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色》 第一章 山村夏日水清清 话说杭州府城外六十里处,有座临平山,山在唐时便是游览胜地,古时因前有临平湖而得名,乃是个平旷逶迤、邱壑姘美,寻幽揽胜的好去处。 在这秀美的临平山下,山脚下头有一座小村,村中二三十户人家,算得是方圆二十里内大些的村子了。 村中人家多是种田种茶又有偶尔猎些山货为生,此时正值盛夏午后,虽说是山中阴凉,但这日头亦是十分的毒辣,村中的大人都是躲在家中做些针钱活计,又或是午后小歇并不肯出门,只不怕热的小娃儿还顶着火辣的日头四处乱跑。 这厢有个小男娃儿,生的瘦小个子,头大身小,皮肤黝黑,顶上黄黄的呆毛几根,跑起来时黄毛随风飞扬,看着很有几分滑稽可爱。 那小孩儿蹬蹬蹬的从村东头跑到了村西头,远远见着一个小院子便扯开嗓子叫了起来, “大妞!大妞!” 里头的人还没有应声, “汪……汪……” 有一只黑嘴塌耳,黄毛白肚的小狗闻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在门前挺身作势,摆出个威武的样儿,奶声奶气的冲他吠着, “汪汪汪……” “阿黄……” 那身上脏兮兮的小孩儿见着那只小狗,立时笑眯了眼,想伸手摸它,小狗却很是警惕的退了两步,将半个身子又藏进了门缝里,只留出一个脑袋汪汪的叫着。 声音终是惊动了里头的人,一个圆脸儿的胖丫头从里头蹑手蹑脚的出来,轻声的喝道, “阿黄!” 小狗立时回身跑了过去,在她脚下打着转,小尾巴摇得似要掉了, “大妞……” 小孩儿从门缝里见着那胖丫头就是一喜,刚要开口说话, “嘘……小声些!” 胖丫头冲着门外的小孩儿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弯腰抱起小狗到门前,打开门问道, “毛头,你叫我做甚么?” 小孩儿冲她咧嘴一笑,两个大大的门牙洞甚是显眼, “我们去后山潭里抓鱼,你去不去?” 胖丫头闻言眼一亮, “去!” 当下也不二话,迈步就出了门,回身将那小狗放回院子里,伸手就关门,那小狗见被主人抛下了,立时嗷嗷叫唤着,抬了爪子刨开木门,从门缝里钻了出来,胖丫头伸手拎了它后颈将它圆滚滚的身子提了起, “阿黄,你可不许吵,待会儿吵醒了妈妈,我便去不成了!” “嘤嘤……” 小狗在胖丫头的怀里,摇头摆尾,伸长了脖子拼命想去舔主人的下巴,胖丫头一面咯咯笑一面嫌弃的伸直了双手,将它举得远远的, “你不许舔我,再舔便不带你去了!” 一旁的毛头早觊觎这毛茸茸的小东西许久了,忙伸出手很是殷勤道, “大妞我们带着它去,我给你抱着!” 胖丫头点头,将不情不愿的阿黄给了他,催促道, “我们快走!” 于是轻手轻脚的关了门,二人便抱着奶狗飞快的向后山跟去。 后山上有一处山泉,自十来丈高的巨石上哗哗的流下来,年深日久冲出了一个碧幽幽的小水潭来,里头生了小鱼,只得小孩子巴掌大,不过肉质极是鲜美,用来熬汤能鲜掉人的舌头,村里的小孩儿最是爱到这处抓鱼,可这类小鱼实在太小,又极是滑溜,并不好抓,且这处水潭虽不大,却是极深,下头乱石密布,中有吸人的旋涡,曾有村中小孩子在这潭中溺水过,因而平日里村民们是不许小孩儿到此处玩耍的。 只这世上的小孩儿都是一般顽皮,大人让做的事一件不想做,大人不让做的却是每件都做完了。尤其是这小胖丫头,生得白白嫩嫩,笑起来大眼儿弯成月芽,看着一派憨厚可爱,内里实则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儿。 她与一帮小子混在一处,上山爬树,下水抓鱼,跟着大人们到山间猎兔抓蛇,没有她不敢做的,好好的一个闺女,生生活得似个小子一般,因而她家虽说是外来户,却早同村中的小子们打成一片,是称兄道弟的好哥们儿了! 二人跑到水潭边,早有几个光屁股的男娃子在水里扑腾了,这一帮玩在一处的小孩儿年纪参差不齐,小的六七岁,大的十来岁,胖丫头上个月便已经十岁了,这要是在城里,讲究的人家,有那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如何肯让女儿家同男子混在一处。 可是在这山村乡野之中,并没有那么多规矩,几个光屁股娃子见胖丫头来了,半点儿不害羞,有人还从水里站起来,晃着腿间的小鸟儿冲她招手, “大妞快来,这里鱼多!” “好嘞!” 胖丫头也不含糊,当下便伸手到腰间,三下五除二将身上的衣裳给扒了,总算她还是顾忌了些男女有别,只脱了外头的衣裙,留下了一身薄薄的短衣衫,再将脚下的绣鞋给脱下放到一边。 这厢到了水边,在浅水里走了几步,便往深水里扎去,噗通一声人就沉进了潭水里,溅起高高的水花,毛头也紧跟着下了水,就留下一个嘤嘤叫唤的小黄狗,守着一堆衣裳在原地打着转,见主人游远了,急得在水边探头探脑,又使小爪子去试水,想跟着下去。 一帮孩子在水里看的嘻嘻笑,有人掬水去泼阿黄,吓得它嗷一声,远远的跑开了, “哈哈……哈哈……” 众人笑着往潭水深处游去,这潭里的一群群小鱼极是灵活,见得人来便往石头缝里钻,此时间便需得众人合作,先要在水潭里往深里一通扑腾,将鱼儿从深水吓到浅水处,之后再慢慢围拢上去,将鱼群缓缓聚拢赶至到一处浅水的地方,浅水明亮清澈,一览无遗,鱼群自不肯呆在无遮无拦的地方,便会往那石头缝中钻去。 众人便在后头赶,待得鱼儿都钻得差不多了,便搬动潭边的石头,将各处缝隙堵住,只留一处可供鱼儿钻出的通道,之后再有人使了树枝从上头搅动谭水,鱼儿受惊从唯一的石缝之中钻出,有人脱下衣裳挡在那处,就等着鱼儿入网,守株待兔的事儿乃是年纪小些的孩子做的。 年纪大些的,便如胖丫头与毛头等几个,就在后头散开站在至膝深的水中,专等着鱼到了面前,弯腰伸手来抓鱼,鱼儿身形油滑,想要抓鱼很是考验手眼之力,想要抓得快,抓得多,没在这水潭里练上个一两载,那功夫是练不出来的。 胖丫头便是个抓鱼的高手,只见她立在水中光脚踩在乱石之中,弯下腰来,右手微曲做成爪状,缓缓的探入了水中,双眼死死盯着水面,阳光之下水面波光闪动,见得有黑影一闪而来,一只白嫩嫩的小手就那么一伸,手中便多出一条鱼来,直起腰随手往岸上一甩, “啪嗒……” 一声,一条小鱼便落入了草丛之中,守在岸边的阿黄见状,几步冲过去,对着犹自在地上挣扎蹦跳的鱼儿,汪汪的叫了起来, “啪嗒……” 又是一条,阿黄忙又转身冲着另一条叫唤, “啪嗒……” 再是一条,鱼儿身子在地上跳了几跳,眼看着便要重新蹦回水中,阿黄忙上去使小爪子按住, “汪……汪……” 水里的孩子们抓鱼抓得欢,岸上的小狗也是一通的手忙脚乱,守着一地的小鱼叫唤个不停,一时之间,山间的水潭处小孩儿的欢笑声、水声、狗吠声响成了一片,倒是好一派夏日山中的戏水图。 快活的时光总是过得快,不过玩闹一番,再抬头时日头已经偏西了,胖丫头便对旁人道, “我要回去了!” 家里关妈妈午睡这是要醒了,不赶在她午睡醒转之前回去,只怕是又要听她唠叨几日了! 众人都知晓大妞家里那位妈妈的厉害,有人冲她吐了吐舌头道, “大妞你快回去,若是晚了,我们便要遭殃了!” 大妞家里那位关妈妈可是厉害着呢,知晓他们拐了大妞出来玩儿,见着面便要揪耳朵,关妈妈生得矮,腿也短,可那腰却有水桶一般粗,臂膀能抵得上他们的大腿粗,手上的劲儿可大了,揪着人可疼了! 大妞嘿嘿的笑,便上岸去,先是拧了拧衣角和裤角的水,又草草套上了脱下的衣裙,再将两只绣鞋给掖在了腰间,弯腰在地上捡了几条大些的鱼,对众人道, “你们记得,若是关妈妈问起,就说这鱼是你们送我的!” 众人都应了一声, “晓得了!” 众人转身又在水里扑腾开了,大妞却是扯了根草穿了鱼腮,一手提鱼,一手抱着小狗便往山下跑去。 她飞快的跑下山去,指望着不被关妈妈发觉,只是今儿运气实在不好,刚转进了小路,便听到关妈妈尖锐的声儿在村子上空回荡, “大妞儿!大妞儿!你跑哪儿去啦!” 胖丫头吐了吐舌头对怀里的小狗道, “阿黄,我要惨啦!” 果然,待得近了小院,关妈妈一眼便瞧见了胖丫头,这厢一挽袖子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 “哎呦呦!我的……小小姐哟!” 关妈妈看着胖丫头的一身湿衣,光着的胖脚丫,还有怀里正在拼命摇尾巴的小狗,不由气得跺脚, “我的小小姐哟,这可怎么得了哟!” 第二章 苦命人做苦命人 关妈妈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拉了她便往院子里去,二人进来关了院门,关妈妈放开她便去灶间点火烧水,嘴里一劲儿念叨, “这成甚么样子哟!小小姐哟……你这都十岁了,还混着一帮小子在水里折腾,这可怎么得了哟……我可怎么向死去的小姐交待哟!” 关妈妈一派痛心疾首,疼不欲生的模样,胖丫头却是不以为意,任她唠叨,先将手里的鱼和小狗放下,阿黄立时就围着那几条鱼打起转来, “汪……汪汪……” 胖丫头进去灶间对关妈妈道, “妈妈要烧水,不如熬鱼汤,我就着井里的水洗洗便是了!” 关妈妈闻言瞪了她一眼应道, “那如何能成,便是三伏天也不能用井里的水洗,这女儿家要知晓自家保养身子,可不是那起皮糙肉厚的小子……” 说着说着瞧见胖丫头身上打湿的衣裳,衣裳紧紧贴在身上,显出圆滚滚的小肚子来,关妈妈气得又跺起了脚,跺得一身胖肉都跟着打颤, “哎呦呦!这可成甚么样子哟,你可是官家的小姐,如此……如此袒露身子,若是让人知晓了,以后还怎么嫁人哟!” 胖丫头不以为意的耸了耸肩, “嫁不了人便不嫁呗!” “胡说!” 关妈妈瞪眼, “眼看着十年之期已经到了,老爷必会派人来接小小姐的,届时小小姐便可回去府上了!” 胖丫头闻言不以为意的哼了一声, “回去有甚么好,还是在这里自在!” 关妈妈又瞪眼道, “小小姐说的甚么傻话,你可是正经的官家小姐,若不是因着那可恶的老道士一句话,你又怎么会被送出府这么多年,如今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胖丫头仍是不以为意的哼哼,关妈妈还待再要说,胖丫头怕了她的唠叨忙摆手道, “妈妈快别说了,这锅里的水可是热了?” 关妈妈这才住了嘴,提了桶勺水,这厢伺候着胖丫头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又换上了干净衣裳,主仆二人便坐在院子里,一个坐在檐下吹干头发,一个坐在井边提了水洗衣裳,关妈妈仍是不死心,又重提了话头道, “小小姐这是怎么了,前头每年姑爷过来瞧您时,您都吵着闹着要跟着回去,怎得现下又不想回去了?” 说着关妈妈便叹了一口气,回头一脸疼爱的看了一眼自家的小小姐,心中暗暗道, “我们家小小姐的命真是苦,如今总算是熬出头了!” 却说这小胖妞儿武馨安的命也是苦,她母亲乃是出身京师程家,虽说是程家的分枝,但也是大家的闺秀,名门的小姐。 武馨安的亲生父亲名叫做武弘文,因着祖父武铮与程家乃是十万八千里的远亲,因而这一年到京师赶考时,便借住在了程府。 之后的事儿倒也简单,不过就是一段才子佳人的偶遇,二人就这么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武弘文便开口向程家老爷提亲,程家老爷与夫人瞧不上武家贫寒,自然是不肯应允这桩亲事,倒是程家大小姐寻死觅活逼着程家二老点了头,只这亲事虽说答应下来了,但亲人的缘份也尽了。 程家二老恨女儿不从父母之命,嫁妆便只备了薄薄一箱,却是连陪嫁的人都不打发,只有关妈妈因是程家大小姐的奶娘,才跟着她嫁到了武家,之后这小两口便靠着程家小姐那些许微薄的嫁妆在京师艰难度日,武弘文感念妻子对自己情深义重,那是日夜苦读就指望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可以封妻荫子。 之后他果然便科举得中,金榜题名,却是还没等到做官的任命下来,程家大小姐便生产了,偏偏又是难产,程家大小姐因此丢了性命,抛下了嗷嗷待哺的小婴儿,武弘文是好不悲伤。 之后朝廷的调令便下来了,却是要武弘文去杭州做个推官,官虽不大,但做官的地儿实在是让人羡慕,这样好的机会武弘文也不能白白错过,辜负了十年的寒窗苦读。 于是便带着女儿,还有关妈妈与老家人武诚两名下人,千里迢迢的赶赴杭州上任,只女儿武馨安打娘胎出来便有些体弱,在路上这么一颠簸,风吹日晒的,便得了小儿的急疾,武弘文忙就近寻了一处小镇,抱着女儿四处寻医,却是个个都束手无策,摇头叹气,只说是这孩子救不得了,让他预备后事了! 武弘文这眼看着这是妻子才逝,连女儿也要不保了! 这厢抱着武馨安小小的身子,在那小镇大街之上,只觉着是身如火焚,心似寒冰,伤心自责绝望难过,恨不能抱着女儿一同去死去的妻子算了。 正在两眼茫茫,不知所措之时,旁边也不知哪里钻出来了一个衣着破烂的云游道士指着武弘文怀里的武馨安道, “这孩子命格有些古怪,你们家福气薄养不得她,你若是不将她扔了,立时便是她死你也死的下场!” 武弘文此时早已是六神无主,听那道士所言似是有几分道行,便噗通一声给那道士跪道, “仙长,仙长救命!武某妻子才丧,只留这一条命根儿,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武某也只有跟她去了,还求道长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儿上,救一救小女!” 说罢,连连磕头,那道士见状叹一口气道, “舔犊之情乃是人之本性,天亦无情却也不可做得太绝,即是贫道遇上了,也不能不管的!” 这厢取出金针来在武馨安的身上按着穴位,却是手指连连弹动,便在小小的婴儿身上插了九根金针,又对武弘文道 “这九根针可保她一月之命,之后你们父女不待她年满十岁,便不可重聚!” 武弘文闻言忙道, “依着仙长的意思竟是要武某弃了女儿么?” 那道士笑道, “你如今身有官运却是并未发达,压不住她的命格,待到她十岁之后,命格会有一次大变,你之后再接了她回来,在她十岁之前将她养在外面,派人悉心照料,你也可探望她,只不能长久的呆在一处!” 武弘文闻听这才心下稍宽忙向那道士行礼谢过,再抬头时,那道士已然无影无踪,当下不由惊叹, “果然是入世的神仙!” 如此武弘文便带女儿到杭州上任,待得在杭州府安定下来之后,便狠下心将女儿送到了六十多里外的临平山脚下,买了一间院子,由妻子奶娘养育女儿,约定了只要女儿一满十岁便将她接回身边的。 上个月武馨安已经满了十岁,那边却是迟迟未派人来接,不说是武馨安,便是关妈妈心里也在暗暗嘀咕,只当着小小姐的面是半点儿不敢露口风的。 她不说,武馨安心里是知晓的,仰面躺在摇椅上,嘴角含着一丝关妈妈没有瞧见的冷意, “妈妈说的是,只那是十年前说的话了,如今我那亲爹有妻有子,官儿也做得顺当,只怕是不想接我回去了!” 有了后娘便有后爹,这道理……武馨安早就明白了! “胡说!” 关妈妈自然不愿她这么想,忙道, “小小姐不要瞎想,姑爷这人最重情义,他与小姐乃是真正的情投意合,当年对彼此都是情深义重的,虽说这后头是娶了妻,但小姐与小小姐在他心里的份量是谁人也比不上的……小小姐可不要乱想!” 武馨安闻言哼了一声,看着头顶碧蓝的天空,缓缓的闭上了眼,嘴中喃喃道, “但愿是妈妈说的那样!” 这话以前的武馨安必是信的,可如今的武馨安就是被自家的亲爹和后娘害死的,她如何能信? 如今的武馨安已经不是杭州府推官武弘文的女儿的,而是那河南汝宁府铜钟店大风镇的王大妞! 说起来王大妞与武馨安也是一样的命苦,王大妞也是生下来不到三岁,亲娘便死了,之后她老子王屠户自觉一个鳏夫带着个小小的娃儿,实在不能过活,便请人说媒,娶了镇子东头李家的寡妇。 那寡妇进了门,隔了一年便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又接连生了好几个儿女,李氏生的有几分姿色,又有比王屠户年轻了五岁,王屠户得了这娇妻进门那是爱得不成,却是将自家苦命的女儿扔到了一旁。 李氏人一张脸生得温婉可人,却是一副蛇蝎心肠,惯会当面做人,背后做鬼,她进门就生了儿子,便将自己当了富贵人家的夫人了,每日里半点儿事不做,只会使唤着小小的王大妞,但有不顺非打即骂,使针扎,用指甲掐,再顶了水盆,大冬日的跪在院子里,却是变着法子招子的折磨王大妞,那法子是一招又一招,一套又一套的,王大妞自四五岁起,便要在家中做饭洗衣,洒水扫地,伺候牲口,又给李氏做那任打任骂的丫头。 王大妞这孩子也是个属野草的,就这么在李氏的虐待,亲爹的无视下,经风经雨的长大了,到了八岁被王屠户拉着到铺子里帮手,自此便操起了杀猪刀。 ------题外话------ 亲们,头两天更新有点乱,之后还是早八点! 第三章 恶女难嫁欲分家 王大妞许她承了王屠户的骨子里的狠劲儿,天生是吃这行饭的,不但生得跟王屠户般,大脸蛤蟆眼,厚嘴唇,破锣嗓,便是这胆子和浑身上下的一把子力气也十足十的像极了王屠户。 王大妞跟他爹学杀猪不过半年便能自己独立上手了,之后便是每日里三更天起杀猪去毛,开膛破肚,剔骨分肉,之后拖了猪肉至前头铺子里摆放,静等着顾客们上门挑选。 王大妞小小年纪便要做那大男人做的活计,日子过得比铺子里请的伙计都还要苦些,伙计们将猪肉分好,等着顾客上门时还能在案板下头打个盹儿,她却还要回转后院帮着后娘照顾弟妹,做饭洗衣,直到外头街面上来往的人多了,生意顾不上来了,王屠户便会又叫了女儿到前头帮手。 待到猪肉买到了午后,铺子里多半便要收工了,旁人歇得,王大妞却是歇不得,又要回到后头洗衣做饭,喂洗牲口,看顾着弟妹,待到天黑后伺候着弟妹们睡了,自己才得歇息,之后又是三更起床。 如此这般,周而复始,却是一转眼就是八年,王大妞眼看着已经十六岁了,是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 王屠户到这时候是犯了难,王大妞生得随自己,如今腰板儿比自己还粗壮,又因着常年累月的杀猪,那身上的煞气,慢说是旁人便是自己这亲爹有时见了也会心悸,这样的闺女怎么嫁得出去? 之后有一日寻了个机会同女儿说起亲事,王大妞想了想粗声粗气的应道, “父亲,女儿的婚事艰难,与其到处寻个不称心的汉子,打打闹闹的过一辈子,倒不如不嫁人,只在家里杀猪卖肉一样能过活的!” 王家这些年靠着父女俩苦心经营,倒是攒下了不少家底,又置了店铺房产田地,可算得上大风镇的富户了,要养女儿自然是不在话下的,更何况王大妞如今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她要是嫁出去了,王屠户一时半时都要抓瞎的! 王屠户闻听思索了一下,点头道, “大妞说的也是!” 他是不想去费那个神的,左右女儿使得一手好刀法,连镇上的丁秀才都称她有庖丁解牛之功,倒不如将她一直留在家里,看着家里的铺子,安生做生意,以后老了便让几个兄弟的孩子养老便是了! 他这心思说给了李氏听,李氏却极是不情愿道, “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孩儿他爹……你看哪一家的女子不嫁人?再说了……她这凶恶的名声,在我们这大风镇早就传开了,你留她在家里,那下头的弟弟妹妹,还要不要说亲了?” 王屠户闻言想了想倒也觉着有些道理,他就是个耳根子软的,女儿说一句觉得有理,婆娘说一句也觉得甚好,于是又去对王大妞道, “只怕还是嫁人好些,这女儿家年纪大了不嫁人,是要惹人笑话!” 王大妞见他转天便一个主意,心知这定是后娘吹了枕头风,便暗暗思忖道, “我这么些年为这个家做牛做马,如今她儿子大了,只怕是容不得我了,我死赖在家里,终究是碍她的眼,天天吵闹也是心烦!” 王大妞下头三个兄弟,一个十二,一个十岁,一个才五岁,小的不顶用,但大的却是可以学着接手老子的营生了,这么多年下来因着王大妞精明能干,家里开了三间铺子,都是由她一手掌管着,如今李氏眼看着儿子大了,生怕家里的生意被王大妞把持着,儿子们吃了亏,自然是不肯她留在家里的。 王大妞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节,便低下头沉思良久,最后问王屠户道, “父亲,女儿这些年在家里如何辛苦,父亲心中想来是有数的?” 王屠户应道, “我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王大妞又道, “父亲说女大当嫁,这话不假,只女儿这样貌只怕是赔上多少嫁妆也未必有人敢上门提亲……” 顿了顿见王屠户点头又接着道, “女儿性子不好,镇上人都知晓,想来留在家里,以后弟妹们都不好说亲,便不如我分家单过!” 王屠户闻言吃了一惊, “分家?” “正是!” 王大妞应道, “女儿分出去单过,便不会碍着弟妹们说亲了……” 这厢看了看王屠户脸色便又道, “父亲放心,对外头是说分了家,但家里的事儿,女儿自然还是要管的……” 想了想道, “怎得也要将弟弟们带上道儿了,才撒手!” 王屠户听了,松了一口气,他可不是李氏那后宅的妇人不知外头的事儿,这些年他年纪大了,又贪上了杯上之物,却是越发没耐性管铺子里的生意了,早早便将生意都交给了女儿,家里三个儿子是甚么情形,王屠户再不管事,也是心里有些数的。 他们一个个被李氏娇养惯了,慢说是杀猪,便是那杀猪的刀都提不起来,做屠户这一行没点子狠劲儿,那是当真不成的! 女儿分家倒是不怕,就怕她突然撒手不管生意了,那自己只怕又要操劳了,王屠户心里是百般不愿意的,现下听说女儿肯带弟弟们上道,自然是松了一口气,便笑着问道, “这倒是能成,若是当真分家,父亲多分些银两给你就是……” 王大妞摇头道, “银子我不要,只把小风镇的铺子给我便是了!” 王屠户一听脸上的笑容便是一僵,半晌才有些恼道, “你想分家里的生意!” 王大妞应道, “家里的三间铺子是怎么来的,旁人不清楚,父亲心里最清楚,这三铺子里小风镇的铺子最小,生意也是最差的,又隔得远了些,以后弟弟接手了未必愿意打理,倒不如分给了女儿,以后我就去小风镇上住就是了!” “这个……” 王屠户在心里暗暗盘算, “家里只三间铺子,原还想着他们兄弟一人一间铺子正正好,若是分给了大妞……” 他心里实是不愿的,王大妞察言观色,瞧出来他心里的意思,便又道, “小风镇那边近了罗山,那上头山匪多,又时常到镇子上来骚扰,我在时他们还要卖几分面子,我若是不在……” 说起罗山里的山匪与王大妞也是不打不相识,有一回他们自山上下来打劫,却是抢到了王家的肉铺里,这生意人铺子便是命根子,王大妞如何肯让人白白抢了猪肉去,当下是手舞一把锃明瓦亮的杀猪刀,也没甚么招式,全凭的是天生神力,一身的胆量,还有那壮实到男人都望尘莫及的身板儿,在匪群里杀了个七进七去,当真是堪比那长山赵子龙。 这一通儿杀,倒是将罗山上下来的那帮子山匪杀得服气了,对这位王家肉铺的小王掌柜的甚是尊重,从此下山来非但不来犯,反倒是四面扬言这是兄弟家的铺子,各道上的朋友都要看顾着些! 王大妞也不是那一般的后宅女子,从小混在男人堆里,在铺子里见多了世面,也知晓人敬一尺,我敬一丈的道理,却是时不时送半扇猪肉,又那些无人喜啃的猪蹄,猪尾之类的,起了卤水卤成面皮金黄,内里入味,让人打马送上山去给几位哥哥们下酒。 这样的交情只有王大妞凭着一身本事才能打出来,若是换了旁人必是不成的,王家三兄弟若是当真接了这生意,只怕不出一月铺子便要关张。 