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海沉珠》 第一章 大雨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沙沙沙地打在天井的一丛芭蕉树上,天灰蒙蒙的,到处氤氲着水汽。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紧闭的房门中,一个娇弱的声音大喊,隐约间带着些许的嘶声裂肺,“啪啪啪”房门被拍得噼啪作响。 “死丫头,你别怪娘不让你去,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这个时候大家都对柳家避得远远的,你还不懂事,在这要死要活的。”一个身穿墨绿色绣暗纹折枝花的褙子,头上插着银簪子的妇人,在门外的廊下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廊下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是雨水的痕迹。 “娘,我求你了,你就让我出去见见柳大小姐。”房内的人开始低声哭泣,“这可能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她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门后面的哭泣声清晰可闻,王氏的心猛地像被蜂子蛰了一下。 “娘,我求你了!我求你了……”门拍得啪啪响,连地都震了两下,让人不由担心门被拆了。 王氏咬了咬牙,这个时候她可千万不能心软。 不久,大力拍门声渐渐小了,王氏就知道,等二丫头闹够了,闹得没有力气了,也就不会再闹了。 柳家现在出了大事,广州知府柳知府悬梁自尽了,听人说朝廷有人弹劾,柳知府与沿海倭寇头目刘江相互勾结,被官员检举告发,朝廷正派了官差来抄家。 二丫头与柳家千金柳方芳交好,可这个时候,怎么能放二丫头出去?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柳知府当人一套背后一套,和倭寇是一窝的。”王氏往地上啐了一口。 提起倭寇,老百姓恨啊。 一百号人乌拉拉地占了一个荒岛,占地为王。早些年打着“劫富济贫”的口号,只打劫过往的商船,不打劫平民,倭寇拉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发展到两三百号人,人多了总要吃饭,光靠打劫商船不能养活岛上的人,便发展到打劫沿海的平民百姓。 那都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啊,家里有银子的打劫银子,有粮食的打劫粮食,没银子没粮的,连下蛋的老母鸡都要抱上一只,沿海的村庄只要被倭寇打劫过,连阿猫阿狗都不会留下。 提到刘江,老百姓恨啊。 柳知府不好好的当官,与刘江搞什么勾结。 王氏抬头看了看天色,雨下了一天了,还没有停。 王氏反锁了门,在门外大声喊了丫鬟红蕉,“好生看着二小姐,别让她出去,要是出了差池,仔细你的皮。” 在房内陪着苏玥的红蕉,一边陪着苏玥掉眼泪,一边用力点头,“太太,奴婢晓得的。” 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吱呀”一声开门声,王氏出门了。 苏玥坐在地上低低地哭,重生回到五年前,这一世,柳知府还是死了。 朝廷中有人挖出了柳知府的老底,柳知府南直隶淮安人,本姓刘,出身寒门,后来柳知府父亲被柳家收养,改姓柳,与倭寇刘家两家是同门同宗。 不管柳知府与倭寇勾结的事是真是假,柳知府走了五年,被人骂了五年。 过了柳知府的头七,柳家举府上下被判了流放,今日是头七的最后一日,也就是说,明日柳家就要流放了,无论如何,她都要见柳方芳最后一面。 小小的人儿呆呆地坐在地上,乌黑的青丝散落,头上簪着的白色丁香花歪在一边,湖水蓝的襦裙纷乱铺在地上,看上去,小小的一团,令人生怜。 红蕉吓坏了,抱了地上的苏玥,“二小姐,我是红蕉啊。” 苏玥抹干了眼泪,从地上起身,哭也哭够了。 “二小姐,太太说的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这次我们就听太太的,好不好?” 苏玥是家中的老幺又是闺女,从小打不得骂不得,她想要吃什么都会想办法给她端来,她想要做什么事都由着她,从小被养成了不谙世事、顽固执拗的性子。 房门被反锁了,苏玥头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厨房廊下的菜篮子不见了,看情形,王氏出门买菜去了。 苏玥爬上窗户,从窗户上跳了下去。 这么高的窗户,说跳就跳了。 “二小姐,等等我。”作为苏玥的丫鬟,不能怂啊,红蕉也跟着跳了窗。 雨劈里啪啦地打着芭蕉叶,雨越下越大了。 两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往前走。 因为下雨的缘故,路上行走的人很少,有几个挑着担儿卖菜的老妇,嘴里暗骂着这鬼天气,在屋檐下避雨。雨中快步急走的两人,引得老妇们纷纷侧目,哎哟,这谁家的姑娘,太不懂事了,这么大的雨还跑出来,受了寒可怎么办?仿佛外面走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家的孙女。 到了柳府大门,两尊威武的石狮子,熟悉的朱红色大门上的两个铜扣环,苏玥曾多次拉着大铜环扣门,进去找柳方芳玩。 