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春》 第1章 往事你好 总有一些往事,我们无法忘怀。——黎又春 又春出生在j市,中国相对落后的一个小城市。 初三那年,全市有了第一家肯德基,同桌俞小凡全家在料峭春寒中等了两个小时,最终因为排队的人实在是太多,只能无奈离开。 两个星期后,俞小凡兴高采烈告诉又春,她终于吃上了传说中的肯德基。 “之前只在电视上看过呢!”俞小凡非常兴奋。 她不知道,她的同桌黎又春,家里没有电视机。 总有一些家庭,虽然是城市户口,却穷得让人难以想象,比如黎又春他们家。 黎又春的爸爸黎大诚是电厂的普通织工,妈妈郑红梅初中毕业,以前在一家毛纺厂上班,厂子经营不善倒闭了,郑红梅只能在街边卖馒头。 又春的妈妈郑红梅是个实在人,时下很多买馒头的都用硫磺熏一下,硫磺熏过的馒头白白的,特别好看,郑红梅却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她做的馒头有点发黄,样子不算特别美观,但是因为用料实在,价格也公道,吃起来像是自家做的,大家又都是老街坊邻居,知道郑红梅下岗供着儿子读书,也乐意买她的馒头。 夫妻俩收入加在一起,日子也算过得去。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两年前,黎又春的爷爷患上肺癌,一年前,奶奶查出了尿毒症,为了给二老治病,家里掏空了所有积蓄,能卖的都卖了,还欠了亲戚朋友好多钱。 很多亲戚朋友私下都劝黎大诚,二老都这个年纪了,干脆别治了,好吃好喝伺候着,将他们送走得了,你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呢。 黎大诚却是个拧种,他偏不。 他将郑红梅藏起来的存折从家里偷出来,取钱给自己父母治病,最开始,黎大诚还偷偷摸摸地,怕妻子郑红梅察觉,取得都很少,后来发现郑红梅并没有发现折子被人动过,干脆将折子里的钱都取了出来。 当郑红梅知道后,折子上就还剩几百块。 连儿子又春来年的学费都不够。 东窗事发后,是无休无止的争吵。 郑红梅对着丈夫又捶又闹:“那里面也有我的钱,我一天拼死拼活做馒头,一毛一毛攒的,你凭什么动我的钱。” 黎大诚一边躲避妻子的撕打,一边对吼:“你赚的那点钱也是钱,什么你的钱,你哪有钱!” 郑红梅使劲儿捶打黎大诚,大声嚷嚷:“你把钱都花了,咱儿子以后怎么办,又春,你有没有提他想过。” 黎大诚也嚷嚷:“你要让我眼睁睁看着我爸妈死?你的心怎么这么毒!” 郑红梅永远吵不过黎大诚,哪怕她的嗓门永远比黎大诚大,做出来的架势永远比黎大诚足,但她就是吵不过他,哪怕理站在她那边,黎大诚也永远掌握主权。 渐渐地,郑红梅不吵也不闹了,因为她想要哭闹的对象根本不理睬她,这件事黎大诚觉得自己没错,是郑红梅无理取闹,钱花光了还可以再挣,他爹娘只有一个。 只是对儿子又春,黎大诚有些许愧疚。 至于郑红梅提到的“折子里面也有她的钱”,黎大诚还是那句话,郑红梅一个卖馒头的,能赚几个钱,家里的钱都是他赚的,他给他父母花钱,郑红梅有什么权利唧歪?! 可惜,黎大诚的孝顺并没有将父亲从死神那里拉回来,几个月前,黎又春的爷爷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或许对于饱经化疗折磨的老人来说,死亡已经成了一种解脱。 又春爷爷的死,这个家里单纯难过的恐怕只有又春。 哪怕是至孝的黎大诚,难过之余心底也送了一口气,至于郑红梅,她的感觉有些复杂,一方面她觉得一个负担去了,另一方面,她也有些伤感。 这个公公活着的时候对她还是不错的。 至于,黎又春的奶奶,她自顾不暇,没空为老伴儿的去世难过。 黎又春的奶奶是个又春不好评价的老人。 她恐惧死亡,但是面对病痛带来的磨难,她又表现的像一个钢铁战士。 虽然黎家已经一贫如洗,但黎又春的奶奶从来没有放弃过治疗,哪怕她知道儿子儿媳已经拿不出什么钱。 说她自私也好,胆小也罢,她就是不想死。 没人想死,老人的表现是情理之中,就算对丈夫倾家荡产给双亲治病,完全不顾他们娘俩死活的郑红梅也不可能对一个不想死去的老人恶狠狠地说,您别治疗了,死了算了。 哪怕她们婆媳关系实在算不得融洽。 治疗尿毒症最好的方法就是肾移植,黎大诚是一个愚孝的人,为了给父母治病倾家荡产毫不含糊,捐肾给母亲治病完全没有问题。 可黎又春的奶奶不愿意,她巴着儿媳捐肾,郑红梅又不是傻子,他们婆媳关系一直不融洽,自从自己下岗后,婆婆总给她气受,她才不干这缺心眼儿的事儿。 至于黎又春,家里暂且没考虑过他。 去世的爷爷,需要治疗的奶奶,留给这个家庭的除了无尽的哀痛,还有巨额的债务…… 郑红梅的娘家人一直希望郑红梅和又春爸爸离婚,家里该这么大笔钱,要还到猴年马月? 是靠着你卖馒头,还是靠着黎大诚那点死工资? 贫穷真的是一件特别耗人的事儿,郑红梅心里也埋怨黎大诚为了给自家爹娘治病,拖累他们这个小家,连累孩子一年到头吃不到荤腥,衣服也是缝缝补补,捡着邻居不要的穿。 她已经忘记当年她看重的就是黎大诚孝顺的品质,只记恨黎大诚为了他自己的爹娘,拖累了他们这个小家。 不过,她还是不愿意离婚。 对于一个思想传统甚至有些封建的女人来说,离婚是一件天塌了的事情。 她可以忍受和丈夫无爱的婚姻,可以接受一个负债累累的家庭,但是她不可以离婚。 夫妻俩,一次又一次为了钱争吵。 孩子上学的钱、又春奶奶透析的钱、过节的钱、还账的钱…… 每次争吵,夫妻的情分就淡上一分。 黎大诚到阳台抽烟不语,郑红梅到又春那大倒苦水—— “要不是为了你,我早不和你爸那个混账玩意儿过了。” “春儿,好好学习,妈这辈子全指望你了。” “妈全部都是为了你。” …… 这样的话,又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重复听一遍。 又春有点茫然,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实现母亲郑红梅未完成的梦想,可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母亲如此讨厌这个家,却依然不肯和父亲离婚。 他知道,这种问题的答案永远都是“我这不都是为了你”。 可,真的是为了我吗? 少年自己也很茫然。 98年中国长江流域发生特大洪灾,满电视都是抗洪抢险,新闻联播上,一个抗洪战士的妻子在电视上唱“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你名”,感动了大江南北。 连黎又春这种家里没有电视的,也知道国家有难,因为学校组织黎又春他们在多媒体教室观看了抗洪抢险新闻,不仅让他们回去写报告,还号召全学校捐款。 全班67个学生,黎又春捐得钱最少,只有两块。 两块钱十二个馒头,母亲郑红梅要忙活很长时间,才蒸出十二个馒头。 可捐钱最少的黎又春,作文却在市里获了奖。 因为作文里描写的贫困的母亲觉悟高,在债台高筑的家庭中,宁愿自己挨饿受冻,也要挤出两块钱捐给灾区。 很多人被文章中描写的那个伟大的母亲和贫困而懂事的孩子,留下感动的泪花。 市里的领导给黎又春发了奖,教育局局长甚至亲切地摸了摸黎又春的头,说他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孩子。 黎又春成了全校为数不多获得市领导表彰的学生,学校高度表扬起着模范带头作用的黎又春。 无论是面对市领导还是面对学校的老师,黎又春都表现的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说起这篇作文的创作背景,也是条理清晰,虽然途中几度哽咽,却让人觉得无比真实感动。 很多听黎又春报告的老师和同学都红了眼,觉得黎又春实在是太可怜了,黎又春的妈妈真伟大。 只有又春自己知道,事情根本不是这样。 事实情况是,为了这两块钱,郑红梅和黎大诚吵了一架,黎大诚觉得他们这样的家庭捐款就是打肿脸充胖子,让黎又春直接给老师说明情况,或者是他第二天到单位给班主任打个电话,他们家自己还需要捐款呢,哪有闲钱捐给人家! 郑红梅就觉得人家都捐了,自家怎么也得捐,不捐人家怎么看待他们儿子,儿子怎么在学校做人?何况就两块钱,你爹妈治病花了这么多钱,我都没有给你计较,咱儿子就要两块钱你竟然还给我甩脸子闹脾气?! 为了捐不捐,他的父母吵了整整一夜。 最后惊动了邻居,邻居们也都知道黎家的情况,掏了两块钱给了又春。 让又春觉得刺眼的是,黎大诚和郑红梅一边说“多不好意思”,一边又不真正推拒邻居的两块钱。 没有人知道这两元钱对又春来说多么烫手。 他的父母,因为两块钱吵架,又因为两块钱和好。 这一刻又春终于明白,为什么不要“嗟来之食”是多么伟大的一个举动。 在真正的贫穷面前,自尊低如尘埃。 更让黎又春觉得难过的是他自己。 最好的解决方式,其实是不要这两块钱,给老师说明情况。 可是他不愿意。 他可以站在学校操场的讲台上,面对全校师生讲述他家的贫穷,但是却不愿意承认,他的父母会为了两元钱争吵。 因为前者的重点是,虽然他们家虽然物质上很穷,精神上是很富裕的。 后者只会赤-裸-裸的揭露,他们家不仅物质穷,思想上也是贫穷的。 他只有用谎言精心包装贫穷,麻痹自己,满足心里那一点点可笑又可怜的虚荣。 他仅剩的一点点自尊。 第2章 我的少年 “黎又春,作业借我抄抄。” “黎又春,你的英语试卷,快拿过来。” “黎又春……” 学习好又得老师喜欢的学生,只要不是特爱打小报告,在班里的待遇通常不会太差。 哪怕黎又春这样,从来不参与学校组织的任何需要花钱的活动,也没有参加任何小团体的私下聚会。 在同学们的眼中,黎又春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存在,无论再难试卷,再多的作业,他总能游刃有余的完成。 因为家庭原因,黎又春和班里所有的同学,关系都像是隔了一层玻璃,看似很好相处,实则拒人千里之外。 在初三·二班这个大集体,他总是独来独往,好像和班里谁的关系都不错,但是问他和谁关系最好,大家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初三是漫长求学路上的一个小分水岭,很多原本成绩还可以的孩子在这个阶段开始掉队,对于学习不好的学生来说,有时候作业不是他们不想做,而是他们根本不会。 也许出于面子、也许出于经济、也许是出于根本没有这个意识,面对学业上的障碍,他们采取的不是克服而是放任自流,抄作业,往往就是放任的第一步。 不是所有好学生,都愿意拿出自己的作业给别人抄,尖子生费尽心思做出了老师布置的难题,他们大多都选择独享这一荣耀。 黎又春不属于这个范畴,他极少借旁人的作业对答案,但是却不吝啬借出自己的作业,不记得班里第一个借到黎又春作业的学生是谁,总之大家很快就知道,尖子生里,黎又春的作业是可以借到的,他虽然成绩出色,但不像班里其他好学生一样,作业捂着试卷护着,生怕别人看到一眼。 或许因为这个原因,黎又春在班里人缘貌似还不错。 至于私下…… 私下还是有很多人看不上黎又春,觉得他假,觉得他装,嘲笑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能穿校服,讨论他那双穿了不知道几百年的帆布鞋,议论他家里有多穷欠了多少钱、以及他有个卖馒头的妈妈。 有些学生甚至还信誓旦旦地发誓,他在黎又春身上闻到一股发酸的馒头味儿。 每当说到这些,他们都会露出畅快的笑容,仿佛彼此有了共同的秘密,距离也会因此变得更近。 这些酸溜溜的话绝大多数是不会传到黎又春的耳朵里的。 因为这些说酸话的学生和黎又春的生活毫无交集,偶尔有一两句“漏网之鱼”,黎又春也只是气愤难过一小会儿。 一旦上课铃响,他又会恢复全神贯注的状态。 很难相信,说黎又春坏话的绝大多数都是男生。 关于女生总有一些不好的词汇,比如三八、八婆,好像嘴碎的永远都是女人,却不知道男人八卦起来比女人更加恶毒,也更加的隐蔽和道貌岸然。 女生谈论起黎又春,绝大多数都在讨论他的长相,惋惜他爷爷奶奶生病,感慨她妈妈卖馒头供他上学。 “家长会我见了黎又春的妈妈,长得和他一点都不像,黎又春的妈妈看上去很显老啊,而且不好看。” “黎又春妈妈做的馒头好吃,我们家也常买他们家的馒头,我妈妈还说人家用咸菜馒头供出了一个年级第一,给我吃那么多补品我还是那么笨。” “哈哈,我爸爸也这么教训我,一样一样!。” “咱班好多男生都不喜欢他呢,私下说话可过分了。” “嫉妒呗,人家就是比他们帅比他们学习好,哈哈哈——” 学生时代说恶劣也恶劣,说单纯也单纯,女孩子对一个男生产生好感,往往有几个决定因素,长相、性格、学习、爱好。 家庭背景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 班里女生绝大多数都暗恋着自己眼中的黎又春,她们都用一种隐晦、自以为没人发现的口吻,像是议论陌生人似得提起一遍又一遍地黎又春的名字,以掩饰她们对少年的喜欢。 甜蜜又惆怅。 98年的j市,月收上千的工作非常难找,黎又春的父亲每月基本工资是500,奖金各种提成加在一起,也不过610元。 这还是在电厂,换个效益不好的单位,一个月也就三百出头。 初三·二班,除了黎又春家里因为债台高筑而特别拮据的,班里同学大部分条件都差不多——工薪阶层,家里不算特别好,也没有特别坏。 当然,也有极个别特别富裕的。 比如黎又春的同桌,俞小凡。 很长时间,黎又春都想不明白,老师出于什么目的,将俞小凡调到自己旁边当同桌。 直到初三上学期开家长会,老师和他妈妈聊天的时偶然透漏了一句,“班里好多孩子都偷偷早恋,心思不用在学习上,黎又春不是那样的孩子。” 黎又春这时候才恍然大悟,这是班主任对他的信任。 俞小凡家庭条件和又春家几乎是两个极端。 又春家特别穷,俞小凡家就是特别有钱。 俞小凡的爸爸是公安局局长,妈妈是民营企业家,上过j市当地的报纸,厂里效益一年千万,班里有同学去过俞小凡的家,在这个电脑还是新鲜事物的年代,俞小凡家里有两台电脑,她本人也是班里的文艺委员,活泼可爱,爱好广泛,钢琴古筝舞蹈书法……好像什么都会一些,在班里非常活跃。 班上的同学都很巴结俞小凡,可是俞小凡却只喜欢和黎又春说话。 黎又春是班上最好看的男生,尽管他一年到头天天穿着那一身又肥又丑的校服,但看起来比那些穿杰克·琼斯的男生更好看。 俞小凡并不比班上其他女生更漂亮,但她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气质,将她和班上大多数女生区别开来。 很多时候,气质这东西都是钱堆出来的。 于是,原本只能勉强称得上可爱的俞小凡,成了班上的班花。 很多男生私下都有偷偷谈论过他,女孩虽然私下常常嘀咕俞小凡也不怎么好看,表面上也和她维持比较不错的关系。 又春其实挺羡慕俞小凡的,他觉得自己的同桌就像小鸟一样无忧无虑,班上的同学人人都喜欢她,她可以学自己想学的东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说自己想说的话。 不像他,一年到头总是灰扑扑的,像一只躲在角落里的灰老鼠。 十五六岁,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年龄,女孩子会私下谈论班里哪个男生比较帅,男生则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利用一切可以反光的东西当镜子,头时不时的拨一下头发,男女同学多说两句话都会被大家起哄,高喊着“在一起”。 俞小凡几乎不掩饰自己对黎又春的好感,她常常和黎又春一起收拾书包,到了中午放学,俞小凡会和黎又春一起下楼,晚上放学,俞小凡会写一会儿作业,等父母到教室来接她,才磨磨蹭蹭的跟随父母离去。 俞小凡最喜欢听得就是班里哪个同学悄悄对她说,“我觉得黎又春喜欢你”,她口是心非地说着“哪有”,心里却在窃喜。 “他喜欢我吗?” “他知道我喜欢他吗?” “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呢?” 小女孩脑子里满是小问号,酸酸甜甜的。 她并不知道,黎又春最开始并不特别希望叽叽喳喳,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女生的俞小凡当自己的同桌。 俞小凡话有点多,或许在班里其他男生看来,俞小凡活泼又可爱。 可在毫无补习条件,头脑又不算特别聪明,所有的精力都必须用在好好听讲才能保持良好学习成绩的黎又春来说,俞小凡有点聒噪。 她总是不停的和黎又春分享那些他并不感兴趣、或是离他的生活很遥远的事情,还经常在上课给他写各种各样的小纸条分散他的注意。 仔细想想,俞小凡其实没有什么错,因为班里绝大多数同学都和俞小凡一样,上课有时候会走神,做作业也不算特别认真,对和学习无关事情的兴趣远大于学习本身,只要和课堂无关的东西都可以聊得津津有味。 对于家庭条件优渥的俞小凡,学习好只是锦上添花,但是对于黎又春这样的孩子来说,学习,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黎又春的肩膀上有着太多原本不应该由他扛起的重担——一个家庭未来和希望。 小女孩的怦然心动,注定要付诸东流。 在最美好最纯粹的年华,遇到最不解风情的人。 注定是草草收场的暗恋。 第3章 婆媳斗法 虽然已是三月天,但是北方的春天依然寒风瑟瑟,天依然黑的很早。 今天正逢黎又春值日,往日做完作业六点半可以离开学校,今天因为打扫卫生拖到了六点五十。 等他将教室打扫干净,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 学校七点静校,值班室的老师已经提醒过两次,让黎又春别忘记静校时间,离开教室前别忘记关灯关窗锁门。 黎又春是全班为数不多在学校做完作业再回家的学生。 原因也很简单,在学校做作业,不会的题可以直接到办公室问老师,在家里就没有这个条件。 而且在家里做作业,可以为家里省点电钱。 班主任知道黎又春家里这个情况,给办公室其他老师也打过招呼: “我班有个小孩,叫黎又春,家庭条件挺困难的,每天都是在学校做完作业再回家,你们巡查的时候,别赶那孩子。” “知道知道,就是那个年级第一,家里特别困难的,那孩子可有礼貌了,字也写得也漂亮。” 老师也是普通人,学生私下八卦老师,殊不知老师私下也议论学生。 黎又春长得好,个子高,拿过好几次年级第一,一直都是老师口中的话题人物。 爷爷奶奶得了重病,妈妈卖馒头,爸爸在电厂上班,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好多女生明恋暗恋他。 很有话题可以聊。 除了黎又春,初三二班的俞小凡也是老师眼中的话题人物—— “你班那个俞小凡,家里特有钱的那个,家里好几辆车,都是奔驰宝马!” “她妈妈看起来可真年轻,开家长会,和黎又春的妈妈坐在一起,看起来就跟二十多的似得。” “有钱人会保养呗,不过有钱又怎么样,黎又春的妈妈卖馒头,人家孩子照样考第一。” …… 诸如此类的八卦,多不胜数。 》》》》》》 黎又春家离学校不远,骑自行车蹬快点七八分钟到家。 夜晚寒风肆虐,冷冽的风吹着黎又春的脸,是刺骨的冷。 黎又春一路骑得飞快,尽管有围巾和帽子,耳朵鼻子还是冻得通红通红。 郑红梅的馒头卖的快,她每次都是第一个到家,收拾收拾家里的卫生,然后开火做饭。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黎又春家实在是太穷了,吃的菜都很简单,郑红梅手艺再好,也不可能把青菜做出肉味儿。 郑红梅的婆婆黎母因为换上尿毒症,在家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平时的生活绝大多数时间是躺在床上睡觉。 唯有郑红梅回来在厨房做饭,才会起床到厨房瞅两眼逛一逛。 一是看吃什么,二是担心郑红梅瞒着她偷吃什么好东西。 黎母一直对自己和老伴儿生病,郑红梅的娘家没借钱耿耿于怀,时常在黎大诚耳畔唠叨,等她病好利索以后,就和郑红梅离婚,然后再找个好的。 让黎大诚心烦意乱,觉得自己母亲病了也不消停。 他最烦的就是母亲喋喋不休在自己耳边说妻子的坏话,偏她还总说,家里隔音不好,母亲嗓门又大,红梅不在家母亲说说也就罢了,红梅在家也说,婆媳俩争吵不休,自己在母亲和妻子中间受夹板气。 真是活受罪! 厨房做饭的郑红梅,眼睛余光瞄到在厨房外转悠黎母,心里是一阵冷笑。 郑红梅觉得自己这个婆婆真是又虚伪又自私,家里为了给她治病,穷的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怀疑自己藏着私房钱偷偷补贴娘家。 平时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什么也不干,到了吃饭的点就精神了,大约是两面派的事情干多了,明明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饭,偏偏觉得自己做的是两样饭。 黎母因为尿毒症的关系,吃不了蛋白质含量太高的食物,口味也要偏清淡,偏她本人喜欢吃大鱼大肉,而且口重,郑红梅按照医生叮嘱做的食物她都不爱吃。 黎大诚孝顺,担心自己老娘嘴馋管不住嘴,干脆让一家子跟着自己老娘吃糠咽菜。 想到正在长身体的儿子连顿肉都吃不上,郑红梅就在心里咒骂婆婆——老东西,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不死! 郑红梅和婆婆的关系,在郑红梅和黎大诚刚结婚那会就略微妙。 黎母是个典型的市井小民,有点市侩和算计,郑红梅和黎大诚结婚酒席来宾给的份子钱,黎母一直想自己拿着,没想到郑红梅竟然开口给她要了过去,这让她觉得面上无光,婆媳俩的关系由此产生嫌隙。 后来郑红梅下岗失业,黎母态度更差了,说话含沙射影,暗指儿媳妇是个吃白饭的,郑红梅心里暗恨,却因为自己下岗说话没有什么底气,一直在忍耐。 黎又春的爷爷,黎老头身体还算硬朗的时,还能管管老伴儿这张嘴,在他看来,这个儿媳还是不错的,家务里里外外一把手,又给他们老黎家添了一个大孙子,人实在老实是个过日子的好姑娘,儿媳妇都下岗了,心情一定不好,婆婆也算半个妈,你这个当妈的,对孩子不能宽容点吗? 可惜黎老头的话,只管用一小会儿,转眼黎母又忘记了。 再到后来,郑红梅推着小推车在街上卖起了馒头,黎母觉得自己儿子是电厂的,郑红梅在外面卖馒头实在太丢人,说话更不客气了,这次自己能赚钱的郑红梅不打算再忍了,婆媳俩彻底撕破脸。 黎母骂儿媳妇:“小娘养的破烂货,上不得台面的婆娘,早晚让我儿子跟你离婚。” 郑红梅骂婆婆:“老不死的丧门星,嚼舌根烂舌头的老货,这个家早晚让你搅和散,有本事就让你儿子和我离婚,我倒看看有你这么个老东西在,哪个瞎眼的会嫁黎大诚那个窝囊废!” 丧门星、老不死,泼妇、烂鞋…… 各种脏话层出不穷,让黎又春感慨底层劳动人民词汇储备量丰富又庞大。 直到爷爷查出癌症,黎母和郑红梅的婆媳骂战才算告一段落。 自从婆媳二人撕破脸后,郑红梅就没管过这个婆婆叫过一声“妈”,黎母没少因为这个在儿子孙子面前嘀咕郑红梅的坏话,没教养的贱胚子! 就在郑红梅和黎母隔空斗法的时候,“嗒嗒嗒”楼道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钥匙碰撞的清脆响声,只听“咔嚓”一声,门开了。 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的黎又春推开了门,“奶奶、妈,我回来了。” 刚才还当对方是空气的婆媳俩注意力此时全被黎又春吸引过去。 “哎,乖孙,回来了——”黎母看到乖孙子,很高兴,虽然她不待见儿媳妇,但是对于自己这个孙子,可是万分喜爱,这左邻右舍谁不夸他们家又春品学兼优,是个顶好的孩子。 随着黎又春的回家,屋子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有所缓解,虽然这对婆媳已经撕破脸,但是孩子刚回来,她们还是想要维持基本的面子。 此时,在厨房里做饭的郑红梅已经熄了火,看到儿子冻得整张脸红扑扑的,有些心疼。 “怎么今天回来的这么晚,学校作业太多?” 又春摇摇头,边脱鞋边说:“今天轮我做值日。” 郑红梅三步并作两步,抢在婆婆前面给儿子摘帽子围巾,又提着他脱下的书包进屋,“你们学校又没个暖气,这段时间在家做作业吧,免得手冻坏了,晚上天那么黑,路上也不安全。” 黎母看到儿媳妇先自己一步到孙子面前,脸沉了下来,不过在看到大孙子冻得冷呵呵的,也心疼,难得附和了一回郑红梅,“就是,听你妈的,干脆以后在家里做作业好了。” “不用,就这么一段路,教室里安静也不冷,再说了学校有老师,不会的题可以直接到老师办公室问,挺方便的。” 听又春这么回答,郑红梅和黎母就不再提让孩子回家做作业的事儿了,他们一家子都没什么文化,无论是郑红梅还是黎大诚,都吃了没文化的亏,他们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黎又春身上,就巴着供出个大学生。 更何况她们也知道,学校学习肃静。 黎家住的房子,是个六十年代末建的老楼。 这房子没什么大毛病,就是隔音很差,楼上楼下说话看电视,他们在屋里听得是清清楚楚。 当然他们做点什么,别人家也很清楚。 前两年功课还不算太紧张的时候,黎又春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躺在床上听左邻右舍的电视。 什么《一帘幽梦》、《新白娘子传奇》……左邻右舍看什么他听什么,有时候他还会叫着母亲郑红梅一起听,母子俩静静地听着别人家的电视,跟听收音机似得,有时候还会偷偷交流。 或许因为这个原因,郑红梅和黎又春的听力都挺好的。 不过现在不行了,眼瞅着今年九月份初四,初四是升高中全面冲刺的一年,功课重作业多,又春又没有什么钱买课后习题,所有的知识都靠书本和学校发的试卷,稍微一松懈就被后面的同学赶上来了。 他现在需要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家里肯定是不行,这楼上楼下一到七点都看《新闻联播》,吵得黎又春根本学不进去,还不如在学校里呆着。 第4章 没有回家 在又春看来,无论是奶奶还是妈妈,都不算特别聪明的人。 她们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坏人,一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大的坏事儿,顶多就是爱占小便宜或者是背后嚼嚼舌头,说点别人家的闲话。 有时候又春甚至觉得,奶奶和妈妈是一类人。 可就是这么两个很像的女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却是水火不容。 黎大诚说过这么一件事。 黎又春的奶奶一直都属于被地主剥削的农民阶级,年轻时地主家的小姐帮过黎又春的奶奶,文-革时在那家小姐落难,全村人都在落井下石,黎又春的奶奶站出来帮了那家小姐,不仅给她饭吃,还让她住在自己家里,让她免受红卫兵小将的羞辱。 “你奶奶年轻时就很凶,村里人都不敢惹她,她就拿着一个大扫帚,将那些找麻烦的人都打走,要是有人敢上来,她就拿出家里挂着的主席的照片,谁敢上来,就是对主席不尊重。” 黎大诚提起这样的母亲,语气相当自豪。 黎又春很难将一毛钱算错都会和菜市场摊主吵起来的奶奶与文-革时敢于和红卫兵正面对抗的女战士联系到一起。 但仔细想想,这种事情发生在奶奶身上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小时候跟着奶奶出去买菜,大街上看到一男一女争吵,奶奶都会撸袖子冲上去,得知人家是两口子吵架也振振有词。 就像黎大诚在这场婆媳大战中,会情不自禁偏袒自己的母亲,黎又春也会。 每一次奶奶和妈妈发生争吵,黎又春尽管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但还是希望奶奶能更宽容一些。 郑红梅自认为自己泼辣又能干,在黎又春看来,母亲像个浑身长满刺的仙人掌,外面扎人,内心却柔软。 尽管她不止一次私下抱怨父亲将全部家当砸进去给自己爹娘治病,没有给孩子留一分钱;抱怨父亲是个自私鬼,只想着自己的爹娘,没有顾着他们这个小家。 甚至郑红梅不止一次在娘家聊天的时候,抱怨公公婆婆为什么还不放弃治疗。 但是她真正做事情,却没有她嘴上说的那么干脆。 在黎又春的印象里,母亲郑红梅吃的永远是家里最差的。 以前爷爷奶奶没生病的时,家里的餐桌上时不时出现一两道荤菜。 一盘鸡,好肉都挑给又春和爸爸黎大诚,妈妈永远吃的都是鸡头鸡爪,或是拿着馒头沾点菜汤,啃啃骨头,就说吃饱了。 现在家里穷的一分钱掰两半花,荤菜自然是吃不到了。 家里买点肉也切成肉沫给尿毒症的奶奶吃。 其实老人不宜吃蛋白质太高的食物,长期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只能靠透析延缓让她身体各个器官开始衰竭,她现在也吃不了什么好东西。 但是年龄大的人,就像小孩子一样,嘴巴有点馋。 黎又春的奶奶就算不吃也要尝尝味道,哪怕是嚼两下吐出来,她也要吃。 这种浪费的行径让郑红梅十分看不惯,可婆婆是个病号,你能说她什么? “你别吃”还是“不许你吃”,郑红梅都做不到。 她只是心疼孩子,又春正在长身体,却一年到头见不着荤腥,婆婆分明不能吃那些东西,却也要给她准备着,只为了让她嚼一嚼,尝尝味道。 有的时候黎又春觉得母亲是个很矛盾的人,家里骂奶奶最多的是郑红梅,但也是郑红梅告诉黎又春,大人的矛盾和他没关系,奶奶还是奶奶,不能没有礼貌,还常常说,奶奶得病也挺可怜的。 不过感慨归感慨,婆媳对骂的时候,母亲一点都不含糊,好像那个之前告诫黎又春要有礼貌的人,根本不是她。 或许,这就是大人的世界。 他以为他的年龄足够扛起一个家。 可大人们的三观证明,他还是个孩子,少管闲事、多读书。 》》》》》 黎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必须要一大家子在一起吃晚饭。 这是一个很神奇的事情。 明明中午还吵得跟斗鸡眼似得,晚上却一定要凑在一起耐着性子吃饭。 除了特定情况,比如黎大诚加班,或许是家里有人生病住院,这种情况都是雷打不动的。 在大人们看来,吃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一家人交流和维系亲情的纽带。 郑红梅和婆婆经常吵得天昏地暗,但很少见她们吵完不在一起吃晚饭,若是连饭都不在一个桌上吃了,那事情一定特别严重。 这也是又春自己总结出来的规律,不是谁告诉他的。 有时候黎大诚和郑红梅也会吵架,他们和解的方式就是坐在一起吃饭,好像吃顿饭什么矛盾就没有了。 一方化解矛盾的方式也是叫另一个人吃饭,当然不是直接叫,他们通常会选择一个中间人,最常做这个中间人的是又春。 比如郑红梅和婆婆发生争吵,双方谁都不好意思拉下脸求和,有一方正好躲在屋子里不愿意出来吃饭,求和的一方就会让又春去喊,其实屋子就这么大,隔音也不好,直接喊一声不就行了,他们偏不,一定要又春跑一趟腿,然后喊一声“xx,吃饭了”,在屋子里生气的才会别别扭扭地出来吃饭。 然后一家人的矛盾就此化解。 父亲黎大诚就是“一起吃晚饭”规定的坚决拥护者。 又春有段时间忙着学校组织的数奥赛,每天下午放学,学校老师都会给他们这些尖子生补课,那段时间又春每天回家都快晚上八点了。 桌子上的饭都凉透了,一家人依然不动筷子,过来等又春吃饭。 这种情况同样适用于有时候说加班,但是声明会回家吃饭的黎大诚,哪怕是在又春的爷爷奶奶相继生病后,也没有变化。 哪怕是郑红梅和又春都让饥肠辘辘的奶奶爷爷先吃,两位老人也坚持要等儿子下班后一起吃饭。 为了不让家人饿肚子,只要不是有特殊情况实在走不开,黎家人都会让自己在饭点的时候赶回家,吃这顿晚饭。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家里的饭桌气氛有些诡异。 此时,桌上的菜已经凉了,郑红梅和黎母已经看了好几次表,就连一贯沉得住气的黎又春也情不自禁看了两三次表。 郑红梅的脸色有些难看,墙上的挂表指向“8”,此时是晚上八点,黎大诚依然没有回家。 郑红梅对屋子里学习的又春说:“给你爸单位打个电话,问他在不在,还回不回家吃饭?!” “哦。”得到母亲指令的黎又春慢吞吞的起身,走向家里所剩不多的几件电子产品,座机,他觉得得到父亲回应的几率很渺茫。 最近一段时间,父亲总是回来的格外晚。 以往因为家里有病号需要照顾,一下班就回家的黎大诚,这段时间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最开始黎大诚回来晚了,还知道给家里打个电话说明一下情况,近一周来连电话都不打了,晚上郑红梅质问他为什么回来这么晚,一律说加班。 郑红梅虽然下岗了,可人脉并不少,这是电厂的宿舍,住的都是一个单位的,左邻右舍谁不认识谁。 黎大诚加不加班,郑红梅打电话一问就知道了,得出来的答案,让郑红梅震惊,黎大诚的同事都说和他和以前一样下班就走了。 那他最近总是回家那么晚,到底去哪了? 看着脸拉下去的儿媳,平时和郑红梅不对付的黎母难得露出一丝丝心虚,她忐忑地看着拨电话的孙子,然后看向黑脸的儿媳,“红梅,都饿了,别等了,热热饭,电话也别打了。” 黎母对儿媳妇说话,很少见到这么和颜悦色的时候,哪怕是医院郑红梅不分昼夜伺候她时,她对郑红梅的态度也是趾高气昂的,但是此刻她却有点不敢看儿媳的脸。 她心底有个不良的猜测,她知道,儿媳妇此时的想法和自己一样。 一个老实巴交,循规蹈矩的顾家男人突然不回家了。 是他变了性子? 还是他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别的“家”。 婆媳俩此刻都有一个不愿意承认,却不由得不承认的猜测——黎大诚外面有人了。 黎又春那边很快打完电话,和两个女人预想中的一样,又春并没有找到黎大诚本人,是黎大诚还在值班的同事接的电话,黎大诚没有在单位加班。 看着古里古怪的奶奶和面色不佳的母亲,黎又春忍不住说道:“奶奶、妈,我有点饿了,咱们吃饭吧。” 其实他并不是真想吃饭,只是想打破此刻压抑的气氛。 “既然孩子饿了,那咱吃饭……”黎母干巴巴地附和。 黎又春再一次拯救了这个家糟糕的气氛,郑红梅看着又瘦又高的儿子,压抑出心头的怒火,“我去热饭。” 第5章 不解风情 父亲一夜未归。 第二天一早,又春看到了熬红眼的母亲。 黎又春知道,昨天晚上她一定等父亲等到很晚。 饶是平日看儿媳妇特别不顺眼的黎母,此时也皱着眉头,今天是她去医院做透析的日子,往常都是黎大诚调半天的班,带她去医院,哪里想到昨个儿子竟然一夜未回。 “红梅啊,要不今天上午馍馍别卖了……” 若是平时,黎母说这话嗓门一定特别大,她平生最骄傲的事情之一,就是儿子工作单位好在电厂上班,对于郑红梅这个做馒头的儿媳,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其实郑红梅每个月卖馒头赚的钱不见得比黎大诚少,可她就是看不起这个儿媳妇。 但是今天黎母声音却很小,有些底气不足的样子。 “……”郑红梅沉默了很长时间,半晌一声冷嗤,甩下一句硬邦邦的“不卖吃什么,找你儿子去”就进了厨房。 黎母被儿媳妇顶了一下,竟也没反驳。 默默吃早饭的黎又春低头,大口大口地啃着手里的馒头。 虽然家里没有一个人对又春多说一句话,但是又春知道是什么让母亲和奶奶一起变的反常。 父亲这段时间一系列与众不同的举动,让母亲开始怀疑父亲在外面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想来,一贯喜欢和母亲对着干的奶奶莫名其妙的心虚,也来源于此。 并不是为自己父亲开脱。 但是又春打心眼儿里觉得母亲多虑了。 或许这样说有些不孝,但又春真的觉得,父亲那种性格的人出轨的可能性真是太小了。 父亲黎大诚是一个很无趣的人。 他没有爱好,也没有什么擅长的东西,在爷爷奶奶生病后,他除“老实”以外的另一个优点“孝顺”,才被外界所知。 在又春看来,“老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词,当一个人平庸到外界根本描述不出他有什么优点的时候,这个词就会跳出来担当拯救者。 在处理母亲和妻子的矛盾上,就可以看出黎大诚并不聪明。 换个明白人,即使做不到左右逢源,化干戈为玉帛,也会尽量做到让一家人维持在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黎大诚是怎么做的呢? 双方开战,他立马躲起来。 看似明智的做法,其实两边不讨好,郑红梅觉得黎大诚没本事,护不住媳妇,奶奶则觉得儿子窝囊,让自己这个老娘受气。 黎又春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父亲会出轨,或者说这样的父亲有能力出轨。 他们家现在情况这么糟糕,认识父亲的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情况,小三跟着父亲,到底图什么呢? 乐于奉献吗? 不过又春可不敢将这些话说给母亲听,因为她不仅不会安心,还有可能恼羞成怒。 母亲最不喜欢听旁人说自己的丈夫没本事。 因为当初她就是因为父亲在电厂上班才和他处对象,丈夫是国企的工人,或许也是母亲平生最骄傲的事情之一。 旁人说父亲不好,就像是狠狠打了母亲的脸,嘲笑了她当初的选择。 虽然有点奇怪,但在母亲心中,质疑父亲是一个非常没有本事的男人,比父亲有了小三更让她恼怒。 黎又春很快吃完了早饭。 他吃饭一直都很快,和家里人不同的是,又春虽然吃饭很快,但在餐桌上几乎不发什么声音。 小姑姑曾夸奖又春吃饭像个“斯文的小姑娘”,还问又春闭着嘴吃饭,是不是学校教的。 其实并不是,学校老师才不会管你吃饭是不是吧唧嘴,又春只是懒得张嘴,他觉得吧唧嘴吃饭是一件非常累的事情,因为一边要咀嚼,一边还要兼顾张嘴发音,相当不容易。 在这个家,馒头是绝对主角,黎家的餐桌上可以连续一个月一天三顿饭天天都是馒头。 黎大诚在粮油铺里买十斤大米,黎家可以吃上一年,又春倒是很喜欢吃米饭,可惜米饭没有馒头管饱,一碗吃下去好像没有什么感觉。 又春一顿饭能吃两个馒头,可他依然很瘦,因为长个,晚上有时候会感觉到骨头阴阴扎扎的疼,正逢长身体的年龄,一日三餐吃的最多的却是馒头,肚子里没有油水难免会吃的多一些,郑红梅知道这孩子缺嘴,却也是没办法,家里有点钱就要还债或是给婆婆治病,郑红梅虽然不记得自己诅咒了婆婆多少次,但真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她也做不到。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孩子这么懂事,也是被他们这些不中用的大人逼得。 收拾好碗筷,黎又春背起书包,拿上钥匙,“妈,奶奶,我走了,早读时间快到了。” “哦,快去吧,路上小心点啊。”黎母步履蹒跚地从屋里走出来目送乖孙上学去。 原本在厨房生闷气的郑红梅也出来了,叮嘱又春:“骑车的时候看着点路,上课好好听。” “嗯,知道了。”又春听完奶奶和母亲的教诲,才拧开把手,转身跨出大门。 婆媳俩听着孩子下楼的脚步声,都沉默了。 孩子不在家,婆媳俩都有一种孤独感。 郑红梅没有看黎母,转身又进了厨房,黎母慢吞吞地回到自己屋,坐在床上,混浊地眼睛看着屋子。 其实这个家已经家徒四壁,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墙上挂着一塑料袋黎母平时吃的药,床头柜上除了一个不会响的老式闹钟,还有一个暖水瓶、一个玻璃杯、还有一个买了快十年的可听广播可放磁带的两用收音机。 黎母觉得无趣,她伸出布满青筋的干瘦的手,想要按下收音机听磁带,家里的磁带还是老伴儿活着的时候买的。 老伴儿平时喜欢听相声,特别喜欢马三立和马季、赵炎的段子,生前总爱和她抢收音机,想起老伴儿,黎母心里有些难过。 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去了呢。 黎母眼眶有点热,不过还不等她按下收音机,郑红梅的声音传来:“收拾收拾,咱一会儿去医院。” 缩回要开收音机的手,黎母哼哼了两声,然后慢慢地起身。 》》》》》 黎又春到校时间并不算早,通常都在晨读前十分钟。 今天因为家中气氛实在是太诡异,黎又春出家门的时间早了一些。 “黎又春,昨天的卷子拿来抄抄。”坐最后一排的王辰凑到刚坐好还没打开书包的黎又春身边,嬉皮笑脸地说道。 “哪一科?”黎又春拉开书包拉链,拿出夹在英语课本里的试卷,昨天的作业是学校老师自己出的卷子,数学和物理难度挺高,黎又春自己都做的挺吃力的,有好几道题没有把握。 “数学、英语……”王辰本来打算就要数学、英语,不过一想自己都没做,连忙改口,“都给我得了,早读结束后给你。” “嗯,行,待会儿我给你要。”黎又春将卷子交了出去。 “谢了,有时间请你吃东西!”王辰喜滋滋地拿了黎又春的作业,快速冲到自己的座位上。 抄黎又春的作业,是一件需要技巧的事情。 尤其是对王辰这样的差生。 怎么不让老师看不出来作业是抄的?王辰很有经验,首先不能全抄,到黎又春这个级别的学生,作业肯定和标准答案似得,为了和“标准答案”区分,王辰通常会少抄几道题,或者估计抄错几个步骤。 一张100分的卷子,能抄个70分老师就会说你有进步,所以根本不用全部抄下来。 先抄选择,再抄填空,几道步骤很多,看上去就很难的题,直接跳过,至于附加题,干脆不写。 黎又春花了一天时间做完的试卷,人家王辰十五分钟,赶在老师到来之前就已经抄完了。 就十五分钟,中途还有人不断催促,派对等着黎又春卷子的同学都觉得王辰写得实在太慢了,眼看着晨读时间到,老师就要来了,一个个急得不得了—— “王辰,你拌蒜呢,快点写。” “王辰写完了我抄你的。” “哥们儿快点,我等着对答案呢。” “qickly!” “卧槽,你们挡着我了,马上就完。” …… 光速抄完,王辰还将卷子重新整理好,很快还给黎又春,不过卷子到黎又春手里还没两秒钟,很快又被借走。 昨天的卷子实在是太难了,尤其是数学,俞小凡卷子上空了好几道大题,原本打算今天早晨抄同桌的,没想到黎又春的卷子压根就不在他手里。 看着一直在被英语课文,根本就没注意自己在为昨天作业苦恼的黎又春,俞小凡觉得自己被忽略了。 她用胳膊肘碰了碰黎又春,然后拿着卷子几个不会的题给黎又春看,“同桌,这几道题怎么做?你做了出来了没有?” 黎又春粗略扫了一下,是他昨天也有些迟疑的几道题,想了想他说道,“我卷子现在不在我手里,待会儿他们还过来,再给你。” “好吧,你背书吧。”不能从黎又春手中立马借到卷子,俞小凡有点不高兴。 其实她是想让黎又春说一句“我会,我给你说”或是“我的试卷在xx那,我给你要回来”,这样会让她有一种,自己在黎又春那是特殊的。 可黎又春偏偏那么不解风情。 真是太讨厌了。 谁想抄你卷子了! 俞小凡愤愤不平。 就在这时,有同学对完答案,将黎又春的数学卷子还给了他,想起刚才俞小凡问自己题,他将卷子推到同桌桌面上,“喏,我的数学卷子,给你。” 俞小凡立马高兴了,喜笑颜开地对黎又春说,“我就知道同桌最好了。” 黎又春笑了笑,不以为意,继续背他的英语课文。 第6章 爸回来了 尿毒症除了换肾以外,透析是最常见的治疗方式,又春奶奶在被确诊为尿毒症的时候,医生曾宽慰她,很多病人在找不到肾-源的情况下,能靠透析活几十年。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听医生的话,配合治疗。 这句话听起来容易,实施起来却很有难度。 单单是“控制情绪波动,保证一个良好的心态”这一点,黎母就做不到。 就拿透析这件事来说,最初黎母是腹透。 腹透每日都要进行3、4次,病人家属购买透析液,在医院专业护理人员的指导下,可以自己在家里进行,费用也相对低一些。 黎大诚和郑红梅乃至又春,都知道如何给黎母进行腹膜透析。 又春和父亲黎大诚动手操作的时候,黎母一句话都不说,末了还夸他们孝顺,儿媳妇郑红梅动手的时候,黎母就总是发脾气,一会儿说郑红梅弄得不对,又一会儿又说郑红梅对她有意见故意不好好弄。 郑红梅也火大,一开始还忍着脾气,时间一长难免会顶嘴,黎母就嚷嚷儿媳妇要害她,又哭又闹,逼着黎大诚和郑红梅离婚。 黎大诚稍微为妻子说两句话,黎母就给儿子扣上一顶不孝的大帽子,连着儿子一起骂。 因为总是生气,黎母的病情一直无法得到控制,前两年还可以腹透,现在却只能血透了。 血透是非常痛苦的,这种痛苦程度,旁人虽然不能体会,但却可以感觉到病人一定经受了巨大的折磨。 郑红梅平生最讨厌的人就是婆婆,但是每次见到做完血透的婆婆,郑红梅也觉得老太太虽然性格刁钻,但得了这个病,也挺可怜的。 黎母从医院出来,整个人都跟水里泡过的一般。 她全身都是汗,脸色苍白,整个人虚弱无力。 像她这个年龄的病人,很多做完血透都要在医院住上一两天,有的甚至常年在医院住院。 黎母为了替家里省钱,拒绝医院住院的提议,一定要回家。 郑红梅从医院门口叫来一辆人力三轮车,从医院到电厂宿舍,路不远,三轮车师傅看着婆媳俩也不算有钱人,老太太脸色很差,像是还病者,就要两块钱。 黎母觉得贵,不想坐,郑红梅都懒得跟黎母讲道理,真要省钱就别治病了,大钱都花了小钱算什么,塞给三轮车师父两块钱,让黎母上车。 黎母不甘不愿坐上车,还小声叨叨太贵,“咋不让大诚他们单位的小刘开车来接咱,都住一起,顺路还方便……” 提到黎大诚,郑红梅一肚子火,心道你当人家小刘是咱家司机啊,人家小刘是给电厂领导开车的,偶尔送一次那是情分,还真当黎大诚在单位是个人物?! 黎母还碎碎念着,嫌三轮不如小车舒服透风不稳,郑红梅等了黎大诚一夜未睡,心里早憋着火呢,黎母一个劲儿叨叨,她也有点烦了,“找不到你儿子我有啥法子!” 黎母被郑红梅这么一噎,想到儿子一夜没回家,便也不说话了。 不过,过一会儿,她又忘了这茬,再次念叨起儿子,“也不知道大诚回家了吗,咱不在家,大诚要是回去,看到没人,还不知道要多着急。” 郑红梅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地白眼,心道,你儿子又不是傻,记不得自家老娘做透析的准确日子,看到家里没人还想不起来啊。 郑红梅和黎母到家后,已是中午两点。 郑红梅原想着回去早了,还能赶上给儿子做中午饭,没想到一回来就是两点了,儿子这个时间早去学校了。 拿钥匙开门进屋,一开门,婆媳俩就闻到屋子里的饭香味儿。 黎母虚弱地脸上脸上露出喜色,“是大诚回来了吧,还做好饭了。” “知道昨天晚上没回来,做顿饭就想买好,没门!”郑红梅本能也觉得做饭的是丈夫。 嘴上不饶人,心里还是有点高兴的,黎大诚做饭就说明他知道错了,想要赔礼道歉,待会儿问问他昨晚去哪了。 郑红梅寻思着,却听婆婆说,“哎,不对,怎么家里没人,大诚这是又回去上班了?” 郑红梅听到丈夫不在家,这就有点不开心,心道倒是会跑,躲过了自己的盘问。 扶着黎母到房间歇着,郑红梅到厨房,锅里有热的馒头和炒好盛出来的炒菜,另一个炉子上还有做好的小米稀饭。 大概是刚做完不久,饭还是热的。 “准备的还怪全……”郑红梅呐呐自语。 弯腰到碗柜里拿碗筷,却发现案板上有一张纸条,拿起纸条,郑红梅皱起了眉头。 这饭不是黎大诚做的,而是儿子又春。 ——妈妈,饭和馒头在锅里,另一个锅里有煮好的稀饭爸爸要是回来,你别和他吵架,照顾奶奶辛苦了。 原来黎又春中午到家,发现家里没人,猜想母亲跟着奶奶去医院了,就到厨房炒了两个菜,溜上馒头,一个人做了全家人的饭。 又春中午回家时间有限,怕母亲不知道饭放在哪里,就留了一张纸条。 黎又春的字很工整,字写得也很大,郑红梅眼眶有点热。 这孩子聪明着呢,一定是看出什么了,她不高兴,孩子都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却记挂着。 都这样了,还想着给他爹说好话。 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经历了那么多事儿,泪腺并没有那么发达,就像现在,她虽然很感动,但也仅限于此了。 正因为有懂事的儿子对比着,才更让她觉得一夜未归的丈夫非常可恶。 纸条起到的作用,大概就是让郑红梅的怨气平复了一些,丈夫不靠谱,她还有儿子。 收起纸条,郑红梅离开厨房。 此时黎母躺在床上,她房间开着门,黎母的房间通着走廊和客厅,能看到家里来了什么人,什么人进出厨房卫生间。 看到儿媳妇从厨房里出来,黎母问:“是不是大诚回来了?” “不是大诚,是又春,还留了纸条。”郑红梅毫不意外看到婆婆脸上失望的表情。 “是又春啊……”黎母呐呐自语,“留了啥纸条,写得什么?” “喏,就是这张。”郑红梅从口袋里掏出儿子写得纸条,“这孩子溜了馒头,炒了菜,还煮着小米粥,让我不要给他爸吵架。” 提起自己儿子,郑红梅满是骄傲,语气里也有些炫耀。 黎母看着纸条,觉得孙子的字写得特别赏心悦目,看到纸条上的内容,感慨了一下,“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难为这孩子了。” 这时楼梯再次响起了脚步声,片刻后,是钥匙开门的声音。 “是不是大诚回来了?” 黎母耳朵很好使,转头期待地看着郑红梅。 郑红梅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客厅,果然,黎大诚坐在门口的马扎上蹑手蹑脚地正在换鞋。 “红梅,是大诚吗?”在房间的黎母又问了一次。 “是,你那宝贝儿子回来了。”郑红梅没好气地说道,转头看向坐在门口马扎上的黎大诚,“你还知道回来?” “嘿嘿嘿。”黎大诚不好意思笑了两声,然后偷偷摸摸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塞到郑红梅手中。 郑红梅吓了一跳,她手忙脚乱地数着,花花绿绿的钱币,面额最大的一张五十,最小是两块,加起来足有三百二。 眼下还不到黎大诚发工资的时候,郑红梅连忙压低声音问,“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打牌赢来的,前几天没赢那么多没好意思给你说,今天攒的够了,这才敢告诉你。”黎大诚咧开嘴巴,露出白灿灿的牙齿。 郑红梅拧了黎大诚胳膊一下,“你打牌不知道给我说声,这段时间鬼鬼祟祟,我是那么不通情打理的人吗?” 一边说,一边又捶了黎大诚几下,“还有吗,你可别私藏。” “哪还有了,全给你了。”黎大诚压低声音,“我进去看看妈,辛苦了,媳妇儿。” 黎大诚偷偷摸摸搂了一下郑红梅的肩膀,郑红梅忍不住红了脸,啐了他一下,“没正经的,还不进去看你妈。” 两口子在门口磨蹭了这么一大会儿,黎母在房间里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大诚,你干嘛呢,换个鞋这么慢。” “妈,这就过去。”黎大诚大步走到黎母的房间。 黎母看到儿子这么半天才进自己的门,就知道刚才指不定和儿媳妇说什么悄悄话。 黎母打从两人处对象的时候,就不太喜欢郑红梅,那时候黎母看好了一个在外贸工作的姑娘,工作啊长相啊,还有家庭背景,都比郑红梅强到不知道哪里去,也不知道郑红梅给儿子喝了什么*汤,总之儿子就是死活都得娶她。 郑红梅进门以后,儿子天天和她腻歪在一起,黎母也看着不爽,觉得这女人忒轻浮,总缠着自己的儿子,那会儿他们住的还是平房,黎母和老伴儿一间屋,郑红梅和黎大诚另一间屋,黎母担心郑红梅老缠着儿子,坏了儿子的根本,半夜两人闹起来,常常去敲小夫妻屋里的门。 直到现在,黎母也觉得自己是为了儿子好,年纪轻轻,掏空身子,等到老了可怎么办? 可偏偏儿子不理解当妈的心,还埋怨她多管闲事儿,觉得她破坏他们夫妻感情,老头子活着的时候,也怪她多事儿。 瞧瞧,就知道郑红梅不是个正经的,这才多一会儿,就和自己儿子闹上了。 呸,狐狸精! 第7章 我的朋友【改错别字】 黎大诚把这几日回家晚的缘由给妻子和母亲简单说了一下。 郑红梅觉得打个扑克也能赚钱,是黎大诚的本事,黎母则觉得儿子压力大,只要不耽误工作,男人嘛,聚在一起打个扑克,放松放松也没什么。 唯一不高兴儿子忘记自己今天去医院的事儿,在黎大诚说自己打扑克赚钱后,都烟消云散。 黎母还兴致勃勃问儿子,“你不是说赢钱了吗,那钱呢?” “嘿嘿嘿,妈,钱我自己收着了。”黎大诚说道。 另一个屋里的郑红梅听到这话,偷偷地笑,心道,你儿子把钱给我了。 却不知,黎大诚说完这话,从裤子里黎母缝的暗兜里又慌慌张张掏出几张,塞给自己老娘,比之前给郑红梅的薄,但有三张五十的,加在一起将近四百块。 黎母高兴的不得了,一边收钱,一边偷偷看屋外,没发现儿媳妇,高兴地说,“好吧好吧,你自己收着吧。” 说来好笑,这婆媳俩虽然势如水火,做出来事却异曲同工,黎大诚对自己可以同时安抚老娘和妻子很是得意,其实他并没有把所有的钱拿出来,鞋垫下面还有一百多呢。 收了钱的黎母还没忘趁着这个机会在儿子面前上点儿媳妇的眼药,“你不知道,今天早上你那媳妇脸黑得呦,我都没敢说话,把又春都吓得够呛,怕你媳妇找你事儿,还做了中午饭。” 听到今天中午饭是儿子做的,黎大诚嘴上说,“小孩子锻炼锻炼。”心里却高兴的不得了,觉得儿子比自己有出息。 晚上,黎母和郑红梅将黎大诚打牌赢钱的事告诉了又春。 婆媳俩说这事儿主要是炫耀一下黎大诚手气好。 不过又春听着却觉得怪怪的,见奶奶和母亲对父亲又出去打牌毫无异议,甚至还因为父亲赚钱了觉得挺好,他忍不住泼了冷水: “爸爸在哪儿打牌啊,钱那么多,别是赌博吧,这么成夜成夜的不回家,白天上班能有精神吗?” “怎么说话呢,你这孩子?不就是打个牌吗,怎么就赌博了,再说你爸爸也是为了给咱家多赚的钱,你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会不会说话啊。”郑红梅忍不住大声训斥起儿子。 黎母本来也不太高兴孙子这么说自己的儿子,但是听到儿媳妇这么呵斥自己的宝贝孙子,就忍不住护了两句,“小孩子,说话不注意常有的事儿,你嚷他干什么,春儿,答应奶奶,以后不许说这么说你爸爸,什么赌博,怪吓人的。” 