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异代言人》 引言 第二次工业革命已经过去了一百年,战争远去不久,和平日渐稳固,然而对天体运转的观测让我们不可避免地认识到一件事。在广袤的宇宙深处,一团非实在的漩涡是一切的和终点,各个行星系环绕它无休无止地飞转,宛如深秋时节的腐叶,在挣脱和毁灭间不停挣扎。 不幸的是,太阳正拖着我们向漩涡中心飞去,距离比其它绝大多数行星系都更近。不管这个过程有多久,要经历多少世代,终有一日,我们的行星系会落入其中,目睹宇宙另一侧的恐怖。但愿在太阳还能温暖人类的时候,我们能够给与后世希望。 亦或被那些黑暗的秘密夺走一切希望。 ——记于中都境内海场港口,与北方边境交界处。 1825年,世界大战结束,作为中都战争前线,边境城市海场死亡人数已不可统计,尸骨亦无法相配,堆放在地下矿场层层掩埋,急需处理。 1834年,地下墓群修缮结束,战时尸骨归拢完毕,面积覆盖海场东区全部街道,地表初步重建也将逐渐达成。考虑地下墓穴和各处废墟犯罪频发,各地逃犯栖居流亡,特设安全局大楼。在监察岗位以外,局内将录取大量基层巡逻员,配合军部处理整座城市及周边区域犯罪事项。 1841年,第一起调查明确的禁忌仪式发生,身份不明、年纪不明、种族不明的男子已在地下墓群获得黑暗印记,并将抵达所谓的最终临界点。成千上万张从颅骨剥离的人脸像洪水一样流淌于墓群,吟诵着宇宙深处那团非实在的漩涡,接触者均被同化。最终,军部将整个东区封锁。 1842年,他自杀了,我们无法理解这是为什么,但他的手稿和遗物将送入中都科研所评析。我们需要一个答案,或者说,一个途径。 1845年,内务部成立,为了中都的安定,内务部将排除境内发生的一切怪异事件。同时,处理那些引发不安的人如果确实有人在那里而非自然现象的话。 第一章 废弃的老洋房 最近他真是离进监狱越来越近了。 中都境内,边境港口城市海场,临近郊区的东区十五街。此时正值冬季,天黑得很早,地上散落着积雪,小巷破败的砖石路也更难走了。两侧倾斜的棚屋墙支撑着瓦盖,紧紧挤挨在一起,只留了片狭小的缝隙,勉强能看到一线天空。 这地方白天也很昏暗,现在完全是口长棺材。东部郊区临近森林,无人看管,几十年前的棚屋也都废弃已久,适合弃尸,适合交易违禁品,反正就是容易出事。 要是胆小的人来这边,一定会被风吹动窗户的哐啷声响吓到。 宁永学是个民俗学者,不过有些时候,他更像是端着摄影机记录恐怖见闻的战地记者。如今他尾行内务部的行动,企图探究秘闻,只要走错一步,他就可能进监狱。 当然,对他这种人来说,恐惧感一向是缺失的,危机感也经常被好奇心压制。如今他已经拍了不少人发疯、发狂的记录,只差看到真正的“那些东西”了。要知道,揭晓世界的另一面总是格外诱人。 他得放轻呼吸,弯曲膝盖,小心迈过参差不齐的旧栅栏,沿着小巷一点点往前走。 他追踪已久的内务部老式轿车已经放缓了速度。宁永学知道他们快要下车了,他也能看到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了。距离已经不远,只要他能成功记录影像,他此行的目标就能得手。 他必须潜伏得小心谨慎,步子也要迈的悄无声息。 内务部是公众视野领域现身最少的机构,名讳总是绑在一切阴森可怖的地方传闻上。就宁永学所知,他们一直作为传闻的终点出现,仿佛故事背后的真相都叫他们关了起来,收容在某种牢笼中,不许其它人知晓。 只要他跟着过去,他就能看到他们干了什么。 东区十五街年久失修,砖石道路破损不堪,几乎被市政遗忘,正因如此,内务部的轿车开得相当慢。 靠脚步行走追踪他们不难,加上宁永学熟悉东区十五街的路途,事情自然更加顺利。 没过多久,车停了,就停在一栋历经风雨的三层洋房前。 要是宁永学猜得没错,引来这帮人的恐怖事物就在其中,他必须在拍摄途中确保自己不被发现,否则,他会受拘押,不止学业不保,甚至可能查无此人。 作为一个还没毕业的普通大学生,自己的举动可谓胆大包天,逾越规矩,不计后果的程度足以令人列为故事桥段,大书特书,接着又被各地的老头大爷视作谈资,在街头巷尾津津乐道好几个月。 可他不完全是。 很大程度上,一个人的感情向往决定着他的愿景和渴求,而除去扭曲的好奇心理,宁永学很难说自己还有任何特别的感情。 他是森林深处的村落出身,大约从中学时代起,他就如迁徙的候鸟一样远离故土,背着身后逐渐被城市淹没的树木而行。此后许多年内,除去学业,他就从未在任何地方停留超过一个月。 他实地考察各个偏僻村镇充满邪性的民俗志异,在战后留存的废墟过夜,在民间传说里的古建筑遗址露宿,在海场的地下墓穴深处探险考察,和堆成墙壁的骸骨一起安眠。 他甚至带着记者证寻访过疯人院,听那些面色诡秘的囚犯言之凿凿地讲述过去,就为满足自己心中荒谬的追寻。 他试图在乏味的生活中寻觅未知,企图从未知中提取真实。 若要追问自己希望收获的结果,追问自己为何还没遇难,宁永学也很难说得清。 心中缺失的恐惧情绪几乎令他把黑暗和死寂视作坦途,很多人言之凿凿的怪异或诅咒,也仿佛总和他擦肩而过,宣布彼此之间两不相干。 最终,它们只会留下一些扭曲的残骸供他观赏、拍摄,记录在影像文字中。 长久以来,真正邪性的事物他尚未遭遇,地方亡命徒却搏斗过不少,恐怖传说中的真实他从未正面经历过,古老的语言、咒文和仪式倒是记下了一大堆。 作为社会成果,他在《地理自然杂志》期刊刊登有数篇文章,在《海场周报》的民俗栏目担当特约记者,参与翻译过不止一篇刚刚出土的古语文献,还经历了两次地下墓穴未开放区域的考察项目,深入近百米地底 尤记得在考察期间,有人发了癔症,有人被坍塌的落石砸死,还有人噩梦缠身,事后就进了本地的疯人院。 至于宁永学,他照旧一无所获,最终只拿了满手经费,当做事后的照顾。 然后全都投入往更远方探询的路途中。 比如现在。 他小心打开摄影机,调节焦距,对准下车的一行人,仿佛手里端了把狙击枪。 那边环境潮湿无比,道路上也脏水横流。可见房舍外层的墙皮腐蚀脱落,通往更高处的楼梯更加凄惨,已经是坍塌了大半。 楼梯两侧的铁艺扶手生满锈斑,早已移位、偏斜,像是挂在破木条上的一堆腐肉。 许多破烂的衣物用磨损的绳索捆在一起,散发出衰败的气息,无人看管,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偷。 枯萎的藤蔓像死人漆黑的血管一样四处延伸,攀附在墙壁高处,与晾衣服的绳索相互映衬,凭空增添了几分诡异色彩。 这危险的房舍除了虫子,是不会有正常人停留。 宁永学默不作声地挪动镜头,扫视藏匿在附近的不详踪迹,几乎下一瞬间,他就拍到了尸体。 那是副诡异的构图。 一男一女,约莫二十来岁,像自杀者一样悬挂在窗户那头的天花板风扇上,彼此相依相偎,亲密无间。 阵阵寒风从街头巷尾吹拂不止,渗入四处漏风的窗户,使得他俩在幽闭的小房间里缓缓转动,俨然构成了一个完美和谐的整体,一个单独的生命。 说是单独的生命,其实并不奇怪,它的每条腿,都是他俩从胯部到脚腕连在一起的两条腿,它的每条胳膊,也是他俩从肩头到手腕连在一起的两条胳膊。 在它身上没有针线缝合的痕迹,也看不到胶水粘合的迹象,仿佛是自然生长的结果。它完全可以宣布说,它就是由一对情侣构成的新生命。 宁永学无意识地调节焦距,把镜头对准它过分庞大的面容,一点点扩张,直到他能分辨出具体细节。 他看到两颗人头拥挤在同一个脖颈上,中间的部分——从耳朵到下颌——几乎是相互陷了进去,俨如两块烤化的黄油。 他俩嘴角相接,扩张成一条巨大开口,跨越两侧面容,森森牙齿在其中堆积,露出一种欣喜若狂的笑意。 两个人黏在了一起,这事很不寻常,不过宁永学见怪不怪。许多年来的见闻足以让他对此类景象免疫,缺乏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除非它当场跳下来,对他发出高声惨叫,否则宁永学能在它旁边安然入睡,度过一整夜。 是的,没什么可惊讶的。如果附近没人,宁永学一定会走上前去抽一管血,留待以后检测。他经常在怪异的尸体上抽血,但他只想见一次活的。 在他看来,内务部人士的评价才更关键,他相信他们知道更多,——他暂时相信。真相可不能只停留在画面上,更要被清晰的文字描述出来。 宁永学把镜头固定在此,直至第一个人影落入其中,在诡异的死亡现场现身。 跟他的猜测不大一样,那人衣着得体,精致的西装系着黑色领带,里面则是一件体面又昂贵的白衬衫,袖口往外别着,显得分外雅致。看得出来,他是这儿带头的人,很受尊敬。 不过,这身行头在此刻非常不合时宜,仿佛那人打算出席一场上流人士舞会,而非在废水横流的旧街道检查尸体。 年久失修的房舍对这份优雅完全陌生,锈蚀的栅栏也和他不搭调。除此以外,他居然还戴着双漂亮的皮手套。 他不,是她? 她摘下遮阳的圆顶礼帽,绕在指尖转了转,神情不可谓不惬意。她确实是这地方的领导者。 宁永学继续聚焦,把镜头落在她脸颊上给出特写,尤其是她嘴唇开合的轮廓。 “一场失败的双生之礼,真奇妙。我还以为只能在古文献记录里看到这类场景了。”她的嘴唇在说,“能找到钥匙的踪迹吗,各位?” 双生之礼,宁永学想,他当然知道这词。古往今来有很多古代邪教的传说,他们记录恐怖的现象,举行残酷的仪式,企图通过一系列神秘莫测的行为追求所谓的真知,抵达通晓之境,掌握人类不能掌握的知识。 他在地方考察的时候看过不少此类文献了,不过,他从没得到过证据,要是没证据,它们也就只是些古老的故事书。 他需要亲眼看到,要不然他干嘛追着内务部的车过来呢? 至于双生之礼,文献记录给出的说辞是,“你会在镜中看到另一个存在的倒影,而非你自身。” 这话令人费解,谈不上晦涩,但是语焉不详,缺乏更多解释。 这么多年以来,宁永学只在长启区域见过一本回忆录式的残卷,其中记录着双生之礼仪式的若干事项,可惜它缺页少纸,完全没有考古以外的价值。 倘若双生之礼会造成如此后果,把两人融为一体,残卷的作者未免也太吝啬词句了? 或者在成书的年间,它其实是个常识? 她和镜头外的人交谈了几句,可惜都是宁永学四处探询时早就查出的记录,个别部分还和他翻译的一手文献有出入,至于信谁——自然要以他自己为准。 这事完全没得谈,除非有另一个专研古语的家伙过来,和他当场来次学术讨论。 不过,钥匙又是什么? 宁永学不记得长启的古老文献里有相关记录,况且涉及钥匙的传说实在太多,谁也没法保证究竟是哪一个。 为了抵达背后的真实,他还需要更多信息。 她环顾四周,在死尸附近踱步,宁永学跟着她的脚步挪动镜头,企图捕捉她嘴唇开合说出的每一句话。她一定能告诉我什么。 过了没多久,她停下脚步,陷入某种突如其来的思索。她的目光沿着街道巡回,转得很慢,直至跨越遥远的距离落入镜头,好像忽然间和他对视起来。 这地方除了自己,似乎没有其他人可供对视了。 