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印凉聘》 楔子 靖惠二年三月初五。 一向安静的钦天监刻坊,突然响起一阵嘈杂之声。 “快,给我围住,一个也别放走。” 厉呵声突然闯入,紧接着,由大理寺卿魏长忠带领的数十名差役应声一窝蜂的涌进刻坊,将所有门窗出路堵住。 魏长忠冷着脸走到正前方,亮出手里的圣旨道: “圣旨在此。皇后曹氏勾结钦天监推算有误历法,疑其有谋反之嫌,现奉旨将涉事一干人等全数捉拿听候圣裁。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 话一落,差役如虎狼一般冲上去,见人就或打或抓。后知后觉的工匠们这才开始东逃西窜起来,可所有出路都被堵死,偌大的刻坊,上百名管事、工匠困如瓮中鳖。 同一时刻,其余几处刻坊也没能幸免。不到两个时辰,钦天监两千多名匠人均被关进大牢。 一切发生的太快,牢房里冤喊不断,大多数人甚至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而等待他们的,却是翌日的处决圣旨:皇后曹氏及太子因谋逆被废,其余涉事人等,皆处以满门抄斩之刑。 圣旨一下,府州县各路火速下发,两千多个工匠,两千多户人家,近万人口,皆被牵连获罪,各处衙门奉旨出动,负责将自己地域上的逆党抓获并处决。 一时之间,靖国上下,哀嚎遍野。 南部泉州浮水县知县何平也收到了上面下发的旨意,好的是,他这里只有一户逆党名册,难的是,人住在河丘村。这河丘村在山里头,进出需得走蜿蜒盘旋的山路,十分险要和困难。 可圣旨不可违啊,何平不得不亲自带人前去河丘村拿人,只是他不多跋山涉水,行路十分缓慢,辰时出发,时至戌时才爬过山头,照这速度,下到河丘村恐怕都深夜了,何平一边埋怨,一边艰难的一步一步往下挪。 初春夜晚还带着寒意,除了林间的虫鸣,整个河丘山都显得静谧非常,坐落在山脚下的河丘村,也同样沉静在漆黑夜色中。 突然,一声孩子的哭声打破了静谧,幸而哭声不大,声音又突然被捂住,并未惊醒村里的其他人户。 片刻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黑暗中一点灯火领路,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脚下急促的往后山跑。 河丘村的后山,除了大片的树林,就是大片的坟头,河丘村的祖祖辈辈都埋在这片坟头,以至于一眼望过去,阴寒中透着森冷,如乱葬岗似的令人心悸。 灯火停在一座看上去还有些新的坟头前,然后一把锄头和一把铁锹以及一条毯子被扔在地上,微弱的烛火照射下,是一张憔悴而苍白的妇人面孔,而妇人身后跟着的,是一个环抱自己、不安的看着四周的孩子。 妇人让孩子等在一旁,自己则跪在坟前磕个头,然后拿起锄头就开始没命的挖,一铲一锄,急促而用力。 无边的夜色和诡异的静谧中时而传来几声鸦鸣,孩子懵懵懂懂的站在不远处,虽然害怕的想哭,却咬着唇一声不吭的盯着挥锄的妇人。 突然,“呯”的一声,妇人面上一喜,顾不得去擦眼角的汗,扔下锄头开始疯狂的用手刨,很快就刨出一块约四尺长的木板,妇人忙取下腰间的凿子和锤子,一阵敲打后,木板被掀开。 一股恶臭难闻的尸臭味扑鼻而来,不远处的孩子眼泪已经哒哒的往下落,浑身颤抖着不自觉的往后退。 妇人却像没闻到似的,双手合十作了个揖,然后用毯子盖在棺中尸体的身上,一裹,就抱了出来。 急促的呼吸伴随着乒乒乓乓和铲锄的声音,扰的人心头慌乱。直到月上中梢,妇人将坟头一切恢复了原样,为了掩饰坟头被挖过的痕迹,她又去别处铲了干土铺上。做好这一切,才让孩子提着灯,自己抱着尸体迅速离开坟头。 妇人脚下健步如飞,好似背后有洪水猛兽追赶,孩子看上去不过七八岁,提着灯笼跌跌撞撞的小跑跟着。 二人飞速奔回家,孩子已经冻的脸皮发紫,妇人却不管,而是急匆匆的从柜中取出一套厚衣服,小心仔细的给尸体穿上。 尸体已经腐烂不堪,要套上一件衣服并不容易,然妇人做的仔细,孩子捂着鼻子躲在角落里,愣愣的看着灯下的一人一尸。 很快,妇人给尸体套好衣服,然后将尸体放在床上,再盖上被子,做完这一切,她朝角落的孩子招了招手,“阿荼,你过来。”声音沙哑的像是割据一般刺耳。 被唤作阿荼的孩子迟疑着站起来,却不肯朝妇人走去,她睁着泪汪汪的眼睛,怯怯的喊了一声:“娘。” 妇人忍了许久的眼泪倏地就决堤而下,她跑过去一把死死的抱住孩子,哭道:“阿荼,你永远记住娘说的话,你阿爹是钦天监的刻工,因刻印历法有误而被判了满门抄斩,这是那些当官的说的,可娘不信,你要好好儿活着,长大了才能替你阿爹伸冤。” 这些话,在一个孩子听来,并不十分懂,可孩子却因娘亲的哭也跟着哇哇哭起来,“娘,我害怕,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不许哭。”妇人突然厉呵一声,自己也擦干了眼泪,咬着牙一字一句狠狠的道:“阿爹死了,回不来了,可你要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孩子被吓得一抖,噤了声,只是无声的掉眼泪。 妇人心疼的摸着孩子的头,“以后的日子,只能靠你自己。记住:不要轻信于人,不要轻露锋芒,不要吃眼前亏,活下去才最重要,一定要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孩子懵懂的哭着点头,妇人因为急迫而紧紧抓住孩子的肩膀,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厉声道:“你说一次,娘怎么说的。” 孩子又疼又怕,呜咽着断断续续的重复:“不要轻信于人,不要轻露锋芒,不吃不吃眼前亏,活下去才最重要。” “对的对的,你要记住了,永远记住了。”妇人一把抱住孩子,一边落泪一边叮嘱:“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娘爹爹,回不来了吗?”孩子哭问道。 妇人并不作答,放开孩子,又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捆被牛皮仔细包裹的物件,揣在孩子胸口的袋子里,严肃道:“这是你阿爹的遗物,也是最重要的东西,你收好了,你从小跟着你阿爹学手艺,出去之后,想办法养活自己,还有“ 她捧着孩子泪迹斑斑的秀气小脸,看了一会儿,将孩子披散的头发绾在头顶:“从今日起,你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孩子摸着头顶的发,哽咽道:“娘,我要去哪儿吗?我不想去,我想和娘亲一起。” “爹和娘,都会保佑你的。”妇人最后再紧抱了抱孩子,然后决绝的放手,提着灯匆匆出门。 “娘“孩子跟了出去,却见妇人抱着一堆柴堆在门口,如此跑了数次,主屋内外都堆满了柴,孩子很是不安,拽住妇人的衣服想让她停下来,妇人却一把甩开,沉着脸厉声道: “娘今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让你活下去,你不能辜负了娘的一片苦心,娘让你跑的时候,你就要没命的跑,拼命的往前跑,不能回头,听到没有。” “娘“孩子哭腔里都是颤抖,可见吓的着实厉害。 ”听到没有。”妇人声音又严厉了几分。 “听听到了。”因为妇人严厉的呵斥,孩子终究是害怕的小声点头。 夜过子时,安静的河丘村突然被一阵敲锣吵醒,却是何平终于到了,一路上的奔波磨灭了何平所有的耐心,他命人敲锣开路,直奔逆党白家而去。 村里的人被惊醒,大家一开始都奇怪,可认出那些官差后,又都害怕的不敢出门,然而没多久,他们就看到村里有一处冒了火光,渐渐的,火势越来越大,村民们这才急着出门一看,发现着火的竟是白家。 何平才走到一半就看到远处火光渐起,心道不好,赶紧催促:“快点。” 可不等他一行靠近,那小小的茅屋已经化为一片火海,火海中有一妇人,手里举着火把,高声唱着歌,时而发出几声大笑,笑声癫狂而怨恨。 阿荼,跑,快跑,一定要活下去。 那如催命符一般的魔咒,催促着八岁的孩子在冷夜中没命的往前跑,背后火光点点,孩子的双眼已经被泪模糊的看不清,可脚下却如生风一般,攀过山丘跨过河流,跌跌撞撞,一路向北。 大火足足烧到天亮,何平命人去查,最后得出:屋内有一大一小两具烧尸。左右都是死,何平便在册子上记下。 靖惠二年三月初五始,一场屠杀,万人遭难,此后几年再有人想起,都觉寒颤,不忍回首。 第1章 生意 月上中梢,伫立在青松馆左墙与馆同高的百年老松一阵晃动,片刻后,树顶冒出一个黑影。黑影踩着刚好伸到二楼窗口的枝丫麻利的翻进窗内,然后“哎哟”一声,紧接着屋内响起一女子的戏谑声。 “活该~”声音苏柔到骨,半是戏谑半是心疼,直听的人心尖儿一颤。 玲儿抿嘴笑着上前将黑影扶起来,朝内室努嘴:“公子半月多不来,姑娘正在气头儿上呢。” 白荼揉着屁股,故意一瘸一拐的来到床沿边坐下。 床榻上的女子,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真真是妖娆倾国色。 白荼痴了片刻,才露出一张可怜兮兮委屈巴巴的清秀小脸,“柳姐姐,这不是最近忙么,你看我这一得空就赶紧的来看你,你还罚我摔个狗啃泥,万一摔坏了我这小身板儿,岂不是让姐姐心疼么。” 玲儿识趣的将断了一条腿的凳子端出去。 柳枝儿哼道:“我伤什么心,最好摔残了你,也省的你到处跑。” 白荼笑嘻嘻的讨好,拉着柳枝儿的胳膊摇啊摇:“姐姐才舍不得让我摔残咯。” 柳枝儿凤眼一挑,顿了顿,才从枕下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帛书递给白荼,白荼笑着接过,片刻后,脸上的笑容渐失。 柳枝儿盯了他片刻,语气才缓和道:“又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你何必次次都气成这样。” 白荼捏了捏拳,沉着脸将帛书仔细收进胸前的夹袋。 柳枝儿看了看天色,月亮已经隐去大半,屋外廊上却灯火通明,莺歌燕舞声不绝于耳,她蹙了蹙眉,疲惫道:“行了,早些回,一会儿我还有客来。” 白荼面色一转,立马笑嘻嘻道:“我这才来姐姐就要撵我走,还说想我。” 柳枝儿故意板着脸:“你是大文人,我这风尘馆岂敢留你过夜。” “姐姐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这里,是我最爱来的地儿。”白荼煞有介事的说到,爪子捏上了那双滑嫩细白的手,“况我也不是啊,姐姐就莫要取笑我了。” 柳枝儿捏了捏他秀气的脸:“得了便宜还卖乖,再不走我可就真留你过夜了。” 白荼这才笑吟吟的起身作揖,“深夜叨扰多有得罪,小生告辞,姐姐歇好。” “阿荼,别忘了自己的正事。”后背传来柳枝儿不轻不重的呢喃。 白荼面色一僵,隔了片刻,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老松树又一阵儿枝颤叶抖,玲儿推门而入,片刻后,屋内声乐渐起。 清晨,天将翻鱼肚白,陈州就迫不及待的将它的繁茂舒展,纵横交错的棋盘式街道,被十五座内外城门连接,大街小巷无不熙熙攘攘,道路两旁商铺林立屋舍云集,各式各样的商贩小铺都陆续出摊。 随着日头渐起,街上行人愈来愈多,商贩们开始吆喝着吸引往来行人,酒馆伙计也站在门口热情拉客,街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位于城东侧的太行(xg)街此时也开了张,这条街是有名的书坊街,各种书坊云集,人都说,在太行街都找不到的书,那别地儿也不可能有了。 书坊不比其他铺子,无需赶早,故而这条街的开张时辰比其他地儿要晚半个时辰,临近巳时才热闹起来。 不过,靠近街尾的位置,有一坊名怪异的书坊却依旧闭门不开,更叫人奇怪的是,门口竟排起了长队,候者彼此相谈甚欢,仔细听,却是摆的时下盛行的『野味怪谈』。 靖国文风开放,民间书坊无数,书籍种类更是繁多,若是往前十年,这些怪谈野史集市上是看不到的,可时至今日,演义话本早已浸入百姓生活。 白荼打着哈欠将门板取下,迎面一股清凉的晨风吹来,瞬间清醒了不少,可不等他伸个懒腰,排队之人就一窝蜂的涌了进来,他赶紧侧身避开,待人都进去了,才啧啧啧摇着头负手往外走。 同样哈欠连天的伙计牛四站去了门口,虽乍看之下平平无奇,可一双眼睛却透亮,即便一副昏昏欲睡之态,也机敏的四处瞄着。 有人选好书册到柜台结账,见账房不似往日神采,不禁好奇道:“毛先生,怎的你们都跟一宿没睡似的?” 毛遂清俊的面上带着几分入骨的高傲,却难得的耸拉着的眼皮,精神不济的往门外恨了一眼才淡淡道:“掌柜的说了,今日野味怪谈下册必须面世,我等营生艰难,你不若多买几本,回去送与朋客也好。” 那人呵呵一笑不再接话,毛遂也不在意,算盘打的劈啪作响。 白荼晃到隔壁,是个卖笔墨纸砚的铺子,掌柜赵起与他也是老相识了。 见他老神在在的走进来,赵起不由羡慕道:“白兄虽日日起的比我们晚,可这买卖却是从没见落下过,还没开门儿就有人候着,这太行街也只有你这黑明坊能做到了。” 赵起让伙计又端了张凳子放在门口,白荼顺势坐下,懒洋洋的翘着个二郎腿看对面铺子。 “你我也做了好几年的邻舍,你倒也跟我说说这个中诀窍?莫不真是你那坊名改对了?”赵起半是玩笑半是试探。 说起白荼的书坊名号,不知情的定会觉得怪哉。黑明坊?不明所以。可陈州百姓对此却一点儿也不奇怪,这个中缘由还得从两年前说起。 上一任陈州布政使是个大贪官,虽然有凉王镇守陈州,可老百姓都归地方官儿管,那日子过的是一个苦不堪言。 直到有一天,一股自称“白明坊”的暗流突然涌现,将布政使的百条罪行刻印成册,挨家挨户的散发不说,相邻其他州县也不漏掉。 事情结果让人始料未及,布政使司被暴乱的百姓围堵了七八日,事情闹的连京城都被惊动,朝廷派了人来清查,没过几日就革了布政使,仅月余新任布政使就走马上任。 事态发展快的让人摸不着头脑,人人四处打探都没寻得白明坊的踪迹,只晓得那本册子刻印的极好,印刷字迹美观清晰,是少有的上品印制,更有人评价,比之司礼监经厂的官刻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明坊悄无声息的就替老百姓解决了贪官,陈州百姓无不对其感恩戴德,此后白明坊也时而发行一些书册,均是揭露朝廷官员不可告人之事。 朝廷之事之根本,老百姓是很难得知真相的,可有白明坊的存在,很多事情都在百姓面前明了了,渐渐的,老百姓私底下的谈资就变了风向。 这有些事儿啊,风向一转,事之根本也会动摇,此谓之舆论也。 当然了,白明坊所行之事是违逆朝廷,若被朝廷知晓定要被杀头问罪,大家都明白这理儿,也不敢大张旗鼓的议论,只私下以“坊主”代称。 白荼便是一年多前改的名儿,他是商人,自然多了算计,得知白明坊在民间颇有声望,就给自个儿起了个黑明坊,图沾个好名声。 不过,黑明坊却不是以坊名闻名,而是因其书册质量中品,且买赁均有。 黑明坊合贾甚多,书的种类繁多,且往往都有别处找不到的珍贵书册,譬如近日盛行的野味怪谈,谁都不知这书稿从何而来,就是想仿刻也只能等他黑明坊先发行。并且,能赁书的书坊也不多,黑明坊自然就更出众了。 不仅如此,黑明坊无论是买书还是赁书,价格都比其他书坊低一成,这才使得大家都愿意去黑明坊买赁。 而今日,是白荼早先承诺的野味怪谈下册发行日,这才有那么多人排队等候。 白荼看似随意却又切中要害:“你若肯将价格放低一成,不愁没人上门。” 赵起讪笑,他卖的东西都是上乘好物,价格自然不便宜,能买得起的也不多,要他贱卖,他可是不愿意的。 白荼也知他心里所想:“你既知自己的东西没几个人买得起,那生意冷清些也是应当。” 赵起笑了笑又说起了旁的事儿:“昨夜的事你可听说了?” 白荼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忙活到卯时才歇,什么事儿?” “是白明坊。”赵起神秘兮兮的往白荼身边挪了挪凳,“一夜之间,传的到处都是,你看…”他从怀里掏出一页纸。 是印刷常用的毛边纸,但印刷品质却是少见的上品,且书体独特,不是常用的宋字,虽看着意气风发磅礴有力,但于刻工来讲,刻板难度非常大。 民间坊刻之所以通用宋字,不仅因它方正美观,更因为宋字笔顺简单工整更便于刻工刻板,除了一些大户收藏所用的私刻,一般很少有人会用这样的书体。 可也正因为此,白明坊刻才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 赵起仔细端详,不禁赞道:“此书比之陈州有名望的书体大家都毫不逊色,这写样之人定也是满腹才学。” 白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揩掉眼角的泪珠儿,“怎的我没收到?” “我从别处得来的,这东西也不是谁都有。” 白荼还想再看看,牛四就匆忙跑过来,急道:“掌柜的,不好了,牛二回信说醒州陈袖坊那边他没见着人,这马上要交书了,不会出什么岔子?” “怎么回事?”白荼面色一正,起身往外走。 赵起又示意伙计把凳子端回去,自个儿继续琢磨白明坊印。 伙计好奇的伸了伸脖子:“掌柜的,这上面写的什么?” 赵起哼笑一声:“邵县县令就差点把一个村儿的姑娘都纳了妾,仗着自己姓侯,就当真无法无天了。” 伙计叹息的摇摇头,赵起望着街上往来的行人,喃喃叹道:“这天下,恐要改名换姓了啊。” 第2章 失约 陈袖坊是黑明坊在醒州最大的合贾,两家往来一年多,期间从未出过任何岔子,牛四想的简单,既有契约在,悔者一罚二,陈家按理是不会轻易毁约。 马车虽已备好,牛四还是道:“刚已经让人去金鹤园看了,也没见着人,这大白天的买卖都不做,莫不是陈家出了什么事儿?” “先去看看再说。”白荼上了马车。 金鹤园是陈袖坊在陈州的分坊,虽书货交易是与醒州陈家联络,但平日买卖商谈却是与金鹤园管事掌柜张假联络。 这笔买卖,是白荼三月前就与张假商谈好的,陈袖坊在黑明坊订书五千册,共计二百五十金,他也与陈袖坊定了一百四十金,本来这几日就是易货日子,陈袖坊却避而不见,这不得不叫白荼猜疑:陈家要毁约了。 州县之间的书货买卖,一般书商是不做的,毕竟路途遥远运送困难,若运送途中遇到什么岔子,那折本也是常有。 可白荼却不同,他与周围几个州县都有合贾,虽然偶有一趟折本,可他回利更多,这也是为什么太行街就他的书坊不愁买卖,原因之一便是他有别地儿找不到的书。 州县之间也存在极大的地域差异,无论是演义话本还是地方杂志都不同,白荼便是看重这点,这才与其他州县合贾。 一册书,从写样刻板到装订成册,少则三四月,多则半年甚至更久,所以相比起仿刻,他更乐于买装订成册的。 马车只行了半刻钟就到了金鹤园门口,果如牛四所说,大门紧闭。 白荼贴门听了听,也没听到任何声响,他绕着外墙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堆柴火面前,想也不想的就撩起衣摆准备翻墙。 牛四忙拉住他:“掌柜的使不得啊,您就这样翻进去,这不成……” 牛四话没说完,白荼就麻利的踩上柴堆,双手撑着墙头,足尖一蹬就跳了上去,眨眼功夫就消失在牛四的眼前,看的牛四一阵瞠目,只能摇头叹息坐下望风。 白荼跳进院子,见进前堂的门落了栓,进内堂的门却只虚掩着,他拔步而去推门而入,一屋子男女老少吃喝说笑好不热闹。 屋内女眷被这位不速之客吓得立马儿住声儿往内室躲,白荼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张假身上,张假又惊又怒:“白掌柜,你私闯我内院是何意思?” 白荼径直在张假面前坐下,笑道:“张管事闭门不见又是何意思?” 张假眼神微闪,强自哼了一声:“我不懂白掌柜的话里的意思,今日张某不过是偷个懒不想开张罢了,何来闭门不见一说?” 白荼懒得再问,直截了当道:“张管事也甭跟我兜圈子了,陈袖坊不接我货,若真是醒州陈家出了事,你此刻也不会在这儿悠闲的吃茶,咱们合贾一年之多,向来都和和气气的,不知这次陈家突然毁约,是何原因呐?” 张假没想到白荼看的这么明白,他与白荼也打过颇多交道,知道此人看着和气,实则也是个狠角儿。 他不愿与白荼结怨,只得含糊道:“白掌柜误会了,这坐商行贾,讲究的就是一个诚字,我们合贾一年之久,白掌柜何时见我们东家失约过?这中间定是有什么误会。” “我倒不见得,此去醒州送货之人已经送信回来,陈袖坊对我们避而不见,这不是要毁约是什么?” 白荼双眼笃定的盯着张假,看的张假心里直打鼓。事实上,陈家这次确实是毁约了,他知道白荼定会找上门来,却没想到来的这般快。 张假做出一副无奈状:“白掌柜,你也知道,我不过是个管事,这做决定的那都是我们东家,何况你是在醒州与东家交货,却上我这儿来讨说法,那我也是一问三不知啊。” 白荼早猜这买卖多半是做不成了,出门也带了契约。 他将文书拿出来往桌上一放,很是和气:“我也不为难张管事,只是这契约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楚: ‘和同立券,券成之后,各不得反悔,悔者一罚二’。张管事,这契约是你与我签订而成,更有官府印章为证,若要官老爷做见证,白某也奉陪。” 张假面色难看,一罚二那便是五百金,这可抵得上他这里大半年的进账了。可他也没辙,既然白荼已经知晓,又有契约在,他只得赔偿。 犹豫许久,张假才吩咐下人去账房领了五千两银票赔给白荼,白荼笑眯眯的收下。 买卖契约需得官府印章为证,可官府要收一成税银,故而很多商贾买卖并没有签订真正的契约,只是凭着商人讲究的诚信以及长期的交道来口头约定。 白荼从不轻信于人,即便与陈袖坊合贾一年之多也依旧要求签订官府契约,陈袖坊肯定是不乐意的,为了持续合贾,白荼甚至一力承当了税银。 在他的买卖里,均要官府盖章签订契约才成,就连赵起都调侃他这些年足足给官府送了一座府邸。 看白荼数的愉快,张假气不打一处来,沉着脸下逐客令:“白掌柜既已拿到银票,还请留下契约赶紧离开。” 白荼却好整以暇的翘着二郎腿,往内室瞧了一眼,几个偷窥的脑袋嗖的一下又缩了进去,他转头,碰上张假怒斥的双目,笑道:“小山兄别急……” 然后又从怀里取出银票,一张一张的数,数了二千五百两,往桌上一放,手指扣着银票道:“这二千五百两,买小山兄一个真相。” 张假疑惑的看着他:“你这是何意?” “便是这话里的意思,小山兄不必给我赔二,我只想知道,陈袖坊为何突然毁约?想来,这次的毁约,也是日后的不再合贾的意思了。”白荼睁着精明的眼睛看着张假。 其实陈袖坊毁约他并没太放心上,他在意的是,与陈袖坊的日后合贾。 陈袖坊是他在醒州最大的合贾,不仅因为陈袖坊是醒州少有的书类齐全品质好的书坊,更重要的是,陈袖坊也是少数能满足他大量需求的书坊,当初选择合贾他也是跑遍了整个醒州才找到这一家满意的。 醒州距离陈州,马车至少也要两个多月,路途十分遥远,若是找其他小买卖合贾,这一趟来回根本不能回本。 是谁抢了他的买卖?白荼能想到的也就是德善书坊了,李德善是唯一摆明了看他不顺眼的人,他做什么李德善就跟着做什么,两人这些年的商贾竞争也颇多。 他倒不是要肆意报复,而是李德善既然能抢过他的买卖,他很想知道李德善到底承诺了什么样的合贾条件?毕竟陈袖坊宁愿背负五千两的损失也要与他解约,他若是能摸清合贾条件,那于他来说也是一种收获。 张假似有犹豫,看着桌上那醒目的银票心动不已,他确实知道真相,可东家也说过,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虽他不明这个中要害,却也不敢胡乱开口。 白荼看出他的摇摆不定,笑摇了摇头:“我也只是好奇而已,毕竟陈袖坊也是老字号了,轻易不会做出这样有损诚信的事。 不过小山兄若是为难,那当我没问,买卖不成仁义在,日后若有机会,咱们两家再行合贾。”说着就揣着银票起身往外走。 张假差点没忍住想起身拉住,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啊,一个真相就能卖如此贵价,他真的不亏。何况,白荼只是想讨个真相而已,他区区一个书商,难道还能翻出什么浪不成? 这样一想,他就抬手喊道:“白兄稍等……” 白荼止步回头等着后话。 张假又犹豫一瞬,才笑着起身做了个请,“白兄请坐,这事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他叹口气:“说来惭愧,我们东家也是觉得愧对白兄,这才叮嘱我闭口,既然白兄执意想知道真相,那我便不再隐瞒了。” 白荼微笑颔首又重新坐下,张假随后坐下,向内室方向示意,不一会儿就有小丫头端着茶水上来,白荼呷一口茶,衷心赞道:“好茶。” 张假捏着茶盖儿别去浮在面儿上的茶叶,喝了一口,才慢慢道来:“说来话长,那是一个月前的事,当时白兄的书货还未运至醒州,可东家却接到一封信,竟是……凉王府。” “凉王府?”白荼狐疑的蹙眉,放下茶杯。靖国也只有陈州一个凉王府,可堂堂凉王府怎会与一个小小的书商有瓜葛?何况还是在醒州? 直觉告诉他,这事定不简单。白荼耐着性子等着张假继续说。 张假也是一脸不解:“东家起初还不信,直到三日后,一个自称是凉王府管事的上门,并且手持凉王府牌印,东家这才相信是真的。” 既是凉王府出面,后面的不用说白荼也猜到了,陈袖坊宁愿承担五千两的损失也要毁约,一来是不想放过这个绝好机会,二来一介草民也没得资格说不。 可白荼与凉王府毫无交往,连王府附近都少去,若说凉王府为了打击他一个平民老百姓,那就太自作多情了。 “凉王府要求与陈袖坊合贾。”白荼肯定道。 张假点点头:“凉王府也有自己的私刻,且数目庞大。陈袖坊在醒州也是数一数二的书坊,自然被看上了眼,东家哪儿敢说不啊,这才不得不与白兄毁约。” 第3章 王府 竞争对手竟然是凉王府,这让白荼始料未及。 一回到书坊,白荼就钻进内室闭门不见任何人,直到酉时才神情怏怏的走出来,看到正在后院逮鸡的啸天,愣住:“晚上吃什么?” 啸天看着是个孔武有力的中年汉子,实则一笑就露出一副憨相,他直起腰道:“掌柜的身子羸弱,毛先生让我晚上做白切鸡给您补补身子。” 白荼听罢,本就郁闷的心情更闷了,他冲进前堂,见毛遂正在打算盘,二话不说上前把算盘胡乱拨了一通,气鼓鼓道:“我不喜欢吃鸡,每次你定菜都杀鸡,咱家又不是鸡多的吃不完,我还想留几只下蛋,你非得全炖了才满意么?” 毛遂一点儿也不恼,重头开始拨算盘,很是悠闲道:“鸡是我养的,要杀要剐当然是我说了算。” 哼~白荼剜他一眼,甩甩袖子道:“那我去外面吃,鸡你留着自己吃。” 毛遂又道:“掌柜的是要从公中出还是自己的私房钱里扣?” “不用你给。”白荼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外踏。他这个掌柜当的可谓是窝囊,平日半点财务自由没有,就连吃顿饭都憋屈得很,想想也是怪可怜的。 因是阳春三月,天还大亮着,这时候吃晚饭实则早了些。白荼晃啊晃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西水街,等回神过来,才发现街的尽头便是凉王府——镇守陈州的凉亲王的府邸。 要说起这个凉亲王,那也是“命途多舛”。 靖国乃邢姓天下,靖文帝在位期间共育有九子,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尤其第六子,更是生来就有不俗相貌,因而深得文帝喜爱,当即便赐了“琰”字: 琰,人如其名,喻美玉也。 单一个字就可晓文帝对六皇子的喜爱程度。琰,不仅有美玉之称,更是帝王的代表,虽文帝不提,但有心之人都在揣测,这位六皇子恐是太子之选,即便有长幼嫡庶之分,但也难保文帝太宠爱六皇子而无视条纲。 六皇子在成长期间果然不负文帝所望,文能诗词歌赋信嘴道来,武则年仅九岁就能与千户一较高下,是九个皇子中最为出色的一位,一时之间,人人都以为六皇子定会成为太子的不二人选。 然而在六皇子刚满十岁的时候,却被文帝封为凉王,属封地陈州,嫡长子顺利册了太子。 这消息一出,可是令众人大失所望啊,谁也没料到,最得宠的皇子,竟就这样与皇位失之交臂。 那之后,一切太平,直到第八年,文帝驾崩,太子继位为惠帝,未及弱冠的凉王便提前入陈州。 又过两年,时皇后和太子因谋逆被废,贵妃侯氏晋为新后,其子三皇子邢钲被册为太子。同年,惠帝因病暴毙,年仅八岁的太子继位为献帝,侯氏以“新皇尚且年幼”为由,开始垂帘听政,直至现在也七年有余了。 本来是皇位的不二人选,阴差阳错历经两代帝王更替,如今竟要给侄子俯首称臣。 “这得多憋屈啊。”白荼想想都替这位凉王憋屈,不过他立马又想到凉王的另一个绰号“杀神”,赶紧摇摇头打消了同情的念头。 陈州因地处边关,时常受到毗邻的夷国的侵扰,凉王入陈州之后,得到惠帝允许,得以在陈州大肆操练兵马。 就这一点讲,不得不承认他确是天造之才,不仅将陈州兵马发展壮大,且多次与夷国大战都大获全胜,以至于在夷国提起凉王的名号都会让人心尖儿一颤。 当然了,凉王的“杀神”称号也不是白来的,相传此人性情冷血无情残暴,在与夷国交战的时候,曾一怒之下屠了对方上万降兵。 更有人言,凉王府的那些长吏幕僚也都过的人畜不如,却又不敢声张,日日在凉王府苟延残喘以期这位王爷大发慈悲的将自己逐出王府就自由了。 白荼思量着要不要走进去瞧瞧,他把自己关了一下午,就是在算计今年要损多少,这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一年累计至少也要损失五六百金,少了陈袖坊这根大柱,他在醒州的合贾也算是没戏了。 那么大的买卖说没就没了,白荼想到书坊那帮子脾气比他还大的工人,就觉得头阵阵作痛,若是自己开不起工钱,那些家伙一定会拍屁股走人,毛遂就是那第一人。 白荼之所以能将黑明坊做出与其他书坊不一样来,最大的原因还是那些伙计帮工,他找的皆是老把式,一个个心高气傲的,都是他花了大价钱请来的,他甚至敢肯定的说,陈州没有比他给的工价更高的书坊了。 好的工匠是保证书品质量的重要因素,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亏待工人。 心里这样想,白荼脚已经不自觉的往里走。 西水街要比其他街道安静的多,往来人也少,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前面坐着一尊杀神的缘故。 走过街尽头,入目是金碧辉煌的府门与一眼望不到头的青砖府墙。金黄的琉璃瓦下,朱漆大门上方悬着镶金“凉王府”的匾额,大门两侧立着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左右十多位护卫正严守以待。 陈州凉王府,东起拾水西至栾桥,六十六丈宽,百余丈长,占地九十多亩,是所有王府中最辉煌也最大的,单从这点看,也知道文帝对凉王的宠爱有多盛了。 白荼还从未如此近距离的看过凉王府,他虽没见过宫殿,但觉也不过如此了,隔着这道大门,里面亭台楼阁水榭想来更叫人咋舌。 住在这样金碧辉煌的府邸,难怪都说凉王嚣张,更有传言,连京中那位都受他牵制。白荼没见过凉王也不能妄加揣擦,但能文善武且手握重兵,也确实叫人忌惮,毕竟自古藩王造反屡见不鲜。 王府大门紧闭,更显庄严肃穆,寻常老百姓哪敢上前,多瞧几眼都害怕。白荼倒也不怕,他知道,就算自己上前瞅上几眼,也顶多被守卫斥退罢了。 但是在这里瞅也瞅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大摇大摆的经过凉王府门口,只瞄了一眼,然后继续往前走,走到府墙尽头,脚步一转,又继续往前。 凉王府东南西北有不下十个大门,白荼走了一盏茶的工夫才绕到后围墙,最后停在偏门不远处。 这是进出王府的下人或者供货之人通的门,守卫只有两个,比起其他地方要薄弱的多。 白荼无意识的踢着墙角发呆,他也不确定自己能做些什么,他只知道,凉王府抢了他的合贾,他虽没本事与王爷对抗,可什么都不做,他心里又咽不下那口气。 一般大户人家,早晨都有供货商进出,晚上又有潲水桶进出,白荼拍着肚皮,突然想吃酱牛肉了。 时过酉时,天渐渐暗下来,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一抹瘦小的黛蓝直裰身影挨着王府墙角慢悠悠的晃,最后晃到后偏门不远处停下,正是吃完饭的白荼。 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听到车轱辘的声音,白荼定眼一看,是从正前方驶过来的,他赶紧几步上前,趁着推车还未进门,一把拉住来人的手膀子,顺势悄悄往其手里塞了一颗银裸子,低声道:“这位小哥请移步旁边讲话。” 来的是常给王府收潲水的田五六。田五六疑惑的看看白荼,又看看手里的银裸子,再看看那两个守卫,一时不知是该进去还是该靠边讲话。 白荼抖抖衣袖,银裸子碰的乒乓响,他恳求道:“不是什么坏事,小哥莫慌,也不会耽误你事儿,你还能多挣几个银裸子。” 这下田五六不再犹豫,推着推车往边上走了几步,白荼朝前努嘴,二人又往前走了好大一截,直到左右看不到人了才停下。 白荼不等他问就先拱手:“贸然拦住这位小哥实属无奈之举,实不相瞒,我的相好在这王府做事,前些日子我们闹了不愉快,我苦等几日都不得见她,心里着急得很。本来准备上门提亲,却怕她不乐意,所以恳请小哥能成人之美,哦对了,敢问小哥如何称呼?” 田五六想了想:“我叫田五六,你想让我把她请出来?” 白荼连连摆手:“哪儿敢麻烦田小哥,王府这么大,你又不认得她,何况你请了她也未必乐意出来,还得我自己进去找……” 他又摸出两颗银裸子,恳求道:“田小哥这是进去收潲水的,这差事不如交给我,我再顺道儿进去找找人,小哥只需坐在外面等着便是,这也不为难你。” “你?”田五六狐疑的看着白荼,倒是个面善之人,可他还是担心:“瞧你这身衣裳就不像干活儿的人,若是把差事办砸了,那挨罚的可是我。” “不会的不会的。”白荼保证,“我也是干粗活儿的,你看我这手,像养尊处优的手么?我也就是今日想来见见她,这才穿的人模人样了些。”白荼伸开手。 田五六瞧了瞧,确是一双粗糙的手,只除了小一些,但拇指之间的茧子一看就是干重活儿的,他略一想,便点头应了,三颗银裸子,抵得上他一年的工钱了。 白荼感激的作揖,“那还请小哥与我换身儿衣裳,我这身儿进去怕不适合。” 田五六二话没说就褪去外衫,“也甭换了,你这身我还怕给你穿坏咯,你出来再还我便是。” “那敢情好,多谢小哥。”白荼接过衣衫,找了个阴暗角落,三两下换上外衣,又把自己的衣服藏在车辕下,然后撸起袖子轻呵一声,推着推车就往后门去。 第4章 进府 田五六见白荼推车有模有样,也就放下心来,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小铜牌递给他:“这是进出府的牌令,你可得给我收好了,这东西千万丢不得。” 白荼一看,正面刻了个泔字,背面写了街道司,是街道司专门收甘泔浆的,他拍着胸脯保证不会丢,告别了田五六便往后门去。 白荼大概猜会被认出来,不过还是垂着头希望能混过去,可结果让他失望,刚要进门就被守卫无情拦下。 “站住,头抬起来。” 