婆媳俩都觉得孩子将打牌和赌博混在一起,说话太不中听。 赌博那是什么,那是犯罪,他们家是本分人家,怎么可能干那种事儿!? 又春平时在家里,就是个宝贝蛋,别说黎家,就是郑红梅的娘家人,都把黎又春捧得不行,郑红梅的母亲,也就是又春的姥姥,天天夸自己的外孙是文曲星下凡。 在夸奖又春这件事儿上,闹得很僵的两家人,难得有意见统一的时候。 像今天这么劈头盖脸挨顿训,在又春生活中,是非常少见的,尤其是郑红梅,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又春说这么重的话了。 又春听后,“哦”了一声,不吱声了。 其实他并没有改变他的看法,这打牌就是有赢有输,爸爸又不是港片里的赌神,只他赚钱,旁人都输钱,他们家都这么穷了,一两块钱都要算计着,爸爸这样成夜成夜的不回家,和人家打牌,真是个赚钱的途径? 不过看着奶奶和妈妈都对爸爸的行为不以为然,他也没办法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没用。 他们只会当他是小孩子闹脾气。 》》》》》》 “黎又春,你班物理老师发卷子了没,期末模拟一那张,你写完了没,你写完我看看。” 第二天一早,骑车上学的黎又春看到了住在前楼的吕明。 “我现在给你吧,你下了第一堂课课间给我,我们今天第二节课是物理,可能要用。”黎又春说道。 “行。” 两个男孩停下自行车,打开书包,一个套卷子,一个等着接卷子。 不时有住在电厂宿舍其他骑车上学的孩子路过,和二人招手。 在外人看来,吕明是性格有些腼腆内向的黎又春,数得上来的好朋友之一。 尽管当事人或许并不这样认为。 每个电厂宿舍长大的孩子,都有一个童年阴影,叫做黎又春。 吕明和黎又春同岁,也是电厂员工子女,父亲吕谦是操作间的工人,居住在黎又春家前楼。 他和又春都是附二中的学生,同一个年级,但不是一个班。 若说黎又春是别人家的好孩子,吕明就是那个拎出来对比的熊孩子。 院里谁家的玻璃碎了,小姑娘被欺负了,养的花被折了…… 哪里有恶作剧,哪里就有他。 淘气地不得了。 黎又春的爷爷刚生病那会儿,吕明的父亲吕谦到黎家看望老爷子,黎又春的爷爷虽然不是电厂的员工,但因为常常出去遛弯儿,大家都认识他,老爷子生前乐于助人,又有一身手艺,免费帮街坊邻居修个自行车、通个下水道,甚至是修电视都有那么两刷子,晚辈们都很喜欢他。 当街坊邻居得知老爷子患上了癌症,纷纷跑到黎家看望他,吕谦也是其中一员。 原本只是问候一下喜欢的长辈,想着坐一会儿就走,结果一进门,吕谦就被黎家挂在客厅里一满墙的奖状震住了。 以前他对老黎家的孩子学习好,没个准确的概念,比不得墙上清一水的三好学生来得直观震撼,又听说人家儿子连年第一,忙向黎家人取经,你家又春咋教的呀,这么优秀? 这一打听,心塞了,人家小孩一没请过家教、二没买什么昂贵的学习材料,学习全靠自觉! 吕谦想到自家糟心小子,在对比平时乖乖牌好儿子黎又春,恨不得把自家儿子重新塞回老婆肚子里回炉重造。 同样的学校,同一个小区,不比人家笨不比人家家庭条件差,怎么人家能考第一,你就是吊车尾?! 这还不算完,当天晚上,吕明的班主任给吕谦打电话,说你儿子在学校和同学打架请他过去一趟,吕谦火冒三丈——没人家聪明好学这也就算了,还没人家听话懂事儿,三天两头请家长! 气冲冲到学校,撸起袖子噼里啪啦当着老师的面,给了儿子一顿胖揍。 疼不疼另说,丢人是真的,吕明爹一边骂自己儿子,一边还表扬与同岁的黎又春,老师也知道黎又春,年级第一,得知吕明的爹和黎又春的爸爸是同事,两人住在一个院里,楼前楼后,然后俩人一起当着吕明的面表扬黎又春、数落吕明,这伤害,杠杠的。 以至于相当一段时间,吕明都不想见到后楼“讨人厌”的黎又春,偏自己爸妈非要他给黎又春玩儿,名曰“跟人家学学”。 吕明原本是十分抗拒的,不过后来他发现黎又春父母老吵架,家里俩病号,穷得叮当响,一天到晚只吃馒头,也没啥朋友。巨大的优越感让吕明觉得这小子还挺可怜的,后来黎又春爷爷又不在了,他决定放下成见和那小子握手言和。 殊不知,无论是吕明的“视而不见”还是“握手言和”,又春都是没啥感觉。 不同于吕家叔叔让儿子多和黎又春这样的好孩子多多接触,从小到大,黎又春就没从大人口中听到吕明什么好话,这小子就是院里典型的反面教材,黎又春听得最多的就是“你吕叔叔的儿子又惹祸了”,通常这句话的固定格式是“吕明惹祸+惹祸内容+不要跟他学”。 听得多了,黎又春就有些嫌弃吕明。 凡事儿先动拳头后动脑子,活脱脱一个闯祸精。 才不要和这么笨的人当朋友! 不过鉴于对方总是粘上来,黎又春脸皮薄也不好意思拒绝,只要碰上,两人基本就一同骑车去学校,黎又春向来独来独往,难得有什么人和他作伴,于是两人就给了外界奇怪的印象,吕明和黎又春是好朋友。 为这个郑红梅没少数落儿子,交朋友交谁不行,偏偏是那个前楼的吕明,那小子从小调皮捣蛋,学习也不行,你咋就和他混一块了? 又春有嘴说不清,他说吕明是来抄他作业的? 得了吧,郑红梅肯定要说,他抄你就给啊,你不会不给啊,说不定还直接找上吕明的家长告状,为了消停日子,黎又春只好充耳不闻,随母亲怎么说。 第8章 一通电话 黎又春坐在座位上有些心神不宁。 数学老师走到黎又春旁边忍不住问道,“要不要去医务室,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刚才在讲台上讲课,有一道例题,原本想让黎又春上来做,没想到竟然发现这位老师眼中的模范生,竟然在走神,虽然他也在看着黑板,但眼珠的方向,明显不是例题。 在数学老师的记忆中,这位优秀的堪称所有老师骄傲的孩子,上课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所以数学老师感觉是学生身体不舒服,一下课就走过来询问黎又春的身体情况。 “可能昨天晚上没有睡好。”黎又春扯了个谎,给自己上课走神找了个借口。 数学老师并未对学生的解释生疑,反而宽慰道,“是不是期中考试感觉压力大?其实没什么,按照你平时发挥就可以,一次两次考不理想也没什么,别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黎又春胡乱点点头,数学老师拍拍得意门生的肩膀,离开了教室。 黎又春状态不对,感觉最明显的是坐在他身边的同桌俞小凡。 对待喜欢的男生,再大大咧咧的女孩,都会变得很敏感,俞小凡甚至比老师还要早一些发现,黎又春上课开小差的情况。 于是老师走后,她也忍不住小声说道,“同位,怎么了,是不是你奶奶……” 黎又春奶奶身体不好,全班都知道,老师还特意拿着这件事教育他们,让他们向黎又春学习,黎又春并不是一个喜欢将私事儿到处说的人,俞小凡对黎又春的了解,也仅限于老师和同学说的那些,所以会有这样的猜测。 又春摇摇头,敷衍地说道,“没什么,就是有点累,我趴一会儿就好了。” 他的态度有点冷淡,俞小凡咬着下唇,看着少年安静地趴在桌子上,心里有些难过。 中午,黎又春骑自行车回家,到家以后第一件事儿,先是各个屋里转悠,“我爸呢?” “你爸中午不回来吃饭,你找你爸爸有事干啥啊。”又春奶奶奇怪地问道。 黎又春不说话了。 又春奶奶见这孩子什么都不说,也不奇怪,孙子心思重,想得事情多,他不想说的,你怎么问也问不出来,又春奶奶想了想,又说道,“你给那个什么,寻呼台打个电话,你爸爸不是有个bb机吗,你看看能找到他不?” 又春点点头,然后给奶奶说,“奶,我去打电话了。” 黎大诚有个bb机,用于家里有急事儿找他,以前给寻呼台打电话找黎大诚,随找随到,但是近段时间找他他也不回个电话,家里找人就直接往单位打。 黎又春刚才回来的时候,郑红梅正好在厕所,这会儿人已经冲水出来了,刚才在洗手间她就听到黎又春问婆婆丈夫的去向,这会儿也忍不住奇怪,“你找你爸啥事儿啊,是不是作业要签字,我给你签不就行了吗?” “不是这事儿,是别的。” “啥事儿不能给自己的亲妈说,你这孩子神神秘秘的,还非找你爸爸了。”郑红梅见儿子没给自己坦白,有点不高兴。 黎又春找了寻呼台,又给电厂打了电话,终于找到了父亲黎大诚。 电话那头,听到儿子的电话,黎大诚还很高兴,“儿子,找你爸什么事儿啊。” “爸,晚上回来吃饭吗?”黎又春问道。 “就这事儿?”黎大诚很惊讶,“这是你妈让打的吧,告诉你妈,我今天晚上不回去吃饭了。” “不是,是我想给你打的,我都好久没见你了。” 黎又春说完这话,电话那边的黎大诚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行,儿子,爸爸晚上回家吃饭。” 儿子并不是一个黏黏糊糊地性格,他也很少说软和话,黎大诚听了儿子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他答应了儿子的要求。 挂上电话,黎又春很高兴。 他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郑红梅看到儿子这样,心里酸溜溜的,“天天给你做吃做喝,没见你夸一句,这么眼巴巴地盼着你爸爸回来吃饭,也没见他对你多好。” 黎又春听到母亲的话,嘿嘿笑了两声,“他回来吃饭,你不也高兴吗?” 郑红梅白了儿子一眼,“洗洗手,小白眼儿狼!” 下午,黎又春飞快做完作业,六点半就到了家。 又春到家的时候,郑红梅还没做好饭呢。 因为黎大诚中午说今晚要回来吃饭,郑红梅卖完馒头特意到菜市场多买了几样菜。 平时丈夫不在家吃饭,餐桌上多个鸡蛋,婆婆都要叨叨几句,如今许久不回来吃饭的黎大诚回家吃饭,黎母竟然念叨着让郑红梅到市场买肉。 这是黎又春也没有的待遇。 毕竟黎又春不给家里赚钱,现在处于花钱的阶段,黎大诚昨刚给家里塞了钱,郑红梅觉得赚钱的黎大诚对这个家贡献大一些,吃的也要好一些。 黎又春满怀期待等着父亲。 事实上,又春和父亲的感情并不亲密,自从爷爷奶奶生病后,父亲黎大诚更多心思用在了自己爸妈身上,对于儿子自然是忽略了许多。 别的先不说,就说家里三天两头吵架,也很难让黎又春对父母产生什么依赖感。 之所以中午打电话一定要父亲回家吃饭,是因为今天早晨上学时,前楼住的吕明的一番话—— “前几天我妈抓住我爸在棋牌室跟人赌钱,结果一查存折钱少了好多,最近俩人天天吵架,快烦死我了,真不想在家呆了……” 虽然这个怀疑,毫无来由,但又春就是莫名觉得,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棋牌室里,和人赌钱的一员。 他很想给奶奶和妈妈说,可是昨天奶奶和母亲的态度,让他迟疑了。 他们不会把他的话当真的,只会觉得他臭嘴胡说八道。 又春只能用最为笨拙的方式,让爸爸回家。 一家人就这样兴高采烈的等啊等。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 七点过去了,左邻右舍的电视机《新闻联播》的声音响起,黎大诚没有回来。 八点过去了,饭菜早已冰凉,黎大诚还是没有回来。 九点过去了,黎家里人把冷却地饭菜热了两次,又给寻呼台去了两次电话,黎大诚还是没有回来。 十点过去了,又春和奶奶熬不住上床睡了,黎大诚还是没有回来。 …… 这一夜,黎大诚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早,派出所给黎家打来电话,是郑红梅接的。 警察问这是不是黎大诚的家,问郑红梅是黎大诚的什么人,问她能不能到远山派出所来一趟。 警察在电话中并未详细说明,但郑红梅早已经吓瘫,当她脸色苍白神情慌张地来到派出所后,才被警察告知,凌晨他们突击检查了位于解放路的一小区内的棋牌室,发现里面有二十多个人正在室内进行赌博活动,其中就有黎大诚。 “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已经输了好多钱,身无分文还想着翻本,我们都走到他身后了,他还浑然不知。” “根据黎大诚提供的联系电话,我们联系到您,希望您作为他的家人可以配合我们的调查……” 第9章 同林鸟儿 警察问黎大诚为什么会加入这个赌博团伙。 黎大诚的回答出乎了所有人预料。 他说家里需要钱,他家有个得尿毒症需要大量治疗费的母亲,孩子今年再过两年就要读高中,要给孩子凑点学费钱。 老实说,一开始黎大诚的回答警察并不相信。 他们见过太多见了他们就装老实的人,多少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一见到他们就装得老实巴交的,有多少嫌疑犯比黎大诚看上去还要忠厚老实,但做的事情却让人大吃一惊。 直到他们见到郑红梅。 黎大诚聚纵赌博的棋牌室,离电厂宿舍并不远,远山派出所也在这附近,郑红梅在附近菜场卖馒头,他们这片儿进进出出的,也有点印象。 也不记得听谁说,这卖馒头的大姐过得挺苦,对象就在电厂工作,没想到这个在电厂工作的对象,就是他们抓到的聚纵赌博的黎大诚。 “你咋这么糊涂呢?!” 郑红梅一见黎大诚不顾警员阻拦就扑过去打他。 黎大诚带着手铐,表情麻木地任郑红梅打骂。郑红梅扇了两巴掌黎大诚的脸,又狠锤了他的背几下。 然后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 “早知道你的钱是赌来的,说什么我都不要。”郑红梅捂着脸,在派出所闷声哭起来。 警察们的表情都很寻常,他们用苍白地话宽慰着哭泣的郑红梅,让郑红梅平复情绪,其实语言中并没有多少真诚。 当然,并不是他们不同情郑红梅的遭遇,而是他们见过太多悲欢离合,心已经磨得很硬了。 个别民警甚至蹙着眉头,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情绪激动的郑红梅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他们还要办公,没有时间处理这位大姐和她老公的私人生活,郑红梅哭得声音太刺耳,让他们觉得心烦意乱。 郑红梅终究是被打发走了。 等待黎大诚的是两日拘留和100元的罚款。 黎大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他错了,让郑红梅好好照顾妈,好好抚养孩子。 有那么一瞬间,郑红梅还以为黎大诚要在里面关一辈子不出来了。 虽然郑红梅在派出所哭哭啼啼,对着黎大诚又捶又打,但对这个处罚结果,其实她是满意的,尤其是在听说黎大诚被警察抓到时,已经输了好多钱,并一直想翻本后,更是满意。 要是警察没有那时候进来,那么等待他们的就是更大的损失。 郑红梅知道两者孰重孰轻。 所以她并没有不甘不愿,或是再进行什么过激行为,刚才在警察局里那么哭闹捶打黎大诚,纯粹是做给警察看的。 郑红梅知道,黎大诚也知道。 警察知不知道,夫妻俩就不知道了。 郑红梅一大清早接了个电话就跑出去了,昨夜儿子一夜没回来,黎母本能觉得是儿子出事儿了。 老人家搁不住事儿,急的在屋子里转圈圈。 等郑红梅开门进来,一见儿媳妇,立马上前询问:“是不是大诚,是不是大诚出事儿了。” 郑红梅来的路上就想好理由了,她笑了笑,“刚才是大诚给打来的电话,说他昨个输了一百块钱,不敢回家,刚才给我发誓再也不出去打牌了。” “是这样?”黎母狐疑地看着儿媳妇,“刚才我怎么听着打电话的是派出所。” 黎母耳朵极好,虽然换上了尿毒症,可依然耳聪目明,电话离得好远,她听不见电话里的声音,却听到儿媳妇说的话了。 郑红梅脸色僵了僵,不过很快又冷静下来,“哪有的事儿,您听错了,就是大诚打来的,让我过去送钱。” “你哭了,你们吵架了?”黎母还是觉得不对劲儿,她努力从郑红梅的表情上寻找蛛丝马迹。 郑红梅心里其实蛮不舒服的,黎大诚做下这事儿,她还要替黎大诚那个没用的东西瞒着,但家里都这个样了,可千万别再让婆婆添什么心思了,于是她强忍着心中的不耐烦说道,“拌嘴了,二百块钱呢。” 黎母也觉得一百块钱挺多的,叹了口气,她对郑红梅说,“等他回来我好好说说他,让他别出去打牌了。” 郑红梅敷衍地“嗯”了一声,没再搭理婆婆。 黎母看着儿媳妇这“半死不活”的样儿也挺生气,潜意识觉得儿子肯定没大事儿,注意力跑到没礼貌的儿媳妇身上,也忘记关注儿子到底怎么了。 郑红梅没有告诉任何人,黎大诚的事情。 儿子也没有。 她假装没有看到儿子期待的眼神,也没有告诉儿子父亲的去向,为什么爸爸还没有回家。 郑红梅知道,儿子很聪明,他坐立不安,似乎猜出了什么。 可无论又春怎么问,郑红梅就是不肯说出黎大诚的去向。 说什么呢,难道说你爸爸因为赌博被派出所拘留? 不能说,不能让孩子知道。小孩子的嘴总是不严的,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丈夫出事儿了,因为丈夫在国企上班,这件事会让丈夫丢了工作,也会让儿子在同龄孩子面前抬不起头。 为了更好的隐藏这个秘密,郑红梅甚至以婆婆的名义,给电厂打去了电话,告诉黎大诚的单位,婆婆身体不好了,请两天假。 郑红梅用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小老百姓的精明,力所能及的替丈夫隐瞒着。 在一无所知的婆婆刁难她的时候,郑红梅是恨的,有那么一刻,她非常想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婆婆,你咋呼什么,你儿子都进拘留所了,你有什么可以咋呼的。 但她还是忍了下来。 然后她等到了自己的丈夫,拘留期满的黎大诚。 离开拘留所,见到外面的阳光,黎大诚有些恍惚,这两日对他来说,像是一场噩梦。 拘留所是他此生都不愿意想起的回忆。 当被告知可以离开的时候,黎大诚几乎迫不及待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然后他见到了自己的妻子,郑红梅。 黎大诚打心眼儿里是有些瞧不起郑红梅的,他是国企的员工,郑红梅是个卖馒头的。 或许刚结婚那会儿,在他心中夫妻二人是平等的,不过时间一场,在黎母日日夜夜的洗脑中,他也开始瞧不上自己的老婆,更要命的是,郑红梅似乎也认为卖馒头低人一等。 在拘留所里,黎大诚就非常担心单位知道了怎么样,单位里的同事知道了怎么样。 很奇怪,这么一个孝子在监狱里最担心的不是患有尿毒症的母亲,也不是老婆孩子,而是自己的工作。 或许在他潜意识中,体面的工作比家人更重要。 所以,当郑红梅将她是如何帮助他隐瞒被派出所拘留的事后,黎大诚是惊讶而感激的。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意识到妻子是有智慧的,她并不是只会粗鲁的和母亲吵架,也不是只会用他粗糙红肿的手做馒头,更不是只会满脑子市侩的算计钱。 黎大诚在拘留所里已经想到最坏的打算,单位知道了,要处理他。这两天黎大诚甚至一直在想对策,想如何向领导哭诉,博得领导的同情,想如何争取不让单位开除他。 但是现在,这一切担忧都消失了,郑红梅帮他摆平了一切! 黎大诚感激之余甚至有些愧疚,觉得妻子和母亲吵架,他总是偏向母亲而不是妻子,如今他出了事情,出面解决问题的还是老婆。 黎大诚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路说了多少感激之词,他并没有多少文化,词汇量也贫乏的很,他不断重复,感谢地话,说娶了郑红梅的自己多么多么幸运。 换一个人,大概会觉得黎大诚的话很可笑,出了事儿才想到老婆,之前干什么去了? 可郑红梅不是,她就觉得挺好。 能让黎大诚低头,她就觉得挺好,这两天的担心受怕都是值得的。 郑红梅让黎大诚赶紧洗洗澡,去去晦气,然后又告诉他,她是如何给他们领导说的,让他回单位不要说漏嘴。 夫妻俩一路上商量着怎么圆话,当然,也免不了郑红梅责怪丈夫赌博被警察抓,黎大诚向妻子发誓再也不去棋牌室之类的话,就这样,夫妻俩开开心心地回家。 郑红梅和黎大诚都等着这页彻底翻过去,开始新生活。 事实上,黎大诚确确实实过了一段时间的新生活,从最初两天担心自己被派出所拘留的事儿捅出去,到后来发现真的没人知道放心工作,整整一个月时间。 这对夫妻谁也没想到,当他们认为这件事彻底成为过去,不会有人再提起时,有人将这件事捅了出去。 不是别人,正是住在他们前面那栋楼的吕谦,吕明的父亲。 第10章 两家吵架 中午,黎又春骑自行车回家,感觉家中气氛不太对。 奶奶在哭,爸爸坐在阳台沉默不语,母亲在厨房里剁菜,切得案板“梆梆梆”。 又春拿钥匙推门进来,除了抹眼泪的奶奶抬头看了孙子一眼,喑哑着嗓子说:“又春来了啊。” 黎大诚和郑红梅都没吱声。 又春觉得家里气氛不对劲儿,放下课本,对红着眼眶的奶奶说,“奶,怎么哭了啊。” 黎母有些哽咽,“春儿啊,可怎么办啊,你爸爸——” 但听厨房里剁菜的郑红梅狠狠用刀敲了一下案板,发出巨大的声音,黎大诚则大声吼道:“妈,你给个孩子说什么!” 又春也不理黎大诚,专心致志哄奶奶,佯装没有感觉到家里奇怪,他搂着奶奶的肩膀,“奶,你给我说,谁欺负你了,孙子去揍他。” 郑红梅一听,怒气腾腾地从厨房冲出来,她挥舞着菜刀,对着黎又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以后不许和前楼的那个吕明在一块,听到了没有。” “再看到一次你和那小子在一起,老娘连你和那小子一起剁了!” 郑红梅说这话的时候透着一股狠劲儿,有那么一瞬间,黎又春甚至怀疑,失去理智的妈妈真的会一刀砍向自己。 他整个人呆呆地看着咆哮的母亲,一动不动。 他被郑红梅吓傻了。 黎母一把护住自己的孙子,“红梅,你这是干什么,你拿孩子撒什么火,孩子有什么错,放下你手里的刀,你要干什么!” “这是我儿子,我生的,我砍死他大不了我赔命,反正我们娘俩都活不了了……我现在就砍死他,我再喝药自杀!”郑红梅冲着黎母大吼大叫。 “这是我们老黎家的孙子,轮不到你!”黎母也生气了,护着又春冲郑红梅吼。 又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母亲。 一个完全失去理智的,陌生的母亲。 挥舞菜刀的母亲和奶奶吵了起来,而他们为什么吵,又春却完全不知道。 黎又春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提到吕明,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拿刀砍死自己。 他呆呆地望着这一切,觉得争吵的母亲和奶奶似乎在演一出闹剧,而自己只是这场闹剧的旁观者。 郑红梅和黎母的争吵引来了黎大诚,他从阳台走出来,整个人很颓丧,看起来没有一点精神,他一把夺过郑红梅手里的刀,“咣当”一声扔到地上,伸手给了郑红梅一耳光,“你闹够了没有,有什么火冲我撒。” 父亲的脸很阴沉,他并没有说太多话,却似乎抑制住了郑红梅的火气,母亲郑红梅瞬间将火力对准黎大诚,郑红梅扑过去和黎大诚扭打起来。 郑红梅扯着黎大诚的衣服,指甲在黎大诚脸上和脖子上挖出两道子:“你凭什么打我,谁开除你打谁啊,谁让你没工作的找谁啊,你凭什么打我?” “就打你,你欠揍!” 郑红梅对着黎大诚又捶又打:“黎大诚你拽什么拽,你现在都没工作了,还要靠着老娘养,你这熊窝囊样!” “谁稀罕你的钱,靠谁养也不靠你养!钱钱钱,全世界都惦记着你的钱,这还是我家,你给我滚!”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吵了起来。 虽然父亲和母亲吵得很凶,父亲的声音也很大,但是又春还是从里面听到了一点心虚,失去了体面工作,他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和郑红梅吵架的底气,说话也落了下风。 见儿子和儿媳吵得凶,奶奶随后也加入了劝架队伍,她的劝架没有一点用,不仅没有平息两方怒火,反而是火上浇油。 “红梅啊,不是我说你,你当初下岗的时候,大诚不也没说什么吗。” “你看看,大诚还不是下岗,人家单位也没说让他走你就这样,你这不是方大诚吗?” “啧啧,红梅啊,你这脾气得改改,除了我们家大诚谁还受得了你。” …… 就这样,因为奶奶的介入,母亲与父亲的争吵越来越凶。 又春觉得三人争吵声离自己很远,又觉得离自己很近。 从大人们的话里,又春理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爸爸赌博被抓在拘留所呆了两天,妈妈替爸爸瞒了下来,但是不知怎么被吕明的爸爸给捅出来了,单位领导经过核实,觉得影响太恶劣,也没说让爸爸离职,就让他回家歇着好好反省。 父亲黎大诚觉得既丢人又窝囊,回家后忍不住发脾气,母亲得知事情经过,卷起袖子拿着菜刀,直接跑到前楼吕叔叔家大闹,而后赶到的父亲拉住母亲不让她吵,夫妻俩却在宿舍院里吵了起来,母亲嗓门大,现在全院前后四个宿舍楼,都知道父亲进过拘留所,在家停职反省。 郑红梅大约知道,自己冲动后将事情闹得更糟,憋了一肚子火,在厨房里剁菜发泄,儿子回家后,一看到儿子,就想起了和儿子关系还可以的吕明,忍不住迁怒起来。 又春可以理解母亲崩溃的心情,她将事情安排的天衣无缝,几乎没有一丁点破绽,全家没有一个人怀疑,原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结果被别人翻了出来,害得她所安排的一切功亏一篑。 她无法接受,她需要发泄,她需要争吵来宣泄自己的情绪,需要一个人去承受她的怒火。 吕家是最好的选择,可到吕家被父亲拦下了,于是她选择了又春,因为又春是她的儿子,不会去怪她,作为母亲,她可以肆无忌惮地释放她的负面情绪,而不用在乎儿子心里怎么想。 他是晚辈,她是长辈,作为儿子承担母亲的怒火天经地义。 又春完全理解母亲,可不代表他能接受。 有那么一瞬间,他开始怀疑自己在母亲心中到底意味着什么,是疼爱的孩子,还是可以炫耀、可以发泄,而不用在意他想法的工具。 一种无法言说的难过,充斥了又春的内心。 每一次无能为力,他都格外的想要长大,或许长大了,离开这个家,什么都好了。 黎大诚塞给儿子五块钱,让他出去买点吃的东西,吃完东西直接去学校就行了。 又春离开家的时,家里还在吵架。 父母对吼的声音,楼梯口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又春有点茫然,直到他骑上自行车那一刻,隐约还能听到楼上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离婚,我要和你离婚”。 …… 此刻,吕家也在发生类似的争吵。 吵架的双方却不是吕明的父母,而是吕明和他的父母。 郑红梅气势汹汹来找吕明的母亲理论,但是因为黎大诚介入,双方并没有吵起来。黎家的遭遇在吕明的母亲来看,更像是一场笑话,找我们家老吕理论,你找的着吗,你自己丈夫赌博被警察抓起来了,你还怪我们家老吕,有本事去找警察啊。 老吕又不是故意的,单位嘛,一堆人,在一起难免张家长李家短的说,不就是无聊扯扯老婆舌头吗,谁能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就传到领导耳朵里去了。 再说了,那个黎大诚不是没下岗吗,停职检讨,过几天说不定就回去了,郑红梅那个泼妇竟然拎着菜刀跑到自己家来,要老吕给他们家个说法。 若说一开始她还因为丈夫嘴快,对黎家有那么一点愧疚,因为郑红梅的大吵大闹,愧疚早就没了,吕明的母亲就觉得黎大诚是活该,郑红梅也是活该,这就是报应! 吃午饭时,吕明妈妈把这件事当笑话说给丈夫和儿子听,她就是笑话黎家的,让他家平时老拿着儿子炫,他们家又春再有本事也没啥用,父亲都进拘留所了,老子这个样,孩子能是什么好的,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吕谦觉得老婆虽然刻薄了一些,倒也没什么,就让她别说了,也怪自己,若不是他多嘴多舌,背后扯闲话,黎大诚也不至于被领导谈话,而且吕谦还有一件心虚地事儿,当初是他拉着黎大诚去的棋牌室。 谁曾想他因为运气太糟输钱太多被老婆抓到现行,警察抓人的那天,老婆看得紧没出来,要不然,还不知道咋样呢。 夫妻俩话赶话的这样说着,吕明就有些受不了了。 “你们怎么这样,人家黎又春的爸爸妈妈已经够倒楣的了,你们怎么还幸灾乐祸呢,善良点不行啊!嘴上积点德吧!” “嘿,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谁让你这么对你妈说话?!”吕谦皱着眉头,不赞同地看着儿子。 “怎么胳膊肘向外拐,你要觉得他们家好,你去找他们家去,别在这里吃饭!”吕明的母亲尖着声音说道。 “走就走,你当我稀罕!”吕明“啪”一下摔下筷子,直接往门外冲,父亲吕谦想拦着儿子都没拦住。 吕明的母亲觉得被挑战了权威,她扯着嗓子,追出门冲跑下楼的吕明喊,“吕明,走了你有本事就别回来!” “哈,不回来就不回来!” 变声期的少年哑着嗓子不耐烦地对吼,“谁找我谁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吕谦夫妇听后鼻子都气歪了,有这么对父母说话的,谁惯的这小子的臭脾气! 第11章 你没事吧 被迫离开家的黎又春和自己跑出家的吕明不期而遇。 想起自己家争吵的原因,又春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吕明。 吕明看到黎又春,有种说不出来的心虚。 两个人点点头,谁也没有主动和对方说话,然后闷头前往自己要去的目的地。 又春,小吃摊。 吕明,台球场。 两个人方向完全不一样,眨眼的功夫,就完全看不到对方了。 又春松了一口气,心道刚才看到吕明实在是有点邪门,要是刚才吕明过来,要和他一同去学校,他真不知道怎么拒绝。 又春花了五毛钱,买了一块饼,然后把剩下的四块五毛钱放兜里。 一只手吃着饼,一只手握着自行车把手,晃晃悠悠往学校骑。 大街上车来车往,街边小商铺两三人聚在一起说话,正逢吃饭的点,街边的饭店里,人头攒动,每个人脸上似乎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又春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悲凉,好像街上就只有自己是个过路人。 大家都有去处,唯有自己,始终孤零零的一个人。 黎又春无论是早晨还是中午,到校时间都不算早,如今距离上课还有一个小时,绝大多数班级连门都没开,第一个来的黎又春就倚在门口,默默看书。 班上的李钟海是第二个到的,看到站在门口的是黎又春有点意外,“怎么来这么早?” “没看对时间。”黎又春随口说道。 李钟海点点头,没再多问。 和黎又春是初二·三班好学生的代表不同,李钟海和常抄又春作业的王辰一样,都属于老师眼中的差生。 大约是学习不好的原因,李钟海有点怯黎又春这样的好学生,和他站在门口等着班里开门的都觉得有点奇怪。 和班里大多男生的评价一致,李钟海也觉得黎又春有点装,明明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小白脸,班里的女生偏偏都喜欢的不得了。 连俞小凡都…… 不错,李钟海就是班里众多暗恋俞小凡的男生之一。 班上天天传俞小凡和黎又春是一对儿,这种话让李钟海觉得很烦,他暗自打量着“情敌”,实在是看不出来这个小白脸比自己好到哪里去,一个家里卖馒头的,除了学习好点,他还有什么,天天拽的那样,谁也瞧不起,家里穷得叮当响,女生都说他长得好,李钟海实在没看出来,他觉得黎又春长得娘,一点都不像个男的。 纵然在心里鄙视着黎又春,但是内心深处还是有些羡慕、甚至有些胆怯的,他或许什么都比黎又春好,一个学习不好,就足以将你千种好都给抹去。 李钟海私下和王辰说过好多次,他就想教训教训黎又春。 不过,每次他说这个话,王辰都会制止他,人家又没惹你,你教训人家干嘛。 想起护着黎又春的王辰,李钟海就有点不屑,就为了抄黎又春的作业就把兄弟情给忘了,这人真不行! 十分钟后,班里陆陆续续来人了,看到门没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唯有黎又春那始终是一个人,他在看书没搭理别人,别人也不去打扰他学习。 又过了五分钟,负责开门的学生终于来了,把门打开,此时黎又春的同桌俞小凡也来了。 看到又春,俞小凡眼睛一亮,“同位,你怎么来这么早?” “没看准时间,来早了。”黎又春拿出之前敷衍李钟海的话,回答俞小凡。 俞小凡眼睛亮亮的,这么无聊的对答她也能从里面找到乐趣,“这么不小心啊,你早了多长时间?” “没表,不知道时间,反正很早,没什么人。”黎又春随口答道。 “那可真是太早了,下次要看准时间。”俞小凡笑眯眯地说道,“看你现在腿都站酸了吧。” “还好。” 俞小凡没有刻意放低声音,周围很多同学都听见她和黎又春说话的内容,很多同学挤眉瞪眼地你戳戳我,我看看你,都偷偷瞄着他们两个人,好像在无声交流着什么。 李钟海看着特别火大,黎又春的敷衍显而易见,俞小凡竟然这么上杆子和黎又春说话又让他特别愤怒。 他不认为这是俞小凡的错,就是特别烦黎又春。 烦躁的李钟海狠狠瞪了黎又春一眼,可惜人家连看都没看他。 下午第一堂课结束,老师前脚刚走,一群人外班的学生,嘻嘻哈哈跑到三班门口,一个前额留着厚刘海,扎两个马尾的陌生女生,在一群学生的起哄下,冲教室里高喊了一声,“黎又春,你出来!” “黎又春,当我对象好吗?”走廊里也不知道是谁,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声。 话落,瞬间引爆全场气氛。 起哄声从教室走廊到教室里面,来自外班女生的告白,没有一点点预兆,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发生了。 双马尾的女生红着脸,“你出来行不行,有些话给你说。” 黎又春看了陌生女生一眼,有看了看她后面那些起哄的学生,完全没有理睬。 口哨声、掌声,叫好声,这难得一见的偶像剧里才会发生的场景,让这群十四五岁的学生瞬间兴奋起来,班上同学纷纷围起黎又春,有的要拉他出去,有的在推搡他,似乎一定要将他推到那个女生的面前。 “放手!”黎又春皱着眉头,将胳膊从班里一个男生的手上挣脱开。 “你们听到没有,赶快放手,要不然我生气了!”黎又春黑着脸再一次警告那些拉他的同学。 有的学生放手了,可有的学生仍然在推搡,其中就有一直喜欢俞小凡的李钟海。 李钟海比黎又春还要高,他和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合力困住黎又春,黎又春一时半会儿还真挣脱不开。 “人家一个女生,给点面子!” “去呗,就当交个朋友了,你去看看又怎么了?” 男生们纷纷起哄,黎又春沉下脸,“你们再不松手我就告诉老师了!”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动不动就告老师,除了告老师你没别的能耐了吧!”李钟海阴阳怪气地说道。 黎又春的肩膀狠狠撞了一下李钟海,将他推了一个踉跄,“给你有什么关系,多管闲事!” “嘿,我今天就要把你弄出去,你看怎么着吧。”李钟海怒了,俞小凡就坐在黎又春旁边,他自觉被黎又春下了面子,十分不爽的回道。 “脑子不好就去吃药,白痴!”黎又春冷着脸说道。 “你说谁白痴,你说谁呢!”李钟海挥起拳头要打黎又春,班上男生见情形不妙,纷纷拉住他。 “说的就是你,白痴!”黎又春又重复了一句。 场面瞬间紧张起来,一群男生纷纷抱住李钟海,有的拦住黎又春。 “干什么,李钟海!” “不想出去就不出去,和你又没关系……还有你黎又春,你说话也忒难听了。” “海哥,淡定,海哥……” 那些男生心里真觉得李钟海疯了,你没事儿挑衅黎又春干什么! 当然,他们同时也觉得黎又春不可思议,以前怎么没发现黎又春嘴巴那么毒。 俞小凡也烦了,她使劲儿拍了一下桌子,“李钟海,人家不想出去,拉人家干什么!” “就是,人家根本不想出去!”女生纷纷为黎又春解围。 “关你们什么事儿,死三八,住嘴!”李钟海忍不住骂道。 “三八”对于女生来说是一句杀伤力极强的话,很多女生都红着眼睛不说话了。 “李钟海,你骂谁呢!”俞小凡不高兴地瞪着男生。 李钟海看着俞小凡,心跳得很快,但仍然强撑着场子,“管你什么事儿!人黎又春都没说什么。” 原本一群三班的男生去抓黎又春,走廊外的学生还觉得挺好玩的,没想到后面,事情就失控了,眼见对方班上的李钟海要挥着拳头打黎又春,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女生见黎又春叫不出来,不由得有些焦急,往里面喊,“黎又春,你出来啊!” “就是,你出来啊!” “怕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女生的同伴纷纷叫道。 黎又春充耳不闻。 俞小凡怒视着那群女生,她知道他们,初三·十五班的一群混子生。 她有点担忧地看向自己的同桌,让她开心地是黎又春始终不为所动。 直到上课铃打响,同学们纷纷散去,门口的女生最终被同伴拉走,闹剧才算结束。 “同位,你没事儿吧。”俞小凡小心翼翼地问道。 黎又春沉默地摇摇头,“没事。” 可俞小凡更担心了,同桌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俞小凡想了想,深吸一口气,似下定某种决心,“今天放学,我留下来陪你。” 黎又春一愣,明白女生是担心这群人会找自己的麻烦,他冲好心地同桌笑了笑,“没事儿。” 顿了顿,然后又说,“这种事儿,你别搀和。” 第12章 再见同位 俞小凡担惊受怕了一下午,她上课的时候频频看黎又春,因为实在是太明显,甚至引起了老师注意。 地理老师敲敲俞小凡的桌子,“看黑板。” 老师声音并不大,除了坐在二人周边位置的同学,几乎没有人注意。 不过,老师的提醒还是引起了周围同学的注意,坐在俞小凡和黎又春位置后面的两个同学就交换了一个自以为隐秘的眼神,捂嘴耸肩发出闷吃吃的笑声。 待老师走后,坐在俞小凡后面的女生用手指戳了一下俞小凡的背,偷偷摸摸传给她一张纸条。 俞小凡看到老师正在背着他们写板书,急急忙忙一只手背过去接过纸条,打开一看,忍不住脸热了起来。 【心疼了吧。】 俞小凡将纸条夹在书里,佯装记笔记,飞快用圆珠笔在纸条上写道,【看着他那个样子我真的很难受,可我帮不了他什么。】 说着将纸条从桌子下面传给后座的女生。 女生展开纸条,和她的男同桌一起看,两个人看看黎又春,又看看俞小凡,两个人一起唉声叹气,他们为两个人绞尽脑汁地想办法,互相隐瞒着彼此藏在心里最深处的秘密。 俞小凡后座的女生喜欢黎又春,正如她的男同桌喜欢着俞小凡。 男生看了俞小凡的纸条,心里酸酸瑟瑟,想了想,他又写了一张纸条传给座位前面的黎又春。 老实说黎又春有点烦,不过他还是接过去了。 展开一看,是后座男生龙飞凤舞的烂字,【俞小凡喜欢你】。 黎又春将纸条揉成一团,塞回自己的抽屉洞,完全没理会。 男生想了想,又给俞小凡重新写了一张纸条,【我告诉黎又春,你喜欢他,他没回我。】 俞小凡有些难堪,又有些生气后排男生多事儿,她拿着圆珠笔狠狠写下几个字,【要你多事!!!】 男生有些羞愤,心里酸溜溜的,想着,你怎么就只看到她,看不到我呢。 地理老师皱着眉头,学生以为他们在台下那些小动作老师看不到,其实老师看得一清二楚,没有戳穿只是懒得说。 她觉得有必要给二班班主任反映一下班里的情况,敲打敲打这些学生。 都什么时候了,上课还在想七想八,自己不学也就算了,别耽误别的学生学习。 于是,下课铃响起后,地理老师找到二班班主任。 她直截了当的说,“我建议把你班黎又春和俞小凡座位分开。” 班主任一听黎又春和俞小凡,脸色沉了下来:“他俩怎么了?” “黎又春那孩子倒没什么,就是长得太好,有点招人,我到你班上课,一群女生男生围在你班门口,叫黎又春的名字,俞小凡还有几个女生,上课老看他,你干脆给他调个男同桌吧,我看黎又春也挺烦的。” 班主任点点头,“知道了,谢谢啊,我再观察观察。”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初三二班雷厉风行的班主任宣布了位置调动,他一连调换了七八个位置,最终看向坐在最中间两排,黄金位置的学生。 “……黎又春,你和后面的刘文静换,俞小凡,你和钱芳换。” 俞小凡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师,像是想从老师那里得到一个原因,为什么,为什么换位置的是我。 可是老师连看也没有看她,又宣布了下一组调位的学生。 没有一个同学对老师的命令提出异议,哪怕是一直喜欢黎又春的俞小凡,尽管有学生面色不佳,但还是乖乖听话,换了位置。 黎又春始终一言不发,他的座位只是向后挪了一个,位置变动并不大,按身高来说,最后两排才应该是他去的地方,一二年级时,还有学生抱怨黎又春太高,挡住了他们,到了初三以后,抱怨的学生明显变少,因为黎又春学习太好,大家都默认他应该坐在最好的位置。 俞小凡低着头,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搬桌子,她没有敢看黎又春。 她的新位置也在第三横排,但靠着窗户,距黎又春的位置隔着好几个人。 教室地方小,学生多,并不宽敞,俞小凡推着桌子,桌子在地板上摩擦出难听的响声。 俞小凡难过的快哭出来了。 教室里沉默的可怕,所有的学生似乎都在注视俞小凡和钱芳调位置。 班主任敲了敲已经换好新位置的黎又春的桌子,说道,“你帮她抬一下桌子。” 俞小凡偷偷抬头看了一下书桌已经收拾干净的黎又春,默默地抱起书包,让开位置,黎又春直接将俞小凡的桌子两手抬起,举过头顶,大长腿三步并作两步很轻松地穿过教室走廊,将俞小凡的桌子放在钱芳空出来的位置上。 “谢谢同位。”俞小凡小声地说道,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黎又春。 黎又春摇摇头,“没什么。”其实内心是松一口气的,俞小凡的喜欢,让他觉得压力很大,甚至有些愧疚,因为他一丁点都不喜欢她,有时候甚至会感到厌烦,老师将她和自己的位置调开,黎又春内心甚至有些小雀跃。 怀着一种似轻松、似愧疚的心情他又走到钱芳旁边,顺手将钱芳的桌子抬起来,钱芳有些受宠若惊,老实说她和黎又春不熟,或许,在这个班上没有一个同学和黎又春时熟的,黎又春主动帮助她让她有种意外之喜的感觉。 她开心地说了一声“谢谢”,能坐在黎又春同学座位前面,让她觉得很高兴。 钱芳的开心和落寞的俞小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连老师都看得出来,俞小凡的反常。 不过老师佯装看不到。 就像她假装不知道这个班上家里最有钱的女生一直喜欢班上学习最好的男生一样。 年少的喜欢就是那么不可思议。 说着最真挚的情话,许下最沉重的诺言,曾经以为有个人会是全部,一切喜怒哀乐都是围绕着那个人展开。 我的少年/女孩,为你欢喜为你忧。 十年过去,当曾经的少男少女长大成人,再看曾经写下的那些海枯石烂的句子,回想起那段傻乎乎的、看似不顾一切的爱情,大多只剩下坐立不安的尴尬,所谓三分甜蜜两分伤的美好追忆,大多只存在于作家虚构的小说。 这个年龄的喜欢,值几个钱,不如考个好高中,为未来博个好前程。 老师知道,俞小凡这样的家庭的孩子,是用不着他们去操心了,可黎又春呢。 其实班主任也不知道黎又春心里到底想什么,这孩子心思重,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过这不重要,总有一天,这些孩子会理解,知道他们是为了他们好。 俞小凡其实很喜欢靠窗的位置,她读过琼瑶的《窗外》,对里面描绘的爱情故事有着懵懂的向往。 可是现在,老师将她的位置和黎又春调开了,对于俞小凡来说,靠着窗的位置也不再有吸引力。 她沮丧着低着头,然后又不甘心地看向同样调换座位的黎又春,她的同桌黎又春低着头,正专心致志地做题,似乎没有受到一丁点困扰。 难道他一点点都不介意吗? 第13章 拽什么拽 放学,好多人七嘴八舌地凑在一起,议论这次调位,还有一些比较调皮的同学,凑在一起故作伤感,嚷嚷着“同位,我舍不得你”。 俞小凡凑到黎又春身边,忍不住唤了一声,“同位”。 黎又春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嗯?” “同位,没想到和你分开了,我还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块呢。”这话其实说得有些暧昧,俞小凡说完自己就脸红了。 她忐忑不安地看着黎又春。 其实黎又春不太能理解俞小凡喜欢自己什么。 在他看来,自己真没什么值得俞小凡喜欢的,被俞小凡这样优秀的女生喜欢着,窃喜确实是有一些,但是更多的却是烦躁,俞小凡太受欢迎了,她给自己带来的麻烦远大于她对自己喜欢带来的那种虚荣心的满足,她偏偏什么都不说,黎又春也不好直接了当的说,只能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一脸期待看着自己的俞小凡,黎又春想了想,说道:“到了新位置上也要好好学习,上课别传纸条了。” 俞小凡一愣,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很开心地点点头,“我会的,以后不给别人传纸条了。” 黎又春莫名其妙,你传不传纸条和我有什么关系。 想着,低头继续写作业。 俞小凡看着黎又春,想到今天课间,有一群混子生找黎又春,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要留下来,于是她也拿出了课本和作业,在位置上写。 一边写作业,一边还时不时转头看一下黎又春。 六点,天彻底暗了下来。 二班教室除了几个做值日的学生,就剩下几个零星做作业的学生,以及个别什么都不做,就在教室里晃荡的混子生。 过了一会儿,二班门口又来了一拨人。 “黎又春!你出来!” 俞小凡笔一停,抬头,心咯噔一下,是中午第一节课课间来找黎又春的那个十五班的女生。 她又带着几个女生到二班门口堵黎又春了。 可惜黎又春头都没抬一下,假装没听见。 为首那个女生的同伴似乎有些生气,她直接冲二班的教室,“喂,叫你呢,你没有耳朵是不是,听不见啊别人叫你出来啊!” “你可以小点声吗,你吵得我写不下去了。”黎又春瞟了女生一眼,表情略带一些不耐烦。 他对待这样的女生,一贯没有什么耐心。 或许他自己没有注意,其实他的眼神很伤人,好像对面说话的不是一个女生,而是一团空气。 他的瞧不起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连句敷衍都懒得说。 女生表情一下扭曲了,她怒视黎又春,拿起他的铅笔盒敲着桌子,“你拽什么拽,你妈妈不就是个卖馒头的,你爸爸前段时间赌博还被抓了,现在工作都没了,你拽什么,有什么好拽的,听说你穿得服都是别人家不要的,家里天天馒头咸菜,你觉得你学习好很了不起吗,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女生的声音很刺耳,很大声,原本还在一边做值日,一边玩闹的学生全部安静下来,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女生的话是真是假。 “好了好了,燕子,你说的够多的了,咱走吧!”一直在教室门口,企图将黎又春叫出来的女生赶紧上前将同伴拉走。 她不敢看黎又春的反应,只想赶紧息事宁人。 她的同伴也上来劝阻,“你在人家班里大声嚷嚷啥,你个芋头,赶快走吧,说那么多干什么?!” 不仅女生劝,男生也过来劝,其中就有本班后排的几个男生。 “卧槽,燕子,你嘴也太贱了,欺负我们班状元。” “家里穷管你什么事儿,又没花你钱!” 好几个男生过来拍黎又春的肩膀,有的则过去拉那个女生,好声好气地说好话,“燕子姐,他平时说话就那样,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对啊对啊,他都学傻了,你和他计较干什么。” 女生恶狠狠瞪着黎又春,“你们没看到他那眼神,从来没人敢那么看我,狂什么,熊卖馒头的!” 负责今天值日的几个同学,都很同情黎又春的遭遇,在她们看来,黎又春简直就是无妄之灾。 人家什么也没有做,就那么欺负人家。 但是同时她们心中也涌出一种羞耻感,啊,黎又春家怎么那样,不仅妈妈卖馒头,爸爸还赌博被抓了。 ——我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他怎么那么穷,连身上的衣服都是穿的别人不要的。 此时,就连俞小凡都有一种无以言说的尴尬,好像别人说的不是黎又春,而是她。 虽然她知道,这不是黎又春的错,可是当她想到喜欢的男生,家里穷到连衣服都是捡着别人不要的,就觉得丢人。 好像喜欢这样一个人,自己也会很丢脸。 至始至终,黎又春都很沉默。 那个叫“燕子”的女生,临走前狠狠跺了一脚黎又春的桌子,还摔了他的文具盒,里面的圆珠笔钢笔,哗啦哗啦地撒了一地。 被拉走前,还没忘记放狠话,“再这么拽,找人弄死你!” 那伙人走后,教室的同学围上黎又春,七嘴八舌地安慰他,“没事儿吧,黎又春。” “别难过,黎又春。” “黎又春,别理她,他们那样的学生就那样。” 俞小凡默默地帮黎又春拾起文具盒里面掉落的文具,看着一言不发的少年,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愧疚感,她刚才和周围所有的同学一样,担心被那群人多势众的混子生教训,所以选择了和大家一样冷眼旁观。 俞小凡觉得自己很卑劣,她竟然没有出来制止。 俞小凡收拾好黎又春的文具盒,将它放回他的位置上,低着头的少年哑着声音,说“谢谢”。 他对围上来的同学说,“没什么,不用担心我。” 然后继续低着头做作业,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手哆嗦地多么厉害。 其实刚才他最想做的,就是冲上去给那个女生一拳,狠狠扇她的脸,踢她的肚子,让她住嘴。 但是他不可以这样做,因为他和这里所有的同学不一样,他们做错了事情,父母有能力摆平,无论是赔钱还是找人。 而他的父母不一样,他的父母既没有能力给他转学,也没有能力给他赔钱,他的家庭没钱没势,他的父母要仰人鼻息,他没有任何能力逞英雄。 甚至没有资格,为自己伸张正义,讨要一个所谓的公平。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教室里人越来越少。 值日生做完值日,陆续离开教室,俞小凡的爸爸来了,将她接走,临走前还没有忘记和黎又春打个招呼。 后排几个男生也三三两两走了,临走之前还没忘记安慰黎又春,让他不要将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教室里又剩下黎又春一个人。 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又春终于留下了眼泪。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作业纸上,黎又春吸吸鼻子,擦干净眼泪,再次低头做题。 他对自己说,不要难过,这没什么,又春。 不要在意他们说的话,一切都会过去。 是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 第14章 三好学生 “昨天下午放学,黎又春被十五班的一群人给堵了,有个女生好像骂黎又春来着。” “我知道,是那个十五班的大姐大,那个女的说黎又春妈妈卖馒头,黎又春爸爸赌博被抓了,咋呼的声音可响乐,说得特别难听。” “黎又春什么表现?揍没揍那个女的。” “能有什么表现,怂了呗。” “卧槽,这么窝囊!” “不窝囊有什么办法,那边人多势众的。” …… 好像一夜之间,班上所有同学都在议论黎又春。 还是那老生常谈的一套。 嘲笑黎又春的怂,议论一下他的家庭,最后做一下总结,黎又春真可怜。 俞小凡的同桌叫张仪,和历史课本上提到的那个张仪同名同姓。 是个特别活泼的男孩,他很高兴新同桌时俞小凡。 以前同桌钱芳是个很无趣的女生,没有俞小凡长得漂亮,还总是感冒擦鼻涕,一年到头鼻子都是红的,有点恶心。 上课,张仪给俞小凡传纸条—— 【黎又春的爸爸赌博进派出所,你知道吗?】 俞小凡看到这张纸条上的内容,有点烦。 她快速写下一行字,【不知道。】 张仪在纸条上写道,【今天班上的同学都在议论,我觉得可能是真的,真没想到,黎又春的爸爸看着那么老实,还赌博。】 张仪写下这番话,就是气俞小凡的。 班上很多人都知道,俞小凡喜欢黎又春。 班里绝大多数男生都看黎又春不顺眼,他倒楣张仪乐见其成。 俞小凡扫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就将纸条推给张仪了。 此时她觉得无比烦躁,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黎又春。 黎又春坐得很笔直,就像是用了电视机里做广告的背背佳。 他沉默的像块混凝土。 俞小凡不记得哪本书上看过的,大概的意思是石头是天生的沉默,而混凝土却是后天的。 黎又春的沉默寡言,让俞小凡心疼。 她情不自禁想为他做些什么。 于是,第二节课课间十分钟,俞小凡拿着数学课本,坐在黎又春旁边的位置上,打开课本,说道,“同位,能帮我看看这道题吗?” 黎又春停下笔,接过俞小凡的数学课本,“哪道?” 他的眼睛很干净,一尘不染。 俞小凡听到了自己极速的心跳声,砰——砰——砰—— 她指着课本上一处空白,“是这道。” 黎又春瞬间愣住了。 那一页的留白处,被俞小凡用铅笔写着一行字: 黎又春,我喜欢你。 黎又春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俞小凡合上数学课本,羞涩地看着黎又春,她的眼神是那么期待,眸子亮得惊人。 很多年后,黎又春甚至已经不记得俞小凡具体长什么模样,但那样亮的一双眼睛,始终是他苍白灰暗的青春期,最靓丽的一道风景。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答应下来。 可事实却是,他低下头,用极小的声音说,“这道题我不会。” 俞小凡知道自己被拒绝了。 