王屠户想了又想,心中暗道, “大妞说的也是在理,那铺子只她能守住喽,她下头几兄弟都是不成的,倒不如给了她,也指望着她能悉心带一带兄弟们!” 王屠户倒是点了头,可李氏却是不肯了,听说这事儿,这厢在家里与王屠户是又跳又闹,恨不能跳起来八丈高,把房顶给王屠户顶穿一个洞,也好让他知晓知晓自己的脾气。 王屠户便劝她道, “那小风镇时常有山匪骚扰,便是儿子们接了手,这生意只怕也做不长久……” “胡说!” 李氏跳着脚的骂, “你个糊涂蛋,她这是吓你呢!那些个山上的土匪懂甚么,不过就是平日里捡些不要的下脚料送过去,便能哄住的,我们家儿子又不是傻子,不会照着做么,她一个女人都能跟山匪打交道,我儿子怎么就不成了!” “这个……” 王屠户这耳根子又软了,转天又去寻王大妞,这厢支支吾吾只说是铺子要将给儿子们,就给王大妞银子,王大妞闻言便知是李氏捣鬼,想了想再问, “那依着父亲的意思,分我多少银子?” 那铺子她也不想争了,有银子到外头买就是! 王屠户伸出两个手指头一比划, “二百两?” 王大妞问,王屠户摇头, “二……二十两!” 王大妞是知晓家底的,闻言是气极反笑,仰天打了一个哈哈,目光又是悲哀又是怨恨的瞪着自己亲老子, “爹,我还是不是你亲生的,我为这家里做牛做马这么多年,如今你们容不得我了,要赶我出去了,只给二十两银子,敢情我只值几头猪钱么?” 王屠户被女儿一骂,难得的勾起了那点子愧疚,喃喃道, “我……我手里还有些私房银子,再给你添二十两!” 第四章 争家产后娘出招 王大妞气得身子一阵发抖,终是对这亲爹断了最后的一点奢望,当下一伸手,从腰间将自己那把从不离身的杀猪刀给抽了出来,就这么随手一挥, “噗……” 的一声,那明晃晃的杀猪刀便没入了案板之上,那是齐柄而入半点儿不含糊,紧接着王大妞一瞪眼道, “爹,今儿我把话给你撂这里了,小风镇的铺子我是要定了!” 这厢也顾不得王屠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当下就收拾了东西,自己去了小风镇,从此便在那铺子里安顿下来,再不回大风镇了。 她这一走,只顾了那边的生意,这头的生意却是不再管了,王屠户无法只得自己顶上,只他年纪大了,又贪杯里的那点子酒,再不肯起五更熬六夜的辛苦了,不过几日便服了软,回去同李氏道, “那边的铺子我已是决意给大妞了!” 李氏闻听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王屠户这一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要将铺子给女儿,她见哭闹无果,便回娘家去寻兄弟们想法子,李家的兄弟多,闻听得便说是妹子在王家受了欺负,便要去寻王屠户讨个公道,那李氏应道, “那死人就是个怂货,当老子的怕自己女儿,你们去打了他,我还要伺候,要教训便应当教训王大妞那死妮子!” 李氏兄弟听了都说好,一个个抡胳膊挽袖子要去教训教训这“外甥女”,这厢几兄弟叫上了几个成了年的儿子,一帮子大男子气势汹汹杀往小风镇,来到那王家肉铺面前,正瞧见王大妞在街边卖肉,当下上去便叫嚷道, “王大妞,舅舅们来了,怎不出来相迎?” 王大妞见着这阵势却是连连冷笑,她生的粗犷,性子也是刚直,但对家里人总是忍不下心来,这么多年来,挨打受气,忍饥挨饿,好不易如今年岁大了,李氏不敢欺负她了,却是又容不下她了,自家老子无用,半点没将她放在心上。 王大妞这么些年受的气早就在肚子里憋出真火来了,如今见得李家的人敢欺上门来,那里还肯同他们客气,当下伸手在案上抄了杀猪刀,缓步走到了当街之上。 那李家人见王大妞手持利刃过来,那身板儿便如一座肉山一般,往街当心一站,便似将整个街面都挡住了,路人见了都吓得连连往旁闪躲,也不敢正着身子,却是顺着街边跟耗子似的溜了过去。 李氏兄弟见了心里很是发憷,转念又想, “怕她甚么,饶是她再凶恶,我们这么多男人还打不过一个女人么?再说了……她也未必敢跟我们动手!” 好好歹歹也是长辈不是? 当下几人互瞧一眼,又暗中壮了壮胆子,便齐齐喝道, “王大妞,怎滴……你提把刀出来,这是要做甚?” 王大妞冷哼一声道, “舅舅说哪里话来,这镇上的人都知晓我这把杀猪刀乃是从不离身的……” 说着杀猪刀在手里挽了一个刀花,反手插到了腰间,这厢学着男子的样儿冲着李氏兄弟拱了拱手, “舅舅们和几位兄弟来此,不知寻我何事,我们进去里头说话如何?” 几人见她收了刀,心里稍定,听她往里头邀便在心中暗想, “这丫头是个莽的,若是跟着她进屋去,三言两语被逼急了,给我们来上两刀,是个人都受不了,倒不如在外头,大庭广众之上,光天化日的,她难道还敢当街行凶不成?” 想到这处便摇头道, “就在这街上说,敞亮些!” 王大妞倒也不强求,点头道, “舅舅们说甚么便是甚么!” 顿了顿便问, “舅舅们到底是何事寻我?” 李氏兄弟互相递了一个眼色,李大便上前一步道, “自然是因着你对爹娘不孝的事儿而来!” 王大妞闻言眉头一挑,冷笑一声道, “大舅舅这话说的好怪,我怎得对爹娘不孝了……” 说完还不等李大应话,便抱胸环视了四周一眼, “即是说我对爹娘不孝,怎得我爹娘不来,倒让你们来了?” 李大应道, “你爹娘疼你,不忍心当着外人的面给你没脸,便只好舅舅们出头了!” 王大妞闻言张嘴打了一个哈哈, “大舅舅且说说我如何不孝了?” 李大见她上钩忙应道, “家里辛苦养你这么大,你乃是女儿家,怎么能同家里闹着分家产,还强行霸占了这小风镇的铺子,这么些日子不回家去,连铺子里的收益也不交给爹娘,你这样做……便是不孝!” 说罢还环顾四周,冲着周围看热闹的人喊道, “诸位乡亲评评理,这女子可是不孝?” 众人闻言都纷纷点头,有那好事的刚想开口说话,却被王大妞一个眼风扫来,只觉得一股子凌厉的煞气扑面而来,吓得他立时闭了嘴,王大妞连连冷笑, “大舅舅说的好生可笑,家里是甚么情形,大舅舅知晓,乡亲们不知晓,我倒要讲给大家听一听……” 说着环顾四周对众人道, “我家里父亲大家都知晓,原只是个屠户,以杀猪度日,我八岁起便随着父亲杀猪,每日里三更起,二更歇,要说辛苦是我与父亲辛苦,至于旁人可是在家中静等着人伺候,十根手指头都未沾过阳春水的……” 顿了顿又瞪了想要抢话的李大一眼,接着道, “这八九年我们父女俩辛苦打拼才挣下三间铺子,有些家产,这大风镇、小风镇还有十里外的当阳市集里的铺子,都是我们挣下的,如今我年纪大了,要出来自立门户了,分一间铺子乃是天经地义,有何不孝可言?” 说着又冷笑一声道, “你都说我爹娘疼我了,分一间铺子给我乃是我们王家自家的事儿,甚么时候轮到你李家的人说话了?” 李大等人气得跳脚, “我……我们是你舅舅,我们是长辈,这妹夫家里有事,我们做舅子的出面有何不可?” 王大妞听了更是冷笑连连, “胡说八道!我父亲早已应允了要给我铺子,你们现下假借了他的名义过来闹事,我看你们才是对我们王家家产图谋不轨?” 说罢目光扫过李家众人, “怪不得李家这么多人都来了,看来全都是觊觎我们王家的家产,这是想怎么着……来抢我们家的铺子?” “你……你胡说!” 李大等闻言立时脸上一阵涨红,他们如此卖力自然不是当真为了自家那二嫁的妹子,左右还不是王屠户家有些家底,平日里李氏明里暗里也不知周济了多少娘家,李氏可是放了话, “若是你们不帮着亲外甥守着这份家产,让那臭丫头夺了去,你们以后就别想我再顾着家里!” 李氏兄弟也无甚手艺,不过就是在田间务农的庄户人,平日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就盼着妹子大包小包的提回家来,家里饭桌上好多几两肉吃,闻言如何敢不来卖力? 王大妞冷笑道, “胡不胡说你们心里明白,我那后娘要偷王家的东西给李家,那是我老子的事儿,我也管不着……” 说着话却是脸色一变,反手从腰间将自己那把杀猪刀给抽了出来, “可谁要是端个长辈的样儿来教训我,还看你们有没有这本事……” 李家众人一见立时都变了脸,李大指着王大妞道, “你……你待怎得,你想当街杀人不成?” 王大妞冷哼道, “我辛苦这么多年在外头打拼,我那后娘和弟弟妹妹在家中吃香的喝辣的,我也是伺候够了,今儿你们即是撕破了脸皮,我便也不客气了……” 说着将手一抬,口中大喝道, “今儿便要给你们放放血!” 说着,手中寒光一闪…… 这一帮男子一个个都是庄稼汉出身,来此寻王大妞的麻烦,不过就是仗着人多,想吓唬吓唬她,却是没想到王大妞根本不吃这一套,这厢甩出那把杀猪刀来,众人一见吓得是抱头躲避,立时四散逃开,待到跑得远了再回头看去时,却见王大妞手中的刀还好端端的握着,自己一众人却是已吓得屁滚尿流了, “哈哈哈……” 王大妞哈哈大笑,指着李氏众人道,恶狠狠的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 “呸!都是些甚么狗屁东西!” 她吐这一口,却是将李大等人的脸面放在脚底狠狠的踩了几脚,李大几个再是胆小,此时也被激得起了真火,李大跳出来大吼一声道, “我把你个没上没下的……” 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见得面前寒光一闪,耳边就是一凉,下意识伸手一摸,手上却是黏乎乎的,再一看,立时啊的大叫一声,双眼翻白往地上倒去, “大哥!” 李家兄弟见状忙上前去扶,见得李大半边脸都是血,立时也是吓得不轻, “大哥!” 有人指着王大妞叫道, “王大妞……你……你敢当街杀人!” 王大妞嘿嘿冷笑道, “我可没有杀人,是他自己胆子小吓昏过去了……” 众人这么察看李大的伤口,见得李大果然只是耳朵被划破了一条口子,他昏过去确是被吓到的,王大妞冷着脸阴恻恻道, “这一刀我可是看在我爹的面上,手下留了情,你们谁要是还想闹,便上前一步来,看这后头一刀,我还会不会手软!” 第五章 为铺子狠起杀心 众人见这情形,哪里还有心思再闹,不由恨恨的骂了几声,合力抬着李大匆匆的逃回了大风镇去。 那头李氏见得自家众兄弟铩羽而归,还能说甚么,只能跳着脚的骂,可王大妞远在小风镇上,李氏也没那内力可以隔空伤人,千里传音,不过就是将自己嘴皮子磨破,口水骂干罢了! 王屠户见这情形,便又劝道, “把那铺子给她,都是自家的儿女,何必闹成这样!” 李氏闻言气得跳脚, “放屁!老娘可生不出这么个忤逆的东西来!” 这厢叉着腰在院子里来回的转圈儿,半晌才抬头恨恨道, “决不能让这丫头白白分了那么大间铺子去!” 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说着,急匆匆也顾不得王屠户在后头叫她,推了门出去也不知去了何处,隔了半日却是叫人带了信儿给王屠户,说是要在娘家住上几日,家里不管啦! 王屠户无法,只得一面顾着铺子,一面还要管着家里几个小的,又想着这铺子迟早要交给儿子们打理,便索性将三个小子全数叫到了前头帮手。 却没想到三个小子,一个比一个没用,见着那猪血股股的冒出来,一个吓得大叫一声撒腿就跑,一个吓得脸色苍白,一劲儿发抖,还有一个干脆双眼一翻往地上一躺,王屠户见这情形便开始后悔了, “早知晓,就痛快答应大妞儿了,趁着我还在,她还能带携兄弟们几年,如今闹得这般模样,她若是不肯帮兄弟们,我这把老骨头岂不是要累死?” 王屠户在家苦着脸累了几日,李氏总算是回来了,却是拉着王屠户道, “孩儿他爹,我这几日在娘家想了许久,也是想明白了,大妞这么多年为家里辛苦,分她一间铺子也是应得的,前头是我错啦!” 王屠户闻听得她回心转意,那是大喜过望, “孩儿他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李氏应道, “自然是真的,我这人性子虽说不好,但说话从来可是算数的……” 顿了顿道, “不过即是分家,要把铺子给大妞儿,自然还是要叫她回来,我们当面立个字据,两厢分清楚了,以后也免得再掰扯!” 王屠户闻言连连点头, “是这个理儿!是这个理儿!” 当下果然派人去小风镇送信,让王大妞回来一趟,李氏转头又去屋子里拿钱, “即是要叫了大妞回来,总也要整治些饭菜的,我这就去买些!” 王屠户见状更是高兴,伸手去抱她, “孩儿他娘,你可真是贤惠!” 李氏娇嗔的推开他, “老不羞的,也不怕孩儿们看见!” 这厢果然提着篮子出去了,待到得了信儿的王大妞赶回小风镇的时候,已是夜晚掌灯时分了,李氏见了她很是热情,过来拉她的手,心疼道, “大妞儿久不归家,外头的日子怕是不好过,这人都瘦了!” 王大妞可不同王屠户,见李氏这样儿,便觉着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当下抽了手回来,粗声粗气,不冷不热的道, “久不归家,娘倒是知晓关心人了!” 李氏对她的话不以为意,只笑眯眯的让她进屋里坐, “今儿知晓你要回来,特意整治了一桌子饭菜,我们边吃边聊!” 见王屠户与王大妞坐下,便去取了酒来, “我特意打了上好的老酒,你们父女俩也吃上几杯……” 当下亲自给二人满上,王屠户早馋了几日酒,端起杯来,当先举起来一口便喝了半杯,这厢摇头晃脑的啧着嘴叹道, “大妞儿呀!自从你去了小风镇后,爹已是好久没有吃酒了!” 平日里家里事儿都有王大妞管着,王屠户每日里只是去铺子里晃一晃,便到酒馆里坐上半日,小酒配上老花生,有滋有味儿的同人闲聊到午时,才悠悠然的回家吃饭,那日子别提多惬意了,如今他可是好久没空到酒馆里同人吹牛皮了! 王屠户喝了自己杯中的酒,一旁的李氏便殷勤的给他又倒上一杯,王屠户这厢举杯向着女儿叹道, “家里的事儿,这些年也多亏了你,大妞儿辛苦了!” 王大妞外表生的粗犷,内里却是个心思细腻的,这么多年她这没娘的孩子受了多少苦楚,只她自己心里明白,原本也是早以为那些往事已经过去了,却是被自己亲爹这么一声辛苦,勾起了心底的伤处,喉头一哽差点儿哭出来,当下忙端了杯子一口饮尽, “爹……” 这一口浊酒当真是和着眼泪吞下去的! 王屠户见着女儿这模样,不由又叹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她厚实的肩头, “甚么都别说了……” 一旁的李氏又给二人斟满,父女二人这厢你一杯我一杯的吃了半宿,李氏一直陪在旁边,待听得外头鼓打二更,王大妞是真喝不得了,便推杯起身,李氏笑眯眯道, “这酒也吃得差不多了,大妞那屋子还给你留着呢,且去歇息!” 王大妞听了心头暗暗冷笑, “甚么我的屋子,不过就是一间年久失修的柴房……” 那间柴房本就不是正经的屋子,乃是院子里搭起来堆放柴火的,她长到八岁那年,李氏便借口家里孩子多了住不下,将她赶了进去,到如今已是住了有八个年头了。 此时间王大妞也不想同她多说,自己熟门熟路的回去那小屋子里,推开门一看,里头果然还同走时一样,不过就是一张木板搭的小床,桌上一盏油灯,一只茶碗,墙角处一个破了角的木头箱子,其余再无他物。 这屋子王大妞住了八年,闭着眼都知晓里头的布置,此时间酒气上涌,也顾不得点灯了,两步过去身子一软便噗通倒在了床上,这就是要睡了! 可她这一觉却是并没有睡多久,于她感觉不过就是眼儿一睁一闭之间,却是突然觉着心口一阵阵的发堵,初时王大妞还不想动,到后头觉得胸口越发的堵得厉害了,却是一翻身捂着胸口坐了起来, “呕……” 伸脖子再一弓后背,一口鲜血便从嘴里吐了出来,小屋子里黑灯瞎火甚么都瞧不见,满嘴甜丝丝的血腥味儿,王大妞是尝出来了,刚在心里暗想, “我……我这是吐血了……难道是酒吃多了,有些上火?” 却是还没来得及细想, “呕……呕……呕……” 连着又呕了好几口鲜血,王大妞这时节觉出不对劲儿了,她的身子一向强壮,怎会无缘无故呕血? 此时间这酒也醒了,脑子也明白了,坐在那床边,细细回想自己这一两日是吃了甚么不干净的东西! 想来想去,想不出甚么可疑之处,脑子里猛窜出今儿李氏那张不同以往的殷勤笑脸来,还有今儿晚上,那从头到尾都握在李氏手里的酒壶…… 王大妞越想越是心头发凉,最后是暗叫一声不好, “李氏你这个贱人,竟因着一间铺子就对我起了杀心!” 王大妞心知不妙,自己这定中了李氏的暗算,那酒中有毒! 这厢忙反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杀猪刀,却是从未离身,当下强撑着起身,便要出门去寻大夫解毒, “砰……” 一脚重重的踢开小屋的木头门,跌跌撞撞的出来,王大妞就往那院门去,那头主屋里李氏正心头有鬼,却是半夜不敢睡,偏今儿里王屠户心里高兴,喝了许多酒还不肯睡,便拉着李氏要这般那般。 李氏心里正乱着呢,如何肯就范,便推他骂道, “你个老杀才!这都几更了,还要闹腾,你明儿不起来杀猪了?” 王屠户也不恼只是笑呵呵的应道, “怕甚么,往日那是大妞没有回来,今儿她回来了,让她杀去!” 说着便动手动脚起来,李氏听了直骂道, “呸……她还杀猪呢!她眼看着就要变成死猪了!” 那位仙长说了,这药极是霸道,混着酒吃下去,不出两个时辰,必定吐血而亡,算着时辰差不多了,那丫头到底是死了没有? 李氏有心想去瞧,又没那胆子,一旁的王屠户又缠上来搂着她亲,口中叫道, “小莲……亲亲儿小莲……这阵子光顾着杀猪没功夫伺候你,今儿我们好好快活快活……” 李氏心里烦的要命,一面推他一面骂道, “快活个屁!” 二人正在歪缠之间,就听得外头砰一声响,二人都是吓了一跳,王屠户的酒都吓醒了三分, “怎得了?家里进贼了?” 李氏听着声音来的方向,猜着八成是王大妞发作了,却是心下骇怕不敢去瞧,便推了王屠户一把道, “孩儿他爹,你……你去瞧瞧!” 王屠户便起身出去,又在门边顺手提了抵门的门杠,到了外头院子一看,见是女儿王大妞歪歪斜斜的扶着墙正在往外走,便过去问道, “大妞儿,这么晚了你去哪儿,还不回去歇着?” 王大妞此时间已是又吐了几口鲜血,胸前的衣襟都被血给打湿了,只觉得脚下发软,后背发凉,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是金星乱冒,根本听不见王屠户在说些甚么,只挣着一口气,想出去寻个大夫,救自己! 第六章 食毒酒吐血横死 王屠户见王大妞不答忙上前伸手一拉,却听得噗通一声,王大妞居然应声倒地,王屠户吓了一跳, “大妞儿,你……你这是怎么了?” 这厢忙提了挂在马厩旁的气死风灯凑近了一看,却见得女儿口中正有鲜血往外流,胸前的衣衫都被血打湿了,王屠户吓得忙上前去扶女儿, “大妞儿啊!你……你这是……这是怎么了?” 王大妞瞪大了一双眼,喉咙里咯咯的发出声响,却是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这时节在门缝里窥伺的李氏见王大妞果然中招,心里一喜,推了门出来,装模作样弯腰瞧了瞧,叫道, “大妞啊!你……你这怎么了,难道是得了甚么急症不成?” 王大妞一见李氏,一双眼瞪得似要凸出来一般,却是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猛然身子一挺,伸出血淋淋的手一把抓住了李氏的衣衫,咬着牙,牙缝里的字一个个的蹦了出来, “是……是……你……你害我……你……你下毒!” 李氏被王大妞抓个正着,见她满脸狰狞,口中吐血,吓得脸都白了,她本就是个没见识的妇人,被王大妞这么一吓立时便现了原形,拼命挣扎着,口中骂道, “谁……谁让你这死丫头不孝,敢分家里的产业,你一个女子凭甚么分家里的产业,这都是你弟弟们的!” 王屠户也不是傻子,在一旁听了立时也明白了几分,于是也急了,伸手揪着李氏道, “你个恶毒的婆娘,你……敢下毒……你……你把毒下在哪里了?” 李氏应道, “下在酒里啦!” 王屠户闻言勃然变色,伸手给了李氏一巴掌, “你个死婆娘,你……你这是要害死我们父女么?” 今儿晚上自己的酒比大妞还吃得多,难道自己这也是中毒了! 想到这处王屠户又气又急又怒又怕,抬手又要打,李氏脸上挨了一记,立时肿了半边,见他还要打,忙使手来挡, “孩儿他爹,那毒分两种,一种下在酒里,一种要下在酒杯里,两下碰到一处才会中毒,她那杯子被我涂了毒,你那杯子没有的!” 王屠户闻言手上一顿,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李氏应道, “自然是真的,若是你也中了毒,你现下还能好好端端的在这处说话?” 王屠户一想倒也是,若是自己也中了毒,只怕现下也同女儿一样大口吐血了,这厢稍稍松了一口气,才想起来看向女儿,见王大妞已经是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壮硕的身子不断的打着摆子, “呕……呕……” 王屠户见状忙去扶她, “大妞儿,走,我们快去瞧大夫!” 这厢便要扶着王大妞往外走,李氏却是在一旁道, “没用啦!那给药的人说了,这种药极是霸道,吃下去必死无疑,你这样折腾只会让她更受罪!” 王屠户闻言大怒,抬手又要打她, “你这个毒妇!即便是大妞儿往日里有甚么对你不敬之处,你也不应下毒害她呀!” 还是这种一吃就死的毒! 李氏见事儿已经捅破了,往日里凶神恶煞的王大妞也就只剩下一口气,胆子也大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岔着腰应道, “她敢分我儿子的家产,我就敢下毒毒死她!” 说罢还一瞪眼,王屠户闻听应道, “即便是如此,我们好好同她讲道理便是,怎能害她的性命,她可是我的亲生闺女啊!” 李氏见王屠户口气发软,心知压下了他的气焰,当下便再接再厉道, “你这闺女是亲生的吗?你这当老子的辛辛苦苦攒下的产业,她张口就要分一间去,也不想想她弟弟妹妹们怎么过活,你这当老子的以后怎么过活,这几日你起五更熬六夜的,我可是瞧在眼里,她不心疼,我心疼!” 王屠户被她一通话儿话说的干瞪着眼,张了张嘴却是不知如何应答,又听那李氏道, “孩儿他爹,我这毒不下也下了,你瞧瞧她这样儿还能救得活么?她这一身是血的出去,你让镇上的人看见了怎么说?若是去报了官,我被官府抓去砍头倒也罢了,以后这一家子大大小小可就只有靠你了……” 说罢,却是扯了袖子呜呜呜的哭了起来,她这话可算是说中了王屠户的心事, “我……我不能死了一个女儿,再陪上一个婆娘?若是这样……我……我这家可就散了!” 王屠户扶着女儿的手不由自主的渐渐软了下来,王大妞此时早就站不住了,被她爹一放手,人便往下跌去,噗通一声,听在王屠户耳中是陡然一惊,才想起自家女儿这还吊着一口气呢,颤着声儿,抖着身子,问李氏, “那……那现下可要怎么办?” 李氏早就想好了对策,立时便凑过去悄声道, “孩儿他爹,我们……我们悄悄寻个地儿把她埋了……” 王屠户一听连连摇头, “那……那怎么成……这家里无缘无故少了一个人,左邻右舍问起怎么说?” 李氏应道, “就说她同家里闹翻了脸,自己堵气出走了!” 左右这阵子王大妞与家里因着家产闹的事儿,已是搞得几个镇子的人都传开了,说她堵气出走,旁人也是会信的! “这……” 王屠户细想了想,觉着这借口好似也说得过去,不由踌躇起来, “这个……” 李氏见他动摇忙指了倒在地上的王大妞道, “你瞧瞧她……这会子就剩最后一口气了,想救也救不了了,倒不如依着我的法子,把这事儿就这么掩过去了!” 王屠户低头一看果然见女儿双眼圆瞪,身子僵硬,胸口只见得微微的起伏,看来已是差不多了,这厢不由的双眼一红, “大妞儿!” 