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亦锦绣》 第一章 她与他 成元二十年,京城,普陀寺,正是讲经之日,满山响彻钟鱼梵呗之声。 旭日东升,金光在云层之中落下,宛如笔直的箭矢,落在山中上百株梅花树上,幽香仿佛有了形,在光中浮浮沉沉。 香气由风送入解时雨鼻端,她无心去看那些如云如雾的白梅,只侧耳听着大雄宝殿外回廊下两个妇人说话。 左边那个是卖细果的张五姑,生的干瘦,只有一双眼睛贼一样亮:“文夫人怎么还跟西街解家结交上了?” 说完,她还撇了下嘴,显然是对解家十分看不上眼。 西街解府上老爷只是工部五品小吏,这样的官,在京城一板凳下去十个里面能砸倒八个。 唯一不同的是,西街解家还有一门嫡支亲戚,大老爷如今正当红,马上要补户部的二品大员一缺。 要不是看在这一门亲戚上,这西街解家算什么。 右边是文定侯夫人的粗使嬷嬷秦红姑,因来上香,她才得了机会跟着出来干些力气活。 她脸上就写着闲言碎语四个字,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要说上几句:“悄悄的告诉你,我琢磨了许久,觉着是给文世子相看他们家大姑娘。” 张五姑立刻嗤笑一声:“我看你是在鬼扯,也是,你在侯府里头那就是个干粗活的,能知道什么。” 文世子名叫文郁,字清石,是文定侯的独子,世袭罔替的爵位,再如何不济,也不至于给玉兰巷解家一个已经分出去两辈的旁支做媒。 一个是公侯之家,一个是工部五品小吏,这何止是不般配,传出去都要笑死人。 秦红姑急了:“你不信拉倒,我告诉你,越是上头的人,事儿就越乱,谁知道里面有什么猫腻。” 解时雨站在冷风里,垂着眼睛沉思。 她就是西街解家大姑娘。 今天一来,她就觉得不对劲,遇到文定侯府的人之后,让她越发觉得不好。 这里面的猫腻,恐怕还不是什么小事。 然而她能探听到的也只是这么些东西了,这事情实在有点蹊跷,让她不得不再想办法多探听点消息。 她小心翼翼离开假山石,随意找了处回廊外面坐着,看着池子里的乌龟出神。 文定侯府,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想不明白。 要说侯府去玉兰巷解家相看还有可能,怎么会找上她? 她抱着手臂想了片刻,便站起来,想要回去,出来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就在此时,佛堂大门忽然打开,从里面喷出来一股檀香味,在阴暗的天光中显得昏昏沉沉。 里面的人出来了,和满脸茫然的解时雨正好打了个照面。 出来的人个子生的很高,穿一件黑色云缎圆领袍,气势俨然。 他出来的很急,人已经迈出门口三四步远了,才扭头去看解时雨。 解时雨这才看清楚他的样貌,是个长相非常出众的年轻人。 衣服是黑的,眉目也是浓墨一般的黑,眼神非常沉,这么轻描淡写的看解时雨一眼,仿佛就将她看了个透彻。 他身后跟着四个随从,清一色竹编斗笠,黑色短装,腰间挂刀,同时看向了解时雨。 走在前方左侧的人一手按在刀在,大拇指将刀子冲着解时雨顶开半截。 寒光一闪,是一把开过刃的刀。 解时雨猛地后退一步,脸上本就没什么血色,眼下彻底退去,只剩下一张苍白面孔,一颗心怎么也镇静不下来。 年轻人扫随从一眼,冷光湛湛:“不中用了?一个小姑娘的脚步声都听不出来?” 四个随从齐齐低头。 不等解时雨辩解自己只是路过,年轻人已经再次大步流星离开,而他身后一个随从无需吩咐,已经一把捂住她的嘴,一把拎住她,将她倒夹着带上了。 解时雨害怕的软成了一滩烂泥,背后是一层细如牛毛的冷汗,就连脑子都是一片空白。 她勉强挣扎两下,可是眼睛一瞥,就见到了这些人腰间挂着的刀,连挣扎也不敢。 既不能喊叫,也无法挣扎,她只能“呜呜”几声,盯着前面年轻人的后脑勺。 此人大步流星,而且对普陀寺十分熟悉,不到片刻就已经从偏僻之处到了山顶。 山顶上竟然还绑着个僧人。 年轻人停下,随从也跟着停下,将解时雨松开,手再次按在刀上。 然而这一刀却没有对着她,却拔出来对准了僧人,年轻人轻轻一抬手,刀尖就从僧人心口没入。 血雾喷溅,解时雨求饶的话全卡在了嗓子里,一屁股跌坐在地。 她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寒风,吹的她脑子发晕,脑子勉强转开,知道自己可能活不成了。 想到这里,她感觉身上的血都不再流动,一瞬间凝固了。 一个五品小吏的女儿死了,连一点水花都激不起来。 甚至找到尸体之后,她连一场丧事都不会有,不停丧、不入祖坟、不立碑、不厚葬,这就是一个未嫁女子死去之后的待遇。 她不想这样悄无声息的死。 鼓起勇气,她毫不犹豫的向年轻人苦苦哀求起来:“这位大人,我是西街解家的大姑娘,我、我马上就要跟文定侯府结亲了,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今天的事我会守口如瓶的!” 她知道只有朝中人才能穿这种离地一寸的云缎长袍。 年轻人逆着天光,脸上的表情全都看不清楚,他很自然的将解时雨打量一番,慢条斯理的开了口:“你要给文定侯做妾了?” 他好像对京城盘根错节的关系了如指掌,根本没有问西街解家是哪一家。 解时雨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一丝松动,甚至还带着点和气,血慢慢又涌入大脑,身上有了一点温度。 “不是,是文世子,今天文夫人就是来相看我的。” 年轻人居高临下的看她一眼:“文世子,那倒是有可能,他是个天阉。” 解时雨站在冷风里,只觉得须臾之间,又冷了几分,身上的衣裳也显出了单薄,让她在这金灿灿的日光里生生打了个寒颤。 天阉? 文世子竟然是个天阉! 第二章 她的生活 一句话,拨云见日。 之前所有的疑惑都找到了解释,一切不合理的地方都开始变得合理,解时雨甚至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原来是这样。 她太弱小了,以至于除去自己以外一无所有,甚至很快连自己都要被卖出去,给天阉做妻子,守活寡,背负起生不了孩子的罪名。 未来将是一片灰暗。 她过了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想死。” 年轻人站在一片血污中听她说话,姿态挺拔,泰然自若,身上的长袍连一点褶皱都没有,越发显出一种尊贵的气定神闲。 听完之后,他垂眼一笑,似乎在心中谋划了什么:“你要嫁给文郁,我自然不能杀你,送她回去。” 他不再多说,转身就走,山风呼啸而过,将他两只袖子灌满了风,高高扬起。 三个随从大步跟上,很快就消失在解时雨视线中。 留下的一个依旧照着来时的样子,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夹住她,将她扔回了看乌龟的地方。 解时雨惊魂未定,看着水里的乌龟,几乎以为自己做了个梦。 简单将头发一抿,她迎着寒风回到钟楼。 侍女小鹤正焦急的等在那里,见她上来,看她衣裙后面多了好几处泥泞,低声道:“姑娘您夫人和文夫人还在畅谈呢,连二姑娘都避开了,奴婢没能靠近,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 她将披风给解时雨披上。 解时雨点头,心想自己已经知道她们在商量些什么了。 小鹤看着解时雨衣摆下面的血点子,心里又惊又怕,想问,却发现来了人,便岔开了话:“您那件石青灰鼠毛的,叫刘妈妈拿去给二姑娘了,说二姑娘有些伤风,还说这件也不错,哪里不错了,差了起码有十倍的价钱。” 解时雨这才发现身上的披风不是自己来时候穿的。 她凭栏而立,脸上不动声色:“这都是些不重要的事情。” 小鹤气道:“石青灰鼠毛的咱们也只得一件啊。” 她们又不是什么大富之家,这个毛那个毛,少一件也不要紧。 解时雨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不再说话,垂着眼睛往下看。 妹妹解时徽正穿着自己的披风低着头从佛堂穿过,时不时咳嗽一声,躲着人多的地方走,后面跟着她的丫鬟青桔。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这个人畜无害的小妹妹,脸上那一点笑意也退了下去,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有眼睛又黑又亮,是个沉默寡言的偷窥者。 没有人是真正无害的。 很快,张五姑就惊慌失措的出来了。 她环视一眼四周,见解时雨站在钟楼上,低眉敛目,眉心一点红痣,让她的面目多了一点宝相庄严,像是一尊玉刻的观音一般。 解大姑娘花儿似的年纪和样貌,文世子看上她也是有可能的。 解时雨也看见了她,带着小鹤下楼,她的身子挺的笔直,路过张五姑的时候都没有侧目,就这么走了。 张五姑一脚踩住地上一根实心金簪,等解时雨出去之后,才四下张望一番,见确实没有人出现,飞快将簪子捡起,揣在袖中带走了。 没有人知道她们之间的交易,今天的一切就会像是水融入水中,不留下一丝痕迹。 解时雨出去之后,先去了借用的客堂,换上备用的衣服:“把上面的血点子先用茶水搓干净,往后收起来不再穿了,有人问就说茶水污了。” 小鹤见她神情平静,也没有要说的意思,便压下自己心中的疑惑,捻着裙子仔细搓干净。 解时雨对着镜子慢慢梳妆。 她端详自己的面孔,是个浓墨重彩的长相,黑的极黑,白的极白,眉是长眉,眼是凤眼,睫毛浓密的扑出来,遮住了眼中重重黑影。 只是因为不大动弹,缺少一点血色。 她知道自己面目美丽,这美丽对她来说是武器,用的得心应手。 将手心胭脂抹匀,在两颊和嘴唇上轻轻一点,让自己显出几分喜色,再将头发一丝不苟的整理好,插上一根简单的鎏金杏叶簪,如此一来,就成了一个端庄大方又美丽的少女。 将一切打理妥当,她才去了“寒山亭”。 解时徽忍着咳嗽,十分安静的坐着小口喝茶,见了解时雨,连忙站起来,腼腆的叫了一声大姐。 她生的小巧秀气,头上箍着一圈珍珠,映着清凌凌的大眼睛,容长的脸蛋上,眉眼全都是恬静的。 看起来她比解时雨要小了两三岁,可实际上,她只比解时雨小一岁。 解时雨从善如流的挽住她的手:“怎么不进去?刘妈妈不是说你伤风了吗?怎么还在这里吹冷风?” 解时徽小声道:“母亲陪着文夫人在解签,我不会说话,怕被文夫人笑话,就借故躲了,大姐,刘妈妈强行拿了你的披风,我拗不过她,等回去了我就给你送过去。” 解时雨笑了笑没说话。 不等她们闲聊,刘妈妈就皮笑肉不笑的过来了。 “大姑娘,您好快的腿脚,叫我一通好找,叫两位长辈等着,这可不是礼数。” 她已经老到面容模糊,只剩下岁月留下来的狠厉和尖酸刻薄。 原本她是解时雨的奶娘,不过解时雨母亲一死,她立刻很有眼色的另投明主,给解时徽做奶娘去了。 老而有威严,她知道解时雨是可以欺负的,因此毫不客气。 “哎哟,您还坐着干什么,快些走啊,这文定侯府可比咱们玉兰巷还要尊贵。” 她上前就要拉扯解时雨。 解时雨满腹心事,没精力再去跟她拉扯,冷笑着打开她的手:“奴才拉扯主子,也不是什么好礼数。” 刘妈妈被噎住,看一眼通红的手背,忍下一口恶气。 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一个没娘的野丫头,能横到什么时候去,再忍她一阵,等夫人随便将她嫁了,看她上哪里哭去。 一行人离开寒山亭,前往文夫人暂住的厢房,还没进去,院子门外面就站着两个身强力壮的粗使老妈子。 再往里面走,四个年轻丫鬟正站在外面,屏息以待。 解时徽一见这阵仗,便不由自主抓住了解时雨的胳膊,脸上闪过一丝怯色。 “大姐” 第三章 审视 解时雨拍了拍她的手,带着她往里面走。 两个小丫鬟见了她们,连忙打起帘子,请她们进去,从头到尾没发出一点声音。 屋子里又有两个大丫鬟接了她们。 里面虽然是寺里待客的厢房,却规整的很干净,炭火一点烟气都没有,很是暖和。 解夫人坐在文夫人下首,一见她们进来,视线就先在解时雨脸上打了个转,笑的很是亲昵。 “文夫人听说你生了一粒观音痣,特意想看看,偏你跑的快。” 解时雨笑着走过去,神情自若的给她们行礼,任凭文夫人打量。 文夫人穿着打扮都很端庄老成,笑眯眯的给了见面礼,让丫鬟搬锦兀给她们坐,又有人沏了热茶上来,仍旧是一点多余的声音也没有。 