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华恩仇引》 第1章 政司行走现盲山 这山间的驿道好不安静,往来无人,只清楚听得些出来觅食的鸟叫。入冬来虽还不曾落过雪,然,雨冻却是接连着下了两天,地面的泥壤中已带了些小冰渣儿,把方圆气氛染得很是萧瑟。 只有交织连绵的车辙,昭示着它的繁碌。 盲山既不多高也不甚大,只是个中山头凌乱座落,蜿蜿蜒蜒了不知多少里许。据左近德望高的老人家说起,先时当地有很不少人进到这山里深处去后都迷了路,或是被困个一天两天,受些冷暖饥饿,或是披荆挂棘,体肤受创皮肉挂了彩,总之是教人吃了些亏。后来,也不知是谁先叫起,只从此,这山便有了个“盲山”这个名儿。 盲山原本并不出名,然四年前竟在此间探出了盐藏,使得这里很快便闹腾了起来。 四年前的十月,山下村里有个叫老幺的中年佃户走到盲山深处去打野味。回来走岔了道,竟无意看到一口溶洞。这老实佃户原只想进去避避暑气,喝口山泉水,再借着凉水洗个澡。哪里想到,这洞淅出的水流,看着是清皎明净,入口却咸涩的很,实在喝不得,着实怪异。 老幺是盲山脚下的佃户,给本村一个朱姓财主种地。平日里,他便在东家的田场打理,每年春夏种收禾稻,秋冬时节雨水不足,便在收割完的田地上种些苞米和黍谷。时年好,雨顺风调谷物丰收,东家打的粮食多了,给佃农们的劳资也就丰厚些,他一家子的日子总还算过得去。 有一年,东家一季便打了一千二百多担谷子,算是极难得的丰年。朱姓财主高兴,给三十几户佃农各匀了二百斤的陈年黍米和一百斤碎玉米。临近过年,还叫每家来领了十斤粳米和一斤肥猪肉,教大家都过了一个好年。那可是老幺这大半辈子最最富足的一年,婆娘每天煮的粥比往年都稠,米缸也经年不曾见底,一双子女也不未见唤过饿。 只是,这般好的年景,老幺三十几年里只记得有这一次。 四年前,那是一个平年。秋季收割完,东家的田场打了九百六十担谷子,每户佃农只领了一百七十斤黍谷和五十斤碎玉米。有这些食粮,日子虽还可过得去,但挨饿却总是少不了的。 好在老幺自小在盲山脚下长大,又总有使不完的气力。和往常一样,田场农事忙完,他便别着斧头背着编篓上了山,去打些山里野味做冬日里的肉菜。 老幺的祖上原本都是有田地的,只是不知因何缘由竟在爷爷手上抵给了别人,使老幺的父亲只得做了佃农。老幺的父亲死得早,他没有法儿,早早便接过父亲的锄镐,给这朱姓财主做了一个小佃户。 老幺原以为,自己已注定了是个佃农,这一辈子只得帮着东家打理农事,领些过活的食粮作劳资,哪里想过会生出那许多天大的变故。 回到四年前十月的秋收后。老幺拿着家伙物事进了盲山去,跑到了山里深处,设下了很不少的陷阱。三日下来,打到了一只獐子、两只野兔和一只大野鸡,可把他给乐坏了,想道:“这下婆娘和娃儿们,可多吃好些天的饱肚了!” 因走得远了,又忙着四下找水喝,回来路上,老幺竟走岔了道儿。原来,他渴得厉害,找水找得急了,误入了一片大榆林。从榆林穿出来的时候恰好看到一口溶洞,一汩涓流自洞口缓缓流了出来,在其下十余丈远处积成了一个小潭。 虽说秋高气爽,老幺驮着这清了内脏的五十多斤野味已行路多时,却出了好一身的汗。里外衣服皆早已被汗水湿透了几回,一身的粘腻使得他颇觉难受。且此时已大半日没喝过一口水,嘴唇都干裂了。 这潭泉水于老幺而言,实如久旱之甘霖,雪中之火炭。行到潭边,急忙便放下了编篓,跳进去洗澡。 澡后,老幺行步到水潭上游趴下身,掬了一抔水喝。乖乖,可了不得,这水流看起来清净可见底,不想入口却是咸涩无比,哪里能喝?教老幺好不郁闷。 没法儿,老幺只得另觅找水源去了。 那日,老幺回到家时,已沉了夜。婆娘见老幺平安回来,又带着很不少的野肉,开心极了。当夜婆娘便把兔肉给炖了,一家四口子吃了个饱胀。 夜里睡下,老幺将山里遇着的这些事故都说给了婆娘听。次日早起,婆娘跟邻里闲来叨嘴,又把这些见闻事故都说了出去。村落乡间本就没有甚么佐料事迹,老幺在山里见着溶洞,喝了咸泉水的遭遇算得上是此间一桩奇闻了,没几天便传开了去。 约莫过了七八天。这日早饭,老幺一家正在屋里喝着黍米粥,一个陌生的粗犷声音在外面吆喝了开来:“这里住的可是老幺大哥一家?” 老幺乍听一讷,小心踱到门口,推开一边门板往外探头看去。