他乖乖抬头,讨好笑道:“二位大哥,我是街道司收甘泔浆的。” 守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往日怎没见过你?” 白荼挠了挠头憨笑道:“田五六家里出了要紧事,刚我才把他给支回去,今日这趟我替他收。” “牌令呢?拿出来看看。”对这个新面孔,守卫很是称职。 白荼递出牌令,守卫仔细反复看了几圈,确定无误后才放行。白荼道了声谢入门而去。 虽只是后门,但院内装点却十分好看,门口左右各种着一簇竹,中间是青石铺成的小路,路两边是花台,种着一些常见花草,往远处了看,甚至还有假山丛林。仅仆从出入的后院都布置的如此雅致,里面景色就更不消说了。 白荼一面欣赏一面问到厨房,既然应下这差事儿,那还是得给人办好咯,不过他这样一路耽误,到了厨房面对的就是早已等的不耐烦的厨大娘。 “今日怎的这般晚,你再不来我明儿可就要去找街道司了。”她是王府的厨娘,那底气自然足,区区一个街道司,更不敢怠慢了凉王府。 白荼赔笑道:“路上耽搁了,小的对不住。” 厨娘仔细打量了白荼一眼,不是田五六,模样看着清秀得紧,她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看白荼的第二眼,味道就变得有些意味不明了。 白荼只以为是自己晚到的缘故,解释了替代田五六的事儿。 伸手不打笑脸人,厨娘没好气的哼了哼,指挥着白荼与其他厨工收拾泔水。 白荼办事儿麻利,很快又推着推车离开了厨房,不过他走之后,厨房却叽叽喳喳起来,几个厨工围到厨娘身边。 “这个新来的可真是长的俊俏,那模样我看比王爷身边的铜雀都还要好看几分,这若是被王爷瞧见了,岂不是……”一语未尽,大家已笑作一团。 “可不是,我还是头一回看到那么秀气的人,看模样年岁也不大。” 厨大娘适时斥止道:“瞎说什么,乱议王爷是非,你们忘了那院儿里彩珠的下场了?” 厨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乖觉的闭嘴不言了。 却说白荼推着满载的推车,艰难的三步一歇五步一停,这体力活儿可着实累人,他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翻了车,那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小心翼翼的找了个黑暗角落,白荼将推车藏好,又换上自己的衣裳,收拾整齐了这才从角落里走出来。 事实上,混进王府也是他临时决定,张假说凉王府有自己的刻坊,既然如此,他倒想去看个究竟。 偌大的王府,恐怕也没人想到会有人胆敢私闯,何况自己有牌令,就算被询问也不怕。 白荼自信负手,大摇大摆的走在灯下,时而看到个小丫头,就上前拱手赔罪,称自己要去刻坊却迷了路。 他生的俊秀,又和蔼可亲,值夜的丫头们虽对这位意外出现的男子很是惊讶,但还真没人去怀疑,含羞带怯的指了路就一溜烟的跑开。 白荼心里高兴,哼着小曲儿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到了凉王府刻坊。此谓之:百密必有一疏也。 既是凉王府的刻坊,规模自然不小,若非内有印台,白荼还真不敢相信眼前这如同话本里写的宫殿一般的存在竟是刻坊。 他往里探了探,更觉宽敞,偌大的场地,从写样到装订,每一处的工人都有条不紊的配合,比起他的刻坊,实在好太多了。 室内作业的至少也有五六十人,且不论还有没露面的木工、墨工等,加起来恐怕也得百多人。再想想自己那可怜的十个人不到,白荼叹息的摇头,这下算是彻底死心了,他还能怎么着,还能争得过王爷不成,自己都觉得荒唐。 看来只能另寻他路了,白荼念着田五六还在外面等着,就想赶紧把潲水运出去才是。 不过想归想,面对如此庞大的刻坊,白荼实在好奇的有些挪不动脚。 他站在门口观望,没多久,门口不远处的一订工终于注意到了他,上前问道:“这位爷是来找秦总管的?” 偌大王府仆人管事几千人,哪儿能人人都见过,订工丝毫没有怀疑,见白荼穿的有模有样,说话也很客气。 白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王爷让我来瞧瞧,我就随便看看,你忙你的。” 订工以为是王爷派来的监工,立马笑的讨好,“那行,小的这就去忙了。” 收到好几束打量的目光后,白荼发现大家做事儿更卖力了。 又观察了片刻,迎面一个半人高的木箱正往外运,他料定是装订好的书册,又见运送之人穿的是粗麻布衣服,便打消了要避开的念头,只要不是管事,他就还能兜得住,这些工匠根本不识人。 白荼在门口将人拦下,问道:“这是准备送去醒州的?” 果不其然,运工虽不认识白荼,但瞧此人正经询问,以为是府内其他管事,他疑惑摇头:“秦管事只让送去斐搁院,小的不知是不是送去醒州。” 白荼微微惊讶,若是正经买卖,也无需遮掩,看来凉王府与醒州的合贾大文章在啊。 他哦了一声,淡定道:“不是便算了,我找秦总管问去。”说着就准备往里走,只是一只脚还没跨进门,又折回道:“送去斐搁院的也要紧,你且先给我瞧瞧,免得王爷不满你们也要挨罚。” 运工感激的“欸”了一声,开盖。 白荼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番,随意的挑了两本,然后随手翻了翻,点头道:“品质不错,你且去。” “诶!”运工合上盖子,推着推车就放心离去。 白荼等那人走了些距离,才慢悠悠的跟上去。 堂堂凉王府,就算要贩书,也不至于弄的这般神秘,他直觉,只要跟过去,定能发现一些不寻常。 许是忙于欣喜这重大发现,又或是这一路畅通无阻让他丢了警惕,白荼几乎忘记,他此时正身处拥有八千亲兵护卫的凉王府中。 第5章 套路 田五六在王府外左等右等不见白荼出来,着急的不行,街道司那边还等着他回去,若是太迟,又是一顿臭骂,说不得连活计都得丢了。 他心中隐隐不安,踌躇许久,终于等不住了。 后门的守卫已经换了一轮,也是田五六认识的,他试探上前:“二位差爷,小的是街道司收泔水的,刚才有急事回去了一趟,却把车落府里了,不巧再返来的时候又把牌令落家里了,还请二位爷通融通融,放小的再进去一趟。” 守卫虽见过田五六,但见他衣着不整,很是疑惑。 田五六幸而只是把外罩衫脱给了白荼,里面还有两件麻衣,倒也能见得人,他理了理衣服解释道:“小的跑的急,嫌热,就把外衫给褪了,请二位爷莫介。” 泔水可等不得隔夜,守卫们不再阻拦,只叮嘱要尽快出来。 田五六连连保证“一定”,然后匆匆进府,一路直奔厨房,厨大娘已经回屋,只有值夜的厨工还在,他问了一番,才知道那人早已将泔水收走了。 这下可如何是好?莫非遇到光棍了?田五六偷偷又将银裸子挨着咬了一遍,确定是真的,这才稍稍放了些心。 难道还没找到相好?田五六后悔没有问问那人相好的名字,不对,他连那人的名字都没问过。 他懊恼的拍了拍头,真是被银子冲昏了头,这下可怎生好,偌大的王府,他上哪儿去找人?车桶丢了事小,可牌令丢了事大啊。 田五六漫无目的的瞎找,也是他运气好,白荼气力不足,没走多远就把推车藏在了路边不远的角落,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可田五六看的仔细,还果真给他找着了,这下他是又愁又喜,喜的是车没丢,差事儿还能完成,愁的是,若寻不见那人,牌令可就真找不回来了。 左思右想一番,田五六还是决定把车推出去等,那人是偷偷进府,定也不敢大张旗鼓的从其他门出去。何况街道司的牌令也只能从后门出入,他干脆在后门守着,就不信等不到,大不了,差事儿晚些交,回去顶多挨顿骂,总比丢了牌令的好。 决定后,田五六赶紧推着车出府,生怕自己多耽误片刻就错过了人 就在他急匆匆出府的时候,王府前院,某人也正愁眉苦脸。 白荼原是打算跟着运工去斐搁院一探究竟,却不想这一路守卫如此森严,还没走出半里路,就接连碰到两拨巡逻侍卫,幸而凉王府草木多,可虽躲过,却也跟丢了运工。 此处既然有如此多巡逻侍卫,那定是已经到了前院,前院可不比后院女眷那么好糊弄,白荼不敢轻易走动,但也不急着出府,索性躲在草木从里,盼着那运工还能再回来。 手里是刚从运工那里得来的两本书册,内容只是普通的陈州杂志罢了,白荼就着一点火星子光仔细翻了翻。 若只论书品,质量比他黑明坊确实更胜一筹,然这并不是他在意的重点。 早期民间坊刻并不多见,书册也多是官刻出品,官家鬻(yu)书也很正常。 可如今坊刻盛行,官刻已经转变为仅供应自家府衙所需书册而不外鬻,即便有少数从官者不愿放弃书市油水而继续鬻书,可凉王府不应该啊。 似凉王这样的皇亲国戚,府中所出印品乃算私刻,一般量少而精,多用于收藏或赠与,可凉王府刻坊的规模和府上动作,显见也是打算在书市分一大杯羹。 白荼诧异于凉王府竟也会做书市买卖,若说是因为缺钱也不大可能,毕竟凉王也是亲王中实力最强大的。再者,这金碧辉煌的王府看着也不像缺钱的样子。 既不是为了钱,更不可能是为了兴趣,那会是因为什么呢?还有,这偌大的刻坊,足见书量巨大,全都要送去醒州?又或者,除了醒州,还有其他州县? 白荼越想越糊涂,正暗自琢磨着,就听到车轱辘的声音,定眼一看,果然是适才那名运工。 罗七虽刚入府不久,可胜在人机灵,在几位管事面前也极吃得开,可今日却吃了个哑巴冤,从斐搁院出来后,他就一直郁闷不已。 直到快到刻坊门口,忽听后面有人唤,罗七回头一看,正是刚才的“管事”。他目光微转,继而笑着作揖:“小的眼拙,不知管事如何称呼?” 白荼走上前,将两册书递与他道:“此书可以与王爷交差了,书体粗细均匀,墨色深浅均匀且无杂边,剪裁得宜,订书规整,是为中上品。” 罗七笑呵呵的接过。 就在刚才,他还因少了两册书而被斐搁院的杨管事责问,在得知是被其他管事拿走后,杨万有虽免了他的罚,却也没给他好脸色,说是:书既是运至斐搁院的,就不该让其他管事的随便拿。 罗七也是憋屈得很,能在王府当差的,随便拧一个都比他一个工匠有身份,左也是管事右也是管事,他哪边都得罪不起,可这亏,他却不想白吃。 你们既然那么喜欢争,那就自个儿斗去。 先前没敢问这位管事姓什么,现在他却不管了,左右不过是一顿骂罢了,遂又道:“小的多谢,小的刚进府,没什么见识,还不知如何称呼管事?” 白荼笑了笑,既是才进府不久,那他也不必担心露馅,便道:“叫我白管事即可。” 罗七连连应是,又问:“白管事可是要进坊?” 白荼摆手:“我与秦总管已经商谈完,这便要走,只不过这两册书还得归还,省的你交不了差。” 罗七感激的作揖:“小的多谢白管事体恤,白管事一心替王爷办好差,在王爷面前得脸,也难怪要遭旁人红眼。” 白荼面露诧异,罗七神情一慌,方觉自己说错了话,忙作揖请罪:“小的多嘴,白管事莫怪,小的只是……只是替白管事不平罢了,您是好心,可杨管事却误以为您要在王爷面前摘他的不是,方才在斐搁院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这运工可有意思,白荼略一沉吟,笑道:“无妨,王爷委我重任,那我便一心办好王爷交的差,至于其他,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罗七叹道:“白管事胸襟宽广,可抵不过旁人的流言蜚语,小的就是看不过,这才斗胆在您面前多嘴,还请白管事莫怪。” 白荼不甚在意,“行了,我也不耽误你工,你且去。” 罗七再次作揖,就要离去,忽又被唤住。 “哦对了,杨管事是负责跑哪个州县的?” 罗七虽只负责搬运书册,可进出间,总会听到一些话,他听斐搁院当差的说起过,这批书册会分别送去会州、文州、蕲州等七八个不同地方。 他在心里讥笑一番,看来这位白管事也不是吃素的,表面上装出一副大度的模样,实际上心里早就将人恨上了。不过,这才不枉费他适才一番口舌。 第6章 发现 因怀有私心,罗七并无半点隐瞒,甚至还添油加醋了一番,直看到眼前这个“白管事”面色已经快挂不住了才作罢,而被打发走后,他在斐搁院受的那口闷气也终于吐出来了。 白荼看着运工走进刻坊,拉着的脸突然转晴,他一边原路返回一边感慨,果然人多是非就多,只能说,能在王府当差的,都不简单呐。 再说罗七,回坊后很快又推了一箱书往斐搁院去,并将被白荼拿走的那两册书也带上了。 点数的时候,他见杨管事脸色不大好,猜测是还在惦记刚才的事,便将那两册书取出,讨好道:“杨管事,小的回去的路上,白管事将书还给小的了。” “白管事?”杨万有想了想,没忆起府内姓白的管事,心道恐怕是哪个不长眼的小管事,便露出几分讥笑来:“那他说了些什么?” 罗七怯怯的看了杨万有一眼,欲言又止。 看来不是什么好话了,杨万有冷笑道:“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罢了,你只管说,我倒想听听他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来。” “他…他说,说书品下乘,说杨管事办事不利,说在王爷面前,永远……永远……” 杨万有面色已经难看至极:“永远什么?” 罗七抿了抿嘴,小声了些:“永远会压过您一头。” “哼!”杨万有气的拍箱子,好歹他也是个二等管事,这府里当差的,除了几个一等管事,谁见着他没有几分恭敬的。 区区一个末等小管事,竟也敢如此猖狂嚼他的不是,这样的人,若是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还真以为自己能翻出天来。 罗七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恭敬的告退离去。 杨万有没心情做事,他现在只想把那姓白的揪出来,可他问了一圈也没人听说过这个姓的,他觉得奇怪,便去找秦保。 秦保虽不过四十多岁,却是王府的大总管,看着身形圆润笑容可亲,然所有管事及大小事宜都归他管,且做起事来也是雷霆手段。 不过令杨万有没想到的是,秦保竟也没听说这么个人。 他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秦保却越听越觉得怪哉,先将罗七叫来问了一番,又顺藤摸瓜的查下去,最后竟发现,府内根本没有这号人。 然更令人震惊的是,这凭空出现的神秘人,竟在王府如在自家一般畅通无阻,从后院到前院,竟没让一人起疑。 秦保将所涉之人都问了一遍,足有七八个,无一不说“是一位翩翩公子,看着着实不像坏人”。他实在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堂堂凉王府,竟被人这样堂而皇之的闯进来,说出去只怕都没人信,若是王爷怪罪下来……秦保不敢多想。 其实这事,也不全怪后院疏忽,毕竟自两年前凉王府送出十多具擅闯者的尸体入京后,府内就再也没出现过私闯,何况那人在院内行动自如,就更难引人怀疑了。 所谓灯下黑,有时候,越是戒备森严,就越容易忽略眼下,总之,种种原因加起来,也难怪那人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来了又走。 可此事非同小可啊,秦保不敢隐瞒不报,遂一面命人在府中搜查擅闯者踪迹,一面亲自去报给铜雀。 铜雀乃是王府仪卫司仪卫正,亦是凉王身边最得力的贴身护卫,若是小事,秦保也不敢去打扰,可今日这事,放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却是严重非常。 承心殿,着黑衣劲装一身刚正之气的铜雀大步而入,“王爷,有人擅闯,人应当还在府内,现左千户指挥使已带人在府内搜查。” 端坐于案前的华服男子一手执笔一手拿卷,翼善冠下珠玉形貌,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一如世人传: 陈凉王也,轩轩如朝霞举,灼灼其华,时出,满靖皆暗。 然俊美形貌却冷峻如电,令人无端心生敬畏。 铜雀沉默反省,他虽处仪卫司,但也是王府护卫之一,这事虽有护卫司守卫不力之责,可他也不能全置身事外。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殿上之人声音低沉而冷冽,半点容不得质疑。 铜雀沉声应是,又于袖中取出一纸呈上:“白明坊印昨夜散出,今日在坊间流传,这次说的是邵县县令侯蔡文强抢民女之恶行。” 殿上男子目光落于纸上,漫不经心道:“既有冤情,何不喊冤?” 铜雀微一沉吟,旋即颔首:“属下明白。” 秦保正不安的等着,见铜雀出来,赶紧凑上去巴巴的望着。 铜雀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王爷暂不追究,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秦保大松一口气,叹道:“此人善伪装,内廷那边奴才去找高嬷嬷,定将三宫婢女都审一遍。” 铜雀也不理会,嗯了一声抬腿就走。 高嬷嬷被人从床上唤醒,一听有人勾结府内婢女私闯王府,又气又急,忙敲锣打鼓的将内廷婢女全叫出屋审问。 白荼正在往厨房方向去,忽听四面躁声起,整个凉王府像是突然被惊醒的雄狮一般,他做贼心虚的加快脚步,来到停放推车的墙角,却不见推车。 “抓刺客…” 突然而起的呐喊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白荼心里越发着急,便顾不得推车而直奔后门。 还有牌令在,应该不会出问题。 他在心中安慰自己,可到了后门不远处,看着门口比之前多了三倍不止的守卫,白荼顿如霜打的茄子。 这样的情况,就算他有街道司的牌令,也难保不会被留下盘问一番,何况他现在找不到泔水车,无论找什么借口,在整个王府戒备的时候都会令人生疑。 白荼四下看了一圈,到处都可见火光点点,此时此刻他才方觉,自己真的太鲁莽了,到底是王府,就算一时疏忽让他钻了空子,可一旦全府戒备,他就真如瓮中鳖一样无处可逃。 大门走不了,白荼只能将目光放在近一丈高的围墙上,他选了个较黑的方向潜过去,不管怎么说,先出了这道墙才是要紧。 可没等他走出几步,背后火光就越来越亮,突然有人从背后方向呵斥“什么人”。白荼惊得心直接跳到嗓子眼,他哪儿敢回头,拔腿就往墙边跑。 “刺客找到了……在这边。” “追……” 后面是什么情形白荼已经顾不得了,他咬着唇拼命往前跑,借着这股冲劲,一个猛窜就踩上了小半个墙,借力双手抓住墙头,双脚用力蹬着墙面往上蹭。 此时白荼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求生的本能让他浑身血液直冲头顶,动作也比寻常快猛多了。 可就在他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墙头的时候,小腿突如其来的刺痛令他瞬间失力。 白荼想也未想,直接一个倒栽葱往墙外一翻,砰地一声,直挺挺的摔在了墙外地上。 “快追,我刺到他了。”墙内的声音渐远,白荼浑身骨头如散架了一般,大脑嗡嗡作响,好一会儿才拾回神志,他顾不得小腿的剧痛,一翻身爬起来就往前跑。 第7章 逃跑 已经有人跟着翻上墙头,白荼双目一瞠,倏地翻身而起,作势从地上一捡就朝墙头扔去,墙上之人条件反射的往后一仰,一息之后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可就在这一间隙,墙下之人已经跑远。 幸而今晚还有些微月色,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白荼顾不得小腿疼痛,咬着牙拼命往黑的地方跑。 喉咙像是被火灼烧一般难受,呼吸困难的如被人扼住脖颈,可他不敢停,哪怕双腿已经不受控制,他依旧凭着强大的求生欲强迫自己往前跑。 冰凉的夜如恶鬼一般纠缠在他周围,他不停的告诫自己,不跑,就得死。 阿荼,跑,快跑,不跑就得死。 白荼不记得自己跑过多少路转过多少弯,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只能尽量捡巷子钻,拐来拐去的竟也把追兵甩开了些。可追兵喊声还在,他知道,只要一转弯,自己又会暴露无遗。 得到几息的喘息,白荼迅速观察四周,这一路他都在寻找可藏身之处,这样跑下去不是办法,只会落得个被抓的下场。 可令他大失所望的是,四面环墙,根本没有任何可藏身的地方。背后的声音越来越近,白荼不得不再次凝神提力。 好在这条巷子的尽头又一分为二,至少能分一半的追兵,白荼闷头往右拐,突然听到头顶有人喊。 “喂~这里,这里,墙上。” 他侧头一看,一脸乌漆嘛黑的不知道是谁。 田五六不等他惊讶,直接趴坐在墙头,一手抓墙一手伸出,急道:“快上来,快点,你在这里跟他们兜圈子,根本逃不掉。” “快,在那边。” 身后的火把顿时将整条巷子照亮,白荼急的浑身血液上涌,他想跑,人马上追过来了,这墙他根本爬不上去。 他听出墙上之人是田五六,便道:“来不及了,你快走,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你快点,快抓住我,快,我拉你……快快快。”眼看着那群追兵就在几丈开外,田五六急的大叫。 白荼看着印在墙上的人影越来越高,他一咬牙,豁出去般大吼一声,抓住田五六的手,借着力道双脚往墙上瞪。田五六跨坐在墙头使不上太多力,只能身子往后仰给白荼施力。 手臂被撕扯的像是骨头要脱臼一般,可白荼不敢停。 田五六咬牙使力,好在白荼并不是很重,几个呼吸的工夫人就被他提到半墙腰。 “别让他们跑了。” 声音刚落,白荼的双脚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抓住,紧接着整个人被一股力道往下拉,田五六没稳住,直接被拉的往墙内倒,白荼双手急忙稳抓住墙头,挡住田五六往下倒的势头,双脚更是死命的乱踹。 他挣扎的厉害,底下那人没抓稳,竟被他挣脱出一只脚,白荼赶紧将挣脱的那只脚往墙上一搭,整个人趴在墙头,然后连着田五六,两人直接往后仰倒去。 外墙是一条小斜坡,长了各种灌木和荆棘,白荼和田五六直挺挺的扎进去,一时竟疼的有些麻木了。 然追兵仅一墙之隔,白荼丝毫不敢放松,忍着痛率先爬起来,扶起田五六问:“往哪边?”田五六既然在这里来接应自己,那应该是熟悉的。 田五六疼的龇牙咧嘴,可他也不敢停下,跌跌撞撞的往左边跑:“这边,下去有条河,淌过河就是大街了。” 其实这趟浑水田五六本不想蹚的,他在王府后门等着白荼,没过多久却见后门守卫加倍,院内也隐隐听到什么抓刺客的话。 田五六猜可能出事了,若是那人被抓,却搜出他的牌令,那他也脱不了干系。 因为担心自己的小命,田五六就躲在外面,后来见一群追兵从后门跑出来,他便一路跟了过去。好在那人也算聪明,知道往小巷子里跑,七拐八拐的虽然一直在绕弯,却也甩下了追兵,田五六这才得了机会救人。 两人一路狂奔,跑到河边就直接往水里冲,好在河水并不深,虽然筋疲力尽,但和性命相比,咬咬牙也坚持到了对岸边。 确定背后暂时没有追兵了,白荼才终于松了点气,他先取下牌令还给田五六,又将兜里剩下的银子全给了他。 “今日多谢小哥相助,这些钱够小哥做笔买卖了,我担心他们看到你的样子,万一京中留不得,去别处也能活。” 田五六掂了掂,暂时忘了身上的痛,这至少也有二十两,够他一家生活两年了,本来心里还有些郁闷,此时也平衡了。 富贵险中求,他这次虽然惊险,可有了这笔银子,自己再也不用去收潲水了,就像这人说的,做个正经买卖都足够了。 他将银子贴身收着,“既然如此,我也不多问了,我们就当从未见过。” 白荼拱了拱手,二人岸边分道而行。 此时夜已过亥时,街上又黑又静,白荼拖着打摆子似的双腿艰难的往前挪。然而松懈之后,疲倦和疼痛席卷而来,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浑身湿哒哒的被冷风一吹,更像刀割一般。 如此煎熬的走了半个多时辰,眼前终于重现灯火和人气。 兰街是陈州有名的不夜街,白天没什么人气,可到了晚上却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几乎每家门口都是莺歌燕舞,要说例外,也唯独位于街口的青松馆显得冷清。 青松馆,因馆旁一颗百年老松而得名,之所以冷清,乃是此馆从不接待外客,凡要进馆,需得熟人引荐且提前约定,否则纵是再有钱的主,都跨不进这道门。 话说,曾有一外地富商闻名而来,却无人引荐不得入门,富商怒极之下便硬闯进去,没出半柱香的时间就鼻青脸肿的逃也出来,至于具体发生何事又为何不报官,旁人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这青松馆,轻易闯不得。 白荼来到老松树下,因这面背光,黑漆漆的也没人注意到他,他捡了个石子儿往二楼窗户扔去,“乒”的一声,不一会儿,窗就从里面打开。 铃儿探头,以为是哪个登徒子,正要开口叫骂,却听到一声熟悉的“铃儿姐”,她定眼一看,又缩了回去,不一会儿后,白荼就看到一个小身影跑了过来。 看到救命草,白荼终于不再硬撑,摇摇晃晃的扶着老松树才没软倒下去。 铃儿忙上前扶着他,一摸衣衫湿淋淋的,就确定了心中的想法。平日白荼都是趁夜深从老松树爬上去,今日叩窗,那定是有事儿。 “来,披上。”铃儿将披风给白荼罩上,帽子往头上一戴,就遮了个严实,然后扶着他进了青松馆。 第8章 救命 铃儿是柳枝儿的贴身丫鬟,平日很少见她亲自迎人,故而这一进去,倒是惹来了诸多瞩目,都在猜这披风之下到底是什么来头。 顶着无数打量,铃儿面不改色的带着白荼进了二楼潇湘阁。 柳枝儿正等的着急,一见人进屋就上前急问,“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一面替白荼摘下披风,然而入目的却是狼狈不堪一脸煞白还浑身血迹斑斑的人儿。 铃儿惊呼一声,愣了愣才急道:“奴婢去找大夫。” 柳枝儿手微微的颤着,她抓住白荼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才镇定吩咐:“让厨房抬一桶热水上来,就说我要沐浴,还有姜汤。” 铃儿应是匆匆退下,柳枝儿则扶着白荼来到床边,默不作声的替白荼褪衣服。 “柳姐姐,不碍事,我自己来。”白荼虽虚弱,却还是硬撑着,不想让眼前人太担心。 柳枝儿抬头,虽双眸蓄水,却一脸怒容:“你怎么不把自己折腾死。” 虽是怒问,白荼却晓得这是关怀,他愧疚的拉着柳枝儿的手,“别担心,都是皮外伤,我是跑了一路有些累了,让我歇会儿。” 柳枝儿又低头去解他腰间的带子,泪水终于还是忍不住大滴大滴的往下落,隔了片刻又哽咽道:“是不是那边……” “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白荼手冻得僵硬,索性也就任柳枝儿摆弄,刚褪下一身湿衣服,就传来叩门声,是厨大娘带人送热水上来了。 柳枝儿将帐幔拉下。白荼听到一阵水响和脚步走动声,直到关门声起,他才哆哆嗦嗦的掀开帐幔直奔屏风后。 “你的腿,这哪儿能进水。”柳枝儿看着白荼鲜血淋淋的小腿肚,就一阵心疼。 “反正也泡过水了,无妨。”白荼钻进木桶,周身被暖意包裹,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没多久,厨房又送了姜汤上来,后来铃儿也领着大夫回来,只不过只让大夫留了药,却是柳枝儿亲自给包扎的,如此这般,待一切收拾完毕,已经过了子时。 白荼躺在床上,浑身痛的难以入眠,却还是嬉皮笑脸道:“今日终于能在姐姐这里宿一宿了。” 柳枝儿端着药走过来,黑着脸问:“你还不说实话么?” 白荼干笑一声,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他喝完药,便一五一十的说了经过。 柳枝儿听完,目瞪口呆,隔了半响,一巴掌打在白荼的肩膀上,“你竟然敢私闯王府,你是活腻了怎的?” 白荼痛的龇牙,捂着膀子委屈:“我哪儿知道会出这样的岔子,本来只是想去看看,谁知道怎么就被发现了……” 本来挺顺利,也不知哪儿出了岔,白荼心里也是极其纳闷儿的,见柳枝儿脸色越来越黑,他又补充道: “不过幸好天黑,我注意着,应该没有露脸,这半个月我就尽量不出门,田五六也答应离开,大隐隐于市,这偌大陈州,哪儿那么容易就找着我了。” “你还想往哪儿跑,给我老实待在这里,这腿一日不好,你就一日甭想下床。”柳枝儿没好气的命令道。 白荼笑:“那姐姐岂不是要把一个月的贵客都给推了,能上姐姐这儿来的,全是陈州有身份的,姐姐不必如此,我明早就回黑明坊,也省得大伙儿担心。” “我这青松馆还藏不下你一个么,何况这里也不是随便想进就能进的,你在此处修养,我也安心些。”柳枝儿语气又柔和下来。 白荼摇摇头:“有一件事我得回去亲自处理,姐姐放心,我惜命得很,懂得分寸的。” 柳枝儿知道他脾气,叹口气不再劝,灭了灯便钻进被子,将白荼揽在怀里,良久,才喃喃道:“我都不记得上次你在我这里睡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白荼拉着柳枝儿的手,轻轻的“嗯”了一声,“是有好些年了。” 凉王府,虽已至深夜,却依旧灯火晃动。 左千户指挥使戴忠在承心殿门口踌躇了许久也没说要进去,门口守卫实在忍不住,便问道:“大人可要小的进去通报?” 戴忠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终于下定决心的点头,守卫遂入殿通报,不一会儿便走出来做请,戴忠理了理衣服跨入殿内。 铜雀在殿前抄手而立目不斜视,戴忠朝他看了一眼,暗骂一句,认命的上前跪下请罪:“启禀王爷……属下失职,那刺客极为狡猾,还有应援,护卫司没抓住人,请王爷责罚。” 静了片刻,才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平静之音:“自己去审理所领三十鞭。” 戴忠闻言暗松了口气,还好只是三十鞭,“是,属下告退。”正要起身,又闻:“再将兵经百篇抄三十遍。” “啊?”戴忠惊的张嘴,“王爷……” 殿上男子微微抬头,剑眉星眸却目光如炬:“不想?” 戴忠急忙低下头:“属下不敢,属下这就领罚去。” 出殿的时候,碰上仪卫副常淼正要入殿,戴忠拉住他问道:“可查到刺客下落了?” 常淼摇首,模样看上去也是萎靡,戴忠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直到常淼进殿,他才幸灾乐祸的笑着离去。 殿内只有铜雀一人侍立,常淼看了铜雀一眼,见后者微微颔首,他心下会意,上前跪下: “启禀王爷,刺客从东墙翻出去,又跑进梅花巷,在里面兜了几个圈子,后被同伙救走,两人下了梅花巷后坡,淌过雅女河,逃至永宁街分道而行,然后……便不知去向。” 常淼小心的瞄了一眼,顿了顿又道:“刺客对王府乃至陈州的地形都极为熟悉,不像是初来乍到,更像是久居于此,属下怀疑他们并非京中派来,恐是布政使司的人,现已派人去衙门那边盯住了。” 等了几息,才听到一声随意的轻笑:“候迁还没那个胆子。” 常淼不确定的看向铜雀,铜雀想了想,站出来道:“王爷,他们此行目标是刻坊,属下担心我们的行动已被察觉,醒州那边是不是先缓一缓?” 男子终于合上手中的折子,随后慢条斯理的起身,刹那间,一室明亮仿佛都被盖过了去,他声音低沉悦耳,却没有一丝起伏,淡淡道:“照计划行事。”随后便往寝宫而去。 王爷一向睡的晚,常淼等了许久才等到铜雀出了寝宫,上前问道:“大人,那两个刺客还抓不抓?” “衙门那边的人都撤回来,若真是布政使司有动作,不用你找,他们也会现身。” 第9章 劝说 白荼这夜睡的倒是极好,翌日起来除了浑身疼痛了些,倒也没什么其他不适,吃过早饭便与柳枝儿告别回了黑明坊。 因时辰尚早,他走的后门,应门的是看门儿老关,虽一头白发,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 见到他,老关又惊又喜:“掌柜的,你去哪儿了?大伙儿可是担心了一夜。” 白荼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事耽误了,你再睡会儿。”随后进院。 正推门入屋,背后传来一声嘲笑:“终于舍得回来了。” 白荼回头,嘿嘿一笑:“有事儿耽误了,毛先生怎么起这么早?” 毛遂甩了甩袖子:“昨晚鸡吃多了,早些起来消消食。” 白荼点了点头,作势要进屋。 “你……”毛遂蹙了蹙眉,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出事了?” 白荼再回头,见毛遂面色严肃,噗嗤一声:“没什么,就是我……闯了凉王府,差点儿回不来,在外躲了一晚上。” 毛遂顿时没好气,鄙视一眼:“下次去闯皇宫,更了不得。”然后转身就走。 啸天也闻声出来,与毛遂打了声招呼,又来到白荼跟前,上下左右的打量一番,确定无恙才放心。他刚也听到毛遂的话,便劝道:“掌柜的别跟毛先生置气,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实际上担心了一晚上,整晚都在找你,刚才歇下不久。” 已经走了一截的毛遂回头,愠怒道:“我不找他,今日你们的工钱谁批?” 啸天困惑道:“这不还有几日才到发工钱的日子么?” 毛遂袖子一甩,“这月提前发。”然后留下一个后脑勺给其他人。 白荼无奈的笑笑,又歉意道:“害你们担心了,我没事,今日都别管我了,让我睡一天,锅里温一碗粥就行,醒了我自己去拿,另外再去抓三天的药,这是方子。”他将从柳枝儿那里拿来的药方递给啸天。 啸天看罢,急了,抓住白荼的肩膀左转右转:“你受伤了?伤哪儿了?” 白荼被他晃的头晕,连连制止:“停停停,只是皮外伤,不碍事,药煎好了也放锅里温着,我醒了再喝。”然后逃也似的回屋。 躺下后,终于觉得舒服多了,白荼暂时还没睡意,便琢磨起昨儿晚上那运工的话。 从运工话里的意思来看,凉王府与多个州县合贾,这定然不是一时兴起,何况既然跨出了这么大的第一步,那么下一步呢?是掌握整个陈州的书市? 运工说书是送至会州、蕲州、文州,加上醒州,还有四个不确定的地方…… 白荼想着想着,忽然眼神一凝,腾地坐了起来。 难道……他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赶紧掀被而起,匆忙穿好衣服就跑出门。 啸天正在院里除杂,见他起身,问道:“掌柜的有什么事唤一声就是,还起来做什么?”边说边放下锄头,拍了手上的泥走出来。 “我要出门个把月,这期间有什么事就找毛遂。”白荼跑到牛四的房门口喊:“牛四,快起来。” 牛四睡的迷迷糊糊,听闻是掌柜的声音,一骨碌翻起来,一边穿衣一边开门,还没来得及欢喜就被拖着往外走。 “赶紧备辆马车,我们去醒州。”白荼催促道。 “醒州?”牛四愣了愣,“掌柜的,您昨夜消失一夜,现在又急着去醒州,难道是牛二那边出事了?” “路上再说,快点儿,我们赶早出城。”白荼边说边进屋收拾自己的衣物去。 啸天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看情形,似有大事,他转去前堂问毛遂,“毛先生,掌柜的急匆匆要去醒州,我担心……” “做好自己的事即可,他一人前去,便是可以解决。”