她为黎又春找了许多理由,现在是学业非常关键的时候,黎又春家里这个情况,他绝对不能分心,他要专心致志学习,他家里又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他现在没空管这些事情。 她找了许多许多理由,却不愿意相信一个事实。 他不喜欢她。 俞小凡又骄傲又自信,她根本不相信有人会不喜欢她,她甚至想,我再多喜欢他一些,对他好一些,他是不是就会接受我了。 其实潜意识里,俞小凡已经知道,这种喜欢是不会有结果的,可她就是不愿意接受。 那么那么多人喜欢我,你为什么偏偏不喜欢? …… 每个班似乎都有那么几个老师的耳报神,学生将他们归为“爱打小报告”。 他们通常都是班里的班委,老师对他们很信任,向他们打听班里的事情。 出于各种原因,他们也会将班里的事情,选择性的告诉老师。 瞒下对自己不利的,有意无意抹黑自己不喜欢的同学。 “耳报神”通常都是几个人。 有的知道彼此的身份,有的不知道。 班里的同学都不是傻子,时间一长就知道,那个“爱打小报告”的同学就会浮出水面,虽然因为对方背靠老师这棵大树,大家表面上不会与他恶交,但见到他这个人心里总会咯噔一下。 黎又春父亲的事情很快传到老师的耳朵里。 对二班的班主任来说,这件事的棘手程度,远远超过了地理老师暗示他“俞小凡喜欢黎又春”。 后者他调位就可以了,前者他却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做。 因为他手上有一个“市三好学生”的推荐名额,这个名额,每个班推荐一名,再由学校筛选,选出两个最有资格的,参加“市三好学生”评选。 黎又春原本是班主任眼中十拿九稳的人选,放眼整个初三,有谁比连续几次考试,蝉联年级第一宝座的黎又春更有资格? 眼下发生了这样的事,让班主任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当然,班主任并不是觉得得意门生配不上“市三好学生”的头衔,癌症的爷爷、尿毒症的奶奶和卖馒头的妈妈,原本这应该是一个自强不息的典范。 但是现在,因为黎又春的爸爸被爆出来因赌博被派出所拘留,这样的背景,这个节骨眼上,这个黑点足以抹去黎又春身上任何光环。 让一个父亲进过拘留所的学生,入选“市三好学生”,真选上了,别的学校会不会认为他们附二中没有人? 再三斟酌,班主任终究没有写黎又春的名字,他选了班长赵金龙,虽然班长没有黎又春成绩突出,但也非常不错,一直占据班里的前十名,参加活动也很积极,还是很优秀的。 “市三好学生”评选,在各个班并没有大张旗鼓的进行,这个评选并不公开透明,更像是内定的。 不过,还是有消息灵通的同学知道了这个评选。 “我估计咱们班八成是黎又春。” “除了黎又春还有谁?” “肯定是他了,老师那么喜欢他。” …… 班上的同学议论纷纷,但大家几乎都认为,班主任会选黎又春。 班长赵金龙有些不高兴,他很想告诉别人,老师推荐的不是黎又春,而是我。 但因为老师再三叮嘱不让赵金龙声张,赵金龙也只能憋着。 黎又春的新同桌是他以前的后座,名叫曲阳。 两个人的关系不好不坏,因为当了同桌,倒是比以前能说得上话。 “是不是你,给句痛快话。”曲阳好奇地问道。 黎又春摇摇头,其实他也很希望是他,但直到现在老师也没找过他填过传说中的表格,黎又春摇摇头,“不是我,我不知道是谁。” “你就装吧,肯定是你,除了你没别人!”曲阳肯定地说。 或许是因为这份笃定。 全班都认为,班主任推荐的是黎又春。 毕竟他成绩最好,不仅是班里最好,也是年级最高分。 所以当各班“市三好学生”推荐名单公布后,初三二班一片哗然。 “怎么会是赵金龙!?” “竟然是班长!” “卧槽,是大龙哥,大龙哥,你不会是走了什么关系吧!” “哈哈哈,大龙哥,你家里给咱班主任多少钱?” …… 同学们七嘴八舌围着班长赵金龙,赵金龙开始还挺高兴的,心道吓死你们这帮有眼无珠的龟孙子,老子就是这么牛逼哄哄。 但话传着传着就变味了,成了赵金龙家给班主任送礼了,所以班主任推荐的赵金龙。 要不然班长也不是班里学习最好的,成绩一般般,最好的名次,也不过是班里第五名,副班和学委成绩一直都和他不相上下,怎么不是他们,就偏偏是班长? 学委也不太舒服,她的成绩一直都是班里的第二第三,是黎又春她就认了,成绩没人家好,年级名次没有人家高,但公布出的人是赵金龙。 一时间二班的尖子生议论纷纷,凭什么是他,他到底哪点比我们好? 呵呵呵,肯定是给老师送礼了,这个班长还不知道怎么来的呢。 无论是赵金龙还是班主任,谁都没有想到班里反对的声音那么多。 赵金龙有些慌张,他很担心老师将他换了,又气愤到底是在背后胡说八道,污蔑是自己家送礼了才得到的这个名额。 思来想去,班长赵金龙想到了黎又春。 在此之前,班里同学都猜测是班主任选的是黎又春,要是自己被麻下来,顶上的那个人八成就是黎又春。 班长越怀疑黎又春,越觉得黎又春嫌疑最大,想着想着,就认定肯定是黎又春说的。 班里同学都在议论“市三好学生”,唯独他一直半死不活地,除了他做贼心虚,也没有别的理由了。 越想赵金龙越气愤。 我从来没传过这孙子的闲话,这孙子背后给我来阴的! 艹-你大爷! 第15章 受到惊吓 周一,学校公布了各个年级,“市三好学生”的人选。 初三年级主任按照学习成绩,将各班人选一一筛选,最终选定的是四班和十二班的学生。 这两个学生在全校都非常有名。 前者是他们副校长的女儿,后者则是一个英语老师的儿子。 是他们凭真本事得到的名额,还是通过其他途径,大家不得而知,但是在同学们心中,他们肯定不是通过正当途径获得的。 “这是内定的吧。” “卧槽,就知道是她,咱校长的闺女。” 赵金龙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事实上在公布名单之前,他已经在家里偷偷练习了好几次获得“市三好学生”后,站在主席台面对全校师生说的话了。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周一下午,开完班会后,班主任还要开会。 其实他们也只比学生提前两天知道学校选出来的初三学生代表是谁。 看到熟悉的名字,这些老师的心情都是一种意料之中的无奈。 果然…… 在学生看来,班主任都是严肃,让人敬畏的。 其实老师也是人,老师和老师之间,不过是普通同事关系,他们之间也会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如今老师们聚在一起开会,自然会聊一些自己班里的情况,说得最多的,就是刚刚出炉的“市三好学生”。 “你咋没推荐你班那个黎又春?”五班班主任十分好奇地问道。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二班班主任推荐的是他们班班长,而不是他们班大名鼎鼎的黎又春。 听到熟悉的名字,老师们似乎都很感兴趣,“对啊,要是推荐黎又春,兴许今年市三好就是你班的了。”一班班主任教黎又春他们班英语,对这个学生也非常了解。 “你们当我不想啊……我一开始也想选他的,你们不知道这小孩的爸爸赌博,前段时间进看守所了,你说上面领导知道了,会怎么想?不是说电视台还要参访吗,记者一打听还不就露馅儿了。” “也是,影响不好。”老师们纷纷点头。 “你说,这小孩的家长也不争气,家里都这么穷了,还出去赌博,摊着这样的家长,也真是怪倒楣的。” “他爸爸看上去很老实呢,完全看不出来他爸爸是那种人,我对象的姐姐就在电厂,听说是遭内部处分了。” “都说家长是孩子第一任老师,这第一任老师当得可真不合格!” …… 谈话从黎又春渐渐转到家长和教育孩子的关系上,然后又转到养一个孩子花多少钱,自家孩子多熊多坑。 对于老师来说,像黎又春这样的孩子,只是一个生活调剂的话题。 他们的感慨、喜欢,都是流于表面的,并不会真正出手帮助他什么。 老师们见过太多太多比黎又春家庭条件还要差的学生,甚至他们中个别就是来自农村,集全村之力供出的大学生,让他们为了一个仅仅有些好感的学生,得罪校长和同事,这是不可能的。 就连最喜欢黎又春的班主任,也不会冒着被校长训斥的风险,将他写进推荐名单,这不是老师的失责和自私,而是现实。 人,总要现实一点,为自己考虑的多一些。 就是这个样子。 …… 就在老师开会的这个时间,黎又春遇到了麻烦。 一群学生将收拾好书包,准备离开教室的他堵在了教室门口。 周一,上午班里有两节连堂自习课,又春难得提前做完作业,原想着早一点回家,没想到竟然遇到这种事情。 “你就是黎又春,听说你很拽?” 几个男男女女围住黎又春,为首的男生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袄,他旁边站着的,是那个叫燕子的十五班的女生,而那个女生旁边,这是一脸惶恐不安,曾经多次试图将黎又春从教室里叫出去未果的女孩。 此时值日生还未离开,今天周一,检查卫生会相对严厉一些,班长、副班长、值日组长、纪律委员、卫生委员都在教室督促值日生打扫卫生。 值日生加上班委的人数,也有十多个学生。 他们数量比外面堵住黎又春的学生多,但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你小子很狂啊,第一很了不起是不是。”穿黑棉袄的男生头上抹着发蜡,脸暗黄,个子也不高,可他看上去很壮,脸上还有青春痘,一副非常不好惹的样子。 他伸手要拍黎又春的脸,黎又春侧过头,避过去了。 这一举动似乎激怒了他们,大概他们没想到自己要教训的人竟然还会躲开。 “你不是很拽吗,你躲什么啊,你躲什么啊——”那个叫燕子的女生用手指戳黎又春的前胸,尖锐的声音,响彻整个走廊。 走廊上很多外班的同学跑出教室张望,看到这一幕后,大家都很惊讶。 又春一直在沉默。 他有点害怕,又有些不耐烦。 除了这些,他还有些不知死活地想笑。 他比这些平均高出一头,尤其是那个叫燕子的女生,才到他胸口处,那天他坐在座位上,没注意,现在他站起来,才发现那个叫燕子的女孩,上蹿下跳的看起来像一只丑陋的猴子。 又春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害怕,还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你们看看他这个样子,欠不欠揍!” 一群人叫嚣着,嘴里喷出一股烟味儿,又春可以清楚地看到几个平头男生头发上粘的皮屑,以及长长指甲里灰色的污渍。 看到这些,他有些反胃。 他忍不住看向那个一直在说喜欢自己的女生,老实说他也不太明白这个女生的想法,受欺负的是自己,女孩看上去却比自己还要委屈,就像现在,这些人都是为了她出头的,可真动手了,她却一直在说算了吧,算了吧。 又春其实很想对女生说,换个人喜欢吧,你别喜欢我了。 这种喜欢,真让人消受不起。 “那伙人又找黎又春的麻烦了。” “要不要告诉老师?” “知不知道老师在哪儿,叫老师去吧。” …… 教室里,几个同学凑在一起,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阵仗,二班的学生大多都很老实,哪怕是老师眼中的“混子生”,离真正的“混”也有很远的距离,他们顶多就是抽抽烟,出去打个台球,并不会聚众打架,也没有围堵过哪个学生索要钱财。 顶多就是学习不好,贪玩了一些。 大家都很害怕,看着黎又春这样被欺负,他们心里也不舒服,惶恐自责不安,各种情绪让教室里每个人都坐立不安。 “班长,叫老师去吧……” “谁去喊老师?” 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实大家都不愿意去,都担心会让那群坏孩子知道是自己通风报信,继而记恨上自己。 二班的纪委和黎又春平时关系不错,他的位置挨着黎又春很近,经常抄他作业,于是他小声说,“要不……我去吧。” “还是我去吧。”班长赵金龙说道。 “你去?”纪委有些意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其实他不太想去的。 “把垃圾给我,我就说出去倒垃圾,然后去找咱班主任。”赵金龙说。 “行,别让他们看出来。” 赵金龙提着垃圾出去了。 他下楼把垃圾倒了,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赵金龙没有去找班主任,没有通知任何老师,而是在教学楼外面转悠。 等他溜达完回到教室后,老师已经走了,那群坏孩子也走了,黎又春也走了。 赵金龙听到班里同学议论,说黎又春挨打了,被扇了好几个耳光,嘴都破了。 因为那些坏孩子声音太大,引来了值勤老师,老师来了以后,制止了那群学生,还带黎又春去了卫生室。 在班里同学的描述中,黎又春一直被动挨打,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还过一次手。 周一的值日组长忍不住埋怨赵金龙,“你去哪找咱班主任去了,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跑遍整个教学楼,找不到班主任在哪个教室开会,累死我了。”赵金龙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低着头说道。 “辛苦了辛苦了。”还在教室的同学纷纷围上来,宽慰班长。 唯有纪委和卫生委员没有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说话。 刚才黎又春挨打的时候,他们俩在窗户边上焦急议论班长怎么还没来。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在操场上转悠的班长。 他们不知道班长为什么说谎,不过这已经不再重要。 纪委和卫生委员受到了惊吓。 两个人面面相觑,班长说他刚才跑遍了整个教学楼,刚才他们在窗户外面看到的人是谁? “这事儿要给老师说吗?” 放学后,纪委忍不住问卫生委员。 “说什么,你觉得咱班主任会信吗?”卫生委员觉得班主任八成不会管这件事。 纪律委员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真没想到班长是这样的人。” “我也没想到。” 两个同学的三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此刻在他们心中,英明神武,为了班级任劳任怨的班长已经坏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一个人。 只想离这个人远一点,再远一点。 两个少年并不知道,其实他们心中阴险狡诈坏透了的班长,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坏。 赵金龙第二天看到嘴角结痂的黎又春就后悔了。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只是,他没有道歉,佯装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目前为止顺风顺水,遇到的最严重的事,不过是期末考试没考好,哪里是真正的坏透了。 只是嫉妒下的一念之差罢了。 后悔吗,后悔,会道歉吗,不会。 就是这么简单。 第16章 孤立 又春挨打的第二天上午第二节课大课间,郑红梅来了。 昨天晚上儿子一脸伤回家,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但郑红梅知道,儿子在外面受了委屈。 她没有什么文化,没有什么关系,不知道要找哪个领导解决这件事情,于是她直接找班主任来了。 ——我儿子在学校挨打了,是哪个小王八蛋打的我儿子,老娘弄不死他个熊! 郑红梅骂骂咧咧,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让老师听了都有些难为情,以前开家长会怎么没发现,黎又春的妈妈怎么这么不好说话,这么多戏。 班主任好说歹说,郑红梅就咬着一句话,要学校给个说法,谁打得我儿子再让我打回来。 老师最后也没办法了,只要将教室里上课的黎又春叫出来,带着这母子俩去教导处,找教导处主任解决这件事。 其实班主任还是希望黎又春劝劝自己母亲的,“劝你妈妈回去吧,影响多不好。” 老师觉得黎又春的妈妈事儿挺多的。 又春轻轻扯了扯妈妈的衣角,“妈,回去吧,我没事儿。” “没事儿,脸都这样了叫没事儿,非得人家打死你啊!”郑红梅声音尖锐的说道,“你看看你这怂样,怎么还胳膊肘子向外拐啊,哪个小王八羔子做的,你给我说,老娘非弄死他……” 之后又是一连串骂人的脏话。 黎又春低下头,他觉得这样的母亲很丢人。 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训斥他,虚荣冷血,明明妈妈完完全全是为了他,可是他却嫌弃自己的妈妈满嘴脏话。 找教导主任,当然也没什么结果。 学校一直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黎又春叫不出打他学生的名字,郑红梅闹也没用。 教导主任见过的家长多了去了,知道怎么糊弄。 不过,郑红梅并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就像是蚂蚁一样,微不足道,也许随便一只飞虫就可以踩死他们,可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生存之道,他们构建成了这个社会最庞大的群体,无所不在,生存能力极高。 郑红梅用她小人物的智慧,咬的死死的,她要学校交出打人的学生,若是学校不给他孩子一个说法,她闹到教育局,也一定要还孩子一个公道。 明明在班主任那边骂骂咧咧的郑红梅,在和教导主任说话的时候却条理分明,她的话仍然很糙,但内容却制止问题中心,她就要一个说法。 这不是一个好糊弄的,问题相当棘手。 于是教导主任问黎又春,“昨天那个时候,你们班还有谁啊。” 黎又春开始并不想说,但是郑红梅一把拽过黎又春,“说啊,你替人家瞒着,谁帮过你啊,你把人家当同学,谁把你当同学啊!” “你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儿啊!” 黎又春也不知道郑红梅哪句话戳中他了,反正听过母亲的话后,他说道,“班长,值日生,还有几个班委,都在。” 于是这些人又被班主任叫出来一一问话,最终老师弄清楚昨天打黎又春的到底是什么人。 老实说,那些学生二班班主任也有印象。 都是一群混子生,至于黎又春怎么惹上的他们,班主任也从纪委口中知道了原因,其中有个女生喜欢黎又春,黎又春不愿意搭理他们,他们觉得被黎又春下了面子,然后要教训他。 “都是十五班,十六班的。”纪委说道。 初三有十八个班,一到十班是一楼,十一班到十八班是二楼,其中以十五班和十六班两个班最乱,差生最多。 基本上什么评比,这两个班都是倒数第一。 二班班主任其实也蛮生气的,一群什么玩意儿,不好好学习,欺负他们班同学。 不过老师还挺生气一件事儿,他昨天一直以为黎又春挨打的时间教室里没什么人,没想到昨天教室里那么多学生。 班主任忍不住质问班长,“昨天你们班那么多人,就任黎又春在外面打,你们就不知道出来找个老师?” 班长赵金龙垂着眼,低着头说道,“昨天我找了,没找到您。” 老师也无奈了,“好吧好吧,你进去上课吧,我知道了。” 说着,将学生打发走了。 班主任愁,黎又春的妈妈怎么这么不好说话,事情闹成这样可怎么办。 得了,去找十五班十六班的班主任吧,你班小孩打了我班小孩,人家家长来闹了,你们看着办吧! 想到自己肯定不是最倒霉的,有人和自己一起分担黎又春母亲的怒火,二班班主任心情又明朗了一些。 十五班十六班的班主任真是想要骂娘了。 昨天班主任开会,他们还兴致勃勃八卦那个年级第一,没想到今天早晨就从别的老师嘴里听到,黎又春被打了,打人的还是自己班里的小孩。 教导主任听了郑红梅的母亲,将近半个小时不重样的骂人的话,心情暴躁的不得了。 这事儿他们私下解决,别牵扯到学校。 随便郑红梅怎么闹吧,九年义务教育制不能开除,要是高中,这些孩子早就被他们清理出去了。 郑红梅就这样,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了问题。 周一放学在教室门口堵黎又春的学生,就这样被他们家长按着头,一个个到黎又春教室门口向他道歉。 这个是郑红梅要求的,郑红梅为什么要求这些小孩一定要在教室门口向自己儿子道歉呢,郑红梅是这样向儿子班主任解释的,“我不这样做,以后他们过后再欺负俺儿子怎么办?” 事情到现在,班主任是彻底的服了。 以前他们都很奇怪,黎又春家里没一个有文化的,怎么教育出的一个年级第一,现在老师明白了,这郑红梅就是个女中豪杰。 虽然说话一言难尽,但是办事儿毫不含糊。 人家做的事情都是为了孩子。 不过这件事到底是给黎又春落下了隐患。 因为班主任一个连着一个同学叫出去谈话,大家很快知道,黎又春的妈妈找来了,非要他们将打人学生的名字说出来。 二班的学生觉得,黎又春未免太不仗义了,而黎又春的妈妈也太霸道了。 谁想得罪那群坏学生啊,被盯上了怎么办? 被叫出去的学生把这笔账算在黎又春头上,不再和他说话,这些责怪黎又春的学生,他们在班里也有各种各样的小团体,而那些小团体中的学生,因为不愿意惹朋友生气,也不敢和黎又春说话。 大家无形之间孤立了他。 以前偶尔还和黎又春说说话的同学,彻底将他当成了瘟疫,就连黎又春的同桌,也不敢公开和同桌说话,哪怕是抄作业,都偷偷摸摸地抄,生怕别人看到了就不理睬自己了。 就连所谓喜欢黎又春的俞小凡,也担心同学们的孤立,渐渐不再跑到黎又春面前转悠。 被同学孤立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 虽然自己原本人缘就不怎么样,但是被人彻底无视还是一件不开心的事情。 黎又春并没有将自己被同学孤立的事情告诉家里人,他很担心一旦说出来,母亲又会去学校闹。 当善良成了别人攻击的对象。 当懂事成了别人利用的工具。 当你为了别人发泄的目标。 没钱,没权,没有任何人提供帮助,被欺负,被孤立,被强大的小团体拉入了黑名单,你要如何解决? 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黎又春有时无比庆幸,自己至少学习好,假如他学习不好,母亲也没有那么强势,老师不愿意插手,这件事又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 黎又春不敢想下去,或许那个结果,因为那个结果太糟糕太糟糕。 就这样,怀揣着一点点庆幸,一点点难过,又春顺利从初三升初四,又从初四顺利毕业,一个人度过了初中剩下的岁月。 第17章 人情 骄阳似火。 2000年,世界进入新纪元,21世纪首个夏季酷暑难耐,知了的声音似乎伴随了整个夏季。 黎又春眯着眼睛,带着一顶大大的草帽,穿着一件白色t恤和蓝色大裤衩,在商场附近的停车位,一棵法桐树下搬着马扎卖盐水菠萝。 “小伙子,你这菠萝怎么卖?”一位推车带孩子的年轻女士走过来,问黎又春。 “一块钱一串。” “干净不?” “干净,菠萝和刀都是新的,我们自己家也吃这个。” “小伙子怎么不上学?跑这儿卖菠萝来了。”年轻女士随口问道。 “放假了呢,家里穷,赚点学费。”黎又春麻利地说道。 自从他从这里摆摊卖菠萝,不知道多少人问过类似的话,他们有的砸吧砸吧嘴,感慨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有的根本不信,觉得黎又春在说谎。 从最开始的不好意思羞涩,到如今已经可以毫无负担对陌生人说出自己家穷这个事情,黎又春觉得自己似乎又长大了许多。 “行啊,小伙子,来一串菠萝,你也不容易。”年轻女士递过一块钱,不管是不是真的,确实是个孩子呢。 黎又春借过钱,指着自制玻璃窗里,插在铁条上一串串的菠萝块,“您选一串吧,都是新的。” “那我要这个。” “好嘞,给您,吃好再来。” 见玻璃窗里的菠萝卖的差不多了,黎又春又拿起旁边一个菠萝,麻利地削起来。 从最开始的笨手笨脚,划破手,到现在有模有样利落干脆,黎又春用了足足两周时间。 一开始,郑红梅和黎大诚都不赞成儿子到街上卖菠萝。 他们家还是老派思想,觉得孩子就应该在家学习,不过因为儿子说总是在家学习,憋得有些难受,想卖点东西换换心情。 郑红梅和黎大诚想想觉得也是,没听说儿子和班里谁谁谁关系比较好,和老吕家闹掰了以后,儿子和前楼的吕明也没啥来往了。刚放暑假那会儿,原想着让儿子出去放松两天和同学出去转转,结果儿子死活不去,说和班里同学不熟,总不能让孩子在家里呆一暑假吧,便也同意了。 至于找个什么辅导班,让儿子提前学习高中的知识,老实说,郑红梅和黎大诚这两口子还真没想过,一是他们没有这个钱,二是他们打心眼儿里觉得他们儿子不需要。 又春奶奶如今的身体越发不好了,钱钱钱,哪都需要钱。 若说现在还有什么让郑红梅和黎大诚提起来百分之百舒心的,大概只有黎又春的学习成绩。 附二中门口大红条幅现在还在迎风鼓动,“我校96级毕业生黎又春喜获全市中考第一名”。 黎大诚每天上班路过这儿,都会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儿子的横幅在不在,再不顺心看到这横幅都会心情舒畅。 j市有两所重点高中,第一中学和附属高中,简称“一中”“附高”,因为离家近,黎又春选择了一中,直到现在,附高老师还天天往黎又春家里跑,劝他转学到附高,手续他们来办,不仅免除三年学杂费,还免除一切住宿费,奖学金之类的也很丰厚,他们用这种方式,成功劝说不少已经在志愿表填写一中的优等生,改来附高。 一中老师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得知附高在攻克黎又春,也开始往黎家跑,还找到黎又春学校的校长和班主任给他做思想工作,务必留在一中,当然他们也免除了黎又春三年学杂费,因为黎又春走读,不住校,他们没有住宿费可以免,就说提供给黎又春一间宿舍,让他想走读走读,想住校住校。 据说两所学校为了抢生源,已经在不同场合打过好几架,黎家一扫一年多前因为黎大诚赌博被抓,停职反省的阴霾,黎大诚走路都带一阵风,别提多骄傲了。 儿子争气,做老子的脸上也光彩,连电厂领导都知道他儿子考了全市第一,跑来问他学习方法,还问要他们儿子用过的教材。 夹着尾巴做人的日子一去不复返,靠着儿子搭上上头领导,黎大诚对此颇为得意。 前楼和黎家发生过矛盾的吕谦回去没少揍他们家不争气的小子,中考才考四百多分,据人家一中录取分数线差老鼻子远,比人家黎又春少考近一半的分数,你他妈的也在附二中,人家也在附二中,同一张卷子,前后楼住,人家是学校追着塞钱,你这是让老子求着塞钱给人家,求爷爷告奶奶托关系找人,一个暑假光顾着忙活你小子上学的事儿,屁正事儿没干,小子别跑,老子打死你! 吕明觉得自己傻了才会任他爸那么揍,每次吕谦一吼儿子学习差,吕明那边词儿就一套一套的: “一个单位上班的同事,人家的爹怎么就教育出了全市第一,你怎么不行,你不从自己身上反省,还对着我吼,要不是你道德品质败坏,兴许我还能考上呢,就是你坏事儿做太多,我才学习不好,‘养不教,父之过’,我没学好都是你的事儿,别想推卸责任!” 吕明嚷嚷着满楼道都听见了,气得吕谦差点把家里电视机砸了,白头发都多了好几根。 丢人现眼的小畜生,刚生下那会儿就该把你摔死!免得你长大还要气老子! 得知前楼的吕明才考四百多分,最高兴的要数郑红梅,郑红梅现在还记恨着吕谦和他媳妇,巴不得这家人赶快倒楣。 幸灾乐祸地口气让黎又春听了直皱眉头。 不过,又春挺了解自己的母亲,并不会替吕明说话,因为那样不仅不会让郑红梅停止说别人家的闲话,反而会让她越说越上劲儿。 最好的方式就是听母亲说完,只要没什么人附和,她自己觉得也没什么意思,说说发泄发泄也就算了。 这是黎又春这两年最新总结出的,和母亲交流的经验。 黎又春没有告诉母亲郑红梅,其实他私下和吕明还有来往,因为吕明常来他卖菠萝的摊位上找他说话,有的时候还会帮着黎又春叫卖菠萝。 不过吕明嫌丢人,一般叫两声就停了,他做得更多的是帮黎又春收钱找钱。 在黎又春被同学孤立的时光,学校里唯一愿意找他说话的就是吕明。 也许吕明自己不知道,因为他的一个无意识的举动,黎又春把他当成了朋友。 吕明或许是黎又春记忆中,第一个被他认定为朋友的人,也许这只是黎又春单方面的。 他不管吕明是抱着愧疚还是怜悯的心态,主动和他攀谈,在黎又春看来,在他困难的时候,吕明递了一根橄榄枝,这就是恩。 人要知情。 虽然他暂时也没有能力还吕明这个情(人情),但他至少可以做到,不顺着母亲说吕明的不好。 第18章 同学 中午的阳光似乎要将人晒到晕眩。 黎又春晒得脸颊发热,浑身水嗒嗒的。 他拿着一把芭蕉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汗水浸湿了屁股和马扎接触的布料,很不舒服,他起身换了换马扎摆放姿势,拧开自家带来的杯子,大口大口喝水。 “黎又春,你还在这儿啊。”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又春懒洋洋地抬起头,看到一身红色长裙,打着一把遮阳伞,手提着好几个购物袋的俞小凡。 黎又春摆摊的地方是他们市中区最繁华的商业街,常能看到初中或小学同学。 他们在悠闲逛街,他在摆摊卖菠萝。 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不过习惯了后,如今的黎又春已经可以很自然地从认识的人手中借过钱。 有时候自尊心作祟还是会有些不舒服,但这和现实的窘境一比,似乎毫不重要。 “你中午都不回家吗?怎么吃饭啊。”俞小凡低头问道。 “我早晨从家里带着饭。”黎又春说道。 “啊,早晨带的饭,这么长时间不怕饭馊了啊,你吃了不会拉肚子吗?” “不会。” “我给你买瓶汽水吧,你嘴唇都干了。” “我自己家带着呢。” “你看,我买的新裙子,是‘播’的,就是这条裙子,据说是这个牌子今年夏季主打,就是这条,好看吗?” 俞小凡从购物袋里掏出一本很厚的杂志,封面上面是一个小眼睛,看上去挺丑的女模特。 黎又春真没看出来好看在哪里,模特长这么丑,穿什么都不好看。 不过这样的实话他是不会说的,于是他继续做一个应声虫,点头,“好看。” 俞小凡听后笑得特别开心。 老实说,这样没有营养的对话挺没劲的,可偏偏俞小凡不愿意走。 黎又春也不能哄这位大小姐。 自从俞小凡逛街从这路过,见过自己一次,隔三差五跑这来找自己说话。 又春也闹不清楚这位大小姐对自己是个什么心思,想了想,问道,“你家李钟海呢,怎么放你一人儿在这儿逛街。” 俞小凡表情有些不自然,“他天天打台球,去的地方脏死了,一股烟味儿,台球桌还脏兮兮的,我不愿意跟他去,出来逛街了。” 是的,曾多次明示暗示对黎又春表达过喜欢之情的俞小凡和李钟海谈起了恋爱。 两个人从初四下学期,直到现在还在一起。 记得两个人刚在一起那会儿,班里都轰动了,李钟海因为太高调,被班主任的“耳报神”捅到了班主任那里,两个人请了好几次家长,分分合合了好几次,暑假又和好了,吕明常说在台球场见到他们两个,看上去很亲密。 俞小凡大小姐喜欢上别人,黎又春还是挺高兴的,觉得总算是摆脱了一个麻烦,可他就不理解了,你都有对象了,为什么还三天两头往我这里跑。 又春倒不是认为俞小凡还喜欢自己,他就是单纯不想见到她这个人,因为看到她,他就会想到李钟海,想到那帮让他曾经难堪的坏学生。 偏偏俞小凡不自知,总来找黎又春说话。 其实,俞小凡对黎又春的心思淡很多了,但是看到喜欢的人,她还是挺高兴的,想着可以和喜欢的人多呆一会儿,可惜天太热,黎又春又太敷衍,俞小凡也觉得挺没劲。 说了一会儿话,实在是找不到话题了,俞小凡决定走人。 临走前她买了一串菠萝,她以为黎又春不会要她钱的,黎又春伸手拿钱的时候,俞小凡还有点失望。 他怎么可以拿那个钱呢。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俞小凡前脚走,后脚又有熟人上门。 “唉唉唉,在这里在这里,就是他,我以前学校的年级第一,帅不帅,帅不帅!” 伴随着一阵嬉闹声,两个女生出现在黎又春的菠萝摊前。 “状元,来两串菠萝!给挑个大点的!” 女生挽着同伴的胳膊,阳光将她的脸颊晒得通红,黎又春看到女孩有点惊讶,“怎么是你啊,好久不见。” 女孩名叫于芳芳,也是黎又春的初中同学,不过初四上学期,期中考试后,班主任在家长会后,留下于芳芳的家长,让她复读一年。 就这样,于芳芳走了,转到本市另一所初中,重读初三。 记得于芳芳走得时候,哭得稀里哗啦,班上好多同学都在那骂班主任,黎又春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班里的升学率关系着班主任的奖金,每个班的班主任都在极力劝说成绩不好的学生复读或者是上技校。 一年没见,于芳芳开朗了许多,大概是结交到了新朋友,和又春记忆里哭哭啼啼的女孩完全不同。 于芳芳看到黎又春也挺开心的,尤其是对方还记得自己,让她觉得在朋友面前特别有面子。 “是啊是啊,好久不见,恭喜啊,全市第一,我每次出门路过附二中门口,都能看到上面的横幅,超壮观!” 女孩嘻嘻哈哈地说道。 她的同伴看到黎又春礼貌地点点头,似乎有些羞涩。 黎又春从玻璃柜里拿出两串菠萝,在盐水里泡了一会儿,递给两个女生,叮嘱道,“有点滴水,吃的时候注意些,别滴到身上。” “谢啦!”女生笑眯眯地接过菠萝,分给同伴一个,然后看向黎又春,“多少钱啊,状元。” “总共两块钱。” “有十块钱能找吗?” “能。” 就这样,又一单生意完成。 黎又春的摊位生意很不错,无论是靠脸还是靠分数,他在附二中知名度都很高。 j市就这么大点地方,作为市重点中学,许多认识黎又春的学生,都会过来光顾他的生意。 赵金龙有次陪妈妈逛街,也买了黎又春两串盐水菠萝。 当年那些孤立过黎又春的同班同学,毕业之后,很自然地跑到黎又春面前向他们的同伴介绍,“这是我们班那个第一黎又春呢”,似乎他们在学校和又春亲密无间。 又春曾想过,毕业后,统统都将他们当做陌路人。 现实却是,他很平静地削菠萝,收钱、找钱,甚至很平静地和当年打过他一耳光的男生寒暄。 那段很难熬的日子,如今想想,依然很难过。 但是,讨厌我,不喜欢我,不理睬我又如何呢? 反正你们都考不过我。 成绩带来的优越感抚平了又春部分伤痛,他没有那么善良,想到当年欺负他的人只能花钱上高中,或者干脆上技校,他就觉得暗爽。 他没有办法释然,不过却知道如何让自己不难过。 难过的时候,就数数钱。 一切都会好起来。 第19章 高中 黎又春一个假期赚了六百二十五块。 郑红梅和黎大诚都没有想到,儿子竟然真的赚来了钱。 黎又春原本想要自己把钱存起来,可钱还没有到银行开户,就让郑红梅拿走了。 “小孩子家要什么钱,我替你收着。”说完把钱揣兜里了。 黎又春不知道别人家如何,在他家,大人们所谓的“我替你攒着”,其实就是“我替你花”。 从小到大,黎又春过年得的压岁钱,都攥在郑红梅手里,直到现在,黎又春也没有一本折子一张卡,是在自己名下的。 大概是,攒着攒着就没了吧。 黎又春所在的第一中学,8月20号报道,然后开始为期十天的军训。 第一中学是按照成绩分班,前两个班为实验班,也就是传说中重点中的重点班。 一个班只有五十名学生,按照中考成绩,按照单双号,将报考一中的新生前一百名,平均分配到这两个班级。 两个实验班的班主任,也是高一数学、英语两个学科的组长为了争夺单号生源,不惜在办公室相互拆台,最终,还是数学组组长、高一·一班的班主任资历更高,抢到了珍贵的单号。 其实单号双号的学生成绩差不多,一中实验班的学生,第一名和最后一名的水平真的没有那么大,但架不住好听,要知道全市中考第一就在单号里,抢到了单号,对外就可以说,今年中考全市第一就在我们班。 哪怕高二要文理分科重新分班,学校安排他不再当这个班主任,说出去也好听。 不过这些事情,一般学生是不会知道的。 黎又春报道那天,在学生登记处见到了他们班的班主任,也就是数学组组长,他姓魏,是一个胖胖的矮个子中年人,有点地中海,笑起来十分和善。 这是黎又春第三次见到这位魏老师,第一次见到还是他上初四的时候。 “老师,可以进来吗?我是来登记的。”黎又春敲敲新生登记处的办公室,说道。 “又春啊,来报名了,等你好久了,暑假过的怎么样啊,我记得两个月前你还挺白的,一个暑假怎么晒成这样?是不是光在外面玩儿了?” 魏老师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去笑眯眯拍拍又春的肩膀,和善地问道。 跟着孩子报名的郑红梅,不等黎又春开口,连忙接话,“这孩子假期帮家里卖菠萝,就在华联商场那个地方,魏老师,俺家的情况你也知道,这孩子就是想要帮家里减轻点负担……” 郑红梅不想让儿子未来班主任误会孩子暑假只会在外面疯玩,考了第一就骄傲自满不求上进,她希望老师能看在儿子懂事儿听话的份上,多照顾一下儿子。 “哟,这么能干啊,赚了多少钱啊?”魏老师表情依然笑眯眯的。 “六百多,都是一块一块的,这孩子手被拉的尽是口子,都喇人。”郑红梅眼睛有点红,非扒着黎又春的手让班主任看,上面深深浅浅的伤口看着触目惊心。 黎又春扯扯郑红梅的衣服,“妈,别说了。” 母亲博同情的做法,让他有点难堪,他不太想这样。 魏老师看着黎又春的手,直皱眉头,“怎么伤的这么厉害。” 他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动容,到底在想什么又春也不知道。 像黎又春这样的学生,是不用和大部队一样到教务处排队交学费的,他只需要在学生登记处那里登个记,就可以直接去教室了,和他一样学杂费全免的,新生中还有十几个,都是今年中考全市前五十名。 今年竞校附高的撬墙角*效果还是很显著的,全市前五十名,最初报名一中的有四十多人,不曾想经过附高一煽动,将近二十个学生决定转学。 这样一来,一中招收的顶尖生源少了许多,让校长大为恼火。 早在黎又春初四的时候,一中招生办主任和部分高一实验班任课老师就接触了他,其中就包括这个魏老师。 老实说,这个人给又春的感觉并不算特别好,又春觉得这个人总是在笑,但是他的笑容里并没有什么温度。 黎又春和郑红梅前脚离开登记处,登记处几个老师就聊上了。 “那就是今年全市第一?看起来可够寒酸的,听说家里条件不好,这做家长的也是,都上高中了,还让孩子到商场外面卖菠萝,今年夏天外面多热啊,你看那孩子瘦的,脸上都没点肉,看着都心疼。”登记处一个女老师皱着眉头说道。 “他家才不管呢。”魏老师摇头咂嘴说道,“他妈,就是刚才陪他报名的那个女的,在南菜市场那边卖馒头,他爸是电厂的,听说以前赌博还被抓过,家里有个尿毒症奶奶,听说欠了特别多钱,我和秦主任到他们家去,他妈妈上来就给我谈条件,说附高给了他们家孩子什么什么待遇,问咱学校能给他们家孩子什么待遇,啧——” “这么会坐地喊价?”几个老师好奇上了,其中一个女老师还特别八卦地说,“我看那小孩倒是挺不错的,挺懂礼貌的,刚才进来还知道敲门。” 魏老师随后接话,“小孩性格有点内向,确实是挺懂礼貌,这孩子以前是附二中的,你们没听他班主任把他夸的,什么什么都好,他父母不是个善茬,那会他不在,他爸开口就给秦主任要五千,要不然就转附高,当了那么多年老师,真是头回见这样的家长,拿孩子赚钱。” “这想钱想疯了吧,仗着孩子学习好可劲儿作!” “这父母也真是够可以的,竟然直接开口要。” “你看那孩子手皴的,当妈的也能看得下去,还出来炫……” “别说了别说了,又学生来了,办正事。” “好好好,办正事儿、办正事儿。” …… 郑红梅绝对想不到,他们前脚走,后脚她眼中和善的班主任就将他们家的事儿抖了个底朝天,她更加想不到,儿子未来的班主任,并不喜欢他们。 她心里懂事儿的儿子,还有孩子手上让她提起来都会心疼万分的伤口,完全不会引起未来班主任的同情和好感。 郑红梅原本寻思着,人都是有同情心的,更何况又春这孩子确实可人疼,附二中的班主任就因为这个一开始就对他印象特别好。 她却忘了,在许多老师的眼中,再美好的品质也比不上“成绩好”三个字的分量。 谁能想到,这个魏老师根本不会在乎一个只见过三次面的小孩手烂成什么样,他想得是这孩子一暑假没摸课本,成绩会不会下滑!? 别让这一暑假没学习的全市第一拖班里平均分的后腿! 第20章 琐事 黎又春找完教室,郑红梅跟着他看宿舍。 他并不住校,但是一中有承诺在先,可以免费留给黎又春一张床位,郑红梅就让儿子去宿舍认认床,顺带见见未来一寝室的舍友。 “你这孩子跟个没嘴的葫芦似得,待会儿对人家热情点,说不定学习忙起来你就住校了,在宿舍不比在家,什么都由着你来,凡事儿谦让着点,但也别太好说话,太好说话了,人家就欺负你……” 郑红梅絮絮叨叨,生怕儿子给舍友落下不好的印象,到时候让人给小鞋穿。 又春嗯着啊着,没有顶嘴,不过他心里想什么,郑红梅就不知道,看着一脸无所谓的儿子,当母亲的总有一些恨铁不成钢,她伸出手戳了又春脑袋一下,“你这孩子……” 郑红梅其实没使多大劲,不过又春一个不妨,脚下踉跄了两下。 额头红了。 郑红梅觉得比自己手重了,连忙看儿子情况,“怎么样怎么样,疼了不?” 又春揉揉额头,“没事儿。” 随后又补充道:“以后不要戳我脑袋了,头晕。”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娇惯,不就戳了一下吗。”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暗自后悔。 母子俩就这么一路说着话,找到了宿舍。 一中的学生大多数都是走读,只有极少数离家特别远,或者根本不是本市的学生,会选择走读。 所以偌大的宿舍楼,有点空旷。 黎又春所在宿舍叫418,在四楼,是个四人间,又春找到门牌号,宿舍里已经有人在里面。 一对中年夫妇正在和一个高个子男生争执什么,男生的表情非常不耐烦,一个劲儿催促中年夫妇赶紧离开。 “你们快走吧,怎么这么啰嗦呢,床我自己铺,不用你们!” “你这孩子干嘛非要住校,在家住多好,这学校有什么好的,都没人给你做饭。” “我愿意!我就要住校!” “你这孩子怎么不识好歹!” …… 他们没有关门,门就这么敞着,又春有点尴尬,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郑红梅毕竟上了年纪,爬四楼不如儿子速度快,等她上楼后,看到儿子站在走廊找到宿舍不进去,有点奇怪,“你这孩子站外面干什么?怎么不进去啊。” 郑红梅嗓门大,一嗓子吸引了屋里人的注意,黎又春笑容有些僵,“那个,我能进来吗?” 屋里的人一下子笑了,位置站得稍微靠门口一些的中年女人给黎又春让出地方,赶忙迎又春进来,“当然行,这也是你的宿舍,你这孩子真是的,站门口多久了,我们挡着道你不敢进是吧,有什么不敢进的,哈哈哈。” 女人爽朗的声音让黎又春有些不好意思,他腼腆地唤了一声:“叔叔阿姨好。” 说完,然后冲着高个男生点点头。 “哎,好。”中年女人拍了一下黎又春的后背。 “真有礼貌,这孩子也高,长得可真精神。”男人也点点头,冲黎又春露出笑容。 “现在的孩子营养好,长得高,哪像咱那会儿家里都吃不上饭。” 中年男女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哎,孩子,你家大人呢?”中年女人正问着,郑红梅也走了进来,看到有人在,露出客气地笑容,“都是来送孩子的,这是你们的儿子,可真高啊,比俺家孩子还要高半头吧。” “嘿嘿嘿,这孩子暑假天天跑去体育馆打篮球。”中年女人显然对自己儿子的身高颇为满意,喜笑颜开。 郑红梅想到自己儿子暑假在商场外面卖菠萝,人家家的儿子到体育馆打篮球,热乎劲一下子退下去了,她看着儿子,“又春啊,哪个是你的床铺,老师说了没有。” “没说呢,都是自己挑的,这里有两张床,上下铺看看你孩子愿意住上铺还是下铺。” 先前给又春说话的中年女人再次开口。 “啊,这样啊,那又春啊,你喜欢住上铺还是下铺啊,还是下铺吧,方面,不过上铺也挺好,干净。”郑红梅赶忙说道。 “上铺吧,我平时不常来住,下铺留给经常住的。”又春随后答道。 郑红梅看着不上道的儿子,其实她想让又春选下铺,上铺什么干净就是随口一说,你说床那么高,孩子摔下来怎么办。 可她又不能直截了当的说,只能不住的向儿子使眼色,又春知道母亲心里想什么,可他就是不接话。 郑红梅也没法,有外人在这儿,她总不能拧着儿子的胳膊让他选下铺。 先来宿舍的一家三口就看着母子俩说话,谁也没插话。 黎又春没带什么东西,不像他的新舍友一样大包小包的,什么都堆在床上。 一家三口,打量着这对轻装上阵的母子,中年妇女再次开口问道,“你家孩子怎么什么东西都没带,平常不住校啊。” “不住,这宿舍是学校里给安排的,我们家就在这附近,平时这孩子回家住,想着要是学习紧张了,回家不方便再住校。” 郑红梅提到这间宿舍的来历又重新露出笑容。 中年男人指着一直没说话好奇打量黎又春母子的高个男孩说道,“我们家离这儿也不远,他就非要住校,没办法,我们才交的住宿费,你家平常不注销,那住宿费不白交了?” 提起这个,郑红梅脸上笑容更大了一些,她看着自家儿子,脸上满是骄傲,“俺家没交住宿费,这是学校给提供的,俺家小孩中考考得还可以,学校给免了费用。” 黎又春尴尬地低下头,空气似乎有点闷。 “你家孩子真争气!” “真是,你看人家孩子!” 夫妻俩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感慨完后,都不说话了,中年男人低着头,女人则眼睛冒光地看着黎又春,又看看郑红梅。 她到底是没憋住,又过了一会儿,问郑红梅,“你家小孩中考考多少分。” 郑红梅腰板挺得笔直,好像明天自己就当了国家主-席,“六百五十八,不到六百六。” 这下不要说中年夫妇,就连一直都在神游的高个男生都惊讶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黎又春,脑门上就差写五字,“人不可貌相”! j市中考,所有科目加在一起,总分660,换句话就是,对面那个黑黑瘦瘦跟营养不良似得孩子,离满分就差两分! 中年夫妇羡慕地看着这衣着有些寒酸的母子俩。 黎又春尴尬地要死,他扯扯炫儿子炫得快要飞起来的郑红梅,“妈,咱回家吧。” 郑红梅炫儿子目的达成后,和刚认识的夫妻俩打了一个招呼,跟在儿子后面开开心心地走了。 剩下中年夫妇和他们的儿子沉默不语。 “你看看人家那孩子……”半晌,中年男人恨铁不成钢的瞪了自家儿子一眼。 高个男生没说话,低着头继续神游。 “刚才忘了问那孩子是几班,叫什么名。”中年妇女拍了一下大腿,说道。 打黎又春他们母子俩进屋就没开口的男孩此时总算开了金口,“不用问了,他是一班的,叫什么我给忘了,今年数学卷子偏难,全市过650分的只有他一个,我们老师说的。” 男孩说得很巧,并没说出对方是今年全市第一,而是直接说了分数,他父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就这么让他糊弄过去了。 而此时,已经下楼的郑红梅则喜滋滋地给黎又春说,“你刚才看见了没有,我一说你分数,你那室友的父母眼睛都直了,眼巴巴地瞅着你,我说你到了高中可不能放松警惕,别被人赶上了,别以为初中考个第一有什么了不起,高中才是本事……” 黎又春听着郑红梅罗里吧嗦说着老一套,整个人也陷入了神游状态。 直到郑红梅说“一会儿去菜市场,想吃什么点什么,给你做点好的,改善生活”,黎又春大脑才算回到地球。 他试探性地看着母亲,“饺子可以么?韭菜肉的。” “饺子可以,但韭菜上火!”郑红梅一票否定了儿子要的韭菜,然后快速换了一样她觉得还不错的菜,“芹菜、白菜里,你选一样。” “小茴香行不行?” “就只能芹菜和白菜,小茴香也上火。” 那你还让我点菜?又春有点没精神,“那白菜吧,爸爸不爱吃芹菜。” “那好,那咱就吃你点的白菜。” 郑红梅喜滋滋地拉着儿子去菜市场。 第21章 逗比 下午两点半,又春坐在一班的教室陆陆续续见到了他的新同学。 “嗨,黎又春。” “啊,我就知道会看到你,刚才我还给我爸说我肯定和你分在一个班。” “黎又春……就是他,今年全市第一。” “你是今年全市第一,真厉害,我和全市第一一个班,我才考640多分,你比我多出来整整十分。” …… 又春一直在笑,打他进了这间教室,就不断有同学看向他,和他打招呼。 认识的,不认识的。 也有人跑到黎又春面前说,“啊啊啊啊,我见过你,菠萝小哥,那个华联门口卖菠萝的是不是你?!” 老实说这种感觉有点新奇。 实验班和黎又春想得不太一样,他一直以为这个班里的学生都会很沉默,带着厚厚的眼镜,谁也不理谁,十分严肃。 没想到,班里同学都这么的活泼。 原本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黎又春以前的初中同学,只有一个和他同班,学委刘晓彤,也是以前又春他们班的女学霸,虽然她的成绩没有黎又春那么稳定,蝉联第一,但是基本上没有跌出班级前三名。 黎又春和她的关系不好也不坏,事实上在全班都在孤立黎又春的时候,这位学委是极少数,除了黎又春的同桌,还和他说话的学生。 看到刘晓彤,黎又春还主动冲她打了一个招呼。 一中两个实验班,是唯一的一个,花钱砸不进去的班级,在一中其他班级,动则七八十人拥挤的连过道都很狭窄的大班,两个实验班的人数,一直维持在五十人,就是为了让这批尖子生享受最顶级的课堂教学。 在这个班,你很难遇到以前的同学,j市有十所中学,重点高中却只有两所,几乎人人都想去一中、附高,大家彼此之间都是陌生的、新鲜的,对于在座的任何一个同学,这都意味着一个崭新的开始。 自我介绍,互相打听中考成绩,彼此交流自己知道的这所学校的八卦…… 当一班班主任,也就是数学组组长魏老师出现在学生视野后,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很难想象,这是刚才菜市场一般沸沸扬扬的教室。 魏老师扫视了一下坐在座位上的学生,不多不少,正好五十个,大家都在。 他拿出花名册,“大家好,我姓魏,不出意外,我将是你们高中生活第一个班主任,也会是你们高中生涯,第一个数学老师。” 他说着,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魏红军”,后面跟了一圈电话号码,“这是我的名字,这是我家的电话,你们有什么问题、困惑、还有不会的数学题,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班里同学稀稀拉拉地说道。 魏老师皱眉,用板擦敲着讲台,“大声一点,我听不见,听明白了吗?” “明白!!!”台下同学大声回答。 “好了,现在我开始点名,点到名字的同学喊‘道’,点完名后,我会找几个男生跟着我去教务处拿课本,我的电话还有名字,要记在数学课本的第一页,听明白了吗?” 有了上一句话的经验,这一次大家声音普遍比较大,“听明白了!” 显然,班主任并不能满意学生的音量: “大声一点,整齐一点告诉我,听明白了吗?明白,不明白!?” 学生们大声吼道:“明白!” “好,现在我们开始点名!” …… 报道第一天,班里每个同学,都对这位班主任印象深刻。 “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吗?大声一点,告诉我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魏老师一走,立马有男同学惟妙惟肖地模仿班主任说话的方式,引得同学哄堂大笑。 这位极具模仿天赋的学生叫做叫做张一杨,中考考了全市第三十五名,也是先前说自己比黎又春少十分的男生。 据说他的名字代表他的父亲对他母亲志矢不渝的感情,一心一意只爱杨女士。 黎又春也是后来才从别的同学口中知道,这个颇为浪漫的故事并没有一个同样浪漫的结局,张一杨的父亲在儿子初中刚结束,连中考成绩都没来得及看,就迫不及待和妻子杨女士前往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如今已和比自己小将近二十岁的妙龄女下属结婚,或许明年,张一杨将会迎来一个弟弟或妹妹。 报道结束第二天,一中军训正式开始。 又春他们班的教官姓刘,年龄看上去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个子不高。 大约知道自己负责的这个班是实验班,对他们态度很好,他们班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在校体育馆开展军训的班级。 中午放学,黎又春找自行车的时,还听到两个穿着军训服的高一女生抱怨学校对实验班太优待,同样交学费,为什么实验班的学生可以在室内体育馆进行军训,他们就要在太阳地里晒。 军训其实不太累,至少没有卖菠萝累。 对又春来说,这个训练简直再轻松不过,不过,他的同学似乎不是这么认为。 “他妈的又要站军姿,老子腿都快折了,站的眼都花了。” 说话的叫梁文靖,听起来是个软妹名,却是一个实打实的糙汉子,说话粗声粗气,长得是五大三粗,军训没两天,大家就知道他的口头禅是“老子”。 一开始或许会有些不顺眼,你他妈的是谁“老子”啊,在老子面前称老子,你算老几啊。 不过几天下来,也就听习惯了。 “你去给教官抱怨去,你看看你在他面前称老子,他会不会让你不站军姿。”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推推眼镜调侃道。 说来也奇怪,虽然一班是实验班,班里戴眼镜的学生却不多,只有五个,其中还有俩因为度数低,时戴时不戴。 这里面,唯一一个度数破五百的,就是说话的眼镜男生,戴眼镜的同学交流彼此的度数,就他一个俩眼都是六百六。 于是他的绰号也叫“六百六”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中考考了满分。 六百六和梁文靖初中同班同学,两人还是前后位,刚入学,大家谁都不熟悉,他们关系自然要比其他同学亲近一些,经常凑在一起互相调侃。 “你当老子傻啊,老子才不说!”梁文靖小声说道,他的嗓音极有特点,好听点叫摇滚嗓,通俗点叫破铜锣,所谓的压低声音小小声,传统力也极强。 就像大多数人做不到小小声地敲锣,梁文靖也做不到小小声地说话。 于是他把教官招来了。 还连累了真“小小声”的六百六。 俩人都被教官拉出去单训。 六百六特委屈,“我没说话啊,教官,都是他说的,他一人喜欢自言自语。” 