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昆仑来》 第一章 序章 天机三十一年。 六月的琵琶岭,山石嶙峋,虬枝枯叶,没有一丝暑气,连个鸣虫都没有,安静得可怕。偶而一只鸦雀,扑棱着翅膀一飞冲天,都能把人吓出一身冷汗。 狭窄的道路两旁,还散落着打斗的痕迹,隐约的血腥气,似是提醒众人,那一场截杀的余波还未过去。 元州绾氏不知抽了什么风,少家主绾宜亲率族中六百仙修,千里奔袭,在琵琶岭围杀长州莲氏少主莲英和大小姐莲芙一行十二人,同时突袭莲氏所在的白鹤城。幸得莲威大弟子、莲氏十七代首徒无常元君雪千影赶回援助,又恰逢莲氏族老肃风天士莲康从北境赶回,再加上恩氏等几个莲氏附庸家族全力驰援,这才免去了莲氏灭族的惨剧。但绾氏的突袭,仍然造成极为惨重的后果,莲英莲芙重伤,莲氏仙修死难数百,仆众死伤过千。 接到消息的众世家还没来得及谴责绾氏,又一条惊天的消息传来:正在玄州夜氏做客的莲氏家主莲威和夫人金悯遭遇了刺客。莲威当场死亡,金悯重伤。雪千影不顾伤势,亲赴夜阳将师父的尸首和重伤的师娘迎回,更与夜氏翻脸,出手打伤了夜氏家主夜一行。回到白鹤不足三日,大小姐莲芙重伤不治,金夫人在丧夫丧女的巨大打击之下,自杀殉情。 莲氏是天下少有的能够传承千年的大世家,一面因为家教门风正直温厚,另一面也是因为世代镇守北境、对抗兽人族入侵的功劳。莲氏的丧礼,各大小世家家主、族老纷纷赶来,却未曾在丧礼上见到雪千影的身影。起先众人都以为她为了莲氏受伤不轻,没能抛头露面给师弟撑场面,也没人在意。 没想到,众人还未离开白鹤,便有消息传来,雪千影独自千里追杀绾宜一行人,一直追到了绾氏所在的元州,将绾宜所率仙修几乎屠戮殆尽,逼死前来接应姐姐的绾氏二小姐绾宁,更当着绾氏家主绾筠的面儿,杀了绾宜。 绾筠当场被气得吐血,但雪千影并没有善罢甘休,一口气将绾氏所有仙修屠杀干净,但并没有迁怒绾氏旁系、姻亲和仆众。 元州绾氏,就此“灭族”。 一人屠一族。自仙尊开鸿蒙划州府立六律以来,还是头一遭。 莲氏遇袭,绾氏的手段虽然不够光彩,但世家之间倾轧争斗向来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世人更多的是看戏心态,假惺惺的去吊唁一番,说两句客气话,就算是心意到了。没想到,莲氏出了个如此强悍的人物——自然以前这位无常元君灭杀兽人族的威名也是如雷贯耳,但杀人能和杀狼一样么?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能有灭人全族的胆量和实力?而且灭的还是十大世家之一、传承了几百年的绾氏。众世家一时难免“唇亡齿寒”,纷纷跑到祖州,面见泽德广,言辞切切,口口声声伸张正义,实则杀之而后快。 泽德广碍于“民意”,不得不广发请帖,邀请天下各大小世家家主、族老,以及声望极佳的散修们,于琵琶岭外集结,随他一起前往莲氏,讨个“说法”。 有忌惮的,自然也有叫好的。炎州潇氏家主潇铭圭就在泽氏舌战群雄,为雪千影据理力争。更说出“你们不过是没有那个实力,若是也有如无常元君高绝的修为,别说是为了报仇,就是为了利益,你们也能灭族屠城”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支持潇铭圭这种说法的人也不在少数,但两相权衡,眼下扼杀一个强横霸道的无常元君好像对家族更为要紧——毕竟她雪千影今日能灭了绾氏,明日也能灭了别家,难不成因为她一个,莲氏从此说不得碰不得? 故而群情激辩的结果,自然是潇铭圭惹下众怒,众世家不肯应承这种“污名”,纷纷站出来与潇铭圭为难,可他却不再争辩,只表示会跟随前往长州。众世家虽然“放过”他,但对他并不信任,谁不知道,他的儿子,还是莲威金悯夫妇抚养教导长大的。这次潇铭圭人虽然来了,但肯定是要站在雪千影一边的。就连看似大度的泽德广,也专门派了两个得力的心腹,看着潇铭圭。 于是世家不论大小,纷纷装聋作瞎,不再提及绾氏突袭围杀的恶行,皆道是雪千影此番行事不妥,群情鼎沸,同仇敌忾,誓要她一死以谢天下。 可他们却忘了,莲氏此番损失也十分严重,族中长辈死的死,伤的伤,除了一个德高望重但很少过问俗事的肃风天士,全靠一群小辈们支撑到如今——那重伤未愈连继承典礼都没办、却已经着手重建家园的少主莲英,如今也只有二十二岁。 泽德广率众走在最前。为了壮声势,也是施压,泽德广没有率众人御剑,而是步行,为的就是给莲英足够的应对时间,教他主动出来,方便谈条件。更为了能够引诱雪千影露面,只要她敢露面,自己就能煽动众世家围杀之。能杀了最好,杀不了也无妨,雪千影手上的血债越多,自己对莲氏下手就越合情合理,越光明正大。 这时有泽氏族人来报,已经将此番前来的世家清点完毕。不出所料,夜氏没来人。 泽德广冷笑一声,心里想,那夜氏巴不得让雪千影做未来的家主夫人呢。夜一行为了亲侄子,别说这种时候不肯露面,便是雪千影打伤了他,也能忍气吞声。夜氏少家主夜小楼,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雪千影不惜与抚育自己多年的伯父反目,与家族决裂,叛出夜氏。这么大的消息,至今没有传开,也是这位夜家主有心封口的杰作。 更何况,十大世家向来明哲保身,此番除了潇铭圭和康州莫氏莫雪歌,也只有家主刚刚死在了雪千影手里的宁州陈氏派了几个族老过来装装样子。其他大世家一律借口推脱,不肯露面。 相比潇铭圭,泽德广更担心莫雪歌。在绾氏被屠的当天,雪千影已经重伤,且落入绾氏几个旁支的手中,眼看就要丧命。结果莫雪歌亲自带人奔袭元州,不声不响的将好友雪千影给救了出来,并亲自千里护送回长州千灯,还将自己的义兄、钟南山药王谷安下士的关门弟子、人称盲医的修正留下给雪千影治伤。此番泽德广邀请各世家前来声讨莲氏,莫雪歌姗姗来迟,没带什么人手,也不为好友分辨,但却亲手送上了绾氏这些年作恶的证据。 泽德广看了这些证据,却没有公之于众,值得出了个“事出有因,但莲氏和无常元君仍需为绾氏的事情负责”这么个结论来。奇怪的是莫雪歌并没有当众争辩,还跟着一起来了琵琶岭。 潇铭圭没少给莫雪歌脸色看,但莫雪歌浑不在意,也不与其他人搭话,只是默默的跟着大队前行。 “家主,出了琵琶岭就是长州地界,怕是他们已经得到消息了,咱们要不要休整一番?”瀛州曹氏家主曹玉楼道。 另一边,生州诸葛氏家主诸葛微雨也道:“咱们缓一缓,给他个薄面,不然大咧咧的直接扑进白鹤城,像是咱们这帮长辈有意为难似的。” 明明就是有意为难,却还要高呼大义,虽然这般行径很不要脸,但两人的话还是深得泽德广的心意,他笑着点了点头,又对两人称赞了一番,心里却是冷笑,曹氏不堪大用,诸葛微雨也不过是个满腹野心的草包,但有这么两个蠢货马屁精上赶着做马前卒,倒也不错。 “传家主令……”按照礼仪,曹玉楼应该称呼泽德广为泽家主或是泽世兄,一声“家主”,摆明了是自降身份,成心讨好泽德广。果然话一出口,泽德广身后不少人都发出了嘘声。 曹玉楼不以为耻,反而清了清嗓子,更大声的说道:“传家主令!……” 然而话音未落,前方探路的泽氏子弟狂奔而来。 “家家家主……不好了,前面……”泽氏子弟气息还未喘匀,话都说不清楚。 “不要慌张,当着这么多家主族老的面儿,不要丢泽氏的脸。”泽德广心里暗喜,但脸上还是做出一副和蔼态度,更伸手扶住行礼的弟子,“慢慢说,前面怎么了?” “无常元君,在前面!” “轰——”泽德广身后炸了锅。 “带了多少人?”曹玉楼忙问。 “一……就一个人!”泽氏子弟大声答道。 一个人能掀起多大风浪,要看这个人是谁。 无常元君,雪千影,掀起的风浪,绝对是山呼海啸般的滔天巨浪。 仿佛为了配合众人的不安,琵琶岭仅有一线的天空之中,突然闪过一道长长的闪电,接着一个雷炸响在头顶,远近的枯树上,一大片鸦雀闻声而起,遮天蔽日,惨叫着逃遁远去,让泽德广身后众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来,来了!”