他哀叫一声,便要抱着女儿哭,李氏在一旁见了跺脚道, “孩儿他爹可别在这里号丧了,眼看着时辰不早了,三更一到,前头伙计们便要起来杀猪了……” 经她这么一说,倒是将王屠户给点醒了, “对啊!这伙计们要是见着了,这事儿可就掩不住了!” 李氏便催道, “还不快将她弄到外头去,寻个地儿埋了!” 王屠户早就乱了方寸,自然是李氏说甚么便是甚么了,被她指使着推了自家拉猪的独轮车过来,将女儿往上头一扔,再盖上一层稻草,又用布给遮了,刚要走才想起来问李氏, “弄到哪儿去埋呀?” 李氏想了想道, “往日里你收了病猪,大妞不让你卖,不都是拉到镇子北面的密林子里埋了么,那地儿没甚么人去,不会有人发觉的!” “哦哦……对对对……” 王屠户连连点头,推着车便出了门,这时节已是三更天,伙计们有那起了身的,听得动静便探头来看,见掌柜的推了车出来便问道, “掌柜的,你这是推得甚么?” 王屠户乍然见着人,吓得差点儿将手里的车把失了手,慌忙答道, “有……有头猪死了,我怕是猪瘟,拉出去埋了!” 有人便应道, “那我陪着掌柜的去……” 王屠户忙摇头, “你们在家里把猪杀了,我自家去便成了!” 伙计们不疑有他,点头应道, “知晓了!” 王屠户这才忍着狂跳的心出了门,一路鬼鬼祟祟推着女儿到了北边的密林之中,先使了锄头挖了一个坑,这才将女儿从车上扛下来,将王大妞往那坑中一扔,使灯往里头照了照,却见得王大妞仍是瞪着双眼,胸口还有些起伏,似是最后那一口气还没有散掉,见这情形,王屠户总算是忆起了血脉亲情,落下了几滴眼泪,对王大妞哭道, “大妞儿啊!也不是父亲偏心,只这一家子大大小小,我是离了谁也不成,你……事儿已是成这样了,你……你就安心去,以后逢年过节家里少不了你一双筷子,清明七月爹会多给你烧纸钱的!” 说罢,颤抖着伸出手去,将王大妞的口鼻给捂住了,半晌拿开,虽还是瞪着双眼,但一探鼻息再无有气息,知晓这是真死了,忙起身把坑外的泥全数又回填,待得坑填完了,又怕人瞧出来,便去外头取了些浮土来撒在面上,再扯了些枯枝败叶又盖在上头,在外头看看,瞧不出来破绽,这才急忙忙的赶了回去! 王大妞那口气一直未断,直到亲爹亲手将自己给捂死了,她的魂魄才离了体,这厢眼睁睁看着王屠户收拾好痕迹,急急的推着独轮车离开…… 王大妞看的是心头一片冰凉, 后娘为了家产下毒害她,王大妞心头反倒是不恨的,李氏的心性如何,这么些年来她心里是一清二楚的,只是她没有想到亲爹也会如此待她! 爹…… 我可是你亲生的女儿啊! 你怎么这么狠心! 你怎么这么狠心呀! 王大妞的魂魄在半空之中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喊之声,却也不知勾动了哪里来的一股子力量,将她横里一拉扯,立时间一阵天旋地转,便觉着身子飘飘忽忽飞了起来…… 第七章 替人生不走老路 待到她再醒过来时,已经在杭州府城外临平山下的小山村里了,前尘往事还如一场梦一般,到如今她都不知晓,到底是武馨安梦做了王大妞,又或是王大妞梦做了武馨安,说不得待到再一觉醒来时,伙计们已经在外头叫她起床杀猪了! 武馨安这厢坐在摇椅之上,仰望天空脑子里正胡思乱想着,那边关妈妈已经将衣裳洗好,晾在院里横搭的竹竿之上了,回头对武馨安笑道, “小小姐,我这就去把鱼收拾了,给你熬汤喝,昨日里托了村里的刘二在市集里割了两斤肉,放久了怕坏掉,今儿也剁了做你最喜欢吃的狮子头!” 武馨安闻言回过神来,忙跳起来奔到井边,将那使小桶装着,悬吊在井中的猪肉提了上来, “关妈妈,让我来!” 说罢也不待关妈妈应话,自己提着猪肉蹬蹬蹬进灶间去了,关妈妈见状无奈的摇了摇头, “小小姐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以前长在这山村里同一帮小子混得不似姑娘家也就罢了,可也不知小小姐甚么时候爱上了耍刀了,专爱在灶间里舞那一把厚背的菜刀,无事时就在灶间里切切剁剁,砍砍削削,偏那刀也不知她是怎生这手上的力气大了许多,又刀也练得这般好,一把菜刀舞起来跟开了一朵花儿般,倒比自己这做了几十年厨娘的人都使得好! 待到关妈妈进去时,武馨安已经咚咚咚的剁开了,只见得那一块分做五花三层的上好猪肉,此时已被切成小小的一块,小小姐立在那处,两腿儿微分,挺着胸腆着肚,左右手各举了一把菜刀,这厢运气使劲儿,发一声喊, “呔!” 却是白嫩嫩的小手一提,高高举起再重重落下,来了一个左右开弓,上上下下,一通儿剁, “咚咚咚……” 那架势不是剁肉倒是如那戏台上敲鼓的大师傅一般,叮叮咚咚的剁出了一支曲子来。 关妈妈立在那处,瞧着那手腕儿翻飞,明晃晃的菜刀上下舞动,这剁个血也能剁出赏心悦目来,武馨安不过就立在菜板儿前那么一会子,一整块猪肉便化成了细细碎碎,肥瘦相间,红白得宜,均匀妥帖的一整碗碎肉了。 于是又取了鸡蛋,又有荸荠、香茹都切了小小的藕丁,再配上生姜、胡椒等作料等,又将鸡蛋打散了,将手捏的肉丸子往里头滚一滚,便放进热油里炸至金黄,却是还未等再入锅烧,武馨安便已就着热乎吃了两个。 关妈妈见状嗔道, “我的小小姐,这肉虽好吃,可刚起锅,吃进嘴里仔细上火牙痛!” 这厢推她出去道, “你且在外头等着去,待妈妈给你做好了,再慢慢的吃!” 武馨安无奈出来,又坐回摇椅上, “汪……” 阿黄闻到了她身上的肉味儿,也不在院角刨坑了,跑过来围着她的脚边打转,武馨安弯腰将它抱到了自己的膝头上,阿黄闻到了她嘴边的肉味,忙伸出粉红的舌头,往她嘴角舔了起来, “咯咯……” 武馨安被它舔得四下躲避,咯咯笑着将它小小的身子举了起来,阿黄这厢却是扭着小身子,拼命往她脸上凑,一人一狗正闹着,却听得院门一声轻响,有人推开了门,往里头走。 武馨安还当是隔壁的毛头闻着肉香,过来偷嘴儿,闻声转过头去,却见得院门处一名头戴文士方巾,身上穿着青色直裰的中年男子立在那处,见武馨安转过头来看他,立时神情激动的叫了一声, “安安!”。 武馨安愣了愣,自己明明不知晓这男子是谁,可见他神情激动的叫着自己的小名儿,这心里竟是莫名涌动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心绪,也说不清是悲是喜,一时呆在那里半晌未动,关妈妈听到声响出来立时惊喜的叫道, “姑爷!姑爷!您可来了!” 转头见武馨安呆在那处,忙上前来扶着武馨安的肩头喜道, “小小姐,你这是欢喜傻了么?这是姑爷……你的父亲来接你啦!” 武馨安闻言才回过神来,放下怀里的小狗,站起身上下打量着中年男子, “父亲?” 那武弘文缓步进来,见着女儿一脸陌生的瞧着自己,不由的是心头一酸,几步过来一把抱了女儿, “安安,是父亲!父亲来接你了!” 武弘文的身上有一股子墨香味儿夹杂了淡淡的檀香味儿,闻起来极是好闻,武馨安皱了皱眉头,歪着脑袋仔细回想王屠户身上是甚么味儿,这时才发觉王屠户好似从未抱过她,他身上甚么味儿,自己已经记不得了,想来不是猪血味儿便是臭汗味儿,还有……酒味儿! 武馨安伸手推开武弘文,抬头仔细打量着他,发觉自己这位新爹比汝宁府那位旧爹,可是长得好看多了,白生生的一张脸,眉毛很浓,鼻子很直,上嘴唇留了两撇八字胡,下巴上又有一缕胡子,看着一派斯文,读过很多书的模样。 “安安!” 武弘文见女儿一脸陌生的看着自己,心里的酸楚更浓,很是歉疚道, “安安,父亲这阵子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倒是耽误接安安回家了!” 武馨安眨着眼儿脱口说道, “我还当父亲不来接我了!” “怎么会!” 武弘文看着这张与亡妻肖似的脸,心里无限的怀念,忙应道, “父亲怎能不来接安安,这么些年父亲心里一直惦记着安安,就想着早日将你接到身边!” “是么?” 武馨安的小脸上仍是一派不信,武弘文心里轻叹, “将这孩子撇下十年,她终究是对我心里有了……芥蒂!” 想到这处心中更加的愧疚,紧紧地搂了女儿没有说话,一旁的关妈妈见了忙笑道, “迟来早来,姑爷总归是来了,先进去歇歇脚,老奴去加个菜!” 武弘文这回进山身边带了一老一小两个仆人,这时节也过来同大小姐见礼,那老的乃是武诚,他是伺候武弘文多年的老仆,这些年,年年跟着武弘文进山来,武馨安从原主的记忆里也是隐约能寻到些过往的。 那十几岁的小厮却是从未见过的,武馨安歪着头看了看,问道, “你叫甚么名字?” 那小厮忙应道, “回大小姐的话,小的乃是程家的,贱名程贵……” “程家的?” 武馨安仔细的想了想。 原主因为自小便被送到了这小山村,记忆里除却这小山村的日常生活,便是关于自己身世的消息,因而只是略想了想,她便想起来这身子那短命的亲娘似乎就是姓程的,又忆起关妈妈曾嘟囔过一回,说是自家大小姐没福气做官太太,倒是让五小姐捡了现成的便宜! “是我母亲那个程家么?” 武馨安回头看了看武弘文,武弘文果然应道, “正是的,这是安安外家的人,乃是你继母从娘家里带过来的!” 程家五小姐出嫁不同大小姐,还带了两房陪嫁,这程贵便是其中一家的家生子。 顿了顿才忆起只同女儿提过一回,自己娶妻之事,也不知女儿还记得不,想到这处便轻咳一声道, “安安,你可还记得父亲说过,父亲……娶了继室,你的继母乃是你母亲的亲妹妹,也就是你的姨母!” 武馨安闻言点了点头,想了想问道, “记得的,为何姨母从未曾来瞧过我?” 武弘文愣了愣,才应道, “父亲离了家,家里的事儿需要人照料,就没有让你的继母过来,不过待你回去便可以见着她了!” 这倒不是小程氏不肯来,却是武弘文每回来看女儿都是悼念亡妻,追忆过往之时,却是并不想现任的妻子打扰了心境。 武馨安又点了点头,突然又问道, “那继母给我生了弟弟妹妹吗?” “这个……咳……生了两个弟弟,三个妹妹……” “哦……” 武馨安撇了武弘安一眼,心中冷笑, “这男人都一样,口口声声思念亡妻,倒是不耽误再娶妻生子,这都生了五个孩子了,看来这么些年来倒是半点没有耽误!” 武弘文似是从女儿那一眼中瞧出了不满,对上女儿黑白分明的眼儿,莫名的一阵心虚,忙咳嗽一声道,吩咐两个下人道, “那个……你们去灶间里瞧瞧,帮把手!” “是!” 两个仆人领命下去了,武弘文才柔声对武馨安道, “安安,父亲将你撇下这么多年,你心里对父亲有怨也是应当的,以后你跟着父亲归了家,必会好好补偿你的……” 说罢顿了顿又道, “你继母那处,你也不用担心,她性子温婉心地也是极好的,必是不会亏待你的!” 武馨安听了只是心里冷笑, “说的好听,是甚么样儿还不知晓呢!” 她是二世为人,又两世的际遇相同,早知晓这有了后娘便有后爹,自家这后娘虽说是嫡亲的姨妈,但十年未曾谋过面,是甚么章程还不知晓呢! 不过她本就是半路到了这家里的,对武家人,对武弘文这亲生的父亲也无甚孺慕之情,心中暗暗道, “这世道说多了无用,还是手里有银子才能硬气,我这一回可不能似以前那般傻了,为家里拼死拼活,到最后为了一间铺子丢了性命。” 此时间且与这便宜老子耐心周旋,待从他手里哄些安身立命的本钱才是正理! 第八章 谋个片瓦遮身儿 武馨安想到这处便应道, “那父亲同我说说,我那继母甚么样儿,即是娘亲的妹子,可是与娘亲长得相似,家里的弟弟妹妹又叫甚么,性子如何?” 总归先摸清家里的情形,才好决定下一步如何行动! 武弘文见女儿肯同自己闲话家常,不由的心里欢喜当下便一一同她讲, “你是家里的老大,下头有大弟弟怀德,小弟弟显荣,二妹妹媛祯,三妹妹莲祯,还有最小的妹妹幼祯……” 说完儿女又说起自己的继室, “……她是你母亲的第五个妹妹,性子同你母亲不同,相貌也长得不甚相似……” 程家姐妹何止不甚相似,那是半点儿不像,武馨安的母亲乃是长女,相貌肖父,生得珠圆玉润,性子也是开朗大方,敢爱敢恨,若是不然,当年也不会为了一个情郎跟家里闹翻了。 当年大程氏生下女儿后身死,武弘文却是金榜题名,往杭州来任职,程家见武弘文有了前程,大女儿偏偏没福气享,实在舍不得这身价大涨的金龟婿,便厚着脸皮又寻上了门来,说是要再续两家的姻缘,将自家的五女儿再嫁给武弘文。 程家也是心里明白,自家这般前倔后恭,未免有势利之嫌,却是不从武弘文那里下手,而是派了人去江西老家寻了武弘文的老娘,因着武家与程家原就是远亲,程家二老再奉上厚礼,请了人游说,那武家老娘受不得撺掇,便背着武弘文应下了这门亲事。 之后待得武弘文派人接老娘到杭州府时,那武家老娘身边便已跟着了武弘文未过门的妻子,程家的五小姐了,如此这般,武弘文半强半逼,半推半就便成了这桩婚事,这一晃眼便是九年了,武弘文与那小程氏虽不是两情相悦,但夫妻相处亦是相敬如宾,家中和乐。 这往年的旧事,武弘文自然不好同女儿细讲,只提小程氏的性子温柔,家中弟妹虽说调皮,但也是心地纯良的,一味哄得女儿心安,让她安心跟着自己家去! 武馨安一面听一面心中自有盘算,父女俩说着话,眼看饭又做得,关妈妈与武诚端了饭菜上来,父女二人对坐吃饭。 关妈妈的手艺向来是不错的,今儿有那鲜美的鱼汤,又有红烧的狮子头,又有油焖春笋,又抓了院里的子鸡用山里打的板栗炒了,再添上几样野菜,吃得武弘文是连连点头, “妈妈这手艺,我已是想了许久,今日总算能大饱口福了!” 又见武馨安就着那红烧的狮子头,连着吃了两碗饭,吃得小嘴儿是一片油汪汪的,便取了帕子给女儿擦嘴,武馨安将手里的碗往旁一递, “妈妈,我还要吃一碗!” 关妈妈忙给武馨安再盛了一碗,武弘文见女儿这饭量比自己还大,不由担心问道, “安安用得这么多,不怕夜里积了食?” 武馨安冲着他笑道, “若是积了食不过在院子里多转上两圈,可若是半夜里饿了,那便是抓心挠肝没处排解了,父亲……这肚子的事儿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儿,其余皆可放在一旁!” 武弘文闻言便笑, “安安这话有理,吃得好,睡得好,身子康健才是头一等的大事!” 这厢瞧着女儿圆圆的小脸,仿佛当年那个在自己怀抱里小脸腊黄,奄奄一息的小病猫就在眼前,一转眼已是长成如今这样面色红润,身强体壮的小胖妞儿了! 一旁的关妈妈见得父女俩相得,其乐融融,不由鼻头微酸,险些掉下泪来,忙转过脸去暗暗的抹去,心中暗道, “总归是父女连心,前头见小小姐对姑爷似是颇有怨言,时常背地里神情阴翳,我正是担心呢,如今见着面了,把话说开了,果然就好了!” 一旁那老仆人武诚也是眯着眼笑,心中暗道, “少爷这么些年,心里就记挂着大小姐,可是愧疚着呢,如今总算是能父女团圆,也算是了了心事了!” 一旁的程贵却是垂头不语,眼珠子打转。 这一顿饭吃得各人是各怀心思,待得用过晚饭之后,关妈妈便张罗着收拾东西,因着前头关妈妈早算着日子将这院子里的东西给收捡了不少,到如今真要走了,不过就是将柜子里的衣服打成包袱,明日便可启程了。 家里养着的那些鸡,便全数送给了隔壁毛头家,毛头听说大妞儿要走,当时便垮了脸,拉着武馨安的手哭道, “大妞儿,你走了,我们以后抓鱼找谁去?” 武馨安看着毛头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样儿,自己个儿心里也是发酸的,便红着眼圈儿道, “我就是进城去,以后得了空便回来住住,你给我把院子瞧好了,可不能让二猛他们把我院子里的葡萄给祸害了!” “嗯!” 毛头重重的点了点头, “放心!我一定给你守着!” 这厢哭完了,却是又想起来甚么,拉了武馨安的手一脸希翼的问道, “阿黄你是不是也留给我?” 武馨安闻言白眼一翻, “想得美,阿黄我必是要带走的!” 毛头很是失望的哦了一声,想着大妞儿走了,连阿黄也要跟着走了,不由又是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了起来,他这一哭惹得武馨安再也忍不住,也跟着掉了一会眼泪。 武馨安做王大妞时,一来人生得丑,二来天天在家做牛做马,从没有一个玩伴,如今在这山村里好不易交到了几个真正要好的朋友,却是不过几月便要分离了,一想到自己又要去过与后娘逞凶斗狠的日子,她不由也是悲从中来,哭得伤伤心心。 她这厢与毛头一起,在村中挨着个儿的与小伙伴们话别,弄到了半夜才回来,一双眼肿得同桃子似的,武弘文见了叹道, “我们家安安真乃是性情中人!” 武馨安便问他道, “爹,我还能回来么?” 武弘文知晓她的不舍,当下点头道, “这院子我们家早已买下的,待回去父亲便让人将它过到你名下,以后你得了空,便回来小住几日,还是能与你的小伙伴们相聚的!” 纯真时代的友谊最是难得,小孩子转眼便长大了,趁着良善的心性还未被世俗的浊气污染时,多聚一聚才不负相识一场的缘分。 武馨安闻言大喜,过去拉了他的手问道, “真的么,父亲……这院子以后便是我的了?” 武馨安是真没想到,一间院子来的这般容易,虽说只是山村里的小院,并不值得几个钱,但总归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以后若是那家里呆不得了,还能回山村里来,种地养花,打猎抓鱼,左右不会饿死自己的! 武弘文笑道, “虽说父亲我这官儿俸禄不多,但送间小院给你,却也不是难事!” 武馨安见他应得干脆不似骗人,自然是心中欢喜的,拉着他的手笑道, “父亲你真是太好了!” 总归比王屠户那当爹的好,她为家里做牛做马这么些年,临死了连张裹尸的草席都没有捞到! 有了武弘文这么一说,武馨安总算对他心里少了些芥蒂,那笑容也真诚了不少,待到第二日他们离开山村里,父女俩已是全然再无隔阂,有说有笑极是融洽了! 如此这般,武馨安便挥别了临平山下的小山村,坐在武家黑漆平顶的马车之上,一路摇摇晃晃往那杭州府驶去。 杭州府乃是吴越与前宋的都城,自秦时设县便有此地,到如今大庆朝亦是繁华更甚,不愧人间天堂的美誉。 武馨安活了两辈子,都是那未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到了这花红柳绿的热闹所在,便只觉着两只大眼儿都不够使了,一时瞧那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一时又看路上来往的行人,一时又盯路边的摊贩手中吆喝的东西,一时又瞧人拿在手中边走边用的吃食…… 武弘文面带微笑看着女儿一脸惊讶好奇四处观望,心中却是一阵的酸楚, “若是当年玉儿不死,家里无有那一场变故,我的安安就应当长在这繁华所在,喧嚣之地,食人间烟火,见世俗百态,那至于到如今十岁了,眼界却只在那小小的山村之中!” 马车一路在街市之中穿行,走了约有一个时辰这才缓缓在一处府邸前停下,武弘文先下了马车,又转回身来伸手来抱女儿,武馨安却是拂开他的手道, “不用父亲抱!” 自己一提裙摆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在村子里跑动惯了,身手很是矫健,落在地上稳稳当当,没有半分晃动,武弘文看了只是笑,指了面前的大门对武馨安道, “安安,你瞧瞧……这就是我们家了!” 武弘文只是七品的官儿,按着大庆朝早年间的规矩,是要住在公廨衙门之中的,一来方便办公,二来算是为官员的福利,家中清贫的官员倒是能省下不少租房的银子。 不过到了如今嘉靖年间,虽说明里还守着太祖早年间的规矩,暗地里如何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武弘文这七品的推官算不得甚么,但他也是运气好,在杭州府这样的富庶地方任职,其中油水非是旁的地方可比,因而虽说杭州府地价昂贵,但买一座安顿全家的宅子倒也不是难事。 第九章 回武家心思各异 武弘文拉了武馨安的手便往里走,关妈妈在后头抱了那小黄狗下车,二人一应的东西则由武诚与那程贵搬下车来。 那看门的下人早立在一旁恭候主人家回府,这厢忙弯腰行礼, “老爷,您回来了!大小姐,您回来了!” “嗯!” 武弘文点了点头对武馨安道, “这是看门的武平,是武诚的大儿子……” 他见武馨安的目光在武平的一只脚上扫过,便一面拉着女儿进去一面低声道, “武平小时很是顽皮,有一回从树上摔下来伤了腿,长大后便一直有些不良于行,父亲初时还想让他跟在身边做小厮的……” 做主人家身边的小厮最要紧的就是腿脚灵活,好通传报信,可武平跛了一只脚,也做不得重活,便只能在家中守大门了。 二人一路进去,直到了垂花门前,便见得一位年轻的妇人正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身边领着几个小孩早已等在那处,远远见了父女二人进来便笑盈盈行礼道, “老爷回来了!” “父亲……父亲……您回来啦!” 她身边的孩子们,见了武弘文也忙过来行礼,武弘文笑着点头,放开武馨安的手,伸出手去摸了摸几个孩子的头, “嗯……好好……” 一面点头,一面又拉着武馨安过来笑道, “安安,这便是你的继母亦是你生母的妹妹……” 武馨安抬眼打量这妇人,生得果然是五官秀丽,身形纤长,身上着的是淡粉衣裙,上衣的长衫及至足踝,腰身处细细的收了,更显得身姿苗条修长,头上除了一支玉钗便没有多余的配饰了。 武馨安又打量女子身旁的几个弟妹,因着武弘文与小程氏都是清瘦修长之人,因而武馨安这几个弟妹也全是瘦高个子,三个妹妹生得似武弘文多些,两个弟弟眉眼却随了小程氏。 这些弟弟妹妹们论起五官身段儿来,没一个同她这般圆润可爱,眉眼开朗,武馨安心中暗叹道, “说起来,我们即是同父又是同一个外祖,怎得眉眼间一点儿都不像呢?” 小程氏抱着最小的女儿幼祯上前一步对武馨安笑道, “安安总算是回家了,这下子我们一家可算是团圆了!” 武弘文笑着点头,对武馨安道, “安安给你母亲见礼!” 武馨安点了点头,上前一步向小程氏福了一福道, “母亲大安!” 小程氏点头道, “好孩子!” 这厢武馨安身后的关妈妈也上来向小程氏见礼, “五小姐大安!” 小程氏看了一眼关妈妈笑得很是温和, “多年不见关妈妈,倒是福态了不少!” 关妈妈垂头应道, “托小小姐的福,倒是在山里将身子养好了!” 小程氏笑着点头,又让身边的几个孩子给大姐姐行礼,武媛祯与莲祯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上来齐齐福身, “大姐姐安好!” 这姐妹二人五官生的秀气,行动进退亦是十分有气度,一看便是被小程氏教养的极好,两个弟弟武怀德八岁,武显荣四岁性子很是活泼,上来草草的躬了躬身,武显荣凑到近前来仰头仔细瞧武馨安,武怀德却是指了指武馨安的脸对武弘文大声道, “爹,她长得同你一点儿都不像!” 武弘文还未说话,小程氏已是眉头微皱对儿子低声叱道, “大郎不可对姐姐无礼!” 说罢又仔细瞧了瞧武馨安的脸色,柔声道, “安安莫怪,你大弟弟年纪还小,不甚懂事……” 武馨安却是一脸不以为意的对武怀德道, “你不是也长得不似父亲吗?” 武怀德便应道, “我长得像我娘……” 说罢还很是得意的挺了挺小胸脯道, “我妈说了,我以后长大了必是个美男子的!” 武馨安白眼一翻应道, “我也长得像我娘!” “你娘在哪儿?” 武怀德很是好奇的问,武馨安又一翻白眼,伸手指了指天, “我娘在天上!” 武怀德随即抬眼看天, “在哪儿呢?我怎么瞧不见?” 武弘文被儿子的童言童语给逗乐了,弯腰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你大姐姐的母亲乃是你们的大娘,她如今在天上呢!” 这厢一手抱了儿子,一手牵了大女儿对小程氏道, “我们进去给娘请安!” 小程氏笑着点头,抱着小女儿让到一旁,看着武弘文牵着武馨安迈步进去,目光落在武馨安那圆滚滚的身子上,眼神闪了闪, “这孩子……长得可真似大姐姐呀!” 