班里同学忍俊不禁,梁文靖大吼,“教官,是他引我说的,你别被他骗了,他不是个好东西!” 然后,六百六和梁文靖都被教官罚了。 得,体育馆训练还不老实,外面大太阳晒着的操场欢迎你,一人两圈,八百米,谁也别想跑! “大家原地休息,你们两个,跟我来,别想偷懒!” 教官说完,六百六和梁文靖垂头丧气的走了。 他们为同班同学争取到了宝贵的休息时间。 张一杨建议老师再多罚罚他俩,那样他们就可以多休息休息。 黎又春使劲儿点头,就该这样! 梁文靖完全没想到,看上去忠厚老实的黎又春也叛变革-命,于是临走前他还没忘冲黎又春嚷嚷:“黎又春啊黎又春,没想到你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了……”说完指着黎又春对教官说,“教官,你看看他,他还笑,他没有同学爱,你也得罚他!” 教官一巴掌拍在梁文靖身上,又看了看个子高高瘦瘦,没什么存在感的黎又春,“人家比你老实多了,快走,别磨蹭,再嚷嚷再加四百。” 梁文靖一步三回首的走了。 黎又春看着远去的梁文靖和六百六,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好。 第22章 中二 中午,黎又春骑着自行车回家。 和一年前相比,家里似乎更破了,每天都很沉闷,唯一的好事儿大概就是黎又春中考考了全年级第一。 客厅的奖状墙,新添了黎又春在学校门口和老师校长等人的合影。 这张合影,附二中也有一份,将永久性的留在学校,学校招生简章、校庆一类的活动,这张照片都会代表附二中教学质量出境,毕竟j市的重点中学并不止附二中一所,生源还是非常紧张的。 这张照片也成了这个家唯一的一抹亮色,是烦心的黎大诚和郑红梅近来最高兴的一件事儿。 又春奶奶越发不好,哪怕她仍然中气十足和郑红梅吵架,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脸越来越苍白。 连郑红梅都不和婆婆对吵了,有的时候郑红梅甚至会给黎母削个苹果,然后将它切成片,一口一口喂到婆婆的口中,黎母咀嚼艰难,只能吃吃味儿,又吐了出来。 郑红梅给黎又春说,你奶奶,怕就是这一两年了。 照顾一个身有疾病,脾气还不好的老太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和黎母身体成反比的是她的脾气,奶奶的脾气越发大了,不仅骂儿媳妇,还带上儿子一起骂。 又春到医院看奶奶,常见自己父亲被奶奶骂的狗血淋头,奶奶骂人花样百出,都快成为了病房一景。 “久病床前无孝子”的说法还是有一些依据的,黎又春记得很久以前,父亲到医院给奶奶交钱是很积极的,如今却越来越不耐烦,每次住院长长的清单,黎大诚都会特别不耐烦地嘟囔,怎么钱这么多,抱怨医院讹钱,抱怨奶奶为什么会得了这个病。 从一心一意站在母亲那边数落妻子,和与妻子一起不耐烦地讨论母亲花钱多。 讨论到最后,他们就开始争吵,郑红梅指责黎大诚没本事,钱都花给他娘了,不惦记这个小家。 黎大诚抱怨郑红梅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再忍忍都不行,真是个泼妇。 一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什么,又春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用一年的时间,看到了父亲对奶奶态度的改变。 除了又春,每个人似乎都像是在期待黎又春爷爷那样,期待黎母的离去。 黎母是个糊涂老太太,但她并不傻,她可以感受到儿子的转变,她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黎大诚和郑红梅不在家的时候,拉着黎又春的手,数落又春的父母,骂黎大诚不孝顺,骂郑红梅是个丧天良的。 黎母唯一不会骂的,就是她的大孙子又春,她会心疼的摸着又春布满伤口的手,然后抹眼泪,谁家十六七的孩子,手上不是肉嘟嘟的,只有他们家又春,黑瘦黑瘦的,原本那么俊的孩子,暑假跑出去卖菠萝给家里省钱,说了一通,最后还是转到儿子儿媳上,骂又春的爸爸妈妈黑心肝,自己没本事就靠着儿子赚钱。 黎母常常在又春面前自责,说自己这个病拖累全家。 又春隐约感觉到,奶奶并不是真心这样认为的,只是希望借着又春的口,将这句话传递给他的父母。 以前又春重复奶奶的话,黎大诚都会沉默很久,现在黎大诚会非常不耐烦地将儿子轰走。 “读了点书就知道教训老子了是不是,你现在吃的穿的都还是老子的,没有老子你拿什么钱上学读书!” 又春想顶嘴,说自己上学没花钱。 不过看到父亲这个样子,又春干脆闭上了嘴巴。 无论是郑红梅还是黎大诚,似乎都觉得,他们对黎又春的养育之恩比天还大比海还深,黎又春的半句忤逆都是不孝,他就应该全身心都是他们的,任他们摆弄就是了。 大人们是不会管黎又春今年多大了。 无论他六岁还是十六,哪怕以后他二十六了,依然是他们眼中的孩子,孩子只能算半个人,说话当不了家,他就算是以后成了大富豪,也得听父母的。 谁让我们生了你养了你给了你生命,你就得听我们的,不许有思想,不许有意见。 郑红梅和黎大诚最骄傲的事情莫过于儿子没有叛逆期,在现在报纸杂志到处宣传青春期碰撞更年期,他们可以嗤之以鼻地说一句“放屁”,俺家儿子听话的很。 事实上,黎又春也叛逆,不过他的叛逆留在心里。 他懒得和父母计较,父母一切在黎又春眼中不正确的决定,又春只在心里腹诽,并不说出来,说出来有什么用,争吵有什么用,抗议有什么用,反正他们都不会改。 奶奶最近住院,家里大人都在医院照顾奶奶,吃饭都要又春自己解决。 他一般都会多做一些,郑红梅和黎大诚觉得医院的饭太贵,中午照顾完老人后,一般骑着自行车,回家来吃。 小城市有一个明显的好处,地方小,去医院去学校都特别方便。 自行车最多十分钟就从医院回家了。 大约是因为这段时间总是自己做饭,又春的厨艺见长,以前他做的饭被郑红梅戏称“回锅菜”,因为半生不熟,需要重新炒一炒才好吃,如今他已经像模像样的能炒好几个菜了,味道都不错。 又春觉得自己的厨艺比父亲好多了,可是黎大诚不承认,每次郑红梅夸儿子,比你爸爸做饭好吃多了,黎大诚就撇嘴,老子平时只是不做,娘们没有见过世面,这程度算个屁。 但真让黎大诚下厨,黎大诚就不行了。 “做饭啊,那是女人干的事儿,我们男人就能做饭了?” 又春不也是男人,不也下厨了? 黎大诚有独特的理论,“他年纪小啊,算什么男人。” 通常情况下,又春都不会和这样的父亲辩解。 虽然他应该尊重自己的父亲,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又春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父亲也就那样,吹牛说大话混日子不求上进。 又春觉得自己要是个女的,肯定瞧不上父亲这样的人,性转一下,要是自己娶了这么一个媳妇,肯定是要离婚的,一分钟这日子也过不下去,太寒碜了。 也就父亲觉得自己很好,母亲觉得父亲虽然缺点一大堆,但是个过日子的人。 只有他觉得,自己的父母根本不是过日子,顶多只能称为“混日子”或者“熬日子”。 想到自己以后,也将走上父母这样的路,黎又春就觉得恐惧。 第23章 小米粥 军训进行到第四天,黎又春去医院看奶奶。 刚走出电梯,黎又春就听到奶奶尖着嗓子,操着各种骂人的话,和一个穿着浅蓝色工作服的护工对吵。 护工看上去很是狼狈,身上黏糊糊地,沾的到处都是小米,医院干净地地面上,一大滩小米粥泼洒在上面。 黎又春心里顿时有了一个非常不好的猜测,他赶快三步并作两步,穿过人群,来到老人身边。 “奶奶,别吵了,咱回去吧。”黎又春过来拉老人的手,然后转过头看向护工,“阿姨,我奶奶脾气不好,您多担待着点。” “你算是哪根葱啊,我凭什么要担待,老不死的熊玩意儿,怪不得得这个病,就是作孽太多的报应。” 护工吵不过黎母,看到黎又春年轻又穿着一身军训服,知道他八成是附近一中新入学的学生,于是将所有的火发撒黎又春头上。 黎又春还没说什么,黎母先火了,“你凭什么骂我孙子啊,万人骑的骚-货,被人玩腻的破-鞋……” 黎又春皱着眉头,尽管已经听到过很多次,乍一听到老人用那么恶毒的词语骂人,又春还是有点不适应。 果然话一出,争吵又再次升级。 护工顿时起来,冲上去要撕扯老人,黎又春挡在老人面前,双方隔着一个黎又春再次打起来。 黎又春不知道她们有没有打到对方,但是她们打到了他…… 很快,护工又被人拉开。 黎又春无奈,四周张望一圈找不到父母,只好再次劝说黎母,“奶奶咱回去吧,我们学校离这里很近,说不定碰到学校老师和同学,你看看,影响多坏啊。” “有什么影响,大不了那个学校不去了,咱去上别的!”话虽然这样说着,但声音却小了很多,表情也缓和了下来。 黎又春见状连忙拉自己奶奶离开。 二人的争吵算是平息下来。 黎又春回到病房,安抚好老人的情绪后,借着上洗手间的功夫,偷偷跑出去向对床的阿姨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黎母在他们这一层也算是个名人,一层十二间病房,黎母一个人就换了午间,从最东头换到了最西头,到哪都能和人家吵起来。 这一层住着的病人,都是肾不好住院的,医生都建议情绪要平缓,不能生气,这老太太倒好,每天变着花样和别人吵架。 从医生到病人,没一个见她不头疼的。 这家的儿媳妇也不是个善茬,儿子当不了老娘媳妇的家也白搭,孙子看上去像个老实孩子,听说还是今年中考状元,虽然不知道真假,但老太太敢那么吹,起码学习成绩不错,而且这孩子特别懂礼貌,嘴甜,见什么喊什么,实在是很难让人产生反感。 于是,对床阿姨和颜悦色地给黎又春说了事情的始末。 说白了,就是一碗小米粥。 和黎母吵架的那个女的,是每日给住院楼这一层送餐的护工,医院的送餐车菜量什么样大家也都知道,价高量少不是很正常吗。 黎母嫌护工盛的一块钱的小米粥太稀生气,气呼呼找人理论,争执之下直接将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泼人家身上,说是要给护工点教训。 被泼一身小米粥,换谁都生气,于是人家护工也不干了,撸起袖子和黎母吵。 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若不是双方都有人拦着,估计就要打起来了。 “你奶奶脾气实在是太差了,你也劝劝她,这个病医生都说了要少生气,老人家年龄也不小了,得多注意。” 对床的陪床阿姨好声劝道。 黎又春总觉得不对,他忍不住问道,“那我爸妈哪去了?他们都不在?” 阿姨摇摇头,“你还说呢,你奶奶上午和你妈大吵了一架,把你妈骂走了,你爸爸追去了。” 得…… 黎又春彻底无语了,“谢谢阿姨,那我进去照顾我奶奶了,麻烦您了。” “小伙子太客气了,快进去吧。” 又春回去后,老人家火气儿依然没消,嘴里依然骂骂咧咧的。 不过大约因为孙子在,老人语气缓和了许多。 “奶奶,别生气,你要吃点什么东西吗,我出去给你买着吃。”又春小声说道。 “不吃,气都气饱了。”老太太不高兴地说道,听了一会儿,又开始数落儿子儿媳妇,骂他们不孝顺。 黎又春其实挺不愿意听到别人说自己父母不好的,哪怕数落父母缺点的人是奶奶,他也有点不高兴,尤其还是在公众场合。 哪怕说的都是实情,他也不太想听到别人提自己父母不是。 不过,自己奶奶是什么样的性格,又春太了解了,不让奶奶说,奶奶一定说的更起劲儿,所以又春也没插嘴,黎母说着说着就说累了,然后就睡着了。 黎又春看着时间,下午军训的时间到了,又春离开病房,到护士站去给护士说明了一下自己奶奶的情况,匆匆离开病房。 八月份的j市,热的让人窒息。 大约是受到了太多学生家长的投诉,学校停掉了在体育馆训练的学生的空调。 两个实验班的学生一片怨声载道。 停了空调的体育馆闷热难耐,室内密不透风,学生们纷纷抱怨一定是附高的学生家长给本校的校长打得电话,为的就是活活闷死他们这些优等生,这样附高的尖子生高考的时候,就能拿下头筹。 这种荒唐的阴谋论当然是在开玩笑,不过普遍反映了学生的心声,实在是太热太热了。 教官也热,不过看到自己训练的这帮子优等生一个个那懒洋洋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事实上,因为学校老师交代,他们已经刻意放水,给了这些实验班的学生足够优待,可他们却一个个跟少爷小姐似得怨声载道。 教官一怒之下,优待也没有了。 两个班的学生男生罚俯卧撑,五十个;女生罚原地下蹲,二十个。 人口多的小城市师资力量有限,竞争激烈,想要从高考这座独木桥上通过,学习学习再学习,几乎没有第二种途径。 在j市没有某某明星的演唱会、没有哪个哪个国家的演出剧团、有些同学长这么大,可能都没有出过省。 虽然每年国家都嚷嚷着素质教育,但他们都知道,在这里,应试教育才是他们的出路,对于绝大多数学习不好,家境一般,户口本也没那么硬的孩子,学习是唯一的出路。 当然这有些扯远了,唯分论英雄也难免会造成一个不太好的后果,那就是绝大多数成绩好的学生都缺乏运动,天天在家里窝着学习,学校有运动会都将成绩没有那么出众的学生推出去,他们天天窝在家里学校学习做题,一个个都是懒骨头。 二十个原地蹲起,对女生来说,还好,五十个俯卧撑,对于这些平常不怎么运动的学生来说,真是要了命了。 又春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养尊处优的,当然他也没有那个本钱养尊处优,他一直觉得自己身体不错,但是做到三十个就做不下去了。 再看他的同学,显然,还不如他。 绝大多数三四个,四五个,再好一些的,就十来个,动作都不标准,什么样的都有,简直是洋相百出,黎又春这三十多个简直是出类拔萃。 也不知道第一个注意黎又春的是谁,很快,大家的视线都聚焦到黎又春身上。 “黎又春加油!” “状元,做五十个给他们看看……” “加油,黎又春,争气点。” “老师老师,我们班状元都做了三十多个了,他动作可标准了!” 女生们嘻嘻哈哈,男生也纷纷看向这个和我们不一样的叛徒。 黎又春也不想在同学面前丢脸,满脸通红,硬撑着做完五十个,在同学们的掌声中累趴在地上。 待黎又春做完,一班男生纷纷将他围起来,“状元,练过啊!” “这一手,真没看出来啊。” “嘿嘿嘿嘿。”回复他们的是又春的一串傻笑,“哪里哪里,就是比你们好一点。” “……”男生们集体无语,说好的谦虚呢。 第24章 窝囊 “黎又春,过来。” 军训倒数第二天,班主任魏老师趁着教官宣布原地休息时,将黎又春喊出来。 “知道我叫你出来做什么吗?”魏老师笑眯眯地问道。 黎又春摇摇头,“不知道。” “军训最后一天阅兵知道吧,到时候有个新生代表上去主席台宣誓环节,今年新生代表定的是你,过会儿你们教官会找你,说这个事情,你知道有这么一个事儿就行,我要给你说的是下面这件事儿,你得上点心。 下个星期,咱学校还要举行一个迎新会,有个环节是新生代表演讲,暂时定的也是你,你这两天好好准备一下演讲稿,主题之类的,就是好好学习,珍惜时光之类的,积极向上点,具体你自己把握,字也不需要太多,八百字左右就行,写完回头拿给我看,争点气,这是好机会,到时候市电视台还会过来采访,到时候让你到镜头前露个脸,电视上也能看到。” 魏老师说完,亲切地拍拍黎又春的肩膀,笑得一片春风。 又春点点头,“知道了,魏老师,我回去就写演讲稿。” “行,写得有才华点,好词好句什么的都用上,让人家看看咱状元的文笔,听到了没有!”魏老师再次叮嘱黎又春。 “嗯,知道,魏老师。” “好,就这点事儿,你快去军训吧,你们教官昨天还在我这表扬你了,说你俯卧撑能做五十个,大小伙子贼精神,打起劲儿来!” “嗯,老师,我走了。” “好。” …… 又春返回队伍,班里同学好奇地看着他,张一杨蹭到黎又春身边,问道,“我代表全班同学,询问咱老班找你啥事儿?是不是开学学生代表迎新会上演讲?” 又春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废话吗,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了,一中每年都要进行迎新会,然后学生代表上去演讲,学生代表一般都是当年入学成绩最高的那个,要不然就是校长的孩子,一猜就知道。”张一杨扬着头说道。 周围同学听到这个,有羡慕又激动看向黎又春,老实说,他们和黎又春中考成绩相差并不大,能进实验班的学生,在初中都是年级里排的上号的,他们和黎又春不过十多分的差距,很多同学心中惆怅,要是我当初做题再仔细点认真点,今年学生代表是不是就是我? 这种机会他们一生之中,恐怕就这么一次,如此擦肩而过,大家心里羡慕之余,都有些惆怅。 初中和黎又春一个班的女学霸刘晓彤对“好事儿怎么没轮到自己头上”就看得就比较开,想来和她同样来自附二中,四年没有考过黎又春的初中同学,都有类似的感觉。 黎又春就是个考无敌,初四以前大家都觉得自己好好学一定能在考试超过他,四次模拟测试,他成绩一次比一次高,班里同学和他差距一次比一次大,这种实力碾压,让年级第一成为了一种憧憬,每个人都在努力考第二。 “你想到要上去讲些什么了没?” 张一杨凑上去问道。 又春摇摇头,“没,我还没写稿子呢。” “那你写完了以后稿子我看看成不?”张一杨又问道。 “行啊。” “真行?你别哄我啊。” 张一杨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黎又春笑着说道。 张一杨捶了一下又春的肩膀,“够兄弟!” …… 这天军训,又春被单独留下操练。 他一遍又一遍练习宣誓,教官要求他身板挺直,声音洪亮。 又春喉咙都快喊哑了,教官才让他回家。 又春到家时是七点。 夏天不像冬天那样,天很早就暗下来。 晚上七点太阳虽然落山,但不至于像冬天那般,伸手不见五指。 又春拿钥匙开门,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爸爸妈妈都在家。 “你们怎么都在,没在医院看奶奶?” 又春有些奇怪地问道。 “你奶奶睡了,我和你爸就提前回来了,我们回我们自己的家,挨你什么事儿了,这个家就你最孝顺,你想照顾你奶奶,你滚去医院啊,别在我们家呆着啊!” 郑红梅的声音刺耳尖锐,她把黎又春一时间说懵了。 老实说,又春不知道他说错了什么。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只换了一只拖鞋。 这段时间,郑红梅性格似乎越来越难以捉摸,又春也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似乎一句话说不好,妈妈就会甩脸。 想来想去,黎又春只能将母亲郑红梅的这种变化归结于,更年期到了。 “高兴,怎么不高兴,你们回来给我做好吃的,我还不高兴吗?” 又春讨好地说道。 “去去去,没你的份,一个熊吃闲饭的,读了那点子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看到你就烦,从我眼前消失。” 郑红梅不耐烦地一把推开黎又春,黎又春身体有点僵。 黎大诚皱皱眉,忍不住说道,“孩子他也没说什么,就是问问,你看看你,说那么难听干什么。” 说完看向黎又春,“你妈最近有病,无缘无故就发火,你别理她,洗洗手出来吃饭。” 郑红梅转头看向黎大诚,“用不着你从这里装好人,这是我儿子,我肚子里出来的,我愿意怎么说怎么说,用不着你从这里挑拨离间!” 黎大诚也被郑红梅喷的没了脾气。 他倒想发火,但是看到可怜兮兮的儿子,想想,算了。 他冲又春招招手,“来儿子,坐爸爸这边,让爸爸好好看看你。” 黎又春换下拖鞋,避开郑红梅杀人一样的视线,向黎大诚走去。 黎大诚看着高高瘦瘦的儿子,笑了,“比暑假的时候白了,暑假的时候晒得跟个非洲人呢,军训倒比那会儿白了。” 郑红梅冷眼看着黎大诚和儿子互动,冷冷哼了一声,摔摔打打地走了。 弄得整间屋子噼里啪啦响。 黎大诚有点尴尬,黎又春一直垂着头,也不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黎大诚觉得自己儿子有点可怜。 鬼使神差地,他对儿子说,“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你就可以离开这个家了,到时候想去哪就考哪,毕业之后,找份好工作,再找个女朋友,你爸我一辈子就这么窝囊过来了,你路长着呢,可别学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第25章 争执 新学期,新气象。 一切重新开始。 又春成为新生代表引起的水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 除了刻意关注过这件事的人,没有学生会记得,新生代表叫什么,只知道他是今年中考第一。 郑红梅娘家弟弟,也是又春的小舅舅倒是给姐姐打来电话,说是在j市电视台的节目上看到自家外甥了,还是电视台记者采访的,他给同事说这个是他外甥,他同事还不信。 “姐,这么大的事儿,你咋也不给俺们说说呢,多值得高兴!”郑红梅的弟弟郑红军兴高采烈的说道。 原本,郑红梅听到儿子上了电视,也是高兴的,但是一想到这么大的事儿儿子都没给自己说,郑红梅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郑红梅决定和儿子谈谈。 下午放学,黎又春开门进屋看到坐在客厅表情严肃的母亲,一愣,傻乎乎地点点头。 “回来了?” “嗯。” 郑红梅看到儿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又有点火大,“你这孩子,大人给你说话呢,你怎么这么没礼貌,进屋都不知道喊声‘妈妈我回来了’?” 黎又春怔了怔,随后笑道,“这不是一家人吗,跟您客气什么?” 郑红梅的表情舒缓了一些,白了儿子一眼,仍是故意枕着脸,“那也不能没礼貌。” “行啊,我知道错啦,下次一定见您恭恭敬敬打招呼,绝对比那李莲英见慈禧还恭敬,老佛爷,小的给您请安了。” 又春怪模怪样地说道,表情动作一下子把郑红梅逗乐了。 “你这孩子尽乱说话,李莲英那是个太监!” 又春见母亲可算是不生气了,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见母亲说话要格外小心,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会生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说错话,惹得母亲生气。 他要在自己家里,格外小心,格外注意,做什么动作说什么话都要在心里盘算好。 老实说,这样的生活,真的让黎又春感觉有点累。 他甚至想要搬到学校住一段时间。 郑红梅没有让儿子忽悠的忘记在客厅里等儿子的目的,“听说电视台采访你了,你怎么没给家里说?” 郑红梅极力让自己的语气看起来没那么刻意,但她并不是一个善于掩饰自己情绪的人,黎又春对母亲太了解了,他几乎一眼就发现母亲生气了,虽然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生气。 于是他再次小心翼翼地说道,“没多大的事儿,人家就随口问我俩句,我就随口答了,怎么啦?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怎么了,什么怎么了?问你两句,你说怎么了?”郑红梅一下子又有了新的发火点。 黎又春垂下脑袋,这一次他什么也不想说了。 郑红梅看到儿子这没精打采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滚回去学习去,这次考不到第一才收拾你,每天狂得不成样子,考个第一觉得能耐了,中考算个屁,大学才是本事,考不大学家里可没钱让你复读,到时候你就到工地上打工去,家里不会给你出一分钱!” 郑红梅梆梆梆几句话,砸得黎又春有些晕头转向。 又春非常愤怒,他觉得倍感屈辱,让他难过的是,让他有这种情绪的并不是那些不喜欢他,背后议论他,嘲笑他的同学,或者是根本不认识的人。 而是他的母亲。 有那么一瞬间,又春觉得,母亲说这话完全是真心的,要是自己学习不好,无法考上大学,他就会立马被赶出这个家,这个家也不再有他的容身之所。 他所有的价值就是学习,而学习的价值就是为了考大学,以后找个好工作,然后回报这个家。 若是哪一天,他成绩不好,失去了这个价值,那么他将被抛弃。 这种认知,让黎又春有些寒心,或许母亲本来并没有这个意思, 但她刚才的那番话,真的很伤人。 又春拿上书包,“我回屋学习去了。” 郑红梅看着儿子高高瘦瘦的背影,一瞬间有些后悔,自己话说的有些太绝了。 这孩子不会当真吧…… 郑红梅怔怔地想。 不过很快,她将这种想法压了下去,自己拉扯这孩子这么不容易,他要是记仇什么的,也太不像话了吧。 大人在气头上,说两句重话又怎么了,以前没怎么说过你,现在还说不得了? 想着,郑红梅又心安理得起来。 学习,吃饭,收拾碗筷,继续学习。 夜,一点一点地过去。 高一上学期的功课,并不算很难。 刚开学半个月,又春已经做完数学一本书的例题,以及背诵了英语大部分的单词。 就在又春在家里奋笔疾书的时候,窗外突然传出一声吼—— “不用你们管!” 这个声音太熟悉,又春忍不住停笔,走到窗台前,一个模糊又熟悉的身影,让他忍不住皱了眉头。 是吕明。 郑红梅显然也被这声吸引,她跑到阳台上,探头探脑地看,眼尖的郑红梅一眼就看到了吕明。 然后兴冲冲地跑到又春面前,“看,吕家吵架了,估计那个吕明又不知道怎么气他爹了,啧,你知不知道,吕明的爹,为了让他上一中花了多少钱,啧啧啧,活该!” 郑红梅的声音充满了幸灾乐祸。 黎又春心里有点不高兴,他有点担忧地看向窗外,然后说,“妈,要不我下去看看去吧。” 郑红梅瞪大眼,向看傻子一样看向黎又春,“你有病啊,人家家里闹矛盾,你躲还来不及,凑什么凑,有你什么事儿啊,看哈哈笑就行了,你还真凑过去,你傻啊你,吕明那是什么孩子,你是什么孩子,还往他那凑,他就是一坨臭狗-屎!” 又春突然不想和郑红梅说话了,他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笔继续做题。 郑红梅知道儿子心里不舒服了,可她更不舒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儿子已经没有以前听话了。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听不进去好歹怎么着,我给你说,你和谁做朋友我都不管,但吕明不行,看看那孩子家里人,都是什么东西,他妈妈就是个破鞋,他爸爸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你跟着吕明那孩子,能学什么好,他爸爸现在在电厂还不如你爸爸,说不定哪天就下岗了!”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让我好好做题行吗?”又春不耐烦地说道。 郑红梅“啪——”拍了一巴掌黎又春的后背,黎又春只觉得被郑红梅拍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热,“我是你妈,你要觉得吕家好,你让吕家养着你去吧,去找吕明,去找吕明过吧,你看看吕家会养你不,黎又春我告诉你,没这个家,你什么东西都不是!” 又春真的有一股冲动,甩开郑红梅,离开这个家。 最终,他没有那么做。 窗外,吕明也在嘶力竭地吼叫—— “我不稀罕你们,谁要你们花那么多钱送我去一中的,谁让你们管的,谁让你们管的,你们管好你们自己就行了,就行了!你们自己什么文凭,你们都没有考过大学,你们凭什么要求我啊,凭什么啊……” 少年的声音充满悲鸣,寂静的夜,还在继续。 第26章 失控 第二天一早,黎又春骑自行车从家里出来,又看到了吕明。 他想开口和吕明打招呼,还没开口,就听到郑红梅的声音—— “又春,你在那干嘛呢!怎么还不去学校!” 原来是郑红梅巴着阳台在那看,看到儿子停下来要和吕明说话,然后从阳台大声嚷嚷。 黎又春丢下一句,“我在前面等你,一起去学校。” 骑上自行车。 吕明并不笨,他很早就看出来了,黎又春的妈妈不喜欢自己。 他冷笑了两声,也骑上自行车。 果然,在拐角处,黎又春在家属院宿舍看不到的地方,在等着自己。 “你妈不让你和我玩儿是吧。”吕明开门见山地说道。 “没有。” 又春不承认。 吕明听又春这话,就知道是假话,“别骗我了,你妈就是不喜欢我,我去你家买馒头,你妈妈给我说话老假了!” “你管她干什么,你和她又不是朋友。”又春忍不住说道。 “我就是气不过,我他妈招谁惹谁了,谁都冲着我发火,我学习不好招谁了,就看我不顺眼,中国这么大,就容不下一个学习不好的啊,要是人人都是你黎又春这样的,你就算是考第一也显示不出能耐,满大街跑得都是哈佛女孩刘亦婷,还怪吓人的,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物种的多样性!” 又春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很认真地对吕明说,“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不可能人人都是黎又春,”又春认真地说道,“即使人人都是黎又春,我也是那个学习最好的黎又春。” 吕明一下子无语了,“卧槽!我不管,老子就是学习不好,老子就是不爱学习,你咋咋地吧!” “其实吧,你这三年,只把英语数学提上来就行。”又春说道,“三年你就学两门,还不行吗,我爸爸前几天给我谈过,为什么要学习这个问题!” “嘿,敢情所有家长都一样,你爸爸怎么说,总不会比吕谦更烦人吧!” “我爸爸说,学习就是为了翅膀长硬了更好地跑,免得以后过得不好,再飞回来!”又春给出了自己的总结。 吕明哑口无言,“行,你爸爸说的不错,服气了,怪不得你爸爸能教出个年级第一,我爸爸就只能教出个吊车尾!改天我给把这话给我爸爸说,给他说,什么时候他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什么时候我就听他的!” 又春笑了,“别贫,赶紧走吧,要不然迟到了。” 吕明和又春说说笑笑向一中的方向骑过去。 又春以为,事情到这里就是一个结束,谁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郑红梅的脾气越来越奇怪。 更年期的女人,真的很难琢磨。 不知道那句话说不好,就开始发脾气。 她天天在家里抱怨卖馒头很累,想找点别的活干,但你要是真让她别做了,她就会找到一个发火点,“不干活,咱家喝西北风啊,靠着你爸爸拿点死工资,咱全家到大街上要饭去啊。” 但是你要说,“现在辛苦,以后就会享福了。” 她又有了别的说法,“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啊,现在累死累活的,看不到以后了!” 黎大诚为了躲郑红梅,干脆天天到医院陪床,黎又春也不想回家,他知道学过生物,知道女性更年期脾气会很古怪。 可这不意味着,他想当一个出气筒。 很遗憾,他躲不了郑红梅,因为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他现在就一个念想,赶紧熬到下学期学校文理分科,有了晚自习,那时候他就可以住校了。 又春奶奶的病越发不好了,她身体各个器官开始走向衰弱,高昂的住院费,让黎大诚愁得两鬓的白发愈发的多起来。 全家人都知道,老人这是不行了。 黎大诚想着向岳父岳母家借点钱,希望顺顺利利送走自己的老娘。 这不是他第一次开口向岳父岳母家借钱,上一次,黎大诚希望郑红梅向娘家借点钱,给自己父亲治病,那个时候郑红梅拒绝了,因为她觉得这是个无底洞,自己搭进去了,不能再搭进去娘家。 这一次,黎大诚亲口向岳父岳母借钱,不是为了给母亲治病,而是为了顺利送走母亲最后一程。 这是一个很难让人拒绝的请求。 虽然两家人关系并不算好,但毕竟不是什么血海深仇,看黎大诚这样也不打算给自己娘治了,顺顺当当送走亲家母,自家闺女的好日子也来了。 又春姥姥姥爷商量着,要不然,这钱就借给黎大诚,数也不用太多,两三万就成,也不指望大诚还了,就当这钱是他们送给小家庭的。 事情原本很顺利,可到郑红梅这里卡住了。 郑红梅不同意。 郑红梅听到黎大诚给自己爸妈借钱,像发了疯一样,对着黎大诚吼,“你凭什么给我爸妈要钱,你爸妈死了关我家什么事情,你为什么拖累我们家!” 黎大诚也吼,“那也是你妈!” “滚你的蛋,她是生我了还是养我了,那老太婆天天折腾我,巴不得她现在就死了!” 黎大诚脸气得通红,大声警告:“郑红梅,你这话过分了!” “我怎么过分了,你妈早该死了,要不是她拖累这个家,这个家根本不可能这样!”郑红梅叉着腰,踮着脚对着黎大诚骂。 黎大诚怒极:“郑红梅,你再说一句,你再说信不信我打你!” “你打我啊,有种你就打死我!”郑红梅尖声说道。 “啪——” 黎大诚伸手,一巴掌扇在郑红梅的脸上,直接将郑红梅打在地上。 “黎大诚,你个出生,你他妈的真敢打我,我跟你拼了!” 说着郑红梅扑过去,和黎大诚撕打在一起。 在里屋写作业的又春连忙跑出去,看到客厅里自己的父母扭打成一团。 “爸妈,别打了!”又春上去要扯开父亲,又抱着母亲。 郑红梅比又春矮一头还要多,一时间被黎又春拽着胳膊挣脱不了。 “放开,你个小王八蛋,跟你爸爸一样不是个玩意儿,给我放开!” “又春,滚进屋学习去,这没你的事儿!” “你们别打了不行吗!?” 郑红梅发疯似得撞开又春,直接把又春撞在墙上,再次和黎大诚撕打成一团,场面再次失控。 第27章 不对 黎大诚和郑红梅从晚上八点吵到凌晨两点。 最终黎大诚忍无可忍去了医院。 从那以后,黎大诚再也没提钱的事。 郑红梅很高兴,觉得自己胜利了,她把这件事打电话告诉娘家。 又春的姥姥和姥爷得知这件事后,觉得闺女这事儿做得有点不漂亮。 你平时闹也就闹了,所谓救急不救穷,大诚这算是真缺钱,你闹这么一出干什么啊。 郑红梅不乐意了,我这不是给你们省钱吗,你们怎么还倒打一耙数落起我了? 愤愤不平地将电话挂死,对方再打再挂,反反复复好几次,家中电话就再也没有响起。 郑红梅想找个同盟,于是她想到了儿子黎又春。 她向又春哭诉这些事情,痛诉黎大诚有多么混账多么混蛋。 她有多么多么不容易。 又春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这一次,他制止了母亲祥林嫂一般的哭诉,对她说,“要是过不下去,你们就离婚吧。” “我不想听你们天天吵架了。” 郑红梅呆呆地看着儿子,像是不认识他一般。 她简直不相信这种话竟然是从自己儿子嘴里说出来的。 “你怎么说话呢,你看看你现在这个德性,跟你爸爸一个样!”郑红梅气得脸憋得通红。 黎又春又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也快受够了。 郑红梅和又春不知道,黎大诚是真的有离婚的念头了。 事情一旦开了个头,就很难截住尾。 黎大诚盘算着,结婚这么多年,到底过得是个什么劲! 父亲父亲死了,母亲母亲也要死了,媳妇跟自己不一条心,唯一省心的就是儿子,可这个家再这么闹下去,孩子估计也完了。 一想起来那天,郑红梅张牙舞爪地诅咒母亲的样子,黎大诚的心就凉了半截。 他们结婚这么多年,郑红梅都没叫过婆婆一声“妈”。 黎大诚完全忘记郑红梅对这个家里的奉献,他想到的就是郑红梅拦着岳父岳母不借给他钱,想得就是郑红梅口口声声诅咒自己母亲去死,想得就是郑红梅扑上去和他撕打那狰狞的样子。 至于他们曾经的恩爱时刻,他是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和郑红梅的生活,就只剩下吵架了。 黎大诚觉得自己有点累了。 周日下午,郑红梅去菜市场卖馒头,又春拿着作业到医院看奶奶。 好像每见一次奶奶,奶奶就要瘦一次,连隔壁病房的都知道,27床的病人快不行了。 又春奶奶要强了一辈子,这次是真不行了。 这段时间,又春奶奶的老家那边陆陆续续来人,看望老人,他们商量,是让老人继续在医院住着,还是带着老人回老家。 又春他们这儿,讲究一个落叶归根。 老人不能死在外面,要死在自己家里。 黎大诚觉得太折腾了,那么长途跋涉的,老人肯定受不住,还不如在他们家里住着,老太太在电厂宿舍住了二十多年了,这里已经成了她的家了。 老家的亲戚看到医院就黎大诚一个人守着,觉得很奇怪,“大诚,你媳妇呢,怎么这几天我们来总是见你,你媳妇上哪去了,你不是还上着班了吗?” “这段时间单位不忙,我就请假了,红梅她不是忙吗,没什么空,她没空我就来了。”黎大诚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寻常。 亲戚没看出黎大诚脸上的不对劲儿,但是敏感的又春却察觉到了,他忍不住看向父亲,但这一次,他什么都没从父亲的脸上看出来。 “爸——” 待亲戚们陆陆续续走后,又春忍不住站在父亲面前,唤了他一声。 又春已经比父亲高出半个头。 黎大诚其实是很高的,很多他的同龄人都没有一米七五,黎大诚净高足有一米七九,将近一米八。 在又春的记忆中,父亲是很高大的,但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越来越老,越来越颓废,整个人就像突然被抽干了一样,脊背驼了,两鬓白了,额角的皱纹也越来越深了。 黎大诚看着高出自己许多的儿子,以前他可以很容易抚摸儿子的头,后来他开始拍儿子的肩膀,再后来他开始拍儿子的后辈。 黎大诚深吸一口气,“听话,大人的事情和你没关系,好好学习,争口气,你爸单位,现在最低都要大专,提干提的都是有学历有文化的,你爸一辈子没文化,在电厂永远就是个最底层的工人,你和我不一样,让你好好学习,是为了自己负责。” 又春没法继续再问下去了,黎大诚用学习和父爱,堵住了黎又春继续询问的话语,越这样他知道越危险。 可他却没有丝毫办法。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黎母出院了。 她终于明白自己时日无多,这一次,她主动提出来要回家住。 “不治了,不受这个罪了,我要回家……”老太太一直嚷嚷着要回家。 黎母出院的时候是周六,那天又春正好不用上课。 父子俩将老太太的东西都打包,一左一右扶老太太离开医院。 病房所有人都祝福老太太早日康复,但是他们都知道,老人康复不了了,这个生龙活虎和护工吵,和护士吵,和医生吵,和病人家属吵的老太太,终于不吵了。 可所有人的心里并没有那么开心。 黎母出院黎大诚没有叫上郑红梅。 郑红梅心里总觉得不是那么对付。 这一次,她终于觉得不对了,她想给黎大诚吵,可黎大诚根本不理他,再说了,她也没有理由给黎大诚吵啊。 看着黎大诚给婆婆忙里忙外,鞍前马后,郑红梅连句假惺惺都说不出来。 她觉得她在他们母子面前,就是个外人。 郑红梅抽空回了趟娘家,把觉得黎大诚不对劲的地方给自己亲娘说道说道。 又春的姥姥觉得自己闺女实在是愚蠢,做了九十九,就差一步就圆满了,结果被她自己给搅合完了。 这么多年,黎大诚往他爹娘身上砸了多少钱,没见你硬气身板给他离婚,如今他爹死了,妈也快不在了,眼看着你就快熬出来了,就两三万块钱,卖个好,日后你们俩好好过日子,这不挺好的吗,结果你在这件事上作! “要不,我现在把钱借给他?” 郑红梅和自己妈商量。 “怕是晚了吧。”又春姥姥也不知道说自己闺女什么好,事情闹成这样,人家老娘都出院了,你这眼巴巴送个什么钱,丧葬费啊。 早干嘛去了?! “我这不是怕连累你们吗?”郑红梅提起这个还有些委屈,她再苦再难,也没向娘家要一分钱,我不让你们拿钱,怎么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你啊,有你后悔的时候!”老人摇头叹道。 第28章 滑铁卢 黎大诚和郑红梅的不对劲儿,连病榻上的黎母也感觉到了。 黎母一辈子致力于让儿子儿媳离婚,任郑红梅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在她生命垂危时,竟然在儿子面前帮郑红梅说了句好话。 “又春他妈也不容易,不到三点起来蒸馒头,起早贪黑的,你们两口子,有什么不能说清楚,说一千道一万,她是又春的妈,你也得担待着点,又春学习那么紧张,马上就考试了,你们闹也挑时间,别心里没个数。”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为了她的宝贝大孙子。 孩子马上就考试了,弄得家庭那么紧张,孩子每天都跟小鸡仔似得吓得直哆嗦,这是干嘛啊,好好日子不好好过。 黎大诚也想跟郑红梅好好过,但一想到郑红梅那面目狰狞的样子,他就觉得这日子过不好了。 “我也不求别的,她那脾气实在是让人受不了……”黎大诚嘟囔着。 郑红梅到底还是从娘家拿了两万块钱,不过她并没有立刻将这两万块钱交给黎大诚,而是将钱藏了起来,等着黎母死了以后再拿出来,就当时丧事儿的钱了。 夫妻关系闹成现在这样,郑红梅也不想,她没啥文化,也不知道说啥软话,只能进厨房做点好的,却不想正好赶上黎大诚单位忙,郑红梅做点好吃的,黎大诚也不在家里吃。 郑红梅又有点不高兴了,觉得黎大诚是故意的,甩脸子。 找了个由头又照儿子发了一通火,“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期中考试考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黎母看着孙子连吃个饭都要看着儿媳妇的脸过,生了一肚子闲气,越发不好了。 郑红梅脾气越发古怪,这个家也让又春越来越窒息。 他原本就不善言辞,因为郑红梅的关系愈发沉默,郑红梅觉得儿子生下来就是和自己作对的,对他是二十分的不满。 一时间母子关系格外紧张。 时间一转,到了又春期中考试的时间。 期中考试前一晚,郑红梅和黎大诚之间再次发生争执。 起因就是黎大诚晚上回家晚了,郑红梅不高兴,如今,郑红梅脾气很古怪,她不高兴,全家别想消停,于是她将已经上床睡觉的黎又春从床上拉起来,逼着又春一遍遍给黎大诚打电话,又春稍微打个哈欠,都会引起郑红梅的一阵尖叫。 黎大诚回到家,看到的就是哈欠连天,一脸困顿的儿子,得知儿子几个小时后要期中考试,黎大诚勃然大怒,夫妻两个人就在客厅吵了起来。 黎又春实在是困得熬不住了,因为家里没电视,他一直都是一个作息非常正常的孩子,受不住的黎又春滚回床上就睡了。 期间还被郑红梅掀被子强拉起来好几次,说要黎又春评理,究竟是听妈妈的还是听爸爸的。 老实说,又春也不知道,为什么郑红梅和黎大诚吵架,要拉上自己,他只知道,这个家实在是呆不下去了,无论期中考试结果如何,他考完就收拾行礼回学校住,这个家真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第二天,又春就这样哈欠连天的去考试了。 对于黎又春,监考老师都很熟悉,要知道这是今年的中考第一,他的位置就在一号考场第一个位。 看着年级第一睡眼惺忪地去考场,老师也很惊讶。 “怎么,没睡好?”老师忍不住问道。 黎又春点点头,“有点紧张,高中第一次考试。” “别紧张,没什么。”监考老师安慰道。 第一场考语文,j市所在的s省是高考大省,卷子就一个特点,量多,语文考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给黎又春睡觉的时间。 黎又春写完最后一个字,还剩半个小时交卷,又春看试卷上的字都是重影的。 粗略的检查了一遍,终于忍不住,小孩趴在桌子上直接睡过去了。 连老师什么时候收卷都不知道。 黎又春初中人称“考无敌”,逢考必定第一,他从小到大就没考过第二。 未曾想上了高中,考霸终于尝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滑铁卢。 又春考了年级第十五,拉分的科目,就是语文,150分的卷子,考了98,差点不及格。 又春的卷子是全年级评卷老师第一个改的,老师都不用看名字,就知道这是黎又春的卷子。 全市中考第一,语文将将及格,对别人来说,这成绩还可以,对黎又春来说,这成绩简直是不堪入目,语文老师刚改完卷子,总成绩还没出来就找又春谈话了。 这个成绩,你说不过去啊。 连班主任都有点惊讶,没听说黎又春初中语文不好啊。 而后班主任找监考老师一打听,无语了,还盘算着是不是自己平时给这孩子太多压力,导致这孩子考试前一晚没睡好,考场睡了过去。 年级第15名,除却语文,别的成绩又春也没什么好说的。 但郑红梅不这样看,她看得是总分,她已经完全忘记考试的前一晚是如何折腾自己儿子了。 黎又春没考年级第一,郑红梅就两个感觉,知道你小子得瑟的就不行!我说你考得不行你还真敢给我考得不行! 郑红梅对着儿子又吼又骂,左邻右舍忙出来问怎么回事儿,结果一打听,纷纷无语了,全年级快两千多个学生了,15名你还想怎么样,再说了,就你两口子这没材料的样子,你家出了个黎又春就是祖上积德,和你这德性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还想什么?! 敢情你是想把你儿子逼死怎么着? 黎又春根本不想和郑红梅说话,他觉得郑红梅更年期,跟她没话说。 郑红梅看到黎又春这死德性就气不打一处来,拿着卷子直接扔黎又春脸上: “给你吃,给你穿,你考了这个破分,还舔着脸让老娘给你开家长会,滚你的熊,干脆别上了,明天别上学了,就你这样也没什么出息!” 郑红梅指着又春的鼻子骂,又春一脸麻木地看着郑红梅。 此时他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想离开这个家。 当天晚上,黎大诚回家,黎又春就给父亲说,他不想在家住了,让他住学校好了。 “爸,再这么耗下去,就两种结果,不是我疯了,就是我死了。”又春木着脸说道。 又春不知道,他这句话把黎大诚吓得一身冷汗,生怕儿子哪天想不开,就被老婆逼死了。 第29章 升级 “我想住校。” 第二天,晚饭时间,又春终于说出了这段时间他最想说的话。 “不行!” 郑红梅毫不意外地拒绝了儿子,她怀疑地眼神盯着儿子的脸,似乎想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什么端倪。 可惜,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又春木着一张脸,任郑红梅打量,事实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里是多么难过。 什么时候,他和自己的妈妈走到了这一步。 那些一起坐在床上听电视剧的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是两三年而已,他和母亲的关系竟然差成这个样子。 “你是不是早恋了,或者认识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郑红梅皱着眉头说道,随后又像是恍然大悟了一样,“是不是那个吕明,那小子在你面前说了什么话,我明天就去找他家长!” 郑红梅气急败坏地说道。 “没有,我就是不想在这个家住了,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乱扣帽子。” 又春忍不住说道。 “肯定是那个吕明,你还记恨着我那天没让你下楼是不是,你这孩子到底跟谁学的,你还敢报复我,有本事你就滚,你滚了以后都别回来!” 又春觉得母亲真会联想,其实吕明的事情他已经忘记了,可他没法给固执的母亲解释,因为她不会听,她只愿意相信她认定的事情。 无论她的认定是对还是错。 又春觉得自己已经和母亲谈不下去了。 于是他低着头,不再说话,决定等父亲回来后,和父亲说。 郑红梅看着又春不说话,火越来越大。 “瞧不起人是不是,觉得你妈没文化不配和你说话是不是,你妈再没文化再低贱也养活了你!” 郑红梅觉得儿子现在的态度,就是因为自己是个卖馒头的。 于是她放开声音,大声数落黎又春,发泄自己心中的怒火。 又春低着头,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事已至此,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因为他怎么解释都是错的,母亲根本不会听。 黎母躺在床上,听着这对母子的谈话,当她听到孙子想要住校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可以,但随后,当儿媳妇的情绪越来越高亢时,终于是护犊子的心占上风,躺在床上的黎母虚弱地说,“又春啊,到奶奶这边来,给奶奶说说怎么回事。” 郑红梅皱眉头,自己在这里教训儿子,婆婆插什么嘴,郑红梅非常生气,忍不住放大声音,“你们尽护着他,看把这孩子惯成什么样了,竟然不想在家里住!要不是你们天天惯得他,他能成今天这个样子?!” 黎又春觉得妈妈的话非常刺耳,他不太明白,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了?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让自己的母亲数落成这个样子。 他想发脾气,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又春的退让落到郑红梅的眼中就是儿子无声的抗议。 她狠狠摔了筷子,“怎么,怎么不说话,不服气是不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你爸爸一样窝囊,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她又开始数落又春。 又春听到这句话心里有些嘲讽,我爸爸要不窝囊,能娶你吗? 但是这样的话,他也只是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觉得这样的话太恶毒了。 可郑红梅却不会管什么话恶毒不恶毒,她只管自己骂个痛快。 “你就是个窝囊废,窝里横,你要是真横,初中的时候怎么让人揍成那个熊样子,没种的窝囊废,我再没学历没文化,我也是你妈,你这孩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材料的东西……” 郑红梅到底还知道,她训斥的是自己的儿子,没有用更恶毒的词汇。 又春的脸越来越白,“既然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也别指望我了。” 甩下这句话,又春连饭都不吃,要进屋。 郑红梅怎么会让黎又春走,“你给我说清楚,谁指望你了,谁指望你了,不孝,有你这么给你妈妈说话的吗,谁指望你了,你吃我的住我的你有能耐了是吧……” 郑红梅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冲出来,在又春面前挥舞,“你信不信我砍死你,我告诉你,黎又春,你妈妈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你信不信,信不信,我要死了,你就没妈妈了,你就是没妈妈的孤儿,你爸爸再娶看谁会管你……” 又春觉得这样的郑红梅非常陌生,从什么时候开始,死成了挂在母亲嘴巴的利器,一遍遍的威胁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哗啦啦,钥匙清脆的碰撞,片刻,客厅的大门开了,黎大诚进屋。 一眼就看到挥动菜刀的妻子,和脸色苍白的儿子。 在黎大诚看来,妻子疯了,要拿菜刀砍儿子。 于是,他怒火冲天扑上去夺刀。 “你这娘们疯了是不是?把刀给我!” “我不给,我不给……” 又春看着父母当着自己的面争执,看着危险的菜刀,在自己父母手中挥来挥去。 于是又春也开始加入抢夺菜刀的行列。 尖叫声,喊骂声,以及黎母房间内虚弱的哀嚎声。 黎大诚和黎又春父子合力,终于将那把疯狂的菜刀夺下,但听“咣当——”一声,菜刀被黎大诚扔在地上。 然后他狠狠给了郑红梅一巴掌。 郑红梅被黎大诚的巴掌打在了客厅的桌子上,桌上的饭菜落了一地,盘子碰撞地面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 “你他妈,敢打我!”郑红梅嗓子里发出一声尖叫,“我给你拼了!” 踉跄起身,郑红梅扑向黎大诚,双方撕打在了一起。 又春在旁边看着这尽在咫尺的对决,撕打的双方是自己的父母。 只觉得这幅画面像在演戏一般,他像个陌生人看着自己父母打架。 郑红梅和黎大诚开始互相攻击对方。 他们因为孩子而发生争执,但争吵起来,儿子却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环节。 他们宣泄着自己的不满,发泄着各自的负面情绪。 歇斯底里。 吵累了,打累了,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收拾东西,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黎又春觉得这样的婚姻实在是太可怕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父母最初为了在一起,还与双方的父母进行了一番交涉,经历了一些周折。 那么辛苦才在一起,很有可能是因为爱情吧。 但这样的婚姻,真的很难让又春觉得他的父母是为爱结合。 这或许是他们相处的一种方式。 后来的事情,和又春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家里所有的大人,包括父母,包括奶奶,都对他说,回屋学习去。 于是又春拿着书包,到奶奶屋里学习。 客厅,父母的争吵一直持续到凌晨。 后来发生什么,又春也不知道了。 只知道第二天一早,他看到冷着一张脸的郑红梅,“今天中午回来收拾你的被子,自己拿住校需要的东西,别指望我给你收拾,自己滚去学校,别再我眼前晃悠。” 郑红梅终于同意儿子住校。 