宁永学很想说他能继续关注话语传达的讯息,可这不是事实,自己对她第一次的印象来自死亡现场的比对,而现在俨如近在咫尺的对视。 那双金黄色的眼眸如同琥珀,映亮了整个暗淡的背景幕布。 不得不说,她有张完美的鹅蛋脸,眼眉稍稍弯着,含满笑意,棕红色的长发从前额两侧披散下来,搭在肩头,如同朝霞辉映下的蜂蜜。 她柔和的微笑似笑非笑,说话时也慢声细语,想必一定是某种琴声。 也许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注视,也许是因为镜头变化,不管是什么原因,有片刻时间,宁永学没能关注到她传达的唇语。 这简直荒谬绝伦,他应该做什么?难道他应该像个傻小子一样尽他所能去爱她吗?不,哪里不对,他的大脑从来没有陷入一片空白过 宁永学后退了一大步,情绪迅速变化。镜头一阵晃动,不过还是聚焦在她脸上。我刚才是不是中了什么诅咒? “你身上的味道像条流浪的小狗,不过稍有特殊,小家伙。”她用嘴唇说,用词带着北方萨什人的习惯,明显不是本土中都人,“为何你能接近至此,我却毫无觉察?做些解释,如何?” 不过,她是在对我说话吗?隔着几百米距离? 宁永学再次后退,只觉脚步迟钝,迈得异常吃力。 他大步往后,身体却摇晃了下,差点摔进满地泥污中,一瞬间的感受如同从沉重的水底挣脱,跃入地面,走回空气中。 他心神闪烁,不安的感受更加强烈,当即就要放下摄像机转身离开。不过在镜头的最后一幕,他竟看到她说,“做的不错先找个地方把他丢进去,我稍后再和他谈。” 沉重的手掌从他身后按在他肩上。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 好消息是,传说证明了一部分,坏消息是现在我该进去了? 第二章 一场突如其来的见闻 为何他们要把我送进安全局?宁永学环顾四周时再次自问,安全局明明只负责城市治安,怎么可能跟异常事件粘得上边? 审讯室的台灯实在不怎么亮堂,甚至可称暗淡阴郁。它要么就是便宜货,要么就是上了年头,和它屁股下面生锈的桌子一样老。 灯光惨白,笼罩着狭小的四壁,把桌椅的阴影投到宁永学脚下,拉得有棱有角。影子的末端像根獠牙一样咬在地板上,顶到墙壁上,在衔接处弯曲,像是要朝整个房间咬下来。 为何他们拿走了我的东西,却什么都没跟海场的安全局交代? 宁永学盯着审讯桌不停思索,实在没法想出个结果。总不能真是随便找个地方把他扔进来?内务部的行动难道不是绝对的机密吗?他能交代什么?他又敢交代什么? 我看你们就是在为难我。 台灯的灯泡已经很久没换了,有时会虚弱地闪烁一下,忽然又奄奄一息地暗下来。也不知它何时会彻底损坏,把这没窗户的审讯室变成黑咕隆咚的停尸间。 倘若受审的人不是自己,宁永学兴许会拍张照片,对眼前阴郁的构图记上几笔,权当寻找创作灵感。 不过,看到面前的监察还盯着自己,神色焦躁,一声不吭,好像是在寻思怎么把他剁成小块,打包送到垃圾站,他就知道此事多半是胡思乱想。 如今他的背包被内务部人士带走,摄像机摆在安全局的审讯桌上,除了常备的急救药物,他身上可谓空无一物。 当然了,宁永学没有病痛,也不需要急救的药物。 所谓的药瓶,是他从尸体上抽血后存放溶液的药剂瓶,贴着急救药物的标签指望蒙人,这次也算是成功。 要是那对情侣附近没有内务部人士,宁永学多半也是要掰开他们的嘴,在他俩的舌根抽一管血的。 不过,任他当时如何揣测自己的下场,宁永学都没想到,自己竟要在审讯室里跟地方监察一对一谈话。 这家伙把他这些年拍摄的邪性记录翻了个底朝天,天知道他以为自己过去在干什么、自己又是什么身份。 事情真是美妙极了,简直没有比这更戏剧性的展开了。 宁永学咳嗽一声,收回注意力。 眼前是个魁梧的中年人,看起来年近四五十,一身黑色制服。他气色红润得过份,头发也比他在大学的教授茂密得多,络腮胡则蓄得更多。 从衣着神态来看,中年监察颇具权威,既古板,又严肃,可能还有中年人式的暴躁。 他会怀疑我是违法地下教会的成员呢,还是少做些联想,觉得我只是个无害的民俗志异爱好者? 千万别把他送去疯人院就好。 监察似乎花了点时间才平息怒火。他盯着宁永学更死板的表情看了一阵,仿佛是想从里面看出心虚感一样。 等到发觉自己实在一无所获,他才提问说:“你犯事了,小子,知道自己怎么进来的吗?” “内务部的车。”宁永学摆出含蓄的微笑。 “你还知道是内务部的车?” 我自然知道是内务部的车,要不然我跟拍一辆破车做什么?然而我怎会知道小巷的阴暗角落塞了这么多人? 他们是从墙缝里蹦出来的小精灵吗? “意外。”宁永学唉声叹气地回答说,“呃我一直在拍摄街道,记录城市变化。我前俩天都在东区十五街附近,住也住的小旅馆,就从没离开过。” “车呢?” “车?内务部的车忽然蹦了出来,把镜头弄得一团糟,记录都报废了。你仔细想想,说不定我才是受害者呢?这是正当拍摄,我也很无奈。” 中年监察猛得一拳砸在桌子上。 虽说有所预警,宁永学还是觉得桌子差点散架。生锈的桌腿吱呀吱呀响了一阵,勉强才没有垮下去。 显然,他觉得自己正侮辱他的智力,若再由着性子胡说八道,兴许他就要抄起椅子砸过来了。 虽然自己未必会在搏斗中落下风,不过身处安全局的大楼高层,他还是安分点好。 宁永学立刻换了张脸,带着恳切的悔意低下头去。 对他来说,切换面孔不比寻常人换个词说话难多少,其中究竟蕴含着多少真情实感,连他自己都不怎么确定。 “这事可大可小,”看到宁永学的表现,中年监察也冷静下来,“硬说你是个间谍也不合适,最多就是上缴摄像机,最少,也要把你这东西里违规的记录全都给删了。再跟我说一遍你听明白了没,小子。这值钱的家当要去哪儿,全看你怎么回答我。” “能。”宁永学回答。 “继续审问你参与了上个季度组织的地下墓穴考察,有这回事吗?” 审讯的方向偏移了,但有件事宁永学不能否认,那次考察里人们死的死,疯的疯,就算事情压了下来,未必也没法深究。 “是出了事,但活动是合法的。”宁永学说,这话是实话。 “我不关心这个!”监察高声吼道,然后才说,“认得徐良若吗?” 宁永学耸耸肩。“考古队伍里头人不少,只有领头的才认得每个人。” 事实上,通过观察,通过询问,通过各种手段,宁永学认得考古队里每一个人,姓名来历均记在心上。 相反,他们可不一定认得他。 徐良若那家伙在墓穴的通道里头一个患了癔症,隔三差五,他就要藏匿在黑暗中自言自语,说他身后的影子得了病,变得歪曲又尖锐,不能安分地配合他行动。 结果徐良若居然活着出去了,事后还没进疯人院,真是奇迹。 听了这话,监察缓慢起身,站在他面前,带着一种精心营造的压迫感打量他,仿佛要在他眼中看出谎言的端倪,或者至少是恐惧。 宁永学没什么反应,仅仅是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若是一个地方安全局的监察都能看出自己要隐瞒何事,洞察他面目下真实的情绪,他还不如回老家去打猎。 “徐良若出了点事,”中年监察最终坐回去说,“我初步断定案情和考察有关系。今天内务部的送你进来,但没关系,我是安全局的,我不关心你在东区十五街干了啥事,我就想问问你们当时怎么考察的,——把你知道的全都交待出来,听懂了吗?” 宁永学不置可否,反正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编造事实,虚构心理活动。 “不管怎么说你都得给我交待点东西。”监察继续威胁说,“怎么给你定罪,拘留你多久,全看你怎么表现。” “交待什么?”宁永学问道,“我只是个地方民俗爱好者,普普通通,在国立海洋大学随处可见,一点都不稀奇,能力也很有限。” 监察下意识瞥了眼自己的手腕,然后又目光逡巡地收回视线,仿佛是握着自己的病危通知单,生怕看到主治医师写给他的记录似得。 他把紧张的情绪掩饰的很好,不过总归还是有所不安。 他是来审问我的,他要是神情紧张,一定和他自己的私事有关。这家伙莫非也沾了不好的东西? 监察用力抓起下颌的胡须。“前些日子”他斟酌着说,装出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前几天我接手现场了,后来事情就出了点麻烦我不太好跟同事说。” 他一边挽起衣袖,一边把衣袖下的腕部展示给他。 “仔细点看。” 中年监察一边表达不满,一边把不安的情绪倾泻在他身上。 “你的摄影机我已经看了,所有记录都看过,特别是你在地下墓穴拍的东西,图案简直一模一样低头!好,就是这玩意,你一定知道,全都给我交待出来!” 从中年监察的手腕上宁永学看到一枚扭曲的斜目纹身,线条覆盖着动脉血管,没有瞳孔,直径约一指长,六根锯齿形的尖牙环绕四周,向中心咬合下去,仿佛正从眼珠里渗出血来。 他手腕上的图案呈现出暗沉的血红色,像有生命一样刻印在他粗粝泛黄的皮肤上,细看之下,竟好似有某种无法言说之物向外窥伺。 宁永学琢磨了一阵,然后多少带着些好奇地盯住监察看了起来。 这老兄是不是拿自己小孩买来的贴纸逗我开心?还是说他在钓鱼执法? 要是我一本正经地说了这玩意的来历,他是不是会哈哈大笑,然后当场翻脸,送我进临时监狱? 不能怪他疑神疑鬼,只是在他往昔的经历中,同类的威胁要远胜于尚不明确的异物。 民俗文献里记录的名词向来故弄玄虚,意思也费解难懂。在当下时代,古往今来供奉虚构泥偶的地方宗教比比皆是,大多都消失在了历史变迁中。 如今的社会早已不复旧日那般愚昧,这些传说也都沦为民俗考古学的论文课题,或是小说家们杜撰故事的灵感来源。 宁永学记录了不少此类文字和图像,不过他从没想过取信于人,或是声称其中有任何真实性,他更不可能承认自己与之相关。 当然,他确实知道。 “阴影向上咬合时,血珠穿过人的表皮和先见的眼瞳,就能将祭祀品献给黑暗而无常的徘徊者们,换取一枚钥匙的碎片。”这就是符号相关的记录。要是对方手上的符号是真的,这家伙应该离死不远了,很快就会有什么东西把他吃下去,然后某人就能完成自己的仪式。 至于这个“某人”是谁,兴许就是故事传说里掌握着秘法的邪教徒。 想到这里,宁永学揉了揉麻木的后颈,低头看向金属桌在墙壁犄角投下的影子。 很相似 “我得想想。”尽管如此,宁永学还是摊开手,表示无辜,“那事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我一时半会也记不起来。” “别跟我摆出一副一问三不知的表情!”监察一把抓起宁永学的手臂,把他从椅子上拉拽起来。可以看出他神情中不安的情绪正在酝酿,很快就会往失序的歇斯底里转化。 他的精神似乎受了影响,有可能是噩梦缠身,也有可能是遭了癔症。在宁永学的地方考察过程中这种人非常常见。 “我保证我在说实话,但我需要回忆,需要思考。冷静一点,监察先生,你这样我问也没用啊?你有听到风声吗,这地方关得这么死,却刮起了风,——是不是不太对劲?” 