无处不透露着高门大户的风范。 解时徽紧张的绞着手帕,后背不由自主出了一身毛毛汗,虽然文夫人的视线没有过多在她身上停留,可她依旧不由自主的靠近了解夫人。 文夫人天生就是一张笑脸,只是看着解时雨的眼神过于锐利,冲淡了她的亲切。 这种锐利,近乎于审视。 目光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很不客气,好像眼前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等着她出价的货物。 她将解时雨的每一寸都落在了眼中,最后在心里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就这样。” 小门小户好拿捏,和玉兰巷解家沾亲带故,也不算一穷二白。 哪怕她儿子是个天阉,不得不找一个翻不起浪来的小门小户,可她依旧觉得解时雨配不上自己儿子。 她叹息完,便勉强打起精神,将笑容放的更大一点:“听说你们两姊妹女红都做的不错,你们身上的帕子是自己绣的吗?” 解时雨站起来回话:“不是,自己绣的帕子怕掉了,没有带出来。” 解时徽越发拘谨,赶紧跟着站起来,小声道:“我也没带。” 文夫人脸上的笑意就下去了一些,对解时雨这样的态度不是很满意。 这态度并不谄媚,也不恭谦,甚至不像解时徽那样谨小慎微,你挑不出毛病,但是也感觉不到亲热。 “坐下,没有带就没有带,以后咱们常来常往,总能见到的。” 解时雨坐下,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叶是上好的,口齿留香,她没喝过,分辨不出来是什么茶。 一个是公侯之家,一个是五品小官,怎么会有机会常来常往呢? 不过没有人傻到去问文夫人这是不是一句客气话。 喝完茶,解夫人就带着她们两个起身告辞,文夫人身边贴身的嬷嬷亲自把她们送了出去。 那嬷嬷也没送多远,很快就折了回来:“夫人,咱们也走,虽说带了这么多人,哪里比的上府里舒服。” 文夫人没起身,也没点头,而是问她:“你看着解大姑娘到底怎么样?” 嬷嬷踟蹰了一下:“奴婢看着,模样倒是端庄,就是这性情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来。” 文夫人摆手让屋子里的丫鬟都出去,冷笑一声:“不是看不出来,是冷情的很,以后对郁儿,也不知能不能上心。” 嬷嬷笑道:“咱们世子爷不论是样貌、才学、品行,在京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谁见了不上心。” 一说到这里,文夫人就忍不住湿了眼眶,想到自己儿子样样出众,进退有方,怎么就就 她用帕子狠狠按住眼角:“郁儿命苦,既然选了这个,我少不得好好替他谋划谋划,她要是对郁儿不上心,我自有办法教她,寒梅会的事儿也得早日操办起来。” 嬷嬷点头:“小门小户,夫人日后要多费点心思了。”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哪怕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像是怕被谁听去了一样。 隐隐约约只能听到几个字眼:“女儿家名声要紧咱们的脸面” 一离开这里,解时徽就松了口气:“母亲,文夫人怎么会和我们来往啊?” 解夫人亲亲热热抓住她的手:“是正好碰到了,她说下个月初一要和玉兰巷一起办一场寒梅会,给了我三张帖子,到时候你们两姐妹好好去热闹一天。” 解时徽顿时为难起来,她不喜欢玉兰巷,也不喜欢什么花会诗会,每一次要去玉兰巷,她都会紧张的睡不着觉。 人太多了,她总是担心自己会犯错。 她低声撒娇:“母亲,我不想去。” “说什么傻话,”解夫人拍她的手,又去抓解时雨的手,“你大姐会带着你的,不用害怕。” 她说完,就留心去看解时雨的神色。 解时雨脸上既没有欣喜,也没有忧虑,依旧是平常的那个样子,哪怕遇到了文夫人,她也还是这个样子。 她越是这样不动声色,解夫人就越是忍不住去揣摩她的心思。 这个继女,她从小看到大,可是不知不觉中,她就长大到了自己难以掌控的地步。 不再像小的时候,因为解时徽每日有一碗羊奶,她没有,就要哭闹。 不过再不动声色又能怎么样,女人最重要的婚事,依旧抓在她这个继母手里。 解时雨看着解夫人那一脸“我疼你”的表情,已经快要忍无可忍,甩开她的手,绷着笑道:“您快别说了,我心里也犯怵,玉兰巷一向规矩多。” 解夫人呵呵笑了两声,拉住解时徽:“快上马车,这天太冷了。” 她边说边走,越过解时雨走到了前面,说话的声音飘到了解时雨的耳朵里,似乎是文夫人答应帮解时徽做媒,必定能选个好人家。 等刘妈妈也跟了上去,解时雨和婢女小鹤走在了最后,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散。 寒风从她身上刮过,梅花香气步步逼近,漫天都是风霜刀剑。 最后她连眼角都冷峻起来。 解夫人太过得意了,以至于内心的嘲笑都溢于言表,被她看了出来。 “怎么样,你再怎么聪明,还不是被我牢牢捏在手里,一桩不好的婚事,我就能毁了你一辈子。” 甚至于,连解时徽的婚事都要踩在她的身上,以她为垫脚石,去攀更高的枝。 就连文夫人,也认为她要感恩戴德,头一次见面,就已经开始对她不满。 她慢慢跟了上去,心中已经开始密密麻麻编织一张网,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冷风中,她杀气腾腾,并非一尊观音,而是带着血气的修罗。 第四章 沉思 西街解家是三进小宅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京城这居大不易的地方,已经算是十分难得。 这还是祖父辈分家时得来的。 家中虽然不大,但是到处都布置的热闹繁荣。 最后一进是姐妹两的住处,东边正好晒着太阳,暖烘烘的,花木旺盛,西边却是什么花木都没有,只在门廊下放了一口大缸,里面游了几尾小鱼。 因为照不到太阳,西边这一半显出一股冷清和阴沉,仿佛是三进的宅子里忽然多出来一座牢笼。 解时雨就住在这牢笼中。 一个丧母长女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面子上过得去,内中有多少心酸,只有解时雨自己心里知道。 尤其是解夫人是个绵里针,四周全是她的眼线和帮手,将一个解时雨盯的密不透风。 她年幼的时候不懂,不知吃了多少暗亏,不管她和解时徽谁对谁错,最后受罚的总是她。 等她再长大一点,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明白这家并非是自己的家,在这家里,自己是要讨生活的。 小鹤在外面点炭盆:“二姑娘不是说要来还披风吗,怎么也不见来?她就是个撒谎精,说起谎话来一点也不害臊,姑娘,您的簪子是不是也叫她拿走了?” 解时雨隔着窗户应她:“簪子掉了,不打紧,那是自己买的,没上册的东西。” 小鹤仍觉得簪子是被二姑娘给拿走了,想到就是去上个香的功夫,就失了一根金簪和一件石青灰鼠毛的披风,就气愤不已。 大姑娘连丫头都只有她一个,自己攒点私房钱不容易,二姑娘什么都有,又是丫头又是奶娘的,竟然还要打大姑娘的秋风。 气死了! 她并不知道一件披风如今已经不值一提,她家姑娘正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中,一个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越想越生气,炭又有点潮气,火起的很费劲,小鹤干脆将自己当做个孔武有力的仆妇,冲着东院猛的扇了起来。 烟气沉沉的,由着她这一股狂风卷着,冲入东院。 很快刘妈妈就赶了过来:“死丫头,炭盆怎么在这里扇,二姑娘在咳嗽你不知道吗!熏着二姑娘怎么办,扒了你的皮都不够赔!” 小鹤心想你们二姑娘熏不得,难不成我们姑娘就是铜皮铁骨,熏得了。 她又是狠狠一扇子,扇的刘妈妈烟熏火燎的直流眼泪,然后飞快拎着铜盆两边的圆环,一溜烟进了屋子,“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刘妈妈万万没想到连一个屁大点的小丫头都敢跟她作对,连带着对解时雨的不满,跳起脚来就骂。 “小浪蹄子,你得意什么,不过是个下三滥的货色,还以为自己能攀高枝变凤凰吗,脂油蒙了心了你!下作东西也配做美梦,仔细我告诉夫人去,提脚就把你卖了!” 她这话,明着是骂小鹤,暗地里无非是借机警告解时雨。 在这个家里,解时雨爹不疼娘不爱,自己又没亲戚,连她个下人都不如,还不是想被人搓圆搓扁都行。 她骂完了,屋子里也没什么动静,又想起二姑娘精神不济,说是在文夫人面前进退不得宜,不如大姑娘,便又狠狠在地上啐了一口。 “出风头,痴心妄想。” 小鹤隔着窗户做了个鬼脸,把炭盆拎进了西间。 西间是绣花写字的地方,将门窗一闭,屋后又有一颗极大的樟树,树影沉沉,将这一间屋子彻底笼罩在树荫中。 屋子里也很空荡,桌上的白瓷瓶里插着个鸡毛掸子,就算是装饰了。 小鹤放好还带着烟气的火盆:“姑娘,要熏纸吗?” 解时雨点头,取出一卷作画所用的生绢,三尺斗方大小,先用隔夜茶水反复刷过,等晾干后便挂在烟火之上熏着。 她有一个不能见人的生意,就是仿制古画,大的她还仿不了,专门捡着尺寸小的下手。 尺寸小的仿出来,一张也能卖两百多两银子。 也亏她从前去玉兰巷解家启蒙的时候就留下心眼,看出来女先生身上穿戴绝不是束修能够供应的,因此一直跟着女先生来往,去年女先生熬坏了眼睛,才教了她。 月例银子只有一两,她缺钱的很。 水月轩的胭脂,细腻光滑,颜色鲜亮,一盒就要二两银子,解时徽有解夫人买,她却是要自己买的。 解时雨将原画小心翼翼取出来,画卷折次数多了,好几处地方带有镜面光,比从前仿造过的都要难,价钱也更高。 画背后还有一层生宣做的托纸,又叫命纸,将这一层纸和原画分离之后,托纸上就会留下一层很淡的痕迹。 只要在这层托纸上以旧墨加工,就能得到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画。 不过这画年月已久,那一层托纸已经非常脆,揭下来的时候要格外小心,不然会碎。 小鹤打开后面窗户,正对着大樟树,又将前面的窗户关紧,自己出去了。 解时雨没有理会,而是取出一把匕首,褪去羊角鞘,开始分离托纸。 手下的活细致熟练,她也开始细细去想寒梅会的事情。 “文世子是个天阉,不可能和门当户对的姑娘结亲,不管是嫡是庶,都有泄露出去的可能,只有小门小户才会任凭拿捏,但是门户太小,也惹人生疑,所以就把主意打到这边来了。” “侯府不能没有任何理由就来提亲,如此一来,反而会引起世人猜测,那这场寒梅会,就是一场针对我的鸿门宴。” “如果我是文夫人,会怎么做?毁掉我的清誉,再被文世子正好撞见,不得不娶我,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唾骂我为了高攀不择手段,不要脸。” “玉兰巷会是帮凶吗?” 她的思绪密密麻麻,宛若盘丝洞,十分缜密,希望能将那天所有出现的可能都想一遍。 没有帮手,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许久之后,她才忽然想到今天在普陀寺见过的那个年轻人。 他们堂而皇之的在普陀寺中杀人,甚至连尸体都不曾掩埋,然而现在却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这个人,会是谁呢? 第五章 谁网住谁 寒梅会那天,天还没亮,解家就忙碌起来,解老爷解正穿好官服,在去当值之前,让解夫人将两个女儿叫来。 为了参加宴会的事情,解时徽一晚上没有睡好,眼下两着两个淡淡的眼圈。 这让她越发焦躁起来,听到父亲要见她,连早饭都没来得及用,早早就赶了过来。 规规矩矩请过安之后,她便安静站在一旁,等着解时雨过来。 解正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灰鼠毛披风:“什么时候添置的?” 解时徽连忙道:“父亲,不是我新添置的,是姐姐送我的。” 对于这个毛那个毛的,又是从哪里来的,解正一点也不想知道,只是跟女儿没什么话说,随口一问。 