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圣》 第1章 唐国有位皇子 唐国的秋天比任何地方都要来的早,比以往的岁月要更伤感,带着很多愁绪,如同那位皇子的心情。 唐青在这座深黑色的宫殿中住了十六年,他打小身体就不好,很是虚寒,经不得风吹,是从娘胎里落下的病根。 他每天除了吃药,便是在屋子里躲避风邪,虽是唐国的皇子,却没有多余的幸福可言。 可能最快乐的事,便是读书。 唐青喜欢读书,缘于心性,更像是一种天份。 一岁识字,两岁读诗,三岁挥毫,四岁之后,他便不再需要老师。 唐国编纂国史的老先生曾经无意间看到了唐青四岁时写的一幅字后,偷偷惋惜了一句:“文曲仙人,奈何奈何” 这声惋惜传到唐帝耳中,像一声警钟长鸣,更多的,则是叹息。 这位千古一帝,从很多年前便扬名天下,声势渐起,直至封疆拜国,打下大唐国都,唐帝的声望几乎已至巅峰。 无论权势或者武功,他都做到了第一。 奈何世人常有遗憾,他也不例外。 唐帝的遗憾,便是自己的子嗣传承。 这些年来,后宫三千妃,为他生下了公主百千个,却没有一位皇子,说不上欢喜与否,终究都是自己的骨肉,只是难免有些唏嘘,当是造化弄人。 直到十六年前,皇后为他生下了唐青。 唐国终于有了位皇子,奈何却是个病种。 唐国大祭司曾有批语:唐青的命,很不好,需要造化。 这一场造化,让唐国的子民等了十六年,皇子的身体仍不曾好转,虚弱易病,受不得风吹。 以为天幸,不想仍是遗憾。 唐帝曾在某个长夜饮酒,醉卧在皇城墙头,想起这桩憾事,忍不住情怀澎湃,竟卧塌了半边墙头。 从那过后,唐帝突然戒掉了酒,也戒掉了再生一个皇子的念想。 很是莫名。 关于唐青,四岁之后他便没再去看一眼。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这样的遗憾,已经持续了整整十六年,或许还将持续更多年,但是已经没人去在乎了。 唐帝的修为,已至圣人境界,几乎不死不灭,只要他愿意,就算唐国的人都死光了,他也能活的好好的。 所以关于传承,或许可有可无。 因为这个唐国,仅凭他一人,便可千秋万载。 遗憾的,只是父子人伦,无法像寻常人家一般顺心。 唐青对自己父亲的印象并不深,甚至已经忘记了他的容貌。 只是偶尔会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个身穿深黑色龙袍的高大身影走进自己的房间,给他带来很多唐国民间的有趣典籍。 那些日子很快乐,因为有父亲陪着。 那样的日子也很短暂。 四岁之后,那个高大身影便再没有来,只是仍然有人带书给他看。 那个人是一位书生。 身着青衫,同样高大,脸上带着晦涩笑意,腰间始终竖着一本古籍。 在唐青的记忆中,那位书生似乎从来都没有衰老过。 从四岁那年见到他,一直到现在,整整十二年间,书生的青衫不曾换过,却始终干净;腰间的古籍没有合上过,始终定格在某一页;就连眼角的笑意,脸上的韵色,都是那般唯一,好似永恒。 岁月没有在书生身上留下痕迹,他还是那个模样,一如十二年前。 唐青曾经喊书生为老师,因为他觉得书生很厉害,像是读遍了天下的书,知晓天下事。 书生却只愿听唐青喊一声先生,老师的名号,他自觉当不起,却没有给出理由。 唐青和先生,皇子和书生,便在唐国的深黑色宫殿之中,相伴了十二年。 一起读书。 今夜风起,深秋的暮色微凉如水,很是有些寒意。 皇子宫殿的窗门早已关闭,丫鬟们也早已退下,只在宽敞杂乱,堆满各式书籍的书房中给唐青留下了几盏烛火,照亮了书前的两个人影。 这个时间,是唐青读书的时候,十六年来,早已成了一种习惯,没人愿意去打扰。 书生站在唐青身边,拿起竖在腰间的那本古籍,认真观览,很是虔诚。 他的视线始终定格在那一页,仿佛看到了永恒。 屋子里很静,读书像是成了某种仪式,有些压抑,却又温馨。 不知过了多久,唐青翻完了最后一页,合上手中的书,丢在了杂乱的书堆间,他抬起头,面容很清秀,带着几分病态,倒更像一个女娃娃,有些楚楚可怜。 唐青看向书生,恭敬说道:“先生,我看完了。” 书生的视线很快从古籍上移开,眼角的微微笑意不曾间断,他将古籍放回腰间,细心摆好,含笑道:“今夜到此为止,明日我再来。” 唐青沉默着没有回应,很是反常。 书生望向他,有些不解。 但很快,他眼角的笑意开的更盛,因为唐青的目光,转到了自己的腰间,那本古籍正翻开着,像一种蛊惑。 “我想看先生的那本书。” 唐青说道。 声音不大,却很认真。 这纯粹是一种好奇。 书生在唐青四岁那年便出现在这座宫殿中,从那时起,唐青便注意到,书生一直在看那本古籍。 直到今夜,书生仍在看同样的那一页,没有翻动过。 这很不合常理。 那本古籍的秘密藏了十二年,唐青也忍了十二年,今夜,他终于选择开口,想要揭开这个秘密。 书生摸着唐青的脑袋,没有回应他的那句话,只是笑道:“皇后送来的汤药喝了没?今夜寒意太盛,你需要早点休息。” “我想看先生的那本书。” 唐青重复着这句话,神色认真。 书生叹了口气,没有理会皇子的倔强,他沉默下来,有些心事重重,过了很久才开口:“相信我,你还没有做好打开它的准备。另外,它并不是一本书。” 唐青有些不解。 “它是命!” 书生将手覆在古籍上,眼角的笑意终于收起,眼神中带着凝重。 在那一刻,唐青有些恍惚,情绪微微低落。 说起命,这位深殿中的皇子真的很可怜。 生而寒体,只能躲在屋子里了却一生,哪怕早已习惯,却也偶尔会生出一些难过,就好比现在。 唐青说道:“命这种东西,生而天定,确实没甚可看。” 有些绝望和自嘲。 抛掉身份和天命,其实,他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承受着这些年的孤独和绝望,对他而言,或许很不公平。 书生有些不忍,说道:“命这种东西,确实天生,却不是注定。” 唐青没有回应。 “这就是我始终定格在这一页的原因。” 书生的手从古籍上移开,认真说道:“我看到的命,一直变化,从不静止,所以关于这一页,我始终翻不完。我很期待,会有一场造化,来证明命非天定,而在人为。所以你大可不必悲观,希望尚在。” “父亲已经放弃了我,娘亲也很少来看我,唐国的子民或许都已不记得还有我这位皇子。” 唐青站起身,眼中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失落,他看着书生说道:“我不想认命,可我只能认命。” 书生摇头,有些心疼他,说道:“皇后近来少至,一是天已渐寒,怕惊扰你休息,二为念你太深,不忍见你的病容,你要理解。