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不谙》 第一章 千载不谙 我在炼虚期已经徘徊了近千年,修炼不再是勤奋就能有收获,仙界恩怨或是解决或是消弭,以前总让人操心的小辈们如今也都自立门户。我和我的道侣从百余年前开始有计划地游历诸界,有所留恋便欣然驻足,有所感悟便沉思叩道,心无挂碍,悠然自得——这是我曾经求之不得的生活。 诸位道友或许听闻过我的故乡乾坤界。那是一个繁荣的大界,创造了辉煌的修仙界文明。譬如乾坤界纪年法,这套纪年法以六百年为一纪,一纪分初上中下末五代,一代一百二十年又分为上下两个甲子。我于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上代下甲子庚寅年出生在凡间贵族家中,行年十一,阖府被诛,而我独独因父母结下的因果被引上仙路。 当时的乾坤界,有长生八派之说。长生乃乾坤界最为富庶的大陆,其名取“长生不息”之意,长生八派,就是长生实力最强劲的八个宗门。按建立时间排序,分别是凭川殿、鉴水阁、长尊剑派、凌意文宗、上隐门、寻真法观、闲鹤宫、坐危观。其中长尊剑派、凌意文宗和寻真法观分别是剑修、文修、法修专业的门派,其他五派皆是三大修种并举。 外界的部分道友们可能不了解文修。文修起源于乾坤界,叩的是文字之力,在后面的故事中,诸位会慢慢了解到的。 我的修炼资质离“顶尖”还有一定距离,在文学上的天赋却意外地早熟。十五岁时我拜入凌意文宗翠微峰一脉,不久获道号金睛子,从此开始了焦头烂额的修仙界生活。 我的道侣元彻真人与我年纪相仿,同样出自八大派。我们相投的性情决定了我们天生吸引彼此,然而也正是我们的性情注定我们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发现彼此真实的性情。修仙界最大的魅力莫过于漫长的时间,于是该遇上的人终究会遇上。 这百余年的游历中我和元彻常常谈起乾坤界的那段峥嵘岁月,将各自的所见所闻一比较,才惊奇地发现很多在当时未曾深思的事情,都有着另一层真相。而我近来又正好有从那些前尘往事中求得启发的想法,元彻便建议我把这些故事都写下来,他仍照例为我画插画。 而那些过往确实是极尽波折、值得一写的故事,写成第一人称的自传未免过于无趣。于是我计划结合元彻的回忆和我的推测、想象,以全知视角将其写作小说,兴许表现力会大有不同。 为了更好呈现事件的本貌,我想办法联系了一些当时的历事者。他们非常支持这部小说的创作,并都提供了宝贵的资料。这些道友包括:万化真人、广行真人、素羽真人、云乐真人、旋玉真人、元准真人、了焕真人、元序真人、肃水前辈、我的师娘碧涵真人、我的师祖渠光前辈。其中特别感谢素羽真人和云乐真人,两位不但整理了当年的回忆给我,还帮忙联系到了广行真人。此外,虽说看似俗套且多余,我还是要再次感谢我的元彻。没有他的支持和陪伴,就不会有这本小说的问世。 至于为何不把这些内容放入自序,是因为我认识的许多道友看书都有跳过自序的习惯。将其作为第一章,一来因为这些类似于倒叙的写作背景都切实是故事的一部分,二来也是为了保证每位读者都能读到。不过尽管已经把这些内容放到了第一章,最后我还是要多一句嘴:不要跳过任何一本书的序言,尤其是自序! 第二章 高人的较量 我们的故事要追溯到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上代下甲子辛亥年八月十七日辰正一刻上隐门肃水真人识海中产生的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并不邪恶,但也不怎么高尚——他有些促狭地计划带着刚刚筑基的徒弟去拜访老朋友渠光真人。 要知道肃水真人的徒弟韩令可是一个难得的剑道天才,筑基时年仅二十三岁,而当时八大派弟子平均的筑基年龄在二十九岁左右。不过这样的天才,虽说难得,但放在整个长生的角度来说却也不算稀有,毕竟长生是那么大的地方。一般来说,八大派有名望的高阶修士座下,总会有一两个天才。而这便是渠光真人的痛点。 凌意文宗的渠光真人从四百余岁开始收徒,共收了四个,这四个徒弟又分别收徒,已经先后给渠光真人添了十个徒孙。然而这十四个徒子徒孙着实不争气,资质一般的再怎么努力也没能创造奇迹,资质极佳的不是处处错过机缘就是懒惰成性,虽说几个最小的徒孙还有点理论上的潜力,渠光真人培养天才的热情却已基本磨灭。肃水真人所得意的,不仅是他座下出了一个天才,更是因这个天才是他一千两百余岁才收的第一个徒弟。 是以他产生了之前所说的那个促狭念头。肃水真人看似从容不迫,真正想到什么的时候,却总是毫不犹豫地去做。正如他这一次一时兴起带着徒弟去打击渠光真人,正如他六百年前头脑一热去劝说当时堕入魔道的渠光真人回来,结果被六亲不认的渠光真人咬掉一根手指。那根手指早已在丹药的辅助下再生,但多年后渠光真人重返正道,两人再次一同吃河蚌,吃炒灵草,吃麻辣烫的时候,肃水真人还不忘时不时伸出那根曾遭劫难的手指,以增加自己白吃白喝的筹码。 总之,未等肃水真人回忆完这段往事,他就已经带着徒弟出现在凌意文宗的山门口了。他在值守弟子处出示了自己的仙籍牌,又轻车熟路地御剑来到翠微峰顶的禁制外,礼貌地等渠光真人为他打开禁制,又大摇大摆地拉着徒弟走到了她跟前。 “一个月没见了,渠光。”肃水真人风度翩翩地说,“这是我几年前收入门下的那个不成器的弟子,之前一直没筑基,也不好意思叫他来拜见你。一直到今天早晨,才承蒙道祖垂鉴勉强筑基,他如今却已经是……韩令,你今年几岁来着?” 韩令打心眼里不愿配合,但师命难违,他还是低着头说了一句:“二十三岁。” “啊!对,就是二十三岁!唉唉,至少也不算是太丢人……” 渠光真人冷哼一声:“胡肃水,你若是来欺我翠微峰无人,那我们现在就去打一架。” 肃水真人正色道:“这怎么会呢!渠光你几年前不也得了一个天资卓绝的徒孙吗?有一对罕见的虎睛,我们外人都叫金睛子呢。你看,年纪轻轻的,连道号都叫响了……” 唯一的遗憾是还没有筑基。是的,渠光真人很确定这是肃水真人的潜台词。但她也乐得装作没听懂,干脆礼尚往来地夸起韩令来,还送了他瓶丹药当做见面礼。肃水真人就喜欢别人夸他徒弟,终于不再挑衅渠光真人。两人边聊边走进了会客室。 韩令见无人管他,便自顾踱开,欣赏此处美景。凌意文宗与上隐门分据镇元山两头,凌意文宗的地势更低,位置也更近海,是以漫山苍翠,灵秀其蕴。而上隐门绕长生第一高峰上征峰而建,山脚多针叶树,山顶是清一色的白雪皑皑。十年前他刚入门时还觉其奇峭清高,这十一年小上征一遍一遍地爬下来,当初的感受已经被磨得一点不剩了。 师父为了今天这短短几句话的炫耀,这些年可没少折腾他。爬小上征、听道、练剑、打坐修炼……每天的日程安排叫他娘看了都差点想把他接回家。但至少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边想边四处张望,最终在崖口选了一个位置站定。这里望出去能看到连亘的青山和半山腰的一座金顶小殿,视野的右侧隐约可见几座浮岛和长桥。韩令认真地记忆着这幅画面。 突然间他听得渠光真人惊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没错,应该是她!胡肃水,我最小的徒孙筑基了!”随后便见渠光真人化作一道遁光冲向那小殿的方向,几乎在同时韩令也感受到了一阵微乎其微的灵气波动,那波动细小却特殊,刚刚筑基成功的韩令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是筑基最后阶段产生的灵气漩涡。 他有些惊奇地看向小殿,心想师父这回可是碰了一个硬钉子。 肃水真人也不知何时走出了殿外,拍拍韩令的肩膀,嘟囔道,“刚刚还暗讽她那个所谓的天才徒孙尚未筑基来着……莫非我已接触到天道卜算的门槛了?” 不久,渠光真人就带着一个年轻的女修落在了肃水真人和韩令的面前。她生得清秀端庄,一双虎睛泛着隐隐的金色。那金色很淡,在千篇一律的黑瞳中却也已足够特殊。韩令知道这就是金睛子。 “啊,肃水。”渠光真人风度翩翩地说,“这是我最小的徒弟几年前收入门下的那个不成器的弟子,之前一直没筑基,也不好意思叫她来拜见你。一直到刚才,才承蒙道祖垂鉴勉强筑基,她如今却已经是……丫头,你今年几岁来着?” 和之前肃水真人一样,渠光真人显然是知道金睛子多少岁的,这声问怎么听怎么刻意。金睛子拱了拱手:“晚辈不才,已虚度二十一年矣。” 韩令注意到师父的太阳穴突突突地跳起来了。 虽说文修筑基的平均年龄比剑修筑基略低,金睛子与韩令一比也只好不差。渠光真人心心念念的天才后辈,终于在肃水真人好不容易攒足资本借题发挥的时候横空出世了。 渠光真人此刻心情好极,笑眯眯地替金睛子向肃水真人讨见面礼。肃水真人这次出门拜访本是准备替徒弟收见面礼的,哪里准备了送出去的见面礼?最后只好尴尬地掏出一块浅金色环形金属扔给金睛子。金睛子不偏不倚地接着了。 “快谢过肃水前辈,”渠光真人笑道,“肃水前辈是师祖的老朋友了,常来我们凌意文宗蹭吃蹭喝的。还有这位,是肃水前辈的得意弟子,出自云台韩家。小子,你叫什么?” “晚辈单名‘令’字。”韩令说。 “哦,对,韩令。你爷爷是韩平渊是吧?我金丹期的时候出门游历认识了他,当时我们还结伴同行了几日。”渠光真人回想着说。然后她又轻轻拍了拍金睛子的背:“我这位徒孙呢,是凡人出身。姓段,名子矜,呃,矜持的矜。凡人出身不容易啊……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才筑基了。” 肃水真人的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 “来,你们两个小辈也认识一下吧。都是同一代的佼佼者,以后碰到的机会可多了,说不定八百年后你们还会一起登上列星榜呢。”渠光真人抚了抚广袖,总结似地说道。韩令和金睛子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金睛子先上前一步,拱手道:“韩道友,幸会。” “段道友多礼了。” 肃水真人在旁边突兀地咳嗽了一阵:“接下来没什么事了吧,渠光?我突然想起来,掌门师兄找我有事来着。” 渠光真人眉眼弯弯:“找你有事啊?快去快去!” 肃水真人也不多话,带着韩令御剑而去,两人的背影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云雾中。而渠光真人对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又意犹未尽地讽刺了好一阵。金睛子则在一旁仔细研究肃水真人给她的东西。她猜想这可能是件法器,试着探入神识,这东西却毫无反应。她很快放弃了自己琢磨,打算问问师祖。 “呃,师祖?”金睛子趁渠光真人停下来喘气的当儿试探性地问了一声。待渠光真人回头看她,她才双手托着肃水真人给的见面礼又道:“徒孙孤陋寡闻,不知这法宝……是作何用途的呢?” 渠光真人见她连这个都不知道,顿时乐了:“什么用途?此宝可使鬼推磨,却又腌臜如粪土,你说这是什么?” “这是钱?可……可徒孙入文宗六年,不曾见过。” “哦,你们低阶弟子,平日基本上都用灵铢,不知道乾坤环和灵汇也正常。”渠光真人回到会客室,在桌前坐下,又从储物袋里又掏出了三个小袋。她从第一个小袋里抓出了数个弯月形的薄金属片,从小到大一溜排开在桌上:“这是你最熟悉的,灵铢。有一铢、五铢、二十铢、五十铢、一百铢、五百铢的面额。五千个灵铢合一个乾坤环。” 她又打开第二个小袋,拣出三个颜色不一的金属环来:“这是乾坤环,浅金色的是一环,红铜色的是十环,黑色的是一百环。一千个乾坤环合一个灵汇。” 最后,渠光真人从第三个小袋中拿出了一块银白色的金属,其形状颇像凡间的元宝,在光线下闪烁着异乎寻常瑰丽的色彩:“这就是灵汇了,没有其它面额的。”说完就迅速把灵汇放回袋中。 金睛子极力掩饰自己的震惊,反复看了看手上浅金色的乾坤环:“所以……所以肃水前辈给了我五千铢?” “一环而已,对师祖这个修为来说不算什么的。”渠光真人摆摆手道,“对你倒是一笔小小的横财。进入筑基期之后要用到钱的地方就多了,用这点钱给自己搞身行头,弄个好一点的法器,别给师祖丢脸。你这一筑基,不知道多少人在看着呢。”说起这事,渠光真人又开心起来。她嘉奖地拍拍金睛子的后脑勺:“你今天筑基,给师祖挣了好大一个面子,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师祖开口!” 金睛子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陷入了沉思。许久,才斟酌着说:“徒孙厚颜,想向师祖讨一样法器。” “哦?法器?你惯用什么类型的法器?” 金睛子赧然:“徒孙还没有法器……” 炼气期的弟子主要时间都花在学习和修炼上,但筑基以后,法会就越来越多。所谓法会是一群修士通过斗法一较高下的活动,简单点说就是比武。而斗法自然不能缺法器,可弄到一件品阶又高又适合自己的法器实在很难,有时候甚至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渠光真人心下了然:“是这样啊。我这儿好像还真有一件适合你的法器,你稍等片刻,我去取来。”不久,她便从屋里拿来了一个掌心大小的银色扁匣。这扁匣一面开口,侧面有用于固定的勾、环。渠光真人两指伸入开口,似是拿住了什么,再一抽,就抽出一把湛如秋水的窄剑。 金睛子这回掩饰不住自己的震惊了,看得目瞪口呆。 “此剑为我数百年前所得。虽然品阶对我来说不够看,但这剑鞘的设计着实巧妙,我就带了回来,打算日后送给小辈。”渠光真人又把剑插了回去,“你现在用它倒是正好。横竖我们翠微峰的传统就是用剑。” “用剑?”金睛子不解,“我以为只有剑修才用剑。” 渠光真人一笑:“你以为剑修和其他修派的区别就在于他们用剑吗?那你可想得太简单了。剑修到了肃水真人这个境界,拿一片竹叶都能有致命的剑气,本质不在于剑本身。文修用剑,说到底看重的也不是精妙的剑法,而是那股文势。在法修中也有不少用剑的,玩法和剑修、文修也都不同。” 金睛子接过那剑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以前以为师兄练剑只是为了锻炼体能而已,如今看来却是有更大用处的。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师祖,那这把剑能当飞剑用吗?” “飞剑?这你还是另买吧。虽然理论上剑都有法器和飞剑的双重功能,但控剑而飞需要非常强的操控力。特制的飞剑弱化了剑作为法器的功能,强化了飞行的功能,要容易驾驭得多,价格也比法器剑便宜不少。”渠光真人说,“当然,等你修为高了之后,控剑而飞就不成问题了。” 她看了看金睛子,又叹了口气:“你是凡人出身,起点和资源比不了韩家那小子,但所幸资质极佳,你不要辜负才是。” 金睛子点点头,又迟疑了片刻:“师祖……” 她刚出声就被渠光真人打断了:“余下的都去问你师父吧。他也太懒了,连这些常识都没跟你说。” 金睛子讷讷地应了,边把剑鞘系在腰间边走上回半山腰的小径。山顶的禁制在她的身后关闭,金睛子回望了一眼,轻轻吐出了那句没有出口的话:“……其实,我不是凡人出身啦。” 金睛子不是凡人出身,当她还是凡人的时候,对此就隐约有所认识。 这种认识和她那一对虎睛没有必然关系。多年以后金睛子知道,虎睛的成因无非是基因突变,在凡人中也偶有出现。她的认识并不来源于某一特定的事件,而是无数细节的累加。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上代下甲子庚寅年,金睛子于凡间贵族中出生,得名子矜,后得字才拙。父亲段存远位高权重,除父亲外,段家还有多人为官,一时权倾朝野。 金睛子自幼聪颖,在诗词歌赋上,更是早早显出了过人的天赋。两岁可诗,八岁能论,十一岁上一发不可收拾地写起了小说。然而就在那一年段家遭满门抄斩,金睛子则被一炼气修士所救,从此走上仙路。 新皇以雷霆手段扫除段家令举国拍手称快,毕竟段家不是什么清白人家,家主段存远凭借权术上位,是后来的历史所公认的、不折不扣的奸佞之臣。 金睛子不在乎什么奸佞不奸佞的,在她眼里父亲就是父亲,是视她如珍宝的父亲,是亲自教她为文作画的父亲。金睛子四岁时失去了母亲,父亲是她绝大部分情感的寄托。母亲离开得太早,除了满腹的疑问外,什么都没有给金睛子留下。 母亲晏氏并非皇城人士,父亲含糊地说她是南方的贵族。然而这一说法颇没有根据,因为金睛子从未见到过母亲那边的亲戚。她曾在父亲的书房找到过一本记录全国名门望族的书册,上面也并未提到晏家——父亲的书房是任金睛子来去的。 母亲的死因也十分蹊跷。她死前并未患病,身体上也没有外伤或中毒的迹象,几乎是莫名其妙地就暴毙了。金睛子踏上仙路后才知道,修仙之人的内伤根本不是凡人看得出来的。 是的,她的母亲来自修仙界。 而引她上仙路的那位炼气修士,正是受惠于她母亲遗物的废太子李百闻。 李百闻在金睛子八岁时遭到废黜,走投无路之际,段存远突然出现,将一锦盒递至他手中,锦盒流光溢彩,一看就知不是凡物。 “此为仙界丹药,凡人服之,也可成仙。”段存远说。实际上那颗普通的洗髓丹只能洗出凡人的修炼资质,距离“成仙”还很遥远。但段存远身为凡人,不通此间道理,只以“成仙”称之。 “为什么?”李百闻既惊且疑。 段存远一叹,说起了他来自仙界却不幸早逝的发妻和那个原应属于仙界的女儿。他说李百闻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等时候到了,把我的女儿引上仙路,送她去八大派——明霞说她的资质足够去八大派的。 明霞是晏氏的名字。 至于来自修仙界的晏明霞为何会下嫁凡间,为何身为寿数远超凡人的修仙者的她会无故猝死,为何段存远不自己服下那颗仙丹而是要把一切交给李百闻,段存远并未提及。他只用眼睛逼着李百闻要他发誓,发誓日后带金睛子上仙路,发誓把晏明霞的仙界遗物交到金睛子的手里,发誓送金睛子去八大派。于是三年后李百闻带走金睛子。 也许段存远在当时已经意识到了段府终将到来的衰败,甚至是覆灭。为官十数年,他聚敛财富,欺上瞒下,坑害忠良,唯利是图,在朝堂上左右逢源风生水起,做的这唯一一件好事,救李百闻一命,却成了段家的催命符。 新皇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段存远赠废太子洗髓丹一事,便也想从段存远处得到一颗。凡间帝王固然荣华富贵,哪比得上逍遥仙界长生不老来得更有吸引力。然而段存远已经把晏明霞所有的仙界之物给了李百闻,又怎么拿得出第二颗洗髓丹?新皇大怒,为了那颗莫须有的洗髓丹抄了整个段府,更以勾结废太子的罪名抄斩段家满门男丁,女眷则悉数入掖廷为奴。 这些都是金睛子在李百闻那里知道的。李百闻带走了金睛子,给她讲了这些,又把晏明霞留下的储物袋交给了她。——储物袋是在修仙界广泛使用的一种空间法宝,形体很小,内部空间却奇大。月余后金睛子顺利入道,生涩地操纵着灵气打开了储物袋,令她失望的是,储物袋内部东西不多,只有几百个灵铢、一些符纸阵盘之类的修仙界基本生活工具,以及一封母亲留下的信。这封信措辞含糊不清,只提到自己原是修仙界中人,后来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了修仙界,而金睛子身上有着修仙者的血统,应该回修仙界走出一条路来云云。 没有提自己的出身或门派,没有提下凡的缘由,金睛子的满腹谜团,在李百闻带她讨生活的四年中,到她十五岁被凌意文宗无妄真人收入门下,直至如今筑基之日,都仍未解开。 金睛子胡思乱想着朝秋声殿走去。秋声殿便是山顶上看下来那金光闪闪的小殿,为金睛子的师父无妄真人及其道侣所居。金睛子和师兄则居住在秋声殿的偏殿中。 秋声殿仿凡人宫室所建,飞檐翘角金碧辉煌,很有无妄真人一向夸张的个性特点。无妄真人如今近四百岁,百年前在翠微峰主峰山腰处挑了一块后靠岩壁前临悬崖的地方建了秋声殿,说是要在这里听传说中的“秋声”。金睛子不知道悬崖下蝙蝠凄厉的叫声和格外响的山风声到底算不算所谓秋声。不过师父高深地说只要心里有秋声就能听到它。 趁金睛子缓步下山的时候我们可以好好看一看她了。正如很多人,比如韩令,对她的第一印象一样,金睛子的气质端庄清冷。她天生是文人的模样,略长的鹅蛋脸不圆不尖,饱满的额头上生了一个清晰的美人尖。美人尖下是弧度偏平的眉,眉下那双泛着金色的虎睛外眼角微微上扬,让她一贯淡然的目光带上了些许伏虎的盯视感。她的鼻梁低而轮廓柔和,人中的凹陷并不明显。然而唇形却丰满似桃叶。金睛子爱自己的相貌,却不爱对之加以装扮修饰,或者说在她看来,不加修饰反而是一种修饰。在凡间时便饱读诗书,金睛子把古代圣贤的“安贫乐道”当做一种优越的标志。因此她几乎是刻意地穿着朴素(几乎只穿灰白色),饮食清减,离群索居,给自己营造一个半遁世的狷介形象,并也如她所愿地成功了。 如今独自走在到处都是“秋声”的山路上,她的神态就明显柔和了许多。这种更接近她本身性格的平易是她不愿意轻易展现给外人看的。小时候她是早慧的贵族千金,如今又是入派时就以才华横溢闻名的天才修士,金睛子觉得自己理应孤傲一些。然而在和自己相处的时候她不顾及这么多,她闲闲将双手插入两侧口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走着走着,脚步都有了节奏。而当林木渐稀,小殿的颜色愈发清晰地浮现于眼前之时,她又几乎是下意识地收敛了容色,快步走进主殿去见师父。 五年的师徒做下来,金睛子在师父面前虽无那么多刻意之举,但也未达完全放开的程度,尤其是当师娘也在场的时候。师娘碧涵真人来自鉴水阁,在和无妄真人的道侣关系中处于强势的一方,即便已经相处了五年,金睛子见她还是有些怕怕的。 殿外的台阶上,地沟龙阿蹲正翻着肚皮晒太阳。阿蹲是师父师娘结婚时开始养的,比金睛子还大四十来岁。金睛子微蹲下身轻轻抓了抓它肚皮上软软的淡黄色鳞片,阿蹲知道是金睛子,不耐烦地挥了挥爪子,滚到离她更远的地方去了。金睛子跨过门槛走进主殿。 她刚进去就碰上正朝外走的师父。师父看到她,即刻用还没有跨出去的左脚把自己的身体拽回来:“刚才你师祖叫你去干什么?” “呃……见了师祖的一个朋友……” “哦,肃水真人。”无妄真人转了转眼珠说,“我看到他带着徒弟过来,想必你师祖是拿你镇场子去了。” 金睛子点点头,又拿出了师祖赐的新法器。无妄真人边看边往回走,金睛子跟着师父走进殿中前厅,在属于她的右数第一把椅子上坐下。 第三章 文修的世界 翠微峰山腰,秋声殿中,无妄真人细细打量了金睛子新得的剑,又抓了抓脑袋:“这是师父提醒我该传你剑法了吗?” 一旁的碧涵真人道:“前两年就该教了吧,你已经拖得够久了。” 无妄真人耸耸肩,把剑还给了金睛子:“我没想到你这么早就筑基了,所以也没想好接下来该教你什么。不如这两天先让你师兄带你到处玩一玩吧。” 金睛子应了一声。 之前提到过,渠光真人座下的弟子“资质一般的再怎么努力也没能创造奇迹,资质极佳的不是处处错过机缘就是懒惰成性”,而金睛子的师父无妄真人,正是懒惰成性的那个。 无妄真人的懒体现在修炼上是不积极不勤奋,体现在生活上就是邋遢。金睛子曾见过师父找他的仙籍牌,场面堪称可怕。无妄真人把所有储物袋里的东西全都一堆一堆地倒在地上,从内室堆到门外,他则在每一堆中狂翻猛找,把原本就乱的东西翻得更乱。除了几件重要的高阶法器之外,无妄真人好像什么都往储物袋里放,从仙籍牌到乾坤环到卷角的书籍,从发霉的仙果到皱巴巴的符纸到断裂的玉简,好像他活了四百年从未扔掉过一件东西。他的道侣碧涵真人有一天终于看不下去,趁无妄真人闭关,花了两天时间把他几十个储物袋里的垃圾都给打包扔了。无妄真人出关后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储物袋就怪叫,说这发霉的仙果是某位挚友临行前送给他的,这皱巴巴的符纸则是他当年画成功的第一张,这断裂的玉简又是某届文修研讨会的纪念品……碧涵真人气极,几十个储物袋往无妄真人身上一扔就回了鉴水阁。 碧涵真人在祈州交通局工作,具体职位是传输阵维护员。传输阵是阵法的一种,作用顾名思义,就是传输。长生大陆辽阔无垠,尽管修仙界常用的交通工具如飞剑、飞舟已经速度很快,市场还是在呼吁更加快捷的交通。于是能够做到瞬时传送的传输阵在七八纪之前应运而生。传输阵关系着成千上万乘客的生命安全,其结构又非常复杂,传输阵维护员的工作虽然听上去很普通,实际上还是很重要的。碧涵真人原来在峨州交通局工作,嫁给无妄真人后才主动调到祈州。 无妄真人当年追得到碧涵真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皮相好。别看无妄真人的储物袋乱七八糟,他对自己的穿着打扮还是费了心思的。金玉其外的无妄真人一表人才,拉出去很给碧涵真人长脸。然而回到凌意文宗,所有的同辈都知道他是什么德性。 当我们描述了一番无妄真人的邋遢,又强调了一番碧涵真人工作的重要性后,读者们说不定会怀疑碧涵真人的工资是秋声殿唯一的收入来源。虽说无妄真人没有什么大志,也不觉得花道侣的工资有什么丢脸的,但这种说法确实太委屈他了。 作为修仙界的重要传承机构,门派总是鼓励修为高的门人提携后进。修为达到要求的修士在门派内授课可以拿到工资,对于收徒的修士,门派也会根据此人徒弟数量以及徒弟的成就给予补贴。而懒得找别的工作,没有暴富的愿望,把门派内授课拿工资和教徒弟拿补贴当常态的无妄真人,就干脆理直气壮地称自己是“教育家”了。 “教育家”这个职业,虽然不能给人带来许多财富,称不上多么伟大,甚至还时常被怀疑为对自己无业现状的美饰,对教育家的徒弟们来说,倒算是一件好事。由于工作原因,碧涵真人时常早出晚归,偶尔还要出个十天半个月的差,身为教育家的无妄真人却可以一天到晚待在门派里,解答徒弟们种种傻乎乎的问题。师父除了懒和爱吵架之外着实没有别的缺点,对两个徒弟都还算关怀备至。或许有人会说金睛子拜到这么一个师父座下是辱没了人才,但我得说,如果金睛子拥有一个扬名天下、日理万机的天才师父,她后来可能连结丹的那一坎都熬不过。天才的徒弟需要的往往不是天才的师父而是关爱她的师父,只有这样她心中那股所有天才都会有的偏执劲才能得到中和而非激化。更何况,无妄真人其实也不能说是个平庸的修士,如果你把他略高于平均水平的修炼速度和对待万事那懒洋洋、不加争取的态度同时考虑进去的话。 教育家无妄真人,自称去思考该教金睛子什么了,把金睛子直接丢给没比她大多少的师兄朝谕。 朝谕是筑基初期的修为,此刻正在小殿后的场地上练剑。无妄真人所住的小殿仿凡人宫殿的式样而建,殿前殿后都铺设了砖石,前面的两侧有供弟子居住的侧殿,后面就建成了演武的场地。朝谕本来在偷懒,见师父过来,连忙抓起剑装模作样地耍了两招,待听到师父要求他去带师妹后,又开心地把剑一扔。 金睛子刚刚筑基,有许多必需品要配备。朝谕掰着手指问她:“飞剑有吗?常用的符纸、阵盘、丹药有吗?储物袋够用吗?……” 飞剑用的还是师父几百年前用过的那把“星梭”。常用的符纸、阵盘、丹药所剩无几。储物袋只有两个…… 朝谕一击掌:“好,那师兄带你去悉宁城。”顿了顿,他又问了一句:“悉宁城去过吗?” “没有。”除非算上六年前来文宗的时候从中匆匆穿过的那一次。 悉宁城是凌意文宗最近的附属仙城,十分繁荣。云开雾散的时候,金睛子御剑到山门附近就可以看到那里阜盛的人烟。融金般的阳光下千奇百怪的屋顶闪烁着迷幻的光线,不远处粼粼的叹江沉默地将悉宁城划为南北两个城区。悉宁城上空分布着许多飞行法器,除了常见的飞剑之外还有豪华的飞舟、灵气驱动的风筝、异域风格的飞毯,甚至还有各种能飞行的灵兽。 金睛子总想着“等月底有空了就去悉宁城看看”,一个一个月底来了又去,转眼六年光阴已逝,直到如今才终于有了机会。 师兄妹俩御剑来到山门口。收起飞剑时朝谕突然问道:“你是带钱了的吧?” 金睛子点点头。凌意文宗在弟子筑基之前,每月都会发放补贴。补贴不多,一天十铢,差不多是生活最低保障。金睛子吃穿简朴,交际不多,这六年零四个月以来也攒了两三千铢,再加上肃水真人给的一环,她也有七八千铢的财产了。 朝谕唯恐给师妹买东西他来掏腰包,见金睛子点头,当下松了一口气:“有钱就好,待会儿要买的东西可多呢。首先你这飞剑就得换一把,不能老用师父以前那把破‘星梭’,两三百年前的型号,早该淘汰了。” 他们走出山门,信步走下汉白玉台阶,台阶下便是悉宁城。 悉宁城的远景是金睛子见惯了的,然而当她真正踏上悉宁城的地面,一切竟恍恍然有些不真实起来。 她仿佛是一瞬间置身其中的:挤挤杂杂的人群,人群中许多属于凌意文宗的灰蓝色彩;站在飞剑上大声朗诵着乐府诗的修士,面前倒置的发冠里寥寥得了几个灵铢;沿街一长串的书摊,书摊上的书看起来都不像正规出版物,封面上用夸张的字体写着《那些不为人知的八大派密辛》《世家天才风流四公子》之类的标题;门口挂满毛笔的店铺,毛笔下开盖摆着近百种不同颜色的彩墨,旁边还放了数款空白手札、彩笺、金红的对联纸;一个年轻的修士在台阶上绊了一跤,一袋彩色的珠子哗得一下滚得满地都是,着地的瞬间那些珠子爆发出哭声、笑声、叹气声,惹得附近的路人纷纷捂住耳朵;街道的地面是大青岩铺的,好像还刻有大字,纷乱的脚步下金睛子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字。 “这条街叫文士街,地上有‘秋水文章不染尘’七字。”朝谕拉金睛子避开一只低空飞行的地沟龙,解释道,“整条街都是文修的周边产业,小玩意儿不少,过会儿可以再回来看看。” 朝谕显然对这里很熟悉,他自一条不起眼的巷道拐出一片喧嚷的文士街,来到了另一条清净许多的街道。朝谕说这里是刻舟街,取“刻舟求剑”之意,分布着各家法器法宝商行。来此是为了购置一把好一点的飞剑。 金睛子深表同意。师父传给她的那把“星梭”款式过时不说,还有点故障,总在空中急刹车,所耗灵气也多。凌意文宗规模大又多山,日常来去非常依赖飞剑,金睛子深居简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落在这把不好使的飞剑上。 他们挑了家大商行走了进去,导购修士问明需求后,带他们来到了一面墙前。墙上挂满了寒光湛湛的飞剑,都是适合金睛子目前修为的。这些剑有长有短,宽窄不一,款式更是千变万化,从横流时期削肩式到中陵地区斜菱式再到三光真人连孔式,金睛子所能想象到的所有式样都被这面墙给囊括了。她放弃了自己挑选,直问导购修士有何建议。 导购修士摘下最底一行的一把飞剑:“这是摇光最经典的型号:甲子一零五零。道友不妨先看一下。” 金睛子接过飞剑。这把飞剑长宽适中,剑柄是渐变的蓝色,镶有小小的太极图案,确实是男女皆宜的经典款式。她看的时候导购修士又补充道:“摇光一直都是走在前沿的品牌,飞剑质量非常可靠,这把剑虽然是几千年前的款式,但应用的防坠落、防下沉、防震动技术都是最新的。” 未等金睛子发话,导购修士又换上另一把款式简洁的飞剑,剑身修长,没有剑格:“这是世纪今年春天推出的辛亥五三四七,是店里的爆款。世纪的飞剑以耐用着称,提供三个甲子的保修期。” 然后是第三把粉紫色雕着莲花的:“女修都喜欢的飞剑,道友牌乙巳一零二七九。” 第四把:“鲲鹏的飞剑以速度见长,这把辛亥二零三六六号称是筑基期能驾驭的飞剑中最快的。呃,不过因为不久前‘鲲鹏飞剑失控撞上飞舟’的新闻,这把剑的销售也受了影响。但听说那起意外飞舟方面也有责任,飞剑失控也毕竟是小概率事件,如果道友偏爱快一点的飞剑,这把仍然是不二之选。” “还有这把……” 导购修士推荐的剑太多,金睛子本就不太懂飞剑,此时更觉得无法挑选了。朝谕看出了她的一片茫然,便说:“要不你买一把跟我的一样的吧,我那把还是挺好用的。” 他又从储物袋里掏出了自己的飞剑,对导购修士说:“我这把是罗盘牌的,你们有这个型号吗?” 导购修士接过飞剑一看:“罗盘丙申九二三八,我帮您查一下。”她拿出一块玉简,凝神查看了片刻,走向了剑墙的一个角落,取下了最上面的一把剑。那是一把青绿色剑柄的曲刃剑,造型简单雅致,和朝谕那把青蓝色并不一样,却明显出自一个系列。“丙申九二三八已经售罄,”导购修士说,“和那一款最接近的就是这把丙申九二四零,在性能上两者是一样的,只要一百四十九灵铢。” 金睛子胡乱点点头:“那就这把吧。” 出了飞剑商行,朝谕带着金睛子沿刻舟街直走,穿过东西走向的宝鉴街(因为卖的都是高阶法宝和稀有材料,所以更冷清一些)来到了南北走向的百萃街。百萃街的热闹程度和文士街相当,主要分布着丹符阵器的周边产业。所谓丹符阵器是指丹药、符纸、阵法、法器,都是在修仙界生活常用的物品。 除了台阶上正规的店铺之外,百萃街也有许多流动小摊位。小摊位多是自产自销,在丹符阵器上有一技之长的修士可以申请租摊售货。虽说产品的卖相不如正规商店好,但价钱实惠,有时能遇到极其合算的买卖。正规商店的货源来自与商店签约的修士,达到商店所定标准的修士与商店签约,商店代卖修士的产品,月底给修士折算报酬。 朝谕在百萃街有相识的摊主,很快就给金睛子弄来了一叠厚厚的常用符纸和十几瓶丹药。至于阵盘,朝谕不太熟悉,不敢乱买,就去了正规商店,百余个灵铢买了三个看起来很可靠的常用阵盘。阵盘是一种便携式的法阵,只要把它往地上一摆,输入灵气,就可以像正常法阵一样运作,这样不会布阵的修士也可以放置阵法。法阵的种类千奇百怪,但从功能上主要分三类:一是用于防御,二是用于攻击,三是用于汇聚周边灵气以辅助修炼。金睛子所买的三个阵盘正分别属于这三种。 金睛子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往储物袋里塞着塞着,就发现空间不太够了,毕竟储物袋的内部空间不是无限的。朝谕就又在一家专卖空间法宝的店里让金睛子挑了几个储物袋、储物手镯之类的空间法宝。 兜转一圈后,他们又回到了文士街。朝谕说这里是整个悉宁城商业区的精华所在。“你在其他任何一个宗门的附属仙城里都找不到这样的街区。”他骄傲地说,好像这条街是他家的产业。 作为悉宁城商业区的主街,文士街长而宽阔,可就算这样也还是缓解不了这里的交通压力。街道两旁乱七八糟的摊位实在太多,更有甚者还在路中间占位,虽一片混乱,却也欣欣向荣。 这些摊位不同于百萃街管理严格的流动摊位,事实上,这里完全没人管。任何一个修士,无论你是散修还是宗门修士,只要你想,都可以在这里开辟出一席之地。这里处处可见宣传自己作品的文修,这些文修多是散修,怀揣着被高人慧眼识珠的理想,满怀激情地当街朗诵甚至表演,就算只遇到一个知音也足够他们感动。有的文修很明白光靠理想吃不了饭,于是做起代写情书情诗的工作,听说还真会有外地修士慕名而来求代写情书。写得一手好字的,就坐在街边帮别人抄诗写对联,长长的卷轴一不留神就会拖到路中间,被不明所以的路人踩上一脚。文士街说是“秋水文章不染尘”,实际上却满满都是尘世的俚俗和小悲小欢。每天无数的理想在这里死去又有无数新的理想生发,这里是文修的世界。 这里的商店也不少。凌意文宗是八大派中唯一的纯文修门派,文士街的产业就围绕文修展开。所售者书写工具、风雅玩物、书籍字画无所不包。朝谕说这样的街区只在悉宁城找得到就是这个意思。 师兄妹俩边逛边看,在一家书写本册专营店里金睛子买了二十块玉简和一本“构思小说必备”的笔记本。玉简为玉竹制成,形状窄长似一片竹简。它是一种文字载体,可以通过意念录入文字,比纸质文稿更便于保存和印刷。许多文修,包括金睛子在内,都习惯在玉简上写作。那本笔记本内部也别有乾坤,前二十页的中间都开了一个洞,说是“脑洞”,可以帮助发散思维,后面的内页从时间轴到人物设定表到人物关系图再到情节梳理页和笔记页都各占二十页,金睛子觉得有趣,就花十个灵铢买下了。 他们还在摆满彩色墨水和毛笔的那家店里发现了之前有一个修士掉在地上的那种彩色珠子。彩色珠子名为“七情珠”,按渐变色摆在小货格里,每个珠子上都刻有不同的表情和说明文字。店主介绍说每一种七情珠都封有不同的情感,敲一下就可以释放出来,并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些珠子可以加深对小说人物情感的理解。于是朝谕买了“垂死的叹息”“没心没肺的大笑”和“故作坚强的微笑”,金睛子买了“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无可奈何的讪笑”“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和“喜极而泣”。七情珠被敲一下后会发出相应的声音和适宜的情感氛围,若是把两颗七情珠同时碰一下,你就能体会到复杂的混合情绪。朝谕那颗西瓜红色的“没心没肺的大笑”着实可怕,当他故意把这颗珠子不停往墙上撞的时候,那极具感染力的笑声让周围的一圈人顿时笑倒了。为了防止自己被笑死,金睛子也开始把那颗“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往地上砸,恐慌的氛围混杂魔性的笑声,神奇地营造出了一种疯狂的感觉。 一番购物后,师兄妹俩高高兴兴地回了凌意文宗。金睛子清点了一下自己剩余的财产,又没那么高兴了。这一个时辰她花了足足六百五十三个灵铢,相当于她这六年省吃俭用攒下的四分之一。再一想这些丹药啊符箓啊玉简啊都是易耗品,以后还得买,她就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突然感觉筑基早也不是什么好事。筑基后宗门就不会给生活补贴了。可她总得有些收入,不能坐吃山空吧! 朝谕安慰她说:“至少筑基之后可以短期辟谷,只要你不那么嘴馋,就能省下一大笔饭钱。再说虽然宗门不给补贴了,但你还可以去领门派里的长期任务,做长期任务也会有灵铢的。” “那师兄你做了什么长期任务?” “我在庶部尚行堂,协助管理宗门内的交通工具。”朝谕说,“你知道,我们宗门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飞行法器,门内弟子可以租借使用。” “庶部?” “对啊。我们凌意文宗的管理层有五大部。业部管理宗门的财务,门部管理宗门弟子,系部好像和社团有关,法部管的是道法学术方面的事。庶部负责各种琐事,职务多,门槛低,很多筑基期弟子都领了那里的长期任务。”朝谕耐心地解释道,“去灵和峰下的领事处看看吧,那里负责任务申领。” “灵和峰在哪里?” 朝谕呆了呆:“你到现在连这个都不知道?灵和峰是文宗内的最高峰啊!” 金睛子哦了一声,掏出自己的新飞剑朝远处那座青隐隐的高山御剑而去。朝谕双手叉腰看着她的背影,感叹道:“这家伙什么都不知道!唉,果然一天到晚修炼没什么好处……” 发呆良久,他又伸了个懒腰往回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好吧好吧,练剑去,不然师父又该骂了。” 第四章 轻轻揭过的岁月 金睛子筑基的第三天,师父把她叫去小殿,三本功法在她面前一甩:一本《开世道统》一本《万法诀》一本《歧明剑意》。 “这是你今后的道业内容,”无妄真人严肃地说,“为师思考良久,最终还是决定传授你这套翠微峰最经典的道法组合。” 金睛子想,师父的意思大概是说,他想了几天还是没想出什么来,最终决定让她随翠微峰一脉的大流。 无妄真人拿起那本装帧朴素的《开世道统》:“这一本你应该很熟悉,外边随处可见的功法,你之前修的也是这个。” 金睛子点点头,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她以为师父会拿出什么凌意文宗内部的机密功法,没想到还是这本大路货。无妄真人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挑眉道:“你别以为人手一本随处可见的功法就不好。这可是长生第一部系统的功法,为无载道祖飞升之前所编纂,后又经鸿才道宗完善。那个时代之所以被称为‘道统时期’,便是随了这本功法的名。” “但总会有些不同吧,这本功法?”金睛子问,“我们凌意文宗的版本,想必和外面书摊上十个灵铢一本的有些不同吧?” “那是自然。这本功法经过了我派前辈的仔细推敲,排除了流传中产生的抄录错误,侧边栏有非常详细的注释,还穿插了很多学术专题。”无妄真人颇有优越感地说,“你师祖参与了最新一版的修订。这本筑基期的没有,等你用到金丹期和元婴期的那两本就能看到了——有整整三个专题都是她主持编纂的。” 无妄真人又拿起《万法诀》。《万法诀》看起来远没有《开世道统》正经,封面花花绿绿画着傻气的法阵,“万法诀”三字还是花体。无妄真人拿起它的时候金睛子瞥见了背面的标价:149灵铢(全册)。 “《万法诀》记录的都是生活中常用的小术法。”无妄真人边翻边说,“我给你搞了一套精装版,全彩印刷,先给你第一册……这本功法以你自学为主,有问题就去问,问我,问你师娘,问你师兄都可以。” 放下《万法诀》,拿起《歧明剑意》,无妄真人又介绍道:“《歧明剑意》是一套非常简洁的剑法,招式不花哨,威力也一般,但胜在剑意通达,简单的招式也适合文修。” “师父,可你说它威力一般……那斗法的时候不是很吃亏吗?” 无妄真人又挑眉了:“小段啊,文修用剑,借的是文势之力而非剑术,若是剑术太强悍,反而不利于我们文修发挥。以后你会明白的。” “如今是九月底,”他把三本功法叠起来递到金睛子手中,“离年末还有三个月。这三个月,你上午来我这里学道法和剑法,其余时间自己支配。《万法诀》的第一册要在三个月内自学完,年末我会考察你的学习情况。等开春各门杂学课程开始了……对了,你的长期任务时间确定了没有?” 金睛子点点头:“昨晚刚刚接到批复,时间定在酉正到子正。”“什么任务?”“呃……在叹江边新建的书阁当值守弟子。” 无妄真人哦了一声,接着说道:“等开春了,你就每天寅正来找我。” 金睛子有点愣:“寅正?寅正是不是太早了?” 无妄真人耸耸肩:“白天你要听道,晚上要做长期任务,时间排得乱七八糟,我没兴趣帮你梳理时间表,横竖寅正你不会有别的安排,这样安排不是正好吗?”想了想又体贴地加了一句:“但如果你自己找到了一个每天都有空的时间,我们也可以改一下安排。” 可是想听的道不总是在固定时间开始,因此虽然课程不紧凑,一段固定的有空时间却怎么也找不到。反正修炼可以代替一部分的睡眠,金睛子也并不介意早起。因此寅正到辰正的师父特别辅导时间就一直延续了下去。 在此我们理应一提凌意文宗在授课方面的制度。凌意文宗的课程分为道法和杂学两类,其中道法不仅包括修炼之道,还包括文修极其广泛的专业知识。比如源典到后世文学的理解欣赏、各种文体的写作交流,甚至书法、茶道等都被囊括其中。道法没有科目之分和固定的授课时间,主要以讲座的形式呈现,由修为更高的修士进行授课,授课内容也漫无边际,没有课本可供参考。凌意文宗法部每月都会排出下个月道法的课程情况。因为无论是文学还是修炼的领域都太过广泛,道法的授课也永无止境,每个人都可以临时选择想听的课程,不必场场到位。但身为筑基期修士,若一甲子下来你不仅修为没有提升,参加的课程数量也连六十年内天数的一半都不到,就会被逐出宗门——宗门可不愿意被你这么个懒虫影响结丹率。 至于杂学,则包括了丹符阵器四大杂学和无数小众的杂学。四大杂学是每个筑基修士都要选一项进修的,金睛子听别人说炼丹简单,就选了炼丹。小众杂学,如医学、地理学、数学,虽被广泛认为不如灵气学等修仙界特色学科重要,实际上也是修仙界发展中不可或缺的。很多修士都会挑一两门小众杂学进修,以便未来就业。杂学的课程安排有固定的时间和授课修士,通常是每三年一期,设有不同层次,金睛子的炼丹入门课程就安排在每日上午的辰正到巳正。 上完杂学的固定课程,白天剩余的时间被用于赶各期讲道。源典文学相关的讲道通常是大家最优先考虑的,不仅因为源典对文修的日后发展很重要,还因为源典是五年一度的筑基期门派考试中分值占比最大的部分。 乾坤界外的道友们可能并不了解源典是什么。在此我只能先说源典是某一类文学的总称,详细的介绍会在后文中出现。 金睛子在凡间时对源典就有了一定了解。跟着李百闻的四年,为了通过凌意文宗的入门考核,更是在李百闻的胁迫下猛背了不少源典,差不多已经达到炼气期的掌握要求了。而身为有师承的嫡传弟子,金睛子在凌意文宗筑基前的六年中,道法学习主要由师父无妄真人负责,是以她还没有参加过宗门内的课程。但筑基后需要学习的内容激增,光靠师父传授显然不够,金睛子也必须开始适应普通弟子的宗门生活。 早在无妄真人把那三本功法给她的前一天,金睛子就开始试着自己去听道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复杂的每月课程表在一开始很难看懂。长长的表格挂在灵和峰广场的公告栏上,蝇头小字把时间、地点和授课内容挤得密密麻麻。金睛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场即将开始的讲道,又历尽艰辛找到了听道的学宫,却发现这场讲道根本不是针对她这个修为的。 她顺利参加到第一场讲道已经是拿到三本功法的那天下午了。彼时金睛子终于看熟了课表,也弄清楚了不同的学宫分别在什么地方,在第一层台基上下了飞剑,就随人流走了进去。学宫的内部比外面看上去更大,一半空间由一把打开的折扇占据。到得早的修士们三两成群地坐在折扇扇骨形成的阶梯上。金睛子也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直至今日金睛子对那场讲道的印象仍然十分深刻。那次的主讲是沉微真人——当然此时金睛子并不认识她,只记住了那是一个冷艳的厉害前辈——所讲的内容是源典对当今风俗习惯的影响。“比如我们凌意文宗的伤春大会和悲秋大会,其中‘悲秋’一事便是直接起源于源典。战国宋玉是第一位悲秋者。” 这个金睛子知道。“悲哉,秋之为气也”嘛。 没想到沉微真人忽抬眼与她对视了一下,嘴角戏谑地一扬,直接点名金睛子要她再举出相似的例子。金睛子愣了一愣,起身,思索片刻后迟疑着说:“……悉宁城里的刻舟街,取的是‘刻舟求剑’之意……” 沉微真人似乎有些失望,随口道:“哦,这也能算。不过这个例子不太典型。最容易想到的不应该是《逍遥游》和鲲鹏碰吗?” 鲲鹏碰是乾坤界的一种体育运动。“鲲鹏”一物源自《逍遥游》。 至于沉微真人为何会突然点名金睛子,其实也只是出于好奇。她的好奇早在几年前无妄真人在招新会上果断将金睛子收为真传弟子时就已经萌芽。这些年来沉微真人一直都在考虑收徒的事,但因为听说资质好的弟子都很难教,一直在犹豫应该收个天赋型的徒弟还是勤奋型的徒弟。她希望能通过金睛子了解那种天赋型的弟子是什么样子。 金睛子在当时以资质好在同辈中闻名。正是因为资质,当年她才会在招新会上被无妄真人一眼相中。据当时在场的朝谕回忆,事情是这样的:十五岁的金睛子,一身简朴的灰袍,把几块载有自己作品的玉简码到负责招新的修士的面前。年轻的招新修士越看越呆,最后竟和所有招新修士讨论起来这是不是金睛子找人代笔的。大家说法不一,争执不下,被朋友拉过来凑热闹的朝谕就随手给师父发了条传讯符说明情况,没想到师父过来后朝谕就多了个让他压力山大的师妹。金睛子在文学上格外早熟,因为这个她曾获得很多机缘,但也正因为这个,她担负了格外沉重的压力。这种压力一直伴随了她百来年。 金睛子当时不知道这些。她在沉微真人失望的评论中讪讪坐下后一直暗觉尴尬。也许她确实应该了解一些别的东西,比如鲲鹏碰。 开春后金睛子开始学炼丹。教授炼丹入门的是一位中年样貌的筑基后期前辈。修为不到金丹期不好称呼为“真人”,大家便称呼他的雅号“璞玉居士”。璞玉居士的修炼资质很普通,但炼丹极有天赋,包揽了炼丹的很多教学工作,在长生丹药协会里也有职位。他也听说过金睛子,不过对她颇为不屑。“哼,这位所谓的真传弟子,”他常常边盯着金睛子困惑不解的神色边嘟囔,“不过是眼睛颜色不一样,直接进了上院,没经历过外面的风吹雨打,一点都没有学炼丹的精神。”“上院”和“下院”是为了方便管理弟子而设立的单位,上院中都是真传弟子,下院中都是没有师承的外门弟子。璞玉居士自己不是真传弟子,因此对真传弟子多是这样的态度。 金睛子对炼丹并无特殊天赋,学习的过程中疑惑很多。尽管璞玉居士的偏见让她心里窝火,但她还是常去请教他,语气态度十分恭敬,不流露一点点不快。毕竟她是来向璞玉居士学习的,璞玉居士教他们炼丹,拿门派的补贴,再怎么讨厌真传弟子也还得好好教他们。 金睛子的恭敬让璞玉居士也觉得无趣,没两天就把火力转移到了另一个真传弟子身上。那另一个真传弟子,刘缜,属于未曦峰一脉,当时是炼气期大圆满的修为。他年岁比金睛子略长,面对璞玉居士的冷嘲热讽却不如金睛子坐得住,时不时顶两句嘴。两人唇枪舌剑,有来有往,金睛子那边总算清净了,就算偷偷和邻座讲两句小话,忙着和刘缜交锋的璞玉居士都懒得管她。 邻座燕除夕和金睛子年龄相仿,是凌意文宗的外门弟子。燕除夕在开课的第一天就凑到金睛子那边:“哎哎,我知道你。金睛子师姐!那个一进文宗就被收为真传的天才!”金睛子露出礼貌的微笑:“鄙号闻于道友贵耳,实属在下荣幸。”“哎呀,师姐不愧是真传弟子,讲话都这么文绉绉的啊!”燕除夕笑道。 她并不掩饰刻意交好金睛子的意图,金睛子对此倒也不反感。燕除夕是凡人出身,修炼、资源、人脉,都需要她自己去努力。无论如何,能交到第一个同龄朋友,金睛子还是很开心的。 晚上金睛子去新书阁做任务。凌意文宗内有大大小小三十来个书阁,藏书总量甚巨。这个新建的书阁是辟来专门存放门人的作品的。凌意文宗建派万年,门人所着的书册浩如烟海,之前那个书阁存放压力很大,这次干脆又新建了一个。 这个新建书阁名为文潮阁,坐落在叹江畔的浮空岛上。浮空岛是悬浮于空中的岛状土地,文宗内有很多,书阁建于其上,既节省地面空间又有防潮效果。因为刚刚建好,这里的书尚未完全归类上架,这就意味着值守弟子要在管理日常借阅秩序之外去做上架的工作。 好在金睛子不是这里唯一的值守弟子。她和另两个外门弟子共同负责书阁三楼。那两位同门一个叫林清晓一个叫范寻道,都是筑基初期。按照书阁的规定,三位值守弟子应有一位留在本层总台,一位巡走书阁处理日常工作,另一位理书上架,因为理书上架的工作过于繁重而留驻总台又过于清闲,是以三人每天应交换职位以示公平。金睛子第一天为了找文潮阁的位置而耽搁了,到了三楼,林清晓已经坐在总台,范寻道也已经去帮读者找书。金睛子看了林清晓几眼,希望她能说些什么。林清晓也抬眼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低头又去看手里的书册,边看边傻笑。金睛子收回目光,走向书阁的最后方理书上架。 这里的书架都有十二层,高及天花板。书架与书架之间铺有窄长的地毯,蓝色的地毯上织有暗纹。金睛子快速穿行于书架侧,窗外沉金色的夕照穿过行行书架一格格打在她暗金色的瞳孔上,使她微微眯起了双眼。若是要拿最上层的书该怎么办呢?她突然想到。莫非要御剑吗? 后半部分的书架大多空置,待上架的书籍不见踪影。金睛子再次掏出那份不久前拿到的长长的工作事项说明,才发现这些书籍都放在特殊的空间法宝中。那是一个造型古拙的木箱,内放两摞书。然而这两摞书取之不尽,直到月余后,金睛子才如释重负地见到那刻有法阵的箱底。 这月余间金睛子与同事的两位道友少有交谈。林清晓一天到晚不是看书就是忙着和四海八荒的朋友发传讯符聊天,根本懒得理会别人。范寻道似乎性格本就沉静,见到金睛子,也只是礼貌地称一句“金睛子师妹”。第一天的工作结束时,金睛子和范寻道意欲与林清晓商量以后的换班顺序,然而林清晓并不愿意做麻烦的工作,恹恹地反对换班,最后干脆装作听不见。金睛子呢,其实也不以繁重事务为累,平静接受了现状。只有范寻道觉得让师妹成天理书不好意思,常与金睛子交换工作。 师兄师妹师姐师弟的称呼本来仅限于同一个师父的徒弟之间,后来为了表示亲密友好,应用范围发展到了同门之间。 虽然劳累,理书上架对金睛子而言却是饶有趣味的。这些同门的作品以派系、师承和时间为序编号,并按编号放置。当理书的进程逐渐趋后,金睛子可以看到一些熟悉的名字。 凌意文宗有独立的出版机构,筛稿颇为严格,不过作为门派福利的一部分,所有门派弟子的第一本成书作品都会被无条件出版。金睛子有幸翻找到了朝谕的第一本小说,题为《地沟龙抓抓见闻录》,为朝谕十五岁时所写。相较于大多数同门的处女作而言,此书奇厚无比,以充满惊叹和语意重复的长段落描写叙述了地沟龙抓抓从妖修大陆归灵横渡泫姝海来到长生途中的所见所闻。为了强调地沟龙的视角,朝谕还增加了大量无意义的象声词以模拟地沟龙的叫声。文中时常出现整页的“库鲁鲁,扎扎扎——”“扎,扎扎,库鲁扎!”之类的地沟龙对话。金睛子在工作期间忙里偷闲地看完了,时常需要边看边忍笑。然而当她数天后翻到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时,她又笑不出来了。 金睛子十一岁写的第一本小说,名为《残剑记》,讲述了一位公主和一位江湖诗人的爱情故事。金睛子的第一本小说深受凡间折子戏影响,毕竟她长于闺阁,除了诗词歌赋,接触最多的文学体裁就是折子戏。十一岁的金睛子既不想遵循折子戏的套路又总是无意识地拐上折子戏的套路,于是就把折子戏中常见的信物——扇子、手绢、珠宝等——换成了一把莫名其妙的残剑,又因为编不出残剑的来历,非常随便地说是路上捡来的。除感情线外,书中还穿插了多条支线,比如朝堂的局势,公主的成长,诗人的身世等等。格局还算恢弘,可惜年仅十一岁的金睛子无法驾驭,把每个情节都处理得像是没写完。师父曾建议她抽空把这本书再改改,可无法面对当年种种幼稚想法的金睛子连看都不想多看它一眼,何谈修改呢? 与《残剑记》重逢后的第三天,金睛子终于清空了这个她一度怀疑永远也无法清空的书箱。理书上架的工作完成,金睛子转而和范寻道一起管理书阁的日常事务。文潮阁的借阅量随着理书上架工作的完成正在持续攀升,金睛子的及时帮助让范寻道松了口气。 书阁的工作,因为不算繁重,所以报酬也很一般。但金睛子不在意报酬,她选择来书阁任职是为了能接触到更多书籍。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文修之道,大部分文修都会把写作作为修炼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对待阅读的态度却只能说是不温不火。在这一点上,金睛子没有落入窠臼,而是相当重视阅读。长生的当代文学泥沙俱下,源典文学被过度解读,古典文学又遭到大众的漠视,但金睛子没有受这种种因素的影响,只是博杂地阅读所有她认为自己应该读一读的书。一种被广为接受的观点是,文修在修炼的早期阶段应该只读被公认为优秀的作品,以免被不好的作品影响,然而事实证明好书自然会发光,年轻修士们的判断能力也往往比前辈们想象的要强很多。在阅读的总量达到一定水平的时候,金睛子已经可以明白地判断出一本书哪些方面值得借鉴,哪些应该批驳,而她也确实把自己得出的结论运用到了自己的创作中。 如今的金睛子依然像十一岁时一样把写作当成生活的常态。她不常有写散文的灵感,对小时候熟习的诗词歌赋也说不上多么热爱,不过一直都很喜欢写长篇小说。长篇小说是多美的文学!情节与逻辑如鱼骨一般清晰紧密,富有建筑的美感;语言既可以如锦缎般千变万化流光溢彩,也可以像棉布一样舒适简约,表达方式极其细微的不同就已经暗示了作者的旨意;人物看似微末实则庞大,每个人物内在的矛盾与其他人物、外界事件相作用形成把人物本身一并裹挟的浪潮与旋涡;而神秘的主旨已然体现在了每一个起承转合的关口中,那暧昧不清的传达让每一个读者都以为听到了自己期待听到的那个声音……各位读者若听我细说完长篇小说的种种优美之处,想必早已忘了本书的前几章都讲了些什么。因此我暂且打住,好让你们在本小说剩下的篇幅中继续亲身体验作者对长篇小说的热爱。 尽管长篇小说有种种优美之处,但这并不是金睛子写小说的初衷。她写《残剑记》是出于新奇,此后的几本小说则完全是她对现实的私自修改。比如金睛子从十三岁写到十四岁的那本《落暮》,讲的是一个丞相见证国家走向毁灭的过程。其中那个足智多谋又才华横溢并在国家灭亡后带着全家过上隐居生活的丞相像极了金睛子那死在宫中的父亲,而那个暴戾、自私、愚蠢的皇帝又怎么看怎么像夺走了李百闻的太子之位又抄斩金睛子全家的那位皇帝。金睛子在小说中扭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变局,又将自己心中大大小小的私欲巧妙地放置在小说各处,是这些肤浅的复仇的快感在日后渐渐引她走入了真正的小说世界。 在金睛子的故事中,我们将多次提到她不同阶段所写的不同小说。这不仅是因为她的几部关键作品最终会出乎意料地成为推动情节的关键,更因为写作是金睛子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她的写作串联了她几经波折的心路历程,而没有在小说中对自己反复的省察和观照,金睛子就不成其为金睛子。 让我们把话题转回金睛子的一天。 午夜时分,书阁的工作结束,金睛子就会御剑回到秋声殿。凌意文宗的午夜既不沉寂也不喧哗,是恬静安然的一片。夜风的轻啸中,头顶是溶溶的星光月色,南方是泛着水光的叹江,北方是群山鱼脊般游跃的轮廓。下方的建筑和道路旁晕染了一些灯光,刚好不会灼伤这沉沉夜色。而金睛子会在翠微峰上一盏浅蓝的气灯边降落,那气灯是师娘担心她和朝谕这拎不清的两个半夜找不回秋声殿而特意安放在崖口的。 崖口有专用的着陆平台,落地后直走就是秋声殿的前广场。广场由平整的白石铺就,向右绕过胖美人影壁便是金睛子的小室。 她睡一个半时辰。因为白天一有空就入定修炼弥补睡眠的缘故,金睛子虽疲乏但不至于累。寅正时分她到殿后广场见师父。师父如今主要向她传授剑法和文法,普通术法主要依靠金睛子自学,不过有了疑问可以在练完剑后请教师父。一个半时辰后金睛子出发去学宫听道。 生活节奏紧张而有条不紊。这一句描述可以轻轻揭过金睛子后来的四五十年。然而一个发生在金睛子七十七岁时的重大事件却不得不着重一提。那就是百届伤春大会。 第五章 文以载道(1) 在我们讲述下一段情节之前,请诸位先随我回溯乾坤界的长河,向滥觞处追寻。 追寻这一切的源头。 这个要求可能显得有些唐突,但这是十分必要的。因为要想了解我们文宗的伤春大会就不能不先了解源典,而源典之源何其遥远,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暂时忘却现世的暗潮汹涌,轻掠成化时期的政局动荡,穿过横流时期被不断打破又不断重建的道魔观念,告别道统时期繁荣生长的修仙体系,飞度鸿蒙时期漫长的辗转与探索,回归到数十万年前一个平淡无奇的凡人世界。 那里混沌初开,没有灵气。不谈修仙文明,就连凡人文明也还在迷雾中徘徊。在那里凡人用树枝、石头在泥地上刻画出了一些简笔画一般的划痕,在那里凡人们慢慢试着把这些抽象简练的图画组合成一幅更加宏大复杂的画面,于是文字诞生。 音符组成曲调,曲调组成乐章。当凡人在简单的表意与表意间努力追求一种乐章般的和谐时,文学便悄然生发。这是一种极为强大的载体,它可以勾勒最隐晦最细微的情感,亦可以涵盖最离奇最遥远的想象。千余年来,渺小脆弱的凡人凭借这个载体,或上天入地求索真理,或察远视近细窥尘世。他们中的政客借此施加自己的影响,他们中的文人借此发出自己的声音。世世代代,文坛不衰,持续影响着凡人世界的轨迹,甚至可以说,塑造着这个世界。文学中的经典意象固化进了人们的思想,着名的文学作品的力量作用于一代代人,间接推动着社会的发展,引导着时代的方向。文学的真实力量,在当时已经初露锋芒。 后来世界发生了分化。如果诸位道友了解过生物学的常识,就应该知道细胞分化的概念。世界实际上也正如一个巨大的细胞,一路生长增殖,一路不间断地分化着。每一次的分化都有一些不一样,而当细胞与细胞的差距越来越大,细胞就分成了不同的株系。例如依赖着各种能源缓慢发展的凡人世界株,例如自始至终依赖着灵气,却因为过强的干扰无法利用电能的修仙世界株。在修仙世界株众多的世界中,有一个(理论上也可能是几个)世界较多继承了祖世界的文学。这便是乾坤界。 而这些祖世界时期的文学就是源典。 这中间是漫长的荒芜。源典始终存在着,重视先辈思想的凡间将它们保护得很好,然而修仙之人却在数万年的时间内将其无视。一直到横流时期,文以载道论在修仙界的流行才让一部分修士的目光转向文学,继而转向源典。于是在乾坤界九十八纪云徊子道君发现了这埋没已久不为人知的塑世之力。 而此后出现的那一批探索并试图操纵这一神秘的塑世之力的修士,便是最早的文修。 乾坤界一百零六纪,凌正道君建立了长生大陆上第一个完全的文修门派,这就是凌意文宗。在文宗内紧挨正殿的中心位置,凌正道君指挥修筑了一座威严华丽的七层高阁,以附近的叹江为名,叫作“叹江阁”。高阁的顶三层放置了幸未亡轶的所有源典,下四层则存放自鸿蒙时期以来的经典佳作。数千年来,凌意文宗率领着文修之士走向鼎盛,使得文修之道与法修、剑修之道三分天下,凌意文宗则于成化时期位列八大派……这是文宗门人津津乐道的陈年往事了。 ……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七十六岁的金睛子在叹江阁二层的书架间徘徊。 在凡间,七十六岁的年纪足以做一个老祖母,然而在寿命以甲子计的修仙界,七十六岁的金睛子不过是一个两甲子未满的稚嫩修士。几十年的光阴没有在她白皙的面容上留下一丝痕迹,只是将她的修为提升到了筑基中期。 昏暗的书架中间她迟疑着停下脚步,抬头费力地试图看清最顶端那些书本的名字。 “往上。”她用右脚轻跺书阁里无处不在的深红暗金纹窄毯。那地毯稳稳升起,没有因金睛子的重量而发生一点凹陷。金睛子双手扶住高层的书架,微眯起眼。 “金睛子,找什么呢?”一个清越的声音自下方响起。燕除夕笑盈盈地抱臂看着金睛子。金睛子在学了九年炼丹后,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天赋,转又去学了符箓。她和燕除夕倒一直维持了当年学炼丹时建立的友谊,不过燕除夕早已不是几十年前那个修为微末,一头凌乱短发的外门弟子了,她在二十余年前成功筑基,又在数月前拜入了衔江峰离弦真人门下,成为了一名正式的真传弟子。此时的她身着暗紫窄袖侠士服,如缎黑发梳作一个简单的高马尾,潇洒自信。她拉拉那地毯的边缘:“你收到传讯符了吗?”传讯符是修仙界常用的远程交流用符纸,有的可以传送声音,有的可以传送文字,并且既可以根据位置发送,又可以根据接收对象发送,非常便利。 金睛子抽出书架顶层的一本书,回落地面,蹙眉道:“传讯符?什么时候的传讯符?” “就一刻钟前的呀,莲君师兄发的。” 金睛子愣了愣,摸出了一张夹在耳后的传讯符:“刚才一直在找书,还没看。”她略带歉意地给燕除夕露了露手中书本的封面,是《横流时期流行服饰全鉴》,“最近在写的小说以横流时期为背景,特意来借的。”她把书夹在腋下,神识探入传讯符阅读。是簪霞峰的莲君师兄找她去其住处一聚。“莲君师兄叫了许多同代的真传弟子,”燕除夕解释道,“他好像要与我们商量什么事,并且说绝对不能缺了金睛子。” 金睛子暗自好奇。她和莲君的来往实在算不上密切,这番盛情来请她去,不知是什么缘故。 办理完借阅手续,两人便御剑朝簪霞峰缓缓飞去。暮春的天气和暖怡人,脚下的群山更是一片新翠。簪霞峰下桃花已败,纷扬扬落了一地胭脂;峰顶的桃花却正盈盈开放,两人还未落地,就已闻到花香。 一着地就看到跑来的程文熹。他大抵是被莲君打发出来看两人来了没有,因此一见到她们就停下脚步,笑道:“燕师妹可算是把金睛子师妹请来了,我们几个可好等呢。”燕除夕也一笑:“金睛子师姐泡在书阁里,忘了看传讯符。文熹师兄你不也是这样,拿起书来就不肯放下,再厚的书也非得一次看完不可,别说传讯符了,丹炉在你边上烧起来了你都一概不知。”“喂,师叔是跟你讲了我十几岁时的笑话吧!”程文熹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金睛子一眼。金睛子理解地一笑。 程文熹是燕除夕师伯的弟子,比金睛子大了四十岁不到,如今正是筑基后期。他圆脸,个子不高,浑身上下都是强烈的亲和气息。三十年前一次听道上,他也是像如今这样摸着脑袋问金睛子借笔,一借就借了五六支,且还全都是为没有带笔的朋友借的。程文熹总是有很多朋友,和他交谈过的人都会无一例外地和他亲近起来。因此大家都管程文熹叫“文熹师兄”,而不是通常会称呼的“程师兄”。 他们向前走去。 第五章 文以载道(2) 莲君的住宅坐落于簪霞峰的一块缓坡上,离其师父渐微真人的住处不远。那缓坡土质坚硬,不见草木,只有裸露的岩石。然而莲君却很有心地在屋前屋后摆放了许多盆栽,甚至还有三大缸碗莲。路过水缸时金睛子探头看了一眼,发现缸中除了碗莲还有几尾金鱼。走在最前面的程文熹率先推开屋门,敞亮的小屋中坐满了人。 莲君十指相扣端坐在正对屋门的木椅上,朝谕翘着腿坐在他旁边,快嘴快舌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见金睛子来,朝谕便转移了注意:“刚才还说到你呢,金睛子。莲君夸你气质出众来着!”金睛子朝莲君行了一个揖礼:“莲君师兄谬赞了。”随后又四面八方地朝满屋子认识不认识的人有条不紊地行礼:“让各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久等了。” 莲君起身,顺带拉起了一旁两个金睛子不认识的女修:“金睛子今天是第一次见我们簪霞峰的两位师妹吧。她们是我师叔沉微真人十年前先后收入门下的弟子,丁佩星是师姐,罗素羽是师妹。” 金睛子分别向两人问好。丁佩星回了一礼,罗素羽则开心地“哇”了一声:“金睛子师姐果然像莲君师兄说的那样不同凡响!看来皓庄真人的角色非金睛子师姐莫属了!”金睛子疑惑:“什么?”莲君连忙摆手:“待会儿我再详细说明。金睛子,那这两位你认识吗,未曦峰的楚约师妹和刘缜师弟?” “有幸认识刘缜师弟。”金睛子笑道。刘缜虽年纪略长于金睛子,但因入门更晚,是以金睛子对他以师弟相称,“楚约师妹倒是第一次见。” 楚约起身与金睛子对施一礼。 莲君点点头:“人已经来齐了,那我就开始讲了——金睛子师妹有坐的地方吗?啊,这里恰巧还有一个鼓凳——好的。莲君先在此谢过各位师弟师妹,以及文熹师兄来此赴约。各位必定知道明年春天就要举行百届伤春大会。我想,伤春大会办了五百年,这一次应该有些不一样。” “伤春”之说来于源典。上古时分,每当暮春来临,百花凋残之时,多愁善感的文人墨客就容易生发出感伤的情绪,从而在源典中留下了相当一部分精彩的伤春之作。为了纪念这一对后世影响极大的群体文学活动,凌意文宗每五年就会举办一次伤春大会。整个长生的文修都会前来参加,一起伤春、作诗为文、切磋技艺。伤春大会可以说是文修的盛事了。 莲君顿了顿,似乎对自己的想法有些激动,同时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想,伤春大会总应该有些戏剧。毕竟这既可以让伤春大会更热闹些,又可以……咳咳,进一步锻炼我们低阶弟子的能力。伤春大会举办的目的之一不正是锻炼我们弟子吗?我们不妨自己排演一出戏剧,为大家开个头。至于演什么,我想凌正道君的故事就很合适。虽然这个故事家喻户晓,但百届伤春大会正需要这样经典的节目……我们也可以对这个故事做一些改编……你们……都意下如何?” “我觉得这很好啊,莲君——”朝谕拖长了声音,唱歌似地表态道。程文熹也腾地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道:“莲君的想法,依我看是再好不过。我们虽然都只有筑基期的修为,但也可以贡献自己的力量。” 朝谕和程文熹的表态及时又坚决,实在容不得人不怀疑他们是莲君请来的“托儿”,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调动起众人的积极性来。一时大家纷纷表示赞成,除了仍在发懵的金睛子和一旁默不作声的刘缜。 刘缜正斜靠着椅背,皱眉道:“莲君师兄,演好一出戏剧可不容易。我担心自己能力不足,也担心——”他的眼神朝金睛子这边漂移过来,又迅速收回,“也担心几位师妹道业繁忙,难以参与其中。” 金睛子不知道刘缜在暗示什么,只好实诚地说:“听道学习确实繁忙,但我想参与的时间还是有的。既然莲君师兄如此盛情相邀,我自然不会推辞。”“若是金睛子师姐,自然没问题。”刘缜缓缓道,“毕竟金睛子师姐入门已有近四十年了。” 听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金睛子却心下了然。刘缜暗指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燕除夕。而燕除夕笑意依然,似乎什么也没有听懂。 “刘缜师兄!我可是这里年纪最小的了!连我都加入了其中,师兄你还拿‘能力不足’推脱。”罗素羽天真地说,“再说,我们也不求把戏剧排演得多完美,只求个人多热闹嘛!” 刘缜这才顺着台阶应下了。 决定要演戏剧了,下一步怎么办呢?按莲君的意思,最好在场人人都上场,同时人人都要参与剧本创作。“这样才能体现我们凌意文宗五脉通力合作啊!”他认真地说,“簪霞峰有我和两位师妹,衔江峰有文熹师兄和燕师妹,翠微峰有朝谕和金睛子师妹,未曦峰有刘缜师弟和楚约师妹,宜寒峰有……”他这才发现宜寒峰没有人前来,大惊。然而宜寒峰本就没有与他们年龄相近的真传弟子。众人讨论一番,决定如果戏剧排演得够好,就请宜寒峰的乌旋玉师姐到时候来出场亮个相,这样也算是有宜寒峰参与了。乌旋玉师姐是上一代,也就是乾坤界一百十九纪初代的弟子,天资卓绝又十分刻苦,在座的各位几乎都听师父说过“你看看上一代的乌旋玉师姐”之类的话。 接下来分配角色。莲君强烈要求金睛子出演故事中的反派皓庄真人,因为金睛子“气质出众”,可以演出皓庄真人不可一世的感觉。而当大家投票表决由谁担任主演,也就是凌正道君时,几乎所有人都把票投给了程文熹(除了程文熹投给了莲君而莲君投给了他自己),因为程文熹就和凌正道君一样个子不高。程文熹含泪谢过大家厚爱。本剧还有一重要角色,就是凌正道君的朋友无如子,是个隐士。这回莲君不叫大家投票了,直接自告奋勇担任这一角色。还有六个人该怎么安排呢?程文熹想了想,说皓庄真人身边应该有几个“狗腿子”。“不,是门人,门人才对。”他很快改口道。可是没有人愿意当门人。朝谕又提议说剧里不能没有动物,他决定为了演出去训练一只地沟龙,而他演路人就行。这下还有五个人没着落。莲君灵机一动,叫罗素羽去当旁白,罗素羽不愿意,于是旁白由丁佩星来当。剩下的几个人知道得自己想出角色来才行,于是燕除夕说要演凌正道君在凭川殿的朋友,刘缜说要演凌正道君趋炎附势的无良师兄,楚约说要和朝谕一起演路人。罗素羽思来想去不知道做什么好,莲君就叫她演凌正道君梦中出现予以他启示的云徊子道君。角色分配问题终于圆满解决。 讨论完角色分配,人人都精疲力竭,没有谁想要讨论剧本的问题了。莲君真人便说明天再行讨论,今天就先散了吧。金睛子念簪霞峰此时风景独好,便没有御剑,决定步行下山。刘缜却从后面跟了上来,确定众人散尽后,颇觉不悦地说道:“金睛子,你究竟为什么一直帮燕除夕?”金睛子一怔。刘缜快言道:“我知道你帮了她不少,不然她一个凡人出身的外门弟子怎么能拜入真传?我不是指责你,只是你把燕除夕当朋友,焉知她是不是只是为了利用你?” 这些话他必然是憋了很久了,此刻便一股脑地倾倒出来:“我们当年在璞玉居士那里学炼丹的时候,她就明显在刻意交好你,如今竟又借你的力拜入真传!我就是看不惯她这样唯利是图的小人!劝金睛子师姐和她保持距离才好!” “就算是刻意交好又有什么关系呢,刘缜?”金睛子平静地说。“为自己搏一个好前程又有什么错呢?燕除夕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没有半点逾越,并非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而我也并未因与她关系好就给她提供了多大便利。” “是吗?金睛子你——”他的语气仍有些咄咄逼人。金睛子打断他:“是的,我让她结识了其他真传弟子,甚至为她建议了拜师方向。但光由我做这些有用吗?她二十八岁筑基,是她自己修炼达到的;离弦师伯关注到她,是她自己在门派联考上考出了成绩的缘故;大家都对她印象很好,难道是我挨个告诉他们燕除夕有多好的吗?”刘缜仍一脸不甘,金睛子努力平复心中的不快,向他宽慰一笑:“别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了,你若有空,替莲君师兄想想剧本怎么写吧。” 刘缜低头哦了一声。金睛子拱了拱手:“刘师弟,告辞。” 第五章 文以载道(3) 几天后,剧本框架基本敲定,主要是经改编的坊间流传的几段凌正道君的经历——每个修仙界出身的修士都在儿时听腻了的故事。因为故事比较经典,所以标题也起不新颖,叫做《凌云意》,化用了凌意文宗的“凌意”二字。 故事从凌正道君被逐出凭川殿的那一天说起。凭川殿是号称“天下第一派”的门派,有着悠久的历史。在凌正道君的时代,文修刚刚发展起来,然而许多门派,包括凌正道君所在的凭川殿在内,都不能接受文修,认为文修是修士中的异端。尽管凌正道君出自世袭凭川殿殿主之位的凌家,时任殿主的皓庄真人也无法容忍,强行驱逐了他。凌正道君在凭川殿的朋友努力为他说话却最终无功而返,凌正道君趋炎附势的无良师兄对他也从先前的阿谀奉承变为了冷嘲热讽。陪伴凌正道君的只有隐士无如子和一条流浪地沟龙扎扎。后来,凌正道君在梦中得到了云徊子道君的启示,建立了凌意文宗。凌正道君显荣后,以一派掌门的身份再次见到了皓庄真人,两人进行了一番启发性的、凸显凌正道君高风亮节的、深刻而具有文学美的对话。而这最后一幕的对话要由金睛子执笔。 窗外是满眼的晚春翠色,金睛子却在屋里咬烂了笔头。 “凌正,是你。”“皓庄真人,是我。” 平淡、枯燥又没有意义。这么起头绝对不行。 金睛子很想请教一下师父。但是师父师娘几天前出门游历了,说是短则一月长则半年。金睛子和朝谕自己的修炼已经走上正轨,不再需要一天到晚找师父指点,有疑问的时候抽空去问就是了。因此做师父的才能放心出门。但金睛子的疑问却是不能拖的,因为剧本必须尽快写出来。 她干脆扔下纸笔,走出了自己的偏殿。朝谕正在广场上训龙。他训的龙就是师父师娘养的阿蹲,要在剧中扮演流浪龙扎扎的角色。然而百余年来阿蹲已经把无妄真人的懒惰学了个十成十,任朝谕如何循循善诱,它就是连爪子都不肯抬。朝谕干脆双手抓住阿蹲的两只前爪往上抬,试图让它站立。阿蹲冲着朝谕狠狠哼出一股带火星的烟气,拖着肥胖的身体歪歪扭扭地飞走了。留下朝谕在原地不断咳嗽。 “你这样折腾阿蹲,师父知道吗?”金睛子问。 朝谕讪笑两声:“师父出门前我问过他了。他说‘横竖阿蹲不会让自己吃亏’来着。” 金睛子有片刻的神游。 “皓庄真人,是我,凌正。”“是你。这么多年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让自己吃亏。” 这是什么意识流产物啊!金睛子用力摇了摇脑袋。凌正道君和地沟龙有可比性吗! “你晃什么晃啊?”朝谕问。金睛子尴尬一笑:“莲君师兄叫我写皓庄真人和凌正道君重逢的那段对话,我在思考嘛!”说这话的时候金睛子心里有一点期待,朝谕或许会主动提出帮她想。然而朝谕只是呆呆地哦了一声:“那你接着思考吧。” 师兄妹俩坐在主殿前的石阶上,一个看天一个看前边的胖美人影壁。他们呆坐许久,以至金睛子注意到影壁的影子都有了些许偏移。往常这个点他们该是忙着听道或练剑的,但最近师父师娘都不在,作为弟子,懈怠一点似乎也无可厚非。 然而师父和师娘却突然从影壁后边绕了出来。金睛子和朝谕面面相觑:说好的出门游历呢?这才几天啊! “大白天的,二位坐在这儿赏月吗?”无妄真人的心情显然不太好,气呼呼地斥责道,“练剑去!一个甲子大的人了,这点自律都没有吗?为师平日怎么教你们的?” 碧涵真人平静地说:“你们看看宜寒峰的乌旋玉师姐……”这话如同法诀,师兄妹俩听到后立刻夺路而逃。无妄真人又抱怨道:“出门办事不顺,回府弟子偷懒。我最近是做了什么对不起道祖的事啊!” 碧涵真人抽了抽嘴角:“这回办事不顺不能怪你。你师父要找的那些东西,未免也太麻烦了些。” “唉……没办法,”无妄真人耸着肩走上两个徒弟刚才坐着的台阶,“师父说要炼一件大法宝,我这个做徒弟的,也只能帮她跑跑腿来回报师恩了。” 这边金睛子和朝谕连忙跑到演武场练剑。金睛子边心不在焉地挥着剑边想着那段未完成的对白。皓庄真人虽驱逐了凌正道君,但也并非坏人,不至于重逢凌正道君后突然对他阿谀奉承或是保持冷脸相向。她应该大方地承认自己当年的错误,保持不卑不亢的态度。这可比阿谀奉承或冷脸相向难写得多。 她想到源典《西游记》里面的情节。唐僧在取经途中曾不止一次误会孙悟空并把他赶走,误会解除后两人再次见面都说了什么来着?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都当之前的误会没发生过一样。 又想到源典时期的文学家苏轼和王安石。年轻时,他们政见不合,在朝堂上多有摩擦。多年后苏轼又前去拜访了王安石。那时候他们的重逢又是怎样的呢?好像是苏轼坐着船前来,发冠也没戴,而大病初愈的王安石骑着毛驴来岸边迎接他。苏轼作揖:“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王安石笑道:“礼岂为我辈设哉?”避而不谈之前的摩擦。 或许这场谈话就不应该从当年的矛盾开始。换个起头的话题或许会更加合适。 她面向崖壁站定,闭上眼,微微提剑:“凌正今日敢佩剑见殿主。” 她又缓缓抬起握剑的手,横向一挥,顺势转身:“殿中旧礼,岂为我两派掌门设哉?” “敝派肇建,根基未稳。此番忝列门派会议,还望殿主不弃。” 金睛子的剑走得愈发连贯,随这番对话一起忽抑忽扬忽紧忽缓。一种“势”正在慢慢形成。 “凌掌门过谦了。贵派虽新,而开长生之先河注目文修。本座向来自视甚高,奈何也曾对文修之道几番误解。” 剑势、文势合二为一,剑尖的轨迹中逐渐渗出了丝丝缕缕的浩然之气。这种势能看似微不足道,却蕴含了本源的塑世之力。这些精巧缜密的文字音韵,正是一片广袤时空的回音。金睛子心中的一个发窍突然被打通了。文修之道,所倚仗的不是精妙的剑法,甚至不是精妙的文字本身,而是一种用文字的碰撞叩响泱泱文脉的四两拨千斤的思想。 她沉浸在文学般的剑法和剑法般的文学中。直到对白以一句简单的“在下告辞”落幕,这股连绵的文势才终于得以饱满收尾。朝谕已经在旁边看了半天,此时把剑一扔开始傻乎乎地鼓掌。 金睛子心中满是激动,抓着剑往自己的偏殿跑:“我去写下来!” 第五章 文以载道(4) 下午她拿着剧本去给了莲君,然后也没有回秋声殿,直奔叹江阁,打算再借几本源典以便准备明年的门派联考。 与每届伤春大会接踵而来的,就是五年一度的筑基期门派联考。每一次联考后,长生文联就会发布下一次联考的范围知识点,而这些知识点大多数都来于源典。联考成绩虽然不能影响个人修炼进度,但却会影响修士在同辈中的地位。如果名次靠前,还可以拿到丰厚的奖励。许多有意收徒的高阶修士也会关注门派联考。据金睛子了解,燕除夕和丁佩星拜入真传都是走了这条渠道。 在拜入真传后,门派联考的竞争其实更为激烈。真传弟子的丰厚资源大多来源于自己的师门长辈,而师门长辈的照拂没有定额,全都是因人而异,因此真传弟子之间的资源倾斜程度其实比外门弟子之间更大。门派联考考出成绩容易在资源分配中获得优势。 金睛子还掉了上次借的《万年流行服饰全鉴》,又去了顶三层对照着考纲知识点开始找书。如今还是考试一年前,与知识点有关的书籍就已经非常紧俏。金睛子好不容易才借到一本唐太宗的《帝范(附解析)》和一本袁枚的《随园食单》。《帝范》是单列的知识点,《随园食单》却不是。它的知识点在于作者袁枚这个人,也就是说,袁枚的所有作品和人生经历都在考纲之内。每次的考纲中都会有一个人物,试卷中会出现关于这个人物的三道题。 金睛子还清晰地记得十四年前考过的人物温庭筠。当时那三道题是这样的: 列举与温庭筠关系密切的女性。 默写温庭筠一首不属于花间词派的词。 江湖传言温庭筠为科举作弊高手,曾在一次考试中同时帮八名考生完成试卷。请结合所了解的历史知识和人物信息分析此传言的可信度。 金睛子当时就傻眼了。如果按这个考法,考袁枚说不定还会考《随园食单》里某道菜的做法。 她花了一个下午在叹江阁里细细研读了《随园食单》,最后只借了《帝范(附解析)》。这算是一种拖延,因为《随园食单》还算轻松活泼,另一本光看封面就令人头大。她回到自己的小偏殿,郑重收拾了书桌,把借来的书端正地放在中间并翻开,同时自己挺背坐好。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太累,她刚看完序言就不可避免地开始犯困。“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金睛子突然间想到已经许久没有想到的李百闻。虽然金睛子接触到他时,他已经是在修仙界底层讨生活的凡间废太子,但李百闻给金睛子的感觉依然是“高峻不动”“贞明普照”。 那时候他们住在灵显城城郊一座简陋的合租房里。房子不大,却住了三户人,她和李百闻挤在底楼背光的小房间中。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两个凳子和一张床,余下的空间勉强够通行。二十八岁的李百闻睡床,十一岁的金睛子睡桌子。每天早晨醒来金睛子把桌上的被褥塞到床下,吃过早饭后坐到桌前一本一本地背道经、背源典、写文章、修炼。李百闻则出去养家糊口。为生活所迫的废太子在这种境况下也依然看重尊严与面子,奈金睛子怎么旁敲侧击他都不肯说自己在哪里工作。虽然居住条件简陋,金睛子却从来不短笔墨纸砚和书本。李百闻对当年答应段存远的事情有着强烈的执念,他几乎是不惜一切代价要把金睛子送入八大派,又考虑到距离远近和金睛子的个人天赋而把目标定死在凌意文宗。他对金睛子的要求极其严格。背诵、写作和修炼他每天回来都要检查,就连生活习惯和待人接物也要朝皇室礼仪看齐。直到六七十年后的那时,直到三千年后的如今,金睛子还保留着见人就满口敬谦词并到处行礼的习惯。 一年后李百闻攒了一些钱,带金睛子搬到了一座空间不大却整洁独立的屋子里。那天一贯严肃的李百闻笑得超级开心。 直到醒过来,金睛子才发现自己刚刚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书,叹了口气,接着硬着头皮往下读。 第六章 百年难遇的盛事与尴尬(1)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上甲子癸未年暮春,为期三天的百届伤春大会正式开幕。 开幕仪式在灵和峰广场举行。出席者除了凌意文宗众高层外,还有许多别派修士,有几个甚至都不是文修。掌门太衍真人首先致辞,然后低阶弟子代表乌旋玉上台讲话,最后由特地从外界赶回来的,凌意文宗所培养的优秀门人代表,三千多岁的炼虚期前辈勘幻真人宣布百届伤春大会正式开幕。 人群在热烈的掌声后开始松动,朝各个方向散开去。伤春大会的活动分布在凌意文宗的各处。西南方向的簪霞峰桃花林有对喻、接龙、对联等一系列文斗活动;南方的叹江边有莲君向门派申请新建的戏台;东面翠微、宜寒两峰之间是大规模的法斗场地;西北方向的众学宫在这三天内将会举办几百个讲座以及签售会。如果这些活动你都无心参与,那还可以去门口免费领一本伤春大会纪念册,凌意文宗有三十来个书阁、五处着名山景、五处着名水景等你来盖章打卡。即便到了晚上,伤春大会的盛事也不会暂停。灵和峰广场上会举办大型的灯会。只要去买一盏小小的素灯,写上题目,就可以把灯笼挂在广场上等待别人作答。挂了灯笼的人有参与答题的资格,如果所答正确,灯笼就会让你取下。到了最后一天灯会结束的时候,可以拿自己得到的灯笼兑换小奖品。 金睛子的第一天白天全部扑在戏剧演出上。多亏莲君一年来数次向门派申请,又亲自为戏台选址、号召众人参与,如今戏剧节也成为伤春大会的一个正式项目了。遗憾的是乌旋玉师姐有事外出了,最终还是没有被请来。戏台的位置有些偏僻,戏剧节又是首次举办,因此观众并不多,但众人还是非常激动,莲君更是请大家在悉宁城最好的酒楼吃了顿晚饭。回到凌意文宗后,金睛子由于过于疲惫都没有去参加晚上的灯会,直接回了秋声殿。 第二天金睛子又轮到文潮阁的值守工作,在那里呆了一天。文潮阁一楼有很多来盖章打卡的人,二楼就清净很多。金睛子工作之余还为明天的活动宿构了一些与伤春有关的诗词对联什么的。当时的她没有想到,她的宿构竟然一句都没用上。 她仍像往常一样半夜御剑回到翠微峰,循着蓝色气灯的光芒找到秋声殿。然而她刚一落到平台上,就看见一个被幽微的蓝光映得阴森恐怖的人形,金睛子几乎被吓得后仰倒下去。 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气恼道:“朝谕!你无不无聊!大半夜来吓我吗!”朝谕这段时间总是神出鬼没,有事找他的时候找不到,大半夜的倒出现了。 “我只是在这里等你,不知道你会被吓到!”朝谕委屈地说:“昨天我们一直忙着演戏剧,今天你又去书阁轮班,我想找你说句话都没工夫。” 金睛子瞪着他:“你不会发传讯符吗?” 朝谕沧桑地叹了一口气:“世界上最大的悲剧,就是明明我们是亲师兄妹,却只能靠冷漠无情的传讯符勉强维持我们淡薄的联系……” 每当朝谕满口师兄师妹的称呼时,金睛子就知道朝谕对她一定是有什么不情之请,于是摊摊手:“别想了,我也没钱。”随后朝秋声殿里走去。 “我们亲师兄妹的感情难道是用冰冷的金钱衡量的吗!”朝谕追上来:“好吧,之所以没发传讯符是因为这件事太难说清楚。我不是找你借钱不过这事确实和借钱有关……实不相瞒啊师妹,师兄我有个不情之请……一年前有个同脉师兄问我借了点钱……” “你不会是想让我帮你讨债吧?” 朝谕迅速点了点头。 金睛子丝毫不想答应这个不情之请:“你自己直接找他不就得了。”说罢又要走。 “不行啊师妹!”朝谕低声说,“一来不是很大一笔钱,也不好意思开口。二来那位师兄出身世家,看起来挺不好相处的,我不敢唐突。想来想去,还是让师妹你明天在伤春大会上略微提醒他一下就好。我明天与人有约,不方便。并且我文采不如你,不敢去和那位师兄交锋……反正,反正各种不方便!” “我若帮你,你当如何?” 朝谕急忙说:“《万法诀》上所有你搞不懂的法诀,我包教包会,绝对不嫌你烦!师父让我考你剑法,我给你放水!你哪天不想去书阁值守……呃,一个月后,你哪天不想去书阁值守,我帮你代班三天!” 金睛子乐了:“成交!不过‘放水’什么的就免了。” 朝谕大松一口气,然后嘱咐道:“我正好打听到那位师兄上午打算去参加文斗的。他剪了一个鸡冠头,可好认了……”金睛子便问鸡冠头是什么,朝谕解释了半天解释不清楚,干脆很不负责地说:“你见到就知道了,总之很好认的!” 第三天早晨,金睛子戴上新买的发冠,仍穿一身平日惯穿的灰衣,往簪霞峰桃林御剑而去,寻找那位“鸡冠头”师兄。 她以为自己已经到得很早了,没想到桃林里已经汇集了很多人。金睛子到处兜兜转转,盯着每个人的脑袋看,无奈看来看去都是些正常的发型,没见到所谓很好认的“鸡冠头”。金睛子疑心那位师兄早就换发型了。 既没找到鸡冠头,金睛子也就不再继续找了,打算回头告诉朝谕没找到就算了。正好不远处有一块集体打坐的场地,金睛子便也找了个桃树下的蒲团边打坐边酝酿伤春之情。 嗅着带有一丝腐朽气味的香风,感受着不时飘落在脸的细碎花瓣,金睛子努力回想着每件带着淡淡哀伤的往事。比如她通过凌意文宗的入派考核与李百闻告别的那天,比如李百闻交不起房租对房东百般央求的那天,比如从丞相千金变成罪臣之女的那晚,比如记忆已经很淡很淡的母亲去世的那天…… 这么想着想着,她还真伤起春来了。然而就在这时,一声鸡叫破坏了她的情绪。 那是母鸡的咯咯声,事实上,也不止一声,而是持续了很久。为什么桃林里会有母鸡啊!金睛子满脸不快,循声望去,只见一只胖墩墩的母鸡蹲踞在高处,一边咯咯叫一边威严环视着所有向它投去不快目光的修士。金睛子蹙了蹙眉,换了个角度再看,发现那母鸡竟是坐在一个男修士的脑袋上。那个修士有一头乱蓬蓬的短发,似鸡窝,与那母鸡倒也相宜。 金睛子心念一转,这难道就是朝谕所说的鸡冠头? 这似乎是很明确的了。毕竟整个桃林,若一定得挑一个鸡冠头出来,那也只能是他了。金睛子起身,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从那位修士背后经过,不动声色地感觉着他的修为。筑基中期。金睛子又有些疑惑,朝谕管那位师兄叫师兄,可是朝谕自己已经有筑基后期的修为了啊。可是当一个人内心已经有所倾向后,所有不合理之处都可以自己解释。果然,金睛子很快想通了:一定是那位师兄修炼没有朝谕快,入门却比朝谕更早。刘缜不就比金睛子大,但因为入门晚,照样得叫金睛子师姐吗? 她在远处又将那个修士打量了一番。他穿着一件奇奇怪怪的连帽衫,之所以奇怪是因为那帽子看起来像是他自己给缝上去的,歪歪扭扭。他身上没有别的门派的标识,所以极有可能是凌意文宗的。金睛子越想越觉得这就是自己的任务对象。当那位修士起身离开的时候,金睛子迅速跟上。“这位师兄,请留步。”金睛子叫住他。 那人迟疑着回头,看到金睛子,更加疑惑:“你……叫我?” 第六章 百年难遇的盛事与尴尬(2) 那人迟疑着回头,看到金睛子,更加疑惑:“你……叫我?” 金睛子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微笑:“在下乃无妄真人座下二弟子,师兄不必客气,称我道号金睛子便好。” 那人似乎还是很疑惑:“哦……金睛子。我叫薛万化。” “刚才见师兄头上这只鸡甚是不一般,故而来问问。此鸡可是师兄所饲养的灵兽?” 薛万化把头上的鸡摘下来抱在怀里:“啊,是我的灵兽。不过它不是鸡啦,它是……呃,凤凰的同族。” 金睛子露出了标准的赞叹神情:“能得此神兽,师兄想必卓越超群。不知师兄可否与我交锋一二?” “可以啊。” 金睛子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好办了,她可以在交锋中委婉提醒他关于还钱的事。当即邀请道:“不如我们从简单的入手,先对个联?还请师兄出上联了。” 薛万化抓抓脑袋,答应了。他们走到就近的桌案前,薛万化拿了一张对联纸,随意写道: “绝”为丝缎色 这是一个拆字联,把“绝”字的绞丝旁单独拿出,化为皆有绞丝部首的“丝缎”,再把“色”部放在最后。精巧,但不算太难。金睛子很快就有了想法,抓过另一张对联纸写道: “债”乃个人责 薛万化看了一愣,笑道:“你这构思挺奇巧。”金睛子也彬彬有礼地拱手笑道:“师妹才疏学浅剑走偏锋罢了,师兄莫要见笑。” “那么下一个上联,你出吧?” 金睛子转了转脑子,取了一张更大的纸:“刚才又来了个写诗的点子,不过只想到前面两联。还烦请师兄补个下两联。”她挥笔写道: 少伯《出塞》次句末,耆卿《形胜》三句头。 薛万化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字谜吗?”得到金睛子肯定的答复后,他念叨起来:“少伯是王昌龄的字,王昌龄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第一个字是这个‘还’?耆卿是柳永的字,柳永《形胜》又是什么?哦,是那首《望海潮·东南形胜》吧。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三句头莫非是这个‘钱’?” 他又愣了:“还……钱?” “正是。”金睛子笑吟吟地答道。 薛万化哭笑不得:“这也太难了吧金睛子!这叫我怎么对啊!光是这谜底‘还钱’二字,我就不知道对什么,难道要对个‘欠债’吗?” “自然得是源典中比较常见的字,不然可就没法写了!”金睛子提醒道。 薛万化冥思苦想半天。金睛子心里很不满。有那么难吗?她都这么直白地说“还钱”了,他就不会对一个“好的”吗?都这样提醒了,这位师兄怎么还想不起来欠人钱的事呢? 薛万化憋了很久,终于放弃了:“好了,这局算我输。我给你对个普通的下两联好了。”他在金睛子的两句下面续写道: 劝君莫欠因果债,新仇旧恨多少愁。 金睛子对他的缺少觉悟感到很失望,正打算抽纸再写点什么,却被薛万化急忙制止:“别对联对诗了,不如我们去接龙吧!” 金睛子欣然答应,两人沿着溪流上溯,来到接龙的石桌处。接龙指的是故事接龙,通常需要五个以上的人参与。两人加入了已有四人的一桌,六人用石桌上的签筒决定了第一轮接龙的顺序。 薛万化抽到第一个,他没怎么多想,信口道:“一个美貌的女修在夜间御剑而行,忽然发现有人跟着她。” 第二个修士接着说:“女修发现那人修为比她高,同时她还恐惧地发现下方是一片沙漠而四周没有其他人。” 第三个修士似乎想编一点新鲜的:“女修决定打破僵局,干脆主动停下和后面的人打招呼。” 轮到金睛子了。她直勾勾地看着薛万化,清晰地说:“当她终于看清那人的脸,她发现那人竟然是一年前借给她一笔钱的同脉师兄!” 第五个修士思索片刻:“女修说:‘你是来找我讨债的吗?’” 第六个修士目瞪口呆,感觉这个故事已经无法拯救,最后只得说:“师兄摸摸头:‘原来你也欠我钱了?’” …… 为了不让各位难堪,金睛子在接下来的几轮里并没有提关于欠债还钱的事。但她一有空就深深凝视薛万化,薛万化则一片茫然地看着她。 不玩接龙后金睛子又拉着薛万化去对喻。对喻通常两人进行,先找一个主题,两人轮流就这个主题做出合理的比喻,直到一方接不下去为止。薛万化提议以小溪里的游鱼为主题。他率先开始:“游鱼像一柄柄银色的短剑。” 金睛子马上跟上:“游鱼迅速向下游而去,仿佛借出去的银子……” 薛万化终于忍不住了,语气沉重地对金睛子说:“金睛子,你有什么难处……就直说吧。” 没等金睛子发话,他又接着说:“你是不是欠了高利贷?你要是实在需要……我……我手头还有点闲钱,可以帮你垫一垫。”说完,他又从连帽衫的帽子里掏出两个鸡蛋,双手捧给金睛子,诚恳地说:“这两个蛋你先拿去吧,这不是普通鸡蛋,多少还能换点钱。我身上没带多少钱,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可以回闲鹤宫去拿……” 金睛子发现了重点。她渐渐睁大了眼睛:“闲鹤宫?你……你不是凌意文宗的?” 薛万化奇怪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凌意文宗的了?” 金睛子正在艰难吞咽她七十七年的生命中最大的一个尴尬。尽管勉力维持镇静,她还是控制不住面部的扭曲。最终她干脆双手捂住了脸:“你怎么不穿自己门派的道袍!我以为……我以为你是我师兄说的‘鸡冠头’师兄!” 听了金睛子语无伦次的解释,薛万化笑得蹲在了地上,很快他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边拍地上的落花边大笑不止。就连他头上那只母鸡都笑得发抖,直至从薛万化头顶跌落。金睛子一边极其尴尬,另一边也觉得好笑。她想笑又不想自己笑自己,紧抿嘴唇,嘴角却往上乱抽;眉头紧锁,眼神却游移闪烁。她没有再双手捂脸,而是用右手的广袖遮住半张脸,勉强给自己留点体面。“你,你见我举止如此奇怪,心里怎么想?”她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 薛万化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深吸一大口气说:“我也奇怪啊!你明明是凌意文宗大名鼎鼎的金睛子,却突然跑来管我叫师兄,后来又写了一大堆欠债还钱的诗,还不停用眼神暗示我。我想你大概是被债务逼疯了,为了向我借钱,都不惜自降身段叫我师兄……” 金睛子终于忍不住笑了:“薛道友,你今年岁数几何,又何时筑基?我倒要看看我这个‘隔门师兄’认得值不值!” 他们互通了年龄。原来薛万化不仅年纪比金睛子小七岁,筑基时间也远比金睛子晚。这一点只是增加了这场尴尬的好笑程度。两人又笑了许久。正巧罗素羽从旁经过,见一向在她印象中无悲无喜的金睛子师姐和一个不认识的奇怪修士以及一只鸡一起坐在地上大笑,十分诧异,撇开同伴跑过来:“金睛子师姐!你怎么了?”她猜测金睛子大概是中毒了。 金睛子数次试图忍住笑又再度笑起来,只能对罗素羽拼命挥手。罗素羽愈发好奇,非得听完事情的原委不可。待金睛子和薛万化好不容易穿插着完成这番叙述后,罗素羽也笑了起来:“金睛子师姐,你说的那个鸡冠头师兄,我大概知道是谁。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是鸡冠头了。” 金睛子连忙正了正发冠从地上爬起来:“哦?是谁?” “是我一个族兄,叫罗治,在你们翠微峰无期真人座下。他性子一向温和,便总有人开他的玩笑。那次他修炼辛苦,白天趴在亭子里睡着了,他师弟路过,偷偷把他头发给剪成了鸡冠头。罗治醒来整个人都炸了,把他师弟摁在凳子上剃成了光头。大家都说从来没见过罗治这么生过气呢!”罗素羽连说带比划,描述得极其生动。金睛子扶额:“朝谕怎么不早告诉我那个人是罗治师兄,我虽没见过他,但总能知道他没有一个别名叫薛万化!”罗素羽忍着笑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倒可以去让罗治把钱还他。” 与罗素羽、薛万化辞别后,金睛子立刻去找朝谕。然而发传讯符他不回,找了半个凌意文宗也不见他人影。金睛子又气又疑,干脆像朝谕昨晚那样,坐在停剑平台附近等他。她边复习考试边等,时间倒也不难打发。她等到了来转交钱的罗素羽,只是等到大半夜都没等到朝谕,金睛子彻底疑惑了。她跑到朝谕房门外,只见里面亮了灯,她猛敲门,朝谕探出脑袋,满怀希望地看着她:“师妹,要到钱啦?”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金睛子逼问道:“我下午回来时你还不在屋里,我在停剑平台那儿等你到现在,你却从别的路回来了。秋声殿只有两条路和一个停剑平台出入,通往山下的路和停剑平台我都看着,那么你只能是从山上回来的。山上是师祖和几位师伯的居所,所以你到底是去干什么了呢?” 朝谕摸摸鼻子:“啊,我嘛当然是去无瑕师伯那里找……邵言蕴师姐的了。” “找她干什么?” “请教她几个修炼上的问题嘛!师父师娘很忙我不想……” “可我在学宫附近遇到邵师姐了,她说她听了一天的讲道。” “……” 翠微峰上的师兄师姐那么多,金睛子其实连邵师姐长什么样子都挺模糊的,更别说遇到她了。但她笃定朝谕在说谎,因此诈起人来神色镇定自若。朝谕实在不是说谎的高手,他倚着门框,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金睛子拿出罗素羽给她的两枚二十铢月牙币:“罗素羽帮你把钱拿回来了,四十个灵铢,她说罗治师兄借了你的钱后马上去闭了关,故而忘记了。”朝谕满心欢喜伸手接钱。金睛子拿着钱袋的手却一缩:“当时罗治师兄因为被人偷偷剪了头发,心中恼怒,给你留下了他很不易相处的印象,所以你不敢直接找他要钱。但我就奇怪了,这毕竟只有四十个灵铢,你那么怕他,大不了这四十个灵铢就不要了呗,干嘛通过我迂回,还许诺给我这么多好处?” 四十个灵铢相当于炼气期弟子四天的补贴。但是朝谕好歹活了九十几岁,修为也有筑基后期,需要钱了大不了去悉宁城里多打一份工,要赚四十个灵铢实在太容易了。 朝谕显然有事瞒着她。原本金睛子是想把今天的尴尬遭遇告诉朝谕,顺便责怪他一番的,但如今她的心思全被朝谕显而易见的秘密给吸引了。见朝谕仍支支吾吾,她微微一笑:“你最近总神出鬼没的,去了哪里又谁也不告诉。师父师娘这段时间经常外出,察觉不到也正常,你以为你连我都能瞒过去吗?” 她炯炯的虎睛直直盯着朝谕,让朝谕不得不彻底缴械投降:“行行行,我告诉你告诉你。” 金睛子洗耳恭听。朝谕凑过来,神秘地说:“但是,你先得跟我到山上去一趟。” 第七章 立即出发(1) 午夜时分,金睛子和朝谕并肩走在上山的小径上。左手边是陡峭的下行斜坡,右边则是稠密的黑暗。担心被别人发现,朝谕说最好不要点灯,于是唯一的光源成了遥远而微弱的山下的灯光。在这种氛围下,即便是熟悉的小路也难免显得有些诡异阴森,更何况朝谕不久就拐离了小路,走进了黑黢黢的树林。金睛子担心跟丢,伸手揪住了朝谕的袖子。 “没什么好怕的,她不咬。”朝谕以为她在害怕,压低了声音说。 这听起来像某种猛兽。金睛子揪得更紧了。 他们沿着山体的弧度一路上坡,绕过数不清的树和竹子,终于在一处矮石壁旁停住了。石壁贴近地面处有一块向外凸出的扁平岩石,岩石与下凹的地面间形成了一处不大的洞穴。朝谕走近洞穴,蹲下身,朝洞口轻轻地呼唤: “阿宝,出来吃饭啦。” 一对银亮的眼睛出现在洞口,随后,一个圆圆的脑袋探了出来。圆圆的脑袋之后是毛茸茸的身体、身体……呃,还是身体,最后是尾巴。它看起来就像一条细小的蛇,但七寸部位有一个缢缩,并且浑身长满了毛。它的毛色灰灰的,间杂了很多暗斑和一些亮点,就像夹杂着云母晶体的岩石,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芒。 “毛……毛毛蛇?”金睛子后退了一步。 “这是毛蛇。”朝谕边说边拿出金睛子之前给他的两枚二十铢月牙币。毛蛇阿宝扫了金睛子一眼,没有理会她,自顾把两枚钱币咬在嘴里咀嚼。朝谕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低声说:“野生毛蛇都生活在地下岩层中,吃带灵气的矿石。带灵气的矿石不只铸灵铢的天铜一种,但天铜已经是最便宜的了。” “所以你就倾家荡产地喂它吃灵铢?” 朝谕点了一下头:“是啊,所以四十灵铢对我也很重要。我现在真不剩多少钱了。” “可你为什么要瞒着别人养它呢?” 朝谕重重叹了一口气:“还不是怕你们不支持我养阿宝嘛。我知道,我一个筑基期修士,又没有什么背景,自己的法宝还买不起呢,居然要养一条毛蛇,这不就是犯傻嘛!万一师父觉得这影响我的修炼,强行要求我把她放掉,那我根本无力反抗的。” 阿宝吃完了灵铢,往朝谕的手臂上爬。金睛子看得一动都不敢动,朝谕却很轻松:“阿宝跟我玩呢。她才两个多月大,还是个宝宝。”他又揉揉阿宝的脑袋:“好了阿宝,我得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呀。”他拎着阿宝的脖子——确切地说,一个脑袋以下缢缩以上的部位——把它从手臂上拉下来,放回洞里。 回秋声殿的路上,金睛子问起毛蛇的来历。朝谕很怜悯地说:“邵师姐先前去游历,在黑市上看到有人卖毛蛇蛋壳。毛蛇蛋壳是很珍贵的材料,一般猎蛋壳的人会把小毛蛇破壳后剩下的蛋壳或者未受精的毛蛇蛋拿回来。但邵师姐看到的那个人连未孵化的蛋也不放过,公然敲开蛋壳,把里面没长大的小毛蛇揪出来,像杀鱼丢掉内脏那样把小毛蛇丢到一个桶里。大部分小毛蛇一出蛋壳就死掉了,但其中有一只本来就即将破壳,因此活了下来。她就是阿宝。邵师姐心好,要来了阿宝回来养。” “那怎么到你手里的?” 朝谕摊摊手:“本来邵师姐打算等阿宝长大了伤好了就放它回野外,但阿宝已经养成了对修士的依赖,回野外也很可能活不了。可养她实在太贵了,邵师姐知道我喜欢动物,就问我要不要养。” “你居然答应了?”金睛子都感到不可思议:“朝谕,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钱了,居然养一只吃钱的毛蛇!” “阿宝长大后会下蛋,那时候就可以回本了。” “我怕你没等到它下蛋那天就被债务给逼疯了。” “……她的毛竖起来的时候很硬,可以打穿金属,拿她当灵宠也很威风啊!” “但你养得活它和你自己吗?” 朝谕重重垂下了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目前看来,只能先过一个月,等阿宝再长大一点,不需要我一直照顾的时候,我再去悉宁城找份工作了。” 秋声殿到了。他们停在胖美人影壁旁边接着交谈。金睛子提议:“你父母不都是修士吗?找他们要点资助啊!”朝谕撇撇嘴:“他们?我七八岁的时候他们就解除了道侣契,各寻新欢去了。把我扔到宗门就是不想管我。”“这么多年难道就没联系过你?”金睛子的注意力从毛蛇转向了朝谕,关切地问道。“我筑基之前,我妈还给我寄过几次钱,我筑基后她说我长大了,就基本断了音信。我爸似乎混得不太好,就三四年前,还写传讯符过来问我凌意文宗有没有给真传弟子的亲属提供福利,我说没有,他就没有再联系我了。” 朝谕再不济也是个修仙界出身,而他的父母再不负责任,至少也还活着。金睛子不合时宜地想。 沉默片刻,朝谕又说:“不过我也不在乎。师父师娘比我亲爹娘好多了。” “师妹也很好!”金睛子指着自己大言不惭地说:“今天在伤春大会上帮你讨债,你知道我遇到了多大的尴尬吗?你不是说帮我代班三天吗?翻倍!” 由于当时已经临近丑时,两人不得不中断谈话各自回去睡觉。因此直到第二天下午,朝谕才得知金睛子到底遇到了多大的尴尬。当时他们在听无寻真人的讲道,因为无寻真人是无妄真人的师姐,师兄妹俩的三师伯,与他们关系比较亲密,两人未免也就对她的讲道缺少了一些尊重。无寻真人站在悬台上滔滔不绝地剖析本次联考的考纲——距离联考只剩下一个月了,金睛子则拿书挡着嘴给朝谕讲伤春大会上发生的事,朝谕边听边趴在桌上憋笑。无寻真人头一转,凌厉的目光向朝谕直射而来。朝谕马上面容严肃地直起身,胡乱点了一阵头。 讲道结束后金睛子对朝谕说:“哎,话说你那条毛蛇,吃的是灵铢,拉的又是什么?”朝谕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好像是没有了灵气的天铜,好像又和天铜有些不一样。”“你拿去悉宁城估个价啊!”金睛子建议到:“万一是什么珍贵材料呢?” 如果毛蛇粪也是珍贵材料,那岂不人人都想养毛蛇了?事实证明,毛蛇粪确实是一种特殊材料,但不算珍贵,比天铜便宜。朝谕把一个月来的毛蛇粪都给卖了,也就相当于喂给阿宝的那些钱的百分之五六十。不过朝谕已经很满足了,有了这条回本途径,养阿宝的开销大大减少,只要朝谕勤奋打工,支撑到阿宝下蛋应该不成问题。 第七章 立即出发(2) 联考前这最后一个月,金睛子和朝谕基本就是在没日没夜的复习中度过的。就连师父都停了他们的练剑和每半月例行修炼进度检查,叫他们去好好复习。朝谕对待前几次联考的态度都相当散漫,这次却异乎寻常地认真。无他,只因为在联考中排名前百分之五都能拿到奖金,并且名次越靠前,奖金越多。无妄真人对于朝谕的醒悟大为感动,一次还趁朝谕不在,给金睛子看了朝谕最近的一篇练笔和另一篇很久以前的练笔。“看看你师兄的字,进步多大,总算有点字样了。”他颇为感慨地道。 金睛子想要不要趁现在把朝谕养毛蛇的事情告诉师父,但又想了想觉得还是让朝谕以后自己说吧。 门派联考在长生设有数个考点,凌意文宗就是考点之一,各个学宫摆满桌椅作为考场。考试时长六个时辰,试题颇多,但筑基期修士已经可以短期辟谷,因此不必担心吃喝拉撒的种种问题。可尽管如此,六个时辰的高度集中精力仍使金睛子出考场后感到头晕目眩。她一回秋声殿就倒头睡觉,睡醒已是凌晨。 这天上午师父来找她了,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出去游历。金睛子很吃惊,事实上,她从来没想过要出去游历。她总觉得如今游历还为时过早。无妄真人啧啧嘴:“为时过早?你师兄五十岁还没到就出去游历过了,回来之后没多久就晋阶筑基中期,可见游历是很必要的。”最近朝谕是师父的爱徒,师父总是忍不住说一说他。 那就去游历吧?金睛子想了想,又觉得很迷茫。游历应该做什么准备?应该去哪里?去多久?去干什么?这些她一概不清楚。她自从十五岁起,活动范围就局限在凌意文宗和悉宁城,对外面偌大一个修仙界也一概不知。她没法就这样去游历。师父明白她的顾虑,很自得地说:“我就知道你一点修仙界的生活常识都没有,因此特意给你找了个旅伴。你认识簪霞峰的罗素羽吧?她是大世家出身,对修仙界了解得很透彻,就是人有点傻乎乎的……呃,或者说不够谨慎,正好和你互补。我已经和她师父聊过了这件事,擅自给你们两个组了团,你今天就去找她谈谈游历的事情。你们要是想好了,下午就出发也成。至于游历多久,短则一两个月,长则两三年吧。” 金睛子对罗素羽的印象一直不错,很乐意接受师父的安排。师父走后她就给罗素羽发传讯符,约定中午由金睛子去簪霞峰一聚。中午她如约来到罗素羽的小屋前敲了敲门。罗素羽兴高采烈地迎她进去,劈头就问什么时候走,下午还是晚上。 金睛子愣了愣:“罗师妹,如果要游历的话,不应该先计划一下吗?” “直接叫名字就好啦,金睛子师姐!”罗素羽偏移了重点,“我们总共也就差十几岁,接下来还要一起游历,一口一个师姐师妹的多见外啊!对,所以我也不能叫你金睛子师姐了,要叫你金睛子。不对,金睛子难道不是你的道号吗?我想你应该还有个名字吧?” 在这样激动、急切、纠结着一个无关紧要的称呼的罗素羽面前,金睛子实在做不出客气疏远的样子。她噗嗤一笑,点点头:“是有个凡间时候的名字,我给你写一下。”她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写上“段子矜”三字,递给罗素羽,“不过这个名字已经没有人叫了,就连我师兄都是叫我金睛子的。我师父叫我小段,管朝谕叫小朝。” “那好吧,金睛子。”罗素羽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刚才说计划,什么计划?” “自然是提前规划一下游历要去什么地方。” “哎呀!”罗素羽摆摆手,“这个到时候再说嘛!金睛子,你了解修仙界的世家吗?我想先带你去我家看看,然后再到别的地方去。” 罗素羽还真是一刻不耽搁地想出去,金睛子却有点犹豫,“先去你家,会不会打扰到你家人?” “不会不会,罗家那么大,他们不会管我们的!” “那在出发之前,我们难道不应该想想带什么东西吗?” “仙籍牌一定要带!除此之外,屋里觉得用得着的,都塞乾坤袋里带着呗!要是还有需要的,路上买嘛!” 金睛子仔细一想,不得不承认,罗素羽说的似乎也没什么不合理的。横竖有了乾坤袋是不怕带的东西太多的。 下午收拾完要带的东西后,金睛子又突然想到,她不能一声不响地就罢下书阁的工作,于是又去了灵和峰领事处说明她即将出发游历,无法继续做书阁工作的事。领事处的弟子问是否要为她保留工作,如果需要,领事处将找人暂时填补金睛子的空缺。金睛子犹豫了一下,摇头拒绝了。书阁的工作她已经做了很久,她打算游历回来后换一份工作。做出这个决定后,金睛子游历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宣告完成。 于是,本打算至少花三天认真准备游历的金睛子傍晚就和罗素羽一起出发了。仔细想想她都纳闷,前一天的这个时候她还没出考场,今天上午才知道要去游历,怎么现在就已经在路上了呢? 第八章 罗府之大(1) 金睛子和罗素羽缩在一个大茶杯里,朝某个方向飞去。 金睛子本来很自然地觉得,既然罗素羽说罗家距离凌意文宗不算远,那她们就应该御剑过去,没想到罗素羽竟然说她不会御剑。听到这个,金睛子十分诧异,问她这些年到底如何出行。难道罗素羽是每天步行上下簪霞峰的吗?显然不是,罗素羽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茶杯,晃了晃,说这是她的飞行法器。 金睛子在悉宁城的商铺里见到过这种飞行法器。它们形态各异,比飞剑更舒适、更好驾驭,有的甚至还有自动导航等功能。不过价格自然也比飞剑贵了很多。出身世家的罗素羽显然不差钱,买个更好的飞行法器无可厚非,但不会御剑却令金睛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她的印象里,修仙界人人都应该会御剑。她刚到凌意文宗的时候,朝谕就教她御剑,尽管师父那把旧飞剑很破,她也只花了一下午就基本学会了。回想一下,就连当年独自一人从凡间来到修仙界的李百闻都在没人教他的情况下自个儿摸索学会了御剑,可如今已经是筑基初期的罗素羽居然不会。难怪师父说她傻乎乎的。金睛子很不厚道地想。 罗素羽邀请金睛子一同坐她的飞行法器,金睛子欣然接受。罗素羽的茶杯飞起来又快又稳,她们抵达时,天才刚刚全黑。 “照常我都会直接飞到我院子附近,今天为了带你看看我们家,特意停在大门外。”罗素羽边跨出茶杯边解释道。金睛子随后跨出茶杯,揉了揉眼睛,不觉有些呆滞。 视野的一大半都被一座巨大的建筑所占据,高大沉重的正门大开,往里望去是一块影壁,隐隐约约不知道雕了什么;遥远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座不事雕饰的洁白石塔,带有波幅的高墙由大门两侧延伸至石塔处,在石塔的另一侧拐了弯;墙内能看见三个被檐下灯映亮的巨大屋顶,仿佛蹲踞在墙内的巨兽,正以睥睨的视角俯瞰着墙下的人。在这般宏大的建筑面前,夜幕都羞惭地退居重楼与高墙的缝隙之间。而金睛子,先是一瞬的惊跳,随即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无地自容。她刚才由于震撼,下意识地张了张嘴。罗素羽一定看见了吧,在罗素羽看来,她一定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凡人出身的土包子吧。 于是她强行收回惊叹艳羡的目光,故作平静地随罗素羽朝大门走去,双眼平视前方,控制自己不再朝别的方向多看一眼。 守门人认识罗素羽,朝她礼节性地微微鞠躬,罗素羽回以鞠躬,金睛子自然照做。穿越巨大的门厅,她们向彩绘影壁的右侧走去,一路上遇到几位罗家族人,罗素羽皆热情地打了招呼,流畅自然地称呼出各种绕弯的亲戚关系。在各种各样的高大建筑和巨树之间绕行半天后,罗素羽终于停住了。 “倒数第二层那个,是我的院子。”罗素羽指着上方说。金睛子仰头看去,只见一排院落成阶梯状排列,后高前低,坐落于前后两座高墙之间。靠里那座高墙的拐弯处亦有金睛子在大门口看见的白色石塔。罗素羽沿着阶梯向上走去:“房子造成这样,挺奇怪的吧!据说这样子室内采光会更好。”金睛子点头:“在这里住着一定很舒适。” “哎,金睛子,凡间的世家,也住类似的房子吗?” 金睛子笑了:“凡间的皇宫都没有这样造的!我在凡间的家族也曾是数一数二的权贵之家了,但光我们刚才从门口走到这儿的路程,就够在我家从大门走到底的。” “也是哦,毕竟凡人寿命那么短,一个家族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自然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 她们终于爬到了罗素羽的院子门前。院内的格局和凡间的小院差不多,小而紧凑。罗素羽推开正厢的门,奔了两步扑到了自己床上。 “还是家里好啊!”她的声音闷闷地从枕头里传出来。 “罗素羽,你为什么会去门派呢?我听说世家的孩子都会在家里由长辈教授。” 罗素羽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对于这个话题好像有很多话要说:“我告诉你,那是通常情况!不是每个世家都这样做的,也不是一个世家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如果一个人特别有天赋,那么只有去大宗门才能让那个人得到更好的发展。或者如果这个世家缺少某个修派的传承,想要走这个修派的族人就只能去宗门学习。” 金睛子略想一下,觉得罗素羽绝不是前者,于是问道:“你们家缺少文修一派?” “不是不是。我们罗家是几十纪的老牌世家了,无论想修文、修剑还是修法,资源都很充足。我呢又是另一种情况。”她卖关子般顿了顿,随后吐舌一笑,“虽然算不得天才,但我的修炼资质其实挺好的。可我太笨手笨脚了,修炼速度挺快,一个简单的法诀却怎么也掐不对。教我的几个长辈都快被我逼疯了,我十六岁那年,他们听说凌意文宗的沉微真人——我现在的师父——打算收徒,就把我给踢过去了。” 金睛子又忍不住很不厚道地笑了:“你家长辈都不愿意教你,你师父居然愿意?” “师父她不知道啊!她只看我资质不错,样子又讨人喜欢,就同意了。虽然她事后,哈哈,很后悔。她说教我的时间够教三个徒弟了。”说完这个,她突然又跳起来:“对了金睛子,我们今晚应该计划一下游历了!”然后蹬蹬蹬跑了出去。金睛子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只得在原地等着。过了片刻,罗素羽拿了一幅地图回来。 她们把地图在地板上展开,金睛子施了个新学的法诀确保地图平整摊开在地上而不是卷回去。这是一幅长生地图,清晰标识着九州的州界和无数修仙城池,在地图上拍一拍,地图原有的图注就会消失,代之以另一套图注。这张地图共有三套图注,一套是修仙界行政区划,一套是凡间行政区划,还有一套是地形地貌图。 长生的版图大体呈龙首型,凌意文宗处于大陆的中东部,再往东就是凡人的主要聚居区。 “这是三四十年前的地图吧!”当地图切换到凡间行政区划图的时候,金睛子看了地图右侧一眼,叹道。 “诶?”罗素羽看了看地图背面的生产日期,又惊讶地看向金睛子,“你怎么知道?” 金睛子指着那个名为“华城”的小点说:“喏,以前我就住在这里。我进文宗后没过多少年,大业朝就灭亡了,我听说华城也在那时被夷为平地了。除此之外,这些凡人国度的疆界和我印象中一致,所以应该是我在凡间生活的那个时间段。” “你当年是因为什么机缘来到修仙界的呢,金睛子?” 金睛子等待这个问题已经多时了。她看似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耳侧碎发:“其实我不是纯粹的凡人出身,我的母亲来自修仙界。”话毕,她很满意地看到罗素羽露出比她此前在罗家大门口还要惊诧得多的表情。“所以你是仙凡混血!这太罕见了!我敢说我爸妈活了五百多年都没见到过!”她惊呼,“那为什么大家都说你是凡人出身?你母亲在修仙界是什么人?她为什么去了凡间?” “我四五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她留下了一个乾坤袋,但那里面没有任何有关她身份的信息。”金睛子垂眼看着地图,“我除了母亲留下的那点微不足道的遗产和从小就明确的修炼资质外,和纯粹的凡人出身也差不多。但我想一个修仙之人既然来了凡间,想必是在修仙界过不下去了吧。” 尽管讲述的一切都看似是她的不幸,金睛子内心那点可怜的优越感却渐渐充盈起来。罗素羽有强大的家族,金睛子却也有令罗素羽好奇不已的神秘身世,从金睛子见到罗府大门那一刻开始出现于两人之间的失衡,终于在此时平了回来。 罗素羽听得不太专注,她一直激动地念叨着“仙凡混血”“仙凡混血”,似乎发现了一个很喜欢的新词。虽说仙凡混血完全不如罗素羽这样的修仙世家出身来得优越,但罗素羽本能地喜欢一切罕见的东西——她以前想都没想过还能有仙凡混血这回事的。 “金睛子!我们去寻找你身世的真相吧!”罗素羽猛然从地上跃起来,把金睛子吓了一跳,“反正我们也想不好去哪里游历,干脆就以寻找你身世的真相为主题,一路找过去吧!” 第八章 罗府之大(2) “金睛子!我们去寻找你身世的真相吧!”罗素羽猛然从地上跃起来,把金睛子吓了一跳,“反正我们也想不好去哪里游历,干脆就以寻找你身世的真相为主题,一路找过去吧!” 金睛子愣了愣,没有立刻答应。她心里其实觉得没有寻找的必要。晏明霞的隐瞒必然有她的理由。而如果完全从金睛子本人的利益出发,自己身世的神秘莫测性已经足以让她在任何一个出身高贵的同辈面前保持内心的平衡,没有必要再知道更多。罗素羽见她犹豫,循循善诱道:“想想啊,如果你母亲在修仙界很有背景,你找过去后,说不定还能再继承一大笔遗产什么的。” 金睛子哭笑不得:“如果真有一大笔遗产等着我去继承的话,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怕你在钱堆里淫染上奢靡的恶习呗!”罗素羽有理有据地分析道,“或许只有你到了三百岁,比方说,你才可以继承这笔遗产。在此之前,你必须在普通修士之间锻炼自己!” 金睛子看得出罗素羽纯粹是觉得这个调查游戏很好玩,再一想,这个所谓的“身世的真相”无论找得到还是找不到都不会对她造成损害,况且她自己其实也并非一点都不好奇,因此最终松口了:“那就去调查吧。不过事先跟你说好,万一什么都找不到,或者发现我的身世其实非常平凡,你可不要失望。”罗素羽闻言很高兴,用力点着头。 调查从分析线索开始。金睛子一直把晏明霞留下的那个旧储物袋别在腰间,这么多年下来这仍是她最常用的一个储物袋,储物袋里原有的东西就妥善地安放在最底层的隔间里,保存完好。她伸手在袋子里摸了半天,掏出两个阵盘,一个丹药盒和一封书信。罗素羽自然第一个研究书信,然后如金睛子预料,对书信上处处的含糊其辞充满失望。放下书信她拿起两个阵盘,研究半天,只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是修仙界每个人都会用的东西。最后她拿起那个空的丹药盒,翻来覆去地看,也没看出什么,但是差点把盒盖掰坏,看得金睛子心惊肉跳。罗素羽沉思片刻,觉得她若是什么结论都得不出也太不应该了。于是又拿起金睛子那个储物袋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可惜依旧没有线索。 她抓抓脑袋:“你母亲叫什么来着?” “晏明霞。日安晏,明亮的明,霞光的霞。” “姓晏,那么她会不会出自哪个姓晏的世家?” “修仙界有姓晏的世家?” “整个长生世家那么多,姓什么的都有,自然有姓晏。”罗素羽说,“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带你去我们罗府的藏书阁,那里有几本介绍长生世家的书,说不定可以找到晏家。” 第二天清晨,罗素羽带金睛子正式参观了罗府。如今的罗府以三重高墙为界,分成了三个区域。最内圈是由三座阵台圈定的三角形区域,据罗素羽说是道统时期罗家刚开始发展时最初的府邸,建造阵台是为了便于布阵以保卫府邸。如今的内圈主要作为宗祠和库房使用,中间的礼台还可以举办族人的结契礼。随着罗家的规模逐渐扩大,内圈逐渐无法满足生活要求。以六根阵台围成的中圈遍布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主要供修为高的族人居住。七纪前,罗府又以九座新阵台为界扩建了外圈。外圈建筑高大,结构紧凑,能满足所有族人的正常生活。现在罗家族人基本在外圈活动。 由于中圈内圈不好随意进出,罗素羽只带金睛子逛了外圈。但外圈作为罗府三圈中最大的一圈,足足让她们从清晨走到下午。金睛子感慨,这哪里是罗府,分明是罗城。罗素羽笑嘻嘻地说,家里人喜欢亲切地叫它“罗家村”。 晚上她们按照计划去了罗府的藏书阁,在那里罗素羽翻出了一本厚厚的《长生世家》。一翻索引,罗素羽就傻了:“姓晏的世家,比我想象的还多啊……金睛子,你还有什么可供筛选的信息吗?” 金睛子努力翻拣着有限的童年记忆。 印象里父亲曾对她含糊地说过母亲是“南方的贵族”,有一点至少可以肯定,她想,晏明霞来自华城的南方。她让罗素羽再掏出地图,在凡人行政区划一页重新确认了华城的位置,再回到修仙界行政区划页,眼神从手指的地方往下游移。在华城的南方长生大陆的海岸线向内弯曲,将华城所在的那块凡人聚居地勾勒成龙耳的形状,叹江如龙的颈动脉,自镇元山西麓滥觞,流经凌意文宗,又一路蜿蜒向下,汇入长生大陆最南端的乾坤湖,留下叶脉般的粗壮水系和数不胜数的大小门派、重要城池。而在那密密麻麻的世家、门派、城池中,有一个小点曾经留下了晏明霞的足迹。 罗素羽得知了这个重要的方位信息后,一会儿翻翻面前的书一会儿瞅瞅旁边的地图,许久后终于得出结论:“有两个晏家符合这个条件,一个是云栖晏家,一个是南停晏家,都在叹江附近。” 金睛子凑过来,罗素羽翻到这两个世家的介绍页,抓抓脑袋说:“最近两个甲子内两个世家都没有元婴修士失踪或离开修仙界的记录,按理说元婴期以上的修士出了事的话,不应该不提到啊……”她又翻了翻本书的出版日期:“我没拿错,这本书就是十年前刚出的最新版啊!” “为什么是元婴修士?”金睛子问,“为什么你能确定她的修为?” “因为修士一般到了元婴期才会考虑养育后代。元婴期之前自己修炼都来不及……对啊,人都去凡间了,怎么会是一般情况呢?”罗素羽从座位上跳起来,带翻了椅子,“她可能是元婴期以下的修为,因此出了事也不会记录到世家谱中!” “也可能她不是出自世家。”金睛子提醒道。 罗素羽拿起那个阵盘:“我刚才没想到。这个阵盘看上去就是我们平时用的那种,但我们是筑基修士啊,元婴修士不会用级别这么低的阵盘的。所以你母亲很可能只是个筑基修士,在修仙界混不下去了,就去了凡间。” 金睛子也不觉站了起来:“罗素羽,你觉得一个人为什么会在修仙界混不下去了呢?” “原因有很多啊!比如……比如迟迟无法晋阶,修炼不下去了,或者身受不治重伤,或者……你之前提到你母亲在你小时候就莫名其妙去世了,所以我猜测她是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后才下凡的。”她从桌上抓起那个丹药盒,“不过她应该不是因为没钱才混不下去的。这个丹药盒很不错,你知道里面以前装了什么吗?” 金睛子沉默半晌:“……洗髓丹。” “洗髓丹!”罗素羽惊跳起来,“这种逆天改命的东西可不是随便一个筑基期修士拿得到的!况且,一个修仙界的人要洗髓丹干什么呢?不,等等,你怎么知道这里原来是洗髓丹?” “在凡间的时候,我父亲与当时的太子来往甚密,太子一朝遭遇政变,情况危急,我父亲就把母亲留下的洗髓丹给了他,叫他去修仙界,时机成熟后把我也接去。”金睛子解释道:“这些是当时的太子——他叫李百闻,后来告诉我的。” 罗素羽愣了半晌:“为什么……你父亲不自己吃洗髓丹?” 金睛子抬头看向天花板,回忆了一阵:“……李百闻没有说过,但我猜测应该是父亲的体质不适合的缘故吧。洗髓丹这种东西,对人的体质不是有要求的吗?” “所以,”罗素羽总结道,“你母亲是一个隐瞒修仙界身份,带着一颗珍贵的洗髓丹在凡间度过余生的筑基期修士。”她很快激动起来,“金睛子,你的身世也太神奇了吧!仙凡混血,母亲还如此神秘莫测!光你的故事就可以写一本小说啦!” 金睛子温和地笑笑:“如果真的能把这一切都查出来,我倒可以把这些事写成小说。”这句承诺在三千年后终于兑现了。 “那就去查吧,我们!沿着叹江向下,去两个晏家以及一切有能力弄到洗髓丹的门派打听!” “若是发现我的身世其实很平凡,你可不要失望。”金睛子掩嘴笑起来,不自觉地又重复了这句话一遍。 第九章 异香(1) 她们在罗家停留了三天,随后便乘坐飞舟前往第一个目的地云栖城,云栖晏家的所在地。这种大型飞舟由专门的驾驶者按照固定路线往返,乘坐者根据所乘路程交费。这是金睛子第一次坐这种公交舟,她对什么都感兴趣,却刻意掩饰自己的激动,故作淡定地在甲板上四处踱来踱去。坐飞舟和平日的御剑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御剑时全部精力都在操纵飞剑和注意前方情况上,很容易累,自然不会关注景色和旁边的御剑者。但乘坐飞舟是一件很悠闲的事情,飞舟既快又稳,舟上各种设施一应俱全,来自四面八方的乘客修为不等、形形色色,当这段为时半天的旅程行将结束时,金睛子竟还有些恋恋不舍。 飞舟朝向云栖城飞降。一阵淡淡的异香在飞舟穿透最下面一层云霭时猛然袭面而上且愈发浓郁,随后,云栖城的全景在重新聚焦的视野中浮现。房顶围绕城中广场排布成清晰的环形,外围是几乎延伸到地平线的大片花田,刚才突袭的异香想必出自这里。云栖城一带盛产各种香草,城中仙凡杂居,大多以香为业。大片的香草田与昼夜不休的炼香使云栖城千万年来萦绕着种种异香。古籍载此地“异香浑天,云栖不去”乃城名由来。 云栖城的香气时刻在流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香气也有所不同。金睛子走下飞舟时,闻到的便是一股略微刺鼻的麻痒香气,顿时皱鼻打了个喷嚏。打了喷嚏后,又被喷嚏声音之巨大而惊吓,片刻后反应过来,原来是下船的乘客都几乎同时打了喷嚏。走在她前面的罗素羽喷嚏打得尤为夸张,上身一倾,腿一抬,几乎翻下舷梯去,吓得金睛子连忙抓住她的胳膊。 她们在城区的外侧找了一家整洁的客栈暂且安顿下来,下午去城中随意逛了逛。云栖城大半座城都是制香产业,五颜六色的香水盛在晶莹的玻璃瓶中,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五颜六色的香气也像五颜六色的游鱼在街道上成群结队地游荡,它们自如地钻进人们的鼻孔中像是钻回属于自己的水下岩穴。这些香气一半只是普通的气味,另一半则不止于此。它们有的叫人发笑,有的像丝线一样能清晰地指出香味发出的方向,有的仿佛霰雾令人瞬间陷入迷茫和游离,有的则像她们刚下飞舟时闻到的那样,叫你鼻子痒痒。金睛子和罗素羽相互挽着臂在街上行走,似乎都暗暗担心在挨挨挤挤的香气中失散。她们买了一些香水、香囊、熏香之类的小玩意,在注意到自己已经买得太多后毅然离开了商业区,换了条两侧都是住宅的清净道路往回走。走到一半,忽发觉道路左侧的围墙已不间断地连续了许久,再向前走一点,一座大门出现在眼前,门的上方写有“晏府”二字,这便是她们来此的目的了。 云栖晏家属于中等规格的世家,府邸比不得罗家,但也算气派。金睛子和罗素羽同好奇的普通过路人一样在晏府门前打量了一番,晏府门楼里坐着的门房对这种好奇目光见惯不怪,连多一丝的注意都没有给她们。两人很快继续向前走去。 “你想好了吗,怎么去晏府调查?”路上,罗素羽压低声音问道。金睛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办。‘调查’这种事我此前只在小说里看过。”罗素羽歪着脑袋想:“对啊,小说里都是怎么展开调查的呢?夜探晏府?这太没礼貌了。还有什么方式呢?”她看着天空苦思着。金睛子补充道:“还有的小说,主角神通广大,什么事都是咄嗟立办的,调查这种事根本用不着具体描写——罗素羽你看路啊!”她把一直看天险些撞墙的罗素羽给一把拉回来。 “依我看,直接去上门拜访就好啦!”罗素羽心有余悸地揉揉自己的额头,提议道,“你的身世又不是什么密辛,没什么不可说的。” “拜访?拜访也总得有个理由啊!”金睛子摊摊手,“至少得知道拜访谁吧!可我们谁也不认识。” “就说拜访你家大小姐?一般来说家里总有个大小姐。” “若是出来了个元婴期的大小姐,我们两个筑基期的怎么跟她交谈?” …… 她们就这样讨论了一路,却没有得出任何可行方案。回到客栈时,金睛子才突然想起来:“罗素羽,你也来自世家,就不能以你世家女的身份去拜访她们吗?” 罗素羽吓了一跳:“你以为世家身份是随便用的吗?我若以罗家族人的身份去结交亲附晏家,就相当于代表我们罗家有意与他们交好。世家之间无论是结盟还是翻脸都是长辈们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我若这样乱来,回家估计要被罚抄一千遍族规!”金睛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是我考虑不周。讨论了那么久,现在来看最可行的还是你之前说的那个,提出要拜访他们家的大小姐的方法。” 金睛子脱掉鞋子,在床上盘起腿,“这个方法其实就是一种含糊指代,让别人以为我们说的就是他们认识的某个人。按照这个思路,我们或许可以说,要找一位‘长发乌黑、身材娇小、筑基期’的女修,我想这样的人世上应该很多,晏家总也有一个。至于理由,可以说是我们以前游历时接受了她的帮助,特来感谢她。等那个被我们叫出来的人否认见过我们时,我们就哈哈一笑说大概是搞错了,但愿意顺便结交她。” 罗素羽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可以啊,金睛子!我看这个方法完全行得通!长发乌黑,身材娇小,筑基期……只是这个身材娇小似乎不太妥当,如果他们家的女孩个子都不矮怎么办?这个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你记得吗?门房是一个胖乎乎的男人。”金睛子分析道,“就如我们这样的,女修中占大多数的中等身材,在他看来说是身材娇小也未尝不可。” 罗素羽越想越觉得有理,一会儿从床上站起一会儿坐下,反复张了几次嘴,才激动地吐出一句:“金睛子,你真不愧是我们这代的天才!换我……换我反正想不出来!” 第九章 异香(2) 想到对策后她们当即决定明天就去晏府拜访。于是第二天中午时分,她们便直奔晏府。说来奇怪,昨天街上浓郁的各种香味今天都淡了许多,这大概就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缘故吧。 准备已然充分,临近晏府门前,两人却不免觉得有些胆怯,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最终金睛子深吸一口气,先罗素羽一步走上门口台阶,抬头对门楼上那个门房拱了拱手:“凌意文宗弟子金睛子、罗素羽求见。” 门房懒懒地瞥了她们一眼:“见谁?” “请问贵府可有一长发乌黑,身材娇小的筑基期女修?我们……”她话还没说完,那门房便发出一声尖利的冷笑:“连找谁都不知道,我看你们就是想来巴结我们晏府吧!什么凌意文宗弟子,真敢编啊,都把自己编八大派里去了!” 金睛子的目光顿时冷了下来:“宗门师承,怎敢胡乱编排?我们堂堂文宗真传,又何必巴结你小小晏府?” 那门房又想讥笑,罗素羽慌忙上前,极为诚恳地连连作揖:“这位前辈,您为晏家此等高门大户做事,想必比我们更有见解。不过我们当真是在找这样的一位女修。前不久我们曾得她帮助,心中感激,可惜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似乎来自晏家,就想来这里问问。您请回忆一下,晏府可有这样一人?” 罗素羽的话让那门房心中舒坦不少,他哼了两声:“仙籍牌给我看看。” 两人拿出仙籍牌,门房手指一引,两玉牌顺灵气而上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的手里。“哟,还真是八大派的。”他用神识轮番扫着两枚玉牌,确认她们的身份后,便把仙籍牌从窗户往下一抛。金睛子稳当地接住了,罗素羽出手太早,仙籍牌撞到她的手上,反而被碰飞出去,沿台阶而下一路连弹带滚,她只得手忙脚乱地去追捡。 罗素羽忙着捡仙籍牌的时候,门房已经用指诀把大门打开,他从府内叫出了一位侍女:“带她们去见古香小姐。”侍女微微颔首,示意金睛子和罗素羽跟上她。 尽管早就知道这个计划应该行得通,但金睛子也没想到会执行得如想象中一般顺利,这下进了晏府,不免心中有些忐忑。当心中的不安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平息,金睛子的注意力开始转向周围。不同于罗府高墙重瓦中心对称的风格,晏府的布局类似园林,一座一座三四层高的小楼掩映在奇花异草之间,有一座小楼的楼顶还冒着烟雾。侍女带她们来到一座小楼跟前,面无表情地说:“此处便是古香小姐的居所。此前在门口时,我们已用传讯符通知小姐,她正在里面等着你们。”说罢便转身离开。金睛子和罗素羽对视一眼,一同朝里走去。 她们刚刚走到门前,门就从里面被推开了,门板差点撞到罗素羽的鼻子。罗素羽轻声惊呼,同时后退了一步。开门那人也是一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就低着头连连赔不是。直到罗素羽摆着双手坚称自己没事,那人才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她容貌平凡,左脸侧还长了一块小指指甲大小的圆形胎记,不过确实是“长发乌黑、身材娇小的筑基期女修”。 “请、请问二位找我何事?”她小心翼翼地问。 金睛子和罗素羽再次对视一眼,金睛子说:“说出实情吧。” 随后她朝对方施了一个标准的平辈礼,自我介绍道:“我们两人是凌意文宗的真传弟子,鄙道号金睛子,这位是罗素羽。敢问道友怎么称呼?”虽然已经从门房和侍女的对话中知道她叫晏古香,但该问的还是照例要问。 “八大派的真传弟子?我——我叫晏古香,族中排行第十五,你们可以随意称呼我。” 金睛子微微一笑:“晏道友,幸会。此次我们前来,实是为了问一件往事。这件事可能与贵府有关,但请晏道友放心,这绝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密辛,一点私事而已。” 晏古香的双手紧张不安地绞来绞去,突然间耸了耸肩膀:“啊,都忘记请二位进屋了!我们还是进去谈吧。我、我马上去给二位沏茶!” 于是金睛子和罗素羽进了屋,晏古香请她们坐在一张圆桌前,自己又匆匆跑去沏茶。金睛子蹙了蹙眉:“她为什么这么紧张?”罗素羽对金睛子耳语道:“可能性格天生如此,也可能因为资质太平庸,在家族竞争中毫不起眼,最终就渐渐变得缩手缩脚了——我听说,像这样的中等世家,内部竞争最为激烈。她看起来不太有自信的样子,可能平日压力很大吧。” 晏古香端了茶回来了。这茶呈现普通的浅绿色,香味却很特别,清新中带着一丝果香。金睛子本想问问这茶,突然想起来门口的话还没说完,呷了一口茶后继续道:“晏道友,实不相瞒,我是仙凡混血出身。我来自修仙界的母亲在我儿时离世,没有留下身份信息。如今我想寻找她在修仙界的身份以及下凡的真正原因,因为她姓晏,我就抱着一试的心态来贵府问问。” “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你的吗?”罗素羽笑眯眯地问她,随后兴高采烈地描述了她们方才的经历。晏古香边听边愣愣点头:“好,好的。你们是想问问我们家有没有下凡的人,是吗?” “她大概是在八十年前下凡的。”金睛子补充说,“下凡的时候,应该是筑基期。” “我回去找长辈打听一下……金睛子道友放心,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她正襟危坐起来。 “哈哈,这不是什么秘密,说出去倒也无妨。不过我们寻你帮忙这件事,就不要细说了,免得你们族人觉得我们把你们的门房捉弄了。”金睛子笑道。 “我有分寸的。”晏古香连忙说。 “那么先谢过晏道友了。此事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晏道友有麻烦也可以找我帮忙。”金睛子感谢道。 正事谈完,三人陷入了短暂的尴尬。“哎,晏古香,”罗素羽趴在桌上说,“刚才来的路上,我看到你们家有一座楼楼顶冒烟,却不似起火,这是怎么回事?” “哦,那是我族兄的住处。”说起家里的事,晏古香似乎没刚才那么紧张了,“他刚完成筑基期的家族试炼,正在炼制自己的本命香。” 家族试炼是很多世家都会有的,检测子弟修炼情况的一种手段,具体形式多种多样。至于“本命香”,大概是云栖晏家特有的说法。金睛子和罗素羽对此很感兴趣,从本命香开始,她们谈起了云栖城的香文化。这个话题是晏古香能够驾驭的,三人有问有答地聊了许久,直到谈话被两张传讯符打断。 这两张传讯符分别悬停在金睛子和罗素羽面前,两人一看皆脸色大变,齐呼:“联考成绩来了!”她们一心想着自己的联考成绩,哪里还有心思接着闲聊云栖城的香文化,于是匆匆与晏古香道了别。刚出晏府,还没来得及探入神识查看考试细况,又是一张传讯符朝罗素羽飞来。罗素羽才骈指夹住那张新的传讯符,沉微真人怒不可遏的声音就从符纸里爆发了出来: “罗素羽!你看看你考成什么样子!师门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第九章 异香(3) “啊!是师父!”罗素羽哭丧着脸,试图用双手把传讯符捂起来。然而沉微真人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你这个分数,比下院弟子的平均分还要低,看得我心惊肉跳,以为是批错了,特意去文试堂从几万份卷子里把你那张给找出来。结果呢?只看到你答得一塌糊涂的源典人物和空着没做的场景题!” 旁边的行人纷纷回头看向罗素羽,罗素羽拔腿往客栈的方向跑去。一路上沉微真人的声音从试卷第一题骂到最后一题,当这场骂以“好好跟你丁佩星师姐学习学习”收尾时,罗素羽和金睛子已经瘫倒在了床上。 “好了,这下我不用看了。我师父已经把我的整张卷子分析过了。”罗素羽颓丧地说,“不过,场景题我是真没看到啊!” “那道题在三卷反面。”金睛子边看自己的考试情况边回答她。片刻后,她惊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奇怪,这次我的排名居然这么高!看来能拿奖金了!” 罗素羽跳起来看金睛子的成绩,叹了口气:“唉!我哪天也能有这个水平就好了!金睛子你也太幸福了,自己水平高,师父要求低,不像我,正好相反。” “我师父对我们的考试一向要求不高,他觉得这些纸上谈兵都是虚的。不过他在其他方面要求也高得很,顶喜欢凌晨天还没亮就把我和师兄揪起来练剑。”金睛子笑道,没有揭穿师父对他们考试要求不高的最主要原因是师父自己年轻时也老考不好。 “至少你没有一个事事比你认真的师姐!” 金睛子双手枕在脑后,哈哈一笑:“至少你没有一个总喜欢拿你去和人家徒弟攀比的师祖!” 对啊,其实谁都过得不容易。达成这点共识后,两人都安静了下来。此后等待晏古香消息的几日里,她们偶尔出门游玩,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客栈里,修炼的修炼,写文章的写文章。金睛子近来忙于构思一部小说,题目未定,故事情节大概是这样:横流时期坼界之战末期,一个被道修追杀、身受重伤的魔修被一个凡人小女孩所救,两人在一座破旧的道观里躲藏了十天,逐渐了解了彼此的故事,最终魔修为保护小女孩暴露了自己,为道修所杀。 在此我又不得不为各位不了解乾坤界历史的读者插叙一段坼界之战的概况了。坼界之战是横流时期道修和魔修之间的一场战争,以道修获胜,魔修被集体流放到寒荒告终。但道修内部并非同心同德,当魔修大势已去,长期被宗门、世家势力压迫的道修散修便突然开始对付宗门、世家修士,为自己在战后的长生大陆争夺更多的生存空间。魔修尚未全部溃败,道修又开始内斗,导致坼界之战后期一片混乱。参战者已经不知道在帮谁打谁,只知道杀人夺宝。而也只有在这样的混乱时期,金睛子正在构思的那个故事才得以成立。 