他从不管家里的事,满意的点头:“姊妹之间,就是要如此。” 解时徽低垂着头,安静的等着解时雨前来。 而解时雨压根就没打算来,只是随便编了个谎,让扫地的仆妇带了个话过去。 小鹤正在给她梳头,一边梳一边说解老爷的坏话。 “老爷真是的,平常也见不到人,才做五品官就这么忙,以后要是再升官,岂不是连家都不要回了,奴婢听说老爷其实都是在外头和人饮酒,这个时候来训什么话,姑娘不去太对了。” 发髻弄好要时间,时辰一到就要出门,她们既要吃早饭,又要修饰一番,哪里还有功夫去听一个一个月也见不上两次面的父亲说话。 解时雨闻言不禁发笑。 这父亲懦弱无能,在外面有求必应,是个老好人,偏偏总在家里摆严父的谱,真是可笑。 好像他那一身的官威,除了家里就没处使了一样。 解时徽还得过几年宠爱,至于她,连父亲长什么模样都记得很模糊。 想到这里,她冷笑一声,拿起一根鎏金蝴蝶簪在头上比了一下。 她头发又多又密,油黑发亮,好似一匹上好的绸缎,需要多插几根才能固定住。 发髻梳好,解时雨将三根朝金蝴蝶错落有致的插了上去,开始吃早饭。 解时徽来的时候,就见她胃口不错,将粥和馒头吃的津津有味,见她来,还招呼她坐下一起吃。 这个时候,她哪里还吃的下。 “姐姐,你怎么没去见父亲,父亲走的时候很生气啊。” 解时雨避而不答:“你还未梳头,快回去梳头,不然要来不及了。” 解时徽这才发现自家大姐已经穿戴整齐,只等上妆了。 “糟了。” 她想起来自己还没定下来要梳什么头,要穿哪件衣服,好在昨天晚上母亲已经送了新首饰来,可以省下点时间。 急急忙忙回去自己屋子,一进门,丫鬟青桔就赶紧给她梳头,刘妈妈赶紧铺开衣服给她挑选。 可是这一下急急忙忙的,哪里还赶得及。 等出门的时候,解时徽还没吃过东西,因为太过匆忙,她总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对劲,尤其是在见到神情镇静的解时雨之后,越发慌张起来。 寒风侵袭,被吹动的是解时雨墨绿色的裙摆,裹住她苗条修长的身体,是美人颈,杨柳腰,越发显的她骨肉停匀。 墨绿色越浓烈,解时雨的面孔就越是璀璨,脸上泛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柔光,凤眼漆黑明亮,眉心那一点红痣都浓艳的像是要滴下来。 她整个人都在雪地里放了光。 解时雨并没有打算蓬头垢面,婚事身不由己,面孔丑陋也好,美丽也好,都无法扭转乾坤。 不如让自己光鲜一点。 解夫人对解时雨的打扮很不满意,她自然希望她能平凡一点,免得这桩只有她心知肚明的婚事再出现什么岔子。 谁能想到文世子竟然是个天阉。 文夫人敢把这个话告诉她,就是认定了要挑他们家来结亲,也早就打探清楚她不会拒绝。 她自然也不敢往外传,不然侯府一个指头就能捏死她。 这桩婚事,太合她的意了,既能一飞冲天,让她的儿子和女儿从此可以和玉兰巷解家比肩,又能拿捏住解时雨。 她笑眯眯的拍了拍解时雨:“不错,就是要这么漂漂亮亮的,上马车,你们两姐妹坐后面。” 家里只有一辆马车,今天为了去玉兰巷,特意又租了一辆。 解时徽拉着解夫人的手:“母亲,我和你一起好不好。” “你啊,就比你大姐小一岁,还跟孩子似的,”解夫人给她理了理那件从解时雨手里拿过来的披风,“走。” 似乎都已经忘了这件披风是解时雨自己攒钱买的。 谁都会忘,小鹤却绝不会忘,在解时雨耳边小声道:“姑娘,我就说二姑娘心气大,脸皮又厚,什么都要好的。” 解时雨笑了笑,没说话。 心气大好啊。 解时徽跟着解夫人上了马车,脸上的笑一点也挂不住,脸色十分不好。 解夫人拿了一块白饴糖给她:“来,吃块糖,一会儿到了可不能再这个脸色,今天寒梅会,不知道会有多少好郎君来呢,要不是你弟弟还在馆中读书,我就将你弟弟也带来了。” “我不吃!”解时徽忽然将那糖丢了出去,滚出两滴眼泪:“我什么都不吃!我要出丑了,我的头发没有梳好,衣裳也不漂亮!” 白饴糖滚落到地上,随着马车晃动骨碌碌来回的滚。 她盯着白饴糖踩了一脚,觉得解时雨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将自己给网住了,在这张网下,她永远也翻不了身。 “都怪解时雨!” 解夫人搂住她:“好好好,都怪她。” 很快,她们就到了。 大解家占据了玉兰巷大半条巷子,因还要去拜访解大夫人,她们来的很早,然而这么早,依旧在角门遇到了文家的马车。 文夫人带着自己的女儿文花枝下了马车,相互行礼打招呼。 解时雨悄无声息的打量文花枝。 比解时徽还小一岁,然而行为举止却很成熟,而且胆子很小,解时徽咳嗽一声,她就悄悄的打了个哆嗦。 她也悄悄抬头看了解时雨一眼,见解时雨冲着她笑,她也笑了一下,正要说话,忽然后面就追上来一个小丫鬟。 这丫鬟来的着急,额头上都是汗珠,先见了诸位主子,才说了来意。 “姑娘,世子说他昨天用了这辆马车,有一块祥云纹的玉佩,不知道是不是在您这儿,请您找找。” 第六章 危机 文花枝便吩咐身后的丫鬟去马车上找找。 文夫人笑道:“这孩子真是的,家里也不差这一块两块的玉,偏偏这个时候来耽误事情。” 玉佩是个小件,要是落在哪个角落里,摸都要摸上好一阵子。 解时雨心里有数,知道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果不其然,没找多久,一位少年人就骑马赶了过来。 “母亲、小妹,不必找了,”他利落的翻身下马,“原来是朝生这小厮收起来了。” 他站稳了,仿佛才看到这里聚了这么多人一般,上前行礼:“母亲,不知这是哪一家的夫人和妹妹?” 这人不说别的,确实是一表人才。 天光阴暗,他是玉白的脸,乌黑的头发,面目柔和,眉目含情,语带温柔,穿一身素淡的天青色,显得极其儒雅。 解时徽的脸上晕起一层薄薄的红晕,羞怯的垂下眼帘,想到自己今日打扮的随意,又羞又急,越发腼腆起来。 文郁并未多看她,就连解时雨也只是一眼带过,说起自己还要去前院,又匆匆离开了。 他和解时雨一样,知道自己的长处。 虽然生来不足,但是他知道文弱有文弱的风姿,足够让这些足不出户的闺阁小姑娘动心。 然而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在街角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正往里面走的解时雨。 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尤其是那一点观音痣,让她比别人更多了几分的特色之美。 而且大大方方,端庄有礼,既能够做掌家,也不会撕破脸皮。 他满意的夹了一下马腹,翩然离去。 一行人进了解府大门,里面是回廊曲折,流水缠假山,四处都是郁郁葱葱的花木,将整个解家都藏进了这无穷无尽的花木之中。 玉兰巷解家底蕴深厚,现在的解大老爷又有实权在身,要办一场寒梅会,帖子发出去,自然有大把的人来。 解时雨也很喜欢这些将屋檐飞角都遮蔽的树木。 这样的大家族里,往往充满阴暗和秘密,入夜之后,灯火熄灭,行走在这些曲径幽深之处,人就会彻底成为一个窥探者。 然而现在,这些假山流水,都有可能成为文定侯府的帮凶。 她面上淡然,脚下稳稳当当踩在青石板上,然而心里却是一阵阵不安,觉得自己是行走在了刀尖之上,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入窠臼。 不得了啊,连天都这么暗沉沉的,也成了个帮凶。 领路的仆妇要将早来的她们送到解大夫人那里去,西街解家不过是常来巴结的破落户,用不着放在心上,然而文定侯府,她们却万万不敢得罪。 解时徽忽然悄悄扯了一下扯了一下解时雨的衣袖,低声道:“大姐,是节姑!” 她声音里忍不住带着点颤抖,紧紧挨着解时雨,好像解时雨能保护她一般。 节姑是解府大老爷唯一的嫡女,全名叫解时节,和时徽一样大。 她是个虎头虎脑的娇娇女。 此时她就从那氤氲的树荫后跑了出来,身后追着两个丫鬟,气喘嘘嘘,追着要给她穿披风。 节姑一口气跑到他们面前,不等人说话,自己就一连串的问好,然后拉着文花枝就走:“你们三个别去我母亲那里了,走,我们去曲水苑。” 她一边急匆匆的走,一边打量她们今日的打扮:“解二,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一身的白,白就算了,怎么又戴一套金的,简直不伦不类,算了,你们家也就能拿出这么点东西来。” 解时徽涨红了脸,几乎要哭出来:“我、我今天” 然而节姑根本没有打算听她说话:“你们看我穿的这个云锦,像不像云霞,这还不算什么,再看我这个镯子,里面是空的,藏着香药,好玩不好玩。” 她声音清脆又响亮,直接将解时徽怯弱的解释压了下去。 解时徽低垂着头,一只手死死捏住帕子,另一只手紧紧捏住解时雨。 她觉得解时雨是一张网,密密麻麻的把她困在里面,而节姑就是一只鸟,随时都有可能把她叼走嚼碎。 眼下她却需要这张大网的庇护。 甚至她希望解时雨能够出声说点什么,让节姑停下那张炫耀的嘴,也让那些丫鬟能够停下嘴角的嗤笑。 然而解时雨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松。 她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什么可以藏香药的镯子,灿烂的和云霞一样的云锦,她也没有见过,然而她天生的会伪装,能将自己心中的情绪藏的滴水不漏。 四周的花木时而旺盛,时而稀疏,流水缠假山,步步皆景,她的心思都在文家。 曲水苑一片朦胧水汽,池塘里还有残荷,来的姑娘越来越多,节姑立刻丢下她们三个,花蝴蝶似的四处玩乐,到处都是一片笑声。 湖对面便是男客,湖面上的水汽如同一层纱雾,将姑娘和郎君们若隐若现的隔开,越发让人心动。 文花枝被人请去投壶,就连解时徽都被刘妈妈带走,不想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唯独解时雨依旧坐在小亭子里,仿佛是坐了冷宫,除了小鹤,连个丫鬟都不靠近。 高门大户里的人,全是人精,哪怕是一个下人也是浑身上下长满了心眼,知道西街解家,无需殷勤。 解时雨冷眼旁观,文郁并没有从迷雾里冒出来,一切都很平常。 她乐意呆在这冷宫里,最好这宴会上的一切都能离她远一点,让她能平平安安的回去。 然而冷宫也会有别有用心的访客。 文花枝从外面进来,坐在她对面,小心翼翼抬头看她一眼:“你怎么不出去玩?” 解时雨堆起无可挑剔的笑脸:“我不爱动弹。”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听着像是投壶的瓶子倒了一地,文花枝吓的一抖,听到节姑的笑声后才放松下来。 她不好意思的和解时雨解释:“我胆子小。” 解时雨将烫过的合欢花酒给她斟了一杯:“听说这是你家的酒?” 不仅这酒她没喝,连茶水她都没动,连嘴唇都没打湿。 文花枝接在手里:“多谢,是我家的合欢花烧酒,能安神解郁,还能驱寒,为了这场诗会,特意送过来的。” 她将杯中酒饮尽,脸上多了一丝血色,靠着解时雨近了一些。 “解姐姐也尝尝。” 说着,她就伸手给解时雨也倒了一杯,递了过去。 第七章 危机2 解时雨接过酒杯,鼻间先闻到的不是酒味,而是一股香气,从文花枝的手上传来。 好香。 她捧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晃,温热的酒从杯中撒出,沾了她一手。 这香有问题。 不等她反应过来,文花枝更近一步,用帕子给她擦手,香气更加浓郁,令人窒息。 解时雨心中猛的一沉,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文花枝会用这种自损八百的手段。 香气就擦在她自己手上,她能屏住一时的气,却不能一直如此。 解时雨刚想回头叫小鹤,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少年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艘船,在湖中游玩,原本只是作诗,不知怎么玩心一起,就开始吓唬湖这边的姑娘,说要划过来。 紧接着又是一阵惊呼,那船竟然翻了。 会水的仆妇忙着救人,这边的姑娘们齐齐回避,不过是一瞬间,就带着欢笑声一同撤走了。 