唐国子民从你出生时便家家户户打造佛像,为你求命,等一场造化,至今仍没放弃,你从没走出宫殿,自然不知。至于你父亲” 唐青坐了下来,似乎有些累。 “他和你不同,他从不认命!” 书生说道。 唐青摇头:“这就是他十二年来不曾看我一眼的原因?” 书生叹道:“他早已是唐国帝圣,圣人之境,已求得天道,便再难求子嗣,这是命。他偏不信命,所以生下了你。” 唐青认真听着,眼中有些迷茫。 “天命所向,生下了你,却无法继承他的帝位,老天是逼他再生一位皇子。他仍不认命,所以他不来看你,因为他看到你,心头的执拗和不甘会引诱他再去生一个来顺应天命,所以他不再来。从某种意义上,他逆命而为,已经坚持了十六年。” 书生说道:“你父亲其实很伟大,他很爱你。” 唐青沉默了很长时间,眼眶渐渐湿润。 不好的命,为何偏偏要自己承受? 不知何时将死,不知前路如何,这样的人生,从出生就已经支离破碎。 书生望向他,继续说道:“他和你,只是圣人和凡人的区别罢了,或者说,只是大人和小孩的差别。眼界不同,看到的东西自然不一样。” 唐青低下头,清秀面容掩映在烛火之间,他忽然说道:“先生,我不想死。” 唐青抬起头,脸色很认真。 屋子里安静了很久,两个人都开始沉默。 书生忽然走到一边,打开了紧闭的窗门,深秋的寒风吹进屋子,卷在少年身上。有些寒冷,却还能承受。 唐青苦笑,咳嗽起来,说道:“原来吹风也很凉快。” 书生点点头,挡在他的身前,眼中有些湿润:“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十二年。你若认命,没人能帮你。正如寒风刺骨,你若从不面对,如何知道自己能否承受?” “现在呢?”唐青笑道。 “现在,大祭司十六年前说的那场造化,或许真的会出现。” 书生的青衫随风飘起来,他看着唐青流泪微笑。 唐青再次站起身,他抹去书生的眼泪,轻声道:“其实,我一直都很想见见那位大祭司,据说他是唐国最有智慧的人,也是父亲最尊敬的人。” “他一直在你身边。” 书生笑的很开心:“我很荣幸。” …… …… 第2章 命里有时终须有 深秋的夜色微凉如水,风声更寒,从窗外吹来,袭往唐青。 他在殿内站着,脸色有些苍白,咳嗽的更加厉害。 书生端来一碗汤药,示意他喝下去,说道:“有时候,你也需要经常出去走走。” 唐青喝下了那碗汤药,脸色红润稍许,他虚弱道:“外面的风雨会更大,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 书生笑道:“一切都有造化,放心。” 说到这里,他忽然转眼,往殿外望去。 十几名惊慌失措的丫鬟从黑暗中奔来,她们看到了宫殿的窗门大开,寒风凛冽着吹向皇子殿下,不由全部面如死灰,若是唐青有了些许差池,这些丫鬟只有死路一条。 已经有几位丫鬟去通知皇后和唐帝,剩下的则是手忙脚乱想要去关上窗门。 唐青咳嗽一声,伸出了一只手,说道:“不许关。” 声音不大,有些微不可闻,但很是坚定。 丫鬟们的表情定格,她们望着往日里很少说话的皇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在她们的印象中,这不是唐青该有的态度。 简单决绝,不容置疑。 不远处的黑暗间忽然亮起一层火光,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位容貌娇美的妇人快速走来,人在途中,那妇人眼已湿润,望着顶风而立的唐青,很是心疼。 她便是唐国皇后,娘家的名字叫怜舟凤儿,嫁给唐帝过后,便被赐了一个凤后的名号,据说她年轻的时候是这座大陆上最美丽的女人这座大陆强者无数,青年才俊更是数不胜数,那些人心气极高,可是在她面前,都会放弃所有的骄傲,只为一求佳人芳心。 但她最后还是嫁给了唐帝,成亲的那一天,大陆上的很多男人都选择了沉默。 尽管不甘心,却没人敢出声。 因为当时的唐帝修到了圣人境界,没人敢惹。 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座大陆上一直都有着四位圣人。 东海两岸的草庐道圣。 南山丘陵的荒野剑圣。 西域神殿的枯禅佛圣。 北漠黄沙的诛心魔圣。 这四个人,代表了人间最强的四股力量。 宛若神明。 谁也不会料到,很多年后的某天,一位山野少年,为了追求当时大陆上最美丽的怜舟凤儿,竟然卷起了无数次厮杀,兴起了很多场战争,最后一砖一瓦,一城一邦,创建了大唐帝国。 那位山野少年,便是后来的唐帝。 那一国,便是送给怜舟凤儿的礼物。 而从那时开始,人们才知道,大陆之上,有位唐国帝圣横空出世。 出道即巅峰。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 对很多人来说,那是一段传奇岁月。 对凤后而言,却只是年轻时候的一段往事。 十六年来,她敛去了自身所有的光芒,隐没在唐国的后宫深处,早已看淡从前。 现在的凤后,只愿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夺一场造化,灭掉天生寒体的祸根,了却自己,唐帝,甚至唐国所有子民的一桩心事。 此刻,宫殿门前,唐青抹去凤后眼中的泪水,柔声道:“没什么大碍,娘亲不必担心。” 丫鬟们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只求皇子殿下真的没事。 书生叹息了一声,静静的退到一边。 凤后摸着唐青的苍白脸颊,早已泪如雨下,她轻声道:“青儿,何苦这般?你是要娘亲心疼死吗?还不快点回房去!” “不过是吹吹风罢了。” 唐青笑道:“躲在宫里十六年,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秋风萧冷,是这样的感觉。至少今夜,让我感觉到自己有血有肉,真实存在。” 凤后摇摇头,心疼道:“天生寒体,每受凉一次,寒气便会渗入你的血脉深处,日积月累,总有一天,你全身的血液会被冻结,那时候,就算你爹是圣人,也护不住你的。” 这是实话,字字诛心。 唐青却不太在意。 朝闻道夕死矣,这句话是道圣的名言,此刻刚好可以用在唐青身上。 书生适时走了上来,笑道:“很久以前我就说过,圣人救不了皇子,唯有自救。” 凤后看了他一眼,说道:“如何自救?大祭司您辛苦了十六年,都无法破解掉青儿体内的寒毒,莫非” “圣人之境,不死不灭。” 书生平淡说道:“那一场造化,会在皇子修成圣人的那一天到来。” 凤后泪眼微凝,一而惊喜,再而深思,继而有些生气:“圣人之境?大祭司莫不是在拿本后开玩笑?