。 李敬思后知后觉,差点殿前失仪猛拍大腿,暗恼自个儿还是蠢的紧。陶淮死了,那就死无对证,死无对证的事说出去理亏。哪里是戚令让陶淮活着,分明是皇帝让陶淮活着。 口供也好,物证也罢,不知是几日前就已经备妥了。黄靖愢谋反一罪,总要有几个人证,还有谁比陶淮更合适?唯有陶淮活着被斩于街头,世人方知黄靖愢是真的谋反,黄家满门兴无名之师,行不义之战。 戚令真乃不世良臣,总能恰如其分的揣摩到帝王心意。 相比之下,沈元汌就越发不知事,明明众人都已听见陶淮认罪,黄靖愢谋反铁证如山,还要跳出来问个中是否有错漏之处,不然黄承誉行事不至于如此有违人伦纲常。 众人喏喏,那驿丞抹了把薄汗,想着各位大人总算把口舌放到了该讨论的人身上。 有言官批沈元汌不知所谓,大是大非面前还替逆贼开脱。有武将指沈元汌畏战,有负沈将军赫赫英明。 七嘴八舌里有人将笏板摇的要脱手,说无论如何,邹大人为国尽忠,现落了个身首异处,好歹先将人尸体带回来好生安葬。 此事确然当务之急,魏塱钦点了人领头,又拨三四十武艺高强的御卫,即刻快马赶赴开青将邹皎带回来。 另战事也拖不得了,黄承誉既用了“李党”二字,分明是杀了李敬思一人都不足以平复。魏塱与众臣子皆是门清,不然戚令也不会在此时斩钉截铁说陶淮认罪。 再无人说黄家几代忠良的废话,也无人再提昭淑太后拳拳慈意。这仗打输了会如何不好说,但这仗不打,自己会不会成为“李党”,全凭黄家红口白牙一句话。 朝廷上的黄家党羽在卖官案本已没了大半,谋逆案后又牵连下狱数人,剩下站着的多是保皇党,何必冒险呢。 连李敬思都暗生笑意,黄承誉要自己一人脑袋,皇帝可能会给。但现在黄承誉居然想借机要挟,清理一大批人,也不知勇气从何而来。这条件分明是不想谈,一心只想改朝换代。 难道黄家突而得了神兵,自问有能力问鼎龙椅?他疑惑不已,魏塱亦不敢掉以轻心。先发圣旨往开青布宣,罪在黄承誉一人,凡城中自出而降者,无罪。若有斩杀黄承誉者,封赏千户,位列上卿。 又另从京师调兵一万,即可前往开青平乱。兵部亦拟了文书,男子年十四者,五丁抽一,以备后援。至于安城那头,乌州驻兵点册,随时可听沈元州调遣。 这场仗,总算如薛凌预料的那般打了起来。 她没预料到的,是棱州传了个消息回来,前棱州刺史雷珥被沈元州的人不罪而斩,呈上来的文书说是这人试图染指军需。 一城父母官,大小也能在朝廷官册上排上号。人就这么没了,仅有其妻儿老小作为从犯押赴进京受审。 朝堂上这这那那半天,只说战事吃紧,沈大人事急从权倒也是情理之中。前方鏖战正急,雷珥这厮,生了熊心豹子胆,敢延误军机。 魏塱隐忍未发,棱州到安城还有上千里路,如今战火还在安城,所需战粮皆以西北筹措为主,大概是.....筹到了棱州吧。 是真是假,他只犹豫了片刻。真假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区区一个沈元州派去催钱的人,都敢擅斩朝廷大员。 是为着战,还是为着威? 安城城头沈元州根本没时间去想帝王如何,这两日胡人攻势一波猛过一波。若非早早布置了约五千人马在城外为游骑,不时打乱胡人阵势,空中箭矢只怕一秒都停不下来。 难得的空余时间听说雷珥已死,也只是稍放心些。一旦皇帝对祭天大典上到达的那封文书详查,后果不堪设想。现人死了,几个卒子也清理干净,基本查不出什么了。 沈元州倒不是怕查到雷珥,他怕的是查到空印,乌州这一带都要鸡飞狗跳。可上任这数年,谁人没盖过几张空印啊。 有些事,做了云淡风轻,说出来却是个天塌地陷。 好在那封文书,再不会有人提起了。雷珥居然和霍准有牵连,又做了那事,本就是个死有余辜。唯一难办的就是,当日幕后之人查不出来。 也不知是雷珥牙关咬的紧,还是真的不认识。沈元州听底下回话,想了许久,他活了近三十年,从来没遇到过眼睛里长了颗红痣的人。 “那男子年岁多不过双十,面目清秀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心思却是异常歹毒,熟悉官宦作风,张口即要空印,完全蒙骗不得。旁儿跟着那个侍从模样,没什么值得说道。”回来的人说,这便是雷珥的全部口供了。 城外喊杀声又起,沈元州只得一叹气,面目清秀四个字,安城守城的都能挑出百十个来,哪能凭借这四个字去找幕后黑手。 只是那人既熟知政务,又对霍家事了若指掌,多半是个霍家余孽,如此也能说的过去为什么要陷害自己。 虽现在以染指军需的名义斩了雷珥不是上上策,但等胡人退兵以后回京请罪,就说军心要紧,总好过大战当头,皇帝疑心自己跟祭天大典案有关。 而且到时候说不定已经查出了那个幕后人是谁,则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他上城头之前,特意照了照铜镜,右眼框里黑白分明,只这几日没睡好,有些许血丝在眼白处交错。 沈元州又想了一遭,还是觉得甚为怪异。若说是黑痣,没准还可能是重瞳之人,这个特征反倒好找。 偏雷珥死活说是颗米粒大小的红痣,真真是闻所未闻。 恶路岐(六十一) 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重敌在前,也不能多花心思,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回京的人不仅传了公文,还给沈元州京中心腹传了口信,详查眼里有颗红痣的清秀男子,一经发现,宁错不放。 这几句话当然就没拿到朝堂上说,戚令固然是个不世良臣,沈元州也非庸俗之辈。祭天大典那么大乱子,自己治下的地方恰好造了假文书当着文武百官催兵。莫说皇帝起疑,是个人都要起疑。 直接先斩了雷珥,虽有专横之嫌,总也能止得一时。果然文武众臣多是为沈元州开脱,少有要参他一本的。 因着苏凔的关系,李敬思与沈元州素来也有几分情谊,听得众人纷纭,也是一笑置之便罢。 就现今这个局势,别说沈元州斩个雷珥,就是他把天上雷神斩了,那也得等仗打完了再与他算账。 比起担忧沈元州会不会惹祸上身,李敬思反倒相信雷珥是真的染指军需。他不知薛凌棱州一行,只跟沈元州来往时,觉得这个将军虽然手段多些,为人却还正直,该不至于为私怨杀人。 他猜大抵是雷珥习惯成自然,见着钱就想往兜里捞两个,莫说地方上的父母官,便是京中守门的卒子,蚊子飞过都要留下一只腿来。 臣子君王各自心思沉沉,殿外阳光却是一片大好。朝事散罢,照例是文武百官往门外散尽,李敬思才随另俩御前带刀侍卫走出殿外。 许是成了众人口口声声喊的“李党”正主,今时不同往日,尚有三五要员在等他同行。脚才跨到外面,已有人低声开骂黄续昼教子无方,幸而当晚李敬思兵贵神速。李敬思迎合数句后散去,唯有沈元汌久久不曾道别。 行至僻静处,李敬思无奈笑了笑道:“沈大人可是担心沈将军惹专横之嫌,陛下非昏庸之人,不会如此的。” 沈元州摇了摇头,也是个怆然口气,叹道:“非也,家兄行事,自有其用意。必是雷珥先作小人,此案一查即明,我又何必替他忧心。” 事实固然如此,李敬思还是心中暗诽:一查即明,倒要有人敢查。正是无人敢查,真相也成了假象。这么一想,又觉沈元州行事不密,何必当场杀人,忍一口气,将雷珥押送回京不就完了 他又劝道:“正是这么个理,多思无益,莫不如放宽心来。你瞧我,而今被人称作李党,不也好端端站在这。” 沈元汌张嘴欲言,话到嘴边又止。李敬思笑道:莫不是你还想拿了我的项上人头去平乱,而今便是我自己切下来给你,拿去也不够用了。” 沈元汌看他数眼,忽而长叹一声痛道:“罢了罢了,这大梁江山,也许是真要到头了。” 李敬思吓了一跳,看前头几个臣子已在丈远开外,又左右环顾别无他人,才压低嗓子道:“你我还在禁宫之内,沈大人非礼勿言。” 沈元汌一脸惨然,两声哼笑后,再没与李敬思说什么,一撩衣袖走在了前头。沈家不算诗书传家,也是几代识文断字过来的,而今倒要李敬思说非礼勿言。 李敬思瞧着人背影远去,半晌也是嗤着鼻子哼了声,摇摇脑袋往自己住处。春风一起,那块佩子在腰间晃荡的厉害。 壑园里逸白特意找了个午后空闲,亲自与薛凌传了一声,毕竟当初她与薛瞑去棱州并未瞒着逸白。现地方官死了,难免他担心有牵连。 薛凌捏着茶碗问丫鬟:“怎么今年的二月春出的这般早。” 逸白笑笑道:“是去年陈茶,今年开春连着几场雪,一月下旬还没过尽,天底下翻遍了也找不出新茶来。” 薛凌抓着杯子摇晃了一下手腕道:“难怪,就说味儿不对。”又喝了一口才道:“死了就死了,不必管他。 我当日去是个男子,见他多不过一个时辰,便是大街上打个照面,未必还能认出我来,还怕他说与沈元州知不成。” 逸白放下心来,恭维道:“姑娘行事周密,本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薛凌搁了茶碗,笑嘻嘻问:“怎么只有邹皎死了?不是说黄承誉也活不长么。” 逸白笑道:“本是要借着宫里那串珠子行事的,孰料黄家儿是个听劝的。如此活人倒比死人好用,不如容他些时候。” “怎么个听劝法。” 逸白抿了抿嘴,略躬身道:“据传回来的消息,开青有近三千人誓死跟随黄承誉,今日已经动身撤往垣定,打算留一座空城给皇帝。” 他笑的有些意味不明,薛凌亦是眼底别有风月,正要再问,底下人匆匆跑过来说是李敬思在外厅。 逸白转口,与薛凌笑道:“也算个稀客,是姑娘去迎,还是先将人请进来。” 李敬思常来壑园,决然算不上个稀客。薛凌起了身道:“我去瞧着就是。” 逸白称是先行退了,开青那边如何,两人心照不宣,根本无需多提。至于陶淮明日要被裂于街头的事儿,逸白一句话待过,薛凌恍然没听见。 等薛凌行至里厅处,李敬思已然在薛瞑陪同下走了进来。他在壑园向来自在,今日有些性急,更添放肆了些。 见着薛凌先问过好,又指了指薛瞑身上挂着的佩子道:“我送与你的东西,你倒见人就给。” 薛凌小跑两步上前,瞅了眼薛瞑方跟李敬思笑道:“我又挂不得,他和含焉都是我亲近之人,讨要一块还能不给啊。李大哥越发小气,送出去的东西还惦记挂在哪,总不是要再讨回去。” 薛瞑垂首不言,李敬思哈哈大笑,又嘲薛凌半句不让人。两人笑闹进了园里,奉茶之后,李敬思方说明来意。 原回去之后,他始终心有忐忑,几日前黄承誉还一副只求保命之态,今儿个就直接将去劝降的人头给割下来来了。 他瞧着薛凌道:“你看这是个什么理,难不成黄家人自认有把握可以杀进京来?” 薛凌噗嗤一声笑,说趣事一般嘟囔道:“你操心这事做什么,杀进来便杀进来,杀进来又如何。”又催着李敬思饮茶,讨好模样笑道:“你尝尝,他们说是今年新出的二月春。” 她一双眸子清亮,分不出在说真话还是假话。李敬思瞧了瞧薛凌,又僵硬着手去端茶,他学什么都快,但这品茶事实难一朝一夕。二月春三月春四月春,便是腊月春也喝不出个好来。 两口茶水下肚,李敬思犹疑道:“你莫不是真希望黄家打到京中来。”他有些心虚:“如此虽然你大仇得报,但当晚.....万一他们知道了,你岂不.......” 薛凌还是雀跃语气,不动声色替李敬思遮掩他的局促,咬着颗脆莲子大咧咧的谢着好意:“李大哥不必担忧我啦,他哪能打到京中来。” 肉眼可见,李敬思长出了一口气。他并非不在意薛凌,可这会哪顾得上薛凌啊。真个黄家打赢了,自己还有命在吗? 便是有命在,难不成还要回到明县去打渔? 恶路岐(六十二) 他在府上越想越是焦急,其忧心程度比之宫里头魏塱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大梁江山在,他才是个李大人。大梁江山亡了,他能落得个什么。 好在李大人的旧伤人尽皆知,隔三差五就得复发一次。府上丫鬟小厮见怪不怪,只问是招个大夫缓解一二啊,还是往壑园走一遭。 可见这些人还是忠心,没问李敬思要不要请个御医来瞧瞧。当今皇帝正为战事焦头烂额,前任太医院首还等着被分尸,若李敬思再跟御医不清不楚,只怕不用等江山亡。 午膳用罢,李敬思即催着马车来了壑园,恰与逸白撞上。此番问过薛凌,见她一脸无谓,越发的怕薛凌是为了报薛家大仇,故意引黄承誉起兵。可他不能明说心中所想,只能以担忧薛凌为由旁敲侧击。 幸而薛凌一锤定音,说黄承誉打不到京中来。李敬思勉强冷静了些,笑道:“你怎知他打不到京中来,村头两狗儿打架还各有输赢,万一......” 话没说完,意识到自己拿狗比喻皇帝也是个掉脑袋的话,得亏这壑园里安生的紧,他只尴尬笑了笑,再没多说。 薛凌招手,让薛瞑取张舆图来。午后太阳渐斜,院里积雪已融进,草木被洗过一般干净,两日晴好,已见嫩芽冒了头。 薛瞑去里屋的功夫,又劝得两盏茶。待人回来,薛凌将舆图铺在桌上,手指点上去指着开青,脆生喊:“李大哥来瞧。” 李敬思不明所以,凑上去,两颗脑袋挨在一处,帘外莺啼燕啭,帘内如一对小儿女闲暇私话。那日曾和逸白说过的只守不攻,今日又原封不动传到了李敬思耳朵里。 为什么邹皎死了,黄承誉没死?原刚才与逸白,她是个明知故问。 苏凔脾性倔的很,龌龊事又经历的少,有些东西总不知如何开口。李敬思却是薛凌口中的过命交情,诸事百无禁忌。尤其是兵权格外要紧,皇城兵权更是要紧中的要紧,她万事都说的细。 “撤往垣定?”李敬思低声一句促问,抬头看薛凌道:“这不进反退是个什么道理。” 薛凌笑笑从头道来,连昭淑太后给了一挂黄翡手串都没遗漏,像模像样的跟李敬思道:“李大哥没瞧着,可好看了。七八颗鸽蛋大的黄翡,每颗里面....”她指了指天边日头:“住着个小太阳一样,光灿灿的。” 李敬思偏脸去瞧午后艳阳,黄翡他也见过几颗,却想象不出人将七八颗太阳挂在手腕间是个什么模样,只笑笑应和了句:“有那么好看。” 她竖起手,袖口滑落露出空荡荡的手腕在李敬思面前晃了晃,颇有些艳羡:“反正就是好看。” 李敬思对着黄家事心急如火,根本不想东拉西扯,赶忙指着舆图道:“你说他们今日已经撤往垣定,怎么上朝时还没人说起。” 薛凌收了手腕,嗤之以鼻道:“他们不知道啊。”话落又是一声笑,手指点道舆图上续着先前话头跟李敬思说起用兵之道。 李敬思少听得这些,且惊且奇。碗中茶水凉透,薛凌手指搭在舆图上临春处,胸有成足道:“你瞧,所以我就说,他们短日之内,打不到京中来。” 李敬思尚有些呆愣,良久长出一口气,直了腰,似有些脱力般仰在椅子上,良久才道:“上元当晚的刺客是你,你算计我去杀了黄靖愢,又挑唆黄承誉以清君侧名义造反。” 薛凌不闪不避,笑看着他,一声轻“嗯?”透着洋洋得意的活泼劲儿。 李敬思感觉自己嗓子处都在抖,颤巍巍继续问:“你又去宫里头偷了昭淑太后的手串,以此为凭进入开青,成为黄家谋臣。 黄承誉正是听了你的话,认为自己胜算大增,所以杀了劝降大臣邹皎,带领底下人就此撤往垣定。” 薛凌手托着下颌点了两下脑袋,一双眼神采奕奕盯着李敬思像在讨赏。她当日为什么将这些破事逐字逐句分析给逸白听啊...... 还不就是,假意卖弄,实则想让他去传话。果然逸白乖觉,顺利哄得黄承誉斩杀邹皎,兵往垣定。 她坐在这巧笑嫣然,和往日苏姈如玉面春水一模一样。自个儿可没做这些肮脏事,不都是霍云婉的人去干的么。 杀了黄承誉和邹皎固然是推波助澜,可黄靖愢死了,黄家尚有人想献降,再多死一个黄承誉,也难保剩下的人会继续接受皇帝招安。 唯有让黄承誉自己杀了邹皎,那才是真的将黄家人推到万劫不复,除了起兵,别无他路。 想来是逸白拿着昭淑太后给的手串进了开青,与黄承誉审时度势。边关胡人生乱,除非黄家已经打到了京城城门,不然西北兵力根本不敢撤回来。 黄家只须暂作守成,既可慢慢消耗皇帝京中兵力,又可以据地休养生息。胡人已有三四年未战,春日正是草肥马壮,西北必有恶战。待那边战事疲敝,皇帝便只剩残兵可用。 因黄家一案,魏塱本失臣心,西北经烽火之后必然生灵涂炭,则又失民心。失臣失民的天子,哪还能坐在龙椅上。黄家是苦主,民心所向,到时候入主京中,还不是轻而易举? 黄家本是既有反意,又有反心,如何经得住这些话挑唆。再加之昭淑太后给的那手串,正是当初他送给姑母的生辰贺礼。 既然来者拿着信物,所言都是为了黄家好,用兵布阵说的头头是道。黄承誉招来几个心腹商议,皆认为是昭淑太后派去的能人异士。 一腔热血冲脑,逸白的人又将黄续昼之死“和盘托出”。当年可是黄老爷子和霍准连手将当今天子送上的龙椅,现儿个看看,两家都是什么下场? 霍准阖家身首异处,黄老爷子遗体被毁,小黄大人尸骨无存。字字句句,宛若昭淑太后当面哭诉。黄承誉且悲且怒,寒光过影,邹皎的血,足足溅了三尺有余。 那颗人头在北门落地,黄承誉随即快马当头,从南门出城率先赶赴垣定。与他策马齐驱的,正是逸白遣去的人,姓樊名涛。 壑园的人,当然只传了消息给壑园。皇帝的人,可不是还没瞧着黄承誉已经离了开青,又如何能在朝堂上说起? 等京中前去平乱的人到了,大抵是司马入空城,还得赶紧向皇帝要银子多养一城灾民。 古来过兵之处,能拿走的东西,从来是掘地三尺,老鼠洞里藏着的东西都给掏走,更何况黄承誉有意给魏塱留个烂摊子。 这些事,薛凌不曾亲眼得见,却是个洞若观火人。甚至逸白遣过去的人跟黄承誉说了些什么,她自问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但看李敬思一口冷气没吸完,薛凌双眼眯成一道弯,左手也撑到了下颌上,素手托粉腮,娇如菡萏,摇摇曳曳跟着李敬思道: “你瞧,不是他近日打不到京中来,是他近日根本就不会往京中打。” 恶路岐(六十三) 李敬思心下慌张,手指僵硬搓了搓去端茶碗,凑到嘴边被茶水凉的一个激灵。纵是今日晴好,到底春寒还带料峭。他尴尬笑了笑尚未开口,薛凌已招手催着薛瞑换了热茶。 若有丫鬟在此伺候,当不至于纰漏,可既说起了些许私心,除却薛瞑,旁人早散得干净。李敬思端着茶碗还在后怕,急道:“依你所言,近日是打不到京中来了。 可真要这么拖下去,黄家不是稳操胜券吗?这早晚有什么分别,到头来你我都落不了好的。不如....” 他似有为难,薛凌奇道:“不如怎样?” “不如想个办法,先阻得黄家,再慢慢来。” 薛凌似全不放在心上,一偏脑袋道:“阻他作甚,我好不容易才劝来的。”言罢还是笑眯眯唤李敬思:“李大哥难得过来,晚饭就在园里吃了,我煮个羊汤锅子,上好的羊精肉切得薄些,飞水即熟,只需蘸些.....” “他真打进来了,我肯定没命,倒时你也....”李敬思打断薛凌,话说一半,越发掩不住埋怨。他不敢当面对薛凌发难,只看向别处,没好气道:“黄靖愢是你杀的,你以为你能跑的了啊。” 只需蘸些干巴细盐,一塞到嘴里,那滋味美的让人恨不能连舌头一起吞下去。她神色飞扬,无动于衷想把这些话说完。 她根本不能体会李敬思的焦急,甚至,还带着些鄙夷。人蠢就罢了,还贪恋些本就不属于自个儿的东西 幸而看见李敬思脸上厌恶神色难掩,薛凌骤然惊醒。以前在苏府,总是自个儿焦头烂额,苏姈如东拉西扯顾左右而言他。 她一瞬间的恐慌比李敬思还多,忙将没说出口的话咽下肚,笑道:“是了是了,我不该让李大哥着急。 他近日打不到京中来,远了也打不到的。就算龙椅上做个傻子,也不可能是姓黄的人坐上去,你且放宽心吧。” 李敬思神色稍缓,仍是半信半疑瞧着她道:“这话是怎么说,我听你刚才所言甚有道理。” 薛凌略垂头平了心绪,再将舆图扯过来,只说李敬思长在明县,本不懂兵家之道,情急也是常理,分明是自个儿得意忘形,性骄失态。 “你来瞧。”薛凌温声道。 突见她变了个性子般,李敬思不明所以,还是将头凑上前。薛凌指着西北,尽可能耐心道:“你瞧,这是西北十六主城。大梁多半数兵力都在此处。至于为什么,既有天时,也有人力,最要紧的,是以平安二城为界,与胡人接壤。” 她抬头,笑意也恳切。幼年薛弋寒耐心不多,鲁文安本是个没啥耐心的,唯有在舆图上,两人皆是言辞切切。自个儿难得仔细与人说些什么,竟从中回味出一点温情来。 她突而为着那会的倨傲对生惭愧,略有羞赧道:“黄家倒是指望着西北疲敝,可现今胡人的鲜卑王拓跋铣,我与他打过交道,是个心思深沉之人。 京中一直有胡人暗探,黄家举兵这么大事,必然瞒不过他去。李大哥想想,年前朝堂上就一直在传胡人异动频频,为何却一直不见战事起来?” 李敬思想了想道:“我记得你说过,春日才是南下的好时机。书上也说,胡人善马,冬日原野上无青草,于他们不利。” 薛凌笑,夸道:“你学的倒多,比苏凔还细致些。上回我与他说,他还担心的不得了,唯恐胡人年前就打过来。” 二人气氛稍缓,李敬思笑了笑,承认还带推辞道:“也就是跟着夫子多读了基本纸上功夫,倒不如你这分而化之,纵横埤阖来的厉害。” 分而划之这个词用的好,薛凌心中暗赞,指尖又点到舆图上续道:“你说的对,冬日原野上无青料,一旦马力不足,胡人事倍功半。除非那边真的没东西可吃,不然那些蠢狗不会过来的。 但这只是其一,年前固然是严冬。这前个儿也才堪堪立春,京中飞雪尚没停几日。北地那边霜重,估摸着积雪还有齐人深呢。” “那是为何?”李敬思奇道,又皱眉略思索,续道:“我记得年初八祭天大典来了军文,后年十二还是十三,安城又有急报说已经起战了。” 薛凌抿嘴,偷眼看了圈四周,轻声道:“那个是我逼着人发了封假的。” “你..”李敬思诧异非常,忙收了声,跟着压低嗓子道:“这么大事,你也干得。”话落大概也觉得自己多此一句,造封假文书和京中之事比起来小巫见大巫,只能咬咬牙道:“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薛凌道:“我自己做得便罢,少一个人知道,少一分危险。” 李敬思瞧她片刻,虽有无奈,终归这会的薛凌不如先前令人生厌。所言确也如此,既然用不着自个儿,说出来徒增忧虑。 薛凌笑道:“一会再与你说这个,再说这胡人的事。你瞧,既然原子上还不适合打仗,偏偏胡人在打,是为什么呀。” 李敬思不言,薛凌自问自答:“年十五前胡人起战,是装的。是我拜托他打一打,好将沈元州从京中带离。李大哥想想,若是沈元州年十五还在京中,黄家的事儿,哪有这么顺利。” 李敬思越听越乱,皱眉道:“你拜托谁?” “拓跋铣。”薛凌恐他不识,特意解释道:“当今鲜卑王,也可以说是胡人的皇帝,现儿个胡人五部都在他手里。” 李敬思愈奇:“你如何拜托他?” 说自己跟胡人勾结好像越发难为情,薛凌手指点在舆图上不放,咬了片刻下唇才轻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她不敢抬头,想着这句话也不知道李敬思听懂了没有。听懂了固然好,没听懂,也不见得就不好。 然李敬思悬梁刺股大半年,又听得他前头说将沈元州带离,焉有不懂之理。薛凌话音才落,李敬思即高声道:“你跟他合起来对付沈元州?” 薛凌忙抬头否认:“不是,我未曾跟他连手,各取所需罢了。至于你说的沈元州...” 她顿了顿,李敬思抢话道:“你不会想杀了沈元州吧” 恶路岐(六十四) 薛凌听其语气,似乎不赞成,谨慎道:“依李大哥的意思,恰好你与此人有过往来,以为如何。” 李敬思又复言辞闪躲,心下纠结半晌,没评判沈元州如何,只嗫嗫道:“苏凔与他关系甚笃,你.......你这么做,怕他又要....为难。” 薛凌心下一喜,李敬思这话的意思,就是他自个儿并不会偏帮沈元州,以至于现在都没帮沈元州说句好话。 当下忙将宁城和申屠易之事大致讲了一遭,又提起棱州刺史之死,道:“你瞧,此人并非良臣,他先往宁城抢功笼络,又草菅人命,暗杀雷珥。 究其所为,与你我相差无几。成王败寇,他既计输一筹,自该死有余辜。先前我说拜托拓跋铣,实则话不尽然。顶多是先传了个消息去,他也希望早日斩杀沈元州。” 李敬思莫名心动,又见薛凌手点舆图,续道:“你瞧,所以年十三安城来的文书只说起战,并未说战况惨烈。” 他忍不住插嘴道:“当时我在朝堂听得一些,年前沈将军就向朝堂要求增兵平安二城,粮草马匹都添了双倍之数。战事才刚起,他就给京中呈文说惨烈,未免有言过其实之嫌。” “此话有理。” 见薛凌赞成,李敬思越发不吐不快,抢道:“但今日已是年二十五,战事已然过去半月。我没打过仗,却是听人说每日死伤以百千计。 安城在边关是孤城,就算城中三万余人,每日伤病一千,现也去了三分之一。如果胡人还在进攻,那沈将军发文书要求从乌州调兵也是常理,朝堂上再没谁可以指责他。” 薛凌赞许笑笑,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倒是不知道,李大哥这般善学。只是就像你说的,你未去过战场,更不知平安二城的仗如何打,且耐心些,听我把话讲完。 这两座城,自梁开朝以来就在。我听说,早些年,并不是没有梁人踏足胡地,但是梁几代先帝皆觉得胡地只水草丰盛,不似中原适宜耕种。 自古民以食为天,若那地长不出粮食,夺来也是无用。便是要养马牧羊,西北亦有大片草皮子足够跑马。 如此来,与其占领胡地教化,劳民伤财未必能成,成了也只得些牧草,不如让其称臣即可。 所以代代胡人只作贡岁,未作大梁子民。而两方河山,便以平安二城为界。那里苦寒的很,又临近胡人,一开始少有百姓。 薛家在那里经营数代人,我知事时,城中已是男女怀春,老幼怡然。虽比不得这京中繁华,至少也是一方乐土。 只是听我父亲讲,自先帝的先帝在位时,胡人不臣之心日益剧增。待先帝登基,这纷争愈多,战火已经烧到了平城城外。 直到我父亲浴血而归,”她话间稍顿,既记起薛弋寒,又记起拓跋铣说的,那场胜仗...是假的。 李敬思叹了口气,他从未见过薛凌这般沉重。不过,沉重有沉重的好,他也是第一次觉得,薛凌总算把他放在了平等位置,而不是欺着他,骗着他,哄着他。 薛凌语有哽咽,续道:“又替梁多添了十几年太平。正是那年,我就出生了。他们说我娘亲难产,我出生当日,她就没了。” 李敬思手指动了动,轻道:“这事也常见,妇人生孩子.....” 薛凌垂头,苦笑了声,道:“李大哥都是这般安慰人的么。” 李敬思忙道:“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以为薛凌又要刻薄,手忙脚乱比划道:“我往年,就是明县,常听说妇人生孩子死了。你....” 他忽而想到,薛凌的娘亲,就是薛弋寒薛大将军的妻子。薛大将军的妻子生产,没有十七八个御医守着,也得有七八个大夫守着,截然不是明县区区妇人可比。 这都救不回来....按明县的说法,那得是薛凌克母。再想想薛弋寒死的惨,保不齐她克父。幸而苏凔还在,但薛凌身边人貌似就没落个好,莫不然她命硬,逮着谁克谁? 近几日朝堂上的司天监时不时就站出来问问天相,搞的一众人开始求神问佛。这些话自是不能当面问。 李敬思卡词,薛凌忙微笑道:“无妨,我既没见过她,也没得她养过,真说是想念的死去活来,估摸着也没人信。” 这话李敬思深以为然,看着薛凌没再劝。薛凌又道:“何况我有个伯伯,待我极好,时时刻刻在旁,少个娘亲,日子并无那么难熬。 我说着些,并非为着与你诉苦。而是我在平城时,常听得他们说我爹与娘亲是一见钟情,三生的鸳鸯。虽然平时不见我父亲如何怀念,可他一直未曾续弦,我觉着,该是与我娘亲有些情分在。” 李敬思道:“这是必然。” 薛凌笑笑,应和道:“你看,李大哥也这么认为。后来,我在平城长到十二岁,有一日出城,遇着两只兔子,走错了路,和我父亲起了争执。他不听我辨解,我也不想让着他,两人生分了许多。 又后来,先帝就死了。我父亲本该回朝奔丧,迎新帝登基。可那几日怪的很,我跟伯伯每日巡防都能瞧见胡人兵马蠢蠢欲动,欲攻未攻,欲退未退。 当时我不觉,现在想想,我父亲本可暂让副将宋柏镇疆,他手握西北全数兵权,国丧当头不回,本就不合常理。 可是那时候我过的都是太平日子,连京都没回过几次,哪能知道这些君君臣臣。还以为我父亲一心系疆,不敢远离分毫。 直到京中又传消息,登基的不是前太子魏熠,而是当今天子魏塱。” 薛凌缓缓舒了口气,停了片刻才道:“我还记得,当时说的是太子魏熠禁宫纵马,身残不能为君,其母先皇后随帝而去,共赴极乐仙境。 魏塱连发数道文书,催我父亲回京。可胡人反倒越来越近,最开始我探得离城足有百里,待到最后,已仅五十里之遥。 就像你说的,平安二城皆是孤城,绝不能死守。我父亲已经点了名册,将粮草运往城外流营,又点骑兵五千往原上水源处扎寨,准备打这场仗。不料魏塱登基十来日后,”她语速忽急: “胡人如原上薄冰,一夜之间,消的干干净净。” 恶路岐(六十五) 此事当局者已是离奇,旁观者听来更是险象环生,李敬思一口气提着不敢放,盯着薛凌问:“怎会如此?” 薛凌抿嘴,半晌道:“怎会如此,谁说的清呢。我当时还小,信了那些风风雨雨兵不厌诈的传言。 一开始,还以为胡人退去是要诱敌我方人马入胡地陷阱,当时还与伯伯嘲笑那些蠢狗不知所谓。大梁国丧当头,只要胡人不攻城,我爹怎会派人主动去进攻。 我伯伯也说,分明是胡狗惧于我爹威名,权衡再三根本不敢过来。原上胡人五部时有内乱,没准是鲜卑和羯起了矛盾,且不关平安二城的事。 既然这场战事没起,先帝还有数七没烧,新帝登基将近半月,我爹于公于私必须回京面圣。” 她又停顿良久,沉沉呼了一声,续道:“当时他不肯带我回京,我本也不想回来,幼时这京中人事,厌烦的很。 不料我伯伯说京中春日好玩,且回来玩些时候。也不知他当时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反正我极信他,又想趁机气气我爹,铁了心一定回来。 平城时任副将宋柏,也就是苏凔的爹,他曾再三阻我。可我,可我多读了几册书本,在众人面前说,说我爹将儿子丢在边关,是故意惹新帝疑心。 也不知他是真听了我说的话,还是另有考量,便带着我回了京。那年我已快十四岁,回京之后骄纵的很。京中又确实繁华,我成日不着家,根本不知道薛家已经大祸临头。 直到一日晚间,我归家之后,见我爹在给我祖母下跪。说是江国公府的少爷欺了我家婢女,那婢女上吊身亡。 我祖母年迈,未有晚辈在侧侍奉,一直将那婢女当亲孙女一般疼着。我爹却不肯替她去国公府讨个公道,惹得一屋子愁云惨淡,茶碗碎了一地。 我自小在平城没受过委屈,回忆几许,家里的祖母似乎不甚待见我。纵是那时我与我爹不合,他还喊那妇人一声娘,我也见不得那妇人欺他,当即拎了剑就要去国公府说道说道。 京中地方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回京之时,我爹没交代过旁的,只再三叮嘱城内无公案在身不得纵马。大概是他知我性子,在马背上胡来惯了,怕我惹祸。” 薛凌看了眼李敬思,歉意笑笑,接着道:“现在想想,城内尚不得纵马,太子魏熠怎么会在禁宫纵马失蹄。只恨我那时没少读父子相残,骨肉相争,却尽数用来和自己父亲置气。” 李敬思道:“你....你当时还小。” 薛凌不答,自顾续着前面话头:“城中不得纵马,我走了好久,才走到江国公府门口。惦记着我父亲身份,老实行了礼让守门的小厮通传。 那厮狗眼看人低,个中曲折不提,随后江府出来数人,为首的正是江闳。他欺我年幼,口无遮拦,辱我生母,觑我父亲。 我....我当时.....我张扬惯了,受不得讥讽,江玉枫又死活不肯去帮我父亲解围。三言两语,就动起手来。” 李敬思本想说打上人家门去,这怕不是张扬二字能解释,可看薛凌神色惨然,默默按下不提。 薛凌道:“我记得清楚,他身手极好,又比我大出几岁。若非平常常年无事,我拿兵刃当玩耍物事,占了个熟手,未必能打赢他。 我好胜心切,手上力道添了些,唯恐自己输了被他耻笑。本说是点到即止,未料我没收手,他就跌倒在地,腿上血流的跟断了一般。” 李敬思恍然大悟:“是你,江玉枫的腿竟是你伤的。”他来京中也曾见过江玉枫几次,只知这人是个瘸子,可事过好几年,没人说江少爷的腿是被薛凌伤的,不然早知了去。 薛凌伤怮难忍,气道:“不是,我根本就没伤到他。” 她一概沉缓语气,快速道:“局就是那日做的。我根本没伤到江玉枫,他贼喊做贼,借此事和我薛家生仇。如此江薛两府,总能在魏塱手底下活一个。 只恨我当时不知,这个局,是我父亲和江府合谋做的。他们都知道真相,独独瞒着我一个。” 李敬思咂舌,薛凌颤着声连喘了两口,勉强平复些,又放低些声音续道:“我从江府回去后,我爹又诓骗我跟我那个伯伯出京。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当初胡人围城,为的就是拖住我父亲。待朝中大事落定,胡人便消失干净,逼着我爹回京。当今天子许四城之利,与鲜卑拓跋铣勾结,只为害死我父亲。 我出京第二日,我父亲被逼死狱中,霍云昇连手江家一路南下追杀我,我与伯伯慌不择路,掉到了明县河里。李大哥.....” 她瞧着李敬思道:“后面的事,你就登场了。” 李敬思一时无暇回忆明县如何,奇道:“江府既与你父亲合谋,又怎会和霍云昇连手。” 薛凌道:“你没听出来吗?薛家倒了,连我祖母那个七旬老妪,都被逼得在家中上吊。 江府好不容易活下来,若不表表忠心,就要步薛家后尘,他怎敢不与霍云昇连手,装也装的苦大仇深些,毕竟我切了他一条腿。” 李敬思稍作沉思,算是想透其中关节,本觉着江府也是无奈,确然那种情况下不站出来追杀薛凌,那死的就是他自个儿,这事还真不好评判对错。 然霍家追杀薛凌到明县,李家村便成了一片火海。朝堂上的大人如何,升斗小民俱是无辜。一记起当初焦土惨状,不由得李敬思也是怒从心中来。 他原是个听戏客,薛凌一声锣响,自个儿就成了戏中人。 又听薛凌道:“他们追杀我也就罢了,只我离京当晚,曾与父亲吵闹。气他不肯信我没伤江玉枫,竟未好好作别。” 她招手,让旁儿站着的薛瞑再换些热茶来,续道:“说来倒霉,我学的东西多,却独独不会凫水。 那**不得已,又是从高处跌入水里,一经掉下去,就与我伯伯失散。平城外一望无际全是原子,遇着河流蜿蜒而过,也是水流浅浅可见底,我竟不知我家伯伯会不会凫水。 事后我特意在李大哥家多留了两日,只希望我伯伯可以来寻我。然直到霍云昇的走狗上门,我仍未得见我伯伯踪迹。 数年之后,我见着伯伯旧物,若他还活着,断不会允许此物离身。所以...”她惭愧道:“李大哥,我与你说过的。 当日之事,虽由我而起,然我无心置你父母于横死惨祸。我以为,我离去之后,村子里不过寻常百姓,朝廷的人不至于乱杀无辜。未料得....” 李敬思脸上阴晴不定,薛凌轻道:“未料得,他们追杀我,本就是件见不得光的事儿。 既然如此,又怎会,走漏一人。” 恶路岐(六十六) 李敬思只说自己当职这么久,从来拿人皆是大刀阔斧冲进去,事后编排个理由便是,哪有什么见光见不得光。 事又关乎他父母及明县十来户性命,听薛凌语气好像浑不当回事,急道:“怎么就见不得光,便是当时见不得光,事后任凭他编排些什么,村里没见过世面,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如何非要放把火来。” 薛凌伸手端碗轻抿了口茶,看了眼李敬思垂头扯了扯嘴角,半晌道:“这些事,我也是回了京才知道,当时我爹在朝声名赫赫,便是犯了死罪,也要论功不咎。 魏塱初登帝位,不好对老臣赶尽杀绝,本就没下诛杀九族的旨意。另外我当时年少,未有官位在身,所以算不得经手人。 既然我无罪,本该来去自由。霍云昇带御林卫追杀我,这种事传出去,只会寒了先帝臣子的心。” 李敬思手在桌上紧握成拳,像要攥出血来,道:“明县离京数百里,我那村里许多人一辈子连县衙都没去过,如何能到京中来,何况当时我们根本不知你是谁。” 薛凌还是沙哑声调,沉道:“以前我也不知,可如今想想,与其按李大哥说的,事后编排个理由,蒙骗过去,难保他日风吹草动便要战战兢兢。 倒不如,放把火过去,就此高枕无忧,一劳永逸。” 李敬思张着嘴,咬牙问:“你是这么想的?” 薛凌抬头看着他,反问:“那李大哥怎么想?” 李敬思与她对视稍许,竟生了些心虚,桌上拳头缓缓松开,也学着薛凌的样子举重若轻去端茶水。凑到唇边却是猛喝两口,茶碗见了底才生硬道:“你说的是对的,当时霍云昇必然是这么想的,那个畜生!” 好像连咒骂都失了底气,他觉得薛凌一定明白他刚刚在问什么,但他真正去想了想,竟不能拆穿。 确实做事,还是一劳永逸的好。 薛凌复垂头,说起往事:“我从明县离开,一路回了京。本来,临行之前,我爹是要我去最岭南找一位他的故交,从此做个寻常百姓。 可我自来不爱听他的,又觉着既然来追杀我,京中一定是出事了。我以为,我回了京,就能做些劈山救父,安然返疆的事。 就像你说的,明县离京有几百里。我这一路走得艰难,所幸我父亲从未告知过旁人,原我生下来,就是个姑娘家。虽然霍云昇的人还在如梳如篦的搜查,我改了装扮,倒也勉强称的上顺当。 只是你知道的,我掉入明县河里,起来之后身上别无长物。我大手大脚惯了,不知钱银可贵。又仗着身上功夫,一路行鸡鸣狗盗之事,也未饿着,直到了京郊,还惦记着要穿的好些才能入城见我父亲。 京郊外头是官道,来往人多。我不善从衣着物事辨人,却熟知马匹优劣。只说能用的起好马的,必然是富贵之家。 当时想着,这样的人,抢他几两财银,不过九牛一毛,算不上大事。孰料我拦下的,是京中巨贾苏姈如的马车。” 李敬思回神,惊道:“苏夫人?” 薛凌点头:“对,正是她。我还记得,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要多少钱才好。只依稀知道故人送我的一枚佩子当了五十两纹银。那银子我拿来吃喝买用甚是富裕,便张口问那妇人要五十两。 不想妇人全无慌乱,反殷殷劝我,和善念我遇着了难事,给了我数倍之数和一枚银质香囊,说她是京中苏家。要我我还钱亦可,报恩亦可,一定要记得上门。” 李敬思了然:“原来你和她是这么认识的。” 薛凌摇了摇头,轻笑道:“不是。”仿佛为了给自己助力,她深吸一口气,尽量用正常语气,轻松道:“我拿了她的银子,欢欢喜喜进了京。打算找到我爹就赶紧回平城,鲁伯伯一定是在那等我。 而后,在满街看到了关于薛宋的告示。 我父亲被赐死狱中,宋沧平城自绝,满门抄斩,妇孺不赦。” 桌前沉默良久,薛凌续道:“我甚至无心去想这是怎么回事,只想着自己要走的时候,宋柏恨不能将我绑了捆在平城。 可我历来就不喜欢他,他哪拦的住我。如果他拦住了我,我还在平城,魏塱必不敢如此对我爹。 她脖上青筋渐怒,急促道:“我薛家有亲兵十万,另握整个西北兵权。子在军中,他怎敢动人父。” 好似怕李敬思不信,薛凌抬头道:“你看去年年中,霍云旸只得西北一半兵权,沈元州领兵在侧。明明你我已杀了霍云昇父子,魏塱却不敢昭告天下。 可惜....” 她顿了顿,复垂头道:“就是我当初拿着这个借口,逼我爹带我回京,不想一语成谶。我本将心照明月,坦坦荡荡尽数立于帝王面前。” 她原只是想说些旧事劝李敬思,话到此处,却是声高带泣,眼眶血红许久才消下去,颤声道:“不想魏塱是轮菱花镜,只配照沟渠。 或许他连陷害我父亲的资格都没有,西北的事儿,是黄霍两家连手促成。我父亲若在,霍家就一日不宁,霍准怎肯让我父亲活着。” 李敬思听着叹了口气,薛凌情绪稍平,续道:“我牵连我爹不算,连宋柏也落了个尸骨无存,九族不保。 我既在京中,怎能眼睁睁看着宋家人人头落地。只是我势单力薄,本救了宋沧与他哥哥宋汜,那些押囚的官兵追杀许久,到最后,只保得宋沧一人。 走了死囚,京中戒严,四方城门都出不去,我又不比现在,躲躲藏藏数日无处去,便记起那日苏夫人来。 苏宅所在京中无人不知,我扮作个小姑娘,求到了苏姈如门口。那时只想着,我在京郊和她萍水相逢,她尚能解围济困。我跟宋沧是被奸人所害,一经说明缘由,她必愿意助我二人逃出生天。 到时候,我再带着宋沧去平城.....” 她嗤笑一声:“罢了,本没到时候,说这些又有何意。苏夫人一见了我,便知我是劫囚的那个通缉犯。当下拿了檐铃,威胁我说不还她的钱,就要送我跟宋沧二人去见官。 我也不知为何京郊的善人姨母突而就成了个画皮女鬼,虽自忱有些本事在身,逃脱可能不难,然我跟宋沧在京中能安然躲过数日搜查,无外乎就是因为没人知道我是个姑娘家。 现身份被她拆穿,如果告知了官府,京中天罗地网,迟早要被搜到。我既不想死,更不想宋沧也没了。无奈之下,只得问她再借,以两条人命之数,求她保住宋沧。” 她仰起脸,朝着李敬思笑:“我与她全无情分,账也还的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恶路岐(六十七) 李敬思略有局促,伸手摸了一把腰间挂着的佩子,赔笑道:“她能为了你保住啊凔,也算....也算一桩好事。” 薛凌仍盯着他,良久噗嗤一声,叹口气道:“李大哥与我原来所想无差。我以为苏姈如留着我,是想替她办事。 一转眼,我在苏府呆了快三年。”她自个动手,去拨弄茶壶,语气开始变的漫不经心:“那三年里,虽没少给她卖命,却一直不得机会还她所谓两条命。 我有数次不耐,想要离开。只是贼船易上不易下,她把宋沧带去了何处,我一概不知。宋柏满门就剩这么个独苗,我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另外,我也找不着机会杀了霍准。京中盘桓如许久,霍黄两家权势如日中天,我却在这京中举目无亲,连他们何时出街都不知道。 直到前年年末,我清楚的记得,快过年了,苏府按例往各家送礼。这活儿我与苏远蘅干过不少次,他点头哈腰,我装聋作哑。 却不知这回送的礼是如何出了问题,问题竟然还是出在皇帝最疼的幼妹永乐公主那。一帮子驸马府家奴说苏府送去的鱼有异,问苏府是不是存心欺天。 我厌恶魏塱,自也不待见什么公主。至于她说的鱼,乃是汉水鮐鮆,要以黄金作价。” “啊”李敬思惊呼出声? 薛凌含笑问:“如何?” 李敬思尴尬笑笑:“倒没如何,去年府上得了几方,有陛下赏的,也有旁人送的,没想到这东西这么贵。” 他似略有嫌弃:“没吃出个什么好来,还不比你我捞的山鱼鲜。” 薛凌跟着笑了笑,李敬思府上,都有人去送汉水鮐鮆这玩意儿了。她不想与人讨论鱼好不好吃,接着前面话道:“永乐公主与苏姈如向来情若母女,便是不是,按理说出了这等问题,她都应该亲自去看看。 谁知道,她佯装有病,指使苏远蘅去。按着京中男男女女,虽永乐公主已成家为一门之主妇,到底苏远蘅是个外男。 去时我便觉得奇怪,去了之后,那鱼毫无异样,倒是永乐公主战战兢兢,混若跟见过鬼一般。 适时我才知,不是那鱼有问题,而是永乐公主有问题。这问题大到她不敢与人说,只能借题发挥,想请苏姈如过府一叙。 可苏姈如是什么人,她见永乐公主不对劲,唯恐惹祸上身,假意推了此事。永乐公主见去的是苏远蘅,大发雷霆之后又逼不得已,想让苏远蘅给苏姈如传话。 我当时站在一侧,怕是什么要命勾当,推了屏风,且先躲过了这场祸事。等回到苏府,便以此为由,说已经救了苏远蘅一条命,只欠苏府一条了。 本来只是个强词夺理的幌子,没料到苏姈如竟一口承认,还许我就此离开。” 李敬思恍然大悟插嘴:“怪不得永乐对苏夫人恨之入骨,原来是这么回事。” 薛凌闭口,心下稍疑。她说到自己离开,李敬思听的却是永乐公主和苏姈如结怨。关注点清奇也就罢了,他是个什么身份,提起大梁的公主,竟然亲昵只称了的号。 薛凌道:“倒也说不得恨之入骨,只是多少生了嫌隙。我见俩人日后,还是亲近的很啊。” 李敬思仿佛与永乐公主同仇敌忾,正色道:“你是不知,我那晚去驸马府....”大概想起杀人并不是什么好事,他看了眼一旁站着的薛瞑,压低嗓子,凑到薛凌跟前道:“永乐恨不能将苏姈如碎尸万段。” 说罢退了回去,一脸高深莫测,看着倒像有点得意于这事儿薛凌居然不知道。薛凌似不可置信,愣愣瞧他,片刻后还是迟疑道:“怎么....我竟不知永乐公主这般想法。” 李敬思突而记起了什么,试探道:“我听永乐说,总算你遂了她的心意,难道,你不是为了她?” 薛凌轻摇了摇头道:“只能说并非全然为着她,永乐公主与我的关系,还得牵扯到老后面的事儿。但我确实应过她,要替她杀了苏姈如。 但这次,实则是因为苏姈如是瑞王党,我不得不..”她欲言又止,正如没提起薛璃一样,全然没提起申屠易。纠结片刻,续道:“我本还担心永乐公主会不会和苏姈如又重修旧好,要拦着我呢,不然何必特意让李大哥去。” 李敬思忙道:“这你可想差了,原来还有这么回事。”他想了想,劝道:“你与我说起,就再莫去永乐面前提,免得她怨你不忠于她。” 薛凌失笑道:“如何就,不忠于她?” 这词用的实在不妥,李敬思道:“我说岔了,非是不忠,是她气性大。我以往看她和苏夫人还算好友,全然不知为何这般暗恨,听你一说,才知道是这么回事。 她能为了当年苏夫人不救她而恼恨至今,若是让她知道你并不是为了与她践诺才杀人,说不定又要生恨,这不是给你我找麻烦嘛。” 薛凌越发别有所想,她对永乐公主说不上喜恶。但黄家事了,这位公主,很难再有别的用处。恰这几日,齐清猗来过,难免记起去年四月。若说永乐公主自寻不快,没准还能解了一桩憾事。 只是,李敬思对于永乐公主,是不是周到过头了点? 薛凌暗暗记下了此事,道:“知道了,多谢李大哥提醒。” “哪需要称谢,你越说越生分了。” 薛凌笑笑替其续了茶,另道:“先前我与你说,苏姈如愿意放我离开,我当然喜不自胜,恨不能立马就从苏府走出去。 但她说第二日是冬至,吃顿团饭再走,也收拾几件行李,出门在外,不能躺到大街上去。 此话有理,我呆了两三年,不差一晚。第二日离开苏府,她送了我个盒子,说是别礼。等我打开来,里头居然大多是宋沧给的信。三年来他一直惦记我,甚是令我欢喜。 没想到的是,那盒子有个夹层,我左右打开不得,拿东西切开,里头只得一张宽二指的纸条,隐约可见字迹。 我不知是什么玩意,就是觉得可怕的很。”薛凌伸手,仿佛那张描金笺就在眼前。她伸左手,又缩回来。伸右手,又觉得不合适。 她将两只手颤巍巍拢在一处,像要掬起春日平城里的最后一捧残雪。李敬思看的心跟着一起抖,只说自个儿那日捧着兵符也这般心慌,难道盒子里的纸条上写的兵符在哪? 薛凌笑着说:“上面写着:我爹卒于桃月二十。” 恶路岐(六十八) 李敬思全然听不出里头蹊跷,只听见里头说的不是兵符所在,大大松了口气,手却越发紧的抓着那佩子。 薛凌双手拢在一处,在眼前来回许久,仿佛那张描金笺可以凭空出现在手心里。只要今日的她不去打开纸上内容,那一切还能重来。 可她手上空空如也,只有夕阳渐斜的夜色。 李敬思等的不安且不耐,轻道:“桃月二十怎么了。” 薛凌这才撤了手歉意笑笑,续道:“人说三月桃花粉面羞,我在平城甚少见过桃花。若不是以前老师讲过雅称,怕是不知桃月是三月。 桃月二十,就是三月二十。李大哥可还记得,那一年,究竟是哪一日从水里捞起的我。” 李敬思道:“这如何记得,只...”他想了想,还是为难道:“确实是三月中下来着,但具体是哪一日,实在不记得了。 春末水盛,我.....我娘还说你们是上游水汛冲来的呢。”他也想起些往事,强颜道:“也就是水汛急,片刻就能将人冲出十几里。要不然,你,你若是水慢,就沉底了,根本活不下来。” 薛凌还在看着自己手,左手腕间的旧疤已成了灰白,她看见的,却是李家村外飘摇的一树嫩绿柳枝,将话语也摇的柔软:“我也不记得究竟是哪一日了。” 她都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哪一日离京,她只记得那日在跟薛弋寒赌气,气的不得了,鲁文安捞了好大的一尾鱼,在船上熬出来的无根汤。 水桶,夜奔,河岸,她说:“我捏着那张纸条,来回推算日期。先帝身死是社日,我与我爹迟了近半月回京,京中又添数日空闲,再我离京路上颠沛一旬有多。 不管怎么算,薛宋两家获罪的告示,绝不是桃月二十出的。 我怕我记错了,来来回回的想,想起那年下了一场晚雪,人人称道说是祥瑞。那场雪,下在四月初。 我是四月初才逃回京中,那时京中方有告示说薛宋获罪,甚至那时宋家满门还在狱中未斩。 怎么可能,我爹死于桃月二十呢?” 李敬思道:“那你这么说,还真是.....”话没说完,他急急闭了口。京中当差这么久,还能不知道为啥?无非就是提前死了呗。 他犹豫着没劝,想着薛凌该不至于为这事儿愤懑。且莫说早死晚死都是个死,就是她自个儿也没少干将人逼死狱中的事儿,无非就是薛弋寒也提前被人弄死在大狱里头罢了。 薛凌左手搭到了右腕间,紧紧按压着袖里恩怨,连出了两声急气又将手松开,故作轻松道:“我当时无知,竟拿这事儿看的比天大。也就是不罪而亡罢了,多常见。 然我那时还固执的认为薛宋案可查,既然苏姈如知道我爹死于哪一日,必然是她知道些什么,我岂能一走了之,当即又摸回了苏府。 三年里见多苏府里光怪陆离,虽苏姈如八面玲珑,实则是用银子问各路走狗讨口残羹剩饭。我口不择言,说她根本不可能知道我爹的事。 她倒也不瞒着,告诉我宫里皇后霍云婉亲口说的,我爹死于桃月二十。” 李敬思又是惊呼:“皇后?” 薛凌轻笑:“是她,霍准的女儿我既不相信这荒唐消息,更不肯信霍准的女儿会说实话,然苏姈如有确切证据,我无可辩驳。” 听她这般说,李敬思小有怀疑。若薛弋寒之死真那么见不得光,估计相关狱卒会被清理干净。苏姈如又不是重权之人,真有证据在手,薛凌早就那就拿出来了,若只是几句话,红口白牙,什么编排不出来。 他道:“是什么证据,能让你这般深信不疑。” 薛凌寥寥数语,将苏姈如买通守门狱卒的事说了一遍。和苏姈如同样的语气问:“李大哥觉得,为何第二日过后,霍云昇再也不和魏塱去看我爹了?” 此法算不得高明,甚至当年魏塱稍微谨慎些便能做的更稳妥。然天底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薛弋寒已死,真就要日日拉着霍云昇再演,霍云昇自个儿未必愿意。 李敬思一想即透,冷汗在背无力承认:“那确然是.....可能你爹死了。” 薛凌笑笑,没与他争执这个“可能”与否,接着说那些陈年事。她说她去了安城,因为知道皇帝和霍准矛盾日益加深。安城是沈家地,刚好可以造一个由子,让魏塱与霍准撕一场。 只是没想到,沈元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几方人投鼠忌器,最后竟然是共同将事情压了下来。 这个插曲不值一提,她只轻微记起石亓这么个人,蠢狗二字便概括了所有。在李敬思耳朵里,时间飞快来到了当年除夕。 薛凌道:“我从安城回来数日,见粮案之事被压下,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李敬思道:“什么道理?” 薛凌挑眉,慢条斯理道:“有四条狗,在大街上为一块骨头撕咬,咬的头破血流。我以为,我走过去,就会有狗讨好我让我帮它,毕竟多个帮手,胜算更大。 实际不是这么回事,他们一瞧我走过去,就齐齐停了手,先把骨头藏起来,四只一起来咬我。因为我是个外人,骨头落在他们谁手里都行,绝不能落在我手里。” 李敬思听得怪异,但勉强也能想透。又闻薛凌道:“所以,我想同时挑拨这四只狗是绝不可能了。唯有自己先带着个骨头,一只只引开,才能逐个打死。” 她笑笑,朝着李敬思道:“等有机会,李大哥一定要随我去原子上走一遭,那里春夏秋都有胡狼。这种畜生就是须得引起落单,不然凶的很。 可一旦他落单,比狗还不如。” 她自己不觉,又复先前那种令人厌恶的散漫,只顾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徐徐停停,说自己找不着骨头,还好曾经在苏府里看见些烂肉。京中清名最盛的礼官齐世言,竟然有过年少轻狂,在秦楼楚馆里日夜笙歌。 天地良心,齐世言也就失态过一两回,全然称不得日夜笙歌。然李敬思入朝时,齐世言一家已经树倒猢狲散,是而他对齐世言了解不多。 再想想自个也没少左拥右抱,听薛凌语气甚为鄙夷,一时讪讪笑道:“如此,怪不得..你做了齐府小姐。” 他以为是薛凌以此事为把柄威胁齐世言,还在想没理由啊。这也就芝麻大个事,齐世言犯不着担着掉脑袋的风险去帮薛凌。 疑惑间又听薛凌道是京中翠羽楼乃苏家产业,里头姑娘环肥燕瘦,齐世言是个贵客,他的贴身东西,谁舍得丢,她正是拿着那块玉佩混进了齐府。 李敬思听得一个混字,疑道:“你.....你骗他的?” 薛凌僵笑在那,良久才酸涩道:“他骗我的。” 恶路岐(六十九) 齐世言也是个老不死,这个老不死竟然哄着自己亲热喊了几声爹爹。她想着在齐府那些光景,一瞬间暗生愤恨,后悔没让齐清猗死在京中算了。 可想起齐清猗就难免要想起齐清霏,那个小姑娘总是真心实意喊过自己三姐姐的,温情可爱,即便是个路人,也舍不得那个小姑娘受罪,何况数日相处... 这些乱七八糟的旧事说的再细,李敬思也无法听出薛凌心里眷恋。齐府里头,是她为数不多的安乐日子。 他只听得原是齐世言自己想退,装作不知,忍不住连呼了两声:“这齐大人也太深沉了些。” 薛凌抿着嘴角,淡淡道:“算不得深沉,只是我当时自傲罢了,还以为人尽被我骗了去。 先想想,齐世言宦海沉浮,还能在魏塱手底下苟活三年,若是连个亲生女儿都认不出来,总不至于是魏塱对他一往情深。” 李敬思附和道:“这倒也有道理。”他偷眼看薛凌,对她这话十分不信。自他认识薛凌来,从来见她机关算尽,不大可能连齐世言这么大纰漏都瞧不出来。 薛凌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在齐府,本是想查查当年无忧公主的事,须知齐世言正是礼官,送嫁之礼正是他职责所在。另来,他是无忧公主的亲舅舅。 只没想到,世事难料,我在齐府还没站热脚跟,苏姈如说是有故人来,邀我去苏府一叙。” 她顿了顿,李敬思追问:“是谁。” 薛凌笑,瞧着他道:“是你啊,李大哥。” “是我?” “正是你,和宋沧。” 李敬思一拍手,大悟道:“是你。”他歪了外头,又指着自己道:“是我,对对对,对,是我,是我。我去年正是开春来的京中,曾与啊凔在苏府呆过一段时间,当时有齐家小姐来访,可不就是你。 怪不得.....” 薛凌道:“怪不得什么?” 李敬思回过神来,放下手道:“我记得当日,我似乎没认出你来,只是啊凔常提起你,我事后竟没想想。原来,原是这么回事。” 他说的有些兴奋,大抵是许久以前的疑虑豁然开悟,觉得心喜。薛凌却又多添萧瑟,道:“是了,当时我....愧的很,终归李大哥.....李家村只是,也是因我而起。” 这会子李敬思到干脆,忙劝道:“不怪你不怪你,你不是凶手。” 薛凌心绪稍缓,还是落寞道:“我要说的,却也并非是和你与宋沧重逢之事,是直到我见过宋沧,才明白,那年苏姈如为何扣下我,又为何在年前放了我。” “为何?” “她要的,不仅仅是我这份情,更是宋沧那个人。” 李敬思不解:“为何偏偏是宋沧?” “为什么一定是他,我倒说不上来。不过,梁商贾三族内不得入仕,苏姈如一直用钱银巴结朝中官宦,大抵还是想有个自己人。 她一手铺就了宋沧今日仕途,我只是个那个可有可无的添头罢了。至于为什么年前放我走,是因为先帝身丧,三年方开举。 宋沧正是为着入举回京,他都要回来了,倒不如早点让我走,还让我以为是苏家给了我好大个人情。” 旁边一声叹息微不可闻,非是李敬思听得满腹愁肠,薛瞑亦是不忍再听。他尤其知道薛凌自傲,却不知,过往岁月,这般磋磨。 薛凌盈出些笑意问:“李大哥可会笑我,从来是我自视甚高,哪知旁人向来不屑一顾。” 一个人坚硬久了,突然柔软下来,别人连安慰都不知从何安慰起。李敬思想劝一句不是如此,又觉薛凌未必喜欢,踌蹴之间只觉手忙脚乱,半天才磕绊挤出句:“岂会,何况...苏姈如本就不是个好东西。” 薛凌噗嗤笑出声,好似有被劝到,声调欢欣了些道:“算了,她着意宋沧,倒间接成全了我。说起来,还是宋沧不负众望,随风而起。” 李敬思忙跟着夸是是是,唯恐薛凌继续自怨自艾,那五万两的事儿,她依然没说。 待说完宋沧高中,薛凌又道:“我在齐府并没查出什么来,齐世言当真是个好人。另去岁开年朝事颇多,一来羯人进京,二来先帝大祭,三来,便是久未开科的春闱。 齐世言主礼部,桩桩都跟他有关系,所以成日不着家。我在齐府里边边角角都盯的再细致,一群簪花拈线的妇人尔,根本说不上旧事。 转机来在..“她顿口,不想说是去年上元节,免得李敬思记起黄家事,另道:“有一日,旧太子魏熠夫人陈王妃,也就是齐世言的大女儿齐清猗回娘家小住。 我本有心探查魏熠,自然对这个人也盯的牢实。听到她对自己娘亲哭诉,说是身怀六甲,要求齐世言庇护。” “求...”李敬思听之则明,讳莫如深。去年陈王府一案也算朝中大事,纵他那时还是个卒子,亦有耳闻。 那阵子多的是小兵私笑,说瘫子都能让女人大肚子,不定是谁的种。旁儿便有好事人窃窃插嘴,谁的种落在前太子的府邸里,那都是个空壳。 李敬思当时听的糊涂,现儿个倒跟薛凌一起夸起了齐清猗聪慧。这陈王妃也算没蠢透,知道自己娃多半活不下来,急急求到了齐府。 薛凌道:“我既想去见见陈王魏熠,也想这个孩子可以生下来。如果能生下来,他就是大梁的长子嫡孙。 我恨极了魏塱,又想着如果将来魏熠一脉可以登基,薛宋案平反指日可待。齐清猗正是惶惶惊弓之时,我稍施手段,她就将我带去了陈王府。” 李敬思奇道:“不对啊,既然齐世言知道你不是他女儿,怎肯放心让你跟着去陈王府?” 薛凌想想道:“由不得他,也由得他。” “嗯?” “由得他,是他大概觉得,我若能当真护一护齐清猗也好,毕竟陈王妃是他的女儿,陈王曾经是他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储君。 由不得他,是我知道他想利用我后挑明了自己身份。他倒是想借个来历不明的女儿自污,却不知借到的,是薛弋寒的儿子。” 李敬思不语,只轻叹了叹气,半晌低问道:“如此,你既去了陈王府,怎么......怎么最后.......” 薛凌偏头看天色已晚,她坐在这竟已唠叨了近两个时辰,却连齐府的破事都没说完。当下没答李敬思,而是对着薛瞑道:“你去交代厨房多备些菜,李大人今日在此用膳。” 薛瞑走的急,想着快去快回,还能接着听那些过往。李敬思略微有些不耐,但薛凌的诸多事都与自己有关,若今日走了,难保她日后还会再提起。 京中凶险,失一着则全盘皆输,大意不得,便强撑了笑脸继续坐着。薛凌收回目光,似在努力回忆当时细节。 她说:“最后我也没护住,现儿想想,是驸马府里桃花开的太好了” 恶路岐(七十) “驸马府”三字让李敬思瞬间绷紧心弦,欲盖弥彰缓道:“怎么还跟驸马府有关。” 薛凌看了看帘外,突然觉得薛瞑走了有些不自在。她跟李敬思出生入死数回,却一直亲近不起来,真是怪异。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当时齐清猗是这么念的,她又原封不动念给李敬思。 只是齐清猗幽怨声重,薛凌这会念的颇有几分向往。现还未到二月,京中桃花尚未含苞。她道:“陈王纵为前太子,然是个瘫子,绝无可能再当皇帝。 所以,魏塱纵是时时盯着陈王府,里头的日子,其实还算太平。三四年光景,连我都能在天子脚下做个乖觉顺民,别的人,又何尝做不得富贵闲人。” 李敬思摸索着手心,他是记得永乐公主尤爱桃花,前几日还说今年的驸马府桃花尤其长的好,估摸着在等半月,驸马府里就该有霞色倾城。 只是驸马府驸马府,听上去就烦的很,驸马都死了,这府邸怎么还不能改名字? 他晃神间仿佛永乐公主近在咫尺,骄矜仰脸屈尊不降贵,妖娆喊他:“李大人...”那个李字拖的甚长,喊的婉转勾人,又带着别样亲密。 “李大人李大人.....” 薛凌瞧出李敬思异样,轻道:“李大哥以为如何?” 柔情蜜意散尽,李敬思看着薛凌,笑笑,闪烁其词道:“你说的.....说的对。” 薛凌只求将他注意力拉回来,正欲再说,突闻李敬思道:“只是...只是.....” 她柔声道:“只是什么?” 李敬思有些不敢与她对视,低声道:“只是我倒不明白,当初我父母的事儿,你说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陈王既然是个变数,为何他活了这么久。早早死了,岂不是大家都放心。” 薛凌以为他是为着这个走神,微笑道:“李大哥此言差异,斩草除根,才是一劳永逸,可将大树连根拔起,其残暴行径叫人看了心惊胆寒,谁还会跟如此恶人共事呢。 你我,是颗草,没了就没了。前太子却是棵树,不到万不得已,皇帝怎会将他砍了。” 李敬思抬头与薛凌对视片刻,咬牙道:“你说的是。” 她说的是,明县李家村没了,就没了,不过县志一句话而已。前太子没了,却是千秋万载浓墨重彩的逸文奇事。 薛凌听出他话里不甘,笑道:“李大哥稍安,也并非全然如此。到底朝中霍黄权势太大,魏塱能用的人,只有寥寥如齐世言之流的遗臣。 虽这些人未必忠心于他,最起码可以拿来与霍黄争执两句。如果魏熠死的难看,那就是踩着了这些人的最后一条尾巴。 何况魏塱本就顶着弑父篡权的疑罪登基,再加两条人命,只是多往自个儿身上扣屎盆子罢了。你说,只要魏熠老老实实的当他的陈王,皇帝又何必冒天下之不韪去弄死个瘫子呢。” 李敬思愤色未解,沉声道:“你也不必宽慰我,就是我父母人微言轻,死了不足道而已。” 薛凌笑笑不置可否,真个论起来,薛家死了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大家过的一般惨日子,她理解李敬思。甚至,需要李敬思愤恨。 薛凌道:“我哪里是宽慰李大哥,我宽慰我自个儿罢了。”等了片刻不见李敬思再说话,她续道:“日子太平,过的就快。 我在陈王府一晃过了两月,齐清猗的肚子越来越瞒不住。府里丫鬟婆子家丁都有魏塱的眼线,这些人虽变蠢了,却还没变瞎。 要说这人事真是不公平,有人偷天换日无所漏,可偏偏怀孕藏不得。我总不能将那坨肉给提前掏出来换个地养,想来想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当时已和齐世言挑明了身份,我逼迫他去向魏塱告状,说自家女儿有孕。果然魏塱吓的不轻,古来顺尧,有法有禅,弟还兄位的事,史上并非没有过。 且不说魏熠的儿子够不够格与他抢皇位,便是有文臣上书要他将皇位还给兄长的儿子,也是有律可依,由不得魏塱不从长计议。 一切如我所料,他当晚便派人夜探陈王府。翌日一大早,又遣霍云昇以搜查刺客为由将陈王府翻了个底朝天。事至于此,陈王妃有孕一事朝野皆知。” 她住口,李敬思急道:“后来呢?” “后来。”薛凌笑:“如果龙椅上坐的是李大哥,后来要如何?” “如...”李敬思抢话未完,脚步声起,是薛瞑回来了。他忙住嘴,意识到薛凌刚才那个问题属实大逆不道。 薛凌没追问他,另转脸想着薛瞑欢喜道:“晚上吃什么。” 薛瞑躬身说是寻常菜式不敢拿出来待李大人,是前日来的山鱼,已拿泉水静养了两天,吐尽泥味,一煮而焖三吊汤,刚好趁个春鲜。 说话间寒风骤起,天边夕阳已是红彤彤的一个圆,旁儿卷云成堆,感觉又有雨雪似的。 李敬思一身冷汗,细想越发不愿回答薛凌上句问题,忙趁着薛瞑的话头道:“每次过来都有山鱼吃,难为你惦记。” 薛凌微笑道:“那年从明县离开,我日日都在惦记李婶。”她混若刚才没问过,自道:“后来,皇帝果然与霍家起了分歧。” 李敬思没问,只伸去端茶碗的手在空中一顿,疑惑陈王府的事,跟驸马府有关就罢了,怎么还扯到了霍家。 薛凌实在很会绕弯子,他手接着去端茶水,想着自己多问只会延长时间,不如等她自个一气说完。 薛凌道:“倒也算不得我的功劳,魏塱与霍家本有分歧,只是魏塱一直发不得。除却霍准势力,还有古礼可寻。 圣人训,高宗谅阴,三年不言。当初先帝身丧,霍准正是拿着这句话让魏塱在政事上诸多掣肘。而去年,梁成帝丧满三年,霍准再用不得这句话了。” 她自个儿忍不住笑:“真论起来,去年还真是个好年份,走了你我,挪了皇帝。 既然魏塱的亲信和霍云昇都往陈王府走了一遭,我怎肯放过这个机会。霍云昇说是来搜刺客,我便将计就计,在自己身上戳了个洞。 那时我还是齐世言不清不楚的三女儿,又是伤在陈王府里,有刺客一说是皇帝先喊出来的,霍家儿子来搜的,他二人岂能脱身。 当然了,他们也不愿意脱身。” 恶路岐(七十一) 薛凌顿言,想着这件事,好像是她最后的得意。唯有这件事,她能问心无愧堂堂正正的说与任何人。 她那时候,起了恶念却终没伤雪色的女儿,存了私心却终没动瘫了的魏熠。她想着那些人,又蠢又笨..又无辜,个个都是倒霉鬼。稍微碰一下,说不定就要一命呜呼。 明明她烦魏熠烦的要死,明明只要她说句以大局为由,那个洞就能戳在魏熠身上,让那蠢狗吃够苦头,旁人还会对她感恩戴德。然她甚至没作多想,仍是拿自己平了意。 所有的志得意满,都到此事为止了。 李敬思伸手在胸口摸了摸,调笑道:“你还真是,真是苦肉计施顺手了。” 薛凌知他说的是自个儿在雪娘子出宫当日也捅了他一剑,笑道:“舍不得胡羊套不着狼么。 既然京中真的有刺客,御林卫自不能掉以轻心。魏塱佯装很是期待陈王的孩子,特将护卫陈王府的活儿全权交给了霍云昇。 李大哥想想,若是霍云昇没护住,魏塱岂不是能以此为由光明正大削了他的权。” “这还真是。” “起止魏塱是,当时霍家也起了二心,眼见皇帝日益咄咄逼人。没准霍家还真想让齐清猗的孩子生下来,好拿个东西吓一吓魏塱,所以我说,他们俩自个就不愿意脱身。” 李敬思边想边道:“事后看,是这么回事。但当时如果不知道,你就不怕皇帝和霍云昇一同路人,特意把霍云昇派来加害陈王?” 薛凌伸腰换了个姿势,又看天边云色,觉着那几团云越来越黑,不以为然道:“无妨,我说过的,我曾去安城,那边的粮案,正是因我而起。 管中窥豹,在此事上,霍家与魏塱已是各怀鬼胎,又怎会在陈王一事上同仇敌忾。而且,苏姈如跟我说过,魏塱对霍家忌惮不满由来已久。 这也是为什么宫里一直无所出。魏塱怕,有了小皇子,他那个位置就坐不稳了。若他和霍家一条心,霍云婉早了生了十七八个太子来。” 李敬思点头称是,又道:“那照你这么说,皇帝是不是想自己派人去刺杀陈王妃,而霍云昇又为了前途私心,必须得保着陈王妃。” 薛凌垂头换茶,答的很轻声:“是啊。” 李敬思猛拍了下手道:“难怪难怪,难怪,难怪去年陈王魏熠死了,霍云昇被去职,底下人传的沸沸扬扬,说他..” “怎么个沸沸扬扬法。“ “我们底下人嚼闲话,说当今龙椅是霍大人扶着的,霍统领也就是歇上几日出不了大事。说起来,这怎么出的啊,既然霍云昇是真想护着魏熠,还有你在旁边,怎么最后....” 薛凌抬头,重新换上茶,将茶碗往李敬思面前推了推,轻道:“是我喜时失智,当时只说,有霍家护着,就算不高枕无忧,至少我能长舒口气。 齐清猗孕四月时,时逢永乐公主生辰。” 事又扯到了永乐公主身上,李敬思蹙眉,听薛凌道:“她送了请帖给齐清猗,一开始,她与我都说不愿意去的。 我随手将贴子丢了,那几日京中倒春寒,冷的像要下冰疙瘩。我日日挨在火盆旁不肯挪身,瞧见齐清猗捡了那贴子时时看,好似上头写着她下半辈子生老病死一样。 多问两句,才知她想去,说是和永乐公主关系极好,还曾承过永乐公主厚恩。 我顽性嚣张,白无顾忌,也见不得旁人哀哀啼啼。而且,永乐公主之所以成今日疯癫,正是那次她邀苏姈如前去而未去之后开始的。 说是在府中落水,这理由,想来李大哥也不信吧。” “竟是那时?” “不然呢,你以为她为什么如此苏姈如,大概是以为,苏姈如去了,她就不用过的这般艰辛。殊不知,若苏姈如真的去了,没准艰辛更甚今日百倍。” 李敬思手在膝盖上来回摸索,道:“原来是这样,那她既然不是落水,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大哥莫急,待我将这些事一一讲完,你就知道这些人和事,都是什么光景。” 李敬思忙道:“你讲你讲。” 薛凌刚要张口,他又道:“那苏姈如还真是该死,她与永乐公主交好,明知此事有异,哪怕去说两句宽慰话也好。她竟毫不犹豫明哲保身,过后又若无其事一贯阿谀奉承。” 他带了些狠气:“这种人,活着白添恶心。” 薛凌明显看出,只要一提到永乐公主,李敬思就有别样情绪。她愈再作试探,故作公正道:“趋利避害,人之本性么。 苏姈如是个谨慎人,当日若过去,永乐公主是皇帝亲妹子,魏塱总得忌惮悠悠众口,可苏家,什么都不是啊。” “话虽如此,她至少也做点啥。” “人如草芥,能做啥呢?” 李敬思不再争辩,薛凌笑道:“至少她没去,便是留得青山在,日后还能替永乐公主周旋一二。若无她在,我哪能与永乐公主相识呢。” 李敬思依旧不答,薛凌另道:“算了,你我难道还要因个死人置气。永乐公主.....”她顿了顿,笑道:“也是个外人罢了。” 李敬思不情不愿“嗯”了声,话音刚落突然看了一眼薛凌,两人目光只得交汇片刻,他又急急撤了去。薛凌稍有了然,此刻无暇细思,默默按下不表,续说着陈王妃的事。 “我既知道永乐公主失智不是那么简单,又瞧着齐清猗想去,当时便应了下来,想着一起过去。一是圆齐清猗的意,二是因为,我突然觉得能将一个公主吓疯的,不外乎是皇家事。 皇家事,我都感兴趣。 而且当晚魏熠并不随行,以当今天子的作风,绝不可能调集人马专程去杀齐清猗。他肯定怕有人编排皇帝对前太子子嗣下毒手。 又有霍云昇护着,但凭我守着齐清猗寸步不离,吃喝不沾,就算有俩宵小,也不是我的对手。早去早回,省了陈王妃成日愁眉不展。” 她不好意思一般:“李大哥你是不知道,那个蠢狗一愁起来,就像整个人在往外外冒愁水,淌的你身边桌椅板凳都带着一股子愁味。我日日住在陈王府,一见她愁我也愁。 我生来受不得愁,一发愁,就...事事失了分寸。” 恶路岐(七十二) 她斟字酌句,想替那晚的自己辩解。李敬思听来却别有嫌恶,只说谁生来是受得愁的。还不就是薛凌出身高位,若非当年薛家事,只怕处处做派与京中公子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达官贵人张口闭口说她受不得愁,就好像旁人活该受愁一样。他还在想永乐公主,高贵如皇亲国戚,不也从早愁到晚么。 他当然也不想愁,却又见不得别人生来就不用愁。 薛凌摸着手腕,记起那年驸马府盛水的缸子。京中四月,桃花灼灼之下,水面竟有薄冰。 袖里恩怨是和当初平意相差无几的轮廓,从霍云昇之死到今日,她才第一次去回想平意捏在手里的样子。 她终没说那个馒头,只说在驸马府看了当日追杀自己的人。一时心下忐忑,唯恐此人认出了自己,随上去想打探一番。当时正值永乐公主夜宴,周遭众目睽睽,料来霍云昇不敢放刺客近身。谁曾想.... 李敬思急道:“如何?” 薛凌道:“谁曾想,永乐公主成今日模样,竟全是因陈王妃而起。” “怎会如此?” 薛凌再无遮掩,将齐清猗和永乐公主过往全盘托出,而后忏愧尽消,略带恼意道:“你说,我根本不知道这事,如何能防得住此人。 便是霍云昇在侧,也挡不住永乐公主亲热将齐清猗拉入里屋。事后追问起来,齐清猗更是不敢承认永乐公主害她。 一旦她承认,就是承认她已经知道无忧公主之死的真相,整个陈王府没的更快一些而已。 这事,就这么轻轻松松的结了。” 李敬思丝毫没为齐清猗可惜,反恨道:“这么说,倒是她活该。明知无忧公主之死碰不得,还撺掇永乐去问皇帝讨衣冠冢。害得人家娘亲身死,自己装疯才能苟活。这个女的....” 他顿了顿,记起陈王妃前几日离了京,眉间阴狠愈甚道:“她倒是顺利跑了,早知道...” 话没说完,仿佛是想到什么,他看着薛凌道:“你早知道这件事,怎么当晚不趁机派些人去陈王府。” 薛凌笑道:“魏熠都死了,无知妇人而已,我哪能记得起她啊。再说了,永乐公主似乎早不在意这事儿了,怎么李大哥替人愁上了。” 李敬思怒气未尽,沉声道:“也不是替人愁,就是觉得人好好一公主,被这事儿搞的。陈王妃倒是跑了,留下这些跑不掉的。” 薛凌笑笑,又闻他有些没好气道:“你怎么知道永乐不在意这事,她对苏夫人一直咬牙,如果当晚齐清猗死了....” 薛凌赶忙接了话,柔声道:“李大哥慎言,依我看,永乐公主对齐清猗固然恨,却也不是非得置她于死地。毕竟这事虽是陈王妃而起,可齐清猗也不过是个可怜虫,恨她有什么意思。 至于苏夫人,却是永乐公主心中的至交长辈。人就是奇怪的很,如果陌生人对自己见死不救,她大抵不会太恨。只说什么世事冷暖,人之常情。 可若是至交对自己见死不救,那就是无恩即仇,我与你一往情深,你竟敢不救我。这才是永乐公主为何一心想置苏夫人于死地,李大哥以为如何?” 李敬思闷声片刻,似乎觉着是这么理是这么个理,但看法与薛凌不同,争辩道:“陌生人见死不救,只能说明他无侠义之心,罪不至死。 可至交一词,必是与我有手足之谊。一个有着手足之谊的人对我见死不救甚至落井下石,便是负我在先。 既她负我,该我负她。” 薛凌咧着嘴,稍许笑出声来,赞道:“说的是,既他负我,该我负他。” 看她神色不似作假,李敬思略显开怀,思及刚才那几句话说的好,用词甚有雅意,不枉这半年所学。 薛凌也恍若心结尽消,笑道:“此事之后,这京中几方人,我算是全扯上了关系。因为齐清猗,我偷偷进到了驸马府,以我父亲之名得到了永乐公主的证词。 她说,她亲耳听到,当今天子魏塱与昭淑太后交谈,说当初送无忧公主去平城送死。那场婚事,从头到尾就是魏塱设好的一个局。 栽赃薛宋两家的同时,以国仇家恨反悔许给胡人拓跋铣的承诺。 这些零散事件发生的时间里,江府也没闲着。因为他曾经在朝堂上参我父亲重罪,难免我有怨气,一来而去,我和江玉枫故人重逢。 又为着苏姈如说,是霍云婉告知的我父亲真实死期,我想与霍云婉见见。那时我已出了苏府,不想再与苏姈如有牵扯。恰结识了永乐公主,她出入皇宫极方便。 现在李大哥可有彻底明白,我与这群人,都是如何聚起来的?” 李敬思点点头道:“你说的这么细,不明白也难。” 薛凌笑道:“再往后的事,大多你都知道了,我进了宫,见了霍云婉,才知她果然是与霍家不死不休,并非苏姈如诳我。” 李敬思疑道:“这我就有些不明白了,皇后是霍家女,霍家没了,对她根本百害而无一利啊。” 薛凌反问道:“怎么就百害而无一利,她既是霍家女,霍家死绝了,只剩她一个,那霍家不全是她的了么。” “她一个女的,霍家怎能是她的。就像你先前说的,皇帝霍家早日不合,连带着厌恶皇后。那皇帝能忍着她,必然是因为霍准和霍云昇等人手握兵权。 你看如今,这些人不在了,皇后不过是深宫一弃妇,与她往日中宫之主有天壤之别。便是从结果来瞧,也是她妇人浅显,不知父兄何等重要。” 他嘲笑一声,道:“不过得亏她浅显,不然也帮不了你。霍家不除,哪来今日。” 薛凌抿嘴,为着老李头,她是截然不会放过霍云婉的。只是李敬思这嘴脸,未免还是过于....张狂了些。 薛凌笑道:“女的如何,妇人又如何。” 李敬思回神,忙赔笑道:“我不是说你,我是...是着实糊涂了,这霍家死了,皇后确实过的一日不如一日,我若是她,绝不会做出这种亲痛仇快的事。” 薛凌嘴弯的愈发明显,抬眼看了圈园子,打趣语气道:“我看李大哥与永乐公主倒是成了至交,怎么...” 李敬思吓了一跳,惊道:“怎么好端端的,扯到永乐身上,我岂敢...”他仿佛不知如何辩解,忙住了口,实际上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用的称呼过于逾越。薛凌全然未追问他的窘迫,只接着问: “她没告诉你,这园子是霍云婉的?” 恶路岐(七十三) 李敬思呆住,有些不相信往外看了圈,错愕道:“这不是你...你...” 薛凌笑道:“我只是寄居客,霍家姑娘才是主人。”避免李敬思尴尬更甚,她又寻寻常语气道:“妇人也好,女子也好,她都是霍家人。 依着李大哥的意思,霍准负她,该她负霍准。而今霍家旁余没了,霍家能存下来的东西,都该她这位霍家姑娘说了算。 两厢比较,以前霍准在时,她多不过得十之其一。霍准死的蹊跷,霍家至少还剩了一半,全归她,便是二分之一。 你若是她,当真不会做?” 李敬思迟疑道:“你是说...说......” “我是说,霍准先负了与霍云婉的父女之情,霍云婉恨他是理所当然。至于霍家事,李大哥你是当事人,又何必我再多话。” 李敬思环顾忍不住又环顾了一圈四周,压低嗓子道:“此处既然是别人的地方,你我说话可方便。” 薛凌含笑点头道:“李大哥只管放心些,我与皇后,是交心的朋友,不比江苏两家面和心不合。” 李敬思道:“那.那晚的御林卫......” “李大哥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在京中,一介伶仃而已。御林卫,除了新人便是旧人。新人是你,这旧人是谁,无外乎黄霍而已。” “你拿着霍家余孽栽赃黄家,怪不得当晚.....”他仍是话没说尽。 薛凌目光斜斜,盯着茶碗半晌才回神笑道:“你我在这闲话,何必说‘余孽’这般严重之词。” 许是女子掌兵实在稀奇,他对霍家事甚为上心,追问道:“怎么那些人,竟然还在,你知道有多少人吗?他们为何跟着皇后?” 薛凌欲答,帘外丫鬟轻喊,说是晚膳好了。薛凌应了一声,随口道是“也无几人,至于为什么听霍云婉的,有些死士,认令不认人。 霍云婉既知道霍准要死了,早早将家令藏了起来。事后皇帝不过是查查朝廷党羽,还能将天儿翻过来不成。” 李敬思听她语气懒懒,似乎不大愿意细说,也歇了性子。死士养起来贵,又养在近京,多不过三四千人。 薛凌招呼着起身往屋里,李敬思便跟着应下,两人先后起了身。薛凌一撩帘子,寒风呼啸而来,吹的人面上一冷,情不自禁眯了下眼。 李敬思在后旁跟着拿手挡了下,奇道:“怎么突然冷成这样。”勉强适应寒风,将手拿下来,才看见天边已是一片乌黑,估计不等晚间,就有雪来。 他道:“今年这个天儿还真是怪了,一个正月跟过了好几回冬夏似的。” 薛凌抖了抖手,跟着往天边看,那会坐在帘子里不觉,只看四周沉沉,还以为天时极晚。现出来才得见,虽已日暮,离黑夜却还有段时间,乌云蔼蔼罢了。 她伸手,感受着里水汽弥漫,正是骤雪愈来的前兆,果真是李敬思说的。正月尚未过完,竟跟轮回了好几个冬夏一样。 薛凌迈步,一边道:“是啊,今年这气相实在反常,我还记得除夕当日,有惊雷震天。园里人还与我说,雷打冬,是不祥之兆。” 李敬思紧了紧身上外衣,一面跟着薛凌走,一面道:“朝堂上也这么说,今年岁寅甲子,大灾之年。” “这话你信吗?” 二人脚步没停,李敬思没即刻回答,想了好一会才道:“以前不信这些,可如今,倒是有些信了。” 薛凌也是良久未言,人到了花厅檐下,才问一声脆笑,她道:“李大哥比之以往变了许多。” “变...变了哪些?” 薛凌在檐下立定,李敬思霎时紧张,却见她双脚并拢,小儿般齐脚跳上台阶,开怀道:“以前与你说话,你总是唯恐回答慢了,现儿个已是深思熟虑,胸有丘壑。” 褒奖之意不似作假,再看她神色顽劣,浑然别无它意,说话间又跳了一阶,这才提了裙摆飞快上了台阶。 李敬思暗舒口气,忙追上去,进了屋里坐下,才道:“你不说我自己还没发现,是有这么回事。” 丫鬟各呈了炖汤先饮,薛凌刚接过,闻说今日含焉不适,在自己房里歇着,就不过来了。 薛凌奇道:“是个什么说法。” 丫鬟忙道:“晚间风来的急,怕是吹了头,李大夫已开了药饮,估计睡一觉便无妨。” 薛凌捏着勺子再没过问,只劝着李敬思快吃。她有些可惜含焉不在,不然趁机将旧事一股脑说完最好。可不在也好,少个人听。 李敬思接了碗,愁着道今晚怕是又要下雪。薛凌笑言,雪厚三尺何妨,李府的马车轮子将来且作个一丈高,十来匹马并行,多厚的雪也拦不住李敬思去向。 虽是句奉承,她语气俏皮,更像是句顽笑。李敬思心下开怀,恩怨俱放,自在吃喝了些,家常几句,接过先前话头道:“你一说还真是.... 以前与人说话,我总恐怕答晚了让人不喜。现在觉得,比起答的快,还是答的好更重要。要想答的好,那必须要深思熟虑的。” 薛凌捏着筷子,仿佛刻意迎合,转了圈眼睛才道:“你说的对,也不对。” “哪里不对。” “答的好固然更重要,可若是一个人让你畏惧,你哪还顾得上好与不好啊,只想赶紧回了他免的得罪。依我看,”她笑道:“明明是李大哥今时不同往日,人贵,语自然迟。” 李敬思哈哈,承让道:“你倒哄起我来了。” 薛凌复去夹碟子里几条酥鱼,笑道:“说什么哄不哄,逗趣罢了。既是天晚欲雪,我且先安排人备着,免了李大哥回程路上受冻。” 李敬思忙推辞道:“不必麻烦,车上一应不缺。” 薛凌又笑:“是我忘了,还怕如今你冻了去。” 话说几句,她续提起那些旧事。自识得霍云婉,京中诸家皆已分明。薛凌道:“有了皇后帮手,我对宫里和霍家皆是了若指掌。 雪娘子一事,也是霍云婉一手促成,可惜那件事并未置霍云昇于死地。又因着霍家和拓跋铣有来往,我往胡地走了一趟。 最终拓跋铣弃了霍准与我连手,再往后的事,也无太多需要与李大哥讲的了。你若有何不明之处,再问便是。” 李敬思吃喝间仅问了下拓跋铣为何放着霍准不要,非得选薛凌,听上去就不符合常理。薛凌将石亓摘除,只说利诱威逼兼有之,关键还是拓跋铣此人全无道义,谁能帮他达成目的,他就帮谁。 李敬思仍有所想,然一阵窸窣后,便见窗外飘白。今日在壑园呆的实在久了些,他按下疑惑,又吃得稍许,赶着跟薛凌告辞。 此间已晚,再留无意。薛凌先起了身说送,李敬思跟着起身,迈步要走,大抵是饭菜用后,觉得口渴,刚好茶桌上水没收,看着已是凉透了。 他大步过去,不顾丫鬟叫喊,抓起茶碗一饮而尽,顿感爽利,笑道:“这还真是不错,你说叫什么名儿?” 薛凌笑道:“是二月春,梁最好的春茶。” 恶路岐(七十四) 她也开始习以为常的逢迎,看李敬思满脸赞许,忙道:“我让人取些一并带回去,虽然李大哥府上不缺物件,总不能我心意不到。” 李敬思搁了茶碗笑道:“算了算了,我不爱喝茶,苦滋滋的喝不出个好来。刚吃了饭,嘴里发咸,喝杯凉的解解味,走吧走吧。” 薛凌笑笑没劝,二人出院门时,已是飞雪大作,少不得又感叹了两句这天实在变的快。廊檐遮着原不会淋雪,薛瞑还是撑了伞来。 本有丫鬟也撑了一柄站在李敬思身侧,不知他作何用意,只道无需如此娇贵,且走着便是。薛凌心领神会,遣了丫鬟离去,回廊里便是三人同行。 她猜是李敬思还有些话说,果见丫鬟一走,李敬思便说起司天监卜卦一事。岁寅甲子,万物剖符,主兵祸天灾。 当初这卦辞,也传到了薛凌耳朵里,她不屑一顾,现儿李敬思再问,二人俱有些在意。胡人扰攘不断,黄家兵祸又兴,近日雨雪连绵,岂不是正好应了那卦? 李敬思皱着眉,边走边问:“难道世上,真有鬼神之说?” 夜风将三两片飞雪吹到他额间,好似在刻意提醒,正月这个气相,正是天灾无疑。薛瞑将伞斜斜挡着右方,老老实实遮住薛凌上半身,走出几步,才听她道:“我父亲说,为官之人,还是少信些鬼神好。” 李敬思稍放下些,道:“我以前倒也常听人说,如果人被淹死在河里,就要做个水鬼,一直在他的死地等着,直到将另一个人拖下去作替身,原来那个死者才能转世投胎。” 薛凌噗嗤笑,偏了头揶道:“这鬼可真是因地制宜,在河边就是被淹死了要找替身,在平城就是被狼咬死了要找替身。得亏淹死的咬死的都好找,他要是个喝水呛死的,那可得等上千儿八百年。” 李敬思也被逗的笑,彻底放下心来,跟着薛凌调侃道:“可不是你这种说法,淹死的咬死的反而难找,你想想,人不去河边,那水鬼也没招,不去野外,狼就遇不上了。 可人哪能不喝水吃饭,一喝水,那呛死的鬼就有办法害他。这鬼找替身,可不是傻等着,是要主动害的。 我本也不多信这东西,只是觉得奇怪,怎么好像每个人都在传呢。” 薛凌仍在笑,虽还嗤之以鼻,语气却不如先前笃定,瘪嘴道:“怪力乱神,止小儿啼罢了。真有鬼神之说,世上哪来那么多不平之事。” 李敬思聊加附和,再过三五走廊,行至角门处,李府的车夫已在外院小屋里候着。寻常车夫都只有在门外等主家的份,只壑园周到,眼见着耽搁久了,即赶忙将人请进来吃了些。晚间下雪,又着丫鬟送了炭火热汤。 对于车夫来说,真是个此间乐,不思蜀。薛凌三人都到了跟前,小屋里人才站起,见是李敬思要回,忙点头哈腰出来。 底下人如何,李敬思尚未到计较的地步,今日虽是耗了整个下午,到底喜悦居多。难得薛凌与他推心置腹,纵有些言行不能苟同,好歹二人,以后就真真站在一处了。 他看薛瞑腰间那坠子晃荡,对着薛凌笑言道:“你挂不得物事,改日我送对儿襟扣与你,也是鱼儿熊掌,好看的紧。” 薛凌指着屋外道:“改日的事改日说,今日雪大,李大哥早些回吧。” 李敬思喏喏称好,薛凌伸手从薛瞑手上接了伞,撑着转身自然将李敬思遮于伞下,笑道:“虽不惧风雪,然人言可畏,让我送李大哥一程。” 李敬思本有犹疑,听薛凌一说,顿时了然。他堂堂京城兵马司的统领,如果从壑园冒着雪上马车,给人瞧见了,确实可畏。 外头又风言传他与壑园小娘子有情,寻常人家女儿大胆,替自己撑伞才是常举。想及这些,便没作推辞,上前一步与薛凌共伞。 出了房门,三五步处便是李府马车,撑不撑伞当真无所谓,然薛凌老老实实将人渡到马车上,依依不舍趴在门口念叨:“李大哥路上小心,回去了药可是要暗时喝。” 李敬思应声连连,车夫拎着刚套好的缰绳乐不可支,打了包票喊:“姑娘放宽了心,大人一顿也不落下的。” 薛凌偏头,看那马嘴里好似豆粕还嚼完,看样子壑园不仅人照顾的周到,连匹破马都当佛祖给供了起来。 那声“驾”终于想起,马随着辫子缰绳牵引方向调了弯,背对着薛凌而去。漫天飞雪,转眼就只见得个轮廓。 薛凌长长喘了口气,刚想把手放下,记起自己是在门外。转身两步进到里头,伞就重重砸在了地上。 薛瞑忙弯腰拾起,轻声道:“怎么了。” 她觉得周身无力,想就地躺下,躺个长长久久,十天半月。可惜在壑园不是平城外的草皮,旁儿还有三俩小厮站着。 她脚步不停,只想快些往自己院里去,早早爬到榻上歇着。薛瞑听见她无比疲惫的回了句:“太累了”,更像是句抱怨。 下午不过饮茶吃饼,把盏言欢,怎么会这么累呢? 薛瞑抱着伞急急追上,进了院门,果见薛凌不顾其他,直奔软塌,整个人压在上头,伏着好一阵子才有气无力道:“怎么就这么累呢?” 她好像是赌气的强撑,支着手肘坐起来,而后仰靠在软塌上还不忘稀里糊涂的埋怨:“太累了。” 薛瞑伞还抱在手上,好像是怕自己转身去放个伞的功夫,薛凌就能体力不支从榻上栽倒下来。他抱着伞站在那,目不转睛,唯恐自己手脚慢了扶不住。 然薛凌仰在那良久,仍是好端端的仰着。许是歇了一阵勉强回些精神,她直起脖子看薛瞑,也没问其他的,仍是:“不知为何,累死了。” 薛瞑与她稍作对视,又垂下目光轻道:“我听人说,若事事皆与愿违,则心累远甚身累千倍。” 薛凌挑眉,蓄力让声音听起来多了些中气:“什么事与愿违,我看我如今我事事得意,天随人愿,可见你这说法靠不住。” 她撑了撑,想坐起来,才刚直了腰,就觉得周身不适,干脆又仰了回去,挥了挥手道:“你下去下去,别站这了,你站这我都没脸躺。” 薛瞑顿言,片刻还是道:“心力交瘁,总是.....” 话没说完,薛凌继续挥手道:“走走走,我说话都嫌累。” 薛瞑喘了口气,转身想走,咬咬牙还是回头道:“我看你不喜欢李大人,何必强颜与他作乐。” 薛凌霎时从软塌上弹起,站直了身子拍手道:“你越说越差了,我就差日日拿三炷香给他供上,哪敢说不喜他。” 她急嗤了声,念着歇也歇不好,喊薛瞑去传个汤来,喝了赶紧睡一觉。薛瞑不多言转身去了,片刻回来见薛凌在书桌前坐的端正,桌上已写了新墨数字。 听见声响,她回头道:“刚才是累的紧,我总是藏不住性子,你莫放在心上。” 薛瞑不言,薛凌又笑着宽慰了几句,倒非别有情谊,只身边人,来去无非这几个。若有开罪,得不偿失。 她愈殷勤,薛瞑反愈沉默,直到丫鬟端了碗咸口豆花吃尽,薛凌起身要往里屋转,薛瞑才道:“若是....事事都累,莫不然走错了道也未可知。” 薛凌失笑,压着心中不耐,作佯怒道:“怎么,你跟我说起哑谜来了。我已经讲了一下午的哑谜,实没工夫跟你兜圈子了。” 薛瞑急声道:“不是,我是看你有许多事皆不是出自本意。长久以往,必然有损自身。” 薛凌耸了耸肩,无谓道:“是有那么些事作的艰难,可这世上,人人都艰难,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那真是,凭什么呢。” 薛瞑还欲劝,薛凌知他是关心自己,生了些温情,笑道:“行了行了,洗洗睡吧,我固然不是多欣赏李敬思,可他与我曾是故交,其父母与我有救命之嗯。 再说了,他出身渔村,有几分贪婪艳羡,欠几分风月清朗,皆是常事,我不喜便罢,总不能有责怪之意。 我观他庶子做派,说不得他观我藉父之名。时无英雄,何必嫌东嫌西。” 看她混若想通,薛瞑垂头答是欲走,又听薛凌道:“下午你也在旁,可听见了,我这一路,走的辛苦,眼看就要走到头了,却不知到头来,是个什么结局。” 薛瞑几乎是下意识的问:“难道不是回平城么。” 薛凌笑道:“你倒听得仔细,我是一直想回平城,只是,而今不知还回不回得去。” 薛瞑从未去过平城,在不认识薛凌之前,他都没听过几次这地方,只知道那是大梁疆域最西北,路遥驾远,迢迢水山。 远到,面前姑娘,走了三四年,都没能走回去。可人越是想要到达,越忽略了脚底下是不是偏离了方向。 他终不懂要如何才能排遣薛凌心结,或者本来也无人可以排解,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能与人言不过二三。 薛瞑笃定道:“必能回去的。”说罢转身退出。薛凌又复疲惫,回到里屋草草褪了外衣躺下,累的呼吸都嫌费劲,却一直不肯阖眼安歇。 窗外飞雪如席,沙沙之声不绝于耳。她看着悬下来的罗帐,想着真是怪异,那年初春夜奔回京,就在下雪。今年路到尽头,还在下雪。 这场雪,从头下到尾,好像一直没停过。 她在一盏孤灯里奇怪的想,若真是有一场雪能三四年不歇,那噩梦就会成真,平城外雪厚如墙,将所有人埋的分毫不剩。 可是,哪来那么久的雪呢? 不过,看如今局势,如果黄家撑不了多久,估摸着四月初,自己就能安然回平城。按今年这天时,也许那时平城真的还在下雪,不是含焉说的满城都是金灿灿阳光。 总之,下雪也好,她回平城的时候,平城就该下雪。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这些事,终于要到头了。 她还睁着眼,忍不住想今下午与李敬思交谈时所言是否合理。这位李大哥如今手握京中半壁江山,无论如何开罪不得。 她总算明白为何那么累,一字一句都要斟酌,一言一行都要谨慎,时时吊着一口气,哪能不能啊。 越想赶紧入睡,思绪越是停不下来,唯恐哪处出了漏子。李敬思与永乐公主的关系,也是个值得焦心之处。 屋里炭盆火到浓处,炸的噼啪一声,如平地惊雷,划开窗外萧萧雪声,将她从冰冷里拉出了片刻。 可惜,数粒星火,在漫天飞雪之前,转瞬即灭。 薛凌心满意足闭眼,想着虽不算十全十美,但下午说的那些,情真意切,句句属实,找不出什么岔子。 夜深雪愈大,六出飞花入户,盖尽人间恶路岐。 不知春(一) 这雪来的急,停的也快,早上五更未过,已是云开雾散。月末不见月,星罗棋布倒也称得上良夜。 薛凌本还睡的熟,隐约听见外头嘲嘲窃窃,似乎是含焉那屋。等了片刻仍不见止息,披衣坐起出门一问,才知是昨夜汤药无效,含焉伤病非但没愈,反而发热更甚,整个人烫如滚水。 听见丫鬟连说的连惊带喘,薛凌心下担忧,随着进屋一瞧,果然是床上躺着的人双颊通红,像个熟透的虾子。 她病过几回,知人最是高热不得。再看旁儿只余俩丫鬟守着,气道:“那姓李的老不死呢,干嘛不来看看?” 丫鬟相互瞧了眼,小心翼翼猜这个所谓“老不死”该是壑园里的李大夫。从来见人人都是敬如华佗在世,恭若神农再生,薛姑娘也是日日“李伯伯李伯伯”喊着的,怎么突然就成了个老不死。 幸而她平日里冷漠,失言也是常有,丫鬟想着是含焉病急,薛凌担忧太甚也是常情。权衡片刻,一人道:“李大夫说是邪风入体,药开了,要靠姚姑娘自己撑一撑的。” 薛凌愈气,却也知自己刚才失言,冷脸道:“怎么个撑法。” “就是,这热能退,便好了。” “不能退呢?” “那...那..”丫鬟嗫喏不敢答,另一丫鬟见势不妙,忙道:“若一直退不下来,就得加重药量,再..再调理。” 薛凌又看了看床上含焉,道:“她昨晚可有醒过。” 丫鬟忙道是醒过的,昨日前半夜还不见这么高热,也就是半个时辰前突见惊热,人才迷了过去。 薛凌缓缓语气,道:“李伯伯可有来瞧过。” 丫鬟有些怯怯,说是那老不死年岁已高,实不能折腾,但手底下徒弟特来看过的。薛凌追问如何,丫鬟喜道:“说这是邪风窜到表体来了,只要这热一退,便是彻底好了。” 那神色,倒像是已经好了一般。 薛凌不复言,扯了扯外衫,退回自己屋里本想再躺些时候,怎么也睡不下。踌蹴半晌,整个人站起,没好气叫薛瞑再去看看。 薛瞑走了一遭回来,道还没退,人也没醒。估摸着是看薛凌甚急,轻道:“人总有个头疼脑热,三灾六病,不妨事的。这才一日而已,没退也正常。” 薛凌仍是不言,自顾将软剑往腰间系。刚才薛瞑出门的当儿,她已换了常服。一边扣着剑扣一边道:“你与我出门,另寻个铺子抓几副药来。” 薛瞑忙道:“要早也没这个早法,天还没亮,夜里雪重,哪有铺子开门啊。” 薛凌明显愣了愣,蹙眉道:“难道天不亮就不会有人生疾吗?” 说说完,她自己倒反应过来,神色忽而落寞,尴尬抽了抽嘴角,手从没扣完的剑扣上拿开,语带酸楚道:“是哦,你不说,我都...我都没想起这个来。” 薛瞑跟着勾起嘴角想说什么,那剑脱了扣受不住力,从腰间蓦然回直,弹跳划过两人眼前。二人俱是吓了一跳,齐齐伸手要去拿,到底薛凌熟手,先拿着剑柄急急后撤,这才回身来看薛瞑道:“没伤着吧。” 薛瞑捂了下手,又放开来道:“没有。”又轻声道:“也不是天黑无人生疾,肯定还是有大夫的,只是壑园本为医家,匆匆去扣别人的门,岂不徒惹话柄。” 这话着实委婉,只要银子给足,神仙都能请下来,又何况区区大夫。只是他知薛凌心里与逸白不合,现还不到时候撕破脸,自然要多加注意。 然薛瞑亦稍有不解,薛凌何以突而恹恹。含焉病势虽凶,到底不是绝症。依着园里大夫说法,凶些反而好了,这邪风来的快去的就快,若是慢吞吞的发,得拖个十天半月才是难事。 纵薛凌与含焉情厚,以她的性子,该不至于这般失措神伤。他试着宽慰,轻道:“我刚才问过,说是暂无大碍,不必急于一时。终归李大夫的医术,尚算值得称道。” 薛凌收了东西,瞧着薛瞑那只手完好无损,确没伤着哪,强笑道:“那再等等吧,你且时时看着,天亮再做计较。” 薛瞑点头退去外屋,薛凌卷起剑刃,坐到了窗前书桌处。窗外白蒙蒙的一片,再不见其他颜色,也不知昨晚这雪究竟下的是有多大。 她拿了张纸,犹豫片刻,落笔不是百家姓氏,而是存善堂挂的那副帘子。长恨身无济世手,但求胸存悬壶心。 写的郑重缓慢,字成则庄严肃穆。待笔墨干透,指尖跳跃如许,片刻手心上便托了个极好看的元宝。 比那些用描金笺折出来的,要好看许多。 右手捏起凑到眼前,愈觉白纸黑字交叠折出来的东西,有仙风道骨之感,更适合老李头些。 老李头活着那么些岁月,鸡零狗碎的见过几回他瞧病。好像在京郊的破屋里,搁着有缺口的瓷碗。星月当空,夜露如珠,有人奔着来,那老头颤巍巍的去开门,说是夜里来求医的人定是着急的很,怠慢不得。 当时嫌人聒噪,而今自己连个聒噪人都当不得。说起来,前些日子,和含焉折的那几只金元宝还没去给老李头烧。 她长叹口气,将手中元宝放回桌面上。一边感叹着自己越来越多愁善感,一边开始荒唐的想若是老李头在天有灵,赶紧发发慈悲让那蠢货百病全消。 她一边求,一边怨,蠢货就是蠢货,刮风了不知道往屋里躲。一边怨,一边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这样纠结下去。 她手死死的放在那个元宝旁边,闭了眼点点滴滴都是老李头的样子,慈眉善目念叨:“人都是肉体凡胎,哪有不生病的呢。常事罢了,病了,且管慢慢医就是了,急不得。 一急,则心中起火,脾肾好养,心火难医。” 她艰难缩了手捂着胸口,好像是刹那间领悟,自己心火早起。能发的,则燎原于人。烧透了霍黄两家,烧得大梁上下即将满目焦土。 即便如此,还有许多不能发的,便自焚其身,烧得自己枯木朽根。 不知春(二) 可惜世事知易行难,况且她也未必全知,更是愈挣脱而不得。焦躁之间又折了数只元宝来平复心绪,却再不如第一只折的圆满,个个都有些歪扭变形。 好在这含焉没烧太久,东方才露鱼肚白,薛瞑进来道是已经退热,人也醒了。薛凌搁下手中纸张,长舒一口气,倚在椅子上仰头道:“你去瞧了?” 薛瞑忙说不是,男女有别,是丫鬟报的。他隔一刻去问一次,丫鬟知道分寸,人一醒,立马跑着来通了气。 薛凌撑了撑脑袋,尚有些不放心,站起身自己往外,窜到含焉房里瞅了眼。果是人醒了,就是精神差些,头发梢湿淋淋的,跟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估计是出了猛汗,丫鬟端着个碗,在喂清水样物事。 瞧见她进来,含焉虚弱笑笑,艰难道:“没见过你起这么早。” 丫鬟忙着表心,说是晚间薛凌都来好几次了,哪里是起得早,又念叨了一通神佛保佑,亏得姚姑娘这么快就退热。又跟薛凌道是虽还没全退,不过只要不高热,便是无碍了。 薛凌看罢两眼,没太过关切,只沉声带着些埋怨般道:“以后起风了就往屋里站站。” 含焉还是笑道:“傍晚风来的急,我...走的慢了,不想...” 丫鬟叽喳辩解,道是人有旦夕祸福,哪是一时快慢躲的掉。薛凌再没多听,转身出了屋,此刻才有心思看院里光景。 些许晨光下,草木上冰凌晶莹未消,树叶上俱是一指厚的雪压着,地上积雪更是淹到了第二步台阶处,少说也有一尺深。 她望了望天,半晌嗤了一声,觉着这天儿是真怪,白日里要晒死人,黑夜里要冻死狗。饶是她少事农桑,亦知初春这种骤冷骤热的天气,根本发不出苗来。 于是她也忍不住犹疑,难不成,这世上真有鬼神之说,司天监那帮饭桶有通阴晓阳之能? 不如改日去抓一个回来,也给自己算两句。 薛瞑拎着件氅子从身后盖到了薛凌肩膀上,轻道:“雪冷霜重,不比昨日,不然,再睡些时候?” 还未见日光,估摸着不过卯时末,睡个回笼觉也恰是时宜。薛凌抬手扯着系带,蓦然回首,欢笑道:“哎,起都起了,算了算了,早些吃饭早些出去走走,顺路再买两幅药回来备着省了下回焦急。” 那模样,混若是含焉病愈,她便喜极又复活泼。 薛瞑仍不觉含焉重要如斯,更觉薛凌远不是个小事则失态的性子。然这会见她笑意盈盈,当下再不问其他,答了话只说去换人早些呈膳来,天冷还是吃些东西再出门。 此话也是有理,薛凌将系带绕了个结,踢着脚下回了里屋,看书桌上七八只元宝没手,环顾四周,将桌上个茶果盒子倾倒干净,细心把元宝收在里头,只说今日无事,早早去烧与老李头。 壑园里的老李头是个一无是处的老不死,埋在隐佛寺的老李头却是死了还在天有灵的赛华佗。 含焉肯定是受了老李头保佑,才好的这般快。 不多时薛瞑回来,便按照她的想法一一安排。唯一不足之处,是说昨夜雪实在大,今日京中积雪甚厚,虽开路的民夫雪停即刻开工,但要想所有道路通畅,至少也得巳时去,听闻百官上朝都推迟了一个时辰。 天爷的事,俱是无奈,好在也不会耽误什么功夫。待下人将院里清理出地方,趁着无聊,薛凌拎剑舞了一阵,免了荒废身上功夫。 衣帛再歇时,丫鬟冲出来喜盈盈喊“好了好了,可是好全了”。原是含焉已彻底退了热,整个人已能自己坐着饮药。 薛凌更添放心,此时太阳已漏了全脸,但看天高云淡,好似又能晴上七八日。只有了昨日那样风雪无常,难保今儿个下午还能烈日苒苒。 她收了剑,廖作梳洗,拎上早已备好的篮子与薛瞑一同出了门。因祭天大典一案余威还在,常人仍是不敢以正门入寺,只能吩咐了车夫绕着小道直接往寺后山去。 本以为重雪过后,今日行人该少些,未料得沿途甚是热闹。小道本不宽敞,好几次不得不停下马车让人先走。 京中行马向来慢,可这般停停走走的当真是第一回见。薛凌本是满怀欣喜去给老李头道谢,三两次猛地前倾已是不耐,突而马匹一声长嘶又停,隐约听见前头人声嘈杂:“快些快些,赶不上了。” 薛瞑看她脸色不对,先撩了帘子探身问:“这是怎么了。” 车夫半回了头,吆喝道:“姑娘您坐好嘞,今儿个杀人头,五马分尸,都赶着去看呢。咱这走的道儿又小,挤挤攘攘的,快了踩着人去。” 薛瞑了然,缩回身子道:“是了,今日陶淮问斩。” 车夫大声聒噪,纠正着薛瞑:“那可不是问斩,是五马分尸,这乱臣贼子哦,上元节不知死了几家百姓。姓黄的如今还敢造反,谁不想上去啃他两口血肉。这狗日的,两个眼睛一张嘴,他敢长歹心。” 薛瞑在帘子里略有尴尬,毕竟陶淮长没长歹心不好说,但马车里坐着的两个肯定是长了。他避着薛凌目光,局促间暗恼马夫也是个要紧活儿,主家来往去送都是要同路的,该是个知冷知热贴心人才对。 莫不然,壑园的马夫竟是个良民? 薛凌倒不以为然,笑道:“难怪。”车夫如何,她比薛瞑更懂些。这人常年养在外院,就是个两脚马而已。真有私密去处,哪个主家的贴身下人不会赶马。 看她无所谓,薛瞑暗自松了口气。寥寥几句,待前方人群已走远。驾车的扬鞭刚要再换马开啼,忽闻薛凌道:“我们也去看看。” “啊?”薛瞑和车夫同时问。 薛凌道:“求神拜佛不在一时,砍头杀人这种事可遇不可求,走走走,都去看。” 薛瞑一时没能分辨她是起了何等心思,车夫喜不自胜。他本就要去看的,哪料得主家突然安排了活计,现见薛凌想去,连连答应数声,夸赞薛凌真不是寻常娇滴滴的小姐,杀头的活计也敢看。 薛瞑张嘴,也想提醒这蠢狗一声,是分尸,不是杀头。好像自己和薛凌呆久了,也生出些稀奇古怪的锱铢必较来。 多年的下人习惯克制了突如其来的喜怒哀乐,他倒是记起那日求上壑园门的陶弘之,猛然生出无尽心疼。 忍不住道:“有什么好看的,还是拜佛要紧。” 不知春(三) 薛凌去了隐佛寺十七六七八次,迫不得已应是烧过几回香,正经拜佛,却是一次也没有过的。这会说要赶着去拜佛,真是荒诞又讽刺。 薛凌笑道:“不妨事,心诚则灵,今日不去,佛祖也不会怪我,砍头这事儿错过再难遇着了。”她伸着脑袋指挥车夫:“走走走,往刑场去。” 车夫乐不可支,吆喝一声先走了马蹄,又大声跟薛凌道:“也不是没有呢,哪年不杀几个乱臣贼子贪官污吏,也就是咱皇帝仁心,这几年没见五马分尸这么大阵仗。 依我看,等姓黄的狗贼落了案,凌迟处死也不为过。到时候要是姑娘胆儿壮,那才值得看。” 薛瞑垂头不作言语,薛凌浑若甚是好奇,道:“怎么值得看,你看过?” “那倒没有,就是没看过才值得看。这要是人人看过的东西,那就不稀奇了,您说是不是。” 薛凌笑笑,另道:“怎么黄家人还没落案,就成了个狗贼了。” 车夫吸气声重,抽着嗓子惊呼:“这还算不得狗贼,姑娘您可就是在咱园里人面前这样讲。外人听了去,非得污您一个同党之罪。” 他兴致极高:“您是不知道十五晚上,这城中,那个火啊,血啊,乱党都入了。哎哎哎...”他蓦地惊呼,赶忙勒住马,又是一个猛停。 前头人头也不回跑了去,薛凌上半身一俯,还没直起身,听那车夫猛唾了口道:“瞎了眼了,尽往马蹄子上撞。”听语气,是嫌行人搅了他的兴。 唾沫没落地,人又续道:“当晚....” 薛瞑略有怒意,冷道:“你专心赶马即可,跌了姑娘算谁的。” 车夫哑口,顿了顿才低声道:“实是今儿这路小人又多。” 薛凌笑笑道:“算了算了,我们先去吧,等去了再听大叔念叨。当晚如何,我还真是不知道。” 那车夫便霎时回了笑颜,高声答了“哎”,再连抖数下缰绳,小心翼翼避着行人,一路马车再未停过。车里薛凌面色玩味,与薛瞑再无旁话。 直至马车到了正阳街头,车夫“吁”了声,渐渐放缓马速,扭转头来问:“姑娘可要在此处下车,呆会押囚的车来了,可得从这街头游到刑场,且叫百姓都瞧瞧那奸贼模样。” 薛瞑张嘴欲言,薛凌抬手脆声道:“好呀,就在此处下车。” “好勒。”车夫答话,转身将马停在路旁。没等他喊,薛凌踢了帘子先跳下来,随后薛瞑才从里头探出头。 许是为着那会喝斥,车夫与他对视时,略有不忿。都是个当下人的,狗仗人势。看罢便去招呼薛凌道:“姑娘您可别乱走,咱三一道儿来,那得一道儿回。您要是丢了,回去主家得拿我脖子上东西当球踢。” 薛凌本在身上摸索,几句话听的她一乐,转头笑着问薛瞑:“你带银子了吗。” 薛瞑忙从身上掏出个荷包,他知薛凌不拿银子当回事,所以换了些散银在身上。荷包系绳还没打开,薛凌整个拎了过去,看都没看,整个朝着车夫胸前丢。 车夫双手捂着还在发愣,听她道:“大叔自寻个地方吃茶,不必跟着我们了,白先生处我来交代便可。” 未等车夫反应,薛凌扯了薛瞑衣袖拉着人便走。后头车夫“哎哎”两声,并没追上来。人又不是个蠢的,追上去不就得还银子么。光一掂量,里头少不得二三十两。 穿过四五人群,薛凌才撒了手。好似真赶不及要去看,她头都没回,一个劲儿往人前面凑。 一些卒子已拿了长枪短矛在维持秩序,将人流分往两边,留出半丈余宽的通道。熙熙攘攘间有妇孺涕泣,也有老弱哀声。又或三五咒骂不绝,或拍掌说大快人心。 薛瞑跟着左突右窜,总算挤到了薛凌身侧,想劝薛凌先回去,踌蹴一阵却不止如何开口,只尽可能平常道:“园里的车夫,何必额外给他赏钱。” 薛凌没回,猛听得一人高呼:“来了来了。”她似再顾不上答话,翘首往路口看,敷衍道:“不给银子他就来追咱们了,多个外人烦的很。” 薛瞑登时一喜,车夫是个外人,那自己算什么人?喜悦使他无暇多劝,再看街头果真是来了。 先一人骑在马背上举着令旗开路,后七八卒子分列两队随行,再后才是囚车,其后又跟着约莫一二十人押囚。点卯看着是少了点,可在场的卒子皆是御林卫,暗处不知还有多少。 奇怪的是,今日竟有四架囚车。薛凌不识得谁是陶淮,便是识得,污衣垢面的缩在囚车里估摸也认不出来,至于旁人谁是谁,更是无从分辨。 囚车才出,周遭便人声鼎沸,有飞石碎土朝着囚车而去,推攘越发厉害,薛瞑伸手死死护着薛凌左右,连劝都顾不上再劝。 囚车往前,观者也如潮水般流动。薛凌再没挤着走,直到人群尽数去了前方,薛瞑方搁下手道:“这热闹,不必凑它。” 薛凌笑道:“也是,不必凑它,你我慢慢跟上就是。” 薛瞑生了些许焦急,咂了声道:“看它作甚。” 薛凌抿了抿嘴,活泼道:“走走走,你我闲着也是闲着。”说罢自抬了脚去追前头人。 薛瞑无奈,只能提步跟上。走到一处,听薛凌轻道:“这阵势,我也是瞧过的。”薛瞑知她说的薛宋案劫囚一事,轻“嗯”了声,二人气息便隐没于人群里。 正阳街走完,再往东约莫一里路,临至城郊,便是刑场。此地稍远,跟上来的观刑人少了些,然外圈仍是水泄不通。 薛凌仗着身手矫健,又衣衫富贵,少有人敢与她相争,轻而易举站到了最里,刽子手脸上横肉都能看清。 瞧瞧天上日头,已是午时将近,卒子已经开了囚笼锁扣,将犯人往外拖。薛凌摇着袖子嘟囔:“这还真是第一次见。” 话音未落,几声马嘶由远及近。又是一阵人群哗然,拥挤中好像谁踩着了自己脚,不过这会也无暇孤寂。 片刻那几匹马被牵到了行刑台上,另三人应是判的问斩,已被人按跪在铡刀前。此刻薛凌终于认出陶淮是谁,是被仰面按到在地,四肢大开的那个。 卒子拿了麻绳,分套在他手腕脚腕处,最后一根则套在了脖颈上,又全部捋顺,在马尾上系的牢实。 整个过程陶淮未有丝毫挣扎,甚至不见轻微动弹,未有一双睁着的眼睛能表明,此人确然还活着。薛凌看的清楚,她并不畏惧什么酷烈刑法,更无所谓断肢头颅。 只是,胸腔里一颗心狂跳,像是要破体而出,也被那几匹马撕个四分五裂。 不知春(四) 头顶烈日一点点将阳光移正,主刑官拿了文书,嘴唇开合像在读判词。天地间突然变得安静,连风声都无一丝。 她站在那,口干舌燥偏头,看着围观的人群皆成了哑巴,人人手舞足蹈,像极了一册快速翻过的画本子。 薛凌偏头,与薛瞑四目相对。她清晰看见他张嘴,却也没听见声音。她蓦地惊恐,回过神来明白,怕不是众人失声,而是自己失聪。 大抵心明则幻破,四方嘈杂又在一瞬入耳,薛瞑刚好说完,她实没听见他说啥,只压着恐慌猜,此人无非劝自己早点回去。 刚想张口说来都来了,哪有不看就回的。刑场上监刑官将令字狠狠往地上一砸,大喝一声:“行刑。” 她来不及与薛瞑说话,忙睁了眼,恰看见那几个刽子手将大刀高高举起,人群又一次失声,薛凌只当自己当真生疾,侧眼一瞧,才见人人聚精会神,蹙眉的蹙眉,张嘴的张嘴,都在等那刀落,实实是没发出声音。 她这才放心心,不自觉轻出了口气。旁儿陌生男子头也不侧的伸肘将她往旁边猛推了一下,恼道:“你喘什么,吓的我以为砍了。” 薛瞑瞬间上前,人堆里拔不出脚,情急伸手重推回去,那男子往后仰倒,直带的三四个人跟着要躺下。幸而人多扶了一把,几人皆是有惊无险。 站直了才瞧薛凌是姑娘家,却是一身气度不凡,兼之旁儿薛瞑已亮了剑柄在身,只咒骂一句:“娘们也来凑这热闹。” 薛瞑刚想动手,忽而人群攒动,鼓掌叫“好”声震天。他跟那几个人齐齐看场上,三颗人头已在地上咕噜噜滚,血涌如潮。那跪着三幅身子还没栽倒,似乎尚有轻微动弹。 薛瞑再顾不得其他,只赶忙去看薛凌。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实不该在此等修罗场前站着,他指节处如过风般微微发痒,想去挡住她眼睛。 可有什么东西将手指粘在手心处粘的老老实实,他又恼自己实属自作多情。当初薛凌拎着霍云昇的人头笑的春风满面,还是她自个儿切下来的,当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来。 纠结犹豫间,那陌生男子又重拍大腿,连呼数声:“没看着没看着。” 四周叫好声愈高,间或有仰天长涕,说是天爷开眼。薛凌只看见那主刑官又拿得一册什么,念念叨叨读了。仍旧是将令往地上一扔,五个卒子分别往五匹马处走。 人群声音渐小,最终又复无声。薛凌还是忍不住怀疑是自己失聪,再看周围,还是一样的目瞪口呆,这才重新看到刑场上。 却见那五个卒子各自站到马屁股处,另一人取来一个托盘,上面似乎是火把样物事。直到他将东西分发给五个卒子,薛凌才看清,确实是火把。 分完之后,托盘里尚剩下一只,后来那卒子取处火种,随即火焰在手中腾空而起。五人依次点燃手中火把,马匹察觉到热气,明显有所不安,开始不断喷气撩蹶子。 四周呼吸可闻,薛瞑双手交叠,好像想用一只手把另一只手掰开。监刑官抬头看了看天,后将手高高举起,随即喝到:“拉。” 那五支火把齐齐戳到了马屁股上,似乎连马嘶声都同时响起,前后分毫不差。五六声啼响,邢台中间只剩一节腹部,而马还在拖着断臂残支跑。 薛凌胸口一阵翻江倒海,旁儿已有人俯身呕吐。然这种不适发出的声音在众人欢呼前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薛瞑那只手还是没伸起来,只张口道:“看罢就回去吧。”他恐薛凌不走,另道:“现儿还早,去拜神稠佛也来得及。” 薛凌全然不答,目光仍盯着场上数滩血看。卒子已在拖尸体,主刑官起身,站在高台上,撩着官袖指着那几句尸体在说啥。 她仍是铆足了劲却听不见那人说啥,直到最后一句“皇恩浩荡”,方觉震耳欲聋。 四周有人山呼“万岁”,开始渐次有人下跪,她还站在那,想着这句“皇恩浩荡。” 又过片刻,尸体被尽数拖走。场上刑具也一一撤去。场下御林卫再不拦着众人,领头的一声“回营”喊罢,齐齐收了兵刃离开刑场。 人还没走远,剩下百姓如喋血蚊蝇,对着残存血迹一拥而上。 薛凌被撞的几番趔侧,薛瞑愈看愈急,连劝两声仍不见动静,唯有冒胆拉了她衣袖,将人往外带。好在薛凌没作反抗,等挤出人群,二人已是额上俱有薄汗。 薛瞑忙撒了手,薛凌不以为意,甩了甩袖子看天,阳光还未有丝毫倾斜,恰是正午时分。可见古来说午时行刑,并非虚言。 薛瞑轻道:“里面人多,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薛凌“嗯”了声,看那些人挤挤攘攘仍不见散。该死的都死了,再凑上去,也无非就是还能往污血上跺两脚。听来解恨,可是,也就骗骗自个儿罢了。 她抿了抿嘴,看了看周围道:“可瞧见车夫了,你去找找。” 薛瞑忙环顾四周,也是没看见人影。忙道:“我去找找,你在此处不要走动。”薛凌未答,他犹不放心,道:“待我寻回他,尚赶得及去隐佛寺。” 薛凌这才笑笑道:“好吧,你去。” 薛瞑略躬身,转身去寻人。他知薛凌对隐佛寺那座土馒头极上心,现既应了,必不会因一时兴起再离开,所以才再三说要去拜佛。 等薛瞑隐没于人群,薛凌稍喘了口气,卸下身上力道,站的歪歪扭扭,无半分精气神,百无聊赖去看这些挤挤攘攘的人。 此时已有三三两两的在散,有老幼相扶,有妇孺对哭。大抵都是在上元失亲的京中生民,今日特来观刑,寥慰亡人。 她好像可以真切感受到这些人的悲痛,又无可避免觉得这些人可笑至极。可能蝼蚁的喜怒哀乐,本身就是种笑话。 他们感谢一个罪魁祸首,又对着一个可能是无辜之人的死亡大肆叫好。 这些人,构成百家姓上的横撇竖捺,曾在她笔下流淌不下千次万次,今日真真实实的成为眼前鲜活。 她想,当初宋柏九族被斩,这些人,也一定像今日这样高声叫好过。 不知春(五) 她还在一贯的鄙夷来粉饰酸涩,“蠢狗”二字好像下一秒就要震耳欲聋。这些蠢狗,生是件好事,死了也不见得是坏事。 她咬紧了嘴唇,飞快将目光往远处挪,希冀赶紧找出条不那么蠢的狗,好让她觉得这世间该有什么事还值得。 乌泱泱人群时聚时散,薛瞑迟迟不回,天知道那马夫究竟是在何处凑热闹。等看客散了大半,薛凌终于从刺目光亮里寻出一点暗色,那个人静静站那,还朝着空空的处刑台张望。 常年的深蓝粗布袍子有些发旧,却别成底蕴,似一幽古井看不透年月。修长身姿自成临风玉树,和江玉枫之流是截然不同的超脱气度,出了陶弘之,还有谁? 薛凌垫了垫脚尖,却没有抬步,四下看了眼,想着薛瞑若回来了,便就此离去。偏薛瞑并没能如愿出现,倒是陶弘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才是如了她的愿。 过来的路上,好像就有一种诡异的直觉,她一定会在此处遇到陶弘之。直到刚刚那一眼之前,她尚有些许忐忑,似乎是怕今日遇不到此人,她有些事情,一辈子都说不清。 可真正遇到了,好像还是说不清。 薛瞑仍是不见踪影,薛凌屏息犹豫片刻,信步上前,直走到近处站定了些时候,陶弘之方有所察觉,回头见是薛凌,脸上一愣,随即笑了声,微弯腰道:“见过壑园薛姑娘的安。”声音里没听出半点哀伤。 薛凌略蹙眉,陶弘之复往日当家掌柜的热情,含笑道:“姑娘今日光彩照人,翩然若神女。真乃屏翳为之收风,川后观之静波。” 薛凌只觉陶弘之刻意讽刺,笑笑间拢了拢手,也想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遮掩过场面。她早就不是那个风吹草动便暴跳如雷的蠢狗,被讽刺两句并不是什么丢人事,动怒才是一件丢人事。 然抬手间,自己瞧见袖口花样,是一种带有星光样的湖蓝凌波纹,层层荡漾,宛如一汪碧水在手腕间泛起涟漪阵阵,端地是巧夺天工。这么一看,陶弘之那“静波”二字还真是用的恰到好处。 只是说来奇怪,从未在衣服上见过这等色泽,也不知壑园是从何处来的布匹。她眼神多留了一瞬,陶弘之仿佛瞧出她心思,笑道:“第一回见有人以青黛石入衣,此色,能涂不能染,能沾不能存,这般好颜色,物力人工费尽,只得一回艳,果然姑娘贵胄。” 薛凌抬高袖沿又看得一眼,笑道:“是吗?”这衣服似乎是第一回穿。自入了壑园,衣食住行都是底下人在打理,她不甚关注这些身外事,大抵近日丫鬟上了新衣也未知。 倒是青黛石这东西,时人又称帝青色,其贵如金,作书作画已是奢侈,不知壑园是何等心思,竟拿来给衣料染色。 正如陶弘之所言,这石料色,一洗,就全没了。百般巧思,只得一时好,不知该说值还是不值。薛凌抖了抖袖口,愈见那波纹粼粼生光,笑道:“凡夫俗子才要衣裳衬,哪比得上陶掌柜,负手即成傅粉何郎,怕是冯夷见之鸣鼓,女娲见之清歌。” 