武弘文当先领着妻儿进去内堂,武家老夫人早得了消息正端坐在常上等着,见得儿子进来,脸上多了一丝喜色 “文儿回来了!” 武弘文应了一声放下儿子,牵着武馨安上前, “母亲,这便是您的大孙女儿安安……” 这一回武馨安倒是不用人教,自己就跪下来叩头道, “祖母,安安给您磕头了!” 武家老夫人付氏低头看了看自家这十年都未谋面的大孙女,先是与自己那大孙子似的,仔细端详了半晌,也是没从武馨安的脸上找出一丝一毫似儿子的模样,心中暗暗道, “看来果然是像那大程氏!” 说起大程氏与老夫人付氏这一对婆媳,竟是从未曾见过一面,便天人永隔了! 当年武弘文在外娶妻,曾写信回来报与老母得知,付氏那时怕儿子耽于儿女情长,误了科举之事,也曾写信劝阻,只武弘文一意孤行,并不听从母亲之命,付氏见儿子主意已定,心知此事已是无可阻拦,无奈之下只得在家中勉力筹了些银两,托人送去京城给儿子娶亲。 这媳妇虽说是娶了,可那时一个在京师,一个在江西是一直未曾见面,原还想着等武弘文金榜题名之后能接了老母团聚,到时候再让媳妇叩头见礼,却没想到大程氏难产而死,这婆媳二人竟是从来无缘得见一面。 又因着武馨安出生即母亡,老夫人付氏出身乡里,对这神鬼之说是深信不疑,便觉着这孩子有克亲之相,对大孙女还未见过便有些三分不喜了,因而来杭州这么些年,也是从未亲自去见过,便是武弘文这一回去接大孙女回府,付老夫人亦是有些不赞同的,私下里悄悄对儿子道, “姑娘家在娘家里呆的日子本就不多,她在外头都十年了,接回来说不得三四年便要嫁出去了,你又何苦再接回来,倒不如一直养在外面,以后出嫁里多备些嫁妆便是了!” 武弘文自然是不肯的,当下摇头道, “母亲这话,儿子可是不依,安安在外头十年,儿子已经是亏待她了,现下好不易能回家了,怎能还让她在外面,这样对她何其不公!” 付氏却是眉头一皱道, “你光想着你那大女儿了,没想着下着还有几个小的呢,小程氏这些年跟着你操持家务,侍奉为娘,也是辛苦劳累,这后娘不好当,你也要为她着想!” 武弘文仍是摇头道, “母亲放心,小程氏乃是通情达理之人,况且安安乃是她嫡亲的侄女儿,想来她必是会好好待安安的!” 付老夫人见儿子固执己见,劝之不动,心里便暗暗冷笑, “再是嫡亲的姨表亲,这都前头一个女人生的,更有文儿这些年一直心心念念着大程氏,若说小程氏心里没有疙瘩,我这做娘的是头一个不信的!” 她不想那克母的扫把星进门,可拗不过儿子,只得叹气作罢! 付老夫人今日仔细打量自己这大孙女,见她五官生得竟是半分不似儿子,想来是像她那短命的娘,心里便更不喜了,坐在上首,端详了武馨安半晌,就是一直不肯叫起,武弘文心知老娘是不喜这孩子的,但总不能孩子刚一进门便要给难堪,安安这才十岁,又有何错? 这厢上前一步刚要说话,却见得武馨安突然腾的起了身,一面揉着膝盖一面苦着脸对他道, “父亲,我……我膝盖疼!” 武弘文见状忙道, “好孩子,给祖母叩过头行过礼便成了,你起来就是!” 付老夫人见状不由眉头一皱,鼻子里哼了一口气出来,心中暗道, “果然是乡下养着的丫头,半点规矩不懂!” 武馨安从地上起来,这才抬头打量自家的便宜祖母。 这一家子都是精瘦人,老夫人付氏也是干瘦的模样,一张脸稍稍有些长,眉毛浓重,颧骨高起,嘴唇有些薄,面上不带笑时便显得很是阴沉,嘴角带了笑却是又带着三分假,总归这面相一看,便知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武馨安到这时节算是看过了全家人的模样,心里就暗暗有了计较, “这老婆子不是能相处的,那小程氏跟我以前那后娘一样是个当面做人,背后做鬼的……” 至于下头那几个弟弟妹妹,除却那个还抱在怀里的,其余的只怕也跟自己那便宜后娘一般,都是面上带笑,背后动刀的。 以前的王大妞虽说没读过书,也不识的字,更不会看相算命,可她在镇上卖肉,这来来往往的人见得多了,察言观色,瞧人好歹的本事却是早就练出来了。 第十章 住小楼倒也不挑 武馨心刚一回家里,粗粗这么拿眼儿寻摸了一圈儿,便知晓了个大概,不过她也不在乎,左右她对这家里人也无甚好感,不过就是想在家里混点银子,以后离了这处自家快活去,因而虽察觉出了祖母的不喜和弟妹们的排斥,倒是半分没有伤心之感,反倒松了一口气, “左右你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们,大家如此两相撇脱才是最好!” 这厢武馨安与老夫人磕了头,又有跪下向武弘文和小程氏重新磕了头,再下头几个弟妹上来见礼,这便是正式的见礼了。 武弘文这厢又叫来了家里几位有头面的下人,一个是自家的老仆人武诚,又有武诚的二儿子武忠,如今做着府里的管事,又有小程氏身边贴身的许妈妈,都过来磕头口称, “大小姐大安!” 武馨安坐在武弘文下方受了下人们的礼,一旁的小程氏笑着取了几个荷包出来, “大小姐刚回府上,预备不周全,这见面礼便由我这做母亲的代了!” 回头让身边的丫头素香过去赏了三人,三人谢过,又有关妈妈上来给老夫人、老爷、夫人和几位少爷小姐见礼,如此这般好一番折腾,才算是将礼数给全了。 武弘文见这该走的礼数亦是差不多了,便笑着对付氏道, “娘,安安回来了,我们一家人总算是团聚了,今儿让灶上多做些菜!” 付氏心下虽不满,但总归还是要看儿子的面的,当下当点头应道, “嗯,自然是应当庆贺一番的!” 说罢转头瞧向小程氏,还未等她说话,小程氏便笑道, “婆婆不必费心,媳妇今儿一早便命灶上的婆子预备了一桌酒菜,以贺我们一家团圆!” 付氏听了满意的点头, “你向来是个贤惠的!” 小程氏笑着又过来拉武馨安的手道, “一路回来也是辛苦,先回房里洗漱一番,便可出来用饭,安安且跟我来,为娘带你瞧瞧你的院子!” 这厢让武馨安同众人行了礼,向众人告了个罪,这才领着她往内院走去。 武家的宅子外头看着不起眼,内里却是十分的宽阔,决不会只是七品官儿三进的规制,这事儿放在大庆初年乃是砍头的大罪,不过到了如今,又是在富庶的江南,多少人家背地里广修屋舍,建得富丽堂皇的,只要门面上不显出来,旁人也无心来寻麻烦的! 武弘安在杭州多年,早就入乡随俗了,按说前堂后堂只能三间,左右耳房各一间,又有厢房各一间便是规矩了,可小程氏领着武馨安一路进去,穿堂过屋,左拐右拐似是穿了五进,才到了最后的院子,这厢一指那月亮门上的匾额, “春晖院……这便是安安的居处了,这上头的字还是你父亲亲笔所题的……” 小程氏见武馨安一脸茫然的看着上头黑底银漆的匾额,顿了顿恍然道, “安安可是不识字……” 还未等武馨安回应便忙安慰道, “不识字无甚要紧,女儿家针线厨艺才是顶顶重要的,以后安安慢慢学就是了!” 武馨安身后的关妈妈闻听,却是暗暗的撇嘴, “我们家虽不是甚么世家高阀,但也不是那小户人家的女儿,这书画文章虽不敢说精通,但这字儿还是要识得才成,同大小姐说甚么无甚要紧,怎么我听武诚说二小姐和三小姐都请了先生教书识字!” 武馨安不知关妈妈的心思,立在院子外头看了看,白墙黑瓦,里头似有小楼翘角从墙角露出来,瞧着倒是不错的所在,想了想便问道, “母亲住在何处?” 小程氏笑着往东面一指, “那处秋露院便是我的居处了!” “那祖母又住在何处?” “她老人家喜欢清静,便住在最后头的冬蕴院里……你们的两个妹妹住在夏煦院里,两个弟弟跟着老爷住在前头三思堂,你三妹妹还小,如今是由为娘我亲自带着的……” 说着亲自过去推开门道, “前头老爷动身去接你时,我便吩咐家里下人们打扫了,安安瞧瞧……可还合心意?” 武馨安跟着进去一看,这院子倒也简单,上下两层的小楼,一层是正堂,左右布置了书房与净房,上头乃是卧房,左右两间是丫头们的居处,下头院子极小,从廊下到墙根不过三十来步,只在墙角种了两株海棠,其余全用方砖铺地,便再没有多余的东西。 这楼里的布置也极是简单,杨木的整套桌椅,墙上挂了些字画,楼上卧房一张拔步床,床上挂了粉红的纱幔,一张嵌了铜镜的妆台,窗边放了一张罗汉榻,其余便再没有了。 小程氏对武馨安歉然道, “家里这几年全靠着你父亲的俸禄,前头买下这宅子便花了不少银子,又要供着每月里家里人的吃穿嚼用,手头不算得宽裕,因而便没有更换家什,都是借着前主人留下来的在用,不过已找人重新刷过新漆了……,想来安安不会嫌弃?” 武馨安却是毫不在意,点了点头道, “不嫌弃!不嫌弃!” 武馨安心知自己虽说是大小姐,可十年未归家,再回来人家本就不喜,定是不会将自己当祖宗一般的供着,能有这样也是不错了,再差也没有自己那小柴房差! 啧啧!这还是官家小姐好,便是后娘再不待见,可这脸面也是要顾着的,不似穷人家又打又骂做的那般直白,有个小楼住便是好的了! 小程氏听了满脸是笑, “安安不嫌弃便好!” 看完屋子,又叫了两个丫头进来给她见礼, “这两个丫头一个叫知袅,一个叫杜鹃,都是我悉心调教过的,现下都派过来给你使唤,安安瞧着可顺眼?” 武馨安便仔细打量这两个丫头,两个都是十来岁的年纪,倒是老实本分的模样,她现下也没得挑捡,就索性大大方方的点了点头道, “即是母亲安排的,自然是好的!” 小程氏又叫了外头一个粗使的婆子进来,当着武馨安的面吩咐三人道, “以后大小姐便由你们伺候了,切切不可大意马虎,敷衍懈怠,敢有触犯我必是不会轻饶的!” 三人都齐齐福声称是, “决不敢违夫人的令!” 小程氏吩咐过之后,便对武馨安道, “先让婆子烧了热水给安安洗浴,我们之后再到后头,一家人用晚饭!” 武馨安点了点头, “是的,母亲!” 小程氏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留下武馨安与关妈妈同那粗使婆子与杜鹃、知袅,三人上来给她磕头。 武馨安是从未做过官家的小姐,对下人也不知说应如何管教,坐在上首只应了一声, “你……你们都起来!” 三人依言起身,武馨安便拿眼仔细打量这三人,杜鹃与知袅年纪与自己差不多,杜鹃生得眉眼柔和些,一看就是脾气好的,知袅却是五官俏丽些,那粗使的婆子姓刘,一直在这院子里做打扫的,如今武馨安回来便拨到大小姐的手下做活,也是个粗手粗脚,笨嘴笨舌的。 一时之间这主仆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都瞪在一处了,眼看着场面有些冷了,一旁的关妈妈忙出来解围道, “不说是要洗沐么,刘妈妈且去烧水!” 那粗使的婆子应了一声是,连忙转身出去了,关妈妈又指使两个丫头, “大小姐日常穿的衣裳还在包袱里,你们先去整理整理!” 两个丫头忙应了声是,齐齐上楼去整理包袱,关妈妈见人都走了,这才对武馨安道, “大小姐在村子里呆得时日久了,跟前一直只老奴一人,平日里并不知如何调教下人,这也怪不得您,如今回到这家里来了,且要好好学学如何做主子!” 武馨安以前便是个地道的乡下丫头,两辈子加起来都是她伺候旁人的份儿,只这几月成了武馨安,才有关妈妈给洗衣做饭,安安心心的做了一阵子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她哪里会做甚么大小姐,闻言便问道, “那依妈妈的意思,要如何做个主子?” 关妈妈想了想道, “倒也无甚要决,只记得上下尊卑有别,做主子的不能同她们太过亲近,亦不能同她们太过疏远,赏罚要分明便是了!” 武馨安点了点头,连称受教,心中暗道, “总归那两个丫头,是小程氏派来的人,我也不能太亲近,有些事还是要避着她们才是……” 她如今就只有关妈妈一个才最值得相信,旁人……便是亲爹她也是不信的! 心中暗暗记下此事,这厢外头粗使的婆子刘妈妈进来报道, “大小姐,水烧好了!” 于是关妈妈出去帮手,抬了大木桶到一旁的净房之中,又丫头们取了换洗的衣裳下来,再进来伺候着武馨安洗沐,这主仆三人亦是头回相见,就这么坦诚以对,杜鹃与知袅倒是无碍,武馨安却是觉着别扭之极,连连挥手赶二人道, “你们不用伺候了,我自己能洗!” 第十一章 丫头说小姐私话 杜鹃是个性子稳重知进退的,见主人家吩咐,知晓大小姐这是不惯她们伺候,当下应了一声是便要退出,知袅却是笑道, “大小姐不必害羞,我们在夫人院子里伺候过二小姐、三小姐,便是大少爷与二少爷我们也是伺候过的……” 武馨安闻言眉头一动,想了想便招手道, “那即是如此,你们也来伺候我!” 二人点头过来,过来为她宽衣,又扶了她进木桶之中,之后一个取了香腻子给她抹身子,一个取了粗布为她搓后背,二人撩了武馨安后背上湿漉漉的长发,露出后背上的肌肤,只见得肤色如小麦一般,虽说并不白皙,却是光滑细腻,毫无瑕疵,无有一处斑点,伸手轻轻抚上去,当真是滑不留手。 二人不由是暗暗对视一眼,心头惊叹, “都说这大小姐是在山野间长大的,怎得还有这么一身好肌肤?” 她们也是穷苦人家出身,都知晓那山野的孩子虽说是个个身子粗壮,天生天养,但一身的肌肤,那是蚊虫蛇蝇个个都挨过的,怎得也比不上这些养在深宅里的小姐们,细皮嫩肉,肤白貌美。 知袅是个藏不住话的,便小心的问武馨安, “大小姐,这皮肤真是好,您这些年在山村里可是关妈妈给您用密方养着的?” 她们伺候过二小姐和三小姐,自然知晓小程氏便有从娘家带来的方子给女儿们调养身子,护理肌肤。 武馨安坐在大桶之中,一面玩着水中的玫瑰花瓣,一面应道, “我在村里每日里爬树下水,风吹日晒,那里有空养肌肤……” 关妈妈倒是想将她关在屋子里,正经学学规矩,收收性子,可是挡不住自家小姐连房梁都能爬,想关也关不住呀! 杜鹃在一旁小翼翼的用粗布擦着武馨安的肩头,只觉那肌肤当真是如同凝脂一般,连温水浇上去,都是半点留不住,不过须臾就化做水珠纷纷滚下,不由叹道, “大小姐这皮肤真是好,二小姐与三小姐当真是比不得……” 武馨安留了她们下来,等得就是这一句,闻言便接话道, “我这皮肤怎比得二妹妹与三妹妹,她们在家里养尊处优,如何能似我这山村里的野丫头?” 知袅应道, “这……您可错了,二小姐与三小姐皮肤倒是白皙,却断断没有大小姐这般光滑有弹性,更有入了秋冬便会干燥发痒,不到立冬,屋子里是不敢早早烧炭的,若是不然身上必是会起红疹的!” “哦……” 武馨安闻言好奇道, “怎得烧炭身上也要起红疹么?” 知袅应道, “早前夫人请了大夫诊过,说是小姐们身子娇嫩,冬日干燥,炭火燃烧亦是有火毒,皮肤上沾染了便会受不住,因而二小姐与三小姐到了冬日便要用专门的方子养着肌肤呢……” 武馨安听了叹道, “依我瞧着这就是屋子里关出来的毛病,似我一般大冬日跟着进山下套子抓山鼠,便没这毛病啦!” 两个丫头听了都是笑, “大小姐在山里还抓山鼠么?” 武馨安应道, “山鼠算得甚么,抓鱼抓蛇抓狐狸抓兔子抓鸟……,但凡能下嘴,能剥皮的,没有不下手的!” 两个丫头听了亦是一脸的回忆, “小时我们在家里,家里的哥哥们也时常结伴出去,有时便带回些小鸟野鼠之类的,虽说少少的一些,不够一家人吃,但总归能沾沾油腥……” 只可惜后头大旱,家里又交不起官府的赋税,爹娘便将家里孩子给卖了…… 说起幼时的事,知袅忍不住红了眼圈, “我是家里最小的,又是女儿,比不上儿子,便将我卖了……” 杜鹃在一旁叹气, “你是家里小的,我却是老三,前头的大哥哥要娶妻,便将我给卖了凑银子……也不知他们如今怎样了,我那大哥哥可是娶妻生子了?” 贫苦人家卖儿卖女亦是常事,与其在家里等着饿死,倒不如卖出来,虽说落了贱籍,但总归在大户人家里能吃饱穿暖,遇上良善的人家,主人家还会指配婚事,以后也有个着落,总比被卖入那起子腌臜地方好。 武馨安以前在汝宁府时也是见过不少这些事儿,乡里不少面容较好的女儿家会被爹娘卖给人牙子,送到各地为奴为婢,又或是落入风尘,从此家乡亲人再难得一见。 武馨安听了便冷笑一声应道, “他们即是将你们卖了,便是断了亲情了,你还想着他们做甚么?难不成还想回去再被卖一次?” 杜鹃闻言低头不语,知袅却是应道, “总归他们也是日子艰难,才出此下策的……” 武馨安听了应道, “他们艰难也好,平顺也罢,总归是卖了你们,以后是生死各安天命了,你们用身子还了他们的养育之恩,以后便应当好好想着自己,为自己过活,再想他们又有何用?” 这世上至亲骨肉也不都是相亲相爱的,虎毒不食子,可人毒起来连自己个儿都啃,又怎么会在乎至亲! 她是有过前头一回的经历,心是伤透了,便对亲情这东西看得淡了,她骨子里乃是个爱恨分明的性子,最看不得这起子黏黏乎乎,当断不断的懦弱受气模样。 “你自家都一派甘心情愿的样儿,被人当猪卖了也是活该!” 便如自己一般,错就错在心不够狠,要是早趁着月黑风高,提刀将后娘和那几个小崽子全数宰了,哪儿还有自己后面枉死的事儿! 杜鹃与知袅闻听得大小姐这话怨念极重,想是对家中十年疏离的心中有恨,却是都不敢接这话题,一个转身提水,一个出去取干净衣裳都不敢接这话茬。 二人伺候着武馨安洗沐之后,换了干净的衣裳,这才回楼上坐在妆台前,杜鹃取了一个小小的铜熏炉过来,要给大小姐烘头发。 武馨安一摆手拒绝道, “这样的天气,再用这东西岂不更热,那香腻腻的玩意儿我也不喜欢,就这么拿帕子擦擦,再等风吹吹干便是了!” 两个丫头有些犹豫,互看一眼,一旁的关妈妈手脚麻利的取了帕子出来,给武馨安擦头,一面还哄她道, “大小姐以前不是就喜欢这种香香的味儿么,那山里甚么花呀草呀但凡带香的,你都往家里带……如今家里这可是上好的龙鳞香,小拇指一块就要一两银子呢!” 关妈妈虽是下人,又在山村里呆了十年,但她乃是京城中官宦人家的仆从,在那天子脚下亦是见了不少世面,她一闻那香味便知这是好东西,这厢好言哄着武馨安道, “大小姐闻闻,这香味浓郁,用它熏了头发,发丝又香又软,便是出汗亦不会失了香气……” 关妈妈好处说了一大堆,到武馨安这处却是连连摇头, “不要,就让它这么干……” 众人无奈只得依了她,任她这么披头散发去了后堂。 她顶着一头乌黑发亮的齐腰长发到了后堂,见着付氏老夫人, “祖母!” 武馨安依着规矩向祖母见礼,付氏见了她这模样,立时皱起了眉头, “怎得仪容不整?” 武馨安低头看了看身上新换的薄纱衣裙,又紧了紧腰带,这才不解问道, “祖母,孙女何处仪容不整了?” 付氏抬手一指她的头发, “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武馨安恍然笑道, “祖母不必着恼,这是刚洗了的头发还未干透,关妈妈说了,若是不干透了,积了湿气,以后要头疼的,待孙女头发干透后自然会扎起来的……” 付氏气道, “你便不会让丫头们给你烘干么?” 武馨安摇头道, “孙女不喜欢!” “你不喜欢!” 付氏听得白眼儿一翻, 果然是养在外头山村里的野丫头,小姑娘家家的讲甚么喜欢不喜欢的,这大家里讲得是规矩,依的也是规矩,甚么时候轮到你喜欢不喜欢了! 大家的小姐是要笑不露齿,行不摇裙的,披头散发的成甚么样子! 这厢眉头紧皱,嘴角下拉,正要开口教训大孙女,却见得武弘文与小程氏相携迈步进来,武弘文抱着最小的女儿武幼祯,两个大女儿却是一左一右伸小手牵着他的袍角,武显荣和武怀德却是各拉着小程氏的左右手,一家人这么笑盈盈,和乐乐的往门前一站,一派父慈母爱,儿女娇憨,阖家幸福的样儿。 若是原来那个武馨安还在,十年不得父母宠爱,又是敏感又脆弱的小姑娘见这一副场景,只怕眼圈儿立时便要泛红了。 可如今见着的是被亲爹和后娘朕手害死的武馨安,自然是半点儿不觉伤心,眼皮子翻了翻,要上来行礼,小程氏便先说话了, “原来安安早就过来了,我适才还派了身边的丫头相请呢!” 武馨安嘿嘿一笑应道, “即是自家里,有甚么请不请的,我腿脚快些便先过来了!” 武弘文迈步进来也笑着问道, “安安,那院子你可还满意?” 武馨安上前行了礼笑道, “谢谢父亲关心,女儿很是喜欢那院子……” 武弘文上来抚了抚女儿有些微湿的头发道, “家里地方小,只剩那间院子还空着,便只好委屈你了!” “女儿不委屈!” 第十二章 酒囊饭袋惹人嫌 武弘文看了看她的头发, “怎得不让丫头把头发给烘干了,仔细着了凉!” 这样的天气怎会着凉,又不是皮娇肉嫩的娇小姐! 武馨安摇头道, “不必劳烦丫头们,再晾一会儿便干了!” 武弘文乃是大男人,自然不会在这种枝节小事上头与女儿多计较,当下笑着点了点头,再没有说甚么,付氏在一旁瞧着,原指望着儿子能教训这丫头几句,见状不由心中暗暗气道, “这丫头在外头也没人管教,整整十年也不知养成甚么野样子,文儿心里对她有愧自然是百般迁就,可这女儿家也有女儿家的规矩,可不能就这么惯着,她自己长歪了不要紧,万万不能连带着下头几个小的也跟着长歪了!” 付氏想到这处心里便有了主意,当下长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火,招呼众人道, “饭菜已经摆好,都吃饭!” 付氏当先过去,领着众人到了旁厅,她自己上座,左右是武弘文与小程氏,紧挨着武弘文的是武馨安,之后下头几个依着大小坐好,最小的武幼祯却是由小程氏抱着。 待得众人坐定,酒菜上齐,武弘文当先举了面前的酒杯,先是起身对付氏道, “母亲,如今安安回家了,我们一家子是团圆了,儿子到今日心里当真是十分欢喜,这一杯先敬母亲!” 说罢举杯自己先干了,付氏点了点头,自己也举杯啜了一口,武弘文接着又倒了一杯却是自己举杯言道, “这一杯乃是给安安早逝的母亲的,今日里安安总算是回家了,我也算是对她有些许交待了!” 说罢,左手一捞右手的袍袖,缓缓将手里的酒倒在了地面之上,武馨安隔着一个武弘文,偷眼瞧着小程氏脸上挂着的温婉笑容,渐渐的淡了几分,武馨安见状心里暗暗撇嘴, “这小程氏好不好我是不知晓,不过自家老子做这事儿确是有些不地道!” 他摆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给谁看,即是还记着我那亲生的老娘,怎得还跟小程氏生了一个又一个! 这一点上,武弘文还比不上王屠户,旧的去了,新的来了,立时就将王大妞的亲生母亲忘了个一干二净,每年清明十五,就王大妞还记得半夜悄悄给自家亲娘烧些钱纸用。 “王屠户虽说无情无义,便总算做在明处,那似这位……装模作样,扮甚么情深!” 也不怕大程氏在地下做鬼都泛恶心! 武馨安心中暗暗鄙夷自家亲老子, “果然……这男人都不是甚么好东西!” 她虽知小程氏对自己无甚好感,自己亦是同样,不过这时节也是有些同情起小程氏来了,嫁个口里时时扮深情念亡妻的夫婿,也难为她能笑的出来! 武弘文这厢又倒了第三杯,却是敬的小程氏, “夫人这些年操持家务,孝敬母亲,教养子女实在辛苦,如今安安回来,又要劳你费心,还请夫人喝了这一杯!” 小程氏忙起身道, “老爷言重了,这都是妾身应做的!” 夫妻二人对饮下这一杯,再坐下,武弘文才又举杯对众人道, “今日阖家团圆,我们共饮此杯!” 下头的几个孩子也有样学样跟着举起了手里的酒杯,只他们杯里的乃是殷红如血的西域美酒,入口甜滋滋,并不醉人。 这西域来的葡萄美酒在外头卖的价钱不低,平日里几个小的也是不得机会吃的,今儿沾了武馨安的光,一人分了一小杯,因而吃得极是小口,一点点品滋味。 可武馨安甚么都不懂,一抬手一仰脖便给干了,放下杯子还啧了啧嘴对武弘文道, “父亲,这酒无甚滋味,比不得我们村自家酿的酒好喝!” 武弘文闻言哈哈一笑道, “安安在村里也吃酒么?” 武馨安应道, “村里人家有红白喜事,我与关妈妈也是要去的,有时能吃上一点!” 她那何止是吃上一点,她是伙同毛头等一帮小子,去赵老爹的后厨里偷了整整一大坛,再端了一个海碗一人一口,一帮子人轮着喝,喝到最后,其余的人都倒了,只武馨安一人若无其事,最后索性抱着坛给干完了! 