难不成修身成圣,便是人间的过家家,说成就成?” 书生没有理会凤后,只是对视着唐青,轻声道:“你也当我是开玩笑吗?” 唐青望着书生,眼中情绪很多。 “我信。”他很快开口,简单平叙。 书生点头,说道:“如此,皇子明天一早便动身,离开唐国。” 唐青问道:“去哪?” 书生抬头望向夜空深处,秋风瑟瑟,枯冷袭人,如同他的声音:“去风寒乍起处,逆命而起” “我决不允许!”凤后秀眉冷蹙,将唐青掩在身后,冷声道:“青儿哪儿都不能去,我不想他出去送死!而且,他父亲也绝不会答应!” 书生摇摇头,轻叹道:“陛下至今还不现身,证明他很信任我,正如过去的十二年那般。而让皇子离开唐国的庇佑,去大陆之间闯一闯,独面风雨,此乃逆命之行,是那场造化的根源,也是破解寒毒的唯一办法。” 凤后还想说话,唐青从她背后走出,轻声道:“娘亲,我听先生的。” 语气很轻,却很坚定。 凤后满脸不可置信,眼眸再次湿润。 唐青将凤后搂入怀中,脸上带着笑,眼中亦是流着泪。 书生的目光仍旧落在夜空深处,仿佛定格在永恒。 夜,更深了。 唐国后殿深处有一座假山群,假山外围是一圈碧绿色的湖水,在夜风之下微起波澜,像一场梦魇的延续。 凤后最终离开,唐青和书生在宫殿门前沉默了很久,随后便来到了这里。 “先生,我有个疑问。” 唐青感受着黑夜间的种种不平静,忽然开口:“我不修道,不拜佛,不练剑,不成魔,更不似父亲那般以武入世,所以我不知道,圣人之路,该怎么走。” 书生笑了:“其实圣人,从来都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黑夜很沉,像是梦魇。 唐青咳嗽起来,皱起眉头。 书生叹息着,好似梦呓:“其实人们口中所谓的圣人,只不过是站的比一般人高一点,看到的东西比很多人都要多一点,说白了,大陆上的五位圣人,包括你的父亲,只不过是在他们各自的领域中,做到了极强,但绝不是极致。所以在那之前,他们所获得的成就和声望,或许前无古人,但绝不是后无来者。” 这样的批判,绝对会被载入史册,并且为人唾弃。 辱没圣人,从来都只会被人诟病和辱骂,哪怕,说出这些话的人,是唐国最有智慧的大祭司。 当然,也只有他,才敢做出这样的批判。 唐青的眉头皱的更深,他摇头说道:“先生,我不是很懂。” “说简单一点,世人皆可成圣。”书生眉眼轻展,笑道:“只要他在自己的世界中做到绝对超前。” “譬如?”唐青问道。 “一位刀客,若他挥刀比任何人都要快,都要准,都要有力量,刀途之上,他便可封圣;一个女人,若能一笑倾城,二笑倾国,再笑倾绝天下,她也能封圣;哪怕是一个小偷,只要他能做到世上无不可去之处,世间无不能偷之物,在他的世界中,他一样能封圣。” 书生慢慢收起了笑容,抬头望着夜空,继续说道:“圣人,便是第一。只要你做到了第一,自然便能成圣。” 很简单的逻辑,听起来像是玩笑,却又很有道理。 唐青愣了很久,最终苦笑道:“第一?我的身子倒是世间第一虚弱” 书生低头看了唐青一眼,没有理会这句玩笑,他认真说道:“你喜欢读书,擅长读书,如此,只要你走出唐国,读尽天下书,便会知晓天下事,自可成圣。” 唐青有些意外:“读书也能成圣?” “道圣的修行道诀来自书本,剑圣的绝世剑典来自书本,佛圣的金光佛经来自书本,魔圣的烈焰魔功来自书本,你父亲的帝王将相之术,同样源于书本。” 书生的右手覆在腰间那本古籍上,说道:“真正的圣人,一定会是读书读出来的。当然,除了读书,还需要有超于常人的天赋和智慧。” 唐青目瞪口呆,觉得很不可思议。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书生望向虚无,似乎若有所悟。 唐青望向书生,始终无法接受。 过了很久,皇子殿下咳嗽着说道:“这个世界上读书最多的怕就是先生您了,这样说来” 他没有把话说完,书生却意味深长的笑起来,点点头,接过他的话说道:“很多年前我就已经入圣,只是我从没有在人间出过手,所以这件事情,今夜之前,只有你父亲知道。”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又理所当然。 若是旁人说出,只怕会被当成疯子。 可是现在说出这些话的人是唐国的大祭司。 唐青有些震惊,凝声道:“所以说,读书这件事,先生已经走到了所有人前面。” 书生想了很久,然后开口:“可以这么说,但我也只是读了极多,绝不是极致,有些书,我至今都没有读完。关于这一点,我和另外五位一般。” 唐青看了那本古籍一眼,若有所思。 他忽然说道:“书圣,很强吗?和其他五位圣人比起来,先生您?” 听到这句话,书生笑了,眉眼如画。 然后,他便看了这片夜空一眼。 第3章 人途 夜色很黑,本不可视物,无论是假山群,还是周边的湖水,在暗夜间都只剩轮廓。 天边的每一个角落中都有风的存在,没有形状,只有声音,以及温度。 唐青顺着书生的视线往夜空望去,他不知道这样能看到什么,满眼只有虚无和黑暗,以及无处不在的凛冽风邪。 他只知道先生在笑,仿佛看透了夜空的秘密。 唐青咳嗽着,想再说点什么,转眼的刹那,他愣住了。 因为这片夜空,突然被点亮了。 从南到北,横跨东西,整个唐国的空域,甚至是更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片星光。 风开始停了,像是给这片突如其来的星光让路,整个唐国瞬间从夜色遁入银河,这一段过程不长,却也不短。 足够让唐青注意到一些东西。 譬如,书生的眼神。 以及,漫天之间星光的变化。 书生仍在微笑,星光下的他好似神明,双瞳之间璀璨如光,带着无数星河。 他忽然眨了一眼,天边的星光便消失了一瞬。 等他睁开眼睛,星光再次出现,甚至更要绚烂。 接下来他又眨了很多次眼睛,那片星幕便在他的眼眸之间明暗交替,像是命运的沉浮。 书生操纵着那片星光。 他的眼中,藏着一片星河。 唐青就这样望着书生,十二年的相处,他从未真正了解这位唐国的大祭司。 一直以来,他只知道先生不会老,通天下,大智慧,却从未想过,原来,先生早已不似凡间人。 “我从未和其他五位圣人交过手,所以关于孰强孰弱的问题,我真的无法回答。” 书生忽然笑着说道:“我只能告诉你,星辰之力来自天外,一旦我倾力绞杀,漫天星辰而落,我想,即便是圣人当头,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唐青苦笑道:“这就是您的答案?如此说来,这座大陆,还有谁是您的对手?” 书生摇头着:“其实我很不擅长打架,我甚至没打过架。更重要的是,我是读书人,从来斯文,所以不喜欢打架。” 