说着话越发有争胜心思,抬手指了指还未散尽的人群道:“我笑世人无眼,不来瞧陶掌柜这等澧兰沅芷,倒要去急攘攘去那头附膻逐腥。” 陶弘之敛了笑意,只嘴角还微弯,若有所思看着薛凌。处刑台上人血尸体,自是腥膻非常,他自个儿常喻跳出方外,所以薛凌这句澧兰沅芷确然算个恭维。 既然双方各自在明面上找不出错处,谁急眼都先落了下乘。陶弘之终笑笑,拱手道:“古来鹓鶵几人见,须知腐鼠多横行。附膻逐腥本是寻常事,姑娘何必笑人。今日在下尚有旁事在身,就此别过吧。” 说罢不等薛凌再答,陶弘之拂袖绕开薛凌要走。薛凌沉声呼了两口气,转身急追几步,扯着陶弘之袖口,冷道:“你休走,直到此刻,你还觉得你是对的吗?” 陶弘之重重将袖口扯了出去,笑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姑娘与外男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这要传出去...”他顿了顿,揶揄口气到:“我倒是忘了,姑娘早该婚配,何以至今尚无连理?” “你别装了。”薛凌哂笑一声,道:“你明明想救他,不惜拿奇珍异宝求到壑园。而今没救到,就假装不想救,是不是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无能,骗得自己好受一些? 你们这些人,明明是什么都拿不到,偏要装的一副是自己什么都不想要的清高模样,还要大言不惭来嫌我附膻逐腥。” 陶弘之愈发笑的明显,存心逗弄一般道:“姑娘这话真是倒打一耙,分明附膻逐腥四字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到了了说我嫌你。这可真是....”他指了指天上:“人在路上走,祸从天下来。” 他哈哈要走,薛凌气不可耐,咬牙低声道:“你真这么无谓,若我告诉你,你若早十天求上门来,没准不会有人躺在那刑台上,你也不用来这看,你要如何?” 陶弘之似有所触动,顿步背对着薛凌像在极力克制。薛凌俨然以为说中了陶弘之心事。她就说自己是对的,自己千辛万苦走到今日,怎么可能都是错的? 她上前一步,凑得近些,在陶弘之耳旁轻道:“我听说,陶淮是三族不保,陶掌柜应该也算在内才对,怎么有人苟且偷生,还偷的洋洋自得?” 说罢退开好整以暇站着,然陶弘之转过面来,仍是一脸和煦笑意,道:“早知如此,我就早十日求到薛姑娘门上,请你让我去送送他。 不过...”他摊了摊手,笑道:“也无妨,今日我依然来送过了。可见这人生之事,早知晚知皆是个知,知与不知,并无多大差别。” 薛凌讽道:“你知不知固然无多大差别,可他不知就是生死两异,我看这差别大的很。” 陶弘之仍是浅浅笑意,道:“人生酬己已是不易,如何还要日日想着他人。姑娘曾说,要做个青面阎王,可知阎王也有一本生死簿,阳寿未尽,不得拿人。 世间苦果本是因缘际会,何必非得...平地再造恶业?” 他敛了笑意,淡淡道:“就当我早了十日求上姑娘的门吧,现请姑娘自问,是不会有人躺在那,还是......换一个人躺在那?” 薛凌顿舌,陶弘之瞧她片刻,哈哈大笑:“今日我不来站着看,也无非就是换个人来站着看。初论,是我不如你,不能将人救下来。”他收声,眼底突生凉薄: “再论,你不如我,我不会将人推上去。” 不知春(六) 言罢陶弘之转身拂袖,再没回头。薛凌站在原地,看着人愈来愈远,直至泯然众人之间,而后彻底失去踪迹。 马车姗姗来迟,三四丈开外薛瞑即从驾车处跳下来,看薛凌虽未在原地,好在所隔不远。小跑几步上前,道是车夫听了她的话,自找地方去吃茶了,寻了些时候,所以这才回来。 他看薛凌脸色略有不佳,小心翼翼道:“不然,今日就不去隐佛寺,先回园里?” 薛凌蓦地笑开来,答应道:“回吧回吧,沾了一身晦气,怎么好去见我伯伯。” 明眼人一瞧便能瞧出她不情愿,然好歹是应了,回了壑园闹腾好过在大街上惹麻烦,薛瞑忙回头催那车夫快些。 待人上前将马听闻,少不得要聒噪几句,话里话外言说是听了薛凌吩咐才去吃茶,算不得他的罪过。薛凌随口哈哈两声,倒像是当真看了场热闹,兴致极高。 回到壑园里,含焉已恢复如常,双颊呈粉,不似早间烧的通红。只是这会子饮了药尚在熟睡,薛凌也没打扰,看过便罢。 马车上的一应物事都丢给了车夫,唯那篮纸折的元宝她自个儿拎了回来。恐薛瞑去说那车夫的不是,薛凌特意道:“我喜欢这个赶车的,去跟白先生说一声,以后进出都让他来替我赶马好了。” 薛瞑不解,轻道:“我观此人嘴舌不牢,贪财忘事。”他垂头,状若埋怨:“不知今日怎会来赶马。” 薛凌笑笑将篮子轻巧搁在书桌上,恐落灰,还依着往日样子,取了方薄巾盖在上头,才回道:“他蠢啊。 聪明人多了,还是蠢人有意思。” 薛瞑再不复言,这一上午便这么过去。午膳时分逸白遣了人来报朝事,安城文书还是那几个字翻来覆去,无非战事吃紧。 开青这头却是闹了个大笑话,原魏塱昨日发兵,要底下人尽快赶往开青。这个尽快是有多快不好说,但按脚程,先头官纵马前去,今儿个就该有在城外安营扎寨的消息传回来。 孰料得昨夜大雪封路,那群人趁着艳阳天轻装出行,此刻正在半道儿上冻的瑟瑟发抖,真可谓出师不利。 听闻朝堂上一片惨然,司天监的人跪了一地,薛凌咬着勺子笑,不忘跟薛瞑念叨道:“我就说这些神棍不过信口雌黄,骗吃骗喝尔。真能算尽天机,连个当晚有雪都说不准。” 诽罢一句还不足意,咽得一口后又道:“比起平城的老头也不如,那里人一闭眼就知阴晴雨雪。” 薛瞑不语,今日含焉不在桌,只剩他与薛凌同席,多少有些拘谨。待薛凌总算歇了口舌,传话的人又道开青空城的消息,仍旧还没传到朝廷。别的,便无甚新鲜事了。 薛凌略蹙眉,看着似有什么想问,话到嘴边只挥了挥手,示意来人且先退。她本想着昨日黄承誉带领开青心腹撤走,城中总该剩了些鸡鸣狗盗之辈往京中传信。就算魏塱的人不到,现儿个也该收到消息说城中已空。 只稍过了脑子,随即想到有壑园的人在黄承誉身旁,必是安排了城中有人先守着,尽可能拖住京中,多拖一日,便多给黄承誉一日部署时间。 当然也有可能此计是黄承誉自作主张,总而算不得什么瞒天过海妙计,她也只是个眨眼功夫便悟了其中关窍,何必看轻黄家人个个是草包。 那传话的人得令转身要走,突又道:“小人差点忘了,白先生特意交代,这几日,苏凔苏大人一直未朝。因姑娘与他有旧交,若是个中有何为难,且管吩咐一声,底下人都是义不容辞的。” 薛凌抬头道:“苏凔?” 那人行了一礼,道:“正是。” “知道了,你去吧。” 人退去,薛凌愣愣盯着碗碟片刻,薛瞑正欲问,见她一耸肩,混若懒得再想,往嘴里连扒了两口饭,又整整塞进颗红烧狮子头,咽下后抓起茶碗一饮而尽,仰在椅子上道:“饱了饱了,随他妈的便。” 薛瞑顿舌,轻将筷子放下,坐的极正。薛凌抬脚撑地,挪着椅子退出半步,起身拂袖,连个场面话也没多说便进了屋,徒留他一个人在那对着残羹剩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等得片刻,实在难以再咽下些什么,跟着喝了盏茶,换来丫鬟撤了杯盏。由来日子和这几日的天气一般,时好时差,虽有伤神处,总又比那些一直差的开怀些。但凡这么想想,就觉着其实如今还不错。 起码,今日直到晚间,也没有要下雪的预兆。含焉已好了个大全,能下床走得几步。只是那个老不死说最好先避风,因此一直没出屋。连薛凌开门进去看,都惹得三四个丫鬟大呼小叫,好似恨不得她能穿墙而入。 薛瞑在暗处看得颇有几分心惊,他知薛凌一直在压抑心头怒意或不忿,唯恐哪个丫鬟印堂发黑,要落个飞来横祸。 好在薛凌一直带笑,并未与哪个蠢货高声,只稍有骄横嗔了两句全怪含焉身子弱,怎不见她自个儿吹不得风。 底下丫鬟显然能看出主家脸色,浑不拿这些话当喝斥,反倒上赶着恭维两句含焉娇怯弱柳,哪比得薛凌舞刀弄剑,笑闹间无疑是一派主仆同乐。 暮色下来时,她说是胃口不佳,叫底下人不用折腾,随意用些瓜果即可,自也再没和薛瞑同吃。 一夜和风将京中血腥气洗尽,积雪也只剩零星两点,恍若许久立不起来的春又一次要立起来了。 含焉仍没出门,薛瞑观薛凌脸色不错,想来昨夜酣睡尚佳。大小事作罢,尽是些闲情逸致。园里春色迟迟,抄几页书,舞几回剑,理了些旧物,转眼已是日过三竿。 逸白的人惯例过来再传朝事,逗的薛凌越发捧腹。原是那司天监说前夜大雪,正是因着逆党迟迟不死,昨儿个陶淮血溅三尺,天怒已熄。从今往后,该不会有恶雪了。 她笑的前俯后仰,想着要是今儿个要是再来场雪,整个司天监的酒囊饭袋估摸着得全部以死谢罪。 薛瞑不言,来传话的人陪着薛凌乐了数声,也说属实是无稽之谈,何时雨雪都成天怒了。 不过,天怒与否无人瞧见,天子之喜倒是众人看的分明。开青空城的消息今日总算传回朝堂,据说去讨逆的人拨了两千余人作先行兵,踏雪赶路先到了开青。 然而与薛凌所料不同的是,传回京中的,并非黄承誉先行空城,而是讨逆的队伍兵贵神速,旗开得胜,以两千兵力大破开青。逆贼黄承誉仓皇出逃,前去搜捕他的追兵已在路上。 雪停又逢捷报,难免魏塱喜笑颜开。 不知春(七) 是而群臣商议之后,圣旨又颁数道,一往开青安抚降军灾民,二往垣定恐吓劝降逆贼。 人倒是明白,垣定与开青皆是黄家所在。黄承誉要跑,第一个落脚点必然是垣定。现朝廷开旗大胜,以势威之,以利诱之,没准能哄得黄家人自相反目。 尤其是,造反一事,垣定始终还没应和。未尝不是此地之人并无反心。众人讨论七嘴八舌,秉笔官写的洋洋洒洒,只要垣定城门紧闭,不让黄承誉进城,则天子龙恩浩荡,论功补过,既往不咎。 群臣皆以为然,事能不能成,那是事办不办之后考虑的事情。这封圣旨一到垣定,至少是个挑拨。便是人家不接,那朝廷也不能不写啊。边关战事吃紧,这边但凡还有一丝劝降的机会,那就只能舔着脸劝降。 当然,前去讨逆的队伍说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在围追堵截黄承誉,甚至不惜马力,力求在黄承誉之前去到垣定,务必将他斩于城外。 天遂人意自然是最好的,能拿着黄承誉的人头去垣定城下,肯定比十封圣旨都好用。可惜回来的只有一滩死墨,并无人血。 想到此处,魏塱不由得往角落里李敬思看了一眼,越发喜欢起这位御林郎来。毕竟当初,此人先扛了霍准的尸体,又将霍云昇的人头拎了回来。 往日尚有疑心,现在觉得,只要事儿成了,是真是假何必管它啊。现儿要有个人能将黄承誉人头拎回来,即便说是薛凌干的.... 魏塱骤然心惊,愣了一瞬回神再没继续想,反自己无论如何不该记起这个名字。他扶额,底下臣子还在叽叽喳喳的吵。 战事议罢,该论功行赏,领兵讨逆的黎允之流自不必提,其家眷尚在京中,各有黄白之物千两并衣食锦绣,即刻着了礼官去办。另此次出征的万来余人,按册点卯,各有多添饷银。 皇帝给的赏赐愈厚,才愈能显得朝廷钱银不缺,让黄家多掂量些。户部眉毛皱了又皱,却也不敢在此头上驳了皇帝兴致。 众人只在心中暗暗喊了几声已离京数日的陈王妃为活菩萨,若非这位活菩萨要腾云驾雾,不知亏空又要多出几百万两。 倒是兵部有人谏言,说是既然逆贼不堪一击,是否暂缓征兵之事,时日正值春耕,壮劳力征一个便少一个农耕之人。须知天下本务农为首,兹事体大,不得不议。 然黄家如何,魏塱心里有数。这所谓的胜仗如何,他心里亦是有数。甚至于黎允如何,他还是心里有数。只是,有数也得做个无数样。 大多时候,饮鸩止渴,并非不知道那是毒药,而是已经没水了。喝杯鸩酒,尚且能拖住几时,没准另有转机。不喝,便立马渴死当场。 即便知道这份捷报未必就是黄承誉兵败如山,可当前形势,只能承认黄承誉兵败如山,方能安定内外军心。 倒亏得这个黎允贪功,若他据实以报,说黄承誉兵法精通,神机妙算,撤去了垣定以逸待劳,朝堂喧哗不知要何时才能止息。 所以征兵抽将之事一切照旧,虽有寥寥数声反对,到底今日朝堂多媚骨,皇帝横眉之后,再无人反驳。 恐黎允冒进,魏塱又点将杜任,以慰军之名,散朝后立刻赶往开青。希望接下来的仗,可以打的顺些。 总而皇帝有皇帝的难处,臣子有臣子的难处,唯有壑园薛凌笑的直不起腰。听说是皇帝从牙缝省了些银子给赏,连连笑闹说是自己该去那些蠢货家里收些好处。若不是自个儿哄走了黄承誉,哪来这么大一馅饼给人掉嘴里。 传话的人赔笑道:“姑娘还是莫去,就怕过不了几天,这馅饼得连本带利吐出来不说,还得好好咽下个闭门羹。” 薛凌又乐了好一阵,才笑嘻嘻挥手,示意此事罢了。那人行礼躬身要退,薛凌突道:“今日苏大人还不曾去上朝吗?” “不曾。” “知道了。”薛凌又摆了摆手,人便退去。她自个儿在椅上摇晃一阵,想去书房取个舆图来,只觉懒懒不想起身,便招呼薛瞑去拿。 薛瞑自是别无二话,忙依言前去。虽书房名义上是白先生的地方,实则一直是薛凌做主。自她上回去过后,除每日丫鬟扫洒,再无旁人进出,里内一切照旧分毫未改。 薛瞑从桌上拿了舆图,瞧见薛凌上次的笔墨还摆在最上层,拿个镇纸压着。纸上内容一目了然,此时读来,那句“不知春”又别有意味。 然他也未太过深究,痴儿怨女,爱恨情仇,新词旧酒,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何况薛凌每日本就心思沉沉,哪能猜透为何是写了这东西。总不过是见惯了她写百家姓,突而写了别的来,有所好奇罢了。 待薛瞑拿了舆图回来,薛凌起身将其铺在桌上,自顾指指点点,念念叨叨一阵后复直起腰道:“多不过五天,就这么回事了。” 薛瞑站立在旁,分不清这话是她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自己听,稍纵迟疑道:“如何是五天。” 薛凌朝他一笑,又将手指点到舆图上的垣定位置,笑道:“你来瞧。” 薛瞑凑的近些,听她道:“这是垣定。这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有意思。我以为开青空城的消息昨日就该传回京中。哪知前夜下了大雪,天公不作美,别无他法。 这也就算了,今日无论如何该有开青空城的急报传回来。该是我见识浅,你没听见刚刚人说么,传回来的是捷报,大破开青,黄承誉兵败逃走。” 薛瞑轻道:“都是黄承誉弃守开青,事实倒也差不了多少。” 薛凌不可置信般瞧了他一眼,噗嗤一声,续点着舆图道:“这可差的多了去,弃城二字,可大可小,主动弃城,和被迫弃城,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有时候....”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道:“算了,这些事说来无益。只是前去讨逆的人竟扯下如此弥天大谎,明明黄承誉是以退为进,他却说是黄承誉丢盔弃甲。 我当这样的人,必定贪功冒进。哪知魏塱又另派了人手前去,想必皇帝也知黄承誉弃城并非全然那么回事。 但他却对讨逆之人大肆封赏,这倒让我搞不明白,究竟这人是真的蠢狗贪功呢,还是和皇帝商量好了,去到先发个喜事回来稳稳朝中人心。 不过,好像也没多大差别,黔驴技穷尔。” 不知春(八) 她说的成足在胸,话到此处却又停下来问:“依你看,是那蠢狗贪功,还是他是个忠君之人,和魏塱合谋先稳人心?” 薛瞑瞧瞧她,略有局促,他既不识得去讨逆的蠢狗是谁,更不知皇帝为人如何,实不知如何看待这二人,踌蹴半晌道:“我....我不知这二人如何,不好贸然揣测。” 薛凌略有失望:“也是,算了,我得空去问问逸白的好。” 薛瞑顿觉吃味,忙道:“但我看来,你说的这两样都对,还有一样你没想过,未必就是不对。” 薛凌不察他话间急切,只好奇笑道:“什么事,我没想过,你倒能想过了。” 她语调活泼,但此话听来有看轻之意。薛瞑虽不恼,终稍低了头道:“你怎没想想,前去讨逆的人,确有大才在身。 我不知兵法,但你既说军心为上。那他为什么非得是贪功,而不是安抚军心呢。也许.....” 他话没说完,薛凌抬手示意不必再说。薛瞑忙住口,不解看与薛凌。却没见她多作解释,而后脸上笑意渐隐,沉默一阵后点着那舆图道:“都一样,管他是蠢也好,精也好,忠也好,佞也好,犯不着你我在这乱猜。” 薛瞑轻“嗯”一声,听薛凌续道:“不管如何,黄承誉既带着三四千人马往垣定,必定是城中主事之人承诺了接纳他,不然他不敢贸贸然过去的。 话说回来,事到如今,也无需说什么承诺不承诺的话,我倒不信,黄家还有人想向皇帝投诚。其余七八城没有公然喊反,无非就是在等黄承誉后撤。 这边前去讨逆的人,纯属被赶上架的鸭子尔。打完了开青,就得马不停蹄往垣定赶,若当真如你所想,为首之人是个有才的,只怕现儿个急的跳脚。 这两日再下场雪还好,至少人马能稍作修整。可他修整,垣定也在修整。但若不下雪,他就得日夜兼程往垣定赶,垣定必会事先调集人马在城外埋伏,以逸待劳,以多对少。你看......” 她吸了口气,缓缓道:“魏塱的根本没胜算。除非.....” “除非如何?” 薛凌笑:“除非魏塱有自知之明,他派了个人去监军,死死压着讨逆的兵马不往垣定走,直到抽丁完成,点卯之后与开青兵马汇合,再往垣定。 可就算如此,垣定依山,城深且阔,易守难攻,对黄家来说又是第一道防线,必然是场持久苦战。 若京中兵多将广,自是不惧。可垣定之后,尽是黄家兵马,京中却再无可用之兵,剩下那么些御林卫,总不能皇城都不守了去打仗。 到时候,要么再抽丁,要么调西北兵力回援。现儿个已经抽过一回,且莫说到时候抽不抽,怕的是,到时候拓跋铣不会让他抽。” 当日与李敬思说那些事时,薛瞑在场,算是对安城战事有所了解,是而这会没问如何拓跋铣能不让魏塱抽丁。 他看薛凌唯有说起这些纵横之事时才稍有神采,刚默默弯了弯嘴角想继续再听,薛凌一个懒腰伸开,道:“算了算了,到时候的事,说多了费舌头。 既然这垣定易守难攻,先让我信一回司天监的神棍,这几日内不会有雪。讨逆兵马必得连夜往垣定赶,按脚程,开青到垣定五日怎么都够了。” 她看了看手指头,张开手掌在薛瞑面前晃荡,笑道:“不对,得把魏塱那厮也算上,就当他压着人先不去垣定,我猜也拖不过十日。 十日之后,这谎,就再圆不下去了。” 薛瞑疑道:“抽丁有这么快吗?” 薛凌已在收舆图,摇着脑袋道:“不知道啊,我也没抽过。不过,看文书上记,若战事不紧,仅是抽丁作备,那就慢些,记案载册发饷还要操练些时日,得好一阵。 可若是战事吃紧,揪到人头就得往战场赶,那可就快了。要我说,这次抽丁那是可快可慢。这慢么,那就是魏塱舍了老脸不要,一门心思拖时间,想等西北战局明了以后再打黄家。 快么,那就惨点,这厢讨逆的全军覆没,再不拿人去堵着,明日黄家就打到城门底下来了。” 她将舆图递给薛瞑,道:“好了好了,还是拿回书房搁着,离我远些,省的瞅着心烦。” 薛瞑接过手却没立即走,轻道:“既然可快可慢,那为什么不是慢,而是最多十日呢。只要皇帝想拖,黄家死守垣定,那不知要拖多久。” 薛凌起身瞅他半天,一横眼脆声道:“你傻啦,魏塱倒是想慢,黄家哪会许啊。且不说他守不守垣定,就算死守着,讨逆的人不去,就开骂啊。不会点兵,还不会咬人吗? 从爹骂到娘,从儿骂到孙,九族十八代给他骂个干净。”她顿了顿,为难道:“啊,我忘了,黄家是魏塱外戚,骂起来有点不好下口。” 幸而这事不用她太过操心,薛凌抖了抖手,在薛瞑肩上一拍,道:“总之,什么难听骂什么。骂他死爹死妈,生儿子没屁眼,生女儿卖身子,若魏塱还能忍着不发兵,啧啧......” 她偏头,一簇石榴花在脑袋上晃啊晃,火红夏日光景和这园中春色格格不入。薛凌走出好几步,到自己门口,回头对着薛瞑哈哈大笑:“不发就不发,骂他钻女人胯下躲着,学不了韩信生,迟早落个韩信死。” 她一扭头,嗤道:“弑父杀兄的狗东西。”话落径直进了自己屋。 薛瞑捏着手上舆图,状若明了,又觉事事不明,站立一阵叹了口气依言将舆图拿回书房,再回来是见薛凌房里站着旁人。 待人走之后方知,一切如薛凌所言。昨日黄承誉带领的人马已经全数进入垣定,今日以黄承誉为首,黄家兵权之下,近至垣定,远至临春,齐口称反。 理由则是当今天子无道,错信佞臣,逼死忠良,草菅人命,不忠不孝,上不能达天,下不能恤民,总之能骂的皆骂了一通,由此可见,黄家还是极擅骂人这活儿。 长长一篇檄文后,句末则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薛凌两只手指夹着递给薛瞑,漫不经心道:“写的不错,黄天当立,很符合黄家人身份。可惜这是汉灵帝光和年间的号子,拾人牙慧,不嫌晦气。” 薛瞑摊开纸张在看,倒不奇怪这东西从何而来。既是壑园有人跟在黄承誉身边,估计往京中递的时候顺路,给壑园也塞了一份。 他读的仔细,又闻薛凌又道:“也不知这甲子年究竟是个什么年,有说不吉的,有说大吉的。不过现儿看来,还是司天监说的准,岁寅甲子,万物剖符。 倒是那个说天下大吉的张角,起兵不久就死了。黄承誉好歹也找个长命的学,我还指望他能多活俩月呢。” 薛瞑收起纸张,轻叹了声不置可否。优与劣,死与活,他既无从分辨也无从定夺。好在往日多读了两本书,知道薛凌在说啥。 汉灵帝光和年间,黄巾起义,确实是以此为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更确实的是,主谋张角起义后不久,便重病身亡。 然说不吉利,未免是薛凌偏颇。张角虽死,却有以死唤天下志的悲壮感。自他死后,汉室倾頽,豪杰并起,终至天下三分,曹兴刘亡。 与其说黄承誉找了短命鬼效仿,倒不如说他在昭告天下,自己舍生求仁的决心。这个种关窍,薛瞑尚能想到,薛凌如何想不到,懒得提罢了。 江山百姓,社稷黎民,此刻都汇于薛瞑手上那张檄文里,说来千钧重..... 实际上,还不就是这,一纸轻。 不知春(九) 她既懒得提,薛瞑自不会多言,拿了檄文随即退去烧的干净。这些杂事也无需薛凌交代,要命东西看过便不复存在。 倒是有了这篇檄文,大抵都等不到五日,那些谎言就要被戳穿。薛凌心下愈发轻松,丢了手头笔墨,午憩直到申时中才醒。 人方在床上坐定,薛瞑道是逸白亲自过来了,吓了她一跳,还当哪块的天塌下来了。急急起身见过,才知逸白只是过来还药的,正是陶弘之送的那颗所谓神药。 薛凌眼前一亮,她本以为逸白这厮要借着研究为由藏个一年半载甚至据为己有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还回来了。莫不是真个研究出个什么,以后这药能当糖丸吃? 逸白笑道:“哪有这回事,李大夫瞧过了,说这药确然珍奇非常,便是里面十来种瞧出来的药材,皆是天灵地宝,有价无市。” 薛凌插言戏道:“还有壑园弄不来的天灵地宝?” 逸白笑意不改:“姑娘这话可是抬举,要说寻,肯定能寻着,只是好些个百十年的东西,可遇不可求啊,也不知要几时才能凑齐。” 薛凌指了指逸白手上盒子:“那你的意思,这就是孤品了?” “确然如此,不过这凑东西尚在其次,关键是里头有两三味用料,李大夫也辨不出来。到底陶掌柜,是宫廷出身,依我看,不如....”逸白试探道:“直接去问他要个方子,也好备着不时之需。” 薛凌仰着脖子失笑,半天才道:“这不妥吧,前儿人家求上门,事没办,东西还给了。合着现在你还让我去把人家给抄了,这种没皮没脸的事儿,我当真做不出来。” 逸白忙道:“姑娘这话可差了,小人只是看陶掌柜与你有些交情。世间往来,无非利尔。壑园本是医家,见了这等东西,难免神往。只要陶掌柜肯,园里便是倾家荡产,也要满足他所求。” 薛凌讥道:“你上回没听他说,不差银子,肯什么肯啊?” “这,人各有志,不好强求,小人只是一提。若陶掌柜不肯割爱,那也别无他法。这,”逸白将盒子双手呈上,续道:“物归原主。” 薛凌还是觉得刚才他提议荒唐的紧,话说的好听,只怕逸白是以为拿捏住了陶弘之,想去抢。 她伸了手接过来,还没打开看。逸白又道:“辨物之法,难免有损,还要请姑娘原谅则个。” 薛凌听的一惊,以为这丸子怎么着了,忙打开盒子,粗瞧并无异样,索性伸手拿到眼前想看个究竟。 逸白笑道:“天利人工,造此神物,哪敢不爱惜,院里只是拿空心针取得芝麻大点,姑娘这模样,可是..苛责小人了啊。” 薛凌稍松了口气,再细看果然瞧见个针头大小的眼。也就懒得计较这事,盖上盒子道:“算了算了,就是这玩意本用蜡皮封着,你这一戳,该不会放两日就百无一用了吧。” “无妨,李大夫瞧见了,灌了固蜜进去,虽表皮还有损伤,内里实则一如往常,封上了。固蜜味和,可食,只是...” 薛凌忙道:“只是什么?” 逸白轻摇了摇头道:“这医家之说,多之一分,减之一毫,皆大有影响。当日姑娘言及这药理是护住心脉。小人浅薄,就怕少了这微厘,不知药效如旧否。 总而,还是多留神些,以免来日因此丧命。”他笑:“所以才想问陶掌柜讨个方子,有备无患嘛,倒没想过这不妥之处。姑娘说的倒也有理,园中无奈拒了他,不好再求上门,是小人贪多了。” 薛凌捏着盒子沉默了片刻,不似刚才坚决,道:“还是算了,我没这般厚的脸皮。你若要问,自己备了厚礼去求,与我无关。” 逸白似乎就在等这句话,躬身道:“姑娘说的是,天下医者皆是杏林人,想来陶掌柜也不会在生死之事上吝啬。” 薛凌捏着盒子,她倒想制止逸白去寻陶弘之,可人就是奇怪的很。若手上没有也就罢了,无非就是不要。就怕手上有一点,想丢了舍不得,想将就,又觉得始终是个不圆满。 扭扭捏捏,纠纠结结,旁儿再来个人耳边风一吹,实在很难招架,尤其是,恶事不用自己亲自。 此药能不能解毒没试过,但平城外她半死不活时吃了一粒,确觉胸口处心脾俱暖,很大可能,上回正是因为这个才能撑着回来。 若有下次,手中这粒偏偏缺了一点,早知道就不拿给逸白暴殄天物,无端戳出个洞来。现若能从陶弘之手里要的方子...... 她觉得没脸,却架不住着实想要,干脆一股脑儿推给逸白,暗暗骗着自个儿,道是即使自己不许,逸白暗地去要,她也拦不住不是。 也只能是念着旧日情谊,提醒逸白提着厚礼去求,可别玩别的花样。偏逸白颇有些不上道,转口就说陶弘之定不会藏私,这话说的,竟跟他一定要把方子弄到手似的。 然用词这般委婉,薛凌犹豫半晌,故作谨慎道:“你还是客气些,他对我知根知底,万一闹出鱼死网破,为了一颗丸子赔上你我不值当。” 说罢将盒子往逸白胸前一推,逸白慌忙拿手接了,听薛凌道:“至于你说的吝啬不吝啬,依我看,陶弘之不是个好东西,吝啬的很。反正话我说在前头了,你不要动强的好。 至于这颗丸子,既然是已经有损,我也懒的要了,你自个儿拿去吧。省的哪天我指着这玩意救命,反倒误了生机。” 话到了这份上,逸白心知肚明,忙将盒子搁到一旁桌上道:“姑娘这说的跟小人要去打家劫舍一样,若陶掌柜当真不允,壑园无福尔,怎还能闹出个鱼死网破来。” 他指了指盒子:“这等贵物,稍损一二,仍是千金难求。能让园里看看,已是姑娘宽和,小人哪敢据为己有。若来日命悬一线,也该是请姑娘的恩。” 薛凌面有不耐,往一旁走着坐下,颇有些厌烦道:“以后这些事少来问我了,你拿主意就行,说的天花乱坠,也没见世上有谁起死回生。”时时端着,易生疏离之感,她乐得偶尔使使性子,倒更像不拿逸白当外人。 逸白确有此感,自识得薛凌来,便知她性子不与霍家姑娘相似。这会见她喜怒不藏,反添自在。跟着上前几步道:“哪里是小人能拿主意,虽蒙姑娘信任,园里大小事终还得姑娘才能做主。 过来本不是为着这轻巧玩意儿,而是..”他笑了笑:“姑娘知道,近日常听人传山中有虎,却迟迟不见老虎踪影。 眼见的这黄家都发檄文了,京中还没个动静,难免霍家姑娘忧心。偏最近不便,不能与姑娘详谈,特交代我来问问姑娘看法。 您说,那老虎,究竟是真?还是假啊。” 不知春(十) 薛凌当真是懵了一瞬,不知这老虎是个什么虎,但霍云婉点明要问的东西,必然举足轻重。恐自己露怯,忙低头作沉思状。 幸而脑子里电光火石,突而福至心灵,回过神来,逸白来问的是兵符。自己知道送给魏塱的那半块是真的,所以压根就没惦记这事。 而霍云婉等人却一直不知道造出来的东西究竟能用不能用,怕是见天的在等魏塱反应。现事儿过去那么久,内忧外患齐发,还不见魏塱将西北兵符调出来,难免霍云婉忧心造出来的东西太过粗糙,连个鱼目乱珠的机会都没。 一想到此,薛凌倒是霎时往外冒冷汗,念及近日自己从未与逸白提过这事,总觉有所纰漏,装作多想了一会,抬头愁道:“你不说这事,我还真忘了。” 逸白调侃道:“这么要紧东西,姑娘还能不放在心上,也不怕心宽体胖起来,当不得佳人窈窕。” 薛凌被逗的笑,无奈道:“真是没记起来,我还以为霍家姑娘也不在意这东西呢。到底黄家人才是要紧,那老虎不过是个添头么。” 逸白笑笑不言,薛凌续道:“真真假假不提,死物而已,有了也未必能用,现今西北还没彻底打起来,我对这东西当真不怎么上心。你非要问我山中老虎是真是假,我哪说的出来。 依我看,不如再等等,你瞧开青事儿,分明黄家空城技高一筹,都能说成讨逆大破贼人。”她嗤了一声:“谎言总归活不到最后,那老虎真也好假也好,早晚要放出来溜的,怎么你们还急上了。” 逸白笑道:“哪里急上了,霍家姑娘也说是这个理儿。只这山中有虎之说,是出自李大人之口,多日不见动静,按捺不住想问问,他当晚可是瞧清楚了。” 薛凌瞬间冷脸,抬眼道:“你怀疑李敬思当晚没把东西送到?” 逸白忙告罪:“小人不敢,仅与姑娘作商议尔。您瞧,而今黄家生乱,京中无兵可用,又逢春耕抽丁不得过五一。按理说,该调西北兵力回援。调不了远的,至少也调些近的先解燃眉之急。” 他顿了顿,提醒薛凌:“当今天子,可不是个保国土而丢龙椅的人。” 薛凌挑了他一眼,半晌缓了语气笑道:“我看不像霍家姑娘来问我,倒像是你来问我的。 当晚黄靖愢满门覆灭,黑锅可是李敬思顶着,若他拿不出确凿证据证明黄靖愢谋反,怕不是要掂量掂量他能活到几时。 只有那半块兵符,真假不论,才是确凿证据。我与他分析过利弊,他敢不送到吗? 再说了,你我捏着半块还行,毕竟手里有图纸,再造半块,骗不得天下,好歹骗俩傻子。他捏着半块做什么,饿了当饼吃啊? 霍云婉又不是个蠢的,巴巴来催我?莫说造出来的东西能用不能用,不能用我还能去魏塱手里换一个吗?” 逸白跟着笑,抱屈道:“姑娘可真是冤我大了,当真是霍家姑娘让我问问。倒也不是执着于这真真假假,而是说久不见动静,想问姑娘能否往安城多添些柴。 怎么,今日,边关回来的急报,还是战事吃紧呢。” 薛凌长出口气,恍然大悟道:“我说你怎么逮着这事不放,合着是为这出,非得东拉西扯耽误我。” 逸白笑道:“姑娘风风火火,小人哪敢这般言行恣意。自家闲话,无非就是些东拉西扯么。” 薛凌摆了摆手道:“无妨,不要小看拓跋铣此人。他知道黄家生乱,一定会先行撤兵,故意大败而归,好让魏塱以为西北已无险情,将兵力回撤。” 逸白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这身在高位的人,哪有蠢的。怪的就是这黄家前儿就已斩了传信官,今儿檄文都发了。莫不是,安城还没收到消息?” “收没收到,不好说,不过,你是不是太急了点?” “小人不急,只是霍家.....” 薛凌不耐道:“行了行了,别扯那么大弯子了,能不能赶紧说明白了,有什么屁事我赶紧去办了。” 逸白笑道:“若安城的消息不灵通,霍姑娘问,咱们这边,可要做个好人,知会一声,总而姑娘路子也是现成的。 虽说拓跋亦是人中龙凤,可事情有商有量的,岂不比瞎猜好。万一呢.....” 薛凌一摊手:“我算是听明白了,霍云婉觉着西北迟迟没有捷报传来,怕拓跋铣昏了头不退兵,让我教他一教是吧。” 逸白忙点头道:“正是这个理。” 薛凌心有不屑,想着霍家真是跟人勾搭上瘾了,老子勾搭完了,女儿又上赶着勾搭。当下翻了个白眼道:“没路子,路子断了。以前江府不放心我,跟胡人来往的事儿,是江府在做。 而今我逼死了江闳,砍了江玉枫一条腿,他估计恨不得吞了我,还能帮你我办事?” “这....”逸白实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事儿,以前竟是江府把持在手里。听闻当初,只身入鲜卑的,乃是薛凌啊。 他还待问,薛凌道:“我看你少参合了,真要是霍云婉急的慌,与其想着安城事,不如在眼前想想办法,让我进宫走一遭,当面与她说说。 也不想想,拓跋铣真若铁了心攻城,能在安城僵持这么久,平城..”她说到这二字时始终有些不自然,像是不小心咬着了舌头,一个激灵,顿了顿才道:“平城早就打起来了。” 逸白温着嗓子劝:“有姑娘这几句话便成,逆党未清,来往不便,霍家姑娘也是随口而已。” 薛凌像是受了这恭维,脸色见好,又想了一遭道:“我倒觉得,安城告急的兵书还能收好一阵子。没准儿....平城还当真得起战。” 逸白奇道:“这是何理?”他与霍云婉还当真比薛凌急些,毕竟薛凌无所谓龙椅上坐的是谁,可霍云婉是指望着小太子继位的。 若西北胡人长久不撤,无法调兵回援,黄家人当真攻进了京中,以后这江山如何,哪还跟她有关系。是而并非她犯蠢,无非是比薛凌担忧些。 薛凌敲了敲桌子道:“猜的。” 逸白急道:“姑娘怎还卖上关子了,怎可怎么个猜法,您前儿还说黄家一反,胡人就会撤兵来着。怎么.....” 薛凌忍不住笑,道:“你还真是急...” 逸白抢话:“这京中无兵啊,万一黄家,那到时候......” 话说的囫囵,好似显得他越发焦急。实则薛凌也知还没到这个地步,做给自个儿看个乐子罢了。 看也看了,她懒得耗时间,笑道:“前儿我是真没想着,可这前事之事,后事之师。开青能谎报军情,安城为什么不能?” “你说...”逸白惊道,他也飞快明白过来,一瞬间讳莫如深:“姑娘的意思,沈元州会以战事吃紧为由,不让皇帝将西北兵力回撤?” 他自问自答,拍了下手,道:“那可真是,省了咱的事儿了。” 不知春(十一) 直到此刻,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又讨好薛凌道:“到底小人与霍家姑娘皆未与沈将军有过来往,不如姑娘想的长远。” 薛凌轻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哪儿就称的上长远,若非开青的事,我未必能想到。只瞧沈元州并非一昧忠君,而是事事权衡。他既能先斩棱州主事官而后奏,分明是个只想固权的。 若皇帝将西北兵力调走,胡人趁虚而入,则兵力不稳。所以我猜,安城跟开青一样,先传回来的,只会是几句假话。 只是,开青的假话,于时于势,都撑不了几日。安城却是山高皇帝远,怕是能撑好些日子。 不过,我倒是听说魏塱派了自己亲信前去作监军,不知道这监军手腕如何。” 逸白笑道:“手腕如何不可知啊,京中人物,纸上谈兵尔,去了方知风急浪高见真章。 但姑娘有一桩说的肯定没错,沈将军非一心忠君之人。偏这皇帝遣去的监军,却是一心只知忠君之事。三军阵前,文武不合,小人再是愚鲁,亦觉实在凶险。” 薛凌再没说话,只含笑去端旁边茶碗。逸白识趣喊告退,该问的都问到了,多留无益,薛凌自答是来去自便。 逸白躬身要走,薛凌突道:“昨儿那个架马车的,薛瞑跟你说了没,我喜欢他。” 逸白稍愣,随意恭敬道:“昨儿个园里老人都随李大夫去置办药材了,只留得三五粗人。因想着姑娘是往隐佛寺去,不拘内外,所以.....” 薛凌打断道:“无妨,我是真心喜欢他,以后就专留着他,替我一人赶马即可。你知我不喜说话,换个婆子老头话里话外都是糟心事儿,烦得很。” 逸白这才道:“是了,昨儿个薛瞑来说过的,小人已安排下去了。” 薛凌再挥手,他方退出门外。那装药的盒子还在桌上摆着,两人恍若看不见,谁也没提。 约莫逸白出了院又走出老远,薛凌才长叹一声,卸下脸上笑意去拿了盒子。打开看了一阵招来薛瞑道:“你去替我给陶记的老板传个话,就说让他近日谨慎点,有什么不对之处即可来寻我。” 薛瞑不知昨日刑场事宜,只记起上两回遇见陶弘之,这人一直没什么好脸色。现儿个听薛凌语气无奈又夹着担忧,想多问两句,张了张嘴还是因身份使然答了声“是”。 人才要走,薛凌又道:“那铺子庙小妖风大,若小二不让见,你就让他传壑园薛姑娘的名。” 薛瞑仍是应了,瞧见薛凌脸上不耐之色越发明显。他轻喘一声道:“若是不喜他,何必管他。” 薛凌“啪嗒”将盒子盖上,没好气道:“我就没一个喜欢的,不是蠢货便是傻狗。” 骂完犹不足意,气道:“我好话说尽没人听,可能我上辈子挖了人祖宗十八代坟,撒了他阿爷骨架子。 不喜能怎么着,不喜就能看着他去死啊,那真是大家一起死了干净。” 眼见她暴躁,薛瞑忙道:“我非这个意思。”颇有些低声下气。 薛凌看他两眼,不想迁怒于人,缓了口吻道:“好多事我都不喜,可觉得不做又没办法。”她突而有些颓唐:“可能..我以前事事如意,老天看不顺眼,而今便事事不如意。” 薛瞑轻道:“我先去办事。” 薛凌抬眼,有些理亏看他,又侧了脸别扭道:“我非苛责于你。” 薛瞑一躬身,赶忙转身出了屋外。薛凌看人背影,只觉这人好似跑的比兔子还快。陶弘之那头固然是早通知一刻早好,倒不是担心逸白用强,就怕用些下三滥的手腕,让陶弘之中招。 只是,也不用.....这么快。 她深吸一口气,暗忱薛瞑着实不错,以后还是要多加克制,别与这人闹不愉快。想着这些烂事,又是一个叹气起了身,拿起那盒子回里屋寻了个暗格放着。 今日晚霞倒好,看起来,确能晴好几日。含焉病情也好了个七七八八,起码再进屋去看,丫鬟不会再让薛凌小点声喘气。 她打了个转出来,稍有了些心喜,闲来无事乱逛,窜到壑园马厩处,瞧见匹油光水滑的飞黄驹。一时兴起骑行溜了两圈,觉着这马甚好,亲打了桶水将那马刷的纤尘不染,苍蝇飞到身上都站不住脚。 完事仍舍不得走,又抱来几捆青苗料喂这畜生,想着明后日往城外踏两脚,省了天天闻城里乌烟瘴气。底下人初是惊呼不可,招架不住她只能默默后退,后又觉得当个趣看,最后马厩管事恨不能将这小姐认作自己闺女。 那飞黄驹是白先生请来当祖宗的,从壑园开门就养着,平日喂个草料都得站远了怕祖宗撩蹶子,熟料得薛凌翻身上马,在个巴掌地方连奔数圈,末了兴高采烈处巴掌在马脑门上连拍了四五下,宛如拍狗。 这马真不错,她想。 可惜,生在这地方。 壑园再贵,也就圈个半亩地给马住。一眼望出去,下脚踩黄土,抬脚碰栅栏。她戳那马鼻梁,笑道:“明儿我带你出去走走。” 马一仰头,喷出大团热气。栏外站着的几个马夫齐齐惊作一团,唯恐这畜生要踏人。 幸而这祸事并未发生,薛凌昂首看那马眼睛,嗤道:“怎么,你还不愿意?虽看不得平城外头原上雪,好歹吹点林木山间自在风,你当我什么东西都往外带。” 马晃了两下鬃毛,顺服垂了头。她心满意足,牵着马走到几个马夫处,扔了缰绳道:“就它就它,晚间也要喂的好些,我明儿一早来取。” 话落不等人答,连手里马鞭一并扔了往自己住处走。后头马厩管事捶足顿胸,觉着这姑娘要是生在马夫家多好,这手艺给人看病真是屈才。 等人走远了,几个马夫才说起,没见园里姑娘给人瞧过病。往日只听主家吩咐,园里姑娘说啥是啥,要啥给啥,一切让着她。 本以为,合该是个掌上明珠,得,是个马上狂夫。就那架势,也没谁敢不让着她啊。 身后窃窃私语不足提,薛凌再回院里时,薛瞑已办完事回程,正疑惑薛凌去了哪。只碍于身份,不好满地乱找,便自己老实多等了些日子。 日暮见她今晚面呈喜色,张扬热烈,属实多日未见。薛瞑上前道是话已经悉数带到了,只是陶记在收拾东西,小二说铺子要关门了。 薛凌奇道:“关门了?” 薛瞑从怀里拿出封信,双手呈上,道:“是的。所以我去时,本不待客,正是报了你的名讳,小二才去通传。因知陶掌柜与你有旧,我特意问了些。 只是他说他来去无定,与我等无关。我不好再追问,便将去意说明。他回谢过薛姑娘挂怀,而后往桌前写了什么,托我带给你。” 薛凌已伸手接了信,耐着性子等薛瞑说完,抖了抖信封,道:“是吗。”说着要撕开,手放到边缘处又停了一瞬。 她没帮陶弘之救陶淮,会不会这厮心存记恨,在信里做了什么手脚。想法才出她便暗鄙夷了自个儿一遭,陶弘之其人,实在不是个..不是个蠢狗,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出来的这心思。 然心疾无药,虽是强迫自己说陶弘之无碍。她仍未直接将信撕开,而是走了两步到桌前,手指点了水在封口处润湿,缓缓撕开两指捏住抖了抖,未见什么尘灰样东西,才将里头纸张掏出来。 开封信而已,也这般艰难。 薛瞑稍有不解,还没问,薛凌将信封信纸往地上狠掼。大抵是那会骑马回来还在意兴未退,本是心花怒放,突遇不爽,藏不住性子,气骂了声:“妈的,干卿鸟事。” 信封倒是霎时跌在地,薄纸受不住力,飘了两飘才落稳。薛瞑放瞧清,上头数字而已。笔画周正,词义浅显,一瞧即明。 他写:地虽生尔材,天不与尔时。 不知春(十二) 无怪乎薛凌火大,薛瞑亦是一瞬狠了脸。早知此话恶毒,当场就要撕了,哪会拿回来递给薛凌。可见太过恭敬也不好,若先行瞧过一眼..... 他弯腰拾起,沉声道:“可要我送回去。” 薛凌出了两声重气,看着是要发作,终却一瞬歇了力道,不耐烦道:“算了算了,别管他了。” 薛瞑不答,脸上明显有些气不过,手上带力,将一张纸转瞬搓成个豆米大小的纸团子。薛凌倒要反过来劝他道:“算了算了,他以前帮过我大忙,我却...” 她一扭头:“算我欠他,算了算了。” 薛瞑心中念头已过千转,听她这么说,也只能压压便罢。有时候想想,他还是不懂薛凌心思。今日之势,何须活的这般辛苦。 心善固然好,太过心善,不过是为难自己罢了。但凭她一句话,壑园的人大可将个陶记掌柜切成十七八段。 分明她也厌烦,可她说算了。 算了便算了,但凡肯算了,日子凑活着就过的快。这一算就是四五日过去,可能司天监的一帮神棍祖宗显灵,这几日俱是红日高照,艳阳如火,树上新叶跟变戏法似的,早上还没见着呢,晚上已是绿的像翡翠。 薛凌自看上那匹良驹,五日倒有四日往城外溜达。黄沈两边事都有了个大概结局,逸白巴不得薛凌醉生梦死,连每日朝事都少报了些,只说无大恙。 这句无大恙本不是扯谎,薛凌心里清楚,也懒得多作计较。唯一特意问起的,是苏凔之事,原这位状元爷伤痛难愈,又逢姑母新丧,特告了假,要休上一月。 薛凌想着暂时用不着这呆子,而且人已告了假,强行将人塞朝堂上去更易生变,干脆由着他躲清闲,就再没过问。 另来却是霍云婉关心的那只老虎,终于从林中跳了出来。薛凌本以为魏塱还会刻意拖一拖,没料得这蠢狗怒不可遏,在黄家发檄文第三日后要求即刻兵往垣定,不惜一切格杀逆贼。 他还没完全失智,没让那一万人马往垣定赴死。而是一面将抽丁范围过大,一面从西北凉州三城调兵五万回京讨逆,原住则抽丁补缺,以备西北战事。 而今安城战事一日急过一日,要从西北抽兵,毫无疑问,魏塱将虎符放了出来。一证自己天家正统,二免有人听宣不听调。 拿着虎符去接权的,乃原京中都尉涂山庆,现封招讨使大将军,持令前往,奉旨讨贼。 造出来的假兵符,是真的。 仍是逸白亲自来报的这事儿,他多少有些压不住心中喜悦。彼时薛凌刚从城外回来,沾了满头早山梨花味,只回了句:“是吗,能用就好。” 这也太平淡了些,逸白心里忐忑,又听她道:“反正现儿个还用不上,别惦记了。” 他便又习以为常,这位薛姑娘是这样的。说的好听就是豁达,难听便是顾首不顾尾,一日日先紧着眼前快活。 不过,这样的人其实也是极讨喜的。他想起霍云婉曾若有似无的试探:“这位薛姑娘,似乎和咱们疏离的很,你怎么看。” 逸白对霍云婉忠心不二,但看薛凌也还算顺眼,答的极公正:“薛家姑娘在外和旁人也是极疏离的。想来是常理,她非京中之人,少年横祸,太过热切,才是反常。” 霍云婉亦是对这个男子信任非常,想了想笑道:“我看也是,罢了罢了,但求同路,谁还管能不能同归呢,走一程是一程吧。” 这说法,分明也是个顾首不顾尾的。 顾首不顾尾未必是什么贬义,墙头芦苇才忧风忧雨,胸有成足的,多是一腔豪气喊着兵来将来,今朝有酒先醉着,愁什么明日事。 他回薛凌道:“虽是用不上,终属意外之喜,小人什么时候才能学得姑娘这般喜行不怒于色。” 薛凌拧着眉头看他一眼,紧催着人赶紧走,别耽误她找乐子。是日含焉也好了个透,春光往脸上一扑,又复往日笑靥。 都是喜事,待逸白走了,薛凌歪着脑袋想想,都是喜事。她抽了个空档落笔,赵钱孙李四个字写的龙飞凤舞。 二月初五日晚,垣定传消息来。讨逆军对与黄家正式交兵,出师不利,约三千余人踏入垣定城外埋伏,援军一直冲不进去,又过三日,初八晚收到消息,传其悉数覆没。 此刻凉州营里才刚刚点卯,准备拔营起征,往垣定赶。而近京抽丁两万余人已经造册完毕,算起来,足足二十万之众被拖入这场不明不白的战事里。 薛凌挥手让传话的人出去,心下更添得意。春风得意马蹄疾,她只需醉生梦死等着,等皇帝和黄家斗的你死我活,沈元州和拓跋铣来个两败俱伤。 壑园已经在着手囤粮买银之事,养将在心,养兵在粮。她是薛家子,先夺了人心,又有钱银敌国,可四处招兵买马,再捏着一块兵符在手,何愁不是最大的赢家。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连数日都见薛凌头上石榴花艳艳如火,衬的人脸上红光满面,气色极佳。 含焉刚巧来送今日的账目,在一旁打呵欠,佯装抱怨:“怎么近日园里账目多的算不清。” 自她病愈后,薛凌便一直让她看着壑园里账目。逸白在各地暗暗囤粮,往来疏忽不得。她既交代下来,含焉自是一力担承,毫厘都过的仔细。 大概是人一忙起来,别的都往干净。她再没问过薛凌,上元节京中生乱,苏姈如究竟是怎么被牵扯进去的? 壑园养着那么多怀胎妇人是为了什么,生下来的婴儿一夜之间又去了哪?就好像发了一场高热,人就失忆了一般。 她只记得去年胡地盛夏,水盛草丰,羯族小王爷立马扬刀冲着自己来,薛姑娘在千钧一发生了手。她再不是胡人羊圈里的敖吉高,而是京中秀楼端坐的姚姑娘。 逸白初对于含焉要看账一事略有疑,薛凌道是自己总要算的清楚些,也好提前有个数,别以后仗打起来了,吃都吃不饱。他便再没多问,终归以后,薛姑娘是要西北的,霍家姑娘也打算给。 薛凌兴致高,耐心也足,含笑道:“乱世啊,乱世就得囤粮,可不得多囤着点。”真是难得见她说软话:“辛苦你了。” 含焉头摇的飞快,笑道:“不辛苦不辛苦,我喜欢做这些事。”做了这些事,她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当壑园主家,而不是寄人篱下的蠢货,当真是喜欢。 二人说话间,薛瞑进来凑到薛凌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薛凌想了想道:“无妨,就你去吧,我想个由子就好。” 含焉识趣,来回看了二人几眼,笑道:“我还有些本子没清,先回去瞧着吧”不等薛凌答话,转身先出了门。 薛凌笑笑,指了指桌上纸条,示意薛瞑先看。薛瞑依言拿起瞅了眼,说的正是讨逆先头兵全军覆没的事。 他从未学过这些调兵遣将的东西,这段时间听薛凌与旁人分析的头头是道,钦佩之余又难免有所不信,直到此时,一切恍如谶言应验,越发将薛凌视若神明。 他捏着纸条没放,轻道:“你真是,料事如神。”语气里不仅仅是夸赞和艳羡,还有一丝丝气馁,眼前花高不敢望。他本觉自己和薛凌天差地别,现更觉根本不能对比。 薛凌不知其心思,但见他自愧弗如的模样,本想故作谦虚,却藏不住傲,骄道:“也说不得料事如神,我本以为,魏塱要拖些日子。只要他拖着.....” 她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冲着薛瞑招手,等薛瞑凑上前,悄悄话般道:“我若是魏塱,我就一直拖着,一直拖一直拖,我就赌黄家与胡狗都不想先动手。” 说完一挑眉,退后两步转身往书桌前去,边走边笑:“可惜了,这蠢狗经不住骂,蠢的啊,蠢的.....蠢的....”她摇头晃脑半天,好像想不出有什么东西来比喻魏塱的蠢,反正狗肯定比这个畜生聪明。 薛瞑秉着呼吸,觉得昨日城外那株晚梅香的实在过火,不过是衣角沾了些,从几十里外的山坑香到壑园,今日还撩人心智般的持续袅袅生香。 他怀疑是不是薛凌折了枝藏在身上了,定睛瞧,明明薛凌脑袋上插着的,只有一从无香石榴而已。 他张口结舌,想附和着说确实蠢了些。哪里是天子蠢了些,是整个天下蠢了些。世人加在一起,都不如眼前姑娘之万一。区区皇帝,算个什么东西。 但他尚未出声,薛凌已然想起了魏塱蠢的像个什么东西。她转过身来眉飞色舞笑:“不仅蠢,还不听劝,孙子兵法有言,主不可怒而兴师。你瞧这蠢狗,是不是不听劝。” 薛瞑口鼻里皆是晚梅清气,溺于馥郁不可自拔,仅有的神思拉扯着脖颈连点头数下。他本也无需在听薛凌说啥,总而,她说的,都是对的。 薛凌眉眼眯成一条缝,道:“你说的事儿,明儿我知会你,去歇着吧。”言罢心满意足甩头转了身,挥手示意薛瞑无需再站着。她倒是察觉出了些亲近,觉着此人跟鲁文安似的,真真是个好相与。 确然是个好相与,可惜鲁文安旁边有个薛弋寒站着,壑园里,只得一个薛瞑而已。所以没人提醒她继续往下背。 明主虑之,良将惰之,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 魏塱非明主,她也,不是个良将。 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复存,死者不复生。 不知春(十三) 也许薛瞑曾在闲暇时翻过这些本子,可此刻他无论如何再记不起旁的。好似自己再多呆片刻,都要醉死在满屋的晚梅清气间。 他垂头,屏息转身撩了衣襟跨出里屋,又过了外室屏风处,才深吸一口气,那隐隐梅花味却又当然无存。 真是怪异,就像,二月初还能看见梅花,本来就是件怪异事。大抵山间气寒,连梅花都不知自己身在何时。 停了片刻,他未如往常守在外屋,今日还有旁事要做。虽知薛凌在里头绝无可能有纰漏,薛瞑仍回转瞧了眼,才迈步出了门。 初八日弯月如勾,刚挂东天。这几日晴好,星辉也亮。壑园里固然人逢喜事,但对于别处,讨逆出师不利,实在是个噩耗。 魏塱与几个臣子议事之后,再难压住心头恐慌。趁着夜色如水,急急进了昭淑太后宫殿。母子二人数日未见,相逢一瞧,老妇多添白鬓,儿郎脸增风霜。 魏塱固然不太想见自己老娘,昭淑太后也不见得多想和自己儿子打照面。然外头如何了,她一概不知。这些日子,除了吃喝不缺,别的,她与蹲大狱也没什么区别了。 个中心酸不提,最要紧的,是完全收不到黄家的信息。就连当初来自己寝居偷东西的小宫女,也再没见过。 所以她虽不想,但魏塱能来,仍算得一件喜事。 连日的不见人,华服金钗都无用,且现儿个夜色已深,便是睡不着,也该是就寝的点。昭淑太后只着寻常旧衣,披了件朴素衫子在身,半倚半躺在软塌上,好似气力缺缺,从魏塱进来,都没抬头看过他。 宫人一应退到了外头,烛火飘摇,魏塱连寒暄的精力都凑不出来,上前即道:“黄家反了。” 黄家反了,昭淑太后轻笑一声,总算抬眼瞅瞅魏塱,又将头颅偏过去,漫不经心道:“哀家是后宫人,皇帝来说甚前朝事。哀家是天家人,皇帝来说甚娘家事?” 黄家反了,比不反好。她若想不透这一出,何况帮着那丫鬟送个手串出宫?昭淑太后至今没想透那丫鬟是在替谁办事,那个谁,又为什么想撺掇黄家造反。 可这不重要,即使那个人想坐收渔利,那也没办法了,黄家只能反。黄家不反,只是先死在魏塱手里,反了,才有一线生机。 现听得魏塱说反了,她倒长出一口气,得亏黄家小辈还有几分血性,反了好啊。 魏塱上前一步,压着怒意道:“母后就不想想,这天下,一日是儿子的天下,母后就是一日太后。难不成黄承誉称了帝,还能称母后一声亲娘不成?” 昭淑太后捂嘴笑了好一会才停,捧腹瞧着魏塱,又笑了两声才问:“哀家,什么时候,就成太后了。” 魏塱咬牙片刻,道:“我来,是希望母后以大局为重,劝劝黄家逆贼就此收兵。母后莫不然以为,朕当真打不赢这场仗。 无非是朕舍了西北不要,朕就做个卖地求和的无耻昏君。”他扬手:“朕即刻调沈元州回京,不惜举国之力镇压黄家。 大不了,朕不做那个中原天子,朕就做个南地君王。黄家人,照旧活不到换代那一刻。 母亲与我骨血相连,你我两家本是一家,为何要做出这种仇者快亲者痛的事?只要黄承誉肯认罪收兵,朕发誓,朕依然可以赦他性命,保其不死。 母后是不是,也为自己打算打算。” 他愈说愈重,话到最后,脖子上青筋并起。昭淑太后还是那般无谓模样,懒懒翻看手上指甲,大抵这十来日,唯有此刻才是平静。 魏塱越急,只能说明情势越糟。于他越糟,那就是于黄家越好。固然话说的天花乱坠,昭淑太后仰头,笑道:“真是承蒙天子圣恩,不若,天子也允哀家,给承誉那孩子修书一封,好好劝他一劝。” “母后打算,怎么个劝法?” 昭淑太后笑道:“就劝承誉,和陛下一样,宽和心慈,仁爱手软。若有来日,许天子不死,权柄不失。”那句藏着多年的讥讽终于说出口:“你不就是,想当个皇帝么。” 魏塱大怒,拂手将旁边烛台倾翻,喝道:“你敢拿黄承誉跟朕作比?” 昭淑太后一脸无畏瞧着他,答案昭然若揭,无需她张口,魏塱已然气血冲脑,切齿道:“你当真以为黄家几个酒囊饭袋能反了天,不过就是北地胡人生乱,他占了个便宜尔。母后....” 他尽力压着怒气,道:“母后,如今这位置,是你我共谋来,你又为何,为何要与他人共谋,掀了这天下。 便是朕输了,朕输了,黄承誉又能守着这京都多久。你就不怕,不怕咱们斗的两败俱伤,胡人过来坐收渔利。到时候,母后可是连声姑母也听不着,母后就不多想想?” 昭淑太后摊了摊手,笑道:“哀家想什么啊,哀家在这笼子里,一日日的,能想出个什么来。倒是皇帝想的多,怎么,这是自己想不够,要哀家跟着一起想。” 她顿了顿:“若天子,真要哀家想想,那哀家就帮天子想想?” 魏塱知她提不出什么好听话,却也无可奈何,忍怒道:“母后但讲无妨。” “我不知这外头这天儿如何,只进来之前,听闻承誉那孩子,实是个忠君人,一心只想替皇帝斩佞除奸。 依哀家之见,天子且将这奸人除去,大礼迎承誉进京,授其王,封其地。这天下,还是塱儿的天下。这黄家,还是塱儿的臣子,这胡人,还是关外的胡人。三全其美,死个李敬思而已。” 她语气稍急:“他杀的是天子嫡亲舅舅,是塱儿你舅舅!他是怎么活到今天的?皇帝想了这么多,就没想过他该死?” 魏塱闭眼颤声喘了口气,事到如今,斩杀李敬思,跟自己退位求生又有何分别?昭淑太后的意思,竟是叫自己安心做个傀儡天子。 他还没睁眼,昭淑太后又道:“那是你舅舅啊,你小时候......” 魏塱赫然睁眼,颓然道:“母后扯这些骨肉亲情,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不知春(十四) 昭淑太后顿口,与魏塱对视良久,那些装出来的强硬和淡然退去,笑意悉数僵在脸上。她还想伪装,却免不了言辞躲闪:“只要天子一句话,哀家....哀家什么就信。” 魏塱道:“我只问最后一遍,母后,是否愿意亲往垣定,劝黄承誉献降。” 昭淑太后定定瞧着他,唇角蠕动半晌,仍是没答。也许这答案本在意料之中,魏塱只觉自己松了口气,是尘埃落定后的释然,并无多大失望。 他祭出心中最后一个疑问,叹道:“母后,可有,与薛凌来往。” 昭淑太后到底是个后宫妇人,便是听过薛家儿郎几次,也甚少挂在心上。即使当年听得一嘴此子没死,亦没觉个黄毛小儿能作甚。 时过境迁数年,又是与魏塱剑拔弩张时听他突然提起,一时没想起薛凌是谁,还当是魏塱问了个事关黄家造反之人,正犹豫要如何答,又听魏塱道:“薛弋寒之子,薛凌。” 她仍愣了片刻,迟疑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魏塱垂头道:“当晚旭尧进宫,说是....薛凌杀了她全家,也是薛凌害了外祖。” 屋子里一瞬间静的好似能听到烛火飘摇声,寂静持续良久,魏塱按捺不住抬头,看见昭淑太后眼里全是泪光。 他仍不肯退让,沉声道:“母后可识得此人。” 昭淑太后颤抖抬手,手指直指魏塱脑门,一瞬泣不成声:“旭...旭...旭..”抖了半晌,才将这句话问完。 她问:“旭尧,当晚那个刺客,真的是旭尧?” 魏塱移开眼光,昭淑太后突而站起,就着手边东西,碗碟茶杯劈头盖脸往魏塱砸了过来。魏塱忙起身避开,仍有不及被污了一身残茶。 他愤愤避让,昭淑太后手不肯停,直到小桌上再无一物,仍不足意,自不量力般想把整个软塌给掀过来。 多年养尊处优的妇人,如何会有这等气力,软榻不过是轻微晃动了些许,倒是她自个头上发箍不胜力,跌在地上叮当一声。再看昔日九天黎母,顿成个披头散发疯癫婆子。 她惶然无措环顾四周,想再找些什么来摔,可看罢一圈,好似个个重有千斤,都跟这软塌一般拿不起来。 她觉着还是不能信,又僵着身子转回来,轻问:“是.....是...是旭尧吗?当晚那个.....是旭尧吗?” 魏塱点头:“不错,是黄旭尧。” 昭淑太后跌坐在软塌上,魏塱心一狠,道:“今日我也无需再瞒着母后,当日旭尧......” 昭淑太后凄声道:“是旭尧....是旭尧....”她像在自言自语的念叨:“是旭尧,是真的,原来是真的....” 魏塱只得先舍了自己想法,问:“母后说什么是真的。” 昭淑太后没答,仍是低声重复数回:“是真的,是真的,天啊,是真的....哀家.....哀家的儿子..” 魏塱垂头劝道:“既然母后知道是真的,那有没有想过,母后与儿子走到今日地步,并非你我之故,而是有人从中作梗。 若此事背后当真有薛弋寒儿子推波助澜,现黄承誉和朕你死我活,岂不正如他意?母后难道.....难道...” 他偷看昭淑太后一眼,续道:“儿子纵有千般不是,母后总不能,遂了外人心意,过往种种,朕为天子,纵是有错,黄家亦该退让几分,哪有臣子欺君。” 昭淑太后又念叨数遍,终销了声,屋里仍是寂静良久,而后妇人尖笑刺耳。她指着魏塱讽道:“天子,哈哈哈,天子....” 她凑近看自己儿子的脸,看了又看,连脸上汗毛都数了一遭才退回去,笑道:“你算个什么天子?” 魏塱一瞬面红耳赤,昭淑太后理了一把乱发,轻蔑问他:“你算个什么天子?” 魏塱结舌,正视昭淑太后,沉声道:“母后这是何意?” “你,算个什么天子?”她噗嗤一声,哈哈半天才直起腰,指着魏塱道:“你算个什么天子啊。 你不过就是,我父放上去的,一个泥菩萨。 天子...哈哈哈,天子。”她又捧腹:“天子,天子...我的儿.....你怎么就成天子了。” 她左手指着外头:“你爹,你爹梁成帝,那叫天子。霍准,霍相国,那叫亚天子。我父,我父黄大人,那叫暗天子。” 那根手指头移到魏塱脸上:“你,你算什么天子,你充其量是个伪天子,哀家叫你一声天子,那是宠自己儿子,哈哈,你称什么天子啊。” 说了这些话,她右手还牢牢捂着腹部,似乎一丢手,五脏六腑要掉出来。 魏塱鼻翼抽动,蓦地杀心四起。到底是自己娘亲,他忍了忍,笑道:“母后既这般认为,也不妨事。 梁成帝死的早,霍准死的惨,外祖么,连个全尸都没落着,可见,朕才是真天子。 要我说,黄家反了也好,这一仗若是朕赢了,天下就彻底是朕的天下。若是朕输了,也不见得就比以前受制于人过的差。 依我看,母后才是那个最大的输家。我赢了,就请母后去陪霍家那个贱人青灯古风,黄家赢了,大抵要送母后和朕一起同赴黄泉。 当年母后笑我一败涂地,可有笑笑自个,梦回当年骗父皇饮毒,有没有想到今日下场啊。” 他指了指窗外:“朕记得,那年社日,也如今夜月朗星稀。” 昭淑太后瑟缩了一下身子,不自觉顺着那根手指往窗外开,又飞快转回脸来道:“你吓唬哀家?”她笑:“你以为这些事儿,就能吓唬道哀家?” 魏塱笑道:“我如何是来吓唬母后,我不过是来告诉你,也许朕与黄家两败俱伤,正是薛弋寒之子一手造就。朕已经幡然醒悟,若母后以大局为重,尚有一线生机。若母后一意孤行,到头来,不过是母后娘家和儿子一起尸骨无存。 母后是不是,多考虑些。” 昭淑太后嗤嗤笑,片刻转了脸摇着脑袋道:“我未曾见过薛凌,倒是.....听人说了个故事。 她说,我父是被霍家案吓死的。旭尧进宫,已然明明白白告知了皇帝此事。然皇帝故作不知,当场格杀旭尧,又对我父刨坟掘墓,开棺验尸,无中生有,凭白造出个中毒的幌子来。 有了这个幌子,便能顺理成章削弱黄家权柄。”她看魏塱,笑道:“塱儿啊,旭尧那孩子,与你....与你..曾与你同塌而眠.......你外祖......你外祖.... 你外祖尸骨未寒,你对黄家鸟尽弓藏也就罢了,你...你...你?” 魏塱本有愧疚,却受不得旁人指责,恼怒道:“母后是什么身份来指责我,什么同塌而眠,什么尸骨未寒。母后与父皇如何,难道就不是同床共枕,难道就不是夫妻恩爱。 你是拿的什么姿态来问我? 朕乃天子,黄家这些年如何,霍家这些年如何,当年你们又做了什么事!你们为了架空朕,为了架空朕,黄家和霍家联手平分大梁江山,你们有没有将朕放在眼里过! 朕!朕......”他痛心疾首:“朕不是不曾忍让黄家,朕好不容除了霍家......朕....朕对黄家百般纵容......黄靖愢如何....母后你又如何! 你拿雪娘子出宫一事要挟朕,母后就这么想要这个后位。母后又是为何要将雪娘子接进自己宫殿养胎,那两个身怀有孕的小妃究竟为何而死。 那些玉刻究竟是何人所造,祭天大典上的秃头究竟是何人指使,雪娘子为何雪崩而亡,黄家的婴儿龙衣又是为何而备?上元当晚的刺客,究竟是谁家暗甲? 母后究竟是拿朕当个天子,还是当个无知孩童!” 昭淑太后看着他,仍是一脸讥笑。魏塱失控:“朕成了天子,母后是不是,就想换一个奶娃去坐龙椅。” 昭淑太后面若慈母,心疼的哄自家儿子:“你这泥菩萨啊。”她伸手,像是幼时规劝魏塱那般要来抚他脸颊。手在空中,魏塱已倒退数步怒视着她。 她看着幼儿闹剧,娇嗔:“你算个什么天子哦。” 不知春(十五) 魏塱后退两步转身往外,又半侧了身子回转来道:“母后是太后,儿就是天子。母后是庶人,儿就是囚徒。 儿子如何,本就在母后一念之间。现母后神智不清,儿子只能替母后担待。垣定久攻不下,儿子相信,唯有母后出面,方能迎刃而解。 还请,母后替我大梁百姓多想想,早些安歇,明日朕当率百官为母后辞行。” 话落不等昭淑太后回应,魏塱拂袖先出了门,站在月色底下喘了许久,才勉强平复住怒气往自己宫殿而去。 他之所以如此快对开青发兵,并非如薛凌所想是沉不住气,反而是无可奈何。薛凌只道战事一起,关注结果即可,本不太在意朝事。逸白别有所想,每日虽未瞒报,却没全报。 删减过的真相,比假象更能误导人。 魏塱不得已即可发兵,实是因为,齐清猗死在澜山,刚过垣定不远。随行之人,无一活口。 传到京中的消息,是自尽,说是黄家人盛礼迎了昔日旧太子妃,希望她可以以陈王遗妇的身份,同斥天子无道。 而陈王妃誓死不从,撞柱而亡。 前尘恩怨不提,也不说齐清猗刚给魏塱省出百万两钱银,现儿个,她本是皇命在身,百官送归的天家人。这才离京没几日,本来还指望其荣归故里说几声天子的好,结果半道儿人没了。 没个人也就罢了,黄家自立为朝,国号为周,意为复文武皇帝之清平盛世。另又称元州为都,甚至还颁布了法令,现弃梁籍为周民者,农三年不赋,工三年不征,商可不缴城税,士可自荐为官。 听上去,就差派个使者跟魏塱说,咱俩国主平起平坐,互不侵犯。 事都到了这个地步,魏塱不出兵,倒不如直接退位让贤,好歹还能落个法尧禅舜的好名声。可急急出兵,便是神仙来了,也改不得垣定城外黄家部署多日。 真比起来,黄家这手,可比薛凌的叫骂高明的多。然逸白并没一股脑报与她,至于齐清猗之死,更是提也没提。大抵一朝事发后,多不过是一句“姑娘与她有旧情,小人怕多提伤神”。 是而听闻魏塱出师不利,薛凌开怀之于睡的极稳。第二日醒来用罢早膳,薛瞑将周遂带到面前,只道是自己离开这些日子里,大小事就一并交与周遂。 此人买来许久,皆是听差于薛瞑,与薛凌交集不多,现儿个相互打了个照眼,周遂恭敬施了礼,薛凌含笑点了头另跟薛瞑道:“你早些回来。” 薛瞑点头称是,随后一起用罢早膳,收了行囊要走。薛凌直将他送出壑园,行至大街上才道:“我信的过你,只是,仍要万事小心。成不成都罢了,你要安全回来。” 薛瞑点头,她又道:“你出了京,先往棱州方向走些,确定无人跟着再去办事。回来时,也要记着从棱州方向回来,若是能带些小杂件,就再好不过了。” 薛瞑一一称是后离去,薛凌站了片刻自走着回了壑园,即可叫丫鬟去请了逸白来。此刻辰时未完,逸白一路心有忐忑,想着朝事未完,薛凌不该急匆匆喊他。 来了才闻薛凌道:“出事了。” “姑娘莫急,何事?” 薛凌瞧了瞧左右,轻道:“还记不记得棱州事。” 没等他答,薛凌道:“沈元州当真有些本事,居然在京中查人。我虽记得自己没留什么尾巴,却总是不放心。” 原是为着此事,逸白少紧脸色,想着薛凌叫他过来,必是想了对策,问道:“那姑娘打算如何。” 薛凌道:“我已遣了薛瞑先往棱州走一趟,当时本是他与我同行,去看看妥当些。呆会,我再去李大人府上走一遭,看看沈元州可有跟他说起过什么。 叫你过来,是跟你说赶紧放些人去探探。若有万一,也好先扔个替死鬼出去。这个节骨眼上被沈元州知道我是谁,诸事皆要功亏一篑。” 瞧她模样,比往日都急,逸白想了想道:“那小人先去安排着,姑娘且先放宽心。近日里京中并无什么风声,想来沈将军并无确切依据。” 薛凌点头道:“我倒也不是着急,就是先跟你说着,免了我一人手忙脚乱。再没旁事了,你先去吧。” 逸白躬身后退出院外,记着上回因这事问过薛凌,当时还见她兄有成足,绝不会被沈元州查到,这才过了几天,怎么就变得慌乱起来。 他倒没想到旁的,只觉莫不是沈元州查到了什么。世事无完全,哪处纰漏也正常。当下甩了手,回屋赶紧安排了人去帮着探查。 薛凌再回屋,已全然换了脸色。之所以将薛瞑丢出去,是那日在隐佛寺外说起的兵符之事终于有了眉目。 这些天薛瞑虽一直在壑园跟着,却没少遣人去寻工匠。昨晚说的悄悄话,便为着这一桩。 此事实在要命,何况工匠找着了,人愿不愿意造,怎么造,在哪造,造完之后如何,都是个问题,唯有薛瞑去处理,她才勉强放心些。 只是薛瞑从入了壑园,就一直跟在自己身边,无故离开,少不得要引逸白猜疑。巧在沈元州刚好在查棱州之事,薛凌便顺理成章,将人理所当然从壑园推了出去。 如此最后一样东西也基本到手,就等战事结局了。她拿着笔,还在算黄家斩杀千人兵力用了约莫四天,从这个时间来看,垣定里头的人马算是精兵。 花影斜摇,各方都静了下来。垣定初战作罢,双方皆息鼓停旌,各作修养。安城也怪,昨日便不见胡人攻城,今日更是连马叫声都听不到了。 心腹赵德毅是个急性子,跑了两三回仍不见胡人,嚷嚷着跟沈元州叨唠:“这可真是见了鬼了,当真是一个人影子都没了。” 塞外天寒,檐下尚有冰棱未消。沈元州似乎对这消息丝毫不奇,只是叹了声气,头都没抬道:“哪能没了,定是你探查不细,再探。” 赵德毅蹦到身前,高声道:“这怎么无缘无故就往我身上扣帽子,我跑了两三回,是不见人”他跳脚:“这莫不是要去打平城。” 沈元州无奈抬头道:“你去看看城墙上防事如何,说不定是胡人暂退整修,明日仍有恶战。” 赵德毅辩道:“哪有这回事啊,我亲眼见着,那城外都没营了,明日.....” “出去!”沈元州一声猛喝,吓的他一个激灵,悻悻出了屋。 他二人说着这些话,监军祝详就在旁边听的一字不漏。待赵德毅出去,还能劝劝沈元州:“将军何必发这么大火,胡人退兵难道不是好事。” 沈元州苦笑道:“这胡人能退兵,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就怕这个中有诈,万不能掉以轻心。” 祝详微笑不言,一时寂静与壑园无二。 不知春(十六) 金銮殿上本该热闹些,朝事未尽,大梁风雨飘摇,正是群策群力时。自垣定开战以来,一直就是七嘴八舌各有其理,连李敬思都能被问两句。又赶上昨儿讨逆先头军覆没的消息传回来,今日尤其该多两句高谈阔论。 被黄家逼到这个份上,主战的自不必提,主和的却也不敢明说求和,只一心劝诫魏塱民生为重,劝降为佳。 那个集天地之福分而生的小太子又被拎到了台前,眼看着雪娘子诞下的婴儿即日满月之喜,正是大赦之时。 即便垣定兵败,但仍有人大言不惭,道是皇子诞生本该大赦,奈何当日雪娘子身厄。而今皇子满月在即,理该福泽天下同享,活罪者不罪,死罪者不死。 倒也没人提,逆反者,罪在不赦中。 魏塱心里头明白,黄家能降,乃是上上之策。黄家不降,依然要遣个人去劝,以昭天子仁德。而今黄家又是檄文又是法令,蒙蔽了不少人心,光靠发两张圣旨说讨逆已然是于事无补了。 这回却没个户部站出来请命,毕竟上回去的那个,仵作花了大半日功夫才把脑袋和身子缝的看不出伤痕。虽说这回不用进城,可站在城底下,没准被飞箭射成筛子,怕是再没那么好的手艺能逢起来。 议前议后,有人先喊皇帝恕其死罪,得了恩准后再道:“臣以为,昭淑太后可担此任。” 四周哗然,魏塱却只是淡淡一句:“太后年事已高,久居后宫不问朝事。难道我大梁再无男儿,还要老妪再担社稷?” “陛下明鉴,臣,意非如此。陛下大赦,是为情也,朝廷劝降,是为理也。天下之情,重不过生身父母,天下之理,大不过社稷君王。 太后为天下君母,又为黄承誉之姑母。微臣拙见,当以太后为劝降之最佳人选。 虽妇不得出阁,然皇命无讳忌。今苍生时艰,王家多衅,理委成頉宰,简求忠贤。秦有芈后,汉有吕宣,我巍巍大梁,岂以男女藏私见,岂以老幼论长短?” 魏塱深以为然,又问数人。大抵让昭淑太后去劝降,除了说起来不好听之外,再没别的不足。可这节骨眼上,谁还管说出来如何。 议论一阵之后,齐齐称确以昭淑太后去为佳。也没谁问问昭淑太后自个儿是去还是不去。毕竟一朝太后,非帝王臣子。 又问礼官,又问随行,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朝事散罢,即可启程。当然了,为保太后无虞,此次劝降到垣定城外即可,无需入里。 依着众人的想法,即使黄承誉在百姓之前吹的天花乱坠,可等昭淑太后一到跟前,他连骨肉血亲都不顾,哪还算个什么义士。 魏塱只作痛悔,道是自个儿无能,还要五十老母为江山奔波。又是一阵文说武劝,连喊陛下无需自责,罪在逆贼尔。 这厢正是君臣情深处,匆匆跑来个小宫女,连哭带喘求见。人往殿前一跪,不等魏塱发问,凄声喊:“太后薨了。” 魏塱猛一拍龙椅扶手,站起来喝道:“何时的事!” 那宫女伏在地上,哭的抬不起身。魏塱连喘数声,一挥袖喊“退朝”,自个儿先入了帘后,留下金銮殿上人人面面相觑,无一敢言。 寂静许久,小太监挨个劝:“各位大人今日先回吧,先回吧,站着陛下也不能再来了啊。” 人方陆陆续续往外走,却仍是无人答话,或许,并非是沈元汌才觉得大梁气数将尽,实则人人心照不宣。 说来真是奇怪,明明去年还风调雨顺,如日中天,一转眼朝不保夕,内忧外乱。 李敬思惯例走在最末,下午仍是以旧伤为由到了壑园。人才走到院外,听见里头嬉笑声脆,一时脸上古怪,顿了顿脚步才往里。 进到里头,果真是永乐公主在此。原昭淑太后没了这事,既是嚷到了朝堂上,想瞒也瞒不住。国丧一发,没剩几个的王孙公子皆领了消息。 永乐公主本就梦魇缠身,听了这等惨事更是吓的惊叫连连。宫里的太医也不中用了,还好原驸马府的几个嫲嫲都知道她与壑园主家交好,急急送了来央求园里想想办法。 薛凌早听得壑园里人传了话,说是宫里老不死没了,乐得一蹦三尺高,打定主意要自个儿溜着马往外住上几天,不问去处,宿风枕山,难得薛瞑也不在,正是个安乐日子。 奈何才用罢午膳,永乐公主大呼小叫冲了进来,未等薛瞑招呼,但闻她拍着巴掌连问数声:“听说了没,听说了没,宫里那个婆子死了。 哈哈哈,我一听说就来了你这,你听说了没,听说了没。” 到底来者是客,薛凌含笑等人静下来,温声道:“我听说了,倒没想到你会过来。” 永乐公主大失所望状,道:“你怎这般早就听说了,还是我来晚了。”话落又兴起道:“无妨无妨,人死了就行,真是日盼夜盼,这婆子当真就死了。怎她好端端的,今日就死了。” 薛凌抬手止住她话头,指了指亭子,示意坐下说话。丫鬟刚将茶端上来的功夫,李敬思就到了门外。恰永乐公主听薛凌说“魏塱让昭淑太后去劝降”,笑的直不起腰。 “这些人怎么想出来的,让个女人去劝降。” 李敬思行至亭外,薛凌瞧见要喊,见他手指在唇边作了“嘘”声动作,当下没出声。待永乐公主问完,李敬思笑道:“什么女人去劝降。” 永乐公主一惊,忙转身看,是李敬思,松了口气嗔道:“怎是你来了,无声无息,吓死人了。”又正回身子佯怪薛凌道:“你也是,瞧见他来,不说与我,由着他吓我。” 妇人含羞带怯,薛凌看看这蠢货,又见李敬思含春带笑,越发觉得这两人不正常,笑道:“哪里是我由着他吓你,怕不是你俩约好了一前一后合起伙来吓我。” 李敬思抿嘴入了座,永乐公主越发热烈,连道:“谁约他了,我何曾约他来,你都会说这般闲话了。”她仍不忘庆贺昭淑太后之死:“可见那婆子死的是真好。” 又转脸向李敬思,拖着嗓子问:“怎么..李大人也过来了。莫不然......”她瞟了眼薛凌,目光又转回李敬思身上,道:“你与壑园常来常往?” 薛凌忍不住笑,低头去端茶水,道:“壑园是医家,李大人旧伤未愈,常来常往又有何不妥。” 李敬思插言:“公主多心,在下只是过来瞧伤尔。” 永乐公主骄矜整了整衣袖,又看向薛凌道:“罢了罢了,我瞧你.....”她斜挑一眼李敬思,嘟囔道:“你也瞧不上他来。” 薛凌吓的一口茶水哽在喉间,心想这蠢狗郎情妾意不要紧,不要害死自己,忙找补道:“公主说的这是什么话,李大哥什么身份,我是瞧也不敢瞧他,怎能说瞧不上。” 说罢佯装才反应过来,看着永乐公主奇道:“公主此话.....是何意?” 永乐公主欲言,李敬思端了茶水,笑道:“姑娘抬举在下。” 听他语气淡淡,并没因薛凌吹捧而得意,显是不想在此话题上多做纠缠。永乐公主打量几眼两人,笑道:“随口说说,无意无意。” 薛凌忙请了茶,笑道:“既然公主说是不约而同,那我可就信了。不知李大哥过来,所为何事。” 李敬思道:“我倒是来晚了。”他朝永乐公主拱了拱手:“仙人捷足,占了头彩。” 永乐公主噗嗤一声笑,不知是为着夸她是个仙人,还是说昭淑太后之死是个彩头。总而两者都足以惹人发笑,薛凌跟着抿嘴,暗忱李敬思当真是越来越会逞口舌之利。 又过三杯两盏,二人来意俱明,虽说略有差异,归根结底还是都为着昭淑太后死的不明不白。 薛凌笑闹一阵,道:“你们都来问我,好像是我捅了那婆子两刀似的。具体如何个死法,我又没亲眼得见,哪里说的上来。 真要我猜,我看,没准是她自个儿活不下去,早死早清净。” 永乐公主与李敬思皆是不信,道是以那老婆子为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己寻死去。且莫说黄家还没打进来,就是打进来了,那也得供着她。至于魏塱,现儿个弄死自己亲妈,他图啥啊。 两方人马都拿昭淑太后当个活佛供着的,这老婆子能自己去寻死? 郎情妾意上头,吵嘴都是个趣,二人争闹一阵,薛凌笑笑搁了茶碗,道:“我也就是个胡猜,人么...”她忽记起老李头,那篮子元宝还没去烧,这些天竟是给忘了。旁人只瞧她低头,还当是故意卖关子。 薛凌道:“免不得生老病死,突发恶疾也未知。” 永乐公主越发不信,高声道:“什么恶疾早不发晚不发,发在今儿个。阎王爷要有这眼睛,那婆子不定烂了几时了。” 薛凌浅笑道:“说什么你们都不信,我也找不出旁的了。难不成为了要你信我,还非得编排出个什么不成。” “你倒是编排来我听听。” “那编排之说,做不得数的。” “不作数不作数。” “我看,昭淑太后是以为,她自个儿多半会死在垣定城外。倒不如,早些死在皇宫里好。” 李敬思垂头端茶,永乐公主眼底惊慌一闪而过,后再不言语。薛凌浅笑道:“我听说,今日朝堂上有人提议让昭淑太后去劝降,这等荒唐事,若无天子授意,我是不信的。 想来,昨日关于垣定的消息传回来,魏塱就已经有了这打算。现黄家占尽天时地利人心,便是天皇老子去劝,他也不可能降,昭淑太后去,又有何用。 想来,她不是去劝降,更大的用处,是去推波助澜,污黄承誉名尔。若是一朝太后死在那,魏塱将西北全部兵力调回来,估计也没人再敢反对。” 永乐公主二人仍是不言,薛凌轻笑一声,道:“揣测而已,当不得真。我有这想法,魏塱未必有这想法。 怕的就是,昭淑太后以为魏塱有这个想法。换言之,她被吓死了。” 不知春(十七) 薛凌拈了颗酥豆,寻常模样放进嘴里,牙齿之间轻微作响。三人一时皆不言语,许久永乐公主才道:“真是乱猜...”她有些不自然去扯自己一脚,重复嘟囔:“乱猜。” 李敬思笑笑不言,薛凌一声脆笑,道:“春日大好,你们非来说起这扫兴事,怪得谁来。”她指永乐公主发间步摇,羡道:“这是哪来的样式,这般讨巧。” 李敬思顺着手指看过去,永乐公主恍然回神,伸手将头上钗子拔来,自个看得一眼,又在薛凌面前晃了两晃,丢到桌上道:“你喜欢,拿去玩罢。” 薛凌伸手拎了起来,是枚缠丝点翠玉兰花。赤金做了杆子,点翠飞叶,几粒白玉缀在上头作幽兰含苞将开未开,贵而不艳俗,华还带仙气,真是好看。 她笑道:“如此我可却之不恭,平日甚少看这些东西,偶尔瞧得,才知巧夺天工四字所言不虚。” 永乐公主撇脸不言,且傲且矜。固然这玩意算不上价值连城,丢出去,那也是寻常人家十年八年换不来的东西。 再看薛凌头上只简单束发,不伦不类插了只石榴花。单看样式也算讨巧,再看成色,一把碎米乌牙子。 她还算瞧的上薛凌,只劝道:“是不见你配这些玩意,也是怪哉。哪日得空,去我住处挑上一挑,人靠衣裳马靠鞍,你如今家大业大,何苦弄的一身寒酸。” 薛凌哈哈称好,昭淑太后之死便被这三五两句接过去。李敬思又打了两句圆场,道是薛凌戎马出身,金钗玉佩耽误拿刀用剑,所以不见她配,薛凌自是连连称是。永乐公主左右打量二人,嗔说“你倒了解她”。 垣定鲜血未尽,安城风霜尚浓,宫内愁云惨雾,唯有此处端的是一派春光。索性是永乐公主与李敬思都不急着回,薛凌又喊丫鬟上了些骰子双陆,三人成局玩了大半个下午。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昔年她是战士,如今她作美人,果真世事轮流转。 直至残阳将近,永乐公主率先要走。李敬思到底避嫌,恭敬请了先行,自己又坐得片刻。 薛凌将永乐公主送出院,回门时长舒一口气,复笑着回到坐处,与李敬思道:“这真是巧了,你二人一道儿来,方才公主在,我也不便问李大哥,可是有何要事。” 李敬思道:“别的也没了,我就是...”他蹭了蹭手,为难道:“也不知如何,听见太后死了,就想来问一问你。 你说这...这...你前几日说黄家肯定不可能赢。可你看这..这怎么出师就不利啊。要是打到京城,咱们这....” 薛凌伸了伸手,示意李敬思先行,随后拿了桌上兰花钗跟上,边走边道:“李大哥何须如此着急,切莫说黄家才赢了一局,便是现在讨逆的军队全军覆没,那西北的兵力没回来,黄承誉也不敢往京中走啊。 便是他往京中走...” 薛凌话到此处,李敬思忍不住停步回头瞧着她。薛凌看了看周边,笑道:“李大哥怕什么啊,黄承誉若打不到京中,咱们扶小太子登基,你我就是继位的正统。 黄承誉打到了京中,咱们扶小太子登基,你我就是平乱的功臣。 道义都在咱这,李大哥只需笼络好京中御林卫,到时候,我自有钱银给李大哥养兵。至于西北那头,朝廷一败,散兵游勇尔。他们听令便罢,不听令,人总是要听粮的。” 她指了指院门,笑道:“壑园已在各地趁乱囤粮,来往人手账目都在我手上。我与李大哥....” 薛凌抬眼,瞧着李敬思道:“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难道还不如...”话落笑开来,将那只兰花钗在李敬思眼前晃了两晃,揶揄道:“不如人家一只钗?” 李敬思忙伸手要抓,薛凌急缩了手,他抓了个空,恼道:“你可别胡说,我与....” 薛凌抢白:“你与他如何”,又忙道:“我看李大哥与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李大哥想想,人家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若无一番功业在身,如何相配?” “怎么就扯到配不配的了。”李敬思慌看周围,又来劝薛凌:“圣人训,非礼勿言。” 薛凌笑:“你如今都会讲着圣人训了。”她突记起宋沧,歇了笑闹心思,道:“罢了,我与李大哥商议正事来着。 且莫论公主如何,李大哥只需放宽了心思应值点卯,若有要事,我自会去传你。” 李敬思叹了身,复转身续外走,口中没听道:“你说的这般轻松,难为我日日都要站在皇帝面前。这要是....要是一个不注意...” 薛凌紧走几步与他并行,笑道:“李大哥怕些什么,而今南边黄承誉生乱,北边胡人缠着沈元州,魏塱能依靠的就是你一人而已。 李大哥只管,做个忠臣。皇帝要如何,你就陪他如何,这京中人心不稳,正是用兵之际。你且日日瞧着,但凡有人对皇帝不敬,即刻将人...就地斩杀。” 李敬思心里衡量,没拒绝也没反对。薛凌将人送至角门,又道:“李大哥若真对永乐公主有情,唯有他日魏塱身死,她才会心甘情愿与你白头偕老。” “你怎会..”李敬思急道,话说一半却转口:“你....你怎这么说。” 薛凌摇着手里那支兰花钗,笑道:“那日我与李大哥说过的,她亲娘就死于魏塱之手。不过,我倒是好奇,李大哥怎招惹上她来。” 李敬思若有所思,想答又没说话,拱手告辞道是天实在晚了,先行回去。薛凌笑笑又宽慰几句,末了问得一嘴宋沧,方将人送走。 她才转了面,又觉周身都是疲惫,惊觉旁儿没人跟着,才记起薛瞑不在壑园。换来的那个周遂,不喊就见不着人,也不知躲在哪处角落。躲着便躲着,躲着也好。 她自摇晃着回了寝居,含焉还在书房没出来,院里又是一派寂静。宫里已起了丧仪,魏塱跪在昭淑太后灵前不言不语,薛凌亦坐在书桌前别无旁话。 他咬牙切切,恨不得掀了棺材板问自己老娘为何死都不肯帮自己一把。她却略有戚戚,说不上来这惆怅从何而来,也绝不是什么兔死狐悲。昭淑太后死了,实在是心头快事。 她只是想起,霍云婉曾眉飞色舞说话已经带到了,可惜那死老婆子不信。 薛凌拿了张纸,慢条斯理折着那个她唯一会折的元宝。她想,当年昭淑太后,给梁成帝下毒的那天,不知是给自己罗织了一个怎样的未来。 儿子登基为帝,老父手握重权,兄长把持吏部。而她,是这些众星捧着的月亮,站在最高处看大梁千秋万载。 大抵是,大抵是这样。 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死去。薛凌手没停,折完之后下意识将那元宝要往折给老李头的放在一处,伸手觉得不妥。自个儿想着昭淑太后折出来的东西,何必烧到老李头坟前。 她转身丢进香炉里,随即烟灰四起,呛的她咳了好几声。 “不信有什么关系呢,总有一日她会信,真话她要信,假话么,只怕她信的还多些。”这是霍云婉的原话。 想来昭淑太后终究是信了,信了当晚黄旭尧进宫,被魏塱当场格杀,信了黄续昼生疾而亡,被魏塱开坟掘尸,信了初八祭天大典,是魏塱自导自演。 信了上元当晚,李敬思接到的圣旨本就是鸡犬不留。 不知春(十八) 她倒是信了,魏塱却还不信。他从头到尾都不信,不信世上有薛凌这么个人,可以杀了霍准后全身而退,又神鬼不知的灭了黄靖愢满门。 他守在棺椁面前抹泪,心里笑的震耳欲聋。世上哪会有这么个人,不过就是他借些假说,哄骗昭淑太后暂时放下成见罢了。 哪里能想到,这妇人如此经不住事。当初弑夫篡位的人,而今还不到山穷水尽,人自己就死了。 他问宫女,太后是何时没的。宫女道是晨间还好好的,出门端口水的功夫,进去人就闭了眼。 这么快的毒,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当年梁成帝咽下去的东西一样。 可惜这些事情再不会有答案,连同当年薛宋案一起,不日将随着昭淑太后之死,彻底被埋入地下。至少,从现在看来,魏塱还有能力给他老娘办个风光大葬。 可能最近丧事实多,又都是皇室里的人,礼部干起活儿来熟门熟路。第二日朝间便已一切议妥,月十二便是个黄道吉日,宜下葬。 原昭淑太后为先帝妃嫔,该入妃陵,然如今天子在位,生母哪有不入帝陵的道理,一切规格制式皆以后位办理。 人活着,她想当个太后,魏塱许了,实则多有不愿。人死了,她想不与梁成帝合葬,魏塱应了,实则提也没提。 如今这节骨眼上,入帝陵是顺利成章,不入帝陵才是横生枝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为了个死人徒生不自在? 再说了,哪有孝子不让母亲风光的。 好在旁人并不知昭淑太后所想,背地里只夸人心想事成。现在死了,着实算命好。大梁仍在鲜花着锦处,等到来日,眼看儿子身首异处,又或瞧得母族断子绝孙,倒不如现儿个两腿一蹬。 消息零零散散传回薛凌耳朵里,永乐公主又来壑园笑得一回,好在这次李敬思没与她碰上。 薛凌其实有些不明白,永乐公主何以对昭淑太后恨的如此深。真论起来,这蠢妇人也就是旁余几个的手中棋,算不上主谋,何必呢。 她木木然只顾奉承,并没想想,或许永乐公主根本不在意过往破事,她在意的,始终是那日不巧听到了真相,才惹得大祸临头。 大概,她觉得若不是昭淑太后多嘴,她就可以一切如故,她本不在意无忧是怎么死,也不在意薛宋是怎么冤。 等她笑够了,薛凌含笑将人送到门外,却听永乐公主道:“本宫,与你问句实话。” “嗯。”薛凌随口答了等着她问,半天不闻永乐公主开口,又奇怪:“嗯?”了声。 永乐公主方骄纵道:“我与你,是有些交情在。本宫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可瞧着了,而今驸马也死了。咱大梁,虽说讲节讲行,可本宫贵为公主,断没有给个反贼守身的道理。 我瞧那........李大人甚好,若是你与他.....” 她再没说话,薛凌飞快反应过来,一连摇了数下头,前话赶后话道:“没有没有,您自便。” 永乐公主甚喜,换了个温和貌,笑道:“没有甚好,我瞧你二人,也不般配,既得了你的话,以后......” “以后您二人白头偕老,夫唱妇随,子孙满堂....” “嗯?” 薛凌忙改口:“妇唱夫随。” 她编瞎话向来比真话顺溜,永乐公主狐疑瞧了两眼,虽觉着有些奇怪,想想是薛凌急于表明,不敢跟自己抢男子,倒也正常。 笑笑算是承了恭维,仍不忘自持身份道:“论学识样貌,他是差些。可经历这么多事,我算是看透了。除了兵权,都是虚的。” 薛凌点头如捣蒜,又指了指马车,道是天色已晚还是赶紧回。等人上了马车,又叮嘱还是少来的好,毕竟李敬思也常来壑园,万一魏塱起了什么疑心。 永乐公主并不在意,挑着衣袖道:“他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上我。” “到底还是小心些。”薛凌劝着,却仍在点头。好说歹说将人送走,又是长出一口气才回门。 如今魏塱确然没心思顾着永乐公主在外头干啥,但是,她是实在不想伺候这蠢狗了,能少来几回还是少来的好。 她近日好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黄承宣其人,与黄家蛇鼠一窝,和昭淑太后一样,死了都是好事。 可此人死了不足尾七,永乐公主就说要另觅良人。日后再说起,谁还能信....公主与前驸马本是一往情深。 至于将主意打到李敬思头上,改日还真得问问。 她又折得几只元宝,只说等薛瞑回来了,就一道儿去烧。夜至酉时末,逸白急匆匆进来,说是特意打听了一下,沈将军竟然在京中大肆查人。他语有怪罪:“怎么也没听姑娘说过啊,不知如今还来不来的及。” 薛凌奇道:“什么就来不及了。” “难道姑娘不是为这个着急,沈将军在找一个眼里有红痣的年轻男子。姑娘看,是不是炮制一个出来,让他捉具尸体去,就此罢了。” 薛凌尚且愣了片刻才记起那个油点,说不心惊是假的,没想到这么丁点大个东西,都能让沈元州逮着。 然又不至于自乱阵脚,她自己尚要半天才想起这么回事,料来也不会有人因为一个油点把女子说成男。何况沈元州已经说是颗红痣,想来误会颇深。这倒好了,更加能遮掩薛瞑之事。 她劝逸白道:“不必如此,上哪去找颗眼白上有红痣的男子。我当日是被滚油烫了,你再弄一个人出来,没准画蛇添足,反让他记起我来。查且查着罢,不必管他,正是如此,我才没与你多说,只遣了了薛瞑去看看。” 逸白听明原委,稍放心些,对薛瞑出京更是深信不疑。另又提起月十五可往宫里一趟。薛凌并不想与霍云婉碰面,奇道:“前几日还说不方便进去,怎么今儿就改了。若是出了乱子....” 逸白笑道:“不妨事,昭淑太后身逝,宫里处处念经拜佛,就差将整个隐佛寺搬进去了。。” 薛凌只得认承,偏头瞧了瞧那堆的满满的篮子,道:“也好,我赶早了去,顺路与我伯伯焚些纸钱。”又听她特意交代:“就要上回赶马的那汉子,无需旁人。” 逸白自是一一应下,瞧着他出了门,薛凌抬头,月色底下,院里几树梨花已开的雪白一片。 不知春(十九) 她晃神,怀疑上头是余雪未消。这才暖了没几日,怎么忽而就花团锦簇了。 一夜春风后,薛凌为求万全,翌日午后抽了个空档往李敬思处走了一趟。 李敬思早知棱州幕后之人是她,亦知沈元州在京中查人,然他完全没记起那粒红点之事,还以为是薛凌当初做的周到,沈元州查错了人呢。 既是并无紧急之处,也没必要提醒薛凌。现儿薛凌进门一提,他才记起那没红点之事,连啊了两声拍着额头恼道:“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我没记起来。沈家遣人传话给我的时候,我还绞尽脑汁想,世上怎么可能有人眼睛里长了颗红痣。” 一说起来,他也有点急,追问薛凌道:“这可如何是好,他一时想不起来,难保日后不想起来啊。” 薛凌笑笑道:“李大哥不必如此着急,你瞧,若我不过来,不知你还要多久才能想起这回事。 便是想起了,我一个姑娘家,又没生翅膀,初六还在你院里和他饮过茶,哪能初七就到了棱州。” 她走这一趟,更多还是为薛瞑遮掩,瞧瞧李敬思反应只是顺路。现看他确然半天记不起,更不拿这当回事。 李敬思虽急,暂时想不出别的法子来,拧了拧眉毛没说话。薛凌防着这蠢货跟逸白一般起了鱼目混珠的心思,特提醒道:“李大哥只管自在些,可千万别为了我,去找个人刺上一粒红点丢出去。” 李敬思赫然抬头,大概觉得这真是个办法,又闻薛凌一声笑,道:“这可不是弄巧成拙么,沈元州现在笃定那是粒红痣,你若贸贸然丢一个出去,岂不让恰好让他回神,根本不是红痣,而是个伤口。” 李敬思悻然收了眼光,片刻道:“你说的还真是。” 薛凌笑道:“我就怕李大哥担心我,急中生乱,特过来与你说一声。且让他查着,你自一问三不知就行。” 这话着实亲近,李敬思笑笑,薛凌又道:“怎么,我过来玩,李大哥都不备些茶水招待了。” 李敬思笑意愈深,道:“你不说我也是要备的,只是你每次来都有要事,刚又特意把丫鬟遣远,我还为.......“他省了内容,另道:“怕耽误正事,先与你坐坐。现儿没旁的,你等着,我亲自去看看。” 薛凌笑而不答,李敬思起身往外,片刻后几个丫鬟进来添了茶,恭敬喊着姑娘。薛凌笑笑应和,不想没话找话,干脆也起身出了门。 走得几步,倚在栏杆处,看李敬思院里也是春色大好,却不知何时,多出副秋千架子。这等风月物事,多是闺阁女儿玩的东西,寻常文人也是少弄,怎么李敬思还搭上了。 随侍的几个丫鬟皆是认识的,一路跟着出来,见薛凌目光在院里秋千架子上飘来摇去,有一个貌似想说话,另俩忙摇头示意她别多嘴。几人皆在薛凌背后,她没瞧着。至于秋千,多看几眼也就罢了。 待李敬思再回来,笑笑说是厨房恰得了“春八鲜”,笋子芦蒿一样不缺,本打算留薛凌吃茶便罢,现儿个无论如何也得留一顿饭才走。他拱手,朝着薛凌文雅施礼,笑道:“故人又逢春,真是人间美事。” 薛凌感觉自个儿憋不住笑,咬了牙转脸去看那架秋千,垂在濛濛花树下,也好像是主家为附庸风雅,生造出来的东西,画虎不成反类犬。 她始终有些瞧不上李敬思做派,然现能十分熟练的宽慰自己,李敬思才学得一载,能有今日之貌,要平城那老不死来了,高低得夸两句奇才。 身旁丫鬟帮着主家说话,脆声讨好:“姑娘好些日子不来了,大人一直惦记着你呢。一日春八鲜,日日三秋念,这滋味,可是难忘的很。奴婢去瞧瞧,催催炸出来果子先上着。” 话落不等二人反应,小跑了去。剩下俩丫鬟也各称有事,赶紧往远处散了些。薛凌听出话里意味,却没太过上心。 李敬思要往壑园常来常往,不能真是为了壑园医术高明吧,少不得要亲密些给旁人看。倒是永乐公主的事,今日个也该与李敬思说道说道。 她话不知从何说起,手一指那秋千架子,奇道:“李大哥怎么弄了个小儿玩意,我都多年不曾见过,去瞧瞧。”说着就跑了好几步。 李敬思在原地大骇,大概是以为薛凌要上去荡,忙追上前拉着薛凌道:“不可不可。” 薛凌停步,莫名道:“干什么。” 李敬思将她袖子松开,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那是永乐的,她上回来,缠着我搭来的,不许..不许.....旁人碰,若是给她知道了.....” 薛凌一口冷气憋在嘴里,白眼往栏杆处看了看,难怪那俩丫鬟躲的老远。她无奈又瞧了瞧那秋千,低声道:“你吃错药了,让人来你府上。” 自从去年霍家事后,就不见她语气这般嫌弃,李敬思小有错愕,又忙道:“不妨事的,永乐说是当晚黄家之事她吓着了,是我前去解救,日日依着我些也正常。” “她说正常就正常.....你....”薛凌本想骂,眯眼听了听周遭,忍了又忍,面上笑着,嘴里却没好气道:“那日我与你说的那些事都白说了你,皇帝早怀疑她没失忆,你将人天天拉到屋里来,找死啊。” 李敬思刚待答话,薛凌手一指屋里道:“进去说。”李府不比壑园,魏塱如今倚重李敬思,少不得要安排几个人盯着,她不敢掉以轻心。 李敬思亦明白过来,忙笑着一道儿进了屋,薛凌稍留神了一会,方坐下道:“李大哥是怎么想的。” 她不好骂这蠢狗,只作十分担心:“这日日她过来,万一皇帝查起.......” 李敬思忙道:“无妨的,陛下允了。” “怎么个允法?” “她,她当晚受了惊,求到陛下面前,吵着要我作陪,陛下特意交代我多陪着些的,说就剩这么一个妹妹,再有差池.....“ 薛凌扶额,强忍着没把那句“这种鬼话你也信”说出口,仍是含笑道:“难不成李大哥当真对她有情?” 李敬思犹豫片刻,言辞躲闪道:“你..我.......我对你....”这些时日,薛凌多有讨好,又兼底下丫鬟误会恭维,他虽不确定薛凌对自己有意,却又怕当真是薛凌有情。 这年头,女人也是难选。若选了永乐公主,万一薛凌情急,以后再不帮着自己。可若选了薛凌,哪比得上永乐公主娇贵又美丽。 他踌蹴着答不出话,薛凌已失了所有耐心。永乐公主找哪个男人,实在不关己事,就算她与自己亲哥魏塱乱伦,估摸着自个儿也无所谓。 但如今正是功成垂败,永乐公主成日往李敬思府上跑。稍有不慎,全盘皆输。魏塱那个蠢狗必定是知道永乐没失忆的,现儿个所谓“允了”,估计是想看看能不能拿这亲妹子拴住李敬思。 一个二个全是些蠢货,薛凌虽还含笑未怒,语气却是冷了许多:“李大哥就不想想,她不过与你虚与委蛇,贪图你权势而已。” 李敬思有些急:“你怎如此说她。” “我说她什么,你自个儿去查查,她与黄承宣是怎样的情分。而今黄承宣人还没烂完,就对你投放送抱,你倒敢接着。” 李敬思敛了笑意,半晌道:“她是贪图我权势,难不成你与我,就不是互相贪图?”他缓缓出了口气,抓着腰间佩子,底气恒生,仰脸问道: “若我还是明县那个打渔的,你会与我坐在这吗?” 不知春(二十) 他并不是为了永乐公主与薛凌置气,而是人越缺什么,越想证明些什么。这一年来是平步青云,可里间龌龊不提,便是表面风光,在那些几代功勋面前,也矮了两截。 现薛凌说什么贪图,虽是在说永乐公主,殊不知,李敬思对永乐公主心向往之,未必不是贪图永乐公主身份。落魄的皇室女,还是个皇室女。 若真有一朝功成,那他,就是未来皇帝的姑父了。 只是,只是....眼前薛凌也要紧,现儿个还得靠着。他松了佩子,偏头道:“我与她两情相悦,与你旧交情深,若她背后诋毁于你,我也要护着你的,你...你也少说两句吧。” 又解释道:“如今我已弱冠,成日有人问我婚配...我也该成家....娶些娘子生儿育女。若............” 薛凌亦是转眼明白过来,自己生在鼎食之家,忽略了李敬思这种人对身份的看中。那具贪图,怕是戳了他痛脚。 当下叹了叹气,温声道:“李大哥这可误会大了,我哪是诋毁于她,我是关心则乱。莫说你我旧交,如今你与我互为倚仗,若你有损,我又何存。 永乐公主花容月貌,金尊玉贵,男儿心向往之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二人在旁处私会便罢,何苦日日邀人到府上来。 如今魏塱能指望的,无非就是你和一些亲信,他必然怕你有二心,埋了眼线在府里的。即便没有,永乐公主那么大个活人,抓个丫鬟小厮去一问便知。难道,李大哥是要美人不要其他了?” 李敬思面色稍缓,道:“那也不是,我不知永乐是如何与皇帝说的,确然是皇帝特意让我哄着她些。得了这令,我也推辞不得啊。何况,并非日日...” 他听薛凌的意思,好像颇为赞成,又试探道:“依你的意思,你看,能不能....” “不能。”薛凌打断道。 李敬思闭口,悻悻往后退,笑意有些勉强。薛凌忙道:“我并不知李大哥要问什么,但是不能。 黄承宣死了堪堪一月,逆贼就罢了,李大哥非要冒着这天下唾弃的名声去爬床,我也勉强认了。可是,我想魏塱根本就不会将永乐公主许给你。他拿这当饵,吊着你罢了。” “他拿什么理由吊着我,黄承宣是逆贼,总不能叫永乐公主替他守丧。” 薛凌张口欲言,门外响动,她忙闭了嘴,目光才看过去,有丫鬟高声喊着要送两样果子。她随即转了口,脆答两声来了,迎了上去。 接手过来,是檀木托盘里四五个琉璃盏盛的满满当当,各式各样花饼茶点有红有脆,好似不止所谓春八鲜。丫鬟还是一贯的喜欢她,明明已经将东西给了薛凌,又叫着姑娘怎能做这些粗活。 三人齐齐凑到屋里,丫鬟才看出李敬思脸色不大好看。幸而并未发作,待吃食放置妥当,大手一挥将人遣了出去。 薛凌左右瞧瞧,捡了块指头大小的白生生点心放嘴里,吃着一股清气,微甜又带点草茎的味道,感觉味还不错,又拿了一块举着问:“这什么东西,怪好吃的。” 李敬思瞧了一眼,有些看不上,道:“碎玉糕,就是槐树花。” 薛凌“哦”了声,塞进嘴里嚼的细细咽下,那厢李敬思还没说话,她恐这蠢狗过于想不开,换了个温和口吻劝:“李大哥莫不是忘了,昭淑太后新丧。按规矩,永乐公主也要算她的子女,该当守孝。 就算魏塱不以礼仪压你,单凭他一句慈母音容尚在,不宜办喜事,就那么一个妹妹,难不成无名无分跟你?你也找不出话来啊。 依我看,李大哥先歇了这心思,若真永乐公主有情,何必争这朝朝暮暮,且叫她先少来些,至少等....等我将沈元州除掉,方算稳妥。” 顿了顿又道:“李大哥可千万别以为,我是作妇人姿态拈酸吃醋。我与李大哥只有惺惺相惜,同仇敌忾,绝无男女私情。将来李大哥若与永乐公主成秦晋之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看李敬思犹不足信,薛凌续道:“我与她争这一子半子作何,将来我也不会留在京中。这世上,难不成出了儿女情长,再无旁事吗。当初我落水明县,李大哥瞧我是个男子,不也将我捞了上来。 怎么今日,我成了个女儿家,非要以身相许,才能与李大哥共事?” 李敬思总算笑出声来,片刻道:“对对对,还是你说的对。我也是.....我也是.....”他摸了摸腰间佩子,笑道:“我也是急了些。 你知道的,这京中虽个个喊我一声大人,实际上多有瞧我不起,难得永乐一心待我,我.....我刚才是急了些。” 他看门外,下决心般咬牙道:“还是你说的对,那秋千架子也留不得了。改日我还是与陛下说,孤男寡女,不好长处一室,而今太后崩竭,为人臣子岂可欢声。” 薛凌又拿了个碎玉糕在手,槐树偏寒,她往年倒是见过,花开成串,晶莹确如碎玉堆积,这名字真是取了个上乘。 边看边笑道:“倒也不必如此,李大哥日后且多留心便罢。”吃完后又道:“你我还是往院里坐着吧,免了留人话柄。” 李敬思忙称了是,起身请了薛凌先。出门看天色还早,吩咐丫鬟取了个黑白棋来。薛凌不擅这玩意,好在李敬思也是个臭棋篓子,且下且聊,生生挨到了晚膳时分。 一局终了,李敬思起身说亲自再去看看,顺路吩咐厨房多备些槐花糕给薛凌回程带着。不等薛凌回话,已转身离了亭子。 薛凌捏着篓里棋子,一脸笑意瞧不出喜乐。看菜传话这些杂事哪个丫鬟做不得,大抵是坐了两三时辰实在熬不住了去喘一喘。走了也好,她也喘喘。 移眼处又看到那秋千架子,想着呆会还是让李敬思先别拆,毕竟自己只想保证永这两蠢货少找点事,并不想得罪永乐公主凭白给自己多事。而李敬思今时不同往日,操之过急有强求之嫌,容易落了他面子。 她叹了声气,旁儿伺候的丫鬟自以为了解缘由,踌蹴着轻声道:“姑娘可是为着永乐公主忧心,奴婢看,大人与你在一起更开怀些。” 薛凌失笑,暗嗤了声,方转脸抬头,故作苦楚道:“怎地就与我更开怀些,我是什么人,公主是什么人,难道他还能为了我舍了公主?” 丫鬟见她答话,看了看周边,轻道:“公主虽贵,我看姑娘才是最好。” “怎么个好法?” “大人...出身寒微,总不能.....” 薛凌瞬间冷脸:“你们在底下说这些闲话?”无怪乎李敬思跟个翠羽楼头牌一样,三句话不离身份,听得她烦不胜烦。 丫鬟从不见这姑娘厉色,登时吓了一跳,忙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奴婢...奴婢失言。”说着慌张看了看周遭,双眼泛红道:“奴婢是痛心....失言,请姑娘...” 薛凌阴笑:“你痛什么心。”该不是这院里个个都想爬李敬思的床,让他失了智,还以为自己也想爬,真真是隔夜饭都能呕出来。 丫鬟忙跪倒在地,哀求道:“姑娘见谅,是奴婢.....” “你起来说话,给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杀人了呢。” 丫鬟听声站起,抹泪道:“是....是奴婢一个姐妹,不知何事开罪永乐公主,让她.....让她打杀了去.....我.....” 话没说完,她双手捂到脸上,大力蹭了蹭袖口,将泪水擦干净,努力笑道:“我..奴婢自来了这,实没见过这等事,一时私心,想着大人若要娶妻....娶..娶姑娘就好了,也.....” “你们在说什么。“李敬思回程,还没到近处便看见自家丫鬟作啼哭状,上来探究盯着两人。 丫鬟一瞬吓的眼泪又下来,看看薛凌,又瞅着李敬思想嗫喏要答。薛凌撇脸娇道:“她说李大哥要娶公主,以后这园子,我再来不得了。什么东西,编排我的不是。” 李敬思稍松了口气,想着薛凌一贯好作场面功夫,估摸着也就是丫鬟提了句永乐公主让她置气。当下佯装斥责了两声,赶紧让人退下去,又邀薛凌往花厅,说是饭菜已经好。 薛凌撇着嘴起了身,与李敬思擦肩过时轻道:“看吧,丫鬟都瞧出来了,李大哥还不放在心上。”说罢走在了前头。 李敬思沉沉出了声气,没答话,跟着薛凌一路到了饭桌。瞧桌上好像确然都是些时鲜,别无贵物。然抛却心头不利索,吃着倒也爽口。 零散再聊了些闲话,饭饱之后,薛凌忙打着嗝说要告辞,那厢丫鬟拎了锦盒来。瞧不出材料,但见上头是贝母嵌的八仙图,八仙对八鲜,很合今日的景。 李敬思笑道:“给,你爱吃,带些回去。”这会子也不嫌弃槐花不槐花的了,反道:“虽路边多见,我这却是现成的,省了你命人去摘。” 说着献宝似的接了那盖子,里头居然还有内层,他指着与薛凌道:“瞧,这玩意可真是讨巧,用的是南地来的天丝棉做了里子,可以隔热防寒。既不会烫着手,又可保温。你这会子拎回去,半夜吃还是热乎的呢。” 薛凌眼前一亮,接了手道:“怎么我以前没见过,以后出门也让底下做些好菜放着,省了一路凉水就饼子啃。” 李敬思笑道:“那你等等,我吩咐库房再取俩盒子来。” 薛凌忙推道:“行啦行啦,连吃带拿,哪有这回事。难不成,李大哥觉着我是买不起这盒子了,瞧不上我来着。” “你这可是冤了我去。” 薛凌拎了拎盒子,笑道:“走了走了,天都要黑了。” 李敬思跟着相送,二人直至园门口,再没提永乐公主之事,倒是薛凌交代道:“苏凔近日抱恙不朝,若有不妥,还要李大哥帮他周旋几句。” 李敬思连声应答:“那是当然,你不说我也要顾着啊凔的。” 薛凌心满意足上了马车,车夫扬鞭时,她从窗口探出头,见李敬思还站着,笑道:“李大哥赶紧进去吧。” 李敬思答好,二人就此作别,天边晚霞绚烂,看样子,明儿也是个大好晴天。她再没提那秋千之事,由得李敬思想拆便拆。 当真是相处久了,狼和兔子都有几分情谊在。自去年结识永乐公主,又因黄家事与她多添亲密,倒忘了这个人,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既不是个好东西,如今又是一粒废棋,何必想法设法让她如意。真若不识好歹,还不如消失了干净。 薛凌又记起齐清猗来,只说这蠢货不知是走到了哪。她忧心了一瞬战事,却想着齐清猗两不得罪,又有多人护送,该不至于出乱子。 许是宫里新添丧事,街上较之前两日多添萧瑟。幸而逸白办事周到,驾车的正是薛凌说喜欢的那个男子,今日始知,人姓张名二壮,听来便知是父母随口一说。 有了这么个人坐在前头,一路耳朵都没清净。薛凌听他先夸李府气派,又说李大人真是平易近人。 走出一段路,便说街上冷清,今年流年不利。又走几步,突而兴致高昂,说幸亏当今皇帝英明,连带着不忘夸薛凌宽厚,说白先生特交代给他涨了月银。 薛凌倚在车窗处笑,她是宽厚,趁着那男子兴致高的当儿,温声将盒子递了出去,笑道:“今年新作的碎玉糕,可好吃了,你尝尝。这里头有天丝棉的料子保温,大半夜也不会凉呢。” 张二壮手忙脚乱,喝停了马,靠在路边双手来接。本说是要带回去吃,薛凌催着他尝,盛情之下,见人毕恭毕敬捏了块在嘴里。 嚼罢一口,却是大失所望:“这不就是刺槐苞子,乖乖,这盒子都能买百十颗树来,我当真是碎玉来。” 薛凌忍俊不禁,刚要笑,见张二壮貌若疑惑又咬了一口,好像是怀疑他第一口吃错了。 她耐着性子等,以为这人该再说出什么傻话来。不料张二壮说的是“还真是槐花,这怪了,六七月份才有的东西花,这才二月怎么就上桌了。” 他这才意识道自己没见过世面,忙不迭跟薛凌赔罪,夸着京中各家富贵,真不愧是李大人府上流出来的东西。 好似这东西,若六七月份作糕,那就是寻常东西贱如土。偏它二月上了桌,那就身价百倍贵如金。 薛凌撤了手,仍由帘子滑下来挡住视线,语调倒还活泼,催着车夫道:“快些回去吧,天黑了不好。” 张二壮忙盖上盒子,再次催了马。薛凌复靠在车厢上,晃晃悠悠等回园。真是些怪事,她想。槐树究竟几月开花,自己也不识得,以前又没吃过这玩意。 可二月也好,七月也罢,不都是个槐花么。 李敬思也怪,明县渔家出身的人,连槐花几时开都不知道了,还在那得意洋洋称春鲜。 不知春(二十一) 薛凌轻叹了口气,想着李敬思官大谱大,忘了槐花何时开也正常,自个儿还生来就不曾留意这玩意儿几时开,人家无非往前走,怎么就自个儿天天往回看。 外头车夫还在念叨,说的是今日不见壑园小厮跟着,姑娘到底是个姑娘,独自一人往李府走,传出去就是瓜田李下,搁在寻常人家,哪里得了哦。 她半眯着双眼,仍旧是靠在车窗上,既没答话,也没喊人住嘴。有这么个蠢货念念叨叨,说的是些芝麻谷子大点事,语气却跟天塌了一样,真是有意思。 薛瞑曾问,这人蠢笨,何必留着。 蠢笨有什么不好,唯有在蠢人面前,那根日日绷着的弦才得片刻松弛,像极了呕心沥血的帝王,养两个只会歌功颂德的谄臣。 为求戏真些,回到壑园,薛凌不忘遣了个人去跟逸白只会一声,说是沈元州那处并无大碍,不必放在心上。 数日一晃即过,人不在身边,方知重要性。薛瞑离京几日,院里越发无趣。含焉忙的饭都顾不上吃,晚间来给个总账目也是匆匆忙忙。 薛凌本备了些说辞,类似旱则资舟,水则资车,如今正是各方动乱,备粮也是合乎其理。然含焉并未问起过,账目上大衷米面来往所为何事,盐铁去送又为何人。 不问也好,省了唾沫。 十四日午后,她已在拾掇东西,打算下午往隐佛寺给老李头烧香,晚间就此住下,第二日直接去霍云婉处即可。 这几日天晴,园中花香犹盛。消息又多传了些回来,垣定仍未城破,只是战事一日惨过一日。第一批抽丁悉数造册,全部赶赴垣定,从西北调回来的兵,亦往垣定进发。 魏塱是想以人多胜人少,死困垣定。天家正统,有各地支援,钱粮皆是不缺。黄承誉身为逆贼,困守孤城,若黄家其他地方的兵力不能来救,城破早晚而已。 而安城文书,则是胡人势猛,沈元州有意兵退乌州。这些俱在意料之内,是而逸白只是传了话,都没亲自与薛凌商讨,或然也有等她见过霍云婉之后再说的打算。 另来是昭淑太后下葬一事,说来凄惨。古语入土为安,然眼看着二月过半,不日即是梁成帝忌辰。文武商议,昭淑太后是要入帝陵的,莫不如干脆多等两天,忌辰再开地宫,送太后与先帝同归。 如此一算,昭淑太后还得在冰棺里躺好些日子,得亏不是盛夏。魏塱不知是对此提议如何看待,只自从上回司天监算准天数,显然这位天子对司天监颇有倚重。 开卦问凶,正是大吉之兆。薛凌听得笑,毕竟梁成帝死在哪天,那天一定是个好日子,不然这话怎么编啊。魏塱几时埋他老母,也算不得大事,就这么罢了。 除却这些日折出来的元宝,又添了香烛纸钱,将篮子塞的满满当当。拎起来晃了晃,薛凌又从格子里掏出一叠纸来。原是她别出心裁,搜罗了些药方。 这玩意说值钱,那就值钱,说不值钱,实则不过几张纸而已。老李头在世,总想要别人的方子,烧过去,也省了他心疼糟蹋东西。 将东西塞进去盖好盖子,原预计着申时末出发,这会未时尚没过半,薛凌思量着再躺躺,寺里床小被褥硬,虽不嫌弃,到底不爽。 这厢人卸了力道刚要往床上倒,底下人来传,说是有个张棐褚张先生在外求见鲁姑娘。薛凌挺直了腰坐起,既不知张先生是谁,也不知鲁姑娘是哪位,耷拉着眼皮烦道:“寻鲁姑娘就去姓鲁的人家寻,张先生就往姓张的人家走。” 丫鬟丝毫不觉尴尬,轻笑催着快些,说是白先生交代过的。薛凌没奈何,起了身跟着往外窜,只说别耽误了给老李头上坟。 出了自个院往壑园待客的花厅处,她先瞅了眼,仍是没认出那坐着的人是谁,倒是记起这个“鲁姑娘”确是自己无疑。想来是不知何时身份不便,借了鲁伯伯的姓。不过就那么几回,最险的一次,还是在宁城霍云旸处自称鲁落。 不由得一瞬间她心提了大半,无论如何,宁城的人该不至于找到壑园来。整了整衣襟,薛凌抬步进到里头,略躬身见礼,工整道:“还未问过,是哪家张先生,我瞧你面熟,却记不起来。” 那张先生上下打量一眼,笑道:“是了是了,正是鲁姑娘。在下张棐褚,永盛赌坊的掌柜,今日来送上月的例银。” 说话间已开了桌上盒子,示意薛凌道:“来往账目,盈亏收支皆在此处,还请姑娘过目。“ 薛凌瞧了里头东西,又看过一眼人,这才记起是有这么回事,此人不就是老李头下葬后她去永盛赌坊遇到的那个张先生。 她笑:“记起来了,真是怪哉,你把这东西送到我这来是什么意思。” 张棐褚生了些纳闷,看了看盒子,又看回薛凌道:“鲁姑娘如今是永盛主家,这东西,不送到姑娘手上,该送到何处?” “我是主家?”薛凌嗤了一声,又想了片刻,猜是跟苏姈如有关,上前收了盒子道:“知了,你说我是我就是,走吧走吧,别耽误我给人磕头。” 张棐褚有些不明所以,垂首道:“可是在下,有哪处触了姑娘不喜?” 薛凌才看清,盒子里上头是账本,下头却是一叠银票,张张面额不菲,看来赌坊着实是个赚钱买卖。 她还没弄清里头关系,只想将人赶紧弄走,催着道:“没有没有,今日是我一个伯伯亡诞,我赶着去跟阎王讨个交情。你继续回去守你的场子,有事我去寻你。” 话落从盒子底层抓了一把银票出来,递给张棐褚道:“哦,是不是我还该给你些赏银,夸你活儿干的利索?” 张棐褚大小算个能人,含笑接了银票,躬身道:“谢过姑娘的赏。” 薛凌忙催了丫鬟将人送出去,二人照面多不过一刻。人犯不着跟钱过不去,她抱着盒子回屋,还贴心数了数,却是怎么也不明白永盛的账如何清到自己这来了。 思前想后忽记起苏府给的那份遗礼,翻箱倒柜一阵总算从桌角给扒了出来,迫不及待回到里屋打开,居然还是有关永盛的东西。房契地契人契,往年合目俱在里头。难不成,是苏姈如留给自己的? 她疑惑着往下翻,不解这玩意是要干啥。总不能是苏姈如感谢自己饶了苏远蘅一条烂命,倒也大可不必。以那个女人的心思,肯定知道自己不会冒险动整个苏家,免得引起沈元州警觉。 她将那些本子纸张全部拿出,最底下只留一枚描金笺,仍是二寸来宽,宛如前年末,她初离苏府,拿到的那个盒子。 薛凌停了片刻,忐忑将纸拿起,小心打开,还是真是和前年别无二致,也只寥寥数字,写的是:纵有妙手,能赢几时? 薛凌手指在纸上捏了又捏,呼吸声越来越急。突而那纸离了手,她转身冲到外屋桌旁,一手掀了篮子盖,将里头东西倾数倒出,几张药方散开来飘的纷纷扬扬。 脚踩上去,折好的元宝瞬间坍塌,那几张描金笺又在脚底被碾了几道。终究是,没烧到老李头坟前。 再从壑园走,带着的,不过一沓寻常黄纸尔。 不知春(二十二 ) 这人间诸事,细枝末节,七弯八绕,能到的,怎么都能到。不能到的,始终是到不了。 因苏姈如死了,再往隐佛寺是全然走的壑园路子。防着往日熟人不中用,逸白特遣了个婆子跟薛凌一道儿走着。一身的姑子打扮,不苟言笑,与薛凌见礼后便如一截木头坐着。 薛凌心中不快,实没工夫管这婆子如何。也是上了马车便独自将脸转向窗外,微撩起帘子,将人埋在风里。 倒是赶马的张二壮仍如往日多嘴,才离了壑园门,就追着问“怎么天都要黑了,姑娘要往隐佛寺去”。 她面色不佳,只谁也瞧不见,顿了片刻语调活泼道是自己认了个佛家仙缘,赶着良辰吉日往寺庙里住住。 张二壮听得兴起,夸了数声菩萨心肠,又问佛祖能不能保佑人多赚些银子,他想做些买卖,正缺本钱。 车厢里还是寂静了片刻,才答:“张大哥缺多少本钱,我回去拿与你便是,何必求佛祖呢。” 他实没想到薛凌会接这话,愣了半晌道:“这.....这...这怎么敢。”像是在打消自己念头,又连说了数声:“这可不敢,可不敢。” 薛凌掀了些帘子,傍晚凉风席卷进来,她无所谓张二壮要干啥,总不过百十两银子,还不够张棐褚拿来的盒子垫底。 赢家总是该给跟庄的散钱,现儿个她是赢家,张二张不就是那个跟庄的么。只管吆喝的响亮些,千儿八百也给得。 可惜张二壮恍若突然喉咙长了脓泡,一路再没发出过任何声音。直到隐佛寺后山,方恭敬喊着,请薛凌下车。薛凌伸了伸手,示意那婆子先下。婆子倒也不客气,起身便掀了帘子。 薛凌自提了那篮黄纸,跳下马车对着张二壮笑道:“你回去找白先生支银子就行,就说是我说的。明儿午时再来此地接我,若我还没回,你就多等些时候。” 张二壮躬着身子,再不似往常自在,来回嗫喏还“怎么敢”。薛凌提了提篮子,笑道:“我送与你的,一定要取了才是。”说罢转身进了门,那婆子自也跟着。 身后张二壮站了许久才架着马往回走,一路纠结不已,既舍不得不要,又觉着要了不合情理。自己一个赶马的,凭啥人家千金小姐对自个儿这么好。一路心头七上八下,差点让马撞着人。 薛凌进了小门,沿着台阶往上,又过竹林树林,才到隐佛寺后山,只说是着实麻烦。然自黄家时候,寺里就不太平,现儿个又是昭淑太后停灵期间,也别无他法。 