一探之下,瞧见竟是三个中年汉子立在篱笆屯边。这三人都着了一身的制式披衣,背上还都别着麻黄色的大伏包。他听人说过,着制式装服的可皆是衙门里的官差。见了门外这一幕,老幺心里既惊且惧,一时傻望着三人不知答话。 三四个呼吸后,最左的一个黑脸大个中年忍不住再次问起:“喂,这老哥,你便是老幺了么?” 老幺这才缓神过来,急忙答道:“我我便唤作‘老幺’了,三位官爷竟是来找我么?”言语时,一脸惊惧地望向那仨汉子,却不知自己甚么时候竟犯了祸事。老幺的婆娘和子女听了外边的声音,亦都急忙跟了出来。一双子女以为爹爹就要被官差带走,紧紧拽住他两边的衣角,哇哇大哭起来。 中间的矮个汉子见状,上前揖手笑道:“老哥、大嫂莫要慌张,我们三人到此间,是有事请老哥衬把手。不敢劳老哥跑白趟,这里有一粒碎银子,你且收着,便当是酬劳。”言毕,从腰带里面摸出一粒蚕豆大小的碎银子,摊在手里朝老幺伸去。 听见不是来抓人,这一家子才松下气来。老幺瞄了瞄那碎银,却不敢去接。搓了搓粗糙的手掌,讷笑道:“有事官爷且吩咐便是,只要是能做到的,我自然是尽力去做,哪里敢要官爷的银钱!” 老幺只在东家见过这么大颗的银子,虽说不是官银,但以那般大小,少说也有三钱了,足可兑四百多文铜圆呢。四百多文铜圆能买三十几斤黍米,足是一家四口一个多月的口粮啊。 矮个汉子,努了努身,向老幺道:“这样可好,我们三人从州府过来,接连赶了好几日的路。老哥家里可有米菜?做顿饭菜来,我们吃几口热饭热菜,再一边说与你听?”说完,转头望向老幺婆娘。 “哦,有的!有的!哪里没有官爷的饭菜?三位,这便快些进来罢!”老幺急忙回道。一边嘱咐婆娘去切几斤獐子肉,丢进入锅皿中放水去煮,一边请了三个汉子在木桌边的桩凳上坐下。约是过了一刻半,老幺婆娘端来一口铁皿放在圆木桌上,里面的汤肉已经熟透,散发出喷香的肉味。 三人眼睛盯着汤肉,喉咙止不住地辘辘作响,顿时精气大振。老幺婆娘又拿来了木碗和竹筷,在三人面前摆好,尬笑道:“三位官爷便随便请吃些罢。家里没有甚么好菜招待,只切了几斤獐肉,放了些姜蒜、葱椒,可没可没有下了盐油。” 先时一直不曾言语的是个疤脸汉子,这会儿从桩凳站起身,笑道:“大嫂客气了,有这熟肉热汤已是不尽的感激,哪里有嫌隙的道理!” 三人动筷不过一刻钟,这皿没放油盐的肉汤便被饮食一空,半点也没剩,看来,倒真的是饿极了。那疤脸汉子松了松腰带,站了起来,向老幺夫妇作了一揖,再指着木桌向老幺做了个请手势,道:“老哥,可否坐下这边说话?”老幺望了婆娘一眼,搬了个两尺高的木桩子依言在圆木桌旁坐了下来。 疤脸汉子看来当是此间三人的领头,这时开口说道:“我们三人是阜州盐运政司的行走,受命勘探阜州矿盐储藏。近些日子才到这阜阳镇,昨日在路上食肆偶然听人说起,老哥前些日在盲山遇着一口溶洞,还在那里喝到了咸泉水?此事可是真的?”说完望向老幺,竟是满脸的期待。 大华其时,食盐出产匮乏,价格高昂,朝廷颁布的统购律有明文规定:砂盐五百文一斤,粉盐一千七百五十文一斤,而一般的黍米才十三文一斤。食盐其价之高,可见一斑。各地皆有百姓因无钱进食食盐,而致体虚病死。 大华朝廷为便宜督管盐政,设立了三个郡盐运政司和十二个州盐运政司府。盐运政司府督管属地盐矿勘探、采掘、炼制、派运。而这“行走”便属盐运政司的官制编员,虽不入品列却可领取每月俸钱,凭着籍引出行各地无阻,乃是寻常百姓梦寐之所求。 老幺先前从未与官差打过交道,只知官差皆是着了朝廷的制式装服。几年前,村里一个老寿星过百岁寿诞,县里丞官大人派了两个衙差过来,送了一个寿匾。老幺远远瞄了几眼,看眼前三人装服和那两衙差颇有几分相似,没想到这三人竟真是官府的衙役,且还是州政司的行走! 老幺听完即答道:“有的,自然是有的,便在那盲山北坳那边!”说完,还扬手向北指了指示意。 三人自州府出来,一路采集各处矿盐讯情。此前收集了好几个言传,几经核实皆不得有真。 昨日午时,在这阜阳镇一家食肆听到食客说起老幺的趣事,当即便一路打听了过来。今日一面询,竟真有其事,实在喜不自胜。三人对望一眼,皆喘着粗气。那疤脸汉子把手搭在老幺臂膀上,大笑问道:“老哥可还记得去路?”余下二人望向老幺,亦是一眼的炽热。 