这些话过度自谦,唐青选择了无视,他问道:“那片星光,也是您读书所获?” 书生点点头,认真说道:“只是读了很多年天体洪荒方面的古籍,有些感悟罢了。数朝苦读,一夜成圣。我想,自己暂时可以做你的榜样。” 唐青有些语塞,不知如何回应。 书生继续说道:“我读过很多道教的经书,但是悟性不够,只能背诵,无法深究。我也读过很多剑典,甚至当代剑圣的《天剑诀》我都有所熟读,只是兴趣不足,不愿去学。佛宗的经书我常有颂念,会让我心神安宁,不至于去想太多,但我终究不想去做个和尚,故而最终放弃。魔门的典籍更不用说,有很多艰深晦涩的章节甚至是我亲自注解的,但是我自命还算正直清肃,便不想养一颗魔心。你父亲的帝王将相之术乃是自身所悟,靠他很多年的打拼换来的,虽然那段岁月我也帮了他很多忙,但我还是很佩服他。” 唐青花了很长时间来理解书生的这些话。 然后总结道:“先生的意思是,只要我认真读书,便能成圣,而且,想成什么圣就成什么圣?” “不错!” 书生说道:“书中有圣,开枝散叶。圣人皆由书中来,关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这句话很认真,像是一种信念。 唐青低下眼眸,缓缓开口:“天下的书本太多,我不知道能否读完,圣人之路也太长,我不知道是否走的完。而且,我不知道该选哪一条。” 书生笑道:“正如你自己所言,你不修道,不拜佛,不练剑,不成魔,更不似你父亲那般以武入世,最终成圣。当今六位圣人之路,你已经放弃了五条,所以,还需要选吗?” 唐青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这十二年来,我陪你日夜读书,便是将你往书圣的路上引,这条路,是天定,也是人为。” 书生凝声道:“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将我腰间的这本古籍翻完。” “我可能无法如您般悟出那一片星光。” 唐青说道:“而且哪怕读成了圣人,我也没想象中那么厉害。” 书生摇头失笑,他摸着唐青的脑袋说道:“书圣的强大,不在于搏杀。到了那个境界,你自然会知道,别人会的,你都会,别人不会的,你也会。言出法随,这是书圣的可怕之处。而我也始终坚信,你将来的成就一定会在我之上。所以我只能是你目前的榜样,却不能做你的目标。” 唐青若有所思,轻声道:“我体内的寒毒,不知是否能让我撑到成圣的那一天。” 听到这句话,书生很快看了他一眼,只是眨眼的功夫,漫天的星光便消失了。 天色重新变暗,夜空再次降临。 只是唐青的身上,却莫名晃起一层银芒,很快便消失在体内。 皇子的脸色渐渐红润,气息渐稳,就连咳嗽声都不再响起。 唐青隐约感觉到什么,想要说话,书生摆摆手,说道:“星光入体,已经凝入你的血液,会将你体内的寒毒压制住,十年之内不会涣散。” “十年。”唐青喃喃自语。 “过去的十六年你在唐国长大,失去了自由,却也平安活下来。接下来的十年,我的本命星光与你同在,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这些话十分恳切,像是生离死别。 唐青郑重点头,在黑夜间突然跪下。 然后轻轻喊了一声老师。 这一次,书生终于没有再拒绝这个称号。 他叹了口气,缓缓开口:“这么多年来,我几乎看破了所有人的命,包括那五位圣人。唯独你出生的那一刻,我看到的只是一片虚无。书圣都看不清的命,一定是属于另一位书圣。那时我就知道,你将来的成就一定会超越我,你的命,只能自己掌握,我没资格。我的这本古籍,等你十年后来翻。” 他扶起唐青,弯腰拍拍皇子膝下的尘土,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便转身,离去,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回头。 黑夜很快吞噬了书生的背影,他如同那片星光般散去,留下唐青在原地沉默。 夜更沉了,风声又来了。 唐青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他只是用最微弱的声音在心底誓言,要好好读书! 没有人知道,就在那片星光散去的刹那,大陆之间的某些地方,传来四声缥缈无痕的叹息。 那些声音带着质疑,以及敬意,在虚空间弥散。 像一场梦呓。 而在唐国深殿的某处,有位身穿深黑色龙袍的高大身影静静伫立在高阁之上,他仰望着之前的那片星光,随后沉静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直到凤后来到他身边,为他披上了一件长袍。 那个身影转过身来,轻轻叹息一声,微不可觉。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是这个天地间最强大的人,没想到,是我看走眼了。” 凤后的眼眸很亮,她望向黑暗中的某个方向,那里,书生正在缓缓走着,漫无目的,仿佛心事重重。 “大祭司隐没在唐国很多年,不求名,不求利,只是认真读书,从我创建唐国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知道,他的存在,只为看破天命,那样的境界,早已超越了俗世,我等万万不及。” 说话的自然就是唐帝,他的声音很沉,从喉咙深处发出,宛若闷鼓敲响,带着一层浓重的厚实情绪:“当年我以武破境,于战乱之中夺命成圣,大祭司帮了我大忙,今夜,他又保下了青儿十年光阴,这两份恩情,我这辈子都可能还不了了。” 凤后轻靠在唐帝身上,眼眸间带着几分温情,她轻声道:“你还不了,就让青儿去还。大祭司看不破的天命,解不了的谜团,青儿会给他一个答案的。” 唐帝没有说话,他隐没在暗影之间,气息沉稳的有些可怕。 凤后再次开口:“青儿明天就要入世读书,求圣修行,你可见他一面?” 唐帝仍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头。 凤后叹了口气,不再坚持,忽而转口:“我很想知道,大祭司他,究竟什么来头?他这样的人物,只怕是从天上来的。” 说到这里,凤后忍不住再次望向了黑暗中的那个方向,却发现书生已经走远,只剩下一个幽暗的轮廓融入暗夜,带着太多神秘。 唐帝的眼神很亮,却也很冷,他收回同样远望的目光,摇了摇头,说道:“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只是读的书太多了,以至于世间无他不晓之事,无他不识之人,无他不明之问,他是天下人的老师,当代书圣。” “他叫什么名字?”