这个故事和金睛子以前的作品风格大相径庭。从十一岁写的第一本小说开始,金睛子的小说就一直都是满满的情节,节奏感很强——毕竟金睛子多年来一直把写小说当作生活常态的最直接原因是给自己解闷。可这个故事情节却很简单,时间跨度也很小,如果要用一本书的篇幅加以叙述,必然需要很多很多的描写支撑。不过金睛子之所以构思这个故事,就是为了突破自己原来的一贯行文特色。随着对小说创作了解的深入,她有了更高的追求,不想让作品止步于“有趣”。更何况,提升自己的写作素养本就是修行文修之道的必要。 有一天金睛子和罗素羽聊起了彼此最近的创作,金睛子就顺便给罗素羽说了自己的构思,并向罗素羽征求意见,如何在简单的主线情节下提升作品的丰度。罗素羽思来想去还是建议她加一条感情线。凌意文宗里一直都流传说簪霞峰的人最喜欢写言情小说,罗素羽想到这里其实并不出乎金睛子的意料。但无奈两个主要角色都是女性,就算把两人写成异性,由于年龄、身份差距太大,这条感情线还是显得很牵强。罗素羽却一脸正色:“金睛子,你误解了,感情线难道一定是爱情线吗?言情言情,言世间万物之情,难道你以为我们簪霞峰一天到晚都在写些花前月下的流行小说吗?”金睛子赧然,她以前还真是这么以为的。罗素羽接着说:“这个故事虽然剧情很简单,但我看感情线可以有很多。魔修和小女孩从互相戒备到同病相怜到真正的信任、关心;魔修的自述中,她和战友们随着战局发展逐渐从一盘散沙到并肩作战再到大难临头各自飞;小女孩的自述中,她与家人之间的亲情……这些都可以好好挖掘。” 金睛子只感到羞惭。她心里一直觉得,年纪比她小,不如她博学,还非常笨拙的罗素羽永远会是走在她身后一步的人,她向罗素羽随便一问,实际上并不指望收到有用的建议,没想到这个想法那么快就遭到了嘲讽。她暗暗下定决心,为了避免以后再低看别人,她将在确凿的证据出现之前,永远对别人抱有最高的期待。 那次谈话过后,金睛子对罗素羽高看了许多。她们开始更加深入地讨论创作,并凭自己的所长为对方提出恰当的建议。晏古香的传讯符是在她们谈论去年共同创作的剧本时,夹带着窗外的芬芳气息飞掠到金睛子面前的。 “二位道友,对于你们问的事情,我已经调查清楚。不如今晚一聚,细细说明。”下面附了约见的地点,是城中的一家茶楼。 她们自然如约而至。晏古香来得比约定时间早,因此已经等候多时。第二次见面的她已经没有之前那么胆怯,直接切入主题说:“我去了解了八十多年前家族里包括旁支在内的所有筑基期修士,除一人结丹失败外,其余都还在修仙界活跃,没有听说哪个和凡间有联系。” “那个结丹失败的呢?”金睛子充满期待地问。 “他是男的,想必不是你要找的人。”晏古香摇摇头。 没有线索。虽然这在金睛子的意料之中,却仍让她感到有些失望。看来她们接下来还得去南停晏家问一问。 刚一想到这儿,晏古香就问了:“你们知道南停晏家吗?”金睛子和罗素羽连忙点头。晏古香说:“南停晏家与我们云栖晏家系出同源,平时一直有来往。我去问了那边相熟的姐妹,也都说没有线索。” 金睛子本来已经失望,听她提起南停晏家,一颗心又高高悬了起来。高悬的心在得知还是没有线索后再次往下跌落,在胸腔中犹疑了片刻才找回安放自己的位置。至少又排除了一个错误选项。她只能无奈地想。 但无论她心情如何,晏古香竟帮她们问了南停晏家,这不能不让金睛子心存感激。她恭立起来,真诚地对晏古香说:“我们与晏道友不过初识,晏道友便如此尽心帮助,实令我感激不尽。如若晏道友有朝一日需要我的帮助,我必将回报。” 最后一句她用了“我”而不是“我们”。因为毕竟晏古香所查是她的私事,罗素羽已经与她共同寻找线索,她不能再要求罗素羽与她一起承担后续的因果。 金睛子从十一岁刚刚踏上仙路起就知道,修仙界是很看重因果的。因果这个概念很微妙,在凌意文宗开设的各种讲道中,曾有前辈花了三个时辰来解释它。一定要简短解释的话,大概可以说它是自己与非己之间的一种平衡。这种平衡要求修仙之人顺从自己的道心,不做使道心不安之事,不然他日晋阶之时,这些欠下的因果都会成为自己的心魔。金睛答应回报晏古香一事,虽说微不足道,就算不去做也谈不上有违道心,但如果日积月累,所欠下的微小因果也会与日俱增,后果不堪设想。 金睛子对因果的概念形成于跟着李百闻在灵显城讨生活的那段日子里。那时候他们修为微末,没有背景,挣扎在修仙界的底层。李百闻每天拼命地在外工作,竭尽全力地教导金睛子,对于要把她送进凌意文宗这件事,说是誓死要成功也不为过。金睛子曾经非常不解,不明白为什么李百闻这么执着地要她进文宗,明明两个人一起做散修也很自在,就算是不想让她吃苦,送她进一个普通门派也就算了。每每问起此事,李百闻就冷冷地来一句“我不能欠你父母的因果”,然后赶她继续埋头苦读。李百闻本是凡人,依靠金睛子母亲留下的洗髓丹才得以进入修仙界。他在从金睛子父亲那里接下丹药的时候就答应要把金睛子送进八大派,如果没有偿清这份因果,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在修仙路上走下去。 人人都向往得道,人人都惧怕心魔,人人都不希望欠下因果。就是这样的来自天道的制约让这个就连杀人夺宝都不触犯律法的修仙界在混乱中保持大体的有序,让这个自私、疯狂、放任的文明得以发展延续,长存世间。 第十章 云栖城的未了事(1) “两位道友……”晏古香嗫嚅的声音打断了金睛子的沉思。金睛子抬头,只见晏古香涨红了脸,双手紧紧捏着面前的茶杯:“其实,我如今就有一事需要你们相助。” 罗素羽很热情:“不用不好意思啦!你都已经帮了我们了,我们难道还不帮你吗?” 晏古香低下头:“我……我如今正在准备炼制本命香的材料,其中有一样材料叫作芳菲竹,很难获得。” 金睛子轻轻放下手中茶杯:“我记得在云栖城的地图上有一块地方叫作芳菲林,与你要找的芳菲竹可有联系?” 晏古香道:“那芳菲林中便长满了芳菲竹。绝大部分芳菲竹都有香味,少部分没有,我要找的便是没有香味的那种。” “这还不简单?闻一闻不就知道了?”罗素羽好奇地问。 “云栖城异香盈天,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嗅觉早已适应。在你们闻来浓烈的香气,对我来说却可能极其微弱,就算在芳菲林中挨个去闻,也不见得就能闻出什么不同来。两位道友到云栖城不过数日,嗅觉远不会有我迟钝,是以找两位帮忙。” 沉默片刻,金睛子又开口道:“这无香的芳菲竹,想必用处很大吧。” 晏古香一愣,有些不明白她这么说的意图,迟疑道:“云栖城有许多以香为钻研方向的法修,这种无香的芳菲竹是很好的制香辅料,因此对我们这些人来说,用处确实很大……不过二位是文修,应该用不着这东西。” “既然如此,想必有人会去找这种芳菲竹,然后放在市场上售卖吧?晏道友何不去云栖城的各处商市找找,兴许能找到呢!”金睛子建议道。 晏古香低下头,眼神随着杯中浮沉旋转的茶叶游移:“……是啊,金睛子道友说得有理。我平日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家里,很少出门,故而刚才没有想到……只是……只是……” 她看起来又有什么难言之隐。每当谈话出现悬念的时候罗素羽就很好奇,于是连连追问。晏古香看了罗素羽一眼,犹疑地说:“市售的芳菲竹可能是造假,你知道,他们可能会用特殊的手段处理掉普通的芳菲竹的香味,当作无香的芳菲竹出售。炼制本命香是一件大事,一点万一都不能有的,所以我还是希望直接去芳菲林里找。” “既然一定要亲自去找,你也可以向别人讨教经验啊!”金睛子再次提议道,“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你提到你们家世代炼香,那你家里想必也有人曾经亲自去芳菲林找无香的芳菲竹,你可以问问他们是怎么找的。” “唉,这哪里有什么窍门呀!那些顺利找到无香芳菲竹的族人都说,他们也是仅凭嗅觉,一根根慢慢找的。”晏古香叹息道,“可这样实在太过麻烦,因此我才希望二位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啊!” “我们当然会帮你!”罗素羽笑道,“我们要什么时候去?去之前要准备些什么?” 晏古香很感激的样子:“你们愿意来就太好了。两位不用全来,只来一位就是帮我很大的忙了。” 金睛子觉得奇怪:“你若是怕麻烦我们,那大可不必。” “怕太麻烦你们,是一方面。”晏古香说,“还有一个原因是,芳菲林里到处都是拟竹,人去多了就更容易碰到它们,那可就麻烦了!” 她接着解释拟竹是什么。拟竹实际上是一种蛇,身上长着竹节的图案,它们会把尾巴插在地里,身体直起来伪装成芳菲竹。拟竹主要捕食芳菲林里的蝙蝠,一旦有东西撞到它身上,它强有力的身体便会把猎物紧紧缠绕至死。 “那我陪你去吧。”金睛子点点头,“毕竟我修为高一点。” 晏古香却又期期艾艾起来:“金睛子道友,你愿意相助,我真的真的非常感激。但我觉得罗道友可能更合适。” 罗素羽听到人家这么看得起她,感到很高兴。 “毕竟……毕竟罗道友不是有一个茶杯形状的飞行法器嘛,你们来的时候我从楼上看到了。”晏古香一会儿看看金睛子,一会儿看看罗素羽,神情有些尴尬,“我是想,罗道友只要藏身于这个飞行法器当中,既不妨碍她帮我分辨,也能在她撞到拟竹的时候保护她……” 金睛子很想说如果需要的话,她可以借罗素羽的茶杯,茶杯不过是个飞行法器,又不是只有罗素羽能用。但是她感觉再三反驳对方似乎不太礼貌,再说她本来就并不是特别想去陪晏古香找什么无香的芳菲竹。她一定要罗素羽去,就让罗素羽去吧。横竖罗素羽一副很愿意去的样子。 话虽这么说,金睛子心里还是觉得不太舒服。在修为更高、性格更冷静的她和笨手笨脚的罗素羽之间,晏古香居然指明只要罗素羽陪同……她金睛子有那么讨厌吗? 但反正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第二天上午,罗素羽要前往芳菲林与晏古香汇合。那芳菲林位置偏僻,晏古香给罗素羽讲了许久该怎么去往那里,罗素羽对这种事一向迷迷糊糊,明明搞不清楚却为了面子装出一副搞清楚了的样子,与晏古香道别后就抓着金睛子的袖子要求金睛子第二天带她去。金睛子哭笑不得:“你搞不清楚,早跟她说不就行了。顶多你们换个地方碰面,然后再一起去。” 她们刚掏出各自的飞行法器打算回客栈,金睛子看着眼前的街道,忽然说:“这里正好是商业区,罗素羽,不如我们走回去,一路走一路留意一下这里到底有没有卖芳菲竹的,我很好奇呢。” 罗素羽也很好奇,便同意了,两人沿着街边走回去,遇到卖材料的店就问问有没有无香芳菲竹。她们问的第一家说没有,但很好心地告诉了她们哪家店有,她们便赶到那一家,说要看看芳菲竹。 店里的伙计领她们看了店堂后方码的整整齐齐的以竹节为单位出售的一排芳菲竹。那芳菲竹手腕粗细,呈现一种粉褐色,除此之外与普通竹子并无区别。金睛子凑近闻了闻,无香。 伙计热情的说:“如果嫌这些成色不好,或者需要整根的,可以在我们这里预订,我们有专业的伐竹者,找来的都是货真价实的无香芳菲竹。” “是我一个朋友要我给他带的,我也不太懂这东西。”金睛子缓缓地说,“你给我们介绍一下吧。” “送礼啊!那你可就来对地方了!”伙计推销道,“我们店的芳菲竹都是精挑细选的,质量没的说!我们的伐竹者都是筑基后期及以上的本地修士,对于香的造诣已经达到了‘不闻香而得香’的境界,每一个都非常专业!”他正打算铺开去渲染得到芳菲竹的不易,他们店对芳菲竹品质的高要求,加十个灵铢就能得到的精美的礼盒装以及令人信服的售后服务,金睛子却打断了他:“这个‘不闻香而得香’的境界,是什么意思?” “哦,这个就是我们云栖城对习香境界的一个概括。第一个境界是‘闻万香得万香’,是说在习香初期要认识各种香味;第二个境界是‘闻万香得一香’,大概是说要把各种香味融会贯通吧,我还没到这境界呢;第三个境界是‘不闻香而得香’,就是尽管鼻子闻不到,也能准确识得各种香;第四个境界是‘闻一香得万香’;第五个境界是‘万香在心’……这后二境我就不懂啦!绝大多数人都只能达到第三个境界的……” 金睛子耐心地听他讲了许多,最后实在不好意思什么都不买,就买了一节竹子上端的拇指粗细的小竹节。价格并不贵。 第十章 云栖城的未了事(2) 离开那家店后,她们仍然步行回去,权当逛街散步。一路上罗素羽如往常一样一直在讲话,而金睛子一直在沉思,也没怎么听。不过对罗素羽来说,讲话本身就是一种需求的解决,不一定非要别人回答她,因此这一路她们倒是相处得很和谐。 金睛子从与晏古香对话的时候就隐隐觉得有一丝奇怪。比如晏古香坚持不去商店里购买所需的材料,比如她坚持与修为略低的罗素羽同行,比如她把见面地点约在偏僻的芳菲林。这些疑点但凡只出现一个,金睛子都会自然地忽视掉,但当它们一起出现时,尤其是当晏古香选择罗素羽作为同伴隐隐刺痛了金睛子脆弱的自尊心时,金睛子便开始怀疑。晏古香不希望她金睛子去不会就是怕被她看出什么吧!金睛子忽然想到。 她仔细回想与晏古香两次见面的每一处细节,结合刚才在店伙计那里打听到的一些信息,大胆猜想着找无香芳菲竹会不会根本就是晏家的一个家族试炼。晏古香曾提到她的族兄“完成了筑基期的家族试炼,正在炼制他的本命香”,而无香芳菲竹正好与炼香有关;家族试炼肯定是为了考验族中子弟的能力,而在早已嗅觉适应的情况下分辨出无香的芳菲竹似乎暗合了伙计所说的“不闻香而得香”;这样一来晏古香坚持不去购买现成材料也很好解释了,因为现成材料一看就是买来的;坚持和罗素羽约见在偏僻的芳菲林大概是担心在城中见面会被族人撞见吧。既然是家族试炼,那么请求外援想必是不被允许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罗素羽去赴约似乎就不太合适了。帮助人家在家族试炼中作弊,会欠下因果的。 金睛子唯一不能解释的就是,如果这是家族试炼,为什么晏古香可以不在族人监督的情况下私下完成。不过她还是把她所推理的这一切都告诉了罗素羽。 彼时她们已经回到了客栈。罗素羽听了她的推断,正如金睛子预料的那样,显得十分惊奇和兴奋,完全没有可能被晏古香欺骗去帮她作弊的愤怒。“金睛子,没想到你还会推理!”罗素羽崇拜地看着她,“那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像推理小说里那样去收集证据,落实她的罪名,然后当面揭发她?” 金睛子很无奈:“没发生的事哪里有什么证据啊!明天我们当面去问她事情是不是这样,然后拒绝帮她这个忙不就行了?不管她承不承认,我们都不要再掺和了,欠下这个因果可就麻烦了。” “金睛子,你成天把因果挂在嘴边,一点都不像六七十岁的年轻修士。”罗素羽抱臂道,“我们这个年纪,就是该欠下一大把因果,留着几百年后慢慢还的!” “可明知要欠下因果你还去,那就不是年少轻狂,而是傻了!”金睛子很想像师父偶尔会做的那样翻个白眼,但以前从没翻过,感觉怪怪的,最终还是放弃了,“罗素羽,你出自世家,你说说,如果一个人在家族试炼中表现出众,会有什么结果?” “无非就是得到更多认可和赏识呗……”罗素羽坐在床边晃着腿,“不过,中型家族大多内部竞争激烈,家族试炼做得好,也可以得到家族资源的优先分配权吧——对,这就是犯人的动机!” 罗素羽又紧接着做出了进一步的猜测和想象,几乎把此事补充成了一个渗透着阴谋与爱情的犯罪小说。金睛子终于忍不住将其打住:“别猜了,横竖明天就知道真相了!” 罗素羽颇有些恋恋不舍地说:“我觉得这件事情改编一下,可以写推理小说呢!” “推理……”金睛子思索片刻,话锋突转,“你说,在我构思的那部小说里加入推理因素怎么样?从魔修和小女孩的对话里,读者能够隐隐推断出一些隐藏情节,这样写怎么样?” “当然好啊,只不过这样一来……”罗素羽认真分析起来,“故事的结尾和故事的中间情节比起来,就似乎有点单薄,有些收不住的感觉。” “结尾我确实不太满意。魔修为了救小女孩而死什么的,简直温情得俗气。”金睛子从口袋里掏出纸笔,简单记了几句。 “还有啊,金睛子,两个主角也该起名字了,以身份称呼太麻烦了。” 金睛子挥挥手:“别提了,就这两个名字我想了半个月了!” “半个月啊!我给角色起名字,最久不过一天!你等着,我明天就帮你想出来。” 罗素羽的注意力就这么转向了起名字一事。然而金睛子也着实挑剔,以各种理由否决了罗素羽的所有提案,不是嫌太俗气就是太生僻,要不就说“不符合人物身份性格”。可罗素羽不会轻言放弃,一直到第二天她们去芳菲林的路上,罗素羽还在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名字,直到视野里出现晏古香的身影她才停住。 晏古香见金睛子也来了,显得有些讶异和慌乱。她勉强镇定下来,挤出一个微笑道:“金睛子道友怎么也来了?” 金睛子坦荡地说:“昨天我们去卖芳菲竹的商店里了解了一些情况,妄自猜测取回无香的芳菲竹可能就是贵府家族试炼的内容。还望晏道友说明一二。” 晏古香没有说话,但她的表现说明了一切。她的目光定在脚下的地面上一动不动,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服下摆。良久她才支支吾吾地说了些什么,但声音太轻,谁也没听见。 金睛子安慰地笑了笑:“晏道友,我们并不怪你。无论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我们都能理解。” 晏古香始终低着头。 “但是,容我多一句嘴,漫漫仙路,没有捷径可走。虽然如今的晏道友并不出众,但只要踏实走下去,必然能走得长远。”金睛子说。 晏古香叹了口气,声音微颤:“两位是八大派的真传弟子,怎么晓得我这种人的不易。族中竞争激烈,只有在筑基中期提前完成筑基后期的家族试炼,我才可能得到家族的重视……” 晏古香想要对族人描绘的是她在筑基中期之时“无意间”完成家族试炼的故事。正规的家族试炼自然不可能私下完成,要有族中长辈在场见证。但既然是“无意间”,没有长辈在场见证不也很合理吗?即使晏古香提前完成家族试炼因为这一点而得不到有效证明,但光是此事属实的可能性就足以让大家高看晏古香一眼。而这对晏古香来说足够了。 罗素羽以为晏古香要倾诉自己悲惨的身世和痛苦的经历了,饶有兴致地朝前凑了凑。没想到晏古香提气,似要说话,又吐气,胸口几度起伏,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金睛子又说:“无论如何,晏道友的帮助,我会铭记于心。日后仍欢迎晏道友来凌意文宗秋声殿拜访。” “多谢金睛子道友的提点,我已经想通了。”毫无征兆地,晏古香抬起头来,轻轻吐出一口气,“我希望……金睛子道友能够不计前嫌,仍然将我作为朋友。”听她这么说金睛子也松了一口气,“哪里有‘前嫌’之说,能够结交晏道友,是我的荣幸才是。” 这便是,当时在她们看来的,事情的结局了。晏古香与金睛子、罗素羽成为了朋友,并在她们接下来逗留云栖城的几天里,尽了地主之谊,与她们一同游览了她们尚未游览的半个云栖城,甚至还像罗素羽一样,热情地帮金睛子研究她正在构思的那部小说。直到金睛子和罗素羽离开了云栖城,晏古香还常常来信,在她们离开一个月后的一封信中,更是提出了好几组主角姓名以及很多关于情节构思的想法,说这些都是她这段时间新想到的,如果金睛子能采纳,她会感到十分荣幸。金睛子看到后深受感动,但也觉得很合理。她毕竟是凌意文宗的真传弟子,又让晏古香免于误入歧途,晏古香想要结交她再正常不过了。再仔细一看,晏古香提出的那些名字和情节竟都很合意。尽管当时金睛子已经想出了两位主角的名字和另一种结尾方法,但为了向晏古香致意,在自己的方案和晏古香的方案差不多好的情况下,她还是采用了晏古香提出的两个名字、一段中间剧情和一段结尾情节。 被采纳的那个结尾情节是这样:魔修为了保护小女孩而受了重伤,临死前才突然发现,那个凡人小女孩不过是儿时的自己的一个幻象,小女孩的经历其实正是她早已遗忘的童年记忆,而从被救到十天的谈话再到今天的死亡不过是她自编自演的一场戏而已。这个结尾可挖掘性极强,晏古香并非文修,却能想到这些,不能不叫金睛子惊喜。 那小女孩和魔修的名字一个叫阿饶一个叫末夜。当时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名字的金睛子不会想到,阿饶和末夜很快就将成为她在未来几十年中怀疑的根源,恐惧的根源,心魔的根源。 第十一章 师祖有令(1) 金睛子站在檐下,注意着每片瓦片上雨水聚落的节奏,忽然间想起文宗来。文宗的雨总是像一组绝美的修辞,把山水渲染得美得郑重,似乎是在为尚未发生的情节作出隐喻和暗示。 “出来游历都一年多啦。罗素羽,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现在回去倒也可以……不过既然刚刚才到这里,就停留一段日子再回去吧。” 她们此刻身在叹江中游的印山城。印山城是一个小而安静的城市,无论是占城中人口大半的凡人还是修仙者们,都与这座城市一样,有着平和的性格。印山城东便是印山,一座本身形态规整、千百年前又被无聊的修仙者彻底修饰成印章模样的石山。叹江的支流何如江在印山侧拐了一个圆润的弯,向东南方向汇去。 金睛子和罗素羽来到印山城只是想游览印山,然而刚到城中就逢连日大雨。尽管只要戴上刻有特殊法阵的发冠就能避免被淋湿,但谁都没有兴趣踩着湿滑的石阶隔着蒙蒙的雨幕去游览印山,因此只能滞留在客栈。而那天金睛子站在客栈门口的屋檐下,忽然间想起文宗来了。 一年时间对于修仙者来说不值一提,但可能是因为去了太多地方,经历了太多事情,这一年变得尤其漫长。这一年里,她们去过云栖城这样繁荣的城池,到过印山城这样安静的小城;在狩猎开放期繁密的山林里和陌生人组团猎过妖兽,在嘈杂的拍卖会上为了一点无足轻重的东西与有钱的世家公子有过交锋。她们上蹿下跳,东奔西走,把所有应该尝试的事情全都尝试了一遍。当然,她们并未忘记寻找晏明霞线索的目标,只不过在云栖城一行后,她们认为一处一处打听太过麻烦,于是干脆转变策略,直接让金睛子化名为晏明霞。这样一来,一旦有认识晏明霞的人听到了这个名字,关注到金睛子,又恰好在金睛子身上发现了一些属于晏明霞的特质(金睛子认为她长得总会和晏明霞有点像),就很可能猜到金睛子与晏明霞有所联系。而只要晏明霞此前和那人的关系够好,那人总会找上门来打听。 金睛子标志性的金睛也特意被掩藏了起来。离开云栖城后不久,罗素羽就给金睛子不知从哪儿淘来了两片薄薄的棕色晶片,只要覆在眼球上,就可遮蔽原本的眼色。 对于这种随缘式的调查方法,金睛子其实并不抱太大希望。但事实总是证明,再小的概率经过累加也会变得很大,只要找得够久,概率的累加值终有一日会无限趋向于必然。不过那个时机在那时还没有到来。 一年间,金睛子和朝谕有过两三次通信。所谓“信”,实际上只是按照书信格式写就的、篇幅较长的文字传讯符。尽管能做到即时交流的传讯符完全可以让修士们一来一往地远程聊天,书信格式仍因其郑重的仪式感和适宜长篇描写的特性而得以保留下来。朝谕的前几封信都在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师祖又烧好吃的犒劳徒子徒孙们啦,听道时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修士真讨厌啦、无瑕师伯又在大声骂人声音直传秋声殿啦之类的。不过在最近一次来信中,他提到了两件引起金睛子关注的事情:一是朝谕养毛蛇的事情终于曝光,师父把他臭骂了一顿,但没有阻止他继续养毛蛇;二是师父又给他们收了一个小师妹,名叫金霁月。好奇于朝谕如今的处境和新来的小师妹也是金睛子想到要回凌意文宗的理由之一。 但在回去之前,印山至少是要爬的。来到印山城的第三日清晨,天气终于放晴。下午,金睛子和罗素羽高兴地换上了轻便的衣服,往乾坤袋里塞了点零食,打算去登山。雨后的空气满是初夏的芬芳,天空呈现迷迭花的颜色。两人攀登至一半坐在石阶上休息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躺倒在了身后的台阶上,望着飞鸟划过的天空。 忽然间,金睛子注意到低空闪现了一点金光。她揉揉眼睛,怀疑是太阳光线导致的错觉。当她再度睁眼的时候,一张传讯符已经悬停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一张声讯符。金睛子蹙了蹙眉,触发了符纸,师祖渠光真人的声音传来: “你现在在哪儿?” 金睛子与罗素羽对视一眼,都很疑惑。金睛子掏出一张自己的传讯符,回复说自己在印山城。 不一会儿,师祖的传讯符又来了:“一个时辰之内,回来见我!” 金睛子两手一撑坐了起来:“什么?一个时辰怎么回得了文宗!就算坐传输阵,最近的传输阵离这里也很远啊!”罗素羽站了起来:“那赶紧告诉你师祖你回不去啊!她一定找你有急事!” 金睛子又发了一条传讯符告知情况。渠光真人回复道:“哦,我忘了,你们低阶弟子总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算了,看来本座只能亲自来接你了。” 金睛子满心的疑惑,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师祖亲自接她回文宗?可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她有师父师娘师兄,也不用师祖亲自来啊。莫非是师父出事了吗?她紧张地猜测。但听师祖那懒懒散散的语气,又不太像。 她没有疑惑很久。两刻钟后,渠光真人就坐着一个大锅出现在了她面前,那大锅是渠光真人的一件飞行法器。“丫头,上锅!”渠光真人朝金睛子招呼道。看到一旁的罗素羽,渠光真人还很好心地问了问:“沉微的徒弟是吧?你回文宗吗?我可以载你一程。”坐前辈飞行法器的机会可不多,再说她们本就打算择日回去,罗素羽便猛点头。渠光真人的锅速度飞快,就是有点颠簸。等她们到达凌意文宗时,罗素羽已经晕晕乎乎,爬了两次都没爬出锅去,还在锅里摔了一跤。渠光真人双手拎着她的肩膀把她提了出去。 罗素羽摇摇晃晃地离开了翠微峰。渠光真人对金睛子说:“现在,回你的修炼室,去晋阶筑基后期。” 金睛子双目圆睁:“啊?” 第十章 师祖有令(2) 金睛子双目圆睁:“啊?” “咦?你的眼睛怎么回事?”渠光真人皱眉道。金睛子猛然想起眼睛上的晶片还未摘下,连忙引了一丝灵气把它们摘下来。渠光真人好像也并不真的在意她的眼睛怎么回事,自顾说道:“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七十八岁了吧?无论是修炼还是为文,你的资质都很好,如今晋阶后期,只晚不早。” 金睛子仍有些迟疑。突然叫她去晋阶她就要立马去晋阶……这感觉总是怪怪的。 渠光真人有些不耐烦了:“哎呀,相信师祖,你现在晋阶没问题的!不过是升一个小境界,又不是叫你去结丹!快去快去!晋阶完了赶紧来找我!” 金睛子犹犹豫豫地走开了,直到走到秋声殿门口,仍有些恍恍惚惚。刚到自己的房门口,她又转身朝主殿跑去,决定还是去和师父说一下自己被师祖揪回来晋阶的事。然而找了一圈却发现整个秋声殿一个人都不在,金睛子只得依师祖所言,回到修炼室里盘腿入定,准备晋阶。 低阶修士中常有一种误解,认为晋阶,无论是小境界还是大境界,皆是玄妙无比之事,若非得到突然的契机便不可轻易尝试,否则就会晋阶失败走火入魔。金睛子迟迟没有想到主动晋阶,就是受此种潜在思想的影响。而实际上低阶修士的晋阶远无如此玄妙,就算真的晋阶失败,走火入魔的概率也很低,所以只要晋阶前修炼踏实,积淀充足,就大可以勇敢地主动晋阶。如果每次晋阶前都非得顿悟一下不可,那么乾坤界各境界的平均晋阶年龄都得往后拉至少二十年了。 金睛子天资过人,此前的修炼也一直稳扎稳打,不贪图速度,此番晋阶自然顺利。在灵气的包裹中她心悟文法,内拓经脉,已然忘记时间的流逝。等她终于长舒一口气睁开双眼时,天已经全黑了。她抬头看了看墙上闪着微光的星晷,发现此时正是丑时初。考虑到师祖可能正在休息,满身疲倦的金睛子就大胆地打算违逆师祖“晋阶完了赶紧来找我”的指示,拖着脚步走回自己离开一年有余的卧室,打算一觉睡到天亮。 路过窗边的时候金睛子停下脚步去拉窗帘,却在微暗的月光下看见脚边有一条闪着黯淡矿石色泽的粗绳子。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样一条麻绳?金睛子低头细看那麻绳,那麻绳也抬头看着她。 与麻绳对视良久,金睛子突然跳了起来:“朝谕!他竟然把阿宝养在我房间里!” 她有一种现在就冲出去找朝谕讨个说法的冲动,但因为实在太累,终决定改日算账。因为担心阿宝爬到床上,她还掏出阵盘在床边布了个防御的阵法。做完这一切后金睛子的眼睛几乎要睁不开,她和衣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意识在屋外传来的谈话声中逐渐苏醒,金睛子在半梦半醒间认出了师父和师祖的声音。随后她感到身体和以往不太一样,似乎更轻盈了一点。她专心感受着灵气在经脉中的游走,渐渐想起来晋阶后期前后的一系列细节。 对,她得马上去找师祖!一个念头在昏沉的脑海里划过。金睛子惊坐而起,到处找衣服,片刻后发现衣服还穿在身上。她冲到镜前,飞快地重新梳了头发,然后边整着头上的发冠边奔出门外。 师父和师祖站在广场中间交谈着什么“材料”“法宝”之类的话题,并在她推门出来的一刹那同时转向了她。师父满意地笑了笑:“晋阶后期了,不错,比你那玩蛇丧志的师兄强。”玩蛇丧志?金睛子原地打了个趔趄,看来即便没有拿朝谕怎么样,师父对朝谕养毛蛇的事还是心存不满的。渠光真人朝她招招手:“既然休息够了就跟我走吧。老四,你徒弟借师父一天,你忙你的去吧。” 渠光真人称呼师父“老四”,是因为师父是她的第四个徒弟。 金睛子轮番看着转身就朝两个相反方向走去的师父和师祖,希望谁能给她一个解释。师祖到底要带她去哪儿?她小跑着跟上师祖的步伐,小心翼翼地询问。“路不远,到了就知道了。”渠光真人只是散漫地说,同时从乾坤袋里掏出了昨天那口大锅。 当两刻钟后金睛子强忍着头晕从锅里爬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块空旷的斜坡上。斜坡的下行方向是宽阔的苔原,苔原的尽头是几座平缓的雪山。扭头朝上行方向看去,一座漆黑的山门伫立于前,牌匾上“上隐门”三字金隐隐闪着光。师祖带她来上隐门拜访那位肃水真人吗? 渠光真人已经走到山门口,将自己的仙籍牌给值守弟子看了一下。金睛子连忙追上她的脚步进入山门。没有了山门的阻碍,视野里的几座雪山更显高大巍峨,其中一座更是直入云霄,看不清山顶。渠光真人又掏出了她的锅,带着金睛子平缓飞行至一处山腰。几座其貌不扬的小筑刚好坐落在雪线之下。屋前肃水真人已经等候多时。 “昨天掐指一算,觉得你会来,你今日竟真就来了。渠光,难不成我们有心灵感应?”他笑眯眯地看着渠光真人。渠光真人也笑眯眯地看着他,抓在金睛子右肩的手却在收紧:“可不是心灵感应嘛,肃水,你一发传讯符说你徒弟晋阶筑基后期了,我就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挂念我这位徒孙。这不,正好带她来贵派见识见识。”说罢两人皆大笑起来。金睛子见缝插针地拜见了肃水真人。肃水真人冲她点点头,“小道友,好久不见,修为见长啊!你是什么时候晋阶的?怎么你师祖也没告诉我一声?”渠光真人捂着嘴笑起来:“我的徒孙哪能跟你的宝贝徒弟比!这不,几个时辰前才勉强晋阶……不过我记得,她比你徒弟小了那么两岁,算起来,她晋阶后期时更年轻呢。” 一席话,金睛子之前暗暗的猜测就被证实了。果然师祖一旦找她有事,就一定是用她去和肃水真人的徒弟攀比的……她早该有这个觉悟。 肃水真人神色略僵,不过很快就恢复过来,拍着渠光真人的背笑称道:“两岁算什么?渠光,我不是还比你小了九十来岁吗?结婴,化神,不都比你早?” “胡肃水,你无不无聊?就这几件破事,你来回扯来扯去,好像我不知道阁下和阁下的高徒都是天才似的。”渠光真人脸上的笑意仍在,语气却渐渐尖酸。 肃水真人见好就收:“过奖了,哈哈。来,里面坐。” 第十章 师祖有令(3) 他们走进肃水真人的客厅,两位前辈在饭桌边坐下,金睛子不敢坐,恭敬侍立在渠光真人身后,直到渠光真人喊她坐下她才坐下,坐得很靠前,没满半个椅面。许是坐在饭桌边的缘故,两位前辈的话题很快就转向了美食。金睛子不太懂“叹江里的蚌和乾坤湖里的蚌哪个好吃”之类的话题,只是凝神观察着周围,并注意到肃水真人在刚坐下的时候就发了一条传讯符。肃水真人的客厅陈设简单,最引人注目的不过两件东西:一是他们如今坐在其旁的巨大饭桌,二是墙上挂的巨幅字画。那字画上画的是一桌宴席(桌子看起来就像这里的这张),旁题散文一篇。金睛子眯眼看那字画的落款,发现这是师祖的手笔。 金睛子凝神阅读着师祖的散文。散文由一手跳脱的行书书成,以清新自然的语言介绍了画作上的每一道菜,字里行间还隐隐透着对宾主两人深厚友谊的歌颂。这宾主两人不用说就是面前的两位前辈。师祖不愧是化神期的修士,一手文章虽不见华丽修辞,却文气纵贯,行云流水,才看半篇,金睛子就有了顿悟之感。 可惜金睛子的顿悟很快就被打断了。“师父,你找我?”一个隐隐有些熟悉的声音从门口方向传来。金睛子偏头一看,不出所料是肃水真人的徒弟韩令。自从刚筑基时被两位前辈拉着互通了姓名,又留了灵场以便日后传讯符联系,勉强算认识了之后,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他穿着上隐门的道袍,发型不复上次见面时的板寸,留成了一个少见的不长不短的发型。金睛子微蹙起眉。无论韩令是否因为这个发型而看起来更加英俊,她都对这种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幼稚行为有着天然的反感。 韩令拜见了渠光真人,然后走到肃水真人身边坐下。尽管没有人说一句多余的话,金睛子仍敏感地觉察到两位前辈之间缓和的气氛再度紧张了起来。充满火药味的空气很快就被肃水真人问徒弟的轻轻一句“韩令,你准备什么时候结丹?”给引爆了。 “金睛子,你准备什么时候结丹?”“百岁结丹是你们这些优秀修士应该达到的标准。”“韩令,你觉得你能在九十五岁前结丹吗?”“金睛子,你觉得你能在九十岁之前结丹吗?”“我的徒孙自然比不上阁下的高徒!”“在下的顽徒怎能比得上阁下的徒孙!”“金睛子你觉得你什么时候能结丹?”“……百岁结丹,我会努力。”“韩令你说你什么时候能结丹?”“‘时机成熟’后吧……” 两位前辈一边逼问着各自的后辈,一边逼视着对方,话题兜兜转转从徒子徒孙到早年往事,直至扯出几百年前彼此的烂账。韩令看着窗外,似在发呆;金睛子看着字画,希望延续那种顿悟的感觉。两人的目光交叉而不交汇,不过都游离在现场之外。 屋外响起了遥远的呼喊声:“韩令,你还打不打球啊——”韩令扭头对肃水真人说:“师父,严诚在他们叫我回去打鲲鹏碰,我先走了。”肃水真人没理他。韩令便自作主张地离开了。金睛子有些歆羡地注视着韩令远去。 在乾坤界说起打球,一般指的都是打鲲鹏碰。这是一项历史悠久的体育运动,规则概括来说就是把三个大小不一的圆环和一个球在空中打来打去,球穿过环则得分。门派之间定期会举行鲲鹏碰的赛事,不过金睛子从没有关心过。 前辈们的交锋还在继续。金睛子早已看完字画,此刻正盯着墙壁思考自己的小说,就是金睛子之前思考了很久的,阿饶和末夜的故事,被她定名为《永夜独白》,当时刚刚写了一个开头。 她在自己的思绪中载沉载浮许久,突然间感觉世界安静了。抬头一看,桌上多了一罐糖,两位年逾千岁的化神期前辈正像小孩子一样安静地吃着糖。 后来金睛子知道,吃东西是渠光真人和肃水真人休战的表示。他们当年交好就是因为共同的爱好“吃”,这一贯穿他们友谊的永恒主题总是能让他们迅速和好。 吃完糖,渠光真人就带着金睛子回去了。坐着铁锅飞出上隐门时,金睛子还遥遥地看到了空中几个打鲲鹏碰的人影。 中午时分金睛子回到了秋声殿。刚刚经历游历、晋阶和不太愉快的上隐门之行,金睛子现在只想把自己关起来写作。一进屋,她突然想起阿宝的事情尚未解决,她又实在不想在一条毛蛇的陪伴下写作,于是收拾了东西去了附近的书阁,暗暗打算等朝谕晚上回到秋声殿再算账。可万一朝谕很晚才回来,她岂不是又要和阿宝共度一夜了?正思索着要不要直接给朝谕发传讯符说说这件事,师父的传讯符来了,说他们秋声殿已经好久没有同桌吃饭,今天他亲自掌勺,叫金睛子傍晚务必回来,也见见刚来的小师妹。 金睛子放心了,只要朝谕回来吃晚饭,阿宝的事情就可以在今天她睡觉前解决。 按理说,筑基期及以上的修为已经可以长期辟谷,但或是因为嘴馋或是为了维持社交关系,吃饭这一活动仍然非常普遍。渠光真人和肃水真人就是以好吃闻名的,不过渠光真人在这件事上更胜一筹,因为渠光真人不仅会吃还会做好吃的,而肃水真人基本上只负责吃。渠光真人的美味佳肴长生有名,据传她曾在上隐门煮麻辣烫,香飘十里,惊动掌门。而无妄真人作为渠光真人最小也是最宠爱的弟子,也学了那么两手,只是因为太懒,很少出手。师父难得掌勺,金睛子表示非常期待。 她在傍晚时分御剑回到翠微峰秋声殿,远远地就从空中看见殿前广场上摆好了桌椅,看来师父师娘今天难得雅兴,准备露天吃饭了。金晃晃的夕阳下,秋声殿的几座金顶变得异乎寻常的明亮,金睛子眯起了金色的眼睛,嘴角不知怎的破开了一个孩子般的露齿笑。翠微峰的夕景壮丽如常,她已经看过无数次了,但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她刚刚结束远行,或许是因为空气中荡悠悠的晚餐的味道,或许是因为一些遥远的回忆恰好如期而至,金睛子在十一岁后第一次感觉到了如此强烈的,回家的安全感。 第十二章 秋声殿之秋(1) 跳下飞剑,金睛子向门内奔去,在绕过胖美人影壁的时候猛然撞见了一个,想必是她那位小师妹的年轻女修。没等金睛子反应过来,对方就笑着朝她施了个幅度略嫌夸张的平辈礼:“师妹金霁月,见过金睛子师姐了!” 她穿着一袭粉红的裙装,面上稚气未脱,笑容明艳。 金睛子报以微笑:“师妹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 “师父师娘刚打发我出来看师兄师姐到了没有,恰好师姐到了。就是不知道师兄什么时候回来。”金霁月边说边快步往桌边走。“朝谕还没回来?”金睛子随口问道。金霁月答道:“大师兄好像一直都很忙,成天赶来赶去到处打工。” 到处打工?朝谕这家伙,为了阿宝也是拼了。想到阿宝,金睛子又在心里措起了辞,准备待会儿找时机与朝谕就阿宝的事情对峙。 金睛子和金霁月在饭桌边坐下,边满怀遐想地闻着饭菜的香味边漫不经心地寒暄着。忽见一个个菜碟从厨房里排着队飘了过来,地沟龙阿蹲也追着最后一盆菜从厨房里飞了出来,眼神中满是期待。随后围着围裙的师父出现在厨房门口,遥遥地指挥着菜碟一个一个落到桌子上边。“朝谕这小子还没回来?”最后一个菜碟落下之时,师父不耐烦地对着天空质问道。那盘菜随着他的质问在桌子上轻轻簸了一下,溅出了一点菜汁。阿蹲伸出舌头想去舔,金睛子把阿蹲的脑袋推开,顺手施了个小术法把桌上的菜汁清理干净。 师父转了个身,再度面向她们时,六个空碗和五双筷子也排着队朝桌子飘了过来。此时师娘碧涵真人正好从影壁后走出,她的手中拿着一瓶紫色的燕子花。燕子花显然是刚刚摘下,新鲜明艳,比燕子花更明艳的是容光焕发的碧涵真人,她款款走来,把插花的胆瓶摆放在桌子中央。 “师娘你今天真美!”金霁月笑嘻嘻地恭维道。金睛子也笑了:“徒儿离开一年,师娘又变漂亮了。” 碧涵真人其实一直都很美,只不过今日她的气质比以往柔和许多。平日的碧涵真人是怎样的?如果要把金睛子对她的印象做成剪辑的话,可以看到大部分都是她和无妄真人在就各种大大小小的事情怼来怼去的画面,轻则相互嘲笑,中则吵架,重则碧涵真人一跺脚回鉴水阁。 碧涵真人问了金睛子游历的情况,金睛子认真答了,末了还掏出了在云栖城买的数瓶香水,请师娘和师妹挑选。师父也从厨房出来,解开围裙往后一扔,在碧涵真人身边落座,看看桌上的菜又看看天,似乎还在看朝谕回来了没有。“小段,发个传讯符催催朝谕。”他最终不耐烦地说。金睛子快速给朝谕发了一条传讯符。师父得意地看看满桌的菜,接着说:“你们知道为师今日为何大摆宴席吗?” 师姐妹俩十分配合地提出了几个不靠谱的猜测,并央求师父揭晓答案。 “今天是我和你们师娘结契两甲子纪念日!”师父笑嘻嘻地携起师娘的手,宣布道。 师娘别过头去,即便只露出侧脸也掩不住满脸笑意,“忍你两个甲子,是不容易,该庆祝一下。” “还好提前几天结束了游历,不然这顿饭徒儿可吃不着了!”金睛子笑道。 “就算你师祖不来接你,我们也打算今天去接你回来的。”师父说,“看着你从十五岁长到七十多岁,突然分开一年有余,还真有些不习惯。” 金睛子幸福地笑了。师父师娘携手的身影不知怎的,竟和她早就失去的父母的身影重叠。少孤为客早的隐伤在不知不觉间弥合,弥合的伤口仍有轻微的痒意,金睛子竟感到眼眶微热。 师父和师娘虽然常常争执,感情倒意外的依然很不错。或许对于那些亲密和睦的道侣来说,一次纠纷就能毁掉一切,而对于把大小纷争当作日常的道侣来说,再大的变故都不算什么吧。 师父放开了师娘的手,嘴角的弧度仍未消下去。他拿起一个空碗,从每盆菜里都拨了一点进去,满满当当地放到阿蹲面前。阿蹲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大师兄回来了!”金霁月手指天际喊道。很快朝谕的身影就从影壁后出现。 “师父师娘结契两甲子了呀!祝师父师娘再相爱相杀几万年!”他俏皮地说。 “朝谕,你怎么知道今天是师父师娘的纪念日?”金睛子问。 朝谕带着一番大师兄的优越感,以对待晚辈的口吻对两个师妹说:“作为师父的首徒,我在六十年前吃过师父师娘结契一甲子的饭啊!那时候啊,金睛子还没有来凌意文宗,三师妹还没来得及投胎呢!” “首徒?呵呵,你还知道你是我的首徒?”师父翻了翻白眼,“资质没你师妹好,还不好好修炼。明知道自己穷,还去伺候一条毛蛇。到时候你师妹比你先结丹,看你这个大师兄的面子往哪儿搁!” 此处的“师妹”特指金睛子。 师父正好把话题带到毛蛇,金睛子自然要借题发挥一番。然而刚想说话,就听师父宣布了开饭。金睛子只得把想说的话和着一筷子菜咽下去。 师父做的菜看似普通,入口却不寻常。种种口感饱和而不腻,对比鲜明又和谐融洽,如一曲多声部的乐章。金睛子还在细细品味美食之时,朝谕已经边吃边含混不清地拍起师父的马屁来了。师父很受用,叹着气说,“唉唉,好久没有下厨,厨艺都生疏了。” 金睛子和金霁月迅速跟上了节奏,直呼“这哪儿能呢!”“我太崇拜你了师父!” 吃了没多久,师父突然一拍脑门,说要翻瓶酒出来喝,当即回主殿翻找了。席上安静了一阵,金睛子觉得这是和朝谕交涉的好时机,于是委婉地说:“朝谕,我注意到你的宠物似乎迷路了。”潜台词是,阿宝出现在了它不该出现的地方。 朝谕大惊:“啊?阿宝不在你屋里吗?” “所以你是故意把它养在我屋里的?”金睛子笑盈盈地问道。 朝谕点点头:“师父知道阿宝的存在后,阿宝就没有必要藏在偏僻狭窄的小石缝里了,所以我就把它带回了秋声殿。我不能让她住在我这里,因为我房间里小物件太多了,我怕她乱吃我房间里的东西;我也不能让她住在三师妹那里,怕三师妹进进出出踩到她;我更不能让她住在那间没人住的偏殿里,因为那里堆满了杂物,环境很不好。反正你出去游历了,重要的东西也都带走了,你那间屋正适合阿宝居住。” “现在我回来了,你打算让阿宝住在哪儿呢?” 朝谕慢吞吞地嚼了嚼嘴里的菜,说:“你要是不介意,我看住你那里也很合适,毕竟你那里比较干净整洁,东西不多,你也不会进出踩到——”“我介意!”金睛子瞪着朝谕:“朝谕,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反正不管你怎么想,我、不、喜、欢、蛇!” 师娘自听到金睛子的控诉后就一直保持着惊异的表情,此刻也放下了筷子:“朝谕,你怎么能把蛇养在师妹的房间里呢?这也太过分了吧!”师娘白日常出门在外,这件事也没有人跟她说起过,因此她只隐隐知道朝谕养了一条毛蛇,并不知道他究竟养在哪里。 “嗯?怎么了?”师父拿着酒回来了。金睛子先发制人,抢道:“师父,我游历回来才发现,朝谕竟然把他的蛇养在我屋里!” 第十二章 秋声殿之秋(2) “嗯?怎么了?”师父拿着酒回来了。金睛子先发制人,抢道:“师父,我游历回来才发现,朝谕竟然把他的蛇养在我屋里!” “哦,这件事啊。”师父把酒罐打开,空气中的酒味很浓郁,师父的语气却很平淡,“我知道,朝谕早就告诉我了。” 金睛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师父,你竟然放任朝谕……你不是很反对他养毛蛇的吗!” 师父一杯一杯地斟着酒:“就事论事嘛!我是反对他养毛蛇,至于养在哪里,我觉得无所谓啊。” 师娘的表情和金睛子一样震惊:“殷无妄,你到底怎么想的?师兄这样欺负师妹,在我们鉴水阁是要去关禁闭思过的!你竟然什么都不管?” 师父把酒盅分到每个人面前,垂着眼:“朝谕也没有恶意嘛!再说,女孩子住女孩子的房间,我觉得挺合理的呀!” 金睛子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两个女孩子分别是指阿宝和她自己。 “一个小姑娘的屋里,被人放了一条恶心的蛇!”师娘站了起来,朝师父嚷道,“你还说你对徒弟都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们要是有个女儿,你也这样任她被欺负吗?殷无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师娘,毛蛇不恶心!阿宝很可爱的!”朝谕委屈地申辩。 “我是哪样的人?石碧涵,我看是你小题大做!”师父也嚷了起来。 “总之这条蛇不能被留在那里!” “好啊!养在主殿怎么样!” “殷无妄你敢!我明天就回鉴水阁!” “石碧涵我难道怕你不成?” “我现在就回鉴水阁!” …… 金霁月缩着脖子默默地吃着菜,朝谕还在为阿宝感到委屈,金睛子从未如此为自己说出的话而感到后悔。要是私下里和朝谕说这事,师父师娘就不至于在结契两甲子纪念日再次爆发争吵了。 “师父师娘,这有什么可吵的啊!”趁他们争吵的间隙,金睛子以委婉的,几乎是恳请的口吻劝说道,“不过一点小事,我和朝谕可以自己解决的。师娘,我出门在外可想你了,你不要在我刚回来的时候就走嘛!师父,师娘每次回鉴水阁,你不都得大老远的去把师娘哄回来?” 师父和师娘都笑了,重新挨着对方坐下。“吵了两甲子,都习惯了。”师娘抿了一口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段长大啦。”师父意味不明地叹道。 既然金睛子强烈反对把阿宝养在她那里,朝谕就决定在秋声殿后面的岩壁下给阿宝凿一个洞。可当他带着阿宝来到他好不容易凿出来的洞边的时候,却发现阿宝自己会钻洞。毛蛇本来就是在矿层中生活觅食的动物,在岩壁里打洞是它们的天性。无奈朝谕一直把阿宝当地沟龙养,无论是朝谕还是阿宝都几乎忘了它会打洞这一点,直到秋声殿后那块原始的岩壁激活了阿宝的本能。 由于阿宝无法从没有矿层的翠微峰里找到食物,朝谕依然每天喂它灵铢。光是看着灵铢一天一天被喂出去金睛子就心疼,朝谕的心态却很平衡。“就等着阿宝以后下了蛋回本呢!”他宽慰地说。 六年后,阿宝死掉了。朝谕在注意到阿宝接连三天没有出来吃灵铢后,挖开岩壁,发现了阿宝的尸体。那天朝谕蹲在岩壁下大哭,问天问地问道祖想知道阿宝为什么会死。主殿二楼的窗打开,师父探出头来说朝谕烦死了,并要求朝谕把挖掉的岩壁复原。朝谕不理他,接着大哭。金睛子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提议说把阿宝埋了吧。朝谕便抹掉了眼泪,在山上给阿宝筑了个小小的坟冢。 “阿宝大概不属于这里吧。”用手压实坟冢上的最后一抔土,朝谕黯然地说,“或许当初邵师姐不该救她,或许她该在那时候就死掉。我早该知道,阿宝属于矿层,一定要把她养在别的地方是行不通的……我以后再也不会养不属于这里的宠物了。” “把阿宝的故事写成小说吧。”金睛子只能这样提议,“生命短暂,而文字长存。” 朝谕半个月没有出门,没日没夜地写了一篇关于阿宝的小说。师父看了,十分赞赏,说朝谕有这样的悟性,早日结丹不是问题。朝谕却对师父的赞赏无动于衷,听训般垂着头。 师父抱来了一只刚破壳的小地沟龙,送给了朝谕。小地沟龙只有手掌大,一身红色的鳞片还没有完全钙化,拨弄起来软软的。朝谕露出了阿宝死后的第一个笑容。金睛子此前一直担心朝谕会走火入魔,这下终于放心了,接着全身心投入《永夜独白》的三稿修改。 《永夜独白》早在三年前完成一稿。金睛子仍不满意,又花了很长时间修改。修改期间她阅读了大量关于坼界之战和魔修的书籍资料,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还原那短暂的十天当中的每一个细节,从周边环境的一道血痕、一丛草木到人物内心的每一个细微波动,直到影像清晰逼真地如她亲历。小说水面之上的一隅没有明显扩充,小说的水面之下却越来越宏大。当金睛子终于感到满意的时候,《永夜独白》已经被打磨得非常完美了。十五万字讲述短短十天之事,却没有一句话令人觉得多余。虽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支撑,语言却丰满饱和,不过分华丽也不显得苍白。几条线索忽明忽暗,连贯流畅而又有留白之美。师父评价金睛子虽修为未到,为文的造诣已经胜过了许多结丹修士。金睛子满心欢喜,当天就把文章投去了凌意文宗校印社。 校印社是审核刊印书籍的地方,通常每个有文修传承的,有一定规模的门派都会有自己的校印社,方便刊印本派文修的优秀作品。金睛子一直都是同阶修士中优秀的作者,这些年也陆续有许多书付梓,并给她带来了一些稿酬。但乾坤界的书籍市场实在是竞争压力太大了,即便是最优秀的作者,也很难仅凭稿酬度日,金睛子坚持朝校印社投书稿,一是期待可以通过发行的作品遇到知音,二是觉得聊胜于无,稿酬再少也是钱。 不出金睛子所料,《永夜独白》很快通过了校印社的审核。负责书稿的编辑是一位结丹后期的同门,他看过书稿后还特意来信表达了他对这个故事的喜爱并认真地评估了这本书的销售潜力。“只是结尾处的情节,似乎和某部我以前看过的小说很相似……说不定会引起别人的误会。”信的末尾,编辑委婉地提醒道。金睛子释然一笑,回信道:“长生这么大,几万年来出了多少文修,这些文修又创作了多少作品。某段情节与别的书相似,太正常了。这只是个巧合,我看没必要为之避嫌。”编辑尊重她的意见。于是《永夜独白》在半年后付梓了,整本书都是金睛子的原文,因为编辑无法改动任何一个字。 书付梓后,编辑又告诉金睛子,为了带动这本书的销量,他为金睛子争取到了一个接受报纸采访的机会。采访的内容是优秀修士分享修炼经验,负责采访的那位记者答应在金睛子的采访下提一提她的新作,以吸引更多读者。采访的日期安排在一个月后,金睛子以前还没有接受过专访,怀着隐隐期待等待着。 第十三章 论记者傅咸的伟大之处 在金睛子等待采访之际,我们不妨转移目光,在金睛子之前看一看即将要采访她的那位记者。他名叫傅咸,同一位西晋的文学家重名,当时是筑基中期的修为,无论是修炼资质还是工作能力都很平平,唯一的过人之处除了与文学家重名外就在于他那过人的自信。自信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好的,除非发展成自以为是。不过傅咸绝不是这样,他的自信很有根据。毕竟,如果《长生旬报》主编的儿子都没有自信的资格的话,整个乾坤界还有谁有这个资格呢?因此,天赋平平也罢,工作懈怠也罢,尖酸刻薄也罢,傅咸自信,自己将在几百年后顺顺当当地、众望所归地,继承父亲的衣钵。 不过,“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傅咸,这位终将把《长生旬报》推向新辉煌的年轻修士,在功成名就之前总得吃点苦不可。如今傅咸就接了一个苦差事。这事是这样来的:某天《长生旬报》筑基期版的编辑处决定制作一期“百岁结丹潜力修士”的大型采访专栏,于是拟定了一份共计五十人的采访名单并把采访任务分配给了十一位优秀记者,傅咸自然毫不意外地在列。这次采访是一个绝佳的结交杰出同辈的机会,被选中的十一位记者几乎都为此激动不已。当然啦,傅咸是个例外,身为主编的儿子的他左右逢源,怎么会在乎结不结交那几个讨厌的天才修士呢?那些修士之所以被捧上天,不过是因为资质过人——哼,资质过人,那不过是父母的遗泽罢了!资质一般只能靠后天不懈努力的傅咸,最瞧不起这种人了! 他本不想接受这个任务,然而耐不住父亲强烈要求,只得叹着气勉为其难地筹备起自己的采访来。傅咸负责镇元山一带三位优秀修士的采访,其中两位来自上隐门,一位来自凌意文宗。这三个人中有两个各位读者是认得的,一个是我们的主角金睛子,还有一个是金睛子多年来的竞争对手韩令。他先去了韩令那里,去前三天发了一条传讯符询问地址,三天后就径直御剑来到了韩令门前不远处。落地后傅咸收回飞剑,边往屋门的方向踱边下意识地揪路边的灌木。猛然发现有人前来的韩令推开二楼的窗子,发现来人正在摧残他门前的灌木,眉头便皱得死紧。他连忙下楼出门,急急催对方进会客室。被韩令如此热情相迎,傅咸很是满意,他不紧不慢地完成了采访,又多喝了韩令一杯茶,这才踱出门去,出门后又顺手摧残了几棵灌木。见他走了韩令也松了口气,并暗暗希望以后不要再见到他。 结束了上隐门的采访后,傅咸启程前往凌意文宗。这次他提前了半天向金睛子发传讯符说明自己将在未时抵达,然而他在穿过悉宁城的时候被那里着名的商业区给耽搁了,不免就迟到了那么两刻钟。此时正值冬天,由于担心傅咸找不到秋声殿而早早在凌意文宗山门口等待他的金睛子早已被寒风吹僵了脸。等待的两刻钟内她两趟传讯符已经发了过去,收到的回复都是“马上就来”,但都没有兑现。当傅咸终于穿越了如狼似虎的悉宁城商业区到达金睛子面前的时候,金睛子已经需要动用意志力来维持一贯的礼貌了。傅咸也知道迟到不太好,还算真诚地说了声抱歉。 金睛子僵着脸笑了笑,然后便带着傅咸来到了秋声殿。傅咸背着手,边跟着金睛子往里走边四处张望,路过胖美人影壁的时候还顺手摸了一把美人丰腴的屁股。走进金睛子的那间偏殿后,傅咸忍不住感叹道:“好狭窄啊。”凌意文宗人口密集,居住条件自然不会像地广人稀的上隐门那样好,傅咸如此感叹也很自然。金睛子也没有太在意,边斟茶边淡淡地说:“‘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嘛。” 傅咸往茶杯里瞥了一眼:“这是灵蕴茶?” 金睛子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点了点头。 “前几天在上隐门,喝到的也都是灵蕴茶。”傅咸说。他的语气怎么听都有点嫌弃的意味。 灵蕴茶是最普通的一种灵茶,就连凡人也常有机会喝。傅咸去上隐门采访的两个人都是剑修,你不能指望一个剑修对茶道有多深的造诣,在他们那里只喝到灵蕴茶也是意料之中。然而作为文修的金睛子竟也拿不出多好的茶,这可真叫傅咸觉得失望。他的失望并未刻意掩饰,因而被金睛子顺利地接收到了。她呵呵一笑,喝了一大口茶,请傅咸开始采访。 傅咸先问了几个采访谁都会问的问题,比如“成功秘诀”“修炼方法”什么的。金睛子中规中矩地答了。随后他又问起金睛子的眼睛为什么是暗金色。这个问题金睛子还真答不上来,直言不知道。傅咸不太满意,垂着眼喝了一口刚才为他所嫌弃的茶水,又再次环顾了这间狭窄而陈设简单的会客室,叹息道:“我以为金睛子道友总有些过人之处。” 这可实在容不得傅咸不做如此感叹!同为文修,傅咸对于金睛子是寄予了很高的期待的。不想见了金睛子,才知她竟无一过人之处。居所简陋,待客的茶水差强人意,那双着名的虎睛——傅咸原本期待听到什么背后的隐情,诸如源典《西游记》中孙悟空在炼丹炉中炼得火眼金睛之类的故事——竟也仅仅是特殊的外貌特征。 金睛子一向自诩修养很好,但她这种想法的真相其实是,多年来她的修养极少遭到别人的挑战。如今听到傅咸这话,金睛子的神情就显出了明显的不悦。她慢慢地说:“哦?傅道友何出此言?可是在下待客不周?” 唉,这就生气了。这些所谓的“天才修士”真是脾气大。不过傅咸在采访别人的时候,一向懂得忍让的,他不仅没有生气,反倒给金睛子找了个台阶下:“金睛子道友,你毕竟是凡人出身,做到今天这样已经很不易!” 他不知道金睛子最听不得人家用居高临下的口气同她说话。金睛子不但没有领情,反而冷冷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凡人出身?” “难道你和我一样,是修仙界出身?” “我是仙凡混血。” 天哪,仙凡混血!傅咸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想到即便仙凡混血很罕见,也不代表这比纯粹修仙界出身来得优越,因此他很快又恢复了常态,追问道:“敢问金睛子道友在修仙界的亲人是……”他心里笃定那不会是什么好亲戚,语气中不免带了些倨傲。 金睛子本想诚实地说不知道,但一想到傅咸从迟到两刻钟开始的种种无礼之举,她就不想简单坦诚地告诉他真相,于是冷冷道:“无可奉告!” 这回傅咸也生气了。这些所谓的“天才修士”真是瞧不起人,难道就因为他傅咸的修炼资质没那么得天独厚,金睛子就要以如此恶劣的态度对待他吗?他再怎么不济,也是知名报刊的优秀记者,且负责了金睛子的采访专栏,她难道不知道得罪他的下场吗? “金睛子道友,”傅咸抬起了下巴,刻意放慢了语速,“你不要忘记,我还得在你的采访专栏下面介绍你的新书。至于具体怎么介绍……” “我难道困顿到非得靠你帮我卖书不可?”察觉到傅咸语气中隐隐的威胁,金睛子冷笑。 傅咸活了一个多甲子,哪里遭受过这样的蔑视!当下就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砸,跳了起来,喊道:“你既然看不起《长生旬报》,我看我也没必要留在这里了!”说完后,他大步朝门口走去,心中其实暗暗期待着金睛子出言挽留并向他真诚道歉,然而回头一看,金睛子已经在收拾桌上的茶杯。于是他更气,出门后还不忘重重地把门摔上。 这就是傅咸和金睛子不愉快的会面。当然,尽管“金睛子看不起《长生旬报》”傅咸也不敢不写采访她的专栏,只不过非常不情愿在文章中夸赞她,一篇报道写得干巴巴的,无聊精简得像灵气学论文。文末该介绍金睛子的新书了,傅咸很有意写几句批评之语,但无从入手。为此他特意买了一本《永夜独白》,研究来研究去,最终除了被迫承认金睛子真的写得很好之外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不过傅咸相信天道支持正义的一方,也相信在截稿日期到来前他总能找到方法在报道里报复金睛子一二。 机会还真就被他等到了。就在截稿日期的前四天,忽有同事拿着一封信件来找傅咸,说有人匿名向报社爆料金睛子涉嫌抄袭,因为傅咸采访过金睛子,因此希望傅咸再深入调查一下此事。傅咸高兴极了,满怀着胜利的喜悦阅读了这封信。信上列举了《永夜独白》中三处抄袭,且条理分明证据充足,足够傅咸拿这些材料做一个大版面。金睛子可是同辈中知名度很高的修士,她抄袭的新闻,只要好好处理,一定可以火遍长生,而随着这条新闻一同火遍长生的,就是那正义记者的名字傅咸! 傅咸此前一直感叹自己时运不济,没有出头的机会,如今竟等到了,可见天道还是厚爱他的。为了不辜负天道的厚爱,傅咸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了对金睛子抄袭的深入调查。他向爆料者反复确认了一些事实,又挨个联系了那些被抄袭的作者,请他们发表对金睛子的控诉,然后结合采访金睛子时她的种种无礼之举,熬夜在万字报道中塑造了金睛子厚颜无耻性格暴躁沽名钓誉的形象。当《金睛子:天才文修?抄袭小人?》以头条新闻的地位随报纸印发整个长生之时,议论金睛子的人一下子多过了此前一个甲子因金睛子的种种天才事迹而赞叹她的人。金睛子在一夜之间,成了同辈中最出名的修士了。 第十四章 大雪(1) 十二月,凌意文宗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初雪声势浩大,纷扬扬在一夜之间积攒了厚厚一层。雪同落花一般是经典的意象,且深受历代文人墨客的喜爱,因此一大早就有不少修士汇集在宗门内几处有名的雪景煮酒论文。 而在半空蒙蒙的雪幕中,却有一个御剑的身影和一个掀开盖子的茶杯朝与众人相反的方向飞去。她们很快发现了彼此,并不约而同地朝对方靠近。 “罗素羽!今天好大的雪!” “燕除夕!我以为你和文熹师兄他们一起在宜怀亭作诗呢!” 她们都在空中悬停住了,犹豫着是否应该由自己率先捅破两人共同的目的地和心事。最终罗素羽开口了: “你打算去哪儿啊?” 燕除夕朝不远处望了望,笑道:“都到这里了,能去哪儿。” 她们朝共同的目标飞去,皆放缓了速度。 “你不信吧?我是说,写金睛子的那篇……”罗素羽说。 燕除夕摇摇头:“金睛子那样清高的人,就算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也不会做这种事……但我们不信,有的是人愿意相信。就连文熹师兄都和……那群人一起议论。” “她在构思《永夜独白》的时候,我还在和她一道游历,当时我们还为这部小说进行了许多探讨。明明是她花了很多时间构思的,怎么会被说成抄袭呢?”罗素羽垂着眼说。她把茶杯停在了秋声殿门口的停剑平台上,燕除夕随后降落。“你告诉过她你要来吗?”燕除夕问。罗素羽摇摇头:“没有。听说她最近谁都不见,我怕她拒绝我来。这回我们都到门口了,她总不至于把我们晾在雪地里。”“我也是这么想的。”燕除夕赞许地点点头,当下就给金睛子发了一条传声符:“金睛子,我和罗素羽在秋声殿门口,给我们开个门呗!” 传讯符刚刚发出去,门就被金霁月打开了:“两位师姐是来拜访我二师姐的吗?你们进来吧。” “啊,你是金睛子的小师妹。”罗素羽认出来了。 金霁月点点头:“二师姐把自己关了好几天了,无论是师父师娘还是大师兄她都一概不见。两位师姐去和她聊聊吧。” 看来金睛子的状态比她们想象的还要糟糕。燕除夕和罗素羽对视一眼,快步朝金睛子的那间偏殿赶去。刚想着该怎么软磨硬泡让金睛子开门,门就被向外推开了。金睛子沉着脸站在门边。即使已经数天没有出门,她仍然穿戴整齐,发冠正正地戴在头上,头发紧紧箍成发髻。屋里没有什么光线,阴影中她的一袭灰衣几乎成了黑色,一对虎睛半眯着注视着来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是伏虎的眼神。 “二位进来吧。”她朝更深的阴影中走去,并很快隐没其中。 燕除夕快步走进去,自作主张地把所有窗帘拉开:“金睛子,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呢!今天不少人都在外边赏雪,待会儿我们也去吧。” 金睛子并不答话,只是看着罗素羽,沉默半晌后迟疑着说:“罗素羽,我构思这本书的时候,你是在的。” 罗素羽一把握住金睛子的手:“对对对,我知道你没有干那种事。报纸就喜欢无中生有,我们都相信你的!相信你!” 燕除夕也说:“金睛子,清者自清,你没必要把自己关在屋里!” 金睛子避开她们的目光,反复张开嘴似要说话,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每一张嘴罗素羽就提气,弄得罗素羽自己怪紧张的。 “……他们也不算无中生有。”金睛子轻轻地说,“罗素羽,你记得晏古香吗?” 罗素羽点头,同时对燕除夕解释说:“晏古香就是我以前跟你提起过的,我们游历时遇到的那个云栖城晏家的修士。” “你记得我们离开云栖城后晏古香的反应吗?她一直和我通信,态度很友好,还为我的小说提了许多想法,甚至连主角的名字都是她提的。我以为她真心和我交好,很是感动,就采用了其中一些……” 罗素羽难得反应奇快,顿时惊了:“这么说,是晏古香抄了别人的情节,提供给你说是她自己想的,等你的小说出版后她又去举报你抄袭?这也太过分了!” “她为什么要算计你?”燕除夕疑惑。 罗素羽快言快语地替金睛子答了:“她一开始想骗我们去为她的家族考核作弊,结果被金睛子捅破了,就记恨金睛子!我还以为之后她与我们交好是因为她改邪归正了,没想到竟是为了报复!” “这种小人,以后晋阶管保走火入魔!”燕除夕也义愤填膺地说。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骂着晏古香,然而金睛子仍然静静地坐着,良久才低语道:“可是把这些写下来的人还是我。我抄袭了吗?” “这怎么叫抄袭呢!”“你是被那个晏古香给骗了!”罗素羽和燕除夕大喊道。 “所以……所以我在想,”金睛子闭上了眼,“我们平时写作,时常问朋友的意见,有时候也会采纳朋友提出的情节,这是抄袭吗?我这些年一直在抄袭吗?如果知道自己没有错,我也不会如此失态,但我不确定,我抄袭了吗……” 燕除夕叹了口气,在金睛子身侧坐下:“我们文修之间,给彼此的文章提提建议不是常有的事吗?既然愿意给你提建议,就是希望能给你帮助。” “对啊对啊,可晏古香就是想害你,抄袭的人是她,你是被嫁祸的!”罗素羽双手插腰说。 “或许吧,”金睛子重重呼出了一口气,“你们说得对,是我陷入魔障了。或许我不应该过分在意这种事的。” 罗素羽说:“那篇报道写得实在太过分了,换谁都会被逼疯的。” 燕除夕从口袋里掏出折成小块的那张报纸,在空中抖开:“我从刚才开始就想这么做了,金睛子,你该面对它。”她把报纸摊到金睛子的膝盖上,清清嗓子,从标题开始大声朗读,并对每一句话提出批判:“……‘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金睛子的态度极度恶劣。这种态度,如今看来,大概源于对记者可能发现她种种不光彩行为的心虚。’金睛子,你这个人光明磊落,根本没有什么不光彩行为,唯一的讨厌之处在于有时候清高得讨厌……‘她所剽窃的用于换取名利的内容,无不是其他作者的心血。或许作为文宗的真传弟子,她错误地认为自己有权力肆意打压那些没有背景的修士。’剽窃别人心血的是晏古香!这些指责针对的都是晏古香,不是你,你不要对号入座!……” 金睛子听着听着,几乎都要被燕除夕给逗乐了。罗素羽趁热打铁:“金睛子,你看历代的杰出文人,大多有过被天下人误解的经历。如今这种好事发生在你头上,说明你以后要成大器的!到那时候你再回忆起今天,会为自己的大惊小怪觉得好笑呢!” 在朋友的劝慰下,金睛子渐觉振作。燕除夕和罗素羽再度邀请她去山下赏雪,金睛子笑了笑,仍然婉拒了。数天来她无法吞咽自己“抄袭”的丑闻,闭门不出,师父一定很担心她。如今好不容易振作一些,金睛子想先去对师父解释清楚所有事。 第十四章 大雪(2) 燕除夕和罗素羽走了,金睛子准备出门去见师父,然而刚一走到门边她又胆怯。她该怎么对师父解释呢?解释的话语在脑海中迅速组织,金睛子却越想越觉得这些明明是事实的阐述变得像是苍白、拙劣的刻意撇清。说出来谁会信呢,这些话?她莫名其妙地结交了一个世家女,差点被对方算计,又捅破的对方的诡计,最终却被以如此迂回的方式报复?就连她自己,事件的亲历者,在刚刚看到那些指控的时候不也几近相信自己有罪吗?从名字到情节,抄袭的证据实在太过确凿,而她一不能否认这些名字和情节和别人的作品相似度极高,二不能否认这名字、情节不是她自己亲笔写下来的。 燕除夕和罗素羽说这不算抄袭,她只是被晏古香骗了。可是“抄袭”和“接受建议”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呢?如果接受了朋友提出的一个情节建议,而那个朋友在自己写作时也把同样的情节写下来了,这样算是抄袭吗?还是说,在向别人提出具体的写作建议时,实则已经在暗中签订了协议,同一个情节不能由两个人同时使用呢?那么万一真的是巧合雷同呢?自己虽知道不是抄袭,但是别人会相信吗…… 金睛子垂下了伸向门的手,站在屋子中央,忽然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仿佛那些家具——那圆角小方桌、那几把半旧的木椅、那墙上挂着的“孤光自照”和屈子行吟图——都眼神躲闪,不愿与她对视,把她冷落在地板中央。就连脚下的石砖似乎也在一声不吭地以沉默对她表示嫌恶。目光接触到椅子上搭着的、自己的新书《永夜独白》,金睛子便走过去拿起书翻了翻。这些文字是多么洗练,又多么吸引人,就连她自己也被那随便翻开的一页吸引住,忍不住往下翻去。而当她又看到阿饶和末夜的名字,却又感到一阵心悸,像抛出一块炽红的烙铁一样把书扔到了椅子上。书在光滑的椅面上滑行了一段,“啪嗒”掉到地上。金睛子看着地上的书,看着看着,眼泪也“啪嗒啪嗒”掉到地上去了。 兀自掉了几滴泪,金睛子用凉水冲了冲脸,对着镜子重新练习了一下她惯有的淡然神色,打开房门朝秋声殿主殿走去。无论如何,姑且相信自己无罪吧。如果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她在这个世上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无妄真人没事的时候通常会在主殿一楼的书房里写写东西看看书。这时候徒弟们是被允许去打搅他的。那天金睛子应师父的许可推门进去时,师父和师娘正各坐在一张桌子前分别做着自己的事。师父在写作,师娘面前摊了好几张传输阵的建设图纸。见她进来,他们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齐齐看向她。师娘眼中含有困惑和担忧,师父的眼神却淡然得有些不正常。 “……师父师娘,我……我想解释一下,关于那篇报道。” “嗯。”师父点点头。 金睛子从与晏古香的故事说起,勉强算是流畅地完成了叙述。 “这样。这件事确乎不能怪你。我早就知道,如果整个凌意文宗只有一个人不愿意抄袭,那个人无疑就是你了。” 对于师父的信任,金睛子颇为感动。她看向师父,所有的情绪却都鲠在喉咙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看到你的朋友来过了,想必她们已经让你想开了吧?”师父说。 金睛子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徒儿明白了。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就算天下人放逐我,我也绝不会为莫须有的罪名自我放逐。”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金睛子微微扬头:“在此种情况下仍选择信任我的,我感念他们的深情厚谊并将以涌泉相报;不明真相但不附和流言的,我将对他们的君子作风深表尊敬;因为流言蜚语而不再信任我的,我将终止与他们的交情。至于自己,一切如常,无非如屈子所说‘高余冠之岌岌,长余佩之陆离’而已。” 师父抓起桌上一支笔扔到金睛子脚边,怒道:“段子矜!你还真敢!”金睛子吓了一跳,完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目瞪口呆地看着师父。 “我告诉你,你刚才这种说法的意思就是‘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我只要不去理他们就好了’。” 难道不是吗?师父不也承认这件事不是她的错吗?金睛子心道。她依然不明白师父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暴怒。 “如果你真这么做的话,那你只有在一个全是圣人的世界才能活下来了!但对不起,这里是修仙界,不是仙界。就算你真的能在数万年后得道升仙,为后世所敬仰,你也得先混到那个时候。”师父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平静了许多,“笔给我拿过来!”金睛子拾起地上的笔,双手呈递给师父。师父接过了笔:“小段,抄袭自然不是你的错,但是这件事被推上风口浪尖,绝对有你的原因。那晏古香同时见了你和罗素羽,为什么没有记恨上罗素羽?那个记者想必也不止采访了你一个人,怎么就对你的丑闻那么感兴趣?” 金睛子低着头等师父完成自己的设问,但师父并不打算自己说出答案。于是她回想一下说:“晏古香记恨我,大概是因为我当面戳穿了她的算计,而罗素羽自始至终只是在旁观。” “你不愿意帮她作弊是对的,但直言揭穿并不妥。你只要找托辞拒绝帮忙,离她远一点就是了。” “我想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好好走正道。” “可是她不但没有走回正道,还陷害了你。道是每个人自己走出来的,她若一意孤行,道祖相劝她都不会听从。她若心存正道,无需你说教她也总能回转过来。” “那个记者讨厌我,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包容他所有的无礼。可师父,他真的很过分……” “不过是一个与你萍水相逢的记者,再过分,你也只用忍受一两个时辰。” “我觉得他在侮辱我。” “刚才你还在说什么‘清者自清’呢。怎么,天下人误解你你能抗,一个傻乎乎的记者冒犯你几句你就忍不了?” 金睛子讪讪地低下头去。 “我不是叫你放弃自己的气节去顺从甚至奉承别人,但你得学会宽容,容许世界上存在善,容许世界上存在恶,容许世界上存在形形色色的人。宽容是自信而强大的,和畏缩胆小的顺从不一样。” “总之师父就是叫我不要得罪别人。” “只要你足够自信、宽容、谦虚、温和,又怎么可能得罪别人?” 金睛子肃然挺直了脊背。 “再说一遍,你接下来该怎么办?” “信任我的,涌泉相报;不附和的,敬其作风;指责我的,一笑置之,并不引以为敌。有人问起,我就以实情相告,但不强求对方相信。只要以宽容自信的态度面对世人,谣言就会不攻自破。” 师父微微一笑:“好了,你回去吧。愿意的话,出去看看雪景吧。” 金睛子拜谢离开。 金睛子合上门后,碧涵真人叩了叩桌子:“殷无妄,道理没错,可用来要求一个百岁不到的孩子,是不是太过分了?别说她了,你自己做得到吗?” 无妄真人耸了耸肩:“做师父的,总希望自己的徒弟比自己更加优秀嘛。” 第十四章 大雪(3) 大雪仍扑簌簌地下着。金睛子一个人在半空御剑而行。因为不知道该去哪儿,她前进的速度很慢,且一直在绕圈。但她又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出去走走,因为如果继续把自己关在屋里,似乎有为那所谓“抄袭丑闻”心虚的嫌疑。她出发前本想约上燕除夕或罗素羽,但刚掏出传讯符,就惊觉约朋友一起出去是她感到害怕的表现。金睛子平时一贯独来独往,难道这莫须有的罪名竟会让她不敢一个人出门?金睛子不能接受这个想法,提起飞剑就离开了秋声殿,如今却已在雪幕中徘徊一刻钟有余。 半空中是找不到任何去处的。金睛子突然认识到这一点。她缓缓降落在灵和峰广场上,打算随意在宗门里走走。兴许有熟人在路上遇到她,会邀请她参加某一场因初雪而起的集会。她沿着主路朝叹江的方向走去,不知怎的心中竟有些忐忑。雪幕中一个又一个人与她相错而过,有的默然地走开了,有的认出是金睛子,眼神变得古怪。金睛子负手而行,平视前方,一边平复不正常的心跳,一边回忆着师父的告诫:只要你足够自信、宽容、谦虚、温和…… 靠近宜怀亭的时候,金睛子听到雪风吹来的一阵高谈阔论中有一个她熟悉的声音。朝谕。她试探着走近,果然见朝谕坐在亭中,正和程文熹等十余人不知在聊些什么。金睛子觉得自己找到了去处,快步前去,喊了朝谕的名字。 朝谕没听见,亭中却有人听见了。先是离她最近的两人扭过了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随后沉默如毒液扩散,最后所有人都静默地看着她了。 朝谕顿了一顿:“哦,二师妹啊!我们正打算轮番背诵和雪有关的诗文,你参加吗?”声音热情得简直不太正常。 金睛子心里不太舒服。朝谕对她的态度变了。他们虽是师兄妹,却因为年龄只差十六岁,这些年来完全以平辈的方式相处,并习惯了直呼对方的名字。如今亲热地称她为师妹,反倒觉得他们生疏了。“师妹”前面加着的那个以前没有的排行前缀更是让金睛子觉得不舒服——时刻提醒着金睛子自己不再是朝谕独一无二的师妹啦。但她仍笑了笑,走进了亭子,坐在空缺的位置上:“本想早些下来赏雪的,早上却因《长生旬报》前几日的头条被师父教诲了一番。” 她主动把话题往那个方向扯了。她心里其实是急切地想要为自己辩解的。在师父面前说的那些话,什么自信什么不强求别人相信,她一下子全都不记得了。金睛子径自在没有人接话的情况下为自己作了一番辩解,语气中强行掺入了笑意,仿佛真的对此是一笑置之的态度。 解释的话说完了,仍没有人接话。亭中人神色各异,其中刘缜更是毫不避讳地一直瞪着金睛子,显然是没有相信。良久程文熹轻咳两声:“不是要背诵关于雪的诗文吗?金睛子师妹……不如从你开始?” 金睛子脱口而出:“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不对不对,这句话虽然带了‘雪’字,写的却是月光!”刘缜斜视着她道。 “……嗯,确实……”程文熹表态,“金睛子师妹,烦请换一句吧。” “忽如一夜春风来……” “这也不对啊!这句话虽然描写的是雪,但里面不带任何一个‘雪’字!”刘缜没等她说完就嚷道。刘缜发表完意见后众人习惯性地等着程文熹表态,程文熹显得有点尴尬,挥挥手,还是算金睛子通过了。 念了两句尴尬的诗文后,金睛子就彻底变成了宜怀亭的透明人。没有人和她搭话,没有人问她意见,甚至没有人多看她一眼。她自己的思绪也全然游离在现场之外,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放的,是她今天收到的每一个诡异的眼神。梦游般的状态突然被朝谕的突然起身打破。只见他走来拉起了金睛子,向众人致歉道:“真不巧,我突然想起来师父叫我们师兄妹俩中午早些回去,有拂各位雅意,抱歉抱歉了!”金睛子迷迷瞪瞪地被朝谕拉着袖子离开。 “师父找我们有事吗?我怎么不知道?”走出一段路后,金睛子才后知后觉地问。朝谕停下脚步,神色颇为焦急:“这不是早些把你带走嘛!免得你在那里受气!” 金睛子刚有些感动,就听朝谕又压低声音说:“师兄知道,你做那种事必定有苦衷,我也不逼问你。只是风头过去前,你还是先避一避吧。” “什么‘那种事’!”金睛子怒道,不自觉抬高了声音,朝谕瞥了一眼宜怀亭的方向,连忙示意她声音轻一点。“什么‘那种事’!朝谕,连你也不相信我吗!”金睛子的声音反而抬得更高,“我凭什么要被一件我没做过的事逼得出不了门!凭什么你宁愿相信一个愚蠢的记者,也不愿相信与你朝夕共处的师妹!”朝谕刚想说什么,金睛子就冷冷道:“我要走了。”话毕,她从乾坤袋里抽出飞剑,以最快的速度朝秋声殿飞去。 她对朝谕发脾气了。一路上,金睛子后悔地想。她没有做到保持冷静,在宜怀亭里急急为自己辩解,知道朝谕不相信她的解释后,又冲他发了一顿脾气。现在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刚才的举动,比起在师父面前担保要成为的那个淡定从容的金睛子,更像是傅咸描述的那个脾气暴躁的金睛子。再说那番“所谓抄袭是被别人陷害”的说辞实在太过戏剧化,怎么听都像是自欺欺人的编造。朝谕一时不相信,也很好理解吧。 她内心纠结着回到自己屋前,忽见门上贴了好几张传讯符。这些传讯符都是根据地址发送的,故而没有直接来到她的面前而是贴在了门上。前几天她一直没出门,今天出门时也没回头看,因此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些传讯符的存在。她把传讯符一起扯下,走到自己的书桌前一张一张阅读。金睛子读到的前几张传讯符内容如下。 第一张: 寒荒国君和长生门联打赌输了,答应若此条传讯符转发量过十万就亲自向长生下跪道歉!若不转发,下次晋阶必然走火入魔!不转不是长生人!我也是被逼的! 一张常见的垃圾传讯符。只有傻子才会转发。 第二张: 金睛子,你太无耻了!剽窃是文修最可耻的罪行! 不过是一个不明真相的群众罢了。金睛子安慰自己。不过话说回来,这人到底是怎么知道她的住址的? 第三张: 向爱君之文字,并慕君之高节。今知君之文章竟系抄袭,深为之痛惜!文修之道正气浩然而已,劝君莫再为恶! …… 第四张: 道祖咒你结不了丹,你怎么还不去死! 金睛子终于忍不住了,趴在桌上大哭起来。 第十五章 神坛之下(1) 抄袭事件仍在发酵。《金睛子:天才文修?抄袭小人?》被各大报刊转载。更多关于金睛子的所谓丑闻被挖掘出来,成为即便是从未听说过金睛子的人都很愿意谈论的话题。有报刊评论“金睛子事件实际上反映了真传弟子素质培养的缺失和八大派风气的败坏”,并要求凌意文宗作出相应解释。可惜凌意文宗方面并没有对此给出任何回应。 因为尽管这件事在炼气期、筑基期甚至金丹期的修士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更高级别的修士却对此不感兴趣。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对金睛子比较陌生,或许是因为他们修为已高,明白“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的道理。总之此事在门派高层引起的反应,仅仅是慎行堂的负责人打发了一位弟子找金睛子问了话。测谎阵里简简单单几个问题再加上罗素羽的人证,金睛子的清白就被证明。至于晏古香,由于证据不足,无法被归咎,况且就算确定了晏古香的恶劣行径,长生也没有任何一条律法会给这种小事定罪。金睛子唯一得到的平反仅仅是慎行堂发表的一条后来被广为忽略的简短声明,值得安慰的是,它至少把门派内的传言压了下去。 凌意文宗慎行堂的声明在自己宗门内还是有很高威信的,而在宗门之外,取信度就大打折扣。比起相信金睛子的清白,众人更愿意相信金睛子是个早已江郎才尽,却为了名利不择手段的小人。至于那所谓的声明则完全是宗门为维护形象做出的明晃晃的偏袒。结果,一条本意在为金睛子平反的声明,由于把“金睛子丑闻”上升到了“凌意文宗丑闻”的高度,不仅没有平息舆论,反而点燃了新一波的热议。“金睛子抄袭事件”在新一波热议中被作为了一个既定事实,用于批判腐化堕落的八大派。而对于长期掌握长生各州政权、强大到令其他门派无法望其项背的八大派,无论是中小门派还是散修,甚至是世家都憋了一肚子的气要喷,但是,同样是因为八大派过于强大,这股气最终又被迂回到了金睛子身上。 如今金睛子是否清白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因为舆情只是想在离大众遥不可及的八大派真传弟子身上找到一个发泄的缺口,金睛子有没有抄袭并不重要,甚至这个人是不是金睛子都并不重要,神坛之下的人们只是本能地想把神坛上的人拉落到他们之中。 当以往只能暗自消化的负面情绪可以被写在传讯符上发往凌意文宗秋声殿,谁还会继续忍耐?金睛子的门上每天都被来自四面八方的传讯符贴满,久而久之,她也不再看,尽数付之一炬。但总有几张传声符在火焰中仍然叫嚣着诅咒的话语。金睛子木然听着。 不久后,金睛子向师父辞行,说要独自去游历。她换下了凌意文宗的道袍,摘下了几乎成为她标志物的发冠,穿上了一身天下所有女修都会有一套的蓝色裙衫。她在眼睛上戴了晶片把原来的眼色遮住,并决定继续在游历中使用母亲的名字,然后她乘坐飞舟来到了上一次游历结束的地点印山城,准备继续沿叹江南行,寻找晏明霞不愿告诉她的故事,寻找除“凌意文宗真传弟子”之外,自己的第二种定义。 此时她独自出发寻找晏明霞的往事,已经不再是单纯为了给游历找一个无关紧要的目的了。金睛子在舆论对金睛子这个名字数月的攻击中,怀念起了自己在凡间时那个平凡的名字,怀念还被父亲叫做“阿拙”的时候,那个骄傲、恣意、从不会也从不需要掩饰情绪的自己。那个自己来自父亲的一半早已随着一个甲子的烟云散去了,而来自母亲的一半尚不为人知。 既然她的骄矜清高是承袭自父亲,那么她的痛苦和忧郁会是承袭自母亲吗? 晏明霞,你之所以下凡,是因为无法忍受如今你的女儿正在忍受的那种可怕的孤独吗? 你经历了什么呢,晏明霞? 远离了满门的传讯符,远离了金睛子的身份,段子矜是普普通通的晏明霞。此前几乎把她勒死的抑郁因为旅途的新鲜感与她暂时剥离,给了她喘息的机会。而那个已经等了她很久很久的地方,也终于在段子矜出发后的那个春夏之交等到了她。 千华城。 千华城并没有它的名字看起来那么繁盛辉煌,它只是一个小小的修仙者城市,附属于城边一个小小的综合门派千华门。正如所有的门派附属城市一样,千华城里活动着许多千华门弟子。因为千华门不够大,有些弟子在门派内分不到住处,甚至就住在千华城内。 常在千华城活动的千华门弟子中,有这么一个金丹期文修。她对小说人物的名字有着特殊的执念,即便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她都非要起一个合适的名字不可。她有限的灵感无法承受这样的挥霍,她就在千华城的交通系统工作处找了一份还算清闲的工作,平日一有空就去翻看来往乘客的名单,为起名寻找灵感。这件事不仅给她带来了很多启发,还有十足的乐趣。因为乾坤界的个人认证只看每个人的灵场和仙籍牌编号,并不要求登记实名,所以,有许多人就登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例如“师父”“不考出中级炼丹资格证不改名”“长生最强修士”之类的。 有一天她扫到了一个隐隐有些熟悉的名字:晏明霞。除了姓氏算是少见之外,这个名字没有什么特点,但她却总觉得曾在哪里听说过,并且不止一次。似曾相识感朦胧暧昧却无比强烈,让她坐卧不宁,觉得非弄明白这个问题不可。她拿这个名字问了许多朋友,一半不知道,另一半也同她一样对这个名字有着隐隐的相识感。遥远的记忆逃窜于识海之中,每每即将触及却又从指缝间溜走,这种感觉能把人逼疯。于是那些被分享了似曾相识感的朋友也纷纷去询问自己的朋友,不知兜转了几次后,终于有一个人想起了晏明霞是谁。 “我想起来了,晏明霞是掌门的女儿!” 旁人很惊讶:“掌门有女儿?” 那人解释说:“掌门的女儿八九十年前就死了,死的时候很年轻,还没结丹,你们现在想不起来也很正常。” 有人也突然想起来了:“八九十年前,我才二三十岁呢,当时好像确实听说过关于掌门女儿的事情,但时间一长,就忘记了。” “既然是掌门的女儿,天赋和资源必然都不差,怎么竟会早夭呢?” “我看她可能并未早夭,只是失踪了几十年而已。或许乘客名单上的那个晏明霞并非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而恰恰就是她本人。” 第十五章 神坛之下(2) 他们越谈论越觉得这个猜测有道理。那个最先想起晏明霞是谁的人,作为千华门的真传弟子,认为此事事关重大,当即报告给了一位同为真传弟子的师兄。那位师兄名叫孟禀道,是掌门的师侄,也是晏明霞当年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知道晏明霞当年下凡的前因后果,也知道晏明霞离开后七八年,她的本命灯就熄灭了——这意味着晏明霞死了。然而,一是因为相信这世上总是无奇不有,或许在某种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本命灯熄灭并不一定代表死亡,二是出于和晏明霞以往的交情,他善意地主观倾向于她仍活着,孟禀道也执着地认为“晏明霞”三字的出现不仅是同名同姓那么简单。他通过朋友的朋友找到了最先看见这个名字的那位同门,后者帮他找出了那条确切的交通记录。记录显示,晏明霞在昨天早晨从邻近的一个修仙城池乘坐短途飞舟来到了千华城,目前为止还没有离开。 千华城只有一个公交飞舟停靠点,孟禀道当即带着几个朋友跑了过去,以停靠点为中心一圈一圈朝外分头寻找每一处可以入住的客栈或民宿,并以千华门公事的名义挨个询问是否有一位名叫晏明霞的修士入住。他们运气很好,没过多久就有了消息。一家客栈的接待修士承认晏明霞在昨天下午在那里登记入住。她描述晏明霞为“一位筑基后期的女修,看起来冷冷的”。她的描述其实很含糊,但有时候越含糊的描述越能让人觉得正是自己心里所想的。总之孟禀道愈发肯定这就是晏明霞了。 他本想等晏明霞傍晚回到客栈,但一听说晏明霞今早接受了接待修士的建议,前往了城郊的狩猎区猎妖兽,他又觉得坐不住,直奔狩猎区寻找晏明霞。 千华城的狩猎区不算大,如今又是淡季,没有多少人,孟禀道很快就御剑兜过了一圈,却没看到期待看到的面孔。不过考虑到如果晏明霞真的在将近百年后回到了修仙界,那她必然经历了很多事情,容貌有所改变似乎也很合理。孟禀道改变了策略,在每一个筑基后期的女修背后喊晏明霞的名字。他的声音虽清晰但并不大,多数人都以为他在喊自己的朋友,忽略了他,只有一个人听到声音后回了头,没有发现树后的孟禀道,蹙了蹙眉,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自然是段子矜。 孟禀道锁定了目标,悄悄尾随上去,暗中打量着此人的容貌和言行。她的气质和他记忆中的晏明霞大不相同,但容貌中似乎又掺杂了一些属于晏明霞的特质。孟禀道没有想到晏明霞下凡后生了个女儿,心里只觉得这是晏明霞出于某种原因易容后的结果。但他还不敢贸然前去相认,于是只得继续尾随对方。 此时已近傍晚,段子矜结束了狩猎,走出林区。她很不巧地选了一条当地低阶修士尽量绕行的路——那条路上,有两个筑基中期的修士天天堵截狩猎归来的、他们能打得过的修士,勒索他们一半的猎物。城郊本来就不在仙城维持秩序的范围之内,这两个修士的作风又不算过分,几乎所有被堵截的修士都忍痛满足了他们的不合理请求。两位修士为自己见好就收的聪明才智深表得意,自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两位君子自然也不打算错过段子矜。虽然段子矜修为比他们略高,但考虑到她在狩猎过程中消耗了体力,并且只有孤身一人,只要稍有权衡,就不会拒绝他们的不情之请。 段子矜此前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想都别想!” 两位修士好言相劝道:“这位道友,再想想吧!若是真打起来,你打不过我们两个的。与其被我们打败后抢走乾坤袋,你还不如现在慷慨解囊,将今天的一半收获赠予我们两个穷修士!” “穷是为非作歹的理由吗?今日我若妥协于你们,岂不是助长了这种不正之风?”段子矜感觉到对方的修为比自己低,心想就算打不过两个人,她总也跑得掉,于是义正言辞地拒绝道。 两位君子其实是最不愿动手的了,但见来客这般不识抬举,他们不免要用行动向她传授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他们一个对视,就将段子矜夹击在了中间。暴烈的灵气袭来,段子矜迅速抽出剑以致密的文气将其挡下。一出手她便暗道不好,一天狩猎对灵气的消耗比她想象的还大,看来还是迅速抽身为妙。 然而全身而退并没有她此前以为的那么简单。陷身于打斗中,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和对方的差距不仅在于人数,还在于实战经验,就算不考虑她此前的灵气消耗,这样的差距也不是修为高一点所能填补的。眼看着逃跑都很成问题,段子矜认真考虑起妥协这个选项来。 这是她将自己定义为“金睛子”时不可能有的想法。暂时脱离了这个定义后,认输不再那么耻辱和不堪。 暗中观察已久的孟禀道见“晏明霞”落于下风,简直比“晏明霞”还要心急如焚。法阵已经在手心中悄悄聚好,一旦情况有变,他就会立刻出手。 “哐当”一声,段子矜手里的剑被打落了。孟禀道吓了一跳,猛地把法阵轰了出去。而段子矜刚想顺势认输破财消灾,就突觉身边的灵气剧烈波动起来,其强度之大,不是她或两个对手的修为所能达到。她惊愕回头,只见一个明亮的法阵摧枯拉朽席卷而来。不及反应,法阵的边缘就与她擦掠而过,超过她自身境界的灵场猛烈震摇她的识海。法阵刺眼的光芒中段子矜眼前一黑。 她晕了过去。 …… 识海在复苏。黑暗中,有破碎的画面开始出现。 还算顺利的游历。强烈的抑郁感、凌意文宗。大雪。大雪。戏台、伤春大会。秋声殿的秋天。和李百闻匆匆的告别。灵显城逼仄的租屋、烛光灿烂。父亲的离去、多云的秋天。父亲把她抱在怀里。第一首诗。漶漫不清的母亲的容颜。 “你一点也不像明霞。” 第十六章 你的故事(1) 千华门的老掌门去外界游历后,四百来岁的吕九鼎接任了掌门的职位。他脾气不太好,但处事周密,公正无私,很受众人的尊敬。做掌门后不久,他和恋人结了契,生下了一个女儿,起名晏明霞。 晏明霞之所以跟母亲姓,是因为她的母亲晏月川来自云栖晏家。按照乾坤界的惯例,当道侣双方中有一方来自世家时,孩子应该随世家姓。但因为晏月川已经是晏家的旁支,晏明霞又从小在千华门长大,因此晏明霞算不得晏家的人。 晏明霞远超父母的修炼资质很快就被发现。她的资质足够她进入八大派,但吕九鼎坚信,只有在父母的严格管教和悉心指导下,女儿的天赋才不至于被浪费。因此他将女儿收为了关门弟子,对道祖发誓一定要倾尽全力,让晏明霞在八百年后登上列星榜。 列星榜是长生对化神期修士的综合实力排名榜,“登上列星榜”在长生一直以来都是“出人头地”的代名词。 在父亲的殷切期待下,晏明霞七岁入道,仅仅十九岁就成功筑基。吕九鼎对此相当满意,罕见地夸奖了女儿。晏明霞见父亲心情好,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问:“父亲,我可以当文修吗?” “什么!”吕九鼎大惊。 “我想当文修!”晏明霞壮着胆子喊了一句,话毕又胆怯地缩回了脑袋。 修派在炼气期没有明显的分流,因此很多人都会到了筑基期再做选择。但显然,晏明霞没有选择。 “道祖垂鉴!你怎么会想当文修!”吕九鼎怒道,“我是法修,你母亲也是法修,如果你当文修,我们可怎么教你?” “我们门派里明明就有文修一脉,我可以和别的文修一起听道学习……” “父亲亲自做你的师父,并且只教你一个弟子,你还不满意吗?况且文修需要为文的天赋,你敢保证自己有吗?道祖赐给你这样好的修炼资质,你怎么能赌在修文上呢?……”吕九鼎的质问如雷劫般滚滚击下,晏明霞妥协了。 修法就修法吧。 筑基并没有给晏明霞带来更多的自由。吕九鼎坚持认为修为达到金丹期之前除了竭尽全力修炼学习之外其他一切都没有必要。他给晏明霞制定了极其严苛的作息时间,因为担心她被朋友带坏,也不允许她和同辈来往。 作为母亲,晏月川理解且心疼女儿,但她同时也希望女儿真的可以在这样的严格管教下成才,是以没有加以干涉。她所做的只是偶尔倾听女儿的哭诉,再说几句聊胜于无的安慰的话。她为晏明霞做出的最大抗争就是说服吕九鼎孩子需要同龄人的陪伴,于是吕九鼎按照资质、性格、家庭背景筛选出了两三个和晏明霞年纪相仿的真传弟子,规定他们每天轮流来和晏明霞聊天两刻钟。聊天的地点就在家里客厅,吕九鼎在隔壁房间全程监听聊天过程。 吕九鼎的师侄孟禀道就是晏明霞被选中的“朋友”之一。 孟禀道对于他和晏明霞的第一次见面印象深刻。晏明霞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但当孟禀道第一次看见她时,最先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她美丽的容颜,而是她眼神中与年龄不符的淡淡的厌世。知道掌门就在隔壁听着谈话,孟禀道非常局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讲了几个不知道好不好笑的笑话——反正晏明霞没笑,有几个笑话她甚至因为缺乏生活经验而无法理解。于是两刻钟在讲笑话和解析笑话中过去了。 聊天几乎都是单向进行。晏明霞听别人讲各自的生活趣事,自己却没有这样的经历可以分享。但有人聊天总比没有好。晏明霞渐渐地不再像以前那样古怪了,她恢复了些许年轻人的好奇和天真,并学会笑了。 六十九岁晋阶筑基后期后,晏明霞向父亲提出了从小到大算来的第二个请求:独自出门游历。 “你连千华门都没有独自出过,怎么能到更远的地方去游历!”吕九鼎大骇。 “或许我可以先去近一点的地方……” “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吗?像你这样年轻又缺乏生活经验的修士,一出千华城就会遭到抢劫。抢劫还算好的……”他絮絮念叨起游历的种种危险来,全然忘记让晏明霞到了筑基后期还毫无生活经验的正是他自己。 “那么,让我和同辈一起出门吧?” 这个提议也遭到了回绝。在吕九鼎看来,朋友可能造成的有害影响不亚于让晏明霞独自出门。万一某个朋友心术不正影响了明霞的修炼,万一明霞和某个朋友产生了秘密的恋情……道祖垂鉴,明霞必须成为青史留名的天才修士,他不能允许任何一个不确定因素在这条道路上出现。 吕九鼎做出的最大让步就是同意让明霞的母亲带她出去走走。晏月川从事珍稀灵药资源收集的工作,简单点说,就是四处寻找稀有的灵药,获取它们的种质资源,并试着在人工条件下扩大培育它们。明霞得到了半年时间跟着在外工作的母亲,这半年成为她短暂的一生中第二快乐的日子。长到七十岁上,她终于得以一窥乾坤界的雍容。然而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可怜与可笑——当比她年轻得多,修为低得多的修士在独自打拼奔波时,她却只能跟在母亲身后,每天担忧父亲会在今天突然叫她回去。这种微妙的不甘和自卑在她回到千华门后与日俱增,直至成为一块将她重重包围的、令人窒息的粘稠的阴影。 晏明霞八十九岁时,修为已至筑基后期圆满。九十岁前结丹的修士几千年都难出一个,为争取这份殊荣,吕九鼎极力要求晏明霞立刻去结丹。晏明霞的心里却并没有底,尽管修为已到,她却总觉得还缺了些什么。并且她已经隐隐地预见到,结丹不可能再像筑基那样简单了。 但八十九年的时间没有让她学会反对父亲。晏明霞最终还是依言去闭关结丹了。她按照理论的流程打坐入定,舒展经脉,调动灵气,凝聚丹田,努力将灵气的流体压合成一颗金丹。成丹的过程漫长而痛苦,体内原本温驯的灵气因受到强大的压力而变得凶猛狂野,晏明霞觉得自己几乎要爆体而亡,但她仍凭借一贯的毅力咬牙坚持着。金丹在成形,压力在攀升,晏明霞的忍耐力几乎要到达极点。但她知道,只要熬过最痛苦的时刻,她就能成为几千年来最年轻的金丹期修士。 可我为什么要结丹呢?一个声音忽然在她心中幽幽响起。我修炼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满足父亲的要求吗? 质问如疯长的藤蔓自她的识海中喷发。她到底为什么要修炼呢?修炼可以让她更加强大,延长她的寿命,让她通晓至高无上的“天道”,可是当她的所求不过是像一个凡人那样自由地选择奋进或堕落,不过是饱览任何一个凡人都有资格饱览的世间风景,修仙得道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即将结成的金丹开始崩落,被压合到一起的灵气失去了压制,逆窜上明霞的经脉。她拼尽全力屏蔽掉自己的胡思乱想,试图将灵气压回,然而金丹聚了又散,怎么都凝聚不住。明霞力竭了,仅仅是一瞬间的脱力,灵气便暴烈地反扑回来,强横地破坏着她全身的经脉。结丹的失败已成定局,此时的明霞若试着将灵气慢慢疏导到体外,仍然可以有惊无险地结束这次结丹,几年后再行尝试。可是明霞已经放弃了作为。她躺倒了下来,意识在剧烈的疼痛中模糊。 第十六章 你的故事(2)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父亲和母亲都坐在她的床边。“我不能修炼了,是吗?”她问。 吕九鼎紧锁着眉:“不要说这些丧气话。好好调养几个月,你很快就能恢复原来的修为。” 但没有谁比晏明霞本人更清楚自己的状况了。她虚弱地笑了笑:“我的修为全散了,我的经脉也全坏了,我不仅不能再修炼,大概也没有多少年好活了吧。” 晏月川轻轻握住她的手:“明霞……不是没有希望……” “我不想要希望。我不想修炼了。” “你走火入魔了。”吕九鼎说。 晏明霞沉默了片刻:“大概吧。结丹的时候,我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问,我到底为什么要修炼。我答不上来。现在我不想修炼了。” “别想太多,你累了,睡一觉吧。”晏月川温柔地安抚她道。吕九鼎却又习惯性地脱口而出:“道祖赐给你这么好的资质……” “现在全被我毁啦!你们把我忘了吧,再生一个孩子吧。”晏明霞闭上眼,嘴角讥讽地一扬,“我不修炼了,我要下凡,像一个凡人那样生活。父亲,你控制我一辈子了,最后的几年,让我自己选择吧!” “控制你?”吕九鼎站了起来,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明霞,父亲都是为了你好!只有这样你才能在未来登上列星榜,成为一位伟大的修士!你明明可以的!”“别说了!”晏月川朝他吼道,“明霞现在这个样子,你还在乎什么列星榜吗!”吕九鼎呆立在那里,看看道侣,又看看女儿,最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明霞,父亲以后再也不对你提这么多要求了,你好好调养身体,然后吃一颗洗髓丹,你可以重新开始的……” 见吕九鼎如此窘态,晏明霞却笑得愈发明艳起来:“我决定了!我要下凡!” “明霞,我们再试一次,给父亲一个弥补的机会……” “我不要给你弥补的机会!我要下凡!我要和所有会带坏我的人混在一起!我要嫁给一个凡人!我就是要让你恨死我!”晏明霞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声宣告着九十年来无从宣泄的一切,“你就后悔一辈子吧!吕掌门!” 这一切无法挽回了。吕九鼎脚下感到一阵失重。 两天后,晏明霞决定离开了。吕九鼎和晏月川最终没有强留她。吕九鼎最后对她提了一个要求:带上那颗洗髓丹。 “万一你后悔了呢?万一你想回来了呢?……”他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把丹药盒塞进晏明霞的乾坤袋。 “我不会回来啦!不过既然这是父亲的最后一个要求,我也就不拒绝了。” 晏月川抱着女儿哭起来,晏明霞紧紧抱了抱母亲:“让我走吧,妈妈。” 失去了修为的晏明霞就这样告别了父母,带着一些财物和一颗珍贵的洗髓丹来到了一个名为“大业”的凡人国度。三年后,她嫁给了大业的丞相,成熟稳重又风度翩翩的段存远。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起名段子矜。 不知何故,段子矜的眼睛不是千篇一律的黑色或深棕色,而是暗金。她基本继承了母亲得天独厚的修炼资质,不仅如此,自小在文学上也表现出了突出的天赋。段存远对此欣喜不已,晏明霞却幽幽叹息。天赋天赋,究竟是上天赋予的赐礼还是上天赋予的负担?上天赋予她修炼的天赋,最终却使她早早断绝了仙途。如今上天同时赋予她的女儿修炼的天赋和文学的天赋,又赋予她如此特殊的外貌特征,是要让女儿做出更大的成就还是对她加以更多的伤害? “给女儿起个小名,叫阿拙吧。”晏明霞对段存远说。 段子矜四岁那年,晏明霞如她十年前所预言的那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而她没有用上的,段存远也因为体质不合而没有用上的那颗洗髓丹,被段存远交到了废太子李百闻的手里。这既是因为段存远一向与李百闻交往甚密,不忍看他死于政变,也是因为段存远希望女儿在刚刚进入修仙界时,不至于完全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此后关于段子矜的故事各位读者已经知道了。新帝为了洗髓丹抄了段家满门,段子矜被勉强在修仙界站住了脚跟的李百闻带走,几年后段子矜进入了凌意文宗成为了众人口中的金睛子。 但你们还不知道千华门那些年发生的故事。 晏明霞走后,晏月川和吕九鼎彻底闹翻,不久就解了契。吕九鼎以大量的工作填补停下来去痛苦或自责的时间,让自己在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下变得麻木。自明霞的本命灯熄灭后,吕九鼎就发誓不再想她。然而当一百年后他的师侄孟禀道扛着一个昏迷的女修大喊大叫着向他汇报明霞回来了的时候,内心的抽痛和狂喜才提醒他,他其实从未成功地把明霞忘记。 可那不是明霞。他垂着眼打量着躺在明霞的床上的年轻女修,正如他百年前在这里看着昏迷不醒的明霞。他从她的乾坤袋里找到了当年他用来装洗髓丹的丹药盒,找到了明霞留给她的亲笔书信,知道她是明霞在凡间生下的女儿——明霞还真的完成了当时仿佛是一句气话的承诺,嫁给一个凡人——但明霞的女儿不是明霞。明霞不会回来了。 眼前的年轻女修,或许在孟禀道看来和明霞很相像,但在明霞的父亲看来,所有的不相像之处都被放大。她的相貌还算漂亮,但不如明霞美;她的额头太宽而脸颊太瘦,眉毛的弧度也太平;她叛逆地长了一个极其明显的美人尖,而明霞却是平发际…… “你一点也不像明霞。”吕九鼎冷冷地说。 第十七章 心潮(1) 段子矜睁开眼,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一个陌生人静立在她的床头。她判断不了对方具体的修为,但感觉到比自己高得多。她看向陌生人,陌生人也看向她,冷漠的眼神中似乎带有淡淡的厌恶。尽管他的长相,正如修仙界的绝大部分人一样,没有老态,但段子矜却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沧桑的痕迹。 她先纳闷这人是谁,接着纳闷自己在哪儿,最后纳闷起自己到底为什么会突然昏迷。没等她纳闷完,陌生人开口了:“你是明霞的女儿?” 段子矜的心一阵猛跳,这一切竟是与晏明霞有关吗?她顶着晏明霞的名字沿着叹江南下,想要追溯这一切的源头,这一切竟在千华城终于被她找到了吗? 陌生人仍在等她的回复,段子矜点了点头。 “我是千华门掌门吕九鼎,明霞的父亲,算是你的外公。” 段子矜意识到自己也应该自我介绍,于是坐起身道:“晚辈姓段名子矜,字才拙,道号金睛子,十五岁入凌意文宗,师承翠微峰无妄真人。”她看了看吕九鼎,又补充道:“晚辈出生于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上甲子庚寅年,如今八十五岁。” 八十五岁吗?和明霞离开时的年纪差不多呢。这孩子基本继承了明霞的修炼资质,拜入了八大派真传,做了文修,如今又只身一人出来游历到了千华城,简直像是为实现明霞未实现的愿望而来的。吕九鼎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却只淡淡地说:“确实是你能争取到的最好的资源了。你师父对你的教导可还算尽心?” “师父除了在宗门内讲道和指点我们三个不成器的弟子之外,没有俗务缠身。平日对我们都是尽心教导,关怀备至。”段子矜回答。 吕九鼎沉默了,似乎是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良久才道:“你一定奇怪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孟禀道会来向你说明一切——他是我的师侄。”他向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脚步:“如果你想知道明霞的事,也可以问他。他知道的事你也有权利知道。”话毕,他迅速推门离去。 不久孟禀道进来了。见到段子矜,他抿了抿唇,脸上呈现出既像遗憾又像好奇的奇怪表情。“我还真没有想到你会是明霞的女儿。”他纠结地说,“我和明霞是同辈,现在她的女儿都筑基后期了,我感觉自己好老啊!” 段子矜着实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也就比你大了一百岁左右,你还是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吧——我叫孟禀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也姓晏吗?” 段子矜刚想自称晚辈,又怕孟禀道会嫌她让他显得很老,于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随父亲姓段,名子矜,矛字旁的矜。”并不打算主动告诉孟禀道她的道号。 孟禀道一下子想不起来所谓“矛字旁的矜”是哪个字,又向段子矜追问了半天。好不容易弄清楚后,谈起了他从注意到“晏明霞”这个名字到尾随段子矜,最后本想帮段子矜一把结果用力过猛误伤了她的事情。段子矜毕竟只是被法阵的边缘轻轻擦过,除了昏迷了一段时间外没有受到更大的伤害。那两个拦路抢劫的修士就没那么幸运,估计当场就去见道祖了。 接着孟禀道又讲起晏明霞的故事来。他实在不是讲故事的高手,语言极其啰嗦,还总是跑题,这么一个故事让他足足讲了三刻钟。原本对此很感兴趣的段子矜都听困了。讲完故事后,孟禀道又好奇地把段子矜所有的经历问了个遍,段子矜回答到后来实在嫌烦,一摁脑袋,说之前伤到识海了,现在还在疼。听了这话,孟禀道总算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晚上段子矜见到了自己的外婆。晏月川的工作本就没有定所,她和吕九鼎解契后,就一直四海为家,这回听说了段子矜的事情,特意从中陵赶来见她。她一见到段子矜就热泪盈眶,然后像孟禀道一样,把段子矜的所有事情问了个遍,并且,不知道为什么,坚信段子矜身负重伤,不允许她从床上坐起。 或许在很多修仙界的年轻人看来,月川真人这样的外婆实在有点烦,但段子矜却感到温暖。不过心中的温暖在她听说月川真人是云栖晏家的旁支时,被一种并非针对月川真人的不屑所替代了。云栖晏家?这么说她和晏古香还算是亲戚?晏古香配做她金睛子的亲戚? 月川真人于亥时一刻离开了。段子矜躺在原本属于母亲的床上,思考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她找到了晏明霞的故事,找到了自己在修仙界的亲人。可是在她胸腔里窜来窜去的,那无法平息的是什么情绪?什么情绪?段子矜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坐起身,披散的头发垂到脸前。她现在有修仙界的亲人了。他们并非大富大贵,也没有穷困潦倒,她来源于修仙界的一半血统,平凡得令人安心。但或许是因为晏明霞的故事过于压抑,或许是因为与晏古香是亲戚的事实让她有些难以接受,或许仅仅是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没有感觉到任何喜悦。 段子矜努力辨识着自己心中复杂的情绪,最终得出结论:这是惆怅。 惆怅主要是为了晏明霞。这么多年来,段子矜设想过无数个晏明霞下凡的原因,单单没有想到她竟是被自己的天赋和父亲的爱与期望所害。而段子矜自己虽然没有吕九鼎这样试图完全掌控她的长辈,不也正因自己的天赋而饱受折磨吗?抄袭的丑闻,如若发生在普通修士而不是以才华闻名在外的金睛子身上,最多得几句唾骂,不至于演变为被热议数月的事件。父亲曾说她的小名“阿拙”是母亲读了她的第一首诗后起的,意欲压一压她毕露的锋芒。母亲,即便是只与她相处了四年的母亲,果然也还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啊。晏明霞在给她起名“阿拙”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预见到女儿因自己横溢的才华而承受的巨大痛苦了? 当晚她梦到晏明霞没有死,而是陪伴她在修仙界慢慢长大。梦境中段子矜以第三者的眼光冷漠地看着母亲和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梦境。 第十七章 心潮(2) 段子矜醒来的时候,见到窗帘缝里有泛蓝的天光洒下。她穿戴整齐,拉开窗帘,在窗前静静伫立了一会儿。窗外是一个荒芜的花园,杂草极高,拦断了石板铺就的小径,显然无人打理已久。她有心出去走走,又觉得在别人家里乱逛很没有礼貌,尽管这个“别人”是她的外公——一个陌生的外公,因为相逢得太晚,可能再相处几百年都不会变得像祖孙该有的那样亲密。 她开始环顾母亲的房间。房间不小,陈设却简单。所有的家具只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和两张椅子。墙上只挂了一个星晷,光秃秃的,不像段子矜自己的卧室挂满了字画和小说构思。尽管因为她的入住,房间已经被清扫过,段子矜仍能闻到一股久无人居的淡淡的灰尘味。 她打开衣柜。里面的衣服不多,想必晏明霞走时带走了一部分。段子矜好奇地取下一件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刚好能穿。 下一个探索对象是床头柜。床头柜的上层抽屉里有几件首饰,下层有两本小说。一本是经典名着,凌正道君的《三光真人小传》,另一本名为《泫姝海志异》,是游记。 段子矜接着转向书桌。书桌只有一个抽屉,里面堆放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扁圆的石头、一叠没用过的传讯符、空的丹药瓶、数支硬笔、一沓包装盒上剪下来的小画片、几块玉简。段子矜很好奇晏明霞会在玉简里写些什么,于是挨个探入神识查看。五块玉简中三块是空的,一块记了一些日常备忘,另一块里有半篇小说,想必是晏明霞自己写的。小说围绕一个凡人孩子和一个修仙界孩子的友谊展开,凡人孩子自在快乐,修仙界孩子因为被寄予了重重的期望而总是郁郁寡欢。小说只有几万字,写了两位主角的几次相遇和谈话,然后就中断了。晏明霞不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作家,她的小说情节跳跃,语病频出,并且,很显然的,在借那个修仙界孩子的嘴大倒苦水。但仙凡对话的设定深受段子矜喜欢,她掏出自己的玉简把小说复制了一份,决定日后补续这个故事。 完成探索后她无事可干,打算在床上躺一会儿。走到床前,突然注意到床下放了一个大木箱。箱子很重,大概是一件空间法器,里面装满了正常的箱子装不下的东西。段子矜动用了灵气才把它拖出来。打开箱子,里面全是杂物,一把罗盘牌的飞剑放在最上面。段子矜伸手往下掏了掏,没掏到底,也懒得再把东西一样一样翻出来看了,于是把箱子推回床底,打算以后再看。 然后她躺倒在床上,思索着该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继续游历。她计划找机会问问外公的态度。如果外公希望和她这个刚刚相认的外孙女相处一段时间,段子矜不介意留下。如果外公没有这个打算,那么段子矜今天离开也无妨。离开这里后她将继续沿叹江南下——她暂时不想回凌意文宗。 然而,为了与她的想法形成对比似的,段子矜刚想着不回宗门,一张传讯符就悄然悬停在了她的眼前。此前在凌意文宗饱受了传讯符的轰炸,段子矜现在一见到传讯符就心悸。不过很快她就注意到符纸是师父发来的,因此尽管不太情愿,最终还是探入神识阅读了起来。师父说门派里正在组织筑基期修士的法会,问她要不要回来参加。段子矜不反对参加法会,但她不想回凌意文宗。回了文宗,她又得做她的金睛子,承受期待和流言,被夹在一堆或是同情她或是疏远她或是总觉得自己有愧于她的同门中间,一天到晚进行尴尬的谈话——或许还要处理满门谩骂她的传讯符。段子矜几乎在读完传讯符的同时就决定寻找一个不回去的借口。 她手里拿着传讯符,站在房间中央想着她的借口,自己接连否决掉两个不靠谱的想法后,忽然听到了敲门声。段子矜把门打开,吕九鼎站在门口,叫她出来喝茶,说有事跟她谈。她跟着外公来到了客厅,方桌上茶水已经倒好。 吕九鼎叫她坐在自己对面,然后,似是刚刚注意到什么,蹙了蹙眉:“你的眼睛……” 段子矜想到,昨天见外公的时候她还没有摘掉眼睛上的晶片,如今已经摘掉了,露出了那古怪的眼色。她垂下眼,说:“天生如此,晚辈也不知何故。”然后又解释了晶片的事。吕九鼎看起来更不开心了,大概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一点也不像明霞”吧。 又喝了一大口茶,吕九鼎的谈话开始了。他先是强调了“不要叫我外公,叫我九鼎真人”,接着表示了“既然知道了你的存在,我和晏月川都不会不管你”,然后他计算了一番自己的资产情况,又阐述了自己早就想好的死后财产分配,让段子矜明白别指望他以后会把全部遗产留给她这个刚认识的外孙女,最后评价段子矜那天竟会打不过两个筑基中期修士真是“我那四分之一血脉的耻辱”。段子矜安然听着,有时候竟还觉得九鼎真人的语气颇为好笑。九鼎真人——从此我们便依他的要求这么称呼他吧——在说完这一切后,又突然恶狠狠地问了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尽管语气不善,身为小说家的段子矜却敏感地察觉到,他看似只是突然提及,实际上酝酿这个问题已经很久,并且似乎暗暗希望她不要马上离开。于是她便顺势央求说,自己好不容易找到在修仙界的亲人,虽不能长年侍奉在旁,却希望至少现在能多陪陪九鼎真人,弥补此前未尽的孝道。九鼎真人很受用,一脸勉强地同意了。 段子矜也很开心,一回到房间就给师父写了一封长信说明了她找到亲人的事情,并强调外公很希望她能多住一段时间,因此她不能回去参加法会。师父第一次听段子矜详述自己的身世,很快就回信表达了他的惊叹,自此再也没有催段子矜回宗门。段子矜就这么在千华门暂住了下来。 她在这里的生活,虽然心情还没有完全脱去之前的抑郁,大体上也算宁静。她请九鼎真人允许她打理窗外的那个荒芜的花园,得到准许后,去千华城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种子和园艺工具,在花园里除草,松土,播种。她每天按照固定作息修炼、读书、打理花园,同时忍不住构思起新的小说。原本出于上一部作品的缘故,段子矜暂时不打算开始新的小说。然而她毕竟在几十年间一直把写小说当作生活常态,如今想要刻意暂停这一常态就变得很不容易,尤其是当她遭遇过现实与理想的落差之后——小说不正是弥补这一落差的工具吗? 她几乎是不自觉地构思着这样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没有修仙界弱肉强食的残酷,却又有着如修仙界一般发达的技术与文明;那个世界的人不用像修士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晋阶的压力,都能享受凡人的幸福与潇洒;最重要的是,那个世界应该有一套主持公平正义的机制,来裁判世间的是非…… 但是这样的一个世界怎么可能存在呢?发达的文明怎么可能与凡人的快乐并存呢?金睛子不知道该把这个世界搭建在何处,尽管构思了良久,仍然没有突破,只好先把它存放于心中。 月川真人有时会来看望段子矜,见她在打理花园,又以专业人士的身份传授了她一些园艺的经验。九鼎真人呢,虽然看上去对谁都不满意,段子矜却觉得他至少是不讨厌她这个凭空出现的外孙女的。段子矜对九鼎真人的印象也还不错。尽管他有间接导致晏明霞不幸的嫌疑,但对于段子矜来说,作为事件旁观者的她对晏明霞和吕九鼎两人的同情并不对立,再加上正因为晏明霞的不幸,段子矜才得以出生,因此她很难为晏明霞而怪罪九鼎真人。 其实,都是不幸的,他们所有人。本有大好前途的晏明霞未到百岁就早夭,本倾尽全力爱女儿的九鼎真人最终却失去女儿,而段子矜则多年来承受着早失怙恃的孤独和仙凡混血出身带来的淡淡的自卑。这种自卑她只能以其他方面的优越感来弥补。于是她不断地索求,不断地索求,让才华和勤奋把她推上名望的浪尖,然而高处之人终有摔下来的时候。 晏明霞的不幸已无法弥补。段子矜想以外孙女的身份,在这段时间内多少消除一些九鼎真人的寂寞与自责。她常和九鼎真人聊天,有时聊自己的经历,有时聊喜欢的书,有时也聊自己的师友。她还会向九鼎真人请教一些关于修炼的问题,而九鼎真人总是一脸不耐地耐心解答。段子矜想,让九鼎真人释怀的方式大概就是让自己成为母亲的替身,让他在自己身上找到晏明霞当年拒绝给他的第二次机会。她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是,她之所以如此专心致力于让九鼎真人释怀,是因为这也正是让段子矜自己暂时忘记心中郁结的方式。 段子矜消沉了太久,只有新的目标感可以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时间一晃已过去了三个多月,段子矜迎来了自己的八十六岁生日。此时距离她到达晏明霞结丹失败的年纪只有三年了。段子矜忽然想到,如果她也能像晏明霞一样在八十九岁结丹,并且成功结丹,九鼎真人或许能觉得他在女儿身上的因果已经在外孙女的身上得到了偿还,从而对晏明霞的事彻底释怀吧。 段子矜的修炼资质大体继承了晏明霞,这么多年来修炼也从未懈怠。再加上作为一个为文造诣已经提前达到金丹期水平的文修,她的晋阶会更加容易。总之段子矜认为自己在八十九岁结丹不是没有可能。 她幻想着在八十九岁成功结丹后的场景。九鼎真人会为她感到欣慰和骄傲,或许从此就能打开自己的心结;师父会笑着揶揄朝谕“你这个做大师兄的结丹还没有师妹早”;师祖一定得意极了,在她结丹当天就会带着她去打击肃水真人及其高徒韩令,或许还会做顿好吃的犒劳她;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们会被惊呆的;至于那些非议她的世人,无论多么讨厌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赞她一句“天才”。最重要的是,晋阶迅速代表她对文修之道有着真正透彻的领悟,因此无论什么无耻谰言都会在八十九岁结丹的事实面前不攻自破…… 段子矜的眼睛愈发明亮起来。 她忽然有了一个新的目标。 第十八章 救赎的无力 一个目标,只要实现它的意念足够强烈,就能让你为之无视一切障碍。而这正是金睛子所需要的。 你已经注意到,金睛子又开始称呼自己为金睛子了,她已经准备好再度承受起这个名字所带来的一切重压和荣耀。这很难说是因为她已经释怀了世人的误解,或是成功战胜了自我的怀疑,而更应该说是她在那个目标强烈的吸引下,在短期内爆发出了极其强大的念力,从而暂时无视了除目标之外的一切。如今夙夜占据她思想的唯有“八十九岁结丹”而已,其他的事情她无暇顾及了。 如此心心念念地想要结丹,金睛子就不免在行为和言语上略微流露了这种渴望。九鼎真人因为明霞经历的缘故,对此格外敏感,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了很多“修炼不求快但求稳”“顺其自然”“晋阶时间不是判断修士优秀与否的唯一标准”之类的道理。金睛子笑着听了,心里却不置可否。 仲秋时节,她回到了凌意文宗。 这一次回到秋声殿后她就很少出门了,就连在秋声殿内,她也尽量对师父师娘师兄师妹避而不见。不敢见师父师娘,是怕他们发现她计划八十九岁结丹的秘密意图;不敢见师妹,是不知道怎么面对金霁月连珠炮似的关心和询问;而不敢见朝谕……其实早在两年前的那场大雪过后,她就几乎没有与朝谕说过话。她气于朝谕竟也听信报纸对她的污蔑,又悔于对朝谕发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脾气,而朝谕,自从那件事后,似乎也在刻意回避她,偶尔出于必要对她说句什么,也都客客气气的。 金睛子故作平静地想,他们从前亲兄妹一般的关系大概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三年时间,金睛子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五更起三更眠。她花很长时间打坐修炼,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梳理体内的经脉,向丹田内一丝一丝地存纳灵气,转为真元。不修炼的时候,她就一篇一篇地背诵晦涩的上古源典,在黑暗中独自用想象构筑那一个个宏大的意境世界。每隔几天她会去秋声殿后的演武场练剑,常常练到手颤抖得拿不住剑为止。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样的生活乏味而疲惫。但金睛子却从其中得到了无上的快乐。如果你也曾像她一样,几年来始终如一地咬准一个目标不停地追赶,无论这一切是对是错,你都会像金睛子那样觉得每一天都充满了意义。只要把屋门一关,屋外的一切俗事,还有什么能扰乱金睛子的心呢?窗外是晴天,是阴雨,还是大雪,和金睛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追逐着目标正如千百万年前夸父不觉疲倦地追逐着那枚太阳,一心尽是远方,看不到沿途的风景。 无妄真人察觉到金睛子突然间的改变,和她就此谈过几次。金睛子却只是微笑,说她觉得自己应该学会静下来自己修炼,并担保说她这样的状态不会持续超过三年。无妄真人见她神态自若,意志坚定,不似受到刺激或是走火入魔的样子,再加上也说不清这种把自己关起来苦修的路数究竟哪里不对,叮嘱她几句,就随她去了。而金睛子继续她的疯狂修炼。 其间她还发现了一个独自沉思的好去处,那就是秋声殿不远处的一口井。井是很久以前为了灌溉附近的灵草田而开挖的,后来无妄真人在原来的灵草田上盖起了秋声殿,井就被闲置了。金睛子特别喜欢钻到井底下去,坐在冰凉的井水中,凝视着上方的井口。由于体内的灵气运转可以暂时代替呼吸,金睛子可以一次在水底坐上一刻钟左右。坐井逐渐成为了她的一个怪癖。 金睛子满了八十九岁。 此时她的修为已至筑基后期大圆满,从理论上说完全可以尝试结丹了,金睛子的心里却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这种不安没有道理。她在犹豫什么呢? 或许,她只是被晏明霞八十九岁结丹失败,修炼根基尽毁的陈年旧事吓到了。金睛子安慰自己。她只是在潜意识中给“八十九岁结丹”赋予了某种不祥的意味。这是难免的,可以理解的,但也是不理智的。晏明霞做不到的事,难道她金睛子也做不到吗?晏明霞不知道为什么要修炼,难道她金睛子也不知道吗? 金睛子太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修炼了。她要满足每一个关心她的人的期望,她要用自己的天才让看不惯她的人哑口无言,她要永远做那个被歆羡的金睛子,她要更多更多的优越感并且永远不会餍足。 那么金睛子,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去追求那千载难逢的荣誉吧!难道这不是你应得的吗? 没有告诉任何人,金睛子静静地准备好了结丹可能需要的辅助丹药和聚灵阵盘,在自己的修炼室里开始结丹了。她按照理论的流程打坐入定,舒展经脉,调动灵气,凝聚丹田,努力将灵气的流体压合成一颗金丹。成丹的过程漫长而痛苦,体内原本温驯的灵气因受到强大的压力而变得凶猛狂野,金睛子觉得自己几乎要爆体而亡,但她仍凭借一贯的毅力咬牙坚持着。金丹在成形,压力在攀升,金睛子的忍耐力几乎要到达极点。但她知道,只要熬过最痛苦的时刻,她就能成为几千年来最年轻的金丹期修士。 ……所有嘲讽我误解我厌恶我的人,去死吧!我是你们即将望尘莫及的强大! 金睛子默念着,巨大的疼痛和情绪起伏下她几乎把一口牙齿咬碎。 我要结丹! 你心境有瑕。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忽然间,不请自来,在她的识海中响起。 你是谁? 我是你。 那么你应该知道结丹对我有多重要,不要烦我。 是你自己在阻碍自己结丹。 我一定要结丹。 可你在憎恶。天道不应该有憎恶。 …… 你还在害怕。你内心其实并不真正相信你能结丹。 ……你离开,我就能结丹。 可是你怎么能把我拆分开呢?我是你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一部分呀。我孤独,脆弱,易受伤害,在那场大雪中我伤痕累累,可是你却刻意把我忘记啦。你其实从未给我疗伤呀。 这句话如同咒语,让金睛子怔愣了片刻。心里只剩下纷飞的大雪。大雪。大雪…… 即将结成的金丹开始崩落,被压合到一起的灵气失去了压制,逆窜上金睛子的经脉。她拼尽全力屏蔽掉自己的胡思乱想,试图将灵气压回,然而金丹聚了又散,怎么都凝聚不住。金睛子力竭了,仅仅是一瞬间的脱力,灵气便暴烈地反扑回来,强横地破坏着她全身的经脉。结丹的失败已成定局,金睛子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将灵气慢慢疏导出体外。灵气找到了出口,便疯狂地从中涌出。当体内剧烈的灵气波动平息之时,金睛子也缓缓地躺倒了下去。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上甲子己未年秋,凌意文宗秋声殿上空有结丹异象,未几破裂。秋声殿无妄真人次徒金睛子八十九岁初试结丹告败。修为有退。 (第一卷完) ——初稿完成于2020.4.18 22:13 ——二稿完成于2020.7.22 16:19 第一章 重量 那天父亲下了朝没有回家。家里的每个人都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没有人说。吃晚饭的时候,那个空缺的座位隐隐释放着压迫。段子矜轮番看着餐桌上的每一张脸,期望有谁能提起这个公开的秘密,但是没有如愿。自从大家意识到她父亲下朝没有回家后,他们的神情就都变得古怪。继母脸上呈现一种梦幻的游离,段子矜盯她看得最久,她却毫无知觉。 那是一个暑气未消的早秋。那年段子矜十一岁。 众人都放下了筷子,然而菜还剩下许多。大伯木然地出门了,继母拉着段子矜回房,回去后她又坐在桌前,露出那种梦幻游离的神色来。她的女儿在奶妈手里哭,她正如感受不到段子矜的注视一样感受不到这哭声。段子矜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游戏规则,问她父亲去哪儿了。她如梦初醒地看着段子矜,然后答非所问地说:“你不是一直在写戏折子吗?接着去写吧。”虽然没有得到预期的答复,但段子矜很高兴有除了父亲之外的人关注她的创作。段子矜提议要读给她听,但她已经再次陷入游离之中了。 段子矜回到自己的房间,翻出此前写的厚厚一叠稿子,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她没有如继母所言继续写下去,因为在今天上午她就完成了这个故事。现在她只希望父亲赶紧回家,好好看看她的作品。 天色已经暗下去了,侍女们点上了灯。而段子矜拿着卷好的稿纸向外走去。段子矜想父亲说不定已经回来了,或许他正在前厅,像往常一样和叔叔伯伯们商量着大人的事情。她有两个侍女挑着灯笼跟上来,看神情似乎很不赞成段子矜出去乱跑,但她们没有权力阻止她。段子矜是父亲的长女,是他最宠的孩子。段子矜满十岁后他就不让侍女或者嬷嬷管她了。并且他允许段子矜随意进出几乎一切地方,包括他的书房。 天光暗淡的路上段子矜走得很快,两个侍女不得不跟着她一路小跑。其实段子矜并不愿意她们跟着,横竖她既不怕黑也不怕摔倒。段子矜虽是女孩,但却可以说是被父亲当作男孩养大的,尤其是母亲死后,继母又还没进门的那几年。他给段子矜起字,教段子矜舞文弄墨而不是琴棋书画。长到十一岁上,比起沉静优雅的大家闺秀,段子矜更像一个初露锋芒的少年。 开始有絮碎的话语随着秋风而来。段子矜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来到饭厅附近。话语清晰起来,低沉而繁杂。叔叔伯伯们似乎吃完饭后便没有离开,一直说话到了现在。 段子矜有意偷听他们的谈话,于是叫侍女在墙边侍立,自己静静地走近。她听到一些“仙丹”“太子”之类的字眼沿着细细的秋风淌来。然而这附近其他的侍女很快发现了她,其中一个走进饭厅通报:“大小姐来了。” 事已至此,段子矜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这显然不应该她出现的场合。他们问她来干什么,神情甚是平静,平静得反而有些不寻常。段子矜说想看看父亲回来没有。三叔说没有。他还说段子矜应该回去睡觉。段子矜抗议起来。三叔大概怕她从这里出去后接着乱逛,起身说要送段子矜回去。 路上,段子矜忍不住给他看自己手里的稿纸,说自己的戏折已经写完了,等父亲回来要给他看。三叔笑了一下,拍拍段子矜的头。灯笼摇晃的光线下,他的眼神中混杂有淡淡的悲伤、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谴责。但当时的段子矜那么小,理应看不出如此复杂的情绪。大抵是后来发生的事影响了段子矜的记忆,自发地在那件事情之前埋下了很多预兆和伏笔。“阿拙真的很聪明。”他说。 他把段子矜送回院子,又告诉继母不要叫段子矜乱跑。段子矜百无聊赖,在院子里蹦蹿了一会儿,自己扮演自己的戏中不同的角色,累了就回房歇息了。段子矜因为总是想法太多而常常难以入睡,那天却一反常态地沉沉睡去。夜至五更,她猛然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她跳下床向外走去,正好一个侍女匆匆进门,说要给她更衣。段子矜问什么事,她颤抖着嘴唇,不知道是不能说还是不知道怎么说,总之迅速给段子矜套上了衣服,还是正装。段子矜的心中闪过无数的猜测,但没有任何一个能成立。她只是预感到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或正在发生。然后唇色苍白的继母抓着段子矜的胳膊向前厅走去。 隔着很远,段子矜就注意到前厅此刻灯火通明。全家人都聚集在大开的正门附近,门外也有很多人,晃晃的灯光下段子矜看不清他们的样子。过了片刻,大概全家已经来齐了,继母便又抓着段子矜和众人一起跪下。门外的陌生人走进来了,全都穿着宫里的服装。段子矜之所以认得是因为她曾去过宫里,还和公主玩耍过,不过公主不是很喜欢段子矜这个玩伴就是了。 为首的那个是个太监,级别很高的那种。他来段子矜们家宣读圣旨。当时段子矜的脑袋昏昏涨涨,那圣旨用词又极为古雅,段子矜听不太懂。不过大致就是段存远任丞相多年,为祸朝廷社稷,又勾结废太子企图谋逆之类的内容。段存远是段子矜父亲的名字。段子矜如今已经搞不清这些到底是自己当时听到的还是她后来知道事情的全貌后在记忆里补充的了。总之直到那时段子矜才意识到,原来父亲竟是因为犯了罪而被皇帝在宫里留了一夜。那一夜想必充满了权谋和斡旋,而父亲最终在长夜将尽的时候输了。尽管当时段子矜才刚刚满十一岁,她也知道朝廷里的是非是胜利者说了算的。 然后段子矜意识到父亲现在多半已经死了。出乎预料,段子矜心里并没有特别震惊或悲戚,或许这种迟钝只是因为她尚未睡醒。她低头跪在那里,浑浑噩噩,似乎也进入了继母昨天那种梦幻而游离的状态。 她就低头跪在那里,什么都不想,一心感受着膝下冰凉的石板。 冰凉的石板。修炼室里冰凉的石板。段子矜倒在修炼室的地上,突然间成为了晏明霞。她结丹失败了。经脉全废了。修为几乎全散了。父亲直到现在还想控制她吗?她躺在地上,决定要下凡。决定要去到一个名叫大业的凡人国度,在那里遇上一个名叫段存远的凡人,生下一个仙凡混血的怪胎。那个怪胎将不幸地继承大部分将她毁灭的修炼资质,不幸地拥有让她从记事起就自视甚高以至于根本无法忍受平庸的文学才华,不幸地长着一双容易被记住也容易被记恨的金色眼睛,在又一个八十九年后,又将不幸地重复自己的命运。 重复晏明霞的命运。段子矜记起来了自己的身份,记起来自己不再是十一岁的段子矜,不是晏明霞,而是在八十九岁结丹失败的金睛子。修炼室里冰凉的石板。金睛子倒在修炼室的地上,闭着眼,默默内视着自己的经脉。 还好,她到底不是晏明霞。在结丹注定失败的那一刻她努力将汹涌的灵气导出了体外。经脉有伤,但不算严重。 金睛子重新陷入混沌的梦境中。眼角余光那一点星晷的荧光逐渐摇曳,成为灵显城那逼仄的小租屋里烛光的模样。她陷身于灵显城的某一个冬夜,她冷得睡不着,半夜的抽噎将李百闻吵醒。李百闻问她是不是想家了。她说不是,她冷。李百闻问她是不是想父亲了。她叫喊道不是,她冷!她只是好冷! 冷!我冷!你懂吗?纷纷扬扬的大雪,每一片雪花都凝满了恶意,砭人肌骨,令我瑟缩不已…… 有人推开门,走近她。 李百闻? 金睛子勉强睁开眼。 一身亮蓝。不是李百闻。是师父。这种鲜艳的颜色只有师父才穿得出去。 师父骈指搭上她的手腕。金睛子任由他的神识扫视自己。 师父舒了一口气:“问题不大。” 师父起身,手势一指,温和的灵气将金睛子抬起,移到卧室,移到床上。师父收回灵气,轻轻合上门,离开。 金睛子躺在床上,意识略微清醒。怎么办?她把头缩进被子,整个人蜷成一团。怎么办? 结丹……失败了。 她该怎么面对长辈的失望,同辈的议论,旁观者的嘲笑呢?金睛子没有创造奇迹,反而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得不到承认的天才,不就是个庸人吗? 那些本来就因为抄袭事件而看不起她的人会怎么说呢? “果然,文章是假的,天才的名号也是假的。” 她的同门又会怎么说呢? “以前以为金睛子很厉害,不想也不过如此嘛。” 外公会发怒的吧,自己明明知道母亲下凡的原因,却还偏偏要去步她的后尘。外婆一定也吓坏了。 师父不知道是会生气还是失望,结丹这么重大的事,她不仅没有征求师父的建议,反而想尽办法瞒着他。结果呢?失败了吧。 师祖一定大失所望吧。肃水真人会不会感到得意呢?毕竟这样闹了一出后,自己不太可能比韩令早结丹了。至于韩令,大概会看不起她吧……不管理由多么充分,失败了,就是弱者啊。 …… 不行。她不能忍受就这样留在凌意文宗。她要再做一会儿她的段子矜,待到日后再去重新承担金睛子的身份……这个因为太多的名望太多的争议而变得愈发积重难返的身份。 她伸出手,从床头柜上摸来了一叠传讯符。她一边掉泪一边给外公写传讯符,问他能不能让她再去千华门住一段时间。 尽管外公也是一个很难面对的角色,但至少在千华门她只用面对外公一个人。 把传讯符放回床头,金睛子缩回被子,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再陷入混乱的梦境,而是径直陷入睡眠。 金睛子不知道的是,在她沉沉睡去的同时,乾州千华门的吕掌门已经攥着她的传讯符直奔凌意文宗而来。 第二章 师长齐聚秋声殿 秋声殿门口,无妄真人歪着脑袋看着面前这位自称“千华门掌门,你徒弟外公”的九鼎真人,判断着此人值不值得他放尊重点。九鼎真人没管他在想些什么,冷哼一声,径直朝殿中走去。路过胖美人影壁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审视地朝影壁上丰乳肥臀的几位胖美人扫了一眼。 “伤风败俗。”他冷冷地说。随即大步朝主殿走去,十分反客为主地在那个一贯属于无妄真人的主位上坐下。 无妄真人一肚子火,但还是怂怂地在一旁坐下了。面前这位好歹也是一派掌门,他还是乖觉一些,别开怼了。 于是他重新起身:“呃,我去给道友斟茶?” “我不是来喝茶的。”九鼎真人没好气地说。 无妄真人一拍腿:“明白,这就去给道友倒酒!” “殷道友。”九鼎真人眯起了眼:“俗礼免了。我问你,你怎么会允许她去结丹?” 无妄真人“啊”了一声,抓抓脑袋:“不瞒吕道友,小段自己跑去结丹的事情,我事先并不知道……” “你不知道?”九鼎真人仿佛瞬间爆炸了,“你不知道?你个当师父的你说你不知道?你这个师父怎么当的?结丹,你一共才几个徒弟,结丹这么大的事你说你不知道?” “她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修炼,又没告诉我她打算结丹!”无妄真人大声申辩着,“再说,她连九十岁都没到,我怎么想得到她九十岁不到就别出心裁地瞒着所有人要结丹!”“她都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修炼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她心境有问题?”九鼎真人一下子站了起来,朝无妄真人大吼,“不闻不问,你就是这么当师父的?你知不知道结丹失败能把她给废了?” “结丹?”无妄真人嗤笑道,“结个丹而已,怎么可能把自己给废……” 他忽然想到了金睛子跟他讲过的,发生在这位九鼎真人身上的故事,突然就说不下去了。九鼎真人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下。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 “她没事。”无妄真人用息事宁人的语气缓缓说道,“我去看过了。你就放心吧,这孩子看起来一副遗世独立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好斗得很。放弃自己这种傻事,她做不出来。” 沉默半晌,九鼎真人闭上眼:“真不明白是哪里继承来的,好斗?” 很明显是从您那里。无妄真人腹诽道。 “等她休息好了,我接她到千华门再住一阵子。”九鼎真人淡淡地说。 无妄真人有点不爽。这算明目张胆抢他徒弟吗? “哟,吕掌门,这是来我凌意文宗抢徒弟的吗?”一个懒散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回无妄真人高兴了,站起身,十分热情地喊道:“师父!” 