她以前还是王大妞的时候,酒量便不错,虽不敢说千杯不倒,但也是能喝趴一大帮男人的,有时兴致来了,便赶上山去寻那帮子山匪兄弟们干一场酒,她老子王屠户也是多年的酒鬼,在女儿面前亦讨不到便宜。 后来她一觉醒来成了武馨安,也不知是为甚么,自家原本有的两样本事都没有落下。 其中一样便是这酒量,吃点子葡萄酒不过就是漱漱口,于她半点儿没意思,只她这一口干了杯中酒,倒是将武家几个小的瞧得瞪大了眼,付氏眉头皱成了疙瘩,小程氏眼波一闪只是温婉的笑了笑。 武弘文如今是瞧着大女儿是怎么都好,闻言便笑道, “这是西域的果酒,自然不能同山村里自酿的粮食酒可比……” 说着招手叫了一旁立着的婆子, “再给大小姐倒一杯……” 婆子依言便要过来倒酒,被武馨安摆手道, “这酒忒淡了些,要倒便倒这壶里的……” 她伸手指了指,桌上放的是武弘文喝的金华寿生酒,付氏的脸色更阴沉了,小程氏脸上挂的笑容还在,只眉头跳了好几下,武弘文哈哈笑了起来,亲自取了酒壶在手中道, “好好好!今儿高兴,且让为父与安安饮上一杯!” 当下亲手给武馨安倒了一杯,父女二人举杯相碰,先是微微一笑,之后都是一仰脖一口给干了,一口下去二人都是神色如常,武弘文不由笑道, “没想我们家安安有此酒量……” 武弘文人生得斯文儒雅,但酒量不错,却是这十年宦海生涯,官场应酬上历练出来的,一杯酒下去见女儿面不改色,便能估摸着女儿的酒量了,心中暗笑道, “以前安安他娘便有些酒量,冬日里我们夫妻二人对坐饮酒,很有些乐趣……” 不经意间,他从大女儿身上寻到了亡妻的影子,不由心头微涩,便不顾自家老娘那铁青的脸色,又提壶又给女儿倒了一杯, “安安再饮一杯!” 武馨安也是毫不客气,又与他对饮一杯,如此父女二人竟是连干了三杯,看得小程氏再也忍不住了,忙柔声劝道, “夫君,安安年纪还小,这酒劲儿大,三杯已是太多了,可不能再吃了!” 武弘文闻言点了点头,放下手中酒壶, “夫人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果然听劝不再提壶倒酒了,武馨安有些遗憾的啧了啧嘴,她以前杀猪,因着是体力活儿,又每日里起五更熬六夜,时常也要吃些酒来解一解乏,乡下人家都是自酿的浑酒,虽说样儿不好看,但酒性烈,她已是吃惯了。 待得她变成了武馨安在那山村里吃过村里的老酒,再吃这府里的酒,虽说清冽透明,入口柔香,但着实少了劲道,不甚过瘾! 不过她也知晓初来乍到,地头都还未踩热呢,也不好由着性子来,罢了,以后得了机会到外头尝尝去! 于是她便只能按下肚子里蠢蠢欲动的酒虫,埋头专攻桌上的饭菜了! 武馨安本就是个胃口好的,又今儿这灶上做饭也是下了功夫的的,很是整治了几样拿手的好菜出来,武馨安吃起来只觉口口顺滑,样样鲜香,不过眨眼便一碗饭下肚。 武家的人讲究养生,吃饭只吃七分饱,家里的碗都是拳头大小的个儿,小小的一碗只有她一口,如何能够,正要转头找婆子添饭,武弘文早与女儿吃过饭,知晓她的饭量,见状忙吩咐人道, “取个大碗来!” 婆子依言去取了一个大海碗来,盛了满满一碗放到武馨安面前,又是几口便见了底,又忙盛上,又见了底,如此连吃了四碗,那干饭的劲头,只将这一家子给弄了个目瞪口呆。 武弘文对女儿的饭量很是满意,在一旁微笑点头,还对下头几个小儿女道, “你们且要与大姐姐学学,这样吃饭才能长得又高又壮!” 两个大女儿听了连翻白眼,对视一眼暗道, “我们可不要又高又壮!” 娘说了,女儿家就是要身形苗条,细腰白肤才为最美,谁要吃得跟她一样胖呀! 付氏与小程氏看得是脸上越发挂不住了,心中暗暗道, “这这……那里是接了一个小姐回来,分明就是接了一个酒囊饭袋回来!” 武弘文笑眯眯看着女儿吃完第四碗,还不待她说话,便又叫一旁的婆子道, “再盛……” 伺候的婆子闻言一脸难色, “老爷,没了!” 却是还怕武弘文不信,将那装饭的小竹甑侧了侧给武弘文看,果然见了底, “老爷……这平日里……饭用的少,只用小甑蒸饭,没想到今儿……要不……老奴现下就去吩咐灶上再蒸一甑子?” 平日里一家子八口吃得少,一个小甑子至多是去大半,今儿也不过老夫人吃了一碗,老爷和夫人各吃了一碗,下头几位少爷小姐还没吃呢,剩下的就全数进大小姐的肚子里了! 第十三章 露粗鄙祖母不喜 这灶间里倒是有现成的饭,却是下人们吃的糙米,不是主子们吃的精米,婆子可没有那胆子给大小姐吃糙米。 “不必了!” 付氏不等儿子开口,便阴沉着脸道, “这都吃得差不多了,便不用再让灶上开火了!” 说罢重重放下了筷子,小程氏与武弘文见她放下了筷子,忙也跟着放下了筷子,他们不吃,下头几个小的便也不敢再吃了,都跟着放下了筷子,武馨安左右瞧了瞧,也只得遗憾的放下了筷子,左右她已是吃了个八分饱,若是再来一碗饭混着汤,溜缝儿还能下去,不过不吃也无妨,回去喝杯茶寻点子小糕点吃也就差不多了。 她出来时看见了,杜鹃前头放了一个糕点盒子在桌上的。 付氏看了一眼,没心没肺还在啧嘴的武馨安,沉声叫身旁的小程氏道, “程氏……” 小程氏忙站起身来, “婆婆!” “大姐儿如今总算是回来了,她在山里多年,这大家里的规矩也是半点不懂,你从明儿起,好……好教一教她!” 付氏将那一个“教”字,特意咬得重了些,武弘文与小程氏自然明白这是老母亲嫌大孙女没规矩了,武弘文微微一皱眉,忍住没有说话,小程氏目光一闪,低头恭敬应道, “是!” 下头几个小的,武媛祯和武莲祯隐约知晓这是祖母不喜大姐姐,在下头对视一眼,心中暗道, “她这样儿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说出去我们家都没脸,怪不得祖母不喜欢!” 武馨安却是听懂了当没听懂,心中暗骂道, “嗤!这老婆子忒得小气,不过多吃了几碗饭便要作模作样的,看来……这家里呆着是不爽快的,还是快快寻了退路,早早离去才是!” 她心里暗骂,面上却是半点不显,只眨着大圆眼儿,一派懵懂无辜的样儿,付氏见了心头那气是一股股的往上窜,她自然不是因着大孙女多吃那几碗饭就生气。 这付氏老太太,以前也不过就是江西乡下的农家出身,只是她年轻时生得模样周正,由父母做主嫁了十里八乡唯一的一个秀才,便是武弘文的亲爹。 武弘文的亲爹武铮乃是读书人,性子温和斯文,对大字不识一个的妻子虽算不得太好,但也是尊重爱护的,夫妻十几年是从未红过脸说过重话,比起那起子乡下莽夫,吃了酒就打婆娘的,那是强上了百倍。 这家里亲戚,左右邻居无不羡慕付氏嫁了一个好丈夫,付氏出门在外,村里村外都是一口一个“秀才娘子”的叫着,付氏这风光日子很是过了十好几年。 之后武铮病死,但儿子武弘文又是个极有出息的孩子,自小读书十分了得,付氏即便是做了寡妇,这街坊四邻也没一个敢小瞧了他们孤儿寡母的,之后武弘文更是做了官,接了她到这杭州府来享福。 又有小程氏嫁入武家,本就是顶了大程氏的缺,武弘文心里是不愿意的,小程氏是靠着讨好付老夫人才得以正位,因而小程氏入了武家之后对付老夫人是言听计从。 如此这般种种,便令得这付老夫人虽是乡下农妇出身,却养成了一个霸道骄横的性子。 又武弘文虽只是一个七品的推官,但在杭州府做推官,主管刑名,这地方一府之中,刑名之事无外钱财人命之类,要想官司打得赢,自然是要多多上供的。 武弘文虽自诩受圣人教化,要为官清廉造福一方百姓,但众人都拿你不拿,众人都收你不收,太过鹤立鸡群只会让人排挤,这可不是为官之道,因而总归是要伸伸手的。 于是武家的日子一天天的好了起来,这样的日子与在江西老家时一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付氏老太太从乡下老妇到如今的官家老夫人,又在这杭州府中见识了许多大场面,不说旁的,便是皇帝老儿派下的钦差,她都是年年能见一回的。 于是老夫人便自觉身份不同了,这武家也是杭州城中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了,家里的媳妇、孙儿、孙女都是官人的家眷了,即是大家高门,那规矩自然是半点儿也不能少了。 左右这一夜暴富,又或是陡然平步青云之人,身份乍然变化,多半都会怕人家知晓了过往的底细,心里发虚便更在乎那场面上的东西,因而付老夫人自家学了一些,又道听途说了一些,再脑子里想了一些,便给这家里定下了不少规矩。 依她老人家看来,大家闺秀笑不露齿,行不摇裙那是正该的,衣食住行处处都要透出大气端庄来,这用饭也是有讲究的,例如举筷不能过肩,碗碟不可相撞出声等等之类的那是条条不能错了。 进食更是不可狼吞虎咽,大口咀嚼,一口饭必在嘴中咀嚼二十一下,甚至老夫人听说这宫里皇帝老儿吃一样菜从不超过三口,也跟着有样学样,不许家里的人多吃,孙女们更是要少少的吃,如此才能瘦下腰身来,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弱不胜衣,才是的正经大家闺秀! 这么多年下来,府里上上下下,除却武弘文不在此例之外,小程氏与几个孙儿孙女都极是听教听话,付氏自觉这书香门第,守仪人家的门楣已是立起来,她已经是矜贵人家的典范了! 却是万万没想到,竟是冷不丁的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喜欢披头散发在后宅里乱跑,又吃一顿饭要四碗饭的孙女…… 一顿吃四碗饭,这是饿死鬼投胎么? 又不是乡下的丫头要在地里干农活,又不是家里缺衣少食,肚子里没有油水,犯得着这么胡吃海塞的么? 付老夫人觉着吃得太多便是自降身份,露了家底的表现,当着一干子下人的面,大孙女这是把自家的脸皮给扒下来,在地上踩,白白让下人们看笑话! 想到这处她的脸色越发的阴沉了,一双眼不必往四面观瞧,便能想像一旁侍立的下人们必是低头偷笑,待下去了还要背地里议论,这让付老夫人的面上立时下不来了,当下冷着脸起身便往后面去, “今儿便这样,都散了!” 这情形,大的三个孩子都瞧出门道来了,虽说肚子里还空着,但也知晓闭嘴,不敢吱声,偏一个四岁的武显荣,不懂看风头火势,见祖母起了身,按着平日里的规矩,这就是不能吃饭了,当下不由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祖母……我……我还没吃饭呢!” 不光是他,便是武显德、武媛祯和武莲祯都没有吃呢,这些小的平日里吃饭便爱磨磨唧唧,要下头婆子丫头端着饭碗,劝来劝去,小祖宗,好少爷的求上一阵,才肯勉强吃上一口,今日里遇上个武馨安,可算是倒了霉了,这一番风卷残云,眨眼间便没得吃了! 前头三个大的不敢吱声,武显荣是小儿子,在家里受着宠呢,不管不顾的扯开嗓门嚎了起来, “我还没吃呢,祖母我肚子饿!” 付氏闻听小孙儿哭闹,把脸都气青了,暗暗骂道, “这……这还是大家的子弟么!为了一口饭哭哭闹闹的,这家里是养不起了么,真正是丢脸!” 想到这处不由回身怒道, “程氏,你是如何教养孩子的,在长辈面前如此哭闹,成何体统!” 小程氏应声,忙过去抱了儿子小声安慰, “荣儿不哭,今儿少吃一些无甚要紧的,别哭了,莫要再惹得祖母发怒了!” 武显荣仍是哭闹不止,小程氏见状忙抱起儿子几步出了正堂,在外头小声的安慰,一面安抚没饭吃的小儿子,一面心中暗暗恼自家婆婆道, “不过就是一顿饭,多吃就多吃了,非要大惊小怪,你倒是骂那野丫头呀,拿我儿子出甚么气!” 武馨安见这情形,只觉得这家人好生奇怪,连吃个饭都要做模做样的,于是眼儿一眨,一脸无辜的问武弘文道, “父亲,我……我可是吃太多,让弟弟饿肚子了么?” 武弘文忙道, “与安安无关,是下头人预备太少了……” 说着眉头一皱呵斥堂外的小儿子道, “男子汉大丈夫,不过一顿饭便值得你如此哭闹,还不快快闭嘴!” 武弘文虽说性子温和,但在家中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他一发怒立时把武显荣慑住了,忙闭了嘴不敢再哭了,脸上挂着两颗硕大的泪珠,依在小程氏的怀里,止不住的小声抽泣,小程氏见状更是心疼儿子,却是不敢冲丈夫发怒,只是暗暗怒瞥了一眼堂上的丈夫。 武弘文半点儿没有察觉,正对一旁立着的婆子吩咐道, “自明天起,灶上蒸米用大甑……” “是!” 婆子低头应下了,一顿庆贺的团圆饭就这么散了,小程氏领着女儿们离去,武弘文要陪武馨安回春晖院,武馨安应道, “女儿吃得多了些,想到后花园去消消食,您事务繁忙,便不用陪女儿了!” 武弘文点头道, “你刚回家,在府里多走走,四处熟悉熟悉也好!” 当下果然放了她和关妈妈离开,自己也领着两个儿子回转前堂去了。 第十四章 不肯委屈求自在 武馨安这厢扶着吃得溜圆的小肚子,领着关妈妈果然去了后花园溜腿儿消食,顺便熟悉一下家里的地势。 待得主仆二人走到僻静无人之处,关妈妈才悄声去武馨安道, “大小姐,今儿这事儿,您怕是惹得老夫人不快了,如今我们不是在村里了,您还是收着些性子为好!” 怎么着也是回来做大小姐的,你见过哪家的大小姐一顿吃四海碗的? 武馨安回头看了看,见这花园里只她与关妈妈二人,便冷冷一笑道, “妈妈,这回来不过半日,您就没有瞧出来,这家里除了父亲对我尚有几分真心外,旁的人没一个真心喜欢我回来的么?我也不怕实话同您讲了,我就是故意的……” 她虽不至顿顿都是四海碗,也用不着做那狼吞虎咽饿死鬼投胎样儿,但也决不会似小程氏那般,一口饭在嘴里嚼来嚼去,半晌才吞下去一口,若是要让自己按着她们的模子,学个谨小慎微的样儿,打死她是做不来的! 更有即便勉强自己,委委屈屈的学了,她们也不会对自己高看一眼的! 左右都不喜欢她,自己又何必为了旁人委屈自己,装模作样最是累人,倒不如索性让她们瞧瞧自己的真实模样,心里也好个准备! 这家里的情形,关妈妈看在眼里,心里也是明白的,这十年来,她虽远在临平山,但每月里亦有武诚送钱粮过来,杭州城中家里的事儿,她也时不时的打听一二,知晓的比武馨安还多些,又回到家中后,趁着丫头们伺候大小姐沐浴时,同那院子里的粗使婆子也打探过一些。 这府里的各处院,大小姐这院子最小又是最偏僻的地儿,离着老夫人那处近,却是离得前头老爷是最远的,倒是夫人与几位小姐相互住得近,来回走动十分方便。 大小姐这处,若是要去前堂,路远不说,还要路过秋露院,小程氏这般安排分明就不想大小姐亲近老爷,但凡父女俩间有走动,小程氏那头必是会察觉的。 小程氏安的甚么心,关妈妈怎会不明白? “五小姐,当年在家里时便是个心眼儿多的……” “唉!” 关妈妈叹了一口气也是为自家小小姐心中难过, “这亲娘早亡,又离了亲爹十来年,如今回来家里弟弟妹妹们也不亲,后母也不亲,更不得祖母的喜欢,这……这在外头是外人,回了家也是……外人……” 想到这处心中一片酸楚,险些掉下泪来, “小小姐!” 武馨安见一句话,勾得关妈妈面露凄凉,忙安慰她道, “妈妈不必难过,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命该如此,也无甚可伤心的……” 武馨安这心性着实坚强,想当初在大风镇上她能在后娘的打骂之中长成壮实的女汉子,便是靠着一颗比井口还大的心眼儿,若是成日价自怨自怜,哭哭啼啼的,哪儿还能捱到她如今吃香的喝辣的? 关妈妈却仍是苦着脸摇头道, “小小姐呀,您是不晓得,您是这家里的人,虽说老爷疼您,可老爷公务繁忙怎会管后院的事儿,这女儿家都是由母亲教养,以后婚事说不得也是老夫人与夫人说了算,您还是收一收性子,对老夫人与夫人还是小心奉承些为好……” 小小姐今年整十岁了,女儿家若是早些十三四嫁人的有,十五六嫁人的多,十七八嫁人便晚了,上了双十年华那便是养在闺中的老闺女了,若是老夫人与夫人对小小姐不喜,也不用旁的法子,只借相看的名义,拖延上几年,将小小姐拖成了大姑娘,以后想配好姻缘便难了! 关妈妈苦口婆心劝道, “这女儿家嫁人就是第二回投胎,便是在娘家命不好,嫁个如意的好儿郎,以后日子照样能过得幸福美满,可若是……” 若是再嫁个薄情负义的郎君,这辈子可就真没望头了! “您还是忍上几年,待以后嫁个好人家,便可不用瞧她们的脸色了!”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呀! 武馨安闻言鼻子里一哼道, “嗤……妈妈这话说的,我当真小心翼翼的奉承她们,她们便能为我谋一个好前程么?旁的不说……便是我那后娘就不会答应?” 真当这世上如意的郎君是地里的小菜么,想摘哪个便是哪个? 小程氏自己都还有三个女儿呢,有好女婿不给自己女儿霸着还会给自己这前妻生的女儿? “这个……” 关妈妈被她问了个语塞,想了想应道, “总归您顺着她们些,也免得她们为难您不是?” 武馨安摇头又摆手, “妈妈还是少劝我了,您觉着我是那受得拘束,能过委曲求全,低眉顺眼过日子的?” 委曲求全的日子她过够了,最终不也落个埋尸树林的下场? 关妈妈又是一阵语塞,心里暗暗自责起来, “这事儿还是怪我,念着小小姐早年丧母,又失了父亲关爱,心里怜惜她便少了约束,让她在乡野之间养成了无拘无束的性子,如今一时半时如何能改得过来?” 武馨安见她脸色又是一阵变幻,便又安慰她道, “妈妈不必担心我,左右我还是这家里的大小姐不是,她们再是不待见我,明面上要顾着脸,又要顾着我父亲,总不好做得太过,不过就是暗中给些小鞋穿穿罢了!” 今日里她看得清楚,自家那便宜祖母是个好脸面的,心里恨得咬牙,可当着人还要装出家中一派和谐的,自家那后娘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也是个面上装着,心里使坏的。 如此一来倒是好办了,左右她们不敢撕破脸皮,对自己明目张胆的虐待打骂,且这武家大小姐的一应待遇,她们为了名声必也是不敢克扣半分的,只要她们不少自己吃穿,月银能一分不少的给了,其余皆是小事! 至于亲事嘛,武馨安做王大妞这么些年,自认也是见识过不少男人了,那大风镇一个小小的镇子,甚么东家男人纳妾,西家男人勾搭娼馆里的姐儿,张家男人偷家里银子烂赌,李家男人睡了小姨妹儿的事儿,那是听得多,也见得多了! 她早就对男人没甚么念想了,因而付氏和小程氏想用婚事拿捏自己,也要看自己上不上套! 这世上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没一个靠得住的,这女人只有靠自己才成! 只她这心思是不能被关妈妈知晓的,见她唉声叹气的好不烦恼,便伸手拉了关妈妈软绵绵,胖乎乎的手笑道, “妈妈不必担心,大不了以后我们出去单过,以后我养活妈妈便是了!” 关妈妈听了不由苦笑一声,伸手抚了抚武馨安那头浓密的黑发, “我的小小姐哟!” 这可真是个孩子,说的尽是傻话,这样的世道,如何能容下一个单身的女儿家独自在外头生活? 主仆二人各怀着心事,在武府的后花园里转几个圈儿,待得武馨安肚子里的食,消得差不多了,这才溜溜达达的回转了春晖院。 再回到院子里,杜鹃与知袅已是将屋子重新布置了一番,按着武馨安的意思把原本的粉色布置全数给拆了,单去挑了天青色的纱帐挂在床上,又窗纱也换了天青的,熏屋子的香也灭了,窗户都大开着,四面通了风。 此时间天色已暗,盛夏之中偶有夜风吹来,屋子里轻纱飞扬,倒是看着十分清爽! 两个小丫头,对那小奶狗阿黄被安置在何处却有一番争议,知袅看着那尖嘴黄脸的小狗儿问杜鹃道, “我听说府台家的小姐养得都是那雪白长毛的狮子狗,还有王百万家的小姐养得猫儿是一对鸳鸯眼儿,这都是异种,我们家大小姐养的这狗……怕不是用来抱着玩儿的,是用来看家护院的!” 杜鹃也是深以为然,想了想道, “不如就放在下面柴房里养着!” 二人这厢将小狗关在了柴房里,武馨安溜完后花园回来,便问自己那小奶狗, “我的阿黄呢?” 丫头们一指灶间旁的柴房, “回大小姐的话,放在柴房里了!” 武馨安忙去把正嗷嗷叫唤的小奶狗放了出来, “嘤嘤嘤……” 阿黄被关了许久,一出来立时便委屈的伏在武馨安怀中叫唤,武馨安抱着它心疼的连连安抚, “我们家阿黄受委屈了!” 却是吩咐两个丫头道, “在我屋子里给它弄个窝……” 两个丫头闻言面面相觑,知袅嘴快便应道, “大小姐,这狗儿也不甚稀罕名种,本就是乡间的土狗,可当不起养在屋子里,不如就放在楼下,让它看家护院也好!” 武馨安闻言瞪眼道, “甚么名种土狗,只要是我的狗都是好狗,让它睡我屋子里,夜里也不用关门,只让它随意进出便是了!” 丫头们见大小姐发怒了,便只得照办,烧了热水给这小奶狗通身洗了个干干净净,又用干净的帕子擦干之后,便送到楼上,又寻了一个用旧的椅垫扔在地上,便算做狗窝了! 第十五章 立规矩伺候祖母 那小奶狗阿黄前头被带回来早在院子里四处瞧了瞧,熟悉了地皮,被放到这屋子里又四下里嗅了一通,还在角落处抬脚儿撒了一泡狗尿,算是给自己圈定了地盘。 它是个聪明的,见武馨安指了指垫子,知晓这是给它预备的,便自发自动的过去,使小爪子重新整理了一番,便身子一歪倒了上去。 武馨安的头发这时节早干了,丫头们过来给她梳弄一番,又洗过手脚和脸,便上床睡觉,知袅过来问道, “大小姐,今儿晚上不如由我给您守夜?” 武馨安摇了摇头, “你们的屋子就在隔壁,我有事儿一叫便应,这屋子里便不用人了!” 又指了指瞧在角落的阿黄道, “再说了,有阿黄陪着我,我也不怕的!” 知袅闻言点头, “是!” 这厢过来先是伸手放了金钩上的纱帐,又过去同杜鹃一起在桌上放了白瓷的茶壶,用纱笼罩了桌上的油灯使房间里灯光暗淡了下来,二人这才掩了门儿出去,听得丫头们的脚步声自门前到了隔壁,过了约半盏茶的功夫,隔壁也睡下了,这小楼之中便渐渐平静下来,细听一听,便只有外头虫儿的鸣叫之声了。 武馨安睡不着,坐起身伸手撩开纱帐,半倚在床头看向窗外,阿黄见她有了动静,忙也起了身,摇着尾巴过来她的床前,坐在脚榻上, “嘤嘤……” 阿黄抬起身子,用两个小爪子刨着床边,武馨安伸手抱它到怀里,一人一狗一起歪着脑袋看向窗外。 窗外一轮明月高高悬在半空之上,隔了纱窗儿看去,月儿很是朦胧,外头树影摇动,草丛之间有虫儿在吱吱的鸣叫,屋子里的陈设一派陌生,这是住在武府的头一晚, “唉!” 武馨安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揉了揉阿黄的小脑袋,对阿黄道, “我跟你一般,到这里也不过两月罢了!” 她做这武馨安也不过二三月,虽说如今的身份比起从前来是天壤之别,总算也是前呼后拥,锦衣玉食,吃香喝辣,但再是漂亮的屋子,她住着也还是如同那大风镇的小柴房一般,没有一处是可以让她安心的家! 武馨安呆呆的看着外头的月亮,脸上有一丝黯然,心中暗暗道, “那山村也好,这武府也罢,都无一处是我真正的容身之地,我原本就是个已死之人,也不知老天爷让我入了这身子,到底是要做甚?”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白嫩嫩,肥乎乎,五根指头伸直了,上头还有圆呼呼的小肉窝,心中暗暗道, “罢了!总归这条命都是捡来的,也不知甚么时候老天爷便要收回去的,我这是能过一天是一天,能快活一天是一天,总要对自己好些才是正理!” 至于那付氏也好,小程氏也罢,还有武弘文与下头的那几个弟妹也罢,统统儿不必太过在意,大家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各人顾各人便是最好! 