凤后问道:“从我嫁给你开始,就只知道你的身边跟着一位大祭祀,却从不知道他叫什么。” 唐帝陷入沉思,很久才开口:“我只记得他姓孔,最开始的时候,我喊他孔先生。” 孔先生。 书圣。 大祭司。 凤后不再说话,只是想象着这三个代号背后的那个不老人物,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此刻。 楼外。 风起,夜深。 第4章 这一条漫长路 唐青在夜色间沉静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回去。 在他那座生活了十六年的宫殿中,继续沉默,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望着满屋子的书籍,怀念着过去的那些时光,想象着未来的陌生日子,有些恍惚。 屋子里的烛火还在燃烧,或许将会持续到天明,明亮的光影之间,藏着一位皇子的诸多心事,以及少年郎的很多情怀。 丫鬟们全部在宫殿外守候,透过依旧打开的窗门,望着殿内皇子殿下露出的侧脸一角,总觉的他好像变了。 却又无法言说。 这种感觉有些莫名,却又真实存在。 夜深的时候很安静,天亮的那一刻,也没有太多吵闹。 对于唐青来说,新的一天,和往常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今天,他要走了。 离开唐国,拜走人世。 风声小了,天气暖和了,阳光照进屋子,投射出唐青的影子,有些孤单,如同过去的十六年。 书生很准时的来到这里,眉眼依旧如初,带着温暖笑意,他的手中拿着几本唐国的史册,笑着说道:“本想着拿几本书给你看,来到这里才记起今天你就要走了。” 声音很轻,一如既往的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唐青转过身,一夜未眠,却没有多少疲倦,眼眸深处星光璀璨,竟比往日里还要精神不少。 他也笑道:“原本还打算去找先生告别,不想您先过来了。” “说是一场别离,其实只是送你出门前去修行,年轻人十有八九会有离开家的那一天,不需要太多寒暄。” 书生望着唐青,凝视了很久,然后说道:“十年之内,若你没把握成圣,体内星光自会退去,寒毒会再次侵蚀,那时你便回来,我继续陪你读书,保你平安。” 这些话简单恳切,像是唠着家常,唐青听着却很不是滋味。 他苦笑道:“十年之后我若回不来,就让我死在外面。唐国不需要我这个没用的皇子。” 少年有志,带着唏嘘。 书生摇头,留下叹息。 两个人突然沉默下来,殿内殿外开始有丫鬟忙碌起来,整理宫殿内的诸多杂乱,人流穿行之间,并没有多余的人来到这里。 唐青张眼朝着宫殿外望去,忽然轻声开口:“看来,娘亲不会来送我了。” 停了片刻,他补充了一句:“父亲肯定更不会来。” 书生走上去,拍拍他的肩膀,认真说道:“因为他们都知道,我会来送你。告别这件事,简单点就好。十年之后,你若回来,唐帝和凤后会在唐国的圣楼上等你,欢迎你回家。” 唐青不再说话,回望了这座宫殿一眼,便开始离去。 书生很快跟了上去,不曾并肩,只是隔开一人的距离走着,紧贴着皇子的影子。 丫鬟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望着渐渐远去的皇子殿下的身影,突然选择了跪下,像一场朝拜。 有人开始落泪,目送一场别离。 唐国圣殿的高阁间,凤后隔开窗户遥望着那个年轻的背影,泪如雨下。 唐帝轻轻搂着她的肩膀,在殿内沉默着凝望。 风起时,唐国少年终于离去。 为了读书,为了成圣,为了,自己那条很不好的命。 唐青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他不曾接触,不曾面对,只从书里得到过零星松散的一些认识。 书生肯定会知道,但是皇子殿下没打算去问他。 这一路的送行,从唐国深处的宫殿一直走到那座高达数丈的城门前,他都没再和书生多说一句话。 少些交流,或许就会少些伤感。 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先生已经为他做了太多,长路漫漫,没理由让先生一直照顾左右。 唐青沉默着前行,穿过唐国封地上青褐色的街道,穿过无数跪拜流泪的人群,穿过那扇从不曾踏足的城门,径直走上了一条绵延不知尽头的官道。 那条官道平直狭长,去向未知,湮没在很远的地平线之间,像一层命运的泡沫,悬浮在空洞单调的高空之下,指引着少年走入人世。 书生在城门前停下脚步,望着那道渐渐远去的年轻背影,轻轻叹息了一声。 青衫依旧,微微泛白,带着古老的气息。 那本古籍斜插在腰间,仍然翻开在固定的那一页,似从前的很多个岁月一般。 阳光越过城门将书生隐藏在阴影之下,仿佛将他塑造成一尊雕像。 唐国街道上跪拜的子民目送着皇子殿下的背影离开,随后便一直望着城门前的大祭司。 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会在那里守候十年。直到那位少年修圣回来。 唐国位及大陆中元,境域极广,城邦无数。 从主城往外绵延而去,不知几万里方圆。 当唐青走上那条官道的瞬间,唐国皇子殿下拜走天下的消息便似惊雷般传遍整座大陆。 无数隶属唐国的城池已经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关于那位传闻中虚寒短命的皇子,没有太多人见过,却也没人敢怠慢,毕竟他是唐帝唯一的儿子,唐国唯一的继承人。 谁能知道,这一次入世,他会不会真的逆天改命,夺一场造化? 而在唐国的疆土之外,大陆极远的某些地方,有些人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大陆往东,有一片海。 海水无边,常有巨浪,一旦潮水涌没,便会很快吞噬两岸,冲毁岸边的很多东西。 除了,一座在水浪之间飘摇沉浮的草庐。 草庐里住着一位道人,很多年来,他都一直呆在草庐间冥想修道,几乎没有出来过。 陪着他的,除了满屋的道家书籍,一颗道心,便只有一个年轻的小道童。 这小道童约摸十岁左右,生的秀气可爱,眼神清亮的好似海底最珍贵的珠玉,他每日里除了跟在道士后面诵书修道,便是在海边和游鱼嬉戏,活泼可人,清秀灵动的好像是神仙家中人。 往日里小道童能在海边玩到天黑,很晚才会回到草庐。 