如今大门被贴了白色封贴,旁边站了两个手执大刀的朝廷兵差,凶神恶煞地站在那里,吓得雨中行走的路人快步疾走。 如今的柳府,人人避之不及。 苏玥湿漉漉地站在大门口,抬起头来,斗笠下的目光扫到“柳府”两字的鎏金牌匾。 “走!” 两人的衣服全都湿透了,红蕉上前扶了人,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二小姐就是太固执,不来一趟,她怎么会死心。 柳府的后门也被封了,派了兵差守着。 苏玥默默地往回走。 她知道一个地方,那就是桂花巷。 柳府后花院的院墙开在桂花巷,高高的镬耳山墙上有一个猫洞。 南方人喜欢养猫,家家户户会在院子的墙上开一个比人高的猫洞,方便家中的猫爬进爬出。 柳方芳住的西厢房离猫洞不远。 雨中的柳府沉寂无声,柳家上下被流放到一个荒岛上,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柳家人,柳姓这一大族也彻底沉寂了。 苏玥望着比人高的猫洞,柳府被抄了家,府中上下都有官兵把守,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柳府后花园没有人,四周静悄悄的。 一个石子脆生生地打在了西厢房的窗棱上,没有人出来看。 又一个石子打在了雕花窗上,一个是意外,二个就是有意,只见一个身穿黄色比甲的丫鬟探出头来看。 第二章 方子 苏玥认得那人是柳方芳身边的贴身丫鬟,她支起窗棱,探头探脑地伸出头,四处看了看,见没有人,刚想把头缩回去。 “柳方芳。” 苏玥的喊声立刻被越下越大的雨声淹没,风雨交加,脸上满是雨水。 苏玥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解下襦裙腰间的玉佩,用尽全身力气朝西厢房砸去。这是她常带在身上的玉佩,见玉如见人。 不负所望,风雨中,丫鬟打着伞,扶了一位身姿高挑的白衣女子出来。 “阿玥,是不是你?” 从风中雨中走来的柳方芳比往常瘦了许多,一身素净的孝衣,鬓间插着小白花,更显得她消瘦纤弱。 “看到这枚玉佩,我就知道是你。” 对上猫洞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柳方芳眼睛都亮了。 红蕉不知从哪里搬来一个的石头,垫在苏玥的脚下。 苏玥踮着脚尖,努力地往猫洞上看,“方芳,你还好吗?” “我还好。”柳方芳点点头,又用责备的语气劝她回去,“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跑来了?你不要担心我,你快回去。”要赶她走。 现在柳府被抄了家,府上被翻了个底朝天,府中到处都是朝廷派来的官兵。男丁赶在前院统一由官兵看押,女眷则在后院,因府上女眷中老的老,小的小,官兵看这些柔弱的女眷翻不出什么浪来,看守的没有前院那么严格,加上又下了大雨,看守后院的官兵大多在抄手游廊那边避雨。 这个时候,苏玥能来看她,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柳方芳看了一眼丫鬟,丫鬟把从袖子里藏着的一个剔红漆木匣子拿出来。 “阿玥回去,回去了以后就别再来了,这里再没有柳府,也再没有柳方芳。” “我不回去!”苏玥大声喊,看着递上猫洞的小匣子,柳方芳还是要赶她走。 柳方芳叹了口气,苏玥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倔得像头牛。定定地看了猫洞里的人一眼,转过身去,泪如雨下,泪水雨水交织在脸上,很不是滋味。 苏玥见人要走,哆哆嗦嗦地从腰带里掏出一张带着体温的凉茶方子,怕被雨淋湿了,用油纸包了里三层外三层。 这凉茶方子是她外祖家的,是祖传的,她记得小时候,当时未过世的外祖父抱了她坐在腿上,跟她讲,“小玥玥啊,你可别小看这凉茶方子,它不仅能解渴,还清热解毒能治病。” 流放之地多是蛮夷之地,贫瘠寒苦,路途遥远,能不能活着走到流放之地还难说,有了这张方子,可备一时之需,她小的时候,亲眼见过外祖父用凉茶方子救过人的命。 “这张凉茶方子是我外祖家的,不外传的,你拿着,路上有个上火燥热,可以照着方子煮了茶喝。” 柳方芳拿了方子,朝人挥手,露出一个灿烂如夏花的笑容,“听话,快回去!” “二小姐,我们走,雨越下越大了。”红蕉喊道。 此地不宜久留,要是让看守的官兵看见了,反而会连累了柳方芳,苏玥在猫洞上哭着笑着点头。 “再见了,方芳。” 再见是不是意味着再也不见?苏玥慢慢地从猫洞上滑下来,一屁股瘫坐在泥地上。 红蕉扶着满身泥泞的苏玥回到苏家的时候,王氏拿了鸡毛掸子坐在后门廊下的椅子上,面无表情。 “娘。”苏玥顾不得身上满是水满是泥,扑在王氏的怀里。 王氏买菜回来,见屋里静俏俏的,西厢房的窗户又开着,就知道苏玥这死丫头偷偷跑出去了,她气急寻了鸡毛掸子,等着人回来把人揍一顿。 小女儿趴在她怀里哭,像一个伤心的孩子,失去了最好的玩伴,雨水、泪水撒了她一身,哭得王氏的心都要碎了。 “你啊,就是个傻丫头。”王氏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女儿的背。 见主仆两人浑身都湿透了,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王氏急忙去厨房的灶上准备洗澡水,让两人洗个热水澡再换身干净的衣裳。 苏玥洗了个热热的澡换了衣裳,在房中烘头发,王氏端了两大碗姜汤过来,“快喝碗姜汤去去寒气。”