九鼎真人也起身行礼:“原来是渠光前辈。” 渠光真人手里甩着自己的乾坤袋,晃晃悠悠地走到两个小辈面前:“昨天就看到秋声殿这儿有结丹异象,还以为是朝谕,没在意。刚才见吕掌门前来拜访,才想到竟是段子矜。” 金睛子离奇的身世故事,渠光真人是听无妄真人说过的。 渠光真人一叹:“哎呀殷无妄,你这个师父当得可真够格。朝谕明明差不多是要结丹的年龄,迟迟不去结丹。段子矜九十岁没到,你反倒任她去结丹。结果呢?没成吧。” 无妄真人本以为师父是来给自己撑场子的,此刻有些尴尬:“师父……”好歹给他留点面子吧! 渠光真人又转向九鼎真人:“不过呢,段子矜她到底是我们凌意文宗的弟子。修炼出了问题,理应还是要我们做师父的和做师祖的去解决。吕掌门不必太过心急。” “渠光前辈,这孩子刚一清醒,就写传讯符给我让我带她在千华门住上一阵。”九鼎真人把手里攥着的传讯符递给渠光真人,声音低沉,“贵派位列长生八派,自然比我小小的千华门有更好的修炼资源,但是这孩子在这里遭受的压力实在太大……若不是实在受不了,她也不会发这张传讯符给我……” 渠光真人看毕传讯符,感叹般地说道:“压力?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压力?她毫无疑问是我最出众的徒孙,其他同辈难以望其项背。她师父又一贯懒懒散散,谁会给她施加压力?” “渠光前辈,她曾对我开玩笑似的说过,您特别喜欢拿她去与上隐门肃水真人的徒弟做比较?”九鼎真人看向渠光真人的眼神略带谴责。 渠光真人一愣:“好吧,确实有这事。不过这点压力,不至于吧?我又没有天天逼着她修炼。” “不是师父的错,小段就是爱自己给自己施压。”无妄真人叹道,“我说了吧,这孩子,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实际上就是好斗好胜。再加上之前……《永夜独白》的事。她……很难熬。” “现在她结丹失败了,殷道友终于明白了?”九鼎真人不屑地说,“既然她在这里,觉得难熬,我就把她带到千华门住一阵。那里没人知道她是那个‘金睛子’,也没有阴魂不散的肃水前辈的徒弟!” 渠光真人沉默许久,最终耸了耸肩:“好吧,随便你们。”她朝门外走去,“住一阵就住一阵,换换心情也好。不过她逃不掉的,凌意文宗金睛子的身份。” 她停下脚步,仰头道:“吕掌门就带她去吧,住个十年二十年的也无所谓。不过我希望她回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做好准备,重新承担起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所背负的一切。如果没有……那只能说我万渠光命中注定收不到一个真正天才的徒子徒孙啦。” 渠光真人扭回脑袋,打算离去。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一个灰衣的身影。 “听到了?”她笑嘻嘻地问一旁站着的金睛子。 其实早在九鼎真人在影壁旁边说“伤风败俗”的时候,金睛子就醒了。师父和九鼎真人在主殿里大声的对话也被她听到了些许。 九鼎真人也走出了主殿,看到金睛子,快步走来,骈指搭上她的手腕检查她的经脉。 “没有大碍就好。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回千华门吧。”他蹙眉道。 “吕道友稍安勿躁。”无妄真人从边上冒了出来,“出了这种事,我这个做师父的,总得跟她先谈一谈吧。” 九鼎真人面露不悦。无妄真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拉着金睛子走进了她的小偏殿,合上了门。 “呼……你那个外公,真是难对付。” 师父双手往口袋里使劲一插,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金睛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你还笑!”师父瞪她,“一点都不让人省心!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一个人突然跑去结丹,至少也先跟师父说一声啊!” “……我想给师父师祖一个惊喜。”金睛子小声说。 师父翻了个白眼:“算了吧,这个锅师父师祖不背。我看你只是还没纠结完《永夜独白》那事而已。” “……” 师父叹了口气,拉了把椅子来坐,语气温柔了许多:“小段,师父师祖毕竟比你多活了好几个甲子,又是事情的旁观者,不可能想到你为了这件事竟这么伤心。你偏偏又这么争强好胜,不肯表露出一点点受伤的情绪。你这个样子,谁能安慰到你?” “我不需要安慰。”金睛子说,“我可以自己解决。我会好好养伤,继续修炼,一百岁之前一定可以结丹。” “你看,又在给自己施加压力。真不懂你怎么回事。”师父又叹气,“其实,有必要吗,这样逼着自己?就算你结丹晚一点,你一样是凌意文宗的真传弟子,一样有着光明的前程。以后在宗门的管理层混个闲差,或者像师父这样教教徒弟,轻轻松松就能过上其他很多修士求之不得的安稳生活。” 金睛子垂头半晌:“……这样,我不甘心。” “非要做个名修士不可?那你也不用急于结丹一关。你看看你师祖,四十来岁筑基,修炼奇慢无比,四百多岁还入了魔,后来不照样能登列星榜?” 金睛子抬头,眼神略带惊奇:“师祖竟然四十来岁才筑基?” 师父笑了:“现在她对这些往事可是津津乐道呢。什么自己的懒惰,他人的嘲笑,现在全变成她传奇故事中一个先抑后扬的手法了。你要是感兴趣,以后去找师祖讲给你听。至于你现在呢,就少想想这些修炼的事。你外公来接你去千华门,那儿反正也没什么人认识你,正好让你感受一下另一种样子的生活,看看你所谓的‘平庸’究竟有没有那么可怕。” 金睛子一怔,猛然发现她一切行为背后最根本的原因,那个一直被回避一直被忘记的原因,竟就这样轻轻松松,被师父说破。从十五岁来到凌意文宗以来,金睛子是那么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头上那个天才的光环,以至于几乎是刻意地在给自己塑造清高狷介的形象。可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害怕自己身上出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平庸吗?在凡间长大,早失怙恃,又在修仙界过了四年底层生活的金睛子,心中其实潜藏了深深的自卑和不安全感吧。她之所以如此依赖头顶上那个漂亮的天才的光环,其实是害怕自己一旦失去了这点光线,就会陷入无尽的黑暗吧…… 抄袭事件仍然是令她这些年陷入偏激的最直接原因,但其实,就算没有抄袭事件,金睛子的生命中早晚也会出现一个事件要将她拉下神坛,而金睛子必定也会本能地做出最夸张最强硬的反抗——在抄袭事件的刺激下是强行结丹,在其他事件的刺激下指不定是什么疯狂事。 回过神来的时候师父已经离开。金睛子怔愣了一会儿,看看合上的门扉,又回头看看墙上那副屈子行吟图和二十来岁的时候在悉宁城买的那张草书“孤光自照”,摇摇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一刻钟后,金睛子坐在外公的飞舟上凝视着随着飞舟的升高而越来越小的秋声殿,直到它成为一个金色的光点,然后在云层后消失不见。 第三章 千华门隐士(1) 飞舟在九鼎真人所居的千华山降落时,天空正在下雨。金睛子戴上刻有防水法阵的伞冠,在细雨迷蒙中跟着九鼎真人走下飞舟。 说起千华门内山水建筑的命名,金睛子实在不敢恭维。这里的一切都可以用“千华”二字命名:城叫千华城,门派叫千华门,山叫千华山,河叫千华水,至于建筑,千华宫千华阁千华斋千华馆千华殿不一而足,叫金睛子看了头大。而在凌意文宗,每一处小亭、假山都拥有各自别致的名字,当金睛子向别人自报家门时,那一串由地名组合起来的简单介绍“凌意文宗翠微峰秋声殿金睛子”悦耳得简直像一首诗。如果她在千华门……金睛子暗想,恐怕就要介绍成“千华门千华山千华居金睛子”了……如果真是这样,她肯定再也不愿意自我介绍了。 所以,是要回去的,在她准备好了之后。金睛子提醒着自己。 不过至于现在,消沉一段时间也无可厚非吧…… 九鼎真人在金睛子之前推开门,等她进去后再把门关上。“你累了吧,接着去休息好了。我去帮你拿点丹药。”他的语气温和,几乎可以说是温柔。 从凌意文宗出来后,九鼎真人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路上他说话不多,更是绝口不提金睛子结丹失败的事,偶尔和金睛子聊几句,语气都像金睛子刚才听到的那句一样极其温和,丝毫没有金睛子印象中强势的样子。看来外公在接到自己的传讯符后真的是被吓到了吧。金睛子略带歉意地想着。她差一点重复了晏明霞的命运,差一点就把外公内心深处的噩梦重演一遍…… 金睛子走进自己上次来时住的,晏明霞的房间。她把外套扔在椅子上,钻上床,仰躺着看头顶上的横梁,向来多思多虑的头脑一片茫然,很难得的什么也没在想。不久,九鼎真人轻轻推门进来。他把一个装有三粒丹药的小盘和一杯水放在金睛子的床头,叮嘱她快点吃掉,然后又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金睛子吃了丹药,喝了水。暖意很快从丹田升腾而起,令金睛子再一次陷入无梦的睡眠。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内视检查,发现结丹失败留下的伤势已经修复了个七七八八。可惜丢掉的那点修为没办法用丹药补回来,得重新积攒才行。 金睛子洗漱一番,换了一身衣服,戴上棕色晶片,在九鼎真人的居所——很没有创意地被起名为“千华居”——缓步走了一圈,没有看见九鼎真人。他大概出门办事去了。接着她绕到屋后那个自己上次来时打理过的小花园,在繁盛的草木中流连了一番。金睛子没来千华门的这三四年,九鼎真人显然对这个小花园是费了点心思的,金睛子上回种下的几丛玫瑰都有修剪过的痕迹。 她蹲下身去仔细看那些玫瑰,忽听到背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是孟禀道。他边走近边朝金睛子挥手。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来看吕掌门的嘛?打算住多久啊?”他熟络地问了一大串问题。 金睛子没有提自己结丹失败的事,只说这次打算住久一点。 “那你可以在乾州好好玩玩。”孟禀道笑着说,“乾坤湖离这里也不远,御剑就能到,那里比千华城好玩多了,值得一去。话说回来,吕掌门在吗?我有点事要找他。” 金睛子摇头说不在。孟禀道便给了她一个纸信封,让她放到九鼎真人的书桌上。 “州府的文件,本来是要我当面转交才行的。”他解释道,“不过既然你在这儿,就顺便帮我放在掌门的书桌上吧,横竖也丢不了。” 金睛子应下了,接过信封,立刻朝九鼎真人的书房走去。虽说九鼎真人从未禁止过她进入书房,但她之前也没敢踏足那里,生怕九鼎真人认为这是对他一派掌门的不敬。如今孟禀道倒是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进入书房的理由。 她推开书房的门,然后微微蹙起了眉。 正对着门的那面墙开着大大的窗户,窗台上摆了几个花盆和装饰品,其中一个花盆摔倒了地上,泥土撒了一地;左手边是一墙的书,好几本书被胡乱扔在书墙边的地上;右手边的墙上挂了一副花鸟画;房间中央是一张大书桌,书桌上杂七杂八堆着各种文件和杂物,砚台上压着书,书上堆着衣服,衣服上摇摇晃晃放着一盒子刚拆封的酥饼……书桌边的地上也一堆一堆放着东西,不知道是从书桌上掉下来的还是因为书桌上没地方搁才放在地上的。 金睛子知道千华居这里定期会有杂役来打扫,九鼎真人的书房肯定是近期内变乱的。他最近很忙? 她小心翼翼地把信封堆到了书桌的最上面,然后,出于好奇,朝一旁的书架走去。 凌意文宗的藏书总量甚巨,不过文学作品居多,金睛子借阅的时候,几乎也都是借文学作品来看。而九鼎真人的这个书架上满满当当放着的却都是金睛子没怎么接触过的书,有些是学术方面,如地理和灵气学的,有些是工具书,比如《长生全门派》和《长生世家》,有的看起来像是九鼎真人收到的礼物,比如金睛子第一眼就看到的一套崭新的精装版《乾坤大界史》。但为数最多的还是政治方面的书,金睛子觉着新奇,抽了一本《传统宗门行政结构规划——以凭川殿为例》来看。虽说是一本政治方面的书,它的语言却很生动,可读性强又不乏清晰的逻辑,把一个典型宗门的运转讲得明明白白。金睛子本来就对自己以前一直都搞不清楚的宗门行政结构这个话题颇感兴趣,此时看着看着,竟入了迷,盘腿坐在地上,不知不觉就把书看了一大半。 忽听见开门的声音,金睛子一抬头,就和推门进来的九鼎真人来了个对视。 第三章 千华门隐士(2) 忽听见开门的声音,金睛子一抬头,就和推门进来的九鼎真人来了个对视。她刚想解释,九鼎真人就十分和蔼地说:“喜欢看就拿走看吧,这里的书你都可以看——不过我没想到你会喜欢看这些。” 金睛子摸摸脑袋:“好奇而已。” 突然间她又想到了什么,急忙告诉九鼎真人孟禀道托她把那个信封放在了他的书桌上。九鼎真人站在书桌后读信,金睛子接着看她的书。她刚把手头那一页读完,想要翻页,就听到“啪”的一声响,九鼎真人一脸不悦地把信封连同信纸重重地摔到了一旁。他摔信的地方很不巧放了一叠本来就摇摇欲坠的书,下一秒,金睛子就看着这叠书连同书堆边的衣服、搁在衣服上的酥饼一块掉在了地上。巨响。 九鼎真人不耐地重重叹气。金睛子试探着问他怎么了。 “州府,”他没好气地瞪着地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就不重视我的申诉。那个新上任的千华城城主根本就是在搞极端散修主义……” 九鼎真人大概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忍不住就这位新任城主的种种讨厌之处对金睛子抱怨了一通。 原来千华城的城主自两年前上任以来就一直跟九鼎真人就千华门弟子在千华城福利待遇的问题拧着干。千华门弟子有不少在千华城生活、工作的,九鼎真人总是希望给自己门派的弟子多争取一些福利,而千华城城主呢又不肯让出福利,并且还有意无意地将这些本来理应提供给千华门弟子的福利匀给城中为数不多的散修。九鼎真人次次与他交涉,次次都被那个张口闭口没好气的毒舌城主气个半死。他以城主搞“极端散修主义”为由向州府递申诉,要求撤换城主,州府却回应他说城主的所作所为“不构成调离条件”——刚才信封内文件的内容。 金睛子有些震惊。她一向以为门派弟子在门派的附属仙城享有福利是天经地义,她自己作为凌意文宗的弟子,就一直在悉宁城拥有诸如商品折扣、订购优先等特权,没有想到这一切竟可能是掌门前辈与城主斗智斗勇换来的。不过九鼎真人后来又告诉她,像凌意文宗这种强大的宗门,有权自由任命附属仙城的城主,因此不太可能出现掌门和城主对着干的现象。但小小的千华门就没有任命城主的权力,千华城的城主只能等州府指派。城主和掌门不对付?只能认命。 因为虽说附属仙城为门派弟子提供福利是惯常之举,对仙城和门派都有好处,但长生没有任何一个州有律法规定必须提供何等的福利,如果城主死活不答应门派的要求,那么谁都拿他没办法。 这事儿金睛子可帮不上忙,只好和九鼎真人一起谴责了那个城主几句,又帮他收拾了一下桌子。忙完后,她拿着手里还没看完的书,又从书架上挑了一本《简明长生律》,回到房间慢慢看去了。 离开书房前,九鼎真人扫了一眼她拿的两本书,随口道,“不嫌这些政治的东西烦的话,以后到宗门或者城府州府里混个闲差也不错。事情不多,还有固定的工资拿——可别像我一样去当掌门。” 金睛子笑了笑,随意嗯了两声。 在千华门的这最初几个月,金睛子几乎没去管自己的修炼。她花了很多时间在千华门和千华城里闲逛,偶尔买买没用的玩意儿和不健康的小吃,慢慢地竟把这块地方摸熟了,甚至还多了几个点头之交:苗圃的炼气期小店员,因为金睛子常为了自己的小花园前去光顾,所以很快就彼此认识了;常在河边吹埙的筑基期男修士,当金睛子夸赞他吹得好听时总是腼腆地低下头;千华门的三位女弟子,去哪儿都是结伴而行,有一次见金睛子从千华居里出来,好奇地问她是不是掌门的亲戚,金睛子没有隐瞒自己和九鼎真人的关系,只不过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仍然只说了名字没有说道号…… 其余的时间里,金睛子几乎都在看书。九鼎真人的书覆盖了她的很多知识盲区,尤其在律法方面。以前金睛子只模模糊糊地知道长生是有一套律法的,但是律法既不约束杀人夺宝也不解决商业纠纷,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读了许多书后金睛子才发现,长生律规定的除了如自然资源保护之类关乎修仙界可持续发展的真正大事以外,还规定了政府执事的工作原则以及州府城府的运转准则,而州府和城府又会在长生律的指导下制定各自的州律、城律。各州的州律大同小异,算是对长生律的细化,不过总体说来也很宽松。最严明最详尽的律法是城律。城律的适用范围,顾名思义,在一个城池之内。各城律法由城府制定,各有特色,但几乎都会对城内斗法和商业行为进行管控。因为城池的氛围越是和平、商业行为的诚信度越是高,这个城池就越有可能吸引到更多的居民,越有可能拥有活跃的经济,而一个城池的繁荣度又是和城府执事人员的薪水挂钩的。 所以,长生律和州律的主要思想,是抓大放小,与“因果”这一隐性行为准则相辅相成,维持修仙界的持续发展。而城律则通过利益驱动,促使城府在修仙界打造出一个个和平安定的休憩点。至于修仙界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主要都在城池之外上演。 说来奇怪,这些对很多人来说觉得枯燥的知识,金睛子读来却异常满足。完善的政治体制在她眼中,似乎就像致密规整的花纹一样赏心悦目。当她读了一通政治再去读那套《乾坤大界史》的时候,金睛子更是满意地发现,以前读历史总是闹不清楚的一些因果逻辑,在与政治体制结合思考之后,都变得那么合情合理。这种满足感近似写小说时把所有伏笔完美揭示,所有逻辑完美连接后的感觉,只不过这一回金睛子的小说,是整个乾坤界的故事。 金睛子本计划在庚申新年前读完那套《乾坤大界史》,可惜这套书读起来比她想象中还要费劲,以至于到了庚申新年的第一天,金睛子才读了一半。 这里我们不妨稍微谈一谈乾坤修仙界新年习俗。的由于一年一过新年对于修仙界来说太过频繁,通常大办的只有甲子新年。至于其他新年,比如这一次的庚申新年,至多互相说几句新年祝福,除此之外一切如常。金睛子给师父师娘、师兄师妹都发了传讯符拜年,在给师父的传讯符上,还简单描述了一下自己生活的近况,提到自己最近读了许多政治历史方面的书籍,心境十分平和,让师父不必担心。金睛子自己也收到了一些拜年传讯符。朝谕虽说自抄袭事件后就一直和金睛子陷入了近似冷战的关系,倒还是给金睛子发来了新年祝福,还很小心地在传讯符中提到他打算今年结丹。金睛子神情复杂地看着朝谕小心翼翼的措辞,叹了口气。他们师兄妹一向亲近到口无遮拦,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生出了隔阂呢? 除了秋声殿众人的拜年外,金睛子还收到了薛万化的。薛万化自从在十几年前的伤春大会上与金睛子机缘巧合相识后,一直都和金睛子保持着联系。抄袭事件闹得轰轰烈烈的时候,薛万化还写信向金睛子表示支持,那封信差点被金睛子和那些辱骂她的传讯符一起一把火烧掉,好在金睛子在最后一刻发现了薛万化的署名。除此之外,他每年新年都要向金睛子发一条拜年传讯符,虽然措辞看起来像是群发的,金睛子还是每次都礼貌地回讯拜年。 话说回来,薛万化不就是来自乾坤湖两派的吗?具体是寻真法观还是闲鹤宫来着……反正似乎离千华门并不远呢。 这么想着,金睛子在回讯拜年的时候就顺便提了提自己现在在乾州暂住的事情。 没多久,她就收到了薛万化热情的邀约,请她去乾坤湖好好玩上一圈。金睛子没有多虑,很快便应下了。 第四章 乾坤湖风格(1) 金睛子对九鼎真人说了她打算去乾坤湖找朋友玩儿的事,后者没有任何反对意见,还十分欣慰于金睛子竟能交到别的门派的朋友。于是,正月初三,金睛子坐着公交舟来到了乾坤湖畔,路上只花了两刻钟。 薛万化在站点等着接她。十来年没见,他的修为还是筑基中期,模样也没有改变,仍是一头乱蓬蓬的短发,只是以前头上蹲着的那只鸡不知道去了哪里。 “金睛子道友!”一见到金睛子,他就大声喊她。金睛子吓了一跳,缩着脖子四处张望了一圈,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旁边的人在听到薛万化喊她“金睛子”后都在看她。 “还是别叫我道号了吧,薛道友,”她指指自己眼睛上戴着的棕色晶片,苦笑,“我现在还不想……被认出来。” 薛万化问她到底该怎么称呼,金睛子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叫段道友,段道友就行啦。直接叫我段子矜也可以,只是千万别再叫金睛子啦。”她嘱咐道。 薛万化没有多问,只是了然地点点头,笑道:“那段道友,我们走吧!你第一次来乾坤湖,我得给你好好介绍一下这里。” 金睛子跟着薛万化走出车站,绕过一片精心排列着棕榈、芭蕉的绿化。随后,一大片粼粼的波光便点亮了金睛子的双眼。她往前小跑了几步,伸着脖子左右张望。明晃晃的阳光下,那片晶莹的水域延伸到视线的极点,宽广似海,却又有着湖泊才有的精致辐纹和青蓝颜色。远处一位修士踩飞剑紧贴水面而过,单手触水撩起一长串细密的水波。视线收近,沿岸修有连续的石质平台,衣着光鲜的游人或行或立,笑语喧响。 金睛子呆立许久,薛万化见她这样,颇觉有趣。他自己在乾坤湖待久了,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热带气候、明烈阳光和跳脱开放的氛围,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呆立许久的。而对于第一次来乾坤湖的金睛子来说,无论是景色还是气氛都那么新奇。如果把凌意文宗比作一个闲时率真任性到近乎讨厌,遇事又能羽扇一开肃然作高人状的宜男宜女的年轻文士,那么乾坤湖两派就是两个成天尖声叽喳,想一出是一出的活泼女孩。衣着过于新潮以至略显古怪,性格出离活泛以至颇带幼稚。初至乾坤湖的人常常不能立刻接受此地万事甚嚣尘上的风格,但一旦习惯这里,去到别的地方也难免会觉得束手束脚,拘谨讨厌。 乾坤湖两派形成这种风格有其原因,这就需要我们从乾坤湖的历史开始讲起。道统时期,有外界高阶修士在当时还籍籍无名的乾坤界上空斗法,其中一名陨落,同本命法宝一起坠落在长生南方沿海。这位陨落的高阶修士大概是想要拉着对方陪葬,临死前选择了让自己和法宝一同自爆,可惜爆炸直到这位修士即将落地才被触发,与之斗法的修士没有受到波及,地上倒多了两个大坑。连缀起来的两坑一大一小,又正好打在叹江入海之处,与入海口一块儿看极肖葫芦,是以两坑被叹江水和倒涌的海水灌满后被称作乾坤湖,离入海口较远的大圈为乾湖,离入海口较近的小圈为坤湖。乾坤湖占地极广,即便在高空也看得清葫芦的形状,很快就成为了乾坤界的着名地标,界名也是由此得来。 来历与地形皆特殊的乾坤湖吸引了大量修士来此定居,时间一长,在沿岸形成了许多门派。成化时期,北岸的闲鹤宫与南岸的寻真法观逐渐壮大,一点一点吞并了周围的小门派,直至形成两派持恒的状态。闲鹤宫与寻真法观仅有一湖之隔,建派时间不分先后,实力也相差无几,是以常常被统称为“乾坤湖两派”或“北宫南观”。 成化中期,乾坤界彻底完善了入界大阵,仅在离乾坤湖不远的一处海岛——扁舟岛上留下了与外界通联的出入口。从此,乾坤湖成为了出入界的必经之地。汇聚在乾坤湖的不再仅仅有来自长生各州的修士,更有了来自外界各界的修士。无比丰富的文化和物产在乾坤湖不断碰撞,让这个地处热带的沿海巨湖永远充溢着新奇和热情。 作为书面知识,乾坤界的历史和特点是广为人知的,就连以前从未来过这里的金睛子也能不耐烦地掰着指头对别人介绍这里“开放、自由、创新、繁盛”。但当这一切真正呈现在眼前时,一切的书面描述又都显得贫乏。 薛万化带着金睛子在乾坤湖北岸的商业区逛了一圈,金睛子看着铺天盖地的各种色彩鲜艳的广告和一片又一片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商品,恍惚间回到了二十一岁刚筑基时朝谕带着她逛悉宁城的那天。只不过当时的她可以拽着朝谕的袖子在自己感兴趣的地方想停多久就停多久,现在的她却不好意思在薛万化面前表现得那么没见过世面,只好跟着薛万化的步频一通走马观花。 她并非什么都没看清,因为那些重复次数过多的广告实在是不容任何一个过路人忽视,比方说关于本甲子北冥坛即将于今年五月在乾坤湖召开的宣传。金睛子大概知道北冥坛是一个体育赛事,但不知道这场赛事竟如此盛大。在开坛前五个月的如今,乾坤湖就已经充满了北冥坛的周边商品和相关话题。欢迎各州道友前来参赛的彩色横幅拉得到处都是,每一家商店里都能买到绘有北冥坛赛标的旗帜和做工或拙劣或精细的纪念品。当金睛子走到商业区尽头的广场上时,她惊讶的发现广场上的两尊雕像都似乎因为北冥坛的缘故进行了改建。那广场中央紧挨着的,乾坤湖两派两位创始人的雕像,竟都脚踩飞剑悬浮在基座上空,一个的扇子上贴了北冥坛赛标,另一个则是在发冠前面贴的——金睛子才不信这两尊雕像一开始就是这幅样子。 薛万化憋着笑向她解释:“喏,左边的道允真君——寻真法观的祖师爷,原本视线是朝着我们闲鹤宫祖师爷含清真君的眼睛的,后来他们给含清真君的发冠上贴了赛标,就把道允真君的头往上抬了一点,让他看着那个赛标。含清真君本来也是瞪着道允真君的,结果他们把她的头改低了一点,让她瞪着道允真君扇子上的赛标。那两把飞剑自然也是后来加的,本来这两尊雕像的脚都是着地的……” 金睛子笑了好半天:“北冥坛有那么重要?竟让两位真君都换了样子!” “一甲子一度的北冥坛,当然重要啦!”薛万化理所当然地说,“况且,两位真君也不是第一次换样子。每次乾坤湖有什么大事的时候,就会有人给他们做点合时宜的打扮。乾坤湖两派大比的时候,他们会拿着法器指向彼此;这一带有战事的时候,他们会拿着法器一起指着前方;当年第一批外界修士通过扁舟岛来到乾坤界的时候,两位真君都是张开双臂欢迎来客的姿势。” “不会有人觉得这是对两位真君的不敬吗?” 薛万化大笑:“雕像第一次换姿势,据说还是两位真君自己改的呢!” 第四章 乾坤湖风格(2) 他们离开广场。薛万化边走边对金睛子说要带她去一家十分招牌的酒楼吃饭。“顺便见见我一个朋友。”他补充道,“她是寻真法观的,叫许承安。” 当金睛子跟着薛万化走进酒楼的二层雅座时,那位许承安已经在里面了。她披着一头及腰的深棕色卷发——大概是染烫过的,五官格外立体,皮肤很白,但金睛子却怎么看都觉得这样的肤色似乎不太对劲,比起其他肤白的人,许承安的白带了一种病态。“人皮”。金睛子脑海中跳出这个形容,突然明白了她的肤色之所以白得奇怪是因为缺乏血色。 见金睛子到来,许承安简单地颔首致意:“金睛子道友,久仰。”金睛子回了一个平辈礼。 “叫段道友就可以啦,许承安。”薛万化对许承安说。随后他转向金睛子:“段道友,这位就是我的朋友,寻真法观石澜峰许承安。” 介绍时在门派名称后面接小一级地名的通常是有师承的真传弟子,金睛子坐直了些,向许承安介绍自己为“凌意文宗翠微峰秋声殿金睛子”。看似只是一串地名,但实际上“翠微峰”表明了脉系,“秋声殿”表明了具体的师承,只不过这些信息通常只有对凌意文宗很熟悉的人才能看得出来。 菜还没有上,金睛子和许承安在空空的圆桌两边相对无言。薛万化很快发挥了他的特长,一个接一个地带着话题,一会儿聊祈州和乾坤湖两地的气候差异,一会儿讲乾坤湖两派的种种趣闻。当第一道菜被端上桌来的时候,雅间里的气氛已经自如了许多,金睛子已经在笑着跟许承安讲自己和薛万化十几年前那戏剧性的相识了。 讲完故事后她去端详面前的第一道菜——一个被放在木制底座上的大菠萝。金睛子猜测这应该属于饭前水果。可是这一整个带刺儿的菠萝就这样端上来,该怎么吃啊? “啊,许承安最喜欢这道菜,‘金玉琉球’,每次来她都点。”薛万化拎着菠萝叶把菠萝上端掀开,另一只手扇着味道送到鼻子前,“嗯!好香!” 金睛子好奇地凑上去看。只见被掏空的菠萝内部装满了浸在黄色羹汤中的珠子。黄色的羹汤大概是菠萝肉做的,至于那黑白分明的珠子…… 金睛子忍不住轻轻战栗了一下。 “这是鱼眼?”她有些不敢置信地问。 薛万化舀了一大勺正往嘴里放。许承安也拿起了勺子:“对,鱼眼。都是乾坤湖里的鱼的眼睛。” 那两人吃得欢快,金睛子却迟迟不敢下口。她并非不喜欢吃鱼眼,只是这一菠萝的鱼眼睛也太瘆人了点吧! “段道友,吃啊!”薛万化笑着对她说,只是这笑容在金睛子看来似乎有一丝拿她寻开心的味道。 许承安又默默地捞了一勺鱼眼。金睛子终于下定了决心,用勺子捞起了两颗鱼眼。 与勺中的鱼眼对视片刻。 义无反顾地送入口中! 菠萝的酸甜中,两颗鱼眼的颗粒感略显诡异。金睛子心一横把鱼眼咬破,浓稠丰腴的口感和菠萝味混在一起却莫名给她带来了奇怪的联想: 鼻涕。 她没敢再细细品尝,迅速吞下口里的东西,喝了一大口茶水,任许承安一口一口地把“金玉琉球”吃完,自己再也没有碰过那个恐怖的菠萝。 在金睛子与鱼眼僵持的过程中又上了另外两道菜,一盘是普通的小笼包,另一盘是烤鱼。金睛子先夹了个小笼包来吃,入口仔细一嚼,又觉得馅料怪怪的没有味道,还有点粘稠。不会是蜗牛吧!金睛子联想到刚才的鱼眼,有点后怕,眯着眼试探着看了一眼剩下的半个小笼包,看到一坨黑乎乎的东西…… “哇!段道友好运气!”薛万化朝金睛子的小笼包看了一眼,赞叹道,“一屉小笼包里只有一个海参馅的,竟被你一夹就夹到了!” 可惜金睛子从小就不喜欢吃海参。她不喜欢海参毛毛虫一样的外形,不喜欢那股寡淡而粘稠的口感,小时候家里每次吃海参她都能避则避。有一次父亲带她去参加宫宴,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小盅海参,因为是皇上的恩典,金睛子不得不忍着恶心一口一口将那痴肥的棘皮动物吃下。这条黑乎乎的恶心海参给她带来的心理阴影本已随着时光淡去,直到被这个幸运小笼包给一举唤醒。 她不好意思剩半个小笼包不吃,如刚才吃鱼眼那样勉强咀嚼了两下就赶紧吞咽下去。好在其他的小笼包都是蟹肉馅的,给金睛子带来了不少宽慰。 至于那条烤鱼,也并非金睛子以前吃过的那种。被剖开的烤鱼内侧涂有一层厚厚的鲜绿色酱料,味道十分复杂,有点辣,有点冲,有点酸涩,回味却又有点甜。薛万化解释说这种名为辛藻沙的调料是乾坤湖当地特产的几种香料植物制成的,“容易吃上瘾。”他嚼着鱼肉含糊不清地说。 金睛子初尝时只觉得这辛藻沙味道奇怪,咽下后再回味却觉得意犹未尽,很快伸出筷子又搛了一块。 此时最后一道菜终于也端上了餐桌。只见盘子上方飞舞着七八把手指长短的小飞剑,每个飞剑上都放了一块模样精致的糕点。“据说是为了北冥坛而设计的新品。”薛万化一边介绍一边伸手抓住了一把小飞剑放到自己碗里,“偶尔办一次北冥坛这样的大型活动也挺好的,大家过节似的热闹一阵。” “现在已经有很多修士因为北冥坛的缘故汇聚到乾坤湖了。”许承安补充道,“我感觉最近街上人多了不少。” 她突然倾身盯着糕点盘子,微微一笑,拨走了嵌在盘子里用于装饰的彩色小珠中的一个。盘子上空飞舞的飞剑像是被打中的飞鸟,一只只无力地掉在了盘子里。许承安拿走了一柄小飞剑,把彩色小珠摁了回去,剩下的飞剑再一次升腾而起,沿着原来的轨迹继续循环往复地前进。 金睛子看得有些怔愣:“许道友,你刚才……” “临时关闭了一下阵法而已。”她淡淡地说,嘴角却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的微笑,“这些小珠子里面灌注了少量灵气,形成了一个简单的阵势,小飞剑是亲灵材料制成的,沿着灵气的流动走,就成了这样。我拿走一颗珠子,破坏了阵法,没有了灵气流动,小飞剑自然就掉下来了。” “没想到许道友擅长阵法!” “勉强拿得出手而已。”许承安微笑。 “勉强拿得出手?说是长生同辈阵法第一也没有问题吧!”薛万化大声反驳,“段道友,你是不知道,她这个脑子聪明得很,刚学了两个月的阵法就考了初级阵法证,结丹后就能去考长生阵法协会的高级阵法证了!” 金睛子惊了。有一个从事阵法方面工作的师娘,她是深深知道学阵法有多么不容易的。阵法学需要深厚的灵气学和数学基础,即便是一个简单的阵法都需要考虑许多因素,进行大量计算。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哪怕一点点偏差,阵法就是错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师娘曾说她潜心学习了两年才考出初级阵法证,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还颇带骄傲。可是面前这位许道友……两个月? 想到这里,她看向许承安的眼光就又多了一丝敬意。这位许道友,显然是一个值得结交的人物。 随着最后一柄飞舞的小飞剑被金睛子从盘子上方抽走,这场小宴也接近了尾声。薛万化爽快地召入侍者买了单,金睛子感谢了他一番,心里开始计划今晚坐哪一班公交舟回千华门,此时抬头又见薛万化突然正襟危坐:“段道友,实不相瞒,今日邀你前来乾坤湖,除了游览叙旧外,还有一事愿与段道友商讨。” 果然,饭不是白吃的。金睛子心中升起一丝警惕。自己果然还是太轻信了,面对薛万化的殷勤招待不知不觉就放下了警惕。实际上是最危险的吧,薛万化这种人?热情友好的模样能够轻易地取信于人,无需诉诸阴谋或暴力就能让人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思路走。再加上旁边那个智力过人的阵法天才许承安……这两人合作起来分分钟能把别人给卖了还让别人蒙在鼓里吧! 这种警惕感是金睛子以前不多有的。说起来还是晏古香让她从此以后多长了个心眼。 不过姑且听一听对方到底打算与她“商讨”何事吧。若是觉得不能接受,大不了明天把这顿饭给请回来——横竖百来灵铢。 于是金睛子表示自己愿意一听。薛万化松了一口气:“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五章 陌生人敲门应对指南(1) 听起来也确实不像什么大事。不过就是薛万化和许承安见许多外地修士因为北冥坛的缘故被吸引到了乾坤湖,觉得有商机可寻,打算办一个有偿形式的“修炼交流会”而已。“赚几个零花钱!”薛万化笑嘻嘻地说。 他们有打算邀请各自的一些比较优秀的同门,但犹怕光有乾坤湖两派的名号,交流会的吸引力不够大。毕竟乾坤湖周围大街上逛的、酒楼里坐着的、天上踩着飞剑打架的、湖边旁若无人互搂着亲嘴的,一大半都是乾坤湖两派的弟子。而哪怕乾坤湖两派都在八大派之列,一旦在某个地方形成了这样的人群规模,恐也就显得没那么稀罕了。 薛万化的意思是,邀请金睛子加入他们的交流会团队,以便在宣传时借着金睛子和凌意文宗的名头多吸引一些来人。 “如果加入你们的话,我该做什么?”金睛子问。 “偶尔来随便讲讲修炼经验什么的,然后就可以坐等着我们给你分红啦。”薛万化描述的前景极有吸引力。 金睛子轻叹一声。先不论对方的邀请中有没有潜藏什么陷阱,现在的她根本就没有任何立场去分享那所谓的“修炼经验”吧。结丹失败时失去的修为还没有恢复,又因为《永夜独白》的事情,在外连“金睛子”这个道号都不太敢用。谁会想听一个失败者做所谓的经验分享?谁又会相信一个被指控抄袭的“无耻小人”? “薛道友。”她深吸一口气,“你可知道,我去年秋天刚刚结丹失败?” 见对面两人皆张嘴怔愣,金睛子自嘲地笑了笑:“是吧,这样的我去讲修炼经验,谁会信?” 金睛子讲着这些话,颇觉悲凉。然而另外两人似乎并没有在听,在低声交流着什么。 “你上回说她只比你大了七岁?” “应该是这样……我对这种事情从来不会记错啊……” “那么是……九十岁未到?” “我记得她曾说她的生日在秋天,那么应该是八十八或者八十九岁……” 两人忽齐刷刷地看向金睛子。“段道友,你去年秋天尝试结丹的时候是……多少岁?” “八十九岁生日刚过不久。”金睛子说。 薛万化和许承安对视了一眼。“太惊人了,不愧是金睛子道友!”薛万化激动地都忘了称呼‘段道友’,“九十岁不到就可以尝试结丹,多少人这个年纪连筑基后期的门槛都摸不到!”“写在宣传里,一定要写在宣传里!”许承安没有薛万化那么激动,只是一再强调着。 金睛子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可我失败了啊!”她觉得一定有什么搞错了,连连摆手,“你们看,我还是筑基后期的修为呢!” “我也想七年后修到筑基后期!”薛万化可怜巴巴地对许承安说,“对吧?” 许承安微微一笑:“如果三年后我能晋阶筑基后期的话,我也会很高兴的。” 金睛子傻了。她感觉自己仿佛突然穿越,来到了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九十岁之前晋阶筑基后期……不是九十岁之前结丹,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至于吧!对面那两位好歹也是八大派弟子,不至于如此不堪吧! 薛万化看她这样,叹道:“段道友觉得很奇怪吧,看到我们这样子。你是凌意文宗的真传弟子,想必平时接触到的也都是很优秀的同辈修士。” “可你们不也身在八大派中吗?” 薛万化呵呵一笑:“这么说吧,你可以把我们两个理解成八大派中资质最差的一批修士之二。乾坤湖两派在八大派中本来就排在末尾,当年入派的时候我的资质只能说是勉强达到最低标准,因为在其他项目的测试中得分高,才堪堪进了闲鹤宫。许承安的情况呢又更加特殊……总之即便同在八大派,段道友也是我们绝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了。再说,我们这个交流会的受众主要是八大派以外的修士。对于这些修士来说,段道友你就更了不得了!” “但就算这样……我也不行吧。前几年的那件事情,薛道友你是知道的……” “哪件事?”薛万化一愣,“哦,你说你被诬陷抄袭的那件事?” “难道不是一个更好的宣传材料吗?”许承安说,“饱受争议的天才修士……谁不想来看上一眼呢?” “别把段道友说得像个被展览的稀有妖兽啦!”薛万化笑着阻住了许承安的话,随后转向金睛子,“怎么说呢,段道友,这其实是你证明自己的机会不是吗?” 他托腮闭眼,信口描述道:“本来人们听信了报刊对你的攻击,听说你要来讲道,抱着嘲弄你的恶趣味前来,结果却被你端庄的举止、从容的态度和高超的见解折服。报纸的描述再详细也不过是文字,你的言行举止却比什么都能证明你的真实品性……” “嗯,可以在宣传的时候说我们邀请到了一位八十九岁就初次尝试结丹的凌意文宗神秘嘉宾,等到段道友讲完后,我们再公布她的真实身份……”许承安还在想怎么宣传的事。 金睛子不得不承认薛万化说的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 但是,就算别人并不觉得她是一个失败者,她自己呢?一个没办法说服自己有资格站在众人面前的人,不就没有资格吗…… 金睛子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是想不清这个问题了,于是继而转向下一个问题:对方的邀请是否是一个陷阱? 怀着这样的疑问她追问了很多细节,不过并没有发现任何蹊跷之处。他们没有骗她?还是只是金睛子没有发现他们在骗她? “恕我冒昧,两位道友,我还想问一个略显冒犯的问题。”最后她干脆直接道,“你们能不能说服我……你们没有在对我不利呢?恕我冒昧,薛道友知道那次抄袭事件是我被他人欺骗所致,我可是相当后怕的。两位道友看起来比我心思周密得多,若是不搞清楚这个问题,与你们二位合作……我可是不敢的。” 第五章 陌生人敲门应对指南(2) “恕我冒昧,两位道友,我还想问一个略显冒犯的问题。”最后她干脆直接道,“你们能不能说服我……你们没有在对我不利呢?恕我冒昧,薛道友知道那次抄袭事件是我被他人欺骗所致,我可是相当后怕的。两位道友看起来比我心思周密得多,若是不搞清楚这个问题,与你们二位合作……我可是不敢的。” 许承安轻笑:“因为你,段道友,你的价值更多在于你日后的发展。我们若为了一时之利在这时得罪了你,绝对是一桩亏得不能再亏的买卖。” “日后的发展……”金睛子低头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双手,轻声自语道。 薛万化轻轻地说:“是啊。段道友自幼就惊才绝艳,又是凌意文宗渠光前辈座下徒孙,最可贵的是,性情中正平和,绝非那些空有资质背景的顽劣修士可比。这样的段道友,再加上一次抄袭事件和一次结丹失败带给你的心境涤荡,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名动长生之辈……” 薛万化的声音轻柔悠远,仿佛一只温柔的手,正一点一点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把她朝后扭去的头重新给掰回来。 金睛子最受用于别人如此认真地夸她,听着薛万化的一番话,心里一热,差点儿答应。但最终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在对方的言语魔力完全散退之前无论做出什么决定都是不明智的。她警告自己。至少第二天再做决定吧。 于是金睛子说她会认真思考这件事,明天或后天应该可以作出决定。 薛万化显得有些失望,不过并没有死缠烂打,只是让金睛子好好想一想,而他会给金睛子发来更详细的活动草案以供参考。“就算段道友最终还是不愿意来,也不妨多来乾坤湖找我们玩玩。”末了,他十分诚恳地说,“横竖段道友现在暂住在千华门,坐飞舟只要半个时辰往返。” 与薛、许二人分手后,金睛子本想再在乾坤湖玩一玩。然而心里一直记挂着薛万化与她说的事,以致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游览的兴趣。她干脆直接坐了下一班公交舟回千华门,推开千华居的门时金睛子瞟了一眼对面墙上的星晷,发现此时才申初二刻。 她边想着心事边在房子里游荡了一圈。九鼎真人不在,不知道又忙什么去了。杂役大概不久前来过,把九鼎真人的书房收拾得相当整齐。金睛子很放肆地一屁股坐在九鼎真人的椅子上,半茫然地看着书架上的书,想着等看完《乾坤大界史》后该看哪本。 突然间一个强大灵场的靠近让金睛子从茫然状态中清醒过来。她第一反应觉得是九鼎真人回来了,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但不久又觉得不对。灵场的威势极强,仿佛故意在张扬释放自己到来的信号,不似九鼎真人回家,倒似九鼎真人的仇人前来挑衅。这个想法把金睛子吓了一跳,连忙跑到前庭朝外张望,只见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修士正朝千华居走来。从灵场强度带给金睛子的感觉判断,对方的修为应该跟九鼎真人差不多。 七想八想的当儿那位修士又走近了些,满脸戾气,几乎有点杀气腾腾的味道。 金睛子极其紧张。这万一真是来找九鼎真人寻仇的,发现九鼎真人不在,顺手把她给杀了出气可怎么办?这么想着,她往廊柱后一缩,想躲起来。但她很快就发现了这样的行为是多么幼稚,她能藏起自己的身体,但能藏起自己的灵场吗? 对方肯定能感觉到有一个筑基期修士躲在廊柱后面的! 金睛子做了两次深呼吸,冷静了一下。 别犯傻了金睛子,这好歹也是千华门内。若来者不善,值守弟子根本就不会放他进来。就算他真的想来寻衅滋事,千华门也还有几个高阶修士在,不会坐视不理的。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金睛子还是给九鼎真人和孟禀道分别写了一条求救的传讯符,决定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立刻发出去。 “小鬼,躲在后面就是你们千华门的待客之道?” 陌生的声音,恶声恶气,从门后传来,近得仿佛就在金睛子的耳畔,把她吓了一跳。她急忙跑到门边,因为知道门外面还有一层九鼎真人设下的禁制可以保护她,所以没有多虑就把门给拉开了。 打开门她直面那个黑衣修士。强大的灵场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 “禁制不开本座怎么进去?”对方冷哼一声。 金睛子毕恭毕敬地朝他行了个礼:“恕晚辈冒犯,敢问前辈来此何事,可是前来拜访晚辈外祖?” “外祖?你是吕九鼎的外孙女?”那人蹙眉。 “晚辈正是。” 金睛子其实有意率先把自己和九鼎真人的关系挑明。至少让对方知道自己不是可以随便欺负的杂役弟子吧。 “我就是来找吕九鼎。” “回禀前辈,外祖此时并不在府中。” “啊?”那人一脸怒容,“他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回禀前辈,晚辈并不知情。前辈可需要晚辈发传讯符一问?”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我难道没这老东西的传讯符?我就是刚接到他的传讯符,觉得有些事情有必要当面跟他这个老东西说明白,才过来的。竟然不在……” “前辈若有话要告知外祖,令晚辈转达就是。”虽然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话。看他那杀气腾腾的样子就知道了。 “呵,行啊!”他恶狠狠地说,“告诉那老家伙,我,千华城城主,宣布不接受他的任何反驳。说我什么极端散修主义,还敢去州府告,我看他丫的就是在搞宗门优越主义。凭什么我千华城山海堂的堂主非要他千华门的弟子担任!还跟我讲是什么惯例,惯例你道祖!不就是搞宗门优越主义吗!告诉他本座是城主,本座的城府里要哪些人不需要那个老混蛋告诉我!” 金睛子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眼前这位千华城城主大概是在和九鼎真人通过传讯符聊山海堂堂主由谁担任的事情。九鼎真人认为按照惯例山海堂堂主应该由千华门弟子担任,但千华城城主不想遵循这一惯例,还觉得九鼎真人在搞宗门优越主义。然后,城主越谈越激动,干脆就不跟九鼎真人打声招呼就冲过来打算跟他当面对峙了。 第五章 陌生人敲门应对指南(3) 山海堂其实就是负责管理当地自然资源的城府部门。至于千华城内部分职务按惯例常年由千华门弟子担任的事情,金睛子也略有耳闻。但这算不算是给宗门特权,搞宗门优越主义?听这位城主一说,似乎有那么点道理……但是,但是附属仙城内宗门弟子享有部分特权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如果这样算宗门优越主义的话,几乎所有宗门附属仙城都可以说是在搞宗门优越主义了。可这样明显不对吧! 话说回来,虽然长生律有规定城主必须不能有诸如极端散修主义和宗门优越主义之类的过激倾向,要维持城内势力的平衡什么的,但宗门附属仙城毕竟是附属仙城,好像确实和普通城池有点不一样吧?但具体是怎么规定的来着…… “听清楚没有,小丫头!”城主对着她吼。 看着眼前这位暴跳如雷的的城主,金睛子先是替九鼎真人感到不忿,继而心中升起了一股好斗的恶趣味,觉得若是出言堵他一堵,岂不是非常好玩。之前她疑心对方前来寻仇,心中害怕,自然丝毫不敢有这种造次的想法。如今知道这位身为城主的前辈并不打算对她施加生命威胁,再加上两人中间还隔着一层九鼎真人布下的禁制,这才壮起了胆,竟想当面冲撞这位暴躁的城主前辈了。 “恕晚辈冒昧,城主前辈。”金睛子又恭敬地施了一礼,“晚辈愚拙,但可向城主保证外祖绝无宗门优越主义倾向。千华城毕竟是千华门的附属城池……” 城主一听这尚未结丹的小丫头竟敢顶撞自己,来劲了:“呵,吕九鼎这老头可真是后继有人,小丫头还以为自己无所不知!行,那本座就听你说说!” 金睛子心中有些忐忑,但如今的形式已然容不得她后悔,略顿一下,接着说道:“千华城毕竟是千华门的附属城池……呃,这个在长生律里是有规定的,千华城符合这个规定,所以能算是千华门的附属城池……然后……然后作为附属城池……”她使劲回忆着读过的那些长生律和州律,可越是紧张越是什么都回忆不起来。金睛子结结巴巴地又说了几个不连贯的半句,声音渐轻…… 别吧,这时候要是说不下去,不是很丢脸吗! “呵,我还以为吕九鼎这外孙女是什么厉害人物呢……”城主的语气中有浓浓的嘲笑意味。 别回忆那些律法了,金睛子!说点能说的!这个城主的逻辑明显不对,随便什么人都应该知道如何反驳才是! 她心中稍定,抬起头正视着城主:“让城主前辈见笑了。晚辈确非所谓厉害人物,但也愿一发拙见。” 她又顿了一下。高深的一时想不起来,先说点最理所当然的吧。 “前辈您看,千华城城府山海堂堂主一向由千华门弟子担任,于情合情,于理合理……于情,千华城毕竟是千华门的附属仙城,呃。千华城,千华城大街上逛的、酒楼里坐着的、天上踩着飞剑打架的、湖边……呃,反正一大半都是千华门的弟子,可以说,如果没有千华门弟子的话,千华城不可能这么繁荣。而城主前辈您的薪资可是直接和千华城的经济繁荣程度挂钩的呀,千华门弟子为您的荷包作了如此贡献,您自然要给他们一些回报吧!” 说着说着,金睛子镇定了下来,语气中竟还带了点儿幽默。 “这是于情。于理呢,千华门弟子担任山海堂堂主实际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城主前辈您想,山海堂是做什么的呢?山海堂是管理周边自然环境自然资源的。那这些自然环境……首先这些自然环境和千华门弟子的利益挂钩最大。毕竟千华城周边的环境也是千华门周边的环境啊,千华门弟子对此会更有责任感。不然你想别的修士,来自其他的宗门,其他的州,他们更在意自己家乡的自然环境,至于千华城,他们只是在这里工作,反正以后可能还会调任,不见得会对自然环境这么负责吧。哦对,调任。”金睛子又想到一个点,“其他修士可能,可能干到一半就调任了。但是千华门弟子的门派在这里,他们的稳定性更高,可以连任更久。而城主您一定知道自然环境的治理通常都是长期工程,每次干到一半就换人可怎么办?让千华门的弟子担任堂主,他们可以连任更久,做出更有效的治理。就算调走了,接替的还是千华门弟子,同门之间一定能更好延续治理的观念,说不定不用您吩咐,老堂主还会帮新堂主做上岗培训呢!那他们山海堂的工作做得好,不还是城主您的功劳?他们治理出了成绩,有了效益,不还是为您的薪资在做贡献?” “所以呀,容晚辈大胆进一言,城主前辈。”金睛子微笑,“您不用担心延续这个惯例是犯了什么宗门优越主义,因为这是等价交换。较之其他修士,千华门弟子为千华城做出的贡献更多,也能更好担任起山海堂堂主的责任,所以这么多年来才会形成由千华门弟子担任山海堂堂主的惯例。前辈今日既能俯耳屈尊,听晚辈一言,必是深明大义之辈,千华城得前辈这般城主,实乃千华城幸事。” 末了还不忘夸城主两夸。 城主略有些怔愣,片刻后竟哑然失笑:“这老头养的好外孙女!我倒是没想到。” “城主前辈,您会……”金睛子小声试探道。 他摆摆手,大笑离去:“都说我深明大义了,我能怎么样。” 未行几步,他又转过头来:“你可是千华门门人?叫什么名字?” 金睛子露出她那标准的微笑: “晚辈乃凌意文宗翠微峰秋声殿无妄真人座下二弟子金睛子。才疏学浅,让前辈见笑了。” 第六章 管闲事者不得闲(1) 城主离去后,金睛子始觉有些不安。她这样自作主张地与城主争论政务,算不算多管闲事?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九鼎真人暴怒吼骂的样子。 不不不,应该不至于。自从她结丹失败后,九鼎真人在她面前总是一脸慈祥,大概是经历过晏明霞的事情,后怕了,生怕疾言厉色一点金睛子就会继承母亲的遗志直接自毁修为然后下凡。但就算九鼎真人不吼她不骂她,她分明还是犯错了吧。想想也是,掌门和城主之间的政务纠纷竟让她一个小修士插手,怎么想都太唐突了…… 金睛子有点儿后悔。她一直自以为自己就像隐士高人那样淡定从容,现在她算是发现了,自己哪里有一点淡定,分明就是相当冲动。只要一来劲儿,什么傻事都能不假思索地做出来。唯一的理智大概也只能体现在做完傻事后理智地分析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傻,然后进行一番理智的后悔。 可惜她的后悔再理智也没用,还是想想怎么跟九鼎真人交代比较实际。金睛子决定在九鼎真人回来之前,先给他撰写一张言辞恳切的传讯符,讲述一下事情的始末,加一些无伤大雅的夸张描述以便增加自己行为的合理性,最后再表示一下自己的忏悔。为了让这张传讯符的措辞无懈可击,金睛子掏出纸笔坐在前厅打了半天草稿,结果草稿刚刚打完,九鼎真人就回来了。 “那个城主,你见过了?”一看见金睛子,九鼎真人就蹙着眉问。 金睛子怯怯点头。 九鼎真人的眉头顿时舒展,嘴角扬起一个金睛子极少得见的愉悦的弧度。“太不可思议了,段子矜!他说他没想到我还有一个这么厉害的外孙女,其实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站在原地,极其欣慰地端详着金睛子,直到金睛子被端详得浑身不自在,他才收回那夸张的目光,继而追问金睛子到底是怎么说服城主的。听金睛子复述一遍后,九鼎真人慨叹地拍了拍她的肩:“不愧是个文修。” 他转而又提醒道:“今日是事出突然,你应付得不错。不过日后若有人来这里找我而我不在,你发传讯符告诉我就好。你毕竟不是执事。” 执事是对门派、政府内公务人员的统称。 金睛子明白,认真地点了点头。 九鼎真人回他的书房去了。金睛子依然托着腮坐在前厅,好好回味了一下九鼎真人的夸赞和笑容,又把自己应对千华城城主的场景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不知怎的竟傻笑起来。 仔细一想还真是不错呢,自己当时的表现。不卑不亢,淡定从容,就连那番急中生智的话也是条理分明,逻辑清晰。也难怪九鼎真人不仅不责备她自作主张,反而还夸她“不可思议”。九鼎真人不是说他一向和这个城主不对付吗?她这算不算帮九鼎真人出了一口气呢? 雀跃的心情如彩蝶般在体内盘旋冲撞,忍不住就要朝外飞出来。金睛子用双手捂住脸上大到有些傻气的笑容。“我太厉害了。”她忍不住轻声说道。听到自己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笑得更开心了,几乎就要发出声音。“才华横溢啊,金睛子,才华横溢。”她又无比自得地轻声道。 解决别人难以解决的问题,被注视,被夸赞,被惊叹……金睛子太喜欢这种感觉了。不知不觉间她仿佛又变回了抄袭事件之前那个骄傲又清高的金睛子,从容不迫地享受着那天才的光环赋予她的,所有人的歆羡目光,自己还偏偏要做出一副遗世独立、孤芳自赏的样子…… 这样的感觉,直觉想要更多。 金睛子一下子跳了起来,在前厅来回踱步,踱了两三个来回后,一拍大腿,给薛万化发去了一张传讯符。 确定了合作关系后,金睛子和乾坤湖那边的来往一下子频繁起来——其实本也不需要这么频繁,薛万化邀请金睛子加入是怀着相当的诚意的,除了确定到底要讲些什么外,别的杂事一概不需要金睛子操心。金睛子之所以三天两头往乾坤湖跑,有距离近来去方便的原因,有她近来横竖闲着没事的原因,亦有对薛万化许承安两人以及他们所处的那个世界感兴趣的原因。 是的,他们所处的世界。较之金睛子一直生活的那个世界有更多的无奈更多的坎坷,却似乎也更加真实。对于这个世界的文修来说,像金睛子一样随心所欲地去追求文道是一种奢侈。把时间过多地花在阅读和写作上占用的是外出工作维持生计的时间,而依靠写作为自己谋得生路又太难太难,即便是在金睛子的世界中都不容易做到如此。薛万化是文修中的幸运者,成功以自己的作品在竞争极其激烈的市场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尽管他写的都是些什么《三个交往公式让你在门派中风生水起》《中等修士的自知之明——摒弃那些为天才设计的成功学》《你的临时团队离完美只缺你的领导力》——之类金睛子以前从来都不屑一顾的书。 但薛万化写这些似乎也不仅仅是为了谋生而刻意迎合市场、编造一些作者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的高深理论。事实上,他看起来乐在其中,并且还真的从这类工具书的创作中深化了对文修之道的理解。“当然,我找到的文道和你的肯定大不相同。”有一回他谈到自己作品的时候曾对金睛子说:“我也拜读过段道友你的作品,你的文道很正,继源典正宗,正到令人肃然起敬——并不是说你的作品严肃无聊,你的作品实际上相当精彩,我特别喜欢你那本再版过的《酒爵碎裂之声》,当时是花了两三个时辰把它一口气读完的——我所说的‘正’,是你的运笔,你的情节设计,你的观念甚至你的为人带给我的感觉。和你比起来,我的道就很偏,偏到甚至有点刁钻。不过我想文修之道到了最后一定是宏观而包罗万象的,我们现在所谓不同的文道,到了那时候也会相通吧。哦,顺便问一句,你在《酒爵碎裂之声》的标题前面还加了个‘隐世列星书’的前缀,‘隐世列星书’是一个系列吗?你还会写这个系列下的其他作品吗?” 至此金睛子完全卸下了对薛万化的心防。对文道有如此见解的修士,必然敬畏因果,所求在远,不可能似晏古香那般狭隘。 第六章 管闲事者不得闲(2) 许承安则远没有薛万化那般好相处。异于常人的外貌——金睛子很快从薛万化那里知道她的五官和头发完全是天生如此——出类拔萃的才智,偏偏搭配上平庸的修炼资质,使她注定与周围的世界若即若离。而犹疑于她的外貌,敬畏于她的才智,又无动于衷于她的修炼资质的旁人也很难找到理由进入她的世界。也就薛万化这样创造了十数本书之多交际原则的人际交往大师才能和这样的许承安成为朋友吧。 不过金睛子多少还是跟她混熟了一些,姑且熟到单独相处不会出现尴尬气氛的程度。 当然,金睛子并没有一到乾坤湖就去打扰这二位。因为即便是对于成天闲得无聊的修士,这样频繁的打扰都显得不礼貌,更何况是似乎永远在为各种事东奔西走的这二位。大部分时间,金睛子都只身一人在乾坤湖畔乱逛。乾坤湖有着绵长的湖岸线,尽管已经被乾坤湖两派占去了一大半,剩下的湖岸线也足以发展为全长生最大的商业区。若是看厌了商品琳琅,视线一转便是乾坤湖的水天浩渺,时常还能看到湖面上有修士打斗。 在一般的仙城,大规模的城中斗法几乎都是不被允许的,然而在辖区覆盖乾坤湖沿岸除乾坤湖两派之外所有土地的乾坤城,乾坤湖被划定为一个特殊区域。一望无际的乾坤湖上下机缘无数,被限制为城中的风景湖泊似乎过于可惜。因此,城律在乾坤湖上留下了缺口,乾坤湖上的是非纷争,城府一律不究。 这倒是为乾坤湖两派的弟子提供了好大的方便。由于两派距离过近,两派修士之间难免会产生许多摩擦。若这些摩擦不能马上以斗法的形式解决,恐积怨成疾,对乾坤湖两派未来必定会持续许久的相爱相杀产生不好的影响。是以,修为相近的修士之间一起冲突就当下冲到乾坤湖上斗法已经成为一种传统。高阶修士自可悬空斗法,普通修士可踩飞剑斗法,至于低阶修士,乾坤湖上也有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斗法平台。这样周密的保障确保了没有哪两个修士之前的矛盾是不能通过在乾坤湖上打一架解决的。 除这样的私下斗法外,乾坤湖两派还常常有组织地举行弟子间的斗法,其输赢往往与门派利益挂钩。如金睛子碰巧看到的一场两派筑基修士之间五年一度的斗法,哪一派获胜总数更多,哪一派便能获得接下来五年乾坤湖某块争议区域所有的珍珠捕捞权。薛万化和许承安也参与了这场斗法,事实上,他们似乎总是非常热衷于和对方斗法。二月底金睛子随他们去考察薛万化好不容易以合适的价钱弄到手的可用以举行交流会的场地时,他们一个话不投机,就熟习地踩着飞剑上乾坤湖斗法去了,留下金睛子在原地不明所以了半天。 金睛子自然是不止一次观摩过这二位斗法的。他们的斗法,若金睛子有意,大可举出许多缺陷,例如灵气不够精纯,真元不够节约,但这些所谓缺陷大都因两人修为比之金睛子略低,资质存在缺陷,修炼上又不像金睛子这样有师父事无巨细指导,一切只能靠自己瞎摸索而起,若要论起斗法时的判断力、灵活性等资质无法弥补、师父难以传授的方面,金睛子自认远比不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位。事实上,金睛子并不确定自己在实战中能否胜过薛万化或许承安,尽管金睛子的修为比他们都高了一个小境界。 薛万化和许承安在斗法时都有着鲜明的个人特色。薛万化招式多奇诡,除了堂堂正正地使出文修的正路招式外,还有一些不成体系的奇怪技巧,不知道是他到处杂七杂八看来学来的还是自己发明出来的,大概兼而有之。他身上还有一套材质各异的小飞镖,时不时就要抖出来一个,也颇需要提防。有时候他在斗法时正巧带着他那只据说是“凤凰同族”的鸡,他还会与之联手——或是在与鸡沟通过的情况下让鸡扑腾着翅膀遮挡对方的视线,或是在没有向鸡提前交代的情况下一把将鸡朝对方扔出去。他很少使用后者,除非打定主意将其作为必杀一击,因为鸡在被扔出后通常会十分恼怒,在接下来的斗法中反过来对付薛万化。 不过在薛万化的众多招式中,金睛子印象最深的是他施放的一个不成熟的文阵。文阵本是金丹期文修始习的技能,然而薛万化却通过提前学习以他筑基中期有限的真元和文道领悟施放出了文阵的低配版。尽管和金丹期正儿八经的文阵无法相较,他还是拿这个小文阵套住了第一次在斗法中遭遇文阵的许承安。可惜彼时薛万化真元将尽,小文阵竟被许承安用大量的灵气强行拆毁了。 许承安的法器是一把风格古雅的七弦琴,作为法修的她在修炼上走了偏音律的路子。这本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寻真法观作为一个纯法修门派,细小分支极多,自然有音律一支,但许承安的招式却和她同修音律的同门不太相同,就连身为文修的金睛子都能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不过许承安极少说起关于修炼的事,金睛子也不多问。毕竟修炼之事本就是修士的个人隐私,对此随意发问是很不礼貌的。 乾坤湖炼气-筑基期修士交流会就这么在薛万化和许承安的忙碌以及金睛子的游手好闲中一点点筹备起来了。二月中旬开始,薛万化就已经在到处张贴交流会的宣传海报,上面用鲜明的色彩写了参与交流会的几位乾坤湖两派优秀同辈的名字以及一行被格外放大的“凌意文宗神秘嘉宾?”。海报的其他空隙被各种耸人听闻的统计数字填满以便证明参与这种类型的交流会对一个修士能够有多大的好处。因为数字显示的好处过大,已经初步了解薛万化为人了的金睛子一度疑心这些都是薛万化随便编的,然而当她真正问起薛万化的时候,对方却认真地表示这都是真实的统计数据。 “不过我确实动过手脚,不是对数据,而是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小定义。”严肃地宣告过数据的真实性后,薛万化转而狡黠一笑,“比如说这个,‘据统计,平时经常参加类似形式交流的修士各阶晋阶金丹期年龄平均比其他修士年轻二十岁’,听起来很夸张,但这是真实的数据。因为‘类似形式交流’完全可以指代师徒之间的交流——你怎么判断它有多么类似——那我们就可以用各门派有师承的弟子的结丹平均年龄和没有师承弟子结丹的平均年龄进行比较,之间有二十岁的差距不夸张吧?” “还是挺夸张的吧。”金睛子说,“我听说在凌意文宗,真传弟子的平均结丹年龄是一百零二岁,外门弟子的平均结丹年龄是一百零八岁,相差不过六岁啊。” 薛万化一拍腿:“那金睛子,我问你,有师承的弟子是不是几乎不可能结不了丹?” 有师承的弟子在拜师时便是经过师父挑选的,资质不会太差。在乾坤界的修炼环境下,一个修士只要资质不是特别差,没有什么极其特殊的原因,也不太可能结不了丹,只有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因此金睛子对薛万化点点头。确实不太可能。 “那乾坤界总有结不了丹的修士,我们是不是可以把这极少数的修士都算在没有师承的弟子里?” 金睛子又点头。 “那不就得啦!”薛万化大笑,“这些结不了丹的修士该怎么计算结丹年龄呢?算成无穷大都很合理吧!不过我实际上把他们的结丹年龄算成了筑基期修士的平均寿命——二百五十岁。有这些结不了丹的修士一拉,得出二十岁差距的结论不夸张吧!” 这么说倒确实不夸张。不过薛万化的一番操作着实让金睛子大开眼界。 第六章 管闲事者不得闲(3) 三月,交流会正式开幕。尽管每参加一次交流会都要收取九十九灵铢的费用,乖乖交钱来参加的修士倒还真比金睛子想象的多。这些修士大多资质中等,为五月即将在乾坤湖举办的北冥坛而来,冲着八大派中三个门派的名头参加了交流会,希望能听到点八大派内部的不传之秘。真正的门派机密当然不可能说给他们听,不过几位主讲人分享的一些经验和观念确乎是这些缺乏大门派系统培养的修士闻所未闻的,因此这个交流会,除了宣传海报上那些数据噱头之外,确实不能算薛万化和许承安在骗钱。 金睛子于第一次交流会首次亮相。当薛万化在她出场前向众人宣布这位来自凌意文宗的特邀嘉宾就是金睛子道友时,金睛子在后台紧张地窥视着众人的反应。有窃窃私语,确实。掌声也有,不算热烈,但很礼貌。金睛子再次确认眼上的晶片已然摘下,尽可能平静地缓步走向台前。 她分享的是凌意文宗的一些生活和风气,中间穿插的既有个人趣事也有学术探讨。作为一个优秀的文修,金睛子的讲稿写得极为精彩,既不流于哗众,也不显得沉闷,抑扬顿挫如散文,生动细腻如小说。当她完成自己的分享后,迎接她的是比上台时真挚得多的掌声。 所有分享结束后,分享会进入了自由交流的环节。主讲者与听众俱坐台下,听众可以向主讲者提问,也可以彼此交谈。金睛子原以为会有人问她关于抄袭事件的事,一直颇为紧张地等待着这个问题的到来,然而竟没有。有人对她的精彩分享表示了崇赞,也有人就她讲到的话题问了更多的细节,但是没有人问起抄袭事件。 “猜到其中有隐情,怕冒犯你,所以都不问吧。”后来金睛子跟薛万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薛万化这么说。彼时他们几个主办者和主讲人正在酒楼里庆祝第一场交流会的胜利举办——仍是上次那家酒楼,桌上仍有一菠萝许承安爱吃的“金玉琉球”。“再说,抄袭事件是真是假又怎么样呢?段道友讲得好,他们愿意听,就够了。”薛万化又补充道。同桌有一位来自寻真法观的道友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也凑了过来:“金睛子,你真的讲得很好,我不是文修都听得出来。前几年那件事闹得大的时候,我也以为你真的抄袭来着,但一个呢,事情都过了好几年了,大家都忘的差不多了,再一个呢,你看起来那么有修养,讲得又那么有趣,怎么都不像那种小人。我一见到你的面马上就无条件相信你啦!” 这位道友名叫闻其乐,为人有些自来熟,偶尔也犯傻,不过不讨厌。他自身的资质并没有特别好,只能说和普通修士比起来能算优秀,但因为父母的缘故,他的知名度比他应得的来得要高。闻其乐的父亲行云真人与母亲清兮真人分别是闲鹤宫和寻真法观中居于高位的修士,不过光是这样还不足以成就闻其乐的名声。闻其乐五岁时,父母感情不和,决定解契。为了争夺儿子的抚养权,两人在小上征上进行了一场着名的对决。闻其乐的名字自然也就随着这场旷世对决传遍了整个长生。 五岁的闻其乐,因为有着这么一对强势的父母,尚未入道便被众人寄予了厚望,可惜闻其乐似乎并没有感受到这殷切的期待。他的修炼资质尚可,但远不如父母,至于勤奋程度也实在是很一般,在众人眼中沦为平庸并没有花很长时间。但他再怎么说也是曾经出过名的,“闻其乐”三字一印在海报上,难免会有许多人觉得眼熟,又因为记不起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名字,进而怀疑他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而这也正是薛万化和许承安请他来的原因。 除闻其乐外,金睛子还认识了不少同辈修士。既有与她同为主讲人的,也有常来参加交流会的听众。金睛子每隔几天就去一趟乾坤湖,和数位道友聚在一起讨论下一场交流会的主题,为某一次听众人数的增加而雀跃欣喜,时常也遵照乾坤湖的风俗,在想要活动筋骨的时候随便找个由头上乾坤湖打架。金睛子在实战方面并没有什么经验,所幸修为扎实,灵气精纯,和这群人打起来胜负参半,倒也没金睛子想象的那么丢脸。 受频繁斗法的启发,金睛子也打算像薛万化那样提前研究一下文阵,为此还特意给师父写了封信,描述了最近的生活,并请他把《开世道统》的金丹册给寄过来。功法于第二天便顺利寄到,里面还夹了师父给她的回信。师父对她能够结交新朋友表示欣慰,但更长的篇幅被用来劝说金睛子和朝谕和好。 “说起来你们闹的也不是多大的不愉快,不就是几年前吵了几句嘛。只是那段时间事情发生的太多,你那时候本来就心情不好,不久就出去游历了,回来后还把自己关起来修炼,所以这点小事才迟迟解决不了。小朝嘛,看你状态不对,以为你还生他的气,不敢上来惹你。你呢,十有八九是因为小朝不理你所以后来才一直不理他。最近小朝一边说打算结丹一边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估计跟你们的矛盾也有关系。不过这事儿也说不出你们谁对谁错,所以倒也不用你道歉。给他写封信,语气亲近一点,他肯定就知道你不生他的气了。” 朝谕和李百闻一样都比金睛子大十六岁,今年应该是一百零六岁,这个年龄结丹,对于他们真传弟子来说已经算晚了。他这几年一直不去结丹是因为和金睛子的矛盾影响了他的心境吗? 金睛子有些内疚。朝谕绝不是那种死要面子不肯率先提出和好的人,和金睛子疏远了那么久,唯一的原因就是金睛子自己做得太过,让即便是朝谕这样对任何事都盲目乐观的人都看不到金睛子有意欲原谅他的迹象。其实哪至于如此呢?像师父所说,不过是几年前吵了几句罢了,事实上连吵架都算不上,因为全程只有金睛子单方面吼朝谕,没有朝谕吼金睛子。 她当下就给朝谕写信,绝口未提当年的矛盾,只是用欢快的笔调描述了一番千华门和乾坤湖的生活。直到动笔时,金睛子才发现自己想要告诉朝谕的事情竟是那么多那么多。她写原本暴躁易怒,如今却对她无比慈爱的九鼎真人,写千华门,千华山千华水千华城和那个被她成功说服的千华城城主。她写八面玲珑的薛万化和神秘莫测的许承安,写交流会和五月即将举办的北冥坛。在长信的最后,她犹豫片刻,真挚而快活地祝朝谕顺利结丹。 一刻钟后她就收到了朝谕的一条传讯符,上面只有一个字:“哇!”,也不知道朝谕到底在哇些什么。这条传讯符后面又紧跟着朝谕的下一张传讯符,说等他结丹后,他也要来乾坤湖看北冥坛。由此师兄妹俩长达数年的冷战宣告落幕。 当天正好是交流会定期举办的日子,金睛子因为终于和朝谕和好,心情格外不错,全程讲得神采奕奕眉飞色舞。她的部分结束后,金睛子悠闲地走到台下等待一刻钟后下一位主讲人的分享。而那个因为许久未曾听到而谈不上熟悉,却能明确向金睛子指出主人身份,并令她应激般地顿时挺直脊背的那个声音,就于此时在她的背后响起: “段道友?” 礼节性的标准微笑在金睛子转身的那一刻就已经准备好,金睛子对来人轻施一礼:“韩道友,别来无恙。” 第七章 暴发户的发家史(1) 乾坤界一百二十五纪,金丹期修士韩平渊于云台城南买下了一座荒废已久的矿场。矿场曾经被初步开挖过,但很快就因为产量远低于预期而被弃置。半开挖的矿场既影响环境美观又容易成为妖兽的聚集地,新上任的云台城城主便决定在拍卖会上低价抛售它。想要购置这座没有潜力的矿场的人并不多,这可让韩平渊捡了个便宜,他用七拼八凑借来的钱买下了矿场,并喊了几位堂表亲来共同经营。 连一件好一点的法宝都买不起的散修韩平渊竟用自己两百多年来的积蓄和亲友的借款买了这样一座破破烂烂的矿场,这在当时实在让很多人感到好笑。即使是在小矿场终于出产了第一颗上品灵石后,仍有许多人断言这颗上品灵石就是韩平渊全部的回报了。然而,仿佛在感谢韩平渊在贫贱中对它的赏识似的,小矿场忽然开始一颗接一颗地往外冒上品灵石——韩平渊挖到一条千年难遇的上品灵石矿脉了。 就这样,韩平渊从一个一文不名的散修摇身一变成了整个尧州的金丹期首富。后来,由于向他寻求资助的远近亲戚太多,他干脆在云台城建立了韩世家,即云台韩家,为韩氏族人提供庇护。为了巩固这个新生世家的势力,韩平渊大张旗鼓迎娶了尧州州主的女儿,两人先后育有二女一子。小儿子名释之,修炼天赋极佳,然而从小痴迷于绘画,于修炼上没有做出任何父母希望他做出的成就。 于是,当韩释之的儿子韩令带着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修炼天赋出生时,韩平渊便当机立断地宣布:这孩子得早早送进宗门里去,免得他像他那不成器的父亲那样因为享受着世家优越的生活条件和亲人无微不至的关怀而变得不务正业。 那么问题来了,韩令应该进哪一个门派呢?天底下成千上万的宗门中,自然是八大派实力最强劲,然而八大派也各有特色,决不能光以距离的远近和门派名号的悦耳程度来决定韩令的归宿。韩释之啃光了指甲,提议让韩令去闲鹤宫,因为他听说那里的氛围比较轻松开放。韩令的母亲陆展颜不必要地把剑擦了又擦,擦完剑后提议让韩令去长尊剑派,因为身为剑修的她自己就非常向往这个八大派中唯一的剑修门派。然而韩平渊谁的意见也不采纳,一拍案,说韩令必须进上隐门。 上隐门的综合实力在八大派中排行第一,同时也是八大派中唯一不收外门弟子的门派。外门弟子即拥有门人身份,能自由利用门派资源学习、修炼却没有师承的弟子。为了更好支持门派的发展,绝大多数门派都有为数比真传弟子更多的外门弟子,然而上隐门却不合俗流,坚持只通过师徒相承发展门人。久而久之,上隐门就形成了入派难、教导严的办派特色。 上隐门固然很好,但韩令能成功入派吗?做父母的对此表示深切的怀疑。云台韩家虽然富甲一方,但由于建立太晚,缺乏世家必要的底蕴和人脉。而想要进上隐门,就首先得找到一位上隐门内实力较强的、修派与韩令相同的且有意收徒的修士来做韩令的师父,如果没有明确的目标,韩家就算再有钱有势也不知道该求谁去。韩平渊却了然一笑,说他早有准备。 韩平渊与凌意文宗那位因曾经堕入魔道却又最终回归了正道而出名的渠光真人在早年有一些交情。他们之间的交情不算太深厚,但足以让韩平渊知道渠光真人有一位来自上隐门的、名叫胡肃水的挚友,而渠光真人最终能够重返正道,离不开这位挚友的倾力相助。有了一个目标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容易。韩平渊顺利地了解到肃水真人是一位颇有造诣的化神期剑修,并且尚未收徒。于是韩平渊如当年拍下那座小矿场一般果断出击,带上一切必要的礼物(他了解过肃水真人的习性,所带无一例外全是美食)、奉承话以及孙子韩令去上隐门拜访了肃水真人。于是韩令九岁拜入上隐门肃水真人门下。 肃水真人模样随和,训起徒弟来却毫不手软,在韩令二十三岁随肃水真人拜访过他的挚友渠光真人后,这种高强度训练颇有强化的趋势。原因无他,只为肃水真人发现渠光真人也有一位年龄、资质与韩令相仿的徒孙,也就是我们的主角金睛子。自此,韩令与金睛子漫长的、开始是被迫后来则是自觉的较量拉开了帷幕。尽管韩令在九十二岁之前只见过金睛子四五次,但金睛子却似乎总是无处不在——说是“阴魂不散”或许更符合韩令的心情。金睛子的每一次或大或小的晋阶,韩令都能从师父那里得到准确的播报,而每当韩令萌生退缩或放弃的念头时,他也总能在眼前看到金睛子冷漠的面孔。“会和她的师祖一起嘲笑我的吧,她那样优秀而不近人情的人……”韩令会不由自主地这样想到,于是每次都暗自咬了咬牙决定选择坚持。 韩令八十七岁那年,金睛子的抄袭丑闻爆发。尽管对金睛子称不上多熟悉也没有多少好感,韩令还是本能地愿意相信金睛子的清白。一方面是因为金睛子给他的印象实在太孤傲太清高,韩令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她和“抄袭”二字联系起来;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在心底把这位竞争对手当作了同类,因此当对方遭到攻击时,他自己也感受到了威胁。 如果有朝一日韩令也被认为犯了错误,这些曾经指向金睛子的矛头会指向他的吧。 在富裕幸福的家庭中出生,顺利拜入上隐门,又仅仅是因为这样的背景和一些传闻就被某些人莫名其妙地称作“长生同辈第一剑修”的韩令,突然发现这些被强塞到他手里的赠礼的代价竟然是让他顺着众望所归的方向成长且一点错误都不能犯,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四年后,韩令听说金睛子结丹失败了。听到这个消息他先是惊异,金睛子才八十九岁,竟然就准备好了要结丹,反观他自己,尽管比对方大了两岁,却对自己的修炼没有丝毫的规划,总是含糊地想着等“时候到了”再结丹。再一想,他又有些幸灾乐祸,因为金睛子结丹毕竟是失败了,失败的同时不免也要受点伤掉点修为什么的,这就说明金睛子在结丹这一关上绝对不可能胜过韩令了。然而当他发现师父对此也有些幸灾乐祸后,他又不高兴了,觉得无论是师父还是他自己都表现出一副很狭隘的样子,见不得别人好似的。 正如面对四年前的抄袭事件一样,韩令莫名同情起金睛子来了。其实,与其说是在同情金睛子,倒不如说是在同情在未来的某一天走入低谷的自己。即使是竞争对手,那也是韩令的同类人啊。 他花了一刻钟时间为金睛子同情惋惜了一下,随后便淡忘了这件事。韩令的生活是忙碌而充实的,除修炼、学习之外,还常常要和几位朋友打鲲鹏碰,有时间的话他会一个人静静地画会儿画,偶尔也读读小说。尽管从出生起就被严加防范,不让他像他父亲那样痴迷于“乱七八糟的事情”,韩令对画画的爱好却不可避免地从父亲那里继承过来了。只不过因为家人态度的缘故,韩令并不对他的这项爱好加以声张,甚至是在刻意隐瞒。就连他那三位号称无话不谈的哥们,也仅仅知道韩令有时会画画,但从没见过韩令的画。 第七章 暴发户的发家史(2) 韩令的三个哥们与他同样是上隐门弟子,其中与他关系最铁的那位更是韩令的堂师兄,名叫邱欲迟。邱欲迟来头不小,是上隐门掌门的儿子兼徒弟。他不像韩令那样在修炼方面特别有成就,在高手云集的上隐门中甚至显得有些弱势,在其他方面也没有突出的特长。但是,尽管对哪方面都不精通,邱欲迟却也对哪方面都有些天赋。从丹符阵器到天文地理再到撬锁、看相、维修飞舟,韩令没见过邱欲迟一概不知的方面。然而尽管如此,邱欲迟还是常惹得掌门大人生气,因为邱欲迟人如其名,做事奇慢,但凡是约定了时间的事,他永远迟到,就连讲话也吞吞吐吐,说不到重点。为此严诚在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吞吞”。 严诚在也是韩令的好友,性格直率,精力无限,极其热衷于鲲鹏碰、龙球、花式飞剑等运动。他的一腔热血感染了周围的朋友,别说韩令和邱欲迟了,就连阮序都有了天天打球的习惯。 韩令及其三个朋友当中,有三个都是剑修,只有一个是法修,那就是阮序。阮序不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他很少出门,出门后见了人也往往恶声恶气,之所以能意外地获得三个朋友,完全是严诚在的缘故。严诚在耿直热情脸皮厚,从不因阮序的恶言恶语而感到受伤,还天天跑去打扰阮序,试图让他也来打鲲鹏碰。而严诚在之所以对阮序如此热情,是因为他十分崇拜阮序,有意与他交好。 阮序有个非同寻常的爱好——研究灵气学。灵气学对很多人来说是一门令人头大的学科,其恐怖程度不亚于上隐门掌门,但对于阮序来说,这些复杂的定理公式只不过是枯燥的修炼生活中一点有趣的消遣而已。阮序在生活中比较随便,但一面对与灵气学有关的事就会变得执着而疯狂。他曾在筑基初期时提出了一个没有人听得懂的灵气学理论,为了验证这个理论,他在上隐门的某道峡谷中架了一个绳长几十尺的秋千,说根据他的理论,当他用某种特定方式荡几次秋千后,他就会悬浮在空中。遗憾的是,阮序才刚刚荡了两次秋千,一边的绳子就断了,好在严诚在以他打鲲鹏碰练出来的高精度空中接物能力一把把阮序拉到了自己的飞剑上。大概是因为被阮序那番没人听得懂的言论和验证自己理论时的勇气和镇定所打动,尽管实验宣告失败,严诚在却从此崇拜起阮序来了。 这四个人在性格上大相径庭,却也出乎意料地能融洽相处乃至称兄道弟。要知道,友谊的建立或是出于巧合或是出于刻意的交好,但友谊的维持却并非巧合或刻意交好所能做到。对于这四个年轻修士来说,维持友谊的关键大概在于他们共同的体育爱好。常常凑在一起打鲲鹏碰或玩花式飞剑的他们除了通过这些活动巩固了彼此之间的友谊之外,也有些别的收获,比如严诚在和韩令就靠着不懈的练习在筑基期进入了征州的鲲鹏碰州队。 严诚在于鲲鹏碰的天赋着实不能不令人叹服。初入州队之时,他便兴高采烈地对韩令宣布他要参加下一届的乾坤湖北冥坛,并且还要当球头。征州州队强者如云,对于参加北冥坛,韩令并没有严诚在那份自信。他们最终还是双双进入了北冥坛的征州筑基队,只不过严诚在没当上球头,当的是挟环。而韩令呢,只当上了候补。 尽管不如严诚在的想象完美,他们成功进入北冥坛征州筑基队到底也是一件乐事。邱欲迟和阮序也为两位朋友给他们带来的内部免费门票而高兴不已。本届北冥坛的举办地乾坤湖更是着名的旅游胜地,比赛观赛之余,还能深入体会乾坤湖的风土人情。 北冥坛于五月初开幕,而为了更深入地体会乾坤湖的风土人情,韩令、严诚在、阮序和邱欲迟早在四月初就来到了此地。他们在旅游手册的指导下挨个儿逛了乾坤湖一带的风景名胜,将信将疑地尝试了几道同门师兄向他们力推的乾坤湖名菜,也学着当地修士的样儿在乾坤湖上斗过几次法。把游客该做的事做完比他们想象中花费的时间更少,四月中旬,邱欲迟那份“到了乾坤湖必做的事”清单已经被勾了个遍。严诚在大叹无聊,只好天天在住处附近的乾坤湖书阁看杀人夺宝小说和言情小说,偶尔拉着邱欲迟在乾坤湖畔用目光搜索漂亮姑娘。阮序呢,只要随身带着他正在进行的研究工作,他无论到哪里都很安定。韩令则热衷于在乾坤湖畔闲逛,只不过主要看的不是漂亮姑娘,而是漂亮的乾坤湖,漂亮的商业街和那些花花绿绿的漂亮海报。白天看了许多漂亮的东西后,晚上他就回到住处试着把这些画出来。 有他这么坚持不懈地在大街上乱逛乱看,韩令在某一天看到薛万化贴得到处都是的乾坤湖炼气-筑基交流会的新版海报和上面“金睛子”三个字几乎就成为一个必然事件了。既然看到了熟人,韩令就不免要好奇地付出九十九灵铢去听一次交流会——他是这么对朋友们解释的,不过实际上他去参加交流会的主要原因是他对海报上那句“据统计,平时经常参加类似形式交流的修士各阶晋阶金丹期年龄平均比其他修士年轻四十二岁”感到震惊,仔细回忆后,认定自己确实缺乏这样的交流,理应要去听一次才对。他的三个无聊的朋友呢,声称是为了陪伴无聊的韩令而去,不知道实际上是不是也像韩令一样对海报上的几个数字感到肃然起敬才决定去的。 总之他们去了,也见到了台上神采奕奕眉飞色舞的金睛子。韩令以前只见过金睛子淡漠礼貌的样子,若不是金睛子那双独一无二的金睛,他还真有点怀疑是不是认错了人。 “这就是那个金睛子啊!”严诚在伸长脖子打量着台上的人,“还算好看,就是身材太平,或许换个发型换身衣服会好一点。” 严诚在不是第一次对女修的长相评头论足,不过当他这种审视的目光放到金睛子身上时,韩令却替他感到尴尬。他似乎是觉得这样清高自守的金睛子,不适合被用外貌这种肤浅的标准刻意评价。严诚在对金睛子做出这样的评论,让他显得简直有点低俗。 邱欲迟慢吞吞地表达了韩令想要表达的意思:“严诚在啊,人家可是渠光前辈的徒孙,你这样乱讲,容易得罪人……” “知道啦!吞吞!”严诚在最听不得邱欲迟那老妈子一般的说教语气,听到一半就要抓狂。 不知不觉间半个时辰悄然而逝,金睛子回到了台下。下一场分享要一刻钟后才开始,韩令过去向金睛子打了个招呼。 “段道友?” 韩令与金睛子初识时,她的道号尚未叫响。那时候他是叫她段道友的。这个称呼保留到了如今。 台上那个活跃有趣的金睛子不知去了哪里,韩令熟悉的那个淡漠礼貌的金睛子却回头了。“韩道友,别来无恙。”她微笑着向韩令施了一礼。韩令随即回礼,不知怎的竟有些怅然若失。 第八章 师兄妹大逛乾坤湖(1) 金睛子其实并不愿意在这里见到韩令。一直以来,她把千华门、乾坤湖当作自己逃避原来那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她在这里见到的是与她在凌意文宗时见到的截然不同的两批人,这些人并不了解金睛子苦心为自己营造的清高天才形象,因而也就不会给金睛子带来人设崩塌的尴尬。抄袭事件也好,结丹失败也好,对凌意文宗那个清高讨厌的天才来说都是十足的丑闻,但对于九鼎真人的外孙女段子矜或乾坤湖那位诙谐有趣的主讲人金睛子来说却是大可一笑置之的事。可为什么韩令,这个来自原来那个世界的人要在金睛子好不容易抛弃过去负重的时候介入这里,不合时宜地提醒了金睛子那她还没有做好准备重新承担起来的一切? 金睛子默默注视着面前的韩令。他想必是知道的吧,她结丹失败的事情?在韩令的眼里,现在的金睛子是不是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呢?曾经的天才竟落魄至此,结丹失败了,还跑到一个离宗门远远的地方给一帮平凡庸碌的普通修士讲道?简直像她以前一部小说《丝竹乱耳录》里最后一章的情节:过气的艺妓为了谋生,怀着破碎的骄傲从繁华城市来到穷乡僻壤,试图在乡民愚蠢的哄笑中找回那注定已经失去的昔日荣光。 韩令当然没想那么多,更没想到金睛子在短短几瞬间就替他想好了那么多复杂的心理活动。他只是被她看得有点尴尬,抓抓脑袋,把后面探头探脑的严诚在揪到前面向金睛子介绍,继而又介绍了邱欲迟和阮序。而金睛子也向他们介绍了自韩令出现起就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金睛子后边晃来晃去的薛万化。 谈话的主导权自从薛万化加入后就自动移交到了他的手上。发现韩令和严诚在来此是为了参加北冥坛并没有浪费薛万化太多聊天回合,得知两人手上的内部观赛票因为两人重合的朋友太多而还剩下几张也不需要他刻意去旁敲侧击,替自己、许承安和金睛子各弄到一张票更是不需要多费什么力气。当金睛子接过韩令从乾坤袋里摸出来的北冥坛鲲鹏碰筑基赛初赛前两场比赛的门票时,她心中还恍恍的有点没反应过来。听薛万化已经在那里麻溜地道谢了,她才后知后觉地跟着表示了感谢。 确实值得好好感谢。金睛子手中的门票标价一百五十灵铢,并不算特别贵,但想要在市面上买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尽管已经尽可能多地增加了观众席的数量,北冥坛门票依然供不应求,一张门票被拍卖到原价的十倍也并非没有先例。 有赖于乾坤城对北冥坛的大力宣传和薛万化等人的热情相告,数月前还对北冥坛知之甚少的金睛子如今敢自诩对这一活动还算了解了。现在的她不仅知道北冥坛门票的行情,还知道了北冥坛的一些历史背景和如今的比赛形式。北冥坛原先是一个专门为鲲鹏碰设立的赛事,因此才会以“北冥”这一与“鲲鹏”同出《逍遥游》的典故命名。在后来的发展中,北冥坛又增加了如花式飞剑、龙球、耐力飞舟等项目,如今已经成为了涵盖十数个项目的大型体育赛事。每个庚申年,北冥坛都会在不同的地点举办,吸引整个长生的体育爱好者前来观摩。 四月末,交流会因为北冥坛即将开幕而暂停。此时各州州队已经陆续到达乾坤湖,韩令和严诚在也忙起了赛前训练。乾湖——乾坤湖较大的那个圆形半湖上空,北冥坛的临时场馆在一夜之间搭建完毕。框架结构的场馆悬浮在乾湖上空,巨鲸般壮观神秘。金睛子惊异于令偌大一个场馆维持凭空悬浮的状态需要耗费多少灵气,许承安却说场馆得以悬浮是阵法的作用。乾湖四周必定布置了特殊的阵法,天地灵气在其中形成回流托起了整个场馆,并不需要持续输入灵气令它保持悬浮。 北冥坛开幕的三天前,朝谕和金霁月也来到了乾坤湖。此时的朝谕已经于半月前顺利结丹,成为了一名货真价实的金丹期修士,心情好得不行。筑基初期的金霁月仍处于被师父盯得最死,天天凌晨要爬起来练剑的时候,这回竟也被师父放出来玩儿了。金睛子已经许久没有和自己的师兄师妹好好聊过天,在公交舟站一见到他们就快步迎了上去,不知道说什么好,笑着在朝谕的肩膀上打了一下。 朝谕也打了她一下,满脸春风得意:“敢冒犯我堂堂金丹期修士!”金睛子大笑,故作严肃地朝他施了一礼:“知道啦,朝真人!” 朝谕十分受用。 金睛子带他们逛了一遍乾坤湖那知名的商业街,正如她初至乾坤湖时薛万化做的那样。只不过和当时比起来,如今的乾坤湖商业街简直热闹到拥挤。北冥坛为乾坤湖带来的附加经济效益,在此时已接近峰值。 虽说是逛街,但金睛子和朝谕其实主要在聊天。只有金霁月逛得名副其实,在商铺间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就买了好些东西。 在金霁月停留于一家成衣铺来来回回试衣服的当儿,金睛子问起朝谕有没有从师父那里获赐道号。一般来说,修为到了金丹期,所有修士都得有个体面的道号。有师承的弟子一般会从师父那里获赐,没有师承的也得自己想一个道号出来。 “师父这么懒的人,会愿意给我想道号?”一说到这个,朝谕就一脸悲愤,“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他说,等我想好了自己的道号就告诉他,他装装样子给我赐一下……” 金睛子忍不住笑出了声。还好她自己早就有道号,不用劳烦师父“费心”。 说起来金睛子这个道号,本是她刚入凌意文宗时被别人叫出来的。金睛子的天赋,无论是为文上还是修炼上,确实很好,再加上她宗门考试还没参加完就被无妄真人收入座下的独特经历和那对看起来十分不同凡响的金睛,金睛子在凌意文宗里也算是被热议了一时。谈论她的人只记得她特殊的外貌特征却不记得名字,多就用“金睛”指代。叫着叫着,段子矜就成了众人口中的金睛子。金睛子这个道号简单直白却也坦荡好听,她自己很是喜欢,于是师父干脆就正式给她赐了道号,还陪她到悉宁城城府把道号登记在了她的仙籍牌上。 仙籍牌上容许登记好几个各种各样的名字。什么正名啊道号啊笔名啊字啊的,只要你有,都可以登记上去。金睛子的仙籍牌上有三个名字:道号金睛子,正名段子矜和字才拙。她平时主要用道号,知道她正名的人不多,知道她字的人更少——估计本来知道的那几个也因为金睛子从来不用这个字而忘记了。金睛子并非不喜欢父亲给她起的这个字,只是实在没机会用。无论是称呼、出版还是写信,有金光灿灿的道号“金睛子”在前,谁会想用那个被父母刻意用来压她锋芒的字“才拙”呢? “所以你想好了吗,你的道号?”金睛子问朝谕。 朝谕大为苦恼地摇头。 金睛子想了想:“要不要像我一样也叫个什么什么子?” 朝谕立刻否决:“算了吧,你这个天才师妹珠玉在前,我这个做师兄的要是也搞个什么什么子来做道号,看起来就像对你的拙劣模仿。” 金睛子心情一黯。自从结丹失败后,“天才”对她来说就变成了一个有些刺痛的词语。她尽快遗忘这种感觉,又建议道:“古人起字,多取正名之反义,你要不也试试?” “‘谕’能对个什么?‘奏’?听起来像揍人的‘揍’。” “干脆就叫‘揍人真人’,凶神恶煞的,霸气。” 朝谕刚要否决,金霁月就从人流中挤了过来,一把拽起金睛子的手:“二师姐,快过来。我发现了一件特别适合你的衣服!” 第八章 师兄妹大逛乾坤湖(2) 金睛子任金霁月拉她过去,猜测会是一件灰色调的衣服。她平日多穿灰衣,也只有灰调的衣服能让金霁月觉得适合她吧。 没想到竟是一件赭红色的裙装。裙摆偏大,长度齐踝,领口较低,袖不及肘。金睛子一看就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不是我的风格。” “怎么不是啦!”金霁月双眼圆睁,“师姐你信我!试一下呗!” “……袖子就算了,这领口也太低了吧!” 金霁月一脸不敢置信:“这也叫低?师姐你看看街上那些女修,一半的领口比这低!” 位于热带沿海的乾坤湖常年溽热,人们的衣着不免也清凉一些。金睛子在大街上看到这些较为裸露的衣着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但换成自己穿就不一样了。 金睛子早已习惯常年穿着长袖长裙或长裤,领口也裹得严严实实,多裸露一点皮肤她就觉得很不适应。这并非金睛子思想过于保守,实在是小时候生活的环境所致。凡间贵族礼节繁琐,即便是在炎炎夏日也不允许女孩穿着短装,露个手腕简直都有淫荡之嫌。进入凌意文宗后,金睛子一直忙着修炼,也不太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是以也没有费心去打破过儿时养成的穿衣习惯,几身灰衣和凌意文宗的道袍换来换去的穿,倒是比其他女修在服饰上少花了不少钱。 不过架不住金霁月怂恿,再加上自己也对以前完全没有尝试过的风格感到好奇,金睛子还是半推半就地试上了这条裙子。金霁月又把她的发髻解开,因常年紧盘而自然弯曲的长发披散下来,配上赭红裙装,倒意外的好看。 “感觉……感觉不像自己。”金睛子有些羞涩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双手紧张地揪着领口。金霁月把她的手掰下来,把领口捋平:“二师姐,‘自己’还有什么像不像的,要说有什么不像,就是你这副不自在的样子不像!”她一扭头,“大师兄!你说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朝谕还没抬起头就在胡乱点头。 “看吧,我们都觉得好看。”金霁月理直气壮地说。 于是金睛子就莫名其妙花了五百灵铢买了她一生中目前为止最贵的一件衣服。直到走出商店,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心疼。“这件是法衣,穿很久都不会旧不会破呢!”金霁月安慰她,下一秒就拉着金睛子去挑选搭配衣服的首饰去了。 总之,当金睛子再次和朝谕讨论起他的道号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换了一个形象,一下子从不事张扬变得容光焕发了。 “说起来,倒确实挺好看的,你这个样子。”在否决了金睛子提出的“月俞真人”和金霁月力挺的“炒鱼真人”后,朝谕看着金睛子说。“看起来没有我以前那种隐士风度了吧。”金睛子半开玩笑地说。“隐士不隐士的我不知道,反正漂亮了。”朝谕抓抓脑袋,“三师妹的眼光还真是毒辣,一眼就看得出哪件衣服适合你。” 金霁月嘿嘿笑了起来。她自己本来就长得漂亮,也喜欢在穿着打扮上费心思,为师姐挑一身合适的衣服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觉得吧,其实我们并不需要特意关注服装会展现什么风格。”她发表着自己的意见。在这个话题上,她还真是比师兄师姐都要有话语权:“一个人的内在风格必然会影响喜好,所以只要选自己喜欢的,穿着也漂亮的就足以展现自己的风格啦!穿衣又不是角色扮演,本色出演就行。” 金睛子有些受触动。一直以来,她在扮演着谁呢? 话题就这样从朝谕的道号莫名其妙转向了穿搭。事实上,直到北冥坛开幕那天,朝谕都还没想出一个满意的道号。不过现在可没人有心情替他想这个了,就连朝谕自己都把全部心思放在了开幕式当天下午的北冥坛鲲鹏碰筑基赛初赛上。 金睛子的门票,正如前文所提,为韩令所赠。朝谕和金霁月没有这等机缘,最后也没成功买到票,只能在场馆外看看灵气投影。 所谓灵气投影指的是结合光学显影和灵气学技术将比赛的实况在空中投影出来的技术,我们这一界的凡人读者们可以将其理解成全息投影的大屏幕直播。不过,尽管乾坤修仙界的这种灵气投影观感极好,论起便利性却不及我们凡人的直播摄像。灵气投影技术对设备要求很高,一弄起来必然要大动干戈,可应用范围很窄,一般只有大型活动时才会祭出。不过北冥坛显然是符合要求的大型活动,乾湖上空场馆中举办比赛的同时,巨大的灵气投影将呈现在坤湖上空,实时反映比赛现况。 灵气投影再怎么逼真也比不了亲临现场观赛,然而有幸得以亲临现场的金睛子却似乎浪费了这份殊荣。她实在是欠缺对鲲鹏碰的了解和兴趣,占着一个观感极好的座位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只知道一群人踩着飞剑追来追去,用棍子猛抽那不停黑白变换的一个球和三个铁环。她只知道在旁边的人欢呼喝彩的时候跟着站起来欢呼喝彩,旁边的人唉声叹气的时候自己也皱眉慨叹,情绪完全与赛况解说员的声音情绪联动,也闹不清这些到底是不是自己真正的情绪。 整场比赛中,让金睛子真正产生点属于自己的情绪的只有两处。一是严诚在精彩的一个入孟,金睛子认得严诚在,也看到他把环门一把打过球的过程了。鉴于他是金睛子全场唯一一个认识的人,金睛子真正为严诚在感到高兴。还有一处是一个女修从飞剑上掉下来的时候。由于女修掉下来的位置很高,看起来摔得很惨,金睛子也由衷地为她感到惊恐。 各位读者想必已经明白,如果我们继续以金睛子的视角来描述长生着名的北冥坛鲲鹏碰赛事,那么我们恐怕只能像金睛子一样只看到一大堆飞来飞去的模糊人影。所以,为了更好地向你们介绍鲲鹏碰这一乾坤修仙界特有的体育运动,也为了引出几个重要人物,在下一章,我们将转入韩令的视角进行叙述。 第九章 一个候补选手的胡思乱想(1) 韩令端坐在候补席上,凝神注视着面前的空中悬浮着的一球三环。比赛尚未开始,无论是鲲鹏球还是三个环门都呈现最初始的银色,在乾坤湖耀眼的阳光下被镀上了一层光圈。一球三环的两侧,征州州队与乾州州队呈三角方阵相对而立,严诚在站在征州州队的最后一排,手持环门杆,人头遮挡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这是本甲子北冥坛的第一轮赛事中的第一场,鲲鹏碰筑基初赛,征州对乾州。来自九州的九支队伍在鲲鹏碰初赛中采取半循环淘汰赛制,其中的六支队伍两两相较,败者淘汰,另三支队伍则循环比赛,每两支队伍均有赛事,取胜数最多的队伍进入下一轮,其余淘汰。征州没有被三州循环赛抽中,因此在初赛中只需要与乾州对决即可。 在讲了一大堆韩令完全没听的场面话之后,主持人随脚下的飞剑缓缓升起,直至悬停在一球三环之上,准备宣布比赛开始。 “‘道友飞剑,您仙途上最忠实的道友’,现在,我荣幸地代表冠名本甲子北冥坛的道友飞剑宣布,本场比赛正式开始!” 说罢,他骈指一点,距离韩令不远的那面卷拢的锦旗瞬间展开。 “锦旗已经展开,比赛正式开始——乾州球头率先击中鲲鹏球,短短瞬间,三枚门环也已被打出,两黑一白——快看,乾州似乎想要入孟!如果他们成功,这将成为本场的第一个入孟——哎,太遗憾了,环门被征州中挟环打偏……”赛况解说员迅速跟上节奏,滔滔不绝地解说起比赛现况。韩令的目光紧跟严诚在,今天的他显然状态良好,没过多久就代替乾州完成了本场比赛的第一个入孟。 所谓入孟是古时蹴鞠的术语,即进球。鲲鹏碰不同于球门固定的蹴鞠,无论是鲲鹏球还是三个大小不一的环门都悬于空中,随球员的击打而动。因为鲲鹏球和环门均为两队共用,哪一队入孟的界定就显得比较复杂。 在正式的鲲鹏碰赛事中,每一支队伍都包括六名球员,其中有一名球头,两名散飞和三名挟环。为区分,两名散飞一为左散飞一为右散飞,三名挟环也分为上中下。不过名称只是为了更好解说赛情,左右散飞和上中下挟环的打法还是一样的。 球头手持球棒,专职击打鲲鹏球,鲲鹏球被球头打中后,将会呈现球头所在队伍的颜色——通常如围棋那般非黑即白,由每场比赛前抽签决定,以本场比赛为例,征州就是黑色,当征州的球头击中鲲鹏球后,鲲鹏球就会变成黑色。 上中下挟环手持环门杆,环门杆一头带钩,用于拨打环门。同球头专职打球一样,挟环也只能打环门。当环门被挟环打中后,环门就会变为挟环所在队伍的颜色。 左右散飞持双头杆,一头可用于打球,另一头可用于打环。散飞的自由度最高,无论是鲲鹏球还是环门都可以击打。但是散飞没有入孟权,鲲鹏球和环门在被散飞击中后会变回原材料的银色,不会随散飞所在的队伍改变。 入孟情况的界定与入孟时鲲鹏球和环门的颜色紧密相关。若球与环同色,自没有争议,此入孟应归该色的队伍所有。若球与环不同色,入孟则应归鲲鹏球颜色的队伍所有。也就是说,如果征州球头将黑色鲲鹏球击入了乾州挟环打出的白色环门,此入孟应归征州。若鲲鹏球因被散飞击打过而呈现无色,环门却有色,入孟便归环门颜色相应的队伍。但如果鲲鹏球和环门都无色,那么这一记入孟就算是作废了,没有任何一队会得到分数。 “……今年的征州队实力强劲,但主场作战的乾州队也不甘示弱。哦?乾州左散飞将黑色鲲鹏球击向高空,乾州球头与征州球头并排朝上直冲,究竟会是谁击中这一球呢——征州球头抢先一步将鲲鹏球击落,目标直指分值最高的上门环——这么快又这么稳,莫非是用了道友飞剑吗——乾州挟环反应极快,迅速将上门环击走。难道征州球头的全力一击只能将鲲鹏球空空打入乾坤湖了吗?不,等等,征州中挟环要干什么!” 征州中挟环就是严诚在,此刻刚好处于上门环朝上的飞行轨迹上。只见他凝神紧盯着正朝他飞来的上门环,迅速调整了自己和环门杆的朝向,似乎想要把门环重新击回鲲鹏球的轨迹上。 可是这可能吗?被高速打出的鲲鹏球正直直朝湖面而去,严诚在来得及在鲲鹏球落水之前让门环穿过它吗? 严诚在的意图还不止于此。在上门环与鲲鹏球预计落点之间,一个白色的下门环悠悠飞过。韩令注意到严诚在快速地瞟了眼前的上门环、远处和下门环和已经接近湖面了的鲲鹏球一眼,尽全力挥出了环门杆—— 尺寸最小的上门环变为黑色,朝鲲鹏球的落点直直而去,中途撞入尺寸较大的下门环,刚好以刁钻的角度顶入下门环内,一大一小两环相嵌,继续快速朝湖面迫近。就在鲲鹏球落水的前一刹那,上门环从斜上方套入了鲲鹏球,先鲲鹏球一步落入了湖水。鲲鹏球随后落入。片刻后两环一球浮起,下门环套着上门环,而上门环的中间不偏不倚地套着黑色的鲲鹏球。 全场静默了一刻,刹那间,巨大的欢呼声掀起。赛况解说员激动得声音直颤:“道祖老爷啊!他做到了!征州中挟环严诚在,以惊人的速度、力量和精确的角度将两个环门同时套上了鲲鹏球!刚好在落水的前一刻!严道友,你听到了吗?全场的欢呼全都送给你一个人!……” 严诚在可没工夫管这些。出界的两环一球很快被裁判重新发出,他一闪身又拎着自己的环门杆抢环去了。 征州最终以十分之差险胜。若不是严诚在下环套上环多得了下环的二十分,恐怕征州今年就要止步于初赛了。凯旋的严诚在满面春风得意,滔滔不绝地跟韩令一遍一遍地描述着他当时复杂的心理活动,从刚刚想到这种打法的犹疑到作出决定时的果断到打出上环时的孤注一掷再到成功入孟后的如释重负,严诚在津津有味地描述着每一个细节。韩令自己也很激动,竟然没有嫌严诚在烦。 庆祝活动很快就安排上了,不过在好好庆祝之前,征州队仍有必要好好看完今天的第二场尧州对祈州的比赛。毕竟胜出者将在下一轮赛事中成为他们的对手,因此提前进行了解非常有必要。 在重复了一遍道友飞剑的广告后,第二场比赛正式开始。尧州队并不是实力非常强劲的队伍,不过祈州队显然更弱势。在比赛开始的第一刻钟内,尧州队那位漂亮的女球头就连入了两个孟。由于女修通常没有男修那么热衷于鲲鹏碰,鲲鹏碰的队伍中女修占比不大,有能力当球头的就更少,是以全场的目光,包括韩令的,很快就被她吸引。 从赛况解说员激情澎湃的解说中韩令知道了她叫商表灵。他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名字,目光追随着她的每一次空中急转,每一次用力挥杆,心想她倒可能是一个难对付的对手,如果尧州胜出的话——肯定能胜出,没有悬念,祈州的水平实在是太不忍直视了,直到现在都还在被尧州吊打。 “尧州队长生第一!”商表灵又一个入孟后,一个女修的尖叫从韩令斜后方传来。他下意识回头一看,观众席上发出尖叫的女修被纷纷回头的众人看得尴尬讪笑,很快被她的同伴拉坐了回去。 “那个女修,你知道是谁吗?”严诚在神神秘秘地问韩令。 第九章 一个候补选手的胡思乱想(2) “那个女修,你知道是谁吗?”严诚在神神秘秘地问韩令。 “解说的不是说了吗,叫商表灵。”韩令下意识地答道。 “不是啦!我说大喊尧州第一的那个!特别漂亮的那个!” 特别漂亮?韩令刚才没注意,回过头去又张望了半天,想看看到底有多漂亮,可惜那女修早已坐下,人头攒动间韩令什么都没看见。 “凌潋。”严诚在说,“凭川殿的少殿主,以后是要继承殿主之位的!她旁边那个,盛居清,你不会不知道吧?” “听说那个盛居清是凌潋的未婚夫?”韩令自然是有所耳闻的,“我知道是知道,不过总觉得有点奇怪……这么早就定下婚约,感觉像凡间的做法。” “谁叫他们青梅竹马嘛……”严诚在嘀咕,“况且,凭川殿不就是这种老古董风格的吗?自己觉得自己‘长生第一派’厉害得很,总是遵循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传统,好好的掌门非要叫什么‘殿主’,还搞世袭,不知道的以为是凡间宫廷呢……” 凭川殿作为八大派中建派时间最早,事实上也是现存所有门派中建派时间最早的门派,总是有许多复古而骄矜的排场。上隐门属于建派时间晚但实力强大的后起之秀,是以上隐门的门人往往不太看得上凭川殿——正如严诚在的语气所表露的那样。 “看比赛,看比赛!”韩令及时打断了严诚在,后者正打算告诉韩令一些更详细的关于凌潋和盛居清的八卦。 比赛仍在以尧州的单方面优势进行着。“不好看,祈州肯定输了。”严诚在感叹道。 “可以研究一下尧州的战术,说不定下一轮我们就要跟他们对上呢。他们的球头还是挺厉害的。”韩令认真地说。 商表灵仍手持球棒快速地在空中穿梭,轻灵如鸟。然而当比赛进行到下半段的时候,异变陡生,尺寸最大的下门环从商表灵的背后朝她击来,她恰在上升,不偏不倚把自己给套了进去。之前击打下门环的人显然是用了力的,那门环竟勾着商表灵的脖子把她从自己的飞剑上给拉了下来。 商表灵掉落的位置极高,观众席上一阵惊呼,纷纷起立细看。只见她在空中挣扎着想释放灵气护体,无奈大部分灵气已经在比赛的过程中消耗。原本她若就这样掉入乾坤湖,问题也不会太大,可偏偏她掉落的位置不巧在乾坤湖中石质平台之上。不过几瞬,她便重重砸在了石质平台的边缘,继而滚落湖中。 “得,唯一厉害的球头负伤了,长生第一的尧州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严诚在阴阳怪气地说。 “就没有人出手相救?”韩令有些惊异。 “没有规定说球员遇到危险就必须有人来救啊。”严诚在懒洋洋地说,“以前你听说的那些球员从飞剑上掉落,被裁判救下的例子,都是因为裁判人品好。至于今天这个裁判,呵,说不准支持的是祈州队呢。” 韩令迷茫地看着严诚在,他以前还真不知道真相竟是这样。 “也有可能,裁判也只有筑基期的修为,想出手也没办法吧。”严诚在想了想,补充道,“在场的估计也没什么高阶修士。毕竟是我们筑基组的比赛嘛。” 无论是因为什么,商表灵横竖是负伤了。虽然这种皮肉之伤,哪怕是骨折在修仙界都能很快治愈,但也需要数天时间,估计下一轮比赛她是不能再上场了。 这时征州队的队长,也就是他们的球头乔真挚跳了起来,说要去打听打听那个商表灵的伤势如何。所谓的打听本质上是偷听,征州和尧州的休息区只有一墙之隔。乔真挚把表明身份的征州队服外袍一脱,小心翼翼地打听去了。片刻后他高兴地回来宣布:商表灵右臂骨折严重,不太可能在下一轮赛事前恢复。众人皆很不厚道地低声庆贺,感觉自己离夺冠又近了一步。只有韩令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商表灵负伤,尧州仍毫无悬念地胜出了。在后几天的比赛中,坤州在与息州的比赛中胜出,而在涯州、峨州、炎州的循环赛中,涯州以两胜取得了进入下一轮赛事的机会。在其他三支胜出的队伍之中,尧州因折损一员大将而基本失去了威胁,坤州的水平与乾州接近,强则强矣,但仍能与之一战。最让乔真挚担忧的,也是最让征州所有队员担忧的,是涯州。涯州的总体水平很强,六名队员中不存在短板,其球头任不谦更是堪称可怕,击击刁钻,令人防不胜防。 “祈祷别让我们在下一轮遇上涯州吧!”乔真挚在总结了一番涯州的可怕之处后,真挚地慨叹道。严诚在吓得大叫一声:“队长你别说啊!小心一语成……成那个什么!” “一语成谶!”队中有文修替他补全。 好在乔真挚的一语没有成“那个什么”,征州非常幸运,在复赛中遇上的是大势已去的尧州。商表灵不出意料地没有上场,但她还是来了,和尧州的几个候补一起坐在距离韩令一墙之隔的候补席观赛。候补席在州队休息区的第一排,分隔区域用的隔板只挡到第一排座位的一半,韩令往前一欠身就可以瞟到商表灵。他自然没有浪费这个机会,不必要地频繁欠了好几次身。 近距离看商表灵只觉得她比远看时还要漂亮。她漂亮得并不妖艳,干净而明媚,不像有些人,比如那位少殿主凌潋的美,美到咄咄逼人充满敌意。(后来严诚在又把凌潋指出来让韩令好好看了一番。)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没有任何矫揉之气,飒爽英气又不显得粗犷粗鲁。韩令一会儿看看比赛一会儿看看她,连严诚在入孟了都不知道。 忽听隔壁传来一声轻呼,随后便见一张纸券随风飘来。韩令捉住纸券,瞟一眼就知道这是赞助商道友飞剑给每位参赛者都发放了一张的优惠券。下一秒,商表灵小跑到了韩令的面前。韩令把纸券递还给她,她垂眼轻声道谢。 “你打得很好,上一轮比赛。”对方行将离去的时候,韩令突然说。商表灵展颜一笑:“谢谢。只可惜没能参加今天的比赛。” “你的伤还好吧?” 她下意识地抚了抚右臂:“好了个大概吧,只是不能用力,自然打不了比赛。” “哦。”韩令抓抓脑袋,“那天你摔得……真是吓人。” 商表灵匆匆一笑,也不知道再接什么话,点了点头,转身离去。韩令若有所思地捻着刚才捏着纸券的手指,心中忽升腾起一股不甚明朗的情绪。 征州大获全胜。严诚在跳着舞回到韩令旁边,问他看没看见他又一个精彩的入孟。 乔真挚又与一众队友张罗起晚上的庆祝活动。 韩令的反应始终慢了半拍。 “你怎么回事啊韩令!”严诚在扯着他的耳朵大喊,“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愣愣的呢?” “我不是一直都这样的吗?”韩令推开严诚在过近的脸。 严诚在耸耸肩:“好吧,算个理由。你知道吗,你有时候突然就会变得很奇怪。” 涯州在与坤州的对决中胜出。在下一轮比赛中,征州将与涯州争夺最终的胜利。为涯州,特别是那位球头任不谦此前的表现所慑,尽管已经商量了各种应对方案,决赛当天,征州队众人的心情都还是高度紧张,上战场一般满脸凝重地上了球场。 任不谦的威名,韩令其实是早已听过了的,只不过不是在鲲鹏碰方面,而是在修炼方面。任不谦十九岁筑基的事情,尽管他所在的涯州和韩令所在的征州相距甚远,韩令也是听闻了的。后来任不谦大概还有很多的光辉事迹,只不过韩令向来不太关注这种事,所以不记得具体是些什么事迹。之所以认为他应该还有其他事迹,是因为这个名字给韩令带来的眼熟感绝非单单几十年前的一次过早的筑基能带来的。 锦旗突展,比赛开始。韩令忐忑地注视着场上,一会儿看看严诚在,一会儿看看任不谦。任不谦着实不容小觑,比赛刚开始的一刻钟,征州队在涯州队面前简直像祈州队在尧州队面前那样弱势。乔真挚叫了暂停,征州队骂骂咧咧地回到休息区商量了一通战术,比赛再度开始后总算在涯州队面前挽回了一些颜面。 “征州队会反转吗?”“我看不会,任不谦太强了。”“不止任不谦,整个涯州队都强到难以企及啊……” 隔壁逐渐变大的讨论声把韩令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欠身张望,尧州队的队员们在七嘴八舌地预测比赛的结局。他们虽然出局,但还是来看决赛了。 商表灵也在其中。韩令屏息聆听她在说些什么。 他费力地听,听清的内容却并不多。 比赛打完了,征州队输了,队员们一个个筋疲力尽地回来,连骂骂咧咧的劲都没有了。 获胜的涯州队正在接受颁奖,每个人都获得了一把最新款的道友飞剑。 征州的队友们纷纷讨论起是要马上回征州还是留在乾坤湖看完北冥坛,严诚在大声表示当然要看完北冥坛再回去。韩令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又瞥了一眼,不知道她会不会留下来看比赛,亦不知道在乾坤湖的茫茫人海中他们能否再次相遇。 北冥坛鲲鹏碰筑基赛就这么在韩令的胡思乱想中结束了。 第十章 秋声有召(1) 北冥坛落幕后,修士交流会不久后也宣告结束。为看北冥坛而汇聚到乾坤湖畔的修士纷纷散去,朝谕和金霁月也回了凌意文宗。他们走得并不很开心,全程在抱怨祈州队怎么这么丢脸。 朝谕的道号最终还是由他自己给想出来了,他借助了金睛子提供的灵感,取名之反义,定了一个“奏”字,然后又想方设法在后面凑上了一个“和”。“奏和真人。奏和,奏和。”他反复念叨着,越念越满意,“看看,多像个正经道号。” “凑合。”金霁月说,“凑合真人。” 金睛子大笑不已,朝谕却仍不打算放弃这个好不容易想出来的道号。“奏、和!”他不厌其烦地纠正道。 薛万化给金睛子算了一笔总账,拨给了她三千灵铢。金睛子十分满意,看见她那条五百灵铢的裙子也不觉得那么罪恶了。拿到了钱后她前往乾坤湖的频率就大大降低,往往在千华居里一宅就是好几天,连千华城都懒得去。 尽管处于宅居状态,金睛子并非成日吃吃睡睡游手好闲,其实倒好像还挺忙的。除了接着一本一本啃九鼎真人的藏书外,她还花了大量时间研究金丹期《开世道统》上面的招式,一个是薛万化之前用过的那种文阵,还有一个是大音,都是文修很经典的斗法手段,掌握好了也能反过来促进文修的修炼。原版的《开世道统》成书之时文修尚未形成系统的修炼分支,书上并没有记载这些文修的招式。但金睛子手中的《开世道统》由凌意文宗按照文修的特性重新编纂过,所以才会有这些内容。 文阵虽说带一个“阵”字,却不同于丹符阵器中的阵法。对金睛子来说,最大的不同,也是最令她宽慰的不同在于文阵并不需要你掌握精深的数学知识和灵气学知识。文阵的本质是文字与灵气结合形成的一种神识攻击,能够将对方的神识困入文字构筑的世界中,虽然没有立竿见影的强大攻击性,却可以消磨对方的神志,甚至于把对方逼疯自残自杀。 《开世道统》上详细讲解了构筑基本文阵——无如子真人黑箱模型的具体步骤,但第一步就要求调动总量甚巨的灵气。仍在筑基期的金睛子根本无法调动这么多灵气,于是就把这部分内容翻过去了。后面讲了几个常见的文阵模型和类型,除了无如子黑箱外,还有什么三光真人碾轮,浑欲真人万续,即兴顺叙。金睛子看得云里雾里,只觉得文阵真难。 大音看起来比文阵好懂一点,按金睛子当时的理解,就是充满感情地朗诵一段上古源典,在声音中以某种方式掺入灵气,然后敌人就会神识受损。说起来,金睛子在凌意文宗里还见前辈用过呢。比如她的师伯无瑕真人,在骂徒弟的时候用上了大音,中气十足的一篇《正气歌》不仅把金睛子那几个可怜的堂师兄姊吼得满地打滚,更是让秋声殿里遥遥听到的,并且还并非无瑕师伯攻击对象的金睛子都感觉自己有罪,仿佛无瑕师伯及《正气歌》是代表正义为制裁她而来。 讲解大音的部分比讲解文阵的部分要少,不由得就让金睛子觉得大音比文阵简单。但当金睛子某天趁九鼎真人不在兴致勃勃地按照指导声情并茂地朗诵了《开世道统》上作例子讲解的《离骚》后,她却发现大音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手到擒来。她换着调儿读了一个时辰的《离骚》都没找到大音丝毫的感觉。 果然这些都不是筑基期的她能驾驭的术法吧,还是先好好修炼到金丹期再说。 想到结丹,金睛子又迷茫起来了。重新把结丹失败时丢掉的修为再修回来不过需要几年时间而已,可问题是,上次的失败也告诉了金睛子,结丹成功不是光有修为就行的。 “你的心境有瑕”。她想起结丹时那个不知是来自天道还是来自内心的声音。可是哪里是她心境的瑕疵呢?她又该如何解决这个瑕疵呢?哪怕道祖降临都没办法帮金睛子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心境的问题只能由自己解决。 她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写作。对于金睛子来说,写作也算对内心的一种审视。内心最隐秘的诉求与渴望都不免在与文字独处时洒落于字里行间,而当情节扭转,那多少附带了作者自身属性的主角必须做出抉择之时,作者也将获得审视自身的机会。当年她写《丝竹乱耳录》的时候,不就与主角抿儿感同身受到会为了她的一个无奈的选择而伏案哭泣半天吗?但当抿儿最后在迟山居回归内心的平静时,金睛子不也同她一样忽然安宁下来了吗? 想要再一次审视自身的金睛子思索良久,最终还是决定从数年前那个灵感出发。 还记得吗,金睛子在抄袭事件的重压下产生的那个幻想?“那个世界没有修仙界弱肉强食的残酷,却又有着如修仙界一般发达的技术与文明;那个世界的人不用像修士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晋阶的压力,都能享受凡人的幸福与潇洒;最重要的是,那个世界应该有一套主持公平正义的机制,来裁判世间的是非……” 这个幻想世界在当时的金睛子看来都有点不切实际,然而现在她却认真地把它捧在手里,构思着。可惜并非所有的认真都能收到即时的回报,金睛子想来想去,不切实际的幻想世界还是那么不切实际。除了修仙文明之外,还有什么样的文明能发展得几乎如修仙界一般先进呢?没有了修炼体系,没有了灵气,哪一个世界能够拥有如修仙界一般物质精神双重丰裕的生活呢?金睛子并非否认这样的世界的存在,不过她暂时还想象不了。 于是这个灵感又一次被搁置,金睛子翻出晏明霞留下的那半篇小说来。对,就是她当年刚来到千华门时在晏明霞的抽屉里找到的那个关于修仙界孩子和凡人孩子友谊的故事。续写母亲留下的半篇小说显然比空想一个不切实际的世界要简单得多,金睛子静坐沉思一会儿,很快就有了头绪。 主客问答。 第十章 秋声有召(2) 主客问答。 这种发于源典的篇章结构以苏轼的前后赤壁赋为典型代表,通过两人的一问一答抒发作者情志,既有散文的抒情性,又便于融合小说的情节性,套用在晏明霞的残稿上可谓再合适不过。两个孩子刚好一主一客,童稚的言语又会使它与传统的主客问答有所不同。金睛子当即决定将这本待完成的书起名为《小主客集》,第二天便动笔写起了大纲。 写作、阅读和修炼已经占据金睛子时间的大半,剩下的时间则被金睛子用于践行九鼎真人对她的职业规划。交流会结束后不久,九鼎真人就语重心长地跟她探讨了一番有关未来选择的事情,他说横竖金睛子现在修炼的问题急不来,就正好在结丹前想想结丹后即将面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总得有自己的洞府吧?金丹期修士老住在师父身边像什么话!自己的私人飞舟早晚得买吧?总不能结丹了还光靠御剑和公共交通来去,很不方便。那洞府和飞舟都得花钱吧?不找一份工作钱从哪儿来?我知道你们凌意文宗的有偿长期任务只向金丹期以下的弟子开放的……” 金睛子听九鼎真人这么一讲,深以为然。可是……可是她能做什么工作?道祖垂鉴,她能干些什么啊! 或者说,她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啊!炼丹根本没学几年,制符只勉强考了个初级制符证,阵法和炼器学过,但都不太懂,比她炼丹的水平还不如,到头来就是四大杂学一样都拿不出手。至于其它学科,也都像四大杂学一样,几乎全接触过,但没有一样能让她在相关领域找到工作……金睛子回想一下,发现她九十年来仅有的坚持去做并且做得很好的两件事就是修炼和写小说(算起来写小说还能被包括在修炼中呢,这样就只有一件事了)。那么,在文学领域找工作可行吗?金睛子不抱太大希望。长生修士中,文修占据将近三分之一,而所有文修都希望找一份仅靠自己的文学知识就能拿到薪酬的工作,因此与文学相关的产业就变得普遍饱和。即便是缺乏生活常识的金睛子都知道在这一领域找工作非常困难。更何况,经过抄袭事件的打击,金睛子被接纳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她越想越觉得前途一片黑暗,急忙向九鼎真人讨教。九鼎真人给她指了三条明路:一是从现在开始针对某个职业领域专注学习某样技能,以便结丹后就业;二是走无妄真人的“教育家”之路,在门派内任教收徒赚取收入;三是从政,到城府或门派做一位执事。 “而我要劝你从政。”看金睛子艰难思索了一番后,九鼎真人认真地说,“从工作特点来讲,从政能够有稳定的收入,只要岗位选得好,你也不会有繁重的事务要操心——别的岗位我不知道,反正别去当掌门。从你个人能力来讲,你显然具有从政的天赋。” 九鼎真人大概是想到她说服千华城城主的那件事了吧。金睛子暗想。但那件事,与其说是展露了她从政的天赋,倒不如说展露了她作为一个文修出口成章的基本素养吧。也不知道九鼎真人怎么就那么笃定她具有从政的天赋。 九鼎真人仿佛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想法,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你不可能没有从政的天赋,看看你的父母祖辈就知道了。我好歹也算一派掌门,并且——不是自夸——我敢说是千华门史上最优秀的掌门之一。你母亲……唉,明霞虽然……福薄,但她这方面的能力从小就显露出来了,十几岁就在帮我处理政务,聪明得很,根本不用教。你父亲我不了解,但你说段家在你十一岁之前是世代为官的煊赫家族,你父亲也是凡间的着名政客吧。有着这样祖辈的你,怎么可能没有从政的天赋?” 金睛子被九鼎真人一说,简直对从政感到了点使命感,不过同时也感到了压力。她犹疑了。作为一个文修,她承受的使命感和压力难道还不够吗?更多的使命感和压力,对她而言真的是好事吗? “……我有点担心,从政会不会压力太大。”金睛子道出她的担忧。 “不要那么紧张,你的天赋只会让你的工作更加容易,你没必要把这一份天赋发挥到极致,去成为一个政坛的风云人物什么的。”九鼎真人连忙补充,“并且,从政只是我的建议,你没有必要非遵循不可。你觉得开心最重要。” 最后一句所展露的随和态度和晏明霞故事中那个顽固强势的九鼎真人是多么不符。金睛子突然有点儿心酸。晏明霞的事,真的是九鼎真人心中永远的伤口吧。 但她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遵循一下九鼎真人的建议。从头学起技术什么的听起来太麻烦,师父的教育家之路对金睛子也没有多少吸引力。从政听起来好像稍微有点意思,不那么麻烦,并且如果能像九鼎真人描述的那样找到一份收入稳定工作不重的闲差的话,似乎还颇为美妙。于是她当下坚定点头,表示了一番从政——或者说是在政界找到一份闲差的决心。九鼎真人欣慰点头,从此一有空就把金睛子抓进他的书房跟她讲一些乱七八糟的宗门政务。 虽说只是听九鼎真人讲了一些他要处理的杂事,但金睛子也正在通过这些宗门事务慢慢了解一个宗门的运营。她知道了在千华门这样的小门派,掌门需要和城主、州府、其他门派斗智斗勇;知道了每三年一度的招新法会原来都有那么多的细节亟待敲定;她知道了每年春季门派各门课程的开展其实都是非常浩大的工程,中途又会出现各种例如讲师不干了、课程互相撞时间撞得太厉害了等等金睛子以前从未想到过的意外;还知道了原来看似相处和谐的宗门各脉之间也对利益的小小偏颇如此敏感,任何一项微不足道的权力都要仔细制衡……一个从未着眼过的世界在金睛子面前缓缓展开。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这个世界里走下去,有些畏缩,但也新奇地想朝里探头探脑。 第十章 秋声有召(3) 干听了一年后,金睛子终于被九鼎真人认为有资格去替他跑腿、做事。一开始,金睛子做的真的都是杂务的活。什么给九鼎真人送他忘带的东西啊,打扫荒废已久打算重新启用的学宫啊,帮九鼎真人去千华城里买东西啊,全都在金睛子的工作范围内。渐渐的,金睛子所做的杂务比起以前来重要了一些。她帮九鼎真人整理一些不太重要的宗门文件,替九鼎真人起草他作为一个掌门时常要发表的各种讲话,千华门内谁家徒弟晋阶了,哪位真人过多少甲子的生辰了,金睛子也常代九鼎真人送上得体的礼物与祝福——礼物虽是九鼎真人掏钱,却通常是金睛子挑选的。送了若干次后,金睛子对什么样的修为什么样的关系该送些什么样的礼物已经在心中有了全谱。 久而久之她和千华门里的那帮真传弟子也混得越来越熟了。这些来自千华门的朋友或许在资质和家世上难以与她的凌意文宗的同门相比,但金睛子总能在与他们的相处中得到别样的开心。如一个名叫钱祺双的千华门真传弟子在听说金睛子来自凌意文宗时,曾这样滔滔不绝地说: “段道友竟然来自八大派之一的凌意文宗?那你认不认识那个,就是那个——哎!我记不得名字了!反正我听说她出自大世家,从小含着金钥匙长大,有钱也就罢了,偏偏天赋也极好,十几岁就成为你们凌意文宗的真传弟子了!一般这样的天之骄子多少会有些不好相处,可我听闻她性格也特别好!段道友,你认识她吗?赶紧向我确证一下,这么完美的人简直不像是真实存在的!” 金睛子第一回来千华门的时候就没有透露自己的道号,为了避免麻烦,这几年在千华门内也遵循旧例,眼睛上戴着棕色晶片,只向别人介绍自己是九鼎真人的外孙女段子矜。是以这些真传弟子们多称呼她为“段道友”。 不过这位段道友尽管出自凌意文宗,但根本没听说过钱祺双描述的这位人物。照理说,这样出色的同门,还同为真传弟子,她不应该完全不知道啊。 片刻后钱祺双想起了那个名字,说她说的那人叫罗素羽。金睛子先是吃惊,然后又觉得有些好笑。仔细一想,尽管罗素羽常常犯傻,有些笨手笨脚,但还真的符合钱祺双看似夸张的描述。世家出身,有钱,没错;天赋好,十几岁成为文宗真传,没错,尽管这个天赋好或许是相对于钱祺双而言;性格也特别好,真也还没错,整天都一副乐呵样,从没见过她向谁发脾气…… “还有一个人,很知名的。”说完罗素羽后,钱祺双又神神秘秘地跟她说,“特别知名,你可以先猜猜她是谁。” 金睛子下意识想到乌旋玉师姐。 “她也是天赋超群,十几岁就成为凌意文宗真传弟子的,二十岁出头就筑了基,怎么样,不敢相信吧?听说她气质特别清绝,淡漠而狷介,有古圣贤的风度,你见到她的第一眼就会对她产生崇拜之情。就是前几年,她有一部作品被别人说是抄袭,从此风评就掉下来了。但我想,如果她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清高自赏的话,她一定不屑于去抄袭。别人污蔑她,她大概也只是一笑置之吧……” “她要是真的抄袭了呢?” “那固然就很可恶啦。不过段道友我告诉你,那位,你知道,金睛子,到底有没有抄袭,过个几年就见分晓啦。看她能不能顺利结丹就知道。如果她顺利结丹了,说明心里无鬼,肯定没做过抄袭这种亏心事。如果一直没结丹,那大概就是真的抄袭了吧。不过段道友,你身为她的同门,应该更了解她吧?你觉得她到底抄袭了没有呢?” 金睛子维持着脸上淡淡的微笑,微微低头:“怎么说呢,她倒也没有抄袭,但是她有别的错。” “什么错啊?” “比如轻信,比如冲动。比如没有必要的自我封闭,比如不合时宜的自命不凡……” 金睛子讲得太慢,钱祺双不耐听下去了,又叽叽喳喳地讲起别的事来。 并非所有的千华门弟子都像钱祺双那样对掌门的外孙女,来自凌意文宗的段道友充满友善的好奇,其中一位,金睛子觉得,似乎并不喜欢她的存在。 那位道友名叫肖子衿,是千华门这一代最出众的弟子,名字巧合地与金睛子的正名相像。其实若是金睛子在千华门继续维持使用道号的习惯,肖道友或许不至于觉得受到了如此严重的冒犯,可偏偏金睛子在千华门用的是段子矜这个名字,因此从一开始肖子衿就对段子矜失去了基本的好感。光是名字相像也就罢了,可金睛子的罪行不仅于此。她不该是吕掌门的外孙女,不该来自八大派之一的凌意文宗,更是千不该万不该有着简直胜过肖子衿的修炼资质,不该拥有胆大风趣的性格……一句话,不该吸引走那些原本尽数停留在肖子衿身上的目光。 对方既有这样深重的过错,肖子衿就不可能与之交好。是以每次见到金睛子,她都十分失礼地对她维持了最疏远最客套的礼貌。金睛子可不在乎她怎么想。肖子衿的种种优秀之处,在千华门或许十分出众,在凌意文宗却只能说是一般水平。在金睛子的眼里,不肯接受自己的平凡,坚信自己是个天才并在更天才的人出现时被刺到一样跳起来抗拒承认现实的肖子衿看起来简直有点滑稽。 但不论愿不愿意,肖子衿还是被迫忍受了金睛子四年——后来金睛子自己回去了。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上甲子癸亥年八月廿八,秋声突来,于是刚满九十三岁的金睛子搁下《小主客集》最后要润色的那个结尾,知道她应该回秋声殿了。所谓秋声大概只是金睛子的臆想,因为按理来说,位于热带的千华门是没有明显的秋天的。连秋天都没有,何谈秋声呢?但金睛子就是觉得自己听到了,心念一动,想要回去了。 朝谕最近也频频来信催她回去,说再过四个月便是甲子新年了。甲子新年,总要回去的。师父倒是没有催她,只是也在来信中略微提了提即将到来的甲子新年,金睛子便擅自认为师父是想她了吧。思绪至此金睛子总要忍不住嘴角上扬,她真的好喜欢这种被人催着回家的感觉,就好像身后总是有一个家在等她归来,而家里的人都爱她,关心她,想念她。 于是金睛子拜别了九鼎真人,两天后就回了凌意文宗。之所以回去得这么快这么不假思索,大概也是趁自己还没想起来当初逃离那里的种种原因赶紧回去,以免把这一切都如实想起来后又不愿回去了,造成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金睛子就是这样在结丹失败的四年后回到秋声殿的。 第十一章 甲子新年的仪式感(1) 乘坐公交舟至乾坤湖,再搭乘乾坤湖的州际传输阵至祈州朔丹城,再坐叹江线公交舟来到悉宁城,便能看到凌意文宗。金睛子御剑穿越悉宁城来到山门口,护山大阵感应到她身上的仙籍牌自动放行。她继续御剑上行,沿着熟悉到几乎不用思考的路线来到了秋声殿门口那个长年亮着蓝色气灯的停剑平台。 秋日,秋声殿口桂香已然浮动。金睛子收回飞剑,抽了抽鼻子,嗅到了除桂香以外的另一种香气…… 吃的。 她精神一振,朝秋声殿跑去,一把推开那至今没有褪色的朱漆大门,一眼就看到了胖美人影壁跟前摆着的一排坛子,金睛子凑近一闻便知道里面是泡菜。绕过影壁金睛子朝主殿走去,广场中央晒满了菜和豆类,金睛子只得沿着边走,猜测是不是师父又间歇性地来了下厨的兴致,因此晒了这满满一地的食材。 师父虽然据说是唯一悟得了师祖厨艺方面真传的弟子,但由于太懒,并不像师祖那样整日忙于此道,一般一两年才懒洋洋地在秋声殿烧上一桌菜,每十年左右大发一次厨兴,大动干戈地搞一些奇怪的东西来吃。 “小段,回来了?”熟悉的声音和称呼在金睛子走上主殿台阶的那一刻从头顶响起,金睛子后退几步,仰视屋顶,见秋声殿金灿灿的屋顶上架了一把躺椅,而师父翘着腿躺在躺椅上。阿蹲趴在师父脚边,龙尾在蓝天下悠然晃动。“回来啦!”金睛子大声说,“师父,你又在做什么吃的啊?满地都是。” “唉……”师父夸张地长叹一声,侧过身探出头看向金睛子,“这不过几个月就是甲子新年嘛,你师祖让我准备甲子宴上除主菜外的所有菜……师命难违啊……” 每个甲子新年,渠光真人都会齐聚自己的徒子徒孙,捎上从不缺席的蹭饭者肃水真人开一场无比丰盛的甲子宴。金睛子至今还对三十多岁时的上一个甲子宴记忆犹新,师祖的一桌筵席美妙到近乎梦幻,她和朝谕还为了一块东坡肉暗暗在桌底下掰了好久的手腕,结果肉在他们专注于掰手腕的时候被师父夹去吃了。如此盛大的甲子宴如今要师父操刀,莫非师祖认为师父已经到这个境界了? 不管师父有没有到这个境界,反正甲子宴是非要他操办不可的了。尽管时常唉声叹气,他还是非常努力地践行着师祖布置的任务,胖美人影壁下那一溜的泡菜坛子和广场上晒满的各种食材就是明证。十月底,秋声殿主殿的屋檐下挂起了腊肉,每块肉都有阿蹲那么大,其中最瞩目的是一条跟朝谕一样高的兽腿,之所以知道得那么确切是因为他们师兄妹三人帮着师父挂腊肉的时候每个人都拿自己的身高跟这条腿比过。 这灵兽肉其实是师娘打来的。师娘在外边游历的时候打着了一头大兽,同行的修士都要可供炼器炼丹用的兽角兽皮兽丹,师娘十分了解师父的需要,一个人扛回了所有的兽肉。那天傍晚师兄妹三人看着师娘堆在广场上的肉目瞪口呆,师父却当着徒弟们的面充满感情地亲了师娘一口。 “这可是大如兽,很好吃的。”他见三个徒弟一脸不识货的傻样,眉飞色舞地说。他当下就去割了一小块肉下来,简单地蒸熟切片蘸酱来吃,师兄妹三人吃完后马上对外面地上那坨血糊糊的肉充满了好感。 但一整头兽到底还是太大,师父最后只留了半头,剩下半头送给了朋友。朋友显然是识货之人,第二天就回赠了师父一只大鳖。鳖从尾巴到脑袋与朝谕的腿等长,还有筑基初期的修为。 “这鳖跟你一样修为呢。”金睛子对金霁月说,“说不定你还打不过它。” 金霁月马上辩驳说不可能,因为她再怎么说也是个有策略意识和招数意识的正经修士,不可能打不过一只灵智未开的鳖,再说这鳖也没她金霁月大,她坐在鳖背上也能把它给压死掐死。她们差点真的把鳖从阵法里放出来让金霁月和它对打,好在朝谕及时制止了这种不爱护动物的行为。 “他都要被吃了,你们就不能让他享受一下这最后的宁静吗?”他谴责地看向两位师妹,又充满同情地看向大鳖。突然间他灵机一动,扯着嗓子大喊起师父来。屋顶上躺着晒太阳的师父不耐烦地大声问他干嘛,朝谕问他能不能养这只鳖。 师父抓了抓头发,从躺椅上坐起来,看看前边挂的肉又看看后边这只鳖,挥挥手,算是同意了。 “反正你师娘也不爱吃这玩意儿,说恶心。”他说,“菜够多了,也不差这一只鳖。不过你可别把它养在秋声殿,拿你新洞府那儿养去。” 朝谕自从结丹后就在物色他的新洞府,好不容易才敲定了一个合意的。新洞府位于灵和峰北麓的一座浮空岛上,除了三层高的主楼外还有一个独立于主楼外的修炼室以及面积可观的空地,环境很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位置处于宗门边缘,距离秋声殿比较远。这点缺陷对于多养一只鳖来说没有妨碍,因此朝谕很快就在新洞府安顿好了他的鳖,还给它起名叫老趴。 这倒是又一次提醒了金睛子她也该考虑新洞府的事了。等以后结丹了,堂堂金丹期修士却仍住在秋声殿的小偏殿里,想来确实有点不像话。不过听了朝谕讲了如今摆在他面前的百年还贷路后,金睛子觉得还是先找着份工作再考虑新洞府的事吧…… 腊月廿四,小年,秋声殿的甲子春节才算是正式开始。卯时正,天色堪明,师父就把徒弟们一个个喊起来做大扫除,力求把秋声殿的每一块瓦当都擦得干干净净。尽管有术法辅助,打扫的过程仍然显得漫长而无聊,尤其当师父不但不来帮忙反而躺在屋顶躺椅上抱着地沟龙晒太阳的时候。 腊月廿五,师父收起了屋顶上的躺椅,在秋声殿广场上摆了一大堆装备开始做豆腐。用于做豆腐的豆正是他在金睛子回来的时候晒在广场上的那些,看似普通,实际上都出自师祖的私人菜园,据说是经过了师祖数代的选育,因此比寻常的豆味道更好。大袋的豆子在师父的手指指引下源源不断飞入灵气驱动的磨盘,汇为豆浆,继而又被点为豆花压为豆腐。不知是师祖种的豆不同凡响还是师父做豆腐的手法别具一格,制成的豆腐不仅清香四溢还蕴含了满满的灵气,就连胖美人影壁上的美人们都在灵气的影响下丰腴了几分——那影壁实际上具有测量灵气浓度的作用,周围环境的灵气越充沛,影壁上的美人们就越胖。 师兄妹三人则于腊月廿七相携到悉宁城去置办最后的年货。最后的年货主要指向的是烟花爆竹——甲子新年不可或缺的仪式感。去之前师父叫住他们让他们买一篮桃酥和两罐糯米酒酿回来,并随手丢给了他们两环,于是资金问题得以解决,师兄妹三人欢天喜地地直奔悉宁城。 他们本以为自己已经到得很早,没想到悉宁城早已是人流如织。甲子新年因其间隔漫长而声势浩大,别说第一次经历甲子新年的金霁月,就连已经经历过一次了的朝谕和金睛子都再次被文士街满目的红色和喧嚷的人声震惊了一回。短暂的惊讶后内心的兴奋被调动,三人激情满满地挤进了红色的人堆。 文士街上满满的都是各种字体的福字和金红对联,虽说称不上什么大师作品,但仔细一品倒也颇有意趣。除此之外,剪纸、年画、灯笼以及各种春节主题的小饰品和文具也遍布整街,人们在因商品挤占而变得格外狭窄的街道商店挤进挤出,不愿在地上挤的踩着飞剑低空飞逛,但头顶上的低空也被飞剑挤占了一片,所以上面的视野其实并没有比地面上开阔多少。 师兄妹三人很快就被人流挤进了文士街一家较大的商行。尽管来此并非自愿,他们还是顺势在里边逛了一圈。等他们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时候,每个人头上戴发冠的位置都戴了一个镂空圆环,圆环上方悬浮着刺绣材质的字。朝谕的是“大发横财”,金睛子的是“才华横溢”,金霁月头上则是“盛世美颜”。一个字有乾坤环大小,呈半环形排布悬于头顶。这样的装饰放在平时可能显得傻气,但在这欢欢喜喜疯疯癫癫的甲子新年,再怎么夸张都是不为过的。 第十一章 甲子新年的仪式感(2) 他们顶着四字词语到处找卖烟花的摊位。这样的临时摊位并不少,但找一个挤得进去的并不是那么容易。当他们终于挤进去后,有师父资金傍身的师兄妹仨毫不手软,最便宜的“朝天笑”一把一把地往袋子里塞,春节标配“拔火龙”一抓一大束,“双甲子大彩”自然也少不了,而且还要拣最贵的买。终于觉得买够了,他们就兴高采烈地奔赴下一个目的地,去按师父的吩咐买桃酥和糯米酒酿。 师父特地嘱咐他们去的那两家店果然担得起师父的赏识,竟全都大排长龙,师兄妹仨不得不分开排队。可这样一来似乎就有一个人不需要排队,而决定这个幸运者是谁的过程势必会大为影响师兄妹之间的感情,于是他们干脆决定一人排队买桃酥,一人排队买糯米酒酿,另一人去另外一家大排长龙的店铺,去买那家店的招牌美食来吃吃。大半个时辰后师兄妹三人终于汇合,除了桃酥和糯米酒酿外还收获了一大罐的瓜子和一大罐的炒货什锦——第三家店的招牌。亏得他们是上午去的,若是下午再来,估计这些吃的都早就卖光了。 购置美食的任务完成,金睛子和金霁月简直排队排得有点体力不支。唯有朝谕,大概是修为高了一个大境界的缘故,竟还意犹未尽,一手拖一个师妹朝他以前作为普通店员打了好久的工,现已在那荣升为副店长了的灵宠专卖店逛了过去,给师父师娘的阿蹲和他自己的地沟龙抓抓各买了一套可以把地沟龙打扮成年兽的可爱宠物装,还给老趴买了许多喜庆的贴纸打算回去贴在它的鳖壳上。贴纸朝谕一回去就给老趴贴上了,两套宠物装却因为两只地沟龙拒不配合直到除夕才成功给它们套上。 说起来其实非常显而易见,除夕之日其实是燕除夕的生日。修士的生日正如春节一样,一般逢甲子才会大办。今年并非燕除夕的甲子生日,但金睛子作为她比较亲密的朋友,还是给她发去了祝福语。燕除夕高高兴兴地回复了,感谢之余还对金睛子当晚将会吃到的那顿甲子宴表示了羡慕。 诚然值得羡慕。渠光真人的徒子徒孙或许在门派内并没有享有超然的地位,也没有比其他脉系更为丰厚的修炼资源,但他们的口福在凌意文宗内却是人人歆羡的。金睛子曾自认“饮食清减”,但实际上这只是因为她没有把师祖喊他们来吃的那些美食算为自己的饮食范畴。而有师祖的美食时不时给她来一次大补,平日饮食稍微清减一些其实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 不过金睛子现在可没工夫期待晚上的甲子宴,除夕的首要任务是把他们在悉宁城买的那一大堆的烟花解决掉。双甲子大彩之类大型的烟花是非留到晚上放不可的,但那些朝天笑、斗法高手之类的小烟花有赖于他们一整天的努力。 金睛子还记得上一个甲子新年她和朝谕满山放鞭炮的场景:由于乾坤袋不便于频繁开合,他们鼓鼓囊囊各装了两口袋的朝天笑,边在翠微峰上下游走闲逛边一个一个把朝天笑往上扔。朝天笑是一种会发出笑声的鞭炮,量多价廉,只有豌豆大,只消往上一抛,就会在抛物线的最高点爆开,同时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不同的朝天笑会发出不同的笑声,从娇笑到大笑到狂笑等等,不一而足,师兄妹俩常被朝天笑的笑声感染,扔着扔着自己也捧腹大笑起来。这个甲子的欢乐和上一个大概不会有什么不同,只是多了一个金霁月需要他们带着。于是,师兄妹俩变成了师兄妹仨,揣着总计六口袋的各种小鞭炮在翠微峰上游荡起来,头上还带着前几天在悉宁城买的那个带字的悬空发冠。他们没事就乱扔朝天笑,中间间或点几对斗法高手。斗法高手是修士模样的手指高的鞭炮,点着后就会像发射招式那样或是旋转蹿跳或是喷射火星。每个斗法高手的招式和威力都不太一样,若是把两个斗法高手面对面摆着,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在斗法,通常还能根据哪个先倒下分出输赢。 说来也真是有趣,明明只是几种简简单单的鞭炮,师兄妹三人却玩了一个下午。他们时常发明出新的玩法,譬如同时扔好几颗朝天笑,用灵气把朝天笑弹到指定的目标物上,把斗法高手扔在水潭里打,甚至拿着鞭炮边追边互相扔——希望各位凡人读者不要效仿,师兄妹仨有如此危险的玩法是因为他们是修士,不像凡人那样容易受伤。 金睛子像这样疯玩的机会并不多,事实上,九十多年来只经历过两次,一次是这一个甲子新年,另一次是上一个甲子新年。这份快乐属于她在修仙界独有,在凡间时从未享受过的快乐之一,毕竟金睛子童年时很不巧在家中没有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而这种追逐打闹的野蛮玩法更是出生于凡间贵族中的她从小就不被允许的。 金睛子对童年的凡间新年印象不太深了,为数不多清晰的记忆片段中,全是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段府漂亮的园林里摧折花木或漫不经心地玩雪。