宁永学带着无奈的笑抬起另一只胳膊,往墙壁指了指。 不过,对方没怎么受影响,他完全不在乎。 他还在吼叫,声音越发急躁了:“别废话了,小子!现在是冬天,我待在这里骨头都快冻僵了,你还要跟我说刮大风?要是你还想继续上学,就老实告诉我这玩意是什么,懂吗,嗯?” 确实,这见鬼的审讯室连暖气片都没有,又潮又冷,若非自己穿得厚实,绝对会给冻出病来。 但是审讯室没有窗户,铁门外就是安全局的走道,两边都是温暖的办公室,是在他挨冻时把热气关在房间里享受暖气烘烤的地方监察和城市巡逻员,又哪里会有风呢? 可他确实听到了风声。 风忽然吹透了墙壁。 宁永学稍稍愣神,越过监察的肩膀看向墙壁。他感到潮湿窒闷的风从厚重的、绝无缝隙的墙壁中吹来,掀起了做笔录的纸张。 台灯阴郁的光像蜡烛的火苗一样不停抖动,在天花板和墙壁的衔接处融化了,流淌下来,凝结成长长的、不自然的针状。 中年监察身后,椅子的阴影在惨白的老墙上不停晃荡着,忽然缩短了,变得有棱有角,忽然又伸长了,变得尖锐弯曲,像是要构建出某种不稳定的轮廓。 宁永学低下头,看到监察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抽搐着。 他眉毛直跳,死死盯着自己,张大嘴巴却一声不吭,好像是想嘶吼,却没法说出话来。他的嘴角微微蠕动,想把手指松开,想把袖子合拢,似乎还想遮住他来历不明的血红色纹身。 然后,宁永学看到血珠从他手腕上六枚尖牙中渗出,在斜目中心汇合,描摹出瞳孔的形状。 那枚眼睛眨了一下,宁永学也忍不住跟着眨了一下,——然后安全局的监察消失了,就这么在他眼前不见了。他的视线继续往下,看到两条从肘部往上都一无所有的断臂颓然坠落,砸在桌子上,发出咣当声。 人死了,不管他是怎么死的,我都得考虑如何规避责任。 他的反应总是很快。 不过在此之前,也许他能先做另一件事。 宁永学小心地看了眼四周,掏出他贴着急救药物标签的瓶子,抵在桌子边缘,对准血液流动的方向。 很快,他就从流淌的血液中接住一小股。等他再抬起头,却见光影忽然扭曲,绘制出一个血色回环,环绕着自己的隐约发黑的视界,一条绝非当今语言的词句逐渐浮现。 【盈满的腐化物质精髓】 他下意识握紧手中的药瓶。 第三章 扭曲的抉择 盈满的腐化物质精髓,宁永学想,这话令人困惑,不过,似乎和他过去的行迹关系不浅。 长久以来,他从这么多死状恐怖的残骸上收集血液,拿到化学实验室里找人化验,也许等的就是这一刻? 和恐惧感相比,在他心中总是好奇占据上风,求知欲有时候比危机感更甚,总让他落入危险的境地。 我究竟能得到什么,又能见证什么? 宁永学顺着字迹往下看,第一段描述清晰可辨。 【阴影:你的影子变得怪异,不受行动驱使,不追随你的脚步;你无法揣测它想做什么,但它一定不会伤害你,——只是不会伤害你。】 地下墓穴考察,患了癔症的徐良若,宁永学立刻想到。 当初洞穴坍塌时徐良若受了些伤,其他人都不想接近,只有宁永学主动帮他包扎,跟他分享食物,顺带还从他伤口取了些血样。 这条字迹的来由和徐良若的癔症有关。 宁永学一边回忆,一边观察这段描述,试图加以理解。它似乎想说,他的影子会不受控制地行动,甚至攻击其他人,就像当初徐良若的自述。 这不能接受。 要是接受阴影的仪式,那他规避审讯室的责任就是在做梦。不仅如此,他在社会中维持正常生活的途径都得出大问题。 拒绝感在意识中传递,借由思维通向血色回环,一阵扭曲和重写后,未知的抉择继续显现。 【无形利刃:你的肌体将有一处遭受割裂,伤口永远不会愈合;污浊的淤泥随着你的痛苦往外流淌,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 在我身上会多出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宁永学想。他记不清具体来由了,但这条描述和余城古迹的刃之密仪很相似,甚至比文献记录更具体一些。 从描述来看,痛苦的情绪似乎会激发伤口,迫使它流出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淤泥。 坦诚地说,宁永学对所谓的“另一个世界的淤泥”深感好奇,可是谁知道伤口究竟在哪儿呢?万一就像那对双生情侣的大嘴一样横在脸上,他可就出大麻烦了。 他还要在城市中生活,要去各地图书馆探访,他可没法远离当代人类社会。 宁永学立刻排除这一抉择,字迹再次重写。 【转变:虫豸会逃离你,动物会潜意识地恐惧你。】 盐池镇,宁永学想,在盐池镇本地的旧书铺存有几本民俗志异,价格颇为昂贵,当时花了他不少钱才买到。 其中有本旧书记录着一些行事怪异的老人,均为孤苦一生,无子无女,个中描述极其相似。 除此以外,在盐池镇郊区,他曾看到一个老者无故受到发狂的野狗攻击。 等宁永学帮忙驱赶掉野狗,那人已经流了相当多的血,隐约间有些发黑,还带着一股腐败的腥味。 看起来【转变】是无害的,据说转变后人们能啃食木头来痊愈伤口,但是,恐惧会向敌意转化,接着就是狂乱的攻击,更重要的问题在于,人也算动物的一员,宁永学想。 排除。 【血的秘密:你哭泣时将流下血泪。】 血的秘密大体无害,不过根据永安附近村落的文献记录,宁永学知道,在下一步抉择中他的眼球将被血浸透,逐渐变得一片鲜红,最终无法视物。 不过,文献也曾提及,若是仪式进一步深入,人类受限的视觉会被另一种感官代替。 这印记其实不错,反正宁永学根本不需要下一步仪式。也许古老的教徒需要沿着一条代价不菲的途径走向终点,但他只是个追逐异常事物的普通人。 他平常无奇地生活在当代城市中,与人为善。 他需要它们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没有任何不寻常的目的。 他保证没有。 扭曲的字迹稳固了,像团漩涡一样收缩、蜷曲,投入他眼眸中。一阵剧痛迫使他闭上双眼。 再睁开眼睛时,宁永学看到黑色血管从监察的手臂断口伸出,往外延展,垂落在地,如同报废电器里垂下的黑色电缆线。 它们生长得异常迅速,遍布整个房间,在墙上四处攀附,迎着不知从何处渗入的风招展摇曳,一直往门外延伸出去,散发出甜香。 它们如花朵一样盛开着,像人的手指一样弯曲、蠕动着,似乎还想顺着他的脚腕攀附过来,好在它们未能成功,总是摆向其它方向。 这构图实在美妙,宛如在画中。 接下来,宁永学的视野继续向外延伸,穿透墙壁和地板,逾越了人类的眼睛本该受限的视界。只是越向外延伸,他的视野就越模糊,最终几乎无法看得清晰。 【窥伺】,宁永学立刻想起相关记录。 在永安的古籍中他见过相关描述。记录提到,在【血的秘密】最初,人们可以窥伺一片范围广阔的真实,但是,人们不应当在一轮日夜交替的间隙窥伺第二次,因为,“它们”也在窥伺着“我们”。 光影交错,从断臂往外延伸的血管不断扩散,仿佛瘟疫,许多虫豸顺着墙壁四处乱爬,企图逃脱它们生长的范围。 毫无征兆地,宁永学忽然看到一片巨大的阴影。它从看押囚犯的安全局地下层掠过,转瞬间又消失了,留下一大片无法被窥伺的空洞景象,像是团黑雾。 那是什么玩意?安全局是不是要出大事了,然后我却被关在审讯室里? 还没等他多想,一批鲜活的生命迹象忽然出现,以刺眼的血红色标注。从一个轮廓接近车辆——也许就是车辆——的东西上,它们依次走下。 不对,是他们。 那辆车十有八九是内务部的。 他们果然来了。他们是来找我的。 宁永学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一切广阔的视野包括附近血管脉络都消失不见,仿佛此处不过是两条诡异的断臂,再无任何异样。 他连忙擦拭眼帘,抹下大片血泪,只觉眼珠发痛,难以忍受。 不久以前的问题又回来了人死了,而我需要规避责任。 这事稍嫌复杂,毕竟他是唯一的旁观者。 宁永学实在有些头疼,现在他意识晕眩,刚流过血泪的眼睛隐约作痛,视线还有些发黑,难以集中精神思考现状。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极其浓重,还带着一股子先前嗅到的诡异甜香,仿佛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令人肠胃翻涌不止。 还好他没吃过饭。 宁永学一时间不想考虑是什么弄没了审讯室的监察,但黑色血管一定是某种延伸出去的诅咒。坐在自己对面的家伙已经在诅咒中死了,像一个炸开的感染源,瘟疫已经扩散出来,很快就会感染一些东西,把这安全局变得极不正常。 眼下监察仅剩的遗骸只有桌子上两条断裂的手臂,其中,右臂的手腕图案已是空空如也,咬着六枚尖牙的眼睛也完全消失,连一点痕迹都没法找得到。 倘若他能站在一个置身事外的地方把眼下一幕加以记录,其中阴郁的技法和绝妙的构图一定能令报社编辑惊叹不已。 如此想来,自己还能得到一笔不斐的报酬,足以支撑他好几个月的房租? 可惜,这只是假设,他很难置身事外。 事情发生以前,审讯室里只有他们两个在独处,事情发生之后,审讯室里就变成了他和两条手臂的独处。 灯光依旧阴郁,令人发忖的死寂像蜘蛛网一样笼罩过来。袖筒挽起的手臂就搭在黑色金属桌面上,两条胳膊的皮肤都粗糙蜡黄,双手已经不再动弹,彻底僵死了,手指也逐渐张开,失去肌肉和骨头的束缚。 血像许多条剥了皮的蛇一样从其撕裂的断面游出,汇成汩汩血泊,在灯光下反照着红光,烘托得这地方越发诡异。 仔细辨别之下,宁永学发觉,手臂的断裂处都在肘部,断面称得上是皮开肉绽,像是给无形之物斜着咬了下来。 换句话说,除了架在桌子上的两条手臂,监察的整个身躯都给“吃”了下去。 事情似乎能勉强构建出一个轮廓了。在地下墓穴某处,徐良若碰了什么东西,因此他身患诅咒,噩梦缠身,即使离开墓穴,他身上的诅咒也未消散,一步步加深,最终导致他离奇死亡。 在自己进来以前,审讯自己的监察已经接手了徐良若死亡的现场,诅咒自然像瘟疫一样感染了他,使他神志不清,身患躁郁,精神也变得不像正常人一样稳定。 如果诅咒是人为的,那枚印记的目的兴许就是逼疯并献祭一系列无辜者,满足某种邪恶仪式的条件。 眼下自己在审讯室看到了阴影,目睹了牺牲者,还借用窥伺看到了从死者手腕延伸出去的诅咒的具象化。 再联系安全局监牢的一大片黑暗,似乎这个仪式已经到了关键的节点,很快就会完成,而操纵仪式的人也可能潜伏在监牢里。 思索间,敲门声急促地响了起来,多少令他情绪紧张,还有了些不合时宜的期待感。 假如告诉宁永学警局里已经只有自己一个活人,外面是个无法名状的恐怖怪物正敲打铁门,兴许这是个符合气氛的故事展开,构思相当经典,不过稍嫌老套。 那么另一种可能又如何?假设某个一无所知的巡逻员敲门来叫上司,然后推门而入,看到他和两条断裂的手臂,事情会怎样? 一样糟,也许还更麻烦。考虑到自己的构思和臆想故事差不多,叫人相信自己一定是痴心妄想,送进疯人院的可能还更大些。 