又拿了一碗给旁边的红蕉,“你也喝一碗。” “谢谢太太。”红蕉有些惊慌地屈膝行礼。 看着人把一大碗姜汤喝下,王氏帮着女儿烘头发,“等下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天大的事都能过去。” 在房中点了一支安神香,甜甜的香味让苏玥慢慢睡去,一夜无梦,第二日醒来,外面明晃晃的,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 红蕉高高兴兴地从外面跑进来,“太太出门买菜去了,临走的时候还问你醒了没有,要是醒了把锅里热着的早饭吃了。” 与其说王氏每日喜欢上街买菜,不如说她喜欢看热闹。 柳知府在任期间尽职尽责,加固了河堤,每次台风过后,都会发米设粥铺救济灾民,城中的老百姓面上骂着柳知府,背地里却偷偷地祭拜。 昨日是柳知府头七的最后一日,王氏在堂屋门口烧着香烛纸钱,嘴里念叨着求菩萨保佑柳大人早登极乐。 今日是柳家举家流放的日子,王氏和几个相好的妇人约着,扎了纸人元宝,去路边设路祭,送柳大人最后一程。 苏玥什么都不想干,懒洋洋地用完早饭,去前面的铺子看看。 苏家是前铺后院的结构,前面是铺子,后面是住人的院子,经营着一家瓷器铺子卖白瓷。 苏家的老家在苏家村,那里盛产高岭土,苏家有一口白瓷窑,白瓷的配方据说是祖传秘方,烧出来的白瓷胚质细腻,通体洁白如玉,苏家的瓷器铺子里面卖的货,就是苏家白瓷窑烧出的白瓷。 铺子里冷冷清清一个客人也没有,连看铺子的掌柜都不见人影,反正没有生意,出门看热闹去了。 多日没有人来,多宝阁上的白瓷都落了灰。 “现在的白瓷,哪里还有人要?别人都卖青花了。”苏玥自嘲地笑笑,坐在高高的柜台下,随手翻起抽屉里的账本,拿起旁边的算盘算帐。 这本账本记录的是今年上半年的账目,苏远山记账有个习惯,喜欢把一年的账目记在一个账本上。 苏玥打着算盘算账,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第三章 算帐 上半年铺子的收益,抛去成本,车马费,居然没有剩余,这其中还没有算上苏远山这个便宜掌柜的辛劳费,还没算上铺子的租金。铺子是早些年苏家祖父买下的,送给大儿子苏远山的,也是花了银子的,算上这些,上半年铺子没有赚,只有亏,并且亏损得厉害。 苏玥大声喊了红蕉,“去书房搬账本来。” 红蕉不知道苏玥想干什么,把书房里的账本全搬来了。 厚厚的一摞账本,堆在柜台上。 苏远山回来的时候,苏玥还在埋头算帐。 铺子里生意冷清,已经半个月没有开张了,苏远山心中不放心铺子,他走了铺子没人看啊,去街上看了半天热闹就回来了。 “干什么呢?把爹的柜台翻得乱七八糟的,怎么不陪着你娘。” 苏玥也不恼,从柜台上抬起头来,“娘这个人,你也知道的,最喜欢看热闹,一大早就挎了小篮出门买菜去了。” 苏远山也知道王氏说是出门买菜,实则是去看柳家的热闹去了,想到柳家,长长地叹了口气。 “听说你昨日淋了雨,身子骨没事?你啊,真是的,小姑娘家出去淋什么雨。”他关怀又有些心疼地问苏玥,“要不要我让济生堂的大夫过来瞧一瞧,抓两副药吃。” “不用,不用,我没事。”苏玥忙道,“昨日娘熬了姜汤,我多喝了两大碗姜汤,去了寒气发发汗,就好了。” 苏远山凑过头来,见苏玥在打算盘,问道,“你怎么突然算起帐来?” “爹不是嫌麻烦不喜欢算帐吗?我帮爹算算,看赚了多少银子。” 苏远山对着小女儿嘿嘿笑,看人打了一会儿算盘,背着手在铺子里转了两圈,见没有生意,回书房舞文弄墨去了。 这就是苏玥的父亲。 性格温和,不喜经营家业,遇事随遇而安,得过且过,没有上进心,对自己没有太大的要求,用他父亲的话说,“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 苏家外表光鲜,有一个瓷器铺子,是个正经的商家,实则没有多少家底。早些年白瓷好卖的时候,靠着家中的白瓷窑赚了些钱,小有薄资。自从青花瓷兴起,白瓷开始没落,苏家铺子的生意一落千丈,急剧下滑,苏家因此一蹶不振,开始落魄。 苏远山本就不喜经营,把铺子交给儿子苏青,他则去禺山书院当了教书先生。 更让人意料不到的是,五年后的一场大火把铺子烧了个干干净净,半夜铺子走水,后面连着的院子也未能幸免于难,苏玥和她的家人也在这场大火中烧成灰烬。 如今回想,苏玥觉得这场大火烧得蹊跷,猜想十有八九是顾家放的。 顾家是岭南的名门望族,家宅绵延数里,她嫁到顾家不到两年,顾家闹着要休妻,她气不过又觉得委屈,哭啊气啊跑了出来,连换洗的衣裳和银子都忘了带,一路哭着跑到了码头,上了一艘渔船。 那打鱼的老翁家中也是有女儿的,见人梳了妇人的发髻,又哭哭啼啼的,知道是在夫家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哭着闹着要回娘家,硬是划着木浆,把人送回了娘家。 回家不到三日,苏家铺子就遭了大火。 王氏回来的时候,苏玥还在算帐。 “阿玥。”王氏在后院喊道,“你不是说要吃礼记饼家的桂花糕吗?这个时节,端午都没过,离中秋还早着呢,哪里有新鲜的桂花,我给你从礼记饼家带了一包红枣糕,你快过来吃。” 算了一上午的帐,苏玥头晕脑胀,还没算完,不过算来算去,她知道她家没钱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一上午都没有吃东西,她肚子有点饿,不管了,先吃点东西再说,没有桂花糕,红枣糕也是香的啊。 苏玥丢下算盘跑去后院。 红蕉端了一盘红枣糕,放在后院的石桌上,一颗颗好看的红枣嵌在白嫩的米糕上,勾起人的食欲。 苏玥拿了红枣糕一口一口地吃,“这礼记的糕点做得就是比别家的好吃。” 