父亲有空的时候会陪她玩,但父亲的陪伴到底是和同龄人的陪伴不一样的。当时的金睛子怎么也想不到,这些缺憾竟会在凡人看来已经不适合玩耍了的年纪补全。 大概和容颜的维持有所关系,修仙界没有所谓“老”的定义,“小”的定义也随不同人的眼光而浮动。比如在师父看来,他的仨徒弟明显是稚气未脱的小孩子,但在师祖看来,即便是已经自立门户了的师父最多也只能算个半大孩子。种种幼稚的行为无论放在哪个修士身上都不能说不合宜,因为除非是自己为难自己,没有哪个修士会自然长大到需要沉稳以至于不适合玩的年纪。 总之,当师兄妹三人终于在暮色四合时想起来要去赴师祖的甲子宴时,除他们之外的所有人,包括师祖的四个徒弟,徒弟的道侣和除他们三人之外的九个徒孙以及每逢吃饭必到场的肃水真人和被他一块儿拉来的韩令都已经到齐,按次序围坐在渠光真人的大圆桌旁了。 韩令的到场其实,纯属意料之内。尽管他本人并不太情愿跟着厚脸皮的师父跑到凌意文宗,和一群一点都不熟的文修同桌吃饭,但甲子宴是肃水真人一定要带他来吃的。渠光真人的甲子宴被肃水真人评价为长生筵席的最高标杆,如果韩令坚决不来,肃水真人会怀疑徒弟的识海是不是有点问题。因此无论是上一场甲子宴还是这一场甲子宴,韩令都跟着肃水真人一块儿来了。他的到场纯属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一下午光顾着放炮了的金睛子忘了这一茬。此刻的她坐在朝谕和金霁月谁都不愿意坐并迅速留给了金睛子的那个挨着韩令的座位上,注意到韩令已经结丹的同时突然想起来头顶上还没摘下的那个“才华横溢”,只感到一阵刺痛的尴尬,光顾着去摘那个傻气的悬浮发冠,几乎忘记了给予韩令她那淡漠而超然的微笑和平辈礼。 第十二章 元彻真人与甲子宴(1) 韩令于半年前便已结丹,不到九十五岁的年纪,完全符合了肃水真人对他,以及一众旁观者对他的预期。听金睛子问起这件事,他有些诧异于金睛子竟没有从渠光真人那里得到消息,因为照往常来看,他们两位竞争对手的任何一次大小晋阶都是瞒不过对方半天的。金睛子却略一想就明白了,大概是自从她结丹失败后,师祖怕又多给了她所谓的压力,因此才没有把韩令结丹的事情告诉她。 金睛子礼貌地对他表示了迟到的祝贺,继而问起他结丹后是否得赐了道号。韩令说有的,叫元彻。元是他这一脉这一辈的字辈,彻这个字实际上是肃水真人从尊师祖渠光真人那里讨来的。“元彻真人。”金睛子努力地从容笑道。韩令也微笑了一下,却摆手说不用如此,像以前那样互相称呼道友就好。 各位读者只要还记得我在第一卷的第一章中提及的我道侣的道号,此刻就应该了然微笑,知道心中对于男主角究竟是谁的猜测终于被正式证实。只不过当时无论是韩令还是金睛子都对他们在未来的千百年中将紧密交缠的命运一无所知,韩令在对金睛子清高模样肃然起敬的同时认为她十分无聊,而金睛子所有的防备全都会下意识地在韩令出现时高高竖起,坚持只给他展现自己刻意营造出来的高人形象,仿佛略微流露一点自己的真实性情就会在与他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较量中受伤。只是当时的他们毫不知晓,数百年后他将着魔般地一张一张画她的肖像直至这些有关她的画单独装满了一本厚厚的画集,而再之后已决意赴死的她会怔愣着一张一张翻看他的画,突然间留恋起这个她以为不再值得留恋的世界。当时的他们毫不知晓,两千年后的他们,如今的我们会执手笑谈着当年这些已经在记忆中显得有些模糊了的往事,争论那个时候是谁先亲吻了谁……只不过这些事情当时的他们还一无所知。 还一无所知,当时的他们。在必要的问候后很快陷入令人不适的沉默,等待着渠光真人宣布开饭。不过渠光真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入主题地迅速开席,而是难得起身发表了一番讲话。讲话内容大致是她花费百年心血炼制的法宝“烹斗煮星鼎”得以初成,今日的主菜便是以此宝烹制,其余的菜肴皆为小徒弟殷无妄在她的指导下所做,感谢肃水真人和诸爱徒为她炼制法宝、筹备此宴提供的帮助什么的。随后她打了个响指,一大碗喷香浓郁的羹汤就出现在了圆桌中央,第二个响指后羹汤如喷泉一般四散注入众人面前的碗中。金睛子,正如桌边的所有人那样,迫不及待地拿起汤勺,顾不得烫口就把一大口羹汤倒进嘴里,细细咀嚼品味。刚刚嚼动一下,大堆的修辞就如汤汁一般从食材中涌出。金睛子连续咀嚼,潮水般的修辞就不断翻腾奔涌出来,在她的识海中彼此覆盖、缠绕、融合,明明只是食物,却交织出了比食物本身更美味的文学意境。太美了!几乎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接收这一口羹汤上的金睛子,用仅剩的自由支配的意识勉强挤出了这三个字,然后竟掉下了泪。她掉泪不是因为口味的强烈刺激,更不是因为悲伤,而单单出于对极其盛大的美的一种感动。 她很快发现掉泪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除了师祖和肃水真人一脸陶醉,师父师娘和三位师伯尚能自持以外,小辈们几乎个个在掉泪,右手边的韩令更是泪如泉涌,很是夸张。只有左手边的金霁月没有流泪,颇为心满意足地一口一口喝着汤。 回过神来的师父师伯们已经开始交口称赞渠光真人的烹斗煮星鼎和羹汤了,渠光真人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坦然地接受这些赞美,摇摇头说这样的烹斗煮星鼎还不够,远远不够。至于具体怎么个不够法,大概只有师祖自己才知道了。 主菜品尝完毕,渠光真人又是一个响指,满满一桌的菜突然出现,诱人的香味顿时爆溢开来,令嗅觉满足到无以复加。金睛子扫了一眼桌上这些师父从秋日就开始准备了的菜,无论是香味还是色泽都比他在秋声殿里烧来自家人吃的要好,显然师父这回没敢偷懒,尽全力了。“还可以,”渠光真人尝了几口后点头,“出去说是我徒弟倒也不丢脸。”师父挺直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嬉皮笑脸地说都是渠光真人教得好。 渠光真人评价完师父的菜,推了推肃水真人,叫他给众人斟酒。肃水真人抬眼随手一指,桌上的酒罐便应之而开,数根细小的酒流涌入众人杯中。酒色清透泛琥珀色,靠近轻嗅便觉微醺。金睛子抿了一口,觉得颇为清甜好喝,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这是每个甲子新年必然要喝的甲子酒,通常于上一个甲子新年而酿。六十年的灵酒对尚未结丹的金睛子来说有些过烈,没过多久,她就感到脸上一股热意上浮,待她就着菜一口一口喝完这杯酒后,金睛子简直有点担心自己待会儿站起来会不会身形不稳。 渠光真人的甲子宴上没有那么多规矩,允许大家随意说笑或起身离席。在筵席已然过半的此时,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再那么集中于桌上的美食,纷纷聊起天来。只有韩令和金睛子这边出现了异常的沉默。倒不是众位同辈故意冷落他们,只是这二位两脸生人勿犯的模样,一个神情冷漠只顾着专心地吃,另一个则礼节周全到根本拉不近距离。但若是把沉默全部归咎于他们自己似乎也有点失之偏颇,因为于情于理,你都不能期待本就缺乏社交热情的韩令在一大堆不认识的文修中间还能友善主动地与别人交谈,更不能指望因为坐在韩令身边所以全程高度紧张在维持自己优越形象的金睛子能够自己打破这一魔障。好在这一僵局很快得到了拯救,朝谕站起身来说要去放那桶双甲子大彩,其他同辈们也三两起身打算放点烟花。金睛子立刻站起跟朝谕一块儿捣鼓双甲子大彩去了,韩令也找到了除吃饭以外的事情做——他在看金睛子的两个堂师兄蹲在地上拿斗法高手设小赌局玩儿。那两位堂师兄中的一位便是曾被金睛子在伤春大会上苦苦寻找的罗治师兄,与他对赌的那位是他的师弟黄故渊,两人皆为无妄真人的二师兄无期真人的徒弟。罗治的斗法高手始终不太给力,总是被师弟的斗法高手率先击倒。不过尽管连输了好几十个灵铢,他仍是乐呵呵的和气模样,一边旁观的韩令都对他有些佩服。 第十二章 元彻真人与甲子宴(2) 另一边朝谕和金睛子已经把双甲子大彩搬来。这是一个圆筒状的烟花,可像书简那样解成一长排立在地上,上有一百二十个小炮筒,每个炮筒标有一个甲子年号,正好标满两甲子。燃放时,小炮筒会依次喷射出不同色彩、形状的光雾或气泡,这些光影留存的时间足够长而烟花燃放的速度又足够快,因此正好可以在不高的夜空中形成一幅幅完整的场景画。 他们摆放好双甲子大彩,施了小术法把烟火点燃,随后便快速退后与其他人一起欣赏这场光影盛景。小炮筒从左到右接连燃放,每一声轻响便会给画面添上一笔颜色。先前光影的消失伴随着新光影的喷发,使得组成的画面也在不断变幻。双甲子大彩不过数息就燃放完毕,众人却十分餍足,好像都觉得放了双甲子大彩才算是真的在过甲子新年。 双甲子大彩一放完,众位小辈们都摩拳擦掌还想放一通烟花,可惜各自买的烟花到此时差不多都燃尽了,悉宁城的烟花也在今天上午纷纷断货,因此就算现在去买恐怕也买不到,只好一边哀叹怎么之前不多买一点或者白天不多省下来一点一边回到各自的座位上扒拉几口剩下的菜。这时候无寻师伯突然脑门一拍,从乾坤袋里倒出了一地的烟花让大家随便放。无寻师伯是无妄真人的三师姐,在渠光真人的四个徒弟中是唯一没有收徒的那个。无徒一身轻的她有时候待在宗门讲讲道,不想讲道了就跑出去游历,由于从不事先计划还经常忘记回复传讯符,因此每次一出凌意文宗行踪就十分莫测。多亏渠光真人熟知此徒秉性,从一年前就在给她发传讯符让她滚回来参加甲子宴。至夏,无寻师伯总算收到了一张传讯符,并作出明确答复表示会在甲子宴前赶回来的。她确实赶回来了,昨天下午,路过悉宁城的时候经不住某位烟火商的清仓折扣推销十分大手笔地买回了那位烟火商剩下的所有烟花,不过睡一觉就忘了这回事,直到刚才才想起来。 关于众小辈是如何欢呼着一拥上前挑烟花,几个做长辈的是怎么纷纷被调动了玩心也放起了烟花,无寻师伯是怎样自鸣得意地向渠光真人吹嘘自己的先见之明又是怎样被记起前事的渠光真人敲着脑门骂她为什么发了半年的传讯符她才收到,想必已经在诸位读者的脑海中清晰浮现,无须赘述了。值得一说的是,在所有人都放着烟花的时候,只有韩令一个人没有参与其中。他毕竟不是渠光真人的徒子徒孙,无寻真人买的烟花,没人主动招呼他,他也不好意思放。肃水真人蹲在一旁跟渠光真人专心致志地赌斗法高手,也没工夫管韩令玩得怎么样。别人见韩令背着手站在一边,当这位肃水真人的高徒不愿意跟他们一块儿瞎玩,自然敬而远之。唯有金睛子见他傻站在一旁连个讲话的都没有,想到自己毕竟是众小辈中与他最相熟的,不久前又从他那里受赠一张门票,认为有必要担起礼貌招待的责任,迟疑片刻后便上前跟他搭话: “韩道友,上回受赠北冥坛门票一事,还未好好谢过。” 韩令愣了一下:“啊,不用谢。反正当时多了也送不掉。” 金睛子礼貌地哈哈一笑,随后又说:“韩道友不玩烟花?”见韩令显得有些窘迫,金睛子十分以己度人地认为对方是为了维持自己高冷的形象才不肯和大家一起玩烟花,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恶趣味,觉得今天非逼他玩不可。于是不等他回答就塞给他一大根拔火龙,假意真挚地要他一起玩。 拔火龙呈短棍形,一头有一个张大嘴的龙头,点燃后会有彩色火花从龙嘴里喷出,可以持续燃放整整半刻钟。金睛子十分周到地帮韩令点上了拔火龙,指了指一旁拿着拔火龙乱甩的金霁月,告诉他要像金霁月那样连蹦带跳地甩拔火龙才好玩,然后就翘着腿坐回了座位上,假装在喝杯中剩下的酒,实际上在等着欣赏韩令的表演,而她凑到唇边的杯子其实早就滴酒不剩。 韩令当然没有像金霁月那样连蹦带跳,但也没有像金睛子预想的另一种可能性那样端着姿态拿在手里不肯玩。他只是,丝毫没有猜忌金睛子意图地、十分自然地拿着拔火龙有一搭没一搭地挥舞着,直到半刻钟后拔火龙燃尽。金睛子觉得有点没趣,接下来便没有再搭理韩令了,只是边看别人放烟花边构思着自己的下一本小说,隐世列星书系列的第二本,《于是他为凡人所杀》。 那一套在九鼎真人书房里读的《乾坤大界史》并没有白白耗费金睛子如此多的时间,给了她不少写作的灵感。拜这部书所赐,隐世列星书没有止步于唯一的那本《酒爵碎裂之声》。 金睛子当年想出隐世列星书这个系列,本是想凑一套历史中不起眼的人物的传记。那些人物出没于史料的边边角角,记载不多,通常只有寥寥数语,但辅以金睛子的想象和合理推断,也能演绎出十分精彩的故事。史实与想象的结合是隐世列星书的特色所在,缺一不可,然而金睛子需要的那种少量却令人浮想联翩的历史记载却不是经常能够遇到,因此《酒爵碎裂之声》完成后,她一直没有这个系列的头绪,直到她完完整整翻了一遍《乾坤大界史》,发现了一位很值得一写却记载寥寥的鸿蒙时期的无晦真人。身为修士的他却死于凡人之手,真相不该是他过于愚蠢这么简单吧? 漫游的思绪中甲子宴接近尾声,师祖给小辈们发起了红包。所谓红包其实并没有用红纸包着,师祖只是十分直率地在给钱而已。徒弟们一人十环,徒孙们一人一环,韩令也有份,拿了一环。尽管肃水真人对渠光真人叨叨了半天,说如果他和渠光真人算同辈的话,韩令应该要算渠光真人的徒弟辈,所以该拿十环什么的,渠光真人当然没听他的鬼话。不同门派之间本来也没办法强行算辈分。所有人都拿到红包后甲子宴宣告结束,大家纷纷散去,唯有金睛子被渠光真人叫住了。 第十二章 元彻真人与甲子宴(3) “跟我来。”她说。金睛子茫然地跟着,不知道渠光真人要带她去哪里,要跟她说什么。 脑海里忽然浮现起数年前师祖的声音。 “吕掌门就带她去吧,住个十年二十年的也无所谓。不过我希望她回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做好准备,重新承担起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所背负的一切。如果没有……那只能说我万渠光命中注定收不到一个真正天才的徒子徒孙啦。” 师祖是来检验她是否做好准备了吗? 她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金睛子心里一阵发虚。她回到凌意文宗前并没有深刻地思考自己是否“做好准备,重新承担起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所背负的一切”,只是因为在千华门待了数年,又见着快过甲子新年了,才十分遵循直觉地回到了凌意文宗。万一师祖问她心境问题有没有解决,有没有把握什么时候能够结丹她该怎么回答呢?虽然师祖都没有把韩令结丹的事情告诉她,可见不想给她施加压力,但万一真的问起了,她答不上来,岂不是很尴尬吗? 她绞尽脑汁思考,突然想起那天去千华门前师父好像跟她说让她这段时间少想想修炼的事什么的,灵机一动,决定一旦渠光真人问起她的修炼计划,她就全赖师父,说师父让她少想想…… 此时渠光真人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在她洞府前的小亭中坐了下来,随和地问她这几年在千华门都过得怎么样。金睛子想了想,说她过得算得上简单充实,有了很多新体验,在新朋友中间还意外收获了比凌意文宗里还要好的人缘。师祖笑了笑,说挺好挺好。然后便沉默了。师祖的沉默金睛子也不敢打岔,只是静立在她面前。 “其实我找你是想跟你谈谈《永夜独白》。我读过了。”渠光真人突然说。金睛子现在一听到《永夜独白》四个字就心里紧张,以为师祖要跟她讲抄袭事件。没想到接下来师祖所说的全都在单纯评价这本书的写作,对这本书卷入的事件倒是只字未提。 打开了这个话题后,渠光真人的语速马上又快了起来:“写的嘛,是不错,几乎达到你当前境界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了。唯一的问题在于你对魔修心理的揣测还远远不够。这个问题我相信绝大多数的长生人都看不出来,但师祖做过魔修,恰巧就是那能给你指出问题的几个人之一。” 金睛子问师祖到底有什么问题。渠光真人咂咂嘴说:“不够,远远不够。末夜这个人的形象,太轻松太纯善太简单。尽管你写到了她的部分心理斗争,但都太过轻易。魔修和道修之间的区别比你想象的大多了,不单纯是所谓“邪恶与正义”的区别。魔修不一定都比道修“邪恶”,但一定都比道修缺乏原则,无论这种原则是好是坏。你的末夜,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有那么点“邪恶”的味道,但还是太有原则,因而比起魔修,我倒觉得她更像个道修。当然,这和你的个人经历有关。你的生活太过顺遂,从没碰到过坏人,连道修世界中的阴暗面都不了解,怎么可能写得好一个魔修呢?” 金睛子对师父轻描淡写的语气感到有些恼火,恭敬地反驳道:“师祖,恕徒孙直言,徒孙自幼丧母。年方十一,又遭灭族之痛。后至灵显城,清贫四年未曾饱腹。行年十五,幸入文宗,不负师祖厚望,七十余年来勤勉修炼,然呕心沥血之作竟被指为抄袭,怒骂四起,名声扫地。修为至筑基期大圆满,意欲结丹,然不知何故,竟令失败。徒孙自认命途多舛,不知师祖所言顺遂为何物。” 渠光真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有话好好说,别跟我飚文言文。你一个百岁不到的小娃,有什么‘命途多舛’可言?世上不幸的人多了去了,若真要举办一个‘长生比惨大会’的话,你这个师父宠师祖护的八大派真传弟子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你再好好想想你碰到的最坏的人有多坏,如果要举办一个‘长生坏人大赛’的话,我敢担保你想到的那几个坏人也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 金睛子想,她碰到的最坏的人大概就是暗中陷害她的晏古香、那两个拦路抢劫的修士和记者傅咸。但是从坏人的角度想想,晏古香最多算个胆小的陷害者,两个拦路抢劫的修士不过是在社会底层讨生活的喽啰,连抢劫都只抢一半的东西,不敢惹事,至于傅咸,只是傲慢愚蠢了一点,简直可以算是好人。她突然笑了,一方面觉得那几个所谓的“坏人”级别太低,一方面也觉得自己好幼稚。 但是一想到自己因为被晏古香陷害而背上的那些指控,她又笑不出来了。或许晏古香不是一个足够邪恶的坏人,但她却成功把金睛子推入了足够深沉的痛苦。还有那令她感到不可思议的结丹的失败……明明修为到了…… 就算这些事在师祖看来都不是什么大事,但金睛子毕竟只是一个年轻的筑基期修士,那些被前辈们轻轻揭过的痛苦,她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师祖怎么能要求金睛子像她这样豁达呢?有些事情,无论长辈如何说教,不到一定的年纪是绝不会懂的。 渠光真人却不打算继续金睛子的命途到底多不多舛的话题了,饶有兴致地说:“为了让你更了解魔修,师祖讲讲自己是怎么入魔的吧!” 第十三章 渠光入魔传(1) 渠光真人姓万,名念初。八岁时,弟弟的出生让排行老二的她成为了三姐弟中最不受父母关注的那个。或许是天性使然,或许是缺乏关注激发了她的逆反心理,万念初很快学会了享受与父母做对的乐趣。身为散修的父母希望孩子们也成为散修,万念初就说她要去宗门;父亲说她适合修剑,母亲说她适合修法,万念初在半路上收到信后立马就掉头去了凌意文宗。能进凌意文宗,说明万念初的资质还算不错,然而她却不打算好好利用这份资质,继发现与父母做对的乐趣后又发现了品尝美食的乐趣,随后便以饱满的热情投入了其中。由于荒废岁月,万念初直到四十来岁才成功筑基,奇妙的是,这样的一个弟子竟还有师父愿意收她为徒弟。 那位莫名其妙收了万念初为徒的前辈道号莫名,做出此举单纯只是为了拿点门派里的收徒补贴,并不打算教导万念初。这种名存实亡的师徒关系对于渴望进步的年轻修士来说有害无益,然而万念初本身就不求上进,因此莫名真人也不用担心会对她的前途造成损害。莫名真人所做的唯一一件师父该做的事就是给万念初起了个道号“渠光”,取自《易归赋》乱辞中“离光澹澹渠光暗”一句。在这句诗中,离光是指灵气。莫名真人说万念初配不上离光这个名字,就拣了后面的渠光一词。渠光是道统时期提出的概念,认为它是随着灵气一起产生的“气”,不过随着灵气学的发展,很快被证明是莫须有的东西。 就这样,万念初成为了万渠光。尽管称呼变了,她那处处喜欢和人做对的叛逆性子依然没变。以前父母盼她上进,她就偏偏要蹉跎岁月;如今师父对她不抱任何期望,看向她的眼神中时常还带有轻蔑,万渠光就偏偏要做出点什么让师父看看。她终于用上了她那荒废已久的才智,短短五十年后,未满百岁的万渠光竟结丹了。 万渠光的成功结丹震惊了整个宗门。他们无法想象,这个近五十岁才筑基,整日一副混吃等死样儿的小修士竟能一跃成为同辈中的佼佼者。就连莫名真人都很震惊,尽管没有根本上改善对这个徒弟的印象,却从此认真关注起她来了。万渠光自己自然更加得意,一边享受着众人歆羡赞叹的目光,一边重拾了对美食的兴趣。从结丹到结婴有很长的时间,万渠光觉得自己不必急着赶修炼进度,实在不行,大不了再突发努力上五十年。她知道自己有创造奇迹的能力。 不过,尽管萌生了如此懈怠的想法,万渠光在结丹后最初的百年时间里,依然保持了此前五十年的惯性,还算是不错地保持了爱好与道业之间的平衡。而那位在万渠光走火入魔之时对她拼死相救的挚友胡肃水,便是在这期间与她结识的。 胡肃水比万渠光小九十二岁。修士的容颜从开始修炼时就在慢慢定型,筑基之后基本就不会改变。因此,天资卓绝的胡肃水就因为筑基时间早而一直看起来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胡肃水百来岁的时候,在一次美食节上结识了万渠光。两人同样爱吃,一拍即合,很快成为了密友,常常一起跑出去吃这个吃那个。 胡肃水往往只负责吃,万渠光却有着更高的追求,她要亲手创造更高境界的美食。她开始奔波于各家餐馆的后厨学艺,为了一道菜常常亲自跋山涉水寻找最好的食材。她的住处附近辟满了菜田,她则在这些菜田中反复培植、选育,试图繁殖出最适合食用的蔬菜,后来甚至还去系统学习了生物学科中的基因工程。她是这样醉心于美食的研究,以至于在不知不觉间,她在道业上花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几乎可以说是荒废了。而之于吃,万渠光也变得越来越贪婪,从以前的品味欣赏变成了不知餍足的大快朵颐。她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敢吃,而当万渠光将近三百岁,几乎已经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过一遍后,她自然而然地就想吃她以前一直没想到要吃的最后一种食物: 人。 但这实在是太禁忌太罪恶了,即使是胆大包天的万渠光也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这个欲望。此时的万渠光,因为吃的越来越多,身材也变得越来越胖了,而在从前,因为她尚且懂得节制并且花费了力气认真修炼,她的身材一直很匀称。如果说以前的万渠光只是一个喜欢吃的小修士,如今的她,无论是体型还是神态,都更像一头贪婪的肥猪。胡肃水很早就敏感地察觉到了万渠光的变化,在发现情况丝毫没有好转迹象后,也或是委婉或是直接地提醒了她几次。然而万渠光从小就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只觉得胡肃水太多虑。她万渠光可是创造过奇迹的,无论是身材的变化还是道业的耽误,什么时候再努力个五十年,一切就都解决了。 但当胡肃水比她先结婴的时候,万渠光发现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第十三章 渠光入魔传(2) 但当胡肃水比她先结婴的时候,万渠光发现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胡肃水晋阶快自然有他自己资质较高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万渠光毕竟比胡肃水年长将近百岁,胡肃水比她先结婴,怎么着也说不过去。于是万渠光决定开始努力。她暂停了自己的爱好,开始像结丹前那样没日没夜地修炼。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修为依然不得寸进。万渠光很快意识到,她忽略了文修的修炼过程中一个重要的部分——领悟文意。 可文意是何等的虚无缥缈,以至于在领悟的过程中根本没有捷径可走。况且从金丹期到元婴期的距离比从筑基期到金丹期的距离要大得多,万渠光隐隐地意识到,自己这一次不可能再创造奇迹了。 但万渠光还没有放弃,万渠光无论如何要试一试。她先是疯狂地看了一通书,然后便满怀期待地提起了笔,然而这一提之后却再也没有落下。 她什么也写不出来。 想想,万渠光,再想想!自己以前究竟是如何写作的,又到底写了些什么。她写过很多关于美食的散文,写过诗词,也写过小说。可为什么此刻她的灵感是这般干涸,每逢试图构思些什么,就都散落成破碎的语句。情节的逻辑已经统统错乱,描写与渲染被打散成一个个缢缩起来的词语,就连原本就以抽象为特征的诗歌,也失去了文字的音韵,成为走调的弦声。不,不可以放弃!想想,万渠光,再想想! 一张一张的稿纸,一个一个的字眼,一次一次地被她狠狠地扯下抛在一边。所有的稿纸都只有几个词语或一句开头,大片大片的空白在万渠光身侧堆砌成白色的恐怖。当胡肃水出于对朋友的担心,有预感一般冲到凌意文宗,推开那扇房门的时候,他看见胖得走形的万渠光站在被穿堂风吹得纷纷扬扬的稿纸中央。他一把抓下飞到他面前挡住视线的几张纸,大喊:“渠光!” 万渠光扭动她肥肉堆积的脖子朝胡肃水看去,淡漠地说:“刚才我趴在稿纸上睡着了,梦见我在吃我一直想吃的那个东西。” 她的目光空洞、偏执而诡异。胡肃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猛然蹿上他的脊背,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像甩掉什么一触即死的剧毒之物那般甩掉了手里的几张稿纸,声音因恐惧而微微颤抖:“渠光,你入魔了。” 入魔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这一先兆由天生敏锐又与万渠光交往甚密的胡肃水首先发现。那天胡肃水逃也似的回到了上隐门,在恐惧忧虑的同时,竟对这个与他结交了两百多年的密友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恶心。一想到她那痴肥、臃肿的身体,一想到她动物般冷漠的眼神,一想到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梦见我在吃我一直想吃的那个东西”以及她想吃的那个不知名但让胡肃水本能地感到反胃的东西,胡肃水就有一种想要呕吐的冲动。渠光,渠光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个在脑袋上顶了一海碗酸菜鱼摇摇晃晃地保持平衡、最后还是身子一歪倒了他一身鱼汤的万渠光,那个偷偷带他溜进知名餐厅的后厨、被发现后瞪着眼和他相互推卸责任的万渠光,那个怂恿他去参加什么大胃王比赛、在他输掉比赛后又背着走不动路的他御剑、结果差点从剑上摔下来的万渠光,回不来了吗?回不来了吗? 胡肃水没有把万渠光疑似入魔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渠光恢复正常,只是心中还有一丝希望,希望她可以慢慢变回他所熟悉的那个渠光。直到万渠光的走火入魔变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人尽皆知,她自己也恶狠狠地宣布她要做魔修,并连夜跑到了魔修国度寒荒的时候,强烈的失落和懊悔才彻底没过胡肃水的头顶,让他几乎窒息。 万渠光是在终于吃到了她一直想吃的那个东西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入魔的。万渠光四百零三岁那天,在一片荒林中发现了一个修士新鲜的尸体。修仙界的生存法则向来是弱肉强食,在野外见到这样的尸体并不稀奇。在以前,发现修士尸体的万渠光最多忍着恶心去搜刮一下死者的遗物,但在那一天,这具刚刚失去生命的肉体却比附在其上的财物对万渠光产生了强大得多的的吸引力。当万渠光沉默地擦去嘴角的血迹,看着如同被妖兽啃咬过一般的尸体时,她知道自己不再是道修了。其实万渠光自己也不太清楚魔修和道修的区别到底是什么,但从小到大,她根据直觉行事。但有时候,“自己觉得”就是一切的原点。 万渠光就这样来到了寒荒。她像其他魔修那样冷漠自私,像其他魔修那样偏执自负,也像其他魔修那样坦荡地接受自己是个魔修的事实。但是在她内心某个被她刻意忽略的角落,一颗与她当前的想法相悖的种子却隐秘地存活着,直到胡肃水狼狈不堪地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才悄然生发。 第十四章 师祖的美差(1) 随身小星晷上的北斗七星除了天枢星外忽然尽数熄灭,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下甲子的甲子新年在渠光真人的讲述中悄然而至。金睛子听到远处传来了几声爆竹的声响,根据声音的方向判断是朝谕或金霁月在秋声殿放的。渠光真人停下了讲述,注视着夜幕上几朵遥远而黯淡的烟花,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 金睛子默默地回味着师祖入魔的故事。故事其实很是恐怖,但因为太过离奇,恐怖性也被削弱了。不说别的,就说师祖身材的变化也让金睛子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眼前的师祖,哪怕披着厚厚的冬装,看起来也像金睛子几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单薄,很难想象她曾经竟胖到令人恶心。 “唉,讲不动了!”渠光真人双手一撑桌面站了起来,走出凉亭,“段子矜啊,等你到了师祖这个年纪,也会发觉回忆往事其实是再累人不过的事情。更何况你要刻意去回忆的,往往是一个复杂无比,处处引发你各种情绪的故事。在你努力回想的时候,你不得不费很大劲去辨认那被时光冲刷得模棱两可的每一个细节,不得不尽力试图排除多年来大脑给回忆掺上的一些虚假夸张的成分。师祖的这个故事才讲到一半,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或许我会把剩下的一半给你讲完。” 回到秋声殿后,金睛子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思考师祖的故事。好不容易压下这些想法,想要在天亮之前多少睡一会儿,却又不自觉地参考这个故事琢磨起了末夜在《永夜独白》中呈现的形象。她努力回忆着末夜从头到尾的每一处言行,试图更加深入地挖掘这个角色,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从床上跳起去翻《永夜独白》的冲动。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醒后还对自己竟最终能睡着感到有些惊讶。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师父师娘一大早就出门走亲访友去了,金霁月也要去看望她的父母,朝谕则在灵宠店加班。虽说是加班,朝谕却去得欢天喜地,事实上,他每每去工作都是如此。尽管灵宠店的工作听起来与朝谕凌意文宗金丹期真传弟子的身份并不相宜,实际上却非常适合他。在朝谕看来,这份工作不仅能赚取不低的薪水,还可以让他随时对小动物们摸摸揉揉,幸福指数极高。朝谕对店主给他的工作很满意,店主对朝谕也很满意。修仙界的宠物种类繁多,且都有各自特殊的生活习性。因此,负责照顾这些宠物的人应该熟知不同宠物的习性,擅长和动物们打交道,为了控制个别危险的宠物,还要具备筑基中期及以上的修为。朝谕因为喜欢动物,多年来阅读了很多相关的书籍,在门派内也参加过几期生物课和关于修仙界各种生物的讲道,具有丰富的相关知识,完全符合工作的要求。再加上他来工作的那股热情劲儿,做店主的不喜欢他都难。是以朝谕一结丹,店主就提拔他做了副店长。 金睛子一个人在秋声殿晃悠了半个上午,觉得无聊,突然也想去拜访拜访她在凌意文宗的朋友们。这些朋友她从尝试结丹前几年闭门修炼的时候就没怎么联系过,结丹失败后,因为她不在凌意文宗的缘故,联系也非常有限。即便是在她回到凌意文宗后,金睛子也没有主动去找过那些朋友。燕除夕来看过她一次,但大概是看出金睛子对于重聚的热情不是很高,后来也没有来过了。 金睛子不可能热切期待着重聚。即便师父和师祖已经尽力在对外界隐瞒金睛子结丹失败的事情,他们却不太可能在凌意文宗内做到这一点。金睛子结丹时秋声殿上空出现的结丹异象明晃晃摆在那里,但凡认识秋声殿的人,又知道金睛子在这之后立刻离开了宗门都猜得到结丹失败的人是谁。朋友们没有积极主动地去和金睛子联系大概也是知道结丹失败的她心情必然不好,所以决定这几年少去招惹她吧。 但是四年的远离到底是有些作用的,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不可避免地让结丹失败的伤痛在金睛子心中淡化了许多。更何况,这些年接触了那么多更为平庸的修士后,金睛子好像真的不像以前那么把结丹失败当作耻辱了。当薛万化和许承安这样的修士不将修炼置于第一要位反而忙于为生计奔波,当钱祺双和肖子衿这样的修士无论是否心甘情愿都只能把金睛子正常的修炼轨迹置于仰望的高度,再去为了八十九岁结丹失败而伤心欲绝简直显得有些不知好歹。 而今天又恰好是个晴朗的大年初一,金睛子突然,正如数月前决定回凌意文宗那样,决定去拜访一下自己的朋友,如果他们有空的话。 她一个人靠在胖美人影壁上,眯着眼注视着头顶清澈的蓝天,快乐地想着该给哪些朋友发去邀约以及传讯符的具体措辞,突然间神识留意到了一个高阶修士的靠近。筑基期的金睛子感知能力有限,只知道对方修为比她高很多,但无法具体判断。不过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翠微峰上不乏高阶修士来往,这一个八成也是路过。 直到渠光真人出现在秋声殿大门口之前,金睛子都是这么以为的。 “哎呀段子矜,今天秋声殿就你一个人?” 金睛子告诉师祖其他人的去向。不过渠光真人似乎并不很在意,随便挥了挥手:“既然你那么闲,就来帮师祖一个忙吧。” 其实并没有那么闲,正打算去拜访朋友呢。金睛子内心嘀咕着。不过觉得就算把这话告诉师祖也没用。拜访朋友在师祖看来大概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更何况她连邀约都还没发出。渠光真人简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边往山上走边漫不经心地解释道:“你也别觉得师祖只是碰到谁抓谁,这件事就算你今天不在秋声殿也跑不掉。这个忙可能需要花你很长时间,我早晨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你最闲,最合适。”金睛子越听头越大,师祖让她干的怎么听都不像是什么好差事,并且还是推脱不掉的那种。 “可师祖,您怎么就觉得我最闲了呢?”她斗胆问了一句。“你说呢?”渠光真人突然停住了脚步,似笑非笑地斜睨着金睛子。其实渠光真人的个子还比金睛子矮,但她的所有徒子徒孙,包括金睛子在内,在她近前都会不由得感到诚惶诚恐。只听她继续道:“你现在是最不急着修炼的一个。因为你的问题并不是修为不到,而是心境不到。所以说你闲。但正好,师祖要你做的事既能打磨你的心境,又能提升你的……呃,灵气掌控力。总之非常适合你又对你有莫大的好处,能算是美差。” 金睛子不懂了。道祖垂鉴,这到底是什么美差啊? 第十四章 师祖的美差(2) 一刻钟后,金睛子站在了翠微峰顶崖口的一张大桌前,目瞪口呆地看着渠光真人翻飞着手指在短短几瞬内包好了十个饺子。 “学会了吗?”渠光真人善意地问她,“很简单吧?” 金睛子愣愣摇头。心里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师祖把她揪来竟然只是为了让她包饺子? 渠光真人不耐地叹了口气,“你先自己随便包一个饺子,我看看。” 金睛子以前没有包过饺子,但饺子的形状本就简单,金睛子光看就大概能看出来应该是怎么个包法,于是自若地拿来了一张饺子皮,舀一勺肉馅放上去,把饺子皮对折,最后再小心地在边缘打上褶子……自认为打得还算漂亮。 渠光真人笑眯眯地捏起饺子:“肉馅太少,褶子不够均匀。来,再包一个。” 金睛子紧张地又包了一个饺子。渠光真人一看,“肉馅太多,褶子不够均匀。” 渠光真人还是笑眯眯的,金睛子却已经冷汗满背。师祖到底想干什么?把她揪上来包饺子,还要求这么严格,故意折腾她吗? 渠光真人叫她再做。但金睛子知道再这么一个一个做下去,她可能永远都达不到师祖的要求,于是用沾满面粉的双手行了一个揖礼:“晚辈愚拙,还请师祖指示。” “也没什么好指示的。”渠光真人摆摆手说,“肉馅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是为了形状饱满而不易破皮;褶子打得要均匀,主要也是为了外形美观。你就先照着我之前做的十个饺子做,什么时候觉得像样了,就拿着饺子过来找我。”她没有再多说什么,步履悠闲地晃进了旁边的凉亭。只留下金睛子一个人直面满桌的面粉、面皮和肉馅。 尽管把饺子全包成师祖那样的标准模式很困难,但毕竟也只是简简单单的饺子而已。金睛子研究了大半个时辰后,包出的饺子就和师祖留下的十个几乎一模一样了。她十分自信地拿着一个饺子去找师祖。没想到,师祖只是懒懒地看了她一眼,就淡淡地说:“这样啊,不错。接下来你就用灵气去包吧。” “用灵气?”金睛子又傻了,“灵气能包饺子?” “很简单嘛!”师祖翘着腿对她指手画脚,“仔细地控制灵气的走向,用灵气的力量代替你双手的力量去推挤饺子皮就行了啊。” “可是,师祖,为什么要用灵气去包饺子?” “问题真多。”师祖叹了一口气,“不过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想精炼一下我那个烹斗煮星鼎。炼鼎的过程需要大量带灵气的食材,我想来想去,觉得饺子最为合适。但饺子若不完全用灵气来包,效果就打了折扣,所以专程叫你来用灵气包饺子。现在明白了吧?快去快去。” 金睛子发着愣往回走,不停地思考该怎么用灵气来包饺子。 灵气有力量,这没错。但是这种力量一般只被运用在招式中。金睛子在斗法的时候,一般只用灵气将自己的剑粗粗一裹,然后沿着剑法和文意去挥动就行。防御的时候,也只是很简单地让灵气在自己面前形成屏障。无论是哪一种用法,都不需要多么精确地掌握灵气的轨迹,大致知道要怎么释放就可以了。 然而如果是用灵气去包饺子,还要做到所有的饺子都包得极其标准,就需要极高的灵气控制技巧了——金睛子自认是没有的。她先不抱希望地尝试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用灵气包裹起一片饺子皮,试图把它放到自己面前。然而由于灵气团太厚,她最少也要一块抄起两三片,没有办法单独挑出一片。当金睛子好不容易把一片饺子皮摆到面前的时候,那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饺子皮已经被她挪乱,她自己也累得大汗淋漓。 在衣服上抹了抹擦去手汗,金睛子接着用灵气从大碗里取出一小块肉馅。肉馅偏多了,但金睛子顾不了这么多,进而尝试着用灵气把饺子皮合上。好不容易合上了饺子皮后,金睛子却无论如何没有办法用灵气去捏褶子。灵气的轨迹实在太粗太重,使得金睛子仿佛长了一双极其粗大笨拙的手,无论多么小心都没办法摆弄好一个小小的饺子。尽管丧气,金睛子还是坚持不懈地摆弄许久。可惜褶子没捏起来,饺子倒被她给弄破了。 金睛子欲哭无泪。去请教师祖,结果得到的答复只有含含糊糊的一句:“师祖也没什么秘诀啊,只有多练呗。”金睛子只好接着练。她越练心情越是烦躁,一会儿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傻,一会儿怀疑自己做的事到底有什么意义,是不是完全在浪费时间。然而心情越是起伏不定灵气就越难控制,如此恶性循环,几乎把金睛子逼疯。到正午的时候,金睛子手边已经攒了一堆捏烂的饺子。捏成形的有是有,只不过为数不多,样子也不太好看,更没办法达到渠光真人严格的要求。 渠光真人必然也知道金睛子没办法在半天时间内完美地掌握灵气包饺子的技巧,因此倒也不恼,只是叫她以后每个月的第一旬都上峰顶这边包饺子。这就是师祖所谓的既能打磨心境又能提升灵气控制力的差事吗?金睛子一路回秋声殿一路想着。可是,训练灵气控制力的方法想必也不止这一种,其中大半估计也能起到打磨心境的效果,师祖为什么非要让她包饺子呢?再说,她包了那么多饺子,给谁吃呢? 金睛子想了半天,最后觉得自己是没法揣测师祖的心思的,便干脆放弃了揣测,此后每天便乖乖如师祖吩咐的那般到峰顶上去用灵气包饺子。大部分时候,师祖都不会出现,只有崖口的那张大桌和上面的材料静静地等待着金睛子。就算师祖偶尔来她身边兜一圈,也往往不予置评,只是看着金睛子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尝试。 刚开始几天,金睛子的心情都非常烦躁。尽管知道师祖很可能是在刻意锻炼她,她还是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焦虑、不解、极度的失望,甚至愤怒如沸水般在一次一次的失败中翻涌不休。金睛子有一次竟失态地把一个被她用力过猛戳烂的饺子一把从崖口扔了下去。 第二个月,大概是因为失败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金睛子的心境从烦躁逐渐转为了麻木。彼时她的灵气控制能力也有了一些提升,能够捏出像样一点的褶子了,不过离渠光真人的要求还有很大差距。其他堂师兄弟师姐妹们知道了金睛子常常在峰顶包饺子,偶尔会上来围观,有的也好奇地尝试用灵气包饺子。渠光真人从不阻止他们,甚至还鼓励大家过来一块儿包饺子。只可惜大家都缺乏持久练习的毅力,往往练不了多久就觉得无趣,然后便放弃了。金睛子倒也想这么轻易地放弃,可惜她的任务是强制性的,没法想走就走。 第十四章 师祖的美差(3) 师父有时候也会来,背着手歪着脑袋看金睛子艰难地包饺子,但从不出手和她一块儿包,只是随便问些杂七杂八的问题。 “你以前包过饺子吗,在凡间的时候?应该没有吧。你这种大户人家出身。” “师父,你明明知道,还问。” “那你一开始是不是最简单的都不会包,要你师祖从头教?” “师父,饺子的形状那么简单,但凡我以前吃过都知道怎么包啦!” 有时候讲着讲着金睛子就分心了,用力一过猛就又破了手里的饺子。师父不但不住嘴还嘲笑她包不来,说等她足够熟练了,一边包饺子一边做算术都不会有问题。 “你在凡间学这些东西吗,算术之类的?” “谁会自讨苦吃去学算术啊!凡间的女孩,但凡家境能够支撑,一般都会学些琴棋书画。我呢,净学了诗词歌赋。” “那也够奇怪的啊。难道你母亲去世前还对你父亲指定了以后要你去修仙界做文修,所以让你从小就在打基础吗?” “父亲说我有天分,所以教我这些。他的书房都是让我随便来去的。他的书房可大了,比师父你的书房还要大一些呢。” 不知道为什么,师父最近好像对她的童年经历燃起了特别的兴趣,问东问西离不开“你在凡间的时候如何如何”。这是金睛子有足够话题可说又一被问起就说得停不下来的往事,多年来她珍惜自己前十五年的记忆犹如珠蚌珍藏着自己的第一颗珍珠,无事时默默放在心底,只偶尔自己一个人深情欣赏。而当别人主动想看时,怀着如儿时把自己写的每一篇文章都立刻捧给父亲看那样单纯而急切的倾吐欲望把珍珠小心翼翼地端出,一边温柔地朝它呵着气一边轻声细数它的美。 她给师父讲自己骄傲又孤独的童年:对自己才华横溢的认知随记忆一道开始,锦衣玉食和不绝于耳的真心赞扬或是假意奉承使得她从小就自命不凡,因为骄纵和过分胆大而闹出的笑话占据大半所谓童年趣事的范畴,而缺少同龄玩伴简直助长了她的恣意妄为,孤独则是多年后才总结出来的,一个从小生活在淡淡孤独中的孩子是不知道孤独为何物的。 她给师父讲自己卑微又坚定的少年:一朝失去了显赫家族的她成为一个被无视被可怜的小修士,尽管如今回忆起来有许多温馨,那张怎么擦也擦不去油渍的破桌和那布满毛边的脏兮兮的红色窗帘却在当时成为了她的噩梦,父亲和其他亲人的死让儿时淡淡的孤独巨化为恐慌,逼着她生出一副坚忍的外壳,而寄托了她一切无处安放的依恋的李百闻在她十五岁来到凌意文宗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这些并不全是她一边包饺子一边给师父讲的,还有许多对话发生在秋声殿的清暇午后。直到一年半后金睛子才在叙述中穷尽记忆中的每个细节,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金睛子终于用灵气包出了第一个标准又漂亮的饺子。 她以为师祖的差遣到这时应该结束了,但师祖丝毫没有放她走的意思,依然让她每个月都来包饺子。仔细想想也是,师祖叫她练灵气包饺子的目的是拿这些饺子来“炼鼎”,单一个灵气饺子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事实上,只有完全用灵气包出的形状标准的饺子才有参与“炼鼎”的资格。在金睛子的饺子达到了这一要求后,师祖常常会搬着她的烹斗煮星鼎——一个造型粗犷的大方鼎在金睛子不远处煮她包的饺子,有时候一个一煮,有时候把整个鼎都煮满,她煮煮尝尝皱皱眉,似是在研究思考什么。渠光真人这样一研究,金睛子包饺子的速度一下子就跟不上她煮饺子的速度了,于是渠光真人的下一个任务很快布置下来,让金睛子同时包六十四个饺子。 金睛子听得目瞪口呆。虽然从理论上说,用灵气同时包多个饺子是完全可以的,但一来这需要更强更精确的灵气控制力,二来六十四个实在是太多了……渠光真人可不管她为难不为难,善意地提醒了她一句可以先从少一点的数量开始练习,就任她面对着满桌的饺子料绝望地陷入了一年半前那种欲哭无泪的状态。 当金睛子差不多在一年后勉强做到同时包四个饺子的时候,师祖终于对烹斗煮星鼎中的某一锅饺子流露了些许的满意。她给金睛子尝了几个。饺子如甲子新年时师祖的那锅羹汤一样一咀嚼就流溢出各种修辞,不过少了浮华的味觉冲击,多了对食材本身口味的呈现,倒比之前的羹汤更耐品一点。 按照师祖的说法,如果说甲子新年时烹斗煮星鼎只是堪堪初成,在经过她煮饺子的反复调试锤炼后,如今已是正式初成。烹斗煮星鼎正式初成后渠光真人仍在拿饺子不断“炼鼎”,只不过炼鼎的方式不再局限于水煮,而是时而煎时而蒸时而油炸时而烤,花样百出。金睛子面前的饺子馅也变换得频繁起来,每天一种还不带重样。烹饪方式和馅料的不同搭配使简简单单的饺子都能呈现出令人叹为观止的种种风味,肃水真人被这样吸引而来可谓是自然而然的结果。当金睛子用灵气同时在面前包起四个饺子的速度越来越快时,肃水真人也往翠微峰跑得越来越勤。金睛子常见他蹲守在师祖的大鼎旁边,眼巴巴地望着鼎里的饺子。有时候,他在鼎边蹲得无聊了,也过来看金睛子包饺子。肃水真人不像师父那样唠叨,只是静静地看着,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往往还连吃带拿,打包带走的分量看起来不像光他一个人吃的。金睛子边凝神控制着悬空的几个饺子边忍不住分神想,她现在包着的饺子搞不好有几个会进韩令的肚子。不过饺子被谁吃掉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金睛子觉得自己还是先达到师祖同时包六十四个饺子的要求后,再关心谁吃了她的饺子吧。 第十五章 伏笔从儿时埋起(1) 当渠光真人煮饺子的速度和金睛子包饺子的速度同比增长到即便肃水真人连吃带拿,翠微峰上下有事没事都来蹭一口吃也还剩下许多的时候,金睛子终于完成了甲子新年的第一天被渠光真人打断的事情,拜访一番她的朋友。 关系好的朋友,如燕除夕,罗素羽,金睛子自然在这几年中拜访过很多次了,之于那些关系没有好到就算没事随便拜访都不会引起任何尴尬的朋友,金睛子现在倒是有了充分的拜访理由,送饺子。饺子的数量实在太多,以至于金睛子完全可以把所有的泛泛之交都送上一遍,而她差不多也确实那么做了。这么一趟饺子送下来颇为有益,帮金睛子重获了不少关系在这些年中逐渐淡去的旧交。比方说刘缜,当年他在抄袭事件中错怪了金睛子,对她有所冒犯,尽管金睛子不是特别计较(比刘缜的两句话更尖刻的冒犯实在是太多了),刘缜却非常自责。可偏偏他性子犟,即便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也不肯主动认错道歉,若不是金睛子主动送饺子的同时给他送了个台阶下,刘缜怕是还要跟金睛子继续僵持下去。 而当渠光真人的徒子徒孙和徒子徒孙的朋友们加在一起都吃不完渠光真人用于“炼鼎”而煮的饺子时,她的饺子就登陆了凌意文宗的食堂,以一灵铢五个的价格出售。渠光真人的饺子物美价廉,天天被买到断销。不过她把饺子放到食堂并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不想看到这么多饺子被白白浪费而已,再说精通美食和生物学的渠光真人有众多赚钱的路子,并不在乎这一点饺子钱,因此十分大方地表示食堂所赚的饺子钱扣除门派税收外全归金睛子所有。渠光真人的其他徒孙有羡慕金睛子的,渠光真人也像几年前那样热情地邀请他们来和金睛子一起包饺子,不过饺子必须像金睛子那样用灵气来包,还要做到标准美观,否则不能算数。这一条件吓退了大部分人,只有黄故渊师兄愿意一试。这位黄师兄十分有魄力和胆量,着名事迹是趁他的师兄罗治睡觉时给他剃了个鸡冠头,后被暴怒的罗治反过来剃成了光头。尽管他的头发已经重新长长,当年给师兄剃头的勇气却依然汹涌澎湃,这回在金钱的驱使下,竟然也能用这份勇气坚持学习用灵气包饺子的技术。 他学得并不轻松,包了一年的饺子都没能用灵气包出一个。有一回他崩溃地躺在地上,看着三十二张饺子皮依次飞起在金睛子周身盘旋,忍不住大叹了一声:“金睛子师妹啊,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练成你这样啊!” “黄师兄,这才一年呢,你也太心急了。”金睛子双手一抬,两股灵气细密的牵引下,重量一致的块块馅料从大碗中分离,旋转着轻稳落到刚刚开始合拢的饺子皮上,“我从甲子年的第一天就开始包饺子了,包了一年半才终于用灵气包出一个来。” 黄故渊目瞪口呆地撑起身:“你练成这样,用了六年?” “五年零九个月,准确来说。” 金睛子的这五年零九个月并非全都在包饺子。她常在门派里听道,闲时也依旧在进行她的创作。隐世列星书的第二部《于是他为凡人所杀》如今已在三稿润色阶段,不日即将完稿,第三部,围绕一个成化时期的骗子展开的《第一万零一种解读》也已经在构思当中。 三十二个半月状的饺子在金睛子周身同时挤压出一模一样的褶皱,然后依次飞降到旁边放满饺子的盘中。黄故渊躺在地上,目光默默追随着这些饺子,终于咬咬牙站起来继续他艰难的学习。 金睛子以为金丹期的黄故渊会比筑基期的自己学得更快,结果发现灵气的掌控力似乎和修为并没有必然关系。他比金睛子花了更长时间才用灵气包出了第一个饺子,那个月他从凌意文宗的食堂赚取了为数一灵铢的第一桶金。此时是己巳年的五月了。 己巳年八月廿八,金睛子年满九十九岁。 她还是没有结丹。就算此时立刻结丹,九十九岁结丹被称作天才也有点勉强了。曾经的天才金睛子,在十年的沉寂中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被人频繁地提及,简直像……像是那个…… 沦为平庸了。 奇怪的是,这几年中金睛子的心情倒意外的平静,没有急迫,没有失落,也没有哭着喊着绝望地试着告诉所有人她还是那个天才。这便是失去了天才的光环的感觉吗?九十九岁生日那天,金睛子坐在秋声殿主殿前的台阶上平静地想着。因为已然失去,所以连对光环的执念都已经淡忘,因此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和不甘。 但是,就算以平庸修士的标准来看,金睛子也该考虑一下什么时候结丹的事情了。上次结丹失败留下的伤势早已恢复,修为也在四年前就回到了筑基期大圆满,不过关于什么时候结丹,她还是没什么头绪,姑且打算先做到同时包六十四个饺子后再结丹吧——她总得先完成师祖交代的任务。 “小段,坐半天了,想什么呢。”师父的声音,懒洋洋的,从秋声殿的屋顶传来。他又在屋顶架着躺椅晒太阳。 “在想该什么时候结丹。” “想明白了吗?” “……没有。不过,我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在意这件事了。” 师父沉默片刻,说:“你上来。” 金睛子不知道师父要她上来干什么,不过还是依言御剑来到了屋顶。屋脊上她怕站不稳,于是干脆面朝胖美人影壁坐在了上面。师父也从躺椅上翘坐起来,跟金睛子注视着同一片云雾和远山。 “过了十年了,慢慢看淡了,你以这个心境去结丹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最根本的心境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就算过了结丹这一坎,日后这个问题也依然会反复出现,倒不如在这里把你最根本的问题给解决掉。” “我不知道。”金睛子茫然地说,“我知道我的心境有问题,但是至于到底是什么问题……我不知道。” “你想一想,当你经历之前的抄袭事件的时候,当你拼命地想要结丹的时候,当你结丹失败的时候,你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金睛子重重地把额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双臂环耳。想什么?金睛子你到底在想什么? 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个问题金睛子不是第一次问自己了。因为经常性的,她发现自己闹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相反的冲动时常交替出现,对一件事的态度和她对另一件事的态度存在矛盾,本以为出于自己的了解为自己做了选择,结果却发现并不喜欢这个结果。她了解自己吗?不了解吗?她真的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吗? 混乱的迷雾重重叠叠,眼前的黑暗中没有浮现任何答案,唯一的回答是一阵耳鸣。 “我……”她艰难地发出声音,想要打破耳鸣,“我不知道,我觉得混乱,很混乱。有时候我根本就不懂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知道!”师父的声音中竟透着一丝得意,“你不知道,为师知道。这几年我一直在试着搞清你的行事逻辑,之前听你讲了一通往事后,总算把你给搞明白了。” 金睛子不由得抬起头看向师父,呆呆地微张着嘴巴。师父像平时拍阿蹲的脑袋那样拍拍她的脑袋,笑眯眯地说:“听为师讲讲吗?为了搞清楚你这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为师可是费了很大的心呢。” “听的。” 师父挺了挺肩膀,坐姿又向前倾了一些,还清了清嗓子,一副要跟她促膝长谈的样子。 第十五章 伏笔从儿时埋起(2) “想要讲清楚这个问题,我们还要从你最初始的状态,也就是你的童年开始说起。你出身于贵族家庭,虽然母亲早逝,但是父亲对你极为宠爱。因此,骄纵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你性格的底色。早慧的你很小就显露了过人的文学天赋,这又使得你的骄纵不同于纨绔子弟单纯的恣意妄为,而是更多带了自命不凡的味道。” 他顿了一下,笑道:“‘骄纵’这个词合适吗?是不是应该改成‘骄矜’呢?其实这才是你名字的来由吧,段子矜的矜从来都不是矜持的矜。你说过你的名字是父亲取的,小字阿拙是母亲起的吧。很有意思,仙凡混血的你从名字开始就被打上了相反的烙印,也难怪你后来会对自己的性格越来越感到混乱了。” “总之,”他正色,“十一岁之前的你自命不凡,行事嚣张,好斗好胜,有着强烈的获得关注的欲望,尽管你身上的关注已经很多。这样的性格不仅来自你的天赋和身份,更承袭自你的父母。你母亲显然不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人,你父亲更是野心与胆识兼具——为了了解你父亲我特意去找了凡间的史记,虽然遗漏了很多细节,但一个没有野心或胆识的人是没办法成为如此的权臣的。我们把你这一最初始的性格称为你的第一性格。” “可是十一岁那年,你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转折。煊赫的家族一夜覆亡,昔日被捧为掌上明珠的你一下子跌入尘埃。你的命运看上去比你的其他家人好得多,毕竟他们不是身死就是为奴,而你来到了广阔的修仙界。可是从某种程度上,你的命运比其他人还要糟糕。因为你不仅失去了段家小姐的身份,就连罪臣之女、落难千金的头衔也失去了。在修仙界,你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底层小修士,没有身份,没有钱财,没有别人的关注,无论这种关注是仰慕还是鄙夷。渐渐地这样的生活让你变得自卑,家庭剧变的巨大痛苦让你变得敏感而脆弱,并且,出奇地渴求亲情。于是你的第二性格由此产生。” “如果你一直没有来到凌意文宗,那么你的第一性格和第二性格倒有可能一直维持微妙的平衡,当你渐渐在修仙界崭露头角时,两种性格也会在这漫长和缓的进程中自然交融。可偏偏你来了,你的才华一下子得到了发现和认可,那一天你突然发现,时隔四年,自己又可以做一个天才了。” “你又可以做一个天才了,像你童年时那样。你该让第一性格重新浮露表面的,天才就适合这样的性格。但你的第二性格早已产生固化无法抹消。经历过那些痛苦那些磋磨的你,怎么可能重新做回儿时的自己呢?你的第一性格,不能用了。” “那时你最自然的状态应该是第一性格和第二性格兼具。你就该是那样,既为自己的才华而自命不凡,又为自己在修仙界的一无所有感到无比自卑。尽管胆大好玩,却仍然在某些方面脆弱敏感易受伤害。可是你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确切地说,无法接受自己的第二性格。第二性格的弱小让你好斗好胜的第一性格无法忍受,因为你觉得天才不该自卑,天才不该脆弱,天才就该像你的第一性格那样但是你的第一性格已经再也没办法单独拿出来用了。这时候你很自然地做出了一个决定:你要发明出另一个适合天才身份的性格。” “是的,我说‘发明’。这个性格完全是你凭空捏造出来的,这个性格,或者说你的第三性格,是导致你对自己认知混乱的主要原因。有时候你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实际上你是分不清这到底是你真实性格要做的决定,还是你虚假的第三性格要做的决定。你大概连自己的第三性格是真是假都搞不清。如果你常年戴着你眼睛上的棕色晶片的话,你会忘记自己的眼睛本来是金色的吗?” “你的第三性格在凌意文宗内是广为人知的。天才金睛子清高狷介与世隔绝,标准的文学作品中的隐士模样,标准的高人,标准的天才。你为自己挑选了这个一个形象,把它打造成你的盔甲。有这样的形象在外,你的第二性格似乎能被掩藏得很好。一个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流露的人怎么可能自卑脆弱呢?但你没办法彻底摆脱你的第二性格,永远也没办法摆脱。她早已成为你的一部分,你怎么可能抛下她,让一半的你去结丹呢?” “说起来还托了抄袭事件的福,你的心境问题,若不是被抄袭事件激化,不是在你结丹的时候就早早显露,还不知道要埋伏到什么时候。抄袭事件做的事很简单,它激化了你的第二性格,让你的第二性格再也掩藏不住。可是即便是在这时,你也依然坚决无视那被你几乎视为耻辱的第二性格,坚持把自己当作第三性格的样子,坚持告诉自己‘我很淡漠,我很高洁,我根本就不在意’。可你在意。” ……其实,她并不单单是为了无视那个脆弱的自己才愈发坚持自己清高的形象。金睛子想。抄袭事件本身……让她觉得很丢脸。 让她觉得很丢脸,让她感觉到了危机——她预感到自己即将失去,甚至已经开始失去那天才的光环,而这个漂亮的光环,或者说这份优越感是她在少年时代经历了四年的清贫与卑微后从此赖以为生的东西。当这种不祥的预感出现时,金睛子就本能地把那天才的光环攥得更紧,她要坚决地和那些“普通人”划清界限,要不懈地强化自己清高孤傲的形象,认定一切随和的表现都是对光环的亵渎……当年之所以坚决不肯流露出丝毫原谅朝谕的迹象,大概也是这种过激的想法所致。 “你在意,你太在意了,就跟任何一个正常人背负骂名的反应一样。你就是委屈,就是想哭,就是受伤了,可你偏偏要宣称自己毫发未损,对别人如此宣称也就算了,偏偏还要对自己也这么宣称。于是你混乱了,因为你连自己到底伤不伤心都不知道。” 金睛子哭了,几乎在听到师父说“就是想哭”的同时。她想忍住泪水,想趁师父不注意一把揩掉所有的眼泪,可眼泪却越揩越多,止不住地洇进她的袖口。她干脆埋首于臂弯间,一边听师父的话一边掉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那么想哭。是因为自己欺骗了自己那么多年,还是因为所有的欺骗终于有一个人能关心她到比她自己还看得懂? 师父大概没有发现她在掉泪,自顾讲了下去:“一个这样混乱的你,一个坚持拒绝一半的自己的你怎么可能光带着你的第一性格和第三性格去结丹?你的心境问题其实非常简单:你受伤了,需要哭,需要安慰,需要让你感到不再伤心。可是如果你一直不接受自己的第二性格,你怎么可能解决这个性格所出的问题?” 师父的声音停住了。片刻后他更温和的音色在更近处响起:“哟,哭啦?” “不是你让我哭的吗。”金睛子的声音带着哭腔。随后,压抑许久的哭声终于断断续续地从她蜷缩成一团的身体深处传出。“可我,可我就是不喜欢……谁能喜,谁能喜欢这样的自己……”她抽抽搭搭地说。“好了,好了。”师父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不是挺可爱的嘛,这样的你。会大笑,会大哭,会爱别人,也会被爱。再说,你的第二性格带给你的,真的只有耻辱吗?她在让你变得脆弱的同时,也让你有了珍惜的能力。你珍惜每一个爱你的人,师父师娘、师兄师妹、外公外婆……你珍藏那些被其他许多人熟视无睹的爱,对爱的敏感让你在同样的条件下比其他所有人更能感到幸福。唉,多幸福的小姑娘。”他抬起头,含笑望向远方,“或许有一天,你在漫长的道路上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他爱你的骄纵,爱你的脆弱,爱你拼命掩藏脆弱的倔强,也爱你破出重重心障的通透……或许直到那时你才会真正相信自己竟值得这么多的爱,在此之前,就姑且相信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吧。” 这时阿蹲忽然摇摇晃晃地飞上了屋顶,见金睛子离它近,便重重把自己落到了金睛子的膝上。它一打一打地甩着自己粗重的尾巴,下一秒就打起了呼噜。金睛子伏下身环抱住阿蹲和自己的双膝,侧着脸眺望着远天。 第十六章 通明(1)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下甲子甲戌年冬,时年一百零四岁的金睛子结成金丹。她结丹的那天正如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那样下着大雪,强大而平稳的灵气漩涡在秋声殿上空缓缓转动,使得大雪都在此处被旋转的灵气凝滞,犹如围绕北辰而动的众星。 “金睛子真人。”当金睛子走出房门时,朝谕含笑朝她行礼。金睛子也笑着回礼:“凑合真人,多礼了。” “奏和!”朝谕嚷了起来。 “为师第二个结成金丹的弟子。”师父早就在主殿等候多时,此时也笑着大步走来,伸手就毫不客气地揉了揉这位新晋金丹期修士的头。 “师父!我好歹也是堂堂金丹期修士了!别乱摸头!”金睛子大声抗议。“那也是我徒弟。”无妄真人嘿嘿一笑,一转身在朝谕的头上也揉了几把。于是两位金丹期修士一齐吵吵嚷嚷抗议起来,直到渠光真人突然飞降到面前才住嘴。 “结丹啦?”渠光真人笑眯眯地看着金睛子,“来,跟师祖上去,师祖有东西给你。” 金睛子看了看师父和师兄,有些不安地跟师祖朝外走去。师祖找她上去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事,之前两次她这么跟师祖走出秋声殿的时候,一次是去上隐门拜访了肃水真人,还有一次则去师祖那里包了八年的饺子…… 不过现在,无论是肃水真人还是包饺子她都不怕。十五年的心境打磨中,金睛子早就不再执着于那天才的头衔,自然也不会再执着于自己和韩令的竞争。师父说即便是她的脆弱她的自卑也是和她的才华和骄傲一样可爱的,更何况,真正相信自己强大的人无需非要用结丹时间的早晚来证明这一点。 其实,晚了十五年,能算什么?仙途何其绵长,当年近五十岁才筑基的师祖不正步履轻快地走在自己前方吗?就算日后她成不了师祖那样名声在外的修士又如何呢?做一个平庸的修士并不可怕。乾坤湖的薛万化和许承安不也活得很恣意吗? 在很多人看来,一百零四岁结丹的金睛子大概已经彻底沦为平庸了吧。她倒也不在乎。那个漂亮的天才的光环,早已经不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了。她曾害怕一旦失去了这个光环自己就将陷入无尽黑暗,可事实上,她那被天才的光环映得雪盲一片的双眼直到摘下光环后才见到满天星斗。 她不紧不慢地练成了同时用灵气包六十四个饺子的技术,还能不动声色地在其中一个饺子里塞上一枚灵铢。然后她不紧不慢地继续她的修炼,继续她的写作,闲时也去到千华门看望她的外公或是写信给居无定所的外婆。有一天她看到雪花,觉得时候到了,就走进修炼室去结丹。然后金丹成了。 师祖没有带她飞遁到山顶,只是和她一起走着山路。她说她给金睛子准备了一样好东西,好歹要走走这些山路,以示好事多磨。金睛子期待着。 至峰顶,渠光真人让她在凉亭稍候,她自己则走回自己的洞府,过了一会儿,神神秘秘地捧着一个狭长的木盒到了金睛子面前。 “你自己开。”她笑着说。 金睛子郑重地双手打开盒盖,木盒里是一把造型古拙的剑,尽管不事雕琢,却仿佛有灵性一般吞吐着温润的光泽。剑柄上用篆体刻有二小字:通明。 “通明剑。为我当年炼制烹斗煮星鼎剩余的材料所炼。其实十几年前就已经炼好了,一直打算等你结丹后再送给你。”她看看剑又看看金睛子,欣慰地笑了,“终于结丹了呀,金睛子!你这丹结的,可真是不容易。我想我万渠光最得意的徒孙结丹了,总该有件拿得出手的法宝,这把剑还是特意让肃水真人亲自给你炼的。他是剑修,在这方面比我更内行。哦,他还说这把剑品阶很高,至少让你用到化神期不会有问题。” 惊喜和感动让金睛子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想说些体面的感谢的话,张了半天嘴,却只说出来一句:“师祖……你对我真好……” 渠光真人却叹了口气:“虽说是赠礼,但其实也是补偿,这柄剑。毕竟你这将近二十年的坎,有师祖的责任。以前老拿你跟韩家那小子比来比去,既是师祖好胜,也是想激励你。可你并不是适合用这种方式激励的人,因为就算没有我的催促,你都执着到会把自己逼疯,更何况加上师祖的一份期望呢?” 金睛子微笑不语。渠光真人接着说:“说起来,还亏得你拜了殷无妄那小混蛋为师。唉,我的徒弟中最随便最懒的一个,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徒弟,倒意外地是一个很好的师父。他跟我谈过好几次啦,你的事。嚷嚷着说我快把他的宝贝徒弟玩死了——哪有这么夸张。” 金睛子忍不住笑出了声,继而感到自己被好多的幸福环绕,笑容的弧度越来越大。师父真的很关爱她呀,把她当作自己的宝贝徒弟,简直像很多年前父亲在宴会上宠溺地向别人介绍自己是他的宝贝闺女那样。师祖也那么关爱她,师祖的众多徒孙中,不是只有自己被她寄予了如此期望吗?还有肃水真人,虽然不是金睛子的师长,却差不多是看着她长大,给她炼了这把能陪她走到化神期的剑,虽说是师祖所托,但不也很难能可贵吗…… 若是自己没有经历灵显城的四年,如今的她能感受到如此多的幸福吗?金睛子突然想到。若是段家没有出事,她平平安安长大,被父亲小心翼翼地护送到修仙界,然后直接来到凌意文宗,她会把这么多的爱,这么多的幸福全视为理所当然,继而视而不见吗? 她又笑了。渠光真人见她一个人站在旁边笑得欢,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傻笑什么,这么开心,师祖又没说以后不拿你跟韩家那小子比了。我只是呀,突然觉得,老比较晋阶时间有什么意思,对吧?两个修士的高下怎么能单从晋阶早晚来看呢?太肤浅了。要比,我们比你们的实力,你们的潜能,你们谁能在仙路上走得更远……对,还要比心境。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论起心境,现在的你绝对是更透彻的一个。”她拾起通明剑,指肚摩挲着剑柄上的“通明”二字,“通明。这剑名是肃水真人起的。剑心通明,文心通明……不能说新颖吧,但倒意外挺适合你的。” 她把通明剑塞到金睛子手中。金睛子着迷地轻抚着剑身,指尖掠过之处留下丝丝缕缕的灵气,剑体在她的灵气中轻颤,与她共鸣。金睛子持剑轻轻挥舞了一下,因为没有注入多少真元,剑轨之处只留下一阵转瞬即逝的疾风。通明剑仿佛意犹未尽,又在她手中轻颤了片刻。 金睛子对炼器没有研究,但本能地知道这是把难得的好剑,与她也颇为相投。这样的法宝无论在长生哪一个繁华的仙城都是有价无市的存在,如今却那么轻而易举,被师祖当作小礼物赠予了她。她还想谢谢师祖,又怕感谢的话语太过疏离,也怕几句空泛的感谢无法表达她所感的毫末,只好郑重地宣告:“徒孙必不负师祖厚爱。” 师祖大笑:“横竖剑是你的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十六章 通明(2) 拿着通明剑回到秋声殿后,金睛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外公外婆写传讯符告知他们自己结丹的事。月川真人最近正好就在祈州,当天就跑到了凌意文宗来看她,一见面就塞给她两枚红铜色的乾坤环。金睛子虽然刚筑基的时候就被师祖普及了修仙界的货币及其汇率,但因为以前最多经手浅金色的乾坤环,从没真正用过红铜色的乾坤环,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红铜色乾坤环的面额是浅金色乾坤环的十倍——十环。月川真人给了她二十环。 她马上下意识地把环换算成灵铢,发现这竟相当于十万灵铢。金睛子活到现在都没攒过那么多钱,当下对这笔巨款感到十分震惊。月川真人见她如此惊讶,好心地打破了她暴富的幻想,告诉她不同修为的修士花用情况天差地别,十万灵铢对于炼气期和筑基期的修士来说或许是一大笔钱,二十环对金丹期修士来说却不是。适合金丹期的丹药、法器、阵盘等用品比起筑基期来都是翻倍的贵,去买一趟东西都能把二十环花完。当然,金丹期修士也相应地能做很多筑基期修士无法胜任的工作,赚取的钱也和筑基期不是一个级别。所以,金睛子既不会暴富,也不会变穷。 月川真人耐心地给金睛子普及了许多金丹期修士需要的经验,她的讲述全面而细致,金睛子不禁怀疑这其实是百余年前她原本打算给晏明霞讲的东西。她的出现,她的结丹对于外公外婆来说会是一次治愈吗?金睛子不禁想到。不过她无需知道答案,光是这种可能性就足以让金睛子微笑了。 月川真人临走前跟师父单独谈了半天。她走后,金睛子好奇地问师父月川真人都跟他说了什么。“没什么大事。”师父打了个哈欠,“就问你的近况,你的天赋,你的前途如何如何……” “那师父你怎么说的呀?” “可劲儿夸呗。”他说,“不然我怕她不走。” 金睛子忍不住扬起了嘴角,无妄真人见她这样,马上瞪了她一眼。 说起来无妄真人也非常无奈。他一点都不喜欢被徒弟的长辈带着一副信不过他的样子逼问他教育方法的种种细节,可偏偏月川真人和九鼎真人在年龄和修为上都比他略高,他又不能不好好敷衍他们。以后若还要收徒,他一定会事先调查一下徒弟的家世背景,确定对方不会有修为比他高的长辈跑过来让他这个做师父的为难。 好在至少这回九鼎真人没有再来拜访。至夜,他的回信随包裹一起寄到。包裹里封了整整五十环,又让金睛子忍不住惊讶了一下。他的回信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激动欣喜之情,只是告诉金睛子以她此时金丹期的修为和之前在千华门积累的那些经验,她可以试着去应聘城府的工作,信中余下的内容都是在介绍应聘城府工作的流程与经验。 应聘城府执事的前提条件是通过一个城府州府执事通用资格考试,简称执事资格考试。考试满分为八十一分,达到六十五分及以上就能合格。不过若能取得高分,在接下来的应聘中就有更多优势。考试这事儿九鼎真人不为金睛子担心,他知道金睛子擅长记背。他给金睛子推荐了几本备考用参考书,说她只要把书读熟了,通过考试不是问题。 通过考试后,下一步就是寻找合适的职位前去应聘了。长生九州仙城无数,当仙城出现职位空缺的时候,城府就会公示自己的招聘职位及其要求,这些信息可以在任何一个城府的顾询堂方便地查到。九鼎真人细心地列举了他认为金睛子有能力应聘的部门,不过他个人还是最推荐她去政部谒外堂担任谒外执事,承担起一个城府对外交流的工作。当年金睛子据理力争说服千华城城主的事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觉得既然金睛子有这方面的天赋,就不要轻易浪费。对此金睛子自己持保留态度。 找到合适的职位之后,金睛子就可以按照具体要求前去应聘了。尽管每个城府的组织结构都大同小异,同一个岗位的应聘要求在不同的仙城可能大不相同,因此在决定应聘时就要关注好要求。如果金睛子通过了多个岗位的应聘,那么一般会进入最早决定应聘她的城府工作。 九鼎真人的介绍不可谓不全面,唯独遗漏了金睛子的一个顾虑:她在担心城府工作会不会占用太多道业学习的时间,如果工作的城府太远,她连凌意文宗都不能常常回,何谈继续从师学习呢?州府里工作的师娘可是从不见闲,自己的宗门也难能回一趟的。在城府里工作会面临相同的命运吗? 这个问题最好还是要问问师娘。然而师娘,正如刚刚描述的那样,从来不见闲,金睛子只好退而求其次去问师父。 “你真要去做执事?”师父听了,略带惊奇地说,“我以为你打算以后也像为师那样在宗门里讲讲道,教教徒弟呢。” 师父之前是听金睛子提过去做城府执事的想法的,只不过不知道是没把金睛子的话当真,还是听的时候心不在焉,他现在倒显得像第一次听说一样。 金睛子把九鼎真人鼓励她去从政的话原封不动讲给师父听。师父哦哦哦了几声,没什么反对意见。金睛子又对师父提起她的顾虑,师父抓抓脑袋,含糊地说:“忙不忙……也要看具体工作岗位和你个人因素的吧。碧涵是州司交通堂的技术人员,本来就挺忙的。再加上她自己有点儿……呃,热爱工作,所以她挺忙的。啧,挺忙的。” 师娘好像确实有点工作狂的属性。金睛子没见她有什么爱好,修炼、工作之余好像还是工作,休假时间也照样在闷头翻一张张标注复杂的传输阵图纸,边看边兴奋地修改,还要骂几句画图纸的人根本不懂节约灵气、不懂实际使用效果什么的。一想到这儿金睛子就有点儿害怕,她可不想以后也变得像师娘这样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工作上。 她接着追问师父如果她不去师娘那样忙碌的部门,自己也不那么热爱工作的话,会不会稍微空闲轻松一点。师父也不太答得上来,让她自己去问师娘。 金睛子运气不错,当天晚上就逮着了师娘。 “你要去做执事啊?”听了金睛子的意图后,师娘也瞪大了眼睛,“以前从没见你流露这方面的想法。” 金睛子自觉其实是流露过的,但师娘显然不记得了,她也没办法,只好又把九鼎真人鼓励她去从政的话原封不动讲给师娘听。师娘听了,也哦哦哦了几声,说可以可以,挺好挺好。金睛子问起师娘是不是所有执事都像她这么忙,师娘斟酌半天,尽可能客观准确地说:“和不同城府的情况有关……这……也很难评判。你若是有意向的职位,我可以帮你看看。” 这个回答令金睛子有点失望。搞了半天忙不忙完全是随机的啊。想了想,她问起具体的休假制度。休假制度总是有具体规定的吧。 “这个倒是有。”师娘一经提醒,语速快了起来,“现在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我当年在城府做执事的时候,每月有一旬的假期,每五年可以请一次长达一年的假,长假可以累加,也就是说,如果你连续十五年不请长假,那你就可以请一次三年的假。” “那放假还挺多!”这出乎了金睛子的意料。 “也不轻松啊。”师娘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叹道,“假期的主要目的不是让你休息,而是让你有时间修炼。你才刚刚结丹,还不能像我这样就算脱离宗门和师长也能顺利地自己修炼……等你以后到了元婴期,这样的限制就少很多啦。” “所以正常工作是不会耽误道业的……” “是不会,只要你稍微勤快一点,别像你师父这么懒。” 既然不会耽误道业,金睛子就没什么顾虑了,第二天就去悉宁城城府的顾询堂查询了关于执事资格考试的信息。考试每年春季都会举办,下一场考试距此时还有两个多月。金睛子决定速战速决,与其再等一年,不如在这两个月内猛学一番,考出了事。师娘认为两个月的备考对金睛子来说绝对足够,无甚不妥。师父本来想过几天就教金睛子金丹期的术法,知道她打算考试,也乐得再过两个月的冬,说等她考完了再教。于是,金睛子就满怀激情地投入了结丹以来的第一件大事——备考。 第十七章 万事合意(1) 执事资格考试涉及纵横九大方面知识,每方面有三道题,一题三分。虽说初听很复杂,其实不过是一些政治、经济方面的基础知识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常识而已。考试的主要目的并非选拔,而是让日后担任执事的修士在备考的过程中对这些知识有个概念,以便更好适应日后的工作,因此难度并不算大。 对金睛子来说更是如此。这些基本的知识她早在她在千华门看九鼎真人的书的时候就已经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如今的备考对她来说只是把这些知识体系化地复习一遍而已。什么城府州府的主要部门,城主、副城主和督查使之间的权力制衡方式,门联的性质及历史,这些常规的考题她就算不经过备考也能回答,只是用语没那么官方而已。 三月初她如计划在悉宁城参加了执事资格考试。考试的形式跟筑基期的时候经常要参加的门派联考差不太多,都是一群人坐在桌前各自做题而已,只不过考试时间比门派联考短多了,只考一个时辰。做完题后金睛子静候考试结束,本以为要像门派联考那样结束后把试卷上交,没想到时间到后试卷上自动出现了批改的痕迹。金睛子紧张地看着自己前面的几道题上都被盖上了“上策”的小戳记——这说明这几道题都答对了。对于客观题来说,上策的标志就意味着正确,如果答错就是“败策”的戳记。 金睛子的客观题是清一色的上策戳,批改直到进行到主观题才有点变化。有的题被盖上了“中策”,甚至有一道“下策”,好在没有出现败策,并且大部分的题还是上策。 在主观题部分,上策代表满分即三分,中策代表两分,下策代表一分,败策代表零分。最终金睛子的得分终于在试卷上方呈现:七十六分。 这时金睛子听到周围有人轻呼,一看,考场里有几个人的试卷正在自己撕碎。金睛子赶紧看向自己的试卷,它没有自己撕碎,只是迅速折叠了起来,以试卷边沿那些金睛子以为纯粹是为了装饰试卷的花纹折组成了一张小小的卡片,卡片正面印着长生门联的徽章,反面是几行字,证明金睛子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以什么分数通过了执事资格考试。至于那些试卷撕碎的人,大概是没有通过吧。 负责监考的修士指示考试通过的人拿着自己的仙籍牌和卡片依次走到门口,把两样东西放在一个长得像阵盘的仪器上,说是把证明录入到仙籍牌中。金睛子完成录入后,迫不及待地边往外走边探入神识查看自己的仙籍牌。果然,原本只记录了她的基本信息的仙籍牌上多了一行字:城府州府执事通用资格考试合格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下甲子乙亥年悉宁城。 她雀跃不已,捧着仙籍牌和证明卡御剑回到了秋声殿。 御剑回来的时候金睛子就在上空看见师父和金霁月在殿后说话,于是跳下剑后,她绕过胖美人影壁,穿过主殿直奔殿后广场,大声汇报说自己通过了执事资格考试。师父刚才正在跟金霁月指点她的修炼,听到金睛子的声音,随口表示了一下祝贺,金霁月也佯装惊喜地恭喜了金睛子一下,不过其实谁都不对她通过考试感到惊讶。 “既然考完了试,明天我教你文阵吧。上午可有空?”师父懒洋洋地说,“顺便,明天把朝谕也叫来,正好我一次性把你们都教了。” 金睛子应下,本想给朝谕发一张传讯符,转念一想,干脆去他的新洞府找他了。 朝谕早就入住了他起名为“生息阁”的新洞府。除了地沟龙抓抓和大鳖老趴之外,这些年来又养了一只灵宠店里多年卖不掉的名叫建功的鹰以及若干不同品种的鱼。建功是品种颇为不错的灵兽,有筑基后期的修为,但是由于眼睛长得比较阴郁,头部的白毛又呈爆炸状生长,使得建功年纪轻轻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凶恶的爆炸胡老鹰,因此一直没有人把它买走。朝谕早有自己买下建功的打算,但怕秋声殿空间不够,又惹师父师娘生气,一直到搬家后才把建功带回了家。 金睛子自从朝谕搬走后没少去他洞府晃荡。生息阁外围的禁制对金睛子完全开放,她随时可以坐到朝谕家的草坪上摸摸龙看看鹰,再去水池边喂喂鳖和鱼。那些龙啊鹰啊鳖啊鱼啊的也都认识金睛子,并且由于金睛子经常喂它们的缘故,与她还甚是亲密。 金睛子慢悠悠地御剑来到生息阁。尚未落地,抓抓就拖着尾巴飞了过来,笨重而亲昵地用粗糙的鳞甲在她脸上蹭了蹭,然后从打开的窗子飞进洞府通知它的主人。建功在金睛子周围盘旋了一圈,见她没有拿任何吃的,便飞走了。这时朝谕刚好推开门出来,建功就顺势落在了朝谕的肩膀上。 “金睛子!”朝谕笑着朝她走来,“你考试怎么样?” 金睛子轻哼一声:“当然是通过了,有疑问吗?”她甩出证明卡给朝谕看。朝谕正反看了看,把卡片还给她:“这么说你要去城府当执事了!以后我到你工作的城里去,跟别人说我城府里有人,人家会怕我吗?” 金睛子大笑着从他手里抽回卡片:“等我当上城主,你这么说倒也合宜。好了,我找你来有正事,师父让我叫你明天上午回秋声殿,他说要一道教我们文阵。” 朝谕哦了一声。金睛子追问道,“之前你学过吗,文阵?是不是很难?” 朝谕背着手朝水池边走去:“没学过啊。” “你结丹都十几年了,还跟我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不会吧。” “师父先教的我大音,”他解释道,“这些年我一直在练大音,可算是多少有点成效了。还好我没住秋声殿,否则你们都得听我天天干嚎《离骚》。” 金睛子跟着他走到水池边,带着点儿调笑说:“嚎两声?我还没见识过奏和真人你的大音呢。” 朝谕顿了顿,也微笑起来:“你确定?大音可是具有神识攻击性的,若要我在你身上试,你得准备好灵气护体。” “不会有什么伤害吧。” “不会。就我这水平,最多让你难受一下。” “那好。” 朝谕的神色突然郑重起来,凝望向远方。“你干嘛啊?”金睛子不明所以地瞪着他。 朝谕突然气急败坏了:“你别打扰我,我酝酿感情呢!”“好好好,你酝酿你酝酿。”金睛子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朝谕又作凝重状望向远方,不知为何面容却有些抽搐。金睛子本也故作严肃,可一看到朝谕那样儿她就想笑。渐渐地两人都绷不住了,面对面放声大笑起来。 “你影响我!”朝谕边笑边指责金睛子,“平时我一个人练大音从不会这样!” 金睛子笑得更厉害了:“你自己水平不到家,还赖我!跟人斗法你也让人家给你时间酝酿感情吗!” 总之朝谕的大音最终是没有演示成。第二天上午他们在秋声殿碰面的时候,朝谕还试着在那里“酝酿感情”,结果感情的酝酿被师父无情打断,师父叫他们进到主殿一层大厅坐下,听他讲文阵。 只要天气适宜,无妄真人其实更喜欢在户外进行讲授,可惜今日下雨,显然不符合适宜天气的标准。 “《开世道统》上关于文阵的内容,你们提前看过吧。”师父翘着腿坐在主位上问。金睛子点点头,朝谕摇摇头。 师父白了朝谕一眼,接着说:“你们遇到过文阵吗?” 两人皆摇头。 师父思量片刻:“看来还是得先让你们见识一下文阵到底是什么样的,让你们对此有个概念。” 金睛子和朝谕坐在原位等待,师父却仍保持沉思状,不见他有演示文阵的意思。金睛子和朝谕对视了一点,皆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不解。 “唉。”师父突然闭眼叹了一口气,“来不及了……” 窗外的风雨突然盛了起来,呼啸尖利几似人声,天色也逐渐变暗,仿佛凶兆从天而降,将秋声殿层层包围。金睛子既惊且疑:“师父……” 无妄真人起身负手而立,面上淡淡的笑容中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本来以为还有时间……以为至少可以……可以让你们这一代继续下去。”他微微偏头,看了看两侧的金睛子和朝谕,风雨之日黯淡的灰色天光勾勒出他难得肃穆的面容:“小朝,小段,今天我们不学文阵了。是时候告诉你们……告诉你们真相。” 第十七章 万事合意(2) “小朝,小段,今天我们不学文阵了。是时候告诉你们……告诉你们真相。” 朝谕和金睛子又对视了一眼,只不过这一回他们的目光中都多了些许紧张和慌乱。 大风突然改变了朝向,大雨扫入秋声殿,窸窸窣窣的声音开始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有虫子之类的东西沿着秋声殿的外墙缓缓上爬,虽不见其形,但令人毛骨悚然…… 金睛子感觉自己的心跳忽然没来由地加快,一下、一下又一下,加速的节奏中有轻微的紊乱,让她感到一阵战栗的恶心。 “师父,那些声音是什么!”仿佛为了打破这慌乱一般,朝谕突然站起身大声问道。他边问边大步走到了师父身边。金睛子也脊背发麻,跳了起来蹿到师父另一边,紧紧揪住了师父的广袖,仿佛这样就能安全一些。 “是魔修。”师父漠然望向前方,“早已潜伏多时,从一个甲子前。”他怜爱地左右揽住了两个徒弟的肩膀,说:“乾坤修仙界……早已不是我们让你们看到的那样了。为了让你们这一代弟子在正常的环境中长大,我们设了一个极大的阵法……那些繁荣景象,宁静祥和,不过是阵法中的幻境而已。” 原来,早从一个甲子之前,她就一直生活在了阵法构筑的幻境之中。金睛子略带悲戚地想。原来,看似懒散的师父其实一直都在尽最大的努力用自己的神识和其他前辈一起运作着这个阵法,而这一切,只是为了他们这一代…… “宗门的护山大阵被破了,幻阵也被破了。”师父紧抿着唇说,“秋声殿的阵法……应该还能支撑一会儿。但不会很久了……” 金睛子突然很想哭,但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只好咬着唇忍住眼泪。她听见师父又叹了一口气,继而忽肃然道:“它们这么快就来攻我秋声殿,为什么?不就因为我们是渠光真人的传承!呵!”他冷笑,“你们师祖当年入魔复归道,他们当我们这一脉有什么秘密!昨天抓了你们一个堂师姐回去,活生生拆了她全身经脉,我们翠微峰岂堪这种折辱!” 活生生拆掉经脉!金睛子又怒又惧,“被杀也就罢了……” 周围的窸窣声越来越大,中间夹杂着蛇类吐信的嘶嘶声,黏液滴落的声音,还有无数不可名状但同样令人反胃的声音。师父重重吐出一口气,把朝谕和金睛子往旁边轻轻一推:“不可能战胜它们的。我出门……”他闭了闭眼,“自爆。至少拉上几个妖修一块死。你们……听到我自爆的动静,也立刻自戕!” 金睛子眼泪汪汪地看着师父走出了主殿,走啊走,他在风雨中向前,绕过胖美人影壁…… 窸窣声突然变得嘈杂,当爆炸声响起时,泪水也终于从金睛子眼中掉了出来。 自戕。她咬着牙的同时咬着这个念头,拔出了师祖赐下的通明剑。通明剑身沁凉如冰,在她的指尖拂过时荡开一层轻轻的灵气的涟漪。自师祖赐剑以来,她还从未使用过这把剑,没想到第一次抽出,竟是为了自戕…… 她闭上眼,把剑朝脖子上抹去—— “你傻啊!”朝谕突然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这么生硬的剧情,你还当真?这是个文阵!你清醒一点!” 文阵……吗?金睛子费力地思索着。她好像确实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到底哪里不对呢…… “师父元婴中期的修为,在殿门口自爆了,我们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朝谕一把夺过她的剑藏在背后,好像生怕她再试图自戕,“你之前脑子里是不是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师父这些年都在努力维持这个幻阵的运行?师父根本就没提到他参加了这个幻阵的维持,你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根本不符合逻辑!” 金睛子的思绪逐渐清明:“对!并且就算真的被包围,师父这种贪生怕死的人也不会为了尊严什么的一出去就自爆,更不会让我们跟着自戕!” “咳咳咳咳咳咳咳!”师父的咳嗽声重重响起。灰暗的暴风雨、恐怖的窸窣声瞬间崩落。秋声殿外的雨仍不紧不慢地下着,师父坐在主位上,笑得有点无奈:“什么贪生怕死!有这么当面说自己师父的吗!” 金睛子如释重负地瘫坐回椅子上:“原来都是文阵?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金睛子和朝谕坐在原位等待,师父却仍保持沉思状,不见他有演示文阵的意思’开始。”师父笑嘻嘻地说,“这类从你们当前所在场景即兴编叙的文阵,叫‘即兴顺叙’。我修为比你们高太多了,因此你们对文阵的开始毫无察觉。若是同辈修士的文阵的话,你们多少能感到灵气波动的。” 朝谕坐在对面边点头边把玩着金睛子的剑。金睛子向朝谕瞪着眼,伸手让他把剑还她。朝谕笑着捏着剑尖把剑柄递到金睛子手中:“要不是我拦着,你差点就自己抹脖子了!” “这就是文阵的可怕之处啊。”师父说,“对你的直接伤害有限,却能把你逼疯,让你自杀。文阵中只有你一个人是真实存在的,文阵模拟出来的各种灾难,各种祸患,实质上都不能伤你分毫,唯一能伤害你的,只有你自己而已。”他顿了顿,补充道,“刚才的文阵中,你们两个都真实存在。因为只是个简单的小文阵,所以我多费了些劲,把你们放到了同一个文阵里。这种做法十分费劲,并且容易出错,使用频率可以低到忽略不计,所以你们以后遇到文阵,基本上可以断定只有你一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其他都是文阵营造的幻象。” “师父,”金睛子惴惴不安地问,“如果朝谕没有把我拦下……” 师父大笑:“怎么可能真的让你自戕!我会马上夺走你的剑,然后解除文阵的。” 金睛子舒了一口气。朝谕又嘲笑起她来:“也就你真的傻到会去自戕。我一听师父叫我们自戕,马上就清醒过来,感觉不对了。” 金睛子也觉得自己傻,干脆眼睛一闭,脑袋一扭说:“师父的首徒是你,又不是我!做师兄的先发现不对,不是应该的嘛!” 等这对师兄妹拌完了嘴,师父才接着发话:“文阵的破解有其技巧,学会这些技巧后,破解就会变得容易的多。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先教你们破解之道,既是让你们先学破解,也是让你们见识见识各种各样的文阵,方便你们以后学文阵的建构。文阵的建构需要你们准备一套完整的世界观,当然可以采用现实世界的模板,但为了长远起见,还是希望你们这些年花点时间自己创造一套不一样的世界观。日后会有用。” 师父讲了讲近几日的授课安排,朝谕和金睛子点着头记着时间,对于明天即将要练习破解的文阵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一丝期待。 第十八章 拜堂主所赐(1) 无论多么复杂庞大的文阵,本质上都由两个部分组成:文版和灵气。灵气无需多言,文版其实就是文章,原理上讲任何文章都可以成为文阵的文版,但从实际运用上讲,以小说作为文版效果最好,使用也最广泛。 想必诸位读者在上一章中已经初步感受到文阵的威力了吧。无妄真人即兴编纂的故事,就这么严丝合缝地缀入了真实的场景之中,让人分不清真假。文版的直接呈现既能一定程度上混淆读者的观感,配合上灵气的操作后,就能真正形成定向的神识攻击,把攻击对象拖入文版描写的场景之中。 文阵的攻击方式通常有如下几种:一是如上一章所述,通过特定的情节诱导攻击对象自残自杀;二是以文阵内部极具吸引力的世界使得攻击对象在其中流连忘返,或以细致真实的描写令攻击对象相信此中才是真实,从而迟迟不去挣脱,最终被文阵慢慢侵蚀神识;三是在文阵内向攻击对象灌输某种邪门的三观,让对方挣脱文阵之后持续受到这种三观的影响,继而走火入魔或放弃战斗。 被文阵包围的人会进入一种呆滞状态,但操纵文阵的人也需要以大量的灵气和注意力控制文阵,而在这种状态下,无论是攻击者还是被攻击者都极易受到第三方攻击,因此作为一种攻击手段的文阵通常只有在一对一斗法的情况下才能使用。混战中使用文阵是非常危险的。 说到这里或许诸位读者会觉得文阵实属鸡肋,但实际上,文阵在发明之初本就不是一种攻击手段。在文阵最初被某个或某群无名文修发明出来的时候,它只是文修之间交流创作的一种游戏而已。文修把自己的小说制成文阵,把朋友置于文阵之中,朋友亲身在识海中感受小说的世界,若很快就破解了文阵,说明这篇小说存在过于无聊、逻辑漏洞严重、细节架构缺失等问题,若朋友身在其中不能自拔,则相当于给了作者最高的赞誉。 也有文修刻意在文阵中设计一些特殊的情节,然后把自己的徒弟放入其中历练,算是辅助弟子心境修炼的一种手法。直到成化时期早期,才有一位道号穹玄的文修突发奇想,用文阵逼疯了自己的对手,从此开启了以文阵作为攻击术法的先河。 但无论是作何种用途,文阵的破解和建构都能够有效地增进文修对文道的理解,因此在现世,文阵成为了每一个金丹期文修的必学篇目。 无妄真人每半个月都会把朝谕和金睛子叫来讲解某种类型的文阵极其破解方法,然后将他们置于文阵之中尝试破解。几个月下来,那些《开世道统》上让金睛子一度极其费解的文字终于在她心中有了实际的概念。原来无如子黑箱就是把主角全程捆绑在一个全是黑暗的房间中,所有的情节只消描写疑虑和恐惧即可,文版非常简单,但使用效果显着;三光真人碾轮就是让主角如凌正道君笔下的三光真人那样受尽各种不幸,用轮番的悲剧把主角逼疯;浑欲真人万续是一种百搭式的文阵,以多处的含糊指代完美地把任何攻击对象衔接至文阵的主角位置,从而省去了针对攻击对象修改文版的麻烦…… 不过尽管文阵的类型千千万万,它们的破解方法却大同小异。最直接的莫过于发现文阵中作者不慎留下的逻辑漏洞,若是没有明显的逻辑漏洞,则可以观察世界观的完整程度,就算遇到了一个极其完美没有缺陷的文阵,只要秉持坚决不自残不自杀的信念,就可以把自己在文阵中受到的伤害降到最低。 “从发明之初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文阵直接杀死过任何一个修士,当然,自杀的除外。”这是师父的原话,“文阵的最可怕之处,在于攻心。” 除了学文阵外,这几个月来金睛子还忙着另一件事:应聘工作。修为至金丹期、通过了执事资格考试的金睛子已经具备了应聘城府执事的基本条件,下一步就是寻找合适的空缺岗位然后按照要求前去应聘了。 应聘信息仍需要金睛子去悉宁城的顾询堂拓回。长生九州,仙城无数,空缺的职位并不少,但一经金睛子筛选后,适合她的岗位就很有限了。她筛选的第一个标准是地域。她毕竟还是个金丹期修士,需要频繁回到宗门从师学习,因此最好不要去到太远的地方工作。金睛子在地域上主要考虑自己所在的祈州和与祈州临近的征州。第二个筛选标准是岗位要求。金睛子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的能力范围仅限于做一些文书工作和耍耍嘴皮子,那些对专业技能有所要求的岗位显然非她能胜任得了。两个条件一加筛选,金睛子的选择范围就不太大了,只剩下七个岗位。七个岗位中她又排除掉了三个自觉不喜欢的,这下便只剩下四个了。这四个岗位分别是:祈州道嘉城天部会道堂执事、祈州殊途城政部尚礼堂执事、征州乌河城政部谒外堂执事和征州丹生城天部传道堂执事。 在就这四个具体岗位分别咨询了师娘和九鼎真人的意见后,金睛子对它们代表的命运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会道堂的职责是管理城中的学术协会,鼓励修炼方面的学术研究,被师娘和九鼎真人公认为最闲的差事;尚礼堂执事负责一些城府活动的操办和城府对外文化形象的管理,看起来比较有趣;谒外堂担任城府的对外交流工作,九鼎真人力推此岗;传道堂则负责鼓励促进城内修士的修炼,还可能要负责开设一些公开讲道。四个岗位都不算太繁忙,也在金睛子的能力范围之内,权衡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方面后,金睛子大致给自己的意向排了个序:会道堂第一,传道堂第二,尚礼堂第三,谒外堂第四。可惜应聘工作不会考虑你的志愿意向顺序,优先被哪个录取单纯取决于时间先后。 说来也巧,这四个岗位的应聘时间大致和金睛子的志愿顺序吻合。第一个开始招聘的是丹生城传道堂,形式是要求应聘者前往丹生城参加笔试,若笔试通过,则当场进行面试。笔试的知识范围泛泛划定为“修炼相关知识”,由于复习范围不够明确,不便于金睛子展示自己高超的背功,而她也没有积淀如此全面丰富的“修炼相关知识”,因此很不幸地在笔试阶段就被淘汰了。 第二个开始招聘的是道嘉城会道堂,金睛子最渴望中选的岗位。这次的应聘没有举行笔试,只是要求应聘者提供个人简历并前往道嘉城参加面试。面试当天,金睛子在金霁月的指导下精心打扮了一番,还穿上了那条在乾坤湖斥五百灵铢巨资购置的裙子,自信从容地坐着公交舟来到了道嘉城,刚来到面试地点附近就被排到门外的面试队伍吓了一跳。她之前只想到道嘉城会道堂的职位既清闲又要求低,离宗门也近,却没想到这一条件竟会吸引如此多志同道合的道友。她辛辛苦苦地排了近一个时辰的队才轮到面试,自认也表现很好,可显然在众多的竞争对手中必是卧虎藏龙,使得一回秋声殿就累得闷头大睡的金睛子一睡醒就收到了落选的消息。 第十八章 拜堂主所赐(2) 殊途城尚礼堂和乌河城谒外堂的招聘时间相近,前者只比后者早了一天,形式上都是和道嘉城会道堂一样提交个人简历外加面试。经过了前两次的失败,金睛子在参加尚礼堂面试的时候已经是如临大敌的心态了。好在这次她只有六七个竞争对手,虽然仍不少,至少比上一次要好得多。 给她面试的有三位前辈,皆看起来平易近人。让金睛子作了自我介绍后,他们问了一些比较常规的问题。金睛子提前准备了全套的预设问题和相应回答,此刻舌灿莲花地把这些早有准备的答案大段大段地往外倒,简直能就每一个问题发表一番演讲,成功营造了自己从小向往尚礼堂工作多年来坚持不懈朝着目标靠近的励志形象。结丹前在身为掌门的外公身边数年的实习经历更是为金睛子的履历加了不少分。三位前辈似乎很是满意,左边这位全程微笑,中间的频频点头,最右边的在金睛子离开前还夸了她几句。金睛子最爱听别人的赞许,走出房间时感觉脚下飘飘像在御剑,只觉得胜券在握了。 尽管金睛子如此自信,她仍不敢断定自己一定能得到殊途城尚礼堂的职位。殊途城的效率也实属低下,道嘉城会道堂有那么多应聘者,他们尚且第二天就做出了决定,而殊途城尚礼堂仅由七八位应聘者,他们却说要两天后才能公布结果。因此,金睛子决定还是认真对待一下最后乌河城谒外堂的面试。万一殊途城那边没成功,她至少还有乌河城的机会。如果殊途城那边成功了,那么按照时间优先原则,她仍会去到殊途城的。于是,她像应对之前的面试那样提前准备了非常全面的问题预设及回答,在金霁月的指导下精心把自己打扮得既漂亮又干练,保持着自信从容的姿态来到了乌河城参加面试。 参加面试的人数比起之前更少,算上金睛子只有四个。尽管金睛子排在最后,她也没多等,很快就轮到了面试。给她面试的是两个前辈,自己介绍说一个是政部吏务堂的副堂主,一个是政部谒外堂的堂主。吏务堂副堂主一脸疲惫,谒外堂堂主正好相反,目光炯炯地打量着金睛子。 他们问的问题大体也不超过金睛子的预料,少数几个没有被金睛子预设到的问题,她也能就自己准备的那些回答七拼八凑地迅速组织一个新答案。谒外堂堂主越听越满意,吏务堂副堂主也逐渐褪去了那副疲惫的神态,愈发认真起来。原本规定的一刻钟面试时间到了后,谒外堂堂主又多问了她几个问题,其中甚至还问到了她之前的抄袭事件。金睛子从容不迫地照实答了。面试结束后,谒外堂堂主直接站起身拍了拍金睛子的肩膀,说希望日后能在城府见到她。金睛子笑着谢过了堂主厚爱,心里却更记挂殊途城尚礼堂的那个位置。 “就她了!展辞,马上去登记!就要她!”金睛子阖门离开后,谒外堂堂主突然眼冒精光地跳了起来,边拍吏务堂副堂主面前的桌子边大声宣布道。 吏务堂副堂主展辞吓得往后一缩:“狄堂主,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赶紧,”谒外堂堂主狄枕星推着展副堂主就往外走,“赶紧去办你们吏务堂的那些破手续,我要亲眼看着她的名字填到我们谒外堂的名单上!” 尽管不欣赏对方激情拍桌的粗鲁举动,但展辞其实颇理解狄枕星的心情。乌河城谒外堂,自从之前那位李执事升调后就一直没出现令狄枕星合意的谒外执事,这次来面试的四人中,前面三个又令他们有不同程度的失望,好不容易在最后碰上一个各方面都出众,甚至还有在一派掌门身边数年的实习经验的。原本他们还担心十几年前的抄袭事件会给这位金睛子道友带来瑕疵,不利于日后的工作开展,不过有她从容的态度和中正平和的气场在,相信只要是亲眼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否认抄袭事件仅仅是夸大了的传言。这样一个修炼上有天赋,工作上有潜能,言行间有气度的八大派真传弟子跑到乌河城来应聘工作,狄枕星当然不会放过她。因此,嘴上抱怨着狄枕星心急的展辞还是加快了脚步,依照规定流程去往载录堂调取最新更新的档案,确保金睛子没有在此前被其他城府收入麾下。 “很不幸,狄堂主。”在查阅过玉简后,展辞又恢复了一贯疲惫的神色,“她的名字,已经被登记在殊途城尚礼堂了。” “啊?”狄枕星一怒之下,又要伸手拍桌。展辞赶紧把她拉住:“哎哟狄堂主,这桌上全是玉简,万一被你给拍碎了……”“什么时候!”狄枕星怒视展辞,“什么时候登记上的!” “……一刻钟前。” “你道祖爷爷的!殊途城……”狄枕星咬牙切齿了半天。展辞安慰她道:“好啦,狄堂主,既然人家都登记上了,那我们也没办法。我这就再去发一轮招聘通知。好啦好啦,下一个更好。” “让他们撤回去!”狄枕星突然间双眼一亮,大吼一声,仿佛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他们才登记一刻钟,八成还没公示结果……快,展辞,现在还来得及,陪我去一趟殊途城!” “啊?”展辞哭丧着脸,“你自己去不行吗?” “人事调动是你吏务堂的事,吏务堂的人不到场,人家还当我是自说自话跑去找他们的呢!”狄枕星理直气壮地拖着展辞就走,“快,展副堂主,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殊途城的人倒比他们想象中好说话。在狄枕星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震之以拍桌后,殊途城的人很快与狄枕星达成了共识,认为人才应该给予更需要她的地方才能更好发光发热。横竖殊途城只是刚刚登记上名册,并没有正式发出公示或通知,并且他们之前就在金睛子和另一位修士之间摇摆不定,最终动用上抛月牙币的手段才作出决定。总之,短短一刻钟内,金睛子的从属问题就被圆满解决。又过了一个时辰,金睛子在秋声殿收到了乌河城的上任通知。 金睛子走后乌河城城府发生的事情是她后来在那里工作了多年后才目瞪口呆地听狄枕星边笑边讲起的。然而在当时,不知道这些内幕的金睛子只是有点遗憾。收到了乌河城的通知,大概说明她在殊途城落选了吧。虽说殊途城的应聘结果要在今天傍晚才会公示,但这时候城府内部想必也已经有决定了。 也罢,虽然没有去到最理想的职位,但在第一轮应聘中就被录取的金睛子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她得知足。金睛子摊开同上任通知一起寄过来的材料,里面有介绍岗位的,有介绍执事待遇和生活细节的,也有介绍乌河城的详细情况的。其实,也挺不错嘛。金睛子翻看着这些材料,自我满足地想。薪资是每个月二十环,比城府执事薪资底线高了……两环,好歹高了两环嘛。乌河城的位置……征州北部,哈哈,略微有点儿远,不过再怎么说都在征州,远不到哪儿去。啊,这是地图……怎么城周围全是墓地啊?……也挺好,至少清净…… 她就这么苦笑着把一沓资料甩到了桌上。乌河城。挺好挺好。挺好挺好啊! 第十九章 走马上任征州北(1)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下甲子乙亥年六月,金睛子正式入职征州乌河城政部谒外堂执事,从此开启了她作为一名谒外执事的生涯。在此后的数百年中,斡旋于不同的阵营之间的金睛子会频频回想起这个她结成金丹后的第一个夏日,无意义地假设着当年狄枕星若没有强势地在最后一刻将金睛子收入自己麾下会发生什么。大概不会有那么多不眠之夜,不会有那么多思虑万千,不会有那么多责任更不会有那么多该死的使命感,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雀跃、自豪和发乎激动的热泪盈眶吧。 说起来还是庆幸的。 不过当时的金睛子并没有想这么多,她高兴于短短数月内便捞到了一个城府执事的位置,却失望于乌河城的偏远与单调。但再怎么说金睛子都成为了一名执事,放在凡间也相当于正经当官了,因此她还是请了几个朋友庆祝了一下,还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乾坤湖的几个朋友。薛万化听说金睛子当上了执事,简直比金睛子还要高兴,给金睛子寄来了一本他自己的书,《交际万法诀:迅速获得陌生人好感的实用手册》,说金睛子能用得上。金睛子并不是很想看,不过还是把这本书丢在自己准备带去的物件中了。 五月之晦,金睛子提前一天告别了师父师娘、师兄师妹,带着三个乾坤袋乘公交舟来到了乌河城。乌河城,正如征州的很多城市那样,海拔较高,在盛夏时节也只是透着融融春意,不考虑日后将会到来的那长达半年的苦寒凛冬的话,此时的气候倒还颇为和悦,让打定主意要喜欢上这里的金睛子在到来之初轻松了许多。走下飞舟的第一口空气在和暖中透着松柏清香,广阔无垠的蓝天显得比在祈州时看到的更低。金睛子轻快地沿城中紧凑干净的小路按地图指示走向雅居阁办理租房,根据城府寄给她的材料,本城城府执事在雅居阁租房可以获得不同程度的优惠,具体的优惠程度与职位级别和房屋情况有关。 乌河城远没有悉宁城那般繁华,比起千华城都显得不及,一路上不见特别高大的建筑,行人三三两两,虽不显得寂寥,但也不太多。雅居阁已是这条街上店面最大的店铺,放在悉宁城却只能算中等规模。 金睛子走入其中,占据这里七成空间的是一个乌河城的沙盘模型,上面精心制作了大大小小的山河地形,小小房屋或是成排连缀或是三两散落于沙盘之中。她四顾寻找此处的工作人员,好不容易才发现柜台后一个发着呆的修士。大概这里的工作人员不太习惯于顾客出现吧。 那人最终还是注意到了金睛子的出现,急忙走上前询问她的需求。在沙盘上一番比划指点后,金睛子很快就挑出了三套房屋。那位修士从后面叫出了自己的同事陪金睛子去实地看房,自己又呆呆地坐回了柜台后。 一个时辰后,金睛子以每月四环的执事优惠价租下了清乌河北、乌河城东南角的一座清雅院落。院落面积比秋声殿略小,除了两层的主建筑外还有一个凉亭,凉亭与主建筑以一道抄手游廊连接。占总面积一半的院落中有一棵与主筑同高的雪松,靠近屋墙有几丛灌木,其余都是草坪。虽然位置比较边缘,但金睛子喜爱这里清幽独立的环境,尤其喜爱这棵深翠的雪松和大块的空地,当下就畅想起日后如何在院落中安排花朵和灵草的位置了。 这里虽气候偏高寒,夏日的花朵仍然出奇的繁盛。城中到处可见一种指甲大小的蓝紫色花朵,金睛子打算以后在院门口也种上这样的两丛。 租下房子后,她将自己的这座临时洞府里外清扫了一遍,打开三个乾坤袋把自己带来的东西一一放置其中。屋里原本只有基本的家具,放上金睛子种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后很快就有了一股温馨的生活气息。 六月初一,金睛子正式入职。辰初二刻,她御剑来到位于乌河城中心位置的城府。城府的建筑风格近似布局紧凑的园林,只不过其中的建筑式样远比园林单一,看久了便有点混淆。从城府门口陪她到谒外堂办公场所的是她在面试时见过的谒外堂堂主,狄枕星。一路上她亲切地对金睛子一番嘘寒问暖,还跟她说谒外堂全体成员为她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会。 狄枕星修为金丹中期,算年纪比金睛子大了八九十岁。她的肤色偏棕,举止利落,一笑起来就要露出上下两排牙齿。新上司如此平易近人,对她诸多关照,让金睛子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谒外堂设于一座靠墙的二层建筑中。狄枕星带金睛子走进了一层的一间议事厅,议事厅中有一张大方桌,面对面可以坐十人,两端可各坐两人。然而即便是这样一张不算太大的桌子对谒外堂来说仍显得太过空荡,桌边稀稀拉拉只坐了四人。 “诸位执事,今日我们乌河城谒外堂迎来了一位新成员。”狄枕星站在长桌一头,拍着金睛子的肩膀宣布道,“那就是金睛子道友。金睛子道友,作一下自我介绍吗?” 桌边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金睛子行礼谢过这阵掌声,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狄枕星紧接着为她挨个介绍在座的其他人:这位是副堂主冯拜庸,这位是苏诩,这位是尹怀筝,这位是王尚观。金睛子努力记忆着人名和人脸,依次向各位同事打招呼。 一番介绍完成后,金睛子在苏诩旁边落座,狄枕星则突然严肃起来,认真向金睛子介绍起了作为谒外执事的责任与使命。 “我们谒外执事,顾名思义,负责了一个城府对外交流协商的工作。城府与城府出现矛盾,需要两城的谒外执事代表城府沟通;城府寻求对外合作,需要谒外执事代表城府出面交涉;有贵客来访,我们谒外执事需要代表城府接待对方……可以说,身为谒外执事的我们就是城府在外界眼中呈现的形象,一名优秀的谒外执事不仅需要为城府达成目标,完成任务,更需要以形象、能力、气度获得别人的尊重,而不是不择手段地蛮干……” “讲过好多遍了,堂主这番话。”苏诩用手掩着嘴悄悄对金睛子说。他容貌英俊,面上有一种玩世不恭的神态,金睛子没怎么费力就把他的外貌牢牢记住了。 “苏诩!”没想到狄枕星突然点了他的名。“干嘛?”苏诩懒懒地看向狄枕星,慢条斯理地放下了翘得老高的二郎腿。 狄枕星笑眯眯地看着他:“金睛子道友初为执事,就劳烦你多费心力,多指点指点她啦。” 第十九章 走马上任征州北(2) 狄枕星笑眯眯地看着他:“金睛子道友初为执事,就劳烦你多费心力,多指点指点她啦。” 金睛子明白了。堂主的意思就是她在工作中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去问苏诩。 “啊?”苏诩却显得很惊讶,“我?我不行吧!” “怎么不行?昨天你不就说你有很多经验要传授给新来的同事嘛。” “对对对,他是说过!”“说得还很自信呢!”其他人纷纷附和。苏诩其实根本不想肩负指导新同事的职责,昨天之所以说这话单纯是因为他爱逞嘴快,为了强调他过人的能力而随口胡诌而已,没想到今天就被这句话给坑了。“好。我就我。”他举双手投降,无奈地接受了任命,“其实,我说自己可能不行是因为我……的思维太快了,担心新人跟不上……” “苏执事放心,在下虽愚拙,但必将尽力。日后还请多多担待。”金睛子对他说。 其他人不知为何都笑起来了。当他们陆续离开议事厅朝楼上的办公室走去时,狄枕星悄悄对她说:“若是苏诩不靠谱的话,你可以去找尹怀筝。她比较稳重,会帮你的。” 意思就是说,这位苏执事不是很靠谱咯?金睛子注视着苏诩的背影,不由得这么想到。 二楼共有两小一大三间房间,大房间供执事们办公,一间小房间是正副两位堂主的办公室,剩下的小房间则用于堆放杂物。金睛子随执事们进入那间大办公室。办公室的墙上有一扇大大的玻璃窗,采光极佳,里面有六张大大的办公桌,不过只有其中三张堆放了东西。“自己挑一张桌子吧,没东西的桌子都是空着的。”苏诩原本径直在走回自己的位置,走到一半才突然记起自己的职责,扭头对金睛子说。金睛子点点头,挑了尹怀筝前面的那张桌子,简单收拾了一下,开始往上摆自己的东西。 摆到一半,狄枕星突然推门进来:“刚才忘记说了,金睛子第一天上任,就先跟着苏诩做事吧。苏诩,你带着她,一边做你的事一边给她讲讲。” “行啦,我知道啦!”苏诩不耐烦地说。随后便转向金睛子:“你过来,快。” 金睛子走到他身侧。“搬把椅子过来!站我旁边挡光啊!”苏诩又嚷嚷起来。金睛子施了一个小术法拖来了附近空座位上的椅子,依言坐到苏诩桌子的一侧。 “喂,你就是几年前抄人家小说的那个金睛子?”见金睛子调整好椅子的位置终于坐下后,苏诩又翘起腿支棱起胳膊撑着头,非常无礼地问道。如今的金睛子听起别人说抄袭事件仍不是很开心,但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记挂了,只是呵呵一笑,问苏诩想不想听她的解释。 “苏诩,堂主让你带新人工作,不是叫你和她聊天!”王尚观不满地说。“别啊,王执事,你就不好奇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凌意文宗真传弟子抄袭事件当事人的解释吗?”苏诩笑着看向坐在他后面的王尚观。 “什么抄袭事件,我都没听说过。”王尚观很不给面子地说。 “啊,对,王执事四年前才从息州那边调过来,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你还在息州,离这边太远了,没有关注也是正常的。”苏诩懒洋洋地说,“尹执事,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尹怀筝淡淡地说,头都没有抬一下。 “那就讲一讲吧,金睛子,我和尹执事都很好奇呢。” 于是金睛子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事情的始末。她并非第一次向别人解释这件事,因此讲得娴熟流利。至于听的人到底信不信,就不在金睛子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原来是这样,看来我当时确实是猜错了。”苏诩仍然撑着脑袋懒懒地笑道,“金睛子,你知道不?当年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就已经坐在这张桌子前了,王执事那时候还没从息州那边调过来,尹执事连执事资格考试都还没参加呢。狄堂主当时也只是个执事,坐在你前面那个位置上,你的位置上坐的是一位李执事,李执事很厉害的,可惜八年前升调走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当年的谒外执事办公室是个什么样的光景,表面上好像在叹物是人非,但金睛子可以从他那笑意慵懒的脸和带着淡淡倨傲的语气判断对方的真实意图在于强调自己在这里的资历之老。虽然金睛子不明白连着在乌河城当了十七八年的执事也没得到任何升迁有什么好骄傲的。 “……当时啊,我和狄堂主看到报道都非常气愤,觉得你实在是太过分了。汤执事也很愤怒,还给你寄了一封谴责信,不知道你收到没有……总之我们当时五个人,只有李执事觉得你没有抄袭。很奇怪。我们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就是知道……” “诶?”金睛子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看着苏诩。苏诩顿了顿,不知道是什么让金睛子突然有了如此反应,接着说道:“对啊,他就是这么说的。李执事这个人有时候挺奇怪的,听说他在凡间的时候是个太子,大概是因为这个才那么奇怪吧……” “苏执事,你说的这位李执事,名字叫什么?” “李百闻。很有趣吧,都说‘百闻不如一见’,我还问他有没有个兄弟叫‘李一见’来着……” 苏诩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他的陈年旧事,金睛子却突然一阵耳鸣,什么也听不见了。李百闻。李百闻。这个陪伴了她最艰难的时光的名字,即便时隔百年,也依然像当年那样清晰。时间的侵蚀不但没有使之漶漫,反而愈发加深了他的棱角,在记忆深处折射出锐利而明亮的冷光。 李百闻…… 记忆里最后一个与他有关的场景中,金睛子是凌意文宗门口身形单薄的十五岁小修士,李百闻是那个被人群迅速淹没的背影。如果……如果命运的丝弦再度使他们交错,他们将会以何种姿态迎接这或是准备已久或是猝不及防的重逢? 回忆与假设在她的头腔里轰鸣。 ——一稿完成于2021.2.25 22:15 ——二稿完成于2021.2.28 12:42 第一章 避避风头(1) 尚未散尽木材气味的松木门纹理自然,在解开禁制的同时轻轻一响,朝内打开。一楼的地板由灰色的石板铺就,窗外的雪山将晴天的光线映射其上,暖黄的阳光刚好触到墙上挂着的几柄剑和墙脚的数盆植物。走上台阶,二楼的木地板在脚下发出几不可闻的吱呀声。几步之后在一扇朝北的房门前驻足,推开木门,双眼被窗外白皑皑的雪山微微刺痛。 瞳孔在适应强光后收缩,自然地扫视了一圈。一个虽然面积不小,但因为物件实在太多而显得微微杂乱却也惬意的房间。左侧的墙上挂着一幅父亲画的山水卷轴,色彩大胆却意外地搭配融洽,百看不厌。卷轴下放着一排矮书柜,书柜半满,里面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小说。书架上凌乱地摆着一些装饰品,其中最瞩目的是中间一只木雕的狼狗。狼狗长相凶猛,尾巴却呈现动态,像是定格了摆尾的一刻。房间右侧倒是没放什么东西,空有一堵适合对着沉思的墙。房间前端,即窗下是一张大大的书案。书案的结构非常简单,一块大木板加上四条直上直下的木腿而已,上面摊着笔墨纸砚和一叠画册,桌下扔着一套鲲鹏碰的设备,包括三个大小不一的门环和一把松松捆在一起的打杆。 韩令一边环视着房间一边坐到桌前的椅子上。尽管搬到这里已经快满一年,他还是习惯于一遍一遍地欣赏这间小筑的一切。小筑是他结丹后另起的,选址于上隐门一处地势偏低的绿谷中。尽管没少被平渊真人训斥说少管管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韩令还是亲自参与了小筑和家具的全部设计,并直到现在都会为此一个人傻傻微笑,不知道是满足于自己一手打造的新居还是快乐于一点不为人知的小小叛逆。 他坐在椅子上最后扭头环视了一圈,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拿起毛笔,蘸上浓淡合宜的丰神黑墨,继续勾勒面前那副未完成的画作——画的是前几日看到的一片舒朗的松林。伏案片刻后他蹙了蹙眉,站起身打量自己的画。无论是比例还是布局都很合理,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缺了一点儿神韵。只是因为尚未完成的缘故吗? 正好打算下午回家一趟,要不要把画拿回去问问老爸?一个念头从韩令的识海中闪过,很有吸引力,但立刻被理智否决。万一自己的画被别人看到,这件事又兜兜转转传到平渊真人耳朵里,韩令将会面临一场棘手的麻烦。平渊真人不喜欢他的儿子画画,更不喜欢他的孙子做这种“没用的事情”。至于家里除父母亲外的其他人,他们在这件事上都跟平渊真人一个鼻孔出气。倒不是说他们的反对能把韩令给怎么样,韩令毕竟已经是一个金丹期修士了,自己若真想干什么别人是禁止不了的,但那些七嘴八舌的“都是为你好”每次都会令他烦躁不已,能不听就不想听到。 还是不要把画带出这间屋子了。韩令想。他接着加工自己未完成的画作,就算缺了神韵至少也要把它完成。 “韩令!”一个闷闷的声音从楼下响起。韩令搁下笔朝窗外看去,邱欲迟正站在大门边,目光搜寻着每一扇可能探出韩令脑袋的窗子。见到韩令,他十分高兴,简直有点激动:“快放我进来!”他喊道。 韩令替他打开大门禁制,打算画完头脑中刚构思的一笔再下楼去见他。没想到邱欲迟这回倒是动作很快,韩令刚刚把笔搁下,他就自说自话地跑进了房间。 “你在画画?”他凑过去睁大眼睛看韩令的画,韩令被他看得有点不舒服,一边把他慢慢推开一边敷衍道:“闲着没事,随手乱画的。” 他慢慢把邱欲迟推出房间,朝楼梯推去,随口问道:“你今天怎么回事,这么急?” “我爸回来了!”邱欲迟一脸无奈地说,“上个月他出门前,让我给几个新入门的炼气期弟子义务讲道来着……” “你没讲。” “我还没讲!我想他反正要出去好几个月,我以后再讲也不迟,没想到他提前回来了,我一次都还没讲,那不是很不好交代吗?”邱欲迟被韩令推着来到了会客室,一边摊着手为自己辩解一边靠坐到了一把软垫椅上。韩令亦坐下,斜着眼说:“邱掌门交代的事情你就不该偷懒,反正我印象中每次你这么做都没什么好下场。” “唉!”邱欲迟摇头大叹,“他就不该交代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啊。每次都要我做这要我做那的,问他为什么,他说掌门的儿子就应该做表率。可我哥难道不是他儿子?凭什么我哥不用做表率?” 因为你哥在修炼方面比你强,掌门觉得横竖你没你哥那么天才,不妨就用来做做表率。韩令心道。不过有些事情,即便当事人自己也知道,也还是不能开口说出来的。否则友谊的小船难免经历风浪。“但你在我这里能躲到什么时候?”韩令问,“你又不可能一直不见他。” 邱欲迟又唉声叹气了一番:“我知道躲不过去,但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嘛。” “你最多只能在我这儿待到中午,”韩令说,“下午我要回家,早就说好了的。” “那我也去。”邱欲迟坚定地说。 他们先御剑来到了附近的州际传输阵,来到尧州,然后坐上了韩令的私人飞舟,朝尧州云台城韩家飞去。韩令驾驶着飞舟,邱欲迟则一边绕着飞舟踱步一边啧啧啧地赞叹:“真不错啊,这飞舟。云霓的最新型号吧?你花了多少钱?” “不知道。家里人买给我的。” “韩令啊!”邱欲迟叹了一口气,“都是金丹期修士了,怎么还老花家里的钱呢?虽然我们都知道你家有钱,但你也好歹有点自己的抱负和追求吧!你看看我,人穷志不短……” “你又不穷。志嘛,也一般。”韩令无情地揭穿了事实,“再说,虽然这飞舟不是我自己买的,花的却也算是我的钱——我名下还是有一点家里的产业的。” “那就更过分了,韩令。别人花别人的钱你不知道就罢了,别人花你的钱,你怎么也什么都不知道呢?” 第一章 避避风头(2) “那就更过分了,韩令。别人花别人的钱你不知道就罢了,别人花你的钱,你怎么也什么都不知道呢?” 邱欲迟讲话慢条斯理,话语中的攻击性却一点都没有因此降低。韩令永远也说不过他,因此他也不再尝试,任他一边在船上兜圈一边唱云霓飞舟的广告歌:“谁谓河广?一苇以航。谁谓天高?云霓在傍……”他反反复复地唱着这首云霓飞舟每逢舟展会必演唱的广告歌,以至于直到韩令走下飞舟,这旋律还在他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放。 韩令刚才是直接把飞舟开进了自己的院子,此刻正一边把飞舟收回配套的特殊乾坤袋中一边问邱欲迟是要在这院子里待着还是跟他一起去拜见几位长辈,顺便四处逛逛。邱欲迟呃呃啊啊了半天,最后犹犹豫豫地选择了后者。 于是他们出发了。走出小院圆形的洞门,绕过一个因为安排得不好看而不太称得上水景的池塘,在直来直去的横纵道路上拐了一个弯,途中和遇到的几位族人简单地打了招呼,来到了建筑间的一片空地。空地中间有一块雕满牡丹花的汉白玉影壁,影壁前面放了一个高度到韩令眼睛的大金瓶。大金瓶上还镶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宝石,灿灿的金光和间杂其中的宝石光芒映得背后影壁上的牡丹都五光十色的。 邱欲迟看到大金瓶,愣了愣:“这是什么玩意儿?” “金瓶。”韩令说,“很丑,对吧。” 邱欲迟点头。韩令绕过大金瓶和影壁,边走边说:“那是绥和真人买回来的,他是平渊真人——我爷爷,你知道——是他的朋友,虽然不姓韩,但平渊真人还是把他当作我们的族人。我五六岁的时候,绥和真人把这个大金瓶带了回来,摆在大门口,问平渊真人怎么样。平渊真人一向是不管除修炼和生意以外的事情的,不觉得好也不觉得不好,就问旁边的我觉得怎么样。我说这个瓶子很丑。” 或许诸位来自凡间的读者会觉得韩令管自己的爷爷叫“平渊真人”很奇怪,这里我务必要解释一下,在修仙界,对于隔了两辈及以上的亲人,通常就不会用亲戚关系称呼,而是直接使用敬称了。毕竟大部分修士都保留了年轻的相貌,被称作“爷爷”甚至“太爷爷”会显得自己很老。 “韩令,你也太不懂事了,绥和真人难道不会讨厌你吗?”邱欲迟语重心长地教育道。 韩令耸耸肩:“那时候我还小。再说,那个瓶子真的很俗气。一开始绥和真人把它摆在大门口,后来连平渊真人都看不下去了,把它挪到了里面的位置。” 他们边说边走,很快来到了一扇高大厚重的木门前。韩令拍了拍门:“平渊真人!我回来了!带了个朋友!” “进来。”大门悄然打开,韩令带着邱欲迟走进大门,遂见平渊真人大步从内室走出,偏往中间倾斜的眉毛和同样角度偏向中间的上眼睑使得他即便是在神态平静的时候看起来都像是微微蹙着眉,有些凶相。韩令的眉眼完美继承了平渊真人的特质,即便他们除此之外在外貌上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光凭这一点特征就可以断定他们有血缘关系。 平渊真人简单地跟邱欲迟打了个招呼,礼节性地问候了一下掌门大人近日的身体健康。邱欲迟担保他身体好得很,不过不确定自己回去见到他后他还能不能继续维持这种状态,毕竟生气多多少少要有损于健康。平渊真人没听懂也不打算搞懂他的后半句话,转而打量韩令,片刻后蹙眉道:“又换发型啦?”韩令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只是上回剃短的头发长长了一点,然后就顺便修剪了一下。平渊真人看起来不太高兴:“少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他冷冷地说。 好在他没有就发型问题深究下去,问了他一些道业的情况,又问了新飞舟好不好使。韩令说飞舟很好。平渊真人点了点头:“嗯,一会儿去谢谢你汇泽叔,这飞舟是他帮你挑的。” 离开平渊真人处后,邱欲迟问他汇泽叔是谁。“他啊。”韩令淡淡地说,“记得我刚才跟你说的绥和真人吗?汇泽真人是他的大儿子。我的那些产业就是他代我管的。” 很快韩令就有了感谢汇泽叔的机会。当韩令径自走进自己父母的院落时,他发现这位汇泽真人正在院中与他父亲讲话。并排站着的两人一个高一个矮,一个容貌俊雅一个长相平庸,一个笑得勉强一个笑得欢快,但都在韩令和邱欲迟出现的时候同时转头,一个如释重负一个满脸堆笑,朝他们走来。 “释之真人,我父亲。”韩令拍拍那个颇有几分文艺范的高个修士,然后转向另一个,“这位是汇泽真人。呃,老爸,汇泽叔,这是我朋友邱欲迟,道号元准。” “哎呀,两个年轻人,真是一表人才哇!”汇泽真人很自来熟地抬着头拍拍韩令又拍拍邱欲迟,笑得无比欣慰,当然,这欣慰的笑主要是冲着韩令,“我们云台韩家果然是后继有人,就是拿去跟人家上隐门掌门的儿子比都不会差的哦!” “汇泽叔,邱欲迟就是我们掌门的小儿子。”韩令尴尬地说。 汇泽真人瞪圆了眼睛:“这就是掌门家儿子哇?哎哎,果然一看就不一般……” 他揉揉眼睛,像看珍稀动物一样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着邱欲迟。韩令脸红了,试图一边悄悄把邱欲迟拉走一边转移对方的注意力:“……那个,汇泽叔,平渊真人说飞舟是你帮我挑的,谢谢你啊,很好看,也很好用。” “我就知道,云霓的最新型号嘛,肯定不会差。”汇泽真人摸着脑袋笑起来,又和韩令就飞舟话题说了几句,然后终于觉得没什么好聊,告辞离去了。韩令和释之真人同时大松一口气,他们容貌相像,便是这松一口气的节奏也十分同步,一旁的邱欲迟看着颇觉有趣。 “他来干嘛啊?”确认汇泽真人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了后,韩令问他父亲。释之真人呵呵一笑:“随便来转转,聊几句而已。”韩令微微蹙眉,本来就往中间略微倾斜的眉眼凑得愈发紧,明明只是稍露不悦,不熟悉他的人却多半会认为他已经在大发雷霆的边缘了。英俊但不甚和悦的面相加上他偏内敛的性格大概是韩令被普遍认作“高冷”的原因。“他不知道我们不喜欢他吗?”韩令嘟囔道。 第一章 避避风头(3) “韩令啊,话不能这么说。”还没等释之真人说什么,邱欲迟又慢吞吞地教育起韩令来了,他对待朋友往往喜欢用上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韩令倒是早已习惯,“你不是说汇泽叔不仅帮你挑了飞舟,还帮你打理着你名下的产业吗?你怎么能因为他长得没你帅,说话又没我好听而嫌弃他呢……” “哟,邱小道友这么深明大义呀!”释之真人笑道。“哎呀,他……一直都这样。”韩令无奈地说。 “对了,你回来了,得告诉你妈一声。”释之真人突然想到。“我妈在家?”韩令简直有点意外。“呃,不在家。但在城里。我们昨天刚游历回来,今天她又找一堆朋友叙旧去了。”释之真人边解释边骈指发了一道传讯符。几乎就在下一刻,韩令的母亲展颜真人就捏着一张传讯符走了进来。 “咦?你已经回来了?”释之真人有些惊讶,“不是说傍晚才回来吗?” 展颜真人淡淡地说:“哦,突然想起儿子今天回来,所以提前了。” 如果说韩令的长相主要继承了父亲和爷爷,那么他的性格则更多承袭了母亲——至少表面的性格如此,都偏向内敛,情绪不太外露,平静的时候脸上不太有表情。释之真人就并非如此,他的基本表情是微微含笑,如果脸上面无表情,就说明他的心情格外不好。 韩令向母亲介绍了邱欲迟。展颜真人朝邱欲迟点点头:“邱欲迟啊。韩令跟我们说起过你。”然后她又转向韩令:“这次回家打算住多久呀?” “我待一个月,七月直接去运微山。那里的山海保护区今年七月解禁。” “不错,剑修就该多出去打打。”展颜真人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两甲子前我和你爸去运微山的时候,本来已经抓住了的灵兽突然挣脱开来,差点把你爸给吃了。” “你妈看起来好酷啊。”离开后,邱欲迟对韩令说。 “我妈……像个横流时期的剑客。”韩令神神秘秘地说,“她也是剑修,很强,反正我爸是打不过她的。听说当年,是她主动追求的我爸。” 邱欲迟觉得很有趣:“你妈这么强,为什么会喜欢你爸?不应该喜欢一个至少跟她一样强的人吗?” “我爸有钱有貌脾气好,为什么不喜欢他?”韩令理所当然地说,“与其关心我爸,你还是关心关心你爸吧。” 邱欲迟自然是关心他爸的,事实上,他在离开前还特意关照严诚在让他帮着留意邱掌门的行动,一旦有什么不对就要立刻通知他。当晚邱欲迟就收到了严诚在的一份关于邱掌门的详细行踪报告,上书邱掌门其实并没有结束游历,只是回上隐门拿了个东西,交代了点工作上的事后就又走了。这回邱欲迟放心了,干脆决定干脆在韩家多待几天,顺便在周边玩玩。严诚在听说韩令和邱欲迟竟然抛下他和阮序在外面玩,不干了,第二天就拉着阮序到了云台城要和他们一块儿玩。 在韩令看来,云台城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玩的,至少不值得严诚在和阮序专程来玩。但来都来了,总不能把他们赶回去,并且,韩令很快就想到了云台城附近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那是隔壁游道城的一个法场。所谓法场就是一处布置有特殊阵法、设备,通常还有众多观众席的建筑,类似于我们凡人的体育馆。由于法场的特殊设置,在其中斗法不会波及观众席,所以可以用来举办法会,也可以用来玩鲲鹏碰等体育项目。游道城的法场是二十年前建的,还很新,装潢漂亮不说,各种设施也十分高级,无论是打架还是打球都很合宜。“听说尧州鲲鹏碰队都是在这里训练的。”韩令在介绍这个法场的时候说。 “你从哪儿听说的?怎么人家球队在哪里训练都能被你打听到?”严诚在好奇地问,“乔真挚都不知道这种事。” 韩令抓抓脑袋:“你还记得商表灵吗,上届北冥坛的时候尧州队的球头?她告诉我的。” “啊?你们竟然这么熟?”严诚在惊道。 “没有,也没有很熟。”韩令仍在抓自己的脑袋,“就是之前比赛的时候说了几句话,后来看剩下的比赛的时候又正好坐在邻近的位置上,多说了几句而已。” “就这样?”严诚在追问。 “……北冥坛结束后聊过几次鲲鹏碰的打法。就这样。” 严诚在郑重地拍了拍韩令的肩膀:“一定要和她保持联系啊,韩令。争取在下届北冥坛前多问出点尧州队的情报。虽然我看尧州队不足为惧,但多知道点总没有坏处。” 严诚在关心着韩令能从商表灵口中套出多少情报的问题,阮序和邱欲迟则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 他们带着全套的鲲鹏碰装备来到了游道城法场,本想立刻开始打,结果进去后绕着法场对内部崭新的装潢和种种自动化的先进配置瞻仰了老半天。“为什么藏月城不把法场也修成这样!”严诚在感叹道,藏月城是上隐门的附属仙城,“那个破法场还是千把年前的吧!早该翻新了!” “听说有人向藏月城城府反映过翻新法场的事。”阮序说,“但是城府不愿意在这个上面拨款。” “什么!”严诚在义愤填膺。 他们或是唉声叹气或是愤愤不平地抱怨了一通藏月城城府。讲着讲着,邱欲迟突然冒出一句:“说起城府,我之前听张简深说,那位金睛子道友最近当上了执事,就在乌河城,离上隐门还挺近。” 张简深来自六世家之一的银玄张家,也是上隐门的同门。 “啊?张简深又是怎么听说的?”严诚在总是有着旺盛的好奇心。 “唉唉。”邱欲迟叹了两声,“他去应聘乌河城谒外执事的时候遇到了那位金睛子。后来,虽然得知自己没有入选,但还是想知道到底是谁当上了谒外执事,于是托了一位当执事的朋友去查,发现是金睛子道友。” 谒外执事吗?金睛子那标准的礼貌微笑浮现在韩令眼前,那张脸永远保持着机械的得体,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什么“失敬失敬”“不敢不敢”“告辞告辞”的。谒外执事这个职位对她来说,倒还挺合适呢。韩令想。 第二章 成契堂拒不加班(1) 苏诩把双脚高高挂起在桌子上,双手枕在脑后,身下的椅子以后两条椅腿为支撑缓缓晃着。“唉,这样靠不太舒服啊。”他叹道,“那个谁,金睛子,帮我拿个靠枕过来——就在我桌边那个储物筐里,你翻一翻——哎对了,就是这个。来,塞到我脖子后面。” 他翘起脑袋,金睛子一把将靠枕塞到了他脖子与椅背的间隙中,虽然什么都没说,心里却有点窝火。苏诩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金睛子的心情,既不嫌弃她力道重也不嘲笑她不得不给他做杂役,只是垂着眼,语气平平地说:“挺好,可以了。现在把桌上那本笔记本拿起来,翻到最后一页。” 金睛子快速拿起那本笔记本,尽量不要多看苏诩一眼,因为一看见他那副样子金睛子就忍不住在心里生气。金睛子以前一直以为,长得好看的人无论在什么境况下都会比长得不好看的人多几分优势,没想到如今发现这个理论在苏诩身上竟是不成立的,一张帅脸只是让他看起来更欠揍了几分。 “读。”苏诩见她翻到了,懒洋洋地命令道。 “六月初一工作进度记录。关于市民提议本城成契堂于六月初六增加工作时长,以便为更多人提供结契登记服务的事宜,已与成契堂交流过意见。成契堂表示不愿超时工作,拒绝这一提议。应尽快将此回应转告提议者,并准备好面向新闻媒体的说辞。《乌河早报》记者定于六月初二申时初前来采访,做好准备。相关资料放在架子第二层第一格。尹怀筝记。” 由于每位执事每月都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放假,而大家放假的时间又各不一致,因此平时全体同僚都在的时候是不多的。比如这几天就正好是尹怀筝和王尚观的假期,因为金睛子昨天刚刚入职,他们才牺牲了一点放假时间来欢迎她的到来,今天又回去放假了。偌大的办公室如今只归苏诩和金睛子所有。 “读完了?知道啥意思吗?”苏诩问她。 “就是一份工作安排。有人提议成契堂六月初六多提供结契的登记服务,但是成契堂不愿意。” 金睛子大概知道成契堂是城府中一个主管婚姻登记的部门,每天提供一定的婚姻登记名额,需要提前预约。之所以会有人建议成契堂在六月初六延长登记时间,可能是因为有很多人认为六月初六吉利,都想在那天登记,结果预约不上吧。 苏诩看了她一眼:“哦,看得懂,那你还不算笨。”他伸了个懒腰,放下了翘了老半天的脚,直起身来。靠枕在他直起身的同时掉到了地上,苏诩叫金睛子把靠枕捡起来放回储物筐里。 “好吧,接下来就让你看看我们平时都是怎么做事的。”他稍微坐正了一点,说,“首先呢,既然记录上说要尽快把回应转告给提建议的人,我们就要想办法转告。快想。” 他看着金睛子,等她想一个办法出来。金睛子有点莫名其妙,试探性地问道:“……呃,给那个人回信?” “对方有没有留联系方式?信的内容具体要怎么措辞?” “……苏执事,在下愚拙,烦请指示一二。” “唉,现在的新人,除了道歉,啥都不会。”苏诩摇了摇头,“好吧,那我就告诉你。首先,你应该去翻一翻资料里有没有联系方式的记录。看到门口那个大架子了吗?上面用隔板分了很多区域。一般来说,和一件事相关的资料都会放在同一个区域里,方便大家翻阅。如果这件事解决了,就要把相关资料拿出来整理一下,重要的去交给载录堂,他们要负责留档,其他纸质资料就扔在字纸筐里。他指了指架子旁边一个大竹筐,竹筐上有‘敬惜字纸’四字。听懂了吗?现在快去翻翻。” 金睛子依言找到了对应的资料翻找,片刻后摇摇头:“苏执事,这里好像没有联系方式的记录。”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一个‘好像’是什么意思。”苏诩斜睨了她一眼,说。 “……苏执事,这里没有联系方式的记录。” “嗯,知道了。”苏诩点点头,“那么,只好去顾询堂问啦。提建议什么的一般都是顾询堂受理的,他们肯定留存了联系方式。你快去问吧。” “发传讯符不行吗?” 苏诩其实也没想到发传讯符问这一茬,被金睛子一问,滞了滞,突然灵机一动,反问道,“你有他们的传讯符?让你亲自去,就是让你和那边的同僚互换一下传讯符,你明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传讯符可以根据地址发送,亦可以根据收讯者发送。前者只知道地址就行,后者却需要在玉录中记下对方的灵场。所谓玉录就是一个能夹一叠传讯符的玉质夹子,发传讯符前将神识探入玉录就可以选定某一个灵场,继而朝这个灵场发送。