究竟是肉体性死亡比较麻烦?还是社会性死亡比较麻烦? 宁永学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老胡,回话!”外面那人叫道。 他依旧沉默不语。问话声很平静,多少带着些不耐烦的语气,不过没什么恐惧。 显然,意外只在他身处的地方发生,或者,只和这位“老胡”有关,安全局其它人都不知道情况。 “老胡,局里在找你!” 语气更加焦躁了,似乎到了忍耐的极点。 宁永学整理了一下思绪,先把椅子无声放倒,然后自己抱住脑袋,在墙边蹲下。他摆出恐慌的表情。他一边装模作样地撕扯头发,一边往远离断臂的墙角瑟缩。 若不想受牵扯,他最好不要在不合适的场所表现出不合适的冷静。自己一些异常的心理状态绝非寻常反应可以概括,放在眼下的环境可能会出大麻烦。 “我他妈在叫你!你没听见吗!” 刚摆好姿势,铁门就被猛得拽开,比他以为得更粗暴,除此以外,竟然还有阵阵厮打和争吵声响起。 宁永学一时间有些发愣,稍后他就猜出了现状。 内务部人士冲着我来了,但他们和安全局起了冲突。 事情刚好连在了一起,宁永学想,这算是惊喜吗?虽说不足以完全满足他的期感,可也相当奇妙。 现在的问题是,内务部和死去的监察一定有关联,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提前把自己塞进来。这事不合规章也不合常理。从他们拿自己投石问路这点来看,内务部的家伙一定不怀好意。 那人正在怒不可遏地高喊,堪称声嘶力竭,其中察觉到异常之处后定要看到真相的情绪异常明显: “你越界了,内务部的狗!审讯室里他妈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老胡人呢,为什么他不吭声了?我要是知道你们干了什么,我先剥了你们的皮!” “你不能进去,白监察。”有个女性相当公式化地、或者说无动于衷地提醒道,“审讯室现在不归安全局管了。” 是她? “让开!” 第四章 我的学姐 高喊不止的男人撞了进来,跟失控的卡车撞破了一堵墙一样。他一身黑色衣衫制服凌乱得过份,似乎受到很多人阻碍,却没能阻碍成功。 第一眼看到他粗硕的手臂时,宁永学觉得这人体形实在夸张,肌肉像是石头铸成的,而他高大的身躯简直是具铁塔。 能挡住他的人可能存在,但肯定没出生在海场本地。他的脊背稍有反弓,仍然把身后走廊的光芒全都挡住了,投下大片阴影。 然后他看到了两条断臂,看到了满桌满地的血。 一时间没人说话,审讯室里只能听到来人沉闷的呼吸声。 屋里还是很冷,这老兄却大汗淋漓,无法言语,好像是思维都停转了,眼看就要变成琥珀里的虫子标本了。 恰好是一片压抑和寂静中,略显讽刺的说话声响了起来,还带了点翘舌音: “亲眼目睹保密事项究竟是谁的错呢,白钧?其它人都安分守己,各管各事,就你听不懂人话。到时候,记得自己报销修理费。” 有人正站在门外的走廊上阴阳怪气,还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领带,动作相当优雅,甚至挂了点难以察觉的微笑。 那人宁永学认得,正是昨天的女性。 依旧那身衣服,依旧是那神情,依旧是格格不入的气质,以及昭示她北方族裔的容貌。在她脸上挂着一种相当古怪——至少是在两条断臂旁相当古怪——的笑容,仿佛她来安全局其实是为了欣赏世间俗事。 “看好其他人,白钧无所谓了,还有人乱来全都当场击毙。”她对身后吩咐说,然后信步走入,像个幽灵一样飘到两条断臂旁。 说是飘可能不太礼貌,但她确实走得无声无息,宁永学连脚步声都没能听到。 看到一旁的白钧还在瞪着眼睛,尝试寻回理性,她笑了笑。这一笑能说明很多问题,其中可能有任何感情,不过绝对没有怜悯或同情。 然后她注意到了宁永学。 “又见面了,感觉怎样?”说话间,她瞥了眼摊开的笔录,然后收回视线,朝宁永学弯下腰来。她的动作很轻盈,像是腰上没有骨头,跟条灵活的水蛇似的。 说实话,他感觉不怎么样。 “我是阿芙罗西卡·菲奥多洛夫娜,”她带着温和的笑意说,“——人们都叫我阿芙拉。我也在国立海洋大学毕业。如果你想发表录像,记得给我署个名,可以做到吗?” 她在威胁我。 然后她就收敛了笑意。“看在学姐的份上,站起来说话,不要满脸恐慌。” 坦诚地说,她审视自己的表情无法以常言描述,宁永学觉得就是一个心思险恶的殖民者正拿步枪瞄准镜打量无辜的土着人酋长。至于那边新来的监察,他就是提把机枪冲进剥人头皮的土着堆里扫射的刻板印象硬汉。 土着人酋长似乎就是他,像极了被丢进现代国家战场边缘的落后小国难民。 说完这番话,阿芙拉没等宁永学回答,就把他先前小心放倒的椅子顺手摆好,坐了上去。她神情自若,仿佛是在嘲笑他多此一举,还劳累她搬动椅子。 然后她提笔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铛铛声。“有什么感想吗,白钧?你来继续审问他,还是我来继续审问他?” 我觉得哪个都不行,发了疯的老胡都比你们更合适。 尽管如此,宁永学还是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 “坐在那边的椅子上。”阿芙拉吩咐说。 这话可真有意思,我觉得你坐在刚死了人的椅子上比较合适。 “我害怕。”宁永学低声回答。 阿芙拉闻言笑笑,她总是在笑,不过宁永学觉得,她的笑容只体现了她的冷漠。 “为了让白监察了解情况,我来多说几句。”她从老胡手里抽出笔录,拿了支圆珠笔,在其中一行划过,“胡庭禹死了。他刻意隐瞒遭遇,然后不幸遇难,结果就是我们眼前的两条胳膊。这事还挺耸人听闻,不过我觉得他是自作自受。你不想也跟着他自作自受,白钧?” 这句“耸人听闻”可真是轻飘飘,好像在说走路磕到了脚趾头一样。 白钧一直没有发言,听到这话时表情却扭曲了一下,狰狞自不必说,还带着相当程度的凶狠,绝对可以吓哭小孩。 宁永学觉得倘若他一拳打过来,阿芙拉美丽的脸会从鼻子为中心向内洼下去,头骨也会片片碎裂,嵌到肉里。 不过,紧跟着自己也落不了好下场,看那两条浇了钢铁一样的胳膊,说不定折断他的大腿不比拗筷子难出多少。 安全局怎么会有一头穿着衣服的棕熊?真可惜我老宅里的猎枪没拿到这边来,手头的物件也被没收得一干二净。 白钧深吸了口气。“这段时间老胡脸色不是很好,”他说,“我们这些人公务繁忙,顾不了家,总有些事不好开口。可能他想自己解决问题,不想牵连我们,就是这样。” 这回答着实委婉,跟有把枪抵着脑门一样。也不知道白钧是被审讯室里骇人听闻的一幕给吓到了,还是阿芙拉的职位实在太高。 要是我现在高喊一声‘上头对你不满了!’,他会不会当场跪下去? “很好,你能找回理性,我很高兴,毕竟我们还得把自己当成人看。所谓人嘛,就是可以思考,可以压抑冲动。”阿芙拉说,从笔录上抬起她带笑的灰眼眸,“审问的事情我就不麻烦你了。” 如果也不麻烦我就更好了。 “临死的时候,胡庭禹给我们这位大学生作了点笔录。”她说道,“宁永学,国立海洋大学读考古,有一些民俗学方面的专业选修课。恰逢假期街拍,偶然记录到内务部行踪。他自称他无恶意,只想对付论文课题。胡庭禹给他记下的笔录在这条民俗学记录停止,然后就没了下文。” 听起来她不太关心老胡无辜与否、死活与否。这点符合预期,宁永学觉得他们就是想看看老胡会变得怎样,提前送他过来是少带一个累赘。当然,这是猜测,而他最擅长的就是用恶意揣测别人。 说到这里,她拿拇指托起下巴,仔细端详宁永学的表情。“为什么胡庭禹要问你这个?”她问道。 “他有些麻烦事很难跟同事说。”宁永学耸耸肩说,“可能是因为无法信任,我觉得。” “为什么他不信任我们?反而来找你这小子!”白钧直接喊了出声,甚至往前跨了一大步。 他把粗壮的眉毛摆的虎虎生风,拳头攥得咯嘣作响,好像铁塔要朝他倒下来,把他砸死在底部。 这家伙恐吓犯人可真是有一手。 “我也很疑惑。”宁永学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他把阿芙拉当作审讯室战壕里的防御工事,免得这头棕熊一巴掌过来,把自己拍到墙里充当建筑材料。“后来他告诉我,他看了我摄像机里的记录。” “有何特殊之处?”阿芙拉提问道。 “我考察过很多地方,记录过很多影像,也包括地下墓穴。他以为我知道隐情,特地在审讯室问我一个古代祭祀符号的意义。” “描述它。”阿芙拉道。 “一枚斜着的眼睛,没有瞳孔,大约一指长,六根锯齿形的尖牙环绕四周,向内部咬合。” “为什么他要问你这个?” “符号就刻在他右手手腕上,”宁永学回答说。 看到她和白钧把视线朝胡庭禹空空如也的手腕看去,他只好又补充说,“至少在事情发生以前,那玩意就刻在他手腕上。” 白钧的脸色更扭曲了,显然他也觉得宁永学在杜撰故事侮辱他的头脑,不过更可能是在侮辱他的世界观。 倘若内务部的官僚不在场,宁永学兴许不会说实话。为了明哲保身,他会杜撰些不那么离奇且符合现实的理由。 不过此时他觉得,最好不要完全对她撒谎,——至少也得是更有选择性地描述事实。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要不然他们为何送我进来? “安静一点,白钧。”阿芙拉拿圆珠笔敲了敲桌面,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白钧瞪大了眼睛,摆出愤怒的嘴型,却没能说出话来。 阿芙拉就着笔录续写起来:“重复一遍细节。” “我还没来得及说。” “那就特地告诉我。”她侧过脸来,把手托在右脸的腮上,拿圆珠笔在鼓了起来的脸上一边敲着,一边说着。 “虽然我想说是我们的秘密,不过白钧先生还在旁边,你就稍微斟酌一下语气,学弟。还有,熊先生不会在审讯室把你拍进墙壁,虽然他有恐吓倾向,还不至于直接施暴。你说是吗,白钧?”她的语气忽然就温柔了起来。 摄于白钧眼中传来的杀气,宁永学完全不想接话。要是自己敢接话,那一定是他手里提了把机枪,能对在场俩人进行为时一分钟以上的无差别扫射。 他一定不会一边扫射一边哈哈大笑,警告她再也不许抢夺他精心构思的绝妙比喻的专利权。 第五章 倒悬的沼泽 想法是一回事,做什么则是另一回事。宁永学一边腹诽,一边摆出尴尬的表情,仿佛是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的译法不太准确,”他谨慎地说,“——‘阴影向上咬合时,血珠穿过人的表皮和先见的眼瞳,就能将祭祀品献给黑暗而无常的徘徊者们,换取一枚钥匙的碎片’。” 白钧眉头直皱,显然想揣摩这故弄玄虚的话语有何意义,阿芙拉却跟着问了起来,“你懂古文字?” “这是萨克提语,”宁永学说明道,“来自古代北方冻土的游牧民族,后来他们的分支语群之一演变成当代萨什人的萨卡普语。