毛遂面无表情的将算盘等物摆上了柜台。 啸天一想也对,便也不再担心,专心去做自己的事儿了。 醒州距离陈州有千里之远,按正常速度,轻车也得一月半,可白荼牛四二人走官道,又昼夜赶路,硬是半个月就到了醒州,二人风尘仆仆不待休整,就直奔陈家宅邸。 陈家当家陈福海亲自接待了白荼,他以为白荼此番是为陈家毁约而来,虽自己先失信于人,可这事他也是莫奈何,遂也只能表达自己的歉意。 堂屋内,陈福海及其二子与白荼坐于一屋,陈福海拱手道:“白掌柜与我小儿一般年纪,却如此年少有为,我是十分佩服,若非事出有因,陈某是决计不会做出这种背信之事,白掌柜心里有气也是应当,你只管说,多少陈某都赔给你。” 虽已从张假的信里得知了赔偿一事,但陈福海愧对白荼信任,很是过意不去。 白荼拱手回礼,“陈当家的客气,此事晚辈已知晓缘由,也知道陈当家的为难,今日晚辈前来,并非要索赔,而是有要事要与陈当家的说。” 陈福海微微惊讶,先将丫鬟们都遣了出去,才道:“白掌柜请讲。” 白荼定了定,正色道:“晚辈知道陈当家的是接到了陈凉王府的信,也知道陈当家的日后定是不会再与黑明坊合贾。” 陈福海微微蹙眉,看来这张假也不能重用,竟说了实情,凉王府管事离去之时一再告诫莫要与旁人说起,若是怪罪,岂是他一个小小书商能招架的。 “陈当家的放心,晚辈并未与任何人说起这事,不过今日,也却为此事而来……” 白荼放低声音严肃道:“陈当家的可知,陈家与凉王府的这一合贾,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可是冒着灭满门的危险。” “什么?”陈福海惊的差点翻了手里的茶杯,他赶紧放下,给大儿子示意,后者也是惊的不敢相信,匆匆去关堂屋大门。 回坐后,听到陈福海深深的怀疑:“白掌柜,饭可乱吃,但话不能乱说,你何出此言?” 一屋子的视线都或不信或震惊的落在白荼身上,白荼当初也被自己这个想法给吓到了,他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这层,却越想越觉得在理。 “陈凉王的名声想必在醒州也是颇为响亮的。”他问道。 陈福海对白荼的话,虽有不悦,倒也没急着发作,“陈凉王,听说容貌极好,却性情冷血,但他手握重兵,一直在陈州抵御夷国,在陈州乃至整个靖国都颇受敬重。” 其实能得凉王赏识,是他陈家的造化,纵是没有任何施压,陈福海也难放弃这个绝好机会,所以当白荼说出这样骇人的话后,他是打心里觉得荒唐可笑。 “白掌柜,我念你年少有为对你也是十分敬佩,可你说出这样的话,实在让陈某寒心呐,就算你想说服陈某,也不必说出这等话来。”言语间已见怒气。 白荼“哎”了一声,诚恳道:“陈当家的可真是误会晚辈了,晚辈之所以日夜不停亲自上门,就是为免书信不得您信任。 陈当家的可曾想过,堂堂凉王府,何故会在此时与州县市井合贾,况还不止醒州一处?陈当家的莫非真以为是凉王缺钱想要在书市分一杯羹?” 第10章 说服 白荼的话,令陈福海内心一震。事实上,陈福海之前也隐隐想过这个问题,毕竟堂堂王爷,怎会轻易与他这些个市井商人做私刻生意呢。 可他碍于对方尊贵的身份,根本不敢深思,那可是真正的皇室一族,当权者要做什么,他还不是只有听着的份。 可白荼的话,也不无道理,凉王乃八王之首,若是其他常见生意倒也可以理解,可这私刻确实有那么些令人不解。 “早期官家鬻书也常见,凉王府虽为私刻,却比一般小刻坊还要大,此事虽不常见,但也并非不可。”这是陈福海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了,那就是没什么理由,不过就是多了一项生意,除此之外,凉王府的良田铺面更多。 白荼不置可否,这样想也最正常,若是没有他从那运工口中打听来的话,他也会认为,不过是人家王爷闲的慌,刻坊大,书多的没处放,就随便送出去卖了。 可是…… “当世八亲王,陈凉王、醒崇王、会会王、文邓王、蕲恒王以及东南北三王…” 陈福海隐隐觉得白荼意有所指,却不敢多想,严肃道:“白掌柜,你这话里有话,恕陈某不敢妄加猜测。” “晚辈也不敢妄加猜测,但晚辈可以肯定,凉王府不止与醒州陈家合贾,还与会蕲文三州的书商有往来。” 他见陈福海虽沉默不语,可显然也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便又道:“晚辈还知道,除了这四州,凉王府还有其他几州的合贾,这剩下几州,虽不确定,但晚辈斗胆猜测,恐是南北东三州。” 陈福海闻言惊的面色大变,这三州,乃是祁王、成王、平王的封地所在。 白荼观其颜色就知道陈福海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他郑重道:“这或许是巧合,可晚辈联想到凉王作风,便不得不多想了。陈当家的,此事……非同小可啊。” 陈福海只觉得浑身汗毛直立,他拭了拭额头冷汗,虽极力忍耐,却形容难掩惊骇,“你说这话,可有何依据?”他不死心的再问。 白荼摇首:“晚辈虽拿不出确凿证据,但晚辈因为某些原因,确打探到凉王府的鬻书动向。 东南北三州虽为晚辈猜测,然另外四州还不足以令陈当家的重视么? 晚辈今日来,也并非要说服陈当家的放弃与凉王府的合贾,乃是晚辈对陈当家的真心佩服,既察觉有异,怎忍当家的不明不白的就这么应下。 当家的大可将晚辈这些话当成是疯言疯语,如何抉择全凭您自己。” 陈福海沉默不语,两个儿子虽涉商不久,可也听出了这其中的厉害,二人面面相觑后,老大陈德笑着道:“白掌柜一路辛苦,我已命人备下薄酒,还请白掌柜移步洗漱稍后用膳。” 白荼话已说尽不便再留,便拱手告辞:“多谢大公子好意,只是我来时匆忙,书坊只丢给了个看家的,这来回月余早已堆积诸多事物,趁城门未关,我们便直接出城回去了。” 陈福海听罢赶紧挽留:“白掌柜若是连顿便饭都不吃,叫陈某情何以堪。” 白荼摆手:“晚辈一直敬重陈当家的,当家的实在无需客气,日后若有机会,晚辈再来叨扰。” 见他实在坚持,陈福海也不好再留,让陈德亲自将人送出城。 白荼走后,陈福海便一直在堂屋发呆。二儿子陈茂见父亲愁眉苦脸,便劝道:“爹,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毕竟这只是他的猜测,儿子觉得,他此番前来是另有所图。” 陈福海瞪了他一眼:“他是另有所图,可他所言也绝非信口胡诌,若真被他猜中,这事于我们陈家,要么一步登天,要么就……万劫不复。” 陈茂见父亲神色严肃,也不敢再随便发言了,遂问:“那爹打算怎么办?我们已经应下了,难不成还能反悔?那可是凉王府啊。” 陈福海沉默了片刻,喃喃道:“虽是应下,可这货还得月余才会从陈州启程。” 陈茂有些惊讶:“听爹的意思,我们是不接这笔生意了?” “哎……”陈福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白荼的话看似荒唐,却句句都在理。 陈凉王,既是靖国百姓敬重的王爷,也是令朝廷忌惮的藩王。他手握重兵,又是当年文帝最宠爱的儿子,一出生就赐了个琰字,于当时来说,他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这些年朝廷迭代,凉王历经两任帝王,而今新皇还尚未立后,侯氏虽已退出朝堂,可大小事务依旧得由她过目,人都暗地里说,邢家天下已经快改姓候了。 凉王的野心呢?有多大?当年与帝位失之交臂,他难道就没有不甘吗? 陈福海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陈家世代经商,祖辈都是兢兢业业,到他手上也发展的极好,虽没大富大贵,但子孙后代也吃穿不愁。 如今凉王府这尊大佛主动找上门,倒叫他受宠若惊了。 陈福海左思右想,决定先弄清楚白荼所言是否有虚,他当即休书三封,命人快马加鞭送去蕲文会三州。 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圈子,书市亦如此。陈袖坊不仅是醒州数一数二的书坊,在整个靖国书市也颇有些名气,与陈福海相熟的也是遍布全国各地。 陈福海这三封书信便是送去自己的老友处,欲让老友们帮他打听一二。他料定,若真有与凉王府合贾的书商,定也是当地的大坊。 陈德回来后,先与陈福海说了出城经过,又听说要托人去打听实情,他觉得不妥,便劝道: “父亲,此事重大,孩儿认为父亲此举过于草率,若叫凉王府的人察觉,我们陈家吃不了兜着走啊。” 陈德一向谨慎,陈福海对此也欣慰非常,便耐心解释:“为父托的都是好几年的老交情了,他们省得,况我也未在信中交代全,就算把信送去凉王府,他们也未必能看出端倪来。” 话已至此,陈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他想了想,又担心道:“若事情真如白掌柜所言,父亲打算如何?” 陈福海再次陷入沉默,他这一次,是真的拿不定主意啊。 往好了算,白荼所言有误,他便可一切照旧; 可往坏了算,若蕲文会三州当真有与凉王府合贾的书坊,就算不能证明真有隐情,可有白荼的那番话在前,也难以令人心安。 成王败寇,哪怕凉王势力庞大,也难保其真能夺得那黄金宝座,而一旦失败,凡与其有关联者,皆逃不过一死。 况且,还不知凉王府此番动作,是悄无声息,还是与其他藩王联手而为。可不管怎样,这事都不似表面那么简单。 陈福海也是为商几十年,商场风云虽不抵官场,但他所见的争斗也不少,今日是友保不准明日就成了敌,更保不准下一次是否又成了友。 一切,皆因利而起。 第11章 县令 离城之后,牛四终于确定见不到牛二了,可他又想不明白,既然买卖做不成,何不让牛二回陈州呢。 “掌柜的把牛二留在醒州,可是还有其他深意?” 白荼正打着盹儿,迷迷糊糊道:“让他再等一月,若是陈家还不改口,再回。” “陈家会改口吗?”牛四喃喃自语,虽然掌柜的那番话他也听懂了,可怎么想都觉得有些杞人忧天。就算那凉王要做些什么,那一时半会儿也成不了事,就算能成事,陈家不过是个商贾之家,能起到什么关键作用呢? 正想着,车内传来一声轻笑:“你不以为是,那是因为你是旁观者,可陈家身处其中,陈福海肩负几代人的心血,就没得你那份不以为意。” 这样一说牛四倒是立马儿就明白了,他嘿嘿一笑:“还是掌柜的狡聪明,我看你言辞凿凿情深意切的,还真觉得您是为陈家着想。” 白荼踢了一脚车壁,哼道:“说的好似我虚情假意啊?我既为陈家着想,也为自己着想,有何不可?” “那是那是。”牛四赶紧讨好:“掌柜的是深谋远虑想常人所不想,何况您说的也在理,说不得还真叫您说中了,到时候陈家还不得感恩戴德么。” 他迟疑了一瞬,又问道:“不过我有一事不明,陈家应该已经应下了这件差,掌柜的为何还觉得有回旋的余地?”总不能毁凉王府的约。 白荼翻了个身,笑道:“陈福海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谨慎的人,他不敢轻易拿整个陈家做赌注。我想这时候,他应该已经托人去打探了。 若真与我所说吻合,他也有身退之法,毕竟此事凉王府不会声张,他就算反悔,凉王府的手也申不到醒州来给他安个罪名。” “哦~”牛四先是恍然,旋即又困惑道:“可若是陈家想富贵险中求呢?” 白荼懒懒的打了个哈欠,睡意渐浓:“这就是我让牛二再留一月的原因,此事不宜拖,越早抉择越好,陈福海若要差人去打听消息,怎么着也得半个多月,可一旦他有了确信,成与不成很快就会有决定,我们就等着。若好,那他自会去找牛二,若不好,到时候再让牛二回陈州” 牛四听着里面渐渐没声儿了,笑了笑,驾马的速度更快了。 在他二人赶回陈州的途中,陈州也发生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话说那陈州绍县县令侯蔡文,仗着自己姓候,在绍县耀武扬威欺男霸女,地方乡绅都怕他三分,当了三年县令,竟已经纳了七房妾室。 本来侯蔡文一向是作威作福惯了,也没人敢管他,毕竟陈州布政使也是姓候,人家是一家人。 可就在他准备纳第八房的时候,恶名突然就传了出去,不仅是绍县,整个陈州有大半地儿都知道他强抢民女。 本来,传就传了,那侯蔡文也不惧人言,可偏偏这事引起了凉王的注意,凉王虽不管地方官,可他却是陈州一州之主。 侯蔡文本来高高兴兴的等着小妾入府,却被一群红衣侍卫先捆了个五花大绑,随后被送至陈州府衙承宣布政使司,还不待他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下了狱。 他在牢里咒爹骂娘的闹着要见布政使要出去,虽然最后人是见着了,却挨了两个大嘴巴子,立时不敢再闹了。 衙门后堂,敖定佑正优哉游哉的吃茶,见候迁笑面而来,他放下茶杯起身,二人相互作礼后落座。 “侯大人大义灭亲实在叫下官佩服啊。”敖定佑笑道。 候迁惭愧的叹息:“叫左长吏笑话了,虽此事还缘由未知,但若真是他作风不端,本官一定亲自将人送去京中任凭大理寺处置。” “大人言重了,我们王爷本无心理会这些事,可那姑娘的二老竟跑到王府门口喊冤,王爷这才派下官来配合大人您查问事情真相,也省得落人口实。至于这案件如何审理,全凭大人做主。” 候迁皮笑肉不笑的在心里暗骂,这分明是想告诉他,凉王在这件事上不会轻易罢休。 确实,王府亲卫突然将侯蔡文五花大绑送来的时候,他慌了些,可听闻事情原委后,他又松了口气,若是其他事还难说,可这情爱之事,是非对错可就说不准了啊。 “事情原委本官一定会彻查清楚并给王爷一个满意的交代。”候迁笑道。敖定佑虽官不及他,可到底是王府的人,他怎么着也得客气些。 敖定佑笑呵呵的拱手:“大人高风亮节又断案如神,定能查清真相,如此下官就先告辞了,王爷还等着下官回禀呐。至于证人,提审之日,下官定亲自将人送过来。” “如此就劳烦左长吏了。”候迁笑盈盈的目送敖定佑离开,待人走之后,他才沉着脸命人将侯蔡文放出来。 侯蔡文此生还没受过这么大的气,从牢房里出来后,一路骂骂咧咧的到候迁跟前儿才停下来,面对候迁,他心里还是有些怕的。 “大伯,我可以回去了。”他是从未想过自己真的会被治罪,不过是几个贱民而已,能翻出什么浪来呢。 候迁看着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没出息的蠢货,为了几个女人还闹的人尽皆知,你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人,那邵县物阜民丰,多少人眼馋着,你倒好,尽看上了几个女人,枉费我当初还费尽心思的把你送去。” 侯蔡文被骂的不敢吭声,直到侯迁骂累了坐下,他才小心翼翼道:“大伯教训的是,是小侄眼光浅薄,小侄不该被那几个臭娘们儿迷了心智,小侄以后再也不会了。” “还以后,眼前这关过不了,你这知县也别想当了。”侯迁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他。 侯蔡文一惊,忙倒了杯茶递上去,“怎么了?难道凉王想为区区小事深究?” 侯迁更没好气,沉着脸不说话,侯蔡文急了,衣摆一撩就跪下去,带着哭腔道:“大伯,从小您就最疼我了,这事儿你得帮帮侄儿啊。” 侯迁被他闹的烦,骂道:“够了,起来,你瞧你这点出息,还怎么成大事?” 侯蔡文被骂的悻悻起身,他越想越觉得窝火,语气也阴狠起来:“不过就是几个贱民而已,弄死他们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么。” “人在凉王府,岂是你说的那般容易?” 侯蔡文沉吟片刻,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杀不了他们,只要没有证据,那凉王也奈何不了侄儿。” 侯迁脸色终于好看了些,“算你还点出息,凉王府一定有人在附近盯着,你不便出面,我会交给其他人去做。” 听到这句话,侯蔡文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笑着拱手:“侄儿多谢大伯。” 第12章 拆园 人间四月芳菲尽,王府花园却百花鸣,只昨夜细雨过后,散落满地凋零。然晨光微洒,一地雨露芳华,冷冷清清,亦是别样的美。 园子里,月牙色织金鱼纹锦袍男子颀长而立,清冷的气息与周遭融为一体,然有俊容姿,端的是令满园春色都逊了色。 邢琰望着树枝上的残缺,声音似沾了晨露一般带着冷意,“万物瞬息万变,昨日还百花齐放,今日已落入尘泥,沉浮间,谁又晓得明日是起是浮。” 一向沉默寡言的铜雀难得利落开口:“王爷妙算。” 邢琰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却转瞬冷然:“让秦保把这园子里的树都砍了,本王要赏荷喂鱼。” 铜雀面色无常点头应是,身后的一众侍从却垂首咋舌,这偌大的花园,亭台楼阁水榭匠心独运,更是一年四季花开不败,乃是文帝命御匠历时两年倾心打造,都说比之御花园也逊色不了几分。 然此等美景,竟说毁就毁?王府哪儿少荷塘鱼池了,定然是哪里惹着王爷不高兴了。 侍从们放慢呼吸越发谨慎,生怕自己动作大点就惹怒了王爷。 敖定佑到时,只觉得气氛凝固,故而复述此去布政使司的经过也是小心翼翼。 “下官将朱正一家三口安置于翡翠园,园外护卫十名,进出饮食也是高嬷嬷亲自挑人监督,定不会出什么岔子。” 邢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敖定佑被看得后背发毛,赶紧继续道:“但晾他候迁也不敢从王府下手,下官已命审理所关阳张为诚分别前往朱家村,另单文姬那边也已安排妥当。” 隔了良久,才听到一声“退下罢。”敖定佑如释重负,躬身行礼退下。 彼时日头渐大,邢琰环视了一圈偌大的花园,淡淡道:“都不用跟着了。” 侍从们齐声应是。 铜雀是贴身护卫自然不在其列,落后两步跟上,待二人走远,侍从们才面露轻松,眼里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查的如何?”淡淡的声音响起。 铜雀紧走一步,垂首愧色道:“王爷恕罪,护卫司办事不力,尚无结果,白明坊踪迹隐蔽,除了半月前揭发侯蔡文外,就再无动静。” 邢琰轻笑一声,听着随意,却叫铜雀心头一紧。 “白明坊在民间颇有声望,他们专替老百姓说话,在民间查访,自然无所获。” 铜雀迟疑了一瞬才又道:“有一人,此人名叫白荼,是一书商,在太行街颇有些名气他的书坊……叫黑明坊。” 邢琰漫不经心的踢过路中央的小石子:“一个投机取巧的商人还不足以引起你的注意。” “此人虽投机取巧,但颇有想法,黑明坊运作的也极好,属下以为,他符合王爷的要求。” “哦?”邢琰停在一颗挺拔的槐树下,茂密的枝丫伸展,张开一片庇荫。 “这槐树是父皇在本王出生之时亲手种下,本王十岁那年,它就从皇宫挪植至此,算起来,还与本王同岁。” 声音听不出半点情绪波动,铜雀不善言辞,遂沉默不语。 驻足片刻,邢琰转身,随意道:“让秦保去见见。” “是。” “这棵树留下。” 铜雀微微讶然,然他素来沉默寡言,也不多说,应是。 出了花园,铜雀随即就把话带给秦保,秦保不敢耽误,将工匠的事交给几个一等管事安排,自己则直接去了黑明坊。 彼时黑明坊还有些主顾,秦保便先在大堂转悠,直到柜前结账的人都走了,他才笑盈盈的上前: “这位就是白掌柜,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丰神俊朗啊。” 毛遂抬眼看他,“不是。”又垂眼继续拨算盘。 秦保心里微微惊讶,此人举手投足都是一股清高的儒生之气,是个心傲之人,难道只是个给人做工的账房先生? 不过惊讶归惊讶,他面上还是笑着拱手致歉,心里却对这个白掌柜越发好奇,毕竟能将如此高节之人纳为己用,这白荼也非俗人呐。 “那敢问白掌柜何在?实不相瞒,我是听闻白掌柜善与人合贾,正好我手头上有一笔不小的买卖,故而想与白掌柜当面聊聊。” “掌柜的出去了,还得半月才会回来,半月后再来罢。” “这”王府内事物诸多,秦保亲自来一趟可不容易,若今日没有半点收获,他如何给王爷交代? 他想了想,眼前这位气度不凡,定也是能做主,遂道:“那不若我与先生说说。” “坊里的事,都是掌柜的说了算。”毛遂一副不想多管多问的模样。 若是寻常人等,被这般冷面对待,早就愤然离去。可秦保能做到王府大总管的位置,心态自然非常人可比。 他和气道:“既如此,那我半月后再来。”然后挑了几本书册才离去。 待秦保走后,啸天才凑了过去,疑惑道:“掌柜的说了,他离开的期间,坊内一切都由你做主,这人看着衣着不俗,为何不听听他如何说?” 毛遂没好气的看他一眼,“你也看出此人不俗,何不想想他来是何目的?黑明坊纵然有些好名声,那也只是在太行街,你可仔细观察过此人衣着配饰?他是官家中人。” 啸天恍然:“竟是官家的人,可这官家的人怎会找到咱们这儿来?也不像布政使司的人啊?不过掌柜的一向不喜与这些人打交道,幸而你没留他。” “此人恐来头不小,他今日是特意前来,适才他买的也皆是黑明坊所印书册,我猜他定有其他目的,且看半月后他再来是不来。”毛遂在账上记下最后一笔。 却说秦保这一去,倒也并非一无所获。 承心殿内,秦保将所见所闻一一回禀。 “奴才去的不是时候,人刚好不在陈州,说是半月后才回来,奴才就买了几册书带回来给王爷您过目。”他将书册递上。 黑明坊的书册来源甚多,他挑选的皆是黑明坊所印制。 “黑明坊所印书册品质中上,且奴才观其所鬻,分上中下的系列书册居多,演义野史居多,还包含了各地杂志和人物传记等,很是丰富,与锦德坊相比,就是小了点。” 锦德坊乃是陈州最大的书坊,黑明坊与之相比,顶多算二等坊,不过锦德坊书价不便宜,且又不在太行街,故而黑明坊更受众些。 秦保虽还未见着白荼,可心里已生出了几分佩服之意。黑明坊开张不过两年余,却迅速在太行街站稳了脚跟,若此人没有半点研桑心计,谈何容易?何况他还听闻此人年岁并不大,少年有为,就更叫秦保钦佩了。 邢琰听罢,却问起了其他:“秦申何时回来?” 秦保恭敬道:“王爷需要,明日可回。” “退下罢。” “是。” 出了承心殿,秦保立即去信给秦申,秦申乃他的独子,只是常年在外行贾,极少在王府露面,可一旦露面,便是有要紧事了。 第13章 威胁 敖定佑前脚刚离开布政使司衙门,侯迁后脚就派理问副罗永祥带人前去处理朱家村的事。 侯蔡文这次纳的是农户朱正家女,按理一个农户,是没有胆子去闹事的,民不与官斗,何况侯蔡文还是一方县令,又是侯姓,虽是外族,但算起来,与当今太后也是亲戚关系,谁敢去闹啊,否则前面那几个妾室早就闹翻了天。 只不知这朱正却是块硬骨头,竟敢跑到陈州凉王府门口喊冤,而凉王素来与侯姓不对付,遇到这样的机会,又岂会放过。 候迁并不关心朱正是否真有那个胆识找上凉王府的门,他现在恨上的,却是那个罪魁祸首白明坊。 上任两年多,候迁听过不少关于白明坊的传闻,甚至他到陈州上任,也是白明坊所致,而在他任布政使的这两年,白明坊也惹出了诸多事端。 这两年,他一直在查询白明坊的下落,却并无所获。这股势力,如风似电,你不知他会从哪儿刮起,更不知他会吹向哪里,迅即而来掣电而去,抓不住更打不着,可一旦他们大造声势,民间风向就随势而动。 然就算再高明,也不该丝毫踪迹没有,唯一的解释便是,白明坊的背后势力庞大,而放眼整个陈州,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白明坊乃逆党。候迁时刻记得自己来陈州的目的,凉王手握重兵朝廷忌惮,却又奈之不了,若是他能找到凉王府与白明坊的关系,便可替朝廷拔除这根眼中钉,这功劳,怎么着也够他混个三品京官儿。 你凉王既敢让白明坊出没,那我就有机会逮你的尾巴。秉着这样的想法,候迁反而把这次的事件看成是难得的机会,故而另一边,他同样派了亲信赵成去查白明坊的踪迹。 罗永祥与赵成是同时出的衙门,赵成乃候迁心腹,此去定是办的肥差,罗永祥想到自己还要快马两日才能到绍县朱家村,心里就不舒坦了,他这一不舒坦,就把气可劲儿的往那些无权无势的村民们身上撒。 翌日天擦黑,罗永祥到达了朱家村,他想早早儿回去,夜里就让里正把村里有声望的农户叫过来。 农户们不明情况,来到里正家,见一屋子的官差,都猜到是朱正家的事,事情经过他们也都听说了,县太爷至今还在布政使司关着,看上去朱正倒是办对了。 可这事儿与他们何干啊?这大晚上的。有农户就忍不住先问:“差爷,这大晚上的把我们叫过来是为了啥事?” 他不过就这么一问,罗永祥却也正好缺这么个杀鸡儆猴的,给左右衙役使了眼色,出来二人直接将那农户按在地上打。 在场其他农户又惊又吓,更不明所以,然那些衙役佩刀而立,他们就算敢怒,那也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更担心下一个是不是自己。 “住手。”人群中终于有人怒喝制止。 罗永祥望过去,是个中年男子,虽是素衣,却难掩身上脱俗气质,一看就不是这村里的人,他也不是蠢人,和气问道:“不知这位先生是?” 中年男子怒目而视:“尔等身为朝廷官差,理应为民请命,如今不分青红皂白就殴打百姓,是何道理?” 里正有些着急,拉了拉男子的衣袖,小声道:“单先生莫要多说,这是陈州布政使司的大人。” 罗永祥一听这话,便知这强出头的不过是一介布衣,心里顿时没了耐心,眼色一横:“布政使司办事,岂容得你一个刁民置喙,妨碍公差,同罪。”两名衙役上前就把人按跪在地上。 单文姬何时受过这般羞辱,他饱读诗书考取功名,却不喜官场作风,故而弃官不做而游山历水,前些日子无意来到这朱家村,听闻了朱正一家的事,他想知道这事后果如何,便留在了里正家。 本以为朱正一家会得善果,却没想到这些人竟出如此阴招,单文姬也曾为官半载,知道官场上那些丑恶做派,如此迫不及待的杀鸡儆猴,心思昭然若揭。 若是不出头,也可免一顿皮肉苦,可单文姬这人也是块硬骨头,否则又怎会不堪忍受官场做派而辞官为布衣呢。 他怒道:“我何罪之有?尔等目无王法滥殴无辜,才是罪不可恕。” “啪……”衙役一巴掌打的单文姬歪倒在地,恶狠狠道:“大人说你有罪,你就有罪,还敢多嘴。” 单文姬被打的脑袋嗡嗡作响,半边脸都麻了,可他半点也不屈服,憎恶的唾骂:“一群宵小之辈,仗着天高皇帝远就为非作歹,今日你们若不打死我,单某定将你们恶行告知京师。” “哟哟哟……想告御状啊,瞧你这说的我都怕了,既然如此,我若不打死你岂不是给自己留个后患么。”罗永祥笑的阴狠,左右衙役会意,三人上前对着单文姬就一阵拳打脚踢,还真有往死里打的架势。 其他农户围成一堆,一个个面露惧色根本不敢上前。 里正急的跪下求情:“大人手下留情啊,这位先生自京师而来,并非我朱家村人。” 罗永祥见人已被打的奄奄一息,便出声制止,他也并非真要打死人,只不过给这些人敲个警钟而已。 他斜睨的看着里正:“知道你们犯了什么罪么?” 里正及其他农户都不敢吭声,农户们面面相觑,依着跪下。 罗永祥很满意,他阴着脸道:“你们罪在勾结朱正陷害朝廷命官。” 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单文姬“呸”了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星子。 罗永祥眉头一拧,面露狠色,里正忙出声道:“大人明察,我们不过是庄稼人,何来陷害朝廷命官一说啊?” 罗永祥冷哼道:“朱正上凉王府告邵县县令强抢他女,可这门亲事分明是媒婆亲自上门说和,朱正一家收了两担聘礼当场应下,如今他却反悔诬告县令强抢,你们因与他同乡就包庇其罪,这不是罪是何?” 里正面露豫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终于知道这群人来所为何事了,这是要他们做伪证啊,什么媒婆说和什么两担聘礼,都是没有的事儿。 罗永祥见大家都不吭声,声音又阴沉了几分,“你们可要想清楚了,朱正不过是个农夫,还想凭一己之力给朝廷命官扣上这莫须有的罪,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何况县令乃布政使侯大人的亲侄子,他能看着自家人被一群刁民污蔑?今日你们受的都算轻得,若是到了堂上,那可有你们受的。” 即便知道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此时也没人敢说什么。 罗永祥又不屑道:“若你们以为凉王府就是靠山,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你们可别忘了,谁才是你们的父母官儿,这来日……方长呐。” 罗永祥离开后,里正与其他农户沉默了,单文姬看这情形就知道,他想劝,里正却先开口叹息道:“先生,我们还有其他路可走么?” 第14章 过堂 单文姬一时语塞,侯蔡文一个县令都不是这些农户敢惹的,更何况是布政使,那是随便一挥手就能给他们安个莫须有的杀头大罪,他们惹不起。 最先被打的农户痛恨道:“平日我们没少受欺压,邵县又有多少女儿家被那畜生祸害,可谁敢说一句不是?先生经此一遭还不知道这群人有多恶毒么,我们还能怎么办?” 单文姬惭愧又痛苦,他便是忍不了官场上的那些乌烟瘴气才辞官,可游历半年他又时常有懊悔之意,若自己有个一官半职,便能替这些无辜百姓主持公道。可转念及当初为官,他不同流合污就成众矢之的,又倍感无力。 农户们的无奈,他感同身受,可朱正一家,他又同情非常。 单文姬一夜辗转难眠,翌日清晨听闻外院有人群声响,他以为是昨夜之人又来,挣扎着起身出院,却是一群官差,但穿着与昨夜之人不同。 里正正请为首之人坐,听到内屋开门声,回头一看,走过去道:“单先生起来作甚?该躺着休息的。” 单文姬一脸警惕的看着院里众人:“他们是何人?” “是凉王府的人,朱正一家不是去凉王府喊冤了么,凉王特意派了官爷来问情况。” 张为诚起身拱手道:“在下张为诚,这位先生是?” 单文姬见此人虽体格高大威猛,说话却豪迈而不失礼,顿生好感,拱手回礼道:“草民乃一介布衣,非朱家村人,游历至此暂作停留。” 张为诚哦了一声,有些奇道:“先生这身伤是如何得来?” 单文姬叹了口气,里正请二人坐下,正欲将昨夜事情和盘托出,院外却一声高喊:“里正何在?” 里正惊的从凳子上弹跳起来,惊慌的看着院外一群人。 张为诚回头一看,笑着起身:“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着罗大人,罗大人不在陈州办差,怎么跑到邵县来了?” 罗永祥可认识这张为诚,二人也打过几次照面,张为诚与他品级一般,倒也没有孰高孰低的分别。 其实昨夜他就知道张为诚来了邵县,也一直派人盯着,今早一听说张为诚来了朱家村,他就紧随其后,这不,前脚张为诚刚进院,后脚他就跟过来。张为诚要来做什么他心里明白,可他不给张为诚机会,张为诚又能如何呢? 罗永祥笑着上前,全不见昨夜的凶神恶煞,“倒是我想问张大人,如何会出现在这邵县啊?” 张为诚笑呵呵道:“王爷一直记挂着朱正一案,这不想着朱正要过堂了么,就派我来朱家村再寻几个村民,也好在堂上做个辅证。” 罗永祥哈哈一笑:“可巧了,我也正为此事而来,既然如此,不如你我二人同行如何?” 里正急切的看着张为诚,后者却笑吟吟的道好。 单文姬锁着眉,想了想道:“此事草民也知情,还请二位大人容许草民一同前往。” 罗永祥知道这人不怕死,怕他误事儿,便道:“你不是朱家村人,去做甚?” 张为诚奇道:“罗大人怎知此人非朱家村人?” 罗永祥一顿,旋即道:“此人看着不像。” 张为诚颔首:“是不是朱家村人也无妨,既知情,那便一并带回,另请里正再请出几位与朱正家熟悉的村民,告诉大家别担心,不一定得上堂,就算上堂,也只是问些话而已,如实回答即可。” 罗永祥笑吟吟的看向里正,里正只觉得如芒在背,慢慢的走去路口喊人。 回陈州的途中颇为顺利,翌日中午一行人就入了城,罗永祥给里正等人安排了住处,张为诚称差事办完要回凉王府,遂两路人马分道而行。 直到张为诚走后,有衙役才疑惑:“他一路随行,不就是防着我们么?为何此时却不留几人守着?会不会有诈?” 罗永祥瞪了一眼:“难道我还会对这几个村民不利?” 衙役忙认错道:“小的失言,这些都是重要证人,大人自然是好生对待。” 罗永祥哼了一声,阴狠道:“那个多余的,上堂之前处理干净。” “是。” 既证人已到,开堂之日便定于三日后。待到这日,敖定佑亲自领着朱正一家来到布政使司衙门。 大堂之内,除了朱正一家,还有侯蔡文作为被告立于堂前,只他身份不同,并未下跪,敖定佑则坐于左下首的位置旁听。 侯迁主审,只见他惊堂木一拍,厉声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朱正被吓的一机灵,愣了愣,才小心翼翼的道:“草民朱正,乃邵县朱家村人。” “朱正,你因何事要状告何人?” “草民要状告……邵县县令强抢民女。” 再见朱正一家,侯蔡文心里是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可碍于堂上还有凉王府人,他不得不忍耐,怒呵道: “大胆刁民,竟敢诬陷本官,本官分明是请了媒人送了两担聘礼,你们收下聘礼却反悔,如今更反口诬陷,真是可恶至极。” 朱正家女朱秀莲怒目而视:“你胡说,分明是你将我掳了去,爹娘无力反抗才去凉王府喊冤。” 侯蔡文冷哼一声:“是与不是,本官自有人证。”他冲堂上拱手道:“大人,下官请证人上堂。” 侯迁惊堂木又一拍,厉声道:“带证人。” 很快有衙役带着一媒婆上堂,朱正扭头一看,是朱家村一带有名的媒婆何氏,他知道何氏定是要做伪证了,气的直咬牙。 何氏恭敬跪下:“民妇何氏拜见大人。” 侯迁问:“你可认识这堂上之人?” 何氏看了一圈,笑道:“都认识,站着的这位是知县侯大人,旁边这是朱家村民朱正,一月前,民妇还替侯大人上朱家给秀莲姑娘说亲呐。” 朱秀莲怒道:“你胡说,我不曾见过你。” 何氏惊讶:“朱姑娘这是贵人多忘事啊,一个月前,我亲自上门替侯大人保媒,朱姑娘可是亲口应下的啊,我还带了两箱聘礼,你们可都收下了啊。” “你胡说。”朱正气的浑身颤抖,忍不住就起身要去抓何氏,却立即被两名差役按住,侯迁怒喝道:“放肆,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喧哗,来啊,藐视公堂,杖责三十。” 第15章 扭转 朱正被两名差役左右拖住往堂外拉,欲要行刑。其妻李氏立即抱住朱正的腿,哭道: “大人,媒婆不曾上我家说亲,我家也不曾收到聘礼,我家男人理论几句,大人何故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人?三十杖,这不是要我们命么。” 朱秀莲对着敖定佑磕头,“大人,请您说句公道话,不能让我爹爹被打死啊。” 敖定佑蹙眉为难道:“公堂之上,自然是侯大人说了算,本官不过是奉王爷之命旁听而已,却是不好僭越,既有媒婆上门,想必是合了八字,你们又为何要诬陷知县大人啊?” 李氏一听,脑子一灵光,急忙道:“对,八字。”她瞪着何氏骂道:“你这泼妇无赖,你既说上门说亲,那八字呢,我家秀莲的八字,你可知道?” 候迁抬手示意差役暂且放了朱正,又问何氏道:“朱秀莲的八字你可知道?” 本以为何氏会惊慌,不想她却笑呵呵道:“自然是知道的,秀莲姑娘的八字我可还带着。” 