老幺果然未教这三人失望,咧嘴一笑道:“哪里会不记得,一日脚程便到了。这盲山便是我们的二爹二娘,每年给出几十斤粮食哩!” 疤脸大汉蓦地一掌猛拍桌子,放下了先前那颗般蚕豆大小的碎银,两眼大放精光,大喜道:“老哥,我们这便出发罢!” 第2章 单骑向东绝尘去 说走便走,半刻也不曾耽搁。 老幺领着那三个州盐运政司府的行走汉子,循了四十几里的山路,穿了七八座山。这会儿已过酉时三刻,暮色已沉,视物渐渐不明朗。那黑脸大个汉子已有些沉不住气,一手扶着旁边桠枝一手叉着腰,停驻脚,闷声问老幺道:“那老哥,可到了左近?”说完,嘴里重重呼着粗气。 酉时初刻起,三人询问老幺已不下五次,每次老幺皆答:“便在前面了。”这会儿黑脸大个以为老幺认不得道,在带三人胡乱走。余那两人也停下脚步,朝黑脸大个拢了过去,狐疑盯着老幺。 老幺折身走近半丈,挠着头看向三人,一脸为难道:“三位官爷莫怪。算时辰,平日里这会儿确实该到了,只是今日这脚程,怕是还差了小半个时辰罢。”瞅着西边的鸡冠红已渐地消了去,老幺也甚是无奈。 这三人虽皆精壮厚实,却毕竟不似老幺这般常年梭走在田间地里、山尖坳口的,耐力实有不及。且这盲山山道既少且小,又多有棘丛,一路走来,三人不如老幺机敏利索,躲躲闪闪间耽搁不少功夫。 起初两个时辰倒不妨碍,后边一个多时辰,三个行走汉子疲态渐盛,老幺得不时缓下脚步候着他们。便因这般,平日里老幺三个时辰便能走完的行程,今日便过了三个半时辰犹是未到。 疤脸大汉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一脸歉然,转头扫视周遭密林一圈,乃定声道:“天色已晚,今日便不走了罢。我们就在这左右寻个地头,生堆火来做些吃的,也好填了肚子。晚上好好休整,明个儿起早,老哥再引我三人去。”余那两汉子也知,这个时候赶路实在是大大的不妥,对视一眼又游离开去,似是寻那落脚之处去了。 老幺一听,哪有不允之理,当下赞道:“如何不好!这盲山哪,岔道小坳极多,平日白间便是容易失了方向,要说晚间赶路,那自是难办至极的事,怕多半是要走岔的。” 疤脸大汉轻轻点了点头,显是认同老幺的说法。当下嘱着众人寻了柴火去。不一刻,已堆起齐胯高,半丈方圆的干柴。 矮个汉子从伏包里掏出两块刀石,在簇起的松针扎上点开了火,慢慢叠了些干柴枝,火势乃渐渐大起来,照亮了方圆数丈。疤脸大汉道:“万勇,你便在此伺弄着柴火,记得清了火堆一丈方圆的草叶,可莫引火烧了山。姜阳,老哥,我们三人便在这方圆里许去找些吃的来。记着,可莫要走了远!半个时辰功夫,不管有没找着吃食都赶回来罢,不要离了这火堆的眼界边儿。” 原来这四人来时走得急了,却忘了备些干货米食,行走了大半日,腹中早已饥饿难抵。疤脸汉子嘱咐完,三人便离散开去,留下叫万勇的矮个汉子拾掇火堆边遭的干草枯叶。 幸而是十月的太阳沉落得晚些,且月亮也早早出了来,颇有些光亮。这时虽临了戊时,却勉强可视五六丈远近的物事。老幺三人可不耽搁,匆匆朝林间潜了开去。 阜州是安咸郡的一个大州,在郡内的西南角,和苍生郡东北边连着界。安咸郡乃是大华国最大的产盐郡,一百多年前在郡西北处发现了数个大盐矿,朝廷便在此各设了一个郡、州盐运政司。 大华的郡盐政司设有三个,分别在石龙郡、向阳郡及安咸郡。石龙及向阳两处的郡盐运政司是从二品的正职,而安咸郡因产盐向来高出此二郡甚多,故此地的郡盐运政司亦比他们要高半阶,乃是正二品大员。是以,安咸郡盐运政司乃大华督管盐政的首官。 近二十年来,旧矿已被采掘殆尽,而新矿又迟迟没有探到,此时全国食盐出产已不足先时的一半,各地民间皆有传来断盐绝命的惨事。 朝廷眼见盐荒快速袭遍各郡,已有成灾之势,下严旨,令三位郡盐运政司勘探新矿,加量供盐。三位盐运郡政司官,得了朝廷的严令,哪里还敢敷衍?皆纷纷派出政司衙门的行走,外出各地觅寻勘察,急盼勘出新的矿藏,续这民生大急。 此间三个汉子便是阜阳盐场的行走,被州盐运司官遣出来勘矿来了。疤脸大汉名叫何广根,乃是三人中唯一入了官藉的编员,余那二人自是唯有瞻其马首。 朝廷近年发出数道官文,大奖勘矿有功之人。旦有发现盐矿者,依盐矿大小最多可表大功,于三人言,便意味免税终生,再赐官田百亩,一生运命就此改变!