不过灵场这种东西不能复制、转存,必须由本人亲自存入玉录,这也就是为什么有必要亲自去“互换一下传讯符”。 金睛子应了一声,快步走出了办公室。当门板终于把金睛子和苏诩隔开的时候,金睛子也松了一口气。 要是李百闻还没有调走就好了。她边朝楼下走去边不胜遗憾地想。要是他还没有调走,他们就成为了同事,李百闻肯定愿意接替苏诩的位置,如他当年教她修炼,教她为文,教她礼节那样耐心地教她该怎么成为一名合格的谒外执事,而不是像苏诩一样,话不讲全也就算了,样子还很讨厌。 其实,如果真的有必要的话,她完全可以在城府内部的信息库中查到李百闻如今在哪个城府工作,应该还能查到联系方式。但是……李百闻真的想见到她吗? 李百闻真的想见到她吗?大概也不想。如果李百闻有这个想法,他随时都可以来见金睛子。金睛子在凌意文宗,这李百闻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就算李百闻只知道她的正名段子矜而不知道她后来拥有的道号,“金睛子”这个名字怎么听都只能是长着一对虎睛的她吧?再说,李百闻既然会在抄袭事件爆发时为金睛子说话,想必是知道金睛子就是段子矜的。 所以,也不必刻意去见他了。或许像现在这样偶尔听说一点对方的情况就好。金睛子释然地想。其实她的这个想法背后还隐藏着一点点恐惧——她不知道李百闻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多年来李百闻的形象早已在她的记忆中得到了美化,如果发现李百闻已经变成了另一副样子,金睛子该怎么像从前那样充满温情地回忆这段实际上并不那么美好的往事呢? 第二章 成契堂拒不加班(2) 她一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边朝顾询堂走去。还没走几步,就见苏诩又追了上来,不耐烦地说:“堂主让我跟你一起去。” 于是两人一路并排却默默无言地走到了顾询堂。苏诩向顾询堂的同僚们简单介绍了一下金睛子,然后趁着金睛子忙着跟各位同僚交换传讯符的当儿问来了那位竟胆敢让城府加班的修士的地址,以便发传讯符。回到谒外堂办公室的时候发现狄枕星抱臂在里面候着,看到他们回来,先问了几句工作上的事,又各种旁敲侧击地叫苏诩上点心,多带一带新人,不要什么都不管。苏诩又是一通不耐烦的“知道了知道了”,也不知道到底知道了没有。 “好啦,地址有了,现在给这个人写回信吧。”狄枕星走后,苏诩一屁股坐回自己的座位,扭头对金睛子说,“堂主说要我多带带你,那我就不让你自己写信了,我给你念信的内容,你来写,知道了没有?” 张口就念?金睛子有些怀疑。信口讲出一封信的内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知道,一封信不仅要求结构完整,语言还要书面,和交流中的信口大发议论相比难度还要上一个台阶。苏诩真的能做到如此? 但既然他自己都这么说了,金睛子也懒得反驳,找来纸笔坐到桌边就等着苏诩出口成信。苏诩清清嗓子,还真念了起来:“林道友台鉴,换行,熏风乍拂,化日方长,近维起居胜常,诸事顺适为颂。道友亲书,业已收到,奉为要务,思忖良久……” 他的口述,虽然中间有所停顿,但总体来说还算流畅,文辞不错,意思也表达得清楚又委婉,在拒绝了对方的建议后还反过来给他提了几条建议,比如到邻近的城府去预约登记什么的。金睛子越听越惊讶,在写完最后的落款后忍不住赞叹了一声:“苏执事真是才思敏捷,出口成章。” 被金睛子一夸,苏诩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了,哼了一声说:“我好歹也是个金丹中期的文修,这点水平纯属应然。” 将信件封好发出后已经是未时初了,苏诩又絮絮叨叨地跟她说起一会儿怎么应付记者。“我们谒外堂成天都要应付记者。”他啧啧嘴说,“对他们吧,不能太强硬,不然第二天全城都知道你‘态度恶劣’。太温和更不行,你越温和他们就越觉得你好欺负,就不停追问一些无礼的问题。除此之外,他们还老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城府做了个决策,他们偏要来关照决策背后的各种原因,非问出一个他们满意的答案不可。有时候我们还得自己给上面的决策编点合理的原因——别那么大惊小怪,上面做决定的时候可不用向整个城府交代他们的逻辑,我们谒外堂能怎么办?……” 苏诩这番话讲得怨气满满,金睛子却不觉得他为了抒发怨气而夸张了事实。自从抄袭事件过后,她就很难对记者这一群体抱什么好感了。谁让她目前为止见到的唯一一个记者竟是那个蠢货傅咸呢? 说起来,苏诩和傅咸的性格还有些相像,同样都透着些傲慢,同样都不甚勤奋,同样都有些无礼。但傲慢于自己家世的傅咸实际上同时自卑于自己平庸的资质,并在潜意识中用傲慢掩饰了这种自卑,因此他的傲慢就显得有些可笑。苏诩的傲慢却是理直气壮的,不管他的各方面条件是否真的那么优越,他对自己的满足感显然支撑得起这样的傲慢,因此比傅咸显得更坦率些。事实上,在后来的共事中,金睛子愈发察觉了苏诩的有趣之处,后来竟还与他成为了好友。只不过现在的金睛子无法想象到这些啦。 苏诩抱怨了半天记者的难对付之处,然后与金睛子商量起具体的回应。这件事的回应倒也不算难想,如果问拒绝的原因,就说城府工作时间有定规,不管别的城府怎么做,他们乌河城城府反正要遵守定规,成契堂时间到了就得下班;如果问对想要在六月初六结契但没有预约上的市民有什么建议,就建议他们去别的城碰碰运气,看看还能不能在别处预约上,还可以等明年六月初六到来前早点预约;如果还问什么奇怪的问题,就一律回答说真爱不会变质,只要有真爱,哪天结契都是黄道吉日…… 记者来问的问题倒还真差不离这几个,都能用准备好的言辞糊弄过去。主要接受采访的是苏诩,金睛子负责在边上看着,偶尔帮帮腔。终于把记者送走后这件事就算是完结了。他们一起理了理资料——说是“一起”,本质上是金睛子动手,苏诩背着手在一边指导——该留的送载录堂,该扔的进字纸筐,最后再合写了一份每日工作报告,仍然是苏诩念金睛子写的形式。做完这些后,距离城府规定的下班时间酉时初只有一刻钟了。苏诩不愿意敷衍掉这剩下的一刻钟,直接收拾东西偷偷地提前下班了,留金睛子一人在办公室里捱时间。 “苏诩后来没为难你吧?”狄枕星在一刻钟过半的时候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副堂主冯拜庸。他们一个戴着帽子一个提溜着飞剑,一副从这里出去就下班的样子。 “没有。”金睛子摇摇头,顺便向正副两位堂主汇报了一下今天的工作情况。狄枕星点点头,咧嘴笑道:“那就好。苏诩这人有些……哈哈,奇怪。不过混熟了就不难相处了。” “你也可以下班了。”两位堂主离开前,冯拜庸回头说道,“现在出发走到城府大门口,差不多刚好是酉时初。” 金睛子便也收拾东西打算离开。正要走出门,忽见一张流着金光的传讯符在她面前隐现。金睛子把它捏进手中,刚想阅读,又一张传讯符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连着来的两张传讯符引起了金睛子的重视。她停住了脚步,依次读完了两张传讯符。读毕,她不禁挑眉道:“五个人一块儿来,就为了看看我?不至于吧!” 第三章 到底来干嘛(1) 继办公室里收到的两张传讯符后,金睛子又在御剑途中、回到住处后接连收到了第三张、第四张。尽管发讯的人不同,但都在讲同一件事:罗素羽、燕除夕、朝谕、莲君、程文熹打算在六月底来乌河城看望金睛子。 如此声势浩大地前来,自然不可能光为了看她,金睛子自认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罗素羽那两张前言不搭后语的传讯符没有让金睛子纳闷太久,朝谕和程文熹的后两张传讯符就把事情给解释清楚了。原来五人是想七月初的时候前往炎州的运微山狩猎,正好途径乌河城,便想来金睛子这里坐坐,顺便邀请她一块儿去运微山。 程文熹解释,运微山属于州级的山海保护区,每两甲子才会开放三年。而在这三年中的前两个月,运微山只对八大派弟子开放。经历了两甲子的休养生息,丰富的资源在运微山中等待挖掘,身为八大派弟子的他们当然不能浪费前两个月的特权,非得去一趟不可。 金睛子倒不是不愿意去,她唯一的顾虑在于自己每个月仅由的十天假期够不够去运微山。不过想了想,就算他们打算停留不止十天,金睛子也大可一个人提前回去,于是先答应了下来,并欢迎他们届时来乌河城逛逛。 不过还没等他们来乌河城看望金睛子,金睛子就先趁她每个月的假期回了趟凌意文宗。考虑到到时候可以跟他们一块儿行动,金睛子特意请了六月最后十天的假。二十天的城府工作给了金睛子不少谈资,很快朝谕和金霁月就能跟她一块儿吐槽苏执事了。 当然,在这意在供城府执事修炼、学习的月假中,金睛子也没有局限于休闲娱乐。她在门派里听了些感兴趣的课,也继续着文阵的学习,不过没怎么写作。《第一万零一种解读》该写二稿了,但忙于适应新工作、新生活的金睛子并没有写二稿的心情。姑且就把它放一放吧。 这期间程文熹组织他们六人讨论过前往运微山的事宜。运微山中的灵兽级别对于他们来说还是略高,单独行动比较危险,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决定组队,并且还要提前做好充足的准备。丹药、符箓等辅助物品是肯定要大量准备的,野外扎营所需的帐篷、阵盘等物也要样样到位,这些东西,再加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这个那个,让一旁努力做着笔记的罗素羽写了长长一串单子。那么这些东西在哪里采购呢?程文熹早有准备。他已经顺利打听到了炎州的一处针对这种野外历险必需品的集聚市场,他们所需的东西都可以以相对优惠的团队价在那里一站购齐。 说起来,程文熹总是掌握着很多这样奇奇怪怪的消息和人脉,就算他哪天称自己打听到了什么寒荒皇室的秘闻或者正好认识哪位隐世多年的高人前辈,金睛子乍一听恐怕都不会感到意外。她不得不承认,有的人,譬如程文熹,也譬如薛万化,就是天生具备一种交际体质,别人学都学不来。程文熹结丹后成功进入宗门的管理层也是拜这种交际体质所赐吧。 终于,万事商量齐备,出发仅欠东风。六月之晦,六人乘着莲君的飞舟朝西北出发。莲君的飞舟为他两年前所买,一艘“长空”,虽然没法与云霓之类的名牌飞舟相比,但莲君依然十分爱惜,轻起轻落的,生怕有个刮擦。 这六人中只有莲君和程文熹有飞舟的行驶证。尽管在仙城之外驾驶飞舟并不需要具备行驶证,莲君也绝对不会愿意把自己的宝贝飞舟交给一个连行驶证都没有考过的人,因此驾驶只能由莲君和程文熹轮番进行。飞舟其实并不需要人时时刻刻操纵它的速度和方向,大部分时候,驾驶员只要坐在驾驶位上聊聊天,吃吃东西,时不时留意一下前方的情况就可以了,看起来轻松得很。驾驶员泰然自若的模样,再加上私人飞舟比公交飞舟精致得多的内部设施,使得金睛子也不禁萌生了“什么时候也得买一艘私人飞舟啊”的想法。 途径乌河城的时候他们下去在金睛子的住处略坐了坐,草草欣赏了一下此处风光,然后便接着朝西北方向出发,在程文熹所说的那个一站式市集分头购置了一堆必需品,在当地住了一晚,打算第二天清早再走完剩下到运微山的路程。 运微山的山海保护阵将于七月之朔的巳正开启。当一行人于辰正二刻来到运微山下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此等候。这些等待运微山开放的人自然同他们一样都是八大派的弟子,修为自金丹期到元婴期不等,此刻大都在三三两两地聊着天。八大派之间往来不少,各派同辈的修士往往都互相认得一些,如今在运微山下这么一凑,每个人都难免遇到几个熟人。程文熹一会儿跟这个问好一会儿跟那个寒暄的,早就被人勾肩搭背地拉走了,莲君和朝谕很快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金睛子、燕除夕和罗素羽一时没见到自己的熟人,也缺乏迅速把陌生人变成熟人的天赋和打算,于是就互挽着手在周边散步。即便是七月盛夏,运微山的清晨还是带着些许凉意。近山深黛,远山则在微云后呈现淡淡的青蓝色,浓郁到仿佛肉眼可见的灵气浅含于这片已经两甲子无人踏足了的山岭之中,好像在邀请他们前去揭示什么温柔的秘密。金睛子深吸一口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沁凉空气,感觉自己的元身好像接收到了运微山的某种召唤,隐隐冲击着沉重的真身,几欲挣出与运微山融为一体。 所谓元身就是灵气学上“人体”的概念,与真身相对应。比如真身的血管对应的就是元身的经脉,真身的大脑对应的是元身的识海。在修炼之初,元身紧紧依存真身存在,但修为越高,元身的独立性就会越强,逐渐变得不再依附于真身而是被真身依附。据说在修炼的尽头,真身会无限接近于湮灭,只有元身长存世间。 如果,金睛子想,此时此刻,真身的羁绊消失,元身飞融进这一片深远如海的灵气,她会体验到大乘修士的感觉吗? 第三章 到底来干嘛(2) 如果,金睛子想,此时此刻,真身的羁绊消失,元身飞融进这一片深远如海的灵气,她会体验到大乘修士的感觉吗? “我感觉自己好像快顿悟了。”金睛子半开玩笑地对罗素羽和燕除夕说。燕除夕注视着远山,随口吟咏道:“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燕除夕,你倒是说说看哪里有江?”罗素羽笑道。燕除夕笑瞋她一眼:“随口一念而已,求的是整体意境,又不拘泥于某一个物象。苏轼明明知道眼前的不是赤壁还敢写《赤壁赋》呢。你说我这句不好,你倒是说一句更好的出来?” 罗素羽皱着脸憋了一会儿,突然灵光一闪,道:“话离情未已,烟水万重山。”她得意地又加了一句,“看,纯粹是山吧,没有冒出莫名其妙的‘江’之类的。并且玄妙的意境也很切合眼前的景象。” 金睛子笑了笑:“既然你们都要吟诗,我便也吟一句。”她闭眼片刻,睁眼后从容吐道:“问先生掉臂何之?在云外青山,山上茅茨。向陇首寻梅,着仗头挑酒,就驴背吟诗。” “‘云外青山,山上茅茨’,这意境,不输我的!”罗素羽拍手叫好。 “金睛子道友!”有人叫她。金睛子回头,见一人十分热情地朝她挥着手。金睛子愣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想起来了,此人便是同样曾参加过乾坤湖交流会的闻其乐——来自闲鹤宫还是寻真法观来着?金睛子永远记不清。 她转过身也和闻其乐打招呼。闻其乐见她回应了,大步朝她走来。金睛子向他介绍了燕除夕和罗素羽,又向两位同伴介绍了闻其乐,然后与他聊了几句各自的近况。他们上一次见的时候还都是筑基后期,十几年一晃,都已经是金丹期修士了。闻其乐的新道号“云乐”就是在结丹后获赐的。“很随便吧。”他摸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倒也想不出更好的了。想名字真是天下第一等麻烦事,难为你们这些文修要给那么多角色起名了。” 金睛子倒觉得他的道号挺好,简简单单,明快好记,符合闻其乐的气质,说起来与源典还能扯上点关系。“锦城虽云乐”嘛。于是她十分真诚地恭维了他几句,闻其乐听得很高兴,反过来也夸金睛子的道号好听,继而又问起罗素羽和燕除夕的道号。 “我嘛,道号直接随正名。”罗素羽说,“懒得想了,再说我这名字也挺好的。‘素羽真人’。” 燕除夕摆摆手:“我也一样。之前也试着给自己想道号来着,不过正如云乐道友所说,起名字乃天底下一等一的麻烦事,我想了好几个道号都不满意,对于自己的名字,又不能像有时候对待角色的名字那样随便,最后干脆决定随正名了。” “除夕道友?你这个道号倒是不多见,一眼就能看出你的生辰。” 燕除夕哈哈大笑:“是啊,用这个道号,就没有人会忘记我的生日啦!” 以前我们说过修士到了金丹期就必须有一个自己的道号,但其实,正如罗素羽和燕除夕的例子一样,新道号也不一定要重新起过,亦可以随自己的正名。不过道号一般都是两三个字的,对于那些单名的人,比如朝谕、韩令来说,道号就随不了正名了,非得重新起过不可。 闻其乐和金睛子、燕除夕、罗素羽就彼此的道号一番猛夸,夸完后后便分开了。金睛子三人接着在附近闲逛。随着时间推移,运微山下的人多了起来。金睛子远远地看到了韩令一眼,不过因为距离较远,也不打算特意去打招呼了。 距离运微山开放还有三刻钟。和熟人打招呼的也聊得没什么可聊了,四处乱逛的也逛得有点累了,于是来自凌意文宗的六个又重新聚到了一起,在附近找了片干净的草地坐着等候。程文熹趁这段时间又重申了一下进入运微山后的安排,什么先找个合适的地方扎营啊,每天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啊,哪些特别的危险一定要远远避开啊,绝对不要独自行动啊什么的。他讲得不算难听,因此时间也没有被他弄得更难熬。很快距离巳正只有半刻钟了,原本分散各处的众人都纷纷围拢到了入口处,等着一会儿排队进山。 之所以要排队进山,是因为入口处有人查看每个人的仙籍牌,确认进山的都是八大派弟子,除了查验身份外,还要收取一环的进山费。 “巳正到了。”程文熹看着手中的小星晷说。星晷是一种通过北斗七星的明灭组合表示时间的钟表,小星晷则是便携式的星晷,带在身上方便随时查看时间,金睛子也有一块,常年在储物袋里放着。 队伍开始向前挪动。两位负责查看仙籍牌的修士动作十分娴熟,没过多久,金睛子就发觉自己到了队伍的前端。她把早已捏在手里了的仙籍牌和一环递给查验的修士,对方将钱收入乾坤袋,把金睛子的仙籍牌放在手里掂了片刻就还给了她,速度快到简直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其实根本没看。进去后她在小径边等待其他人的到来,六人到齐后,他们便沿着一条极细的小径朝运微山内走去。这条小径大概是以前被人施过术法,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和周围繁茂的植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概是为了避免小路在两甲子的时间内被覆盖,让它还能继续引导后来的修士们吧。 “我问过师兄师姐,”程文熹说,“这条小路通往山中的一块适合扎营的空地。到时候很多修士都会选择在那里扎营,我们也选那里。虽然位置有些偏外围,但修士众多,彼此也能有个照应,晚上会安全一点。”“但是我们还是要有人守夜的。”莲君补充道,“按照之前说好的那样,轮流守夜,不能全有赖于其他道友。” “哦,你是说在扎营的修士中,说不定有几个道心蒙尘的,专门趁半夜朝没有人守夜的帐篷下手,杀人夺宝!”罗素羽发挥了想象。莲君笑了:“这倒不至于。大家都是八大派的弟子,就算表面互相看不顺眼,也不会这么光明正大地谋害对方。要是有人把你害死了,沉微师叔一定会亲自送那人去见道祖的!” “建功也可以守夜。”朝谕指了指肩上的那只丑鹰。 “你可别在轮到自己守夜的时候单独把这只鸟留在外面,自己去睡觉!”程文熹吓了一跳,“凑合真人,我们知道你凑合,但守夜这事可不能凑合,谁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一只鸟啊!”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朝谕又在第无数遍无奈地纠正:“是奏和!奏、和!” 第四章 卖保险的任不谦(1) 金睛子一行人依计划在那片空地上扎起了营,布好了阵法,然后便做好全副武装,正式进山狩猎了。 他们挑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好走的地方,以修为最高的程文熹和莲君分别领头殿后,沉默地朝山林深处进发。营地再往深处便没有明确的小径了,他们只能艰难地在浓密的植被之间穿行,还要随时警惕周围有没有蛇、毒虫之类的东西。运微山刚结束两甲子的封山,他们几乎每走几步都能看到一株品阶不错的灵草,但同时也知道每一块阴影处都可能潜伏着未知的危险,于是皆把各自的法器紧紧抓在手中,随时准备出击。 至于那几乎俯拾皆是的灵草,他们并没有特别关心。目前遇到的灵草虽数量众多但都价值一般,他们准备的那些储存稀有灵草的玉盒可不能用在这些货色上。 “有动静。”大约走了两刻钟后,程文熹突然停下脚步,轻声道。几乎就在同时,金睛子也感受到了不远处一个不属于人类修士的灵场,紧张起来,微微扬起了通明剑的剑尖。 那灵场似乎也察觉了他们的存在,位置停住不动了。金睛子凝神感受着对方的修为,觉得应该不到金丹期。不难对付。她稍微宽慰了一些,开始感到了淡淡的兴奋。这只潜伏在草丛后的灵兽说不定会成为他们的第一个猎物呢。 原地停顿了片刻,程文熹开始一步一步地朝灵场的方向走近。那灵场也开始慢慢朝他们靠近。两甲子的封锁大概让这里的灵兽都丧失了对修士的警惕,察觉到有修士竟然还会主动凑过来。 树丛一动,一只栗色的大兔子跳到了他们面前。那兔子与狗差不多大,毛茸茸呆愣愣的样子倒也颇为可爱。程文熹有点失望地放下了手里的法器:“灵兔啊,修为再高也没什么用,顶多烤来吃掉。” “但它好可爱啊!”罗素羽朝前探头探脑地说。朝谕也露出了慈母般的笑容:“啊,大兔子,好可爱。” “凑合,你要是想要,我们可以捉来给你当宠物。”队伍末尾的莲君说。朝谕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步一步地朝那只大兔子走去,试探性地缓缓伸出右手。兔子却没有理他,重新钻回了树丛。 “唉,没有眼缘。”朝谕无奈地摊摊手,“没办法,它似乎不想离开运微山呢。” 经历了这个小插曲后,六人接着朝山林深处走去,路上偶尔会遇到其他修士,不过都很默契地一感觉到对方的灵场就彼此分开了。出发近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碰到了一个值得出手的猎物——一只金丹后期的鹿。鹿这种动物本性驯良,即便在浓郁的灵气环境中自然修到了金丹后期,也似乎从未想过用自己的这点修为来主动攻击别人,遇到他们一行人后的第一反应是飞速逃跑。它的速度得到修为的加持,一跑起来就只能看到残影。燕除夕反应最快,掏出飞剑就踩了上去追逐那头鹿,其他人很快也反应过来,纷纷踏上飞剑追逐——罗素羽除外,她掏出的还是那个飞杯。金睛子本也踌躇满志地想要第一个追上去,结果发现自己很快就被所有人甩在了后面,无论怎样用灵气驱动飞剑就是不能再提速,她又疑又气,觉得是飞剑坏了,回去得好好修一修。 “金睛子师妹,飞剑得换啦。”莲君朝后瞥了一眼,对她说。 原来她的飞剑不是坏了,只是品阶太低,跟不上她的修为了。金睛子突然想起了这一茬。看来回去得新买一把金丹期用的飞剑啦。 罗素羽听到莲君的话,回头看到金睛子飞在后面,特意飞慢了点儿,招呼她一同坐飞杯。金睛子跳进罗素羽的飞杯,飞杯骤然加速,一下子又跟上了程文熹。 程文熹专心致志地跟着那只鹿。他御剑的速度只比鹿略快一点,与鹿之间的距离拉近得有些缓慢,以至于足足追逐了一刻钟多后,程文熹才终于飞到了鹿的前方。他看准时机,大喝了一声:“我们下去!”然后弓起身体放低重心,一手扶着飞剑迅速在树冠之间找到合适的空隙下降,不偏不倚堵在了鹿的面前。这时后面的五个也都已经落到了地面,团团把鹿包围。不过鹿的修为毕竟比他们每个人都要高,他们围着鹿攻击了半天才成功将其杀死。 只有莲君没有参与杀鹿,他站在外围时刻提防着周围的动静。这样的安排也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为的是免得有黄雀在后。 他们在追鹿的过程中已经来到了山的更深处,此时也不想再回到原来的位置了,干脆就在这附近游荡了一圈。然而他们似乎已经用光了今日的好运,在这一带停留到天色将暮也没有再遇到别的值得出手的猎物,只发现了一株年份不错的灵草。按理说运微山封山两甲子,此刻山中应该是灵兽到处跑才对,如今身处深山却碰不到什么灵兽,让众人都感觉很奇怪。正准备御剑返程的时候,燕除夕忽然发现了附近的一个山洞,看起来很深,可能潜伏着什么值得一打的灵兽。大家也有意进洞一探,不过考虑到山洞里的危险难以预测,如今又天色将暗,于是便留了一张定位符在这里,打算后几日再来探洞。 回到营地的时候天色已是深紫,许多帐篷前都点起了灯。白日探险的道友们陆续回到了营地,相互交流着今日的收获。他们一行人刚刚落地,就有一个男修士走近,笑问他们今天收获如何。 程文熹苦笑道:“不多不多,一只金丹后期的鹿,一株还过得去的灵草罢了,想必是比不上任道友的。” “你认识我?”那人笑眯眯地问。 程文熹拱了拱手:“坐危观任不谦道友谁人不知?慕名久矣。不知任道友结丹后可得道号?” 坐危观任不谦,十九岁筑基九十二岁结丹的天才人物,还打得一手好鲲鹏碰。金睛子上回看北冥坛的时候就已经听讲解员激情澎湃地介绍过他了。当然,九十二岁结丹是金睛子后来听说的,北冥坛那时候任不谦还是筑基期。 “道号独步。敢问几位道友?” 第四章 卖保险的任不谦(2) 他们一一做了自我介绍。听到金睛子时,任不谦“哦”了一声,“原来是金睛子道友。我拜读过你的《永夜独白》呢。天色太暗没注意,你的眼睛真的是金色的吗?”他凑近看了看。金睛子笑得有点无奈,看来这位任道友也是通过抄袭事件才记住她的,看样子当时也对她的新闻很感兴趣,还去看了《永夜独白》。金睛子有不少自认比《永夜独白》更吸引读者的书,但《永夜独白》的销量却远远甩出她其他的作品。 彼此介绍完后,任不谦却并不打算离开。“几位道友今日的运气看来不好。”他说,“我问过的其他道友大多收获颇丰呢。可能你们选的地方不太好。” “是啊,走了一天,统共就没碰到几只灵兽。”程文熹抱怨道,“只能说运气不好啦。” 任不谦安慰道:“至少也没有遇到危险。刚才我听说有位道友整条胳膊都断了,还好随身带着续肌生骨的丹药,保住了胳膊。不过续肌生骨的过程可不好受,那位道友现在还痛得嗷嗷乱叫呢。” “啊?整条胳膊都断了?”罗素羽受到了惊吓。 “这种事情没那么容易发生的啦。”莲君安慰她说,“你看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没带什么伤。” 他们回到各自的帐篷休息了一会儿,恢复些精力了后,又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明天要往哪里走。没有人想要走今天的那个方向了,至于那个洞,过几天再进去也不迟。事情商量完后,金睛子和燕除夕打算在营地上逛逛。夜间的营地灯火通明,白天狩猎的已经归来,计划夜间出去的整装待发。修士们有生火烤肉吃的,有凑在一起打叶子牌的,还有自己动手肢解猎物的。其实那些收购灵兽的地方都有肢解灵兽的服务,不过要收钱,所以有的人就会选择自己肢解灵兽,这样到时候出手可以多赚一些。 她们又遇到了闻其乐,后者正与同伴一起烤肉吃,见她们过来,闻其乐还把刚烤好的鱼给了她们一人一串。鱼虽小却酥脆喷香,还蕴含着淡淡的灵气,金睛子嚼着烤鱼,注视着营地上的热闹景象,深觉嘴里有吃的,身边有好友,眼前有美景乃此生一大乐事。 正欣赏着美景,金睛子忽又在这美景之中见到了一个美人——一个身着杏色裙子的漂亮女修正悠闲地靠在躺椅上,与旁边一个男修说话,她的五官、身材都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慵懒的样子美得惊心动魄,金睛子乍一看都怔了一下。 尽管金睛子自认有些孤陋寡闻,见到如此美人,她也大约知道对方是谁了。“那个,”她悄悄指向美人的方向,问燕除夕,“是不是那个凭川殿的继承人?” “对,凭川殿的少殿主,凌潋。”燕除夕轻声说,“特别漂亮,对吧?资质还不错,但听说因为从小众星捧月娇生惯养的供着,性格不太好,并且,斗起法来也不太行。” “啊?不是听说凭川殿的殿主夫妇很早就陨落了,现在掌管凭川殿的是代殿主吗?代殿主也对她这么娇惯?” “代殿主是原殿主的师妹呀,听说她和原殿主的关系就很好,当然会宠着原殿主唯一的女儿。凌潋不是还和代殿主的儿子盛居清有婚约吗?听说这婚约在他们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定下了呢……” “哦,那这两家的关系真的很好啊。不过这种指腹为婚什么的,总感觉有些过时——若是他们两个另外发现了真爱该怎么办?” “唉!”燕除夕大叹一声,“要是我也有一个又帅又温柔资质又高的从小一起长大的未婚夫,我才不会费心去找什么真爱呢!” 金睛子大笑:“说的也是。” 她们继续往前逛。燕除夕突然道:“金睛子你看,那里还有摆摊的呢。”金睛子朝那个方向看去,果见两三个修士盘腿坐在地上,面前铺了一块布,布上摆着符箓丹药什么的。一看价格,都比市面上略贵。很可能是提前想到来此狩猎的修士会想要补充丹药和符箓,于是就特意前来摆摊。看来运微山的开放不仅给了修士们猎灵兽的机会,也给了部分修士猎修士口袋里的钱的机会。 看了几个摊子,忽见到一个不用摊布用桌子,桌上却除了一块牌子什么都没有的。再一看,摊主竟是之前与他们搭话的任不谦。 “金睛子道友,除夕道友。”看到她们出现,任不谦招了招手,“两位来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吗?” “敢问独步道友做的……是什么生意啊?”金睛子问。燕除夕从刚才就开始看任不谦摆在桌上的牌子,替任不谦回答道:“原来是赌局啊。” “正是。”任不谦笑道,“赌你会不会受重伤。” 金睛子很奇怪,这赌局听着简直有点诅咒人的味道。 “这么说吧,你给我一百个灵铢赌自己第二天会受重伤,这一百个灵铢放在我这里,如果你没有受重伤,一百灵铢就归我所有。如果你受了重伤,就算我赌输了,赔你一千灵铢,虽然不多,但翻了十番,就当给你垫一部分医药费啦。”任不谦一边解释一边把桌上的牌子翻了个面,“至于什么样的伤算是重伤,这里有明确的定义。” 旁边有一个修士听到了任不谦的话,凑了过来:“这倒是挺有趣的,但若是死了该怎么算呢?” “都是金丹期以上的修士了,这里也不是什么极度危险的地方,陨落的可能性不大。”任不谦说,“但是我也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思量再三,觉得若是陨落的话,横竖我那一千灵铢也没处给,所以就算我赢啦。” “可以给那人的同伴啊。”金睛子说。 “那可就更麻烦了。”任不谦拍了拍桌子,“你的同伴死了,你自己却能拿钱,虽然一千灵铢不多,但总感觉像我任不谦在鼓励大家谋害队友一样。这责任我可不担。” 金睛子想了想,觉得也对。 “几位道友要赌一局吗?”任不谦邀请道,“一百灵铢横竖不多,花下去,就当给自己第二天的行程祈个福啦。” 结果金睛子和燕除夕一来觉得新奇,二来被任不谦怂恿地实在不好意思不花点钱,最终都花了一百灵铢。任不谦收了她们的钱后,还特意搭脉扫视了一番她们的经脉,确定了她们的元身没有什么旧伤暗伤。另一位道友虽迟迟不决定赌还是不赌,却站在任不谦旁边不停问这问那,直到金睛子她们走了那人还缠着任不谦不放。 第四章 卖保险的任不谦(3) 她们绕了一大圈后回到自己的帐篷处。罗素羽坐在帐篷外一脸傻笑地看着小说,程文熹躺在草地上,朝谕和莲君坐在一边聊天,聊的是飞舟的话题。朝谕也想购置一艘飞舟,问莲君哪个牌子比较好。莲君很耐心地给他分析了好几个品牌的优势和不足,朝谕却怎么听都觉得不满意。 “文熹师兄,你干嘛呢?”燕除夕在程文熹旁边的草地上盘腿坐下。程文熹有气无力地回答:“没干什么,就是休息一会儿而已。我今晚还得守夜呢。” “那你为什么不回帐篷?” “帐篷里热啊。大夏天的,还是露天舒服。”说完他抬起手挡住眼睛,一副“不要理我”的样子。 燕除夕耸耸肩,转而对罗素羽说:“罗素羽,我和金睛子刚看到一个好玩的东西——那个任不谦在设赌局呢,每个人都可以花一百灵铢赌自己第二天重伤。” 罗素羽放下手里的书,皱起脸来:“啊?哪有赌自己重伤的呀?” 燕除夕给她解释了半天,罗素羽终于听明白了。 “能赚不少吧。”一边作挺尸状的程文熹突然闷闷地说,“我们这个营地有好几百人,今天受重伤的,我们除了听说了一个断了手臂的之外,其他一个都没见到,可见重伤的概率是很低的。” “并且任不谦关于重伤的定义也卡得很死。”金睛子补充道,“有些我们看起来已经算是重伤的伤势,在他的定义中并不算重伤。” 朝谕突然低头掰起了手指,莲君笑道:“凑合,在做算术?” “我想算算他能赚多少钱。”朝谕说。 “如果两百人参与了他的赌局,”程文熹闭着眼说,“其中四个人——或许更少——重伤,那么他就净赚了一万六千灵铢。” “三环有余。”莲君说。一环是五千灵铢。 “但是这个营地不止两百人,莲君。”程文熹说,“运微山开放,我们凌意文宗来了……百人左右。” “啊?这么多!可我感觉没见到那么多熟人啊!”罗素羽惊讶道。 “真传弟子确实不多,为数更多的是外门弟子。”程文熹解释道,“我们真传弟子平时跟真传弟子相处得多,你自然不认识那些外门弟子。姑且只算金丹期吧,你想想,我们凌意文宗金丹期的弟子有多少个?得有两三千。这两三千人里有一百个来到了运微山,很多吗?恐怕我还少算了呢!” “如果每个门派都有一百人来这里的话,八大派加起来就有八百个左右啦。”莲君说。 “对,就当八百个算吧。我们这个营地是运微山上最大的集中营地,过半的人都会选择在这里扎营。就当这里有五百人吧。如果五百人都参与了这个赌局,任不谦就能赚到……四万灵铢,八环。” “哇,不少啦,金睛子半个月的工资呢。”罗素羽惊叹,“并且他可是空手赚的,既没有成本也没有付出什么劳力。” “我一个月的工资又不是十六环,有二十环呢!”金睛子纠正。 “是我半个月的工资。”朝谕苦笑着说。 “那如果他能说服所有人都参与赌局的话……六万四千灵铢,将近十三环!”莲君站了起来。 “你们忘了!”朝谕大叫,“他这个赌局是一天一盘的,又不是赌一次了事!就算只有八大派弟子前来的前两个月吧,这就有……”他一时算不清楚了。 “七百八十环!”程文熹终于不再躺尸了,一骨碌从地上跳了起来,“致富之路啊!朝谕你想想,他这空手套白狼得来的钱,别说给你买艘云霓飞舟了,连你那一百年的房贷都能给一下还光!” “啊?”朝谕也跳了起来,“这么多!程文熹,莲君,要不我们仨也去摆摊设赌局吧!” “但是这里已经有任不谦捷足先登了,这种赌局,谁会同时参加两个啊!”程文熹摊摊手。 莲君认真思考起来:“他赌重伤,我们可以赌轻伤啊……” 金睛子、燕除夕和罗素羽坐在草地上,看了看彼此,又看了看站在那里讨论如何致富的三人,哈哈大笑。“得,师兄们掉钱眼里去了。”燕除夕边笑边说,“我们是任他们去呢,还是残忍地打破他们的幻想呢?” 之所以叫“师兄们”,是因为这六人刚好是三对师兄妹。只不过莲君和罗素羽、程文熹和燕除夕都是同一个师祖的堂师兄妹,朝谕和金睛子则是同一个师父的亲师兄妹。 “还是残忍一点吧,燕除夕,如果我们做师妹的都不对他们说出真相,还有谁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金睛子好不容易止住笑声,说。 罗素羽还在笑,“你们要说的是什么真相我不知道,反正他们这样子怪好玩儿的!” “首先,首先这里的人不可能全都参加这个赌局。依我看,一半人最多了。”燕除夕说,“至于不是这个营地的人,也不太可能过来参加赌局,所以这个七百八十环,先要折成三分之一——二百六十环。” “其次,很多人参与这种赌局只是图个新鲜,忠诚到天天来赌的人不会很多的。”金睛子说,“我也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个比例,姑且先把这二百六十环再折成一半吧——一百八十环。” “就算你们三个愿意连续两个月天天摆摊设赌局,这一百八十环也还得在你们中间均分。这样下来一个人只有六十环。”燕除夕又道。 “六十环也不少。”朝谕嘟囔着,重新坐下了。 “那是我们算得保守!”金睛子说,“依我看来,参与赌局的人连营地的一半都不见得有,燕除夕那个三分之一折成五分之一都不过分!天天赌的人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我把二百六十环折成一百八十环肯定是多算了!” 莲君坐了回去,程文熹也重新躺下,举起手臂挡着眼睛:“任道友这致富之路,也不简单啊。” 罗素羽仍在一旁捧腹大笑:“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从头到尾都在算些什么,但你们好有趣啊!” 第五章 一纸保险引发的血案(1) “七百八十环!致富之路啊!朝谕你想想,他这空手套白狼得来的钱,别说给你买艘云霓飞舟了,连你那一百年的房贷都能给一下还光!” 凑巧路过帐篷后面,因为好奇而把谈话听到了现在的孙铭宪怔住了。七百八十环…… 那么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用这些钱先还清债务,再精炼一下自己的剑……孙铭宪下意识摸了摸放着剑的那个储物袋,脸上一丝苦笑浮现。身为剑修,他却连自己的本命灵剑都供养不起。这把剑跟随他百年,堪堪精炼过两次。他本以为结丹后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没想到随着更高的收入而来的,却是远远高过收入的花销。若是这样倒也罢了,省吃俭用着,他总能把日子糊弄过去。然而…… 然而他开始欠债,自从在他任职的拍卖行中失手打破了一块古玉开始。为了赔偿这块又脏又丑的破玉他向汇通堂借了第一笔贷款。那笔贷款在偿清古玉的价格后还余下了一小部分,他走进商店给自己购置了一套体面的衣服——原来的那几身已经太旧了。尽管也无数次告诫自己应该加倍努力还清贷款,他却鬼使神差地向一家私人的贷款机构借了一笔又一笔。他借的每一笔都数额不大,目的无非是偶尔犒劳自己一顿像样的晚餐,添置一些必要的用品而已……况且,况且他会还清的!他会努力工作,早日还清这些债务的! 可等他发现那家私人机构的利率究竟有多高后,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原以为所有的贷款都和汇通堂的贷款一样,会把利息控制在正常范围内,然而那家私人机构却似乎在条款中埋下了什么圈套,让当时的孙铭宪毫无戒心地在条款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债务的期限越来越近,先是一张一张催促还债的传讯符飞至面前,然后是面上微笑语气却尖酸刻薄的业务员前来“提醒”……到最后孙铭宪不得不又向另一家机构贷款来偿还先前的债务。 他倒不是不想向利率较低的城府汇通堂借款,但由于上次的欠款尚未还清,汇通堂拒绝继续借款给他。 是运微山的开放给了他一丝希望。运微山资源丰富,若能多猎得几只灵兽,他的债务问题或许可以解开。只是孙铭宪的修为只有金丹初期,单独来此危险重重,只能找人同行。而就在这时候,一向人脉较广的同门秦博采找到了他,并邀请他同行。孙铭宪就这样来到了运微山。 他们第一天的收获还不错,给了孙铭宪一些信心,觉得这说不定真的是他还清债务的机会。结束白天的狩猎后,孙铭宪心情轻松地在营地上闲逛,忽听见一人在和两个女修解释什么赌局,赌的是什么重伤,很是奇怪。不过听那修士解释一番后孙铭宪发现这个赌局竟是有利可图的。虽然赌一赔十,但受重伤的概率明显小于十分之一,算下来,那个设赌局的修士横竖都是赚了——并且还是轻轻松松的躺赚。 一想到赚钱孙铭宪就免不了有些心动。他忍不住在那个设赌局的修士附近盘桓了许久,问这问那,心里算计着是不是也应该设个类似的赌局。不过后来他还是放弃了。横竖设赌局赚得也不会特别多,还不如用这些时间多去猎一头灵兽来呢。 可当他听到那两个女修回去后,她们的同伴的一番计算时,孙铭宪被七百八十环的结论给整懵了。那可是七百八十环啊…… 那些修士后面的谈话孙铭宪一句也听不见了,他怔怔地继续往自己的营地走去,一边走一边不由自主地想着若是他有这些钱的话,该拿这些钱来做些什么。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帐篷前面。几位同伴坐在草地上,秦博采和另外四个同门在喝酒聊天,东方成策坐在一边默默擦剑,他身边也放了一杯酒,不过他只是偶尔停下来抿一小口,并不多喝。旁边的同门提议要给他重新斟满,东方成策摇了摇头,同门也没有坚持,自己斟上了酒接着喝去了。 总是这么不合群啊,东方成策。别人要给他斟酒他也毫不领情。以为自己就很特殊,和他们这些长尊剑派底层摸爬滚打的外门弟子有什么不同吗? 这个东方成策也算是他们圈子里的一员,不太擅交际,又因为总有股莫名其妙的正义劲,时不时就要得罪几个人。秦博采却待他不坏,这一次还约他一同来运微山。若不是秦博采的抬举,东方成策恐怕在长尊剑派是不会被任何一个小团体所接纳的。不过秦博采这个人待谁都不坏,对他来说,每一条人脉在未来都可能是有用的,都值得刻意保持,即便是东方成策这种。 孙铭宪看不惯东方成策,东方成策大概也看不惯他。之所以如今同行,是受到了秦博采邀请的缘故。不过鉴于孙铭宪与东方成策也没有什么利害冲突,两人都很愿意把他们之间客气疏远的状态保持下去。 见他回来,秦博采他们热切地邀他喝酒,东方成策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又低下头继续擦剑了。那剑其实也没必要一直擦一直擦,但东方成策就是容不得剑上有一点点尘埃。他这人总是这样莫名其妙。 孙铭宪笑着在秦博采身边坐下喝酒。虽说比起喝酒,他更愿意回帐篷休息一会儿,但这酒毕竟是他们来之前凑份子买的,他不喝就亏了。 他笑得很热情,喝得很多,对于谈话却不怎么投入。事实上,自从他听到“七百八十环”这个数字后,他就没有办法投入任何其他事了。他该怎么把这漂浮在空气中的七百八十环真正抓到手里呢?也去设一个赌局?但这片营地已经有那个设赌局的修士捷足先登。那么,要和那个人合作吗?他能做些什么,好让那个修士接受他的合作呢? 酒过三巡,孙铭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抱拳告辞,说实在不能喝了,要去走一走,醒醒酒。然后他眯起眼睛,一步一步朝着早就在心中记好的路线朝那个设赌局的修士走去…… “换个方向,果然运气好多了。”燕除夕揪着一只灵貂的颈毛,得意地说。那灵貂有金丹初期的修为,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从他们面前公然跑过,被眼疾手快的燕除夕一把抓住了。 “燕除夕你好厉害呀!这只貂跑得这么快,你一把就抓住了!”罗素羽从不吝惜自己的夸赞,崇拜地看着燕除夕,搞得燕除夕都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们今天出来已有半日,算上这只貂,也已经猎到了三只大大小小的灵兽,众人都心情极佳,讨论着第二天是不是还走这个方向。无人提出异议,反正只要别再走第一天去的那里就行了。下午,他们又猎到了两只灵兽,还采到了一大捧年份正好的灵草,一天下来十分顺利,不仅收获颇丰,还无人受伤。金睛子和燕除夕赌给任不谦的一百灵铢果然没收回来。 晚间,金睛子又在营地上瞎逛,这次是和朝谕。任不谦依然在设赌局,金睛子路过他那里的时候还顺口问了一句他的生意如何。任不谦悠然说:“我这赌局才刚开两天,生意自然很一般。不过我现在有了个帮我吸引别人投注的帮手,或许过几天能有更多人前来。” 任不谦设个赌局还有帮手?不会也是像昨天三位师兄一样自作聪明地以为任不谦此举能牟取暴利才来请求合作的吧。金睛子觉得有些好笑。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金睛子一行人都再也没有遇到第一天的那种惨淡情况。其间他们也偶有受伤,不过大多不严重,回去吃颗丹药休息一晚上就好。没人想要再去任不谦那里设赌局。 他们不想设赌局,有人却想让他们设赌局。第三天的时候,他们就在抓捕到一只灵兽后遇到了一个修士,东拉西扯地在旁边晃荡了好半天,大家还以为他是想抢他们的猎物,都十分警惕,结果后来才发现他只是单纯地想说服他们去任不谦那里设赌局。 “好像就是第一天晚上我们看到的,在任不谦旁边停了很久的那个修士。”燕除夕对金睛子说。“任不谦上回提到说他有了一个帮手,想必就是他了。”金睛子也说。 第五章 一纸保险引发的血案(2) 那个修士自然是我们之前提到过的孙铭宪。近几日他的小队为了有更多收获,选择了夜间出去狩猎,而他就趁白天队友们休息的时候溜出来四处做推销。尽管很多修士都很爱睡觉,但他们其实可以用修炼代替一部分睡眠,几夜不睡倒也没什么大影响。孙铭宪也很不舍自己的睡觉时间,但一想到识海中漂浮着的那个金光闪闪的“七百八十环”,他就咬了咬牙,决定要夜间狩猎白天做推销。 他碰了很多壁。有一回碰到三个剑修和一个法修,刚一走到他们附近他们就统统戒备起来,以为他来抢夺猎物。三个人立刻拎着猎物离开了,还有一个走得最慢的语重心长地教诲他:“道友啊,既然来到了运微山,你就要光明磊落一点,自己打猎,而不是想着趁人不备,干什么阴险的勾当。这样实在是不好啊……”“吞吞!”同伴们已经走远,见队友还在后面,不耐烦地叫他。于是他也走了,留孙铭宪一个人在原地发愣。 也有成功的。有几个修士听了孙铭宪的描述就觉得有趣,当场给了他一百灵铢,填了一张下注单。孙铭宪每当遇到这样的修士就对他们很是感激,离开后还会暗暗祝愿对方不要受重伤,好让这一百灵铢顺顺当当地掉进任道友和自己的口袋。 大概是因为感激的缘故,对于那些当场下注的道友,孙铭宪都能把他们的容貌记个大概。不说能在脑海中清晰浮现吧,至少再次看到的时候能认得出来。正如他在运微山开放的第四天确证的那样。 那天下午他忽在树丛间看到了一具尸体。那尸体上有很多血,衣物上则有动物抓咬的痕迹,想必是不慎落单,又被灵兽袭击了。孙铭宪并不喜欢靠近尸体,但既然遇到了,就没有不去搜刮对方乾坤袋的道理。于是他还是走到了尸体身边,俯身一看,却认出那人是上午刚在他那里下过注的修士。 还好这人死了,若是没死,就得赔他一千灵铢了。孙铭宪庆幸地想。他当下就去拿那人的乾坤袋,试着打开,却怎么也开不了。 乾坤袋通常只能由主人打开,主人死后方会解禁。如果主人没死却要强行开他的乾坤袋,其中的空间阵法就极有可能被破坏,从而把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压得粉碎。孙铭宪开不了乾坤袋,只能说明乾坤袋的主人还没死。 他仔细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和心跳,又内视了一下对方的经脉,发现对方虽然受伤严重,一时昏迷,但依然活着,有一口气。孙铭宪一阵失望。本以为既不用赔他一千灵铢,还能多得一个乾坤袋,没想到这人竟还活着。 若是他死了多好。 …… 当孙铭宪沉默地打开已经自动解除禁制了的乾坤袋时,他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乾坤袋里的财物数量可观,正好可以还上最急的那批贷款。 做这种事情,过了第一次的心理障碍就好了。第四天,孙铭宪在暗处多给了一个正与灵兽缠斗的修士一击。那人本就战得有些勉强,多挨了孙铭宪一击,很快就被灵兽一口咬住了咽喉。 他们金丹期的修士对真身的存在还很依赖,一旦真身受到了致命的伤害,元身基本上也活不长了。 不过这一回孙铭宪没来得及收走对方的乾坤袋。灵兽迟迟不走,那修士的队友又很快追了上来,见同伴死了,都很悲愤,并且把这种悲愤之情化作术法,没一会儿就合力杀死了那头灵兽。孙铭宪担心自己若是被发现的话也会遭到同灵兽一样的待遇,于是悄悄溜走了。 第五天,孙铭宪在山林中魂不守舍地游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在找的好像就已经不再是可以听他推销赌局的修士,而是那些落单并且受伤的修士了。他清醒地知道这样并不好,试着告诫自己不要再抱有这种念头,否则必定欠下因果,道心蒙尘,可偏偏又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他的心中反驳:反正杀都杀了,一个两个也是杀,三个四个也是杀,该欠下的因果,早就欠下了。况且道心蒙尘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事,若是没有钱,他活都活不下来,若是活都活不下去,那还谈什么道心呢? 谈什么道心呢?第六天,孙铭宪又出手了。这次运气不错,乾坤袋成功到了手。又是一笔贷款能够还清了。这可比老老实实地做推销快多了。 “谋财害命,道心全无。孙铭宪,你这个样子,也配叫道修?也配叫剑修?” 一个节奏顿挫,吐字清晰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声音不大,在孙铭宪听来却仿佛惊雷震天。他抓着乾坤袋的手不由得抖了抖,很快便故作镇定地说道:“你管得太多了,东方成策。” 东方成策从树丛间缓缓走出,手中那把被他叫做“偏锋”的剑干净得一尘不染,反射着明亮的天光。“我管的太多了?还是……你做的太多了?”他的目光游移向地上的那具尸体。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跟踪?你做的就很光明磊落吗?” “前几日我便发现你白天不在营地。偶尔一次也属正常,可连日如此就不太正常了。况且有一天你回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个乾坤袋。”东方成策冷冷道。 为防同伴们听说他有做推销赚钱这么一条路子后纷纷效仿,导致他得到的分成减少,孙铭宪并未把白天出去的事告诉同伴。至于那个乾坤袋,因为乾坤袋无法放进别的乾坤袋里,孙铭宪也只能带在身上。“但那又怎样?”孙铭宪冷笑,“我便是天天出来杀人又怎么样?替天行道的东方成策,你要杀了我吗?” “念我们还是同门,我不会杀你。但首先,我希望你停止这种行径,跟我回营地好好悔过。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秦博采他们,但回到门派后,我会把这件事上报给正则堂,请求他们对你匿名处分,这样你以后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因为去摘乾坤袋而单膝跪在地上的孙铭宪,目光锐利。 瞧瞧,多么高高在上,多么光明正大。这就是该死的东方成策,明明自己也只是一个不得志的普通修士,却能让你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在他的面前变得猥琐而邪恶。孙铭宪咬牙逼视着他,他咬得太过厉害了,以至于牙关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他能让东方成策毁了他的一切吗?若是他把此事上报给了正则堂,即便是匿名处分,其后果都不是孙铭宪所能接受的。长尊剑派的门规十分严格,其他门派的门规大都不会管弟子在外如何杀人夺宝,只要不同门相残就行,但长尊剑派规定的却是弟子不可“无故杀人”。怎么样算无故杀人,这个界定比较含糊,但一般来说,只要没有人向正则堂举报,他们就会对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正则堂收到了举报,怎么界定你杀人的性质就很难说了——取决于你怎么贿赂正则堂的人。可如今的孙铭宪哪里有钱去贿赂他们呢? 孙铭宪不难想到此事的另一个解决方案。 “我跟你走。”他先叹了口气,说。东方成策点点头,转身朝营地的方向走去。 ——就这么轻易地把后背交给他啦?东方成策,没想到他还真是天真呢。 第五章 一纸保险引发的血案(3) ——就这么轻易地把后背交给他啦?东方成策,没想到他还真是天真呢。 当孙铭宪认为时机成熟的时候,他猛然抽出剑朝东方成策的后心戳了出去。这一击他用了很大的力道,意在必杀,然而东方成策的反应却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偏锋剑迅速迎上他的一剑,发出“锵”的一声清鸣。“你这是在干什么!之前是谋财害命,现在是同门相残吗!”东方成策怒极。 孙铭宪的剑没有停下。电光石火的几瞬,两人已经拆接数招。东方成策虽然不久前才迈入金丹期,修为比已经结丹三十余年的孙铭宪稍低,他的实力却仍不容小觑,孙铭宪知道若是一直打下去,自己输的几率很高。必须用些计策。他暗想。 这时他注意到不远处有一道悬崖,便决定把东方成策引到悬崖附近,若能趁势把他推下悬崖,就可谓一劳永逸了。想到这里,他开始慢慢朝悬崖的方向退去,其间还有意调整着角度,要将东方成策背向悬崖的方向。 东方成策似乎没有发现他的计策,由他的意一步步朝悬崖靠近。终于,孙铭宪觉得时机已到,大吼一声朝东方成策扑去,想要把他扑下悬崖。东方成策听他一声大吼,又见他突然扑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被他带倒下去。他很快意识到背后是悬崖,而自己的整个上半身都在悬崖之外,眼看着就要掉下去,立刻用自己的剑撑住崖壁上凸出的岩石,姑且稳住了身形。 孙铭宪此时一手压着东方成策的腿,另一只手持剑指着东方成策,剑尖距东方成策的心口只有一层衣物的间隔。只要他手一放,稍微一推,东方成策就免不了掉下去,若东方成策靠剑借力跳起来,也免不了死在他的剑下。虽然——他有些遗憾地朝悬崖下看了看——这悬崖只有四五层楼高,摔不死东方成策,只能先杀了他再丢下去了。 “你很讨厌。知道吗,东方成策?”孙铭宪冷冷地说。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一向不在意别人看法的东方成策却莫名其妙地问。 尽管猜到东方成策这么问就是在引他说话从而拖延时间,孙铭宪还是忍不住颤抖着声音道:“为什么讨厌?东方成策,你从头到脚都令人讨厌!明明我们都是阴沟里的老鼠,凭什么你独独清高正义?明明我们都是旮旯里的蟑螂,凭什么你独独不在乎钱不在乎欲而只在乎你那一尘不染的道心?你以为你是谁?没有强硬的靠山,没有过人的天赋,没有惊世的好运,却当自己是道祖转世,替天道制裁世界?认清现实吧,你本来就和我们一样,只不过是那些天才脚下的烂泥而已!什么道心,什么正义,这些是那些天才该想的东西!……” 孙铭宪说得太激动了,以至于拿剑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几乎刺破东方成策的衣服。干脆杀了他吧,就现在。他用力拿剑往下戳去—— “有人来了,有人!”东方成策忽然大喊起来,与此同时运起灵气护体,堪堪挡住了孙铭宪颤抖的一剑。 孙铭宪被他的大喊吓了一跳,以为他又是在拖延时间耍花招而已,可是很快,他也感到了悬崖下逐渐靠近的灵场……并且还是数个。 “孙铭宪,你若是刺下去,我就大喊说你同门相残。他们听见了,说不定会愿意去长尊剑派正则堂告你呢。”东方成策说。 “你别胡说了,谁会这么无聊,特地去告一个陌不相识的人。”孙铭宪虽这么说,却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那我就大喊说长尊剑派孙铭宪身上怀揣异宝,说不准他们愿意一抢呢。”东方成策想了想,“哦,还可以说孙铭宪走火入魔了,打算杀了整个营地的人。这事够严重了,他们应该会在意的。” 东方成策说话间那数个灵场越来越近,孙铭宪能远远看到他们正在朝悬崖下走来。六个人,三男三女。 “等他们走了我再杀你也不迟。”孙铭宪说。 只见那六人离悬崖越来越近,好在悬崖上有草木遮挡,只要下面的人不特意抬头寻找,应该不容易发现他们两个。孙铭宪就这样透过草木的间隙观察着那六人,直至他们走进崖底的一个山洞。 那里还有个山洞?他们进去干什么?山洞里有宝物吗? 在众多描述探险的文学作品中,宝物总是被藏在山洞里的。孙铭宪受其影响,见一群人进山洞就不免觉得里面有什么宝物,当下猜测纷纷,差点忘了东方成策。 当然,一番胡思乱想后,他还是重新想起东方成策了:“他们进洞了,你就尽管喊吧!”他说着就要把剑扎下去。东方成策强行运起灵气护住胸口,愣是不让他戳进去半分。“我看你还能撑多久!”像这样的灵气护体可是很消耗真元的。孙铭宪呵呵冷笑。 忽听见崖下一个声音大喊:“你们快出来!”“你不能杀我了,他们出来了!”东方成策也跟着喊道。孙铭宪一愣,然后果然见那几个人御剑从山洞里迅速飞了出来。 “金睛子!”片刻后,一个女修尖声喊道。 孙铭宪定睛一看,崖下原本的六个人只剩下五个了。 第六章 金睛子大闹盘丝洞(1) 经历了数日顺顺当当的捕猎后,第五天晚上,燕除夕突然想起来还有个山洞等着他们去探。这山洞毕竟是燕除夕发现的,若是去得晚了被别的道友捷足先登,燕除夕不就白发现了吗?为此她提醒各位别忘了去探那个山洞。程文熹听了,说那干脆就明天去吧。没有异议。于是第六天,他们朝第一天发现的山洞进发了。 他们直接御剑来到了山洞附近,找了个空地降落,然后徒步过最后的一小段距离。那山洞位于一个五六层楼高的悬崖底下,如果抬头仔细看,他们还能发现悬崖顶上有两个人拿着剑僵持在那里。不过并没有人抬头仔细看就是了。 他们先在洞口往里看了看,铺展神识感受里面的灵场,皆感觉到山洞里有一个金丹中期的灵兽,正适合他们六个金丹初期的修士围猎,并且还不会有什么危险。这么想着,他们就决意进洞了。 “准备好你们的飞行法器,若有什么不对的,立刻撤出。”进洞前,程文熹特意提醒道。金睛子也抽出了自己的飞剑。现在她手里拿着两柄剑,一柄通明剑,一柄飞剑,感觉有点傻。不过傻不傻的无所谓啦,还是自己的安危最重要。 为防惊动里面的妖兽,六人仔细收敛了自己的灵场,没有点灯,就用神识感知着周围的空间小心地走了进去。走了一小段后发现洞还很深,莲君便拍了拍程文熹的肩膀,示意自己回到洞口处观察情况以免腹背受敌。程文熹和莲君总是很有默契,简单的几个肢体语言就完成了交流,程文熹和其他四人继续前进,莲君则回到了洞口。 金睛子走在程文熹的斜后方,与朝谕并排。一片黑暗中她精神紧绷,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偶尔她能听到一些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因为实在太轻,金睛子也不确定那声音是真的存在还是纯属自己紧张状态下的臆想。与此同时,那个金丹中期的灵场也离他们越来越近,终于,到了他们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能够勉强分辨的范围之内。 一只鹿的轮廓。黑暗中,一只金丹中期的灵鹿静静地站在这洞穴的深处。 金睛子感到一阵诡异,鹿怎么会独自出现在黑暗的山洞中?并且见他们靠近,站在原地连动都没动一下……死了吗?但既然有灵场,说明还活着才是。 她还没来得及做进一步的猜测,就听洞口的莲君大喊了一声:“你们快出来!”几乎同时,一个压迫性极强的灵场突然在洞口处凭空出现。众人反应都很快,驾上自己的飞行法器就往洞口全速飞去。金睛子亦然。然而几瞬之后,她便发现自己被同伴甩在了后面。她的飞剑还没换过,跟不上她的修为!金睛子突然想起这茬,心中大骇,但此时除了勉力前进外她也别无他法,众人只顾着玩命地逃,这种情况下根本没人顾得上后面的金睛子。金睛子只能祈祷以自己的速度能够及时出洞。 很快便迫近了洞口,莲君本在洞内等候,现也已冲出洞外,不停地攻击空无一物的洞口。不、不是空无一物,就在那个强大的灵场的位置,细密的丝线正迅速填补着洞口。先是拉出车轮状的辐辏,再是从中心开始,一圈一圈地朝外盘绕。无数细小的黑点在洞口附近灵活地窜动,牵引着这几乎无形的丝线——确切来说,是蛛丝。 莲君的攻击对蛛丝似乎毫无影响,此时半透明的蛛网已经在圆形的洞口分隔出了八个扇形,但细密的蛛丝尚未拉完,尚有容人出入的空间。程文熹第一个冲了出去,然后是朝谕、燕除夕。罗素羽的飞杯有点大,她在飞过的时候差点被卡住,还好她迅速把飞杯的尺寸一缩,一伏身,总算是挣了出去。蛛网迅速填补着最后的半圈,金睛子顾不上太多,只管往前冲去,然而就在她飞到蛛网前的那一刻,剩下最大的缺口也已经不足头颅大小,金睛子的飞剑从蛛网的空隙中飞了出去,她自己却一头撞在了网上。 坏了。当她被韧性极强的蛛网反弹回去,跌落在地上时,金睛子绝望地想。 “金睛子!”她听到洞外的罗素羽尖叫。 那个强大的灵场仍然释放着压迫。但是仔细一感知,金睛子又在强大的灵场之下察觉到了无数个或强或弱的灵场。这些灵场弱的仅是刚刚迈入炼气期,强的也有金丹中期、后期的修为。那个最强的灵场显然至少已经迈入了元婴期,金睛子自身修为有限,不能判断得更加精确了。 那么,这些灵场的主人是谁呢?她握紧了通明剑,缓缓从地上站起。逆着洞口的天光,那精致的蛛网在轻风的吹拂下微微波动,泛起淡彩的涟漪。 自然是蜘蛛。 洞外的同伴们发现金睛子独独被封在了里面,皆大惊,意欲破坏蛛网,却又怕法术透过蛛网的缝隙伤着金睛子,只好攻击蛛网的边缘。然而这蛛网看似轻薄纤细却强韧无比,之前莲君攻击了半天都没坏其分毫,六人的一通法术也没有什么作用。法术过网如微风掠过,蛛网只消轻晃一晃,所有的猛烈攻击便瞬间化为无形。 想来这蛛网主要是那只元婴修为的蜘蛛所织,境界胜过他们,故而强大至此。 站在洞内,金睛子可以很轻易地从洞壁上的无数只蜘蛛中辨认出那只修为最高的。它盘踞在洞口的正上方,体型比其他蜘蛛略大一点,约是手掌大小,八只红宝石般晶莹的眼睛光芒犀利。很奇怪,虽说只是一只蜘蛛,金睛子也能在它身上看出领导者的气场。它显然已经有了基本的灵智,置鹿洞中吸引来者也好,在一开始刻意隐藏自己和群蛛的灵场也好,都流露出不输于人类修士的谋略意识,因此可以脱离灵兽的范畴,算是妖兽了——或者说得尊重些,算是一个妖修了。 洞外,同伴们还在一片忙乱之中,有仍在试图攻击蛛网的,也有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讨论什么的。金睛子无心留意他们的谈话,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是对付眼前那只修为远胜过她的大蜘蛛和其他数以万计的小蜘蛛。她不知道同伴们什么时候能想到搭救她的方法,反正在此之前,要对付这满洞蜘蛛的只有,也只能有金睛子一个人。 一束纤长的蛛丝从妖蛛腹部的纺织器中吐出,直至金睛子的脚底。与此同时,妖蛛开始向侧面的岩壁移动,似乎是想用蛛丝把金睛子缠住。金睛子试着把黏在鞋子上的那一缕蛛丝给踩掉,然而这次的蛛丝却带了极强的粘性,她用左脚去踩蛛丝,蛛丝反倒黏在了她左脚的鞋底上。金睛子大骇,挥剑试图攻击妖蛛,却被轻小灵活的妖蛛迅速避开。 “光凭我们根本无法救她出来!”程文熹见妖蛛开始试图用蛛丝包裹金睛子,而刚才所有人的攻击却几乎一点效果也无,额头早已是大汗淋漓,“我、我去找修为更高的修士!你们留在这里,继续帮她!”他说完就要御剑离开。莲君却一把摁下他的胳膊,疾声道:“你不能走!你是我们这里修为最高的修士,你要是离开了,我们更不可能救出金睛子。”然后他回头扫视了众人一眼,“罗素羽,你去找人帮忙,能找一个是一个,快去!” 让罗素羽去理由有二,一来她结丹最晚,留在这里最帮不上忙;二来她出身六世家之一,一说自己姓罗,人家可能更不好意思拂她面子。 罗素羽听到莲君叫她去搬救兵,深感被委以重任,大喝了一声:“好!”就驾着飞杯横冲直撞地飞走了。程文熹此刻也冷静下来:“我们攻不破外面的蛛网,只能越过蛛网,攻击里面的蜘蛛了。” “可蛛网不破,我们怎么打得着里面的蜘蛛啊!”朝谕回头大喊道。他和燕除夕刚才尝试了无数种方法,可愣是什么用都没有。所有的招式都在接触到蛛网的一刻被其吸收,连点灵气波动都传不进去。 “大音。”莲君说。 “大音不是也需要灵气吗?”燕除夕皱眉。 莲君与程文熹对视一眼,程文熹快速道:“虽然如今我们使用大音的时候,通常都会以灵气辅助,但在大音肇造之时,它的本质其实是至清至纯的文气……没时间详细解释了,莲君!” 莲君会意:“哪一篇?” “《离骚》。” 发现他们要共演大音,朝谕马上也凑了过来:“我也可以跟你们一起!” “人多了大音反而乱,我们两个就够了。”程文熹不赞同让他加入。还没等朝谕进一步申诉,他就和莲君换了个眼色,平缓地吸了一口气,与他同时吟诵起来: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他们是不是嫌弃我?”朝谕委屈极了,但又怕打扰人家的大音,只好低声向燕除夕抱怨道。燕除夕安慰他说:“程文熹和莲君两个人是特意合练过大音的,配合特别好,就是为了能在这种时候发挥用场。你只是之前没有和他们一起练而已……” 第六章 金睛子大闹盘丝洞(2) “但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吧!”自己的师妹在薄薄一层蛛网后疲于对敌,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朝谕觉得这种感觉糟透了。片刻后他突然一拍大腿:“既然打不破这个网,我们就从地下挖过去吧!”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程文熹和莲君的大音仍在继续。起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似乎只是普通的朗诵,只不过感情更为饱满而已。可渐渐的,他们的声音变得愈发顿挫,飞沉去入,极尽伸展。文字原本的音律,经过上古千百万年的打磨,由惊才绝艳的诗人屈原谱演出一气贯下的乐章,自两人的胸腔气血而发复活在这飞越过浩渺时空的现世。“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大音之震撼,诚如《文心雕龙》所言。 然而还不仅仅是震撼。随着篇章的趋后,情郁的加深,丝丝缕缕的浩然文气正悄然从这上古音律中浸出。那文气如波涛,如骤风,如春水,如秋声,浩浩汤汤,浸润万物,又锋芒毕露,摧枯拉朽。没有灵气的加持,这文气显得有些缥缈虚弱,而也正是因为没有灵气的加持,清纯的灵气才得以畅通无阻地飘过蛛网,环绕在那只妖蛛的周身,也环绕在金睛子的周身。 然而文气无法伤及金睛子。文气,作为天地间至正至明之气,天然不容于偏暗之物,能涤荡一切污秽。污秽在最极致的意义上是指除天道以外的一切,但在普遍的意义上,指除道修,尤其除文修以外的所有修士。程文熹和莲君毕竟还只是金丹期的修士,所出文气远远没有达到至正至明的程度,但他们的文气也具有文气的本质特征,能够绕过同为文修的金睛子而攻击洞内的蜘蛛。洞内,正四处躲避着蛛丝的金睛子能明显注意到妖蛛的动作逐渐减慢,八肢偶有轻微抽搐,似是在对抗着什么。大概是疲于抵抗文气的侵蚀。金睛子瞅准时机,斩出一道杂有文气的剑光,妖蛛受大音牵制,躲避不及,生生吃了金睛子一击。金睛子又朝它连发数击,妖蛛似乎吃痛,又抽搐了一下。元婴期的蜘蛛也不过如此嘛。金睛子的心情轻松了不少。说不准她和洞外两人的大音配合起来,能把这只蜘蛛给灭杀呢。 虽说人类与草木妖修都在同一套修炼体系下,但由于不同物种属性差距极大,同样的修为不见得就有相似的实力。这只蜘蛛就是如此。虽然论修为比金睛子高了一个大境界,但毕竟只是妖兽中十分弱小的物种蜘蛛,不像人类修士那样有武器加持,也不像狮虎等凶猛的妖兽一样有体型或力量的优势,是以一身修为无法很好地化为招式使用,只能用来释放压迫或者吐丝织网。 自己到底还是个人类修士啊,总不会死在小小一只蜘蛛手里。又给了妖蛛一击,金睛子不无得意地想。 然而她忘记了,这个洞穴里不止小小一只蜘蛛。 妖蛛似乎暂时放弃了捆绑金睛子的打算,迅速撤出了她的攻击范围。然而下一秒,轻微的沙沙声就从金睛子的四面八方响起,无数修为或高或低的蜘蛛呈包围态势朝金睛子爬来。金睛子吓了一跳,连忙朝蜘蛛堆里扔了一招。修为低的蜘蛛不动了,那些修为较高的蜘蛛仍在源源不断地爬来。她又扔了一招,这一次加上了更多的真元。这一回她终于杀死了那一块的所有蜘蛛。然而一块地方的蜘蛛死了,又有新的蜘蛛迅速填补上它们的空缺。她又以相同的力道发了几招,蜘蛛却既不闪避也不放慢速度,密密麻麻地把金睛子脚边的空地围得越来越小。如此不惧生死的坚定不移不合生物本性,大概是那只大妖蛛不愿再亲自上阵,改控制其它蜘蛛来围攻金睛子了。 蜘蛛无穷无尽,可若是一直像刚才这样一招一招地扔,金睛子的真元也撑不了多久。而一旦她真元耗尽,那只大妖蛛没多久就很能轻轻松松地把她捆成粽子。 开始有蜘蛛爬上她的鞋子吐丝。金睛子又是觉得害怕又是觉得恶心,跳着脚驱赶蜘蛛。有的蜘蛛被她剧烈的动作甩掉了,可还有两三只留在上面。因为害怕伤到自己的脚,金睛子不敢大肆扔招了,只好运起少量的灵气分别把它们赶走。又有四五只蜘蛛爬上鞋子,金睛子又同时分出数股灵气驱走它们。 忽然间一个发窍在金睛子心中打通了。她之前为什么要耗费大量真元成片成片地驱逐蜘蛛呢?像现在这样精细地控制灵气逐个把它们击走不是更能节省真元吗? 识海中又浮现出数年前的一幕:翠微峰顶的大桌案前,六十四个饺子在她的周身轻灵飞舞…… 罗素羽驾着飞杯贴着树梢快速飞过。她双手扶着飞杯边缘,目光则在不断搜寻着人类修士的影子,神识也最大化铺展,指望着能先目光一步触碰到几个灵场。然而附近的修士却仿佛都知道她在找人故而集体隐蔽了起来一样,罗素羽飞了半天竟一个人也没见,更别说还要找一个修为高的了。若是一路上实在找不到的话,她就只能回营地去找那些夜间打猎白日休息的修士了。倒不是说这样不可以,只是营地离山洞太远,来回耗时太长,而现在只要罗素羽的速度慢上一分,金睛子就会多一分危险。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罗素羽都快急哭了。额上的汗水早已濡湿薄薄的刘海,此刻正沿着耳发流淌下来。她顾不得擦汗,只是自言自语道:“道祖垂鉴,我不求遇到个修为高的修士了!让我遇上个人就行!总比一个帮手都叫不来要好啊!” 道祖好像真的垂鉴了罗素羽,几乎就在下一刻,罗素羽的神识就触碰到了几个修士的灵场。距离太远感觉不出具体修为,但大致是金丹期。她高兴极了,朝天大喊了一声“谢谢道祖”,就迅速朝那几个灵场飞降过去。因为怕对方感觉到她靠近后心生警惕,反而逃走,她还一边飞一边挥手大喊着:“那边的道友!在下温阳罗家罗素羽!请你们帮个忙吧!” 她自己也知道家族的姓氏拿出来有时会有意外的好收效,是以特意自报家门。 那几个灵场果然没有闪避。很快罗素羽就看清了他们的面容,其中一个恰好还是她前几天见过的—— “闻道友!”她跳出飞杯,激动地冲到闻其乐面前,“金睛子被一群蜘蛛关在盘丝洞里了!我们打不破那个蜘蛛网,只好找人帮忙!我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你们几位,请你们帮我们一把吧!” 她不顾气喘,一下子说了这许多,憋气再加上着急,让罗素羽看起来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 “啥?”罗素羽说得太快了,闻其乐简直没反应过来,“金睛子怎么啦?我们怎么帮你们?” 罗素羽深吸了几口气调匀呼吸:“金睛子被关在山洞里,山洞里有很多蜘蛛要吃了金睛子,洞口有一张蜘蛛网。织网的蜘蛛修为很高,我们打不破蜘蛛网,帮不了金睛子。但是如果我们不把网打破,金睛子就会被那群蜘蛛吃掉!” “怎么办啊各位?”闻其乐一脸无助地转向他的同伴们,“你们知道怎么对付蜘蛛网吗?” 一个说:“我们的修为也不比他们高,他们打不破蜘蛛网,我们难道就能打破?” 另一个想了想说:“但是闻其乐,你应该可以。你身上不是有‘那个’嘛!” “哪个啊?”闻其乐愣了一会儿,片刻后哦了一声,“对,我妈给我的那个,应该可以。那、那我去帮他们。你们一起来吗?” 同伴们都摆手说不了不了。“你身上有那个东西,我们又没有。还是你一个人去吧!” 听起来闻其乐身上还带着什么了不得的法宝。罗素羽很高兴,觉得金睛子有救了,拖着闻其乐上了飞杯,然后便绝尘而去。 第七章 修二代的绝杀秘宝(1) 一只,一只,一只一只…… 金睛子微眯起眼,凝神操纵着丝丝细微的灵气,精准地直击周围每一只蜘蛛的要害。同时分别操纵多股灵气,还要保持极高的精度,这在很多修士看来都是不可能的操作。然而对于曾同时包过六十四个饺子的金睛子来说,只需要专注一点就能做到。若此刻她还有余力去想除控制灵气外的别的事情,她肯定会深深感谢师祖,若不是师祖从一开始就强迫她练习灵气包饺子的技术,金睛子这时恐怕早已真元耗尽,被这群蜘蛛给捆起搬走了。 她不知道罗素羽什么时候能搬来救兵,不过就算她搬不来,金睛子也迟早能出去。朝谕和燕除夕刚才已经在蜘蛛网下方挖出了一个浅坑,并仍然在不断扩大它。等到坑够大了,同伴们就不难通过这个坑道把招式送进来,助金睛子一臂之力。 正在这时,罗素羽的声音忽然传来:“我带人来啦!——” 金睛子没工夫回头看她到底带来了什么人,不过知道有了帮手,还是感觉宽慰了不少。 洞外,燕除夕见到了罗素羽的帮手,却一蹙眉:“云乐道友?”她暗想这个云乐道友不也是金丹期的修为吗?并且还只有一个人,到底能不能帮上忙啊?不过当着人家的面她也不好质疑,只是看向闻其乐的眼神中充满了担忧。 闻其乐跳出飞杯,眼神坚定:“还请各位道友离洞口远一点,不要被误伤了!” 刚好程文熹和莲君念完了《离骚》,两人一齐看向闻其乐,没一个人的眼神中有一点点的信任。他们倒是很想发表意见,但是大音一旦暂停,那只大妖蛛就可能又要对金睛子发起攻击,于是只是忧虑地对视了一眼,又迅速从头念起了《离骚》。“云乐道友,你倾力相助我们都很感激,但是你打算怎么对付这张蛛网呢?我们刚才打了许久,那蛛网都没有丝毫破损。”燕除夕替程文熹说道。 “我有这个!天玑玦!”闻其乐敏感地察觉到了空气中浓郁的针对他的不信任,立刻掏出了一块色彩斑驳的玉玦,“里面,里面是我妈的全力一击!” 天玑玦是什么玩意儿?能封存他人招式以为己用的珍贵法宝是也。价格极为昂贵,非有些家底的修士还真买不起。 那么闻其乐的妈是谁?寻真法观元婴后期修士清兮真人是也。闻其乐五岁的时候他父母的那一场旷世对决直到现在还被常常提起,如今这天玑玦里竟封着清兮真人的全力一击!这回终于没有人再质疑闻其乐了,朝谕和燕除夕立刻从洞口跑开,仍在念着大音的程文熹和莲君也连忙往后退去。元婴后期修士的全力一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清兮真人……那这,这位便是……”悬崖上方,孙铭宪喃喃道。 “就是清兮真人和行云真人的儿子,当年那两位不就是为了这位闻道友的抚养权才打了那一场吗?”东方成策接话。 “我允许你说话了吗!”孙铭宪拿剑的胳膊又重新挺直了,“东方成策,你最好搞清楚形式!现在被剑指着的是你!” 东方成策没有笑,语气里却满满的都是有恃无恐:“被剑指着的是我,但被我威胁的是你。” “你的意思是我若是杀你你就大喊我已经入魔,要杀整个营地?”孙铭宪冷笑,“现在下面的人忙着救同伴,谁会管你在说什么?” 东方成策没有拿剑的手突然掏出一张传讯符来:“你以为我刚才在干什么?和你一样光顾着看戏吗?给正则堂的传讯符我已经写好了,写满了你孙铭宪的所作所为,你敢杀了我,我就趁最后一口气把传讯符发出去。” “你!”孙铭宪只感觉自己脑门上的血管突突直跳。 之前因为东方成策威胁说要朝崖下的人大喊,孙铭宪只得等那些人离去再下杀手。结果那些人因为同伴被困,迟迟不走。孙铭宪为了保险起见,不打算在他们走之前杀东方成策,再加上他们一会儿换招式一会儿演大音一会儿搬救兵的很是吸引孙铭宪眼球,导致他竟没发现东方成策趁这段时间悄悄写了传讯符! 传讯符可以用神识书写,故而东方成策可以悄无声息地做到。 这时崖下的闻其乐已经手持玉玦在洞口站定,大喊着提醒洞里的金睛子后退,免得被招式误伤。孙铭宪突然灵机一动,之前不放手让东方成策掉下去,是因为五六层的高度摔不死东方成策,反而给了他逃走的机会。如今正在他们的下方,那个闻其乐将要释放一个元婴后期修士的大招…… 东方成策一直提防着的是孙铭宪的剑。如果此时孙铭宪突然把东方成策给推下去,东方成策必然不备。而只要他掉下去的时机正好,那个招式就会连东方成策带蜘蛛网一块儿轰掉。在他掉下去之前,孙铭宪可以趁机夺走他手里的传讯符。这样,东方成策这个大麻烦就圆满解决了。 说时迟那时快,闻其乐手中的玉玦已经隐隐透出光芒。光芒大盛之时,孙铭宪放开了按在东方成策腿上的手并把他往下推了一把,另一只手则看准东方成策手里的传讯符一揪。然而东方成策却出人意料地直接扔掉了右手的剑,然后在掉落的前一瞬用腾出的右手抓住了孙铭宪刚才一直指在他胸前的剑刃。这一出孙铭宪实在是没有想到,可还没等他细细思考对策,他就被东方成策抓着剑一块儿拖了下去。 招式的光芒渐收之时,崖下的众人忽见两个人影从上方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掉在了洞口前方,也就是招式的范围之内。 洞口的蛛网已然被破,但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两个天降人影给吸引住了。先是罗素羽吓得尖叫了一声,再是朝谕大惊道“什么玩意儿!”,然后燕除夕、莲君和程文熹张大了嘴巴看着地上没有动作的两人,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第七章 修二代的绝杀秘宝(2) “怎么还凭空掉下来两个人?难道是被刚才的招式波及了吗?”目瞪口呆的莲君说出了大家的疑问。 拿着天玑玦的闻其乐见此也是一惊。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但听莲君这么一说,也觉得他们是被自己的招式波及了,当下非常良心不安。“要……要不要去救他们?”他迟疑地说。 “他们就算掉下来的时候还没死,掉进那个招式后肯定也已经死透了。”程文熹说,“我们还是进去找金睛子吧。她现在还没自己出来,说不定是在里面也受到了招式的波及,昏过去了。”然后他转向闻其乐,施了一礼,“云乐道友,今日你实在帮了我们大忙。烦请你在洞外稍候,我们把金睛子带出来后便送你回去,过会儿还要好好感谢你呢。” 闻其乐受到了感谢,却愈发良心不安。老妈给的大招实在是太危险了,波及了两个无辜的人不说,就连本意要救的金睛子也很可能被伤到了……这,这算不算他这个使用者的责任啊? 他看了看那两个莫名其妙从天上掉下来的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想确认一下他们到底死了没有。 金睛子坐在石洞中间,没被刚才那一击炸死的蜘蛛仓皇绕过她往山洞的更深处而去。妖蛛已死,别的蜘蛛不再受它的控制,便遵循生物的本能各自逃命去了。 刚才闻其乐让她往深处跑时,她立刻照着他的话拔腿就跑。然而之前黏满鞋底的蛛丝却大大减慢了她的速度。好在洞口的蜘蛛网卸掉了招式的大半威力,不然金睛子恐怕还真跑不出攻击范围。 不过即便没有被招式伤到,她还是被余威推了一把,摔倒在了地上。在奔跑时摔到坑坑洼洼的石地上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体验,金睛子感觉浑身都疼。 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她注意到同伴们已经走进山洞找她来了,便想起身。然而右脚的脚踝一触地就传来剧烈的疼痛。金睛子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慢慢地重新坐了回去。 脚扭了。 “金睛子!”罗素羽一路小跑地过来了,“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右脚踝扭了,别的没什么大碍。”金睛子回答。这时其他同伴也纷纷凑了过来,见她没什么大碍,都松了一口气。朝谕和罗素羽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放进了罗素羽的飞杯。金睛子精疲力竭,靠在飞杯里吃了两颗丹药,在丹药的辅助下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飞杯在罗素羽的牵引下缓缓随众人来到洞外。之前在洞里看到的那只灵鹿也在此时飞奔而出,钻进了树丛深处。“这只鹿大概也是被那只蜘蛛控制了吧。”程文熹说,“第一天我们被一只鹿带到这附近,应该不是偶然。蜘蛛在有意地引修士过来。” “这一带没有很多灵兽应该也是因为这些蜘蛛的缘故。”燕除夕也说。 罗素羽则直奔闻其乐而去。 “云乐道友,真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前来相助,金睛子可能就撑不下去了!云乐道友,你真是太厉害了!轻轻松松就解决了所有问题!道祖垂鉴,还好我当时找到了你!你知道吗,我之前飞了老半天都没见到一个人,说了一句‘道祖垂鉴’然后你就出现了!你难不成真是道祖派来帮我们的?……” 罗素羽的感谢之词滔滔不绝,让闻其乐听了很是不好意思:“也不算我真实的实力,只不过是一件法宝罢了……” 这时程文熹和莲君走到了闻其乐和罗素羽附近,打量闻其乐身后的那两具尸体。虽然他们不贪财,但也从来不介意在偶遇尸体的时候拿走对方的乾坤袋。然而闻其乐却扭头对他们说:“两位道友,这两个人没死,不过受伤挺严重的。” 不得不说东方成策和孙铭宪运气不错,掉下来的时候被悬崖上的草木挂了一下,耽搁了点时间,是以当他们摔到地上的时候,招式的威力已经散了大半,没有把他们杀死。 “没死?”程文熹还是自顾探了探两人的脉搏,“既然没死,那要不就把他们救回去?横竖都是八大派的弟子,就当多结一份善缘,你们看怎么样?” “两位道友,”闻其乐一脸难过地说,“他们两个是被我给波及的,怎么能由你们救呢?我把他们带回去吧!” “诶,云乐道友,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就算是被你波及,你的目的也是为了帮我们,我们怎么能再麻烦你呢?”程文熹连忙说。 “是啊,云乐道友。”“云乐道友,你已经帮了我们大忙了!”“放心吧,我们会带这两个人回去的,你不用觉得欠了谁的因果。”……众人纷纷跟着程文熹的意思表示道。一群文修发挥高超的语言技巧如此诚恳相劝,闻其乐实在是招架不住,最后还是同意让他们来救这两个人。 不过救人这事答应归答应,实际操作起来却有些麻烦。他们该怎么把这昏迷不醒的两人运回营地就是个问题。理论上他们可以用灵气托着他们走,但这种方法应付短距离还行,如果是长距离的话就很吃力了,更何况大家刚刚都耗费了大量真元,实在没人吃得消这种搬运。最后他们只能让莲君御剑回营地把他的飞舟给开过来,再把大家接回营地——虽然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但经历了这么一出后,所有人都只想休息。 见他们解决了怎么搬人的问题,闻其乐也就放心地打算回去了。临行前罗素羽又跟他说了一大堆感谢之语,说得他直到御剑离去的时候,脸上都带着憨憨的傻笑。 第八章 三个伤病员的比惨现场(1) 回营地的一路金睛子时睡时醒,同伴们对于捡回来的两个修士的讨论,她断断续续也听了个大概。不过现在的她可无暇顾及这两个人到底是从哪里掉出来的。虽然除了右脚扭了之外她身上几乎没什么伤,但与蜘蛛的长久缠斗仍然耗费了她大量的真元和精力,现在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觉。 然而好不容易回到营地、躺到了自己的帐篷里时金睛子又睡不着了。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又坐起来看了会儿书,看累了再闭目养神一会儿,如此循环往复。罗素羽和燕除夕中间来看过她,见她醒着,七嘴八舌地跟她讲她在洞里时外面发生的事情。罗素羽大肆描绘她找到闻其乐的艰辛以及闻其乐那霸气的一招,燕除夕则把重点放在两个天上掉下来的人身上。那两个重伤的修士被他们喂了丹药,死不了,不过尚未苏醒,程文熹还特意掏出了自己多带来的大帐篷把他们安置在那里。那顶大帐篷还是程文熹几十年前买的,当时想着若是出去游历里面可以住好几个人,但很快就发现比起热热闹闹地挤在一顶大帐篷里,大家更喜欢独立的小帐篷,于是那顶大帐篷便常年躺在程文熹的乾坤袋底层吃灰。 “虽然他们还没醒,但我估计他们都是剑修。”燕除夕说,“我们在他们掉下来的地方附近找到了两把剑,应该是他们的。”“又不是用剑的都是剑修!”罗素羽马上反驳。“我只是估计嘛!我觉得他们看起来像剑修!”燕除夕辩解道。 说起剑,金睛子想到了自己那把靠着惯性从蛛网的缝隙间飞出去的飞剑,连忙问起。虽然飞剑得换了,但在买来新飞剑之前,她还是要用这把旧飞剑的。好在当时那把飞剑也没飞多远,后来也被同伴们带回来了。 晚上入睡前,朝谕又来问她情况怎么样,明天能不能继续一起狩猎,要不要大家提前把她送回去什么的。难得出来和大家一起游历,金睛子可不想这么快就回去,便说明天早晨再看情况吧。若她恢复得好,就一起狩猎,若恢复得不好,她就在营地里休息一天。 “你回去之后还是尽快换一把飞剑吧,我说。”问明情况后,朝谕抚着心口颇有些后怕地说,“今天见你被关在里面出不来,我都快吓死了。你要是真死在里面,我这个做师兄的可怎么跟师父师娘交代啊!” 金睛子笑得很开心:“都金丹期了,哪能那么容易就死啊!” 在丹药的辅助下,金睛子全身上下的小伤第二天就基本痊愈,只是扭伤的右脚踝还有些隐隐作痛。于是她最终还是决定在营地里休息一天。营地里一直都有人,最外围也有修士们共同设下的一个大型阵法,可以说还是很安全的。 “隔一段时间去看看那两个掉下来的人。”临走前,程文熹叮嘱她,“如果他们醒了,要走,就让他们走吧。” “告诉他们是我们救了他们!”燕除夕补充。 “问问他们是谁,当时是从哪里掉下来的!”罗素羽又补充。她对这个问题感到非常好奇。 “若是他们不愿意回答就算了,”莲君摆摆手,“我们救他们本来也不图什么。” “要不我把建功留给你吧?”朝谕指指肩膀上的鹰,“要是你和那两个修士打了起来,建功可以帮你。” 金睛子说不用,但朝谕还是把建功留下了。建功虽然不像昨天的妖蛛那样开启了完备的灵智,但多少也能懂主人的意思,朝谕走后它便一直在金睛子脑袋上盘旋,做出一副保护她的架势。然而金睛子却看得头晕。“别绕圈啦!”她朝建功说。建功又绕了两圈,见金睛子一脸不悦,这才停了下来,径直落到金睛子的肩上。它的分量不轻,金睛子被压得肩膀一沉。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金睛子朝那两个受伤修士的帐篷走去。反正也没什么事,不如就去看他们一眼吧。 “我们去看那两个人,不知道他们醒了没有,你也要警惕一点哦。”她对建功说。朝谕常常这么对他的灵宠们说话,语气和对待普通的朋友没有什么差别。金睛子和朝谕呆久了,也不觉得这么对动物说话有什么不对的了。 于是她走进那个帐篷。两个“天降人”正并排躺在帐篷中间,皆闭着眼睛。他们的两把剑,因为分不清谁是谁的,所以就一起放在了帐篷一角。金睛子想去看看他们的剑,便绕过两人朝剑走去。帐篷内部空间很大,躺了两个人后,金睛子还能在里面绕圈走而不觉得逼仄。 两把剑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品阶也实属一般。金睛子对法器没有研究,但由于自己的前后两把剑都系师祖赠予,品阶不低,再看低品阶的剑也能明显察觉到不如自己的好。 不过,虽然两把剑的品阶半斤八两,外表却差异极大。其中一把光洁锋利,一看便知主人平时一直用心维护;另一把则灰扑扑的,剑上有许多明显的指印,剑柄上也多有刮痕。自己平日有没有好好对待通明剑呢?金睛子不由得心虚起来,掏出通明剑与这两把对比,发现剑上还粘着几根昨天的蛛丝,连忙用袖子把剑擦了擦。 “这把剑……很好。”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金睛子一回头,见离她近的那位修士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呆呆地看着她手里的剑。 “道友谬赞。”金睛子下意识地回答道。片刻后,想起来应该自我介绍,于是便说,“在下乃凌意文宗翠微峰秋声殿无妄真人座下二弟子,道号金睛子,敢问道友……?” “长尊剑派,东方成策。”那人说,“是金睛子道友的同伴……救了我们?” 金睛子说是。片刻后却觉得不对。这两个人从掉下来开始就一直昏迷着,怎么知道金睛子还有同伴,并且是她的同伴救了他们,而不是她金睛子救了他们?莫非他们在掉下来之前一直在附近窥伺? 但如果他们一直在附近的话,金睛子一行人来到山洞边时,应该能感知到他们的灵场啊。莫非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山洞内部,故而把这两人忽略过去了吗? 第八章 三个伤病员的比惨现场(2) “东方道友,还是……成策道友?”为了更有效地和对方交流,金睛子干脆跪坐在了旁边,“确实是我的同伴救了你们。但你们当时到底在做什么,怎么会突然掉下来呢?不知道友可方便谈起?” 东方成策沉默了半晌,后道:“成策是我的道号,但叫我东方道友的人更多。金睛子道友不介意的话,直接叫我东方成策也可以。” 金睛子等着东方成策回答下一个问题。当他的沉默久到让金睛子以为他不打算回答了的时候,东方成策终于开口了:“我和我的同门当时在悬崖上……埋伏一只灵兽。不小心失足掉落了,结果正好被那个招式打中。” 乍一听还有点道理,仔细一想金睛子却觉得不对。在悬崖边沿能埋伏到什么灵兽?两个百来岁的金丹期修士该有多不小心才会一块儿“不小心”掉下悬崖?就算真的是不小心,怎么掉落前连一声惊叫都没有?不过既然人家费了心思搪塞她,她也就不说破了,呵呵一笑:“原来如此。” “非常感谢你们出手相救。”东方成策又说,“日后你们几位道友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必倾力相助。等我的同门醒了,我们就自当离去,不麻烦道友收留了。”犹豫片刻,他又道:“金睛子道友,你的同伴给我们吃了很不错的丹药吧?不然我身上的伤不会好得那么快。” “当然给你们吃过丹药。”金睛子虽然没有亲自救他们,但也听同伴们说起了他们当时的情况,“你们当时受伤太严重了,若是不给你们吃些丹药,恐怕……” 恐怕他们就死了。双方都对语句中的省略心知肚明。东方成策看着帐篷顶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丹药我们会赔的,你们把我们带回来已经是对我们有恩,不能再让你们破丹药的费。” 金睛子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在她的认知里,在别人受伤时自己掏点丹药出来喂他们是修士间约定俗成的惯例,因为每个人都总会遇到身受重伤不得不靠同伴相救的时候,几颗丹药欠来欠去的也就约等于扯平了,从没听说过赔丹药的说法,于是连忙摆手说不用赔。东方成策却很坚持,非赔不可,搞得金睛子很是无奈。“东方道友,真不用赔!几颗疗伤丹药而已,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的!” “我们会赔的。”他很坚持。 建功看到东方成策像是在和金睛子争吵,翅膀微张,脑袋前伸,一副随时准备保护金睛子的样子。 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东方成策,别这么自作主张行不行?你要赔你就赔,别一口一个‘我们’。” 是另一个修士。他并未睁眼,只是拖长了声音这么说道。 “道友你醒了。”金睛子问候他,“在下凌意文宗……” “金睛子道友。我知道。我早就醒了。你们说的话我一句也没漏听,所以不用费心为我补充。”他仍闭着眼,扯着嘴角,语气中颇有几分不耐烦。 “他叫孙铭宪,道号同名,我同门。”东方成策说。 “原来是铭宪道友。”不管对方睁不睁眼,金睛子仍轻轻施了一礼。 “金睛子道友。无论如何,多谢你们了。”孙铭宪说。 “金睛子道友,不如我们互留个传讯符?日后也方便我来还上这一份因果……”东方成策又提到了赔丹药的事。 “我说东方成策,你有意思吗你?这几颗丹药也就我们这种无依无靠的外门弟子在意,他们真传弟子不缺这种东西,愿意白送我们,就让他们白送好了!”孙铭宪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愠怒,“还有,你的事情,不要把我扯上!你有闲钱,我可没有。你……你根本就不懂我的处境。” 他说着说着,语气中竟带了几分辛酸。金睛子敏感地察觉到孙铭宪的这句话针对的并不仅仅是赔不赔丹药的问题,可能还牵扯了两人以前的矛盾。身为小说家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金睛子饶有兴致地坐听东方成策会怎么说。 东方成策头一转,目光看向孙铭宪,冷冷地说:“哦?你的处境?有什么特别不成?” 孙铭宪呵呵一笑,这笑声在金睛子听来带着些讽刺和装腔作势的苦涩。“时运不济,处处碰壁,永远也还不清的贷款,别人居高临下的指责……天道总要把一部分人捧在掌心,把另一部分人踩在脚下,我大概就是后者吧。你们这些人不理解也实属自然,并且我还要祝你们一辈子都不要理解。” “什么事都要怪天道,欠下贷款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问题?”东方成策尖刻地指出。 孙铭宪的嘴唇微微颤抖:“……一开始,我只是失手打碎了一块古玉……” 他说起他的故事。打碎古玉,借贷赔偿,赚钱还贷,然而鬼使神差地又去借了一笔又一笔,而那些贷款的利息却增长得超乎想象……“可我总得活下去。”说到最后,他简直陶醉在了自己悲哀的故事中,“我总得活下去,你怎么能……怎么能指责一个竭力走出悲剧的人呢……” “把你逼成这样的又不是古玉的那笔债,”东方成策一脸鄙夷,“至于后面那些高利贷,又没人逼着你借。条款没读清楚,看不出那些利息有多高,也实属你自己的责任。” “我只是想要体面一点的生活!咳咳咳!咳……”孙铭宪反驳地太急,再加上口干舌燥,竟剧烈地大咳起来。“铭宪道友,我去帮你倒一杯水?”金睛子作势欲起,孙铭宪边咳边摆手:“我的乾坤袋里有水。我自己拿。”他在腰间的两个乾坤袋上摸了摸,摘下了其中一个,缓缓翘起身,从中掏出一个水囊猛灌了两口。喝完水后,他又躺了回去,叹气道:“穿得出去的衣服都没有几件,像样的一顿饭难得才吃的上,别人辟谷是为了清心寡欲或者腾出时间做别的事,我辟谷是因为没钱……” 他的牢骚开了闸门,没完没了。说自己出身凡间,资质不起眼,明明已经很努力,却始终得不到高人赏识。工作上也十分不顺,岗位迟迟得不到提拔,只因为他没有靠山,所以在哪里都得不到看重……“你呢,”他看向东方成策,“虽然你也只是一个外门弟子,但至少比我好些……” 他努力回想,试着举出一些具体的事例以证明东方成策确实比他幸运,可是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可东方成策,东方成策明明就比他幸运!没有靠山也好,资质平平也好,性格讨厌也好,他至少不会被忽视,不会被看轻……至少在孙铭宪眼中是这样。再怎么厌恶他那种不合时宜的正直,孙铭宪心底里还是羡慕他的吧。羡慕他拥有孙铭宪所没有的勇气,敢于坚决维护自己奉行的正道,无论遇到什么阻挠都不为所动……这样的东方成策,难道不是比孙铭宪更幸运吗? 第八章 三个伤病员的比惨现场(3) 东方成策冷笑:“我的处境能比你好到哪里去?就我们刚刚踏上仙途的时候来讲,我们的资质相差不大,同样是凡间出身,在修仙界也没有任何靠山。过了一百年,你倒羡慕起我来了。” 孙铭宪下意识地反驳他的说法:“我的经历哪儿有你、哪有你们这么平顺!你知道我在凡间的时候费了多大力气才一个人找到通仙会,来到修仙界吗!” 通仙会是隶属于修仙界州府的机构,每隔一段时间会在凡间下设分会,凡人来此可免费检验自己的修炼资质。如果具备修炼资质,可以在那里拿到最基本的功法、一份修仙界的介绍和一些灵铢,从而踏入修仙界。 东方成策闭上眼睛,语气又淡了下来:“那你可知道我十岁就被家人抛弃,差点就死在凡间了?” 孙铭宪语塞。他所谓的费力气其实只是花了几年时间做工攒钱,攒够了路费便一路打听着找到通仙会而已,生死的危险倒还真没遇到过。 金睛子尽可能以充满关怀的语气来掩饰自己的好奇:“怎么会被家人抛弃呢,你?” 东方成策仍闭着眼,大概是在回忆往事:“我出生在祈州东部一个名为大业的凡间国度……” “那么我们是老乡。”金睛子笑道,“我也出生在那里。大业华城。” “你是华城人?”东方成策睁眼看了她一眼,“金睛子道友,你凡间的家中,有人做官?” 金睛子点点头:“实不相瞒,当时我家里做官的人还挺多的。我父亲之前就是大业的丞相,姓段讳存远,你可能听说过他。” “……确实听说过,不过令尊在民间似乎没什么好名声。”他说到一半,自知失言,连忙道,“抱歉。” “没关系。”金睛子笑着摆摆手,“我也是长大后翻阅凡间的史书才知道自己竟是大奸臣的女儿。不过不管父亲为官怎么样,他对我们家里人都是很好的——不好意思,打岔了。东方道友,你继续说。” “……我出生在大业。十岁那年,升军大举攻入……” 这件事金睛子当年也是听闻了的。彼时她已经来到了修仙界,正是十三岁的年纪。 “……改朝换代给普通百姓带来的灾难,你们想必是知道的。一时间民不聊生,所有人都在四处逃难,包括我家。我家里本就不富裕,孩子又多,战事一起,更是三餐不继。而我呢……从小就多病,就算没有战事,也不见得就能活到成年。逃难途中,我又发起了高烧,于是父母就决定把我扔掉。” “啊?”尽管也曾多次在文学作品中阅读到灾难之下凡间贫民抛妻弃子甚至易子而食的惨状,但当真的听到有人竟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的孩子给扔掉了,不要了,金睛子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说呢,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养不起那么多孩子,总要牺牲掉一个。那么于情于理都会选择最没有希望活下来的那一个吧。总之那天我发着高烧,父亲带我走到了一块很远的荒地上,叫我乖乖地在那里等待,他过一段时间就会来接我。我当时都十岁了,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要把我丢掉,但是我还是听他的话等在了那里……” “你为什么不跑回去啊?”孙铭宪问,“既然你知道他们……”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不跑回去。”东方成策说,“他们已经决意要丢掉我了,我自己找回去有用吗?但我还是一直站在那里,等啊等啊,与其说是认为,不如说是宁愿相信父母会回心转意,回来接我回家。我要是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们可能就找不到我了。” 一个发着高烧的十岁孩子站在荒野上固执地等待着永远都不会回来接他了的爸爸妈妈,东方成策描述的这幅画面让孙铭宪都有些动容。 “喂,后来怎么样了?”孙铭宪见东方成策迟迟没有说下去,拿胳膊肘戳了戳他。东方成策自顾沉默半晌,又道:“……能怎么样?发着高烧一个人站在那里,体力不支了,就倒下了……然后,然后就自己醒了,醒来的时候发现烧已经退了。然后就一个人在凡间漂泊,自己弄吃的……” “你一个孩子,怎么在战乱中独自活下来的?”孙铭宪不依不饶地问。 “可能也有运气的成分吧……不过,一个人要想活下来,总是有办法……偷啊,骗啊……”东方成策说得支支吾吾,“再后来,碰巧遇到了通仙会,去测试了资质,合格了,就来到修仙界了。” “哟,想不到堂堂东方成策竟然也有这种时候,要去偷去骗。”孙铭宪讽刺道,“我以为你从小就是那么清高正义的呢。” 不过他现在到底是知道了自己并不比东方成策更惨,所以心里对他的态度还是缓和了一些。“唉。”他叹着气说,“果然只有金睛子道友最顺遂了。凡间时就是贵族,锦衣玉食的,来到修仙界照样是八大派的真传弟子。” “如果只要说服你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幸运你就能好过一点的话,”金睛子笑盈盈地说,“那么我倒也不介意帮你这个忙。我小时候锦衣玉食不错,可惜段家在我十一岁的时候被满门抄斩了,之所以能来到修仙界,还是我父母种下的因果。具体情况比较复杂,这里不再详说,但反正我从十一岁到十五岁过的都是修仙界最底层修士的生活。从小生活在贫困中和享受过荣华富贵后在一夜之间沦落至此,我不知道哪个更好受些。” 她说的都是不幸的经历,然而语调却很轻松:“顺利拜入八大派真传可能确实拜我的天资所赐吧,但十几年前那次抄袭事件同样也和我的天资脱离不了干系。一个人有了很高的天赋后必然要自命不凡,一旦搞得不好就要招人讨厌。我就属于招人讨厌的那种。” 她简述了抄袭事件的前因后果。孙铭宪听完后傻了,当时他虽然没有过激地给金睛子寄那些不友善的传讯符,但心里也觉得是这个八大派真传弟子不把普通修士放在眼里,这才被人抓到把柄。然而听金睛子这么一说,事情却好像全然不是这样,是这个八大派真传弟子被普通修士给蒙骗了啊。 他自然可以选择不相信金睛子的话。但孙铭宪面对舆论从来没有主见,习惯性相信自己最新被告知的东西。并且,金睛子的态度如此从容,实在不似作伪。 “金睛子道友,我并不认为你是一看就令人讨厌的那种人,我觉得你挺好的。”东方成策认真地说。 “啊,东方道友抬举了。”金睛子笑道,“现在的我大概确实没有十几年前那样讨厌了。经历过一次抄袭事件和一次结丹失败,再加上十来年的蹉跎,任谁都会变些样子。” 一时没有人想到接下来要说什么,三人俱沉默了。金睛子低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孙铭宪和东方成策都睁着眼盯着帐篷顶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九章 敢和少殿主抢东西的人(1) 东方成策和孙铭宪的恢复程度还不足以让金睛子放心地让他们离开,她勉力相劝,让他们至少要留到今天傍晚。完成这一切后她走出伤病员帐篷,想着接下来要干些什么。 室外阳光正好,虽说是炎炎夏日,但因为身处山林,倒也没有那么热不可耐。金睛子打发建功别处玩儿去,自己拣了块阴凉地坐下,掏出书和几块糕点,想了想,又爬起来去煮了杯茶,然后带着热茶,糕点和书本重新坐下,边吃边看,倒也逍遥。 她在看的是燕除夕的一本书,《琴音碎散》,近来才出版的。文修之间交换作品互相评价乃是常事,金睛子前不久也请燕除夕看了她的《第一万零一种解读》的一稿。 《琴音碎散》是一个凡间背景的推理故事,读者先是随主角一起在不同地方发现了古琴的碎片,再是最终发现了琴师的尸体。推理与后续的事件同时进行,既有通顺的逻辑又有相当的文采,也难怪燕除夕会引以为豪了。 在室外读了会儿书,又回到自己的帐篷入定修炼了一两个时辰,再度走出时已是申时正了,白日外出狩猎的人已经开始陆续归来,营地里稍微热闹了一点,金睛子也信步到营地里闲逛。她先绕到了任不谦设赌局的桌子前,任不谦并不在那里,大概外出还没有回来。她又来到那些售卖丹药、符箓等物的临时摊位前面,随意打量商品。摊主们开始都满怀期待地看着她,见她没有任何要买的意思,又无趣地低下头做起了自己的事。 他们对金睛子这个顾客感到无趣,金睛子也对他们的商品感到无趣,是以双方不欢而散,金睛子背着手往回遛去。她边遛边打量着沿途的帐篷,突然间视线在齐整的帐篷间捕捉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那团毛球呈栗色,乍一看像一丛枯黄的灌木,不过金睛子很快就发现那其实是一只大兔子,并且看起来很像他们第一天见到过的那只。灵兽怎么会跑到营地里?金睛子又凑近看了看,发现那兔子是被关在了一个小阵法中。抓它的人没有杀它而是把它关在这里,难道是看它可爱而想收作灵宠吗? 这时一个男修士正好搬着一张凳子从紧挨着阵法的帐篷中走出,把椅子摆到帐篷门口后便坐在了那里,似乎只是觉得室外微风怡人,因而特地出来发呆。这位男修士的长相可以称得上英俊,但没有很明显的外貌或气场上的特点,因此即便能算英俊,但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也容易被忽略过去。 如果此刻燕除夕在金睛子身边,她会告诉金睛子此人就是那位凭川殿代殿主的独生子、少殿主凌潋的未婚夫盛居清。而但凡金睛子知道这位看似温吞的男修士的身份她都不会贸然地唐突对方,可偏偏她不知道。 “这位道友,这只兔子可是你们捉的?”她随意地与那位男修士搭话。对方也随意地点了点头,“是啊,我同伴捉的,还挺可爱的。” “道友的同伴是想收之为灵宠?” “那倒也没有,养灵宠多麻烦啊。” 金睛子点头称是。 “但是我们想把这只兔子卖到灵宠店,应该会有人愿意买来养吧。”那位男修士又道。 当然会有人愿意养,比如朝谕。金睛子想。突然她灵机一动,朝谕之前就想养这只兔子,但顾及到兔子自己可能更喜欢野外生活才没有捉它。如今横竖兔子已经被别人捉住,若是她把这只兔子买回来,那么朝谕无论是养它作灵宠还是将它放归山林都会很开心的吧。 这么想着,她就与那位男修士交涉起来:“道友你看,不如直接将这只兔子卖给我吧,我师兄最喜欢这些小动物。反正你们卖到灵宠店也是卖,卖给我也是卖嘛。” 男修士看看她殷勤的笑容,又看看那只兔子:“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兔子毕竟是我同伴抓的,还是先问问她吧——诶,你来了?” 他的视线越过金睛子的肩头。金睛子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而这一看就让她怔住了。 这……这不是前几天燕除夕还在跟她八卦的凌少殿主吗? 凭川殿少殿主凌潋,着一身深竹月色侠士服,佩一只胭脂底银鸟纹乾坤袋,正从金睛子的后方大步朝他们走来。近距离看凌潋更觉得她美得不可方物,艳丽与超绝中又透着一种凌人的气场,使得她那完美的面容更显锋利,就好像一柄过于尖锐的匕首,哪怕只是轻轻触碰一下都会流血。 “盛居清,贺深明叫你过去。他说今天捉的那头大如兽卡在他的乾坤袋里,怎么都拖不出来。”凌潋走到近前,对那位男修士说。这下金睛子又怔住了。盛居清?凌少殿主的未婚夫?本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修士,没想到来头那么大啊。 “来得正好,阿潋,”盛居清朝她招招手,“金睛子道友想买下那只兔子,你看怎么样?” 金睛子对于总是有人在她自我介绍之前就猜到她的道号这一点已经见惯不怪了。没办法,谁让她的道号取自自己最明显的外貌特征呢? “哦?金睛子道友?”凌潋凑到金睛子面前,抱臂站定打量了她一番,笑道,“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金睛子啊,我是凌潋,道号璃滟子。不过喊我名字的居多,你直接叫我正名就行。” 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凌潋啊,劈头盖脸就直说自己的大名,门派之类的身份信息根本无需多言,因为太过出名,所以认为有关自己的任何信息在别人眼中都是赘述吧。 不过自己也没有资格这么评价凌潋,毕竟在经历过抄袭事件之后,金睛子在名声上也可以说与凌潋并驾齐驱了——虽然不是什么很好的名声。金睛子想。 “居清,你刚才说金睛子怎么了来着?我没仔细听。”凌潋回头问盛居清。于是盛居清又重复了一遍。“要买这只兔子?”凌潋玩味地看着金睛子,拖长声音道:“嗯——我,不,愿,意。” 第九章 敢和少殿主抢东西的人(2) 这不是金睛子期待的回答。横竖打算卖掉,为什么不卖给她?拒绝金睛子对凌潋来说有什么意义?不过纳闷归纳闷,金睛子可不打算轻易放弃,再次尝试道:“璃滟子道友……”“叫我凌潋!”凌潋立刻打断她的话,硬生生让金睛子把剩下的半句吞了回去。“好,凌潋。凌潋,你不打算把它卖给我,是另有打算吗?” “是啊,打算去灵宠店把它卖掉。”凌潋悠然道。 金睛子淡然不变:“凌潋,从钱的角度来说,卖给我并不会比卖给灵宠店少赚多少,若你愿意割爱,我也会出一个令你满意的价钱;从杂务的角度来说,若你直接在这里卖给了我,可以省去你后面将它卖到灵宠店的许多麻烦。” “嗯,所以呢?”凌潋笑眯眯地看着她,在金睛子看来是一副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这幅样子令金睛子生气,明明已经有理有据地列出了理由试图说服对方,却被对方以这种最简单但却最有效的方式给全部驳回,就好像全力打出的一击瞬间消弭于虚空,一点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她瞥了盛居清一眼,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懒懒地听着两人对话,大概是早已见多了这种场面。片刻后他起身离开,估计是依凌潋所言,去帮贺深明去整那大如兽和乾坤袋了。 金睛子暗暗吸了一口气,勉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继续这场交锋:“凌潋,因为你既不会减少即将得到的钱财,又可以省去麻烦,所以你或许应该接受我的提议。” “哦。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她若有所思地点头,“那挺好。金睛子道友刚才说要出一个令我满意的价钱是吧?那一百环,可以吗?” 一百环!怎么可能!金睛子虽不了解灵兽的市场价位,但也知道这只筑基期的灵兔绝对没有一百环的身价,一环还差不多。对方是故意出高价刁难她吗?比起生气,金睛子更多感到的是震惊——她从未想到自己会被如此当面刻意冒犯,更从未想到冒犯她的人竟会是大名鼎鼎的凭川殿少殿主。 但既然交锋已经开始,就断没有中途放弃的道理。再说,自己作为本应长于口舌的谒外执事竟被这位胡搅蛮缠的少殿主怼得说不出话——金睛子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凌潋,一百环高于市价太多,如此定价,恐怕并不合适。”面对凌潋的无理取闹,金睛子除了维持心平气和给她条分缕析地解释这些平时根本无需赘述的常识之外也想不出什么巧妙的方法,只得耐着性子说。 “一百环很多?” 她不会是真的没有金钱的概念吧?金睛子忽然想到。若是从来不缺钱,又极少接触社会的话,这位少殿主没有金钱多少的概念倒也可以理解。“一百环很多。”思及此,金睛子平静了些,以对初入修仙界的后辈普及常识的语气缓缓说道,“相当于我五个月的薪资。” 她抱起双臂,上身向前倾斜,很好奇的样子:“薪资?你在哪里工作?” “在下于征州乌河城城府任谒外执事。” “哦?是执事啊。”凌潋凑近了几步,睁大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周身的个人空间被不熟悉的人侵犯,金睛子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并且也没有克制这种冲动。不过对方也没有在意她的举动,自顾说道:“既然是执事,那你就拿去吧。” “啊?”金睛子没反应过来。 “我说,拿去吧,那只兔子。当我送你的。”她随意地说。她说着便走向关有兔子的阵法,从口袋里掏出控制阵盘用的阵旗,插回一旁放着的阵盘,拨弄几下便打开了阵法。 “喏,带走吧。”凌潋指了指那只因为被解除了禁锢而四下跳蹿的兔子。金睛子没想到她会直接把兔子放出来,慌忙追上去,好不容易才讲兔子逮住。凌潋全程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笑看金睛子满世界地逮兔子,中间还不忘懒洋洋地说两句“加油”。 故意看她的笑话吗!金睛子恼火地简直有点无奈。但她能拿对方怎么办呢?凭川殿的少殿主,众星捧月,家财万贯,不谙世事,任性妄为,从来都不需要也懒得去考虑别人的感受。很难想象数百年后这样一个人将会成为凭川殿的殿主,兼任长生门联的代表人,引领长生第一派的起落兴衰,参与整个乾坤界的风起云涌。 凭川殿会败坏在她手里的吧!抱着兔子往回走时,金睛子气呼呼地想。 她抱着兔子回到自己的帐篷附近,翻出了一个阵盘把兔子重新关了起来,然后便见东方成策和孙铭宪走出了大帐篷向她辞行。他们本来还想早一点走,但东方成策坚持要等金睛子或者金睛子的同伴归来,以便亲自道谢辞行。金睛子道了声“得罪”,依次内视了他们的经脉,检查他们的恢复程度。紧急的伤势已经基本修复,剩下的就是长期疗养的工作了。金睛子随口嘱咐了几句“好好休息”“多喝热水”之类的谁都能说的医嘱,就放他们回自己营地去了。 建功早就回到了营地,一直蹲在附近的树枝上闭眼休息,小半个时辰后,同伴们也狩猎归来。金睛子本想立刻告诉他们有关东方成策和孙铭宪的情况,顺便讲述一下今天自己遇到凌潋的传奇经历,不过没等她开始说话,罗素羽就滔滔不绝地描述起了今天狩猎的详情,把每一个人受的每一处伤、使出的每一个招式都讲得清清楚楚,好不容易等她讲完,金睛子才得以跟他们简述了东方成策和孙铭宪的情况,又神神秘秘地告诉朝谕自己给他准备了一个惊喜。然后,在朝谕蹲在兔子面前试图与之交流感情的时候,金睛子给同伴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她捉回这只兔子的前因后果。 她的描述重点,非常自然地,放在凌潋强烈的自我中心心态和无理取闹的话语上,然而听她说话的人却不这么想。 “所以,你和凌潋顶嘴?”程文熹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跟她交涉罢了,怎么是‘顶嘴’了呢?”金睛子不服气。 “我不是……唉,如果是对别的人,你的做法当然毫不过分。”程文熹叹着说,“但是,你最好不要去和凌潋有所接触,因为……因为横竖都是你错!你也看到了,这位少殿主反复无常,极度任性,偏偏还财粗势大。今天你是运气好,她懒得刁难你了,改日她心情一差……总之,会很麻烦。” 金睛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吧。不过我可不是主动招惹她,我也不知道这只兔子是她的。” “文熹师兄,这都不重要。”燕除夕自有她关注的重点,“重点在于,金睛子,你说你看到盛居清了?” “凌潋叫他盛居清。” 罗素羽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凌潋叫他的正名?那他怎么称呼凌潋?” “这种细节,我没有特别留意啦……”金睛子摆摆手。不过她还是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叫她‘阿潋’。” “燕除夕,你说是怎么回事?盛居清对凌潋叫得很亲密,凌潋对他却并不这样嘛。莫非他们的感情并不那么好?”“不不不,光是称呼也不能说明什么,主要还得看语气,语气啊。”……罗素羽和燕除夕八卦地讨论起别人的感情问题来。 怎么就没有人跟她一样对凌潋的做法义愤填膺呢!金睛子挺义愤填膺的。 不过她义愤填膺一会儿后也就慢慢把这事儿给淡忘了。朝谕因为觉得横竖把兔子放回去它还是很有可能被别的修士抓到而高兴地决定把它带回生息阁;程文熹详细追问了关于东方成策和孙铭宪的一言一行,也相信他们之所以突然出现并非他们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罗素羽和燕除夕八卦了一会儿后决定今晚在草地上生火烤肉,连声喊金睛子来帮忙;而金睛子也决定了归期,计划在第九天早晨回到乌河城,准备开启下个月的工作……全心全意想着该换把什么型号的飞剑的金睛子并没有想到,自己未来将会和那位随心所欲的少殿主开启无数令人头疼的共事经历,更没有想到,下个月在乌河城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什么鬼差事。 第十章 这也在工作范围内?(1) 那件后来令金睛子无奈到频频动过辞职念头的鬼差事并没有在金睛子一回到乌河城时就直接出现,只是含蓄地露出了一些预兆,似乎在特意给金睛子留下缓冲的时间。 在一开始其实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乌河城府接到的来自性灵真人的投诉越来越多。没有人把这当一回事,这位居住在城郊的性灵真人总是大惊小怪的,无论遇上什么事都认为是城府的责任。 性灵真人与道侣皆从事艺术方面的工作,艺术气质再加上不那么稳定的收入让他们一家过着偃仰啸歌布衣麻褐的隐士生活。然而隐士也有隐士的烦恼,毕竟乌河城郊的一切景致,由于身负为隐士提供自然风赏的义务,所以无论是清乌河也好,黛落山也好,都需要身居其中的隐士操心。因此,什么怀疑有人违法在山上砍树呀,认为古碑遭到了蓄意的破坏呀——或者像最近那样——坚持一家成衣工厂在向清乌河内排放污水呀,即便对很多人来说可能并不是什么大事,对性灵真人一家来说却是不可忍受的。 这隐士一家中除了性灵真人道侣俩外,还有道侣俩的刚满一岁的女儿,这就使得清乌河受到污染一事的严重性提高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性灵真人一开始发现清乌河受到污染是因为他每天都要用清乌河水漱口,清乌河发源于附近雪山的融水,按理说是挺干净的,然而最近性灵真人却尝出来这水的味道有点不对。若是光他每天的漱口受到影响也就算了,可一想到自己一岁的女儿要喝着这水长大,性灵真人就不堪忍受。要知道,受污染的水可以造成世上的几乎一切的人体畸变,不难想象,若是他的女儿喝着这水长大,她要么会长一口烂牙要么会变成瞎子聋子要么干脆根本活不到成为修士的时候,总之后果非常可怕,而这一切都是乌河城城府的责任。 他坚定地认为那家工厂在向清乌河排放污水,措辞如此坚定以至于在一开始,负责受理申诉的顾询堂还真信了他的鬼话,一本正经地询问他是何时何地看到那家工厂排放污水的。结果性灵真人一回复,说他既没有看到也没有听说,而是从河水的味道尝出来的。这下事情的定性已经很明确了,根本就没有什么触犯城律的污水排放,一切都是性灵真人出于无聊而发的臆想。不过执事们也是很理解他的心境的,不久前刚当上父亲的人难免都会有些被迫害妄想症,老觉得全世界都要谋害他的宝贝女儿。因此他们就像往常一样客气地回信了,解释说河水的味道这个东西非常易变,一定是性灵真人那天漱口时河水的温度不对了,或是水藻繁殖太盛了,或是他自己心情不好,影响味觉了……性灵真人毕竟是元婴中期的修士,对于负责受理他申诉的执事来说都是前辈,所以语气恭敬一些还是颇有必要的。 然而性灵真人却没有就此罢休。投诉的信件一封又一封地寄到城府,有一封甚至直接寄到了人部的主部那里,大骂现在的年轻执事趾高气昂,胆敢怀疑身为前辈的他的正确性。人部主部在性灵真人面前也算小辈,只得低着头挨他的骂,回头自己去大骂顾询堂的执事们不尊重前辈,前辈既然说了清乌河受到了污染,那清乌河一定就受到了污染,怎么能够颠倒是非黑白,再三否认前辈所说的事实呢! 顾询堂的执事们点头哈腰地挨着主部的骂,心里却十分委屈。主部就知道要他们“尊重前辈”,丝毫不知道这位前辈是何等的大惊小怪。如果每件事情都要按照性灵真人所说的严重性去处理的话,整个乌河城城府都不得安生,就算是主部也逃不掉加班的命运。如今他们替主部出面挡灾反倒被主部骂,这是多么悲哀的剧情啊!但他们有办法吗?没有。于是关于清乌河河水污染的调查被正式立务,被顾询堂移交给正则堂了。 正则堂负责城律的执行,违规排污这事儿是违反城律的,调查工作理应由他们负责。乌河城一向安宁,需要正则堂出面的时候并不太多,因此他们的工作态度不免就变得有些休闲。顾询堂非常了解同事的脾性,因此在立务的时候,对此事的描述是“有知情者透露乌河天裳成衣厂违律向清乌河排放污水,特请正则堂前去收集证据”而不是“请正则堂查明乌河天裳成衣厂是否在违律排放污水”,因为如果是后者,无论成衣厂是否在违律排污正则堂都只会得出一个结论——没发现,没有。让他们把成衣厂违律排污当作既定事实说不定会激发他们更好的工作表现。 本来只想督促正则堂对工作稍微上一点心,没想到正则堂还真的有所发现。一位执事目睹了乌河天裳成衣厂夜间往清乌河里排放污水的过程,可惜那位执事当时没有带留影盒,没办法用留影的方式记录关键证据,况且当时正值夜晚,污水和清水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出区别,就算留了影也拍不出什么来。而那位执事之所以判断那是污水,还是因为他勇敢地伏下身喝了一口。 当然他除了自己喝之外也留存了一小瓶水样,水样明显遭受了成衣厂染料的污染。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乌河天裳成衣厂确实在偷偷排放污水,接下来,只要把他们的负责人请到明则堂,对他们施以法律的制裁就可以了。 天裳成衣厂是连锁企业,不止在乌河城,在别的城市也有厂家,不过排放污水的是乌河天裳成衣厂,对于他们来说,负责人自然就是乌河天裳成衣厂的厂主了。 请负责人这事儿属于对外交涉,照例需要谒外堂来做。于是,堂主狄枕星亲自去请了乌河天裳成衣厂的厂主,希望对方可以“来明则堂喝杯茶”。厂主十分不乐意去明则堂喝茶,但架不住狄枕星笑里藏刀的邀请,最终还是板着脸去了。见厂主来到城府,明则堂立刻排开阵势,把那瓶水样怼在他鼻子前面逼问他是否罔顾长生门联再三强调的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性向乌河城的母亲河排放污水,厂主却呵呵一笑:“你怎么证明这瓶水是从我们天裳流出来的?” 第十章 这也在工作范围内?(2) 这边明则堂怒发冲冠,那边厂主泰然自若,中间的谒外堂来回斡旋,谈了大半个时辰,城府依旧无法证明这瓶水不是有心人为栽赃陷害天裳而特意准备的,只得把人家厂主全须全尾地给送回去。明则堂怒则怒矣,却也没办法做什么,只得将此事汇报给自己律部的主部。律部主部听了也觉得没辙,又上报给右副城主,右副城主听了头大,只得去问城主,而城主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认为此事是谒外堂的责任,说谒外堂应该去说服厂主不要再自欺欺人,主动伏法,如果厂主没有这个觉悟,那必然是谒外堂还没有对他做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是谒外堂的责任。”城主告诉右副城主,右副城主告诉政部主部,政部主部告诉狄枕星,狄枕星万般无奈地向全体执事宣布了上头的意思。“可我们怎么可能说服厂主乖乖认罪啊!”就连狄枕星对此也没有自信,仰天大叹道,“事关利益,他就算内心被我们说服了嘴上还是会紧咬水样不是他们的这个说法,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他们怎么可能承认啊!” “让正则堂再去收集收集证据,不行吗?”金睛子问。苏诩替狄枕星回答了:“呵呵,怎么可能。连城主都说是我们的责任,正则堂就更懒得插手了。我们乌河城的正则堂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任何多余的事都是不肯干的。” “苏执事很了解正则堂啊。”狄枕星苦笑,“是的,我早就跟他们谈过,至于结果,已经被苏执事给猜中了。” “那堂主,你现在有对策吗?”王尚观问。 “我没有,所以才来问你们有没有。”狄枕星坦诚地回答。 众人沉默片刻,勉强算是提出了一些能被称为“对策”的建议,然而不光狄枕星不满意,提建议的人自己也不认为靠谱。两刻钟后,已经沉默多时了的苏诩突然开始咳嗽。 “苏诩,你有什么高见?”狄枕星不愧与苏诩共事了多年,一听就知道苏诩已经准备好了什么他认为极其高超的言论,在等着别人请他说。 “啊,倒也谈不上高见。”苏诩半眯着眼悠然道,“我只是在想,既然证据不足,就去收集证据。而既然正则堂不替我们搜集证据,我们就自己收集证据。” “难道我们也要在清乌河边昼夜埋伏,去尝尝看河里的水是不是污水吗?”副堂主冯拜庸一向觉得苏诩不靠谱,冷冷地说,“谒外执事总得有个谒外执事的样子。我看我们还是上报给主部,让他帮忙调动正则堂吧。” “别急,冯副堂主,我还没说完呢。”苏诩打了个哈欠,“啊,我们谒外执事嘛,自然要有谒外执事的方法,怎么能做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蹲点埋伏的事呢?我的意思是,派一位执事打入天裳的内部,再从中收集证据嘛。” “打入内部?”狄枕星很感兴趣,“苏诩,你倒说说,怎么个打入内部法?” “先说服天裳的某个员工辞职,留出空缺,然后让我们的人去应聘……” “这怎么行,肯定会被发现的。”冯副堂主断然否决,“天裳在这里建厂也已经近百年了,对我们城府的人肯定多多少少有点脸熟,既然有人脸熟就会有人起疑心,到时候什么证据都收集不到。” “但是金睛子六月才来的这里呀。”苏诩说。 “啊?”金睛子有点懵,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牵扯进去了。 “哦对,并且金睛子好像还没有外出工作的经历,是不是,金睛子?”王尚观似乎跟上了苏诩的思路。 “就是金睛子的眼睛太出名了,恐怕会有影响……”尹怀筝思考着。 “掩盖起来不就行啦?比如戴个眼镜什么的,一定有办法的!”狄枕星站了起来,“对,然后就让金睛子去打入内部,收集天裳违律排污的证据!” “啊?”金睛子傻了。来之前她可不知道,谒外执事还要兼职当卧底啊! 打入企业内部担任卧底什么的,因为听起来实在太过戏剧性,金睛子一开始也以为大家只是在开玩笑而已,更何况,在接下来的五天,同僚们都没有提及此事,好像都把它遗忘了。然而在第六天的早晨,狄枕星却笑眯眯地把金睛子叫进了她的办公室,跟她说一切都安排好了。 “一切都安排好啦,金睛子。经过我们百般的劝说,天裳那边终于有一位设计师跳槽了,接下来,只需要你去应聘这份工作,然后利用职务之便收集一些证据就可以。” “狄堂主,你们还真能说服人家跳槽啊?”金睛子满腔的讶异无处倾吐,最终只问了这个问题。 狄枕星摆摆手:“哎呀,说来也巧,尹怀筝正好和那位设计师认识,知道她一直以来都对自己的工作怨声载道,我们随口跟她分析几句她就彻底爆发,当天就递了辞职书。” “哦。”金睛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总觉得哪里不对。片刻后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说,“可是狄堂主,我一点都不懂设计!根本不可能应聘得上啊!” “这我们也准备好了。”狄枕星安抚她道,“你不用担心,我们已经联系过了性灵真人,他和道侣愿意对你开展特训,帮助你尽快成为一位像模像样的设计师!” “啊?当卧底就算了,还真要去做设计!”金睛子几乎是带着哭腔说,“不不不,狄堂主,我从小连画画都没怎么画过,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成为一名设计师啊!” “不用担心,不用担心!”狄枕星满面轻松,看起来真的是毫不担心的样子,“虽然我们没办法让你在短短时间内成为一名真正的设计师,但让你看起来像个设计师还是没问题的。” 看起来像个设计师?什么意思? 金睛子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第十一章 执事?卧底?设计师?(1) “所以,二师姐,你要去当设计师!”秋声殿里,一旁练剑的金霁月听到金睛子与师父的对话,提着剑跑了过来。 “师姐跟师父说话,没跟你说话,练剑去。”无妄真人摆摆手。 “可是……让我听听嘛!”金霁月急了,“师父你看,现在师兄和师姐都不住秋声殿了,我一个人无聊得要死,师姐难得回来一趟,你竟然还让我练剑!” “也没什么大事,你爱听就听吧。”金睛子在师妹面前无论再怎么无奈也要故作豁达,笑道,“就是我们怀疑一家成衣工厂有违律排污的行为,但抓不到证据,于是堂主就让我去应聘他们的设计师,从内部收集证据。” “那是卧底啊!”金霁月惊呆了。 “哈哈,算是吧,所以你可别把这事往外说,传过去就不好了。” 金霁月连忙点头,“我当然不会说,但是二师姐你懂设计吗?怎么当设计师啊?” 金睛子哼了一声,试图让自己听起来跟狄枕星一样自信:“需要懂吗?只要……只要看起来像就行了!” “这话倒是没错。”师父笑道,“但是,表面上的糊弄只能应付一时,你若要长期卧底在那里,恐怕就有点麻烦——日常的设计工作你怎么做呢?” 金睛子抓了抓脑袋:“堂主说,先把应聘这一关混过去再说,日常的设计稿……实在不行,她请性灵真人道侣俩替我做——就是当初向城府举报那家厂违规排污的两位前辈,他们都是做设计工作的。” “我来!我来帮你做!”金霁月一把揪住了金睛子的袖子,双眼闪闪发亮,“我存了好多设计稿呢,就是不认识专业的设计师,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好不好。二师姐,你帮我拿去给那两位设计师前辈看看好不好?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来帮你画工作中的设计,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一连串的“好不好”搞得金睛子只能说“好好好”。金霁月高兴极了,当下就要把她积攒多年的设计稿拿过来给金睛子看。 “徒弟们都出息啦,有的要去做卧底,有的要去做设计师。”金霁月急急忙忙跑走后,师父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所以,你的卧底工作什么时候开始?这次休假结束后吗?” “嗯,我的假简历已经投过去了,过了初次筛选。面试定在腊月廿日,正好中间还有十来天的间隔,我就趁机请了个月休,溜回来了。”金睛子说。 金睛子的这份假简历可是他们谒外堂全体成员智慧的结晶,真中带假,假里掺真,虚实莫辨,恍恍难测。年龄是真的,自由设计师的身份是假的,姓名、门派、家世等信息抄袭了晏明霞,至于那行“曾跟随着名设计师昆山子真人学习”则是半真半假。昆山子真人是性灵真人的一个朋友,也在设计行业工作,并且在业界的知名度颇高。性灵真人表示会带金睛子去和昆山子真人见上一面,让昆山子真人和她认识一下,顺便指点她几句,这样一来也就把“曾跟随着名设计师昆山子真人学习”的表述给落实了。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写她曾跟随设计师性灵真人学习,一是因为性灵真人不如昆山子真人有名气,二则是因为性灵真人居住在乌河城已久,全城人都多少对他有些熟悉,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性灵真人从来就没有收过学生。 为了进一步增加金睛子身份的可信度,狄枕星甚至给她弄来了一块假的仙籍牌。仙籍牌上的信息基本都照搬了晏明霞,只是在个别地方稍作了改动。晏明霞是九鼎真人的女儿,金睛子也是九鼎真人的外孙女,就算真有人去千华门找九鼎真人对峙,九鼎真人八成也猜得到金睛子又在借母亲的假名,自然也会配合她。因此比起凭空捏造新身份,顶着晏明霞的名字被识破的可能性更小。这块假仙籍牌是狄枕星向主部申请后从仙籍堂那里弄来的,只要不是在诸如执事资格考试、飞舟行驶资格证考试之类城府主持的场合使用基本上都能糊弄过去。金睛子极其喜欢这块假仙籍牌,揣着它感觉自己都更有作为一名卧底的使命感了呢。 这时金霁月拿着一叠纸跑回来了。金睛子接过一看,厚厚一沓都是各种服装的图样,不说够不够专业吧,在金睛子这个外行人眼中还是挺像模像样的。 “原来小金你这么会画,我这个做师父的都不知道呢。”师父抽了几张纸翻来覆去地看着,语气带有微微的惊讶。 “我看可以。”金睛子立刻表示了她的肯定。说起来她其实也有些惊讶。以前只知道金霁月爱打扮,没想到私底下还做了那么多设计呢。 金睛子在秋声殿宅了几天,跟着师父学学文阵,练练已经好久没好好练了的剑,闲着无聊就到宗门里去听道。腊月既望,她结束休假回到了乌河城,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回到城府,既然要准备当卧底,金睛子这段时间就不宜再与城府有明面上的接触了。她只得待在自己的房子里,等候同僚们通过传讯符给她进一步的通知。 还真是要去当卧底了啊……在原本应该去城府工作的时间内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等待消息的金睛子想想这一切,还是觉得颇不真实。不过,如果当卧底就可以天天像现在这样名正言顺地翘班的话,倒也还蛮好的呢。 可是,卧底的工作当然不是天天这样名正言顺地翘班。金睛子很快就收到了同僚们的通知,让她第二天早晨去见性灵真人,后者已经准备好了要传授给她一系列伪装成正经设计师的方法。 第十一章 执事?卧底?设计师? 性灵真人一家住在乌河城西郊的一座名为雅泽居的院落中,院落不大,但后临清乌河,侧倚黛落山,自然风光极好,除了位于城郊之外没有什么缺点。城郊指处于仙城管辖范围内,但在护城大阵之外的区域。虽然理论上也需要遵循城律,但实际上管理比内城要松弛很多,因此难免就不如内城稳定安全。不过性灵真人道侣俩都已经是元婴中期的修士了,有比较强的自保能力,所以为了欣赏美景和较低的房价倒也不介意住在城郊。 那天金睛子独自一人来到雅泽居,怀着即将面见两位陌生高阶修士的忐忑叩了叩门。彩绘木门应声而开,门内没有人,只有一个声音远远地叫她进门。 金睛子跨过门槛,刚转身想关门,那木门就自己合上了,差点夹到金睛子的手。她急忙缩回手,四下望了望,沿着声音的方向走去。院落布局简单,因此她很轻易地就找到了两位真人所在的前厅。性灵真人坐在一张桌前写写画画,他的道侣——金睛子已经提前了解过,道号缱岚——缱岚真人一手怀抱着孩子,一手拿着书翻看。孩子颇为乖巧,一双大眼睛越过母亲的肩膀滴溜溜地打量着金睛子,充满好奇。 金睛子拜见了两位真人,做了自我介绍,两位真人也简单介绍了自己。他们的介绍主要着重于自己的职业,性灵真人以前一直做的是服装设计,只不过从一百多年前就开始转型做石雕;缱岚真人做的则主要是飞剑设计。“至于这个小修士,”介绍完自己后,缱岚真人笑着摇了摇手里的孩子,“是我们的女儿,上个月刚满一周岁,随父亲姓黎,名怀瑜。喏,怀瑜,这位是金睛子姐姐。” 怀瑜还不太会说话,咧开嘴咿呀了两声,笑得很可爱。金睛子没怎么跟小孩打过交道,不知道怎么回应,竟讷讷地给她回了个平辈礼。缱岚真人笑了:“真是折煞这孩子了,尚未入道,哪儿能当得起你的平辈礼呀。” 金睛子灵机一动,笑着回应道:“缱岚真人,晚辈也不过一百零五岁而已,与怀瑜相差不到两甲子,说起来也能算同一代人,行平辈礼也说得过去。”“你这么一说倒也真是!口才真不错,不愧是凌意文宗的修士。”缱岚真人夸赞道。 相比缱岚真人,性灵真人在交流上就显得笨拙多了。虽然他也是个文修,但他的文采显然都体现在了那一封封气壮山河的投诉信上而不是嘴上,沉默了半天才语序错乱地说了一句:“进入正题,现在,你们谒外堂堂主已经与我说过,你要通过设计师应聘,会帮你的,我们。毕竟他们污染清乌河也是我们发现。” “请性灵真人指点。”金睛子恭敬地说。 “坐到这里来,你。”性灵真人有些无所适从地扭了扭身,最终拍了拍旁边一把椅子说。金睛子依言坐了过去,性灵真人拿来了一叠设计稿放到金睛子面前:“第一件事,很简单,把这些东西看一遍,把你觉得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分成两堆。我看看你的审美基础。” 判断好不好看?听起来很容易的样子。金睛子满怀信心地翻看起稿件,然而第一张就让她愣住了。 夸张的肩部设计,色彩大胆的印花,说它不好看吧,好像也挺艺术的,说它好看吧,又觉得哪里有点奇怪。这算什么啊!金睛子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把它认定为“好看”。 下一张,又是难以判断的设计,不知道“艺术”和“丑”的区别到底何在。 一开始,金睛子在每一张上都要犹豫很久,后来实在嫌烦,干脆不再多想,纯凭第一印象迅速分类,这样一来倒是很快分完了所有的设计稿。性灵真人翻看了她的两堆分类,才看第一张便蹙起了眉,搞得金睛子怪紧张的。 “还挺不错,只有第一张分错了,别的都是对的,超乎我的预期。”看完后他这么说道,“第一张吧,是几十年前的一个失败的新品设计,当时满怀信心地推出去后反响却不好,其实你看,是因为这个设计太过复杂了。又是夸张的轮廓又是夸张的颜色,两者结合起来就显得多余——这可不是我的,是我朋友做的。” “设计可不能说对错。”缱岚真人纠正,“只能说她的审美符合主流标准。” “好吧,符合主流标准。”性灵真人耸耸肩,“呃……金睛子执事,敢问你的出身如何——如果方便回答的话。” “我是仙凡混血,不过来自修仙界的母亲早逝,我从小就在凡间长大,十一岁才来到修仙界。” “你在凡间的家境……如何?” 金睛子每当回忆往事的时候就要下意识望向窗外,这一次也这么做了:“小时候身处其中没什么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这样的家境在凡间已经是一等一的好了。当时的段家说是权倾朝野也不过分。” “凡间的大贵族啊,难怪有这样的审美基础。”他点点头。金睛子有些奇怪:“恕晚辈冒昧……性灵真人,审美与出身有什么关系吗?” “倒不能说有直接关系,但是出身富贵的人,通常审美会更好。”他低着头把那叠设计稿重新理齐,“因为有足够的财力去买设计高档的东西,孩子从小接触这些高档设计,自然就知道了什么是美的……但出身平凡的设计师也很多,所谓天赋毕竟还是存在的啊。” 接着性灵真人拿那些设计稿为例,和金睛子说了一些基本的设计原则和几组怎么都不会出错的颜色搭配。“知道这些后你至少不会错得很离谱。”他说。 “你又在说对错了,设计没有对错,只能说符不符合主流审美!”缱岚真人又道。 “好好好,至少你不会很偏离主流审美!”性灵真人有些不耐烦。 第十一章 执事?卧底?设计师?(3) 此后的几日,金睛子每天都去雅泽居拜访。性灵真人非常无私地给她传授了一大堆的设计基本知识,尽心尽力到简直到金睛子怀疑对方到底有没有别的什么目的。期间她也找到机会把金霁月的设计给两位真人看,他们的态度总体是赞赏的,不过还是拿了一支朱砂笔在金霁月的稿子上批满了各种意见。 “你这个师妹天赋挺不错啊,仅凭自学就能做到如此,相当不易了。”缱岚真人说。 金睛子知道要为师妹尽量争取机缘,让她多认识从事设计行业的前辈,于是厚着脸皮笑道:“两位真人如此倾心指教,她必定是感激不尽的。改日定带她来登门拜谢。” 缱岚真人热情地答应了,一副就怕她们不来的模样,又让金睛子感到受宠若惊,不禁又怀疑起了对方热情外表下的真实目的。 可能是她自己想多了吧。自从经过抄袭事件后,她好像从毫无防备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变得过分疑神疑鬼了呢。金睛子自嘲。 特训的最后一天,金睛子一进门就见两位真人庄重地并排坐在厅中的长椅上,就连怀瑜也端正地坐在父亲腿上,三双眼睛齐刷刷地凝视着她。金睛子有些不安,不自觉地也挺直了身子。 “最后一天,我们要给你做最后的准备。”性灵真人说。 “最表面,但可能也是最重要的准备——我们要让你看起来像一个设计师。”缱岚真人也认真地强调。 这时金睛子注意到一边的桌子上摆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叠似是衣服的布料,斑斑驳驳是荧光粉荧光黄荧光蓝的颜色;几个彩色的小罐,有点像某种染料;一小堆像是饰品的东西,泛着银黑色的金属光泽…… 又有奇怪的预感在心中泛起了呢。 腊月廿日,乌河天裳成衣厂,一场用以选聘设计师的面试会正在举行。由于只有三位应聘者,面试会干脆采取了群体面试的形式,由两位面试官对三位应聘者同时提问。虽然人数不多,但三位设计师看起来都实力不凡。一位男设计师扎着马尾戴着墨镜,身上是正装,脚上却是一双不合俗流的破烂人字拖,彰显出独特的艺术自觉与独立自信;一位女设计师妆容精致衣着考究,项链和耳环搭配合宜,举手投足优雅雍容,一看便知在时尚界浸淫已久;另一位女设计师更是不同凡响,刚一进门就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只见她披散着不羁的卷发,其中一缕挑染成锐意新潮的亮紫色;面上的妆容极简素净,突出丰满的唇上暗红的口脂;她身穿一件纯白的特大号罩衫,夸张的肩部线条彰显出既强势又随性的气场;罩衫里是荧光色组合的丝绸长裙,狂妄性感,与禁欲系的宽大罩衫形成了对比鲜明却又意外融洽的极具设计感的组合;裸露脚踝上的铁质脚链似枷锁,似镣铐,戏剧性地表达着设计师内心的禁锢与孤独,以及急欲冲破束缚的不羁…… 是艺术的疾呼啊!主试官不禁对这位应聘者肃然起敬。但他尽可能不流露出任何先入为主的偏好,礼貌地请三位应聘者进行简短的自我介绍。 那位穿拖鞋的男修士说:“两位面试官你们好,我是来自炎炀北观的赵金丹,今年一百二十六岁,修为金丹初期,是一个富有经验的自由设计师。” 那位精致优雅的女修士说:“尊敬的面试官,上午好!我,是一位来自征州本地的散修,名叫刘道心,今年一百十八岁,修为金丹初期。我热爱艺术,从小向往成为一名设计师,长大后,我潜心学习设计,有在手工衣坊工作的经验。希望能够被录用,谢谢!” 那位最引人注目的女修士则从容不迫地说:“千华门晏明霞见过两位前辈。