海场本地的图书馆有几本萨克提语以及后来语群的藏书,不过这肯定是最古老的一种。” “不错,很好。”她点头说,“接下就来报考内务部机构,学弟,我会帮你通融过去。我这边需要一些人,最好能从古老的语群追根溯源。待遇还不错,偶尔会遇见些麻烦事,不大也不小。” 你管这两条断了的胳膊叫不大不小的麻烦事?你可是真是幽默极了。 “呃,我还在研读学术资料,要等几年才能毕业,来年我一定会考虑。” “真是可惜,”阿芙拉说,“不过再过段时间,内务部会和海场的大学展开一些合作,为此也会拨比款项给你们。到了那时,记得把入职申请给我递交过来。” 她话里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 不过,要是真能进内务部供职,未必不是好事,至少钱的问题能解决,只是她描述的麻烦事里似有太多令人不安的因素。 好奇心和危机感实在很难抉择。 话说回来,眼前死人了的事情还没解决,想那么远当真有意义吗? 万一影子又咬合过来,把审讯室里这两人变成另外四条胳膊,事情会怎样?到时候我还能把自己的入职申请递交到哪儿?疯人院的看护? 说到这里,阿芙拉再次提笔划过胡庭禹做的笔录,好像是要记住他交待的底细:“让我看看你的出身之所,学弟”她眉头稍蹙,轻轻摇头,仿佛意识到某种不安的征兆。 怎么回事?我的出身地怎么了? 她稍作迟疑,然后略过了宁永学在意的事项。 “熊先生——”阿芙拉朝审讯室的铁门摆摆手,意思显而易见,不过看到白钧圆睁的眼睛,她又摇摇头。 “算了,白钧,帮我把门推开。我想透下气,非常感谢。”她说。 宁永学没作声,也没显露表情。她看着不像是要透气的模样,她的语气轻松惬意,面色也很平静,眼睛还稍稍眯了点。 假如这是个借口,那她要白钧把门推开,兴许是为确认某种猜测。联想到胡庭禹的瘟疫已经扩散开,安全局这个地方显然已经不安全了。 他俩目视白钧踱步过去,捏住把手,用力一拧。 门不仅没开,甚至一点动静都没有,看起来像是被谁给焊住了似得。人为吗?不太可能,不过跟胡庭禹毫无征兆的死亡关系一点不浅。气氛一时间安静得可怕,阿芙拉倒是在笔录上勾画了起来,也不知是在写什么东西。 不过,将祭祀品献给 某人献出了祭祀品,诅咒了胡庭禹,紧跟着审讯室的门就堵死了,把他们关在里面。如过这个人真想做什么,内务部的来访者可能会遭遇麻烦,他这个傻乎乎交待了古语译文的白痴,可能也会出麻烦。 宁永学瞥了阿芙拉一眼,没想到她也侧过脸来,还对他眨了下眼,好像是在传达某种心领神会的暗示。 白钧能看出内务部的女士正拿他探路兼踩陷阱吗?宁永学自然能看出来,但他不想多话,除非他能保证拉拢到白钧,还能保证不受内务部人士威胁。 宁永学刚想到这一茬,白钧就后退了一步、两步。他面色难看,正往头顶望去,好像本来还浮在水面的心情直接沉到了底。 在场三人都抬起头来,看到门扉边有茂密的阴影交错。在光暗交界处,黑暗的水泊顺着门的缝隙无声漫入,淹没了头顶的天花板,倒悬在半空中,违背了现有的一切物理规则。 阴冷潮湿的空气随风弥漫,一股腐败的甜香让宁永学胃里一阵翻涌,险些吐了出来。 正是胡庭禹刚刚死去时弥漫的气味,但要浓郁得多。 说来奇怪,宁永学也见识过这一幕,不过是在某人梦呓般的故事中。 当时从长启图书馆里找到的着述很残破,有些字迹已是模糊难辨,无法看得清晰,不过其中一段他记得非常清楚: “我已献上必要的祭祀品,请将表皮内外的门扉张开,接我穿行,引我渡过沼泽,越过林地,在荒芜中展示出跻身通晓者的路途” 见得白钧和内务部的女人正注视门那边,宁永学稍稍踮脚,伸手划过淹没了天花板的沼泽,其中触感相当黏稠,像是在抚摸沾满血污的动物眼珠,似乎要用点力气才能剜进去。 这东西肯定不是现实意义上的沼泽。 说实话,他想潜进去看看。 目前没必要,除非他有潜水服和氧气瓶。 宁永学环顾四周,扫视审讯室里一切异常的征兆。 ——不知为何死死锁住的门扉,淹没了天花板的黑暗沼泽,来历不明的内务部人士。除了它们以外,审讯室里可还有其它异常事物? 无论是锁死审讯室的门,亦或淹没天花板,总该有什么目的,不然何必大费周章地封锁住审讯室,一点点引发不安?这地方不是恐怖片,自然没有毫无理由的惊吓。 然后他看到了胡庭禹两条鲜血淋漓的断臂。 这两条胳膊就是钥匙的碎片,他想,也许还是什么关键物品,值得某人来取。 想法很荒谬,不过总该有什么东西是钥匙的碎片。 也许我可以把它们拿起来,试试古语里的祷文,看看我能不能得到什么仪式的奖赏? 想到这里,白钧终于退到老胡的断臂旁。他撞在桌子上,发出咣当声。 “我还以为你会英勇地撞开大门呢,白钧。”阿芙拉说。 “我不会犯错误。”白钧嘶声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宁永学想到,和他的外形也不匹配,嘶哑,低沉,就像不久前还沸腾着的热血忽然熄灭了,而且是被他自己给熄灭了。 也许他本来就没什么热血,只是他在城市中生活的伪装? “喔,这么说,你见过其他人犯错了?”她问道。 “我在边防的时候见过差不多的事情,我不会再冒然犯错了。” 看得出来,白钧不是个愚钝的白痴,也绝非普通的强壮监察,——他在国境交界处受过训练,虽说不像内务部的官僚一样难以揣度,却也不会全然受情感左右。 除此以外,他经历过真正的恐怖,就和审讯室的情况差不了多少,因此,他能做出的决断也非常人可比。他也许会心一狠当场杀人,然后毁尸灭迹,这事不是没可能。 宁永学不擅长观察,很多看人的结论他都要慢慢思考才能总结得出。至于阿芙罗西卡·菲奥多洛夫娜,她暂时是团迷雾,无法看得清晰。 话说回来,安全局里还有其它退役军官吗? “安全局里还有其它退役军官吗?”阿芙拉问了完全一样的问题。 “目前只有我。” 好极了,先杀最有威胁的肯定是对的。要是这地方有人得先死,要么就是内务部的,要么就是边防退役的,既然威胁最高的两位都待在一起,捎带一个无关紧要的大学生,又能有什么所谓? 宁永学参与过村人在森林的狩猎,虽说没有持枪证,但他用过猎枪,设过捕猎的陷阱,也伏击过大型猛兽,更见过被熊咬死的尸骨。 在他看来,狩猎中最重要的首先是保证自己的安全,待在最为隐蔽之处,然后再伺机行动。 眼下的情况还不好说,不过和在危机四伏的森林里公然行走也没太大差别。 虽说当年老家的叔叔吹嘘自己手里的步枪能击中好几百米开外的靶子,在森林中无所畏惧,但是若干年前他被棕熊伏击的时候,他手头的所有专业器械没有一个派上用场。 哪怕一个都没有。 结果,还是要宁永学帮忙给他收尸,把那堆骨头、内脏和肉片都归拢到麻袋里面。 宁永学擦拭掉指尖的黏液,平缓呼吸。他决定先探探这两人的口风说。 “看起来你很平静,白钧先生。”他带着合乎现状的胆怯问道,“既然以前遇过差不多的事情的,也许你能给我一些建议?” “我不能给你任何建议。”白钧睁大眼睛,瞪着他的视线里充满不信任,“而且我怀疑这地方每一个人。” “这话似乎有深意。”阿芙拉拿圆珠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子,“你也怀疑我和他吗,白钧?” “我只是想挽救自己。”白钧说,他没正面回答,不过他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他是不是出于怀疑杀过同僚? “还没退役的时候,你是什么级别?”内务部的家伙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在问你是什么级别,白钧,你能听到吗,嗯?” “没有任何级别,我被剥夺权力了。” “你还想取得其它权力吗?”这话不可谓不诛心。 “没什么,”白钧哪怕在这困境中也很谨慎,“我早就认命了。” 你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是认命了,就像我也从来没有认命过。 第六章 双生之礼 毫无疑问,宁永学想到,审讯室的门已经锁死,他们也被黑暗和未知困在这片临时构建的牢笼中。 如今和他结伴的人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危险的退役军官,因为一场意外,他被上级剥夺权力,被迫退居到海场的安全局养老。 只是站在身边,这家伙就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远非胡庭禹可比。 除此以外,从白钧的话里宁永学觉得,他无法信任任何人,尤其不信任自己。 另一人是北方族裔,自称在海场上学,如今是内务部的长官。 她看起来没什么架子,总是在笑,给人印象深刻的是她温和也不失沉着的气质。 她似乎擅长和人相处,更擅长安抚人心,不过从她拿白钧去探路这事,宁永学觉得她表里不一的程度相当可怕。 从体格和作战经验来看,白钧很可靠,不过宁永学觉得他是个定时炸弹,指不定何时会出大问题,炸死在场所有人。 阿芙拉则很难说,看起来她正跟白钧若无其事地叙旧,确认这家伙的精神状况,——不过更可能是确认他的利用价值? 待到叙旧之后,她会在权衡下派谁去探路? 不能把主动权交给只有一面之缘的家伙,也不能信任他们的怜悯心,更别说是相信内务部人士的指派了。 “我记得一些古语,”宁永学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才说,“到底能不能帮我们摆脱困境,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试试。” “说。”白钧沉声道。 “你还记得我提过钥匙吗?” “你那段邪恶发言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他嘶声说。 得了,这地方又不是中世纪奇幻场景,你也不是罐装的西方骑士。 “胡庭禹的断臂是‘钥匙的碎片’。”阿芙拉问他,“然后呢?” “这是我的猜测。”宁永学指出。 “想法很奇妙,不过,哪儿有适合的锁孔呢?”阿芙拉笑得很诡异。 你可真幽默,等我把胡庭禹的胳膊塞你嘴里,看你还幽默不幽默的起来。 宁永学咳嗽了两声,“也许白钧先生可以把他故友的胳膊拿起来,然后跟着我念一段祷文我是说古语。” 听到宁永学的提议,白钧拾起胡庭禹的断臂,放在手里掂了掂。他端详了一阵手里血肉淋漓的东西,眉毛几乎皱成一团。 然后就见白钧伸出手来,强行掰开宁永学的手指,把这条胳膊放在他手心,用力合拢。 “这是你的提议,”白钧瞪大眼睛盯着他说,“你自己来做。”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宁永学略带尴尬地笑了笑,在白钧的审视下支支吾吾了一阵,仿佛是要组织语言,却难以克制自己的恐惧。 