解时雨头昏脑涨,看着冲进来两个文府的嬷嬷将文花枝拉走,猛地站了起来。 小鹤连忙上前来拉她,她却两腿发软,整个人都挂在了小鹤身上。 “姑娘您怎么了!快走!” 其他人都走了,没有人在意这里面还有没有人,解时徽看了一眼亭子帷幔上映出来的身影,脚步一顿,很快就被刘妈妈推着走了。 “姑娘快别看了,这些少爷们真够淘气的,这一会儿湿淋淋的,他们必定得更衣,在哪里撞着了,哪里说的清楚。” 解时徽低着头应了一声,没再抬头。 寒风从帷幔中一点点渗漏进来,给解时雨带来一丝清醒,火盆中火光猛烈摇曳,映着她端正的毫无瑕疵的面孔。 太端正了,以至于她眼里的阴冷无法隐藏,倾巢而出,几乎显出几分疯狂。 她比小鹤要高出一个头,小鹤还没强壮到扶着一个几乎没力气的她健步如飞。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小鹤急出一身汗,架着解时雨出了亭子:“姑娘,快、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解时雨被寒风一吹,回头又看一眼湖中情形,知道自己绝对走不脱了。 她当即有了决断。 “你去取衣服,到池台旁边等我!快去!” 曲水苑最东边建了个池台,专门用来喂鱼。 节姑有一次喂鱼的时候摔了下去,池子里便不再养鱼,池台也就此荒废。 她离池台并不远。 小鹤忧心忡忡,然而在她耳朵里,解时雨的话就是圣旨,一咬牙,转头就跑了。 解时雨软脚虾一样将自己沉入了湖中。 水是刺骨的寒,冲去她脸上的脂粉,连带着将她的嘴唇也褪去了一层血色,也顺道将她的脑子冻的清清白白。 她尽量往池台走,四面八方的脚步声都听的不太真切,然而文郁的声音却一点不模糊的传进了她耳朵里。 “朝生,先将我这湿衣服脱了,我路都要走不动了,那亭子里不是有火吗,我去里头等你,你快去给我拿一声干衣裳来。” 解时雨只见过文郁一面,可她就是能听出来文郁不同寻常的脚步声。 十分急切,似乎怕被其他人坏了自己的事一样。 趁着文郁一心一意往亭子里走的时候,她一边回头看水面的动静,一边迅速靠近池台。 好在今日天色不好,湖面上水汽又足,一切都被烟云笼罩,大家又是一团乱,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动静。 除了文郁。 解时雨看着亭子里出来一个人影,立刻将自己沉入水中。 湖边水不深,淹不死她。 然而她浑身都被冻的僵硬,冷水像是一把钢刀,让她手肘、膝盖都是一阵一阵的剧痛,她抑制不住的发抖、哆嗦,甚至小腿发紧,像是要抽筋。 但是她不能动。 她紧紧闭着眼睛,牙齿死死咬住嘴唇,两条腿已经插进了淤泥里。 五脏六腑被憋的要炸开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憋死在水中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有人叫文郁去烤火的声音。 解时雨伸出头,狠狠的呼了一口气。 她用力拉扯住池台栏杆,栏杆上的红漆都掐进了指甲中,费了许多的力气,才拖泥带水的爬了上去,动弹不得。 “嘎吱”一声,池台的小门被打开,她心里猛地一跳,好在进来的是小鹤。 小鹤立刻回身插上门栓,压低了声音:“姑娘,您快换衣裳!您这头发得先擦擦,还好簪子没掉。” 解时雨身心疲惫,任由她摆布,脸上的胭脂水粉已经彻底的没了,露出她原本苍白的面孔,只是她身量高挑,纵然苍白,也没有显得弱不禁风。 只是没了血色,便没那么好看。 她一边休息,一边想着文定侯府和文郁。 他们不会就此罢休,越是抓不住她的把柄,他们就会越发的抓心挠肺,迫不及待。 不知道接下来还会使出什么手段来。 好就好在她已经有所防备,要是一点防备都没有,今天必定会着道。 小鹤安安静静的给她收拾,很快就手脚麻利的给她整理出个能见人的样子,只是头发依旧是湿的,寒风凛冽,这一场伤风看来是躲不过了。 她收拾好衣物,又出去看了片刻,见人都聚集在西侧,解大夫人送了姜汤来,才扶着解时雨往客院去。 客院里正张罗着喝姜汤,姑娘们走的太急太快,怕吹了风。 解夫人将一碗姜汤递给解时徽,忽然道:“我们家时雨怎么不在这儿?” 文花枝靠着文夫人,小声道:“姐姐先前跟我在亭子里,兴许是走的慢” 解时雨在门外听着她们一通惊讶和猜测,还未去捉奸,就已经将她定了罪,纷纷的说她是不要脸的小门小户,抓着机会攀高枝,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会被她抓住。 没有人为她辩解。 小鹤听在耳中,当即气的人仰马翻,都顾不得什么主子下人,一脚将门踢开,怒道:“我们姑娘不过是走的快,不小心跌在浅水里,找了地方换身衣服过来,也没见到什么可以攀的高枝,你们倒是说的像亲眼见到了一样,说我们攀高枝,倒是先找出苦主来啊!” 院子里一时间一片寂静。 文夫人看着解时雨毫发无伤的出现在门口,整个人都是一楞,低头看了一眼文花枝。 第八章 手心手背 这是怎么回事?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是应该在湖边,被文郁撞见,那些落水的少年郎都是见证人,让她百口莫辩吗? 文夫人的惊讶只是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重新揽着文花枝坐好。 看来这中间是出了什么岔子。 “我家这丫鬟,粗糙的很,没得教养,大家不要见怪,”解夫人反应倒是快,一把上前抓住了解时雨,“快坐下喝碗姜汤,将头发烘一下,要是伤风就不好了。” 戏,每个人都会演。 解时雨也是一样,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中那一口深井中,就算偶尔冒出来一个气泡,也很快就消散在乌黑的眼眸中。 她笑意盈盈的接受了解夫人突如其来的母爱,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撕破脸皮大杀四方,甚至还和和气气的笑看了文夫人一眼。 文夫人也和气的回笑,又和旁人夸赞她眉心这一点观音痣,真是招人喜爱,不知会被哪家求娶。 其他的夫人小姐,便都将目光移到了解时雨苍白的面孔上。 若是文夫人不说,她们似乎都没发现,这个不值一提的西街解家,还有拿的出手的东西。 在她们眼里,西街解家,也只是玉兰巷解家一个打秋风的亲戚而已。 如今骤然这么一看,虽然解时雨略显狼狈,却依旧貌美,足够勾走她们家中有才有貌的儿子。 一想到这里,她们立刻戒备起来,以防这破落户会弄出什么花样来。 寒门小户,为了攀高枝,可什么手段都会使。 面上一团和气,然而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事,秘而不宣,只从眼神里射出无数的刀光剑影。 一场诗会无疾而终。 文定侯府的马车沉默着回到侯府,文郁带着半湿的头发,对文夫人道:“母亲,我想跟妹妹说几句话。” 话音未落,文花枝已是一个哆嗦,低垂着头,手紧紧拉着文夫人:“母亲,我有点不舒服。” 不管是言语还是举止,她都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文郁笑道:“我就说几句话,不耽误功夫的,这一阵我一直在外忙着差事,都许久没和妹妹说话了。” 笑是好笑,话也是好话,然而文花枝就是不敢抬头,急切的拉着文夫人想要离开。 仿佛文郁的笑容里时刻都会扑出来一头猛兽,将她撕碎。 文夫人松开女儿的手:“我让人去请大夫,你们说完了话再去洗个热水澡,今天这么一闹,不知有多少人要伤风了。” 她说完,就带着丫鬟嬷嬷出去,合上了门。 文花枝听着“咔哒”一声门响,又是一个哆嗦,还未说话,已经被文郁一个巴掌扇到了地上。 “废物!” “啪”的一下,她的脸迅速红肿起来。 她捂着脸,呜咽一声,并不敢逃,也无路可逃。 这里是她的家,更是文郁的家。 文郁不放她走,不打过瘾,她又能逃到哪里去,难道指望母亲能帮她吗? 她甚至不能歇斯底里的哭喊,免得再被母亲责骂。 文郁早已经变了脸色,从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变成了一副阴郁之像,狠狠一脚踢在她肚子上,又弯腰撕扯住她的头发。 “这么点事都办不好,留你在家里有什么用!” 文花枝被他拽的头皮生疼,脑袋仿佛被针密密麻麻扎过,忍不住哀嚎了一声。 哭声透过薄薄的门板,传到外面空荡荡的庭院中,文夫人似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 末了,她神色疲惫的对身边的嬷嬷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心疼,可是能有什么办法,郁儿心里也苦,等成亲就好了,只要成了亲,花枝就好了。” 成了亲,就有人代替文花枝了。 解时雨当天晚上就发了高烧。 身上是烫的,心里却是冷的,等着小鹤熬药回来,火光微弱,照着她脸上不正常的红晕。 乌黑的头发蓬成一堆,越发衬得她肤白胜雪,浓烈的颜色相交织,让她愈发明艳。 刘妈妈就坐在床对面的凳子上,手里抓着她还没有仿造完的画,冷笑了一声:“大姑娘,您说说,您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怎么为了一点小钱,竟然还做上这种下三滥的勾当了。” 解时雨浑身乏力,不言不语,慢慢垂下眼帘。 刘妈妈见她不吭声,便知道是拿捏住了她的把柄。 “我就说您这些石青灰鼠毛的披风、簪子,都是打哪里来的,原以为是卖了您母亲的嫁妆来打扮自己,没想到竟然是给人造假。” 这画只画了一半,做旧的厉害,她就算只是一个老妈子,也知道是在干什么。 要不是她趁着今天解时雨昏昏沉沉,偷偷的来西间翻找她的家底,也不知道她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 “您这事不光是枉顾了夫人的教诲,更是私会外男,这要是传出去,您这婚事,只怕就为难了。” 解时雨挣扎着坐起来,喝了口冷茶,笑了笑:“传出去我自然嫁不出去,有个做贼的奶娘,二妹妹恐怕也好嫁不到哪里去,刘妈妈,真到了那时候,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啊。” 屋中箱笼屉子都还是打开的,能被翻出来的东西通通都被翻出来了。 她面上若无其事,然而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起来。 这一番话,不过是先稳住刘妈妈。 若是刘妈妈不管不顾的闹出去,解时徽不会有什么,却正好给了把柄给解夫人和文定侯府。 嫁不出去不算什么,嫁给文郁才是最糟的。 她今日不过是短短的见了文郁一面,就知道文郁绝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子。 一个正人君子,怎么会在湖边流连徘徊,就为了找一个落单的姑娘。 文家不是火海就是狼窝,她没有娘家依靠,万万不能去。 一想到这里,她觉得身上烧的越发厉害,烧的她身上的血都跟着沸腾起来,恨不能顷刻之间化作一捧灰烬。 不行,她不能慌。 刘妈妈脸色一沉:“我做贼?我一个奶娘,来清点清点自家姑娘的东西,算什么做贼,你还想着把二姑娘牵扯进去,难不成这事还是二姑娘压着你干的,我这就去告诉太太去!家丑不能外扬,太太总能治得住你。” 她伸手就去拉扯解时雨,要趁着她病的时候狠狠治她一场。 第九章 摇钱树 灯火随着刘妈妈的动作猛地一晃,熄灭了。 西院本就不甚明亮,火光一灭,就变得更加黑暗。 解时雨躲开刘妈妈的手,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簪子,尖利的簪子几乎要划破她的手掌,然而片刻之后,她又松开了。 在这阴暗的家中,她学会了许多生存的道理,其中一个就是“静”。 像猛兽捕猎前那样静。 一旦出击,就必须要一击必中,不然你就是被捕猎的猎物,蹦跶的越欢快,死的也越快。 想到这里,她的声音软了下来。 “二百两,这幅画能卖二百两,我都给你,你要是不信我,大可拿着画去换,刘妈妈,你知道我是个无依无靠的,何必非得跟我撕破脸。” 