红蕉怕她噎着,又端了一碗灶上热着的小米粥过来,“你慢点儿吃。” 有的吃有的喝,这人生知足了,苏玥心满意足地一口红枣糕一口小米粥。 王氏放下用柳条穿着的青鱼,养在水缸里,“不然怎么会比别家的卖得贵呢,光两包红枣糕就花了半两银。” 半两银换在平时,苏玥看都不会看一眼,可现在她们家没钱了啊,心里觉得还是贵了,“这红枣糕还是不如桂花糕吃着好吃,吃着香,这个太腻了,娘往后还是别买了啊。” 王氏觉得苏玥今日和平时不一样,不住地用眼打量人,看着人把糕点吃完。 嘴上说不好吃,你还吃得那么香,还把它全吃完了,红蕉也觉得苏玥是在睁眼说瞎话,暗地里扯了扯苏玥的袖子。 王氏见人能吃能喝,就知道柳家的事已经过去了,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吃完了红枣糕,苏玥又到铺子里算帐。 算了两日,终于把五年来的几本厚厚的账本算完了,她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她家没钱了。 前几年铺子的情况还好,那会青花瓷还没有出现,虽然广州城西边还有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李记瓷器,李家的瓷器生意做的很大,不光广州城有铺面,在京城还开了一家分店。 前几年是大兴白瓷的时候,苏家又有白瓷窑,赚了不少钱。 可自从去年青花瓷出现,铺子的生意每况愈下,每个月的收益越来愈少,甚至开始出现亏损。 账面上已经平了,苏远山的心也太大了,开着一家不挣钱的铺子,还开得那么乐呵,那么悠然自在。 苏玥苦着小脸愁都愁死了,家里没钱了,看来,她得想办法挣钱。 苏玥大声喊了红蕉,“我们还有多少钱?” 红蕉不知所以,去房中翻装钱用的小匣子,把钱一股脑倒在桌上,白花花的碎银倒得满桌都是。 主仆两人趴在桌上数钱,“……算上零花钱,过年长辈给的压岁钱,不到二两银。” 二两银可以给来干什么?放在平时,只够她一个月的零花钱。 苏玥撇了撇嘴,她的零花钱确实没多少,只够她每月买个绣花针线买个零嘴什么的,这点小钱,该花的还是得花。 苏玥一边吩咐红蕉拿了布袋装钱,一边去书房拿笔和纸,写了一张方子,“走,去济生堂抓药。” 红蕉听说要去抓药,以为二小姐病了,忙着把零零散散的钱装好,装了一大袋子,扛着出了门。 跟在后面急得快要哭了,二小姐病了,又没钱了,抓药都得用上零花钱了,别看一大袋子钱,实则没多少,才二两银啊。 第四章 买药 这个南方的大城,朝廷开了朝贡又有海运,什么时候都很热闹。 东长街人来人往,一位身穿天蓝色襦裙的少女,发髻上簪了一排清晨刚绽放的白色丁香花,打扮得清清爽爽地好像天边的蓝天白云。 少女身后跟着一位扛着大布袋子的丫鬟,袋子很沉,压弯了人的腰。 “掌柜的,抓药。”少女把半张药方放在了济生堂的柜台上,“每样抓十副。” 济生堂的掌柜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听到每样抓十副,这么多,抬起头来看了看人,忙劝道,“是药三分毒,这药啊不能多吃。” “不是给来吃的。” “那就好。”只要不给来吃,就死不了人,其它的他管不了。 掌柜的转身去身后的一格格小抽屉里抓药,抓好了药打好包,“刚好一两银。” 苏玥朝红蕉使了个眼色,红蕉累得气喘吁吁,放下肩上扛着的大袋子,“是一两银。”从袋子里提出了好几串钱,又认真趴在柜台上一个一个数绞碎的银子。 掌柜的看了摇摇头直叹气,别看小姑娘穿得衣饰光鲜,实则兜里没钱呐,是个可怜的小姑娘,“算便宜点,四百文好了。” 红蕉拎着药从济生堂出来的时候,开心得好像捡了大便宜,“那掌柜的还少收了我们一百文。” “一百文,我们又可以多买两副药了。”苏玥也很高兴,走进街边的另一家医馆。 “还要买药啊?” 苏玥拿出另一半方子,抓齐了药。 外祖父曾经跟她说过,这张方子很珍贵的,不能让人窥窃了去,出去抓药,也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把药抓齐了,以免卖药的掌柜偷偷记下了这张方子。 这张方子对她来说,现在至关重要。 抓齐了药,钱也花完了,主仆两人拎着大包小包准备回去。 迎面走来一高一矮两位姑娘,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瓶子,一边走一边把琉璃瓶放在鼻子边闻,“好香啊,是丁香花味道的。” 是李家的两位姑娘,红蕉想起去年冬天在海边,自家二小姐被李大小姐推下海,要不是被刚到岸的船员发现捞了上来,二小姐差点淹死,这笔帐还没跟人算呢,怕自家小姐受委屈,挺着胸脯挡在了前面。 “是苏家二姑娘啊。”李大小姐率先同人打招呼,低头看了两人手里的药包,“怎么?苏二姑娘这是病了,抓了这么多药,够吃大半年的。”又低低笑着,“这药啊不能多吃,吃多了会死人的……” 这话就说得有些过分了,李二小姐在后面扯了扯李大小姐的衣袖,示意她别再说了。 苏玥拔开前面红蕉挡着的身子,走上前去,不悲不喜不急不恼,“这是李大小姐刚从前边的香露铺子买的香露,闻着怪好闻的。” “那当然,这是新出的,丁香花味的,二两银呢。”李大小姐得意地翘了翘嘴角,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差点忘了,就你们苏家那点小买卖,这么贵的香露,怕是用不起。” 红蕉气得牙痒痒,真想把刚才来时扛的一大袋子钱砸到李大小姐头上,哪受得了这个气,要不是她们没钱了,这样的香露十瓶八瓶的都要给二小姐买来。 “这么贵的香露,我倒要想闻闻看。”