是以,三人在阜阳镇的酒肆中听起有人在盲山遇过溶洞咸水的事故,便急急赶来,半刻也不敢耽误,深怕被人抢了先机,勘出了盐矿。 现下已是戊时二刻,只见那姜阳离着火堆半丈有余坐在地上,神情几分忸怩,朝着万勇讪讪道:“本来我就要捉了一只山鸡的,这就差着半步远,给它钻进了棘丛。夜里也甚不灵便,侯了一盏茶功夫没见出来,想着何哥的话,不敢久侯,便折了回来。” 他的话音才刚落,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又传了来。只见何广根左手握着一个竹叉,上边串了两只大青蛙,右手抓住一只大山鼠,正大步走来。近了火堆才瞧见,他左脸兀地被划了不小的一道血痕,左眼仍不自觉抖了几抖。 何广根目光一扫姜阳,知其定是未曾找寻到吃食,便走来嚷道:“莫在那杵着,把这几个东西理净了,好烤了吃。”不等姜阳走来,便将一鼠两蛙掷在了地上,骂道:“狗杂,把大爷给划的!”说毕,又伸手去捂住了血痕,嘴角不时起了一阵“嘶嘶”的轻吟。 姜阳自是没二话,从旱地靴里拔出一把四寸长的匕刃,一边忙开了去。约一盏茶的功夫,算是理了个净,架在火堆上烤了起来。只是去了内脏的一鼠两蛙分量甚是少得可怜,便是一人的食量也远远不够。 烤了不至半柱香,只见老幺光着膀臂,用衣服裹着一包物事从下头走来。三个汉子皆朝他望去,见他似乎带回来了甚么,满脸的期待。姜阳首先走了近去,开口笑道:“老哥,这里包的是甚么,可是吃食?”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朝那包物事探去。“是些山地薯,火烤了,可甜着呢!”老幺颇为得意地答道。 三人一听好不开心,都聚了上来,把那一包十几个大山地薯扔进了火堆里烧。只听老幺说了起来:“前几年在下面那坳边看到过有山地薯,挖了几株,只那时地薯却还没长开,吃不得。适才下去经过那个坳边,突然想起这事,便找去挖了一挖,没想到竟长了这么许大,就挖了十几个来。”一边说着,一边傻笑,露出一口稀黄的老牙。 这一夜,四人围着火堆,吃着热腾腾,甜津津的烤山地薯,好不满足,只留下一地剥落的地薯焦皮。 次日,刚翻了鱼肚白,四人就起了身,由老幺引着向那溶洞的方向行去。刚越过了一个山尖,下到半山腰,老幺停下脚步向左下指了指,开口道:“便是那里了,穿过这片榆林就能瞧见。” 三人一听,脸上不由肉跳,又是开心又是紧张。心心念着朝廷的册奖,脚步倏地加快起来,和心跳形成了同一律动。 出了榆林,眼前出现一个丈余高许,丈三寸宽许的溶洞。一汩细流自其间缓缓流出,在下游十几丈处形成了一个不大的水潭,清可见底。 四人先走到潭边,何广根俯身掬起一抔水喝下,脸上形容丰富,看不出是悲是喜。万勇、姜阳二人见状,也掬了一抔水抿了小口,竟入口极咸,不由大喜过望。姜阳更是脸色潮红,不掩心中喜乐,放声大叫:“何哥,没有错的,绝没有错的,这周边定是有盐矿了!这水,这水的味道决计不会有错!” 说话间喷着唾沫星子,双眼圆瞪,脖间青筋突起,伸手搀住何广根。 何广根强作镇定,颤声开口道:“万勇,姜阳,我们分处拿了锉子凿些矿砂过来,验上一验!”二人重重点头,从伏包中取出些取矿砂的械具,火速行了开去,留下老幺讷在原地。 约半炷香时间,三人聚到了潭边。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神色皆是一般的狂喜。此刻,三人已完全断定,此处定有一处盐矿,溯着这溪流往上便能找着矿脉所在。 细看过溶洞石砂组分色泽、流出的溪流口感,可知这矿脉成色定是极高,怕是出粉盐也未为可知。三人当下议定,万勇、姜阳在此间全天守着矿脉,由何广根即刻便启程回州盐运政司府报喜。 何广根收好采来的矿砂,让老幺引着往回走,一路不停嘱咐老幺,切莫跟旁人说起这事,否则入刑坐牢自少不了。老幺当然一路唯诺应承称是。 返回的脚程可快得多,申酉左近便下了山,行到了村里。何广根丝毫没有落脚的意思,焦虑向老幺问起:“老哥,村里可有马匹?我急赶回州府去,走路可不成啊!” 老幺搓了搓满下巴的胡渣,想了想,哆了哆嘴道:“东家那里,那自然是有的,只不知给不给借哩。” 何广根一听,喜道:“这便领我去,快领我去!” 老幺领着何广根到了朱姓财主家,敲了门。