夜深人静了,待得外头鼓打三更,关妈妈年纪大了觉也浅,听得更声便睁了眼,起身打开自己的房门,悄悄走到隔壁小小姐的房前,轻手轻脚的推开门进去,见得内室里那床帐撩开,窗外的月光洒下来,照着那张粉白的小脸上,红艳艳的小嘴儿嘟着,有一丝口水亮晶晶的挂在唇边,关妈妈微微一笑,过去扶了小小姐躺下,放下了床上的纱帐,又将正摇着尾巴的小奶狗抱了下来放进狗窝之中,她立在纱帐外看了武馨安许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的明月, “大小姐,您在天之灵保佑小小姐,以后万事顺意!” 第二日一早,天色未明丫头们进来叫醒武馨安,房门轻轻一推开,守在屋中的阿黄便窜了出来, “汪!” 阿黄的叫声把武馨安吵醒,两个丫头进来,一个摸了摸阿黄的狗头,一个过来帐前悄声唤人, “大小姐……大小姐……” 武馨安坐了起来,看了看天外朦胧的天色, “甚么时辰了?” “卯时正了……” “卯时……” 武馨安闻言便又要往枕上倒去, “这么早叫我做甚么!” 丫头们见状忙去扶了她, “大小姐可不能再睡了,昨日秋露院的许妈妈过来传了话,说是老夫人那处让您每日卯时三刻便要过去!” “卯时三刻?” 武馨安瞪大眼, “那么早去干嘛?” “这个……夫人说了,老夫人每日都是辰时起身,夫人卯时三刻便会过去伺候,这教规矩便要从每日的这时节开始了!” 武馨安听了很是不满,她以前杀猪起的早,那是为了营生,为了糊口,起了多少年的早,好不易在山村里想睡到甚么时候就睡到甚么时候,这才快活了多久便又要早起伺候人了? 她心里百般的不愿,但初来乍到也不能太出格不是? 于是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起了身,摇摇晃晃坐到妆台前让丫头们给梳妆,又有关妈妈端了一碗碧梗粥上来,武馨安就着几个奶油小卷吃了下去,只在肚子里垫了一个底, “妈妈我还饿!” 关妈妈看了看那桌上的沙漏,却是催促道, “好小姐,先垫一垫肚子,早饭是要在老夫人那处用的,届时还可再吃一回!” 武馨安委委屈屈指了沙漏道, “这不是还有一刻钟吗?” 关妈妈应道, “夫人乃是长辈,她是卯时三刻到,大小姐您却不能落在长辈身后,怎得也要早一些不是!” 这厢再不肯迁就武馨安了,与两个丫头连推带拉的将武馨安给弄下了楼。 一行人一路拉拉扯扯出了春晖院,武馨安慢慢吞吞往冬蕴院走去,到了院门前小程氏果然还未到,杜鹃上前叫开了院门,有那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大丫头文素出来行礼,悄声道, “大小姐,老夫人每日都是辰时整起身,这时节还差着一会时候,您还是在外头等等!” 武馨安听了连翻白眼,无奈点头, “好!” 当下在外头寻了个地儿坐下,却是将手肘往身边的小几上一放,支着脑袋就打起了瞌睡,呆了约有一刻钟,那小程氏也到了,见着她依在几上睡觉便微微一笑, “安安可是昨儿晚上未睡好?” 武馨安被关妈妈扶起来,勉勉强强行了一个礼, “母亲安好!” 小程氏笑着让她坐下, “趁着老夫人未起,你再眯一会儿!” “嗯!” 武馨安倒也听话,果然伏在几上又睡了,待到辰时正,内室里果然传来动静,小程氏上前叫醒了武馨安, “安安……随我来!” “哦!” 武馨安晃了晃脑袋起身,跟着程氏进了内室,付氏已在丫头的伺候下起身,正在穿衣, “母亲早安!” “祖母早安!” “嗯!” 付氏看了一眼小程氏,目光又扫过在小程氏身的武馨安, “过来伺候!” 小程氏便上前替了文素为付氏更衣,又转头吩咐武馨安, “安安,去端热水!” 武馨安点了点头,跟着丫头们出去到灶间使铜盆端了热水,放到那木头架子上,付氏过来看了看,伸手指在水中试了试,皱着眉头瞧向武馨安, “你未试过水的么?” 武馨安摇头,付氏道, “水太热了!” 武馨安忙伸手进去试了试,她倒觉着恰恰好,不过便宜祖母说是热了便是热了,当下弯腰取了一旁的铜壶往里倒冷水,这一回她学乖了,先伸手进去试了试,觉着稍稍有些发凉,应该差不多了,便道, “祖母,这下子成了!” 付氏伸手试了试又嫌弃道, “太凉了!” 武馨安嘴角轻轻地抽了抽,转身出去又提了个热水壶进来,往盆中注了些热水, “祖母,这下子能行了?” 付氏过来又试了试,这才很是勉强的点了点头, “嗯!” 她冲着武馨安一伸手,武馨安忙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雪白的毛巾给她,付氏不动,武馨安疑惑的眨了眨眼,一旁的文素忙道, “大小姐需得拧了帕子给老夫人!” “哦……” 武馨安忙将帕子打湿又拧干给了付氏,付氏仍是不接,文素又道, “大小姐……且把帕子摊开了!” 武馨安又照办,付氏这才接过。 洗过脸便是梳头打扮,武馨安被人支使得东奔西走,跟被人打得团团转的陀螺一般,其间遭了无数白眼,受了好些个嫌弃,好不易将老夫人伺候得差不多了,外头有武弘文和几个小的来了。 付氏扶着小程氏的手出去了,武馨安跟在后头连翻白眼,心中暗暗骂道, “这老婆子也是装精作怪,身份不高,架子倒是挺大的,一个早起要媳妇、孙女,丫头婆子四五个人伺候,也不知穷讲究个甚么劲儿,成日价呆在后宅里又不给人瞧,头上插银别翠的做甚么!” 外头武弘文领着孩子们给母亲请了安,瞧见大女儿在一旁立着,便招手叫了她过来,笑眯眯问道, “安安昨晚上睡得好么?” “女儿睡得挺好的!” 武弦文又问, “安安甚么时候过来的?” “卯时两刻便过来了!” 第十六章 温良言暗含坏心 “时辰太早了些,你年纪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要给祖母请安,以后辰时过来便是了!” 武弘文心疼女儿,却瞧不见一旁自家老娘和妻子不满的眼神, “这丫头性子野,我这正想给她立立规矩,好好磨挫她一番呢,倒让你这做爹的来搅合了!” 武馨安闻言求之不得,也不管一旁关妈妈连连使眼色,点头道, “父亲说的是,女儿听父亲的话!” 武弘文呵呵笑着拉了她的手, “来,我们去用早饭!” 一旁婆子们早就摆好了饭菜,武家人早食清淡,不过清粥小菜,白面的馒头和几样小菜,样数虽不多,但今儿灶上的婆子有了准备,却是使了大盘子装,份量是平日里的两倍,怕的就是昨儿晚上那般,不够大小姐一人用的。 付氏见了眉头一皱,武弘文见了却很是满意,对武馨安笑道, “一日之计在于晨,安安多用些,要吃饱吃好才是!” 武馨安点了点头,坐下来待得老夫人、武弘文与小程氏举了筷子,便毫不客气吃了起来,这一早上的忙活,前头她喝得那一碗粥和两个奶油小卷,此时早就在肚子里化成渣了,正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端起碗来便是一大口。 一旁的武显荣见了,想起昨儿晚上没得吃的教训,便一把推开身边奶娘的手, “不用勺!” 当下是双手捧碗,大大的喝了一口,小程氏看得眉头一挑,武弘文却是笑着赞道, “好好好,这才是男儿家的吃相嘛!” 自家这两个儿子,就是养在后宅,长在妇人之手,太过娇气了些,男子汉还是要有男子汉的气概才是! 武怀德在一旁见兄弟得了父亲赞扬,自然不肯落于人后,当下也是弃了调羹,使双手端碗,大口喝粥,大口吃馒头, “嗯!” 武弘文看得连连点头,一旁的小程氏眉头都快皱成疙瘩了,老夫人付氏也是一脸的不悦,实在忍不住了,放下筷子,咳嗽了两声道, “文儿,我们家可是官宦人家,家里的公子都是世家子弟,用饭讲究个文雅气度,慢条斯理……” 说着斜眼瞧了正双手端碗的武馨安一眼, “那狼吞虎咽的都是外头市井凡夫走卒,全然没个气度,若是学他们岂不是自降了身份,没得让人见了笑话!” 武弘文闻言眉头一皱,武馨安却是眉头都不挑一下,对老夫人的话充耳不闻,只转头对武显荣道, “这个馒头你还要不要,若是不要我便吃了!” 武显荣忙道, “我要……我要的!” 武馨安听罢伸手过去,将那馒头从中分开,递了一半给武显荣, “一人一半!” 武显荣接过来啃了一口,冲着武馨安哈哈一笑,武馨安回他一笑,心中暗道, “这小子倒是不算得讨厌!” 武弘文在一旁见这姐弟和谐,心下很是欣慰,笑眯眯道, “不用分,为父我虽说俸禄不多,但白面的馒头还是能供得起你们的……” 转身又吩咐下头人, “去再取一些来!” “是!” 待婆子又端了一盘子上来,武显荣先伸了手,掰了一个给武馨安, “大姐姐给!” 武馨安接过来一口咬了大半, “呵呵……” 二人相视一笑,很是没心没肺,却将上头的付老夫人气得不轻,放下了手里的小碗,作势又要搁筷子,武显荣与武馨安一见,都有志一同的伸出手去,各自在盘里抓了一个,又端碗大大的喝了一口粥。 付氏此时才将筷子放了下去,见状气得心头一堵,心中暗暗骂道, “瞧瞧……瞧瞧……我就觉着这丫头不是个好的,这才回来第二日,便将荣哥儿给带坏了,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付氏可是一心想让自家孙子做那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浊世佳公子,怎能被这酒囊饭袋给带偏了? 心里暗自气闷,起身淡淡道, “程氏,且将孩子们都带出去!” “是!” 小程氏起身,便领着几个孩子退了下去,付氏却是留了儿子道, “文儿,你且稍留片刻,为娘有话要说!” “是!” 武弘文应声起身,他们母子自说话不必提,这头小程氏领了几个孩子出来,回头见得小儿子还在边走边啃,不由眉头蹙紧, “荣儿,时辰不早了,你同哥哥就要出门去私塾了,快别吃了!” 武显荣今年只得四岁,正是万事不懂,猫憎狗厌的时候,闻言将手里的馒头往嘴里一塞,鼓着腮帮子应道, “娘放心,今儿我必不会让先生打手心的!” 武显荣是家里的小儿子,平日里被付氏和小程氏宠得太过,别看小小年纪,在家中是招猫打狗,扯丫头辫子,拉婆子裙子,那是甚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武弘文公务繁忙也是管不了儿子,他也怕小儿子被宠坏了,便索性让他跟着大儿子去了私塾,也不指望他学甚么,只是请先生看管就是了。 于是武显荣去私塾也不过就是坐着使笔胡乱画画,跟着大孩子随口嘟囔些之乎者也的话,每日做得最拿手的事儿便是混着学堂里的大小孩子在一处胡闹,但凡能被先生打板子的事儿,他一样没有落下,但凡能被先生夸赞的事儿,却是一件没干。 武弘文那处隔三岔五便要接见先生,状告武推官家二公子在学堂之中不敬师长,肆意妄为,俗话说三岁看老,武显荣如此顽劣,令得小程氏也是操了不少心,听小儿子这么一说,不喜反忧,叹气道, “但愿如此!” 这厢送了两个儿子出门去私塾读书,转头又吩咐两个小女儿, “你们的先生应该也到了,且回去等着先生!” 两个女儿行礼离开,就只剩下武馨安和还在奶娘怀里的武幼祯了,小程氏笑眯眯道, “从今儿起安安便跟我母亲身边,学一学规矩!” 武馨安点头,心中暗道, “多半这是想法子磨挫我呢!” 果然,小程氏将她带到了秋露院中,先是立在一旁听小程氏给下头的婆子丫头们安排各自的活计,这一立就是到午时,待到了午时,小程氏对武馨安道, “这时辰不早了,要去后头伺候老夫人!” 却是领着她到后头伺候付氏,二人走在路上,身后是一众丫头婆子跟着,付氏笑着拉了武馨安道, “安安呐,这孝敬长辈,晨昏定省,端茶倒水,侍疾奉饭乃是我们做晚辈的本份,今儿晨间你父亲是疼你才让你晚些向祖母请安,那是你父亲对你的一片心,长辈们越是疼惜你,你却越是要孝敬长辈,才不枉长辈们疼你,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武馨安闻言假假一笑, “母亲说的对!” 小程氏见她点头便又道, “因而啊……之后你还是应当早些去向祖母请安才是!” 武馨安听了心里冷笑,面上却是眨着大眼儿问道, “母亲说的极有道理,那二妹妹和三妹妹还有两个弟弟也要卯时过去给祖母请安,那今儿我怎得没有见着他们?” 小程氏闻言脸上的笑容不浅反深,笑得更加和蔼了, “你两个弟弟功课甚重,少不得睡眠,你祖母便免了他们的早安,你两个妹妹如今也有请了先生在家里教书,又学做诗又学弹琴,还要练字学刺绣,每晚是要三更才睡,你祖母也是免了她们的……” 武馨安听了更是冷笑连连, “这家里就还剩下一个最小的武幼祯,才三个月大的奶娃儿,能好好睡觉已是谢天谢地了,谁还让她立规矩不成,说来说过就是寻我一个人的麻烦!” 付氏早饭过后多是要在佛堂里礼佛,二人过去又要伺候老夫人更衣洗脸,净过手之后,便又是午饭。 这时节家里全是女人们,用的饭食比早饭要稍稍好些,有荷叶粉蒸肉、槐叶冷淘,武馨安食量大,此时也是饿得不成,一见那桌上的饭菜立时便双眼泛光,见老夫人与小程氏坐下,便要跟着过去坐下,却听付氏淡淡道, “今儿让大姐儿伺候我用饭!” 武馨安有些不明所以,关妈妈忙轻轻拉了她一把,在她耳边悄声道, “大小姐过去给老夫人盛饭布菜……” 武馨安忙问, “那……我就不吃了吗?” 关妈妈小心的瞧了那边一眼,悄声道, “按规矩是需得等到老夫人和夫人用完之后再吃!” 武馨安闻言一瞪眼, “这是要我看着她们吃喽?” 都是孙女,怎得就指着我一人折腾,早时也不见老二和老三过来请安,午时也不见让她们伺候饭食! 关妈妈见她声儿一高,吓得连连扯她的衣角,哀求道, “我的好小姐,您就收收性子,忍一忍,这就是您初初回来,老夫人和夫人给你立规矩呢,待再隔几天便好了!” 武馨安见关妈妈一脸的哀求惶急,心知她是真心为了自己好,也不忍因着自己担惊受怕,咬唇半晌道, “罢了,我就依你这一回!” 这厢甩了关妈妈的手,过去立在了老夫人身后,付氏指了指那敞口汤盆里的槐味冷淘, “先用这个……” 第十七章 一口面再一口面 武馨安取了小碗,筷子夹了一碗双手放到付氏面前,付氏见状皱眉道, “我们这样的人家,不是那下里巴人,要弄个肚儿溜圆,大户人家无论盛饭又或是盛面都不可全满,至多装上七分,五分才是最好,你这么满满一碗,当是饿死鬼投胎呢!” “嘻嘻……” 一旁的武媛祯与武莲祯见武馨安挨了训,都捂着嘴儿笑了起来,小程氏忙偏头柔声训道, “二姐儿和三姐儿不可笑话姐姐!” 她说这话时面带微笑,语气温柔,哪里是训斥两个小的,分明是自己也跟着起哄看笑话,武馨安见这情形,心中冷笑, “哼哼!怎得……这就是事儿来了?” 早知晓她们迟早要寻机会折腾自己,没想到这第二日便老的大的还有小的就一起上阵了,武馨安如何肯吃她们这一套,她可不是那唯唯诺诺,初见世面心头怯懦的小丫头,闻听得付氏所言,便也跟着嘻嘻一笑应道, “祖母说的是,这碗确是满了……” 说着就着手里的筷子便夹起一大口来,猛得送入了自己的嘴里, “呼呼……” 这厢进了嘴里,还吸溜一下,嘴里嚼了几嚼,看了看碗里的, “祖母这下子差不多了!” 说罢双手恭恭敬敬的放在了付氏面前,再看那付氏一张老脸立时变了颜色,便是一旁的小程氏也是被武馨安这一手弄得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两个小的更是瞪大了眼,付氏一张脸气得通红,怒而将手中的筷子往桌面上一拍, “你……你这野丫头好生没有教养,怎敢将自己用过的再给长辈!” 她分明瞧见这丫头吸了一口,还咬了一下,这……这还怎么吃! 武馨安眨着大眼儿想了想道, “祖母说的是,这碗面我已是吃过了,确是不能给祖母吃了,还是我自己吃了!” 说罢,也不等付氏反应,就又端了碗,唏哩呼噜的吃了起来,那碗只有拳头大小,装满了也不多,武馨安前头一口,后头一口便吃了个一干二净,吃罢冲着一旁伺候的婆子点头赞道, “妈妈们的手艺果然是好!” 婆子们见着老夫人铁青的脸色,没一个敢当大小姐的夸,纷纷垂下头去不敢应声,武馨安吃了一碗,又取了一个干净的碗,再装了一小半双手放在了付氏的面前, “祖母请用!” 付氏如何还能吃得下去,只怒瞪着眼前的一碗面,半晌不动筷子,武馨安有一小碗面下肚,肚子里的饥火没那么燎人了,却是面不改色的退到后头,好整以暇的等着,一旁的小程氏见自家婆婆首战告败,忙挺身出来解围,这厢笑眯眯夹了一块烧香菇到付氏的碗中, “婆婆,您老人家用用这个,如今这月份正是食鲜菇的时候,这是今儿一早在市集里买的……” 付氏得了个台阶下,脸色稍微,吃了一口香菇点头道, “果然鲜美!” 小程氏转头又冲着武馨安道, “安安,这里有一道油煎鸡,乃是你祖母最喜欢吃的,你来为祖母夹一块……” 武馨安应声上前,见那鸡肉做得色泽金黄,闻起来香气四溢,用夹了一块放在付氏的面前, “祖母请用!” 付氏哼了一声,吃了一口却是对武媛祯和武莲祯道, “今日这鸡做的外酥里嫩,肉质嫩滑,你们也吃一块!” “是,祖母!” 两个小的夹了一块吃了,便齐齐放下了筷子,付氏见状点头赞道, “好好!虽说食物好吃,但切切不可贪食,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气派!” 这话是说两个小的,却是讲给武馨安听得,两姐妹都点头称是,却是齐齐拿眼儿去瞄武馨安,武馨安立在后头,都没拿正眼儿瞧她们一眼,只一双眼紧紧盯在桌上的菜肴上,二人心中暗骂, “这人脸皮真厚,祖母用这法子根本就是对牛弹琴,依我瞧着还不如让人打她一顿板子呢!” 这样粗鄙无礼之人,如何能教得出来? 这一顿饭吃得慢条斯理,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付氏与小程氏一面吃一面讲,这是有心想给武馨安一个教训,却是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慢说是站着伺候的人,便是坐着吃饭的几个都有些不耐烦了。 付氏见也是差不多了,这才放下了筷子, “罢了,撤了!” 下头人都上来将桌上的饭菜撤了,小程氏领着孩子们给付氏行礼之后退出了后堂,二人却是提都未提让武馨安退下去用饭之事,武媛祯与武莲祯都偷眼去瞧武馨安,见她眉头紧皱,一脸的不满,二人相视一眼,都是偷偷发笑, “活该!让你这乡下野丫头吃吃苦头,才好叫你知晓这武家后宅里是谁说了算!” 小程氏这厢打发了两个女儿回去练字,又拉了武馨安的手笑道, “我午后多是要看书绣花打发时间的,安安也同我一起!” 却是只字不提让武馨安用饭之事,武馨安饿得肚子里咕咕作响,便不耐烦同她们演戏了,当下将手一甩,对小程氏嚷道, “母亲,女儿肚子还饿着呢,这肚子饿着可是没那心思看书绣花,母亲要看书绣花自去就是了,女儿我要回院子吃饭了!” 小程氏没想到她敢当面撂脸子,不由一愣,回过神来忙道, “是我疏忽了,忘记了安安饿着呢,且跟母亲过去秋露,让灶上给安安做些吃食!” 武馨安大声应道, “母亲这到底是疏忽了,还是故意的?” 小程氏忙道, “母亲怎会故意饿安安,是母亲一时疏忽了,你跟我回秋露院去,让小灶上给你做吃的!” 武馨安有心不去,一旁的关妈妈也劝道, “大小姐,且听夫人的话!” 却是一脸哀求的看着她,武馨安心里叹气暗暗道, “罢了,看在关妈妈的面上,我且忍了!” 二人这厢又回了秋露院,小程氏果然吩咐人去做了一碗汤面,婆子端上来,却也是拳头大小的碗,只得小小的一半碗,武馨安心里冷笑也不多说,两口便将碗里的面给吃了。 之后小程氏果然领了她到自己的书房,小程氏手把手的教武馨安绣花,武馨安两辈子只拿过杀猪刀,却是从未摸过绣花针,拿着那小小的一根针便如拿着那千斤大棒一般,对着那一块白布也不知从何下手。 小程氏很是耐心的一点点教她, “安安是女儿家,女儿家就应当学好刺绣烹饪,以后嫁到婆家才不会被人瞧不起!” 武馨安听了嘴角一撇, “母亲,那两个妹妹可是学了刺绣烹饪?” 小程氏笑道, “自然是学了的,不过她们是从四岁开始学的,如今倒是用不着我手把手的教了,是请了外头有名的绣娘每隔五日过来指点一回!” 小程氏这话倒说的不假,她看重两个儿子,但三个女儿亦是一样的心里着紧,小程氏不同付氏这乡下出身的婆婆,重男轻女。 她是知晓女儿家若是娶的好,于自己有利,对娘家亦是同样有利,因而二个女儿的琴棋书画,厨艺刺绣又有数术庶务是一样不落都要学习的,她就望着以后女儿们能凭着一身的能耐和上好的闺誉,谋个好夫家。 小程氏对武馨安道, “你回家晚,以前耽误了不少时光,且先学些简单的,待学好之后再学读书识字,我们安安亦是要嫁好人家的!” 瞧你这笨蛋样儿,只怕到嫁人的时候都还学不会! 她说这话时,一脸的慈爱温情,一脸的真情实意,不说武馨安便是旁人见了都要道一声“好继母”,只可惜小程氏十足的卖力,却半分感动不了武馨安,她早死了嫁人的心,任是小程氏说的天花乱坠,却是半点不为心动。 当下放了手里的绣绷对小程氏道, “学这东西为的是嫁人,我是不想嫁人的,自然就用不着学这个,母亲也不必费心教我了!” 小程氏听了便笑, “你这傻孩子!女儿家怎么能不嫁人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千百年来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你又怎能例外?” 武馨安应道, “那和尚、尼姑怎么就没婚配?” “那是人家皈依了佛祖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自然是不会在世俗婚嫁的!” 武馨安一摆手, “那……您就当我信了佛,要不……今儿我就弄个佛像放在我那院子里,早拜晚拜,一天天柱香,这样总能不嫁人了?” 小程氏听了是哭笑不得, “真是傻孩子!” 这丫头莫不是在山里脑子给驴踢了? 你见过哪一个好端端的女儿家不嫁人的? 当真让你做了尼姑,外头还不知如何传我这做继母的呢! 逼得元配生的嫡女生生的遁入了空门? 旁人不说了,便是老爷的那关都过不了! 小程氏暗暗的撇嘴, 这事儿可由不得你,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我不但要将你嫁了,还要风风光光的嫁个“好人家”,可不能让你坏了我的名声! 第十八章 君子动口也动手 小程氏在这处好说歹说哄着武馨安在这处坐了足足两个时辰,坐的她是腰酸背疼,头颈发麻,捏断了四五根绣花针,却是只粗粗会了一个平针绣法,小程氏看着那长短不一,高低不平的针脚不由的连连叹气, “看来安安还要多练习才是!” 武馨安一翻白眼, “母亲还是饶了我!” 眼看着时辰不早了,外头的许妈妈进来道, “夫人,大小姐,老爷下衙的时间快到了,夫人且去灶上看看今儿的菜色!” “嗯!” 小程氏点头, “安安,我们走!” 这武家的三餐最紧要的便是这晚上一餐了,为了犒劳在外头辛苦的丈夫和儿子,小程氏多半都是要亲自到灶上做一两道菜的,便是不做也要亲自过去盯着,以示贤惠。 小程氏带着武馨安过去,在灶间叮嘱了婆子几声,这才出来对武馨安笑道, “今日午间,安安伺候老夫人用饭做得很是不错,不如晚上也伺候老夫人用饭,让你父亲也瞧瞧我们安安如何懂事乖巧?” 武馨安闻言呵呵一笑,心中暗暗冷笑, “这女人当真不安好心,这都饿了我大半日,还要骗着我晚上接着挨饿!” 她有心当时便要发作,一斜眼瞥见自己身后的关妈妈,此时正面带哀求的看着她,嘴唇无声蠕动, “大小姐……忍忍!” 武馨安心里暗暗道, “虽说不想让这女人太过得意,但总归是才回家里,以后说不得还要在这处呆上几年,我且还是忍一忍,左右就是欺负我初来乍到,想给我个下马威,把我调教乖顺了好任她们摆布罢了……我今儿即是已忍到了此时,便再忍一忍又何妨,且要看看她们到底有甚么花样!” 想到这处便笑眯眯道, “即是母亲有令,那女儿遵命就是!” 小程氏听了脸上的笑容更盛,点头道, “好,这样才是乖孩子!” 二人这厢又相携去了冬蕴院,付氏见了二人,目光扫过武馨安身上,又问小程氏, “可是去灶上看过了?” 