不过说实话,和吟诵过祷文后可能见证的奇异事物相比,他可没什么耐心维持多久这类哄骗小孩的表演。 机会难得,若能亲手验证民俗志异的另一面,其实也不算坏事。 他就是想尝试新鲜事物,哪怕没有那些古怪的字迹也不会拒绝。 然而还没等宁永学换上自己准备好的下一张面孔,阿芙拉竟把手伸了过来。 “请继续,学弟。”她带着柔和的笑意扣住他的手背,略微发凉的指甲划过他的指节,掠过他的指尖,令他皮肤发痒,最终剜在胡庭禹的手腕上。“我很期待。”她说。 你什么意思?你想对花样年华的大学生干什么? “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她说,“我不忍心看到提出意见的人受质疑,仅此而已。务必记得,我在还这里注视着你,无时不刻都在。” 阿芙拉的眼睛弯着,含满笑意。那是双漂亮的金色眼眸,很诱人,但也是一双危险的眼睛。虽说她语气很温柔,不过,其中含义已经足够明显了。 这人难道一直在等我开口? 他摇摇头,闭上眼睛,忆起古代萨克提语的标准读音,然后开口念诵: “我已献上必要的祭祀品,请将表皮内外的门扉张开,接我穿行,引我渡过沼泽,越过林地,在荒芜中展示出跻身通晓者的路途我知自己的灵魂将不得安宁,知困苦绝望中才能昭示真实,但我将不断下落,直至” 【双生之礼:你会在镜中看到另一个存在的倒影,而不是你自己】 他有点惊讶,他没想到这仪式的结果是双生之礼,毕竟,他已经在东区的洋房见过那对情侣了。 双生之礼的字迹刚落下就被擦除,某种事物忽然笼罩在他头顶上。虽然宁永学没睁开眼睛,但确实有某种事物笼罩在他头顶。 感官的知觉随着祷文扭曲了,与勾勒这个世界本原的文字相连结,迎合着抽象的音节发生异变。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难用言语描述。他似乎往另一个维度的方向延伸了出去,自己分明是块死硬的石头,却被拉扯着穿过狭小的、犹如针尖扎出的孔隙。 在孔隙另一边,扭曲的黑色丝线编织成漩涡的形状不停转动,迎他入内,把他紧紧勒住,层层缠绕。 他似乎被束缚了起来,全身的骨骼肌肉都被带有倒刺的丝线穿透,牵引着往上升起。 他被迫成了一具牵线木偶。有种无法言说的低语正驱逐他意识深处的理性,把它们推出思维的边界,这样一来,他就能全心全意地深入沼泽。在那之后,他将不再位于此处,而是无处不在 想到这里,宁永学找回自我意识,睁开眼睛。 映入眼中的世界上下颠倒,周遭时间的流逝趋于静止,他站在淹没了天花板的沼泽中,一点点往下沉去。 黑暗的水泊在他脚底翻涌不止,顺着裤脚往上攀附,仿佛许多双人手试图拽着他往下陷落,已然淹没到脚踝。 而白钧就站在不远方的地板上,和他上下颠倒,一动不动。他俩站在天花板上,毫无不适,仿佛天花板才是地板一样。 “奇妙你又找回了理性。” 阿芙拉略带好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宁永学拧过脖子,发现她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身后,只是神色全无笑意。 要是我没找回理性,我会走向何处? “呃,我很害怕,我差点以为我回不来了。”宁永学信口编造故事,虚构心理活动。 “有什么见地吗,学弟?”她好像根本没在听,“你还陷在沼泽中往下沉呢。” “如果你觉得我提供意见,你一定是把我当神话里的先知了。” “我也没有想法,毕竟我只是个文职人员。”她端详着他下陷的双脚,“不过,要是说你踩在淤泥里往下沉,我是有些猜想。” 宁永学用力挪了一下双腿,麻木无比,毫无知觉,甚至像是神经被阻断了。 “你的仪式尚未完成。”她又说。 “什么仪式?” 你知道这是双生之礼,是不是? 听到这话,阿芙拉往他走近一步,近得他几乎能感到她呼吸的温度,看到她交织的睫毛。她双臂抱胸,端详了他一阵,然后轻轻摇头。 直到相对而立时,宁永学才发觉她比自己想象中要高,完全和他平视。 不得不说,那是张完美的面容,神色间的优雅风采和黑暗的审讯室格格不入。 然而,也许是因为她敛去笑意的眼眸和唇线,也许是因为她前额的发丝随风摆动,有时会像阴影一样遮挡住面容的光芒。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宁永学都觉得,她是自己面对的未知事态中蕴含的另一层未知。 “继续对话之前,不如先放下面具,如何?”她带着平静的审视目光提问道。 “呃我是个学生,得等到明年毕业我才能戴面具。”宁永学回答。 “这回答不错。”那抹微笑又在她脸上绽放开,她把脑袋稍稍歪向一边。 “你让我想起自己还在上大学的时光。我当年的发言和你很相似,这点令人心情愉快,不是吗?要是没有先人一步发掘到你,难保你不会在我对面拆我的台,也难保我不会出手伤害你,你说对吗,学弟?办公室政治实在是令人头痛。” 这发言可真是太恐怖了,社会意义上。而且这家伙说话总是拿腔拿调。 “要是我说自己只想给报社自由供稿,你相信吗?” “相信与否并不重要,你只管和我一起解决眼下的问题,学弟。我会把期间发生的一切写入报告。它将是你进入机构的推荐信。” “这话是什么含义?” “很难说呢,不过要我来看,是我给你提供住所、提供薪水和文件证明、安排职务和休假、对你全权负责之类的含义。” 但他只是伸出手,指指自己动弹不得的双腿:“可能您想讨论遥远的未来,但我只关注现在。我们可以想想怎么把我放出来吗?” “这是我要对你全权负责的含义,还是你觉得落难者们应当相互自救的含义?”她边说边踮起脚往头顶伸手,从上下颠倒的桌面取来审讯文件。 在微微透着惨绿色光芒的沼泽笼罩下,审讯室简直是个封闭虫子的蜷曲叶片。 宁永学还记得萨克提语祷文提到了“我将不断下落”,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它们似乎是在回应他一探沼泽深处的怪异希望。 他咧咧嘴:“这选择很重要?” 第七章 我会引你前行 “确实很重要。”阿芙拉翻开一页审讯文件,“若你不作否认,我会当做前一种记录在案。” “你高兴就好。” “我确实很高兴。”她表示赞同。“至于仪式它不会因为一段古语祷文就轻易完成,就算你的念诵毫无偏差也不可能。包括祭祀品在内,它需要的准备很多,付出的代价还要更多。” “所以呢?” “单凭胡庭禹的断臂,我们不可能站在这里。” 宁永学觉得这话直达真相:“所以我窃取了其他人的成果他付出的一切。” “是这个意思。” “我该对谁道歉吗?” “你不需要道歉。”阿芙拉说。 “为什么?” “我说的。”她连眼睛都没抬。 真是个好理由,他完全没办法反驳。 阿芙拉翻过一页审讯文件,继续做出推断:“从古时传诵至今的仪式总是血腥残忍的,伴随有大量祭祀和牺牲,有违当下的法规,也妨碍我们的治理。当今社会不需要它们,也不需要那些以为能靠‘古老’掌握权威的边缘人。城市的安全需要保障,犯下罪行的个人也再无权利可言,他们背后笼罩的黑暗,自然全部都要收容、看押,留待以后处置。” 我们能不能省略废话? “所以您想说什么?”宁永学问。 “我想说,有人在附近埋下诅咒的种子,招来死亡、混乱和大量不安。安全局的处境就是他造成的危害。这种人没有宽恕的必要,你也不必再把他当作同类。” 说到这里,她忽然抬起脸来,对他眨了下眼,“其实你也可以做得到,你觉得呢,学弟?” 我如果做得到,我第一个就把你沉了。 宁永学和她无言对视一阵,然后说:“我只会念古文,除此以外一无所知。” “那就当他的知识更完全。”阿芙拉说。 “自然现象呢?有没有这种可能?” “有是自然有,不过,你最好祈祷我们的遭遇不是。规模和危害的区别相当大。” “猜测谁都能做,除此以外呢?还是说你能提供的只有猜测?” 阿芙拉笑了:“我可以说更多,但具体事项在你保密级别以外。唯有一点可以告诉你,我代表内务部来这边,是要调查异常反馈的线索。” “什么反馈?安全局?” “不,”她用指节轻弹手臂,“是这座疾病缠身的城市。” “我不想对您无礼,”宁永学说,“但您似乎来海场根本没几天,不仅什么线索都没找到,还一步踩进某人陷阱,掉进神秘莫测的恐怖事态里,甚至这陷阱可能就是为你准备的。如果你非要把考虑的方向放在整座城市,你一定是忘了我们连审讯室的门都出不去,这位,嗯阿芙罗西卡·菲奥” 阿芙拉前倾身子,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戳在在他咽喉上,止住他的话语。 “叫我阿芙拉,”她说,“朋友之间的称呼。务必记得,正式的名字要留到正式的场合再用。不过,等到你正式毕业,拿着我提供的推荐信走向市内最戒备森严的大楼,那场合一定很正式。” 此时寒冷的空气如实质般笼罩着身躯,挤压着皮肤,令人怀疑自己的感官知觉。这份触碰带来些许温暖,放松了神经,也不知是否她有意为之。 “我觉得这个安全局的场合都很正式,”宁永学却说,“除非我在外面吃着大饼围观被封锁的现场,然后把第一手见闻扔给报社。” 她又笑了:“但是这样一来,你会以另一种方式送入机构,先删除你未经许可记录的见闻,然后让你戴着手铐写忏悔书,而我可以决定你要写多少字。” “如果我说自己并非有意拍摄到你,你能相信吗?” 说实话,他自己都不信,但他就是想说。 “你拍摄内务部行动,这事具体的性质将由我定义,能明白吗?”阿芙拉说。 “假如一个学弟仰慕学姐,为此尾随她的踪迹呢?” 她闭上眼睛,陷入思索。“这玩笑开得不错,符合你当时的行为。”她评价道,“可惜证据不足。” “我可以在一天时间内提供一本对您心怀仰慕的长篇日记当证据,虽然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她扬起眉毛:“你想说你能帮人犯罪做假,伪造身份、经历和过去的行踪日记?” 就算他习惯性的胡扯占九成错,但她的联想是不是有点丰富过头了? “呃很容易遭人误解,你觉得呢?” “确实是,那么它包括每天的笔迹变化和做旧吗?”阿芙拉端详他的神情。 “我得说算了,包括,我很擅长这个。” “不错,那就把它当成意外事故,没有刺探行为,也没有间谍。希望你的技巧可以在今后哪天派上用场。继续讨论你的困境,——实话是,我对具体细节知之甚少。不过我相信你精通仪式和古语,我还希望你带给我更多惊喜。” “你喜不喜欢我并不重要。”宁永学听得眉毛直拧,她这番话可谓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什么事情都没交待,跟对小狗拍手鼓掌没有任何区别。 “我脚下的沼泽喜不喜欢我才比较重要。”他说。 “这是个好见解,不过没什么可行性,我也不能劝它对你温柔一些,别把你弄得太痛了。”她说。 宁永学只想说她语气温和,对话却充满恶意。 “还有其它更具可行性的见解吗,学弟?”