二百两银子? 黑暗中,刘妈妈的手收了回去,眼神一下变得贪婪起来。 她一个月才挣三钱银子,这么一幅画,竟然就能值二百两。 不、不对,不止是这一幅画。 她抓住的这个把柄,就是一颗摇钱树,只要解时雨不死 解时雨的声音带着点病气:“你也别把这画抓的太紧了,多一条印子,这价钱就要下来几分。” 刘妈妈瞬间将手里的画给放开了。 她讪笑一声,将画平铺在桌上:“我倒不是为了你这几个钱,说起来我也是奶过你几天的,你母亲死的时候,将你托付给我,我也不能看着你走上邪路,你母亲在天上看着呢。” 解时雨点头:“是啊。” 她母亲要真是在天有灵,应该头一个就弄死这老货。 所以死人没什么可怕的,人死如灯灭,人只有活着才有用,死了就什么都没有。 刘妈妈状似亲近的给她掩了一下被角:“钱我给你攒着,你花在这些衣服首饰上有什么用,等你嫁人的时候,我再给你添妆。” 解时雨闭上眼睛,不再答话。 等刘妈妈出去,她才睁开眼睛,从床上起来,点亮油灯,将画纸上的褶皱压平,然后将打开的东西放回原处,最后她累出一身牛毛汗,才面无表情的重新躺回床上。 在这个家里,她本就是个游魂似的存在,轻易不出去扎眼,可解夫人不放过她,刘妈妈也不放过她。 她不能示弱,一旦示弱,这些人就会加倍的啃食她。 就在这个时候,那天在普陀寺的情形再次钻进了她的脑子里。 年轻人的不怒自威的神情、干净利落的手段、漫不经心的口吻,都像是一阵风,时不时就在她心里打个转。 她甚至觉得自己剖开之后,也可以是这么个人。 然而她手里没有刀,没有随从,没有权利,没办法这么悄无声息的处置掉刘妈妈。 因为这一身牛毛汗,她第二天就退了烧,又在刘妈妈的监工下,这幅画比预定的时间还要早完成。 出去交画的日子,正是乍暖还寒之时,解时徽披着厚重的披风,像个傻姑娘似的站在风口。 “大姐,刘妈妈,你们要去专诸巷买笔墨吗?” 刘妈妈掩饰住二百两即将到自己手里的激动:“是啊,我担心大姑娘一个人出门不便,就陪她去一趟,您快进屋,这屋外头多冷。” 解时雨三两步就到了门口,回过头来看她:“你要我带什么吗?” 解时徽摇头,神情黯淡的进了屋子,进屋之后,她忽然问丫鬟青桔:“我有藕合色的衣裳吗?” 她一边问一边想着解时雨今天的打扮。 解时雨今天穿的都是半旧的衣裳,外头那件披风还是她从前穿过的,可不知为何,就是大大方方的好看。 上头是一件素白纱衫,纱衫里头透出“万事如意”团纹,下面是藕合色绫裙,头上插着的簪子坠下来一圈银莲花,将她那一身的疏离都消减去几分,显出些许温柔。 青桔打开箱笼:“有一身,是去年入秋裁的,您要穿吗?” 穿了又怎么样,没有人的目光会留在自己身上。 解时徽盯着那条一模一样的裙子看了半晌:“不穿,压到箱底。” 话语间忽然带了火气。 青桔也不知她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有了火气,小心翼翼将衣服收了起来。 解时雨坐着轿子出门,用一个手掀开帘子一个小角,从里往外看。 她很少出门,西街解家虽然是小门小户,但解夫人心比天高,非要将解时徽养成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不可,连带她也很少有出门的机会。 其实大家闺秀也常出门,只不过去的地方解夫人去不起,因此便直接的不让出门了。 每一次出门,她都很喜欢四处看看,这时候她才会露出一丝新奇的神情。 小鹤跟在轿子外面,两条腿走的很快,将刘妈妈探究的目光遮了个严严实实。 很快,她们就到了地方。 专诸巷的海棠春,看着生意做的不大不小,然而在仿造字画这一块,摹、临、仿、造这四样生意,已经算是做到了头。 只是这一门生意不同于别的,必须偷偷的做,暗暗的做,低调的做,最好是隐姓埋名着做。 因此众人只知道这里能卖些字画,却不知道内中另有乾坤。 轿子只到巷口,解时雨便戴上帷帽,领着小鹤和刘妈妈往里面走去。 刘妈妈四下张望,看解时雨停在一扇小门前,一颗心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几乎要从胸膛中跳出来。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看着不声不响的解时雨,竟然在外面走出一条这样的道来。 一想到自己手里竟然抓着她的把柄,她就忍不住得意起来。 解时雨重两下轻两下的敲着门。 这一扇门是专门留给来交割假画的人走的,在专诸巷末尾偏僻的角落里,上面爬满藤蔓,将这里遮蔽。 就算被人看见,也会以为这是内宅仆妇所走的角门。 敲门声落下,解时雨等了片刻,就听到里面门栓落下的声音,门吱呀一身打开了。 开门的小厮让到一旁:“解姑娘,您来了。” 解时雨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往后退去。 这小厮神情如常,但额头都带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就连嘴唇都咬出了血痕。 出事了。 难道是官差? 第十章 心慌意乱 不、也有可能是仇人! 海棠春古画很多,有些东西是沾着血带回来的。 她虽然只是海棠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师,但也有幸见过一两幅失传的古画,必定不是谈钱就能谈的拢的。 真要给钱,整个海棠春都付不起。 解时雨心里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准备将自己从这未知的情形中解脱出去,可是这些念头还未成形,背后就传来一声刘妈妈的叫声,紧接着就是小鹤的呜咽声。 叫声只从喉咙里发出来一半,很快就消失不见,紧跟着的是两个人倒地的声音。 解时雨回头一看,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把明晃晃的刀。 这刀她眼熟,就连拿着刀的人她也眼熟。 他们在普陀寺见过。 她心里猛的一跳,想到上次在普陀寺不过是和那个年轻人打了个照面,就差点落到被灭口的地步,今天这么大的阵仗,她恐怕也是有去无回。 心中虽然害怕,然而又好像是着魔了一样,想要进去看看。 戴斗笠的人不管劈晕的两个人,知道解时雨才是正主,用刀拦住她的退路,压低声音:“进去。” 解时雨看着刀锋晃动,沉默着往里面走。 那个开门的小厮腿都软了,等他们夹带着被打晕的两个人一进去,直接跪倒在地,哆嗦着手将门插上。 进小门就是花园,春光并不明媚,阴沉沉的不如人意,将花花草草都衬成了枯枝败叶。 掌柜李茂就坐在花园的太师椅中,看他那神情,不像是坐的太师椅,坐的是红孩儿坐过的莲花台,上面插满钢刀。 两个随从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身上都是带着长刀,让他眼前发黑。 在李茂面前放着一张桌子,桌上堆满书画。 解时雨悄无声息的张望,没有见到那个年轻人,反倒是见到李茂的两个心腹也被困在了这里。 刀光剑影之下,没有人敢吭声。 李茂被迫回头看了解时雨一眼,要不是已经哭过一场,此时也要对着解时雨涕泪横流。 背上的冷汗将衣服一层一层的打湿,整个人都怕到了极致。 这些人并没有对他用刑,甚至连一点皮都没碰破他的,可他就是觉出了死亡的威胁。 能在京城站稳脚跟,他也算得上是位顶天立地的中年男人,然而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心想自己要是能够逃出生天,打死也不再做这生意了。 指着他的刀不耐烦的拍了拍,示意他开口。 “画、画放这里。” 解时雨连忙将手里的画卷往前递,不用她放到桌上,自有人将画接过去,直接打开。 李茂看着打开的画卷,额头上划过一滴汗:“这、这是仿的定存自的花鸟图。” “定存自少年时期专于学业,画的多是这种小画,笔力略显不足,画风也比较青涩,解姑娘是新手,正好契合这两点,再加上定存自成名后,自己毁掉了许多少年时期的画,能辨别真假的人不多。” “也还算值钱。” 解时雨听他说的清清楚楚,正疑惑他在说给谁听的时候,屋子里忽然传出来轻敲桌面的声音。 这声音虽轻,却将人吓了一跳。 她并不知道屋子里有人,先是吓的一哆嗦,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又有人推着她往前走。 开门、关门,她落入一片昏暗之中。 还没等她睁开眼睛看清楚四周的情况,就有一个低沉而且平静的声音在左侧响起。 “过来。” 是他! 解时雨听了这声音,心里就是一跳,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过去。 屋中没有点灯,年轻人就坐在阴影里,若有所思的在想着什么,暗淡的光影铺了他一身,让他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剑,不露锋芒。 他看了解时雨一眼,示意她坐下。 “照着这个纸条仿一张。” 解时雨坐下,心情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亦或是激动,她用手指牢牢捏住笔,辨认了一下纸条上的字。 “我看不清楚。” 年轻人话不多,摸出火折子吹亮,点燃桌上的油灯,他的一举一动都漫不经心,却又十分准确。 油灯黄灿灿的灯火由下往上摇曳,比起在普陀寺那天,解时雨看的更清楚。 年轻人穿一身靛蓝色直身长袍,不带任何配饰,大眼睛高鼻梁,眼睛很亮,然而眼神很漠然,不带一丝感情。 回应她的目光似的,年轻人微微俯身,敲了一下桌上的纸条。 解时雨连忙收回眼睛,去看桌上的纸条。 “天晴无雨,宜北行。” 字写的很平常,比起古画上那些名家题字,并不会让解时雨为难。 她在宣纸上起草了几次,又试了两次,很快找到了运笔的方法。 “好了,”她看着年轻人俯身细看,沉默片刻,没话找话似的说了一句,“我叫解时雨。” 年轻人偏头看她一眼:“我知道。”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让他说出了无尽之意,好像解时雨是圆是扁,早已经在他手掌之中,今天的事情若是解时雨敢说出去半个字,那等着她的,将是比地狱更恐怖的无尽深渊。 解时雨读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然而这次她并没有胆战心惊,只是心里发慌,这一慌,就干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想着不知道去哪里能见您” 话一出口,她都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 这叫什么话。 年轻人将纸条收好,在她对面坐下,脸上竟然带出了一些笑意:“见我?” 解时雨见他笑了,心想看来他是既不打算杀她,她又不是全无用处,愿意对她露出一点笑脸来。 想到这里,她稍稍的放下一点心。 “我有件事,想问问大人。” 年轻人看一眼还早的天色:“问。” 解时雨抬眼看过去:“您说,人——要怎么才能保守秘密呢?” 年轻人很平静的笑道:“我猜,你没办法让这人死了。” 死人自然是最容易保守秘密的。 解时雨毫不犹豫的点头,并不介意在他面前暴露自己心中的黑暗。 她这个人一向都是不显山不露水,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款她端的够够的,从不让人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然而这个年轻人过于风轻云淡,还见过她涕泪横流求饶的时候,不知不觉,她就将自己那一身伪装给忘了。 第十一章 血海 解时雨压低声音,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年轻人听了片刻,神情平静,仿佛解时雨就只是很平常的问了他一句“吃了饭没有”。 他听完了,倒是对解时雨这个人多了一点探究的兴趣。 “你若是嫁给文定侯府,一个婆子的威胁,自然迎刃而解。” 解时雨摇头:“我不会嫁的。” 年轻人笑道:“那倒是一件难事。” “也不见得,”解时雨对这件事早已经在心里思索过千万遍,“文世子在我眼里是个天阉,在别人眼里却是个香饽饽,别人愿不愿意让我嫁也不一定。” 