小程氏应道, “回婆母的话,媳妇已是去灶上看过了……” “嗯!好……” 付氏看了一眼武馨安, “今儿晚上还是让大姐儿伺候我用饭!” “是!” 武馨安与小程氏都低头应了一声。 付氏满意的点了点头,不多时武媛祯与武莲祯姐妹也过来了,又有婆子将三小姐武幼祯抱了过来,之后武怀德与武显荣兄弟从私塾回来,武弘文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小程氏领着孩子们儿迎到二门行礼, “老爷回来了!” “父亲!” 几个孩子齐齐行礼,武弘文见着孩子们都在很是高兴,伸手摸了摸武馨安的头问道, “今儿安安在家中做了甚么?” 武馨安笑眯眯应道, “跟着母亲学了刺绣……” 武弘文笑着点头道, “你在外头呆惯了,想来也未必愿意久坐,要学刺绣也不急在一时,且慢慢来就是了!” “是,父亲!” 武媛祯姐妹一见武弘文回来首一个问的就是武馨安,心下顿时不满,上来一左一右拉了武弘文的手道, “父亲,今日先生教我们背了朱子家训……” “哦……那你们可能背得?” “嗯……妹妹背了大半,我背了小半……” 武弘文闻言笑道, “好好好!三姐儿年纪小些,读书却是比姐姐还要强!” 转头又问两个儿子, “今日在学堂可有调皮?” 武怀德看了一眼兄弟, “回父亲的话,今日我们在学堂都有听先生的话,并未调皮!” 武弘文也看了一眼小儿子,沉下声问道, “是么?” 武显荣又想开口说话,又被武怀德抢了先, “父亲,儿子们在学堂确是听话的!” 武弘文闻言脸色越发恼怒了, “还要扯谎……今日王先生又来告状,说是你兄弟打人了?” 武怀德被当面戳穿谎言,立时心虚的涨红了脸,看了一眼一脸不服的兄弟,捏了捏他的肩头不许他开口,自己却辩解道, “不是弟弟打人了,是两人打闹罢了!” 武弘文脸色沉了下来, “胡说,王先生分明就说是你兄弟先动的手,怎得到你这里就成打闹了,武怀德……你如此谎言开脱,当真是为你弟弟好么?” 武怀德被武弘文一瞪眼,立时就吓得不敢再说话,武显荣却是不依,跳着脚的叫道, “父亲,不是我打的他,是他惹的我!” 武弘文瞪着小儿子, “人家怎么惹你了,王先生说了,那周通判家的儿子虽大你两岁,但平日里一向老实,你却是个惹事生非的性子,说是人家惹你,我是一百个不信!” 武显荣闻言气得直跳脚, “父亲冤枉人,分明就是他……他惹我!” “他怎么惹你了?” “他……他说……他说我们家接了一个山里来的野丫头,说……说我们一家人都要被野丫头克死!” 武推官家里原配早亡,后继之妻乃是原配胞妹,前头原配所生之女据说是命中带煞,要克家人,被送到了山中要养足十年才能接回来…… 武弘文在杭州做了十年官儿,这些后宅家事在杭州官场家眷之中亦不是甚么新鲜事儿,小孩儿在家里听了两句闲话,便拿出来互相取笑也不是甚稀奇事,只武显荣是个性子急的,被人取笑两句便立时心里不爽快了。 他虽说是小两岁,个子也生得普通,可耐不住是个狠角色,跳起来揪着周家三公子的头发,整个小身子吊在人家的身上便不放,那周家三公子的头皮都被扯红了,明明大两岁却被武显荣给弄哭了,私塾里的先生见都是官家的子弟,两头不得罪,便索性到衙门里寻了两方家长说了个清楚。 武弘文与那周令周通判自然都口称犬子顽劣,先向先生告罪,然后都称要回去好好教训自家的小儿,此事便算做揭过了。 不过外头的事儿处置完了,家里这不省心的小儿子,自然是要好好教训的! 武怀德在一旁原本想捂兄弟的嘴,却是没想到武显荣嘴快,一下子都给倒出来了,急得他看了一眼武馨安,在一旁连连瞪武显荣。 “笨蛋,他就是故意气你的,你不知道么!” 弟弟才四岁懂得甚么,那周家的小子,别看生得一副老实憨厚的样子,实则一肚子坏水,故意在弟弟面前指着他叫“山里人”、“野丫头”“野小子”一通儿乱叫,弟弟的性子急,气得抡着小拳头就扑了上去,那小子也忒不是东西,打得过便打,打不过立时转身就告了先生,害得弟弟被先生打了板子,还到父亲面前告状! 武显荣一番话说出来,立时惹得全家脸上愠怒,小程氏也是眉头一皱道, “老爷,这……周家的孩子也是口中不修德,可怪不得我们家二郎!” 武弘文却怒道, “你休要惯着孩子,君子动口不动手,人家不过随口几句闲言,就激得他动手打人,以后大了,人家再激几句,他岂不是要杀人了?” 小程氏被丈夫训斥立时收了声,不敢说话,一旁的武馨安却是应道, “父亲,母亲这话却是不错,甚么君子动口不动手,依女儿看来那些嘴上刻薄的,就是欠拳头收拾,好好教训一顿,打得怕了,他自然便会闭嘴了!” 若是有把杀猪刀在手,却是比拳头巴掌都好使了! 武馨安此话一出,立时得到武显荣的响应,过来一把拉了武馨安的手道, “大姐姐说的对,就是应当打……他!” 武弘文对小儿子可以沉下脸来教训,对上大女儿却是早存了三分心虚,闻言摇头道, “安安,不过小孩子间打架,何出以暴制暴之言,应当教你弟弟温良恭谨,友爱同窗才是!” 武馨安嘿嘿一笑心中暗道, “甚么温良恭谨,有拳头自然便温良了,拳头最硬了,自然就恭恭敬敬了!” 一旁的小程氏生怕小儿子还要挨骂,忙道, “老爷,我们还是先进去给老夫人请安!” 武弘文点头,想了想对两个儿子道, “今日之事,显荣大错,不应与同窗动手殴斗,怀德小错,不可是非不分,袒护弟弟,二人都罚大字二十篇!” 两个小子一听互视一眼,立时耷拉了脑袋,应了一声, “是!” 武弘文见两个小子服了,这才当先迈步,领着妻儿进去给老母亲请安,武馨安见武弘文一左一右是武媛祯姐妹,小程氏抱着小女儿落后半步,却是有意无意将自己挡在了后头,当下撇了撇嘴,索性也不与她争,便落后几步打算走在后头。 武显德犹豫了一下,看了武馨安一眼欲言又止,紧走两步与小程氏并排而行,倒是武显荣伸手拉了拉武馨安的袖子, “大姐姐……” 武馨安歪头看他, “何事?” 武显荣想了想道, “大姐姐,他胡说……我明儿还去揍他!” 武馨安闻言嘿嘿低笑, “你不怕被父亲责罚么?” 武显荣想了想挥舞着小拳头道, “写大字嘛,我会的!” 他那大字有甚可写的,通篇就写个一二三,慢说是二十篇,便是二百篇也能写完! 武馨安笑着点头鼓励他道, “嘴欠的人便应当好好收拾,打得他服了便不敢乱说话了!” 第十九章 闻倭寇众人色变 一家人这厢进了正堂,给老夫人请了安,付氏对媳妇、孙儿、孙女从来都是神色冷肃,只对着自家亲生儿子,才会露出一丝笑意来,柔声问道, “文儿今日在衙门可是辛苦?” 武弘文应道, “这阵子的倒是没有甚么新案,只海宁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巡海的卫所发现似有倭寇的踪迹……” “倭寇!”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付氏闻言连念阿弥陀佛, “这些天杀的倭寇怎得又来了?” 说起此事,武弘文也是眉头紧皱,但还是要安慰家中老小道, “不过是卫所发现有倭寇在近海活动,却也未必会登岸,即便登岸亦是有卫所军在,且离着杭州还远呢,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付氏闻言连连叹气, “但愿如此!” 小程氏虽也是后宅的妇人,却比自家婆婆要多知晓些事儿,闻听得丈夫所言是半信半疑,想起前头一年端午过后,便有倭寇登岸,大庆卫所军竟是毫不抵挡,任人上岸烧杀抢夺,一路连屠了五处村庄,之后才被地方上乡绅们自发组织的护乡团给打退回海上去了。 若是要靠卫所军杀倭寇,只怕这杭州城都要被人洗劫一空了! 武弘文见妻子面有忧色的看向自己,便冲她递了一个眼色,转而对付氏哈哈一笑道, “母亲,儿子肚子有些饿了,这饭菜是备好了没有?” 儿子肚饿乃是大事,付氏闻言忙把倭寇的事儿放到一旁,点头道, “早预备好了!” 这厢吩咐婆子们道, “摆饭!” 婆子们将早预备好的菜肴端上桌来,一家人分长幼落座,只武馨安却是立在了老夫人身后,武弘文便问, “安安怎得不坐?” 武馨安咧嘴假笑道, “父亲,女儿久不归家,如今回来了,自然要多多伺候伺候祖母才是,女儿要侍奉祖母用饭!” 武弘文笑道, “你有这心便是好的了……” 说着冲她招手, “过来坐!” 付氏见状目光一扫小程氏,小程氏知机接上道, “老爷,安安即是有这孝心,也不能拂了孩子的心意,且让她与祖母多亲近亲近!” 付氏也应道, “今儿早上为娘不是同文儿讲过了,大姐儿以后嫁了人去到婆家也是要侍奉婆母的,在娘家多学学规矩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武弘文想起今日一早确是同母亲议论过此事,自己也是点头答应过的,想了便应道, “母亲说的是!” 武馨安嘴角抽了抽却是再没有说话,这一顿饭许是因着武弘文在,付氏与小程氏倒是没有如午时那般说话夹枪带棍的教训人,只武馨安饭食本就大,这时节肚子早就饿得咕咕作响了,此时间立在那处,闻着满屋的饭菜香味儿,一众人吃得谈笑风生,自己却只能立在后头狂咽口水,心头饥火旺盛,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腹诽不止, “这老婆子与后娘整人的法子真是阴损,当着面一派慈爱可亲,背地里暗出阴招,便是让人被整了还一个喷嚏都打不出来,果然是最毒妇人心!” 有心想当着武弘文的面揭露二人真面目,却又暗道, “一个是亲娘,一个是自家婆娘,这武弘文与王屠户多半也是一路货色,都是喜新厌旧,好色轻义的,我便是闹开了,他也不过一时气愤发发脾气便罢了,以后他上衙去了,这二人再出阴招,他也为我抵挡不了,闹开来又有何用!” 想到这处忍了又忍, “我且忍过今日,再看她们又要如何!” 于是这厢忍着气陪着笑总算是将晚饭伺候过了,因着有武弘文在,倒是再没让她饿着肚子,只待到她上桌时,桌面之上便只有残羹剩菜了,武弘文见状便吩咐婆子道, “再做两样菜来!” 婆子早得了吩咐,闻言面有难色道, “回老爷的话,老夫人的规矩,每日的菜都是定例的,今儿的已是上齐了,若是再做便只有用次一等的了!” 武弘文闻言心下不悦,只这是自家老娘这些年立下的规矩,自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打了老娘的脸,可话已是出了口,当着一众人的面又让他自己有些没脸,见丈夫神色尴尬,小程氏忙解围道, “婆母向来是勤俭持家,这规矩也是一早便有的,也不是单为难安安的,今日安安便将就着用些如何?” 武馨安自然知晓她们这是变着法子磨挫自己,心中暗道, “罢,都到这时节了,我且忍她们一日又如何!” 于是假笑着点头道, “母亲说的是,也不必灶上忙活了,就着吃一些便是了!” 一旁的关妈妈见状忙过来伺候她用饭,过去一瞧那甑子里的饭,只剩得一小碗的份量,心里不由暗骂, “明知我们家小小姐饭量大,只这么一点儿怎够吃?这也太欺负人了!” 心里暗暗心疼却也不敢多说,双手捧了饭给武馨安, “大小姐请用!” 武馨安点头,接过碗来两口便吃了,又喝了一碗鱼羹便放下了筷子,武弘文担心女儿未饱, “这点子怎够,不如再做碗面?” 武馨安心里冷笑一声, “你若是再要做,下头必又有一番借口,我也懒得看她们做戏,倒不如早些回去,自己想法子填肚子!” 当下笑着摇头道, “前头午后吃了不少糕点,现下肚子还涨着呢!” 武弘文闻言便信以为真,当下笑道, “即是如此,那想来应是不会饿着了!” 付氏与小程氏见状互视一眼,都是微微一笑, “这就是个没人管教的野丫头,今儿不过稍施手段,便令她知晓了厉害,再待得一阵子,必是服服帖帖,老老实实了!” 不管二人如何得意,这厢众人吃罢晚饭,又说了会子话,俱都是在说那令沿海百姓闻风色变的倭寇,武弘文为免家中老小担心害怕,都是捡那不吓人的讲,武馨安就是个乡下丫头加山里丫头,两辈子都没听说过倭寇的事儿,见众人说起来都是个个脸上变色,不由好奇问道, “父亲,什么是倭寇?” 她此言一出,一旁的武媛祯和武莲祯姐妹便相视一笑,心中暗道, “说是山里丫头还当真是山里丫头,便是临平离这里有个几十里,但也不能连倭寇都没有听说过!” 武馨安不管二人挤眉弄眼,又问武弘文道, “那甚么倭寇很厉害么?” 武弘文倒是不嫌弃女儿无知,很是耐心为她讲解, “安安久在山村之中未曾听说过倭寇倒也不奇怪,且待为父讲给你听一听……” 这倭寇嘛,大庆朝沿海百姓最是知晓了,这些说话叽哩哇啦的三寸丁,脑袋上顶着一撮毛,下头穿个兜裆裤,便敢上岸的倭奴,原只是大庆东面一千多里远的一处大岛上的土人,他们汉时便与中原有往来,唐时仰慕我中原文化,曾数次派遣使者来朝,到了宋时亦是有不少倭国学者到中原游学,再之后前朝末年,海的那一边,那小小的岛国之上东一帮,西一伙的分成了好些派系,开始了许久的乱战时代。 那时间我大庆亦是初建,那岛上的人天天打仗,打赢了便在本国称王称霸,打输了的,就跳进了海里,往中原而来,这些武人、商人、浪人组成的乌合之众飘洋过海的到了中原沿海,明着说是做生意,暗地里却是武装走私、抢掠骚扰,无恶不作。 那时大庆初建正在整顿朝纲,重塑山河,太祖他老人家虽说是天纵英才,英明神武,却也没有三头六臂,分身乏术之下,没那闲功夫去管那些一打就散,一撤便聚的倭寇们,便索性颁下了圣旨,来了一个禁海,即不许本国之人出海经商,亦不许外国商人与本国人做生意…… 武弘文说到这处顿住,举了杯子喝水,大堂之上,众人都是端坐恭听,武媛祯年纪要大些,也知晓了一些外头的事情,闻言接话道, “父亲,我们先生说了,那倭寇性如狼,毒如蛇,便应当禁海不许他们登岸,才能保我们沿海平安!” 武馨安闻言想了想,摇了摇头,她这番动作让一旁的武莲祯瞧见了,心中暗道, “嗤!你连倭寇都不知是甚么,我姐姐说话,你懂是不懂,就在这处充懂行了!” 这厢嘴角一撇却是叫武弦文瞧了个正着,当下便问道, “三姐儿有何话说?” 武弘文对儿子向来严苛,对女儿却甚是宽容,又自家这三女儿自小聪慧,读书用功,虽不如自己小时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但在这样年纪的女儿家里,已是十分的出众了! 于是见得三女儿神色有异,便出口询问,武莲祯被父亲询问,倒也不慌不忙想了想道, “父亲,二姐姐所言女儿觉着极是,那些倭寇打家劫舍,乱杀无辜,非我族类乃是蛮夷,便应当是朝廷派出海军,将他们截在海面之上,不能让他们上岸祸害百姓!” 武弘文听了微微一笑,想了想问大女儿, “那安安怎么看?” 第二十章 数铜板小姐也穷 武弘文一向是慈爱宽容的好父亲,对儿女都是一视同仁,问过两个小女儿了,自然还要问一问大女儿,不过众人都知这老大是山里出来的野丫头,连倭寇都不知晓是甚么,又能说出甚么花儿来? 果然,武馨安想了想道, “父亲女儿不知甚么是倭寇,不过依着女儿看来……” 她顿了顿道, “女儿没见过海,但也知海是极大的,那茫茫的大海之上,想要寻一两只船谈何容易,光靠海上巡逻便能防人上岸,只怕是千难万难的……” 想了想又道, “且女儿觉着,那些倭寇为何要来我沿海骚扰,自然是有利可图,我们越是防得严,能上岸的倭寇便越少,那可图之利便越大,则来的人便会越多,这海上是多半拦不住的,还不如待他们上岸来全数捉了,统统砍头呢!” 武馨安是不懂甚么倭寇,甚么禁海,只她以前杀猪时便知晓了,这官府越禁的事儿,便越是赚银子,譬如贩卖病死瘟猪,官府上有专派出差官,时常到各集市巡逻,专抓那些贩卖病死猪之人,只这样的事儿越禁越是有人做,一头健康活猪平常出售乃是一两银子到二两银子,可一头病死猪只有二三十个铜板,甚至有人将农户家中病死掩埋的死猪都给挖出来贩卖的,那可就是一个子儿都不掏了。 这样的生意,昧了良心,却是赚银子不少,王大妞常年做杀猪生意,如何能不知晓? 想当初王屠户就贪银子想在好肉里掺杂病死肉,被王大妞坚决制止,为的就是保自家经营多年的招牌,为的是左右邻里背地里不吐他们口水,那时节她一番苦心还被王屠户埋怨了许久…… 这一理通百理通,官府越是不许人下海做生意,那这生意便越好做,只要有法子不被海上巡逻的军队发现,走一趟必是盆满钵满,这样脑袋别在裤腰上的生意,平常百姓必是不会做的,但那些亡命之徒,又或是被银子逼疯的主儿,必是会铤而走险,搏一搏的! 父亲不是说了么,海上那岛国乱的很呢,亡命之徒必然是成群结伙的往这里来,那定是防不胜防的,依她看来,最便宜的法子就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对,把那些胆子大的都杀光了,胆子小的自然便不敢来了! 此言一出,武弘文笑着点头, “安安这话有些道理!” 说罢还赞道, “我们家安安见识虽少,但这脑子倒是十分灵光!” 于是又笑着问武显德与武显荣, “你们怎么看?” 武显荣年纪小小自然是不懂的,不过他与武馨安倒是有些臭味相投,闻言嘻嘻笑道, “大姐姐说的对,将他们杀光便没人敢来了!” 武显德眉头皱了皱道, “杀人容易,捉人甚难,我们先生说了,那些倭寇上了岸便四处流窜,卫所军在后头疲于奔命,四处捉拿都寻不到踪迹……听说那些倭寇中的浪人,都是武功高强,一个个高来高去甚是厉害!” 武馨安听了一撇嘴心中暗道, “甚么武林高手,功夫再高也怕菜刀,这世上但凡做了事儿,总要留下蛛丝马迹,下了死力去寻怎会寻不到,届时调集人手里三层,外三层的一围,任他插翅也难逃!” 说不得能在这地面上四处烧杀抢夺不被人抓着,就是有内奸帮他们呢! 便如那些卖死猪肉的,在街面上总要买通几个混子做眼线又甚或买通了衙门里的人,衙门里有管集市的差官只要一出动,他们一时三刻就能得到信儿了,立时便将摊上的死猪肉收走,换上好猪肉,待到差官来时,那是半点儿也瞧不出蹊跷的。 所以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倭寇肯使银子,必也是能寻到内线的! 武弘文闻言点了点头,却是叹气道, “倭寇之中是有武功高强的浪人,但真正的症结所在,还是我们沿海卫所军制废弛,官兵不堪使用,倭寇一来便吓得闻风而逃,这样的军队慢说是保卫国土,护庇百姓了,便是能护了他们自己的小命都不错了!” 说到这处,众人都是一默,武弘文适才也是有感而发,才发此怨言,话一出口立时后悔了, 笑了笑道, “这些话你们听过便罢了,左右这是朝廷的事儿,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这军制废弛便是皇帝想整顿,也要花大力气,岂是他这小小的推官能改变的? 众人说了一会子话,武弘文看着时辰不早了,便领着妻儿给老夫人行礼告退,出了蕴冬院,儿女们各自回院。 武馨安一进春晖院的大门儿,便抱着肚子叫嚷道, “妈妈,我饿!” 关妈妈一整日都跟在她身后,知晓她今儿是遭了罪,心疼的连连抚着她的后背道, “我的好小姐,今儿可是饿坏了,妈妈现下就去给你做吃的!” 武馨安拉着她的袖子问, “妈妈给我做甚么好吃的?” 关妈妈想了想却是一脸的苦笑, “唉呀!我的好小姐,如今我们是在这府里了,一日三餐都是在大灶上吃的,这院子里的小灶就用来热热水,倒是当真没有备食材!” 一旁的刘婆子见状插嘴道, “大小姐,那灶上有前头端午时做乌馒头剩的半袋面粉,要不做面条吃?” 关妈妈闻言松了眉头,想了想道, “我们从村里好似还带了些干荠菜和冬笋干,倒是能做荠菜笋面……” 武馨安大喜,嚷道, “即是如此,快快去做……” 想了想道, “我来揉面!” 两个婆子听了都拦道, “哪里要小姐动手,且待老奴来做就是!” 武馨安却是一左一右将二人往两旁一扒拉,应道, “你们是不知晓的,这揉面的活计,我是做得最好的,你们谁也不要同我争!” 说话间抢先进了灶间,关妈妈见状连连摇头苦笑,对刘婆子和两个丫头笑着替她掩饰道, “大小姐,于庖厨一道上很是有些兴趣呢!” 这厢几人一起过去灶间,就见武馨安已是将那半袋子面找出来,寻了一个小瓦缸倒入其中,正掺水和面呢,回头见四人立在门前便吩咐道, “你们别在那门口杵着,只关妈妈进来帮手,你们在外头等着便是了!” 刘婆子忙道, “我来烧火!” 两个丫头见无事可做,便一个抓了围着武馨安打转的阿黄出去,一个上楼整理衣物。 关妈妈找了带回来的荠菜和干笋出来,一面让刘婆子烧热水,一面仔细挑捡里头的残渣,回头对武馨安道, “大小姐……以后怕是要这小灶上多备些食材才成……” 武馨安还未说话,刘婆子想了想应道, “大小姐,说起这事儿来,老奴倒是想同您提一提……” 这府里做饭,有大灶有小灶,老夫人定下的规矩,除却有人身子不适,病卧在床外,平日三餐都是在后堂上一起用的,饭菜由大灶上做,因而这各处院子里的小灶便由婆子们私下里给主子们做些小食,又或是夜半的宵夜,这类用度公中是不出的,只各院里的主人们自己出钱。 这家里的人口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三位小姐,两位少爷都是一母所生,因而虽说老夫人管着公中的用度,每月里少爷小姐的月钱也是寥寥的半两银子,但小程氏不会亏待了自己的儿女,因而平日里几个孩子私下单开了小灶,都是小程氏自己出银子的。 老夫人这财心实则是很有些紧的,府里的诸多杂事都是交给了儿媳妇管,可这公中的银子却一直是捏在她手里的,每日里的食材米面油等都是有定额定量的,婆子们采买和制做时,但有超量超额必是要给老夫人报备的,因而这些婆子们私下里说起大小姐饭量大时,都玩笑道, “老夫人不是怪大小姐没规矩,她是恼大小姐吃得太多,费银子呢!” 武馨安闻言皱起了眉头, “一个月半两银子!” 半两银子放在大风镇能用三月了,可在杭州城怕是连一顿饭都不够! 关妈妈叹气, “这个老奴也是打听过的,家里少爷小姐都是一般无二……适才我们回来时,杜鹃便来同老奴报过了,老夫人那边的人今儿一早送了半两银子过来!” 半两银子在山里能过两月了,可在这繁花似锦的杭州城里,根本不够看的! 虽说家里的少爷小姐都是一样,但他们平日里吃穿用度,一应都有小程氏支应,根本用不着月钱,月钱也不过就是意思意思一下罢了,但武馨安却不同,她若是私下里要添些吃穿,就要从这半两银子里头出,着实是太少了! 说得可怜些,她这大小姐除了一个身份,手里的现银只怕还没有杜鹃与知袅这两个丫头多。 她们两个原本是秋露院的二等丫头,一月的月钱是三十个铜板,一年四季还有四套衣裳,其余全数都是府里包圆了,之后做了大小姐的贴身丫头便升了等,乃是一等的丫头,每月可领四十五个铜板,照样是有四季衣裳,她们二人在府上也有两三年了,每个月的月钱都存了起来,若是将各人的家底拿出来,可不是大小姐还不如小丫头么! 第二十一章 有蛮力总有饭吃 武馨安这时节才知晓自家原来竟是这般穷,心中暗暗道, “我还当做了大小姐便是前呼后拥,高高在上,想什么便有甚么,却是没想到竟是这般憋屈!” 于是又问关妈妈, “我们如今还有多少银子?” 关妈妈想了想应道, “前头在山里用度少,老爷每月又派人送米面过来,银子花得少,还剩……大约十来两银子!” 武馨安闻言松了一口气, “还好……多亏妈妈给我存着,总算这阵子还能撑一撑的……” 关妈妈闻听,瞧了一眼坐在炉膛前烧火的刘婆子,小声劝道,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您如今知晓厉害了,所以呀……还是顺着老夫人和夫人为好!” 武馨安闻言连连冷笑却是不答话,双手按在案上的面团之上,就只见两只小手臂,微微这么一用力,那大团白面便在她手中揉出了花儿来了,这厢前后左右,上下里外,抻开揉圆,砰砰彭彭在那案上一阵摔打,武馨安揉到兴起,竟是舞得白影儿翻飞,一个甩手将那一大团面给扔得老高,复又伸手接住。 