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第30章 离开 又春住校,先要给班主任报备,然后到宿管那里登记,才能入住。 原本这些事情应该家里人做,郑红梅就像刁难一下儿子,让他觉得事情太麻烦,兴许这样,儿子就知难而退,乖乖在家住了。 黎大诚跟郑红梅结婚快二十年了,若将二人处对象的时间也算上,兴许还超了呢。 看郑红梅这做派,黎大诚就知道老婆在打什么注意。 黎大诚觉得郑红梅天真。 自家儿子什么性格,别人不知道,当父母的能不知道吗? 儿子一个人能在商场门口卖菠萝,一做就是一暑假,现在的孩子,有几个能做到这个的? 黎大诚觉得自己老婆的小算盘,大概是要落空了。 一班的班主任魏老师也很惊讶。 他没想到黎又春家离学校这么近竟然要住校! 更没想到,黎又春家里没来人,竟然要孩子自己跑进跑出办这个东西。 “怎么想起来住校了?”班主任好奇地问道。 “觉得中午还要骑自行车回家太麻烦,觉得耽误学习,还不如住校,这样可以多学一会儿。”又春笑着,拿出之前想好的理由。 这个理由让魏老师十分满意,甚至有些感动。 在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之前,他一直很担心黎又春的成绩,一暑假就在商场门口卖菠萝了,别的孩子都上什么辅导班之类的,这孩子暑假还要自己赚钱,那小脸皴得不行。 现在班主任不这样想了,有些学生,他天生就是学习的料,就像黎又春这样的,平常不显山不露水,一考试就出好成绩。 魏老师对黎又春看法现在好得不得了。 当然,对黎又春的家长就是另一个看法了,竟然让孩子办手续,跑来跑去的,课间时间这么重要,这不是耽误孩子学习吗? 魏老师反感一切耽误学生学习的家长。 觉得他们不懂事儿。 又春很快利用课间办理好了入住手续,中午放学一回家,就开始打包自己的被褥。 他手脚很麻利,一会儿就收拾好了住校用的被褥。 床垫和被单都不用他准备,入住的时候,宿管会发。 郑红梅卖完馒头,推车回家,一进门就看到被褥收拾整齐的又春。 还有正在抹泪的婆婆。 黎母觉得,就是儿媳妇天天数落孙子,才把孙子逼走的,黎母一直哭着让孙子别住校,学校哪有家里方便。 郑红梅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婆婆扯着儿子的手,“你就不能不走吗,奶奶都不行了,要是奶奶哪天突然不行了,见不到你怎么办?” 又春低着头不看黎母,那模样是铁了心的要走了。 “奶奶,我会常回来看你的,放心吧,要是学校不好,我住的不舒服,我就回来住。” 黎又春轻声说道。 郑红梅听到儿子的话心里就往外冒火,“拦什么拦,让他走,死到外头也没人管,黎又春,我倒是要看看,你在外面能住多久,我告诉你,你走出这个家就别回来,有种的别吃我们家的饭,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你不是觉得自己有本事吗,告诉你,一分钱的生活费都没有,你自己去赚。” 又春抬头看了郑红梅一眼,郑红梅瞪眼,伸手比了一个扇耳光的姿势,“看什么看,再看揍死你!” 又春又低下了头。 郑红梅心里其实也慌,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感觉。 好像儿子一走,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更重要的是,他是在他们吵架后走的,那样子,好像是自己把他逼走的。 郑红梅觉得委屈,她就想问问黎又春,自己到底有哪一点对不起他,让他这么作践她,她到底是少他吃了,还是少他穿了,让他这么烦这个家,烦自己这个当妈的。 孩子不喜欢在家里呆着,当妈的很有挫败感。 想到这里,郑红梅忍不住埋怨起黎大诚来,要不是你一天到晚不着家,咱孩子能这样啊。 想起曾经乖巧的儿子,郑红梅就觉得心烦意乱,觉得事情闹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怪黎大诚那个熊。 中午,黎又春和郑红梅吃饭。 郑红梅看着饭桌上低头吃饭的黎又春,冷笑,“有种别吃我家的饭啊,怎么好意思舔着脸上餐桌吃饭的?” 躺在床榻上的黎母听了这话异常焦急,“红梅啊,你想干嘛,你怎么又嚷孩子,你就不能让孩子素素静静吃个饭?” “都是你们惯的,看把他惯成什么样了?!”郑红梅冲着黎母的屋喊,“我教育我自己的孩子,管你么什么事儿!” 黎又春放下了碗筷,然后走到屋里,拿被褥。 他不吃饭了,他这就回学校。 “黎又春,你给我滚回来,你赶走!你走出去一步事实!”郑红梅火冒三丈。 她冲到黎又春面前,怒声呵斥自己的儿子。 又春觉得此刻,他已经分裂成两个自己,一个很难过很伤心,呼吸不畅,心里堵得难受。 而另一个,则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好像郑红梅说的是别人。 他不是黎又春,只是一个看客,一个过路人。 他拿着东西,绕过郑红梅,大步向门口走去。 郑红梅彻底疯了,冲上来,对着黎又春大吼大叫,她极力地用身体当着黎又春,不让他走。 可她怎么可能拦住比她高出两个头的黎又春。 看似一双手就能掰断的少年,有着绝对健康的体魄,他不是温室中养大的需要呵护的花朵,而是拿着一把刀就能麻利削菠萝,在近40度的高温下,还能忍受饥饿和干渴,在街边叫卖的男子汉。 咔嚓一声,又春开了门。 他从郑红梅手中近乎粗暴的扯出来自己的被褥,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楼道里。 郑红梅的叫骂声整栋楼都听得清清楚楚。 可无论她怎么叫骂,又春都没有回头。 不是不难过,不是不想回头。 而是那个家,他彻底不想回去了。 他可以体谅理解他的妈妈,可以当所有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但不可以当一切不存在。 很难过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又春知道,面对这样的母亲,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 ——你是我的母亲,你生我养我,给了我生命。 但是这不代表,你可以打我骂我侮辱我嘲讽我,将你的不快乐不满和负面情绪全部发泄到我身上,更不能要求我不在乎,完全包容你的侮辱嘲讽和发泄,忍受,并继续忍受。 我的妈妈,请尊重我一点,因为我真的很在乎。 第31章 住校 背着书包、抱着被褥、提着暖水瓶的又春,在大街上格外引人注目。 他心里堵得难受,甚至呼吸困难。 他很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大喊大叫,然后将心里的憋闷发泄出来。 可是他不能,没有这样的地方,可以供他发泄。 这个时间,学校大门都没有开,若不是因为门卫对他有一点印象,知道他是实验班的学生帮他打开大门,他可能要在这里等到学校大门开,在众目睽睽之下,提着大包袱小行李的,进入学校。 “怎么中午就来了,你提着这么多东西,你家都没来个人啊?” 门卫帮黎又春提过手中的被褥,这孩子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提着这么多东西,也不知道这一路是怎么来的。 又春努力挤出微笑,可他现在的模样充满疲倦,“我爸爸妈妈都忙,没什么时间,我觉得也没多少,就自己提来了。” 又春撒了谎,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家的情况,也不想博得对方的同情,或称为别人口中的谈资。 门卫对又春好感更高了,“你这孩子提这么东西,要不我帮你提宿舍楼那边去吧。” 又春连忙摇头,他东西挺重的,不太好意思麻烦别人,“不用了,叔,我自己提就可以了,我力气大着呢。” 门卫看着瘦瘦高高的男孩,觉得他身上没有二两肉,干脆接过又春的被褥,“别推辞了,我是大人,你是孩子,快点走吧。” 又春鼻子一酸,陌生人善意让他想起家里的母亲,有那么一瞬间,又春想要落泪。 “谢谢叔叔。”又春说道。 门卫很高兴,“没什么没什么,太客气了,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门卫帮黎又春把东西提到宿舍楼下,此时,宿舍楼的楼管阿姨正在休息室午睡。 又春的到来,势必要将楼管叫醒。 任谁睡着睡着觉,突然被吵起来,心情都不会太好,楼管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看着又春,“怎么大中午头的过来了?哎,这个时间,你哪个宿舍的?” 又春说出宿舍门号,楼管阿姨困顿的将钥匙和垫子被罩发给黎又春,“别吵醒别人了,上楼的时候小点声。” “谢谢阿姨。” 又春礼貌地说道。 和帮忙提东西的门卫、楼管道别,又春提着东西,走进宿舍。 又春到宿舍的时候,他的新舍友并没有睡觉,而是凑在一起看小说。 时下租书店和盗版图书肆虐,男生们常常从盗版书摊那买上一本厚厚地武侠小说,然后分成好几份开。 听到有人拿钥匙开门进来。 宿舍里的男生都很惊讶,纷纷抬起头向门口看去。 “嘎吱”一声门开了,迎面扑来一阵恶臭,臭脚臭鞋臭袜子,臭气熏天。 又春被刺激的气味熏地后退了一步,连心里的烦闷,都被这股恶臭冲散了。 我靠,他们竟然还能在这样的屋子里若无其事地看书! “……” 看到来人,男生们一时间都有些沉默,唯有报道时见过黎又春的那个男生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冲黎又春点点头,“你也来住校了?” “嗯。”又春点点头,将行礼重重放在地上。 他抬头看到属于自己的床位放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跟地摊似得,上面什么都有,说道,“麻烦收拾一下东西……” “哦,等等。”男生们这时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收拾各自的东西。 大中午头看到了实验班的学霸,有种做梦的感觉,早知道他们宿舍有一个床位是中考第一的,但是听说是一回事儿,见本人是另一回事。 想到日后的日子将和顶尖学霸一起度过,男生们心里感觉毛毛的。 提着这么多东西上楼梯,又春有点累了,有时候劳累会缓解糟糕的心情,人一累,似乎就没有心思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在屋里待一会儿,又春似乎习惯了这股恶臭,渐渐地头也不疼了。 ===== 又春办理住校手续并不是什么秘密。 实验班管理非常严格,课间十分钟他们除了上厕所,基本是不离开教室,即使不学习,大家通常也坐在自己座位上,看书。 有的是看学习的书,有的则是看漫画、看小说、看杂志,反正看什么也不会看课本。 实验班这样“不务正业”的学生并不少,他们似乎永远都在玩玩玩,但是每次考出来的成绩都相当惊艳。 老师对这样的学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又春显然不属于这类,他很自觉,自控能力很好,哪怕他的同桌是一个老师随便翻翻,都能从桌洞里翻出两三本武侠小说的“问题生”。 又春觉得同桌很神奇,从不见他学习,但他考试名次却不低,事实上,同桌对黎又春的印象也是神奇——我有一个除了上厕所,任何时间都在翻课本的同桌。 所以,一天到晚学学学的黎又春课间不在洗手间大小号,不在教室对于同桌来说,就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中午,还未上课,又春的同桌好奇地问道:“你上午课间干什么去了?” 又春:“办住校手续了。” “你家里呢,他们怎么没来?家长不来,学校也给办这个?” “我给班主任说了,我爸妈都有事儿,没必要让他们来,我自己就行。” 黎又春轻描淡写的解释了家长没来学校帮忙办手续的原因,事实上,在一中家就在市中区的学生,没有家长的陪同是很难办得了住校手续的,因为学校也怕担责任,你家长要是不同意你住校,你住校了,晚上你没在学校宿舍,而是跑出去玩儿了,出了事情责任谁付啊。 不过,因为办理入校手续的学生是黎又春,这事儿就变得简单起来。 各种手续一路畅通无阻,除了多跑了几趟,似乎也没什么复杂的。 下午上课的时候,因为同桌的大嘴巴,班里同学都知道黎又春住校了。 同学们对黎又春住校非常好奇。 实验班不是没有和黎又春一样拥有宿舍的学生,初中毕业暑假,一中和附高的挖人大战,免费入住三年宿舍,对于很多青春期想要摆脱家长控制,自己当家做主的学生,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黎又春,你要住校?” “你什么时候住啊,宿舍我参观参观呗?” “那岂不是不用回家了,超爽啊!” “咱学校宿舍有电吗,要是有电我也去,可以在宿舍打游戏,哈哈哈。” 同学们七嘴八舌围着又春,好像住校的是他们,不是又春。 又春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中午和母亲郑红梅吵架的样子,他好脾气地看着同学,“我今天晚上就在学校住,中午就把东西拿来了。” “你同宿舍的有谁啊,是咱班的吗?”同学好奇地文。 “不是咱班的,是个混合宿舍,中午他们都不在,我也不知道是几班的。”又春说。 “啊啊啊,我也想住校,我妈妈肯定不让,家里太烦了,以后我要是在家住不下去就来投奔你。” “行,我睡床,你打地铺。”只要你不介意那股恶臭,又春在心里补了一句。 …… 班上同学满足了各自的好奇心,上课铃响起之后,一声“上课了”,大家一哄而散,快速窜回自己的位置,不过脸上仍然挂着兴奋。 所有的人都开始蠢蠢欲动,心想回去也很自己父母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住校。 第32章 春春 又春的宿舍418,是一个四人间的宿舍,上下铺,还配备学习的桌椅。 不客气的说,比又春家里的学习环境还要好一些。 但是,下午放学后,又春却没有立刻奔向教室。 而是继续在教室里做作业。 “黎又春,你怎么不回宿舍?你不是申请住校了吗,怎么还在教室里写卷子,回去写多爽。”值日生组长薛勤勤凑过来问道。 又春抬起头笑了笑,“写完这一点就回去。” 大家都以为黎又春一定迫不及待想要回到新宿舍。 事实却是恰恰相反。 老实说,他有一点不知道怎么和新室友相处,他们在一起住了半个学期,而他却是突然□□来的。 更重要的是,新宿舍太臭了。 又春不太想在那样臭气熏天的环境下学习。 教室里,同样是今天值日生的刘晓彤,忍不住看向黎又春和今天的值日生组长薛勤勤。 高中已经开学半学期,刘晓彤看到黎又春仍然会有恍惚的陌生感。 她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如今这个和同学打成一片,赢得全班同学喜欢的,怎么会是初中时被全班孤立的黎又春。 作为中考状元的初中同班同学,班里很多同学都向她打听过黎又春初中的事情。 “他是不是在班里很受欢迎啊”、“你们班是不是有很多女生喜欢他啊”、“他妈妈真的是卖馒头的吗”…… 当刘晓彤给出“和他不熟,他初中时候很内向,几乎不说话,人缘很差,被全班同学孤立”的答案时,大家都感到很惊讶。 “怎么可能”、“我不相信”、“这太过分了吧”…… 大家都不太相信黎又春在初中班里会被孤立,会因为拒绝接受某个女生的告白而被坏孩子堵在教室门口教训。 当被证实这些都是真的,无论是女生男生,都给出了一个惊人相似的结论——“你班同学嫉妒他吧。” 语气是那么斩钉截铁。 嫉妒,或许有那么一些吧。 但绝对不仅仅因为这个,其实,班里很多同学,并不讨厌黎又春,甚至暗暗替他打抱不平,但是他们不敢说出来,因为害怕被那些混子生教训,也害怕被其他同学孤立,大家都选择了明哲保身。 被班里明明有那么多女生暗恋黎又春,问出来又偏偏不肯承认,包括初中,对黎又春好感表现的最明显的俞小凡,也在初四那年,全盘否定了自己的喜欢,和别的男生在一起。 大约在她们眼中,喜欢一个母亲是卖馒头、又被全班孤立的少年,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吧。 “刘晓彤,你干什么呢,你那排怎么还没扫完,赶紧扫,天都黑了。” 值日组长薛勤勤说道。 “哦,好,我这就扫。”刘晓彤说道。 “哎,干脆我们一起吧,你也太慢了。”薛勤勤抱怨道。 刘晓彤再次将目光转向低头学习的少年,心里升起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她并不是坏人,只是不那么勇敢,少年的存在却好像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个阴暗虚伪的自己。 ===== 又春自然不知道,有个女生在心怀愧疚的,偷偷看他。 他在满头大汗的做习题。 高一上学期,课特别多,语、数、外、理、化、生、历、政、地,共九门。 各种练习题和试卷,做得又春是头晕脑胀。 理科的还好,文科的让又春很是头疼,他最怯政治,哪怕期中考试的时候,又春政治考了一个年级第一,也是全年级唯一一张政治满分试卷。 政治需要大量的背诵,很多词语还特别容易记混,他要大量的背诵,还要在考试中将它们准确无误的写出来。 对于写字并不算快的黎又春来说,这绝对是一种折磨。 他现在就想等着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科,赶快摆脱政治这门课。 又春做完卷子,已经七点半。 执勤老师已经催过他好几次,高二夜自习已经开始了,高一新生必须关灯关门离开。 又春揉揉有些饥肠辘辘地肚子,慢吞吞地收拾东西。 中午他没吃两口饭,就从家里冲出来,晚上饭他想吃,可惜没钱。 不知道要是冲到水管子那喝几口凉水会不会压饿。 一想到,自来水的卫生状况,又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饿着吧。 想着,拖着略有些沉重的步子,离开教室。 一中学生住宿楼,418宿舍—— “都这个时间了,那个中考状元怎么还没回来?” “大概出去吃饭了吧。” “也可能今晚他不从这住。” “嗯嗯,有可能。” …… 正说着,门口响起了钥匙的声音,随着“嘎吱”一声,门开了。 男生们忍不住向门口看去, 说曹操曹操到,他们谈论对象开门进来了。 纵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又春推门的时候,还是被这股恶臭熏得头疼脑胀。 他们鼻子就闻不出来宿舍又多臭吗? 更让又春不能忍受的是,宿舍里竟然还有人在吃东西。 他一眼就看到,搬着马扎,将饭盒放在床上吃面的男生,而男生头顶,他上铺正在摊平晾袜子。 上面是袜子,下面是面条…… 这画面实在是太重口了,又春一下子就不饿了。 他反胃。 恶臭和饭香,形成了一种诡异的,让人作呕的味道。 而他的新舍友,在充满这样气温的房间,津津有味的吃面条。 “回来了?”坐在马扎上吃面的男生冲又春打了一个招呼,然后举着饭盒,拿筷子夹了一口面条,问又春,“你吃不。” 又春木着脸,拒绝了男生的好意,“谢谢,我不吃。” 我想吐。 又春的舍友都是普通班的学生,面条男叫王维维,比唐代大诗人王维名字多一个“维”字,因为这个,大家都习惯叫他王维。 他是十二班的学生。 而又春报道那天见到的很高的男生,则叫做严立川,来自九班,他也是又春的下铺。 和他一样来自九班的还有“面条男”王维维的上铺,赵奇。 三人各自向又春介绍了一下班级和姓名后,似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气氛一度陷入尴尬和沉默中。 又春只能默默拿出物理练习册,开始趴在书桌上做题。 418宿舍其他三个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也觉得尴尬。 宿舍里有一个学霸,让他们感到压力很大。 打破沉默是面条哥,他吃完面条后,端着饭缸子跑到又春旁边,看他写什么。 然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吼—— “卧槽!” “卧槽你个头,吓死我了,你不能小点声!”正在趴在床上看小说的赵奇,忍不住翻了一个眼白。 严利川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宿舍太安静,他刚才睡着了。 “状元,你这张英语卷子借我抄抄行不,我们也发这张卷子了,明天交!” 又春也被他突如其来的吼叫声吓了一跳,扫了眼面条男手里的英语卷子,他们班这张卷子今天已经讲过了,点头,“行,拿走吧。” 王维维欢天喜地,赵奇也放下小说,探过头去看王维维手中的卷子。 “啊,这张,我也没写,黎大状元,我也要抄。” 赵奇举起手,说道。 又春停下笔,“商量个事儿,别喊我状元行不?” “那叫你啥,春哥?” “你再换个成吗?”又春无奈地说道。 “春春?” 黎又春:…… 第33章 笑哭 晚上十点,是学校熄灯时间。 虽然一中住宿楼并不限停电,却也不会让学生开一晚上的灯。 晚上九点五十,楼管会在楼梯口吹响哨子,提醒学生赶紧洗漱,十分钟后关灯。 十点钟一到,楼管就会挨个宿舍检查各个宿舍关灯情况,一旦发现有宿舍还亮着灯,学生还在宿舍里玩闹,便会几下宿舍号,扣分。 不过也有一些宿舍是例外的,比如418这种混合宿舍,因为不属于任何一个班,宿管无法扣分,只能记下捣乱学生的名字,直接汇报班主任。 进入高中,男生就像是中了膨胀咒一般,突然窜高,绝大多数男生并会因为宿管一句“我告(诉)你们老师”就会自觉遵守学校规章秩序。 418宿舍,自开学就是宿管头疼的焦点,这个宿舍的学生倒不是那种调皮捣蛋类型的,他们只是不听话。 你让他们关灯,他们哼着哈着,不顶撞老师,也不会去做。 非常自我的一群孩子。 不过,今天的418似乎有所不同,没有人借口还在刷牙、作业推迟关灯时间,也没有人躲在洗刷间,捏着鼻子小声说,老师我还在拉屎,你关灯我没法擦屁股了…… 他们都早早地洗漱完毕,趴在床上,没有偷偷打着手电筒看小说,一个个老实的不得了。 太老实了,宿管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她直接将418紧闭的房门打开,看看这帮混小子到底有没有老实在宿舍呆着。 去年年末,j市各大中小学附近,一夜之间多了许多家网吧,仅一中附近就三家,学校特意找他们宿管开会,让他们注意住校生的住宿情况,千万不能让这帮学生半夜偷跑出去上网。 “418的,人齐了没?” 女宿管还未入门,声音先进来了。 “都在都在。”赵奇从被窝里探出脑袋说道。 宿管用手电挨个扫了一遍床位,然后手电筒的光芒停在黎又春床位,“你是今天新来的吧,一班的黎又春。” “是。”黎又春裹紧被子,屋子里进来个陌生女人,哪怕是个中年妇女,他还是有些不适应。 宿管当然知道一班意味着什么,表情瞬间和颜悦色,不过因为屋子里太黑了,又春看不见,所以他不知道。 “老师,他是中考状元,今年的新生代表,可帅可帅了!我爸妈可崇拜他了,中考差两分就满分了。”王维维插话说道。 “哈哈哈——” 宿舍里响起一阵哄笑,宿管也忍俊不禁。 “是嘛,那白天我可得好好看看。”宿管阿姨笑着说道。 不过下一秒,宿管就转过身子,将手电筒照在王维维的床位上,“你都知道,怎么不给人家学学。” “老师,你干嘛呀,我光着呢,你对我耍流氓……” 王维维捏着嗓子,娘里娘气地说道。 “噗——”赵奇和严立川闷声笑起来。 又春也很想笑,但是他忍住了。 宿管看学生都在,也不在多留,“都别说话了,都睡觉!” 说完,拿着手电筒关门离开。 418宿舍,除了黎又春这种学神之外,另外三人也都是考进一中的,成绩不算差,但也不是拔尖的那种 三人学习都不算差,但也没那么好。 无论是王维维还是赵奇,又或者是严立川,都属于学校成绩最为普遍的那批学生,中游。 明明他们也不差,但不知为何,在面对黎又春的时,三人总有一种心虚感。 他们在看小说嬉闹,人家趴在桌子上做卷子,他们在打牌吹牛,人家在背写英语单词。 努力做事,又做出一些成绩,总是格外的令人敬佩。 虚荣心也好,自尊心也罢,他们都不想让这个新来的舍友,觉得他们很差劲。 所以他们乖乖爬上床,然后,安安静静地……装样子。 不过,因为宿管的到来,破功了。 过了一会儿,大约是听到宿管上楼梯的声音,赵奇嘴巴里发出“哔——哔——”的声音,然后极为小声地问,“你们睡了吗?” “没,我睡不着。”王维维压低声音说道,“川哥,春春睡了吗?” “应该睡了吧,都不翻身……”严立川也压着声音说道。 “我没睡……”又春趴在被窝里,极小声说道,“别叫我春春……” “噗哈哈——” “不叫你春春叫什么?” “春春,春春……” …… 又春在黑暗中翻了一个白眼,揉了揉饥肠辘辘的肚子,然后闭上眼。 他睡着了。 “春春,春春……”王维维小声地唤黎又春的名字。 见黎又春怎么都不搭理他,惊讶,“这是生气了?” “不会吧?”赵奇说道,摸出床头的手电,往对面黎又春的床位上一照,无语了,“卧槽,他竟然真的睡着了。” “不会吧,我看看!”王维维也拿着手电照了一下,“果然是睡着了,春春入睡太快了,都没什么存在感。” “别说了,人黎又春都睡着了,你们也快睡!”严立川说道,说着,他拿出手电,翻出枕头下的武侠小说,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卧槽!贱人,让我们睡觉你怎么不睡,我也要看小说!” 上铺的赵奇也打开手电筒,不一会儿,王维维也拿出了手电筒…… 夜,还在继续。 ====== 黎大诚晚上十点回家,发现家中气氛不对,母亲眼圈红红的,妻子脸色也不太好,一边脱衣服一边问道,“怎么了这都,春呢,今天就去学校住了?” “都是你,要不是你同意他在学校住,哪会有这么多事儿!”郑红梅沉着脸说道,“把孩子都惯什么样了,中午吃着吃着饭就跑了。” 说起这事儿,郑红梅气得手哆嗦,头也昏昏沉沉的,她做梦也不曾想,引以为傲的儿子,竟然会做这样的事情! “关孩子什么事儿,要不是你中午一直嚷那孩子,那孩子能走吗?”黎母在屋子里躺着,冲着儿媳妇嚷嚷。 黎大诚又想和稀泥,于是他笑着说道,“多大点事儿,男孩子,有什么啊,他愿意住学校,就让他住呗。” 说完,又看向妻子,“对了,你给了他多少生活费?” “生活费,这家穷成这样需要什么生活费,他不是有能耐吗,让他自己赚,饿死拉倒!”郑红梅冷笑着说道。 黎大诚听着话感觉不对,“你这是没给?那他晚上饭咋吃?” 黎大诚有点急了,“你这吵架归吵架,怎么连生活费也不给,好歹给点,你这还是当妈的呢……” “中午没吃饭,晚上也没钱,两顿饭都没吃,你们倒是在家里一天三顿饭,让孩子在外面饿肚子……”黎母念叨着,眼圈又红了。 郑红梅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不过她就是那样的人,就算是自己知道错了,也绝不会承认错误,于是她强撑着面子,“我能生他,不能说他了?饿他一顿两顿又怎么了,我小时候吃不上饭哪又咋了,又没让他吃树皮,饿了还不知道回家,那是他活该饿!” “你,你……”黎大诚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你这么当妈的吗?这话是当妈的能说的吗?” 说着,气呼呼地进了黎母的屋,然后宽慰自己生病的母亲,“妈,你别担心,明一早我就给春送钱去,那孩子也机灵,没钱肯定向同学借了,说不定已经吃上饭了。” “要不,你现在就去他学校一趟,给他送点吃的去。”黎母拉着儿子的手说道。 黎大诚最近单位加班,这下班就已经十点了,黎大诚摇头,“太晚了,说不定孩子已经睡了,人家学校也不让家长这么晚去送东西,影响多不好,妈你睡吧,别担心,春什么样的孩子你还不知道吗,咱家就那么一个聪明人,不聪明能考上一中不?” 黎母被儿子宽慰的心里舒服了一点,但到底惦记着孙子。 就这样翻来覆去迷迷瞪瞪了一夜,也没睡好。 第二天,还不到六点,就催着黎大诚赶紧起床,给又春送吃的和钱。 郑红梅心里也不舒服,她做了一夜的馒头,看黎大诚穿衣服,就说,“我做了点粥,要不你给他带去……” 黎大诚看着郑红梅态度软和了一点,又看她眼圈通红,知道她一夜没睡,到底是将近二十年的夫妻,没有了爱情还有亲情呢,叹了口气,“粥不用了,咱家孩子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他也不会生你的气,不过你那脾气真得改改,都把孩子逼成啥样了。” 郑红梅不说话,心里却觉得,要不是孩子不听话,她也不会这样。 第34章 苍老 北方秋日的清晨白蒙蒙的,都是水汽和晨雾。 黎大诚骑着破破烂烂的女式自行车,这一路,风呲得脸很疼,一路护着给儿子卖的肉包字,黎大诚到了一中门口。 此时不过六点一刻,学校还没开门。 学校门口守夜的警卫,睡意惺忪的揉着眼睛,裹着身上的军大袄,在警卫室不愿意出来。 黎大诚拨动自行车上的铃,见门卫没听见,又敲了两下窗户。 门卫看着这个两颊红扑扑的男人,非常惊讶,怎么这个时间来学校了,“你找谁啊。” “我是高一·一班黎又春的家长,我想给他送点钱,还有早点,昨天中午我家孩子收拾好东西,昨晚就在学校住的,我们忙着工作,忘了给这孩子生活费了,这孩子脸皮薄也没给我们要,他身上一分钱没有,他昨个中午就没吃饭,晚上饭肯定也没吃,我给他送个早点……” “老师儿,你能通融一下不?” 黎大诚穿着一件很旧的外套,手皴裂的发红,脸和耳朵也红扑扑的,他语气满是讨好,生怕门卫不让他进。 门卫想了想,“你孩子是不是那个个头很高,浓眉大眼的那个,昨天提着大包袱小行李的,中午骑着自行车就过来了。” “是他是他,一班的,叫黎又春。”黎大诚又重复了一遍。 “行,大哥你进来坐吧,我知道了,你车停到一边就行,你来得太早了,住校生都还没起床呢,他们六点半才响铃,你先进屋暖和一会儿。” 门卫对黎又春有印象,昨天虽然不是他帮着那孩子提的东西,但昨天也在,只不过当时在保卫室呆着没出来。 “谢谢,谢谢老师儿。”黎大诚连忙道谢。 “昨天俺们这儿张老师帮他搬得行礼,回来使劲儿夸你孩子,说他有礼貌,不仅学习好,品质也好,还夸你们当父母的教育的好,没想到你今天就来了,这外面可够冷的,这个点起来还给孩子买早点,你这爸爸当的也够辛苦的。”门口警卫进屋说道。 然后给黎大诚用一次性纸杯倒了一杯水,“大哥,你喝水。” “谢谢,麻烦你了,真是谢谢了。”此刻黎大诚心中又骄傲,又感激。 他将给又春带的包子,小心翼翼放在怀里用体温热着,生怕到了孩子手里,包子就凉了。 警卫看到黎大诚这样,感慨,“当父母的不容易,供出来个实验班的,等孩子考上大学,你这好日子不就来了?” “是我拖累这孩子了,俺家老太太身体不好,家里钱都给老太太治病了,这孩子自上学,就没让家里出过一分钱,他中考考得好,学校还奖给他钱,那孩子一分钱都没留,全给我们了,暑假的时候,孩子去商场门口卖菠萝,一暑假赚了六百多,把钱交给他妈了,这孩子可省心了,都没让我们操心过,平时都是俺们拖累他。” 黎大诚这样说着,他是故意告诉门卫这些事儿的,就是希望人家看着他们家可怜,照顾照顾自家孩子。 门卫同情地看着黎大诚,“你们也真是不容易,这孩子真是好样的,我就看着那孩子看起来就是个好的,果然是个孝顺孩子,这么小都知道给家里赚钱了,等那孩子工作了,你们就等着享福吧。” “就怕俺家这个情况拖累这孩子……”黎大诚苦着脸说道。 二人说着话,不一会儿六点半就到了,来自宿舍楼的起床铃,响彻校园,门卫室听得清清楚楚。 黎大诚起身,看着警卫,“老师儿,我不坐了,我进去给孩子送饭去。” “行,去吧,你这车我给你看着,快点去吧,男生宿舍楼在南面,你顺着这条路,直走就能看到。”警卫指着路说道。 黎大诚谢过门卫,三步并作两步,向男生宿舍楼走去。 …… 又春正在宿舍的盥洗室里刷牙,然后听到宿舍门外响起楼管阿姨的声音—— “黎又春在不,你爸给你送饭来了。” 黎又春推开盥洗室门,不可置信地看向门外,果然,他的父亲就站在自己宿舍门口,用讨好地笑容,不住看向楼管阿姨,一直点头表示自己感谢。 418宿舍的男生好奇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老实说,他们很难相信这个看上去至少有五十多岁的男人,是黎又春的父亲。 因为男人看上去很苍老,若是楼管不说,他们会因为那是黎又春的爷爷。 除了又春,418宿舍的其他人并没有那么自觉,他们还在床上磨蹭,看到黎大诚在门口,一个个裹着被子坐起来,“叔叔好。”“叔叔早上好。” 黎大诚笑着冲儿子的舍友打招呼,“你们也好,我从呆了包子,一会儿你们和又春一块吃。” 黎大诚买了很多份包子,就是让儿子和舍友们一块吃,他知道他么家穷,生怕又春的舍友会因为他们家穷,瞧不起又春。 住校到底比不上家里,自己家人吵了骂了,到底还是一家人,你在外面和人家发生争执,人家哪里会还和你要好,黎大诚始终记得儿子初三的时候,因为有女生喜欢他,而被班里的坏孩子打了一顿。 黎大诚就怕儿子在新宿舍再被人欺负。 418宿舍的三个男生自然不知道黎大诚这复杂的心思,他们很高兴不用吃食堂难吃的要死,又贵又没馅儿的饭了,一大早有包子吃特别好。 严立川:“谢谢叔叔!” 赵奇叫的很夸张:“叔叔,你真是太好了!” “大早晨有包子吃特幸福,感恩!”王维维也开始在被窝里穿裤子。 黎大诚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也很宽慰,他来的路上还担心又春舍友家里有钱看不上这些东西,心里嘲笑他们,现在这种情况很好。 年纪大的人,看人总是很毒。 黎大诚扫过这些孩子们的脸,发现这些孩子看上去都挺好相处的,尤其是又春住的地方…… 除了有点奇怪的味道,倒还是挺干净的,宿舍里面还有卫生间。 黎大诚微微有些放心,这样回家也有个交代了。 黎又春跟着黎大诚出门,黎大诚将儿子拉到楼梯口没人的地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三张十块钱,和四张五块钱放在儿子手中。 让又春赶快将钱揣兜,别露出来。 “先捡着零钱花,现在人都坏,找钱就找□□,你机灵着点,拿好,家里情况你都知道,等你爸发了工资,再给你,生活费少了点,这也没办法,咱家那个情况…… 你妈昨晚一天都没睡,她知道错了,你要是得空,还是回家吃饭,你妈妈那个更年期,让人受不了……你昨天就那么走了,你奶奶一直哭,你这孩子就是太犟,别和你宿舍闹矛盾,刚才我看了看,你宿舍的那几个孩子,看上去都还不错……” 黎大诚碎碎念。 又春听着,鼻子有些发酸。 “爸,辛苦你了。”又春低着头说道。 “你这傻孩子,我是你爸,你给我客气什么,你都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人家对我多客气,门卫还有你们那个楼管,都夸你,你都不知道你多给你爹长脸……” 黎大诚拍拍儿子肩膀,“行了,话都不多说了,你赶紧回去洗刷,收好钱,别掉了,好好学习,考个状元出来,让你爹再吹一把!” “我走了啊,回去吧。” 黎大诚催促着黎又春进去,然后自己下了一层楼梯,不住朝又春摆手。 又春目送父亲下楼,每下一步,黎大诚就回头对又春说一句,“你赶紧回去吧,别再楼梯口呆着。” “爸,路上小心,注意安全。”又春说道。 “我知道了,回去吧,别在这站着了。”黎大诚再次催促。 又春没有动,一直趴在楼梯口看着父亲下楼。 直到他再也看不见他。 又春突然发现,他的父亲佝偻着腰,步履蹒跚,似乎比记忆中更苍老了。 第35章 三餐 又春回到宿舍,其他三个舍友已经陆续洗漱完毕,唯有赵奇在厕所中大号。 见到又春进来,严立川问他,“你爸爸走啦。” 又春点点头。 王维维凑过来,“你这怎么了,还哭了?” “没。”又春才不会承认这个,说完,又春指着桌子上他爸爸买的包子,“你们怎么不吃,还热着呢,再不吃就凉了。” “这不是等你嘛——” 王维维笑眯眯地说道。 又春把包子和舍友分着吃,厕所里的赵奇隔着门在里面大叫,“给我留口!” “知道,就你留一口!”王维维接话。 “王维维你个贱人!”赵奇哇哇大叫。 王维维一脚踢到厕所门上,“拉你的屎吧!我们帮你把包子分完!” 刚说完,盥洗室就传出冲水声,赵奇从厕所里冲出来,就要上去拿包子,王维维一把抓住他的手,大吼,“卧槽你拉完屎不洗手,你恶不恶心!” 严立川踢了他一脚,“滚去洗手!你不吃别人还要吃!” 又春被拉完屎不洗手跑出来吃东西的赵奇恶心的够呛。 “他以前也这样?”又春表情艰难地说道。 “偶尔。”严立川接话。 还没等又春释然,话锋一转,“偶尔,不这样。” 呕,真是太恶心了! 自从爷爷确诊癌症、奶奶又患上尿毒症后,又春难得过得一个安逸的上午。 没有听到父母的争吵,没有大人们互相指责说彼此坏话。 又春觉得格外舒适,连宿舍里奇怪的味道也变得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唯有一件事,又春无法克制心中对家人的那淡淡的遗憾。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和父母的关系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更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在明知道家人很难过的前提下,依然不愿意低头。 一个非常残忍又难过的事实,他并不想回家。 因为黎母还在家里等着孙子的消息,黎大诚见过又春之后,又骑着那辆女式自行车,晃晃悠悠回家。 黎大诚拿钥匙开门后,一股寒气随着他一同进屋。 一直坐在客厅等丈夫回来的郑红梅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了丈夫的手,“见到春了没,他怎么说?” “能怎么说,我看他在学校过得挺好的,我去他宿舍了,就四张床,上下铺,宿舍看上去倒不脏,还挺争气的,就是有味道,男孩子嘛,也可以理解,我倒是觉得孩子住校挺好的。” 黎大诚脱了外套,往沙发上一扔,直接进屋见黎母去了。 黎母在屋里将儿子和儿媳妇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见儿子进来,问道,“春吃饭了没,昨天怎么吃的,孩子受罪了……” “他昨天才走,哪能看得出来瘦没瘦,再说了,人家一中住校的多了,别人孩子都能住校,他怎么不能住,我觉得他住着好着呢,还能睡时间长一点。” 黎母听了,有点怅然,“也是,家里总是吵架,还影响那孩子学习,住校也好,他妈总是嚷他,那孩子瘦的,都皮包骨头了,也没见你们对他上点心。” 黎母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 这对母子说话并没有关门,所以他们的对话郑红梅听的是清清楚楚。 她心里格外不平,这孩子走,怎么就是我逼得了,敢情你们一点错都没有,你们都是一家人,就我一个外人。 你们都是好人,就我一个是坏人! 郑红梅气得手哆嗦,她原本想要冲过去和黎母大吵一架,不过,一想到孩子都吵跑了,又有点心灰意冷。 想到平日特别听话的儿子,郑红梅一阵心酸,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儿子竟然宁愿住校也不往家里住。 屋里,母子的谈话还在继续。 黎母问儿子,“给了孩子多少钱,他们学校都是有钱的,别给太少,让人看了笑话,现在的人都是势利眼,我住院那会儿,护士看咱家没钱,给我扎针都不仔细,喊他们半天都不来……” 想到那些势利眼的小护士,黎母就撇嘴。 提到这个,黎大诚有点愧疚,他犹豫着说道,“给了孩子一百,等他不够了再给我要。” “一百哪里成啊,现在什么都贵,一百块钱够干嘛的啊,太少了。”黎母瞪眼。 黎大诚干笑,连忙哄自己老娘,“话也不是这样说,过段时间说不定孩子就回来了,也用不着那么多钱,再说了,让一个孩子手里攥着那么多钱,万一掉了,孩子心里怎么想,那孩子什么事儿都放在心上,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难过呢。” “也是……”黎母听了儿子这话,就释然了。 客厅里的郑红梅,则心念一动,黎大诚就给了儿子一百块钱,说不定孩子没钱了,就回来吃饭了呢。 郑红梅低估了又春的决心,黎大诚也低估了儿子在学校的节约程度。 又春用五十块钱办了一张饭卡,学校食堂,稀饭和咸菜都是不要钱的。 只有主食和菜是要钱的,又春天天买馒头,就稀饭和咸菜。 他并不和418宿舍的同学一起吃饭,毕竟他们不是一个班的,而且班里的距离也很远。 所以,418宿舍里的男生也没发现,他们中有一个天天吃馒头咸菜的舍友。 就这样,又春用这张五十块钱的饭卡,挺了一个半月,还有剩余。 黎大诚每次觉得儿子钱可能不够了,又春都说学校菜便宜,饭卡里的钱还有剩余的。 黎大诚也不知道学校的菜价是什么样,既然儿子这么说,他也没有多想,就随孩子去了。 儿子铁了心不回家住了,他有什么法子。 儿子越来越高,他的背却越来越驼,黎大诚知道,他管不了这个孩子了。 这个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不是他们这些当大人的可以左右的了。 一中的食堂并不大,来这里吃饭的学生也不多。 大家中午不是在外面吃,就是回家吃,毕竟这不是一所寄宿学校,录取的学生,大多都是本地市中区的学生,离家都近。 又春长得好,个头又高,天天馒头咸菜引起了食堂老师的注意。 “小同学,你是今年高一新生?哪个班的啊。”负责管理食堂的老师,走到又春身边问道。 自从注意到这个学生以来,她已经关注这孩子两星期了,真的是除了馒头什么都没见她买过,这孩子看上去很老实,穿着也很朴素,看上去不像是家里有钱的,可就算是再没钱,也不能天天吃馒头咸菜,食堂老师琢磨着,要是这孩子家里真的很穷,干脆申请学校啊,给这孩子弄点补助啥的。 “我是高一·一班的。”黎又春咽下嘴里的饭,抬头说道。 老师一愣,竟然是实验班的学生。 “你叫什么名字啊。”老师又问道。 “黎又春。” 食堂老师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不过也没多想。 她拍拍少年的肩膀,“虽然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你也不能光吃馒头,总生活在解放前旧社会多不好啊,偶尔也得来一把小康是不是,你得跟上现在的社会发展形势!” 食堂老师颇为幽默地说道。 又春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知道了,谢谢老师。” “知道了还不打份菜,我可注意你两个星期了,国家未来的栋梁之才,怎么可以天天吃馒头,爱因斯坦也不是馒头喂出来的,人家也是吃菜的。” 食堂女老师忍不住催促又春,又春点点头,拿着饭卡,刷了人生中第一份来自食堂的菜。 女老师看着学生打了菜,说道,“这才对嘛,好好吃饭,这大个,瘦成这样!都没肉了!” 说完,女老师溜溜达达走了。 再又春端着菜回到座位上后,女老师到刚才又春刷卡的地方,对食堂大师傅说,“查一下刚才那孩子卡里的余额,还有他上次充钱是什么时候。” “怎么了?周老师,有什么问题。”食堂大师傅有些惊讶。 “看到那孩子了吗,坐在东头那个,个子高高的,刚才来打菜的那个,我注意那孩子两星期了,除了馒头,就没买过别的,估计家里经济条件不算好,还是实验班的,总吃馒头咸菜肯定不行,你说这孩子要在咱学校出了事儿谁负责?” 女老师皱着眉说道。 “周老师,查出来了,这孩子是上个月中旬冲的卡,才充了五十块块,现在卡里还有十多块钱。”食堂大师傅也非常惊讶,“怎么这么省,这还不一日三顿饭餐餐馒头,这孩子身体怎么受得了!” 犹豫了一下,大师傅说道,“要不咱找他班主任说说吧,哪个班的你知道吗?” “知道,我下去就他班主任了解点情况,看他一日三餐在学校吃,感觉像是个住校生。” 周老师说完,禁不住再次看向餐厅东面座位上低头吃菜的少年,少年每一口菜吃的都很小心,好像在细细咀嚼品尝味道。 看到这样的画面,任谁心里都不会舒服,大师傅叹了一口气,“以后这孩子再来打菜,我让下头的多给他些,穷人家的孩子不容易,看着这孩子吃饭我心里也不好受。” 第36章 加倍 下午,第二节课课间,班主任魏老师站在门口,然后对上厕所回来的学生说,“把黎又春叫出来。” 同学一头雾水,走到做题的黎又春面前身边说,“黎又春,班主任喊你。” 黎又春走出教室,“老师。” “你跟我过来。” 魏老师将黎又春带到数学组办公室拐角的走廊里,这里人比较安静,很少有学生出入。 两人四目相对,顿了顿,魏老师开口,“黎又春,你奶奶是不是最近身体不太好,家里需要用钱。” 黎又春一愣,“其实也还好。” 黎又春不想给班主任哭穷,所以并没有多说什么。 别看黎又春学习很好,班里人缘也不错,但因为这孩子的性格,魏老师并没有将班长这个职位交到黎又春手中,因为这孩子很好说话,可能镇不住班里别的学生,于是他给这孩子安排的职务,是学委,各科都有各科的课代表,学习委员一般都是挂名的,不耽误他什么时间。 魏老师知道这孩子比较内向,从他口中问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就不问了,直奔今天谈话的重点。 “咱学校食堂的老师向我反映,你一日三餐天天吃馒头,从你住校到现在,生活费还不到五十,你家里是不是没给够你生活费?” 魏老师直接了当的问道。 又春摇摇头,“给了,我爸爸问了我好几次,我都说不需要。” “你爸爸给了你多少?”魏老师问道。 “……”又春又不说话了。 魏老师无奈了,换了一种问话方式,“有一百吗?” 又春点点头。 “你说你在学校天天吃馒头,你要在学校出点什么事儿,你家长要怎么想,你现在就在长身体的时候,天天吃馒头,就不怕营养不良昏过去影响学习?”魏老师非常严肃地说道,他其实并不在乎学生一日三餐吃什么,但是黎又春要是倒下了,到期末考试拖了整个班的平均分,到时候丢人的可是他! “黎又春,你要再这样,你这校也别住了,明天就让你家长来收拾东西,回家住吧。” 魏老师越说越生气。 又春抬起头,忍不住哀求道:“老师我以后改了,我不这样做了,你别让我回家住。” 魏老师也不是真让黎又春收拾东西打包走人,就是吓唬吓唬他,见这孩子知道怕了,也不再说什么,毕竟真说重了,伤了这孩子的自尊心也不好。 “要是没钱吃饭,你就来找我,我要是不在,随便找哪个老师都行,晚上饭也就算了,中午和早晨那顿一定要吃好,别天天馒头咸菜,你不是假期还赚钱了吗,吃你自己的,怎么还这么舍不得!” 就在这个时候,上课的预备铃响了,魏老师也不再耽误学生上课时间,“好了,今天就说到这儿,回去上课去,你期末考试要是考到年级前五,学校是有奖学金的,年级十五可就没了,知道了吗?” 魏主任严肃地说道。 又春重重点头,心里重新燃起了斗志。 魏老师看着这孩子亮晶晶的眼睛,笑了,“快回去吧,臭小子,一天到晚让老师担心!” “老师,我走了。” “走吧走吧,上课去吧。” “老师再见。” 又春和班主任打完招呼,一路飞奔,总算是感到上课铃响起之后,回到学校。 又春的同桌看到班主任将他课间叫出去,好奇地问,“老班叫你出去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问我在学校住的怎么样。” 同桌很惊讶,“咱班主任还管这!?” 又春还想说什么,却见门口老师进来,闭上嘴巴,点点头。一副很苦恼,很无奈的模样。 又春的同桌不再说话,而是拿出新买的漫画,用书挡着偷偷摸摸地翻看。 魏老师没给又春家里打电话,因为有些家长就喜欢小题大做,一点小事儿反而会闹得很大,尤其是黎又春的家长,暑假的印象实在是太差,一时半会儿还扭转不过来。 又春也知道,这么盲目省钱不是个事儿,他算了一笔账,早晨吃一个馒头两毛钱,晚上一个馒头两毛钱,这样是四毛钱,他可以花一块五打半份菜,这样一天是一块九,一个月的话是五十七,剩下的三块,可以留着偶尔改善生活之类的。 这样每个月六十块钱生活费,暑假他出去打份零工,明年生活费就出来了。 又春这么省,其实不是为了父母,而是为了自己。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母亲那句“有种别吃我家的饭”。 少年的执拗,有时候只针对一个点。 又春可以忍受母亲无穷无尽的数落,可以忍受父母吵架,家中天天上演全武行吗。 但是他不可以忍受那句“有种别吃我家的饭”。 好像,他不是这个家的任何人,只是屋子里的一条狗,或是连狗都不如,随时可以舍弃的东西,不喜欢,没有用随时可以轰出去。 没有自尊,也没有思维。 我现在没种,我还是要吃你们的饭。 但是我一定会把我吃的饭都还给你们。 加倍还你们。 第37章 入冬-我要V了 转眼入冬。 黎家的日子开始不好过起来。 一到年关,上门催账的人就多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是黎家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不出那么多钱。 东凑凑、西凑凑,拆了东墙、补西墙。 黎大诚的背更驼了,看上去更加苍老。 他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老娘的病,儿子的生活费,还有欠人家的钱,年底了还要给领导送礼。 一笔笔都是钱。 郑红梅手里还有娘家给的两万块钱,有时候看着黎大诚为钱愁成这样,她也想着要不,就把钱拿出来? 但一想,要是将那笔钱拿出来,黎大诚知道娘家给她钱,然后拐着弯儿从她这抠钱,她可不也把娘家拉下水了? 于是,郑红梅咬着牙,愣是将两万块捂得死死的。 不是她小气,而是黎大诚这个人在郑红梅的心中,信用度已经降到了冰点,当年他偷偷摸摸把家里所有积蓄,没给她商量一句,就都拿出来给他爹治病了,儿子上学的学费都拿不出来。 黎大诚这个人已经完全疯魔了,她得为儿子打算打算,不能跟着他一块疯。 郑红梅盘算着,儿子再有两年就考大学了,日子很快的,这两万留着给儿子用,现在的大学生都讲究得很,儿子肯定是要考首都的学校的,首都的学生都有钱,要是又春穿的太破,一定会被人瞧不起。 她说什么,这钱都要攥在自己手里,给黎大诚,这钱就糟蹋了,谁知道婆婆还要活多长时间,当年出院的时候,医生说她就这半年了,现在半年都快过去了,婆婆还好好活着呢,她要是不死,这家里钱就是个无底洞,到时候儿子怎么办? 想到又春,郑红梅又觉得难受。 其实她想儿子想得厉害,她从来没有这么久,没见过儿子,可到孩子学校,她又不愿意。 她一个卖馒头的,到学校里看孩子,到时候给儿子丢脸。 她卖馒头的时候,听旁边卖菜的说了,现在的小孩都很讲究,开家长会都要求家长打扮打扮。 一中那么有钱,学生都是有钱人,他家没钱,免得去了给孩子丢脸。 就是就忍着吧。 再忍忍,就过年了。 这段时间,又春不在家。 黎家更安静了,郑红梅和黎母平时在家谁也不理谁。 黎大诚下班回到家累得几乎喘不过气,也不会主动说话。 只有郑红梅揉面蒸馒头时,会偶然发出一点声音。 如今到了年底,什么都涨了,面的价格蹭蹭蹭的往上窜。 都是多年的老邻居,郑红梅又不好意思涨价。 就卖两种馒头,一种是花样馒头,另一种就是普通的圆馒头。 花样馒头卖的贵一点,普通馒头依然是原价。 她的腰也不好,因为和面,手很粗糙,一年到头手指头都是红红肿肿的。 睡得很晚,起得却很早。 这天晚上,黎大诚和郑红梅说话。 这是很难得他们没有吵架的一天晚上。 “咱春什么时候回来啊。”郑红梅说道。 “你想孩子了,那还跟撵狗一样撵他?”黎大诚难得开了一句玩笑。 “我那不是脾气上来了吗,当妈的和孩子发脾气,哪有隔夜的,这孩子心也忒狠了,你什么时候去学校给他送生活费,问问他啥时候放假?”郑红梅用胳膊肘子碰碰黎大诚。 “啧,什么时候放假,还不都让你撵回学校去了?”黎大诚砸吧砸吧嘴说道。 郑红梅一下子恼了,“爱说不说,不说拉倒!” 也不和黎大诚说话了。 黎大诚其实不太想见儿子,他怕这孩子给他要生活费。 就算是不太清楚一个孩子的生活费多少,黎大诚也知道,一百块钱不可能撑俩月。 可他现在实在是没钱,一分钱都没有了。 见到孩子,他能说什么呢? 家里没钱了,你省着点花? 黎大诚说不出口,郑红梅的要求他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他没法拒绝,只能敷衍着,拖拉这件事。 等着什么时候发工资了,什么时候再去见儿子。 如此,又过了一周。 北方的冬天,似乎是突然到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冷的已经开始冻耳朵了。 没有什么厚衣服的又春,依然穿得比较薄的外套,教室里有空调还好,一出教室就冻得不成样。 又春宿舍的也奇怪,现在他们和又春熟了,说话也不怎么顾忌了。 王维维皱着眉说道,“哥们儿,你手冻得跟萝卜呢,怎么还不回家拿件厚衣服,你家不是中区的吗?” 他们记得黎又春家住的不太远的。 又春想到家,不期然就想到了母亲的郑红梅。 他现在已经不生母亲的气了。 但是就是不知道如何面对母亲,说句非常不孝的话,他在学校的时候,只是偶尔才想想父母。 想想那个家。 就算想,也想得不是离家之前的那个家,而是想着爷爷还在的时候,他和母亲在卧室里谁也不说话,静静听邻居电视的时候。 那样的生活距现在不过几年光景,对又春来说却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又春摇摇头,不说话。 提到家的事情,他向来很沉默。 他们和黎又春一个宿舍,很少听黎又春说他家里的事情。 只知道他没有兄弟姐妹,家里独子,家庭条件不太好。 其他的都还是从别的同学口中知道的,比如黎又春的妈妈是卖馒头的,爸爸曾经因为赌博进过拘留所,他初中的时候,附二中的老大看他不顺眼,还找人堵过他…… 不过这些东西,宿舍的都没有当着又春的面谈论过,在黎又春不在的时候,他们曾经私下讨论过,并商量好,谁也不许问黎又春家里的事情,除非他自己愿意说,否则他们当不知道。 十六七岁的少年,用这样笨拙的方式,维护着他们心中认定的朋友,保留少年那强撑的自尊。 大家见又春不说话,不提他为什么不回家拿衣服,纷纷打了一个哈哈,扯起来别的话题。 宿舍的老大严立川从自己的衣橱里拿出他没穿过的一件黑色羽绒服,丢给黎又春: “穿这个,我穿不着,马上就考试了,别感冒了。” 