年轻人又看一眼天色,站起来:“你走。” 解时雨连忙站起来:“你能不能教我怎么做?” 年轻人给她拉开门,冲着外面一扬手:“嗯,你会知道的。” 解时雨松了口气,往外走去,外面的随从将她和晕倒的小鹤和刘妈妈带了出去,“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仿佛今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们逃出升天。 宅子里却忽然传出来掌柜的一声怒骂:“陆卿云!我做鬼也不会” 不等他骂完,声音就戛然而止,血腥味飘然而至。 屋子里再没有任何声音,海棠春自此凋零不在,解时雨深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水汽浓重,混合着血气从四面八方钻入她的身体。 她第一次清醒的发现自己并不是个好人,竟然对此情形无动于衷,还保持着自己的理智。 不过她认为这也怪不得她,她生于泥泞中,长在算计之下,一路上风雨兼备,不曾见过一丁点阳光。 没有出淤泥而不染,这实在不能怪她。 陆卿云,是他的名字吗? 这一行人不知是从哪里离开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等她弄醒刘妈妈和小鹤,里面已经恢复了一片寂静。 刘妈妈不知出了什么事,一问解时雨,才知道是遇到了恶徒,不仅抢走了身上的银子,连画都没有留下。 她这一趟损失惨重,不仅荷包里带的一钱碎银子没了踪影,头上手上戴的东西全都被抢了个精光。 想要撒泼大骂一场,然而又怕再惊动什么恶人,只能作罢。 她咬牙切齿,气的要吐血,一颗心几乎要原地爆炸。 解时雨委屈道:“刘妈妈,我身上的东西都没了,咱们快去报官,京城地界上竟然出现了这等歹徒,实在是令人害怕。” 小鹤出门一向朴素,只损失了买烧饼的三个铜板,但是也吓得不轻,摸着后脑勺的大包:“是啊,得报官,这青天白日的,实在是太可怕了,万幸姑娘没事。” 主仆两人算得上心有灵犀,齐齐看向了刘妈妈。 “报官?”刘妈妈本也想报官,可是解时雨先提,她心里便莫名觉出了阴谋的味道。 她觉得解时雨一肚子心眼,去报官必定会有问题。 仔细一想,也确实有问题。 姑娘是她带着出来的,解夫人这么好面子的一个人,闹到报官,解夫人一定会把她赶出去。 一想到这里,她顿时觉得自己看透了解时雨的阴谋诡计,堪称火眼睛金。 丢这么点东西算什么,只要她有解时雨手没断,银子多的是。 她心里一会儿功夫转过好几个念头,拿出奶娘的威严:“报什么官,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快回去。” 解时雨没有回头。 这一条财路已经彻底断绝,而且随着海棠春的血案,很长一段时间,这里将布满眼睛,在暗处窥视。 解家仍旧冷清平静。 夜晚来临,灯火熄灭,只有解时雨的西院还亮着一盏孤灯。 小鹤也已经睡了,解时雨坐在桌前,将刘妈妈的那一钱银子绞碎收好,其他能烧的烧,能毁的毁,不留下一点痕迹。 处理完了,她睡不着,随手写了几个字。 她在等陆卿云说的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知不觉她又写了个天晴无雨,然而她看着手下的字,忽然发现有点不对。 雨字下面的四个点,那一张纸条是一模一样的。 那不是写出来的,而是用什么东西印上去的。 这是一种防止被仿造的手段! 而她仿的,就算刻意模仿过,也会有些微的差异。 她猛地站起来,想去告诉陆卿云这件事,重新再给他仿写一张。 但是刚站起来,她又觉得不对劲。 陆卿云不会犯这样的错。 “这个字不难仿,但我是新手,仿的再像依旧会有一点破绽,难不成他要的就是这一点破绽?”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收到字条的人若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一定会仔细查看真假,在发现这是精心伪造的假消息后,还会北行吗?” “若是我,便会按兵不动了,那递这个消息出来的人,却又在等着收信人前去,搞不好还是救命的要紧事,然而却没有等到人” 这是一招离间计。 不费一兵一卒,就将这两个传信的人给离间了。 她放下心去,松一口气。 然而还没等她这一口气彻底松懈,东院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 整个西街都被这一声叫喊声给惊醒了。 是刘妈妈含糊不清的叫声,这声音只叫了一下,之后就变成了模糊的低吟。 解时雨迅速将灯吹灭,大步走到门前,却没有立刻出去,而是等到外面闹哄哄点起了灯,所有人都开始粉墨登场,她才打开了门。 小鹤满脸惊慌的站在门外,伸手去扶她:“姑娘” 解时雨扶住她的手:“别慌,夫人不是来了吗,我们过去看看。” 西院这边一点灯火都没有,而东院却已经亮如白昼。 灯笼一个接一个的晃动,解时徽脸色惨白,连滚带爬的扑进解夫人怀中。 她吓坏了,抖成了筛子。 而解时雨像是个幽灵,悄无声息的混入了人群中,默不吭声的往耳房看。 这是刘妈妈的屋子,平日里布置的十分舒适,此时却是一片血海。 刘妈妈趴在床上抽搐,血从她的口中往外流,地上还有一截暗红的舌头。 连她的十个手指,都被斩落在地,断口处是白森森的骨碴,看的人触目惊心。 她已经疼到麻木,只有心口在突突的跳动,耳朵轰隆作响,眼前所有景象都是虚幻的,像是在梦里。 “啊” 连发出的声音都是破碎不明的。 第十二章 笑里藏刀 看着这一番景象,解夫人惊出一身冷汗,忍不住想去依附身边的老爷解正。 然而解正表面上是个严父,却并非顶天立地,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软蛋,不仅不能让她依靠,还需要再依靠下别人。 “报官、快去报官。” 他说完就以明日还要上值为由,准备迅速逃离这个修罗场。 不等他走,外面就有人进来通传,说是马军司都虞侯庄景来了。 解正一听,就觉得有点不对劲,琢磨着一个老妈子的死,还能惊动马军司的都虞侯? 军马司乃是侍卫亲军三衙中的一衙,分管内城,防盗、防火、防贼寇入侵,每一衙都有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都虞侯。 品级不算多高,然而分领禁军,兼管厢军,权势非常大。 虽然不对劲,但是他在为官一事上,没本事没出息,每每望洋兴叹,叹到现在,开始“看透”,突然间要他思索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他脑子就是一团乱麻。 好在乱麻之中,他还有一把维持自己威严的大刀,转身对着家中女眷怒喝一声:“还不快回避!” 解夫人立刻反应过来,带着人就往解时徽屋子里走,解时雨正要不声不响的离去,然而解夫人却看见了她,为了维系自己贤良的名声,将她也拉了进去。 小小一间闺房,顿时挤满了人。 解时徽吓得直哆嗦:“娘,我怕。” 她是真的怕,刘妈妈就住在她屋子旁边,竟然有贼人这么不知不觉的进来将她割了舌头,切去手指,那岂不是也能悄无声息的把她给杀了。 刘妈妈还没死,呜呜咽咽的叫唤,血腥味也从外头钻了进来,和屋子里的香气混为一体,令人窒息。 丫鬟婆子都怕成一团。 解夫人勉强镇静下来,拍了拍解时徽的背:“没事,娘在,庄大人来了,没事。” 话是这么说,她自己也吓得够呛,两只手都是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她是个内宅妇人,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辖制解时雨,这种血腥场面,也是照样两腿发软。 唯一不发软的就是解时雨。 她低垂着头,装出一副惶恐受惊的样子,心想原来这就是陆卿云的办法。 既然不能让她死,那就只能割掉她的舌头,叫她口不能言,斩断她的手指,让她手不能写。 不仅如此,她忽然发现在足够强大的力量面前,一切的勾心斗角都是徒劳。 若是她能拥有像他一样的力量 只是现在容不得她深想,外面已经响起了整齐有序的脚步声。 解夫人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去:“来了。” 侍卫亲军都来了,不管这家里进来了什么魑魅魍魉,都不怕了。 她甚至开始打起精神,让人往香炉里加了一把香,倒了热茶。 三位主子一人得了一杯热茶,侍卫亲军加上热茶的抚慰,连解时徽都安静下来,乖乖坐在一旁,从撑开些许的窗缝往外瞧。 所有人都在从这缝隙往外看,想看看这位都虞侯是什么模样。 外面灯火通明。 不是解家的灯,而是马军司的灯笼,一个接一个,将这小小的院子都占满了。 大夫匆匆而来,在耳房忙活。 庄景笔直高挑,穿一身笔挺的团领衫,离地五寸,若是不看这身衣服,单看他面孔白皙,两个梨涡,不像是武官,倒像是位年轻有成的文官。 他带着笑意安抚惴惴不安的解正:“解大人不必紧张,按说这是厢军前来巡视,不过今天正巧出了一桩血案,我们就在这附近,就来了。” 解正一边忍着刺鼻的血腥味,一边干巴巴的笑。 庄景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解正一丝一毫都没听出来,今天出了血案,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惊动您几位真是不好意思,这老货我估计是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闹的家宅不宁,这也是我治家不严,你们尽管查。” 他只能请他们耳房查看,不管他们找到什么,都可以带走。 令人意外的是,他们竟然屁都没找出来。 看着侍卫们空着手鱼贯而出,庄景依旧是笑眯眯的,那表情无懈可击,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解大人,我有话想问一问你家中女眷,你放心,其他人都回避,只我一个人问话,不知方便不方便?” 这一看便是灭口的活,可不是什么私人恩怨。 他态度又和气又客气,不过解正也不敢真当他是客气,立刻就点头应了。 屋子里的解夫人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立刻起身,想找一架屏风挡一挡,可惜她目光转了一圈,沮丧的发现这里是西街解家,不是玉兰巷,并不能随时随地拿出玉石、大理石、黑漆的屏风。 正房里倒是有一架八扇海山崖折屏,可此时也无法调动过来。 在她踟蹰间,庄景已经推开门,站在了门口。 他脸上的笑就像是被玉石师傅刻在了脸上一样,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挂着的,笑意盈盈的冲着正中的解夫人一点头,他的目光已经将屋子里的人都看了一遍。 屋子里有两个老成干橘皮的嬷嬷,两个丫鬟,还有两个小姐。 其中一位小姐因他突然推门,扑入解夫人怀中,披风中露出一角白色。 看模样是匆忙之间从床上起来的。 而另外一位钗环尽卸,黑而浓密的头发散在脑后,身上的衣裳整整齐齐,随时都能见外人。 眉目低垂,暗沉沉的烟火下,一点红痣仿佛带着魅意。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脸上没有血色,显出几分苍白。 庄景心猿意马了一下,觉得这样貌很合自己的心意,不过也只是一下,他就立刻平静下来,先办正事。 他要问的话也很简单,无非是刘妈妈去了哪里。 很快他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因为刘妈妈今天去了专诸巷,还是和这位长着观音之的姑娘一起出去的。 哦,不对,还要加上她身边的那个小丫鬟。 他笑眯眯的看向了小鹤,不让别人说话,只让小鹤说在专诸巷的事。 解时雨虽然不声不响,却一直紧紧盯着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庄大人,见他在听到专诸巷眼睛冒出两点凶光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人不简单。 