一路不见婆子说话,薛凌懒得赔笑去问。此刻才道:“你不要再跟着我,逸白既然叫你来,想必你对隐佛寺熟的很,就去南竹院外等我。” 南竹院正是霍云婉的乳母住处,以前好几回来都是去那歇着等慧安师太的。孰料那婆子忙摆手,比比划划一阵,薛凌方知这是个哑巴。 看其手上意思,大概是不能丢下薛凌一人。她不耐道:“你爱去就去,不去就在这呆着喂野狗也行。” 说着笑了笑:“我去给我伯伯烧纸,闲杂人等,去做什么。你若敢跟上来,倒也用不着回去请逸白的话,这多少风水宝地。” 言罢转身便走,想着那老婆子若真跟上来,那就是自找的不自在。四周已有淡淡夜色,真论起处境,她一个姑娘家,本不该出现在寺里。逸白特意安排个姑子样的老尼跟着,大概正是为着这个。 只是埋老李头的荒地本无旁人,等烧完纸再挨一会,天就黑透了。隐佛寺里除却佛前供灯,再找不出别的火光。一个个僧人姑子皆是日落则息,哪能那么倒霉遇上。 她拎着篮子,踩在刚刚冒芽的草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往老李头坟前走,那婆子果真再没跟上来,却也如张二壮一般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往南竹院去。 大概,他摸不透她如何这般好,婆子摸不透她怎么这么糟。 老李头坟堆还一切如旧,就是近日晴好,多了些绿意。特意种在坟头的那颗树,好似也长了新芽,看模样确然是熬过了严冬成活了。 薛凌丢下篮子,点火,一边烧一边道:“你知道的,我忘性大,这京中破事又多,所以没能按四时八节,生朝满月来瞧你,你多担待担待。” 这话说出来便觉得自己亏欠似的,她又忙补道:“不担待也没法了,好歹我还能给你烧俩。 今日来的急,就带了这些。你瞧瞧那边有啥好的,自己置办两样。等我下回再来,提前拾掇着,多备几样你.....” 她顿口,记起数次来皆是顾着老李头的医药行当,都没想想备几样老李头喜欢的吃食点心,真真是活了十八九载,没怎么给人上过坟,忙转了口道:“你爱吃的菜。” 可说完想了一遭,老李头爱吃啥,她还真不知道,这老头爱收破烂是真的,总不能下回带俩破烂来。 愣愣间又烧了两张,看着满满一篮,实则纸张不禁少,片刻即燃罢。腹诽一堆,到了别无说辞。薛凌起身拍了两下手掌,道:“走了走了,等太平些,我从正门来,且拉它一两车破烂。” 她弯腰,擦了擦石碑上尘灰,轻道:“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把李伯伯你供在野山里好。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未必不如这风水宝地。” 夜色萧索,她转身,独自一人循着来时路往正道上走,又依着旧时记忆往南竹院去。虽无灯火,幸而十四夜里月色极佳。 那婆子果真在院外等候,双人打了照面,薛凌依旧不语。婆子比划两下,先进了院,直接往慧安师太住处去。 薛凌来过数回,用不用她带路都无妨。待扣响房门,并不见人来开门,只听里头不疾不徐道:“天地本无拘,施主且自便。” 婆子还在犹豫,薛凌早对这尼姑没了敬意,一手将门推开。如此已是担心动静太大引起旁人注意,不然只怕是一脚将门都踹下来。 里头慧安端坐莲台,邦邦敲着木鱼,眼睛都没睁开,道:“僧衣在一旁,施主换了早些歇息吧。” 薛凌甩了甩手,亦没说旁的,上前拿起僧衣走向里屋,外头姑子也好,婆子也好,都与她无多大关联。 这回进宫也别无变动,仍是直接往皇后宫里祈福。非要找出点不同来,只能说宫墙砖瓦间多搭了些白幔。 霍云婉仍是懒散样子倚在软塌上,手里倒是捏着经书,却是一副轻浮飘摇貌,全无素净虔诚心。 薛凌脚踩到门里,随即“阿嚏”一声,忙捂了口鼻定眼瞧,屋里处处摆了栀子,叶瘦花肥,香气浓的挥都挥不开,难怪她觉得刺鼻。 霍云婉抬眼瞧着她笑,好整以暇等薛凌走到面前,轻拍了拍软塌,娇声道:“快坐。” 薛凌还略掩着口鼻不放,坐下道:“摆这么老些干什么。” “春日花好,堪折须折,早知你不喜欢,今儿个我先让人撤了去。” 薛凌方把手拿下里,道:“也没不喜,就是这么多,突然进来闻不惯。” 霍云婉含笑斟了茶,推到她面前,以手托腮,宛如旧友道:“你我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否。” 不知春(二十三) 薛凌拿茶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笑瞧过霍云婉,才续伸手将茶碗拿起,放到嘴边轻抿了一口,缓缓放下道:“什么叶子,怪好喝的。” 霍云婉撑了手肘笑:“你舌头真是好用,这是我自己烧来的,天底下,只得你我共尝,再无旁人了。” 言罢略高声呼外头宫女进来,薛凌不解,噤了声等着。待两三宫女进来,听霍云婉催道:“快些快些,将屋里花样子都搬些出去,这位菩萨是个喜素净的。” 薛凌轻松了口气,轻道:“不必折腾。” 霍云婉置若未闻,几个宫女脚手飞快,转眼将房里鲜花搬出去大半。本来栀子花盆也是个轻巧物件,这东西三两枝便能开出十七八朵来,真论起来,是个贱命草本。 薛凌多瞧了几眼,总觉自己是忘了什么。然她幼来就没个喜欢的花儿草儿,怎么想也不可能和几盆花搭上干系。 尚没想出个所以然,屋里已只剩数盆而已,霍云婉招手喊停,说是搁着吧。宫女齐齐行了礼出去,又余她二人相对而坐。 薛凌不好再想,随口扯了话来道:“干嘛今日叫我进来,乱纷纷的,还是小心些好。” 霍云婉仰脸嗔怪:“怎次次你来,都瞧着不乐意。我在宫里,别无去处,别无亲友。想多见你些,难不成,倒要惹你反生厌恶。” 薛凌压低了些嗓子,故作忧心,沉声道:“逸白必然跟你说过的,沈元州在京中暗暗查人,找的正是我。万一不小心,咱们只棋差一着,你也不想落个满盘皆输吧。” 霍云婉将信将疑瞟着她闹:“我可没瞧过你惧谁,怕不是说来哄我。你说的那位主儿,自己头上的虱子还摘不干净,倒当起活佛,去替别儿个排忧解难的不是。” 薛凌无奈叹了声气,盯着霍云婉半晌道:“怪我,没把这事儿与逸白说的透彻些。沈元州与我打过照面的,那日我去李敬思府上,他也在。” 她又呼了口气,像是着实十分担忧的样子,将眼里红点的来龙去脉寥寥数语与霍云婉交代一通,言说时间紧的很,去棱州实没办法,哪知留了这么大个漏子。 话落还是一声叹,道:“我在逸白面前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显,怕惹他情急生乱。实则你不知道沈元州这个人,心细如发,万一他怀疑起那红点之事,我就只剩姑娘家身份可以遮掩了。 偏偏当天我贸贸然撞见沈元州,一时措不及防漏了怯,让他知道我有习武过往。但凡他要深究,谁能说准,现在靠得住的人,就一直靠的住呢。 这节骨眼上,你我还是少走动的好。有逸白传话,又不耽误事。” 说罢她伸手拿了茶碗,想着改不至于再惹霍云婉怀疑。喝完一口还不见霍云婉搭腔,抬眼瞧去,竟见霍云婉一脸揪心模样,眼里氲了水汽。 薛凌奇怪不已,不自觉往后瞧了瞧,还以为屋里来了旁人。看罢一圈,空空荡荡,并无他人,目光又回到霍云婉脸上,张嘴欲问,霍云婉抢白道:“竟是真的。”语气极心疼。 薛凌愣了愣,又听她呼出轻微颤音,急着往薛凌眼里瞧,痛道:“逸白倒是说过这红点之事,我当是你自贴了个纸叶渣滓骗骗那厮,竟真是烫伤了。 说罢自凑近了些许,仔细看过两眼劫后余生般抚了把自己胸口,庆幸道:“亏得是没落下病根,吓也吓死了。” 薛凌本以为霍云婉必然要为沈元州心焦,没曾想她第一反应是担忧自己的眼睛。即便怀疑是假的,亦难免有所动容,垂头默了一瞬道:“也没那么严重。” 霍云婉恍若知她心思,犹不罢休道:“你当我是做戏哄你来着,焉知我拿你,是当骨血一般亲的姊妹。莫说以前如何,单说日后,难道,我的东西,还能分与旁人。 回头我定要交代逸白,竟出这般乱子。现今儿,再没别的心疼你我,怎地,你自个儿都不心疼自个儿了。 好端端的一双眼,竟要自烫出个窟窿来,我可受不得这罪。我受不得,怎能让你受。便是千儿八百的命,也敌不得你一根头发丝矜贵。以后,可万万再做不得这样的事来。” 薛凌实不擅长回应他人示好,尴尬笑了笑道:“都过去快两月了,何必旧事重提,耽误功夫。” 霍云婉勉强松了口,却仍是扯着二人交情不放,叹道:“说的是,刚儿还说别来无恙,真是不掰指头不知这时日,你我去岁一别,开年再没见过,这可不也是快两月了。” 她笑,逗趣道:“足足六十个日升月落,怕不是天上星斗都移了几番,要换个男子来,我定要疑心他移情别恋,另谋娇娘。也只能是你,方教我安心些。” 薛凌自喘了口气,平复心绪后道:“还是说些正事吧,万一呆会出了岔子。” 霍云婉轻翻了个白眼,唾道:“哪来什么正事,人间正事不就是算着明日太阳几时处么。” 话虽如此说,罢了不等薛凌再催,由她起头,从上元十五黄家事始,能问的都问了一遍。 想来这些事逸白都与她说过,薛凌不敢怠慢,毕竟自己在某些细节上有所隐瞒,万一哪处说漏了嘴,霍云婉也是个疑心病甚重的。 这其中兵符一事,又是重中之重,偏问完了黄靖愢之死,话题就扯到了那块兵符上。此时魏塱已请了兵符往西北调兵回援垣定,说明造出来的那块兵符足以以假乱真。 霍云婉急急让薛凌进宫,最在意的也正是此事,二人俱夸了两句黄靖愢死的好后,霍云婉率先问:“依你之见,那符,是不是太灵了些。” 薛凌岂可说给上去的半块是真的,谨慎道:“我也觉得,不过,事后想了想,未必是符有多灵,而是撞鬼的人顾不得灵不灵,病急乱作妖。 现西北已调了兵回来,说明那符确能唬得小鬼,何必管它是不是真仙丹。” 霍云婉尚有愁眉,只没往薛凌身上想,而是担忧别的,提醒道:“这些我也听说了,可而今调回来的兵,说权是西北的,实则离京也算近,难保人没跟着龙椅走。” 我就怕,这符固然是假符,你我知道。万一那小鬼也是假的,别恰好你我被蒙了去。我可是自幼就听,有些龌龊道人,故意养些小鬼害人,到了了他装个神仙去捉那小鬼,骗人钱财。 你说,龙椅上那道士,是拿真符压真鬼呢,还是拿假符调假妖。骗你我二两银子也罢了,就怕喝人的血,拆人的骨。 可不是要,提前打算打算?” 不知春(二十四) 薛凌叹了口气,劝道:“疑人疑不尽,今日你怕他是捉了个假妖,来日再捉个真的,你仍是不信。 再说了,当初不是说好,这东西拿出去只是为了将黄家事做的更像些,现黄靖愢都死了,何必还非得深究它究竟是真还是假。 只要道士烧一次符,鬼怪便知这符的存在。即便到时候你我拿出来的有些轻微差别,寻常鬼怪亦要畏惧三分,够用了。” 霍云婉笑瞧着着她,半晌一合眼皮,风情托了腮道:“此一时,彼一时,人得陇,不就该望着蜀么。何况,现儿个锅碗都是现成的,何不再炮制两道好菜,你我且吃且饮,更添畅快。” 薛凌接的顺嘴:“不知娘娘想吃些什么呢?” 霍云婉眼光流转,笑靥嫣然,抬了手指指向窗外,道:“春日恹恹,哪有什么好胃口。听说,汝蔺的芽蕨尚佳,不如你我捡一蓬回来?” 薛凌反应飞快,压着眼角往门边瞅了一瞬,回转来沉道:“你想将汝蔺的兵调回来去打黄家。” 霍云婉霎时笑的开怀,拍了手道:“是这个是这个,菩萨真是见多识广。”又压低嗓子道:“疑人疑不尽,就依你说的,若是那兵符能将汝蔺的兵马也往回调,我就信了是真的。” 薛凌轻嗤了声,沉道:“明明是你我造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是真的。” 霍云婉作无赖装,娇蛮道:“那我可不管,能用就是真的,不能用的,才是假的。” 薛凌扯了扯嘴角没答话,霍云婉难得正经了些,道:“特意叫你走一趟,正是为着这事。我听逸白说,让黄家从开青退守垣定正是你出的主意。现儿看来,黄承宣获益良多。 你道是说说,如今这局,又要怎么破?本宫,要如何,才能吃上汝蔺的芽蕨呢。” 薛凌笑了笑,汝蔺已是真正的西北边境,要将那里的兵调回来,只能是垣定战事不利魏塱。一来事还未到那个地步,二来她并不想将西北抽空,毕竟到时候,还要防着拓跋铣的。 纠结一阵,薛凌道:“说不得是我主意,我看黄家人里面,奇人异士也不少。又是檄文,又是免税,又是不加赋,依我看,不如再静等些时候。” 她话还没落,霍云婉噗嗤一声笑,似忍不住般,自捂了嘴,嗤嗤笑了好几声,才取了手瞧着薛凌道:“这是怎么了,我是看不懂你来。 什么免税加赋,什么檄文讨贼,古往今来,不就这么谱儿,还想弹出什么新调子。”她轻往两边扬手,带着手上帕子飘。 薛凌心口一紧,又听霍云婉点着手指头在那细细掰扯:“举事呢,就礼贤下士,招英雄,纳栋梁。事中呢,就笼络人心,求仁政,修德行。事过半呢,就赶紧免税去赋,爱良臣,怜百姓。等事成了,这可就变天了,税也要加了,赋也得征,万物都成刍狗了。 你倒在这夸他能人异士,过上两月再瞧,到时候,是人也不奇了,士也不异了,一个个尽是鼠目寸光的土匪样,且逮着什么拿什么,莫说赋税,怕不是,将人藏在地底三尺的粮食都给翻出来。” 薛凌敛了笑意道:“是吗?” 察觉到她不喜,霍云婉忙笑道:“哎,可是说急了你,我也就是一乐。你嫌我尖酸,我倒要嫌你,是不是故意说来小觑于我,当我后宫妇人无知,不晓得这些治国之事。” 她好像极喜仰脸看人,一双眼如星辰,面不涂而粉,唇未染还娇,盈盈堪怜瞧着薛凌嘟囔:“你是存心瞧不上我来,也是,我这等养来攀龙爬床的活物件,哪比得你薛家生来就要框君辅国的小少爷。” 薛凌鼻翼微动,呼吸一沉。她虽听不得霍云婉自怨自怜,却也知道她在故作姿态。然人心难抵温柔刀,适才说沈家事,霍云婉最关心的,是自己眼。刚才自己也不过是稍有嫌恶,她便立时拿身段当花样来哄。 更重要的是,太久了,实在是....实在是好久了,好久没人喊过自己小少爷了。 霍云婉有意也好,无心也罢,这三个字实在动人。她想了一瞬薛瞑,这个下人实在不知事,明明自己曾说过喊声“小少爷”来听听的,平日也不见他喊过。 倒是霍云婉惊了一惊,想着当初自己又不是没说过怎么嫁与魏塱,这会说来也确然是个幌子,后头那句更是个寻常恭维,往日又不是没公维过,薛凌何必这么大反应。 薛凌不想被人瞧出自己触动,垂了头投桃报李:“你无需说这些旧事,也不必妄自菲薄,我从没因这个瞧不上你。” 霍云婉听薛凌说的郑重,难免自个儿也稍有动容,到底当年和霍准旧事,也算她一桩心魔。既二人皆是有所感怀,再没东拉西扯,霍云婉敛了笑意,正色道:“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薛凌仍未抬头,她说的是从没因霍准陷害之事瞧不起霍云婉,并没说别的。 霍云婉又道:“刚虽是个趣话,却也是个实话。我遣了个人拿了那老不死的手串.....”她又笑,忍着道:“老不死的现儿也死了,称不得老不死了。” 话间尚不忘跟薛凌拉亲近,道:“瞧你,往日我可说不得这浑话来,听你喊了两回,现见了谁都像个老不死。” 薛凌不答,她又道::“我遣了个人在黄承誉身边陪着的,这无论是从开青撤,还是在垣定守,原都是拾了你的牙慧。你说我妄自菲薄,你又何必过于自谦。 不过,前儿逸白说,黄承誉只一心死守,想等胡人耐心耗尽,发兵拖住沈元州。偏拓跋铣也是只狐狸,他想等魏塱将人撤走。 这双双等来等去,得等到什么时候。过了时节,芽蕨都长老了,发苦发涩,再难咽下去,但凡你我能快些,何必陪着他慢慢等呢。 再说了,难道你不想将西北撤空,好让沈元州无援?” 薛凌尚在犹豫,现在魏塱的人马只是困守垣定。等到垣定粮米不支,估计可以不战而降。现魏塱正是收买人心之时,又同为大梁子民,肯定既不会有屠城之祸,也不会有杀俘之举。 可霍云婉想再调兵马回援,必须得让讨逆的人马损失惨重方能成行。死伤几何不得知,胜负之后,那城里生民...... 霍云婉还是那般笑看着她,温声道:“有道是,快刀斩乱麻呀。一日日拖着,有什么意思。瞧你,我都没见你几回快活,等事成了,也好叫我瞧瞧,你这般玲珑佳人笑起来,是个什么样的倾城颜色。” 薛凌抬眼,彻底溺在这种蛊惑里。好像在此时,甚至于觉得,放下也没什么不对。自己总要有二三盟友,老李头已经死了,他不就是一天到晚喊自己算了。 她抬手,揉了一下眼睛,好像眼球处在隐隐作痛,当初是是怎么烫到的?谁还记得是怎么烫到的,可就是痛的很。 她张口:“也不是没办法,如果讨逆的队伍死伤过半,魏塱就不得不再调兵。” “如何才能死伤过半。” “垣定诈降,请君入瓮。” “怕是不好诈啊,那么多颗脑袋,总有个好使的,不信怎么办,便是信了城里献降,也不能急急半数人马就入城了不是。” “那借颗脑袋让他信啊,秦王本不信荆轲,他借了樊於期的脑袋献上去,秦王就信了。” 霍云婉这才欢快笑开:“这法子好,好极了。”话落又挂轻愁,秀眉微蹙,嗔目斜勾,委屈样问: “可是,借谁的脑袋呢?” 不知春(二十五) 薛凌笑笑,手指在桌上轻点了一下:“能借的话,自然是借黄承誉的好。只是,黄承誉现是黄家的主心骨,怕是这颗脑袋不好借。 要说别的,我倒还真是不认识,等我回去翻翻书,才知道谁的脑袋值钱。” 霍云婉略作思索,笑道:“罢了罢了,你也无须看了。借东西么,只要利息许够了,哪有借不来的。” 薛凌一怔:“你还真想要他的?” 霍云婉道:“仓促之间,想不出来。可这法儿,真真是好极了,不亏我着意请你来一趟。你说这事儿也是怪,荆轲刺秦,我也听过的,怎就想不出这么好的法子来。” 二人沉默了一阵,薛凌心里没底,劝道:“我只是这么一说,成与不成,还要回去计较一番。幸而为时尚早,一般开城献降,都是城里实在撑不住的无奈之举,宜迟不宜早。 另外..”她顿了顿,有些不自在:“我根本没打过仗,只从书上看,大多数受降的一方会派人往城里清查人数,生死各有记册。 现在垣定里面有多少人马,外头围城的人肯定是有数的。只要领兵的不是个蠢货,到时候必定会先派人往城里查看,若是数目对不上,怕是不会贸贸然进城。 所以,这法子说易行难,到底荆轲刺秦只需两人近身尔,垣定却是数万人,不好隐藏。而且城中粮米不知还有几何,捱过这么多天后,将士还有没有那个力气去打仗也是难说” “你这般运筹帷幄,竟是没打过仗的。这要是真上过几回战场,天下还有何人敢与尔称敌手。”霍云婉全不似她心焦,先夸张感叹了一回,另道:“你说的甚有其理。 不过,垣定是个大地方,城阔人多,不然当初也不会专门部署重兵在此。我倒没看过军书兵卷是怎么个造册法,想来无非名姓生辰,祖籍旧居,该再无别的了罢。” 薛凌一时不明她为何问这,笑道:“还有所属营私,何人治下,别的倒真是没了。” 霍云婉语气颇有不值一提之意:“就这么些东西,那还不容易。瞧你刚刚说的那般甚重,吓死人了,我还当是请了丹青圣手,给人画像描形呢。” “那倒没有。” “那便是了,城中缺兵,又不缺人,随意抓些短命的,且横七八竖的死了。就说内讧打了一架么,我倒不信,点得兵书,还能将城中人通通点一遍。” 薛凌埋着头,捏了下手腕,霍云婉说的,也算个好法子。 桌上扑过来些热气,她抬头,看是霍云婉换了茶,笑道:“刚儿你问这是什么茶,我称它梅花雪。 你喝的呀,才不是什么叶子,是冬日雪里的梅花芽苞,我拿云雾盏当柴火,烧着醅出来的。所以又有茶味,又有清气。” 薛凌木然伸手,去端了碗,浅浅抿了口,有些兴致阑珊:“确实不错。”好像,一切都失去了乐趣,做什么都是百无聊赖。 霍云婉又零碎说了些旁事,少不得提起苏姈如之死。闻说薛凌前去送葬,又娇声喊了两句屈:“你可是心疼她,怨我来哉。又救了人家儿子,又去给人风光大葬。” 薛凌只说是沈家关系,不敢轻举妄动,又道江府亦不能做的太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真要掀了人家老窝,万一有俩漏网之鱼拼个同归于尽呢。 这些说辞已然在逸白面前说过一次,半真半假,真真假假倒也不怕霍云婉怀疑,或者说她本身也没什么可怀疑的。 转眼午时将过,霍云婉起身,照例去取了经文来,坐下笑道:“倒要辛苦你了,太后死了,本宫不得不替她求个往生极乐。” 说罢将手里经文分成两册,先递了上面一册给薛凌道:“这是往生咒,你替我....”她笑,向薛凌招了招手,待人凑到面前,轻道:“替我找个腌臜地方烧了,叫那婆子来生变猪变狗。” 薛凌觉得这话属实荒唐,跟个小儿玩闹一般,不耐退回身子。霍云婉笑意不减,双手捧了另一本扬了扬道:“这是本宫的,大方广佛华严经,光华圆满,无尽无碍。你且给了慧安,供在热闹处,日日受世人香火,好叫佛祖看看,本宫一片诚心。” 薛凌本不当回事,瞧了一眼忽觉不对,这册子挂玉点珠,错金流银,奢华的不像样,伸手接仔细看了看,一时好奇忍不住道:“你怎么不拿黄纸抄了?” 霍云婉掩袖笑过,道:“难为你还记着这东西,埋汰我来。”她舒了舒腰身,去理袖口,骄道:“往日罢了,文不成武不就,爹不亲夫不爱,我当是神佛不佑。 而今瞧来,可是菩萨给我的福气都在后头。子不闻,周礼有言:未嫁从父,父死从兄,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我偏受不得,这生来就要从人的气,” 薛凌摸索了一下经书,不知外壳是什么皮子,触手柔滑升温,应是用香熏过,有淡淡檀木味。霍云婉还在念叨:“你瞧瞧,这父也死了,夫也要去了,巧了我又没儿,以后这天底下,岂不尽是自在? 人与我方便,我哪能不敬他三分。”说着一探身,手指点到薛凌拿着的经书上,道:“你且翻开瞧瞧,这墨是红髓墨,纸是珍珠宣,再并金银为骨,赤珠玛瑙作饰,取的是佛家七珍,你说,可好看?” 薛凌依言翻了两页,果见纸张色白如珠,墨里带朱,至于外头壳子上的那些叮铃啷当,肯定也不可能是假家伙,确然是下了大手笔,含笑附和了两声,只说一定放到隐佛寺最高的地方去,霍云婉才算作罢。 又笑闹一阵,慧安师太来请香,二人作别,霍云婉将人送至门口,妩媚倚在门框上,朝着薛凌笑,手指轻点上了鬓边,缓缓抚到下颌处。 薛凌微躬身,捧着那本花里胡哨的经文,没入一群姑子里,她知霍云婉是在提醒借人头的事,然人还没回到壑园,不必急着去想。 宫里香灰味甚浓,一路走来呛的她好几次忍不住想打喷嚏,不得已用了鲁文安的老法子,伸手去捏自己鼻尖才勉强克制住。 今日日头甚烈,热的很,到了隐佛寺换衣服,再没穿外袍,只得两件轻衫上身,绿袖粉腰鹅黄襟,看得慧安师太连念了两声阿弥。 那本华严经已给了慧安,剩下一本往生咒.....薛凌身上摸索了两下,觉着没处搁,伸手递往慧安师太,问道:“这你也拿去烧了?” 她念着慧安是霍云婉乳母,估摸也不会烧到什么好地方,毕竟隐佛寺里又不缺腌臜地。虽不是自己亲手所为,到底没辜负霍云婉所托。 不料慧安双手合十,恭敬行了佛礼,念罢阿弥才来接,捧过去道:“施主一片诚心,化为飞灰岂不可惜,就让老尼供往佛堂,苦主早入往生。” 薛凌咂舌,犹豫片刻,觉着这老不死肯定跟霍云婉是一伙儿的,别是故意说来试探自己。 想想还是伸出个手指,指了指慧安师太手里东西,提醒道:“那个.....你,你女儿想她去作猪狗,我看你还是烧了好,再拿点狗血糊一糊,我听说这玩意镇魂。” 慧安师太垂头,手在册子上轻抚摸了一下,道:“佛前不论众生,人与猪狗何异?娘娘是,佛心入了化境了。” 她竖起一只手掌向薛凌施礼,慈声道:“善哉。” 不知春(二十六) 这话乍一听是那么个理,细想却是哪哪都不对,却又说不出来。薛凌皱着嘴唇憋了半晌,想给这老不死鼓个掌,又觉在这破地不好过于张扬。 忍忍心头不快,拾了外袍在手要走,又闻慧安师太道:“近日佛门多舛,还请施主来去切勿招摇,免扰菩萨清净。” 薛凌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衫,估摸着是颜色鲜艳了些,与寺里人格格不入。要说是个香客,现在隐佛寺也没几个烧香的,当下又扯了件僧袍搭在身上,这才离了门。 昨日陪着来那哑婆子还在南竹院外等候,薛凌一见人在随即放下心来。自己一路往后山走,本遇不着几个念经的和尚,现有这婆子在,真就遇见了得道高僧,也只说认了寺里姑子作仙家,来叙个旧,想来也挑不出错。 她既嫌热,又不想跟秃头套近乎,忙将那僧衣扯了去。 哑婆子比划了两下,她亦只作不见,大步一迈走在了前头。婆子无奈,也只得随行其后。然着实运气不错,加之薛凌这一路耳眼玲珑,听见动静就绕着些,一直到后山门口,一个僧人也没撞见。 张二壮果真早早驾了马车来在此等候,看见薛凌出来,忙迎上前躬身连喊数声姑娘。薛凌含笑应了,直到她坐上马车,张二壮才将腰直起来。目光又搁着帘子探究片刻,方跟着坐到赶车处。 没走出两步,便听他道是车上备了果子跟茶水,都是白先生交代下来的。今儿个天热,供姑娘去去暑气。 薛凌确在架子上看见个精致食盒,掀了盖子,里头分作四五格,各放点心二三,又单独一竖格是个浑圆竹筒拿白膜样物事封着口。 虽早上只吃了隐佛寺俩糙馒头垫着,但茶水却是在霍云婉那灌了一肚子。平心而论,那梅花雪喝起来清冽回甘甜,确是个好东西,是而她这会并不渴。本想分给哑婆子和张二壮便罢,却被封竹筒口的东西吸引住了目光,一时没丢手。 拿到眼前看了片刻,仍没分辨出来是个什么物事,白又不是全白色,说透又带了些朦胧感,似纸非纸,似皮非皮,她闻了闻,好似还带着些腥味,实在奇怪。往常这些东西,多是用荷叶,不知壑园拿的什么东西来。 现儿个春日还未过半,其实还不到凉饮的时节。不过吃食而已,倒也说不上非得讲究个寒来暑往。薛凌犹豫一阵,撕了那层封口,饮了一些在嘴里。 这汤水倒是好分辨,米酒煮了些零嘴,酸梅蜜枣里浮着淡淡酒气甚是好喝。连饮了几口,再没丢手,只将那盒子往哑婆子身旁推了推问:“吃不吃?” 哑婆子摆手摇头一起上,恍若是薛凌要毒死她。薛凌未劝一字,起身就着盒子撩了帘,笑道:“张大哥,我在寺里用过斋饭了,这些都给你吃吧。” 张二壮又是一个受宠若惊,忙“吁”声停了马,转身先用衣襟擦了手后,双手来接。待他拿稳,薛凌摇了要手中竹筒道:“这是什么东西作的封口,以前从未见过。” 张二壮似比以前都拘谨,连连说不认识,话末还有些不好意思,说是自己从没见过这般贵气的东西,哪晓得上头风口之事。 薛凌瞧了瞧竹筒,笑笑丢了帘子重新坐回车厢里。又饮了几口,还是觉得奇怪。用荷叶作盖,不仅材料廉价方便,兼之荷叶有清气,可以给茶汤增味。今日这东西反有股淡腥味,该不会拿来封口才对。 一路想着,竟将那筒甜汤喝了个底朝天。里头本有酸梅调味,又有竹筒清香,完全不会腻。张二壮这一路也不见唠叨,圆了她一人且饮且看的兴致。 直到壑园门口,下了马车,薛凌手里还捏着那竹筒把玩。张二壮那句“贵气”倒也并非全然恭维,竹节本是寻常东西,难得壑园在竹青上作了整副雕花,又零碎贴了百十来颗米粒大小的珊瑚珠子在上头,登时将这漫山遍野的东西托成了个人间贵物。 她看的有趣,抬步要往门里走。张二壮追上来,急促喊了声姑娘。薛凌停步奇道:“何事?” 他颇有尴尬,涨红了脸称谢,道:“非是..不是小的贪心,就...实在是小人一生所愿。多亏了姑娘面子,昨日白先生给了小人银钱。小人......小人若是铺子开张....姑娘一定要去坐坐。” 是有这么回事,昨日这人说要开个铺子。薛凌笑笑抬了抖了袖,刚想问要开个什么铺子,张二壮双手一起挥,连道:“我不是非要姑娘去坐,我就是.....”他忽而往地下跪,磕着头喊:“我就是受了姑娘的恩,想给姑娘道声谢,姑娘您.....” 薛凌将竹筒丢到左手上,右手作势要扶,实则并没碰到人,急着喊:“你先起来起来,给人看见了我怎么说的清啊。” 张二壮倒是明白事理,忙站起来又赔罪道:“姑娘说的是,我是个粗人....我没想.........哎,没想......” 薛凌总算在他结巴处找了个空档,笑问:“白先生支了你多少银子?” “是姑娘的面子。”他伸出一只手指:“足足一百两,我谢谢姑娘大恩.....” 薛凌捏了捏手上竹筒,突而失了多问的兴致,只道:“我听说,北边在打仗,南边也不太平,这个年景,可不是开铺子的好年景。” 张二壮愣了愣,从羞赧自卑诸多情绪里抽离,片刻赔笑道:“姑娘说的也是,但是,北边不太平,南边也不太平,咱不开铺子,也没地去啊,还不如趁着京中太平,过好日子先。” 薛凌笑笑,转身进了院门,后头张二壮目送她背影直到拐角,才牵着马往拴马处卸马车。 回屋不多时,逸白人就到了跟前。想必薛凌一进门,就有人向他报过行踪。薛凌见怪不怪,自己从霍云婉那回来,少不得要说道几句。来了也好,省了自己还得找人去传。 一同来的,还有个丫鬟端着个木盘,上头搁了个横梅四系罐,只得拳头大小,罐上梅花却是烧的粉彩,枝叶栩栩如生,极为精致。 薛凌随口与逸白打了招呼,手指着那罐子道:“什么玩意?”说话间,手上还捏着竹筒没放。 逸白笑笑见了礼,示意丫鬟将东西搁在桌上,待人走了才道:“是梅花雪,霍家姑娘见姑娘喜欢,特赶紧寻了些来与姑娘。只是这东西当初制的少,就这么小些,还请姑娘莫嫌弃。” 薛凌顺势扭头再看了看,想着霍云婉确实察言观色非常,自己不过多喝了两嘴,东西就送到了壑园来。得亏自个儿不挑嘴,对茶水别无追求,换成个茶痴子,不当场感动的痛哭流涕。 她笑道:“承了这情,改日与她道谢。” “一家院里的姑娘,何来谢与不谢,姑娘喜欢,是这东西的福气。” 薛凌甩了甩手,想问那竹筒上糊着的究竟是什么玩意,突而一瞬间,跟嘴里吃了个苍蝇一般恶心。她早间才与霍云婉在宫里饮了这茶,当时听她说只得二人共饮,很明显是以前并未给过逸白。 也就是说,这茶从宫里到壑园,倒比自己走的还快些。 不知春(二十七) 薛凌按下不表,笑道:“这倒成了我去她住处打秋风的一样,下回水都不敢多喝。”言罢指了椅子,指使逸白随便捡一张坐,她想此人估摸着得掰扯好一会。 逸白躬身谢过,却并未坐下,而是从袖里取了舆图来,道:“闻说姑娘有计可智取垣定,小人想着,便是古来吕望诸葛,也要将就个天时地利,特带了垣定舆图来,不如请姑娘指点一二。” 薛凌将竹筒搁在桌上,指了指旁屋,道:“行吧,既然你拿来了,省了我自个找,去书台子处说。” 逸白含笑答是,又瞧着那竹筒道:“姑娘怎么还留着这东西,可是爱喝,院里还凉着些,我再命下人取些来。” 薛凌侧眼瞧过,走在前头道:“不是,就瞧着雕花镶珠,怪好看的,说来封口用的是什么东西,以前没见过。闻着一股子腥味,居然也没窜到汤水里。” 逸白急走跟上,保持着一步的距离,笑道:“寻常东西罢了,是蛋皮。因今日给姑娘的,是甜酒酿,里头本有米粒大小的碎蛋白花,所以用了蛋皮封口,物尽其用么。” 薛凌仍没察觉里头精细,只随口道:“那还真是园子里厨娘手巧,我长这么大,没见谁能把蛋皮摊得纸一样薄。下回也给我摊它两车来,写吧写吧还能吃了,既不浪费墨水,又不浪费纸张。” 话落人已到了旁屋,她先在桌旁坐下,又招呼道:“把图摊开我看看。”毕竟逸白说的没错,要想在垣定城里设伏,肯定还是得了解一下城里风水街道如何。她自个儿从没去过垣定,唯一能参详的,也就是舆图了。 只没想霍云婉的消息这么快,自己人才到壑园,逸白早已知道要去垣定拿个人头诈降魏塱。 她咂了下嘴,突而觉得那茶不行。入口倒是极好,这会子一股心烧,想想早上没吃啥,肯定是茶水不行。 人还在思忱,抬头看见逸白笑的不正常。薛凌道:“笑什么?” 逸白抿嘴,一面将舆图摊开,一面道:“姑娘想岔了,不是摊出来的蛋皮,是粘着鸡蛋壳上的那层膜。巧手厨娘先去了硬壳,再拿小刀划个小口,取出蛋囊,滚水烫过,便拿来封口。” 薛凌目光全在摊开的垣定舆图上,初也知要知道城内详细情况,舆图必得精细些,没想到逸白拿来的这么大,摊开来一张八尺见方的的桌子都有些铺不下。 看的入神,便听的有些恍惚,实没想出鸡蛋上哪找来曾薄膜,莫不是自己鸡蛋吃的少?鸟蛋倒是在原子上捡过不少,这二者莫非不一样? 她愣神间,逸白轻道:“听霍家姑娘说,姑娘的意思,是黄承誉的头颅最好用,是么。” 薛凌又是一个猛抬头,盯着逸白道:“大哥,我可没说这话,是你听岔了,还是霍云婉听岔了。” 逸白略蹙眉,她又道:“他的脑袋是好用,但是不好拿,我怎么听着,你们一天到晚尽给我出难题。” 逸白复笑,温声道:“姑娘今日可是心绪不佳。” 薛凌瞟了他一眼,续看着那舆图道:“倒也没有,就是一路回来都在想着这事儿。你倒好,只顾着来催,还一张口就是要黄承誉的脑袋。我又不是他身上的脖子,不然自个儿把自个儿切成两截给你。” 言罢犹不足意,觉着这火儿该发还是得发。霍云婉喜欢聪明人,别让她觉得自己连其意图都瞧不出来。薛凌又道:“霍云婉的消息倒是快,比我还先到些。她若在垣定有这么大能耐,那还真是谁的脑袋都能借。” 逸白笑意愈盛,道:“哪里就是来催着姑娘,小人知姑娘脾性,若有事挂着便寝食不安。隐佛寺里诸多不便,想来姑娘昨夜睡得不好,今儿又起个大早来回奔波,怕您回了壑园还不得安歇,特早些备了舆图在此,与姑娘瞧过省了一桩心事,便可早早歇着。。 至于霍家姑娘那,还不是仗了姑娘您的势,唇齿相依,她是与您一道儿担待,怎么就成能耐了。” 薛凌嗤笑一声,专心去瞧了舆图,软了语气道:“反正好话坏话都是你们说。” 逸白站在一旁叫屈:“这何时说过坏话来,这可真是冤.....” 薛凌挥了挥手道:“我估摸了一下方圆,这垣定果然是座大城,倒是你这舆图,不像是朝廷的记册文卷,更像是垣定城里出来的私人城志,连酒肆茶楼掌柜姓啥都给标注上了。” “姑娘慧眼如炬,官家的问卷只得土地城池,未有百姓人家,倒是城中能人自记的城志,有纤毫毕现之妙,数日前,小人即收络了几册来。现想着,既是要设伏,必要出其不意,当是从这不为人知处找。” 薛凌手指停在图上一暗河处,道:“还真是这么回事,你也是个能耐。” 逸白垂首不言,她手指滑到别的地方开,喘了口气边看边絮叨道:“以前觉着天下之大,独我无双,现在瞧来,个个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胸有丘壑,腹有乾坤,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话让逸白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世间芸芸数以百万计,京中又是天下最繁华处,本该才子佳人多入牛毛,有啥不正常。 他缄口不知道该不该达,薛凌长长出了口气,抱怨道:“还真是累死了,你是不知道,我长这么大,路都往霍家姑娘身旁走了。以前在平城,下楼就是马,来了京中,出门都是轿。哪料到,还有一天要靠脚走路。” 逸白这才丢了那“摸不着头脑”,忙宽慰几句,道:“可不是怕着姑娘多受累,小人才早早拿了舆图过来。” 薛凌小儿般“吐”了声,没答话。不过前头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逸白再不识趣走人,那就对不起他先前表现出来的聪慧。当下与薛凌告了退,转身要走。 薛凌手点在舆图上,写的是城中县尉的宅邸,她忽而出声道:“休走。” 逸白回声恭道:“姑娘还有何事?” 薛凌点了点那处宅邸,有些不可置信,道:“你们,当真想借黄承誉的脑袋?” 她以为这只是霍云婉随口一说,或者再不济,这个高难度活儿也得放到最后无奈再选。然逸白现上赶着送了舆图来,以他的心思,不该想不到,将垣定现在的将领官员名册也送来。 除非是,根本不用看其他人的,黄承誉的脑袋在霍云婉眼里,仅仅是个唾手可得的果子。 不知春(二十八) 逸白并无多大反应,含笑道:“霍家姑娘是有这么个意思,成与不成还在两说。今日姑娘劳累,我看先歇一歇为好。 姑娘自个儿也说,宜迟不宜早,不值当赶着去愁旁人事,到头来伤了心神,可不是小人罪过。这舆图,拿来与姑娘做个消遣罢了。” 薛凌勉强笑笑,再没多问,挥挥手辞了逸白,自己又在舆图上看了许久。因城中许多官员宅邸在这舆图上都有标注,以至于她想了想,是不是逸白觉得不必多此一举额外送名册来。 然整个瞧了一遍,这借口有些站不住脚。上头宅邸不过是顺带提了一嘴主家官位姓氏名讳,再无旁的内容。 虽说官位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推算此人的重要性,但这个不能全然作数,甚至于这里头的人,连哪些投靠了黄家,哪些已经拎包袱出了城都没说清楚,如何能拿来议事。 故而她十分肯定,霍云婉定是有了计策能将黄承誉的脑袋借来。如此想过,免不得薛凌且奇且怕。 京中就罢了,霍云婉生于斯长于斯困于斯,整个霍家的心血最后都成全了她,多些手段也是常理。 但垣定离京也有数百里,往来又是黄家人的地方。即便战起之后,送了两个内应去黄承誉身边,可这脑袋,也不应该那么容易拿才对。 退一步说,那俩内应得了黄承誉十足的信任,能出其不意将人脑袋割下来。然主帅身亡,城中只会乱成一锅粥。这非但不能给魏塱下绊子,反倒给他送枕头,霍云婉绝不会做出这种蠢事。 难道她早有部署,真能不会吹灰之力将黄承誉的人头借来的同时稳住一城军心? 思前想后,薛凌仍没想出什么合理法子,只当是霍云婉大概早在城中布了暗桩,这东西隔日问问便知。 至于如何在城中埋伏,也没能想出个妥帖来。午后人困,干脆依了逸白的话,收起舆图,往床榻暂歇。倒下的当儿,仍惦念了一会那鸡蛋哪来的一层膜。 人睡到未时尽头醒,院里斜阳刚过窗沿。她坐在床上看了片刻,无端去想含焉曾说,那年胡人南下,太阳金灿灿的,好看的很。 还没看够,外头一声妇人呵斥,耀武扬威冲进来。丫鬟在身后怯怯带泪,低声辩解“实在拦不住”。薛姑娘来了壑园这般久,但凡她在房里,就没让下人进过门,不怪丫鬟吓的不轻。 薛凌鞋都没穿,还垂在床沿处晃荡,抬头仰脸见是永乐公主一脸怒气冲冲,像把她给活吞了,当下笑笑道:“什么事,这么急。”又挥了挥手让丫鬟才出去。 待丫鬟走后,永乐公主骄横斥道:“你什么意思,可是你自己看中了他。我问你,你说你不要,吾转身一走,你跑到李府去勾身卖笑?” 再不多看会,那太阳就要从窗沿上溜走了。薛凌适逢睡醒疲倦未退,实不想奉承这个狗,垂着眼皮淡淡道:“和谁勾身卖笑,你说的这般熟络,且给我介绍个好去处。反正这日子,卖啥不是卖。” 永乐公主愈气,逼近一步道:“你当真想跟他....好啊...你跟他男盗女娼,一对反贼,利用完了吾,就想将本宫一脚踹开。只凭我一句话,你与李敬思九族不保,你敢与吾做对?” 薛凌嗓子一阵堵,半晌晃着脑袋嗤道:“我当你说的谁,巧了这不是,他没九族,我也没祖宗,你要能找几个出来,我俩非得给你跪下嗑几声响的。” 说罢跃下床,自拱着脚往鞋里塞,一边道:“我当你是来干啥,原是来和我抢男人。前几日,我是去了一趟李府。” 她穿好了鞋,打算接着研究一下舆图自往桌前走。永乐公主站在原地,张口想喊薛凌站住,又觉些许不敢。往日也曾见薛凌龇牙咧嘴生怒,并不觉得多可怕,偏今日她一脸淡然,笑意盈盈,反让人生怖。 迟疑片刻,她抬了脚步跟着薛凌,想着无论如何自己要将李敬思收入囊中。这个男人手上有京中大半禁卫兵权,以后就是自己唯一的指望,难得此人对自己又有些倾心。 薛凌还在絮叨:“但我不是为着你去的,是为了打探一些关于沈元州的事。不过,倒涨见识了,红妆欲飞,长绳共系,那秋千架子不错。” 她挪了挪椅子,整理衣裙坐下,缓缓将舆图摊开,续道:“我也确为着那秋千说了几句,但也不是为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我曾与李敬思说了些旧事,近日也与你说些。怎么你,竟从未问过我如何得识苏姈如啊。” 永乐公主一抖,眼前闪过苏姈如死相,抿了抿嘴唇道:“你...你......你不就是和她认识.....你....你不是......”她蓦然急速:“当晚事可是你干的,你不要...不要向吾寻仇。” 薛凌手点着一处暗河上,还是那般淡漠语气,道:“我不寻仇,你自找个地方坐。我与她又不是什么好相与,寻什么仇啊。” 永乐公主松了口气,张望旁边,刚要去坐下,又听薛凌道:“但我跟陈王妃挺好相与。” 她登时站立原地,记起薛凌曾是齐府的三妹妹,惊道:“难道你....你....你是不知道.”她往后退了一步,唯恐薛凌突然发难,慌道:“你不知道,是齐清猗先害我,是她害我。” 薛凌抬头,永乐公主忙收了声,双手捏着帕子捂在胸口。薛凌却只是将手放回那暗河,漫不经心续道:“我知道,所以这事我也不计较。” 永乐公主听罢放心了些,缓缓将手往下放,突而记起什么似的,道:“我想也是,你何必为了她与我计较,她爹齐世言当年也参了你爹一本,她跟你是世仇。你可别看我孤身来这,我府上丫鬟都是有交代的。” 薛凌看那条暗河从垣定城南一直贯穿到城北,信口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且住了嘴,听我把话说完。 我与公主,并不是去年才见面。前年末,咱俩就见过了。” “怎么可能,我哪见过你。” “我随苏远蘅往驸马府去查有异的鱼,你吓疯了,给了我一巴掌。” “你.....你...”永乐公主上前两步,绕到左侧,看了两眼薛凌,道:“你是,你当时是.....”当时是谁,她实在记不起来了。一个巴掌的事儿,不定这些年打了多少人,哪能分的清谁是薛凌。 倒是苏远蘅,她记得分外清楚,当时让苏姈如来,那个婆子,没来。 薛凌道:“你别挡着我的图,要紧的很。我说这事,也不是记旧怨,就是跟您说一声,你落水失忆的前因后果,我都一清二楚。也知道当时魏塱不信,特杀了个宫妃来试探你。” 永乐公主痛呼:“什么宫妃,那是我的生身娘亲。” 薛凌嗤道:“可不就是你运气也不好来哉,我生下来就没见过什么生身娘亲,哪知道你那生身娘亲是个如何慈深爱浓。总也罢了,少扯不相干的事。 当时魏塱尚不信你,难不成过了一年,他脑子被狗啃了,反倒信你了?无非就是拿你当个东西,赏给李敬思暂且拉拢一下他而已。 你要与李敬思夫妻恩爱也好,无媒苟合也好。你们郎情妾意,男欢女爱,你死我活都好。但你得想清楚了,暂时他不得不拉拢李敬思,可他必然对你尚有所忌惮。但凡有丁点机会,你有什么下场,我说不好。 这说不好的事情,我也不想说。可李大哥,与我有过命的交情,还请公主行个方便,所谓来日方长,何必就争这今日方寸。” 她终于将眼睛从那条暗河上离开,含笑瞧着永乐公主,温声带些宠溺,眼底却是一派冷漠:“我不需你哄着我,可你也莫让我,日日哄着你成不成。哄人这个活儿,比卖笑可是累多了,怎么,你不累吗?” 永乐公主回看着她,仍是一脸气急惊恐相。然薛凌目光迟迟未收,永乐公主眉目便逐渐舒缓过来,最后终成盈盈山水,波澜不惊,也是端庄含笑瞧着薛凌道: “他们都喜欢我当个疯子,怎么,你不喜欢吗?” 不知春(二十九) 薛凌笑笑,叹了口气低头接着去看那舆图,一边道:“魏塱喜欢你当个疯子,是因为他知道疯子的话没人信。李敬思..大概也喜欢你是个疯子,你若不疯,他哪有机会与你眉来眼去。 这些活着的不提,那死去的黄承宣,估计也喜欢你当个疯子,唯有你是个疯子,才能牢牢依附在他身上。至于苏姈如么,你要是不疯,她也再进不得驸马府了。 所以这些人,喜欢你当个疯子。但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与公主你,并无所求了啊。” 永乐公主理了理发丝,将指尖也点到舆图上,笑道:“你说的是,如今黄家事完,你对我,倒真是别无所求了。” 她顿了顿:“所以,我怕的很。一个毫无用处还知道你们诸多秘密的人,以你薛凌的手段,我能活到几时啊。” 薛凌手在原处未动,片刻道:“我倒是不知道,我有什么手段。但我保证,只要你不动手段,那就不会有手段。” “听来到是我能活的太太平平。” “如今公主站在地上,本就是太太平平。你非要往秋千上站,荡的高了难免风大,如何能太平。” 永乐公主笑着将手指移到舆图上黄承誉宅邸处,徐徐道:“是这么回事,站在地上便可太平,站在秋千上,难免风大。 可站的高些,风景也好些,你再看脚底众生,与蚂蚁无异。要依着我的意思,风大些不要紧,只要没人将那秋千绳子割断,自个儿再抓牢实些,一样的如履平地。” 薛凌又叹了声,将手拿开抬头道:“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虽我曾与齐清猗说过,谁害了她,我就杀了谁,但那时我不知前因后果,现儿个人也已经走了。我自个便是来向魏塱寻仇的,断无理由见不得旁人生怨。所以你大可放心,那事我说罢了就是罢了。 至于跟苏远蘅那回,就当我吃个暗亏,去年又蒙你援手数回,咱们功过相抵,各自扯平。 我只是提醒你,暂且离李敬思远些,免了牵连于他,最终将我也扯出来。至于你们以后要如何,站高站低都无妨,我不会长留京中,到时候天各一方,你总不是担心他对我情根深种。 退一步说,将来小太子登基,你是他的姑姑,只要自己不作出什么幺蛾子,保管你一辈子富贵平安。我要说的就这些,你休来兴师问罪,也勿再来装模作样。” 她垂头,将永乐公主那根手指从舆图上推开,笑道:“你不知道我这日子,一天天的,见完了小鬼见阎王,咱们一般苦命,相互体贴些吧。” 永乐公主收了手指,在唇边轻吹一口,笑道:“是这么个理,难得这世上还有人,知道我的生平过往。你既体贴我装的辛苦,我也是该体贴你忍的艰难。 一辈子富贵平安?有这么个说法吗? 往日里,我父皇还在,也说我是一辈子掌上明珠的命。这才过去几年,他连自个儿怎么死的,估计都没弄清楚。 就依着你的意思,将来小皇子登基,可宫里,还坐着个太后呢,我这个姑姑,能有哪门子的富贵平安?” “我劝你千万别在霍家姑娘面前漏出这等心思。” “漏了如何?” 薛凌眯了下眼,不想多劝。永乐公主忽而俯腰凑近,压低声音道:“薛凌,你何必与她作盟。可是觉着我一无是处,帮不了你。” 她忽而热烈:“你怎么不想想,魏塱能将我送给李敬思,你为什么不能把我送给李敬思。我是看出来了,你与李敬思,根本就没那么交心。 你多有瞧不上他,他么,对你虽感激,去免不了畏惧猜疑自怯。也难怪,若我是他,被人这样不明不白推着高位,我也怕的很。 你何不,用我来笼络一下他。 只要你一句话,我一定事无巨细配合你,让他以为,我与他在一起,全是因为你的功劳。如此你与他缓和了关系,我也找到个依仗,他得了皇家尊荣,以后多些底气再不会猜疑与你。 咱们三人各有所得,你就不...考虑一下?” 薛凌手指轻点:“我何曾瞧不上他来,无非是我长的野,不比你们京中的公子小姐斯文,偶尔言行落了他面子,实属无心,公主不要信口雌黄。” 永乐公主笑笑直起腰,用手拔了头上钗放到舆图上,道:“你没拒绝,那就是答应了。上回来,你拿了我一只兰花钗去,今儿个吾带的,是支琉璃梅,与那原是一套,库子里尚有翠玉竹和赤金菊两支,改日一并着人给你送来。 倒不是本宫清看你寒酸,只是,你瞧,连匠人做钗尚求个圆圆满满,你说,我如何能中途罢手呢。” 薛凌盯着眼前东西道:“这话真是难接,我若拒绝,你就说我承认了瞧不上李敬思,我才反驳这个,你又说我要舍近而求远。” 永乐公主转了个面,腰身倚在桌上,双手反撑着桌沿,懒懒道:“你的住处,想必安全的很,我明人不说暗话。当年薛家那事,可是霍家人人有份,就算霍云婉与他爹反目成仇,免不得明面上要帮着一二啊。 我不一样,你知道的,我什么都没做过。干干净净,身上没沾着你爹一滴血。如今你和她站在一起,实属无奈,自然就各看各的好。等事儿成了,冲着薛宋旧案,你不怀疑她,就不怕她忌惮你? 若到时候李敬思又有所动摇,你这日子岂不是更艰难。” 薛凌似迟疑了很久,伸手拾了那只钗,轻轻一摇,几朵梅花在杆子上轻微作响。她道:“来别人家里说主家的不是,你是不是疯子当久了,真疯了。” 永乐公主听见动静,立即欢喜转了过来,整个手掌盖住舆图上的黄承誉住宅,笑道:“我就知道你喜欢这钗。” 薛凌将钗子拿的高了些,也笑着道:“你又知道我是真的喜欢,而不是收下免了你记恨。 我以前有个伯伯,他说人家来送礼,你最好莫要当面拒绝,便是事办不成,那也先将东西收下,事后推诿还回去都好。当场拒了,人家还以为你不乐意办呢。 这京城里樽樽都是大佛,我得罪的起哪樽啊。” 永乐公主笑着偏了头,胸有成足道:“喜不喜欢不打紧,关键是你需不需要,姑娘家,钗环东西多多益善。万一哪日头顶这个跌了,好歹另一个也能替上,再不济,吓唬吓唬,免叫它不乖顺,物件也是需要调教的。” 薛凌将钗子放回桌上,寻常道:“算了,我不撮合,只要你不多事,我也绝不干涉。魏塱固然喜欢你当个疯子,可他毕竟知道你没疯。我劝你也少打霍云婉的心思,我与她如何,更不是你挑唆两句就能分崩离析。” “你这倒还护上了。”永乐公主揶揄一句,笑笑拿起那只钗,在薛凌眼前抖了抖道:“你说不干涉,却撺掇人撤了我的秋千架子。就依你的,这事便罢了。 可以后.....” 薛凌温声打断道:“以后要如何。” 永乐公主笑道:“你既不干涉,就万事都不要干涉。别以为只有你才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一样可以。你坏我好事,那就是跟我过不去。 你也省省心思,少威胁我,我若有个三长两短,李敬思是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自有人一五一十说给魏塱听。” 她顿了顿,颇有些良苦用心的劝:“你我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无非这会我使不上力罢了。你大可往我手里塞一条浆,我一样可以帮忙划船。你若想将我一脚踹进水里,那......干脆大家一起沉到底。” 薛凌闷声出了口气,再看窗沿处,那太阳已是彻底走过去了。她闭着眼,无奈的紧:“这哪是我威胁,分明是,你威胁我来着。” 永乐公主一声娇笑,脆声道:“我哪敢做这事,不过是说,我想与你一同过河罢了。咱们去的是同一道岸边,你就当顺路捎我一程,万一哪日遇了风浪,我也能帮忙压一压你这条船不是。终归你这条船,并不是今日就载不动我了。” 薛凌倚在那不答话,脑子里全是垣定舆图上画的暗河。永乐公主又道:“你可别拿我与江府和苏家比,他们不敢动你,是手上还有东西舍不得扔。可我如今一无所有,民间有句老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你说,你我之间,谁才是那个穿鞋的?” 不知春(三十) 薛凌仍不想睁眼,只有气无力道:“不如你早些回去,还是我那个伯伯说的,威胁的话,只能说一次。说多了,别人只当你逞口舌之利罢了,你我躲在这屋子里相互逞能,有什么意思。” “谁来与你逞口舌之利,你听来是我威胁与你,我自个儿还嫌自个儿委屈。往日里你爹见了我,也是要恭敬行礼屈个膝盖的,而今我在你面前多费唇舌,不过自抬身价,求你莫扔我下船。你说的,咱们一般苦命,何不相互体贴些。” 薛凌半晌没答话,永乐公主又道:“说起来我倒是奇怪,你跟我又不是旧交,如何就能瞧出我不是个跋扈刻薄之人。吾生在天家,骄纵些又有何妨?” 薛凌勉强睁眼,恰好瞧着那只钗子捏在永乐公主手里,宛如一枝横梅摇曳,像是能抖下来三冬碎雪。 她笑笑,目光上移,看见昔日金枝玉叶细眉修长如兰,杏眼顾盼含春,粉面软玉巍巍恰如三月桃,唇红温香艳艳犹胜雪中娇。怪不得,簪了个赤红琉璃梅,配的相得益彰,一派天姿国色。 薛凌垂头,半晌道:“我初识得你,是你想骗苏姈如去驸马府。虽是棋差一着,当时却不见你有何犯蠢之举。既能想出‘鱼有异’为托词,事后又能干脆落水,这样在小事处仔细的人,性子跋扈些就罢了,哪有张口闭口都在刻薄的。” 永乐公主还在笑,只是脸颊抽动,眼眶愈红,片刻后将那只钗子啪嗒扣在桌上,咬牙道:“不错,你说的不错。 吾才不是那等争风吃醋的草包,也不是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蠢妇。可惜了,我比不得你。你是薛弋寒千辛万苦养出来的小将军,我却是个生来就要嫁做人妇的瓷罐子。 你可以千军万马,拿刀舞剑,可我没办法,我必须要找个人将我捧在手上。” 薛凌伸手压住那只钗道:“你回去吧,我没有要踢你下船的想法。只是,船临时靠岸,想着你可以上去过安生日子。我与魏塱不死不休,你知道的,大可等着看就好,何必非要抢着去捅他一刀。” 永乐公主捂袖而笑,道:“你说的好听,你也知道黄家和魏塱现在不死不休,你也可以等着看就好,怎么你要抢着去捅他一刀。 你哪里是想去捅他一刀,你分明是赶着去抢他东西的。咱们都是想抢东西的,你让我站在岸边等,到了了能分个什么给我啊。” 薛凌刚要答话,永乐公主忽而一叉腰,转脸向旁,操起个笔筒砸将在地,大喝道:“哪里来的下贱东西,枉吾将你看作好友,倒跟本宫抢起李哥哥来。” 薛凌没个防备,抬脸瞧她,只见永乐公主挑眉一笑,轻道:“我偏不等,我要与你同行同分。” 言罢越发乖张,复高声道:“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本公主一句话,管教你九族上下人头落地。” 外头丫鬟急急扣了门问:“姑娘怎么了。”却不敢立时进来。薛凌瞅了眼门口处,又看回永乐公主,轻道:“你这是讹上我了。” 永乐公主笑道:“我哪里是讹上你,分明是讹上李大哥。我将这天大的恩情给你,你不要,那也没法子,只能我自己与她投怀送抱,到时候他与我唯命是从,你可别怪我要更多。” 说话间又砸了四五本册子,高喊数声小贱人。薛凌往日涂的手稿乱飞,她瞧着上头赵钱孙李,叹了口气起身缓缓去捡。门外丫鬟总算壮着胆子推了门进来,瞅着遍地狼藉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薛凌捏着三四张纸没抬腰,想着大概是,所有人都是疯子,明明看见了,还要问怎么了。 永乐公主指着薛凌冲那丫鬟道:“来人,将这贱人给吾赐死,赐死,现在赐死,赐死喂狗。” 薛凌还在捡,门口又进来个平日里经常替逸白传话的丫鬟,快步走到薛凌跟前将她扶起道:“姑娘快快起来,怎牢姑娘作这些粗活。” 言罢忙将薛凌手上东西扯了过去,复走到永乐公主旁,躬身施礼道:“可是底下哪处怠慢公主,壑园只得微末百姓,不知天家规矩,还请公主大人大量,若这事传出去,壑园在京中再无活路了。” 她弯着腰,看不见永乐公主冲着薛凌笑,只听见她气呼呼道:“算了算了,就当今日先给你们个警告,以后再敢跟李大哥有往来,吾抄了你这破园子,赶紧着人送吾回府,呆着晦气。” 丫鬟忙回话说是去办,薛凌笑笑,觉得多说无益,只轻对那丫鬟道:“将人送到了再走,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真的没活路了。” 永乐公主趾高气扬出了门,带着自己四五个丫鬟呼啦啦去。薛凌回到桌边坐下,再看窗沿处,连点余温都没了,倒是舆图上那只梅花钗红的耀眼。 她伸手,将头上石榴花摘下来,两只做了个对比,果然是永乐公主这支更摄人心魄。可惜....她想了良久,将两支都推到角落里,想着那年回京,自己若不是贪恋街头这些琐碎玩意,说不定可以早早知悉薛家大祸,也许事情不至于如此。 说来也是巧,上午霍云婉才送了一罐梅花雪来,下午永乐公主就不甘其后,拿了这只琉璃梅。大抵这些人,总以为自己有个喜欢的。 可她根本就,完全不喜欢这些东西。 不多时丫鬟回来答话,说是已将永乐公主送出了门,又交代了两三家丁跟着,务必要将人送到驸马府。余下便多有试探,想知道永乐公主如何突然发了气性,往来数回,她一贯是与薛凌相好的。 薛凌只笑道:“你是要与白先生回话吧,无妨。她说我去李府去的勤了些,特来提醒我。怕人误会,故作高声吵了几句嘴。过几日若有风声,传她争风吃醋,也只是将我与李敬思摘开罢了,让逸白不必放在心上。” 丫鬟适才笑开道:“如此便好,还怕姑娘受了屈。” 薛凌道:“没有这回事,这两日我不想见旁人了,若有再来者,一并与我推了,且让白先生也别来,我若有了计较,自会去寻他。” 丫鬟躬身称是,随后退了去。薛凌垂头坐的片刻,,隐有担忧,冲着暗处轻喊了声“周遂”,跟着有人跳到面前,她方放下心来。以往薛瞑守的严实,现儿人不在,总觉着怕逸白安排了人偷听。 周遂虽跟了一段日子,薛凌却甚少与此人有交集,今日两两相对,上下打量一眼,只觉是个十分普通的青年男子,粗看二十一二,方脸垂眼。恍若在街上相逢个十面八面,再见仍是认不出来。 薛凌抿嘴笑笑道:“你在就好。”她似有些不自信,闪烁其词道:“你是要...帮着我的罢。” 周遂躬身,虽没赌咒发誓,但也算掷地有声,沉着嗓子回“生死全凭姑娘一句话。”他垂着头,有了些死士不该有的疑问,哪有主家问帮不帮忙的。 薛凌强撑着笑道:“那就好。”她话间有些轻抖,像是歉意,又像故作姿态:“我也不是......当初也不是刻意觉着,一个人可以被买来卖去,只是....” 她指了指门外:“你瞧,这破地儿也没什么办法。还好我不缺银子,你想要多少,可随意支取。锦衣玉食,富贵荣华,都给你。” 说罢又转身看着那张舆图,周遂站得片刻,随后隐没在暗处。光影摇移,转眼暮色四来,薛凌卷了舆图,长舒一口气,忽而想起往年薛弋寒多有公文堆积,也是这般在房里长吁短叹。 论起来,他还要苦命些,自己与鲁文安时时没个规矩,大呼小叫推门就入,无怪乎那倒霉鬼日日凑不出个好脸色来。 她指尖在卷好的舆图上轻摸索良久,想到平城外头的原子,二月下旬正是融冰销雪的季节,人在马背上追风,四面八方都有高山上雪水往下淌的泠泠之音。 她握着那张舆图不肯放,直至屋外一声惊雷,才把她从平城拉回壑园。转身走出门外看了看天色,似乎是要下雨。 她还记得含焉说的那句民谚:二月雷,谷成堆。晴了这些许日,估摸着庄稼都下种,再来一场雨水,按往年在平城那点微末种地经验,今年京郊该有个好收成。 她抿嘴进了屋,记起跟鲁文安种粮食吃大小也算个乐子。然她始终没记起,这两年总在回忆笼统过去,几乎无一时想过以后具体如何。 或者是,以后如何,本来就毫无期待。 不知春(三十一) 晚膳时又闻惊雷数声,雨水却是夜间才落下来,天明薛凌再起,已是雨过天晴。从窗户处探手出去,并未觉着外头凉,看来是没有降温。 正是一年春好处,窗棱上还挂着些水滴,偶尔滴答恰落在她手里。薛凌忙缩手回来,心头多了些欢喜,自整了衣衫开启另一日光阴。 逸白果没来问,含焉来去匆匆,二人只寥寥数句便罢。一数手指头,薛瞑已走了七八日,她咬着块点心在院子摇椅上晃了半天。 午时初有人探头探脑,见薛凌在院里,才上前询问道:“姑娘可有兴致听听这两日朝事?” 薛凌双眼圆睁,盯着来人夸张道:“这两日还有朝事?” 那人似忍俊不禁,笑道:“倒也说不得有,只国之重务,哪敢一日懈怠。这方有些章程,白先生交代,若是姑娘在屋里,就不打扰了,现姑娘既在院里,小人冒昧,特来请示。” 薛凌晃了晃脑袋道:“前几日不见得你们报啥,我当是他忙着给他老母哭灵呢。” 下人垂首忍笑不语,薛凌又道:“说罢说罢。” 那下人便娓娓道来,原宫里早朝确已罢了好几天,毕竟太后的丧总是要守,天底下决然没有死了老母还要干活的儿子,所以臣子也驳不得。 但国事不可耽搁,各部臣子凡本有奏,自入宫往魏塱书房处详谈。霍云婉虽是神通,也无那个能耐在魏塱身边安一双眼珠子事无巨细的盯着,故而多不如往常通透。 然今日安城来了文书,估摸着上头内容有些不合魏塱心意,好些伺候的宫人都听见皇帝大发雷霆,不知是在指着哪位臣子骂:“战事吃紧,战事吃紧,知道的他沈元州是在守安城,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守的是朕的金銮殿。 巴掌大个地方,吃紧了一俩月,还没给人吃下去,莫不是胡人塞牙了吗?” 薛凌听得笑,等了片刻不见那下人答话,问:“没了?” 下人道:“再没旁的了,房里的话,不比朝堂容易听。只这一桩事关安城,白先生特多交代了一回,顺便问问,姑娘可对沈将军有计较。” 薛凌扬扬手没答,那人乖觉退去。人走后,薛凌起身回到房里,重新又看了一遭垣定舆图。 这城实在有意思,整个地形像个大葫芦。自葫芦底起三面环山,只得一葫芦嘴往京中方向作了开口。一人当关,万夫莫开,是个人都知道易守难攻,不然也不会当初薛凌一说后撤垣定,黄承誉便不假思索听从。 然讨逆的兵马不知是有能人军师指点,还是恰好因获得福。总之破这种城的方法,正是死困。 凡难攻之城,或依山,或凭水,或城阔,或墙深,以上种种皆可以地势据险挡住外人,却也让城里的人出不去。若一昧死守,又无援军,水尽粮竭,不攻自破。 当初黄承誉曾在城外设伏,应当是留了几千兵马在外,不时佯攻魏塱一方。但这点人,对于朝廷源源不断调过去的壮丁,显然只是杯水车薪,既不能撕破包围让黄承誉撤走,更不可能将人击退,驳个大获全胜。 所以垣定城破,确然只是时间问题。甚至于如果拓跋铣没有占据西北,黄家本来不可能抢赢魏塱。现在三方都在等,倒越发显得薛凌急破了脑袋。这个么局势,说要让黄家大胜一场,实在难办。 方才那个来传话的下人,也无非就是逸白在提醒她,安城仍然战事吃紧,若黄承誉这边不再快点,魏塱根本不可能有理由调兵回来。他不将西北兵力调走,拓跋铣就不会真的攻城,最先拖不起的肯定是黄家。 黄家一完,大梁之力尽在西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强弩之末也还能撑几年。那到时候还真是应了魏塱的话,他打赢了这两场仗,便是丢掉西北几座城,仍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天子。 好在,垣定里头有条暗河。 从舆图上来看,此河发于城南也就是葫芦底,贯穿全程至城北葫芦口,汇于城外浩浩垣江。也就是说,除非大旱三年,不然垣定城里一定不会缺水。 但这也意味着,其实垣定所有的水,莫不来自这条暗河。 她在舆图上敲了又敲,一颗心七上八下,许久才唤了丫鬟,让人去传逸白说是午后过来议事,而后自拎笔写了几张姓氏。 午膳用罢,本以为逸白会早些过来,薛凌又等得片刻,未时中还不见人,忽而想起逸白定是日垂西山才会现身,一抬脚人整个仰到了床上去。 果真时申时末才闻丫鬟报说白先生求见,招人进来,薛凌没多作寒暄,倒是逸白恭敬说是这两日恐薛凌歇的不好,特意晚些过来,免扰薛凌午憩。 薛凌指了指舆图道:“省了闲话罢,你过来瞧。”待逸白凑的近些,她又画着图上暗河道:“这条河,你可瞧见了。” 逸白定睛看去,他自已看了这舆图百十来遍,差不多能背下来,一见薛凌所指,立即道:“看过的,此河发于垣定城南后山上一处深坑,长宽多不过半丈,据说,内有深谷,百十米的绳索尚不能触底,人畜跌入,莫有生还者。” 薛凌将手指移到城北葫芦口处,道:“按图上来说,这河贯穿整个垣定。” 薛凌将手指点到舆图上一口水井处道:“这口井,旁儿有字记载,说是叫中海井,和它相对的,还有东西南北四口。 据说是垣定建城以来,井水始终不盈不亏,哪怕赤地千里,里头仍是水如明镜。城中说这几口井通往千里之外的大海,所以永不枯竭,这才叫他海井。 依你之见,这是为什么。” 逸白笑道:“想来定是连着着暗河无疑。” “正是如此。”薛凌敲了敲舆图:“先不说这井,我看城中水源,皆是来自暗河,便是明处的水,地底下也必然与暗河相通。你说,若断了饮水...人能撑多久。” “不食尚有七八日可活,这要是不饮,怕是多不过三日。”逸白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姑娘何以说起这个。” 薛凌笑道:“我昨日在宫里,与霍家姑娘粗略提起,说是可以诈降诱诱敌,请君入瓮。只是当时匆忙,未有良记。说起来,这次去讨逆,领兵的人是谁。” “原京中都尉杨肃,后天子又遣前御卫以监军之职往开青披甲。将帅二人,就是这两位了。” 薛凌道:“如此,我不识得这个杨肃能耐几何,但昨日我便说了,古来受降,是要点按册清点降兵俘虏的。如果不能确保城中安全,只要这二人有一个不是傻子,就绝不会贸贸然领兵进城。” 逸白轻道:“霍家姑娘倒也有此一虑,好在垣定城中不缺百姓,大概.....抽些人丁,暂时冒充在册兵将,杨肃二人短时之间应是分辨不出。” 薛凌笑道:“哪有活人能心肝情愿去冒充俘虏,只要一人张口,那杨肃必不会再领兵进城。” 逸白垂头不言,既是冒充,当然是要那不能张口的去冒充。借口随便编一个便是,久困之下黄承誉不会理兵,城中生了内乱也是常理,自相残杀,死了一批呗。 只这话不能说与薛凌听,然本不必他说,逸白知道薛凌心里有数,不然也不会刻意发问。 薛凌又道:“我也不与你绕弯子了,且不说拿城中百姓冒充逆贼尸体有违天和,便是你我不计较这个,这法子也不稳妥。 垣定城内尚有黄家兵马四五万余众,按常理,至少能撑月余。突然之间你说起了内乱,怕是杨肃二人必不会信,到时候只需将献降之人连同降兵一起去除兵刃,押往别处,你我无异于自断一臂,剩不了几个可用之人。” 逸白故意急道:“姑娘还说不绕弯子,我看你这弯子都绕了九曲十八回了,我听都听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断了垣定水源,垣定就该撑不过五日。” 逸白笑道:“这活儿可怎么干,暗河隐在峭壁乱石之下,也没谁能给它起个坝啊。若说从地表上拦,那可是在垣定城内了,也没人进的去啊。” “何必拦它,既是垣定水源皆来自于此,一袋毒药下去,城中便再无饮水可用。” 不知春(三十二) 逸白顿舌,抬脸若有所思瞧着薛凌。 薛凌点了点舆图,笑道:“你我是那个渔翁,若鹬蚌不争,就该丢些东西出去,让他们争起来。 你看,你先传信给黄承誉,让他暗中大量蓄水。现在春日未尽,清水储在阴凉干净地方,十日不成问题,若是给人饮用,煮沸便可。 待垣定城中储水完毕,你再遣个人乔装成农夫村妇,只说自己妻儿老母被困在了垣定里面,想要献计于杨肃,三日之内,叫垣定不攻而破。 现在战事焦灼,杨肃就算不信,也定会让人说来听听。到时候,就说是祖上十几代皆在近处谋生,熟知垣定城内有条暗河,垣定所有水源皆来自于此,一碗毒药洒下去,城中人人都要肠穿肚烂。” 逸白知她最后一句是个说笑,忙笑道:“姑娘怎说出这种事来,莫说小人知你没这样想,就说垣定里头尽是大梁百姓,杨肃若敢为破城而行此禽兽之举,不等垣定城破,他自己就要人头落地。” 薛凌噗嗤一声,将手从舆图上拿开,拍了下巴掌,语气多添雀跃:“是了是了,杨肃怎会如此,这又不是打胡人来哉。 可世上多的是相生相克的东西,且只管让杨肃寻一味来,投进暗河源头,然后在城下叫骂,让黄承誉先将平头百姓放出城领取解药自走,再让底下将士开城献降,若有不从,肠穿肚烂也怪不得杨肃啊。 如此一来,他定喜不自胜。既能先落个不伤生民的美名,又能叫黄承誉不战而降。不管这法子能不能成,杨肃肯定要派人去试试的。 到时候,黄承誉将计就计,刚好将垣定百姓尽数清空,方便布置陷阱。另外将手下兵马一分为二,其一冒充百姓出城,剩下的人则在城中佯装毒发或死于内讧倒地不起,可免了杨肃受降时点册。 而杨肃以为水源有毒,城中早无可战之力,必有所轻心,再加上有颗黄家人头给他,这事儿,便好办多了。 只需记得,擒贼先勤王,将帅二人都会在受降时出现,可不要错过机会。” 逸白笑笑,片刻躬身道:“姑娘果真聪慧,倒显了小人愚笨,原这图,是指望姑娘指点一二,在何处设伏为佳,不想姑娘竟.....” 薛凌复点了那舆图上几个地方打断道:“垣定地势奇险,只要守住出入口,兵马就很难出入。反正城中无百姓,只等杨肃的人马一进去,放把火便可。 至于黄承誉的人马要躲在哪,这也不用我看这舆图来猜啊。你只管叫他的人装的像些,渴了三四天的人,必定唇干脸裂,可别红光满面的就好。” 逸白双手拿了舆图起来,自看得一遍,连连道:“姑娘且放一百二十个心,这事小人必办的妥妥帖帖。” 薛凌长舒一口气,讲了许多话,觉得口干舌燥,自走往外屋取了杯水,又翻了杯子斟满一杯隔着。 刚喝得一口,逸白已收起舆图跟了出来,笑道:“这舆图姑娘也用不上了,不如小人拿去给杨肃做个人情,也讨几文赏钱,与姑娘买个新鲜花样带。” 薛凌顺着他目光,手摸到头上,摘下昨日永乐给的那支梅花钗摇了摇,笑道:“你眼睛还真好使,这是昨儿永乐公主来留的,我瞧着怪好玩的。” 说着指了指桌上已斟好的茶水道:“霍家姑娘的梅花雪,你不尝尝?这东西怪好喝,等冬日了,园里也收几罐来。” 逸白先见她指,明显有推辞之意,听说是霍云婉的茶水,当下将舆图搁在桌上,双手请了茶碗笑道:“姑娘这么说,我可得尝尝,赶明儿就叫花房多移些梅花在园里,年底收了也给霍家姑娘呈些。” 说罢喝了一口,咂摸片刻搁了杯子,笑道:“各个姑娘家的东西就是清雅,香气馥郁,清冽回甘,真真是跟嗅了一嘴梅花雪似的。” 薛凌手上杯没停,揶揄道:“好东西也不见你多喝两口,搞的我以为你觊觎我的茶罐子。” “姑娘说笑,小人哪敢有这等心思。” 薛凌挥手道:“知道你急,去吧。” 逸白躬身说退,临走又问:“还没请示过姑娘,那马夫张二壮,可是对姑娘有所蒙骗?” 薛凌愣了愣,恍若刚记起这么个人,笑道:“你说他啊,无妨,那日听他说想做个小生意,我见他人老实,给些银钱看个趣儿。” 逸白复躬身,薛凌又道:“等等,你既问了旁人,我也问一句,你们.....真想去借黄承誉的脑袋?” 逸白略有停顿,老实道:“正有此想法,城中谁的人头最好拿,那就多了去了,可姑娘要问这垣定城里谁的人头最好借,那必然是黄承誉的最容易。” 薛凌笑:“我还真想不出来这是个什么道理,料来他该是春秋大梦没做完,肯将人头借给你?” 逸白张口要答,薛凌趁着手上杯子晃了晃道:“罢了罢了,你们说容易借,便是容易借,我也不想过问,就此去吧。 只记得.....”她顿了顿,又饮得一口茶水,多了些正色在脸:“我非慈悲心肠,只是,滥伤人命总是有违天和,能少些,就少些,就当给我积点德。” 逸白含笑称是,二人再没多话。薛凌自拿着杯子没放,逸白退后几步转身离了去,行至门口,恰与含焉撞个满怀,不知是人刚好走到这里,还是在门外已听得许久。 逸白脸上一沉,看清人是含焉,忙挂了笑意道:“姚姑娘在外头怎不直接进去。” 含焉抱着怀里账本,也是才瞧见撞着的是逸白,登时面有惊慌。自上回逸白着人强行将她扣留在房内,她便一直对此人心存畏惧,奈何薛凌跟逸白又是个常来常往,平日是能躲就躲,没曾想这会天都快黑了,来送个账本刚好撞上。 听闻逸白发问,只垂了头迟疑着答:“我来.来送今日账目,你们若有事商议,我稍后再来打扰。” 逸白往屋里瞅了眼,又瞧着含焉笑:“怎么你与薛姑娘还说上打扰了,这要是给她听了去,不得怨小人挑拨两位姑娘关系,赶紧进去吧。”说罢绕过含焉离了院。 含焉抱着账本又犹豫片刻,轻手蹑脚进了屋,刚好薛凌将杯子在桌上砸的哐当一声,又吓了她一跳,再不敢上前。 薛凌听见人进来,抬眼见含焉脸上不妥,奇道:“怎么了。” 含焉怯怯将账本放在桌上,垂首轻道:“无事,只是我见了白先生,总....他....”踌蹴一阵,只道:“算了算了,这是今日账目。” 薛凌并未追问,随手拿了一册就着身旁椅子坐下,乱翻了两页,随口道:“看这支出盈余,怎么买的少了,花的银子还多了。” 含焉道:“我也问过,他们说,南北都有战事,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人贱粮贵,再过几日,怕是贵的也买不着了。” 薛凌顿手,捏着那册子呆了半晌,嗤的笑开,道:“无妨无妨,总也饿不着你我。”她像是刻意岔开话题,瞧着含焉道:“怎么你与逸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含焉到底与她情分仍在,听得发问,登时嗓子发酸,屈道:“那夜我想寻你,她们说你不在,我...我怕的紧....还是想去寻你....他们将我关在房里,说是白先生交代哪也不许去。” 愈说愈急,她蹲下身子,与坐着的薛凌平齐,急急然问:“薛姑娘,咱们究竟....”话到此处,她又不敢看薛凌,躲躲闪闪,声气愈低: “究竟是,在做什么啊?” 不知春(三十三) 在做什么?薛凌将那册账目攥了又攥,许久后温声笑道:“回去啊。” 含焉奇怪的看着她,她轻描淡写的解释:“我在回平城,你又不是没走过回家的路,还记得当初在鲜卑,咱们回大梁以前是如何收拾行囊的?” 薛凌笑笑,温声道:“我倒忘了,当时你是临时跟我上路,不知我做了多久的准备。我先被人困在房里,你看。”她伸出左手,任由衣袖往后滑了些,露出那一线丑陋旧疤。 含焉惊呼出声,又听薛凌道:“我先丢了只手,又去寻了头狼,再骗得几个人,花了小半月备马,最后临走的时候你也瞧见了,还砍了两颗头颅,才能把你拉上马。 现今要回平城去,少不得又要花些时间收拾,你是瞧见我砍手呢,还是瞧见我杀人。” 含焉战战兢兢不敢答话,薛凌将账本搁往一旁道:“算了算了,不与你说这些吓人话。你且自在些,这园里,根本没人敢拿你如何。若是你自己不愿,也大可告诉我,我替你另寻个好去处。 我救你一命,你帮我理了账本,咱们扯平了,谁也不欠谁。”含焉缩手急呼吸一阵,扭头起身出了门。薛凌手搭到账本上,又坐了良久。 在做什么?她哪知道在做什么,她就是说了几句话而已。 夜色刚沉,壑园角门出了两匹快马,马背上的人俱是一身黑衣,笠帽遮了面,快马往开青方向去。 第二日晚间,人便通过军机密道出现在垣定城内。壑园遣往黄承誉身边的内应樊涛早在辰时中收到一只信鸽,于城内一间酒肆守候多时。 寥寥数语后,双方分开,当夜亥时末,黄承誉惊觉床边有人,骇然睁眼,才发现是樊涛。虚惊一场,抹着头上汗道:“樊兄何以深夜伫立于此。” 自樊涛入开青以来,便颇得黄承誉信任,毕竟当初是带着昭淑太后给的手串去的。而后正是樊涛提议弃守开青,转赴垣定,虽眼下被困,但好过在开青就惨败而退。 故而黄承誉将其奉为上座,与此人同住一院,分房而睡尔。夜半更深,底下人打着瞌睡,晃眼瞧是樊涛,既不想多问,也没那个胆多问,所以人顺当站到了黄承誉床前。 樊涛强颜笑道:“非是良夜扰黄兄清梦,实乃垣定被困数日,在下难以入眠。” 黄承誉松了口气,掀了被褥,起身穿鞋道:“难为樊兄夙兴夜寐,你我坐着说吧。” 说话间二人自走到外屋桌前,唤来小厮续茶燃灯,寒暄两句后黄承誉率先道:“兄可是有了良策,可退敌出城?” 樊涛蹙眉道:“算不得良策,倒确有一计。不过.....” 他话未说完,黄承誉已是大喜,双眼生光打断道:“兄真大才,但说无妨。” 樊涛垂头故作为难,片刻道:“说是一计,只白日里接了一封书信,辗转之后心惊不已,本想着明儿再说,又怕误了时辰,特赶来与黄兄说道。” 见他凝重不似作假,黄承誉跟着悬了心,脸上不表只笑意退去,道:“何事?” 桌上烛火忽暗,樊涛蘸了杯中茶水,在桌上大致画了个方位,道:“黄兄细看,现今你我被困垣定,余下的是你黄家如今占据的城池,远至临春,说来不过八座。 可黄家兵马,我算了算,在册的至多十万人。这要论起来,就是说,十万人竟要分守八城之多。 天子魏塱有征丁之权,又有西北兵力未动。他有天下之力,却只需剿一城之功。剿一城,多一城。你却不敢弃地求存,弃一城,少一城。 别处兵马一撤,则别处又不可守。也就是说,指望援军来救你我,多半是不可能了。” 这情况早在意料之中,黄承誉道:“樊兄怎说起这个,话虽如此。他纵有征丁之权天下兵马又如何,西北胡人马上就要打到京师,他敢把兵力拿来围我? 外忧内困,民不聊生,我黄家顺天承命,自有无数英雄好汉前来投奔,你我只需再撑些时候,自然天地同力助我。 再说了,当初退守垣定正是樊兄你的主意,咱们准备充分,现今城里兵强粮足,山高城阔,他要困,且让他困,看看谁能耗的住。” 樊涛长叹一声,为难道:“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何况在下愚夫尔。当初撤守垣定,是这么个主意。可黄兄你看,如今胡人迟迟没破安城,你说这里头是个什么古怪?” 黄承誉看他一眼,缓缓垂了头,他虽承蒙祖荫,却不是个十足呆子。平安二城巴掌大块地,自古以前就是梁的瞭望岗。能打早在城外就打开了,打个数日打不出结果,早早就要退到乌州去。 可这会,去年年底就听见胡人动向频频,初七八就在叫战事吃紧,而今已是二月下旬,合着打了俩三月,胡人还在安城外头晃荡。 说里头古怪,何须樊涛来提醒。只是如今自己坐阵一城,万千将士都靠着自己稳定军心,他岂可自乱阵脚,宽慰道:“樊兄所言固然有理,可沈元州此人,是军中翘楚,有他在,安城守的久些也是常理。 何况只要胡人没退兵,皇帝就不敢将西北兵力调过来,更不敢举国之力来剿你我。现城中余粮足够撑半年余,樊兄何惧?” 黄承誉朗声大笑数声,愈显豪气道:“可是被困了几日,樊兄就吓破了胆。当真如此就罢了,我着几个人,从密道将樊兄送出城,也算报了你前些日指点之恩。” 樊涛轻笑一声道:“黄兄何必清看于我,樊某一声,志求明主,何惧生死。今夜在此,也不是为着援军困城忧心,实属是听了一桩秘闻,特来向黄兄求证?” “什么秘闻,别不是妖言惑众。” “那倒不是,只是听说,垣定城下有条暗河?” 黄承誉转了圈眼珠,反问道:“这算秘闻?” 樊涛急道:“黄兄说是也不是。” 黄承誉点头道:“此话属实,但暗河暗河,那就是暗,谁也没见过,陈年旧图该有记载,你可去翻翻县志衙录。不过,依我看来,这肯定是真的,城中多活水泉眼,若地下无暗河,怎会有这些。” 樊涛猛拍大腿起身急道:“正是这个,黄兄可是还没想过来。这一城的水源,它都在这条暗河上啊。若源头在城内还好,最怕源头在城外。 一包鸩毒撒下去,城中饮水断绝,你我纵有千旦余粮,那又何用?” 不知春(三十四) 黄承誉骤然止笑,又思得片刻,还是作轻松状道:“你此话倒是有理,只...我来此多年,也未曾听人说起那暗河源出何处。 再说了,便是循着了源头,水过土经山,哪还能有什么毒。你这说的,好似护城河里洒把米,全京城都能喝上酿米酒似的。” 樊涛摇了摇头道:“非是我危言耸听,这水非米粮。米粮污了,弃掉一些,剩下的还能吃。黄兄想想,这水污一滴,便再难分清浊。 莫说这全城水源被毁,但得城中哪口井出现了饮水不洁之事,剩下的水井便是毫无问题,又有几人敢饮,又能饮几时呢。如此不消数日,必定人心惶惶,军心四散。” 屋内沉默一阵,黄承誉叹道:“话虽如此,可这水利之事,非一夕一朝,我也无力改了城中水源啊,幸而这暗河源头不易寻,想那杨肃未必能有此一着。除此之外,做不得什么了。” 樊涛急道:“天意难改,但我也要为黄兄再尽人力。以在下之见,莫不如先在城中城中蓄水,万一哪日水源有污,咱们也多些时日图谋。此时宜早不宜晚,宜秘不宜宣,不然,我也不会大半夜将黄兄从周公处请回来。” 黄承誉这才明白樊涛来意,一时感动非常,一番言谢后睡意全消,当即和樊涛议起蓄水之事。五更天将明未明时,又唤了几个心腹商讨,俱是对樊涛拜服非常。 然七嘴八舌间有人问起:“就算在城中遍地蓄水,失了活水,咱们也多不过半月可撑,只要杨肃那狗贼死守不放,咱们一样要困死城中,就结局来说,并无两样啊。” 樊涛气定神闲,喜道:“正是如此,就怕杨肃不困,我与黄大人议过,咱们先在城中蓄水,若杨肃投毒,咱们就打他一个将计就计,假装城中无水可用,死伤惨重,要开城献降。 先将手下兄弟扮成百姓出城,后将城中铺满火油,再杨肃引入城中,到时候,一盏烛台丢下去,这局,就活了。” 众人听罢皆是叫好,樊涛又道:“此计也未必能成,然谋事在人,何问成败也。当初退守垣定也是我的主意,实没想到底下这般凶险。如今困顿在此......” 黄承誉打断道:“樊兄何必自责,你我之间,无需虚话。” 樊涛笑道:“是了是了,在座诸位,皆是英雄豪杰,我又何必自作小人气短。要依着我的意思......” 他话说一半,却道:“罢了罢了...”,看了看窗外道:“多说反倒误时,蓄水之事,就要承蒙各位了。” 本有人想追问,架不住旁余人齐齐称好,而后各自散去,房里复只剩樊涛与黄承誉二人。 樊涛先舒口气,恍若劫后余生道:“不瞒黄兄,自我得知这暗河一事,便时时挂心,唯恐杯中茶水已被人下毒,现作完部署,方勉强放心了些。”说罢自饮了口凉茶。 黄承誉跟着恭维数声,道:“方才看樊兄似有未尽之言,可是有什么事不方便在旁人面前说。” 樊涛又叹一声,看着黄承誉道:“既然黄兄问起,我也就不遮遮掩掩,方才与他人说,若杨肃投毒,咱们就打他个将计就计,可黄兄有没有想过,万一杨肃不上当呢?” 黄承誉默然不语,这人不上当,就会继续死困,正如先前所说,结局只是和不蓄水没两样罢了。然这种事情,当真只看天意,杨肃如何,岂是能算到的? 樊涛又道:“我还有一计,定能叫杨肃深信不疑,只是须得一物,不知能不能借。” 黄承誉顿喜,急道:“但得樊兄开口,垣定城内所有,没有不能借与樊兄的。” 樊涛猛喝一声:“好!”说着抱拳道:“有黄兄这句话,樊某对天发誓,必将这死局变生局,不仅要带城内众兄弟平安脱困,还要反败为胜,将开青拿回来,措一措那狗皇帝瑞气。” 黄承誉愈喜,再没问樊涛要借啥。大抵是因为,如果不借就要满盘皆输,那借什么根本不重要,反正都得借。 因垣定四处是活水,所以蓄水这活儿干的极顺当,两日之后,一个柴夫模样的中年男子求到了讨逆大将军杨肃帐前。 守卒问过之后不敢怠慢,急急向几位管事的请示,说是有老农献策,能叫逆贼不战而降。正如薛凌所料,杨肃听来虽觉荒唐,却也宣了人见。 男子进帐即跪,言说妻儿老母都在城内,咫尺天涯见不得,冲着杨肃喊:“求皇帝陛下为草民做主啊。” 杨肃唯恐这话传出去,有人说自己假冒天子,忙冲上前双手将人拽了起来,闻得几句,那柴夫将垣定暗河一事和盘托出,言之灼灼说暗河的源头就在垣定南城外的山坑里,只需一把石灰洒下去,城中所有水都得冒泡。 畜生没了水,活不过三天。他又跪倒在地,扯着杨肃衣襟喊:“只求皇帝陛下到时先开城门,将我的妻儿老母...” 话没说完,杨肃又赶紧将人拽了起来。防着这人再跪,赶忙命底下拖了把椅子,不多时能问的问完,杨肃就着屋里舆图看了又看。 图上确有河流走向,但皆是明处水流。他细看一阵,是发现了各种端倪,这河自城南断断续续到城北,源头处并无大水,若非有暗河,那水流就是凭空而生。 他已信了七八分,立马命人去寻详细的垣定县志等物,又遣了人拎上那男子,备了绳索快马上路,打算绕开城郭去所谓的山坑看看,是否真有暗河源头一说。 如此明察暗访又过两日,薛凌看过的那张详细舆图,经中间人七弯八绕分毫无损的到了杨肃手上,果真是赚了千两银,差不多刚好能再买两支她头上的梅花钗来。 查探来一切属实,杨肃重赏了男子,到底后果难料,又将此事秘密报与了魏塱。魏塱正愁垣定久攻不下,闻此一说,岂有不准之理,当即批复“但行无妨”。 一日之间,京中各处药铺乌头贝母尽数卖空。逸白来报时,薛凌捏着笔不放,问:“这两样东西,可以解什么毒?” 逸白笑道:“小人不擅医药,属实不知。” 薛凌心绪尚佳,没作追问。待人离去,笔落是老李头那副联子:长恨身无济世手,但求胸存悬壶心。 杨肃既在备药,想来,确然不至于伤及太多生民。 不知春(三十五) 年二月二十五,逢春,大晴,宜出丧。天子送母,百官跪灵。虽离梁成帝的忌日还有三天,但昭淑太后遗体着实已经在宫里躺了许久,人死为大,入土为安,三日之后,有封陵之礼,亦可为梁成帝作祭。 国之大丧,本该沿街哭声震天。只是自上元城乱后,这一月余见天的有人下葬,所以俯身跪地已表了哀思,少有再涕泗横流的。 京中萧瑟,垣定却是一片沸水。城里最先发现不对的,是早起卖茶的一对夫妇。虽城中被叛军占据已久,然正如霍云婉所言,黄家适才举事,正是礼贤下士,笼络人心的关键时刻,城中自是非但无乱世魑魅魍魉,反倒一派世外桃源怡然称乐。 那卖茶的夫妇几代卖茶,天明汲水,妇人饮得一勺,呸呸往外吐。往日入口生甘的水,今儿个进嘴发涩,还有些刺舌头。 她高声喊:“这泉水怎么了。”小丈夫哈哈笑:“怕是你喝错了昨夜馊水”那妇人娇嗔要打,小丈夫拎起一勺边跑边往嘴里灌,不忘逗笑道:“让为夫喝给你看。” 话音未落,即丢了勺子,冲向一旁,扶墙弯腰忙把手指往嗓子眼抠。当家的老者年过五十,进来瞧见儿子不妥,连声追问:“这是怎么了。” 小丈夫呕了半天,才红眼带泪直起腰,嗓子发哑喊:“水,水出问题了,喝不得。” 刚才他晨起渴的紧,又是养了几辈人的水井,即便妻子说水不得,他仍毫不设防,咽下便是几大口。等回过味来,顿时从嘴皮一直辣到胃里,恶心劲直冲脑门。 妇人也冲了上来,说得几句,老者不信,自拎了勺子试探尝过,登时大惊,忙奔出屋外,再汲了一桶,用手小心翼翼泷起一些喝到嘴里。他含了一会,像是觉着忍忍便无碍。 然稍后即吐了出来,拎起勺子想舀水漱口,勺子接触到桶里水面,才反应过来,这是井水坏了,又冲忙奔进屋去,寻了些残茶漱口。 妥当之后再出,刚想与家里计较这水井是怎么了,小妇人一声尖叫,见那青年男子一时面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 这会再难顾上什么水井不水井,一家子手忙脚乱忙将男子扶着拾掇到了床上躺着,老者急急外出想去邻处问问,一上街,才发现各处人群乱哄哄吵嚷如无头苍蝇。 这厢一聚集,好容易挤进去插上了嘴,方知各家水井皆出了问题。和他儿子一样,好些人只多饮了几口水,登时头脑胀痛,发热无力。更要紧的是,这水煮过之后便不难入喉,别家不比茶馆要查验水质,所以好些人饮用甚多。 众说纷纭间,有人要求大夫,有人要见官。七嘴八舌各说各的,到最后方明白过来。这垣定城里,留下的大夫不好找,官儿,也没留下几个。 人命当头,谁是反贼谁是天子愈发不重要,何况黄家近来还算颇得人心,立马有人提议,赶紧去知会一声,至少有个管事的来瞧瞧,这水是怎么了。 众人以为然,当即分作两拨,一拨赶忙了去寻大夫,一拨往黄承誉驻地走。大夫没找着,官也没见到,倒有人在地上捡着些许布条。 拿给识字的先生一瞧,先生差点背过气去。原是城中饮水,皆为城外讨逆大将军杨肃投毒。凡中毒之人,有五日可活。只得黄承誉开城献降,可保城中老少性命无虞。 至于黄承誉不干怎么办,那布条上没说。 有人呆若木鸡,有人哭天抢地,有人骂黄承誉反贼不得好死,有人喊当今天子竟敢将一城百姓做人质。 上元节的刀光剑影,已不满足于京中黄宅那点人血,开始向大梁上下收割。 谁也没能见到所谓管事的人,甚至于,谁也没能见到大夫。城中仅剩的大夫,早早便被黄承誉遣人拎到了住处。 自樊涛前日提醒过水源一事,这几日黄承誉特安排人手每个时辰测一次水源,尤其是驻兵所在的城北,凡水井必有专人驻守,水况无误则半日一报。所以早上水一有问题,他立马将城中医生尽数收络,原是指望,能有人可解此毒。 不过这事倒也不可能立马就能出结果,好在根据底下报来的情况,并不是所有水源都出了问题,果然天地万物自有造化,经土层石块过后,总有那么些水,目前来看,暂时无异。虽有可能是毒素轻微,好歹还能撑几天。 这些水源,可以给百姓用,至于自己的兵马,那就不得不夸樊涛料事如神。所以黄承誉非但不急,反而略有欣喜。只道自己果真是得了能人异士,事事先人一步。 如今杨肃真的投毒,岂不是正中下怀,且先拖两天,然后诈降离城,反将杨肃困于其中,烧他个灰飞烟灭。 至于已经中毒的百姓究竟能撑多久,谁管这事儿呢,毒又不是他下的。 他不管,杨肃自也懒得管,黄承誉不肯开城放人就医,便是死了,也不会怨自个儿。 他这个坐阵的懒得管,忙着给魏塱哭坟的更是没时间搭理。终归还没死人,便是一城死绝,多不过把杨肃革职,过几年再调回来。 这些人全都懒得管,薛凌自问怎么也轮不到她来管。那夜一场雨下过,京郊越发桃红柳绿,山盈水转,春色不等人看,自个儿往人眼珠里钻了又钻。 她问逸白讨了那匹马来,来去自在,只听得耳旁风声,听不得平安二城金戈铁马,听不得垣定城里妇孺哀声一片。 那些中毒之人只非但没能求医,反被困于家中,以免有人暗中从奇路出城。凡上街者,立斩不赦。当然话没说那么难听,而是黄承誉苦声哀求:“非不怜父老,狗贼无耻,岂不痛乡邻?昏君无道啊。 只求诸位给些时间,若真山穷水尽,我黄某,降又如何?身死而已。” 除此之外,另几处无毒的水源皆被黄承誉派兵把守,优先供水给军队。毕竟蓄水是个私密事,还得作出一副缺水的样子。 只是,普通百姓需要用水也不是毫无办法,若有男丁参军,即刻取水。人不可一日无水,权衡之下,黄承誉倒趁机强行征丁两万余人。 他越发喜不自胜,声嘶力竭对着人群承诺,三日之内想不出办法,定然跪降迎杨肃,只求全城百姓一条活路。 话到此处,升斗小民也只得忍着些。那劝降的布条还在间或从空中往下掉,或来自禽鸟,或来自飞箭。倒也见怪不怪,古来劝降,都是往城里丢东西。 话还是那些话,无非是开城以迎王师,保尔等性命无恙。黄承誉拿着一堆收来的布条哈哈大笑,连连与樊涛请酒。 另一处,却是监军问杨肃:“将军为何劝降黄承誉,何不直接要了他项上人头作保?” 杨肃还在看那张舆图,叹道:“劝降劝降,正是以劝为主,哪有逼死人家的。” 监军正想说“那人必死”,又闻杨肃缓缓道:“今日才是第一日,垣定城内究竟如何,你我也是未知,且莫说那毒有用没用,便是有用,一日不饮水,也还无碍。 若黄承誉见我非要他人头,只怕鱼死网破,开城势要突破重围。就算你我仗着人多答应了这场仗,必然也是损伤惨重。 莫不如给他点希望,拖几日再说。” 不知春(三十六) 消息传回京中时,昭淑太后的丧事刚刚办完,魏塱坐在銮驾上看文书,上头只说断了垣定水源,至多三日,必叫垣定城破。 他捏着这一薄薄册子,多日以来,总算松了口气,为黄家造反,也为昭淑太后之死。虽目前尚无流言蜚语传出来,但他总觉得,必然人尽皆知,皇帝逼死了自己生身母亲。 如何,自己的母妃就死了? 当初胆敢弑君篡位的女人,而今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也是一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他丢了那册子,只觉着今日将人埋了,便能将一切不解恐惧自愧一起埋进土里。 风将銮铃吹的声声作响,天边斜阳将残未残,打在一片白色送葬的队伍里,所有人身上像是糊了一层浅浅血色。 罢朝数日,明日再拖不得,还好,来了这么一纸文书。三日之后,恰逢梁成帝死忌,也是昭淑太后圆坟之礼,更合社日春祭,若能在大礼上收到垣定捷报,至少司天监能编排两句天遂龙意。 且垣定城破,对于黄家而言,想必也是个极大的打击。垣定一过,要到峪陵才是黄家城池,此地离京足有四五百里,京中之困已然不是迫在眉睫,就不必在花心思非得从西北调兵回援了。 沈元州那里,战事吃紧就吃紧吧。 魏塱多有畅快,别处也是俱添开怀。薛凌自不相提,逸白得了垣定城内消息,知此事已是十拿九稳,个中欢喜,遣人给薛凌送了三四样成套的首饰来,件件比之永乐公主送的,有过之而不及。 垣定城外杨肃与监军连饮了三四杯,初来垣定便入了埋伏,而后皇帝要求只困不攻,这口恶气忍了小半月,今日方一舒胸臆。 二人商讨之间,觉着城中还未见生乱,必然是用药分量尤轻,既是给皇帝承诺了三日要破城,明日莫不如加大药量,快些逼迫城里自反。 一墙之隔,里头黄承誉请了心腹几人恭樊涛为上席,觥筹交错作罢,约定再过一日,便以生民性命为由,要求杨肃先将百姓放出去。 到时候,自己人马扮作百姓夹杂其间偷偷出城,而后城中遍布火油,开城献降。身旁随百十个士兵作中毒无力状,只待杨肃近到身前,即刻将其格杀。 而城外尚有别处赶来的援军五千余人,趁着杨肃的人马群龙无首,军心大乱,必能杀他个措手不及。只怕千百年后,这场以少胜多的战役也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人皆齐声称好,倒要樊涛严肃提醒众人笑的轻声些,万一给探子听了去,岂不前功尽弃。 黄承誉微醺之间又笑几声,盖过城中数家抽噎。早间中毒的那些人户似乎确无性命之忧,却也并未恢复如常。人人烧的面红耳赤,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高热之人本该多饮水,偏现在城中最缺的就是清水。那煮茶的小妇人心疼丈夫,只将一盆好不容易得来的水看成琼浆玉露,守的老老实实,不许家中旁人沾染点滴。 至于饭食,则更不敢用。幸好现在天气不算炎热,冬日储存的萝卜还剩了些,充饥解渴倒也勉强挨过了一天。 只往日点灯嫌费油,而今彻夜再不敢熄,一旦断了水,好似灯油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老者将灯芯拨了又拨,只希望自家媳妇给儿子擦拭身体时擦的周到些。 老妇人时时抹泪,却没那个胆子骂一句谁谁谁狼心狗肺,反多挂着笑意安慰旁人且放宽了心,只说城中黄大人不是恶人,断不会眼睁睁看着城中百姓去死,又说当今皇帝英明,她再想不出别的话来夸,唯乐呵呵的说自家儿子还好着呢,过两日一准全好了。 午夜十分,杨肃军营飘出两三支火把,再往垣定南山上去。天坑下行不易,十来个人,五人在上打了锚桩,布置好绞盘,五人系了小儿手腕般粗绳在身,一步步往坑里下行,约莫一个钟头后,绳索有节奏的扯了数下。 上头的人心下了然,复将绳子大力往绞盘上缠绕,随着一圈圈绳子绕到绞桩上,下午的五个人再次出现在地面上。 几人相视一笑,再看天边,已漏了鱼肚白。 垣定城里三三两两已有行人,原不该这么早,只是城中水源有限,早起先去,可以早一刻领到水。 故而朝阳未出,城中已是人声鼎沸,来往之间赫然又见地上多了些劝降纸团布条,上面说城中水源已经悉数用不得,凡自饮者,生死难料。 人心惶惶,守水的士兵不敢自作主张,匆忙报与黄承誉。稍加思索,他带着百十来人亲自赶往垣定最大的水井,正是那口薛凌在舆图上看到的中海井。 昨日这口井水尚且堪用,今日听说全城的水都有毒,人皆不敢尝试。黄承誉到时,眼见围了一大群人,一面安抚,一面命底下人寻了只猪来。 这本是个见了吃喝就不要命的畜生,何况昨日人用的水都没有,哪有给畜生喝的。渴了一日一夜后,那畜生呼哧呼哧转眼之间将打上来的满满一桶水喝了个底朝天。 方寸之间未见如何,拎着水桶的百姓跃跃欲试,只求先打两桶回去救急。虽说自古以来没见这海井干过,可全城都来此取水,谁能保证这井真通着海啊。 黄承誉与手底下人守了小半刻,只觉那猪甚是活泼,别无异样,手一挥示意可以开始打水。人群惊呼,各自提桶端盆,摩拳擦掌。 一桶水提上来,男子已按捺不住趴着饮了一口,还没下咽,那猪忽而哼哼几声,瞬间暴起,左图右窜,三四个汉子追着按都不能让其老实下来。 这么一闹,取水的喝水的等水的皆傻了眼,再没人敢动。又过片刻,那猪口鼻流血,彻底没了气息。 几个按猪的汉子喘着气松了手,四周一片死寂,终是黄承誉先回神,将手里水瓢往地上重重一砸,怒斥:“昏君安敢。” 随他来的几个属下也是一脸义愤填膺,周遭百姓面面相觑后,突而有人跪倒在地,随后跪了一片,哀声震天。 有说老母卧病在床,有说稚子堪堪满月,无外乎,都是求黄承誉给条活路。 不知春(三十七) 此情此景,正在樊涛预料之内,黄承誉面上悲伤欲绝,内心一派狂喜,扶了这个扶那个,时而低声下气,事儿义愤填膺,只说舍了身家性命不要,也要保得满城父老安宁。 好说歹说,劝散了人群,他自快马回了驻地,招来樊涛拟书,而后立于城头向杨肃喊话,道是“你我同生中原,共属梁民,今各奉其主,生死无话。然百姓何辜,幸大错未成,不如各退一步,暂歇兵戈,且开生门。” 杨肃自是一口应下,商议之后,垣定南北城门酉时齐开,门缝仅供一人进出。凡出城者,所带衣不得过三,银不得过五,更不得携带铁器等物,违者立斩。 消息传出,城内鸡飞狗跳,且不说离酉时只剩两三个时辰根本来不及收拾行囊,另衣不过三,银不过五的规矩,分明就是,趁火打劫。而出城之后,民往何处去,居往何处安,这些上位者,更是一概没提。 各户慌张之间,城中突现大批兵马,以帮民出城为由,实则强行闯入民居,暗行掳掠之实。也有一些卒子趁机换了民服,打算蒙混出城。 一番水深火热,申时初便有人往城门口列队。城门里是黄承誉遣了一营人马在此核查身份,城门外是杨肃点了三军在此,防止有人乔装出城。 那城门果真是只开得一人宽的小缝,体型稍胖些,便挤的艰难。更莫说有些中毒之人根本无力站起,须得人扶着方能行走。 苦苦哀求之下,守门的士兵仍不肯将缝开大些,只恐杨肃趁机命人攻城。欲出者不得出,欲进者不得进。垣定哭声连绵半城不绝,京中尚有歌舞升平,说是.....给昭淑太后祈福。 垣定本是大城,里头居者甚多,如此仅许一人的通道,直走到第二日午间,还是长长的队伍在蠕动。许多人两日滴水未沾,目干唇裂摇摇欲坠却不敢倒下。正是苦苦支撑时,有人骑马来宣,今日戌时末,闭城。 百姓哗然,来人只作痛哭流涕,说是那杨肃歹毒,黄主家,也别无他法了。莫不如,将妻儿父母送出去,剩下男子在城中追随黄大人,博一个死地而后生。 有人愿,有人不愿,但结局相差无几,俱是出不去罢了。不知是谁在啼哭里呵得一声:“男子汉大丈夫,何惧一死,无耻昏君,丧病至此,难道我们出去了,就有好日子过吗? 与其流离失所,苟且残生,不如....”他顿了顿,喊的是薛凌说不太吉利那句口号,即黄家檄文的最后一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也不知是谁在附和,总而转眼之间,里头呼声,清晰传到门外杨肃耳朵里。他笑了笑,撤了椅子,只吩咐底下人继续守着,戌时一尽,即刻闭城。 城中无水,黄承誉能撑几时? 这节骨眼上,这蠢货居然还在收买人心,难不成想用人血当水用。不过总也无妨,反正城已经开过了。哪怕日后有人参了自己一本,也大可说本不欲伤及百姓,奈何黄贼不许人出,能有什么办法? 头顶这片天,究竟是姓苍还是姓黄,不日即见分晓。等垣定城破,自己入驻其内,从此以后,他杨肃也是手握兵权的人了。 春风徐来,日退星起,戌时尚未尽,士兵已敲了锣,今日再不得出城。余下的人皆不愿回家中,三三俩俩聚集在城门口,只希望这门明日还能再开一条缝。 四周风声渐起,人群呜咽声凄,夜过一半,忽闻妇人尖啸,原前日的毒,终究是没等到第三天,她举案齐眉的丈夫,死在午夜的大路边,临死前隐隐喊水,煮了三代的茶,到最后竟成了个渴死鬼。 随后又有老弱不支,或昏或死,就此窃窃私语难免,问黄承誉为何不降。他不降,这满城人命都要死。他为什么不降?城中饮水断绝,不降能如何?他就是要拖着满垣定去死。 等到天明时分,已有成群结队往黄承誉驻地情愿,唯求黄承誉怜满城生民无辜,就此开城献降。城内必将感恩戴尔,修碑立传,将黄承誉供为神明,千秋万世。 黄承誉依着樊涛所说,满面愁容出现在众人面前,唇上干皮一吹就往下掉。他弯腰,好似要一头栽倒在地,而后颤巍巍直起腰来,声未出,泪先流。 良久道:“我黄承誉一己之私,祸连全城。纵赢,又有何面目再见诸位父老乡亲。” 底下鸦雀无声,又闻他道:“时也命也,垣定成于水,败于水,今命如此,吾当奈何。”而后长叹一声,悲道:“降。” 属下几人其喊“主上”。风萧萧兮水寒,士萧萧兮不还。闻说黄承誉要降,人尽欢喜,片刻之后跪了一片,先喊的是叩谢大人,又听得谁喊了句大人当得真王,到最后,竟有人喊“万岁。” 黄承誉心跳加速,转身进屋,狂笑出声,里头樊涛端茶不语。黄承誉大声道:“他们喊我万岁,万岁,他们喊我万岁。”又上前搂着樊涛道:“你听见了吗,本王,樊兄真乃本王的吕望诸葛,有你大业必成。” 自起兵那日,黄承誉自立为王,却一直没用过这称呼,直到现在,才脱口而出。他在屋里来回走动,问樊涛:“如何,本王何时献降为佳,明日怎样。你说受降时杨肃一定在前头,咱们在哪处设伏好。是在城下,还是城上。是要刀砍斧劈,还是弓箭埋伏。” 樊涛甚是斯文,笑道:“先将百姓安置往城南,咱们蓄水虽不多,但也能分些出来解解燃眉之急,免叫他们今日生乱。另将城北各驻地铺满火油,等杨肃的兵马一入城,即刻点火。” 黄承誉一概应答,随后吩咐底下人去办。百姓听说是为献降做准备,自是莫不依从,拖家带口尽数往城南而去。 时值午夜,城北已空。黄承誉将城中已有蓄水的消息传给三军,治下兵马出动一半,挖坑的挖坑,运油的运油。剩下的一半人则严加防范,防止消息走漏。 天明时分一切布置妥当,黄承誉站立墙头,用箭递了递了降书,揽罪在一人,请杨肃让道,免垣定百姓之苦。 杨肃自收了降书,看过之后递与监军,笑道:“以为如何?” 监军跟着笑:“应是撑不住了。” 杨肃将书放在一旁,道:“咱们接了这降书,开城纳降,自是大功一件。只黄承誉得了这爱民如子的民声,虽败犹荣,何况他和陛下有血缘之亲,又逢皇子降生大赦,咱们送个活人回去,岂不给陛下添晦气?” 监军无不以为然,黄承誉喜滋滋接了城外回信,以为杨肃已然应允,只等城开做戏,借来东风,火烧连城。 他打开那封劝降书,赫然是:“欲降,以黄承誉人头作表。” 不知春(三十八) 屋里坐了七八个心腹在等,黄承誉抬头,对着众人笑了一笑。又挪了挪身子,似乎是觉得光影模糊了字迹。他不敢再低头,怕被人看出内心失措,只略垂了些目光,瞪大眼睛重复看纸上内容。 确然无误,是:欲降,以黄承誉人头作表。 他犹不信,然身子开始发紧,犹豫片刻对着众人笑道:“尽在掌握,诸位且先回去休息,养精蓄锐,待本王与樊先生再议些细节....”话没说完,已目光慌乱看到了樊涛身上,幸而还能镇定把话说完:“静待明日功成。” 底下人大多沉浸在计谋将成的窃喜里,没能及时发现黄承誉不对,有人跳将起来,兴奋压着嗓子叫:“如何如何,那杨肃小儿是不是还做着春秋大梦,要我们跪拜相迎。” 旁余又有按奈不住,争相附和:“正是正是,且看明日他临死之前是个什么模子。” 黄承誉强笑道:“诸位都辛苦了,先回去吧。” 人又贺得两声,经樊涛劝“小心行事”后才陆续出了房门。前脚一撤,黄承誉仓皇扑到樊涛面前,将纸张塞到人手上,急问道:“怎会如此,怎么会这样,杨肃这是怎么了。” 他看樊涛抖那张纸抖的好像不慌不忙,忍不住一手抢过来转身扑到旁儿桌上,语调却软的很:“你瞧,你瞧,他写出这等荒唐话来。” 樊涛偏头去看,黄承誉又重复道:“你看,这厮是怎么了,胆敢写出如此劝降表来。” 樊涛不紧不慢,半天才将头凑到纸上,寥寥数字看了许久没说话。黄承誉愈发焦急,道:“他岂敢如此,岂敢如此。这哪是劝降,这是逼死。他要逼死我,他竟想逼死我!” 见樊涛仍不回话,他只当是樊涛也惊的不轻。是了,古往今来,若是非要城主性命,你攻城就行,何须劝降?即是劝降,又说什么人头做表,你连城主人头都要了,还指望底下人有胆子投诚?挑拨离间也不是这么个用法。 他推了樊涛一把,急道:“杨肃这是怎么了,他正是博取全城信任时,杀了我,谁还敢降。” 没等樊涛作答,黄承誉又急跺数步,自分析道:“是不是那小儿昏了头了,不知唇亡齿寒,我都活不了,我手底下的人焉会相信跟着他能活命?” 他信誓旦旦,连连点头,复对着樊涛道:“你写,快写一封书回他,定要给他讲清各种利害,让他知道本王死不得。” 他还在感慨杨肃无知,然笑声有些心虚,对着樊涛道:“你看这蠢货,他自是想取本王性命,大可等献降后,本王自成阶下囚,他不是手到擒来。非得在此时相逼,谁还能降他,真真愚不可及。” 他拍着那张纸,催道:“你快写快写。” 樊涛复看了眼那张纸,转脸看向黄承誉,直看到他忍不住问:“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樊涛长叹一声,轻道:“大人可还记得,几日前,我说要向大人借一样东西。” “当然记得。”黄承誉半分不见迟疑,他正是全幅希望都在樊涛身上,记得要说记得,不记得也要记得。话落之后,却忽地生了些许恐慌,后退一步试探道:“先生欲借何物?” 樊涛苦笑一声,转身将那张劝降纸从桌上拿起,双手扯开,竖在黄承誉眼前道:“大人还不清楚吗,我想借,大人的头颅。” 黄承誉吞了口口水,死死盯着那张纸,大气不敢喘,屋里寂静良久,才听得裂纸一清脆声“哗啦”。黄承誉伸手将那张纸从中打开,喘道:“你什么意思?” 樊涛双手齐齐摇了摇两片碎纸,抬头哀道:“我是想,替大人保住黄家,挣个千古芳名。” 黄承誉摇头,极力隐忍,随后怒道:“不是。”他后退一步,满目提防:“你不是。”说话又往门外看了看,似乎想叫人来。 樊涛道:“大人..” 黄承誉怒喝道:“你不是...”他咬牙:“你是什么人?你是杨肃派来的内应?你暗害本王?你将本王引来垣定是不是就为着今日?你想用本王的头颅去跟杨肃邀功?” 他又退数步,指着樊涛道:“你这卑鄙小人,本王要将你即刻斩于帐内。”他冲着门外抬手,却并未喊人来。 樊涛垂头,片刻又抬起来道:“大人,当初你我不来垣定,也守不住开青。大人并非真心疑我,又何必拒人于千里。” 黄承誉大笑两声,复对着樊涛指点:“不错,不错,我当初是守不住开青。你这厮,这厮是吃准了我守不住开青。 你是谁,你说清楚,本王给你个痛快。不然,不然城破之前,本王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樊涛轻叹一声,往前走了一步,黄承誉立马后退,将距离拉开,斥道:“休得过来,本王耐心不佳,你最好快些,不然,不然..”他指了指外头,邪笑道:“不然你也尝尝,你亲自炮制出来的泉水味道。” 话落察觉不对,他自歪头想了一瞬,声调忽高:“你...你.....你故意的?”他总算洞明,却还是不肯相信,满是懊恼问:“你,你故意毁了全城的水。” 他再不怕樊涛突而发难,冲上前揪住樊涛大力摇晃,逼问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你想逼死本王,是你要逼死本王,你究竟是谁,你才是那个想要本王死的,你究竟是谁?” 樊涛强自站稳,快速道:“大人是急昏了头,我自追随大人,哪一桩哪一件是私自作下的,哪一言哪一行不是得了大人首肯的,大人不与我从长计议,反与我反目成仇,不正中人下怀吗?” 黄承誉又稍清醒些,只松手之前将樊涛重重往后一推,狠道:“不错,可本王现在想想,分明是你句句引我入局。现儿个本王走到了死胡同,你最好能将我带出去,不然,咱们一块掉脑袋。” 樊涛笑笑道:“大人魔怔了,只是因为前头无路走不得,便怪起过往步步皆是错。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通天坦途这种东西,成王败寇,船到桥头,是直是沉,都得认命。” 黄承誉哑声道:“你的意思是,本王注定丧命于此?”说完仿若甚觉荒唐,自个儿先笑了两声。 樊涛张口欲言,他自言自语道:“是了是了,命该如此。开青无险可据,垣定又他妈的刚好坐在暗河上。”他蓦地张臂大喊,满脸都是不服: “天要亡我?你说是天要亡我?” 不知春(三十九) 樊涛没答,只指了指门外,示意外头说不定还有三五兵卒,七八将士,九十百姓。黄承誉闭口,涨的满脸通红,手抖了又抖,后颤声问,水....我们蓄的水,最多能撑几时? 大抵他此时总算明白过来,杨肃,本就无需劝降,他从头到尾,只管逼死自己就是啊,怎么前几日,自己就一门心思信了杨肃定会劝降? 他悬着心去想前因后果,想找出一丁点樊涛的漏洞,偏樊涛句句属实,没有樊涛,自己最好的结局,也无非就是走到这一步。 樊涛道:“按城中百姓..” 黄承誉再度破口:“什么百姓,哪来的百姓,去他妈的百姓,杨肃那厮放着百姓不管,你叫本王舍己为人?不要管那些废物。” 樊涛极镇定,另道:“那算上前两日新进的兵卒......” 黄承誉急不可耐打断:“休算休算,这些人会替本王卖命?只算能用的人,凡不能上阵拿刀的,一律按死人算,本王定要冲出去,本王定要出去。” 樊涛面上笑意浅浅,轻道:“那也至多三日。” 黄承誉惊道:“三日?怎么才三日,不是按七日用量蓄的水,怎么就只剩三日了。”他猛拍了一掌桌子,问:“水呢?” “大人忘了,本就过了两日...” 他仍旧没许樊涛将话说完,怒问:“这两日根本不曾用水,水去哪了....” 为防有人走漏风声说城中藏了水,这两日的确没告知底下人有蓄水,都是紧着用的。樊涛语气不改,淡道:“昨夜为抚民心,分了一半给城中百姓。” 屋里又如死寂静,因计划明日便降,所以无需再储那么多水。昨夜,确实是分出去了。当时在众人面前,只说是军中用水量大,早日屯下来的,今不敢独用,分之于民。无非是为着,战后可拉拢民意,现儿记起,弄巧成拙。 黄承誉自觉口渴,踱了两步到自己坐处,端起茶碗往嘴里倒,连倒数下尚未有知觉,这才瞧见..... 那碗,早就空了。 他去提壶,壶也空了。 城中缺水,伺候的人连添茶都要数着水滴添,实在没多的。他将那壶在手中晃了两晃,又转身朝着樊涛,似终于平静下来,问:“你说,明日城中水源,能用吗?” “不能。” “后日呢?” “不能。” “大后日呢?” “应该不能。” “那大大大后日呢?” 樊涛不答,黄承誉晃着那只壶,声调不再有力:“杨肃怎么敢把我往死里逼?” 他知道答案,却还要听樊涛说:“城中无水,不等他攻,自有人赶着来喝大人的血。他不是在逼你,只是在逼旁人而已。” 黄承誉有些站立不稳,往后靠了些道:“出城暗道可还走得?” “一次通行多不过两人并排,人不能直立,辰时出,约莫午时方能到入口。便是摩肩接踵,紧随其后,现在立刻开走,到明日,也不过能逃得百余人。 且大人一旦消失,这城中如何,不必在下细说。” “你的意思,我要在此处等死?”他又摇了摇那壶,自嘲道:“三日,三日。城中无水,城中无水,无水啊。” 他忍不住笑,问樊涛:“你与本王机关算尽,可曾算到今日啊。”话音未落,他突而伸手,冒出个食指晃了两晃,道:“不对,不对不对。” 他瞧着樊涛道:“是你....是你算尽本王,你一早就要借本王的头颅,你早知杨肃会逼死我。”他又笑一阵,将手中空壶晃得壶提壶身相碰,“啪啪”作响。 他艰难道:“你帮着他,他许了你什么?” 樊涛轻摇头,道:“杨肃未曾许我分毫,倒是我想问问,大人如今许我什么?” 黄承誉不答此话,只绞尽脑汁的想,后问:“你再算算,再算算。” 樊涛闭了口舌,耐心等候,黄承誉说的是:“你再算算,若你我不投毒,这城中水源能撑几时?” 樊涛长出一口气,温声道:“大人何必问这个,所谓能撑几时,不过是徐徐等死。你看温水煮蟾蜍,若是早些奋力一蹬腿,将锅盖顶开,没准就活了。” 黄承誉瞪眼急道:“活了,哪里活了?如何活了?” 樊涛垂头:“大人不一定能活,可这一城蟾蜍,全赖大人一蹬之功。等众人逃出生天,皆会对黄家感恩戴德.....” “狗屁黄家,本王死了,黄家立地登基又如何,又如何?你要本王去做那个顶锅盖的,撞的头破血流离地身亡,供你们逃出生天? 好啊好啊。”他拍了两下手掌,又觉着声音大了些,往外看了一眼唯恐有人偷听。脸还没转过来,樊涛道:“倒也不必防着了,这封劝降书,只怕稍后便要落满全城。” 黄承誉怔住,缓缓将头转正,良久失笑:“你是说,本王这颗头颅,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 樊涛只安静站着,恍若一身闲情逸致,黄承誉又来回想过数遭,而后绕到桌后,坐回椅子上。 他还是渴,下意识想去抓茶杯,饮了一嘴空空,此时才大梦初醒,城里,是真的没水了。 没水不是因为蓄水不多,也不是因为杨肃投毒过重。垣定如此大的一个城,总有那么一两口井,未与暗河直接连通。经天地造化,土石过滤之后,根本不会有毒。 何况水流浩荡,除非杨肃守着源头,一日投三遍,不然城中毒水总会流尽。苦些日子,未必没有生机。更重要的是,城中百姓,或许另有活路。 偏人人不想耗,黄承誉也不能例外。 一经查实杨肃投毒,他与樊涛当即密谋推波助澜。城中多处水源有毒并非杨肃之过,实乃黄承誉之功。 本以为激的民愤四起,只等自己出城,定会一呼百应,到时候自己兵强马壮,又有十来万不用养的免费劳力可用,岂不彻底坐稳了这半壁江山? 他此刻,连那张椅子都坐不稳。 他想起昨日当着众人面说不惜一死,也要保得垣定万千百姓。他又记起昨晚对着底下将士喊“头颅热血何足惜,借与诸位续长生。” 骑虎难下,恶人未必不自在,反是善人一身枷。他既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了数声“万岁”,活该要落个好人不长命。 他抓着那只空杯不肯放,问樊涛:“你...你教我蓄水,你....你教我给城中水源投毒,你..你教我说的那些话.....你......你是在帮我..”他将那杯子摔的粉碎,吼道:“还是在害我?” 樊涛弯腰去捡碎片,一贯的温吞调子:“我说的每一个字,直到刚才,大人无不称好。”言罢将捡来的碎片双手拢于桌上,认真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非天命,大人...无王命。” 黄承誉只盯着那堆碎片,还在搜肠刮肚的想,若自己不投毒,城中能有几处水源可用? 你看,哪里是天要亡人,自取其亡尔。 不知春(四十) 樊涛躬身在侧,等候许久,但见黄承誉将一堆碎片推至地下,又快速起身捡起那张已经被撕成两半的劝降表,颤抖拼在一处看了又看。 “你说,这东西已经飘满了垣定?”他问。 樊涛道:“应该如此。” 他捏了又捏,而后往空中一扬,切齿道:“我不信。” 樊涛再未答,那两张纸飘飘荡荡,果然是扬了垣定满城。 而城外旭日正佳,垣定依着的群山峰顶层云初起,归燕携长风从南往北,恰歇京中。薛凌两只手指夹着枚薄薄纸片,在眼前轻佻晃了两晃,含笑问逸白:“当真这么容易,说借就借了?” 她看纸上内容,正是杨肃劝降那寥寥数字:欲降,以黄承誉人头作表。 虽知逸白能将这纸拿来,必定事已经成了,薛凌却故作不信,移开纸片嗔问:“欺负我没上过战场不是,这劝降一说,还能先逼死守将再劝?有这能耐,劝什么啊。别不是那杨肃原就跟你们一伙儿,你瞒着我,叫我一人提心吊胆。” 逸白忙笑道:“姑娘这话说到哪里去了,若杨肃真是与小人有旧,小人岂会舍得他折在垣定。还是姑娘的法子好,垣定无水,本就无需劝降。” 她夹着那张纸条没丢,第一次主动问起这事,仍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惊讶:“真是没水了?不应该啊。就算垣定坐落于暗河之上,可我看垣定如此之大,总有三两处水源不与暗河相通。 依着我的意思,只是城里用水困难。杨肃逼一逼,给些苦日子过,献降也是理所应当。你们再凑凑,凑两三颗人头出来骗骗他,基本也就行了。 怎么就,短短几日之内,连黄承誉都能逼死了。难不成,偌大的垣定,还真是指望着一口井过活呢?” 她面貌含春,笑语带俏,像在问个什么趣事。逸白迟疑了一瞬,老实道:“想必是杨肃用毒过重,就像姑娘说的,水这种物事,本无需全污,只要城中出现了一处有毒之水,剩下的,谁也不敢放心用去。” 薛凌疑惑未退,摇着那张纸片瘪嘴:“我是说过这么回事,可人逼急了,只要尚有一线希望,总得要试试。 杨肃逼着黄承誉去死,但凡城中还有可用之水,你我皆要垂死挣扎一番,他岂能坐以待毙。不放心的水,无非就是找人试试,人没事,不就放心了?” 逸白含笑未答,薛凌指尖微动,将那纸张掉了个向,捏在指腹间,而后指节弯曲用力,一声脆响,将纸弹起,活泼道:“人死了,就再换口不放心的继续试呗。” 逸白笑意有些僵,薛凌手肘支在桌上,撑了下颌,小性子般嗤道:“我看这事儿还成不了,怕不是得另想个招。早些间问你们如何借,你支支吾吾,现儿个来不及了,白费一着好棋。” 逸白默出了口气,道:“姑娘多虑,城中确实无水了。”