不知是哪个不经事的家主颤颤巍巍的喊了一句,泽德广这才回头望向前方。 狭窄的前路,一个白衣女子,撑着一把血红罗伞,缓缓而来。 第二章 讨伐 女子走得不快,雷声戛然而止,她的脚步也停了下来。红伞白裙,鲜明的对比或许很受人瞩目,但此时此刻静如九幽的琵琶岭里,却也显出几分单薄。 但气势不是靠人数撑着的。比如泽德广这边,虽然有近千人之众,但一个个大气不敢多出一口,张着嘴也不敢说什么,全然被对面一个人给压制了。 甚至几个心智不够坚定的,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若不是有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手疾眼快将他们打晕,怕是还要更丢人。 “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她一个小丫头!”元州蔡氏家主蔡瑁大喊大叫给自己壮胆,可身体却十分诚实的向后退去。 泽德广在心里乐开了花,这帮人眼下越是扶不上墙,过一会儿动手的时候就越是凶残。但他脸上还是显现出丝丝怒意,气沉灵海,将灵力威压散开,更大喝一声:“大家不要乱!” 听见这么一声吼,还真的镇住了这群人。 泽德广更向前一步,迎向雪千影,没等他先开口,对面的女子轻轻扬起伞,露出一张温婉的脸,脸色略有些苍白病态,但并不狼狈,反而妆容精致,钗钿光鲜。 泽德广只瞟了一眼,摇了摇头,心中冷笑:还真是个小女子,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有心思描眉画眼? 也罢也罢,堂堂无常元君,黄泉路上体面些倒也无妨。 “诸位不请自来,气势汹汹犯我长州,意欲何为?”女子朱唇轻启,说出来的话可一点都不温婉。 曹玉楼上前一步:“自然是去往白鹤,找找莲……莲家主讨个说法!” 曹玉楼被雪千影瞪着,声音越来越小,甚至作为一个长辈,都没敢直呼莲英的姓名。 雪千影勾唇一笑:“什么说法?” “你屠戮数百人,元州绾氏几乎灭族,自然要给天下一个说法!”曹玉楼强撑着气势,大声叫道。 雪千影竟然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不错,绾氏千里袭杀我莲氏少主,又派人刺杀我师父师娘,并嫁祸夜氏,如此作为,确实应该给天下一个说法。” “你这是颠倒黑白……”曹玉楼正要与她争辩,却听身后一人一声怒吼跳了出来。曹玉楼吓了一跳,连忙闪身让开,只见元州绾氏的一个旁支,名字叫做绾业的,挥着长剑跳了出来,口口声声要跟雪千影拼命,为绾氏复仇。 曹玉楼看向泽德广,泽德广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拦阻。这是他事先跟绾业商量好的。绾业出名,泽德广出力,无论是否能够杀掉雪千影,但师出有名又占了为主家复仇的大义,而后泽氏会帮他继承绾氏遗留的一切。从一个旁系小人物,摇身一变成为绾氏这等大世家的家主,这样的诱惑力,别说挥剑冲杀,就是真的去跟雪千影拼命,只要能保住性命,就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可绾业审时度势的眼光不行,眼下这个情形,泽德广最多动动嘴,不可能公然出手帮他。若是雪千影发狠,直接要了他的命,除了给这边再添几分声讨的底气外,几乎没什么价值。 在绾业越过自己身边,泽德广这才伸出假意拦阻的手。出门之前,自己与最为得力的谋士冷月寒推演各种可能,若是雪千影当面出来与众人对峙,那么有些牺牲反而是好事,鲜血的刺激强过任何说辞,再加上泽德广的煽动,众怒之下一拥而上,这是非常理想的结局。就算莲英赶来,可法不责众,混乱之中看不清究竟是哪个动了手,莲氏想复仇,就真的要与天下为敌了。 绾业见泽德广没有阻拦他,心里一喜,以为自己拍对了马屁,提着剑,不管不顾的冲上去,一剑直刺雪千影,还高呼着为家主报仇的口号。 雪千影脚下没动,手中罗伞轻轻一转,血红色的纱幔和珍珠流苏飞扬起来,伞面上,两只轻纱织就的锦鲤仿佛活了过来,游曳嬉戏,突然游离了伞面,直奔绾业扑来。 “不好!”有人暗叫一声,想要援手已经来不及,两条锦鲤穿梭游动,速度极快,最终化为一条蛟龙,穿过绾业的胸膛,而后仰天发出一声龙吟,在空中盘旋数周,散落为漫天灵光,消隐不见。 而被蛟龙穿胸而过的绾业,整个人被击退数步,而后就像是定在那里,一动不动。而众人则被这一幕鱼化龙惊得魂魄出鞘。 不多时,一口鲜血喷出,绾业仰面倒地。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几个绾氏族人连忙扑上去将人抢回来,只见绾业面色如金纸,口鼻处尽是鲜血,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身上完全看不到伤口,但显然人受了重伤。 “这便是名仙擂上及时收了的那一招?”鳞州青氏派来的族老、人称青氏二老的老大青子衿捻髯一叹。他对去年名仙擂上,云齐天士夜小楼与雪千影争夺擂主时的场景记忆犹新。最后一招,夜小楼使出了自创剑招沧海月明,剑气稠密如汤汤海水,灵力恢弘如昭昭明月,攻守兼备,十分难解。当时,雪千影便使出了这一招,但未等鱼化龙,就收了招,因此被夜小楼的剑气裹挟,双双跌下擂台,算成了平手。 “若是当时这一招成了……”青子衿眯着眼睛,看向自家弟弟青子吟,“天台山能不能扛得住不好说,但两败俱伤是一定的。”说着,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或许千影小友更胜一筹。” 青子吟点了点头,他脾气火爆性格高傲,能入眼的人极少,对雪千影的性情更是极为不喜,但对她的修为却十分敬佩,甚至可以说一个服字。 泽氏的医师给绾业诊治,并将结果告知自家家主:绾业性命无虞,但一身修为已经废了。眼下重伤也需要将养十天半月才能醒来。泽德广为显示自己仁厚,派了泽氏的人护送他回元州。 这一招大大的威慑了众人,可众人杀她之心也更盛。泽德广见一切都在自己的谋划之中,心中很是满意。 “无常元君,你又伤了一条人命!”诸葛微雨看见泽德广使的眼色,立刻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可他身边的潇铭圭却冷笑一声:“仙修拔剑,就意味着不死不休。全力反击才是情理之中。难道诸葛家主眼见对面一剑刺来,不闪不避不相抗,还能口吐莲花讲道理?” 潇铭圭的冷嘲热讽,诸葛微雨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指着雪千影:“你仗着莲氏千年的声名,仗着你在北境抵挡兽人族的功劳,如今已经不将人命放在眼里了吗?雪千影!”诸葛微雨指着眼前的女子,“清泉天士泉下有知,见你如此,也定会痛心自己多年疼爱,竟然骄纵出你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 雪千影低头看着自己喜欢的裙子上溅了几滴绾业的血,觉得有些可惜。根本就没听清诸葛微雨前面的话,但听到最后一句“清泉天士”四个字,她突然抬起头来看向诸葛微雨,心说这副让人酸倒牙的样子真让人心烦。 “诸葛家主,好好地,怎么还牵扯到长辈了,你这是在骂我师父师娘管教无方么?”雪千影皱起了眉头,强大的灵力突然全数迸发出来,强悍的威压之下,若不是有泽德广护着,诸葛微雨可能已经趴在地上吐血了。 一旁的曹玉楼想要拔剑,却被泽德广按下,现在还不是时候嘛,他要逼雪千影先拔剑,这样才有振臂一呼号令众世家围杀之的理由。 