作为一名设计师,我的思维常常羁縻于这样的一个二元螺旋上:美与世界究竟呈现了何等的趋向性?设计又是以何等潜在的非线性逻辑模糊美与非美的边界?在我的前职业领域,这些思流常于我的识海中循环奏演,而答案终将浮露,对乌河天裳成衣厂的指向性将显彰为黑夜的北辰。” 竟对艺术有着这般的觉悟!两位面试官悚然一震,较为年轻的副试官更是感到背上出了一层薄汗。不容小觑,实在是不容小觑!这就是真正的优秀设计师吗! 而这位优秀的设计师,这位对艺术有着超高觉悟的晏明霞自然就是我们经过了数日特训,现已臻于大成的金睛子。在经过性灵真人和缱岚真人一番精心的形象设计和言语指导后,金睛子在自己那信口胡说张嘴能讹的天赋的助力下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高深莫测的设计师形象。如今她正微笑地撑着脸颊,颇有兴致地咀嚼着两位面试官脸上一闪而过的震撼。虽然这身非主流的打扮曾一度让她觉得自己愚蠢得没脸见人,但忽略这微不足道的瑕疵的话,偶尔装一装高深艺术家的感觉好像还真不错呢。 简单记录了几笔后,主试官掏出了一张服装设计图样放在三人面前“请你们评价一下这份设计。”他说。 拖鞋男修士说:“这份设计配色舒适,版型合体,能够勾勒出优美的身体线条,很适合春日穿搭。” 优雅女修士说:“这件服装风格复古,领口和袖口的裁剪却十分新颖,可谓融合了不同时代的时尚,是女修士春夏季的必备单品。” 高深莫测的设计师晏明霞说:“在前现世时代的理念碰撞之中,美学之于糅合的确是苛刻的准绳。然而空间与时序的交叠注定将交媾色区的张力,使得狂乱错误的红色热情在压抑的喊呐中贲张。” 多么深邃的见解!多么惊人的洞察!两位面试官再一次被深深震惊。不约而同地,他们对视一眼,尽管面试尚未结束,他们对于结果却都已有了默契。 接下来的面试过程已经不消我详述了,想必诸位读者都已经猜到,由金睛子扮演的设计师晏明霞顺利成为了乌河天裳成衣厂的设计师,从而正式开始了这段虽时间不长但充满惊险的卧底生涯。心中充满忐忑不安和微微激动的金睛子在当时并没有想到,这段卧底经历将以什么样的奇异方式收场,更没有想到,这次收场竟又会莫名其妙地把她和那位上隐门的宿敌扯上关系。 第十二章 卧底表示很没劲(1) “好无聊啊。”金睛子打了个哈欠,上半身朝扶手椅的深处滑去,双腿则交叉往桌子上架,犹疑片刻,在堆满设计稿和绘图工具的桌面上踹出了一块放脚的空间。 这里是乌河天裳成衣厂的设计师办公室,采光极好,面积颇大。虽说理论上是为数位设计师所共有的办公场所,但由于同事们经常美其名曰“在家办公”或者“外出寻找设计灵感”,因此大部分时间里,这间偌大的办公室都为金睛子一个人所有。 若她是一个真正的设计师,或许金睛子也会像她的同事那样三天两头在外采风,但既然要做一个卧底,经常远离自己的埋伏场所就显得很不合适了。不过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合群一些,金睛子偶尔也会跑出去溜达个半天,像真正的设计师那样故意不回复总监促稿件的传讯符。这似乎是很有效的策略,大半个月过去了,金睛子的设计师身份丝毫没有遭到别人的怀疑,还有同事因为她“是昆山子真人的学生”而对她充满崇拜,对她每一张设计稿,无论是金睛子从金霁月那里抄来的还是金睛子一时兴起全凭自己乱画的都赞叹不已。 “唉唉,好无聊啊。”她又打了个哈欠。 城府的日常工作现在自然是不用她去做了,这里的设计工作也有金霁月自愿代工,金睛子的工资却一点都没少拿。城府每个月的二十环照样定时汇入金睛子在汇通堂的金库,设计师按设计稿件数量和质量计算的薪资也不短她的,只不过汇入的不是金睛子的金库,而是狄枕星为了与她的假仙籍牌配套而给她去汇通堂特别办的一个隶属于“晏明霞”的金库。 汇通堂是城府业部下属的一个组织,其作用与凡间的票号类似,有存取款和借贷款的职能。不过,虽说下属于公信力较高的城府,汇通堂的业务依然只能说不温不火。修仙界长期以来就没有在票号存款的习俗,一则很多修士警惕性很高,比起存款,更愿意随时把全部身家带在身上,二则在乾坤袋的帮助下,这种把全部身家随身带的行为并不会造成很大的不便,这就导致在乾坤修仙界的历史上至今还没有出现过一家繁荣的票号。但尽管如此,汇通堂的业务还是不能不办的。城府需要对城中的经济有所控制,也有必要向居民提供一个可信的借贷机构以便增加经济的活跃程度。但若是没有人愿意存款,汇通堂就算有城府的支撑也撑不了多久,于是呼吁大家往汇通堂存款也成了城府经常在干的事。除宣传外,城府更是会强制性地给每位执事在汇通堂开金库,执事的工资只能通过存入个人金库的形式发放,由此使一部分执事因为懒得每月提款而把自己的钱存在了汇通堂里。 金睛子可不是懒得每月提款的那种人。当上执事的几个月来,她每月都会亲自跑去汇通堂把刚刚存入金库的工资给拿出来,非得亲手摸到了才觉得这笔钱是到手了。不过在卧底期间,为了避免真实身份被发现,她必须忍住自己每月提款的欲望,暂时帮助一下汇通堂的业务。 一张传讯符忽然飞至面前。金睛子懒洋洋地从空中揪下传讯符,探入神识阅读起来。什么嘛,总监又要她改上一份设计稿中腰部的设计!这都改了多少遍了!用布腰带,嫌土;皮腰带,嫌拘束;直接用松紧带,嫌廉价;直接缝好收腰的褶皱,嫌调节性差!到底要怎么样啊!设计师实在不是人干的活,实在是太累啦! 她心里嘟嘟囔囔,但还是很快给金霁月发了一张传讯符,告诉她上回的松紧带和褶皱设计又被否了,叫她再把腰部的设计改一下,最好一次性干脆多改几个版本,然后在明天傍晚之前拓印一份给她。辛辛苦苦发完传讯符后金睛子又在桌上架起了脚,忍不住叹道:“好无聊啊。” 按理说卧底不该这么无聊,金睛子应该忙于冒着危险潜入天裳成衣厂的档案室或污水处理部探查情报才对,她原本也确实是这么设想的。在金睛子的设想中,她先要和办公室里的其他设计师打成一片,通过他们认识其他部门的工作人员,一点一点熟悉成衣厂的运营,然后瞧准机会一举获得他们排放污水的证据最后提着通明剑潇洒离去只给众人留下一个神秘莫测的背影。然而她的计划在第一步就遇到了重重阻碍——她该怎么和天天都不来上班的同事去打成一片呢? 但是,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想一想自己汇通堂金库里的双重工资,再看看自己因为把脚架在高处,裤管往小腿垂落而露出来的一截脚踝,金睛子终是受到了些许良心的谴责,开始认真思考该怎么直接跳过同办公室的设计师们,直接去和其他部门的同事搞好关系。最终她终于把脚放回了地上,跳了起来,双手插进口袋,自言自语道:“那就在厂里随便逛逛吧。说不定能碰上什么人。” 于是她晃晃悠悠地出门了。门外是回字形的走廊,走廊外沿排列着办公室,走廊内沿则是玻璃墙面,站在走廊上往下看可以看到成衣厂最后的生产线,许多工作人员在检查缝制好的成衣,确认无误后用灵气操纵着把衣服叠好包裹在纸包里。金睛子站在玻璃前看了一会儿,认出其中有一列衣服是自己提交上去的第一份设计。那份设计是金霁月的得意之作,几乎没怎么修改就被采用了,原来现在已经在投入生产了啊,回头得去告诉金霁月一声,她肯定很高兴。 这最后的工序,因为能欣赏到各种类型的衣服,偶尔还能看到那些员工的奇怪举动——比如有一个光头修士一直在摸自己的光头,所以还挺有趣的。不过有趣归有趣,这并不是金睛子需要的东西。排放到清乌河中的污水来源于生产线上游染色的环节,可染色的厂房并不对外开放,即便是内部员工也需要有特殊的权限才能进入,而金睛子显然没有这份权限。 第十二章 卧底表示很没劲(2) 想要收集证据其实还有一条途径,就是踏踏实实地做她的设计师,争取提拔的机会,等到她级别够高的时候,看厂房什么的自然就不是问题了。金睛子想。不过等待晋升比较被动,并且花费时间太长,而狄枕星希望她在一年之内搞定此事。才一年,卧什么底啊。金睛子腹诽。小说里的卧底可都是十几年如一日地干下去的,尚且不见得会有什么收获,给她一年时间就要让她收集到证据,真的现实吗? 她又站在玻璃前看了一会儿,然后便朝厂房外走去。一月的乌河城冬景萧飒,就连清乌河都结冰了,并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金睛子朝南面走去,一刻钟后,墓园的北门映入眼帘。 这片墓园因地处乌河城周而被称作乌河墓,是横流时期落成的,因为历史悠久,如今也算是乌河城一个不很热门的旅游景点。修士,但凡修为在炼气期以上,只要是自然死于寿元已至,也就是正常坐化,真身就会直接消弭,元身则化为灵气流散天地;如果是非正常死亡,也就是所谓“陨落”,真身就不会消散。横流时期战事频繁,陨落的修士颇多,他们留下的真身需要掩埋,而乌河城西南方因为环境清幽,墓地渐渐在此集聚成了规模,最终便汇聚成了一片面积相当于乌河城一半的大墓园。直到现在,墓地南侧的新区还接纳新的墓。 金睛子走进墓园,沿着惯常走的路径在墓碑与松柏之间闲逛。人们对墓地的印象大多是阴森恐怖,然而乌河墓却不是这样。造型古拙的小圆墓碑蘑菇似的突冒于繁茂的松柏之下,或独占一片空地或挨挨挤挤地三五成群,好像这些墓碑都像活人一样在拉帮结派,有时候还刻意要去孤立谁。墓园中松柏很多,但排列不紧密,因此并没有给人带来那种遮天蔽日的压抑感,无论在哪里抬头都能看到浅蓝的天空和影影绰绰的黛落山,天气好的时候还能清晰地看到山尖的常年积雪,令人心旷神怡。 自从来到乌河天裳成衣厂后,金睛子每隔两三天都要来墓园逛逛。除了欣赏此处景致外,她还常常低下头研究墓碑上的诔文,其中不乏有趣的事迹和奇奇怪怪的死法,读读倒也还蛮好玩的。 其中有一方碑诔金睛子特别喜欢。那墓碑坐落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周围既没有松柏庇护也没有其他的墓碑聚集,孤零零的,还缺了一块角,金睛子当时也是看它一副怪可怜的样子才俯下身去读它的诔文。 诔文记载了墓主人辞约真人的大致经历。辞约真人姓段(很巧与金睛子同姓)名纭,是一位横流时期中后期的剑修。辞约真人于修炼上并没有突出的成就,但在当时的历史学术界还算小有名气。他早年致力于研究历史,后期随着战事冲突的不断升级,便逐渐把研究重心放在了当前的战争上。可奇怪的是,辞约真人在四百岁不到时戛然停止了自己的研究,从此几乎在学术界销声匿迹了。停止研究四十年后,辞约真人死于战争,被友人埋葬于此。 他的这位友人道号秉文,同时也是这篇碑诔的作者。秉文真人并非文修却也有着相当高的文学素养,一篇碑诔写得朴实真挚,虽无华美修辞却仍然感人肺腑。金睛子特意拿来纸笔一字一句地亲手抄录下了这篇碑诔,唯一遗憾的就是由于墓碑缺了一块,碑诔也不再完整,关于辞约真人停止研究的那一段成为了最令人遗憾的空白,就连他停止研究的事实还是金睛子从上下文看出来的。 其实,辞约真人的故事若好好挖掘,再辅以推测和想象,可以加入她的《隐世列星书》系列呢。金睛子想。什么时候应该去仔细查一查关于他的记载。 墓园里的风越来越大,即便身为修士的金睛子没有凡人那样畏惧寒暑,她也被这风吹得有点受不了,连忙打道回府了。回到办公室时,出乎金睛子的意料,她竟发现有一位同事在里面。 这位同事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对金睛子无比崇拜的那位。他姓方道号炳曜,金丹中期的修为,虽然年纪比金睛子大了四五十岁,却一点儿也不拿大,常常让金睛子忘记对方比她年长的事实。此时见金睛子回来,方炳曜笑着向她道了早安。 金睛子一愣,因为现在明明是中午。不过考虑到对方可能是一觉睡到不久前然后立刻赶来上班的,早安的说法在他那里可能也没有错,因此便没有加以纠正,只是回以微笑。 “流声道友,总监让你改设计了没?”他问。流声其实是九鼎真人原本打算在明霞结丹后便赐下的道号,后来因为明霞出了事,自然是没赐成,现在便被金睛子顺便填在了假仙籍牌上,用作设计师晏明霞的道号了。 金睛子点点头说让改了。方炳曜叹道:“我的也是,都不知道改过多少回了,每一回都改得想死。你说说,什么‘又要清纯简单又要性感大胆’,‘又要宽松随性又要凸显身材’,这怎么改啊!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设计吗?” “我这边还好,就是不断地让我改腰部的设计。”金睛子忍笑说。 “唉,流声道友是昆山子真人的学生,比我可厉害多了。你的设计只需要改一部分,我的设计恨不得推翻重来。”方炳曜咬着笔头有些含糊不清地说,“我吧,本来就只是一个蹩脚的设计师,要不是还能帮我叔做点儿事,也混不到这里的工作。” 他毫不避讳地说起自己那在成衣厂染织部当副总监的叔叔以及自己二十年前被叔叔恨铁不成钢地揪到这里当设计师的经历。他的叙述重心并不在于骄傲地彰显自己的裙带关系,而在于说明自己的设计水平有多么卑微,是以即便是在说自己走了后门,也很难引起别人的反感。金睛子听着只觉得怪有趣的。 片刻后金睛子反应过来。染织部?这家伙的叔叔在染织部当副总监?这染织部怎么听都像是排放染液污水的那个部门啊!若是她能通过方炳曜接近了染织部,那她的卧底任务不就成功了一半吗! 第十二章 卧底表示很没劲(3) 方炳曜讲完故事,重新低头构思起那兼具清纯与性感,宽松与修身的设计来。金睛子也拿了一张空白的设计稿开始假装构思设计,实际上却寻思着该怎样跟方炳曜搞好关系。最好关系要好到能拍着肩膀称兄道弟,“我叔叔就是你叔叔”的那种。 金睛子想象着自己和方炳曜搞好关系后成功获取证据的情景。方炳曜热情地邀请金睛子去他家吃饭,席上有他的副总监叔叔。方炳曜拍着金睛子的背大声说:“叔叔,这位是流声道友,我特别好的朋友!”叔叔微笑着与金睛子问好,说:“啊,原来是流声道友啊,方炳曜与我说起过你。听说你在工作上指点他良多吧,哎呀,以后还要你多多关照这臭小子。以后你工作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天裳这里你有我罩着!”这时金睛子要先礼貌地推辞几句,然后委婉地提到她一直对染织部的生产线很感兴趣,想去看一看却没有权限。“这算什么,明天我就带你去看!”叔叔则会拍着胸脯这么保证…… 不要胡思乱想啦!好好考虑怎么才能和方炳曜搞好关系才是第一步!虽然方炳曜对她莫名的崇拜让“搞好关系”的任务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始,但距离称兄道弟的程度还很遥远。金睛子抓抓脑袋,告诫自己一定要务实一点。 怎么跟一个人快速搞好关系呢? 她想了半天都没什么结果,并且很快也发现自己其实压根没在想这件事,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在思考自己的小说了。因为一直忙于应聘执事、适应工作等事务,金睛子在结丹后基本上没怎么写作。但一直不写也不是个事儿。《第一万零一种解读》需要快点写好二稿,不然时间拖久了恐怕失去与一稿的连贯性。至于新作,金睛子也有很多想法,比如受启发于墓碑的辞约真人的故事,再比如那个几十年都无从落笔的关于那个原创世界观的故事。师父曾建议他们现在开始搭建一个架空的世界,以便未来在此基础上搭建属于自己的文阵,而金睛子就决定在“那个世界”的基础上着手构建——就是那个她以前幻想过的没有修仙界弱肉强食的冷酷,却有同样发达的文明的世界。 构建文阵不一定需要发生在架空世界中的故事,但架空世界对于构建文阵来说有着天然的优势。要知道,破解文阵的一大诀窍就是发现世界中的不合理之处,而若是把故事架构在人人都了如指掌的现实世界或是历史世界中,任何细微的不合理都会变得极其明显,凭空搭建一个架空世界反倒更不容易让对方轻易发现破绽。 啊,别胡思乱想了吧金睛子!构建世界这事儿不急,和方炳曜搞好关系却急迫得很。快想快想,怎么跟一个人快速搞好关系呢…… 很快她又走神了。如此走神与想正事反复几趟,中间再不时站起来走走倒杯水泡杯茶什么的,一个下午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过去,金睛子收拾收拾东西提着飞剑走了。 在冬天的傍晚御剑回家实在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高空的风冰寒栗烈,即使飞剑上装载了防风的小阵法也防不住这股寒气。好在有比较发达的公交舟系统在,金睛子无需纯靠御剑从位于乌河城西的乌河天裳成衣厂一路飞到乌河城东的家,只要坚持到公交舟站点就可以了。 到了站点,又站在那里吹了一阵冷风,金睛子终于挤上了公交舟。公交舟外寒气逼人,舟内却因为人多而把金睛子热得大汗淋漓。下了公交舟后金睛子还得御剑一段时间才能到家,背上细细密密的薄汗被冷风那么一吹简直要瞬间凝成冰碴。到家后金睛子狂奔进屋,第一件事就是在浴盆里放一半的温水然后跳入其中。不算太热的水温在冰凉的体表上却引起灼烧的轻微痛感,灼痛过去后,金睛子才继续用更热的水填满浴盆。 实在是太煎熬了,这种通勤方式。金睛子躺在浴盆里无力地想。果然还是要买一艘私人飞舟吧。 九鼎真人曾对金睛子说,结丹后就得自立门户,要有属于自己的独立洞府,也要购置私人飞舟。前半句话金睛子持保留态度,后半句话她现在是彻彻底底赞同了,并且决定这几天就写传讯符问问朝谕关于买飞舟的事。朝谕比金睛子大十七岁,筑基、结丹、找工作什么的都刚好比她早一点点,总是能给金睛子提供许多实用的经验之谈。 走出浴室后金睛子赤裸着身体朝卧室走去。因为布置了调节温度的阵法,室内的温度融融似春,即便赤身裸体也没有丝毫凉意。金睛子悠闲地来到衣柜前,翻出一件睡袍穿上。套睡袍的时候,她随手把睡袍的腰带搁在了衣柜边的五斗橱上。片刻后她伸手摸下腰带,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放在腰带下的一本书—— 那是她刚得到执事任命时薛万化送给她的那本《交际万法诀:迅速获得陌生人好感的实用手册》。金睛子一向对这种工具书兴趣平平,拿到这里后也只是随手往五斗橱上一扔,除了检查薛万化有没有记得在扉页上给她留签名外根本就没有翻开过这本书。然而此刻她全部的注意力却都被此书吸引,封面上粗体黑色的那行字“迅速获得陌生人好感”突然间在金睛子的视觉中变得鲜艳,令她连目光都不肯随意游移。 不就是她需要的吗,迅速获得陌生人的好感? 草草给腰带打了个丑陋的结,金睛子抓下这本书看了起来。 第十三章 如何迅速获得陌生人的好感(1) 如何迅速获得陌生人的好感?薛万化洋洋洒洒论述了十余万字,引经据典条分缕析,总结一下对金睛子有用的主要是以下几点: 第一,投其所好,从共同的兴趣入手。当然,按照薛万化的暗示和金睛子的理解,这一点的精髓主要在于搞清楚对方的兴趣点并以巧妙的方式让对方相信自己也同样对此颇感兴趣。 第二,适当倾吐忧虑和烦恼,让对方感到被需要、被依靠,从而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这个方法的实施需要把握好度,若是过分向对方倾泻了情绪,可能反而会引发对方的反感。 第三,真诚夸奖对方的长处。 第四,在对方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 …… 很好。撅着屁股趴在床上读了一晚上后,金睛子深觉自己已经将迅速获得陌生人好感的各项法则烂熟于心,俨然是一个人际交往大师了。她当下以这些理论为出发点思考起对付方炳曜的策略来——其实也不需要多么复杂的策略,据金睛子观察,方炳曜应该是闻其乐那种性格类型的人,因为天生有点自来熟,所以倒也很好拉近距离。第一条投其所好的理论应该就足以对付他了。 那么对方到底好什么呢?金睛子不了解对方的兴趣爱好,但至少知道因为自己是“昆山子真人的学生”而十分崇拜自己,如果从这里入手跟他提一提昆山子真人的话,兴许可以跟他聊下去。 这么想着,金睛子第二天踌躇满志地来到了天裳上班,坐等中午时分自己的猎物出现。然而到了中午,猎物方炳曜没有出现,另一个同事反倒出现了。 这位同事是一个金丹中期的女修,名叫董缪,她自然有道号,不过惯用名是正名,所以道号就无需介绍了。董缪呆在办公室里的时间本就不多还总是寡言少语,导致金睛子到现在对她都没什么了解。 不过即便与她没有过什么交流,金睛子也能敏感地察觉到她和自己气场不合,那双轮廓有些尖锐的眼睛从来没有向金睛子流露过善意。但由于董缪跟每一个人都一副气场不合的样子,金睛子倒也没有觉得自己受到了她的特别针对。 为昨天阅读的那本书所影响,金睛子还是以愉快的语气向董缪打了招呼。董缪淡淡地嗯了一声,正眼都没看金睛子一眼就坐到了自己的桌前。金睛子也没管她,重新低下头做自己的事。 中午过去了,下午很快也过了一半,方炳曜却依旧没有出现。金睛子本以为他今天不会来了,没想到在距离下班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一进门就大声抱怨他今天从早到晚遭受的各种倒霉事,从一出门就被门槛绊了一跤到又被自己那位副总监叔叔使唤着做事,件件细数,被董缪白了一眼也不为所动,反倒声音更大。金睛子立刻对他表示了深切的关心,与他一起感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竟有人邪恶到踩了方炳曜一脚还不道歉。 “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呢。”等方炳曜吐槽完后,金睛子说。 “唉,这不是昨天落了东西嘛!”他抓起桌上的一张纸,抱怨道,“一切的倒霉都是从忘带这张破纸开始的。” “哎,常事常事,人生在世总有那么几天是特别倒霉的。”金睛子说。 “那我走了啊。”方炳曜抓着那张纸告辞离去。 说起来,这张纸上到底是什么东西?方炳曜特意来拿,好像还挺重要的。金睛子有些好奇。不过很快她就自己解释了这个问题:八成是他那兼具清纯与性感,宽松与修身的设计吧。 “我也告辞。”董缪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出门,步速快得好像多吸一口房间里的气就会中毒一样,末了不忘一把摔上木门。都走了啊。金睛子有点儿无趣。要不她也回去好了,若是天天早不迟到晚不翘班的,感觉简直不像个设计师呢。 回到家中她照例泡了个热水澡,一边泡澡一边思考今天晚上干些什么,然后突然想起来得问问朝谕关于买飞舟的事。 传讯符发出去一刻钟后就有了回讯,并且还是张传声符。 “你要买飞舟呀?那,那你飞舟行驶证考了没有?没有行驶证的话是不能买飞舟的。至于我,当然早就决定要考了,但是……嘿嘿,还没考,最近忙嘛……” 一听到朝谕的声音,金睛子脑海中就浮现出他坐在生息阁的台阶上,肩上架着建功怀里抱着兔子絮絮叨叨对着一张传讯符说话的情景,不由得觉得有点儿好笑。 除了颠三倒四地解释自己究竟为什么拖了好几年都没去考行驶证之外,朝谕也是说了些有实际参考价值的东西的,比方说介绍了一番考行驶证的流程。飞舟行驶资格考试由城府交通堂主持,主要包括交通规则考试和实际驾驶考试,考试没有特意刁难人的地方,因此通过率也不低。 所谓交通规则实际上基本只在城府领空中起作用,护城大阵之外没有交通规则,可以想怎么开就怎么开,但若在护城大阵之内触犯了交通规则,罚款或其他的处罚方式是必不会少的。因此,交通规则仍有必要好好学习清楚。 金睛子又追问了朝谕一些细节问题,算是搞清楚了考行驶证的整个流程。首先,正如参加执事资格考试时那样,金睛子得先于某月的月初去城府顾询堂报名两个月后的考试。报名成功后,顾询堂会给她理论考试的学习资料以及本城飞舟训练场的开放时间和预约方式。接下来的两个月中,金睛子就得自学理论知识并在空闲时去飞舟训练场学习驾驶,训练场有专职的教练予以指点。理论考试和实践考试将在同一天举行,如若其中的某一项(或者都)没有通过,金睛子就得参加下一个月的考试,直到通过为止。 当然,也正如参加执事资格考试那样,报名时要交上一笔考试费,若是第一次没有考过,每多参加一次后续的考试还得多交一笔考试费。 啊,那正好可以趁自己还在当卧底的时候把行驶证给考掉嘛!横竖她这个卧底当得整天没事干。金睛子美滋滋地想。 可是考行驶证会影响她的卧底工作吗?不说别的,她去城府报名考试的时候,该用自己的真仙籍牌还是假仙籍牌呢? 第十三章 如何迅速获得陌生人的好感(2) 保险起见,金睛子还是决定先问一问狄枕星。狄枕星呢,认为谨慎一点的做法是最好不要在乌河城参加考试,不然若是顶着真实身份练习驾驶的时候被天裳的人认了出来就不太好了。她建议金睛子去藏月城。 藏月城是上隐门的附属仙城,正如其他八大派的附属仙城一样属于长生最发达繁荣的一批仙城之一,距离乌河城也不太远。让金睛子去那里参考优势有三:一则大城市的交通比较便捷,前往藏月城的城际公交舟班次较多,不至于像去另一个偏僻的城市一样不停转舟或是好几天才能等到一个班次;二则大城市人员多杂,金睛子混在其中比较不起眼,被天裳的人一眼就发现并认出来的可能性也很低;三则大城市的飞舟训练场通常都会配备更好的设施,也便于她学习。 热情地提了这样一个建议后,狄枕星也不忘用含糊的语言试探着问她“现在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金睛子有些尴尬地回忆了自己大半个月来的悠闲日常,最后只是煞有介事地告诉她说“之前进展遇到了一些小小的困难,不过最近已经找到了新的方向”。所谓小困难就是指同事都不来上班,金睛子发现很难扩展此处的人脉。新方向自然是指她发现方炳曜有个副总监叔叔,并决定锁定方炳曜好好与他搞好关系。 不过搞好关系什么的,永远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别看方炳曜一副好相处的样子,若真要怀着目的接近他也会发现他刀枪不入,不比那些表面上冷淡的人好接近多少,金睛子费尽心思做出的策略竟都在他那里失败了。 她第一个尝试的自然是跟他提起昆山子真人。当时方炳曜又在一边狂抓头发一边改设计稿,金睛子耐心倾听了他的吐槽后这样说: “炳曜道友,你的这次的设计主题确实很难啊。不如我帮你去问问昆山子真人的意见?” 她只是跟着性灵真人拜访过昆山子真人一次,当然是不会真的去征求昆山子真人的意见的,最多用性灵真人的意见充当一下。没想到如此真诚的提议竟然遭到了方炳曜的拒绝。 “啊不用不用,不用麻烦昆山子真人了!”他连连摆手。 金睛子十分诧异,他不是一直很崇拜昆山子真人吗?难道是不愿意麻烦她,或是不好意思让昆山子真人看到他的设计?当下又勉力劝道:“炳曜道友,你不用担心会麻烦我,我这边一点都不麻烦,昆山子真人也不会见怪的。”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把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拍,“实话跟你说吧流声道友,我不是怕麻烦你,只是怕麻烦我自己!你说,我这设计去拿给昆山子真人提意见了,拿到他的意见我得修改吧?修改了还觉得有问题,免不了再去问吧?然后他又给提了意见,我又得修改。这一来一回的,最后还少不得寄一封文辞华美的感谢信去,还不如我在这儿糊弄糊弄咱们的总监呢。” “……但是,这样一番来往后,你可以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呀,也算是受过昆山子真人的指点了。” “别别别,不要不要。”方炳曜大摇其头,“我本来就是个蹩脚的设计师,靠着关系整天过着胡乱设计糊弄总监的生活,向高人学习这种事,还是交给流声道友你吧。” “你们才是设计界的未来!”他跑过来拍了拍金睛子的肩膀,然后便一溜烟地跑出了办公室,像往常一样提前下班回家了。 他又没拿自己的设计。金睛子看着方炳曜桌上的那张纸,无奈地摇了摇头。 昆山子之计失败后,金睛子又做过很多次不同的尝试。然而方炳曜,这个总是傻呵呵笑的,毫不掩饰自己混吃等死生活状态的修士却意外地难以攻克。问他有什么爱好,他说喜欢钓鱼,那金睛子就约他去钓鱼。约他去钓鱼吧,他又说自己每隔几年才会一时兴起去钓一次鱼,最近没有那个一时兴起,宁可在家里睡大觉也不愿意出门钓鱼。有一回他感叹说自己活了一百五十几年都没谈过恋爱,金睛子便提议给他介绍几个自己的女性朋友,结果方炳曜又连忙拒绝了,说自己在减肥成功之前是不会主动去和女孩子见面的。金睛子瞟了一眼他的肚腩,知道在她结束卧底生涯之前,方炳曜是不太可能主动去和女孩子见面的了。 一次两次的失败会打倒金睛子吗?不会。既然投其所好无果,金睛子就要转变思路,从自己这边出发。她像薛万化在书中振振有词地说的那样试探着对方炳曜倾吐一些无伤大雅的烦恼,试图让对方感到所谓“被依靠”“被需要”的感觉。方炳曜却自始至终一副轴轴的模样,似乎并没有因为对方向他倾吐了心声而产生上述的感觉。 金睛子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方炳曜身上的时候并没有关注一旁低头做着自己的事的董缪,董缪却关注到了他们。当注意到金睛子和方炳曜在讨论钓鱼这项兴趣爱好的时候,董缪认为他们聊得越是热火朝天就越是说明他们在有意孤立她董缪;当听到他们在讨论恋爱话题的时候,三甲子单身的董缪也莫名其妙被戳到了痛处;而当她留意到金睛子在向方炳曜抱怨“在院子里种了好几畦蔬菜、灵草、六棵树和一大从灌木,却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时,董缪更是暗暗大惊:这个晏明霞明明才结丹不久,做的又是设计工作,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院子,竟能种下“好几畦蔬菜、灵草、六棵树和一大从灌木”? 是城郊的房子,绝对是城郊的房子吧?不然她怎么能租得起? 董缪可不想接受一个刚刚结丹,刚刚工作的修士都比她有钱的事实,于是竖起耳朵听着他们接下来的对话,指望方炳曜能替她问出关于晏明霞的院子的详细情况。方炳曜果然不负所望,当下便说道:“院子里种那么多东西!流声道友,你的房子很大啊!什么地段的呀?” “乌河城的东北角,虽说是城内,但已经很靠近城郊了。”金睛子说,“位置有点偏,不过面积还挺大的,并且因为不远处就是清乌河的缘故,风景也很好。” 不是城郊的房子!董缪大惊。位于城内,面积大,并且还是河景房!这租金得多少啊? “哇,这么好的房子!”方炳曜说,“租金不少吧!” “不贵,那一带大概是因为偏僻吧,房租都不贵。”金睛子说。四环的房租,对于这么好的房子来说确实不贵。 实际上,金睛子的那套房子原租金要五环有余,她之所以只用交四环,是用上了执事优惠价的缘故。不过租房的事已经过去快一年了,金睛子早已忘了自己的执事特权,就觉得这房子一直都是四环的租金,一直都不贵。 方炳曜点点头,算是接受了金睛子的说法。董缪内心受到的震撼却久久不能平息。为什么……为什么同样是设计师,晏明霞却如此好命,能够以租下听起来怎么也要个五六环的房子!若是这事发生在方炳曜身上也就算了,人人都知道他有个副总监叔叔,但凭什么连刚入职、没有后台的晏明霞也过得比她滋润? 明明都是设计师!她怎么可以住着这么好的房子! 董缪心塞啊! 她自认也是对设计还算有天赋,十几岁开始就在尝试做自己的设计并立志成为一代知名设计师。在后来的百余年中,董缪遇到过无数的不赏识,但她始终坚持着这个行业,相信着,或者说是信仰着有朝一日自己的才华能够得到发现。每月在十环上下浮动的工资她忍了,同事的疏远她忍了,总监提出的奇葩要求她也忍了,可偏偏晏明霞,她不能忍! 凭什么才步入设计界不久的晏明霞,就凭着自己是昆山子真人的学生,就能达到同董缪同等的水平?凭什么明明同为设计师,董缪就得省吃俭用,晏明霞却可以租这么好的房子?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而正和方炳曜聊天的金睛子并没有发现,还没等她获得方炳曜的好感,就先获得了董缪的反感。就算发现了她也不会想到,这一点看似微不足道的反感竟会差点让她的整套卧底计划翻车,甚至于陷她于死地。 第十四章 双向卧底困境(1) 方炳曜久攻不下,金睛子的卧底工作一时陷入了僵局。她安慰自己这事儿也急不来,再过几个月,时间一长,她和方炳曜的关系自然会越来越好。于是金睛子仍保持着平和的心态,有时候来办公室坐着伪装设计师,有时候去乌河墓一边闲逛一边构思小说,有时候也去拜访性灵真人一家。这倒不是因为金睛子自己喜欢去拜访他们,而是缱岚真人总是热忱邀请她前来,搞得金睛子不好拒绝。但两位真人邀请她好像也没有什么目的,多数时候只是让她陪他们坐着喝茶,三人喝着茶各干各的,偶尔才闲聊几句,金睛子起先怀疑他们是因为无聊才叫她来的,但怎么想都觉得不对。有咿咿呀呀的怀瑜在一边蹒跚学步,做父母的只会头大心烦,怎么会无聊呢? 金睛子的疑惑终究是有了答案。一个下午,她和缱岚真人聊着聊着聊到了金睛子的宗门凌意文宗,金睛子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宗门生活后,缱岚真人也感叹道: “宗门弟子就是安稳,尤其是你们八大派。我和性灵当年也是做梦都想去八大派,不过自知不够格,最终还是去了小门派。” “嗯嗯,八大派的招新条件确实比较严苛,当年我去凌意文宗的时候……” 刚想回忆一番自己的入派考试,缱岚真人就又打断了她的话:“金睛子,你看我们怀瑜的资质……怎么样?” 金睛子朝怀瑜看去。她正坐在露天阳台通往花园的台阶下,两手抓满了泥巴,嘴里念叨着“糕,糕,糕”什么的,大概觉得自己在用泥巴做糕点。说起来,每次看到怀瑜的时候,金睛子总会模模糊糊地回想起自己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继母的女儿。段家出事的时候妹妹也就怀瑜这个年纪吧?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小名好像叫阿谆,但是正名叫什么呢?金睛子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想不起来了。 金睛子缓步朝怀瑜走去,蹲在她旁边:“怀瑜,把手给姐姐看看。”怀瑜咧嘴一笑,沾满泥巴的左手一把拍在了金睛子膝盖处的裙子上。金睛子无奈地看了看裙子上的泥,一手轻轻按住怀瑜的手指,一手骈指搭在她的腕处,内视着她的经脉。 “……挺不错的,就是……”片刻后,金睛子有些犹疑地说。 “就是还达不到八大派的门槛,是吧?”一直闷声不响的性灵真人说。 “也不能这么说。”金睛子讪笑,“我平时交往的大多数都是真传弟子,怀瑜和他们比起来,确乎是稍差了一点,但是外门弟子的门槛,不见得达不到。” “若是直接被八大派的人收为弟子呢?是不是可以直接算入八大派了呢?”缱岚真人急切地问。 金睛子抓抓脑袋:“上隐门好像是这样规定的,但除了上隐门外,八大派的门人若要收徒,这个徒弟至少也得通过这个门派基本的资质测试……也就是说,如果资质达不到要求,就算有高人愿意收徒,这个徒弟也不能算是八大派的门人,只能说是这位高人在外面收的徒弟。” “那上隐门……” “上隐门就更难啦!”金睛子笑道,“虽说上隐门门人所收的徒弟都算是上隐门门人,但说服他们中的某一个收怀瑜为徒,不比直接让怀瑜去参加其他七派的入派考试更难吗?” “你想必有上隐门的熟人吧?”缱岚真人还没有放弃,继续追问。 金睛子想到了韩令,苦笑了一下:“缱岚真人,先不说我们够不够熟,就算我们真的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他也跟我差不多大,远远没到收徒的年纪。而那些年纪足够收徒了的修士,对我来说又是前辈,我可说不上话。” 顿了顿,金睛子又说:“其实我觉得,让怀瑜去八大派对她来说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即便勉强进了八大派,她的资质在门派里也永远是弱势的,恐怕会一直生活在打击之中。” “打击会让她变得更强大。”缱岚真人望了两手泥巴的怀瑜一眼,微笑道。 “不不不,缱岚真人,你永远不知道怀瑜会先变强还是先崩溃。”金睛子连忙道,“再说,怀瑜还这么小,这事儿不急。” 此后因为开始考飞舟行驶证了的缘故,金睛子去拜访性灵真人一家的机会也越来越少。自三月初一在藏月城城府完成了报名之后,金睛子按照藏月城飞舟训练场的安排,每三天都去那里练一下午的飞舟。第一次坐在飞舟的驾驶位上,通过轻轻的拨弄让一艘房间大的飞舟腾空而起真是一种无比神奇的体验,金睛子忍不住大张了嘴巴,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被教他们开飞舟的道诚真人嘲笑了一番。 他们的飞舟教练道诚真人闲话不多,但一出言基本上都是嘲笑之语,不过他的这一特点不但不惹金睛子讨厌,反而还让金睛子觉得他蛮有意思的。或许这是因为在跟着道诚真人学习的四个人中,金睛子是他嘲笑较少的那一个的缘故。毕竟金睛子既没有每次上飞舟都忘记开防护阵法,也没有一直记不住操纵面板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装置都各有什么作用,更没有开得总是畏畏缩缩好像生怕撞着什么。 不过即便没有遭受道诚真人很多的嘲笑,金睛子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做到顺顺利利地把实践考试的流程给走下来。 那几位一起学飞舟的不太靠谱的道友也都或坎坷或平顺地达到了不让道诚真人有机会嘲笑的程度,并且最终也都一次性通过了实践考试,没有谁去重考。 实践考试的要求并不算高,所考的都是飞舟行驶中很常用的操作。先是考起飞的规范,再是快速升空和高度稳定,然后是空中转弯,紧急加速和障碍绕行,最后则是分级下降和停舟规范。不过即便已经把这些项目练习了一遍又一遍,五月初一早晨临考前,金睛子和几位同学道友还是不免有点紧张。道诚真人则一改往日刻薄的态度,充满鼓励地拍着他们每个人的肩膀,说: “就算你们不相信你们自己,也得相信我啊。不骗你们,我教的学生的通过率可是一等一的高。” 很多年后金睛子和韩令谈起各自的飞舟行驶证考试,才发现他们在考试前都听自己的教练说过这么一句话。进一步确认后,他们发现两人竟都是同一位教练的学生,只不过韩令比金睛子早考几年而已。这个有趣的巧合让他们捧腹良久,进而展开了对道诚真人一系列经典讽刺语录的回忆。不过这是后话了。 总之在当时金睛子还算顺利地通过了考试,实践考试发挥稳定,理论考试对她来说则从来都不是问题。完成考试后,她很快拿到了行驶证,欣喜地回到了乌河城。 此时还是下午早些时候,因为城际飞舟的站点靠近天裳,金睛子便打算顺便回一趟办公室。毕竟若是一整天都不在岗位上的话,金睛子觉得未免有一点过分了,虽然她只是个卧底,但也是要敬业一点的。 她回到了办公室。同事们似乎都提前下班了,办公室里空空荡荡,除了她之外一个人都没有。金睛子无聊地兀自坐了一会儿,干脆思考起下一个接近方炳曜的计策来。 第十四章 双向卧底困境(2) 经过几个月的尝试,金睛子算是发现了,方炳曜这个人看似跟谁都能聊得很好,实际上跟谁都相处不深,并且还坦坦荡荡简简单单,没有强烈的兴趣爱好也没有强烈的欲求,所思唯有如何混日子,全身上下根本就没有一个突破口。事实上,到了现在,金睛子简直有了放弃的念头——她还不如把投入在方炳曜身上的时间精力投入到别的目标上呢。除了方炳曜,这里一定还存在别的突破口。 其实,她接近方炳曜的目的无非是接近染织部的副总监。金睛子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涣散地望着方炳曜的那张桌子。染织部的副总监无疑听命于总监,总监听命于更高层的领导,更高层的领导又听命于厂主,那么,直接去接近厂主行不行呢? 显然不太行。之前谒外堂和正则堂的人围着厂主威逼利诱他都坚决不承认天裳在排放污水,金睛子一己之力怎么能和修为高于她的厂主对峙? 但是再往上呢?厂主听命于谁呢? 厂主已经是厂里级别最高的存在了,能听命于谁?金睛子一边想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方炳曜的桌子。桌子稍微有一点乱,散散摆着画笔,两本参考书,杯子和一张纸。金睛子注视着那张纸,竟觉得那微卷的纸角和米黄的颜色有些眼熟。 真是奇怪,世界上的纸那么多,她竟然会对一张纸感到眼熟。不过尽管这样自嘲着,金睛子还是不禁感觉她曾经不止一次见到过这张纸。 这是不是就是方炳曜之前特意跑回来拿的那张? 不止如此,后来方炳曜好像经常把这张纸放在他的桌上。金睛子原本以为这是他的设计稿,可是同一张设计稿……为什么要连着几个月拿来拿去,还不丢掉呢? 金睛子猛地从座位上跳起,大步来到方炳曜的桌前,一把翻过了那张看似平平无奇的白纸。 不是设计稿。金睛子第一眼就得以确认。纸上没有图样,只有文字。她再仔细一看,发现这上面的实际上是一张时间表,记录着时间和负责人的姓名,右下角还有天裳成衣厂的印章。可是这是什么的时间表呢?纸上并没有标题说明。 她一行一行地阅读着上面的文字。每一行都是先写一个时间,再写两个人名。时间没有标注具体的年份月份,只有每月内部的日期再加上一个具体的时间——日期按顺序排列,互相间隔两三天,具体时间从亥正到卯初不等,都是夜间的时刻,如第一行的“初二寅初一刻”。 至于那些人名,金睛子大部分都没有印象,唯一认识的是那个重复了四五次的“方炳曜”。 可是这是什么意思?又是时间又是人名的,简直有点像一张值日表。还有,方炳曜这么懒的人,竟然也会被排在上面?为什么? 仔细一看下面还有一行草草手写的小字:五月中旬一律暂停。 回忆起方炳曜曾不止一次地提到他的副总监叔叔让他帮忙做事,联想到他叔叔是染织部的副总监和自己“找到天裳成衣厂排放污水的证据”一事,金睛子并没有花很长时间就得出了猜测:这张纸上记录的是天裳夜间排放污水的时间和负责人安排。 想到方炳曜曾无数次把这张纸随手扔在桌子上,想到自己曾无数次与这张纸共处一室但从未想到过去看看上面写的都是什么,金睛子就感到一阵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搞了半天,自己苦苦追寻的证据就躺在旁边! 她任内心的复杂情绪波涛汹涌了一会儿,然后重新低下头研究最后一行的手写小字。如果这张纸上记录的确实是天裳夜间排放污水的时间和负责人安排的话,那行手写小字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五月中旬要一律暂停污水排放?是不是他们得知城府要在这段时间突击检查? 污染环境在城律中是比杀人还重的大罪,除了派出金睛子作为卧底潜伏之外,一是为了争取以正面调查获取证据,二是吸引天裳的注意力,不让他们因为城府突然偃旗息鼓而怀疑是否有人在其中卧底,谒外堂的人最终还是说服城府上层,让他们间或派遣正则堂的人去蹲点调查。 那么,城府是计划在五月中旬突击检查吗?可如果是的话,天裳这边是怎么提前知道的呢? 想到这里,金睛子有些毛骨悚然。她紧张地瞟了瞟门口的方向,掏出一块玉简迅速拓印下了整张纸的内容,然后感觉把纸放回原位,自己飞一样地回到了座位上,生怕此时突然有人闯进来看到她做的一切。平复心跳后,金睛子向狄枕星发了一条传讯符,询问城府是否安排了五月中旬的突击检查。 很快她就收到了狄枕星的回复:是啊,你怎么知道? 她怎么知道无所谓,重点是,天裳是怎么知道的…… 明亮的办公室里一片宁静,能听到窗口树叶的沙沙声和些许鸟鸣,金睛子却只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 在对方阵营里做卧底的,似乎不止她一个呢。 她该怎么办? 本来,既然已经拿到了他们的时间表,那么参照上面的安排就能一堵一个准,可偏偏对方似乎也在城府里安插了卧底,如果把时间表的事情告诉城府,不慎传到那个不知藏身何处的卧底的耳朵里的话,不光城府堵不到天裳的人,天裳可能还会意识到城府在他们这里派遣了卧底,再一查,金睛子的身份就可能败露。 金睛子握紧玉简的手中微微出汗。她不能就这样把这份证据交给城府,但她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要自己一个人按照这上面的时间去堵吗?先不说她能不能收集到可信的证据,一旦被发现,她这个卧底肯定就干不下去了,搞不好当场被他们追杀都有可能。那她该怎么办呢? 金睛子捂着脑袋,深吸了一口气。之前她在想什么来着?在掀起这张纸之前,她本来在想的是什么策略来着? 她在想厂主听命于谁。 但刚才不是也想过了嘛,厂主已经是厂里最高级别的存在了,不应该听命于谁啊…… 等等。金睛子突然想到了什么。 如果没记错的话,天裳成衣厂不止乌河城的这一家,在别的城也有设厂吧?既然是连锁产业,乌河天裳的厂主就一定不是最高的级别,这好几家天裳成衣厂上边,应该有一个共同的管理层才对。那个共同管理层说不定是什么大企业,若是足够重视品牌信誉的话,说不定倒比基层的管理者要好说话。就算上面的共同管理层也一口咬定他们没有排放污水,说不定也能为金睛子提供其他新的突破口。 那么就去查一查吧?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这么想着,金睛子又给狄枕星发了一条传讯符,请她帮忙问问城府业部的人,乌河天裳成衣厂到底在哪个集团,或者谁的名下。 这一回她没有很快得到回讯,去业部查需要时间,狄枕星手头肯定也有别的事,总之金睛子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收到回复。 “去查过了,所有资料给你原样附上。” 下面是一张企业在城府业部留存的档案,上面乱七八糟的有很多金睛子看不懂的东西。她快速扫视,搜寻着有用的信息。片刻后,金睛子突然呆住了。 “搞什么!”她把传讯符揉成一团往桌上一扔,又气又笑。 这个乌河天裳成衣厂,竟然在韩令名下。 第十五章 段执事翻车现场(1) 然而正在金睛子连着发现两条关键线索的时候,一场针对于她的调查也在悄然进行。 这场调查一开始完全是私人行动,其起因则要追溯到金睛子和方炳曜谈起自己房子的那一天。那一天自尊心受到挫败的董缪回去后依然无法接受“新入职的设计师混得比她好”这个事实,在自己月租金四环的逼仄小屋中辗转反侧,脑袋里都是晏明霞那怎么听都要五六环的郊区豪宅,再起来环顾一下自己那连院子都没有的小房子,越来越感到内心不平。她试着安慰自己说晏明霞的房子虽然大但位置边缘,自己的房子地段更好,但当她第二天走出房门,回望自己房子在夹缝中喘息的样子时,董缪还是忍不住感到了一丝苦涩。 设计师不都是这样的嘛,早期总是得不到赏识,蜗居一隅。她尽量放平心态。 可是晏明霞就不是这样! 董缪狠狠地踹了一脚屋前的灌木,觉得自己都快被这个晏明霞给逼疯了! 了解到了董缪这样的心态,诸位读者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她有一回途经乌河城东北角时会忍不住开始寻找晏明霞的房子,试图证明她的房子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了。董缪对关于晏明霞的房子的种种描述都还记忆犹新,记得她提到过的大致的地段,也记得她说自己的院子里有一棵两层高的雪松,有了这些特征之后,在清乌河北岸排列稀稀拉拉的房子中筛选出晏明霞的那座就并不是什么难事了。 锁定晏明霞的房子后,董缪故作随便路过的样子前前后后在周边考察了一圈。她本想看到一些破败的迹象,比如老旧的掉色的围墙,零落的瓦片,横放的垃圾什么的,以说明晏明霞住的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然而这处居所除了略旧之外没有别的缺点,就连墙边的杂草也点缀得恰到好处,不仅没有破落之感,反倒添了些野趣。 董缪不想看了,掉头就走。 四月,董缪接到乌河城雅居阁的通知,说她五年的租期在五月即将到期,要求她及时办理续租或停租的手续。董缪也不太确定是续租还是换房,便来到了雅居阁,想先看看城中有没有更合适的房子出租,如若没有,她再续租也不迟。雅居阁的工作人员带她到沙盘前,给她这一处那一处地介绍房子,董缪突然心中一动,指着晏明霞所居那一带问这边的房子租金是多少。 “这一代风景独佳,房子的状况也都很好,月租一般都在五六环之间。”导购修士说。 “位置这么偏,五六环有点贵吧。”董缪说。 导购修士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质疑了,马上细数起房子的优点来:“哎呀道友你说的太简单了啦,那一带的房子面积又大,设施又完善,最主要的是环境也好嘛!你看河边这一套,院子里有一棵雪松,当时来看房的那位执事一看房就当场租下了啦……” 嗯?有雪松?这不就是晏明霞那套房嘛?那导购修士怎么说是被一个执事组下的呢?董缪疑惑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自以为猜到了原因:是的,什么执事当机立断租房的故事,无疑是雅居阁的营销策略,是为了吸引顾客租房而编出来的!呵,现在的商家,为了蒙骗消费者还真是费尽心思啊。 董缪自以为揭穿了对方的诡计,一股“连我都敢糊弄”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当下嘴角便勾起了一个嘲弄的微笑:“道友的记忆力可真是出众啊,连谁租下了这一座房子都历历在目。” 导购修士听出来她话里颇有不信任自己记忆力的意思,抗议道:“我当然不可能把每一幢房子的出租情况都给记住,但是因为这座房子因为院子里有棵雪松,我对它的印象特别深刻,所以才记住了一年前租下这里的是位执事——真的!这房子原本要五环半,那执事有执事优惠,四环多就租下了!” 导购修士说得信誓旦旦,董缪听得疑窦丛生。这导购修士似乎并没有在说谎,可是那座带雪松的房子,确实和晏明霞的描述一样呀。 董缪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就把这一系列线索给连缀了起来: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晏明霞以执事优惠价租下了这座房子后,又隐藏了执事身份来到天裳成衣厂! 呵呵!她就说,晏明霞怎么可能这么轻描淡写地就租下了月租五六环的房子,原来是用了执事优惠价啊!董缪很高兴。原来晏明霞其实也同她一样住着四环的房子,在花钱上并不比她优越。 但是……但是她为什么要隐藏执事身份来到天裳成衣厂呢? 一定是她想偷偷做兼职!董缪恍然大悟。原本无论是执事还是设计师都应该是全职的工作,是不允许再有兼职的,但这个晏明霞竟看准天裳的设计师常常可以翘班也没人管的特点,利用业余时间做着全职设计师的工作!她不在设计师办公室的那些时间,一定是回城府上班了!道祖垂鉴,那她用这种伎俩岂不是能拿两份工资? 一想到竟有人非法拿双倍月薪,贫穷的董缪就义愤填膺。一定要揭发!一定要检举!绝对不能让这种不正之风蔓延下去! 后面的发展诸位就不难想象了,愤怒的董缪以“有动摇天裳核心领导力的重要事项亟需披露”为由,直接去找了设计部的总监。总监听她把事情说得如此严重,有点拿不准,连忙汇报了主管。主管听了董缪一通关于“非法兼职”的描述后很快就发现了重点:道祖老爷,这不是非法兼职的问题,这是卧底潜入的问题啊! 作为主管的她当然不会像董缪那样目光短浅,一下子联想到了他们成衣厂近期与城府的纠纷,辅以一番针对“设计师晏明霞”的深入调查后,很快就把大致摸清了她的来头。参与了调查的总监发现自己的部下中竟埋伏了城府的卧底,又是惊又是怕,紧张地问主管需不需要把这事儿汇报给厂主。主管沉思片刻,笑着摇了摇头: “既然都查清楚了,就不要用这点小事去麻烦厂主了。横竖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不如就由我们私下解决好了。” 总监可怜兮兮地说:“私下解决?好,明天我就去找她谈话,劝她赶紧离开,不要再埋伏在这里了……但是她不会听吧?要不我强行解雇……” “道祖是不是把本该给你的智商全化为肥肉加到你腿上了,啊?”主管狠狠地横了他一眼,“算了,本也不指望你帮上忙,接下来的事你别管了,我会解决。” “啊?……哦!”总监终于明白主管是什么意思了,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可是主管,那个,那个执事是金丹初期的修为,您自己是金丹后期……这,虽然足够……足够把她那什么吧,但若是她特别强悍的话,金丹初期胜过金丹后期,不是没有先例……您一个人的话,会不会太冒险了点?” “道祖是不是把本该给你的胆子全化为脂肪肝了,啊?”主管又狠狠地横了他一眼,“你说的那种先例,整个修仙史上统共有几个?”她大叹一声,稍微放缓了些语气,“总之,这件事你无需告诉其他人,我会处理掉——不如就现在吧。你,去把那个执事叫过来,我和她,呵,好好交流感情。” 第十五章 段执事翻车现场(2) 当总监敲响设计师办公室的房门,说主管要找晏明霞过去一趟的时候,金睛子给韩令的信刚接近结尾。她犹疑了一会儿是回来后接着写呢还是现在草草收尾赶紧寄出,最终,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的驱使下还是选择了后者。特制的信封带着里面的一封长信化为金光消弭空中,金睛子随后便走出了办公室。 带她去主管办公室的一路上总监闭口不言,金睛子快步跟随着他,内心不由得有些忐忑。她试探着问总监主管找她到底所为何事,“设计有点问题。”总监淡淡地说,脚步又加快了些许。 来到了主管办公室,总监让金睛子敲门进去,自己则匆匆离开。金睛子感觉有点不对,手举在半空迟迟没有敲下去,思考着是不是应该现在赶紧逃跑。但是——但是万一没什么事呢?万一真的是她的设计出了问题呢?这样一来,她若突然逃跑,以后这个卧底岂不是做不下去了吗?…… “愣着干什么?进来。”一个女声传出。 金睛子推门进去,主管见她进门,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晏明霞,你最近的设计有点问题。设计的问题可是关乎一个设计师成长的大事,我想最好还是跟你当面谈谈,给你提点提点。”主管的声音不乏真诚,不由得让金睛子放松了警惕。果然,是她自己想太多了吗? “请主管指点。”金睛子说。 主管朝门口走来:“走吧,我们出去说。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出去走走太浪费了。” 她悠闲地同金睛子走出了天裳成衣厂,朝乌河墓的方向走去,直到离成衣厂有了一定距离后,她才缓缓开口:“晏明霞啊,你的设计,还没有达到‘去伪存真’的境界。” 顿了一顿,她接着说:“其实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这是很多设计师的通病。比起好好改进自己的设计,你们可能花了更多时间去写漂亮的设计理念,高深莫测的文字一加上去,繁复芜杂也变成了‘精致’,粗制滥造也变成了‘稚拙’。但在这些用词讲究的设计理念之下,你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传达什么意思。” 金睛子被她说得有些心虚。高深莫测的表达本来就是性灵真人和缱岚真人为她伪装设计师而提供的建议,本以为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被主管看出了背后的浅薄。果然自己的伪装还是太流于表面了吗? “设计,最主要的还是讲究一个‘真’字啊。”过了一会儿后,主管又慢吞吞地说,“设计本身也好,传达的文字也好,都应该包含着设计师的本心,而不是虚伪造作的矫饰……” 短短的一路上主管就这样语重心长地给金睛子讲着设计的本质,虽然不是很懂这些设计的哲学,但金睛子还是认真地点着头,心中感叹着这位主管竟然如此敬业,还要亲自花时间去和她一个小小的设计师讲这些东西。不知不觉间乌河墓已经近在眼前,主管缓缓踱入墓园:“嗯,这里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了?金睛子有些莫名其妙。然后,仿佛在忽然间,微寒的碎风自雪山的方向而来,穿越墓园,絮语于金睛子的耳边,让她惊觉此刻她与这位修为高于她的主管正单独站在城郊的边缘,在城律鞭长莫及,名存实亡的灰色地带,一个即便是她被杀死,谋杀者也很大程度不会受到城府制裁的区域…… 她喉头一鲠,以生平最敏捷的动作一把拔出通明剑,刚好堪堪挡下主管的一击。雨点般的攻势紧随其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几无空隙。金睛子来不及慌张,下意识地分出多股灵气几乎同时把攻击挡下,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有些腿软——刚才的攻势实在太过密集,若不是之前在师祖那里包了八年的饺子,又在情急之下发挥出了超常的灵敏,此刻的金睛子恐怕已经倒在地上引颈待戮了。 “还不错嘛,执事。不过到此为止了。” 主管停顿了片刻,酝酿起新一轮的攻击。这没法打,得跑!一个念头迅速在金睛子脑海中闪过。她慌忙抽出飞剑试图远遁而去,因为太急,在起飞初期剧烈地晃了好几下,反倒刚好因为摇晃躲过了追在身后的攻击。与攻击几乎擦肩而过的金睛子满身都是冷汗,而当她发现主管立刻也踩着飞剑缀了上来,并不可避免地不断拉近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时,她满身的冷汗都瞬间凝成了重逾千斤的冰碴。 一道攻势击中目标。尖锐的灼痛感从左臂传来,金睛子吃痛,身形一晃,差点从飞剑上掉了下去。紧接着又是一股暴烈的灵气袭来,这一次不偏不倚打在金睛子的背上。巨浪般的灵气把金睛子往前迅速推进了一段,金睛子强忍疼痛俯身用浸满手汗的手紧紧抓住飞剑的剑柄,这才没有从飞剑上被甩下来。 这样下去,她会死的!既打不过也逃不开,唯一的出路就是等来帮手或是回到内城。对,回到内城,只要回到了护城大阵的范围,任何波动过大的灵气都会被护城大阵吸收,这样一来她自然就安全了。可是…… 金睛子突然发现,刚才她急于躲避攻击,根本没有管自己正在往哪里飞,如今不仅没有靠近内城,反倒连城郊的范围都快出了。怎么办?掉头飞吗?可是主管就跟在自己后面,掉头飞不是直接送死吗? 肩上又吃了一击,尽管金睛子及时运起灵气护体,痛感却仍然强烈。逃是逃不掉的。她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她得反击。即便修为差距之下她的反击可能也作用不大,但至少能比一味逃命死得晚一点。 但她该怎么反击呢?金睛子心中有一整套岐明剑意,但就是没有练习过一边驾驭着快速行进的飞剑一边施展剑法,效果好不好不说,她真怕自己一舞剑就从飞剑上掉下去。就没有什么不用法器就能施展的术法吗! 有的。她突然想到。文阵不就是吗? 结丹后的这一年多来,金睛子学的主要是文阵的拆解,并没有开始学习文阵的构建。但她也并非对文阵的构建一无所知,功法上的描述,师父偶尔提及的简单介绍都给金睛子勾勒出了构建文阵的大概框架。 她从没有施展过文阵,但也粗略知道该怎么做。 将挤压成楔形的灵气攻入对方的识海,包围对方的神识并源源不断地将意念中的文字沿一根灵气脐带输送过去……金睛子猛的回转过飞剑完成了这一切,意料之外的顺利。主管被她突然的动作惊得一愣,不及反应,那根因为极其细密而让人几乎感觉不到痛感的楔形灵气流就没入了她的识海之中。 金睛子没有为自己初步的胜利欢呼雀跃的时间,一段段即兴编续的文字迅速在头脑中成形,输送进对方的识海: “一道致密的灵气没入识海,她一愣,神识却逐渐清明。刚才还为她所追杀的那金丹初期的执事则忽然爆发出强大到让她几欲下跪的灵场,声音震如洪钟,不怒自威:‘还没有清醒吗,你?你看看,你刚才都干了什么!’她干了什么?她不禁思索起来,已经彻底清醒的识海中浮露出一个可怕的答案。她,她竟然把城主当作一个卧底追杀!城主的修为明明比她高上许多,可她竟然被有心之人的障眼法蒙蔽,竟以为城主是一个金丹初期的卧底……她该怎么办?‘自杀谢罪。’城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自杀谢罪?‘对,自杀谢罪。你没有别的出路。’‘自杀谢罪。’‘自杀谢罪。’‘自杀谢罪。’……” 自杀的意志疯狂地涌入主管的识海,她停了下来,抱住头,面上是扭曲的痛苦之色。“自杀!”“自杀!”“立刻自杀!”金睛子一刻也没有分心,竭尽全部意志把这个想法加诸对方。她们僵持着,一个双手紧握着自己的脖子却迟迟不掐下去,一个全神贯注于意念的输出以至于不知不觉已经大汗淋漓。然而胜利还是慢慢地倾斜向修为更高的一方,掐着自己的手被缓缓放下,主管的神情趋于平静,越来越强的无力感从金睛子心中升腾而起。当一切终于脱离了她的控制之时,金睛子双腿一软,几乎瘫倒下去。 所幸她的努力并非一点作用也无。重新保持好平衡的同时她注意到主管的身形也剧烈一晃,知道刚才的文阵虽没有成功逼对方自杀,但也多少消磨了对方的心力,伤到了对方的神识。金睛子趁她恢复状态的时候迅速飞过她的近旁,全速朝内城飞去。而正当她以为逃脱在望的时候,一股势如排山倒海的灵气突然推上了她的背部,全身经脉钻心剜骨的痛感下金睛子没能保持平衡,随着飞剑在灵气推动下向前猛冲了一段后,她自己也从飞剑上头朝下跌落了下去。 这是金睛子第一次从高空坠落,短短数秒间她来不及思考生死的哲理,如天际般不断迫近头顶的土地在眼前划成时空穿梭般的残影。血冲脑门之下金睛子近乎晕厥,但她还是做了自己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以所剩的全部真元运起灵气护体。 跌落,剧痛持续。金睛子一生中从未经历过如此强烈的痛感。会死吗?她的一双金睛失去焦距,泛泛望着天空中的追杀者。 天空中有两个身影。 因为太痛所以出现残影了吗?金睛子眨眨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一个身影忽掉头离去,另一个身影则朝金睛子飞来。金睛子先是以为是追杀者,连忙不顾剧痛也要撑地爬起,当看清来人是谁时,又如释重负地重新躺回了地上。 “你先别乱动,若是骨折了的话碎骨容易伤到脏器。”那人蹙眉道。 金睛子的嘴角泛起一丝无力的微笑:“韩道友,你看我被你家成衣厂的主管打成这样,这医药费你报不报销?” 第十六章 他吓了一跳并狂奔而至(1) 当韩令接到金睛子的长信时,他正在和朋友们打鲲鹏碰。本想打完这一局后再看,没想到邱欲迟好奇了。 “谁的信啊?”他放下打杆,问道。 “吞吞!看球!”严诚在没料到邱欲迟会因为说话而放下打杆,连忙提醒他一个鲲鹏球正在朝他的方向迅速迫近。邱欲迟踩着飞剑朝韩令飞去,不偏不倚躲过了一球。鲲鹏球飞到了远处,严诚在骂了邱欲迟一声,赶紧追了上去。 “谁的信啊?”邱欲迟凑到韩令近前,又问。 “呃……段道友。就是金睛子道友。”韩令扫了一眼,说。 “她找你能有什么事?”邱欲迟拿过信就要看。 “打完球再看。” “我也还挺好奇的呢。”阮序也飞了过来,凑在韩令的另一侧围观。 “大家都想看,那么现在就看吧。”邱欲迟把信拆开了,从第一行念了起来,“韩道友台鉴……” 看来读信已经是势在必行的事了。既然这样,那么与其让两位朋友替他把信读完,还不如由韩令自己来读呢。于是他把信从邱欲迟手里抽了回来,一行一行地看了下去。 他名下的制衣厂在违律排放污水?段道友发现了关键证据? 可是这“乌河天裳成衣厂”是什么东西!他怎么不知道这玩意儿在自己名下! 不知不觉间,韩令惊地张大了嘴巴。 “什么意思?我没看懂。”阮序几乎有些恼怒地说。他连晦涩无比的灵气学大部头都看得下去,看不懂的东西对他来说是很少见的。 邱欲迟耐心地解释道:“就是呀,你知道韩家经商,那么韩令的名下一定有一些产业吧?但是呢,韩令因为从来不管,也不知道这些厂家商铺在干什么勾当。没想到,他名下的一家产业竟偷偷在做违法的事情,还被金睛子道友给发现了……”他拍了拍韩令的肩膀,又语重心长地说,“我早就说过,你自己的财产,你多少得管管吧?看,这回丢人丢到镇元山那头去了。” 上隐门和凌意文宗分据镇元山两头。 “我……我得去问问清楚。”韩令怔怔地说。 “是啊,还是去问问清楚比较好。”邱欲迟说,“你名下的厂家违律了,这可是大事。不讲清楚的话人家还以为他们违律是你指使的呢……” “拿着。”韩令一把将手里的打杆塞到了邱欲迟手里,“我去一趟。” 韩令放出了他的飞舟,随后便跳入飞舟绝尘而去。此时严诚在抱着那个鲲鹏球回来了,见韩令离去,邱欲迟和阮序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很是生气:“喂!你们还打不打鲲鹏碰啊!” 乌河城距离上隐门不远,飞舟的全速冲刺下,韩令没过多久就越过了黛落山,来到了乌河城附近。好的,那么那个乌河天裳成衣厂又在哪里呢?他放慢了速度,走到船舷上探着脑袋寻找,刚一走出船舱,就感到一阵阵紊乱的灵气波动袭来。有人在附近斗法? 他朝波动传来的方向看去,刚好看见金睛子从飞剑上摔落——是的,金睛子,尽管她的头发挑染了一缕紫色,戴着大到能套在手上的耳环,整个人打扮得十分奇怪,但天生对人像有着出色记忆力的韩令还是远远地认出了她。再看另一边,一个不认识的女修正杀气腾腾地朝金睛子掉落的方向飞去。韩令来此便是为了找金睛子把事情问个清楚,怎么能坐观金睛子被打呢?于是将飞舟停在了空中,自己御剑而去,挡在了那个杀气腾腾的女修面前。 金丹后期,看起来也在刚才的打斗中消耗了真元负了伤,能打。 做出这样的判断之后,韩令的心情就轻松了很多。 而那个女修见韩令突然挡在了前面,大为不悦:“这位道友是什么意思?烦请不要插手我们的私人恩怨。” “我是上隐门肃水真人座下首徒,云台韩家族人韩令道号元彻,刚才掉下去那个是我朋友,要怎么样你才能放过她?”韩令直接地问。 “啊?”那个女修一愣。 “我是说,你是要钱呢还是要跟我打一架?”韩令耐心地解释。 可主管哪个都不敢选。虽说她也不知道自己任职的乌河天裳成衣厂在韩令名下,但她也听得懂“上隐门”和“云台韩家”这两个头衔。虽说对方的修为只有金丹初期,但背后的势力显然不是她能惹得起的。选要钱吧显得自己十分贪婪且不知好歹,选打一架吧好像又会和对方结仇……就算她最终选定了其中一个选项,可难道就这样放过那个执事吗?若是放跑了这个城府的卧底,日后说不定会有大麻烦。 但显然若是不放跑这个城府的卧底,她现在就会有大麻烦。给出了两个选项的韩令抱臂看着她,面上一丝笑意也无,眼神中流露出的固执告诉她他是非达到目的不可的。主管实在不知道作何选择,愣愣呆在原地。 韩令见她一直没有反应,耸耸肩:“那我就当你无条件放过她了。”说罢便朝金睛子的方向飞去。而主管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什么也不能做了,一边呆呆地往回飞一边后悔着刚才没有选钱。 而此时韩令也飞到了金睛子的近前,见她挣扎着似要爬起,连忙让她好好躺着不要乱动,免得碎骨戳伤脏器。金睛子便倒了回去,有气无力地问他报不报销医药费,毕竟她这一身的伤都是被韩令名下成衣厂的主管给打的。“刚才那个,是成衣厂主管?”正打开丹药瓶意欲给金睛子喂一颗的韩令眉毛一跳手一抖,差点把一瓶丹药给撒在了地上。 “是,发现我的卧底身份了。”金睛子苦笑。 “你还做卧底?”韩令正捏着一颗丹药往金睛子嘴里送,听到这里又眉毛一跳手一抖,差点又把丹药给掉了,“你信上没说你在做卧底啊?还有,我从一开始就想问了,你一身打扮怎么这么奇怪?跟你以前的风格相差也太大了!……” 金睛子吞下丹药,稍微缓了缓,道:“韩道友,既然来救我,就麻烦你把好事做到底,等我的伤好一些了再问这些吧。我现在全身上下都疼,想晕又晕不过去,你问的那些问题又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的。” “好吧。”韩令骈指搭上金睛子的手腕,检查着她元身的伤势。识海和丹田还好,经脉被打得千疮百孔,至于真身,他没法直接查看,但就凭刚才那一摔,金睛子的真身伤势都不会轻。这都是他造成的。一股歉疚感涌上韩令心头。若不是他对自己名下的产业一无所知,这一切原本都不会发生……乌河天裳成衣厂,就算再怎么对商业不感兴趣,他也得亲手处置一番了。至于那个主管,当然不能让她接着在成衣厂工作,以后最好也不要出现在韩家任何一个产业的工作人员名单中。 平渊真人一直说什么让他安心修炼,让汇泽叔来代管他名下的产业……看吧,这就是后果!违反城律,还想谋杀城府执事!那些厂家到底都在干些什么勾当,丢脸丢到外人面前去了!自己若是不解释清楚,金睛子岂不是以为一切都是他这个名义上的主权者指使的吗?韩令又是内疚又是愤愤不平,丝毫不记得是他从小到大一直口口声声说自己对商业没兴趣,平渊真人才会让汇泽叔来代管他的产业。 “段道友,实在太对不起了!”韩令突然无比认真地垂着头说道,“都是因为我不知……因为我治下不严,才让,才让你置身险境。真的很抱歉!你的伤……我会负责到底的,一定给你最好的治疗。” 金睛子疼得有气无力,顾不上遵循客气原则跟他进行三番推辞后再接受好意,简单地说:“多谢韩道友了。” “那你先躺在地上等一等,我把我的飞舟开过来,带你去大济城。”他说。 大济城,长生最大的医馆。虽没去过,金睛子也常常听别人说起。要去大济城啊。她想着想着,竟莫名有些期待,下一秒,又对自己的期待感到无奈。正确的期待不应该是自己永远也不要进大济城吗? 第十六章 他吓了一跳并狂奔而至(2) 当金睛子躺在韩令的飞舟里,朝尧州大济城一路绝尘而去的时候,韩令给她喂下的那几颗丹药渐渐起了作用。真身难耐的疼痛被阵阵暖流所化,温润的灵气如水般浸润她伤痕累累的经脉,平稳的航程中金睛子很快睡去。飞舟着陆时金睛子迷迷糊糊地醒了一下,但并未睁眼。她听到韩令的脚步靠近,然后是他那一贯没什么波澜的声音:“你在这里再躺一会儿,我去找医师来。”金睛子闭着眼点了点头,很快又陷入了梦境混沌的睡眠。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感觉有人在内视她的经脉,奇怪的噪声让她感觉似乎有不知名的仪器在她的近旁运作。然后是陌生的声音:“……三根肋骨闭合性骨折,骶髂关节错缝,胫骨闭合性骨折,内脏本来有严重的破裂,好在伤势被丹药给压下去了……” 骨折?内脏破裂?骶髂关节又是什么?…… 然后她被担架平稳地抬起,来到更多陌生的絮语的包围之中。外来的灵气侵入体内推回她断裂的骨骼和错缝的关节,腿根部的一阵疼痛之后金睛子终于意识到了所谓骶髂关节到底在哪里。 金睛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陈设简洁温馨的大房间里,身上盖着的薄被是柔和的淡秋香色,散发着微微的草药香,舒适到令她如陷梦境。 韩令坐在床边的软垫椅上翘着腿看书,没有注意到金睛子已经醒来。 这不是大济城吧,医院的病房会有这么舒适吗?金睛子不禁这么想到。莫非这是韩令家中?也不像啊。此处的家居陈设精心没有一丝纷乱,理想化到实在也不像私人住宅。是客栈?客栈有那么高的档次吗?…… 盯着米黄色的天花板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金睛子下意识想要翘起身把自己的所在看个仔细。然而刚一动弹,右腿、右髋、后背就都传来阵阵疼痛。金睛子回想起半梦半醒间听到的那一连串什么什么骨折什么什么错缝,叹了口气,知趣地倒回了床上。 “医师让你别乱动。”韩令的目光没有从书上抬起。 “韩道友……”金睛子试着说话,却发现声音意外地嘶哑,不成语句。她清清嗓子,重新说:“韩道友,敢问此处是?” “大济城啊。”韩令随手把书搁在窗台上,走到她的床边,面上是他那标志性的万年不变的神情:双眉微蹙,看起来好像对什么事有点儿生气。 “我没想到大济城的病房条件会这么好。”金睛子扭头看向韩令的同时也看到了床头柜上那套做工精致的杯壶。那三杯一壶设计简约大方,虽没有华丽装饰,却也一看就不是凡品。 “我也没想到。”韩令环顾四周,眉头舒展了一点,总算看起来不再像生气了。这样的神情对他来说可能算是微笑了吧。金睛子想。 她歪着头看韩令收回环顾的目光,垂下眼,倒了一杯水递到她面前。“喝点吧。你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现在——现在已经是早晨了。”他看向金睛子的目光诚恳而关切,在金睛子的大脑中被理解为了“歉意”。还觉得是自己的错吧,这个人?觉得自己的一身伤是由他间接导致,因此在金睛子痊愈前恐怕都无法安心。韩令其人虽然又冷淡又无聊,但这种高度的责任心还是值得尊敬的呢。好吧,看在这份上,以后自己就不老拿他寻开心了。金睛子回想起自己甲子新年逼他放烟花的事,以及多年来每每感受到他带来的压力之时对他的种种腹诽,姑且决定以后对他更尊重一点。 她刚从被子里掏出手要去接杯子,韩令又突然说:“不不不,还是我来喂你喝水吧,你这一身的伤。”说着,他一手伸到金睛子脑后轻轻把她的头部抬起,一手小心翼翼地端着水送到她嘴边,其服侍之周到让金睛子不禁感觉自己像是落下了重度瘫痪、生活无法自理的残疾人。说起来,韩令从刚才开始就表现得那么愧疚,不会是因为她金睛子真的残疾了吧?金睛子突然害怕起来。 “我的伤势到底怎么样?”急急把水咽下,金睛子连忙问。 还好,韩令没有露出金睛子害怕的那种对绝症患者的最后期限欲言又止的神情,语气平静地说:“经脉伤势不轻,需要几个月的温养;三根肋骨和右腿胫骨断了,医师已经给你接了回去,但两天后你才能下床;那个什么,叫什么骶髂关节的,错缝了,错缝好像是脱臼的意思,也已经给你推回去了;内脏也有伤,但因为之前我给你吃了丹药的缘故,问题已经不大了……骨伤的调养再加上经脉的修复,你还得在大济城住上两旬。医师是这么说的。对了,你醒了,我得把医师叫来。” 只住两旬,也没有什么不治之伤。金睛子大大松了口气,心情愉快了不少,又笑着向韩令说了一大堆感谢之语。虽说她受伤有他的原因,但人家毕竟一路把她送到大济城,在病房里陪她到第二天早上,很可能还给她垫付了医药费,这笔因果在金睛子看来怎么着也还清了。果然以后还是对他多点善意吧。金睛子又一次坚定了这个决心。 片刻后医师匆匆而至,检查了一番金睛子的情况,对她目前的恢复程度表示满意。她又温言嘱咐了一大堆注意事项,告知了后续的治疗安排,然后便离开金睛子去忙别的事了。韩令刚才站在床边一边听医师讲话一边连连点头,此刻又转向金睛子,小心翼翼地问:“段道友,你现在精神怎么样?天裳成衣厂的事,我还想问问你……一开始来找你其实就是为了这个。” 于是金睛子原原本本地把自己传奇的卧底经历给他讲了一遍。从拿清乌河水漱口的性灵真人到城府与成衣厂的几次周旋,从接到卧底任命到以设计师的身份潜入成衣厂,再到后来历经千辛万苦拿到证据,却不知怎么暴露了身份而被主管追杀,而韩令来得正是时候,在最后一刻把她给救下。 她的故事情节曲折又被她添油加醋地讲得绘声绘色,就连一向情绪不显的韩令都一时瞠目结舌。 “成衣厂的事我会处理的,不劳你们城府继续费心了。”惊讶完后,韩令又连连表态。啊,这样一来,成衣厂的事情就算圆满解决啦!金睛子欣慰地想。她得赶紧给同僚们发传讯符告知这些最新情况。 刚想发传讯符,她就发现自己现在身上穿的是大济城的病服,原本的衣物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只好又向韩令询问。韩令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出她要的传讯符,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出了病房。金睛子以为他只是短暂出去一下,没想到一直不见他回来,可能是离开大济城了吧。 这人真奇怪,刚还对自己嘘寒问暖的,现在又招呼不打一声就走掉了。金睛子躺在床上想。算了,别管他了,金睛子还有自己的正事要干。 金睛子的正事有很多。如今卧底计划已经暴露,不过她也已经收集到了所需的证据,更是争取到了韩令这位成衣厂背后大老板的支持,是时候把工作汇报给狄枕星了。不过她并不打算把一切事实原原本本写在传讯符里,有些事情,还是当面和狄枕星谈比较好……比如她怀疑城府内部也有天裳成衣厂卧底的事。 韩令已经承诺要好好整顿天裳成衣厂,就算他们的卧底还留在城府之中,显然也翻不起什么浪了。但真正的问题不在于这一个卧底,而在于这个卧底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金睛子得以混入天裳成衣厂,很大程度上是靠了城府为她伪造的身份,但一个成衣厂的卧底是怎么混进城府的呢?是城府内早有人与之里应外合,还是其实根本没什么卧底,只不过是天裳成衣厂买通了一位城府执事呢? 无论哪一种解释都不是小事。乌河城城府的体系出现漏洞了,只不过不知道这个漏洞是出在人事系统还是监察系统,还是两者兼之。 金睛子斟酌着措辞给狄枕星发去了一张传讯符,简单说了发现关键证据、身份暴露被追杀、和成衣厂的正牌主人韩令取得联系以及自己如今正在大济城养伤的事,最后简单提了一句详情面谈。做完这一切后她重新闭上了眼,揪过另一只枕头盖在眼睛上遮光。虽然睡不着觉,但闭着眼回想一下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的一切,不免也又后怕又庆幸。若不是她最终决定匆匆把给韩令的信先发出再跟着总监去找主管,若不是韩令接到信后立马就读,并且还一刻不停地冲了过来要找她问个清楚,若不是她在掉落的瞬间用仅剩的全部真元护住了最脆弱的五脏六腑……但凡任何一环出错,金睛子都不能好端端地躺在这里。 她叹了口气,想翻个身躺,却及时想起了之前医师叮嘱的“今天尽量不要侧卧”,于是只好又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无聊啊。这种日子,她真的得过整整两旬吗?也罢也罢,趁着住院的这段时间,她把《第一万零一种解读》的二稿改掉吧。 第十七章 大济城的大功臣(1) 狄枕星于第二天上午冲进了金睛子的病房,其冲刺之势吓了病房外值守的护士一跳,不知道这位访客要干什么,连忙跟着她跑了进去。 “你还好吧金睛子!怎么突然就受重伤了?”狄枕星冲进去就问。下一刻她又左左右右环顾起病房,惊讶道:“哇!这病房也太豪华了……” “这位道友,道友,”护士气喘吁吁地跟了进来,“请安静一点,病人需要休息。” “哦好的好的,对不起。”狄枕星摸着头朝护士露出了她标准的露齿笑,然后以违背本意的不紧不慢的速度走到金睛子的床边,声音温柔地好像稍微响一点就会让金睛子再受重创:“金睛子,你的伤怎么样?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这位是……?” 金睛子和她同时看向窗边已经把厚厚一本书翻到了最后了的韩令——他今天早晨又突然出现了,说是来看看金睛子的情况。韩令也抬头看了看她们。金睛子介绍道:“这位是上隐门肃水真人座下首徒,云台韩家族人,元彻道友。他也是乌河天裳成衣厂的主人,我如今能够安然无恙,全蒙他所助。” 她简单给狄枕星讲了讲故事的后半段,也就是被主管追杀和被韩令救下的那部分。听完后狄枕星也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感谢话给韩令听。韩令摸了摸鼻子,把书装回了自己的乾坤袋,起身道:“你们还有工作要谈,我就先走了。” “韩道友,你也算是事件相关人,便是坐在这儿听也是没关系的。”金睛子半真心地出言挽留。韩令摇摇头:“我走是因为书看完了。你若是后续有什么需要的,给我发传讯符就好,或者拉铃叫医师过来。我过几日再来看你。”他说罢便告辞离去。 韩令阖上门后,狄枕星的目光从门口转回金睛子身上,忽然间嬉皮笑脸起来: “你们什么关系?” 金睛子扯了扯嘴角:“互相认识关系,都不知道能不能算是朋友——狄堂主,怎么问起这个?” 狄枕星显得有些失望:“我想,他既然特地赶过来救你,又带你到大济城,还给你安排这么豪华的病房,不说是你的追求者,至少也该跟你关系很好吧。”说完又勉力劝金睛子和韩令搞好关系,连连声称:“等以后你就知道有一个财主做朋友是多好的事了!” 金睛子敷衍地笑了笑,及时转移了话题,讲起了她在乌河天裳成衣厂的一系列发现,包括那个关于对方也在城府安插了卧底的猜测。狄枕星也严肃起来,又追问了不少细节。 “狄堂主,成衣厂排放污水这事儿,既然韩道友都说了会好好整治,我看也就没有什么问题了。但是连一个成衣厂都能把势力渗透进我们城府内部……是不是说明我们城府的整个体系都出了问题呢?”最后金睛子这么说道。 狄枕星注视窗外良久,似在思考,然后她收回目光说道:“……这样,这件事我们其实……没必要管,是吧,成衣厂的事解决了,你干得不错,这就够了。” 金睛子本以为狄枕星会誓要解决城府的卧底问题,实在没有想到她会是如此息事宁人的态度。“狄堂主,为什么?”她猛地翘起头来问。这可是她好不容易发现的重要情报啊!就这么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太亏了吧! “你给我好好躺着!不是说肋骨断了吗?”狄枕星粗暴地按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脑袋给推了下去,“你还刚入职,有些事情不懂也正常。以后你会明白的。” 狄枕星拒绝就这个话题再深聊下去,金睛子十分失望。当狄枕星和颜悦色地跟她说着什么“为你争取奖金”“以后方便晋升”“评选本甲子的感动乌河城十大人物”和“让城主来跟你握手”“让报社给你写专访”的时候,金睛子正如一个身有重伤的人该表现的那样,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她可是断了三根肋骨呢。 狄枕星许下的那些承诺,虽然金睛子因为失望而没有仔细听,但大部分后来都兑现了。那不知道要走多少手续才能发到金睛子手里的奖金据说是有三十环,本来还要另外给她垫付医药费的,可惜付钱这事儿被韩令捷足先登,乌河城府便只能高兴地作罢了。至于城主,日理万机,没工夫和她一个小执事握手,但他们政部的主部和右城主都来了,两人一边轮流跟金睛子握手一边叫《乌河早报》的人给他们握手的场景拍照留影。后来金睛子还去特意看了那份刊有握手照片的报纸,两位领导光芒四射的笑容把躺在床上的金睛子的脸给挡了个严严实实,旁边的报道除了在结尾提到一句她金睛子做出了“重大贡献”外,全部都是两位领导璀璨夺目的政绩。 韩令隔一两天就会来看看她,在病房里坐上一会儿,有一回正好碰到了来看望金睛子的她的同僚。提着果篮、鸡汤和甜点的几位同僚大概已经从狄枕星那里听说了韩令,是以在看到他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异。只有苏诩一直频频看向韩令,打量的眼神藏都藏不住,金睛子简直怀疑韩令中途起身离开其实是因为被苏诩看得不舒服了。 苏诩实际上是在比较自己和韩令的长相。他一向自诩帅绝人寰无人能及,韩令的存在却成功向苏诩的自信施加了一些压力。不过苏诩的压力并没有持续很久,他很快就发现对方的鼻梁不如自己完美,而对方整天挂在脸上的那副生气样更是一个减分项。 韩令走后,冯副堂主半是责怪半是好笑地对苏诩说:“你把人家都瞪跑了,苏诩。” “走在外面,难道还不许人看了吗?”苏诩懒洋洋地捏起金睛子床头果篮里的一个枇杷,剥起了皮。 “苏诩,我给金睛子带的水果,她还没吃呢,你怎么吃上了?”尹怀筝也不太高兴。 苏诩刚刚从枇杷上咬下一口,听了尹怀筝这话,扬扬眉,拿着咬了一口的枇杷凑到金睛子面前:“尹执事不让我吃,金睛子,你吃吗?” “……我断了三根肋骨……”金睛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闭着眼睛拖长声音呻吟,以示自己不吃。 “苏诩,说起来让金睛子去当卧底还是你的主意呢,她现在这么惨,你也得负点责任!”王尚观说。 “她哪里惨啦?”苏诩大声申辩起来,指指一旁的软垫椅、美人榻、实木衣柜和雕饰精致的书案,“这么高级的病房,别说比她那破租屋了,比我家里都要豪华,也亏得那元彻道友钱多了没处烧,不然金睛子哪儿能免费在这住两个旬,还全程被好生伺候着!……” 第十七章 大济城的大功臣(2) “她哪里惨啦?”苏诩大声申辩起来,指指一旁的软垫椅、美人榻、实木衣柜和雕饰精致的书案,“这么高级的病房,别说比她那破租屋了,比我家里都要豪华,也亏得那元彻道友钱多了没处烧,不然金睛子哪儿能免费在这住两个旬,还全程被好生伺候着!……” 苏诩来自一个中大型世家,故而会拿自己家来作比较。 “说起来,我还真没想到大济城的住院条件会这么好,虽然不知道我这一趟具体花了多少钱,但肯定不便宜吧。”金睛子睁开了紧闭着的双眼,悠然感叹道。 “大济城住院部最豪华的配置,怎么可能便宜!”狄枕星哈哈大笑,“你不会以为在大济城治病都是这样的条件吧!”“……不是吗?”金睛子迟疑着问。 “简单来说,付多少钱,就有多少的服务。”狄枕星一手撑着她的床头给她普及道。 很快金睛子就得以亲眼见证到所谓“付多少钱就有多少服务”是什么意思了。半旬后,金睛子的骨伤已经基本愈合,虽然还不能剧烈活动,但正常在外走动还是没问题的。几日的卧病在床已经让她闲得发慌,一得到医师的准许,金睛子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床。 她第一天的活动范围主要是自己所在的这一幢建筑。虽说只是一幢建筑,但其规模已经堪比整个乌河天裳成衣厂了。这幢建筑上下都是供住院的病房,金睛子大致观察了一下,发现大致楼层越往上病房的条件越好。底层的房间一间有三张床,内部没什么设计美感可言,只有基本的生活设施。往上一层有两人间出现,陈设也稍微丰富了一点,然后再是单人间,大单人间,还有像金睛子所住的那样的,顶层的豪华单人间…… 金睛子没敢打听自己的住院费到底是多少,总觉得若是知道了,她会反过来对韩令感到歉疚。 这幢建筑除了上上下下的病房之外还有一些公共活动区域。金睛子居住的顶层有一个很大的屋顶花园,下几层有茶室、棋牌室、大厅什么的。屋顶花园因为处于顶层,上来散心的人不是很多,下几层就比较热闹,有形形色色的病友在公共区域频繁出没。他们中的很多人看起来都和正常人无异,剩下的那一部分就有种种奇怪之处了。有的整天神色阴郁地坐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谁从其面前走过都要受到那阴郁的眼神的逼视;有的似乎是因为腿部骨折之类的原因不能行走,坐在飞剑上飕飕来去,一边撞人一边说“对不起”;有的人的左手以一种别扭的姿势黏在自己的后背上,一旦有人因为好奇问起他出了什么事儿,他就慢条斯理地讲述起自己发明丹药失败的冗长的故事,声音因受到关注而变得骄傲…… 金睛子并不属于病友中奇怪的那部分,以往因为一对虎睛而常常受到路人更多注视的她在这里被淹没到平平无奇了,不过她倒还意外地挺喜欢这种感觉。 她很快就把自己的活动范围朝整个大济城扩展而去。病房所在的建筑,大则大矣,其实只是大济城的一小部分。大济城顾名思义是一座城市,有自己的城府和护城大阵,只不过性质和其他的城市有些差别。大济城本质上是一家私人企业,只是因为规模达到了城市的标准,才顺便担任了一些城府的职责,因此它受到的州府管辖也更少。这里的城府执事同时也是这座大型医院的管理者,人员流动有自己的一套规则,不和其他的城府互通。 大济城的城中心广场上有一些介绍此地历史文化的展板。上面说大济城的前身是横流时期末期的一家名为“济世”的小小医馆,在成化时期因为英明的馆主抓住了难得的发展机遇而迅速发展壮大。随着济世医馆的规模越来越大,许多医疗保健的周边产业也看准了集群效应而纷纷在附近落户。到了成化时期中后期,以医馆为中心、相关商户为主体的大济城初具雏形。八大派格局奠定后,大济城被正式列入了仙城的范畴,又经过进一步的发展而形成了如今的规模。 除了大济城的介绍外,展板上也有一幅这里的地图。地图所展现的格局与文字介绍的相契合:从城中心几幢高大的医馆主建筑出发,街巷如蜘蛛网般朝四周延伸。无数的医疗产业按照类别散布其间,从丹药专卖到医护服务到长期疗养甚至到算命、风水、殡葬,病人的一切需要都能在大济城得到不同程度的满足。 是的,不同程度。正如在大济城付多少钱就能获得什么程度的服务那样,城中的医疗产业也分有不同层次。层次低的有大济城的特别补贴,价格极其便宜,主打济世亲民,层次高的则用于满足富裕者的更高要求。这一分层机制使得大济城在从富人手中大笔谋利的同时,也能不改当年济世医馆的初心,兼济天下,使得就算一文不名的人也不用坐以待毙,而至少可以接受最低程度的治疗。 探望金睛子的人不是很多,就算要来也都集中在下午和晚上来,于是金睛子就利用上午的时间到城里闲逛。吃完她那份营养全面色香俱全的早餐后,金睛子会慢悠悠地走出病房,随便选一条岔路开始逛商店。这里的商店买的都是医疗相关的商品,但因为这些东西金睛子以前见得少,所以倒也不觉得无聊。事实上,她还饶有兴致地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什么养生的花果灵茶啊,让自己长出卷发的药水啊(她自己不用,是给金霁月买的),“纯天然无刺激适合伤病员”的护肤品啊,还有两副新的晶片。两副晶片是在一家专卖店里买的,那店里管晶片叫做“隐形眼镜”,虽然也售卖单纯为装饰而佩带的晶片,但大部分晶片都带有度数,好让视力不好的人免于框架眼镜之苦。 金睛子多年来都把这两片薄片叫做“晶片”,不愿意改称呼了,于是还是私自称呼它们“晶片”而不是“隐形眼镜”。 第十七章 大济城的大功臣(3) 总之,既然路过了这家晶片店,她就想再买两副新的晶片。之前的那副晶片已经有点旧了,并且只有一副,万一弄丢或弄坏就很难办。然而尽管这家店里满柜满柜的都是晶片,金睛子想要的那种却很难找。她戴晶片是为了掩盖过淡的眼色,让自己看起来别那么突出,而这家店里所有不带度数的晶片却都是为了张扬个性而设计,颜色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黑色或深棕色。最后,在导购修士的怂恿下,金睛子只好选择了定制。 填完订单后导购修士正如金睛子之前买东西时遇到过的那样让她留一下自己的仙籍号,说会从她的“账户”里自动扣款。金睛子自动把所谓“账户”理解成她在城府汇通堂存工资的那个金库,想到之前攒了好几个月的工资在那里还没有取,应该足够买这些东西,就没有多想,直接留了仙籍号。后来出院后她去汇通堂提自己的工资,却发现里面的存款并没有减少,非常纳闷,不知道她买这些东西到底用的是哪里的钱。不会是韩令的吧?她忍不住猜测,但也没敢去找韩令问。 很多年后金睛子才知道,在大济城办理医疗手续的时候,除了留下患者的身份信息,还要留一个付款人的身份信息,用于支付医药费。由于全城的医疗产业都在大济城的体系之内,购物时只需要商家根据顾客的仙籍号,把钱记到付款人的账单上就可以了。一般来说患者和付款人都是同一个人,而金睛子的付款人显然不是…… 啊,反正这些买东西的钱和医药费混在一起,韩令当时应该也没有发现吧。后来金睛子还存着侥幸心理这样想。又过了很多很多年后她才从韩令那里得知他不仅知道她在城里买东西,连具体买的什么东西都清清楚楚,因为大济城很贴心地给他寄了一份极其详细的账单。 我们之所以用了这么大的篇幅来介绍金睛子在大济城到处乱晃的经历,是因为既然她到了大济城,我们就有必要借她的视角把这个地方给介绍清楚,而不是为了显示金睛子的住院生活有多么滋润,仿佛她比起养病更像是来此度假的似的。她当然不是来度假的,因为无论这里的服务多么周到,环境多么舒适,金睛子该受到的病痛折磨也一样不会减少。骨伤的快速愈合以疼痛为代价,在住院的前三日,随着每晚睡前药剂的服下,生骨的痛感就痒痒地缠绕至身体深处,难受至极又无法消解,让金睛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经脉的愈合则更加漫长难熬,除了在护士的监视下定时喝下随着疗程推进而不停变更的各种药之外,金睛子还得每隔几天挨一记麻醉,任医师用灵气探入她经脉的每一个角落,一点一点地调整她经脉损伤错位的部分。这一趟调整做下来,不光医师累得半死,金睛子也因为长期僵着不能动而浑身难受。 她服用的药剂还会带来这样那样的副作用,比如她隔两天服用一次的修复经脉的药剂,喝了后会让金睛子倦怠一天,睡也睡不着,也没精力做别的事,只能满脸哀怨地半眯着眼躺在床上……这样的日子在金睛子二十天的住院中总共只占了四天,金睛子却觉得比其他的十六天加起来还要漫长得多。 但这些或是逍遥或是痛苦的日子终究是结束了。两旬后金睛子的住院期正式告终,早晨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和医师给她开的一大堆后续调养的药,坐在床上等韩令来接她——韩令是坚持要送她出院的。好吧,如果送她出院可以帮韩令消除对她的愧疚感,那就让他送呗。 韩令没有让她久等,很快就风风火火地驾着飞舟赶来了。尽管还是一副眉头微蹙的样子,但他的心情似乎不错,大概是觉得金睛子出院也让他卸下了一块负担吧。 “恭喜你,出院了。”见到金睛子后,他竟然还带着些笑意对她说。金睛子有点意外,但还是带着同等的笑意回应他:“这段时间多蒙韩道友照顾。” 她跟着韩令走出了大济城,坐上了他的云霓飞舟。这不是她第一次坐韩令的飞舟,但由于上一回是受伤后被韩令搬上来的,只顾着躺在船舱里自己痛苦,根本没好好感受云霓飞舟的乘坐体验,所以这一次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坐飞舟”。 云霓飞舟果然名不虚传,其精致的设计和强大的性能让金睛子叹为观止,深感学飞舟时开的练习用飞舟根本无法与之相比。说起来她现在已经有了飞舟行驶证,不如也去买一艘云霓飞舟吧?不过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大概也知道云霓飞舟到底有多贵。 韩令在凌意文宗山门口把金睛子放下,然后便飞走了。金睛子回头看了一眼那逐渐消失在天际的飞舟,突然发现韩令去的好像不是上隐门的方向。管他去哪儿呢。金睛子想了想,放下了这个问题。韩令这人有些神出鬼没的,之前她刚在病房里醒来的时候,韩令不也是问了她一串问题后就莫名其妙地匆匆跑掉了吗? 她不再注视飞舟,御剑朝秋声殿而去。 第十八章 当有的人住院的时候(1) 韩令在把金睛子安顿到大济城,等她苏醒并把事情问清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气冲冲地回到云台韩家。大济城和韩家都在尧州,因此旅途的时间还不足以削弱韩令那股闷烧的怒气,使他保持了情绪的新鲜。 一定要在平渊真人那里好好控诉一下汇泽叔。韩令一边驾驶着飞舟一边愤愤地想着,不知不觉把速度一提再提。当初是平渊真人让汇泽叔管他韩令名下的产业,可看看汇泽叔整出来了什么事!放任那个成衣厂违律!就算不是他故意指示的也是他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一直都不喜欢汇泽叔,并且早就知道他不靠谱! 然而他那一腔怒气却没得发泄,因为平渊真人不在。他退而求其次想去找父母抱怨,然而母亲不在就算了,日常宅在家里的父亲竟然也不在。韩令站在中庭大金瓶的旁边抱臂生着闷气,决意等爸妈或爷爷回来——这事儿不能忍!有一家这样的成衣厂,就可能有第二家,若是这些厂家的违律行为全扣在他韩令的脑袋上,那还了得!他可不想背这些个锅! 他在那里站了半刻钟,冷静了一下,又觉得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还是给平渊真人发个传讯符,哪天等他回家了再来找他吧。横竖这段时间他也不打算离开尧州,金睛子住着院,他好歹得每隔几天去看看她。再怎么说她这一身的伤也是他,是他们韩家间接导致的。 还是回自己院子休息一会儿吧。韩令不耐地叹了口气,准备动身。就在这时,他听到背后有人叫他: “小十四!” 韩令在一堆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没有血缘关系的干兄弟姐妹之间排行第十四,所以家里人有时候会叫他小十四。而这个声音…… “汇泽叔。”韩令草草施了一礼,实在是懒得装出笑脸相迎的样子。 “得空回家啦?”汇泽叔背着手,满面堆笑地向韩令缓步走来,“门派里,生活还好吧?需要钱了随时再来找我要……” 本不想直接跟他提及天裳成衣厂的事,可汇泽叔一提到钱,韩令就忍不住开口了:“汇泽叔,我想问一下……” 直截了当的逼问比想象中还要难以出口,韩令话到嘴边改了样子:“……我想问一下,我名下的那些产业都运转得怎么样……” 汇泽叔显得有些意外,很快又爽朗地笑了起来:“怎么?现在长大了,终于关心起这些了?你放心,有你汇泽叔在,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可是有问题!”韩令脱口而出,随后又为自己的冲动的语气感到后悔,又放缓了语气,“汇泽叔,有人告诉我,我名下的乌河天裳成衣厂违反城律排放污水……” 韩令给他讲了更多细节,汇泽叔越听越是震惊,那副带着些滑稽的震惊神色让韩令不禁相信他和此事完全无关,只不过是被底下的人蒙骗了而已。不过很快他又重新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就是他的错!就算他只是被手下蒙骗了,那也是不察之罪!于是他的语气又硬了起来,冷冷地问汇泽叔该怎么处置。 “自然会好好处置。”他严肃起来,然而韩令却总觉得他面上那戏剧化的严肃更像是刻意为之。是自己想多了吧。他不禁怀疑。人家都说要好好处置了,他还要疑心人家骗他不成? 汇泽叔又哗啦哗啦说了一大堆拍胸脯保证的话,什么第二天就要去整改成衣厂,撤掉相关责任人的职务,还要审察天裳成衣厂的其他分厂有没有什么问题,语气之真挚搞得韩令都不好意思再对他怀有任何怒气,不知不觉又平静了下来,并姑且相信了他的保证。 然而他的保证并没有兑现。第二天看望金睛子回来后,韩令问他有没有处理成衣厂的事,汇泽叔脑门一拍,说给忙忘了。第三天韩令又去催促,他再拍脑门,又说给忙忘了,然后还委婉地表示成衣厂违律自有城府会去解决什么的,事已至此,他们只要遵循城府的命令就行,不必着急着自己整改。 “可是城府已经勒令乌河天裳成衣厂内部整改了!”韩令纠正。这几天他在金睛子那里也见到了乌河城城府的人,城府对成衣厂的处理措施他是知晓的。汇泽叔大概没有想到韩令会知道此事,愣了愣,又以一种秘密的口吻轻声道:“内部整改嘛,就是个形式,这点他们城府也是有数的……你以后就明白了。” 以后就明白了!把他当小孩子耍吗?韩令又生起了闷气。他都一百零七岁了,哪些事说出来是他现在还不能明白的?汇泽叔的意思不过是不想处理罢了。 他后来又去找平渊真人说这事。他名下的厂在神不知鬼不觉地违律,而代管这些产业的汇泽叔却丝毫不重视此事,变着法儿推脱。平渊真人歪着头想了想,说:“影响到你的名声,这确实是大事。看来我得把你名下的产业换一换,把那些没问题的换给你。” 韩令大为震惊:“这么说有问题的还有很多?” 平渊真人淡淡地说:“你迟早会变成我们家的掌权人,有些话我就直接告诉你了。这种你所谓的‘问题’吧,有时候也是必要的,只要掌握好度就可以。我当年那个小矿场,你以为纯粹是靠运气才发展起来的吗?至于这次的乌河天裳成衣厂,影响到你的名誉,确实是他们底下的人有些过分。你的名声自然是要比这些小利更重要的。” 所以,这种违律的勾当都是平渊真人默许的?韩令大为震惊,呆坐许久不知作何回应,平渊真人也没有逼他表态,自己一页页翻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些文件。 从平渊真人那里离开后,韩令一直处于一种淡淡的恍惚状态。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继续纠缠成衣厂的事好像也已经失去了意义,于是干脆跑到大济城去看金睛子。大上午的金睛子不在病房,说是出去逛了,韩令倒也无所谓,一个人坐在那里看了半个上午的书,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和一点。中午时分金睛子回来,见韩令独自在这里呆了半个上午,有些惊讶,连忙表示歉意说自己不知道他要来。而韩令虽说是来看她的,实际上则是来躲清净的,也没有任何恼怒之意,安抚金睛子说没关系没关系。 金睛子很轻易地就释怀了,盘腿坐在床上凝神查看一块玉简。韩令眼睛看着书,心里其实还在纠结平渊真人告诉他的话,这种纠结之前好不容易被他平息,却又被金睛子的出现重新激发了起来。他刷刷翻过了好几页才意识到自己丝毫没看明白这几页的剧情,只好烦躁地把书页往前翻,打算再看一遍。还是看不进去。他干脆合上了书,向金睛子告辞了。 金睛子想必很奇怪为什么韩令说来看她,等了她一上午,结果她刚回来不久他又走了。不过韩令管不了那么多,心乱如麻地走出了病房。 满腔的烦闷,满腔的无奈,韩令真想和谁倾诉一下,可是不行,虽然糟心,但到底是自己的家务事,是不能任他和别人倾诉的。那么,有人能陪他聊聊也好,或是陪他做些别的什么事也好,免得他一个人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心绪纠缠,不能脱身…… 商表灵的那张传讯符就是在此时来到韩令眼前的,她来问他之前他提到过的那个所谓的“从下方击打环门的诀窍”到底是怎么回事。韩令挠了挠头,刚想思考一下怎么给她解释,忽然心念一动,问她现在在哪儿,有没有空。 第十八章 当有的人住院的时候(2) 商表灵既然是尧州队的成员,那现在大概率也在尧州,在韩令驾驶飞舟的行动范围之内。果然,商表灵说她正在游道城法场一个人练鲲鹏碰。于是韩令迅速朝那里赶去与她碰头。 他和商表灵自那次北冥坛后倒没有断了联系。韩令偶尔会写传讯符问她一些关于鲲鹏碰的无聊问题,诸如“握打杆的时候习惯哪只手在上”“平时会不会去专门护理自己的鲲鹏碰装备”之类的。既然他问了,商表灵也会给他回讯,到后来也会主动问他一些问题,偶尔也调笑着旁敲侧击一些征州队训练的细节。总之这些年来,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好,只是一直没有见面。 韩令朝游道城迅速飞掠而去,心跳随着飞舟的速度加快。当靠近游道城法场的时候,他慢下了速度,在法场外面找了个地方降落,然后大步朝里面走去。 法场里三三两两有不少人在活动,有的斗法有的练鲲鹏碰,有的似乎只是单纯地在这里闲逛。但尽管有那么多人,又与商表灵长久未见,韩令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天光下她的身形随着击打的动作呈现出漂亮健康的曲线,正如第一次在北冥坛上吸引住韩令的目光时那样。韩令叫她的名字,朝她挥手,见她似乎没听见,便驾起飞剑朝她靠近。商表灵终于发现了韩令,不过大概是因为许久没见的缘故,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韩……元彻道友?结丹后还是第一次见呢。”她打招呼。 “你随便怎么叫。”韩令连忙说,“元彻道友也行,元彻也行,直接叫我的名字,韩令也行。” 她笑了笑,还是选择了最合适也是最疏远的称呼:“元彻道友,我还真没想到你会过来亲自教我这个打法。” “正好在附近。”韩令说。 他们打了一个时辰的鲲鹏碰,因为只有两个人,打不了比赛,只能打打简单的抛接,但韩令还是玩得异常开心。商表灵的心情似乎也很好,当韩令状似无意地提出以后还来一起打鲲鹏碰的时候,她笑嘻嘻地答应了。 “下次我把我那套带来,你这套……稍微有点旧。”韩令看了看搁在地上那微泛锈痕的打杆、门环和鲲鹏球,直率地道,“我那套才用了二十年,比较新,打起来感觉更好。” 商表灵面上的笑意收敛了些许,她抿了抿唇,简单地说了声“哦”。 此后韩令便三天两头地跑去找商表灵打鲲鹏碰。除了打球之外,他们也会聊天。在那一个个晴朗的日子里韩令知道了商表灵是凡间出身,如今是尧州一个小门派法成观的文修,表灵是她的道号,菱是她的正名;知道她自觉资质不显,别无靠山,只有一手鲲鹏碰的球技是她的骄傲;也知道她梦想成为一名职业的鲲鹏碰球手,其渴求是那么强烈以至于她根本无法想象除此之外的第二种前途。而韩令也跟她说自己的生活,只不过那一天到晚除了修炼就是和兄弟们打球的日子和对方的比起来简直乏善可陈。不像商表灵,韩令的生活中少有阻力,少有无奈,但也少有那种强烈到非实现不可的理想,少有那种能让整个人生充满意义的爱好。他的生活是淡淡的,他的情绪也总是淡淡的,他很少执着于什么,很少痛苦愤恨,也很少开怀大笑。自己活着到底是干什么啊?韩令忍不住会想。 他活着到底是干什么,这个平渊真人其实是规定过的。平渊真人说如今的韩家已经不缺钱财,缺的是底蕴,是名望,是一位在长生驰名的能登上列星榜的伟大修士。而韩令既然有在修炼上出人头地的潜力,就绝对不能浪费,应该全心全意修炼,为韩家贡献一位能被当作主心骨的名修士,至于其他杂务一律不需要他管,整个韩家会在背后帮他解决。韩令并非无条件支持平渊真人的规划,只不过自己本来也没什么别的理想,就随随便便地接受了命运而已。 既然已经随随便便地接受了命运,韩令就不该有所抱怨。家里让他安心修炼,他就安心修炼,好好利用自己天赋的资质,其他杂务一律由家里解决。自己不喜欢汇泽叔但还是答应由他来代管他的产业不就是出于这种心态吗?这是爷爷对他的规划,给他的安排,而他接受了。 平心而论,汇泽叔也一直都对他很好,每年都从韩令名下产业的收益中拨给他数量可观的零花钱,若韩令有另外的花钱需要,只消跟他说一声,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把钱给他。韩令不喜欢他单纯只是与他性格不合罢了,但他自己也知道这种没来由的讨厌本质上是幼稚的。 或许,他确实不用再管乌河天裳成衣厂那事。平渊真人和汇泽叔会帮他解决得很好,无论用了什么手段,他们比韩令自己还要看重他的名誉和利益,绝不会让他吃亏。 那么,就这样不管了吗?韩令有些迷茫。 他迟疑着决定要不管了,决定后却总觉得心中不安。每次去大济城看望金睛子的时候,他都怕她提起此事,怕她认真地问他成衣厂的整改怎么样了,有没有彻查这次的违律。韩令不想像汇泽叔敷衍自己那样敷衍金睛子,让自己变成汇泽叔那副样子。他也不想告诉她说自己不管自己名下的产业,这些事他一概不知,因为他不想在这位多年的竞争对手面前显得如此不成熟。金睛子想必早就开始独立管理自己的财产了,可他韩令竟还像个孩子那样从长辈手里拿零花钱! 金睛子后来没有再提起此事,韩令的不安却没有就此消除。或许从一开始他的不安就不是针对金睛子可能的逼问,而是针对自己内心那不间断的质问。 金睛子出院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韩***上午先送她出院,下午再跑回游道城去和商表灵打这段时间的最后一场鲲鹏碰——金睛子出院后他也没有理由一直留在尧州,该回征州上隐门了。 他心中惦记着下午的约会,去接金睛子的时候都有点心不在焉。送她回凌意文宗后,他又立刻掉头回了尧州。 今天过后,可能又要好几年没机会见她了。韩令一边驾驶着飞舟一边带着淡淡的惆怅想。要不,要不给她带点东西去吧?带点吃的也好,打完球后还可以坐在一起吃。 他突然又想到商表灵那套已经有些生锈了的鲲鹏碰装备,灵机一动,想要不给她买一套鲲鹏碰装备吧,这不比好吃的更有意义吗?吃的东西一两天就吃完了,一套好的鲲鹏碰装备却能陪她很久。她不是想当职业的鲲鹏碰球手吗?一直用那套旧的怎么像话? 途径云台城的时候,韩令跑到了一家很大的鲲鹏碰商行去找一套他认为足够好的装备。商行没有让他失望,很快韩令就相中了一套性能又好设计又漂亮的装备。他正如惯常那样打算直接买下,忽又想到自己的闲钱最近很大一部分被用于支付了金睛子的医药费,余下的钱还真不一定够买这套价格不菲的鲲鹏碰装备。他掏出钱囊看了看,果然。 金睛子的住院费用花了他百环左右,韩令如今已经没有足够的钱买下这套三十环的鲲鹏碰装备了。他失望地走出了商行,生平难得地感受到了没钱的感觉。 怎么办?找汇泽叔要钱吗? 他不会不给他的,但万一他问起自己为什么要这些钱,他该怎么回答呢?说自己想给一个朋友买一套很好的鲲鹏碰装备?他会不会觉得奇怪?会不会问韩令要送给谁?那韩令该怎么回答呢?说起来,他莫名其妙地给一个女修送这么好的礼物,搞得好像……好像他在追求人家似的。 站在商行门口,来来往往的路人之间,韩令只感觉自己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他慌忙四顾,似是怕自己的心跳被别人所闻。不就是在追求她吗,自己?不就是喜欢她吗? 韩令一向自诩坦率直接,从不会也不屑于向别人隐瞒任何事。然而从这一刻开始,他也有一个要仔细隐藏的小心思了。 第十九章 嘉策二十四城会(1) 卧底工作结束后,乌河天裳成衣厂的事就不需要金睛子操心了。两旬住院一旬休假后金睛子回到乌河城,被同僚们告知关于成衣厂违律排污的事情已经基本解决,金睛子后来也就没再管这事儿。 说起来,这次金睛子回到乌河城的感觉已经和做卧底前大不一样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多了一段传奇的职业经历,从而多少受到了同僚更多的关注,而且也是因为她这回是开着自己的飞舟来的。 是的,她自己的飞舟。型号天途甲子零零一,性能良好,装配简单实用而没有很多飞舟会有的冗杂花哨的“新功能”,外观设计精致而低调,非常符合金睛子的审美,虽然九十九环的价格让金睛子有些肉疼,但对于这艘飞舟来说也算是性价比高了。 这艘飞舟是她休假的时候由朝谕陪着在悉宁城的大飞舟行挑的。朝谕帮金睛子挑飞舟的时候很踊跃,各种品牌各种性能的分析得头头是道,然而自己却迟迟不肯买,究其原因,还是没钱。尽管他在汇通堂的借款额度还足够他买一艘飞舟,但由于之前的房贷还没有还光,朝谕心理上也不愿意超前消费太多。金睛子很理解他的心情,因为她也会尽量回避超前消费。如果有买房这种大支出自然没有办法,但能够一次付清的,她一定会选择一次付清。 有了私人飞舟之后,金睛子的通勤就变得方便多了。她还是习惯提早两刻钟左右到办公室坐着,不过一改一年前的匆匆忙忙兢兢业业,如今她的生活状态悠闲了不少。这不仅是因为新购置的飞舟减少了她花费在路途上的时间,也是因为她已经熟悉了乌河城的生活,不再有初入新环境的紧张感和隐隐的不安感了。 事实上,她发现自己正在真的一点一点喜欢上这个地方。乌河城的清冷,一经习惯后也令人心旷神怡,甚至于让她在回到凌意文宗后还有些不适应这她生活其中百年了的繁荣。乌河城干净可爱但有些错综复杂的黄砖小路慢慢在金睛子的头脑中形成了清晰的地图,其中有数条她常走的散步路线;当地小吃中有一种口味奇怪的糖果,吃着吃着也慢慢喜欢上了;而即使已经不需要再去天裳成衣厂那边,金睛子有空的时候还是会去那附近的乌河墓逛逛,把自己喜欢的几块墓碑的位置都记了个一清二楚。 这个说法听起来很奇怪——喜欢墓碑。但正如我们以前提到过的那样,金睛子从未在这块古墓地中感受过阴森恐怖的氛围,只觉得这边环境独好,碑诔也很有趣。“和我是一类人啊!”有时候她甚至会从某几块碑前抬起头来,这样感叹,感觉按照碑诔的描述,墓主人若是活着倒可能与她有共同语言。 她对墓碑这么说话只是一时兴起,倒并不是因为在生活中感到了孤单什么的。如今她和自己的同僚们也都混熟了,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拘束。之前一直负责指导金睛子的苏诩也失去了金睛子对他的忍气吞声。入职一年半后金睛子已经不再需要前辈的手把手指导,自然地融入了同僚们日常调侃苏诩的行列中,甚至还颇有青出于蓝之势。 “苏执事就是会享受生活,真可谓是全城第一精致美男子。”当苏诩叫路过的金睛子把他的枕头拿来塞到他颈后的时候,金睛子早已不再生闷气,而是学会了顺势调笑。 “苏执事提出的建议太高屋建瓴啦,恕咱们这种普通人实在不能理解。”当苏诩提出的不靠谱建议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并为此愤愤不平的时候,金睛子也不忘笑眯眯地在旁这么说道。 到后来连苏执事都不叫了,直接一口一个“苏诩”。 “苏诩!你是怎么想出这种吊诡的解决方法的?”“苏诩!不介意我吃一块阁下您御用的桃酥吧!”“苏诩!”“苏诩——”“苏、诩!”“苏诩?”…… 苏诩从不掩饰自己的傲慢与懒散,金睛子便也很少掩饰自己语气中的讽刺之意。不过苏诩倒是从不计较,照例自居着才华横溢和帅气逼人的头衔,不把别人的调笑当一回事儿。 他的恃才傲物,虽说很惹人讨厌,倒不是毫无依据。长得帅气是即便是再讨厌苏诩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至于所谓才华,也是有的,只不过由于缺少个人勤奋的加持而仅仅体现在种种奇怪的方面,比方说出口成章的绝妙咒骂和清奇诡谲的思路。这倒是令金睛子与他形成了绝妙的组合。当记者们又来问这问那的时候,当与别的城府无法达成一致的时候,苏诩那近乎无理取闹却又无法反驳的诡辩能把对方噎得满脸涨红,等他们好不容易组织好驳斥的言辞,意欲抨击苏诩的强词夺理时,礼数周全的金睛子又会从一旁迎上来,角度标准的鞠躬行礼和满口的敬谦辞逼得人家把满腔愤怒生生吞回肚子,吞回肚子的愤怒很快又会被金睛子话语中隐含的尖刻给一举引爆,最终只能自己把自己气个半死。 这样概括性的描述,即便再精妙绝伦再绘声绘色,也比不上一个具体的事件来得有说服力。因此这里我们就有必要挑出金睛子和苏诩的一个经典的合作案例细说一下,既是为了铺垫未来的情节,亦是为了博诸位读者一笑。 这次的纠纷是围绕一起交通事故而起的。交通事故本身不是很大,不过是一艘公交舟与私人飞舟在雾天不慎起了刮擦。然而问题在于这艘私人飞舟身价不菲,修复擦痕需要不小的一笔费用,而这笔费用由谁来支付就成了问题。 事故的主要责任在于公交舟,按照常理,费用应该由公交舟的驾驶员来赔偿。然而驾驶员却不乐意了,说他之所以会在雾天撞上私人飞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飞舟上的拨雾咒突然失效了,没想到还来不及去报修,就撞上了其他的飞舟。明明是飞舟的问题,不能责怪他这个兢兢业业的驾驶员吧! 那么,飞舟的问题是谁的问题呢?城际公交舟是隶属政府的产业,具体的管理落实到各个城府的交通堂,非要找人出这笔赔偿的话,恐怕就得落实到某一个城府了。那么该把赔偿落实到哪个城府呢? 第十九章 嘉策二十四城会(2) 这艘公交舟从属于甲城,事发之时正在从乙城前往丙城,驾驶员又是来自丁城的交通堂。甲乙丙丁四城都坚持不是自己的责任,律法里也没有关于这种情况的责任规定。四城的谒外堂争论许久无果后干脆把此事提到了征州的州府,要求州府主持公道,州府却回应说这纯属城府之间的事,只要他们好好协商,补充律法就行,州府有的是更重要的事要处理,才不会去管这事呢。 于是,好吧,协商就协商,顺便干脆制定一整套针对公交舟事故责任明确的协议,补充上这个城律的漏洞吧。按照州律的规定,这类城府之间的协议,只要参与的城府达到了一定数量,就可以在协议完成后呈递给州府,若是通过了州府的审议,他们的协议就可以被升级为正式的州律,应用范围也能随之扩大到整个征州。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协商的范围就从甲乙丙丁四城扩大到了周边的二十四城,而乌河城也被囊括了其中。 于是一场涉及二十四城的协议制定会议在嘉策城开幕了。二十四城的代表团,每一个代表团都有四五人,闹哄哄地挤到了嘉策城的外宾客栈。乌河城的代表团涉及了谒外堂、交通堂和明则堂三个部门,成员包括当时已经入职五年了的金睛子,一向擅长为己方争取利益的苏诩,交通堂的副堂主俞冬至和明则堂执事罗所思。大会开幕的前一天这个小代表团在俞冬至的房间里商量他们第二天对此事应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尽管按理说应该让职位最高的俞冬至先发表意见,苏诩却先指手画脚起来了: “必须要支持乙城负责,也就是公交舟最近的一个出发城负责。” “啊,苏诩又一眼看出来了。”金睛子笑着指了指苏诩,“俞副堂主,罗执事,你们觉得呢?” “最近出发城负责?为什么啊?”罗所思困惑地看着苏诩,“按照常理来说,怎么看都得飞舟所属城或者驾驶员所属城来负责吧?” “好像确实是。我第一反应也是这么想的。”俞冬至点点头。 “苏执事自有他的道理呗。”金睛子语气含笑的同时也含着些讽刺,“我觉得吧,从我们谒外执事的角度来想,我们得先搞明白哪种情况对我们乌河城最为有利。在公交舟出现事故的时候,责任应该属于哪一方才能最利于我们呢?” “不是都一样吗?”罗所思托着腮说,“二十四城签的都是同一个协议,无论最后把责任划给了哪一方,各个城市都平等地有承担责任的几率。” 金睛子闭眼沉思了一会儿:“那这样看来,我们随便怎么表态不是都没有影响吗?是啊,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苏诩,你觉得呢?” 苏诩打了个哈欠:“我都说了,最近出发城负责。” 好吧,她不该求助苏诩,明明早就知道他会间歇性变得不靠谱,提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建议的。金睛子决定还是自己思考。 “如果乌河城因为是最近出发城而承担责任,如果因为是目的城而承担责任,如果因为是飞舟所属城而承担责任,如果因为是驾驶员所属城而承担责任……”她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同时喃喃自语,“有什么区别……对乌河城来说有什么区别……” “似乎前两个更倒霉。”罗所思插嘴,“最近出发城和目的城好像什么都没干,就莫名其妙担上了责任,而飞舟所属城和驾驶员所属城,听起来多少还得负点责。” “倒霉的概率好歹是平均的。”苏诩懒洋洋地抬眼。 苏诩在说什么呢?金睛子又不懂了:“苏诩,倒霉的概率平均,为本城的公交舟和驾驶员担责任的概率难道不平均吗……啊?”最后一个尾音带了奇怪的上扬调,金睛子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她转向俞冬至:“俞副堂主!我们乌河城交通堂下属的飞舟和驾驶员,和这里其他二十三城相比,数量算多还是算少?” “在整个征州范围内肯定算少啊。”他说,“至于在这二十三城中……有没有参会城的名单?” 金睛子连忙递给他一份名单,俞冬至逐行逐行地看了下来,许久后说道:“……二十四城都在我们征州北,相较起来……好像确实是乌河城下属的公交舟和驾驶员更多。”这会儿他也突然明白了,“对,如果归咎于飞舟所属城或者驾驶员所属城的话,飞舟和驾驶员占比大的乌河城就亏了!” “哦!”罗所思恍然大悟。 “我早就说,要最近出发城来负责吧。”苏诩说。 金睛子有些不服气,又问苏诩:“那你说,为什么要最近出发城来负责更好,而不是让目的城负责?” 苏诩耸耸肩:“因为如果让目的城负责的话,那些旅游业发达的仙城一定不干。我们表态最近出发城的话,阻力会小一点。”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金睛子瞪着苏诩。 苏诩又耸耸肩:“结论我早就告诉你们了,至于中间的思考过程,我以为没有必要全说出来。” 苏诩那惹人生气的机灵在此便可见一斑了。这种让金睛子抓狂的时刻大概能算是他对金睛子挖苦的一种反击吧。 第二天上午,乌河城代表团按时来到了嘉策城城府议事厅。嘉策城议事厅是下沉式的,环形排列的“众席”中间围绕着一张长桌,整个议事厅能容纳八百人,但由于本次的与会者只有一百二十余人,环形的议事厅只启用了被叫作“前席”的中心长桌和最内圈的众席。前席座位有限,每个代表团只能有一个人坐在前席,享有优先代表发言权。既然坐到前席是为了发言,那么让职位最高却来自交通堂的俞冬至去坐就显得不合适了,合适的人只能是来自谒外堂的金睛子或苏诩。 虽然他们还没有决定让谁去坐前席,但金睛子自觉自己才是众望所归的那一个。她虽然缺乏苏诩那股剑走偏锋的急智,但行事风格更加沉稳,把事情搞砸的概率更小。金睛子对前席的位置势在必得,苏诩却似乎不是很在意。当金睛子站在议事厅的大门口热切地眺望着下方的那一张长桌时,苏诩正落在后边努力地摸索着包装袋里的最后一块桃酥碎片,最终干脆直接拿包装袋朝嘴里倒去了。 第十九章 嘉策二十四城会(3) “我去坐前席吧。”当嘉策城的工作人员问他们由谁去坐前席的时候,金睛子见无人说话,便这么说道。俞冬至和罗所思点点头,苏诩专心研究着椅子上的浮雕,也随便点了点头。 这时一个步履轻快的女修从旁边走过,正好听到他们的决定,停下来揖礼道:“诸位道友见谅,是我们的会议安排有所不周,不然这种细节,按理说是应该提前通知你们决定好的——我是嘉策城政部主部,敝姓吴,道号夕还,敢问诸位道友是?” “哦!原来是夕还主部。”金睛子端起礼貌的微笑,“我们来自乌河城。这位是我城交通堂的俞副堂主,道号冬至。这位是我的同堂同僚,苏执事诩道号异之。这位是我城明则堂罗执事,道号所思。在下道号金睛子,忝列谒外堂执事。” 他们五个人一通“幸会幸会”。很快吴夕还又步履匆匆地离开了。金睛子看她轻灵地穿梭于人群之中,时而与代表团的成员寒暄时而向会议组织人员交代什么的从容样子,忍不住说:“这位夕还主部,看起来挺厉害的样子。” 夕还主部的耀眼夺目正是这样显而易见。以她金丹中期的修为,能担任一部之主已是不易,更何况她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不输于任何一个修为在她之上的主部。和二十三城代表团都打过招呼后,她和其他几位来自不同仙城的执事坐到了前席主持会议。主会者们先是照惯例把事情的起因,也就是那起飞舟刮擦事故复述了一遍,然后开始请各仙城代表团坐在前席的代表陈述己方的立场。 金睛子边听边认真做着笔记。最先发言的,直接涉事的甲乙丙丁四城自然各个宣称责任不是自己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却说得振振有词。认为飞舟所属城负责的说既然这起事故的问题出在飞舟上,那就是飞舟所有城的责任;认为驾驶员所属城负责的表示事故都是人开出来的,好端端停在原地的飞舟可不会发生事故,所以无论是什么导致了事故发生,多少都有驾驶员的原因;认为目的城应该负责的也有,因为公交舟的票务收入,除了按每城飞舟和驾驶员的数量补贴给各个城府的交通堂之外,会按比例分配给各目的城。也就是说,一座仙城作为目的城的比例越大,在必要补贴之外获得的津贴也会越多——让拿钱的仙城来负责赔偿,很合理吧? 也有和乌河城的立场一样,支持最近出发城担负责任的,虽然数量不是很多。持此观点的仙城主要的理由是当公交舟在最近出发城停留的时候,出发城有责任对飞舟的性能进行检查,关于这项责任,他们还在州律里找到了一句含糊的说法作为聊胜于无的依据。金睛子一开始听得有些莫名其妙,公交舟在每个站点停留的时间那么短,怎么能要求每个站点都把飞舟的性能检查一遍呢?后来才想到原来他们所说的“最近出发城”指的是飞舟最近的一个长时间停留的仙城。虽然长生的公交舟系统昼夜运作,但对于单艘飞舟来说,每飞行两天都会有半天的停船休整时间,他们的意思是飞舟停船休整的时间内,所在城有责任对飞舟的性能进行检查。 乌河城所持的观点虽然也是最近出发城负责,但理由却和他们大不一样。他们并没有从道义上责任上论述责任“理应”归谁所有,而是在论述哪种归责方式有利于城际平衡。金睛子论述的大意就是,事故的发生是不可预料的随机事件,严格来说不能归咎于任何一个仙城,选择让最近出发城负责并不是因为他们负有责任,而是因为每个仙城作为最近出发城的概率相近,因此也最为公平。若是以飞舟所属城、驾驶员所属城和目的城作为负责方的话,由于不同仙城所拥有的公交舟、驾驶员和游客数量大有悬殊,无论以这三个中的哪一个为标准,都会有一部分仙城更容易为飞舟事故背锅,如果要把这次的二十四城协议推广到整个征州的话,那些财力雄厚,拥有更多飞舟、驾驶员、游客的大型仙城一定不乐意接受。 二十四城一番论述,再加上中场休息的时间,一个上午已然过去。主会者们宣布一时辰的午间休息开始。众人依次起身离场,金睛子也随着人潮向门口走去。因为坐在最内圈的前席,离门最远,她不可避免地被挤在了后面。在人群中挤了一会儿后,她注意到人群移动的速度似乎过于缓慢,又前移了几步后,她踮脚一看,才发现是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来了,众人都在纷纷掏出自己的雨冠。雨冠就是刻有防水阵法的避雨发冠。于是金睛子也掏出自己的雨冠提前换上。 好不容易挤到门口,金睛子艰难地透了一口弥漫着水腥味的凉气,扭头一看,注意到三位同僚都在屋檐下等她。“久等了。”金睛子边说边快步朝他们走去。 他们并排朝客栈走去。“下午就是表决环节了吧?”俞冬至问。 “对。”金睛子答道,“但是……” “这个决议,今天肯定出不了结果。”苏诩接话,“不可能达到三分之二的,按上午的情况来看。” 在多个城府表决的时候,通常只有当持同一意见的城府数量达到总数的三分之二才能通过,若是没有任何一方达到三分之二,会议通常只能不停地拖下去,不同阵营的城府彼此说服,直到某一方占了三分之二为止。 金睛子掏出自己的笔记:“支持飞舟所属城负责的,七个;支持驾驶员所属城负责的,五个;支持目的城负责的,三个;支持最近出发城负责的,四个。还有五个城表态不明确。” 苏诩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烦死了,我想快点回去。” “那你就努力说服别的城,让他们来支持我们呗!”金睛子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很厉害嘛!” 苏诩没理她,斜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二十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1) 下午的表决结果出来了。非常凑巧,四个观点的票数正好相互持平,全是六票。对于乌河城来说,这说明又有两个城府加入了他们的阵营。不过这显然不够,想要达到目的,他们还得要十票才行。 于是主会者之一的夕还主部宣布了辩论环节的开始。辩论的第一个部分照例是陈述观点,这一次除了前席代表发言外,众席代表也有发言的机会。不过这一部分在金睛子看来,意思不大。因为各仙城似乎只是在重复自己上午发表过的观点,众席上的人也只不过是用不同的措辞把一样的观点复述了一遍而已。 也不是完全没有新鲜的内容,比如在嘉策城的前席代表发言过后,本应该单纯负责主持会议的夕还主部竟也出言发表了自己的观点,这也就罢了,问题是她所持的观点还和嘉策城前席代表的不一样。嘉策城的前席代表支持的是飞舟所属城负责,然而她却站起来说她认为应该由目的城负责了。 同城的执事在会议上出现分歧是很罕见的事,因为一般来说,一个城府该如何表态是内部早就自己商量好了的,有人表示不同意见说明该城府代表团的内部协商做得不到位,是一件挺尴尬的事。 “那个夕还主部到底在搞什么?”下午散会后,金睛子和同僚们问起这事,“怎么突然变卦也不跟自己的同僚商量一下?她说自己支持目的城负责的时候,我看嘉策城前席代表的脸都绿了——他坐在我斜对面。” 罗所思听到“脸都绿了”,笑了出来:“傻呗!以为城会表决真是让人各抒己见的呢。真不知道怎么当上的主部——对了,金睛子执事,我们坐在众席,正好听到旁边的人在讨论她怎么当上的主部,你猜——” “你都这么说了,我想无非是……”金睛子掰着指头数了数,“靠裙带关系?靠金钱贿赂?靠那个什么,美色?总之既然能传开去,那一定不是什么好话了。” “说她是城主的姘头。”俞冬至说。 金睛子从来不会直说“姘头”之类的词,乍一听到竟红了脸:“这说的……也太难听了吧。”说起来她对夕还主部的印象其实还不错呢,总觉得这种描述安在她身上充满了违和感。“没那么严重吧……”她小声说,“可能她只是没有参加城会的经验,又傻乎乎地把自己心里的观点直说出来了而已。” “不管怎么样,反正城主对她关照有加是真的。”苏诩打了个哈欠,“不然怎么可能,年纪轻轻晋升主部?我听说城主还有意提拔她做副城主呢。”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客栈近前,周围的人多了起来,不再适合讲这些闲话了。四个人都闭上了嘴回到了各自的房间。金睛子重重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听说!呵,听说!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听说”!金睛子愤愤地走到窗前,瞪视着窗外的雨幕。流言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可恶的东西?只需要每个人的一点点恶意,就能把随便一个人刻画成最邪恶最黑暗的样子。晋升得快了就一定是用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就像写得好了就一定是抄袭? 她想到抄袭事件去了。尽管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三十年,事件本身已经被渐渐淡忘,对当事人造成的伤害也早已消隐,却让金睛子从此憎恶上了流言。这样一想她便在意识中又拉近了一点与这位夕还主部之间的距离。都是同类人呢,她们。能力强大却被妒忌中伤,但最终事实一定会证明真正强大的人是流言战胜不了的。 她生了会儿闷气,不久后听到有人在敲她的房门。开门一看,是苏诩。 “走走走,加班去。”他说。 “加什么班?”金睛子莫名其妙。 “唉,你说呢?”苏诩靠着门框说,“当然是挨个拜访那些个代表团,说服他们明天支持我们呗。” 金睛子参加这种会议的次数还不多,不过她也知道有时候除了光明正大地在会议上抗衡,也需要一些私下的合作。于是了然地点了点头,跟着苏诩走了。 苏诩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些个代表团各人员所住的房间,很有目的地一个接一个敲门,进了门就问人家为什么持有他们支持的那个观点,然后开始给对方分析为什么他们原来的立场不好,他们乌河城的立场才好。苏诩那开门见山的态度和直截了当的问法不仅把被他问的人,把金睛子都吓了一跳,只好在一边连连赔礼道歉,勉力抚平对方脸上那或是惊讶或是不耐烦的表情。 “苏诩,你这样不行,没让人家更讨厌咱们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说服得了他们啊!”这样走了三四个房间后,金睛子坚决不肯跟着苏诩继续了。 “不是挺好的嘛!”苏诩摊摊手,“我负责单刀直入,你负责安抚情绪,正好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明确地让他们知道了最近出发城负责才是利益最大化的解决方法……” 絮絮叨叨讲了一堆,他又啧了两声:“你入职不久,还不懂……” “我入职五年了!”金睛子争辩,“就算我不是谒外执事,也看得出你这种方法有多不靠谱!就算理论上被你说服了,他们也会因为觉得你很讨厌而不肯改变立场!” “好好好,那你说,怎么办?”苏诩停下来看着她。 “……不知道。” “……” 最终他们只是讨论了一下明天的质询环节,别的什么决定也没有做出。晚上金睛子躺在床上,猜想着投票要到第几天才能投出结果。照现在的形式来看,两三天内是肯定出不来了。 会议第二天上午进行的是辩论的第二部分,质询。质询需要前席代表从每个阵营中挑出一个询问问题,而被提问者不能闪烁其词,必须正面回答。回答问题是整个代表团都可以参与的,提问却必须要前席代表出面。由于苏诩对提问似乎很感兴趣,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金睛子把这天的前席让给了她,她自己则和俞冬至、罗所思一起坐在众席。因为是会议主办方而率先发言的嘉策城非常有趣,前席代表站起来的第一句话不是选择一个代表团进行质询,而是声明他们经过讨论已经改换了立场,现在他们是支持由目的城负责。 “还是顺从了他们主部一时兴起的想法啊。”罗所思悄悄地对金睛子说。 第二十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2) 质询部分的进程缓慢而有条不紊地推进。乌河城也被提问到了好几次,一个问他们“是道义的正确性重要还是所谓的城际平衡重要”,一个问他们“让最近出发城负责难道就能做到绝对平衡吗”,还有的问他们“对最近出发城的定义到底是什么”。三个问题都不算难,基本上在苏诩回答完后,众席的三人也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对于第一个问题来说,一起公交舟的意外事故根本谈不上什么“道义的正确性”;对于第二个问题,苏诩拿出了俞冬至昨天从乌河城城府调来的数据,用事实证明这种方法确实很接近于绝对平衡了;至于第三个问题,因为本身没有什么刁难的意思,只要如实回答就可以。 很快轮到乌河城提出质询了,金睛子觉得这个环节应该更不会有什么问题。选择问哪几个城,以及具体问些什么问题都是他们昨晚商量过的。唯一的意外就是,他们原本以为嘉策城会坚持一开始决定的立场,所以打算问嘉策城一个关于为什么要让飞舟所有城负责的问题,没想到他们今天早晨改换了阵营,所以苏诩得重新找一个支持让飞舟所有城负责的代表团提出那个质询了。 没想到,苏诩一站起来就提问了嘉策城。 “嘉策城,”他歪斜地站着,一只手撑着桌子,“你们为什么会突然改变阵营?” 这是什么问题啊!他们昨晚根本没决定要问这个啊!金睛子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再说,哪有这么问的啊!谁都看得出来嘉策城转换阵营完全是他们的主部不懂议事的规矩,随口瞎说了自己的想法,嘉策城代表团不好拂主部的面子,只好跟着主部转换了阵营。这种事怎么好明着问出来呢! 俞冬至和罗所思昨晚没有参与他们谒外执事的讨论,不知道苏诩已经开始自由发挥了,所以倒也没有什么惊奇之色,以为这个问题是他们商量好的。金睛子横竖也不能制止苏诩了,只好尽量装作镇定的样子,好像这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 苏诩的问题虽然不是针对他们讨论的问题本身的,但也并没有违规。嘉策城还是必须得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不得回避。坐在苏诩斜对面的嘉策城前席代表撑着桌子站起来道:“……咳,我们经过内部讨论,觉得原来的观点不太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呢?”苏诩追问。 “……我们想了想,觉得即便是飞舟所有城也无法预料到飞舟可能会出的意外,不应该把事故归咎于他们。而既然作为目的城频次更高的仙城也能拿到更多的经费补贴,让它们赔偿合情合理……”一天前还在强烈声称飞舟出的问题就该飞舟所属城负责的嘉策城前席代表如今正板着脸拿别的仙城昨天反驳嘉策城的话说事。可能是金睛子的心理作用吧,但她总觉得嘉策城前席代表正在以格外严肃的表情来掩饰内心的不痛快。 苏诩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对众人说道:“各位看,嘉策城考虑清楚后也觉得不应该是飞舟所有城的责任。还在支持归咎于飞舟所有城的各位是不是也应该像嘉策城那样赶紧转变阵营呢?” “苏执事,提醒你一下,既然嘉策城已经转换了阵营,那么你的这个问题就是对支持目的城负责的一边提的,剩下的两个问题你不能再提给该阵营的仙城了。”大概也是看苏诩不爽吧,夕还主部笑盈盈地提醒他道。她的意思是,苏诩浪费了向目的城负责一派的仙城提问的机会用来驳斥飞舟所属城负责一派,接下来的两个问题就不能针对目的城负责一派了。苏诩看都没看她一眼,自顾点了点头:“多谢夕还主部提醒,我知道。下一个问题,丙城。你们为什么不支持目的城为事故负责?” 依然不是他们昨晚商量好的问题,但金睛子看得出来苏诩的发问也是自有章法的,因此放心了不少。苏诩这回剑走偏锋,向目的城负责阵营提问,驳斥的却是飞舟所属城负责阵营;这回向驾驶员所属城负责阵营提问,驳斥的则是目的城负责阵营——丙城就是这起事故中的目的城,阵营是支持驾驶员所属城负责,苏诩这么问了,他们肯定会义愤填膺地重申自己的阵营,替苏诩表示让目的城负责是多么不靠谱。果然,丙城的前席代表站起来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什么事故与目的城根本就没有半个灵铢的关系,他们纯粹是人在城中坐,锅从天上来。至于目的城拿到的那笔补贴,那原本是为了鼓励各城发展旅游业才按照这么个方法下发的,凭什么要把目的城发展旅游业得到的鼓励金用来赔偿事故? “驾驶员所属城才应该负责!”她再三强调,“虽说飞舟出现了故障,但撞到私人飞舟的还不是驾驶员吗?不让驾驶员自己赔偿是因为他的错误可以原谅,但驾驶员所属城必须负责!” 好不容易等她语气激烈地说完后,苏诩总结道:“丙城的前席代表说得很有道理,各位支持目的城负责的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一下,其实目的城与事故根本就没有关系呢?或许像丙城那样支持驾驶员所属城负责更为明智?” 迄今为止苏诩的表现,虽然完全不符合他们的预设,但总体来说还是靠谱的。金睛子基本上完全放心了。最后一个问题,苏诩应该也不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苏诩是一个很强势的谒外执事,很多时候能从别人根本想不到的刁钻角度一语惊人,但他的发挥不总是稳定,脱口而出的并不总是惊人之语,有时候也有一些显得很傻的话。金睛子最担心的就是他在二十四城会上突然没有预兆地犯傻,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应该基本不存在了。 金睛子忘记了一个常常应验的定律,即每当一个人认为某种危险已经不存在了的时候,那种危险发生的概率反而会突然增长。但她知道听到苏诩的最后一个问题时才意识到这一点。 第二十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3) “最后一个问题,给飞舟所属城负责阵营的丹生城。”苏诩的目光凌厉起来,转向丹生城的前席代表: “你困不困,想不想回去睡觉?” 嗯?众人,包括金睛子在内,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见大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苏诩接连发问道: “你想不想快点结束这无聊的会议?你想不想赶紧回丹生城去,舒舒服服领一笔外派会议加班费?你想不想被上级表彰说你们代表团随机应变又当机立断,迅速解决了这场纠纷?不只是丹生城,所有支持飞舟所属城负责阵营的代表团执事们,你们,想不想!” 他问得语气激烈,和苏诩平日那不咸不淡懒洋洋的态度比起来简直可以说是慷慨激昂,然而众人却鸦雀无声,瞠目结舌地看着苏诩。 他在干什么? 相信不少人的脑海中蹦出了和金睛子一样的疑问。 苏诩大概觉得自己直接揭露了每个人心中最隐秘的想法,而沉默就是众人被他震慑的象征,因此冷哼了一声说:“就知道你们都不想把这个破会开得那么长。既然大家都不想,那就好办了。嘉策城已经告诉我们了为什么不能支持飞舟所属城负责,而要让目的城负责。丙城又很好地阐释了为什么让目的城负责不合适,而要让驾驶员所属城负责。但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让驾驶员所属城负责也是一种很不公平的做法,只有让最近出发城负责才最为合适!所以,请大家马上都给最近出发城负责投票,赶紧投出个三分之二,把决定给做出来,然后我们都好各回各家,该吃饭的吃饭,该睡觉的睡觉!” 不知是谁最先笑了出声,不知是谁的笑声紧随其后。总之,短短一瞬间内,嘉策城会议厅爆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这个苏执事,怎么能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搞笑的话,问大家是不是都想赶紧把会开完回家睡觉!他是有多不想来这儿开会啊! 在一大片笑得前仰后合的人群中,金睛子腾地涨红了脸。在如此严肃的二十四城会上说这种蠢话,苏诩不要脸,他们乌河城代表团还要脸呢!她气急败坏地瞪向苏诩,他仍一手撑着桌子歪歪斜斜地站在那里,抿着嘴瞪着眼睛,似乎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嘲笑他的大实话。 就这样看着苏诩代表整个乌河城出丑吗?金睛子在衣服上擦了一把手心的汗,总觉得自己得做些什么,又不知道到底该做些什么。 “苏执事的发言,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啊!”夕还主部笑毕,开始圆场。 她要请下一位前席代表发言了吗?他们乌河城就这样被嘲笑一番然后过去了吗?