阿芙拉追问道,“我会尽我所能帮你完成,只要我能做得到。” “我只懂古语。” “那就为我念诵它们。” 宁永学皱了下眉。“按我拙劣的翻译我穿行在无尽汪洋的枝杈中,荆棘划破脊背,根须缠绕双足,鲜血与眼泪板结成枷锁,但她腐败的手指停留在我两肩,一直引我前行” “我理解了。”阿芙拉当即点头说道。她伸手紧握住他的肩膀,没有犹疑或考量,那手像冰晶一样寒冷。“继续你的仪式,完成它。我会在这所谓的无尽汪洋引你前行,假如确实有什么方向可以前行的话。” 宁永学吃惊地盯着她。 “仔细看,”她轻声提醒,示意宁永学把目光往下,“水泊还在你脚下翻涌呢。” “如果你没有仔细听的话,我得声明,这会有危害。”宁永学指出,“你该注意到那句‘腐败的手指’。” “任何事都有危害。”她回答说,“但是站在原地等待毫无意义,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可以让那位熊先生来帮我,只要稍作劝说,他就会放下些许戒心。” “所谓的秘密,最好不要交给第三个人。” “不,你刚才还说你要把事情写在报告上。” “在报告上书写什么是我的自由。” “您对机构似乎不是很” “不是什么?”她微微一笑说。 “不,当我没说。” 仪式完成了,可惜附近没镜子,宁永学也没法确认自己会看到谁。 关于双生之礼,他知晓不多,除去镜子的描述他就只会念古文。毕竟,距离自己像候鸟迁徙一样远离故土,其实也没过多久。 宁永学记得废弃洋房的情侣,也能猜出失败者的下场,至于过程——绝不像祷文的描述一样简单。 那会更残忍,也更可怖,不过肯定不会痛苦,不然他俩也不会笑得那么渗人。 现在自己身上有两枚印记,【双生之礼】是他半途截胡了某人的仪式,【血的秘密】却完全不同。 胡庭禹的血样为他盈满了腐化物质精髓,相当于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化作迄今为止所有血样的集合。 他可以从许多仪式中选取一个,当场完成,无需任何繁琐步骤,也不必提供祭祀品。进一步来看,连仪式过程中的危险和阶段性准备都不会出现。 这事无法理解,也许他得收集更多血样,争取进一步验证。 好在,无论选择另一枚印记也好,亦或沿着已有的印记深入探询也罢,都在他能掌控的事态中。 至于尚不能明确的【双生之礼】 从刚才的经历看,胡庭禹本人是承继双生之礼仪式的祭祀品。某个期望完成仪式的人标注了他,给他刻下死亡的烙印,最终在不久前剥夺了他的生命。 既然是双生之礼,就该有两个人在内,假如其中一人主导了安全局的黑幕,另一人是谁?身在何方?他们彼此之间又有何关联在内? 也许他们是一对情侣?其中还有什么故事? 算了,不重要,反正我和这女人不可能是情侣。 此时宁永学站在审讯室的桌子边上,眉毛直拧,来回踱步。 他知道在这诡异的场合乱走不合时宜,更何况对面两人都在讨论应对之策,神色严肃,只有他像个神经病一样踱来踱去。 但是不行,他忍不住。 宁永学实在难以描述此刻感受,——挣脱禁锢身躯的沼泽似乎不过是个形式,他觉得自己无论往哪踱步,两只脚都深陷其中,被无法以肉眼看到的物质层层束缚。 挣脱似乎是暂时性的,宁永学想,要是不能用后续手段处理困境,他绝对还会困入那片时间趋于停滞的牢笼。 直至某天,他会从头到脚沉入其中,窒息而死。 听起来他需要更多神秘的词句,但他不是崇信古代仪式的疯子狂人,自然不会在过去不计代价、不计时间地追求它们。 他记录各地民俗志异的理由很简单,——满足猎奇心理,顺带在钱包空空时写点东西,找报社换比稿费。 钱一直很重要。 第八章 你在里面吗 事实上,宁永学从来没有记录过一次完整叙述。 一方面,此类文献大多都在描述生活见闻,仅有只言片语涉及神秘词句的片段,另一方面,文献本身也常常破败不堪,缺页少纸。 这场仪式的吟诵,乃是他从许多本古书残卷里东拼西凑而来,其中有部卷轴他一直当作小说故事,以为它在描述爱情悲剧,误打误撞,居然当真有用,连他自己也深感震惊。 为了稳固自己见识渊博的可靠形象,这事最好还是埋在心底,别告诉其他人。 至于指望靠血样强行转向下一阶段 这是双生之礼,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仪式,——除非他把秘密分享给阿芙拉。 这事当然不可能。有些秘密是不能被分享的,特别是个无法看透的家伙。 “有人密谋危害安全局,手段之一就是胡庭禹本人。他身中诅咒,早就离死不远。”阿芙拉简单说明,“接下来的事情你能明白吗,白钧?我不想说太多。” “我当然知道。”白钧说,“问题是这事该怎么办。你们有办法找到他、杀了他吗?” 宁永学闻言看了眼白钧,不禁为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咋舌。这家伙的发言还是惊悚得一如往常,直白,残酷,直达结局,且看不到任何动摇。 在宁永学心里,他的经历和作为差不多也要浮于纸面了,只差一点契机自己就能揣测白钧的想法和判断,八九不离十。 尽管如此,宁永学还是想离白钧远点,越远越好。 这两个站在他旁边就是在限制他的活动,让他没法自由探索真相。哪怕当初在地下墓地,他也不至于这么憋屈,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摆脱他们俩吗? “我很难说他在哪儿。”阿芙拉说,“但钥匙在我手上,背后那人一定会主动来找我。我们只要想办法对付就好。” “先去大厅和其他人汇合。”白钧以不容否认的语气断言说,“这事很重要,如果没意见就都往后站,我来撞开这破门。” “你还有什么见地吗,学弟?”阿芙拉侧目看来。 在白钧对他怒目而视以前,宁永学开口说:“我饿疯了,请给我食物。” “你这小子算了。”白钧摇摇头说,“往后退,我要把审讯桌挪开。” 宁永学目视白钧一只手拿住生锈的审讯桌,好像抬起一个小板凳,随手扔往一旁,撞出大片呛人的尘土,几乎扑进了天花板的水泊中。 此时欣赏熊先生搞破坏的阿芙拉可谓好整以暇。她从西装口袋里取出片三明治,扯开塑封,撕了一半分给宁永学,然后自己咬起了另一半。 一大片牛肉和各式蔬菜,蘸着奶油和果酱,加上两片掺多了糖甜到发齁的面包,味道实在很诡异。但他很饿,顾不了这么多。 阿芙拉看着宁永学吃光,自己却才咬了一小口。“饿坏了?”她问道。 一次剧烈的撞击,宁永学不由得盯着白钧和稍稍变形的铁门看了一阵。 这家伙是不是也经历过某种仪式? “算是,”宁永学这才说道,“据说今天要审的人不少,我等了很久。” “要是换个日子,可能你已经被放走了。” “真是不幸。” “未必不是种缘分。”她笑道。 又是一次剧烈的撞击,他不由得思考这下撞人身上会带来什么后果,肉饼能往墙上糊多宽。 “噩耗可不能算缘分。”宁永学下意识胡说八道,“你真会说笑,阿芙拉学姐。我觉得我可真是太背了,也许我应该三思而后行的。” “你看着可没害怕的意思。” “我怕的不得了,只能靠大口吃东西减压,现在没得吃,我又开始害怕了。” “你总这样信口胡说吗?” “呃” “你最好不要再跟我提到‘呃’。” “至少它说明我不是信口胡说,相反,有时候我要组织语言才能”宁永学清清嗓子,思忖了一下有没有必要提醒她别总这样揭穿他,“你看见门那边的动静了吗?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他选择转移话题。 “我没看到,不过”阿芙拉把没咬几口的三明治都塞到他嘴里,手指从他脸上掠过,拭去了一点面包渣。 一时间的触碰几乎让他以为自己把她纤长白皙的手指弄脏了。然后她才放声说道:“后退,白钧,有东西在靠近。” 宁永学捂住嘴,觉得口中味道有些发涩,——是血腥味,她的手指皮肤似乎在破裂。 真是见鬼,这算是某种亏欠吗,人们怎么才能偿还这种代价?不,不对,她身上笼罩的未知不比陷入异常的安全局少,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事情也一定不像它们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直白。 他不想盲目相信无法揣度的事情。 “你确定?”白钧后退一大步,“我差不多快拆掉它了。” 粘稠的蠕动声从门那边传来,像是旅行者在积满淤泥的沼泽中跋涉,其中还有近似于人的脚步声穿插回应。宁永学无法描述那声音,甚至难以想象。 “脚步声。”白钧皱眉说。 不,真的只有脚步声吗?还是说只有我能听到? “确实是脚步声。”阿芙拉点头同意。 真的?你确定你不是在诓我? 几乎就在同时,从门那边传来一个少女的叫喊声:“爸爸,你在里面吗?” 宁永学瞥向白钧,看到他把眉毛拧了起来,神色阴晴不定,他的威胁性可谓从变形扭曲的铁门扩张到了整个审讯室。 这家伙居然是人父?简直比审讯室的异状更令人震惊。他难道不会把人压成大饼吗? 审讯室更暗了,可以看到白钧面色煞白,仍然没作反应,只有阿芙拉取出一个手电筒晃了晃,对准好似被电影邪怪撞过一样的铁门。 “你女儿来安全局看你。”她说,“有这种可能吗,白钧?” 白钧还是没说话,宁永学觉得双刃剑要和门那边的诡异存在一起砍过来了,不是这一秒,就是下一秒。如果手里有把猎枪,他一定先崩了这头精神不稳定的棕熊。 “爸爸,你在里面吗?” 敲门声响起,宁永学不知其中原委,也不知道说话的存在究竟是何物,他只觉这短短的一句话极具威胁,不仅带来了外部的威胁,还引发了内部的不安。 这就是为什么宁永学宁可举起断臂念诵来历不明的词句,也不肯信任一个身躯强健的同胞。 信任本就不是可以轻易产生的事物。 至于【窥伺】也许他不该那么快使用的。 “爸爸!”声音变了,“外面出了事,徐叔叔说,我们都要在大厅集合!” “不管外面是什么,你都该推开门,白钧。”阿芙拉说道,“区别只是我们要迎接恐怖,还是要迎接同胞。” 她可真敢说,但她所言不无道理,毕竟他们既无路可退也无路可逃。与其和白钧产生争执,不如先顺着他的想法走,让他自己承担后果。 这女人的本职是什么?驯兽师吗? 白钧点头同意,给阿芙拉扔去一把枪,仿佛是要传达自己罕见的信任。不过看起来白钧没打算对他传达信任。 若非接受审讯时无法携带违规器械,宁永学至少有三四种办法应对棕熊的威胁。可惜,现在他手头除了摄像机一无所有,连老胡的两条断臂也挟在阿芙拉怀里,裹着布匹。 若是到了危急关头,其实摄像机也能当不行,他宝贵的财产绝不能当武器,只要稍稍一摔,他几个月的资金都得说再见。 生活已经如此困难了,为何还要用恐怖电影式的情节为难我? “你们在外面让开,我要破门出去!”白钧喊道,他似乎要完成他的最后一撞了。 此时宁永学能听见某种黏滑物体的蠕动,接着就是人类的脚步声,——近似于人类,好像是在黑暗中等待的东西挪动了脚步。 还是没有其他人能听到,他们似乎只能听到脚步声和话语声,听到作为人的部分。 