何氏递上一纸,李氏不解又微微不安,他们自然是没给过八字,可何氏态度又让他们不安。 候迁看罢,又问李氏:“朱秀莲八字为何?” 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李氏遂道了八字:“丁丑葵丑丙午丁酉。” 候迁眉头一拧,冲何氏大声道:“为何与你给的八字不合?” 何氏怔了怔,急道:“这不可能啊,当初分明是给了我辛丑葵酉乙酉丁卯啊。” 她眼珠子转了几转,怒向李氏道:“好啊你们,你们是早打算要反悔,这才拿假的八字给我,好让我今日无话可说是。” 朱正一家听的愤怒不已,原来打的这算盘,不知道生辰八字也无妨,反咬一口是他们给了假的,反正也无人可以作证。 “你颠倒黑白,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把良心丢去喂狗,要这般置我们于死地。”朱正破口大骂。 侯蔡文看了这出好戏,心情极好,可他面上装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事到临头还想狡辩,你们欺骗本官在先,又诬陷本官在后,其罪当杀,可既然你们不肯承认,那本官就让你们死的心服口服。” 他又对候迁道:“大人,下官还有人证物证,可证明朱正一家豺狐之心。” 候迁又道:“传人证物证。”随后,里正等五名朱家村人上堂,另有两箱聘礼也被抬上了公堂。 朱正一家惊愕的看着里正众人,他们实在不敢相信,这些做了几十年的邻舍,竟会替恶人作证。 里正一行人根本不敢去看朱正一家,只能垂着头等堂上问话。 “堂下何人?” 里正答:“草民绍县朱家村里正,其余人等皆朱家村民。” “里正,本官问你,何氏是否上朱正家替知县保朱秀莲的媒?朱正一家是否有收到聘礼?” 里正跪在地上嗡嗡的听不清说了什么,候迁再呵:“大声答话。” “是…确如大人所言。”里正声音都在颤抖。 朱正气的眼眶泛红,被同邻之人背后插刀,他愤怒的同时更难过非常,指着里正的鼻子痛恨道:“你说这话,就不怕遭天谴么?” 里正却像是豁出去一般,咬牙闭眼大声道:“朱正一家贪图聘礼,却又不想将女儿嫁给知县为妾,所以才诬告知县大人。 上月初五,我们亲眼见着何氏带人抬了两箱聘礼上朱正家,离开的时候并未抬走聘礼,堂上这两箱,便是那日何氏带去的箱子,草民身后众人皆可作证。” 身后其他朱家村人都闷声垂头不说话。 李氏气的浑身颤抖:“朱农,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我们家从未得罪过谁,你们睁眼说瞎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会遭|天|谴,会下地|狱的。” 朱秀莲哭的呼吸不过,跪着挪到敖定佑的面前恳求道:“大人,您要替我们做主啊,这些人都是串通好的,王爷不是答应过会替我们做主吗?大人……” 朱正红着眼咬着牙,冲上去就揪住里正的领子,抡起拳头就要作打:“你们合谋害我们全家,我们一家纵是做鬼,也会找你们去索命。” 里正也是泪流满面,他是愧疚不已,可他没办法啊,这些人都是准备好的,即便他不说,还有其他人。朱正要告的是县令,这堂上之人更与其是一家,怎么敌得过,他若不站出来,那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甚至是整个朱家村的人。 “放肆,朱正屡次扰乱公堂秩序,来啊,把此刁民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候迁下令,立马有人拖着朱正往外走。 “他爹……”李氏拦在差役的前面,却被无情的推开,朱秀莲看看爹娘,再看看敖定佑,哭嚎不已。 “大人稍等。”一直旁观的敖定佑这时候终于开了口,模样看上去很是镇定,叫候迁防备又疑惑。他知道敖定佑不会安分守到最后,却不知他会出什么招,现在看来,一切板上钉钉,还能有回旋余地? 敖定佑平静起身站上大堂,躬身拱手行礼道:“大人,此案如今看来,已是朱正诬陷朝廷命官无疑了,不过下官既奉王爷之命,也不敢辜负王爷所托,遂也寻了几位证人,还请大人让证人上堂。” 侯蔡文狐疑的看着敖定佑,李氏与朱秀莲像抓住救命草似的抱作一团哭泣,候迁虽有狐疑,面上却不动声色:“既有证人,带证人上堂。然朱正藐视公堂之罪,本官亦不能不罚。” 敖定佑微微一笑,“既已有人证物证证明朱正一家诬告知县,大人何不先暂缓朱正藐视公堂之罪,待结案之后,再一并处罚。毕竟朱正乃是原告,若是他一直喊冤不认,这外面听者众多,万一有人嚼舌说出什么屈打成招的话,岂不坏了大人您一世英明。” 候迁皮笑肉不笑,他倒也不惧,如今人证物证都在,还能推翻不成? “左长吏思虑周全,既如此,你们先退下,请证人上堂。” 又一群红衣护卫拥着五名女子进入大堂,这些红衣侍卫都是王府亲卫兵,可这些女子都绾了妇人髻,又是何人? 堂上之人有如候迁不解和疑惑的,亦有如朱秀莲惊喜的,还有如侯蔡文惊恐的,因为这五位妇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妾室,亦是他使手段抢过来的。 候迁见侯蔡文脸色就猜到这些人是谁,顿时脸色难看至极。可他又疑惑,这些人都已作他人妇,这时候就算要讨公道,于她们也没有任何好处,总不能都去改嫁罢,她们愿嫁,可被穿过的破|鞋,谁还愿娶? 五位女子上堂,看向侯蔡文都是怨恨不已,可想而知她们过的并不如意,在五位女子之后,又是十多人进入大堂,堂内一下子显得有些拥挤。 第16章 定罪 敖定佑正色上前,问道:“知县大人,不知这五位女子你可认识?” 这哪儿容得侯蔡文说不认识,他焦急的看向候迁,后者却沉着脸只盯着堂下众人,厉声问道:“堂下何人?” 为首女子高声道:“民妇绍县吴家村人,是知县侯蔡文的三姨娘,这些都是府内姨娘,身后是民妇等人的父母亲人,民妇们今日前来,是要状告绍县知县侯蔡文,强抢民女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等二十项罪行。”她递上一状纸。 侯蔡文吓得额头冷汗涔涔,他又气又急,忍不住冲上去对着那为首女子的心窝子就狠踹一脚,“贱妇,叫你们吃里扒外,本官供你们好吃好喝,你们却敢诬陷本官” 女子闷哼而倒,其他几位女子顿时群起而怒骂。 “侯蔡文,这里不是你的后院,你作恶多端,老天爷终要收你了,今日你就是踹死我们,我们也会作证,你搜刮的金银财宝堆积如山,受的贿赂更是数不胜数。 你剥削绍县百姓残害无辜生灵,当初你见我美貌,竟派人将与我定亲的二郎生生打死,你仗着自己有靠山,在绍县为非作歹无人敢说,今日我等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把你的罪行告知天下。” 女子说的激动,望着敖定佑涕泪交加:“大人,民妇不敢说一句假话,侯蔡文在绍县的所作所为,您随便上大街上找一人问即可,民妇不敢乱说。” 候迁脸色已经难看至极是忍也忍不了,他没想到敖定佑一直不发,竟是在这个关头有此一招,他知道敖定佑派了张为诚去朱家村,可张为诚不是什么也没做吗?怎么会出来这么些人? 大堂之上控诉之声只多不减,敖定佑见火候差不多了,抬手制止道:“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喧哗,还不住口。” 众人闻言都噤了声,侯蔡文知道情况不好,急的满脸大汗,看向候迁道:“大人,下官冤枉啊,请大人替下官做主啊。” 候迁咬了咬牙,他沉静的审视堂下的每一个人,敖定佑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显然是早就算到了,哼,就算有凉王府又如何,反正他来陈州的目的便是盯着凉王,又何须顾忌这表面的和气。 “本案涉及复杂,你们各执一词,本官需再查详情,朱正一家及民妇先暂时收押,里正何氏等人暂留衙门随时听候,其余人等不得随意走动,随时听候本官提审。” 想使缓兵之计?敖定佑心里发笑,他就是要逼得候迁没有退路,又怎会让他得逞,遂出言道: “大人,此事尚有蹊跷,里正及朱家村人都指正是朱正一家诬告,可如今这几位民妇却与他们的证词相悖,请问何氏,你是否也给这几位民妇替知县保过媒?” 何氏早就吓得不知所措,她是临时被胁迫而来做伪证,本来就心虚,现在情况扭转,就更加害怕了,支支吾吾的摇头:“民妇不曾兴许是其他媒婆。” 有女子就恨骂她道:“你个丧良心的,说话也不嫌赖了自己的嘴,都知道我们是被姓候的抢来的,偏你不知道,你就不怕给你孙子们遭天谴么。” 何氏面色一横,“嘿哟,说我就说我,你扯我儿孙做甚,哼,小|贱|蹄子一个,你飞上枝头变凤凰还反过来说我的不是。” “你我叫你嘴|贱,看我撕烂你这张嘴你还说不说。” 两人就要打做一团,候迁气的惊堂木一拍,声音震耳欲聋,“都住手,公堂之上喧哗,成何体统?” 众人吓得立马儿不敢多话了,敖定佑趁机继续道:“大人,下官还有一证人。” 事已至此,候迁是想不传也不行了,他只得传新证人上堂,准备静观其变再说。只是这次上堂之人,却是叫他脸色巨变。 只见一红衣护卫首领模样的人扶着一素衣中年男子上堂,其后还跟着几名红衣护卫,以及几名被捆绑的差役,看差役服饰,竟与大堂之上的差役一般无二。 侯蔡文脸色如猪肝一般,他质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衣首领往前站了站,拱手道:“卑职凉王府审理关阳,昨夜正督运王府货资之时,遇到这位先生受难,卑职遂救下这位先生。” 敖定佑接着道:“因凉王府时经多年不曾修缮,已多处损毁,王爷便命人修缮,这些护卫本是办差,却意外救下一命,不想这一救,还听到了有意思的话。” 素衣男子正是单文姬,里正看着他很是惊讶,昨夜这位单先生突然消失,他们还以为单先生不屑与他们为伍所以才不告而别,想不到竟差点丢了命。 单文姬艰难的上前拱手行礼:“草民单文姬,江州人士,曾任户部郎中,后辞官游历四方,行至朱家村听闻了朱正一事,便暂留欲知后况。 然在几日前却被衙门中人殴打威胁,昨夜更是被他们追杀欲灭口,幸得凉王府亲卫兵救下,这才保得一条命。” 他将如何被罗永祥威胁殴打,又如何被差役跟踪追杀等详细说尽,因差役被抓现行也无话可辩,遂这事立马就转了风向。 里正等人纷纷承认自己被胁迫、因惧怕而不得不作伪证,何氏见此情形也说了真话,她是被布政使司衙门的人拿性命威胁,不得不替知县侯蔡文做伪证。 一时之间,堂上再无替侯蔡文作证之人,矛头直指侯蔡文,甚至是堂上的候迁。 要说这候迁也是个狠人,侯蔡文是他亲侄子,可事发之后,他也能当机立断,以侯蔡文买通布政使司理问罗永祥为由,替自己摆脱了牵连之罪,又以侯蔡文二十条罪行将其入狱,并将罗永祥判了问斩之罪。 这番动作很是迅速,不仅是侯蔡文没有反应过来,罗永祥更不明所以,怎的祸就突然降到自己头上了?然侯迁却不给这二人说话的机会,直接将人关去了大牢。至于里正何氏等人,因迫于胁迫,故而只是罚了些钱便过了。 这案子,便这样结了。然而这边刚退堂,那边消息就传入了凉王府,没出一炷香的工夫,一骑快马就从凉王府出,看其方向却是往京城去的,这便是稍后的话了。 退堂之后,听审的人群逐渐散去,其中有一人却驻足不走,此人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可目光沉稳睿智,一看就是个极有主意的人。 这正是秦保之子秦申,见到敖定佑带着单文姬从衙门大门出来,秦申站在远处拱了拱手,然后扭身往城西方向去。 都说文帝偏爱凉王,此话一点不假,虽凉王被封在夷国边境之地时有战争,然陈州却是个物产丰富之城,靖国总设六处盐运使司,陈州就占了一处。 秦申此去的目的地,便是位于城西侧广和街的都转盐运使司。 第17章 夺取 侯蔡文这件案子一顿饭的工夫就在陈州传开了,不仅被老百姓津津乐道,在其他衙门也传的人尽皆知,石蒙正在与其他办事说起这事儿,忽有差役来报,说是有一商贾为盐引而来。 盐引每年五月下发,可这都四月份了,商承盐引户早就内定好了,并且大多都是往年的熟人,这也是盐市通晓的规矩,所以一般极少有新人来争盐市。 但这人既敢来,定是有些来头的,石蒙问道:“可有报家门?” 差役摇了摇头,“不过此人看着倒像有些来头。” “那就见见,带去偏堂。” 差役应是,回到衙门口,冲等在门口的秦申喊道:“我家大人有请。” 秦申笑了笑,又递给差役一锭银子,笑的差役合不拢嘴,小跑着在前面领路。 石蒙在内堂逗留了许久才慢悠悠的走去偏堂,一进屋就看见下首座端正而坐的男子。 男子看着周身气派,面色镇定自若,又似一切胸有成竹,略微上扬的唇角让他又多了几分随和,确如差役所说,不像是一般商贾做派。 秦申见人进屋,起身拱手行礼,声音不卑不亢:“草民秦申,见过石大人。” 他个子高又身姿挺拔,这一站起来,倒叫石蒙心头略惊了惊,他一面往上首坐去,一面淡淡问道:“你是哪个府上的?” 秦申跟着走到堂中央,“草民确出身官家府邸,如今却是个自由身。” 竟没有官家支持,石蒙顿时没了心情,仍然不过是个小商贾而已,遂语气也冷淡了:“商承盐引,可纳银,亦可纳粮,二百石粮换一引,你可换几引?” 秦申略一想,答道:“可换一百引。” “一百引?”乍听之下,石蒙惊的忍不住拔高了音:“这可得两万旦粮,你当本官不识数么,这里可是衙门,戏弄本官,这后果可不是你能承受得了的。” 石蒙是不信的,若说此人有官家或大商撑腰,倒有可信之处,可他不过是个自由身,怎能一口气拿出上万石的米粮,何况陈州的大商石蒙也都认识,并不知晓还有这号人物。 “你是外商?”他又追问。 秦申一字一句慢条斯理道:“草民是行贾,常年奔走于各州县之间,并无定所。” 竟还不是陈州的,石蒙更没兴趣了,他这个盐运使,看似是官儿,可实则他的利益与陈州官商是绑在一起的。 每年他都可以因这几百盐引捞无数油水,且全是当地人贡献的,若今日他将盐引分于外人,那明年谁还来给他贡献啊,何况这些盐商都是知根识底儿的,就算巡盐御史来查,也不怕被人背后插刀。 “你来迟了,今年盐引已定,明年再来。”石蒙的语气已经很不耐烦,甚至作势就要起身。 秦申却不慌不忙:“大人请留步,若是大人担心草民身家不够,草民还有钱庄票据为证,且草民不替百引,五十引即可。”他将票据呈上。 石蒙虽有不喜,还是看了一眼,这一看,却是眉头一跳,想不到此人竟有百万身家不止。 眼前此人可不是普通的行贾啊。他狐疑的看着秦申,越发觉得此人身份可疑,既可疑,更不可信,石蒙依旧不改口:“那你明年早些来,本官已言明,今年盐引早已承完。” 本以为这人会失望而去,不想他却笑意更深,直叫人心里没底。 “不知大人可听说了今日布政使司的那件案子?”秦申没由的问道。 石蒙越发奇怪,“你这是何意?”他知道说的是侯蔡文那件案子,可这时候提这件事有何干系? 秦申继续道:“大人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知可否让草民细细道来?” 石蒙理了理衣袍,他倒想听听这人能说出什么名堂来:“那你且说来听听。” 秦申拱手应是,“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想必大人已经知晓,草民就只说一人,此人名叫单文姬,此案当中被冤打重伤。” 石蒙哼道:“区区小民,何值得本官记挂?” 秦申笑了笑,“这单文姬现在虽是一介布衣,可半年前他曾任户部郎中,后辞官离京,一直云游四方,不日前才到了朱家村。” 石蒙依旧不屑:“一个五品郎中而已,又辞官离京,本官何须将他放在眼里?” “大人自不必将他放在眼里,可大人不知,这单文姬与巡盐御史马相如马大人却是故交。” “马相如?”石蒙顿时警觉起来,这马相如他可是太了解了,虽品阶比他低两级,可巡盐御史乃是督察院委任,专门督促查办各地盐运使司,即便品阶低,可权利却比他大的多,更有查办他这个盐运使的权利。 每年马相如巡至陈州,石蒙都会提心吊胆,又要顾着不能被抓住把柄,又要好声好气的接待,甚至还得送几件儿拿得出手的宝贝,否则何以长久保平安啊。 这盐运使可是肥的流油的肥差啊,每年盐引将至,陈州无数盐商都会送礼孝敬他,这些盐商,有陈州大商中人,也有官家中人,故而秦申话说到此处,石蒙便明白了。 侯迁名下有多少良田商铺自不多说,就是产业也分布甚广,就拿这盐引来说,也有一半儿是他侯迁的人承下。 石蒙与侯迁,私底下是有这份口头约定的,每年的盐引,侯迁会分去至少一半,今年亦是如此。 秦申适时道:“单文姬虽辞官,可他与马相如的关系却颇好,如今单文姬被无辜殴打,定会怀恨在心,届时巡盐御史一到,他再一言明,好友岂会不相帮?若那时候知道大人您与布政使关系匪浅,岂不是会连累大人您?” 秦申之话,正是石蒙所想。 “你到底是谁?”石蒙防备的看着前面的人,此人不仅知晓单文姬与马相如的关系,更知晓他与侯迁私底下的交易,这绝非普通行贾。 秦申笑容和煦道:“草民不过是一介商贾罢了,只是走南闯北听的多,所以多晓得了一些,今日来的匆忙,不曾准备,大人若是允许,草民三日后再来拜见。” 石蒙微微眯着眼打量,倒是个识趣的人,知道规矩。他想了想,道:“本官虽为盐运使,却也是为百姓办事,你既要上衙门来,本官也阻拦不得。” 秦申应是,话既说完,便拱手作揖告辞。 待秦申走后,石蒙立即命人尾随而去,半个时辰后得人回报,说是人住在一酒楼,并无其他人交涉。 石蒙心中不放心,便命人日夜盯着,并且时刻回报,另一边,他再派人去打听单文姬一事,自己则开始考虑该如何取了与侯迁约定好的那一半盐引,毕竟侯迁与他没有直接的厉害关系,可马相如却可以直接将他督办,孰轻孰重自不用说。 第18章 气晕 候迁这次是折大了,侯蔡文是他亲侄子,他怎么狠得下手,可那样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先将人收押,然后再想应对之策。 然而他这边还未想到个万全之策,那边圣旨就下来了:侯蔡文被发配充军,家眷一应贬为奴籍,送去各处为奴为婢。 圣旨是皇上亲发,且不论京师如何这么快得知消息,可这道圣旨,不该这么绝啊。他虽是侯家长房的庶出之子,与侯氏即便隔着嫡庶隔着两房,那也是堂兄妹,若论起辈分来,侯蔡文还得喊侯氏一声姑母。 可即便这样的血亲关系,侯氏也能下得了手?如今皇上虽然亲政,然候迁清楚,朝廷大小事宜还是得由太后过目,亲族落难,侯氏能坐视不管? 候迁不相信侯氏真的会坐视不理,然圣旨已下,唯一的解释,便是权衡利弊之下,侯蔡文已为弃子。 侯蔡文即便不争气,可到底是他的亲侄子,候迁心里煎熬非常,可他无法左右圣旨,更没办法求情,只能眼睁睁看着而无能为力。 因为无力,候迁越发的烦躁愤怒,若是没有白明坊闹事,没有凉王府的推波助澜,这后面的一切也不会发生了。 “去把赵成给我叫来。”前几日派赵成去查白明坊的下落,至今还未得消息,他现在是恨不得将白明坊抽筋剥皮,只希望赵成能找到点蛛丝马迹。 赵成匆匆而来,知道眼下情况,回话也是小心翼翼,被问到白明坊的下落,斟酌了一番才半真半假道: “属下走遍陈州大街小巷,发现这次的白明坊印,并未散播至全城,主要集中在城北方向,城北乃是凉王府所在,属下以为,这就可以证明凉王府与白明坊是有牵连的。” 事实上,这次白明坊印虽然在城北大量散播,但城东城西城南也有,这也并不能说明白明坊就与凉王府有关联,可赵成明白,这时候,这二者必须有关系。 他继续补充道:“属下已派人时刻盯着凉王府,近日凉王府正大肆修缮,进出货运极多,属下会伺机找寻破绽。” 这番话倒叫候迁略安慰了些,可心里这口恶气依旧堵的他难受,他发狠道:“务必要查出凉王府与白明坊的关系。” 侯蔡文他是保不住了,可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只要他找到凉王叛变的证据,到时候还愁报不了仇么。 赵成嘴上应是,心里却叫苦连连,他这几日查白明坊的踪迹几乎是一无所获,更遑查凉王府与白明坊的关系了,事实上,他都怀疑这二者是否真有关联。 可这话,他却是不敢说的,反正没给他规定时间,他也乐得顶着公差的名义去逍遥度日。 接下来的几日,侯迁也过的并不舒心。 侯蔡文一入狱,侯家坐不住了,求情的信件一封接一封,上到侯家的老祖宗,下到侯蔡文之父侯岩,也就是侯迁的胞弟,无不接二连三的送信来。信里从求情到指责,甚至字里行间还有兄弟反目之意,叫侯迁是吃不下也睡不着。 这日,侯迁正看着侯岩送来的最后一封信,说是要亲自来陈州见他,看话里的意思,是怨极了他。 侯迁恼火的将信往地上一扔,都来求他,这圣旨可不是他下的。 正气着,差役又送信而来,侯迁怒的把人往外轰:“滚出去,以后这些信,来一封就烧一封,甭给我看了。” 差役怯怯的捧着信,“大人,这是盐运使司送来的,说是务必让大人您亲启。” 石蒙?他无端送信来作甚?侯迁怒气稍减了两分,沉着脸接过信。 伺候的仆从都小心翼翼的秉着呼吸,然忽听一声大吼,紧接着桌上的茶具被一推在地,伴随着乒乒乓乓一阵响,屋内仆从无不吓得立马儿跪地,害怕的一句话也不敢问。 候迁看着一屋子没用的人,气的头晕:“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这话虽凶,可仆从们心里都是欢喜的,这时候谁不想躲的远远儿的啊,遂鱼贯而出很是迅速。 屋内只剩候迁一人,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捏着信,眼里除了震怒,还有不信,以及无力。 石蒙信上说的是盐引之事,按照往年,他的人要承一半盐引,他可从中至少盈二十万两的利,今年也是早就约好的,可这时候石蒙却突然反悔,说什么今年盐引数量剧减,能承给他的盐引不足一成。 这算什么话? 候迁知道这其中定有其他猫腻,想了想,写了信又差人送去盐运使司,只是不到半个时辰人就回来了,说是盐运使不在衙门。 这下候迁是完全明白了,这件事上,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先有侯蔡文之事在前,后有盐引之事在后,两厢打击,候迁终于是气急攻心,一个仰倒就晕了过去。 而刚回到陈州的白荼,听到的便是这样的话:布政使救侄不成晕死过去,绍县县令侯蔡文被革职发配,曾户部郎中单文姬被任命为新知县。新县令一心为民办事,上任后的三把火,先后烧向了衙门内部、绍县刁户、以及村镇恶霸。 “才没几日,听说那衙门的牢房就关不下人了,这单知县看着斯斯文文的,实则办起事来也是雷霆手段毫不手软,绍县这次是遇着个好父母官儿了。” 啸天唠唠叨叨的说了许多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听的白荼忍不住笑话他:“你这一个月倒是见识颇多啊。” 啸天哈哈一笑,又想起一事儿,问远处坐着的毛遂道:“毛先生,你也说说那个来找咱们合贾的商人,我说不清楚。” “合贾?”白荼疑惑的看着毛遂,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凳子颇有些幽怨道:“我出门一个多月,你也不来关切两句,都不担心我路上遇到个什么事儿么,过来坐坐,咱们说说话呗。” 毛遂斜他一眼,慢悠悠的起身,整理了一番衣服头发,才昂首挺胸的漫步来到白荼身侧,牛四赶紧把自个儿的凳子往旁边挪了挪,煞有介事的做了个请。 白荼目瞪口呆的给毛遂倒了一杯茶递上,看到后者优雅的呷了一口放下,他才翻了个白眼:“你可得了,你这身儿再怎么拾掇,那也是一身布衣。” 毛遂被他呛的一噎,干咳了咳才平淡道:“应该是官家中人,亲自找上门来,说要见你,这几日应该会再来,你到时候自己看罢。” 白荼靠在椅背上,双手抱着后脑勺,懒洋洋的晃着腿,“官府中人,不是布政使司的?” “不是。”啸天抢着道:“那人看着比罗素气派,罗素已然是布政使司刻坊的大管事,应该不是,何况我们与衙门已有合贾,他们还来作甚?” 第19章 合贾 啸天分析的头头是道,白荼哂笑:“你今日脑子转的倒是快。” 啸天摸着头憨憨露出一排牙齿,四十多岁的魁梧大汉,看得白荼着实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啸天叔,要不我给你娶个媳妇,你这老大不小的,总不成家也不行啊。”白荼忽然一本正经的道。 啸天愣了愣,没反应过来,一忽儿才老脸一红,羞笑道:“掌柜的就莫拿我寻开心了,你也知道我老大不小的,谁愿意嫁给我啊。” “诶~不能妄自菲薄,我瞅着有合适的人了,给你说说亲。” 白荼又转头看向毛遂,“毛先生也有二十出头了,可有看好哪家女子,你面皮儿薄不好意思开口,我给你说去。” 毛遂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啸天也连连摆手道“使不得”,倒是牛四笑哈哈的拍手叫好,还嚷嚷着给他也寻个媳妇,一时间,屋内闹作一团。 秦保来时,见黑明坊大门未开,又转去后门,倒是开着,门槛儿上坐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托腮打盹儿。 他上前,刚喊了一声老伯,老头就眼睛一睁,精神顿时抖擞起来,率先问道:“可是寻我们家掌柜的?” 秦保有些惊奇,笑道:“正是来寻白掌柜的。” 老关双手撑膝倏地起身,转身往院里带路:“这位老爷里边儿请。” 秦保跟了上去,也暗暗打量起这位老人,老人腰背挺直,走路脚下生风,根本不像个看门的。他又想起半月前见过的那位账房先生,也是不俗。秦保不由得想,这黑明坊,还真有些卧虎藏龙的味道啊。 “老伯似乎早知我要来?” 老关回头一笑:“毛先生说最近几日有身份不凡的老爷要来,让我日日都在门口守着,小老儿观老爷一身贵气,显然就是毛先生等的人了。” 秦保笑了笑。 院子并不大,是个一进的四合院,正北方向是堂屋,秦保还未走近,就听到一屋子的欢笑声。老关在门口喊了一声儿“掌柜的”。 姚肆扭着身子往门口一看:“怎地?” “有人来了。”老关将秦保引进门。 屋里围坐着四人,中间放了一圆凳,摆着一盘瓜子点心和茶水。 四人中有两人秦保见过,还有两人,一相貌平平,看着虽小,个子也不高,眼睛却机灵鬼似的,很是灵气,看其穿着打扮,秦保断定是坊内的伙计。 他将目光放在另一人身上,个子中等,身板稍瘦,却笔挺玉立,再观其眉眼,眉目如画清秀非常,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秦保随侍在凉王身边多年,凉王美貌天下皆知。精玉也,观之则贵,近之生畏,那是一种令人不敢亵渎的张扬之貌。 可眼前这人不同,温玉也。细水潺潺,不急不缓,初看眼前一亮,再看赏心悦目,挪不开眼。 白荼笑着起身,拱手道:“不知这位老爷如何称呼?”声音听着温和有礼。 若说凉王之语是令人心头一紧,此人之语,却是令人极度舒适,秦保不自觉的在心头将二人对比,他早已忘了自己的主子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凉王,哪儿是随便一个草民就能比的呢。 “不敢当,掌柜的唤我秦管事即可。”秦保回礼道。 秦管事?白荼心思转了转,听着怎么这么熟悉呢?他面上笑着做请,牛四已将凳子挪过来,又奉了茶。 毛遂往门口退了一步:“掌柜的有贵客到,我们就不打扰了。”然后率先走出去,啸天和牛四也匆忙作个揖就跟了出去。 白荼心里直翻白眼,一个个的都嫌麻烦,巴不得跑的远远儿的。 他面上不动声色,笑盈盈的问道:“不知秦管事所为何来?听说半月前也曾来过,不巧那时候我出了趟远门,这才回来。” 说话不急不缓不骄不躁,知礼而不桀,真真是谈吐间就能断此人品性,定是个胸襟开阔卓有远见之人,何况看着不过十五六,这般年纪能有如此沉稳气度,非俗人也。 秦保越发满意,也就不拐弯抹角:“今日来,所为合贾一事,我也不隐瞒了,事实上,我是凉王府的管事,今日特意前来,是欲与白掌柜谈一笔不小的买卖。” “凉王府?”白荼语气听着虽只有两分惊讶,可实则内心已经嗷嗷大叫,难怪他觉得‘秦管事’听着熟悉,他闯凉王府就听说过此人,应该是凉王府的大管事。 难道自己被发现了?白荼心里有些慌,可他这人别的没有,就定力好,心里越慌,脸上越风轻云淡,遂微惊之下笑着赔礼:“原来是王府的管事大人,恕我眼拙了。” 秦保再拱手回礼:“掌柜的言重了,我也不过是个王府的仆人罢了。”二人一番客气后,秦保说起了正事。 “其实,是凉王府刻坊有些书册想鬻于民间,可王府不好出面,故而想找民间书商代劳,我听闻白掌柜善与人合贾,这才登门而来。” 白荼听着听着,心里的石头就落下了。 他现在是大概明了凉王府私底下那些事儿,之前也猜过陈州应该也有书商会入凉王府眼,譬如最大的锦德坊。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自己。 黑明坊何德何能,不过就是在太行街一带有些口碑罢了,何况他还闯过凉王府,甚至阴差阳错的知道了凉王的背后意图,这时候来找上他,白荼突然觉得,这戏比那些台柱子演的还凑巧。 只是,他先前说给牛四的话,现在倒成了说给自己了。 身在其中,便不能不以为意,凉王府这颗大树,靠之则迅速攀升,可一旦树倒,也能压死他的全部。 “白掌柜?”秦保见他犹豫,以为是白荼受宠若惊,毕竟是皇亲国戚,况且凉王的名声在民间也算不得和善,他遂又解释道: “白掌柜无需担忧,此事王爷并不插手,鬻书一事也是我全权负责,我每月会定期给黑明坊送两百册书,书如何卖,书价如何,凉王府概不插手,一切白掌柜定夺,凉王府每册只取七钱,这个价格,可还合适?” 七钱。白荼抬手扶着椅把手,难怪陈福海把持不住啊。 他看过凉王府的书册质量,中高品质,七钱已经是惊人的低价了,寻常一册书少则鬻二三两,多则四五两甚至更贵。可因为是合贾,一次性易货甚多,所以比单卖会便宜些,但也没得这个便宜法啊,这个价格,白荼还从未做过。 他笑了笑,“能得凉王府青睐,是我黑明坊的福气,只是黑明坊所鬻种类不同,多以演义杂史为主,却不知是否合适。” 秦保理解的点头:“白掌柜若是方便,不妨随我入王府一看究竟。” 第20章 利益 白荼与布政使司刻坊亦有合贾,那可就是个强买强卖的主儿,书品下乘不说,一册书还取一两四钱,不折本都阿弥陀佛了,大多时候还得倒贴给钱。 可他也没辙啊,他一个小老百姓,哪儿拧得过布政使这根大腿,就因为这事儿,老对头李德善越发把他恨上了,以为他使了什么蛊术,否则怎么攀上布政使这棵大树呢。 白荼却是憋屈极了,大树底下好乘凉,可大树底下也没阳光啊。他看着每月给罗素送去的那些白花花的雪银以及一堆蒙灰卖不出去的书,就心疼的滴血。 然凉王府就不同了,白荼与秦保说话的这片刻工夫,就看出秦保这人不赖,是个明事理的,既如此,他又怎会轻易应下,何况还是在自己知道凉王府鬻书另有算盘的情况下。遂他也未掩饰犹豫之色。 秦保是没想过白荼会拒绝的,毕竟与皇亲贵族攀上关系,应该是所有商贾梦寐以求的事,何况他出的价格实在诱人,比下品价格还要便宜。 他以为白荼是在担心书品质量的问题,毕竟黑明坊书品中上,半月前他来的那次也大概看了一番,皆是好书,可秦保自信,凉王府所出书册,书品只高不低。 想了想,觉得还是让白荼亲自看一眼为好,“白掌柜若是方便,不妨随我入王府一看究竟。” 白荼正喝着茶,突然呛了一口,他歉意的笑了笑,从袖口取出帕子拭了拭嘴角的水渍,倒是把毛遂那套学了个六七分。 秦保亦端起茶杯呷一口,他却不知,眼前人平静的外表下,早已如万马奔腾。 去凉王府,这不是往火坑里跳么,白荼心里哀嚎。 他那日在凉王府闹出那么大动静,就算那些护卫没看清他模样,可他问过路的那些丫鬟和工匠,尤其是他还大摇大摆的去王府刻坊门口溜达了一圈,见过他模样的人也有那么几个,万一被当场拆穿,那岂不是自寻死路么。 白荼收起帕子,将心头的思绪强行压下,拱手道: “王府重地,我不过一介草民,岂敢。承蒙秦管事看重,那白荼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我这人有个习惯,凡合贾,皆有契约为证,不知秦管事可方便随我去衙门一趟,找官府做个见证。” 你们藏着掖着都来不及,又怎敢去衙门做见证,白荼心里得意的想着。 果不其然,秦保面露难色,“这……白掌柜做事滴水不漏,合同立券理是应当,只是……凉王府不同一般商贾,白掌柜实在无需担心,何况堂堂凉王府去衙门定契约,纵是我同意,可王爷怪罪下来,秦某也承受不起啊。” 白荼后知后觉的恍然,旋即拱手请罪:“是我思虑不周,还请秦管事莫怪。那不若这样,事出突然我也是受宠若惊,秦管事若是不介,请容我考虑几日可否?” 凉王府不能出面立券,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秦保虽觉得白荼有些过于谨慎,可越是这样的人,才越是凉王府所需。 他也不恼,从腰间取了块牌子递给白荼,“这是凉王府的腰牌,白掌柜若是考虑好了,可带着这枚腰牌去王府寻我。” “多谢秦管事。”白荼收下,二人又闲聊几句,秦保称还有要事便先告辞,白荼将人送出大门,直到看不见秦保的身影了,他才垮下脸来。 老关从耳房走出来,担忧道:“掌柜的,事儿不好?” 白荼叹了口气,摇着头去到前堂,毛遂正与人算账,牛四忙着给人介绍最近新上的书册,啸天因早时就说过今日要去选些梨花木以充刻板,故而不见其人。 白荼慢悠悠的晃到毛遂旁边,等到柜前无人了,才重重的叹了口气,看着毛遂无奈道:“是凉王府的人。” 毛遂眉头一蹙,眼睛左右看了看,才低声道:“屋里说。”然后扬声对牛四道:“牛四,这里看好了。” 牛四“诶”了一声,麻利的跑过来,识趣的什么也不问,替上了毛遂的位置。 回到堂屋,也不等毛遂问,白荼便将自己如何闯王府,又打听到什么消息,以及去醒州和适才秦管事的话一一说明。 他事无巨细,说完已是口干舌燥,喝了两口茶,才问毛遂道:“你怎么看?” 毛遂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自己闯的祸自己想办法解决。” 白荼脸又垮下来,委屈巴巴道:“别啊,咱俩谁跟谁啊,这时候你跟我分彼此,这也忒没义气了。” 他本就长得秀美,又做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的毛遂一阵恶寒,嫌弃的把身子往后仰了仰,“你既想与凉王府合贾,合便是,只要不去王府露面,倒也不必担心被识破你私闯王府的事。” “可醒州那边呢?我前儿才去说服陈福海不能与凉王府的合贾,今儿就自己上赶着去,这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啊,况且我猜凉王府此番定是有大作为,即便我猜的不准,可也决计不是什么好事,咱们摊上,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出事也轮不到你。”毛遂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担心太多。 “这可未必。”白荼不赞同的摇摇头,压低了声音道:“我琢磨着,凉王不是为了与其他藩王私下联络,就是为了监视其他藩王的动静,他闲着没事儿么,整这么出儿干什么?那肯定得事出有因的。” 毛遂难得见白荼这么认真,想了想,便随他的话说,“既如此,那不合便是。” “那你的工钱……” “不行。” 白荼翻了个白眼,失去陈袖坊这根大柱,又有布政使司这个蛀虫,他这黑明坊迟早要被掏空。 