苏玥浅浅笑。 笑得眉眼弯弯,眼睛里落满了星光,真好看,看得李大小姐恍惚,把手中的香露瓶子不自觉地递了上去。 “哗啦”一声,浓郁的丁香花香扑鼻而来,一条街上都是丁香花的香味。 李大小姐看着摔在地上碎成几瓣的香露,傻眼,“我的香露。” “丁香花味的,怪好闻的。”苏玥拍拍手,腰背挺直,拎上大包小包的药包往前走,出了一口恶气,果然神清气爽,连心情都好了许多。 回到苏家,苏玥便开始在厨房煮茶,用纱布包了从医馆抓的药材,放在锅里用小火慢慢地煮,慢慢地熬。 满屋子的苦味,灶上咕嘟咕嘟的煮着茶,红蕉在一旁捂着鼻子,用一把蒲扇小心扇着,“这茶闻着也太苦了。”苦得她闻着都要哭了。 苏玥走过来看茶煮好了没有。 “阿玥,我就知道你肯定没有跟你娘去码头看新知府。”闺蜜孙映莲嘟着嘴,手里提着食盒,从后门推门进来。 “新知府有什么好看的。”苏玥提了裙子,小跑过去。 广州城来了一位大人物。 一大早,城里大小的官员、富绅、进士举人秀才,都穿上了过年才穿的新衣衫鞋袜,跑到码头去迎接。 苏远山是举人,一早就被他的举人朋友拽着去了码头。 “城不可一日无官”,柳知府死后,朝廷很快派来一位新知府,接替柳知府的职位,暂管广州府的相关事宜。 新任知府姓林,两傍进士,祖籍陕西咸阳,出自西北赫赫有名的陕西林家。 苏玥仔细地回忆,前世她没有见过林知府,不知道林知府长什么样,只知道林知府在广州干了三年,三年任职期满,就调走了。 “铁打的百姓流水的官。”管他谁做城里的父母官,她还是过好她老百姓的日子。 “你在干什么啊,这什么味儿,闻着这般苦?”孙映莲吓了一跳。 “煮茶呢。” “我爹刚做的插烧,刚做好,我娘知道你喜欢吃,让我给你送一盘子过来,人就跑不见了,估计是看热闹去了。”孙映莲道。 苏玥在后院的圆桌边坐下,打开食盒忍不住拿了一块插烧吃,“真好吃,整个城里的叉烧就数你爹做的最好吃。” 孙家的插烧三分肥,七分瘦,肥而不腻,肉中带有一丝甜味,吃起来口齿留香。 “那当然。”孙映莲得意地眯了眯眼,“我们家可是祖传的秘方,别人家做不出这个味来。” “什么方子?”苏玥满嘴吃得油乎乎,故意问道。 “不告诉你。”孙映莲鼓着脸卖关子。 孙家在苏家瓷器铺子对面开了家烧腊店,苏玥知道孙家的插烧秘方是祖传的有独到之处,从不外传,就跟苏家的白瓷方子不外传一个道理,故意逗她玩儿。 插烧秘方,苏玥是知道的。别人家的插烧是用普通的柴火烧制的,孙家用的是荔枝木,这也是孙家插烧吃起来口齿留香的原因。 再过两年,孙映莲远嫁的前一天,哭哭啼啼地拉着苏玥的手,说从此以后不知何时再相见,也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面了,主动把叉烧秘方告诉了苏玥。 孙映莲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摇椅上躺下,“还是你家院子舒服,不像我家,整个院子都是插烧味儿。” 苏家住的是一个二进的院子,前院三间堂屋、堂屋左右是耳房,东西各三间厢房围着一个天井,天井里种了两株比人高的芭蕉树。 后院没有设天井,是一个大大的院子,东厢房其中的一间拿出来做了厨房,苏玥的房间在西厢房,临近巷子的镬耳山墙上爬满了牵牛花,微风吹过,一朵朵小花随风起舞。 孙映莲躺了一会儿,躺不住了,满院子都是苦味,比她家满院子的插烧味好不了多少。 走到厨房看,只见一口锅里煮着黑乎乎的茶水,正咕噜咕噜地冒泡。 这茶实在是太苦了,让人情不自禁地皱着眉头,苦巴巴皱着一张小脸,“这是什么茶,闻着也太苦了。” “凉茶啊。” 岭南天气炎热,岭南人向来有喝凉茶的习惯,苏玥用勺子舀了两勺,给人尝尝。 孙映莲尝了一口,立马吐了出来,从苏家逃了出去,“这哪里是茶,分明是药,不对,比药还苦,这是要苦死人啊”回去仔仔细细用水涮了三遍,吃了几颗蜜饯,嘴里才好受些。 第五章 苦死人的凉茶 接下来两日,临近端阳节,每家每户忙着包粽子,挂艾叶,做香包。苏玥和红蕉一起做了四五个香包,分给家人,又把从地里割的一丛艾草,插在了铺子大门上。 第二日是端阳节,苏玉回来了,手里牵着未满两岁女儿桂姐儿的手,后面跟着小黑,小黑肩上挑着担子,两个箩筐上面用树叶子掩着,担子很沉,压弯了扁担。 王氏眼尖,在大门口老远就瞧见了自家女儿和黑脸女婿,笑得合不拢嘴,把人迎进屋去,“回来就回来嘛,回自己家,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见她们坐了一上午船,忙手脚麻溜地去厨房下了两碗阳春面。 苏玉晕船,整个人都是蔫的,吃不下东西,苏玥见状,扶着苏玉去厢房,“你好好地睡一会,睡好了我们才有力气吃东西。桂姐儿你不用担心,交给我,我带她玩去。” 苏玉无力地点点头,靠在大迎枕上。 苏玥蹲下来抱过在一旁哭闹的桂姐儿,“走,小姨带你骑马马去,你不是最喜欢骑马马吗……”。 桂姐儿有些认生,头趴在苏玥的肩膀上,一路哭着挣扎着要下来,等苏玥真的从柴房找出一个旧木马,桂姐儿的眼睛都亮了,哭声也小了。 苏玥把桂姐儿放在木马上,轻轻地摇着,晃啊晃,哄着她。 桂姐儿咯咯地笑起来,胆子也大了,干脆推开苏玥的手,自己摇起木马来,摇了两下,就把木马摇得飞起来,木马每飞一下,她就咯咯地笑。 苏青出去打了雄黄酒回来,在堂屋和苏远山一起,陪着小黑说话。 王氏和红蕉在后院收拾小黑挑回来的两大筐鱼,王氏一边收拾鱼一边叹道,这可真是个实诚女婿,这两大筐鱼加起来快有百来斤,可难为他挑这么远。 一筐是海鱼,另一筐是鱿鱼,每个都有巴掌大。王氏把鱼分成两半,一半给来吃新鲜的,另一半用来晒鱼干,把鱼一个个剖开,晒在簸箕上,苏玥喜欢吃鱿鱼,要多晒点。 