宁永学对阿芙拉耳语了一句,告诉他异常的声响。 阿芙拉点点头,细长眼眶里金色的眼眸微微一转,瞥向审讯室和走廊即将失去的阻隔。 “相信他有自己的估量,我们做好警戒。”她说。 我的枪呢?你不给我匀一把,我能做个锤子的警戒? “爸爸?” 声音似乎在颤抖,宁永学想,人们能听出一个少女快要哭泣的说话声。她的目的是什么?她想怎样?她试图令当父亲的失去理性判断吗? 一声沉重的撞击,门框松动了,脚步声没怎么变化,但是粘稠的蠕动声相当剧烈。宁永学觉得外面那东西十分焦躁,它对走进审讯室急不可耐。 继续撞击,门框松动得更多了,已经歪出一小片缝隙。宁永学侧身往外张望,只能看到一片漆黑,其中一无所有。 不过,他能听见蠕动的声音陷入沉寂,就像它觉得伪装需要收敛。 虽然没有看到实体,但宁永学只觉麻烦不止于此,他蹲下身去,拆卸审讯桌松动的螺丝,打算拿歪曲的金属桌腿当武器。倘若再不找点趁手的物件,他一定是在慢性自杀。 桌腿刚落入手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茜已经等很久了,白监察,请原谅她有些着急!” 这理由编得不错,宁永学想。下一刻审讯室的门猛然倒下,一条诡异至极的黑色脐带吊着一个人体冲进门内。 这一幕已经不是惊悚可以形容了,如果老安东传给他的萨什猎枪还在自己手里,宁永学保证让那人支离破碎地抛回门那边。 第九章 请往停尸间捎个人 那是名少女,和他刚入大学的学妹们差不多年纪,也许是个高中生,约莫十七八岁。她顶着一头棕色短发,五官却偏向中都人,明显是个混血儿。母亲是外国人吗?她本人也许会两种语言? 她几乎是小鸟入巢般跳到她父亲怀中,把白钧紧紧抱住。 若非她脊背后连着心脏的黑色脐带,若非那条脐带有手臂粗细,表面绘制着成百上千不停挤压的漩涡,扭曲地嵌在一起,宛如成百上千腐烂的人类面孔,这一幕确实可称温馨感人。 另一股脐带吊着一个年轻的巡逻员挪进审讯室。他面色疲惫,不过看到白钧,他立刻对其一笑,神色中充满宽慰。 “我们等你很久了,监察。”他笑着说。 实在是完美的表情。 宁永学拾起桌腿对阿芙拉耳语几句,后者眨了眨眼,居然也笑了。 “白钧。”她即刻开口说,“希望你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现在,击毙他们。” 这个女人刚才说了什么玩意? 必须承认,她的发言几乎是立刻让宁永学产生了诡异的倒错感,一时甚至难辨善恶。 “等等,你说什么?”年轻的巡逻员无比讶异地反问道,“你在跟谁胡说呢,内务部的狗?现在情况这么危急,你还想杀人立威?” 白钧的女儿被他们惊得说不出话,至少是表现得说不出话来。她往白钧怀里瑟缩了一下,咬着下唇,眨着惊恐的眼睛。 若非那条脐带像水草一样从沼泽中招展,不停摆动,宁永学都会觉得她楚楚可怜,怀疑自己的作为。 她确实可爱,这绝对不是他胡说。可惜旁边有两个麻烦看着,不然他一定上去跟她聊聊人生理想。 “但我向她保证”白钧犹豫着说。 巡逻员再次开口:“听我说,白监察,这种保证有意义吗?好好想想,我们所有人都在大厅那边等着。朝夕相处的同事都需要你来当主心骨。我可以领你过去,也可以领这条内务部的狗、还有这个来历不明的犯了事的小子过去。我不想胡说什么伤害谁,或者因为身份不明就杀谁,但是,我们一定要过去我们必须齐心协力,这样才能摆脱困境。” 他的演讲水平是挺高明,但什么是“来历不明的犯了事的小子”?而且这算什么,某种诡异的领袖魅力对决吗? “你说得对。”白钧深吸一口气,转向阿芙拉,“我们可以先到大厅再说。” 他似乎动摇了,至少看起来是。 “话语的重复毫无意义,”阿芙拉无动于衷地背着双手,“我也没兴致给你做演讲。” “我可不知道不听内务部的狗胡言乱语有什么后果。”年轻的巡逻员立刻拔枪,瞄准阿芙拉的头,“这是威胁,——立刻举起双手,跟在后面。这里是海场安全局,不是你们的地盘,你最好想清楚点!头儿,带着小茜先出门,我盯着他们,我会让她知道自己在哪。” “所以你的决定呢?”阿芙拉说。 白钧一边抱着自己的女儿安抚他,一边摇摇头,牵着少女的手往外走去。 眼看要出大事,阿芙拉往前迈出一步,年轻的巡逻员立刻高声叫喊,“把手举起来,把枪也放下!你以为我不敢开枪吗,嗯?我告诉你——” 他把手指搭在扳机上,瞪大眼睛,背后的脐带像发了疯一样摆动。 然后枪响了。 问题在于,死的不是阿芙拉。 宁永学目视年轻人应声跪下,一大片血花在他背后绽开。 真有你的,白钧。 他抬起头,看到白钧面无表情地扭了下脖颈。这家伙一手用力按着他“女儿”的脑袋,一手把散发焦烟的枪口缓缓放下。 “记住你的保证,内务部的。”他表情扭曲了一下,“要是我没能得愿以偿,我一定瞄着你开下一枪。” “还有你,”白钧扭过脸来,目光阴郁,似乎也想找个人立威,“来历不明的犯了事的小子,我奉劝你,别再私下跟任何人交谈。这地方每一句话都要公开,每一句话都要被所有人听到。我绝对不允许——” 恰逢此时,一阵阴郁的叹息声传来,打断了白钧的威胁。 黑暗的水泊泛起波澜,刻满漩涡的脐带蜷曲着收缩,宁永学立刻看见年轻的“巡逻员”被吊着往上升起,四肢不停抽搐,像是发了癫痫。 与此同时,更多脐带从沼泽表面伸出,往白钧的“女儿”延伸过去。 阿芙拉抬起枪,好整以暇地瞄准那人关节,宁永学往前一步,同时瞥向那位还躲在白钧身侧的“少女”。 这家伙还捂着她的脑袋做什么?终归还是舍不得动手吗? 片刻注视令他看到阴影,看到她眼瞳下空洞无比的黑暗,看到她经过针线缝合一般布满微小裂缝的面容,看到她的皮肤泛着炼狱般的油脂光芒。 她咧开嘴,和同样咧开嘴的年轻巡逻员发出一样的声音,像是许多个男女老少一齐发出嘶鸣:“你确实疯了,白监察。” 听起来牵着她的东西在安全局潜伏已久,至少是认得白钧,还猜过他的性格。 然后那“少女”把脸朝宁永学转了过来。 “但是你,孩子,”他们齐声说道,“你才是真正的问题。” “你他妈在框我?”白钧几乎是同时高喊出声。 这话可真是太微妙了,毕竟宁永学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幕后主使者关注。 他想说这是挑拨离间,不过看起来她好像只是在说实话。 话音刚落,她放弃伪装,小腿如失去骨关节一样反折,头以夸张的角度往后歪斜,仿佛是被大斧劈了下来一样。她几乎是立刻挣脱了白钧的束缚。一时间宁永学以为她要散架了,但这是错的。 四条扭曲的脐带钻入她的肢体,如同饥饿的水蛭吸附在人体皮肤上,随后紧绷起来。 她被吊着向他扑下,眼珠乱转,嘴巴撕裂,脖子几近折断,四肢在身后疯狂摆动,宛如一个散发着强烈恨意的布娃娃。 这一幕简直扭曲得无法描述。 阿芙拉一枪命中她右肩,右臂应声掉落,断面血肉模糊,但她已经扑在宁永学身上,把他撞得墙上抛去。 他嗅到了窒闷、腐败的气息。 脊背的撞击并未发生,墙壁吞没了他,如同落入垂直的水泊中。宁永学感到一只手握在他肩上拖拽,但不足以把他从布娃娃的束缚中拽出。 她用尚存的肢体桎梏他,迫使他穿过墙壁,跌落地板,再次穿过另一堵墙壁,在失序的黑暗和混乱中跌跌撞撞。 若非自己用桌腿贯穿了她的面颊,从口腔直到颅骨后方,她一定会用牙齿把他咬死。 但他好像没有其它趁手的武器了? 世界不停旋转,使得宁永学头晕目眩,想要呕吐,金属桌腿也卡在她颅骨和牙关中,被她紧紧咬住,无法取出。 他不停跌落。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穿过几堵墙、究竟跌落过几次地板了,仿佛根本没有什么墙壁和地板存在,全都是些鼓胀的漩涡一样。 他一度怀疑自己会坠入海场的地下墓穴,然而撞击终究还是发生了。虽然不明理由,但他们确实滚过了一片灯光压抑的狭窄走廊。 宁永学脊背着地,脑袋磕在墙上,被撞得头晕眼花。 他四下摸索,尽管几近窒息,还是努力从地上撑起身。此时,白钧的“女儿”已经从她后脑抽出了金属桌腿,打算朝他刺下。 一阵无法控制的颤抖抓住了他,宁永学当即抬脚,猛踹在她腹部。 她被踢得向后退去,身体失衡,但脐带仍然牵引着她把桌腿尖锐的断面挥下,划穿他肺部外的肌体,豁口沿着锁骨直达小腹,唯一值得的庆幸的是不算特别深。 现在还有其它可以庆幸的事情吗?总得找点事情来庆幸庆幸。仔细想想,摆脱了限制自己的环境,摆脱了两个麻烦的家伙应该也能算是? 确实值得庆幸。 宁永学目视她飘了起来,像具木偶一样被脐带吊在半空中,握着桌腿的左臂悬垂着,缓缓蠕动,缓缓抬起 这可真是奇景。 还没等他感叹结束,突然间枪声响起,这东西的左臂应声而断。接着胸口又是一枪,令她失衡,被迫在半空中转了好几圈,两条腿还在乱挥。 虽不知枪声来由,但宁永学立刻脚步趔趄地起身,踩住她的手臂,掰开她的手指。 他拔出桌腿,往下挥动,砸破她链接脐带的肌体。 他晃悠悠地站起来,停在她面前。趁着她背部转向自己,他把手中的破铁棍用力挥出。他肺里的空气都快干了。 一声闷响,相当刺耳,脐带连着一大片肉从中剥离。 与此同时,放得极轻的步伐也接近了。他昏昏沉沉,只想就地瘫倒,但他还是侧脸看去,刚想打声招呼话语却梗在喉中,先前的紧迫感差点又回到肌肉中。 又来了一个? 不,她是人,而且就是白钧的女儿。 阿芙拉说得没错,她本人确实进了安全局。 她看起来和扑着他撞出审讯室的东西一模一样,毫无外貌差异,唯一的区别是她手中举着枪,枪口还对准了他,完全没有放下的意思,甚至连表情都特别冷漠。 “为什么这里还有一个我?这是什么东西?而你又是谁?”她提问道,逻辑条理异常清晰。 考虑到她这等心理素质,受到惊吓就扑入父亲怀中大声哭泣,这事明显不大可能。白钧那家伙莫不是从开始就在装傻? “她是个布娃娃,假装成人类而已。而我呢,呃”宁永学咳嗽着说,“我是个历史研究者,来安全局帮忙分析案情,白先生也认得我是谁。我俩算是熟人我姑且问问,你懂急救吗?” 她套着兜帽,面无表情,眼睛藏在阴影里,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甚至手指都没离开扳机。 这份戒心实在不像个学生。 “如果你不懂,”宁永学只好又说,“请你往停尸间捎带一具完整的尸体,姓名写上宁永学,免得它无人认领。这件事很简单,对不对?” 她眉毛稍蹙,思路立刻被打乱了。说服一个学生确实比面对两个满腹阴谋的家伙简单,哪怕她拿着枪也一样。混乱的环境再次有了秩序,他现在可谓一无所有,必须先想办法弄到枪。 “总而言之,这位不知名姓的少女,接下来我为你表演一个当场昏迷的戏法!我觉得你可以在三秒钟之内进行思考,好好想想,你应该怎么处理走廊地上一个快要失血而亡的傻瓜,免得他横尸安全局走廊。听好了,——三!” 他重重砸在地面,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