管事的见来人是官爷装扮,便没阻拦,领了何广根进去找东家。也不知何广根对财主道了些甚么,只是不一会儿便从旁屋牵了一匹颇为膘肥的马儿来。何广根跃上马匹,扬鞭在马臀狠地抽了一下,马儿吃痛,快奔了起来。 月夜下,单骑向东绝尘去。 第3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老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那日遭遇竟会给这安咸郡乃至大华朝廷带来这般大的变数。 先是村里乡邻将其遇着咸水溶洞的事传上了镇里,恰巧被派来勘矿的盐运政司行走何广根三人听见。三个政司行走找来老幺引路,勘实了那溶洞所在确有一处上品盐矿,便星夜赶回阜州盐运政司衙门报喜。 阜州盐运政司的盐运政司官陆斌宪听报后,忙叫来专职炼盐的丞官,勘验过矿砂品格后抚掌大喜,急急命人将散开了去各处的行走都召了回来调往去盲山。 经过数百人七八日深勘,乃知这矿脉竟长十余里,宽里许,深达十数丈,实乃从未见闻的罕世巨矿,足够大华全民食用百十年了。 不日,陆斌宪便下了令,将盲山给封围了起来,且别让那邻近的百姓来了盗采。诸事备妥,便报拟了一封五百里加急的官文呈给了郡盐运政司官许永年。 许永年做了安咸郡盐运政司官已三年余,任间毫无建树。眼看四年一期的官员大考在即,只怕考校绝不会好,非给降职调任了不可。至看了陆斌宪的呈文,有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喜不自胜。 许永年整理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乃叫来幕僚拟写了一本数千言的奏折,七百里加急送往都城报喜表功去了。那幕僚倒也是个颇有才华的实干之人,在奏折里不仅详述了勘探这罕世巨矿的一应经由,又详言期间验砂、深勘的结果、论断。 此外还一并报请了申建盐政驿道,调设矿盐掘采、炼制、护运队,估算期年的砂盐、粉盐出产量质,并请议放开私盐买卖,制定盐税等诸多提议。 大华皇帝夏虏华正为盐荒之事烦心,看了许永年这奏折,当真喜极,一连赞了数个“妙”字。于许永年奏请的诸多提议,虽不如何认同,却深以为其一腔热血为民,心中既感激又欣慰。次日便下了一道恩旨,简曰:表其大仁,嘉其大功。特擢升一阶由正二品提格至从一品,赐伯爵位,赏良田百顷,子孙三代皆入官藉。 或许那许永年命中注定福禄恩泽不厚,接过圣旨后竟乐极生悲,笑得一口气没续过来,竟在宣旨太监面前便哽死了,倒成了官场的一大笑谈。 大华由前朝大将夏汝仁立国,当是时已三百二十五年,历二十二位皇帝。夏虏华乃大华第二十三位皇帝,年号为永华。 这永华帝其实向来不衷心皇权政事,一心只痴迷于道门长生修仙之术。只因当初老皇帝数个皇子相斗斗得厉害,以至死的死,残的残,逃的逃,一时哪里也找不到合适的皇储。 眼看自己大限将至,又有几位亲近臣子力荐,才逼得永华帝登上了宝座。 永华帝即位后最初几年,也算勤勉刻苦,国事要政不敢有耽搁。只是心中对皇权治世之术实在不喜,久而久之便慢慢开始懒政了。近十几年来,几位皇子长成了人,慢慢开始结党夺权。几派臣子间明里相互掣肘,暗里尔虞我诈,这大华国的境况也就每日愈下了。 境内虽未起甚么战事,百姓营生却已不如前几朝富足。 当年夏汝仁起事,军中四位好友引兵相随。战时,五人结义,以夏汝仁为大哥,余四人分别改名为智、礼、义、信,全名分别是朱智、黄礼、杨义、白信。 五将引军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终建立了大华国。立国后,大华分设一城二十六郡,夏汝仁感念四位义弟情义,分别给四人赐姓诸葛、皇甫、公羊、百里,封地黎民郡、保国郡、苍生郡和佑民郡,并给后世皇帝下旨:四族世荫皇恩,四郡封地世袭罔替,永不撤封。 而至于此时,四大异姓王拥兵自重,已如国中之国。民间、官场皆传公羊王府及皇甫王府已有反意,朝廷亦在暗暗备战,而备战最耗费的便是银钱了。 永华帝生有九子,其中三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皆乃人中之龙,文武韬略是样样精通。