金睛子身体僵直,一动不动地看着夕还主部闭上了嘴巴,换了口气,张嘴,变换唇形,开始说她的下一句话: “那接下来,就请……” “夕还主部,请等一下!”金睛子大喊道。 “嗯?”她止住了话,有些讶异地看向金睛子,“这位执事,你……” “金睛子执事,现在是质询部分,你不是前席代表,照理不该发言的。更何况,乌河城的发言已经结束了。”另一位主会者起身对金睛子说。 可既然都出声叫停了,她多少得说些什么才行,不然他们岂不是更丢脸了吗!思及此,金睛子干脆闭上了眼睛,不管不顾地说道:“苏执事还没说完!你们都没理解他的意思!他……看似在说,大家都累了,想早点做决定把会议开完,但实际上,他是有言外之意的!” 周围一片寂静,金睛子不敢睁眼看众人的表情。她竭力搜索着接下来的言辞。苏诩那根本不存在的“言外之意”到底是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言下之意就是……你们说,我们开了这么久的会,很可能还要拖到更久,是为了什么?” 她忽然就知道该说什么了,言辞流畅地说了下去:“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签出一个二十四城协议,送到州府,让他们把我们的协议写入州律,推广到整个征州吗?如果州府那里通不过,我们的协议岂不是只能止步于我们二十四城之间?” “那又怎样?”前席上有人问,“协议又不是非要被写入州律不可。” 金睛子点点头:“诚然如此。但大势所趋,州律总有一天会补全这类意外事故责任认定的内容,就算我们不把协议送上去,只要这个律法漏洞存在,他们就总有一天会补上。到时候,等州府自己制定出了新的规定并写入州律,而新的州律又与我们的协议冲突的话,我们的二十四城协议就会被州律给覆盖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大家辛辛苦苦制定的二十四城协议就没用了!我们的这个会议也相当于白开了!” 换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剧烈的心跳,金睛子换了稍微和缓了一些的语气:“所以,为了让我们这次的会议多少有点意义,我们必须尽可能做出适合整个征州,迎合州府思路的决议。那么什么是州府最可能做出的决议呢?让最近出发城负责。” “对,让最近出发城负责。”苏诩回过了神,大声嚷嚷起来:“州府最在意的就是什么城际平衡,刚才我们在回答质询的时候也解释过了,数据表明,让最近出发城负责在比例上就是最公平的选择。你们说如果让飞舟所属城或者驾驶员所属城或者目的城负责,那像藏月城这种飞舟多驾驶员也多,同时还是热门旅游城市的大城会答应吗?藏月城背后的上隐门会答应吗?要是上隐门不答应,我们自说自话地做这种决议有意义吗!……” 在苏诩呱啦呱啦唾沫四溅地充分运用排比和反问增强语势的时候,金睛子却悄然坐下了,隐身于人头攒动的众席之间。“这下好了。”她语气欢快地对两位同僚说,“咱们也不算丢脸。” “你和苏执事配合得实在太好了!”俞冬至满脸肯定,连连点头。罗所思也激动地说:“先是假装出丑吸引大家注意,再是一举反击震慑全场……你们谒外执事,不愧是专业的!” 金睛子哑然,随后笑着摇了摇头。 就让大家这么以为吧,她还是不画蛇添足地多做解释了。 第二十一章 我不是工作狂(1) 嘉策二十四城会最终有了个令人满意的结局,决策通过了让最近出发城负责的认定,又是几天的细则制定后,二十四城协顺利推出。回到乌河城后,苏诩趾高气昂地把协议往狄枕星桌上一甩,冷哼一声宣称这全都是他的功劳。 金睛子早就对苏诩这种揽功行为见惯不怪了,呵呵呵地干笑着,等苏诩走后才告诉狄枕星事情的全部。狄枕星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每当苏诩给自己邀功,就有至少一半的话是在胡说。金睛子,真是辛苦你了,当初还让苏诩来指导你这个后辈,没想到现在他自己更像个需要时刻关照的后辈,你倒像是他的前辈了……” “过誉了,狄堂主,过誉过誉了!”金睛子摸着脑袋哈哈大笑,而为了表示自己的谦虚,金睛子总得给苏诩说几句好话不可,“我只是个普通人,苏诩那才叫真正的鬼才,只不过他发挥不太稳定,偶尔需要我这个普通人来保保底才行……” 狄枕星夸她如此急中生智力挽狂澜怎么能算是普通人,金睛子夸还是狄堂主指点有方用人有道;狄枕星又夸金睛子本就条理清晰出口成章,金睛子则夸狄枕星才是无人能够取代的英明堂主……两人快快乐乐地一通互吹,好几个来回后方才心满意足地散了。 把协议相关的工作处理完了后,金睛子趁月假回了凌意文宗——她已经连着好几个月没回去了,从上个月起金霁月就开始给她连环轰炸传讯符,非说想她了让她下个月必须回来。这倒是让金睛子觉得很诡异,因为金霁月从来不会说这种肉麻之语,更何况,就连以前金睛子在千华门连住了好几年的时候,金霁月都没有流露出一点想念她的意思。 事出反常必有妖。金睛子嘀咕。金霁月不会是想找自己借钱吧? 回宗门后她先去生息阁找了朝谕,一边撸着他那只起名叫大妙妙的兔子一边问他金霁月最近到底怎么回事。“你别担心,好事,好事。”他边往小池塘里洒鱼食边说,“就是她不让我泄密,非要亲口告诉你不可。” 金睛子愈发好奇了,放下兔子跑到池塘边:“到底是什么好事,嗯?修为进步啦?”她算了算金霁月的岁数,又觉得距离下一个境界还太早,重新思考道,“难道是……恋,恋爱了?” “你可真能想!自己问她去吧。”朝谕把剩下一撮鱼食扔进池塘,扭头笑道。 金睛子好奇不已地赶回秋声殿,却发现没一个人在。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殿前台阶上看了小半个时辰的书师父才回来。 “你回来了?稀客稀客。”师父看到她,显得简直有点讶异。金睛子摸摸脑袋:“前几个月工作忙,嘿嘿,就没有回来。” “你一个月有一旬的假期,难不成全在忙工作?你任职的那个乌河城这么破一点儿地,能让你忙到哪里去?”师父走上她旁边的台阶往里走去,轻飘飘搁下这一句话。“乌河城不破!”金睛子不高兴了,扭头申辩道,见师父没有停下来等她的意思,又赶紧从台阶上爬起来追上去,“最近工作确实忙,前一段时间一直在准备二十四城会,今年我们又在联系几个邻城做一个经贸旅游方面的合作项目,师父你看有对外合作就得有对外交流,有对外交流就少不了咱们谒外堂的事啦……” 想了想,又补充道:“师父你放心好了,道业我不会落下,文阵我也不是完全没练……” 师父摆了摆手:“你修炼一向勤奋,我从不担心。我就是没想到……秋声殿里除了石碧涵外,竟还会出第二个工作狂。” 不知道诸位读者是否还记得,石碧涵是师娘的名字。 “我不是!”金睛子下意识地反驳,“我……最近事情那么多,我总不能全推给同僚吧!况且我也没有像师娘一样把工作带回来做,这怎么能叫工作狂。” “反正我看你这样儿就觉得像。就算现在不是,以后八成也会是。”师父显然没听她的解释,自顾离去了,留下金睛子一个人在原地思考自己到底算不算工作狂。 “二师姐你回来啦!”忽听到一个异常高亢的声音,下一秒,金睛子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道冲撞在了自己身上,她动用上真元才稳住身形。 “无事不登三宝殿啊,金霁月,找我什么事?”金睛子好不容易才把金霁月从自己身上给扒拉开。 金霁月抗议说金睛子在恶意揣测她,然后终于换上了正常一点的语调解释道:“真不是坏事,二师姐,我想当面感谢你,请你吃饭来着。我当上正经的设计师啦。” “诶?” “说起来真得多谢你。你伪装设计师那段时间,拿我的稿子收获了不少改进意见,还替我向性灵真人和缱岚真人请教,要不然我连个学习的方向都没有。”金霁月认真地说,“这几年我一直在改进自己的设计,上个月,我被‘清赏’选用为正式的设计师了!” ‘清赏’是什么?一个服装品牌吗?金睛子猜测。然后她便在金霁月絮絮叨叨的叙述中了解到,这确实是一个服装品牌,只不过……比较小。确切说来,只是一个刚刚起步的作坊。雇用金霁月的是衣坊的创始人也是唯一的经营者,一个来自六世家之一呈扬贺家的女修,姓贺名子怡道号雨夜子。 这位贺子怡的修为其实也只有筑基后期。按理说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女,她在结丹前,甚至可以说在结婴前,都没有什么自立门户的必要。但她从小就有一个开衣坊的理想,因此,设计天赋平平也罢,没有经营经验也罢,她就是固执地想要快一点实现它。目前为止,她并不缺钱,创立衣坊的过程中需要用到钱的地方她都努力地解决了,比如在炎州晴岩城租下一间带有工作室的店面,比如定下了“清赏”这个店名并在店面前挂上了这两个花体大字,再比如雇用了真正懂设计的金霁月。 金霁月有设计天赋却缺乏施展才华的平台,贺子怡有钱与梦想但没有真正懂行的伙伴。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女修可以说是一拍即合,初次见面就一见如故地给对方开了很多空头支票。金霁月猛吹自己的设计水平和发展潜力,贺子怡大谈“清赏”的业务规划和收入前景。于是事情就这样敲定,金霁月先为清赏设计几款能充分展示其品牌风格的衣着,然后贺子怡就会拿着设计稿去找合适的成衣厂家,先做出几套来摆在店里看看效果再说。如今金霁月的设计稿已经被交到了成衣厂那里,趁着这段空档时间,贺子怡又跟金霁月商量了许多品牌定位方面的话题,并一点一点完善着店面的装修。 “所以,我现在是个正经的设计师啦!”金霁月自豪地说。 希望这家小衣坊一时半会儿不要倒闭才是。金睛子暗暗为金霁月捏一把汗。 第二十一章 我不是工作狂(2) 傍晚,金霁月兴高采烈地去悉宁城请金睛子吃了顿饭。酒饱饭足地踏上归程时,她们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下起了雨。“啊,雨季到了。这段时间一直在下雨。”金霁月边戴上雨冠边说。 天边划过一道裂痕状的闪电,随后是隆隆巨响。“呦呵,还是雷雨呢。”金霁月望着闪电刚才转瞬即逝的那块天幕,歪着脑袋说。 金睛子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在《乾坤大界史》上读到过的关于雷电的故事,对金霁月说:“金霁月,你知道吗,道统时期的时候有人在雷雨天飞上云层,想要研究雷电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啊?那人活着回来了吗?” “修为掉了不少,但还是活着的。”金睛子和金霁月互挽着手走进雨幕。尽管各自的雨冠在她们周身环绕起了一圈干爽的空间,但因为雨声和雷声太大,金睛子还是特意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真想不通,那人为什么要没事找事,上赶着去挨雷劈呢?渡劫的时候挨的雷劈难道还不够多吗?” 金睛子想了想:“是因为好奇吧。雷电的力量那么强大,你想想,要是我们修士研究清楚了雷电的力量,学会了控制它,那后世的修士岂不是再也不用度雷劫啦?说不定雷电还能像灵气那样被用作一种能源呢。” 金霁月笑了:“二师姐,这是你的小说构思吗?就算作为小说构思,也有点不现实吧。雷电是天道的武器,多少修士都是死在了雷劫之下,天道的武器怎么可能被我们修士收为己用呢?” “……我只是随便想想,你不用那么认真地寻找我的漏洞啦。”金睛子讪笑着说。 她们走上即便是在雨幕中也依然灯光璀璨热闹非凡的文士街。左手边的一家书画铺子里,店员正站在台阶上操纵着灵气给店铺二楼的屋檐挂上新的花灯,从那花灯稳定明亮的光线就能看出来,它的光源并不是蜡烛,而是一团由特殊阵法不断聚合又不断被转化成光线的灵气,以此为光源的灯也就是大家常说的“气灯”。果然,只有灵气才是修仙界最重要的能源吗。金睛子想。说起来,就算说修仙文明是被灵气催生的也毫不为过。鸿蒙时期的第一批修仙者发现了这种时而在天地间游丝般沉浮,时而又汇聚为排山倒海之势的奇妙力量,将其化为己用,这才有了不同于凡人的修士。有了越来越多的修士后,这个自由、逍遥、危险却精彩的修仙界才悄然成型。凡人的世界之所以有如此多的局限,不就是因为凡人的体质与灵气不合,导致他们无法利用灵气,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利用畜力和蒸汽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能源决定了文明啊。 “金霁月,”金睛子注视着街道两边五光十色的气灯,轻声道,“你说,要是灵气和雷电颠倒一下,会怎么样?” “啥?你说啥?”金霁月听不清。 “灵气,让灵气变得不可捉摸。那个世界的人都像凡人一样感知不到灵气的存在,都没有修士的体质。但是他们却能有掌握雷电的天赋!”金睛子大声宣读着脑海中最新的想法,“你说这样的世界会是怎么样的?雷电会催生出一个什么样的文明?” “那么这个世界就不能有‘天道’存在啊!”雨水变得密集起来,金霁月不得不一再提高音量,“没有天道的制衡,这个世界怎么能维持下去呢?” “有律法!我们不也有长生律、州律和城律吗?凡间的国家不也有自己的律法吗?”大雨中金睛子大喊起来,“并且,那个世界的律法应该比我们的要详细得多!比如,比如应该有律法规定不能诬陷诋毁他人,不能诽谤攻击他人,不然就要判刑!” “二师姐,那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就别耿耿于怀了!”金霁月听得出来金睛子话里的小心思。 “我没耿耿于怀!”不知不觉间,金睛子的眼神又开始闪闪发亮,“我想到了!那个像修仙界一样发达却要比修仙界平和得多的世界的立足根基,就是电!他们的电就是我们的灵气,我们用气灯,他们就用电灯。我们学灵气学,他们就学电学!” 这便是后来被金睛子用作自己第一个架空文阵素材的那部小说,《天道赋予凡间电》的由来了。这本小说本身的剧情也没太多可圈可点之处,事实上,比起小说,它更像一本世界观设定书。书中的世界没有修士,只有一个又一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凡人国度,反复上演着相似的历史故事,直到电的出现。 尽管书名显示电是天道赋予的造化,但其实在金睛子的设定中,这是一个没有天道之说的世界。凡人们在机缘巧合之下学会了利用电能,并用电力驱动金睛子身边需要灵气驱动的一切。他们在技术上变得和如今的修仙界不相上下了,但身为凡人的他们仍然需要面对生老病死的矛盾,并且,因为没有天道的制衡,想要更好推动文明的发展,凡人们必须制定更加完备的政治制度和法律体系,保护人们那些细枝末节的权利——对,诽谤在这个世界里是犯法的,绝对是犯法的! 在好几个月的时间里,金睛子睁眼闭眼都在琢磨这个世界的每一点细节,并且有信心自己可以在一年内完成这部作品。可惜仅仅四个月后金睛子潜心构思的状态就被打破,另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占据了她大部分的情绪和思维。 嘉策城的夕还主部死了。 第二十二章 唯一陨落的修士(1) 若夕还主部的陨落没有牵涉到乌河城,甚至直接牵涉到金睛子本人的话,这本不该是什么会让金睛子记挂到连作品的构思都一度中断的事情。可偏偏她死在从乌河城开往嘉策城的公交舟上,那公交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从空中坠落,乘客们身为修士,御剑的御剑,灵气护体的灵气护体,只有夕还主部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摔死了。最令人绝望的是,这起飞舟坠落最终被认定是意外事故,而根据去年制定的嘉策二十四城协,其责任应归最近出发城,也就是乌河城承担。 诸位读者不难想象当时的乌河城谒外堂该是多么无奈。归责于最近出发城本是他们的代表团据理力争的结果,没想到过了半年不到,他们自己中了头奖,被迫要承担夕还主部离奇死亡的责任。不过,在我们详细描述乌河城谒外堂的一片混乱之前,最好还是先了解一下在此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这些事情虽然看起来无甚特别,但在真相揭晓之前,谁都说不准里面是不是就暗藏着决定性的证据。 事情或许还是从头讲起比较好。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下甲子庚辰年七月,也就是嘉策二十四城会召开的两个月前,征州北部的包括乌河城和嘉策城在内的十来个城市决定开展一个提振当地旅游业的合作项目。这些城市有着共同的特点,都位于经济较不发达的征州北部高原地区,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旅游资源但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发挥好旅游资源的优势。比如乌河城,明明有着整个长生都罕见的完整度极高的古墓地,却因为总是做不好宣传,导致游客寥寥。古墓这种景点本来就很难宣传,搞得不好还会起到反效果。比如很多年前乌河城曾在公交舟上发布过这样的广告: “身陨道消碑诔在,松柏古墓等你来。” 配图是夕阳下的乌河墓一隅。淡紫的光线中,一个个墓碑错落有致地杵在那里,背景是黛落山黑乎乎的剪影。整张相片最妙的还是墓碑后不远处的墓园大门。那石门年代久远而挺立如初,不仅使相片形成了完美的三角构图,更好像在呼应广告语最后的“等你来”三字,告诉所有看到广告的人乌河墓永远敞开大门等你加入其中——呃不,是等你前来游览。 总之,既然不止乌河城有这样的困扰,那么大家就应该联合起来,通过一揽子旅游方面的合作项目吸引到更多游客,把他们的旅游资源都给充分盘活。于是“征北慢游线”计划就这样组织起来。这一计划以征北旅游城市人口密度低、生活节奏慢、风景宜人、景点无聊的特点为出发,旨在化劣势为优势将这些仙城打造成悠闲自在的世外桃源形象。一条贯穿所有计划城的路线也被绘出,按照这条路线游览,游客们可以把所有城市的特色都不紧不慢的感受一遍,并为每个城的经济都做一点贡献。 征北慢游线计划的实际工作当然比概述所展现的要麻烦得多。一次一次的城际会议、互相来访、邀请专家进行景点考察与开发,无一不需要多个城府部门的合作,而负责“一切对外事务”的谒外堂自然也脱不了身,次次都需要到场,协助双方的沟通,帮助传达一些山海堂的执事们讲来讲去讲不清楚的意思。金睛子也正是在这样的工作中又多次见到了那位夕还主部的。 她第一次来乌河城是在十一月,同嘉策城业部、地部、谒外堂的执事们前来商讨乌河城联合嘉策城在征北慢游线计划下进一步打造“清乌双璧”的种种行动细节。金睛子和冯拜庸副堂主参与了这次交流,先是要代表乌河城迎接嘉策城的代表团,正式的交流过程中还得坐在旁边认真聆听,交流结束后再用得体的礼节把他们送走。 金睛子其实并没有想到夕还主部也会跟着一起来,之前送来的来访人员名单里也没有她。那天中午冯副堂主和金睛子在城府门口一个一个跟嘉策城代表团寒暄,金睛子想着自己之前在城会上和夕还主部说过两句话,也算是认识她,便主动上前向她问好。 “哦,金睛子执事。”夕还主部认出了她。 “还真是没想到夕还主部您会来。”金睛子笑道。 “啊,是我自己临时决定前来的,没有提前通知你们,真是抱歉了。”她边随金睛子往里走边说,“我来这里没什么用,就是一时兴起,想来看看而已。还请你们多多担待。” 后来会间休息的时候夕还主部离开了嘉策城代表团的临时休息室,似乎是打算到外面透一口气。金睛子正好跑来取之前搁在临时休息室里的她的外套,告了声罪推门进去后,她听到里面的人正在谈论夕还主部: “……说起来,吴夕还为什么突然跟来?” “她不是一向自说自话吗?上回二十四城会的时候不也是,乱讲话,搞得老周下不了台。” 虽然人家根本没有避着她的意思,但金睛子也不愿意听这种闲言碎语,当下垂下了眼,加快脚步朝她挂在角落衣架上的外套走去。不过在她拿着外套走出门前,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又听到了这么几句: “听说让她来旁听是城主的意思。城主有意培养她呢。” “城主怎么不培养培养我啊,至少我不会在城会上乱讲话吧!” “有一说一,吴夕还确实很有潜力,只不过因为晋升太快年纪又太轻,有些该懂的她反倒不懂……” “还有还有,心高气傲!” …… 第二十二章 唯一陨落的修士(2) 十二月乌河城的的两次会议夕还主部都没有出席,取而代之的是嘉策城的地部主部。主部道号羲烨,是一个看起来很精干的男修士,一副做什么事都很积极的样子,就算只是听人说话,他也要第一个积极地前倾身体。金睛子没有参与那两次会议,但在城府里看到这位主部也觉得很奇怪。在她看来,虽然这些会议涉及到了很多地部的事务,但并不是特别重要,本不需要主部亲自出席,可羲烨主部不但出席了还如此投入,显得不像个主部,倒像个极力表现自己的新人。 “呵,十有八九是想晋升。”这是苏诩的高见。 哪怕也觉得羲烨主部积极得不正常,金睛子也一定要反驳苏诩:“你自己懒,就看不得人家努力!” 然而苏诩的看法还是被狄枕星证实了。参加了会议的狄枕星听到了苏诩和金睛子的对话,跟他们说:“苏诩这回猜对了,那位羲烨主部,看起来是想角逐嘉策城的副城主之位呢。虽然副城主之位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空缺,但这种事情,什么时候开始准备都不算早啦。” “可之前听嘉策城的人说他们的城主有意提拔那个政部主部做副城主呢。”金睛子说。 苏诩嚷嚷:“这件事明明是我告诉你的!” “嘉策城的政部主部?哦,那个吴夕还是吧,夕还主部。”狄枕星转着眼珠想了想,“嗯……不管怎样,就算城主真的想提拔她,也还只是个想法而已。在正式通知之前,别的主部也不是没有机会嘛……对,难怪羲烨主部那么积极,大概是夕还主部给他危机感了吧。” 金睛子再一次见到夕还主部是在一月底,正是她陨落的那一天。那天乌河城的洽谈颇为重要,嘉策城那边除了政部的夕还主部外,地部的羲烨主部和业部的主部也都来了,乌河城这边地部、业部主部都在场,他们政部的主部骊渊真人也来了,就连右副城主也来晃了一圈。不过他来得颇为多余,没帮上什么忙不说,还一脚踩到了夕还主部的裙子,只好尴尬地蹲下用术法帮夕还主部把裙子上的半个鞋印给清理干净,还连声说着对不起。 会议计划要举行两天,然而夕还主部在第一天下午的会议开始前却突然说有急事要回嘉策城了。本来她也不是非到场不可,再加上夕还主部那股随心所欲的劲儿众人都多少有点领教,便也都没说什么,任她回去了。因为是单独回去,夕还主部没坐代表团的私人飞舟,而是坐上了从乌河城到嘉策城的公交舟。夕还主部离开后两刻钟后,和金睛子一同参与会议的狄枕星突然收到了一条传讯符。她凝神查看片刻,脸色大变,立刻在乌河城的三位主部那里附耳说了几句。三位主部听到,一个瞠目结舌,一个怔愣许久,一个讶然捂嘴,在座的也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流,屏息凝神地望向两位主部。 “会议暂停。暂停。”他们的政部主部,骊渊主部挥了挥手。狄枕星请示地看了他一眼,骊渊主部点点头:“你说吧。” 狄枕星深吸一口气,语调凝重:“刚才接到消息,一艘从乌河城到嘉策城的城际公交舟坠毁在途中……就是夕还主部搭乘的那艘。” 嘉策城这边竟有人笑了出来:“她怎么那么倒霉!现在是打算回来继续开会呢,还是搭下一班公交舟回去呢?” “受伤没有?”有人看狄枕星神色不对,试探道。 “陨落了。” 片刻静默,随后会议室一下子炸开了锅。“怎么会陨落呢?不过是飞舟坠毁而已,夕还主部好歹也是个金丹期修士!”“难道飞舟不是普通的坠毁?实际上是爆炸了?”“飞舟爆炸也不至于把金丹期修士给炸死啊!”“等等,消息证实了吗?真的确定她陨落了吗?”…… “稍安勿躁,各位,还请听在下把话说完!”狄枕星的声音刻意经灵气包裹,响彻整间会议室,一下子压下了所有议论。议论平息后她又恢复了正常的音量:“飞舟坠毁是因为突然失去了动力,大部分乘客都安然无恙,只有夕还主部不知道为什么,既没有御剑也没有运起灵气护体,在飞舟坠落的时候被甩出直接落到了地上。虽然她的真身已经……摔碎,但从着装判断,再加上只有她一例伤亡,因此可以确定就是她本人。” 议论声再度翻起,坐在角落里的金睛子却怔怔地一言不发。实在是太魔幻太玄幻太奇幻了,这条突然被宣布的新闻。不久前还好端端与他们坐在同一张桌上的金丹期修士竟死于高空坠落,还摔得尸身破碎,跟个凡人一样!要知道虽然高空坠落非常危险,但修士有太多种方法自救了,根本不至于因此陨落。金睛子五年前不也经历了一次高空坠落吗?虽然她实战经验有限,应激能力也差,但好歹在在坠落时运起了灵气护体。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受了一堆伤在大济城住了两旬而已。但是直接摔死?摔得尸身破碎? “我们得去看看。”嘉策城的羲烨主部腾地站了起来,椅子被他起身的动作猛然挪开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太荒唐了,金丹期的主部就这样被摔死……至少我们得去现场看看!” 骊渊主部也起身抻了抻衣服:“嗯,我们也得去看看。” 刚才还端坐着讨论问题的在场将近二十人纷纷起身。已经走到门口了的骊渊主部皱了皱眉:“乌河城除了谒外堂的人随行外,其他人不要来了,人多了太乱。” “谁去叫两个交通堂和明则堂的人来。”骊渊主部补充。狄枕星冲金睛子看了一眼,金睛子会意,连发了两张传讯符,一张给明则堂执事罗所思一张给交通堂副堂主俞冬至——他们当时一起去的嘉策二十四城会,所以金睛子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在罗所思和俞冬至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后,一行人登上了嘉策城代表团来时乘坐的飞舟打算前往公交舟的坠毁地点。正当他们准备打开飞舟的防护阵法然后起飞时,苏诩忽然御剑蹿上了飞舟。 “等等,我也去!”他的语调难得脱离了平淡,显得很是激动。 第二十二章 唯一陨落的修士(3) “这是谁?”羲烨主部指着苏诩问。 骊渊主部显得有点尴尬:“这是我们谒外堂的人……”因为飞舟即将起飞,又考虑到这种麻烦的场合下多一个能来回斡旋的谒外执事也好,他也就没打算把苏诩赶走,只是以眼神示意他快点安静地找个地方坐下。苏诩便往金睛子和狄枕星对面,罗所思身边一坐。罗所思下意识地挪得离苏诩远了点,轻声嘟囔道:“你怎么突然来了?” “这么好玩的事,我能不来嘛?”苏诩微笑着搓了搓手,即便是那张帅脸此刻也显得有些猥琐。 “你说话注意点,小心被打。”狄枕星警告。 一刻钟后飞舟来到了失事公交舟的上空。金睛子频频往舷窗外瞟去,但因为舷窗外甲板的阻碍,除了天空她什么也看不到。直到飞舟下降到一半的时候她才看到事故的些许惨状:一些飞舟部件的碎片,零星的血迹。 坐在左舷的人忽然开始发出窃窃私语和轻微惊叫,然后所有人几乎都站了起来把脑袋都往舷窗上凑。苏诩也不甘寂寞地跳起来直接跑到了外面甲板上。他们的那个角度能看到夕还主部的尸体了,从他们那副或是惊恐又猎奇的样子判断,应该很是恐怖。金睛子没有凑上去看,她以前连具尸体都没见过,一想到马上要去见一具血肉模糊的碎尸,一时间心跳加快,简直感觉有点恶心。 ——不,其实她是见过尸体的。母亲下葬前她不是见过她最后一面吗?不过那段记忆太过久远,当时的母亲具体是什么样子她早已记不得了—— 金睛子胡思乱想。 飞舟着陆了,停稳了。苏诩晃晃悠悠地从甲板上回来:“真挺恐怖的哦,那个尸体。”他几乎有些得意洋洋地说,“全都是血,还有尸块……” 狄枕星叫他闭嘴,态度放严肃点。“不会是怕了吧,狄堂主?没见过这种血腥的场面?”苏诩把声音放轻了点儿,态度却一样挑衅。见狄枕星不打算理他,他又转向金睛子:“金睛子,你怕不?” “……还行,一般。”金睛子随口敷衍。 “这种场面,你没见过吧?满地都是血,我告诉你,整个人都被摔碎了,内脏就甩在旁边……” 金睛子赶紧跑上去拉住狄枕星的胳膊,狄枕星严厉地呵斥道:“苏、诩!这是很严肃的场合,你要是只是来看热闹的,现在就给我回去!”苏诩被她这么一骂,终于消停了,摸了摸鼻子:“唉,反正你们看到就知道了。” 金睛子本来就有点害怕,被苏诩这么一闹,愈发觉得不敢看。但她还是竭力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走下舷梯,目光正常,非常正常地环视了一圈。不过在接触到一片猩红颜色时,金睛子还是很不争气地赶紧闭上了眼,根本不给自己的双眼聚焦细看的时间。 “啊。”她听到狄枕星意味不明的声音。 只是一些血肉而已。妖兽的血肉她不是也见过吗?上回在运微山狩猎的时候,她不是也亲手处理过一些猎物吗?都一样的,血肉而已。 金睛子给自己快速做了一点心理建设,然后孤注一掷地睁开了眼。 其实并没有她之前臆想中那么恶心,至少从现在这个距离来看是这样的。平坦的荒芜苔原上残雪块块,中间夹杂着一些猩红的色调和乱扔的垃圾似的飞舟残片。金睛子最惧怕的“尸块”也是有的,只不过因为摔得太烂,已经不太能辨得清器官和部位,糊成一团的反倒看起来没那么恐怖了。边上那艘失事的飞舟保存得倒是比尸体完整,虽然掉落了很多碎片,但主体大致还完好,从远处看也看不出是一艘失事的飞舟。 天上还有一些御剑的人凑在附近,不知道是失事飞舟上的乘客还是闻风而来的路人。其中一个朝他们飞来,介绍自己说她是那艘失事公交舟的驾驶员。这位驾驶员是个金丹初期的女修,大概是因为紧张,一说起话来声音就抖个不停: “是城府的人吗?我是乌嘉线的驾驶员……我也不知道这飞舟怎么了,忽然间所有的动力都停了,就连应急能源也没有发挥作用,然后,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了,我就告诉乘客飞舟失灵了,快点逃,我自己也御剑出了飞舟,大家都只顾着自己,等我们发现那个人的时候,那、那、那那那个人已经摔在地上了,都是血。有人说那是嘉策城的主部,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肯定有问题……我叫大家先不要走,也不要去碰那个,那那那个人,然后我马上就往上面通知……我真不知道怎么了,我上任没多久,但是,肯定不是我操作的问题,我之前从没出过错……” 好不容易说完这番话的驾驶员看起来都快晕厥了。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成功让一船的乘客不走开不乱碰,乖乖等在旁边的?金睛子很是怀疑。真的会有人听这家伙的话嘛? 很快她就知道了乘客们听的并不是这位驾驶员的话,在这起意外中维持秩序的另有其人。那个人此刻正和他的同伴一起缓步走上前来。金睛子愣了一下,认出了对方,走上前行了个平辈礼: “居清道友,上一次见还是在运微山吧?” 盛居清双手插在上衣两侧口袋里,闲闲地嗯了一声。 第二十三章 扑朔迷离(1) “我们觉得事出蹊跷,不是意外那么简单,想到城府可能需要调查,就帮那个驾驶员把乘客都集中起来,请他们暂时不要离开或破坏现场。现在有的乘客还在那飞舟里——里面的舱室倒没摔坏,还能坐人——有的,喏,御剑在天上。”盛居清对几位主部说。 “这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单纯的意外。”盛居清的同伴说。盛居清的个子已经比金睛子高了半个头,他的同伴竟比他又高了半个头,高大的体型加上沉稳的声线让他看起来非常可靠:“但凡是个修士,就算是个炼气期修士,再反应不及也不至于一点反应都不做。而但凡她在坠落时多少做了点应对,就算最后还是摔死了,也不该摔成这样,我是说,只有毫无作为才会这样摔死,不然她至少也该有个全尸。” “这是我的同门,贺深明,深明真人。”盛居清介绍,“凭川殿文曦子真君一脉朗郁真人座下三弟子,出身呈扬贺家。” 贺深明把双手交叠起来,庄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呢?”一旁晃来晃去的苏诩伸长了脖子问盛居清。 他不认识凭川殿代殿主的独子也就罢了,至少等几位主部说过话再问吧!金睛子扶额,有时候她真觉得苏诩明明比狄枕星的资历还要老几年却迟迟得不到提拔是大有原因的。 “我也是凭川殿门人,姓盛名居清,道号同名。” “嗯?你是外门弟子吗?”苏诩问。 金睛子真替他觉得丢脸。人家不介绍自己具体的脉系和师承是因为觉得无需多言,苏诩倒好,把人家当外门弟子!好在狄枕星赶紧把苏诩拉了回来:“居清真人是凭川殿代殿主华章真人的独子!”她的语气简直有点恶狠狠的。若不是顾及着这么多人在场,肯定又要骂苏诩了。 盛居清没理苏诩,淡淡地看向几位主部:“几位主部看,接下来怎么办?” “查!彻查!”羲烨主部叫得最响,“我们嘉策城的主部怎么能就这么死了?怎么就在从乌河城回嘉策城的途中莫名其妙死了?这是政治事件!这是政治谋杀!” “羲烨主部这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我们自然会彻查,但这还没开始查呢,你就把锅扣在我们乌河城头上是在干什么?”乌河城的业部主部喝道。 嘉策城的业部主部连忙替同僚道歉:“羲烨主部心急之下一时失言,还请各位见谅。” 骊渊主部则开始思考眼下的处理办法:“当务之急,一个是安顿好那些乘客,一个是抓紧时间调查现场。呃,俞副堂主,麻烦你去检查一下那个飞舟,看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谒外堂的几位,去安抚一下乘客们的情绪,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线索。罗执事,麻烦你检查一下这些……呃,尸体碎片。” “嘉策城交通堂的人一起去检查!谒外堂的也和乌河城谒外堂一起去!剩下的执事去检查尸体!”羲烨主部大呼小叫地吩咐了一通。 “主部,我们是业部的,检查尸体这种事,咱们不会啊!”两个执事哭丧着脸说。道祖垂鉴,他们业部主管的是商业贸易,经济调控,真对付不来这种血淋淋的场面。 “可现在除了你们还有谁?难不成让我们几个主部去吗?”羲烨主部厉声道。 “你们不就是对我们乌河城不放心吗?那就让那两个执事跟着我们明则堂执事一起去,监视着我们的人好了!”乌河城业部主部冷冷地说。 这时罗所思弱弱地说:“诸位主部……我也只知道法律方面的事,检查尸体什么的,我也不、不会啊……”她听起来都快哭了,不过并没有人搭理她。 “什么监视?我们只是想出力而已!”羲烨主部听了骊渊主部的话,跳了起来。狄枕星看两位主部之间愈发剑拔弩张,连忙凑上去缓和气氛。 “我晕血啊……”罗所思可怜兮兮地四下张望,指望有谁能听她的话,别让她去那血糊糊的地方了。 “我去我去。”苏诩跃跃欲试,“这也怕?这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那就你去。”骊渊主部摆摆手,“还有人想去吗?” “金睛子跟我一起来吧。”苏诩有意要看看她害怕的样子。他调笑地看向金睛子。 “那就金睛子。”骊渊主部随口说,“好,乌河城这边有两个了,嘉策城,你们出不出人?” 嘉策城的两位业部执事推诿良久,最终还是无奈接受了任命,不得不跟着一起去检查尸体。 “你实在怕的话,我们可以请主部换人哦。”苏诩颇有兴致地朝金睛子眨了眨眼。金睛子确实对检查尸体一事有些抗拒,但更抗拒苏诩用这种挑衅的语调对她说话,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朝那块血肉模糊之处走去。苏诩哼着小曲跟上,嘉策城那两位倒霉的业部执事互相搀扶着走在最后。 夕还主部的尸体正好摔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导致本该因为高空坠落而支离破碎的尸体更加支离破碎。那件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了的衣服粗粗包裹着她寸断的肢体,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尸块抛落在外,比如她的四肢末端和因为正好砸在岩石上而喷溅开来的内脏糊糊,再比如那迸射的白花花的脑浆。 打定主意不能表现出任何怯懦后金睛子确实发现自己之前低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愈发浓重的血腥味中她冷静地审视着随着脚步的前进而越来越密集的组织液,组织块,还有似是从死者的储物袋里掉落出来的种种杂物。视觉接收到残雪上这些鲜明的颜色,大脑无动于衷地分析着图像中传递的信息:这是肉,这是丹药瓶的碎片,这是断裂的玉简,这是飞散的符纸,这是,嗯,脑袋。 此前一直被强行压抑下来的恶心被这颗七窍流血的头颅猛然唤起。夕还主部的面孔,此刻在层层铺染的色块上以一种极其戏剧性的形式呈现在了金睛子的眼前。那面孔曾微笑着与金睛子交谈着得体的话语,如今却狰狞地浸染于粘稠的血液、脑浆、血液和脑浆的混合物中。这是人。金睛子恍恍想起。不是单纯的血肉,不是单纯的秽物,这是一个死掉的,碎掉的,和自己一样的人。 奇异的腥味熏得金睛子在短暂的几瞬间陷入了一种恐怖的梦幻。那腥味不是单纯的血腥味,还包含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味道,闻起来像脑浆,像腐坏,像死亡。 金睛子后知后觉地有点想吐。 第二十三章 扑朔迷离(2) “额,好恶心。”就连刚才一直显得无所畏惧的苏诩也发出了这样的感叹。金睛子回头一看,那两位嘉策城的业部执事一个紧闭着眼不肯睁开,一个用袖子严严捂住口鼻,目光稍微往地上游移一下,随后便坚定不移地朝向了天上。见大家都这幅样子,金睛子反而壮起了胆,尽可能屏弃了头脑中喷涌而出的那些除了加剧恐惧外别无他用的幻想与修辞,捏着鼻子仔细查看。 能看出些什么来?金睛子也不知道。表情惊恐,说明她死前非常恐惧?废话,谁掉下来不恐惧? 她扫视了尸体周围一圈,也没什么特别的,除了身体碎块之外就是乾坤袋里洒落出来的杂务。玉夹,仙籍牌,飞剑——飞剑是罗盘牌的,款式和金睛子的上一把飞剑颇为相像呢。 “她是想御剑吗?”苏诩指着那把飞剑说,“正好掉在她手边,不是巧合吧。说不定落地之前她一直抓着飞剑。” “不可能!”金睛子反驳,“要是掉下来的时候就把飞剑抓在了手里,她为什么不御剑飞走?肯定是没来得及拿出飞剑,飞剑是她落地的时候从乾坤袋里掉出来的。” “你看,你看看,她身边还掉着符纸呢!”苏诩往地上指了指,“我估计是御符,她落地之前想往身上拍御符保护自己,但不知道怎么没起作用。” 金睛子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哪儿啊?我怎么没看到符纸,明明都是血。” 苏诩把手朝尸体的腰部伸去,捏起一张浸着血的符纸就戳到金睛子面前,一边抖着符纸一边说:“这不是符纸?你再仔细看看,这符文,不就是御符?” 苏诩把符纸上的血抖得到处都是,金睛子连忙后退了几步,无奈地说:“行了行了,我看见了,你把它放回去成吗?” “哼。”苏诩挑挑眉,把符纸放了回去。 “她都把御符拿出来了,难道还来不及催动灵符?我以为她是反应不及,还没拿出飞剑或御符就摔死了。”那个一直捂着眼睛的业部执事手指分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我说,这就跟那飞剑一样,是她落地的时候从乾坤袋里摔出来的,只不过正好掉在那里而已。”金睛子说。 苏诩又哼了一声:“飞剑正好掉在右手边,两张御符正好掉在腰间,旁边正好没有别的乱七八糟的符纸,说是正好掉在这些位置的,你自己信?” “我承认,确实有点牵强,但没有别的解释啊。”金睛子一摊手,“你倒是说说,夕还主部及时掏出了飞剑,往自己身上拍了两张御符,然后是怎么摔成这幅样子的?” 这回苏诩也不能直接提出合理的解释了,搔了搔脑袋:“难道是……她中途决定不自救了,没有用飞剑,也没有催动灵符,打算自杀?” “你看她是会突然自杀的人吗?”金睛子逼问。 苏诩摸摸鼻子:“这可说不好,很多人,是吧,看起来一切正常,实际上内心充满了孤独和压抑……搞不好她就是这样。” “牵强!”金睛子之前被他怼得憋屈,现在逮着机会就要用恶狠狠的语气回敬他,“前途大好的年轻主部一时兴起决定自杀,你自己信?” “夕还主部不像是会自杀的人……”后面一位业部执事嘟囔,“她看起来总是很乐观的样子,虽然我对她也了解不深,但我就是觉着不像……” “算了,先再看看旁边这些东西有什么异样的吧,说不定还有线索。”金睛子踮着脚呼吸了一口高处较为清新的空气,然后又认命地蹲下身仔细检查起来。 他们把周围散落的东西和还留在夕还主部乾坤袋里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不过除了之前发现的手边的飞剑和腰上的两张御符有点儿可疑之外,别的都没什么不寻常的。他们把这个结论汇报给了几位主部。此时去调查飞舟的交通堂的那些人也回来了,说那飞舟一切正常,他们没看出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还会自己掉下来?”羲烨主部跳着脚骂,“我看有问题的是你们这群执事!” 嘉策城的业部主部说:“他们毕竟只是交通堂的执事,不是专业的飞舟检修工,还是找检修工再来看看吧。” 俞冬至很是不忿:“几位主部,我当年也是从交通堂的技术人员做过来的,检修工检查飞舟,我还检查检修工的工作呢!虽然已经好久没有做过技术工作了,但看还是看得来的……” 骊渊主部安抚他道:“俞副堂主,我们相信你们交通堂的能力,只是这件事实在太过离奇,觉得难以置信也是人之常情。飞舟的这些技术问题,我们行外人也不懂,但之前那个驾驶员不是说是飞到一半突然失去了全部动力吗?你们有检查过飞舟的动力源吗?” “我们重点检查过动力源,主能源的聚灵阵和储灵石都一切正常,备用能源也没有问题。”俞冬至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飞舟,“我们试过了,现在的动力源可以正常发动,若不是飞舟坠落时摔坏了一部分,现在该是能正常运作的才对。” “太吊诡了!你们难道是想说,一艘正常无比的飞舟,突然间失灵坠落,现在又恢复正常了吗?”羲烨主部的声音变得尖厉起来。也不能怪他大惊小怪,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跟他一样震惊,只不过没有表现得那么明显而已。 “会不会是驾驶员操作失误?”骊渊主部沉吟片刻后提出。 嘉策城的交通堂执事替俞冬至回答了:“所有公交舟上都有专门记录驾驶员操作的仪器,我们查过了,驾驶员的操作没有问题。” 几位主部面面相觑。 “咳咳,等询问乘客的几位执事回来再说吧,说不定他们有什么新发现。”嘉策城业部主部笑了笑,试图缓和一下这尴尬的气氛。 差不多一刻钟后,狄枕星和嘉策城的两位谒外执事回来了,身后还跟着盛居清和贺深明。“那两个人怎么跟来了?”金睛子听到有人嘀咕。 但他们也不好赶人家走。这二位来头不小众所周知,之前帮助维持了事故后的秩序也是事实。现在人家乐意在边上看着,就只好随他们去,只要不妨碍到正常工作就行。 狄枕星走到几位主部近前,开始汇报他们收集到的信息。大体就是说夕还主部在飞舟上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只是一直托腮沉思,神情有些焦虑。 这只是个概述,狄枕星原本的汇报其实非常详细,不过大部分细节看起来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焦虑?她有什么好焦虑的?”羲烨主部叹了口气,“越来越乱,这件事。” 金睛子说:“羲烨主部,夕还主部走之前不就说她有急事吗?” “对,我觉得她所谓的急事可能就是关键!”苏诩大声说,“你们有谁知道她具体要去办什么急事?她总该对谁说过吧!” 嘉策城的几位主部和执事都摇摇头,谁也不知道那所谓的急事是什么。当时夕还主部说有急事要回去,他们只当她不知怎的不愿意在这儿开会了。夕还主部有时候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这他们早已习惯,因此也没有人想到问她那“急事”到底是什么。 “她总有亲近的亲人或朋友吧!”苏诩挥着手发表高见,“去问一下就好啦,说不定就是她亲近的人叫她回去的。” 这确实也是一个调查的思路。嘉策城的三位主部互相点了点头,商量着一会儿就回去查一查夕还主部的亲朋好友有没有什么线索。 几位主部在商量事情,其他人或是沉默不语或是三两议论,金睛子发现盛居清正伫立在一边,觉得不能晾着他,于是对他说: “居清道友,说起来你二位来征北所为何事啊?不知道这起意外是不是耽搁了你们的行程?” 他似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金睛子在对他说话,迟疑着回过头:“哦,没有,我们只是来游玩而已,行程不紧,所以倒也不算耽搁——这儿不是有一段什么‘征北慢游线’吗,我们就是在沿着这个走。今天刚游完乌河墓。” 虽然征北慢游线的策划还没有完成,但却早就开始试运营了,没想到一个未完善的旅游路线策划竟能把这尊大佛吸引过来。 金睛子跟他聊了聊乌河墓,然后随口问了一句:“凌少殿主最近还好吧?” 盛居清脸上牵扯出一个无奈的微笑,贺深明替他回答:“她自然好得很。”但金睛子怎么听都觉得他声音里有点儿阴阳怪气的味道。她只能理解为凌潋又干了什么让人敢怒不敢言的事,只好呵呵一笑,转移了话题。 一番没有结论的讨论和推理后,几位主部终于意识到这起事故不是光等在这里“找线索”就能解决的。于是只好打道回府,临走前又吩咐几位乌河城的执事把这里收拾一下。所谓收拾主要包括把破烂的飞舟拖走,把夕还主部掉落各处的遗物收起来,记录在案后送还给嘉策城,顺便再把这里打扫一下。主部们走后半个多时辰,执事们完成了这里的工作,于是也各自御剑回到了城府。 和狄枕星一块在办公室里抱怨了一通今天下午的工作有多么离奇,多么累人又多么恶心,又紧赶慢赶地研究了一下他们对这起事故该拿出什么样的外交策略后,下班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谒外堂众执事三三两两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走出了办公室。金睛子因为在整理今天的工作情况,走得晚了些。当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她和苏诩两个人了。 “怎么还不走,你今天?”金睛子随口问道。 苏诩悠然斜靠在椅背上,往嘴里扔了颗丹药,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啊,刚才在回想今天的事,想入神了。做执事那么多年,总算碰到一件还算刺激的事了。” “你吃什么丹呢?”金睛子凑过去看。 苏诩晃了晃瓶子:“没什么,普通的小珠子而已。” 小珠子是最普通的丹药之一,有补充少量真元,滋养经脉、丹田的作用,因为尺寸很小,颜色米白,形似珍珠,所以被叫作“小珠子”。这种丹药作用温和,口味清甜,价格便宜,所以也可以拿来当零嘴来吃。 但问题是,苏诩拿着的这个丹药瓶子…… 金睛子大步上前,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丹药瓶子,低声道:“苏诩,胆子够肥啊,夕还主部的东西,你不上交归档,还敢据为己有?” 第二十四章 天降大锅于斯城(1) “喂!你干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丹药!”苏诩欲把丹药瓶夺回,金睛子往后一躲,接着道:“这个瓶子的款式跟夕还主部身上其他丹药瓶的款式一样,你以为我瞎?” “又不是只有她才能用这种瓶子!” “以前也没见你用过这种瓶子,今天你才突然掏出来,骗谁呢你。”金睛子一手捏着丹药瓶一手叉腰,“不止一瓶吧,苏诩,嗯?” 苏诩不抢了,嘟囔道:“你想要就拿去呗,一瓶小珠子而已。” “再小的东西也不能任你乱拿。”金睛子义正辞严地说,“这件事故疑点重重,任何一个小物件都可能成为关键的线索——苏诩,你到底拿了多少东西?赶紧拿出来,我们偷偷补录到单子上,这件事就算了。” 苏诩瞪着金睛子,金睛子也瞪着苏诩。两相瞪视之下终究是金睛子的气焰占了上风,苏诩烦躁地扶额道:“行行行,你补录去吧。”话毕,他不情不愿地打开了自己的乾坤袋,一瓶一瓶地把丹药排到桌上。大大小小的丹药瓶一共有五,除了金睛子手里那瓶小珠子比较普通之外,别的无一不是上品。“你行啊你,拿这么多!”金睛子嘲讽道。 苏诩显然心情很差,垮着脸说了一句:“我走了,你爱怎么办怎么办吧。”说完就溜出了办公室。 金睛子一边收拾着苏诩掏出来的五瓶丹药一边暗骂苏诩不靠谱,然后来到了明则堂那边想看看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丹药混进今天他们捡回来的别的东西中,顺便再在物品单上补个几行。可惜明则堂的人已经尽数下班,把门窗也都锁得紧紧的了。算了,还是明天再来吧,大不了就直接告诉他们说这几瓶丹药被无意间遗漏了,堂堂正正让他们给补上去好了。这么想着,金睛子便把丹药暂时收进了自己的乾坤袋,然后驾驶着自己的飞舟回到了家中。 一整天的疲惫让金睛子只想好好休息,于是她惬意地泡了个热水澡后就把自己裹进了被子,打算在玉简上写一个时辰的小说后就倒头睡觉。写的正是那本《天道赋予凡间电》。她舒舒服服地窝在被子里,神识探入玉简组织着一个又一个词句,直到一张传讯符悄然悬停在了她的眼前。 看起来像是狄枕星常用的款式。她这个时候能有什么事?金睛子揪下传讯符,探入神识阅读起来。 传讯符的措辞看起来像群发,说的是坠舟事件的最新进展。夕还主部的死讯还没被正式通知出去,她的师姐朝启真人就气势汹汹地找上了门——朝启真人发现师妹的本命灯熄灭了,故而知道师妹遭到了不测。 其实按一般情况来说,既然夕还主部陨落在城外,不在城律的管辖范围内,死就死了,城府没有义务调查清楚她的死因。但偏偏事故发生在城府属的公交舟上,夕还主部作为嘉策城的执事,又陨落在工作时间内,事故看起来也很难解释成单纯的意外。如今朝启真人追着嘉策城讨说法,嘉策城又追着乌河城要讨说法,这样一来,乌河城想要甩脱责任就很难了。 总之,朝启真人在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紧咬城律中关于维护城府执事在工作中的人身安全一条不放,非要嘉策城做出解释不可。嘉策城又立刻把责任推脱给了乌河城,依据是几个月前制定的嘉策二十四城协议。那协议规定“当公交舟事故出现责任无法认定,又产生了一定损失的情况时,责任应由最近出发城承担”——乌河城据理力争才得到高票通过的结果,如今却反过来给乌河城打了一耙。 “明天嘉策城会过来跟我们商量事故认定和赔偿事宜,你们好好想想怎么办吧。”传讯符这样结尾。 金睛子捏着这张轻飘飘的传讯符,一瞬间觉得这玩意儿重于千钧。怎么,莫名其妙又变成他们乌河城的错了?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都没搞清,他们就要来谈赔偿? 好烦,明早再想吧。金睛子把传讯符扔到一边,又缩回了被子。可没等她再次把神识探入玉简开始写作,就又有一张传讯符闪现在了眼前。金睛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后重重叹了口气,摘下传讯符。 是尹怀筝发来的。今天是她月假的最后一天,享受假期最后时光的她没有直接参与今天的事件,怕狄枕星太忙又觉得苏诩不靠谱,于是特意找金睛子来问详细情况。金睛子给她说了一些后,她又突然问金睛子现在在哪里,想要当面来问问,免得明天跟不上大家的进度。 于是一刻钟后,尹怀筝坐进了金睛子的会客室。被迫从床上爬起来换上白日衣着的金睛子开始给她从头到尾条分缕析地讲述事情的每一个细节。说到一个不太确定的地方时,她还特意发传讯符去问了狄枕星。不过似乎细节再全面也无济于事,尹怀筝一会儿凝重点头一会儿垂眼深思,也正如所有亲临现场的人一样并没有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 狄枕星又发来一道传讯符,说比起探明真相,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想想明天怎么应对嘉策城的人。然后,大概是从上一封传讯符中金睛子的措辞里看出她正和尹怀筝在一起讨论此事,狄枕星问及她们俩现在在哪儿。 于是,又是一刻钟后,狄枕星占据了金睛子会客室里的第三把软垫椅,摇头大叹着如今形势严峻。 “嘉策城那边也就算了,我现在最怕的是,”她一坐下就说,“主部和城主他们又会觉得这一切全都是我们谒外堂的责任。唉,内忧外患,内忧外患啊。” 她们抱怨了一通,讨论起明天的对策来。但是无论怎么说都感觉自己占不到理。虽然这件事乌河城什么都没做,但但偏偏怎么分析都好像是他们的错。谈话一度陷入僵局,三位身经百战的谒外执事相对发呆。 “叫苏诩过来!”狄枕星一拍大腿说,“这家伙平时偷懒,在这种时候总该发挥点才智。” 又一个一刻钟过去后,苏诩也坐在了金睛子家的会客室,大摇大摆地翘着脚:“唉,少了我你们什么也做不了。”他以陈述事实的语气淡淡地说。 “苏诩,你的高见?”金睛子笑眯眯地问他。 “我哪有高见?”他冷哼一声,显然还在为那五瓶丹药生气。 “那就说说你的拙见。”狄枕星不耐烦地前倾身体,指关节叩了叩椅子的扶手,“嘉策城非说是我们的责任,你觉得该怎么回应?” 苏诩叹气道:“既然已经推脱不掉责任,就想想怎么止损。如果非要赔偿,至少拉着嘉策城一起。” “那我们就放弃转移责任,完全致力于止损了?”尹怀筝还有些不死心。 “想撇清责任,就得查明真相。问题是这真相一时半会儿是查不出来的。”苏诩说,“太离奇了!连个查的方向都没有!” “我看不像是意外。”狄枕星说。 “肯定不是意外,并且我觉得十有八九是他们嘉策城的人自己干的!”苏诩的声音渐渐变大,“他们那个地部主部,道号叫什么羲晔的,不是很可疑吗?他想当副城主,但忌惮夕还主部跟他抢,就设计把她杀了,完了自己还贼喊捉贼,说是我们的错呢!” “你小声一点!”狄枕星,金睛子和尹怀筝同时压低了声音说。嘶嘶的气声合在一起竟形成了协调的和声。“怎么了?”苏诩瞪着眼,“又没外人。这不是金睛子家里吗?” “你这乱讲话的习惯真得改改!”狄枕星指着他,突然间眉头一竖,生气了,“你替我们谒外堂出的丑,还不够多吗?今天下午认不出居清真人,还冒犯人家问人家是不是外门弟子。之前嘉策二十四城会的时候随便脱稿胡说,要不是金睛子救场,你让我们乌河城的脸往哪里搁?还有……” 她细数起苏诩的种种翻车现场。苏诩不乐意了,嚷嚷道:“哇,你们请我过来商量事情,我辛辛苦苦跑过来,结果尽听你们骂我……哪有这样的啊!” 狄枕星根本没听他说话,自顾说下去:“……总之任何猜测,只要还停留于猜测,就不是能搬上台面大声说的东西,表明你自己肤浅无知事小,误会了别人或者被别人误会了事大。谒外执事代表的是一个城府的对外形象,你得记住,你的一言一行在别人眼中都代表了乌河城的态度……”“行啦!行啦!”苏诩捂着耳朵大喊。 第二十四章 天降大锅于斯城(2) 他们重新坐下开始好好商量事情,这回商量的都是如何尽量止损。当他们终于商量出一个还算满意的结果,陆续谢过金睛子的招待并走出门外时,已经是戌正二刻了。金睛子懒得收拾会客室的那些茶杯,换上睡袍后就一头栽到了床上。 她手指往上一戳,一股细小的灵气上冲熄灭了天花板上的气灯。金睛子用被子蒙住脑袋,本以为自己已经疲惫到会瞬间倒头大睡,没想到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片黑暗中她回忆着今天发生的这一切,简直感觉有点不太真实。是真的吗,夕还主部忽然以这样离奇的方式死掉,乌河城又莫名其妙地惹上了大麻烦?是真的吗,本来都泡了澡换了睡袍躺在了床上,结果又爬起来和同僚们谈了一晚上公事?想想都觉得离谱啊。 她想赶紧睡着,觉得睡醒后说不定会发现这一切都是梦境。结果睡眠依然没有如期而至。金睛子叹了口气,坐在床上开始修炼。 第二天她拖着沉重的脚步照常提早了一点来到城府上班。金睛子只提早两刻钟到,但由于同僚们几乎无一例外都习惯踩点进场,所以她在办公室里通常会有很长一段独处的时间。然而今天,出乎金睛子的意料,隔壁两位堂主的办公室开着门,狄枕星正坐在里边。 “狄堂主?”金睛子在门口试探性地问道,“今天这么早?” “一宿没睡,哎呀!”狄枕星伸了个懒腰,“修炼了大半个晚上,见天亮了,不知道干嘛,就来城府了。” 金睛子走进她的办公室,顺手拉了把椅子在旁边坐下:“我也没睡好。修炼了一个半时辰,总算足够困了,半梦半醒间却总在眼前看到昨天……尸体的画面。” 狄枕星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为什么要死呢,她?” 金睛子有些莫名其妙。夕还主部显然不是自杀的啊,狄枕星何出此言呢?随后便听狄枕星接着以近乎自言自语的口吻说了下去,“我今年两百零二岁啦,入职的时候好像是一百五十二岁,算起来也有五十年了。五十年从一个普通执事混成堂主,其实还不错。我不指望能在短时间内再度升职了,但我想去一个大一点的仙城,就算在那里只能当一个副堂主,甚至普通的执事也可以。我想去一个大一点的仙城。” “大一点的仙城,眼界更宽吧?”金睛子不知道说什么,接了一句不太会出错的话。 “是啊。”狄枕星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靠在了椅背上,目光深远似在回忆什么,“大城市里的普通执事,比起小城市的堂主来,虽然级别及不上,但接触到的是更多的机会,交往的是更好的圈子,看到的是更大的世界……我想去大城市,从小就想。” 狄枕星说起她的经历,其实并不波澜起伏。她的父母都来自中型门派,她自己则特立独行地选择做散修。从小她生活在宁静的小城,筑基后开始独自云游四方才知道天下之大。决定去当执事说起来还是出于现实的经济原因,但真正做了执事后也多少有了些理想抱负。去到一个大城市的城府是不知何时就出现在她心中的一个目标,至于更遥远的未来,倒也没想,时候到了她自然会知道下一步梦想些什么。 “调任到大城市不容易,金睛子,尤其对我这样无根无基的散修而言。”狄枕星说,“这些年来我自认干得还算用心,希望有朝一日这些履历可以把我拉出征北这种小地方。以前我觉得这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夕还主部一死,我又有点儿没底了。在我的任上发生了这种悬案,好像无论怎么解决都是我们谒外堂的错。唉,谒外堂堂主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或许以后我该像李百闻那样换个部门?” “李百闻!”尽管早就知道李百闻之前也在乌河城任过职,但当狄枕星突然提起他的名字,金睛子还是下意识地叫出了声。 “啊,你不知道他吧。”狄枕星说,“李执事是你来的前八年调走的,好像是调到峨州哪个城的吏务堂当副堂主去了。唉,当时还真觉得挺遗憾的呢,他是一个很棒的谒外执事。若是现在他在这里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好办法来解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会解决的,狄堂主。”金睛子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好久才憋出这么一句。 但显然事情并不好解决。一大早,众人正忙着整理档案的时候右城主忽然大驾光临,沉着脸说他听闻了昨天的事。不过他具体的表述是这样的: “听说你们昨天招待的嘉策城政部主部返途中出了事,现在嘉策城闹到我们这里来要赔偿?” 虽然没有直说,但语气中全在暗示这一切麻烦都是谒外堂导致的。到最后他干脆这么说: “你们的工作不能再出错了。若是今天这事解决不了,扣工资是最轻的警示。” 放完狠话后右城主轻飘飘地走了。金睛子想着自己乾坤袋里那五瓶丹药,本来想今天就去跟明则堂说一声,让他们把物品补录上去的,但现在……她有点儿不敢……若是这件事传到了右城主耳朵里,不就又是一个谒外堂到处出纰漏的实锤吗? “夕还主部的遗物现在怎么样啦?”右城主走后,她找了个机会旁敲侧击地问狄枕星。 “今天一早就整理好单子送还给嘉策城了。”狄枕星说。 都送走了?那这五瓶丹药不是更没有还回去的希望了?金睛子有些不知所措。 没多久骊渊主部也来了。“右城主刚才过来了吧?”他问。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又道:“右城主最近也很忙,语气难免冲一点,你们别往心里去。” 果然还是骊渊主部比较通情达理。若是骊渊主部知道了他们昨天“不知怎的”遗漏了五瓶丹药,也不会怪他们的吧。金睛子宽慰地想。 没想到骊渊主部下一句话就说:“不过如今形势严峻,确实不容你们出错了。你们记住,任何的错误,哪怕是极其微小的错误,都可能成为我们的把柄。你们每多一点疏漏,我们就少一点胜算,所以请各位打起精神来,应对好这次事件,解决得好了自有奖赏,解决的不好……我就不说了,给你们留个悬念。” 好个悬念!完了,这回金睛子更不敢去还丹药了。 “狄堂主,夕还主部的遗物,会怎么处置啊?”主部走后,她又问狄枕星,语气中简直有一丝可怜巴巴的味道。好在狄枕星没有在意她的语气,告诉她说:“哦,夕还主部生前没有留遗嘱,就按照长生律的规定,一部分上交她的宗门,一部分交由她亲近的人处置。具体是个什么比例什么条件我也记不清了,但反正大致是这样。” 亲近的人?那个来给夕还主部讨说法的朝启真人算不算呢?她要是直接把五瓶丹药私下里还给朝启真人,不经过城府这边的程序,行不行呢?金睛子发着呆。 只有苏诩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嘲讽地笑着,对她轻声说:“干脆我们平分得了。” 金睛子下意识地瞪了他一眼。 她会把丹药还回去的,只不过……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第二十五章 合适的时机(1) 到底什么是合适的时机?金睛子也不知道。眼下她只知道自己快要忙疯,除了手头的工作之外什么都没心思想。他们费尽心思地与嘉策城讨价还价,应付对方如潮的指责之外还接待了几次满面阴沉的朝启真人——她虽然没想让乌河城赔偿,但总是很固执地想从他们那里知道自己师妹生前最后半天的每一处言行细节,坚信能从中找到什么线索。 而至于夕还主部那半天的所有言行,当时参与会议的狄枕星和金睛子借助着彼此的回忆早已经给她、给所有人讲了个清清楚楚。因为重复的次数太多,后来这一套说辞金睛子几乎都背下来了。夕还主部什么时候大概说了些什么话呀,什么时候蹲下身捡了个东西呀,什么时候站起来说有急事要赶回嘉策城啊,就算让夕还主部起死回生自己回忆也不见得能回忆得这么全面。 “所谓的急事,她所谓的急事到底是什么……”朝启真人每次听完她们的陈述都要蹙着眉喃喃自语。 城府后来把与夕还主部关系密切的人全都问了一遍,没有人知道夕还主部到底有什么急事。 “你们确定没有遗漏什么吗!”因为正如所有人一样做不出任何推断,所以朝启真人就老怀疑金睛子和狄枕星漏掉了什么关键的线索,语气里带着盛气凌人的怀疑。 狄枕星反复解释说她们两个全程参与了那天的会议,那些细节也都去向与会的其他同僚确证过,不太可能出错或遗漏。朝启真人依然咄咄逼人。金睛子灵机一动,转变战略打起感情牌来,柔声问:“朝启真人与夕还主部师姐妹,感情很好吧?” 朝启真人一愣,低下头颇带伤感地微微一笑:“她成为我师妹的时候才十四岁,我比她大八十一岁。师父在生活上管我们不多,她第一次御剑,第一次出门游历,考执事资格证,学驾驶飞舟,都是我陪着她……” “有这样好的师姐,真幸福啊。” “偌大一个修仙界,能毫无保留信任彼此的,不多啊……”她越说越伤感,完全不记得要刁难面前的两位执事了。 狄枕星暗暗给金睛子比了个大拇指。金睛子回了她个胜利的微笑,回头又满怀深情地听起朝启真人的倾诉来。 “……她从小性子又直又犟,可能是被我惯的,还有点儿任性。但她真的很好,那么可爱那么积极那么努力的人,怎么会遇到这种事呢?天道究竟为什么会容许这种事发生呢?……” 就是因为性子倔强任性偏偏又优秀积极,才会遇到这种事吧?局外人金睛子很不厚道地想。她自己身上的抄袭事件不就是这样发生的吗? 讲述了一通往事后,朝启真人的态度一下子缓和了不少。要不待会儿找个时机,把夕还主部的那五瓶丹药私下里给她吧?金睛子琢磨着。最好得是她和朝启真人独处的时候。虽然狄枕星应该不会为这事责怪金睛子,但她还是觉得这种事能少让一个人知道就少让一个人知道吧。 于是,当朝启真人起身打算离开的时候,金睛子对狄枕星说:“狄堂主你忙你的吧,我来送朝启真人出去就好。” 狄枕星没有怀疑她的意图,对她挤了挤眼睛就开溜了。金睛子则陪朝启真人朝城府外走去。 她该在什么时候还丹药呢?城府里面肯定不行。来来往往的执事太多,被发现了会很不好解释。 “朝启真人,你一会儿怎么回去啊?”金睛子问。 朝启真人说她开私人飞舟回去。私人飞舟虽然平时可以用特殊的乾坤袋收小了带在身上,不用考虑在哪里停泊的问题,但考虑到飞舟体积较大,一般会找空旷易起飞的地方把飞舟放出,不能一出城府就放出来飞走的。不如待会儿就多送她一段,带她到旁边那块适合飞舟起飞的空地上吧。这样一来,金睛子就能在城府外面,在她上飞舟之前把那些丹药私下给她了。 金睛子很满意于这个计划,并提前从乾坤袋里掏出了那几瓶丹药,偷偷藏在广袖里。 她们步行来到了城府门口。金睛子作为执事,出入城府都必须刻意释放出自己的灵场,否则阵法就不会容她出入。制定这一规则是为了让执事的每一次进出都记录在册,以免执事们翘班。金睛子任职五年多,早有了一接近城府大门就释放灵场以便出入的习惯,这回也不例外。在距离大门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她习惯性地打算调起体内的真元,放出灵场。 真元调不上来。金睛子愣了愣,随后感到一阵诡异。她的元身健康状况良好,体内真元正处于充沛状态,怎么会突然调动不起来呢?她僵硬地又往前走了几步,感受到城府的阵法在她面前形成的无形壁垒阻隔在她的面前。 朝启真人见金睛子不走了,以为她就打算把自己送到城府门口,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的,与她告别后就自顾离开。金睛子呆呆地与她告别,却在对方走后继续呆立在原地。 “金睛子执事,有什么事吗?”城府的门房见她迟迟不走,探出头来问她。 “哦,没事,没什么事。”金睛子连忙说。然后恍恍地回头走去。 不会得了什么怪病吧,她?忽然调动不上真元是怎么回事? 她朝路边的草丛里再次试着调用真元施放术法,然而满身充沛的真元却始终无动于衷,就连开乾坤袋所需的那一点点真元都提不起来。金睛子吓坏了,空有修为而不能调动灵气,那她这一身修为不就相当于废了吗?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金睛子见到路边有一个凉亭,便呆呆地坐到了里面。怎么办? 应该去大济城看看吧,这种情况?但她怎么去大济城呢?现在她可是连乾坤袋都打不开,简直与凡人无异啊!她……她得告诉师父和师兄,现在这种情况,能求助的只有他们了。但她的这种情况得跟狄枕星说一声吧?不如请狄枕星送她到大济城?但狄枕星最近也因为夕还主部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她不能再麻烦她了,果然还是叫师父或朝谕过来看看吧…… 她心里着慌,乱七八糟地想着。突然间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身体没有问题却突然无法调动真元,夕还主部之所以会莫名其妙地摔死,不会也是因为这种症状吧? 但是夕还主部当时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现在这种情况为什么又会出现在金睛子身上呢? 她突然间猜到了什么,从广袖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五瓶丹药放在一边。掏出丹药后她朝远离丹药的方向走去,再次尝试调动真元—— 成功了。 是这些丹药的问题吗?但她这几天一直把这些丹药放在随身的乾坤袋里,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啊。难道是乾坤袋的空间术法隔绝了这几瓶丹药的作用吗? 金睛子越想越觉得这种说法说得通:这五瓶丹药中蕴含了一种令人无法调动修为的神秘力量,只要贴身携带,并且没有放入乾坤袋的话就会发挥作用。夕还主部当时也一定没有把丹药放进乾坤袋,这才御符都拍身上了却无法触发。至于那突然失去动力的飞舟,搞不好也是受到了同一种神秘力量的影响。这可是重大发现!她激动地在亭子里来回踱步,得立刻告诉狄枕星! 第二十五章 合适的时机(2) 她跑回去找狄枕星,跟她说被苏诩偷偷扣下来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及时还回去的五瓶丹药中潜藏着能封印修为的神秘力量。狄枕星听了她因为语速过快而显得有点乱七八糟的话,似乎并没有理解事情的严重性。 “什么神秘力量?苏诩又怎么了?” 金睛子只好耐着性子放慢节奏又给她讲了一遍。 “你先自己研究研究,好吧,我现在真的没空。”狄枕星依然没有给予金睛子足够的重视,随意打发她道。 “待会儿我有空了再来跟你聊这事。”走开前她又补充,“不过,把丹药放在身边就能禁锢修为什么的,听起来实在是有点……太奇怪了。” 狄枕星大概还是没有完全相信金睛子的话。金睛子有点懊恼,把丹药在自己面前一字摆开,抱臂看着它们。行,那她就先自己研究研究吧。 这时正好苏诩优哉游哉地晃过。无论谒外堂有多么忙乱,苏诩永远是一副游手好闲的讨厌模样。金睛子见他这幅样子,又想到他当时想要私自把丹药扣下来的行为,决心给他点事情做,叫他来一起研究这诡异的五瓶丹药。 “禁锢修为?”苏诩听了金睛子的描述,也有些不敢相信,“金睛子,你确定是这几瓶丹药的问题?你真的只是把这些丹药放在袖子里,没有乱吃?丹药就算有些奇怪的作用,也该是你把它吃下去后才能发挥啊。” “不信你自己试试看。”金睛子抓过苏诩的袖子,不由分说地把五瓶丹药塞了进去。 在把丹药拿进拿出做了一番实验后,苏诩总算接受了金睛子的说法,承认这五瓶丹药中存在着某种神秘力量。 “但不一定五瓶丹药都这么奇怪吧?说不定关键只在于其中的某一瓶。”苏诩说。 “简单,我们一瓶一瓶的试就行了。”金睛子早就想到这一层了。 “不对不对!”苏诩又开始指手画脚了,“最快的方法应该是先把丹药分成两组,一组两瓶,一组三瓶,先试出有问题的丹药在哪一组,再在那一组内进行排查……” 金睛子想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苏诩说的确实有道理。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不和他顶嘴了。“也没快多少。”金睛子说,“一瓶一瓶的尝试,最多需要试五次,但以你的方法,最多也需要试四次,没快多少不说,还怪麻烦的。” “啧,那是因为基数太小!要是这里有五十瓶丹药你就知道这种方法有多好了!” “但这里并没有!” 斗嘴归斗嘴,金睛子还是照苏诩的方法做了。他们运气还行,试了第二次就找出了有问题的那瓶丹药。是苏诩上回吃的那瓶小珠子。 “完了,苏诩,这瓶有问题的丹药,你不是还吃过吗?”金睛子半调笑地说。 “但我一点事儿都没有,说明问题不在丹药啊。”苏诩难得没有显得过分懒散或过分兴奋,摸着下巴认真思考着,“难道问题在瓶子上?” 他们又把丹药瓶里的丹药倒出来分别测试瓶子和丹药,很快就发现问题出在丹药上。借助苏诩之前那种分组测试的方法,他们一点一点地从一大堆的丹药中筛选出了一小颗。 “一切禁锢修为的神秘力量都起源于这颗小小的丹药。”苏诩端详着桌上那单独被拨开在一边的小小丹药,总结性地说。 “这颗普通的,看起来完全没有什么异常的丹药。”金睛子补充。 王尚观从旁边探出头来:“我从刚才开始就想问了,你们两个到底在干什么?对一堆小珠子丹拨来拨去的,还说很多奇怪的话。” 金睛子凝重地摇摇头:“神秘的力量,不是我等修仙者的层次能够理解的啊。” “狄堂主,这两人疯了。”王尚观对刚走进他们办公室的狄枕星说。 不怪王尚观无法理解,这一切无论以多权威的声音解释上多少遍都显得十分可疑。在一瓶小珠子丹里竟有一颗,靠近修士就能禁锢其修为的,这种离谱的事情就连小说都不敢杜撰。至少金睛子活了一百十一年也没听说过这种物质的存在。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东西吗?至少在他们长生没有。 而狄枕星哪怕已经听金睛子提过了这件事,在听他们说已经确证这颗小珠子丹近身就能禁锢修为的时候,也还是很讶异,自己又亲身试验了一下才真正相信。 “就是因为这个吧,夕还主部陨落那事儿。”苏诩开始了他的推理,“有什么人把这颗丹药混进了夕还主部的丹药瓶里,并且笃定夕还主部会随身携带这瓶丹药,不会把它放进乾坤袋。然后这个人又在飞舟上做了类似的手脚导致飞舟坠落。而坠落过程中想要自保的夕还主部却发现自己无法调动灵气,于是已经拍在了身上的御符也无法引动,结果活活被摔死了。” 王尚观憋了半天,说:“那这个人一定非常神通广大。既要偷偷把丹药放到她身上,又要确保她不会把丹药瓶放进乾坤袋,还要在公交舟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手脚……你还不如直接说天道刻意要夕还主部的命呢。” “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解释了啊……”金睛子弱弱地说。 “总能查出来的,”苏诩挺了挺肩膀,昂着头说,“这枚丹药就是个切入点,只要我们查出这丹药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就能顺藤摸瓜去找搞来这颗丹药的人。” “那怎么查呢?”“我回去问问师父?”“我也回去问问,我有朋友在拍卖行工作,兴许有了解。”“不不不,还是先向上级汇报吧,说不定城主就知道呢!”…… 众人纷纷讨论起来,只有狄枕星沉默不语。片刻后,她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双手做了个示意大家安静的姿势:“各位,各位。这件事我们就不要操心了。” 没有人知道狄枕星是什么意思,傻傻地看着她。 “我是说,不要管了。”狄枕星平静地说,“丹药的事,大家不要外传,横竖说出去他们也不信的。” “啊?”苏诩发出了一声夸张的质疑。他抱臂往前走了两步意欲与狄枕星辩驳。狄枕星摇摇头,继续说:“这件事不是我们能查的,各位。是谁通过什么渠道拿到了这颗神奇的丹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把东西放到夕还主部身上,在公交舟上动手脚……这不是我们能查的。” “一定是那个嘉策城的地部主部。”苏诩嘟囔,大概是之前被狄枕星骂得长了记性,他这回总算没有大声喊出这种政治敏感观点了。 “不管是谁,都不是我们能查的。”狄枕星强调,“不管是谁。” “为什么不能查!”金睛子瞪大了眼睛,“狄堂主,就算那人是什么修为高地位高的修士,我们也不该因为这个就不查下去啊!只要我们查出来的都是真相,别人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的!狄堂主……”“没那么简单,金睛子。”狄枕星的脸上没有微笑,“再说,我们谒外堂本就只需要负责口诛笔伐就可以了,这类的调查工作应该是律部那些人做的。” “那就把证据移交给律部,让他们去查啊。”金睛子不服气。 狄枕星叹了口气:“其实,你们想想,把这件事查出来有什么意义呢?只是给我们徒增麻烦而已。夕还主部死得再冤那毕竟也是已经死了,如果真相不能让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带来任何好处,那真相又有什么挖掘的必要呢?” 金睛子觉得狄枕星说得不全对,但一时也想不到如何反驳,只得满脸憋屈地在另外两位同僚间寻求共鸣。王尚观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一副狄枕星说啥就是啥的样子。苏诩歪歪地站在那里,作沉思状。金睛子没找到人和她交换眼神,感觉更憋屈了。 “好了,那五瓶丹药在哪里,给我保管吧。”狄枕星说。 苏诩点点头,竟很顺从地走到桌前收拾了一番,提醒狄枕星提前打开乾坤袋,然后把丹药都装进了她的乾坤袋里。狄枕星收起了乾坤袋,离开了。推门出去前她又回头强调了一声:“记住,我们根本就没发现这些丹药,好吗?” 众人点头。 “我不明白!”狄枕星走后,金睛子重重地坐进了椅子,满脸的不可置信,“好不容易发现了这么重要的线索,竟然因为这种荒谬的原因……我,我不明白!” “唉,金睛子,你果然还是资历不够啊。”苏诩摇头叹息,语气中却满满都是自己资历很老的优越感,“你不懂,狄枕星作为堂主,有很多难处的。我们查这件事若是得罪了别人,她是首当其冲被记恨的那个。你知道,她还想晋升呢!咱们也得替她着想啊。”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金睛子冷哼一声,斜睨着他。 “我不是一直都很体贴吗?”苏诩回以她一个奇怪的笑容。 第二十六章 十年诸事(1) 下班后,苏诩拍了拍正打算往外走的金睛子的肩膀,面上依然是那有点猥琐的奇怪微笑。金睛子不知道他要干嘛,但看出他一定有什么事,于是故意落在了后面。 “好了,你到底要干什么?”等其他人走光后,金睛子没好气地问他。 “嘿嘿。”苏诩又笑。 金睛子不想陪他玩神秘:“不说我走了。”她作势要出去。 “你看。”她听到苏诩在背后说。金睛子扭过头,见苏诩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摊开的手掌上放着一颗小珠子丹。“你把这玩意儿留下来了?”金睛子惊喜地快步走去。 “那是自然,”苏诩沾沾自喜,“查,当然得查,但我们不能让狄堂主为难不是?” 金睛子大笑。 得查下去。这回苏诩倒是难得和金睛子站在统一战线上了。只不过金睛子这么想更多是出于不服气自己发现的线索被如此浪费,以及一种誓要澄清真相的抽象的信念,而苏诩大概只是觉得这件事好玩。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对不喜欢的事就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偶尔碰到觉得有意思的事,就开始上下乱窜。 他们简单商讨了一下此事究竟该从何查起,很快得出结论还得先研究研究这颗丹药的来历。于是商定由金睛子趁月假的时候把丹药带回宗门,看看无妄真人对这奇怪的东西有什么了解。 金睛子这个月的月假还有好几天才到。这几天内,无论是金睛子还是苏诩在城府都对这件事绝口未提。不过金睛子总觉得其实狄枕星从一开始就知道苏诩偷偷扣下了那颗有问题的丹药,只是在假装不知道罢了。 这个猜测在金睛子月假前的最后一天得到了确证。那天金睛子下班前跟狄枕星顺便又提了一下自己明天月假,免得她安排工作的时候把这事儿给忘了,狄枕星点点头,对她说:“自己把握好分寸。” 金睛子心下一惊,回头看向狄枕星。她却重新低下头整理自己的东西,没有再看金睛子一眼。 下班后她便直接驾驶飞舟回到了凌意文宗,一进秋声殿就开始满世界地找师父。师父正如往常闲时那样在书斋里坐着,见金睛子进来,眼睛都不抬一下:“哟,小工作狂回来了?” 金睛子又下意识地反驳说自己不是,然后再一开口就说:“师父,我有件事想问你。” “修炼上的?” “……工作上的。” 无妄真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金睛子怕师父又要调侃自己是工作狂,做好了接受嘲笑的心理准备。幸好师父倒也没揪住这个不放,只是问她是什么事情。 金睛子掏出那颗小珠子丹,给师父讲述了事情的始末。 “只要近身就会禁锢修为?我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东西。”师父捏着那颗小珠子丹蹙起了眉,“但是我可以替你问问。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来的,我也有点好奇呢。” 于是这件事就这样搁在了无妄真人那里。然后,或许是因为无妄真人总是宅在秋声殿里并且还老忘事,或许是因为这件奇物真的很难查,金睛子直到十年后才从师父那里知道答案。 当然,那已经是后话了。这间隔的十年也不能就这么略过不谈。这十年来乌河城倒没有什么大事,夕还主部的事情以乌河城赔了嘉策城一笔钱而告终,谒外堂吃力不讨好,明明已经在费尽心思地就赔款问题与对方讨价还价,还是有相当多的不满从上级传来。工资虽没真扣,但一个月的忙活和时不时要挨的上面的骂也让整个谒外堂累得够呛。事情结束后,金睛子和苏诩偶尔还会谈一谈这起悬案,不过每次讨论都以满天乱飞的想象力而不是理性的推断告终,因为他们实在是推断不出什么东西来。 好在后来乌河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遇上这种麻烦。这座宁静的高原小城向来这般祥和,谒外执事没事干也是这里的常态。悠闲的生活里金睛子的情绪总是很好。她每天按规律的时间上下班,在任上处理一些并不棘手的事件,闲时也与同僚们谈笑风生。这期间她从狄枕星那里听说了自己当年之所以没有去殊途城而是来到了乌河城的背后原因,不过惊讶之余也觉得当年的机缘巧合很是不错。那么多年的谒外执事做下来,她也一点一点喜欢上了这个职位,也渐渐地喜欢上了初来时还觉得荒无人烟的乌河城。若她当年去了殊途城尚礼堂,那现在这安宁的小城、清闲的生活还不知道为谁所有呢。 工作之余,她有很多时间研究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在自己的院子里种满花草;沿着清乌河散步,毫无负罪感地浪费掉许多时间;去乌河墓闲逛,一遍一遍地阅读那些已经十分熟悉了的碑诔。每隔一两个月她还会去拜访性灵真人一家,几年下来也看着怀瑜一点一点地长大了,从一个玩泥巴的婴孩变成了活蹦乱跳的小姑娘。 小姑娘长得并不好看,虽然也不算难看,只是泯然众人的平凡的容貌而已。郊野的生活把她的皮肤晒得微黑,也让她不太完美的面容上充满了开心与活力。她一直管金睛子叫“金睛子姐姐”,每次看到她都会眼睛一亮,颠颠儿地跑过来拉住金睛子的袖子,跟她讲新拾的鸟羽,松鼠的巢穴和蝴蝶翅膀的颜色。金睛子自从十一岁后就变成了一个谨慎防备的人,面对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却总是绷不住一本正经的形象,每每都会跟她一起没来由地笑起来,关心山里的每一块石头。 “这孩子想象力很丰富,金睛子,你看她适合当文修吗?”有一次缱岚真人这么问她。相处时间久了之后她把金睛子名字后的敬称“执事”给去掉了。 “她自己的意愿比想象力是不是丰富更加重要。”金睛子认真地回答道,“我们文宗也有这样的修士,为文天赋不错,但因为时间久了后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喜欢上此道,所以筑基期的时候还是转了法修,为此连宗门都给退了……” 金睛子是在从客观角度分析问题,不过缱岚真人对此似乎并不满意:“如果对文学有天赋的话,做文修会比做法修更加事半功倍吧?” “确实是这样。”金睛子承认,“不过,前提是对文道多少要有点兴趣。缱岚真人,很多人都是到了筑基期才分修派的,怀瑜入道还没多久,不用这么着急确定修派。” 确定修派的时间是不是太早显然不在缱岚真人的担忧范围内。下一次金睛子再去拜访性灵真人一家的时候,以往天天都要出门玩耍的怀瑜只能乖乖坐在书桌前背着她连什么意思都不知道的源典了。 “怀瑜决定要当文修?”金睛子笃定这不是怀瑜自己的决定,故意这样问道。 缱岚真人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这些年我想了很久,觉得让她去八大派确实不太明智。踏月仙观应该比较适合怀瑜的水平。踏月仙观五年一办招新法会,我打算让她去参加她十七岁时的那次。” 踏月仙观是征州的一个门派,也算是仅次于八大派的二流门派之一了。 缱岚真人又开始给金睛子滔滔不绝地讲解踏月仙观的招新政策,说什么什么有一批专门针对征州各仙城的“优先名额”,只要拿到了就可以在拜师的时候有优势,而想要拿到优先名额,就必须在一个很难的考试中名列前茅。反正绕来绕去意思就是,如果怀瑜不现在开始刻苦学习文道,就会耽误她的前途。 怎么教育孩子毕竟是别人的家事。缱岚真人如此坚持,金睛子也就不多说了。 第二十六章 十年诸事(2) 这段时期也是金睛子创作的繁盛期。除却完成了《天道赋予凡间电》之外,她还写了一本已经琢磨多年却迟迟没有动笔的作品《诡梦语》。这篇作品包含二十来个短篇,每个短篇故事都基于金睛子的某个梦境创作。短篇看似彼此孤立,实则却有暗线串联,只不过这一点随着篇章的趋后才会逐渐明晰。为了写这部作品,金睛子把自己多年来那些乱七八糟的梦通篇整理了一遍,刻意回想之中倒也惊喜地找回了一些差点忘记的有趣的梦。 她也开始如师父建议的那样在架空世界观的基础上构筑自己的文阵。世界观的来源正是《天道赋予凡间电》,一个拥有电能的凡人世界。为了构筑文阵,金睛子必须一边将神识探入玉简读取故事的内容一边在识海中精细加工每一个场景,将其与真元糅合,并输出到另一块玉简中。 这个过程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却非常累人,它逼着金睛子把以前识海中模糊呈现的画面细化到极致。比方说,当写到主角坐在书桌前的场景时,金睛子脑海中原本只会浮现大致的房间,桌子,人,但如今她必须冥思苦想房间的大小,桌子的材质,桌上的其他东西,主角的着装以及一切在写作时觉得“不写到也没关系”的东西。确实如此,写作时若在每个场景都扣刻出如此多的细节只会显得冗杂繁琐,因此必须略过大部分的细微之处转而专注于主体。但很遗憾,文阵不是这样。 文阵不是这样。当金睛子轻触玉简任神识游弋于那个由文字和灵气构筑的世界时,读者的视角就被具象化为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随着作者笔触的牵引注视着故事中的一切。在成功的文阵中,这双眼睛占据文阵内的主角之位,一切描写一切剧情围绕读者视角,其意在裹挟对方于文阵的世界令其无法脱身。不过如今我们还不需要用这种标准去苛求金睛子,对于她的第一个文阵来说,能做到把故事基本呈现出来已经很好了。 基本构筑出第一个文阵的雏形之后师父开始教她大音。大音的理论知识和操作模式比文阵简单得多,却比文阵更需要一种玄之又玄的“悟性”,打通发窍后方能以区区人声的演绎叩响千钧的文意洪钟。 金睛子和凌意文宗的所有师兄师姐一样从《离骚》开始练起。这篇文学史上最早的浪漫主义作品广为人知,在凌意文宗更是炼气期修士的必背篇目,所有人对它都很熟悉。《离骚》蕴含的思想感情也既明确又强烈,便于情感的抒发,用作大音的难度较低。然而即便是入门级的篇目都不是那么好练。先不谈那玄妙无比的“心境”“共鸣”,光是大音对发音的要求就严苛至极。每个咬字都必须饱满明确,气势鲜明。金睛子本以为自己的咬字已经算是很清楚了,没想到在师父面前读了一遍后,还是被批得体无完肤,让她简直怀疑大音所用的和她日常所说的究竟是不是同一种语言。 不过师父也告诉她,在学习大音的初期对咬字严苛要求,是为了便于她更快地“悟”出点东西来,等她熟练掌握大音之后,也就不需要这么多死规矩了。 练习大音一年,把《离骚》前后读得倒背如流,直到“帝高阳之苗裔兮”的吟诵一当头脑空闲时便冒出来循环往复挥之不去后,金睛子总算找着了点大音的感觉。那天她独自在乌河墓乱逛,正好又看到了她很喜欢的那块,辞约真人的墓碑。她蹲下身去重新读那碑诔,一边读一边用手掌轻轻拂去青石上薄薄的尘埃。 这篇记叙辞约真人一生经历、为人的碑诔在金睛子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以质朴而动人的追念语句让她眼前一亮,然而这一次,不知怎的,金睛子竟从它联想到了文学以外的东西。辞约真人为家国大义毅然投身于对战争的研究,后来却忽然终止自己的工作选择归隐,碑诔缺失的,关于他为何归隐的那一块记载的到底是什么呢?他也像狄枕星那样,意识到真相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吗?还是他突然间明白了,自己不应该属于这个烟尘滚滚的世界呢? 想到这里她怔愣了片刻,不假思索地吐出了悄然浮现于识海的那句诗句: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一股苍凉之气自那金声玉振的吟诵中上涌而来,金睛子从此句往下,诵完了《离骚》剩下的全篇。悲凉之处让她几乎掩泣,明志之语令她目光炯炯。那千百万年前的郁结、求索,沿浩浩汤汤的文脉一气贯下,以相同的音律为载体附身于金睛子这个千百万年后的伟大的天道脚下卑微的小小修士。文气萧瑟如风自她足边卷起,浩瀚而又轻灵地以她为中心从周边的小圆墓碑上涤荡起一浪尘埃,然后在清冷的空气中消弭于无形。 文势唯命,大音已成。 练成大音是这十年中很重要的一件事了,不过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事应该要算是小师妹的到来。她是无妄真人的第四个徒弟,后来也被证明是他的最后一个,也就是所谓的关门弟子。 她姓华名祯道号望尘,不过道号是她结丹后才获赐的,从小到大她的师兄姊们都叫她的正名华祯,或者像师父那样喊她“小华”。 华祯来到秋声殿的时候才六岁,瘦瘦小小的,抱着一只与她一样瘦小的黄狗。她是一个凡间的孤儿,当时已经在凡间的慈幼局生活了两年。碧涵真人路过那座凡人小镇时见到蹲在街角抽泣的华祯,出于同情她上前柔声问这孩子怎么了。华祯看出碧涵真人是修士,哭着问碧涵真人能不能治好她的小狗。碧涵真人见她有修炼资质,问明了她的情况,与抚养她的慈幼局说了一声后便将她带回了秋声殿。 第二十六章 十年诸事(3) “殷无妄,给你带了个徒弟。”碧涵真人一回秋声殿就这么对无妄真人说。无妄真人听她这种强硬的语气就不爽,当下嚷嚷道:“石碧涵你干什么!什么叫给我带了个徒弟,哪个晚辈合你眼缘你自己收去,看不出我很忙嘛!” “我没工夫跟你废话。”碧涵真人丢下华祯和她的小狗,扭头回州府上班去了。无妄真人和华祯大眼瞪小眼,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向已经跑出秋声殿了的碧涵真人屈服了。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金睛子并不在场,是目睹了一切的金霁月把这些告诉她的。听闻多了一个小师妹,金睛子特地提前请了当月的月假好回去看她。彼时华祯已经被金霁月特地拾掇过一番,一改灰扑扑脏兮兮的模样,露出五六岁小女孩该有的可爱模样了,只是眼神中还残留着不安和疑惧。金睛子蹲下身跟她问好,华祯就眼神躲闪地往金霁月身后藏,一点都不像与她年纪相仿的怀瑜。怀瑜一见到金睛子就欢天喜地地跑过来喊她“金睛子姐姐”。 “华祯,这是二师姐,师父昨天告诉过你的,不是吗?”金霁月试图说服华祯出来跟金睛子打个招呼。 华祯嘴唇蠕动着,轻轻说了句谁也听不清的话。金霁月俯下身去听,末了苦笑着告诉金睛子说:“二师姐,她怕你的眼睛。” 金睛子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眼角,苦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暗金的瞳色很奇怪,很引人注意,但不知道这竟还会吓到小孩子。 华祯虽然已经被无妄真人收入座下,但其实仍然不能算是凌意文宗的弟子。若她通不过凌意文宗的入派考核的话,她只能算是无妄真人以个人名义在外收的弟子,即使吃住都在秋声殿,她的名字也进不了凌意文宗的师承谱的。 凌意文宗的入派考核要华祯满十岁才能参加,但她到时候究竟能否通过考核是一个很堪忧的问题。华祯的资质并不算好,比起怀瑜还有不及。这样的资质摆在那里,除非她的文学天赋特别出色,否则不太可能通过考核。 不过六岁的华祯可不关心这些,她只关心自己的小狗。那只小狗名叫尾巴,是华祯在街上捡到的。尾巴在被华祯捡到的时候就很虚弱,华祯的精心喂养也没有改善它根本的健康状态。那天碧涵真人见到华祯在街角哭泣,就是因为尾巴忽然呜咽着摔倒不走了。 后来朝谕也给华祯看过尾巴的情况,给尾巴喂了颗丹药,说已经把尾巴治好了。然而他后来告诉金睛子说,尾巴天生就有生理缺陷,他治不了,给它喂的丹药只不过能缓解它的痛苦罢了。 “但没办法,我总不能告诉她说尾巴最多只能再活几个月吧。”朝谕无奈地说,“她那么小,刚来到陌生的环境,若是知道尾巴快死了,该多伤心啊。” 朝谕虽然有点不求上进,有时候还显得傻傻的,但特别能照顾别人情绪这一点确乎是金睛子自认比不上的。他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让接近他的所有人都感觉很自在很舒服,这也让他虽然不像程文熹那样交游广泛,但认识他的人都对他印象很好。 朝谕这些年来也过得还算悠闲,除了每天去灵宠店上班(他现在是那家分店的店长了)之外,他就在生息阁里喂喂乌龟,摸摸地沟龙,放放鹰,抱抱兔子。有时候跑回秋声殿挨师父的骂,有时候也出远门游历。他的几只灵宠都精得很,朝谕不在家,它们反倒过得更滋润。通常建功会跑出去流浪,老趴独享朝谕的床,抓抓到处乱飞乱喷火把所有家具熏黑,大妙妙把家里所有的纸张全都啃碎垫窝。朝谕有时候会显示出愤怒来告诉几只灵宠这样做是不对的,但金睛子知道他其实从来不会真正感到愤怒。大概在朝谕眼中小动物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它们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金霁月距离结丹还很早,但也已经像师兄师姐那样常常奔波在外了。“清赏”的生意已经走上正轨,因为店址在炎州,金霁月来回跑不太方便,所以更多的时候还是现居炎州的贺子怡在看店里的生意。但金霁月还是每个月会过去十天左右,替贺子怡分担掉一些压力的同时也方便跟她当面谈一些店里的事情。 金睛子认为结丹之前是夯实修炼基础,好好积淀知识的时期,对这样的金霁月不太放心,常常叮嘱她不要太忽视道业。师父听她这么说笑了,叫她不要用自己的标准要求人家,他倒觉得金霁月这么早就能有自己的事业挺好的。 金霁月带金睛子去过一次店里。“清赏”的地理位置不好不差,客流量一般,但无论是金霁月还是贺子怡都坚信未来的客流量将发展到让她们不得不开分店的程度。金睛子不懂设计也不懂经营,说不来,只觉得店里的服装款式看着挺舒服的。 “清赏”主打的是冷色调的优雅风格,就穿搭来看适合贺子怡而不适合金霁月。金霁月个子矮,面容娇俏,更适合打扮得活泼可爱。不过这并不代表她不能设计自己风格以外的服装,事实上,她好像还颇为擅长。在店里她一边给金睛子介绍自己的设计一边给替金睛子挑选合适的衣服,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就取了好几件让金睛子去试。而金睛子呢,也闹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的觉得金霁月的设计不错还是单纯地偏爱自己的师妹,也买了几件回去,就当支持她们的生意了。 这十年间总的说来就是这样平淡宁静,大事不多。下一串惊心动魄的事件一直到十年后才被韩令的突然拜访接连引爆。 第二十七章 突如其来的生辰礼(1)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下甲子庚寅年大年初一,金睛子和朝谕一边嚼着师父腌的腊肉一边排排坐在秋声殿主殿前阶上看书。他们刚在对方身上试验了彼此的文阵,现在正在研究对方文阵基于的作品,以便像师父吩咐的那样“互相提出修改意见”。 “喏,我在你的文阵里看出破绽,就是因为这一块内容。”金睛子嚼着腊肉含糊不清地对朝谕说,“你说‘我’深夜去向城府求助,当时我在你的文阵里一跑到城府就意识到了有问题。大半夜的,城府里边还灯火通明有人值班,这怎么可能嘛!城府一贯辰正上班酉初下班,几百年的惯例,让多呆一分钟大家都不愿意,谁会大半夜在城府里坐等紧急情况发生?” 朝谕吞下嘴里的腊肉,抓了抓脑袋:“不应该啊,师父不是说神识进入文阵后会被文阵中的设定覆盖,暂时失去原本的记忆吗?你怎么还记得城府什么时候下班?” “因为这个制度给我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你的描述和我的印象反差太大了。再说,师父说的是‘封印记忆’而不是‘抹除记忆’,能一样吗?我又不会真的失忆,指不定什么时候得到提示就想起来了。” “那你的文阵问题就更大了,知识性错误,竟然说‘我’遇到的那只三色猫是公的!三色猫能有公的吗?师祖的生物学概论你去没去听过?” “……我那是架空的嘛!” “那我也是架空的,我架空的世界里城府上班上到半夜不行吗?” 他们嘟囔着吵了几句,但没有将争吵维持很久,很快又安静地各自看了下去,直到华祯和尾巴跑过来把他们打断。 华祯已经八岁了,秋声殿里生活殷实的两年让她的个子拔高了不少,眼神中也褪去了初来时的那种疑惧,变得明亮清澈起来了。 “大师兄!二师姐!”她颠儿颠儿地朝师兄姊跑来,地沟龙尾巴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小狗尾巴终究还是早早死去了,师父骗华祯说他能算出尾巴的下一世在哪里,然后给华祯抱来了一只刚破壳的小地沟龙,告诉她说尾巴转世成地沟龙了。 华祯气喘吁吁地停在他们面前,歇息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大师兄二师姐,门外有两个人!” 她左上边的侧切牙正摇摇欲坠,说话时她小心地注意不碰到那晃得厉害的乳牙,为此说话都有些含糊。 “两个人?”朝谕看向金睛子。金睛子了然道:“大概是韩道友,他昨天说要带个朋友来拜访我来着,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来拜访你?你们这些年变得那么熟了吗?”朝谕觉得很奇怪。 “没,不熟。我从大济城出院后就没怎么跟他往来。他来拜访我也觉得奇怪,总不可能是特地登门来拜年吧?甲子新年都不见他跑过来给我拜年,更别说这普普通通的庚寅年了。”金睛子说着站起身来朝秋声殿大门走去。 朝谕仍坐在台阶上,笑眯眯地向华祯招了招手:“华祯,你过来。张开嘴,给你吃好吃的。” 华祯毫无防备地走到朝谕近前快乐地张开了嘴,朝谕眼疾手快地把她那颗随时都可能会掉的乳牙给拔了。华祯没吃到好吃的,呆了呆,看见朝谕手中那颗牙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知后觉地大哭起来。 “喂,一点也不疼吧?”朝谕哭笑不得,揉了揉她的脑袋。华祯不理他,固执地哭泣着。 而另一边金睛子已经打开了秋声殿的大门,对门外的二人行了个平辈礼:“韩道友,元准道友,庚寅新年,别来无恙。” 韩令点了点头:“段道友。” “金睛子道友,新年好啊,好久不见,你好像晒黑了……”邱欲迟用他一贯慢吞吞的语调打着招呼。金睛子下意识地笑了笑,然后请他们进门说话。绕过胖美人影壁之前韩令驻足观望了影壁片刻,赞了一声好看。 一过影壁站在台阶下哇哇大哭的华祯和站在一旁进行着无效安慰的朝谕就映入三人眼帘。金睛子讪笑一下,简单介绍了自己的师兄和师妹。华祯哭着不理人,朝谕在原地给他们打了个招呼。金睛子带两位客人走向自己的会客室。 “金睛子道友,你的小师妹,为什么哭啊?”邱欲迟回头看了朝谕和华祯一眼,充满关怀地问道。 “牙齿掉了。”金睛子笑道,“元准道友始龀时也哭过吧?” “‘使趁’是什么意思?”邱欲迟用胳膊肘戳了戳韩令。 韩令想了想:“……根据段道友的前半句话,应该是牙齿掉了的意思?” “……对,是指小孩换牙。”金睛子腹诽了一下这两人没文化,然后耐心地解释道。 他们跟着金睛子走进她的偏殿,邱欲迟还在跟韩令讨论换牙的事:“……我换牙的时候可没哭过,韩令,你呢?我觉得你一定哭了吧?” “……”韩令报以他以一阵沉默。他转向金睛子说:“金睛子道友,今天我们过来,首先要祝你两甲子生年吉乐。” 因为寿数悠长,生日一般一甲子一过,所以乾坤修仙界有祝生年的习惯。知道对方具体生辰的自然会等到对方的生日再祝贺,但若是不知道确切日期只知道年份的话,也可以选择在对方生年的大年初一祝寿。韩令正是这么做的。 金睛子并不奇怪韩令会记得她的生年,毕竟他们只差两岁,但她很惊讶于韩令竟然会跑过来给她祝寿。除了祝寿之外他还有别的事要说吧。金睛子想。 金睛子先谢过了他,然后说要给他们沏茶,意思是知道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坐下来慢慢谈。韩令说不用不用喝热水就行,邱欲迟却问金睛子有什么茶。 韩令看了邱欲迟一眼。邱欲迟突然开始摆手说不用不用喝热水就行。 他们喝热水金睛子总不好一个人喝茶吧?于是片刻过后,三人各捧一杯热水围坐在了一起。金睛子坐等对方说话,韩令肃穆不语,邱欲迟专心地想要把水吹凉,有那么一小段时间里除了邱欲迟吹水的声音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响动,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第二十七章 突如其来的生辰礼(2) 邱欲迟吹了一会儿水,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始拿胳膊肘猛戳韩令。韩令有点如梦初醒的样子,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匣,急急推到金睛子面前:“金睛子道友,这是我们给你准备的生年贺礼,请笑纳。” 金睛子越来越看不懂事情的发展了。上来就祝寿也就算了,现在连礼物都送上了,还是以“他们”,即两个人的名义。她十分好奇这里面装了什么礼物,但按照礼节不好当面打开,只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道了谢,把盒子收到自己手边。 不过,应该不会是凡品吧。她根据盒子的雕饰和韩令的财力判断。 然后三人又陷入沉默。邱欲迟突然咕咚喝了一大口水,然后说道:“其实,金睛子道友,我们找你是为了一件事情……” “请你帮忙,呃,或者说请你合作。”韩令补充。 “璇玑宫,你知道吗?” “我们想去探。” “缺文修。” “我们上隐门的文修一脉本就不太兴盛,正好我们又不认识同辈的实力足够的文修。” “但璇玑宫非得去一个文修不可,并且最好还要厉害一点。” “到时候分成好说。” …… 他们轮流迸着短句交替说明事情的始末。金睛子总算是听明白了,他们是想邀她组队去探璇玑宫。 金睛子当然知道璇玑宫,这可是凌正道君闭关突破至炼虚期的所在。在凌正道君的众多故事中,有他建造璇玑宫并在其中突破至炼虚期的一个。凌正道君自从建立文宗后就开始璇玑宫的设计和建造了。在横流时期末期的纷乱战火中,意图突破至炼虚期的凌正道君将自己关进了历经数百年终于建成的璇玑宫并在十多年后顺利出关。 璇玑宫的建筑形式并不像普遍意义上的宫殿,事实上,它根本就不像一个能闭关的地方。它是一个悬空的巨大立方体,三个方向各被九等分,将这个大立方体分成了七百二十八个小立方体和一个轴心,用我们这一界凡人的说法来说,就是一个九阶大魔方。璇玑宫小立方体每一个朝外的面上都写有不同的汉字,不断转动的璇玑宫使得这些汉字的组合千变万化,能呈现出无数种排列。据传,当璇玑宫旋转到某个特定位置时,表面方块组成的便是蕴含了凌正道君真传的功法。这种变化形式酷似上古才女苏惠绘就的纵横各二十九字,横竖纵斜皆成诗的璇玑图,璇玑宫的名字也是由此得来。 至于怎么会想到邀请她,大概就如他们所说,是不认识别的实力配得上他们的同辈文修吧。 这里的“实力”显然并不是狭义的“战斗力”,而是指修士对所修之道的悟性、天资等一系列方面加起来的综合评价。以此来看在文学上天赋异禀,修炼资质也上佳的金睛子的确算一个实力强大的文修。不过即便自己也对这个事实心知肚明,她也还是要自谦一下的。而有求于她的韩令和邱欲迟当然不会给她自谦的机会,反驳了金睛子所有对自己的贬低,坚持邀请她加入他们。 自谦环节完成,金睛子是时候提出一些实际的问题了。她端了端坐姿,问道:“两位道友今日前来相请,想必是已经在璇玑城预约过了?” 凌正道君离开乾坤界前曾声明要让璇玑宫一直对外开放入内的状态。八大派格局确立后,璇玑城又进一步规范了进入璇玑宫的要求:修为必须达到金丹期,并且还要提前去向璇玑城的城府付费预约。 “预约过了,当然预约过了,定在两年后的五月十二日。”韩令点头。 “竟要排到两年后!”金睛子笑着说,“我以为随便就能约上呢。” “怎么可能啊金睛子道友,”邱欲迟也笑了,“能约到两年后,我们已经很满意了,毕竟想入璇玑宫一探的人有那么多,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拿到凌正道君的遗宝。” 传说中的凌正道君的遗宝藏于璇玑宫轴心位置的修炼室中——凌正道君闭关的所在。组成璇玑宫的众多小方块的每一个内部都有形状位置各异的空间和通道,随着璇玑宫的转动,这些内部的通道也在不断重组。据说在某个特定的位置上,修炼室的入口就会被暴露出来,容人入内,进入其中者便能获得凌正道君留在里边的财宝和传承什么的。 修炼室是肯定有途径进去的,毕竟凌正道君自己就曾出入过那里。只不过在凌正道君离开乾坤界,璇玑宫对外开放的漫长的岁月中,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成功过。一代一代的修士们轮番入内探险,指望自己能够成为凌正道君后第一个进入那里的人,获得在以讹传讹的过程中被越传越玄乎的,凌正道君留下的巨额财宝和天道传承,这股热情直到今日还没有淡去,并造就了璇玑宫永远可观的预约量。 “你们应该不是想着要打开修炼室才去的吧?”金睛子喝了一口水,道。 邱欲迟摇摇头:“多少万年来都没有人做到过的事情,金睛子道友,我们肯定也做不到。这次想到去璇玑宫,主要还是为了历练吧。” 让晚辈入内历练据传也是凌正道君开放璇玑宫的原因之一。璇玑宫不止千变万化的结构那么简单,它由一种特殊的材料建成,如若在其中动用灵气施放招式的话,璇玑宫会回弹招式的一半威力,并且加快运动的速度。招式中蕴含的灵气越多,璇玑宫就加速得越厉害。而璇玑宫运动得越快,身处其中就越容易受到方块运动的伤害,更容易动用灵气保护自己,从而进一步加速璇玑宫的运动。这样的属性要求进入璇玑宫的修士尽可能不要使用平日最惯用的灵气招式,剑修可转用剑气,文修可转用文气,法修则可根据自己所属的小流派选择适合自己的手段。璇玑宫逼着修士不能动用自己最熟悉的灵气而只能使用往往依附于灵气、难以独立施放的剑气文气等修派悟力,从而对修士起到了历练的作用。 第二十七章 突如其来的生辰礼(3) 虽然这种历练理论上对所有修士都适用,但璇玑宫的建造者凌正道君毕竟是文修,璇玑宫的规则其实也更加偏向文修一点。当璇玑宫吸收在其中释放的灵气时,除了用于加速运动的一部分之外,也有一部分会被化为文气回弹。文气这东西,比起灵气更加千变万化诡异莫测,难以抵御,若是躲避不及,那么只有两种对策,一是生生承受,二是回以质地相反的文气以化解。理论上来说剑气也能对抗文气,但璇玑宫的文气易化解而难以抗衡,剑修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释放的剑气可能还不如文修随意放置的一点文气来得管用。 璇玑宫内还设有比起文气更难对付的文阵。璇玑宫的文阵分布在围绕轴心室的二十六个小立方体中。凌正道君在布置这些文阵的时候不是以攻击入阵者为目的的,而是含了帮助入阵者磨练心境的意思在。所以据那些进过璇玑宫文阵的人来说,这些文阵虽然非常高超,但危险性并不高,文阵内的世界甚至还会引导入阵者去勘破心境瑕疵,走出文阵。 但即便如此,也还是偶尔会有人走不出来。若是走不出来又如何呢?自然是时间一长被璇玑宫吸尽灵气,身陨道消。 文气和文阵的存在让文修一派在璇玑宫中更有优势。在入探璇玑宫的队伍中,历来都会带上至少一位文修,而这正是为什么韩令、邱欲迟、严诚在和阮序在思考良久后还是决定请个文修跟他们一起去的缘故。 去璇玑宫的想法最初是由谁提出来的,这四人的记忆都不太明确了,因为这似乎是一件挺久远的事,早在他们结丹前,关于何时去璇玑宫一探的话题就出现在他们的讨论中了。对身为剑修的韩令、邱欲迟和严诚在来说,璇玑宫的特殊环境有利于他们摒弃灵气加深对剑气的领悟,而法修阮序从他对数学和灵气学的热爱出发,也很想研究一下璇玑宫的内部构造。 每次谈起璇玑宫的话题,大家就轮流表示去那里一探对他们有诸多好处并且非常乐意参与,然而,结丹前是因为修为不允许,结丹后又是因为某种奇怪的拖延心理,几十年过去了,他们还是没有真的去。 于是,当这个话题在某一天被再度提起时,韩令说这事没必要再拖下去了,当场经过一番周转联系到了璇玑城的城府,向他们预约入内。他们的预约被安排在了两年之后,于是这件事就被正式敲定。 正式决定要去了后,他们就得寻思着准备起来了。阮序提议由他从数学的角度研究璇玑宫的运动模型,韩令和邱欲迟打算多查询一些相关的资料,严诚在想了又想,认为自己有必要每天多打两场鲲鹏碰以增加自身的敏捷性。当阮序还自得其乐于数学模型的建构,严诚在沉迷于增加自身敏捷性的时候,韩令和邱欲迟却发现璇玑宫没他们想象的这么友善。他们以前以为这只是个灵气不好使的立体迷宫而已,他们不指望成功进入至今除了凌正道君外还没人进入过的轴室,但觉得至少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但在看了一大堆别人的经验之谈后两人有点没底。几乎所有的经验之谈中都提到要在队伍里放个文修,说什么文修对文气的化解可以避免很多危险,还可以给队友们提供很多破解文阵的经验。如果璇玑宫的易探是建立在队伍里有文修的基础上的,那么对于队伍里一个文修都没有的他们来说,璇玑宫是不是同样易探就很未知了。于是韩令和邱欲迟提议说他们的队伍里得加个文修。 “加个文修?没有必要。”严诚在肯定地说。他一向倾向于高估自己的实力,认为在队伍里加个文修除了让他们的探险简单到无趣之外不会有任何作用,即便在韩令和邱欲迟跟他细讲了璇玑宫内可能发生的种种血淋淋的伤亡事件后他也无动于衷。 严诚在听不进去,阮序可是听进去了。他常说自己修炼是为了能有更长的命来做他的研究,因此怕死得很,坚决维护韩令和邱欲迟的观点,甚至说要是找不到文修加入他们的队伍他就不去。严诚在嘲笑阮序胆小,阮序骂严诚在神经病、上赶着找死,严诚在让他再说一遍,阮序就原封不动地再说了一遍:神经病、上赶着找死。他们差点打起来。 但身为少数的严诚在不得不屈服于多数人的意志,同意让文修加入他们。“但一个够了,再多没有意思。”他坚持着最后的底线。邱欲迟十分理解地点点头,扭头就打发韩令去请金睛子。 韩令下意识地有些不情愿:“我跟她没熟悉到随便邀请她同行的程度。”“那你请得到别人吗?”邱欲迟拖长了声音问,“合适的文修,跟你足够熟悉,修为跟我们差不多,实力也和我们差不多?你请得到别人吗?” 韩令想到商表灵。商表灵也是文修。但尽管他对商表灵有所偏爱,他也不得不承认她不符合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要求。他并不低看那些修炼上没有天赋的修士,但确实,如若结队探入危险之处,队伍里放一个金睛子会比放一个商表灵来得让他放心得多。 至于邱欲迟说的修为差不多的要求,主要是考虑到修为太低的跟去没用,修为太高的又恐对方看不上他们这支队伍而不肯同行。若不是考虑到这一点,他们倒也不是不认识其他优秀的文修。只是这几条综合考虑下来,金睛子倒还真成了最合适的人选了。 于是韩令说:“好吧,好像确实是这样。但她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那我们只好找稍次于她的人选啦,韩令。不过我看不出来她有什么理由拒绝。我们又不是想让她给我们什么好处,对吧,我们只是寻求合作而已。跟我们一起去探璇玑宫,难道她没有好处?在说,你上次不是还给她付了两个月的医药费嘛,她一想到这个,更不会拒绝吧。” “两旬,两旬,不是两个月。再说那只是为了表示我的歉意,刚好还清我欠她的因果而已。”韩令很认真地说。 “总之先去问问看吧,嗯?”邱欲迟缓慢而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拍着韩令的肩膀。 韩令掏出玉夹,揪下一张传讯符,往玉夹上一贴附上金睛子的灵场,然后便把传讯符捏在了手里,思索了好久。“你到底有没有在写啊,韩令?”邱欲迟不知道他是在将神识探入传讯符书写还是单纯在思考,问道。 韩令用另一只手摸了把脸:“……好久没联系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直接说,有什么尴尬的?”就算有什么尴尬那也是韩令的尴尬,算不到邱欲迟头上,因此他毫无顾及地撺掇道。 而韩令冥思苦想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发传讯符的由头。半个月后就是庚寅年了吧?金睛子比他小两岁,算来庚寅年是她两甲子的生年。两甲子生年祝个寿很合理吧? 既然都决定要以祝寿为契机,现在这个时候发传讯符就太奇怪了,还是等到大年初一再发吧。但是既然要去祝寿的话,是不是还得准备点礼物呢?要不干脆年初一去当面拜访一下吧。 于是他发讯给金睛子说大年初一要去拜访她,临发前看了看旁边的邱欲迟,决定把邱欲迟的名字也加在上面。邱欲迟还不知道韩令刚才在传讯符上加了什么东西,乐呵呵地看着传讯符化为一道金光闪隐于上空。 这就是韩令和邱欲迟出现在秋声殿与金睛子对坐饮热水的原因。 第二十七章 突如其来的生辰礼(4) 金睛子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拒绝的打算。四个实力强大的同辈修士请她加盟,怎么看都是一笔双赢的买卖。虽然金睛子和他们不是特别熟悉,称不上多么友好,但组队探险又不是相约出游,要关系那么好干什么?实力相似,信任彼此基本的人品就行。 想到“实力相似”她笑了笑。从客观角度来看,韩令他们几位无一不是上隐门同辈中的佼佼者,她金睛子算什么?天才光环褪去后迟迟才得结丹的普通修士罢了。然而之前在听到对方说她与他们“实力相似”的时候,金睛子乍一听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真是奇怪,不知不觉间,她又把自己当作以前的那个天才了吗? 关于自己到底算不算个天才这件事,金睛子一度是日日纠结反复考量的。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把时间浪费于这种忧虑了呢?似乎是结丹前的一两年。结丹前那段漫长的蹉跎终究是让她释怀了自我定义的心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把天才的光环奉为生命中至高无上的头衔,那些曾让她无比重视的名望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无足轻重了。 不需要天才的光环也能从容处世,这就是心境的进步吧?她悠然想。 但作为旁观者的韩令,是怎么在看她经历了抄袭事件,结丹失败这一系列事情后,还把她当作与他们实力相似的那个天才呢? 于是她问了,饶有兴致地撑起脑袋:“两位道友,能与你们同行乃是幸事,不过在下还有一问,无甚轻重,出于好奇而已。” 那两人俱抬眼看她。金睛子继续说下去道:“在下一百零四岁方得结丹,光看这一点,我就与几位道友不是同一级别的了,说我与你们实力相似,何从谈起呢?” 韩令愣了愣:“可你就是很厉害啊。”他从不深思麻烦又没用的问题,很多时候只是简单地在遵循直觉而已。 邱欲迟也一脸奇怪:“金睛子道友啊,你如此天赋异禀心性却如此沉静,修为稳扎稳打,耐心等到一百零四岁才结丹,不就是表明你实力强劲吗?” 这两人一副听到了傻问题的样子,搞得金睛子真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了。 想想也是,人家既然来请她了,她还拿这种没意义的问题刁难人家做什么? 于是事情就这样敲定。韩令和邱欲迟又给了金睛子一些他们搜集到的相关资料以便她这两年稍作准备,然后就离开了秋声殿。 出了凌意文宗后,韩令对邱欲迟说:“我不回上隐门了。” “你要去哪儿啊?又是矿上?” “嗯。” 邱欲迟回了上隐门,韩令则在半路降落,来到了位于镇元山中部的一处矿场。他快步且尽可能悄无声息地走进那简陋的砖砌拱门,然而刚一走进就被一个声音叫住: “小子,你迟到了!” 韩令身形一顿,转而回首向那人道歉:“庄总管,实在抱歉,我刚才在拜访一个朋友……” “我管你干什么呢,赶紧,赶紧到任去!韩家子弟就可以迟到早退吗!……” 韩令没有站在原地听他讲完,缩着身子朝矿口的账房跑去。 他跑过因为开挖而尘土飞扬的土地,绕过土路旁边处理矿石用的庞然装置,抄了条捷径奔向那灰扑扑的厂房。正月寒冷的空气中沙尘夹杂着细碎的雪片飞扬,韩令一边跑一边从乾坤袋里掏出口罩戴上。自从他第一次来这里已经差不多有六年时间了,韩令熟悉这些用上术法也难以驱赶、直往肺里钻的浮尘,度过矿上的第一天后他就再也没打算用裸露在外的口鼻与之抗衡。 韩令在这个自家的灵石矿上做账房的工作,这是他几年前强烈要求自己管理自己的产业后,平渊真人给他安排的。“你做好心理准备。一个对商界一无所知的人想要接手那么大的产业,得先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平渊真人说。韩令想了想乌河天裳成衣厂那事,想了想汇泽叔令他讨厌的推诿和笑容,觉得自己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于是平渊真人安排他来矿上。 矿场是韩家最开始的老基业,平渊真人安排他来矿场,有让他不要忘本的意思。 他当然不是直接来矿上做的账房。虽然账房的工作比起管理整个产业的运作来说已经是基础中的基础,但也不是韩令上手就能做的。他给矿上经验丰富的老账房打了三年的下手,然后平渊真人才认为他有资格做一名正式的账房。 韩令的工作场所是矿洞边上的一个小房间。房间很小,放上桌子后,桌与墙壁之间就只能容一人通过。其他的账房坐的也是这种独立的狭窄房间,不过韩令这间尤其小一些。这里的人只知道他是韩家子弟,见他来矿场这种谁都不愿意来的地方,认定他是韩家不受欢迎的旁支,因此不介意偶尔在房间分配之类的事情上挤兑挤兑他。韩令对此倒也无所谓。他一向懒得在意房间比别人小了多少这种无足轻重的问题。 进入厂房后他的脚步放慢下来。空旷的厂房中,一侧是矿洞的入口,另一侧就是一排的小办公室。韩令今天在秋声殿呆得略久,迟到了,此时矿场的夜班已然开始,矿工们进入矿洞前长长的队伍已经缩减了许多,其中有认识韩令的回头跟他打了个招呼。韩令回以挥手。 这些矿工多是炼气期和筑基期的修士,虽然术法和先进的装置让他们不需要像凡人矿工那样辛苦且时刻遭受着巨大的安全和健康隐患,但他们在做的仍然是一份不受欢迎的工作。韩令下过井,他见过那幽闭昏暗的矿洞和复杂的大型仪器,因此对那些日日身处其中还能笑着朝他打招呼的人们是有敬意的。 打开自己的小办公室的门,韩令走入其中,在堆叠的文件和玉简后坐下,开始了夜班的工作。 第二十七章 突如其来的生辰礼(5) 他日常的工作涉及范围很广。汇总每日灵石矿的产量,根据每个矿工的工作效率计算他们的工资,记录用于设备维护等其他方面的花销,统计矿场的收入……简单说就是算,算,算。曾经韩令以为账房的工作不过是做一做简单的加减乘除,但真正着手去做了之后才发现,当这些本质上简单的计算累加到一定的量级后,统计的难度就呈指数级别增长到了令人难以应付的程度。每一个小小的数据,无论多么微不足道,都要清晰地收录到相应的数组,记录到相应的位置。但凡数据有一点点的对不上,都要去追根溯源,非把所有账面对清楚不可。 这些麻烦曾经让韩令头痛不已。在决定进入商界之前,他的生活是多么惬意。安心修炼,安心学习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闲暇时画画,看小说,和朋友们一块儿打鲲鹏碰。然而现在他得把大把的时间耗给这些没意思的数字,耗在这尘土飞扬的矿场和这些不同于他平日交际圈的矿场上的人中间。韩令不喜欢这样,并且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不会喜欢。他喜欢散漫自由的生活,喜欢艺术和自然,之于数字,虽然他并非对此全无天赋,但也并不想让这一天赋发挥用场。儿时长辈玩笑般地说他长大要继承家业时,韩令就总是默然但坚决地摇头。他对经商的排斥如此充分地反映在了每一次沉默和摇头中以至于平渊真人从没有主动提起让他去学经营之道。 直到现在韩令仍没有喜欢上这些东西,但他意识到自己得学,得知道。坐拥巨大的财富却对内部的运营一无所知,名义上有花不完的钱实际上却做什么都要经过长辈那里,自从出了乌河天裳成衣厂那事后,韩令就愈发觉得这是一种很可怕的状态。莫名其妙成了一个违律厂家的主儿,却在面对城府的询问时什么实质的问题都答不上来,想要花一点超出平时花销额度的钱却只能先告诉长辈然后才能拿到,韩令觉得自己处处受制。 于是他发现,想要真正的散漫自由就非得先做些自己讨厌的事不可。这就是他主动要求来这里的原因。 做上了自己讨厌的事情后,韩令觉得自己一下子忙碌了起来。他以前的步伐是不紧不慢且稳定扎实的,如今却似乎总在快步行走,重心轮番落在前半个脚掌上。他以前不太有时间观念,做事通常不在乎具体时间,生活也没什么计划可言,可如今他却发现自己频频掏出随身星晷看时间,心中总是盘算着到了什么什么时候就该去做下一件事了。“这么忙忙碌碌,真不像我胡肃水的弟子。”肃水真人有时候会说。 肃水真人常说他胡肃水的弟子一要能打,二要会玩,并且前者是为后者服务的。以前的韩令虽然性格闷闷的,不热爱美食也不热衷于社交,但因为至少还跟几个哥们儿打打球,自己一个人时也颇有闲情逸致,所以也勉强能达到肃水真人的要求。但现在的韩令常常东奔西跑地忙,搞得肃水真人总嘀咕说这小子不如小时候有趣了。 “师父你要是觉得没劲就再收一个徒弟。”有一次听完肃水真人的抱怨之后,韩令认真地说。肃水真人歪歪嘴,说韩令一个已经够他受的了,他可不想把辛辛苦苦培养韩令到结丹所受的苦再受一遍。 韩令的脑海中一边飘过这些浮光掠影的回忆一边快速组织着数字。说来奇怪,回忆和计算这两件事竟可以如此自然地同时进行。他记得以前不知从哪里读过人的大脑分为不同区域,分工承担着不同方面的信息处理过程,回忆和计算大概也由大脑的不同区域承担,是以才能轻易地同时进行吧。 结束了一番计算后他换了个轻松一点的坐姿,校对着纸面和玉简内的数据。校对的工作不容他分心,漫不经心的回忆从下一组运算才得开始。 他想到商表灵,这个应该能算是他初恋的人。韩令以前从没比喜欢普通朋友更多地喜欢过谁,所以自己也不确定这种好感有没有强烈到“爱”的范畴。 如果金睛子对某个人产生了这种情感,她一定会反复辨析自己的情感有多么强烈,是喜欢还是爱,哪种程度的喜欢或哪种程度的爱,纠结到把自己逼疯也要想出个所以然。但韩令不会,韩令生性简单,从不自己折磨自己。想要多和谁聊聊天他就去做了,想要多对谁好一点他也会去做,把自己的行为和倾向总结起来后才会得出自己喜欢谁的结论。但最近,他不是很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像好几年前那样喜欢商表灵了。 这几年,正如之前提到过的那样,韩令很忙,忙到没有时间再去和一位不在眼前的朋友维持联系,而商表灵也很少主动联系他。以前他还想给商表灵买一套正经的鲲鹏碰装备来着,但等他又有钱买了的时候,当时的一时兴起已经过去,他开始踌躇贸然送她礼物会不会显得自己很唐突。然后,踌躇着踌躇着,商表灵有了一套新的鲲鹏碰装备,性能棒到足够配得上她,是她的朋友们凑钱给她买的。这下韩令更没有给她买装备的理由了。 中断的联系,搁置的礼物,这一切让韩令有点不确定自己的感情。不确定就不确定吧。韩令想。或许这不是真正的喜欢,或许这只是正常的感情的休眠期,管他呢。 韩令重新收敛乱七八糟的思维,专心投入到新一组的校对验算中。 第二十八章 浩然之气不好养(1) 韩令给金睛子带的礼物是一支精致的中毫毛笔。金睛子把笔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笔杆似乎是用什么名贵的木材做的,略微偏重。金睛子把笔收回匣子,知道这又是一份不会再见光的礼物。 当一个非文修给文修送礼的时候,很多人会选择送笔。但事实是文修都会自己备着全套的笔,根本不需要外行人添置不一定合用的新笔。 况且,金睛子对书法没有特别的爱好,比起毛笔,她更常用的是字迹纤细清晰,灌一次墨可以用好久的硬笔。 不过韩令的诚意是她感受到了的,这个人虽然冷淡倨傲,但他那高度的责任心和对事认真的态度却不容金睛子诟病。和这样的人合作应该会是件愉快的事。至于韩令的三个朋友,金睛子没那么了解,但既然能和韩令做朋友,那应该也是靠谱的人。 璇玑宫之行,竟让她有点期待了呢。 担心时间久了会忘记,金睛子当即就研究起韩令和邱欲迟给她的那份资料来。韩令和邱欲迟都是性子稳(其中一个或许过于稳了)的人,一份资料整理得条理清晰面面俱到,从璇玑宫的历史渊源,结构,特点到其他进入过璇玑宫的修士的经验笔记,就算是从未听说过璇玑宫的人也能看个明明白白。看完之后她简单总结了一下,认为自己主要的作用在于以对应的文气化解璇玑宫的文气。 文气,上古时期也被称作“浩然之气”,是文修出招时无一例外会携带的一种伴生力量。之所以被称作“伴生力量”,是因为较为缥缈的文气很大程度上依赖着更加具象实质的灵气,其强弱随招式中灵气的多少而变化。施放独立不依赖灵气的文气并非不可行,只不过要困难得多。璇玑宫对灵气格外敏感,金睛子到时候最好得做到独立施放文气。目前她还只能通过大音来做到这一点,但她自信两年的刻意练习足以大大扩展这一范围。 更大的难点在于施放对应的文气以化解璇玑宫的攻势。金睛子以前听说过所谓“文气相对”的概念,是指文气具有不同的特性且每种特性都有其对应,两种性质相对的文气可以互相抵消,性质相似的则可以互相强化。具体的性质,按照上古源典《文心雕龙》的说法,可以大致分为典雅、远奥、精约、壮丽、新奇、显附、繁缛、轻靡八种。其中典雅和新奇相对,远奥和显附相对,精约和繁缛相对,壮丽和轻靡相对。 每个文修的文气都有其较为固定的特性,正如每个文修都会有较为稳定的写作风格那样。但文修并非不能刻意转换自己文气的特性,正如他们并非不能出于某种目的改变自己的行文风格。只不过,当然,刻意的转变要比遵循自有的风格困难一点。 看来这两年要做的准备工作,比她想象中要多呢。她得练习文气的独立施放,在此基础上,还要能比较顺畅地在八种不同的文气性质之间转换。这么想着,金睛子有点儿头大,但更多的是隐隐的兴奋。当面对眼前的挑战和长远的成就时,她倾向于着眼于后者,很少担心自己应付不了这些挑战,也不太会去想若是没能成功应付这些挑战该怎么办。 但这并不代表她只会空想而缺乏实际努力。金睛子决定先去找师父问问,至少可以从师父那里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努力方向吧。 “你要去璇玑宫?和谁?”师父听她说起,随口问道。 “那几个上隐门的。”说完她又觉得自己没讲清楚,补充道:“韩令和他的几个朋友。” “哦。”师父点点头,“他们都是什么修派?” “说是三剑一法。” “难怪要请你。队伍里没个文修,这璇玑宫可不好进。” “师父去过?” 无妄真人把双手枕到脑后,淡淡地说:“当然去过,元婴初期的时候,跟我师姐——你三师伯,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的。除了那两个文阵之外,别的还算顺利,没有什么发现,不过去璇玑宫本来就是为了历练,谁都没指望能有什么实质的收获。” 金睛子点点头。师父和师伯都去过,这多少让她更安心了点。然后她接着问师父关于独立施放文气和八种相对文气的事。关于提升文气独立性的事,师父的回答和金睛子预期的差不多,无非是“提升对文道的领悟力”和“多练”。至于如何在八种文气之间灵活转换,这就是个大课题了。师父托着下巴沉思了片刻,说:“文气的转换不是什么必修课,但了解了解也是好事。不如我把你、小朝和小金一块儿教了吧。” 于是,下一次月假回凌意文宗的时候,金睛子就和朝谕、金霁月一起坐在了秋声殿的主殿里边,听师父给他们语气乏味地念《文心雕龙》中关于八种文气的描述: “……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馥采典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 读完一遍后他问徒弟们听懂没有。徒弟们都摇头说没有。他们并不是真的听不懂,只是知道每次师父问他们懂不懂的时候,无论事实如何,“不懂”永远都是正确的回答。 果然,无妄真人得意地笑了笑:“就知道你们不懂,听着吧!‘典雅’取法于儒家经书,特点是风骨正统;‘远奥’指语言深奥含蓄,议论较多;‘精约’是说文字简洁但表意贴切;显附是说意义明畅直白,读起来通达爽快;‘繁缛’指修辞丰富,语言华丽;‘壮丽’重在气度高超,高屋建瓴;‘新奇’有点剑走偏锋的意思,是偏险怪的风格;‘轻靡’略带贬义,较之‘繁缛’,它更趋向于华而不实,庸俗浅薄……不过。”他顿了顿,缓了口气接着说,“这八种文气的定义虽然被我们沿用了多年,但毕竟只是刘勰的一家之言。世界上的文气当然不可能只有这么八种。八文气的说法只是一个方便我们归类的工具,你们切记不要反过来把工具奉为圭臬。” “圭臬是什么?”华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旁边跑来跑去地玩,这时揪着金霁月的袖子问。 金霁月告诉她圭臬就是准则的意思。华祯点点头,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第二十八章 浩然之气不好养(2) “小华,你要听的话就坐好。”无妄真人对她说,“坐你二师姐旁边。” 华祯看了金睛子一眼,有些怯怯地坐了过去。师父让她坐在金睛子旁边,是因为这是按照排行划分的、华祯应该坐的座次。但每当华祯和自己的二师姐靠得很近的时候,她还是会显得有些不自在。这大概是因为金睛子在秋声殿呆的时间少,金睛子的双眼又给她留下了不好的第一印象吧。 金睛子很无奈。怀瑜都跟她亲的很,自己的小师妹怎么就跟她亲不起来呢? 华祯坐好后无妄真人又道:“现在你们想想,自己的文气最接近八文气中的哪一种?” “新奇!”金霁月马上说。她从一开始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故而反应最快。 金睛子在精约和显附之间犹豫了片刻,说:“显附。” 最后是朝谕。“……呃,轻靡?”他笑得有点尴尬。 师父朝他探了探身:“诶?轻靡是八文气中贬义最重的,你怎么会觉得自己轻靡呢?” 朝谕纠结地绞了绞手指,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我觉得我什么都不是啊!说典雅吧,我可不敢拿我的文章去亵渎儒家经典;说远奥吧,我也没觉得我有多么深奥含蓄;我写东西很啰嗦,精约和显附显然都不对;但若说繁缛壮丽,我又担当不起;新奇就更不像了……所以我只能说轻靡。” 金睛子和金霁月大笑,华祯也跟着咧开了嘴,露出刚掉的乳牙的缺口。 无妄真人想了想:“其实我觉得,你的文气介于轻靡和典雅之间。” “这怎么能介于!”朝谕竟敢和师父顶嘴了,“儒家正宗和低端流俗混起来,不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怎么不能介于了?这两者又不是正好相对的两种文气。”师父瞪他一眼,嚷嚷道,“你小子现在不住秋声殿,敢顶撞师父了?” 朝谕瞬间气势全无地蜷缩了回去。师父接着说:“还有,你对典雅和轻靡两种文气的理解都有问题。典雅是指风格接近于儒家典籍,四平八稳,中正平和,又不能等同于儒家典籍。你的文章写得规规矩矩,议论、散文、诗词格式标准,小说用的都是传统的故事结构,怎么就不典雅了?之所以还要加个轻靡,是因为你词句比较口语化,但这也不见得是缺点。刘勰在描述轻靡的时候语带贬义,是因为他自己主观上看不起偏通俗的文学,但文修之道何其广大,难道容不下区区一个轻靡不成?” 朝谕想了想,觉得师父说得对,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自己很典雅”的这个事实。 金睛子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师父,有没有人的文气是介于两种相对的文气之间呢?” “有,怎么没有。”师父说,“只不过有的人体现为文气相冲,整体文气淡薄;有的人体现为完美融合了两种性质相反的文气。凌正道君到了化神期便集八文气之大成,等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你们也能做到如此,只不过具体要达到什么程度就因人而异了。”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你们未曦峰的乌旋玉师姐,如今是金丹后期的修为,据说已经能融合性质相反的精约与繁缛了。不过金丹期能做到如此……说实话,我不太相信,可能是传言。” “师父你呢?集多少种文气之大成?”金霁月笑嘻嘻地问。 师父笑着挥挥手:“跟凌正道君不能比。我能真正内化的,只有繁缛、壮丽和远奥而已。其他性质的文气,倒也能还算纯熟地转换,但到底只学了个外在,谈不上什么集大成。” “厉害啊师父!”金霁月大拍马屁,“师父还只是元婴期的修为呢,已经把大成集了八分之三了!等到了凌正道君当时那个修为,必然能集八种文气于一体啊!” “嗯,还是小金会说话。”师父很满意。 然后师父才开始讲具体该怎么练出不同于自己原本风格的文气。这事儿说简单也很简单,只不过是多刻意练习不同风格的文章而已。但若要说难其实也挺难的,刻意练习另一种文风本来就不是什么易事,更别提还要将其转化为文气了。 师父讲授的时候华祯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她生性乖巧,虽然刚刚入道还听不懂师父到底在讲些什么,但因为师父叫她坐在那里,她也就乖乖地坐在那里了。她在那里不乱动也不说话,笑的时候也只是咧咧嘴,不发出声音,导致大家差点都忘记了她的存在。师父讲完后大家起身离开,华祯这才从椅子上跳下来,跟着师兄师姐朝外走去。 “师父,华祯的修炼怎么样?”金睛子走在后面,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回过头来问师父。 她记得华祯的资质并不好。但跟在师父身边两年,起点多少会更高一点吧。 “通过凌意文宗入派考核的概率不大。”无妄真人摇摇头,“资质已经是硬伤,文学天赋平平,若她有你这样的文学天赋,我还有把握让她入派。” “……师父,你没有别的办法吗?等她长大了,知道我们四个师兄妹中就她一个不是凌意文宗的弟子,会很难受吧。”金睛子注视着华祯远去的背影,轻声说。 虽然华祯总是有点儿怕她,但金睛子并没有因此而不喜欢华祯。华祯和她一样在凡间出生,和她一样少孤为客早,有时候金睛子能在华祯的身上看到刚来到秋声殿的十五岁的自己。 “资质不好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逆天改命。”师父摊摊手。 “就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提升她的资质吗?比如说……洗髓丹?”金睛子问。她以前在一些小说里看到过类似的情节,主角一开始资质很差,但服用了什么什么东西之后就突然变得很强。小说里的描述可能有夸张成分,但毕竟幻想基于现实,现实中的修仙界或许也有类似的东西吧。当年李百闻不就是拜洗髓丹所赐才踏入修仙界的吗? 第二十八章 浩然之气不好养(3) 师父忍不住笑了:“你竟然也会有这么离谱的想法,我以为只有朝谕才看那种借助灵丹妙药一飞冲天的小说。洗髓丹!哈哈,洗髓丹能够做到赋予凡人修炼的资质已经很了不起了,用在小华身上!重新洗出来的资质可能还不如她自带的强呢!至于提升资质的灵丹妙药,有是有,不过效果远远不如小说里那么强大,想要搞到也很困难……” 他忽然停住不说了,沉思片刻:“……我以前听你二师伯说过,无论哪一种提升资质的丹药,都必须用到两种特殊的药材。而这两种药材一个来自归灵,一个来自寒荒……” 距我们上一次提起“归灵”和“寒荒”已经隔了很长的篇幅了,为防诸位读者忘记,在此我再做一次说明。乾坤界茫茫的海面上有三块主要的陆地,一是面积广大横跨南北半球的长生,二是主要位于热带海域的归灵,三是地处南极的寒荒。辽阔富饶的长生是所有人类修士的发源地,但在横流时期末期的坼界之战中,魔修被道修驱逐到了寒荒,从此在那里建立国度,发展壮大。归灵没有原住的人类,是妖修的天下。 金睛子读过《乾坤大界史》,大致知道寒荒和归灵的历史,但在现实中对这两个地方的了解几乎为零。别说见到来自寒荒和归灵的修士了,就连寒荒和归灵的物产也很少见。 她知道原因。长生、寒荒、归灵三地在成化时期末期的混战后先后签署了泫姝海合约和赐海合约,其中规定了三地须独立发展不相往来。就这样,和平到来的同时三地之间的联系几乎被完全斩断,就连单纯的经济往来也不被允许。于是,想要得到归灵或寒荒的物产就变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 但金睛子总是相信有了规则就会有打破规则的人,政策所禁止的东西总是没一样能做到真正、全面的禁止。所以她问道: “真的没办法买到吗?师父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渠道?” “什么渠道?”师父不接受她的暗示,笑眯眯地看着她,非要她说出来不可。 她忸怩了片刻,再想想师父面前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于是干脆坦荡道:“走私。偌大一个长生,不可能连个黑市都没有吧。” “你倒是敢说。不过我告诉你,黑市是有,但归灵和寒荒的物产还真没有。你知道现在长生的海关把得多死吗?就连异地的一粒沙子都进不来。” 金睛子不死心,笑问道:“师父,你那么有魅力,人脉那么广,别人没办法的事情,你不可能一点办法都没有吧?” 无妄真人没理会她的打趣,抬眼注视着屋顶的横梁,似是在思考什么。良久他叹了口气:“小华这个样子,确实需要一点外力辅助。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不过至于能做到什么程度,我也不好说。” “你不要把这种话带出秋声殿。”金睛子临走前,师父难得严肃地嘱咐她道。 金睛子后来也没有再向师父追问这个话题,正如好几年前她把涉及夕还主部陨落的那颗丹药交给师父后就没有再追问一样。追问毕竟无益,更何况金睛子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强化自己的文阵、练习文阵的破解、淬炼自己的文气……这么多的事情要在两年之内完成,时间还是有点紧的。好在金睛子这段时间也没什么别的事情要忙。乌河城的工作有时候简直闲得要死,执事们同坐办公室内却都干着自己的私事,安安静静的,倒也和谐。 金睛子偶尔也和同为文修的同僚切磋一下招式,或者说和苏诩切磋一下招式。在乌河城谒外堂,只有她和苏诩两个是文修。她看过苏诩的作品,从八文气的角度来看,苏诩的文气属于“典雅”,并且还是标准的典雅,不是朝谕那种介于典雅和另一种文气之间的风格。这很让金睛子意外,她以为苏诩会是“新奇”之类的。 金睛子认真地在研究苏诩的文章,为了练习文气的转换,还特意模仿过苏诩的风格。苏诩对金睛子的文章就没有研究得那么认真了。他生性懒散,在为文上更是个慢性子,读得慢,写得慢,只有构思是快的。 苏诩文道上的慢性子大概拜他的世家出身所赐。新格苏家规模不大却历史悠久,从苏诩偶尔的提及来看,族人之间的相处比较和谐,同辈之间比起竞争更多的是帮扶。