他顿了顿:“黄承誉以为诈降之事必成,既想骗得杨肃掉以轻心,又想激起民怨,所以,暗中往城中各处水源都投了毒。 垣定上下,现如今,已无滴水可用。” 薛凌只略挑了挑眉,片刻取了手望着逸白直拍掌,笑道:“这可真是个好法子,待他诈了杨肃,开青十来万人口,少不得有五分之一的青壮,便是老弱妇孺,也能给壮壮声势,添添柴火。何况有了这么一遭,皇帝人心大失,不知又有几州几郡要向黄家投诚。 嗯.....他就没想想,自己要输吗?” 逸白不知自己该该答,踌蹴间,薛凌收了目光,倚在椅子上自言道:“也是,他不孤注一掷,结局似乎只能被杨肃困死。何况杨肃已经找到了下毒之法,一日量不够,迟早也是要够的的。 只是这杨肃也怪,他就没想想,逼死了守将,城中哪会有人真心降他。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万一垣定鱼死网破。 怎么看,这法子于两人而言,都不算上策,合着两个蠢货到凑到一处去了?” 逸白笑道:“姑娘是旁观者清,可若杨肃看来,城中无水,只要再拖几日,缺水之人,连刀都拿不起,何来鱼死网破。不信且瞧瞧,便是今日黄承誉就将脑袋割下来,杨肃也要再拖两三日才肯开门受降。” 薛凌道:“你说的倒也有理,但黄承誉这么个铤而走险的人,更像不可能引颈受戮。反正都是要死,如何肯自己先死。万一他就是要耗着,不降了呢,那可真是你我烟熏火燎,倒给杨肃送了桌好饭。” 她问的多,然似乎并不在意答案,没等逸白答,自张了手,十指晃动,笑道:“你瞧这个,是永乐公主送来的桃花。她府上好几大园子,都种着这玩意儿,早早晚晚的,二月下旬就开,能一直开到四月底去。” 逸白见她指甲上各有淡淡殷红,像是早间新染的,笑夸道:“是好看。” 薛凌愈添欢喜,瞧着指甲上笑道:“改日遣个人去问她讨些来,也种两颗在院里,瞧瞧落英缤纷是个什么样子。” 逸白笑而不言,等薛凌看够了指甲,并没追问垣定之事,只伸手向一旁,将搁在桌上的“短剑”拿起,左右比划始终不好塞进袖里。 这两日衣裳轻薄,加之皆是丫鬟挑拣来的新衣,不如往日自己选的那般适合藏剑。幸而最近无旁事,搁着也就搁着了。 逸白已清晰看过数回,那剑柄上有恩怨二字,这会再瞧,仍是有些难以言喻的不自在。看薛凌像是打算起身走,犹豫片刻,还是笑道:“姑娘可是要出门。” 薛凌只顾着把剑往袖里藏,头也没抬道:“嗯,怎么了,还有旁事?” “园里倒没别的,只是垣定那边快要结束了,便是姑娘不问,在下也该说报的清楚些,若姑娘不赶着,那....” 薛凌停了手,有些不耐烦,打断道:“你快说快说,别不是又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要我去做,你就不能早点说?” 好像这样才符合她的性格,逸白放下心来,将垣定现状一一说过,只道是黄承誉早已在城中夸下海口,不惜万死以报城中太平。 又道黄承誉若主动死,那樊涛必能将杨肃也拖下去,可黄承誉若非要熬,大概率是自己与手下死个苦不堪言,而杨肃还能落个大破垣定。 两厢权衡,他想指指薛凌的剑说一句“成人之间,何来恩怨呢,生死俱是利而已,能有三两分情就不错了。” 然他面上笑道:“姑娘且说,他是不是必然要将自己人头双手奉上。”话落噗嗤一声,逗道:“小人的意思,是如果他双手尚能用的话。” 薛凌听得兴起,就着剑柄敲了下桌面,笑道:“是这么回事,那还真是没办法。”她似乎仍是不怎么上心,又忍不住去看自己指甲,敷衍一般道:“没旁的了吧,没旁的你赶紧退吧,马车还在等我呢。” “暂无旁的了。”逸白说完躬身,示意要退。薛凌一蹦三尺高站起,从格子里拎出个碎银袋子,嘟囔道:“走走走,我随你一起走。” 逸白笑着让道一旁,请了薛凌先行。原她早已拾掇妥当,是要去永盛赌坊。这些日子无事,既得了这么块地,闲着也是闲着,去了吃喝玩乐一概周到,舒适的让她忍不住念了几回苏姈如的好。 二人一路走着说了几句闲话,出了院落过花廊作别时,逸白忽道:“有一桩事,不知在下该不该问。” 薛凌将那钱袋子摇来晃去正是得意处,快语道:“问问问,随便问。” “薛瞑是不是去的久了些?” 薛凌骤然停步,缓缓转身看着逸白,若有所思道:“你不说我还没记起,这是久了些。” 逸白忙道:“小人只是忧心出岔子,姑娘看,可要遣人去查查。” 薛凌掂量了一下袋子,猛地记起什么道:“啊,我忘了,不用不用,他是要久些,因为已经不在棱州了。” “那是去了何处。” “去了乌州。” “去那地作甚....” 薛凌转身复往前走,随口道:“看看能不能把沈元州骗回来。” 把沈元州骗回来,逸白咂摸了一瞬这话的意思,还想再问,薛凌已走出几步远。他又想了想,终没往别的事上多心。 薛凌不敢掉以轻心,直出了壑园大门坐到马车里,方沉沉出了口气。赶车的仍是那个张二壮,只如今此人开了个铺子,除非薛凌要用车,不然壑园谁也使不动他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见到薛凌,他便止不住话匣子,又说最近天道好,又说昨儿见到了回头客,薛凌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摇晃着到了永盛,下车时从钱袋子里抓了一把银粒,笑道:“给张大哥喝茶。” 张二壮早不是初时那般拘谨,双手捧着接了赏,点头哈腰说下午来接。等薛凌进了门,他亦是沉沉出了口气,和薛凌在马车上的样子别无二致。 最近不太平,京中也是人心惶惶,他的铺子,是开起来了,然根本无人进门。何况他是个新面孔,已被几个老生意人找了好几次的茬,十来天收入,不如手中这捧银粒子。 姑娘家爱听好话,有什么办法呢? 薛凌兴冲冲进门,来过几回,小厮牌童早已识得她,忙迎了人领着上二楼。张棐褚与旁余人似乎在议事,见薛凌现身,不由得扶了扶额头。 告了个罪上前与薛凌笑过,道:“姑娘又来。” 薛凌掂了掂手中袋子道:“来了来了,不劳你走账,都是我自己的钱。先与我讨杯茶来,住处今儿个缺水,渴死了。” 张棐褚权当她是个说笑,京中何曾缺水,便是缺了,又如何能缺到壑园去。然到底是自己主家,她说缺水,他也只能赶紧斟了茶,一面笑问可是园中生了旱魃。 薛凌对这男子尚有三两分喜爱,一来是给自个儿送钱的,另来所交尚浅,既扯不上恩恩怨怨,也还没落到个利益相争。能别无杂念的和一个普通人来往,本身就值得愉悦,倒无需张棐褚其人如何。 她接了茶,想了一瞬这旱魃是个什么东西,约莫是个引起大旱的怪物,虽功效不太一样,但结果大同小异,都是让人没水喝。这么看来,没准杨肃和黄承誉等人都是旱魃。 当然了,她自个儿也是。 薛凌一口将杯中水饮尽,搁下杯子道:“还真是,不止一个,好几个旱魃。” 张棐褚越发当她胡诌,含笑续了茶,只说自己还有旁事,请薛凌自便,又道:“既是姑娘不走公账,那可要输赢自负,守守规矩。” 薛凌端着茶水将人挥退,整个人无力缩在软塌上,颓唐躺了许久,耳边是楼下骰子牌九,庄家赌客,她怎么听,也听不见垣定城里哀声震天。 那些被迁往城南的百姓,在一夜苦等之后并没等来第二次开城的消息,反而听到数人在传,要想再开城门,除非将黄承誉人头拱手奉上。 并没有谁高声喊黄大人赴死,只是毒发的百姓越来越多,杨肃用的毒固然不为奔着人命,黄承誉却并非如此。不死一些,怎说明当今皇帝天怒人怨? 剩下的人再不肯呆在城南,纷纷往城门处聚集,想替自己谋得一线生机。黄承誉开始还遣人拦了几波,到最后,满城的人压过来,根本拦不住。 他不敢露面,只在屋里来回走动,时不时问属下:“如何,有多少人愿随本王开城死战?” 人皆低声,虽说愿誓死追随,却总会提醒,现百姓堵在门口,一旦开城门,只会蜂拥而出,仓皇逃窜。打仗最重士气,前头的人跑的不要命,谁还有胆子喊杀。 更何况杨肃早已摆阵设伏,就算手下兵马全部犹如神兵,也只是往人包围里送而已。这一仗,基本毫无胜算。 最要命的是,这门,已然不是城内想开就能开了。杨肃既知城内无水,只要在门外加固,死困城中,不等他攻进来,百姓自己就要生乱,他怎会让黄承誉开门。 日过西山,外头纷闹声乱,黄承誉终于坐回了椅子上,樊涛自始至终一直候在屋内,跟着茶饭未用,表情丝毫未改。 黄承誉看他,道:“先生真乃妙算。”语气已然多了些淡定从容,再无早间急切。 樊涛躬身:“大人亦是,神机无双。” 黄承誉哈哈大笑,半晌伸手扶上头顶发髻,朗声道:“这颗大好头颅,二三十年间尽享风流,不怪这么多人想要。你要借.....“他嗤嗤笑:“便借与你。 只是樊先生,拿什么来还本王呢。” 不知春(四十一) 樊涛抬首,他自上元事后入开青与黄承誉相识,堪堪不过一月,往日既为谋士,自是少有打量黄承誉的时候。此刻再看,也并非就觉得,这人全然是主家口中的绣花枕头一包草。 他上前两步,将桌上舆图摊开,道:“我会替大人将垣定守住,力求将开青也拿回来,保大人满门妻儿无恙,拿杨肃性命替大人陪葬。” 黄承誉瞧了瞧那舆图,笑道:“垣定守不守,开青拿不拿,都是你自个儿的,如何能称得上还我。我妻儿能不能无恙,杨肃能不能陪葬,我双目紧闭,也看不见。 你要的东西,我如何能借你?” 樊涛挺身镇定道:“大人双目紧闭,然外头满城众目睽睽,大人只需在人前昭告,将城中所有一概托付于我,便有千百双眼睛替大人盯着我。 他日若我不负,大人手足便是我之手足,满城百姓俱是我之城民。若我有负大人之托,全天下都知道我樊涛是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人。 活人与死人,连对峙的机会都没有,我又岂会做出这等事来。” 黄承誉盯了他片刻,笑道:“樊先生的意思,本王已经是个死人了。” 樊涛不言,黄承誉撤了目光,似自言自语:“你说,千百年后,可有史书为本王泼墨挥毫,说本王是为了全城百姓而死,死的荡气回肠,死的泰山之重?” “若杨肃死在垣定,那就一定如此。” “他没死呢?” “那就真相大白,稗官野史都会传唱,城里的毒,是大人所下,与天子无半分关系。所幸带兵的杨肃杨大人军心如铁,没被此等手段制住。” 黄承誉语间带了狠气:“那如何才能确保他死在垣定呢?” 樊涛三四个眨眼方答:“事无万全,不过,大人的头颅早一时挂在墙头,那就多一分确保。” “本王的头颅,要挂几时呢?”他又有了些轻颤,倒不是为着恐惧,只是着实觉得不甘:“樊先生看这个天,不出两日,就要臭了。” 樊涛当真转头去看了看窗外,回头笑道:“大人不必太过忧心,依在下看来,最多两日。” “何以见得?” “两日后是先帝大忌,宜送捷报,想必杨肃不会错过。何况今日大人身死,足以说明城中迫在眉睫。以他想来,再拖两日,足够了。” 黄承誉笑笑,复看着杨肃道:“那你,要将本王的身体存好些,事成之后,请仵作缝的妥实些。” 樊涛只回了个“是”。黄承誉又问:“当初后撤垣定,你即让我将妻儿送走,现城中不过几个侍妾婆子和一双庶子,话虽如此,他们也是我心尖血脉,着人从密道送走吧。” “是。” 他又问:“人都在等我死是么?” “是。” “难不成就没一个人....没一个人希望本王活?” “是。” 黄承誉戾气声粗,目光游移未定,手抓在那张舆图上青筋暴起,终隐而未发,片刻松了手,笑问:“樊先生博古通今,能不能说个典故来,也让本王知道的详细些,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樊涛想了一瞬,道:“城中人皆中毒,杨肃在城外高喊,大人便是那解毒的药,分食即可长生。真假不论,大人易地处之,难道不想尝一口吗?” 黄承誉点头,连声道:“是了是了。”她说:“是了。” 又沉默片刻,他看向樊涛:“我只最后一问,你究竟是来帮我,还是来害我?” 樊涛未有丝毫犹豫:“我来助大人一臂之力,想替自个儿求个人生大计,帮大人,是为着帮自己。我不会害自己,如何会害大人呢。” 黄承誉大笑良久,一撑桌面,重声道:“走!” 樊涛躬身站至一旁,黄承誉站起稳了稳身子,走得几步拉开门,迎面而来是无边暮色。他没回头,只道:“樊先生深藏不漏,某自愧不如。就依你的,你拿去吧。” 樊涛默默跟在身后,先随黄承誉去了起居处拜别亲友,又聚了下属交代后事,俱是按樊涛所言,将一概托付于他。 有陈下属不解,黄承誉坦然道:“陈兄还看不开吗,那杨肃,本无劝降之心,只想困死我与尔等诸位。” 此话激的几人抱起,争先恐后道:“那又如何,在座岂有贪生怕死之辈。”说话间目光皆是放到了樊涛身上。 古来谋事难当,失一策则全盘不复。现开青陷入此等地步,少不得对他非议众多,现儿又听黄承誉要将一切托给樊涛,难免底下人怨气更深。 樊涛站立不言,黄承誉随着众人一并看与他,又有附和前话,吐着唾沫道:“就是就是,王上只管开城下令,你我一鼓作气冲将出去。便是战死沙场,也不做这卖主求荣的畜生。” 黄承誉挥了挥手,笑道:“诸位的心意,我领了。” 四周还待劝,有喊“王上”,也还有人不习惯改口喊“大人”。 黄承誉道:“诸位且静听,我们出不去的,现在那道门,不是你我想开就开,更莫说万千百姓在门前,本王如何眼睁睁看着他们丧命马蹄之下。 与其鱼死网破,何不以本王一人之死换个苍生太平。”他笑:“诸君与我,多年情谊,值得这颗头颅。何况,城中事宜,牢诸位多日部署,难道忍心功亏一篑?” 四周噤声,黄承誉转向樊涛招手,待人上前,指着他向众人道:“樊先生,是本王亲定的谋士。 自开青入垣定,事事皆是他与本王出谋划策。虽有今日,亦非他一人之过。诸位想想,若当日不撤垣定,不知此刻要少几人站在此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吾将一切托付于他,见他如见本王。他若能带你们逃出生天,本王愿将垣定开青拱手与他,尔等都是见证。若他不能,那就是本王识人不明.... 黄泉碧落,”他喊:“吾先走一步,诸位早日来见我!是非恩怨,自有阎王明说。” 有人想追,原垣定主事黄澄伸手拦了一拦。他为黄家旁支,本不是镇守垣定的武官。只时任都尉不愿随黄家造反,一早没了性命,到底此处实权在黄家。 等黄承誉过来,人便奉了黄承誉为主。说有异心又不至于,但要叫黄澄陪着黄承誉耗死,那他必然倾向于黄承誉赶紧死了换其他人一线生机。 幸而黄承誉也指望有人能追上来,他拂袖往门外,樊涛紧随其后,喊了两个小厮点燃火把,再往城门口百姓面前,已是戌时过半。 樊涛替他掌了火把,长街千百双人眼齐齐看来,却无一人发出声音。两日干渴兼生离死别后,大多数人静静瘫在原地,双目昏花有些辨认不出来人正是黄承誉。 他轻咳一声,想将语调润的清脆一些。咳完又记起城中无水,自己本该喉咙嘶哑,当下拿舌尖狠狠抵了抵上颚方出声道:“诸位.......”余音尽是沧桑无奈,拖了老长。 仍无人出声,只有人将怀中挚爱搂的紧了些。黄承誉觉得自己忍不住,还是想去润嗓子,真是奇怪,他吞了两口口水,捏着手中匕首,道:“诸位回去吧,且将城道让出来。” 还是无人应声,他咂嘴,好像真多了两三分急切,要担负起这万千性命。黄家百年富贵,生来锦绣膏梁,哪曾见过什么人间疾苦。庶子白丁,不就是花园蚂蚁吗?死两只,怎么了? 可现而看来,这些人,这些人他肯定在某处遇见过。他遇见的时候,这些人曾是阿娘怀中子,儿郎枕边娇,这些人.....这些人.. 这些人此刻全部坐在这,坐在这等死。 他说:“诸位回去吧,明日城门就开了。” 人群总算有了些动静,像是火把在眼眶里晃动出了声。有人轻声问:“大人要开城吗?” 一声起,则数声出:“怎么开城。” “城里开了,城外能开吗?” “是大开,还是只能一人行。” 有人冲了上来,是个约莫双十年华的妇人,脸上依稀还能看出往日娇俏,这会披头散发跪在黄承誉脚下,扯着衣角嘶哑求道:“大人,求你救救我儿子,我全家十三口,公婆小叔姑侄郎君,只剩这么一个儿子。“ 她泣不成声,一手指向身后,:“我只剩这么一个儿子...只剩这么一个儿子,只有..” 黄承誉顺着手指的地方,确然看见一个孩子包着薄被搁在地上,看身量多不过两龄大小。初春晚间还寒,竟没人将孩子抱一抱。 人跃跃欲试皆是问明日何时开门,如何开门,怎么就开门了。黄承誉新理清楚这些人最想听的,无非就是自己承诺一死,以头颅做表。 前两日这话说了不下百遍,现儿他却不想再张嘴,只弯了身,想将妇人扶起来。没等他伸手,妇人自直了身,再未扯着他衣角。 黄承誉退后一步,唯恐这妇人是想暗杀自个儿拿人头去换命。他人没站稳,那妇人嚎啕大哭,双手拢在下巴处。 他站在那,不知这妇人此举何意,愣了片刻没劝,那妇人已挺身站起,往躺着的小儿面前狂奔,惊喜喊:“有水了有水了。” 喊的如此大声,像是刚得了天街王母玉露,南海菩萨清泉,她小心翼翼将拘来的眼泪往自己儿子唇边靠,舔了数下嘴唇才轻道:“来,有水了,有水了,干净的水。” 她喊着有水了,却没谁理她。黄承誉上前两步,弯腰去看,看见被中小儿,不知已死了几时。倒是那妇人手心里,确有莹莹生光。 他这才回神,刚才那妇人,舍不得眼泪白白掉在地上。 四周又复死寂,黄承誉直起身,环顾众人,片刻笑道:“我承誉在此,与诸位谢罪了。” 他抬手,袖里寒光过颈,樊涛扔了火把冲上前来将人揽在怀里,而后缓缓蹲下,连身喊着大人。 无一人来扶,大概还没反应过来,只那妇人又复高声:“有水了有水了。”她张开双臂,确信刚才自己脸上手上溅到了什么液体。连日哀伤心悸让她没分辨出人血温度,下雨了,她想。 肯定是下雨了,她大喊,朝着众人狂呼:“有水了有水了,快接水啊。” 她再无小心谨慎的慈意,拎起那具幼儿尸体乱摇,满是喜悦:“有水了有水了,有水了。” 她喊自己儿子:“水哥儿,有水了。” 黄承誉倒在樊涛手臂间,自拿手死死按压住伤口处,忍痛道:“你答应我的,你记着你答应我的。” 樊涛点头轻道:“王上放心去。”他到底是称呼了一次黄承誉为王上。 黄承誉抬眼,想再去看看那些人,但已然什么都看不见。他是想多说些,说当今天子,说家中父老。他想说走到今日,都是被逼的。他还想说顺天承命,诸位要推我黄家。 他打了无数腹稿,只是樊涛说,没必要的,这些都是胜者来说,罪人说这些,没人听的。所以他省了些力气,只得一句谢罪而已。 他又回转了目光去看樊涛,刚要张口,忽闻有“砰砰”之声,黄承誉忙不迭转头,却忘了今时不同往日,手掌处涌出一大滩血。 他没看到,只听到那“砰砰”声愈重。樊涛将他抬起了些,这才瞧见是无数人在跪地叩首。 他霎时丢了手,又忙不迭捂回去,艰难对着樊涛道:“你,你劝他们起来,劝他们起来。” 樊涛无动于衷,反伸手要将黄承誉脖颈处扯开。只是四周人多,他不敢做的太明显,唯埋头轻劝道:“大人的血要流远些,这样,开城门时,所有人都会记得是从大人鲜血上踏过去的。” 黄承誉呛咳两声,不肯松手,他看樊涛,嘲道:“我......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樊涛轻答:“嗯。”黄承誉看出他心思,用尽最后力气解释道:“不是,不是死在这。我后悔给水里下毒,他们.....他们本来有活路的.....” 他将手从脖颈处蓦地拿开,去扯樊涛衣襟,怒道:“他们本来有活路的。”你我杨肃皆为畜生,为什么你要活着? 可惜他再说不出话,他....他想那两个庶子也是掌上明珠,此时应该还没完全出城。他抓着樊涛不肯放,仍由脖颈间血如泉涌。 樊涛心中暗笑,只说果然是人之将死。他痛呼一声“大人”,恍若是失了理智,眼睁睁看着他的大人鲜血涌尽,散作京中永盛里的一桌筹码。 薛凌尽数收到身前,心满意足。 外头台子早歇了,只余里间一些老赌鬼贵客还在吆喝,这会也要散了。最后一局,赢了个满堂彩,她拎着那只银袋子,摇晃着要走,想该歇两日再来,玩就罢了,沉迷终不是个事。 一转身,脚踩进一滩水渍,不知是哪位客人打翻了茶汤,小厮还没来的及收拾。她甩了甩脚,和那妇人一样呆了两秒。 她在残茶之间颐指气使:“怎么做的生意?” 那妇人脚踩在鲜血里喜极而泣:“有水了。” 她再没去接自己的眼泪,真的下雨了,地上湿了那么大一滩,城中马上就有水了,还接什么眼泪啊。 古来春雨喜人,她喊众人:“下雨了啊,有水了。” 不知春(四十二) 张棐褚恰拾掇完楼上,下来见薛凌叱人,忙上前笑道:“怎么了?”未等她答,又赶忙轻斥了声伙计:“以后留神些。” 薛凌本不是刻意刁难,何况张棐褚已然说了以后,她也不好再替人管教下人,扬了扬手上钱袋,笑道:“算了算了,我没瞧见,今儿个我手气好,不如请你喝一杯?” 张棐褚笑笑便罢,二人同行出了大厅,身后寥寥三五人探究,问小厮道:“那小娘子与张掌柜来往亲密,该不会你们坊子里连手做局讨她芳心罢。” 小厮尚不知薛凌身份,只道是薛凌这两日确来勤了些,又见张棐褚顾盼殷勤,必然是个人物。 然再是个人物,也没有赌坊合起来就为逗她一笑的道理,再说了,真有这么回事,那也不能认了去啊,他扯长了嗓子叫屈:“杜爷这话可是要砸咱们招牌了....” 薛凌多少听得身后喧嚣,难得体贴问了句:“怎么,他们怀疑我出千?” 张棐褚道:“也不尽然,无非瞧得你我关系甚密,怕不公正。” 薛凌若有所思,到了没说什么,本说直接要走,张棐褚指了指她钱袋子道:“你这本钱大,赢的也不少,虽说我不忧你安危,到底要替坊子名声着想。万一姑娘路上被人劫了道,传出去定有人疑永盛输不起,遣人背后下黑手呢。” 薛凌着实被这个“劫了道”逗的不清,憋笑道:“是吗,那张掌柜的是要去请百十个狗腿子给我开道?” 她是孤身入场没错,但周遂遣了人暗地里跟着,虽说没百十来个,但这可是天子脚下的朗朗乾坤,寻常宵小暗杀绝对近不到身前。 以她的推断,张棐褚武艺可能不高,不过绝对会个三招两式,不至于真以为自己一个弱质女流。说什么被人劫了道,是有些故意逗笑的成分。 张棐褚看她忍笑,极正经道:“非也非也,姑娘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是姑娘大可把银子挂在账上,随用随取,岂不更好。” 这话还真是有理,薛凌一琢磨,念了声“是哦,你们还有这营生呢。是不是存你账上还能拿去放个印子钱”。说着话转身往楼上去,她知账房在二楼,边走边不忘念叨:“怎往日不见你说起,害我回回拎一袋子。” 张棐褚跟着上楼,耐心等她嘀咕完,笑道:“往日不见姑娘手气这般旺,就罢了。” 今日手气是好,薛凌又笑得两句,随着迎来的小厮去账房处开了个牌子,郑重写了名讳:壑园鲁落,又将银钱收讫一概交接妥当。 人还没走,另一赌徒应也是挂账在此,正跟账房核对完,小厮愁眉苦脸哀求了句:“唐爷这账挂了大半月,再不清,主家先要打死小的了。您行行好,就别在挂了吧。” 薛凌听得怪异,想着这挂账无非就是存银子,不清正好,还有嫌钱多逼着人家清账的? 还没转脸去看,那所谓唐爷先恼羞成怒,燥道:“我唐府什么身份,会短了你这千儿八百两,张棐褚都没来催我,要你这小鬼哭穷。”说着又在催账房:“赶紧赶紧,今日的也挂上。” 薛凌不好再留,点着牌子离了柜台,出门忍不住回看了眼,见那唐爷背影颇有些肥胖,约莫是个中年男子,别的再敲不出好歹,只是.....只是衣裳素的很,不像是有什么身份。 她懒得瞎想,转身出了门,走得几步,看张棐褚房里灯还燃着,门也没关,一脚踩进去,开口要讨杯茶喝。 张棐褚正写今日坊记,写完就算收工,看薛凌进来,轻叹了声气,捏着笔喊小厮换壶热茶来。薛凌倒不客气,往软塌一坐,堂而皇之问那唐爷要清什么账。 张棐褚笑道:“挂账么,今日姑娘是盈七十八两。有盈就有亏,今日盈了可挂,明日亏了,也可挂。按理来讲,这账一月一清,盈退亏补。可有人亏的厉害,坊子不敢冒险等月底,只催着他早些清账。那唐爷,大概是这几日手气欠佳罢。” 小厮换了茶水来,恭敬递到薛凌面前。她接过茶水,握在手里半晌,冷冷道:“你不是担心我被人劫了道,只是担心我赢来的钱离了赌坊。” 张棐褚停了笔,抬头瞧了薛凌片刻,笑过一声复低头去写他的记事,寻常道:“姑娘说今日要自负盈亏的,那就是寻常客人,永盛一贯这么待客。 这会姑娘在这,是客呢,还是主呢?” 她跟着失了耐心,笑道:“这是我的地方,我想是客就是客,我想是主就是主,怎么,还需要你认过才算数?” 张棐褚忙丢了笔起身两步走到桌前,躬身道:“是,凡赢十两以上可往账房挂账,此账可用可消,亦可用永盛的凭证去钱庄兑银子,京中数家都认的。要是姑娘觉得此行有不妥之处,大可哪日召集别的主家说道说道,改改这待客的规矩。” 薛凌顿觉这个“别的主家”另有所指,挑眉嗤道:“你的意思,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了?”她没认真看过苏姈如的盒子里都装了些啥,这会是有些吃不准。 张棐褚全不似别的下人那般讨好,恭而不卑道:“姑娘误会,在下以前,只是替苏夫人管事。这永盛产业,共有三位主家,其中夫人占了八层份额,您要说是以夫人为先,那确然如此。但以往夫人在时,事事必要与另外两位主家商议。 在下非有意落了姑娘面子,只是尽人事之谊而已。若姑娘一意更改,在下亦当照办,只是另两位主家处,还请姑娘遣旁人去知会一人。若是在下前去,免不得他们要以为......” “罢了。”薛凌抬手打断,她对这赌坊并不上心,更不想与张棐褚纠缠主家之事,方才仅仅是对那挂账一说有所提防,现儿倒是想过来,自己是个赌客,张棐褚算计也是理所当然。 薛凌道:“我非有意刁难于你,说句实话,这坊子如何到了我手里,我自个儿还有些摸不清,至于你说的什么主家待客,全凭你一力打理就是,哪怕有一日,这主家成了你自个儿也无妨。” 张棐褚颔首道:“在下不敢。” 薛凌饮了碗中茶,缓了语气道:“你坐,我就是奇怪的很,原以为是坊子好心帮赢家记账,又见输家也能挂。适才想来,这分明是钱庄的活计,且不说有违律法,可这单挂账,也没个利息可收,岂不白白替人干好事。” 张棐褚依言回桌后端正坐下,道:“姑娘所言不尽然,凡亏者挂账,是有月息的,只是永盛收的不多。不过,想来姑娘也不是问着这个。” 薛凌道:“是,所以,这挂账,究竟是为什么?” 张棐褚笑笑道:“为什么,要凭姑娘怎么看。来永盛的,三五铜板者有,万千银两的也不少,吃喝玩乐,不就是求个随心么。 若是老主顾途径永盛,临时起意想玩两把试试手气,偏身上银钱不够,岂不扫兴。又或者王家公子今日赌运亨通,赢了个千二百两,总不好等坊里给他凑现银,吩咐一声,账就记上了,去别处钱庄也取得,显然更添乐子。 这便是挂账的由来。” 薛凌笑:“当真如此?” “深究,还有些别的。” “什么别的?” 张棐褚多了几分正经,问:“姑娘以为,开赌坊的人,最怕的是什么,是赢,还是输。又或者那些赌客,是赢好,还是输好。” 薛凌想了片刻,自信道:“你们开赌坊的,输赢不关紧,反正都要收台子钱,所以你们什么都不怕。至于那些赌客,那自然是赢好,谁会想输啊。” 张棐褚笑笑,伸手轻指薛凌,道:“姑娘你这开赌坊的,输赢都不怕,怕的是人再不来了。”他还是指了指薛凌:“姑娘你这赌客,输也不好,赢也不好,不来了,才是最好。” 薛凌心中一震,总觉此人意有所指,尴尬笑了笑续喝了口茶水,勉强道:“那完了,这生意是做不下去了。我听说各处都有战事,哪还有闲钱来找乐子。” 张棐褚已拿了笔,又复一开始闲散,絮道:“那姑娘大可放心,咱们的永盛的产业必然更上层楼。” “这话是怎么说的。” “世上蠢人到底少得很,在下这么多年,妻离子散见过几桩,卖儿卖女的也不是没有。可真是一门心思来赌着败家的,当真是没遇着几个。” 薛凌愣了愣,奇道:“那都是些什么人来?” 张棐褚抬头:“都是别处无路,他处无门。但凡能找着点正经门路的,人都想试试能耐,根本不会来追这虚无缥缈的运气。愈是风雨飘摇,愈是朝不保夕,愈是想往赌坊来。 毕竟,这是最后一根有可能救命的稻草。所以那些命悬一线的人,最好蛊惑。” 他垂头续写着那张今日纪实,这是每日的最后一道事,写完就算收工。薛凌坐着没走,又想了片刻,笑道:“那还真是如此,我得先回去庆贺庆贺,过不了多久,咱这就会宾客盈门了不是。” “那姑娘何不买两间典当粮米铺子,真若遍地狼烟,那才是宾客营门。”张棐褚懒洋洋道,像在随口说笑。 大概没听见动静,知薛凌暂未有要走的意思,他续道:“刚才姑娘问,究竟为何作挂账,这规矩,自我从上任主事手里接过永盛便一直存在。究竟为何,谁也没说过。 可依在下看来,无非就是怕客人不玩了。 有人输的倾家荡产,以后就不玩了。有人赢得盆满钵满,也不玩了。这对永盛而言,着实不是好事。 有什么办法,让他们一直玩下去呢,那当然,就是挂笔账在那,时时提醒着,还有永盛这么个好地方。输的必须回来赢,赢的最好回来再赢。” 他搁笔,将本子合拢归于案上,拂去桌上尘,抖袖坐正看着薛凌,笑道:“没有任何一个客人,可以把进入永盛的银子再拿回去。” 薛凌直愣愣瞧着他,张棐褚却是轻松一笑,指了指窗外,道:“着实晚了,姑娘还不回?城中宵禁愈来愈严,若给人瞧见,姑娘孤身一人深夜从赌坊里出去,总是不太好找说辞。” 薛凌捏了捏手腕,半晌沉声道:“永盛账上的银子什么时间可以兑?” “悉听尊便,无时无刻。” “现在。”薛凌将那块挂账的名牌丢了出来,道:“现在兑给我。” 张棐褚笑道:“姑娘这话可是赌气。” 薛凌只觉此人处处话里有话,哪哪都是不爽,冷道:“你是什么东西,要我与你赌气。” 张棐褚未见恼意,随即道:“如此请姑娘稍后,想来账房已回家歇着去了,须得我唤个夜间轮值的来。” 薛凌沉声出了口气不言,一伸手将茶碗砸在桌上,残茶溅了一片。张棐褚起身出门,片刻后又回来请薛凌,以她所言,兑了银子给她,亲自送人出门。 二人下楼间一路无话,唯到了门口,张棐褚才道:“姑娘说是客,却不守客的规矩,说是主,又非要像客一样押宝,为难在下不关紧,为难自个儿,有什么意思呢。” 那些戾气没来得及宣泄,车夫张二壮在此地从白日等到晚上,一见薛凌,立马冲上前嘘寒问暖,好似要将薛凌扛起塞进马车快马一鞭回壑园。 仔细想想,自己的铺子生意没落,没准就是这千金小姐日日不干正事,白耗一整天去不得招呼客人呢。他又不敢进去赌,只干熬着守在门外,一日下来,免不得有怨,只不敢表现罢了。 薛凌一见此人,心头乐了几分,突而不想再与张棐褚计较,客也好主也好,反正自己也打算暂时不来这破地。她招呼车夫往回走,又朝着张棐褚活泼道:“你们二人俱姓张,怕不是八百年前是本家。” 听来玩笑,细思甚是轻蔑,一个赶马的,一个管账的,可不现今也是本家,俱是个下人罢了。 张棐褚仍是不怎么在意,笑看薛凌上了马车,只轻晃了两下脑袋回永盛关门落锁。薛凌坐在马车上,并没察觉出今日的马车跑的飞快。 张二壮是个热络性子,赶马却是一板一眼,少有疾行的。就现儿这速度,遇上巡街的卒子,扣一个纵马的罪名,一点不冤他。仍绞尽脑汁说了两句趣话,车上薛凌时而附和两句并无异样,故而张二壮也不知薛凌心事重重。 她想着张棐褚的那些话,庄家赌客,输赢和不玩,真真是分辨不出来,究竟是在说永盛赌坊,还是在说这个天下。是在说难以招架的鲁落,还是说站在暗处的薛凌。不过有句话确然无疑,越是命悬一线的人,越好蛊惑。 难怪,黄承誉那颗人头这么容易借。 她始终对苏姈如有所忌惮,权衡许久,还是觉着以后再别去这破地。至壑园门口,薛凌下车往里,身后张二壮一声轻喘微不可闻。她顿了脚步,听得无比清楚,这种喘气声,是如释重负,自己喘过无数次的。 薛凌转身道:“张大哥怎么了,今日似有心事。” 张二壮吓了一跳,想扯个谎又怕被拆穿了再难在薛凌面前混银子,嗫喏半天说是一整天没去看自己铺子,担忧的很。 薛凌摇了摇,只说今日是在永盛久了些,往日输些还罢,今日赢了瞧见手头银子一直在涨,就想赢更多。当下越发觉得张棐褚所言甚是,幸好自己清醒的早。 她抖落出两块大的自己捏着,别的全数丢给张二壮,笑道:“是这么回事,补了你的亏空吧。” 张二壮接的手忙脚乱,慌里慌张回:“这可怎么好,怎么好.....” 薛凌笑笑要往里,张二壮又叫住她道:“姑娘.....” 薛凌道:“还有何事?” 张二壮舔嘴斗胆,躲闪问:“姑娘何以......何以对小的这么.....好。”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过于大,多吃了几口,总会有些惴惴不安。这一包银子,比往日都多,越发叫他忐忑了。 薛凌见他束手束脚,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心情愈佳,看了眼头顶苍穹,疏星半挂,入目生辉。 她大义凛然,无比真诚,既不拿这一袋子钱当回事,也没拿这天大的恩情当回事,笑的清风磊落:“张大哥客气,你我相熟,何来好与不好。扶危济困是正道,我是希望,这天底下人人都好些。” 张二壮实在没听过这等堂皇之词,一腔热血盈脑,恨不能赶紧来个凶虎猛兽,让他替薛凌挡一挡,以示虔诚,世上竟真有侠人义士,菩萨佛祖。 他屈膝要跪,又觉不妥,伸手要拜,还觉唐突,他扯了扯缰绳,将那马扯的一声嘶鸣。他总算找着句合适的话语,面红耳赤的跟薛凌说:“姑娘......姑娘,小人愿一辈子给姑娘做马。” 他愿意一辈子做马,却不愿意说句实话,自己的铺子根本没生意。 薛凌笑道:“壑园又不缺马,谁要你做马,张大哥赶紧回去休息吧。” 张二壮应声连连,仍是大力将那马扯转了向,还不忘回头向薛凌哈腰。她站在原处,眼睁睁看着张二壮连回了四五次头,才走入夜色里。 门里小厮劝,外头风大,姑娘进吧。 她还贪婪看那个背影,看她居高临下近乎伪装而施舍出来的丁点善意,是如何左右一个人的生死贵贱。 她看张二壮,是她精心描摹出来的一片假叶子,牢牢遮在眼前,一叶障目,挡住垣定那些真实存在的泰山。 只要这个人还在感恩戴德,叩头作揖,她就是个侠肝义胆,忧国忧民。就像漫漫黑夜,自燃一盏孤灯,便能无限遐想,自己造出了个白日青天。 她捏着手上银子,耳朵里全是张二壮那句掏心挖肺的“愿一辈子做马”,明明方才张二壮方才因拘谨卑微而声若蚊蝇,竟能实实在在遮掩住垣定里城里拍门声如雷。 黄承誉断气,樊涛搂着那句尸体久坐不起,直到有人来哭劝:“大人去了,樊兄起吧。” 他依旧不起,来人连拉带吼:“大人死了,死了,咱们找个地方把他葬了,葬了吧。” 又涕泪交加劝得如许,仍不见起身,有人悲道:“将人拉回去。”几个下属听命要动手,樊涛忽地站身,猛喝道:“拿刀来。” 那几人混若不知他要作何,还以为他是要开门死战,看他片刻,跟着一声喊:“拿刀来。” 接刀在手,手起刀落,黄承誉一分为二,那颗所谓享尽风流的人头在地上只偏了偏,都没滚两圈。 四周哗然,原黄承誉属下冲上来怒推樊涛,双脸涨红通道:“你做什么。”他弯腰去捡那颗头,好似还能拼起来一般,口中念念不绝:“畜生,你个畜生,你个畜生.......” 樊涛背对百姓,对这场戏演的有些厌倦,待那人将头抱起又骂:“王上一心待你,你竟行此畜生行径,你这畜生。” 樊涛道:“大人身死,你我岂可付他遗志,大人,是想,以一己之私,换全城百姓的活路。” 他上前两步,像在抢一粒瓜,将黄承誉头颅从那人怀里夺来,拎在手上,在众人目光铺就的道路上,一步步往城门处走。 未凝尽的鲜血还在往地上滴,那个失了幼儿的妇人又哭又笑,问雨怎么小了,她说:“雨怎么小了?” 樊涛走的慢,两三百步距离走了约莫半个钟头。等到了城门下头,那疯妇人已然坐在地上嚎啕。 她说:“雨停了,雨停了。” 确实雨停了,黄承誉再无一滴血可留,四周静的掉针可闻,樊涛将一手将人头高高举起,一只手掌重重拍在门缝处,高喊:“开门!” 他好像真的崩溃,悲愤到声嘶力竭:“黄承誉已死,开门!” 那门没开,他变掌为拳,一下接一下去砸,一声比一声嘶哑:“黄承誉已死,开门。” 他喊“开门”。妇人喊:“雨停了。” 有人起身,三五人起了身,又八九,数人起了身,齐齐往门口冲,而后众口一词,众拳一声: “黄承誉已死,开门!” 不知春(四十三) 外头守着的人从门缝里听得清晰,闻说黄承誉已死,且不论真假,急急往杨肃帐里报了一声。监军在侧听得清楚,先喜不自胜问:“可是真死了?” 那报信的卒子不敢把话说死,只说听见里头砸门,高喊黄承誉已死,这真死还是假死,无法判别。 话毕与监军齐齐看向杨肃,想着是否前往共查。杨肃并无惊喜,仿佛皆在意料之中,挥手遣退了卒子,才稍有了些快活浮于脸上,道是“没曾想这么快”。 监军连连点头,复问可要上前查看。杨肃气定神闲,劝人回房睡一觉,何必这么着急? 二人聊得数句,后事昭然若揭。黄承誉确然死的快了些,城中断水三四日尔,是真是假,都稍有疑惑之处,与其急急然去露怯,莫不如稳坐账中慢等。 真死了,明儿一早,头自己会挂出来的。 何况就算是黄承誉已死,这城门也还开不得。一城守将身死,底下人必定怨气大发,贸贸然开城,得不偿失,且再关上两天,消磨些心志,那时才是开城之机。 监军听的连连点头,遣人去给守城门的传了话,里头呼声震天,外头不过些许脚步声细碎,带着往门口又多放了几个木架,牢牢抵住城门。 樊涛终失了最后一丝气力,连那个人头也拎不住,整个人顺着城门缓缓滑到在地,嗓子已然全部嘶哑,呼吸拉扯都宛如在吞刀片。 他对着里头喊:“开门。” 那门被薛凌一脚踹开,掌心捏的银粒子随手丢在了桌上,她还对张棐褚的话有些耿耿于怀,思来想去都觉此人在讽刺自己,话里话外全是他妈的说教。苏府果然一脉相承不是个好东西,什么玩意儿指点到自己头上。 寥作洗漱后躺下,气气鼓鼓睡了个迷糊觉,第二日醒的甚早。她醒的早,逸白也来得早。难得他开门见山,见了薛凌即轻声道是:“黄承誉已死。” “这么快?”她也小有吃惊。既然是场戏,做的久些怕是更好,都演到这份子上了,不差三五日罢。 逸白道:“城中缺水,多拖也是死路,杨肃心里清楚的。” 理当如此,薛凌没再多问,随口道:“死便死了。”又问:“那今日杨肃便要进城?” “小人看,不是今日。” “不是今日?人都死了,他还等什么。” “耗一耗也好,等城中没了精气神,再进不迟。” 薛凌又来些兴致,笑道:“怎么,那杨肃还有这个顾忌,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逸白笑道:“多想一遭总好,大抵是明日进城。” “怎么是明日?” “明日是先帝大忌。”逸白只此一句,未复多言。 “先......”薛凌略一琢磨,随即明白过来,蔑道:“是了,那蠢狗当初能报大破开青,必然喜功。明日先帝大忌,文武都在,天子哀哀,正适合听喜事。” 换了以往性情,必是要拍着巴掌乐一句“这喜事变丧事,赶上他一起办”,今日似还有乏意在身,讽得前句就罢了。 说完以为逸白要走,见人久久还站着,薛凌龇牙道:“怎么,还有旁的事儿?” 逸白似思虑甚多,谨慎道:“昨日听姑娘说,要将沈将军调回京中?” 薛凌眼珠子咕噜一圈,记起是说过这么句话,此时否认不得,笑笑认了道:“是有这么一提,要紧的还是那棱州事,说来京中可有风声,这几日我也没问起。” 逸白未见焦急,据他所留意,确有沈家主使在京中寻人,但并没听说抓到了什么实质,更没与壑园起牵绊,想来沈元州并未记起那个米粒红点原是薛凌伤了眼。 要将京中个娇小姐和孤身持令胁雷珥的男子联系起来,属实有违常理。便是沈元州多智,总不能跟个妖怪似的。 他当是薛凌担心过甚,忙道:“姑娘多虑,据小人所查,并无值得上心之处,姑娘做事周到,大可不必为此伤神。” 话到这份上,薛凌为难将眉头皱的更深了几分,言之凿凿道:“你是没见与沈元州打过照面,那人不是个良善东西。” 这话虽是作假,但一想起申屠易,她对沈元州唯想除之而后快,逸白听来,便落了个情真意切,又劝得几句,说是自个儿必当再谨慎些,这由子方算作罢,又道:“姑娘既是有意让他回来,不知如何打算?” 薛凌张嘴片刻,只憋出句:“没个好的,你有了吗?”她是想让沈元州死,但这个人在安城明显要死的,犯不着大费周章将人哄回来,昨儿是句场面话,现儿个仓促哪能编出个子丑寅卯来。 防着逸白不信,薛凌又道:“其实我还在想着,是将他哄回来好,还是不哄的好,薛瞑过去也就是顺便探探情况,如今我和拓跋铣断了联系,胡人如何,要全靠猜了。猜测之事,做不得准的。” 逸白不疑有他,笑道:“姑娘既起了这心思,那必然是哄回来的好。将离三军,狼离种群,凶险的很。” “你这么说....”薛凌真有了些想法,沈元州治于乌州一线已有三四年,少不得有万儿八千亲兵在侧,即使将来让他孤军无缘,估摸着也能撑上一段时间。倒不如哄回京中,无兵之将,和断翼之鸟无异。 她顿了顿,话说的很缓:“确然是哄回来的好。不过,西北胡人大患,要将沈元州抽离,只怕难了些。” 逸白笑道:“胡患虽凶,可这足足两月余未见安城有丝毫闪失,足以说明我大梁疆防固若金汤。既如此,何须沈将军日夜在侧。再说了,胡患远在天边,而黄贼,明日就要再临开青,孰轻孰重,陛下分得清的。” 这话的意思,显然是打算找个人去蛊惑魏塱,魏塱对沈元州本有疑心,何况拓跋铣迟迟不攻,估计安城来的折子,大半都是谎报,先找人去说道说道,再提议将沈元州调回来带兵剿黄。 听来居然有那么几分可行,薛凌思忱着,以为逸白已有打算,她乐见其成,笑道:“甚好,你们想让哪个忠臣栋梁去给他提这安邦大计呢。” 逸白略躬身,语调很是温顺,颔首道:“霍家姑娘以为,苏大人该上朝了。” 不知春(四十四) 屋里静了片刻,薛凌收了笑意,却并没驳斥,半晌正色道:“是这么个理,该上朝了。” 逸白甚是心喜,笑着接话:“那先替姑娘备着,午后去瞧瞧苏大人?” 薛凌点头称好应下,刚刚逸白说是霍云婉的意思,本也由不得她说不好。再记起自己为着上回见面不太愉快的缘故,是有好些日子没去看苏凔,不知他伤好透了没有,去走一趟妥当些。 此话说罢,逸白退去,她脑间又想了几个转,拿不定主意是否真的要将沈元州弄回来。到底此人留在安城,可以挡一挡拓跋铣。 正思量间,含焉在外门处轻喊了声“姑娘”,听来略有疑惑。薛凌忙回了神,几步走到屋外门口道:“何事?” 含焉温婉笑道:“竟真是你起了,往日都见你起的晚,我瞧这门开着..还以为..” 她面有羞赧,话没说完,总不能是以为进了贼,毕竟是薛凌睡的地方,说出来有些落了她面子。 “昨日睡的早,今日便醒的早。”薛凌笑道,又指了指含焉手上一只白瓷花瓶样东西:“你拿的什么玩意?” 含焉顺着她指向看了看瓶子,一手捏着瓶颈,一手托底往薛凌面前凑了些,笑道:“是供水的净瓶。” “嗯。”薛凌只是随口一问,听了也就随口一答,虽这“供水”二字一听就是求神拜佛的道儿,然皇后还能抄经,含焉不过废了两瓶水,总不好拦着,由得这些人爱干啥干啥。 既是二人都起了,丫鬟提前布了早膳,恰笑着来请二人。薛凌转身跟着走,不忘招呼含焉道:“供完就走吧,好些日没与你一起吃过。” 含焉稍有雀跃,笑道:“姑娘先去,我与屠大哥请了就来。”说罢不等薛凌答,捧着那瓶子赶忙往她住的屋里去。 薛凌脚步走到厅里饭桌前坐定,才想起那个“屠大哥”是谁。等含焉再来,特问了句:“怎么还供上水了。” 含焉接了丫鬟递过来的粥碗,轻道:“九九八八一日还没过呢,可不得日日供着。”话虽如此,她并无多大伤感。大抵这事儿已成了个习以为常,并不是当初牵肠挂肚。 薛凌搅和着勺子算了算,给申屠易念经是开年的事,这才三月初初,还真不够九九八十一的。她喝得几口粥,勉强凑出个情真意切:“辛苦你了。” 含焉忙道:“何来辛苦,屠大哥他.....” 薛凌丢了勺子,抓着碗呼噜噜长喝一气,逗的旁儿丫鬟忍不住笑,止住了含焉要说的申屠易如何,跟着一块儿笑,问薛凌“怎么了,几日没用膳一般”。 碗中见底,薛凌自站起身往里添了两勺,还是狼吞虎咽,迷糊咕哝说昨晚没吃,早上饿得前胸贴后背。 周遭笑声愈盛,丫鬟讨好问怎不传一声,便是三更半夜也不能短了姑娘吃食。含焉只道是近日多有不见薛凌在园中,都去了什么地方。 薛凌一一敷衍则过,待到吃饱喝足,人往椅子上一仰,当即定了决心,还是去试试将沈元州哄回来的好。至于能不能哄回来,都好。 她看含焉还在吃,看了好一阵,看的含焉不好意思,低声问:“怎么了,这么瞧着。” 薛凌咧嘴一笑,道:“怪得很,我吃三碗,你一碗没吃完。你们吃东西都这么慢,好像要数清碗里几粒米一样,天灾还没来,用不着这般省。” 含焉嗔了一句,还待再驳,薛凌已起了身,道:“事多的很,今日也不在园中了。”言罢扬长而去。 她终没把那句话问出来:是屠易,还是申屠易? 反正人死的透,何况人家男欢女爱小两口,叫啥都行。既是起了要给沈元州找不自在的心,少不得要再思量一阵。薛凌回了自己房里,再出来时约莫午时初,估计朝堂上差不多该散了。 遣了个人去告知逸白,就说自己要早些往李敬思一躺,原打算等车夫套好了马就走。不料得片刻逸白亲自来告罪说是张二壮还没到,本是与他说的下午去苏大人处,没料得薛凌突而改了行程。 此事微不足道,怎么也不值得逸白亲自跑一趟,壑园大小也是几亩园子,俩人日常呆的地隔了三四个院。薛凌当是李敬思处去不得,笑道:“谁赶不得马,何必非得你跑来说一声,还有旁事?” “非也,只是怕姑娘换了人不舒畅,还是小人亲来坦诚一声的好。那张二壮非家养马夫,往日里,是为求个万一,养几个不干事的生面孔。若姑娘着眼,莫不如干脆将人收进来,免了今日这事。” 听闻不是为着李敬思,薛凌尚有些不信,嗤了声:“家养早买来了,人家清清白白好端端的生意,估计也不会卖身。” “姑娘真有此意,再好的生意,三五日间做不下去也是有的,人有旦夕祸福嘛。” 薛凌正在扯袖子,手搭在腕口处顿了顿,笑道:“不必不必,不过是个赶车的,谁来不是一样。他的铺子,你且照料照料,让他过的舒心些。” 逸白笑道:“若他知道姑娘这般助他,不知要如何感激。” “他像我旧时认识的一个故人,过的好些,我亦多些开怀。” 逸白赔笑答是,下人来报说是马车已备好,薛凌一蹦三尺往外。逸白在身后笑笑跟着往外走,薛大将军的小公子,故人能与个个人赶马的蠢货相像?他也有没问出来的话:你是开怀于他过的好,还是开怀于在你对一个人拥有绝对掌控? 薛凌到李府时,果然李敬思已散朝回府,门口小厮见是薛凌,忙上前请了又请,连连道是薛凌好久不来。 饶是薛凌知底下人讨好,这热情也太甚了些,问得几句,方知李敬思回府时脸色不太好看,难免府上丫鬟家丁俱添愁容,唯恐哪处惹了主家不喜。壑园姑娘来了正好,往日她一来,大人就.....就多有收敛。 薛凌听的好奇,三步并两步往里院走。她走的快,小厮却是跑着去通传李敬思的。才过垂门处,李敬思已迎了出来。 薛凌娇声喊:“李大哥。”倒真像情郎多日未见。 李敬思强颜欢笑应声“你来了。”脚下步子未停,只走到薛凌面前又道:“许久不见你过来。” 下人识趣往旁边退,他二人还在笑,薛凌晃着脑袋,鬓发上一只团菊招摇乱撞,开的颤颤巍巍好似怒放秋风,嗔声道:“我不来,也不见李大哥去壑园瞧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李敬思尴尬且小有烦躁,笑不由衷催着薛凌往里院说话。才稍走得几步,离下人远了些,就凑近薛凌身旁,压低嗓子道:“不得了了,黄承誉死了。”可能是怕薛凌不信,还特意补了一句: “头都在垣定城门口挂着了。” 不知春(四十五) 薛凌轻“嗯”一声,小有疑惑,逸白早间是说黄承誉已死,且没说脑袋已经挂出来了。她还以为这死讯是个暗事,没曾想李敬思都知道了,那必然是消息已经传回了朝堂。虽说杨素等人的公文可以飞鸽传,但要赶上早朝,那估摸着,黄承誉是昨夜就已经死了? 李敬思却以为她是不知道这事儿,心下焦虑更甚,左右无人,又嘀咕得一句:“你不是说这场仗要拖许久么,怎么短短几日人就没了。” 两人说着话,脚下却没停,走出拐角处,薛凌刚要答,院里大片绯红如云如霞蓦地闯入眼帘来,像是一瞬间有火升腾而起,让她无端握了下手指。 她看了两眼,方察是几株桃夭正值花期,其貌娆娆,其势汹汹。 联想壑园里也多了几颗,不难猜出这东西必然是永乐公主送来的。那秋千架子拆没拆还是个未知,这厢又搭起御花园子了。 她不欲得罪人,轻笑道是“隔墙有耳,李大哥找个安静地方再说话”,这才稍稍止住李敬思焦急,过了花园再进到李敬思日常住处院落,桃花尤甚,好在,那秋千架子确实是拆了。 里院寻了个僻静亭子坐着,丫鬟上了茶水,又有一面熟女子拿了笔墨竹架各物,说是给薛凌与李敬思扎风筝玩。 笑闹一阵,方只剩她二人,薛凌三言两语将黄承誉之死的内由说了一遍,复劝道:“是这么回事,李大哥不必焦急。” 李敬思拿着削竹条的刀,没抬头,削好之后递给薛凌,脸上笑意和煦,语气却是明显有责问之意:“这等大事,如何你们竟没与我商议?” 薛凌面色如常,毫无凝滞接了那竹条,顺手去舀碗里浆糊往纸上粘,脆生道:“何以李大哥反见外了,你我来往过密本就不是好事,说得多了反容易走漏风声,他在垣定,你在京中,各不相干,这不人一死,我立马就急匆匆的来告诉。” 她粘好了那根竹条,奉承的不动声色:“没想到你居然比我先得到消息。” 李敬思不信,停了手中刀,道:“怎么可能,陛下都知道了,你才知道,往日都是你先得了信的,你有内应在黄承誉身边,岂会现儿个才知道人死了。” 薛凌指了指那竹条,气囔囔催:“快削快削啊,还差两三根呢。你可说岔了,我何来的内应外应,那不是都是....霍家姑娘的主张。怎么如今,你还埋怨上我了不是。我是大早上收的消息,瞅着你快回了就立即赶了过来,还打算蹭顿好饭吃来哉。” 李敬思将信将疑,刀在竹条上刮了一下,又闻薛凌若有所思道:“说来也怪,这种事,逸白肯定第一时间报知我的,他既今儿早上说与我知,没理由已经传到朝事上了啊。何况他也没跟我说黄承誉的人头被挂起来了,李大哥是听谁说的?” 李敬思又削得两刀,竹丝顺着刀锋打卷向下,他面色稍缓,勉强笑道:“自然是朝事上听得的,不过当着臣子的面,陛下拿不得准,只说杨素呈了折子回京,上头写近日之内,必破垣定。 底下议论纷纷,几日前垣定还是固若金汤,都没听说攻城,如何就必破了,陛下尚没细说,只提及杨素乃是猛将,他说必破,黄承誉必是气数将尽。 散朝后陛下诏了几个心腹往房里,适才明言黄承誉已死,要他们先拟章程。说是杨素这一仗打的有些艰辛,事急从权,免不得用了非常手段,垣定一破,必然万千流民。我听得一嘴,话间提及....”话间稍顿,他看了眼薛凌,续道:“黄承誉的人头已经在垣定城门挂着了。” 薛凌丢了手上勺子,瘪嘴叫屈:“我就说来哉,李大哥现如今的消息可是比我灵多了,我怎么就不知道那脑袋都挂门上了,这事儿是真是假。” 李敬思竹条削的顺畅许多,一根削完递给薛凌,方道:“你当没听说?既然你们一开始打算让他死,现人的脑袋只要掉下来就行,至于挂在哪,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影响?” 薛凌接了竹条,却未如先前立即去粘,郑重道:“这影响可大了去了,我晨间听得他死了,还没当回事呢,你要说人头都挂着了.....这..”她抿着嘴,一副为难样子:“我怕不是得赶紧回去再商议商议。” 李敬思笑开来问:“商议什么。” 薛凌还在深思熟虑,又忽地放开来,捏着那竹条去粘,轻松道:“算了算了,也就是早了两日,部署一切妥当,我也不急在这一刻。” “如何早了两日?” 薛凌讳莫如深,转过脸来沉声道:“我原以为,便是黄承誉死了,垣定城破也还要几日呢。听他们嘴里,杨素也是个聪明的。一城主将死了,底下肯定怨气沸腾,他若求稳,必是要再围几日方攻城。而城里为求逼真,肯定也要装装宁死不降啊。 你现儿却说,黄承誉的人头已经挂在了城门上,这说明城内已无半点士气,但凡有点血性,岂能将主将的人头挂上去,我看,垣定不日即破。” 说着话又去粘那竹条,一副尚好的硬翅春燕筝,就差两根翅联条了。平城外头原子大,正适合放这东西,她小时候没少玩弄,不然,去年也不会想起让苏夫人用风筝报信。大抵是凑巧,这会子倒做了个得心应手。 摸索间又记起李敬思生在明县,抬脚水,落脚山,那种地方哪能放的起来风筝,分明是来京学的。薛凌不动声色,眼角余光看了眼院里东风姣好,暗咬了两下牙才撑住脸上笑意没褪。 李敬思尚在思索,忽薛凌高声惊“啊”,丢了手上东西。他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 薛凌鬼祟看一眼四周,紧张道:“明日,明日垣定必破。” 李敬思跟着悬心,问:“如何是明日?” “明日是先帝大忌,这等场合,正适合传捷报。既然垣定里头军心已散,杨素定会在明日进城的。”她恍然大悟,斩钉截铁,信誓旦旦,后知后觉,劫后余生,且惊且怕,且嫌且怨:“李大哥不说这么一出,怕不是我以为还要好几日,也不知逸白这蠢狗如何办的事,如此要命东西,居然都没传回来。” 李敬思看她半晌,无可奈何样笑劝:“怎么说着说着骂上了,刚刚还说也不急,这又成要命东西了。” 他指那只风筝:“快粘啊。” 不知春(四十六) 薛凌恍然才回神,接着做手上活计,只两人气氛逐渐愉悦许多。问得几句,果然桃花也好,风筝也好,无外乎都是永乐公主带来的小玩意儿。 薛凌装作吃味,酸酸抱怨两声,道是自个儿一门心思替李敬思着想,到了来李敬思被红粉香脂迷了心,一天天的让麻烦进府,出了事怎么好。 李敬思笑道:“她是公主,又脑子不好,非要来,大梁上下谁能闭门不成。”又劝道:“也不甚要紧,我隐隐问过陛下心思,他......根本不甚在意永乐如何。” 薛凌抖着那扎好的风筝笑:“如何就不在意来哉。” “我说不好。”李敬思抢了话,又停顿片刻,故意不看薛凌,却掩饰不住心中得意,道:“依我看,本也无需在意。就算当年之事..” “李大哥。”薛凌笑着打断,灵动挑眉,似嗔还喜:“旧事何须提?” 李敬思抬头,一笑便过,当真没继续说。他想薛凌聪慧,具体为何不在意,本也不用明说。再看薛凌拿着个风筝眉眼弯弯,一时梦回当年明县李家二人初见。 当时见惯村内粗野妇人,只觉是捞了个仙童玉女,娇美如画。如今见惯京中绝色,比起来该觉她平平无奇,偏很多时候都觉她别样玲珑,大概这就是文人说的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戏演的多了,戏中人尚要当真,何况是个看戏的。薛凌明知道皇帝不甚在意永乐公主究竟如何,还要一次次来劝自己,免不得他多心,莫不是,当真有些吃味? 自己与她,有情有利,而今身份也登对,...偏偏这俩皆是不能让人的,若永乐能与薛凌同住这园中,也算是...他盯着薛凌,大逆不道的想起,皇帝该有一文一武。 薛凌全然不知这心思,她只觉那会李敬思在黄承誉之事上有所不喜,难得自己已经遮掩了过去,趁着这会李敬思兴致不错,赶紧说明来意,邀李敬思一道儿去瞧瞧苏凔,趁着话头先问了句:“李大哥可知他最近如何。” 李敬思掩下心中遐想,一一应承后宽慰道:“你不要太过担心,我瞧过他好几回的,身子无碍。”又凑得近些,说了句悄悄话:“当晚我就留神着的,没伤到要处,你放心吧。” 说完退了去,留薛凌心中一个咯噔,想这李敬思突而过于殷勤,莫不是刚才自个儿马屁拍的太狠了些。咧了嘴角附和少许,丫鬟来请,说是备了午膳。 李敬思笑言请了薛凌先,薛凌手上捏着一只糊好的风筝,看地上竹片绢布浆糊七零八落的还摆着些,亦是是笑着答了声,却没立即走,弯腰要将各样用具归置到一处。 丫鬟自是赶着抢手,推辞片刻方与李敬思一道儿离了园子。用罢午膳,依言往苏凔处去,跟着伺候的仍是上回那个丫鬟,可见李敬思对此人信任非常。 薛凌本想再提两句黄承誉之事,又觉此丫鬟在侧,总是有些不自在,终没多说,只得些许闲话凑活到了苏凔处。 李敬思问了那守门老伯的安,顺顺利利带着薛凌进了门。许是相熟没那么多顾忌,顺势走在了前头。薛凌这会倒没注意这细节,吃罢一顿午饭,她只专心想着要将沈元州弄回来,除非他不肯回来。 也无需这蠢狗防什么拓跋铣了,只需人一死,自己即刻赶往平城,捏着那枚兵符,外退胡人,内诛魏塱,内外两相宜。沈元州在那留着,反倒耽误事。 更要紧的是,这京中真是一日都呆不下去,李敬思都能堂而皇之问自己如何不与他商议。她看前头走着的人,一口唾沫咽了又咽,霍云婉尚不敢有这口气,真真是... 是...是.....她咬牙切齿间李敬思忽而回头,吓得薛凌一个激灵,堪堪止住脚步愣愣问:“怎..怎么了。” 李敬思哈哈大笑,道:“你想什么那么出神,我是记起上回与你来,那老伯说''''孙大人来了也不行'''',当时你笑的奇怪,我回去想了很久才知你为何发笑。” 薛凌转头看了眼没走出几步的门框,拿手指了指得到李敬思点头确认后方知他说的是看门那老头,上回来苏凔这,得是二十多日前的事,半死不死的老头说了啥,她哪记得。 李敬思恍若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礼,伸手请了薛凌走在前,絮叨道:“你忘啦,上回来,先是车夫喊‘李大人要进去看阿凔’,那老伯未瞧得我前,抱怨了句‘孙大人来了也不行’,你下车时笑得招摇,当时我还以为你因着别的发笑,回去以后多想了几回,定然不是。” 薛凌隐约记起有这么回事,但具体如何,她实在忘了,看李敬思在兴头上,下意识问:“是吗,那李大哥以为我是为什么发笑?”并没说自己记不太清了。 李敬思急走两步与薛凌并行,得意道:“是那个孙大人是不是”,他忍不住笑,哈哈两声道:“朝中哪来的孙大人,分明是那老伯讽人。车夫说是李大人,他便编个孙大人,赵钱孙李,说的是孙子下面才是你,爹来了都进不得门,何况当儿子,意在叫车夫赶紧离开。” 他愈开怀:“哈哈,以往不知那老伯这么有意思,难怪你当天笑出声。” 薛凌跟着笑了一阵,道:“你不说我还真没记这么清楚,是有这么回事。李大哥怎记得这么牢实,我过后就再没想起。” 大概是见薛凌承认,李敬思神采飞扬,声调愈高:“当时觉着你笑的奇怪,又不好问,回去自己琢磨一阵,解密似的有意思,现儿又见老伯,便想来问问你。我说来哉,你平日不羁,怎么也不会因个‘同席共枕’发笑。” 薛凌在前连声答是,不忘活泼附和两声“笑死了,那老伯可真是个刻薄人”,脸上表情却愈发凝重。这么件小事,李敬思居然在背后琢磨这么久,此人心思,再不是明县那个李阿牛了。 现儿个还好,万一哪天成了仇家,他是依旧当这是个乐子,还是会认为自个儿心中轻看于他。越想越觉这些事没个尽头,是该让沈元州早些死。 回不回的不要紧,主要是早些死。他死了,那枚卧虎才能活。 不知春(四十七) 两人又得些许,笑声未歇,一小厮急急慌慌冒出来,拦下二人,为难道是“大人不见客。” 薛凌站定,笑瞧着李敬思。后者没顾上她,只冲着小厮惊道:“怎么传的话,阿凔连我也不见了?” 小厮是识得他的,连声告了个罪,哀求道:“李大人见谅,大人闻说你又带了女医家来,特让小的赶紧来,他已身上大好,不见什么女医家男医家了。” 李敬思方知是薛凌的缘故,这二人恩怨,轮不着自己来调停,当下扭头瞧着薛凌,貌若请示,实则心下暗搓搓想你自个儿看着办的好。 薛凌焉能不解其意,何况她与宋沧如何,李敬思也凑不够资格讲话,当即一指里头,对那小厮朗声笑道:“不得了了,你家大人讳疾忌医,怕不是今儿个就要病死了。”言罢一甩袖,撇下二人走的飞快,小厮连哎几声一时间跑着追都没追上,又赶紧喊李敬思劝着些。 上气不接下气追着了人,为着李敬思的面子,也不敢伸手拉扯薛凌,一来二去,苏凔出现在院下松树旁对着三人轻喊了句:“吵闹什么?”坐处桌椅笔墨不缺,看模样,颇有些闲情逸致。 小厮委委屈屈叫了句拦不住,苏凔挥手让人退了去,薛凌嫌恶翻了个白眼,近得几步冷道:“如何,要闭门谢客了?” 李敬思一副焦急样子劝了薛凌,又看苏凔道:“阿凔怎么了,身上伤又发了?” 苏凔先与李敬思躬身道是谢过惦记,他一切如旧,又与薛凌作礼道:“姑娘安好。”语间生分,称呼可见一斑。 李敬思噤声,稍有不自在,轻踱了两下脚步。薛凌指了指苏凔坐着的椅子,又指了指自己与李敬思,笑道:“我来与你商议些事,此处只得一把椅子,你看我们三谁坐着好?” 李敬思又劝:“不妨事,不妨事,站着无妨。” 苏凔纹丝未动,稳稳当当写完一笔,轻道:“何事商议。”听来越发疏离,混若与薛凌等人不过萍水之交。 李敬思看这架势,赶紧再劝:“阿凔...”话未劝完,薛凌打断道:“去亭子说,事关重大。”她知苏凔院中布局,粗听周遭虽无人,难免她谨慎。那湖中亭子,四面环水,只半丈宽木台进出,更为稳妥。 李敬思顺势住嘴,求了个巴不得。苏凔似有迟疑,片刻依言起了身,轻道:“好。”言罢撩了衣袖起身,让薛李二人先去,说是自己去备些茶来。 薛凌面色稍缓,出了口长气招呼李敬思先走,这地儿她二人再熟不过,用不着谁带路。两人到亭子坐定,约莫一刻功夫后,苏凔并俩小厮捧着瓶瓶罐罐杯碗炉灶过来,遣退小厮后湖中便只剩他三人。 清风徐来,波澜不惊,午后湖光春色颇佳。李敬思目光在薛宋俩人脸上转了一圈,乐呵呵打圆场,指着茶具道:“回回来都见阿凔功夫,我是学不来这东西。” 薛凌未言,记起江玉枫也甚醉心于茶道,她实难把这东西跟什么风骨雅士扯到一起,仍是固执认为无非就是一堆人说着一堆事,手上找个活计,不然大家大眼瞪小眼,尴尬的很。 真论起来,现儿煮茶,和早间扎风筝,都是个遮掩,称什么功夫呢? 苏凔不语,默默燃了炭火煮沸壶中水,洗了茶碗先递给李敬思,后手腕停了片刻,方斟了一碗放到薛凌面前,此时才道:“何事你二人一起来了。”薛凌刚要说话,又闻他道:“来了也好,我正有一桩打算说与你知。” 薛凌缄口,李敬思在旁已饮了一嘴,笑道:“这茶水偏暖,该是夏茶。”又就着那茶碗往薛凌面前举了一举,道:“还是你园子里茶水好喝些。”言罢又与苏凔调笑:“阿凔可不要怪我说实话,落你面子。” 薛凌知他在缓和气氛,顺着话头笑:“李大哥喜欢,我就说让园里送些去的。” “那倒不用,我住处不缺,各有各的好,我看阿凔这也不差,只是我喝不惯而已。”他看苏凔,问:“阿凔说是不是。” 苏凔凝眉未解,并没答则茶水如何,半晌徐徐道:“我打算,等先帝大祭之后,与陛下乞休。” “乞休。。”这词儿该在某处读过,但京中如许久,好像未曾听谁说过。李敬思咂摸一瞬,有些拿不定苏凔在说啥,奇怪看与薛凌,等她作答。 薛凌缓喘了口气,她本不欲与苏凔难堪,奈何这人先发难,实在忍不得,当下嗤笑一声,这会才伸手拈了面前茶碗,慢条斯理饮了一嘴,笑道:“好啊,走之前,帮我递个章程,再与那帮酒囊饭袋争执几句,算你我情谊两清。” 这话仍没明说“乞休”二字何意,李敬思难得糊涂间还完美抓住关键,急道:“怎么就说到这里了,咱们才坐下,你二人都吵到情谊两清。阿凔,我们是来瞧瞧你好些没,一片心意。” 苏凔笑笑道:“好与不好,你二人难道不正是始作俑者?” 李敬思也顿了舌,低头饮茶,苏凔看向薛凌,又道:“不知姐姐想递什么章程,又要替何事争执。” 薛凌直视于他,笑道:“你躲了这月余太平,该出门见见天下风雨。你且上表,要魏塱调沈元州回京领兵平乱剿逆。” 李敬思持续沉默,苏凔急出了两声短气,拿着茶夹的手捏了又捏,轻咳了声道:“何以要沈将军回来平乱,他常年镇守乌州,此时边关胡人正汹,你要调离大将?”他顿了顿:“是....是何意思?” 薛凌全无往日遮掩,笑语嫣然:“他在那,死的慢。他回来,死的快些,我性子急,不想等。” 李敬思头埋着不肯抬起,苏凔愣在当场,盯着薛凌看了又看,以为她在说笑,片刻未听薛凌再言,他忍不住问:“沈..沈....你...” 薛凌不以为意,含笑去端茶,仍由苏凔老半天才颤抖将话问完:“沈将军怎么了。” 薛凌笑道:“我不冤他,他不死,我难拿西北兵力。他也休在背后冤我,他杀我旧友,栽赃嫁祸,死有余辜。倒不是非得将人召回来,只是,我很想看看,他回还是不回。” 苏凔与沈元州颇有情义,往来皆见此人坦荡,对薛凌所言的“栽赃嫁祸”全然不信,气道:“何时的事?我从未听说过。”那语气,就差明说我倒是见你栽赃嫁祸的多了。 薛凌并未升起所谓,反添了些慵懒,往椅子上仰了仰,嘲道:“你若是知道了,算什么栽赃嫁祸。” 苏凔沉默片刻,生硬道:“若我不呢?” “无妨,我不差你这道章程,只是...”薛凌伸手指了指苏凔,笑道:“我觉着,你差这道章程。你就不想看看..当年,若我父亲没回京...该当如何?” 她自个儿生了几分遐想,挑眉间兴致斐然:“总之,我想看看。” 说着又堂皇道:“理由我已经替你想好了,明日杨素兵败,魏塱必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要从西北调兵回来,又怕胡人趁虚而入。不调兵回来,这龙椅眼看着要到头。两厢为难,你这为人臣子,岂不是该替君王分忧? 何必先调兵呢,大可先遣将试试,沈元州身经数战,沙场经验丰富,调回来讨逆正合适。至于胡人那头,边关部署多载,又有几十万大军严阵以待,何况还有诸多旧将守城,知人善用么,如何,这理由可还充分? 你且只管放心上表,自有人附和于你。若有人相驳,也不关紧,你是一心为梁,尽管高声,吵吵闹闹不正是你们文人擅长。”说罢笑看着苏凔等他答话。 苏凔如丧考妣,双目圆睁,惊问:“你怎知明日杨素会兵败?”他已多日不朝,还没听闻黄承誉已死,只是杨素带兵讨逆这么大事,便是躲进小楼,难免仍要入耳。闻说天子求稳,杨素围而不攻,以双方之兵力,该是杨素胜多输少,再不济,也有的是日子可熬,怎么会“明日兵败”? 何况..兵家胜负事不期,薛凌如何知道,杨素必败? 薛凌戳了戳李敬思,道:“李大哥,你来说与他,我嗓子干的很。”言罢整个人仰在椅子上,端了茶水再不看苏凔。 李敬思猛然抬头,见苏凔双目血红盯着自己,转脸看薛凌一副悠然自得,为难片刻虽磕磕绊绊,好歹没讲漏。 苏凔愈听愈惊,到李敬思说“黄承誉人头已经挂在了墙上”时再难按捺,伸手讲面前茶碗猛拂到地上,起身指着薛凌道:“你,你怎么做的出这种事来,你.....”他且怒且恨,竟找不出来词骂。 李敬思忙挥手示意他坐下,看了眼薛凌先劝道:“阿凔你先坐下,怎么吵上了。” “你住口,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在做什么,你这不忠不义之人,你就不怕....不怕...”他复指着薛凌:“你二人就不怕....” 薛凌全无触动,一碗茶喝的嘶嘶声响,如饮玉液琼浆,不怕如何,千刀万剐,地狱油锅?这根本不用问,估摸着薛凌非但不怕,还能笑出声来。 他那根手指哆嗦许久,问:“将来你有何面目去见薛将军?”大抵是问完之后福至心灵,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薛凌会怕的东西,蓦地提高声调诘问:“你敢去见他吗?你敢去见他吗?” 问完犹不足以,忠善仁义张口就来。可惜说破了天,无外乎那些陈词滥调,听得多了,只觉道貌岸然,乏味的很。 李敬思不时偷瞄薛凌脸色,见她无说话的打算,捡了个空档正色劝道:“阿凔,往日你说话不中听就罢了,那时我半迷半醒,不晓得个中厉害。说什么忠君体国,我也想忠君,可你想想,就咱们那些过往,但凡透露出丁点,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苏凔悲愤斜他一眼,怒道:“你大可畏死,我宋某,岂是贪生之辈。” “噗嗤。”薛凌像听到什么天大的乐子,忍不住喷了些茶水。二人目光瞬间齐聚于她身上,见其抖了抖手,笑看苏凔道:“你说谁?苏某还是宋某?” 她忍不住笑:“你当我是来与你商议,非也,我就说来与你说一声。明日杨素必死,至于沈元州,他回不回难说,但魏塱一定要召。你不表,有得是人表。” 苏凔打断道:“我不表,我断不会做这祸国殃民之举,也绝不做异心叛道的二臣贼子。我不表...”他侧身,指着离湖路道:“我不表,我要即刻上告,你二人奸计断不会得逞,疯了,你疯了。” 说着做势要走,李敬思急道:“阿凔。”又转向薛凌道:“怎,怎说不清了。”续劝道:“当今天子得位不正....” 薛凌插言:“你劝他做什么,他要去便去,就当......我当年没救过此人。” 苏凔愣在当场,问:“你....你当真如此觉得?”又看向李敬思道:“大哥与她....与她....” 李敬思忙道:“非是我与薛姑娘如何,世间之事,总有个恩怨报应可讲。当年你满门屈死,我全家丧命,幕后黑手不就是当今皇帝,你干什么非得护着他呢。” 苏凔怒道:“我何时护着他,我几时护着他,我何曾要护着他。”他看与薛凌:“薛凌,百姓何辜,垣定城里是数十万老幼,沈你就为,就为当年薛宋之事,要这十万人生死无定,流离失所?你....你...” 薛凌指节轻敲着桌子,嘟囔着道:“好怪,明明是当年魏塱篡位,到如今成了我让万人流离失所。你们这些人,真是好怪。 得了得了,你说如何就如何...”她停手,一瞬冷脸,皮笑肉不笑:“我劝你去告密之前,先替自己择口棺材,省了身后事无人打理,荒郊野鬼,才是真的无脸去见宋柏。” 她仰脸,觉得疲惫,有气无力转了话头另道:“沈元州擅杀棱州刺史,这事儿你该知道吧。” 苏凔不知她如何突然问起这个,点头称了声是。薛凌道:“极好,那我告诉你,雷珥有没有贪墨军需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沈元州一定不是为了这个杀他,而是为了遮掩一纸空白公文。” “你是如何得知?” “那公文是我盖的。” “你....” “我实没工夫与你吵嘴,只是再说一遍,沈元州此人,死有余辜。当年魏塱登基,明眼人都知道不对,沈家不讨伐也就罢了,还顺势称臣,从黄霍两家手里生生分出去半个西北。说起来,他今日之势,无非是踩着你我两家的尸体上够着的。 李大哥说的好,总该有个恩怨报应可讲,当年我爹困守平城,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我就想看看,沈元州是回,还是不回啊?“ 苏凔犹急:“他背后是大梁万里山河,黄家造反本就是你一手挑起,而今又要....你魔怔了,你仔细想想.....” “换个朝代,不好吗?” 苏凔怔住:“换.....” 薛凌笑道:“古来换代,不都这么回事,你且翻开史书,梁开国也是因为前朝昏庸无道,民不聊生。换了高祖坐上去,转眼就是国泰民安。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换换何妨。 等这江山易主,岁月重生,我也爱民如子,我也奉臣若亲。”她记起霍云婉的话,看与苏凔,尽是讽刺:“我也轻徭薄役减赋税,我也节衣检食....我....”她好像找不出别的,问:“还有什么明君做派,你且说来,到时候,我一一做给你。” 李敬思在一旁垂头饮茶只当自己不存在,苏凔目瞪口呆,看了一圈四周方轻声道:“你..你要造反?” “怎么就是反呢,你看黄家说的多好,叫正。” 苏凔尚急,指了南方又指北方,痛道:“那是大梁上下万千百姓,那是整个西北江山,你这么做不怕遗臭万年。” “怎么,你现在,要流芳百世了吗?”薛凌笑道:“怎么,薛宋案的名头,很好听吗?” 她以为自己早就连愤怒都吝啬,此时还是忍不住横眉,看山水万物都碍眼,愈说语气愈重,问:“我有何不敢去见薛弋寒? 我有何不敢去见他?” 她起身,将面前茶碗杯炉推了一地,滚水迎来,李敬思忙起身闪避,无奈喊:“薛...”话没出口,薛凌怒视苏凔,喝问:“我为何不敢去见他?” 情绪发泄如许,声调还未能平复如常,她转着头漫无目的看向四周,想掩盖心中酸楚,恨恨道:“ 该是他不敢来见我,若世上真有黄泉地狱,他该求着阎王早些投胎。”她看回苏凔笑,抬手指轻指了指,道:“你也是,你们都是,他日地下相逢,个个都该求我大人大量。 薛弋寒要当个忠良,就拿我当个幌子。梁成帝要当个明君,就拿我当个靶子。齐世言要保他狗命,就收我当个义女。沈元州要西北权势,就默不作声杀我旧友。你不去问他们敢不敢见我,你来问我敢不敢见他。 霍准通胡叛国陷害我爹,魏塱弑父杀兄冤死薛宋,黄续昼卖官鬻爵,黄承誉投毒毁水,你不去问他们为何不忠不义,你来参我不仁不孝。 我有什么不敢去见他们? 我有什么不敢去见他们? 倒是你,你有什么脸去见他们啊,是你给宋柏烧的纸钱多吗? 你在这张口江山社稷,闭口百姓黎民,你都没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吗?你没看你那双脚连门都不敢出吗?你说的天花乱坠,还不如一介谗臣,起码人家知道为了讨魏塱欢心,知道想办法安置垣定流民。” 她失了全部耐心,生生扣住所有情绪,笑看了眼李敬思,与苏凔温声道:“你去奏请,调沈元州回京带兵讨逆,不然.... 就去死吧。” 不知春(四十八) 她轻敲了两下桌子,恶气出尽,声调愈发温柔,笑道:“你劝我做什么?有本事,来阻我啊。” 话落侧身绕开桌椅,一掌推了苏凔,自己先离了亭子。愈往外走,愈觉得来此地的回数多了些,次次来,次次不开怀。 苏凔苏凔,苏凔就是苏凔,苏凔不是宋沧。沧为浩荡之水,浩浩洋洋,当初宋柏,是怎么替自己儿子择名的呢? 她想起那个死掉的好像叫宋汜,大概宋家这辈从水。从水好啊,水利众人而不争。怎么几年前分别时,自己要说沧字少一点呢,少一点哪还算的水。 凔,不就是冷么。 她走的飞快,一刻也不敢回头,唯恐自己忍不住当场砍了这人。开年以来,万事顺遂,想要谁死谁就得死,要容忍一个不顺眼的人活剥乱跳,实在需要莫大的定力。 李敬思顾不上去追薛凌,连忙上前扶了一把苏凔,这才没让他仰面跌入水里。两人站定看薛凌已走出几步远,苏凔对李敬思颇有怨气,挣扎数下甩了手道:“大哥当真要造反?” 李敬思到底不如薛凌胆气,犹豫间低声道:“怎么是我造反呢,你....我...我,薛姑娘曾救过你我性命,你我今日之势,也全是拜她所赐。再说了,她没说错,那些人..本就该死啊。若能换个好一点的皇帝......” 苏凔急声打断道:“大哥。” 李敬思顿口,瞅着薛凌已走出老远,想赶紧去追,又不好直接走人,为难“嗯”了一声。苏凔喘息片刻,不如先前急怒,而是轻道:“大哥可还愿,与我往明县城外捞鱼去。” 苏凔居处不大,走得这片刻,薛凌已过拐角,看不见人影了。李敬思情急,想着自己反正是不知如何劝苏凔,捞鱼,捞什么鱼? 他道:“你要与我去捞鱼,那自然是好的。别的我也我说不过你,你的那些大道理我也说不出来。你不贪生,我畏死,我不想我父母被人一把火烧成灰还要说成是山火逞汹,你要如何我管不了了,我定是要帮她的。”话落忙跑步去追薛凌,图留苏凔一人在原地呆了许久。 再出门时,守门的老伯还在乐呵呵的与李敬思攀谈,言说如何今儿个这么快就要离去,又看旁边薛凌道:“这位娘子可是上回来的女医家,面熟的很。” 薛凌侧脸笑了笑没答话,李敬思忙道:“正是正是,她看你家大人已无恙,所以赶着回程,就不留了。”又向着薛凌出言让她先上马车,唯恐与这老头起了争执。 薛凌耸了耸眉,抬脚要走。许是闻说主家大好,老头心中欢喜,千恩万谢着上前两步问薛凌是哪家医娘,也好改日备份薄礼上门道谢。 李敬思吓得不清,连拉带扯劝着老头去守他的门,薛凌停步笑道:“是京中壑园,倒也不必道谢,悬壶济世,医家本分。” 听她如此说,李敬思松了口气,那老头正面瞧见薛凌,多看两眼,总觉得不止见过一面。再要细看,薛凌已上了马车,他稍有疑惑,并未太起端倪,只向着李敬思连连躬身,道:“不愧是医家出来的女菩萨,实在面善。” 一直等在门外的丫鬟也笑着往马车上爬,一撩帘子看见薛凌冷脸坐的笔直,整个人不怒自威,惊的手一抖,忙低了头不敢直视,心中发毛暗忱那老头子瞎眼了,能瞧出个面善来。 李敬思忙不迭与老头作别,赶紧上了车,稍稍坐定,即与薛凌道:“你还在生阿凔的气,他为人周正惯了,你也不要。。。” 薛凌像是没忍住笑,揶揄道:“他周正惯了,李大哥与我就不周正了?” 李敬思打量她脸色,有些不信薛凌这么快恢复如常,踌躇道:“你这话可是曲解了,我的意思是...” 薛凌叹了口气,打断道:“李大哥不必再劝,我自有主张。苏凔如何,我是见过他爹的,岂能不知。刚刚也就是一句气话,兵家有言,劝将不如激将,你瞧瞧他,成日躲着,像个什么样子,往日里你我劝了多少,没一句有用的,倒不如激一激他。” 此话有理,李敬思信了不少,放松坐稳笑道:“这样,我就说嘛,吓死了。” 薛凌想了想又道:“李大哥与我,都是掌兵的。治国之道,一文一武,苏凔是文臣,又曾是去年新贵,在清流之中颇具名声。真有来日,你我都要仰仗于他,哪有让他乞休的道理。” 李敬思已然弄明白乞休之说便是要辞官的意思,有苏凔在朝堂替自己说话固然好些,可他觉着也没到离了苏凔便不能活的地步。然薛凌话到此处,他也跟着道:“你说的是,我看啊凔就是一时糊涂,等他身上伤好透了,我再劝他些。” 薛凌不言,车里沉默片刻,那丫鬟从暗格取了两碟点心,笑着招呼两人用些。薛凌与李敬思俱是兴致缺缺,却不想被对方看出来,各拿了块在手上细嚼慢咽。行至正街处,薛凌道:“有劳李大哥,先送了我回壑园吧,省的多绕一程。” 李敬思道:“不去我住处用过晚膳再回么?” “不了,早间你说...........”薛凌往车窗外看了眼,到底是路边,有行人来往,再看回李敬思,将要说的话隐去一截道:“估摸着园里还不知道,我早些回去吧。” 李敬思一听即明,应了声主动探头出去招呼马夫先往壑园去,事毕马车里又复沉默,直到壑园近处,车夫“嘘”声将马驭慢,李敬思突而道:“啊凔不会............真去告发我们吧。” 他说着话,头却没抬。薛凌笑道:“李大哥放心,我会着人瞧着他的。再说了,都是气头上的话,我做不得真,他哪能就是真的呢。” 李敬思轻出了口气,方抬头笑道:“是是是,是这么回事,我就是随口一提,并没真当回事。” 薛凌不答,等马车停下,李敬思先要起身,薛凌忙道:“李大哥不必相送,我自己下去即可。给人看见,岂不说你殷勤过头。” 李敬思愣了愣,依言坐下,有些木讷:“如此也好,明日先帝大忌,我有护卫之责在身,今晚尚有点卯,就不多留了。” 薛凌躬身作别,自撩了帘子下车,与窗户处探出脑袋的李敬思再次作别,头也不回进了壑园。直到见不到她人,李敬思方招呼车夫重新赶马上路。 帘子一丢下来,再看不见马车里如何,只丫鬟娇声隐约可闻,问的是“大人可是惹恼了薛姑娘,奴婢看她带了气性。” 马蹄车轮声渐远,再没听见别的。薛凌脚踏进自己院,还没进房门,即刻差了丫鬟去传逸白,许是有事耽搁,等人站到面前时,桌上百家姓已写了好几篇。 逸白瞧见最上头笔锋冷戾,没看见最往下一张纸上满满都是个“宋”字。素难见薛凌一天传他好几回,又听丫鬟报说是看姑娘忧思重重,怕有心事在身,不敢如往日闲话,一走到近处即躬身轻道:“姑娘急着传我过来,可是苏大人旧伤未愈,不便还朝?” 薛凌不答,他自续劝道:“倒也不必太过挂怀,一纸章程罢了,换个人递无关痛痒。都是为国为民的心思,殿陛之间尽是栋梁,苏大人再歇歇无妨。霍家姑娘有此一提,还是想多提点些苏大人,别无旁意。” 薛凌搁笔,慢悠悠抬头,冷冽瞧了逸白片刻方道:“我的话不好使,你遣个人去苏凔处走一遭,带上一些往日苏府与霍家来往的账目作礼,让他明日还朝,三日之内与天子上表,奏请沈元州回京领兵。” 语气之生硬坚决,逸白一时小有吃惊。去岁苏凔下狱拿着苏府的账目去,那就是....恐吓了。薛凌与苏凔的关系,得牵扯到薛弋寒与宋柏,再加之去岁苏凔入狱时,薛凌曾不惜一切力保,霍云婉原以为这两人必然同舟共济,逸白听着上头吩咐传话,没曾想薛凌一回来,竟这般态度。 他犹豫着要不要问个究竟,又听薛凌道:“另来,也遣个人往江府走一遭。” 上表这种事,总要附和之人多些才好,她也想看看,朝堂上有几人喉舌可用,只是薛璃其人,还是让她稍有迟疑。逸白当她是气急失智,忙道:“江府,怕是不能与苏大人共论。” “如何不能共论?” “苏大人是有疾在身,特请休沐。小江大人,却是府中丁忧,便是天子诏,亦可不回的。现江国公去了不足两月,若说为着战事便要一介文臣戴孝还朝,岂不反让人疑心,姑娘可是...“他小心翼翼问:另有计较?” 薛凌并没察觉自己那点轻微庆幸,她听逸白说江府不同,还以为是薛璃身份有了纰漏。既不是为着这个,就再无顾忌,嗤笑道:“他死了爹,又不是人人都死了爹,江玉枫断了腿,又不是断了脖子。往日江府那些七枝八叶的关节,总能用上一两个。” 用不上的话..”她转身,在那叠新描的字迹里挑挑拣拣,将那张写满了“宋”字的纸两指夹了出来,递到逸白面前,笑意盈靥,却是没说话,只将那纸晃了又晃,晃了又晃。 摇摇晃晃间,是那年京中街头。她想,烦死了,根本不知道谁是谁。宋家百十来口人,半大孩子七八个,魏塱这个狗东西,大梁律明令十四以下不死罪,宋家居然无一活口。 她蜷在街角,又烦自己与宋柏不甚亲近,他那俩倒霉儿子究竟年岁几何也不识得,说不定刚过了十四,怨不得魏塱。 她想她该不是个施恩望报的小人,这些年记起过无数往事,独独没去回想当日究竟是如何救得苏凔。她站在这,看着那张纸上横撇竖捺迷人眼,竟然想说“用不上的话,不如死了好。” 她不说话,逸白迟迟不敢伸手接,等得许久轻道:“可是苏大人...有何不周到之处?” 薛凌将目光放到逸白脸上,哼笑一声又将那纸收了回去,没说用不上如何,另缓缓道:“我与苏凔有旧,他父亲,与我共长了十来载年岁。下午我过去,他说要为国为民,将你我之事与魏塱和盘托出,你看,如何是好。” 逸白登时大骇,连奉承薛凌的心思都歇了去,一瞬间正色道:“姑娘以为如何是好。” “我都说了,我与他有旧,免不得感情用事,不知如何是好。” 逸白霎时了然,没明说要保苏凔,那就是不保。此事干系甚大,万一苏凔立刻往皇宫去,他不敢耽搁,躬身道:“那请姑娘安歇。”说罢要走,想赶紧安排人去盯着苏凔,免出了乱子。 薛凌一伸手,那纸又递到逸白面前:“话可说清楚了,我与他有旧,你帮我,多劝劝他。” 逸白看她笑意寻常,竟分不清这话究竟要保还是不保,然这会不是争执的时候,反正不是要立刻去杀人。他一手接了纸,即刻转身出门。薛凌轻哼一声,复坐回椅子上,撇开上头几张百家姓,露出来的是一纸垣定舆图。虽不如逸白前几日拿走的那张细致,倒也全须全尾,寸土不缺。 逸白早间确然没说黄承誉的人头已经挂在了城墙上,正如她方才也没说这事,毕竟明日垣定必破,跟人头不人头的毫无干系。 只这会看着舆图,难免想到上午对李敬思多有逢迎,她还对苏凔颇有微词,好像是真真切切想这个人死了算了,偏偏逸白一走,又忍不住担忧他究竟会如何对苏凔,或者说是期待。 活着好,无愧宋柏,死了也好,无愧自己。事到如今,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宋沧停下来。她花了一瞬去想如果下午再耐心哄得两句,是不是,另有转机? 只是,为什么有那性子去哄李敬思,却对苏凔磨牙切切呢?仓促间未曾明白越是亲近之人越多苛责,反自作枷锁,往身上添了些罪恶。李敬思捏着京中禁卫权,开罪不得,苏凔只是....可有可无。 也好,罪恶本身就自带快感,不然哪会世人多有沉沦。 她看着桌上垣定,回想下午那句言辞凿凿的黄承誉投毒毁水。究竟是何人毁水?她没想那条地下暗河,反倒想起安城粮案。正因为有安城粮案作前世之师,她才能凭借寥寥数语将垣定收入囊中。 只是...只是..她将那几张纸百家姓扯过来,毛躁盖于垣定舆图上,再次挡的严严实实。只要遮的足够紧,就不会有人发现她才是那个安城的幕后真凶,也不会有人知道,垣定的毒....是她投的。 这些念头揪扯来去分不出高下,最终埋于一室沉沉夜色。 酉时中,逸白去而复返,脸上表情凝重,都没问薛凌怎么没多染两只烛火,昏暗里言说薛凌交代之事一应已办妥,然苏凔并未如想象中或妥协,或痛骂,而是平静打发了来人,开始收拾衣冠袍笏,看样子,是打算明日还朝。 薛凌还在桌前坐着,随口笑道:“那不正好。” “姑娘可有想过,若明日文武之前,他自表宋沧,该当如何?” 夜风将桌上纸角吹的振翅欲飞,她伸手,慌忙按住,好像是唯恐那张垣定舆图漏了出来。几声呼啸后,姑娘家嗓音如春日黄莺出谷,清丽婉转:“杀了他。” 一灯如豆,实在照不透四处昏沉,甚至都没照亮她整张脸。昏黄烛光在鼻翼处被切割,一半脸上尽是阴郁,另一边也只涂了些轻微暖色。 逸白就怕薛凌一门心思非要保着宋沧,现见她无此意,本该放松一些,然他居然莫名连声大气都不敢喘。转身另取了几支烛台过来,借着桌上火点燃,等眼前明亮许多才道:“姑娘不必太过伤神,这只是个无奈之举,宋大人与姑娘旧情浓厚,想来他不会置姑娘于死地。” “你劝他了吗?” 逸白愣了愣,恭敬道:“小人劝过了。”此话属实,文臣固然不如武将举重若轻,可小太子登基,总需要些旧臣喊万岁,宋沧岂不比旁人好许多。 薛凌道:“如何劝的?”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今.....” 他话没说完,薛凌打断道:“那看来你们是劝不动他,这些无聊物事,他说的好听多了。” “小人,许了他相位。修文者,所愿无非治民佐君。今宋大人,手中无权,头顶无恩,天子在一日,他便一日治不了民,佐不了君。若有新帝登基,则朝臣更迭,适时天地同力,定能让他力展魏武之计,一偿救世之心。” 自逸白进门起,薛凌这才漏了笑意,仰脸活泼道:“是吗?他怎么说的?” 逸白跟着心间大石落地,温和笑道:“苏大人旧伤在身,想是不便言行,未曾回话。” “算了,不必管他,是非如何,三日之内即见分晓。你遣人将他盯牢实些,若有万一....”薛凌转口:“江府那边回话了吗?” “还没有。” “无妨,他家小儿子,是个蠢货,不晓得权衡利弊,你要格外多劝些。” 逸白一一应承,随后退出屋外,望着天边弦月直了腰,只觉后背生凉,反手贴上去,才发现里衣汗湿了大片。他停了片刻,方离开院落。 里头薛凌起身,将纸张一一拾起,重新将垣定舆图露了出来,又移近一盏烛火细细看过。功成垂败,就在明日。 有没有劝到苏凔尚未可知,但逸白那几句话说的确实好,修文之人,所愿不过治民佐君,那习武之人又当如何呢? 那条偌大的暗河在这张舆图上,只是一根稍粗的黑线,有什么幸灾乐祸的尖锐声音在脑子里窃窃发笑,说是开疆拓土。 为将者,就该大杀四方,开疆拓土。 总而言之,都得换个皇帝才行,她看的如此仔细,仍旧看不到舆图上有任何活人存在,顶多是....黄承誉三字晃了一晃,民也好官也好,并非她瞎了,而是苏凔多生了一张嘴。只要没人提及,哪来的流民万千呢。 她望窗外,不知是丫鬟种了什么藤蔓在墙下,嫩叶一枝蜿蜒至窗台,片片翠绿上头玉露零瀼,柔风淡荡。 分明是,星月徐来,清夜无尘。 不知春(四十九) 她在此处暗夸良宵美景,别处人人亦是道一句如梦佳期。垣定城外军帐里,杨素和几位副将监军已然酒过三旬,各有熏熏。 若说昨夜城中哭喊不足为信,然如李敬思所言,今日早间,黄承誉的人头挂在了城门之上,众目睽睽既瞧了个分明,自是纷纷笃定城内无水当降。 杨素虽不算自负心性,到底初次领兵,再经底下人齐齐吹捧两句神机无双,亲眼瞧过黄承誉人头之后,也是深信无疑。 原为着稳妥该再围几日,然明日逢先帝祭,左右皆说文武当前,宜送捷报。又听得城里哀声震天,三杯两盏后,他按耐不住,传了军令,犒赏三军明日入城。 消息一出,底下齐呼。敌首已亡,本就是军心大振之事,城中如何,众人也是门清,这场仗,有赢无输,就等这声令了。 按律,登得城首者有千户万银之赏,城破之后更是各添功劳。眼见名禄在望,何以不人人欢歌。 而宫里魏塱则是多日来难得放松片刻,之前杨素递了消息说数日内必破垣定,他还有些许忐忑,现儿个却是彻底放下心来。 黄承誉的人头自早间挂上城门,一整日足够把消息传回京中,没赶上晨间朝事说与众臣,反而算个好事,毕竟为破城而投毒之法,说出来有些不光彩。莫不如明日城破之后再作宣扬,有功在前,便少有人论过。 恰明日逢昭淑太后封陵,这人彻底埋妥了,究竟是如何死的,估计也没人再讨论了。 而千里之外沈元州刚得了密信,说是垣定将破。此信自然是魏塱亲笔,昨日从京中发出的。当时黄承誉虽还没死,垣定却已缺水,是而胜率大增。 这些日子,无奈之下逼西北逼得急了些。一有转机,魏塱首当其冲免不得要先安抚沈元州。因此早早修书一封,百里加急递了去,只说已找到破城之法,三日之内,黄承誉必死。 这个破城之法具体如何,信上没写。沈元州思虑许久,仍不知道世上有什么万全之策可以让城池必破,然他素知魏塱谨慎,若无十足把握,必不会写此密信。 权衡之后,也算是稍有轻松。毕竟有了这么信,至少说明皇帝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从西北调兵回去的打算。黄承誉一死,虽未彻底解决黄家大患,至少也能让其元气大伤,那各方局势又可暂缓一缓。 他看着桌上文书只落了拓印,还未着墨,本来仍旧是要写军情紧急,现儿迟疑半晌,终是丢了笔打算缓两天。 安城,其实已有月余无战了。 胡人如许久没攻城,何来的军情紧急。可偏偏那些胡狗不进也不退,就在离城百里处扎寨,以胡人个个善马的本事,急奔到安城城下,不过两三时辰而已。如此情况,又怎能说不紧急? 派个人去交集,人只说靠近南边的地方已见春色,再往北还是冰天雪地,去岁原子上收成不好,往南地住两日,捡些绿气好填牲畜肚子。终归人是在胡地,并没踏足梁境啊。 此话说来有理,听来荒唐,换在往日,发兵打将过去也是师出有名,然今时今地,沈元州岂敢擅自出兵。 他不知道几年前薛弋寒的境地和今日如出一辙,只说是想必胡人知道大梁内乱,就在等皇帝将西北兵力抽走,好趁虚攻城。 如此一来,他唯有日日写着军情紧急的文书往京中送。倒不是不行忠君之事,实乃...想尽可能拖一拖皇帝,不到万不得已,无论如何不能抽西北兵力。 这仗一旦打起来,战火绝不可能只烧在安城处。 忧心忡忡近俩月,魏塱这封密信无异于久旱甘霖。沈元州叹了数声,慎重将信折好,按着信发出的时间算,垣定城破,就在明后两日了。 难得..他顿了顿收信的动作,也记起这两日该是先帝忌。 弯月转朱阁,螟虫惊绮户。一梦三更后,薛凌隐隐听见门外丫鬟在喊,披了件外衫开门,见逸白垂首立于远处。 待她开口喊了之后,人应答一声方走到近前,一脸慎重说是从苏凔处搜了份册子,上头笔墨未干,事无巨细写着薛宋旧案。估摸着,是昨日连夜写的。 薛凌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问:“你拿了吗,我看看。” 逸白双手奉上一张纸,道:“不曾拿来,因是孤本,怕拿走会惹苏大人生疑,反激化事态。底下人摘抄了数句,姑娘可以看看。” 薛凌接手一边往下瞧,一边道:“只有薛宋案吗?”她以为宋沧既要写,少不得要将安城霍准黄家李敬思一概写上去。 逸白道:“只有薛宋案。” 薛凌瞧完那张纸,确然都是些阐明正身,喊冤明志的东西。看样子,宋沧并未想告发于她。 逸白恍若瞧出薛凌心思,低声道:“虽是纸上没写,然苏大人既有此意,谁知会不会说出什么来。何况他若真认了自己是宋柏之后,只怕要当场下狱,进了那种地方,说与不说,说些什么,只怕由不得他。” 薛凌还在想,逸白又道:“底下人说,观其举止,应当就在明日。” 薛凌将纸还给他,好似轻微睡意尚未散尽,又打了呵欠,难得她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掩了掩,却仍是个凉薄面貌,嗤道:“你大晚上的吓我不成,明日是梁成帝忌,都没朝事,他不过就是去站着给死人演个文武归心,怎么就在明日了?” 逸白忙躬身道:“是小人说岔了,明日是为先帝忌,无朝事可表。然祭先之后,万一有臣子要与先帝请奏,按礼,帝不得驳。陛下眼里,苏大人是个正臣,若他开口,想来也不会驳。到时候...” 薛凌少经这些场面功夫,实不知道世上还有跟死人说话的稀奇,失笑道:“和先帝请奏,这奏谁来复,是死人还魂活过来,还是活人抹脖子下去?” 逸白笑道:“倒也没有批复一说,往来大多不过是替天子表表功绩,叙叙伟业罢了。谁去跪,谁去读,这些事,自有礼部担承。薛宋案本就事关先帝,小人就怕,苏大人明日自请,文武当前,断然没有不许他上奏的道理。” 她算是勉强弄明白了这些荒诞不经,可恨可笑可叹之余也是无可奈何,以苏凔的性子,还真是难保要挑明儿这个好时候。薛凌偏头,看近处那些夜露还在枝叶上摇摇欲坠,大抵似她一样的拿不定主意,在等风推。 风里是逸白试探:“不如,小人想办法让苏大人再缓些日子?” “怎么个缓法?” “他本有伤在身,加之春秋之时,人更易染恙,抱病之人怎能面君。” 此话有理,薛凌瞧那露水珠圆玉润,听得甚是心动,然逸白续道:“只是拖得一时,拖不了一世,苏大人已起了这心,姑娘还是要早些想个稳妥法子啊。” 叶子轻晃了两晃,好像能清晰听见露水砸在地上的声音。她回转头来,笑道:“好,就依你的意思办。” 逸白了然,躬身见了礼,将明日部署一一阐明。若宋沧还朝一切照旧,那皆大欢喜,可若他有半字不对,恰好忌礼是在皇陵处,人多手杂,虽近不得天子身前,想来靠近苏大人还是容易。 他惦记着薛凌再三强调的与苏凔有旧,一脸为难道:“此举实属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宋大人未必就....不念旧情。” 薛凌笑道:“你一会苏大人,一会宋大人,我都听迷糊了。他要寻死,怪不得我,何必要我装出个逼不得已来,我既作得这事,就不怕旁人说,就这么着吧。” 逸白颔首:“事关姑娘,小人不敢不严谨。他念旧情,那当然是宋大人。他若不念,便是苏大人。”言罢轻抬了头,笑看着薛凌道:“姑娘可要自己去看看,有李大人的路子,近不得内场,想来外场不成问题。” “何为内场,何为外场?” “明日除却先帝大忌,还有昭淑太后封陵之礼。帝丧者,天下缟素,虽是忌礼,亦是缺一不可。 所谓中,则天子及皇室家眷,内则文武百官勋贵,外则士农工商各有,统称为民。至于有哪些人到场,名单虽在礼部处,却是御林卫负放行之则。多个人少个人,有李大人担待,想来问题不大。” 薛凌思忱了片刻,既不想去听人给梁成帝歌功颂德,更不想看人给黄太后修坟封墓,运气再不好一些,万一宋沧要血溅当场... 她找了个由子,笑道:“这会是不是晚了点,我总不能月黑风高的去李府说情,算了吧。”说着又哈欠连连:“你去处理便可,生死不论,我断不会迁怒于你。” “只怕姑娘还是要与李大人见上一面,明日由他领兵负责场上安危。他也与苏大人有旧,万一仓促之间说不清个中缘由,事后悔之晚矣。” 薛凌又看了看那几片叶子,再无半点睡意,冷道:“你说的是,我如何去?”往来固然来去自由,到底这会大半夜,她一个姑娘家往李府跑,只怕是人都知有鬼。逸白既然断定她要去,必然已作了部署,故而薛凌问得直接了当。 听她口气,逸白反觉欣喜,冷心冷面不要紧,最怕是含羞带笑,根本摸不清人在想啥。冷一些,那就是择定路了。 两人在檐下站着如许久,此时逸白才道:“外头风大,姑娘先回房稍坐,一会底下人拿衣服来与姑娘换上,在街头等李大人便是。 小人先遣了人与李大人传信,免他心中存疑,相遇之时,姑娘点头即可。至于先帝忌礼,也与姑娘一并安排妥当,去与不去,全凭姑娘喜好。” 薛凌点头,随后再未多言进了屋,几个喘息功夫,便有丫鬟送了袍子来。按时间算,是逸白早就命人备下的。原该夸一句办事周到,有备无患,然薛凌所想,无非是他断定自己要去罢了。 接过手换上,瞧来是寻常样式,粗布素服,很适合去给人哭坟。窗外时过四更,弦月渐隐,没人来让启程,又不能再躺回去,只得再往桌前小坐。 那张垣定舆图还明晃晃摆着,薛凌又抽得一张京中舆图出来铺开。成帝陵位于城东,必经之路是正阳街,想来是在此候着李敬思。 当年..当年救宋沧也是,一样的春夜,一样的舆图,好像连忐忑心绪都一样,既担心救不了着他,又隐隐想着,没救到也好,少了个累赘。 现儿看来,果然是个累赘,手指在舆图上点了又点,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一声鸡啼,薛凌从沉思里回神,皱眉将舆图卷起,恰周遂来传,说是马车已备好。 她捏了捏手中卷纸,恍若泰山之重,用尽全身力气才放回桌上。转身出门上了马车,侯在一旁的车夫挑帘递了块牌子,其人自然不是那个张二壮。 说着要走,又上来个丫鬟,含笑道是逸白遣来的。姑娘家出行,总该有人在旁边伺候着。薛凌不答话,普通百姓,哪来的丫鬟伺候,说是民,还不就是找来凑数充个门面。那丫鬟又脆声说备了吃食,先稍稍用些,等些时候官家会分素斋,怕是薛凌吃不惯。 细枝末节不一一做表,春日晨间还凉,今日雾浓尤甚,吸了两口,冷气直入肺里。薛凌靠在窗上又眯了些时候,待丫鬟轻声喊,再看窗外已有霞光。 她探手,抢在丫鬟之前撩了帘子,掀开车门。一门开两处,几乎是同一时间,垣定城门大开,杨素脚踏一匹大红赤兔宝驹宝马,铁甲泛寒,长刀生光,凛凛立于三军之前。 原以为门开那一瞬该有无数哭嚎随流民奔涌而出,他已安排了人手分列城门两旁,严阵以待有人抢行生乱,凡夺门往外者,杀无赦。 然想象中的水深火热并没有翻滚而出,只有甬道尽头处微微几声有气无力的欣喜,喊着:“开门了开门了。” 杨素定睛往里看,才发现并无百姓在此守着,而是黄家逆党中的谁谁谁领着一众人跪于门前,为首的那个手捧托盘,上面放着的,正是黄承誉人头。 可怜这厮身首异处不算,被人往城门上挂了一天又拿下来当个物件摆着。杨素揉了揉鼻子,好似若有似无得闻着些许臭味。 他还没瞧见城内家家躺尸,只带着些得意感叹,虽还不是盛夏,可黄承誉到底死了快两日,是该臭了。 驱马上前几步,对着那跪在首位的人道:“下跪何人?” 樊涛将托盘高举,嗓子嘶哑近乎说不出话,答:“死罪,樊涛。” 渴了数日,是该这幅嗓子,杨素轻扯缰绳:“谁?” “死罪,樊涛,自请与将军献降。” 杨素抬脚,和薛凌一般无二,从马车上跃下,在地面站定。瞧瞧前方,是一街道,早有御林卫分列两排,马车陆续往右手边去。里面坐的,大概就是天家贵胄。 薛凌环顾四周,朦胧里看自己方位应是在正阳街一岔道口,身旁还有些许瞧热闹的民众探头探脑。 她方站定,车夫即将马车赶往了别处,丫鬟凑在一旁,轻道:“姑娘稍后,李大人就快来了。” 薛凌未答,自往旁边站了些,只说这昏昏天色,要李敬思在马背上一眼认出自己也不容易,想着又往外走了两步。 幸而没等多久,一架玄色马车过去,后头便是李敬思扛刀勒马领着约莫三四十来人经过。不知逸白是如何于他商议,马蹄刚到薛凌处,便见李敬思偏头,与薛凌四目交汇。 原以为他该有询问或惊慌之意,然薛凌看的明显,李敬思提缰按刀,神色威威,尽显恣意张扬,全无半分露怯。以至于霎儿间薛凌怀疑,逸白究竟有没有跟此人说清楚,有可能苏凔要命丧当场? 窄窄一道巷子口,马蹄稍纵即去,苏凔如何....不能把苦心孤诣得来的一切全部葬送。她重重点了一下头,李敬思傲然回正视线,继续领着人群马匹前去。 待这一队人全部经过,小丫鬟来催,说是要快些,不然一会便去不得了。薛凌捏着手腕,这才察觉到自己一颗心狂跳,不知是在担忧事态,还是担忧谁人生死。 再上了马车摇晃一阵,不多时果真是到了梁成帝陵处。下了马车又有人递来丧批殡花纸钱若干,丫鬟帮着拾掇了,紧赶着汇入一群等候在此的所谓平民百姓。 站得约莫一盏茶功夫,有谁朝着薛凌走来,暗戳戳递给身边丫鬟一个牌子。等人离开,丫鬟将牌子递给薛凌,道:“姑娘就是这个名儿了。” 薛凌不答,接手来瞧,上书黄氏女静姝寥寥几字名讳,大概是通行凭证。总而逸白打理过,又是李敬思在场,倒也不用她格外上心,看过便随手系在了腰带间。 系完再看,忽觉这“黄”字碍眼。逸白做事从来妥帖,怎么选了个姓黄的人来。她捏着牌子,一瞬间就是杀心大起,怒憎身边没一个好东西,一日日换着花样恶心人。 然这真是祸起心魔,且莫说逸白绝无此意,更要紧的是,霍云婉对黄家之死只有拍手叫好,就算真是有心求了个“黄家女”的身份牌子,想来也只是为了逗薛凌一乐。 说到底,是她自个儿心知肚明那些手段龌龊,即便明面上得意洋洋,实际内心深处日日耿耿于怀。 旁儿丫鬟不觉,还含笑喊“给黄姑娘请好了”。话音未落,有宫人出来招呼众人进行场。薛凌松了手,亦是朝着丫鬟笑了笑,抬步随着人群一并往里走。 三进三处后总算到了祭祀处,依言跪倒在外侧,薛凌学着众人俯身叩首在地,眼角余光瞥见四周纸钱如雪。 早听得朝廷穷的很,看这排场,分明富的流油。 一拜再拜三拜后,四周已闻哀哀哭声。薛凌大力揉了揉眼睛,也揉出几分肝肠寸断的浅红色来。 此时旭日还带有微微橘黄,不知仪式已进行到了哪。听得鼓响钟鸣,间或长鞭破空,鸣镝惊云,然中心处那些天子臣民在说啥,却是隔得太远,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她小心瞧了瞧四周,可能因为这群人是所谓百姓,并无人关注,这才放心将目光往向祭台。应该是祷官模样的人再读什么文册,看衣服样式,魏塱立于最前,百官按品级依次随于其后。 人脸皆只不足半个巴掌大小,然只一扫视一遍,她便认出苏凔,斩钉截铁,一丁点怀疑都不曾有。 他果真是,今日还朝。 薛凌再未看旁人,许久目光都牢牢定在苏凔身上。风过云走,日烈露晞,有官员出列,奏请为先帝表,天子准奏。 薛凌看着那人走到了梁成帝碑文前跪下一炷香有余,复起身与魏塱见礼,而后退回行列。又有人出列,举止大同小异。 三人之后,此事方停。场上又静止稍许,有礼官读文,而后众人侧目,齐齐瞧与苏凔身上。 薛凌只看见所有人偏头,连魏塱似乎都轻微扬了扬脑袋,猜也猜得到,是苏凔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一瞬间血涌脑门,担忧愤恨各皆有之。苏凔说了什么?苏凔要说什么? 她看苏凔五步开外就是列值的御林卫,握刀执枪百十来人将文武百官围的密不透风,就防着有苍蝇蚊子飞进去刺驾。 却不知里头哪个人被逸白买通了要对苏凔下手?又或是人埋伏在暗处,只等谁一个手势,便有飞羽直取苏凔咽喉? 周遭哭啼声繁,她将手腕捏了又捏,恨不能叫这些蠢货全部闭嘴,好让她认真听听,苏凔到底说了什么? 她始终没听见那里的人在说什么,只看见应是天子准奏,苏凔从官员里出列,上前数步,而后跪倒在地。 又见其恭敬行拜礼,之后直起腰,摸索出一卷文书样东西缓缓举起,高过头顶。可惜她看不见垣定如何,毕竟苏凔现在的样子,和垣定里樊涛所差无几。 薛凌闭眼,心如死灰。 不知春(五十) 然一瞬间的万念俱灰并不全然为着苏凔是死是活,更多的,大抵是因为,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如果她是对的,为何宋沧如此正人君子会不惜一死,也要和自己站在对面? 她张嘴,是一句撕心裂肺的无声嚎啕。 风从东面斜斜过来,阳光忽而灼烈欲燃。她一开始绞尽脑汁的想听清那帮酒囊饭袋究竟在说什么,此刻却无比庆幸,幸好,幸好根本听不见那里话语呼喊。 薛凌迟迟不敢睁眼,连身子都在轻微发抖,旁儿一同哭坟的,少不得要腹诽两句,这小娘子,哭的是不是过了些。 瞧着十六七的小妇人,一身素色仍难掩身姿娇俏,这般惨绝人寰相,竟跟天塌地陷了一般。虽为天子娘娘,到底不是生身父母,也非手足鸳鸯啊,哭哭便罢,还能哭出个肝肠寸断来? 人虽心中有疑,俱不敢流于表象,万一这姑娘和皇家沾亲带故........总也猜猜罢了,四周仍是偶尔哀哀啜泣声低,薛凌并没听到她惧怕的惊慌失措声。 苏凔就在天子近处,若他有恙,旁人必以为是逮人刺驾,周遭该有大乱才对。尤其这些百姓,少见刀枪加身,至少该有一两句高呼才对。 她仍在迟疑,听得片刻,犹豫着睁了眼,泪水再框不住,直直流到腮边。饶是如此,却还不敢直接看过去,只余光往四周瞟,想再瞧些什么。 然周围全无异样,该哭的哭,该跪的跪,撒纸钱的依然撒着纸钱,添冥火的还守着聚宝盆没起身。 怎么了?怎么了? 她沉沉喘了两声,不自觉移了下身子,觉着今日日头甚烈,周身如着了火般滚烫。她想从这些莫须有的天向志异里寻求些安慰,在心中强自开怀默念了一句,真真是开春了,这般暖和。 又等了片刻,确实无人惊慌。也就是说,场上无事发生。 无事发生?难道苏凔递的东西不是昨晚写的薛宋案?不会,他既不递,写来何宜。 是了是了,定是他没有自称,只是献了章程,估计魏塱还在看,而逸白的人没听到他自表宋沧,所以还没动手。 又或者是.....是他已然自表,逸白是吩咐人在他下大狱的路上动手?这也有可能,毕竟现在是天子在前,以魏塱之谨慎,近卫之人肯定是他心腹,逸白根本没机会动手脚。 是了是了,各有其理,苏凔本就没可能命丧当场嘛。他又没将霍准黄家等事一一说出,晚一刻丧命差别不大。 这也如病急乱投医的揣测勉强压住她心头恐慌,一双泪眼迷离再次恨恨瞧向祭台处,只一眼,叫她瞬间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苏凔已然起身,隔得远虽瞧不清表情,然他手上还明晃晃捏着一筒状东西。不作他想,定是昨夜那卷自表书无疑。 薛凌犹不可置信,手忙脚乱往脸上糊了一把,大惊之下都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只想着怎么可能,苏凔站起来了,东西并没呈上去。 此情此景,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文武当前,他官位在身,就是捧着一坨狗屎说要皇帝鉴阅,魏塱也得沾手上闻闻才行。 所以皇帝不可能拒臣子表,难道是苏凔事到临头改了心意?如此固然好,可人都跪了,怎么可能改,就算他要改,魏塱又不是个死人,说呈是你,说不呈还能是你? 薛凌越急越乱,越乱越理不出个头,脚下往前了好几步,眼看都要撞御林卫的枪尖上,一老妇人扯了她一把,忧中带慈,怜爱道:“小姑娘这是伤心到哪出去了,人有生老病死,便是天子太后,也免不得这糟啊。” 薛凌回神,这才看清脚下,转脸看下那婆子,挤出笑意点了下头算是答谢。婆子丢了手,好似并非是有意救薛凌,而是以为她着实伤心过度,心痛难支,一时自怜其身,叹道:“也不知老婆子能活到哪天。” 又摇着脑袋伤怀:“人这一辈子,活的长了,罪受的多。” 可惜薛凌无心关注于她,全付心思都在祭台处一点一滴上,这会子才瞧见,文武都朝着入口方向瞧,有个年轻男子,推着架轮椅缓缓往中心处走。 然轮椅上是谁,她想着便是瞧的清楚,她也未必认识,更莫说实在是瞧不清,何必花心思去细看。 晃眼间仅大致轮廓见其一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样子。她也顾不上去猜来者是谁,终归能让层层御林卫不请示便放行的老不死必然举足轻重,又遑论天子臣民全停下手中活计只等他一人,估摸着得是几朝遗老,来给梁成帝上坟? 她看向四周,搜肠刮肚欲求先行离开,想想办法,必须想想办法,无论如何得想想办法,宋沧不能死在这,至少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死在这。宋柏就剩了这么丁点东西,妈的,就算是宋柏养的狗,也不能让他死在这。 如何才能神鬼不知的走呢,自己的身份是李敬思通融来的,万一出了乱子,要牵连一众人。 如何走?装作哭昏过去? 她焦头烂额如热锅蚂蚁,周遭一声惊呼姗姗来迟,然并非是她以为的有谁血溅当场,而是一男子半信半疑的激动:“天啊,怎么来的好像是齐大人。” 薛凌沉浸在无计可施的漫天痛苦里,全然没听见这个齐大人,倒是旁儿像是与他相识,好事低问了句:“哪个齐大人?” 那男子不敢直接抬头细看,恐被人发现了治一个不敬不成的罪,只偷摸间或仰脸眯缝着眼瞅了又瞅。 薛凌将手腕抓的要出血,答案总算呼之欲出,那男子道:“真是齐大人啊,他竟成了这样。” 他连喊了两声天爷,旁儿愈发忍不住好奇,低道:“到底哪个齐大人啊,你自说自话不是。” “前礼官齐世言齐大人啊,我朝哪还有第二个齐大人啊。” “你怎认得出他?” 男子声音压的极低:“章和三年,先皇后寿,我为宫中送玉器,与齐大人有数面之缘,仰他品行高洁,文墨渊厚,事后仍有往来。去岁他离京,我还去送过。”他愈说愈是悲痛,叹道:“大人怎落得这样一副身子。。” 旁儿那人却无这般深情厚谊,自也不知齐世言离京时已然中风偏瘫,不然估计能宽慰男子一句,落得这身子不错了,好些个是在床上躺到死的。 他只附和男子念叨了一句:“原来是这个齐大人,我也是听过的。” 话音未落,一张泣露梨花面凑到两人中间,娇娇脸庞却生的一副沙哑嗓子,像是下一秒里头要蹦出个缠舌小鬼来。 薛凌问:“你们说的是哪个齐世言。” 不知春(五十一) 二人齐惊,各往周遭看了眼,才急急嘘声,示意薛凌小声些。最先认出齐世言那男子凑近两步,压低嗓子道:“小娘子是何家人氏,我与友人只随口一句,当不得真。” 听他语气措辞,该是个知书识礼之人。薛凌往祭台处看了一眼,那轮椅离魏塱多不过还有三四丈远。她回头盯着男子,双眼血红,咬牙道:“你说哪个齐世言。” 男子不解她何以如此悲戚,不敢再推诿,小声道:“正是前任礼部郎官齐世言,去岁辞官归故的那个。” 薛凌道:“可是中了风痹半死不活,收了个娼妓当女儿那个?” 男子霎时变了脸色,愈要发作,却受制于场合,半晌恨恨说了声:“小姑娘家,还是多修些口德。”说罢一甩袖,转了个面往旁儿挤了几步,再没搭理薛凌。 她往场上再看,轮椅已近到天子跟前。不管齐世言是怎么进来的,到底君臣有别,他总不能直接扑倒魏塱身上去。 约莫丈远距离,轮椅停下,推轮椅那男子跪身行了礼,场上礼乐皆停,一时只剩些许风声。 齐世言颤颤巍巍垂头拱手,语气因中气不足有些飘忽不定,然话语还算清晰,吐词也连贯。说的是:“草民齐世言,叩觐天颜。” 言罢又冲着旁儿那男子道:“秉文,扶我。” 未得皇令,男子未起,听见这句,也空不出来手来扶他。倒是这话本也不是为着指使人,而是说给魏塱听。 果然话音才落,魏塱急迎两步,忙道:“齐老身有不便,不必起身,且自在些。” 齐世言又拱了拱手,感道:“天恩浩荡,草民常怀永慕。” 魏塱含笑应承,赶紧宣了那男子起身,忙不迭夸了些许齐世言与先帝情深,都这幅样子了,还不忘来给梁成帝上坟。 他稍有不安,当初齐世言辅佐自己,也算尽心尽力,但这个人....总觉着不是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人畜无害。 若是在朝求见,必定要命人将其拦下,偏今日这老东西直接来了帝陵,他是先帝老臣,断然没有拦着的道理。 更何况,根本就没人传,齐世言拿的,是先帝特赐的行宫令,许其不论时日,不分缘由,随意进出宫廷。 虽然这陵墓处算不得禁宫,可那牌子,行的不就是个百无禁忌么。何况齐世言其人,大小有个薄名。君臣情分如何不提,他与先帝是儿女亲家,说要来上坟,值守的御林卫皆要恭恭敬敬称一声齐老大人,岂有阻拦之理。 草民二字,也就是喊给魏塱听听罢了。 一时间文武皆有私语,三俩与齐世言有旧交者往前凑了凑。薛凌还在努力看,经众人身影交错后加之一个轮椅扶手挡去些许,她实在很难确定那是齐世言。 关键是,齐世言来做什么? 此时她才记起齐清漪此人,当初虽是给过自己祖籍所在,然自己全然没看。既不知方位所在,便无法推测脚程几何。她不知齐清漪已然命丧它乡,只说时间估算,那蠢货走了一月又半,但凡不是一路游山玩水,八九不离十都该能到了。 难道是她一回去,齐世言就启程回京?薛凌又记起齐世言给自己来过几封书信,但是她不喜这老不死,俱是没细看。 可不管如何,这老不死都没下轮椅给皇帝行礼,估计是半身不遂根本下不了轮椅,这样一个就剩一口气的蠢货,来京中做什么?还真是给梁成帝上两柱香? 既然找不出齐世言来京的理由,她怎么也不能确认坐在那个的干瘪木桩是齐世言。 去岁....去岁初,齐府里头,齐世言还是个温文尔雅的儒士,夸张一些,甚至能称的上是个锦绣端方美髯君。 她瞪大了双眼还在看,不知怎地,突儿站着的苏凔两三健步冲上去扶住了齐世言,接着又围上去几人,好似是齐世言支撑不住要殒命归天一样。 薛凌总算确认来者是齐世言无疑,换了旁人,苏凔可能也会挺身而出,但断不会这般急切。唯齐世言一人,苏凔甚仰慕这位老臣清流,又对清霏念念不忘。 她还在愕然,齐世言真就拖着一副残躯病体,千里迢迢来给梁成帝上坟? 这种蠢货,这种蠢货真是可怜又可笑,可悲又可恨。 也好,至少这蠢货帮自己拖得些许时间,能想想办法去救苏凔,算是报答自己当初放了他离京。她不敢再多想齐世言如何,定了定心神全神贯注想装作哭晕过去这条路是否行得通。 哭晕过去.....哭晕过去最好的结果无非被送出场外,但是李敬思在场内值守,自己根本不能及时联系到他。 若回壑园....先不说逸白大概率只想弄死苏凔,就算自己能让他听命,这一来一回至少个把钟头,齐世言最多能撑一刻,爬也爬到碑前烧完纸了。 如何,如何?眼见有一线生机,却始终想不到办法将苏凔带离这破地方。她本悲喜交加,又如此耗费心神,竟真生出些头晕目眩来。 场上齐世言果真是有些坐不稳,差点栽倒在地。薛凌之所以认不出来,着实是因为离的远了些,其实近处之人,虽说不能一眼辨认,但多看些许,齐世言风采依旧,只身形消瘦,多增了些老态龙钟尔。 更兼之通报之人早早喊了齐世言名讳,先入为主之下,更是人皆不疑此人正是前礼部侍郎齐世言。 只是所有人都与薛凌有同样疑问,大梁上下外忧内困,朝堂京中风起云涌,齐世言一副半死不活相,不好好在祖籍养他那条好不容易捡回去的烂命,拖着个轮椅跋山涉水来所谓何事? 站着的人,既不像薛凌心焦犯蠢,也不似她轻看齐世言,廖作猜想,便知来者多半不善,无怪乎皇帝笑的甚是勉强。 这么一打岔,倒无人在意那位苏凔苏大人要表的章程所谓何事。不过想想,无非就是歌功颂德,矢志明忠,呆会再听也无妨,如果还有机会听的话。 苏凔因与齐府格外有些渊源,听人说齐大人来了的时候已然全神贯注回望,等齐世言凑到近前,自然即刻认出。 去年齐世言中风之后,他二人再未见过,今日会晤,只见得轮椅上齐世言形容枯槁,须发皆白,血色全无。当初大家同朝为官,此人是何等的....风流俊逸,莫说同辈之间无人能比,便是站在殿上的后生,也稍有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便是他来之前再三平静心绪,想着即使一死,也是夙愿得偿,然这么个死都不怕的人,却被齐世言下了一大跳。 那厢皇帝喊了先起身,有老臣前来,断然没有晾着齐世言而让苏凔做表的道理,这里间又小有误会,如旁人所想,魏塱也以为苏凔写些东西,是怕他自个儿数日未朝,荣宠不保,特做些文章,搏个场面功夫罢了。 花花言语,什么时候听不是听,当务之急,得将齐世言打发掉。若魏塱知道苏凔手里捏着的是啥,只怕是即使梁成帝诈尸,他也得先从苏凔手里拿了去。 薛凌离得远,又有意逃避,是尔不明里头这些细微。苏凔本是按下惊愕,站得老实,一时是表也不想表了,死也不想死了,只想事后问问齐世言,清霏在哪。 当真是一腔深情昏了头,他倒没想想,这会子表与不表,还由得他? 幸而事态上没发展到魏塱问苏凔手里是啥的地步,人人问候齐世言之时,许是这位老臣故地重游,与旧友阴阳两隔,激动了些,没答上几句话,忽而一个前倾,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周遭惊呼声众,推轮椅那男子反应也快,侧身就扶,齐世言整个栽人怀里,折腾老半天才重新坐回椅子上。 苏凔一直关注着其人,眼见齐世言要倒,当即快步上前,虽不如那男子在身侧快,好歹也是立马奔到了轮椅旁,这才闹出薛凌看到的场景来。 待齐世言坐稳,苏凔趁着近身功夫,焦急喊了声:“伯父。”齐世言辞官身退,自称草民,他便不好再称大人。又问:“伯父可还识得晚辈。” 齐世言转脸看他两眼,歉意笑笑道:“原来是苏凔小苏大人,承蒙...”