他分析道:“凉王府只取七钱,我之前看过,书品与咱们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按照我们比市面上低一成的价格来算,也可以卖到一两七钱,净挣一两啊。 不仅于此,我还可以将这些书转卖给其他书商,至少可卖一两三钱,这样一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净挣六钱。且不说我还有凉王府这块活字招牌。” 白荼越说越兴奋,与凉王府合贾,这好处多不甚数啊。 “你就不怕未来惹上麻烦?”毛遂适时地给他泼冷水。 白荼热情未褪,笑道:“我那也是瞎担心,眼前近利,难免顾不了远忧啊。” 说完又觉不够谨慎,遂补充道:“好坏都难说,我得等牛二给我回信了再说,若是陈袖坊改口,那稳妥起见,就不与凉王府有牵扯,若是陈袖坊不改口,那……我总不能欠着你们的工钱啊。” 毛遂哼了一声:“自己见钱眼开,还好意思赖在我们头上。” 白荼得意的一笑,忽然觉得自己也是够卑鄙的,他煞有介事的劝陈福海别被眼前近利迷惑了,结果自己反倒是忍不住想往里跳。 可毕竟,那是白花花的银子啊,何况他与陈福海的处境也大不相同,陈福海肩负几代人的心血和陈家一族,而他白荼,无父无母孑然一身,牵挂自然少。 再者,陈福海在醒州,凉王府却在陈州,总之怎么算,他比陈福海都要有余地的多。 却说秦保回到凉王府后,耐心等着白荼上门,他以为,凭着凉王府的身份,以及极低的价格,白荼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可过了好几日,他没等着白荼上门,却等来了亲兄弟秦广的信件。 第21章 骑虎 秦广是两月前去的醒州,上次送信回来还是一个月前的事儿了,那时候说陈袖坊已然谈妥,只因后续还有事宜要安排,遂还得在醒州多逗留两月。 这次秦保只以为是报平安的信,高高兴兴的拆开一看,却被信上内容惊的失色:陈袖坊竟要反悔? 秦保不及他想,赶紧揣着信去找铜雀。 在承心殿外见着铜雀,秦保将信递上,解说道:“上次来信,陈袖坊是已经应下的,这突然反悔着实蹊跷,秦广就查了一查……” 铜雀看到信上一个熟悉的名字,问道:“确定跟此人有关系?” 秦保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俊秀的少年,一脸为难:“说不准,只是我半月前去的时候,说是出远门了,如今看来,兴许真是他。” 铜雀将信收好,又问道:“你去见过他,他可应下了?” “这……”秦保有些讪讪:“说是要考虑考虑,尚未答复。” 铜雀眼皮抬了抬,面对凉王府还要考虑考虑,这样的人可不多见。他转身进了承心殿。 “何事?” 铜雀上前道:“陈袖坊突然反悔,秦广查到一人,一个月前此人去见过陈福海,而后陈福海就送了六封信出去,其中有三封是送去会文蕲三州。” 邢琰手上一顿,蘸了蘸墨,冷漠道:“杀。” 铜雀迟疑了一瞬,才又道:“这人是陈袖坊在陈州的合贾商,因得知陈袖坊要撤契,才亲自去了醒州。陈福海送出去的信件,只是寒暄老友,并无异处,秦广尚未确定陈家是否已经知情。” 邢琰举着笔,抬眼直视着铜雀,铜雀又迟疑了一瞬,才继续道:“陈袖坊的这个合贾商,是黑明坊的掌柜白荼。秦保几日前去见过此人。” 邢琰盯了铜雀一眼,手腕转动,笔下如行云流水,“下次……一次把话说完。” 铜雀抿了抿嘴,垂首应是。 “敢私闯王府,胆子挺大,又能逃得过护卫司的追捕,有些能耐,且又能识破本王计划,此非常人可以做到。”顿了顿,又道:“人先留着,不要打草惊蛇。” “属下即刻让那日接触过他的人去认认,他当日并未覆面,一认便知。” 邢琰写了两字,又想起来,问道:“秦保去见过?” “见过,说是考虑考虑。” “考虑?”邢琰忽的哈哈大笑,越笑面色越寒。他还没见过面对凉王府能如此猖狂之人。 铜雀听的心头发毛,直到笑声停止,他才试探着问:“陈袖坊可要放弃?” 冷冽扑面而来,“陈袖坊的事若办砸了,让秦广就别回来了。” 铜雀应声退下。 秦保正等的着急,见到铜雀如见救世主似的,赶紧问情况:“王爷怎么说?白荼是杀是留?” “让内廷的人先去认认,不要打草惊蛇。” 秦保还不信的喃喃自语,“莫非我真的看走眼了?” “陈袖坊那边,王爷说,办不好就让秦广别回来了。” 秦保一惊,忙应道:“奴才这就给他去信。” 信是快马加鞭送去醒州的,秦广得到消息后,不敢耽误,当即又去找陈福海,上次他给陈福海的价是九钱,这次又降了一钱。 陈福海在白荼离开之后就立即去信给几位老友,他做事也谨慎,信上都藏了暗语,没出十日就得到了消息,虽不十分确定,但会州文州蕲州确实有自陈州而去的书商在找大坊合贾。 陈福海看到信的那刻,着实吓出一身冷汗,陈家五房三代足有上百口人,他实在不敢拿血亲来冒险。 若是有族内兄弟商量,大家帮着拿主意壮胆,陈福海也不至于那般畏手畏脚,可此事怎敢声张,他独自想了两宿,终于决定不走这一步为好。 陈家也不缺钱,现在的日子过的也不错,他安稳了半辈子,下半辈子也只想安稳度日。 可令陈福海没想到的是,凉王府的人还会再登门,更没想到的是,等待自己的,除了妥协和答应,竟没有第二条路,这时候他才知道,有些事,一旦沾上,想要撒手,就没那么容易了。 白荼正读着牛二送回来的信,看到“陈袖坊先后改口和反悔”处,顿觉好笑,恐怕是凉王府的人不肯舍弃陈袖坊,故而又上门去威逼利诱了一番。 既然如此…… 白荼先写信给牛二让他回来,然后又找毛遂商量了一番,终于在这日下午,带着秦保给的腰牌去了凉王府。 上次走的后门,这次有腰牌,白荼自然是来大门,不过他可没想要进王府,而是将事先准备好的信交给守卫,又把腰牌递上,只说是一并交给秦管事。 本只是来送个准信儿,又有腰牌,也不是什么难事,若不是考虑到对方是个王府大管事的身份,白荼就直接让牛四来送了,也省的暴露自己。 可守卫却死活不接,说是有腰牌,信件得亲自送,他们只负责进去通报,概不收信。 这是个什么规矩?白荼没辙,心想只要不进门就不碍事,便让守卫去通报,自己在门口等着,可守卫去了又回后,竟还跟来个小厮要领他进府。 “秦管事已经在内院等候,请公子随小的进府。” 这……堂堂王府大管事,也确实没必要亲自来门口见他,请他进府也是不失礼,白荼可以理解,可他压根儿就不想进去啊。 他歉意道:“实不相瞒,我还有货在码头等着要卸,这去的迟了,恐船家恼,还请这位小哥将这封信和腰牌转交秦管事,今日失礼之处,改日定登门谢罪。”他递出信件和腰牌,顺便又取了一锭银子。 小厮却不接,躬身再请:“公子的货运在哪家船?凉王府会派人前去卸货,勿需担心。” 白荼微微一笑:“既如此,那就烦请带路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日这龙潭虎穴,他是不得不再闯一次了。 * 王府内廷极大,地形也十分复杂,白荼跟着七拐八拐走了一刻,带路小厮才停下来,指着一处精致院门道:“请进。” 白荼抬头一看,心里咯噔一声,只见头上楠木匾额写了三个黑漆大字:斐搁院。 他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努力保持着嘴角上扬,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几分颤抖:“这里是?” “秦管事正在里面等着,公子里面请。”小厮一句话也不多,只是作请。 这时候总不能掉头就跑的,白荼眨了眨眼,咬着唇长呼一口气,视死如归般的一脚跨进去。 第22章 解释 斐搁院也是极大,白荼一进院,四面都是或路或桥或廊,正不知如何走时,身后突然一声“公子这边请”,吓得他心头一跳,扭头一看,又是个小厮模样。 跟着领路小厮走上了右侧的回廊,又拐了几拐,最后进到一处小院,被请进大堂。 堂内布置雅致,桌上已摆好茶点,只是一个人也没有,白荼想再问问,可小厮已不知去向,他随意的四下看了看,然后在下首处端坐等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斐搁院他并未来过,府内工匠若干,不定就能碰着那日见过面的…… 白荼眼观鼻观心,面上镇定自若,心里却急速盘算着若真被当场拆穿,该如何脱身。 心里想着事儿,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白荼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总之换茶的丫鬟已经进了两拨,即便他一口也未喝过。 彼时与他只有一墙之隔的秦保,听了丫鬟的回禀后,进到内厅。 “王爷,人还老实着,一动不动的已经坐了三刻,茶也未喝一口,婢女进出,也没问什么。” 邢琰将最后一页折子写完,搁笔,然后才起身。 他一动,铜雀也跟着动,只是刚走一步,就听到“不用跟着了”,铜雀遂又退了回去。 白荼坐了许久,久到他觉得屁股已经隐隐发麻而不得不左右换着坐时,终于听到门口有脚步声起。 他扭头一看,迎面而来的人逆着光,虽然看不清,但身材高大,行动间威严可见,隐隐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白荼的视线落在来人衣摆处,黑青织金云鹤暗纹花绸在玄色祥云织金纹绸靴间左右摆动,他眼皮一跳,立时起身下跪,恭敬的行叩拜礼,“草民叩见王爷。” 一身贵气。能在王府穿如此华贵衣物,脚踩祥云绸靴,除了凉王,白荼想不到还能是谁。 衣摆掀起一阵风动,白荼埋着头急吸了几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为何来的不是秦管事,而是凉王?自己有这么大本事还能得王爷亲见? 他的头几乎贴在地面,身子小心弓着,生怕自己失一点礼。这可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王爷,是令夷国闻风丧胆的杀神,也是朝廷最为依赖和忌惮的凉王。 邢琰看着地上的人,恭敬又畏惧,那微微起伏的背部,分明是在刻意放缓自己的呼吸,这么害怕吗?他心中冷哼一声,闯王府的时候那胆子可不小啊。 “抬起头来。” 冷冽的声音不容置疑,白荼手指不自觉的抠紧地面,似乎这样才能给他足够的气力,他微微抬头,直到眼睛能看到座上之人的脚踝便停下。 “抬高点。” 白荼又往上抬了些,看到座上之人膝盖处便又停下来。 邢琰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与秦保所说不大相同啊,是装的好,还是真胆小? “再抬高点。”声音骤然拔高,威慑骇人。 白荼惊的一颤,立马抬起头仰望着座上的人。 身躯凛凛形貌昳丽,眼似寒星眉如墨画,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若说抬头的刹那是惧怕,可四目相对的刹那,却是失神。 白荼从未见过如此好看之人,那是一种嚣张的美,那双眼如能睥睨天下,那轻勾的唇角俯瞰苍生,似笑非笑,不怒而威,不寒而栗。 他眼神闪了闪,眼睑垂下避开了直视。这样的人,不是他可以直视的,那深不见底的黑眸之中,他似乎看到自己如蝼蚁一般渺小而卑微。 邢琰轻笑了一声,确如秦保所言,俊秀非常,只是少了几分男儿气概,看着有些气力不足。 他习惯性的冷道:“这些年,凡私闯王府的人,皆已变成白骨。” 冷彻的的声音如刀子一般袭来,白荼骇的浑身一抖,汗毛瞬间直立,血液更是直冲头顶。 被发现了!是啊,这是铁卫森严的凉王府,自己那点小伎俩,怎么能瞒过? 他已经不去想如何被发现,他只知道,眼前的人聪明又冷血,在这样的人面前,不能耍小聪明,且私闯王府之人,身份最为可疑。 白荼倏地重重磕了一头,惶恐道:“王爷饶命,草民……草民知罪,但草民事出有因,草民本只是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借草民十个胆子也不敢擅闯王府,那日真的是误会,求王爷明察。” “安分守己?”邢琰冷笑起来:“擅闯王府,你是安的什么分,守的什么己?” “草民……草民……”白荼话已经抖不利索,他是真的怕,这是凉王,这人弹指间就能要了他的脑袋,他怕死,他实在怕死。 “王爷,草民知错了,求王爷饶草民死罪,草民只是个书商,是无意间进到王府的,那日草民替兄弟收泔水,不想迷了路,后来不知怎的,竟被误会成刺客,草民怕的要死,见人追,哪儿敢不逃。” “迷路能从内院迷到外院?能迷到本王的刻坊?”邢琰最见不得跟他耍滑头的,怒极反笑起来。 白荼又赶紧磕了一头,不安的解释:“草民是书商,对刻印也略懂一二,意外听闻凉王府刻坊宏伟壮观,草民就想去长长见识。 草民是吃了豹子胆,但草民悔不当初,那日被误以为是刺客后,草民害怕极了,所以跑去醒州躲了一个月,前几日才敢回来。” 邢琰笑容越甚,“那你去陈袖坊,给陈福海说的那番话,又作何解释?” 白荼心里咚的一声,整个人如瘫了似的跪趴在地上,隔了片刻,他才抬起头,眼泪簌簌道:“王爷饶命,草民千不该万不该被财迷了心窍。 陈袖坊是草民的大合贾,草民全仗着陈袖坊吃喝,可陈袖坊突然毁约,草民损失颇多,又无意间得知他要与凉王府合贾,草民心里就妒恨啊。 后来草民得了机会,帮兄弟来王府收泔水,草民就…就想趁机看看王府刻坊是个什么样子。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王爷您的刻坊比草民大十倍,草民就嫉恨陈福海啊,所以草民才跑去醒州,想把陈福海的这好运给搅黄了。 草民当时听府内的运工说书会运去七八个州,草民就想不止他陈福海一家,所以就骗陈福海说……说……” 白荼怯怯的看着邢琰,双眼红肿泪迹斑斑,活像是下一刻就要一命呜呼的流浪狗儿。 邢琰目光如炬的看着,本以为是侯氏派来的,可如今看来,这或许只是个逐利的商人罢了?还是说侯氏长进了,这次挑了个聪敏些的? 可不管怎样,敢如此胆大包天,也够他死一百回。 “你说了什么?”他依旧冷着声音问。 第23章 杀机 “你说了什么?”邢琰依旧冷着声音问,可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声音虽冷,却没了杀气。 白荼全副心思都落在座上之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上,怎听不出话里的味道变了,他像是溺水之人突然看见一条浮木,终于能喘口气了。 他抽抽搭搭的看着邢琰,啸天说,当他委屈巴巴的看人的时候,没人能对他说个不字,毛遂说,他那副模样简直就是给七尺男儿丢尽颜面。 白荼将自己的弱小和无助尽显无疑,小声的怯怯道:“草民若是说了,王爷能饶草民死罪么?” 还敢讨价还价?这吃的不是一般的熊心豹子胆啊。邢琰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冷笑道:“你还有跟本王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白荼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王爷您动动小指头就能要了草民的命,草民的命虽卑微,可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 他瞄了一眼,又赶紧垂下眼睑,小声道:“草民不想让陈福海搭上王爷您这条大船,所以草民说,凡跟凉王府扯上关系的,都…都没有好下场,陈福海不信,草民就骗他去问其他州的书商,也不知他问到什么没。” 即便他的动作被查了个彻底,可唯独有一点白荼可以肯定,他说给陈福海的话,并未被查出来。 陈福海能守住偌大家业,也不是蠢人,就算凉王府手段刁钻,可那夜的话,只有陈福海与其二子知道,除非陈福海亲口承认,否则谁人会知道? 而陈福海是绝对不会将这个足可以灭九族的大罪主动扣在自己头上的,何况真若承认,陈福海也活不到给牛二一再反悔的时候了。 只要守住这条线,那他就不至于罪无可恕,然凉王怀疑他身份可疑,这话就得说的半真半假才得信。 这个时候,不能全盘否认,得承认一条罪,才能掩饰更大的罪。 邢琰突然大笑起来,他见惯了那些下人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他习惯用冷言冷语冷面去面对外界的一切,这世间,没有几样东西他会放在眼里、放在心上,所以他冷情。 脚底下匍匐在地看似畏惧实则满肚子都是心思的人,超乎了他的预料,他以为他或许不会承认,或许会吓的说不出话只会求饶,或许会供出背后是谁指使。 谁知这人不但承认的坦率,话多的还跟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倒了一箩筐,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好不精彩。 他看似怕,可也没那么怕,看似胆小,可也没那么胆小。秦保被自己呵斥一顿尚不敢多言半句,偏这人,话多。 有趣,有趣的紧。 邢琰走下座来到白荼身前,慢慢蹲下,视线与之平行,那双受惊的眼睛,就那么无措的看着他。 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点促狭之意,修长白皙的手擒住眼前人的下颚,往左掰掰,往右看看,有些玩世不恭的道:“这次长进了,知道投本王所‘好’了,近看之下当真是俊俏得很,杀了委实可惜,要不就随侍本王左右?” 白荼莫名其妙的脸有些涨红,他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笑面,却看不透这笑容底下藏的到底是什么心思,是喜?是怒?且这话,听着怎觉怪怪的? 他抽泣了一声,因被擒着说话有些含糊:“王爷,您若是不信,派人去太行街一查便知,草民真的只是个书商而已,草民在陈州已经呆了七年了,街坊邻居都知道。” “七年?”邢琰顿了顿,松开手,细腻滑嫩之感顿时消失,他眉头又是一拧,嫌恶的一甩,再回到座上,又是一副不易近人的冷面孔。 “从哪儿来的?”七年前也是他刚到陈州,侯氏那时候正忙着与皇后争宠,又岂会把心思放在他这个藩王上。 白荼赶紧跪好:“草民原是泉州人士,七年前逃荒而来,父母皆在路上病死,唯草民活了下来。” 七年前泉州倒却有上万难民逃荒至陈州,邢琰微微一笑,“所以你告诉陈福海,本王就是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沾之命不久矣,陈福海听信了你的话,竟吓得连本王的约都敢悔了?” 白荼面上一慌,心里跟着琢磨起来,凉王喜怒无常,根本无法判断他的话到底那句是真怒,哪句是佯怒,也许这句他没放在心上,下句就会摘人脑袋。 他小心斟酌道:“草民不敢,王爷乃靖国战神,守卫陈州百姓安宁,草民八岁就逃荒至此,若非有王爷您镇守陈州,草民何以安家存活,说王爷您是草民的再生父母都不为过,草民又怎敢如此诋毁王爷。”眼神诚挚可见一斑。 “哈哈哈…”邢琰实在觉得好笑,都说商人狡猾,他今日倒也是体会了一番。 “好一个情真意切令本王动容,可是……本王听说,外面的人,都称本王是‘杀神’,说本王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这战神从何而来?” 白荼连连摇头:“王爷,在草民身边,这是万万没有这样的话。”他扬起脑袋无比认真:“夷国想要侵占腹地,唯王爷您可阻挡,没有王爷您,就没有陈州现在的太平,王爷您手上每一滴血,那都是替陈州以及靖国百姓沾的。” 这话他是说的真心诚意,白荼犹记得刚来陈州的那年,内有灾荒外有侵扰,凉王那年还未及弱冠,在外身披铠甲抵御外敌,在内安治陈州,七年时间,陈州在凉王的管辖治理下,已经外可敌夷,内民富足。 这样的好男儿,他是打心眼儿里佩服有加。杀戮?没有战,何来平? 也不知是不是他确实真切,邢琰语气倒缓和了些,“这么说,还真是本王冤枉你了?” 白荼惶恐道:“草民不敢,草民确实擅闯王府有罪,但恳请王爷念在草民事出有因的份上,饶了草民这次。” 饶了?邢琰好整以暇道:“你知道本王最讨厌什么样的人吗?” 白荼仰起头怯怯的看着。 “自作聪明的人。” 能在他手底下讨到饶的,至今没有。邢琰承认自己刚才却已收起了杀心,然正因为这样,这人才更该死,因为他动摇了自己的本心。 世人有一句话没说错,他确实冷酷无情,杀人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 那双眼睛,如利剑一般,是毫不掩饰的杀机。 白荼又懵又惧又委屈,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杀机顿起?他怕的颤抖不止,乓乓磕头求道:“草民不敢,草民刚才的话,句句属实,求王爷明察,求王爷明察。” 他不想死,他不能死。脑海里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他。 阿荼,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这一刻,白荼毫无办法,他心中悲戚,这就是权贵,一旦他们起了杀心,你连一丝苟活的希望都没有。 第24章 抱腿 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而来,白荼看着那个离自己只有丈许的位置,横竖都是死,不如豁出去了。 他心一横牙一咬,跪过去一把抱住那双腿,泪如雨下:“王爷,您饶了草民,草民真的不是故意的,草民给您做牛做马报答您,只求您饶草民不死。” 双腿突然被抱住,邢琰整个人一僵,他久经沙场,稍不留神就会成为刀下亡魂,能让他卸下防备近身者屈指可数。 他条件反射的伸手掐住那扬起的脖颈,虽只用了半成的力道,却觉得轻易就能掐断。 太脆弱了,这一刻,他生出一种恍惚,手掌间的这条生命,太脆弱了。 莫名其妙的怪异和别扭让邢琰眉头已经拧成了麻绳似的,他看着已经脸色涨红连话都吐不清楚的人,鬼使神差的竟松了手。 得到喘息的白荼一阵剧烈咳嗽后,涕泪交加的看着他,“王爷饶草民死罪了吗?” “放-手-”邢琰一字一句咬着牙凶狠道。 白荼索性抱的更结实了,“王爷,草民虽然无父无母孤苦伶仃长大,可草民一心向善,挣来的钱全拿去送给那些无父无母的乞儿,草民不能死啊,草民若是死了,那些苦难的孩子们就没饭吃了。 王爷您行行好,就算不看在草民一条贱命的份上,也请看在陈州无数苦孩子的份上,留草民一条贱命。” 邢琰何曾被人这般死皮赖脸的缠过,他是凉王,是令人见之变色的杀神,这府里,这天下,就没有不怕他的人,别说在他面前敢满嘴胡诌,就是靠近两步都会吓破胆去。 然此人却敢如此放肆,还…抱…抱大腿…怎敢有人对他如此不敬?他不知是气多一些还是恼多一些,想要踹开,却被那双手死死环住而动不得。 白荼死乞白赖的抱着哭,反正左右都是一死,不如冒死一求。你不是被所有人都敬而远之吗?我偏要靠着你,挨着你,我就缠着你。 邢琰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见人眼泪鼻涕一起流,不同于战场上的血泪。 战场上,那些泪水混在血里,他看不清,看不真,他可以做到手起刀落,他甚至看不清那些人是何模样,那些人都跟他没关系。 可如此悲戚的在自己面前哭泣和求饶的,他还是头一回见到。 从小到大,除了父皇和长皇兄,再没有人如此近的靠近过他、抱过他。可是,父皇和皇兄早已不在,他这七年,也早就习惯了一个人。 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邢琰分明觉得怒不可遏,可他心底,却起了那么一丝丝的怜悯。 这个人,也不至于罪无可恕。他虽私闯王府,却是意外,打听刻坊的事,出于不甘,在陈福海面前搬弄是非,倒也算他敢作敢当,承认的干净。 “你再不放手,本王即刻就摘了你的脑袋。”语气虽凶,可杀气再无。 白荼哭声戛然而止,眼泪巴巴的看着他:“草民松手,王爷您就不杀草民了?” 许是看他哭的双眼红肿模样实在可怜,又许是他可怜巴巴的双眼却满是对生的渴求,邢琰心头的怒火,不自觉的就灭了。 他可以轻易掌管生杀大权,可脚边的人,也会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此人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里,此人的命甚至不值一提,可是这一刻,邢琰突然就想留他一命了。 当至高无上的权贵面对蝼蚁般的弱小,怜悯与残忍,有时候只是一念之差。 而他的一念之差,却让隔壁的秦保和铜雀,一个目瞪口呆,一个呆若木鸡。秦保错愕的看着铜雀,“能在王爷手底下讨活,此人也算有能耐。” 虽然那是死乞白赖,可白荼这番,倒叫他刮目相看了,王爷性情冷淡喜怒无常,那可鲜少有能让他改变心意的时候啊。 秦保和铜雀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景,他们哪儿知道那大堂之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若是知情,只怕得惊掉下巴。 白荼出来的时候,见着秦保和另一抄手而立的冷漠男子,他将信和腰牌递给秦保道:“秦管事,您那日说的话若是还算数,那您给定个时间,我到时候带人来运书。” 他说话还抽噎着,双眼红彤彤的跟个小白兔似的,秦保心头一惊,表情倏地有些晦涩难懂起来,“白掌柜事忙,我会派人每月初五把书册送去黑明坊,无需你亲自跑这一趟。” 这就更好了,这个地方最好别再来第三次,白荼拱手道:“如此就劳烦秦管事了。”然后跟着小厮脚步虚浮的离去。 “凉王府何时需要亲自送上门了?”冷冷的声音自堂内响起。 秦保忙微微躬身,铜雀也放下手垂目而立,待主子自他们跟前走过后,铜雀紧随其后,秦保则在原地错愕一阵,然后摇头叹息着往内廷去。 高嬷嬷正懒洋洋的乘在树荫下打盹儿,突然被一气急败坏的声音吵醒。 “这偌大内廷,你这个管事嬷嬷,竟还有闲心在这里打瞌睡。” 高嬷嬷莫名其妙的睁眼,“秦大总管,您老在哪儿受了气要到我这儿来撒气啊?” 小丫头识趣的端了凳子过来,秦保皱着眉坐下,双手撑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事儿文相管不了,也不敢管,可你是王爷的乳娘,你得管啊。” 高嬷嬷见他神色正经,也坐了起来,正色道:“怎么了?王爷出什么事儿了?” 秦保纠结的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看的高嬷嬷更急了,“你倒是说话啊,王爷到底怎么了?” “王爷已经二十又五,却至今内廷空虚,莫说女主人,婢女都少,你知道那外面都怎么传的么,都说咱们王爷”秦保说不下去,扭着头只是叹气。 高嬷嬷也知道外面那些流言蜚语,可内廷她一向管的严,谁若是胆敢嚼一句舌根,她定将人打废了撵出去。高嬷嬷不信这话是从内廷传出去的。 “莫是外廷传了什么话?”她问。 秦保蹙眉:“这话外廷谁敢说,是哎我实话跟你说了。”他娓娓讲起适才大堂的事。 “王爷是个什么性子你我还不知道吗?他若是起了心要杀谁,还就没有谁能逃得一死的,可这白荼却不同,你知道他哪儿不同么?” 高嬷嬷听了半响也没听出要紧的地方,追问道:“哪儿不同了?” “他哎”秦保两手一拍膝盖,“他长得那副模样就跟那小倌儿似的。” 第25章 挣钱 高嬷嬷被秦保的话惊的心头一跳,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莫要胡说,那都是外界传言,你跟了王爷这么多年,怎还说出这样的混话?何况你见过小倌长什么样儿?” “我是没见过,可那白荼,那模样实在是我见犹怜啊。” 秦保也希望是自己多想了,那日见白荼,他只觉是个清秀非常的少年郎,可今日再见,欲诉欲泣,全然与那日气质不同。 他又补充道:“别的王爷十五就娶了正妃,偏咱们王爷至今未娶,也从不叫女子伺候,反是个护卫日日形影不离,这又是为何?且咱们王爷从来说一不二,你何曾见他对谁起过恻隐之心?” 被他这么一说,高嬷嬷也有些不确信了。她也曾多次提过王府应当添个女主子,就算不是正妃,侧妃也好。 可一旦她开口说这事儿,王爷就会给她黑脸看,她虽是王爷的乳娘,可也是奴才,不能逾规越矩。 “还有这运书一事”秦保说到这里,更难过了,“我本想让人送过去,也省得他常在王府走动,谁知王爷,叫别个自己来运。” 高嬷嬷惊愕道:“王爷怎会管这些芝麻小事?” “可不是。”秦保悄声道:“趁着这事儿还未出苗头,你得紧着些,给王爷多提醒提醒,咱们身为老仆,可不能看着主子走上不归路啊。” 高嬷嬷从秦保这里得了话,心头很不是滋味,想了想,专门挑了十个貌美的婢女送去王爷寝宫,美其名曰是伺候起居,实则是希望这些婢女能入了王爷的眼。 至于秦保,虽他不乐意白荼再来王府,可王爷亲自发话了他岂敢不从,遂又不得不派人去送口信。 白荼前脚刚回黑明坊,后脚秦保的口信儿就送来了,他呵呵干笑应下,心里却想该如何说服毛遂应下这差。 他在王府耽误了两个多时辰,啸天和牛四早就担心的不行,又见他脸色惨白神情萎靡的回来,都猜事情不好,哪儿还有心思做生意,直接闭门谢客。 再见到大家,白荼颇有些劫后余生之感,将事情前因后果大致说了,然后瞅着毛遂道:“这每月初五去凉王府运书的事儿就交给你了,那地儿,我是一次也不想再去了。” 毛遂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不,算是默认了。 白荼有些意外,毛遂可难得有答应这么爽快的时候,倒省了他的口舌了。 幸好有惊无险,牛四放心之后,又忍不住调侃:“我以为掌柜的是有傲骨的,想不到以前我竟错看了您。” 白荼给他个白眼:“什么叫好汉不吃眼前亏?我那叫能屈能伸,学着些,人啊,最重要的还是活着,命都没了,拿什么充英雄好汉?” 牛四和啸天都是哈哈大笑,牛四不怕死的道:“就咱们掌柜的这脸皮,莫说求饶了,端茶倒水当祖宗伺候都是可以的。” 白荼龇着牙恶狠狠道:“牛四,你讨打!” 几人打闹一番,白荼面色红润了,活蹦乱跳一如既往,忘了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心悸。 晚饭桌上,白荼敲着酒瓶放出豪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在凉王府受得罪,我白荼一定会慢慢儿讨回来的。” * 到了五月初五这天,牛四赶着牛车驮着毛遂来到凉王府,秦保见来的是毛遂,警惕的心就少了几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出两刻钟,毛遂和牛四就赶着牛车离开了凉王府。 只不过他们却不是回的黑明坊。 二人先后去了七家书铺,直到两个时辰后,牛车已经空空如也,他们才慢悠悠的回黑明坊。 一进坊,牛四就怀抱一只木箱子兴奋的高喊:“掌柜的,掌柜的”惊的坊内几名书客都频频扭头观望。 白荼两眼放光的盯着牛四怀里的箱子,朝内院努了努嘴,牛四会意,抱着箱子去了内院。 直到最后一位书客离去,白荼才急匆匆闭门进院,却刚好看到毛遂抱着箱子要走,他急的跑上前拦住:“这就收进库房了?我还没瞅一眼呢,给我看看。” 毛遂不给,让开一步继续走:“都一个样有什么好看的。” “你给我看一眼,这是我挣的。”白荼瘪着嘴扯住毛遂的袖子不放手。 “这是我拿去卖的。”毛遂抱着箱子,二人互瞪白眼,牛四趁机一把抢过箱子,笑道:“那也有我的份儿,掌柜的,我可是跑了一下午,毛先生也没说给点辛苦钱。” 白荼立马儿跑去追牛四,毛遂又去追白荼,在厨房做饭的啸天听着闹声,提着刚杀好的鸡跑出来一看究竟。 “怎么了?” 白荼抓住牛四的肩膀,趁机看了啸天一眼,先是一傻眼,下一刻回头瞪着毛遂,气哼哼道:“你又杀鸡,你又吃鸡。”然后怒气冲冲的对着啸天喊:“啸天叔,以后咱这里,再不能杀鸡了。他要吃,让他自个儿掏钱去外面吃去。” 毛遂不乐意了:“我下午跑了两三个时辰,我怎么就不能吃了。” “哼,我是掌柜的,我说了算。”白荼扭起高傲的头,从牛四手里抢过箱子,然后乐滋滋的抱着箱子进了自己的屋。 白花花的雪银啊。 白荼打开箱子,捧着那些可爱的银子,乐的嘴角能翘上天。 在和秦保确认了合贾后,他就决定把书册转卖出去,虽然不及自己单卖挣得多,但胜在卖的快,毕竟每月都有固定的两百册,也不适合散卖。 不得不说凉王府这块招聘实在好用,白荼找了十多家小些的书铺,其中就有七家当场应下,这可相当于间接攀上权贵,谁不乐意啊。 而他们这一趟,顶多三个时辰,也不过是在城里转了一圈送了一批货,就能净挣一百二十两,这天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牛四,拿杆秤来。”白荼高声喊着。 牛四在院儿里答了一声,跑到门口来:“刚才已经称过了,整整一百二十两。” “毛遂呢?” “去厨房了,好像是让啸天叔给他做叫花鸡。” 白荼嫌弃的瘪了瘪嘴,取出两小锭银子揣怀里,然后将箱子递给牛四:“让毛遂收好了。” 牛四无奈的笑了笑,抱着箱子去找毛遂。 是夜凉王府,邢琰正在用晚膳,高嬷嬷在一旁无声的布菜,铜雀不高不低的讲着仪卫司这一日的收获。 “都是些小书坊,每家只留了二三十册,一趟下来,总共换了一百二十两。” 高嬷嬷因为秦保的话,对王爷身边的一切事都格外的留心,听完铜雀的话,她便知道说的是谁了,心里越发不安,王爷可不是一个会对这些商人留心的主儿啊,何况还是让仪卫司去打听的消息。 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话起,正要松口气,忽然听到: “让秦保每月给他加一百册。” 高嬷嬷手一抖,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这个叫白荼的究竟有何本事,竟叫的王爷刮目相看? 第26章 说亲 高嬷嬷打从六皇子出生后就一直随侍在其侧,贵妃去的早,六皇子从小性子就冷,能让他上心的不多,可一旦被他放在心上的,他就会格外的用心。 这个白荼到底有什么本事? 高嬷嬷辗转难眠了一晚上,翌日早早儿的去找秦保,问了黑明坊的位置,然后让贴身丫鬟碧玺去替自己走一趟。 这个碧玺有个长处,那就是擅绘人像,她这趟出来便是替高嬷嬷来看人的。 碧玺来到黑明坊,本还想着该如何不着痕迹的观察,没想到别个翘着二郎腿懒洋洋的坐在门口揽客,这倒是省了她的麻烦,直接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就开始作画。 一个时辰后,碧玺带着画满意的回王府。 高嬷嬷事先想了无数种小倌儿形象,她以为定是个狐狸媚眼的,或者是个搔首弄姿的,总之就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不男不女。 可碧玺画上的人物,清如水,淡如茶,简单的束发连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即便一身粗布衣,也挡不住浑身那副怡然自得的洒脱与随性。 这可叫高嬷嬷为难了,这样的人物比那些红啊绿的难对付多了。