这永华帝做了二十几年皇帝,其时早已倦厌,一心想早些从这三位皇子中择其一传了这大位。只是,三位皇子皆是一等一的出色,各有各般的好,实在难以抉择。 许永年死后,三位皇子尽皆先后举荐了自己的心腹之人去接任这安咸郡盐运政司官之职。不论其他,便只这盲山盐矿的藏储矿盐,便如同一个巨大的金矿,三人谁都想抓在自己的手上。 永华帝见三位皇子争得厉害,一时也犹疑不决,大感烦躁。 大华立国以来,朝廷的银钱十有八九皆来自四处:铸币、盐运、官田、赋税。 铸币乃十部之一,主职铸造金锭、银锭、铜文,并在各郡设有铸币司,掌银钱通兑,碎银、碎金、碎铜熔炼,乃民生之咽喉所系。历朝以来铸币部都是皇帝亲掌,并不设部首大臣,然六年前,永华帝已将其交给心腹内官首领倪居正理事。 官田与军田通称“官田”,分散各郡各州,向由各地郡政司、州政司、驻地将军府分管,每年所得报送吏部、兵部库仓。 赋税有农税及商税,各地的税制并不一致。大华有颁布税律:都城的农税、商税都是十五税一,乃是最低;各郡府,则农税为十四税一,商税为十三税一;各州府,则农税、商税皆十三税一。各地税收由各地郡、州、县佐司收缴,统一报送民部库仓。 大华初时,盐运原隶属商部管辖。只是一百多年前,各郡州相继发现诸多盐矿,一时盐运衙门所出的银钱竟占商部六成,逐渐成独大之势。后来终于从商部分离了出来,三位郡盐运政司由皇帝亲管。 盐运衙门虽未单独列部,但却已不属商部辖管,郡盐运政司官的品轶也从原正三品提格至从二品,比各部部首低一品,比各郡郡政司官可只低半级。而三名盐运郡政司中,安咸郡盐运政司乃正二品,此时又因探得此巨矿,已提格至从一品,可比当地的郡政司还高了半级,实算得上安咸首官。 三大产盐郡中,安咸所产乃是矿盐,也唤做“砂盐”、“粉盐”。向阳、石龙所产乃是海盐。上好的砂盐,其味咸,却并不涩苦;然海盐,则无论怎般炼制,总带着些涩苦味,是以,虽然价不及砂盐一半,食用者却仍不足砂盐之三成。因由此,安咸郡也理所当然为三产盐郡之首了。 尤以其新探出的这矿脉,品格既高,储量也奇巨,甚有一矿以供天下之用。是以,安咸盐运政司官如何重要,自不言而喻。 大华都城,瑞云楼内。 “思源,前日我向父皇举荐了你去任那安咸郡盐运政司。你以为如何?”一位三十余岁的华服男子坐于上座,一边儿品着酒,一边儿朝左下的紫衣男子笑问道。 那紫衣男子一愣,显然颇为意外,半晌后方抱拳道:“思源虽不才,但若赴任,必竭所能,解大华之盐危,绝不负皇上、王爷重望!” 此间这华服男子便是当今永华帝第六子,颌亲王夏牧朝。 夏牧朝得尽天宠,本身生为皇子就已是人中万万之幸,偏还聪敏好学,天资高奇。不仅遍学地理天文、格物致知,于治国领兵也涉猎甚深,乃不可多得之全才,朝堂上下称之“智王爷”。 此刻,夏牧朝从座上起身,端着酒杯踱到那叫“思源”的男子旁,另一手从桌上取了酒壶,似乎竟要给他斟酒。 梅思源于夏牧朝离座的瞬间便也忙起身站立起来,现又见其就要来为自己斟酒,好一阵惊吓,就要来辞。 夏牧朝哪里容他辞酒,放下自己的杯子,手在梅思源肩膀按下,取来其酒杯,斟满了酒。直视其双目,正声道:“思源,时下盐荒已遍及各郡州府,危及百姓营生,危及朝廷根本,实乃当下最紧要的大事,解此盐荒刻不容缓!” 梅思源双目珠光晃动,良久无言,双手举杯过顶,沉声回应:“思源身为朝臣,世受皇恩,自当鞠躬效力。王爷心系百姓疾苦,体恤民间困楚,思源有幸,虽是九死犹当不悔!”语毕,杯盏一口而尽。 “哈哈”,夏牧朝甚喜,杯酒也是一口干尽,左手拍着梅思源右肩,朗声笑道:“好,好,有你去安咸,大华盐危五年之内当可解矣”说完,回到上座。 夏牧朝已入了座,便挥手示意梅思源也坐了下来。只听他又问起:“这次急叫你回来,你夫人、公子可有同来?” “不曾,尚在清溪察司府上。思源不料王爷所想,不敢携眷妄动。”梅思源回道。 当朝永华帝豪不恋权,七年前就分别让三位属意的皇子代天行权,各辖制两郡,梅思源理政的清溪郡便是颌王的辖郡之一。 依大华惯例,地方官员无旨不得擅动。此次接到颌王召自己入都城的官文,梅思源以为只是寻常履职,自是不敢携眷同行。 夏牧朝也已料知,自不以为奇,此时取了一杯酒,从座上行至窗边,半晌才道:“着人去请了你的家眷来,先在王府住着,料想你年内便要动身往安咸郡了。