可是今日,草庐里正在沉思的道士忽然睁开了双眼,朝着某个方向很认真的看了一眼,然后他便很快起身,来到东海两岸,看着那个正撅着屁股漂浮在海浪之间和一只巨龟捉迷藏的小道童,轻轻摇头,说道:“你该走了。” 这句话有些莫名,十分突然。 小道童听到道士的声音,脸上的稚嫩笑意瞬间一扫而空,他赶走了那只巨龟,就这样轻飘飘悬浮在水浪之间,问道:“师尊,时日已到?” 道士点点头,说道:“天选之人已经出发,你尽快找到他,如果可以,将他带回来见我,但是不要强求,顺心就好。” 小道童点点头,眼神中决然坚毅,有着完全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心性和态度。 道士沉静片刻,继续说道:“这一次,另外三位圣人肯定也有传人入世,你要担心。” 小道童再次点头,转而问道:“他会去哪?” “我不知道。”道士叹了口气,说道:“唐帝的孩子,我没资格去卜算他的命,更何况,他这一路,还有位大人物在时刻护佑着,就连我,也不敢造次。” 小道童眼神微变,凝声道:“圣人口中的大人物?那是怎样的存在?” 道士仰望苍穹,像是回忆起昨夜感悟到的那一片星光,突然心生敬畏。 他叹息道:“或许,他才是真正的圣人。” 十分唏嘘,有些落寞。 这位从很多年前起便隐居在东海两岸的这间草庐,早已站在人间最巅峰的道圣,每每想起那片星光中暗藏的力量,都会忍不住惊叹,甚至有些害怕。 原来,风云际会,人间早已另有传奇。 道士叹息着,然后说道:“唐国的皇子命运多变,我无法看清。但是据说他很喜欢读书,这次拜走天下,他应该会去最适合读书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他便沉默下来。 小道童第三次点头,然后便转身,深深看了东海一眼。 随后迈步,踏浪,像是海中的精灵般跳跃奔走,很快便消失在漫天海浪之间,不见踪影。 道士留在岸边,眼中道意凛然,目送小道童离开。 他的气息,逐渐落寞,如同这片退潮后寂静的海。 与此同时,就在小道童离开东海的那刻,南山丘陵,一道似剑般锋利的年轻身影走出了荒野;西域神殿,一个圆滚滚,精妙喜人的小沙弥迈出了佛堂;北漠黄沙,一个满身煞气,眼中暗藏血腥的冷厉少年爬出了地狱。 他们走向人世,去向唯一,目的直接。都是为了,那个生活在大陆中元,十六年来第一次走出深殿,唐国帝圣的孩子。 错过了今日,当这片大陆上身份最尊贵的五个年轻人入世之后,这个沉静了很多年的人间,会喧嚣出怎样的壮阔风雨,没人知道。但会有很多人期待。 而此刻,唐青仍然走在那条漫长的官道上。心中想的,除了该先读什么书,便是,该去哪里读书。 这是个问题。 第5章 猛人高之叶 唐国外面的风声不大,温度刚好,阳光很是暖和,天地间的韵味适中,让人很舒服。 唐青手中拿着一本民间的志怪奇谈看的很有滋味,行走在微风徐徐的官道上,十分满足。 依他的想法,读完手中那本书,时间刚好到正午,那时他便可以停下来休息,吃几口干粮,然后继续赶路,约莫黄昏时分,便可以将这条狭长的官道走完,到时候便可以向人打听可以读书的地方。 官道两旁是一片苍凉黄土绵延而去,一直通向很远处的斑驳山脉,偶尔会有一片野草苍翠于厚土间挣扎而起,给这荒无人烟的孤道间带来几点生机。 唐青静静的走着,脸上情绪很淡,偶尔看到兴起,会忍不住轻叹或微笑。 他的眼眸间藏着一片银色星光,于瞳孔深处弥散而去,是为不凡。 日头渐渐高升,空气中慢慢有了一层热意,阳光从天边直射,落在那本书的字体之间,晃的唐青有些眼疼。 他忍不住抬起头,松一松微微有些酸胀的双眼,然后忽然停身,朝自己的身后看了一眼。 唐国的宫殿早已隐没在官道的那一头,唐青自然看不到什么,于是他很快转过身,眼中的情绪微微低沉,留下几分失落。 离开唐国不过半天的时间,他便有点想家了。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但却必须要承受。 唐青将手中的书本置于腰间放好,整理情绪,落坐在官道一旁的碎石之间,准备休息片刻。 就在这时,官道的另一头,忽然响起了一阵剧烈的马蹄声。 从远处而来,很快及近。 像一片潮水。 唐青有些意外,他很快起身,往尽头眺望,入眼所及,是一队披甲骑兵,浩浩荡荡呼啸而至,卷起道上的黄土碎沙,在身后化作一层遮天尘烟。 那队骑兵很快来到唐青身前,阵势很足,威风八面。 一层尘埃扑面而来,唐青微微眯眼,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往后退了几步,拍拍身上沾惹上的灰尘,便准备绕到一边给骑兵让路。 骑兵队却忽然停下,百人长的队伍立在官道之间,声势很大。 唐青的眉头皱的更深,索性在原地默立,眼神平静袭人,宛若黄土之间飘散的轻风。 领头的那位骑着一匹白马,已近中年,眼神很是阴郁,脸色冷淡的好似冰川,他翻身下马,来到唐青身前,仔仔细细看了很久,然后开口问道:“唐国来的?” 很是直接,近乎无礼。 唐青皱起眉头,没有回话,只是平静说道:“请你们把路让开。” 他的声音不大,不曾带有怒意,甚至有些柔弱,但是语气很浓,并且认真。 没人认为他是在开玩笑。 骑兵将领眯起了眼睛,他冷笑道:“看来传闻都是假的,唐帝的儿子不是个病秧子,反而挺有种的。” 唐青开始有些不悦,也有些意外,他说道:“原来你们知道我是谁。” “唐国皇子拜走天下的消息早已传遍诸城,所有人都想着把你请回城里好好供奉巴结,可在我看来,完全没这个必要。” 骑兵将领继续说道:“独行的落难皇子,只怕唐帝早已当你这个儿子死了,把你带回去,又哪里能攀上唐帝这根高枝儿?” 骑兵队伍中响起一阵哄笑,马蹄声乱震,在原地惊响躁动,似乎随时都会绝尘而去。 唐青脸色渐沉,没有回应。 将领冷笑更甚,说道:“不过城主下令让本将军一定要将你带回去,怎么着,跟我走一趟。” 唐青凝眼望着眼前的将领,很久很久,最终开口说道:“唐国麾下十七城,你们来的最快,所以应该是离这里最近。我猜你们是夜云城的将士。” 将领笑意微收,冷眼说道:“那又如何?” 唐青摇摇头,他不再说话,只是往道旁让开了一步。 这一步不远,不近,却刚好挪开了一个位置。 下一刻,就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那个位置上突然凭空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唐国内宦官袍,头戴高帽,脸膛方方正正,带着无穷威风。 分明是一位宦官,却霸意毕现,身上的气息雄浑厚重,宛若战神。 