不过转念一想,能被王爷看上眼的,定也不能俗气了去。 高嬷嬷左思右想,想了个法子。 她虽不好给王爷提纳妃的事,可给这个白荼安排个亲事倒是不难的,这人看着一表人才,若无癖好,她再来个成人之美,岂不是就可断了王爷的念想。 高嬷嬷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好,是日下午,她托了名媒付氏来相见,许了付氏五十两银子,还承诺若是事儿被办成了,可再得五十两。 付氏保一次媒,美玉成双,多的时候才得十来两银子,听到这话,岂有不卖力的道理,赶紧去相见这个“贵人”。 她办事也有规章,并不直奔黑明坊,而是先在左邻右舍处打听了一番,然后才去见正主。 虽然来之前看过高嬷嬷给的画像,可见到真人后,她才觉得画像不及真人十分之一。 付氏也打听了这白荼的家世背景,只可惜了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又是商人,但好在是个书商,乡绅家的女儿虽配不上,给富商家做个上门女婿却是绰绰有余。 这日,白荼照例在门口坐着看风,迎面一五十多岁模样的妇人走来,他笑着起身做个请,正要坐下,却被妇人拦住。 来的正是付氏,她上下细看白荼一番,越发欢喜:“这位就是白掌柜,哎呀这近看还真是一表人才。” 白荼莫名的看着她,“不知婶儿是?” 付氏亮出嗓子哈哈两笑,单刀直入道:“通两姓之好,定家室之道,白掌柜叫我付媒人即可,今日我来啊,就是为了给白掌柜说一门好亲事的。” 乍听有人给自己说亲,白荼惊的下巴半天合不拢,扭头看了一眼柜台里的毛遂,指给付氏道:“你找他?” 付氏看了一眼毛遂,眼睛一亮,这也是个极好的人物啊,她心里记下,对白荼道:“找的就是你,白掌柜。” “我?”白荼愣愣的,想着也不能在门口说话,便做了个请,将付氏请进后院堂屋,牛四见有客人到,放下手头的活儿赶紧去倒茶。 付氏一落座就将手里的画卷打开,她为了这趟差事,也是费了颇多工夫,连跑了两日连口水都顾不得喝,就是为了找匹配的女子。相貌佳脾性差的不行,脾性好相貌差的也不行,驴配驴马配马,得找着彼此配得上的,才能成人之美。 白荼相貌好,又有自己的营生,她好容易才找着十位品貌俱佳且家世殷实的姑娘,自信十个里面总有一个他能看得上的。 “我也不拐弯抹角了,白掌柜年少有为声名远播,许多女儿都盼着能和你叙一段佳话。我这次就是受人之托,来给白掌柜说媒的。” 付氏将画卷正对着白荼,指着第一张画道:“这是陈家米铺的二女儿,年十三,秀外慧中,陈家米铺我就不多说了,要论起米粮生意,陈州还有谁家比得上他们的。” 白荼一边看一边点头:“当真是极好看。” 付氏心里就更乐了,这才第一位就满意了?更好看的还在后头呢,我就不信你没个喜欢的。 她挨着将十位姑娘全介绍了一番,白荼只觉得越看越好看,越听家室越厉害,最后一张竟是陈州首富童家之女,虽只是庶出,但那也是姓童啊。 他不信的道:“这些姑娘,随便我挑?” 付氏是得了高嬷嬷的托,自然是想方设法让白荼满意,她自己找了十个让白荼挑选,女方那边她可是不敢说的,她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没正面回答,而是问道:“白掌柜心中可有喜欢的姑娘?” 白荼摇摇头,尴尬的笑道:“多谢付媒人,这些姑娘家都是极好的,只是我年纪还小,暂时没考虑这些事儿。” 付氏露出一个夸张的惊讶表情:“男儿十五可成家,白掌柜若是有其他顾虑,但说无妨,老妇人成了上百双好事,就没有一对儿不是和和美美的。” “不是。”白荼为难道:“付媒人想必也打听过,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就这家书坊勉强维持生计,你适才说的那些姑娘,各个都是好出身,嫁给我岂不是委屈了人家姑娘。” 付氏听完,松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个,她又是哈哈一笑:“要我说啊,白掌柜不妨想活络些,你可知道这太行街头姓李的那家,李家女婿王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奈何家境贫困,后给李家做了上门女婿,那李家出钱供他考举,现在都考上秀才了,将来指不定就能考个进士升官发财呢。” 见白荼犹豫不答话,她以为是不想做上门女婿,便又道:“这十位姑娘里,也只有童家是指定要找上门女婿的,童家女儿多,上门女婿一进门,那就是当儿子一样对待,只要入了老当家的眼,那将来承童家的衣钵也是极可能的。” “我们账房你刚才看过了,如何?”白荼突然问道。 付氏一顿,老实道:“也是不可多见的才貌双全的公子,是哪家的?” 白荼立马儿站起来:“我去给你叫过来,你仔细问问,他都二十了还没说亲。”然后也不等付氏反应,就逃也似的跑去前堂。 毛遂正在算账,手腕儿突然被一抓,然后被拽出了柜台往内院拖。 白荼将人拉到付氏跟前,笑道:“我这儿还有一个,这个年纪稍大些,你等着,我给你把人找来。”然后又一溜烟的跑开,不一会儿就拉着一脸莫名的啸天过来。 付氏愣愣的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毛遂,又看了看木呆呆的啸天,心里就明白这亲事可能没那么容易了。 第27章 争执 付氏无功而返后,并不死心,那可是一百两啊,眼看肥肉就要到嘴边,她怎肯轻易放弃。 于是乎,接下来的几天,她日日都去黑明坊,且次次都能带几张不同的画像,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她还就不信邪,这偌大陈州,自己找不到一个白荼心仪的。 “……我是被她缠的没奈何了,才不得不躲到柳姐姐这里来。”白荼吃了一口米糕,嘟哝道:“还是柳姐姐这儿的米糕好吃。” 柳枝儿虽然睡意惺忪,但面上却是极高兴的,给白荼倒了杯茶,颇有些幸灾乐祸的道:“叫你得意,我看不出几日,你白荼的名字能在闺中传个遍。” 白荼嘿嘿一笑,得意洋洋的摸着自己的小脸:“我这模样,怎么着也算个翩翩佳公子了,若不是哎,抱个美人归也成啊。” 柳枝儿瞪他一眼:“你还嫌闹的不够大么,这付媒人我可是听说过,是陈州有名的媒婆,你被她盯上,往好了说,给你说门好亲事那是一定的,可往坏了说,得罪了她,你这名声恐也毁了,将来” “我还能真娶个媳妇不成?”白荼哈哈笑起来,“毁了不正好,省的我麻烦。” 柳枝儿欲言又止,良久,才轻声问道:“你真的不打算”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罢。”白荼看着自己一身布衣,咧嘴一笑:“现在也挺好的。” 柳枝儿没好气的捏了捏他的脸颊:“你还有心情说笑,我问你,那付媒人之前也没见过你,怎的这般热络的要给你说媒?你说的那些姑娘,各个儿都是顶好的,她为何选这么多女子给你挑?好像势必要给你说成了才肯罢休?” 白荼也一脸疑惑:“我只道她是给谁家姑娘来做说客,没想到她竟是让我挑选,这说来也怪,她与我非亲非故的,这么关心我终身大事为何?” “这可得问你了。”柳枝儿凤眼一挑,审视的看着白荼。 白荼一本正经的举手发誓:“我可没去外面招蜂惹蝶啊,这陈州的姑娘,哪个比得上柳姐姐这般绝色。” “消失一个多月,还好意思说这话。”柳枝儿嗔怪一声,说完顿了顿,又正色道:“我让人去查查,看她到底存了什么心眼儿,兴许背后还有人指使。” “查查也行。”说媒这事儿白荼并未放在心上,他捏着米糕闻了闻,淡淡的酒香,浸着一点槐花的清香,忽然道:“最近米价涨了不少啊。” 柳枝儿叹了口气,“可不是,陈州米价本来就比别处贵,每年开春到秋收更贵,可有什么法子,陈家垄断米行,是高是低还不是陈家说了算。” 白荼默默的吃着米糕不语。 柳枝儿看了他一忽儿,眉头突然一拧:“你可别胡来,你知道陈家背后是谁,别给自己找麻烦,你可别忘了,你这么拼命的活着是为了什么。” 白荼咽的太急被米糕噎着,灌了口水才顺过气,笑看着柳枝儿道:“我省得。” “次次都这般说,没一次让人省心的。”柳枝儿打了个哈欠,责备又关切,白荼放下未吃完的半块米糕,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扶着柳枝儿的胳膊:“柳姐姐你快歇着,我出去转转,下次得空再来看你。” 做柳枝儿这行营生的,那都是白天睡晚上醒,她也确实困顿得很,一面往床边走,一面叮嘱道:“你这次听姐姐的,别给自己惹祸。” “我知道了,快睡。”白荼将柳枝儿按上床,头尾掖了被角,然后放下帘子出去。 铃儿在门口候着,白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姐姐刚歇下,你也别进去了,歇着。” 铃儿恭敬的福了福:“公子慢走。” 白荼在集市上晃了一个多时辰才回黑明坊,只是还未走近就看到牛四着急的在门口张望,他以为是付媒人还未走,立马想转头离开,可牛四眼尖,瞅着他就扯开嗓子喊:“掌柜的,你可回来了,出事了。”边喊边往他跟前跑。 白荼脚上一顿,牛四看似咋咋呼呼,实则也是个及有分寸的,他这么着急忙慌,那事态不轻啊,他急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啸天叔跟德善坊的人起了争执,听说还打了人,毛先生已经过去了。”牛四边说边往回走,“马车我备好了,去不去?” “去啊怎么不去,毛遂那人除了脸臭些啥用都没有,让他跟德善坊那些泼皮理论,我只怕他被气出病来。” 二人边说边关门,然后从后院出去。 路上,牛四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啸天叔原是约好了今日采木,结果却跟冯奇撞上了,原本我们选好的梨木,全被冯奇砍了去,那农家只认钱不认人,说谁给了他钱木头就归谁。 你说这气人不气人,准是德善坊知道了我们今天要去采木,他们就提前去砍了,啸天叔辛辛苦苦选了半个多月才选到的好木料,白白便宜了德善坊。” “那定金呢?我们不还给了定金么?”白荼问道。 “定金是退了。” 白荼皱着眉沉吟了片刻,“定金既退了,那这事儿便不好说了,德善坊定是出了高价,又抢在了我们前头,不好说。” 牛四想不过:“那不能就这么算了啊,这德善坊处处跟咱们做对,掌柜的你往日都不与那李德善计较,他以为您好欺负呐。” 白荼噗嗤笑了一声:“他以前那些小伎俩,我懒得与他计较。” “就你心大。”牛四不乐意的嘟了嘟嘴,“可这回不一样,啸天叔跟他们闹上了,掌柜的你可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我人这不是在这儿么。” 牛四这才满意的笑了笑,鞭子一扬大喝一声,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李家村口。 白荼还在马车上就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仔细听,谁还说着要见官的话。他赶紧跳下马车,就看到迎面一群人闹哄哄而来。 牛四一眼就看见了啸天和毛遂,“掌柜的,他们在那儿。” 白荼理了理衣服,笑盈盈的走了过去。 第28章 不争 刻印刻印,先刻后印,没有好的刻板,何谈好的刷印,然一副好刻板,不但取决于刻工的手艺,更先决于板的品质,刻板不仅要保证常年不腐不蛀不裂不干,还要利于刻工雕刻以及印工刷印。 于啸天而言,从采木开始就要精挑细选,树干粗壮,软硬均匀,纹理均匀,诸多条件叠加,寻得一根好木并不容易。 然从木头变为可用木板,则耗时更长,采木之后需得自然风干一年,再锯段浸泡两年,才可以刨制成刻板。 德善坊抢了今年的木材,虽说不会影响到明年后年,但今年不储备,后面缺的时候,再找现成的就难了。 并且刻板以梨木为最佳,然陈州地处偏北,梨木本就少,好的梨木就更难寻,啸天跑了大半个月才找到这么些,也难怪他会气愤不过。 若是按照往常,白荼是懒得与德善坊计较的,可李德善这次抢他木材,就是断他未来的路,他岂有再坐视不管的理。 迎面而来闹哄哄的一群人,可以看到啸天和毛遂脸色都不好看,冯奇得意洋洋的走在最前面,瞧见了白荼,脸上的笑意更甚了。 “哟~这不是白掌柜吗,白掌柜你来的正好啊,我们正打算去衙门找县老爷评评理,你们黑明坊的人打了我们德善坊的人,这事儿给怎么个说法啊?” 白荼微微一笑:“这样便更好了,我们给了定金,你抢我们木材在先,这事儿哪怕是放在皇上面前说,那也是我们得理,县太爷这点公道还是判得准的。” 冯奇倒没真想要去找官,他就是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才敢放出大话,何况李四已经收了银子,这木材也是德善坊砍下来的,那自然是属于德善坊的。 他不屑的笑道:“定金谁没给,我们一个月前就给了五十两定金,可我听说,黑明纺是半个月前死活将定金塞给李四,说起来,那也是你们抢我们在先,现在又打我们人在后,天下哪儿有你这样的无赖。” 啸天气的捏着拳头骂道:“到底是谁无赖,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将愤怒的视线转向农家李四,“李四,你说实话。” 李四就是个见钱眼开的,他确实是先收了黑明纺的定金,可没过几日德善坊的就找上了门,多给了他一成的价。 反正只有定金为证,李四觉得把定金退给黑明坊就没事儿了,却没想到这人看着老实憨憨是个吃亏的主儿,可拧起来也是倔的跟头牛似的。 他可不想惹麻烦,捂着怀里的银子道:“我只见银子,反正银子我收了,这木材就归你们,至于你们谁得,那都是你们的事儿,可不关我的事儿了。” “你……”啸天气的咬牙,刚才被德善坊激的动手,他也是后悔得很,一旦动手就不占理儿了,遂那之后就一直强忍着捏拳。 李四见这里不能再掺和进去,甩下一句“不关我的事”就跑了回去。 冯奇现在是无所谓,反正银子他给了,木头也在自己手上,黑明坊这时候若想抢,那见官也不怕。 毛遂沉着脸鄙夷:“无耻小人。” 冯奇一听就不乐了,“毛遂,我冯奇敬你是个读书人,不与你吵,可你话要这么说,那也别怪我不讲情面了,如今这木头是我们买下,怎的,你们黑明坊还想明抢去不成?况且,你们打了我的人,这笔账我还没跟你们算呢。” 那个被啸天打了一拳的人站了出来,嚣张道:“你们得赔钱,否则我就告到衙门去,平白无故打人,我让县太爷给主持公道。” 毛遂本就不善与这些泼皮起口舌之争,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冷着脸,眼里的鄙视像要把人看低到尘埃,只可惜这些都是市井之徒厚脸皮,又岂会在意。 白荼安慰的拍了拍毛遂的肩膀,冲冯奇笑道:“既然德善坊已经买下这些木材,那我们也不好再夺人所有,木材归你们,啸天叔毛先生,我们回。” 他这边偃旗息鼓,冯奇更觉得意,便不肯罢休了,他上前一步拦在白荼面前,笑道:“还是白掌柜明事理,只是这一码归一码,木材的事可以就这么算了,但我的人被打了,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啊,还请白掌柜给个说法。” 啸天脸都气红了,本来就憋屈,听白荼说不争了,更憋屈,他不由分说的冲冯奇扬起拳头怒道:“那你再吃我一拳看看。” 牛四一把拽住他的手臂,用力拉住:“啸天叔,别冲动,听掌柜的。” 啸天被拦下来,犹气不过,朝冯奇脚边唾了一口,拖着牛四就往自家马车去。 冯奇不怒反笑:“白掌柜,你与我们当家的也是老相识了,虽偶尔发生些口角之争,但情分在,看在我们两家往日情分上,报官大可不必,白掌柜只需付了他这医药钱,再说句好话,那这事儿,咱们就一笔勾销了。” 你抢了我东西,还想让我赔钱道歉,白荼心里冷哼一声,面上不咸不淡的道:“既是口角之争,何足挂齿,若是想让县太爷主持公道,白某随时奉陪,哦对了,咱们既在陈州,何必找这里的县太爷,当找布政使司才对。” 冯奇一噎,他知道黑明坊与布政使司刻坊有关系,找布政使司,哪儿还有他们的理。 哼,有靠山又如何,这买卖,那得是先到先得。 冯奇笑着拱了拱手:“白掌柜说笑了你说的对,只是口舌之争,何足挂齿,黑明坊今年还未采木,除了这李家村,还有大垭村、小垭村、平堡村、王家村,福县这一带我们都采过了,白掌柜若要寻,可去别处寻,省得白跑。” 这些地方都是啸天之前去选过并谈好的,白荼猜李德善肯定是派人跟踪了啸天,然后先一步给钱伐木,既省了自己去找木材的工夫,又可给他添堵。 他笑了笑,“多谢提醒。” 这么容易就走了?冯奇有些疑惑,这个白荼看着年纪不大,可当家的说了,此人绝不简单,面对此人万不可掉以轻心。 冯奇盯着白荼的背影,直到马车扬长而去,他才有种力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 没道理啊,他抢的可不止李家村一家,啸天看的那些好木材全被他抢了先,甚至德善坊本不需要这么多木材,可为了断黑明坊的木,今年还额外支出了一大笔银子。 “派人去盯着,看他们要去哪里采木。”冯奇觉得白荼太安静了,吃了这么大个憋还不发作,实在不正常。 手底下有人就讥笑道:“算他识趣,长得跟个娘们儿似的,怎么争得过我们当家的。” 冯奇一听也对,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唾了一口,然后带着人和木材回去。 黑明坊的马车上,白荼安慰着还在生闷气的啸天和毛遂。 “这事儿不好说,到了衙门也不好说,他们先给钱先伐木,咱们没必要费工夫去争,只是还得辛苦啸天叔了,福县这一带都没有木材可采了。” 啸天一听,气的声音都拔高了:“他们也太卑鄙了。” 毛遂定定的看着白荼:“你心里有主意就好。” 第29章 好计 回到黑明坊,除了毛遂自觉的去柜台站着,牛四和啸天则一脸期待的走哪儿都跟着白荼,白荼被他们跟的无奈,两手一摊哭笑不得:“你们跟着我作甚?” 牛四机灵鬼似的一笑:“掌柜的到底有什么好法子?我可不信你能这么便宜了德善坊。” 啸天嗯嗯点头,“这次他们欺人太甚了,陈州附近找不到木材,我们就得去别处运,那成本高得多。” 这可是大问题啊。白荼摸着下巴喃喃:“折我银子,这事是不能就这么算了。” “所以呢?”牛四眼巴巴的望着他,“掌柜的你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白荼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眉梢一挑,唇角微微一勾,狡黠道:“这一次,咱们来个一箭双雕。” 是夜,白荼捧着一叠纸来到毛遂的房里,献宝似的奉上:“毛先生,您给开开眼,看看这故事如何?” 毛遂已经脱去外衣,只剩一袭雪白里衣裹身,如墨的头发随意的散下,显然是正打算入睡了。 白荼心虚的垂眼不去看他,只将东西往桌上一搁就准备离去。 “你不听听?”毛遂拿起那塌纸,首页写了“冤实录”三个大字。 “这次的故事偏长,今晚不急,毛先生什么时候看完了再跟我说。”白荼一面说一面就要推门而去。 毛遂随意的翻了翻,翻到最后一页,眉头一蹙,“这就是你的一箭双雕?” 白荼门推到一半,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虽是无声,可眼神却异常坚定。 毛遂心下明白了,难得语气缓和道:“你可想好了,当初你如何费力才搭上罗素那些人,甚至宁肯每月白送银子给他们。 你坚持与人合贾定契,不就是为了在侯迁面前混个面熟么,如今眼看还有半年就可跟着上京岁贡,你这么做,岂不是让从前功亏一篑?” 白荼沉吟了片刻,忽然咧嘴一笑,眼里一片星光璀璨。毛遂心头没由的一跳,扭身在床头坐下,“你自有你的想法,这话当我没说。”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白荼抿嘴一笑,又折回来,笑吟吟的在毛遂面前坐下:“咱们是一条船上的,我怎会瞒着你,这不想卖个关子嘛,弃了侯迁这条小船,那是因为我要搭上另一条大船。” 他得意的摇头晃脑,毛遂没好气的瞥他一眼,“你心里有数就行,无需跟我多说。” “这怎么成啊,毛先生学富五车,若是有意,状元探花那都是信手拈来,万事当然还得你给把个关才好。”白荼很是狗腿的讨好道。 毛遂被子一掀就钻了进去,然后开始认真的读起白荼给他的冤实录,白荼忙不迭的将蜡烛往床边挪了挪,看了毛遂一会儿,忽然正经道:“毛先生可想过再去考科举?” 毛遂眼不离纸一言不发,白荼等了等,不在意的耸耸肩,正要起身,却听毛遂缓声道:“自落榜后,我便发誓不再考了。” “为何?”白荼屁股又坐了回去,好奇道。 毛遂抬眼看着面前的人,姣好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柔和而平静,只是那双眼睛却忽闪忽闪,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 他是四年前认识白荼的,那时候,他正因为落榜而走投无路,无颜面对乡亲父老,更无颜面见爹娘,毛遂甚至想过干脆一了百了。 可命运使然,他遇到了白荼,那个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少年郎,将身上仅有的二两银子给了他,然后诓他说,“跟着我,以后多的是银子。” 毛遂被二两银子就这样简单的收买了,甚至还签了字画了押,虽然不是卖身契,且那字据白荼已经还给他,可他是读书人,重信誉,那一张薄纸,就像是枷锁,将他困至今时,困了四年。 可他,从不曾想挣脱。 “考上又如何?当官又如何?如今天下妇人当政,乌烟瘴气不成体统,我毛遂不屑与这群乌合之众同流合污。”语气里狂放可见一斑。 白荼忍不住笑起来:“是是是,毛先生才可比天,自然不屑与这些凡夫俗子为伍。” 毛遂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然后一副旁人勿扰的模样盯着手里的冤实录。 白荼起身,“那我就不打扰毛先生了,可别看太晚,仔细伤眼睛。” 毛遂看着白荼离去的背影,眼里有些说不明的情愫,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夏日的夜总算不如白天燥热,只是虫叫蛙鸣依旧扰的人心烦。锦阳街的小破庙里,乞丐赖三正恼火的赶着蚊子,忽然破门咯吱响了起来,赖三没觉得四周有风,警觉的抓起一旁的棍子。 门从外面被打开,果然有人鬼鬼祟祟的摸进来,赖三眯着眼睛装睡,想等那人靠近了就一棍子打过去。 “赖三,起来,快起来。”那人却并不靠近,隔了三丈远喊道。 竟然认识自己?赖三迷糊的坐起来,朦胧的月色下大概看得清一个人形,个子不高,听声音年纪也不大。 “你就是赖三?”那人问道。 赖三狐疑的看着他,并不点头,而那人也没等他回答,就扔给他一块碎银子,然后神秘兮兮的道:“让你做件事儿,做成了,再给你一块,够你吃好几个月了。” 赖三捡起脚边的银子,又惊又喜两眼放光,忙放嘴里咬了一口,竟真是白银,他喜的赶紧跪下磕头:“老爷您说,让赖三干什么都行。” 那人稍微走近了些,用赖三可以听到的声音如是这般的吩咐一番,最后问:“听懂了吗?” 赖三连连点头:“听懂了听懂了,那事成之后……” “在这里等着便是,银子我会给你送来。”说完也不再多话,转身就走。 赖三也是有心眼儿,磕头作揖一番,看着那人走出去后,竟猫着腰跟了上去。 许是那人怕马车太明显,又或是别的原因,总之他竟是步行而去,这可正好了,赖三一路就这么尾随跟着,直跟了两炷香的工夫,才见那人闪进一处院子。 赖三不识字,就记下门口的模样,又拿石子儿在墙上画了记号,这才满意的离开。 翌日一早,赖三高高兴兴的收拾了一番,去街上买了五个肉包子,然后哼着小曲儿往槐树街去。 “陈州出了个陈凉王,抵夷安邦好儿郎,陈州还有个黑书坊,左搭衙门右载王,顺风顺水把名扬……” 赖三唱着小曲儿在街上晃悠,突然有人喊住他道:“站住,你嘴里唱的什么?” 赖三看过去,是个站在铺子门口的人拦住了他,他往铺子里面瞧了瞧,疯疯癫癫的笑道:“这也是个黑书坊。” 第30章 火烧 赖三晃到一家书坊铺子前,一边吃包子一边嘟哝着唱曲儿。 门口的伙计本想撵他走,可仔细一听,又觉这曲唱的有些意思,遂将乞丐拦住想问个究竟。 “你唱的是什么?哪儿听来的?”伙计问道。 赖三一边癫笑一边喊包子,伙计不耐烦的从怀里取出两枚铜钱扔给他,“行了,够你买包子了。” 赖三嘻嘻哈哈的捡了钱,然后又将刚才那曲仔细的唱了一遍。 伙计一听,觉得这曲意有所指,他们前几日才跟黑明坊的闹了一场,这时候自然敏锐些。 他拦住赖三道:“你等着。”然后进铺子里去,不一会儿,就跟着个管事模样的人出来,却是冯奇。 冯奇也让赖三把曲唱了一遍,听罢后,陷入沉思起来。 伙计又问赖三道:“你这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赖三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伙计看着冯奇道:“会不会是黑明坊自己传的?他们先与罗素有合贾,莫非现在又与凉王府有关联?” 冯奇脸色阴沉了几分,“让人去查查。” “真若搭上了凉王府?那……陈州还有咱们的生存之地么?”前几日他们还抢了黑明坊的木材,想到这儿,伙计就担心起来。 其实德善坊与黑明坊不和,也是源于生意之争。没有黑明坊之前,德善坊是太行街最大的书坊,根本不愁没生意。 可自从有了黑明坊,那个白荼就四处与人合贾,甚至还跨州县,搞来了各种五花八门的书册,吸引了各种各样的书客。 要知道,一套刻板成形,少则月,多则就是一年半载,黑明坊大多数书册都非坊内印制,而是从别处大批买进来的,这样不仅丰富了书籍种类,更节约了刻印成本,所以两年时间,黑明坊迅速发展,而德善坊的生意却每况日下。 李德善后来也模仿着黑明坊做,可根本比不过,后来没办法,他只得把德善坊搬来槐树街,与太行街隔了几条街,可即便如此,德善坊的生意也大不如前。 至此,李德善就将白荼彻底恨上了,各种想方设法的找茬儿,只要能给白荼添堵,他就是折本都干。 “这事儿得给当家的说说。”冯奇皱着眉要回铺子。赖三却突然大笑起来,边笑边喊:“烧了,烧了……”冯奇脚上一顿,看着赖三疯癫而去的背影,凝神了片刻,眼里突然闪过一抹狠戾。 李德善正在核这月账簿,冯奇突然来了,将赖三那番话告诉了他。 “这个白荼也不知使了什么妖术,竟与凉王府扯上了关系,我看那话八成是他们传出来的,不就是想告诉大家,他黑明坊现在身份不同了么。” 李德善听罢,尖瘦的脸上露出一脸阴霾:“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凉王的喜好,坊间都传遍了,他那模样,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冯奇一想也对,鄙夷的哼笑道:“难怪了,想必为了能在凉王脚底下承|欢,他也颇费了些本事。” 李德善恨恨的捏着笔,无论白荼用了什么样的方式,他却也勾|搭上了凉王,万一白荼要新仇旧恨一起算,那德善坊便再没有活路了。 “你说那乞丐,最后那句话是何意思?”他忽然阴沉问道。 冯奇眼皮一跳,顿了顿,眼里也露出几分狠意:“这天干物燥的,不小心走个水,那也是常有的。” 李德善重重的在账簿上画了一笔,面目狰狞起来:“他们的刻坊,是叫梨园?” “是叫梨园,就在保平街上。” “找个信得过的人,手脚做干净些。” “明白。” 六月初一晚,微风习习。因时过戌时,店铺尽数关门,挨家挨户都熄灯睡觉。然保平街却突然出现一行鬼祟人影。 几个人影动作迅速的来到一处院门前,为首之人手持小刀,麻利的将门栓撬开,然后秉着呼吸轻轻推门率先进院,其余几人也轻手轻脚的跟上。 进院后,各自散开似在找寻什么,直到有人吹了个口哨,几人又围过去,不一会儿,一捆一捆的柴火就从柴房被抱出来堆放在了各个房门口。 他们的动作很轻,前面有人摆柴,后面有人洒油,很快就在院内各处堆好了柴火。 黑夜中,几点火光微闪,落下,借着微风,火势很快窜起,柴火被燃的噼里啪啦作响,火舌如长龙一般迅速将院子围住,可不等火焰蹿高,院内突然传来紧密震耳的敲锣声,以及不知谁的呐喊声: “走水啦,走水啦,来人呐,走水啦。” 紧接着,各个房门从里面被人推开,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人手一盆水,哗啦啦的全泼在火苗上。 原本安静的院子,也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窜出不少人,大家端着盛水的盆一拨接一拨的往火上扑,因为火势本就没有蹿高,遂很快就得到了控制。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放火的人还愣愣的没反应过来,等想起要跑的时候,四下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牛四抄着手,笑呵呵的看着被围住的几个黑衣人,“你们怎么才来,我们在这里等了好几宿,这院儿里的蚊子都快被喂饱了。” 纵火的众人这才知道中计了,面面相觑一番,有人突然撒疯似的要逃,四面的人立马儿围上去,很快就将几人按倒在地。 牛四走到那为首之人跟前,将他的黑面巾摘下,火把凑近看了看,顿时做出一副夸张的惊讶表情:“哟,这不是德善坊的彭七吗,你怎么……” 然后又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们德善坊虽处处与我们为难做对,可掌柜的从不与你们计较,没想到你们得寸进尺,竟丧心病狂的要纵火杀人,你们的良心都喂了狗。” 彭七知道自己中了计,气的破口大骂:“我呸你个贼秃撒开,你们使诈。” 牛四一点儿也不生气,笑着起身,“走,带去衙门,这纵火罪,可是得判五年牢狱之刑的啊。”然后领着一行人声势浩大的离开梨园往布政使司去。 院里还有多处小火正在被扑灭,毛遂和白荼站在正屋门口,啸天过来道:“没什么损失,就是有些地方门烧黑了。” “嗯”毛遂看向白荼,见后者神情有些恍惚,问道:“怎么了?” “嗯?”白荼盯着那些还在跳动的橘红火苗,眼神迷离而虚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找回自己的一点思绪,淡漠道:“没什么,想起些往事而已。” 第31章 拆桥 牛四将彭七等人往衙门带,就在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梨园后,一直躲在外面看好戏的赖三走了出来。 要说这赖三,那也有几分本事,他猜那夜找自己“办事”的人定有所图,又琢磨了那段歌谣,虽不是很明白,可他晓得跟踪,这一跟一找,竟发现了其中猫腻。 赖三瞅着自己浑身褴褛,觉得好日子终于要到了,既知道了这些人的秘密,再想用半两银子打发他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得意洋洋的拄着木棍,等门口人都散了,才抬头挺胸的步上梨园门口石阶。可没走出两步,肩膀突然被什么从后面拍了拍。 赖三刚一回头,迎面一拳就打了过来,他被打的“哎哟”一声趔趄倒地,不等破口大骂,又被一手刀劈在后颈,然后身子一歪就不省人事了去。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并未惊动任何人,等白荼和毛遂出来后,更是毫无异样,二人落后牛四一步,也往衙门而去。 彼时虽已深夜,可看热闹的人不少,衙门大堂外闹哄哄一片。候迁本就因大半夜被吵醒而气闷不已,加之侯蔡文和盐引之事对他的影响还在,更觉暴躁愤怒,一听彭七纵火杀人又人证物证具在,二话不说就直接上仗刑。 李德善和冯奇到的时候,正见彭七被打的哎呦皇天,李德善暗骂了一声废物,大步走上大堂,既事情暴露,这时候唯有撇清与彭七的关系才能自保。 “大人,这彭七确曾乃德善坊的伙计,可这厮手脚不干净,早就被德善坊撵了出去,草民也不知他为何有此一举,还请大人明察。” 牛四听罢,高声反驳道:“你撒谎,昨儿我还看见彭七在你们铺子里。” 这时正好彭七仗刑完毕被拖了进来,牛四又对彭七讥讽道:“你替你家主子卖命,你主子却说你早被撵出德善坊,你所做一切皆与德善坊无关,我看你这命卖的忒不值了。” 彭七错愕的看着李德善,后者却一脸凶相的盯着他, “彭七,你偷德善坊也罢,如今竟起了害人之心,你记恨我当初将你撵出德善坊,竟想出如此卑鄙手段来嫁祸德善坊,你心肠实在歹毒啊。” 彭七屁股疼的发麻,双腿站都站不稳,被扔跪在地上,又恨又怨道:“大人,今夜之事全是李德善指使草民做的,他妒恨黑明坊抢了他生意,想一把火烧了黑明坊的刻坊,草民等人都是受他指使,请大人明察啊。” “还敢胡说,分明是你对德善坊怀恨在心,又知道德善坊与黑明坊时有冲突,才借此陷害” “都住口。”候迁被他们吵的头疼,怒道:“你们各执一词难辨真假,但纵火是真,来啊,将彭七等人押入大牢。” “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真的是受李德善指使啊大人。”彭七几人边喊冤边被差役拖着往外走。 路过白荼跟前时,彭七看到后者似笑非笑,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突然高声急道:“大人,是他们,他们是故意的,他们故意埋伏在梨园,就等着我们去好抓现成,这是他们算计好的。” 白荼无辜的耸耸肩:“这是何话?你放火,回头被我逮住,就成了我们是算计好的,莫非要你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才算?” 彭七一时语噎,可他知道自己中了计,是哪里上了当? 眼看要被拖走,彭七情急之下脑子也转快了,对了,那乞丐,是那疯癫乞丐,这时候一想,那乞丐的话,分明就是引他们入瓮的局。 “大人,草民有证据,有一乞丐可以作证,草民记得那乞丐模样,他可以证明,这一切都是黑明坊故意安排好的,是黑明坊故意使诈,大人,我们是冤枉的。” 白荼笑了起来,“我可有绑着你们去梨园放火?我可有给你们递柴递油?你这人不仅心肠黑,脸皮还够厚,放火不成,最后倒成了我们的不是,这天下哪儿有这样的理。” 彭七还想做最后的挣扎,急辩道:“大人,只要找到那乞丐,就可证明草民所说是真的,草民知道他的模样,肯请大人找画师。” 候迁被吵得不耐烦:“赶紧拖下去。” “当家的,当家的,你不能过河拆桥啊李德善李德善……” 尾音在大堂内回响,李德善阴沉着脸看着白荼,适才彭七的话他听的明白,冯奇更明白,因为那乞丐他也见过,这时候一想,那乞丐确实蹊跷,原来是为了引他们上钩。 “当家的,这次只能认栽了,来日方长,不惹火烧身就好。”冯奇低声道。 李德善也知道这时候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这个亏他实在咽不下,他更无法接受自己就这么中了白荼的圈套,报复不成还反被将一军,这口气堵的他脸都变了形。 白荼又一副惶惶口吻道:“大人,彭七毕竟是德善坊的人,都知道德善坊与黑明坊素来不合,草民实在怀疑彭七是受人指使,若真如此,那草民等人岂不危险?