又春抬起头,嗫嚅着嘴唇,半天才吐出一个词,“谢谢。” 王维维和赵奇夸张大笑。 赵奇胳膊搭在黎又春肩膀上,“谢什么谢,这有啥客气的,除了内裤不能接你,需要什么给哥哥我说,老严的穿脏了还有我的!” “就是,我们厚衣服多,塞满了整个橱子,老么烦人了,快替我们穿穿!”王维维胳膊搭在又春另一个肩膀上。 两人重量快把又春按在桌子上了。 严立川看不惯,拍走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孩,“你们快把他压死了!干嘛呢!” 又春就是咧着嘴笑,他抱着严立川的羽绒服,看着赵奇和王维维努力打岔,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鼻子酸酸的,眼有点热 “谢谢。” 他再一次重复。 这一次,不是只对借他衣服的严立川说的,而是对418全体。 这个冬天,大概不会寒冷。 第38章 车祸-入前最后一更 虽然因为囊中羞涩,黎大诚不愿意见儿子,一周后,他到底还是来了。 口袋里攥着新发的工资,黎大诚裹了裹身上的棉衣,才恍惚意识到什么,他的儿子,又春,似乎没有拿过冬的衣服。 又春这段时间,是怎么过得? 黎大诚不敢想,似乎一想,愧疚就会将他淹没。 因为儿子课间也要温习功课,黎大诚是掐着放学时间来的。 班里同学对黎大诚有些印象,因为黎又春住校后,黎大诚来学校看过几次黎又春,这些孩子记忆力很好,一来二去就有了印象。 还不等黎又春出来,同学就在门口嚷嚷: “黎又春,你爸爸找你!” “春哥,你爸爸来了!” …… 冲教室门口喊完之后,同学们纷纷向黎大诚道别,“叔叔再见”、“叔叔我先回家了”。 黎大诚听着这一声声的“叔叔”很高兴,觉得这些孩子很有礼貌,成年人想东西通常都会想得复杂一些,他觉得又春班里的同学之所以这么热情,也间接性说明,儿子在班里过得不错。 黎大诚这样想着,心里似乎舒坦了很多。 看到父亲,又春停下手中的笔,飞快地收拾东西,步伐轻快的走出教室。 “爸。” 和刚来学校那会儿相比,又春皮肤白了很多,这孩子肤色随了郑红梅,很白,虽然郑红梅现在因为风吹雨淋,皮肤又皴又红,但年轻时的郑红梅,皮肤白白的,跟豆汁儿上的那层油似得,晃了黎大诚的眼睛,也晃进了他的心里。 不过儿子可比他妈那会儿瘦多了,郑红梅很圆润,哪怕是过得不好,身上总是肉敦敦的,而他们的儿子却又瘦又高,跟竹竿似得,只往上窜。 黎大诚努力忽略儿子比开学前更瘦的事实,说道,“想吃什么,爸爸请你下馆子,爸爸发工资了。” 又春摇了摇头,“去食堂吧,食堂近。” 黎大诚鼻子听着发酸。 他刚才到学校那会儿,已经有上体育课,提前放学的学生,人家的孩子,都商量着上哪里玩,中午家里做什么什么好菜,他们家的孩子,为了省钱,开口就是食堂。 “你小子还没吃够食堂啊,得嘞,爸爸请你吃大餐,今天不吃食堂,咱下馆子。” 黎大诚拉着儿子就往教学楼外面走。 又春跟在黎大诚后面,还在劝说父亲去食堂吃饭,“我们食堂的饭挺好吃的。” “好吃就行,也不能天天吃,你都吃了两个月了,咱吃点别的,你想吃什么,宫保鸡丁、回锅肉、京酱鸡丝……” 黎大诚绞尽脑汁报上几个菜名,其实这些菜,他也不常吃,黎大诚知道到了年关,哪里都需要钱,他现在恨不得一分钱掰两半花,一到中午,也是冲到食堂,他们单位的食堂吃饭一人有七十块钱的吃饭补助,因为这个补助,黎大诚很少到外面吃饭。 “吃面吧。”黎又春说道。 “你是为了给你爸爸省钱?”黎大诚半真半假的问道。 “没有,我想吃了。” 黎大诚心里放松了一些,“行,那咱就吃面。” 两个人到了一中附近的小吃摊,就近找了一家兰州拉面。 黎大诚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瞅儿子身上的棉袄,“你这衣服哪里来的?借的同学的?” “嗯,我舍友的。”又春应了一声。 “今晚可能不行了,我还得加班,明天中午我给你送衣服来,不能老穿别人的,换下来给人家洗洗,洗干净还人家,你宿舍喜欢吃什么,我去买点,到时候回宿舍表示表示。”黎大诚叮嘱道。 “不用,我们宿舍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的人才得表示,要不然多失礼,你一个人在外面,家里又帮不上你,什么都得靠你一个人,你这孩子,也不是我说你,天冷了,家里忘记了,给家打个电话让送趟衣服怎么了,你妈妈还有你奶奶平常都在家,她们可想你了,你这孩子就是强(jiang),怎么不能主动打一个电话?” 黎大诚絮絮叨叨。 不一会儿,两人的面上来了,黎大诚将碗里的肉片,一片片挑给儿子。 黎又春捂着碗,忙说“不用,我不要,我自己有”,黎大诚根本不听他的,几片肉都夹到又春碗里了。 “你爸上了年纪,血稠,吃不了那么多肉,你还在长身体,多吃点肉没坏处。” 一碗五块钱的兰州拉面里面能有多少肉?不过四五片,两筷子就挑没了。 “快吃吧,趁热吃,天冷,吃点热得暖和暖和。” 黎大诚催促儿子赶紧吃。 又春在黎大诚的催促下,呼噜噜地低头吃面。 黎大诚心里的愧疚感稍微好了一些。 就在刚才,结账的时候,他还在盘算钱,这顿饭花多少钱,什么时候能将这顿饭花的钱省出来。 每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死命的算,也不过是那些数。 还账、买药、送礼,购置年货…… 样样都需要钱。 单位年底评优,他今年一年没有请假,也不知道能不能评上。 是否要给领导送个礼,评上先进有一千块的奖励,去掉送礼的钱,还有很多剩余,可以给孩子买件衣服,他都好几年没添一件新衣服了。 黎大诚算得头疼,每天都要拿着计算器生活的日子不好受。 他看着瘦瘦高高的儿子,临分别时,叮嘱儿子好好学习。 “你爸爸我一辈子没文化,你妈妈就更白搭了,只能一辈子做苦力,你有文化,也比我们有脑子,好好学习,咱家没有那个能力供你,你能靠的就是你自己,明白了不?” “我知道。”又春依然是惜字如金。 黎大诚也知道儿子就这个风格,他从单位也学了点新词,现在都管儿子这种风格叫“酷”。 “好了,你快回去吧,中午睡点觉,也别光学习,劳逸结合,听到了不。” 又春再次点头,“爸,你也是,照顾好自己。” “嗯,你爸好着呢。” 黎大诚冲儿子招招手,“赶紧回去吧,外面太冷了,回宿舍去。” “好。” 又春再次点头。 父子俩就此分别,又春看着父亲骑着自行车,穿过人群,渐渐地消失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中。 这是又春的记忆中,父亲腿脚麻利,四肢健全时最后的画面。 当天晚上,十点半,黎大诚骑自行车下班,没骑多远,一辆飞驰而过的轿车将他撞飞。 第39章 入V第一章 又春已经不太记得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 那天,他在宿舍睡觉。 他睡觉一贯很死。 这是平时在家锻炼出来的。 父亲黎大诚和母亲郑红梅常常从晚上八点吵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他若是不睡觉,第二天就别想有精神的上课。 所以无论418宿舍的舍友怎么吵,也吵不醒酣睡的黎又春。 他就像睡神一样,拥有超强的睡眠力,死死地黏在床上。 那天似乎不一样,他睡着了,他在宿舍的床位是上铺,突然打开的白炽灯,灯光照在他的眼睛上,睡梦中的他大概觉得有些刺眼,翻了一下身,想要继续睡,却听到耳边有人说话—— “黎又春,醒醒。” 又春几乎一下就睁开了眼睛,又春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那天的自己会突然睁开眼睛。 此刻,的418宿舍已经站满了人,楼管、班主任魏老师,还有教务处主任。 他们一大堆人呼呼啦啦站在黎又春宿舍门口。 “你出来一趟,有点事儿找你。”魏老师说道。 他看了又春一眼,或许同情、或许是惋惜,或许只是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那一刻,他想到的是,或许,奶奶出事儿了。 穿衣,穿裤子,穿鞋。 匆匆忙忙跟着班主任离开宿舍楼,班主任却告诉他,“你爸爸回家的路上出了事故,现在在医院抢救,你妈妈现在忙着在家照顾你奶奶,没法去医院,你现在过去一趟,看看你爸爸的情况。” 又春也很奇怪,此刻他似乎什么都没有想,甚至没有意识到,出事故和抢救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盲目地点头,再点头。 下了宿舍楼,随行的赵主任打开车门,然后让又春坐在副驾驶座位上。 班主任看着表情茫然地少年,心有不忍,“坚强点,都是大孩子了。” 又春冲魏老师麻木地点头。 车门关上,轿车发动。 这是又春学生时代,为数不多的几次坐轿车的经历,却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记忆。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向教务处赵老师告别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护士和医生口中,问出父亲抢救的手术室是几楼。 他觉得自己跑了好久好久,似乎心脏都跳出来了,才看到手术室门口坐在长椅上,低着头的舅舅,和一脸严肃的舅妈。 “又春,你来了,这么快。”舅舅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还是又春的舅妈接上的话,“你爸在里面做截肢手术,你妈的意思是先瞒着你奶奶,你奶奶身体不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又春点点头,没说话。 事实上,又春的舅妈和舅舅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们其实不太赞成郑红梅将孩子叫来的决定,但不让孩子知道又怎么办,孩子迟早会知道。 黎又春的舅舅郑红军甚至有一个荒唐的念头,早劝着姐姐离婚,姐姐不愿意,如今姐夫残废了,再要离婚也就难了。 黎大诚是被一辆轿车撞飞的,但真正对他造成致命伤的,却不是这辆轿车,而是在他飞出去,还没爬起来时,身后的一辆卡车。 卡车直接从黎大诚腿上碾过去,当救护车赶到时,黎大诚腿间已经是血肉模糊,现场一片狼藉,惨烈的触目惊心。 为了保住他的命,医生只能给他做截肢手术。 又春他不能理解,明明上午还和他一起吃面,说明天到学校给他送厚衣服的父亲,怎么一转眼,就躺进了医院的手术室中,生死不明了呢? “舅舅,我爸爸以后还能站起来吗?”又春问道。 郑红军被问住了,他为难地看着妻子,又看着眼前这个让黎郑两家都异常骄傲的孩子,半晌嗫嚅着嘴唇说道,“会吧,现在科技那么发达,别想太多,又春。” 大约是觉得自己的安慰实在是太苍白,郑红军又加了一句,“你爸爸就你一个孩子,你现在要好好的,你要是出点什么事儿,你妈妈可就真不能活了。” 黎又春“嗯”了一声。 又春在医院呆了整整一天,从晚上到早晨。 当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向学校请假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事了。 又春想,他永远不会忘记父亲醒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春啊,你爸爸的腿没了。” 一整夜,强忍着没哭的又春,眼泪刷一下流了出来。 他对父亲说,“不要紧,以后我做你的腿。” 然后,黎大诚也哭了。 下午,面色苍白的郑红梅到了医院,郑红梅是一个身材很敦实的人,又春的记忆中,母亲从未像今天这般消瘦。 郑红梅来不及难过,她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看到儿子还在医院呆着,就撵他回学校,她倒没对儿子说,“你以后别来了”而是说“你奶奶现在还不知道你爸爸这事儿,所以我晚上要回去住,你晚上再来”。 郑红梅从来都不是什么大女人,她一辈子最骄傲的事情,莫过于她丈夫的职业,还有她的儿子。 哪怕她的家庭一贫如洗,郑红梅依然骄傲。 可如今,丈夫出了车祸,虽然单位的领导,虽然说一定不会亏待了老员工,但敷衍的态度却可见一斑,郑红梅知道,丈夫的单位是指望不上了。 她还能指望的就只剩下成绩优秀的儿子。 这一刻,郑红梅的头脑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她找到了电厂的领导,然后让黎大诚的上峰帮忙扯谎,说黎大诚外派了,因为走得太匆忙没有收拾东西,用这个借口,稳住重病的婆婆。 她娘家不理解,为什么要让孩子参与这件事,孩子马上就期末考试了,学习不比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重要? 可郑红梅知道,丈夫倒下后,这个家再也没有一个帮孩子遮风挡雨的人了,以后这孩子需要独自面对的事情还多着呢。 往后什么事情,都要这孩子自己来。 这一刻,母子俩什么芥蒂都没有了。 又春点点头,“我回学校了。” 临走之前,郑红梅交代他,“回去找你班主任,告诉他以后晚上你要住医院,看你班主任答应不,不答应的话,你就别来了,专心在学校学习。” 又春抬头,看着有些陌生的母亲,不知道是何种滋味。 这一夜长大的,似乎不仅仅是自己,还是两鬓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的母亲。 “妈,你照顾好自己。” “放心吧,你妈不会让那些孙子看笑话的,你妈能耐大着呢,就你不知道……” 郑红梅嗓门依然那么大,那么粗噶,她的脸颊依然红扑扑的,皴红粗糙,可又春却在这一刻,感觉到了母亲的高大,或许连母亲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瞬间她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 又春点点头,转身走出医院病房楼。 他知道,这一刻自己再也没有任性的资格。 他需要和母亲共同撑起这个家。 第40章 入V第二更 爷爷确诊癌症,奶奶又被查出尿毒症时。 又春觉得最难也难不过那会儿了。 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永远都不会有“最”字,命运总在你认为和它关系好时,翻脸不认人,并会用事实告诉你,它不和任何人好,任何人都是它可以随时愚弄的对象。 又春回到学校,下午第一节课已经结束。 对于他的出现,同学们似乎很惊讶。 然后,又春才知道,班主任将他父亲出车祸的事情,告诉了班里几个学委。 班主任原来的意思是,让他们平时照顾着点黎又春,注意一些黎又春的情绪。 家里陡升巨变,这孩子心情不好是肯定的。 既然你们都是班委,也都是学校学习最好的一批学生,应该更要知道关心同学。 班主任的意思是好的,可是他却忘了。 一个人的秘密才是秘密,两个人的秘密,就是全世界的秘密。 又春也不知道班主任是如何吩咐下去的,总之下午上课之前,班里所有同学,都知道他爸爸出车祸了。 各种各样的传言,有人说他爸爸去世了,有的干脆说他的爸爸撞成了植物人。 当然,这些传言是不会传到又春耳朵中的,大家只会跑过来问他,“又春,你爸爸怎么样了?你爸爸好了吗?” 又春看着这些同学关切的眼神,觉得心里很累。 他疲倦地对前来询问的同学说,“我爸爸回家路上发生了点意外”、“没什么事,不用担心”、“我爸爸只是做了一个手术”…… 他不想告诉任何人,自己的父亲做了截肢手术,日后恐怕很难站起来。 这种同情,他一点都不需要。 同学们不会追问细节,也不会天真的认为,没事儿了就是真的没事儿了。 知道又春的爸爸还健在,大家纷纷松了一口气。 黎又春的家庭情况大家都知道,这样的家庭又遇到这样的事,大家心里也很唏嘘,他们不见得真的是感同身受的同情着又春,但也不会因此很开心。 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他们中绝大多数,一路顺风顺水,父母手中宝贝着长大,从小就是同龄人眼中“别人家的孩子”,心地都不坏。 想到昨天中午还和大家打招呼的叔叔,一转眼,就躺在了医院的病床,心里大多不好受。 生命的无常和反复,似乎就在于此了。 少男少女心中都略微沉重,看向又春的眼神,也充满惋惜。 尤其是黎又春的同桌,喜欢看漫画的男孩。 他甚至合上了自己的漫画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在经过这样遭遇的同桌旁边看漫画,是一件非常不对的事情。 第二节课是历史,历史老师并不知道又春家里发生的事情,他甚至没有感受到今天一班气氛的怪异。 讲课的时候,她点了学习委员,让他朗读书中一段文字。 一班的学习委员,就是黎又春。 “怎么点了黎又春。” “啊,是黎又春。” 同学们议论纷纷,很诧异为什么历史老师会让黎又春回答问题,在他们看来,黎又春现在的状态很差,能来学校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个别学生举起手向老师汇报,不过他们的手刚举起来,又放下,因为黎又春已经站起来,捧起课本,朗读起书中文字。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声音也适中,不会太大聒噪,也不会太小听不清,历史老师很满意。 待黎又春读完这段文字,班里同学纷纷鼓掌。 同学们都觉得,黎又春现在的状态,需要掌声的鼓励。 历史老师很诧异,“这鼓什么掌,都停下,发什么神经呢!” 同学们纷纷停下手,面面相觑。 又春觉得很难堪,或许这样说有些不识好歹,但他真的非常不喜欢被同学这样小心翼翼的对待。 他想告诉他们,他不需要同情,不需要鼓励。 他没有那么脆弱,不需要小心翼翼! 又春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因为又春知道,这没有必要,他会用事实告诉他的同学,他并不需要同情,当他的同学发现这一点后,或许对待他的态度,就可以恢复到以前。 下午第三四节课都是自习,班主任魏老师看到黎又春后十分惊讶。 原以为黎又春最早明天才回来学校,没想到今天竟然就来了。 理所应当的,魏老师将黎又春叫出来问情况: “你爸爸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嗯,已经做完手术了,现在还在观察期。”又春说道。 “你妈妈去医院了吗?”魏老师问道。 “下午我妈妈去医院了……对了,老师,我想请个假。”黎又春想起母亲郑红梅的叮嘱说道。 “什么假?” “我这段时间晚上不住校了,我得在医院照顾我爸爸,等他出院以后,我在回学校住。”黎又春说道。 “行,那我给你开假条,你拿给你们宿管。”魏老师答应了,这种情况,也容不得他不答应,不过魏老师到底最关注的还是学生的学习成绩,于是他开口说道,“不过我要说,哪怕是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也不能落下学习,你要知道以后你家里就靠你了,高中非常重要,你上了这么多年学,就为了两年后的奋力一搏,你要是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向学校里申请补助,你也是大孩子了,学习的重要性不用我给你多说什么,你自己要做到心中有数。” 黎又春点点头。 虽然,他很清楚,魏老师这番话的目的只是为了叮嘱他不要落下功课,可对又春来说,魏老师的态度反而让他接受度比较高,“我明白的老师。” “好了,你是好孩子,快进去吧,有什么事情告诉老师,老师不能解决的还有学校,总之你是学生,好好学习才是你的要务!” 魏老师再次重复道。 “好了,进去吧。” “嗯,老师,我走了。” …… 又春进教室后,开始低头做上午的功课。 这时候,预习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哪怕今天没怎么上课,也不耽误又春做卷子和作业。 放学之后,又春班主任魏老师开具的证明来到宿管,将请假条交到宿管老师的手中,然后匆匆赶回医院。 想到医院的父亲,他心情沉重的几乎透不过气。 今后的路要怎么走,少年也不知道。 第41章 入V第三章 又春回到医院时,病房里只有熟睡的黎大诚。 又春忙问值班护士,“护士,您知道我妈妈去哪了吗?” 又春守在这里一天,父亲又是出了重大交通事故入院抢救的,护士对这个瘦瘦高高,长相斯文的男孩很有印象,也知道少年的妈妈是谁。 护士说道,“你妈妈跟着一个男的,是你叔叔啊还是舅舅的,出去了,你来之前,刚出去没多会儿。” 说完,又补充道:“你昨天一天没睡是吧,你爸爸吊瓶早着呢,滴完这瓶估计得两个小时,有我们看着呢,你还是睡一会儿吧。” 又春应着,但并没有打算去做。 他现在一点都睡不着,好像困意已经离他远去。 他只想守着爸爸。 和护士告别后,又春坐在父亲病房外的长椅上,什么不去想,什么不去做,就那么静静坐着。 此刻,郑红梅跟着弟弟郑红军,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病房楼。 病房楼楼下有个花坛,那里有处凉亭,是谈话的好地方。 “说吧,你有啥事儿。”郑红梅表情严肃地看着郑红军。 郑红军压低声音,“姐你嗓门那么大干什么,小点声!” 抱怨完后,又道:“咱妈让我问你,你还想和姐夫过不,要是你不想过,那就别过了……” 郑红军说这话有点底气不足,虽然说,他们家老巴着黎大诚和郑红梅离婚,但那时候无论怎么样,黎大诚还是个健全人,如今黎大诚出了车祸,做了截肢手术,下半辈子基本就废了,他们这节骨眼上嚷嚷着要离婚,实在是有些不厚道。 郑红梅皱起眉头,“妈糊涂你也跟着糊涂,怎么说话呢,你姐夫出了这样的事儿,我离婚,像什么话,外面的人怎么想我?!” 郑红梅有点火,声音越发大了。 “姐,你小点声行不,我求求你了,你就怕人家听不到咱们说话的内容是不?”郑红军一脸哀求。 郑红梅看到弟弟这样,火气突然消了,发什么脾气呢,外人才不会对自己说这些。 这些话也有自家人才会说。 见郑红梅不再发脾气,郑红军继续说道:“姐,也不是我说你,你要不是老顾着外人外人,等不到黎大诚出车祸你就离了,指不定日子过得有多好呢!” 说到这,郑红军也是一肚子火,“你说,你和黎大诚结婚,过了一天好日子不?就黎大诚那个妈,我和小云去你家拜年,她就没给过俺俩一个好脸,送东西还嫌好道歹,我是小辈也就算了,咱爸妈过去还甩脸子,她以为她是谁,天天指桑骂槐,当着我们的面就数落你,我就这样说吧,她那病,就是他妈的作践你的报应!” 郑红军提到黎母心里仍然是愤愤不平。 “我那姐夫,黎大诚,黎大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又不是不赚钱,你拼死拼活卖馒头,为的是谁啊,整天省吃俭用,你看看你那个手,都皴成什么样了,他管过你的事儿啊,好不容易攒下一点钱,就他让他砸到自己爹妈身上了,留给你一点了不?” 郑红军越说越气,声音也开始变大,郑家人嗓门都大,而后干脆放开声音,什么面子里子的,狗屁! “姐,你看看又春,昨天我见那孩子了,面黄肌瘦的,一把骨头,他管过孩子啊——” 之前郑红军说的,郑红梅都没反驳,但提到这个,郑红梅忍不住反驳了,“你姐夫哪里没有管孩子,他那是顾不得管,他平常对又春也不错了。” “那是他老黎家的种,他不管谁管?!姐,你怎么现在还为他说话呢,以前你老说他是电厂的电厂的,工作单位好,工作单位好,也没见提拔他啊,现在他这样,我就不信他单位还要他!”郑红军瞪着眼吼道。 郑红梅不说话了,郑红军知道这话算说姐姐心坎上了,再次苦口婆心地劝道:“姐,他都这样了,你又不欠他的,咱算了吧,那个菩萨让别人当去吧,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又不是过给别人看得,你想想以后的日子,要是还和黎大诚过下去,你就是真糊涂了……” 其实,郑红军说的话,郑红梅都知道。 昨天晚上她就在想,这以后的日子要怎么办? 黎大诚下班途中出了事儿,单位领导的态度很是敷衍,屁有用的话都不说一句。 无论怎么说,单位也得掏钱,这个钱他们不能自己掏。 撞人的,碾轧的,还有单位,这些人,该赔的钱,一分都少不了。 这也哑巴亏,他们说什么都不能吃。 可就算赔了钱,那又怎么样。 黎大诚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她和又春以后要怎么办? 家里欠着那么一大笔钱,以前还有黎大诚赚钱,现在黎大诚也不行了,这个家全靠着她一个人扛? 可她凭什么,你为你爹妈治病欠的一屁股债,凭什么我要帮你还。 但凡婆婆对她稍微好一点,郑红梅都不会这么想,但现在,一想到那么一大笔欠账,还有以后永远都不能动,瘫痪在床的丈夫。 郑红梅也心不甘情不愿。 她又不该(欠)这家人的。 可,她还有孩子。 纵然她有一百个理,可孩子呢,孩子怎么办? 她可以甩甩屁股,转头走了,可又春怎么办? 把又春一个人丢在黎家,让他面对一大屁股债还有一个残疾的父亲? 郑红梅做不到。 她不离婚,为了什么?为的就是这个孩子。 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让她现在为了她自己将那孩子丢下,她不行。 她要是走了,孩子怎么看她? 以后外人怎么看她的孩子。 他们家又春,那么小的年纪就知道给家里赚钱了,那么热的天,顶着大太阳在商场门口卖菠萝。 从来没有嫌过家里没好菜,从来没有嫌弃过没有新衣服。 让她丢下这么好的孩子,一个人去过脱离苦海的好日子,她不行。 她做不到。 郑红梅摆摆手,冲弟弟说道:“军,你别说了,啥也别说了,我都知道,我心里有数,不行,至少现在不行……”见弟弟变了脸,眼看就要发脾气,郑红梅接着说道:“你别发脾气,你说来说去,都没说孩子,我就问问你,又春咋办?” “当然是接回来咱家养着!”郑红军立马说道,“这我都想好了,我和小云说了,她也同意,又春这孩子学习好,将来肯定有出息,不能让他们老黎家作践,将他接回来,咱家养着!” 郑红梅其实很感动,弟弟不曾嫌弃她和她儿子,可是她仍摇摇头,“军啊,你问我白搭,你得问孩子,你觉得又春那孩子能放下你姐夫跟着我走不?我的孩子我能不知道他,我要是和你姐夫离了婚,那孩子不会说什么,但从此以后,这母子的情分也就淡了,这孩子的性格,说不定学也不上了,就给家还债了,我要是拍拍屁股走了,这孩子才是真的完了。” “所以说,我不能走,我不能让别人,戳这孩子的脊梁骨……” 第42章 还是争吵 郑家姐弟回到病房,两个人一眼看到病房外面坐着的又春。 看到郑红梅和舅舅郑红军,又春站了起来,“妈,舅舅。” 见瘦的跟小鸡子一样的外甥,郑红军也不是滋味。 郑红军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混子,一辈子也没啥出息,所有亲戚的孩子,又春是他最喜欢的一个,不仅仅因为这孩子是他姐姐唯一的孩子,还因为这孩子本身就招人疼。 “昨天晚上你折腾的够呛,到现在也没睡,我在这看着,你回家睡觉去。”郑红军突然建议道。 这也是他看到又春之后,临时生起的念头。 还不等黎又春开口,郑红梅说道:“那怎么成,你还有老婆孩子,像什么话,你白天抽空看看就行了,他都那么大了,让他在这儿看着。” 黎又春也说,“我从这就可以,舅舅你回去吧。” 郑红军看着这母子俩,叹了一声,“春,你想吃啥东西不,舅舅给你到外面买去?” “舅,我什么都不想吃。” “那哪成,你和你妈都得吃东西,要不我下去给你们买俩碗馄饨。”郑红军说道。 “一碗就够了,花那个钱干嘛,你这两天花的钱够多了。”郑红梅皱着眉说道。 这两天黎大诚的住院费都是郑红军垫付的,撞黎大诚的轿车司机还有卡车司机,现在人还在派出所,两家人的态度都很让人心寒。 郑红军并不理睬姐姐关于“钱”的理论,他就按照自己之前想得去买,“那我先下去了,你们母子俩说会儿话。” 说着,笑呵呵地招手向电梯方向走去。 舅舅走后。 郑红梅和又春相顾无言。 两个人谁也没看谁,谁也没说话。 又春低着头,他不知道说些什么。 郑红梅想了想,说道,“最近学习怎么样?” “还好。” “和宿舍里相处的怎么样?” “挺好的。” “回家住吗?” 又春犹豫了,“我还是想住学校。” 郑红梅心里又升起了一股无名火,都这样了,为什么你还想住学校?! “这个家怎么着你了,你这么嫌弃它,你住校,在外面吃饭是要花钱的,你知不知道咱家的情况?!”郑红梅皱着眉头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知不知道妈妈现在很难?你就不能让我少操一点儿心。” 又春低下头,“假期我出去打工,这样行吗?” “……” 郑红梅只感到深深的无力,“我不知道学校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你是不是在学校谈对象了?” 又春又不想和郑红梅说话了,他转移了话题,“我进去看看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再不回家奶奶估计要问了。” “你要真想着你奶奶,你就不会住校了,黎又春,你可真是个自私鬼,我可算是看清你了!”郑红梅瞪着儿子。 “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郑红梅不耐烦地说道,像赶苍蝇地一样赶黎又春,“滚滚滚,别再我眼前烦我。” 就这样,黎又春被赶进了病房。 他看着沉睡的父亲,心情有些沉重,想起母亲那些话。 又春有些唾弃自己。 他知道,自己就是自私鬼。 他完全不想再回那个死气沉沉的家中,面对无休无止争吵的奶奶和母亲,在与舍友生活过后,他越发喜欢住校生活。 喜欢那种平静的,没有争吵的日子。 好像,只要生活在学校,一切都是开心的,没有苦恼。 家,又春已经怕了,家到底是什么呢?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很多作文书上都写,家是温暖的港湾,又春从来都没有这样感觉到。 或许有吧,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对于又春来说,家或许是一颗□□,炸了这头,炸那头。 千疮百孔。 去买晚饭的郑红军已经回来了。 他自己买了四份馄饨,沉甸甸的。 除了自己的,姐姐和外甥的,还有姐夫的,等着姐夫醒了以后吃。 郑红军回来就发现屋子里气氛不对。 郑红军以前是个混子,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 他知道,这母子俩八成又吵架了。 郑红梅回娘家抱怨过好几次,儿子现在注意越来越大,不知道在想什么,进了高中,成绩也下滑的厉害。 以前都是年级第一,这次考试才十五名。 老实说,若不是了解姐姐的性格,郑红军会以为姐姐这话就是炫耀。 他觉得姐姐对外甥的要求似乎太高了。 在郑红军看来,外甥简直就是完美,从小到大学习都没让家里操心过,别人上高中,差一分就好几千,外甥是学校给他们家钱。 结果,姐姐愣是不满意。 非要外甥站队,她总说孩子是她的,这孩子又不是她一个人生的,凭什么就是她的。 郑红军也不明白。 你说你为了孩子,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宁愿把自己下半辈子搭进去也不离婚。 怎么就不能好好和这孩子沟通沟通。 背着人的时候疼得跟什么似得,当着人的面就吼人家,也真是奇怪了。 “春啊,我买了馄饨,过来吃吧,热着呢。”郑红军乐呵呵地说道。 “不给他吃,饿死他!”郑红梅恶狠狠地说道。 过往的病人家属和护士都诧异地看着坐在长廊上的女人。 “真饿死他,心疼的不还是你。”郑红军笑眯眯地说道,然后将馄饨放郑红梅面前,“别生气了,吃饱了你就回去,我在这陪着春。” “你在这儿陪什么陪,让他一个人在这就行,他现在能耐大着呢,都不在家住了,你管他干嘛,自己有老婆有孩子,自己家的事儿操心不过来,还操心我们家,我这当亲妈的都没见他感激,你以为你这样做,人家会感激你!” 郑红梅一边打开盛馄饨的塑料袋,一边阴阳怪气地说道。 又春坐在长廊的另一头,不说话,就那么提着馄饨袋。 郑红军看着低着头不说话的外甥,又看着刀子嘴豆腐心的姐姐。 真不知道说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是亲母子,自己这个舅舅能说什么,不过,是打圆场罢了。 “好了好了,姐,你少说一句,看在这孩子昨天晚上一晚上没睡的份上,好歹是个孩子,你和个孩子置什么气。” 郑红军随后又看向又春,“春啊,过来给你妈妈道个歉,让你妈好好吃饭,她昨天到现在也没吃什么东西。” 又春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郑红梅身边,“妈,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吃饭吧。” “用不着你假好心,滚一边去吃你的馄饨,喂不熟的白眼狼!” 郑红梅嘴上训斥着儿子,心里却稍微好受了一些。 无论如何,她还有孩子呢。 第43章 苦日子 郑红梅只夹了几个馄饨,后面的都给又春了。 她说她回去还要吃呢,瞪着眼让又春吃掉。 事实上,她也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到现在家里这个样,她也没心情吃。 从医院回到家,黎母又对着儿媳妇发脾气。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把我一个老太太丢在家里!你都结婚了,三天两头往外跑什么跑!” 黎母的话跟淬了毒似得。 郑红梅差一点点就控制不住脾气,将黎大诚的事情告诉她。 最后她还是忍住了。 第二天,又春回学校上课,下了第一节课课间,很久不见的吕明来找他。 和印象中相比,吕明也高了不少。 以前他没有又春高的,只是一段时间不见,却长成了又春差不多高。 吕明有些局促,作为一个学渣,在全部都是学霸的实验班门口,觉得压力很大。 “怎么想起来找我了,是来借卷子的吗?”又春问道。 “没,我就是想问问你最近过的怎么样。”吕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又春也沉默了,他又不是傻子,怎么听不出吕明的话。 “你知道了?” 吕明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说,“我从我爸爸口中知道的……” 想到这里,吕明就觉得难以启齿,其实除了知道又春爸爸出车祸,他还知道了一些别的事情,若是没有这场车祸,又春爸爸原本应该升职了,电厂厂长因为又春是中考状元的关系,连带着高看又春爸爸,黎叔叔本身业务能力就强,电厂对他很欣赏,原本打算提拔一下。 没想到…… 让吕明觉得难以接受的是,他父母提起又春爸妈那种幸灾乐祸的口气。 好像黎又春的爸爸出了车祸,他们就能过得多好似得。 为了这个,吕明和爸妈吵了一架。 然后—— “我住校了。”吕明说道。 又春一愣,“都要放假了,怎么突然想起来住校了。” “嗯,突然不想在家里住了,觉得烦,你在哪个宿舍,我回去帮你收拾收拾屋子。” “也行,我住418,我最近都住医院,你帮我给我宿舍说一声。”又春说道。 “418?”吕明想了想,“严立川和你一个宿舍?” “是,我们一个宿舍。” “那行,我正好也认识他,我在416,和你宿舍挨得挺近。”吕明说道。 “那就好,麻烦你了。” “不麻烦,你中午怎么吃饭,需要我帮你带吗?” “不用了,我从医院随便吃点。”又春说道。 吕明抬头看着又春,这个和自己南辕北辙,却最终成为朋友的伙伴,鼻子有点酸,“春,我回去了,你注意身体,需要钱的话,给我说,我这儿有。” “昂,我知道。”又春再次笑了起来,“放心吧,别跟老妈子似得,唠里唠叨了。” “嗯。” 吕明转身走了,又春重新回到教室。 教室里依然很热闹,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又春的同桌又开始捧起漫画书看。 昨天,又春还以为全班都会持续关注他的事情,为此感到不舒服。 今天他就知道,自己想太多了。 人对和自己无关的事情,记忆力是很浅显的,短暂的震惊和同情过后,该干什么干什么。 无关紧要的难过,不会过夜。 这让又春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 办公室的老师,此时也都知道黎又春家里出事儿了。 想到男孩家的遭遇,唏嘘不已—— “这孩子,真是命不好,要不是他学习好,估计他家那种情况,就送他出去打工了。” “你说他家这样,这孩子心里怎么承受得了?” “承受不了也不行啊,他家现在就他妈妈一个人,他妈妈是菜市场卖馒头的。” “他妈做得那个馒头蛮好吃的,去晚了就卖完了……” 办公室的老师七嘴八舌,也不避讳还有旁的学生在。 有认识黎又春的学生,听到老师这样说,也有些不舒服。 老师的行为,和他们想象中的“老师”不一样。 敬重,似乎一瞬间变了味道。 俞小凡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她旁边的女生小声问道: “哎,老师刚才说的是不是黎又春啊,初中你们一个班吧。” “是啊。”俞小凡小声说道,“我们还坐过同桌。” “呀!”女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假的,从来没有听你说过,黎又春初中好帅啊,现在没以前长得好看了,我上次远远见过他一次,太瘦了,脸上都没肉了。” 女孩叽叽喳喳地说道,她也是附二中的毕业的学生,但并非二班的学生,对于黎又春并不熟悉。 俞小凡低头不语,从办公室路过实验一班的教室时,情不自禁向里面张望。 让她失望的是,她并未一眼看到那个让她怦然心动的少年。 俞小凡有些惆怅,实验班和重点班的距离,听上去很近,事实上很远。 除非她开了外挂,否则注定是不可能再有机会成为少年的同桌。 年少的梦,那么短,又那么长。 轻轻唤着少年的名字,她略带伤感,黎又春,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失去一条腿的黎大诚变得很沉默。 他以前是个乐呵呵的人,最喜欢向别人提起自己的孩子。 他一辈子最快活的事情,似乎就是儿子是中考状元,成绩好。 但现在,他什么也不说了。 他就那么望着天花板,很少吃饭也很少喝水。 他不想上洗手间,他不想过那种连上厕所也要别人伺候的生活。 就这样,黎大诚这个四十岁的北方汉子,迅速的消瘦苍老下来。 好像一夜之间,干瘪了。 下午放学,又春马不停蹄赶往医院。 然后,听到舅舅郑红军劝爸爸吃东西。 虽然郑红军打心眼儿里看不上黎大诚,觉得这个男人霍霍了自己姐姐一辈子。 但看到姐夫这样,也觉得可怜。 待又春进病房,连忙说道,“姐夫,你看看,又春回来了,就算为了孩子,好歹吃上一口。” 郑红军的嗓门很大,郑家人的嗓门似乎天生比别人分贝要高。 又春听着舅舅的声音,莫名觉得很聒噪。 他从舅舅手中结果饭盒,“舅舅我来吧。” “行,你来。”郑红军把饭缸子交到外甥手上,“你爸爸真是,不吃饭也不喝水,早上我来看他,说想吃什么,他说什么都不想吃,晚上又这样,真是急人!” 又春没说话,拿着饭缸子,里面是小米粥,看上去不像是外面买的那种很稀没有几粒米的,倒像是自己家熬得,稠乎乎的。 又春吹了吹还有点热的米粥,“爸,吃饭了。” “等你好了,咱们回家。” 听到“回家”,黎大诚眼眶瞬间红了,眼泪扑扑的往下掉。 郑红军将脑袋撇向一边,心里也怪难过的。 这日子,怎么那么难。 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第44章 无言 医院的陪床并不舒服。 又春连续几个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白天上课也是无精打采。 老师知道他家的情况,也没法指责这孩子什么,幸好又春只是精力不济,并没有出现不完成作业,或者上课不认真听讲的情况。 他只是很累,很想找张床睡觉。 黎大诚住院的第六天,中午放学,又春回到医院看爸爸,正好遇见母亲郑红梅和舅舅郑红军。 他们俩好像在为什么事情发生争执。 看到又春后,姐弟俩不约而同,闭上了嘴巴。 郑红梅面色不善,待郑红军下楼抽烟时,郑红梅走到又春旁边说道:“这段时间,让你舅舅来,你就别来医院了,在学校好好学习。” “为什么?”又春奇怪的问道。 “这还有什么为什么,让你学习不好么?”郑红梅镇着脸说道。 又春见到母亲这样,低着头,不说话了。 郑红梅看着越发沉默的儿子,有些不忍,“那边不愿意赔钱,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赔款的事儿,你舅舅想着找电视台,再找找别的人,将这件事闹大,他寻思着让你出来,对着那些记者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不让你说,大人的事儿,大人去做,你好好学习就行了。” 又春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母亲,“爸爸愿意吗?” 郑红梅也不看儿子,“这不是也没法了吗,我给你爸商量过了,你爸爸也同意,不过就是要瞒着你奶,你这段时间就在学校,哪里也别去,到时候你回趟家,看看还有啥东西忘了不,我看你也没带啥厚衣服,还有钱,到时候我给你点。” “电视台来了,你学校的同学,也可能会知道,到时候大概会说一些不好听的话,你有个准备。” 郑红梅原以为又春是不愿意的,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要面子,学校里流言蜚语一传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 没想到又春点点头,“我知道了。” 停了一会儿,又春又说道,“要是我说话管用的话,我就给那些记者说。” 郑红梅听得心酸,“用不着你,你给我好好学习,考不上第一,过年回家收拾你!” 又春“昂”了一声,将头撇向一边,“我会好好学习的,妈,你放心,等我考上大学,找份兼职,到时候我养你们。” 郑红梅眼眶一下子红了,“谁让你养,小白眼狼,养你自己就行了,我手脚利索,能走能动,用得着你!” 又春在医院粗略的吃了一点东西,都没摸书本,趴在父亲病床前原想着迷糊一会儿,谁想就这个不舒服的姿势,竟然也睡着了。 郑红梅想到儿子的话,鼻子一酸,她对一直劝她,让又春站出来和记者哭诉的弟弟说道,“啥主意都行,就这个不行,春说什么都不能去,你让他们学校的同学怎么看他。” “都穷成这样了,看笑话也早看了,看病都没钱了,春又不是那种矫情的孩子,你也忒娇惯他了。”郑红军心有不甘。 “春是中考状元,是好学生,咱说一百句抵不上春一句话,媒体对春的兴趣比对咱大多了。” “我说不行就不行,他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因为这件事影响了学习怎么办,这孩子的未来,咱负担的起啊!”郑红梅说道。 “就为了这点小事儿,春的学习就能影响了,怎么可能,当年他爷爷奶奶那事儿,春都没影响,你也太小看俺外甥了!”郑红军依然试图劝说自己姐姐改主意。 可惜郑红梅没有一丁点打算让儿子出去和这些记者打交道的心思,无论郑红军怎么说,都不为人所动。 郑红军也只能腹诽姐姐的妇人之见。 中午,又春回家拿了一趟东西。 包括换洗的厚外套、裤子、袜子之类的,严立川借给又春的羽绒服,也让又春将衣服拿到干洗店洗干净了。 这次回家,拿了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将严立川的衣服包起来,回学校的时候还给他。 看到又春,奶奶黎母很高兴。 两个月不见,黎母更瘦了,脸颊都已经吸腮。 整个人暮气沉沉,有一种随时都会离开的感觉。看得又春既难受又愧疚。 “瘦了。” 黎母握着又春的手,“怎么都不好好吃饭,你看你脸上都没有多少肉了,你小时候胖乎乎的多好看,现在都丑了。” “没,现在都流行我这样的,同学们都可羡慕我了。”又春宽慰奶奶说道。 “胡说八道,羡慕你什么,排骨吗?”黎母抚摸着孙子的头,“你妈最近也不知道忙些什么,早出晚归的,你爸爸出发了,家里就我一个,你要是有空的话,就来看看我,我大概很快就要看你爷爷去了,真要去了那个地方,就见不到你了。” 又春眼睛红了,“没,奶奶一定会好起来的。” “别哄我了,你好好学习,多多吃饭,养好身体,以前奶总想着你成为这家那家,现在奶奶就希望你健健康康的。”黎母哑着喉咙说道。 “在学校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别和小同学搁气。”孙子走前,黎母还在絮叨。 老人已经病得起身都很难,又春收拾东西离开时,老人却硬撑着身体,送孙子下楼,她在风口上,站了很久,一直听不到孙子的脚步声,才缓缓地关上门。 步履蹒跚的老人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也许很快,她就要见老伴儿了。 骑车回学校的路上,又春看到了吕明的母亲。 吕明的妈妈看到又春,老远就开始嚷嚷,“又春啊,你爸爸出院了没,还能站起来不?” 吕明妈妈的声音嚷嚷着全院子都能听到,很多人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又看着又春。 又春没有搭理她,骑着自行车飞快离开。 吕明的母亲见状,觉得贝又春落了面子,在后面狠狠啐了又春一口,“什么玩意儿,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小杂-种!” 下午放学,又春回到阔别已久的418宿舍,宿舍的人都很惊讶。 “回来了?” “嗯。”又春轻轻地应了一声。 “你还去医院吗?” “不定时去一下,我家里说不需要我了,我就回来了。” 又春将严立川的衣服还给他,“洗好了,谢谢。” 严立川接过衣服,“嗯,要是需要的话,再给我说。” 宿舍里谁也没提又春爸爸车祸的事情,他们也没想到,那个给他们买包子的叔叔,居然会因为车祸做了截肢手术。 他们无法想象又春经历了怎样的波折,也无法想象,这样的灾难若是降临到他们头上会怎么样。 所有的安慰都变得苍白。 他们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像往常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不多言不多语,似乎就是对少年最大的安慰。 第45章 希望 又春不止一次想,如果那天,他没有因为吕明母亲冷嘲热讽的话而转头离开,而是选择停下车子,好声好气地和她打招呼,奶奶会不会活得时间久一点。 可惜,这个世界不会有如果。 吕明的母亲很生气,被小辈落了面子,越想越生气。 于是,她都没有回家放东西,而是直接跑到又春家,咣咣咣地砸门。 就这样,黎母知道了儿子出车祸的事情,同样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了截肢手术。 吕明的母亲得意洋洋的走了,留下神情恍惚的黎老太太。 当天下午,黎母踉踉跄跄跑到儿子住院的人民医院。 然后,看到了做了截肢手术的儿子。 黎母晕倒在了医院里。 郑红梅从婆婆的口中,弄清楚是哪个老妖婆坏了她的事儿,拿了一根擀面杖,气势汹汹跑到吕明家里闹事儿。 郑红梅和吕明的母亲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的争执。 郑红梅是做苦力的,她常年揉面的手,手劲很大,这一次,没有黎大诚拦着,郑红梅直接将这个乱嚼舌根的女人打的满嘴鲜血。 得知内情的人,一边谴责郑红梅的凶悍,另一方面也鄙视吕谦媳妇的嘴贱。 黎老太太再难缠,人都快死了,你跑到人家面前胡说八道一通,你这人心太毒了。 当吕谦回到家,郑红梅已经和他媳妇打了一架,连家都砸了。 郑红梅放了狠话,“俺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赔命!” 黎母一直想让郑红梅叫她一声妈,郑红梅和黎大诚结婚二十年,从来没有叫过,如今竟是在外面喊了一声。 黎母醒来,做了一件事,她跑电厂去了。 别问她跑电厂做什么,她就是想找电厂领导讨个说法。 可人家怎么可能给她说法,别看她是尿毒症患者,就算她是癌症患者,电厂的领导也不会皱皱眉头。 你想来这儿讨说法,说你儿子是因为下班晚,路上出事儿的,管我们什么事儿,谁让你儿子下班晚的,出车祸,是我们撞得吗,谁撞找谁去啊? 工伤,谁他妈给你算工伤? 离开领导办公室,黎母跳楼自杀了。 这件事彻底闹大了。 又春的记忆中,奶奶一直很凶悍。 她是那种菜市场,少找一毛钱也能掐着腰,对吵一天的人。 又春印象中,奶奶和母亲似乎一直在争吵。 她们似乎都知道如何花样骂人。 都知道怎么往人家心窝子里最痛处踩,爷爷是性格很好的人,生前有时候也会受不了奶奶。 奶奶一直很害怕死亡。 她最常念叨的,就是年轻的时候,最害怕就是听到哪家老头老太太去世了。 但是又春从未想过,奶奶真有一天离开这个世上,并且是以这样悲壮而又出乎意料的方式离开。 舅舅郑红军找了一大堆记者,还有一群社会上的无业游民,在电厂闹,在交警大队闹。 又春在报纸上看到了自己家的事情。 老实说,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在看别人的事情。 报纸上描述的那些凄惨的遭遇,明明是真的,却又像是讲故事。 又春班里同学都在避开又春,聚在一起讨论他们家的事情。 老师找了又春谈了好几次话,疏通他的心里,不让他压力太大。 宿舍的舍友,也是小心翼翼的。 每天上学放学,都会有同学跟着又春。 他们不敢让他单独去什么地方。 害怕他自杀。 又春觉得自己分裂成了好几个人。 一个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中规中矩的上下课,老老实实的复习功课,而另一个则时刻在关注家里的状况,和外界的议论声,像鹌鹑一样,一点点小的风吹草动,都会被惊吓到。 还有一个,则胆大妄为,拼命压制着内心的疯狂,他想掀桌子,想要逃学,想要逃离这个地方,逃离所有人! 这个好学生,他当够了! 有那么一瞬间,又春想,若是死亡可以结束这一切,那我也去死好了。 当然,最终是理智占了上风。 他还是那个严于律己的优等生,上课完美回答老师的问题,解答出老师黑板上的习题。 下课认认真真的做作业,并且和每一个同学,都保持着友好的关系。 没有迁怒,也没有阴阳怪气。 他看上去很正常。 只有又春知道,自己的心里住着一只咆哮着的野兽,似乎随时都会挣脱枷锁。 又春回到宿舍,又见到了吕明。 吕明的宿舍在416,离又春的宿舍418很近。 可这段时间,又春却从来没有在宿舍见过他。 也许他回家了,也许他跑到外面上网了。 在学校的吕明,是一个和又春完全不同的学生,他身边有好多好多朋友,他的周围,不会有一个来自实验班的黎又春。 一段时间不见,吕明似乎也消瘦了许多。 他看到又春,目光躲闪。 吕明是一个什么心思都会写在脸上的人,他很好懂。 他已经从爸爸口中,知道妈妈做的事情。 见到黎又春,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是羞愧的。 这种内疚让他甚至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的朋友。 吕明看看又春,又春看看吕明。 两人都没有说话。 两个人在宿舍的楼梯口互相看着对方,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宿舍。 他们都知道,他们做不成朋友了。 永远做不成了。 儿时的玩伴,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随着又春奶奶的去世,彻底终结。 这是谁的错呢。又春也不知道。 他不怪吕明,他知道吕明也不怪他。 要怪,就怪命吧。 命中,他们注定不能成为朋友。 期末开始前,又春家得到了好大一笔赔款。 双方最终决定私下解决这件事。 很多人都说,黎家发了一笔横财。 又春不知道,那些说自家发了横财的人,愿不愿意用他们的一双腿,换到这笔钱。 母亲和舅舅,张罗着买新房子。 新房子离一中,以及他们居住十多年的电厂宿舍都不进,离又春姥姥家却很近。 这样方便郑红梅随时回娘家,也方便照顾又春的爸爸。 黎大诚自始至终都很沉默。 自从黎母去世了以后,他比刚失去双腿那会儿还要沉默。 无论郑红梅说什么,他似乎都不在意。 似乎新房子和他无关。 郑红梅倒是比以前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口袋里揣了钱,她有了安全感。 她不会再担心丈夫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也不会担心丈夫挪用他们小家庭的钱。 丈夫,是她一个人的了。 钱,也在她口袋里攥着。 不用再为儿子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发愁,也不用担心,家里太破,儿子以后找了女朋友,到了他们家里,嫌他们家穷。 郑红梅迅速走出了生活的阴霾,充满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第46章 离开 新房子从装修到选址,都是郑红梅一手包办,无论是又春还是黎大诚,都现在了缄默。 不同的是,又春是插不上话,黎大诚是完全不想发表意见。 好像这根本不是他的房子一般。 郑红梅对丈夫的异常反应,不以为意,毕竟丈夫做了截肢手术,如今性情古怪一些,也很正常。 她每天都很高兴,一个人在家自说自话谈论装修啊,又春的屋子,他们的房间如何布置。 黎大诚半点回应也不给郑红梅,郑红梅却丝毫没有察觉到。 