他的脸上没有情绪,只剩冰冷,眼神从身前的百多名骑兵转到那名将领身上,瞳孔深处寒意渐升,很快凝结成一道杀意。 骑兵队伍中的笑声瞬间停止了,马蹄声也仿佛冻住了,就连那位将领也瞪大了双眼,浑身冷汗倒流,像是有大灾难。 他认出了眼前的这个人。 很多年前,唐帝创建唐国,敕封十七城,曾驰马而行,亲临十七城领域。 那一年,在唐帝身后,只跟着三个人。 一人是凤后。 一人是大祭司。 还有一人,便是眼前这位。 他是唐帝的近臣,唐国大内第一总管,据说大唐高手联盟能排进前五的高之叶。 高总管常年陪伴唐帝左右,几乎不离御驾半步。 谁能想到,皇子入世,唐帝竟将他派出来暗中护送。 风声渐沉,飘来一股杀意。 高之叶冷立在原地,背对着唐青说了一句话:“殿下,请闭眼。” 唐青叹了口气,很快闭眼转过身去,将手覆在腰间的那本书上,情绪怅然。 那名骑兵将领早已肝胆欲裂,听到高之叶的那句话,他猛的跪到在地,苍白着脸色颤声道:“高总管饶命!皇子殿下饶命!小人只是奉城主之命前来接殿下回夜云城休养一段时日,绝无半点冒犯之意,些许不敬,权当是小人与殿下开的玩笑便是,可千万不要当真才好!” 他身后的百多名骑兵同时下马,没人敢说话,只是同样跪倒成一片,像一次朝拜。 高之叶近年来长居唐国深宫,几乎没有在外界露过面。 但他的凶名和狠戾却早已在很多年前便已传遍了唐国十七城,并且根深蒂固。 建国之初,他曾提一柄七尺狂刀,在大陆四方征杀了七天七夜,死在他手中的敌人不可计数,当他从一堆尸体中浴血而出的那一刻,大陆上的很多人都看见了那副画面,可能终身都难以忘记。 建国之后,高之叶便隐居在唐国深宫之中,除了保护唐帝,便专管典狱刑法。 唐国官吏,无论权势如何,身价几许,见到他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高大人,不敢有些许造次。 甚至民间传闻,提起高之叶这个名字,可止小儿啼哭,实乃猛如虎。 大唐第一宦官,威名可见一斑。 如今官道之上,高之叶居高临下望着跪倒在地的一群人,说出了现身后的第二句话:“错过了今日,唐国治下只有十六城,夜云城从此除名。” 这句话意思简单,十分明了。 骑兵将领心中一寒,刚想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动不了了。 因为高之叶看了他一眼。 叶落归根,如影随形。 骑兵将领想躲开,却又哪里躲的过眼神的追杀。 世人都知道高之叶喜欢用刀,却不知道他的刀藏在哪里,或许看见过那把刀的人都已经死了,就好像此刻的骑兵将领。 一道血线从他的头颈处迸起,紧接着又有数百道血线从他身后的骑兵身上喷薄而出,凄美并且罪恶深重。 只是一眼,凝起杀意,汇成刀气,便成修罗场。 唐青转过身来,睁开眼睛,松开覆书的右手,看到这幕血腥,忍不住说道:“大可不必如此。” 高之叶摇摇头,凝声道:“殿下心慈,明明心中气愤却不忍杀人,这种事情,交给奴才来做就成。” 唐青叹道:“真的要毁了夜云城吗?” 高之叶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唐青继续问道:“高总管怎么知道我会遇到麻烦?不要告诉我是巧合。” “有大祭司在,自然什么都知道。” 高之叶忽然抬眼朝着远方望去,然后说道:“大祭司吩咐过,让奴才护送殿下出唐国境域,等到了大陆游散之地,殿下就真的需要靠自己了。” “早晚的事。” 唐青笑道:“老师算无遗策,还真是将我照顾的面面俱到。” 高之叶不置可否,他想了想,很快补充了一句:“陛下说了,若是有人欺负殿下,不管千里万里,哪怕天涯海角,刀山地狱,都一定会将那人挫骨扬灰,轮回不得。” 听到这句话,唐青心中微动。 然后便想起了四岁之后再没见过的父亲,又有些伤感。那个身穿深黑色龙袍的高大身影在唐青的记忆中早已模糊,可是那份血浓于水的父子之情,却是一直都在,从未离开。他苦笑着点点头,说道:“我们走。” 高之叶牵过那匹受惊的白马,恭敬请唐青坐上去,然后牵着马绳在前面引路,一路往官道尽头走去。 剩下的百多匹骏马很快一哄而散,顺着官道两侧的黄土原地朝着更远处的山脉间疾驰而去。 失去主人的它们,也许很快便会成为一群野马。 自由,而且可以活下去。 而那些四散的头颅在风中凌乱,切口处的平整光滑像是对他们往昔岁月的一种莫大讽刺。 风声乍起,阳光依旧。映照在一主一仆的背影之上,随着这渐沉的天色渐行渐远。 第6章 明月间的姑娘 日头渐斜,开始往西边沉沦。 高之叶牵着那匹白马,从白日走到了黄昏。 唐国的那条官道笔直而且狭长,从深宫出发,沿途经过了十七城,除了之前那队来自夜云城的骑兵营,陆续还有其它城池的兵马将领顺着这条官道来拜见入世的皇子。 只是有高之叶在,那些将领不敢久留,只是微微寒暄,便开始逃离。 一路平安无事,只是有些无聊。 唐青坐在马上,望着渐渐沉郁下来的天色,开口说道:“有高总管带路,倒是比我独行要快很多。” “殿下人在唐国,奴才就必须要保护您的周全,只是”高之叶忽然停身,松开牵绳的右手,方正脸膛上露出一丝怅然。 他看着前方的境域,那里有一道天堑横跨在两山之间,天然形成一座巨大的峡谷,山体之后,是一座小镇的虚影,此刻正值黄昏光景,夜色小镇很是热闹,隔开一段峡谷的距离竟然还有人声传来。 高之叶继续说道:“穿过这座峡谷,便是大陆俗世,那片境域不在唐国管辖之内,更不是其余四位圣人安命之所,乃是真正的人间所在。接下来的路,需要殿下自己走,奴才只能陪您到这了。” 唐青点点头,翻身下马,他顺着高之叶的目光望去,忽然问道:“高总管离开过唐国吗?” 高之叶很快点点头,声音沉静的宛若此刻的天色,很是冷清:“年轻的时候纵马奔驰,哪里没去过。” “那,外面的世界怎么样?” 唐青眼眸间骤然涌现出两抹星光,在这渐沉的黄昏光景间很是明亮,他说道:“我以为自己离开唐国,走向人世之后,或许会很不舍,或许会很期待,又或许,会有很多害怕。可是直到此刻,再走一段路便会踏入陌生的领域,我的心情为何只剩平静?” “殿下在深宫之中读了十六年书,虽不曾出门,却早已心有天下。这一次,只不过是将书本里有过的风景再去看一遍,然后去读更多的书罢了,又有何不舍或期待,更别谈害怕。” 高之叶说道:“至于外面的世界,纷扰三千,眼界不同,看到的自然也不同。奴才不敢妄言,殿下且行且看。” 此刻天色渐沉,风声微起,空气中多了几股寒意。 唐青感觉不到以往的寒冷,只觉得风吹的很舒服,夜色很是安静。 他点点头,简单说道:“如此,高总管可以回去了。十年之后,或许可以再见。” 这句话很是平淡,却又有几分韵味,像是生离死别。 