瞥见曹玉楼和泽德广之间的小动作,雪千影突然收了威压,嘴角带笑:“诸葛家主的意思我听懂了,你是要代绾氏与我一战?” 诸葛微雨将手按在剑上,支吾了半天,噎得满脸通红,骑虎难下,终究还是没敢拔剑。 “你当天下世家真无人敢与你一战?”曹玉楼的侄女、瀛州曹氏的少家主曹冰心张牙舞爪的跳了出来,“你们莲氏一贯不讲道理,你那个师弟,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天下第一护短之人。今日若是有人代元州出头,万一失手伤了你性命,来日莲英必然撕闹不止,在场的大多都是长辈,难不成还要跟小孩子胡搅蛮缠吗!” 雪千影盯着曹冰心,这位曹少家主的修为虽然被自己废了,但这张嘴倒是愈发厉害了。贬低了莲氏,抬高了诸葛微雨,还顺带给泽德广铺台阶,这般聪明才智,若是用在正途,来日曹氏必然大兴。可惜了。 果然,曹冰心说完这番话转身对泽德广一揖到底:“泽世伯既然没有责备我等叨扰,愿意以世家之首的身份为绾氏出头,那么此事该如何处置,还请泽世伯调停一二!” 泽德广心里对曹冰心很是满意,脸上却摆出一副为难态度:“此事虽说是绾氏挑起,但元君滥杀之过,也不可不追究。”泽德广的话看似十分公正,更沉思片刻,环顾四周,似是对身后众人劝阻:“然而无常元君是多年来对抗兽人族的英雄,北境防线多年安稳无虞,也是仰仗无常元君的威名赫赫,我等毕竟都是前辈、长辈,以大欺小,也不像话。” “既然如此就请泽家主拿出个章程来,我们都听泽家主的!” “对,我们都听泽家主的!” 泽德广的话还没说完,元州几个小世家的家主,蔡瑁、常乐等人就抢着附和。 雪千影眉眼弯弯,看着泽德广。 “你自裁。” 第三章 逼迫 “你自裁。”泽德广盯着雪千影的眼睛,“既全了元君的名声,又搁置了两家的仇怨,岂不是两全其美?” 焦躁嘈杂的琵琶岭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夹杂着血腥气,呼啸而过的唰唰声。 雪千影垂下双眸,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的伞,轻轻阖上,收了起来。 泽德广知道自己计策将成,几乎是控制不住的狂喜。 “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在此立誓:你自裁之后,元州各家族势力,不得再以绾氏的名义,与莲氏寻仇。若有违者,我泽氏必将全力讨伐之!”泽德广继续施压,“元君,我也是为你、为莲氏着想。莲氏遇袭,遭受重创,一时半会儿无法恢复元气。元州诸人不敢与元君纠缠,但对莲氏,就未必会如此惧怕。而占着复仇的大义,我等又不好干预,到时候两败俱伤,累得莲氏一蹶不振,将来元君又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清泉天士夫妇?” 泽德广越说越快,笑容几乎从心里发散到脸上,突然,“锵——”的一声,笑意生生凝固在眼角眉梢。 雪千影挽了一个剑花,手中长剑迸发出刺眼的灵光。 “这是……仙尊的佩剑,不见万物!”青子衿活得够久,见识自然够广。当他吐出“不见万物”四个字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不自觉的后退了几步。 在世家的印象里,雪千影有三把剑。一把是清泉天士莲威亲手锻造的细长佩剑,剑格处有细碎的珠贝花朵装饰,名字叫做无归,如今就插在北境防线外的战场正中,算是人族与兽人族之间的界碑。另一柄叫做红尘,是昆仑末代仙主雪靥的佩剑,两年前昆仑遗墟试炼,雪千影从昆仑神殿里寻得,据说千里追杀绾氏众人用的就是这把剑。 还有一柄佩剑,大家都听过但是没见过,便是当年仙尊于蓬莱羽化,将自己的两把佩剑赠给了雪千影和夜小楼。送给雪千影的,就是这把声名显赫、华丽隽美的不见万物。但世人大多只闻其名未见其实,因为雪千影本身就很少拔剑,一把血红罗伞,足以令天下仙修望之胆寒了。 眼前这一柄陌生的长剑,形似一根凤羽,上有锦鲤盘旋,剑格和剑柄是整根的虬角雕琢而成,垂下两条细小珍珠和珊瑚穿成的流苏。这把剑华丽耀眼,确实只有仙尊这般开天辟地的风流人物配得上。 如今这把剑就握在雪千影的手中,流苏被琵琶岭的罡风吹动,飒飒细响,仿若啃噬人的骨皮。 “无常元君,你这是什么意思?”泽德广佯做惊诧状,带着颤音开口诘问。 雪千影剑指着泽德广和他身后众人:“这就是我的意思。” 仙修之间拔剑相向,除了不死不休,还能有什么意思? 泽德广往后退了一步,身边曹玉楼和诸葛微雨等人已经拔剑护在他身前。曹冰心大声喝道:“雪千影,你灭了绾氏,难道还要灭了这天下吗?” 雪千影看着众人,眼神之中既没有自持武力威压众人的快意,也没有对即将到来一场大战的紧张,反而带着几分厌烦,几分悲悯:“这天下未曾与我莲氏为仇,我自然不会与天下为敌。但诸位既然要与我拔剑相向,千影只能勉力一战,方不辱我莲氏门楣。” 泽德广微微蹙眉:“今日这里有近千人,代表这天下数百世家。元君对我们拔剑,和与天下为敌,又有什么区别?” “天下不止有世家,有仙修,还有异族,有凡人,苍生万物,才是天下。”雪千影脸上带笑,眼底却是一片冷色,“你们也配自诩为天下?” 泽德广气急,指着雪千影骂道:“大胆狂徒,今日必叫你丧命于此,教你知道什么才叫做天下大义不可违!” 说着,更唤来青氏二老,请他们作为先锋,率先出战。 “诸位不妨听我一言。”潇铭圭突然分开众人,朗声说道,“绾氏被灭族,也是因为动手突袭截杀莲氏的缘故,归根到底是咎由自取。这一战两边都损失惨重,也算是扯平了。” “怎么能叫扯平了?”曹玉楼急了,手里的剑摇摇晃晃,大声叫着,“莲氏损失惨重,可好歹家业还在,绾氏那是灭族!族中仙修一个不剩!” “你小点声,我听得见。”潇铭圭翻了个白眼,“绾氏的仙修没了,可家业也还在,旁系,姻亲,附庸,仆役,也都还在,重建不难。” “你……”曹玉楼气得跳脚,“若是潇氏遭遇如此境地,潇家主还能如此高风亮节,曹某倒是佩服。” “不会的。”潇铭圭摇了摇头,“我潇氏立家时间不长,但家规门风严明,没那么下作。” 没等曹玉楼跳起来反驳,潇铭圭又道:“哦不对,怎么能叫下作?明明是下贱。” 世家之间,最忌刺杀暗杀之事。一旦有人行此举,便是天下共讨也不为过。潇铭圭骂一声下贱,虽是粗话,倒也在理。 “潇家主,你与莲氏相交甚笃,不愿参与此事可以一旁观战,我和在场诸位也不会怪你。若是再出言相激,挑拨离间,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潇铭圭却不看他,对青氏二老行礼道,“两位前辈,有件事,夜家主和无常元君没有声张,但已经查实,此事有关青氏声誉,还请两位前辈听一听再做决断。” 青子衿颔首还礼:“潇家主但讲无妨。”他对这位年过五旬仍旧少年心性的豪阔家主还是颇有好感的。 潇铭圭开门见山:“绾氏的刺客,虽然是伪装成夜氏门人的身份,但行刺所用佩剑,却是青氏所有。若非无常元君明察秋毫,运用溯回术,发现这人用得是绾氏的绝招……” 潇铭圭言辞恳切,青子衿一惊,与弟弟对视一眼,看向雪千影:“小友,夜家主所言可当真?” 雪千影点点头,从乾坤袋中取出那把剑,丢给了青子衿。 青子衿扫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这把佩剑的规格制式,乃是青氏剑炉所铸,非青氏嫡系子弟不得使用。青子衿用力拔出佩剑,剑身上“如林”二字,确是青氏嫡系一位晚辈的字号。 “如林……”青子吟也看到了这两个字,低声道,“去年他外出,迟迟未归,后来找到了尸身,却没有找到佩剑,原来是被绾氏拿了去。” 雪千影点点头:“不错,我对这把剑用过溯回术,杀害剑主人的正是绾宜。” 青氏二老对视一眼,将剑收了,对雪千影行礼致谢。 