他有些气力不支:“承蒙关怀。” 苏凔心痛难当,急道:“伯父如此.....如此,怎不在家安心养病,忠君之事,在诚不在行,先帝九泉有知,岂能看你如此。” 不等齐世言答,魏塱亦上前两步,一脸痛惜道:“朕已传了太医,齐老不妨先往旁出暂些。今日除却先帝祭,也是朕.....朕生身母亲封陵之礼。父皇若在,定不许朕误了母亲吉时天数。” 苏凔甚是担忧齐世言身体,忙附和相劝,周遭又过来几个臣子,跟着加以劝慰。魏塱似乎并不想给齐世言反对的机会,冲着值守的御林卫道:“来人,先将齐老送往行阁暂些。” 人未到近前,齐世言坚决道:“且慢。”两个字花了他太多力气,话音一落,咳了数声,苏凔更添忧心,连连劝道:“伯父且先歇着吧,与先帝作祭一事,不争这一刻。” 上坟而已,古来臣子给先帝上坟,赶上心情好,啥时候都能来齐世言既山水路远的到了,等祭礼一完,莫说上坟,就是在陵碑住上几个日夜也无妨。 他一门心思替齐世言身体着想,魏塱看在眼里,喜在眉梢,只说这苏凔不愧是自己提上来的人,当时虽是个无奈之举,但这一年下来,可着实是用的顺手又顺心。 齐世言咳着不忘摆手,示意不去不去,总算等他咳完,居然也是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卷纸张来,上头墨渍醒目,显然是写着东西的。 魏塱如临大敌,齐世言缓缓抖开,一声“陛下”喊的像是在摇尾乞怜。他道:“陛下,请怜....草民一腔丹心。 民与先帝,有君臣。。。臣之谊,姻.亲之情,至交之道。四年前,先帝龙驭宾天,留民一人苟活于世。是民有负圣意,愧于天家,故而上苍降灾,余生受困顿之苦。 因自觉命不长已,不敢妄离凡俗,特来与先帝请表。还请陛下,允我半刻,容民亲表罪赋,民感激涕零。” 那张纸徐徐抖开,上有殷红斑斑,像是咳上去的血渍。魏塱离着几步远,扫过一眼,但见字迹潦草虚浮,新墨叠旧墨,估摸着是齐世言亲笔写就,甚至一日不能写完,断断续续不是写了几个日夜。 话到此处,似乎拒绝不得,旁儿苏凔甚是急切,又劝齐世言先行修养一阵。魏塱轻叹一声,再近的两步,痛心道:“齐老德行感天,朕岂能拒之。只是忧齐老身贵,若在父皇面前有损分毫,岂不怪朕处事不周。” 齐世言苦笑道:“草民蝼蚁贱命,风烛之躯,何来体贵一说,陛下...” 魏塱打断道:“既是齐老坚持,请吧。“方才说话的功夫,他已寥寥看过那纸上内容,确是些无病呻吟,并无不妥之处。想来自自己登基,齐世言在位三年余,未有逾矩。想来纵是文人风骨,难免贪生怕死人之常情。 三四年金銮殿上都对峙过了,岂差今日这一着。 魏塱大手一挥,齐世言拜首称了谢恩,那男子便要扶他下轮椅。苏凔跟着手忙脚乱去搀,魏塱道:“免了免了,就行椅过去吧,谅来父皇在世,亦不拘于这些俗礼。” 齐世言再拜首,魏塱又交代道:“远凔也扶着些齐老。” 苏凔求之不得,一并与那男子将轮椅缓缓推至墓门碑前的祭台处,轻声劝道:“伯父,到了。” 齐世言挣扎数下,强硬喊那男子道:“秉文,扶我,扶我.....起来。” 这会子魏塱已不再上前劝,终归这老不死要折腾,那就折腾着吧。说什么吉时天数,昭淑太后的封陵礼早过完了。 那唤作秉文的男子无奈,和苏凔搭了把手,将齐世言架起,拖个大胖萝卜搬拖到祭台之上,蹒跚一阵,勉强立稳了身形。直叫旁人感叹当真是世有华佗,这中风之人都能立起来。 苏凔殷勤要接过齐世言手里赋表,齐世言连连摇头,坚决拿在了自己身前。一番拉扯,众人才反应过来,苏凔苏大人手里也还捏着些马屁之词,俩人要能一起念了倒省事。 远处一阵轻微喧嚣,是薛凌装晕倒在地上。她早已没看场上如何,想着救不救得苏凔,好歹要离开才能想办法,定下心思,掐了片刻命门处,当即面红耳赤,仰面栽倒在地。 如她所料,皇家事重,死个人在外围处也算不得啥,何况是她晕过去。周边才得惊呼一声,随即冲上来二三御卫呵斥,止住众人高声,又蹲下来试探薛凌鼻息。 薛凌假装体力不支,半睁了眼说是心衰难耐,早上未曾用膳,请求道:“大人切勿治罪。” 几个御林卫交示一眼,去跟管事的低声请示了一番,回来便对着薛凌道:“大礼已毕,你且先回吧。”还甚是妥帖问了句:“可有家眷在外处等你。” 薛凌半眯着眼睛,泪水盈盈娇娇怯怯称谢,祭台上齐世言老泪纵横,三呼“死罪”。 “民,自报舋归田,刻肌刻骨,追思罪戾,昼分而食,夜分而寝,诚以天恩不可重沐,圣眷难可再恃。 怯感《相鼠》,有五情愧赧。以罪弃生,则违古贤夕改之劝,忍垢苟全,则犯诗人胡颜之讥。 伏惟先帝,德象天地,恩隆父母,施畅春风,泽如时雨。是以愚民徘徊于恩泽,而不敢自弃。 然民自分黄耇,力朽智衰,心枯志绝,无执珪之望。至此之日,与君长别,不胜犬马恋主之情,谨拜表,词旨浅末,不足采览,贵露下情,冒颜以闻。 民齐世言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不知春(五十二) 台下寂静无声,魏塱暗舒了口气,听这措辞,还真就是来给先帝上个坟。再想陈王妃千方百计求归故里,也是给自个儿送了一份大礼,这一家子都是忍辱负重的,所求无非阖家团圆,该不至于出乱子了。 要说齐世言也当真情深,遥遥拜别即可,再心诚些,托当地父母官呈一纸祭文来,已表足了心意,偏要这么折腾。 魏塱与礼官示意一眼,场上起了些哀乐,苏凔站在祭台下,看齐世言恍若不胜风力,随时要被吹飞出去,一时心酸难耐,将手里章程捏了又捏,两眼泛泪。 梁成帝如何,他实没见过。若真有千古名君在此,是否薛宋案就不会发生? 答案不得而知,此刻薛凌刚出了棚门。许多马车皆候在此处,只是按理,普通百姓该是最后退场的,谁也没料到居然有人先出来了。 壑园那小丫鬟也是吃了一惊,忙迎上来,看薛凌脸上赤红未退,赶忙扶住薛凌,呼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送薛凌出来的卒子沉声道:“你家姑娘身子弱,赶紧找地儿歇着吧。真若是死在场上,全家都要倒霉,没这气力,瞎参合什么。” 丫鬟像是没见过这等呵斥,当即红了眼眶,混若吓得不轻。那卒子并非恶人,放低了语气道:“赶紧扶回去吧,此事就罢了。”场上百姓有个百八十人,不差这一个。 小丫鬟连声道了谢,空出一只手在身上摸索出个素荷包塞卒子手里,道:“请大人喝茶。”说罢赶忙扶着薛凌往壑园马车处去,似乎唯恐那卒子推辞。 然卒子站在原地,捏了捏荷包,默不作声放进了袖笼里。他固非恶人,却也不是菩萨。何况这钱,还得拿回去打点一下旁人。适才高声,不就是怕小姑娘家不懂规矩么。 薛凌一上了马车,立即恢复如常。转变之快,让那小丫鬟有些发愣,结巴着问:“姑娘是.....怎....怎么。” 薛凌道:“你让马走快点,立刻回壑园。”她方才一副体弱多病样上了马车,不好再探头指使人,给旁儿瞧了去,大小是个隐患。 丫鬟虽有不解,然不敢忤逆薛凌,先交代了车夫,方缩回车里,翻出个格子备了茶水点心方小心翼翼问:“姑娘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一番折腾下来确有口干舌燥,薛凌接了水,眉尖微动,只道:“我与白先生有事商议。” 话到此处,丫鬟识趣再不敢多问,一路马车里再无别话。然车马实在快不起来,平日本就有禁令,又逢今日皇家白事,车夫哪敢横冲直撞,倒比往日还多费些时间。 薛凌来回催了数次才到壑园门口,先交代丫鬟道:“你立刻去找白先生,就说我在花厅等他,不管他在忙什么,一概丢了来见我。” 丫鬟应声,急急跳下马车跑开了去,薛凌却没急急跟上,而是坐在原处长出了口气,方抬脚下马车,以至于车夫等的都稍有不解。她站在车轮处,还有些轻微摇摇晃晃,却似乎又没那么焦急了。 甚至于,好像....还想再拖一拖。 她始终都在纠结,善恶没有一刻停止过拉锯。苏凔其人,活着后患无穷,不知得想多少办法才能完全善后,若今日死了,真是一了百了。 那只抬出去的脚又往回缩了一点,此刻应是午时正中,整个人的影子在脚下缩成黑乎乎的一团,万全看不出人形。 那么轻微一抖动,吓的她胆战心惊。举头三尺,光天化日,她竟然敢站在这当着昭昭烈日,想着怎么弄死宋柏儿子。 薛凌拔脚往里,许是小丫鬟催的急,逸白以为事关重大,没在花厅干等,一路迎了出来,二人在外廊拐角处相逢。 薛凌急奔上前,颤声道:“如何,宋沧如何。我想错了,我昨晚想错了。无论如何,他是宋柏儿子,我不能这么做。” 逸白这才明白过来,是为着这个,先劝得薛凌冷静些许,又道:“姑娘糊涂了,你当他是故人,他却要置你我于死地。莫说能不能,虽底下人还没回话,可现在,只怕多半来不及了。” 薛凌破口:“放屁,他如何我管不了了,我不能如此,你即可将人拦下来,之后我将他送往平城,绝不碍着霍云婉好事。” 听他语气激烈,逸白不想强触霉头,应承道:既是姑娘一意如此,我们做下人的也只有听从的份儿。只是看看天时.....” 薛凌打断道:“看个什么勾八天时,你不要拖延时间,马上命人去办。” 逸白再未多言,躬身道:“好。” 薛凌犹不放心,沉声道:“走,我跟你一起去。” 逸白微笑道:“姑娘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说着稍侧了身请薛凌的先。喊人总是要去里院传,没有站在此地吼的道理。 她走的极快,逸白小跑才能更上,不忘继续道:“小人极力去办,可这时辰着实是晚了些,若是木已成舟,还请姑娘。” “办了再说。” 二人行至里屋,薛凌先招出周遂交代了几句,并未避忌逸白,更是有意让他知道。但凡还有可能,她是铁了心要保着宋沧。 逸白心有无奈,只得交代着先去力保。不过依他所想,这个点儿,苏凔要是没死,那估摸着就是不用死。若是该死,估计已经死透了,派谁去,都是个于事无补,如许折腾,估摸着也就是图个心安理得了,倒也理解。 底下人得令出门,与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双方相识一眼,继续各走各得道儿。薛凌一路急切稍缓,捡了个椅子坐下自斟了杯茶在饮,没听见进来那人喘的上气不接下,跟逸白说了句什么。 待她喝完两口,暗忱自己已然尽了人事,实在救不得,那就是苏凔自该命绝于此。真有阴司地狱,他日遇见宋柏,也能理直气壮吵上一嘴。宋沧那般行事,焉能独独怪她动怒? 这么一想,周身顿觉松懈下来,抬眼一看,逸白跟见鬼了般一脸惊愕瞧过来。饶是刚才想过死了便死了,薛凌还是心中咯噔,登时又紧张起来,莫不然,当真已死了? 她等不及逸白过来,自上前两步,冷道:“怎么了。” 逸白确有惊愕,这会还没缓过来,愣愣道:“齐世言死了。”齐世言突然出现在忌礼上,他此时方收到消息,只是这消息,夹杂着死讯。 薛凌面上不表,实则分外紧张,想着逸白如此神色,除了宋沧已死,估计再没别的事,又听得“死了二字”,近乎战战愈倒,喘了两声方稳了心神,才确信刚才听到的不是“宋沧死了。”他说的是“齐世言死了”。 怎么就是齐世言死了?薛凌咂摸一下嘴唇,复问道:“谁?” 逸白亦觉莫名其妙,摇了摇脑袋,奇道:“刚底下人来传话,说是前礼部齐世言现身祭典,读了一纸祭文后,人没了。”又问道:“姑娘回来之前,可曾见过齐大人?” 薛凌失笑道:“这真是白日青天撞鬼了,他怎么就没了,我是见过他来哉,虽远远看着是个半死不活相,也不至于突然之间就没了啊。” 她还对齐世言多有鄙薄,又为着宋沧心烦不已,嘲道:“这可真是君臣一路去了,不能同年,好歹同月同日,大好的废物日子不过,爬着来给人当孙子,笑死了。” 语气神态之蔑然,来传话那人都有些暗暗看不过眼,轻声道:“是自戕,齐老痛骂天子之后,自戕于祭台,说他身为言官,既唇舌之意不能上达天听,唯有骨血死谏上苍。” 薛凌又笑得一声才收住笑意,缓缓抬头看他,又瞧了眼逸白,目光游移回来,微眯了眼,一瞬寒气逼人,冷道:“你听谁说的。” 那人低头,不敢正视薛凌,答道:“场上人多,都听见了。苏凔苏大人,就在旁边。” 薛凌愈想愈觉得可笑,齐世言那个老不死还能自戕?他能自戕,当年无忧公主也他妈的不会死在平城了。 她搜肠刮肚想了好一会,找出诸多疑点,讽道:“这么长一串话,他不得说上半个时辰,魏塱能让他说出口?” “齐大人先读的祭赋,自表其罪,又颂先帝功业,众人听着,谁也不曾想他忽而痛骂天子谋朝,待陛下吩咐人上去拿下,他自个儿从祭台上倒栽葱扣下去了,当场就...” 屋内沉默一阵,薛凌语气再不是先前盛气,多了些许伤痛,道:“是..是吗,他还说了啥。” “想是时间紧急,齐大人未多作言语,只说当今天子是为恶贼,弑父杀兄,通胡篡位,又说他自己失德失道,自当永入地狱,不得超脱。” 薛凌语调极轻,却似嫌弃未改,嗤道:“是吗?”好像也不怎么关注答案,问完便罢了,只催着逸白道:“出了这档子事,想来场上没工夫在听苏凔作表,我要是见不着他,我跟霍云婉没完。”说罢头也不会往自己住处去。 后头逸白一脸愁意目送她离开后,与来传信的人道:“你说苏凔那会在齐世言身边,他如何了?” 薛凌一走,二人俱添自在,那人笑道:“这事白先生还真不用为难了,齐世言一死,场上大乱,陛下正是无措之际,垣定传了捷报来,一悲一喜,哪还轮的到苏大人做表啊。 再说了,齐世言这番表可是不自在的很,要是再表出个什么来,再没第二份捷报传。皇帝心有不安,根本没让他读。” 逸白稍松了口气,却还是为难道:“他既拿出来,这东西只怕最终还是要到皇帝手里,你我安排的人反失了动手的机会,真真是祸从天降。齐世言好死不死的,来京中死什么。” “这倒还真是要看运气了,苏大人得了皇令去扶齐世言,他二人离得近,齐世言栽下去后,苏大人似乎比谁都急,跳将下去将人搂在怀里的,血糊了一手。如此一来,他拿着的东西,皇帝还要不要,那可很难说。” 霍云婉曾查过苏凔,因此逸白对其小有了解,并没太过疑惑,道:“这倒好解释,苏大人自诩清流文人,在朝时对齐世言多有推崇,加之他对齐家小女儿有少艾之慕,眼见其横死当场,是该有些触动。 至于你说的要不要,还真是要看运气。不过,多做些准备无妨,依我看,继续留神些,假如那张纸落到皇帝手里,永绝后患是最好的方式。” 那人有些迟疑:“薛姑娘那.....” 逸白微笑道:“未必就要取人性命,李代桃僵也不是不行,你先去安排着,只要让人消失在京中即可。” 人诺诺答言,又叹得一句:“薛姑娘感情用事,是不是有些....” 逸白并不如薛凌想象中在意,甚平和道:“也没什么不好,她今日会如此对旧友,他日必会如此对新朋。能非保宋沧,肯定也会保你我,霍姑娘未必不喜欢。” 人含笑称了是,只道苏大人过于执拗了些,不然大家都少些麻烦,逸白笑催了人赶紧去顾着些,如此二人便散了,万全没讨论为何垣定会有捷报传来。 便是薛凌还在,估计也是一听即明。想来是杨素今日受降入城,一摊子杂活儿干完再送军报,飞鸽到京中也是晚间的事儿了。赶不上给梁成帝烧纸,岂不白白浪费大好日子。 既是黄承誉已死,城破板上钉钉,开城门那一刻即将公文送出,事后就算有人深究,大功在前,何争这方寸须臾。 休论后事如何,齐世言横尸之际,此文快马入京,于魏塱而言,不亚于增寿仙丹,还魂灵药,来的正是时候。 所幸齐世言体力不佳,纵是喊的声嘶力竭,实在没几个人听见,不过是多人瞧得他从上头栽下来了而已。至于私底下如何再传,就看皇帝如何处置了。 魏塱如何处置,自是喜气洋洋读了那捷报,连喊了三四个好。而后大步踏上祭台,朗声道:“适才齐老立于此处,责朕失德,今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朕父皇母后皆在当场。 是闻得道者,天道助之,今日在此,朕与诸位就一起看看,黄家逆党,下场如何。”言罢将那册文书往台下一掷,不偏不倚砸中齐世言尸首,残血未凝,溅起的点子又往苏凔脸上洒了好些。 魏塱随即招呼跟朝太监道:“念。” 那宫人忙垂了身,弯腰恭敬行至齐世言尸首旁,暗中搓了搓手指将文书捧起,又低声对着苏凔念叨了句:“苏大人是怎么了。” 说罢不敢耽搁,立于一旁,尖声读道:“臣杨素敬上,承陛下之天威,蒙圣上之隆恩,今不辱使命,大破垣定,逆贼黄承誉伏诛,不得全尸。其身已万段赎罪,其首不日进京。”余音未散,他已转身跪倒在地,捧着那沾血的册子连连叩首。 他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知春(五十三) 台下文武面面相觑,而后齐齐跪倒,高呼天佑大梁,天护圣上。唯苏凔一人还跌坐在地,手里拿着半卷残破章文,上头鲜红能拧下一把来。 那个叫秉文的男子立在一侧,未有失措之举,一副气定神闲。魏塱冷笑一声,行得几步走至最台前,挑眉笑道:“朕,非先帝长子,是故自登基以来,暗流不息,谣言四涌。 朕亦深知,在场诸位,午夜梦回之时,只怕都曾暗暗想过,朕为国贼否。是非黑白,倏忽不得分明,功过人心,唯时日可自解。 朕兢兢业业如许年,先平胡殇,又诛权臣。权臣才除,又逢外戚生乱。时日本该阳春三月,今却我朝内忧外困。齐世言,说是苍天有眼,诸位以为然否。” 底下诺诺不敢答,魏塱伸手,太监乖觉将那册捷报递还皇帝手上。他复摊开再看一眼,上头血点如花,和杨素笔墨相应成趣。 黄承誉都死了,余下还有什么气候?魏塱豪气满胸,笑道:“苍天若真有眼,大可降下惊雷,诛朕一人,何以要我百姓受战乱之苦,生灵糟涂炭之罪? 朕看,非天不遂人意,实乃人强逆于天。世上,焉有逆天之人,逆一时,可逆一世否?” 李敬思上前几步,卸刀跪地,叩首道:“陛下奉天承命,伟业千秋,国祚永延。”自黄家事后,多的是人唯他马首是瞻,相视一眼,跟着带刀的跪倒一片。 如此架势,再没谁敢起来。 由得底下万岁喊了数声,魏塱方缓抬了手,一舒胸臆:“众卿平身。”梁成帝的陵碑,在他身后,被挡的严严实实。 一切如他希冀的那样,只要黄家之乱平定,那朝中人心即稳。西北有沈元州作阵,从此大梁江山,尽归于己手。 这一路走来,是艰难了些,好在结果尽如人意,可见自己果然是天命之人。 他捏着手上那封捷报,根本不在意齐世言躺在哪。莫说死个齐世言,再来七八个躺这,也不及手里纸张分毫。 他看这这老东西聪明一世,在京城尚能忍,离京了反倒忍不住,将自个儿撞出个窟窿来。又如何呢?可惜这祭台不够高,没摔成个粉身碎骨。 魏塱略垂眼睑,才见苏凔还坐在一旁,那个叫秉文的男子倒是已伏身在地。稍作计较,魏塱道:“你是齐世言什么人?” 那男子头抵在地,道:“草民齐秉文,是为世言伯父之侄,恭觐天颜。” 魏塱笑道:“是吗,齐世言口出恶言,中伤于朕。他曾为朕之臣子,虽辞身归故,然今日于先皇文武面前,藐视礼法,欺君枉上。你以为,当如何处之?” 苏凔从呆滞里回神,忙翻身叩首在地,求道:“陛下,齐大人怕是年老失智,一时糊涂,疯言乱语,不足为信尔。” 魏塱笑而不答,那齐秉文不卑不亢,正色道:“民随伯父启程之时,家父曾殷殷叮嘱,今天子仁德,方有百姓安居。有幸走这一遭,定要代家中父老叩谢天恩。 因伯父身体一直不见好,是而走的仓促。伯父唯恐赶不上先帝忌日,令草民连行水路,曾大半月在碧波上扁舟飘摇,未沾寸土。 民实不知为何伯父突而失智,只求陛下念在伯父对先帝追思深情,允其人死罪消,就....” 魏塱哈哈大笑,做无奈状,指着齐世言尸首与旁儿人道:“听听听听,这齐世言不远千里,千辛万苦的跑到先帝面前,辱骂于朕,而今还要朕放他个人死罪消。” 苏凔急道:“陛下.....” 魏塱冷冷瞧他一眼,不知这蠢货还在参合个什么劲,再看他手里还捏着半卷残表,“呵”罢一声,道:“苏卿可是还要站来表上一表,也学着齐世言骂朕个禽兽不如?” 苏凔沉沉喘过一声,一手将那半张纸揉成一团,死死捏在手里,跪倒在地颤声道:“臣不敢,臣.....臣...臣月余饱食俸禄,无以为君分忧,思之自愧,妄...妄图以表...诉说臣意....不想...” 此番变故实在出乎他意料,瞎话编的有些勉强,说话间喘气声急。魏塱不耐,又觉得他过于局促而有所古怪,逼问道:“是吗?朕知道,以前齐世言在朝,你对他多有敬仰,现人死了,你在旁长坐不起,可是暗猜朕逼死了他?” 苏凔叩首道:“陛下明鉴,臣,臣自幼习文,禽兽之死尚不忍见,庖厨之地从未踏足,实..实没经历过这等血腥之事,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这理由倒是合乎情理,李敬思上前一步道:“陛下,臣是熟知苏大人的,他确一心修书弄墨,又逢重伤初愈,怕是一时心惊,不知如何自处,断然不是与此老贼有何牵连,还请陛下明鉴。” 他虽知今日苏凔本该命丧黄泉,但和薛凌一样,李敬思与苏凔也是有些情分在,眼见事情还有转机,立马站出来帮苏凔辩解了一句。 这理由还算稳妥,魏塱对苏凔为人小有了解,确是迂腐板正,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文弱书生,又逢上元十五被人砍了两刀,现见齐世言脑浆迸裂,吓呆了也说得过去。 更要紧的是,他与李敬思交好,而李敬思才表过忠心。今日场上这么多人,忠心加起来,也不如一个李敬思的忠心重要。 魏塱神色稍缓,笑道:“敬思都这么说了,朕再多言,岂不枉作小人,让臣子寒心。既苏卿身有不适,先行退了去歇着吧。” 苏凔叩首道:“臣已失仪,岂敢再逾矩,礼未成而身先退。” 李敬思当他是还要再提薛宋案,忙轻道:“陛下开恩,阿凔先回去吧。”此时还能周全一二,一旦说出口,那他真是再没办法了。 然苏凔已这么说,魏塱乐得顺水推舟,笑道:“礼不礼的,也不要紧了。你既不退,那且说道说道,如何处置齐世言?” 李敬思退后一步,暗暗叹气,唯恐苏凔替齐世言作保,那老东西真的是寻死都不挑好日子,非得赶在这节骨眼,只怕家中九族都要被挫骨扬灰,图个啥啊。 苏凔恭敬行了礼,比方才稳当许多,道:“陛下明鉴,臣以为,可赐此贼金缕衣,玉绥带,准其侄儿携尸还乡,风光大葬。” 一臣子上前道:“苏大人何处此言,此贼无的放矢,口出恶言,碎尸万段犹不解恨,岂有风光大葬之福,你是何居心?” 好好的忌礼所在,一瞬间成了金銮殿。苏凔又复往日唇齿之利,向着那人拱了拱手道:“何大人此言差矣,我正是一心臣子本分,固有此言。” 说着又转向魏塱道:“陛下,请听臣一言。古有达人之说,贵在自我,高情济物,不缀尘垢。 凡其罪者,必有律可循,有法可依,有情可辨。齐世言年少入仕,曾为两朝老臣,在位之时批胆呕血,于国于民,从无纰漏。 陛下要治他的罪,只得不敬而已。然圣祖有训,凡谏言者,面刺天子之过,是为良臣,上书奏表,是为忠臣,谤讥于市朝,是为异士,皆当以礼待之。 今齐世言面刺天子之过,先帝当前,是为良臣。既为良臣,何来有罪?” 有人开口相讥:“宋大人的意思,以后咱们做臣子的,都能无礼妄议君王了?齐世言不罪,天理难容。” “罗大人慎重,妄议二字,重则泰山,轻则鸿毛。”苏凔驳道:“有智子疑邻而擅宣于口,是为妄议。有孩童辩日,嗤笑圣人无知,也为妄议,二者可同罪否?邻何以待智子,圣人又如何待孩童?” 他转向魏塱,拱手道:“陛下,去年齐世言辞朝归故,临行前不幸身染风痹之症,机能全失,京中人尽皆知。 生老病死,力所不能及也。国之贤才沦落至此,已然叫人唏嘘世事无常,难道圣上还要苛责其身老心衰,因几句不知所谓的胡话而治罪吗? 邻非窃贼,故心思坦荡,不与智子相争。陛下奉天承命,又何须因市井谣言动怒。君为圣人,观如今垂垂风痹齐世言,不过一无知孩童尔,放他归去,犹昭陛下宽宏雅量,崇德礼贤,民众才会更信服他们的君王。 臣深信,自此之后,天下再不会有人传此谣言。” 魏塱笑笑未答,苏凔说的甚是有道理,真要诛了齐世言九族,外人瞧来,只怕反落个做贼心虚,恼羞成怒。只是就这么让老东西安然回去,总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他还在思索,沈元汌亦出列道:“臣斗胆,附苏大人所言甚是。陛下,齐世言有功于社稷,又抱恙于自身。今陛下确非先帝长子,齐世言是为先帝爱臣,难免心有偏颇,加之久病失智,听了某些风言风语,糊涂罢了。 陛下若因此降罪,不过扬汤止沸,只会让幕后谣言更加甚嚣尘上。莫不然一笑置之,釜底抽薪,反倒能绝了这无名怪火,也算是全了齐老多年耿耿忠心和对先帝一腔赤诚。” 他喊齐老,已然是个存心试探。苏凔固然有意帮着齐世言了却身后事,沈元汌却是一心为着大局着想。虽刚刚传了垣定城破的消息来,可黄家乱党毕竟还没平,若这会再闹出个天子弑父的花样来,局势只会更加难看 他不知苏凔私心,暗自庆幸这位苏大人好歹是个明理的。当今之计,唯有天子先忍了这口气,越不在意,才越显得齐世言鬼话连篇。 至于当年事究竟如何,龙椅都坐了四年了,谁还管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屁事儿。除非这龙椅,皇帝坐不下去了。 魏塱并没驳斥沈元汌,旁人何等精明,当即又有二三相继出列附和,皆道齐世言如今只怕比小儿还不如,若与他计较,反失君王体统。 更有甚者,直言齐世言之死,名为死谏,实际上,恐是病痛缠身,实在活不下去了,求个伪名而已。 于是场上气氛愈发缓和,齐秉文一直跪倒在地,先时不悲,这会子眼看生天有望,也未喜形于表。倒是苏凔暗自长出了口气,心中忐忑褪去不少,他手里还捏着那纸团没丢,另一半,在齐世言手里牢牢拽着。 苏凔所言本来有理,他一人开口时,魏塱尚有迟疑,只得沈元汌一附和,魏塱便已下定决心就此。若说苏凔与齐世言关系存疑,沈家是毫无疑问站在自己这头的。 除此之外,齐家并无旁人还在朝为官,无需借此发挥削齐家权柄。死人尔,他还真就有些不屑计较。 何况人逢喜事精神爽,手中捷报一捏,被人骂两句无妨。正如苏凔所言,此次齐世言当众骂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反倒是个好事。眼见黄家已成强弩之末,胡人还没过安城,得位不正的谣言也可就此平息。 加之齐世言气力不支,说的话其实根本没几个人听见,不然也不能等他都骂完了才反应过来。 魏塱摆了摆手,笑的有些心酸,大抵既为齐世言之死,又为自身不白之冤,叹道:“罢了罢了,诸位说的都有理,朕与一多病老叟计较何益,幼儿胡言,惹人笑尔。 只是阿凔说的金缕衣,玉绶带,也就免了吧。念在齐府满门曾经...朕许...”他看了眼那男子,恍若是真不在意,问:“你叫什么来着?” “草民齐秉文。” 魏塱道:“齐秉文,也是个好名字。想来齐老世家,不乏有才之人,不知为何,竟然明珠蒙尘,偏安于一隅,未站得朝堂,替百姓谋福。 也罢,人各有志,朕许你黄金百两,携齐世言尸骨回家安葬。另外,原老臣身死,该有朝廷追封注谥,以嘉功德。往日这些事,正是齐世言来办,依朕看,你们自己挑一个,到时候交与地方官员,呈上来即可,如何?” 苏凔略垂手,心中哀痛又起。谥号这种东西,盖棺定论一生功过。若无今日事,青史之上,必有齐世言美名流芳。可今日事后,朝廷拟个谥号就罢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后人还得驳斥两句天子昏聩。 偏魏塱不肯做这恶人,又想让齐世言恶名加身。现让齐家人自己作注,无非就是齐家人只能承认齐世言是年老失智,疯言疯语,一世清誉烟消云散,碑文之上,再无礼仪周正。 他视线恍惚,将那团纸捏的愈发紧。他因魏塱之命搀扶齐世言,是而一直立在其身侧,所言字字入耳。 本该早些劝阻,偏他手里也捏着一卷同样表纸,愤恨之下,只想寻个无底瓮来扣在齐世言嘴上,让他骂的更大声些,又岂会阻他? 没料到的是,话音一落,齐世言随即往前栽倒,速度之快,根本无可挽回,以至于苏凔怀疑,除非是那个叫齐秉文的男子推了一把,不然以齐世言的行动能力,根本栽不下去。 当时心惊,现在想想,推了也好。说了那些话,身死罪易消,活着反而麻烦。他没见到薛凌上元十五马背风采,难得齐世言孤臣危涕自成别样气概。 “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他也问:“畜生贼子,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四周飘帛如雪,高台钟鼎希声,齐家治国,一世言,尽于此。 不知春(五十四) 他与薛凌共用此句,也许是巧合,毕竟古往今来深仇大恨不亚于宁愿同归于尽。也许是刻意,上元当晚天子遇刺,街上行人多,那马背上的贼人说了什么,总有几个好事的在私底下嚼舌头,听到不足为奇。 且齐世言已来京住了两日,一路所见所闻,既知黄家造反,必有向昔日同僚旧交,问过朝廷近况,免不得聊起过此事。 然具体如何,谁也猜不到了。 薛凌还在壑园里翻箱倒柜,自与逸白分开,她即匆匆回了自己院,一路连奔带跑,院里含焉招呼都顾不上回应。 该有几封,具体是几封,大概一二,又或者三四,总之,齐世言的书信来了不少。 齐清漪还在时,是她拿过来的。齐清漪离京之后,好像还来了两封,当时还奇怪齐世言这老不死怎么知道自己住地,定是齐清漪话多,两个蠢狗真不愧是一家人,一样的惹人厌。 只是这会却怎么也找不到丢到哪去了,含焉见薛凌脸色不对,在院里站了片刻,壮胆走进来,发现散碎物件丢了一地,而薛凌弯腰整个人扎进柜子里,只露出半截裙角在外头轻微摇晃,滑稽又诡异。 含焉走近几步,轻道:“可是什么要紧东西不见了?” 薛凌停下手上动作,愣了愣才将身子拔出来,呆滞片刻,笑的莫名其妙,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就是....就是得看看,确认些事。” 她看含焉,道:“你见过几封信吗,信封上没有落款。”没等含焉答,又焦急自言自语道:“该不是随手扔了让丫鬟拿去丢了。” 言罢大步走到外头,招了个丫鬟来,道:“我房里有几封无款之信,可是你们给我拿去烧了埋了?” 含焉少见薛凌这般急切,紧跟着追出来,听见她声气带火,忙劝着冷静些。丫鬟也是吓的不轻,忙道绝无此事,主家东西,岂敢不问而自毁。然薛凌房里不归她拾掇,得换个人问问。 好像世事总是如此,越急于求成,越千回百转,薛凌压着怒意,即使她知道自己的怒意毫无来由,更不应该发在丫鬟身上,只是口气免不了恶劣,斥道:“马上把东西给我找出来。” 丫鬟应声而去,不多时即唤了另一个人来,诺诺张口似要解释为何没有随侍院里,刚出了个声,薛凌即摆手,冷道:“信在哪。” 想是丫鬟私底下已说过缘由,来人不再多言,忙跑向里阁,不知从哪捧出个销银鎏金盒子,双手奉到薛凌面前道:“姑娘要的信都在这里了,一封也不曾少的。” 她接过盒子,还想破口骂两句蠢货,说了无款的,拿别的来做什么。看罢一眼,心烦更甚,原自己身份不便,多的是无款之信,实怨不得底下不周到。 可怨不得,还是忍不住怨,她招手,示意丫鬟赶紧滚蛋,免得这怨气倾泻而出,伤人伤己。 丫鬟求之不得,行了个礼,溜得比原上兔子都快。含焉心有担忧,还站在原处,轻道:“什么事这般要急。” 薛凌将盒子里东西一股脑倒到地上,蹲下来只顾着翻翻捡捡,道:“就是急,你先找个别的地呆着,别来烦我。” 含焉轻叹了叹气,眨巴两下眼,轻手轻脚走得远了些,去捡薛凌先前丢到地上的七零八碎。 赤金的团菊簪子是永乐公主送的,红翡的鱼儿熊掌是李敬思挑的,上好的黄龙冻是园里逸白选的。捡一样,一样好。捡样样,样样都贵,有些都磕坏了。 含焉一边拾,一边止不住心疼。这些精巧东西,哪经得住这般摔。也不知薛姑娘是怎的心思,找个书信而已,放着的挂着的锁着的,全都能丢下地去,难不成都挡了她的眼? 她把东西全部拾完,想放到妆台上,再寻个笤帚来扫扫碎渣子。走到桌前发现那支石榴花还好端端的搁在台上,似乎唯恐摔了,特意搁在最里,艳艳红色一如旧日。 薛凌终找到了她要的信,是有六七封,其中四封来自齐清漪离京之前,所述无外乎问安自愧,后三封是齐清漪离京之后来的。信虽无落款,封口处却用印章盖了日期。 其中两封倒也罢了,唯最后一封是在近日,因印章处完好无损,所以这封信,自己还没被拆过。 薛凌拿着看了看,想及自己是不待见齐世言,但每次有信,还是拆过瞅罢一眼的,这封没拆,可是底下人拿来时自己在忙别的? 犹豫了片刻,想着齐世言来信这种事,逸白应该要跟自己提过才对,可近日里竟毫无印象,难道他没提?若说他故意隐瞒,直接命人烧了就是,今朝也不可能翻出来。 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将信封举得高了些,想透过光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单看阴影轮廓,不过薄纸折了几折在里而已,与先前那些并无异样。至于里头写了啥,她不拆尚且看不着,逸白自也不知内容,想来不至于隐瞒。 手指在信封上轻敲了两下,当下忍不住拿着坐到一旁仔细撕开,上头字迹比起自己前几次看要遒劲许多,怪不得今日见他可以坐在轮椅上。 开头是惯用的问好之辞,唯一有些不同的,是称呼。她记得以前齐世言用的“薛姑娘”,这一封信上,却是“薛小将军”。 而后内容亦是大同小异,无外乎自愧当年,惜痛如今,直至信末最后一段方多了些劝诫。 “薛小将军,非老夫托大于年岁,实世人磋磨于光阴。尔来少年心性,爱恨由人,可敬可叹之余,难免可悲可惜。 吾尝闻古有良弓繁弱,能逐金乌,一朝弦老,誓不猎虫蚁之微微。又史记宝刀锟铻,能斩飞龙,纵生寒锈,仍不杀蚊蝇之渺渺。是故凡宝珠者,蒙尘而洁心不改,珪玉者,遇厄其华光更盛。 有所为者,必有所不为。器尤如此,人何以堪?” 人何以堪?薛凌张嘴,看向别处缓了缓,才继续往下看。上续道:“蒙薛小将军雅量,齐府得已归故,又惊闻江山多变,爱女亦可辞京。虽终未得团员之好,感其深恩如海,未有毫末之怠。 吾这一生,为臣失其君,为父失其女,为人失其节。每思于此,百死难消其孽。世间种种,不敢厚颜多念,唯小女清霏一人,尚作孤蓬漂泊无处,只盼小将军照拂一二。 吾老矣,苦日无多,幸小将军来日方长,他日见得云开月明,雾散天青,不贪香烛冥火之祭,但求嬉笑怒骂数声,亦全老夫生平之憾。 齐世言顿首。” 不知春(五十五) 薛凌捏着这张纸,想了半刻,只觉这“顿首”二字着实不妥,也不知齐世言是怎么用的词。 含焉看得她呆滞许久,凑过来道:“如何,可还顺心?” 薛凌恍然回神,仿若先前急切焦虑皆不复存在,笑道:“没事,虚惊而已。”话落又觉怅然若失,手一抖将那纸张递到含焉面前,嗤道:“你看看,这写的什么玩意?” 含焉不解,探了目光往纸上扫过一眼,又退回去,面带羞赧道:“我学得不多,只初识几个字,你都瞧不明白,我瞧了也是白瞧。” 薛凌唰一声将纸抽了回去,随手揉作一团道:“也是,没事了没事了,你去吧,我且歇歇,今日醒的早,实在困的很。” 含焉被那句“也是”噎得不轻,幸而知道薛凌就这么个性子,深吸两口气也就罢了。又指指另一侧妆台道:“东西我都拾掇好了,裂了的碎了的放在一处,完好的放在另一处,找东西慢慢找就是了,白白坏了物件,可....” 她突而顿口,想着即使是亲近,自己也没资格置喙薛凌的不是,说这么些过于逾越。 然薛凌并无反应,起了身道:“刚才急的很,摔了就摔了,这园里又不缺,你看哪个好看,让逸白再置办两套新的拿去玩。” 自己哪里就是这个意思,含焉还待辩解,薛凌哈欠连天催着赶紧走,她自无奈,说也说不听去,谁让这园里,是真的不缺。 待人出门后,薛凌坐在床沿上,摇晃了半晌小腿,还是没想透。齐世言,怎么就.....就死了? 倒不是说这个人该长命百岁,只是当时离京,她是暗笑过一声这老不死从此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 这样一个老不死,合该跟黄家那个老不死,江家那个老不死,和天底下许许多多的老不死一样,在床榻之间辗转挣扎,力竭咽气。 怎么,他怎么死都不挑个好地方。 她摊手,纸团在手心里缓缓舒展,“人何以堪”四个字像是要从纸上跃出来,砸到她脸上。 不解与慌乱间,薛凌尚没想起那句“虽终未得团圆之好”是什么意思。只一贯来的逞强性子狠狠将些许忏愧心痛盖的严严实实。 老不死就是老不死,风高浪急时装个缩头乌龟,眼看着快要日月新天了,就跳出来喊有所不为,真真是两面三刀,厚颜君子。 她复将那信纸捏作一团,暗喜有了这么一出,苏凔多半还活蹦乱跳,就当是齐世言死得其所。 她死死攥着拳头,和苏凔一样唯恐东西漏出来。一旁齐秉文叩首谢恩,魏塱心绪大好,点了苏凔跟随,帮忙处理齐世言后事。毕竟议是他提的,活儿让他去干正是理所当然。 苏凔求之不得,和齐秉文一起将尸体扶上轮椅,恰今日戴孝之人颇多,不缺殓布。二人行至场外,替齐世言清理了仪容,穿上白衣,方商议起去处。 尸体不比活人,这要是一路运回去,虽天气还凉,免不得要发臭生蛆。苏凔纠结如许,提议道:“我识得一处,是药家,正巧他们往来各处买卖药材,不如先将伯父安置过去,再从长计议如何送他还乡。” 齐秉文擦尽手上血迹,向苏凔施了一礼道:“还未谢过大人美言之恩。”说着话,这才把齐世言手指强行掰开,将他撕下来的那半张表书拿出来,奉给苏凔道:“物归原主,苏大人笑纳。” 苏凔迟疑了一瞬,方抖着手接了过来,有心揉作一团,又怕齐秉文生疑,摸了两摸揣进怀里,神色极不自在。 齐秉文笑道:“想是伯父临终失了方寸,故有此举,可有耽误苏大人上表天恩?” 苏凔尴尬道:“没有没有,寻常文章尔。”他此时方觉,对于齐世言之死,齐秉文全无哀忧,不太像一个同族后辈。 原以为,若两人并不亲近,齐秉文断不会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陪着齐世言进京。现瞧来,难免腹诽,莫非是齐世言蒙骗此人来的。齐秉文无端落了牵连,人死了正合心意? 苏凔越发怀疑,该不会当真是此人推了齐世言一把。齐秉文恍若瞧出他猜想,忍俊不禁哈哈了两声,笑道:“苏大人切勿多心。” 他看了看远处,伸手往左,示意苏凔先走,另轻手推了轮椅,还不忘替齐世言掩了掩衣襟。若非额前破口,单看面目,还与生时无差,只因失血而亡,所以苍白了些。 齐秉文道:“难得,苏大人肯站出来替伯父求情。” 苏凔心有不安,鬼祟往四周环顾一眼,唯恐皇帝派人跟随。瞧见并无卒子在后,方道:“并非如此,我不过一心侍君,那会人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无一字虚假。” 齐秉文仍是含笑未驳,步调徐徐,人也不急不缓,等苏凔话落自静了片刻,才道:“苏大人心思如何,旁人瞧不得,可行迹如何,齐某受益良多,总要道个谢才是。” 苏凔沉默,齐秉文又道:“乘风驾鹤,对于伯父而言,是桩喜事。他自去岁回到老家,身囿于床榻,魂自陷囹圄,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 苏凔忍不住道:“那齐大人是何时好起来的?” 齐秉文顿了脚步,笑瞧他道:“好起来?”问完续推着轮椅往前,絮絮道:“你瞧他这样子,哪里就好起来了。不过是请郎中下了几副猛药,催得油尽灯枯尔。今日不去,多不过是数日之间。 我与伯父,往来不过数面。他为官清正,厌恶裙带之说,故而几支旁系都在老家,离京千里万里,唯恐落了他人话柄。上回见他,还是祖母回乡探亲,伯父陪伴在侧,那时候,我才初初束发。” 苏凔越发吃惊,失态道:“那你怎么.....” 齐秉文抢白道:“怎么肯陪他来走这一遭虎窟龙潭是么?自然是。。。”他顿了顿:“这个中缘由,多了去了,又或许如苏大人所言,并非有意替伯父求情,只得一心侍君尔。我也并非就是舍生取义,刻意护伯父还京,而是为着旁的,落了个殊途同归。” 苏凔还待在问,齐秉文一指前方道:“诶,到了。我与伯父这两日皆在此歇脚,特意选的离先帝陵墓近些。住处不是守墓人,便是荒郊客,也不拘来客是长命百岁还是气若游丝。” 苏凔道:“那你们,要如何返程呢。” “伯父来之前,早已散尽家财,打发妻儿,祖籍兄友亲朋皆遣散干净,特叮嘱我,一抔黄土掩了就是,此生,无颜回去了。” 苏凔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惆怅半天竟忘了问清霏往何处,只拧着眉头痛道:“大人这是何苦,大人这是何苦,他何苦如此,他都离了这是是非非,他都走开了。” 好端端的走开了,何苦要回来寻死。他没把这句不敬之言问出口,只将手心纸团捏的咔嚓嚓响。何苦要寻死,好端端的活着,为什么要寻死? 死得其所就罢了,这死了,死了就死了,只作他人口间一句笑谈而已。 不知春(五十六) 他所有的不甘和挣扎都跟着齐世言从高台跌毁,究其原因,宋家两子,虽长在京城,却与父亲宋柏书信频频,关系融洽,诗文传家养出来的儒生,本就极重伦理纲常,哪比的薛凌一身反叛。 大抵此时此刻,他才能真的尝试着去想,自己的父亲宋柏,当年是错的。人不能靠活着完成一件事情,那大多数也不能靠死亡来完成。 所谓舍生而取义者,除却勇气,还需要些运气,毕竟十之八九,舍了生,根本取不到义。 他,如果用相同的方式去追求清白,只会落个相同下场。薛凌,才是对的。 对与错,就是要无比惨烈的结果摆在眼前,人才会承认。薛凌不过是,看见的早了些而已。 齐秉文已丢了手,进到里头招呼出两个精壮汉子,合力将齐世言尸首搬到了一处石璧茅屋里躺着。 苏凔心中不忍,却不知如何再劝。随后又有人拿了些黄纸香烛之物,勉强开了条身后路。至少一盏引魂灯是燃着了,若真有阴司黄泉去处,起码齐世言不至于魂归混沌。 烛火飘摇之时,屋外太阳始斜。齐秉文打了盆水,递过一条帕子,道:“苏大人身上不洁,稍微洗洗再走吧。” 此举看来殷勤周到,话里却是赶人之意。但自己身上确实沾了些血迹,衣物之上消不得,手脸方才只擦了擦,这会洗洗也好。苏凔右手接了帕子,刚要将双手浸到盆里,左手将摊未摊忽地在水面之上停住。 那半张表书,还蜷缩在手里,就等着他放虎归山。 苏凔偷眼往旁看了看,齐秉文取了个草团子跪坐在齐世言遗体前,并未关注自己如何洗手之事。 他盯着手腕,好似不是要洗手,而是要壮士断腕,片刻后近乎颤抖着将左拳没入水里,温热液体从瞬间从指缝间往里侵袭。 冤也好,屈也好,过往种种,都消于这些许微波之间。 他迟迟不肯将手拿出,只记着,齐世言从高台栽倒后,自己飞身扑下去,双手将人揽起时,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再说不出话了。 大概是将死之人毫无威胁,又或者魏塱想看看同党还有谁,故而并没有立即令御林卫围上来,苏凔得以抱着齐世言,占尽他弥留的最后一点恩惠。 “宋...宋....” 他感受着手里纸张在一点点溶解,清晰的辨认出齐世言当时喊的是“宋”,而不是“苏”。 清霏知道自己是宋柏之后,齐世言又与薛凌牵连,两尔加持,知道自己身份理所当然。 所以临死之际,他想喊自己什么? 宋....宋沧? 苏凔在那一瞬间无比慌乱,纵他已打算要自表身份,可“宋沧”二字快要从别人嘴里喊出来时,慌到他一身汗毛倒竖,不顾手里还捏着表纸,连带着一起按到了齐世言胸前。 “伯父。”他喊得如此大声,别人听来想是以为他悲痛欲绝,实际不过是做贼心虚,唯恐齐世言回光返照而已。 现手浸在在水里,连自己都对那会的慌乱百思不得其解,喊出来了,不是更好么,怕什么呢? 或者是,怕....自己来不及张口,就被人当通缉犯当场格杀? 他仰脸,默不作声喘了口气,只觉甚是荒唐,当初被薛凌救出,东躲西藏时也没如此感叹过通缉二字,怎么现在,才真真切切的开始唏嘘,自己本是个见不得光的罪犯死囚呢。 他张开手指,纸团经水浸泡后只稍稍往上浮了一浮,而后乖顺沉于水底,只三俩气泡摇曳,从指缝间溜出来扶摇而上,而后在水面啪嗒一声,消失的无影无踪。 看一侧齐秉文还跪的老老实实,苏凔在盆底双手合十,将那个纸团子碾于其中,稍加用力,便只得一盆碎屑。 齐世言为何扯了自己半张表去,不得而知,可能真是因为临终失了方寸。只没想到,他扯去的那半张还好好揣在怀里,自己手中的半张,先成了一团浆糊。 苏凔端起盆,镇定绕过齐秉文,行至屋外,找了个茂盛草丛,一扬手,连水带纸倒的干干净净。 随后回屋里又与齐秉文聊得几句,方知其也请了个僧人,估摸着不多时就该到了,阿弥陀佛念上几句,午夜子时过半,立即一堆柴火燃起,这便万事了了,等明儿清晨天亮,想来是人已离京有好几里地。 听其口气,不像是在说一个人的尸身如何处理,更像是说一块好肉需得猛火烈油,若不是苏凔插话插的快,他还能十分顺溜的说再洒点盐巴,配壶好酒。 苏凔本以为齐秉文布置了停灵物事,是打算依着规矩灵停三日再下葬,虽简陋些,好歹应了章法,未料得说晚上就要烧了,犹豫一阵还是按耐不住,低声道:“怎..怎突然这般急。 死者为大,魂....魂..鸟念旧邻,鱼思故渊,伯父在天有灵,万一还想多看看这京中,怎么不..停够三日呢?” 齐秉文笑意未减,闲适打了个呵欠,看着苏凔道:“本来现儿个就要烧的,也让苏大人送他一程,毕竟这是是非非弯弯绕绕,你也算半个当事人。 只是,以前听得天恩难测,我还以为是个故作高深,今日方知此言不虚。那会子蒙苏大人绣口,皇帝倒是不与伯父为难,可万一事后想想咽不下这口气,随便拨个罪名来,要将伯父扒皮抽骨,谁也奈何得了他。 若如此,我岂不是,连伯父最后的遗愿都未能完成,负他人之托,非君子也,还是早烧早好。” 此话有理,先前在祭礼上,自己并无太大把握,走险一试尔。现听的齐秉文如此说,苏凔深觉有理,虽人讲究入土为安,可既然齐世言遗志是想一把火烧了了事,后人自该听从。 不过,若担心皇帝再度发难,那就越早越好,何必要拖到子时去。他担心是齐秉文还有哪处没办妥,热心道:“那...何不尽快,若有别的难处,我可周旋一二。” 说话间想的是,京中诸事,便是自己言语分量不够,那些人,总要卖李敬思几分薄面。现儿个齐世言终未获罪,只要齐秉文开口,断无不行之事。 齐秉文笑道:“非也非也,一盏烛火尔,哪里有什么难处。只是......”他顿口,沉思一阵,脸上忧伤渐来,终于像个死了至亲的人。 他道:“伯父交代一定要过了午夜再焚去他的遗体,说是.....今日为先帝忌,他为先帝老臣,虽不信世有阎罗地狱,可万一真有,同日逝去之人没准会魂归一处。 他哪有脸,去见先帝呢。 莫不如容他魂灵再盘桓一日,好与故人错开,如此.....便是有朝一日,当真见了,也.....也..也..” 也如何,齐秉文声带哽咽,没有说完。沉默片刻,又复先前笑意,看向苏凔道:“苏大人,伯父之为人如何?” 苏凔恍若没听见,齐秉文又喊得一声:“苏大人?” “嗯?”苏凔回神,赔了个笑,神色尴尬。怎么会,怎么会齐世言无颜去见梁成帝呢?他今日所为,足证臣道,该....昂首挺胸的去见梁成帝才是啊? 他记起昨日与薛凌争执,究竟,谁才是没脸去见宋柏的那个? 不知春(五十七) 齐秉文并未复问齐世言为人如何,笑笑另道:“我看你与我年岁相差不大,应是入仕没几年,可....知当年旧事究竟如何?” 他并没说清楚是哪年旧事,苏凔却忙摇头道:“我去岁科举入朝,京中未有故人旧交,故而....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 齐秉文复转身向着齐世言尸首处,道:“算啦,我随口一问尔。你们为官之人,才在意龙椅上是谁。我这等升斗黎庶,上头不是坐个血盆大口的妖魔鬼怪,谁坐不是坐呢。” 苏凔沉默不答,齐秉文又道:“苏大人回吧,天晚路黑,我也就不邀请你晚间再来了。” 苏凔垂头,走得几步,上前取了三株香点燃,恭恭敬敬插在灵前,而后下跪叩首,起身后忙不迭出了门。 外头凉风迎面,他未敢丝毫迟疑,一直行到人多处才稍慢了步调。招来架马车,吩咐人往正街走。 京中赶车的都是些人精,瞧见他身上衣衫虽素,却是官服,只认不得品阶,神神秘秘问可是哪家官爷去给太后戴孝。 苏凔也生了不耐烦,他没让车夫直接回住处便是为这个,不料底下人还是不安生。即便他没答话,仍扯着嗓子道:“今儿这般早就散了?大人怎还落单儿出来了。我看你身上,沾了脏东西...” 苏凔撩开帘子,冷道:“识得壑园路吗,往壑园去。” 突然出声吓了车夫一跳,呆滞后连连点头道:“识得识得,这京中谁不识得壑园呢,大人是哪处不舒服,您府上可是没个照应,这还...” 他入朝许久,第一回生了官威,薄怒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要了你小命。” 车夫来往见惯百态,知是碰上惹不得的主儿,当下再不出声,依着交代将苏凔载到了壑园。 逸白早得了消息,这会子听说他来,倒没觉得奇怪,只心中鄙得一句“蠢货早晚要出问题,这么个情况下,还敢招摇往壑园来,都不知道掩掩耳目”。 奈何人是薛凌要保,都已经走到了壑园门口,总不能叫底下砍两刀去。逸白先吩咐将苏凔迎进来,又遣人给薛凌去传话。小姑娘心思难猜的很,虽是她要保着苏凔,难保她这会乐意见苏凔。 另一头,又赶忙交代几个心腹散两句碎嘴话出去,说是苏凔苏大人突然犯了心悸,没准是被齐世言之死吓的。既给苏凔前来找了缘由,也暗暗圆了苏凔在祭礼上的失态。 真真应了那句话。一根绳上的蚂蚱,它不跳,你拖也得拖着他跳,不然大家一块玩完。就当是倒了血霉,无缘无故,大家就被绑一处了。 逸白一面腹诽,一面笑脸迎了苏凔,抢言道是薛姑娘尚午睡未起,略有不便,还请苏大人稍稍。想着要是薛凌不愿见人,呆会再找个理由打发了这蠢货。 未料得苏凔全不作客套,人还没坐,即喘气道:“你说过的话可还作数?” 言语之急切,表情之狠辣,逸白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扶着茶碗,惊了个目瞪口呆,半晌没回过味来,说过的话是哪句? 他看苏凔衣服上血渍还在,就着拿杯子的手指了指那血点道:“园中有便服,不如让底下给大人取一套来,先将就些,以免血气冲撞了薛姑娘。” 话落暗自咂了下舌,也就是场面功夫玩多了,忘记这是个离心的熟人。装装就罢了,怎还说出血气会冲撞薛凌这样的蠢话来。 苏凔全若未闻,横眉盯着他,沉声重复道:“我来问,你说过的话可还作数?”他以为逸白在绕弯子,急不可耐直接了当道:“你说你,事成之后许我相位,许我治民佐君。力展魏武之计,一偿救世之心。 此话可还作数?” 分不清过于急切还是违背过往带来的慌乱,或许还真心悸犯了。他竭力想平静些,还是免不了鼻息之间呼呼作响。 逸白越发咂舌,忙扶稳了杯子往里头注水,心想是说过这话,那不过是为了先阻着你犯蠢来哉。早知有齐世言这么一出,谁还费这功夫。 合着这蚱蜢突然之间倒成个烫手山芋了,往日生绊子忍忍就罢,现儿个还要起好处来,今日这人,估计薛凌是不见不行。 苏凔犹急,道:“是你吧,你背后之人是霍云婉,薛凌与我说过的。她说你们想让小皇子登基,到时候主幼母壮,理该太后临朝,是这么回事吗?” 逸白笑笑,叹口气正色道:“苏大人,是有这回事,你待如何?” “是你们,你才会带这样的话给我,薛凌虽有逆心,却....”话到此处,苏凔稍有迟疑,再续之时,多了几分清醒:“她虽不敬当今天子,却甚少置喙国祚重本,与我尚且为难,又怎会说与旁人传话给我。” 你二人倒落了个相互看不上,逸白请了茶,正待回话,底下人传说是薛凌让将人带过去。 这下求之不得,刚好苏凔对喝茶饮水之事也是毫无兴趣,闻说薛凌醒了,冷冷看过逸白一眼,转身便往薛凌住处去。 逸白看了看杯中茶水丝毫未动,嗤得一声伸手扣了茶碗。要好处也是个幸事,大概短时间不用操心再操心给这位主儿收拾烂摊子。至于以后,以后的事,人哪能想的面面俱到呢。 他倒是想起底下人说苏凔替齐世言求情求的分外精彩,单从此事来看,还算有几分心思胆气。 薛凌也早早得了消息,知苏凔根本没拿出那封表书,虽还愤愤,到底是庆幸居多,闻说苏凔来了,又气又是心疼。这蠢狗好好活着,总是桩好事。且管他如何,说两句软话,让他离了京也好。 可自己又不擅长说软话,再说了,凭什么是自个儿赔罪,这一档子本就是宋沧无端找事。她兀自置气纠结如许,却忍不住走到了门口等。 眼见着苏凔安然无恙出现在眼帘,登时怨怼怒皆化作满腔欣喜,一如当年在苏府重逢,忍不住要快步跑过去,大呼一声“宋沧”。 宋沧,我与你父亲平城十来载,除非天塌地陷,世人尽毁,不然无论如何,我不能瞧你性命有损。 此念非情,只为义。 她提了裙角,苏凔近在咫尺,清晰瞧见薛凌脸上喜悦,是大难不死的劫后余生。他想薛凌一贯对朝事了若指掌,必然已经知道齐世言之死了,她定是怕自己受了牵连。 多在生死之间游走了一遭,恍若许多事都赫然洞明。有几个人,会这般对自己翘首以待,含泪相迎呢。 他张口,想喊声姐姐,薛凌喜色愈盛,迈步朝着苏凔急迎,而后擦肩而过,她对着门口多日未见的身影大喊: “薛暝!” 不知春(五十八) 失而复得和久别重逢,原该不相上下。只情义二字,到底情在前,义在后。她既对苏凔只剩义气,乍然见了薛暝,难免要厚此薄彼。 苏凔狐疑转身,方见有旁人出现。倒也没太过失落,自己昨日才与薛凌争执,便是她余怒未消,也属于常事尔。且他往日几乎没见过薛暝,听得薛凌喊的是同姓,还当此人与薛凌有些血亲。 薛暝满面风尘,对薛凌的热烈稍有吃惊,站在门口处停了脚步再没往里。薛凌急奔上前,却又在四五步处堪堪停住,脸上笑意扭了又扭,半晌只生硬问:“还顺利吧。” 薛暝略垂了头,轻道:“一切顺利,进去说吧。” “嗯。”薛凌答过话,站在原处收敛了些情绪方转身往里,大概满腔喜悦都已然发泄于外,再与苏凔相近,便没了刚刚那种迫不及待要宣之于口的关心和嗔怪,只还带了些薄怨道:“你也来了,进去说。” 这个“也”字用的怪异,分明是自己先来,苏凔躬身应承,薛凌这才看清他身上血迹斑驳,虽已知齐世言之死,她却还没了解详细经过,一时悬心,怕是逸白的人暗中动了手脚,忍不住道:“怎么了,哪处受伤了?” 苏凔忙摇头道:“不妨事,非我之伤。” 原该再问问,就算不是他伤了,但血能溅到身上,必然也是凶险的很。但听得无事,便松懈许多,又看薛暝在后离的甚远,两厢权衡,还是薛暝要紧,只顾对着后头催道:“快些快些啊,你去了这么久,回来怎不提前说一声。” 薛暝见她欣喜不似作假,当下心中一暖。他离得远,是因为苏凔的缘故。虽苏凔不识得他,但薛暝常在暗处,是识得苏凔的,见此人在这,当是与薛凌有要事商议,底下人本该避讳些。 听得薛凌喊,便知她无意隐瞒,当即急走了两步,温声道:“怕给人瞧见,特走的隐蔽,故而没让人先传。” 他还是有所忌惮,故而没先提兵符之事,想着薛凌若问再答,若不问,且先缓缓。然薛凌一时开怀,压根没记起这茬。 进到屋里,各奉了茶来,她还忍不住笑意盈靥,想抓着薛暝问问这大半月来都做了些什么。话到嘴边,总觉句句皆是不妥,自己哪能问那些小姑娘话呢。 踌躇一阵,只没好气对着苏凔来了句:“你来我这做什么。” 薛暝坐在一旁,本端着茶碗,听见她问,急急起了身,说是刚回来,一路尘多,先去换身衣衫。 薛凌知他有意避开,想留人,又觉避开也是对的,自个儿与苏凔谈话,多个外人本有不便。适才一犹豫,薛暝已退了去。 人一走,苏凔确然多生自在,起身抖了衣襟,朝着薛凌拱手施了一礼,正色道:“我来,是特来与姐姐赔个不是。” 薛凌失笑,讽道:“你有什么不是要赔与我?” “昨日实乃我一时情急,思虑欠佳,言行欠周,今日反思,深感自愧。适才不敢耽搁,一得了空,这便急急往此处来了。还请姐姐宽宏大量,恼我就罢了,切莫气郁伤了自己身子。” 薛凌当他还如往般要劝自个儿,虽已无怒意,难免还是不屑,笑道:“我有什么好气的,都伤到自个儿身子了。”她故作不知,嗤道:“怎么今日你这身,该是给梁成帝上坟才是。那么大的一堆土,绕着走一圈估摸着还没走完,你就得了空了?” 苏凔再拱手,道:“你又何必装作不知,朝堂上的事向来瞒不过你,都这会了,你定是得了消息,齐伯父去了。” 薛凌翻了个白眼,自坐到椅子上,半晌冷道:“是,我是得了消息,可消息虽快,也没这么快的。就听说齐世言死了,你大出风头,给他搬尸去了,别的倒也没了。” 她恍然大悟,看着苏凔身上血迹道:“这血是齐世言的?”她仍不信,惊问:“他真是自戕?” 苏凔深吸口气,略哀道:“人都走了,你就当死者为大,且称一声伯父,往日,你也在人前喊过一生爹的。” 薛凌笑意渐冷,勾着嘴角不答话,那会子的喜悦已是荡然无存。人总是这般奇怪,我实在不想你死,可见不得你好好活着。 她看苏凔,又生怨对。 苏凔霎时明白过来自己失言,今后,自个儿也说不得这样的话了。未等薛凌生怒,他扭了些头,生硬道:“他是自戕。” 薛凌不屑:“那还真是怪,众目睽睽,能让个半死不活的人自戕。笑死了,御林卫都是死人啊。” 苏凔道:“伯父手里有先帝赐的行宫令,百无禁忌,旁人阻不得他。且他说是.....要为先帝作赋表祭,于情于理,本就不该拦他。 我与他侄儿将其扶上高台,初听祭赋尽是一片臣心,别无他意,便再没想旁的。不料读完手中文,伯父忽而怒骂当今天子为贼,弑父篡权,杀兄夺位。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从高台跌下去了。” 苏凔哽咽难忍,薛凌不痛不痒,拿了茶碗在手,笑道:“有这等趣事,可惜我不在场,没瞧着。” 她是后悔走的早了些,不然听不见齐世言骂,至少也能看看魏塱那狗气急败坏吧。 苏凔咬牙,再未指责,只道:“我下去扶起他,片刻人就去了。” 薛凌搁了茶碗,看着苏凔,极正经道:“你去扶他,没与他死在一处,也许是你九族在天有灵保佑,算我请你的,去跟逸白支些黄纸,今晚多烧两张吧。” 她目光如炬不肯退,此话言之凿凿,苏凔没与齐世言死在一处,当真是宋柏保佑。 此话说完,宋沧也不会再知道自己曾有过杀他之心。从今往后,不管这蠢狗如何,自己绝不会再有此邪念。 苏凔不解薛凌何以如此瞧着自己,对视片刻,当她有意讽刺,心虚先垂了头,片刻轻道:“是我想错了。” “什么?” 苏凔抬头,笃定道:“是我想错了。” 他再与薛凌对视,狠道:“是我往日里,想错了,你才是对的。” 薛凌蹙眉,偏头疑道:“嗯?” 苏凔再没躲闪:“是我往日所想,千错万错。当今天子,本就以反谋位,我岂能.....在反者身上求正?是我,想错了。” 他看着薛凌:“我今日,悟了。” 他说他悟了,给齐世言之死添上最后的注脚。 不知春(五十九) 这个时候,天家丧仪已毕,各人已准备打道回府。到底是梁成帝陵前,见红是为不吉,宫人手脚飞快,老早就将那摊血清理的一干二净,连飞溅的血点子都没留下。 魏塱在一众万岁声里,龙行虎步上了九乘之马车,坐定之后,并未闭目养神,反命人将那封垣定捷报取来,又读了两遭,还是许久舍不得丢手。 李敬思看罢文武,翻身上马,跟在天子车驾后头,神色仍如来时矜高。垣定如何,他是知道的。 只是,不能全信。 既不能全信薛凌,又不全信皇帝,这些日子,他在两方之间游移不定。总算,是结局要来了。等结局一出,就知道可以信谁。好在,无论信谁,他们都信自己。 难得他看魏塱,再不是往日臣服畏惧,而是鄙薄怜悯暗生。所谓天子,也不过如此,被人玩弄于股掌尚不自知,拿着一封假文书在那洋洋自得。 就不知道明日若有真消息传来,朝堂又是何光景? 后头人跟着陆陆续续往回,还是有两声窃窃私语,也问齐世言何苦,走了走了,又回来作甚? 终没谁高声喊一句齐老千古,便是为其美言过的沈元汌,还要恨恨一声,为人臣子,不替君王分忧,反来搅和浑水。 他观齐世言一世良臣,死到临头做起了蠢事,全然不为大局考虑。这个节骨眼上,龙椅有失,于江山百姓有什么好处? 如此种种,无怪乎,苏凔说,“悟了”。 他悟了,薛凌反闹了个糊涂,愣道:“你悟什么?” 苏凔垂目,半晌道:“我今日仔细思之,当年父亲若不是一心求正,本该有机会护住宋家老小。薛将军若不是自求退让,他有数十万兵马在手,怎会落个屈死狱中。 世间道有千条,我又何必执着。” 薛凌瞠目,一时疑心苏凔莫不是说谎博取自己信任。昨儿个还要去陈情自表的蠢货,现突然就脑子开窍了。 见她不答话,苏凔又道:“原我....,今齐伯父在我眼前身死......一死固如何,世事了无益。 若我还悟不得,与痴人何异。” 薛凌见他黯然落寞不似作假,第一反应是该大笑三声,庆贺这蠢货总算灵光了,以后朝堂上的消息,自己就不必再全然依赖于霍云婉,实属美事。 另来,江府也可以放开,到底薛璃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根本不得魏塱看中,犯不着逼他。早知看个死人能让宋沧悟道飞升,当年该晚点劫囚,且让他看完宋家人头落地再说。 齐世言这老不死,真真是死的好极了。 这些欣喜快感起于五脏六腑,声势汹汹要往外窜,行至喉头,又被一口吞没,还没能来的及浮于脸上。 千钧一发之间,她还是想起齐世言那几封烂信,默默咒骂了数声这个老不死当初为什么不彻底瘫了,居然还能拿笔来扰乱自己心神。 脑子里爱恨情仇过眼,却只是语气淡淡道:“人都是要死的,你何必感慨良多。” 她纠结着是不是该劝苏凔两句,京中如许年,自己也曾这般以为是开悟,实际不过就是心死,最是知道这种磨人滋味。可,要如何劝他? 大概是身体里种种拉扯太过惨烈,她嗓子里也有了些酸涩。人,真是从祭台栽下去的吗? 她张口,丫鬟探出个脑袋,说有人求见。薛凌霎时抬头,惊了旁边苏凔一跳。 因有外男,二人并未在里屋,只在客堂,门也未掩,是而丫鬟并未叫门。薛凌听得名字,知是逸白身边的小厮,忙起了身。 她自是无需相迎,逸白没亲自过来,显然事并不着急。只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又沉沦在一些毫无用处的软弱情绪里。 齐世言,还是死的很好,如果苏凔真能因此事改改的话。就算不改,那也是死的好,起码将苏凔换回来了。 当年那些事,齐世言本就该死的,如他所言,是自己大发慈悲,让他多活了百十个日夜。 一拿定想法,人轻松许多,笑着迎了来人问是何事。那人见苏凔在不远处,刻意小声了些,轻道:“白先生让我来与姑娘说一声,樊涛带领的人马,已经悉数进入垣定城了。” 薛凌登时更添开怀,人一进去,火起就在今晚。苏凔听见她喜道:“全部进去了?” 然那小厮却是一直低声,听不见说了些什么,只得数句,便退了去。薛凌再转身回来,一脸神采飞扬,笑道:“你悟了便悟了,如此正好,以后你我连手,想要的东西,反掌之易尔,谁死谁活,不就在你我一句话间” 先前她多有讽刺,苏凔不觉有哪处不妥,这会见她带笑,苏凔反觉些许膈应,垂了目光没答话,算是默认。 又闻薛凌道:“可惜你今日来的着实不巧,齐世言死了那么大事,你与他表现的过于亲密,魏塱面上不表,私底下免不了要起疑心,近日还是多留神些,少往壑园来。” 苏凔点头称是,嗫喏说是“既如此,我先行回去吧”。薛凌却道:“等等,你.....”她想了想,转口道:“算了,你先回去吧。” 话到此处,苏凔本该客套追问一句,然他无端生了隔阂,今日多逢变数,身心俱疲,只当是薛凌不想说。 她既不想说,何必多问缘由。当即起身作别,薛凌交代底下人着马车将人送了回去。原她是想着苏凔既来了,省了自己再跑,干脆趁着他正开悟,要其三日后上表魏塱调沈元州回京领兵的。 方才那小厮来传,正是说樊涛领兵入了垣定,其手下兵马,也半数跟了进去。若无岔子,日暮前估计会全进去。全军覆没,就在今晚。 沈元州,该回来了。 只脑子转了一圈,想着还是不要逼的太急,万一这蠢货又调头回去了,可再没一个齐世言来给他挡阎王。索性逸白也说了,朝堂上不缺递话的,不差苏凔这么张嘴。 她仍耻于承认,自己实心疼于苏凔,不忍不愿尔,并非不能不该。 然薛暝归来,垣定事顺,她也实没多少心思能花在苏凔身上。虽午膳已过,晡时正当宜。人前脚刚走,薛凌即寻了薛暝来,又令底下在园中置了茶碗吃食,兴致极高。 稍后听得底下人报,说已往外传了话,苏大人是犯了心悸之症,如此苏凔来壑园也合情合理,薛凌愈发没功夫惦记他与齐世言如何。 美中不足是今日天道欠佳,早间暖阳茂茂,这会子两人才坐定,头顶黑云翻墨,变的比六月还快。 好在壑园地阔亭广,不惧狂风骤雨。薛凌难得卸下心防,笑意盈盈托了腮娇声问:“怎去了这般久,我当你七八日就回了。” 她看一眼四周,并无人在近处,有些女儿家撒娇姿态:“我在逸白面前扯了好些谎,还不就是你回晚了。” 然薛暝不知薛凌所想,一见她佯怒,忙从身上取了个小盒子,放在桌上,双手推至薛凌面前,温笑道:“路过瞧见此物精巧,买来与姑娘做个玩乐。” 他亦知周遭无旁人,还有几个暗卫盯的牢实,只是口上用词仍十分小心。薛凌不疑有它,喜道:“什么东西来着?”一瞬双眸如星,皎皎照到了盒子上。 大抵有那么一瞬,她真以为是什么精巧物件。像...鲁文安去原子上捎带的红色果子,又或是去宁城顺路带回的雪白碎糖。 她瞧那盒子锁扣花纹精细繁复,像是赤金缠丝的手艺,摸索了一下没能找出机关所在,又怕一个不小心按坏了,找不着匠人修,实在可惜了。 她抬头问薛暝,眉眼澄澈成一泓泉:“按哪来哉?” 薛暝垂目,不敢与她满目波光对视,自伸手拿了盒子按开,复推到薛凌面前,仍不敢抬头去瞧她。他没看见,薛凌霎时失了笑意,盯着盒子里一尾卧虎,春水生冰。 原来,是这么个物件。 不知春(六十) 是了是了,是该有这么个物件。 她给自己的翘首以待找了个恰如其分的理由,就说自个儿也没那么惦记薛暝,这满腔喜悦为何而来,还不就是千呼万唤,就等着尾卧虎出于柙。 薛暝抬头时,瞧见薛凌满脸还是满脸笑意,正拿着那枚兵符细看。他唯恐办得不够妥帖,轻道:“如何,可还喜欢?” “喜欢。”薛凌挑眉道,又将那东西在手里来回反转了一圈,不知是在感叹,还是在回答薛暝。她说:“真是精巧,怎做的这般精巧来。” 这兵符造的,分毫不差,至少左半块和她曾拿在手里的那块真的一模一样,若是摆在一起,只怕根本没人能分出来。 她满意道:“你眼光真好。” 薛暝暗松了口气,浅笑道:“你喜欢就好。” 薛凌将东西搁回盒子里,目光往左手方瞟了一眼,那里暗处站着的应是周遂,旁余方位也有三两暗卫护着,虽说都是自己买来的人,到底事关重大,仍不敢在壑园把话说太明。 她起身,啪嗒一声将盒子扣上,嚷嚷道:“走走走,与你接风,走个好去处。” 薛暝只当她是为了避开壑园人眼,此举固然好,然今日....他犹豫片刻,轻指了指头顶道:“看这天色,怕有骤雨,晚间寒凉,不如明日再去。”到底这兵符又不是等着下锅的米,要再问些什么,晚一日也问得。 薛凌全不当回事,已起了身,摇晃着盒子朗声笑道:“快些快些,你我要走便走,哪管它头顶下不下雨。”话落即转身迈开了步子,大声喊“来人”,想先遣人去备着马车。 薛暝知她性子,本无意再劝,这厢劝也没地劝去,赶忙跟着起了身。不消多时,二人一道顶着疾风出了壑园角门。 今日车夫又是那张二壮,一见了薛凌即连声赔笑,说是多日未听得园里唤,还当是姑娘不要他驭马了。话没说尽,见后头冒出个薛暝来,赶忙又多奉承了两句,开口喊这位爷许久未见。 大抵是这个“爷”字用的好,薛暝笑意愈甚,薛凌却一改先前兴致,扬手遮了额瞅着天,愁道:“风大的很,呆会若是下起暴雨来,张大哥可还牵得住马?” 看她模样,似是十分担心,薛暝立马敛了笑意,一时有些茫然。刚刚在屋里,不见得薛凌怕下雨,这会子都走到门口了,总不能是真个儿体恤马夫。 张二壮扯直了脖子,嚷嚷就算下起刀子来,他叫马往东,那畜生绝不能往西,下场雨算个甚事。 薛凌恹恹神色未改,颇有些没好气:“这么厚的云,不知雨得多大,一会真下起来了,叫人玩也玩不畅快,尽担心如何回来。” 薛暝蹙眉,总觉着她不该是为这事。张二壮却是一拍胸脯,傲道:“我说这雨今日下不起来,姑娘且瞧着吧?” 薛凌一歪头,多了些娇气:“你怎么知道下不起来。” 张二壮愈发得意,笑道:“咱底下人见得多了,你瞧那云是吓人了些,可真要是下大雨的云,黑是黑了点,薄的很。 我看这云,黑且厚,跟个滚轴似的往天边乱翻,还带土黄色,多半是在堆雹子呢,就今儿中午那太阳,最快也得今晚去了。若是下雪霾子,估计是要明儿早间才下下来。” 薛凌此时方笑,开怀问:“你说这些。究竟准不准啊。” “准不准,姑娘可瞧着。今儿开春以来还没下雪呢,哪年哪月不得下几场,我看这不是雨,不信,明儿早上就知道了。” 薛凌嘻笑出声,甩手抬步上了马车,没等薛暝坐稳,即催着张二壮快些往临江仙去,语间顽劣道:“若你说的准,我定要好好赏你些东西。若说不准,再也不要你赶马了。” 张二壮一面催马,一面讨好着求饶,只说天爷的事儿,猜猜造个口业,哪有准数呢。 二人隔着帘门笑笑闹闹,一路到临江仙,虽头顶还是黑如锅底,却果真是半个雨滴子也没打下来。 薛凌抬头望了眼天,心满意足往门里走,后头薛暝与张二壮俱是跟着看了眼头顶。张二壮自不必提,薛暝实属想不透薛凌何以对张二壮如此热络,她究竟在不在意天将大雨? 然头顶只得一片乌漆嘛黑,并无答案,倒是从目前状况来看,张二壮说的话确有道理,想来呆会不至于要冒雨回壑园。 薛暝未敢多作停留,赶忙跟着进了里面。今日街上冷清,临江仙亦是门可罗雀。一有客人,眼尖的小厮丫鬟连忙迎了上来。 薛凌见是几个个生面孔,默默环视了一圈,似乎账台前站着的迎客掌柜都换了些,不知幕后之人是不是也换了。 她心中计较,又劝说自个儿今日是客,哪管主家是谁,高声吆喝了走雅间来,惊的那掌柜在一旁下巴上胡子翘了又翘,暗恼这是来了个什么祸害,太后封陵的大日子里敢如此轻狂招摇,自身惹了祸事不要紧,牵连临江仙上哪说理啊。 幸而小厮反应快,扭着脖子压低嗓音催赶紧挂个牌子,也不问来者姓甚名谁,直直将人领去二楼。 屋内陈设倒是未改,薛凌直奔窗前软榻,歪倒在上头,拿出那盒子摇晃笑道:“怎做的这般好,我看上头旧色都做的极巧,真真跟用了百年一样。” 话落才复打开盒子,将东西重新拿出来举在眼前看。正仔细处,窗外一道惊雷闪过,薛凌身子一震,忙向外看去,复愁道:“也不知这雨究竟何时下。” 两人独处,薛暝多了些随意,道:“怎么很是关注天道,可有要紧缘由?” 薛凌收回目光,仍细致打量着那枚兵符。像,真是像,找不出来半点不像,足够了。 只是这雨,她又往窗外瞧得一眼。垣定离京数百里,即使京中下雨,垣定也未必会下。可世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说来最近半月一直是阳春艳日,正缺一场春夜喜雨。若今晚天降甘霖,垣定那把火,怕是很难烧起来。如果少了这把火,胜负是谁,就很难说了。 她并不知魏塱在祭礼上所言,却难免想起陶弘之那张纸条:地虽生尔材,天不与尔时。 她不怯反傲,今时今日,人事已尽,要看天了是么,那就看看,所谓天意,究竟如何? 薛暝听来,薛凌语气甚是平淡:“不算要紧,只是我在等火,天要下雨。 这贼老天,好不给面子。” 不知春(六十一) 往来见多她张狂,薛暝不厌反笑,就说自家姑娘怎么着也不会和个马夫熟络到闲聊天气来。至于等的是什么火,更是全不在意,烧哪都使得,何须管这么多。 薛暝道:“如此,那倒是希望马夫说的准些,明日再下。”说罢笑转了话头,道是亏了以前江府的路子,寻了个传承几代的中间人,专做赝品功夫,瓷玉书画,铜铁金银,没有他不会的。 薛凌捏着那兵符不放,她是知道一些风雅爱好,类似上古的骨殖秦王的玉,又或是战国的鼎炉汉朝的剑,这些东西,动则以千万两银钱计数,自然免不了有人作假坑蒙拐骗。 只是,若手艺登峰造极,早就赚得盆满钵满,哪会放着金山银山不享,跑来造这老虎。她奇道:“这样的人,只需坑得一个蠢货,一辈子吃喝不愁,应是不缺钱银,如何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替你做这事。” 薛暝笑道:“中间人自是一辈子吃喝不愁,可真正有这手艺的,不过是在某处别院给人干苦力活儿罢了。我买了两个来,是一对师徒,将人带去了棱州一处荒山。因不敢张扬,事事都得亲为,人力所致,这才拖得久了些。” 说话间自续了茶水,本想往窗前薛凌手里放一盏,看她一手拿着盒子,一手捏着兵符不放,便歇了这心思,另问道:“京中可还太平?” 薛凌目光又往窗外,身上多添懒意。壑园虽也自在,终不比临江仙能彻底放开来。正欲答话的当儿,小二高声喊着推了门,举着托盘送了三四样果子。 别的倒不新鲜,其中一碟,说是今年的新牡丹,巴掌大的一朵,只取花蕊处三两瓣,裹了面糊炸的酥脆,一点咸盐在上头,正是这几日临江仙的招牌菜,唤作芙蓉春。 小二说的唾沫横飞,只见那姑娘始终倚在软榻上,丝毫不见得新奇,自讨了个没趣,巴巴喊了剩下菜名,悻悻退了去。 薛凌这方笑抬了脚,撩眉到桌前坐下,笑道:“四五月才有的花,这才三月初初,他家什么东西都快旁人一头。” 说罢自拿了一片塞嘴里,嚼得咔哧两声,其味不错,又拿了片在手里瞧。牡丹别名唤作木芙蓉,芙蓉春这个名字着实应景。 窗外是芸芸众生不堪言,窗内是临江仙人赏牡丹。 她拿着那枚兵符,与魏塱捏着那卷捷报,是一样的神采飞扬。 几枚春色下肚之后,薛凌将那兵符放回了盒子,推给薛暝道:“他们总是留意我多些,你替我收着,哪日我要用了,再问你取来。” 此话信任非常,薛暝心头一热,忙应了声,又闻薛凌道:“收拾的干净吗?” 薛暝一愣,转瞬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善后事,郑重点了头,轻道:“很干净,便是有人查了去,亦是死无对证,离京千里,断不会牵扯过来。” 薛凌笑意大盛,一手再去拿桌上吃的,一边闲话般道:“那就好,你听说了没,那个雷什么珥死了。” “听说了,是沈将军斩的人,罪他贪墨军需。” “吓死人了,没曾想沈元州这般厉害,短时之内就查到了棱州,早知如此,也让他死无对证的好。”她吃的鼓鼓囊囊,往薛暝面前凑,指着自己眼珠子道:“你看,里头米粒大个红点都能让沈元州抓住啦。” 薛暝鼻息一顿,往后仰了些,他是知道薛凌眼里有伤的,真当是此处漏了破绽,忙问沈元州如何。 薛凌笑笑退了去,仍是漫不经心抓着东西往嘴里塞,道是也不如何,那姓雷的不知是个伤,只说是颗红痣,惹了沈元州满京城找人。 薛暝一时紧心,跟着问得仔细,唯恐哪处不留神将祸事惹了来。二人问问答答,作了个风雨欲来的山外闲趣。 而所谓死无对证,至少是两条人命牵涉其间,所费言语,尚不及她眼底米粒之伤的一半。 原依着薛凌的意思,是要坐到夜半再回去,然戌时将近,小二来催,说是要打烊了。往来临江仙一直通宵不禁,吵得两句,才知近来江山事多,京中宵禁愈发严了。 估摸着,是主家授意,所以掌柜的恪守规矩,按点关门。她看窗外已黑尽,楼下灯火寥寥,天上是一池浑水,半粒星辰都找不出来,更莫说月光。 依着心头脾气,甚想摆出架子来赖得一晚,量来以今日之势,非要此地留一间灯火,苏远蘅来了也只有低眉应声的份儿。只踌躇两回,仍是叹气起了身,憋着嗓子抱怨:“处处寻不来个舒服。” 薛暝看她架势是要走,起身抿笑站到一旁,等薛凌先行。不想她人到桌前,并未直接出门,而是就着桌上壶里剩余茶水缓缓续了一满碗,眼看着都要漫出来。 然她小心翼翼端到嘴边,却只轻啜了小口,复抬手举到薛暝面前,一改先前娇憨,张扬道:“这雨还没下,看来,天意多半在你我这头。” 薛暝眉眼愈发温柔,含笑片刻见薛凌那只手迟迟未收,跟着拿了自己茶碗,凉茶未换,恭敬举了去。 未料得薛凌重重将杯子推了过来,两只脆瓷相撞,里头琼浆四溅,漾了樊涛一脸。 京中固然宵禁渐严,临江仙已算是收的晚,别的地儿,伙计都该打鼾了。然垣定正是酒兴浓时,杨素和一众人,喝得颇有些人事不醒。 早间初进城时,尚有戒心在身,整日过去,该查的查,该点的点,他自认城中情况已是确认无疑。 抓来好些个男女老幼,皆说眼看着那名叫樊涛的男子拎着黄承誉的人头到了城门前,请各百姓生民做个见证,黄承誉已死。 再听得底下人报,城中兵马俱是苍白如纸,少有能站稳的,皆是丢盔弃甲卸了兵刃等点册。人去了怒骂殴打,一个高声吭气的都没有。 至于几个黄承誉的心腹,更是自缚了手脚请罪,不求自己有个活路,只言家中妻儿老小无辜,往日在黄承誉治下,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这些也就罢了,城中五步必闻涕泣,十步必见伏尸,惨是惨了点,不过,这只能说明,城中是真的水源尽毁。 如此情况,杨素谨慎归谨慎,防备之心却是一卸再卸。再得底下吹捧两声,飘飘然之间,晚间的庆功宴办的颇为热闹。 上头将领监军自不必提,下至伙夫马卒,都分了几杯好酒去。也就是同为梁民,不能大肆搜城,不然一旦城破,城中岂有家门能保得全锁在。 虽是时日艰难,樊涛仍凑了几个歌舞乐伎,吹拉弹唱一应都是绝色佳人,裙带翻飞间,杨素醉眼迷离道:“你跟了黄承誉许久,倒也下的了手。” 樊涛垂头弯着嘴角既无心虚,也许谄媚,寻常道:“求个活路罢了,城破只在早晚,换了将军里,一样舍不得给人陪葬。” 杨素醉笑数声,举杯喊请,实则鄙夷翻了手腕,满满一杯酒尽数翻到了樊涛脸上。 两面三刀小人尔,古往今来谁瞧得起这样的货色。只樊涛既杀了黄承誉,便是功臣,即便有罪相抵,估摸着将来也能领些赏去,至少圣旨未到之前,轮不到杨素拿他性命,还得先好生待着。 是而表面功夫,谁也不敢戳破,杨素暗里给人难堪,明面上却赶紧连道自己醉了,又唤人来给樊涛擦了酒渍。 有人进来叩头作揖,请杨素先赏些清水给城中兵马解解燃眉之急,说是两三天滴水未进,好些人怕是撑不到明儿个了。 杨素只作未闻,三两句场面话打发了去。他的兵马是破城的,又不是运水的,便是运了些,那也要顾着天子名声赶紧去救济城中百姓,哪有功夫管黄承誉旧部死活。 再死多些,反倒好了。若非为着先帝忌礼,还要再拖几天。如今虽是进来了,防着死灰复燃,还打算困个几日,岂有解他燃眉之急的道理。 屋内笙歌未歇,屋外亦是雷声隆隆,那场将下未下的雨,竟当真从京中盘旋至垣定。 然薛凌不希望这场雨下下来,魏塱也不希望这场雨能下下来。他知杨素能破垣定,正是仗着毁了垣定水源。 虽现今人已入了城,可若今晚便下雨,难保黄承誉旧部会不会借水一战。而杨素就在垣定,更是深知其中厉害,焉能希望来场雨? 至于那些佯作中毒的黄承誉旧部,更是提心吊胆,一旦这场雨下下来,那火便燃不起来,到时候真是假戏成了真,黄承誉一颗大好头颅,白掉下来。 大抵人心真能上达天听,子时过半,那个在黄承誉身死当晚哭嚎“下雨了”的妇人,终没能等到滴雨落面。倒是晚间寒气骤降,薄霜笼了满头,与她的夫君白首同眠。 壑园里薛凌还靠窗,不时往手里呵着热气,喜笑颜开的瞧着窗外满目漆黑,心中暗夸:真是好个霜天。 此时下霜,看来张二壮说的颇准,今夜无雨,明日有雪。不过,都这会了,准不准的也无妨了。 暗处薛暝尚没寻出个好地方藏兵符,且随身携在了袖笼里。事关重大,在他眼里,又是薛凌信任的一种象征。念及晚间薛凌笑意,忍不住指尖缩回袖里轻触了一下轮廓。 寒铁在无声处着火,继而火光大盛,映出一张老僧的脸。 他向着齐秉文单掌行了佛礼,慈悲道:“时辰已到,施主请吧。” 齐世言睡在一堆枯柴里,腰间配着枚“礼”字玉佩显眼。白日里还未见得,应是后来挂上去的。齐秉文深吸口气,上前轻道:“伯父一路走好。” 他将火把凑近,哗啦一声,垣定烧着了半边天。 请假 很不好意思,昨晚我的苹果id被盗,产生了盗刷,大概是为了防止我追回钱,所以id直接被抹掉,所有设备全部清零。 我失去了,一切电子过往,客服说大概找不回来,恭喜我,所有设备都成了新的。 虽然我断更断的毫无理由,但有正事总是要请个假,以上。 《雄兔眼迷离》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不知春(六十二) 苏凔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这把火,他自壑园回去,咬牙切切间且恨且狠,暗自道是以后无论如何再不得奉魏塱为君,需得事事以薛凌为先才是。 然这些事与多年所学君臣纲常相去甚远,若真有那日,难不成自己要做个弑君乱臣?一夜心思乱入无头荨麻,怎么也歇不下。 煎熬至烛火将尽,才忽地醒神过来,君君臣臣都是日后事,今日倒忘了最重要的一桩。见着了齐世言,怎么就没问问清霏如何了啊。 现儿个齐世言已死,问也无处问去,宋沧翻身坐起大力扯了发梢,恨不能将一头烦恼丝尽数扯下来。这厢方悔,又记起齐秉文还在,当初齐家老小既是一起回了祖籍处,齐秉文也该知道清霏下落才是。 他紧走几步,推了窗,唯恐长夜将近,齐秉文已离了去。还好外头黑漆漆的看着还是深夜,只无星无月推不出时辰。迎面寒风骤来,像是里头夹杂了冰粒子。几个时辰功夫,不知怎地冷成了这般模样。 饶是他居处冷惯了,此刻亦忍不住打了个寒蝉,没等站稳,随即捞了件外袍,急急往外至大门处,夺了守门小厮的灯火来往齐秉文处赶。 这一路跌跌撞撞,遇了四五回巡逻的御林卫,好在认识苏凔的人不多,听说的的却多,倒不是去年高中的状元爷还如何声名在外,而是京中谁不知道,宋沧宋大人,是李敬思的旧交呢。 听闻是齐世言的身后事处理漏了,倒也无人为难他,今儿个祭礼上的事,该听到的人,早就听到了。 便是有三两怀疑苏凔身份的人,也让领头的拉了回去,哪家凶徒半夜三更拎着个灯笼在大道上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这要是抓对了,就那么回事,要是抓错了,可要了命去。 苏凔到时,柴架子上已看不出人形。老僧席地坐在一旁将个寒酸木鱼敲的哆哆嗦嗦,不知是心酸还是冷的。 齐秉文已铺了一叠黄纸,上头搁着个墨色双耳罐,大抵是打算拿来盛齐世言骨灰,见苏凔一脸狼狈,奇道:“苏大人这是怎么了。” 话落自凝神了些,唯恐是朝廷出了什么岔子,苏凔来通风报信的。念及此处,不由又看了眼火堆,怕是还得小半刻才能烧完。 苏凔瞧着人没走,放下心来,弯腰扶着腹部气喘吁吁道:“无妨无妨,我是为着些私事,怕来晚了赶不上你。” 齐秉文跟着复了浅浅笑意,道:“如此,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城门不开,我总不能飞出去。”又调笑苏凔道:“大人怎不唤架车,竟两条腿生跑过来了。” 苏凔仍直不起腰,喘道:“京中这月宵禁的厉害,我出门已是犯律,若是行马过来,怕不是要问斩。” 他语气仍是恭敬的紧,齐秉文越发忍不住笑,暗道这个苏大人实在怪异,既非愚忠之臣,又是十足的正人之相。 总也罢了,此间一别,以后两人多半再无交集,何必猜他。请秉文正要问,苏凔抢道:“我不与齐兄绕弯子,我急急过来,是想问问,清霏可还在家中,齐老身逝,她与伯母数人要去往何处?” 齐秉文愣了一愣,片刻回神过来道:“苏大人深夜冒寒过来,是为着这个?” 苏凔总算直了腰,上前两步急道:“正是正是。”稍作停顿,又怕齐秉文顾忌女眷名节不肯告知,当下再无隐瞒,快速道:“不瞒齐兄,齐大人在京时,我曾识得齐家千金清霏姑娘。 我与她...我对她,情根深种。只可惜....后来生了误会,我尚未来得及解释,齐大人辞官归故,从此神女无迹,佳人无踪。 原该今日亲自问过齐大人,只是事发仓促,眼见齐大人.....我.我不敢提这儿女情长事。回去之后,左思右想,即使此生无缘,我也该与她作别。还请齐兄千万告知,若是在不能,能替我携书一封也好。” 旁儿老僧木鱼敲的愈加哆嗦,生死面前说姻缘,大概确有那么些不敬,幸而齐秉文也是个不羁之人,虽然柴堆里齐世言烧的还甚旺,不妨碍他笑道:“这我还真是不能。” 苏凔急道:“如何就不能,我与她..我与她...并非我一厢情愿。” 齐秉文哈哈两声道:“你们一厢情愿也好,两厢情愿也好,此不能非彼不能。你说的这个清霏堂妹,我没见过,却是听过的,她去岁并未随伯父回故居,怎么你不知道吗?” 苏凔愣住,并未想起薛凌所言,只想着去过陈王府数次,陈王妃皆是言及清霏回了祖籍处,现儿个陈王妃自己都回去了,怎么齐秉文说清霏没回去呢? 他当是齐秉文推诿,复急道:“齐兄可是有意隐瞒于我,我发誓断不会行纠缠之事,若清霏有意,我必定聘个媒人三书六礼上门,若她无意.....” 苏凔扭头,为难着话不肯说尽,旁儿齐世言已烧透了七七八八,齐秉文笑得片刻,故意扭身去捧罐子,拖了片刻才回神道:“我瞒你作甚,男欢女爱,郎情妾意,人间常事,我平白无故毁人姻缘干啥,她是当真不曾回去。” “她不回去,她能去哪?”没等齐秉文答,苏凔又追问道:“她一个小姑娘家,你们怎会让她孤身一人在外。” 齐秉文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声气道:“这是伯父的家事,我哪里得知。” “你当真不知?” 齐秉文托着罐子一探手,坦荡道:“说不知,又知道些,说知道,又未全知,你也瞧见了,伯父膝下无子,我承祖命替他打理后事,算是半个继子。 原一应大小,你皆可问得我。只这清霏妹妹,我是着实说不清楚。本来,家中是得了消息,她客居开阳,族里遣了些人山水迢迢的去接,奈何却走了趟空,再问伯父,他便不肯多说了。” 苏凔一时又急又奇,不可置信道:“开阳,她怎会去开阳,她怎么会去开阳呢?” 齐秉文还是摇头,道:“这事可真真是说不清楚了,我只隐约听闻,是伯父出了些丑事,说来苏大人去岁在京中,可知道伯父收了个义女?” 苏凔顿口,一脸茫然,不知如何跟薛凌扯上干系来。还没回话,齐秉文看火势渐熄,忙道:“听闻那义女出身不好,故而伯父一家人耻于提及,偏清霏与那姑娘交好,据说三姐姐前三姐姐后的,也不知怎地,那义女手腕通天,帮着清霏瞒着陈王妃耳目离京去了。 小堂妹最是跳脱,一经出门,这天高地阔的,去了开阳也寻常。” 他往余烬处去,背对着苏凔是句寻常揶揄话:“苏大人可知道那义女是怎生回事,你这一来,勾起我好奇如许,难为伯父清正一生,留了这么桩烟花轶事,说来真真是个趣儿。” 身后苏凔周身冷彻,唇抖齿颤。再看烧齐世言的那堆火已然熄尽,些许残灰余温,撑不久了。 他眼角结霜,鼻息瑟瑟,果然春寒更甚冬寒峭,他看那剩下的那点米粒火星子,撑....撑不久了。 明明是,早间那么烫的一滩血,像要将自己灼穿,这昼夜未完,就凉了。 不知春(六十三) 齐秉文瞧着一堆碳灰骨殖,不知从何下手,还在半真半假的念叨:“这可是十足的烫手山芋,且等我取个铁铲来。” 话落转身将陶罐往苏凔怀里一推,毫不客气喊:“抱稳了抱稳了。”似乎话音还没落尽,人已撒了手去。 苏凔木木然接住罐子,不自觉脚下走进几步,靠着那堆残灰进些,瞅得片刻,又转脸瞅那敲木鱼的老僧,“嘣嘣”声里,俨然这和尚也结了霜。 不知过得多久,齐秉文小跑而来,朝着苏凔挥了挥手里东西,压着嗓子笑道:“来了来了,没找着铁铲,只寻来两柄花锄,大小算个雅件,劳烦苏大人帮我一手,免得多误时辰。” 苏凔不答,只依言接过花锄,另将陶罐放在地上,齐秉文已然上前开始扒拉,口中念念:“生有万千着相,死唯黄土而已,你说,怎么世人如此看不开。” 苏凔垂头,又听见齐秉文念叨了些什么,只是具体内容如何,他再没听清。 齐秉文三两个转身来回,罐子已然装的满满当当,虽不知齐世言的一把老灰装完了没,但人既说满了,苏凔无心驳斥,且记起日间齐秉文说不带齐世言的骨灰回祖籍,另问道:“你打算将伯父葬于何处?” 齐秉文避而不答,一面将罐子往行囊里装,一面道:“看苏大人这般失魂落魄,可是为着我那小堂妹牵肠挂肚。” 苏凔强颜笑笑,提醒道:“陛下是要你替齐大人择个身后字呈上来的,我看,你不如....” 齐秉文抢白笑道:“山水有相逢,苏大人何必作儿女啼哭态。”言罢拍了拍收好的行囊,道:“走了走了,总算这一遭圆满,夜长梦多,我还是早些走小道儿去城门处等着的好。” 苏凔不好再劝,诺诺低声道:“齐兄世事洞明胜我百倍,是我多虑了。” 齐秉文跨出去半步的脚又往回收,接着昏暗灯火来回打量数眼,蓦地哈哈大笑数声,摇晃着行囊道:“什么洞明不洞明,还不就是癞皮狗儿无能耐,早些敞开了肚皮躺着舒服些。” 木鱼声戛然而止,那老僧起身,单掌向二人行礼,不闻不问,不声不响退了去。齐秉文指了指离开的背影,嘲道:“实不相瞒,我观那和尚道士,隐者姑子,皆是个癞皮狗儿。” 苏凔愕然,一整日见他云淡风轻士高洁,不知他如何突而出这愤世嫉俗之语来。又闻齐秉文道:“说来未曾问过,白日里听闻苏大人是去岁科举入仕,不知大人祖上门楣,是京中哪方府邸,他年我若旧地重游,也好寻个拜访处。” 苏凔一时未曾分辨话里隐喻,老实答了住处,自不敢详说是宋柏之后,只说是偏远地方来的,现儿个住地也寒酸,不敢妄称府邸,另邀齐秉文早些登门。 齐秉文诧异非常,惊道:“你不是京中人士?” 苏凔稍有局促,拿不准他是否在试探,垂了头道:“不是,我....乃明县人士,去岁才入京。” 见齐秉文一脸不信,苏凔又道:“倒也有一门亲眷是京中人士,不过非高门显户,寻常客商而已。” 齐秉文上下打量数眼,讥讽语气越发明显:“那还真是怪了,你居然能登得花榜?” 此番轮到苏凔讶然,生了些不喜道:“齐兄此话何意?” 齐秉文愤愤欲言,踌躇数下,终是一拂袖嗤道:“此话何意,苏大人自己难道不知?” 难得他多了几分正经,捧着行囊道:“男子年十六可入试,我也做过三五篇纸上文章,可惜啊,年年不中。难为伯父执笏礼部,主掌司考,竟不能去帮我翻翻答卷。 怎么这京中的天儿,去岁变了?” “这.....”苏凔仍未能理解齐秉文话里意味,科举一事,落榜再寻常不过。去岁之时,自个儿也唯恐榜上无名啊,哪料得...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然抬头,齐秉文已拎着行囊头也不回离了去。客套之词,一来性格使然,二来是因着苏凔几句好话寥有感激。可京中人事,在他眼里不过一丘之貉,短短一日交集,苏凔又怎能例外。 此间一别,想来再无相逢,何必争他? 苏凔瞧着齐秉文背影越来越远,终没追上去。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劈头盖脸的往肉里钻,针扎一样疼,今夜实在冷了些。 他回头,盯着那堆烧过的渣滓看了又看,唯恐齐世言的骨头没捡干净。幸而并未剩下什么,至少瞧着只有碳灰了。 他再难忍住心中酸涩愤懑,张嘴无声怒喝数声。不知此刻齐秉文已走到了何处,苏凔才切切实实明白他问那句门楣何处是何意思。 原齐秉文以为,自己能登得花榜,一定是祖上荫庇。只因齐世言不肯偏帮齐家族人,所以他才屡试不中。 往日也就罢了,此等小人荒唐,说来增笑,只苏凔站于此,记起薛凌曾在自己窗前说,去岁金榜题名,是苏家花了五万两银子造的登天梯。 除此之外,是当今皇帝想寻个白丁,好捏来做棋。 他当时不信,这会,仍不太信。有所不同的是,当时觉得薛凌说这些是气急了激自己,这会想来。。。 分明,她当时用词刻薄,神色鄙夷。 开阳,开阳.....开阳都快到平城了。 连喊数声后,寒气入喉,迅速侵入五脏,他闭了口,觉得刺骨,又觉心烧的慌。 三五次,不止,七八次,不够,自己至少也向薛凌问过不下十回,可有清霏的消息,她...她说没有的。 她说,没有的! 苏凔喘着粗气抬脚回程,走得几步连灯笼都提不稳,摇来晃去将自个儿绊了老大个跟头。艰难爬起来再去提灯,里头烛火已经熄了。 世间晦暗明灭,皆只在这方寸而已。 一缕余烟从灯笼破口处逃逸而出,氤氲至李府茶碗里久久不散。李敬思如苏凔一般无二,辗转至半夜仍不得眠。 白日里来的那封捷报实在叫他抓心挠肝,到底是真是假,谁真谁假,是真成假,还是假成真....这一摊子真真假假,哪能叫人睡的下。 三更归梦后,底下人只主家没睡,特换了壶茶来。桌上文火不紧不慢的暖了好些时辰,李敬思确然有些口干,起身饮得两口,忽觉奇怪,又饮得一碗,招了人来问:“这是什么茶?” 管事的笑道:“大人可真是神了,一尝便知今儿个换了茶叶,是今年新得的二月春。” 他甚是自得,与有荣焉,恭敬着道:“宫里怕是今儿个都没开封呢,大人饮得......没准是天下第一盏。” 再是暗室私话,换了往日,李敬思亦要轻斥一声胡话,今日却是愣了愣道:“新茶不是半月前就有了么?” 他清楚的记得,那日在壑园,薛凌说,是今年新得的“二月春”。 不知春(六十四) 说来一句随口话,不该记得如此清楚。然这会回想,他好像还能记起当时薛凌脸上表情,笑意盈靥,是难得的脆生语气,活泼喊“李大哥,今年新得的二月春”。 下人扯着嗓子抱屈:“大人说哪的话呢,二月春二月春,那就是二月的茶,采下来晾晒炮制,三月初初喝到已是最早了,哪还真有二月就喝到的。 大人您这盏,再早也没有了。” 李敬思盯着茶碗,里头茶汤澄澈,入口清冽微甘,和在壑园喝的那盏,好像没什么不同。一碗茶而已,薛凌也犯不着骗自个儿吧。 他问:“再早也没有了?怎么我在别处喝过?” 下人笑笑,佯怒骂道:“可是哪处奸客连大人都欺上了,随口胡诌,又或拿年前的陈茶充新茶,真是没长双好眼睛。” “陈茶充新茶?”李敬思嘀咕一声,再没多问。下人尤絮叨两句,道是民间惯有无赖谎称得了二月春,实则这茶,年年多不过百筒,大多进了宫里,手头这盏,便是皇帝日间命人赏来的。 李敬思挥手,遣退了下人,又盯着那茶碗许久,再喝一口,便觉哪哪都不对。他不善品茶,却觉今日这茶是比壑园那日饮的要好些。 二月春二月春,他在犹疑不定里将诸多真真假假理顺,今日定是真的二月春,那日喝的,是假的? 这么一想,二月春也好,三月春也好,再无心下咽,睡也睡不着,走了几步到窗沿处,手腕一翻,残茶冷酒尽数泼到了睡着的杨素脸上。 京中呼吸生寒,垣定却是热浪冲天,因晚间多饮了几杯,杨素睡的颇熟。这冷不丁被人泼醒,睁眼瞬间毛骨悚然,自忱睡的太熟了些。 脑中念头过了一遭,这才抬眼看,站在面前的是献降的樊涛。杨素也算乖觉,心知不好,翻身坐起,左右看得一周,屋内站立七八人,竟然皆不是自己治下。 樊涛手上空酒碗还没丢,含笑瞧着杨素道:“大人晚间敬了我一盏,礼尚往来,现儿也敬你一盏,垣定水好,酿出来的酒也好,带两坛下去,与阎王爷驳个商量,来生投个好胎。” 饶是杨素已有心里准备,此番仍是骇的不轻。他见樊涛措辞老长说的不紧不慢,必然是城中大势已去。 今日进得城来四五万兵马,又亲眼见城中尽是饥渴将死之人,怎么会短短一梦之间,就换了个天? 他忍不住将目光往外,想看出个究竟,杨素将酒碗往地上扔得清脆一声,道:“你也知道,我拿了黄承誉的头颅,可将军未必知道,那头颅,是我借的。 这有借,就要还呐。 虽说苦主没了,奈何黄家活着的人还多了去,这帐我是万万赖不过去的。你看,是你自个人给我呢,还是我自己来取?” 他问话,却没让樊涛答,而是“唰”地一声从腰间把了柄短匕在手,另道:“不过,黄承誉的人头,是我亲自取的,为表敬意,我看,将军不若成人之美。” 杨素此时方生些许畏惧,喘气声开始不稳。他看樊涛一副白面书生模样,握刀的手竟分外遒劲,力道尽显。 “你.....你们....”他看樊涛,目光仍忍不住往外看,总觉着此事不该,三五万兵马,就是引颈受戮,也得小半天才能砍完吧,这才几更天啊。外头是有些旭光样,难不成自己一觉睡到了天亮? 转瞬间,目光已游移了数个来回,终察觉出哪里不对,外头的天,是一片火红色。 这哪是什么旭光? 他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细汗。这两日确然热了些,只是晚上睡到满身是汗.....他再看樊涛,已然全身哆嗦。 你们如何......这话都没问完。 樊涛将一根棍状物在手上轻巧转了个圈,正是那张被薛凌摩挲过不下百次的垣定舆图,此时精心卷成一指粗的筒,珍宝似的系了根纤细红绳,在杨素眼前晃过。 他并非一眼认出,却也用不着樊涛提醒,只因那舆图用的皮子着实少见。正因为有了这仗舆图,自己才知道垣定暗河,才..... 他复看向樊涛,颤抖道:“图,图是你给的。” “那倒不是,不过也差不了多少”。樊涛停手,将那张舆图牢牢捏在手中,恭敬道:“将军请吧。” 杨素惊中生怒,不可置信道:“你骗我给城中投毒,又拿黄承誉人头为注诱我进城?你...城中死了多少无辜百姓,你敢如此?” “你不投毒,谁骗得你啊,昨夜庆功宴上,也不见得你敬无辜百姓两杯。”樊涛上前,一手搭在杨素肩上,另一手白刃尽数没入胸口,杨素只一瞬瞪了眼,身体不自觉僵了一僵,并无任何反抗举动。 他是有些武艺在身,往来在京中还略负薄名,只凡夫俗子,未有通天彻地之能,今夜无论如何,是出不去了。不然,杨素估摸着还近不了他的身。 樊涛将匕首拔出,没等血喷,又连捅了三四刀。杨素断气之前,已然眼前一片漆黑,再瞧不见城中火光,只听樊涛嫌恶道:“败军之将,丧家之犬,敢来责我?” 说话间,似乎又捅了好几刀。 大抵是临死之人,连疼痛都模糊,只樊涛觉得肩膀处有什么东西硌的慌。 是什么呢? 他吞着喉头涌上来的血,努力使自己清明些,肩膀处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那种不舒适感比胸腹处的尖利更难熬。 是什么啊。 该是樊涛的手,应该是樊涛的搭在那,免得自己躲闪。只是,人手怎会如此硌人呢? 好像耳朵也不好使了,至少他再没听见樊涛说点啥。四肢百骸都在失去知觉,唯有肩膀那处还是火辣辣的像在燃烧。 莫不是城中的火燃进来了?他再咽不下汹涌而出的血,也无法再坐稳,恰樊涛丢了手,大概是知道此人已然必死无疑。 杨素整个人栽倒在地,鲜血四散溢开,带走肩膀灼热,他到底是知道什么东西硌着自己了。 不就樊涛手里还捏着那张舆图么。 好怪,鞣制过的皮子,摸起来软的跟棉一样,真真是人要死了犯糊涂,怎么就觉得,方才是数千根针在扎。 不就是,那张绘着暗河的舆图么。 不知春(六十五) 杨素气息未绝,樊涛转身随手将短匕丢在地上,却还牢牢握着那张舆图,双手交叠与众人道:“诸位,黄兄的头颅,我还了。” 杨素伏在地上地,眼睛死死盯着樊涛的鞋尖,再无怨恨不甘,反生轻蔑嘲弄。只说是那么扎人的东西,樊涛捏的如此紧。 被扎死,也只是早晚而已。 只屋内叫好如众,再无人关注于他,又闻得三俩脚步声簌簌来回,有人行至杨素身边,果真是拎刀将樊涛人头切了下来。 一时更添人声交叠,有说死的好,有说尸身丢去喂狗,并无谁置喙,樊涛那声“黄兄”是自抬身份。 这场火,直烧到五更天末方逐渐式微。城南渐有三五人影冒出,而后又增七八,始闻泣声怯怯,隐见天光时,城中已是嚎啕咒骂如雷。 尚有些气力的,皆是搀扶着一路越过断壁颓垣往城北而去。樊涛早安排了人在此,愿意去往别处求个活命的,一律发银二两,粮食一斗。 老弱喜不自胜,倒忘了,这些钱银,本就是城中收刮而来。现如今还之于民的,不过十之一二尔。 而大多数青年男子,则被几句豪情壮语劝下,今天子无道,凡英雄者,当起而诛之,携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岂学鼠辈仓皇出逃? 昨夜大火后,城中兵马精锐尽出,直追残敌二三十里,晨间正陆陆续续纵马回城。 看那些人,铁甲寒光,马蹄生风,端的是气派,再看自身,妻儿不保,父老难安。当今天子,竟然给百姓下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如此,又有何处能去? 只得一声“反了”,大梁上下,处处都在喊“反了”。 杨素临死想看见的那缕旭光始终没来,辰时过半,垣定飞雪如絮,不足一刻,放眼四周已是洁白一片。 京中亦是银装素裹,果真如那张二壮所言,四更天里下了场雹子,指头大小的冰粒噼里啪啦落了小半个时辰,等到五更初初,魏塱已在纠结要不要取消今日朝事。 皇帝更个朝服的功夫,太监屋里屋外来回跑了好几趟,终了笑道:“不到刻度呢,陛下您看....” 不到刻度,说的是院里的计雪器,祖宗有训,雪厚半尺则罢朝。今日雪来的大,却是下的晚了些,眼看着时辰已到,地上尚不足半尺。 魏塱小有失望里多少还是记起些寒来暑往,蹙眉暗忱这流年不利,怎么暖春如许久,突儿就飞雪了。呆会朝事上,不知又要几处灾几处祸,幸而..... 幸而昨日垣定传了喜讯来,勉强压得一压。横竖这朝事是躲不过,捂着个手炉上了龙辇往金銮殿上去,身后妃子媚声喊了恭送。 自上元日黄家造反,后宫诸人就没几个得见天颜,听说是昨日打了个大胜仗,这才换了一夜心猿意马,不怪那小妃眉眼含春。 孰料魏塱才刚走没多久,后面小太监一声惊呼,拍着大腿连喊了两声“哎哟”,小妃正在妆台洗漱,循声转过去,瞧见一堆雪自头顶簌簌落到床幔上,顺势而下,像挂了匹白幡。 一夜温存带来的得意顿时烟消云散,那几匹琉璃瓦,年前就见了裂,不知说了几回,日日说换,日日未换。今儿终受不住雪压,裂了开来。 皇家的房子塌了,说出去,得是个多大的笑话。她横眉跺脚,仗着昨日恩宠大喝赶紧将负责此事的宫人拖去打死。 到底太监通透,上前嘀咕两声,只说宫里的钱,得陛下批了文书才能支,今年多事之秋,换不了瓦,怪不得底下人。 出出气也就罢了,做的狠了,万一陛下面子上不好看,岂不徒惹不自在?又轻劝得两声,小妃方歇了心思。但看铜镜里胭脂色浓,恨恨怨了一声:“这些乱臣贼子,害得本宫连匹瓦也换不得,端地是该千刀万剐。” 太监连连附和,又说垣定大捷,黄承誉人头都供上来了,四方平定不日而已。到时候,区区一匹瓦算得甚。 小妃复添笑意,不识得曾是京中哪位大人的掌上明珠。战事一起,天下万千流民立锥之地难求,宫里头,心心念念的,却是顶上生光琉璃色。 幸而壑园的房顶结实,雹子一来,敲着青砖绿瓦上,非但不觉聒噪,反有高山流水雅音之感。 薛凌前半夜睡意全无,直道听见雹子声如许,顿觉周身舒畅,倍感舒适。人一舒适,就摇摇晃晃犯困。 第二日含焉来瞧了几回,还不见得薛凌起床,实忍不住,闯进房里欢喜道:“薛姑娘,下雪了下雪了,你起来瞧瞧,今日雪下的好大。” 薛凌睡意迷蒙里并无太大反应,昨夜既下了雹子,雪来再正常不过。倒是含焉反应过去热烈,又不是没见过下雪。别说平城如何,往前数数,正月那雪下的,不也是要将京中埋了一般么。 她翻身捂着被子要躲,含焉雀跃不减:“前儿个那么热,我当是要入夏了,不想这京中时节居然也和平城想象,三月间雪这么大,你可起来瞧瞧,再晚些,院里雪厚都下不得脚啦。” 薛凌听声将被子往下一掀,翻身坐起果真是冷,又将被子往身上扯了扯,跟想起什么来似得,笑道:“你说的还真是,这都三月初了,下这么大雪是少见。” 她眼珠子转了两圈,又觉着不是很少见,至少那年回京,四月还飘雪,去岁也是乍暖还寒过了几糟。不过,春雪总是个好东西,原上好些禽兽东西出了窝没地躲这骤寒,人走到跟前跟捡石头一样。 这场雪,尤其是个好东西,下的不早不晚,恰是时候。 含焉哧哧笑,冲着门外喊添件厚袍子来。丫鬟没进门,薛暝隔着帘子说是李大人给姑娘送了礼,特交代人一醒就赶紧送上。 薛凌有些糊涂,又怕是李敬思得了什么要紧消息赶着传,忙招呼薛暝上前,见他手上是个锡银样盒子,尺余长,巴掌宽,约莫两寸左右厚,花纹繁复,晃眼没瞧出雕的是什么来。 她不避讳含焉与薛暝二人,随口道:“什么东西来哉。” 薛暝道:“底下没说,只是来传的早,天蒙蒙亮就经由逸白递了来。我当是试管紧要,但他又再三交代,不可扰了姑娘安睡,醒了再呈。” 薛凌越发糊涂起来,伸手接了打开,里头是两只拳头大小黄瓷柿子罐。她整个取出来,才看见底下压了张纸条,上书:“新得二月春两封,知你喜欢,特送与你。” 字迹勉强称得上好看,笔力尚有浅显,应是李敬思亲笔。到底墨迹一事,非时日年岁不可得。 薛凌抓着那罐子晃了晃,心觉好笑,她知二月春是岁贡,估摸着是魏塱赏了李敬思两罐,被他拿来借花献佛?可能哪日自己提过一嘴? 这种寻常小事,哪里记得如许清楚,也好,反正这茶喝来还行。如今他讨好些自己,也是常理之中。 京中诸人,唯李敬思与苏凔要紧些,这要紧,不仅仅是往日情分,更多是来日所需。她偏头,看窗外雪下的是真好,昨日里齐世言也死的好,不枉当初放他一马。 将罐子揭开来,一罐碧绿栩栩,宛如还在枝丫上挂着。朝堂上魏塱恰拿到了垣定来的文书,一并拆开,是垣定城里血火暗暗,波涛汹涌席卷到眼前。 真相未必是真相,但谎言一定是谎言,拆穿的方式不同而已。 不知春(六十七) 他尚未看奏书上内容,已是先悬心叹了一声,来送信的人全身是血一脸尘灰,眉目如丧考妣,是个人都能明白,传的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殿内呼吸可闻,更有甚者将头垂了下去,好似皇帝要从奏书里放出个青面獠牙的怪物,逮着谁,就得把谁吞下肚。 李敬思暗暗将目光在送信之人身上打了几转,心下了然,薛凌才是真的。幸而那二月春,自己不曾拆封,全数给人送了去。 苏凔寻常模样站在左列队伍中间,大抵唯有他,丝毫不关心那奏书上到底写了啥。 垣定青烟散尽,魏塱捏着奏书呆滞良久,只得一声“无耻狗贼,敢安此祸心,行此恶举,百死难赎其罪。” 这无耻狗贼,显然骂的不是樊涛与黄家直流,而是带兵去讨逆的杨素。竟妄图毒杀满城百姓而取胜,奸计未成,反生民怨,天地不容。 至于昨儿那封大捷的军书,自然也是杨素造伪。 朝事散罢,底下人急急慌慌给薛凌传话,说是魏塱当场下旨,由李敬思领兵去抄了杨素满门。 另着兵部抽丁,十户一甲,凡年十四以上男子皆不得避役,一甲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即日赴营点卯。 再着户部再起税由,以作军需。更起了一道认捐书,说的难听点,就是逼着各臣子掏钱。 这雪自晚间下起,一直到正午间还纷纷扬扬不见停。含焉不畏冷,和一众丫鬟在院里堆了老大个雪人,薛凌便倚在栏杆处懒懒瞧。 待来人住了嘴,仍未听到她想听的,有些意兴阑珊,拖着嗓子道:“都是些无趣事,你去问问逸白,什么时候请沈元州回来啊。” 那人答了事,恭敬要辞,薛凌摆摆手,待人走出两步又道:“哎等等。” “姑娘还有何事?” “也顺便问一嘴,什么时候从西北调兵回来。” 人答了是,方顺利退了去,薛凌尚趴在栏杆上嫌弃:“五丁抽二,怎么不抽死他。” 这个抽法,听起来好似魏塱根本不打算从西边调兵。倒不是说他不调兵,拓跋铣一定不会南下。只是如果西北的战事若不艰难,那沈元州必然深得人心,自己哪有机会趁虚而入呢。 单凭那枚兵符,很难有胜算啊。 薛凌又叹得两声,含焉隔着几簇树枝喊:“姑娘怎么不下来啊。”她自抬脚要去,薛暝冒出来说是张二壮趁着下雪得了几只野味,拿来给姑娘尝个鲜。 薛凌一时没想别的,心生开怀,骤雪之后就是野趣多,若不是在等朝堂消息,自个儿也早早去林间转转,难得垣定那头的事儿已然尘埃落定,无牵无挂一身轻。 她笑问是何物,倒也没什么稀奇,无外乎两三只冻傻了的山鸡野兔子。薛暝不知她何以如此欣喜,道是交给后院去了,看模样,定是养不活的。若是薛凌喜欢,晚间他去寻两只来养着玩。 薛凌并无此意,随口便过,只说幼时捡这些东西好,听来有趣,谢过张二壮惦记罢了。 薛暝看她语间喜欢藏都藏不住,道:“如此,那你可要亲自去见见他?我本直接打发了,他非说要等你回过话再走。” 这会往园门外跑是远了些,为着几只野鸡去跟个马夫道谢,就算要装样子,未免也过于折辱。她只觉薛暝脑子抽风,一口回绝,道是:“去什么去,赏他....” 话到此处,蓦地停住,脸上笑意瞬间隐去,薛凌冷道:“多取些银子给他,取个千儿八百两,再赶上珍珠美玉良瓷神药,都给他塞些。” 这嫌恶来的突然,薛暝愣了一愣,薛凌又道:“昨儿许给他的,若是说的准,就赏他些好东西,他来讨赏的。反正这里不缺破烂,你看着给。” 说罢一甩袖,浮出笑意去了含焉处,兴高采烈模样拘了满满一捧雪。 刺骨凉意在手上四五日还未褪去,房里炭盆加了又加,总算皇宫里的雪积到半尺厚,给了魏塱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罢朝。 只是朝可以罢,朝事却不能罢,各地文书跟雪一样遮天蔽日往房里堆,受灾的,缺税的,逃役的,垣定一事后,起兵的,再不止是黄家人。 即便斩了杨素满门,仍然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更堵不住垣定城下浩浩暗河。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今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交什么税,抽什么丁,与其为狗皇帝送死,何不就地举旗,落一个生死义气在,兴亡大道存。 这雪断续下了十来日,直至三月中旬末,天上方见着太阳。再听朝事,大梁北起垣定,南至临春,皆是兵连祸结,农耕毁尽。相较之而言,倒显得西北成了一片乐土。 那边开春晚,种的都是些耐寒作物,另胡人尚未打过来,有沈元州坐阵,也未有举兵生乱之事。 逸白亲自来报,说是已递了折子,奏请沈元州回朝领兵平乱,西北那头,可暂交给其治下。 朝堂之上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今日未争出个定论来,魏塱自个儿似乎也有犹疑,所以具体下不下旨,估计还得明后日方有结果。 薛凌听罢想了一阵,道:“你看,沈元州回是不回?” 逸白毫不迟疑,道:“依着小人看,沈将军多半要抗旨。只是这旨发不发,小人反倒没主张,姑娘怎么看。” 薛凌笑笑道:“这烂事我也说不准,且等着吧,霍家姑娘没说道说道?” 近来事多,出入宫门风险太大,既无要紧事非得面见,霍云婉谨慎,再未召过薛凌,她自乐得清闲。 然若说普天之下谁最了解魏塱,霍云婉当不得魁首,至少是其中一个。薛凌亦是有所好奇,魏塱会不会下旨,故有此一问。 逸白笑言霍家姑娘多日未染尘事,且不知皇帝作何想。薛凌忍不住乐,笑讽了一句:“怎么,这是真要成佛上天了。” 语间未有尖酸,反显亲近之感,逸白跟着附和两声,说是近来阳风送爽,上天正值事宜。 话末递了个一指厚的小盒子来,道:“近来各地乱民四起,四处流窜,京中防范的紧,姑娘收一纸路引去,万一遇着不开眼的,免了麻烦事。” 薛凌接过盒子道:“怎么,天子脚下,都有乱民了?” “垣定开青等地离京不过数百里,这大半月过去,有人过来也不稀奇。” 薛凌轻哼一声开了盒子,逸白本欲告退,又闻她似自言自语道:“这东西,我只听过,生来就没见过,不记得哪年哪月就没用了,怎么如今倒窜出来了。” 逸白不好直接走,道:“太平年岁里,往来去留不是什么大事,自然见不着。而今.....皇城自该谨慎些。姑娘不必怕麻烦,且交由身边人拿着就是。” 薛凌再未说话,逸白褪去后,她又看了看里头薄薄一张纸,上头盖的是京中衙门的官印。这东西,是真没见过,以至于连纹样制式都无从辨认。太平年岁里见不着,而今见着了。 那就是.....不太平了? 不知春(六十八) 薛暝听着逸白如此说道,待人一走忙从暗处冒了出来要将盒子接手过去,往来出入,他都是跟着的,这等东西,自该自个儿替薛凌守着。 薛凌并未将盒子递与他,反两指捏了纸片出来拿到眼前晃了两晃,暗想这不太平一事,从何说来? 不记得哪年哪月,自个儿觉得处处不太平,偏他人歌舞升平,太平的不能再太平了,而今自个儿稳坐中帐,怎么人人都来报不太平。这世事,真真是怪的很。 她看了许久,仍觉上头字字都是太平,而千里之外沈元州手上捏着的,是薛凌再也看不见的干戈。 十来日过去,京中消息早已往安城传了好几糟。他曾百思不得其解的垣定必破,终于在一封文书之间真相大白。 所谓垣定必破,原来是皇帝往垣定投毒。 他妈的,旁人只听得书房里连骂了数声。沈元州虽掌三军,却从来自作儒将,这等粗鄙之语,底下人闻所未闻,谁也猜不透京中究竟是递了什么消息来,能气的沈元州失态至此。 而后密信一封接着一封,更有甚者,一天传了两三道。调沈元州回京讨逆一事,原用不着人上奏,魏塱自个儿就在思量。 只是今时今日,下旨召回,显然是个下下策。朱笔御书,是皇帝斟字酌句,希望和沈元州打个商量。 若得沈元州自请回京领兵,一来免了皇帝担弃守西北的骂名,到时候随便遣个送死鬼去守,守不住就罢了。 二来,有沈元州回京,抽调西北兵力理所当然,毕竟兵随将走是常理,西北那头,再抽丁就是了。 以魏塱看来,他与沈元州是当初共谋神器得来的情谊,今内忧四起,外患..已经不是当务之急了。 若能说得沈元州且先弃守西北,携整个西北之兵全力剿乱,这魏家江山,才能求得一息尚存。 若沈元州死守西北,能不能防得住胡人不好说,毕竟国库是没有余粮给他作后援。但皇城,多半是保不住了,而今除却黄家,又四五姓氏纷纷举旗,扬言伐无道,讨不义。 若是皇城保不住,保得西北,又如何? 信上用词,如狼子野心,一封比一封更明显,时至今日,魏塱已是直接了当,道是:“朝中有本奏,请将军回京领兵讨逆,元洲以为然否。” 沈元州捏着信纸,正如薛凌捏着那纸路引。他显然不知,今日朝事,方有人如此提议,即便飞鸽传书往安城,这消息也该晚间或明日才到。 只是,早晚片刻,又有何区别呢。 他看纸上,处处都是不太平。自垣定的消息传来,沈元州几乎可以肯定,最迟月余,胡人定会攻城。 算算日子,该是四月初初,恰逢西北末冰消雪融,草绿苗翠,于胡人,简直天时地利。这仗,要如何打? 又闻朝廷在民间大肆抽丁,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不抽,无兵平乱。抽,必然激的民怨四起,再加上垣定那档子事儿。 他仰天叹,不为着所谓气数将尽,只为着,自己不知要抗旨在哪天。 那张纸,谁也没收回去。 含焉捧着个盒子过来,脚步比往日都匆忙些。尚有三五步远时,薛凌已瞧见她脸色不对,这才一手将路引压回盒子,啪嗒一声扣了递与薛暝,冲着含焉道:“着急忙慌的,何事?” 含焉语气倒还寻常,只稍带惊讶道:“我没急,就是这月的账怪的很,我看完吓了一跳,特过来与你说说。” 薛凌稍有皱眉,自含焉从苏府回来,壑园的大小账目,虽不是她算,却是要她一一过目的。听闻此话,还以为说的是逸白呈上来的账目有差池,沉声道:“哪里怪?” 薛暝听得薛凌语气不善,接了盒子并未立即离去,只往旁退了几步。含焉习惯薛凌冷面,反没听出个什么来,一手将盒子打开,拿出本薄薄册子道:“我拿过了来,你瞧,这月的数,比上月多了两倍不止,我又拿了他们近年的账目,便是节岁里,也没这般多的。” 几句话没头没尾,薛凌心下着急,不想多问,接了册子埋头看罢两眼,赫然笔笔不是壑园的东西,她抬头,没好气道:“这哪的账?” 含焉这才察觉到她有所不喜,忙垂了头轻声道:“是,是永盛的账。白先生说是姑娘您的产业,园里不沾手,大小都是我对的,我怕出了漏子,特拿过来给你看看。” 薛凌顿生厌烦,只觉含焉连个话都说不清楚,不过到底松了口气,永盛的账,她脑子转了两圈才明白过来说的是苏夫人给的那烂赌坊子。 虽心有不耐,还是不愿让含焉难堪,强颜道:“是那,我以为是园里的账坏了,吓着了,你刚才说多了两倍,是什么多了。” 她想着该不是那姓张的中饱私囊,吃拿藏私,报了些乱七八糟的名目来当支出。随便了,她既不想计较,也无所谓几两银子,念及去岁自个儿在那砸场子也是赌坊贴的钱,没等含焉答,又笑笑道:“无妨了,随他去吧。” 含焉张嘴欲辩,薛凌还待宽慰,道:“估摸着新添了什么物件,又或换了庄家贴补,你管他呢,支出多点就多点吧,有盈余就成,总而没亏,下月再看看。” 听她声调渐缓,含焉多了几分随意,抢白道:“不是不是,不是支出,是盈余,这月的账,盈余格外多,我翻了好几年的旧账,也没见这般多的。” 薛凌抬眼瞧了她片刻,笑答了句:“你不说我还以为是支出,这盈余多了,是个喜事,你管它呢。” 