高之叶叹了口气,他开始整理官袍,摆正高帽,将瞳孔中的两束刀意藏好,随后微微恭身,轻轻拜下,在黑夜间留下了最后一次的臣子礼节。 唐青将腰间的那本民间志怪奇谈放到了马背上,随后便直接转身,往那道峡谷中走去。 “高总管帮我把书带回去,放在偏殿东南角的书架上第三层,让丫鬟们勤打扫,千万不要落了灰尘。” 渐远的年轻背影下传来唐青的声音,平淡沉寂,随风渐散。 高之叶直起身来,眼神中情绪种种,带着几许叹息。 他将那本书放入怀中,细心摆好,然后牵着白马顺着黑夜而回,再次走上那条官道。 夜,开始沉了。 那座峡谷似乎只是个分界点,充当着划分俗世和唐国领域的角色。 唐青沉默着独行,在满地碎石之间平稳迈步,任由峡谷之间黑暗来袭,他的视线却始终盯着峡谷之外的那些明亮。 人声开始大了起来,外围像是一片夜色间的闹市。 透过峡谷尽头的出口,唐青已经能看到一座小镇的轮廓。 那是一座平凡的小镇,立足人间,很是逍遥。 只有一群简单的平民,持剑的游侠,还有无数努力修行,想要在有生之年触碰到圣人门槛的苦行修士。 唐青很快越过那座峡谷,穿出了那片黑暗,在一条平坦笔直的大道间走了两柱香的功夫,随后便来到了小镇的长街之上。 此刻入夜不久,镇子里夜市刚起,十分热闹。 遍街都是唱曲卖艺的活计,人来人往间常有结群之仕相伴饮酒游玩,数不清的绣花折扇摆满街头,被那些中气十足的小贩奋力吆喝,很快便吸引了一群姑娘公子哥前去挑选欣赏。 长街上的客栈红灯笼高高挂起,打铁的铺子火光四射,奢靡的青楼中妙龄女子穿行不息,更远处的地方还有孩童燃起了烟火,五颜六色的光色在天边炸开,美丽中带着平凡的快乐。 唐青从未见过这些,十六年的深宫生活,他几乎与世隔绝。 似乎,他看过的那些书里,也从未记载过这样的日子。 他就这样默立在长街当头,宛若黑夜灯火中最格格不入的一个异乡人,看着眼前的诸多光景,竟有些醉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唐青开始顺着长街走动,跟着人群后面微笑,看见烟火便开口赞叹,遇到路人搭讪便开心回应。 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日子,不曾与人相识,却足够暖心,填补了他过去十六年的孤独日子。 他最终来到一间客栈前,一天的风尘,也有些累了。 可是当他准备迈步而入的刹那,竟又呆在了原地。 因为客栈里走出了一位姑娘。 唐青自幼于深宫长大,每日见面次数最多的人,除了日夜陪他读书的大祭司,便只有从小侍奉他的一群丫鬟。 那些丫鬟是后宫的嚒嚒亲自挑选,心灵手巧,温婉可人不说,单是容貌风韵,也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美人儿。 可是和客栈门前的这位姑娘比起来,唐国的那些丫鬟,甚至是后宫深处美艳绝伦的妃子,都不过是最普通的配角。 唐青在很短的时间内比较了很多人,大概也只有自己的母亲能够在韵味上胜过她一二,但却输了一个年轻。 那位姑娘从门前走过,与唐青擦肩,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没有使用任何特殊的香料,或许只是她身上独有的香味,像是春天里盛开的海棠花。 姑娘的蓝色长裙很快隐入了人群,长发平躺在她的肩头,任由夜风轻扰,只留下那阵香味在空气中游荡,像是等待一次邂逅。 唐青随着姑娘转身,他的眼神始终盯着人群中那个走动的蓝色身影。 几个眨眼的时间过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唐青选择跟了上去,在这条长街的人流之间快速走动,去追那位一面之缘的姑娘。 姑娘却在某个转弯处忽然停下,她转过了身,脸上情绪很淡,然后便看到了来自异乡唐国的皇子殿下。 “你一直在跟着我?” 姑娘很快开口,声音很轻,似风拂过空气,很不真实。 唐青看着她,认真的点点头。 “为什么?” 姑娘再问。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唐青说道:“但我保证自己毫无恶意。” “但我很想听你的回答。” 姑娘第三次开口。 不容置疑。 唐青皱起眉头,他读了很多书,想要在记忆中翻找自己的答案,结果一无所获。 或许有些问题和答案,本就不是文字能够记载。 好比情爱。 所以他决定说出心声。 他看着姑娘,认真说道:“我想我喜欢上了你。” 不是玩笑,很是郑重。 姑娘没有意外,平静说道:“只是擦肩一眼?” “一眼足够。” 唐青认真说道:“过去的十六年,我见过很多女子,她们都很美丽,我也读过很多书,书里的女子大都有情有义。我在女人和书本的世界中长大,可是那些日子,我并不快乐,也无法向谁袒露心声。可是却准确的知道,自己需要喜欢谁。” 姑娘忽然笑了,明亮袭人,夜色间像是多了一轮月亮。 她说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唐青想了想,再次开口:“意思很简单,我喜欢你,是一见钟情,所以只需要看一眼。” 姑娘伸手将垂落眼帘的一缕发丝抚到耳后,轻声道:“真的有一见钟情这种东西吗。” “不是有没有,而是你信不信。” 唐青说着:“在很久以前,我父母之间的相遇,就是因为一见钟情,所以我深信不疑。” 原来,爱情观也能传承。 姑娘掩嘴轻笑,然后开口:“可是我的家教很严,家里都希望我以后嫁给一个盖世英雄。” 唐青有些激动:“何为盖世英雄?” 姑娘低头想了很久,然后抬起头来,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她认真说道:“圣人盖世,便是英雄。” 长街很闹,唐青却只听到这句话。 原来,她要嫁的是圣人。 两个人都开始沉默,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姑娘歪头看着他,料想他会放弃,平静转身准备离去。 蓝色长裙刚刚飘开,唐青的声音却再次响起:“如果可以的话,等我十年。另外,我的名字叫唐青。” 少年的眼神韵味很足,里面藏着两抹星光。 十年成圣。 此前为命,此后为情。 姑娘再次笑了,没有肯定或否,只是说道:“我叫碧水蓝。” 说完这句话,她便离开。 蓝色身影很快消失在拥挤人潮。 唐青沉默立在原地,眼神平静,望着那道离去的背影。 突然感觉,今夜的相遇和对话,好似一场梦。 或许,他这一生,本就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