而后,两人还是提剑向前,站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青子衿眸色昏沉,低着头,声音有些低哑:“小友,此事我们确实不知,但家主有命,对不住了。” 青子吟低低的叹了口气,而后抬起手,剑指雪千影。 他们身后,是一众家主和族老,各自执剑,一步一步慢慢朝着雪千影逼去。 潇铭圭愣了愣,他满心以为,自己能够逼退甚至逼走青氏二老,而后再带头离开。毕竟声讨这种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些人本来就不心齐,自己搅合一番,总能削弱些实力。没想到,青氏二老,不,青氏家主,竟然这么决绝? 一边,曹玉楼都快笑出声了,他玩味的看着潇铭圭。潇铭圭对上他的眼神,这才恍然察觉,原来自己中了泽德广的层层算计。心里顿时着了火,想要再冲上去说些什么,被护卫拦下了。 众人步步紧逼,渐成包夹态势。潇铭圭像是湍急水流中孤立的一块顽石。 “慢着!”一个飒爽的声音搅乱了众人的气势,众人回头看去,竟然是莫雪歌。 “莫家主!”潇铭圭一惊。他们知道莫雪歌来了,默默的跟着众人身后,还以为跟他们一样目的。 没想到,莫雪歌开口就足以惊掉人的下巴:“诸位,泽家主,你们这样围上去,毫无用处。还是让我来。” 泽德广皱眉看着莫雪歌。在他看来,莫雪歌不添乱就算是帮了大忙。更私下盘算只要这一次莫雪歌不出来搅局,来日自己征伐天下之时,就对莫氏网开一面,不会赶尽杀绝——至少她那个智绝天下的谋士,若是愿意归附,就可以活命。还有她那个美如天仙的凡人妹妹,也可以活。 雪千影和莫雪歌是过命的交情,传说两人于昆仑一见如故,情同姐妹。雪千影追杀绾氏受了重伤,夜小楼和莲英等人鞭长莫及,还是莫雪歌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亲自带人跑去元州把人救回来的——她突然跳出来,难免让人生疑。 “莫家主的意思……”泽德广对她并不放心,虽然两边距离不算远,但以雪千影的修为再加上莫雪歌,想要逃走轻而易举,若是合力反扑,这边就更没有胜算了。 “我是说,你们杀不了她。我能。”莫雪歌平日里极少用剑,但莫氏历任家主的佩剑连环,此刻就拿在手中,闪烁着金灿灿的灵光。 琵琶岭上窄狭的天空,厚厚的一层乌云,怨气缭绕,勾勒出晦涩阴郁的暗边。 第四章 来客 莲氏待客的小厅外,聚集了不少传信的门人弟子。但此时小厅里有客人,少主特意吩咐过,不能打扰。 而小厅内,容璇玑正与莲英对坐品茶。一壶茶经过八九泡,比白水还难喝。但容璇玑却依旧安稳地坐在那里,慢悠悠的喝着茶。 莲英的气度涵养也不一般,坐在容璇玑对面,屏气凝神,端着手里的茶盏,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也不说话。 两人已经对坐快半个时辰了。莲英不知道容璇玑为何而来。容璇玑也不知道莲英还能沉住气多久。 “我有急事禀报少主,可这……”一个风尘仆仆的门人低低地叫道。 守在门口的几个莲氏子弟,都摇了摇头。他们都知道,容大娘子的性命是大师姐救回来的,又与大小姐和少主相交甚笃,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这个节骨眼上,她不会无缘无故的跑来胡搅蛮缠。 “可是琵琶岭那里……”前来报信的人焦急万分,差点就要对着小厅将消息喊出来了。 “琵琶岭怎么了?”一个窈窕的身影闪了出来,围在厅前的几个门人子弟都是一阵恍惚,还以为是大小姐又活了过来。 恍惚之后,便是黯然和愤恨。 大小姐已经没了,少主亲自入殓发丧。与家主和夫人一样,葬在莲氏的祖坟里。 来人名叫莲萱,生父与莲威是一个爷爷的堂亲兄弟,母亲与金悯算是表姐妹,故而莲萱与大小姐莲芙粗看便有七八分相似,若是细细打扮一番,外人很难一眼分辨。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们两个才是双生子。 莲萱比莲芙大不到一岁,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几乎是形影不离。莲萱未满二十便悟道称仙,算得上是天资傲人,而且医药天赋极高,是莲氏这一辈里最为出色的医师,也是众师兄弟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师妹。 此前琵琶岭遇袭,莲萱也在,为了保护莲英和莲芙,受了很重的伤,还是修正特意请来的一位师兄拼尽医术,用了虎狼之药,才保住了性命的。 “萱师妹。”来报信的人连忙行礼,“你身子还没大安,怎么就跑出来了?那位药王谷的宋先生不是特意嘱咐过,你要多多卧床静养么?” 莲萱轻轻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脖子,笑道:“今天日头好,我出来晒晒,透透气,听见这边有些吵闹,就过来看看。师兄你方才说琵琶岭,琵琶岭发生了什么事?” 来人犹豫着,与其他几人互相看了看,心一横,说道:“泽德广率领大小世家家主族老近千人,来我长州,说是绾氏灭门一事要向少家主讨个说法。” 不等莲萱开口,另一个年纪更长一些的门人急忙道:“这不算要紧。要紧的是,不知道大师姐怎么得到了消息,已经从千灯赶过去了,现在正跟这帮人对峙着。” “我来找少主报信,可没想到容大娘子来了,少主还吩咐不让打扰,这,这可怎么办?” “大师姐先前重伤,哪是这帮人的对手,万一出了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莲萱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叹了口气:“璇玑此来,怕是受了大师姐的托付,故意拖延时间的。” “师妹,你先回去将养,我们商量个办法出来,不行就闯进去,毕竟事关大师姐,就算被责备,也认了。”几个年长的不愿让莲萱挡在前面,更不愿她劳神,便撵她回去休息。 “我进去说。”莲萱定了定心神,“你们放心,璇玑会为我说话,少主不会责备我。”说着,她又看了看几位师兄,“莲氏现在人手不足,巡视护卫的人手不能动,还请几位师兄调停一番,多凑些人手出来,此行不能让少主犯险。” 莲萱的言外之意,是害怕众世家声东击西,调虎离山,重蹈绾氏偷袭的惨剧,虽然没有明说,但但几个莲氏子弟都明白过来,各自奔走去安排了。 莲萱有些感慨,此前还是仗着自己是小字辈,嘻嘻哈哈过玩闹日子的师兄师弟,如今,家主没了,师娘也没了,整个莲氏的掌上明珠小师妹也没了。莲氏的仙修,死伤过半。一场盛大的葬礼,让这些年轻的子弟看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快速长成,独当一面,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莲萱整理了衣裙,踏步走进了小客厅。 “阿萱,你怎么跑出来了?”莲英回头看见莲萱,急忙站起身跑过来搀扶她,“宋先生不是叫你静养?” 容璇玑也很意外,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莲萱应该是知道自己来了,才亲自跑来报信的。 莲萱却轻轻推开莲英的手,对容璇玑施礼道:“夜九公子跟着去了?” 莲英摸不到头脑,看向容璇玑。 容璇玑摇摇头:“她不让。” 莲萱急了:“她一个人去的——你竟然还帮她?” 容璇玑垂眸不语。 莲萱突然反应过来:“是你的主意?” 容璇玑摇摇头:“是,也不是。” “师姐那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莲英反应过来,“她能出门了?去哪了?” 