不过不要紧,刘妈妈不能说不能写,而小鹤什么都不知道。 禁得住盘问。 第十三章 夜会 庄景目光灼灼,看着小鹤磕磕巴巴说话,又用余光看向解时雨。 他能分辨出来这主仆两人并没有来得及串供,丫鬟说的话真的不能再真,去专诸巷买纸笔也是正常不过的事,但是太过正常,以至于他心里生出了更多的疑虑。 看起来是刘妈妈在专诸巷撞破了人和事,才惹来这一场祸事,可是这些人为什么舍弃最简单的杀人灭口,而选择了这一套漫长而复杂的惩罚? 他隐隐觉得这事情下面还有被隐藏起来的真相,而这真相就隐藏在解时雨平静的表情下。 看向解时雨,他准备打破她的平静:“你不怕吗?” 解时雨似乎是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自己,愣愣的答话:“怕。” 庄景笑道:“是吗?看来你虽是个姑娘,倒是颇有大将之风,喜怒不形于色。” 解时雨依旧是愣愣的:“多谢大人夸赞。” 她那模样,是个吓坏了的模样,以至于分不清庄景是真的在赞扬她还是在探她的话。 庄景一无所获,恨不能去剖开刘妈妈的脑袋,看看她到底在专诸巷看到了什么。 可惜刘妈妈虽然没死,却也没办法回答他的任何疑问了。 在这里耽搁也毫无用处,庄景带着马军司的人马离开,临走前又用余光看了解时雨一眼。 朦胧的灯光在她身上凝结成一层壳,除了低眉敛目的端庄,其余情绪什么都看不到。 他在心里笑了一声,心想自己这是找到了新的猎物。 解时雨看着人群退去,自然而然的起身告辞,回到自己冷冷清清的屋子里。 屋子虽然冷清黑暗,却正好可以抚慰她沸腾的血液。 这个庄景笑眯眯的,两只眼睛却像豺狼一样,什么都骗不过他。 不过很显然,陆卿云比他要更高一筹,整个军马司都没能抓到他的一点把柄。 她想刘妈妈已经成了个废人,无需再管,眼下唯一要管的,就只剩下文定侯府了。 至于庄景如何去查专诸巷的案子,和一个深闺中的姑娘又有什么干系。 小鹤点亮灯火,忽然“呀”了一声:“姑娘您看,这是哪里来的?” 解时雨回头一看,书桌上面压着一枚铜钱,上面还带着泥土。 她喝一口冷茶:“没事,你去睡,是我放的。” 小鹤犹豫片刻,还是出去带上了门。 这枚铜钱并不是解时雨放的,而是解时雨埋的。 在专诸巷,她从小鹤身上拿走三枚铜钱,就埋在后窗的大樟树下,此时却被人翻了出来,直接摆放在了书桌上。 她将铜钱攥在手心里,狠狠打了个寒颤。 是陆卿云的人。 这人处理了刘妈妈,没有离开,而是一直潜伏在她这冷宫一般的西院里,伺机而动。 他和他的人,都没有将庄景放在眼里。 方才,若是她多说半个字 她按下心中冷意,又想这枚铜钱放在这里又是什么意思? 来的人明明可以悄无声息的离开,可是为什么还要留下这枚铜钱? 她想这大约是放心的意思。 将这枚铜钱洗净收好,吹灭灯火,她安安心心睡觉,将这剩下的夜晚过完。 然而从屋子里出去的小鹤却是彻夜难眠。 屋子里那枚铜钱是她的,可她的铜钱不是让劫匪给搜刮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姑娘的书房里。 她希望是劫匪卷土重来的意思,可是看自家姑娘的模样,并不是。 倒好像他们是一伙的,这一枚铜钱是个暗号一样。 那刘妈妈的死,岂不是也和姑娘有关吗? 今天的事本来就奇怪的很,刘妈妈恨不得和她们西院划出一条长长的界限,可是今天偏偏和她们一起去了专诸巷。 专诸巷她去了这么多次,都太太平平,可就是今天遇到了劫匪。 她的脑子并不灵光,翻来覆去的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起身去看看解时雨睡好了没有。 解时雨安然入睡,不用她分神。 看着解时雨平静而苍白的睡容,凭空的,她对解时雨多了一丝惧意。 就在她掖了下被角,准备离开的时候,解时雨忽然睁开眼睛:“怎么了?” 她睡的浅,小鹤一动她就醒了,再一看小鹤魂不守舍的样子,就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点灯。” 小鹤被她吓得一个哆嗦,慌慌张张去点起油灯,随后就手足无措的站在解时雨身边:“我、我来看看姑娘盖的严实不严实,夜里露气重。” 解时雨心平气和的打量她:“晚上吓着了?害怕就在屋子里打个铺睡。” 她这一眼,看的小鹤心里发虚。 许是她弄错了,那枚铜钱上头虽然也有刻痕,可也没规定有刻痕的铜钱就一定是自己的。 然而她对着解时雨黑而幽深的眼睛,又不由自主的害怕。 “姑娘,刘妈妈她——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解时雨看出了她的慌乱和恐惧:“侍卫亲军不是来了吗,他们是御前三衙,这点小事自然是能查清的。” 小鹤点头,觉得也对,侍卫亲军都来了,姑娘总不能比他们还厉害,能瞒天过海,看来是自己多想了。 既然想多了,那就去睡觉。 她又关上门,回自己的小杂房里去睡觉,脑袋挨在枕头是,依旧没有睡意。 可心里,她又总是不安。 她感觉解时雨不知不觉变了个样,像是长出了尖利的刀锋,谁碰上就会落个鲜血淋漓。 从前解时雨也沉默,然而沉默单就是不想说话,现在的沉默却是有目的的,总像是在密谋着什么一样。 就连眼神,在黑暗中也变得深邃起来。 她使劲摇头,觉得一切只是她的臆想。 但是这种臆想,依旧让她有了变化,从前她对解时雨是忠心、依赖、言听计从,如今在这一串词后面,还得再加一个怕。 解家除了痛苦的刘妈妈,其他人都安静下来,走在街上的庄景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文定侯府的后门。 今夜夜色不算明亮,不过没有雨,还挺舒服,他蹦起来,从墙头摘下一朵小黄花,在手里捏碎了。 这样深的夜,最适合月下幽会。 来来回回走了几遍,角门悄悄打开,一个小丫头从废弃的角门里钻出来,一件斗篷从头遮到脚,没有提灯笼。 朦胧夜色中,小丫头的脸是文花枝。 第十四章 猎物 没人知道文花枝是用了什么办法偷偷的出来的,就连庄景也没想过她出来见自己要冒多大的风险。 不是没想过,而是懒得去想。 他乐意看女人为他冒险。 文花枝虽然做个小丫头的打扮,但是从小就是金枝玉叶,手没摸过粗物,脚没踏过贱地,身娇肉贵,并不像个丫鬟。 不仅人不像,她那一颗心也很知道廉耻,鬼鬼祟祟的觉得自己简直得了失心疯,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只是一见到庄景,那点廉耻立刻抛之脑后,乳燕投林一般扑入了庄景怀中,稚嫩的面孔显出来十二分的风情。 “岩玉!” 庄景字岩玉,他摸了摸文花枝冰冷的脸,笑眯眯的脸变的柔情蜜意,目光热烈深情,看的人脸发烫,心里发烧。 “他又打你了?” 那个他是谁,他们心知肚明。 文花枝听了他的温声细语,顿时委屈的翻江倒海,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滚。 将袖子往上挽,露出胳膊上一大片淤青,金枝玉叶的姑娘,一旦遭了打,就更显出几分惊骇。 她忍不住道:“我快要受不住了,他就是个疯子,母亲总是向着他,叫我忍,难道我就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吗?岩玉,你想想办法,赶紧娶我!” 庄景是她唯一的指望,毕竟她这个千金小姐,孤立无援,命比黄连还苦。 说完她就两眼发亮的看向庄景,相信以庄景对她的感情,一定会带自己离开这个魔窟。 当初她都没有正眼看过他,可是庄景却掏心掏肺的爱上了她。 甚至为了她,从一个闲散少爷,进了侍卫亲军当差。 “等我日后做了侍卫亲军总都指挥使,他再敢动你一根头发,我揍不死他!” 想到他说过的话,她是打从心眼里觉得甜蜜。 然而庄景的表现出乎意料,神情甚至变得庄重起来。 “我今天其实有话想跟你说。” 他声音低沉,心灰意冷般垂下头去,顺产将文花枝的手放开了。 “我自然是想娶你的,昨天也和家里提了,可你瞧。” 他也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鞭伤,条条交错,文花枝顿时心中一痛,恨不能把这条手臂放在怀里,好生抚慰一番。 庄景低声道:“我爹虽是承恩伯,比你家却差了一个品阶,我又是次子,不得宠爱,都说我是痴心妄想,便是我将膝盖跪断了也没用,我……我不能再耽误你,往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他狠心推开文花枝,大步离开,全然不理会自己这一番话会在文花枝心里掀起多大的风浪。 爱的时候是真的爱,必须要把人从闺阁中勾引出来才肯罢休,可不爱的时候也是真不爱,只想立刻抽身,当做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尤其喜欢在女人最爱他的时候开始不爱。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就是他的乐事。 承恩伯府上正点着灯等他回来。 庄夫人亲自给他擦药:“你们这些侍卫亲军比试也没个轻重,这还好是鞭子,要是刀剑,你这条胳膊还要不要了。” 庄景笑眯眯的:“娘,没事,横竖又不是脸上。” “胡说,”庄夫人舍不得打他,“你也该娶个女人照顾你了,累的为娘大半夜还伺候你。” 庄景放下袖子,嬉皮笑脸:“那我要是看上公主了呢。” “你就是要娶公主,爹娘也豁出去脸给你求来,咱们家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庄景说说笑笑,起身回房,一边洗涑脱衣,一边听着父亲、大哥的慰问,又对着镜子照了个够,在镜子被他照碎之前,才躺了下去。 他虽是次子,却是承恩伯老来得子,和大哥的儿子一样大,自然是万千宠爱,怎么会不受宠爱。 只不过他不是纨绔子弟,并不需要去扬自己的名声。 相反一个有着满腔抱负,不受宠爱的次子,更能激起女人的满腔疼爱。 春是暖春,夜是好夜,风柔和的抚上他的脸,让他格外舒服。 在这种舒服里,他想起了解时雨。 就是她了,他的下一个爱人,他要将她带入自己的秘密花园。 第二天解时雨起了个大早,开始琢磨着自己日后的生计。 海棠春这条路子断了,她的金钱便有些捉襟见肘。 盒子里的口脂不多了,这是最好最鲜艳的朱赤色,正适合她缺乏血色的面孔。 除了贵,没有任何瑕疵。 伸出手指蘸上一点,她仔细的点上唇色,又仔细涂抹在两颊两侧。 这样一来,眉心那一点红痣便不再那么突兀,好似一滴血一般。 刚梳妆打扮好,小鹤就说庄大人到了府上,如今就在正房,想要见她,再问一问专诸巷的事。 平心而论,解时雨一时间没想起来庄大人是谁。 她一颗心如今是满满当当,装满了心事,又睡了一夜,这一大早还没来得及将心里那些事情拿出来嚼一遍,就将昨天夜里的鹰隼一般的庄大人给忘了。 等见到庄景,她记忆回归,就成了满脸的疑问。 这人一大早,穿的花枝招展,怎么看都不像是来问案的。 这花枝招展竟然还有超过她的架势,那脑袋梳的一丝不苟,衣裳一个褶子也没有,身上玉簪玉佩香囊荷包零零碎碎比她还多。 身上还带着一股芬芳的气味。 解正陪在一旁,对女儿会见外男并没有觉得不妥,反而暗暗觉得解时雨惹来了军马司,十分不快。 对于解时雨的疑问,庄景笑而不语,拜托解正出去等,他有些机密的话要问解时雨。 门窗不关,外面的人能看到他们两人的任何动作,却听不到他们说话。 专诸巷的事,解时雨自然是一问三不知,三言两语之后,庄景露出了来这里的真实目的。 他看解时雨,觉得越看越漂亮,漂亮的不是个真人,而是个没有活人气的玉像,每一处都精心雕琢,恰到好处,绝不让人找到一丝自然的风情。 她美而自知,并且一丝不落的呈现给别人看。 真有意思,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女子。 他看了都有种老虎吞天——无从下口的感觉,干脆就用最笨的法子好了。 “解姑娘,在下庄景,是承恩伯次子,今年二十,还未婚配,自昨夜、昨夜见到姑娘本不应该唐突” 第十五章 恐吓 庄景满面羞红,好似一个毛头小子,说了一大通,哪怕不能打动解时雨,凭着他的手段,也会让解时雨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女人总是喜欢自己被人爱慕的。 然而解时雨坦白的说,没听明白庄景那一通朦朦胧胧暧昧不清的话。 