她原本就是个傻大姐,没有多少心计,如今压在自己头上的婆婆死了,这个家最碍眼的人没有了,再也没有人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对她说话了。 她感觉很好。 郑红军却觉得姐姐有点亏,拉着郑红梅私下说道,“姐,你买了房子,房产证准备写谁的名。” “当然是你姐夫的名字。”郑红梅理所应当地说道,“这是你姐夫的赔偿款买的,不写他的名字,写谁的名字?” “姐,你糊涂了吧,你应该写你的名字,再不济也得写春的,你说你这辈子,图个什么啊,房子都是别人的,你什么都没有……” 郑红军说着说着就不说话了,因为他看到郑红梅的脸沉下去了。 “军啊,这可是你姐夫用腿换来的房子……”郑红梅话没有说完,但是郑红军已经明白姐姐的意思。 房产证上会写黎大诚的名字。 “那姐,你这一辈子就白给他们家当牛做马了?”郑红军有些不甘心。 郑红梅想想,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儿,她这一辈子没有干过特别大的坏事儿,让她独吞这套房子,她肯定是做不到的。 于是,她决定在房产证上写两个人的名,她和丈夫的。 丈夫的在前面,她在后面。 对于房产证上,有自己的名字,黎大诚其实很惊讶。 他其实一直想看看郑红梅怎么做。 原本以为郑红梅只会写他一个人的名字,没想到房产证是两个人的名字。 黎大诚微微有些安心,觉得郑红梅还有点良心。 又春发现,父亲截肢卧病在床,母亲的精神头反而好了很多。 她现在除了蒸馒头,就是伺候丈夫。 黎大诚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哪怕有些事情是他力所能及的,比如帮妻子揉一下面,他也不去做。 当然这些事情郑红梅也不会让他去做。 他就那么心安理得的享受郑红梅的伺候。 又春期末考试前,回了一次家,发现父母都胖了。 不过看到父亲连吃饭,都是母亲一口一口地喂,又春觉得这样不太对,又说不上哪里不好。 郑红梅忙得团团转,一会给黎大诚把尿,一会儿又要洗手倒水、做饭、打扫卫生。 有的时候,还要去新房子那,看工人的装修情况。 又春欲言又止看着每天红光满面的母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妈,歇歇吧。”又春得知妈妈每天还是出摊蒸馒头后,说道,“你晚一天不出摊也没什么。” “那哪成,回学校好好学习,别管大人的事儿,你好好听话我就高兴了!”郑红梅难得和颜悦色地说道。 期末考试前,又春他们班填了文理分科表。 除了班上个别同学,整个实验班一班,几乎都选择了理科。 实验二班的情况也差不多。 这并不是很让人震惊的选择,每年一中两个实验班最终都会变成理科实验班。 即使有些实验班的学生心中想要报文科,也因为班主任和家长的不断谈话,转而选择了理科。 又春期末考试自觉发挥的不错。 他原本就是功底非常扎实的学生,这次期末考试的卷子,也偏基础,非常难得题也没有。 考完后,很多学生交头接耳的对卷子。 作为期末考试年级名次比较高的学生,又是中考状元,又春很受欢迎。 很多同学找他对卷子。 大家的答案绝大多数都是一样的。 偶尔有一两道不一样的,又春也不觉得出错的是自己。 就这样,在瑟瑟的寒风和放寒假的喜悦中,高一上学期结束了。 学生们只需要一周后返校一次,拿卷子。 除了语数外三大主科的老师,其他老师甚至没有怎么布置假期作业。 又春回到宿舍,准备收拾拿回家的东西,在宿舍楼梯口,又碰上了吕明。 两人有些尴尬。 “考得怎么样?”吕明先开口说道。 “还可以,你呢。” “基本交白卷。” “……”又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片刻他换了一个话题,“我们家要搬家了。” “是吗,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 吕明点点头,“这样啊,那我走了。” “好。” 两人错身而过,吕明走了没有几步,再次回头,“黎又春,文科,理科?” “理科。” “我也是。”吕明笑了笑,似乎有些开心。 又春也笑了。 我们的青春,会遇见很多人,去过很多地方。 有些人我们以为会好一辈子,有些地方我们曾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 其实,都不过是想当然。 那些年,我的好兄弟,也不过陪我了那些年。 又春从学校收拾东西出来,回到电厂的家中,发现家里其实已经没什么东西了,郑红梅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往新家搬东西。 原本就很空的家,更空了。 客厅的奖状墙,那一面奖状,已经全部被郑红梅解走了,放在新家。 奶奶很喜欢的收音机也没有了。 不过却不是拿到了新家,而是卖给收破烂的了。 这个家原本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现在更是什么都没有了。 因为太空了,说话似乎都带点回音。 看到又春大包小包的东西,郑红梅变了脸色,“哎呦,你这儿怎么还有东西,怪我怪我,我没给你说,该让你舅舅接你去的,东西放在新家去,放这还得拿回去!” 郑红梅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意外的没有指责又春。 不知道为什么,又春听到新家,有点排斥。 他抬起头,看向郑红梅,“妈,咱就不能不搬吗?在这儿住不好吗?” “你这死孩子,搬新家多好啊,这这么破,有新的谁住旧的,再说了,这破房子你还没住够啊,你爸爸又不是电厂的人了,住这不是上杆子让人说闲话吗?” 又春环视这个从小住到大的房子,有些伤感,他心里也有一个谁也不能说的想法。 他们都走了,万一爷爷奶奶回来了,看不到他们,那该怎么办呢? 第47章 新家 就这样,又春一家搬进了新房子。 搬家那天,左邻右舍都出来看又春他们家搬家。 郑红梅喜洋洋,黎大诚脸上也有一些笑容,唯有又春,一直恋恋不舍地望着这间老房子。 郑红梅一看到儿子这样,就知道他又芋头了。 连忙扯他,“别看了,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新家比这好看多了!赶紧上车。” 又春胡乱点头,仍然有些不舍。 直到现在他仍然觉得搬家像是一场梦,以为会住一辈子的房子,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走了。 “又春啊,要搬新家了,有时间回来玩玩啊。” “嗯。” “好好学习啊,再拿个高考状元那就厉害了!” “听你爸妈的话啊。” 邻居都挺喜欢这个不多言不多语,又很有礼貌的孩子。 不过还没和邻居一一道别,郑红梅就在下面催促。 “黎又春你磨蹭什么呢,怎么还不下来!” 郑红梅的嗓音依然那么有穿透力。 又春身体一僵,邻居的阿姨推了他一把,“快走吧,你妈叫你呢。” “叔叔阿姨,奶奶爷爷,我走了。” 又春挥手作别,十多年的老邻居。 这些邻居曾经在他父母吵架中,将他从屋子里拉走,给他水喝。 曾经在他拿不出学费时,凑钱让他交学费。 曾经在他奶奶爷爷生病住院的时候,开车送他们去医院。 他们看着他长大,他童年的时光,一直都有他们的存在。 如今他要走了。 永远离开这里。 也许再也不会来了。 又春心中无法抑制伤感,他最后一次挥手和邻居作别。 离开这个他记忆中最为深刻的地方。 黎又春下楼,已经收拾好东西的郑红梅,一巴掌呼到儿子背上,“你和他们有什么话说,他们净看咱们家的笑话了,你爸爸出事儿,他们指不定多高兴呢,你这孩子没心没肺的,被他们套了话也不知道。” 又春没有说话。 默默跟着母亲上了舅舅开来的面包车,父亲也在那辆车上。 父亲黎大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黎又春坐在面包车后排,面包车后面也挤得满满当当都是东西。 其中还有枕头,枕头套上还是奶奶以前身体好的时候做得。 又春没去过几次新家,也不知道新家布置成什么样子。 但他听母亲说了,他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其实他应该高兴的,这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属于自己的房间。 但心里还是有些惆怅。 他走之前,还没有和吕明告别。 新家很大,从面积上,是电厂宿舍的两倍。 每一间屋子都很空。 因为并没有什么家具。 所谓的装修,也只是简单的刷了一下墙,铺了一些地板。 又春的奖状墙,依然摆在客厅最醒目的位置。 母亲郑红梅在这上面格外花了心思,还给奖状墙上按了框。 看起来就像是个展览柜。 “原本想要一个个做成相框的,没想到奖状太多了,全部做成相框太贵了,就把他们粘起来裱在一起,你不知道我去裱这个的时候,人家那工人师傅多羡慕我,问东问西的。” 郑红梅喜不自胜。 又春看到崭新的奖状墙,心里也有些骄傲。 他冲母亲笑了笑,“谢谢妈妈。” “谢什么谢。” 郑红梅很高兴,其实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她早看出来了,这孩子其实没那么高兴,这孩子就是心软,太重感情。 那个破地方有什么好呆的,这孩子还不想走,真是傻子。 新家是三室一厅一厨一卫,还有一个赠送的阳台。 面积有九十平方米。 两间卧室是朝阳的面积比较大,一间卧室是背光的,面积比较小。 每个屋都有暖气片。 新家给又春的感觉就是大、空。 好像所有的屋子都很大,东西都摆不全。 “这还是给你爸爸弄得防滑的地板,这地板老贵了,人民医院的康复科据说就是按的这种地板,以后你爸爸按上假肢,走路也稳当了。” “你的屋子,靠着阳台,你要嫌吵,你就搬背光那屋,朝阳那间屋,给你爸爸留着,你爸爸腿脚不方便。” 说到这儿,郑红梅看了看儿子的表情。 又春知道,母亲在担心自己心里不舒服,连忙点头,“应该的。” 郑红梅看着儿子真不像是介意的,心里好了一些。 要是儿子要和父亲争朝阳的屋子,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又春没有选择朝阳有阳台的那间屋,而是选择了背光的那间屋子。 为什么那么选,大体是因为中间隔着一个客厅,可以离父母更远一些。 又春真的是被父母吵架吵怕了。 郑红梅觉得儿子选了背光的那间,有点不高兴,那间屋子最小,“怎么不住朝阳的那个,你这孩子会不会选屋子,留着那么大的屋子给谁住?” “要是家里来个人,要住一晚上,总不好给人家住小屋子,我住大屋子吧。”又春选了一个母亲能理解的理由。 郑红梅一听也是,又高兴了,“你这孩子想得太挺全,到时候那间屋留你姥姥姥爷住,到时候咱们一家子住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又春没说话,他总觉得,这个热热闹闹是妈妈喜欢的热热闹闹,爸爸大约不喜欢。姥姥姥爷过来住。 至于他,他现在对这个家还没有什么归属感。 这是他爸爸妈妈的房子,和他似乎没什么感觉。 明亮的房子会让人心情愉快。 新家整体都是亮堂堂的。 雪白的墙面,就连做了截肢手术的黎大诚,脸上也柔和了很多。 又春推着父亲四周看了看。 值得一提的是又春家的马桶,这个马桶是按照父亲的舒适的高度买的,母亲在这方面花了很多心思。 “爸爸喜欢新家吗?”又春问黎大诚。 “喜欢,怎么不喜欢,新家谁不喜欢。”黎大诚说道。 但是他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笑意。 又春感觉,父亲不喜欢电厂的旧家,也不见得喜欢这个新家。 哪怕,他什么都没说。 第48章 假期 又春期末考试,考了年级第三名。 事实上,这一次考试前十名分数都咬的很死,第一名和第二名都差一点考了满分,两个人总分相同的情况下,三门主课成绩更高的那个,被选为第一。 又春又比第一名、第二名少1分,和第四名、第五名同一分数。 又春之所以能排第四,也是因为三大主课的成绩高一点点。 这次期末考试,前十名都可以在开学班会上,拿到学校的奖学金。 虽然没有拿到第一名有些遗憾,但又春很清楚,班里同学水平都差不多,自己并不比同学聪明,纵然是拿到现在的成绩,都有一定的运气成分,所以也不沮丧。 挺正常的。 对自己的成绩,又春还是挺满意的。 可惜,奶奶看不到了。 郑红梅有点失望,尽管她知道自己吹毛求疵,但她还是忍不住想,就差一分,你和第一名一个成绩,你多考两分,年级第一就是你。 不过因为亲戚在旁边劝着、捧着,郑红梅又有点小骄傲。 第三名似乎也不错,比期中考试名次高多了,这次第三,下次兴许就第一了。 又春家住进新房子那天,郑红梅娘家好多亲戚跑来祝贺他们乔迁之喜。 黎大诚和黎又春像两个背景板,看着郑红梅忙进忙出的招待这些亲戚。 又春上一次见到他们,还是在奶奶的葬礼上。 当时他们的表情,很无所谓。 他们聚在一起聊天,扯各种各样的事情。 表达各种各样的情感,唯独就是没有对奶奶去世的伤心和难过。 又春知道,他们都在为母亲高兴。 可是他们高兴的太明显,又春难免会觉得不舒服。 尽管他知道,奶奶并不是一个很慈祥的老太太,但他还是不乐意看到这些人太高兴。 奶奶死后,原本不联系的亲戚,又重新恢复了联系。 又春觉得,这些亲戚大约是知道家里用父亲的赔偿款,买了房子,还清了以前的欠债,不会向他们借钱了,才跑来送亲情。 其中一些人甚至还跑到母亲郑红梅面前聊起了股市。 说股市现在很好,他们家要是有闲钱的话,可以投到股市里,那个谁谁谁投进了多少多少钱,一天之内就翻了三倍。 郑红梅有点心动,问那些人买的是哪支股票,他们就不说了。 大约是觉得气氛不好看,亲戚很快又说,他们家要是有闲钱,可以将钱拿出来交到他们手中,他们帮着她炒股。 “你们家也不容易,看着家里也没几件家具,帮你们赚个家具费。” 郑红梅原本还未察觉,听到这里,脸就沉了下去,和郑红梅一起沉下脸的还有父亲黎大诚。 他表现的比郑红梅更加明显,直勾勾盯着对方的脸,直到看着对方脸红,支支吾吾,不再说话才作罢。 那些亲戚离开后,黎大诚推着轮椅,看着妻子,“以后别让那些人再到家里来了。” 郑红梅有些羞恼,一方面恨那些人趁火打劫,另一方面又觉得黎大诚看不起他们家的亲戚。 当然,她还觉得被黎大诚看了笑话。 郑红梅心里涌出一股无名火,但她不能对着坐着轮椅的丈夫出,于是气呼呼地走到厨房剁菜,把案板砸得嗙嗙响。 又春不敢说话,他不想搀和到这些事情中。 不过他也觉得母亲家的那些亲戚不太好。 母亲家的亲戚,都有些势利眼。 当年爷爷奶奶身体还健康的时候,父亲在电厂是正式工人,他们常常找父亲吃饭打牌。 但是随着爷爷。奶奶的相继病倒,这些亲戚也渐渐远离了他们。 大约是,怕他们家借钱。 那些人都躲着他们家。 又春记得当年,母亲骂这些人骂的特别狠,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觉得这些亲戚势利眼,当年多么殷勤,后来多么冷淡。 怎么现在,又和这些人联系上了吗? 这样的亲戚,一辈子不联系,不是也挺好的吗? 又春不能理解母亲,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母亲会为了这些人和父亲生闷气。 大概,他还是不够成熟。 成年人的世界,还是太复杂了。 又春在新家呆了没两天,借着出去转转的理由,在街上到处溜达,然后就被一家酒店门口的招聘广告,吸引了注意。 j市本地非常有名的饭店“江南春大酒店”过年不放假,急需招聘服务生,一个月500,还有提成。 鬼使神差的,又春进去了。 原本他没报什么希望,没经验,年龄还不满十八周岁,没想到对方一听他家在本地,又是一中的学生,竟然就这么同意了。 让他回去收拾收拾,下午就可以上岗。 江南春现在需要人,服务生都回家过年去了,他们这过年不放假,好多人到酒店订年夜饭,服务生都不够,别说高中生,就是初中生他们也敢用。 找到一份兼职,又春还是挺高兴的,兴冲冲回家给父母说明情况,没想到却引来了郑红梅的勃然大怒: “今年,你姥姥姥爷来咱家过,这么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大家都在,就你不在,像什么话!不许去!” 郑红梅非常生气,冲着儿子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又春却皱起了眉头,奶奶刚去世,一家子热热闹闹过年,过什么年。 以前都没热闹过,今年热闹什么? “我想去打工,我跟他们都不熟,不想一块过年。”又春难得反驳了母亲。 郑红梅火气腾地起来了,“什么不熟,怎么不熟,你姥姥姥爷,舅舅舅妈还有你表妹,你舅姥姥一家也来,都是你亲人,怎么不熟了?怎么就不能一起过年了?” “哈,以前怎么都不一起过年,奶奶刚去世就一起过年了,他们以前干嘛去了?奶奶刚去世,有什么好热闹的。”又春压着火,语气不快地说道。 郑红梅做梦都想不到,儿子为了死去的婆婆竟然和自己唱对台戏! 那个老巫婆死了还和自己争儿子! 再看儿子那和丈夫一模一样的眼睛,郑红梅蹭蹭地冒火。 还不等她发火,却见黎大诚推着轮椅从屋子里出来: “想去就去吧,那些势利眼不应付也没什么。” “黎大诚,你给我说清楚,我们家的亲戚怎么势利眼了?当着孩子这么说,你什么意思啊你!?你怎么不教教孩子点好!?”郑红梅满屋子嚷嚷。 黎大诚冷冷地看着妻子,阴阳怪气地说道:“不想我妈晚上找他们,过年就来吧,说不定我爸妈心情好,路上都把他们都带走了。” 郑红梅瞬间不说话了,她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合着你们父子都对,我就是错的。”郑红梅怒极反笑,瞪着丈夫和儿子。 又春低着头,推着父亲的轮椅,嘀咕道:“你本来就是错的。” 郑红梅把卧室的门狠狠一甩,直接进屋去了。 黎大诚伸手拍拍儿子的屁股,“把我推到阳台。” “哦。”又春慢吞吞地应了一声,走过去推着父亲。 “那我兼职的事情……”又春忍不住问道。 “想去就去,不必理你妈。”黎大诚冷着脸说道。 这算是答应下来了吧? 虽然家里因此发生了争吵,但是心愿达成的又春还是挺高兴的。 终于不用从家里呆着了。 第49章 社会 江南春大酒店的服务生有统一订做的服装,因为又春只是来做兼职,他本人也明确说,就干一个寒假,给他做衣服未免有些不划算,大堂经理干脆从仓库里给他拿了一身。 明明是很俗很土的衣服,但是又春穿起来却意外好看,酒店大堂经理眼睛一亮,感觉自己挖到了一个人才。 这小伙不错,个头高,普通话标准,年轻有活力,不错不错,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吃得了苦,别干两天就跑了。 又春比这里服务生普遍高出一头,他瘦,上衣穿着到没什么事情,就是裤子短一截,下面露着脚踝,看起来像是九分裤。 饶是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依然很帅气。 最通俗的话就是,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他是新来的,和大家都不熟悉,也没人给他说话。 大堂经理先是让他跟着其他服务生学,先记清楚每道菜的价格,还要学会算账,简单的培训两天才能正式上岗。 这两天,就算他的试用期。 试用期也是给钱的,不过是按照小时计算,一小时两块钱。 他干够八个小时,就是十六块钱。 又春觉得还行,酒店风吹不到雨淋不到,总比商场门外卖菠萝环境舒服。 又春记忆力很好,算账算得也快。 江南春的菜超不过二百道,又春一天就将那些菜都熟记于心,然后又春去找领班,告诉他自己已经记熟了这些菜名。 原本这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 又春记住了菜名,再简单的培训一下礼仪、和端菜时的一些动作,就能正式上岗了。 但是酒店别的服务生却看他很不爽,这个新来的小子,让他们感觉到了压力。 晚上,下班时,一个服务生凑过来,“你是一中的学生?你还在上学怎么跑这打工来了?是不是不想上学了?” 其他服务生纷纷围上来,“是啊,你这么小,怎么跑这儿来了,你家里也同意啊。” 他们旁敲侧击,想要知道又春更多事。 又春垂下头,“家里没什么钱,出来赚点生活费。” 他声音很小,语气带着一些局促,人看着也有些惶恐。 这是又春常用的一种手段,你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卖惨是一种有效的让别人闭嘴、并产生怜悯心的手段。 这世上大部分的人,还是有同情心的,对待生活中的弱者,即使不会伸出援助之手,至少也不会踩一脚。 但同样,这生活中,也不仅只是好人。 还有一些人,喜欢在你伤口上撒盐,他们就喜欢看你可怜的模样,并以此取乐。 比如又春面前这些,年龄比他大一些,十四五岁就辍学出来打工,一个个圆滑精明的和油条一般的服务生。 他们没有什么同情心,在他们看来,又春还在上学,就是比他们幸福,哪怕他已经说出了自己的不幸,这些人还是继续打听下去,想要知道更多不幸,满足自己的八卦欲。 于是,他们开始套话加挑拨离间,“你爸妈怎么不出来赚钱,让你一个孩子出来赚钱,你爹妈心可够狠的。” “……”又春不说话了,他并不是祥林嫂,不断地说着自己家中的不幸。 当他知道对方并不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时,他会闭嘴。 和这样的人,没有什么话说。 因为你的不幸,就是他们的谈天的乐趣。 “什么身体不好,都是借口,就是懒罢了,让你出来打工,你不会和他们争辩吗?” “就是,你同学都在上学,你出来打工,心里什么感觉,你爸妈心可真狠。” 这些人的口气带着一些恶意,哪怕已经看出又春神色中的不自然,知道这个孩子一定是缺钱,才会来这里赚钱,还是不依不饶想要从他口中知道更多事情。 此时,大堂经理看着他们这群人围着又春,忍不住皱眉,“你们干嘛呢,人家还是个学生,你们问东问西的干什么?!” 看到大堂经理来了,这些服务生一窝蜂地散去。 大堂经理看着局促不安地少年,虽然他不知道刚才那些人对这孩子说了什么,但是本能感觉不是什么好话,大堂经理不希望因为一个人,让所有人都不舒服,于是他皱着眉,反而训斥起了又春: “那么多人围着你,你很高兴吗?” 又春低着头,“经理,我错了。” “多做事,少说话,听到了没有?!”大堂经理一本正经地说。 又春并不为自己争辩,而是说,“我知道,我会好好做事情的。” 大堂经理表情柔和了许多,“好好干,别让我失望。” 说完这一句,经理就走了。 那些收拾东西的服务生看经理离开,又一窝蜂地围上黎又春。 “咱经理对你可真凶!” “你是不是惹着咱经理了?” “没事儿,你一个月就走了,不用理他!” 这些人完全不教又春好,语气中巴不得又春赶紧闹起来。 又春冲着他们傻乎乎地笑了笑。 然后,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社会真是挺有意思的,和学校完全两个样,这些人似乎也有趣,和自己的同学也不一样,又春觉得自己需要学习的真的挺多的。 他笑了笑,收拾完自己的东西,换下工作服,走出换衣室。 留下一群服务生面面相觑—— 一个服务生撇嘴,“切,装逼。” “看上去有点傻!”另一个服务生说道。 “其实,那孩子看着还挺不错的。” 有一个服务生小心翼翼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不过,看到同事都怒视自己,又将想要说出的话咽回去。 冬日夜晚寒风阵阵,凛冽的风吹到又春的脸上,刺得脸颊生疼。 又春骑着自行车,快速回家。 走着走着才恍惚意识到,自己骑错了方向,他回得的是以前的老家,而他已经不住在那里了。 于是,又春又调转车身,向新家的方向骑去。 又春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门缝里,可以看到家里客厅看着等,又春忐忑地拿钥匙开门,看到郑红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板着一张脸,看到自己回来,满脸怒气。 “你到底做得什么兼职,怎么现在才回来?” 第50章 脊梁 郑红梅非常不高兴。 她从七点半,就频频看表,心里一直很着急,孩子怎么还不会来,是不是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情,她想出去找儿子,又不知道儿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所有的焦急和不安,在见到儿子的一瞬间,变成了气愤。 尤其是在看到儿子那副无所谓的表情后。 “你看看,你这个年纪的正常的小孩,谁会晚上十点还不回家,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是不想回家住,你就别回来了?明天我就把门钥匙换了,你愿意上哪就上哪?” 郑红梅气急败坏地说道。 又春垂着头,很小声地说道,“我刚下班,我没在外面玩儿。” “让你不做那个破兼职,你非做,现在世道这么乱,你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这么晚回家,你说你要干什么?!” 郑红梅一声比一声大。 又春也不分辩,他已经可以从母亲的声音中听出她发脾气的指数,就像现在,虽然母亲声音很大,但不见得真的有那么生气。 所以又春并不是很担心。 郑红梅看又春缩在门口,皱着眉问道,“你打工的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晚?” “是美食城那边的饭店。”又春小声说道。 “什么饭店,具体是什么,别打马虎眼!”郑红梅又继续追问道。 又春原本不想说的,他很担心自己的这份工作,会被母亲搅合没有了,但不告诉母亲,母亲肯定天天追问。 他想了想,又春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江南春大酒店。” 郑红梅一愣,江南春还是本市比较有名的酒店,虽然郑红梅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但酒店名字还是知道的。 “建设路上的那家江南春?”郑红梅确认了一次。 “是,那里。” “你在里面干什么?”郑红梅分贝低了一些。 “给人端盘子刷碗,就当个服务生,那里缺人,过年不歇业。” 知道儿子在正规酒店工作,郑红梅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累不累?” “还好。” “你们领导电话有没有,给我一个。”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会去问?明天把你领导电话给我,要不然我自己去问!”郑红梅声音又拔高了一些。 “昂,知道了。”又春低着头,蔫蔫地说道。 郑红梅看着儿子这一回家就无精打采的样子,也是非常疲倦。 她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错,让儿子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家。 她已经尽全力给儿子最好的了,为了这个孩子,她甚至不离婚。 可是儿子却越来越不听话,让她心力交瘁。 郑红梅疲倦地摆摆手,“你回屋吧。” 看着儿子一溜烟钻进了自己房间,郑红梅突然有些伤感。 什么时候开始,她和孩子的关系变成了这样? 就这样,又春开始了早、中、晚三班倒的兼职生涯。 郑红梅对丈夫对儿子兼职不闻不问的态度非常气愤。 她忍不住向丈夫絮叨,“你说你怎么也不管管你儿子,就任他在外面飘来飘去,大过年的,人家都回家了,就他非常在酒店做什么兼职,人家都在吃年夜饭,他在旁边伺候人家吃饭,你想想,你怎么看得下去的?!” 黎大诚看着妻子气急败坏的样子,也不说话,直到郑红梅气急了才来了一句,“你那么聪明能干都管不了他,我这两条腿都没有的废人能管他什么?” “你是他爸爸,你不管谁管?!”郑红梅声音突然拔高了声音。 “我觉得他现在就挺好的,你少管管他,他说不定比这更好。”黎大诚阴阳怪气地说道。 “敢情我管孩子,还管出错了?” “你就没对过!”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就在屋子里面拌起嘴来。 他们原本应该是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夫妻,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成为这世上最陌生的家人。 十点。又春下班回家后,听到父母吵架声,他没有说话,喊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换衣服,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不做声。 此时此刻,又春终于体会到,新家的好处,新房子隔音效果,不知道比老房子好上多少倍。 他在客厅的时候,父母吵架的声音还很大,现在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又关上了门,父母的吵架声竟然小了很多。 论打嘴仗,郑红梅从来不是黎大诚的对手。 无论是健全的黎大诚,还是做了截肢手术的黎大诚,郑红梅从来都吵不过他。 最终她败下镇来,停止了争吵,黎家又是一片安静。 这样难得安静的环境,让又春竟然产生了睡意,他牙没刷脸没洗,也没看书,竟然就这样躺在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转眼,又春在江南春大酒店,已经做了一周时间。 七天的时间,足以让又春认识周围同事,能将他们的名字和长相对上号。 而对于黎又春这个新员工,江南春的老员工也有各种不同的看法。 有人觉得黎又春很精明,来到这里不吱不哼的,不多言不多语,一副很有心计的样子。 也有人觉得这个新来的小伙儿任劳任怨,看起来是个老实孩子。 前者男性居多,后者则多为女性。 江南春的女员工都很喜欢这个大男孩,无论年龄大的还是年龄小的,都很照顾他。 酒店也有和又春年龄相仿的男服务生,见状后,难免要酸溜溜地说他一句,吃软饭的小白脸。 又春知道了也并不介意。 男人说男人“小白脸”和女人说女人“狐狸精”一样,带有明显同性相斥的色彩。 又春已经不是初中一句“你妈卖馒头,你爸爸进过派出所”就能难过好久的玻璃心少年。 他想,他现在还是不成熟的,但是比起当年那个青涩的自己,他已经学会了很多很多。 在酒店当服务生并不是一件非常非常舒服的事儿,当然,相比起商场门口卖菠萝,已经好很多。 但这并不代表,这项工作很简单。 有钱并不代表有素质。 又春常常会遇到一些胡搅蛮缠的客人,比如顺走他们酒店的餐具,又比如不给钱,说自己是哪个哪个单位的,吃了饭要赊账。 还有一些顾客更奇葩,非抓着他们服务生,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她老公,问他老公有没有带过女人来这里吃饭,不说个子丑寅卯,就不让他们工作。 每天他们这来吃饭的“地中海、大肚子”男人那么多,谁知道你老公是哪一个。 又春还曾被一个醉酒闹事儿的客人泼过一身酒。 不过因为客人来头很大,这件事最终是以又春赔礼道歉为结束。 又春曾经想,若是遇到难为自己的顾客,一定要让他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不过现实却告诉他,意气用事地挥拳,大多数只发生在电视剧中。 绝大多数人的背没有那么挺,也没有那么直。 就像,他。 第51章 家长 郑红梅并不是一个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 她更擅于做,而不是说。 又春从江南春下班一般是晚上十点以后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他通常又冷又饿,一开始他不知道,直到后来母亲告诉他,厨房的炉子上一直热着粥。 虽然又春家里的情况改善了许多,但到底还是穷,更重要的是,他们现在的生活是用黎大诚一双腿换来的是。 郑红梅每天花钱都很小心,并不会去买贵的蔬菜,他们家的餐桌上,还是以一些便宜的蔬菜和肉类为主。 郑红梅没钱给儿子做大鱼大肉,但听人家说小米粥有营养,对胃好,就天天在炉子上热小米粥,等着儿子回来的时候饿了喝点。 就这样,又春每天晚上回家,都能喝到热腾腾的小米粥。 酒店每个服务生工作时间差不多都是八到十个小时。 按理来说,大家都是一天三班倒,但因为其他服务生有意为难又春这个新来的新人,所以他总是被分到午班和晚班。 这日,郑红梅看到又春早晨起来背英语,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又是晚班?” 又春点点头,“是啊。” “晚上又回来的那么晚,路上都没人了吧。”郑红梅语气有些担忧,说完,又忍不住抱怨酒店,“怎么你们酒店老安排你晚班,你还没成年呢,他们怎么这么不要脸,用你用的这么顺手,他们不会欺负你吧。” 郑红梅越说越肯定,“他们肯定欺负你了,要不要我找你们酒店去。” 又春开始还觉得母亲说的挺好的,听到这么一句话,头皮立马发麻,“哪里用得着你去酒店啊,你什么地方都不用去,就在家里就挺好的。” “他们欺负你!你说你这孩子,就干瞪着眼让人家欺负!就不知变通!”郑红梅气呼呼地说道。 “哪能啊,谁能欺负你儿子,你儿子聪明着呢,我这不是过去学东西了吗?” 又春哄着郑红梅。 “你能从那里学什么,一个酒店服务生,你别告诉我你毕了业,就准备去看服务生去,你要打算到酒店,我现在就打断你的腿!” 原本只是话赶话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提到腿这个话题,郑红梅和又春都沉默了,母子俩不约而同,想到了真没有腿的黎大诚。 郑红梅摇了摇头,“呸呸呸,怎么说话呢,哎……你可得好好地,注意安全。” 郑红梅絮絮叨叨的交代,“要是这个酒店不靠谱,你就个地方干,要不然干脆就别干了,一个月赚那点钱,不值当得。” 又春听到母亲关心自己的话,笑了起来。“不用这样,你儿子我厉害着呢,说不定等我离开的时候,人家就哭着喊着让我当大堂经理了。” 郑红梅听到儿子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母子俩都很享受他们这一刻难得的温馨。 年越来越近,采购年货的人也越来越多。 郑红梅的馒头摊格外的红火。 虽然搬家之后,一切都要回到从前,以前积累下来的老客户,都跑了。 但是因为郑红梅的馒头实在,逐渐的又来了一批新的客人。 郑红梅现在是真正的从早晨忙到晚上,每天都在做馒头。 过年了,大家都喜欢吃那个花样馒头。 郑红梅的花样馒头做的也好,她有模具做的,也有自己做的那种。 因为郑红梅的花样馒头,只比普通的馒头一个贵上一毛钱到两毛钱,不像旁人那样,贵上好几块,来买花样馒头的人也多。 郑红梅每天都挺高兴的。 不过,一个人终究有点忙不过来,郑红梅就想着让黎大诚帮帮忙。 可惜黎大诚没有丝毫插手的意思,他连揉面都懒得动一根手指头。 “大诚,你过来帮帮我的忙。” 郑红梅一边和面,一边说道。 “我都没有腿了,我怎么帮你,我现在就是个废人。”黎大诚声音很冷淡。 郑红梅觉得不太舒服,她不太喜欢黎大诚叫自己废人或者是废物。 “你看,你不过就是腿没有了,人家那高位截肢的怎么着嘞,还有残疾人是科学家呢,让你帮忙揉揉面,又不是让你用脚揉,怎么不行了。” 郑红梅有点生气。 “愿意谁干谁干,你弟弟不是挺能耐的吗,让你弟弟、弟媳来呗。”黎大诚阴阳怪气地说道。 郑红梅气得火蹭蹭地往上冒,“你怎么这么说话,黎大诚你拍拍良心,你怎么说话呢,我让你帮忙揉揉面,你扯我弟弟干什么,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吗?” 黎大诚冷冷地看了郑红梅一眼,直接推着轮椅进屋子了。 郑红梅气得狠狠锤了一下揉面的面盆,这一天到晚的阴阳怪气个什么?! 晚上黎又春下班回来,看到母亲开着厨房的小灯,依然在和面,手都冻肿了,到厨房洗了洗手,“妈,你进屋歇着去,我来吧。” “你来干什么,你那是拿钢笔的手,就能干这个了,从酒店干一天了,炉子上热着粥,喝了粥进去睡觉吧,明天你还得早期学习呢。” 郑红梅让黎又春赶紧离开。 别碍她的事儿。 又春看到母亲这样,忍不住皱眉头,“妈,还是我来吧,你回去歇着去。” 说着就将母亲挤开,自己在盆里和面。 和面看着简单,事实上是一件力气活,手劲儿小了还真不行,又春干了一会儿已经是热的满头大汗,他真不能相信自己的妈妈竟然做这个能坐一整天。 “累了吧,你就不是干这活儿的人,还不回去歇着去。” “没事儿,就当是体验生活了。”又春笑着说道,并没有将盆让出来,还是和面,郑红梅看着面揉的差不多了,然后开始发面,又春又跟着母亲揉馒头。 “怎么就你一个人做,我爸呢。” 又春忍不住问道。 郑红梅听到儿子提到父亲,忍不住沉下脸来,“别提你爸了,半点忙都帮不上,他能干啥。” 又春不说话了,知道他父母又吵架了。 他一边帮母亲捏面团,一边说道,“妈,要是过不下去,你就离婚吧。” 郑红梅一下子愣在那里,她看着儿子平静的表情,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不是又春第一次对郑红梅说这话,却是第一次在明知道父亲黎大诚出车祸,需要人在身边伺候时,提出这样的意见。 郑红梅呆呆地看着儿子,黎又春还在慢慢揉着手里的面团,他看上去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表情也很轻松,没有任何沉重。 “妈,要是过不起下去,就离婚吧,我跟着爸,就算你们离婚了你也是我妈。” 郑红梅将头扭向一边,偷偷抹泪。 又春并不知道,因为他这句话,他的母亲下定决心,就算是为了孩子,也要忍一辈子。 反正一辈子就这样了,她忍了前半辈子,就能忍后半辈子。 她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能毁了孩子的一辈子。 ****** 江南春作为j市最大的酒店,每天人满为患,尽管这里的菜死贵死贵,蔬菜也并没有他们后厨向外界宣传的那么新鲜。 但依然有数不清的客人排着队来这里用餐。 “黎又春!真的是你!” 一道惊喜万分的声音响起。 又春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一时间想不起是谁,回头一看,竟然是初中和自己做过同桌的俞小凡。 俞小凡看到黎又春热情地招招手,黎又春冲俞小凡点头,正好赶上另一桌客人叫服务生,黎又春连忙赶去。 俞小凡这次是和父亲以及父亲几个朋友一起吃饭,他们自然不会到酒店的大厅里吃饭,而是单独要包间。 江南春的包间,最低消费是八百块,一般客人进包厢,少说也要九百块,他们这些服务生,一个月累死累活才赚五百,有钱人一顿饭吃他们两个月的工资。 什么是阶级,阶级就是人家坐着你站着,人家吃着你看着。 “小凡啊,刚才跟谁打招呼呢,你同学?” 俞小凡爸爸的朋友随口问道。 “我们初中年级第一,中考状元,可厉害了,以前是我同桌。”俞小凡兴奋地说道。 “哟,这么厉害!” “那孩子家庭条件挺困难的,他妈妈以前是电厂那边菜市场卖馒头的,开家长会穿得那个破,成绩也确实好,你看,我给这丫头找了不知道多少家庭老师,还没人家连辅导材料都买不起的小孩学习好。”俞小凡的爸爸看到熟悉的面孔,也有些感慨。 “既然这样,要不,把小凡同学叫过来,一起吃?” 俞小凡期待地看着父亲,心里有点小雀跃,她很想和黎又春一起吃饭。 俞小凡的父亲佯装没有看到闺女亮晶晶的眼睛,摇头拒绝,“那孩子在这儿指不定是打工赚学费,咱把人家孩子叫过来,穿着一身服务生的衣服和咱一起吃饭,别的人咋想,别叫了。” “也是,还是你想得周到。” 几个人在门口这么说着,酒店大堂经理就过来了,他们这行人是酒店的贵客,由经理带路进了包厢。 俞小凡跟着父亲,不住地向后张望,她看到大厅里穿着一身笔挺西装的黎又春,明明是难看的酱红色,说多难看有多难看,黎又春却穿得和其他服务生不一样。 那么多服务生,她一眼就能看到他。 在工作的酒店,以服务生的身份,见到了认识的同学,又春心里其实是有些尴尬的。 不过他早有准备,他们学校,像俞小凡家里这样做生意的家庭,不在少数。 眼下正赶上年关,聚会多一些,遇到一两个同学是很正常的事情。 又春摆正了心态,依然工作。 “刚才那个叫你的女生是你同学?”又春到后厨催促菜品的时,同样是大堂叫菜的服务生,凑上来说道。 江南春的服务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像又春他们这样新来的,是没有资格服务包厢的客人的,包厢的客人有的时候出手大方,会给服务生小费,大厅里吃饭的客人,很少会给小费,叫菜也很谨慎,不会那么大方,他们的提成也会少很多。 见黎又春认识能进包厢吃饭的客人,一同工作的服务生都很惊讶。 “嗯,同学。”又春淡淡地说道。 “关系好不好啊,要是关系好的话,让她爸爸帮你说道说道,调到包厢里多好。”服务生挑唆着。 “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嘿嘿嘿嘿嘿……”又春咧开嘴笑得很灿烂。 “傻样。”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服务生摆摆手,让黎又春走人。 又春笑了笑,转身离开。 他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用得最多的就是装傻。 当你不知道怎么回答对方的话时,你就咧着嘴笑就行了,爱笑的人运气总是不错。 包厢里吃饭的俞小凡,一直想要找个机会溜出来,找黎又春说说话。 可惜她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她还以为父亲会因为过年,给黎又春包个红包之类的,没想到之后自己的爸爸再也没有提到黎又春。 倒是爸爸的朋友,对黎又春很感兴趣,一个劲儿的问问题。 俞小凡提到喜欢的男生就很高兴,说起来滔滔不绝。 没想到,等父女俩吃过饭,上车后,父亲就变了脸色。 “今年过年,不在江南春吃饭了。” “为什么?”俞小凡瞪大眼,不禁抬高了说话的分贝。 “为什么,问你自己。”俞小凡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女儿,“我说为什么找了那么多老师,花了这么多钱,上这班上那班,成绩始终上不去,敢情心思都没花在正事儿上。” “我怎么没花在正事儿上的!?”俞小凡红着脸,努力与父亲争辩。 “你魏叔叔都看出来了,你喜欢那个男孩,一个劲儿戳你说话,你当他是什么好人,戳着你小姑娘看笑话,丢人现眼,以后别跟我出来了!” 俞小凡的父亲冷着脸说道。 俞小凡红着脸,慢慢低下头,心里又慌又恼,还有些生气和委屈。 她做什么事情了,她就丢人现眼。 她喜欢黎又春,人家黎又春又不喜欢她,暗恋还不行吗,我暗恋碍着谁的事儿了?! 想着想着,女孩忍不住低下头哭了起来。 俞父皱着眉,“大过年的哭什么,哭丧啊!再哭,滚下去哭!” 俞小凡哭得更加难过了。 第52章 除夕 遇到俞小凡似乎开启了某个开关。 接下来的五天内,又春陆续遇到了学校里的同学。 “黎又春?!你怎么在这里?!” “你在这里打工?” “真的是你?!” 几乎每个见到又春的同学,都要先大喊一声“黎又春”,在balabala表述自己的震撼之情。 中考状元在商场外面卖菠萝也就算了,还在酒店给人当服务生。 随着同学的到来,江南春酒店的服务生陆续知道又春其他的信息,比如学习成绩非常好,j市中考状元,到了一中学习依然很好。 江南春的服务生中不是没有和又春年龄差不多的,有些是成绩本身就很差,读不下去,有些则是辍学之前,在学校学习成绩还不错,但因为没签上,辍学了。 但他们中,从来没有一个人,在班里或者年级,拿过第一名。 更不用提全市范围内的考试。 又春一下子成了酒店的名人,连酒店后厨都将又春叫过来,要看看这个他们眼中神通广大的小伙子。 临近春节,酒店越发忙碌起来,又春晚上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颗有点蔫儿的圆白菜。 郑红梅见儿子拿着一棵菜回来了很惊讶,“你买的?” “酒店后厨剩下的,这颗刚白菜有点不新鲜了,后厨厨师让我拿过来了。”又春说道。 郑红梅很高兴,接过菜看了又看,“哎呦,新鲜着呢,剥去外面的皮就好了哟,还能吃呢。” 郑红梅都知道还能吃,酒店后厨的厨师能不知道,这菜可不可以吃? 想了想,就明白过来了。 人家这是照顾又春呢。 “拿了人家的刚白菜,得谢谢人家,有给人家说谢谢了没?”郑红梅连忙问道。 “有,该说的都说了。”黎又春说道。 “嗯,人家那是照顾你,不错,挺好的,都知道往家里拿东西了,明天拿这个给你炒菜。”郑红梅喜滋滋地说道,又春从外面拿点什么回家她都很高兴。 家里最穷的时候,郑红梅还在菜市场捡过菜叶。 “明天你们吃饭吧,我明天早晨是早班,中午在酒店吃。”又春说道。 郑红梅更高兴了,早班就意味着不用那么晚回家了,“真好真好,那你刷牙洗脸赶紧睡吧,明天早晨别迟到了。” 郑红梅喜滋滋地将圆白菜拿到了厨房。 回到房间,见黎大诚还没睡,郑红梅很高兴地说道,“春拿来一颗刚白菜,菜还新鲜着呢,明天炒炒吃。” 黎大诚看了郑红梅一眼,不接话。 郑红梅见黎大诚不理她,也不是很意外,因为丈夫自从出了意外,性格大变,她已经很习惯丈夫的冷漠。 一转眼,就是大年三十。 江南春酒店,很多服务生都回家了,又春属于坚守阵线的那批。 这日不放假的员工,每人一百块当做奖金,很多员工抱怨钱少,觉得江南春大酒店这么大的一家酒店,出手却这么小气。 又春忙得团团转,酒店人不够,很多服务生都去了包厢那边,大厅吃饭的客人那么多,服务生家他才五个。 他又要点菜,又要上菜,腿儿都快跑断了。 好不容易借着上洗手间的机会歇一歇喘口气,洗手时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黎又春?” 回头,竟然是自己418的舍友严立川。 “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严立川很惊讶,“你吃饺子了没?” 又春:“吃了,中午吃的。” “家里包的?” “不,酒店包的,我从中午忙到现在还没回家呢,估计今天要在酒店过除夕了。”又春笑眯眯地说道。 “这样啊。” 严立川若有所思,随后有说,“你赶紧去忙吧,我不耽误你时间了。” “好嘞,走啦。” 又春招招手,用纸巾将手上的水擦干净,然后离开洗手间。 严立川转身进了洗手间,洗手后回到包厢。 “严立川,你怎么去了那么久,你舅舅还问我你是不是掉茅坑里了。”说话的是严立川的表姐。 “哈哈哈,我还打算让你爸爸去捞你呢。” 长辈们七嘴八舌开着严立川的玩笑。 严立川坐下来,悄悄给自己妈妈说,“我刚才见到我们宿舍的了。” “418的?”严立川的母亲一愣,“谁啊。” “黎又春,就是我们宿舍那个中考状元,他在这当服务生,我估计现在他还没吃上饭呢,我出去给他买点吃的东西吧。”严立川说道。 “干嘛从外面买啊,多麻烦,这顿饭原本就是你爸爸买单,待会儿快吃完的时候,叫厨房加两个菜,打包带给你那同学。” 严立川的妈妈对黎又春还有些印象,那孩子长得好,就是黑瘦黑瘦的,一看家庭条件就不好,报道的时候他妈妈还炫儿子成绩呢,原本严立川对这家人也没什么好感,没想到对方父亲出了车祸,挺可怜。 严立川听后点点头,想了想,说道,“谢谢妈妈。” “谢我什么啊,你一个宿舍的,再说了那孩子也有点可怜,大年三十儿还出来打工,不过就是两个菜,能花多少钱。”严立川的母亲并不在意。 12点的钟声,在忙忙碌碌中敲响。 江南春的大厅里,放着春晚,央视几个主持人在电视机里说一些辞旧迎新的吉祥话。 又春他们的工作也将近尾声。 等这一批客人走后,他们收拾完桌椅碗筷,就可以回家了。 明天酒店将歇业一天,初二才重新开张。 又春没有想到,自己在李谷一《难忘今宵》的歌声中,收到了一份让他终生难以忘记的礼物。 一道西湖糖醋鱼,还有一道江南风味小排。 这两道菜在他们酒店价格不菲,加起来足有一百五十块。 “你这是干什么?”又春看着严立川手上拎着的那两个塑料袋说道。 “年年有鱼,送你的新年礼物,没吃过,带回去和你家里一块吃。”严立川说道。 严立川家里虽然不穷,但绝对不是特有钱的家庭,就算他家是富豪,又春也不能沾人家便宜,于是他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不要这个,你们家自己吃吧。” 他们这个小地方,吃饭还不兴打包,很多客人吃不完,就直接放桌上了,很多菜动也没动过,都让一些资格老的服务生带回家了。 严立川家是打包的,一看也是很会过日子的家庭,看着这两道刚炒好的菜,又春感动之余,又有些惶恐。 “我不要,你带走吧。”又春说道。 这个时候,严立川的父母出来了,看到穿着一身酱红色服务生衣服的黎又春。 严爸爸声音粗噶地说道,“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这孩子怎么这么黏糊,跟个小姑娘似得,不痛快!” “就是,大过年的,还在这打工,带上吧,叔叔阿姨的一份心,回家和你家里吃。”严立川的妈妈也说道。 又春还要收拾大厅里的碗筷,不能从这里耽误太长时间,在严立川一家三口的劝说下,又春接过那两个沉甸甸热气腾腾的塑料袋。 闻着两道菜扑鼻的香气,又春眼睛有点热。 “谢谢叔叔阿姨。” “没事儿,好好学习,争取考个高考状元回来,没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日子还长着呢。”严立川的母亲嗓门也大,拍拍黎又春的后背,说道。 严家一家三口不能逗留太长时间,他们还要开车送亲戚回家。 黎又春提着那两道菜,目送三人离开。 他将菜挂在空闲的椅子上,然后去干活。 这一幕酒店很多人都看在眼里,不少服务生凑上来,问黎又春,“又是你同学,你同学父母可真好。” “没想到,你在学校人缘还挺好,都给你打招呼。” “还挺照顾你的,点的都是好菜。” 当然,也有酸溜溜地说,“怎么才给两道菜,你那同学家里也挺小气的,怎么没给你红包”。 这个大社会,什么人都有,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出于物种的多样性,又春没有和这些人计较。 干完自己的活儿,和酒店大堂经理打过招呼,换下衣服,拎着严立川给自己的菜,骑车回家了。 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街上冷冷清清,不过还是有守岁的在外面放烟花,街道上还能看到小孩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放鞭。 黎又春蹬得飞快,一会儿就骑回家。 “回来了?” 听到儿子上楼的脚步声,郑红梅就打开了大门。 又春带着一阵凛冽地寒风,进了家门。 “给。”又春拿着热乎乎地菜,递到母亲面前。 “这是什么?”郑红梅惊讶,“你买的。” “遇到同学了,一个宿舍的严立川,他父母给我买的,是新炒的,让我带来了。” 黎又春喜笑颜开地看着穿着一身大红棉袄的母亲,“妈,新年快乐。” 郑红梅今天晚上其实没有那么舒服,今天她做了一桌子菜,亲戚来了一屋子,大家坐在一起吃团圆饭,所有人都在吃饺子,唯有她的儿子,为了赚钱除夕夜还在酒店打工。 想到儿子可能忙到现在还没捞得着吃顿饺子,郑红梅心里就不舒服。 “刚好,我和你爸都没怎么吃,你过来,我热热饺子,一起吃。”郑红梅拿着菜,进了厨房。 黎大诚看着客厅妻子和儿子的互动,似乎也有些触动,他难得软化了表情,主动和儿子攀谈,“累不累?” “还好”,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四个人头的蓝色钱币,扬了扬,“看,这是今天我赚的。” 黎大诚看着那张薄薄的一百元钱,再看看儿子冻得红扑扑的脸蛋,一时间沉默了。 “嗯,干得不错。”黎大诚哑着喉咙说道。 不一会儿,郑红梅端着又春带来鱼和排骨,回到客厅,然后,她又进去端饺子和泡绿的腊八蒜。 黎大诚打开晚上喝剩下的大桶可乐,给妻子、儿子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他举起杯子,“新的一年顺顺当当、平平安安。” 这话从黎大诚嘴里说出来分外沉重。 又春吸吸鼻子,拿起杯子,和父亲碰杯,“嗯,祝爸爸蛇年行大运,祝我们家越来越好。” 过去,终将成为过去。 新的一年,健康、平安、喜乐。 第53章 开学 又春在江南春做满一个月就向大堂经理申请辞职。 此时离开学还有一周时间,而他们酒店还是未招满服务生。 大堂经理想让又春再干几天,甚至提出可以给他多加点钱,让他去包厢。 不过,这些并没有打动又春,他拒绝了。 他需要拿起课本认真复习,整理寒假作业,再预习一下新学期的功课,毕竟开学就要重新分班,而功课也更加有难度。 大堂经理也没办法,黎又春是未成年,本人又是一中的学生,人家想走,他们还能强留不成? 于是,只能给黎又春结钱走人。 “喏,五百块工资。”大堂经理从财务室拿了五百块钱,放在了桌子上。 又春一愣,“五百,不是应该五百五吗?” “你一个月工资就是五百,怎么,还想多要不成?”大堂经历面色一沉,语气有些不愉快。 “不是说,过年干的,每天比原有工资加十块吗?” “那是老员工,你是新来的,说白了就是个实习的,实习的怎么可能和正式的一个工资,你还是一中的呢,怎么账还算不清楚。”大堂经理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来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给我说的。” “你要不要我现在叫来几个当初也在的人,问问是怎么回事?!”大堂经理义正辞严地看着又春,一脸被冤枉的气愤,“给你五百还是看在你是一中的学生上,拿了钱赶紧走,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讹人!” 