含焉忙摆手,说就怕底下人做了假帐子来,盈余多了也是不合常理的。薛凌翻得几页,并未翻到头,笑笑还与含焉,道:“你瞧着便是,若有不对的地方,与逸白商量让他帮忙看看便是。” 含焉接手回去,抿了抿嘴,赔了声不是,只道自己急了些,是该看仔细了,有误再说。 薛凌已然恢复如常,挥手让含焉先去。待人走远,另遣了薛暝去传马车。她忽而抓心挠肝,想往永盛去买上两局。她在此刻才大梦初醒,原来世道当真是不太平了。 她清晰的记得,上回永盛相别,张棐褚说“都是别处无路,他处无门。但凡能找着点正经门路的,人都想试试能耐,根本不会来追这虚无缥缈的运气。愈是风雨飘摇,愈是朝不保夕,愈是想往赌坊来。” 可是,苏姈如说过的,永盛长兴不衰,正是因为人人出老千。哪有人真的信运气,说到底,赌坊才是真正试能耐的那个地方。 只分输赢胜负,不问手段缘由。 不知春(六十九) 念来这些,好像心中又有止不住的欢喜。既然人人到了最后关头都想往赌坊去,自己多赌两手,无非人之常情。 这一去便收不住手脚,权拿永盛当了第二个壑园。虽薛暝旁敲侧击劝说两句不妥,也不知她是真没听出还是假没听出来,只道是太平年岁,别无旁事,往自己的产业住两天,看着些生意乃是正途。 说的也是,到最后,赌坊倒成了她产业。 薛暝再未说其他,左右确无旁事,逸白也懒得多作计较,到底薛凌破有分寸,输赢都是那个数,断不会把壑园压出去。 一如黄承誉之死那晚,骰子牌九之声盖过世间所有喧闹,道德仁义都闭之门外,她只听见叫好声。 输了,有人叫好,说输的阔气。 赢了,有人叫好,说赢的光彩。 出千,还是有人叫好,说出的高明。 而今她是开赌坊的,是该求着天下大乱些。越乱,账本才能越厚。 而那些人间疾苦,仅是一枚骰盅,就能盖得严严实实。 无尽叫好声里,奏书来了一封又一封,消息传来一道又一道。抽丁抽的并不顺利,平乱平的也不尽人意,救灾,哪儿也没救到。 最响的那一声叫好,来在三月下旬末。大概是再也撑不住局势,魏塱拟旨意,从西北抽兵二十万回援京中。 自梁得天下,西北惯有黩武之嫌。太平年间,多有文臣上书减役削兵,还甲归田。几代帝王,莫有从者,皆因胡人大患,不得不防。 若非如此,大抵也无需苦心孤诣牵绊着镇北将军不放。而今胡人没来,西北的兵,要调回来守京城。 这一旨,便抽走西北半数。 她拍了两下巴掌,开怀道:“走了走了,那可好,剩下的人越少,仗打的越艰难。抽丁抽上来的,短时间内难成气候。” 薛凌指了指逸白:“时势在你我。” 逸白笑着附和说是,薛凌又道:“魏塱先调兵,看来是不打算下旨让沈元州回来啊,怎么,你们的话不怎么好使啊。” “这,陛下另有考量,为人臣子,哪能左右帝王。” 沈元州回不回,不甚关紧,但魏塱不下旨,实在很让人失望。想过一阵,薛凌作了个无赖行径,道是:“我就不信,我偏要沈元州回来,你想想办法。” 逸白笑意未减,没正面回答,另问道:“姑娘看,胡人那头的动静会来在哪天?这都拖拖沓沓两月了。” 薛凌了然,道:“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哪是拖拖沓沓两月,去年就听见沈元州见天的喊胡人打将来了,这都三四月了,也没见马蹄子过安城,我看,他携寇自重,视天子无物才是真的。” “那是该多上两道折子。”逸白附和的恰到好处。 这些天里,对话大同小异,不外乎如此。就如同当初等黄续昼死一样,好些事,是等出来的。 她本不耐,永盛那里由日日勾着魂,几句话后,又是跳着脚催薛暝快走。 快走快走,今日晴好,手气也该不错。 其痴迷癔瘾,逸白小有咂舌,提醒道:“姑娘可是在园里呆些时日,李大人与宋大人递了帖子,你一直没回,另来江府的小公爷,也上门求见过。” 江闳那个老不死死了,剩下俩小畜生敢称爷了?薛璃来作甚?她还是懒得管,至于李敬思和宋沧,所谓近来太平,大家少走动些,免得惹了不太平。 话是这么个理,苏凔倒还罢了,李敬思来的太勤,其实并非好事。逸白不欲多劝,说是时日已久,实则也才小半月。 赶车的还是那个张二壮,也不知这人是哪来的新鲜话,一日日来回两趟绝对没说重样过,逗得薛凌眉开眼笑。 金銮殿上的消息尚不值得她挂心,那些闲言碎语更难入耳。日升月落,是有人念叨过几句的,天道亏盈。 虎豹不相食,哀哉人食人。 也不知是哪州哪郡,兵过匪来,贼偷盗抢,城门连闭两月,城内易子而食。 究竟是哪,她肯定听过的,但也就是听过,一念之间想不起来,再舍不得多给一念。 何况,今日恰赶上了永盛热闹看。薛凌来的不算晚,但多的是人比她早。还没进门,迎客的小厮弓腰冲上前喊:“鲁姑娘来了,可赶上场子了。” 碎银子是薛暝丢的,来的多了,知道规矩,薛凌未答话,径自往里。看门的狗为了两根碎骨头,什么瞎话编不出来,这永盛里头,哪日赶不上场子。 进到里头,才发现吆喝声不是往日开大开小,而是众人围作一处,齐声喊:“剁手。” 她急走两步上前,挤进人群里,发现张棐褚也在,正与一个面如土色的汉子说着什么,四周人群窜动,皆是一脸义愤填膺。 薛凌随口问得一句:“这是怎么了。” 旁儿跟显摆一般,尖声道:“出千,他出千,他出千被逮着了,按永盛的规矩,该把手留下来,快砍快砍。” 说话间,浑然看都没看薛凌,目光只落在那出千之人身上,好像唯恐错过砍手这出好戏。 薛凌斜眼看过去,张棐褚也瞧见了她,并未说什么。不消多时,底下取了柄铡刀来放到桌上。 张棐褚淡漠道:“永盛的规矩,大家都知道的。”又转向那出千的男子道:“是你自己来,还是我找个人替你?” 薛凌见惯生死,仍在此间屏了呼吸。那男子并未要人替手,一瞬间鲜血四溅,随即有小厮上前止了血,将人拖走。而四周赌徒无一散去,张棐褚站到满是鲜血的桌前,一扬手,轻描淡写道:“诸位尽兴些。” 话落四周还是叫好一片。 人散开后,张棐褚走上前来道:“瞧见了?” 薛凌手指搭在晚间,笑道:“瞧见了,如何?” 张棐褚笑笑往阁楼走,道:“也不如何,以往主家都瞧不得这些。” 薛凌转了个身跟上,嗤道:“有何瞧不得,愿赌服输,我看甚好。天底下,再没比这更公平的地方了。 运道之说,糊弄些蠢货而已,我这两日手气不好,不如去学两手出千功夫,靠天靠地,哪及得上靠自个儿。” 张棐褚脚步略顿,却是没停,沉默一阵子才道:“我初入永盛,也甚是推崇愿赌服输一说。只现在么.....” “现在如何?“ “你看方才那断手之人,算他无妻无子,必然有母有父。再看那些下注之人,便是孑然一身,免不了成他人牵绊。” 薛凌没听出话里意味,蹙眉追问:“那又如何?”一脸的无谓。 “你刚才瞧见的那个,不是输家,输的最惨的,根本不是赌客,而是场外那些一辈子都没赌过的人。 明明他们连赌桌都没上过,却因为出了几个赌徒落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甚至于,他们死了,你都瞧不见他们,你还要感慨方才那人敢自己切手,愿赌服输,真是好气魄。” 他回头,笑道:“所以我瞧这话荒唐的很。” 不知春(七十) 话间意味,分明别有所指,却又咂摸不出个门道来。虽听来有理,可细想又总觉是哪处不对。 没等薛凌答话,张棐褚复转了身往楼上走。薛凌偏了偏想了一瞬鲁文安,鲁文安最见不得大道理,常年都是“他说啥是啥,莫多管”。 说啥是啥莫多管,张棐褚既在说赌客,那就是赌客。薛凌偏了偏脑袋,跟上道:“你个养狗的,还替起狗操心了。” 非是她有意拉着张棐褚寒暄,实是日日来要往二楼挂账处支银子,刚好同行两步。 她终还是,将银子挂在了永盛账上。 张棐褚温声道:“鲁姑娘慎言,在此都是你我衣食父母。” 她讨了个嘴上便宜:“那我可真是当爹又当娘。” 张棐褚在前头抿嘴笑过,再未答话,今日就此便罢。再玩得几日,朝堂上果传了消息来,魏塱附了金牌去,要沈元州回京领兵。 逸白往薛凌住处传话时,底下人说姑娘已出了门。逸白面上笑笑不言,退出院落间一瞬脸上厌烦难掩,幸而也没持续太长时间。 今日朝事散的是晚了些,调沈元州这么大事,总是要多争上几句,京中姓沈的又不是死人。加之朝堂上总还站着俩蠢货,以为可以同时保住西北和那把椅子,誓死不让天子下旨,更是纠缠了小半天。 只是与其说朝事散的晚了,不如说是薛凌门出的早了。大抵是春去夏渐来,晨间天亮的早,人醒的也早。 喘了口气间,他想着还是该提醒薛凌两句才是。纵是近来无事,也没见哪家正经人这般玩的。 思忱间回转,行至拐角处,忽见薛凌拎了个袍子样东西在走廊里风风火火往前冲,薛暝在后面连跑带跃都有些追不上她。 双方并未打上照面,不然以薛凌那跑法,估摸着能将自个儿撞个跟头。逸白奇怪,急走两步,高喊了声“姑娘”。 薛凌听见声响,脚下顿了顿,像是还想往前跑,没走出两步,停下来,回身往逸白这头紧跑了两步。那架势,吓的逸白当真是往旁儿侧了侧,唯恐两人撞上。 跑到近前,薛凌却慢了下来,逸白先眼粗略瞅了一眼她手里,确是件衣物,约莫是裘皮,但观其品相不咋地。但见薛凌搂的用力,不知是个什么缘由。 他抢话道:“姑娘怎么了,跑的这般急,小人也正寻你,可是听说了圣上旨意。”话落将目光看向旁儿站着的薛暝。 往日薛暝未必肯搭理他,今日却摇了摇脑袋,一时逸白愈奇,难以分辨薛暝说的是不知道呢,还是不为着魏塱。 再看薛凌,像是竭力压抑着情绪,方才她分明急的很,竟耐着性子等逸白问完了话,好声气道:“不是,我还没听说。” 又勉强挤出些笑容,嘴角抽动,好似带着轻微忐忑期许,道:“我前几天听你说,黄家那头有座城,一直被困,里头人食人。 是....是....” 她嗓音都在抖,费劲所有力气才把这话问完:“是哪儿?” 逸白垂了一瞬目光,知她这般问,必然不是什么好缘由,笑道:“姑娘怎问起这个,十万八千里远的,挨不着咱们。” “是哪来着?” “是临春。” 薛凌笑,重复念叨了一回:“是临春。”她抬手,伸出手指,不知是在指哪,摇晃数下,恍然大悟般念叨数回:“临春临春。” 又复转身跑开,看去路,是书房方向。逸白站在原处,皱眉想了一阵。临春这地,提过数回,没见薛凌有什么异样啊。 踌躇一阵,他放心不下,也转了个向,往书房去。人到时,见薛凌已丢了袍子,翻了七八张舆图出来,见着逸白,随即道:“你来的正好。” 她将那些舆图一张张往地上扔,气急败坏道:“你看,这些全他妈狗屎东西,有没有,有没有像垣定那张舆图一样仔细的,给我拿一张来。” 薛暝默然弯腰将东西拾起,他与逸白二人多见薛凌放旷,只是今日还是过于失态了些。 逸白上前,道是临春离的远,不在计划之内,故而没备着,这便让人赶紧去寻寻,一寻着,立刻给薛凌送来。 她还待生怒,又在一瞬间失了所有气力,跌坐在椅子上,喘气都艰难 逸白忙向薛暝使了个眼色,只说自己立刻去寻舆图。薛暝担忧薛凌,想与逸白商议看看,跟着就出了门。 二人计较一番,逸白才知,今日薛凌也是兴高采烈往了永盛去。奈何赌坊那坡地天天有热闹看,往日看人,今儿个不知怎么看到了自己身上。 有个泼皮输透了,要拿东西作抵,反手掏出件裘皮来,说是几代家传的宝贝,而今没办法,压给永盛,至少能换个千儿八百两。 薛暝与逸白的看法大同小异,方才那裘皮黯淡无光,皮毛干枯,就算原来价值连城,现儿个估计还不值一匹普通锦缎。 赌坊的人也如是说,不然那泼皮早就拿到当铺去当了,哪能便宜赌坊呢,这地方压价要压个三四层。 所以双方争执久了些,薛凌由着性子凑进去看,初初还好呢,那泼皮又说厚度,又说皮毛,又说金线,又说绣花。 不知怎地,说到绣花,薛凌就疯了。 薛暝绞尽脑汁回忆着细节,道是拿了那裘皮喊泼皮往张棐褚处支钱后,就一路抱着那么件破落裘皮一路飞檐走壁赶了回来,马车都没坐。 逸白咂舌:“什么袍子那么精贵。”他也是富贵堆里出来的,就刚刚那一堆破烂,说破天去还是个破烂。 狐疑间往书房里探罢一眼,又凝神听了片刻,好似没什么动静,他无奈,只得交代薛暝道:“薛姑娘的性子,你知道的,还是等她闲一阵再问究竟吧,我是寻不出法儿来了。” 薛暝点头,待逸白离去,复回到书房暗处,却见薛凌将一张最大的舆图铺在桌上,不知是在看啥。 薛暝猜是临春,临春,临春究竟如何?往日确是提过这地方的啊,没见薛凌有何异样,怎么今日与这个地方过不去? 他心乱如麻不知要不要上前问,忽见薛凌一手将舆图揭开,又将散碎物件推了一地,慌里慌张抽出张纸来。 她一颗心狂跳,自那日后再未来过书房,东西肯定还在。还在,她不敢直视。不知春不知春,不知春。 衣上一枝牡丹娇艳欲滴,本是春。 是绿栀说,她们要回祖居,就在临春,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地方,临近春天,所以叫临春。 偏偏她在舆图上摩挲过百十来回的临春,当时她就记得,总是听人说起过这个地方的,可是究竟听谁说起过啊。 那日窗外飞雪连天,于是她写,朝朝暮暮不见日,写完尚在惦记,活了这小二十年,竟不知临春是哪。 不知便不知吧,随便是哪。 落笔轻松明快,一句无关痛痒的自嘲,偶律合得甚好,老不死若在,少不得该夸自己两句。 句成:岁岁年年,不知春。 洗胡沙(一) 似乎这会还能透过纸上墨迹看到当时张狂,是垣定那条暗河汹汹,蜿蜒成横撇竖捺。 与其说那些时候的忐忑是犹豫要不要,不如说是担心成不成。 薛暝也瞧见了那张纸,此时才知,这不知春三字,说的大抵是临春。他猜不到此地与薛凌有何渊源,只觉这会不好上前细问,屋内寂静良久后,纸张随着人手砸在桌上,而后是薛凌一声压抑叹息。 薛暝垂头不忍看,却闻薛凌道:“你过来。”行至桌前,又闻她细细交代了薛宅方位,让薛暝去看看。 没记错的话,那破烂袍子该在那破烂地儿。霍家事结后,自己再没去,也就没收,却不知如何,落到个无赖赌徒手里。 薛暝一一应了,刚说要走,又被薛凌叫住,悲戚难掩:“还有一处.....你也顺路去瞧瞧。” 薛暝等了片刻,薛凌说的是存善堂所在。 薛暝忙转身,两处来回,饶是赶的急,仍是个把钟头尽了才回到壑园。这中间又在存善堂多呆了些时刻,原是他以前曾瞧过薛凌残笔,只能勉强认出满堂...济世手,悬心之类的几个字,当时是在不知写的啥。 今儿站到存善堂门口,才瞧见门口联子挂的是:长恨身无济世手,但求胸存悬壶心。 粗看之下,还以为薛凌写的正是这个,仔细回忆,又觉有几个字怎么也对不上,瞧了好一阵才离开。 回时本是直接走了薛凌日常住处,不曾想竟扑了个空,原薛凌还在书房坐着,不知何时,又拿了那张纸在手上。 昔日寻常事,都到眼前来。 石亓,齐府,她想的神神叨叨,想着这些人,想到存善堂那副联子,将一张纸翻来覆去的抖,自责许久没去给老李头上个香。 老李头老李头,老李头在,也是极喜绿栀的。绿栀的娘亲做得一手好饼,偏自己赶了几回都没吃到。 还是存善堂里的井水好,能凉着几块饼到第二日。幸而绿栀一家带的银子颇多,就算临春战乱,估计也够撑一段时间。 薛暝过来时,薛凌已挂了些轻微笑意在脸上。瞧见他来,还能心平气和轻问得一句:“如何?先说薛宅那头吧。” 薛暝怕她不喜,迟疑间尽力委婉了些。言说是近来本不太平,便是天子脚下,一户人家经年空着,免不得有歹人鸠占鹊巢。 薛凌并未生怒,浅笑道:“那是住了旁人?” 薛暝点了点头,又忙说是去了并未遇着,只门上无锁,里头胡乱堆了些被褥铺盖,看着不像是住了正经人家,倒像是....无家可归之人避风寒处。 薛凌笑了笑,又瞧得那张纸一眼,嘲道:“你大可不必哄我,什么无家之人避风寒,一群丧家之犬当狗窝了罢。” 好在自个儿并不喜欢那地方,她蹙眉惦记了一瞬门上挂着的牌子,想问问那薛宅二字在不在,又赌气般问不出口,只剩一腔气郁。 迟疑间薛暝抢了话道:“这处虽不好,另一处却还极妥当,里头纤尘不染,门窗物件都完好,后院的苗圃里甚是清翠,似乎有人打理。” 薛凌喘了口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存善堂,惊喜间有些不敢置信,追问道:“你说的是存善堂?”话落先咧了回嘴。 方才她先问薛宅,实则是怕两处都成了个腌臜坑子,虽不知那袍子如何落入赌徒之手,但既然是流落到了永盛,必然薛宅是进过贼的,谁知道翻成了什么样。 猛听得薛暝说存善堂甚好,欢喜异常,又嘟囔了声:“是了,那后院是有个苗圃。” 还是绿栀她爹开垦来的,没少给老李头种药草苗。就不知那短短几月,种出了什么来。 薛暝见她雀跃,笑道:“是,我见门匾挂的端正,门框处贴的门联墨也很心,进去之后虽无人,但并无荒凉之感,反而清净的很。若是.....” “门联?”薛凌打断道:“写的什么?” 薛暝顿了顿,念及那联子和薛凌写的有偏差,怕是有人改了惹她生厌,迟疑片刻方温声道:“看着像是写医家的联子,长恨身无济世手,但求胸存悬壶心。”说话间偷瞄薛凌,并不见她生怒,续道:“依我瞧来,写的倒好。” 至少比老李头那碑上刻的要好,身有济世手,胸存悬壶心,这话总是托大了些。 薛凌仰脸,横眉道:“哪里好。”语气却明显是骄纵居多,确然未有丝毫怒意。 相反她生出许多喜悦来,存善堂竟然有人照料。那地比薛宅偏僻许多,这联子定是过往故人才知道的,莫不是绿栀他们回来了? 她起身,将那张纸带飞在地,也顾不得捡,急催着薛暝:“走走走,我也去看看。”话落抢先往外,人还没出房门,已在固执的想,定是绿栀一家在存善堂等着了。 就好像,只要这家人在存善堂里安然无恙,临春那座城就是青天白日,乐业安居。 至于薛宅那头,本来什么也没有,一件破落衣服,拿了去便拿了去,懒的计较了。 薛暝转身追上,道:“不妨用了午膳再去。” 薛凌连连摆手,只喊着快走,蛮横呵道:“城还没破,街边又不缺你一口饭。” 薛暝无奈,只依了人一路转到存善堂。今儿个也不翻墙了,小心切了锁头,推门进里,却仍是偶有虫鸣树响,别无它声。诸周静谧,便衬得薛凌格外开怀。 她进得后院,瞧那一从石榴枝桠葳蕤,新叶生翠,不知今年要开出多少花来。到时候老李头又要收来晒了当药,绿栀捡都捡不完。 老李头死了。 虽然老李头死了,这破烂也不好浪费,到时候还是有劳绿栀收一收,再拿口大锅煮了水,分些出去也能卖点银子。 她指给薛暝看,话里全是嫌弃:“你看这树没用的很,叶子长的多,花开的也多,但是一个果子都不长。” 薛暝先看那从树,又看薛凌,看她脸上尽是得意,炫耀之情,溢于眉目,止于唇舌。 好端端的一个人,裂成了两半。 他记起她常簪在发间的石榴花,笑道:“未必然须得结果,开花也极好,世间草木,有些连花也不开呢。” 薛凌瘪嘴,似不屑一顾:“别的不结果那是生来不结果,它是颗果子树不结果,就是没用的很。” 她生来是个小少爷,隐没于寻常,就是没用的很。 薛暝微笑正欲答话,突儿外头一声大喝:“你们是什么人,敢擅闯民宅。”两人回头,见是四五个精壮汉子,各拿犁耙镰刀等寻常农具皆是怒目圆睁。 薛凌晃眼只觉面生,登时心中一个咯噔,唯恐是此处已作了别人居处。正要答话,里间一男子似认出她来,上前些细看了两眼,道:“你是...是齐小姐?” 因连日往永盛跑,薛凌身上装扮是男子旧衣,只未刻意掩饰身形,听男子如此喊,先谨慎瞧罢四周,毕竟齐三小姐老早就是个死人了,若给外人听了去,多有麻烦。 幸而也无外人,几个跟着的汉子全无异样,大抵就算是齐世言站在此处,也未必有谁识得他。寻常人家,哪里去听这些公子王孙事。 只是这么一喊,薛凌倒认出那男子来,不正是给老李头做学徒的石头么,当初和绿栀还生了些男女情谊,原是他在此处,看人将宅子护的严实,必然是绿栀就在不远。 早知如此,也多来看看。她不顾齐三小姐的身份见不得光,忙应了声道:“是我是我,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绿栀呢?” 男子先向跟来的几人解释了一番,说是原来的主家。等人放下手中东西,才带些局促问薛凌怎撬起锁来,叫人开门便是。 薛凌随口扯了个谎道:“我听说绿栀回来了,急得很,来了敲门久不见人应,就撬了。”她复昔日蛮横,故作任性道:“怎么,这本是我买给我家伯伯的地方,还进不得门了?” 那男子与她不算熟稔,又畏惧于身份,忙言不是,只绿栀临走交代要将宅子守着些。这年月里,艰难的很,幸好往日老李头瞧过的病人多有帮衬。 他也一脸激动,问:“小姐听谁说绿栀回来了,她在哪呢?” “她不在这吗?” 男子愣住,茫然摇头:“不在啊,她一直没回来。” 洗胡沙(二) 薛凌一瞬间目光暗淡,又问得一声:“不在吗?” 那男子见她笃定,还以为是自个儿消息不灵光,畏缩道:“我没见过她,小姐说在,那..那...” 他想喊薛凌把绿栀叫出来瞧瞧,话没说完,薛凌轻道:“这样,那就是不在。”言罢垂了头转身续看着那从石榴,道:“她既没回,怎么你守着这宅子。” 石头心系绿栀,鼓起勇气走上前道:“也不是我守着呢,是.是她走时,说将来要回来。我.....我时常过来看看,平日多还是四邻照料,大家惦记李伯恩情,不舍得这宅子荒废了去。” 薛凌没吭声,片刻石头问:“小姐究竟从何处听得绿栀姑娘要回来啊,她几时回来啊。” 薛凌强颜笑了笑,只说不知,大抵是自己也想念的紧,大抵是听差了,这才急急赶过来。承蒙照料这宅子,有心了。 石头神色多添寥落,打起精神回了话,道是四邻八舍都受过李伯一家的恩情,哪能放着这宅子等贼来光顾,看着些应当的。 二人沉默一阵,薛凌对这男子还算有些许好感,想着壑园那个姓李的虽是个老不死,但也能写几张方子,莫不如提个去处,将来这些人有个走投无路,自己还能帮衬一二。 尚未开口,石头犹豫问:“小姐是听了什么话,说绿栀要回来了呢。” 薛凌顿舌,眼神飘忽一阵道:“是底下人在外买了几个肉饼给我,我吃来和她阿娘做的一般口味,细问说是四十左右的妇人在卖,我一时惊喜....急急就来了。” 石头顿生失望,道:“这样,那真是没可能了,赵姨的饼子是好吃,但也没多特殊。” 薛凌垂目附和道:“你说的是,是我太过惦记,也顺路来瞧瞧老李头旧居。” 石头叹了口气,再没提绿栀,另说了几句宅子事宜,除却寻常维修,还有几个地痞无赖想占了去,正因为如此,他今日才吆喝众人一起过来的。若有房契地契,还是令人来住着好。 薛凌听得此话,方知此处和薛宅那头差不了什么,无主之居,总是有人盯着。唯一不同的,是薛宅造恶,所以衰败的快,而存善堂施恩,这才勉强维持到了今日。 她自谢过石头,言说回去会找人来看着。当初房契地契一并给了绿栀,不过一间小宅,壑园想保,还犯不着上文书。 话毕石头说着要回,临行似忍不住,问:“小姐你们是贵人,有没有和绿栀写个信啥的,她带没带个口信给你们,到底啥时候回来啊。” 薛凌未敢看他眼睛,笑道:“临春..远的很,我没收到过。她可有,与你说过几时回?” “是远的很,她倒是说。。哝”石头指了指那从石榴,道:“她说这花开了,也许就回来了。” 薛凌暗喜道:“也许就回来了?” “她是这么说来着,她说她生来没回去过,爹娘要回,没有不回的道理,回去瞧瞧,若是不好,就赶在花开之前回来。” “那若是好呢?” “我也这么问她,她说哪有地方比得上天子脚下,又繁华又热闹。” 薛凌笑意愈盛,道:“也是,那大概是要回来了,再等两三月,这花就要开了。” 石头此刻反没那么高兴,恹恹道:“以前倒是这么说,可现在看,他们总说打起来了,不定哪天没活路。你看街上,都不敢走人了。 说不定还是绿栀那边好,我听说四季如春,又不打仗,她哪还会回来呢?” 他急急告辞,只说是来了许久,自家还有别的活计,又告求数声,若是薛凌有了绿栀的消息,无论如何要跟他说一声,临走又道这锁今日也要修一修才好,免了晚上遭贼。 薛凌看着他背影远去,良久才想透,以石头的身份,只能听到近京事,根本不知道千里之外的临春,早就过了春。 她喊薛暝:“去买个好点的锁头来吧。” 薛暝知她有意支开自己,迟疑一瞬还是顺从离了去,独留薛凌一人对着满从如翡翠色。 临春究竟如何了啊。 她捂脸,甚至没有勇气去看绿栀昔日住房。反骗着自己道是那屋死过人,不吉利,还是少看两眼。 院落里还有碳痕,是老李头在时大锅煮药留下的。长恨身无济世手,老李头医术是不怎么地,她在这间破落宅子里转来又转去,想用些昔日旧事来转移注意力。 偏脑子里无论如何挥之不去,临春到底怎么了啊? 这么多日来,她再也避不开这个问题,开青怎么了,垣定怎么了,临春怎么了? 死了几多人,毁了几多家,狼烟点的是何人妻儿,烽火燃的是谁家老小。 她来来去去不得停,像要将存善堂的地砖踩碎,直到薛暝说该回壑园,园里已备了一张临春舆图,密密麻麻,涂满了她写过千百次的百家姓。 逸白办事极快,上午才说要,午后即命人送到了薛凌院里,只那时她不在,便交代下人搁在了显眼处,薛凌一回来便瞧见了。 此张虽不如垣定那张精细,倒也八九不离十,该有的都有。她看此城占地与开青相差无几,料来城里百姓也差不多,至于其所属郡县,舆图则无明示,不能推断大小。 她刚从存善堂回来,存了些莫须有的侥幸,想着绿栀一家有的是钱,别人没吃的,他家还能买些。自己若是赶紧派人去寻寻,说不定..... 逸白扣门询问能否得进,他知会了下人,薛凌一回,立刻去传,这便登时赶了过来,他倒不是为了临春想劝薛凌,而是别桩。 薛凌自是连声喊了进,说着这人就到了,去临春的活儿,还是交给逸白合适。人一站到面前,她即开了口,也没隐瞒缘由,话末强笑道:“我知两地远了点,但她对我着实要紧,我不能.....” 逸白为难抿了抿嘴,道:“不是小人不肯替姑娘办,只现如今去了,可能是晚了。” 薛凌捏着舆图高声道:“晚不了,她回去时,我给了老大笔银子,寻常人家三辈子吃不完。就算那城守门的饿死了,她也饿不死去,你寻个好马跑快点。” 逸白屏声等她说完,像劝,又像嘲:“那定是晚了。 只怕是,早就没了。” 洗胡沙(三) 薛凌浑然没听出话外之音,只顾着辩驳道:“怎么回来,我都说她三辈子吃不完,就算现儿个艰难点,那花销大点,吃完这辈子决计不成问题。” 她看逸白,开始没那么自信,声调稍弱,还在哄自个儿:“还是去看看,总归她是不缺钱的。”话落愈发没了底气,问:“你怎么就肯定没了呢。” 逸白刚想张嘴,薛凌又道:“我也没细问,那头究竟是个什么境况?” 逸白轻喘了声,并不太明白薛凌何以对齐府一个丫鬟格外上心,方才听她所言,二人也不过半年情分,走都走得,哪儿还需要千里去救。 只这会薛凌开口问,他只能回话,言辞间并未说的太过严重,只道是临春跟开青差不多,区别在于一个是黄家的头,一个是黄家的尾。打仗这事,古来都是知道的,中间的尚有些好日子过,首当其冲的便是头尾。 临春先被围了几日,后黄家看京中这边弃了开青,有样学样,也将临春弃了去,那地确然四季如春,富饶的很。可适宜种田的地方,基本一马平川无险可据,不适合守城。 以黄家兵力,能牢牢守住五城就不错了,既然临春不好守,何必浪费人手在此处。尤其是,守在这,少不得要安抚民心,装个正道,那不是眼睁睁守着一座金山无法用么。 相较而论,不如顺势弃城离去,走之前,正好将城中富裕刮个干净,何乐而不为。反正恶名还不用自己背,一概推给天子便是。 黄家离去后,朝廷的兵马入住城内,虽是天家正统,到底是破城的一方,免不了也要从城里拿些战利品,这便又刮了一道儿去。 若事到此处了结就罢了,纵是苦难些,城里周遭的讨讨饭,日子也还能撑一撑。但如今朝廷什么情况,逸白笑道:“姑娘你是知道的。” 薛凌没答话,又听得他继续絮叨,道是各处缺钱缺粮,十人倒有五六人拿不到饷银。不巧打的又是自家百姓,抢都不能明着抢。 垣定事后,乱的不止黄家一个姓,好些处,都称了反。临春本就水深火热,才喊了一声,应者如蚁。 没几天,那城又破了一次,朝廷的兵马四散,另一波乱党进了去。原前两拨人虽狠辣些,到底还有些规矩,这次去的乌合之众,那真真是死活都不管了。 山头里聚起来的流民,那钱粮比皇帝还缺。更要命的是,皇帝与黄家皆不敢明着抢,那些人,却是毫无顾忌的。而且好不容易打了个城下来,说什么也不肯挪窝。这不,就将临春困上了。 就这么一波一波的刮下来,城里老鼠都饿的只剩一张皮,人哪撑得住呢。 说罢逸白不忘略颔首,浅笑以示恭敬。薛凌跟着笑笑,道:“那还好,还好,她们钱多,肯定比别人撑得久,我还是遣个人去看看。” 她捏着舆图要起身,想着懒得跟这蠢货争执,自己又不是找不到人去。站起之后连客套话都没有,舆图也懒得拿了,绕过桌子就要出门唤人来。 她捏着手腕,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并非要赶着去救绿栀,只唯恐是,下一刻逸白活灵活现的讲出怎么食人来。 逸白忙叫住她道:“姑娘。” 薛凌顿步,压着惊恐回身,道:“还有何事?”出尽一口颤气,她抢白道:“你不去罢了,我另遣个人去。” “姑娘,匹夫无罪,定是晚了。” 薛凌指尖一紧,眼中凶光突起,直直盯着逸白,片刻又笑开来,道:“你说的对,那还真是晚了。” 再无半分焦急忐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一家子蠢货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绿栀又不是个善于藏拙的,怕是,黄家人撤兵的时候,就没了。 好似人一旦得了结果,便瞬间恢复如常,既然已经晚了,何必多作惦记呢,她看逸白,道:“你找我还有旁事?” 逸白浅施了一礼,道:“姑娘聪慧,是为着樊涛来京。近来垣定那头还算安稳,他一直惦记姑娘暗河指点之恩,恰巧进得京来,想当面谢过姑娘。” 薛凌本没记起樊涛是个谁,听到暗河二字,方知该是逸白早早遣往黄承誉身边的那个内应。虽还惦记临春事,终是忍不住疑惑道:“他好不容易得了垣定,不在那小心守着,反跑来京中是什么道理。” 逸白笑道:“姑娘这可是抬举了他去,他怎么就得了垣定去。那地儿兵马将帅都是姓黄的,他一个外姓人,蘸着黄承誉的血才咬下一块肉来,这会不走远些,岂不让人怀疑他染指黄家。” 话到此处,薛凌已然明白过来,料是那樊涛欲擒故纵。垣定出了那档子事儿,离京又近,朝廷必然是下了重兵围剿,眼见得西北兵力不日就回朝,这节骨眼儿上,还真是开溜的好时机。 一来表明自己无抢功之意,黄承誉之死全然是个意外,二来避开城里恶战,等双方来个半死不活,再绕回去当个狗头军师,到时又是座上宾。 她不得不承认高明,却又不想夸赞,哽着脖子嗤了声,道:“倒是个好法子,该不是你教的。” 逸白仰脸与她,仍是玩笑般道:“姑娘可是爱抬举人,这才抬举完樊先生,又来抬举我。哪里就是法子好坏,可不是咱们人微言轻,惹不得旁人兵多将广,且躲着些么。” 薛凌搓了搓手里舆图,有心赶着出去,奈何这头也放不得,想想耐着性子道:“今日京中来往查的严,做的稳妥罢。” 问完方觉多此一举,逸白做事何来不稳妥,何况樊涛估摸着多不过三四人进京,一道城门拦不住谁,自个儿纯属糊涂,当下找补了一句:“我说是他必然要经过打仗的地儿,若是给外人逮了去。” 逸白道是都安排了去,明日就到了。言罢揶揄道:“这不特来与姑娘说一声,免了明儿个还得去永盛寻你。底下人跑两趟不关紧,坏了姑娘手气可怎么好?” 原他特意过来正为着这个,以防明日薛凌又早早去了赌坊。薛凌了然,不经意看手上舆图已被自己捏成一团,强笑道:“近日无事,我去的多了些,你既说了,明日自是不回去了。” 逸白这才笑退了去,人一走,薛凌长喘一声,唤了薛暝来,将那张舆图铺在桌上,拿手抚了又抚,只觉上头临春二字怎么也抚不平。 然终了开口,说的并非是让薛暝即刻着人去临春,匹夫无罪,匹夫无罪,定是晚了.....她指尖停在那处凸起,哑着嗓子问: “你说,吃人是个什么吃法?” 洗胡沙(四) 薛暝静默许久,并未想出个合适答案来。他幼来苦楚,虽见多了暗无天日,但着实没煮过人来吃,真要答起来,只能是个胡编。 有心要说两句世道艰难,又恐惹了更添伤怀,百般纠结后哑声道:“听闻是行军之人残暴,以民为粮。” 薛凌压着指尖在那临春二字上来来回回搓,半晌道:“我猜也是。” 屋内又是寂静如许,薛暝垂头良久后要退,忽闻薛凌缓缓一声叹,好似总算将那俩字揉得平了些,冷冷清清道:“我倒也在书上看过。 写的还挺有意思。 说是婴孩称之和骨烂,妇女少艾则为不羡羊,男子老者肉糙,须得多饶把火.....” 她喉舌发臭,只记起当初在平城翻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不过小有嫌恶,未如现今作呕。 “只听得胡人凶残,会以汉人为食,怎么听逸白说,吃人都不分南北了。” 薛暝仍是缄口未答,易子而食四字,并非出自胡语,然这些口舌之争,此间说来何意? 反是临春那边,仗打了两月,已然这般凄惨,不知等到大局落定之后,连同禽鸟牲畜在内,城中能有几数活口。 如此下场的,又起止临春一城? 想到这里,他自个儿先愣了下神,暗道自个儿是什么人,没来由操心这天下大事,抬眼看薛凌还瞅着那张舆图不放,登时又回过味来,分明是看薛凌想的多了,这才跟着想了些。 偏生想了又无计可施,薛暝抬手,思忱还不如叫薛凌再去永盛玩上两圈,远比这会自在。 然这般举措又怕薛凌觉着自个儿太过漠然,犹豫踌躇间,薛凌忽停了手,回头过来,道:“哎呀,衣服还搁在书房里。”语气远不如往日活泛。 薛暝忙道:“我这便去取来。” 说着要走,薛凌却道:“算了算了,我自己去拿吧。”她自长出了口气,将手上舆图卷了起来,挡在额前透过窗棂往外看,正是霞色漫天。 薛暝行至一旁,待薛凌走在前头方跟在后面,二人一路走到书房,步履间免不得讲了些闲话。 由此薛暝勉强弄清楚衣服由来,却又和逸白有了相同疑问。听薛凌所言,不管是那个送衣服的蠢狗,还是补衣服的蠢货,似乎都不怎么重要。 甚至于,这件衣服都不怎么重要。他亲耳听得她说“虽皮毛不错,也不至于就贵到哪去,原子上穷酸的紧,没见过好东西。” 似乎补的也不怎么合她心意,墨紫色的皮毛拿个金线绣大花牡丹,跟个杂毛山鸡一样招摇。 “就算现儿个是好的,也没脸穿出去。” 他听来字字句句皆有道理,数面之缘的生死仇敌,短短俩月的丫鬟下人,好似怎么也不可能结出啥生死情谊。 至于那件袍子,确如薛凌所言,是个杂毛山鸡。或然当时还沾了几分彩,岁月翻滚之后,连山鸡也不如了。 这些如市井妇人咕哝的碎语里,临春如何,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然门推开来,薛凌抬脚几近跃起,跨过门槛,五步并做三步,一路直冲到里屋凳子上抄起那件旧衣,薛暝才刚刚入了门尚有愣神。 她上下打量,回身对着徐徐而来的薛暝道:“你说,莫不如,我往临春走一趟的好。” 薛暝吓了一跳,脱口道:“你去做什么。”想是薛凌还是挂念那丫鬟一家老小,又道:“你若实在放心不下,我即刻安排人走一趟就是。” 她确然心善,他再清楚不过了。 但善多不好,在自己身上用尽就恰如其分。 薛凌偏头,好似拿不定主意,薛暝道:“不过,,白先生说的不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多半...是挨不过来的。” “什么叫挨不过来。” 这些事情,原薛凌该懂得更多些,薛暝自觉无需自个儿来解释,然薛凌问过后良久不见下文,他老实答了道:“你定是知道的。 白先生说的过于委婉,我猜他的意思,临春已然被屠过了。” 薛凌偏执一般不肯罢休:“那又如何,没准她运气好,覆巢之下,仍是漏网之鱼。” 薛暝深吸口气,狠道:“她手无缚鸡之力,身负连城之银,大户里养出的丫鬟,远比寻常民女貌美,若我是破城卒子,第一个.....”他到底没说的太过不堪入耳,只道:“第一个抢的就是这种人。” 薛凌轻“啊”一声,低头看,是氅子上的金线绷起,勒着了指尖,真论起来,并无疼痛感,只一瞬间没留神些许不适罢了。 然毫厘差池,足以让她火冒三丈,只觉处处不遂自己心意,讽道:“我倒是想第一个杀了魏塱,不也没得逞。你倒是想第一个抢她,你就能得偿所愿?” 虽迁怒来的毫无缘由,薛暝倒不以为意,只听薛凌语气,唯恐她气急了当真是要立刻动身往临春。京中花天酒地胡作非为皆是能行,可这京,万万离不了,至少这节骨眼,怎么也不能往东南向去。 他忙道:“还是我派人连夜赶去看看,你且等些时候罢。” 这话显然不合薛凌心意,愤愤转了脸似不肯罢休,薛暝素知她脾气,不敢拿路上艰难来劝,紧跟着道:“京中好些事尚未妥当,远了不说,明日樊涛就要进京,总不能....” 他话未说尽,略朝着屋外转了转头。薛凌心下了然,说的是,总不能将此人全权交给逸白来招待吧。 樊涛此人,拿捏住了黄家,就是拿捏住了那一带,说大不大,阡陌纵横,也是上千里地。私心想想,若是面上过得去,没准逸白压根就不想将人引荐给自己。 垣定满城生民...就换个.....她心头一瞬厌恶难掩,转而又清晰明白的知道,樊涛不过是杀人的刀,她才是拿刀的手。 于是脸上狰狞如生了根,久久退不下去。 薛暝只当她是在强忍这口怨气,垂头叹气不肯答言,薛凌手压在那件氅子上,目光数度游移,才瞧见那张纸还好端端的在桌上隔着。 朝朝暮暮不见日,岁岁年年不知春。 她盯着那几个字,渐渐退了所有怒气愤恨不甘,只剩满心惶恐忏愧,却无法流于表象。 本来,本来原子上一点儿也不寒酸,原子上的毛皮是顶好的。青海原上的岁贡之一,就是毛皮。 这一袭氅子,出自羯人小王爷的收藏,纵是累月经年,不复华光,仍然保留着皮子最基本的特质,极其保暖。 她揽了一会,胳膊似乎已然在冒汗,热到感觉不出袖里还藏着柄凉铁恩怨。手心按在上面不过须臾,却如同握了一粒燃碳,要将手掌烧穿。 大概正因为太过灼热,她手离了氅子将那张纸拿到手里时,总觉得捞了一张寒冰起来。 她摇晃着纸回头对薛暝笑:“你知道平城吗?” 薛暝过往知不知不提,现今已是了若指掌,忙不迭点头。薛凌还是笑:“其实平城远的很,又偏又小,大多是不知道那里的。 幼年我还奇怪的很,怎么..阿爹要守在平城,小城守不久,他堂堂一个镇北将军,打起来就要丢城,岂不丢脸的很。 莫不如守在宁城去,反正平城是薛家祖上建起来的,大梁只求岁贡,从不稀罕胡人的盐碱地,所以平安二城一直是界限不容辩驳,故而未有皇权染指,并不担心守城的人生反意。 若是守在宁城,那平城进可攻退可守,说出去也不会导致薛大将军脸上无光。” 她好像觉得自己扯远了些,又抽动着脸颊勉强将笑意拉大了几分,摇着那张纸道:“总之,平城远的很,旁人不知道也正常。 我....我...”那张纸在空中卡顿,像在附和纸张的频率,她跟着结巴:“我...我....” 她还是没说她见不得人不晓平城,也说不出垣定一事如何丧尽天良,她看纸上笔画,羞的无地自容。 那条河,那条河,鲁伯伯说,山有眼睛水有脚,嘿,做点啥山瞧着水记着,早晚给你送回来。 山肯定没眼睛,但水有没有脚啊? 那些水流不绝,要流往何处,会不会,终点是平城旧居里的那口水井? 她弯着嘴角,又涩着眼角,慌乱里紧紧捻着那张纸,好像是唯恐纸张抖动泄露了心慌。只是寥寥数字不足以将纸上空白全部填满,所以没能完全挡住她装模作样。 薛凌道:“我活了这十八九载,都不知道临春呢。” 她心虚的要死:“也正常的很。” 短短数字的时间,就如同嘴里说的十八九载一样漫长。说之前她信心满满,这理由实在充分。世人都不知道,所以她不知道,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然话说一半,却无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话落则一泻千里,溃不成军。偏是与生俱来的倔强始终不肯倒,仍能笑着问:“是不是?” 也正常的很,是不是? 洗胡沙(五) 薛暝多少能看出她的不对,也想到些许关窍,薛凌真正在意的,不是那个丫鬟,而是.....所有事。 仁善如她,定是有无数个时刻,恨不能垣定没有那条暗河。 可惜是,以薛暝的身份经历,只时时庆幸,多亏了那条暗河,薛凌才能心想事成。 他自以为懂薛凌的忏愧悔恨,大概如同自己幼时为了活下来不得已杀了挚交好友,痛固然是痛的,但值得。 赢了才能活,活着就值得。以薛凌之过往,今日之处境,垣定有那条暗河,正如她自个儿所言,是天意在她。 薛暝笑道:“这是当然,莫说隔了几千里远,你问我城外十里处的村庄是哪座,我也不知道。” 薛凌转回身偏头张着嘴无声呼吸了两声,才掩住鼻息颤音。夕阳将尽,余晖透过窗纱在她身上只剩最后一丝。薛暝的话显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她能坦然接受的答案。 是与不是,早就成了两难。 但有一桩是肯定的,明儿樊涛要来,今儿个确实走不得。她自抓了那氅子,连同那张纸也没丢下,一并抓手里回了住处。 薛暝又貌若无意提了些,只道是幼时被卖入训死士的地方,十者百者方能存一。人各有命,生死无关,何必多想? 至于薛凌听没听进去,他便再也瞧不出来,只回去之后,书桌上又堆了好些纸张,来来回回的百家姓里,总能看出个“不知春”来。 第二日樊涛到时,瞧见的正是这样古怪场景,一姑娘模样的人半坐半躺在院里摇椅间,春色大好却搁了件破烂裘皮,青丝垂垂却穿了件窄袖男票,绣鞋精致却比寻常妇人的尺码大出一些。 他有些错愕,偏头看了眼陪同而来的逸白。逸白轻点头,示意是这人没错。 樊涛又探究看去,始终没看到坐着的人面目如何,只因她两指夹了张纸片,轻举着摇来晃去,恰巧挡住大半张脸。 合着院里花开如锦,那张纸在少女指尖招摇蹁跹如蝶。一时叫人疑惑,坐在这的,是神机妙算壑园姑娘,还是蝶梦不分逍遥庄周。 薛凌听见了响动,先前也有人来传过,说是樊涛快到了,只她仍懒洋洋的不肯起,这两日晴好,院里跟个花圃子一般,熏的人透不过气。加之昨夜睡的不踏实,现儿个人到了门前,还是想随心所欲的摊着。 唯那张纸飘动的渐慢了些,逸白领着人到面前,恭敬问了好,另道:“姑娘,樊先生到了。” 樊涛倒也有礼,拱手弯腰温声道:“在下樊涛,见过壑园薛姑娘,问姑娘安。” 纸张后头薛凌鼻翼拱了一瞬,一声轻微咬牙声将满腹不喜嚼碎,这蠢狗竟也知道自己姓薛,不知道逸白都说了什么闲话。 那张纸缓缓摇下去,一张少女面庞浮出来,上下打量樊涛一眼,嘴角上翘些许道:“你是樊涛?” 话说了,人还没从椅子上起来。 确然有几分出人意料,面前男子着鸦青长衫,周身配饰不过腰间一枚寻常压襟配子,发冠是儒生样式,一根粗布发带扎了了事。猜是今日进城,刻意穿的寻常些。 衣着内敛就罢了,再看此人二十七八年纪,说不得面软目善,至少是个淑人君子相,能瞧出几分温良恭俭来。 这样的人,也能踩在垣定暗河的浪尖上? 意料之外的并不止薛凌,樊涛亦是愣了一瞬,只他多经世故,反应极快,薛凌话音刚落,已然寻常笑道:“在下正是。”说罢才直起腰来,趁此功夫,多打量了几眼薛凌。 确然是个二八姑娘貌,好像稚气都没褪尽,偏眉眼棱角处又锋利异常。夸容颜角色肯定阿谀之嫌,但非要说姿色平平,绝对有失公正。 他思索了一瞬,恍然只觉是天真与风霜在这张脸上打了个不相伯仲,携手言和,恰如今日春夏交接时寒暑共匀,针锋相对,又相得益彰。 除却年龄身量,更多的是薛凌的态度过于淡漠,甚至能品出几分轻视来。过往就算了,现儿个怎么说自己大小也算个功臣,即便讨不到赏,至少为着垣定事宜,逸白对自己尚多有热络,这小姑娘反失分寸。 便是撇了利益贵贱不论,今日跨进园子里,来者为客。客人站着,主家坐的不规不矩,未免于礼不合。 因着腹诽良多,樊涛只含笑站了,再未多言。循着往日脾性,本该是他主动言谢的。毕竟依逸白所说,垣定暗河,正是这薛姑娘给了一笔点睛墨,方让那死水成了云中龙,吞得杨素山中虎。 来时还暗猜了一回何等聪慧佳人目光如炬,一眼定乾坤,见了又觉不如心中所想,然虽不足自己意,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她差了去。倒好像隐隐有些自怯,该是自己想差了那般,这姑娘就该这幅模子。 旁儿逸白见怪不怪,见二人俱是住口,笑着插话道:“姑娘可是昨夜没睡好,乏的紧。”又转向樊涛道:“姑娘疏狂惯了,先生不要见笑。” 一句话提点了薛凌,又替樊涛铺了个台阶,言罢复对着薛凌道:“小人已命底下在正厅搭了筵席,姑娘午膳就过去用吧,樊先生不是生客,原不该特意来扰了姑娘,只为着指点之恩,他定要亲来道谢。小人不好驳人美意,这才将人领到了这闺家院落来。” 薛凌挑眼,瞥了瞥樊涛,脚尖撑在地上借力直了腰,总算肯起来好端端坐着,却没立刻答话,而是将纸小心收在手里,搁在膝盖处,笑道:“是吗?”浑然还是多有轻慢不喜。 逸白记着昨日临春事,只说是碰到了刺头上,等场面功夫散了,给樊涛赔个不是便罢,反正人已经送到了面前,薛凌自个儿乐意开罪,求之不得。到底人是跟着霍云婉的,何必与薛凌来往过密。 她多番怠慢,樊涛不怒反笑,只道自己与这位姑娘素无过往,又是有功之人,不知哪里得罪于她,初次登门,就落了个冷脸,想来竟是有趣的紧。 既旁儿逸白铺了路,他顺坡下驴又拱了一礼,笑道:“正是,在下有礼了。”直起身来续道:“姑娘当真蕙质兰心,巾帼不逊须眉,身居一室而知天下事,在下困守垣定十来日,若无姑娘指点,只怕今日已是乱骨一堆。姑娘恩同再造,非言语所能表也。” 薛凌垂眼看了看那张纸,逸白趁机道是另有旁事,扯了个由子要退,薛凌自是随了他去,待人走后,又瞧与樊涛,笑道:“他说的对,我没规矩惯了。”说话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冷冷淡淡问:“你就是樊涛?” 樊涛仍不见怒,含笑道:“正是。” 薛凌这才收了些恣睢,嘲弄般轻哼了声,笑道:“我知道你,上元事后,黄承誉开青在开青犹疑不定,逸白托我想了个法子,后来,又从宫里偷了个物件,跟着递了过去,虽当时没提办事之人的姓名,但是想来... 差不离....都是你罢。” 洗胡沙(六) 樊涛颔首笑道:“正是。”面上虽不表,心下狐疑更甚。到底是逸白不曾与他说的仔细,原以为只有那一水之恩,听这姑娘口气,竟好像开青垣定所有事宜皆是她在背后操弄,实在叫人不信。 薛凌本不上心,也没多打量此人,见他大方认了,为着面上功夫,勉强笑了笑道:“战事一起,凶险的紧,又是往乱党堆里钻,逸白既遣了你去,必有过人之处。” 言罢起了身指了指不远处亭子道:“总不好一直站着说话,走吧,过去坐。”也不等樊涛应声,自迈了步先去,兴致缺缺的模样透出些姑娘袅袅风情,与身上男衫同看,怪异又和谐。 樊涛盯着那绣鞋,挑眉看薛凌走出几步方跟在后头,待两人走得近些,听得薛凌轻问:“垣定现今如何?” 樊涛在后,看不见薛凌表情,虽听嗓音有些摸不透的凄凉感,只自打进得这门,也没见这姑娘何等热络,当是她性情如此,下意识以为薛凌问得是垣定可安稳。 也算难得,到底问起了自己功绩。他小有自得,道:“尽在掌握,姑娘只管安心。” 前头一声隐约嗤笑不甚真切,樊涛心中警觉大作,当是自己答非所问,然细想来这姑娘与白先生等人混在一处,问垣定如何,除了这事还有什么? 想来莫不是自己答的不够细,虽不知这姑娘究竟是何身份,比之宫里头那位如何,但看白先生恭敬非常,必然也是开罪不得。 又连忙道:“自上元事来,在下先依白先生所言往开青传信,要黄承誉上书,逼迫天子斩杀李敬思。此乃妙计也,当时便惹得那贼子于我青眼有加。 后先生又递昭淑太后私物黄翡手串一挂作为信物,更得其信任,再弃守开青,退守垣定,城外覆没讨逆兵马三四千余众,之后城中莫不信服,尊我为军师。 后杨素带兵只守不攻,黄承誉知西北胡人战事将起,决议死守城内,正一筹莫展处,白先生便递了那纸舆图来。 事成之后,我虽有保城胜战之功,却也顶了杀黄承誉之嫌,恰此时天子下旨调西北兵力回援,首当其冲的便是垣定。 我若在城里,稍有差池,免不得有人提起黄承誉之死,倒不如远离一身轻,避贪功之祸。等垣定水深火热处,再救它个燃眉之急,则人心尽归我处。 故而姑娘大可放心,樊某回京,可不是关二爷败走麦城,实乃暂避锋芒,”他说笑间半真半假自夸:“韫匵藏珠尔。” 二人脚步未停,话尽已行至亭里,薛凌没拿那袍子,手上纸张却未丢,微微叹气落了座,将纸搁在桌上,笑瞧着樊涛道:“如此,是很好。” 言罢看了看远处,唤来个丫鬟上了茶水,樊涛这会才瞧清纸上内容,顿生轻蔑之感,这些靡靡字句,金笼鸦雀伤春悲秋尔,怪不得一进来只瞧得这姑娘愁天惨地,合着是手中新词没赋完。 落座间又猜了回薛凌身份,该是宫里那位某个堂表姊妹,面容行事皆不像,姓氏也相差甚远,猜不出个所以然。 他失了兴致,暗道一句见面不如闻名,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那垣定暗河,多不过是这姑娘福至心灵突而一指,或然白先生另有打算,才推了自个儿来。 薛凌打起精神大发慈悲替樊涛斟了茶水,还是好生笑道:“方才听你说的那些,是很好,只是....我想问问,垣定现儿如何。” 她垂头,拿着夹子去翻茶碗,借着杂事避开樊涛目光,刻意问得平静:“我听说,杨素和黄承誉先后下毒,城中水源尽毁,又困了好几日,怕是惨烈的很,如今可好些了?” 樊涛愕然,半晌失笑,搁了茶碗道:“原姑娘问得竟是这个。” 语间虽小有惊讶,倒也说不上嘲讽,然薛凌自尊甚强,点滴不顺意,霎时手指大开,夹子哐当跌落在桌上。 樊涛还没反应过来,抬头见薛凌已扬了脸,脸上再不复稚气哀婉,薄唇抿成一条线,明明在笑,确然眉梢眼角尽是冷冽。 “如何,我问不得?” 樊涛屏息与她对视,张嘴要答,薛凌复垂了头捡了那夹子来洗着茶碗,淡淡道:“也不问旁的,城中水可好了?有吃的吗?” 樊涛仍静了约莫喘息功夫方恢复如常去端那茶碗,他非生怯,还是这姑娘反差太大惊住了,待反应过来,笑道:“姑娘误会,是在下会错佳人本意,一时心中自愧。 城中水倒是好了,只有口井枯了,也不知是何缘由,幸而垣定本不缺井,所以影响不大,至于吃的,现城中兵马钱粮暂足。 只是....” “那百姓呢?” “哪来的百姓?” 樊涛本想说虽现儿个是够的,但坐吃山空肯定不行,何况西北的兵马上就到眼前了,垣定能撑,但不能一直撑。 他固然是为着说的那些理由回京,可还有最要紧的一桩,那是回来催着逸白,赶紧上西北打起来啊。这都几个月了,胡人还没过安城呢。 可他话没说完,即被薛凌打断,问了个莫名其妙而又完全不需要思考的问题。 垣定城里头哪还有百姓? 当初走了的,是城外流民,没走的,少壮为正卒,老弱充力役,妇孺可添柴火,便是瞎眼瘸腿的,放到城墙上去还能挡挡箭矢。 垣定是黄家的大门,里面怎么会有百姓? 那只茶碗在滚水里翻来覆去,好似怎么也洗不干净。樊涛只作不查,端了茶碗,再三思量薛凌身份,这姑娘露藏行收自如,绝不是普通人家养出来的,大概真和宫里那位有关联。 他收了方才轻视之心,开始有点相信薛凌是所有事的背后主谋,至少这姑娘应该都有参与。只这等翻云覆雨事都参与了,如何一副脓包小女儿相。 沉没间又听薛凌道:“看你多半是..正经出来的,虽是逸白安排妥当,要在黄承誉等人面前来回周转也不是件易事。” 她抬头,甚是真诚:“古来君子,言不妄,身必正,行磊落之举,存坦荡之心。你胆识才能不缺,怎会.....” 樊涛此刻方觉面前人正常了些,既非强说愁的无知宵小惹人生厌,也不至于冰冷可畏让人胆颤心寒。 投桃报李,他亦正色:“是我方才小瞧了姑娘,你既言君子之说,可曾习得,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亏,小人之过,如平湖之滴水。 承蒙姑娘抬举,在下是初通些文墨,也略习武艺傍身,十年前,我曾以科举求入仕,又以乡荫求偿恩,你以为如何。” 薛凌看着他没说话,樊涛笑道:“可惜我屡试不中,屡投不得。本以为是时运不济,后偶然得知,这大梁朝,文有贪墨拦路,武有世家把持。尚书的儿子才是尚书,将军的儿子才是将军。 说来可笑,我家中在故居也算小有薄产,来了京中,倾家之资,还不如人手指缝漏出来的一丁点。 你说,我怎会?” 薛凌惯作口舌之争,这些废话自难入耳,但那句将军的儿子才是将军实在有点指名道姓,难免她小有尴尬,忙伸手端了茶碗掩饰。 她本无底气诘问这些,樊涛又答的理直气壮,何况事实却如他所言,实在难以反驳,几口水吞吧,笑笑答了句:“你说的也是。” 她有心罢休,樊涛反生张扬:“白先生只与我提过姑娘姓薛,还未问过薛姑娘名讳,祖上何处。” 薛凌又端了碗,暗道逸白还是妥帖,她实没脸说自己正是那个将军儿子,毕竟薛家确实传了好几代。 难,都难,那张纸还在桌上一侧未收,临春也难。 她不复先前规劝,只皱了皱眉抿着嘴里茶味,好像这是二月春,他妈的壑园哪来这么多二月春。 “为了一己之私死那么多人值得么。”她没看樊涛,还在吮吸舌尖。 樊涛哈哈大笑,又觉到底姑娘家心慈手软,道:“姑娘误了,秦皇固权屠弟,汉祖逃命弃子,一将功成万骨枯,何来一己之私?” 薛凌笑:“你说的有理。” 樊涛续道:“正如我先前所言,我求文无路,求武无门,安能遂得生平志。” 薛凌点点头,是有那么点难,她想起苏凔的状元,大抵樊涛没那么多钱,也没那个命赶上好时候,还真是难,难到她都一时半会想不出好法子来。 就算当初薛家在,不打仗,也没功劳给樊涛建,撑死做个有名无实的副将,满足不了他这大志向。 她笑的很是尴尬,好像自己这将军儿子拦了樊涛的路,真真不好意思,着实讲不出个道理来。无怪乎死心塌地帮霍云婉办事,分明是帮他自个儿,真是相得益彰,怪不得怪不得。 樊涛看她点头如捣蒜,双眼弯成一条缝,只当是这姑娘赞同自己所言,越发豪情:“唯有一法可解。” 什么法子?薛凌笑意未退,樊涛锋芒毕露:“杀人,防火,等诏安。” 碗中茶水一饮而尽,这些日的志得意满无人与共,说与面前姑娘恰和事宜。若她是个蠢的,且管自己一书胸臆,若她是个慧的,棋逢对手才能得到足够重视。薛凌确被这话震的不轻,愣神间樊涛已收了手,正襟危坐,平视她笑道: “就不知,他日,来诏我的是谁?” 洗胡沙(七) 明里好似在问,不知将来皇帝会给谁坐,然薛凌见他眼中得意,心领神会,这厮分明问得是:将来谁有资格去招他。 饶是心中郁郁未解,脾性使然,薛凌一瞬间忍不住要笑,只说是京中众人莫不以谦和为美,过往只见得自个儿张狂,今日突儿见着另一个,好胜心切,就差脱口而出:不然,我去招你? 然乐子也就眨眼功夫,她与樊涛不熟,虽暂时没多喜欢这人,但从言谈举止来看,也说不上厌恶,终归真小人反比伪君子可爱。 是而双方目光并未交汇许久,薛凌抿嘴先撤了去。樊涛见她貌若无事续喝了口茶,似乎既无拜服之心,也无相惜之意,不免小有失望。 薛凌搁了茶碗,叹了口气,确定碗中是二月春无疑。记起前些日子,是李敬思递来两筒来,说是天子赏的。 眼角余光在桌上纸张上扫过,话便罢了。但因着方才一口气想笑,多了些活泛起,沉默些许道:“你说的还真是个好法子。谢也谢了,认也认了,你哪来哪回,我这儿没啥好东西吃,不如去逸白那等,好歹日子快活些。” 樊涛见她稍添活泼,不似初见恹恹轻慢,一时又生暗喜,只当是薛凌虽没瞧上自己,到底有所触动。非但没走,反从怀里掏出个卷轴来,看似恭敬道:“物归原主,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薛凌本垂着头,实没记起自己有什么东西能落到这蠢狗手里,抬脸眯缝着眼一瞧,好家伙,是垣定那张舆图。 虽没展开,她曾在拿在手里数日,是日日瞧着的,一见皮子便知,定是那玩意。 她伸手,眼神犹疑往桌旁纸张看了一眼,手却自然接了过来,展开看,那条暗河纹丝未改,只添了许多血迹斑驳,其中一片,堪堪遮住图上中海井所在。 那口垣定城内最大的水井,再也没有水了。 樊涛说过城内其中一口水井枯了,但正如他所言,垣定城内最不缺的就是水井,所以二人皆没在意。 薛凌顺着暗河一路摸索,那条线自城南谷底无声奔往城北河外,指尖在血迹上一掠而过,仿佛生了味觉,只觉腥臭异常。大抵是上元当晚,黄府里书房那个味道。 闻肯定是难闻了点,但是爽。黄家还是死的极好,儿子惨死老母眼前,发妻殒命丈夫身边。 她记起黄靖愢转眼死了两三月,黄承誉这才去,不知能不能赶上,若是赶上了...薛凌抬头笑道:“这上头怎么沾了这么多血,可是黄承誉的?” 不等樊涛作答,又道:“他倒真肯把头借给你,如何,你当时可有跟他说清真相?” 樊涛下垂眼睑看薛凌手还在舆图上捏着不放,道:“非也,黄承誉死于城门口,当时这张舆图尚在杨素手中。” 他赔了个不是,道:“是在下不周了,未见得上头血迹森然,可有惊扰姑娘。” 薛凌笑瞧了他眼没答,缓缓将舆图卷起,正犹豫要不要还回去,风来将桌上纸张吹的连翻了三四个跟头,跌的老远。 她坐在椅子上,目光跟过去却未立刻起身捡。樊涛顺着薛凌目光瞧过去,二话不说站起拾了来,回到坐处看过一眼方递给薛凌道:“可是姑娘墨宝,笔力颇深。” 薛凌笑笑嗤得一声,一手扯了过来,另一手将那舆图递了回去,埋头看着纸上字迹道:“说什么物归原主,这本不是我的东西。 黄家几座城,皆是我瞧过的,垣定依山城阔,又离京近,但凡能招,龙椅上的人定不想派兵剿。至于别的地方,我倒是说不好了。” 话落迟迟不见樊涛接,薛凌抬头,没了先前伤感,也无多大耐心陪着这蠢货,笑道:“你且拿稳点。” 樊涛不敢再驳,双手接了刚要称谢,候在亭外的丫鬟说是逸白去而复返。两人皆有疑色,看向来路,片刻逸白就站到了跟前。 薛凌略侧了身道:“什么事这么急,午饭都等不得了。” 逸白躬了个身,笑道:“也非急切,只小人从姑娘院里出去即得了消息,人未走远,也无旁事,所以折了个道,也省了回去还得再唤人来传,免了不多时又该午膳,三番两次扰了姑娘清净。” 话落居然与樊涛见了礼,也是略带恭敬道:“樊先生好。” 薛凌笑道:“什么消息。” 樊涛亦笑回了礼,称呼却与逸白迥异,喊的是“白兄”客气。 薛凌又暗咬了两下牙关才没笑出声,想着樊涛实在过于自大,这样的人,能去垣定周旋杀了黄承誉,不得不说稀奇年年有的看。 逸白全无异常,笑与二人道:“先生在,我也不藏着掖着,是今日朝事,沈将军拒了圣旨,言说胡患正凶,不敢离边,另举荐了几位带兵之人,要皇帝自行挑选。” 薛凌听得火大,没好气道:“昨日才听你说下了金牌去要他回京,今儿安城拒旨的口信就回来了。 怎么,是天上的扁毛长了十双翅膀,还是地上畜生长了十条腿,不去给人当奇珍异兽,专为他君臣二人一日行个十万八千里传话。” 逸白笑道:“姑娘可是冲我说笑来哉,这消息这么传,我一句也不敢含糊。” 樊涛插言道:“他不回来也是常理,我若是他,断不能回来。” 逸白道:“樊先生这是个什么说法。” 薛凌又将身子侧了回去,跟着好整以暇笑瞧了樊涛,颇有洗耳恭听之意。樊涛左右打量二人一眼,道:“那在下就直言不讳了。” 薛凌不言,逸白笑道:“先生请。” 樊涛吸了口气道:“我虽没去过西北,却是看过不少兵书的,对梁兵力部署也略知一二,为着西北胡患,也因着西北人口不如中原南地密集,战事一起无丁可抽,故而梁半数兵力在此。梁祖开朝以来,本是薛家几代掌此地兵权...” 薛凌笑意渐胜,恍若听得兴起,又借势看了眼逸白,见他全无反应,心中暗道若非樊涛有意自抬身价,那这二人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换了别人,听到薛家二字,只怕少不得要往自己身上瞅一眼,而逸白仿佛全幅心思都在樊涛身上,没有透露半点身旁坐着的,正是薛家那倒霉鬼。 又听樊涛道:“直至今天子登基,薛弋寒获罪,西北一分为二,霍沈共之,而后霍家伏诛,沈将军虽无十六城全部兵权,但宁城那头的人,尽数归于他麾下,依我看,他是无名有实,西北兵权早就是囊中之物。” 薛凌实见不得他这般卖弄,却也不欲当场给人难看,只作寻常议论插了句嘴笑道:“你说的对,可也未必尽然。” 樊涛本是说与逸白听,此刻方刻意转脸向薛凌道:“是吗,那姑娘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她举了举茶碗:“茶余戏言尔。若西北兵权是沈元州囊中之物,那二十万兵,皇帝根本调不回来。” 她语气甚平淡:“当年薛弋寒在,尚且夸不得这个口,沈元州是什么东西?” 洗胡沙(八) 说罢仍是笑意浅浅去收那张纸,浑然是既瞧不上沈元州也瞧不上薛弋寒,最瞧不上的,自然是对面坐着这位。 逸白两不得罪,笑道:“姑娘说的不错,天底下上哪找那么的口袋,能将十六城尽数收进去呢。”又看与樊涛道:“樊先生说的也不差,而今西北是在沈将军治下。 所以小人倒是好奇,他莫不然真敢不回来?” 薛凌将纸卷好来笑道:“敢不敢的谁说得准,当年薛弋寒不也回来了么,急什么。” 话音未落樊涛驳道:“回不得,你既知道薛弋寒其人,必然知道他是个什么下场。 但凡沈元州理智尚存,于大义于私利都不该回来。现西北兵力已被抽一半,他前脚离边,胡人后脚就要南下。 大敌当前,换将易兵,岂有胜数?他若是个良臣,就该冒天下之大不韪死守安城,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说。” 逸白宛如捧哏一般抓着话间空隙问:“那这私利又是个什么说法?” 樊涛顿了顿,看了眼薛凌方道:“这私利嘛,就是些大逆不道的话.....” 逸白急道:“先生怎还卖起关子了,”说着瞧了眼薛凌,道:“薛姑娘不是外人,更非寻常闺阁女儿,先生但说无妨。” 樊涛自饮了口茶,略摇晃道:“若说为着私利,更是万万不能回来的。”他压低了些嗓子,随手指了指天边:“你瞧这江山,今日姓魏,不知明日姓啥。 现狼烟四起,乱世之间,还有什么比几十万大军更令人安心呢。索性是各方你争我斗难停,何不坐山观虎得利。 换作是我,且占地作个私王,北拒胡人,做个无过为功的守将赢千秋事,南奉天子,当个听宣拒调的臣子驶万年船。 不管别地如何,等尘埃落定时,只怕已无力与我再战。彼时我手上有兵,冠上有名,有什么东西争不得? 他回京,才是下下之策。” 他自洋洋得意,逸白连夸了两声好。薛凌虽不待见,奈何人说的是个实情,站在沈元州的角度,是这么回事。 至于回与不回,也不可能这一时半刻定下主意,别说壑园做不得主,就是金銮殿上魏塱,估计都要和沈元州拉扯一阵子。毕竟正如樊涛所言,沈元州要想使得万年船,少不得还要装个臣子样,不能直接翻脸。 既是不急于这片刻,她懒的与人拉扯,只略笑笑算是应承。逸白亦是做此想法,又见薛凌兴致不高,猜是昨日事还没过去。 他通透异常,若此时上赶着添堵,一准闹个人人不愉快,当下不欲追问,思量着说句圆场话过去,且告了退,老老实实吃中午那桌筵席去。 未料得樊涛正在兴头上,又或是见逸白与薛凌二人哑口,还当是二人皆没思量道这些,又道:“要我说,当年薛弋寒正是愚蠢至极。” 薛凌将手上纸卷捏的咔嚓一声,逸白跟着心尖一抖,但凡樊涛停顿些许,定能发现这回逸白没接话,奈何他唾沫横飞间已然懒得等逸白捧场,后话赶着前话道:“一心回来寻死。” 逸白看看薛凌,硬着头皮轻问得句:“先生此话怎讲。” 樊涛道:“这可说来话长,归根结底还是先帝死的蹊跷,太子也残的蹊跷。” 薛凌松开手,笑道:“是蹊跷了些,这跟薛弋寒有何关系呢。我也听闻,他当年轻衣便履,未带寸甲回京,甚至连儿子也带上了,此举分明是有心向天子投诚。 依你所言,他既有兵权,又有威望,既已然肯坐顺臣,当今天子为何非得冒险赶尽杀绝?” 逸白看了眼天,思忱着这会借故溜走会不会太明显。虽霍云婉一直不太信薛凌是薛弋寒的儿子,但肯定这俩人情同父女。这层关系,逸白心知肚明,悔了好几糟就不该过来提起沈元州。 樊涛才能是有,奈何怀才久不遇,养的性子傲物,沈元州与薛弋寒皆是西北守将,恰好一后一前,稍微一掰扯就免不了要做对比,今日真真是犯了蠢。 他自一肚子苦楚无法说,唯恐下一刻薛凌将桌子掀了来,笑着抢话道:“姑娘这话可是为难樊先生,咱们常人哪知天威如何测。”话落转向樊涛道:“樊.....” “诶,”樊涛摆手,打断逸白,笑道:“姑娘问起这个,我还当真有一说,只是真是假,无从论断罢了。” “怎么说?” 樊涛道:“姑娘既问了,那我可就说了,在下曾遍阅梁史,书有记,初薛家祖上与高祖共赢天下,二人有还贴结袍之谊,而后薛家代代执掌西北兵权,风雨不动。” 逸白还待挽救局势,找准空隙插言道:“樊先生说的这些可都远了去了,咱们的要紧处,还是在沈将军身上,多提旁人无益。” 樊涛稍愣,他知逸白不善扫兴,此刻如此说,必是为着旁的。然那厢薛凌笑道:“怎么就无益,前事之事,后事之师。我听樊先生说的有理,当年薛弋寒本不该回京,他却回了,焉知如今沈元州不会回?” 又冲着樊涛道:“你继续说。” 樊涛看了眼逸白,后者自不敢劝,笑笑不答。樊涛骑虎难下,不如先前卖弄,快语道:“奇怪的是,这薛家有从龙之功,本该家大业大,实则不然,具我所知,薛家代代单传,且生男不生女,每一个薛家子,都曾在宫里长大,与太子同吃同睡,直至薛弋寒为止。” 薛凌道:“那又如何?” 樊涛顿了顿,道:“姑娘可瞧见了,薛家代代为将,按理说该从小在边关长大,耳濡目染更得真传,如何个个都往京中来。” 逸白道:“樊先生的意思,是薛家父与子,必定有一个在京中为质。”非是他这会才想到这处,实则只想快点让这蠢货闭嘴,卖个狗屁关子。 薛凌道:“你说的也对,可这跟薛弋寒之死又有何关系呢。” 樊涛道:“姑娘试想,薛家代代皆为太子党,薛弋寒又与先帝情深义重。换作是你,他来投诚,你敢用吗? 更莫说,是他先坏了规矩,竟不让自己儿子在京中为质,也不知先帝是如何许得。一朝新帝登基,本就名不正言不顺,焉能不怕他借此称反? 他早该想到,回京必死无疑,还敢贸然回来,岂非愚蠢至极。” 薛凌笑道:“确实如此,今日沈元州之局势,与当年薛弋寒相差无几。可死守边关,也不是什么上策。 你指望胡人打过来好立功,且莫说朝廷无钱无粮给你,你能不能打赢。单说当今鲜卑王拓跋铣并非蠢货,他知你在等他过来,必然迟迟不会过来,不然,为何沈元州去岁就喊着军情紧急,现儿个安城还稳如泰山。” 樊涛哈哈大笑,道:“姑娘能看到垣定地底暗河,可惜没看过西北黄沙漫天。他不过来,你装作他过来了就是。京中千里万里,分的清吗?” 话到此处,语间多了些狠辣:“且遣些亲兵扮作胡人,弃两座城,烧几里地,逼着朝廷给银子,沿路民间也能搜刮些钱粮来,养精蓄锐,而后杀个回马枪,若能再深入胡境百里,何愁没有凭仗在手?” 逸白语塞,想着逼急了沈元州该不会玩这么一出。薛凌跟着笑,只语气稍显萧索:“你说的还真是,也许当年,薛弋寒不忍,只想保得西北草木不伤,不惜一死。” “他保住了吗?”樊涛嗤道:“若依我,最坏的结局,也不过落个和他同样下场,可此计若成,便只损两城生民而已。 姑娘说,凡君子也,言不妄,身必正,行磊落之举,存坦荡之心,殊不知..”他凛然道: “兵者诡道,妇人之仁,徒增笑尔。” 洗胡沙(九) 薛凌笑笑不言,只将手上纸卷捏的紧了些。逸白长出口气,唯恐这么拖下去这园子都保不住,出声恭维一句樊涛,又道午时将近,不如暂往花厅入席,且用过饭后再商议西北之事。 樊涛自是称好,二人一同看向薛凌,却见她摇头道:“算了算了,我懒得凑热闹,你二人去吧。”又冲着逸白道:“你我三人在此,妇人之仁说的总不是个男子,旁人既瞧不上我,难不成我还要学个投怀送抱来。” 话虽刻薄,却未有尖酸之感,更像个女儿家娇嗔,樊涛忙道:“姑娘误会,在下拾圣人牙慧,无意冒犯。” 薛凌扭头过去,扬脸道:“是了,这本都是圣人话,夸起来,就是君子仁爱,连庖厨都要远些。贬起来,就是妇人之仁,徒增笑尔,怎么仁之一字,还要分个长短高下,可见圣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樊涛见她这会子咄咄逼人里透出些刁蛮气,一时语塞,逸白见薛凌如此,心知是她不会发作,笑道:“往日姑娘不去就罢了,今日时逢立夏,祖宗规矩,该阖家尝个三新。园中早就备下了,若缺了姑娘,岂不少了团圆之意。” 樊涛回神过来跟着劝了些,只道自己属实无意,若惹了姑娘不喜,真是万死难赎。薛凌并没立即说去与不去,思索一阵子,有些不信般问:“今日,是立夏了么?” 樊涛抢着道了句正是,逸白附和着点了头。薛凌又犹豫了片刻,还是笑笑应了声道:“那还真是,去便去吧。” 逸白连声称好,樊涛问可要一起过去,薛凌且辞了,道:“原今日要出行的,穿了件旧衣,不好见旁人,你二人先去吧,我换身衣裳自己过去就是。” 逸白求之不得,唯恐这二人一路再扯出什么惊天乱子来,樊涛却不肯罢休,道:“我观姑娘与这身衣裳甚合,非在下存心恭维,这男子衣裳穿在姑娘身上,柔中带刚,欲张还驰,相称极了。” 薛凌先起了身,就着手上纸卷拱了拱拳道:“你二人先去,我随后便来。”说罢再没多言,转身离了亭子,径直往屋里去。 待背影隐没在门廊里,樊涛方从石凳上站起,瞧着逸白道:“这姑娘究竟是谁,怪的很。” 逸白候他多时,伸手示意先请,待樊涛走出几步方跟在身后道:“薛姑娘跟先生一样,都是园中客人。我是个待客的,且莫说知与不知,便是知,她既未主动说起,我岂敢背后置喙于人,先生总不至于来为难我吧。” 樊涛连道数声岂敢,笑言是实在好奇,既有不便,就此罢了,由得她是玄女在世,女娲脱胎,该露真相时,自有真相露。 他本是个人精,虽托大与逸白称兄道弟,然听得清楚,有薛凌在时,逸白自称小人,薛凌不在,俨然成了个“我”。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逸白赔笑告罪,说了些别的闲话,等出了院门,离薛凌住处远些,找了个由子,闲话般道:“樊先生说薛姑娘奇怪,是怪在哪?” 二人脚下未停,樊涛笑道:“也说不得怪,我本是随口一问,初初你我进去之时,见她有心如死灰只相,本以为是姑娘家强说哀愁,又听得她问起垣定百姓如何。 依白兄所言,那暗河之事,乃是这位姑娘指点,我今日倒觉着不像了。可正觉着不像时,她又忽而变了个模子,当真是...说来可笑,一个姑娘家,厉色一显,我居然难免心惊。 可说她威压逼人罢,方才你也瞧见了,宜喜宜嗔,小家碧玉可,可不就是怪哉。”他还是忍不住打探:“这究竟是哪家姑娘,既有心计,又有心肠,该不是霍家姑娘的亲妹子罢,这长的也不像啊。” 逸白无奈笑笑,调侃道道:“这我属实说不得,不过樊先生高见,薛姑娘好就好在有心计,坏就坏在有心肠。就怕哪日,先生一语成谶,妇人之仁,徒增笑尔。” 他没承认,樊涛一听即明,薛凌跟霍云婉毫无关系,虽依旧不知薛凌是谁,但既然不是宫里出身,那寻常妇人,捧的再高,岂能左右大局。 故而笑着安慰逸白道:“霍家姑娘世上少有,岂能人人如她。这薛姑娘确然聪慧,咱们只管人尽其用便是,哪能由得她贻笑大方。” 逸白耸了耸眉,咬牙连喊了两三声是,另提起了沈元州,再没议论薛凌如何。幸而樊涛虽要在京中呆上一段日子,然为着谨慎,这人并不在壑园长住,不然逸白自问有本事救得一时,难保此人能安然无恙回垣定。 总而天下能人都是个难伺候,相比起来,樊涛不过口无遮拦了些,算不得大毛病。真要计较,可能刚才讨论的那位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薛凌回了屋里,并未照她说的要去换身衣裳,而是坐会桌子前,徐徐将纸卷打开,上头折痕颇深,不知是什么时候捏的。 薛暝多有不喜樊涛,他向来跟在暗处,对薛凌三人说了什么一清二楚。然这会上前,却是轻道:“我看那樊涛说的有理,有些事,不值得太过伤神。” 薛凌长喘一口气,道:“怎么,今日是立夏了吗?” “是。” “那还真是。”她又感叹一会,好似还是不怎么信,心中默念算过一遍,续问道:“那岂不是离上元节已经三个月了。” 按节气算,一岁四时,从立春到立夏该是三个月,尤记得,上元后一日便是立春,那今儿该是四月中旬了。 薛暝仍道是,正说着话,外头惊雷声响,薛凌跟着一震,二人齐齐看去,薛暝又转瞬看她。 片刻薛凌方回头,续看着那张纸道:“刚才进屋前还要晒死个人,这是第几场雨了,怎么记得这一月间十七八天都在下雨,少有日头挂着。”她这两月浑浑噩噩,诸事不甚上心,唯天晴下雨多少影响马车往永盛去,故而存了些印象。 薛暝想了想,道:“今年京中雨水是勤了些。” 她叹气,将纸揉作一团,百般不耐往墙上扔。薛暝愈加难解,不知从何宽慰起。自上月里那场雪后,是没见几天太阳。只这天晴下雨,于薛凌而言,无关痛痒啊。 她既不是个爱赏春花秋月的,也不是个看天吃饭的,何况因着雨水充沛,园里花反而开的极盛,都省了丫鬟来回浇。 他想不出个缘由,也不敢劝薛凌休与天道置气,沉默间听得薛凌道:“年初听闻司天监的神棍算卦,说今年必是春夏多涝,秋冬大旱....”本有寥寥伤感,话到此处却停顿良久,嗤得一声:“妇人之仁。”而后跳脱异常: “这蠢狗算的还真准,哪日捉来给我也算算。” 洗胡沙(十) 薛暝目光瞧着那纸团,一本正经问司天监现儿个还有好几位,要捉哪一个。薛凌这会方憋不住笑,短促呼得一声,豁然道:“能捉的话,全部捉来,有道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么。” 她自伸得两根手指,将那纸团搓的提溜转,未等薛暝劝说将司天监整个绑来只怕不太行,又道:“你遣个人,往临春走一遭吧。” 薛暝稍喜,这话的意思就是薛凌暂无打算亲自往临春去。但得她不去,当真将整个司天监的神棍绑来也无妨,挑个月黑风高夜,算完了赶紧丢回去应该能行。 又听薛凌道:“只是这如何走,我也没个准数,你跟逸白都说的对,匹夫无罪,不过,我倒是想了另一遭。” 她笑意浮上来,顿了顿道:“她与我李伯伯住过一段时日的,学了些乱七八糟给人砍手砍脚的活儿。现临春既在打仗,必是缺医少药,没准...” 那笑意又无声隐没:“她既长的好看,又有用处,多活几日也正常。去了找着城中说话的,照着模子问,不管好坏,只要一息尚存,就将人带回来。” 薛暝点头称是,想着薛凌急得很,当下便说要去安排人,立刻出发。薛凌抬手起身转入里屋,不多时拿出个牌子来。 原是江府给的第二块,现跟个果子一般丢给了薛暝,道:“无主之地,乱的很,身份未必好用,拿去做个凭证尔,多许些钱粮,换几条寻常人命应该不难。” 薛暝还是一一称是,接了牌子转出屋外。薛凌复坐回桌前,将那纸团一点点拆开来,又揉作一团丢进了废纸篓里。 一口茶功夫,薛暝回屋道是已然安排妥当,这等事,人多反而不易,找个得力的一人一马不过城,直奔临春即可。 只是,他以为,找不着人才是好事。妙龄女子,落入那般世道,死了远比活着好些。 然这些话当然没说出口,薛凌强笑说了声多谢,仍坐着似若有所思,薛暝站得片刻,道是该午膳的点了,方才既应了逸白等人,不如早些过去,省了一会还得有人来催。 薛凌并未立即答话,片刻后撑着桌子站起道:“是是是,你说的是,躲也躲不过。”话落方回了里屋,寻了套干净衣裳换来,另招了个丫鬟说要改改发髻妆面。 这厢云鬓才起,脂粉未匀,丫鬟只听得她惊呼一声“哎呀”,跟着人就噌地站起窜到了外头,隔着几步远问:“昨日那院子,你可有找个人去看着。” 薛暝迎着上前几步,道昨日回来便交代过了,他知薛凌说的该是存善堂,特意提起特让人往门联上刷了层清漆,也省了字迹退墨。 果见薛凌欢喜,道:“还有这玩意,你知道挺多。” 屋里丫鬟这才追出来,含笑相劝还得再涂涂。薛凌挥手道是算了,转身就着屋里茶水往脸上抹了抹,便招呼薛暝走,不忘抱怨般念叨:“一天天的人来人往,哪来那么多人。” 又问:“今日当真立夏?该不是找由子来拘着我,尝什么三新,今年冷的很,树上梅子估计都没指头大。” 薛暝跟在后头,只想找个空隙回答“今日当真是立夏”。然薛凌不过几句口水话,并非真心想问,属实没给他这机会。 一路走将,天边黑云压城,风雨欲来未来,又听得她絮叨许许,不外乎皆是些赌气与不自在。 幸而语调还算活泼,到最后,薛暝也懒得再作回话的打算,只凝神听了,一路跟着走,只觉小姑娘家,抱怨也有几分天真气在,好过一副行将就木恹恹态。 一直到了花厅近处,切切忽止,薛凌突然停步,薛暝跟着身子一顿,见薛凌转身过来,脸上全无生动,薛暝心头一紧,轻道:“怎么了。” 薛凌恨恨道:“笑死了,我小时候读的册子,摞起来定比那樊涛的脑袋顶还要高,他敢跑来我面前高谈阔论说梁史,大言不惭提兵道。” 薛暝深以为然,忙道:“小人得志尔,何须放在心上。” 薛凌斜眼看他片刻,没好气转身续往前,二人一时无话,再听得薛凌开口,已是到了花厅正间,远远瞧见含焉往这头迎过来,在她身后的正是樊涛。 想来应也瞧见了薛凌,却只是原地站着静候,并未相随含焉。薛暝心中藏私,越发觉得此人生厌,殊不知众人当前,到底樊涛是个外男,太过热烈有违礼节,就地等着才是常理。 他听得薛凌还是那句愤愤不平的“笑死了”,想着确然可笑,只眼看着就到了跟前,若无明面上过不去的打算,还是劝薛凌先忍忍这口气的好。 孰料薛凌续道:“不是笑死了他,是笑死了我。世事果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纵我读得万卷书又如何,还不是被人蒙骗于鼓里,玩弄于股掌。 他读得几页梁史,就能猜到薛家儿子是在京为质,我吃了一二十年白饭,竟信了什么君臣深恩的连篇鬼话。” 她冲着薛暝笑,晃着脑袋鄙嗤:“笑死了。” 含焉隔着老远喊“薛姑娘”,薛凌点头算是应了话,脸却仍旧朝着薛暝:“那日我与李敬思说起我的生身娘亲,你也是听到过的,什么萍水相逢,什么生死相随。 笑死了。” 薛暝轻叹了声气,当日薛凌确说过这些事,薛大将军鹣鲽情深,鸾凤和鸣,力排众议娶了个民女。 其爱之深,疼之切,竟不舍得养在京中,一意孤行带去了边关长相厮守。一朝芳魂逝去,堂堂一个将军守了十几年活寡,到死都没续弦。 现儿个真相昭然若揭,实则是,薛弋寒唯恐儿子困在了京中而已。从某种意义上说,樊涛说的不错,是薛弋寒先坏了规矩。 只是这些,与薛凌何干呢?于她而言,确然只剩笑死了。 含焉雀跃上得前来,笑道:“姑娘过来了,我早上是要邀你一起来着,底下人说你有客,我想着先过来筹备三新,等你过来差不多都好了,收个尾就行,赶紧来吧。刚刚你们在说什么事?老远瞧见笑。” 隐约记得上元事后,含焉怕逸白跟老鼠怕猫一般,现儿个两人又缓和许多,不知为的哪般。 薛凌笑出声,指了指薛暝道:“我本来不想来,他说立夏,是个好日子,还是过来一趟,免得扫了众人兴。” 含焉确然兴致颇高,佯气道:“是个好日子,姑娘本该过来的,这有什么好笑?” 薛凌指了指天上,笑道:“你看,马上就要下雨了,今年所有好日子,我就没见放晴过,你说是不是。” 她看薛暝:“笑死了。” 洗胡沙(十一) 那些话里话外皆收在这一句里,含焉抬头看罢一眼,笑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今年雨水颇多。” 她想了一瞬,若是还在故居,春日雨水多可太好了,原上青草长的格外壮,只壑园里不长草,可惜了这好雨水。 薛凌先迈了步,比之以往多了两句招呼,催着含焉快走,似乎真有几分乐子在里,正和她那会忍俊不禁的“笑死了”。 直到几人走到进去,樊涛方迎了几步上前见礼,薛凌不以为然,笑过后携了含焉往旁处,依着所谓尝三新的规矩鸡零狗碎折腾了半时。 二人闲话间,含焉没忍住,略带伤感道是往年爹娘就希望春日雨水多些,雨水好,原子上草就好,草好了,野畜生长的肥,虽自家不指望这个吃饭吧,至少村里一年的肉食丰裕些。 薛凌心不在焉答着话,只记得平城外头的原子,好像每一年的草都长得不错,根本不分雨水如何,想来含焉不会骑马,根本不知道原子啥样,还以为家门口一亩三分地就是原子。 她更上心的是,本想着今年寒春,果子应该大多没熟,见着方知,一个个又肥又大,鲜美异常。 咬得一口方记起,世间不缺巧道,多的是人用炭火专培有违天时的东西以图高价,苏府就是各种翘楚,壑园又不是花不起银子,岂会连俩果子都备不齐。 她连手捡了三四个塞到薛暝手里,道:“藏着些藏着些,吃完饭去给老李头上个香。”说话间眼神四转,俨然真是个做贼的架势。 隐佛寺那烂地方,夏酣秋浓的光阴里仍不得一口好果子,何况这寒春初尽的时节呢,虽因着黄家案换了一拨人,估计也差不了多少。尤其现在魏塱缺钱,更没银子给寺里了,当初也是惨的很,不如在壑园挖个坑埋了算了,还能日日供俩。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好像不受控制,将过往旧事在脑子里翻了一遍又一遍。即便含焉在侧念叨不休,薛凌仍未觉得有片刻解脱。 直到午间开席,两杯清酒下肚,方勉强好了些,到底壑园厨子不错,人吃饱了总能勉强少些愁意。 因席间主仆内外混杂,是而各人皆有自觉,说的不外乎些风花雪月事,情到深处还感叹了两回时日艰难,壑园更要怜危济困,去街上施药得施勤点。 兴头上迎合两句,终未撑到逸白喊散,薛凌先说要回。她自来不讲德行,因着樊涛还在,勉强称得上得体说是下午还有旁事,不能相陪,怠慢之处还请原谅则个。 含焉在旁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往樊涛身上瞄了好几眼,过来时听得底下人说是白先生寻常旧友,居然能让薛凌告罪。 逸白尚不知薛凌想去给老李头上香,只当这人莫不是又要往永盛去。于情樊涛初来,虽不希望这两人情投意合,好歹得把这顿饭囫囵吃完,不然给樊涛瞧了去,岂不是觉得霍云婉处处讨好一无名小姑娘,易生轻视之心。 于理来说,薛凌那会在住处说的对,昨儿个皇帝金牌才往安城去,今日沈元州的文书就进了京,里头古怪本值得好好说道说道,难得樊涛小有见地,最好是送人出门的功夫,一起聊个三五句,起码摸个门道。多一人思量,便多一分周全。 他指了指帘外阴翳,笑道:“姑娘可是要外出,你瞧这天色,怕是稍后雨大的很,何事需得姑娘亲自前往,且交由底下人办就是。”又笑指了下樊涛,道:“方才樊先生说要走,小人还笑了句天留贵客呢。” 薛凌知他所想,道:“那不行,这事非得我去。” 然樊涛身份特殊,在壑园吃顿饭已是霍云婉着意拉拢,过夜是万万不行的,更莫说就为了与薛凌商议几句话特意留下来。 逸白有心劝,却不能明说让薛凌别去,只玩笑般道:“那姑娘可要早去早回,没准老天爷卖姑娘个面子,进园之前这雨都落不下来。” 薛凌心中火大,想是自个儿话说的如此明显,逸白居然敢再三阻拦,偏众人在前不好发作,左右气不过,虽没公然开骂,却是轻哼了声,堂而皇之道:“我倒不指望他卖我面子,但最好是卖我伯伯个面子,若是因着下雨香烛燃不起来,我早晚将天给撕下来,叫它以后都没面子。” 说罢再没管席上如何,招呼薛暝起身就走,后头含焉把头垂了又垂,樊涛盯着薛凌背影若有所思,逸白笑意不改,道:“原是为着薛姑娘家中故人,我鲁莽了。” 又转与樊涛道:“这位薛姑娘极是重情,她那位伯伯去岁仙逝,葬的不远,不知今儿是个什么节日,早知她要去,我是请都不敢请她来了。” 樊涛笑道:“多见男子重义,少见妇人心烈,白兄园里都是奇人。” 逸白招呼着再饮,又道:“真论奇人,还得属先生头筹,换了往日,我猜薛姑娘私事在身,定是不会来这筵席,怕不是今日我还沾了先生的光,才邀得她入座。” 这话半真半假,以逸白对薛凌的了解,放在以前,她当真是不会过来,今儿简直能称得一句菩萨心肠赏光。人要去上坟,这是当真拦不住。 旁余人本就少见薛凌,只知是主家拥前趋后捧着的娇小姐,来去随意再正常不过,笑闹两声唯含焉还稍有惦记,想着早知薛凌赶着离去,自个儿一道走了最好,现儿再要说走,实没那洒脱勇气。 各人心思不提,薛凌到老李头坟前时,雨确实还没落下来,只是风大的紧。从薛暝手里接个几个果子摆在碑前后,火折子吹了好几次才真正燃起来。 她伸过去点香烛,想说点啥,半晌找不出个措辞,总不好说你那半吊子医学传人兼干闺女一家三口......约莫是,被人吃了? 不过人食人大多还是书上传闻,一命呜呼的多了去,真落到这么惨的,至少也得造个十八辈子孽才能赶上,她看绿栀不至于,所以还是先别给老李头说的好。 那支红蜡燃去一半,薛暝才听见薛凌道:“这雨涝虽不好搞农事,还真是适合长草。” 不记得上回来这是何时,隐约白雪枯蓬,现儿个已是葱葱茏茏,黄蒿足有半人高。若不是葬在这的坟堆大多有后人打理,没准草色一盖,都分不出埋的是哪跟哪,确实是长的好。 她一如老李头在时,语间骄纵张扬不屑,好像下一句就是“都长的什么破烂”。薛暝站在身后,喉头泛酸,嘴张了又张。 他也听见含焉说雨水好,平城的草就长的好。平城就是,他的小姑娘日日惦记,又回不去的地方。 她想极了,未有一人可言。 洗胡沙(十二) 此话出口,薛凌又是许久不言。恰天上零星小雨飘来,薛暝趁此将伞撑开,斜斜挡在薛凌头上,道:“一会怕有大雨,还是早些回吧。” 真等雨下来,一柄薄伞免不了湿衣,另来荒地不好走。薛凌抬头看了眼伞面,又看那香烛将尽,叹了口气道:“走走走,这就走了,我早说人死了就死了,拜与不拜无差。 你看这果子,”她指了指摆着的果品:“这不是一口也没吃,可惜了可惜了。”说罢弯腰拿了一个起来,好似要自己啃上两口,实则仔细擦了两下,再郑重放了回去。 又朗声道:“你吃不着就多看两眼,今年天时差的很,实找不到别的东西了,不过我看... 我看存善堂里石榴树长的还好,估计不多时就开了。” 她长出一口气,招呼薛暝道:“走走走,赶紧走,找个破地儿歇歇,晚些回去,多半那姓樊的还在壑园,回早了撞一身晦气。”边说边走在了前头。 薛暝迈步跟上,一柄伞往前斜了再斜好似要脱手栽倒,薛凌站着没回身,一声大呼:“你挡我眼睛了,这雨都没下,你挡什么?” 薛暝忙将伞往回收,仓促间轻辩解了句:“春雨性寒,淋不得。” 薛凌续往前走,没好气道:“今日不是立夏吗,什么春雨。” 这一路再无别话,二人惯例往后山从偏门出,没料得台阶未下完,已是雨如盆倾,薛暝将伞整个遮在薛凌身上仍挡不住天上稀里哗啦。 幸而远远便瞧见那竹林里茅屋还在,说来凑巧,上回来下雪,这会来落雨,两人共跃几步,急急冲到门口,薛凌身上还有大半干处,薛暝已然全身湿透。 薛凌斜眼看他收了伞,嘟囔道:“果然不该出门,早知还是雨停了再来。” 薛暝笑道:“不妨事,这雨来的急,应是下不久,很快就回去了。” 茅檐低小,仍难遮风雨,薛凌一脚将门踹开,喊着道:“赶紧进去了。” 薛暝无奈,唯恐这简陋地方应声而倒,好在破地还挺安稳,二人进门,齐齐愣住,原里头还有个光头老僧,身披裟衣,团座于角落,与她二人大眼瞪小眼。 薛暝怕薛凌出言不逊,上前一步道:“大师有礼了,我二人并非歹人,只因上山拜佛,归来途径宝地,突逢风雨归不得,还请大师行个方便,让我二人暂借片刻,雨停即可离去。” 他既说了话,薛凌冷面站着,既未驳斥,也未附和。老和尚倒心善,一声哦弥念过,道是出家人四大皆空,哪来的东西借给薛暝呢。既遇着这屋,那是薛暝命里有屋,且管随留随走,不必拘束。 薛暝连连道谢,劝着薛凌往里走些,门口当风,身上湿了吹着不好。依着薛凌的心思,这老和尚说话着实不中听,但人既然客气着没让滚蛋,总也是个恩情在。 她抖了抖身上水往里走得些,才瞧见桌上泥炉烧的通红,不知道老和尚在煮啥,上回来还以为这破烂用不得。 她不眼馋,薛暝却惦记着寒气损身子,递了个竹凳给薛凌,安置她坐好后主动与老僧攀谈,想讨得一碗热水喝,道是日后必定往寺里多捐些银子,也给菩萨塑个金身银相,权当善缘功德。 老和尚笑的颇有几分佛相,只道是不嫌东西粗陋,随意自取就是。壶里不过山间泉水,林间松叶,别无他物。 薛暝大喜,松针安神活血,驱寒生热,原在江府时,江玉枫最喜这味,底下人再清楚不过了。 虽不知这和尚取来的有没有经过炮制,到底聊胜于无,今日虽是立夏,实则人尚穿不得单衣,风吹雨打,别说沸茶,有碗热水也是好的。 他自起身捡了个陶碗就着茶水洗尽替薛凌盛了些,薛凌亦是记起江玉枫那厮喜好这个,她本就不想要,现儿越发嫌恶。 只看薛暝一脸焦急,似乎不喝这碗,她这副弱柳身子就要一病不起见阎王,没好气伸手接了吹得两口,试了下温度能入喉,咕噜噜喝了个底朝天后将碗递回给了薛暝。 薛暝未必就没瞧出她脸上不情愿,只这时候,想着能喝两碗,回去发两句怨也无妨,收手回来又是满满一碗递了过去。 薛凌怒不可遏,眼看要发作,薛暝忍笑回头再三跟那老和尚道谢,几碗茶水功夫成了大恩大德,言说回去就要让家人送香火钱来。 一骨碌话说完,回头见薛凌还没接碗,一双白眼翻的老高。薛暝笑着将茶碗搁在桌上往她身前推了推,身后老和尚仍是寻常语气说缘分使然,不必言谢。 车轱辘子话来回说多了,谁也没在意,薛暝喝罢一碗,拧了拧身上水,瞧见薛凌还没喝第二碗,又催着道:“再喝一碗吧,难得大师热心,沾些菩萨恩惠。” 话到此处,少不得又冲着那老和尚道了声谢。薛凌看薛暝身上拧下一滩水来,板着脸咬牙伸了手要去端碗。 手还没碰到,忽听得那老和尚突然不再推辞,而是说“施主若真有这个心意”,薛凌手顿在碗侧,脸霎时黑的像泥炉里没烧着的黑炭。 马勒戈壁的,喝了两碗水,这老不死居然敢真的讨银子。她倒不是吝啬两文烂钱,然隐佛寺这等藏污纳垢沽名钓誉山精鬼怪王八地,哪来的脸敢问自己要钱修佛像。 那老僧恰在此时咳了一声,薛暝拿着茶碗背对着薛凌,没瞧见她手在空中指节凸起,正是暗中用力的样子,反对着老和尚戏言般道:“佛祖面前,岂敢妄言,在下必然与大师多添些香油。” 薛凌蹙眉,这才将茶碗堪堪握手间,却没拿到身前,而是一脸默然盯着碗中茶水,只等那老和尚恬不知耻张嘴要,她就用这茶水泼过去。 也好让这等蠢狗知道,整个银佛寺里的烂泥菩萨朽木佛,都是沾了她薛凌的光,才得了几口好果子,喝它两碗水,原是引佛寺该多烧高香。 那老僧轻笑一声,道:“无须香油灯火。你看这窗外,风雨飘摇,行人艰难。今日佛祖显相,化茅屋供施主暂避,来日施主庇护他人,诚心必可见佛,此为圆满矣。 他摇了摇头:“说什么金身银相,问哪桩福祸因果。痴人啊......阿弥陀佛。 怜微即得善缘,渡厄自成功德。” 洗胡沙(十三) 碗中茶水平地犯了几圈涟漪,薛凌缓缓将碗凑到嘴前,轻啜了一口。又听得薛暝夸了几句光头真乃菩萨心肠。大抵热汤真有奇效,至少身上不似方才凉透。 这雨却并未如薛暝所言去得快,二人午后出壑园,下得山来已是申时过半,雨天里夜色也来的早,眼前多有迷蒙时还听得屋外大雨如注。 薛暝往窗户处瞧得数次,按捺不住低声问薛凌可要他先回去,尽可能让马车往里近些,顺便再想想别的法子。 薛凌手里还捧着茶碗没放,跟着薛暝话头从窗户处瞅了眼天外,道:“雨这么大怎么走,实在回不去这地儿又不是呆不得,人家菩萨不介意,你跳什么脚。” 薛暝顿口,以往薛凌不乏风餐露宿,在这茅屋将就一晚确然使得。更重要的是,马车根本来不得后山底下。 此处本是隐佛寺偏门,一条小道到外头,莫说马车,就是马也牵不进来。上回下雪还好,走出去撑着些伞,身上袍子氅衣遮着足以,今日下雨实是走不得。 只是看薛凌身上衣裳尚有水润气,这么捂着一晚上.....比之风餐露宿还要艰难些,思量一阵,道是不然自己回去拿身干净衣裳来也好。 薛凌没来由被他逗的笑,道:“算了算了,你且呆着吧,再等些时候还不停,捡个雨小的空挡走就是,我又不是纸糊的。 要是贼老天实在不开眼,你往寺里寻个秃...”她眼珠子一转,往老僧坐定的方向看了眼,话到嘴边转了个口:“寻个老师傅,求两套僧衣来囫囵裹裹便是,此处是佛门净地,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看着你我冻饿而死?” 说话间笑意堆了一脸,浑然真诚崇敬,真如拜了八百十年佛的虔诚信徒。薛暝听着倒是觉得有理,却总觉的薛凌笑的像个狐狸,哪里不对劲。 压着心头不安道了声是,转回身去与那和尚商议,和尚仍是笑笑应了说是虽今黎庶多灾,幸得佛祖庇佑,寺里两套僧衣一顿斋饭还是供得起,随后去讨要便是。 薛暝躬身称了谢,但得有干净衣裳换,回与不回便不甚重要。若是晚间薛凌想歇歇,自个儿往屋外站站也行,这老和尚该当识趣,不至于一坐到天明。 他自依着素来的规矩向薛凌回了话,道:“难得大师慈悲心肠,稍后我去取来吧。”实则屋里就巴掌大块地,各人说话听的一清二楚,根本不用他多此一举传,薛凌搁了碗道:“不急,天还没黑,谁说我就要在这里呆一宿。” 说罢自起了身,往老和尚身前走近了些,弯腰瞧着老和尚笑道:“不过老师傅有此心,受不受用,我总是要亲自谢过的。” 薛暝直觉她实无谢意,忙上前两步,唯恐薛凌有出格之举。那老和尚纹丝不动,道:“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佛家只问因果,施主必有因,方得了这果,休以恩仇言谢,愧煞老僧。” 薛凌眉眼弯弯,凑得近些,笑道:“你好不讲道理,我来谢你,你说愧煞,莫不是嫌我心不诚,又是个妇人,见不得佛祖,坏了你的大道?” “施主误了,老僧与施主,不过同为避雨人。万千着相,皆是际会因缘,施主不必称谢,老僧不敢承谢。” 薛凌想了片刻,指了指桌上炉火,道:“我是个俗人,听不透佛家因果。别的罢了,桌上水总是你煮的吧,就为着几碗水,我也该说声谢。” 老僧缓缓抬手看了眼燃着的炉火,慈笑道:“水虽是贫僧煮的,却不是为施主而煮。施主恰遇了这雨,恰遇了这水,都是施主造化,与贫僧何干。 既不相干,何须言谢?” 薛凌当真是理不清这话里关系,奇道:“怎么就不相干?”她执着的很,追问道:“在下愚鲁,大师既然觉得有缘,不然说的清楚些,叫我看看这佛法如何无边,没准我听了,回去就剃了头发作姑子,也给佛家添丁进口。” 老和尚轻摇摇头道:“施主说笑,贫僧所言,无非是贫僧在此地,煮茶也好,熬药也罢,皆是贫僧一人之事。 今施主能为一水之恩谢贫僧,必会因无水之仇怨贫僧。施主不妨思量,若见得壶中非茶,而是鸩毒翻滚,可会有怨憎之心。 然壶中所煮何物,皆是贫僧之事,施主何必因他人作为妄生喜乐哀惧,作茧自缚尔。 俗世纠葛,莫过于此,贫僧既已出家,虽身在尘世,却已了断尘缘,怎敢有违佛祖,收施主谢意?善哉。” 薛凌笑意退去,缓缓站直了身子,再没多言,自走到窗边看外头淅淅沥沥,许久回过身来,轻道:“我观师傅佛法大成,我有一事藏怀至今,不知大师能否解惑?” “施主但说无妨。” “这世上,有鬼神吗?” “善哉,一念成鬼,一念成神,佛观人心尔。” “世间既有佛在,何以人间酷暑难熬,严冬难耐。”她顿了顿:“今日已是立夏,若我将来见得灵山,是否能求得三月阳春常住,四季轮回永歇。” 老和尚抬头,笑道:“此事易如反掌尔,施主何必求灵山。怜花即有春长在,停烛无火夜自明。” 薛凌甚急:“怜花未必春常在,停烛如何夜自明?” 老和尚不假思索,微颔首道:“有星有月,夜自明。人生无处不花红,施主何必执着旧时春。”话毕复垂了头,仍是一掌立于胸前似在默念经文。 薛凌注目良久,退回桌旁,两三回端了陶碗却并没再饮。眼看夜色渐浓,薛暝起身道是先去求两件僧衣来。 薛凌恍惚是从什么事里猛然回神,看了眼窗外雾麻麻说黑又能约莫看见竹影摇动,说亮竹叶翠色已失了大半,凝神一瞬听见雨声渐小,转回脸勉强笑道:“算了算了,我看雨水小了,咱走吧。” 薛暝瞧着她没立即应,雨确小了些,只他刚才瞧过,还密的很,从后山出去到马车处约莫得走上一盏茶的功夫,夜雾散下来也不好估计天时,就怕人还没走出,天黑透了。 薛凌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衣襟,道:“走走走,你就算了,我是个女的,今夜若当真在这睡一夜,我是无所谓,”她指了指那老和尚,道:“他成不了佛算谁的。” 薛暝小有局促,薛凌绕过抢先出了门,后头薛暝无奈追上。果然天上雨还在飘,幸而到了马车处天还没黑透,车夫急的脑袋都快揪下来,连声道是无人看马,既不敢去寻薛凌,又怕寻着也无奈,只能在原地死等。 薛凌撩开帘子道:“不妨事不妨事,赶紧回吧,看着一回雨又要来。”此地偏僻,何况车夫说的有理,找着了无非也就是多把伞,于事无补,别还跑了马,在这等才是上策。 二人上得车去薛暝,从车上格子里取出张帕子,只说先擦擦。薛凌随手接了还是几声无妨,话末笑言说是往年原子上落雪大的能砸死人,她也没怕过。 薛暝跟着笑了笑,马蹄扬起,踩碎了今年最后一缕春色。回到壑园时,果真雨又大了起来,得亏壑园拉车的是良马,不然困在途中也未知。 底下人拿伞的拿伞,吆喝的吆喝,急急将薛凌拥回住处,热水姜汤早早就备至妥当。逸白虽没亲自来,亦是遣了人问安,含焉来来回回跟着转,眼瞅着薛凌进了浴桶还不肯离去,连声说着就不该去,今儿这雨这么大,山上怎么走得。 薛凌看她是真急,懒洋洋浸在水里不肯答话。听得久了,忍不住笑,含焉一时羞恼,气道:“哎呀,我劝不得你,算了。” 薛凌道:“你早些去歇吧,我无妨。” 含焉又念叨数声方退了去,薛凌仍在一汪热水间泡了许久,始终思不透,人生处处有花红吗? 她想刚才含焉的模样好像鲁文安,往年偷溜出平城,鲁文安也是这般跳着脚抱怨就不该去不该去,就不该去。 可是,含焉哪能和鲁文安比啊。分明而今不在花红处,花在旧时红处红。 门外丫鬟连着问了两回可要添水,薛凌知实则是催着自己该起。她自拿了衣衫,收拾妥当,又捡着送来的小食用了些后便躺到了床上。 一梦惊醒时,看床边烛台上只剩寸余。她抹了一把额边冷汗,撑着起了身,坐得片刻,眼看烛火将尽,呼一声吹散了余烟,下了床蹑脚摸黑了走到窗边。 寝衣宽松,抬手间手腕处旧疤还在,蜿蜒在窗棱处像要牢牢锁住,不让她推开。纠缠许久,才闻得吱吖一声,她顾不得湿寒气扑面如刀,急急然探头往天上瞧。 偏这夜,雨脚如麻未断绝,无星也无月。 , 洗胡沙(十四) 那只还撑在窗棱上的手忙不迭往回伸到眼前挡了一挡,好似这无边黑夜比正午阳光还要刺眼。 “怎么了?”薛暝撑了个烛台蓦地出现在身后,薛凌回转身去,他又道:“我听得窗户处响声不同寻常,感觉你呼吸也不顺,顾不得其他,可是进了贼?”说罢又往薛凌面前迈近了两步。 原他虽日夜不离,到底男女有别。薛凌既已就寝,薛暝亦寻了个地方半眯眼。突然间听到里屋好像脚步窃窃,猛然惊醒细听又消失了,还以为自己听错。 犹豫之间,窗户开合的声音颇急,怎么也不像薛凌自己推窗,登时吓了他一跳,立即掌了灯来,便见薛凌站在窗前一脸呆滞。 薛凌缓缓将手拿下来,漠然笑得一声道:“无妨,我来看看老和尚说的星月在何处。” 她伸手,示意薛暝将烛台给她。薛暝闻说不是贼人,稍松了口气,虽有不解,却立即将烛台递了过来。 薛凌接在手上往高处举了些,道:“你瞧,这天上无星无月,要得夜明,非烛火不能。” 今夜大雨,哪来的星月。然晚间薛凌与老和尚对话,薛暝亦听得一清二楚。他观薛凌,一直陷在进退维谷里不可自拔,既不忍往前,又难以回头。 但凡能选一个,无论哪个,都比现在好。 既然薛凌三更半夜跑起来寻微光,薛暝猜她心里头约莫是想罢休,轻道:“古来世事难全,月不常圆,今夜雨下的大,天上云厚了些,没准明日便能瞧见了。” 薛凌嗤了一声,讽道:“没准明日便能瞧见,没准明日白天我就死了,凭他月如何明,星如何亮,也轮不到我看。” 她自望了望手中红蜡,想着方才梦里那场大火若烧到京中来,就好了。纵是无星无月,这天必然也亮如白昼。 薛暝轻道:“何必说不吉利的话。” 薛凌挑眉,一时目光冷冽如刀,嘲道:“我就说世上不见神鬼,何来佛祖,无非就是一群无能之辈躲在僻静处骗自个儿心安罢了。 星月迢迢隔霄汉,怎么比的上我手中烛火想照哪就照哪?” 她劝薛暝:“你睡去吧,无需大惊小怪。咱这还没撕破脸,安稳的很,再说了,我又不是真指望你来护我。” 薛暝沉默欲退,却见薛凌顺手将烛台扔向了窗边桌台。不知是不是孤灯星火仅如豆,不合她心意。 确然这么一摔,便是桌上纸张纷乱,仍未燃起什么,那点微光转眼熄的彻底。薛暝犹豫一瞬,默默叹了口气,上前将烛台扶起方借着外室来的余光离去。 薛凌仍在原地站得片刻,临走微微侧目,似乎还想再看看窗外,然终没回头,直直往床榻方向去。 而桌上虽没燃起来,最表层的纸张却被烫了个漆黑色洞,恰盖在“春”字处。此时不知,当真是再也不知写了什么。 再醒来时,天光已亮,闻得窗外雨声已歇,薛凌坐起却未立时起身,而是招来薛暝,混若没睡醒般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道:“你出去打听打听,那姓樊的走了没。” 薛暝知她不喜樊涛,然一时不知这人走了要如何,不走又如何,道:“若是问起,我如何回话。” 薛凌霎时抬脸,恨铁不成钢恼道:“走了就来叫我,没走就说我昨夜淋了大雨下不了床,问他讨点药吃。” 薛暝不急反喜,觉着薛凌又复骄纵,该是好了些。正欲要走,忽见那破落氅子还在屋偏角软榻上隔着,昨夜樊涛来,夜间回的晚,硬是没人惦记这茬儿。 他不看还好,这一看,薛凌跟着看了过去,沉默片刻,像是想透什么,从床上一跃而起,朗声道:“无妨,衣不如新,且找个人拾掇拾掇,能挂着挂着,挂不起来,随地捡着吧。” 薛暝点头未答,又听薛凌拖着鞋地往屏风处去,宛若是句信口:“虽那蠢狗不招人待见,倒也没说错啥,妇人之仁。”话落整个人便隐于屏风后,再瞧不见。 薛暝垂头退了去,约莫两刻后回来,无奈道是那姓樊的还没走,恐薛凌气郁,特意辩解道:“许是昨夜雨实在大,没有强赶客的道理。” 薛凌不爽还没过,又听薛暝老实道:“白先生一听你病了,立即命人熬了汤药要我等着,我怕露馅,所以耽搁了些时候。” 她自咬牙将唇撇成一条直线,就说这厮去的太久,笨的一无是处被逸白拿捏。捏了捏身上系带,自个儿衣服都穿好半天了,这会再躺回去属实没趣。 思量间只觉心痒难耐,往永盛去再好不过了,光明正大当烂人。 薛暝恍若瞧出她心思,摇了摇脑袋道:“不妥罢,前儿与掌柜小有嫌隙,你说不去了的,至少近日不能去啊。” 薛凌耸了耸肩算是默认,前儿因着那件氅子确与张棐褚吵了两句,这会念起,何苦来哉。 临春....垣定近在眼前尚顾不得,临春如何,人哪能时时惦记。 她催薛暝:“行吧行吧,传些东西来吃,今日算了,我看外头太阳出来了,估计那蠢狗也留不了多久。” 薛暝应答间听得她还在咕哝:“这种蠢狗来壑园就凶险的很,居然还敢留宿,简直莫名其妙。” 这话全然有失偏颇,凶险的哪里是樊涛,分明壑园才是真凶险的哪个。既然大家都凶险,凑一堆反倒不凶险了。 薛暝微笑劝道:“也无需太过上心,终而此地是医家,樊先生求药而来,恰逢夜雨,园中菩萨心肠,正好留他疗养几天也是能说通的。” 言罢指了指桌上还冒着热气的一壶药道:“这用还是不用?说是驱寒的,我看昨夜淋了雨,用些也好。” 薛凌顺着手指望过去,忽地回神过来,并非是薛暝被逸白拿捏,反是他趁势拿捏了一遭逸白,还想将自个儿也拿捏过去。 她骄纵性子欲发作,仰脸间眼珠子鼓囊一瞬却如泡沫碎开来,光华晕成一圈往眉梢处散。 嘴角却不肯饶人,一边转了身往桌边走,一边道:“喝喝喝,喝它个底朝天。世上真有吃下去就能驱寒的东西,下雪天还穿啥棉衣....” 她稍停,薛暝看她拿了壶,以为是在倒药不好说话。先前是怕她不肯喝,倒出来久放变凉减了药效。 热气滚滚熏的眼眶酸涩,她没说下雪天还穿啥棉衣裘皮,她说人干啥还穿棉衣锦绣,喝两碗汤不就妥了?他最喜她张扬刻薄模样,忽略了锦绣不是御寒的好物件,更不是挡风的某种雅称。 用在这,总是不那么妥当。 洗胡沙(十五) 然妥与不妥,几句话总是有些笑闹气氛。饮罢一碗,薛凌又倒了些,不管园中姓李的老不死如何,天下医家端来的汤药味八九不离十,闻着有些像存善堂大锅熬煮的清苦气。 二人闲话间丫鬟来传说是备好了早膳。待薛凌前去,含焉已坐着在等,左右打量,仍是急急然道听得薛凌病了,吓的不轻,幸而这会子看精神还好。 薛凌坐到椅子上,脸皮极厚道:“也不是精神好,就是想着无论如何不能做个饿死鬼。”说罢指了指桌上东西,道:“你吃不吃,不吃我开吃了。” 旁儿丫鬟嗤嗤笑,含焉欲言又止,想来是驳不过薛凌,只假嗔着去端碗。待她拿起,薛暝跟着伸了手。 这厢薛凌嫌烫,刚舀了一勺在吹还没喂进嘴里,忽听得丫鬟脆声道:“姑娘快尝尝这个。” 抬眼看去,人指的是一盘翠绿菜竿子,皆是小指长短,一头油光水滑,另一头分有三五细支,各自盘曲蜿蜒,怪模怪样,她一时没认出来,随口“嗯”了声,稍带疑惑。 丫鬟笑道:“是白先生五更天里送到姑娘院里来的,底下人拿滚水沸过,又拿冰水渍着,才保得这般翠绿颜色,那会听说姑娘染寒,还怕误了姑娘尝鲜,现儿瞧来,是这东西生的福气,注定要入了姑娘腹的。” 薛凌抽了抽嘴角,仍没认出那是个什么玩意,只听丫鬟说的郑重,想有这般好东西,怎么昨儿不见拿去立夏筵席上吃。 然含焉听得一脸好奇,问道:“什么东西这么稀奇。” 丫鬟并未回话,而是拿起筷子先往薛凌身前小碟里夹了些,又与含焉与薛暝二人分别取了些,催着几人尝尝。 薛凌烦死这园中主子丫鬟装神弄鬼,然看含焉期待的很,想来自个儿不动筷子,另俩人也不好吃,这便往嘴里送了些。 应是吃个鲜,调料用的甚少,只微微酱油咸气,余下皆是草木清香,嚼来脆嫩生津,吃倒是好吃。 她跟含焉搭话:“不错,尝尝”,话落才问丫鬟:“是什么,看着少见,哪来的。” 丫鬟噗嗤一声笑过,道:“白先生说,是汝蔺来的芽蕨。当地看着冒芽,便连土方一起采来,存在温箱里,日夜兼程往京中送。 因这东西只能野生,一离了原地,大半长不出来,十箱倒有七八箱折损在路上。可若是等长成了再割,送到京中必然又老又涩不能下咽。虽不贵重,权拿来与姑娘吃个娇气。” 含焉惊道:“这么废力,难怪还要就候个早上都要冰水浸着。怎么这么一点点,我都没认出来是蕨菜。” 丫鬟愈添自得,笑道:“要不然叫芽蕨呢,可不就是一截嫩芽。不过芽蕨是京中称谓,据说当地可不是这般叫法。” “那是个什么叫法?” 丫鬟指了指盘子里,笑道:“姑娘瞧这像什么来哉?” 薛凌全无兴致,笑笑又自个儿夹得一筷子,催含焉道:“你管它来,好吃你多吃点,过了这村没这店。”又对着薛暝道:“你也是你也是。”咽完一嘴,对着丫鬟也喊了两声“确实不错,谢过白先生。” 含焉却是好奇,道:“吃着是很爽口,究竟是个什么名?” 丫鬟笑的以袖掩口,片刻道:“这可是姑娘问话,这芽蕨别名叫龙爪菜,传闻是恶龙作祟,当地山神瞧不过,怒而斩得龙足,埋在汝蔺。因此出了汝蔺,再见不着这芽蕨了。” 含焉道:“这话本好没意思,蕨菜不挑地方,我故居夏季也是有的。” 丫鬟复指了指盘中道:“姑娘可看看,别地的蕨菜皆是一枝到头,唯汝蔺当地的蕨菜生有五爪,这才得了个龙爪菜的别名。” 含焉定睛瞧去,果真是每根上头各分出些叉枝来,虽不是每根都有五个,却与她记忆力的蕨菜迥然有别,只皆未长成开来,所以方才一时不查。 她浑然没听出为何京中不敢叫龙爪菜,唯顾着啧啧称奇,薛凌不言不语,将碗粥喝的噗嗤嗤响。 虽看不出她心绪如何,至少含焉瞧来,薛凌身体并无大碍,放心许多,另说了些杂事,一顿饭吃到头,薛凌没如往日抢先走,懒懒倚在椅子上饮茶。 倒是含焉先说要散去,只道上午惯例要清前日账目,耽搁不得。这是正事,薛凌连连摆手,喊她赶紧的。 人离去之后又过半刻功夫,薛凌方长叹一声,扶着桌面起来身,浑然是有些脱力来。丫鬟见势欲扶,她忙摆手拒了去。 稍后随薛暝回到屋里,便见薛凌一股脑栽倒在软榻上,咕哝的一声:“烦死了。” 烦什么呢,薛暝没问,跟在薛凌身边如许久,他对壑园里也算了解一二,多半是那碟芽蕨有什么问题。反正若无反常之处,底下丫鬟都知道薛凌是个冷淡人,断不至于如此殷勤。 他稍有犹豫,看薛凌如此颓唐,未必然还是去永盛赌两局来的好,然思来此举也是不妥,前些日子本就觉得薛凌过于放纵,难得这才歇下来。 纠结间不知又过去多久,薛凌坐起道:“你去看看那姓樊的走了没,走了叫逸白往书房,没走就带着那蠢狗一起。” 薛暝正以为她是不想见,还没问,又听得后半句,实不想她为难自个儿,道:“怎突然....何必见他。” “早见晚见都是见,今儿不见,以后也要见,抬头不见低头见,面上不见底下见,你瞧,莫不如现儿见了省事。” 薛暝站着没动似有些不情愿,薛凌未如往日呵斥,垂了头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算了算了,你去吧。我不想见人,人还未必想见我。” 她不过寻常感叹,只稍经示弱,薛暝便觉着哀求味甚浓,全见不得她乖顺模样,立式退了去,再回来时。说是逸白担心薛凌身体,且先行修养一阵子,至少也等午后暖些再往书房去。 薛凌翻了个白眼,道:“我说什么来着,我不想见人,人还不想见我。” 薛暝自上赶着劝她道是逸白向来周到,必是当真顾虑。确然是午后暖些再出门的好,往书房去还得过三四个个廊子,吹着了有个头痛脑热到了也是自己遭罪。 薛凌起身往书桌前走,絮絮道:“真顾虑假顾虑,我是分不清来,不过龙爪菜和蕨菜,我倒是分的清楚。这事你不知道,上回我进宫时,霍云婉说她想吃汝蔺的芽蕨,吃不到就抓心挠肝活不成。 我当是个什么物件,原来就这玩意儿。” 洗胡沙(十六) 细细风声里,又说得些好似不痛不痒的过往,薛暝本无意插嘴,话末看薛凌甚是凉薄,安慰了句:“未必是有意为之,此物京中稀罕,她递来给你尝个鲜,寻常拉拢罢了。” 薛凌捏着笔将面上几张纸拿开,落笔道:“你这话说的有意思,既然是拉拢,必然是有意为之,难不成拉拢就不算有意?” 薛暝道:“不是,我只是说,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盘菜或然就当真是她一片好心。” 薛凌笑笑道:“这样的好心,又有什么意思。” 薛暝还想说点啥,世事如果都这样刨根问底,那没有一样经得住。然又听薛凌道:“其实你说的也对,只是我偏偏做不来。 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去她那,本是随口一提,说我伤了眼,她当时急的很,道是心如刀割,拿我当个嫡亲的妹子。 我长这么大,也没见几人对我如此上心,一时实有些感动非常。可事后想想,她当真有个嫡亲的妹子,今年该是豆蔻年岁,我还见过的。 霍家事虽大了点,梁律未满十四者不斩,何况还是个小姑娘。以魏塱与霍云婉的情分,想保住人不过眨眨眼皮子而已。 只是,我从没听说过霍云瑶去了哪,亏得我不是她嫡亲的妹子,这要是,”她忍不住笑:“还了得?” 薛暝再没相劝,痛苦的根源,大多来自于人活的过于清醒。他想早间那碟芽蕨实乃人间至味,若是一无所知,本该大快朵颐。 至少,他看那位含焉姑娘就吃的甚是欢喜。 笔墨肆意卷走大半日光阴,午后约莫未时末,逸白遣了人来说是问薛姑娘的安。薛凌捡着午膳剩下来的一碟糖面瓜子嗑的起劲,中气十足喊“将园中那匹好马喂饱些,晚间她要出去遛遛”。 来人心领神会,道是点了茶汤,请去坐。薛凌等这句话已久,起身招手吩咐薛暝跟着,都没进屋换身衣裳。 许是昨日立夏,今儿个午后阳光已有轻微燥热,又逢昨夜大雨,园中湿气未散,人出门走得几步,好似迈进了蒸锅里。 眼看着拐了几道弯不是书房去向,薛凌不耐问往哪去,下人回说园中消暑的凉厅已搭在了别院里,今儿个姑娘先瞧个新鲜,樊先生等人都在那处候着了。 她抽了抽嘴角勉强算着在笑,又跟着走了几道,进得一扇圆拱垂门,砖瓦院墙忽而不见,四方藤蔓花枝为墙,上空绿叶碧梗为顶,周身有徐徐冰凉薄雾,确是个消夏的好地方。 走得两步,已听见人声,再往里,一树桩处围坐了四人正把盏言欢,她只认得樊涛和逸白,另两人全没见过。 下人先上去传了个话,逸白忙起了身,小跑来迎,先与薛凌赔了个不是,只说另两位友人临时来访,不好相拒,本想着早些散了再与薛凌会面,没曾想知己相逢千杯少,这会子还没散。 薛凌心中计较,莫不是早上正因为这个,逸白才特意拖到下午,当真成了自己小人之心。然再想这会也是下人去传了自己才过来的,树桩旁的凳子也是空了一张,明显在等,若真是避讳,他大可晚点传。 两相矛盾,方寸间再想不透为何,她隔着几步上下打量二人数眼,无谓道:“无妨,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既然是你的友人,那大小和我也是半个之交。喝的是水是酒,都与我分一杯。” 逸白笑言得却之不恭,引了薛凌往里向众人引荐,并未说得名讳家世,只说是主家来的贵客薛姑娘,毫不避忌道:“在下与她,要称一声小人的,诸位莫笑。” 又与薛凌道一一介绍了二人,一位是汝蔺来的陈僚,另一位是雍州来的王泽。 樊涛见怪不怪笑笑道了安,与另俩人道是昨儿便见了薛家姑娘,世间妙人,先睹为幸,他实乃三生有幸。 另两人对逸白这态度多少有些诧异,再看薛凌生得一副娇娇妇人弱柳貌,却是凛凛须眉轩昂气,生生把一袭桃花衫子穿出洌冽清冷来。 原本皆是有些不敢小觑,忽闻得樊涛此话,浑然有调戏之意,一时便另有计较,虽也躬身问了礼,语间却别有意味。 逸白一瞬满头大汗,往来樊涛办起正事也算中规中矩,于霍云婉更是恭敬非常,没料得在薛凌面前如此乖张,该是赶巧了遇着这两日薛凌状态不对,换个时日,单看她脸色,也不敢说出这话来。 他尚没开口找补,薛凌上前一步抬眼笑道:“你叫樊涛,我该没记错罢。既说早见我一日便是三生有幸,那今日又见,岂不是要数六辈子的德?” 逸白唯恐人前起了争执,笑道:“樊先生说笑,姑娘也是个爱说笑的,咱这倒凑到一堆儿笑了。” 樊涛跟着哈哈笑,手指了薛凌与另俩人道:“但得姑娘自认了,在下起止是积了六辈子的功德,只怕是阎王爷的功德簿上,写足了我樊某人十八辈。” 陈僚与王泽相视,各自附和些许,薛凌抿嘴笑过,挑眉道:“可姑娘家,年十五便要及笄问亲,我今年已十八有余,你哪里是早见我一日,分明是晚见我一千来日。 真要论起来,便是千年王八万年龟,都倒不完先生该倒的霉,可见话不能乱说,功不能冒领。” 没等众人回神,又听她笑道:“不过无妨,我来教你个法子,且做个言行一致,骗骗阴司。 薛凌指了指那空位,道:“你瞧,你方才既说见我是三生有幸,红嘴白牙,空口无凭,不如,换换位置。” 众人齐齐看到逸白身边,樊涛亦忍不住望了一眼。席者,坐分主次,对门为上,两侧为偏,背门为下。 寻常规矩,主家或贵客席列主位,旁客为偏,陪客为下。按今日身份,逸白名义上是主家,实则是是陪客,樊涛身居垣定之功,坐主位并不算逾矩。至于另两位,理所当然该是偏位。 至于薛凌,她既算半个主家,行陪客之实亦算得本分,何况又是来得晚了,且不能留个主位在那候她一人。或然根本说不来缘由,寻常茶歇,随意落座也未知。 她站在那,光明正大欺樊涛:“让我坐上头,也好让人家知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洗胡沙(十七) 樊涛未料得薛凌今日如此咄咄逼人,一时稍愣,再看她虽言语冒犯,却是一副恃宠生娇的刁蛮女儿相,旁人瞧来多半只觉姑娘家可喜可爱,并无令人生厌的张狂感。 他反应倒快,起身一抖衣襟,朝左右拱了个手,笑笑往逸白旁落了坐,颇为无奈道:“无怪乎圣人难养女子,军令犹输阃令,佳人当前,这坐我是不敢坐了。”又与薛凌道:“这罪可不在我,早知姑娘要来,且请了瑶台与你,哪能留个树桩子呢。” 言外之意,便是真有座次之分,这座次也是逸白排的,孰高孰低,抢了又有何意。他昨日既知薛凌与霍云婉并非血亲,心下只拿她一同做个谋臣罢了。明面虽让了身,仍不愿在陈僚王泽二人面前落了下风,口舌之间说是权因着薛凌是个女子才让了座。 二人相争寥寥数句,陈僚王泽倒是听出个大概,各自心有计较,逸白笑笑道是“旧友相逢,尝个初夏,怎还扯出个上下高低来。”又道:“即是樊兄美意,姑娘快坐吧。” 此话本是打个圆场,却有偏帮之嫌,若薛凌真就这样落了坐,正合了是樊涛让她之实。她瞧不上樊涛,这几日心境也乱,争不争这口气本是无妨,然陈僚王泽在侧,逸白只说了这俩人来处,并未详说身份,这场合,确也不好细说。 只王泽就罢了,雍州不在西北,陈僚却是汝蔺来的。汝蔺乃是宁城一线的大城,万一此人在汝蔺地位举足轻重,若今日在他面前落了下乘,来日遇上,不定如何艰难..... 