莲英一声高过一声,说着拔腿就要走,却被容璇玑拦下,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大致讲了一遍,容璇玑拉着莲英的手,将他按回的座位上:“她拼了性命,就是不要你露面。只要你不露面,那些人就不能把莲氏怎么样。可如果你去了,那些人开出的条件,逼得你你不得不答应,到时候你既保不住莲氏,也保不住你师姐!” 莲英何等聪慧,已经明白了容璇玑的言外之意。他紧紧的攥着拳头,慢慢坐下,闭上眼睛。 “可师姐那里……”莲萱看了看容璇玑,又看向莲英。 “你们放心。你忘了,就算她重伤,灵海受损,灵力枯竭,就算她娘亲留给她的东西不方便在人前展露,还有仙尊留给她的东西呢,”容璇玑顿了顿,犹豫了片刻,决定还不是不要将计划全盘托出:“阿正那里有最好的药,他的几位师兄也都在小荷别苑呢,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哪怕是阎王爷亲自来,也抢不走她的命!” “这些话,是师姐叫你说的?” 容璇玑点了点头。这番话确实是雪千影一字一句教给她的,容璇玑初听的时候心都慌透了,莲英是雪千影的至亲,胜似骨肉的至亲,而只有至亲才知道那些话是毒针利刃,那些话能麻痹人心。 出门之前,她给雪千影卜了一挂,是大吉。一贯对自己卜术十分自信的容璇玑,第一次对手里的金钱和卦盅产生了怀疑。十死无生的困局,拿命去赌一线生机。 但雪千影离开时,红罗伞下飞扬的笑脸,刻在了容璇玑的脑海中。曾经以为只要手中有剑就能无所畏惧的少女,在经历了家破人亡之后,对苍生鬼神再无半点信任,唯独信了这个笑容。 莲英并没有容璇玑想象中的愤怒,他睁开眼睛,放开了紧握的拳头,眼神之中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狠戾:“既然是师姐的决定,必然有她的道理。阿萱,劳烦你传令下去,所有莲氏子弟,未得命令,不可擅动——别人镇不住他们,你亲自去。” 莲萱愣了愣:“那师姐那里……那些人早就恨不得拆了她的骨头,吃了她的血肉,只是苦于没有由头,现在有了‘灭族’这么明晃晃的借口,万一,一旦有万一……” “师姐做事,没有万一。”莲英抬头看着莲萱,语气温和又坚定,“阿萱,师姐是在拿命为莲氏争取恢复元气的时间,我不能让她的心思白费。” 莲萱知道不能再劝,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养伤这段日子,再苦的药,再疼的伤,她都没掉过半滴眼泪,甚至给叔叔婶婶发丧给好姐妹下葬的时候,她也仅仅是轻抚墓碑,暗暗立誓,一声都没哭过。 而眼下,莲萱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把嘴唇都咬出了血。 莲英却笑了:“一年,最多两年,莲氏就能恢复元气。那时莲氏仍然会是傲视天下的大世家,仍然是北境的王者,再也没人敢轻视莲氏的地位,再也无人敢小觑莲氏的势力,再也无人敢挑衅莲氏的威仪——只有这样,师姐的付出才值得,莲氏才能够真正成为师姐的庇护,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只能隐忍。” 莲萱坚强的擦掉眼泪,对莲英一揖到底:“遵家主令。” “阿萱,”莲英又道,“传信之后你去小荷别苑照看师姐。我这里没有大碍了。” 莲萱应了声是,又对容璇玑施礼,这才离开了小客厅,去传信准备了。 “倘若师姐有万一,”莲英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容璇玑说话,“我便不管不顾,倾长州之力,杀得这天下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仿佛为了应和他的话,突然天空中一声炸雷,紧接着,瓢泼般的大雨倾盆而下。 这场雨过后,长州就要入秋了。 容璇玑拍了拍莲英的肩膀。安慰的话她说不出来,她信雪千影,也信莫雪歌。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倘若天不给她们活路,那要如何? 第五章 反目 祈祷有用吗?容璇玑不知道。雪千影也不知道。因为她从来不曾为命运祈祷。 琵琶岭上,阴涩的风一阵有一阵,天阴得厉害,乌云层层卷卷,雷电交加,劈在琵琶岭混杂的乱石枯树之上,大雨倔强着不肯落下。 此时此刻,莫雪歌手中形如凤羽的长剑山海,刺穿了雪千影的小腹,灵海被洞穿,鲜血喷涌出来,莫雪歌大红的罗裙上被溅得斑斑点点。 而雪千影的灵力,摆脱了灵海的束缚,四散出来,如同无数流星同时划过天际般绚烂夺目,而后流星陨落,光芒暗淡,最终灵光不见。 泽德广等人都看傻了,他们只见莫雪歌走过去,两人说了些话,隐约听得一句“救你的是莫雪歌,现在要杀你的是莫氏家主。” 而雪千影竟然没有抵抗,任凭莫雪歌痛下杀手,只这一剑,废去修为,断绝生机。 莫雪歌狠心将剑拔出,还剑入鞘。雪千影向后踉跄了几步,拄着剑,单膝跪地,勉强稳住身形,另一只手擦了擦口鼻流出的鲜血,双眸透亮,抬头看着莫雪歌。 “阿横……纵横元君,欠你的命,我还给你了。” 莫雪歌一言未发,毫不迟疑地转身走回了泽德广等人之中。 “纵横元君,你为何……”曹玉楼想说,既然对面都不还手了,你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把人杀了?刺穿灵海算什么?你们家的修正还在小荷别苑呢,就算救不回雪千影的修为,但保命怕是不难。 莫雪歌摇了摇头,回头看了雪千影一眼:“她在元州受伤极重,今天就是不来,也未必有几天好活。如今我又重伤于她,别说我家阿正,就算是安谷主亲自来,怕也是无力回天了。最多,让她临终有几天轻快日子。” “可是万一……”曹玉楼刚一开口就被莫雪歌打断了。 “没有万一。阿正传给我的消息不会有假。再说,现在这样不是更好么?如果无常元君暴毙的消息传开,北境兽人族大军集结犯境,那时,是曹家主亲赴战场与冰原狼厮杀,还是,”说着,她冷笑一声,行礼道,“泽家主请听我一言:整顿北境防线,需要时间,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两三年,到那时,北境固若金汤,世人只会称颂家主的威名,而她活着或是死了,还重要吗?” 泽德广尽量掩饰着眸子里溢出的光芒。莫雪歌说得对,雪千影已经是个废人了,即便不死,也不过就是躲在小荷别苑偷生而已,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无常元君,甚至不会再有人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到那时,她是生是死,还不任由自己拿捏吗? “果然是青出于蓝,莫家主一番见地,胜过人间无数。”泽德广对莫雪歌一抱拳。 莫雪歌勾唇轻笑:“是我家阿齐的谋略——自然也是为了莫氏。” “可若眼下我们就这么撤走,会不会……”诸葛微雨皱眉看着莫雪歌,他总觉得这个小丫头片子别有用心。 莫雪歌根本不看他,甚至有意排挤似的嗤笑一声,“此行是为绾氏灭族一事讨个说法,现在无常元君已经为她的所为付出了代价,我们自然是要风风光光的离开了。” 说着,她看了泽德广一眼,“泽家主若是想要施恩,不妨派人将她送回莲氏,倒也显得有情有义——毕竟罪魁已经领罪,而莲氏还是十大世家之一,一码归一码。”又压低了声音道,“泽家主应该有些事,想跟莲英谈一谈。” 泽德广摇摇头,他的确有很多条件要跟莲英谈,但不是现在。雪千影重伤,莲英甚至整个莲氏都在气头上,无论什么条件都会一口回绝。他要等一等,等他们不得不接受现实,等莲英看清莲氏内外毫无倚仗,到那时,再苛刻的条件,为了莲氏,莲英都会全盘接下,还要对自己感恩戴德。 “莲氏家主承袭大典还没有办,我这个时候过去,难免显得以大欺小,不合适。”泽德广推辞道。 莫雪歌含笑颔首,表示赞同泽德广的话。 不过,泽德广还是留了个心眼,派自家医师给雪千影诊断了一下,确定灵海已碎,周身无半点灵力,这才放心,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退出了琵琶岭。 大雨终于落下,琵琶岭喧嚣了一阵,终于再次归于平静。雪千影收了剑。不见万物化为一个精巧的指环,安静的套在雪千影的手指上,半分杀气也没有。雪千影封住自己的经脉,止住流个不停的血。摇摇晃晃的站在空地上看着越下越大的雨。 大雨像线似的将天地连在了一起,狠狠的砸向不肯躲避的苍生万物,却唯独避开了雪千影的所在。雪千影愣了愣,摊开掌心,“纯婴”二字闪烁着灵光。那是仙尊羽化之前,特意在她掌心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雪千影看着掌心,靠着那个死人护着,自己再一次保住了性命,但想起那个霸道又温厚、蛮横又谦谨的人,心里的温暖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真好啊。”雪千影笑了。抬手抹了一把脸。低头看见一片血红。原来方才封脉止血并没有起到作用,自己的裙摆已经全被鲜血染透了。甚至还滴到了地上,跟雨水混在一块,顺着琵琶岭凹凸不平的地面,流向了远处。 这不能怪璇玑失算。莫雪歌下手分寸极佳,但自己的身体却因为重伤早就支撑不住,借用娘亲留下的灵力强行透支身体赶来这里,又借用了本来就很难承受的仙尊灵力,身体已经超出负荷太多,现在不止是灵海破裂,经脉支离破碎,五脏六腑也都跟着崩溃。 雪千影已经没办法靠着自己的力量回去小荷别苑了。也无法按照约定,支撑到修正赶来接应救治。 惊雷和着大雨,愈发肆无忌惮。不知道现在东湖上的住船和两岸的居民怎么样了?这么大的雨万一连下几天,可就遭了。 长州的初秋很少下雨,一旦下雨就会成灾。这些事以往她每年都要帮着师父师娘去料理,今年,但愿英儿也早有准备。 都到了这个时候,雪千影的心思还不在自己身上。 但她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涣散,越发拦不住胡思乱想。她摇摇晃晃的想要往前走,但发现自己根本走不动。踉跄了几步跪倒在地上。眼前一切景色都变得暗淡,又渐渐变成血色。雪千影开始幻想死后的情景。会不会见到娘亲?会不会见到师娘?会不会见到英儿? 人不惧死,那是因为尚未死到临头。人之将死,往昔便会不断浮现在眼前,那些本来视而不见的小事,全都被放大成了人生遗憾。 比如,现在雪千影就很遗憾,死前没能再见夜小楼一面。 早知道临走之前,再多说几句话,就好了。 然而有情人之间话是说不尽的。所以即使再来一次,再来十次,再来百次,这个遗憾也还是会成为遗憾。 想到夜小楼,雪千影又笑了,轻轻的甩了甩头,但也没听见自己头上的步摇发出声响。不知道是已经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还是被雷声雨声给盖住了。 等到她竖起耳朵仔细听,雷声仿佛变小了,耳边哗啦哗啦的雨声好像也慢慢消失不见。雪千影呕了一口血,用手背轻轻擦了擦嘴,却发现手上也全是血,根本擦不干净。 天机三十一年九月,无常元君卒。 雪千影想到这句话可能会写在自己的墓碑上,突然也有那么一点不甘心。 没想到自己这么年轻就要死了,还死得这么不好看。 “要是我这个样子,修正还能把我救活,那可真要叫他一声神医了。”雪千影笑着闭上了眼睛。 她感受不到天地,感受不到人间,也感受不到自己。 她只觉得有点儿冷。 “两年前初见之时,你无常元君是何等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你说说你,看看两年光景,就差点把自己作死。时也运也,也算你本事——这血怎么止不住?早知道应该多带些药……” 雪千影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又仿佛听见毒舌的修正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 而后,便堕入到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 第六章 人言 天机二十九年,九月十三,是个吉日。 昆仑外连续遮蔽了多日的乌云终于散去。暴雨初歇,地面却已经被晒了个七八成干,正好适合扎营。 受邀而来的各世家,除了管事的子弟在各自营地里负责安营之外,其余的年轻人们,终于暂时摆脱了家规门风的束缚,又少了长辈们的管教约束,无头苍蝇一般聚在昆仑遗墟外一处临时搭起的凉棚里,大呼小叫,喝酒谈天,扰攘一片。 不知谁喊了一句“无常元君来了!”一群年轻人像马蜂一样钻出凉棚,却只看见几簇雪青色四散而去,根本没见到无常元君的影子,纷纷失望而归。 “也不知你们到底兴奋个什么劲儿。往届昆仑遗墟试炼,无非是泽氏这些大世家吃肉,咱们多少喝点汤。今年有小三圣,必然拔得头筹,再加上那些大世家,我们怕是只能舔舔碗了!早知如此,就应该禀明家主,今年少派些人来,免得好手折了不少,收获却反而不如往届。”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这样的言论也激起一片附和之声。 角落里,被几个护卫小心维护的一个红衣少女,听到他们在谈论“小三圣”,连忙竖起耳朵,放下手里的点心,明目张胆的“偷听”。 “真想早点一睹小三圣的风采,可是我跟几个兄弟在这儿转了好几圈,茶都没味儿了,连影子都没见着!”与他同桌的一个年轻人说道。 “小三圣是什么身份?一个长州莲氏的家主首徒,一个康州莫氏的少年家主,还有一个玄州夜氏的少家主,怎么会跟咱们挤在这乌七八糟的棚子里呢?想必啊,陈氏的人早就收拾好了干净舒坦的地方给他们休息了!”边上桌子旁,一个粉色衣裙头上戴金的女子冷笑道。 “那是生州诸葛氏的人?”红衣少女用扇子拍了拍身边的几个人,“这般口无遮拦,倒也算是性情耿直,不怕得罪人。” “就是知道小三圣不会与她这样的人计较,才敢放肆的。”二小姐身边的护卫笑道。 几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却传入了那女子耳中,她霍然转身,正要发作,却瞥见一行人的服色,认出这是康州莫氏的二小姐、小三圣之一纵横元君莫雪歌的亲妹妹莫雪蝶之后,瞬间偃旗息鼓,干笑了两声,又坐了回去。再也没开口。 那位豁达的年轻人还在说话:“听闻此次莲氏是以无常元君号令为遵,负责在外围接应的前辈是肃风天士,老人家出关迟了,要夜里才到,故而无常元君此时应该在陈氏营帐那边,与众世家前辈议事。莫氏的纵横元君莫雪歌是家主身份,也该在那边,至于云齐天士……” “夜云齐一向轻狂自大,定是看不上我们这些虾兵蟹将,不屑与我辈为伍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 “你看凉棚外,”说话的人指着外面对同门道,“方才许多名声不显的小世家带人从这路过,里面的人看都不看一眼。可你看方才,多少人跑出去看热闹——这便是如今世家子弟的风气,捧高踩低。云齐天士嘛,心比天高,不可一世,即便切磋过招,也只挑成名多年的好手,摆明了是看不上咱们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往高处走嘛。”他同门倒是看得开,继续乐呵呵的四处找热闹。而年轻人们互相讥讽打趣,谁也没注意一个黑衣男子,混在人群当中,大踏步的出了凉棚,跟着雪千影离开的方向去了。 