这人今日火烧不成,日后保不定还有其他手段。” 李德善气的发笑:“白掌柜如此指桑骂槐,李某实在觉得冤枉,适才已说,彭七已非我德善坊的人,他是为了报复才故意陷害,再者,若真是德善坊指使,我又何必让彭七来,找个不相识的人岂不更好?” “李当家的真是巧舌如簧,可即便彭七不受人指使,他也曾是你德善坊的人,这责任,李当家的莫非想撇的一干二净么? 若非你三番五次无端与黑明坊作对,彭七又怎会盯着我梨园放火,幸亏梨园日夜有人轮守,否则今晚那满院子的人都得葬身火海,到时候,十几条冤魂,难道李当家的也要一句‘不干德善坊的事’就了结了吗?”白荼严词厉色,目光如刀子一般盯着李德善。 “白荼,你休得污蔑。”李德善手指颤抖的指着白荼。知道中了计还无力反驳,他现在恨不得冲上去掐死了白荼才好。 冯奇接着道:“大人,我们当真不知情。”反正现在也没证据证明就是他们指使,那就不认到底。 白荼紧逼道:“就算你们不知情,这件事德善坊也不能置身事外。”他又对候迁道:“草民恳请大人主持公道。” 且不论候迁对白荼面熟,这事儿哪怕德善坊真不知情,候迁也不会让他们全身而退的,他这一晚上被折腾的恼火,不出点气如何解郁?遂不管李德善如何辩,最终还是被罚了五百两银子。 退堂之后,白荼优哉游哉的来到李德善跟前,笑盈盈的道:“哎呀德善兄,我虽知道你素来不喜我,可没想到你还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我好心奉劝一句,惹不起的人,就别惹。” 最后一句极尽嘲讽,李德善恨的咬牙切齿:“我没你这好本事,可也奉劝一句,别聪明反被聪明误。” 白荼不甚在意的摊了摊手,乐呵呵的与毛遂牛四等人一同离去。 * 这边事情办完了,牛四还记得赖三,他担心德善坊真的去找赖三,是夜就去了锦阳街的破庙,可赖三却不见人影,德善坊动作应该没那么快,可人去哪儿了呢? 牛四揣着疑惑回了黑明坊,他却不知,赖三此时已经莫名其妙的在千里之外了。 第32章 放弃 李德善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尤其是栽在他最厌恶的人手里,心里就更郁结了,何况白荼最后那番话,直叫他气的差点背过气去。 “此人不除,难以解我心头之恨。”他咬牙道。 冯奇想了想,“他敢如此嚣张,不就是仗着现在有凉王府撑腰么,我觉得眼下先缓一缓,现在都知道德善坊与黑明坊结怨,若他当真在凉王面前得脸,这时候出手,矛头将直指我们。” 李德善阴着脸沉默了片刻后,忽然狞笑起来:“他想左右逢源,那我就撕下他那伪善的面孔。” “当家的有主意了?” “回去准备五千两白银,还有我那副郭敏之的夜宴图也拿出来,明日我去拜见布政使,另你带五百两银子去见罗素。” 商贾地位低下,可若是有官家做靠山,那办起事来就容易多了,从前被白荼不知用什么法子占了先,可这次,就像他说的,聪明反会被聪明误。 翌日,李德善带着五千两银子和夜宴图去拜见候迁。 昨夜方才罚了他五百两,候迁以为李德善想送银子赎人。其实彭七到底是不是受指使,候迁心里还是有数儿的,可既然没有明确证据,他也懒得麻烦,就没深究。 然李德善开口却不提这事儿,候迁心里狐疑,面上也就先端着。 “昨夜彭七之事给大人添了诸多麻烦,他毕竟也曾是德善坊的人,做出这样的事,草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遂今日特意来给大人赔个不是。” 李德善将夜宴图展开:“这是草民无意间寻到的郭敏之真迹,草民是个粗人,留着也是白白糟蹋,听闻大人爱收藏字画,此画唯有在大人手里才不会被埋没了啊。” 候迁笑了笑,“审理断案乃本官职责所在,何敢谈麻烦二字,不过本官向来心疼这些文人古画,你既有心,那就收下。” 随侍默默的将装银匣子和画一同带下去。 既收了东西,那就好说话了,李德善这才露出几分困扰道:“其实今日来,草民还有一事想禀告给大人。” “哦?还有何事?”候迁知道李德善此番前来肯定有所图,他也不说破,面上笑着等着。 “哎大人未到陈州之前,陈州百姓过的是水深火热,凉王虽镇守陈州,可到底是战将,哪懂民间疾苦,若非大人来了之后整顿民治,我们过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日子呐。” 候迁只微笑着喝茶,一句话也不说。 李德善瞄了一眼,又继续叹息道:“草民以为,陈州的好日子都是大人您给的,可提起陈州,谁念大人的好?说的全是凉王的功,草民就是替大人有些不平。” 候迁原本平静的面色倏地一沉:“放肆,竟然背后乱议王爷是非。王爷镇守陈州乃百姓之福,你在本官面前搬弄是非,那就是对王爷不恭,对朝廷不敬,单凭这句话,本官就可治你个斩首之罪。” 李德善面上一惊,忙惶恐道:“大人恕罪,草民说话口无遮拦,可草民所言句句肺腑,草民只是替大人感到不公,大人可知那白荼,那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当面对大人您恭敬有加,背地里却又攀附上凉王对您不敬,实在是枉费了大人您对他的颇多照顾。” 候迁面上一凝,蹙眉道:“此话怎讲?” 李德善心中一喜,布政使司和凉王府,就好比德善坊与黑明坊,都是水火不容的,白荼自作聪明,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黑明坊与布政使司刻坊有合贾,这事儿大人是知道的,按理有大人您的庇护,这白荼也该知足了,谁知他却贪心不足,竟使了龌龊手段勾|搭上凉王。 昨儿夜里他亲口告诉草民的,还颇为得意,这堂上您还替他做主,退堂他就翻脸不认人,实在是令人心寒。” 白荼能与凉王府扯上关系倒是叫候迁很惊讶,他并非在意白荼脚踩两只船,而是凉王,那人的性子,可不像是能与平民百姓打交道的,莫非这白荼还有其他可用之处? “大人?”李德善观察着候迁的神色,虽未见怒气,但脸色并不是很好。 候迁沉吟了片刻,才缓缓问道:“能得凉王赏识,亦是他的本事,本官何须在意?” 李德善讥笑道:“大人应该听过传闻,那白荼不过是一介书商,何德何能得凉王赏识,还不是他那张脸,大人您是见过的…” 侯迁一惊,终于重视起来:“你是指…传闻凉王真的是” 李德善确认的点头:“千真万确,这白荼居心叵测啊。大人虽无需将这种小人放在心上,可怕就在,此人心机深沉,又善左右逢源,虚伪至极,若被他攀附上,背后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捅刀子的事。 如今他只是与布政使刻坊有合贾,就能与外界说是大人您跟前的红人,借着大人您的好名声不知道办了多少龌龊事,我实在是看不过,这才斗胆来给大人您禀明。” 其他都是小事,可唯独与凉王关系这层,却叫侯迁不得不重视。 李德善看出侯迁的犹豫,又继续道:“大人,草民有一句话,这白荼显然已是凉王府的人,这时候再留用他,对大人您并无益处,草民斗胆自荐,想与大人的刻坊合贾,草民定会对大人您忠心不二。” 侯迁审度的看着李德善,他说这么多,不过就是为了抢黑明坊的合贾,可若白荼真与凉王有关系,那他也确实不能再用,别人兴许不知道,可他和凉王各自明白,二人暗中较量,只是还未浮出水面而已。 如今天下,侯姓与邢姓,注定水火不容。 “刻坊的事你去找罗素,就说是本官的意思,黑明坊不再合贾,改与德善坊,至于书价”侯迁意有所指的看着李德善。 李德善心中大喜,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白荼既攀附上凉王,那布政使就再轮不到他了,只要能与官合贾,于他德善坊来说益处多多,他高兴的拱手:“草民晓得,草民自会去找罗素谈,大人肯给草民这个机会,那就是草民的福气。”至于价高多少,他已经无所谓了。 彼时另一边,白荼正在听刚回来的牛四报:“一大早就去了布政使司,冯奇走的后门,我估计是去找罗素了。” 白荼笑盈盈的将手里的铜板碰的呯呯响,悠闲的舒一口气:“总算摆脱侯迁这个蛀虫了。” 第33章 癖好 很快就到了六月初五。 这天,毛遂和牛四照例去凉王府运书册,只是叫二人奇怪的是,这次又多了一百册。 毛遂也不是喜欢多问的人,正好他们也确实觉得两百册不够,便欣然接受,与秦保结完账,就直接转去了其他书商处。 这些书商都是白荼事先谈好的,一路也没什么意外,仅一个下午,三百册书就转卖完毕,二人最终带着一百八十两银子回了黑明坊。 出门空空如也,回来就是沉甸甸的白银。有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白荼听完事情始末,非但不疑惑,反而朝着凉王府的方向恭恭敬敬的拜了拜,至于先前在凉王府是如何一哭二闹三讨饶的,却是早就抛之脑后了。 就在白荼开心数银子的时候,今日发生的这一切,已经全传到了侯迁的耳朵里。 自李德善说了那番话后,侯迁就一直派人盯着白荼,虽没见着白荼与凉王有直接联系,可黑明坊的人去凉王府运书册之事,却也足以证明这二人关系不浅。 虽早就听闻凉王有断|袖之好,毕竟二十又五却连一个妃子都没有,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只是从前侯迁没将心思放在这些谣传上,现在看来,这倒是个极好的可利用的机会。 确认了消息后,侯迁当即就提笔给京师去信,信上除了表明凉王所好以外,还说明了令侯迁起疑的一点:凉王府刻坊。 凉王府怎会突然做起了刻印?难道只是为了给黑明坊提供书册? 侯迁可不认为那个冷血王爷有如此闲情逸致。赵成回报说,最近凉王府大肆修缮,进出货运工匠极多。虽然没找到可疑之处,可侯迁却对凉王府的动向感到非常疑惑。 只是疑惑归疑惑,侯迁心里还是没有想法,他只能先派人盯着,反正该浮出的早晚都会浮出水面,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暗中观察并伺机而动。 当然,暗中观察之余能给凉王的名声着些笔墨色彩,侯迁也是很乐意的。于是乎,凉王有断|袖之好的消息,一日之间,陈州各处,不胫而走…… 黑明坊,自然也是一番热闹的茶余饭后。 院儿里的老槐树下,牛四将自己听来的消息郑重其事的转告给白荼和毛遂: “听说喜欢男的,府里养了不少男|宠,各个儿都是俊美非常,掌柜的和毛先生,你们平日出门还是小心为妙,若是被盯上,一准收入后|宫。” 白荼听罢,一口茶“噗”的喷了出去,他抓了毛遂的衣袖往嘴上一抹,非常怀疑的看着牛四:“你可别以讹传讹,坊间传闻不可尽信。” 毛遂提着自个儿袖子看了看,隐隐抽动的唇角说明了他此刻内心的极度不平静,哼道:“我看你是巴不得把自己送上门去。” 白荼冲他咧嘴一笑:“我可没这癖好,倒是毛先生,上次付媒人给你说的那几位女子都是顶好的,你怎的一个都没看上?” 毛遂白他一眼,懒得搭话,正好见前堂有客人进,甩了甩袖子起身就去了前堂。 闲话聊完,白荼打发了瓜子儿嗑的正起劲儿的啸天和牛四,“行了行了,都干活儿去。” “请问白掌柜可在?”正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吆喝。 白荼扭头伸长脖子往外看,牛四跑到门口,见是个小厮模样,并不认识,他问道:“找我们掌柜干什么?” 小厮从袖口取出一封信递上:“这是给白掌柜的。” 嗯?牛四疑惑的接过,还没问是谁送来的,小厮就一溜烟的跑了,他前后看了看,又闻了闻,脸色顿时露出好奇的喜色,小跑进内院。 “掌柜的,有姑娘给你送信了。”他举着信兴奋道。 白荼惊讶,一面伸手一面疑惑:“我认识什么姑娘?莫是送错了?” “是个跑腿儿送来的,没说是哪家,可你看这信纸,还香着哩,准是姑娘家写的,付媒人说的那些个,你不是全给推了么?何时又去招惹人家姑娘了?”牛四质疑的看着白荼。 “你这是什么眼神儿?”白荼无奈,可接过信纸一看,顿时就明白了,他轻笑了一声,“还真是位绝世美人儿写的。” 送信的是柳枝儿,白荼拆开一看,除了一些问候和家常的话,最重要的还是柳枝儿查出付媒人那番举动背后的指使人,竟然是凉王府的。 白荼吃了一惊,凉王府怎会莫名其妙关心起他的婚姻大事?他认识的凉王府人,也就秦保一个,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爷虽见过,但总不至于日理万机的王爷会这么关心他?上次没摘他脑袋他都觉得是万幸了。 可秦保何出此举? 白荼左想右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就在他犹豫是不是要去找秦保当面问问的时候,秦保却叫人来传话,说是凉王有请。 白荼顿觉事情不妙,也是这两日听得的消息太多,一连串的信息被他混在一起,竟得出了一个令他背脊发凉的结论。 这王爷,莫不是看上他了罢! 白荼想起那日站在秦保身边的人,模样也是出众,莫非真的是凉王身边的男|宠? 怀着这样的疑虑和担忧,他终究还是认命的来到凉王府前。秦保显然是提前嘱咐过的,不等他自报家门,门内就有小厮出来做请,同样是被领着进府,只是这一次,与上次走的路全然不同。 白荼被领到一间分了里外间的书房。领路小厮只把他带到门口就走了,至于是进里间还是在外间等着,却是没有说。 白荼略一想,还是先在外间等着,等的同时,他开始打量起周围。 外间四面都摆了书架,各种书籍都有,白荼是书商,对书多多少少都有些执念,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起身去翻,翻着翻着,他就发现,这里的书册,大多都是珍藏古籍,其中很多甚至百金难求。 换言之,这一屋子的书,都抵得上上万金,白荼惊愕的咋舌,再看这些书,就觉得闪着金光,诱人得很。 “这不是存心引贼么?若是有人闯进来偷了两本,多可惜啊。”他捧着一本古籍“啧啧啧”的惋惜。 “敢闯我凉王府的,除了你,至今也没一个活着的了。”一声平静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 白荼惊的手上一抖,古籍就摔在了地上,他张了张嘴,赶紧捡起来往书架上一放,然后惊惶的跪下磕头:“草民叩见王爷。” 邢琰看着地上的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愤懑,他刚才等了许久也不见人进去,最后不得不亲自出来看个究竟,没想到这人还优哉游哉的打他书的主意,还真是不怕死的。 “进来。”他转身进了里间,声音冷冷的毫无情绪。 第34章 运送 白荼听着脚步声离去,抬头一看,只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他又想起牛四的话,浑身汗毛倏地一立,表情说不尽的纠结和苦闷。 邢琰又回到书案前埋头处理事务,写了几笔,没听到动静,抬头一看,正好看到白荼耸拉着脸、神情萎靡的走进来。 竟如此不待见本王? 他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面上的冷漠就更甚了。 白荼走进内间,偷瞄了一眼,对面的人微微低头,使得面部棱角更为分明,冷然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样的人,大概是不怎么会笑的罢,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皮相。 白荼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恭敬的站在里外间相接的门口处,好不乖巧的垂首盯着脚面。 书房内除了他就只有这位王爷了,为何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还是说,故意给支走的?听说凉王府是没有女主子的,难道这位王爷真的喜欢男的? 白荼越想越觉得真像那么回事,否则他一个地位低下的商贾,怎有机会三番两次的来凉王府“做客”呢,他浑身上下,也就这张脸还看过得去。 “你与醒州陈袖坊原是有合贾的,后来陈袖坊撤契,你们就再无联系了?”冰冷的声音突然打破了一室的安静。 白荼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突兀的声音吓得他抖了个激灵,一不小心就撞进了那双冷漠的眼睛,审度、猜疑,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惊奇? 他忙不迭的垂下眼睛道:“不曾。” 虽然很可惜,可他现在搭上了凉王府这艘大船,一年下来,也算弥补了陈袖坊的遗憾。 “以后凉王府与陈袖坊的书货运送就由你负责。” 语气平静的毫无波澜,却将白荼惊的内心波澜四起,什么意思?凉王府的书货,怎会让他负责? 这送一趟,至少也得两月,何况夏季雨水多,路上很容易碰到各种各样的状况,若是到时候出了事,那岂不是得自己担着? 白荼为难道:“草民多谢王爷抬爱,只是黑明坊只有个两个伙计和一个账房,这其中一个伙计还没回来,还有个厨子和看门儿的也不能用,草民唯恐胜任不了啊。” “你亲自去送。” 毫无商量的余地。白荼内心哀嚎,凭什么叫他亲自去送,你凉王府几千亲兵不用,何必为难我一个小老百姓呢?我挣点钱也不容易啊,这来回一趟的开支且不论,一路奔波那得多难受啊。 “王爷……”白荼试探着:“黑明坊人手不足确实难当此大任,可草民认识唐镖局的人,有唐家一路护送,保准书册安安全全的送去醒州。” “亦可,与唐家镖局一同去,确实更安全。” “王爷想让秦管事一同前去?也好,如此更放心,王爷果然是思虑周全,那王爷若没有别的吩咐,草民就先退下了,唐家镖局在陈州颇有名气,找他家保镖的太多了,草民怕去的晚了,耽误了王爷您的正事儿。” 白荼手上作揖,脚下发力,只等一声“退下”就赶紧溜走。 邢琰看着他淡淡道:“本王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白荼先是一怔,随后恍然,惶惶道:“王爷恕罪,草民糊涂,王爷是想让草民一同前去。承蒙王爷看重,草民受宠若惊,那草民这就赶紧回去准备。”说完又是一揖。 邢琰忽然莫名的笑起来,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看上去反而更骇人。 白荼咽了口口水,眼下凉王让他朝东,他就没法子朝西,先应付过去再说,回头再与秦保问问清楚,虽然他理解凉王府不好出面办这件事,找非相干人也是正常,可无缘无故找上他,那就奇怪了。 “你似乎很怕本王?”邢琰搁下笔,好整以暇的看着白荼。 白荼一急,目光诚恳语言真挚:“王爷您误会了,草民对王爷您是崇敬有加,王爷您神一般的人物,草民岂敢不心存敬意。” “本王可没看出你对本王的崇敬有加啊。”邢琰拖着语气,没有先前那么冷,却更叫人捉摸不透喜怒。 白荼怯怯的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草民见识浅薄,自然不能入王爷您的法眼。” 邢琰又轻笑起来,这个白荼,满嘴没一句真心话,偏他说出来还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不知情的,倒真以为他是个受人爱戴的好王爷了。 “过来。”声音懒洋洋的,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命令。 白荼心里咯噔一声,脸也跟着涨红,虽然知道王命不可违,却迟迟没有动一步。 邢琰反而耐着性子的又道了一次:“过来。” 有一有二不再有三,趁着人家心情还好,识时务些,何况不一定就如自己想的那般。 白荼心下给自己打气,脚上如拖着万斤铅似的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挪,走了半丈远就自觉停下。 邢琰看着他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突然想起上一次,也是这般情形。眼前的人分明内心抗拒,却又不得不表面恭敬,与秦保铜雀不同,他身边的人,对他虽怕,却并无半点不敬,可这人,心里指不定在想些什么。 室内一片沉静,白荼偷偷的抬眼,余光瞥到一抹冷峻,他内心悲戚脸上认命,小碎步的往前走了一大截。 “抬起头来。” 白荼闭了闭眼,应声抬头看着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时他的小眼神儿,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最近民间关于本王的传闻不少,不知你都听过些什么说法?”邢琰笑看着他问。 白荼眼睑稍微往下垂了些:“草民一心投在书坊之中,不曾听过。” “那本王告诉你也无妨,老百姓现在都说,本王有断|袖之好。”就好像说了一句“中午吃了什么”一样简单而随意。 白荼立马儿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传闻不可信,王爷您是惊世之才,老百姓只是不知您真面目,这才被有心人嚼了舌根去。” 邢琰笑容又盛了几分:“若本王当真是,又如何?你不若就留在本王的后宫,从此一生荣华富贵。” 白荼脸唰的一下由红转白,惊惧的跪下道:“承蒙王爷抬爱,只是草民身份卑微不敢高攀。” 邢琰终于忍不住,笑意浮到了眼里,虽只是稍纵即逝,却是难得。看来民间的传闻,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盛啊。 第35章 敲定 白荼直到走出书房的那一刻,还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有惊无险的出来了。天知道他适才吓的手都麻了,万一这位王爷真的色|性大发,就他这小身板儿,根本毫无反抗的余地。 何况就算他有能耐反抗,别个是王爷,小指头随便一挥就能给安个莫须有的罪,到时候不是杀头就是自个儿洗白了送上门去,光是想想都吓人。 不过虽然虚惊一场,白荼却一点儿也不放松,保不齐这次是试探,若还有下一次呢?总不能躲着不见,陈州就是凉王的地盘,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啊。 他一边思索一边往外走,迎面却碰到秦保朝自己走来。 秦保见着他也并不惊讶,只是表情看上去有些怪怪的。 若是从前,白荼也想不到,可自今日后,他突然就明白秦保看自己的眼神了,还有那付媒人的事,莫非也是秦保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秦管事。”面儿上,白荼还是客气的拱了拱手。 秦保不着痕迹的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才笑呵呵的道:“白掌柜,想必王爷已经说了,送去醒州的书册,由白掌柜负责运送,白掌柜若是得空,不若等等我,我去与王爷回个话,再回来与你细说。” 白荼也正想问这事儿,索性也就直言道:“这事儿我不是很明白,还请秦管事指点迷津,王爷为何会让我负责运送?”他是真的不想接这趟苦差啊。 秦保笑眯眯的看着他,“白掌柜聪慧过人,应该能猜到王爷的心思。” “不敢不敢,王爷心思又岂是我一个草民可以揣测的。”白荼连连摆手:“那我便不耽误秦管事了,秦管事请。” 秦保让随从之一带白荼去客堂稍坐,自己则先进院。 书房内,铜雀已经不知何时又候在了角落,秦保看到铜雀在时,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王爷,会州文州的消息已经送回来了。”秦保呈上两卷被细红绳捆住的纸。 邢琰接过,看罢后道:“摘抄一份送去给巡按御史蔡景康。” “是。”秦保应下,迟疑了一瞬,依旧说出了心存已久的疑虑:“王爷当真要用白荼?奴才看此人心思过于活络,恐不是那么好听话的。” 邢琰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秦保心下一惊,忙垂首恭敬道:“奴才多嘴多虑了,王爷您选的人,定有其过人之处,奴才这就回去与他细说。” “本王真有那么可怕?”邢琰突然没来由的问道。 秦保微微一愣,越发谨慎小心:“那是王爷您神威,奴才们打心眼儿里恭敬着。” 邢琰觉得无趣,表情又沉下来,冷冷道:“退下。” “是。”秦保再作揖,恭敬退下。 出了书房门,秦保才直起腰,一边回想自己刚才的话里是否有挑的出的毛病,一边止不住的疑惑:王爷为何有此一问? 想着想着就来到了客堂,白荼正在吃着点心,见他进来,赶紧放下手里的糕点起身行礼:“秦管事。” 秦保回了一礼,请白荼坐下,然后将运送的相关事宜一一告知。 话说了一盏茶,白荼终于清楚明白了,可有一个关键问题他却想不通:“为何王爷要我亲自运送?我坊里还有个伙计,从前也是他负责运送,醒州的路线他也最熟悉,却是比我更合适,只是人还在回陈州的途中。” 秦保无奈的摇摇头:“王爷说的话,我们做奴才的都只有听从的份儿,至于王爷是出于什么考虑,却不是我们该问的,不过王爷既说了要白掌柜亲自送,那肯定有你不得不去的理由,白掌柜也无需太急,到时候自然就会明白了。” 白荼心里呵呵,不急才怪。你们是王府的奴才,我可不是,把我当奴才使唤,还不准我问个明白么。 何况他上个月才去见了陈福海,这次又以什么名义拿什么脸去见?他虽不在乎这些小节,可总得给个合理的说法儿啊。白荼直觉这次运送不会如表面那般简单。 “王爷可还有交代其他?”他又问道。 秦保想了想,该说的都说完了,遂摇头道:“没有了,最重要的是白掌柜人在,还有箱子一定不可打开。” 白荼面上点着头,心里却打着小九九,就算他没得选择要亲自去送,这一路他多的是机会开箱一看究竟,还可以保证不被察觉,毕竟他可不觉得自己是个老实人。 “那这一路往返的路资和人力,我是找秦管事支么?”白荼抛出最后一个他最在意的问题。 秦保表情一顿,王爷没说到这个细节,可这银子,若是换了其他人,谁还敢开口说银子的事儿。 何况只是路资,这人力大多还是凉王府出,开口就要银子,还这么坦荡,让秦保一时倒觉得自己不够坦荡了。 不过转念一想,既是凉王府的事,也确实不该让黑明坊出路资,遂也就应下道:“路资自然不用白掌柜出,我会给白掌柜支一百两银子。” 白荼这才稍满意了些,要他出力,总不能还让他出银子。 他笑的和煦:“那成。” 最后敲定了出发时间,定在这月二十七,白荼就与秦保告辞了,不过临走的时候,他想起一事,对秦保道:“付媒人的事多谢秦管事了,只是我现在还无心考虑这些儿女情长,还请秦管事给付媒人说说。” 秦保念头一转,就明白过来,高嬷嬷那边的事他多少也知道些。 他尴尬的笑了笑:“白掌柜放心,我会与付媒人说清楚的。” 白荼再次拱手作别。 * 回到黑明坊,牛四见他安然无恙,不禁奇怪:“莫非真是讹传?” 白荼没好气的揪住牛四的耳朵:“敢情我安然回来,还让你失望了啊?” 牛四疼的龇牙咧嘴连连求饶:“掌柜的饶命,我没这意思。” 白荼又拧了拧才松手:“看你下次还会不会说话。” 牛四摸着发红的耳朵,又惋惜起来:“那可是凉王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连皇帝都忌惮的主儿,说是凉王容貌靖国难有可比的,被他看上那也是福气。对了,掌柜的你见过,王爷到底长什么样儿?” 白荼恨恨的剜了他一眼:“把你掌柜的卖了对你没好处。” 牛四嘿嘿的吐了吐舌头,转头去做自己的事儿了。 入夜后,白荼找了毛遂,同样给他带了一塌纸,毛遂看罢后,一脸的凝重和不确信。 “你当真要走这一步?此事若稍有差错,殃及的不止你我。” 白荼正经道:“我想了许久,这一步是迟早的,我们只需抛个引子,我相信,一定会有有心之人借势而动。” “你是指凉王府?” 白荼笑了笑,“他想利用我,我又何尝不想利用他。” 第36章 国策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就到了六月中旬,陈州一切都一如既往,老百姓的日子也日复一日,曝晒下只剩下闷热的平静。 这日,陈州大街上突然出现一骑疾驰的快马,终于打破了这片平静,而之所以引人注意,乃是,快马上别了一支传信旗帜,一看就是京中来的信使。 既是从京中八百里加急而来,那肯定不是什么小事了。老百姓闲情之余,也忍不住猜测会是什么新鲜事儿。 而这骑快马,最终在凉王府门前停下。得到消息的秦保亲自出来接人,一听信使说带了太后懿旨,秦保赶紧将人领去了承心殿。 彼时,邢琰正在殿内与诸臣子商议今年旱灾的事宜。 “今年旱灾严重,庄稼好多都枯死在地里,臣以为,应当开渠引水。”文相曾儒提议道。 历年来干旱最先用到的都是开渠引水,看似也没什么毛病,左长吏敖定佑却另有想法,站出来道:“文相所言乃是解决当下燃眉之急,臣还有一提议:兴修水库。可解决未来干旱隐患。” 曾儒却摇头道:“去年才吃过战事,今年若大肆浪费人力财力兴修水库,恐对陈州不利,且蛮夷最近几年频繁想要攻破陈州往腹地扩张,难保今年不会再有动作,现下修水库,时机不合。” “可最近几年干旱甚多,开渠引水也非长久之计,何况干旱下,江河湖水亦有限,若是有水库,便可蓄水,也无需临到头了才去引水。长远看,非水库不行。” 二人各执一词,都是有理,邢琰又问了其他几个人的意思,最后决定:“先开渠引水,按照以往惯例,蛮夷入冬则不兴战事,水库可秋收后再修。” 秦保在门口往里头悄悄瞅了一眼,回头对信使道:“信使不若去偏殿稍作歇息,王爷正在处理要务,还得片刻。” 信使眉头一蹙,“我是来送太后懿旨,岂可耽误?还不速速进去通报。” 秦保心里想着,王爷最不喜这种时候被打搅,他何必凑上去自讨脸色,太后懿旨虽然重要,可在凉王府眼里,也不过如此。 他面儿上和煦道:“既如此,那请信使在客房稍坐修整,吃喝些东西再洗漱一番如何?既是送太后懿旨,又怎好风尘仆仆。” 这样一说,倒是有理,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正好自己也饿了。信使一想,也就欣然应下,跟着秦保去了客房,洗漱一番,又吃了一桌好菜,半个时辰后酒足饭饱,承心殿的议事也结束了。 秦保将人带去承心殿。 “王爷,京中信使送太后懿旨来了。”秦保将人领上前道。 信使并不下跪,而是昂首挺胸高声道:“传太后口谕……” 殿内仆从皆是跪下,邢琰缓了缓,才停下手上的动作,慢条斯理的走下来,虽是微微曲身,却依旧气息压迫令人莫名紧张。 信使还是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凉王,这样的容貌与气质,哪怕是跪在地上,也无法显露出半分卑恭之色。 他稳住心神,一字不落的将口谕转述。原来是八月十五,皇帝立新后,太后特请八位亲王入京师一同庆祝。 邢琰自入陈州后,就再也没回过京都,从前那里还有他念想的人,可如今,却只剩下一座偌大宫殿和一群他根本不放在心上的人,去有何意?何况侯氏这时候请他入京师,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有去却无回。 他毫不留情面的拒绝道:“回去转告太后,蛮夷近年进犯频繁,本王要镇守陈州,不能离开。” 信使听到这话,却一点也不惊讶,又道:“太后还说了,‘若陈州离不得凉王,不去也罢,只是另有一事,凉王务必答应’。” 他从怀中取出一道圣旨:“太后懿旨,凉王府刻印精湛,特命凉王府督刻新国策,以便在年末岁贡时下发各州县及属国。” 说完又从腰间包袱中取出一本约莫四五寸厚度的书册双手递上,“这便是今上登基后所修编的新国策。” 秦保心头一惊,刻印之事传去了京都? 不过很快他又明白过来,凉王府有任何异动,侯迁都会传信去京师,凉王府刻印之事也并未做到十足的隐蔽,被侯迁察觉也可以理解。 只是秦保能肯定的是,侯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否则现在京师送来的也不止一本国策了。 可即便如此,这件事也非常棘手,若是不接,此乃国事,也没得借口推辞;可若是接下,那就是烫手的山芋,白白给了侯氏拿把柄的机会。 “既太后看得起我凉王府的刻印,那也是凉王府荣幸。”邢琰淡淡道。 秦保收回思绪,心里既惊讶又了然,从信使手中小心的接过国策。 厚厚的一册,估摸刻板至少得用三四百张,工匠自不用说,年末就要印出来,凉王府的工匠根本不够用。 这些问题他相信王爷是知晓的,可王爷既然应下,那总是有办法解决的。 信使传完口谕便以“要回去复命”为由告辞了。而就在信使离去后不久,凉王府负责督刻新国策的事也传开了。 能刻印国策,也是莫大的荣耀,老百姓能看到的,也只有朝廷对凉王重视这一层面,可背后到底有什么样的深渊,却是少有人能猜到。 不过也有一人,对此事却十分了解,那就是侯迁,他早就收到了宫中来信,请凉王入京师只是为了抛砖引玉,侯氏知道以凉王的性子,一定不会上京师,所以才提出第二条要求。 刻印国策,此乃国家大事,关乎国本,就算他凉王位高权重,拒绝此事后,也抵不过被整个朝廷弹劾与指摘。换言之,凉王府拒或不拒,于他们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侯迁得到了信使入陈州的消息后,当即就派人把事情散播出去,同样的,不管凉王府最终接或不接,于他都没有任何影响,舆论自然会倾向于凉王府去。 消息传了半日,自然也传到了白荼的耳朵里。 白荼知晓凉王府与当今朝廷的微妙关系,虽然眼下以凉王府略占上风,毕竟凉王手握重兵令人忌惮。可朝廷能放之任之?不过是没寻到机会打压罢了。 从前白荼觉得凉王府是不惧朝廷的,可听了这消息后,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刻印国策,兹事体大,稍有不测,就会被逮住把柄无法脱身,甚至可能会到万不得已兵戎相见的地步,到时候,一定会牵连甚广。 他越想越觉得不安,不管怎样,还是先确保自己安全再说,遂当即就去找毛遂支了五百两银子,然后不由分说的拉着毛遂一起出去看房子。 狡兔三窟,黑明坊现在与凉王府有牵连,保不定日后会受到影响,多几条退路总要安心些。 二人上街后,正好看到凉王府贴出的告示。白荼好奇的去看了一眼,却是招募刻印工匠的,看来工程巨大啊,上次看过凉王府的刻坊,大他十多倍,这样的规模还人手不够,可见督刻本身也并非易事。 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与毛遂出了陈州城,往附近的乡下去寻宅子。 第37章 手艺 凉王府负责刻印新国策的事,很快就得到了印证,是日下午,凉王府就在全城发了告示:召一百名刻工,五十名印工,且工钱丰厚。 一时间,全城但凡是有些手艺的,都涌去了凉王府。 白荼与毛遂回到黑明坊已是傍晚,虽然这一路他们也听过不少关于凉王府召集工匠的话,可回坊后听牛四一摆,那又是全然不同的味道。 “刻工一日三钱,一月就是九两,印工一日两钱,一月六两,那百磬书院的魏先生,我看他脸色,都快怄死过去了,读了半辈子的书,一年挣的不到二十两,连个工匠都比不过,倒还真应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话。” 