届时你夫人、孩儿是与你同行抑或等晚些再行由你而定。你去任安咸盐运政司,本王已有了十成把握!”望向窗外自饮了一杯,回头看着梅思源,一脸决然道。 第4章 王府有客自南来 冬者,“终”也,年之末季。 “小寒至,雪花飘”,俗语果然一点也不假。离着除夕虽还有月半,都城却已是鹅雪飘飞,眼界所及皆是披上了皑皑银装。 巳时初刻,都城城郊一队人马在雪中缓行,在队前的是两匹枣红色的植林马。植林马因产自大华极北植林郡而得名,素以耐寒着称。 骑在马背的是两个青年男子,稍长的约莫二十八九,年少的约二十三四岁,身形皆是一般的彪悍壮实,虽仅着了衿衣,神色却兀自坦然。 中间有双马玲珑辇及圆顶马轿各一,各由两匹黑马拉着,然辇及轿上却并无掌路的车夫。跟在队尾的是三个骑着灰鬃马的男子,均裹了狐裘,只露出脸眼,辨不得形容。 大华设有九品朝官,为便宜官员及家眷出行,工部有建制数种官轿、官辇。正一品朝官所乘,乃是三马麒麟辇;从二品至从一品朝官所乘,乃是三马八卦辇;这双马玲珑辇便是正三品至正六品朝官的官辇了。至于六品以下朝官,却是不可乘辇的,所置乃是四方马轿。 若是不依品阶,僭越乘辇,乃是个不小的罪名。 因一路皆有积雪阻滞,这一行人马行走甚缓,不时有言语从轿辇中传出。 “娘亲,今日便能见着爹爹么?昨夜在驿馆中,孩儿还梦见爹爹了呢。”一个微微沙哑的声音又从前头车辇中传来。 “先前你傅三叔不是有说过么,已通了都城的外城城关。依着我们现下的行程,再晚申时也可到那内城了,只不知颌王府离着内城城关尚有多远。”一个温婉轻柔的声音回道。 这双马玲珑辇,厢长七尺五寸,厢宽及内高均是五尺三。前后对列三尺高的叶轮两组,有钨铁铸轴通连。 车辕有二,乃逾三十年份的楠木浸了桐油所制,长丈八,宽五寸,厚三寸三,直贯辇身。辇厢前二尺五寸处有车桅二,立于左右,与辕篝连,高五尺五寸,径直二寸八。两桅之间横连了四十九条索线,乃是成年赤鲸之须焙晒泡酒所成,抜韧且坚实。 两桅连着索线叫做车轩,其用,便是离隔了车夫与辇厢。辇厢前端置有双叶滑门,乘官将一叶滑门移至彼侧,便可从中出了。 辇制有道:男子右出,女子左出。然这仅为小礼,时风不禁。车轩前有驾座,座上有蓬盖,覆在那车轩前后各两尺五,使下辇乘官及马夫免于雨淋日晒。 辇厢左右各有两个嵌镶了砂琉璃的滑窗,宽一尺二寸,高八寸,乃通风及引光所用。厢内后端区隔三尺做厕,厕内有便壶,左右各一,男女分用。厢内左右设锦座两席,悬桌一张。悬桌延自厕板,长一尺八寸,离底两尺一寸,可置茶水饮食。 辇厢内对坐着的是个三十四五的少妇及一十四、五岁的少年,先前言语的便是这二人了。 “尘儿,今番见了你爹爹,莫不怕他考校你的功课?”只听这妇人乐笑问起。 少年乍听,脸色一窘,唰的脸红了起来,缩首唯诺回着:“这文校,我自是不惧的。孩儿每日读书三个时辰,家中书籍早已是读遍,虽不至烂熟于胸,应付爹爹考校想来亦是不差的。只是只是这武校,娘亲,你可要从旁帮帮孩儿!你也是知道的,孩儿武资鲁钝,于那拳脚射骑实无半点天赋,练完转眼便忘得一干二净,甚么也记不得。虽虽也每日习练一个多时辰,却半点进益也没有。只怕要让爹爹生气了。” 少年话说完,神情颇有些闪烁,脸色润红,瞟了母亲几眼,见母亲正注目己身,颇有些不自在。 那妇人轻轻俯过身,伸出左手磋磨那少年耳脸,数个呼吸后才叹气道:“唉,你像极了你舅舅少时。皆是一般的不爱练武,实是个修文的书呆子。世间险恶难料,有爹娘在你旁侧,自是不会让你吃了亏。若是你一人离了我们,可如何照料自己,又护佑护佑自己?”这妇人说着,至语末已经微微泫泣,看着那少年,越是满脸怜爱。 “孩儿不该,又让娘亲难过了!”叫“尘儿”的少年扬手握住母亲左手,一脸惭色道。 妇人破涕为笑,怜爱道:“傻儿,是娘亲想起你舅舅的许些往事罢,又不关你事,认个甚么错?你向来敦厚懂事,你爹爹自然也知道的,爹娘皆是一般地疼你爱你。便是你真的考校不过,你爹爹也就批斥你几句,哪会真的要来惩罚你!” 那少年呵呵笑着,“嗯”的应了一声,从锦座起身,坐到妇人身畔,挽着她胳臂,把头靠将过来。妇人也随他,轻斥了一句:“你虽已不小,心性便还是个娃儿!”二人再不言语,一时辇厢内悄静起来。