只有那个诸葛氏的女子,盯着那背影看了好半天,同门见她愣神,笑问她在看什么,女子摇了摇头,虽然心中隐约有些猜测,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在下怀州白氏白景行!”一个白衣少年带着护卫,突然闯了进来,对着众人自报家门之后,客气的邀请在座去自家营地做客,更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酒水点心招待大家。一众世家子弟也都跟他客气说笑,你来我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白景行就说要去看外面世家子弟比武切磋,于是一大群人跟着蜂拥而走,凉棚里突然清凉了许多。 角落里,几个年轻的女孩子还在议论无常元君。 “听说了吗,前几日,无常元君在北境又重创兽人族。据说还将自己的佩剑插在战场正中,并以剑为两族新界,那兽人族连半句废话也没有,乖顺地退走了!” “呵,杀几只冰原狼算个啥?那可是七岁就敢当街杀人的主儿!” “人家是为母报仇!” “为母报仇也是勇气可嘉啊!”方才那个女孩子激动地说,“那时她还没入门,只是凡人——就算你我这般世家子弟,七岁可敢拔剑?” 诸葛氏的女子也在一旁帮腔:“我虽然看不过他们那副骄傲的做派,但对无常元君这个人还是很服气的。别的不说,就她的出身,她的境遇,能有今日这般修为和地位,换做是我,想都不敢想。换做是你们呢?” 无常元君雪千影,七岁当街杀人之后,被关押在千灯莲氏寮署。后来,她被莲氏家主清泉天士带回莲氏亲自教导,收为膝下首徒。而后八岁入门,九岁通脉,十岁以杀戮悟道称仙,十一岁独守北境,一人一剑逼得兽人族冰原狼大军后撤百里。这段传说各大小世家的子弟门人皆是耳熟能详,因为长辈们常用这段话耳提面命,敲打他们修习。 一个绿裙女子,把玩着手里的茶盏,看着一众没见识的同辈,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是不是觉得这些年无常元君的声名都是莲氏吹嘘?可你们也不想想,莲氏千年传家,是什么样的品格风骨?且不说清泉天士的人品不会说谎,夜氏的不二元君你总知道的,三圣之首,性情刚直,那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物,竟然与无常元君平辈论交,足可证明一二了!” 女孩子们听了都嬉笑着摇头,这个说谁敢跟她比,那个说自己再过二十年也未必能跨入悟道境,叽叽喳喳十分热闹。 “细想想你们说的这些,都十年前的事儿了,十年前你我在干嘛?怕是还为修习的辛苦哭鼻子撒娇呢?”先前说话的女子耸肩娇笑,惹得身边的一众女孩子又跟着笑了起来。 修习辛苦自不必说,世家之中,越是身份尊贵的,越被长辈们看得紧,而越是大世家,对于子弟的教养越严格,生怕族中将来出个纨绔,败掉基业——自一千三百年前仙尊降世,开鸿蒙分天下,这样的惨痛教训还少么? “不二元君?当年与清泉天士……”有几个新来的,觉得女孩子们这边清净,就凑了过来,正好听见女孩子们说话,便突然插了这么一句。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女孩子们尖叫着打断了: “你不要命啦,敢说他们的八卦?就算他们两人时过境迁不愿计较,可一个是无常元君的师父,一个是云齐天士的亲姑姑。云齐天士也就罢了,心比天高,自持身份大概也不会将你如何。那无常元君是什么脾性,护短护到天上去,你敢说她师父的八卦,怕是你出不了昆仑回不了家!” “失言失言!”那人连声致歉,左右寻么了几眼,见没什么人注意到这边,这才拍拍胸口,坐了下来。 “听闻莲氏的少主也是个温润稳重的少年郎,大小姐虽然骄傲一些,但也是极具莲氏风骨的。有个这样的大师姐护着,真是羡慕啊。”另一个女孩子一脸的憧憬。 “你是羡慕莲氏兄妹有个护短的大师姐,还是羡慕莲氏代有才人出?” “都羡慕!不过我们这种阿猫阿狗,能远远的看上无常元君几眼,就够跟孙子吹牛的啦!”后加入的一个少年郎笑着说,惹得半个凉棚的人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跟你们不一样。”那个女子双颊绯红,笑着说,“十五那日昆仑禁制解除,无常元君怎么都能远远的看上一眼。相比之下,我更想见莲氏少主,那可是世家第一公子啊,听闻不仅修为了得,模样也十分俊俏呢。” “哗——”一众女孩子笑得前仰后合,更有同门戳她的脑袋:“你这怀春的小脑袋瓜都在想些什么?就算你中意焚妄天士,难道你们家还能不顾世家不联姻不结盟的律条,把你嫁给他不成?” 那女子脸色更红润了些,扭捏着说道:“若真是两情相悦,为了这样的男子,脱离家族又有何不可?” “那也得人家看得上你才行……”同门毫不留情的嗤笑调侃。 “哈哈哈哈……”整个凉棚里的年轻人们听了都笑了起来。笑声传到老远,连树上午睡的雅雀都被惊起,吓得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无常元君,无常元君……让他们说的,我也很想见见呢。”莫雪蝶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身边的护卫。一个年长的男子笑着摇摇头:“我的二小姐,这事儿您跟家主去说,她一准答应。” “长姐啊,他们都在陈氏那边议事,这会儿肯定已经相熟了。”莫雪蝶用团扇挡着脸,轻轻的摇动着,满心憧憬,“回头等他们散了,我去找长姐,再叫上阿齐和阿正,一起去莲氏拜访她,你说会不会有些唐突?” 护卫没有回答,莫雪蝶也没等他回答。小姑娘就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咱们走。” 身边一众护卫措手不及,连忙起身跟上:“二小姐听够了?” “不听啦。咱们出去逛逛。然后早点回去等长姐!”莫雪蝶放下手中的团扇,露出惊世的姿容。 第七章 冲突 一众世家子弟还在凉棚里继续谈笑,可有人窥见莫雪蝶离开,连忙跟了上去,等到了人少的地方,两人竟然冲撞上去。一个说想要与莫二小姐切磋身手,另一个却说想约莫二小姐四处逛逛。 莫雪蝶一早认出,他们是祖州乔氏的子弟。一般来说,有三代子弟成年才可算作世家之列,乔氏如今第二代堪堪有弟子成年,不过是给他们背后天下第一大世家泽氏面子,才勉强在此番试炼的受邀之列。 碍于泽氏的面子,又端着二小姐的教养,莫雪蝶本来是好声好气的与他们说话的,可两人却越发得寸进尺,竟然想去伸手拉扯莫雪蝶。莫雪蝶连连后退几步,几名护卫已经将她护在了身后。 “怎么,二娘子不能说话还是没有腿脚,要你们护着?”一名乔氏扯着嗓子大声嚷嚷,生怕别人听不见他的无礼。 另一人则一脸猥琐,笑着逼近莫氏中人:“二娘子一介凡人,出门在外还要靠家中护佑,如此小心谨慎几时是个头儿?不如早日成婚还能给家中增添助益。嫁给我们乔氏如何,定然会好生疼爱,不教二娘子委屈。” 莫雪蝶蹙眉,手里的长柄团扇微微抖动。娘子是极为亲切的称呼,除了长姐和义兄修氏兄弟,以及身边几个护卫,就连平日里很是亲密的世交长辈,见了面也会称一声二小姐。这两个乔氏子弟叫得越是亲热,莫雪蝶越觉得恶心,正要发怒,却见一道金灿灿的身影挡在了面前。 “切磋?逛逛?小爷我陪你们切磋逛逛如何啊!” 两名乔氏的仙修被这气势逼得后退了两步。一个已经吓破了胆,另一个倒还嘴硬:“潇大公子,我们与二小姐闲话,你横插一杠,算怎么回事?” “诶,你好不讲道理!你可以邀约人家切磋,我自然也可以邀你切磋,怎么能叫横插一杠呢?” “潇……潇清欢!你太跋扈了!这是昆仑,不是你们炎州!” “你也知道这是昆仑?”潇清欢拨了拨头发,指着两名乔氏子弟,“便是在祖州,小爷我也是你们主子泽氏的座上宾,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说我跋扈?