如此一想,轻易让不得,薛凌挑眉笑看众人一眼,大步绕过逸白,坦然坐到上座,等逸白给她请了茶,喝过一口才道:“谁要趁他美意,我以为你们在这说天下大事,哪知道,张口闭口不过些男女长短,由此可见,非我不能定乾坤,这位置本该我坐。” 陈僚不知薛凌为人,只觉几人说话实在好笑,见她一副气气鼓鼓样子鲜妍的很,忍俊不禁道:“白先生休急,既然要论起座次来,我也抢上一抢,怎么就全是些男女是非,这乾坤又是如何定法,怎么就非姑娘不能定?” 樊涛亦是被这句托大之词噎的不轻,脸上笑意勉强等着薛凌答话。这坐上数人皆是霍云婉心腹,一朝小太子登基,便是殿陛栋梁。凭这位薛姑娘手腕通天,一介妇人,连官身也进不得,敢妄言手握乾坤。 逸白咬着牙再不敢劝薛凌,只对着陈僚佯作抱怨道是先生也赶上了,今儿吃顿茶各家便抢起位置来,明儿聚个席岂不是碗筷都打飞了,传到霍家姑娘耳朵里,非得骂自个儿办事不周,身上手臂肱骨,哪还论起主次来。 王泽哈哈笑过道:“莫怪陈兄,实属少见薛姑娘这般女子,逗个乐罢了,樊兄做那能容的弥勒,陈兄便要抢着扮佛前孔雀不是。” 又与薛凌笑道:“姑娘可是小觑咱们,正如白先生所言,今日不过小聚消夏,家长里短友人闲谈罢了,说什么天下乾坤呢,姑娘得了上位,莫不然还要讨高帽去。” 也不知是他有心还是无意,总而语气不过调侃,樊涛面容稍松,笑道:“是了是了。”另请了茶与薛凌道:“原是我几人言语随意,突儿薛姑娘过来,未改散漫,多有唐突莫怪莫怪。” 薛凌无谓道:“谁怪你来哉,我一过来,你又是姑娘又是瑶台,又是女子又是阃令,这不是男女之长短是什么? 素不闻,易经有言,男为乾,女为坤。这男男女女事,自该男男女女说,你们人多,却都是男子,只能说定一半,我一来,刚好补上另一半。” 她看陈僚,问:“你说,是也不是,非我来,不能说定乾坤。”言罢转向樊涛,笑道:“总不是,樊先生深谙妇人之道,倒无需我来定喽?” 陈僚嗤的一声笑,与众人道:“合该这位置是薛姑娘的了,我看她说的对,非她来,咱说不定这乾坤。”又向着樊涛道:“樊兄认了罢,我见你今日是抢不得了。” 樊涛讪讪笑过,低头饮茶道:“我可是进门就认了,方才是你开口要抢,怎么抢不过便推出我来。” 眼看着这话赶话不知何时是个头,逸白欲张口再劝,却见薛凌忽而笑意明媚看向陈僚,脆声道:“你是汝蔺来的?” 陈僚不知她如何突儿问起自己,但看少女腮粉唇红,双颊漾漾笑意宛如邻家二八玲珑,加之那乾坤之说端得是聪慧之极,难免令人好感倍增,当下略颔首笑道:“正是。” 顿了顿才要问“姑娘可知汝蔺在何处”,不想薛凌抢了个先,仍是任性娇娇样子:“那今早吃的龙爪菜是你带来的喽?怎么不多带些,就与我一碟子,落筷便没了。” 陈僚登时垂眼,暗忱自个儿此时回来不易,轻车简行连衣服都没多带几套,唯几箱芽蕨是重中之重。 路上折损之后,本就只剩下三成之数。这其中又有半数给了当今天子魏塱,毕竟如今还在给人当朝臣。虽贡岁有此物,但自己带回来,图个礼轻情意重。 再剩下的,才到了逸白手里,估摸着全部拾掇出来,也就两三碟子的分量。原以为,该去到霍家姑娘眼里腹里了,听闻薛凌此话,浑然是,这会在她腹中。 霎时间明白过来,方才薛凌进门,逸白那句要“自称小人”,只怕不是场面话。却不知樊涛是何缘由,和这位薛姑娘混若熟稔非常,真假无从分辨,倒把自己带沟里去了。 他再不敢如先前肆意,笑意恭敬些许道:“不知姑娘喜好这个,原芽蕨鲜味难存,来往不易,下回定当竭力而为,一偿姑娘所愿。” 逸白笑道:“姑娘可不要难为陈先生,今年春日已尽,下回,那得是明岁的事了。” 一旁王泽心下亦是明了,笑看众人未曾插言,另侧樊涛小有意外,他知陈僚从汝蔺来,却从未听说什么龙爪芽蕨。现得了薛凌所言,明显是,东西难得,难得到了舍不得拿出来待客的地步,仅能拿去供着姑娘家。 他本一心压薛凌一头,现断定薛凌与霍云婉关系匪浅,想来是个王侯将相种,争不得,只能罢了。 那厢薛凌轻巧问起:“是吗?咱们这是春日已尽,可汝蔺地属西北,这四月间,要按着京中气候的话,且只能算才开春不久呢。” 她看陈僚,一派天真烂漫:“你是汝蔺的官儿?” 洗胡沙(十八) 那个“儿”字声气婉转又活泼,话落双唇仍未合上,顺其自然笑出七八粒珍珠牙来,缀在眉眼底下晃晃荡荡。 饶是陈僚有心严肃些,仍难将薛凌和权位深宫联系起来,只说是少女明媚,怎么看都更像个娇养闺门。 他笑笑要答,旁儿王泽道:“这可是一见如故,薛姑娘都打听上陈兄家世了,方才听姑娘自言尚未出阁,莫不然呆会还要问个生辰八字去?” 逸白笑道:“王兄给我留两分薄面吧,薛姑娘虽今日为友,到底是我半个主家,怎好言辞孟浪。” 王泽稍躬身赔了个不是,只说几个男子随意久了,一时逾越,还请莫怪。薛凌自是随口推了,借着逸白的话头道是寻常消夏,怎么还论起主客来。 听闻这话,王泽反眼前一亮,刚才逸白那句“主家”,分明说的主子下人,薛凌张嘴后,便成了主人来客。前者分高下,后者讲的却是情谊。逸白固然是想提点众人收敛些,但难免有将这位姑娘驾起来之嫌。 她答的极好。 樊涛亦是多了几分笑意,只想着休管薛凌如何,总而是有几分聪慧在身上。倒是陈僚后背一凉,唯恐是薛凌存心打探自己身份。 能坐在这的人,自是没少经历风霜刀剑,红粉骷髅,胭脂画皮见得多了,竟也因着小姑娘家家几声笑就掉了轻心。 幸而王泽则半真半假一句玩笑话提点,陈僚先与王泽笑过,又瞧与薛凌温文笑道:“姑娘既知汝蔺地处西北,那定也知道汝蔺城东地阔跑马,城西水丰牧羊,你问我是不是官儿,这问得是马倌儿还是羊倌儿?” 逸白在一旁笑:“几位越说越逗乐了。” 薛凌仍是双目熠熠盯着陈僚,娇声未改:“我不爱跑马,也不爱牧羊,我问得是腰间黄金印,额前白玉光。 你是汝蔺的官儿吗?那边就要打仗了,你不老老实实呆着,这个节骨眼上跑什么?” 她突儿如此直白,再不好推脱陈僚下意识看了眼逸白,想着那会子逸白既没细说,这会如何答实难拿主意。 薛凌这才撤了目光,捋了袖沿作势要去拿桌上茶具,手还没伸出去,逸白笑道:“姑娘既问起,不敢瞒着,陈先生现任汝蔺度支,主粮粟积贮之事,此次回京,是为着春耕预税等杂务,来与户部对账本的。 数年之前,壑园往西北收药材,与他生了渊源,这些年常有来往。今儿个朝事散罢,特来园中小聚,本该先与姑娘说的清楚些,只因我与他原约在几日后,早间便没提起。 没曾想到王先生今儿个也到了京中,又逢樊先生还在,大家都是旧相识,赶巧一道儿聚了。” 薛凌手缓缓伸出去,轻弹了下茶碗这才端起来,抿着碗沿不紧不慢道:“是吗,你们是赶巧聚了,我却是你特意遣人请来的,那就是我来的不巧。” 抬头来,脸上笑意未减,却是无端眉目硬朗许多,平白生出些威势来。坐间各人皆添了正色,陈僚见逸白将自己身份抖了个底掉,一时试探道:“白先生说的正是,却不知薛姑娘是.....” 王泽抢话道:“诶,先儿个不是说了,薛姑娘是霍家姑娘贵客,你这刨根问底是和意思?” 薛凌又抿得一口茶,脑中想了一瞬雍州,虽不知这个王泽在雍州如何,但看此人言行,实属比陈僚高明许多。 她搁了茶碗,换了个沉稳口吻,笑道:“原来你是管粮的,既然如此,那我知道你为什么回京了。” 陈僚还是下意识看了眼逸白,樊涛有意挤兑,笑道:“是吗,白先生不是说他为着春耕预税来的,莫不成还有别的?” 薛凌斜斜瞧过他一眼,转脸向着陈僚,再无笑意,直接道:“去岁五六月间,霍准以筹备援羯为由,往宁城一线囤粮。后来霍准满门被诛,朝中始知原来他不是想援羯,是在密谋造反。 他死了之后,那些筹起来的粮草去了哪.....”她看向逸白:“我虽瞧过账本盈余,好像还真没问过具体都去哪了。” 犹记得当时从平城回来都是霍准死后月余的事了,又赶上老李头归天,各种乱七八糟的破事,那时也没想那么远,是没问过剩下的东西哪去了。 逸白忙道:“古来军需是大事,来往都有白纸黑字,文书造册,蒙昧不得,除却宁城战事消耗一些,别的都各归各库,回到天子仓库去了。姑娘瞧得账本,皆是园中正经生意往来。” 陈僚跟着点头道:“正是。” 薛凌嗤道:“造册的回去了,没造册的呢。谁不知道霍准假公济私,拿一石的引,走十石的粮啊。这事儿,还是我帮着办的。 当时没问他将那些东西放哪了,今儿你坐在这。”她将目光放在陈僚身上,好整以暇道:“想来,该是藏在你手上了。” “这...”陈僚结舌,薛凌又道:“我是没干过春耕预税的活计,只听闻,地方事务一律走文书上报,官员非年节述职,无诏不得回京。 这一不过年而不过节的,分明是天子诏,你才能回来。他为的什么诏你?不外乎西北胡人要打过来了,那头抽丁不易,筹粮也难,算来算去,就那么几个城能收刮点出来。估摸着,城中管钱粮的,该是和你一道儿回来了吧。 至于你这般急匆匆往壑园来,怎么?皇帝狮子大开口,要将你几人榨骨吸髓,你怕藏不住了?” 陈僚万没想到这等私事薛凌也知道,不由自主又看逸白。薛凌冷道:“你老看他做甚,他脸上有洞给你藏吗?” 逸白噗嗤一声笑,道:“是了是了,瞒不过薛姑娘,小人本打算晚间私下与你说的。”又与众人道:“其实在座的都不是生分人,既薛姑娘都百无禁忌,大家也无需打哑谜了,只管畅所欲言。” 陈僚这才松了口气,朝着薛凌拱了拱手道:“方才不知姑娘身贵,有眼无珠冒犯了。姑娘所言甚是,我这就不瞒着了。 是有些粮草在汝蔺,这取之于民的东西,自也藏之于民。只要没人查,有也是无,但一查起来,无也是有。保不保的住,在下实不敢夸口,只能赶忙来与白先生请个计较。 损了在下一处就罢了,只是那边盘根错节,就怕一子不慎,满盘皆丢。” 洗胡沙(十九) 薛凌捏着茶碗没放,垂目间似在思量事态严重性,实则在想陈僚语调寻常,辨别不出来是在求救还是威胁,自个儿先别答话的好,且等逸白将烫手山芋接过去。 到底樊涛为人张扬些,既得了几人已经将话说开,直接道:“陈兄这话正是,其实也不必顾左右而言它,昨日我便与薛姑娘聊过此事的,归根究底,是胡人迟迟不过来,咱们都撑得艰难。” 话落朝着薛凌颔首笑了一笑,约莫是为着先前狂莽暗赔了不是。陈僚左右看看,见逸白并未出言否认,彻底放下心来,随口做得两句恭维,逸白顺势接过话头,跟着薛凌商量般道:“是这样,不然也不特意请姑娘过来了。” 又笑与众人道:“要说文韬武略薛姑娘略胜一筹,怕是你我都有不服,我也不作这谄媚之语,可这要说起当今胡人首领拓跋铣来,三位先生加起来也不及她一人了解的透。” 说罢看着薛凌道:“这事也只得仰仗姑娘多想想,咱们这,确实是拖不起了。” 王泽笑言:“非是我不信,只我看薛姑娘多不过二九年岁,怎么就对那拓跋铣了若指掌?” 逸白道:“这要说起来,看这天色,今儿个都不够说的,薛....” 薛凌重手将茶碗搁回桌上,“吭哧”一声,逸白应声闭嘴,三人目光齐齐瞧与她。薛凌抬头笑道:“陈年旧事当年勇,说来何宜。” 逸白哈哈两声,劝了众人道:“算了算了,姑娘家的事,咱们就莫多嘴。”又看与王泽道:“王先生信与不信,稍后自有分明。” 樊涛笑道:“我倒是深信不疑的,只是...这胡人过不过来,拓跋铣只是其一,这其二应是在沈元州那,就不知,薛姑娘对沈元州了解几何?” 薛凌沉默片刻看向逸白道:“拖不起,是能拖到何时?” 逸白道:“慢则一月,快则半月,垣定就守不住了。” 薛凌道:“这地儿,有那么重要吗?” 樊涛道:“如何不重要,当初费了何等功夫,才勉强沾得一二,你再清楚不过了。若是被皇帝拿走,就算再吐出来,只怕也到不了你我手里了。区区一城到不了无所谓,少了垣定这由子,黄家那头的兵,估计也收不过来了。” 逸白点头道:“樊先生所言甚是,能守住,当然是守着的好。” 薛凌看着樊涛,笑道:“我可没沾过垣定一水一土,怎么说的上到了你我手里。更何况就算拓跋铣明日兵过平安二城,你我也未必守得住垣定,没准丢的更快。 它离京中那么近,一旦西北起战,我若是魏塱,必定集全部兵力先收近处,以免胡人南下后迁都都没地迁。首当其冲的,不就是垣定么。你大可直说,到了你口里的东西,不想再吐出来,攀扯我做什么?” 樊涛反添斯文,书卷气如昨日初见,笑道:“姑娘与我同在一条船上,我的你的,又有何区别。” 薛凌撇了脸不想与此人相争,逸白笑言道是薛姑娘说话直,劝着樊涛勿怪,又与薛凌道:“樊先生不分内外,正是无二心,垣定本是依仗姑娘才拿到的,哪能不算姑娘的呢。” 此话还是捧着薛凌多些,樊涛非不识时务之人,且暗河的法子,确也是薛凌提出来的。附和称了句“我正是这个意思”,算是低头认了,那厢陈僚王泽又捧哽两声,薛凌再没多争。 总而逸白说的不错,黄家和魏塱打了这么久,拓跋铣是该发兵了。只是....她看着樊涛道:“罢了,是我生的野,张口闭口没个规矩,哪处不周到..诸位莫放在心上。” 众人齐齐说是岂敢,薛凌闷闷道:“只是你昨儿自己都说了,你若是沈元州,断不可能回京。他不回来,要让拓跋铣即刻攻城,我一时之间还真是理不出个头来。” 话落收回目光垂头暗想了一遭,朝中什么光景,估计瞒不住拓跋铣,那人既然知道魏塱在召沈元州回京,肯定是要继续等的。现在春日刚过,他有大把时间可以耗,甚至于夏中水草丰盛对骑兵盛行的胡人来说更具天时。 桌上几人目光相互交汇,似有什么想说,逸白正欲张口,一个小厮突然急匆匆跑进来凑到逸白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听见动静,薛凌也抬头看着,未料得那人把话说完,逸白奇怪盯着自己。薛凌被他盯的莫名其妙,皱眉道:“何事?” 逸白倒没藏着掖着,道:“是苏家的少爷要求见姑娘,急的很。” 薛凌眉头皱的愈深,愣了一瞬才想起这个苏家的少爷该是苏远蘅。虽然苏夫人死了,但是那个百八十年见不得一回的苏老爷八成还活着,所以苏远蘅还是个少爷。 只是记起此人,反而更加莫名其妙,撇脸不耐嗤了一声道:“找我做什么?” 逸白心下也是警觉大起,他早说江苏两家留着都是麻烦,早早斩草除根才是正理,然这些想法不可能在薛凌面前表现出来,更莫说还有樊涛等人在场。 听得薛凌问,逸白笑笑道:“这小人如何得知,姑娘是去瞧瞧,还是命底下人打发了?” 薛凌忙不迭起了身,心花路放往门口处走,道:“你们先说着,我去去就来。”还不忘讥讽樊涛一声:“位置还你。”话落人跑出好几步,根本没给逸白等人挽留的机会。 她本不想在这东拉西扯,另来苏远蘅找过来,不管是好是坏,事铁定是小不了。那来传话的小厮在后头连追带喊,出了门见薛凌就站在拐角处,笑道:“人在哪呢。” “前院花厅候着呢。” 话音未落,薛凌转眼不见了影。直走到前院垂门处,才慢了脚步,跟着身后薛暝道:“早知就不过去了,一堆人围着废话连篇浪费光阴。” 薛暝还没回话,又听她道:“怪的很,苏远蘅来找我做什么,总不是要我给他那亲亲阿娘赔命。”话到此处,陡而疑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薛暝本是一直垂头跟在身后,眼里只见得她些许裙角,听闻这话,抬头看去,见花厅亭子里桌前堆了个圆咕隆咚的人,隔着几步远看像是衣服都要裂开来。 因是个背影,瞧不着样貌,他无从辨别,薛凌自问自答:“该不是苏远蘅吧。”说罢脚下快走几步,人到亭前,人转过来,竟当真是苏远蘅。 薛凌愣在台阶下没往亭子里去,半天憋出句:“苏.....苏府伙食见好,苏银没跟你一起来?” 苏远蘅盯着她哧哧笑得两声,脸上肥肉跟着抖的要掉下来一样,嗓子倒还一如既往:“倒也不是伙食见好,只是减丁少口,我一人吃数人饭,发福了些。” 薛凌尴尬扯了扯脸,倒不是为着苏姈如之死,只是刚才猛然觉得苏远蘅胖的千奇百怪,落了个置喙他人相貌的自愧。 只一瞬又觉自己犯不着与这厮瞎站半天,伸手撩起衣裙,大步跨过台阶,进到里头坐下,仰头道:“是吗,那你来这干啥,总不好是死了人要赶紧补俩,请我回去给你开枝散叶吧,要说我还真有这能耐,但世事总要有个由头,你家减丁少口,怪不到我啊。” 苏远蘅笑道:“哪里就敢怪罪齐小姐呢,在下是来求人的。”他没起身,却是卯足了劲弯腰,偏人肥胖,怎么也折不下去,薛凌都怕他直接团成一团滚了出去,轻哼一声道:“求什么。” 苏远蘅又艰难将腰直起来,一副十足谄媚相,双手给薛凌作揖,道:“沈大将军要打胡人啦,皇帝老儿不肯拨钱,他问我要钱呢。这为国为民的事,苏家不是不想给,实实的拿不出来啊,还请齐小姐无论如何想个办法。” 听来,全是幸灾乐祸。 洗胡沙(二十) 沈元州问苏家要钱.....薛凌听得一头雾水,下意识要伸手往桌上拿查,才看到桌面上空空如也,壑园里竟是连杯清水都没给苏远蘅放。 她手在空中停了片刻,又自嘲般笑了声缩回去,一来为着世态炎凉壑园怠慢,另记起自己不知何时,竟养成了拿茶水掩饰心中局促的习惯。 思量间丫鬟急匆匆捧了点心热茶来,边放边说刚儿苏少爷坐下就赶着去传薛凌,这厢备茶慢了些,还请勿怪。 苏远蘅续躬身卑微说着不敢,薛凌挥手将人退了去,自己动手替二人满了茶水,道:“沈元州问你要银子,他凭什么问你要银子。” 苏远蘅还是哧哧笑,一副吊儿郎当嗓子答:“这要银子上哪问凭证呢,去年你齐三小姐要,这也没给啊。” 薛凌瞬间冷脸,抓着手上茶碗捏了又捏,半晌道:“今日壑园来的人多,我坐不得太久,你要么有话直说,要么我喊人送客。” 苏远蘅双手去捧茶碗,却像是卯足了劲才将碗端起来,瞅着碗中茶水讽道:“往日苏府人也多,现儿不就少了,今日人多,明日不就少了,你急什么。” 他手上哆哆嗦嗦,抬头笑道:“你要直说,我可就说了。你们上头人搅风弄云,我是个底下人,见天儿的淋雨。沈元州不打算回来,也知道皇帝是指望不上了,这想着他自个儿弄人弄钱打上一场。谁让这摊浑水苏家赶上了呢,这不,泥点子沾身上甩不掉了。” 薛凌已然回过神来,蹙眉道:“你是说,沈元州等不及了,打算自作主张与胡人先行交兵。” “我哪曾说过这样的话来,可不敢乱猜。” 薛凌复垂头想过一阵,道:“我怎么不太信,你会这么好心将这消息告诉我。” “不告诉不行啦,你们神仙的事,你们神仙打,你瞧瞧这,我这细小胳膊,哪能拧的过大腿呢。都说是苏家拿不出来了,又没一个信的,齐三小姐再不想想办法,我也只能把自己剖开给他看喽。” 那碗茶始终没送到嘴里,又重重砸回桌子上。薛凌始记起苏远蘅因苏凔一案在狱中伤了身子,好像手脚不太好使。她看了眼茶碗,少撇了脸道:“怎不见苏银在你身旁跟着。” 这话一见就问过,只苏远蘅没答,现儿薛凌又问,他摆着脑袋道:“进不来啦,进不来啦,齐三小姐的门,哪是人人都进得。” 薛凌出了口气没说话,突儿苏远蘅换了个声调,道:“我最多还能拖十日,粮草一到位,沈元州即刻就会领兵上阵,我这千辛万苦走这一趟,齐三小姐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薛凌没抬头,半晌道:“我想也是,你这么千辛万苦,怎么可能是来给我送消息。看来是沈元州被逼急了,要来个先发制人,又怕没有朝廷没有后援给他,难得去年抓了苏家这么只肥羊,不好动手宰,总能先拔层皮下来解解燃眉之急。” “是了是了,你说说,这天下万民的急,苏家哪有那么大的脸能解的了呢。圣人道是,达则兼济天下,这穷,原该独善其身嘛。” “你又知道,我能拦的住他?” “他回京了,哪还能领兵呢,齐小姐您到是快着点啊。” 薛凌抬眼,冷道:“你知道我想让沈元州回京?” 苏远蘅笑,晃晃悠悠点头,将脖子上肥肉挤出几道褶,拖长了声音道:“知道知道,我那亲兄弟阿凔......” 薛凌打断道:“你再敢跟苏凔有来往,留神要落个苏姈如同样下场。” 苏远蘅哈哈两声,问:“什么下场?” 薛凌不答,他踉踉跄跄站起来,笑道:“你快些快些,快些将人弄回来杀了,再去杀了另一个罢,若是杀不成,让他们杀了你也是好的。” 言罢转身要走,终似忍不住般回头来,恶狠狠道:“我就是来给你报信的,我特意来给你报信的,我亲自来给你报信,唯恐你不知道。 你杀了他,我就不用给了。西北如何,关我屁事,你们全死了才好。” 他抬脚下那台阶,一个重心不稳,晃了老半天才艰难支撑住没栽下去。薛凌坐在后头,从茶碗上袅袅热气看着颗球凹凸不平往前挪动,轻声道:“你将人送出去吧,若是苏家没人等着,就送到苏府门里去。” 薛暝没立即现身,薛凌又催得一句:“去吧。” 她说去吧,心里头只可惜了桌上两碗茶,早知干脆不上的好。两人对话薛暝听的清楚,故而不待见苏远蘅,又踌躇一阵方隔了几步跟在苏远蘅后头。 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拐角,薛凌仍没起身,兀自又垂头想了一阵。她多少记起些苏府光景,权衡利弊,苏远蘅应该确是来报信的。 早些日子间,便已听得国库缺银子,魏塱连大臣都刮了一遭,苏府即有个行运使的名头在,估计也没能置身事外。 现儿个沈元州在西北进退两难,以那人的心思手腕,坐以待毙才是反常。八成他以为,跟苏家有几分情分,再扯两句江山百姓的话,能哄得苏远蘅大义在胸,散尽家财跟他一道儿先保西北。 又或者,他知道当今这个局势,苏远蘅不得不散,他不给,沈元州大可明着抢,估计魏塱也是巴不得,没准魏塱自个儿都在磨刀霍霍。 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将军,无怪乎苏远蘅圆咕隆咚滚都要滚过来,指望着自己这个恶人去磨另俩个。 薛凌端起碗一口饮尽,起身复回来逸白等人处。她先前做的位置还好端端的空着,樊涛并没坐上去。 瞧见她脸色不佳,逸白道:“姑娘怎回的这么快,可是苏家少爷那边的事儿为难说不得。” 薛凌道:“无妨,举手之劳而已,三五句便散了,这边说的要紧些,我就回来了,你们说到哪了?” 逸白道:“也没说到旁处,干系还在...胡人那头。缘由也是与姑娘提过的,拓跋铣狡诈谨慎,只怕半月之内不会南下啊。” 樊涛续道:“是,我们都认为他定是在等。” 薛凌若有所思,轻道:“等什么呢?” 陈僚道:“当然是等沈元州回京,现天子一直在催。西北本就兵力大减,旧帅再一走,于他有利的多。而且,沈元州一走,明眼人都知道,皇帝是不打算保西北了。” 樊涛道:“正是,可昨儿我也说了,沈元州,回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怕他演场戏,又能拖的一两月,拓跋铣能等,我们实在等不起。” 他几人说的严重,却并无焦急之态。薛凌隐约想到了什么,道:“嗯,所以呢?” 逸白笑道:“樊先生几人商议着,让沈将军在半月之内回京,只怕是力所不及了。怕不是,得另辟蹊跷。” 薛凌道:“如何个蹊跷法?” 王泽抢言:“诶,这蹊跷之处就在于,既然不能让他回来,那就让他铁定回不来。” 樊涛像在解释,道:“正是,拓跋铣之所以迟迟不南下,正是因为不确定。一旦确定皇帝不保西北了,他立马就会南下。可这皇帝不保西北,未必需要沈元州回来,假如他绝无可能回来,皇帝怎么可能管一个不会回来的人呢?” 逸白笑道:“可不是就说到这儿了吗?正议着呢,让人回来难,让人不回来也难,总而当今天子还在,如何才能让沈将军铁定回不来呢?” 薛凌垂着眼角,僵笑着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道:“都说到这了,问什么如何。怎么,光说说都害怕被雷劈吗? 他京中老小死绝,无牵无挂,凭谁也不能将他诏回来了。” 洗胡沙(二十一) 王泽与陈僚相视一眼,相互没答话,樊涛面不改色道:“世上何来鬼神,姑娘说笑吓唬我们就罢了,可别自个儿吓着自个儿。 这主意,我们也是说过的。只沈家老小十七八口,这节骨眼儿上,无缘无故的,哪能就悉数没了呢?” 薛凌道:“无缘无故没不了,那就找点缘故,夜黑了些,风高了些,浪急了些,哪桩哪件做不得缘故。我见那吃饭噎死,喝水呛死的也不少。怎么,让人活不容易,让人死还犯难了?” 逸白笑道:“姑娘见了客回来,怎么添了些火气,可是我刚才说着了,苏家那边的事难办罢。” 薛凌偏头,看将过去,冷哼了声,笑道:“那倒不是,他知恩图报,给我送信来了。” 逸白道:“竟不知苏家少爷还有这般心肠,不知送的什么信?” 薛凌仍是笑笑,没与逸白答话,反看到樊涛身上去,道:“你昨儿说的不错,沈元州,他既不打算回来,又不想落个抗旨欺君的下场,正筹备着发兵与胡人打起来。” 说罢这才看着逸白道:“不过他为人谨慎,大概是怕就算打起来了,朝廷短时给不了钱粮,故而现在正自行筹备。 苏家去岁因羯人那头的事,没少跟沈元州来往。有道是贼船易上不易下,有这么只肥羊,不宰也是浪费。” 逸白难得正色,道:“沈将军在问苏家要银子?”话落又思量道:“不过,就算苏远蘅倾家之力给他,也只能缓得一时而已。” 樊涛道:“这苏家,可是去岁新任的行运使苏远蘅?” 在座几人对朝事皆有了解,薛凌既说了跟沈元州有来往,他自是一猜即中,另王泽二人也只是等逸白确认,并未再猜。 逸白点头道正是此人,薛凌道:“拿过去是只能缓得一时,不拿,便连一时都缓不了。” 樊涛道:“说的也是。” 那厢逸白心如明镜,笑道:“也是姑娘好心肠,竟想着苏家少爷知恩图报来,以小人看,分明是他舍不得白花花的银子砸出去,这才找上门来,指望咱们帮他挡了这场祸事。” 另三人跟着附和了些,逸白戏言般道:“这天底下,可没白拿的宝贝,小人可不能眼睁睁瞧着姑娘受欺,这忙帮了他,他拿什么还呢。” 樊涛虽知苏远蘅其人,却并不知苏家与霍云婉干系,只听逸白调笑,跟着道:“这还不好办,沈大将军要多少,薛姑娘问他拿个八成就是,留他两成算是天大人情,来日再要。” 王泽二人应是有意附和逸白,哈哈两声笑樊涛贪婪,摇头晃脑说取半数不能再多了,留得一截在,来年才好有新的。 樊涛道:“这有没有来年还是两说,谁嫌银子烫手啊。” 午后茶歇本是闲话,先前几人还因薛凌初来稍有拘束,这会已是自在许多,因着苏远蘅微不足道,说话愈加口无遮拦。 薛凌笑意疏疏拿了茶碗,道:“我看,他也不是舍不得拿出去,是根本拿不出来。” 樊涛道:“怎么个拿不出来法,以沈元州在朝堂上的名声,我倒不信,他能逼着苏远蘅去给他筹个数,顶多催着苏家有多少拿多少罢。 但得苏远蘅给了,此事也就结了。后半辈子锦衣玉食保不住,总也不至于要穷到大街上讨饭去。怎么薛姑娘这话,我听着竟是要替苏远蘅省银子似得。” 他看了眼逸白,笑道:“方才我们只是句玩笑话,说什么八成半数,薛姑娘分文不取,那也是姑娘自个儿的事。” 逸白笑笑称是,言说自己今日放肆了,又道:“真计较起来,苏家少爷这消息来的不可谓不及时。既然沈将军有这打算,那苏家少爷可有告知姑娘,沈将军何时会出兵?” 薛凌笑笑道:“那倒没提,只说沈元州催的急,要他竭尽所能想办法。”她只觉手脚冰凉,握着茶碗不肯放。 那头逸白几人叽叽喳喳又说了几句,是什么内容恍惚间听的不太清楚,只见几人兴致颇高,一派的欢声笑语。 她又记起苏姈如在王公贵族之间谄媚周旋的样子,她总厌恶苏姈如对于权力的畏惧与渴望到了一种病态的偏执。 她想苏家富可敌国,皇帝能吃到的东西,苏姈如一样能吃到,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坐在这,听逸白几人三言两语,讨论如何处理苏远蘅,像在讨论如何捏死院里的虫子。 大抵千里之外,沈元州也是这么想的。 她肯定不喜欢苏远蘅,但明显沈元州更不是个东西,不回来便不回来罢。她打断几人,道:“你们就别指望了,我说苏远蘅拿不出来,是他真拿不出来。” 说着看向逸白道:“你信不信,但凡他能拿出来,估计早就全部拿给沈元州,好让他来砍死你我。 幸好,去年霍家之事,我将苏家大半借走,没还,这事儿你比我更清楚些。他家东西都折在宁城那头.....”薛凌指了指陈僚,道:“就你手上的,大半都是苏家弄来的。 苏家在乌州那带跟沈元州来往大半年,沈元州肯定自以为了解苏家财力,提了个数字要苏远蘅筹。若无宁城事,苏远蘅未必筹不出来,偏偏有了那一桩,他把自己卖了也拿不出来。 若能据实以告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怎么敢把这种事告诉沈元州。就算现在沈元州不跟他算账,难不成以后还能有好下场。 他是玉石俱焚来找的我,咱们若拦不住沈元州,那就大家一起玩完。” 樊涛三人齐齐看与逸白,逸白憋着笑道:“姑娘不提起,我倒还忘了这茬儿,这么说来,苏家确实是拿不出来的。”他听的明白,薛凌的意思,无非就是去年从苏家刮的已经够多了。 薛凌沉沉出了口气,道:“就依着你们的,让他回不来好了。” 逸白道:“有姑娘这句话,倒还容易了,原还想着咱们前些日子费了老大功夫,非让他回来不可呢。” 樊涛道:“这怎么又容易了,说了半个下午,不就是为着不容易。” 薛凌没说话,待几人又争过数句后道:“我这会想不出法子来,吵吵嚷嚷更没个主意,你们该吃吃该喝喝,我回去一人待着想想。” 说罢不等人答话,自起了身,又对着逸白道:“你们若商议出了结果,晚间来寻我就是。” 逸白恭敬称了声“也好”,起身站着候薛凌离开,另三人见他如此,跟着站了身,待人走后,陈僚道:“这薛姑娘究竟是哪家姑娘,白兄怎就不能说个实处来。” 逸白复落了坐,笑道:“霍家姑娘给的令,我哪敢乱揭了去,你们无端为难我。再说了,是哪家有何要紧来,且只论个好与不好来就是,何必问旁的。” 王泽道:“好与不好是看不出来,聪明的很,她那消息倒是来的及时。虽然咱们猜到沈元州等不及了,但有个人报信还是好些。” 樊涛坐下捋了捋衣襟,道:“我看白兄昨儿那句话就非常对。 这姑娘,好就好在有心计,坏就坏在有心肠。” 洗胡沙(二十二) 这些碎语闲言,薛凌没能入耳也不想入耳。出了院廊走至开阔处,抬头见天边斜阳半挂,染得周遭云霞一片赤金,只一眼,又垂了头匆匆往自己住处去。 她走的急,薛暝当她是因着苏远蘅不喜,也没多问,一并跟着步伐迈的快了些。不多时,含焉便见俩人脚下生风踩到院里,脸上表情混若是被谁抢了几百贯钱。 今日天气晴好,初夏傍晚最是舒适,原白日里打理完活计,她跟两三小丫鬟正闹在兴致处,陡然看薛凌如此,几人皆噤了声,丫鬟往旁儿稍站了几步,只余含焉还在原处站得一站,迎上前道:“你怎么了,看着怒气冲冲的样子。”话落又瞧了薛凌身后侧薛暝一眼。 薛凌见人到面前,跟着停了脚步,倒也未有过多不耐,只不如往常笑意,道:“无妨,多了几桩烦心事而已。” 含焉抿嘴浅笑过欲续问,又听薛凌道:“壑园的账本,可是子母本都在你手上?” 含焉一愣,接手许久账目,还是第一回听薛凌主动问起,当下唯恐是出了什么乱子,忙正色道:“在是在的,不过,也不能说在我手上。总的数额来往倒是有一份在书房处,可具体明细是在白先生私房处搁着,我只能去那对账,并不能带出来。” 话落又连忙道:“倒是那永盛的账,大小都在我这搁着呢.。”她看薛凌,试探道:“怎....么了?” 薛凌道:“无妨,你去拿过来吧,有哪些就拿哪些,没有的,也不必再问逸白要了。” 含焉见她说的郑重,再没追问,答应一声,转身往书房处去了。薛凌复抬步回了自己房里,人窝在软踏处,长长出了一口气。 薛暝站得片刻,轻声道:“也不必如此为难。” 薛凌扭了扭脖子,仿佛是方才寂静困住她不得动弹,直到薛暝一丝话语,才勉强撕开个口子,供她探出头来。 她抬头,瞧着薛暝笑,仍是一口长气喘过,才道:“我不为难,我就是.....”就是.....她想了许久都找不到词汇来形容,末了只得一句:“我就是累的很。” 说罢强撑了力气坐直,指着屏风外书桌处道:“走走走,坐着说。” 薛暝退后两步待人起来,同至书桌旁坐下,见薛凌拿了纸笔,念叨道:“我初去得还奇怪,怎么人没走,逸白就请我过去。现才算明了,是他们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将沈元州困死安城。因着我前些日子心心念念要将沈元州弄回来,他怕我不同意,特请我去看几只猢狲在那一唱一和。” 薛暝垂头未答话,却是深以为然,过往薛凌确然偏执了些,从逸白的角度来说,贸贸然来提要把沈元州困在安城,确然请过去喝盏茶更高明些,甚至面上还算得对薛凌有恭维之意。 偏偏是,聪明人多了些。逸白固然办事圆滑,奈何薛凌通透远甚常人,又格外瞧不上世故。一经想开来,哪有什么好相与。 薛暝站在那,面如静水,心似滚油,一见薛凌皱眉,便完全想不得逸白属实难办,反百般咬牙认为薛凌受了天大委屈。既然她想沈元州回来,那这人就该振翅拍马,即刻出现在京中。 可惜这念头纯属痴人说梦般荒谬,皇帝都诏不回沈元州,他要如何才能将沈元州隔空拎过来呢。 几句话间,薛凌已开了一砚墨,落笔字成,薛暝素知她习惯,只当写的是个沈字,抬眼瞧去,竟是个陈。 疑惑间又听薛凌道:“去这一遭也好,别的就算了,这个陈僚,难保哪天要打交道,你去给我查查他的生平。” 薛暝思绪还挂在沈元州身上没转过弯来,轻嗯了声,听着似小有不解。薛凌手指在纸上点了一点,道:“看他祖上何处,家中都还有哪些人,何时往汝蔺做的官。” “嗯。”薛暝仍是简短语气助词作了答话,薛凌又道:“霍家枝叶伸到西北,也不过是近三四年间的事。如果他是这几年去的,就不必查的太细了,有个回复就成。 我主要是猜,他远隔京中千里万里,对着霍云婉如此死心塌地,多半是因为霍准死后,霍云婉捞了他一把。讨人情有人情,要把柄有把柄。”话到此处略顿,忽而语添鄙薄:“来来去去,都是这么些货色。” 薛暝未置可否,另问道:“可要现儿去查?” 薛凌道:“不急,晚间逸白定是要来找我的,等他说完了你再去,稍稍隐蔽些,不给人知道最好。” 薛暝一一应下,她叹气声里又写得个沈字,接着先前话头,像是在给自己解释,絮叨道:“想遇着别的也难,虽然魏塱不是个好东西,可他当了几年皇帝,龙椅还算坐的端正。既如此,能在私底下鬼鬼祟祟笼络的,有几个又是真的正人君子。” 说罢对着纸上端详一阵,道:“他们既说定了要将沈元州困死安城,不知道是什么法子。” 薛暝道:“听着,好像还未有主张。” 薛凌抬头,嗤道:“这你也信,我晚走一步,管保他们竹筒倒豆子,唯恐我听不仔细。”说罢复垂头,抬手落笔反复勾横将那个沈字划去,道:“拐弯抹角,我懒得听罢了。 一天到晚装神弄鬼,一句话的事,要我来回跑。反正都是要死,死在哪有什么干紧,难为他三四个人在那搭台唱戏,做局....” 她顿手,忽而颓唐,哑声道:“怪不得他,我这一生,落地便在局里。” 窗外似有风来,鬓边石榴花荡荡悠悠晃,难得她今日穿的衣衫相称,色泽艳艳颇有妖娆,薛暝看的一颗心跟着颤颤巍巍,咬了下唇逾矩劝:“不妨事,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你能回到平城去,城中星月城外风,无边原野无际雪,他还没去过平城,停顿间在想自己要如何去形容从书上窥见的边陲小镇,那里有那么好吗?该有的,既然面前姑娘一门心思想回去,那该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那里,一定再不会有局了。 他知她不是个听劝听哄得的,绞尽脑汁在想措辞,没曾想今日才得半句,薛凌猛然抬头,横眉惊飞头顶娇红,傲道:“是了。总有一日,我再不是粒局中棋。她看薛暝,笑意里有隐隐狠意: “我就是不服气的很,凭什么我做不得那弄局人?” 洗胡沙(二十三) 薛暝多少有些错愕,回过神来只略垂了头当是自个儿猜错了薛凌心思。局外人还是弄局者,全凭她自个儿愿意,怎样都好。 大抵两人在此时皆未想起,天下风云,原是她已经搅弄许久了。 门口处脚步声响,含焉急急进来将一摞册子搁在桌上,气喘吁吁道:“来了来了,有的我都拿来了。” 薛凌跟着看将过去,有七八册,一面道是怎么这么多,一边随口问了句“怎不找个丫鬟拿,跑的这么急”。 薛暝往暗处退了些,大抵听她语气还好,含焉抹了抹额头薄汗,道:“各地账目都是分开的,所以册子多些,所以这些东西要紧,白先生说不好让底下人沾手,特叮嘱我日常留神些。”又问:“怎么了,是哪里错了账吗?” 薛凌轻摇了摇脑袋,道是没有,自拿了一本翻看,又听得含焉在一旁念叨说是“近日这天道实在怪的很,昨日大雨还凉的很,今儿个才过去一日,热的跟三伏天一样。” 薛凌只是笑笑没应话,连翻了三四本皆不像是汝蔺的账,方问了含焉一句,答是没按城分,都是按各地的商点分的册子。说罢自上来帮薛凌捡了一册,笑道:“这呢这呢,汝蔺连着开阳宁城,只得一间总号子,都记在这册上头了。” 薛凌接过手来,迅速翻了个大概,却并未翻到有与陈姓之人来往的账,心疑之余轻念叨了声:“奇了怪了。” 含焉瞪眼问:“怎么了,哪里奇怪。” 薛凌合上本子,笑道:“我今日认识个人,打汝蔺来的,姓陈。早间你吃的那碟子蕨菜,就是他送的。 那会过去,又遇着了,说是与咱们壑园有生意来往,指望日后多多照拂。吃人嘴软么,我想回来翻翻,看看是怎么个来往法,怎么这账目上,并没有姓陈的。” 听闻不是账目出了岔子,含焉笑开来道:“原来是这样,没有也很正常,这里的都是总账,没有底下各掌柜的细账。也许那个人,只是与壑园分号做了点小买卖,我倒是在白先生那的账册处看到好几个姓陈,他叫什么名字?” “陈僚,你有印象吗?” 含焉想了一阵,摇了摇头道:“好像没有,我做细账时,并不会久看人名,只要账能合上便是了。何况,细账来往都是琐碎生意,那些人,不算要紧。”话末又道:“白先生是这么说的。” 薛凌囫囵又将册子翻了翻,见她不答话,含焉又问:“实在要紧的话,我现在去仔细查查?” 薛凌合了本子丢回桌上,含焉忙伸手护住,一边归置一边道:“可得留神些,坏了我要重对好久的。” 薛凌笑道:“没有就算了,你也不要再去查了,更不要跟旁人提起。” 这个旁人,显是指的逸白。含焉手上略停顿,将七八本账册摞的齐齐整整轻答了声。薛凌又道:“没别的了,你拿回去吧。” 含焉称“好”,而后环手抱起要走,薛凌却又叫住她道:“我倒是忘了,往年苏夫人最重四时,昨日是她去了第一个日子,本该往坟前烧两张纸的,兜兜转转也没顾上叫你。” 含焉不解,搂着账本狐疑瞧着薛凌,摸不透此时说起这个是何意。她还不知今日苏远蘅来过,只心中想来,苏府确是个讲究的。在那小住了月余,没少烧香拜神,但是....从薛凌口里说出要去给苏夫人上香,怪的很。 薛凌笑笑道:“你明日去趟苏府吧,替我送些东西给苏远蘅,就说开夏了,讨个吉利。另来,我去岁问他借了些东西,一并帮我带过去还他。” 含焉释然,以为是薛凌与苏府往来,顺势借了苏姈如的名义当个由子,别无它意。当下脆声答了好,抱着账目转出了门。 薛暝并未立即走到近处,薛凌回正身,翻出张白纸来,写了个“十”字在上头,写完貌似想将笔搁下,临了又拿起,龙飞凤舞画了个“廿”字,这才彻底将笔丢在一旁。 薛暝在暗处闻得些许“嗤啦”声,听着像是在撕东西,还当是薛凌闹脾气,忙走出两步,才看见她在将那张纸裁成两半,唯留了“廿”字那一半,慢条斯理的,不像烦躁,裁完后则在桌上翻翻捡捡,似在找东西。 他稍稍定了心,仍站在原处没上前问,片刻后薛凌抬头转过来道:“桌上双鲤怎没了,前儿我还瞧见七八个呢。” 双鲤即是信封,寻常说话甚少见薛凌如此刻意卖弄词句,然薛暝只隐约觉得她语气带着稍许自得,并未听出旁的来,既是找信封,估计是要寄信,忙道:“许是往李大人处用光了,我再去取些来。” 薛凌听得瘪了下嘴,虽她没与李敬思纸笔通心,但近来和李敬思处确是鱼书雁信不断,毕竟壑园与李敬思来往过密,表面功夫正是她这壑园小姐和朝堂红人牵牵绊绊,一来二去总得多做些样子,故而常走了些字帖涂鸦过去,且装个儿女情趣。 这些事皆是薛暝经手,见薛凌并未说不,又恐她急着要,忙出门往库子里去。身后薛凌坐下,盯着那半张纸良久,末了偏头一笑,觉着是值得欢喜。 待得薛暝回来,薛凌取过一枚信封,小心将纸张放入,又细致系了绳扣,却并没交代薛暝送给谁,而是捏在手上,笑道:“甚好,这就了了。” 言罢仿佛按捺不住,朝着薛暝道:“你不知道,去年的时候,我问苏姈如借过东西,当时说好剩下多少,一定还她。 可惜了,她死了,我还没还上。”薛凌两指夹着信封,在薛暝眼前摇的如阵前旌旗,神采飞扬道:“现如今双倍与她儿子,这债就了了。我若杀不得沈元州,只怕苏远蘅一个铜板都剩不下来。” 原是为着这个,薛暝笑笑,温声问:“可要我现在送过去?”因着下午那场碰面并不愉快,他对苏远蘅全无好感,这会紧赶着过去送张纸,无疑是出了口恶气。 薛凌收了信封,笑意愈盛,道:“不了,明日含焉去,苏远蘅不至于为难她。咱们早些吃饭去吧,晚上逸白肯定要来找我说沈元州那头的事。” 薛暝恭顺侧身到一边,将“咱们”两字在喉头来回滑动。薛凌将信搁在桌上,昂首出了房门。 他都知道,这本是口恶气。她还假装,是了却前因,大概是因为,能解自身恨的,多为他人恨。 洗胡沙(二十四) 二人出得房门,春也好夏也好,齐齐抛与脑后,另含焉搁了东西转出来,一并用了饭食,余晖尽后,即见大半轮月挂在天上,因着今日天晴云薄,西方那颗长庚星也格外亮。 逸白果是掐着点过来,薛凌酒足饭饱,惦记着那信封里一字之喜,心绪甚佳,提前在院里亭子搭了茶歇处,点心果子摆了一桌,待人来了,大方喊逸白坐着说话。 逸白端得是有些受宠若惊,唯诺道“初夏还寒,不若往屋里去,他站着就是”。如此客套数句,方老实坐了下来,薛凌道:“如何,那姓樊的走了?” 逸白笑道:“樊先生不便多留,昨日是雨实大了些,今日傍晚散罢,就回去了。” 薛凌无非是找个由子引话,姓樊的来去如何她实不关心,散漫间由着性子念叨了句:“我看那人自傲的很,就算来日戴顶,也是个悍臣。” 逸白轻笑出声,薛凌却几乎霎时后背一凉,只道自己这句话属实踩在了错处,将来樊涛是个臣,她也是个要称臣的,哪有立场去点评旁人的为臣之道。 幸而反应的快,逸白只瞧见薛凌骄矜嗤道:“话可说好了,以后满朝文武,断不能有人悍过我去。” 逸白抿嘴笑道:“姑娘这话是说笑来着。” 薛凌抢道:“我怎么说笑,龙椅我就不抢了,但是谁要打西北的主意,我管他姓樊还是不凡,下场你能猜到的。” 逸白又笑得几声,恍若刻意与薛凌玩闹,戏谑道是而今西北还在沈元州手里,也没见有什么下场,哪儿就能猜得到呢。 薛凌貌若收了性子,叹了口气,悠悠道:“说的也是啊,这事难办。下午有旁人在场,我不好与你说实话,,免得那几人听了军心不稳。实则,苏远蘅跟我说,十日之内,沈元州必会出兵。” 逸白蹙眉想了一瞬,道:“如此,虽是急了些,不过与咱们预估的,也差不多少。朝堂催的这么急,没有战事,他找不出理由拒旨的。这兵,是该要发一发。” 说罢又夸得一句薛凌心细,道:“虽相差不大,不过这节骨眼儿上,他们知道了也是有害无益,姑娘有心了。” 薛凌道:“你自个儿说相差不大,想必是早拿定了主意,有什么路子赶紧说来,明儿一一去办了,省的夜长梦多。” 逸白仍是顿了片刻才道:“姑娘问这话,还真是屈了小的。咱们下午一众人,当真是没商量出个好歹来。 姑娘说的那一桩,小人也是想过的,而今之势,取几人性命确然容易,可人死之后,总得找个说辞来,姑娘作何想?” 薛凌垂头,懒洋洋道:“有什么说辞,不就是魏塱为了逼沈元州回京,逼死了他全家老小。” 逸白道:“正是如此,可沈元州并非榆木草包,何况,他与当今皇帝是有些情分在的。若沈家老小不明不白死了,只怕无论怎样的天衣无缝,他都不可能相信是皇帝动的手。 莫说沈元州,便是旁人稍稍通透些,也能想过来,此时此刻,沈家荣华富贵,沈元州还有回来的可能,沈家没了,沈元州断无可能回京,以当今天子之手段,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蠢事来?” 薛凌挑眼盯了半晌,见逸白属实不像说谎,这么听着就是暂时没法子,一时小有诧异。思量间又垂下头去,脑中转了几圈仍没个着落。又听逸白道:“小人之见,沈将军能找上苏家,只怕多半不会与皇帝翻脸。” 薛凌随口:“何以见得?” 逸白道:“只想来,沈将军断不会天真到,以为搬弄两句口舌,就能让苏家倾力相助。能让苏家少爷急急来求姑娘你,定是沈将军拿了皇帝龙威压他。 既是沈将军还要仗着天子势,又怎么会急着与皇帝公开断义呢。想必他急着发兵与胡人交锋,也是为着这个,毕竟京中旨意连日连夜的去,无战而不授命,就是与天子撕破脸了。炮制场战事装一装,君恩臣情还有的说。” 薛凌笑笑道:“你这话比那姓樊的还高明些,我也这么想来着。所以,苏远蘅说是十日,我看,没准十日都拖不到,咱们务必得快些。” 说罢二人各自沉思了一阵,薛凌道:“朝堂如何,这几日我也没问。” 逸白道:“旁事倒没有,只是垣定往南,各地皆有称反,另今年晴雨不顺,遭灾的也多,剩下的,就是胡患那头,姑娘知道的。” 薛凌出了口长气,又听他道:“北地未乱,也就是那头战事没起来,胡人一旦南下,这天下大势,就再也挡不住了。” 薛凌顺着话道:“是,可这大势,它死活起不来啊。” 逸白道:“这事儿,霍家姑娘也愁的很,我这会来,还是特意与姑娘商议,看明儿得空,不若往她处去一趟,这多日未见,霍姑娘也想念的紧。” 薛凌拈了个果子在手,好一会才道:“明儿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如何进去?” 逸白笑道:“往日是麻烦些,近来乱哄哄的,反倒没那么麻烦了。” 院里虫鸣数声,薛凌一句“那可是省了我脚程”算是应了,另问起何时去,逸白回是早些的好,赶着晨昏轮值,恰沈元州那头的事儿要紧,早去早计较。 薛凌一一答下,彼时往宫里走一趟得看好些人的脸面,现跟逛大街似得,随去随来,皇权是个什么光景,已然可见一斑。 话末她惦记着那句“悍臣”失言,难得卖乖道:“既然来去自如,怎不早说,近日那么多事,当面商量岂不比传话妥当,我还真有些想她。” 逸白揪着脸急:“姑娘可是特意拿话挤兑我来,何曾就来去自如了。进一步险一分,不到万不得已,哪敢让姑娘涉险去。” 大抵卖乖这事也有个水平高低,她着实不是逸白对手,一口将手上点心吞到嘴里,嚼巴嚼巴咽了才道:“算了算了,我不与你争,明日我早些去就是。” 逸白道是“东西都拾掇过了,明儿丫鬟自会来伺候妥当”。二人又笑几句,薛凌只当是快散了,忽听逸白道:“说来,沈家里沈元汌和李苏大人颇有几分交情,姑娘明儿是不是也去李大人处问问,没准另有所获呢。” 薛凌手上没停,囫囵道:“有这事,我怎么没听说,不过沈元州和他俩关系不错是真的。” 夜色蒙蒙,烛台离的远,她垂着头,看不太清表情,逸白还是笑:“那就对了,沈元汌与沈将军一母同胞,李大人于情于理都要给几分薄面。” “好,我让李敬思去杀了他。” 洗胡沙(二十五) 大抵逸白没料到它如此直白,忙道:“姑娘怎这么说来,再是紧急,不差这半日功夫,刚还说事后不好圆来。” 薛凌敛了笑意,抬头正色道:“我是猜不透你们这些说话的,我问你可有办法,只管说来,你说没有。没有就算了,一会要我进宫,一会要我去李敬思那,是不是非得我多跑几趟,不然这法子出不来?” 逸白跟着恭顺,道:“姑娘误会,确然没个好法子。不是非得与姑娘多添劳累,咱们底下人与霍家姑娘只得传话,若说从长计议,少不得要呆上二三时辰,还是姑娘身份方便些。至于李敬思李大人那头,小人也搭不上话啊,这才让姑娘去周转一二,若早有了计较,断不敢瞒着姑娘的。” 薛凌沉默片刻,伸手指了指院门处,道:“你回去吧,我明日去过再说。” 逸白恭敬颔首之后方起了身,再未说别的,识趣退出了院外。薛凌坐在原处,冷脸喝了碗茶方抬脚往屋里去。 亭子到檐下约莫二十来步,星月交织,花影摇曳,虽不比白日郎朗,然当真是无需烛火夜自明。她大步往里,忘了昨晚推窗求而不得的辉光。 薛暝紧跟着到里,瞧见薛凌并未往里屋处,而是坐会了书桌前,屋内沉寂良久,唯余微微笔墨流淌声,直至约莫二更初,还不见得她起,薛暝按捺不住上前劝,说是明儿要早起,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话落笔停,薛凌丢了手,瞧着桌上那封扣好的信,拿起来晃了两晃,抬头笑道:“快些也好。” 这话没头没尾,薛暝尚在疑惑,又听她道:“等沈元州一死,拓跋铣南下,咱们就不在这破地方呆了。” 她藏不住向往,目光熠熠瞧着薛暝,道:“我跟拓跋铣,也是老熟人了,先去问他把平城要过来,料来他不敢不给,这档子破烂事儿,谁爱参合谁参合吧。” 薛暝垂了头不言,分不清她究竟是要当个弄局的,还是要去平城,说的难听些,简直喜怒无常。然他只觉性情所致,但凭是“咱们”去,去哪都行。 一夜清光后,晨间丫鬟来请时,天边玉兔还没退完。薛凌打着哈欠跟着转,看衣衫样式,像是寻常宫女。她半睡不醒,由着折腾,临了出门才记起桌上信封还没拿给含焉。 这会已没了昨晚那突如其来的好胜心,只交代薛暝多备些几样东西作礼,顺路让含焉带去就行。 归根结底,恶气只在那封信上,让含焉走这一遭,实则是给苏远蘅吃个定心丸子,道是“这事儿我应了”。 她固然少有慈悲之举,却未尝全无菩萨心肠。 薛暝自是一一应下,因是去宫里,他无法随行,一直跟着薛凌到了壑园外头,眼瞧着她上了马车,这便回了屋里办事。 路上倒确如逸白所言,非但不麻烦,反而舒适的紧。壑园的马车咕噜噜直到宫门外方停下,丫鬟一撩帘,薛凌探头便瞧见了宫门,当然,是个偏的。具体是哪方角门,她倒是瞧不出来。 看天边霞色,本说是时辰还早,不想下了马车不多时,便有宫女样人出的出进的进。小丫鬟塞了个腰牌与薛凌,领着她找着一群宫女去,对着个嚒嚒样女官说了些什么,这便顺顺利利到了霍云婉面前。 魏塱起居处如何薛凌不得知,但霍云婉处奢靡远胜从前。虽都能称个佛家净地,然前几回来,皆见得屋内外庄严肃静,此回却是自有富丽堂皇相,还以为是哪处天宫宝苑。 由着没走半天路,薛凌道:“怎么,这是收上香火钱了?”霍云婉边往里款款挪步,边侧身娇媚瞥了她一目,道:“这话如何说来。” “我上回去隐佛寺,遇着个老和尚,问我讨香火钱要给佛祖塑金身银像,我看你这屋里立了不少,至少得有十个老和尚讨钱才能讨够。” 霍云婉憋笑不成,掩着嘴笑了半晌才道:“往日来不见得你耍嘴皮子功夫。” 薛凌只道往日走上半天路,站都不想站着,还耍什么功夫,二人一道儿进了最里屋,随行宫女退去掩门,又听得霍云婉道近来事多,她身为皇家姑子,得多替魏塱拜几尊佛,这就多了些。 薛凌落了坐,随口道:“他不是穷的卖房卖地卖祖业,哪来的银子给你请神佛。” 霍云婉跟着坐下笑道:“我自个儿贴的呗。”说罢推了桌上一盏圆球样点心到薛凌跟前,温声道:“早间炸来的,滚了碎糖,这会不冷不热吃正好。” 薛凌只瞧着五颜六色怪是好看,没作他想,道:“算了,我历来就不喜欢甜乎乎的玩意,还是赶紧说正事的好。”话落目光左右晃了两晃,竟觉桌上居然没放茶水。 正狐疑间,宫女呈了来,又并三四样点心。她勉强打消疑惑,又忍不住试探道:“你成日上哪弄些乱七八糟的玩意,那汝蔺的蕨菜吃着倒还行。” 霍云婉一贯的含嗔带笑,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薛凌赶紧问起沈元州的事,不料霍云婉也说是还没想出法子来。 薛凌愣道:“那你叫我来做什么?”又把苏远蘅之事说了一遍,道:“瞧见了,就七八日了,再不快点,可赶不上了。” 不知是霍云婉不像逸白那般好忽悠,还是逸白看破未说破,只听她道:“吓唬我来哉,打起来便打起来了,既是要让他死在西北,打起来了又何妨,不耽误咱们这来日方长啊。怎么,你莫不然在替苏家操心,真真怕姓沈的抢了去。” 薛凌道:“我怕事久生变尔。”话落叹了口气,多了些许恳切:“说句实话,我想着,等那头一打起来,我就不在京中呆了。这几年过的厌倦,早一日走,早一日好。” 霍云婉这才信了些,上下打量些许后略有无奈道:“这还像你些,我就说苏家那厮,怎么也不配往你眼里站。可这沈家事,我当真是日思夜想没个着落。” 薛凌仰脸:“那不多想想再招我来,空跑一趟,好歹等我去过李敬思处再说啊。” 霍云婉笑,拧着帕子道:“莫急莫急,正为着李大人呐。今儿请你来,正是免了你空跑。待我细说与你,怕不是你要连喊我几声好姐姐。” 薛凌不解,霍云婉顿了顿,伸手拿签子扎了个彩丸搁在小瓷碟里,看架势是要吃又未吃,道:“本是传一句话也可,只咱们女儿家的事,还是女儿家私话说来妥当。” 她就着签子指了指那彩丸,笑道:“可还记得,你我第一回见,原是永乐吵吵嚷嚷的,要吃这七彩地瓜丸子来着。 听说,她与李敬思,现儿是双飞鸳鸯了?” 洗胡沙(二十六) 薛凌手顿在半空,本是见霍云婉拿了吃,也要去拿一粒作作面子功夫,听闻此话,一时惊诧,再要接着拿,估计也瞒不过霍云婉去。 果然不待她张口,霍云婉笑道:“瞧你这反应,便是个不知的了。这还了得,那娇娇公主,跟个民间女子抢野男人了。” 薛凌翻着白眼将手缩回去,道:“你从哪得的这话?” 霍云婉细细盯着她打量,刻意一副探究样子,道:“这还上哪得了去,宫里头都传遍了,人吵着闹着要万岁给她指婚呢。” 想了一遭永乐公主并不是个真疯的,加之薛凌有心偏袒李敬思,一时没回话。霍云婉又道:“前儿个我还听底下人说,你与李敬思情深意长,恩爱的很,昨儿个收到这消息,真真是气也要气死了。” 说着指了指外头,仰脸道:“瞧,那么多菩萨才压住火气。” 薛凌道:“你气什么?” 霍云婉含笑道:“如何不气来,莫说那李敬思与你二人情谊,便是他今日位置,也是你我二人捧上去的。他不知本宫,本宫不罪他。可他连你也不知会一声,岂不是....” 话转了几个弯,唇边笑意仍在,只柳眉由垂垂变的上挑,嗓音倒还如水:“全不把你放在眼里?” 薛凌捡了个丸子塞嘴里,咀嚼间恨恨道:“该是哪里闹了误会,我看永乐公主死到临头乱攀咬也说不准,她脑子被狗啃了,敢去魏塱.....” 霍云婉一个前倾,伸手在她唇上点了一点,退回去道:“哎呀哎呀,今时不同往日,菩萨在外听着,咱们莫出恶语的好。”又调侃道:“怎么我这一句话,你就护上了,难不成,你还真要与李敬思做个床头冤家?” 薛凌一哽脖子,心中烦躁不想理会这等荒唐话,霍云婉抢着道:“啊呀呀,这我可是不许的。” 薛凌反笑,奇道:“你不许什么。” “我不许,你拿了西北去,又想来捏着京中不放。” 她声娇眼媚,分不出是威胁还是撒娇。总而也没什么两样,薛凌不耐,连咂了两三下嘴,道:“我捏什么捏,我看见这破地就烦。最近我都没往李敬思处去,永乐公主如何更是与我何干。你说她去魏塱处闹着要嫁人,我呆会回去便问问,她是得了失心疯了。” 霍云婉仍是掩笑,紧着劝了两声,又拐弯抹角提得些细节,薛凌方知永乐公主是打定了主意要吊死在李敬思这个歪脖子树上。说是得了失心疯,倒也不至于,原她几次进攻,都是闹着梦魇,非李敬思不能解。 薛凌讥道:“非李敬思不能解,他是千年的灵芝还是万年的参,这等鬼话也敢拿去魏塱面前说。” “前些日子是万万不敢的,可都说了么,今时不同往日。她那亲亲驸马是个反贼,要杀人的,李大人神兵天降救她于水火,这可不比那千年灵芝万年药好用些?” 薛凌又是一个叹气,道:“算了算了,我下午去李敬思处便与他问问。” 霍云婉忽若有所思道:“说来,当时他是为的什么去驸马府来着,我倒是记不得了。” 薛凌脱口道:“苏姈如在那。” 话落猛然抬脸,霍云婉却似当真没记起来,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原是为着这个,我就说好端端的,当晚李敬思怎么去到那了。” 说罢笑看与薛凌,道:“你也不必过于着急,今日他身在高位,听不得重话。我瞧你,样样都是好的,就是藏不住气性。若他真是红粉入眼迷住了,也不打紧,挑出来就是了。” 薛凌垂目应了,又说得两句最近确没关注这事,因在京中收了个铺子,日日图热闹去玩了。霍云婉笑笑道是听说过,此话便罢了,又提起沈元州之事,左右仍是没定出个结局来,薛凌只道先去问过李敬思在回话,这便大半个时辰去了。 她有意张望频频,道:“宫女晨昏轮值,该不是我要呆到下午去吧,误了李敬思那头。” 霍云婉笑笑起身往外,不知与门外宫女说了些什么,不多时呈了块牌子来,道是随时都走得,只是这牌子能出不能进,下回来,便是下回的事了。 薛凌觉她话里有话,不敢说是立即要走,推说等早朝散罢再去赶李敬思的午膳。霍云婉笑笑道:“而今这天子不好当,臣子也不好做,那朝,算不得朝了。” 薛凌勉强笑道:“再算不得,三拜九叩总还在,听闻这些天四处乱的乱,灾的灾,哪有不艰难的。” 霍云婉挑眼看她片刻,方骄道:“乱的乱,灾的灾,与你我何干。你瞧那天上星斗无数,耀目者,唯日月而已,别的,看与不看,又有多大区别呢?” 薛凌点头称是,想想道:“说来,魏塱该是想沈元州回来的罢。” “这可说不准。” 薛凌诧异:“如何反说不准了?” 霍云婉笑道:“他自是想西北的兵能回来,沈元州能不能回来,有什么关紧?” “这倒是,不过我原想着他会尽力拖一拖,哪怕只调兵,不诏沈元州呢,起码吓唬一下拓跋铣,晚几日是几日?难得你有法子,竟能逼的他这么快下旨。” 霍云婉一声娇疑:“嗯?” 薛凌皱了皱眉,不以为自己哪说错了,未等她反应过来,霍云婉哈哈大笑,连掩都懒的掩,道:“你这话如何想来,如何想来。” 薛凌最是经不住嘲,神色渐冷盯着她,霍云婉仿若收的艰难,连连抚着胸口道:“你这可真是,后痛没来,忘了前痛了。怎地倒成了我逼他,分明是他巴不得快些打起来,哎呀,你糊涂了。” 她跟想起什么似得,道:“怪不得,我当初让苏凔去请奏,他没去,这天大的好事,他没接住。” 薛凌当真没想透里头干系,道:“你这么说,我还真是糊涂。” 霍云婉道:“哎呀,今儿我才信了,你非长在皇城。黄家生乱时,他当然希望西北能晚一日就晚一日,可现儿个,四处都是贼,你说,岂不是让胡人早些来的好? 有道是,古来亡者,有亡国,有亡天下之分。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而今国之将亡,天下匹夫不肯保,你说,换了你是天子,是不是赶紧让天下将亡好些。 庶子匹夫去保天下,哪还会有人造反呢。” 洗胡沙(二十七) 薛凌一时怔住,片刻“忒”地吐了口气,笑道:“是这么回事,圣人训,是这么个说法。” 霍云婉拨弄着头上步摇,道:“往来多见你本事,这么点微末功夫竟要我提来,果真是文武有别,那老不死,总还教了我些东西。” 薛凌笑笑没答,又听她道:“可惜了,你说这人心算计有何意思,若是我手里有兵,身旁有将,摇旗攻过来就是,省了一日日猜呀猜呀,猜不出个真假来。猜对了还好,就怕哪一日猜错一着,万劫不复。 听你的意思,京中沈家事了,你就要去西北了?” 薛凌轻“嗯”了声,恍然才回过来神,道:“是啊,以我对那头的了解,平安二城撑不了太久,城里主将多半是要退守。”她又复先前傲气,笑道:“我去问拓跋铣讨个交情,让他送与我罢。” “然后呢?” 薛凌想了想,道:“要什么然后?” “你故意逗我来哉,咱们千辛万苦造出来的那块兵符,总不好说不要就不要了罢,莫不然你真要放着大好江山不拿,去争那点犄角寸土?” 别的就罢了,唯平城是薛凌执念,听闻此话,便按不住心中火起。幸而未露于表象,霍云婉见她一时未答,只当是没想好,续劝道:“人说故土难离,我也是知的。 可你瞧瞧,我身旁别无他人,那东西是你造出来,你去用再合适不过了。等来日中原安稳,你拿了多少,便都是你的,真个就不喜欢,权当作了平城的门槛,岂不乐哉。” 薛凌刚要顺势应下,又觉霍云婉不该苦苦劝自个儿去拿西北的兵权。京中李敬思原是自己这头的,若西北再归自个儿,以霍云婉的性子,不生疑已是好事,哪有乐见其成的。 她貌若并不心动,好一会才道:“我不想参合这些事了。以前,总觉着能查清我....爹的真相就很好。现儿查清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难得我与你们众人都有交情,想来我要个犄角寸土,也没人为难我。” 她瞧着霍云婉道:“你要西北,遣个人跟着我,我帮他拿下就是。说好了,一物换一物,事成之后,要把魏塱留给我。” 霍云婉媚眼瞪她片刻,才无奈道:“真是不懂你来,如此便是没法子了,也好也好,晚间我便寻个伶俐的人跟着你如何。” “都行。” 霍云婉又道:“那东西,当初可是给了你一枚?” “嗯?”薛凌愣了愣方知她说的该是兵符,续道:“是,当时造了两块,逸白让我先捡了一块。” 霍云婉笑道:“那正是合适的,免了我特意去寻与你。” 薛凌叹了口气,道:“可还有旁事,若没有,我早些回去吧。” 霍云婉推了推桌上碟子,欲言还休,好一会才道:“若说有,也是没了。若所没有,我还是问些,当时,是你带永乐公主来的我这,如何,现儿个,是要把她带回去啊,还是....本宫替你留着?” 薛凌当是她要杀了永乐公主,再没忍着性子,没好气道:“要死要活随她便,你们一个个都来问我,我是拿人的鬼差还是索命的阎王?话说好了,咱们间的破事她都知晓,要死死干净点,别蹭一手血,我天天给人收拾烂摊子。” 霍云婉稍后倾,调笑道:“哎呀,这怎么就急上了。谁敢拿你当个鬼差阎王,分明我是怕落了你的面子,没得你一声令儿,这是动也不敢动来。” 薛凌道:“我带走怎样,你留着又怎样?” 霍云婉噗嗤笑道:“你带走便带走,那李敬思是你心尖尖上的旧知,我哪敢伤了人家的红粉娇娃呢。你不带走也罢了,本宫与永乐,本就是亲姊妹一般的情分,哪能不成人之美呢,不若这桩姻缘,且让本宫来成了算了。” 薛凌一口恶气尚没出完,张着的嘴猛然合上,上下门牙嗑的“吭”一声响,道:“你想用永乐公主去拉拢李敬思?” 霍云婉偏头瞧着她道:“我是不曾有这计较的,就不知你怎么看?” 薛凌失笑:“我是不知永乐公主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来引的李敬思奋不顾身,就凭一张皮啊,我呆会回去就往翠羽楼给他买上十个八个,管保个个都比那蠢货婀娜多姿。我看什么看,我巴不得那俩蠢货离远点,别再给我找事了。” 霍云婉此时方往后仰了些,仿若放松许多,道:“听你说话,就是趣的很。人家金枝玉叶,哪能就一张皮呢。” 薛凌抢白道:“黄承宣在地底下估计没烂完,她就要对着别人投怀送抱,这说不通吧,我宁愿你想个完全法子让她闭嘴得了,省的事后成日冒出毛病来。她是死是活不关紧,连累李敬思折里头,你我全部要跟着填坑。” 说话间恍若真想了一遭,狠道:“这么一想,死了倒是好些。我提醒过她的,既然好话不听,那也怨不得谁。”恐霍云婉不信,又道:“当初我在齐府,本就与她有过节,能不成还是不成的好。” “哎呀,你也说咱们的事儿她都知晓,哪能就那么容易呢。万一她落个玉石俱焚,咱岂不吃了大亏。我看,她无非想保条小命罢了,拿来换李敬思两三分感激,划算的紧。” 薛凌瞧她明显是打定了主意,偏脸尤有不满,却并未再说。霍云婉喜滋滋逗了她几句,这才说着要散。 薛凌拎了拿牌子,走到屋外,即有宫女来接应,绕山绕水的并未走寻常宫道,不知绕得几个弯,才到另一处角门,壑园马车早在此候着,待得薛凌近了,一小丫鬟迎上来,说是车上备了衣衫,请“姑娘劳累换了罢”。 想是宫女服饰来往到底扎眼,早间来时便罢,给人瞧见了,也还能编排一句进宫当值,这会往李敬思处去,时辰又对不上,被有心人盯着了,着实难办。 她本穿的也不舒适,三两下扯了绦带,索性将发髻也散下来,重新寻常挽在脑后,这才轻快了些。 约莫她是收拾妥当了,丫鬟挑了帘角,确认无误方上车,回身喊了车夫起脚,另说与薛凌车上备了茶水吃食,转头就要拿出来。 薛凌既未说好,也没阻止,只转脸掀了窗帘,走得一段路便看见行人来往。近来放浪的很,分不清自个儿是有意混沌还是真落了下乘,倒是身边人人个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又如何呢,涌到她面前,就这么两顿话的功夫,躲也躲不开。 洗胡沙(二十八) 她自琢磨了一阵子,沈元州与苏远蘅二人皆是没想太久,唯觉得今日与霍云婉之间的对话句句都值得思量。 原以为她是对沈家有了法子才召得自己进宫,现儿看,分明是要提前遣个人来跟着去西北。大抵当初逸白特意造了两枚兵符就是为着这一天,给自己一块以示好,她捏着一块防生变。 另来,多半是疑心自个儿撮合了永乐公主和李敬思,担忧自己固权,苏姈如之死只怕也是刻意的说起的,无非是提醒自己,不管对苏远蘅如何,落入旁人眼里,只是个猫哭耗子罢了。 总而她也说的对,这一日日猜来猜去,有什么意思? 可这不猜,就活不成了啊。 薛凌叹气,丫鬟轻声问了茶,她接了过来,刚想随手捞块东西来吃,目光看到碟子里,三四样糖糕间夹杂着一味珍珠丸子,指头大小,白生生糯米不知裹的什么玩意。 联想霍云婉宫里那碟七彩丸子,霎时胃口全无,只接了茶问:“是什么时辰了。” 丫鬟道:“方才姑娘上车是巳时末,这会约莫午时初罢,大抵还差些许。” 差不差这方寸无关痛痒,李敬思应该早回府了,薛凌再未说话,由着马车一直到了李府外头。 车夫将马车挺稳,丫鬟先下去掀了帘子,脆声喊:“姑娘,我们到了。” 外人听去,不定得当里头人是个如何喜滋滋。薛凌捧着茶碗,连吸了两趟深气,一口将碗中茶水灌下,这才下了马车。 门内小厮听见有人趾高气扬的含,迎出来瞧见是好久没来的壑园薛姑娘花枝招展的站那,脸上笑容一如往常娇娇,问:“李大哥可回来了?我好久没来,该不会不让我进门了吧。” 小厮一时没答话,他是真有点不想让这位进门。薛凌一眼看出这蠢狗颜色不对,懒得跟个下人废话,且作了个小姐脾气丢下一句“你不让也碍不着我,我自个儿找李大哥去”,人直直就往门里去了。 小厮在后头龇牙咧嘴,并没那个胆子上前拦,且等薛凌进门老远后跟着上气不接下气的追,只说到了主子面前,不是他不想拦,这不是没拦住么。 薛凌进门即变了脸色,那会子在霍云婉处受的气还没地发,李敬思敢给她闭门,他倒是忘了自个儿怎么爬出来的不是。 越想火越大,气着气着又觉不对,李敬思就算不想自己进门,以他今日为人处世之手段,不该做的这么明显。 她本走的快,心中藏事脚下步伐越急,贸贸然走到李敬思起居院里,追来那小厮还差着几个拐角,连连暗叹这薛姑娘不愧是个上山下海的。 院门口随侍的俩丫鬟见薛凌冲进来,跟着也是大惊失色,一个急急迎上来招呼,另一个转身往里跑。 薛凌尚未失智,只气呼呼问:“李大哥呢,怎不见她迎我。” 丫鬟扭捏半天,歪曲笑脸说“大人刚散朝回来,正换衣小憩”,又劝薛凌“不妨到偏屋小坐”。薛凌焉能信这鬼话,哼罢一声续往屋窜,道是“给他上药时脱个精光也瞧过,换衣算得了甚。” 丫鬟实没从哪个京中闺阁嘴里听过这话,瞠目结舌间叫苦不迭,不知怎么跟薛凌讲“就算你瞧过,但里头的事儿当真算得了甚”。 幸而没轮到她说,屋门吱吖一声开了条缝,一席红绡先出,而后半截藕臂探在门缝处,永乐公主懒懒倚出来,施施然问:“哪个薛姑娘?” 薛凌已站到了檐下,愣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是永乐公主这蠢狗在,不干李敬思的事儿。 如此一来,反气消了大半,只说这两日还没热到哪去,但看永乐公主裙薄衫单衣不蔽体,怎么没冻死这蠢狗。 俩丫鬟垂头躬身识趣往门外退,待瞧不见人影了,永乐公主一声笑,看与薛凌道:“你怎么来了。”好似还有些许兴高采烈。 薛凌上得两步台阶,指了指屋里:“李敬思呢?”又道:“你这是来的早,还是回的晚?” 永乐公主春色满面,道:“他昨儿一宵没睡,乏的很,回来就补觉去了,这会子睡的熟,怕是打雷都醒不了。你这话问的,来的早与回的晚,又有什么区别。” 薛凌抬脚欲把门踹开,忍忍又收了回来,咬牙道:“你去把人给我弄起来,你不去我就去了。” 永乐公主一扯衣帛,伸手便要来拉她,念叨道:“寻他作甚,我与你好些时日不见,这几回去到壑园,总说你不在.....” 薛凌侧身避开,也未见她恼,续道:“原还当是避着我呢,旁的去了竟也不见,你去哪了?” 薛凌复指了指屋里,道:“把人给我弄起来,我有要事问他。” 永乐公主索性将门掩上,手扣了门环恣睢道:“何事,问我一样的。” 薛凌看了看院外,压着火气低声道:“你快点去把人给我喊起来,我数三声,你不开门,我立马将这烂木板子卸下来。” 永乐公主将信将疑丢了手,附耳在门上听了听里头动静,轻声道:“你敢卸,他如今什么地位,你欺了他,当面不说,心里不定怎么琢磨呢?” 薛凌听她没个顾忌,知是里屋李敬思没醒,冷道:“难怪他对你神魂颠倒,合着你晚上能看床,白天能看门是吧,好好的公主不做了,喜欢当狗?” 永乐公主瞬间变脸,只片刻笑意又浮了上来,后退些许,斜斜靠在门框上,笑道:“你这话说的,若非咱们是老相识了,真当你是争风吃醋嫉恨我来。 你瞧瞧,我又不是没与你说过,当初还说将这天大的人情给你,你自个儿不接。现儿事成了,你急急冲上来吼五吼六的,闹腾个什么呢? 这门,我还就不开了,你要卸,且管卸去。” 薛凌瞅了瞅门,垂头忍道:“是,我没接,所以你就去霍云婉处投怀送抱。她只是想拉拢李敬思,你以为她是想护着你?” “什么护着不护着,我也不在意这个。她想拉拢敬思,你又知道,屋里这位不想多条路子?何必在你一人身上吊死。你不过是霍云婉的手臂,他何必舍本逐末。” 永乐公主手扯着腰间丝带,并不看薛凌,摇晃着脑袋,浑不在意道:“她求她的福,他求他的报,魏塱么,真以为我想继续当公主,必须保着这江山呢。 她忽而抬头,得意道:“我,是所有人的佛。” 洗胡沙(二十九) 薛凌抬头看天,半晌叹了口气,垂下头来指了指屋里,平静道:“你当你的佛,我讨我的饭,就当我来化缘,这门你开不开?” “我不开如何?” 她再没压住脾气,抬脚起开,“哐当”一声,里头李敬思骤然睁眼,屋外永乐公主惊呼:“薛....”喊了一个字又不敢高声,只怒道:“你敢。” 没等李敬思出来,薛凌扯了扯嘴角,笑道:“有什么不敢。”说罢抬脚往里,临了又回过头来道:“你是个什么佛?朽木桩子烂泥堆,今日侥幸糊墙上,明日就得掉下来。” 话落跟着往里,行至中堂屏风处,李敬思已披了件外衫急急迎了来,看里头寝衣还凌乱未整理,显是永乐公主并未说谎,这人方才是睡的熟。 李敬思无端被扰了清梦,原心中有些气郁,见是薛凌来了,忙变了脸色,小有尴尬道:“怎么是你来了?” 薛凌道:“我来的不巧?” 后头永乐公主袅袅道:“巧与不巧,也没人拦的住啊。” 李敬思看了看永乐公主,又为难看与薛凌,勉强笑道:“那倒不是,我去壑园寻过你几回,你都不在,这些日子上哪了。” 薛凌左右咬了咬牙,尽量随和道:“我去办旁的事儿,怎么你们.....”她手指在永乐公主与李敬思身上来回指了指,笑道:“这是要生同衾,死同穴了是不是。” 永乐公主急走两步站到李敬思身旁,轻扯了他衣襟,笑着要开口,薛凌瞧着她抢白道:“无妨,你二人白头到老,子孙绵延,心想事成,百年好合。” 说罢又看与李敬思道:“我今日来寻李大哥,是有要事相商,耽搁不得,情急之处还请勿怪。” 永乐公主一时哑口,李敬思见薛凌并未发难,心中松快一截,当下连连赔罪,只说“近来事多,昨儿夜间进宫了一趟,所以今日睡熟了。” 旁儿永乐公主笑的意味深长,薛凌只做不知,道是此处不是说话地,寻个正经处罢。李敬思自是应下,笑言先换身衣衫,即可寻个去处。 薛凌转身出了门,随后永乐公主竟也钻了出来,二人站在门口处大眼瞪小眼。薛凌本不欲搭理她,未料想永乐公主摸了摸那门扇,颇为遗憾道:“你说这门,怎这般结实来。 若是它脆些,裂个四五块才好。” 裂个四五块,再急的事也收不了面子上场,她又不是蠢货,脚上力道自有准数。薛凌翻着白眼,仍是不想纠缠。 殊不想永乐公主堪堪挤过来,戳着她胸膛一副羞恼样子唾:“怎么处处都见你放肆,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带你进宫,绝了你一身令人嫌的傲气劲。” 薛凌伸手将人推的三四步远,压着嗓子道:“河还没过完,你来拆我的桥是吧。” 永乐公主不以为意,笑笑站稳了去理衣衫,低低道:“怎么就拆桥了呢,还不让人随口说句抱怨话,也就是你占着桥,不然....” 她抬头,笑道:“你跟我有什么差?” 薛凌鼻翼微动,里头脚步声响,李敬思慌慌张张走出来,手中扣子还没扣完,出来见薛凌与永乐公主似有剑拔弩张之势,左右不知如何劝,只看向薛凌道:“何..何事...这么急,可要去偏房.....说。” 想是沈家事没个头,起始终了皆是乱麻,少不得要好些时辰才能问细,薛凌道:“走吧。” 李敬思点头称好,跟着就要走,后头永乐公主亦步亦趋,一并跟着俩人。薛凌停步回身,不耐道:“你跟着做什么?” 永乐公主看向李敬思,眼尾风情乱摇:“我不跟着,要去哪呢?” 李敬思看与薛凌,笑道:“无妨罢,上回在你那,永乐不是也在,她跟着无妨。” 薛凌迈步走在前头,嘴里牙咬的咯咯作响,过了拐角才走进偏屋,李敬思又退出去喊人送茶。薛凌自坐下等了片刻,待人一进来,忙道:“我今日急,早间才从宫里出来,这会还赶着回壑园,就不与你多虚掩。 你与沈元州交好,该与沈元汌干系也不错。朝堂上那些事就不必说了,此人私下如何,可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 李敬思愣了愣,片刻才道:“往日...往日间他与我是相熟的,只是近几月走的远了,至于为人如何,我也答不上来了。” 薛凌登时大失所望,追问道:“那你跟他家中可有来往?” “只几月前年岁节去拜谒过他父母。” 薛凌又道:“苏凔呢,苏凔与他可相熟?” “这,我属实说不上来,不若直接去问阿凔好些。”李敬思福至心灵,提醒道:“没准还真是阿凔与他亲近些,他二人同属文官,习性相近,比我可好多了。” 说罢手摸索着膝盖,又补充道:“我和沈元州还亲近些。” 薛凌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心中气恼,只想着莫不是今儿还要往苏凔处跑一趟,这一天天的,倒比那行脚马走的还多。 思量间又觉怪异,沈元州如今的处境,不哄着京中苏凔和李敬思就罢了,怎么还会让沈家人和李敬思闹翻了。 她道:“你为何跟沈元汌走的远了?” 李敬思看了看永乐公主,似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是为着黄家事。” 薛凌只觉莫名其妙,奇道:“黄家事与他何干?怎会因这个与你走远。”没等李敬思回话,又道:“你可有何处惹了他生疑?” 李敬思摇摇头道:“不是不是,是....是黄承...黄承誉造反,他不是传了话来京,说只要皇帝诛杀我这个奸贼,就....就万事好说。” 薛凌还是没弄明白这破事与沈元汌何干,闷“嗯”了一声,听李敬思续道:“你也知道的,那时候边关胡患吵的凶,朝堂上一帮子人巴不得可以平息事态,有人进言,要问罪于我。” 薛凌眼前一亮,喜道:“沈元汌进言了?”这天大的好事,当初逸白竟没跟自己说,不太可能啊。 这下轮到李敬思好奇,古怪瞧与她道:“说进言倒也没有,但他确实偏帮了几句。最主要的,还是他散朝后与我私话,说什么为人臣子,大梁子民。江山有难,社稷逢危,个人清白性命不足道。 你听,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叫我自己去死吗?” 洗胡沙(三十) 薛凌一拍手掌,乐道:“是了,他正是这个意思,真是难得,他亲口说与你的?” 李敬思心有不喜,勉强笑道:“是,散朝后他与我同行,亲自说与我的。” 薛凌起了身,眉开眼笑拱手垂腰拘了个礼,道:“我今日实是急的很,李大哥有空,明日来壑园我与你细说。”又指了指永乐公主,真心实意道:“你二人那什么,恩恩爱爱百世佳偶,今儿就到这里吧。” 李敬思忙道:“不妨用过午饭再走。” 薛凌已迈得两步,依着往日就此去了便是,现想想回身回来,调笑道:“不了不了,我来的不巧,惊飞鸳鸯,若是久留,旁人当我是个什么,还是李大哥明日来寻我的好。” 说罢才出了门,伸手猛力一捏下颌处,登时眼角泛泪,风一般前脚不顾后脚往外冲,过往丫鬟看着也不敢拦,后头李敬思“哎哎”数声并没追出院。 风流轶事京中惯来不缺,山野村姑抢不过金枝玉叶也是常理,而今李敬思权势如日中天,多不过是宅邸里下人私传两声壑园姑娘哭着跑出去了,再没别的了。 永乐公主有心挑拨两句,话到嘴边却记起薛凌那句“河还没过完,你来拆我的桥”。如今是还没过完河,她也知道李敬思与薛凌远不到两看相厌的地步,赶忙笑笑劝了道:“她一直这样的,你也莫气。” 话未落,身先软。李敬思沉沉喘着气手往上移,环住一袭纤腰,半晌道:“是了,她一直是这样,怎不见改改。” 永乐公主倚在李敬思肩头,只轻笑两声没答,那件薛凌嫌薄的衣衫隔不住人手上的茧,和黄承宣是截然不同的粗粝,时时都在提醒,现今这个人,是大梁最底下爬起来的腌臜货。爬的再高,话说的再好听,还是腌臜货。 但是权势迷人眼,以至于她喜欢的真心实意。但嫌弃是种不会撒谎的情绪,所以她在这会却忍不住在心中暗想..... 让她改,你算什么东西。要改,也该是我让她改。分不清是抬举薛凌,还是在抬举自个儿。 与薛凌同来的丫鬟本在外舍处歇脚吃茶,寻常想来,薛凌该是下午才会回转。虽今日有所不同,但底下人既瞧着她进了院,也不敢怠慢同来的下人。 没料想这片刻功夫,见薛凌一脸水汽气势汹汹冲了出来。饶是猜里头该有古怪,丫鬟仍是吓的不轻,冲上前还没完,薛凌指着大门外,脚步没停,急声道:“走,快点,我要回壑园。” 丫鬟应声不迭,马夫即刻套了马,李府两三小厮赔礼道歉的喊,也不说是为啥,一竿子荒唐由那马车帘子盖下,丫鬟急问:“姑娘这是怎么了,若是给人欺了去,就这么走了,回去白先生怕是要打死小的。” 薛凌就着袖口揉了揉眼睛,又轻捏了下下颌,挂着泪痕笑的龇牙咧嘴,道:“不干你的事,赶紧回去吧。” 她得意间颇有忘形,手舞足蹈给丫鬟比划了一会,道是:“我起了个大早来问兵家事,谁知赶上人醒的晚了乱吹枕头风,赶紧走赶紧走,一会吹你身上。” 饶是丫鬟心中忐忑,仍被逗的笑,又听薛凌道是那枕头风实在厉害,午饭都没讨着,赶紧拿些东西来吃罢。 丫鬟又是两声笑,依言去格子里去点心,又听薛凌道不知回去了还吃不吃的着,这点儿实在算不得好日头。 看她脾性,显示比来时好许多,丫鬟捧了茶给她,笑道:“姑娘这话真新奇,奴婢从来没听说过,这点儿,跟日头有什么干系?” 薛凌好似愣了愣,手捧着茶碗笑道:“这话是跟我伯伯学的,以前咱们上山找药材,分不清时辰,都是看天上日头来估摸。若是时有不巧,那就不是好日头。” 丫鬟兴起,笑道:“这话儿可真是有意思,既有意思,又有道理,咱们这会子回去,按平日午膳时间,是稍微晚了些,也就是说天上日头不在想要的位置,所以算不得好日头了,是也不是?” 薛凌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正是这个用法。” 丫鬟道:“不过现儿姑娘是壑园的主家,休管日头好不好,哪能短了姑娘吃喝,咱何时回去,厨房里也是备着的。” 薛凌笑意不减,只是看着似蓦地温婉了几分,不如先前活泼,饮罢一口茶水道:“说的也是。”话落便撩起帘子,将脸转向了窗外。丫鬟自也识趣,二人再没闲谈。 这俩月来,动乱频频,京中似乎并未多大变动,午间时分街上人流来往如织,和平城外空旷原野宛如两个对立的世界,想的多些,好像严重到你死我活,不能共存。 她靠在车窗上,才记起自己都好久没有回忆过鲁文安了。一望无际的草皮子,一望无际的天,分不清来路,也分不清去往,只有头顶太阳是可以信任的永恒。 可以辨别时间,可以辨别方向。月亮,月亮倒也勉强可以,但是夜色会蒙蔽人的视线,所以在原子上迷路了,一定要等太阳出来再走,不要急,急什么呢,再厚的雪,它迟早会化啊。 她瞅着今天的太阳,是初夏里浓而不烈的暖意,其实是个鲁文安在也会夸一声好日头的日头。 她还是急的很。 她在十二三年的岁月里都是近乎偏执的固执,雪早晚会化有什么用,我要它今日就化。 化不了,也要踏马上去,踩出条道儿来。 她没回头,只轻催着丫鬟道:“喊老伯快些,我赶着回去说事儿呢。” 丫鬟“哎”声答应,起身从车门口探出头,片刻后缩回来道:“已经快着啦,现儿咱们还在街上呢,再快就违律了。”话间小有抱怨:“现儿个,街上巡逻的人倒比常人还多。” 薛凌“嗯”过一声不置可否,仍在贪婪去盛九天之上垂下来的缕缕金黄色艳阳。大抵也只有从巡逻的卒子身上才能看出,这盛世之后的江山欲倒罢。 不过,对于京中百姓来说,除非是胡人打到这来,不然,只是换个人当皇帝而已,区别不大。 洗胡沙(三十一) 区别不大,就像永盛里换了个庄家,甚至都不会有人多问一声。 马车回到壑园时,果真是过了午膳的点。随行的丫鬟并不在薛凌院里当值,将她送入住处,另与旁的丫鬟交代了几声,待薛凌进屋换罢衣衫,已有人来报说是饭菜都备好了。 她心中开怀,问过薛暝也还没用饭,招呼一道儿去了桌前坐下,见含焉不在,又多问得一句,底下人说是“约莫今日账目多,早间姚姑娘去了还没回转”。 薛凌也没当回事,自拿了筷子吃的甚是自在。饭饱之后又懒懒坐得片刻,待丫鬟收了碗筷去,瞧左右无人,才与薛暝道:“你指使谁去传个话,让逸白捡个空挡过来,不必着急,晚些也行,我起的早,这会吃饱了好想睡觉。” 薛暝轻道:“那不妨等你睡醒再去传话。” 薛凌连连摆手道:“你赶紧去,我回来了不给他传话,那是我的不是。他赶在我要歇着的点来了,那是他的不是,这天大的黑锅早甩出去早好。” 薛暝点头起身掩不住笑,片刻后回来说已然办妥了。薛凌起身回屋一气呵成,丝毫不见停留,跟着人就栽倒在了床上,倒也说不定多困乏,只是一上午奔波后,人便想躺着。 如此半睡半醒直到太阳西斜二分,薛暝来传,说是逸白到了。薛凌起身略整衣衫,坐到外屋,传了人进来。 逸白稍躬身行了礼,道:“姑娘今日回的早,小人当是需得晚间才回来呢。” 薛凌不欲与他多作寒暄,直接道:“我去的不巧,赶上李敬思与永乐公主男欢女爱停不下来,我怕我多坐片刻耽误他二人子孙大事,还是早回来早好,这种事儿,你不提前告诉我,让我去给他们踹床沿子?” 逸白一瞬耳赤,道:“这,姑娘...姑娘去时,永乐公主也在?” “你问的是在哪?” “在.....” “无所谓了,都一样,哪都在。” 逸白忙道:“这属实不是小人隐瞒,永乐公主与李大人,这....二人...园中是有消息的,只姑娘说永乐公主宿在了李大人府上,咱们哪能知道这么快呢?” 薛凌探究看了他两眼,稍有怀疑道:“你确定没那么快?” 逸白再三否认,只说永乐公主进去肯定是避人耳目的,李敬思又不比旁人,私家内宅事,壑园确没那么快收到风声。 薛凌仍有些没好气,道:“什么避人耳目,我看她巴不得天下皆知才好,这样李敬思便不得不给她做个续弦填房。” 逸白见她再没追问,笑道:“古来男子才有续弦填房一说,永乐公主哪能续弦呢。”又道:“原是姑娘赶上了这档子事,那早些回来也好。只是这沈家事....” 薛凌抢白道:“问着了。” 逸白惊道:“问着了?这么快?可是李大人有什么万全之策?” 薛凌扭头嗤了一声,道:“那倒没有,是我听李敬思说,他与沈元汌闹翻了。本就是去岁才相识,这年初便闹翻了,前后左不过半年时间,大家又是文武不同路,根本谈不上了解不了解。” 逸白热切一瞬褪去,尬笑道:“原是这个问着了,那姑娘方才说是问着了,小人还当是得了法子了。” 薛凌顿了顿,缓和语气道:“不是,我是真问着了,只是这一路,尚未想的仔细。我且先说着,你一边听,一边再计较。” 逸白应声,薛凌便将沈元汌与李敬思当日私话之事大致说了一遭,另问道:“怎么这事,当初并没听得你报与我。” 逸白也是稍有错愕,道:“朝堂上事,去参李大人,原是姑娘咱们这的主意,沈大人有没有在朝堂上偏帮此奏,小人还真记不清了。 只是那种情况下,问罪李大人,与皇帝而言,本不失为一个法子。纵是下策,到底能暂时落个瓦全之态,故而便是沈大人偏帮,大概当时以小人想来,不过是忠心体君,并无值得说道之处,所以没报与姑娘。 至于散朝后他与李大人私话,若非姑娘今日说来,小人还要做个鼓里人,哪能反过来报与姑娘您呢。” 薛凌点头算是认了,顿了片刻,本意是等逸白自个儿往下说,哪知迟迟不见他再开口,只能道:“你瞧,我听说了这事儿,连给那俩男女当送子观音都顾不上,就急急回来了,我在想什么,你该知道罢。” 逸白垂头,道:“小人难敌姑娘聪慧,只作揣测,姑娘的意思是,他既劝了李大人,咱也找几个人去劝劝他?” 薛凌笑道:“正是此理。”语间浑然是看不上沈元汌,昂首道:“道貌岸然之辈,空口一张,便是家国大义,哄骗别人去死。而今家国大义落到了他身上,不知他肯不肯?” 又道:“我到不在乎沈元州如何,我就想看看京中沈家肯不肯!” 逸白轻叹了口气,未如薛凌浑然胜券在握的喜悦,只道:“不失为一个法子,然姑娘自个儿也说了,哄骗别人,不过空口一张,落到自己头上,几句话却是要碗大个疤来填,寻常人多半是不肯的。 更何况,沈家老小数十人,他只是家中幺儿,便是他肯,估摸着凭他的身份,也说服不了家中亲眷。更莫说,事到临头,贪生是人之常情,依小人之见,这法子,咱们行事难,要成,也难啊。” 说话间看薛凌似有脸色不佳,他又道:“不过有法子总好过没法子,得了李大人这消息,咱们也算收获颇丰,没辜负姑娘受累来回这趟。” 薛凌看了他一眼,道:“沈元汌若图虚名,就该在人多处说这些冠冕堂皇之词,他既私下说与李敬思,想来是当真认为,世大夫,道义在前,生死两抛,不管现儿个他自个儿做不做的到,只是,他这个想法之于沈家,无异蚁穴之于江堤,溃还是不溃,就看你怎么掀风浪了。” 逸白颔首笑道:“姑娘说的是,那....姑娘觉着,谁去劝沈家郎君更好些呢?” 沈家郎君....薛凌唇间默念了一回,只说甚少在旁人口中听得“郎君娘子”这样的市井称谓,该是关系相近之人的亲昵关切,然她为数不多的几回,别人说来尽是戏谑。 谁去劝呢,她不知道,也不在意,只随口道:“你自个儿想想罢,到底朝堂上的关系你熟些,有可用的人,再来报与我就是。” 她在李敬思处喜出望外的原因,全然不是找着了法子困住千里之外的沈元州。她只是寻着了法子,镇压已经死了四年还阴魂不散的薛弋寒。 那一刹那间的乐不可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狂喜,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身,再没有比拿一些虚妄又可笑的理由逼死沈家更能解薛家事了。 逸白答应着要走,薛凌浅笑着挥了挥手,回身顺势将手搭在桌上,掌间暗力撑的五指骨节凸起,是无法宣之于脸的目眦欲裂。 等她亲自给薛弋寒造一个薛弋寒,让他亲眼看看,不惜死全家的蠢货,能换来什么下场。这样他就知道,她才是对的。如果沈元汌不肯乖乖去死,那只能说明薛弋寒当年错的离谱,连个蠢货都知道不要学他。 总而,此事一结束,她永远都是对的。 洗胡沙(三十二) 门外残阳如血,夕照透窗将屋内影子拖长成怪异乱舞的群魔,薛暝站在暗处,看薛凌情绪颇好,几叠字写的甚是顺手。 直至暮色四散,丫鬟传话说是要布晚饭,薛凌方停了笔。只还没起身出去,含焉在外请了话,问可还方便进来。 薛暝闪身移了个烛台到近处,火光乍起,映着最新写的一张笔墨未干,薛凌吹得一口,喊了进,并没听出含焉语间怯怯,更没想起含焉这畏缩样子,好久不得见。 待人走到近处叫了声“薛姑娘”,薛凌这才抬头,借着刚燃的烛火瞧见含焉一副揪心眉眼,好似再不哄她两句,马上就要哭给人看。 只想来如今谁敢给她气受,再念及自己今日在李府也装模作样糊了两把脸,一时间竟想,莫不成含焉也学会玩花样了? 然不等薛凌开口,含焉垂头强忍哭腔道:“我从苏府回来了。” 薛凌这方了然,道:“怎么,苏远蘅得罪你了?” 含焉摇得数下头,只说不敢称得罪,应是今日苏家公子有些糟心事放不开,所以收到薛凌的信,回应有些不讲理。 薛凌笑道:“怎么个不讲理。” 含焉头愈发垂的低,道:“他说东西是你借的,随便打发个阿猫阿狗就说还,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没了?” “没了。” 薛凌抿着嘴挑了挑眉,想说这一句阿猫阿狗确然算不上得罪,估摸着是含焉在壑园呆了三五月,锦衣玉食加身,连声牢骚也听不得了。 也无妨,恰好是,估计明后两日间便要去寻苏远蘅一趟,他要自个儿亲自还,那就还与他便是。 这厢薛凌又哄得含焉两句,道是苏远蘅原就是个口无遮拦的蠢狗,管他呢,又道:“你在苏府住过的,没少见他发疯罢。” 含焉偷笑一声,说是住那些日子,甚少见过苏远蘅,不过碰到几次确实如此,苏家公子脾性不好。 薛凌道:“是了是了,正是这么回事,去吃饭。” 含焉委屈样未散,又与薛凌闲话几句,道是京中见了这么多老爷公子,好像就苏远蘅是有几分毛病在身上,别的那个不是温润如玉。 薛凌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许是苏夫人太忙了,他从小是个没娘教的。”话落便起身随手收了收桌上杂乱,招呼含焉齐齐出去要吃饭。 含焉本是一回来便忍不住说苏远蘅的不是,现儿听得薛凌这般说,却又忍不住替苏远蘅叫屈,道是人也没坏到这个地步,何况而今苏夫人已经去了,不好这么说。 薛凌只顾得敷衍,道:“无妨,我也是个没娘教的。” 含焉怔住,立时闭了嘴。薛凌未有丝毫伤感,见话头止住,心想早知此句有用,不如一早说来,又喊得两声“走走走”,抬脚就往外。 含焉垂手跟了两步,忽而“哎呀”一声,薛凌走前头没个防备,下意识身子一顿,若非今日往宫里去带不得恩怨,估摸着手腕间已冒出半截剑尖来,她回转头来无奈道:“做什么?” 含焉看她被吓到,抿嘴笑过,抬头脸上还见窃喜,又小跑两步扯了她袖沿,悄声道:“来”,说着将薛凌往回扯。 阻力只一瞬,薛凌本不喜与人亲近,然终没将含焉甩出去,跟她回到桌边,只见含焉自取了笔,拿了张白纸,悄声道:“我帮你瞧着了。” 装神弄鬼一般,薛凌压着性子道:“瞧着什么了?” 她用过的墨还未干透,含焉沾了沾,仰脸轻道:“昨儿你不是问我可有姓陈的,我今日特意帮你瞧着了。” 薛凌一喜:“你带出来了?” 含焉轻摇了摇脑袋,道:“我不敢拓下来,我记着了。”说罢抬笔就要写,薛凌忙按住她的手,沉道:“别动。” 纸上才落了个墨点,薛凌缓缓将手拿开,笑道:“不急,你记得熟些,哪日我问你再说。” 含焉不明所以,只郑重点了点头,而后将笔挂回了架子上。薛凌未说话,将砚台残墨泼了大半在纸上,盖住了那粒墨点后将纸移到了桌子一侧,和砚台位置离的极近。 她倒不担心这会屋里交谈写字会被逸白知道,只恐事后丫鬟来收拾时瞧见尽是人名,难保会传到哪去,写完烧了,又有些欲盖弥彰,莫过于找个好时候,领着含焉随意出门一趟,轻松问过便是,省了诸多后患。 她甚少在含焉面前表现的谨慎,又担忧含焉胆子小,被人一吓便漏了陷,特意多加叮嘱了两句,二人这才齐齐出门往前厅用饭。 难得今日诸事顺利,且含焉这番举动,做的甚是周到体贴,难为将她捞出来这么久,总算看到点回报来。再是不指望,一朝指望到了,大小是个值得欣慰的事。 待丫鬟布菜上来,一桌子大半是初夏时鲜,瓜果丰盈,荤素不缺,一顿饭吃饭,食色欲两全,更添欢快。 这两日晴好,星月升的都早,疏光如漏雪,碎碎铺了一院子。薛凌饭后消得片刻,想起明儿李敬思该要来,思量一阵,仍是遣了薛暝去捞两条鱼来养着。 薛暝微不可闻叹了声气,转身出去尚没回,脚步匆匆来了个小厮,说是逸白遣来,恭敬递了张纸与薛凌,道:“白先生不敢怠慢,回去即细细查着拟了个名册来,上头姓氏身份一应全着,姑娘且先看看,若有合适的,随时召白先生来议便是。” 薛凌结果来寥寥扫过一眼,只“嗯”得一声并未说其他,那小厮试探着又道:“白先生说,姑娘聪慧,多半也得了别处妙手,若是有的,还请指点一两着,也免了他今晚辗转不得眠。” 薛凌笑过,道:“我也没想好,不过是瞎猜了几个,能不能行,还得明日李敬思来议过才知道。倒也不必急成这样吧,我午间回来,你晚间又来催?” 小厮赔了不是,又哀求道:“姑娘若有,就透个口风吧,可是干系在李大人身上?” 薛凌摇头,伸手取了纸笔,写了个人名对折后交与小厮道:“你拿回去给他,不必再来问,明儿有了我自去寻他。” 小厮千恩万谢离去,薛凌回身,见书桌上那张染墨空纸还在桌上原位没收,应是时辰尚短,丫鬟还没整理。薛凌手指压上去,在一团漆黑里横撇竖走了一遭,写的是个“霍”字。 非要说今日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那只能是.....她看纸上,什么也瞧不出来。 瞧不出来的东西,说不得。 元旦快落 我还不习惯称元旦为新年,就好像,我还不习惯没有运营活动时收到月票。 但是天空有星火,窗外有欢呼,朋友圈里有祝福,他们都在说新年快落,而我的书详情页挂了两张月票,而前几天也收到了好些。 所以,开个单章。 毕竟去年我对天发誓新年一定要好好码字,这才第一天,算是给鬼神个面子。 此处要说,妈的,别给脸不要脸,今年我要暴富知道吗!知道吗! 去岁有些艰难,不过好歹是熬过去了,今年不知如何,然而终究要开始了。 总之,感谢诸君一字一句的支持。 我并不是个畏惧单机的人,但我确实更奢望热闹,感谢你们在横撇竖捺间给我的一场狂欢。 读书是对作者最好的支持-----鲁迅。 我的书写到哪了?写到十三天前。 好烦啊,最近三四个月,股票狂跌,活儿乱干,官司不顺。说着说着,我就要哭了。 我装的,我不哭,爷生来专打逆风局。 总之,最近都很不想往下写,曾经觉得码字是种消遣,闲来无事就码两章。 但不记得谁说过,当你的作品创作过半,那些角色就不再受作者支配。 他们有了自己的思想,所作所为都是过去的回馈与报应。 回馈总是令人欣喜的,悲剧在于,我迟迟不想给她报应。 好烦啊,就是好烦啊,翻来覆去的在想怎么办,我要怎么才能把这个人救出来啊,每每想到后续的章节,都恨不得当初没开书就好了。 but,无妨,借用某读者的一句话,这里要大声说,我真的有这么一个读者 她说,人要有直面自己的勇气。 我会努力写完她的报应,给她该有的解脱。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2023年啦,你们都给我暴富! 洗胡沙(三十三) 壑园的东西,个个都是好的,何况纸张已晾了个傍晚,她在烛火飘摇里去看那只指尖。丝毫未染上墨色,不过是一指葱白间泛了些微微红粉,应是方才用力按压所致。 光影交叠,莫名其妙的,像一粒方正骰子。 如此像,以至于她竟不敢将手完整摊开,唯恐是,五个指头齐齐掉下来被一盅收了去。 人晃了晃脑袋,才将这些念头从脑中驱散,左右是无事,想着现儿个朝事来回就那么点狗屁,站不得多久,明日李敬思该来的早,薛凌便收了琐碎往床榻走。 奈何午间睡的久了些,横竖生不起睡意来,不知消磨几时,听见外屋轻微脚步,猜是薛暝回来,问得一声,果然是。 然两者也无别话,只屋里多了这丝人气,她仿佛骤然安稳许多,几个翻身便闭了眼睑,京中春末夏初正合眠,这一夜睡的沉,再醒却是檐下水缸里两尾鲜鱼竞跃,圆圆水泡在水面啪嗒一声,成了个老大太阳挂在天上。 她睁眼,看见金光从窗棱处透进来,明媚处恍然瞬间从昨夜那一团浓墨里挣脱,迫不及待做起了身,再看两眼,确定是晴天不错,一改往日赖床性子,咧嘴下了床。 丫鬟早送了衣物搁在架子处,她惯常不要人伺候,三两下上了身,松松扎过头发,转出屏风外,远远往斜屋桌旁看了眼。 桌上杂乱都归置过,那张涂墨估计早已被丫鬟整理了去,薛凌挑了挑眉,冲着身后问“现在是几时”? 薛暝无声冒出来,道是才辰时初初,又低声相问,说是薛凌比往常醒的都早,可是没睡好。 薛凌回脸笑道:“大概是因为今儿有人来,我惦记着,所以眼睛睁的早。”她并没说昨夜原是睡的极好,虽摸不着缘由,但是这几年来少有的好。 薛暝轻颔首再没问,搁旁人身上,辰时已然算个晚点,且他昨夜既备了鱼,自是知道今明两日,李敬思必过壑园。既听得薛凌如此说,显是今日要过来。 只往常并不见得薛凌对李敬思有何热切之处,今儿竟说是为了此人早起,难免薛暝心中轻微计较,垂首间薛凌已然快走几步,往外屋处招呼丫鬟,说是将头发梳理梳理,看着.... 话间稍有停顿,似想了半晌,才道:“梳个好看点的来。” 丫鬟声音远不如薛凌声高,薛暝站在屋里没及时追出去,只听得一两声姑娘家清笑,未曾听清门外主仆在说些什么趣话。 稍后便见得人往梳妆处去,薛暝迟疑片刻,依着往日习惯默不作声守在屋外,兜兜转转大半时辰,再见得薛凌,确见她今日格外鲜妍些。 然薛凌似并未格外在意面容,也没瞧见薛暝多余目光,出了屋仍如往日连催带烦的喊:“赶紧去吃饭,早知得坐这半天,我一条带子绑了能管四五日。” 待她走出三两步,薛暝才回神一般迈脚跟上,稍稍抬头,前头裙角袅袅水纹般潋滟,再往上,青丝横腰乘风而翠微。 十八九的姑娘家,静则含苞,行则极妍,哪有不好看的呢。 用罢早膳,薛凌自搬了把摇椅,晃晃荡荡坐在花院子间,孰料得午时正中,还不见李敬思过来。 她从来等不得人,晨间一脸娇颜早成寒霜,瞧着天上太阳已挂到了头顶,再坐下去,怕不是能晒出几两油来。 椅子摇晃戛然而止,薛暝还没反应过来,赫然见薛凌腾身而起,猛一转脸,鬓间步摇几粒挂珠撞的像下雹子,紧跟着沉声道:“去问问逸白,李敬思死了,不用来给我报丧的么。” 薛暝愣了愣,忙转身去,却并未问得这般刺骨,稍后回来轻声道是“今日确然散朝早,只是李大人散朝后被召去书房了,何时出来,实说不得准。” 薛凌蹙眉未言,又听薛暝道:“逸白说是为着永乐公主的事,原以为你该知道了,就没多嘴。”说话间压低了嗓子:“他托我赔个不是,道是底下的办事不周到,要姑娘苦等。” 薛凌冷脸站了半晌,复坐回椅子上,咿咿呀呀声摇晃了片刻方听闻她嗤道:“是了,我是该知道的,就是心急上赶着捡热豆腐,没想起这茬。” 薛暝一头雾水,未敢插言。薛凌左手在右手腕间摩挲良久,再抬脸,又是如花笑靥,冲着薛暝赌气般道:“怪的很,怎么说,也是我与李敬思相识在前,怎不见他对我唯命是从,死去活来。” 薛暝心中咯噔,错愕之间不及答话,又见薛凌撇了脸去,浑然不屑一顾:“莫不然真是穷酸久了,没见过宽衣解带,明儿我给他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送个十个八个去,由得他好哪口,且来来回回吃个遍,省的我去了又撞见些皮肉上下事,烦也烦死了。” 薛暝垂头,实不知这些浑话如何应起。然薛凌牢骚归牢骚,心中却是正经想了了一阵,昨儿永乐公主既然宿在了李敬思处,必是要刻意闹个人尽皆知才肯罢休,当真是自己惦记着沈家事,忘了往别处多思量些。 她复将左手搭在右手腕处不肯放,今日夏衫甚是宽松,衣袖处轻薄只得三两层淡淡云雾,恩怨不在里头,纱缎下可见隐隐肌肤雪色如玉,却并无柔美之感,更像是,一节染了月光的劲竹。 薛暝听见薛凌没头没尾的问了句:“咱们是何时往永盛去的?” 他稍作思忱,道:“约莫是三月中下旬罢。”怕薛凌不好算日子,特凑近了些轻道:“是垣定事了后,你说.....暂无发愁,去寻些乐子。” 薛凌缓缓出了口气,扶额暗恼竟这般久,自个儿堪堪得有一月没搭理各处蠢货。她是早知道永乐公主与李敬思不清不楚的,只以为这俩人暗通曲款传些风言风语就算了,实没想转眼人就睡到了一张床上。 是什么缘由,让永乐公主笃定魏塱不敢杀她?总该不是真就认为装疯卖傻能一直哄得魏塱退让。以前是废人死活无关痛痒,现却是妄图染指皇城兵马司统领,量来,也没蠢到以为李敬思能因她刀指贵胄天皇吧。 这里头,又是什么好处,让李敬思确信永乐公主有利可图?再是人间绝色,眉目上称多不过二两横肉,今日之李敬思....薛凌实难认为他当真是被副皮囊迷的神魂颠倒。 椅子前倾后仰,她愣是没琢磨出个合情合理来,只能老实认了霍云婉手脚实在快,昨儿早上还在装模作样跟自己商量,今儿这大好姻缘便成了。还是得空去问一嘴,省却诸多糟心。 薛凌停止摇晃,张嘴却是永乐公主昨日那句话。“她求她的福,他求他的报。”顿了顿道:“有人要成佛,有人当月老。 这破地,真是一刻也松懈不得。” 洗胡沙(三十四) 风过枝头香满地,椅子还在轻微摇,椅子上人已不见了踪影,这一场好等直至暮色昏昏,薛暝才传李敬思来了。 薛凌搁了手中笔往屋外窜,檐下缸子里又是连串水泡往上浮,李敬思已到了院门口,不知是不是天色暗的缘故,瞧他身上袍子黑不黑灰不灰,浑然有些泛旧。 薛凌脚下不曾迟疑,脑中念头已是转了一回,往日李敬思虽称不得招摇,然自他高升,身上一丝一缕皆是富贵逼人来,这会看,实有反常。 薛凌三两步迎上去,抬脸笑道:“李大哥怎来的这般晚,我早间便在等你。”话里有询问之意,却并无埋怨之感。 李敬思双目鬼祟,倒是比她还急样,压着嗓子道:“我实不好来,以后也来不得了,本想托人递个话与你,又觉不妥,捡了这会没人才来。” 薛凌一时当真有些好奇,笑道:“怎么就来不得了,我这倒成龙潭虎穴,住不得你这捞鱼的了?” 李敬思正欲答话,她又抢白道:“去屋里说。”看李敬思还待拒绝,薛凌又道:“再来不得,这会也来了,既见着没人的时候,难不成还站在这给人看?” 李敬思咬牙想是要往屋里走,抬脚又缩回去,纠结道:“算了,你若有事,长话短说。 昨日间,你也瞧见了。是我一时情难自禁,犯了糊涂,现儿个这事闹出去,我再往你处来,皇帝要责我欺了他幼妹。” 薛凌霎时咬了下唇,这才勉强克制住没笑出声来。恐是眉梢眼角藏不住,由得她低头片刻方复抬起来看着李敬思道:“李大哥这话说的是,我是真没想起这茬,昔日你往这来,是借了个姑娘名头,这会染了别处胭脂,就不好借了。” 李敬思探究瞧与她,不知在想甚,薛凌笑意愈盛,道:“如此感谢李大哥今日冒险过来,我就不说空话。李大哥能不能....” 她看李敬思,缓缓道:“能不能去给沈元汌传个话,就说...魏塱打算拿沈家满门生死逼迫沈元州回京?” 李敬思怔住,直愣愣盯着薛凌,顿了顿才道:“你这是....是真的还是假的?” 薛凌瞧着他笑,丝毫没避忌,道:“是真是假,我哪知道呢。沈元州迟迟不肯回,以我对魏塱的看法,他未必做不出这事来。” 李敬思这方撤了目光,偏脸往别处看着思索了片刻,轻道:“你说的是,若是沈元州一意孤行不回来,他满门老小在京,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但是....”他复瞧着薛凌道:“何故要先说与沈元汌?” 薛凌笑道:“是吧,李大哥也觉着多半是这么回事,我说与沈元汌,缘由却是说来话长,这会子不方便,不过李大哥休急,多不过三日,你自然就知道了,无需再来问我。” 恐李敬思疑她有意藏话,又接着道:“李大哥先前说的是,你再来壑园,给有心人瞧着了不好,这会虽来了,也不便久留。我要你,今夜就将话传给沈元汌。” 李敬思面露难色,道:“原昨儿个你问我与沈元汌干系如何,是为着这个,只是我都跟你说了,我与他,近来并不算交好,只怕我说了,他也未必会信啊。” 薛凌挑眉,成竹在胸,傲道:“方才我说与李大哥,你都信了,他为什么不信。” “我..” 薛凌笑着打断:“沈家是魏塱老臣,天子什么手段,他还不清楚么。信不信有什么干紧,只要他怀疑就好。何况李大哥你如今是天子近臣,旁人的话,他难生疑心,你去传话,他若还对魏塱无半点怀疑,这不信的人,该是我才对。” 李敬思似还有盘算,薛凌又道:“何况,今日散朝之后,你在魏塱书房呆的实在久了些。若说在里面谋算点什么,旁人听了也是合情合理的。” 她散散漫漫,李敬思却是骤然生急,辩解道:“今日是为着永乐的事,实非旁的。” 薛凌转脸,看了看檐下那缸子,只觉二人在门口约莫已站了一刻,幸而这两日天暖气温,往前倒数五六日,非冷风吹死不可。 她张口想喊李敬思进去坐着,话到嘴边却是句揶揄:“关起门来的事儿,谁知道呢?” 李敬思闭口,薛凌又道:“你与苏凔二人,都曾和沈元州交好,而今他有灭门覆族之灾,你早点去提醒两句,他日若还能跟沈元州遇上,他总是要念你三两分情的。” 李敬思闭着嘴巴长长出了口气,从鼻息里闷出个“嗯”字。薛凌笑道:“做的私密些,遣个信得过的人,且要装作,冒着杀身之祸给他传的消息。” 还是一声无比沉闷的“嗯”,薛凌嘴角直咧到耳边:“那李大哥早些回去,免了落人眼色。” 李敬思看她一眼,都没作别话,转身走入夜色。待彻底瞧不见人,薛凌轻嗤一声,跟着转身往屋里走。 直进了里屋桌前坐下,薛暝听得她颇为开怀:“也不全是烂事,他不往壑园来,倒好了。” 薛暝了然,想是壑园愈来愈不方便,李敬思既不便来,正是个好借口,以后会面约在外头,更稳妥些。 且薛凌话间,浑然对与李敬思相会这种事并无期许旨意,免不得他又生了寥寥暗喜。原以为,今日薛凌刻意装扮是为着此人,晨间闲话也多有误会,一颗心拧了半天。 孰料他还没彻底松泛下来,又听薛凌自言自语般道:“怪的很,昨儿就该有人来,怎么今儿都这会了,还不见人。” 话落片刻,薛暝按耐不住,轻声道:“什么人来?” 薛凌信口道:“这可....”话说一半戛然而止,见她笑着回了头,招手薛暝凑近些,轻声道:“咱们这要多条狗了。” 薛暝又默不作声退了回去,无声里只想着自个儿当初约莫也是当条狗进来的,所以实分辨不出来这狗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薛凌手上未停,随口道:“明儿我们不在屋里呆着,出去玩些时候,午间往苏府走一趟。” 她顿笔,没听见薛暝回应,反转脸向外,总觉是外头缸子里“啪嗒”声传来过来,多半是鱼吐泡泡。怪的很,这玩意哪能听见。 只是鱼没吃,以后也不用吃这破烂玩意儿,原子上羊肥马壮,一口下去,舌尖是油,牙根是肉,嚼的恣意又爽快,鱼是个什么玩意,一块肉半块是刺,剩下半块是小刺。 她招呼薛暝:“去把那鱼弄走。” 薛暝忙往屋外,缸里梦幻泡影,再浮到天上,只有半个月亮,是缺的。 洗胡沙(三十五) 缺月之下,是李敬思在屋里来回踱步,眉头深锁间想找个人商量,偏觉叫谁都不妥。当初他官升的蹊跷,园中好些人是皇帝赏的,余下采买来的再是亲近,满打满算也才养了一年,哪能托付这等大事。 若是....他看床榻....忽觉永乐公主在就好了。 然枕席间空空入也,哪有佳人痕迹。无媒无婚,男女授受原是件九族蒙羞的事,只因永乐公主早前失智人尽皆知,这才勉强遮掩了些。 又因黄家谋反一事,黄承宣当场身亡,永乐公主惊吓连连,只有个三岁孩童样,见不着救命恩人李敬思便是噩梦连连,这才有了一夜荒唐。 如今多事之秋,皇帝血缘恩薄,唯余这个幼妹,哪有敢不疼爱的。至于底下臣子,哪还有心思管个妇人名声,不说两句恭喜,已是自持礼义廉耻。 然一夜如此便罢,既有了夫妻之实,且等些日子把门过了。若是没过门之前夜夜如此,再是巧舌如簧,也编不出个体面来。故而永乐公主与李敬思这便牛郎织女双飞燕,各自歇了去,打算熬个三五日再续前缘。 以前这屋里空空荡荡,只觉富贵阔气,然一夜春风后,还是那空空当当,却是陡生冷清,若非这一年常有心虚,真该听旁人的,养上三五娇娃添些暖意。 月过中天,李敬思仍没想出人来,眼瞧着天往明处走,唯恐是误了时日,焦急间又生了埋怨情绪,只想着皇帝圣旨违背不得也就罢了,怎么薛凌交代的事,也是不得不办呢。 说来这事,她连个缘由也没交代,虽当时自个儿是久留不得,可.....他突儿坐起,后背汗毛直竖。 近日朝堂上确实连连在催沈元州回京,然沈元州以胡患为由一拒在拒。皇帝虽没明说,只听众臣子争论,口风一致偏向“胡患已经无所谓了,沈元州必须回京”,想来皇帝也是这个意思。 若沈元州执意不回,以李敬思所想,魏塱没准是...真要拿沈元州全家做要挟?但是薛凌恨不能亲手杀了沈元州,她为何要将这个消息提前告知沈家,莫不然她想让沈家早些去逃命? 他反手,摸了一把后背,黑夜里轻喘了一声,心中发毛:“她岂会这般好心。” 莫不然,是想先传个话给沈家,看看能不能挑拨沈家逃命。就这,还是往好了想,就怕今夜话传过去,明晚沈家满门就要横尸宅中。 黄家当晚如何,李敬思是亲眼瞧见的。现薛凌催的如此急,不由得他纠结再三,唯恐是薛凌想先骗沈家给沈元州递个话,然后杀了沈家人嫁祸给魏塱。 这么做,未免欲盖弥彰了些。 他仔细回忆了一会,断定薛凌傍晚说的是“多不过三日”,也就是她打算三日之内动手。 皇帝要动手,哪能这么快,何况沈家真死绝了,再没东西可以牵制沈元州,皇帝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杀一两个已是发了疯了。沈元州又不是个傻子,岂能瞒的过去,万一事后败露,追查起来,第一个死的便是自个儿。 如此一想,焦心更甚,辗转三更末时,再是拖延不得,脑间一横,只说以后的事,以后来了再作打算,薛凌既是要今晚传话,明儿天亮之前传不到,岂不得罪于她。 李敬思起身,不得已想找个贴身丫鬟去,那是自个儿从烂人堆里捞出来的死忠,多少算半个贴心人,事到临头,不用也得用着。 然下床间隙,忽而想起另一个来,原是当卒子时结拜的那位把兄弟郭池,二人情谊不减,一直是在李府偏院住着的,只近日事多,聚的倒少了。 两厢比较,郭池心思简单,胸藏几分正气,让他去传几句救人性命的话,必定乐意至极。 另来,他信得过。 不是信的过今夜会把话万无一失的传到,是信得过..假如日后事情败露,以郭池自身为人以及和自己的情谊,他必定会一力担承所有后果。自个儿也有足够的说辞开脱,不至于死罪。 彩云遮月,窗棱处一瞬暗淡,李敬思穿了鞋往外,刚走得两步,惊醒外屋守夜的丫鬟小厮,一人轻声问:“大人何故起身。” 李敬思中气十足浑然有些不耐,道:“燥热的很,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去院里走走,不必跟着了。”说话间人已走过了丫鬟小厮身边,约莫还嘟囔了句:“真是入夏了。” 两个丫鬟并一小厮面面相觑,谁也没更上去,暗自腹诽该是因着永乐公主的事心烦,睡不着也是常理。 李敬思在院里转的两圈,跟想起什么似得右手握拳在左手心一砸,转身往偏院去,旁人瞧来,也只当他是寻旧友叙话。 郭池平日还是那个寻常卒子,幸而这半月是白天轮值,晚间恰好在住处躺着。旁人知他与李敬思旧情,衣食住行一概不敢怠慢,吃好喝好软床高枕,夜半更深,睡的再熟不过。 此处无下人守夜,李敬思轻推了房门进去,叫得两声郭池方醒,睡眼朦胧见李敬思站在床前,跟着一个激灵挺身坐起,大骇道:“你杵在这干什么。” 李敬思勉强笑笑,道:“我有些事,来与大哥说。” 郭池见他神色还算正常,从惊醒间回过神来,缓和了些道:“啥事啊。”又往窗外看了眼,道:“这是什么点,乌漆嘛黑的。”说着话自顾下床点了灯。 李敬思笑笑道:“稍后。”话落转出屋外,直走到有人处,吩咐小厮置些酒菜来,混若要与郭池秉烛夜谈。 再进来,却是急急走到郭池身边,轻道:“我来求大哥帮我办件事,你即刻去沈府帮我传句话,一定要传与府中沈元汌,切勿与他人知晓。” 郭池刚点了烛台,捏着火折子莫名其妙问:“啥事明日说不得,你二人不是.....” 李敬思打断道:“等不得了,大哥立刻就去。”说着凑到郭池耳边,声音极低,将薛凌所言复述了一遍,又退后稍稍,一脸郑重道:“大哥虽然不在朝堂,也该有所耳闻,陛下,希望沈将军回京领兵平乱。龙椅都快保不住了,哪还顾得上西北啊。” 郭池震惊说不出话,结巴道:“这....这...” 李敬思垂头,痛道:“虽说食君俸禄,可我与沈将军....哪能眼睁睁瞧着,我是万不能亲自过去的,这府上,我也只信得过你,无论如何,大哥今夜要帮我走一趟。结局如何,且看沈家造化,我问心无愧了。” 郭池气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沈将军在西北保我大梁疆土,陛下想?” “未必如此,只是今日陛下散朝后与我商议了一些事,我...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你速速去传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起码叫他家有个防备。” 郭池一口答应,道:“好,我这就走一趟,只是我没见过他,他也没见过我,他如何才能信我呢?” 李敬思道:“是了,还真得想个法子。”话落在身上摸索一阵,好像毫无办法,却突然从身上扯下个配子来,正是他最喜欢的那一尾鱼儿熊掌。递与郭池道:“这是我心头爱物,朝上人都知道的。你拿着去,必定一路畅行。” 郭池接过东西,只说去寻身轻便衣裳换上就走。李敬思拦住人,道:“你从后窗翻出去,再走角门院墙,切勿给任何人瞧见。” 郭池应声,李敬思还抓着人不放。郭池奇怪看与他,李敬思背对烛火,影子整个将人罩住,五官处全是阴翳,瞧不清表情。他道:“若能神鬼不知的进去沈府最好,若是不能,守门的小厮必定要见了这佩子才带你进去的,切记只可给一人看。 等见了沈元汌,第一桩事,先杀了那小厮。” 洗胡沙(三十六) 郭池似有些没听清,闷声道:“啥?” 李敬思抬脸:“杀了他,沈家要如何我不知,但深更半夜在外看门的,多半不是心腹之人,万一早已被谁收买,你我传话这事一旦泄露出去,死无葬身之地,到时候非但没帮到沈将军,反将他推入火坑了。” “那....” “区区下人而已...若能换得沈府满门安康,便是为沈将军在西北助一臂之力。大哥不要...分不清轻重缓急。” 仓促间容不得郭池再多想,他本就极信任李敬思,城头来往,见惯了生死,一个小厮的性命确然不值得争执。当下应了李敬思,跟着去选了件夜色袍子,再来与李敬思作别,捏着那块配子从侧屋窗户处轻手脚翻了出去。 临走前对李敬思说的是句闲话,道是“你如今说话做事,我是一件都学不会了。” 此时本不是周旋的时候,李敬思存心缄默,恰门外下人喊,说是先呈些零嘴来,供李敬思用着。 他借此机会朝着郭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迈步往外,接了小厮手中托盘,笑道:“大哥睡的熟,骤然醒过来人还不太灵光,你再取些醒神的东西来。” 小厮答应着去,待李敬思再回屋,郭池已不见了踪影。他搁了盘子,又点了两只蜡烛,取来个枕头斜放在一侧,自己坐在对面,窗上影子模模糊糊是两个人样。 待拾掇妥当坐下来,这才胸腔处猛跳,深觉这些勾当实在凶险,偏又欲罢不能。 天上残月如肥勾,李府与沈家小有距离,郭池心中惦记李敬思说的人命关天,不敢贸然走正街处,只捡着黝黑小道绕了又绕。 幸而他本是巡城的卒子,对京中地势再熟不过,又负些许武艺在身,路上并没拖沓太久。 只到了沈府处,免不得有些为难。这宅邸实没来过,又恐里头大户人家守卫家丁不缺,哪能神鬼不知的进,进去了也不知沈元汌宿在何处。 盘桓一阵还是不敢冒险翻墙,正门也是决然走不得的。黑灯瞎火只得一点蒙蒙月光,顺着院墙走了好一阵才找着偏门。 果如李敬思所言,这四更中,守门的小厮哈欠连天,倚在廊下角落里半梦半醒。夜间本就少人,更不会有客来走角门,守在这,只是主家府上例行活计罢了。 郭池未敢扣门,只从身上抽出一柄薄刃,长三寸余,沿着缝隙插进门缝,寻着门栓位置,上上下下在门栓上撞击了数下。听见里头小厮约莫有了喘气身,急急抽出来,附到门上,轻道:“来人。” 小厮往门口瞅了一眼,什么也没瞧着,又复闭了眼。门外郭池再喊数声,小厮方听见动静,正欲细听,门上传来“咚咚”两声,原是郭池断定人已经醒了,不敢再等,冒险敲了两下。 小厮疑心大起,起身快走几步,并没立即开门,而是凑到缝隙处道:“什么人,这个点来沈府。” 郭池一手拎了那配子晃荡在缝隙处,急声道:“我是阿牛....李敬思府上,有急事说与沈元汌,你速速放我进去,有这枚玉佩作证。” 