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的光景,妇人倏忽抬了抬肩,轻碰那少年道:“心下可已经记牢了?到了王府可不得放肆,举止言行莫要有半分失了礼数!咱们明说是客,实乃是仆,万事都要依着王府规矩来,切不可由着自己的性子!要是闹了不堪,你爹爹定要重重地罚你!”只见那妇人神色肃穆,并不玩笑。 少年当即正襟严辞道:“孩儿定当自律自守,不敢没了梅家的门风!请娘亲百十个放心。” 原来,这行人马便是那日都城瑞云楼中与夏牧朝同饮的梅思源的亲眷。这辇厢中对谈的,便是其妻百里思及独子梅远尘。 那日酒楼筵席后,夏牧朝便使梅思源修写了封家书,大意是王爷邀梅府家眷来都城作客,请妻儿早日出发前来应邀。梅思源信中有言:举家前来。 百里思已料知当是夫君大考绩优,得了拔擢升迁,要往他处赴任去了,便遣散了察司府仆从,带着孩儿及几个家奴在郡政司府开了通关引牒。稍事休整,一路北上而来。 大华朝的籍律定有六种籍制,分奴籍、民籍、兵籍、学籍、官籍、皇籍。 本朝历代皇帝的三代嫡亲皆入皇籍,传至永华帝,入了皇籍者已近千人。但凡入了皇籍,必有爵位赐封。而随着爵位一同赏赐的,乃是定额的年俸及皇田,出行可随住官驿,一应花销均有政司府承负,自是福禄不尽,尊崇无比。 三代外皇亲与当朝朝官及直系家眷可入官籍。凡入官籍者,受赏官田不定,税赋不缴,凭着籍引可通行大华,各城守不得有阻,且凭公牒可住官驿。本朝入了官籍的人数已逾六万。 梅思源乃清溪郡郡察司,乃是个正三品的文官,其妻子自可入官藉,大华境内自由行通。 至于兵籍乃各地哨所、驻定军营、政司府衙门的服役兵丁。入兵籍者,定额领取月俸,家中税赋不缴。学籍同兵籍相似,乃朝廷为各州、郡及都城学监的学子特设的籍制。入学籍者,亦能从院监领取月俸,在大华各州府内通行无阻。 然,大华之众八成五以上入的皆是民籍。 入民籍者,凭籍引可分民田,至户籍所在政司衙门缴五十文钱可取通关引牒。有了通关引牒,便大抵可以行走各州郡,只需入城关时缴了通关钱即可。 大华为不使百姓行走过繁防生祸乱,这通关钱可是定设颇重:一般州府城关为三十文,郡府城关则是八十文,这都城城关更是足足二百文!是以,一般百姓终其一生难得离开过本州府,更不消说是那都城了。 奴籍乃是贱籍,入奴籍者皆是一等一的贱民,不可分得田地,不得穿绸着缎,不得通埠营商,不得置府建宅,无主相随不得出入城关,出入府第不得由正门而入。通常入奴籍者不是罪臣之后,便是被买卖的幼子幼女。 至申时初刻,百里思、梅远尘人马一行已临了都城内关,辇中二人只觉车辇渐渐止住不前。两个呼吸后,始乃听见一汉子声音传来:“夫人,内城城关已至,烦请夫人拿了通牒给我,交由守官查验!” 百里思听了,脸露喜意,回道:“是了,傅二弟稍等片刻。”言毕,从身旁伏包中取出一红皮折本,正欲往辇外伸去。忽然,辇外一阵马蹄声响起,接着一阵窸窣,似是有人从马背跃了下来。只听一个陌生声音问起道:“叨扰了。前面可是梅思源梅大人亲眷到了?”语气中倒带着几分恭敬之意。 梅府骑上之人早已下了马,先前乘着植林马的二十八九岁青年上前答道:“阁下客气了,我等乃是梅府仆从,辇中确有我家梅大人的亲眷。不知阁下?” 陌生男子抱拳笑道:“哦,是在下鲁莽了。在下是颌王府侍卫百夫卢剑庭,我等奉王爷令在此接侯众位,在此已候三日了。”说着,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通关台,旁边果然有十二名身着狐裘的带刀武士,各引着一匹骏马分两列站立。 百里思、梅远尘听了外边对答,从辇中分自左、右走了出来,百里思走近那王府百夫,行了一礼,道:“外子便是清溪郡郡察司梅思源。妾身一行出发已有十一天,因路中遇了大雪,行程甚缓,误了不少时日,真真有劳大人久候!” 卢剑庭回了一礼,答道:“夫人客气,折煞我等。王爷及梅大人想是等候已急,此间若无他事,不如在下这便引着各位去了王府。夫人以为如何?”说完,微躬望向百里思。 百里思瞥了梅远尘一眼,见幼子眼放喜光,不由道:“卢大人所言甚是,烦请引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