牛四说完忽觉不对,看了毛遂一眼,忙作揖讨饶道:“毛先生别怪,我不会说话,毛先生学富五车,又岂是普通读书人可比。” 毛遂瞄他一眼:“成日跟着某些人尽学些不好的,你以后晚上去我房里写字,我教你,省得好好的一根苗子,被带的乌七八糟。” 白荼怔怔的看着毛遂:“你说的不是我?” 啸天和事佬似的开口道:“掌柜的与毛先生各有所长,牛四你就好好儿跟着学,将来必成大器。” 牛四嘿嘿一笑,又说起了凉王府的事儿:“……那门口排了老长的队,各类人都有,有些是真有本事的,有些则是冲着工钱去的,从下午到天黑,那队伍就没见短过,我看不出明日,就得召满。” “刻印国策岂能儿戏?你以为随便懂点儿就行么,莫说明日,这月能不能召满都难说,一百名刻工且要技艺精湛,哪儿那么容易寻,又有几个真有本事的会喜欢自己送上门去?”白荼悠闲的喝着茶分析。 “咱管别人作甚,掌柜的何不去试试?你的手艺,陈州没几人能比得上,反正你日日除了到处闲逛也没什么正经事,一月还能挣些零花,多好。” 白荼眉头一拧:“你这是变着法儿的说我是甩手掌柜啊?” “你不是吗?”毛遂给了他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儿。 白荼双手叉腰一哼就要辩解,可对上毛遂的视线后,手立马就放了下来,和气的拍了拍毛遂的肩膀,“黑明坊里里外外多亏了毛先生,毛先生辛苦了,今年过年咱多买半只猪,让啸天叔做你最爱吃的腊肉。” “换成银子更好。”毛遂提示道。 “~对了,算算时间,牛二也快回来了,牛四你抽空把他房间扫一扫,好几月没住人,灰都积满了,我得回去找找新的书商,陈州这一趟,咱们可是亏惨咯哟。”一边说一边叹息着往自己屋里走。 牛四抿着嘴偷笑,啸天看着毛遂,笑憨憨的宽慰:“今年全按你喜欢的味儿来腌。” 毛遂无奈的摇摇头,也与二人告别回了自己的房。 * 彼时凉王府,秦保也是一脸无奈,看着面前摆着的十多副刻板和印品,叹了口气摆手道: “拿出去都拿出去,这样的品质还好意思说是陈州数一数二,把人都给我轰走,另外再贴张告示,印品上乘者来,若再阿猫阿狗的谁都来,就让他尝尝凉王府牢饭的滋味。” 一向笑容可掬的秦管事被气成这样,小厮也跟着惶惶,命人将刻板全数撤走后,小心问道:“那后面的还看不看?还有四五十人等着。” “不看了不看了,明日再贴告示,再来的,需得拿出上品印品,否则就以‘欺骗王爷’为罪,牢饭伺候。” 小厮应下,退下去将其他等候着打发了。 屋内的秦保皱着眉看着留下的三十多副刻板,虽然其中也有一些品质非上品,但他今日看了不下四百副刻板,也唯有这三十多副能拿得出手。 刻印国策关乎国家体面,一笔一划一刀一刻都需得精准万分,丝毫差错都出不得。何况这件事还有太后在背后时刻盯着,更不能出岔子。 然时间仅有半年不到,王府能用得上的刻工三十余名,印工六十余名,若是不在民间召集,根本完工不了,而一旦不能如期完工,到时候凉王府将面临更大的过错。 秦保本以为偌大的陈州,找一百五十名工匠易如反掌,现在他却觉得,人好找,可真正手艺精湛的却难找。 然王爷将这件差事交给他,他就无论如何也要完成才行,否则就只能自己卷铺盖走人了。 “老把式多藏于市井,这样等着他们主动上门,不是办法啊……”秦保踱着步喃喃自语,“若是走街串巷的挨家挨户去寻,犹如大海捞针,时间也不够……” 忽的,他脚下一顿,静了静,脸上的困扰转瞬就变成了兴奋,对啊,还可以用其他法子。 再三确认了心中的想法,秦保赶紧去往承心殿。 一进殿,秦保先是恭敬叩礼,然后面带喜色的说出了想法。 “王爷,奴才想到一法子,可在陈州举行刻印比试,先请几位德高望重的老把式参加,再设个好的头筹,以吸引那些藏于民间的老把式,如此,兴许会比王府召集要好的多。” “现召到多少人?”邢琰问道。 秦保讪讪,“尚且只有三十余人,奴才再派人去民间查访,定在十日之内找其一百五十名工匠。” 邢琰淡淡的嗯了一声,片刻后又想起什么,道:“本王记得那个叫黑明坊的,似多与陈州书商合贾?” 秦保突然被点醒似的,对啊,他一下午忙着应付那些来应召的,竟忘了还有白荼这层关系,遂赶紧道:“奴才这就去黑明坊走一趟。” “明日再去不迟。” 秦保一想,现在也天黑了,确实不大合适,遂应是,恭敬的退下。 翌日。 还不到辰时,秦保就急匆匆的赶去黑明坊,他知道黑明坊这时候还未开门,直接去了后门,应门的还是老关,只是哈欠连天的模样一看就是刚被吵醒的。 秦保歉意的笑笑。其实大多铺子这时候已经起了,偏黑明坊是个例外,可他心里着急,也就顾不得这些了。 “我是凉王府的管事,想找你们家掌柜的,还请老伯给通报一声。” 老关记得他,上次来似乎还谈了一桩不小的买卖,他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话有些含糊,“掌柜的这时候还未起,恐要等一会儿,这位老爷不若去堂屋坐会子,我去叫他。” “多谢了。”秦保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钱想要递给老关,老关却摇着头打着哈欠往内院白荼的屋子去。 白荼睡的正香,被一阵叩门声吵醒后,看一眼天色,明明还早,顿时心中没好气,“谁啊大清早的?” “掌柜的,凉王府的管事来了,说要见你,人在堂屋等着。”老关扬起声音,说完就自顾自的往门口耳房去,却是去睡回笼觉的。 秦保?白荼一下子清醒过来。这大清早的就来寻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啊,莫非与凉王府刻印国策有关? 可为何来找自己呢?白荼一面揣着疑惑,一面起身穿衣往外走。 第38章 帮忙 秦保等了没多久,白荼就过来了,他忙起身拱手:“叨扰了白掌柜,实在是事出有因,这才不得不扰了你的清梦。” 白荼微微一笑:“秦管事客气了,承蒙秦管事看重,也是我的荣幸。” 他做了个请,与秦保先后落座。 秦保坐下后,笑呵呵的摆手:“诶不敢不敢,白掌柜少年有成,短短两年就能把黑明坊做到如此地步,不仅与诸多书商合贾,更在这行里颇受敬重,秦某实在是佩服啊。”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看来要找他的事也没那么容易啊。 白荼一向是不喜多管闲事的,更别说白帮忙了。不过有凉王府这重身份在,这话他也就不能说的太直了。 他呵呵笑道:“秦管事过誉了,运气罢了。” “哈哈哈,白掌柜谦虚了。”秦保笑看着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白荼不问,就是在等着他说,看来凉王的身份,也不足以让此人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啊。 若是换在别处,凉王府三个字只要往嘴上一挂,那谁不是鞍前马后的,偏在白荼这里就不好使了。 你要说他不够恭敬,言行举止也挑不出毛病;你要说他识趣,又总觉得他不够有心。真真是分寸有之,疏离有之。 虽说凉王府的身份足以令人畏惧,也可强势而为,可凉王府却不是蛮不讲理的,外界对王爷的传言也是源于战场上的杀戮,凉王府却从未为难过老百姓。 秦保收回思绪,既然如此,那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对付这种人,你不直来直去,他只装没听懂。 “其实今日来,主要是想请白掌柜出面给引荐些陈州手艺精湛的刻工,想必白掌柜也听说了,凉王府负责刻印新国策。时间紧迫工匠不够,故而不得不在民间找寻,只是技艺精湛的工匠实在难寻,白掌柜在这行吃得开,想必也认识或听说过不少老把式。” 白荼有些为难的“嘶”了一声:“这事儿秦管事当真是太看重我了,我主要是与书商打交道,却并不与工匠打交道啊。” 这是不见好不松口啊。秦保一面感慨商人果然无利不起早,一面笑呵呵的道: “白掌柜所合贾书商,皆是中上品印制,但凡这些书坊印制的,定是有老把式的,这事儿还得白掌柜出力,你放心,事成之后,凉王府绝不会亏待了你。” 白荼笑道:“秦管事客气,能为凉王府出力,那也是我莫大的荣幸。那成,既秦管事看重,我便揽下这活儿,今日我就去找人,哪怕是跑遍全城也在所不辞。” 秦保笑着拱手道谢,又与白荼说起了刻工比试的事儿。 “比试还可避免作假,这两日就会贴出告示,希望到时候可以吸引到一些可用之才,只是这头筹该如何准备,我却是没想法,白掌柜以为,该设个什么样儿的彩头更得人心?” 彩头?白荼双眼闪了闪,略作沉吟后,思索道:“既是凉王府办,那彩头定然不能小气了去,又是刻印比试,还得符合刻工的喜好” 他眼睛忽的一亮,提议道:“有一样东西,兴许正合适。 话说永乐二年出了一位了不起的刀匠,此人曾用玄铁打造了一套刻刀,相传此刀削铁如泥虽然夸张了些,但确实锋利无比,刀身比一般刻刀轻便。 于刻工来讲,拥有一套好的刻刀,等于事半功倍,能拥有这样一套精制刻刀,那是每个刻工梦寐以求的啊。” 秦保一听,觉得此话甚有道理,只是他为难道:“永乐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且又是传说,寻这样一套刻刀,不易啊。” 白荼眼里精光闪过,“这个传说在那些工匠眼里,大多都是信的,可没人真见过,若凉王府有这么一套,谁又敢说不是呢。” 被他这么一说,秦保立马就明白过来,永乐年的玄铁刻刀难找,可玄铁和刀匠对凉王府来说就容易多了,只要重新打造一套刻刀,再传扬成是传说中的那套宝刀,不就那么回事了么。 他感激的拱手,“白掌柜一言,秦某受教了。” 秦保这人白荼还是很欣赏的,虽是王府的大总管,可身段儿却摆的极平易近人,能有这份心态,也够令人敬佩的。 他连忙回礼道:“秦管事莫要折煞我了。既时间紧迫,那我们也别耽搁了,我吃过早饭就出门去寻。” “那就劳烦白掌柜了。” “应当的应当的。”白荼将秦保往门外送,快出院门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惊道:“哦对了,这月底我得负责运书册去醒州啊,这”他为难的看着秦保:“我估计得耽误工夫啊。” 秦保嘴角抽了抽,想了想,最后道:“我回去问问王爷的意思,若是有人可替白掌柜走这一趟,那也省的白掌柜奔波了。” “如此也好。”白荼道了声谢,将秦保送出大门外才折回。 却说秦保回了凉王府后,将白荼的意思避重就轻的转述了,没想到最后只得了一页纸一句话让他给白荼递去。 其实按他的意思,晚些送去较为合适,可王命在前,他也不敢耽误。遂当即就命小厮将信送去了黑明坊。 彼时白荼正吃完早饭在院里消食,听说凉王府送了信来,顿时一惊,说实在的,这么快就得了回信他也是没料到,由此可见事情结果不赖啊,否则秦保也不会这么急着回消息了,肯定是好消息。 抱着这样良好的心态,白荼兴致勃勃的拆开信纸一看,还没来得及欢呼,笑意就僵在了脸上,只见上面写了斗大的一列字:擅闯王府者,其罪当诛。 字迹苍穹有力且恣意潇洒,这手好字是谁写的一目了然。白荼仿佛又看到那个冷冰冰的王爷睥睨的瞧着自己,而他则无处遁形一般。 得,我倒要看看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就是去趟醒州吗,看我不把你凉王府的秘密挖个干净。 白荼恨恨的将信纸揉成一团往园子里一扔,气哼哼的往外走:“牛四,跟上,找工匠去。” 第39章 邀请 秦保办事也是极麻利的,没出两日,不仅比试的告示贴了出来,凉王府的门口也搭好了几十张桌椅木台,一切就绪,只等着报名人数够了就开始。 且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彩头上,秦保也是煞费苦心,除了白荼提的玄铁刻刀作为头彩外,另还设了三十个不同的彩头,样样儿都是精贵非常,寻常百姓若是得那么一件,半辈子不愁吃穿也毫不夸张。 对老百姓而言,有个这样的机会,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大多数人一辈子挣的钱也买不到这么一件。 可现在,仅仅是赢个比试就可得。遂一时间,话传遍了整个陈州城,甚至连邻州县的都有听说,自然也就越来越多的刻工涌去凉王府报名。 当然了,这些彩头虽精贵,可更被人津津乐道的,还是那套头彩:玄铁刻刀。 正如白荼所说,刻刀之于刻工,就好比是吃饭的碗,不管这人雕刻造诣高低,只要入了这行,对饭碗那都是极其珍视的。 每个刻工都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刻刀,有些甚至把刻刀看的比命还重要。刻工手里的刻刀,就好比将士手里的剑:剑在人在,剑断人亡。 并且,于刻工来讲,好刀难求。 刻刀比一般刀具都要精小,且样式多种多样,在打造上也比一般刀难的多。而这套传说中的玄铁刻刀,对刻工就有莫大的吸引力。 秦保自把消息放出去后,短短五日就有两百余名刻工报名,并且其中还有不少自带上品刻板的老把式。 这可让秦保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瞅着人数差不多了,便定了两日后正式比试,除请了十位技艺精湛且在这行颇有名气的工匠做评判外,还请了白荼。 秦保是觉得这事儿上,白荼给他出了好点子,他心里是十分感激的,且他一直认为白荼是个颇有眼光的人,若是能在比试上给出些好的提议,岂不更好。 白荼正忙于奔波在各书商之间,突然接到秦保的请柬,一看竟是个美差,欣然应下,到了比试这天,更是一大早就穿戴一新的去了比试现场。 只不过,到的太过早了些。 白荼和牛四到的时候,场地还在布置,白荼等的无聊,便往王府里走,心想去找秦保说说话。 牛四见状,赶紧拦住他,一脸严肃的责备:“掌柜的忘了你说过的话么?这凉王府可不能再进去了,上次死里逃生出来,还不长教训?” 白荼抬手给了他一脑瓜子,“当初是谁还替我可惜来着,说什么凉王容貌靖国难有可比?现在倒数落起我来了,你是翅膀硬了不成?” 牛四拿手揉着范疼的脑门儿,委屈道:“难怪毛先生不让我跟着你,跟着你,啥也没学到,倒是吃了不少脑瓜子。” 白荼抿嘴笑,不过被牛四这么一说,他也确实没有想进去的想法了,索性就在门口台阶上坐下。 牛四挨着他坐下,二人托着腮无聊的盯着门口大街上忙碌的仆人。 过了好一会儿,牛四耐不住了,好奇问道:“莫非秦管事给掌柜的许了什么好处?平日你对这些事都是不闻不问的,今日怎的这般积极?” 白荼将自己的直裰理了理,没由的问道:“我这身儿可还行?” 牛四愣了愣,呆呆的点点头:“挺合适的,就是老成了些。” “今日被请来的,在这行里,都是德高望重的,你家掌柜的与这些人坐在一起,那谁还不高看几眼的?” “哦~”牛四恍然,嘿嘿一笑,“果然还是掌柜的……那咱们来这么早又是为甚?” 白荼得意的晃了晃脑袋,“你要学的地方还多着,毛遂非说我把你教坏咯,他那就是迂腐,以后你少听他的。我问你,跟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头儿比,我可有何过人之处?” 牛四上下看了看他,不确定道:“有何过人之处?” “正因为没有,要想在这个位置上坐安稳了,那不得虚心求教谦逊有礼么? 今日能被凉王府请来的,那都是心气儿高的,我一个无名小辈与他们同坐一席,能给我好脸色么?那台底下妒忌的,岂不是看你家掌柜的笑话? 所以啊,待会儿来一人,咱就上去打招呼,话说好听些,哄的几个老头子高兴了,他们也就不觉得我坐在那儿埋汰了他们身份。” 牛四满眼崇敬的看着他,“掌柜的,果然还是你想的周到。”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略带冷意的话,白荼和牛四都是吓的一激灵,二人一起回头,一个张嘴,一个瞪眼,一个被吓,一个被惊,一时竟忘了行礼。 秦保站在后面使劲儿的使眼色,好容易白荼看到了,立马儿回神,屁股一抬身子一扭,膝盖往台阶上一跪,叩首道:“草民叩见王爷。” 牛四后知后觉的跟着磕头,声音抖的跟筛糠似的。 “起来罢,你这身儿衣裳弄脏了,背后该得埋怨起本王了。” “草民不敢。”白荼面上惶惶,心里又哀嚎起来。 都怪自己当初脑子发热,非得不知死活的去闯王府,现在可好,被识破之后,他随时都提心吊胆,生怕这位爷哪天心情不好了,再给他来个秋后算总账。 邢琰目不斜视的走下台阶,站在门口看了看,正在布置的仆从已经纷纷跪下叩礼,他淡淡道:“都起来罢。” 众人应声而起,却不敢动,秦保便扬声道:“该干活儿的赶紧干活儿,都仔细些。” “是。” 仆从们又陆续动起来。白荼和牛四则垂首而立好不恭敬。 佩环相撞的声音渐近,白荼眼里出现了一双锦靴,他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位王爷突然做出个什么突兀的举动。 好在锦靴并未作停顿,而是径直离去。听着耳边越来越远的脚步声,白荼心也跟着轻松起来。 “结束后带他来见本王。” 淡淡的声音如飘在云端一般不真实,让白荼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直起腰往大门方向看去,脸上不知是惊愕多些还是悲戚多些。 “掌柜的,这可怎么办啊?”牛四急的要哭。 第40章 比试 秦保很快又从王府里出来,白荼正在门口神情恹恹的等着他,他无奈的摇摇头走过去。 “秦管事,王爷到底是何意思?莫不是又让我去何处送书?”此时白荼已然觉得,当个跑腿儿的已是万幸了。 秦保无奈道:“这次我也不晓得了,王爷没说,这我也不敢多问呐。” 他看得出白荼的苦闷,又觉得这事儿确实是自家王爷做的不合理,遂早先虽对白荼有些防备,现下倒是生了几分同情。 “哎……”白荼重重的叹了口气,早上的好精神头儿却是全没了。 秦保为了转移他的注意,让白荼在比试场地上去转转,顺便也可以给指指哪儿还需要改动的。 其实说是场地,也只是把凉王府门口宽敞的街道占用了,本来这条道儿平日就甚少有人过,倒也省了不少工夫,只需将准备好的桌椅台板按规矩摆好就对了。 七排八列,每个台板上都放了手掌大小的一块刻板,白荼拿起一块刻板看了看,竟连纸衣都是打好的,也是煞费苦心了。 “白掌柜以为如何?”秦保期待的看着他。 白荼由衷点头赞道:“木板纹理顺向,表面光滑整洁,周边也无毛茬儿,利于下刀。纸衣薄而清晰,书体方正,前后左右整齐划一,这板样极好。” 秦保语气里掩饰不住的自得:“既是刻印国策,自然马虎不得,这写样乃是请了陈州最有名的书体大家下的笔。何况今日来的大多是行家,若是拿不出像样的板样,凉王府就落人笑话了。 对了,何不见黑明坊来报名?黑明坊印我可是亲眼见过,品质都是极好的,莫非是真人不露相?” 白荼摆手道:“哪里哪里,不过是有自知之明罢了,加之坊里的活儿也多,便没来凑这份热闹了。” 秦保并未在意,白荼已经给他引荐了十几个刻工,加上凉王府工匠和前几日召的三十余散工,今日这场比试后,定能选齐了。 …… 随着日头渐起,凉王府门口也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刻工们陆续到场,时过辰时,十位评判也终于姗姗来了。 白荼虽因为凉王的那句话而心神不宁,可面对十位与自己同席而坐的长者,他依旧使出了浑身解数,凭着一副清秀模样和谈吐有礼,硬是博得了好感,与众人说说笑笑好不和谐。 那些场外观看的,认识他或不认识的,都会在心里产生一点儿涟漪,如此年轻却能坐上那样的位置,可见此人能耐不一般呐。 又有有心之人一打听,才晓得是黑明坊的年轻掌柜,一时间,黑明坊的名字也在人群中传开了。 李德善同样也在场外观赛,今日德善坊出了十多名刻工,他自诩,德善坊虽合贾不如黑明坊,可到底是十多年的老书坊,底蕴比黑明坊要雄厚的多,所以这场比试上,德善坊一定能占上风,只要能赢了这场比试,之前他心里的那些苦闷都可以不计较了。 可是,当他看清那个高座上笑容满面的老熟人后,顿时如一盆冷水泼在头顶,凉了个透彻。 为什么?凭什么?怎么哪里都有他?处处都被他抢去了风头? 人群中已经有人在谈论黑明坊的话,李德善死死盯着白荼,眼神妒恨的吓人。 与李德善一同来的冯奇也瞧见了,上次在白荼手里栽了跟头,他也一直怀恨在心,这时候再见仇人,心里的怒火就按捺不住了。 “当家的,这个白荼迟早得收拾了。有他在一日,就坏咱们事一日。” 李德善目光阴沉的看着场上,压低声音问:“最近黑明坊都在做什么?” 冯奇一直有派人随时盯着白荼,每隔几日就会给他回报,他脑海里捋了捋最近一些重要的事,道:“这些日子都在各书商之间跑,是替凉王府找刻工的,月底听说会亲自去醒州。” “醒州?去做甚?” “运送书册,他不是与醒州的陈袖坊一直有合贾么,应该是给陈袖坊运去的。” 凉王府与陈袖坊的合贾,以及黑明坊从而受到的影响,这些都只有相关人才知道,故而冯奇并不知晓此时白荼与陈袖坊已然没了合贾,更不知道这次运送是替凉王府跑的。 李德善却知道白荼从未亲自负责过运送,疑惑道:“可有何异处?” 冯奇微微摇头:“似乎是书册比往日多,不知是不是这原因,当家的怀疑这其中有异?” 李德善凌迟一般的盯着白荼。与布政使司合贾后,他才晓得那是个无底洞,才一月不到德善坊就亏了几百两银子进去,他不知道白荼从前是否与自己处境相同,可他恨白荼,恨不得让他死,若不是有他的存在,德善坊何至于落到现在这般进退两难的地步。 “是或不是,到时候就知道了。”他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道。 冯奇眼皮一跳,随即露出个狠笑:“明白。” 远处的白荼自然是不晓得这一幕的,他正忙着在册子上作登记。 姓名:赵五。家住:柳家村。年:四十。号:一。 册子上登记完,他又在刻板背后写了个一,然后递给旁侧的第一位老者。 老者见他字迹工整好看,赞赏的点点头,然后仔细的看了看刻板,几息后,摇头叹道:“欲速则不达啊,此人动作虽快,但雕刻却略显粗糙,算中品。” 白荼也瞧了过去,“如此短的时间就能刻出中品,若是精心雕刻,只怕是上品之作。” 老者同意的点头:“急躁了些,可功力不浅,静下心来,当出好作。此刻板,评以四等。” 白荼依言在册子上写下一个四,老者将刻板传递给第二位,白荼拿着册子也随板走。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因并未固定时间,刻工完工之后便可上交刻板,做完登记后只需等三日后凉王府发榜。 白荼记下最后一笔,轻轻吐了口气,转着有些发酸的手腕儿。 牛四从他手里接过笔和册子递给秦保,彼时秦保已将其他十位老者请进凉王府休息和吃晌午饭,本来白荼二人也该跟着一块儿的,可有王爷那句话,他倒不好自作主张了。 “今日可辛苦了,王爷已经等候多时,请白掌柜随我入府。” 白荼不想动,脸上露出个哭丧的表情:“秦管事,看在我忙活一上午的份儿上,不如你替我给王爷带个话,就说……就说我闹肚子。” “这……”秦保为难的笑道:“白掌柜莫要为难我了,请。” 白荼仰天长叹。 秦保给牛四指了个小厮:“你可随他入府用饭罢。”王爷既只提了让白荼去见,自然是不喜多去一个人的。 第41章 吃饭 白荼认命的跟着秦保进了王府,只是一路坠的老远,以至于秦保不得不得(dei)回头看他一眼或驻足稍等片刻。 在秦保又一次停下等他的时候,白荼终于想清楚了,小跑上前,一面往前走一面问道:“王爷近日心情如何?可有什么烦恼的事儿?” 秦保想了想,他跟着王爷这么多年,除了文帝和惠帝驾崩的时候王爷沉默的可怕外,他还没见过大的情绪波动,似乎永远都是那么远远的、冷冷的、不可冒犯的,更没见真的会心笑过。 秦保心中忽的生出一股悲凉,王爷五岁便没了母妃,十八岁又失去了最宠爱他的父皇,二十岁没等到长兄授加冠之礼,却等来了惠帝暴毙的噩耗,甚至时至今日,加冠礼也未完成。 这位看似尊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王爷,实则从小到大,都在孤独中不断失去。幼年时因受文帝宠爱,引得其他皇子妒恨而屡受欺负,唯有长兄待他如手足,可他连长兄最后一面都未见着。 王爷性子冷,也并非天生的,儿时也是个活泼的孩子,可越长大,脸上的笑容就越少,直到现在冷冽的让人不敢靠近。 大抵是,看遍了人情冷暖。 “秦管事?”白荼见秦保有些恍惚,唤了一声。 秦保回神,眨了眨红润的眼睛,吐了一口郁气,语气里忽然就多了几分恳请之意。男子又如何,难得王爷真的上心,总好过心里一个记挂都没有。 “王爷人是极好的,只是不苟言笑而已,你也莫要担心,王爷不是那蛮不讲理的人。我这些年还没见王爷对谁上过心,你可知道王爷待你有多特别么?就拿这闯王府一事来说,你可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活着的。 还有书册的事,王爷知道你转卖给其他书商后,就命我每月再多给一百册。另你与李德善…” 秦保话没说完忽的住嘴,又道:“总之,你放心,王爷不会为难你的。” 白荼心里嘀咕,他倒宁愿没有这个特别。可转念一想,若是不特别,那自己早就脑袋搬家。哎……说来说去,还怪自己当初太不知死活。 不过秦保的话也让他稍微安心了些,遂便暂时放下心中的不安。 中途有小厮来报,说是王爷在景翠居,秦保便带着白荼往景翠居去。 本以为又是什么书房之类,谁知到了才知是膳堂,敢情人家正吃着晌午饭呐。 白荼今日起了大早,早饭也吃的早,还没到正午就饿了,本以为可以好好儿吃一顿,现在好了,连看着别人吃都不行,只能闻着味儿,这不遭罪么。 他心里委屈,面上却不露声色的等着。 秦保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就出来作请,白荼见他脚已经跨出了门槛,不禁有些急:“秦管事不进去了?” “王爷用膳一向是不喜人伺候的,不过铜雀在里面,快些进去,莫让王爷久等了。”秦保催促道。 白荼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单独二人就好,遂一步跨进去。 “草民叩见王爷。”来到饭桌前,白荼老规矩叩头行礼,动作熟练一气呵成,却不知是不是最近拜的多的缘故。 “起来罢。”平静音起。 白荼谢恩后,起身恭敬的垂首。 “坐。” 白荼一动未动,看着甚是乖巧。 “怎么,不想坐?”声音略拔高了些。 白荼心里一紧,赶紧回想刚才,说了什么?坐?是让自己坐下?坐那儿? 他思绪飞快转动,眼睛余光也往周围瞄,似乎除了不远处站了一人,确实没有别人了。 那这句话是对谁说的?他不过是个小老百姓而已,怎么有资格跟王爷同席而坐,何况这话也不像是这位王爷能说出口的啊? 白荼不确定的拿眼珠子使劲儿往前瞄,却只瞥得到一抹身影,他迟疑了一瞬,微微抬头,迅速的朝前面看了一眼,却看到一双冰冷的眸子正盯着自己。 “不敢,草民只是受宠若惊一时没反应过来,草民多谢王爷。”白荼弯了个大腰,然后轻手轻脚的挪开一张凳子坐下去。 他腰背挺直双腿并拢双手放于膝盖之上,双眼盯着面前的桌子边缘,看着十分的……僵硬和不自在。 邢琰似没看见一般,淡淡道:“给他加一副碗筷。” 身后的铜雀面上明显一惊,一倏尔又恢复平静,从后面的柜子里取了一副碗筷摆在白荼面前。 白荼一手扶碗一手拿筷,感激的泪光点点:“草民多谢王爷体恤,王爷爱民如子,难怪陈州百姓都称您为再造父母。” 这位王爷说话不喜说第二遍,这位王爷不会故作客气,王爷既开了口,那就是真要让他坐下吃饭的。 为什么要让自己坐下吃饭?这不合规矩,也不合情理,这简直是荒唐至极。 白荼拿着筷子的手有些抖,不小心将碗碰了一声,室内本来就安静,这声响也就显得更大了,他又怕又囧,赶紧举着筷子哆哆嗦嗦的朝离自己最近的一盘菜夹过去。 “这些话,以后就别说了。”邢琰微微抬眼,自带一种疏离感。 白荼伸出一半的手嗖的一下又缩回去,惶恐道:“草民多嘴了,草民只是感激王爷体恤之情,王爷德高豁达,不嫌弃草民卑微之身,自降身份与草民同席而坐,草民心里敬您如敬父母一般。” 邢琰闭了闭眼,默默的夹菜吃。 白荼顿了顿,又伸手去夹附近的菜。 秦保说,王爷只是不苟言笑而已,人还是极好的。 其实从头到尾想一想,除了第一次,这位爷似乎也没发什么脾气了,就是冷了点,只是常人碍于他的身份,这份冷就令人畏惧。 反正已经坐下了,反正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怎么着啊,他总不能看着王爷吃自己玩儿筷子。 白荼轻轻的深吸了一口气,拿筷子的手紧了紧,然后豁出去一般的将筷子对准一块排骨,再哇呜一口,喂的满口都是。 “真好吃,草民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排骨,多谢王爷赐饭。”他一边嘟哝,一边给自己添了一碗饭,然后吃的更快了。 铜雀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狼吞虎咽的人,今日这顿饭,真真是颠覆了他有生以来所有的认知。 第42章 试探 铜雀目瞪口呆的看着白荼,他从未见过在王爷面前敢如此无礼的人,更没见过敢与王爷同席而坐的人。 这一刻,他清晰的见识到什么叫风卷云残,内心惊骇之余又不禁奇怪:这人莫不是忘了对面坐着的是谁了? 他这边心里惊骇,白荼那边也在心里哀嚎。 什么叫骑虎难下?就如他现在这般。那么,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呢? 王爷让他坐,他不敢不坐,王爷让他吃,他不敢不吃。不仅要吃,还要吃的好,那他与其战战兢兢,不如大快朵颐。 白荼知道自己吃相稍显不雅了些,可他只想尽快吃完了事。 “呯”的一声轻响,白荼把筷子往桌上一搁,笑嘻嘻的起身行了叩拜礼: “草民吃饱了,草民叩谢王爷大恩,王爷您对草民的恩德,草民无以为报,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在所不辞,若草民能替王爷效犬马之劳,那就是草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位爷不是闲的没事儿干,平白的把自己叫过来,还让吃了顿好饭,若是无事,他白荼把头摘下来当球踢。 可到底是什么事呢?白荼以为没那么简单。 先是让他去醒州运送书册,又是让他参与了这次刻工比试监督,即便是秦保作请,但这事儿,若无王爷首肯,秦保又怎敢自作主张。 白荼不觉得自己有何德何能,秦保说王爷待他特别,也确实特别,可这个特别到底源于何?却令人深思。 起先他也怀疑是不是被王爷相中了,可若要他当男宠,何必让他介入这么多,直接召进后宫不就得了么?凉王府又不缺他这么个跑腿的。 白荼跪在地上暗想,他一直都知道凉王府有大谋划,正因为此,才始终小心翼翼的不想过多涉入。 可王爷显然是有需于他,才会屡次三番让他出入凉王府。 在秦保面前,白荼可以装傻充愣,等着秦保主动开口而自站上风。 可王爷不一样,他若不主动弄个明明白白,那等待自己的,只有不明所以的被利用。 利用事小,丢命事大。 “不知王爷召草民前来有何要事吩咐?”白荼恭恭敬敬的问。 邢琰面上微微一动,吃了一顿饭,胆子又回来了? 他看了看地上的白荼,又看了看满桌的残羹,心里忽然觉得很是陌生,他的膳桌上,从未出现过这般场景。 幼时偶与父皇同桌而食,礼数周到,不敢多食,生怕失礼令父皇失望; 与兄长同桌而食,时而谈笑,慢条斯理,亦不多食; 其他时候皆是一人用膳,可饭食于他而言,不过是入口之物,却无口腹之欲,一个人也吃的不多,一盘菜即可。故而往往一桌子会剩下不少。 今日似乎,吃的多了些。 邢琰放下筷子起身往外走。 白荼眼睁睁看着一双锦靴从自己身旁经过,却没有等来一句“起身”的话。 他飞快的在脑海里做了一番思想斗争:既确定是找他有事,那自然不可能留他在这儿罚跪,理应是王爷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可这位爷显然不是个多话的主儿,白荼心里一琢磨,干脆赌一把,自个儿起身跟了上去。 刚走两步,察觉到背后有什么,他回头一看,是个面无表情的魁梧男子,手里握着一把长剑,他记得上次在斐搁院也见过此人,看这情形,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贴身护卫了。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白荼突然一阵猛摇头,然后小跑跟上了前面人的脚步。 所幸,王爷并未对他跟上这件事有任何反应。只是,三人一行,一路沉默。 白荼心里泛起嘀咕来:王爷这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他略微偏头,因为落后一步的缘故,刚好可以看到前面人的侧颜棱角。 浑身上下都透着冷峻,只这份气势就能让人噤若寒蝉,也难怪外面谈及凉王都要变色。 可若是撇开这点不谈,王爷似乎也就是话少了点儿? 他犹豫了一瞬,试探开口:“王爷,上午的比试很是顺利,选出了不少可用之人,第二场定于未时开始,估计比完就能出结果了。” 话说完,如他所料,被完全无视了。 白荼稍顿了顿,声音放开了些:“秦管事这月给了三百册书,说是王爷您授的意,草民多谢王爷,您的大恩大德,草民一辈子铭记于心。” 话落几息,依旧是一片沉寂,白荼眨巴着眼,加快脚步,又往前靠了一点。 “王爷?”他仰头,这一次,却是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张侧颜。 邢琰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又冷冷的别开。 白荼嘴角弯了弯,语气突然就带了些轻松的味道:“草民把书转卖到其他书坊,摆在黑明坊一时半会儿也卖不出去,分散到各个书坊,倒是快得多了。” 他眼不看路,只盯着那张侧颜看,一个人越说越来劲儿。 “运书的事儿,草民问过唐家镖局,最近镖满了,王爷您的书册珍贵,狮子岭那一带匪徒又多,草民怕万一有个闪失,不知可否借些王府护卫?” “王爷,您若还有什么需得着草民的地方,您只管吩咐,草民鞍前马后。” 前面的人突然一停,吓得白荼心头一跳,以为自己踩到边儿了,赶紧乖觉垂首不再说话。 然没等他想好如何讨饶,人家王爷却已经转身进屋,他这才注意的往四下一看,金碧辉煌,竟然是大殿。 白荼赶紧的就要跟上去,谁知后领子却被人倏地一提,他扭头一看,不是那护卫是谁,不悦道:“你这是作甚,快放手,我还得进去听王爷吩咐话呐。” “王府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铜雀冷漠的看着他。 白荼立马儿扬起嗓子喊:“王爷,草民只能跪在门口听了,劳烦您大点儿声儿,草民耳背,怕听不清您说了什么。” 铜雀眉头一蹙,手上的力道更大了。 白荼被勒的难受,正想识趣的先出去,却听到殿内传来一声“让他进来”的话,随后领子就被放了。 他揉了揉不舒服的脖子,一脚跨进大殿,脸上已是一副从容。 就在刚才这一路,白荼算是摸出了一条心得,王爷沉默的时候,不一定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也可能是他老人家真的没放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