过完了端午节,苏远山提出走一趟景德镇。 王氏在天井里摘蕹菜,把叶子摘出来,留下蕹菜杆子,用来炒蕹菜杆子吃。 “你说,你要去趟景德镇?” 苏远山点点头,“我想去景德镇打听打听,看是什么样的颜料才能烧出青花来。要是能得到烧制青花的颜料,我们苏家的白瓷窑就有救了,苏家一大家子人都靠着这白瓷窑吃饭。我上次回去,老二和老三还向我抱怨,瓷窑已经一个月没有开火了,之前买瓷的那几家大主顾好久没有来了,如今即便是点火烧出白瓷来,也卖不出去。”说完,抬头望着天井长吁了口气。 “刚过了端午节,阿玉才回来,你就要走。” “你不是想女儿嘛,阿玉难得回娘家,你留她多住段日子。”苏远山想了想,“这次出去让阿青陪着我去,你不是老说,要让阿青出去历练,这次就是个好机会。” “阿青去了,家里的铺子谁看?” “铺子里的生意你也看到了,几日没有客人来,这样开着和关门没什么区别,我们出去了,就把铺子关了。” 做生意的人最忌讳“关门大吉了”,万一刚好有客人想要上门,一看铺子大门关了,下次说不定就不会再来了。 “铺子不能关!”王氏是个急性子,一听急得直喊,“除非咱们家以后的生意都不做了……实在没有办法,那我来看守铺子。”王氏的语气很坚决。 东长街的吴寡妇就在大荔枝树下,支了摊子卖甜酒。 可心里又底气不足,吴寡妇家里没有男人,没有出路迫不得已才出来抛头露面。 苏远山听了心里来气,面上却不显地看向王氏,柔声道,“银子是挣不完的,咱们家还没到缺吃缺喝的地步,你就安心地带着阿玥在家。” 对上自家男人柔和的目光,王氏心里暖烘烘的。苏远山这是心疼她,从她嫁进苏家,铺子里的事情从来没有让她插过手,她只管着后院管着钱,照顾好几个孩子就行。 每个月月初,苏远山都会把上个月赚的钱交给她,让她保管。可她又不是傻子,上交的钱一个月比一个月少,说明铺子的生意一个月比一个月冷清。 “阿玉回来了,小黑也在,请小黑帮忙看着铺子。”王氏对着苏远山直笑,“不管他能卖出几件瓷器,总好过把铺子关了。” 小黑是阿玉的丈夫,家里世代都是渔民,他跟他弟继承了父亲捕鱼的技术,兄弟俩常年在海上打渔为生。 一说到小黑,苏玥脑海中浮现出一张黑脸。那是一张跟木炭差不多黑的脸,因常年在海上,被海风吹太阳晒,晒得乌漆麻黑,小黑的外号因此得来。 客人见了他,不吓跑才怪。 不出三日,苏远山雇了马车,带着苏青,带着王氏烙好的两大布袋子饼,去了景德镇。 苏远山和苏青走后,王氏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苏玥却忙得脚不沾地。 “死丫头,你又在煮凉茶。”闻着满屋子的苦茶味,王氏的心情都不好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会骂死丫头。 苏玥用大勺在锅里搅啊搅,这茶啊煮得越久,煮得越黑越好,煮好了茶,装了一小碗,捧到王氏面前,“娘尝尝,刚煮出来的。” 巴掌大的小脸还没有装凉茶的碗大,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充满无限期许地望着她,王氏看着女儿,生出无限的怜惜,“好好好,这可是我家阿玥煮的,娘尝尝。” 抿了一小口,王氏吐了出来,“这是什么茶?太苦了。” “外祖父给的凉茶方子。” 王氏愣了一下,凉茶的味道很熟悉,她现在才想起这味道跟她未出阁时在家喝过的凉茶一样。王家会煮凉茶,小的时候,她还喝过父亲亲手煮的凉茶,因为太苦,喝了两回,大家都不爱喝,父亲后来就煮的少了,王家的凉茶方子从不外传是秘方,只传给王家的孙辈,没想到,父亲还是把方子传给了苏玥。 想到父亲,王氏眼里泪光闪烁,心里头叹息,原来这是王家的凉茶方子。 “你说,我们出去卖凉茶,会有人买吗?” 看着苏玥认真的表情,王氏哭笑不得,“这么苦的凉茶,应该没有人敢喝。” “可外祖父说,凉茶不仅能喝,还能治病,能喝又能治病,这么好的凉茶怎么会没人要?”苏玥还是坚持,小时候,她就亲眼见过外祖父用凉茶救过人的命。 第六章 下毒 平坦的大道上,尘土飞扬,一群人骑着马,赶着马车策马奔驰,马上就要到广州城了,众人不约地欢喜起来。 从冰天雪地的北方南下,千里迢迢,到达广州已经入夏了,来的时候穿的是厚厚的大袄子,越往南走,天气越暖和,一路走一路脱,到了广州城脱得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单衣,还是觉得热。 “他娘的,这广州也太热了。”一个满脸长满疙瘩的男子开始骂。 这什么鬼天气,这才过端午,就这么热了,在北方盛夏都没有这么热过,要不是出门在外不方便,他都想把身上的单衣脱了,光着膀子。 “太热了。”众人纷纷擦汗。 赶了几十里路,天气又热,众人皆是又热又渴。 “大哥,前面有一家凉茶铺子。”手下用手遥指着不远处迎风招展的旗帜,上面写着“凉茶”二字。 一听到“凉茶”这两个字,众人燥热的心仿佛被凉爽的清风拂过般清凉,如饮甘露,还等什么,当然是去凉茶铺子喝一大碗凉茶,有凉茶的香味隐隐飘来,想要闻闻是什么味,那香味又不见了。 骑马的人扬起马鞭,策马奔腾,朝凉茶铺子奔去。 一个梳着双螺髻,小丫鬟模样的姑娘蹲在炉子旁,扇着蒲扇煮茶,旁边坐了位发髻上簪着白色丁香花,身穿湖水蓝绣着宝蓝色百蝶穿花的襦裙的少女,手里也拿着一把扇炉子用的大蒲扇,坐在茶棚门口,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扇子。 原来是一家由小姑娘开的凉茶铺,众人内心不免有些小小地失望。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红蕉小心煮着茶,又惊又喜道。 “我就说了,肯定会有人来的。”苏玥一下一下摇着大蒲扇。 凉茶铺子开在正东门城门外,广州城南面靠海是珠江,北面靠山是观音山,只有东面和西面是条条大路相通,西面过去是广西云贵蛮夷之地,多是土司,互通有无的人少,只有东面北上可到达繁华的苏浙、京城一带甚至北平。 开凉茶铺子之前,她还特意从苏远山的书房翻了广州城的地理位置看,把凉茶铺子开在码头这么好的正东门外,不愁没有人来。 一群人越走越近,红蕉内心喜悦而又紧张,用扇子推了推人,“二小姐,客人来了,你快去招呼啊” 第一桩买卖,来的第一批客人,不免会有所紧张。 “不急。”苏玥悠闲地摇着扇子。 众人靠近了,抽动鼻子,总算是闻出来,这是一股什么味,一股苦味! “他娘的,追了这么久,原来是一家卖苦茶的。”满脸疙瘩的男子怨道。 “管他呢,苦茶也是茶。”赶了几十里路,路上备着的水早就喝完了,又干又渴,有人渴得受不了,开始从马上下来。 “下啦下啦。”疙瘩男子朝其他人挥手,“都下马,喝了茶好好整顿整顿,再进城。” “红蕉,你看,这不是人都来了。”苏玥笑着放下大蒲扇,上前招呼,“各位客官,我们的凉茶清热解毒又好喝,要不要来一碗?” “小姑娘,我们的马跑了一路,把我们的马也顺便喂喂,喂饱了喝足了好跑路。”疙瘩男子大声吩咐道。 “要喂马把马牵到后面去,茶铺后面有马厩,稻草、水之类的都有。” 疙瘩男子见少女懒洋洋地不动身,有些气恼,“怎么?这马还要我们亲自去喂?” “自己喂不收钱,要我们喂可以,是要收钱的,喂一次马五十文。”苏玥语气淡淡地伸出芊芊玉手。 这些喂马用的稻草是她和红蕉好不容易从稻田里拉来的,饮马的水是她们从河里千辛万苦挑来的,理所当然就应该收费,五十文还算便宜他了。 “你!” “算了算了,人家小姑娘家也不容易,我们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传出去也不好听,也就五十文。”另一个年长的男子过来劝,从兜里数出五十文。 苏玥收好了钱,牵着马去后面的马厩喂马。 红蕉一边给客人上凉茶,一边看着苏玥的背影干着急,好不容易盼来了生意,就二小姐这个硬邦邦的态度,还不得把人吓跑了,二小姐这样下去不行啊。 外面骄阳似火,茶棚里凉风习习,一行人在此歇歇脚,吹吹风,惬意啊。 每人面前一碗黑乎乎的凉茶。 “这茶闻起来怎么这么苦。”有人鼻子抽抽,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 “都说岭南人喜欢喝凉茶,原来这黑乎乎的就是凉茶,我倒要喝喝看,这凉茶和其他的茶有什么不同。”年长男子端起茶碗,准备像喝其他茶一样,小口品品看。 疙瘩男子口渴之极,一手端起茶碗,一饮而下。 “哇哇哇。”疙瘩男子随即扶着茶棚的柱子,在地上呕吐,这是什么茶啊,苦得要了命。 年长男子抿了一小口,苦得他砸砸嘴,这就是岭南的凉茶啊,太苦了,比药房的黄莲还苦。 “看看,出门的时候太太都说了太苦了没人敢喝,让你在里面放点饴糖,喝起来就不会那么苦了,二小姐你偏偏不听。”红蕉朝苏玥挤了挤眼。 “放了饴糖,那就不是凉茶了,你忘了,我们这是可以喝又可以治病的好茶。”苏玥坐在木凳上,仪态翩翩地摇着扇子,小声同人交谈。 在座的其他人,见自家大哥这种反应,纷纷拔了刀跳了出来,“姑娘,你在凉茶里面下了毒?” 没见过这种场面的红蕉,有些害怕地去拉苏玥的手,这什么事啊,不就卖个凉茶嘛,还要死要活的了。 “下毒?”苏玥浅笑着站起身,“毒药多贵啊,下了毒,这凉茶可就不卖五十文一碗了。” “他娘的,这么苦的凉茶,五十文一碗,都贵了。”满脸疙瘩的男子吐完了赶路路上吃的干粮,吐胆汁,吐得脸都绿了,“你卖的这是茶,还是药?” “我卖的是茶,也是药。”苏玥气定神闲地摇着大蒲扇,一下一下扇着。 “这么苦的茶,你是居心不良,想谋财害命?” “我不想害你的命,我想治你的病。”苏玥不慌不忙看着面前的人。 那满脸长满的血肉模糊的疙瘩成功地吸引了她的目光,这人啊心急气燥就容易上火,心中的火没处发作就只好往脸上冒,面前的这个人一看就是上火了,上火喝她们家的凉茶最好了。 “你才有病!”疙瘩男子骂骂咧咧地,“走啦走啦。” 年长的男子忙走上前付好了钱,又着急地去后院牵马,其他人立马散了,穿鞋的穿鞋,套马车的套马车,整理箱笼的整理箱笼,一行人赶着马车,骑着马往不远处的正东门去。 第七章 人都走光了 桌上摆着一锭雪花银,红蕉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喜悦的神情溢于言表,“我们这么快就赚了一两银子,这么说很快就能回本了。”去医馆买药花了二两银,不到一上午的功夫,已经赚回了一半的本钱了,怪不得二小姐说凉茶生意能赚大钱。 “我们的凉茶卖得比别人贵,自然回本得快。”苏玥也很高兴,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双眸眉梢处处透着欢喜。 虽然被人误解被骂了一顿,但好歹挣了一两银啊,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再加上,她们家没钱了。 苏远山带着苏青去走景德镇,总得带盘缠,出去一趟光吃住就得花不少银子,苏远山带了五百两银子作盘缠,这五百两是她们家全部的家底,令人可气的是,她这个温顺不争气的爹,最后花五百两银子从景德镇买了一包土疙瘩回来,说是青花颜料,被人骗了五百两,不过这是后话。 苏玥小脸巴巴地双手托腮,愁死了,她知道从现在起,她们家就彻底地没钱了。 不远处,又有人来,漫天飞扬的黄色尘土中,两辆马车轰隆隆地驶过来。 “有人来了,快把银子收好。” 有人来就意味着又有生意了,红蕉喜滋滋地把银子收在荷包里,转身拿了大蒲扇开始扇火煮茶。 果然不出人所料,两辆马车在茶棚前面的空地停下来,走下来四个中年人,皆是身穿锦缎,头带瓜皮帽的一副商人打扮,看情形是来广州经商的。 走在前面的一位商人,朝坐在茶棚门口,摇着蒲扇的少女拱手,“这位姑娘,广州城怎么走?” 原来是来问路的,来者都是客啊。 苏玥客客气气地用大蒲扇指着不远处露出的城门一脚,“前面就是了。” “多谢姑娘。”带着瓜皮帽的商人躬身拱手朝人致谢,余光打量着四周,用木头搭着的茶棚里摆了两张木桌、七八张长条凳,一个小丫鬟在炉子旁煮茶,黑乎乎的茶水咕咕咕冒泡,闻着味儿,是苦茶。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饮食习惯,湘南长沙人喜欢吃发霉的臭豆腐,广西柳州人喜欢吃酸臭的螺狮酸笋煮的米粉,他们商人走南闯北,对全国各地各种各样奇异的美食,已经见怪不怪了。 来到人家的茶棚问了路,怎么好意思不喝人家的凉茶。 商人连忙朝后面的三人招呼,“过来过来,我们喝碗凉茶再走。” 呼啦啦又进来三个人,苏玥忙丢下扇子去给人端茶。 红蕉一边小心地扇火,一边不放心地频频回头看人喝茶,她实在不放心啊,刚走不远的第一桩生意,喝个茶喝得对方拔了刀,多吓人啊。 四人谈笑风生地端起茶杯,先抿了一小口,很快,每个人脸上的风云变幻。 有人皱眉,有人挤眼,有人砸砸嘴,有人手抖凉茶撒了出来。 又来了,又来了,又得有人开始骂苦茶了,都说了这么苦的茶,放点饴糖不好吗?饴糖能有多贵?红蕉焦心忡忡地瞪了苏玥一眼。 “他娘啊!这是什么茶啊。”开始闻到苦味,商人早有心里准备,知道是苦茶,没想到,这般苦,要苦死人呐,嘴里胃里都翻腾着苦味。 其他人脚步匆匆跑去马车找水漱口,人跑来跑去,茶棚里一时乱哄哄的。 苏玥把大蒲扇一伸,指了指茶棚下面挂着的一块木匾,轻启朱唇,嘴角含笑道,“这不写着嘛,苦茶啊。” 商人眯了眯眼,才看清那块不起眼的木匾上,果然写着两个字“苦茶。”好笑又好气地拿出一锭银放在桌上,“姑娘,打扰了,告辞。” 又是一锭雪花花的银子,苏玥朝人的背影大喊,“客官慢走,下回再来啊。” 商人边走边摇头,这么苦的茶,喝了第一回,再也不想喝第二回。 等人走远了,红蕉丢下扇子过来看,“二小姐,你快来看,我们又挣了一两银了。” 苏玥笑着朝人点头,“这下我们回本了。” 红蕉把银子捧在手心里,叹道,“不容易啊,挣钱太不容易了。” 接下来的三日,从大道上赶路进城的人,不明情况,会停下来到凉茶铺子歇歇脚,顺便讨碗凉茶喝,喝完凉茶的人都在骂,这哪里是凉茶,分明是苦死人不偿命的药。 苏玥神色平静地靠着茶棚的柱子,摇着蒲扇,看着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不气也不恼。 外祖父曾对她说,王家的这个凉茶方子很珍贵的,可以解渴也能治病,她坚信这是好茶,能解渴能治病的好茶。 大家喝过苏玥的凉茶,苦茶的名声插了翅膀飞快地传了出去。 大路上过往的行人,捂紧了鼻子,加快步子从茶棚前面经过,“他娘的,这么苦的茶。” “苦死人了。” 初来乍到的人骑马赶路辛苦,不知道状况,见前面有可以歇脚的凉茶铺子,下马牵着马过来,准备讨碗凉茶喝,还没走到茶棚,就被人拉住了,“这位爷别去啊,千万别去前面的铺子喝凉茶。” “为什么?又没有下毒。” 有路人学了苏玥的口气,“毒药多贵啊,下了毒,这凉茶可就不卖五十文一碗了。” 又有路人指了一块小得看不见的木匾,“苦茶啊,苦死人不偿命。” 这么苦的茶,劝退一个是一个啊。 行人摸了摸下巴,看着不远处露出一角的城门,想了想,马上就能进城了,什么样的茶喝不到,翻身上了马背。 “二小姐,你看,又走了一个。”红蕉小手叉腰,气得直跺脚。 “慢慢来,不急,他们现在是不知道凉茶的好,等他们知道了,自然就会回来。” “二小姐这样下去不行啊,人都走光了。” 夕阳西下,从高高的城门上撒下余辉,天色渐晚,路上行走的人也变得人影稀少。 “走,收摊回家。”苏玥看了看天色,起身拎起茶壶,把剩下的凉茶浇在火炉里,把火炉里的明火浇灭,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红蕉把后面马厩里的稻草归置好,把茶棚里的长条凳放在木桌上摆好,木桌、长条凳、炉子之类的重的东西不用带回去,又不值钱没人要,值钱的也就是喝茶的白瓷碗和煮茶的铜壶,还有煮茶的药材,红蕉最后把二十多个白瓷碗洗干净码好放在水桶里。 主仆两人一人拎着铜壶、药材,一人提着水桶,往苏家走。 苏远山和苏青不在家,小黑看着瓷器铺子,家中还有一个小的桂姐儿,王氏每日买菜做饭收拾屋子还得帮着照看桂姐儿,小黑初次当掌柜,铺子那头王氏也得提个心眼看着点,一日下来也不得闲。 见天黑了,王氏眼巴巴地站在“苏瓷”铺子前的大街上,等着苏玥回来,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影,便往正东门去寻。 “阿弥陀佛,总算回来了。”半路上,王氏见了人,忙上前去帮着拎苏玥手中的铜壶,“娘都等你半天了,娘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爆炒鱿鱼。” 苏玥拉着王氏的手,“我最喜欢吃娘做的爆炒鱿鱼了,放上刚长出来的嫩蒜苗,好吃又有嚼劲。” “快回家去,累了半天了,把脸都晒红了。”王氏带着小女儿欢欢喜喜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