这厢一阵砰砰彭彭砸的案板是山响,看的关妈妈和刘婆子一阵儿的心惊,生怕她将那团面给甩到房梁上去了,这么一通揉弄用不了多久,武馨安将手中的面团往案上一摔, “砰……” 却是面不红,气不喘的, “妈妈,水可是烧好了?” “哎哎……” 关妈妈回过神过去打开锅盖瞧了瞧,见里头一个个小气泡纷纷往上钻, “就好了,就好了!” 刘婆子忙加了一把柴,叹道, “大小姐这力气,倒是比我们这些做粗使活计的人都还大呢!” 关妈妈也是叹道, “老奴记得大小姐小时候也不见有多大力气呀,怎得这一两月……手上的力气越发的大了?” 那面团儿虽不重,但舞在大小姐手里便如揉个泥丸子一般轻松,也不知是怎生弄的? 武馨安嘿嘿一笑, “许是我以前小,饭量小,力气也小,如今长大了,饭量大,力气也大了!” 关妈妈与刘婆子听了都齐齐点头道, “大小姐说的倒也是!” 一顿能吃四海碗的人,这身上肉不见长,不长点力气,倒是真说不过去! 武馨安见她们毫不起疑,心头暗暗一松,喜道, “她们果然没有起疑!” 这家里再无人比关妈妈更知晓她了,只要关妈妈没起疑心,旁人便不会知晓自己早换了芯子! 前头说过,王大妞入了这具身子,却是将两样东西给带来了,一则是那千杯不醉的酒量,一则却是这非比常人的力气。 以前的王大妞身强力壮,力大无比,一只手便能提动一只大肥猪,一人干活能抵四五个壮汉,当初一把杀猪刀在山匪群里杀了个七进七出,凭得就是两膀子的力气,如今做了官家的小姐,可算是老天爷可怜她,没让她把这东西给丢了! 你当她当真是个没脑子的野丫头么? 进了这府里明知祖母不爱,继母不疼的,还不上赶着巴结,却一心想要分出去单过? 她这是有底气的! 她这也是以前得的教训,她人虽生得丑,其实心地却是十分的仁厚的,她自小没了娘,也是渴望有爹疼有娘爱的,因而任后娘打骂,给弟妹做牛做马,就是指望着爹娘也疼她一回,可到最后落得个甚么? 如今她做了武馨安,二人身世如此相似,她却是再不肯像以前那般傻了,再不愿小心翼翼的顺着旁人的意思过活了, “左右我一身力气还在,大不了以后想个法子,逃出这家里去,带着关妈妈杀猪过日子便是了!” 她自己早想好了退路,有了依仗,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着在武家呆长久,原就不打算委屈自己去讨好便宜祖母和后娘! 至于甚么官家小姐的体面,女儿家的闺誉……对她这乡下的屠户女儿来说就是一个屁! 不管是做王大妞还是做武馨安,分家单过这念头她就从来没有断过! 如今听说自己的月钱连自己都养不活,不由心中暗暗盘算起来, “看来还是要想法子搂银子才是!” 关妈妈的话没有钱,一分钱难道英雄汉,没有银子是寸步难行,这寻营生讨活路的事儿,只怕要早早的谋划了! 武馨安一面想,一面将面团揉得劲道实足,两手翻飞起落间,拉的那面团是细如银丝,根根分明,放入那翻滚的水中,用筷子搅上几搅,任面条在滚水之中来来回回打了十来个转,便捞起来倒入一旁早预备好的碗中,再放上关妈妈用油炒过的荠菜笋干,又有切得细细的小葱撒上一碗油香扑鼻,味道香浓的荠菜笋汤面便做得了! 武馨安让关妈妈端了六碗出来,剩下锅里的却是挑给了阿黄,这小土狗倒也不嫌弃,把小脑袋埋里自己那狗碗里,吃得唏哩呼噜。 武馨安出去,笑眯眯对守在外头的两个丫头和道, “你们也来尝尝我的手艺!” 说着当先来到堂前坐下,关妈妈将那托盘里最大碗的放在武馨安面前,又放了四个小碗在一旁,武馨安招手让众人坐下,四人都称不敢,她便笑道, “不过吃一碗面,你们就要扭扭捏捏,这可是本小姐亲手做的,你们不吃便自出这门出去,以后都不要进我这院了!” 众人一听,只得过来半边屁股落下,举了筷子吃面,武馨安见她们坐下,便不再管旁人了,一翻手掌,却是适才从灶边摸的两个蒜头,使指甲细细剥了,便一口蒜一口面,吃得是不亦乐乎,呼噜噜一气儿便是半碗,众人见了都是面色各异,只关妈妈一声神色如常,轻声道, “我们家大小姐,自小这胃口便好,身子康健……你们不必大惊小怪的!” 三人忙笑着应是,知袅捂着嘴儿笑道, “奴婢瞧着大小姐吃得这般欢快,自己也馋了,想来这碗面必是十分可口的!” 当下也学武馨安夹了一筷,呼噜吸入了口中,连连呼道, “这面果然劲道!” 也是埋头大吃起来,杜鹃与另一个婆子见状忙低头吃面,武馨安连吃了两碗,喝干面汤,这才放下碗筷擦了嘴道, “今儿我这一顿才算是吃饱了!” 杜鹃想了想便劝道, “大小姐,也不是奴婢多嘴,只这女儿家若是要有好身段儿,还真不敢贪嘴儿,您瞧瞧二小姐和三小姐,那每一顿都是吃得极小,从小小年纪时便要将肚子给饿瘦了,待以后成了年那身段便苗条了!” 武馨安闻言连连摆手, “不成!不成!我可不成,我一顿不吃都饿得心慌,两顿不吃便要头昏眼花,若是似她们那样每顿都是小小的一口,只怕不出三月,你们便要给我哭灵了!” 关妈妈听了连声啐道, “哎哟哟!我的好小姐,快吐口水,您可真是甚么都敢说!” 说着自己倒先双手合什四下乱拜了,口里念念有辞,甚么童言无忌神明切莫当真之类的,武馨安看了哈哈大笑, “妈妈放心,我乃是有福之人,阎王爷是不会收我的!” 她这话自然是不假,若不是有福又怎会死去活来一回? 众人吃罢了面,便伺候武馨安洗漱睡觉,一夜无话,待到第二日又是卯时起身,这回武馨安学乖了, “昨儿的面还剩着些,这样的天气,一夜时间只怕已经发醒了,给我蒸成馒头,我吃了再过去!” 于是这边院子吃了馒头,算是有个小饱了,过去伺候付氏,她是立在那里,做了一个左耳进,右耳出的木头人,对付氏的百般嫌弃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一脸的满不在乎,脸皮厚得似城墙一般,又还故意装憨带傻,先是嫌水热了,便提壶加凉水,说是凉过了,又提壶倒热水,如此反反复复,竟至铜盆里的水都溢出来了,流到付氏的绣鞋上,气得她跳脚,抖着手指骂道, “果然是野丫头,蠢笨无比,没法子教了,你……给我到外头跪着去!” 武馨安闻言一喜,提着裙子就迈步出去了,那欢快的小身影又气得付氏够呛,她出来痛痛快快往那院子当中一跪,竟是双眼一眯不管不顾的打起了瞌睡。 待到里头小程氏伺候付氏收拾妥当,眼看着武弘文要过来了,小程氏便提醒婆婆道, “婆母,老爷快过来了,还是让那丫头起身!” 付氏也不想儿子瞧见自己苛待那丫头,当下哼了一声道, “去叫她起来!” 下头人这才领命去叫,走过来一瞧,见大小姐身子跪得直挺挺的,双眼紧闭,鼻子里呼呼出气,竟是睡着了,那叫人婆子见状不由一阵诧异, “大小姐这甚么本事,怎得这样都能睡着?” 当下弯下身子轻声唤道, “大小姐,大小姐……老夫人让您起身了!” 武馨安岿然不动,那婆子又叫了几声, “大小姐……起身啦!” 武馨安仍是不动,婆子忍不住伸手去推,武馨安却是身子一软应声便倒, “哎呀……” 第二十二章 闹倭寇人心惶惶 那婆子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将人给扶的坐起来,武馨安这才睁了眼, “怎得了?” 婆子应道, “您睡过去了,老夫人发了话,让您不必再跪,大小姐且起身!” 武馨安点了点头,却还是坐在地上不动,问道, “甚么时辰了?” “辰时都过了!” “哦……” 武馨安点了点头,一个翻身竟又跪在那里了,口中大声嚷道 “我伺候祖母太不经心,竟打湿了祖母的鞋,是我的错,罚我就在这里跪一整日!” 那婆子闻言忙道, “瞧您说的,老夫人哪会罚您跪一日,不过就是小小的惩罚一下便是了!” 说着伸手去拉她竟是拉之不动,武馨安还在大声的嚷嚷, “打湿了祖母的鞋,我有错,祖母罚我跪一日乃是应当的!” 她那声儿是越嚷越大,这清晨寂静院子里乍然响起这么一声,却是连院子外头都能听到,于是院门前有人影一闪,武弘文便立在了阶上,见女儿跪在院当中,又说甚么打湿了祖母的鞋,就要跪一日,当下是又惊又恼, “安安!” 武弘文两步过来要扶女儿, “安安为何在这处跪着?” 武馨安大声应道, “父亲,我伺候祖母洗脸,打湿了祖母的鞋,女儿做错了,愿在这处罚跪一日!” 武弘文听完怒道, “不过就是打湿了鞋面,区区小事,怎能罚跪!” 还一整日! 这厢双手将女儿扶了起来, “你且跟随为父进去,与你祖母分说分说!” 说罢拉着女儿便走,武馨安低头乖乖跟在武弘文身后,进去果然见得付氏端坐上方,身旁立着小程氏, “母亲!” 武弘文行礼,付氏见着儿子进来面色不善,便知儿子这是恼了,不由冷冷瞥了一眼武馨安,心中暗道, “都是这丫头做怪,在院子里大声嚷嚷,倒将文儿招来了!” 付氏冲儿子点了点头,也不用儿子问起便先言道, “大姐儿,今儿做事莽撞了些,我一时气恼便罚了她,也不过跪了半刻钟,便让她起来了!” 武弘文闻言脸上好看了些,想了想对付氏道, “母亲,前头同儿子讲过要教安安规矩,儿子是十分赞同的,只安安刚从外头回来,这家里的人事都未熟悉,还请母亲看在她年幼失母,久离家中,且对她宽容一二才是!” 付氏听了心下更恼,她丧夫之后与儿子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下来,儿子对自己这亲生母亲是敬爱有加,从来都是恭恭敬敬的,怎得这野丫头一回来,儿子就变了! 想到这不由心头暗骂, “果然是个丧门星,搅家精!” 她不回来,这家里便好好地,她一回来,这儿子就开始变了! 付氏老夫人心里虽恨,但她也明白,她可就是这么一个儿子,这一家子大大小小,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可都是靠着儿子一人,她这做亲娘平日里是被人敬着供着,可若是儿子动了真火,她亦是心里有些发怵的。 当下冷着脸,点了点头, “为娘与你亦是一般疼惜大姐儿的,定不会苛待她的,只慈父亦是多败儿,大姐儿这性子还要多管束管束才是!” 武弘文点头, “儿子知道了!” 话是这样说了,但母子俩心里都有些不爽快,这一早上用饭,桌面之上气氛便有些低沉,孩子们都会看风头火势,见状都是低头吃饭,不敢似往日一般,叽叽喳喳的说些闲话,只除了武馨安与武显荣。 武馨安是有意气那老婆子,用起饭来自然是能吃多少吃多少,武显荣却是因着年纪小,心眼儿也粗,根本不看这桌上的情形,只盯着武馨安嚷道, “给我留点儿!” 二人在桌上这一通你争我抢,看笑了武弘文,却是看的付氏与小程氏眼角直抽,一顿早饭就如此在二人的争抢之中吃完。 之后都向老夫人行礼告退,小程氏先是领着孩子们送别了武弘文,又送了两个儿子去私塾,武显荣临上车时还冲着武馨安直眨眼,小声嚷嚷道, “我今儿还去打他!” 武馨安哈哈一笑,点头称好。 之后小程氏又打发走了两个女儿,便领着武馨安到前堂处置家中庶务,二人刚在这堂上呆了不过一刻钟,老夫人跟前的大丫头文素便过来了, “夫人!” 小程氏问道, “可是老夫人有事?” 文素应道, “夫人,老夫人派奴婢过来问问,说是这几日报上来的肉价有些贵,让您派个人出去查查,可是灶上的婆子有甚手脚不干净?” 小程氏点头, “回去报了老夫人,我即刻便让人去查!” 文素走后,小程氏便让身边的许妈妈出去打听,约摸等了一个时辰,许妈妈回来报道, “夫人,老奴到外头打听清楚了……” “哦……可是灶上的婆子不老实了?” 许妈妈摇头,面有忧色道, “不是灶上的婆子不老实,是这几日杭州城里都谣传说是有好几伙倭寇上了岸,正在四处乱窜,烧杀抢掠,说不定就要跑到我们杭州城来了,这闹得是人心惶惶的,市集里卖菜的不少商贩都收了生意,带着家小躲出去了,这卖肉卖菜的人少了,价钱自然便涨了不少……” 小程氏闻言也是一惊, “昨儿老爷不说是没有上岸么?” 许妈妈苦着脸应道, “这可真不知晓呀!按理说老爷是官门中人,说的话自然是没错的,可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连那些倭寇长甚么样儿都说了出来……” 许妈妈想了想道, “说是有一个矮个子,生得眯眼龅牙还有一个冲天鼻,那腿儿还是罗圈的,但是武艺十分的高强,背后背了一把……这么……长的刀……” 许妈妈比划着, “……那矮矬子虽说只到人胸口高,但是一蹦能有一丈高,手里的刀也很是锋利,一刀便能砍掉一人的脑袋……” 许妈妈将在市集里听到的谣言又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在场的众人听了无不色变,这都是内宅里的妇人,说起那如狼似虎的倭寇来,个个都是花容变色,只武馨安立在小程氏身后,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这市井里的谣言,怎么个传法,没人比武馨安更清楚了,这些传话的人本事最是高明,白的能说成黑的,黑的能说成紫的,譬如那李家的媳妇路过菜地偷了张家的一颗菜,经这些人一传,不出三日便变成了传成李家的媳妇偷了张家的人,且这二人在菜地之中如何你来我往的酣战,其中如何动作,又怎生的姿势,说得是清清楚楚,详详细细,明明白白! 现下听许妈妈说起,这倭寇还是个矮矬子,说不得再待上两日,就会变成身高八丈,青面獠牙的怪物了! 她们这厢说起来,那是怕的不成,倒是武馨安动了心思,心中暗暗道, “这些个倭寇到底是甚么来头,怎得人人都害怕他们,难道我偌大一个大庆朝竟是无人能敌,就这么任人欺负了?” 以前在那犄角旮旯的大风镇里,山匪闹的凶时,镇上的百姓都会自发组织乡团抵抗,怎得在这繁华富庶的杭州城,反倒找不出来几个有胆子的人,驱赶倭寇了? 她是越想,倒是越发好奇起来, “待隔一阵子,把这宅子里的事儿摸熟了,我且要好好转一转这杭州城,有机会瞧瞧倭寇去!” 她打定了主意不提,小程氏这头就回报了老夫人外头的情形,付氏老夫人一听便吩咐下来, “从明儿起,府上人除了采买都不要出府,还有两个哥儿的学业也暂停几日,让他们呆在家中,不要四处走动!” 付老夫人乃是人老成精,也是见识过不少世面的,倒也是小心谨慎! 即是疑有倭寇来犯,家里自有一番布置,小程氏便领着众人四处检查门户,各处院落,查一查可有门窗不严,又或是墙歪瓦斜,易被人悄悄潜入之处,之后又叫人去将库里存放的刀枪戟叉之类的东西取了出来, “把这些东西好好擦拭一番,放在角落之处,若是遇上事儿也好派上用场!” 这一通忙活便是一上午,之后便是午时,二人去付氏那处用饭,仍是让武馨安在一旁伺候,武馨安不动声色在一旁聆听二人商议家中事宜,小程氏向付氏道, “婆母,家中多是女眷,能派上用场的男丁极少,若是那倭寇当真杀进了城里来,只怕财物受损,不如花银子请些护院如何?” 付氏如何舍得银子,想了想道, “如今城里人心惶惶,现请护院,只怕是这价钱甚高,实在划不来得,且先瞧瞧形势,若倭寇当真来了,再做打算!” 小程氏听了心头暗急,暗暗道, “现下都嫌贵了,若倭寇来了,岂不是更贵,再有能花银子请着人已是不错,只怕当真事儿来了,这人都跑了,还怎么请人!” 于是便劝付氏道, “有那身手好的怕早被人请去了,还是早些打听着为好。” 付氏是个宁舍命不舍财的性子,又应道, “甚么身手好不好,左右都是个庄稼把式吓唬人罢了,你也不要听人吹嘘,请那些花架子,届时只需寻些身形魁梧,相貌凶恶的男人便成了……” 第二十三章 再追问小院地契 付氏想了想又道, “若是实在不成,不是还有衙门里的人么,文儿是衙门里人,朝廷的命官,怎得也有人来护卫!” 小程氏听了面上一丝苦笑,暗暗道, “外头卫所兵倒是多,只没一个顶用的,又衙门里也不是老爷一个官儿,届时能腾出人手来护着么?” 于是便应道, “衙门里也不止老爷一个官儿,我们家又住得远了些,指望衙门里的人倒不如靠着自己实在些!” 付氏老夫人却是对自家儿子十分的自信, “放心……我儿乃是堂堂的七品推官,他们必是会派人来护着的!” 小程氏与付氏相处多年,深知她抠门吝啬的本性,多说无益,便心里暗暗道, “待得老爷回来,自有他来讲,媳妇的话她不听,儿子的话她必是要听的!” 一顿饭吃罢,她们照旧没有顾武馨安,武馨安心中冷笑,她是早有准备,早吩咐了关妈妈在灶间做了吃食,却是借口回自家院子换身衣裳,用过了饭之后,再回转了秋露院。 如此一直到了晚间武弘文回来,一家人聚在一处用晚饭,便问起了倭寇之事,武弘文道, “现在外头是传的沸沸扬扬,不过都是以讹传讹,今儿得的消息倭寇是上了岸,不过只是小股人马,刚上岸便被打回海上去了,如今卫所军是在四处搜寻余党,不会到杭州城来的,即便到了杭州城,这城高池深的,也不是说进来便能进来的!” 一番话说的众人都稍稍放了心,这才放开心怀用起了晚饭,晚饭过后众人一一散去,武弘文叫了武馨安问, “安安这两日在家里如何?” 武馨安笑眯眯道, “母亲待女儿亦是十分温和可亲,祖母亦是对女儿很是慈爱,又有妹妹们相伴,女儿过得甚好!” 武弘文闻言放下心来笑道, “如此大好!” 这厢各自散去回转,第二日又是照旧,如此竟是一晃半月过去了,武馨安一早起身便问杜鹃和知袅, “我前头听父亲说过,每隔一阵子是有休沐的,你们且打听打听,今儿父亲可是休沐?” 一旁的知袅闻言笑道, “大小姐,这事儿不必打听,老爷的休沐日奴婢们都是知晓的……” 说着在心里默算了算便应道, “今儿乃是大暑,按规矩衙门里是要休一日的!” 武馨安点头道, “即是要休沐,今日正好有事寻父亲。” 这厢打扮梳洗之后,照例在自己院子里吃了个八成饱,这才去了冬蕴院,照着往常那样伺候付氏,却一样是笨手笨脚装个木头人,任是付氏如何嫌弃训斥,却是充耳不闻,不痛不痒的样子,气得付氏肝儿生疼,若不是顾忌自家身份,都要上手打人了。 祖孙二人在这处互相折磨了半个时辰,小程氏和武弘文一起过来,一家人用罢早饭,小程氏便要领着武馨安去秋露院,武馨安却是对武弘文道, “父亲,女儿有事要与您讲。” 武弘文闻言笑道, “今日正巧得空,安安便同父亲到前头书房说话,正好安安还未瞧过前头院子呢!” 当下便领着她出了正堂,小程氏见状眉头一皱,出了冬蕴院转身吩咐许妈妈, “派个人过去告诉程贵,让他打听打听大小姐寻老爷甚么事?” “是!” 那头武馨安与武弘文一前一后去了前堂,武诚让了武馨安进了自己的书房,对她笑道, “为父这处书房,安安还是头一回来,且让为父向你解说一二!” 这厢领着女儿四下参观,武弘文自幼学文,幼时家中贫寒,想读本好书都是要四处求爹爹告奶奶的向人陪笑脸借阅,少时他便暗暗发誓,待得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必要多聚好书,再不去求人看人脸色了! 因而待得武弘文做了官之后,家里一有闲暇就是逛书店,遇到好书便出银子买下来,到如今整整十年过去,家里的藏书数目已是十分可观了。 “安安你瞧瞧,为父这书房里的都是平日时喜爱看的一些书籍……” 武弘文一一向武馨安介绍,他倒是雅人一个,无奈何自家女儿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看着满屋子的书本就头痛,只武弘文兴致甚高,却是不好拒绝,只得强扯着假笑,跟在他身后四处东张西望。 待看完了书房,又去外头走走,武弘文住的乃是三思堂,正堂他自己住着,左右厢房是两个儿子的,他自己由老仆人武诚和小厮程贵伺候着,两个儿子各配了两个小厮,这三思堂中其余便再无旁人了。 武弘文乃是读书人,又是清贫出身,自诩清高出众,因而这屋子里的布置是一派简朴,只满墙的书画,才显出主人家读书人的清贵来。 武弘文先是饶有兴致的向女儿介绍了三思堂的布局,又带她再去看自己的藏书, “你两个弟弟如今都入了私塾,学着读书认字,我们家里虽不说是书香门第,却也是耕读传家,你也需得要识字的……” 说着推开自己那藏书阁的大门,很是得意的向女儿展示 “前头书房里的不算甚么,这里头才全是为父我十年的功绩!” 武馨安迈步进来,便见得两丈见方的一座二层阁楼之中,自底到顶是四面都搭了书架子,上头密密麻麻全是各色书籍, “哇!” 武馨安活了两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书,不由得仰头瞪眼张大了嘴, “这些全是父亲的书么?” “正是!” 武弘文被女儿惊奇崇拜的小眼神激得越发洋洋得意,对女儿交底道, “实话同你说了,为父我在这任上十年,旁人买房置地争下不少家产,为父却是争下了这满满一阁楼的书!” 武馨安闻言看着他的眼神越发的惊诧了,心中暗暗道, “我这便宜老子莫不是个傻的,有房有地不买,买一堆劳子书回来做甚么,不能吃不能穿,有起急事来还换不成银子,他……他是真傻!” 她乃是粗人一个,自然不懂这风,小嘴儿半张,呆呆的瞪着自己必是崇拜之极,不由更是来了劲儿! 这厢拉了女儿到书架前,取了一本展开给她瞧, “你瞧瞧,这是前朝宣和主人的宣和书谱,这其中可有他亲笔为此书作的绪,这一手瘦金体乃是当世之珍品,千金都换不来的……” 武馨安哪懂甚么宣和主人,哪知甚么瘦金体,只看了一眼便觉着那横一道竖一道的就是眼晕,当下只得呵呵陪笑,武弘文见她一脸尴尬,才省起向不识字的女儿炫耀藏书,似是有些欺负人,不由的心中愧疚顿起,忙轻声安慰她道, “安安不必难过,以前你是不在家里,如今你回来了,请个先生教你识字,用不了多久为父这里的藏书,你尽可一一阅读了!” 武馨安闻言一惊,抬头四面瞧了瞧这扑天盖地般的藏书,不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这个……还是免了!” 她哪儿是读书的料,让她读书还不如让她去杀猪,只此时她有事求于武弘文也不好坏了他的兴致,想了想只得岔开话题道, “那个……父亲这处的书怎得全是字,我以前也看过旁人的书,那书上还有画儿呢!” 武弘文听罢笑了起来,点头道, “此时叫安安识字是急了些,那有画儿的书,为父这里也有!” 说罢伸手取了一旁的一本书道, “瞧瞧,这乃是当世一位不闻名的画家所绘,他虽不出名但专攻花鸟人物,前头与人合作了这本大庆十二豪杰传,乃是讲的开国时候,太祖手下的十二位豪杰英雄的事儿,安安必是会喜欢的!” 武馨安接过翻开一看,见里头果然画的花花绿绿,有高头大马,又有腆肚举刀的大将军,有两队人马捉对厮杀的场面,又有江面之上战船作战,飞蝗如雨,大火连营,看着很是热闹,当下喜道, “就是这种,我见过的就是这种!” 她在小山村里未见着,倒是在大风镇时曾见人有过,不过这时节的书本很是昂贵,全是字儿的贵,有画的更贵,一本就值半头猪钱了,王大妞是无论如何也买不起的,那时节死皮赖脸求着人让她看了几页,虽瞧不懂上面写的甚么,但上头那些画儿,画里的各种人物却是记忆犹新的。 武弘文见她抱着这本书便不撒手,心下甚是高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 “安安肯读书便是好事,为父这里不少绘本,你若是喜欢尽可拿去看,不过且要记得万万不可遗失损毁了!” “是!” 武馨安很是珍惜的把书紧紧抱在胸前,连声的答应。 父女二人在这藏书阁里呆了半晌,武馨安才想起来自己前来所为何事,当下也不扭捏,开门见山问武弘文道, “父亲前头说要把村里那宅子给女儿的,如今我们已经回家了,您可是派人去办地契了?” 武弘文听她询问也想起此事了,当下笑道, “这事儿为父是放在心上的,不过前头事务繁忙一时没顾上办理,待明日一早,为父去衙门便头一个为安安办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