大堂经理向赶苍蝇一样,驱赶又春。 又春知道,那五十块钱拿不回来了。 于是,他拿了桌上的五百块钱,转身走了。 身后还能听到大堂经理和财务说,“现在的小孩真是不得了,开口闭口钱钱钱,小小年纪,满嘴瞎话。” 干财务的女人应声笑了起来。 男人和女人的笑声,刺耳又清晰,又春攥着手中汗津津的五百块钱,既气愤,又无可奈何。 他只能安慰自己,好歹还有五百,家上年三十儿晚上的奖金,他这一个月比商场门口卖菠萝好很多。 又春到家的时候,郑红梅在做馒头。 看到又春回来,郑红梅很高兴,她知道儿子今天是向酒店辞职的,“回来了?还去不去啊,给人说清楚了吗?” 又春心里有些沮丧,不过还是回道:“都说清楚了,以后都不用去了。” “那好啊,还有几天就开学了,收收心,老实儿在家学习,哪里也别去了。”郑红梅说道。 “昂,知道了。” 郑红梅像是又想起什么,问道,“工资给你了没?” “给了。” “多少?”郑红梅问道。 “五百。” 郑红梅一愣,“不是五百五吗,那五十去哪了?不会你偷偷藏起来了?” “没有。”又春有点生气,他干嘛藏这个,“酒店经理说我是临时工,和正式工不一样,就给五百。” “去他娘的吧,一个破bi酒店还有什么正式和临时的,都他妈的是临时的,就是欺负你年纪小!”说着抓着黎又春,“走,找你酒店经理,这笔账咱得算清楚,不带这么欺负人的,竟然扣孩子的钱!” “妈,你别说了,我不想去。” “你这孩子,真是窝里横,对我怎么横起来了,有种的对外人横,凭白扣你五十块钱,都不吱声,我要是你,就算拼了,也得拿回我的钱!” 郑红梅大声数落儿子。 又春不胜其烦,“好了好啦,我走了。”说着就要进屋。 郑红梅又拉住黎又春,伸手,“钱呢?” “干嘛?”又春一愣。 其实他已经知道接下来妈妈要干什么了。 “你小孩子家的拿那么多钱干嘛,我替你收着,到时候你上学的时候我再给你。”郑红梅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打算开学当生活费的!”又春不可思议地说道。 “你那不是有一百吗,一百块钱还不够啊,人家上大学的,在北京一个月生活费才五百,你这偶尔还回家呢,一个月也要五百?” “剩下的钱我自己收着。”黎又春说道。 “你自己收着?!”郑红梅眯起眼睛,“黎又春,你不是把钱花了,或者是想拿钱干别的事儿,所以不把钱给我?” 郑红梅嗓门一下子高了。 又春头疼欲裂,他从口袋里拿出五百块钱,“别说了,给你,都给你行了吧!” 塞到郑红梅手中,又春转身进屋。 “碰”一下把门关上。 郑红梅气得火冒三丈,咣咣咣地砸又春房里的门,又是砸又是跺,“黎又春你给我出来,你他妈的给谁摔门呢,我是你妈,我生你养你你就这个态度啊,有种的拿着这个态度对着外人啊,在外受了欺负,回家照着你妈撒气,你什么东西啊,黎又春!” 郑红梅把门砸得当当响,整个屋子似乎都在颤抖。 又春说什么都不开。 “黎又春,你给我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就砸了这儿!”郑红梅说着,竟似乎真的拿起什么东西砸门。 “咣咣咣——” 又春终于无法忍受,把门打开,“你吵够了没有?!你知不知道你很烦!?” “赚几个臭钱就能耐了!”郑红梅红着眼,瞪着儿子,然后从兜里拿出先前又春给他的钱,当着他的面,嚓嚓嚓将钱撕得粉碎,然后一把扔在了黎又春的脸上。 “我让你给我能。我让你能!我生你养你,拿你五百块钱,你就给我上脸了,还敢给我摔门。”郑红梅对着黎又春的脸,一巴掌呼过去。 她似打上瘾了一样,一巴掌又是一巴掌在黎又春身上乱拍。 黎又春终于无法忍受,一把将郑红梅推开。 “你闹够了没有!” 黎又春一米八多的大个头,推搡比他矮一头还多的郑红梅,使劲儿一推就推开了。 没曾想这下用力太猛,直接将郑红梅推倒在地上,又春自己都没想到,一时间呆愣在原地。 郑红梅坐在地上,看着面含愧疚的儿子,四目相对,又春避开了母亲的注视,低下头,郑红梅火更旺了,她起身冲向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对着黎又春。 “我告诉你,黎又春,大不了一起死了,你这个态度对我,你想死是不是,想死是不是……” 又春突然就不愧疚了,他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同样的戏份,来一次或许可怖,多了就让人麻木了。 他对着郑红梅说,“妈,我不动,你砍吧。” 他闭上了眼睛。 *** 郑红梅不可能真的砍死儿子。 在又春闭上眼睛的那瞬间,郑红梅无论如何也砍不下去。 “滚。”郑红梅大吼,“滚出去,从我眼前消失!” 又春看也没看母亲,直接进屋了。 黎大诚此时推着轮椅,慢悠悠出现在客厅。 看着满地的人民币碎片,他皱着眉,也没说话,推着轮椅,直接去了阳台。 郑红梅发完脾气后,就没事了。 她看着满地狼藉,又将自己亲手撕碎的钱币捡起来,一点一点黏了回去。 此时,她已经有些后悔了。 心道,自己这么大的人,和孩子置什么气。 又春在房间里呆了一天,中午饭也没吃。 到了晚上,郑红梅实在是坐不住了,咣咣咣又砸起儿子的房门,“你是不是想死了,有本事一辈子都不吃饭!” 黎大诚推着轮椅,见郑红梅疯狂砸儿子的门,已经把崭新的木门砸的坑坑洼洼,忍不住皱眉,“你闹了一天了,也该闹够了,他不想吃饭,你就别叫他了。” 郑红梅似乎找到了宣泄口,对着黎大诚叫起来了,“都是你,要不是你惯得,看他能这样?!你有没有当爹的样子?!” 黎大诚怒极反笑,“我没有当爹的样子,你倒是有当妈的样子是不?你出去问问哪个当妈的动不动拿着刀子对着自己的儿子挥,郑红梅,你说这话,心虚不虚。” 郑红梅诡异的没有反驳丈夫,她似想起了什么垂下头,小声争辩,“我这不是也是为孩子好吗?” 家里古古怪怪的气氛,一直维持一中开学报到那天。 又春除了和郑红梅吵架的那天,没有出来吃饭,其余的时候,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和郑红梅,像是同时失忆一般,谁也没有提起那天发生的事情,但这不代表,这件事没有发生。 两个人更像是小心翼翼维系着这段脆弱的亲情。 纵然是亲母子,那天的事情,也不可能毫无芥蒂。 又春永远无法忘记,那天母亲对他挥动刀子的模样,同样,郑红梅也不可能忘记,儿子闭上眼时模样。 报道那天,又春知道自己的新班级,他还是一班,班主任还是魏老师。 班里的同学,只有极个别同学去了文科的重点班,剩下一半留在本班,另一半则按照名次排名,分到了二班。 当然,二班也是如此。 两个实验班的学生,都是一批老师教,只不过从本班,搬到了隔壁,虽然遗憾自己没有办法留在本班,但不过一墙之隔,和以前的同学说话还算方便。 选择文科的学生,就有些不爽了,今年一中文科成绩普遍偏低,没有达到实验班的标准,所以文科没有实验班,只有重点班。 从实验班落到重点班的学生,心里落差可想而知。 又春报道那天,看到很多家长拉着自己的孩子,围着班主任,希望可以转回实验班。 “哈喽,同桌!一段时间不见,又帅了!” 黎又春的同桌,依然是漫画狂人。 漫画哥期末考试成绩相对整个实验班,并不算理想,他考了年级七十多名,比期中考试退步了很多。 据他说,暑假他家里发疯的给他报班,他一假期就窝在家里好好学习,漫画书都被家里收上去了。 “同桌啊,你不知道我寒假过得有多苦,抱一下,快来安慰安慰我~” 黎又春噗嗤笑了,佯装伸腿踢他,“滚~” 漫画哥翘起兰花指,“你个负心汉~讨厌~” 又春哈哈大笑,家里的苦闷和憋屈一扫而光。 第54章 奖学金【未完 虽然学校学校文理分科,班里的变化却没有又春想象中的那么大,还是那些班委,还是那些同学。 班里大部分同学,又春都很熟悉,除了极个别,比如又春身后的圆脸男孩。 “咦,你哪个班的,怎么以前没见过。” 又春同桌看到生面孔,放下手中的漫画,转头看向男孩,“你不是二班的吧。” 圆脸男孩有些局促,“我以前是十二班的。” “哦,重点班的啊,十二班,在几楼……似乎不认识十二班的。”又春的同桌自顾自说完,拍了拍又春,“同位,你认识十二班的吗?” “十二班?”又春想了想,回头看向圆脸男孩,“王维维是你们班的吧?” 男孩迫不及待地点头,“是是是,他坐在我后面,我叫习明远。” “我叫黎又春。” “我叫慕容飞。” “你姓慕容?!好神奇的姓氏。” “错,我姓慕,叫容飞。”漫画哥郑重强调。 三人似乎没什么共同话题,又春的同桌继续低头看漫画,又春则重新趴回座位上休息。 只有习明远尴尬不安地看着周围聊得热火朝天的同学。 像他这样四周乱看,找不到认识同学说话的,班里还有几个。 一中当初分班很残酷,因为实验班人数有限,有些总分差一分、甚至干脆就是平分,就落到了重点班中,如今这部分学生杀入实验班,面临的却是一群彼此相处半学期,但和自己却完全不熟悉的同班同学。 胖乎乎的习明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班他没有一个认识的。 就在这个时候,又春突然回头,“你们班需要做寒假作业吗?” 其实他只是没话找话说,因为习明远刚才局促不安的神态,让他想到了初中时的自己。 推己及人,又春觉得,现在的习明远大概很需要同学主动给他说话。 见又春搭理自己,习明远很高兴,他迫不及待地说,“我们没有寒假作业。” 额…… 又春难得同情地看了习明远一眼,“我建议你现在去找班主任,我们班和二班的寒假作业是一样的,待会儿班主任肯定要检查数学寒假作业,你要是有寒假作业,主动交上去也就算了,没有的话……” “啊!”男孩目瞪口呆,“那我该怎么办?” “去找班主任啊,刚才不都告诉你了吗?提前说明情况比较好,还显得你好学,我们老班儿最喜欢主动学习的好学生,你待会儿态度一定要诚恳,表现出你不做作业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这样老班就不找你麻烦了。”又春同桌再次回头说道。 习明远听完后,屁颠屁颠找老班魏老师去了。 他一边跑,一边还想,他的新同学看上去没有那么难相处。 等习明远喜笑颜开的回来,班主任魏老师也进来了。 魏老师就是特别功利的那种老师,他只看成绩,成绩好的,在他这就是待遇好,成绩不好,你说你品质好,品质是什么,他看不见。 新学期报道,魏老师依然老一套,警告学生,不要以为留在了实验班就高枕无忧,实验班一学期筛一次学生,不好好学习、成绩不够的统统滚蛋,他巴不得只教是个学生,那样平均分还高。 若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魏老师还特意点出以前重点班的学生,“你们以为从重点班考上实验班就完成任务了吗,我告诉你们做梦,我的班从来只要最好的,不能适应,就回重点班去,在那里你们肯定是最好的,这句话不仅仅对重点班考进来的学生,还包括以前实验班的!” “重申一次,我这里只要最好的,你们能不能做到最好!?” “能做到!” “我听不到,大声一点,能不能做到?!” “能做到!!” 魏老师听到班里的学生快扯破嗓子了,露出笑容: “好,口说无凭,考试见分晓,来几个大个跟我抱书去,黎又春,慕容飞,你们俩都来……” 魏老师陆续点名了班里几个个头高一些的学生,跟着他抱新书。 黎又春是班主任最喜欢的学生之一,理由就一个,他成绩好。 在一中,实验班就没有学习差的学生,实验班的升学率一贯都是百分之百,别的班都要升学率,在一中两个实验班,要的是一本率。 在这种竞争激烈的环境下,黎又春还能保持高水平、稳定发挥,哪怕他家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也没有影响成绩,对魏老师来说,这才是他要的那种学生。 “黎又春,寒假怎么过得?”魏老师笑眯眯地找黎又春谈话。 “一边打工一边学习。” “怎么又打工?” “寒假外面太吵了,到处都是放烟花的,在家里学不下去,所以出去转转。”又春说道。 “哦,这样啊。”魏老师点头,“不错不错,你干了什么,别又是在商场门口卖菠萝吧?” “没有,我在江南春当服务生,端盘子倒水打扫卫生。”又春说道。 “哎,一个月多少钱。” “五百。” “这么少。”魏老师咂嘴,然后拍拍黎又春的背,“还不如咱学校奖学金大方呢,真是的,知道赚钱不容易就好好学习,你知道咱学校奖励的一等奖学金是多少钱不?” 说完魏老师竖起三根手指头,“三千,是你那个六倍,你说你要是再加把劲儿,那钱就是你的了。” “不过你这也行,我原本给你说,前五名才有奖,结果这学期变成了前十名,二等给的也不少,一千,开学典礼上,校长亲自给你们颁奖,这学期你还住校不?” “住。”又春肯定地说道。 “那就是了,买点好吃的,别天天啃馒头了,食堂的老师都找我抗议了,你说你这大个子,天天吃馒头像话吗?” 又春笑了,“有钱就不吃馒头了。” “那就行,你还是好好学习,争取拿下三千,争点气,知道不。” “知道。” “行,搬书去吧。” 第55章 糖果 开学典礼。 又春和年级其他几个学生,接受了校长和主任发的奖学金和奖状。 校长对学校费力从附高手中抢来的中考状元还有印象,发到又春的时候,特意多说了两句。 “我记得你,中考状元,不错不错,好好努力,争取下次考试拿更高的成绩。” 又春笑了,“谢谢校长。” 今年高一前十名全部来自实验班,而且全部都是理科生,或多或少让校长觉得有些遗憾。 前几年一中还提倡过扶持文科班,不能让所有的尖子生都一股脑涌向理科班,文理平衡的生源,才是一所顶尖学校应该做到的事情。 无奈这个口号,喊得很响亮,实际操作却有很大的难度。 到最后就变成,上面喊破嗓子提倡,下面的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前两年,因为学校有扶持,文科班还不至于那么尴尬,前十名偶尔也能看到文科生的身影,今年到好,前十名一个文科生都没有,连文科实验班都取消了。 这让文科生出身、一心想要振兴学校文科班的校长很是尴尬。 不过,校长这样复杂地心情,学生们是感受不到了。 拿到奖学金的学生兴高采烈,拿不到奖学金的学生羡慕不已。 没有人会注意到校长隐秘和复杂的辛酸。 开学典礼结束后,大部分拿到奖学金的学生,都被同学起哄,嚷嚷着要请客。 不过,其中并不包括年级第一名和第五名。 说来有些尴尬,虽然上学期一班的平均分总体要高过二班,但是年级前十名,却是原二班的学生更多一些。 重新分班后,原二班的学生有一部分分到了一班,其中就包括这次考试的年级第一和第五。 一班的学生,还是和一班的比较熟一些。 又春是熟人中,拿奖学金最多的,也是班里人缘最好的,很多同学都嚷嚷着让又春请客。 其实,班里同学并没有真让又春掏钱的意思,只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毕竟又春家里的情况大家也知道。 难道还真的让他把奖学金拿出来请大家搓一顿? 让班里同学意外的是,又春真掏钱了,第二节课大课间他一溜烟跑出教室,给保安说了说好话,跑到学校附近的小商店,买了糖和巧克力,包括怡口莲、阿尔卑斯、金帝、德芙,放了慢慢一塑料袋。 对于又春来说,这些牌子都不便宜。 在这个婚宴买“喔喔佳佳”都是不错糖块的小城市,这些电视上做广告巧克力糖,都是很好很好的。 又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花了上学期近乎两个月的生活费,就为了一次虚荣的口头上的“谢谢”。 很多年后,又春想起这次冲动,觉得年少时的自己,之所以会打肿脸充胖子,不过是希望班里同学更喜欢自己一些。 ——不要孤立我。 ——不要再不给我说话。 赶在大课间结束之前,又春跑了回来。 又春的同桌瞪大眼,盯着又春拿来的大塑料袋。 “卧槽,同位,你还真买了!我嘴贱说着玩儿的!” “掏一把,剩下的我和班里同学分。”又春笑眯眯地说道。 “那我不客气啦。”又春的同桌放下手上的漫画,真拿了两块。 “还是怡口莲和阿尔卑斯,同位你够可以的!” “下面还有德芙呢,你要不要?” “那我再拿一块德芙。” 下了第三节课,又春直接走到讲台上,同桌慕容飞在下面拍桌子大叫,“大家注意啦,咱们状元请客了!” “卧槽,黎又春你真请!” “黎又春我们说着玩儿的!” “请什么?袋水还是辣条?” “我要辣条!!!” 又春从大塑料袋中,掏出一把糖,往讲台下面扔去,“啊啊啊啊——” “卧槽,是德芙巧克力!” “我的是太妃糖。” “这边这边,状元,这边!” “我们还没有呢,状元!” …… 全班都沸腾了,这一刻,全班都停下手中的笔,跑到教室前排,去接又春的糖。 “亲爱的又春,我永远爱你!” “春春,再来一块!” “状元,这边这边!” “还有我!” …… 原二班的同学,还有以前非实验班的学生也加入了抢夺之中。 一塑料袋的糖,很快被大家分干净。 大家并非真的稀罕一块糖,只是觉得这样很好玩儿。 不过一班的学生并不知道,塑料袋里的糖,又春一口也没有吃。 他想的是,我少吃一块,就多一块给同学,就可以省一块糖的钱。 不一会儿上课铃响了,班里同学一哄而散,各回各位。 最后一节课是化学,化学老师进来时,发现虽然大家都稳稳地坐在位置上,但是每个学生的表情都很兴奋,地上还有糖纸。 “什么事儿这么开心啊。”开学第一天,化学老师也不想搞的很严肃,于是笑眯眯地问道。 “老师,黎又春用奖学金请我们吃糖。” “老师要不要也来一块?”前排的同学,竟然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 化学老师也知道这个学生家里的情况,微微有些惊讶地看向黎又春,化学老师挪揄地说道,“真是黎又春买的,别是你们逼着人家买的吧?” 全班哈哈大笑,纷纷叫道,“老师我们是那种人嘛……”“黎又春主动买的!” 又春使劲儿摆手,“我主动买的,老师也来一块吗?” 化学老师从先递糖的学生手中接过一块德芙,放在兜里,“我要他的就行。” 说完看向黎又春,“别骄傲啊,争取下学期还能吃到你的糖。” 这算是变相鼓励又春下次还要拿奖学金。 中午放学后,又春将一部分钱冲进了饭卡里面,另一部分钱揣进兜里。 因为班里住校的人多了,吃食堂的人也多了起来。 又春坐下后,听到食堂周围有学生讨论奖学金的事情。 “好多啊,咱学校好大方啊。” “第一名三千块,这么多钱,一学年生活费不用愁了。” “我都没给我家里说学校有奖学金的事儿,反正我拿不到。” “哈哈哈,我也是。” …… 作为一个拿到奖学金的学生,又春有些骄傲。 但是想起上午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跑到校外买糖,又春又觉得愧疚。 有那么一瞬间,又春又想到了母亲。 他的妈妈,不眠不休的做馒头,一个馒头只赚一毛钱,她的手一年到头都是红肿红肿的,粗糙刮手。 他的妈妈从来没有吃过巧克力,她甚至没有听说过阿尔卑斯,也不知道德芙是什么。 他想起了和母亲为了五百块钱争吵。 说到底,还是这个家太穷太穷了。 吃完午饭,又春没有回宿舍,而是又到商店买了一模一样的糖果,骑上自行车快速向家的方向冲去。 第56章 感觉 又春回来的时候,郑红梅和黎大诚已经吃过饭。 郑红梅将黎大诚抱上床,准备让黎大诚午休。 听到门口传来钥匙的声音,郑红梅还很惊讶,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想到儿子竟然真的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是忘带什么东西了吗?”郑红梅看到儿子心里很高兴,忍不住问道。 刚说完这句话,她便看到了又春手里的塑料袋,“你拿回家的什么?” “给你的,你和爸爸吃。”又春说完,神情紧张地看着母亲。 老实说,他很担心听到母亲的训斥。 郑红梅疑惑地接过又春手上的塑料袋,打开一看,是很多包装精美的糖块和巧克力。 “不错啊,都知道给家里买东西了。”这是郑红梅的第一句话。 “以后别乱花钱了。”这是郑红梅的第二句话。 “哎,不对,你哪来的钱?!”郑红梅的第三句话。 “我发了奖学金。” “那钱呢?” “在我兜里。”这一次,又春主动掏出钱。 郑红梅麻利地拿过钱,点了点,九百一,“你们学校发了多少?” “一千。” “什么!”郑红梅忍不住大叫,“什么破烂玩意儿值这么多钱,这点东西要一百,赶紧退了去,退了的钱就归你了,我也不要了,这什么东西,这么贵,都是骗人的!” 郑红梅嗓门非常大,一声比一声大。 又春知道,她也是为自己好,但又春还是很难过,“不到五十块,剩下的钱,我请同学了。” “你请他们干什么,真是傻了,有点钱就作践。”郑红梅脸色更难看了。 “我拿到了奖学金,校长发的,同学都让我请客……” 又春本以为,说完这句话,迎接他的会是母亲更加严厉的斥责,没想到郑红梅却因此沉默了。 “你就请你班里同学吃这个,宿舍的呢?”郑红梅问道。 “没给。” 郑红梅从这九百块钱里,又抽出两百,“既然发了奖学金,请宿舍吃个饭,你们要在一起住两三年,尤其是那个过年请咱家吃饭的学生,别让人觉得咱占了他们的便宜,平白看低咱。” “不用,我们宿舍不是那样的人。”又春忍不住说道。 “是不是你知道啊,你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叫你请你就请!你这孩子教给你好都不知道,就是不听话!” 郑红梅皱着眉说道,神色却缓和了许多。 又春从母亲手中接过那两百块钱。 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这些你还是退回去吧,能退就退,不能退就带回宿舍,你们小孩子稀罕这个,我们大人哪里还吃这个!”郑红梅将塑料袋塞回又春手里。 又春没接。 “你留着吃吧。”又春说道,“你和爸爸都没吃过呢,可好吃了,真的。” 又春抬起头,看着母亲。 郑红梅不是那种煽情的人,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人,体会不到儿子心中的那种激荡,“行行行,放着吧放着吧,什么好东西,不就是几块糖,这么贵,就坑你们这些孩子……” 郑红梅语气不爽地说道。 又春匆匆地来,匆匆的走。 他来得时候心情激荡,走的时候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说诧异,其实也没有。 自己的亲妈什么样的性格,做儿子的能不知道吗,但终究还是会有期待, ——母亲会惊喜的抱住他,然后当着他的面拆开包装袋,拿出一块巧克力,爸爸妈妈都很高兴。 臆想终究是臆想。 母亲永远是母亲,她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她做什么事情,都保持着自己的风格,并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而发生改变。 对于母亲来说,心意永远比不上人民币。 想想,又春都有些心灰意冷。 他又骑自行车回到了学校。 他没有像母亲一样请舍友吃饭,而是到商场买了一些零食。 同住一个宿舍这么久,舍友喜欢吃什么,他也知道。 就这样,提着一堆东西,又春回到了宿舍。 这个时候,已经是中午一点,还有半个小时,就该收拾东西去教室。 见到又春,418宿舍的几个男生都很惊讶。 “春春怎么现在才回来?我们还以为你中午回家不回来了。” “春春你提的什么东西,难道是给我们的好吃的?!” 王维维和赵奇大叫道,两个人麻利地下床,飞快从又春手中抢过塑料袋。 开学典礼,校长亲自给上学期期末考试全年级前十名颁发奖学金,他们这些非实验班的学生都羡慕死了,最多的三千,最少的也有五百。 同样都是学生,他们是交钱,人家是发钱,这待遇天差地别啊。 当然,418几个大男孩还是很高兴的。 和有奖学金的学生在同一个宿舍,是一件骄傲的事情。 “哇,春春,你竟然买了浪味仙,你一定是给我买的对不对?!”王维维嬉皮笑脸地说道 “还有我喜欢吃的上好佳,春春你从来不吃这个,是给我买的吧!”赵奇喜笑颜开地说道。 “辣条,我的最爱!” “干脆面,我爱死你了春春!” 赵奇和王维维一左一右,扒着又春两个胳膊,使劲儿摇,“是给我们的吗,是给我们的吗?” 又春从母亲郑红梅那被打击到的心情,好转了很多, “你们也够可以的,要不要这么无耻!” 说话的是又春的下铺,昨天晚上一晚上没有回来的严立川,“你们快把黎又春的胳膊卸下来了,还不松手。” “不松不松,这可是大款,款爷!” “就是就是,一千块钱,我口袋里从来没有超过两百!” 赵奇和王维维死皮赖脸的缠着又春。 又春笑了起来,“就是给你们买的,还有严立川的。” “真的?!” “卧槽,这么大方!” 王维维拿出一包浪味仙,在又春面前晃悠了晃悠包装,“这真是我的?你可别骗我,我可是会当真的!” “真的,特意给你们买的,还有老大的。”又春说道。 “春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春春以后谁欺负你,我们替你揍他,以后我就是你的打手了!” “跟着春春有肉吃……” 王维维和赵奇嘴巴跟抹了蜜似得。 严立川也伸手,从塑料袋拿出属于他的那一份,可乐、薯片。 让严立川没有想到的是,又春还特意注意了一下牌子,是百事可乐,而不是可口可乐。 “谢谢,有心了。”严立川说道。 “你不嫌弃就好了。” “怎么会?!未来高考状元给的可乐,还想什么呢。”严立川依然酷酷的,他拧开瓶盖,咕咚喝了一口。 又春看着喝可乐的严立川,有一种感觉。 那种感觉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第57章 他的喜欢 一点半,又春回到教室。 教室挺热闹,黎又春的同桌招招手,特别高兴地举着两瓶汽水。 “你买的?”又春问道。 “怎么可能是我,第一请客,一人一瓶汽水,同位儿,你要芬达还是要七喜。” “什么都行,你喜欢什么,把剩下的给我就行了,我都喜欢。”又春说道。 事实上,无论是什么牌子的汽水,又春都不常喝。 前几年家里太穷了,对于他们家来说,两块五一瓶的汽水,是奢侈品。 “那我要七喜!”又春的同桌痛快地说道,把芬达留给了又春。 又春拿着橘子味儿的芬达,冲年级第一的位置晃了晃,“哥们儿,谢啦!” 又春坐在位置上,拧开瓶子喝了一口,味道有点像小时候喝过的健力宝。 大约因为上午又春起了个头,下午一班拿到奖学金的学生陆陆续续都买了东西,有的是汽水,有的是糖,有的是干脆面。 单价都不算贵,但架不住一个班的学生多,幸好实验班只有五十个学生,要不然用光了奖学金,还要倒贴生活费。 这天班里很热闹,有吃有喝,大家很兴奋。 这股高兴劲儿截止到最后一节自习课,班主任一进教室就看到对面垃圾桶里满满当当的零食垃圾。 “谁让你们上课吃零食的?!都是怎么回事儿!?这么多垃圾!弄的教室那么脏!” 大约因为吃人家嘴短的关系,班上同学并没有供出黎又春几个拿奖学金的学生。 大家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谁也没有说话。 这让魏老师更火大,“刚开学就要造反了是吧,觉得来到实验班拽得不行了是吗!” 班里同学还是没接话。 魏老师并不是一个什么都管的班主任。 在他看来,纪律、卫生、甚至班级作风都是很次要的,重要的是学生的成绩。 “你们看着点,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后,我再给你们算总帐!都给我低下头学习!” 全班同学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放学,同学们一股脑涌去吃饭了,又春主动留下来帮值日生打扫卫生,顺带给值日生道了歉。 “要不是我上午多事儿买东西,开了个头儿,也不会这么多垃圾,还害得大家一起被老班训。” 这么多垃圾,值日生很难不迁怒黎又春这个始作俑者,看到又春留下来打扫卫生,又诚恳道歉,值日生心中的不满烟消云散。 “和你没关系啦,是咱老班事儿多。” “状元别愧疚,和你没关系。” “就是就是,别往心里去。” …… 又春干活很麻利,他和班里绝大多数在家里什么都不干的学生不同,他平时在家,除了学习,也要干家务的,通下水道,换灯泡,刷排风扇,这种工作他都做过,同学们嫌脏,又春却觉得还好,爷爷奶奶以前住院,只要他有时间,接屎接尿都是他的活儿。 因为又春的加入,班里的卫生很快结束,又春放下扫帚,“我去食堂了,倒垃圾的任务交给你们了。” “行,你走吧。” 又春冲同学招招手,向门口走去,没走几步,就看到皱着眉头的魏主任。 看到黎又春,魏主任的脸色有些差,“黎又春,你给我过来,我有事儿问你。” 就算再不会看脸色的人,也能看出来班主任此刻不太高兴。 又春惴惴不安,魏老师将又春带到数学办公室。 这个时间,办公室大部分老师都出去吃饭去了,只有两个老师在办公室写教案,看到魏老师和黎又春一前一后的进来,他们有些奇怪。 “今天怎么回事儿,班里那些垃圾,说吧,用了多少钱?”魏老师也不废话,直奔主题。 “不到五十,具体多少忘了……” “为什么那么做?谁让你拿的钱。”魏老师皱着眉头问道。 “没人让我拿钱。”又春低着头说道,“是我自己要买的。” “真是胡闹,你知道你这么做,别人怎么看吗?” 又春没有说话。 “你上学期,两个月生活费加起来还不到五十块钱,这学期刚开学,你拿五十块钱请客,要是大家都感激你也就罢了,可偏偏不是,要是班里同学都感激你,我就不会知道了!”魏老师敲着桌子说道。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树大招风,什么叫做人言可畏,你开了这么一个头,你让那些原本没打算请客的学生怎么想!” “你家里的情况,大家不是不知道,你这样打肿脸充胖子有什么意思,你说说,有什么意思!刚有了点钱就膨胀的不知道怎么好,一千块钱,你真以为很多?!你家要真那么有钱,还用你一放假就到外面去打工?!” “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人家请客!五十块钱,五十块钱不是钱了,你妈妈一天卖多少馒头,够五十块钱!” 魏老师的话像一巴掌扇在黎又春脸上,血突突地涌到了脸上,缺氧,还是缺氧,头蒙蒙发胀,意识似乎也在逐渐抽离。 魏老师还在说,而且越说声音越大。 办公室原本在写教案的两个老师,停下手中的笔。 “魏老师,您这消消气,到底怎么了这是,黎又春,你犯什么错误了,惹你魏老师这么生气。” 魏老师敲着桌子,“你不知道,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我一进教室那垃圾都堆成山了,全都是零食袋子,我问谁,谁都不抬头,结果一下课,就有学生到我这告状了,说他上午给全班买了巧克力,人家原本不愿意买东西,被他这一闹,不得不买东西了,你说这事儿闹的!烦不烦人!” 那两个老师听后,看向黎又春。 一个说,“这就是你不对了,黎又春,你看你才多大年纪,就学人家请客了,这做法可不对!” 另一个说,“就是就是,你魏老师都是为你好,还不赶快给你魏老师道歉,说下次考试名次再前进两名,让你魏老师高兴高兴!” 又春低着头,“老师,别生气了,我回去一定好好学习,我下次不这样做了。” 魏老师说了这么一通,气儿消得也差不多了,“唉,我都是为你好,你知道就行,气得我心脏病差点犯了,回去吧。” “谢谢魏老师,老师再见。” 又春低着头,向办公室外走去,一开门,看到伫立在数学办公室的严立川。 严立川表情有些不太自然,又春强作笑意,“我走了。” “啊,再见。” 严立川干巴巴地冲又春摆手,听到舍友被班主任训斥,真是挺尴尬的。 又春低着头,快速走开。 他一点都不想让认识的人看到这么狼狈的自己,尤其是严立川。 因为又春到食堂去的时间太晚,食堂已经没有什么菜了。 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碗免费的米粥,又春匆匆回到教室。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被班主任训斥的事。 晚自习时,听完英语听力,该干什么干什么。 没有人发现又春的异常。 他在班里原本就是一个话不多的学生,大家闹他才闹,大家不闹,他就埋头学习。 就连又春的同桌,也没发现异常。 晚自习过后,又春和班里的住校生默默向宿舍走去,大约看出又春兴致不高,大家都低头走路,路上也没有说话。 实验班历来比别的班放学晚一些,又春到的时候,宿舍的人都来齐了。 严立川坐在自己的床上,看到又春进来,张张嘴,又闭上。 又春默默放下课本,然后拿出牙杯刷牙,严立川跟着又春到了宿舍卫生间。 “你没事儿吧。”严立川说道。 又春低头,拧水龙头,接水,挤牙膏,然后才摇头,“我没事。” “要不,我找几个人堵他?” “不用,多大的事儿,没什么,我们班主任也是为我好。”又春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下面,耷着眼皮,看不出他真实的表情。 严立川原本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们还没那么大的胆子堵老师,他拍拍黎又春的肩膀,“别太难过,要是心里不好受,找我说说,你总憋着,这样不好。” 严立川也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有时候他甚至比又春的话还要少。 又春点点头,“行,你出去吧,我刷牙。” “好,有事儿需要,随时叫我。” 严立川离开了卫生巾。 黎又春回头,看着严立川的后背。 他的心里充斥着一种他也说不出的感情,有些难过,又有些开心,有些排斥,又有些悲哀。 就在刚才那个瞬间,黎又春突然察觉到一件事情。 他似乎喜欢上了严立川。 一个男生。 一个和他一样性别的男生。 又春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想对那些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女生说,你喜欢我什么,你了解我吗? 现在这句话他可以用来问自己,你喜欢他什么,你了解他吗? 一个无比可笑又无比荒唐的事实,他的喜欢,也就值那么两盘菜。 第58章 坏掉了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又春无法形容。 该做什么做什么,生活和以前也没有太大改变,只是想起那个人,心里会酸酸涨涨、酥酥麻麻,好像很幸福,又好像很茫然,眼睛会情不自禁瞟向那个人,但会控制自己不去看他。 夜深人静的时候,又春心底总会有两三个小声音发生激烈的争执。 一个非常理智地分析,又春为什么会喜欢上男生,为什么会对同性产生超乎寻常的好感。 而另一个则在自我谴责,黎又春,你真恶心,若是你还不忘记这段可耻的感情,你就是恶心透顶! 还有一个则是冷眼旁观地看着这一切,像个旁观者,对于又春喜欢上男生这件事,这个声音选择,看着办。 又春知道,他会喜欢严立川是因为缺爱。 他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同和关心,又不希望那种关心来自于对弱者的施舍。 严立川的出现正正好好、恰如其分。 可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理智和感情从来不能混为一团。 他无法克制自己这种,让他难以启齿、坐立不安、甚至自我鄙夷的喜欢。 又春常常会忍不住唾弃自己,黎又春你真恶心,你竟然喜欢上了一个男生,你真是变态! 但当严立川站在他面前,哪怕没有和他说话,他也会欢喜。 这种情感,他又该向谁说呢。 又春将这种让他自己都忍不住厌恶的情感藏在心里,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的生活永远在教室、食堂、宿舍三个地点徘徊。 枯燥,又缺乏新意。 又春挨训的事情到底还是被人知道了。 说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魏老师本人。 那是开学一个月后的大班会,有学生家长向学校投诉,说孩子生活费太高,一个月花了两千多,孩子偶尔还回家吃饭,怎么在学校花那么多钱。 一问才知道,给孩子的生活费,都请同学吃饭了。 这件事闹得有点大,当地电视台也报道了,一中的名誉受损,很多家长质疑学校校风,于是,学校通知各班班主任,调查班里有无这样的现象,并在班会上加强学生思想品德方面的教育。 “有些学生家里本来就穷,还要打肿脸充胖子请客,这就是虚荣,当然虚荣也是人之常情,谁不虚荣,老师我也虚荣,我最喜欢别人对我说,魏老师,你看你教出来的学生真厉害,人家一说我就高兴了。” “我这个年龄都这样,你们这个年龄更不用说了,不过虚荣你得有个度,刚开学的时候,我把咱班一个学生叫到办公室狠训了一顿,那个学生还是我平时很喜欢的一个学生,为什么训他,就是因为他虚荣,这里我就不点名道姓地说了,我当时就说他,充什么能,你以为别人的尊重是钱买来的吗?” “你们都是学生,学生拿什么让人信服,说白了还是你们的成绩,家里没那个条件,想要吃好的穿好的,就得自己努力,要不然,你家长什么样,你还得什么样!” “真到了那时候,后悔也晚了!” 进实验班的都不是傻子,最开始大家或许没听出来老班在说谁,透漏的信息多了,班里便有学生察觉到了什么。 坐在又春前面几排的学生开始频频回头,扭头看又春。 “这说的是谁啊。” “我怎么听着像黎又春。” “不会吧?黎又春怎么惹咱老班了?” “别看了,咱老班瞪着你呢。” …… 不仅又春自己,就连一贯神经大条的,天天捧着漫画看看看的慕容飞也察觉到了不对,他不知所措地看向面无表情地同桌,慕容飞有些心虚,总感觉瞟向自己的同桌,有些不礼貌,同时,又有些愤怒,老班怎么这个样,一点面子都不留,联系上下的话,这和点名道姓说,有什么区别!? 魏老师还没说完,他腰间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看了看号码,魏老师拿着手机离开了教室。 教室里瞬间乱哄哄的—— “卧槽,咱班主任太贱了!” “是不是黎又春,是不是黎又春?” “应该吧,要是黎又春,咱老班说得也太难听了。” “咱老班说得是谁是谁?!” “黎又春。” …… 又春低着头头,嘈杂的声音清晰又凌乱地传入他的耳中,善意的、恶意的、幸灾乐祸的、惋惜的…… 又春突然想起班主任找他谈话那次说的那番话,“要是大家都感激你也就罢了,可偏偏不是……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树大招风,什么叫做人言可畏”。 又春想,他现在知道了。 他突然想起初中被全班孤立的日子。 那时候,全班没有一个人愿意搭理他,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说话。 那时他觉得整个班级对他都是恶意的,哪怕理智告诉他,绝大多数同学,都只是害怕遭遇到和他一样的事情,选择袖手旁观,人云亦云。 现在的班级,看上去很友好,班里同学都对他很好。 可是隐藏在友好背后,到底有多少不怀好意,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太沉迷现在的氛围,忘记了曾经的遭遇,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欢他,哪怕他做得再好,讨厌他的人,就是讨厌他。 他希望别人不要用同情和怜悯的心态对待他,希望所有人忘记他的背景,忘记他贫穷困顿的家庭,不要把他当成一个需要可怜的弱者。 可现实却告诉他,他的行为多么的幼稚可笑。 这一天,又春明白了一个道理,他改变不了自己的处境,就改变不了别人对待他的方式。 就像沿街乞讨的乞丐很难收获旁人的尊重,他所做的一切,只能引来旁人非议、落人话柄,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话。 魏老师或许只是话赶话这样说,但旁的同学很难随随便便这样听听。 他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讨论老班开学训得那个人是谁。 当然,也有好事儿地跑到又春面前,“咱老班儿开学训你了?” “嗯。” “不会吧,真的因为那个请客的事儿,就训了你一个?” “大概吧,我也不知道。” “卧槽,你可真惨!” 打听事儿的同学一脸满足的离开,他急于将听来的情报告诉别的同学。 慕容飞虽然已经猜到班主任说的是自己的同桌,但还是忍不住惊讶,“真是你?老班儿真的就训了你一个,就为这个?!” “还能为什么,咱班主任说,不是所有拿奖学金的同学都愿意请客……” 慕容飞瞬间了然,“谁告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要我帮你打听打听吗?” 又春摇摇头,“不用。” 慕容飞在班里人缘超好,班里大部分同学都从他这儿借过漫画书。 晚自习的时候,很多同学已经从他口中得知,老班训得人就是黎又春,老班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有人告了黑状,而那个人,也是拿奖学金的。 没有慕容飞的广而告之,这件事只会当成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话,但有了慕容飞的宣传,班里同学的态度逐渐发生了变化。 打小报告的学生最让人厌恶,班里同学都害怕自己一句话说不好,就被有心人报给了班主任。 “卧槽,咱班竟然有这种人渣!” “是谁啊,那么混蛋,不想请客没人让你请,竟然背后告黑状!” “那个告黎又春的人是谁啊……” 班里的风向,瞬间从讨论黎又春被班主任不点名批评,到告黎又春黑状的那个人是谁。 低头写练习卷的又春心里并没有那么平静。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从今天从心里开始变质,再也回不去了。 第59章 是谁? 其实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正义的人,之所以这么义愤填膺,是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被打小报告的对象。 全年级只有十个人拿到奖学金,按照单双号均匀分布在两个实验班,排除黎又春本人,会告状的,还剩4个。 这是一道4选1的题。 除了又春以外,一班所有拿奖学金的学生,都受到了同学的怀疑。 “你觉得是谁?” “是不是那个嗯嗯嗯!?” “我觉得是那个……” …… 谁也没有直接叫出名字,而是用手指向怀疑对象座位的方向,不仅原一班的学生在猜,新分到一班的同学也在猜。 被圈定嫌疑的学生一个个面露惊慌,因为周围的。 “是你告的状吗?” “是你说的吗?” “真的不是你?” …… 被人用怀疑的眼神盯着的感觉并不好。4个拿到奖学金的学生陆陆续续跑到又春面前,试图解释清楚。 四个人都说不是自己做得,和自己无关,并表示同情和愤慨又春的遭遇。 又春知道他们中有人在撒谎。 和又春关系比较好的张一杨,在自习课课间的时候,凑到又春座位前面,“你知道是谁吧!” “我差不多猜出来了。” 张一杨和慕容飞一下子兴奋了。 “是谁是谁?” “不告诉你们。” “切,你也不知道吧!” 又春没有反驳。 他们嘿嘿嘿,以为又春也不知道,刚才只是故弄玄虚。 又春没有骗他们,他很早就猜出来了。 那个人他自己也挺意外的。 下了晚自习后,又春和几个同学提着暖水瓶到水房去打水。 宿舍楼里也有水,不过,宿舍楼的水是要刷饭卡的。 水房里的水不用刷卡。除了累极了,学校大部分同学喝水还是来水房。 尽管,高中3个年级晚自习放学的时间不一样。 水房里的学生还是挺多的,毕竟一个高一的学生都在这里。 人太多,又春和几个同学在外面等。 同学们陆陆续续挤到了位置进水房接水。 又春和班上另一个同学继续等。 “黎又春,你觉得那个在老班那打你小报告的是谁啊!我可先说好啊,那个人不是我。” 又春听后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对方。 他笑了,“真不是你?” 对方有点急,“我说了不是我呢。” “哦,知道了。” 又春轻描淡写的说道,“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来人心中一悸,“是谁?” “你说呢?” 对方不说话了。 大家猜测怀疑对象的时,本能剔出了本班的第一名和第五名,也就是年级第一和第九,前者是因为奖学金数额太高,大家觉得对方应该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后者则是原一班的学生。平时和又春关系还挺好的,同学们都觉得他不会这样做。 大家的怀疑对象都集中在原来二班,现在被分到一班的两个学生身上中。 又春知道,不是他们俩。 没有一个人刚来到一个新环境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打新班主任最喜欢的学生的小报告。 就像刚来到一家公司的新人,不会去说老板心腹的坏话一样。 打自己小报告的学生,一定和班主任也很熟悉,并且是班主任非常喜欢的学生之一。 这个人就显而易见了。 水房里的学生陆陆续续出来,向宿舍走去,人渐渐少了。 “你们两个拌蒜呢,都没有多少人了?怎么还不进去?不想回去睡觉了是吧!” “我这就进去,你们等等我。” 又春说完快速向水房走去。 “行,我们等你啊!” 进入水房的又春依稀还能听到男生的声音,“……你怎么还不进去啊!” “啊,我在等等,你们一会先走吧,不用等我了。” 其实他说话的语音语调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或许是心理作用,又春竟然听到一丝心虚。 再大的事情,大家的讨论度顶多也只有三天,更何况只是这样的小事。 第二天,关注这件事的人就少了,到了第三天,班上的同学开始讨论别的事情,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是有时在课间聊天的时候,会感慨现在的人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平常表现的那么好,谁知道谁和谁是真的好,谁和谁只是装出来的好。 青春,就这样朝着大家谁也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大步前进。 时间一转眼,就到了四月中旬,再有一个月校级运动会即将开始。 运动会是提高班级凝聚力、和集体认知感的最好办法。 上学期让一班同学迅速熟起来,并成为一个真正的大集体的事件就是秋季运动会。 虽然并不是绝对,但实验班的学生体育成绩普遍较差,这个平时只注重分数的班级,里面的学生也大多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 他们并不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但是大多数同学就是不愿意动。 比起室外运动他们更喜欢室内。 去年十月份的秋季运动会,一班各个项目名次惨淡。 幸好还有个二班的垫底,要不然,班主任魏老师的脸色还不知道要有多难看。 “报名啦,报名啦!运动会报名啦!谁要参加,谁要参加?!” 一班的体育委员卖力吆喝,不过不管他怎么大声吼,班里同学相应的都很少。 j市所在的s省是一个高考大省,每年都有将近五六十万的学生参加高考,仅j一个市便有数万人,竞争激烈可想而知。 大家的主要任务还是学习,对于体育运动,都兴致缺缺。 体育委员梁文靖快哭出来了,因为实验班并不注重体育成绩,平时体育课都被别科老师瓜分,他就是一个摆设。 没想到这年头当个摆设也这么难,老班强制要求他们班每个项目都要有人报名。拿不到冠军至少要拿个参与奖。 于是,悲催的体委只好四处拉人。 “大哥,报名参加运动会吧!” “大姐,参加个运动会吧!” “求求你了,报个名吧……” “老子求你们了不行吗?!” 挨个问了一圈,响应者寥寥无几。 大课间结束,报名的还没五个。 “咱老班要求每个项目都有人参加,这根本不现实。”体委深感自己接了一个或许永远也完不成的任务。 “我有点想报名。”下了第三节科,课间十分钟时,又春的同桌慕容飞突然放下漫画书说道。 “报啊。”又春说道,“梁文婧一定感动哭。” “对了,你想报什么项目?”又春问道。 慕容飞难得羞涩了一把,他搓搓胖乎乎地手,放低声音,不好意思地说,“撑杆跳。” 又春看着身高一七八,体重也快一七八的慕容飞,瞬间沉默了。 有这么胖的撑杆跳运动员吗? 第60章 遇见 梁文婧其实挺感激慕容飞的,以前,他都叫他胖子,因为慕容飞这次积极响应他的号召,梁文婧都叫人胖哥了。 不过一看慕容飞打算报的项目,梁文婧傻了眼,“胖哥,你是我亲哥,老子求你了,别玩我啊,这个你让我报上去,咱老班会掐死我的!” “你这是什么话,你的意思是,不要我报了是吧!”又春的同桌不高兴了。“要不你把我名字划了吧!” 说着,就要拿笔将自己名字划去。 梁文婧哪能让慕容飞划了名字,这好不容易才抓到个人。 “好,没问题,就这个,老班问起来,这责任老子担了!” 黎又春看到慕容飞和梁文婧热切讨论,有点心动,他用胳膊肘碰了碰自己同位,“要不,我也报个?” 慕容飞很惊讶,“同位,你报什么?” “跑步吧。”又春说道,“我觉得我跑得还不错。” “那你去年运动会咋没报。”慕容飞惊讶地说道。 “去年我奶奶……” 又春没说完,慕容飞就点头表示明白,抬头高喊,“梁文婧!” “咋啦,大哥,你不是反悔了吧!” 慕容飞一指黎又春,“我同位!报名!” 体委一溜烟跑过来,“状元,你要报哪个项目?!” “跑步都有什么?”又春兴致勃勃问道。 “4*100接力,100、200、400、800、1500都有,100还有个障碍跑,就是跨栏。”梁文婧一口气说了好几个。 “你觉得我报哪个?”又春看着这些项目,问身边的慕容飞。 “4*100,再来个100,就行了!”慕容飞说道。 又春在这两个项目上打了一个勾。 “是男人报800、1500,一两百那算啥玩意!”梁文婧嚷嚷地说。 “你怎么不报800、1500,你让他报这个?!”慕容飞撞了一下起哄的梁文婧。 又春犹豫了一下,真的在1500那打了一个勾。 “卧槽,同位,你疯了!别听梁文婧忽悠,他激你的,一千五,会死人的!” “黎又春,你真报1500?卧槽,你别反悔,我现在给你机会,反悔来得及,一会我把名单报上去,你反悔也没机会了!” 又春摇摇头,“不反悔了,就这个!” 慕容飞不可置信,“你跑过1500吗?” “没有,我初中从来不参加运动会。” 慕容飞倒吸一口冷气,“那你还报一千五!” “我想试试。”又春腼腆地说道。 此时,一直号召大家报名的体委,已经开始大声宣传又春的光辉事迹,“咱们班的状元,报了一千五!” “真的,假的!” “卧槽,黎又春报了一千五!” 很多男生开始起哄,班里有学生还站起来鼓掌。 慕容飞也在鼓掌,“同位加油!” “你也是。”又春笑了。 梁文婧号召了一天,总算将名单凑齐报了上去。 魏老师没想到一千五这种项目真的有人报,报名的人还是黎又春,于是他怀疑地看着体委,“真是黎又春自己报的,别是你写他的名字。” 梁文婧大喊冤枉,“真是他自己写的,不是我写的。” 更让魏老师惊讶地还在后面,“慕容飞,铅球和……撑杆跳?” “他跳的起来吗?!”魏老师下意识的说道。 梁文婧挠挠头,“不知道,我们体育课没撑杆跳,大概他初中练过吧。” 最后一句梁文婧自己也不确定。 别的班在运动会开始之前的一个月,都会有体育老师专门对学生进行一对一,或者一对二的针对性训练,不过对于实验班的学生来说,针对性的训练更像是传说中的事情。 老师是不会让他们占用自习课训练,体育倒数第一有什么,高考又不考体育。 对此,体育老师也很无奈。 上班时间体育老师最多,下了班,他们也只能抽空给这些孩子训练。 为了尽量减少学生在比赛时遇到意外,体育老师让他们放学加训。 尤其是撑杆跳和跨栏,以及长跑。 又春听体育老师抱怨,“就这样还想出成绩,你们老师做梦吧,我敢打赌,你们两个班今年还是倒数的。” 这日下午放学,又春又到学校操场训练。 “黎又春,你怎么在这里?”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又春心跳慢了半拍,然后,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严、立、川。 又春并不是特别想严立川,尤其在看不到他的时候,很多时候,又春甚至觉得自己喜欢严立川是一个错觉,直到他看到他本人。 那种滋味不太好受,欢喜、开心、惆怅、失落……还有,自我厌弃。 又春为自己的喜欢感到恶心。 尤其是严立川的身边还有别的女生的时候。 “我在这里训练,运动会,长跑一千五。” “哈哈,赶巧了,我也是。” 严立川并不知道这么一会儿、又春的已经有了如此丰富的内心活动。 看到这个学习很好的室友他很高兴,他用一种颇为自豪的口气向身边的女生的说道:“我们宿舍的黎又春,我给你说过的那个中考状元,实验班的。” 女生严格来说并不算漂亮,但绝不丑,她不同于又春接触过的任何一个类型的女生。 很成熟,又很有味道。 她颇为感兴趣的看着黎又春,刷着睫毛膏的眼睛眨啊眨,嘴唇亮亮油油的,“我听小川说过你,很厉害,学霸,开学典礼上还拿了奖学金。” 明明应该很骄傲,可是又春听到后,却想逃跑。 他觉得非常非常难堪,伫立在二人面前每一分钟都让他想跑。 他尴尬地说道:“没什么,谢谢……” 他对严立川说,“眼光挺好,挺漂亮的。” 严立川嘿嘿笑了起来,女生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我也是这样觉得。” 女生笑得更灿烂了。 “我们走啦。”严立川说道。 “不训练了吗?” “不了,谁要训练这个。”严立川说完,带着比他大一个年级的女朋友晃晃悠悠走了。 又春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突然有些羡慕,他倒不是羡慕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而是觉得有个人互相喜欢着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