比起别人说什么,她更喜欢去看别人的动作、神情,窥视过后,她觉得庄景是赏花似的在看她。 看不是好看,也就没必要去揣摩他话里是什么意思,只需要面无表情的端着闺秀的款就够了。 庄景燕似的叫了半天,都没得到解时雨一个眼风,不仅不气馁,反而咂摸出了一种棋逢对手的兴致。 他立刻反省,转变了战术,想先吓唬住她。 “你去见过刘妈妈了吗?” 解时雨在心里皱眉,嘴上老老实实回话:“回大人,没有。” 她心想自己去看刘妈妈倒是无所谓,就怕刘妈妈见了她这颗摇钱树,再听她说上那么两句,会当场气死。 不去看,实在是为了刘妈妈好。 庄景就开始说刘妈妈的惨像,舌头是从哪里切断的,手指是从哪里切断的,伤口什么样,仔仔细细的说给解时雨听。 末了他还加了一句:“解姑娘,凶手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不仅手段了得,而且心里十分变态,就爱折磨人,我断定他还会回来,所以你务必要小心,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可以去军马司找我。” 他算盘打的叮当响,先把解时雨给吓得晚上睡不着觉,再随便弄出一点动静,等到了明天,解时雨自然就要向他来求助了。 算盘打完之后,他告辞离开,拒绝解正送他,飘飘然的离开了。 解正摆出一张严父的脸,正要喝问解时雨,解时雨却先开了口。 她忧心忡忡:“父亲,庄大人说昨天晚上的凶手残暴而且变态,很有可能还会回来,家中的护卫是不是还要再加一些?” 解正满腔怒火卡在喉咙里,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堵住,无法喷射。 还来? 他摸着自己身上的官袍,也知道自己这五品官毫无威慑,不足以守护家宅,心里一琢磨,决定自己去外面躲上个几天。 “为父知道了,你回去,闭紧门户,不要出门。” 等解时雨走了,他转身就让解夫人给自己收拾衣服,说有要紧事要办,须得出去住上几日。 解正雁过不留痕的跑了,将女眷留在了危险之中。 而解时雨早饭都没吃就应付了一通庄景,精神疲惫的回到西院,一照镜子,就觉得自己脸上的胭脂都遮盖不住苍白的脸色。 她是个精致的美人灯,好看,却虚弱的经不起风吹雨打。 和庄景想的完全不同,她确实被他这一番话吓着了,不过吓和吓还不一样。 她是以为庄景看出了真相,故意拿话试探她。 不过既然是试探,那就是猜测,手里没有把柄,暂时可以不去管。 以陆卿云在普陀寺杀个人都能悄无声息的手段,绝不会让庄景抓到痕迹。 只是这庄景实在讨厌,眼睛又毒,也是个不露声色的人,不过是昨天夜里短短的会了一面,就理出来蛛丝马迹,找到了自己身上。 这个人,必须有多远,离多远。 打定主意,她才去看小鹤送来的春宴贴,小鹤一边摆早饭,惧怕藏在心底深处,不到非同寻常的时候不会往上浮。 她现在还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姑娘,夫人将刘妈妈留在了府里,说她是二姑娘的奶娘,不仅要给她养伤,还要在府里给她养老送终。” 解时雨将玉兰巷的帖子放下:“养哪儿了?” 小鹤摆好碗筷:“夫人吩咐把小花园的杂房收拾出来了,奴婢去取早饭的时候,看到刘妈妈被人抬了进去,大夫也过去了。” 解时雨嗤笑一声:“那挺好的。” 小花园那间杂房地势低,潮的厉害,天气一热,蛇虫鼠蚁更是数不胜数,刘妈妈要遭罪了。 再加上那一身的伤,她能活多久,恐怕得看解夫人的良心。 解夫人的良心虚无缥缈,不一定会落到刘妈妈身上。 到了春宴那一日,解夫人依旧带着家中的两朵姐妹花去了玉兰巷。 解时徽这一回打扮的很好看,头上簪着几朵玉兰花,淡描眉眼,穿一件藕合色扣身纱衫,春风一过,便云雾一般荡去。 在宴席上,她悄悄的瞧了解时雨几回,发现她依旧端庄的无懈可击。 不过虽然漂亮,但是解时雨神情堪称庄重,既不娇俏,也不妩媚,更无风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要进宫去参拜太后。 照解时徽看,她这样子还不如那天去专诸巷打扮的好看。 她心中窃喜,嘴角扬起一点笑意,宴会带给她的压力竟然也随之消散了一些。 然而还没等她的喜悦过去,解时雨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这个泥菩萨就忽然活了过来,涂脂抹粉的面孔放出璀璨光明,又将她压了下去。 她立刻变得拘谨起来,默默低下头去,片刻之后又羡慕的去看节姑。 节姑满场乱飞,笑声撒的四处都是,头上的钗环不知什么时候卸去,换了鲜花上去。 她无忧无虑,世界在她眼里还是美好的,所有人都充满了善意。 “投壶算什么,我早就不玩了,现如今我正练大字呢,不过我才练没多久,写的不好,解二写的好,她在我们家读过书,解二!” 解时徽没想到她会忽然叫住自己,顿时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 她小小的摆手,低声解释:“我、我写的也不是很好。” 别人的目光都看着她,虽然是带着笑的,可这些目光和笑脸都成了一块一块的大石头压在了她身上。 节姑像招呼小丫头似的冲她挥手:“过来,我让你写你还谦虚什么,快点来露一手,要是写的不好,我再罚你。” 这种语气,让解时徽两手死死抓着帕子,骨节都攥的发白。 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想把节姑捏碎,连同血肉一起扬到风中。 “姐” 解时雨笑着安抚她:“去,你字确实写的好,怕什么,就算写的不好,你也是来做客的姑娘,她们还能把你吃掉吗?” 她不动声色的安抚住即将哭出来的解时徽。 解时徽松了口气,小心翼翼走入姑娘们围起来的地方。 第十六章 秘密 年轻人的欢声笑语,仿佛是一种掩饰什么的手段,让人听了就觉得岁月静好。 解时雨将解时徽抓出来的褶皱抹平,忽然听到身后花丛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回头一看,就见花园里有人影一闪而过。 一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脸上就写满了“秘密”两个字。 虽然只是一瞥而过,解时雨却立刻站了起来,带着小鹤,顺着这一丛山茶花跟了过去。 她喜欢窥探秘密,很多不能摆在太阳下的东西,都可以成为武器。 越是烂,越是腐朽,这把武器就越锋利。 喧闹的声音越来越远,山茶花很快就没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从花丛中冒出来,看向了解时雨。 这突然冒出来的女人,白的像是个鬼。 这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光线被桃树一遮,更白的发青,还拖着一身乱七八糟的衣服,衣服上不知在哪里蹭了苔藓绿痕,头发蓬乱,瘦成了一把枯枝。 虽然乱,但还算干净,小脸上的大眼睛凹陷进去,空落落的,像是缺了灵魂。 “嘘。” 她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解时雨不要出声。 小鹤吓了一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鬼似的女人,还没来得及护主,就被解时雨用手指挥到了十步以外的小路上站岗。 解时雨弯下腰,和这位失魂落魄的女人说话:“你叫什么?” 女人孩子似的又嘘了两声:“七郎来了吗?他们不许我见七郎,我偷偷溜出来的。” 他们是谁? 七郎又是谁? 解时雨一无所知,但是她看出来这人已经疯了,说的话和她的年纪完全不符。 她往外院一指:“七郎在外面,告诉我你是谁,我带你去。” 女人顺着解时雨手指的方向往外看:“放屁!” 她眼睛瞪的圆溜溜的,伸出爪子似的两只手,狠狠攀折着树枝:“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知道七郎在哪里?这世上只有我知道七郎在哪里,其他人都休想知道!” 说完之后,她气的大喘气,饶是如此动怒,脸色也依旧是惨白,整个人都止不住的发抖。 “七郎,我要见七郎,他们害我,只有七郎能救我!你带我去!要是见不到七郎,我就叫人打死你!” 她松开树枝,抓住解时雨的手。 解时雨被这双又冷又硬的手一抓,只觉得这疯子身上已经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无需多大力气,青筋就已经暴起。 她觉得这人不可怕,却也不可怜。 还没等她说话,小鹤就冲了过来:“姑娘快走,有人来了。” 解时雨立刻将疯女人的手推开,带着小鹤头也不回的藏到了假山洞中。 疯女人没有追着她跑,喃喃自语的叫着她的七郎,眼神空洞的往外院跑。 她跑不了很快,身上的衣裙没有穿戴整齐,就成了枷锁,让她磕磕绊绊,无法逃离。 赶来的是四个老嬷嬷,孔武有力,身强体壮,一个就足以将疯女人攥住。 可她们不敢大意,蜂拥而上,一个捂嘴,一个反剪胳膊,一个扛着双腿,一个开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像是一阵狂风,将疯女人给卷走了。 解时雨在假山中看着,心想这人到底是谁,玉兰巷她来了许多回,竟然从没发现过这么一个人。 正在她疑惑之时,这一群人身后,又有一个身影蹑手蹑脚的闪过,只一眼就又离开了。 庄景? 解时雨从假山中出来,摘下头上落叶,将头发抿好,皱起眉头,心道这庄景又是怎么回事儿? 他就算是来做客的,也该在外院,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是为了盯她的梢? 不太可能,堂堂一个军马司都虞侯,盯着她跑,那陆卿云得犯了多大的事。 她并没有将太多的心思放在庄景身上,慢慢往回走,只当自己是出来散了一趟步。 小鹤跟在她身后,快到的时候忽然哎呀一声:“姑娘,这裙子被树枝划破了一点。” 解时雨低头看了一眼,并不起眼,再加上里头和外头的颜色一样,不注意很难发现。 就连小鹤都过了这么久才发现。 “没事,不用去换。” 她怕去换趟衣服,又节外生枝,被文定侯府找到机会。 闹哄哄的人群三三两两坐在一起,正在看戏,戏台上《宝剑记》刚开场。 夫人们看的认真,年轻姑娘们却不爱看,最多看个热闹,戏子们在台上翻飞,姑娘们时不时看一眼,并没看出来哪里好看。 有人巴结着夫人们喝彩,自然也有人不屑一顾,自顾自的玩乐。 解时雨还未坐下,一直依偎在解夫人身边的解时徽便看到了她,小小的冲她招了下手,想让她往前坐。 她无声摆手,在后面找了张空凳子坐下,继续坐她的冷板凳。 西街解家和玉兰巷解家本就不是一家人,解夫人志向高远,她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独在角落中坐着,她又仔细将裙摆放好,将那一点破口隐藏起来。 然而文花枝却摸了过来:“解姑娘,你这裙子是被花枝挂破的吗?” 解时雨自然一笑:“我正想藏呢,被你看出来了。” 文花枝笑道:“夫人们眼睛比我还尖,走,我陪你去换。” 她没有伸手去挽解时雨,而是用目光督促。 这里人多,虽然闹哄哄的,没人听清她们说的是什么,可一旦文花枝站的久了,也会引来好事者的目光。 解时雨从善如流的站起来:“好啊,我正好去净房。” 她一边走,一边看文花枝的神情。 文花枝还是个老样子,比解时雨小两岁,但脸上是有风情的,只是笑容尴尬,仿佛用了许多的力气,才挤出这个笑容来。 而且这笑意维持的也不长久,走了没两步,就只剩下嘴角还在扯动了。 不管怎么看,她都像是心中藏着大事。 看来这衣裳还是不换为好。 文花枝并不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落在解时雨眼里,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看戏的人群中,解时徽伸长脖子往后望:“母亲,我去净手。” 她不等解夫人答话,就带着青桔往外走,悄无声息跟在了解时雨两人身后。 路上有丫鬟婆子给她行礼,她窘迫的好像做贼一样,却依旧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