信不信小爷我现在就打掉你满口牙,大不了赔你一副金的,小爷我赔得起!” 炎州最多的就是金矿和陨铁。金子是各大世家之间货物流通的主要货币,陨铁则是打造仙器的重要材料。故而炎州潇氏虽然立家不过百年,家中子侄修为也不算高深,但仗着丰厚的家底,招揽了大把的散修和小世家投靠依附,跻身十大世家。 而这位潇清欢潇大公子,少时承教莲氏家主清泉天士,自幼勤学苦修,天资虽不比小三圣,但也是弱冠之龄悟道称仙,年轻一辈当中一等一的高手,收拾这两个刚摸到通脉境门槛的仙修,并不比掐死两只兔子更费力。 乔氏两个弟子眼见占不到便宜,又不敢对着潇清欢放狠话,只能悻悻离去。 “回来!”潇清欢大喝一声,两个仙修以为他要动手,吓得一哆嗦。 “你们乔氏立家不久,但好歹也算是世家,出门在外,就算不顾廉耻,连礼仪也不懂?对我,对莫二小姐,连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你们平日里也是如此么?” “潇大公子教训得极是,你们两个,还不给二小姐赔罪,再行告退?” 潇清欢循声望去,看见来人,眯起了眼睛。 来人一身白衣,外罩龙鹤纹的纱衣,胸前垂着鹤羽流苏,头戴海棠玉冠,插着一支白玉素簪,眉目之间尽是正气,与乔氏两名仙修一比,高下立现。 这人潇清欢和莫雪蝶都认得,祖州泽氏的小公子泽世先。算来两名乔氏的仙修是他亲舅舅家的子弟,这番训斥倒也名正言顺。 “二小姐,两个表弟见识浅薄,舅舅平日里事务繁多,对他们疏于管教,唐突了二小姐,泽世先在这里替他们向二小姐赔罪了。”又转身对潇清欢行礼,“潇大公子,方才得罪了,还请你大人大量,不要与他们计较。” “莫二小姐不计较,我自然不计较。”潇清欢还礼,之后轻快地摆了摆手。 两名乔氏的仙修一看自家记名的表哥都不给他们撑腰,只能唯唯诺诺的服软认怂,行礼赔罪。莫雪蝶不愿多生是非,客套了几句,放他们离去了。 “小蝶多谢潇大公子解围。”莫雪蝶盈盈一拜,又对泽世先行礼,“也谢过泽小公子。” 潇清欢摆摆手:“你不要谢我,我是受人之托。方才陪同父亲去陈氏营帐那边,恰好遇到了你姐姐,是她拜托我照看你。不然,以我的性子,又没有架打,怎么会过来管闲事呢?” 说到管闲事,泽世先和莫雪蝶都笑出了声。谁人不知,他潇清欢潇大公子平生最大的乐事,就是管闲事? 然而两人也没有说破。倒是潇清欢打量四周,十分好奇:“你们家修大公子呢?按理说应该陪在你身边才对?” “阿齐在安置营地,我出来逛逛,没想到反而惹了麻烦。” “倒也不是你的错。乔氏的人……罢了,我是小辈,不能说长辈的不是,但几位表弟确实应该管教了。”泽世先一脸凝重。他自认泽氏家教严明,对附庸家族的约束也很严格,那两个乔氏子弟的嘴脸,他若不是亲见,简直难以相信,他们祖州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仙修。 倒是潇清欢见他如此,伸手扯了扯他的流苏:“泽家主见人三分笑,你兄长也温煦谦和,怎么你总是一脸严肃的?难不成谁欠你钱?欠多少?我替他还了,换你笑一笑好不好?” 泽世先终于破功:“常听人说潇大公子十分风趣,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 一旁莫雪蝶也用团扇遮着嘴笑出声来。 “既然受人之托,那就得忠人之事。修大公子不在,我就陪二小姐四处逛逛。”潇清欢又看了一眼泽世先,“小公子一起?” “两位叫我阿先就好。”泽世先的神情终于松弛下来,本就英俊的少年郎,笑起来让人觉得十分亲切,“潇大公子年长我两岁,世先就高攀了,叫你一声清欢兄,如何?” 潇清欢并不在意这些虚礼,笑着点头。心里尊敬,便是直呼其名也无不可,可若心里轻贱,哪怕叫前辈叔伯也不会受用。 “两位也不要二小姐二小姐的,叫我小蝶好了。”莫雪蝶也笑了起来。 三人结伴,潇氏和泽氏都没人跟着两位公子,凭两位公子的修为,倒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莫雪蝶身后跟着不少莫氏的人。方才他们没能护好二小姐,此刻都有些自责。反而是潇清欢开解他们:“你们脸皮薄,不好意思。下次见到这种浪荡子,打一顿就老实了。”话音没落突然捂住嘴,看了一眼泽世先,见他不以为忤,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也觉得他们该打,清欢兄不必顾忌。” 莫雪蝶手里拿着团扇,笑容甜美可人:“我莫氏今时不比往日。长姐一再嘱咐,此番前来需韬光养晦,切不可惹是生非,他们害怕我受委屈,又怕被长姐责备,这才畏首畏尾。更何况,几句话而已,比这更难听的我也听过。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小蝶生在世家却不能修习,至今仍是一介凡人的缘故么。方才我还担忧,若是潇大公子真的跟他们动起手来,小蝶要如何劝阻。” 入门看家世,通脉看资质,悟道看机缘。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越是大世家的子弟,入门越早,而像莫雪蝶这般,生在十大世家,年过双十仍未达到入门境的,极为罕见,两个乔氏的仙修敢过来欺辱,也正是这个缘故。 “我跟人动手,是我的事,你劝什么?别说他们跑来欺负你,就算是走路遇见,我看他们不顺眼,打上一顿,也没什么不可。” 要说潇清欢这横冲直撞张扬跋扈的性子,也是有来由的。潇氏家主潇铭圭与发妻情深意笃,当年他夫人难产故去,潇铭圭对儿子“克死”妻子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甚至不愿抚养儿子,而是将刚满周岁的潇清欢送去了长州,交给好友清泉天士莲威夫妇代为照顾。直到潇清欢长到十多岁,潇铭圭为了方便打理家中事务,不得不纳妾,这才把儿子接回身边教养。潇清欢初到长州之时,莲威夫妇尚没有子嗣,待潇清欢如若独子,视为己出,除去大是大非的教导和品格上的匡正,平日竟是以溺爱为主。便是后来收了雪千影,有了亲生儿女,对潇清欢也是宠爱依旧。而回到炎州之后,潇铭圭一直觉得对儿子有亏欠,更是不曾约束什么。 但也不是没人管得了潇大公子,无常元君就时常给他做规矩,奇怪的是,他竟会乖乖听从。究其原因,不过三个字:打不过。 “潇大公子怎么这般游手好闲?不陪着潇伯父,潇氏营地那边也不需要你照看吗?” 三人往前走了不久,迎面一片雪青色翩然而至,与长州特产的荷花如出一辙,鲜亮鲜活,却又遗世独立,出淤泥而不染,像极了莲氏传家千年的好品格。 潇清欢不以为忤,笑容满面:“父亲怕我在陈氏营地那边待久了觉得闷,又怕我人前失礼,就先打发我过来了。含欢和亦欢一路御剑而来十分疲累,我叫人护着她们,找地方歇息。至于营帐那边,有岑枫张罗着,也不用我操心,就寻思过来看看你们。结果先遇见了莫二小姐和泽氏小公子。” 虽然大家都在陈氏主营那边有过一面之缘,但没说过话也算是不认识,潇清欢便主动对泽世先和莫雪蝶引荐:“这位是长州莲氏的千金,藏稚元君莲芙,也算是我的小师妹。” 莲芙与莫雪蝶和泽世先见礼问好,端庄态度,让潇清欢看了十分新鲜。 “英儿呢,没与你一起?按理说打理营地这种事情,用不着他这个少家主过问,如尘不是也来了吗?”潇清欢朝着莲芙身后看了看,只见两名莲氏的师妹,平日里也都是跟莲芙玩在一处的,再没有其他人了。 “确实是辛如尘师兄在营地那边照看。兄长被无忌哥哥拉去那边看切磋比武了。”莲芙笑意盈盈,掰着手指,“算算咱们也有大半年没见了,可我怎么就一点都不想你呢?” “不想我是,下次再想铸兵器,陨铁你也别想!”潇清欢笑呵呵的威胁莲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