门内燃着夜灯,那缝隙不过半寸来宽,透眼瞧出去,外面黑漆漆一条,根本瞧不见什么配子。但李敬思的大名,京中无人不知。防着有人冒用名义,小厮又问:“你一人来的?” 郭池答“是”,小厮“吭噔”取了门栓,“吱吖”将半扇门拉开些许,约莫是刚好容许一人通过,想着既然只来了一个,就不怕是盗匪歹人结群生事。至于究竟是不是李敬思府上,主家自会辨认。 郭池贴着门板挤进去,手上配子还在晃荡,没等小厮再问,即低声道:“你赶紧带我去见沈元汌,要走僻静处,不要让别人看见。” 小厮在那摇晃的配子上看了一眼,因着他只是个沈府最低等内人,实不知李敬思贴身之物是啥。大半夜的,连个好坏都看不出来,听郭池话间古怪,当下有些犹豫。 郭池急着催了句:“若非为着急事,我也不至于三更半夜偷偷摸摸的来,李敬思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误了他的事,你有什么好下场。”大街巡多了,威胁人倒是熟练。 小厮听罢深以为然,眼瞧郭池来的蹊跷,穿的鬼祟,避着人也正常。又见他不像什么刺客凶徒,单枪匹马的应是没大乱子,带过去坏不了事,这要是不带过去,主家如何不知,得罪李敬思,真真是落不了好下场。 当下点头道:“是,你随我来。” 郭池点头,随即换了脸色,甚是客气来了句“有劳了”。小厮心中又添些许好感,暗忱若真是要紧事,自己得了主家青眼也未知。念及此,特顾着郭池那句“不要让人看见”,走走停停间不忘跟郭池讲何地何人有人值夜。 一番折腾总算是到了沈元汌院处,小厮为难道是“院门口有值夜的人,进去只得这一条道儿,属实绕不进去了。” 郭池顿步,道:“那你去将他叫出来。”说罢将那配子直接塞到了小厮,道:“将这个给予他,他定能认得。”语间浑然泰山之重。 小厮素没经历这等艰难荣耀,重重点头,转身行至院门口,不知与那值夜的人说了几句什么,不多时,沈元州身披单衣,捏着那配子跟着小厮出现在了郭池面前。 二人以前确未见过,郭池倒是与沈元州打过照面,然仅仅是远远一望,连个口水话都没攀谈过。模模糊糊早记不太清了,乱七八糟的默认了这两兄弟有个五六分相似,等人到面前,从花圃里跳出来轻喊了一声:“沈大人。” 沈元汌猝不及防,一个激灵,见到郭池站定,轻道:“你是,敬思处来的人?” 这话也是多此一问,手中配子,朝堂上的人莫有不熟悉的。鱼儿熊掌兼得,寓意倒好,却有贪心逾越之嫌,不合谦逊守成之道,换个人配,未必会大张旗鼓。 偏李敬思是个渔家出身,拿着这东西,日日炫耀,旁人听了反要夸一句李大人旧情不忘。何况配子是皇帝亲赏的,君臣打趣间还特意提起过,沈元汌焉能没见过,不然也不会立刻就跟人跑了出来。 郭池道:“正是”。跟着上前两步,附在沈元汌耳边,悄声道:“他让我来给你说,皇帝打算拿你满门性命逼沈元州回京。” 沈元汌大骇,盯与他道:“此话当真?” 郭池摇头道:“不知,我只听他的来传话。” 沈元汌续问:“可有说何时动手?” 郭池还是摇头,道:“这也不知,只是我看他急的很,说是皇帝散朝后特意留他,他总觉得话里有些不对。” 沈元汌垂头想了片刻,打起精神道:“有劳恩公走这一趟,你回去先替我谢过李大人,今夜之事,沈家没齿难忘。” 郭池右手搭道腰间,左手指了指站在一侧的五步开外的小厮,道:“亏了他允我进来。”说着朝小厮招了招手。 沈元汌下意识转头往小厮处看了眼,点头以示认承。小厮只当主家招呼自个儿,小跑两步上前,郭池看与沈元汌道:“我话传到了,不能一直呆着。还是让他送我出去吧,免了给人瞧见。” 沈元汌已是忧心忡忡,自是点头应了,吩咐小厮走暗处将郭池送出去,又郑重称了谢。小厮绕过沈元汌,喊过一声“先生请”,让郭池走在前。 郭池道:“我不识得路,你走先,万一遇到人,也好躲着些。” 小厮看过一眼沈元汌,见他点了头,施礼走在前头。沈元汌话里还在与郭池作别,却见他右手从腰间带起一尾月色,转瞬缠到了小厮脖颈上,正是用来敲门栓的那柄短刀。 当初的郭池,是能与薛凌过上两招的。守门小厮不过十五六岁,手无缚鸡之力,只觉脖间一寒,而后一只手捂住自己口鼻,连声呛咳都没发出来便软到在郭池怀里。 身后沈元汌惊退数步却没大喊,他认得那配子,是李敬思的无疑,至于郭池,如果想杀自己,方才已经动手了。何况他说的那些话,皇帝未必干不出来。 待小厮气绝,郭池回身,道:“阿牛说,传话之事若泄露出去,他死无葬身之地,这人知道我身份,活不得了,你看着办吧。” 沈元汌点头,道:“好,不怪李兄。我另安排人送你出去,这里会有人收拾的。” 郭池收了刀,跟着沈元汌往别处去。谁也没看那小厮,只余廊外几株草木缀着血珠子来回摇摆,腥臭黏腻迟迟抖不下去。直至夜尽天明,褪色成壑园晨间清露。 薛凌醒来,只瞧见些晶莹剔透。 洗胡沙(三十七) 她自在窗前站了一会,天还没完全亮透,晓星初退,月白尚有残影,窗外枝叶影影绰绰尽是晨露,想来今日天光极好。 又等得一阵,暗想还是去与逸白传个话,侧身回转拾了衣衫,也没喊丫鬟,自打开门扇,李敬思与郭池齐齐走出来,一个脸色不佳,一个面目沉沉,好似一夜未曾合眼。 门前站在的小厮一蹦三尺,道:“大人可算醒了,唯恐你误了朝事。” 李敬思搭着哈欠笑,道:“和大哥兴起多聊了些,晃眼天就亮了,快些走,还来得及。”一旁郭池已肃衣佩刀,道:“我先去点卯了。”说罢径直离去,并未等李敬思允许。 底下人见怪不怪,只催着李敬思早些去更衣。李敬思指了指屋里,道:“去帮着拾掇些。” 这话不交代,底下人自也办的妥帖,毕竟平日并无人怠慢郭池。然多这一句嘴,似乎也无不合之处。待李敬思离开,俩丫鬟进去,瞧见榻上小桌残羹冷酒剩了好些,蜜饯干果亦只是稍稍缺了些,可见昨夜主家并没吃多少。 最怪异的,还是两只蜜方肘子原封未动。往日主家和这位郭兄皆是极爱这口,山珍海味吃多了,李敬思便没那么喜欢,但底下人瞧来,这郭池经年不改,三五日就要狠吃几只。 昨夜主家没吃就罢了,郭池竟尝都没尝? 幸而小丫鬟并没深思里头哪处古怪,偶有胃口欠缺也是人之常情,既这一方肘子纹丝未动,俩十五六的姑娘暗戳戳笑,小心翼翼拿着东西思量着中午找个地儿吃得开怀些。 薛凌在逸白院里寻得人,吓了逸白一跳,急急迎出来道:“姑娘今日怎起的这般早。” 薛凌坐在栏杆处,大咧咧瞧他一眼,道:“我与薛暝昨日商量着出去玩来着,下午顺路往苏府走一趟。” 逸白唯恐是出了什么大事,倒要她亲自赶早找上门来,听闻此话,稍放松了些,道:“这样,昨儿晚上便听说了,马夫那头一应备好的,只依着往常样子,传唤一声便是,不知姑娘特意过来,是......?” 薛凌瞧来心情颇好,指了指院里花木,道:“以前少来你这,今日看着,比我那好看些。” 逸白垂首缄口未答,只想自己住处不过寥寥山石数株青木尔,哪比的上薛凌地方开的一个花团锦簇,雪日都能闻着香气,怎么就比她那还好看了。 又听薛凌道:“我昨儿还惦记着早些过来,谁知一闭眼就睡过去了,这会才醒,晚了也是没办法。” 逸白看她懒散,估摸事不大,未太过心紧,恭维道是“哪有姑娘说晚的,便是午间再来,那也是赶上早了。” 薛凌笑道:“算啦算啦,我赶着出门,就过来问问你,今儿朝堂上,该有人说起沈元州不回京的事吧?” 逸白稍顿,笑道:“这几日也没旁的,翻来覆去就这些。” “那就是有了?”薛凌一拍手,站起身道:“我猜也是有的,这不,来与不来都没两样,早来晚来也没啥差。” 逸白试探道:“姑娘是想.....” 薛凌一咧嘴,道:“我想着,若是没有,这会你快马加鞭去找个人干也还来的及。” 逸白彻底放了心,嘴上却是抱屈道:“姑娘这话可是抬举了,真要没有,您这会过来,八匹马也来不及了,这若是要事,以后还请姑娘多体谅些。” 薛凌转身往外,边走边道:“走了走了,有就行,沈家的事,我来办,你且等着就好。” 人已然到了门口,最后一句话才传过来,仍是说与李敬思的那句“至多三日”。逸白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晃神,迟迟没动。 沈家的事,并不太好办,看薛凌样子,似乎已然十拿九稳,他想了好一会仍没想出个法子来,前日关于李敬思那头带回的消息,属实并无把握啊。 另来,不管如何成,到了免不得沈家要添几条人命,以逸白对薛凌的看法,她素来只喜欢收尾,不喜欢亲自干脏活儿,今日瞧那神色,竟有些跃跃欲试。 莫不然,真是当年沈元州将她得罪狠了,还是事关西北? 金光斜描,他自抬脚要走,“噔噔”几步,不下反上,踏到金銮殿前。李敬思是来的晚了些,饶是一路快马,奈何门出的就晚。郭池回来的晚,他也不敢早出门去。 殿里该站的人基本已经站着了,往来都只见李敬思恭敬非常,今儿竟来迟了不说,踏门时还在整衣襟。 众人面面汇目,却也未有出言者。先帝掌中明珠都成了人家床头内妇,还能说点啥呢。当今皇帝未有置喙,焉有臣子嚼舌的道理。何况现如今江山飘摇,社稷不稳,谁还有功夫去管个傻子的名节道德事。 公主疯了,就是疯了。疯了,有疯了的好,疯子百无禁忌,神佛尚且拘不着,几句孔孟算得什么东西,无非心里添点膈应罢了。 要早知有今日疯魔,当初倒不如一水儿淹死了妥当。偏祸害长命,倒要几个文官咬着牙认承:永乐公主失了智,又在黄贼一案受惊,怪不得她。 怪不得她,难道还怪得李敬思了?人当初是受皇帝所托,照顾幼妹,京中兵权,也是天子亲赐的啊。 既谁也怪不得,昨日一场闹纷纷后,事便这么了了。既已经了了,今日李敬思来得晚些,也无旁事,多不过暗地里龌龊点想,怕是前夜抱了软玉温香,昨夜没抱着,睡不习惯了,到底永乐公主人傻了,却是千娇百媚一张脸,好看的紧。 唯沈元汌眉头蹙的更深了些,先看李敬思脸上暗淡疲惫,显是昨夜没睡好,怕不然正是因为来沈家传话的事。 再看旁人脸上讳莫如深者有,心知肚明者有,嗤夷鄙薄者有,分明人人都还惦记永乐公主那档子事,只是不敢宣之于口罢了。 然既已堵住了悠悠众口,皇帝何必在散朝后召李敬思去书房呆了大半日?他来上朝时问过同僚,昨儿李敬思确是午后才离宫,当时户部的杜大人在外候见,眼瞧着的。 上头太监喊天子驾到,沈元汌跟随群臣躬身,嘴里“万岁”没喊出声,倒是头磕的甚响,前头跪着的听得一惊,暗想这沈元汌脑袋昏了没在脖子上挂住还是怎地?他木木然,还在想,话里不对.... 究竟是哪句话不对,才能让李敬思深夜往沈府传信杀人? 洗胡沙(三十八) 真,还是假,属实难以分辨。 他还在仔细琢磨,以家中与李敬思的交情,值不值得他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传这句话,身边群臣三呼万岁已毕,参差间各起了身。 上头执礼太监喊“有本启奏,无本散朝”。沉元汌没抬头,瞧不见是谁站出来提起黄家那头战事,听嗓音约莫是....是....熟悉倒是熟悉,竟分不出是谁来。 或然以他昏昏之态,怕是对着脸都能认错,这屋里站着的人衣相似,冠相同,说话做事可能目的有差,神态语气却是一样的八九不离十。 黄家那头也没什么好提,朝廷还未兵败,然也没赢下几场仗来,逆贼自知不敌,死守不攻,短时间内怕是拿不下。 怕就怕在这短时,登时又有人跳出来上奏,说是接了地方文书,又有流民生乱,若不速速拿下黄家,江山难安。如何速速拿下黄家?众人心知肚明。 沉元州怎么还不回来? 沉元汌总算辨认得这声音是谁,抬头正要辩驳,还没张口,四周附和声众,连连追问“圣旨已发数道,沉将军何日返京?” 人多口杂,他再次无法辨别。 模湖间似乎有谁驳斥了些,道是胡人那头不可不放,而今正是青盛草丰之时,将沉将军召回来,未免太冒险了。 然而声音过于轻微,具体说了些什么,沉元汌尚未听见,座上魏塱如何听得见。 又有人提议,沉元州不回无妨,而今胡人根本没打过来,而黄贼和乱党已然是心腹大患,至少,将西北之兵力再抽一半援京。 沉元汌垂头无声叹了口气,复听闻有人面斥:“既是西北无事,沉元州安敢不奉诏,莫不然,他也想学黄贼拥兵。” 殿上熙攘再难入耳,这些破事本已吵了好几天,稍有不同的是往日沉元汌颇有声高,今日却未置一词。 许是晨间曦光迷人眼,他看脚上官靴,好似微微带了一层水汽。 薛凌弯腰一面拍鞋,一面与薛暝道:“今天露水这么大,早知道晚些出来。”原她自逸白处转出来,并未乘备好的马车,连早膳都没吃,直接招了薛暝往马厩,选得两匹好马往城外来。 沿着官道走了一阵不足意,自寻了小道又跑得一阵,到后头越来越僻静,马不好落蹄,两人便下了马牵着绳子深一脚浅一脚在走。 薛暝跟在后头附和道:“是早了些。” “我惦记着朝堂上有些事,虽想想不提也罢,可还是提一嘴的好。万一他们没备着,跑快些还能赶上。” 薛暝知是早间与逸白说的那几句话,虽不知具体如何,多问也是无益,眼见薛凌起身,另道:“今日露水是重,重些也好。” “怎么个好法?” “露重多半是个晴天。” 薛凌看鞋面湿了大半,幸而未穿透到谢里,想了一瞬道:“好像是这么回事,以往原子上若是露重,那几日都天晴。”她自笑了笑,道:“不过你不说,我还真没过想里头干系,反正天晴下雨都不妨碍跑马,草皮子厚着呢。” 说罢又想了想,自言自语般道:“是要记着些,万一下次哪处又要放火,我也好看着点天时,省了没把握提心吊胆的。” 话落续往前走了几步,眼见实在走不得了,这才回身来道:“这京外,官道内是泥,官道外是杂木,难寻个好地,跑不出个畅快,等沉家事了,咱们往西北去。 到时候,天晴下雨的,也无妨了。” 薛暝见她有心往回,将手中马往一侧牵了牵,让着薛凌先绕过去,后二人往官道上走,又听得薛凌唠叨了些许闲话,直至二人再次翻身上马方闭了嘴。 看日头尚早,原以为她还要往远处跑,孰料得薛凌牵缰抖绳,扯了马头往城门方向去。 薛暝在后并未立即催马,而是回头看了一眼两人方才经过的小径,靠近路边的草木露水尽数被抖落,远些地方的估摸着不多时也要被太阳催干。 再看前头已跑出好远的薛凌,只想着,原这位平城的小少爷,是有那么些年岁,雷霆雨露都不用在意。 而今却是,旁人只言片语,都要琢磨许久。 他知薛凌驭马极熟,恐停留太久要追不上,赶紧“驾”了一声催着马走。这一路另无别话,直至城门近处薛暝先下得马来要扶薛凌,方听得她些许不屑道:“让开。”话落自己利落跳了下来。 薛暝原是担忧太过张扬,今日虽薛凌身着男装便于行马,却没太过掩饰身形,瞧来便知是个女儿家,如今城门处来往查的细,给人瞧见了大小是个话由子,娇弱些更合身份。然薛凌不依,也轮不着他来挑毛病。 城中表象大多如旧,难以察觉各地水深火热,一到城门口,恍然已是掩盖不住,往日来去自由,现今守门的卒子将各人路引看了又看,唯恐放错了人进去。 这东西逸白早早便给薛凌背下了,薛暝自也不缺,难得她恭敬,由着那卒子上下打量也未做声。进得城里,离城门不远便有马市,交代了壑园名姓,自有人帮着牵马回去。 二人再往临江仙坐得俩钟头,脚步到苏府门外时,正是薛凌说的午时,按着她嘴上说来,苏府的厨子甚好,进去约莫能赶上饭,刚才在临江仙特意吃的少,就等这口了。 薛暝不知如何答话,毕竟苏夫人的事他从头参合到尾,只觉进去没出人命就算双方克制,实在不觉得里头有饭吃。不过出人命也不怕,昨儿个一听说要来苏府,底下人早就备着的。 他抢着要去扣门,薛凌抬手止住,上前一脚踹的那门环乱晃,里头一声“哎哟”,跟着怒斥“什么人!”探出头来,是个生面孔,也不知苏家何时换了守门的。 眼瞧着是要骂,然目光在薛凌二人身上看了看,想是薛凌一脸得意模样,估摸着是个得罪不起的,只羊装怒道:“什么人,敢来踹门。” 薛凌笑道:“去喊苏远蘅出来迎我,苏银来也是一样的。” 小厮复看她几眼,不敢推脱,转身往里跑了去,不多时苏银便走了出来,冷冷道:“你也敢来,来做什么。”全不是以前狗腿样。 薛凌不以为然,笑道:“人家当儿子的请我来,怎么,你要跟人抢辈分啊” 苏银狠道:“你.....”说话间手往腰间放,薛暝几乎是同时挡在薛凌身前,横刀在手。 二人并未见招,薛凌将薛暝扯开,瞧着苏银手还在腰间不放,笑道:“我劝你别自取其辱。”她丝毫不怯,信步往里堂皇从逸白旁经过,走出两三步又往回看,嗤道: “说好了,我可没怎么着,你不能来怨我没救她吧!你算个什么东西?” 新年快落章 诸君暴富 因为年后就要一审开庭了 穷鬼也请不起律师 对方还特么是全球顶级律师红圈话事人金杜律师事务所来的 总之我要装作很努力的样子 暂时没怎么写文 不好意思 再次 诸君暴富! 《雄兔眼迷离》新年快落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洗胡沙(三十九) 话落似憋不出笑,抿着嘴往里走。身后苏银脸色变了又变,沉声喊看门的小厮嘴放老实些,言罢追了薛凌二人去。 小厮眯缝着眼挠了好一会头,怎么也猜不得谁家人敢当面如此落了苏银面子。这方记起薛凌那会并没说个姓名,实是那句“喊苏远蘅来迎我”过于张狂,他自知得罪不起,去请了能做主的人来。哪料得,来了也做不了主呢。 依着薛凌所言,果真是赶上了苏府饭点。她与薛暝二人行至主院厅前,便瞧得苏远蘅一人坐在桌边拿了个汤勺慢悠悠往嘴里送。只不知为何,桌上似乎仅三两只碗碟。 虽说一人吃饭吃不了多少,但薛凌富贵日子过多了,一眼看上去,便觉寒酸的紧。许是摆的少,也用不着丫鬟伺候,苏远蘅身边连个布菜的下人都没站一个。 三两步走到近处,更觉苏府如今破落,苏远蘅碗里不过些许粥水,碟子里几粒碎屑浑然还全是素咸菜疙瘩切的,不见半点荤腥。 听得人来,苏远蘅并未抬头,仍是慢条斯理往嘴里送粥,薛凌未作它想,扯了把椅子坐下,道:“这银子不是还没给出去么,你这便顾不上嘴了?早知如此,我也带些鸡鸭鱼肉作个礼。” 苏远蘅手上停了动作,将碗缓缓放下,抬头看与薛凌,并不似昨日那般故作谄媚,也未如苏银一样愤恨,只寻常瞧与薛凌道:“你来做什么?”言语之间,旧时公子气隐约又浮于眉间。 薛凌了然,暗忱这蠢狗昨日浪荡,多半还是作给壑园旁人看。就说苏姈如养出来的东西,也不至于死个妈就一蹶不振了去。 苏远蘅招了招手,示意苏银将桌上碗碟都撤下去。苏银才伸手,薛凌丝毫不顾及,笑道:“今夜你去帮我接几个人。” 苏银面上一冷,直起腰又将手收了回去。苏远蘅不以为意,轻偏头让他继续拾掇着,道:“去接谁?” “去将沈元州父母姊妹接出来。” “我如何接得出他们来?” “往日接不得,今日便行了。” 苏远蘅这才正眼打量薛凌稍许,略带嘲弄道:“前日还接不得,今日就行了?” 薛凌笑道:“今日定是行了。” 苏远蘅垂目,沉默片刻,似下定了心思,沉声道:“何时去接?” 薛凌尚没答,旁儿苏银急道:“少爷不可。”话落将已经摞起的碗碟撒手丢回桌上,冷冷盯着薛凌道:“你自己的事儿,自己去办,休想再将苏府牵扯进去。” 薛凌往后仰身,翘着腿笑:“什么我自个儿的事,这不是大家的事儿,再说了,我去接,人家也不肯跟我走啊。” 苏银还待说什么,苏远蘅又招了招手,仍是问:“何时去接?” 苏银回头要劝,才喊得一声,薛凌脚尖使力,将桌子蹬得轻微移位,吱吖一声合着她兴高采烈答:“子时罢,有道是夜黑风高。” “接往何处?” 苏银垂头喘气,脸上阴晴不定,薛凌面色未改,仍是活泼样笑:“哪也不去,就是接出门,转得几圈避避,天色一亮,且是要送回去的。” 苏远蘅若有所思未答话,只伸手示意苏银将桌上东西赶紧收走。薛凌自顾伸手翻了个茶碗拎起水壶续满,道:“我是遣了底下人来还债的,你见好不收就罢了,还将人弄的哭哭啼啼,劳费我哄了半晚上。” 苏银登时又是不喜,却也知道这话是个随口功夫,咬了咬牙接着将桌上碗碟往手中收,苏远蘅却是怪异瞧了薛凌一眼,脸上笑意一晃即过,道:“沈家父母姊妹三四人,万一还得跟俩丫鬟小厮,我废人一个,如何护得他们周全。” 薛凌瞧见苏远蘅方才表情嘲弄,当是自己两句挤兑惹恼这蠢货,并未放在心上,一贯的有恃无恐道:“无妨,我遣人跟着你。” 苏远蘅叹了口气,此事方多了些议事的架势,询问道:“我与沈家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不消多说,你是知道的,他们不肯跟你走,你就这么有把握,会跟我走?” “有有有。”薛凌搁下手中杯子,仰着脸眉眼弯弯对着苏远蘅笑:“你先去吓他一吓,再不肯,哄上一哄,还不肯,骗上一骗,哪有不跟你走的道理。” 说罢退回身子,仍是仰在椅子上,颇有些遗憾样道:“也就是我与他没个丝毫干系,不然这活儿哪轮到你来。”又与苏远蘅半真半假强硬道:“可是说好了,我要时时跟着的。做不得,一旁瞧着也是个趣儿。” 听闻她要跟着去,苏远蘅二人登时再无疑虑,皆是放下心来。桌上寥寥几个碟子总算尽数收到苏银手里,从薛凌眼前消失了去。 待人转过门廊,她恣意未改,笑道:“合该我早些来还欠账,这偌大的园子,连个饭桌子都铺不满了,亏我特意空着肚子,特意来吃点好的,往日不是那啥...” 话到此处,却并没说完,她想说往日苏府不是最擅长作桃花酥,今日不见端个十七八碟来,好歹自个儿是来送钱的,大小算个贵客。 然喉间无故发痒,咳了一声,干涩道:“那啥,龙肝凤髓不要钱的吃。” 苏远蘅抬手抖了抖袖沿,动作轻微却似费劲的很,脸色都带了些许痛楚。薛凌下意识瞧着他手,听得一句:“近来多独食,日月不知味,且养着命就是,何必糟蹋东西。” 薛凌抬头,分不清真假,半晌噗嗤一声笑,道:“是是是,你说啥是啥。”话末突而面色一转,冷道:“我晚间再来寻你,你准备妥当些。” 苏银去了又回,进门站在苏远蘅身旁,瞧着薛凌道:“怎么个妥当法?” 她偏脸瞧去,片刻略弯嘴角,寻常温声道:“我与苏远蘅议事,身旁总有鸡鸣狗吠不休,就是不妥当。” 苏银此刻反未生怒,轻颔首后退了半步含笑躬身不语。薛凌复看与苏远蘅笑道:“明日朝后,当令群臣缟素,百姓挂孝,为京中沈家满门举哀。”她似当真在为苏远蘅计较,殷切劝:“你备妥些,免得到时候.... 白布短缺,买不着。” 洗胡沙(四十) 不知是这话太过托大,还是苏远蘅二人过于震惊,一时半会,三人皆未再言语,耳旁断续有轻风徐徐,犹显得此间寂静。阑 终是薛凌耐不住,转脸向着薛暝道:“你饿不饿,来的不巧了,咱还是去别的地方讨饭吧。” 薛暝自是躬身无不依从,苏远蘅竟也没留人,待得薛凌起身昂然跨出两步,又顿脚站定扭身道:“你方才说他父母姐妹三四人,究竟是三人还是四人?” 苏远蘅轻喘得一声,看与她颇有厌烦,讥道:“你连人头都数不清楚,我哪里知道买多少白布。” 薛凌不怒反笑,一根手指伸出来屈腰晃了晃,道:“无妨无妨,我随口一问,由得三个还是四个,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话落转身往外,轻巧一蹦招呼薛暝:“快走快走,人揭不开锅啦。” 身后苏银手在腰间摸了又摸,没得苏远蘅令,到底是没追出去。估摸着是薛凌已出了大门,苏远蘅才一口长气出的艰难,继而满身肥肉散在椅子上,似乎是没了衣服裹着,能淌出一地来。 苏银伸手欲扶,苏远蘅连连摆手,脸上又是痛苦难当,却是咬牙催着道:“去吧去吧,依她的。” 苏银这方问道:“沉家势大根深,这个节骨眼儿上,皇帝必然也看得紧,咱们如何能接得人出来,侥幸接出来,又如何送回去,便是妥当送回去,还能在沉府杀人放火不成。阑 她不过来得片刻,寥寥数语,是不是...还要再探查探查。” 苏远蘅扶额未答,又闻苏银道:“薛家子,不可信。” 沉默一阵,苏远蘅轻笑一声,望着苏银道:“那..谁家子是可信的。” 苏银缄口,半晌狠道:“莫不如,今晚多备些人手,事情一了,我随少爷往别处去,往日不是常说,早就呆的厌烦。” 苏远蘅盯着桌上一滩水渍出神,好一会才答:“既是厌烦,怎不现在就往别出去。” 苏银急道:“夫人的事,岂能善罢甘休?” 苏远蘅撤了目光,再未看那只薛凌用过的杯子,茫然道:“朝堂有皇帝,边关有沉家,往南是乱党,往北是胡患,你我能往何处去,不如趁着这灯下黑,能搅和几日是几日吧。”阑 苏银还欲劝,道:“少爷没这个心思,难保薛家子不趁着今晚。” 苏远蘅摇了摇头,情绪甚澹:“你赶紧去吧,莫担忧,她不敢。”想是如今也没几个能议事的,他不欲与苏银起嫌隙,又道:“她不敢的,她动你我事小,吓到江府事大。眼瞧着大业要成,她岂会舍得陪旁人鱼死网破。” 这理由并未说服苏银,他道:“就怕你我有个好歹,江府仍舍不得,何况.....” 苏远蘅道:“得啦得啦,何必管她,沉家那头也拖不起了,哪头痛快先站哪头吧。” “那也该问得仔细些。” “晚间不是还要来么,你我着急人不急,这会哪能问得出来。” 苏银终收了声,临退前将桌面擦的光可鉴人。花影摇移,薛凌跃步在前,出了苏府又走得老久,忽而停步,转身对着薛暝,一脸冷霜,道:“你回壑园去吧,不必多人跟着我,九十来个便够了,若能成,就成了,若不成,护得我退出院外就好。”阑 她歪了一瞬脑袋,好似当真思索了一回,沉元州刀架在苏府脖子上要钱,那苏远蘅找上门去也是合情合理,一旦事发,苏家替罪是再适合不过了。 今日晴好,午间还未过完,灼热阳光刺的人眼都有些睁不开。揉得两下,莫名觉得方才所想荒唐又可笑。 倒不是将苏远蘅垫在脚底不太好,而是说,这事儿,哪有不成的呢? 薛暝没立即走,却也没答话,只盯着薛凌瞧,显是疑惑她要去哪。薛凌轻哼一声,仍是兴致颇高的样子,道:“知会逸白一声,就说我自有主张,不干他事,若是闲得慌,就将园子里撇的干净些,免了我事情败露,拔出萝卜带出泥来。” 她这一说,薛暝倒有些慌,迟疑道:“可是尚有不妥...” 话未说尽,薛凌急着打断:“妥妥妥,妥的很,你赶紧走,顺路将我平日用的东西拿来,日暮之后苏府门外等我。”说着指了指日头:“赶紧的吧,你瞧天上,这时日无多了都。” 说罢转身往人群处去,再没管薛暝。他自原地站了片刻,跟着隐没在暗处,几个跃起往壑园赶。阑 这才开夏,街边已有三五贩子隔着卖甜汤。只巡逻的卒子扛刀带戟来来回回吓人,少有开口吆喝的,多是人走的近了,才低声问公子小娘可要来一碗。 薛凌沿街一阵,所见和去岁相差无几,却又总觉哪里不一样。走走停停无处去,将手腕捏了又捏,随意拐进间茶水铺子当了个散客。 不知是两碗滚茶下肚,还是午后本就多添燥热,坐在那不多时便觉周身火气难当,手掌撑着桌面,指尖来回划了又划,划了又划,一会想的是三一会想的是四。 到最后,只想着,有五个也无妨。 但得这“无妨”二字,仿佛一瞬风卷云舒,四肢都畅快下来,小二听得姑娘家声调喊“添茶”,纵是薛凌衣衫有所不符,却不敢多问,规规矩矩提了水到桌前,屏气间唯余薛凌茶碗嗑的“啷当”响。 倒是壑园里开了锅,虽心下并无多急,逸白还是一副捶足顿胸,连连追问“这么大事,薛姑娘怎没早早交代底下人备着,万一出个差池,怎担待得起。”又问薛暝“有几分把握,是不是缓一缓,好歹也再议议,明晚不迟。” 】 薛暝秉着一贯只将薛凌放在眼里的态度,白眼都没多翻,随即回了薛凌住处,拾掇了恩怨后招来底下人一一吩咐过,真就“时日无多”一般急急往苏府去守着等薛凌。阑 残红半轮,薛凌才从茶馆出来,招了辆马车摇摇晃晃往苏府去,看天边晚霞,今夜月色该不错。 她自捏着手腕,又暗恼下午没在苏府歇歇,何必惧他?现儿个竟生出倦意来,仿佛只等星光一垂,人就要睡过去。 直至苏府门口恩怨在手,寒铁生凉,她未收入袖里,反在手上轻巧打了个转,刹那精神百倍,笑与薛暝道: “走,我去亲眼看看,这往日事,究竟如何写。” 洗胡沙(四十一) 话未落,门先开,约莫是苏府早早安排人守着,只等薛凌一到,无需扣门,风便直直往里灌去。 然这会来迎的并非苏银,而是个生面孔,直直站在那伸手喊“姑娘请”间仅微微垂了垂头,连脖子都没低下去。 薛暝心觉此人无礼,看了眼薛凌见她并无太大反应,复恭顺站在原地,待薛凌又将剑刃掉了个头,方跟着齐齐往里走。 来人一路将薛凌带往正院,桌上已摆了好些吃食酒水,尚有丫鬟在陆陆续续往里送。苏远蘅仍是球样圆滚滚团在椅子上,面色与午间相比却是明朗许多,无端生出些架子来。 苏姈如死了如此久,这会子一瞧,薛凌才有些许真实感受,苏府....该是苏远蘅这蠢狗当家了。 不过,人是熟人,地也是熟地,谁当家都拘不着她,三两步上前坐下,玩笑般道:“该不是我午间几句胡话落了苏府面子,倒也不必特意砸锅卖铁凑出个席面来。往日间,馊水我也能喝两缸子,你知道的。” 话落转与薛暝道:“坐坐坐,别站着,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儿。”又与苏远蘅道:“他与我情同手足,义比鸳鸯,亲如父子,不是外人,反正咱俩吃不完...”说着瞅了一圈左右,奇道:“苏银怎不见了,还想着叫他一块坐。” 薛暝听得鸳鸯二字,本是心中一颤,未料得还没颤完,又听薛凌嘴里冒出个“父子”来,知是她不讲规矩随口胡话,只垂了头,并未依言上前坐下。 薛凌没听见动静,又道:“你站着干什么,马还得吃草,你不吃料?” 薛暝迟疑要抬步,苏远蘅微笑道:“客屋一样备了酒菜,叫你的人都去吧。既是子时才往....夜长难熬。” 说罢一旁站着的丫鬟便出声请薛暝,没得薛凌开口,他自是不可能跟着走。然瞧苏远蘅一脸和风细雨,薛凌心中反有计较,明刀明枪打起来,且莫说谁输谁赢,只怕是,借苏远蘅百十来个狗胆,怕这蠢狗也不敢动手。 但世上暗箭难防,突然好心招待底下人,莫不然酒菜里参上几两砒鸩,野鬼得飘一屋子。 反正自个儿与沉元州,皆是苏府冤家,哪就能确保苏远蘅站哪头呢。 她笑的意味深长,既没说让薛暝去,也没说不许去。苏远蘅心下了然,自端起面前酒杯轻饮了一口,道:“你在京中,他在边关。得罪了他,苏府还有十天半月可躲,得罪了你,只怕当夜就要满门横尸。” 他跟着笑,似乎还浮出些少年得意来:“轻重缓急,我还是分的清,你说是吧。” 薛凌盯着他手臂,只觉此人这会与常人无异,何故多次见他用手时痛苦难当?只方寸之间探究不出来,她也不怎么上心。 但听得苏远蘅说“分的清”,彷若瞬间放下,也抓起面前杯子一饮而尽,“当啷”搁回桌上,爽朗笑道:“你说的是。”这才偏头与薛暝道:“你去吧,都找地歇上一歇。” 薛暝尚有不情愿,她看与苏远蘅,凛然道:“无妨,他舍不得。” 薛暝见她拿定了主意,不欲在人前落了薛凌威信,这才跟着丫鬟转身离去,拖走半天夜色。 待人走远,苏远蘅跟着将伺候的丫鬟也挥退,只余他与薛凌二人,道:“几分把握?” “十成十。” “我与沉家,并非肝胆相照,单我去接,难保万一。” 薛凌这才收了些性子,正色道:“昨儿个我让李敬思去吓过了,你今日上门,足以。” 苏远蘅道:“人死了,如何说?” “有人说,干你我何事?” 苏远蘅略有所思,薛凌又道:“你去了,直说就是,就说沉元州问你要钱,京中也有人问你要钱。你自是不想给京中的,可不给又没法子。你倒想给沉家送过去,又怕送过去了,沉家早晚要回京中来。 天下之大,不能逮着你苏家一人折腾是不是。后路在谁那,你就给谁。” 苏远蘅笑道:“我是什么东西,敢问他人要后路?” “莫急,来日他给你后路,今日原是求着你给他后路的。我昨日遣李敬思传了话,说是魏塱要拿沉元州家中老小性命相胁,逼他回京。 你今日去,再传一传,逼一逼,披肝沥胆以头抢地要保其父母姐妹安然到西北,就说事发紧急,连夜上路还未必能成,他们岂有不跟你走之理。” 苏远蘅还是笑:“你就这么笃定?” 薛凌直视于他,笑道:“我若是沉家,也别无他路啊,” 苏远蘅又思索一阵,道:“是了,也别无他路。”顿了片刻,另道:“不过,再是仓促,想必沉家也会有人跟着,而今城里防卫森严,到处都是巡逻的御林卫,若是打起来,你可备好了?” “他们必定以为,你指望着将人送到西北,好将苏府从此托与沉家,不会怀疑你的。夜路难行,水总要用些。只要确保姓沉的断气,别的无妨。” 】 苏远蘅听的发笑,道:“这可难说,他既是举家外逃,没离京之前.....” 薛凌抢白道:“何来的举家,沉元汌要留着的。” 苏远蘅一时愣住,薛凌反倒作了个诧异模样,奇道:“如何,我没说?” 苏远蘅迟疑道:“或许是说了...我没听见?他要留,他如何要留?” 薛凌直愣愣瞧了他一阵,片刻噗嗤笑开,又复顽劣摸样,摇头晃脑道是“也不如何,就是想他留。” 苏远蘅才要问,忽闻她狠道:“我就想看看,那些成日劝着旁人身死成仁的匹夫,一朝临到自己头上,他是要生,还是要死。” 苏远蘅隔着一张桌子,仍觉寒气,几番计较,才试探道:“你..要.他自尽?” 他当然知道沉家人一死,沉元州便再不受皇权制约,基本不可能回京了。当然,不受制约的同时,也再不受皇权庇佑,远在天边一个带兵的,苏家能拿正眼看已是为着来日方长,岂有非要送银子的道理。 正是如此,他才会第一时间找上薛凌,原只是希望薛凌破了这局即可,没料到薛凌上来就是要去沉家性命。 也好,死活都不关紧,死了更好,彻底绝了沉元州回京的心思,只是既做了杀人的打算,何苦多生枝节留个沉元汌,引颈受戮的少,孤注一掷的多...谁知道会出什么岔子,还不如一起骗上路喂水来的可靠。 然薛凌这么做,多半另有道理,他踌躇着要问,薛凌已然张口道:“一屋子人不明不白死了,难保后事巧舌如黄之人瞒天过海,你我岂不白费功夫。 沉元汌其人,该死在金銮殿上。” 洗胡沙(四十二) 苏远蘅瞧与薛凌,却失了对视的勇气,转瞬垂头拿了筷子掩饰,随口道是桌上菜温酒热,赶紧吃吧。 能让沈元汌死在金銮殿上固然好,可如何个死法?他不知道,也问不出口。只薛凌既跟着要去,自个儿知与不知,差别不大。 薛凌挑眉瞧与那只空杯,并未再续,也未多用菜,捡着近前几只碗碟夹了些往嘴里,没头没脑问:“都在原处罢。” 苏远蘅仍没抬头,亦是没前没后的答:“都在原处。” 薛凌起身笑道:“那就,莫问来日,你我且共今朝。” 苏远蘅细致将筷子搁在桌上,抬身拱了拱手,甚是恭顺样笑:“还得薛少爷承让。” 薛凌左手在右腕间一搭,含笑离去,刚过门槛处,薛暝随即冒了出来,约莫是已在此等候多时,根本就没随下人去用饭。 薛凌问过一句,他答是已经用了,真假无所谓,薛凌再没多问,走在前头道:“跟我走就是,这破地儿我住过三五年岁,比壑园可熟多了。” 薛暝应声,二人一路往原薛凌住处去,果真是依了苏远蘅那句“都在原处”,她原来的屋子陈设一应未改,又纤尘不染,好似昨日还在此歇过。 里屋架子上,灰扑扑两套男子样式的粗服亦如既往常年搁着,是她在苏府时常用的下人装扮。 午间既说明要与苏远蘅一同前往,二者心照不宣,薛凌唯有小厮这个身份可用,无怪乎方才苏远蘅要恭敬道一句承让,许是薛凌今日之势,人前称他一声少爷,再是佯装,他亦不敢心安理得。 薛凌手放上去,免不得勾起些过往。然除却可笑,竟别无它想。瞧罢衣衫,又行至桌前,笔墨已干,字迹未褪,翻来复去,姓氏百家尔。 “沈”字好翻的很,就在开头,冯陈褚卫,蒋沈韩杨。 她拿起一张,仔细瞧了瞧,在薛暝面前一扬,笑道:“今日起的早,明日估摸着睡的晚,人困的很,我去眯两个时辰,你也找个地睡睡,醒了不必跟着我。” 薛暝不答,却是明显不情愿。 薛凌道:“苏远蘅贴身带的人太多,定会引起沈家疑心,哪有偷鸡摸狗闹那么大阵仗的。他能把我捎进去不错了,就算事儿不成,为着银子的缘故,沈家也不会立时把他给弄死,我安全的很。” 薛暝为难道:“就怕万一。” “真有万一,我出不来的地方,加上你多半还是出不来,不如在外头接应我。” 薛暝仍未罢休,道是“要钱的是沈元州,万一沈家人想不了那么长远呢,多个人,到底多一份力。” 薛凌边笑边往床边走,混若浪荡道是:“鸡窝里还能长出鹰崽儿啦,我不信沈家那老不死不知道这一摊子烂事。” 嗓门之大,薛暝忍不住往周遭瞥了两圈,想着这又不是壑园,薛凌未免过于放肆了些。 等回过神来,薛凌身影已然被屏风挡住,约莫是往床榻间去了。他不好追去再劝,又忱劝也无从劝起,哭也好笑也好,荒唐又非这一时半会。 轻叹了声气转身往外门,别处苏远蘅还在和一竿子人商量。苏银在侧,多有怀疑之言,终是不能违背苏远蘅的意思。 到头来,万处似一处,皆是明月如霜挂中天。 苏远蘅将几粒丸子吞下肚,“砰砰”两声门响,薛凌应声而起,快手拿了一旁衣物换上,随后极为娴熟将头发挽起,再往铜镜看,竟似真的回到了过去。 镜中景物分毫未改,像极了无数个她在苏府里梦魇惊醒的夜晚,总分不清自个儿是谁,反反复复的想去辨认那张脸。 这一年半载,莫不然只是一场大梦不觉? 她骤然心惊,手搭在下颌处,左右摇晃了两下,才将那口提起的气缓缓呼出来。 瘦了些,凌厉了些。 虽那几年在苏府过的并不开怀,到底能称一句养尊处优,自离了苏家,爱恨奔波,免不得...免不得要凌厉些。 凌厉些好,即便这一年多稍有快活,她绝不肯重来的。 薛凌放下手,出门与薛暝相对,后者亦是换好了衣衫,小有愣神又飞快恢复如常,倒是苏远蘅见着时笑得极坦然,明晃晃瞧着薛凌,笑了好一阵。 问过时辰,亥时初初,现赶往沈家,到达之时正该是午夜。往苏府偏门后,早有马车等候在此,车身车轮俱是黑色,连马匹也是黑的。薛凌与薛暝对视一眼,轻点了下头,随即率先上了马车。 苏远蘅并未立即跟上,似乎格外郑重与苏银交代了几句什么,声音极小,隔着四五步远的薛暝一字也未听见,不由得他多了几分心焦。 有心想喊薛凌,苏远蘅已然说完,笑笑与他道:“先生莫怪,府上私事而已,我与你家少爷,必然同生共死,绝无独活。” 这几句倒是中气十足,薛暝正不知如何回应,薛凌撩帘自车窗探出半个脑袋,跋扈道:“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要死你死,我要独活的。” 说罢朝着薛暝脆声道:“一会到了外头,你离人群至少三尺五寸远,瞧清楚些,至多一个时辰,若我没出来,即刻扔个信,举壑园李敬思两处之力,将苏家鸡犬给我屠干净。黄泉路上,咱凑个热闹。” 又笑意盈盈瞧着苏远蘅道:“好了,快上来吧,晚了赶不上趟儿。” 苏远蘅未有喜怒,倒是苏银上前一步,恶道:“至多一个时辰,若我家主人没出来,我就即刻扔个信,全天下再无你薛凌容身之处。” 薛凌轻蔑瞧罢一眼,欲说“你家主人棺材上钉子钉了七八颗,千百年也爬不出来了”,想来又觉无趣的很,刚才几句话实则为着哄薛暝,哪有功夫和这蠢狗争长短。嗤过一声便悠然丢了帘子,懒懒将身子靠在车窗上,细细碎碎的捏手腕。 苏远蘅上车坐定,一时没见言语,不知走了多远,忽听得他道:“真像。” 感叹不像感叹,寻常不像寻常。 薛凌也是无聊,眼皮子一抬:“像谁?” “后事像前事,今时像故时。” 不是说人.....她摸不着头脑,手在腕间停住,眯缝着眼思量,这蠢狗莫不然还要开始..讲点交情? 是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她也是这般下人摸样深夜伺候苏大少爷行在路上。只是这会说来,未免有点...不切实际了吧。 苏远蘅眉目淡漠,转脸向外,徒劳去看被一帘遮住的夜色,徐徐道:“去岁永乐公主落水之后,我.....娘亲....仍与驸马府来往。你....鄙她是个蠢货。现我成了那个落水之人,你还不是,与我来往未休。 应有新人,像故人。” 洗胡沙(四十三) 薛凌愕然回神,牙齿堪堪轻咬了一下唇内,才将已然窜到舌尖的话咽了回去。顿了片刻才觉那句“我可没动苏姈如”似乎在自个儿心中预演了千百次,就为着哪时哪刻说的理直气壮。 她确实没动苏姈如,只是真相不需要预演,心虚才会欲盖弥彰。 苏远蘅仍没回脸,即使车帘厚重,连星辉都透不进半点,他仍看的出神,不知在看哪一方。 薛凌喜滋滋道:“应有新人,像故人,说的真好,那还真是借你吉言。当年他们逼死我父亲,只希望沈元汌明日在金銮殿上,也是心甘情愿血溅三尺。” 她笑意不减,复慢悠悠转着手腕,恍若方才真是听了几句好话,苏远蘅再未多言,纵然这个新人说的不是沈元汌,故人说的...也不是薛弋寒。 可非要说是,也挑不出错来。 车轮“吱吖”声里间或有些些轻微“砰砰”声,是苏远蘅指节偶尔在车窗上扣,一副闲散模样。反薛凌坐在凌晨失了自在,抓着手腕脑中尽是苏姈如和永乐公主那摊子烂事。 当时是....是...是自个儿再三厌烦苏姈如是个蠢货,明知永乐公主是装的,必然会嫉恨苏府没想方设法搭救,居然还敢若无其事的凑上去。 蠢货就是蠢货..蠢货死在永乐公主手里也是自找的。 她抬眼,又飞快的垂下去,确认苏远蘅还面向窗外,又忍不住抬眼看罢一眼,疑心恶念大起..... 苏府必然是嫉恨自己没想方设法搭救,自己怎么也就凑上来了? 薛凌终未有言行,直到了沈府近处,苏远蘅方从容转过脸来,看与薛凌笑道:“该是快到了。” 薛凌再不似白日里恣意,冷道:“你帘子都未掀,既不辨天时,又不认地路,怎么就知道了快到了。” 苏远蘅指了指车门廊子上挂着的一个小配子,笑道:“瞧,漏刻将尽,便是快到了。” 薛凌顺眼去,果见那配子主体是个玉样漏刻,中空有沙,甚是精巧,挂在那随着马车摇摇晃晃,先前竟未注意到。 想是苏家与沈府没少来往,所用时间脚程皆有定数,那苏远蘅知道便不足为奇。只她仍未全然放下心来,笑笑道:“那么,还请少爷多多照拂。”说话间,腰身躬的极弯。 苏远蘅目光在她右手腕处一扫而过,笑道:“不敢当。”那手腕垂的笔直,正是往外滑剑的姿势。似乎是他方才刚转了个眼神,就见薛凌左手瞬间弹开,一点寒芒已到了袖口。 瞧的愈清,反而愈觉像个乐子。 她乐意继续装,他也没说破,直至沙漏滴尽,薛凌才一瞟眼,马车已经停了。苏远蘅知她心思,笑笑看与门口,果见车夫掀了帘子,压着嗓子道:“主家,到了。” 苏远蘅撑着起了身,道:“我先下去罢。”说罢也不等薛凌回话,自猫着腰往外。 薛凌正有此意,依行事规矩,本该是下人先去,然后伺候主家下。只她已然起了戒心,当然是苏远蘅在前的好,她紧跟背后,稍有不对,即可将人拿住。若苏远蘅在后,反倒麻烦,难保马车门有暗板,自己前脚下车,后脚苏远蘅门一关连人带马一并走了去。 总而苏远蘅算个周到人,虽周到有周到的嫌疑,但世上无有万年船,唯多些谨慎。她急急起了身,几乎是贴着苏远蘅前后跳下马车,难为苏远蘅一身横肉没叽里咕噜滚起来。 薛暝随即凑到面前,手按在腰间也是个起剑的架势。然蛇影弯弓皆未见,不过几声虫鸣倒甚是清脆。 薛凌飞快环顾了一圈,四野空旷,好远处才有别家灯火。正对着的,是一面青砖碧瓦墙,约二十步远处有个门廊,月色底下能看见门楣雕花的大致轮廓,约莫是个平日里下人进出的如意门,难为苏远蘅能跑到这来,她还以为再不济也得走侧门去。 再看马车周围除却车夫外,另有三四人,苏银与薛暝在内,另两人是生面孔。几人目光交汇,苏远蘅拍了拍袖口,道:“都各自去吧,我与薛落进去便是。” 薛暝没料到苏远蘅用的是这称呼,目光一紧看与薛凌。她没察觉薛暝意图,只整了整袖口道:“无妨,你跟着那位,他去哪你去哪”。说话间朝着苏银努了下嘴,显然那个他说的是苏银。 苏远蘅又交代道:“都赶紧散了吧,此地不宜久留。”话落与薛凌一点头,转身向门口处去。 薛凌一甩手,随即跟上,二人到门口时她再回头看,那马车和人已是不见半点踪影,霎时飞天入地了一般。 虽这群蠢狗跑的快了些,然苏远蘅单独和自己留在一处,也能让戒心勉强消得几分,她舒了口气间,苏远蘅已急扣两三声门。手指是贴着门板敲,力道却用的大,声音便沉闷厚重,既够清晰,又不会传太远。 门几乎是应声而开,薛凌了然,这门看来是专给特殊之人留着的。她忙换上一副谦卑模样,弯腰垂头畏畏缩缩站在苏远蘅身后,余光见苏远蘅抬手,递了个什么东西给里面人。 那人并没接,还带了些关切低声道:“小人识得苏大人,怎这个点来,可是遇上了难事。” 对话可知,苏远蘅确然并非第一次走这个道儿。沈家小厮称一句“大人”,也并未逾矩,苏远蘅虽未在册,却确有官身,挂着行运使的名头儿,鼎盛之时,沈府来往总要糊个表面客气。 薛凌暗自琢磨,苏远蘅几乎是颤声道:“沈老爷子可歇了,我有大事要说与他。” 那人不敢多怠慢,领着薛凌二人就进了门,过了几个廊子,安置在一处偏屋里,说是即刻就去请人来。 苏远蘅叮嘱道:“也将小沈大人一道儿请来罢。” 那人喏喏答应着褪去,苏远蘅未敢落座,踮着脚在屋里来回走。薛凌知是到了别人地头,戏要做的全些,只能跟着来回,间或低声劝一句“少爷歇歇吧,咱急也急不来的。” 苏远蘅恍若未闻,头上汗珠子跟瓜出水一般接二连三往外冒。薛凌前后跟着,只觉苏远蘅实在胖了些,白日看着还好,这会离得近,跟个球似的,让人忍不住想踹一脚。 端的是人胖汗多,这午夜间,自个儿尚有泛凉,他倒成了三伏天的黄羊,气都喘不顺,沈家老不死再不来,能先喘死他去。 幸而这事并未发生,不多时,门外一声咳嗽,苏远蘅“蹭”一声转向往外,三两步滚了过去,没等喊出声,整个人左脚绊右脚栽倒在门槛处。 薛凌忙飞奔上前要扶,人还没拉起来,他边咳边喊:“沈老大人。” 沈元汌跟着上前一并将苏远蘅扶了起来,不解里难掩疲惫道:“这是出什么事了,急这这幅模样。” “出大事了,沈大人。我来接,”他紧拉着沈元汌,却看与沈伯清,道:“沈老大人,快收拾东西随我走。再晚,就走不了了。” 他急的很,但话语间并无担忧关切,更像是赶着来拿自己的什么要紧物件儿,并非为着沈家福祸安危。 恍若是确认自己主家站稳了,薛凌缓缓松了手,退后两步半垂着头,瞧见沈元汌脚上常鞋穿的极周正,再脚踝稍稍往上,裤脚袍沿都一板一眼,不像是仓促间起身披着的。 站一旁那老不死就是个极好的对比,便鞋都没穿匀,踩着鞋跟过来的,身上是里衣里裤裹一件外衫,连带子都没系。 也就是说,沈元汌一夜未寝。 洗胡沙(四十四) 这般想着,又瞬觉不对,这会才夜半过一点点,说一夜未寝,夸张了些。虽知这会估计没人注意自己,薛凌仍牢守着下人本分,并未抬头去打量沈家父子。 但确然是沈元汌更急些,薛凌听得他接连追问了两句:“怎么了,这么晚.....这话说的怎么了。” 一旁沈家老爷子不知是年岁长些,还是别的缘故,语调甚是沉稳:“先进去坐着说话。” 苏远蘅没动脚,连喘带推,恨不能立即将两人掉个方向送出去,催道:“坐不得.....快去收拾东西与我走吧,车马都已备好,再拖沓,谁也走不掉了。” 沈元汌心有所想,看与旁边,惶惶喊了一声“爹”。薛凌嘴角稍弯,又赶忙抿的笔直,听那老不死依旧稳如泰山道:“天塌下来,也不急这一时半会,深更半夜,糊里糊涂的,你怎缘由都没问清,就贸贸然失了分寸。” 薛凌垂头瞧不见三人脸色,只当此话是在挤兑苏远蘅,暗忱这老不死架子摆的倒是足,口舌功夫也强的很。 实则沈伯清当真是在训儿子,一旁沈元汌面色惨白,冷汗涔涔,沈伯清不明所以,还当是苏远蘅三两句话就将儿子吓成了这样,属实看不过眼。 却原来,李敬思来过沈府之事,沈元汌还未说起。那个死去的下人,只是悄悄处理掉了,随便找了个借口遮掩。一个守门的小厮丢了两日不到,沈伯清哪会关注这等小事。 他之所以没说,一来是不想自己父亲反应过度,二来是拿不准李敬思话语真假。即便白日上过朝回来,仍没做出个抉择,只休书一封往西北去,想与沈元州讨个商量。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是沈元汌长夜不寐,沈伯清已歇下多时。然这会苏远蘅再来,开口便是“再不走就走不掉了”。沈元汌第一反应,自然是.....李敬思说的是真的,皇帝要拿沈家性命要挟,令自己家兄回京,事发就在近两日。 他免不得大骇,沈伯清虽知苏远蘅深夜过来必有凶险内由,但到底多有看轻苏家身份,区区行运使能知道的消息,再是凶险,又能凶险到哪去。 往日元汌也是进退有度的,当老子的看不过眼,连带着敲打苏远蘅,语气是重了些。 说罢沈伯清又瞧着苏远蘅道:“小苏大人不必焦躁,且进去坐着,天塌下来,日月自有人捧着,何必你我急急顶个篮子去接?” 话落自撩了衣袖,绕开苏远蘅往里去。薛凌垂着头,只盯着那踩低的鞋跟从自己面前移过去,分不清这老不死是真镇定还是假镇定。 苏远蘅似颇为无奈,“唉”声连叹几回,没奈何转了身往里,急急追上沈伯清道:“沈老大人既要问,那我就直说了,皇帝要拿沈家满门老小性命逼沈将军回京,现在不走,明日决然是走不了了。” 薛凌听的清楚,二人脚步分毫未迟疑,似乎是沈伯清并未被吓住。倒是沈元汌还在门口站着,没往里走。 她终于抬头,作势要往里跟上主家,缓缓间却先看了一眼沈元汌,恐此人起疑,轻道:“小沈大人,也进去看看吧,确实是耽搁不得了。” 沈元汌混若有些呆滞,僵硬道:“是了。”又垂头叹了一声,好似赴死一般往里去。 薛凌等人走出好些,才跟着往前,进到里屋,沈伯清已坐在一张雕花椅子上整理衣带,苏远蘅站里一旁,面容再不似方才那会焦急,反多了些坚毅决绝,似乎是沈家父子再说不走的话,他就要直接将人扛出去。 沈元汌也还站着并未落座,只背对着薛凌,仍是瞧不见眉目,然即便只是个背影,亦是能轻易看出那一身疲惫颓唐气。 她站在屏风处,多了些自在,这才细细打量沈家父子二人。那老不死,是从未见过的,单以今晚来说,他来的急,说话做派却是张弛有度,丝毫不乱,可见是个赶时不赶事的人。 而沈元汌,薛凌回忆了片刻上回冒充薛璃去朝堂的事,可那时注意力大多放在了魏塱和即将离京的沈元州身上,实没瞧清沈元汌啥样。 这会瞧来,沈元汌分明比那老不死要慌张许多。要说少不更事经不住吓,怕是未必尽然,薛凌寥作思索,随即断定是李敬思只给沈元汌传了话,不知是何原因,话还没传到那老不死耳朵里。 单凭苏远蘅一人之言,是很难让人立马相信。如此更好,胜算更大些。沈伯清骤听得李敬思也传了话,再是稳重,估摸着也要乱一两分。仓促之间,更是要跟着走。 薛凌丝毫不怀疑李敬思话没传到,以李敬思今日能耐,往沈府走一趟轻而易举,传句好话而已。 何况自个儿下午间特意遣薛暝往壑园走了一趟,表面上为着逸白的缘故,实是想着若李敬思话没传到,人不往壑园就罢了,依他的行事,散朝后必会急急遣个人往壑园告罪。即是逸白没说起李府有人来,显然话已经到了。 她得意欲盛,再看屋内陈设,桌椅卧榻,茶碗笔墨一应不缺,原该就是个布置来待不便之客的。 只这会显然是主客没工夫应承,苏远蘅又劝得两句,言之灼灼,说是消息来的不易,无论如何要沈伯清即刻起身,衣衫行囊都不必收拾了,费不上那个时间,说话间语气已是越来越生硬。 沈伯清察觉到他有失恭敬,又或因沈元汌失魂落魄站在旁边一言不发,脸色铁青道是“小苏大人深夜来我府上,张口闭口要救我全家老小,字里行间却是骂臣辱君。怎么你这意思,老夫若是不走,你是要移山赶海,强行将我沈府搬了去? 你苏家门框,怕是装不下我沈府檐廊吧。” 苏远蘅似强压着怒气,道:“沈老大人不必讥我,更不必疑我用心。我自非侠肝义胆,也不是与你沈家情厚恩浓。不过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沈元州若是回京,苏家就全完了。 沈老大人就当做点好事,给自己寻条后路,也给我留个活口,现在起来还赶得及,再晚,我断臂求生总还有条命在,就不知道到时候,这沈府廊檐,能剩几块砖瓦?” 沈伯清哼了一声,撇脸道:“你究竟是何处来的消息,如今内忧外患,皇帝安敢动我沈家?” “正是内忧外患,平不得两头,沈元州要平外患,皇帝只想凭内忧,凭什么不动你沈家?”苏远蘅怒目而争,话音才落,那边沈元汌总算出声。他看与沈伯清,嗓子眼呛出一声悲: “爹,他说的是真的。” 洗胡沙(四十五) 苏远蘅与沈伯清齐齐看与沈元汌,沈伯清是不明所以,斥道:“你胡说什么?”苏远蘅却是蹙眉张嘴,一脸不可置信样。 或然落在沈伯清眼里,苏远蘅是不信自己儿子会帮他说话,屏风处薛凌垂头,唇边笑意怎么掩也掩不住。 往来知苏远蘅是个戏好的,只是这一年多来几乎无甚交集,属实没料到戏更好了。 果然没等沈元汌答话,苏远蘅反问道:“你早就知道了?”他大跨两步,作势要上前推沈元汌,大抵是终究没那个胆子,人没走到沈元汌处,只将桌上茶碗盏碟扫了一地,怒道:“妈的,你们早得了消息,不来寻我?” 话落扶着桌沿连连大喘,不知是气的还是胖的。薛凌想了想,老老实实冲上前扶了一把。一旁沈元汌已走到了沈伯清近处,数语将李敬思昨夜来过李府之事说了一遍。 纵他有意低声,然几人就站在巴掌大块地,薛凌与苏远蘅皆是听得清楚。沈元汌话音刚落,沈伯清急呼:“这么大事怎么不早说?” 薛凌扶着苏远蘅转了身,低头间隙又瞧了一回沈伯清,此刻间才终于在这老不死脸上瞧出些惊骇来。 沈元汌犹在辩解,只说“昨晚李敬思没亲自来,且李敬思这个人,并非忠客义士,他与大哥交好不假,但说能为大哥豁出命去,实难相信...所以...” 话没说完,沈伯清连连拍腿,道“昏头了你,信与不信哪由得你一人主意,你这是要将沈府满门放在刀山油锅。你....” 苏远蘅喘顺了气,硬生生插言道:“现在不是给沈老大人训儿子的时候吧,既然是你我都得了消息,那走还是不走,你们不走,我先走。” 沈家父子看与他,不知是要说甚,刚张口,苏远蘅又对着沈元汌道:“苏家十分财,你大哥以守西北为由,要拿八分去。我求个为国为民,也赌个奇货可居,未料得,大难临头,你沈府先藏着掖着?” 沈元汌忙道:“远蘅兄,非如此,我昨日实是....” 沈伯清忽地变了脸色,抬手止住沈元汌话头,盯着苏远蘅道:“小苏大人先莫动怒,我儿与我尚未提起,何来的与你藏着掖着,倒是这李敬思,与苏凔的情谊,可比与我沈家深多了。 怎么,是他没去通知苏凔,还是苏凔没通知你?” 薛凌心中一个“咯噔”,想着是真忘了这茬,一时半会露馅不至于,就怕苏远蘅这蠢狗圆不了话。 她正思量要不要出面,却见苏远蘅哈哈两声,讽道:“通知苏凔干什么,那蠢货一天到晚忠君体圣,你我被天子千刀万剐也牵连不到他去。苏凔又通知我干什么,莫不然沈老大人以为,我和沈将军那档子事说出来了,苏凔能许? 你倒是忘了,上元十五,我娘埋了,苏凔垂死,到现在去皇帝面前晃荡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倒想把他扯进来,那也得有个好由子吧。” 沈伯清尚有些不信,缓缓移开目光又探究看与沈元汌。沈元汌忙点了下头,道:“他说的是,苏凔苏大人为人极周正,儿子与他同道之处甚多.....” 他还想说点啥,看沈伯清脸色阴沉,忙识趣闭了嘴。沈元汌与苏凔确有同好之谊,只这会说来,确是不合时宜。再是交好,苏凔救不救是一回事,他也没那个能力保沈家安然落地。 沈伯清勉强信了些,兀自垂头不言,似是不能立马拿定主意。苏远蘅没好气站在一旁,沈元汌恭敬候着,一时屋内无声。 等得片刻,仍没见人开口,苏远蘅道:“如何,你们走是不走?” 沈元汌看与沈伯清,沈波钱搓着手指忧思重重还是没答话。苏远蘅还待再催,薛凌忽作男声道:“半刻钟了。” 语调不疾不徐,不高不低,与屋内焦灼气氛格格不入,于身份也不合,众人皆瞧与他,苏远蘅亦不例外。 薛凌昂首,郎朗笑道:“诸位,半刻钟了。” 苏远蘅瞟了她一眼,撇开脸懒的理,沈元汌稍有探究,只看得一眼,忙垂了头去,他为家中幼子,父亲在前,不好逾矩,唯沈伯清神色渐重,审视着薛凌 自苏远蘅前来,谁也没格外留意他身后跟着的小厮。交错而过时,眼角余光瞥到的,就是个再普通的下人,点头哈腰卑微模样,拱手束脚麻布衣衫。 突尔听得他出声,本以为是提醒自个儿主家。只下人大呼小叫,属实不懂规矩,何况这是沈府,并非苏家宅邸。今夜事关生死,没理由苏远蘅带个不知事的随行,这才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然这节骨眼上,自家破事尚顾不过来,哪有功夫替别人管奴才。沈伯清原意欲略过,实没料薛凌梅开二度,而且是明晃晃的对着自个儿催,那语气,比苏远蘅本人还傲上几分。 再细看,年龄约是十七八岁貌,眉眼形粗而神秀,一张面皮比寻常男子都白些,确然不像个小厮,更像是哪家矜贵幺儿。 沈伯清目光下移,又看了看薛凌身上衣服,心下觉的奇怪的紧。有古话道是穿上龙袍未必像天子,同理,富贵纨绔穿上粗服也不合身。偏他看薛凌,脸有骄气,又将那身下人衣裳穿的恰到好处,真是怪了去。 他自打量薛凌,薛凌也大大方方打量着沈伯清。她还真有点急,毕竟进来时与薛暝说了两句胡话,那厮脑子不灵光,倘若自己一个钟头没个音信,还真难保他干出点啥来。 另来苏远蘅在这瞎扯不休,时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眼见着沈家老不死心眼比藕还多,拖的越久越不利。 她,该站出来了。 苏远蘅是吓唬沈家赶紧逃命,没吓住。也怪不得苏远蘅,大家都是人精,沈家又正是得势之时,直接被吓住了才不正常。 她笑吟吟站那,气定神闲。沈伯清可能没被吓的要跑,但耗不住的一定是他。 果然见薛凌不开口,沈伯清压着心头焦灼,尽力自持身份,道:“未讨教,这位是。” 苏远蘅脸扔撇在一边,薛凌上前两步,躬身而头位低,笑道:“见过沈老大人。” “你是何人?” 她好像想了一瞬,恭敬道:“西北庶人尔。” 洗胡沙(四十六) 沉伯清瞧着少年脸上一闪而逝的迷惘,有心探究,又觉这会不是说闲话的时候,才要问其他的,面前少年忽地变了脸色,温驯秀气尽退,眼角眉梢恣意张扬。 薛凌道:“你住口,听我先说。就不知,你想听实话,还是好话?” 沉伯清不自觉被镇住,幸而飞快恢复如常,抖了抖衣襟,笑道:“实话怎么讲,好话又怎么讲。” 薛凌看了眼苏姈如,挑眉笑道:“我曾经有个伯伯,他常与我说,好话胜好刀,沉老大人既问了,那就是好话也要听,实话也要听,那我就好话说在前头。 我为沉元州而来,纵他是个蠢货,奈何时运捧英雄,他现在是个香饽饽。想换个人吧,奈何因霍家一事,西北人心确实许多在他,困难的很。” 光这“蠢货”二字,已然算不得好话,薛凌稍顿,沉元汌怒道:“你.....”沉伯清抬手止住,仍笑道:“你继续说。” 薛凌轻蔑瞧了一眼沉元汌,“嗤”得一声,续道:“沉大人瞧瞧如今局势,这江山,今日姓魏,不知明日姓啥。 现狼烟四起,乱世之间,还有什么比几十万大军在手更令人安心呢。索性是各方你争我斗难停,何不坐山观虎得利。 偏这话,沉元州想不明来,竟让天子无端将他手中兵力抽走一半,现今还被几笔朱墨压的喘不过气。 西北人人有心推他一把,不巧你这满门老小反拖着他后腿,拒旨,无非就是先背个不忠不义的骂名,后事有得改。 可若是你姓沉一脉不幸,尽数横死京中,他就要把不亲不孝的担子也扛上,人死大过天,青史没得修啊。 这还是他抗住了,若是扛不住,那更是鸡飞蛋打。我来请沉老大人,与我一起往北。 咱们占地为王,合苏家之财,北拒胡人,做个无过为功的守将赢千秋事,南奉天子,当个听宣拒调的臣子驶万年船。 不管别地如何,等尘埃落定时,只怕已无力与沉家再战。彼时,大人手上有兵,冠上有名,退可退,争可争。 沉老大人,定会儿孙满堂,君臣人伦。” 她笑问:“这话如何,大人可爱听。” 沉伯清盯着她,薛凌丝毫不怯,郎朗道:“爱听就走,以后多的是日子听。” 沉伯清嘴角笑意渐胜,缓缓道:“你们年轻人,光阴渡的少,总爱听好话,老夫是知天命的人了,虚言...难入耳啊。还请公子,将实话一并告知。” 薛凌噗嗤一声笑,霎时焦灼道:“小人想为西北万千黎民恳请大人,无论如何,即刻动身。大人留京一日,沉将军便为难十分。沉将军为难十分,胡贼便要猖狂万分。 今大敌当前,天子不顾累卵之危,将西北兵力已然抽走半数,若还要换将易兵,十六城焉有完卵能存。 正所谓古来亡者,有亡国,有亡天下之分。国之将亡,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天下将亡,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而今天下将亡,只盼老大人,莫做一君之臣,臣无非当朝,且为万民匹夫,匹夫可吊千秋。” 她是有些恳切:“沉将军,无论如何不能回京。” 沉元汌呼吸急促,似压着怒气,沉声道:“你究竟哪句是好话,哪句是实话?你是谁,敢妄议君臣。” 薛凌偏过脑袋,斜斜撇了一眼,道:“小沉大人分不清,我大可在说些实话,当今天子如何登的基,怎么称的帝,日月照着呢。霍准又怎么死的,黄家是如何没的,神鬼看着呢。咱们这些俗人,可以装瞎,切莫真瞎。 我说,我再等一刻。”她转回头,复看着沉伯清,笑道:“你们不走,莫耽误我回去,还来得及在天子再次调兵之前换个将军。” 话落又瞧与苏远蘅道:“苏家的钱,能收回来多少?” 苏远蘅似瞬间对她格外恭敬,颔首温声道:“全数是不行了,约莫五六分吧。” 薛凌再看与沉伯清,冷笑道:“我就看,沉元州到时候一无皇命授权,而无钱银养兵,他能在宁城撑几时。 今晚沉老大人不肯坐着让我带走,来日怕是要躺着,今晚我尚嫌你拖沓,来日,没准要嫌你....”她顿了顿,双眼微眯,好似已到了那时,手往鼻尖上轻点了一下羊作捂鼻,鄙道:“腐臭。” 沉元汌怒道:“你是什么人,你威胁我们。”又劝沉伯清道:“爹,此人来路不明,动机成疑,不管李敬思说的是真是假,我们决不能跟他走。” 眼见沉伯清没答,又指着苏远蘅吼道:“苏远蘅,他跟你一起来的,他是谁,你们敢威胁到沉家?今晚话说出去,你九族难保。” 薛凌拍了拍手,无谓笑道:“没事,我们九族今夜就离京了,你还是赶紧清点清点族谱,免得漏了谁。” 说罢朝着沉伯清哂然一笑,回转来招呼苏远蘅道:“走,口信带到了,接不接的到人,不在咱俩能力范围内,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这还没迈步,沉伯清已然出声道:“小公子且慢。” 薛凌顿脚,笑道:“至多五句。” 沉伯清道:“你图什么。” 薛凌想了想,略仰头张狂道:“怎么着,也得是个一字并肩王,就不知,来日是谁诏我?” 沉伯清又看向苏远蘅道:“小苏大人,您又图什么呢?” 苏远蘅连连拱手,拖长了嗓子谄媚道:“不敢不敢,沉老大人抬举,您说说这如今,我哪敢图什么呢,苏家那是.....那是....是那.....您说这,行运使,他在名不在册。 都这点上了,天子也不给个册子,那垣定,垣定又这么近,京中.....京中兵马那.....那是个无根五基的墙头草啊,你这....你这...” 】 他脸上横纹忽退,松手直腰挺胸,昂然道:“我图个.....赢家从龙事,只要沉元州能撑住,沉老大人,肯不肯给我写本册子?” 沉元汌急道:“爹.....” 沉伯清依旧是先挥手,而后看与他,慈色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他二人说的好话不中听,实话却是有理。难道你真要一句‘忠君之事’就让你兄长弃西北千里疆域,百万生民于不顾吗?无论如何,元州不能在此时回京。” 沉元汌道:“我当然并非作如此想,我知道兄长不能回来,只是今晚所言,未免太匪夷所思。纵是天子最近连日急诏,可依儿子之见,未必就...未必就..” 他自个儿失了底气,话到此处,喃喃数声,一声比一声低。 洗胡沙(四十七) 沈伯清叹得一口气,却并无萧索之感,反有隐隐得意在里头,又转与薛凌道:“何不与我儿元州商议后再做决定?” 薛凌道:“事急从权,原想着拖一拖,好让天子失尽人心,孰料得,晚间忽得了消息,朝廷兵马在垣定一败再败,黄家天时地利人和占了个全,陛下,拖不起了。 我主上已飞鸽传信给沈将军,沈老大人且把心放肚子里,临走前是留书也好,传话也好,皆可自便,只是赶紧些。” 沈伯清看她数眼,又垂目片刻,终未置可否,另问:“出了沈府,我们如何走?” 沈元汌还待劝:“爹....” 沈伯清抬手止住,只眼睁睁看着薛凌,没说话。薛凌道:“今夜先出沈府,往城郊苏家一处隐秘宅院暂歇,改装易服,明日辰时两刻,苏府有一笔捐需往垣定走,路引文书都是全的,我们随车队离京,绕路往开青方向。 到了开青再行分道,绕经寿陵后不走官道,连夜赶路,约莫后日凌晨可到棱州,小人便功德圆满。到时候大人自行往宁城也可,让沈将军来迎也可。若承蒙抬举,在下亦不惜犬马,再护送大人一程。” 说完又笑盈盈补了一句:“大人不要拖延时间,我这可是记着数呢。” 沈伯清五官扭动片刻,笑道:“甚好,我就再问最后一句,我儿元州分明人在平城,便是不在,那也是身在宁城,何以你说来,是到了棱州,老夫便可高枕无忧?怕不是....” 他盯着薛凌,威胁意味甚浓,缓缓道:“你瞎话编太多,编不过来了吧。” 话音才落,薛凌忍俊不禁,先转头与苏远蘅嘲道:“我说什么来着,这活儿不好干,何必遣我个嘴上没毛的来。大半夜的急急叫人走,十个钟头尚掰扯不清楚,一个钟头哪够。” 又瞧与沈伯清道:“你怀疑我,情理之中,我是个生面孔。只是苏府如今,说得好听叫唇亡齿寒,说的难听,叫和沈府一条绳上的蚂蚱,没见人明儿还得赶着给皇帝送钱。 给沈元州送,还能落个念想,给皇帝送,没个念想不说,苏凔通胡一案在前,苏大少爷遭了一身罪,谁咽的下这口气啊。 都是打水漂,正常人怎么也要挑个能听响儿来打,你不信我,总要信他些。 你再不信我,也该拿些别的来问,何必捡些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的东西来问。切莫说宁城与平城快马不过一上午的功夫,沈元州在哪也不耽误。 再说棱州事,沈大将军杀了人家一州刺史,摆的是先斩后奏的谱儿。大人若是到了那还落不了安生,那我得送您往蓬莱去飘着。” 说罢薛凌笑得一声,转身与苏远蘅道:“我走了,你们年老的年老,势弱的势弱,反正活够了本,且管在这折腾。本少爷文韬武略,雄才伟智,且不能折在雀窝里。” 话落连招呼也懒的打,抬脚就往外,人到门框处,身后苏远蘅见沈伯清没开口,也躬身拱了手道:“既如此,沈大人保重。”话落也要往外。 薛凌已到门口,听得沈伯清一声“慢着”,只作充耳不闻,信步往外,又听沈伯清道:“我随你走。” 她停了步子,顿了片刻才转身,好整以暇道:“现在就走,出了这个门,只能随我走,绕一步咱们就此别过。” 沈伯清盯着她,微微向着沈元汌道:“立马叫上你娘亲和妹妹,另将府上信得过的都叫来,什么都别收拾了,即刻就走。” 又与薛凌道:“你是来接我沈府满门,总不能叫老夫孤身与你而去吧。” 薛凌似无奈,耸了耸肩道:“随便,苏远蘅在此候你,我与主家有约,只得一刻钟,无论要回去报信。不然...”她本想说会被当弃子,福至心灵指了指自己脑袋,只做个顽劣模样:“耽误了事,我阿爹要打死我。” 沈伯清了然于胸,转头催着沈元汌快去。沈元汌犹有不愿,沈伯清怒道:“莫不然你非要看着父母姊妹人头落地,忠孝节义,总要有命来说吧。” 沈元汌没个着落,自身不足惜,可慈母幼妹,他看薛凌,又看苏远蘅,确然苏远蘅是可信的。正如这陌生男子而言,苏家也是没得选了,乱世肥羊,不投靠沈家,只会死的更难看。 好歹沈家是为了百姓江山....他一狠心,垂头出了门,与薛凌擦肩时,尚能听到他呼吸沉沉。 薛凌拱了拱手,作势要走,实在是等不得了,天知道,薛暝会干出什么来,端得是自己闲得慌,人前逞那一口气,当时说俩个钟头也好,妈的。 她心中只顾埋怨,也没往沈伯清处看,手还没手,忽听沈伯清道:“慢着。” “嗯?”薛凌抬头。 沈伯清道:“你留下,苏远蘅去。” 薛凌愣了愣,道:“不至于吧,你俩是熟人,叫我留下作甚。” 沈伯清笑道:“无妨,他回去一样可以报信,幕后人自然知道此地安全,岂会为难于你。你说的对...”他看与苏远蘅道:“小苏大人与我沈家有唇亡齿寒之谊,再可信不过...” 又看与薛凌道:“你却来路不明,我也不及细问家世渊源,自然是他先回去的好....”他话里不容置疑:“你留下。”说罢自朝着苏远蘅伸手往外,道:“小苏大人,请。今日事成,沈家上下必尊你一声恩公,我沈伯清在一日,定有你苏家名利一日。” 苏远蘅哈哈大笑,拍掌道:“是了是了,是我先回去的好。”说罢上前两步凑到薛凌近处,戏谑道:“我就先回去,只是你瞧好了,我这行动不便走得慢,要是耽误了事,你们账别算我头上。” 薛凌一口气憋着不敢喘,僵笑着咬牙低声道:“你账算清楚了,跟那个蠢货说我好的很。” 苏远蘅不答,信步往外,薛凌唯恐薛暝不信,仓皇间想起一桩过往事来,遂转身冲着苏远蘅背影高声道:“你说清楚些,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她小儿做派,跺着脚抱怨:“不然他不信你的,烦死了。” 苏远蘅头也没回,径直而去,待人出了门,薛凌长出一口气,回正身子,瞧与苏伯清,无谓道: “我留下,你要如何?” 洗胡沙(四十八) 沈伯清瞧与他,不知是哪处动了手脚,薛凌听得一声檐铃起,而后铃声大作,哗啦啦像是门外在刮猛风,随即屋里便多了七八人,皆是手执兵刃,分站四周将她围在中间。 沈伯清仍坐着,挥了挥手,令下人退出个口子来,笑道:“都是要等的,一寸光阴一寸金,空等枉费光阴,我观小子如老贼,小子也就莫拿老夫当孩童。 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是什么意思。” 薛凌左右瞧得一眼,面上坦然,心中已是暗急。莫说这人多自个儿没把握,谁知暗处还站着几何,到底地方是沈府家宅,狗牵出来也能咬上几口。 里头倒也罢了,苏远蘅那头也难说万全。果然是天底下的老不死都不好忽悠,这一出分崩离析用的好,幸而自己说的利弊处皆是实话,若真是编个旁的来哄沈家,无论如何是成不了。 这里谨慎些还有余地,怕就怕在根本不用这老不死挑拨,苏远蘅与自个儿原就不是好相与,万一那蠢狗借机起意,另作安排,沈家如何不可知,自己定是作茧自缚,困死今夜。 她不敢慌,只记着当初薛暝的样,仰脸道:“果然是沈家子拿了兵权,府上就鸡犬得道,无需苦读诗书了。待得他年势起,我也当个拿刀的,省了一日日之乎者也念死我。 这话能有什么意思,我是我父掌中娇,我娘是我父心头好,生我那时,我父亲说一瞬如梦,好梦难留,惟愿长睡不复醒,就取了这句话,给我定了个小字叫曙瞑,唯亲近之人知道。 今夜凶险,苏远蘅和你家交好,和我可八竿子打不着,我父亲见我被扣下,哪能信他,我不多说一句,咱俩一并倒霉。 大人观我如老贼是抬举,我哪有观大人如孩童的道理”她话间稍顿,轻狂依旧,明褒暗讽:“我瞧你,分明是个圣人,孔子不能辩日,你好话和实话辩的可利索了。” 沈伯清稍松了口气,只说这谁家小儿天真又刻薄,奉承又嫌弃,偏这嫌弃更像率性之举,叫人怒也不是笑也不是。 那话听着确是这么个意思,若说用来作暗语,想不出什么门道来。终归走的是苏远蘅,若这两人真有秘密,苏远蘅该有机会迷途知返,毕竟,除了沈家,苏家也巴不着旁人了。 又见薛凌独留于此丝毫未慌,他没让守卫退下,语间却明显温和许多,道:“既然老夫是个圣人,何以你家父派个小贼来? 他既知今夜凶险,该遣个稳妥些的来接老夫。再依你所言,他极疼爱你,岂舍得将你置于险境。” 薛凌笑的龇牙咧嘴,道:“我说你少读诗书来,素不闻古有朱公救子,欲遣少而不遣长,其长男强意为之,故其次子终亡于闹市。其母及邑人尽哀之,唯朱公独笑,你猜是如何?” 沈伯清哈哈大笑,薛凌卖弄续道:“吾固知必杀其弟也!彼非不爱其弟,顾有所不能忍者也。 是少与我俱,见苦,为生难,故重弃财。至如少弟者,生而见我富,乘坚驱良逐狡兔,岂知财所从来,故轻弃之,非所惜吝。 前日吾所为欲遣少子,固为其能弃财故也。而长者不能,故卒以杀其弟,事之理也。 古人都知道的道理,你倒要特意来问我,我长兄生的艰难,活的规矩,换了他来给你讲一通家国天下,你定是疑心大作,怎么也不肯走。 所以我父让我来,与其忠孝节义,莫不如利弊权衡,反正我是个混世的,不差今夜大逆不道。” 沈伯清犹笑了一阵才停,道:“是了是了,你父亲倒是个实在人,他可是在朝为官?” “不在。” 沈伯清又起疑惑,道:“那就怪了,既不是在朝,想必过去也未曾与老夫同僚。虽说世上利来利往,可人间总有忠孝节义,你父就不怕.....” 他忽而严肃,双手拱天,恭道:“老夫拼却一死,也要落个碧血丹心。” 薛凌盯着他,许久才笑开来,转了脸鄙夷道:“什么碧血丹心,你今日不在朝,往日却是在的。 既是碧血丹心,怎么会坐在这?” “那我该坐在哪?” 薛凌愈发随意,自伸手去拨开那守卫的刀,往桌边走。沈伯清静静瞧与她,挥手示意下人不必拦着。 人道桌前,翻了个杯子,拎起方察是只空壶。急慌慌间沈府哪有见茶的心思,何况以苏远蘅的身份,没了这壶茶,也不耽误什么。 如此更好,她无非做个样子,便是有,也不敢真喝。薛凌将空壶往桌上一扔,抄起个空杯远远冲着沈伯清一扬,挑眉道:“该在梁成帝陵墓里。 只是能不能坐着,我可说不上来。”说罢转了转手腕,老气秋横:“怎么连个水也不上。” 她逾矩言行甚多,唯这句让沈伯清变了脸色。然薛凌低头去放被子,并未察觉,再抬起头来,只瞧见沈伯清笑意僵硬了些。 她倒也不甚在意,但凭沈伯清打定主意要走,断不会纠结这句屁话。若是他不走,自个儿临死前乱说几句且出口恶气。 沈伯清隐而未发,终只笑道:“你说的对,这忠臣,都该在成帝墓里,怎么.....你爹没进去?” 薛凌看了看门外,一副跳脚想走的样子,答的漫不经心,道:“我爹当时远在西北,回来人家坟土都干了,赶不上,不像您...就在京中,啥能趁个热..” 她好似才反应过来沈伯清在生怒,忙转了脸来,堆笑讨好道:“我口无遮拦惯了,伯父你莫气。有道是劝将不如激将,请人莫如绑人,我若不放肆些,你定不肯跟我走的。” 沈伯清堵了个哑口无言,真要计较,这会也不是时机。想想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道:“你懂得到多,当得起文韬武略,不像边塞出来的,更像是京中人氏。你父亲姓甚名谁,来日老夫也好登门道谢。” 听他口气还是要跟着走的,起码是稳住了一头,薛凌心下稍喜,张口要答“鲁文安”,总而这厮见不着明天太阳,编个谁不是编。 话没出口,门外妇人惊喊“老爷”,又一姑娘家哑声喊“爹”,听来跟没睡醒一样。 薛凌转头看罢一瞬,再转回来,却是瘪嘴道:“是谁断不能说与你,你还在京中,难保落个什么下场,别到时候受不住罪,将本少爷牵连进去。” 沈伯清张嘴不知想说些什么,门口妇人急急冲进屋,切问发生了何事,大半夜的要召全家人过来,一十五六岁貌少女跟着往里跑。 沈伯清心思一瞬放到了妻儿身上,没注意薛凌鼻翼微阖,冷汗冒了一头。这老不死单凭李敬思和苏凔干系就能联想到李敬思与苏远蘅是个连手局,若自己说了“鲁文安”,他定能马上以前从未听闻此人名号。 庸碌无闻之辈,岂能近知天子,远知西北? 方才谈话看似无意,实在句句试探,幸而.....她看沈伯清已在哄旁人,暗捏了一下手腕,现在唯一要担心的,就是苏远蘅还会不会回来。 便是回来了,自己还能不能走? 洗胡沙(四十九) 她自满腹焦急,门外又进来男女孩童各一,估计是沈伯清孙辈,却不知是谁人名下,愈急就愈乱,这内宅中事实没功夫想。 幸而沈伯清约莫是彻底信了她,这会只顾着安抚妻儿幼童,再不似先前时时盯着薛凌。 人一多话就杂,话一杂心就烦。屋里妇人啼哭,孩童呓语,间或沈元汌还要嗔怒两句大逆不道,薛凌站在一旁,手腕捏了又捏,仍思索不出个法子脱身。 到底沈伯清老道,又是一家之主,片刻后旁人皆停,一一应下了今夜奔命的要求。房内突儿万籁俱寂,薛凌刹那间竟没回过神来,猛然惊心往沈伯清处看去,赫然一屋子人齐齐盯着自己。 她左右环视一圈,确认自个儿背后也没站着个孤魂野鬼,又看与沈伯清狐疑道:“何事?” 沈伯清一手抱着着那男童未放,冷冷道:“你在想什么?此处离你们进来的门只一院三廊相隔,苏远蘅即便是个瘫子,也该爬回来了。” 是过去了许久,薛凌无奈叹了口气,嬉皮笑脸道:“他不回来也正常,没准在外面等着接应我们,既是人齐了,赶紧走啊。” 沈伯清面色愈沉,几乎是牙齿缝挤出来一句话:“这话你自个儿信吗?” 薛凌垂了手,佯装思考一阵,眼瞅着沈家已有不耐烦,门外急急进来个人,却并非苏远蘅,而是苏银。进到屋里,跪下叩首后说是苏远蘅旧疾发了,动也不能动,所以遣他来传话。 没等沈伯清与薛凌问,又道是“去年苏家的事,沈老大人也是知道的。今年初苏家夫人又去了,少爷身子每况愈下,这几日本就靠猛药强吊着身体,许是今晚又急又险,实撑不住了,底下不敢耽误,用了针灸才醒,这立时就急急来传话了。” 他说传话,说完却不看沈伯清,而是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盯着薛凌,浑然敢怒不敢言。薛凌抿嘴,脸上笑出一朵花,心底已将苏姈如祖宗十八代骂了个干净。 从这人进来,她便知不好,苏远蘅这厮果然是见坡下驴,虽没直接咬自个儿一口,多半是想弄死自己的同时还欲置身事外。 以沈伯清那个多疑的性子,必定要将自己扣下。但凡自己被人制住,想必苏远蘅顿时就能健步如飞。 原来沈府散开的下人又无声围拢了起来,沈伯清逼近两步,看看苏银又看薛凌,半晌似两不得罪,道:“小苏大人的事,老夫当初是看在眼里的,只那会他还神采奕奕,怎么才出去.....就.... 这意思,岂不是叫我沈府满门跟着一个来路不明的走?” 苏银像是有恃无恐,道:“这....这刚才事急,主家也没交代旁的,只说是沈大人已经应了要走....”他反倒慌里慌张看薛凌,越发令人可疑。 薛凌再不敢往下等,唯恐苏银说一堆屁话,当下纵身跃起就往沈伯清跟前凑。才见得她动,三俩个下人齐齐围了过来。 沈伯清只见得几个人影乱闪,不知被谁扯了一把,后退半步间已听得兵刃相碰之声响了三四下,站稳再看,地上跪着的那个苏银都窜到了墙角站着,而那“来路不明的老贼”居然在刹那间捏了个人在手,一柄尺余短剑横在人脖子前,倒将他自个儿护了个严严实实。 沈伯清心中警铃大作,未料得自己先前竟被骗了过去。幸而这小子世事不足,捏个下人在手有何用。 瞧屋子里旁人皆是吓的不轻,沈伯清自挥手先将妻儿遣自里屋,这厢正要好好细问,薛凌一脚将那下人踢的老远,收剑入袖,负手站着,轻蔑瞧了一眼墙角苏银,回转头来看着沈伯清道:“妈的,蠢货蠢到一屋了。” 沈伯清未被这话气到,只好奇薛凌为何将手上人质扔了,对主家来说下人固然不足以成为掣肘,但好歹能挡两下。 说来好笑,便是这小子是个贼,今夜言行,他倒有些许欣赏在怀,两而夹杂,便多了片刻迟疑,没立时令人将薛凌手脚砍下来再说。 却见薛凌嫌恶“呸”了一声,仍是大马金刀仰脸问:“你走不走,苏远蘅没胆来接你,怕不是他不敢带你出去。我敢,有我在一时,保你沈家上下齐齐整整,若有违誓,不得好死。” 一旁苏银跳着脚道自家少爷属实是病了,哪有薛少爷如此含血喷人的,又喊着“沈老....”,不知意欲说点什么。 薛凌火从心头起,一脚将个茶碗踢往苏银脸上,“坑次”一声将话打断,她续直呼其名喊:“沈伯清。” 沈伯清听得一个“薛”,并未想起什么,又觉是有些古怪,也顾不得薛凌无礼,看与苏银想继续问。 然薛凌续道:“你信他还是信我,万一苏远蘅昏了头,虽说天子这摊水听不到个响儿,可人家近啊,有道是远水难解近渴,何必绕远求你沈家。 我有两桩秘事说与你听,听完之后,你要走要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懒得与一群蠢货纠缠。” 沈伯清仍有戒备,看着她道:“那你说来听听。” 薛凌伸手指着苏银,却是直视沈伯清道:“今夜苏家前来,本是我逼的。苏远蘅是个什么东西,焉能知道这等秘事。 我只所以不是孤身前来,无非是找不着与你相熟的引路,另来也是起个好心,想将苏家与沈府特意绑牢实些。 现儿个苏远蘅不识抬举,装神弄鬼,你若信这蠢狗,且问他,沈元州为何杀了棱州刺史?” 苏银有心抢白,朝野皆知沈元州是以“贪墨军需”的由子斩了那倒霉鬼,这么大事,苏家公私都是知道的,可薛凌既如此问,必然另有蹊跷。 他见薛凌言之凿凿,已知今夜又要棋差一着,到底是苏家不能玉石俱焚,只能装病引沈伯清动手,但凡能将人扣住三四时辰......苏家必能在置身事外的情况下兵不血刃。孰料得,原来棱州也和薛凌有牵扯。 苏银微叹了声气,还是赔罪,只说苏远蘅是真晕过去了,哪有旁意。又连与沈伯清告罪,说是得了消息立马往着沈府来,实无受人胁迫一说。 沈伯清不置可否,看与薛凌道:“那你说,我儿是为何?” 薛凌道:“是为着年初祭天大典上的一封急报,沈元州当时在京,祭天大典上,百官跪时,边关八百里加急,说胡人扰城。 事后经查,当天来的文书,根本不是平城来的。而是往日空印,后写内容。伪造之人,正是棱州刺史雷珥。 我说的,对也不对?” 沈伯清嘴角微弯,没等他认,薛凌又道:“这算不了啥,雷珥的亲信也未必不知道这事。 我要说的另一桩,就是当初霍云旸身死,沈元州是无旨到的宁城,他之所以先到,是宁城有人去请他。 而霍云旸也并非死于孟行等人之手!”她似在生怒,实则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冷道:“我若是与沈家为敌,就凭这些事,皇帝早就将你一家老小捏在手里了。如何,你走不走?” 沈伯清打量苏银数眼,终看与薛凌笑开来,温声赞道:“是了,你身后必是西北我儿身边人。 走吧,是老夫耽误久了,小先生多多担待。” 洗胡沙(五十) 听得他说要走,苏银立时往近走了几步,赔笑道:“没闹出误会就好,我家主人实是动不得,稍后两位大人一瞧便知。” 沈伯清浑然换了脸色,笑道:“不妨不妨,小苏大人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难为他深夜还要为老夫家事奔波,大恩大德,沈家必然铭记于心。” 又瞧与薛凌道:“若是小先生一早说开,断不至于这多误会,老夫怠慢了,且在此处稍后,我们即刻启程。” 说罢竟是拱手像薛凌弯了弯腰,以他瞧来,话到此处,确实再找不出什么疑点了。方才薛凌说的那些事,若给皇帝知道,早就疑心大起,沈元州年初能不能回去西北都难说,哪还有沈家今日太平。 苏家尤其是,带路不重要,今夜之后,就算是和沈府彻底绑死了,这才重要。他看薛凌,甚是心喜,顾懒得再摆长幼架子,权作了个礼贤下士的谱儿。 礼毕站直后,沈伯清挥退屋里下人,指了指里屋,示意自身要进去劝妻儿。薛凌垂着手未收,似还在气郁,轻哼一声并未理睬。 沈伯清也未在意,笑笑往里。人刚转身,薛凌恨恨看与苏银,袖里已然滑了个剑尖出来。恐沈家下人还在暗处盯着,终没滑全,又暗暗收了回去。 苏银反主动往上凑,走到两三步远处站着,仍是一脸讨好,赔礼道是苏远蘅确是旧疾犯了。去岁苏凔案总是要审人的,又不敢动苏凔,那只能一遍又一遍动苏远蘅不是,这一来而去,就要药吊着,今晚实在吊太久,垮了,句句属实,无一字虚言。 薛凌勾着嘴角静静听他说完,半晌阴恻笑道:“今夜谁说的,不是句句属实呢,你这话,莫不然是在讽刺我编排了啥?” 苏银连连摇头说不敢,薛凌目光移向里屋处,像是在急着等沈伯清出来,再未看苏银。 沉默片刻,门外有更声,按时辰算,这会应是四更有多,五更不足,不该打更,薛凌蹙眉,想着莫不是耽误太久,竟凑到了五更去,那得催一催。 念头才起,里头人陆陆续续往外走,前头的自然是沈伯清,搁着几步远便与薛凌道“可以出发了。” 薛凌道:“何以方才我听见了更声,我进门是午夜,三更未尽,这会多不过四更过,难不成到五更了?” 沈伯清不知是真心,还是有意恭维,笑道:“小先生真是灵透,现而却未到五更,宅中打更是整半之数,现是四更半。” 薛凌这才放心了些,二人话落,沈伯清身后有轻微抽泣,定睛看去,原是那老妇在拭泪,一旁小姑娘倒还镇定,搀扶着轻言在劝,另沈元汌一手牵一幼童,垂头站在一侧。 沈伯清催她:“小先生请。” 其脸上笑意,薛凌瞧来,丝毫不像个要逃命的。也对,她想,沈伯清一家子来去自由,本不是逃命。 她没挪步,指向沈元汌:“他留下。” 沈元汌垂着头,一时不察自己被人指着,下意识觉得屋里好像有些怪异,抬头才见人皆瞧着自己,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末向,正钉在自个儿身上。 他忧思重重,实没听清先前屋里都说了些啥,左右瞧瞧,望与沈伯清。那妇人亦止啼,与小姑娘一并瞧着。然沈伯清看着薛凌,良久才问:“这是为何。” 语气平淡,像在陈述,并非疑问。连等待都不像是思考,更像是耗着薛凌,让她先说,只是,没耗过。 薛凌那只手还指着沈元汌未收,却并未应答沈伯清,而是彻底转身朝着沈元汌道:“这宅子里,阿猫阿狗都走得,你走不得。 你爹娘无官位在身,天大地大,哪都去得。你是命官在册,未得天子许可,岂能擅离?” 沈元汌忙将幼儿手松开,重道:“你说的是。”话落绕开两步,与沈伯清道:“爹,你们走吧,我若今夜跟你们走,便是不忠不义。” 沈伯清撇开脸道:“蠢货,你留下就是等死。” “岂止不忠不义,还是不仁不孝。”薛凌笑着抢话道:“你若明日不朝,天子立马就能下令将京城围个铜墙铁壁。你老老实实去喊万岁,他起码也得想个几天才能找到借口追捕沈老大人。” 她转身,笑道:“大人说是不是这个理。” 沈伯清刚要答,薛凌又道:“别给我这扯了,走不走留不留你们自己选,我要走了。”话落即大声往外,苏银哀哀给了个告罪,也轻声催:“大人这就先走吧,再晚是一个也走不了了。” 里头妇人瞬间涕泣如雨,拍着腿喊“这是如何了”。沈元汌却是将两个孩童往那姑娘手里一塞,急道:“你们即刻走,再勿拖延,我自有去处。” 沈伯清稍有薄怒:“什么去处,蠢货,都已经到了这步,你还要往死里去不成。” 三两句话间,薛凌已到门口,她看沈伯清,甚至装出了几分痛惜:“他今晚走不掉,你知道的,你走快点,没准他来日还能走掉。我知道的事,难保皇帝什么时候就知道了。”说罢径直出了门。 苏银看看左看看右,亦是一脸痛惜样,跺了两下脚忙去追薛凌。身后争执哭诉再未如何,只片刻后跟来的,沈元汌却不在列。 问过苏银后,一行人依着路走到门口,薛凌拦住众人,道是门外情况不明,自己先去看看,沈伯清虽心事沉沉,仍是周道,只说是遣底下人去看的好,莫让薛凌以身犯险。 薛凌扬剑在手道:“我是外人,抓着了也可以说赶着回程。沈家人半夜三更往外跑,给人逮着了岂不是审都不用审。” 说罢不等沈伯清反应,自一个跃起,在院墙上借力翻了出去,并未走门。沈伯清只道她是诚心诚意,自不想薛凌属实放心不下苏家,若是苏远蘅那厮还有后手,今夜她拼却一死也要将那蠢狗给砍了。 然人才到外头,围上来的竟是薛暝。两人一照面,薛凌堪堪将剑按回袖里,没好气低声骂了句:“蠢货,不知道苏远蘅不回我要死的吗?” 薛暝一愣,他原见薛凌未归,本是着急,然苏远蘅那句话一出,他自是打消了疑虑。只说是深信薛凌为人,若她有个好歹,定不会特意说这个给人来诳自己。 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洗胡沙(五十一) 薛凌未等他反应,续低声问:“苏远蘅那蠢狗呢?” 薛暝仍是摸不着头脑,糊涂道:“他不是....病了,一出来就撑不住,先回去歇着,说正是因为这个,你才让他先...” 薛凌唯恐自个儿骂人声高,张着大嘴无声将气呼出去,轻道:“你怎么不蠢死你...” 薛暝垂头未辩,心想若不是为着那句话,那必然是不信的,既是苏远蘅有异,怎还能知晓那句话去... 薛凌又道:“咱们人是齐的罢,沈家接出来怎么走,可都清楚?” “嗯,苏家交代过了。” 薛凌稍放些心,低声道:“呆会去了酒水吃食一概别沾,那狗东西各种玩花样。” 薛暝忙道:“本也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薛凌随口抱怨了句“你这会倒谨慎。”话落又轻手翻了进去。一群人在原地站的老老实实,苏银已是躬着腰站在最末,一见薛凌进来,抢先问:“如何,可是没大事吧。” 薛凌倒不惧他此时再玩什么花样,一墙之隔便能逃出生天,沈家请了大罗神仙来也是困不住自己的。就算他和盘托出,自个儿无非功亏一篑,苏家可就难说。 她与沈伯清躬身,道:“一切妥当,沈公请。” 沈伯清全无刚与幼子作别的凄凉感,反爽朗与薛凌回了礼,中气十足道:“承蒙小先生。”话落一撩衣襟,先出了门。 身后妇人涕泣未断,两孩童还是半梦半醒模样,含糊不清问往何处去。倒是那小姑娘甚是镇定样,低声哄着说去谁家吃酒,又劝妇人赶紧出去上马车,虽是深夜难行,好歹不用自个儿双脚迈步,属实不幸中的万幸。 这些临行碎语大致能反映出主人性格,然薛凌这会并没过多关注,眼见沈伯清出了门,她只顾去斜眼去瞧苏银,唇峰弯如刀刃。 待沈家老小尽数走了出去,薛凌仍站着未动,与苏银伸了手笑道:“您请。” 苏银诺诺两声,道是不敢。换了旁时,薛凌约莫还要再耗上片刻,然今夜紧急,她哼罢一声,自往外迈步。 人走到外头,瞧来仍是淡月浓夜,备下的马车俱是全黑,只能隐隐看见个轮廓。沈伯清一家就在隔门几步站着,并未上车。 见薛凌出来,沈伯清迎上来低声道是“这一路凶险,家里有些伙计放心不下,都是要跟着的。有三俩亲信,要贴身同坐才放心。” 薛凌与苏银问过,马车备了五六驾,不缺地儿。只是原就计划着要分开走,大半夜的人多实在扎眼,还希望沈伯清勿怪。 这也是个难处,但得底下人护着,沈伯清想了半晌,指着薛凌道:“如此,不如小先生与老夫同坐,小先生该不会介意吧。” 薛凌抬头望罢一眼,点头如捣蒜。于是各人欢喜,淅淅索索皆上了马车。待前头车轮子转动,薛凌撩帘往外瞅了片刻,约莫十来人跟在近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打斗起来,也是一番功夫。 更主要的是......她收手,丢了帘子,左右看一眼,沈府两个下人将自己盯的严严实实,估计马车外有任何风吹草动,立马就有刀架脖子上来。 这状况,哪有打起来的说法。 旁余人如何走得不可知,行路稍许,沈伯清气定神闲从匣子里给自个儿请了茶,又另取了杯子,像是要注水,薛凌连连喊:“省了省了,我喝不来这玩意,别折腾了。” 沈伯清停了手上功夫,看与她笑道:“怎么小先生那会还要怨老夫不知礼,这会又不肯喝了。还未请教,小先生究竟身出哪家。西北那头,老夫也是略知一二的,想来咱们祖上便是有旧。” 薛凌干笑了两声道:“那会口干舌燥烦闷,这会已经爽快许多,不想喝茶水,只想喝点牛乳。正是你略知一二,我才不能告诉你,除非咱们出了京,不然是决计不能把我父兄牵扯进去的。” 沈伯清哈哈大笑,浑若长者与晚辈说教:“怎么,咱都走到这了,你还没有成事的信心?” 薛凌抬手又去掀帘子,仍是前后左右的打探,夜风里声音飘飘荡荡:“京中凶险,一时不成,不敢轻心。”说罢好一阵,手才收回来,笑道:“好在今夜还算顺利。” 左右两人按在腰身上的手又松了些,沈伯清也是哈哈大笑,间或夸赞了几回,道是薛凌属实是个会办事的,真要是“大哥”拿忠孝节义来劝,今夜他未必会走。也不是死心塌地要跟了皇帝,只空口无凭,实难信个外人。 不是薛凌劝他走,他自个儿,想走。 约莫半个时辰后,车夫拉开个小缝,说是快到了。沈伯清立时正襟危坐,薛凌亦敛了笑意。又过一口茶功夫,马车停下。 不等沈伯清招呼,薛凌起身道:“我先下去看看。” 沈伯清轻扬没,一个下人登时站起,贴身跟着她,二人前后下了马车。此处并非苏府,果是一处裤子,远些地方还有工人来回搬运着啥。 一生面孔下人在此等着,低声问可是“沈家诸公。”薛凌没应声,只重重点了下头。 那人道:“恭候多时了,快随小人来。” 沈府下人环视一圈,方上去请了沈伯清,几人还没进到里头,别的马车也陆陆续续到达。似一切正常,毫无纰漏。 苏银小跑几步走到人前,退了迎接那人,说是他来候着变形。薛凌彻底轻松下来,自沈府到现在第一次抬了右手,垂的太久,都有些将麻。 沈家并未注意到她这轻微动作,随苏银一路进到院里屋中,尚没见着人,先听到床上谁咳的上气不接下气。 仿佛是赶着时候,丫鬟将一盆血水往外端,里头搁着张帕子也是染的鲜淋漓。沈伯清大骇:“这是如何了,里间可是小苏大人。” 薛凌强憋着笑意,老实道:“看模样,莫不然活不过天亮去。这可不好,咱们还指望着他走呢。” 身后妇人吓的直捂眼睛,俩孩童尚在打闹,一屋子乱哄哄间,屏风那头苏远蘅气若游丝喊:“诸位来了,真是对不住,实是,没曾想......” 得了他这么半句话,一切便烟消云散,沈伯清急急冲进去,连连道:“真是小苏大人,怎么成了这样,这本是我沈家家事,若是今夜你有个好歹,老夫便是去了九泉,也不得安宁,你这....” “无.....无...妨..”苏远蘅轻摇了摇头,痛楚道:“不干老大人的事,咱们都知道的..都知道。您也不必.....着急.....我都..我都.....”他在人群里搜寻,直到看见了薛凌,才勉力笑道:“安排好了。” 这话该说给沈伯清听,然他盯着薛凌不放,好似已然没有力气再转回去,声音虚弱的像在哀求: “我都安排好了。” 洗胡沙(五十二) 薛凌咬着下唇,唯恐自己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观苏远蘅病入膏肓不像装的,看沈伯清心急如火也不似作伪,倒好像这屋里只有她自己狼心狗肺,体贴不了人间半点冷热。 眼瞧着两人还在艰难寒暄,薛凌打断道:“快点拾掇了赶紧出城吧,天就要亮了。”话说完心中又自嘲了一会,只觉着这话好像听来,好似在劝一群见不得光的恶鬼一样。 苏远蘅又捏着个帕子捂着嘴连咳数声,一停下来,苏银即抢着上前接了手中帕子,晃眼间好似又一堆恶臭附在上头,场面之骇人,沈伯清都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薛凌撇开脸仍未置一词,由她想来,总而这人死活不甚关紧,所以真假也就没什么好在意。 咳咳喘喘间,苏远蘅勉强将情况交代清楚,正如薛凌先前在沈府所言,苏家有捐需的队伍出城,身份路引都备妥了,沈家混进去就行, 不知是沈伯清谨慎,还是有意试探,略作沉吟,道:“底下些人..是要麻烦些,不过老夫一家本是个自由身,正大光明也是来得去得,可也要改服易容?” 苏远蘅吊着嗓子艰难道:“委屈....沈.....沈公,有道.....是.....” 薛凌没好气道:“是是是是是什么是”,说着话转向沈伯清道:“你出京容易,就怕才出城,皇帝就得到消息了。你看到时候是两匹马拉四个轮子快,还是一匹马驮一个人快,等着出京二十里被人追上,你有人护我还没人护呢。” 她转了转眼珠子,真心实意的问:“莫不然,你全家老少都会骑马?”说罢有些不相信般回头去看在软踏处蜷缩着的几个老弱妇孺。 沈伯清被她逗得哈哈两声,摇头道:“非也非也,老夫尚能驭良马,妻儿实在无力,小先生说的是,那就依小先生,咱们怎么周全怎么来吧。”又与苏远蘅道:“就依两位的。” 苏远蘅勉力笑笑,只朝着旁儿苏银轻努了努嘴,甚至都没抬起身子来。苏银“哎”得一声,另换了个人来贴身站着伺候,自己退了去。 不多时再进来,却见他手里端着个托盘,呈到沈伯清面前,薛凌伸长脖子瞧见上头有籍契和路引总总,心下又稍微好了些。 她那会在沈府固然是临场胡说八道,实则是在苏家呆过数年,知道弄这玩意比茶壶倒水还容易,果然即便自己被扣下,苏远蘅也没耽误。 苏银嘴里说的也是:“请沈公过目,苏家行的是来往事,故而备的齐全些,男女都合了年岁相貌,再稍打点,断是不会有问题,至于两位小童爷,按粱律,非殊者,年十以下不查,所以就没备。若经问起,作随亲即可。” 事到此处,为着显示信任,沈伯清本该打过照面就算,然于沈家而言,兹事体大,也顾不上面子功夫,他上下各抽了几张,确为真据无疑,这才长松一口气,与苏远蘅告罪道:“老夫惭愧了,实...” 苏远蘅作势要抬手,抽动两下并没抬起来,然沈伯清既瞧见,自不可能继续说,苏远蘅续着话头道:“沈公....不...不必....” 也是话未说完,苏银低声道:“如此,稍后请跟随的兄弟都去换身衣衫吧,沈公诸位也换一身,然后后咱们行过便饭就上路,送捐需都是等着开城门,这规矩,轮值的也都知道。” 沈伯清自是应声说好,苏银又道:“沈公与夫人小姐可有什合口的菜,此处虽仓促些,能备也是备着的好,咱们一上路,两三天里怕是要吃干粮了。” 沈伯清忙出言相拒,只说有口米粮已是幸事,岂敢多求其他,既是要与底下人一道儿走,那衣食一概同样即可,切勿多花心事。 苏远蘅在一旁帮腔道:“如此....也好,也好。” 苏银恍若才回过神来,懊恼赔了不是,道是自己想周到些,反倒添乱,这便去吩咐,一概同样,万不能另挑。 沈伯清这方点头,又道数声“忏愧,添麻烦了”,薛凌瞧其谦卑温润,与沈府屋里那个老不死截然不同。 苏银颔首要退,忽闻薛凌道:“等等。”众人登时奇怪瞧与她,却见她理直气壮道:“有牛乳与我取一壶来,要温的,我今晚累的很,想喝。” 苏银看与苏远蘅,苏远蘅无奈点点头道:“有就取吧。” 似乎两人对这位少爷脾气颇难担待,一旁沈伯清倒弯了嘴角,更添了些松快。之前在马车上,确听得薛凌说想喝牛乳。 他又看了看苏远蘅,叹得声气,告罪说是妻儿受惊,这厢先去安慰些。苏远蘅自是点头。沈伯清复与薛凌拱了手,往外走去。 薛凌目光顺着沈伯清脚步一路移动,终落到软榻处那年轻姑娘身上。许是夜半起的急,又一路担惊受怕过来,纵是夜里灯火昏黄,仅能瞧见个大致眉目,其疲惫哀愁仍是能溢出来。 沈家的小姐,今年几岁来哉? 她倒不是起了悲天悯人的心,只是想起这姑娘,原是要和苏凔作配,当时传的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为着图谋沈家,自个儿本是要全力促成这桩大好姻缘的。 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 既想起了这茬儿,免不得想到被送走的齐清霏,俩都是苏凔的“郎才女貌”,那估计这沈家女与齐清霏年岁相差无几。 一枝低袅,十五盈盈小。 而那俩孩童,该是困乏至极,倚在妇人怀里睡的极熟,沈伯清俯身轻摸了摸,像是在低声与妇人说着什么。 她莫名其妙看的出神,身后苏远蘅突然问:“如何,可还好?” “也不算太好吧。” “哪处不好?” 薛凌回身,笑道:“他不肯单独吃,如何喂啊。” “这事你干的多了,何须问我。” “我也没干几桩,何况今夜不是我经手,不问你问谁?我看他小心的很,估计”,薛凌徒劳无功的后瞥了一眼,续道:“他手底下人不会吃我们的东西。” “总是要换衣服的。” 薛凌想了想,笑笑没答话,苏远蘅续问道:“如何,可好了?” 薛凌看与他,笑意愈盛,半晌走到床前,特意蹲下身子凑到床沿处,温声道:“还是不够好,你若真死在这,就好了。” 他话音虽低,然中气十足,无丝毫异样。 洗胡沙(五十三) 苏远蘅仿若掩不住得意,笑笑撇开脸去,道:“世事难求全,成个七八分就该烧香谢神了。” 薛凌仍蹲着,半晌笑道:“说的是,明儿天亮之后,你我都去多烧些。”说罢才徐徐站起,长出一口气转身往外,自寻了把椅子坐着。 不多时,逸白带着四五下人先抬进来一只大桶,盖子缝隙处丝丝缕缕热气还在往外冒,搁下后又搬进来个框子,一层纱布盖着,也是迷迷蒙蒙水蒸气四溢,看凸起轮廓该是馒头饼样吃食。 果见得掀了盖子布匹,木桶里是满满一桶稠糯粥水,框子里有花卷点心饼子各式都齐。 下人又端进来个大盆,盆里热水泡着筷子碗碟勺筷,一应搁在桌上,苏银便大声招呼:“诸位都来用些,吃过饭食,咱就开旗上路了。” 又小跑至薛凌面前,告罪说是实没找到牛乳,这地原是苏家苦力活儿落脚处,没预备这精致富贵东西。想走远些采买,一来天没亮,另来,这事儿也要要紧,只能请薛家少爷担待担待。 几人隔得远,苏伯清并未听到苏银与薛凌嘀咕什么,只薛凌往桌边走时,满嘴骂骂咧咧,瞅着框子里东西挑挑拣拣半天还在抱怨:“累了一整晚,连个人吃的都没有。” 她看见馒头就来气,翻好一阵本是拿个饼在手,掰开才要啃,不知如何跟见鬼了一样,两半齐齐丢回筐里,道是:“油死了,吃不下。” 沈伯清瞧见,又与旁人相觑几眼,终未作言辞。薛凌站那为难半天,总算捡了个青菜窝头在手,恨恨咬了一口,侧身从水盆里捞了碗筷,大抵嫌上头挂着的水渍肮脏,拿在手里铆足了力左右甩。 苏银跟才回过神似的冲上来,手忙脚乱将那掰开的两半饼子从筐中捞出来搁在一旁,又与薛凌道:“先生担待担待,咱们今日....” 她似越发气,捏着碗道:“要你说?”话落也懒得再甩,哐当将碗砸桌上,自拎了粥桶里勺子捞了小半碗,连窝头一并抱在手里往别处走了去独自吃。 苏银又与沈伯清赔不是,话里隐隐不满,只说薛凌过于乖张,不知是谁家儿郎,偏遣了个这样的来行事,苏家也是有苦说不出。 沈伯清看薛凌背影,笑言两句岂敢,道是沈家满门都是人捞出来的,哪有背后编排别人不是的道理。他倒颇有些真心实意,毕竟惦记着“朱公救子”一说,便不觉张狂全是缺点。 苏银顺势恭维沈伯清好涵养,说话间已伸了手要替沈家诸人分粥。沈伯清忙止住他道:“不敢再多有劳烦,老夫自己来吧。” 苏银顿首,面向为难,沈伯清已抢一步拿了勺子在手,笑道:“就请小先生替我取个碗来。” 苏银忙点头赔礼,站到一旁捞了四五只碗,刚要递,惦记起薛凌那会猛甩水,尴尬笑笑道:“沈公稍后。” 说罢另取了帕子来,小心翼翼将碗中水渍擦干净才递与沈伯清,又将捞出来的几个碗勺一一擦净。 沈伯清未拿其他的,仅盛了几碗粥过去分与沈家众人,来回递粥间见苏银拿擦干净的碗也盛了一些往里屋苏远蘅处去。 那厢薛凌咕噜噜已喝了个底朝天,又来盛第二碗,奇怪的是顺路将先前丢了的那两半饼子又捡了起来,拿在手上连粥一并端过去了。 沈伯清愈发莫名其妙,然今晚见薛凌行事本就毫无道理,大家吃喝俱同,实挑不出疑点。行走间不忘看了眼里屋,苏银正一勺一勺给苏远蘅喂。 他回软榻处瞧着妻女,道:“估摸着你俩别的也吃不下,喝点粥吧。一会出了城,路上颠簸,腹中空空,脾胃受不住的。” 那姑娘听话端了碗,妇人却是哽咽道:“我哪吃得下....老爷..” 沈伯清复安慰道:“三两天而已,只两三天辛苦些。”他指了指熟睡的孩童,道:“也叫他们起来用些,不然明早醒来怕是哭闹不休。” 妇人犹哀怨:“这会子,我都吃不下,睡梦里醒来,他们哪就能吃得下。何不备的妥帖些,马车咱们日前也不是没用过,哪里就要赶在这一时。” 沈伯清重斥道:“糊涂,咱们是奔命去的,你当游山玩水呢。” 妇人转脸抽噎,那姑娘快速喝完了碗里粥,转身轻拍了拍俩孩童,待人半醒后,又哄道:“咱们赶早去城外玩呢,快些吃了换衣服吧。” 因年岁尚小,半梦半醒迷糊间连在哪也分不清楚。男童说好,女童说困,今日便不去了。 姑娘拿起勺子半哄半逼各喂了小半碗,寅时中末,恰是睡意正浓,苏银才来收碗,两孩童已然又倒在软榻上沉沉睡去。 薛凌在墙角捏着那半块饼子不放,目光涣散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这会也无人注意她。待吃食用具撤下,即有人呈了衣衫来。 与沈家各人一一分过,苏银方问起沈家下人,只说底下衣衫也都备好了,赶紧换了吧。 沈伯清略颔首,信步走出屋外,再进来与苏银道:“人在外候着,你带他们去吧。” 苏银躬身,依言要往外,突儿看到薛凌还在墙角,手上饼子还剩稍许拿着,笑与沈伯清道:“小人也去催催那位少爷。” 沈伯清摆手,苏银行至墙角,喊了一声,薛凌方回过神来,看了看苏银,又看了看手里碎饼,突而嗤笑一声,三两下全数吞到了口中。 苏银都愣了愣,只说她那会乖戾无非做给沈伯清看,现在沈伯清已然将钩咬死了,大可不必如此。 薛凌嚼巴两口咽的顺畅,瞧见苏银目光怪异盯着自己,无谓道:“怎么了。” 苏银笑笑道:“无妨,小少爷若是没吃好,方才...” “我吃好了。”她拍了拍手上粘着的饼屑,一语双关:“什么时候走?等的烦。” 苏银颔首道:“正要去给沈公底下人送衣服,换好衣服咱们便启程了。” 那饼屑怎么也抖不干净样,她在衣服上蹭了两蹭,又翘首去看暗处沈家人,絮叨一般低声道:“送饭这活儿容易,换衣服有些艰难,不如让我底下的去做。” 苏银一样轻声:“那再好不过。” “薛暝在外头,你与他说是我说的。” 苏银颔首离去,薛凌看姓沈那一家子还在一堆,生离死别的,总是话多,这些人已然不值得挂心了。 她看自己手,白皙素净,纤尘未染,偏她忍不住还想抖,好似能将整只手抖落才够畅快。反正刚才那肉饼,肯定不如绿栀娘亲做的好吃,可惜就是自个儿当时没吃到。 所以这玩意成了明县门口的馒头,不吃难熬,吃也难熬。 洗胡沙(五十四) 她在这翻来覆去的难熬中一点点熬,只觉的这片刻光阴有百十千万年那么漫长,怎么沈家那一群蠢狗,话就说不完呢。 薛暝推开门,环视一圈,才发现薛凌在外屋窗角处,整个人缩在一张摇椅上,晃晃荡荡,似乎在悠哉等天明。 他轻出了口长气,微笑走过去,带了一手血。 薛凌听见动静,缓缓转过头来,看他一脸放松,知是外头的人都了结了,跟着也自在了些。目光下垂才看见薛暝手上血还在滴,笑道:“怎么你也去了。” 只有在伤口近处才会浸一手,大家都是杀人越货干惯了,身上沾点常见,手上带血还是不多。想来是趁着沈家下人接衣服那一瞬直接戳了七八个窟窿,反复间抽手不得,所以鲜红直染到手肘处。 薛暝垂目笑道:“我瞧着妥当些。” 薛凌又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手,方抬脚下了地,道:“你别跟着。”说罢站起整理了衣襟往里屋去,过屏风中厅处时与沈家人算是擦肩而过,然她目不斜视,混若那家人不存在一般。 沈伯清心下稍有嘀咕,终按而不表,暗道自己多心,现人都到了这,饭也吃了衣服也换了,再作猜疑除了徒生恐惧,别无它用。何况这位薛..... 他忽而想了片刻这“薛”,该是何人姓?然这个姓是大姓,阿猫阿狗都叫得,并无说道之处,沉吟之间,仍是那安慰理由,这位薛小先生,行事本就疏狂,方才并未有不符常理之处。 薛凌径直往里,走到苏远蘅床前,笑道:“差不多了,你起不起啊。” 苏远蘅索性连眼睛也闭上,道:“不成啊,呆会还得还回去,这个个六七尺长,百八十斤,天光大亮的,怎么还啊。” 薛凌略偏头往外看,发现沈伯清也朝着自己这方看来,忙颔首笑的一脸和煦,嘴上却嘲道:“这看门的狗还不好哄么,拿个贴身物件给闻闻,它就不咬人了。你倒是快着些,我还去还去接另一个呢。” 苏远蘅道:“那你去拿,我命不久矣,躺了这会没下会。” 薛凌愈发笑的灿烂,道:“埋了自有千秋万载躺,怎么说是没下会。”嘴上如此说着,话落却是对着沈伯清目光快步走到了一家人面前。 打量了几眼那睡着孩童,薛凌道:“方才我与苏远蘅说,来问沈大人讨个贴身物件。” 沈伯清奇道:“这是何意?” “等会咱们就出京了,若京中能瞒久些,那咱们路上就多一分太平。” 沈伯清立马明白过来,笑道:“小先生的意思,是让人拿着老夫的东西在京中冒充老夫?” 薛凌道:“说冒充倒也不必,沈元汌还在朝,只要沈老大人有个衣角配子在人眼前晃荡晃荡,皇帝顶多是派人暗中守着沈府,断不会掘地三尺要把人挖出来。” 沈伯清霎时悲痛难掩,低念道:“元汌他.....” 薛凌忙告罪:“不好意思,我非.....”话没说完,那榻上男童睡梦中忽而猛咳两声,沈家姑娘应是当人惊梦,立即俯身上去搂着轻拍了两下背,沈伯清跟着看了过去。 谁知男童睁眼张嘴就要猛哭,才发出个哭腔,跟着又是咳的上气不接下气,紧跟着女童也呜呜咽咽要醒。 薛凌皱眉,猜是小孩子体弱,毒发的快。也不知如何,见了这等场景,反起了狠意,唯恐一旦人死了再也骗不到沈伯清,续接着催道:“如何,沈公可有?” 沈伯清方才只顾着两幼童,并没瞧见薛凌神色有变,现见自家孙儿哄不好,更是心生焦急,随手指了换下来的旧衣道:“我随你们走的急,身外之物一概没带,只一些贴身物件,和那堆衣服放在一处了,你瞧着能用就拿去吧。” 说罢自己也俯身去摸了摸幼童额头,愁道:“这是怎么了,突然哭成这样。”妇人伤神应答道是“大半夜的,成人尚经不住,小孩子哪受的住这般吓。好端端的乳娘也不让跟着,这一路还不知要受怎样的罪。” 沈伯清不耐又有些不忍,重重“哎”过一声还是压着嗓子劝:“也不是一路,咱们到了棱州,就好了。” 到了棱州,就好了,以后,且有着沈家的好日子。他想这么劝,说话之前无意偏头,看见窗外已有了隐隐曙光。 曙光,怎么....底下人换个衣服要那么久?不是要急着上路么 他又转头去看薛凌,看见薛凌拿着一柄短剑在沈家人换下的衣服堆里挑挑拣拣,不时将一些小物件拿在手上看。 自己的玉扣,夫人的耳坠,女儿的镯子,还是两个孙儿的金锁。 这些东西..送捐需的伙夫断不可能拥有,所以都不能带着了,一并拿了下来,这位薛家少爷,要那么多干什么? 他不愿也不敢细想,幸而两个孩童好了些,只是刚才咳嗽,有些轻微脸红。哄着躺下,沈伯清揉了揉额头,对着自家夫人道:“咱们到了棱州,就好了。” 话落自己都有些恍惚,这句话,方才是不是说过了? 他偏头再往窗户处看,薛凌携着一身曙光汹涌而来,手上抓着乱七八糟各种东西,笑道:“沈大人真幸运。” 她将各样东西都放在软榻上,尤其是两个金锁摆的端端正正,唯独那个玉扣捏在手里没放。进沈府的门,这玩意就够了。 沈伯清呼吸渐急,不自觉退后一步,无端想张手挡住软榻上几人,强笑问:“这是何意?” 薛凌将那个玉扣举起细看,是个四面“沈”构成的中空骰子,里间丝丝绕绕镂雕的不知哪路花草,总而甚是精巧。 她笑道:“这东西,当年我也有一个差不离的,可好玩了。”说罢收了手,道:“当年我走的时候,与我阿爹吵架,娘亲早死,弟弟也不在,哪像沈公如此好运,还能天伦共叙,夫妻同榻。” “你是...你是...”他颤声间,许久问不出话,身后姑娘探出半张脸,横眉问:“你是什么人?” 话刚落,黑血顺着嘴边掉了一地。妇人尖叫连灯火都划破,沈伯清急急回身去瞧,那姑娘喘着道:“不防事....不防事”,抬眼见薛凌还好端端站着,一嘴血沫问:“你是什么人?” 薛凌纹丝未动,半晌徐徐道:“直如弦,死道边,曲如勾,反封候。 我来给沈公,问安了。” 洗胡沙(五十五) 沈伯清手搭在腰间,尚有不死心问:“你是.....你.”他边说边回头看,瞧见躺着的孩童嘴角也渗出血来。 再看薛凌,大抵这会换了一张冷漠面皮,再不是沈府里的讨巧公子,他终于看出些许面熟。 面熟....可自己不该有个这么年轻的熟人。 他不敢再想,不知是按了腰间什么东西,数声清鸣接连响起,却无一人到来。 薛凌将玉扣收入囊中,道:“我姓薛,单名一个凌字。” 这名字也太过遥远,沈伯清恐慌之下压根没记起是谁来,他也顾不上去咂摸着“薛凌”究竟是谁家儿郎,只连连向外看。 没理由啊,今夜跟着自己的都是沈府好手,忠心耿耿,就算和人打起来,总该闹出点动静,没理由这片刻功夫,一个人都没了。 他看外头又看榻上,妇人已然呆若木鸡,自家女儿咬牙苦撑,两个孙儿气若游丝。这模样,分明是中毒了。 不应当,他看薛凌,连连摇头道:“不应当...不应当。”明明众人吃的是一样的东西,一盆水里捞出来的碗。 不应当,他没问毒在哪,应不应当都是防不胜防,问也无益,他颤声急道:“不应当,你既对那些事了若指掌,一纸迷信给了天子,沈家早就万劫不复,为何今夜要大费周章把我全家老小骗出来。 不应当,不应当。”他复自言数声,猛偏头去看里屋,原是苏远蘅胸前沾血含笑走过来,脚步声响格外清楚。 人到跟前,先与沈伯清拱手施了一礼,复转与薛凌道:“你不是赶时间,怎么还在这耽搁。” 沈伯清伸手指着他道,插言道:“不应当,你苏家西北在来往我儿尽知,你敢如此行事?你今夜如此,可知明日如何?” 薛凌奇道:“怎么他反而发的慢了?” 苏远蘅道:“这药性如此,气血快发作就快,孩童最甚,成人次之,老人更次。” 薛凌了然,笑道:“赶时间也不在这一时半会,我三两句话说完便走。” 苏远蘅跟着笑,道:“如此甚好,省了我提你搬椅子来,这具身子,实实干不了重活儿。” 两人一唱一和,混若身旁无人,沈伯清急且辱,正要破口大骂,身后妇人痛呼:“安哥儿!” 原是那男童,已然没气了。 薛凌与苏远蘅夸得真心实意:“这药甚好,一梦就去了。” 沈伯清喘着粗气转身跪伏在床边,一手紧紧将男童揽在怀里,另手哆哆嗦嗦去探那女童鼻息。 苏远蘅笑言:“是特意寻的,自尽之人,总是要寻个舒服法子,若是太过苦痛,事后有心人容易拿着个追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话未说完,沈伯清将男童扔回榻上,“蹭”声站起转过身来,急道:“是什么药,你们用的什么药,解药在何处,我孙女尚有一息,只要救得她,今夜之事,我沈家绝不追究。” 他动作甚大,薛凌以为是要垂死挣扎,已然划了半尺恩怨出来,听得此话,失笑片刻,问得是沈府里沈伯清原话,道:“这话你自己信吗?” 没料沈伯清道:“你姓甚名谁无妨,无非是要老夫性命,你救我夫人小女,都是妇孺之辈,她们生不起浪......你救她们。” 薛凌稍愣,不动声色将剑划了回去,笑道:“我救不得谁,当年之事,你沈家是比黄霍之流好些,一报还一报,他们身首异处,你可以落个全尸。” 沈伯清复追问:“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薛凌没答,那沈家姑娘起身站到前来,昂头道:“阿爹管他是谁,他行的是夜路,做的是宵小,岂敢与你我自报家门? 我那会便与你说与长兄商议过再作定夺,你偏要说鹿死不择荫。既如此,何必问他?” 薛凌不怒反笑,好整以暇看过去,道:“我行的是夜路,你沈家也没白天走啊,我又如何作得宵小,沈家又如何成了丈夫?” 女子怒斥:“你在沈府指天发誓,要护我满门周全,现监守自盗,如何不是宵小。我阿爹为国为民,......” 沈伯清哀求般打断道:“休要争吵,休要再吵”,他看着薛凌:“解药,我只要两份解药,我女儿初初及笄,我孙女才过垂髫,你给我解药。” 那姑娘将口中血气吞下肚,倔强道:“我才不要,我宁愿死在这,我今夜走,是为了不作长兄拖累。既走不过去,死在这也好的。” 她鄙夷瞧与薛凌:“我长兄身后是西北万民,你这么处心积虑毁我沈家,可是想毁了我长兄,毁了大梁基业,猪狗贼子,便是我沈家死绝,也轮不到你如愿。” 她愈急,毒发的就越快,话落已是站立不得,只跌坐在软榻上怒视薛凌。沈伯清还在哀求,苏远蘅见薛凌脸色赤白,笑道:“真少见个比你还能骂的。” 薛凌叹声气,抖了抖手道:“我赶时间,还得去请沈元汌呢。” 沈伯清大骇,刚要发问,薛凌看与他,今晚难得的正色,道:“我姓薛,单名一个凌字,家父是前镇北将军薛弋寒,亡于悬安年新帝魏塱登基一月后。” 她看了看那已经无法直起身的沈家姑娘,笑道:“我有什么不敢报家门的?” 话落又看会沈伯清,道:“你看,今晚再应当不过。你是先帝臣子,虽没官拜上卿,总也身沐君恩。 梁成帝死的蹊跷,不妨碍你跪魏塱。我爹死的蹊跷,不妨碍你儿子拿乌州。 日月昭昭,就没有哪个晚上,沈大人噩梦惊醒吗?” “薛.....凌...”沈伯清楠楠数声,破声道:“不应当,不应当,当年之事,老夫什么也没做过,何以..何以你找上老夫,不应当.....” 他跪倒在地,抓住了薛凌衣襟:“你给我解药,我什么也没做过,我儿元州,只是为了朝野安稳,我什么也没做过。”他回头看软榻,好像在给自家妻儿解释:“咱们什么也没做过。” 那姑娘依然一身硬气,怒视薛凌道:“薛弋寒又怎样,当年皇帝死了,难道任由霍家把持朝政就是好?任由胡人南下就是好? 我爹做的有什么错,他若不是为了西北着想,今夜你能将我们骗出来吗?你当我全家当真贪生畏死吗?” 沈伯清又转身求自己女儿:“英娘,别说了,别说了。” 薛凌与她对目片刻,又看着还在讨解药的沈伯清,笑道:“你看,你女儿就分不清,什么是好话,什么实话。” 她垂头,长叹一口气:“你爹是想去西北造反,不是想去西北御胡。离京之路苦的很,又是高山,又是深河,当年我....走的艰难。 你不走,没准是种福气。” 说罢转身往外,不消片刻,昨夜夜色便尽数被装在了箱子里,扣的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