随和的气氛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家族地位、生活条件培育了一批苏诩这样随意到甚至有些放诞的修士。 和金睛子比起来苏诩从小到大的生活要轻松得多。当金睛子在宗门里跑来跑去地听道,三更起五更眠地修炼的时候,苏诩在家里每天雷打不动地睡四个多时辰的觉;当金睛子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本一本地写作,一稿一稿地修改的时候,苏诩慢吞吞写上十年才能出一本作品;这会儿当金睛子正在刻苦练习文气转换,一篇篇地看范例写习作的时候,苏诩享受着自己的清闲,桌上一罐桃酥,膝上一本小说,偶尔抬眼以一种看傻瓜的眼神看看伏案疾书的金睛子。 然而苏诩在修炼方面却并没有比金睛子差多少。他结丹的年龄比金睛子还早一年,已经达到凌意文宗的要求了。这种现象一度让金睛子非常迷惑。诚然,苏诩有很好的天赋,但金睛子的天赋也绝不比他差,为什么懒洋洋的苏诩没有明显落后于勤奋的金睛子呢? 有时候苏诩让金睛子怀疑自己的那么多努力其实都是没用的。不过怀疑归怀疑,若真要让金睛子学苏诩那样放松下来,金睛子可没法习惯。所以她还是继续做苏诩眼中的那个认真的傻瓜,为两年后的璇玑宫之行做着准备。 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金睛子迎来了自己的两甲子生辰。 第二十九章 生辰(1)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下甲子庚寅年八月廿八,金睛子年满两甲子。 如果说女子十五岁的及笄和男子二十岁的及冠是凡人成年的标志的话,那么在修仙界,这一标志无疑就是两甲子的生日了。年至两甲子的修士一大半已经迈入了金丹期,无论是修为上还是心智上都已经成熟到能够独当一面。因此,虽然没有谁特意做过相关的规定,但在乾坤修仙界,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将两甲子生辰当作最重要的几个生辰之一。 金睛子特意卡在生辰前两天请了这个月的月假跑回了凌意文宗,很有仪式感地把自己的小偏殿收拾整理了一番,还让金霁月陪她上街挑了件新衣服。生辰当天她一大早就换上了新衣,打开门便见三个包裹堆在门口,一看上边的标签,一个是朝谕的,一个是金霁月的,一个是华祯的。她也懒得把包裹搬进屋去了,坐在门口台阶上就开始一个一个的拆。她先拆了最大的那个四四方方的包裹,那是朝谕送的,包裹里叠着十二本书,十二本书里无论是小说、传记还是理论专着都是政治历史相关的。其中更有一本破破烂烂的《辞约真人传》,研究的是辞约真人的生平。辞约真人段纭便是金睛子以前在乌河墓看到的一块缺了角的墓碑上的那位横流时期从研究历史转为研究当前战争,但不知为什么忽然中断了研究隐居起来的前辈。金睛子对缺了一角的碑文的内容感到好奇,一直想找本专门讲述辞约真人生平的书来看看,但因为辞约真人在历史上名声不显,相关记载不多,导致金睛子一直不能如愿。她曾向朝谕提到过这件事,没想到朝谕真的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不知从哪儿把这本破书给淘出来了。 朝谕的包裹里附了一张纸笺,上面写了些夸张的祝福的话,祝金睛子早日出任城主,甚至出任州主什么的。这几年她若能升任个副堂主就已经很好啦。金睛子对着朝谕满纸的豪言壮语苦笑了一下。 金霁月的包裹不大却很精致,打开一看,是一串看似平平无奇的珍珠项链。但是金霁月在附上的纸笺里说着并不是普通的珍珠项链,项链上有一颗珍珠内部藏有储物空间,但是想要打开储物空间,就必须按特定的顺序触发项链上其它几颗珍珠,否则无法强行打开。这个特定的顺序可以由金睛子重设,就相当于是给普通的储物空间上了一层密码。虽然感觉自己并不会常戴这串珍珠项链,但金睛子还是觉得这份礼物十分有趣。 接着是华祯的小包裹。八岁的华祯会送她什么呢?金睛子好奇地打开了那个属有华祯名字的纸袋。纸袋里边是一支粉紫色布满水钻的笔,笔盖上还挂着一个瓷质的小桃子吊坠。金睛子拿起笔,笑了:“一看就是小孩子喜欢的笔啊。” “啊,二师姐,你是说你现在满了两甲子,不是小孩子了,就不喜欢了吗?”金霁月的声音忽然从侧面响起。金睛子扭头一看,只见金霁月、朝谕和华祯忽然从屋侧一个推一个地冒了出来。一向安安静静地华祯捂着嘴直笑,好像觉得自己忽然从墙角跳出来是什么绝妙的恶作剧似的。 “这可是我带华祯上街的时候她认认真真给你挑的呢。”金霁月指了指那支笔,笑道。华祯刚才还在笑,这会儿却有点不好意思了,往金霁月身后躲了半个身子,轻声说了句:“二师姐,生辰大吉。” “生辰大吉,生辰大吉。”朝谕也跟着嬉皮笑脸地连连祝道,“啊,金睛子,恭喜你成为秋声殿第四个成年人。” 为了庆祝自己成为了秋声殿的第四个成年人,金睛子中午特地请上了一堆朋友到悉宁城里吃了一顿。当年伤春大会《凌云意》剧组成员全部到齐。金睛子很高兴地收了一大堆礼物,也很高兴能与文宗的朋友齐聚。他们这批人一个一个地结丹以后,能够相聚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大家或是忙着工作或是忙着修炼或是忙着游历,东奔西走忙这忙那。这回金睛子提前半年就通知大家尽量在八月廿八中午留出时间,这才好不容易把人凑齐了。 五十年前他们在莲君屋里投票表决凌正道君由谁来演的时候还都是天天要苦着脸在学宫里听道的筑基期弟子,如今已经是活跃在修仙界各界的金丹期修士了。金睛子是他们当中唯一成为城府执事,迈入政界的;程文熹混迹于文宗内部管理层中,这些年在宗门内的职位越来越高,从一个打下手的跑腿弟子变成了管着一大堆筑基期修士的堂主(门派内部的行政结构与城府类似,故也有堂主一说);莲君现在已经是文宗内的一位讲师,给炼气期的弟子们讲源典时期的历史,据说他的课还颇受欢迎;罗素羽还没有完全脱离筑基期的状态,生活的主体还是在宗门内学习,一直都不敢御剑的她最近被师父逼着学御剑,苦不堪言;她的师姐丁佩星考了中级制符证,如今是正式与大商铺签约的制符师了;燕除夕没有找正式的工作,不过她频频出门游历冒险,也靠着自己的实力通过狩猎、接任务、探访遗迹等种种途径得到了虽来源不稳定但足够花用的财富;刘缜进了报社,如今是《情报》报社的一名编辑;楚约和燕除夕一样常年在外,不过她不像燕除夕那样到处冒险,而是把大把时间花在山里,研究灵獭的社会结构,现在张口闭口就是“冰山正在融化,灵獭的栖息地受到威胁”…… 大家都在自己选择的领域内努力发展,自己也不能放松啊。金睛子暗暗下决心。等到三甲子生日的时候,她好歹得在城府里混个堂主当当吧? 中午吃了一顿后,晚上还有一顿宴席等着金睛子和朝谕。师父像十七年前给朝谕过两甲子生辰那样,为金睛子也做了一大桌的菜。除了秋声殿众人齐聚之外,还来了特意蹭饭来的三位师伯,渠光真人也令人意外地大驾光临。长辈们来蹭金睛子的生辰宴,自然少不了金睛子的好处,师祖和三位师伯都给了金睛子厚实的红包,当金睛子向他们挨个道谢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可以说是真实极了。 宴席散了后金睛子和朝谕坐在桌边清点着金睛子收到的生辰礼物,金霁月和华祯也探着脑袋在旁边看。“啊,师姐你收到的礼物好多,我也想过两甲子生日。”金霁月歆羡无比地看着那堆红包里拆出来的乾坤环,趴在桌子上的华祯也认同地点了点头:“我还要多久才能过两甲子生辰呀?”她问。 金霁月告诉她她还要再等一百十二年,于是华祯认真地掰起了指头,想知道一百十二究竟有多大。 清点完礼物,华祯被打发回去睡觉了,剩下的师兄妹三人又跑到朝谕的生息阁里玩牌到半夜。 第二十九章 生辰(2) 第二天一贯早起的金睛子一直睡到了巳初,睡醒后,她收拾收拾东西打算出发去千华门看看九鼎真人。她提前好几天就对九鼎真人说了今天要去看他,不过九鼎真人应该不知道昨天是金睛子的两甲子生辰。她只有当初刚见到九鼎真人的时候对他提到过自己具体的生辰,这么多年过去,九鼎真人就算当时认真记了现在八成也给忘了。还是等见到九鼎真人再告诉他自己已经满两甲子了吧。 尽管金睛子已经有了自己的飞舟,但因为千华门和凌意文宗距离太远,她还是选择了公共交通出行。先是坐着州际传输阵来到乾州,再是坐公交舟来到千华城。她曾经在千华门住过好几年,对这里颇为熟悉,尽管中间的二十来年年她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但对这里的记忆却依然鲜明。御着剑她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千华门的山门口,给值守弟子出示仙籍牌的时候,对方还认出了她。 “段道友!好久没来了……咦咦咦?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金睛子结丹前住在千华门的时候,为了低调一直在眼睛上戴着掩盖瞳色的晶片,也没主动把自己的道号告诉过别人。时隔二十来年,她忘了自己当时在千华门示人的形象,晶片也没戴,就直接跑过来了。 不过现在倒也没有刻意掩盖自己到底是谁的必要了。金睛子笑了笑:“啊,天生如此,所以我的道号也是根据这个特征来起的呢。” 那位二十来年前认识了掌门的外孙女段子矜的值守弟子一脸困惑。金睛子笑得更开心了:“段子矜是我的正名啦,以前没有告诉你我的道号,我的道号是金睛子,道友叫我正名或者叫我道号都是可以的。” 趁那位道友发愣的当儿,金睛子向他告了辞,一溜烟朝千华居跑去了。 她跑到千华居门前,发现院门口的禁制已经打开,九鼎真人大概早就察觉到她过来了。自己这算是提前被人打开门扉期待了吗?金睛子傻乎乎地对自己笑了笑,推开院门,一跑一跳地蹦跶到了主屋门前。 她来到门口的时候门便被九鼎真人朝外推开了。与她许久未见的九鼎真人一脸阴沉,第一句话就是冷冷的:“怎么昨天不过来?” 金睛子有点莫名其妙:“九鼎真人,我不是好几天前就跟你说过我今天来吗?” 九鼎真人冷哼一声:“生辰当天不来第二天才来,我这个从天而降的外祖到底比不上把你带大的师父!” 他看见金睛子笑得开心,凶巴巴地又加了一句:“你笑什么,很有趣?两甲子大的人了,能不能沉稳一点?” 金睛子马上收敛了笑容,不紧不慢地把双手从广袖里抖了出来,正色揖礼道:“九鼎真人明鉴,晚辈不先觐真人耳,乃贵府远在乾州之故也,非轻真人也。再者,晚辈谒之,意在淹之,若早来之,必迟归之。生辰不归,且又迟归,迟归日久,师必怨之。故所以后谒真人者,知真人之宽宏,必不怨晚辈也……”她说到最后实在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九鼎真人也难得地笑了:“谒外执事一职确乎是很适合你,一开口能颠倒黑白。” “晚辈哪里颠倒黑白了?”金睛子又马上俨然起来,“说九鼎真人宽宏大量,莫非也是颠倒黑白吗?” “行了行了,别贫了。赶紧给我进来,一堆事儿等着给你办。”九鼎真人笑着回过头往屋里走去。金睛子殷勤地小跑跟上,还很体贴地轻轻带上了门。 金睛子在九鼎真人的书斋里跟他面对面坐着帮他干了一个时辰的活,又是整理文件又是审阅报告又是回复传讯符的。一个时辰后九鼎真人放话表示可以休息一下,然后差遣杂役弟子端了茶水和糕点过来。 看到有吃的金睛子很高兴,对着碟子认真思考起来该先吃浅粉色的还是豆绿色的还是奶黄色的还是乳白色的。正当她在浅粉色和奶黄色之间纠结的时候,九鼎真人忽然问: “十几年谒外执事做下来,感觉怎么样?” 金睛子一边把手伸向那块奶黄色的糕点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还行。任上事务不多,难得才会碰上件麻烦事。和同僚们关系都不错,我们的政部主部人也很好。” “嗯,我记得你们政部主部在你住院的时候来看过你。” 金睛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九鼎真人说的是她结束天裳成衣厂卧底任务后在大济城养病期间发生的事情。“都过了十几年了,您还记得这种细节啊?”她觉得有点惊讶,又有点好笑。 等等,九鼎真人是怎么知道骊渊主部当时来大济城看望过她的?金睛子忽然又想到这个问题。当时她确实给九鼎真人写信提到过这件事的大概,但肯定没把这种细节写进去。 还没等她想个明白,九鼎真人一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眯了眯眼,淡淡地说道:“不仅如此,我还记得你那个病房是大济城条件最好的套间之一……听说费用是云台韩家的一个小子出的?” 他怎么连这个也知道?金睛子更惊讶了,但还是回答道:“啊……对,九鼎真人说的是云台韩家家主之孙,上隐门肃水真人之徒韩令道号元彻。” “你和他,什么关系?”九鼎真人依然语气淡淡,金睛子却总觉得他半眯着的双眼中开始射出了危险的光芒,不由得紧张起来,正襟危坐道:“他的师父肃水真人与我的师祖渠光真人是至交好友……”“我当然知道。”九鼎真人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不是问你他是谁,不是问你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问的是,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金睛子张大嘴怔愣了半天,讷讷地回答道:“……朋友关系?” “普通朋友会替你花那么多钱,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九鼎真人的语气恶狠狠起来,“早就想跟你当面聊聊这事了,偏偏你直到现在才过来。虽然已经过了十几年,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段子矜,长点心眼,他是在向你献殷勤,别那么轻易被骗!” 原来九鼎真人以为韩令在追求她啊。金睛子抽了抽嘴角,虽然在她看来这种猜测非常离谱,但她必须承认从未见过韩令的九鼎真人产生这种怀疑是很自然的。在九鼎真人看来,一个在同辈中声名显赫,据说长得很帅,又非常有钱的世家公子爱上与他相识多年,在九鼎真人慈爱的偏见下具有种种可爱之处的外孙女实在是太正常了。不过对于金睛子来说,在韩令提出为她支付全额费用时,她只看到一个责任感强到一点点愧疚都会令之道心不安的标准正派剑修决定用钱买回自己无亏无欠的心境。虽然和他不算多好的朋友,但金睛子理解并敬重这点责任感,所以丝毫没有和他客气,允许了这种偿还因果的方式。 为了让九鼎真人明白这一点金睛子费了很多口舌。整整一刻钟后,九鼎真人总算是勉强接受了金睛子的说法,但还是凶狠地叮嘱她“不要轻易被人给骗了”。金睛子苦笑着低下头接着吃她的糕点,边吃边叛逆地想,要是韩令真的来追求她,不管她是不是喜欢韩令她可能都会欣然接受。这家伙毕竟有钱有貌有身份,拉出去溜一圈多么有面子。她非要嫁给真爱干什么,嫁给钱、嫁给虚荣不也好得很吗? 幻想了一番嫁入豪门的奢靡生活后,金睛子忽觉自己好傻,暗暗自嘲:得了吧,指望韩令来追求她,还不如指望下个甲子当上城主来得现实。还是好好干活吧金睛子,从执事到城主,这跨度可不小呢。 第三十章 忌辰(1) “诶?今天是那件事的十周年纪念日呢。”乌河城城府谒外堂,尹怀筝正忙于在一堆旧档案中找一份资料。翻找到一半,她突然略带惊讶地说。 此时是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下甲子辛卯年正月廿日,金睛子的两甲子生辰刚过去五个月不到。 “什么事?”金睛子随口问道。 “夕还主部那起飞舟事故呗,稍微想想就知道。”苏诩淡淡地说,“十年前的正月廿日,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满地都是雪和血,不是吗?就是在雪堆里我发现了……” 他停下来不说了。金睛子知道他说的是那几瓶丹药。 是啊,不知不觉,那件事已经过去十年了呢……金睛子忍不住回忆起十年前的那天来。会议上突如其来的消息,满房间的震惊的脸,斑斑残雪上斑斑的血迹,被狄枕星收走的五瓶丹药和再次被苏诩扣下的那颗…… “还好都过去了。”尹怀筝感叹道,“那段时间加班加点地干活,还天天被领导骂。” 金睛子想起自己当时把那颗丹药交给师父的事。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师父有没有查出点什么来。 下班后她走出城府。正月廿日,历法上距离立春只有十来天了,然而地处高原的乌河城仍然冬意难消,前两日才刚下过一场大雪。两日的阳光朗照后雪已经融化了些许,铺展在金睛子眼前的是满地的残雪。 满地的残雪,简直像十年前那样。金睛子想。 十年前的这个时候他们在干什么呢?好像已经从现场回来了,正在办公室里手忙脚乱呢。十年前的今天上午夕还主部还是坐在金睛子不远处的活生生的人,短短几个时辰后红颜就成了枯骨……呃,枯骨是比喻的说法,确切来说是变成了满地的恶心尸块。 说起来,夕还主部生前是什么样子来着?金睛子努力回忆了一下,印象中的面容出奇的模糊。 不如去祭拜她吧。金睛子突发奇想。 夕还主部的飞舟当时坠毁在靠近乌河城的区域,她的尸体也就被就近埋在了乌河墓的新区。乌河墓规模颇大,坟墓的年代大致从北至南按从先到后的顺序分布。金睛子这些年来常去乌河墓闲逛,但主要都活动在北部的老区,很少去到南部的新区。究其原因可能还是北区的古墓还比较像是宜人的旅游景点,而南区的氛围更接近真正的墓地。 她驾驶飞舟来到了乌河墓的南区入口,不太熟练地根据指示牌的说明按时间寻找着夕还主部的那方石碑。墓园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修,正蹲在一方墓碑前精心摆放着花束。不知道她与石碑下的人有着什么样的过往呢。金睛子想。 指示牌将金睛子带得离那位女修越来越近。忽然间她认出了那人:朝启真人,夕还主部的师姐。 朝启真人面前的,一定就是夕还主部的墓碑了。 “朝启真人!”金睛子快步上前向她打招呼。朝启真人看到她,愣了一下,但马上就记起了她是谁,“金睛子执事?” 金睛子的道号与她的外貌特征相契合,因此见过她的人都不容易忘记。 “你也来看夕还吗?”朝启真人笑了笑,往旁边站了一步,好给金睛子在碑前留出位置。 金睛子缓步站到朝启真人身边。“来看夕还”?她没有说“来祭拜”而是说“来看”,嘴角带着自然的笑意,简直真的像是在拜访朋友的途中遇到了故人一样。 因为朝启真人没有流露出悲伤,所以金睛子觉得自己也最好不要,于是也微笑道:“嗯,一时兴起来看看她。不过我是空手来的,没有带东西。” 朝启真人低头又微调了一下花朵的位置,轻声说:“她不会怪你的。你来看她,这已经很好啦。” 然后她向墓碑喃喃自语:“夕还,金睛子执事来看你了。你还记得她吧?你走之后,一直是她负责给我说明你的事情。” 金睛子看见朝启真人脸上温柔的神情,回想起她以前提到过的她和夕还主部师姐妹之间的往事,忽然间感到朝启真人一直堵在心底的悲戚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感染了自己的心绪,一瞬间几乎令她掉泪。 她觉得自己也该像朝启真人一样对墓碑说上几句,于是道:“夕还主部,我是金睛子。空手前来看你,还请你不要见怪。” 沉默片刻。傍晚的霞光渐染上碑前的残雪。 “你知道她的道号为什么叫夕还吗?”朝启真人忽然问。 “为什么?” “师父给我起的道号叫朝启,是因为我性格偏内向,胆子小,遇到一点点事情都会担心得不得了。她说希望我像朝阳一样生气勃勃,开启新的世界。”朝启真人抬头望向远方的夕阳,“夕还呢,性子有些横冲直撞,十几岁的时候就经常在外边跟朋友玩到半夜才回来。师父说希望她无论白天怎么在外边闯荡,晚上都能回到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之间,安定下来。” 朝启真人平静的语调在说到“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的时候忽然轻微波动了一下。金睛子觉得她在忍住哭腔。 飞霞满天,夕还主部却没有回到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之间。 大滴大滴的泪珠接连成串地从金睛子的眼眶中掉落下来,与其说是为夕还主部而落倒不如说是为了朝启真人。朝启真人身上的悲戚太过浓郁而金睛子对氛围的感知又太过敏锐,以至于让她一下子就被攫入了不完全属于她的情绪当中。 金睛子对周身环境的感知相当敏锐,对于文修来说,这是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感知敏锐者易抓住能够引发共鸣的细节,并以文字为载体将其保存,通过这些本身毫无意义的象形勾画传递出千年不会消逝的情感。而这份情感,并非承载它的文字,才是文章真正的动人至深之处。 记忆中浮现出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幕。灵显城,一个失眠的雪夜,一种神秘的悲哀情绪忽然与寒冷一道穿透了她十一岁时的单薄身体,令她在半夜忽然哭了起来。 她把头埋在被子里,闷闷地哭着,本以为已经很小心,却还是吵醒了李百闻。黑暗中她听见李百闻在床上翻了个身,声音中还睡意未消:“怎么哭了?” 金睛子,或者说当时还没有获赐道号的段子矜大哭起来,哭声连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心碎。李百闻又问了两次她为什么要哭,语气一遍比一遍温柔,然而他的语气越是温柔,段子矜就哭得越是可怜。等她终于哭得喘不上气了后,她才抹着眼泪抽泣道:“冷……我冷……” “是不是想到什么伤心事了?” “不是!我就是冷!我好冷嘛!”段子矜哭叫着,“这里……到处都冷!怎么也……怎么也睡不着……太冷了!” “穿上衣服,再裹着被子,会不会好一点?如果脚冷的话,用一件衣服裹住脚,行不行?” 段子矜又抽噎了老半天:“衣服……不舒服……这张破桌子本来就不舒服……” 租屋的空间有限,二十八岁的李百闻睡床,十一岁的段子矜只能睡桌子 李百闻沉默了,段子矜以为他不愿管她,自顾睡了。可是很快她又听到李百闻起身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李百闻披上衣服到外面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条被子,是找了一位昼伏夜出的合租道友借的。然后,不知是因为两条被子终于给段子矜带来了足够的暖意,还是仅仅因为她刚才已经哭得头昏脑涨,疲惫不堪,段子矜很快就沉沉睡去。 第三十章 忌辰(2) 金睛子从回忆中缓过神来,趁朝启真人还没有回头,擦掉了脸上的泪。 朝启真人还在喃喃,不知道是在对墓碑说,对金睛子说还是在对她自己说。金睛子也应和着轻声说了些“命运无常”之类的话。 “哪里是命运无常,她是被谋杀的,不是吗?”朝启真人的语气忽然凌厉起来,“她这份因果,我会记着,非要那些人偿还不可。” 谁都知道夕还主部是被谋杀的,可问题是谁也查不出到底谁是幕后黑手啊。金睛子想。忽然间她察觉到了什么,有些迟疑地问道:“……那些人?朝启真人,你觉得凶手不止一个?” 朝启真人冷笑一声:“那些道修败类,蛇鼠一窝!也只有勾结起来才敢对夕还动手!” 那些道修败类?朝启真人的话语似乎有比较明确的指向,她知道是谁谋杀了夕还主部了吗?金睛子既惊且疑。夕还主部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解释道:“我大概知道谋害她的是哪些人,为什么要害她,但具体是哪几个人干的,怎么干的,我知道的也不确切。夕还走后我翻遍了她的东西,找遍了她的朋友,想查清她走之前有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遇到特别的事,还有,她离开乌河城前所谓的‘有急事’到底是什么。还好,我不是一无所获。” 朝启真人望了望四周,傍晚的墓地除了她们两人和无数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亡灵之外空无一人。她压低了一点声音,对金睛子讲起了她的发现。 朝启真人发现的第一个不寻常之处来自夕还主部住处的一张便笺。这张便签被微微揉皱,被塞在笔筒里面,上面有一些潦草的字迹,似乎是夕还主部在随手记录今天要做些什么事。若是在平时,朝启真人绝不会认真看这张记录杂务的纸条,但决意要寻找到什么线索的她还是逐字看了下去。整理乾坤袋、买传讯符、给某某人工作反馈……成堆的杂事之间,朝启主部忽然捕捉到了一行字样:向乌河城那个人要名单。 夕还主部便笺上提到的人都记了确切的名字,“乌河城那个人”却是个含糊指代。还有,什么名单?朝启真人之前翻看过夕还主部近期的工作档案,没有哪一项和所谓的“名单”有关。 她警觉起来。“乌河城那个人”和“名单”,会和夕还主部陨落前在乌河城说的所谓的“急事”有关吗?这些信息联系起来,很难让她不做这样的联想,或许夕还主部那天跟到乌河城参加会议其实是为了找“那个人”要“名单”,得到名单后,她急于开展下一步行动,于是便匆匆回返。 以这个猜想为基础,朝启真人重新回想了一遍她近几日从夕还主部的遗物中、她在城府的同僚中收集的信息,愈发觉得夕还主部可能在暗中调查着什么事情,而正是这件事情招致了这场谋杀。 这时一段一直被认为无足轻重的记忆忽然被朝启真人唤起。她忽然想起来,夕还主部上个月曾在聊天中跟她提到过这样的几句话: “等这段时间忙完就好啦,我休个年假,回宗门清清静静地修炼一段时间。” 当时朝启真人还说:“想休年假,现在就可以,何必非要把事情忙完?工作留给同僚去忙不就行了。” 夕还主部摇摇头:“这件事除了我没人会做。”末了她笑了笑,“虽然挺吃力不讨好的,但我觉得我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朝启真人当时没有多想,随口道:“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多了去了。” 可如今带着猜疑回想起来,这段对话似乎满是疑点。是什么工作让夕还主部非得自己忙完不可,不能交给同僚去做?“除了我之外没人会做”到底是指这件事只有夕还主部有能力做,还是只有夕还主部愿意去做?什么事情“吃力不讨好”,夕还主部却觉得它“有意义”?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 “这十年间我陆续做了很多调查。”朝启真人对金睛子说,“具体做了些什么我就不再赘述了,但总之,我发现了。” “发、发现了什么?”金睛子紧张地都有些结巴。 朝启真人的声音压得更低:“城府之间的利益链。不局限于嘉策城和乌河城,甚至不局限于城府之间。道界与商界与他们亦有勾结。” “道界”一般被用作宗门、世家、各种修炼组织的代称。 “乌河城也?”虽然这点在朝启真人之前的讲述中早有伏笔,但金睛子还是觉得有些震惊。 “我掌握确切信息的只有嘉策城和乌河城,但其实我怀疑这根利益链至少贯穿了整个征北。”朝启真人说。 金睛子还没有从震惊当中反应过来,愣了好久才追问道:“我……我没有理解错吧?你的意思是,乌河城和嘉策城的城府,甚至是整个征北的城府都存在腐败现象?” 朝启真人冷笑:“腐败一词已经不能概括那帮人的所作所为了。” 怎么会!金睛子还是有点无法接受朝启真人的说法。利益链!腐败!这些金睛子以为只会出现在官场小说里的情节,竟会出现在征北,出现在乌河城吗? 她的目光聚焦到远处的黛落山。清浅的夜色笼罩下,黛落山的剪影显得宁静而安详,守护着山脚下这座不思进取的慢节奏的高原小城。然后,忽然间,刚刚拜别晚霞的夜空不再清朗,而是被暗色的卷云弄得浑浊,黛落山的剪影也不再是守护者的形象,恍然之间成了一只静默的巨兽……怎么会? “我从没感觉到……什么,什么利益链。”金睛子望着黛落山,喃喃道,“我在乌河城上任……再过四个多月就满十六年了。” “毕竟你只是一个普通的执事,按理说也不应该接触到这类事的。但是金睛子执事,你很有前途,升职是早晚的事情。” 心事重重的金睛子随便点了点头,并没有意识到朝启真人半露的暗示。片刻后,见金睛子丝毫没有听出自己的言外之意,朝启真人只好直说道:“金睛子执事,我想要给夕还讨一个公道,而这一点,光凭我一个局外人的调查,是做不到的。” “啊?”金睛子好像注意到了什么,略带惊愕地抬头。 朝启真人的语气和软了许多,一种有求于人的声调:“金睛子执事,你来自八大派,工作上又如此认真负责,日后必然是能居于高位的。若是日后,你遇到什么契机……夕还的案子,就拜托你了……”她见金睛子似想说什么,连忙又道,“金睛子执事,我并不强求你为我去办这件事,只是想说,万一,如果,你未来正好接触到了相关的线索,如果你能够澄清夕还这件事的全部真相……我不能许诺你什么重谢,只能说你若什么时候需要我的帮助,我必定不会推辞。” 金睛子沉默片刻:“我也不能允诺你什么,但以后若是有什么顺手而为可以帮得上的,我会试试。” 第三十一章 一如既往的美好(1) 事后每当金睛子再度回想起她和朝启真人的那场谈话,她都觉得简直像是梦境。什么黑暗的利益链,关于腐败和谋杀的揣测,在晚霞笼罩的墓地上听起来还煞有介事,而在乌河城干净漂亮的小街上回想起来,简直就像是睡前读的小说里的情节了。至于她对朝启真人做出的那个含糊的承诺,好像和如今的金睛子也没有什么关系。她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执事,可能还要过好几百年才能位高权重到能帮得上忙的程度。但几百年后她还在乌河城的几率微乎其微,中间肯定已经调任过好几个不同的城府了,这样想来,就算到了那个时候她也不见得能帮上朝启真人什么。看似认真的承诺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罢了。 乌河城到底也没有因为朝启真人的话而变得更黑暗。广场旁边那家老店里的水果糖依旧好吃,同一家店里,苏诩每个月都要买上三斤放在办公室里的桃酥也没有变味;蓝紫色的漂亮小花照常在夏日到来时盛开,肆无忌惮地伸展着枝叶;该过着悠然日子的人们依然悠然,没听说有谁遭到了残酷无情的****。于是很快的,金睛子淡忘了此事。 只有怀瑜认为自己遭到了迫害。黎怀瑜今年十六岁了,按照缱岚真人的计划,明年就该参加踏月仙观的招新法会,如今日日背源典、背道经、练法诀,苦不堪言。 “金睛子姐姐!”她房间的窗户对着院门,能看到金睛子进来。所以金睛子每次刚一进门就能看到飞奔而来的怀瑜。 “怀瑜,把刚才那篇文章先背给我听!”缱岚真人在屋里喊。 缱岚真人和性灵真人身为隐士,按理说就应该像个隐士那样对万事保持豁达的心态,然而随着怀瑜越长越大,缱岚真人的隐士是越来越做不下去了。她为怀瑜进入踏月仙观操碎了心。她自己本来是个法修,但因为认为怀瑜做文修更有优势,早早地将她定位成了文修,所以自己也跟着怀瑜学了一大堆文修要学的东西,有时候还会就专业知识来请教金睛子这位真正的文修。 金睛子喜欢自己的修派,但也不得不承认文修比法修、剑修多了更多需要记忆背诵的功课。这些功课,对于喜欢文道而又擅长记背的金睛子来说当然不是什么问题,对于怀瑜来说却无异于压迫。所以,她极其期待金睛子的拜访,因为每当金睛子姐姐过来的时候妈妈就允许她暂时放下手头那堆破书,去听作为一个优秀文修的金睛子给她“分享经验”。 “金睛子姐姐,你在我这么大的时候,也这么累吗?”一次怀瑜大叹着这么问她。 金睛子回忆了一番:“十六岁啊,刚到文宗一年,勉强才适应新生活吧。虽然文宗的生活条件比我以前好不少,但感情上的适应还是需要时间的……” “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只担心能不能适应门派生活就好啦!”怀瑜一脸歆羡地说,“好羡慕,你十五岁就进八大派了,一入派就有了师承,而我进个踏月仙观却还要考试!” “考试?你是说招新法会吗?这个你不用担心啦,招新法会看重资质和心性,背源典和学法诀大可等你入派了再操心。”金睛子笑道,“你娘也是有点操之过急了。” “不是招新法会啦,我说的是九月的优先考试!”怀瑜说,“如果是招新法会的话我可不着急,你不是说我的资质进踏月仙观完全没有问题吗?” “优先考试?”金睛子以前从未听到过这种说法,深感自己跟不上时代,“现在的入派,已经这么复杂了吗!” 怀瑜给她讲了一大堆复杂的政策。什么优先考试偏重测试什么,有哪几个考试项,各占多少权重,以什么方式打分,什么方式录取,如果出现同分应该怎么办,优先批在门派里又有什么特权什么什么的。好不容易讲完后她也很累,喘着气说:“这项制度从二十年前就开始实施了,这次是第四届。” 金睛子被她的一大堆解读搞得有些头昏脑涨,忍不住又追问道:“所以,你要达到什么程度才能进那个优先批?” “踏月仙观给乌河城的有十个名额,我只要考进乌河城的前十名就行啦!” 踏月仙观历史上是公募建立的门派,为了回报征州的广大道友,这个所谓的优先批有一大半的名额是按比例分给了征州各城的。 “你现在呢?多少名的水平?” 怀瑜得意极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会排到多少名,但我做了他们上一次的卷子,得分达到了乌河城前十名的标准。”她自得了一会儿,啧了啧嘴,“这么多年的苦毕竟不是白受的嘛。” 虽然总是学得很不情不愿,但怀瑜确实是很努力的。这点让金睛子也深感佩服。她能想象在没有兴趣和出众天赋的加持下,学习这些晦涩的知识有多么艰难。 现在距离怀瑜的考试只有两个多月了,为了不打扰她复习,金睛子这段时间也没去看她,心想等怀瑜考上了那个优先批,她就可以带着礼物去恭喜怀瑜。从怀瑜和缱岚真人的样子看起来,怀瑜成功上榜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金睛子提前琢磨起要送给怀瑜的礼物来。或许一只灵宠?怀瑜一直吵吵嚷嚷说要养宠物,但缱岚真人总是让她“考完试再说”。 第三十一章 一如既往的美好(2) 为了给怀瑜的礼物,八月的时候金睛子还特意回了趟宗门找朝谕,让他留意一下灵宠店里有没有适合怀瑜的。 她本来还想顺便问师父几个修炼上的问题,然而朝谕却告诉她师父出门了。 “好像说去了息州。”朝谕回忆了一下,补充说。 师父出门不多,这次竟出了趟远门,跑到了息州,这让金睛子略感惊讶。不过更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半旬后的某一天傍晚,她下班后就看见师父托着腮坐在她屋门口的台阶上,一身翠绿的袍子在早春未化的积雪中格外显眼。虽然不知道师父是怎么找到她这里,特意来找她又是干嘛来的,但既然师父大驾光临,金睛子总得诚惶诚恐地把他给请进去。她一边手忙脚乱地解开阵法一边问师父怎么突然跑过来也不跟她说一声。 “我刚从息州回来,本想回文宗,正好路过这里,就干脆决定直接来找你了。”无妄真人背着手悠然道,“反正这件事早晚得告诉你。” 金睛子问是什么事,她问得越急无妄真人就显得越悠闲。他大摇大摆地走进金睛子的会客厅,翘着二郎腿评价了几句,然后才正色道:“关于你好几年前给我的那颗丹药。” 那颗丹药!夕还主部的那件事再次倒涌回金睛子的脑海。莫名坠落的飞舟,贴在身上却没有引动的符纸,满地的血和组织块,还有其他一系列的重重疑点…… 同时涌入脑海的还有暮光下朝启真人的话:“若是日后,你遇到什么契机……夕还的案子,就拜托你了……” “找到这颗丹药的来历啦?”金睛子急忙问,连“师父”都忘了喊。 无妄真人微微颔首,但并没有马上给金睛子解释这件事,而是打开乾坤袋掏摸着什么。过了好半天后他成功掏出了一个阵盘,他把阵盘摆在地上,调整好阵旗的位置。 金睛子看出这是防窥探用的阵盘,不禁感到疑惑:“师父,这丹药的来历……很机密?” 她这话是带了些反讽的,意思是“至于搞得这么机密吗”,然而无妄真人却认真地说:“嗯,很机密。不是我吓你,这事搞得不好的话,我们整个秋声殿都没法在凌意文宗待下去了。” “啊?到底是什么事啊?这丹药……”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涉及到魔修,或者妖修吗?” “还真是。”无妄真人摸出那颗形似小珠子丹的丹药,若有所思地把玩着,“这不是这里的东西。这是寒荒来的。” 无妄真人能找到这东西的来历,说起来还是一年前金睛子给了他灵感。当时金睛子问他能不能试着找找寒荒、归灵药材的走私,来辅助提升华祯的资质。虽然这事触犯长生律法,但无妄真人考虑到华祯的前途,最终还是决定去打听一下。一年多下来他竟真在息州打听到了一个中间商,此人明面上四处收购三地经济绝交之前遗留在长生的异地物产,然后再转手出卖,实际上货物来源不仅是“收购”那么简单。打听所需的两种药材之外无妄真人顺便掏出了那颗小珠子丹问了他一嘴,那人看到这丹药就惊了,说这玩意儿叫锁灵砂,即便在封锁之前也是长生严格限制进出的,问无妄真人怎么能搞到这东西。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这东西的来历呢!你看能搞到这东西的都有哪些人?”无妄真人问。那人寻思了片刻:“真要说的话,也只有城府州府能搞到了,并且至少得是城主的级别。虽然现在城府州府的监管体制很严,监守自盗也不是那么容易,但别的途径就更不可能了——道友,我出高价,把这颗锁灵砂转给我如何?” 无妄真人说转给他不是不可以,但他得拿无妄真人要的那两种药材来换。那人无奈地说真没有,然后又提了一个更高的价钱。无妄真人没理会对方殷切的眼神,失望地回来了。 金睛子看着师父指尖那颗小小的丹药,或者说,搓成丹药状的锁灵砂,突然之间感受到了它的分量是多么沉重。关于走私的律法她当年在考执事资格证的时候是背到过的,轻则处以巨额罚款,重则逐出门派吊销所有资格证书,终身不能在城府任职还要在仙籍牌上留下永久的痕迹说你曾经严重触犯过长生律。师父之前说的“整个秋声殿都没法在凌意文宗待下去”倒也没有很夸张。 到底是谁搞来了这东西,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舍得用这么罕见的异宝去杀夕还主部呢? 是朝启真人说的那个“利益链”?金睛子想到这里的同时感觉后背一凉。 “小段,这些话你听听就行,至于后续的调查,别弄了。”无妄真人说,“无论是谁拿这锁灵砂杀了那个主部,显然都不是你能招惹得起的。至于这锁灵砂,我会交给你师祖保管。” 金睛子得承认师父说得对。能搞来这种走私品,那个“利益链”的势力肯定不是一般的大,别说现在的她了,就算她以后当了城主也不见得招惹得起。况且,事情已经过去十一年了,让它静悄悄地沉默在载录堂的档案里或许是最正确的决定。那么,只能对朝启真人说声抱歉啦,这可不是金睛子不愿意查啊,这是真的没法查啊。 还有一个隐藏在金睛子潜意识中的原因:无论朝启真人多么仇恨那害死夕还主部的势力,那毕竟都只是朝启真人的仇恨,不是金睛子的。对金睛子来说,她的生活悠闲顺遂,恶势力存在与否跟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嘛。 第二天清晨她仍按照规律的作息起床,洗漱,走出房门。院子里她精心种植的灵草长势不错,雪松也依然挺拔,草木的清香在微凉的空气中蔓延开来,直到鼻尖。金睛子深吸了一口气。乌河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美好呀。 第三十二章 消失的一行(1) 怀瑜的考试安排在九月望日,放榜则要等到九月之晦。由于放榜前无论是怀瑜还是缱岚真人都没心情做除了等待之外的事,所以这半个月成了怀瑜可贵的假期。其中有一天她还在傍晚时分跑到了乌河城的城府门口。当金睛子随着下班的人流走出城府大门的时候,她看见怀瑜正站在街边高起的花床上朝她挥手。怀瑜那天在乌河城里找朋友玩,傍晚回家前忽然想起金睛子正好快下班了,于是便跑到了城府门口等金睛子。 “这几天你倒是闲了啊,怀瑜。”金睛子扶着她从花床上跳下来,调笑地说,“觉得自己考得不错?” “嗯!”怀瑜肯定地点头,“我对过了答案,怎么说呢……”她嘴角的弧度逐渐扩大,“觉得希望还挺大!就是等待结果的过程有点焦虑。金睛子姐姐,上榜名单不是要发给各城的城府发布吗?你能不能提前知道结果呀?” 看怀瑜这意思,是笃定能上榜了。金睛子也很为她开心。怀瑜总算是不枉自己这些年的苦读啊。 “我是能提前看到榜单,不过我得告诉你,提前不了多久。”金睛子笑着说,“行啦行啦,我若是看到了榜单,第一时间来向你报喜就是。走吧,今晚请你吃饭。” 怀瑜蹦蹦跳跳地跟上了她。 说起来金睛子和怀瑜的年龄差距有一百零五岁,她们却仍能像朋友那样相谈甚欢,这大概会让诸位读者感到奇怪。但考虑到修仙者寿数绵长,两甲子大的金睛子在修仙界也不过是个刚能自立的年轻人,这样的交谊也就不显得突兀了吧。 放榜前一日,朝谕亲自把金睛子托他代找的灵宠带了过来。那是一只小刺猬,修为不是很高,但也因此而更适合尚未筑基的怀瑜。朝谕说等小刺猬以后修为高了,斗法的时候也能是一个很好的帮手。他就小刺猬的饲养给金睛子进行了半个多时辰的培训,一边说一边难得坚持地督促金睛子做笔记。交代完这一切后时间已经不早了,金睛子干脆叫他留下来过夜,说反正她这屋空间大,有的是地方能塞下一个师兄。朝谕却说不了不了,出发前他跟抓抓、老趴、建功和大妙妙说好了自己当天就会回去的。 不得不说,朝谕对自己的宠物们真的是很用心啊,不知道以后他若是有了道侣,对方会不会吃那群灵宠的醋。金睛子有时候会这么想。啊,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朝谕根本就找不到道侣…… “行了行了,别咒他了。”金睛子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着自言自语。论起单身实力,她自己恐怕也不比朝谕差。还好她从小就不是特别向往爱情的那种女孩,就算真的与爱情无缘也不会太过遗憾。 第二天是踏月仙观放榜的日子。金睛子早就打听过,辰正时分,踏月仙观便会将榜单及榜上所有人的分数送到各个仙城的会道堂,然后由各个仙城在巳初之前公示。于是,辰正一到,金睛子就跑到了会道堂,笑嘻嘻地与会道堂的同僚们打招呼。乌河城城府规模本就不大,十六年下来,金睛子认识了城府里绝大部分的同僚。 “你也来看榜单?”汇通堂的同僚一猜就知道她来干什么,笑道,“展副堂主来得比你还早,一刻钟前就守在这儿了。” 一旁曾和狄枕星一起参与金睛子入职面试的吏务堂副堂主展辞朝她挥了挥手,“替我侄女来看看。金睛子,你呢?” “替一位小友来看的,哈哈。”金睛子笑,“现在已经是辰正了吧?榜单还没来吗?” “还在等传讯符,不过应该快了。”有人说。 话音刚落,一张传讯符就出现在了会道堂堂主的面前。堂主拈起传讯符简单查看了一下,然后拿来了一块玉简,将传讯符里的信息导入到玉简之中。 “玉简上的名单拿去发布。”他把玉简放到了一位同僚的桌子上,然后回头朝展辞和金睛子笑了笑,抛去了那张传讯符,“传讯符你们拿去看吧。” 展辞职务在金睛子之上,金睛子自然请他先看。展副堂主捏着传讯符拧了半天的眉,好不容易才舒了一口气:“我侄女上榜了。”听了这话,金睛子和旁边几个暂时没事干的会道堂执事皆向他道贺。展副堂主边摆手边说“这丫头运气好罢了”边满面笑容地走出了办公室。现在轮到金睛子拈起这张传讯符了。 她将神识探入其中,感知着薄薄一张符纸中承载的内容,很快找到了乌河城的那一块。可是几乎就在同时她也心下一凉,察觉到里面并没有怀瑜的名字。 神识的感知不同于正常的文字阅读。非要打比方的话,正常的阅读需要按照特定顺序一行一行地看才能将信息连缀起来,而神识感知就像是看一幅画一样,一眼就能看到大致的画面和色彩感受。所以探入神识感知的方式要比阅读文字来得要快得多。 她恍恍地提出自己的神识,四顾了一番。有几个同僚朝她笑,似乎笃定了金睛子知道的是好消息。金睛子也朝他们笑了笑,没有提看到了什么,只是谢过他们让她看榜单。 此时会道堂办公室虚掩着的门被右城主推开,办公室里轻松的氛围随着他的到来收敛了不少。金睛子本想向右城主问候,但见右城主看都没看她一眼,最终还是把问候的话吞了下去,默默退到了一边,打算消无声息地溜走。 溜走之前,她看到右城主问了会道堂几句榜单的事,然后拿起那张传讯符扫了几眼。右城主没有骂人,那么大概是来巡视工作的吧。金睛子想。右城主若是突然出现在某一个办公室里,基本上不是特意来骂人就是闲着无聊来巡视。 金睛子小心翼翼地合上了身后的门,有些失望地往回走。怀瑜终究还是没有上榜啊,之前看她那么笃定,还以为不会有什么意外了呢。 第三十二章 消失的一行(2) 不过金睛子也知道,考试这回事有时候是很玄乎的。她自己筑基期的时候也参加过不少宗门的考试,有时候自我感觉良好反倒结果不理想,自我感觉很差的时候倒能收获惊喜。不过,以怀瑜的资质和努力,就算错失了这个所谓的“优先批”,一定也能走普通途径进入踏月仙观,未来的发展想必也不会比进入优先批来得更差。 金睛子对此还挺看得开,不过怀瑜和缱岚真人能不能像金睛子这样看得开就不一定了。在很快结束了对怀瑜前途的担忧后,金睛子开始担忧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怀瑜,尤其在她收到了怀瑜问她消息的传讯符后。她想了又想,最终给缱岚真人发去了一张传讯符,除汇报消息之外还以大量的篇幅在强调不进入这个所谓的优先批并不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在备考过程中学习到的东西才更重要什么什么的。缱岚真人毕竟也是元婴期的修士了,人生阅历丰富,想必是能很快想开的。 就是那小刺猬,本来是想当贺礼送给怀瑜的,没想到这下没有由头送了。想到这里金睛子有点头痛。送是肯定要送的,但若是今天她跑过去对沉浸于悲伤中的怀瑜说“本来打算当贺礼送给你”什么的,她会更伤心吧? 她边想着下班后要不要去安慰安慰怀瑜边走回了谒外堂,不紧不慢地开始做自己的工作。 约摸半刻钟后她收到了一张来自缱岚真人的传讯符。金睛子觉得应该是表示遗憾或者对她表示感谢之类的不需要特意回复的礼节性话语,于是没有马上阅读,而是把它顺手夹到耳后,打算做完手头的事情再看。一刻钟后她掏出传讯符阅读,读着读着就蹙起了眉。 缱岚真人问她名单是不是搞错了。怀瑜对照答案得出的估分比榜单上乌河城的第十名要高,理应是能够上榜的。而踏月仙观的考试侧重知识性,绝大部分题都有唯一的标准答案,对照答案估分的准确性是很高的,怀瑜估分足够却没有上榜,很可能是批卷过程中出现了明显的错误。 批错了?金睛子抓抓脑袋。那该怎么办?她可从来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 “你怎么了,这幅样子?”尹怀筝从旁边走过,见金睛子一脸困惑,随口问道。 金睛子便也随口问了问她:“怀筝啊,踏月仙观的考试,有可能批错吗?” “踏月仙观的考试?”她想了想,“就是今天公布榜单的那个?” “嗯。” “这……”她也有些答不上来,“总不会吧?我也不知道。你怎么问起这个?” “缱岚真人问我。她女儿怀瑜参加了这次的考试,估分明明到了,但没上榜,怀疑是批错了。” 谒外堂的人都知道性灵真人一家,也知道金睛子十六年前结束卧底任务后一直跟他们保持着联系。 “说不准是她自己估分估错了呢。”苏诩大声说,“自己想着要这么写,后来也以为自己真的这么写了,实际上当时写的是另一个答案。这种事又不稀罕。” “苏诩你自己是不是经常干这种事,所以知道得那么清楚?”金睛子笑问,“你们世家内部,也有考试的吧?” “还有可能是漏题了。”苏诩没理她,继续分析没上榜的一万种只能怪自己的理由,“已经想好了怎么写,可能也写在了草稿纸上,但偏偏忘记写到试卷上去了。还有,字迹太丑,批卷人辨不清你写了什么……” 苏诩说的越来越离谱,金睛子对他嗤之以鼻起来,觉得他在瞎说。苏诩却拍着桌子信誓旦旦地表示他没有,刚才他所说的这些意外,每一件都在他身上发生过!听了他这话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一片笑声中苏诩梗着脖子喊:“怎么啦怎么啦!有什么好笑的,真是!”于是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大家渐渐笑够了后金睛子又追问苏诩:“但如果真的是批错怎么办呢?你碰到过吗?” “去查卷。”苏诩没好气地说,“每次觉得分数不对我都去找批卷的长辈查卷,结果,你们也知道了,每次查出来都是这种问题。后来他们一见我去查卷就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真是!” “去哪里查卷?” “哪里批的去哪里呗。” “去踏月仙观?” 尹怀筝这时插嘴道:“去踏月仙观前,你还是去会道堂问一下吧。他们这方面的事处理得多。” 于是金睛子趁午休的时候又跑到了会道堂,问他们若是怀疑试卷批错了能否去查卷。会道堂的人告诉她原则上不能,但他们身为执事嘛,总有各种职位之便。 “你就直接去踏月仙观,说你是乌河城负责考试相关工作的执事,因为数据出了问题,所以保险起见,特意来查一下源数据。然后他们就会带你去存放试卷的地方。到了那里之后,你可以一副一时兴起的样子随便翻那些试卷,都是按考生的地区摆放的,找到你要找的那张应该不难。他们知道你其实是来查卷的,默认这种行为,所以你无论翻多久他们都不会管你的。”会道堂的执事十分老练,手把手地教金睛子怎么溜进去查卷。金睛子十分会意,一下班就跑了过去,也不忘去之前给缱岚真人发了条传讯符,说自己去查卷了,让她不要太焦急。 踏月仙观地处征州中部,金睛子开着自己的飞舟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路上花的时间比她预计的略长,不过金睛子并不后悔让此行占用了她结束一天工作后宝贵的个人时间。她在乌河城做卧底的时候性灵真人和缱岚真人给了她诸多帮助,这些年他们对她也照顾有加,怀瑜又是她看着长大的,能帮上他们的忙可以说是金睛子求之不得的事。 她来到了踏月仙观门口,按照会道堂同僚教她的那样顺利混了进去,不久以后,成沓的试卷就摆在她的眼前了。 第三十二章 消失的一行(3) “这些卷子挺有趣,我看一看。”她对那位领她进来的筑基期修士说。那位修士显然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对她了然地笑了笑:“执事请随意,看完了叫我一声就是。” 金睛子翻看起满桌的试卷。试卷按照类别和考场分类,她还算轻易地就找到了乌河城的文修测试题。那一沓试卷目测有两百份左右,金睛子耐心地逐张翻看,寻找着怀瑜的名字。 被金睛子翻起的试卷越来越多,过半了,愈厚愈多了,怀瑜的名字却仍然没有出现。怀瑜的试卷想必是在剩下的小小一叠里了。金睛子边想边加快了翻看的速度。然后,出人意料的,试卷被她翻得见底了,然而怀瑜的名字却仍然没有出现。 刚才翻得太快,漏翻了吗?金睛子蹙了蹙眉,从头开始又翻了一遍。这一回她放慢了速度,确保自己没有漏掉任何一张,可仍没有见到怀瑜的名字。 她叫来那位踏月仙观的筑基期修士,问他为什么有一张试卷不见了。那位修士也是一脸疑惑,过来亲手把试卷翻了一遍,不过也没有任何收获。他又把那叠试卷数了数,对照了考生的数量,确定这叠试卷的数量确实少了,少了两张。 除了怀瑜,还有另一个人的卷子也不见了。不过金睛子并不在乎另一个人是谁。 “会不会是放错地方了?”金睛子问。 “不可能。”对方脱口而出,然后絮絮叨叨论述了一堆,大意就是表示这些试卷都经过检查,肯定不会发生放错的情况。至于为什么会有一张莫名失踪,他不知道也没权限问。毕竟查卷原本就是明面上不允许的事,他没法光明正大地去问查卷过程中发生的问题。 怎么会这样?一种迷茫感从金睛子心中升起。意外的落榜,失踪的试卷……简直像是有什么人在故意不让怀瑜上榜。可是为什么呢?这没道理啊,怀瑜才十六岁,能结下什么仇怨让别人处心积虑地害她? 是自己想多了吧。走出踏月仙观后,金睛子敲了敲自己充满阴谋论的脑袋。或许根本就不是有人故意把怀瑜的卷子拿走不让她上榜,或许只是那张卷子被无意中丢失了,所以怀瑜最终才没有上榜——又不是只丢了怀瑜的一张,怎么能把每一件糟糕的事归咎于他人的恶意呢?拜晏古香所赐,自从发生了抄袭事件,她简直没法不带着任何怀疑去看世界了。 但无论只是意外事件还是他人的蓄意谋划,这对怀瑜来说都是一件糟糕的事。金睛子暗叹一声。她会很伤心的吧。 回到乌河城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金睛子发传讯符简单和缱岚真人说了查卷的事,并表示第二天下班后会前来拜访,细谈此事。 缱岚真人只简单回复了几句表示感谢的话,金睛子不知道这些冷静而礼貌的语句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情绪。虽然缱岚真人活了几百年,理应很看得开这种事,但考虑到缱岚真人对怀瑜的教育颇为偏执,金睛子对此就有点不确定了,觉得缱岚真人搞不好会比怀瑜自己还要激动。 第二天,因为一直记挂着那张失踪的试卷,金睛子一直都有点心不在焉。狄枕星看她工作不在状态,就让她出去交份材料换换脑子。 那材料是谒外堂这季度的工作总报,要交给他们的政部主部骊渊真人。因为内容比较多,又是纸质的,所以不太适合用传讯符发送,只能让人亲自交过去。 她拿着资料走出了谒外堂的小楼,沿着习惯的路线走向主部们的办公楼,上三层来到了骊渊真人的办公室门前,敲了一个音量与节奏俱标准的门。听到主部请她进去后,她才推门进去。 主部就是主部,办公室的规格比他们普通执事的好得多了。偌大的房间光线明亮,窗边摆放着一套矮脚桌椅,上置玉质茶具一组,书二本;旁有二并排书架,高及天花板;正对着书架的是一个圆形的博古架,上面精心安置着几件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石头、雕塑和盆景;骊渊主部的巨大办公桌占据办公室的中间位置,主部正端坐正中,凝神查看着手中的一块玉简。 “骊渊主部。”金睛子小心阖上了身后的厚重深色木门,施了一礼,“我来交谒外堂的秋季工作总报。” 初上任的时候,每次见到骊渊主部她都会诚惶诚恐地一口一个“在下”,但骊渊主部却和缓地对她说都是政部的同僚,不必如此拘谨,此后金睛子便不在他面前自称在下了。 “好,你拿过来吧。”骊渊主部朝她笑笑,伸出了手。金睛子回以笑容,双手将资料呈上。 骊渊主部拿过资料,随意翻看了几页,然后状似随意地问道:“你昨天……去踏月仙观了?” 主部怎么知道她去踏月仙观了?还有,他问这个干什么?再联想到查卷是明面上不被允许的事,金睛子就不由得紧张起来。主部不会是要教训她吧? 但她又不敢在骊渊主部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只好硬着头皮承认了。 骊渊主部还是一脸温和,问道:“谁托你的啊?” “性灵真人的女儿黎怀瑜,今年参加了踏月仙观的考试,看估分是到了标准的,没想到还是没上榜。” 骊渊主部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金睛子却大气都不敢出,提心吊胆地看着主部喝茶。 主部放下茶杯,说:“哦。那你回去吧,辛苦了。” 骊渊主部的语气很正常,没有要责怪金睛子的意思。金睛子便告辞离去。行至门口,她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只见骊渊主部并未重新埋首于玉简之中,看向金睛子的目光正好与金睛子的相撞。视线交汇一瞬后骊渊主部朝她温和地笑了笑,金睛子朝他轻轻施了一礼,阖上了那扇沉重的深色的木门。 第三十三章 意外的拼图(1) 去到雅泽居的时候那里一片阒寂,没有缱岚真人对怀瑜大呼小叫的声音,也没有怀瑜迎接金睛子的欢呼。性灵真人在院中打磨他的石雕,见金睛子进门,对她点了点头,开口道:“缱岚真人在会客厅等你,怀瑜心情不好,这两天一直不出房门。”说完后,他又低头做起了自己的工作。 金睛子朝他施了一礼,走进会客室。缱岚真人坐在桌前,手里抓着几张飞剑设计貌似在看,不过金睛子猜她八成没在看,因为金睛子几乎刚一进门,缱岚真人就放下了设计稿站了起来。如果一直埋首于工作中的话,缱岚真人的反应不该这么快。 “事情怎么样了?那张卷子,能找回来不能?”她语气急促,音量却低沉,到了后半句已经近乎蛇的嘶嘶吐信声。 金睛子摇摇头:“希望不大。去查卷已经是我利用执事身份违反了踏月仙观的规定了,如果去跟踏月仙观提出发现少了两张试卷,要求他们彻查的话……行不通,我没有立场。要提出这个问题的话,势必要把我违规查卷的事情放到台面上了。” “少了两张?另一张是……” “我也不知道,我只关注了怀瑜的那张。要不是那个带我去查卷的修士数了总数说少了两张,我也不知道总共是少了两张。”金睛子说,“或许是意外弄丢了,所以怀瑜才没有上榜。” 屏风后忽传来压抑的哭声,金睛子朝屏风的方向探了探头:“怀瑜?” 怀瑜大概从自己房间里看到金睛子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房间来到了会客厅的屏风后边。她修为低,灵场不显眼,没有特别留神周围灵场变化的金睛子刚才都忽略了她的靠近。 怀瑜擦着眼睛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带着哭腔大喊道:“意外弄丢了?就因为这个破原因,我得赔上我的前程?” “怀瑜!”缱岚真人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金睛子姐姐特意跑了一趟帮你去查卷,你在她面前闹像什么话!” 这句话彻底把怀瑜的哭声引爆。她大哭起来,面色一下子涨得通红,紧紧攥着自己衣角的双手也开始微微发抖。缱岚真人铁青着脸:“回你房间哭去。你没上榜,是妈妈害的吗?是金睛子姐姐害的吗?黎怀瑜你是十六岁还是六岁?” 金睛子有些心疼怀瑜,温言道:“缱岚真人,发生这种事,怀瑜难过也是人之常情,如果哭会让她好过一点的话,就让她多哭一会儿吧。” “她哭了两天了,再难过也该发泄够了。”缱岚真人冷冷地说,随后她转向怀瑜“优先批进不了,大不了走常规途径入派,只要你一直坚持努力,以你的天赋,照样不会比那些优先批的人差!” “努力!”怀瑜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努力有什么用?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因为一个道祖咒雷劫辟的意外就全都没有了!努力有什么用!什么用!……” 缱岚真人这回无言以对,胸口起起伏伏半天,表情换了又换,最终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至少你学到的东西不会因为一个意外就丢掉啊。”金睛子试着开导她。 “我学到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无聊死了!”怀瑜恨恨地说,“要不是为了这个破考试,要不是……” “好啦,要想当一个文修,这都是基本素养,怎么会是白学的呢?”缱岚真人的语气稍微少了些谴责,但语气还是硬邦邦的。 怀瑜重重地跺了跺脚,嚷道:“想当文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当文修!明明是你,是你一直要我当一个文修!” “当初问你的时候,你自己也同意的啊。”缱岚真人的语气不容置疑。 “那时候我才多大,什么都不懂!我连除了文修之外还有什么修派都不知道,是你非要我当个文……”怀瑜的声音从尖叫转向呜咽,话没有说完就又大哭起来。她的哭声中气十足震耳欲聋,金睛子简直被震得有些头痛。 “不准哭!”缱岚真人怒了,一个术法飞出去封住了怀瑜的哭声。怀瑜发不出声音,却还是怒视着缱岚真人,发红的双眼中泪水还在不断涌出。 “疯了,真是疯了。”缱岚真人气得面颊上的肌肉都在颤抖。她做了两次深呼吸,然后沉声对怀瑜喝令道:“出去。”怀瑜立刻夺门而出,跑进了院子,金睛子猜测她是找她父亲去了。 果然未几就听到怀瑜的哭声从外面传来:“我不要当文修……”声音哀哀的,是博取同情的意思,和刚才缱岚真人面前对峙般的大哭大闹大不相同。 “让你见笑了。”缱岚真人扶着自己的太阳穴对金睛子说,“她昨天知道落榜后已经闹过一场了,比刚才闹得还要凶……唉,本来为这事已经够头大了,被她再这么一闹,唉……” “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只是怀瑜还小,一时过不去这个坎而已。”金睛子尽可能用安慰的语气说,“过几天就好啦,就算她只能走普通渠道入派,资质和这些年的积淀摆在那里,她在踏月仙观照样不会差的。” 缱岚真人叹了口气:“……我在想,她去踏月仙观,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错失了这次的优先批……” 原来缱岚真人自己也被这件事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金睛子宽慰一笑,耐心地开导她:“缱岚真人,你也和怀瑜一样,还没有冷静下来,所以才会怀疑这怀疑那,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错误的决定。怀瑜去踏月仙观挺好的,就算没有那个优先批的头衔,她还是会处于踏月仙观的上流,是资源倾斜的对象之一。如果你是在怀疑怀瑜到底该不该去宗门,那就更没有必要了。你和性灵真人给她的生活环境太纯净了,她没办法直接去做散修的。宗门对怀瑜来说,是从雅泽居到外边大千世界的一个很好的过渡。” 缱岚真人朝她笑了笑,笑容有些憔悴。金睛子觉得她还是没有立刻接受自己的说法,但她想缱岚真人会想开的。 第三十三章 意外的拼图(2) 又陪缱岚真人坐了一会儿后,金睛子起身告辞。缱岚真人谢过了她的来访,并且不顾金睛子礼貌的拒绝硬是往她手里塞了一小叠符纸。出门后金睛子展开符纸细看,发现都是高品阶的攻击类符纸,市面上买的话怎么也要四五环一张。 第二天中午时分,金睛子收到了怀瑜的一张传讯符,问她能不能什么时候再来雅泽居再与她见一面。金睛子与怀瑜约定了时间,猜测她是冷静下来了之后想要和她谈一谈未来规划之类的事情。 也好,顺便趁此机会把本来早该送给怀瑜的小刺猬送给她去。 两天后她按照约定的时间又去了雅泽居,刚到门口,院门就被怀瑜拉开。她看起来像是冷静下来了的样子,只是脸上也少了以往的那股开心劲儿,大病未愈似的。 “金睛子姐姐,我……想单独跟你聊聊。我觉得,我觉得有时候跟爸妈简直讲不通话……”怀瑜轻轻扯了扯金睛子的袖子说。 于是她们坐到了小院一侧的抄手游廊中。坐定后,怀瑜认真地说:“我不想当文修了,我决定做一个法修。” 金睛子问:“这是你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不是气话?” “我已经想了好几天了。我觉得,不管我有没有我妈说的所谓天赋,我不喜欢修文。那些典籍那些诗词,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她不停地摆弄着衣服上的扣子,说,“这次落榜后,我忽然发现,文修之道对我来说除了帮我争取所谓的优先批之外,一点意义都没有。” “你还没筑基,修派还没定型呢,现在开始致力于做个法修,一点也不晚。”金睛子说,“其实你之前那个样子也不能算是文修,只能算是准备成为文修的炼气期修士。” 怀瑜愣了愣:“你支持我转法修?” 金睛子摊摊手:“反正你都确定了自己不喜欢修文,那当然得转法修啦,难道要一直把不喜欢的修派修下去吗?” “金睛子姐姐!”怀瑜激动地一把抓住金睛子的手,“还是你懂我!我妈就不支持我转法修,虽然她嘴上说随便我怎么样,但还是满脸不高兴——她觉得我若是不做文修,她以前在我身上投入的心血就白费了。我爸也还是那副样子,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一天到晚摆弄他的石头,好像那块破石头才是他女儿。” 金睛子笑了:“你爸是夹在你和你妈之间左右为难,干脆选择不发表意见!反正你想开了就好,前两天你哭成那个样子,我还有点担心你走火入魔呢。现在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就好好准备明年春天的招新法会吧,那个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说到这个,怀瑜又低落了下来:“光是落榜也就算了……可问题是,问题是我有好几个认识的人都上榜了。放榜前我们还一起出去玩,都说我肯定没问题来着……丢脸死了!真是丢脸死了……” “……以后会好的。” “以后?”怀瑜一脸悲愤,“以后我还得在踏月仙观见到他们。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几个是优先批的天之骄子,我是人群中的普通弟子,到了那个时候,我……我怎么见他们?” 她低下头,吸了吸鼻子。金睛子知道这种感觉很难受,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拍拍她的肩膀。 “他们这会儿在大摆宴席庆祝呢,那十个上榜的人。”怀瑜酸酸地说,“据说里边有个特别有钱的家伙,请了其他九个人一起吃饭。我那几个朋友说不定正说起我呢,大概是‘哎呀,没想到黎怀瑜竟然没考上’之类的。” 金睛子笑了:“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他们哪儿会想起你来啊,光顾着自己庆祝还来不及呢,谁管你到底为什么没上榜。” 这话说得有些尖酸,但意图也是把怀瑜拎出这种自怨自艾的状态。怀瑜大概没想到金睛子姐姐会笑着说出这种一点都不体谅人的话,呆愣愣地看着她。 “你伤感的时间已经够多了,”金睛子正色道,“不是已经决定转法修了吗?那就把这次落榜当做一个开始,以崭新的状态去努力。谁会管一个失败者丢不丢脸,伤不伤心?只有成为了强者之后,你才有资格把这些曾经的落魄拿出来,当作一段轶事轻描淡写地讲给别人听。但凡你还没有脱离落魄,你的唯一目标就是将其甩脱,否则只能平白惹人嘲笑。” 这是金睛子曾经用来把自己几乎逼疯的一种偏执而极端的论调,但暂时用来激励一下过分丧气的怀瑜倒也合宜。怀瑜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垂着头沉默不语。 “好吧,我得努力,可为什么有的人天生就什么都有呢。”良久后,怀瑜又闷闷地说,“怎么就有人……天赋好就算了,还很有钱。” 怀瑜说的大概是那个请所有上榜者吃饭的人,金睛子却不由得想到了韩令,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啦,也别太心态不平,那些又有天赋又有钱的家伙,付出的努力也不见得比你少。况且,他们也不见得像你一样可爱。” “我很可爱?”怀瑜终于笑了。 “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从小可爱到大。”金睛子也笑嘻嘻地说。 “但是我妈好像觉得我很讨厌。”怀瑜说,“有时候我觉得,要是我没有那么努力,没有那么听话,她就不会爱我了。” 金睛子苦笑。缱岚真人对怀瑜期待太多,虽然做法没有曾经的九鼎真人那么过激,但还是让她的爱变得难以被小小年纪的怀瑜感受到了。但是,怀瑜,知足吧。金睛子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你有父母亲那令你熟视无睹,有时候甚至令你讨厌的爱,我却只有来自别人的那些让我永远受宠若惊视若珍宝的善意呢。 “好了,别想那么多。”金睛子收回思绪,语气欢快地说,“鉴于你明年春天毫无疑问能够通过踏月仙观的招新法会,正式成为一名宗门修士,我还特意给你准备了礼物呢。” “什么礼物!”怀瑜一听有礼物,高兴起来。 金睛子解下腰间挂着的灵宠袋,递到了一看见灵宠袋就开始欣喜尖叫的怀瑜手里。 第三十四章 专业文修的专业指导(1) 第二年春天,怀瑜顺利地通过了踏月仙观的招新法会,带着金睛子送她的小刺猬开始了自己的宗门生活。一个秋季外加一个冬季的时间终于让她多少看淡了些考试的失败,在她去门派前向金睛子告别的时候,怀瑜可以说是高兴的。 金睛子也替她高兴。这个在她来到乌河城任职同年出生的孩子,如今已经长大到十七岁,将要离开这里,开启新的生活篇章了。金睛子总忍不住把怀瑜的长大看作自己在政界中成长的一个对照,怀瑜告别父母来到宗门,对金睛子来说似乎意味着自己在政界的工作也逐渐变得独立,不再像十几年前那样只会傻乎乎地听着苏诩的使唤干这个干那个了。 还有一种可能,怀瑜的离开或许象征着金睛子也即将离开乌河城了呢。金睛子也这样想过。不过这种想法毕竟没有任何逻辑根据,况且金睛子也不觉得自己有要调任的迹象,因此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怀瑜基本上每旬都会给她写信,信件有长有短,多是分享生活琐事,偶尔也有问修炼上或门派生活上的问题的。每一两个月她会回一趟乌河城,精气神总是很不错。怀瑜在踏月仙观属于优秀的弟子,再加上她自己性格外向,很快就交了一大堆朋友,也很得长辈青眼。不知是因为知道怀瑜在宗门混得不错还是仅仅是与怀瑜见面少了,缱岚真人也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为怀瑜的前途焦虑万分,蹙眉次数大大减少的她看起来简直年轻了不少。 金睛子呢,除了偶尔关心一下怀瑜,每天不紧不慢地忙忙不咸不淡的工作之外,也在继续准备着璇玑宫之行。韩令他们预约的探访璇玑宫的日子在五月,而这一时间点已经越来越近了。 距离预定前往璇玑宫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候,韩令请她去一趟上隐门与他们商定具体的行动细节。上隐门也在征州北部,金睛子从乌河城到那里倒也不麻烦,于是欣然去了。 韩令在上隐门的山门口等她,见她来了后,便御剑带她来到一处风景如画的山谷,在一幢与周边环境颇为和谐的木屋前缓缓降落。 “我住的地方。”当金睛子站在门前上下打量着屋子的时候,韩令解释道。足够了解韩令的人或许能察觉到他声音中那不易被察觉的淡淡的骄傲,毕竟小屋从外观到内饰都是他亲自把关的。然而金睛子显然没达到这个程度,把韩令轻微的语气变化忽略了过去,只是出于礼貌对小屋进行了一番夸赞而已。 这时门忽然被猛地推开,严诚在站在门内,一看到他们就大声打招呼:“韩令你可算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你半路掉河里去了——啊,金睛子道友,好久没见!上次见你还是北冥坛那时候吧,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们祈州队输的可惨了!……” 严诚在一出场,整个环境都变得聒噪起来。金睛子嫌他烦,听了那句“祈州队输的可惨了”更是觉得讨厌,刚开始想说些什么笑里藏刀的话给自己出出气,严诚在的专场演说就被一个特性完全相反却仍能强势插入的声音给打断了。 “严诚在啊,人家金睛子道友不辞辛苦地过来,你怎么能一见面就说祈州队打输的事情呢?你想啊,如果金睛子道友被你气走了,我们又没办法短时间内再找一个队友,那阮序肯定就不去了啊。阮序不去的话,我和韩令也不想去了,你就只能一个人去了……” 邱欲迟。虽然和这位元准道友相处的也不是很多,但金睛子感觉自己已经对他那缓慢而稳定的说话节奏非常熟悉了。原因无他,邱欲迟的腔调实在是太有特色,但凡听过的人都不会轻易忘记。 最终还是韩令半强制性地把这两人推进了屋子。金睛子也跟在他们后面走进了会客室。屋子里还挺干净敞亮,比朝谕那一片混乱的生息阁好多了。 他们坐下谈起了正事。谈话主要是阮序在主持。这个倾力于研究学问的修士平日存在感不是很高,除了偶尔愤世嫉俗地骂几句之外也没什么意见要发表,但一讲起知识性的东西他就口若悬河起来。他结合一些数学知识仔细讲解了璇玑宫的方块构造,运动规律,又层层拆分了璇玑宫每一圈层的特点。 如果把轴心室也算作一层的话,璇玑宫从内到外应该有五个圈层。方便起见,可以将轴心室称为第一层,最外围称为第五层。五层中第二层的二十六个方格布置有不同的文阵,三四层特性相似,每个方格内都是形状各异的通道,随着璇玑宫的运动而变换着不同方格之间的路径组成,而在其中施放的灵气一部分会加速璇玑宫的运动,另一部分则会转化成文气回弹。五层,也就是表层的三百八十六个方格内部也有这样的属性,只不过比起三四层来,五层还有表面的文字以及六个连接璇玑宫内外的通道,因此有必要把五层和三四层分开归类。 那六个通道分布在璇玑宫每一个面的中央块上。用于出入的通道不似内部的通道那样形状各异,只是一条简单的、大小适中的直道而已。通过这条直道来到璇玑宫内部之后,混乱才宣告开始。随着方块运动而不断旋转、颠倒、平移的方块内部空间会令人瞬间辨不清方向,试图向内层深入的时候,方块与方块之间的罅隙会随着快速的转动变成杀人的利器,一个反应不及就可能让人葬身于此。而一旦在躲避的时候用出了灵气,这些灵气就会被璇玑宫反过来用来对付你。 “文阵层已经是璇玑宫的第二层了,进入其中的几率也并非百分之百。”阮序指着他挂在前面的璇玑宫结构示意图说,“但万一走到了文阵层,就只能自求多福了——这东西可没法让别人帮着破解,金睛子道友应该再明白不过了。” “元序道友不用说得那么如临大敌,”金睛子笑道,“凌正道君在璇玑宫内布置的文阵主要是为了磨练入阵者的心境,破解起来并没有如今常见的攻击型文阵那么难。” “金睛子道友,你那么厉害一个文修,当然觉得它不难了!”严诚在喊道,“但我们觉得难啊!我以前总共才进过一两次别人的文阵,这方面没什么实战经验,一下子对上凌正道君的文阵,这哪儿行啊!” “段道友,我们虽然都学过文阵的破解,但见解必定不如你一个文修来得深刻。不如你给我们再讲两句,点拨点拨?”韩令提议。 金睛子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专门交流经验的场合上她就不说那些漂亮的自谦话了,当下单刀直入说起了自己的看法。 第三十四章 专业文修的专业指导(2) “文阵的破解大致有这么几种思路。一是看出文阵内部的破绽。有时候,因为阵主的疏忽,文阵内部会出现一些逻辑错误。身边的角色说出了这个角色本不该了解到的事情,关于人物和环境的设定出现了前后矛盾,或者是故事的走向根本就不合常理。若是发现了这样的错误,你就不难反应过来自己身处文阵了。不过,既然这些文阵都是凌正道君所布置,这种明显的破绽应该是不会存在的。” 然后她接着讲道:“第二种破解思路是自省。自己的某些行为是不是与自己的性格不符?是不是做出了按照常理自己不会做出的举动?一旦注意到这种情况,你得好好反思自己是不是被文阵赋予你的‘人设’给控制了。我师兄设过一个文阵,为了推动情节发展,他把入阵者的性格设为极其好奇多事的那种。这与我一贯的性格太不兼容了,于是我很快就发现了不对,破了他那个蹩脚的阵。” 说到最后她笑了起来,回想起了朝谕那第一个文阵的种种拙劣之处。 “前两种破解思路,一是从这个世界发现问题,一是从自身发现问题。第三种破解思路就是主动地去逼迫文阵出现问题。文阵无论再怎么精妙都不可能把一个世界的一切悉数写尽,对于那些不是很重要的细节,阵主通常会用一笔带过的方式简单处理,毕竟入阵者,也就是角色也不会去细究。所以,如果你刻意地去着眼于世界上的每一个细节,就可能会发现可疑的含糊之处,由此你就能判定自己身处文阵。” “金睛子道友。”严诚在举手,“我听不懂。” 金睛子四周张望一番,选定了自己坐着的那张椅子作为例子:“以这张椅子为例,它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件,当我看到它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只有它大致的形状颜色,至于具体的材质、花纹,我不会细看。所以,当阵主在文阵中放置了一把普通的椅子的时候,阵主只需要构思好它大致的形状颜色,入阵者,以我为例,就不会感到有什么异常。但事实上,如果我仔细打量这把椅子——”金睛子跳下椅子,蹲在旁边仔细观察,“我会发现它的椅腿上有微微的弧线,漆有清漆,椅背的挡条呈‘工’字型排列——我观察到更多细节。如果即便我凑近观察我也看不清描述不出椅子具体的模样,那就说明这把椅子不是真实存在的,只是阵主随意放在那里的一团颜色和大致形状罢了。” “再举个例子。”她坐回椅子,“了焕道友,请问你的家世是?” 严诚在愣了一下,“呃……我是修仙界出身,父亲是长尊剑派的锋颖真人,母亲是臻如观的清铄真人。” “你的生辰是?”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上代下甲子丙申年五月晦日。” 比她小六岁。金睛子下意识地做着算数。 “问这些干什么?”严诚在问。 “用来证明你不是一个文阵里的角色,而是一个真实的人。”金睛子说,“了焕道友,你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重要到会影响我所属情节线的人——至少目前为止不是,好吧?”她看严诚在一脸委屈,连忙补充道,“总之,对我来说,知道你的家世,你的生辰,并没有必要。一般情况下,我也不会问你这些。那么,阵主在构建文阵的时候,也就不需要构思你这个角色的家世和生辰,因为横竖不会提到,是不是?但如果我们真的身处文阵,入阵者,我,偏偏就问你问题问到了阵主的盲区,你会如何反应呢?因为阵主没有给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你要不是答不上来,要不就是回避问题。但按理说你没理由不知道或者故意不告诉我你的家世和生辰,通过这种反常的情况我们就能判定自己身处文阵之中。” 大致介绍了三种破解思路后,金睛子又具体介绍了每种思路下具体的实用诀窍,一讲竟讲了半个时辰。 金睛子分享完关于文阵破解的经验后,他们又一起约定了具体的时间安排,商讨了届时要带上哪些东西。该谈的事情谈完后,金睛子向他们告辞。韩令主动起身说要送金睛子到山门口。 他们并排御剑而行。其间双方都有几次试图打破尴尬沉默的发言,但也都没聊下去。等他们终于在山门口降落的时候,金睛子如释重负地再次向韩令告别。 韩令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踌躇了一下,道:“段道友,有件事情我想跟你提一下,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 金睛子很好奇是什么事情。 “……关于乌河天裳成衣厂。上次出事之后,我已经整顿过那里了。以后应该不会再给你,给你们城府添麻烦。”他诚恳地说。 不过说的不全是实话。现在的他在平渊真人眼中只配做账房,哪里有这个权利去亲自整顿一个厂家?所谓的“我已经整顿过那里了”指的只是在韩令无数次的强烈要求下平渊真人终于真的让汇泽叔去整顿了而已。不过这种细节他觉得金睛子没必要知道啦。 金睛子随口问起具体有哪些整顿,韩令认真地一一回答。金睛子表示了一下自己的欣慰和对韩令高度责任心的赞扬,突然又想起一茬来:“对了韩道友,除了整顿污水排放的问题之外,你有没有把天裳和城府的关系给切干净啊?” 金睛子在成衣厂卧底期间发现他们提前都知道了城府突击检查的日期,从而推断他们在城府安插了眼线。不过韩令却似乎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蹙眉道:“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金睛子觉得很神奇,“你家成衣厂可厉害了,之前我在那里卧底的时候,发现他们都能提前得知城府突击检查的计划,这肯定是在城府里边有人啊。” 一贯面无表情的韩令瞠目结舌起来,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话。 “这,这我还真不知道。”良久,他才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他们会……怎么……他们究竟是怎么和城府……” 金睛子随口说:“虽然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我猜应该是钱权交易吧。大概是成衣厂花钱买通了城府的某个执事,让对方帮忙行方便什么的。不过这也不光是成衣厂的问题,我们城府的监察体制不力,肯定也是有原因的……”她信口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忽然想起当时她和狄枕星说起这事时,她那假装没有听见,不让金睛子深究此事的态度,知道这事不好往外说,声音便慢慢低了下去。 “钱权交易……”韩令没察觉金睛子渐轻的声音,独自沉浸在自己内心的翻腾中。之前是违反城律,现在又是钱权交易!自己家里到底干了多少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平渊真人一直说什么“这些家产以后到底还是要你来继承的”,可问题是,等着他继承的到底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好啦好啦,韩道友,毕竟一切也只是我的推测,再说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了。”金睛子见韩令一直在张着嘴讷讷沉思,笑着打圆场道,“当务之急,还是先准备准备璇玑宫之行吧。” “……呃,段道友说的是。”韩令勉强回过神来,回应道。 他们就此告辞。金睛子放出自己的飞舟朝乌河城的方向飞去。当飞舟稳步上升至云层之上的时候,靠坐在驾驶座上的金睛子忽然想,自己好像已经对“钱权交易”这种词感到很熟悉了呢。也难怪,这十七八年下来她到底还是遇到过一些事的,提前知道城府突击检查计划的天裳成衣厂,离奇死去的夕还主部和朝启真人在墓前告诉她的那些故事,还有怀瑜莫名其妙消失的考卷……啊,最后一件事不能算数。考试这种事本来就有运气成分,怎么能全都归咎于外因呢?再说,怀瑜现在也过得挺不错,不是吗? 她笑了笑,从舒适的软座上直起了身子,专心驾驶起已经来到设定高度的飞舟来。 第三十五章 最后的碎片(1) 五月初九,距离璇玑宫之行还有三天。金睛子提前请了五月十一日到五月廿一日的月假,打算十一日稍作准备,十二日一早就出发去和上隐门诸人汇合。啊,对,放月假前最好再去看看怀瑜,怀瑜昨天刚回乌河城,还问金睛子来不来看她来着。 那就干脆今天去吧。下班后,金睛子边慢悠悠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边慢悠悠地想。虽然她估计怀瑜找她也没什么事,只是单纯想给她啰嗦一些门派里的生活琐事而已。几个月前见她的时候,她就为了一个很讨厌的同门向金睛子抱怨了整整两刻钟,紧接着又花了两刻钟详细汇报了自己这几个月来遇到的所有她认为有意思的事情。 虽然怀瑜有点烦,但金睛子倒也不介意多花一点时间听她烦人。有时候,怀瑜这种对万事都充满惊奇的样子让金睛子回想起自己刚来到凌意文宗的那段时间。当她像怀瑜一样还是个炼气期小修士的时候,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有着鲜明的色彩,充斥着夸张的危险和夸张的美丽。而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切饱和的颜色都逐渐变得黯淡,最有趣的是,她有时甚至还将这种黯淡引以为傲,认为越来越冷漠的过程方为越来越成熟的过程。 这么想着金睛子来到了雅泽居。飞舟落地后她心中暗暗期待怀瑜会像小时候一样跑出来喊着“金睛子姐姐”,然而期待却落空。怀瑜只是替她打开了门,然后笑着倚在门边看着她。对啊,怀瑜已经十七岁了,大喊着飞奔出来这种事,对她来说已经不合适了。金睛子莫名有些失落。 失落在怀瑜快步走到她面前叽叽喳喳地开口的时候消失。金睛子欣慰地发现怀瑜一如既往的烦人,看来现在为她的长大而感到失落还为时过早。 “听起来你在踏月仙观也混得风生水起啊。”听了一通唠叨后,金睛子笑着说,“去年秋天你还说什么,等到了踏月仙观碰上你那几个优先批的朋友,会很丢脸什么的,怎么样,现在发现事情根本没那么严重了吧。根本没有人因为你不是那个所谓的优先批而低看你一眼,不是?” 怀瑜开怀笑道:“嗯!我和他们几个还是很好的朋友,还新交了几个优先批的朋友。”然后,她换上故作神秘的语气又道,“我还认识了那个土豪呢,就是当时请乌河城所有上榜的人吃饭的那个。这家伙,可财大气粗了,就是人有点呆。不过正是因为他又有钱又呆,我们才喜欢跟他一块儿玩。” 这言论倒是有意思。“不过人家好歹也是考试考进了优先批,再呆也呆不到哪里去吧?”金睛子笑着说,“净会欺负人家老实人。” 怀瑜想了想,说:“你别说,我还真搞不懂这家伙当时是怎么考上的。我们每次说起那次考试他都迷迷糊糊的样子,问他当时怎么答的,都说记不得了。我怀疑他当时就是瞎做一气,误打误撞考上来的。” 金睛子蹙眉:“文修修派的考试,很难误打误撞吧。你当时不是说考试大部分都是答案唯一的填空题,涉及到的都是很明确的知识点吗?” “谁知道。”怀瑜哼哼两声,“我看这张试卷一定有问题,我这么优秀的人才没有中,反倒是这种人傻钱多的家伙榜上有名。” 听到“钱多”二字,金睛子怔愣了一下,头脑中好像有什么线索被突然串联在了一起。成衣厂的事情早就说明城府对外存在钱权交易;在城府多有参与的考试中,按照估分本能上榜的怀瑜的试卷莫名丢失,一个怎么看都不像能考上的有钱人的孩子上了榜;踏月仙观除了少了怀瑜的试卷之外还少了另外一张……该不会,怀瑜的试卷丢失该不会真的不是什么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有没有可能,那个有钱人从城府那里把本该给怀瑜的那个名额给“买”走了,而那个取代怀瑜上榜的人根本就没有参与考试? 若怀瑜的事情在十年前发生,金睛子可能还是很难怀疑到考试涉及了金钱交易这一点。但这将近十八年下来,经历了成衣厂的卧底,经历了夕还主部的死,听朝启真人说了她对夕还主部之死的调查,听狄枕星不止一次地在她发现看似重要的线索时阻止她继续深入寻找答案,金睛子终究是察觉到了乌河城明媚阳光之下那块巨大阴影的存在。那块阴影,平日静静地盘踞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极少打扰到闲人悠然自得的步伐,当它悄无声息地吞噬掉偶尔进入阴影之中的人的时候,被吞噬者连尖叫都不及发出。而阳光下的人继续着他们宁静的生活,或是无意或是有意,从不低头与那阴影对视…… 金睛子有些毛骨悚然。这阴森的念头占据了她的整个识海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办法分神再去佯装专注地听怀瑜和她聊天。心烦意乱的金睛子很快与怀瑜告别,找了个借口说忽然想起来还有什么很重要的工作没有办完。 会是真的吗,这件事?驾驶着飞舟穿行于暮色之间,金睛子心乱如麻,极力思索着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证明自己的猜测是真是假,好像一旦证明了踏月仙观的考试没有涉及金钱交易,就能继续安然生活在乌河城的阳光之下似的。有什么方法可以验证这个猜测呢? 金睛子想起踏月仙观另一张丢失的试卷。如果她的猜测正确的话,实际上并不是试卷又弄丢了一张,而是名册上多塞了一个人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剩下的试卷中必然是没有那位富家子弟的名字的。 要不再去踏月仙观查一次卷?金睛子想着就要掉转方向去踏月仙观。但考虑到天色已晚,再一来一回的话回到家就得是半夜了,她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翻涌的情绪,径直回到了家中。明天再去吧。金睛子告诉自己。 月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金睛子魂不守舍,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在茫然中度过,另外一小部分时间则在不停地看星晷,一点一点捱着从未如此难捱的时间。酉初前半刻钟,她卷起自己的东西快步走出办公室,估摸着走到城府门口正好就是下班时间了。然而尴尬的是,她刚走出谒外堂的小楼,就在路上遇到了他们的政部主部骊渊真人。 “骊渊主部。”金睛子硬着头皮向他问候。 “这么着急着下班,是去哪里啊?”骊渊主部微笑着问她,“你们谒外堂每天下班第一个跑出楼的好像通常都是苏执事。” “啊,呃,有点事……对,回宗门回宗门。”金睛子讪笑着说,“我明天放月假,就打算今晚赶快回宗门去。” 骊渊主部点了点头,没有多问,让她走了。金睛子大松一口气,快步走出城府大门,在空地上掏出自己的飞舟朝踏月仙观的方向飞去。飞了一会儿后她突然想到,刚才她和骊渊主部说自己回宗门来着,但回凌意文宗的话应该是往东南方向飞的,她现在则是在朝西南方向去踏月仙观。骊渊主部若是注意了她飞舟的方向,肯定就发现她在说谎了。不过骊渊主部应该不会这么无聊,等在原地看她的飞舟方向符不符合她说的话吧?肯定不会的。金睛子怀着侥幸心理想。 第三十五章 最后的碎片(2) 她直奔踏月仙观,和上回查卷时一样,说自己是城府的执事,因为有一些关于考试的历史档案需要再次核对,特来调取原始记录。值守弟子帮她找了负责档案留存的弟子过来,那位弟子却不胜遗憾地告诉她说,现在不能让执事去调取记录了,想要核对数据的话,必须有主部及主部以上职位的人签字。金睛子当然搞不到签字,和这位负责弟子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了半天想要对方网开一面,可对方却显得无奈而坚决。 “执事前辈,真的不行。”他不知第多少次这么说,脸上一副“我也很难办”的样子,“唉,您这真是来的不巧,若是早来个一个时辰,我肯定二话不多放您进去。可您瞧,上头刚刚下令说要有签字才能进档案室,这刚下令一个时辰不到我就……执事前辈,您走就走了,我还得在这儿混下去啊。” “刚下令一个时辰不到?”金睛子惊了,“怎么这么突然?” “谁知道呢?有时候上头就是喜欢随意改规矩。” 金睛子思量片刻,又追问道:“具体是什么时候下的令?” “这,具体我也不记得啊……” “酉初前还是酉初后?”金睛子进一步缩小了对方的回答范围。 那人拧着眉想了想:“大概是,是酉初后吧……对,没错,是酉初之后。” 金睛子打了个寒战。酉初是她下班的时间。下班前她碰到骊渊主部,说谎说自己回宗门,结果开着飞舟径直来了踏月仙观,刚一到这里,他们就说刚接到命令,以后进档案室要有主部及以上职位的人签字……说这事跟骊渊主部没关系她都不信! 骊渊主部为什么不让她查? 她第一个想到的可能性是骊渊主部就是买名额事件中利益链的一环,但金睛子却发现她很难用这个说法说服自己。骊渊主部那么和蔼的一个人,记得住政部六十多位大小执事每个人的名字和入职年份,每年新年还会给政部的每个堂发祝福和鼓励的传讯符,怎么会参与这种事情呢? 可如果他没有被牵涉其中,那为什么不让金睛子查下去? 不解、愤怒、无奈、不甘……金睛子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明明是他们的政部主部,是一直站在他们这边的主部,怎么会突然之间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阻止自己弄清真相? 但反正,无论如何,今天查卷是不太可能了。金睛子心事重重地离开了踏月仙观,回去的路上一直都心不在焉,恍惚之间差点撞了对面开来的另一艘飞舟。回到家后她整晚都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想入定修炼一会儿都做不到。胡思乱想间她睡了过去,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按照之前的计划,她今天应该回到凌意文宗,为明天的璇玑宫之行稍作准备了。昨晚的事,无论多么在意都必须暂时先放到脑后。 她在床上多赖了一会儿,然后意志坚定地掀开被子跳下了床,快速收拾了一下自己和自己的东西,就驾驶飞舟朝凌意文宗而去。 她回到秋声殿,只见到华祯和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在胖美人影壁跟前玩。见金睛子进门,华祯有些羞涩地朝她打了个招呼:“二师姐。” 华祯今年十岁,来到秋声殿已经有四年了。如今她早已不像六岁时那样害怕金睛子异样的眼睛,但当她单独和这位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凌意文宗的二师姐相处时,华祯还是有些害羞。 “华祯,好久不见。”金睛子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这个是你的朋友嘛?” 华祯看看旁边那个男孩,迟疑着点了点头:“他是……他是……”却支支吾吾介绍不出来。那个男孩上前一步,大声道:“晚辈裘川,见过师姐!” 小家伙挺有精神。不过金睛子想知道的可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是凌意文宗哪一脉哪一位真人的后辈。于是金睛子又问:“你家长辈是?” 裘川又大声道:“我爹是衔江峰平旦真人!” 平旦真人的名字在凌意文宗还算如雷贯耳。身为文宗正则堂堂主,这位平旦真人以正直严厉着称,文宗里有一个段子就说,野水涯下边思过的弟子十个里有七个是他给打过去的。他的个人奋斗故事也很励志,虽然在刚来到凌意文宗时只是一个没有师承的外门弟子,却凭借自己的努力在结丹后跻身上院,又在门派管理层里坐到了正则堂堂主的职位。文宗弟子写考试时的政论文时,常常拿这位平旦真人出来举例,到后来平旦真人的励志故事在习作中泛滥成灾,以至于阅卷组现在一在政论文中看到“平旦真人”四字就要给习作倒扣分。好在平旦真人的例子占领政论文是金睛子九十岁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的她忙于准备结丹,已经不太有义务参加宗门的考试,从而逃过了倒扣分这一劫。 说起来平旦真人也算对金睛子有恩。几十年前抄袭事件爆发后,就是这位担任正则堂堂主的平旦真人派人去听取了金睛子的说法,判定她没有过错,并以堂主的名义为她正名,一下子肃清了凌意文宗内部所有阴阳怪气的论调。想到这里,金睛子对这个说话特别大声的小男孩的印象就上升了些许,还笑着问他几岁。 裘川说他也十岁,这倒有些出乎金睛子的意料。她看着华祯比裘川高了好多,还以为裘川年纪比她小呢。金睛子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十岁时大致的身高,认定裘川的身高是正常的,是华祯太高了。 她留两个孩子继续玩他们的,自己则穿过广场走回自己的小偏殿。秋声殿里除了两个孩子和她自己之外没有其他人,师父师娘都出门了。她在自己屋里再次清点了一下明天要带的东西,然后,因为觉得无聊,发了张传讯符问罗素羽在不在,打算去找她聊聊——之所以不问燕除夕是因为燕除夕自从结丹后就在文宗待不住了,问她现在在哪里,大概率都是在外边游历。 罗素羽大部分时间倒是在宗门里待着的,最近她似乎在苦心研究炼丹,常常在文宗的炼丹房里泡着。果然,这回也让金睛子去炼丹房找她。 第三十五章 最后的碎片(3) 炼丹需要优质的丹炉、丹火等硬件支撑,并不是所有弟子都有条件自己准备,于是凌意文宗就在宗门内设立了专门的炼丹房,使用费低廉,各种品阶的丹炉丹火一应俱全,十分能满足普通收入弟子的需求。世家出身的罗素羽可不属于普通收入弟子,完全负担得起自己的炼丹设备,之所以总是跑到宗门炼丹房是另有原因的…… 当金睛子按照罗素羽告诉她的门牌号找到她所在的那间丹房并推门进去的时候,她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尖叫。金睛子被吓了一跳,抚着胸口后退了一步:“罗素羽,你干嘛呢!” “啊,你吓死我了!”罗素羽一手拿着丹炉的盖子,一手连拍胸口,“你刚才,你刚才突然推门进来,我以为是我的丹炉里发出来的声音,我以为我的丹炉又爆了!”最后半句话简直有些歇斯底里。 “真是笑死我了,丹炉又爆了,罗素羽,你今天爆了几次了?”金睛子笑着关上门。 罗素羽很得意地说:“昨天爆了两次,今天还没爆过哦。” 一炉丹药往往要炼上数日,况且,就算有些丹药炼制的成功率很低,爆炉也还是少见的,罗素羽一天爆两炉,已经是很惊人的数据了。 丹药爆炉不一定会把整个丹药炉炸裂,但通常也会炸得炉内一片焦黑,周边药汁四射,这些炉渣和半成品的药汁一般还不是那么好清理,打扫起来叫人糟心。罗素羽之所以不用自己的装备而要在凌意文宗的丹药房炼丹,就是因为在这里,只要你多花一点钱,就会有专门的杂役弟子来替你收拾残局。 罗素羽夸张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将丹炉盖小心翼翼地放到旁边特制的架子上,谨慎地往炉里边瞥了一眼。“还好,这一炉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什么岔子。”她说着把底下的丹火换了一档,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炉盖盖上。“好啦,接下来又要等一个时辰。金睛子,上个月我就想来着,这回你放月假,咱们不如出去玩吧?你以前说有机会带我去乾坤湖玩来着。” 金睛子以前在千华门暂住的几年中,往乾坤湖跑得很勤,自诩对那里还算熟悉,故而曾经对罗素羽说过这样的话。 “哎呀,不巧,这个月刚好有事。”金睛子说,“不如下个月再说?” “什么事啊?忙完再去来得及吗?”罗素羽问。 “和人约了去探璇玑宫,若是没走到第二层的文阵的话,也要两三天的时间。若是走到了文阵那层,可能要花更多时间。出来后我总还得休息几天吧,十天的月假就这么没了。” “诶诶诶!你和谁一起去!”罗素羽跳起来,“怎么不叫我!” “我也是被邀请的。”金睛子连忙说,“况且,也不知道你和他们认不认识。如果不认识的话,恐怕去了也只是徒增尴尬。” “你不是和同门一起去啊。”罗素羽讪讪坐下,“我以为你跟几个同门商量好了一起去,就不带我呢。诶,不过,”她又好奇地看向金睛子,“你到底是跟谁一起去啊?” “和上隐门的几个朋友。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罗素羽让她说说看,金睛子便把韩令、邱欲迟、严诚在、阮序的名字和道号都告诉了她。“哦,韩元彻我知道。”罗素羽兴趣缺缺地说,“那个暴发户家的。你师祖朋友的徒弟,是不?” 金睛子对于韩家在韩令的爷爷手里通过矿产业发家致富的故事也知道个大概,但听罗素羽这语气,又觉得有点好奇:“你是嫌弃人家暴发户出身?” “说不上嫌弃吧,毕竟虽然是暴发户,他们赚的也不是什么不义之财。”她打着哈欠说,“就是,怎么说,对于一个世家来说,底蕴、名望或许比财富更为重要。很多小世家,虽然规模不大,财富不显,但也能获得其他世家的尊重,这要不是因为他们有着悠长的家族历史,要不就是因为他们家出过名动长生的知名修士。可韩家除了钱还有什么呢?” 除了钱还有什么?罗素羽说得好轻松。金睛子哑然失笑。不过对于品格与山川并重,梅花共姓氏俱香的温阳罗家来说,除了财富一无所有的韩家大概是真的不入流吧。 她曾经也是理解这种视角的。当她还是凡间的千金小姐,段丞相的宝贝闺女的时候,金睛子也看不起那些富商家的小姐,仔细回忆一下,似乎当时还带着其他的官家小姐孤立她们来着。她的人生的前十一年给她的很多东西都已经消弭在后来的漫长岁月中了,只有一部分还镌刻在她的性格底色里。 “你跟那几个上隐门的很熟?”罗素羽问。 金睛子苦笑:“我和韩道友什么关系,你也知道。他几岁筑基,几岁步入筑基中期,几岁筑基后期,几岁大圆满,几岁结丹,我都能给你一一道来。说不上私交多密切吧,至少我们知道彼此实力相似,人品也靠谱,能放心组队出行。至于他那几个朋友,我只是上届北冥坛的时候见过几次,但既然是韩道友的朋友,实力和人品也是有保证的。” “他们是什么修派?” “三剑一法。” “然后拉你一个文修去好让他们四个安心啊?”罗素羽撇了撇嘴,“璇玑宫本来就是主要供文修去历练的地方,五个人里只有一个文修,你会很辛苦的。” 金睛子之前没想过这层,呆了呆:“啊,那怎么办?” 罗素羽笑了:“你答应都答应了,明天就要动身了,能怎么办?只能辛苦一点了呗。”末了又叮嘱道,“跟这种暴发户打交道,你得多留个心眼,别在他手上吃亏了。短短时间内聚敛了那么多财富,你不觉得这种家族很可怕吗?” “你还叮嘱我多留个心眼?”金睛子指指她的丹炉,“自己先留个心眼吧,罗素羽,旁边摆的药材都快被你挤进丹火里了!” 罗素羽哎呀一声,连忙把药材挪到安全的位置,自己又坐得离丹炉远了点,免得再把什么东西给挤过去。 第三十六章 慢吞吞与冷冰冰(1) 五月十二日清晨,金睛子依约来到上隐门与几位同行者汇合。再次明确了一番行动细节后,他们登上韩令的飞舟朝璇玑宫的方向飞去。按理说韩令的飞舟总该由韩令来驾驶,可是飞舟刚刚升空,严诚在就摩拳擦掌,不停地表示自己有多想开一开韩令的飞舟。 “不行。”还没等他正式提出请求,韩令就面无表情地说。 “啊?为什么!”严诚在双手捂着心口,一脸不敢置信。 “你又不是没有自己的飞舟,开我的干什么。”韩令别过脸去不看他。 “冷冰冰!哼!没想到你一点义气都不讲,让我开一刻钟你的飞舟都不愿意。”义愤填膺的严诚在开始把问题上升到道德层面,“你说,咱俩还算不算兄弟,嗯?” 韩令懒得跟他辩论,一句话也不回。 “金睛子道友,你看!”严诚在将金睛子卷入了战斗,“这家伙总是这样,一点情面都不讲,所以我们都叫他冷冰冰!” “严诚在啊,话怎么能这么说呢?你自己爱管韩令叫冷冰冰,怎么能说我们全都这么叫他呢?再说了,你们两个之间的争执,怎么好牵扯到金睛子道友呢?难道你想让金睛子道友以为,上隐门全都是你这种脾气吗……”邱欲迟拖长的絮叨响起。严诚在翻了翻眼睛,又指着邱欲迟对金睛子说:“金睛子道友,你看,这位是慢吞吞。他和冷冰冰真是天生一对。哦,对了,还有阮序。”他又指指缩在座位上专心研究着几张演算纸的阮序,“阮序是凶巴巴。他可凶了。” “什么!”闻此言,阮序立刻把演算纸一丢跳了起来,“严诚在,我警告过你多少次了,不要给我塞这种破名字,小爷我姓阮名序道号元序……” “你瞧啊金睛子道友,”严诚在说,“他凶吧?” “段道友,”韩令终于忍无可忍地发话,“你瞧你旁边那个人,他傻吧?我们都叫他傻乎乎。” 邱欲迟缩着身子狂笑起来,阮序还在骂严诚在,严诚在则一脸委屈地看着韩令,憋了好久,又回到了最开始的话题:“冰冰,冷冰冰,让我开一开你的飞舟呗。” 韩令又开始不理他了。很快金睛子从邱欲迟那里了解到,严诚在总想拿韩令的云霓最新型飞舟当竞技飞舟来开,操纵盘一到他手上,飞舟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开始在空中旋转、漂移、忽快忽停,颠得一船人七荤八素不说,有一次还超速冲进了城府领空,为韩令挣得了一张罚单。而在经历了罚单事件后,韩令就怎么说也不肯让严诚在碰自己的宝贝飞舟了。 这事儿若是由其他更熟悉的朋友告诉她,金睛子或许会笑到蹲到地上。但在冷冰冰、慢吞吞、凶巴巴和傻乎乎还不是她能叫的绰号的时候,保持矜持仍然有其必要。于是她很有分寸地笑了笑,确保既让说笑话的人感到尊重又维持了自己的形象。 像这样的吵闹,在金睛子面前的互相揭短,一路上发生了很多次。虽然金睛子并不属于这吵吵闹闹的一团,但也难免对这个临时团队产生了更多的归属感。对于邱欲迟和严诚在,金睛子甚至是挺有好感的。不过,她对谁更有好感或许并不是取决于她更欣赏谁的性格,而是谁对她的态度更加亲近。唠唠叨叨的邱欲迟像个老妈子似的,周身自带和蔼可亲气场,对金睛子说话也像他对其他人说话那样,用的是那副谆谆教诲的语气。而严诚在比较自来熟,对他来说,世界上除了还不认识的人,全都是他的朋友。 阮序在没有被惹到的时候一直缩在角落里写写画画些金睛子看不懂的东西,韩令安安静静地开他的飞舟,偶尔才插几句嘴。严诚在一直精力旺盛地上蹿下跳,邱欲迟也耐心地跟他絮叨。金睛子观察着这一切,烦了就看看舷窗外的云或者低头在脑海里转转几个不太成熟的小说构思,思考着接下来该写哪一个。 但是,无法控制地,她的思维总是会转向前几天在踏月仙观的经历。到底是不是骊渊主部出手阻止了她,如果是骊渊主部的话,他又是为什么阻止了她……大脑费劲地试图为之编织一个合理的解释,然而无论哪一个都是那么苍白无力。当两个时辰的旅途接近尾声时,金睛子头痛不已地发现,目前自己觉得最可信的解释还是骊渊主部也被搅和在那场关于入派名额的交易里。但就连这逻辑上最说得通的解释也让她觉得不可思议,情感上,她还是倾向于认为骊渊主部是一个正派人,不会和这种事情沾边。 或许对他们这些下属展现出来的温厚只是表象……金睛子有了一个让她心寒的想法,或许他正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所作所为,才伪装出良善的样子…… ……也或许,原本正派的骊渊主部终于在最近背叛了他们。 金睛子不愿再想下去,却忍不住越想越深。 “能看到璇玑宫了。”坐在驾驶座上的韩令突然朝前探了探脑袋,说。 “哪里哪里!”严诚在立刻跑过去。邱欲迟也起身走到韩令身边,就连阮序也从一堆令人费解的东西中抬起了头。于是金睛子便也站了起来,凑到前舷窗那里。 视线越过前面的几个肩膀,金睛子一眼就看到了璇玑宫,那个巨大的立方体,四平八稳地悬浮于一处山坳之中,隐隐能看见匀速转动的块面上反射着太阳金光的凹镌文字。随着飞舟的降落,那立方体以奇异的速度迅速放大,当金睛子走下飞舟,真正站到了璇玑宫的脚下时,被遮挡的正午阳光让她意识到高空的目测容易让人把建筑的大小低估。 来这里之前她早就了解过璇玑宫的各项尺寸数据,知道每一个小方格的边长是多少,但数据的表示在实地的感受面前永远都显得空虚。不知不觉间仰视姿势的维持已经让金睛子感到脖子酸痛。 “走了。”韩令对动作同步地站在原地仰视璇玑宫的几个同伴说。 他们沿着观景步道走到山脚的一排小屋,路过售票处和几个纪念品商店的店面,走进了那排小屋的最后一间,在那里值班的修士核对了自己那里的记录和他们几人的仙籍牌、灵场,然后操纵着阵盘替他们在保护璇玑宫的阵法上破开了一个缺口。他们掏出各自的飞剑默默飞入缺口,来到璇玑宫的近前,缺口在他们尽数进入后很快就再度合上。 在近处看璇玑宫,金睛子能感受到令她几乎胆战心惊的敬畏。除了这巨大的不断运动的灰色石宫以其规模施加于人的渺小感,身为文修的金睛子还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丝清正的文气从中渗出。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从侧口进去!”尽管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策略,阮序还是不放心地朝其他人大喊。 璇玑宫每个面的中心块都没有文字,取代而之的是圆形的通道,直通璇玑宫内部。按理说无论从哪个口进去都是一样的,但阮序在研究了一番璇玑宫的数学模型后表示,比起上口和下口来,侧口更加好进一点。 当然,所谓的侧口和上下口也并非绝对的。由于璇玑宫一直在转动,六个中心块的位置也时有改变,不过谁也不知道璇玑宫的转动中到底有什么规律可寻,若是刚一进口相应的方块就开始转动,那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一个中心块通道,避开上下左右旋转着的其它方块,迅速地一个一个钻了进去。通道不小,但由于是圆形的,多个人并排走不太方便,于是他们便改换为一路纵队,由严诚在打头,韩令殿后,金睛子被邱欲迟和阮序挤在中间。算他们运气不差,在他们手忙脚乱地重新排队的时候,他们所处的格块并没有突然移动。不过为防这个格块忽然随着璇玑宫的转动上下竖立起来把他们甩出来或者落进去什么的,所有人都还警惕地握着手里的飞剑。 重新列队后他们沉默下来向前走去,圆形的弯曲甬道中只闻脚步轻响。金睛子原以为在进入内部后会听到璇玑宫运转过程中产生的很多噪音,没想到却是一片阒寂。璇玑宫静默地转动着。 第三十六章 慢吞吞和冷冰冰(2) 行至中途,异变陡生,甬道忽然横向转动起来,虽然速度不能算很快,但还是把金睛子吓了一跳,她连忙跟其他人一样往与转动方向相反的方向小跑,以便保持垂直于水平地面的站姿。当转动停下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下一秒,通道又竖直转动起来,原本朝向侧面的出入口朝上转去,金睛子又连忙跳上飞剑,免得自己直接掉落到通道尽头。 “两连转啊。”严诚在兴奋地说。 “严诚在啊,你还是赶紧往下走吧。”御剑悬停在金睛子下方的邱欲迟说,“看看能不能进到第四层。” 严诚在往下挪去,邱欲迟紧跟着他,金睛子看到邱欲迟动了,自己也御使着飞剑向下,不过还没移多少距离,邱欲迟又停住了,紧接着就听到严诚在喊:“下一个格块进不去,口只开了一小半!” 璇玑宫每个格块内部的空间都不一样,随着转动会形成千百种组合,而其中组合成死路的情况并不罕见。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等待璇玑宫在后续的转动中将通往下一个格块的口子打开。 “侧面难道没有路吗?”阮序朝严诚在喊。 “哦!”严诚在忽然想起来甬道不仅朝第四层格块联通,也可能从侧面朝同为第五层的格块联通,当下转着脑袋看了一圈,还真发现左手侧有一个长方形的口。“这有一个!”他当即叫起来。 邱欲迟又开始向下挪去,严诚在应该已经进了通道。金睛子跟在邱欲迟后面,看着他在某一个位置忽然停住下降的趋势,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钻进了侧面的口子。金睛子也跟着弯腰进去,不过进到里面之后便发现自己并没有弯腰的必要。通道的高度对他们几个男修来说是略低的,对金睛子来说却正好合适。 走了没几步后他们进入了一个更为宽敞的内部空间,空间并不像普通的房间那样呈现规整的立方形,四壁有的拱出有的凹进有的曲面,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出这种设计。五人尽数进入此处后都上下打量了一番,皆注意到了这里的三个出口:一个开在前面,一个开在底面,还有一个开在左手侧。他们商量了一番,决定往下。 于是纷纷踩上飞剑朝下口而去。行至一半,竖直的通道侧出现细小的接缝口。这种接缝口是两个方块之间会出现的分界,打头的严诚在看到后很是高兴:“我们进到第四层了。还挺顺利,看来这个璇玑宫也没有他们说得那么难走嘛。真是的,这种地方真的能起到锻炼能力的作用嘛?……” “不要吵啦,严诚在。”走在他后面的邱欲迟一边稳稳地御剑下行一边慢悠悠地说。 就在邱欲迟移入下一个方块,金睛子正在移过方块分界线的时候,异变陡生,下方的方块忽然旋转了起来。虽然方块旋转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但由于通道狭小,随着转动而封闭只需要几个喘息的时间。而此时分界线正好位于金睛子的腰际,若是金睛子不快速进入下一个方块或是回到上一个方块,过不了多久她就得被活活腰斩。金睛子吓了一跳,一边下意识使出灵气护体,一边急中生智地松开了对飞剑的控制,在重力的牵引下朝下掉去。掉落的过程中,她感觉到方块的转动因为碰到了她外放的灵气护体而滞了一下,随后便是脚上传来踹到东西的感觉,下一秒,她就重重摔到了地上。 还好及时用了灵气护体,摔得不疼。一开始金睛子还庆幸地想。 很快她就发现了问题:完了,她用灵气了。 几乎就在下一秒,金睛子感到一股忽隐忽现的诡谲凉意从四壁蔓延过来,一触及肌肤便让她通体生寒,几乎就在同时,识海也在这股气息的啃噬下开始隐隐作痛。 金睛子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拔出通明剑横在面前。“新奇。”她轻声自语。 璇玑宫吸收她刚才的灵气并化出的文气属于八文气中的新奇,与之对应的是典雅。 典雅还不简单?随便几句大音就能应付。金睛子自得一笑,信口吟诵起诗经中的篇章《考盘》:“考盘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金睛子的声音中正沉稳,清晰有力。她一边吟诵一边轻轻挽动着通明剑,用典雅之气中和新奇之气的攻势。此时邱欲迟和严诚在也从地上拔了起来,他们揉着自己刚才摔在地上的部位,一会儿对视一会儿看看金睛子,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打扰到金睛子的大音。 《考盘》的篇幅不长,金睛子很快就念完了。然而新奇之气仍在不断渗出,她只得维持着状态吟诵起了诗经的另一篇章《载驰》。《载驰》念至一半,金睛子忽然察觉到文气正在慢慢朝着繁缛转变,势头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她停下《载驰》,趁着喘气休息的当儿忍不住说了一句:“这文气怎么还没完?我的灵气护体持续时间又不长,哪里转换来的这么多文气?” “其实我也用灵气护体了。”严诚在说,“我要是不用的话,邱欲迟就要把我给砸死了!” “我也用了。”邱欲迟说,“金睛子道友啊,刚才你的飞剑就掉在我肩膀上,你还踹了我的头一脚……” 这就是璇玑宫内容易被触发的连锁反应啊。金睛子没有回话,只是一边无奈地这么想一边吟诵起文气精约的《尚书》中的篇章。吟诵数段之后,他们所在的方块开始往平行于地面的方向旋转起来。突然的旋转让金睛子的声音随身形颤抖了一下,好在她及时重新保持住了平衡。 “转动的速度果然变快了。”严诚在擦着额头说。 好不容易应付完文气,金睛子总算是松了口气。邱欲迟很礼貌地对她表示了赞叹和感谢,严诚在则大为庆幸地说:“哎,幸好我们这边有金睛子道友。不知道冷冰冰和凶巴巴怎么样了。” 他们之前也做好了会走散的准备,但没想到竟走散得这么快。 “你不用担心的,严诚在。”邱欲迟慢悠悠地说,“就算真的应付不了,他们两个要想出去总还是不难的。” 出璇玑宫的关键是找到某个面的中央块,至于如何通过璇玑宫的旋转来判断中央块在哪个方向,阮序在前人的基础上总结过方法,只要按照方法摸索,不多时就能走出璇玑宫。虽然璇玑宫内部不能发传讯符,但璇玑宫外的人可以给里面的人发讯。出发前他们有过约定,如果有人出了璇玑宫,就要发传讯符告知其他人。 稍作休整后三人继续朝下一个通道深入。他们没有试图去找韩令和阮序,因为在不断转动变化的璇玑宫内想要和走散的队友重新汇合几乎不可能,目前看来只能分头行动。但如果走散到只剩下一个人的话,那就应该及时撤出了。 如今他们这边还剩下三个人,显然远未到撤出的时候。严诚在依然兴致高涨,邱欲迟看样子也毫不担心没有金睛子这个文修在傍的韩令和阮序。也是,就算不会操纵文气,身为剑修的韩令也可以用剑气来保护自己和阮序,只不过这么做的效率远比金睛子使用文气要低而已。 接下来的深入中间不乏像刚才那样手忙脚乱的时刻,但大体上还算顺利。在一个接一个的通道、空间、方块之间或是走或是跑或是飞或是钻或是挤了一个时辰,又反反复复吟诵了好几次大音后,金睛子已经有些疲惫,但同时也已经熟悉了璇玑宫的特性,从一开始的过分谨慎小心变得更加大胆起来。严诚在则开始焦躁了,时不时抱怨怎么还没到文阵层。 金睛子觉得严诚在焦躁完全是因为他低估了璇玑宫的复杂程度。设计并建造璇玑宫的可是凌正道君。凌正道君是谁?空手托起文修这一修派的天才,是被万世敬仰的存在。他的闭关之所若是能被他们几个金丹期修士轻轻松松地进入第二层防线,那才有鬼了。不过她并没有把这些告诉严诚在。剑修和法修一般都很难理解凌正道君在文修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这一点她已经在很多次向非文修的朋友提起凌正道君的时候注意到过了。他们只把凌正道君当作和历史上许许多多的伟人混在一起的其中一个伟人,但对文修来说,凌正道君和无载道祖一样都是近神的存在。 踏入文阵层是在他们进入璇玑宫的将近三时辰后,当他们从新一波转动中露出的一个口子进入到下一个方块之后,金睛子忽觉自己的识海被一股力量强势裹挟,刚刚勉强反应过来自己遭遇了文阵,金睛子的意识就在恍惚中来到了另一个时空。 第三十七章 一重文阵(1) 段子矜睁开双眼。清晨的光线微微穿透织绣精致的床幔,映照在轻薄柔软的锦衾上。她翻了个身,把自己往锦衾中又卷了卷,重新闭上眼睛。 昨晚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呢……黑暗中一些零碎的片段迅速闪过她的脑海,但很快又重新消融进黑暗。 她又小睡了一会儿。再度醒来后,段子矜掀开床幔,向往常一样唤她的婢女来给她梳妆。穿戴整齐之后有婢女传话进来:“老爷吩咐,小姐若起了就请小姐去同老爷、夫人用早膳。” 贴身丫鬟问她:“小姐,您起了吗?” 其实是在问她想不想去。“啊,去吧。”段子矜懒懒地说。 她起身大步走出房门,朝院落的正厢走去,步伐之利落把一众婢女落在后头,只有两个贴身丫鬟能熟练地跟上她的节奏——这是选她们做贴身丫鬟的原因之一。很快她走到了院落的正厢前,推开门,绕过屏风,段子矜见到继母和父亲。 父亲已经年近五十,岁月已经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但那副儒雅、沉稳又有些高深莫测的气质却如段子矜十一岁那年记忆中的一样。等等,为什么要特别想到自己十一岁那年时父亲的样子?段子矜短暂地纳闷了一下。 她今年十八岁,距离十一岁已经过去七年了。 又来了,为什么自己要那么执着于十一岁,好像那一年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 段子矜向父亲和继母问安,然后在桌边坐下,随口问道:“阿谆还在睡?” 阿谆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继母的女儿,比她小十岁。 继母淡淡地笑了:“这孩子,不到日上三竿是决不肯起来的,就算醒了也要赖在床上。” 父亲也笑了:“阿拙,比起妹妹,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段子矜假装听不懂:“啊,我不用操心,我从小到大都按时起床。” 用过早膳,父亲却没有离席的意思,往椅背上一靠,笑眯眯地看着段子矜:“阿拙,最近有好几家来找我提亲。” 段子矜叹了口气:“父亲,你不去上朝吗?” “这件事非得先跟你讲清楚不可。”父亲仍是笑眯眯的样子,语气却不容置疑,“奉安王、苏大公子、张三公子,三选一,三天之内,我要答案。” 父亲撂下话就走了,留下段子矜和继母面面相觑。 “我就不能不嫁吗?”段子矜对继母嘟囔道。 “你这么漂亮又有才学的姑娘,不嫁像什么话。”继母说。 唉,虽然继母一直待自己很好,但有些话该说不通还是说不通。段子矜暗自摇了摇头,又道:“那母亲您觉得哪个好?” “你喜欢就好。” “若是一个都不喜欢呢?” “三个人里总有一个是你更喜欢的。” 段子矜从继母处得不到任何有效的建议,只觉得烦躁不已,不久便告辞离去,打算在自家府里随便逛逛散心。 乱逛的过程中段子矜碰到了自己的堂兄段子堪,段子堪比她大六岁,是年龄与她最接近的兄长,和她的关系也更加亲密一些。 “三哥啊。”段子矜唉声叹气地对他说,“奉安王、苏大公子、张三公子,你看哪个好啊?” 段子堪心领神会地笑道:“三叔这回是动真格要把你嫁出去了?” 段子矜语气沉重地道:“是吾愿哉?非吾愿也。父言敢违乎?不敢也。” “如果不知道怎么选,干脆就选奉安王吧,他身份最尊。” 段子矜摇头:“我怕我相府嫡长女的身份压不住他。” 段子堪哭笑不得:“你是去嫁人,又不是去降妖,要压得住干什么?好吧,如果你非想让丈夫对你言听计从,我强烈推荐张三公子。” 段子矜转转眼珠:“那个文盲?连个下联都对不上,比我哥都笨,要来何用。” 有回宴会时这位张三公子跑过来找段子矜搭话,段子矜不知道跟他聊什么,于是随口出了个上联要他对,这家伙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对上,最后好不容易对出来的下联还是段子堪不好意思自己的妹妹给人家难堪,偷偷告诉他的。 “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说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段子堪问。 段子矜想了想,道:“嗯,在身份、才学方面,不能高于我太多,不然我会觉得受制于人。但也不能低于我太多,不然太没意思。最好各方面都能跟我旗鼓相当,能跟我互相欣赏。” “那苏大公子不是挺适合你的吗?”段子堪掰着指头说,“他家跟我们家也算门当户对,谁也不用瞧不起谁。并且他这人也挺有才学的,以前在咱们家私塾蹭课的时候,这家伙总是脑袋转得最快的那个。对啊,差点忘了,以前他在我们家私塾读书,你跟他不是还常常见到来着?有感情基础,多好。” “不行不行,不行。”段子矜黑了脸,“我说要各方面与我旗鼓相当,是为了能互相欣赏,不是让他和我做对来的!这位苏公子专爱抬杠,你又不是不知道!并且,”她不耐烦地说,“我觉得这些来提亲的人没一个是真的喜欢我,与其说他们对我有意,倒不如说这群人对我父亲有意。要是可以的话,他们肯定把我父亲娶走,我最多算个搭头。” 段子堪大笑:“你挺明白的嘛!”笑完,他又神神秘秘地说:“对了,我刚给尚书大人写了一篇公文,是关于之前跟你讲过的,春闱的事的。你给帮着看看呗,润色润色。” 段子堪在礼部任职,所说的尚书大人自然就是他们礼部尚书,段子堪的大领导。 “哦,行。”段子矜不是第一回帮哥哥干这种事了,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段子矜这倒不算是被哥哥使唤,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痛快,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自己本来就很喜欢看这些公文打发时间,权当是给无聊的闺阁生活加点调剂。 所谓的“润色”主要是指修缮语句,给段子堪的公文增加点文学色彩。虽然他的原文已经把意思讲得很清楚了,但把话说得漂亮点在礼部这种文人汇集的地方仍然有其必要,单纯因为文学功底而得到拔擢在这里并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段子堪很快就差人把他的公文送到了段子矜这儿,还带话说让她放手随便改。段子矜先粗粗扫了一遍,大致明白了段子堪这是在针对如何处置冒名顶替参加春闱的考生发表自己的意见。段子堪入职时间不长,级别太低,按理说这种事情还容不得他插嘴,至于为什么要写这个送到礼部尚书那里,大概是为了在他那儿露个脸,争取一点存在感吧。 她给他改了一个用错的典故,把一部分零散的句式改成了四六对仗的骈体,对于陈述冒名顶替考试会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的那一段更是直接删了重写,整了一大段器宇轩昂的排比上去。段子矜对自己修改的部分非常满意,当她打发人把改过的稿子给段子堪送回去的时候,她对于如此漂亮的公文竟然要署上段子堪的名字送上去几乎感到了遗憾。不过遗憾也没有用,她一个闺阁女子,帮哥哥改公文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想要亲自去从政完全没可能。 晚上父亲回家问她“三选一”考虑好了没。段子矜恹恹地说没有。 烦躁的心绪一直伴随她到第二天、第三天。第三天父亲回家前,段子矜郁闷地坐在自己装陈精致的闺阁里,一边有意无意地撕扯着衣服上料子上佳的缎带,一边想着心事。 她还是没有决定到底挑哪一个。怎么办?父亲今晚必定要逼问个答案出来的。 第三十七章 一重文阵(2) 真是的,一辈子不嫁人赖在家里当她的大小姐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非要把她逼走不可呢?这么想着,段子矜简直感到了一丝酸楚。就留在家里多好,若是出嫁的话,未来夫家会怎么待她,丈夫是不是爱她还未可知,在家里的话,至少自己的家人是待她好的,至少父亲是一直宠爱她的。 “父亲真的有那么宠我吗?”她想到一会儿就要面对父亲笑眯眯地逼问“三选一到底选哪一个”,又忍不住愤愤地嘟囔起来。 “老爷自然是最宠小姐的。”她的贴身丫鬟听到了,便这么回答道,“小姐您从小到大干了多少出格的事,老爷哪次不是顺着您?” “我哪里出格了!”段子矜不服气,“说得好像我很顽劣一样。” 但其实不需要丫鬟回话她大概也能猜到所谓的出格是指哪些:坚决除了为文之外什么都不愿意学,平日举止言谈向男子标准看齐,爱出门就出门,爱上街就上街,每逢遇到不喜欢的人都会丝毫不留情面地叫对方难堪……亏得她幸运,有一个权势滔天又把她视若珍宝的父亲,这才把她一切的任性都给合理化。 可是,她做的这些事,能算任性吗?除了动不动就给人难堪这一点,别的事情对哥哥们来说不都很正常吗?唉,要是她是个男子……好像也不好。撇开受到各种约束这一点,段子矜还是很高兴自己是个女孩的。拜性别所赐,她天生有着比哥哥们更加细致的观察力和更加敏锐的内心,若是不能以这种能力去观察身边的世界,人生岂不是又要少掉一点乐趣了吗? 又沉默了一会儿,段子矜换上轻松的语气对丫鬟说:“我得想开点,其实我挺幸福的,对吧?” 丫鬟回答:“那当然,小姐身为相府嫡长女,含着金钥匙出生,自幼受到老爷宠爱,除老爷外,全府上下也没有一个不喜欢小姐、由着小姐的。那三位向小姐提亲的贵人也各是人中龙凤,无论选哪一个,小姐都必不会被亏待了去。” “想想也是哦。”段子矜笑了笑,“我挺幸福的,我是该挺幸福的。” 然而无论是自顾忧郁还是自我安慰都不能帮助她作出决定。当婢女通报说她父亲回来了并且要见她的时候,段子矜悲叹一声,猛抓了头发几把。 丫鬟连忙把她的头发重新梳好。 她走进前厅,本以为只会见到父亲,最多加一个继母,没想到同父亲一起出现在面前的竟是三哥段子堪。段子矜一怔,不知道段子堪在这里干什么。 父亲没有让段子矜坐下,正如他没让段子堪坐下一样。 “子堪这篇关于冒名参加春闱考生惩处办法的公文,是你写的?”父亲笑着问。虽是带笑,段子矜却觉着有些阴森,当下收起了散漫的模样,直挺挺地在原地站好:“回父亲的话,女儿是替三哥稍加润色了一下,至于写……无从谈起。” “中间有一段一看就知道是你写的,你哥没那能耐。”父亲不紧不慢地说,“子堪上个月的要务禀报,也是经过了你的手的;子完去年冬天的奏折里,两个论点完全是你写的;子豫那篇关于革新慈幼局管理体制的奏折,不是你写的,但内容大纲是你给列的……” 父亲一桩一桩地说着几个哥哥托她帮过忙的公文,终于说得差不多了后,一副头疼样地叹了口气:“倒不愧是你。子堪这篇公文因为文采太过出色而被礼部尚书多问了几句,问出是你后一脸震惊地告到了我这里,我再一问你那几个哥哥,竟发现你的手笔到处都是。本想低调一点把这事儿瞒下,结果又不知怎的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唉!” 什么,连皇上都知道她给哥哥们改公文的事了?段子矜一僵,脱口而出道:“父亲,皇上跟您不是关系挺亲厚的吗?没、没什么大事的吧?” 当今圣上讳百闻,还是太子的时候和父亲便有交情。段子矜当时虽然年纪小,但还是能看出点端倪来的。 “圣上跟我聊了聊你的婚姻大事。唉,阿拙啊……” 段子矜紧张起来,皇上不会爱上了她横溢的才华,要她去宫里做妃子吧! 父亲接着说:“……奉安王,你是肯定嫁不得了。你这种谋士若是落在了奉安王府,怕是有碍于奉安王与圣上的兄弟情谊。” 说白了是怕奉安王在段子矜的加持下实力壮大,让皇帝坐不住呗。 段子矜想,这下三选一变成了二选一,还方便她做决定呢。 “张三公子和苏大公子你怕是都嫁不成,圣上为了维持朝堂均势,可谓是费尽心思。” 虽然三选一问题折磨了段子矜良久,但当三选一一下子变成没得选了之后,段子矜一下子噎住了:“我……我一个闺阁女子,再有能耐也不至于影响到朝中均势啊!” 父亲苦笑:“怎么不至于?前几天帮子堪改的那篇也就罢了,你大哥二哥的奏折可是每一封都涉及权力分配、金钱流动、人员调度。你现在是站在客观秉公的立场上去写,万一以后嫁了人,为夫家谋好处,再动用上你那谋士的脑力和文采借你丈夫的势力去说服朝堂,这可怎么搞?圣上可不希望朝堂上出现他不可控制的因素。” 段子矜愣了一会儿,随即喜出望外地叫道:“那我,那我是不是不用嫁人了!” 父亲饮了一口茶,说:“相府嫡长女,才貌双全,身体康健,哪有不嫁的道理?再者,如若不嫁,你怕是又要在家给子豫子完和子堪写公文。可陛下的意思是让你一个女子少干涉政务为妙。” “所以,到底要我怎么办?” 父亲掰着指头慢慢给她算了起来:“第一条路,入宫。不过宫里的生活可不好过,父亲也不希望你去受这种苦头。第二条路,出家。父亲是舍不得你出家,但你若是想去,自然也会把一切给你安排妥帖。第三条路,低嫁。照陛下的意思,最保险的办法是让你嫁到商人家去,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你没办法把手伸到朝堂。” 入宫、出家、低嫁……段子矜忽觉一阵头晕目眩,不顾父亲没有准她坐下,一屁股跌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呆呆地微张着嘴巴,她的思维在一片混沌中勉力运转着:入宫,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开不开心不提,能不能全须全尾地混下去还值得操心;出家,乍一听比入宫好些,但仔细一想,看似浪漫悠闲的隐世生活背后是她得跟伴随她十八年的荣华富贵告别,啊对,搞不好还得剃光头发不能吃肉什么的,也太悲惨了;低嫁,这样看来是最好的选项了,但她咽的下这口气吗?堂堂相府嫡长女,竟去嫁作商人妇,虽说生活不会差,但岂不是要沦为全皇城的笑柄吗?以前她毫不顾忌地给脸色看的那些人,岂不是要在背后非议她吗?不过这些非议她倒也听不着,因为嫁入商人家相当于是直接脱离了皇城权贵圈,哪儿有资格像以前一样去和夫人小姐们勾心斗角啊…… 第三十七章 一重文阵(3) 虽说眼前还是三条路,可这三条路却逼得段子矜感觉无路可走。为了博取父亲的同情她战略性地没有对自己的情绪做丝毫压抑,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怎么可怜怎么哭。父亲走上前来蹲在她身边轻拍着她的背:“好啦好啦,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商人家也不都是利欲熏心之辈,配得上你的也不是找不到……” “就没有别的选了吗……”段子矜接着哭。见父亲没有回应,她就转向段子堪:“三哥!” 段子堪一脸愧疚地看着她:“……哥对不住你,要是尚书大人逼问我的时候,我把话圆得再漂亮一点儿就好了……阿拙你放心,以后夫家若是敢亏待你,哥第一个冲过来替你收拾他们……” 啊,一想到以后自己可能会被夫家亏待,自己的哥还要冲过来揍自己的丈夫,段子矜眼前就浮现出暴发户俗气的屋子里两伙人抡着金花瓶银水壶互殴的场景,当下觉得未来的生活不仅混乱而且悲惨,眼前一黑几乎要当场晕过去。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抒发感叹和祈祷的欲望从胸中涌起,段子矜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真是奇怪,曾经她似乎也多次说出这句周围人都常用的感叹语,但是如今竟想不起来,是哭昏头了吧! 无论如何,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段子矜一边哭一边想。不该是这样,凭什么偷偷摸摸地帮哥哥改几篇公文就要被逼到这个地步,凭什么她不能站在众人面前,镇定自若而又意气风发地掷出自己铿锵的陈词?她本应该在外交场上对着不同的势力侃侃而谈,凭什么如今非被逼着嫁人就算了,还得被逼着低嫁?“这不对!”她带着哭腔大喊,“不对,不对,从一开始就错了!” 但是哪里错了呢?模模糊糊的意识从脑海的深处泛起,隐没,再泛起,又再次隐没。 父亲还在勉力安慰她,三哥垂着头满面愧疚地站在一边。绝望之中段子矜捂着心口忍不住大声道:“道祖老爷啊!道祖垂鉴!” 这就是她刚才极力想要说出口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感叹。但是、但是道祖是谁?为什么她会觉得这句话曾被身边的人无数次重复过? 段子矜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又道:“道祖垂鉴,道祖垂鉴……这……不是我的生活,不是我该有的生活,亦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阿拙,你怎么了?”父亲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段子矜,或者说金睛子怔怔地看着父亲,忽郑重地拉着他的手说:“父亲,你愿意让女儿离开吗?” 父亲怔了怔:“离开?去哪里呢?” “去一个属于我的世界。”金睛子说着说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父亲,我……我不想离开你,不想离开家。上一次,我是说,真正发生的那一次,我们是被逼着分开的。如果……如果一切像这里发生的那样,如果登基的那个人是李百闻,如果家里没有出事,你……你会让我走吗?” 父亲坦然笑了:“父亲自然是依你的,可阿拙你呢?你要走吗?” 金睛子点点头。 “如果我们将所有情节重置,阿拙没有帮哥哥们改公文,父亲也不逼你嫁人,让你无忧无虑地做一辈子的大小姐,阿拙还要走吗?” 金睛子愣了愣,笑了:“父亲,我舍不得你,但你已经走了,我面对的你,只不过是我的一份执念罢了。父亲你放心,虽然我早早失去了母亲和你,但师父师娘对我很好,师兄和师妹也都待我如亲人一般。阿拙不才,现在还没能像您一样当上大官,无非只是在城府里任一个小小执事,但我很喜欢这份差事,也很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 父亲轻轻抱住了她,金睛子也抱住父亲,眼眶又忍不住酸了起来:“父亲,阿拙想您。” 下一秒,她意识到自己正趴在璇玑宫冰凉的石质地面上,伏地哭泣。 她任自己在感伤中沉溺了片刻,然后擦干眼泪抬头四顾。邱欲迟和严诚在悬浮于房间中央,双目紧闭,邱欲迟的嘴唇一直在蠕动似在说话,严诚在则做出种种拳打脚踢的动作。他们两个明显还没有从文阵中走出来。由于单人行动比较危险,金睛子觉得还是在这里等他们醒来为好。关于他们能否走出文阵,金睛子并不担心,觉得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凌正道君的文阵并没有以攻击入阵者为目的,走出文阵的概率并不低。 说简单其实也不简单。金睛子回忆着刚才的那个文阵,越想越对凌正道君肃然起敬。文阵中段府的样子显然是来源于她的记忆,一个无人操纵的文阵能够从她的记忆中读取有效的信息,再在此基础上做出合理推断,增设情节,也只有凌正道君能做到这种地步。虽然因为给哥哥写公文而被逼到只能入宫出家或低嫁这种情节,仔细一想有点夸张,但其他的一切细节几乎都很完美。父亲、继母和哥哥们的样子和她记忆中完全对得上,就连那几个没露脸的“三选一”也都能找到对应的原型:奉安王在当时确有其人,张三公子用了金睛子童年记忆中哥哥的一个朋友的形象,至于苏大公子,怎么看怎么像苏诩…… 想着想着金睛子笑了,偶尔进文阵玩玩,再过几天段大小姐的生活也挺好的。虽然当时置身其中的自己并不觉得有多好,但事后回想起来,也像是真的又做了几天有父亲、有家人的孩子了。 所在的方块忽转动起来,金睛子连忙稳住身形。就在转动结束后,她忽见悬浮着的邱欲迟慢慢落到了地面,然后醒转了过来。 “金睛子道友。”邱欲迟看到她,揉了揉眼睛:“刚才我们……是进了文阵?” 金睛子点头。 “我在文阵里,和我哥互换了。”他没有急着爬起来,躺在地上傻笑,“我成了哥,我哥是我弟。” 不久严诚在也从文阵中醒了过来,一睁眼就跳起来,说他刚才在文阵里成了一个横流时期的剑客什么的。于是三人开始交流自己在文阵里都经历了什么。把所有人的故事都听了一遍后,金睛子托着腮说:“这个文阵大概是在让我们体验自己曾经幻想过的另一种生活吧。” 金睛子这百来年里也曾多次幻想留在凡间继续做大小姐的生活,邱欲迟显然是被他哥的存在压迫得太厉害了,幻想着自己当哥,严诚在则有个侠客梦。而破阵的契机,从三人的故事中也不难得出,即为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真正想要这样的生活。 来之前听人说璇玑宫的文阵与其说是璇玑宫的防线,倒不如说是帮助后来者历练心境的工具。金睛子觉得此言不假,就算光是因为这个文阵,金睛子这一趟都没有白来。 “那么,接下来往哪儿走呢?”金睛子问。 严诚在看了看旁边的几条通道,豪迈地一撩头发:“反正也搞不清方向,随便走哪里呗!”说完便朝一个方向走去。 很快他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块传来:“道祖啊,又是文阵!” “金睛子道友,你还去吗?”已经迈出了一只脚的邱欲迟扭头看她。 金睛子坦然一笑:“去,怎么不去?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历练的吗?” 说完,她大步超过了邱欲迟,任由那股力量再次将她的意识覆盖。 第三十八章 二重文阵(1) “许久没回文宗啦。”祈州州主金睛子把脚高高挂起在自己的檀木大桌上,伸了个懒腰,一不留神,踹翻了桌上的鎏金笔筒。 左州主边拾起笔筒边说:“州主大人,您若是想回去,就回去呗,右州主与在下虽不才,但也能让您清闲几天。” “是吗?”金睛子笑盈盈地看左州主把笔筒摆回她桌上,“那我明天便休假去。” 右州主急忙抱起一堆文件:“州主大人,您回去前,可千万得把这些东西给过目了!” “知道了知道了。”金睛子挥挥手,“把东西放下,你们俩先回去吧。” 左右州主离去后金睛子把自己的脚从桌上放了下来,聚精会神地阅览着一张一张的文件。在所有文件的末端都签上自己的意见后,她看了看墙上的大星晷,发现距离下班还有两刻钟的时间。然而她今天已经无事可干,便又双手枕着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软垫椅上,胡思乱想着。 转眼间,自己已经坐到祈州州主的位置了呢。在乌河城做谒外执事的日子还清晰地如在昨日,被越级拔擢为政部副主部,然后又是通过一连串的晋升当上主部、副城主、城主,进入州府,当上州府主司、副州主、州主,也仿佛是一场大梦中发生的事。如今的金睛子满三百岁不久,上个月刚刚在祈州州府上任,成为了长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九州州主。 虽然回过头来也觉得自己的政途顺利得有点梦幻,但金睛子知道自己值得这一切。她可不是那种靠关系和贿赂上位的庸碌之辈,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州主的同时,金睛子也有着与之对应的才干。当年在乌河城做谒外执事的时候她的出色表现就让主部对她青眼有加,然后,随着职位的提升,她的政治天赋也越来越外露。得天独厚的天赋再加上勤恳负责的态度是她快速晋升的秘诀。唯一有些遗憾的是,当她把越来越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上的时候,回宗门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如今又是好久没见师父师娘,师兄师妹,和宗门里的其他朋友了呢。 第二天一早她就驾驶着自己的飞舟回了凌意文宗。飞舟是她半年前新换的,云霓的最新型号,飞起来又快又稳,没过多久就带她到了目的地。她在凌意文宗山门外不远处降落,收起飞舟,朝山门走去。 从降落点走向山门的短短一路上金睛子注意到自己似乎成为了过路人窃窃私语的中心。她皱了皱眉,第一个想到难道是自己异色的瞳仁引发了讨论,但想想也觉得不至于。她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是不是没穿好,可衣服也没有问题。那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金睛子得不出个答案,只得不理会他们,自顾走进山门。护山大阵识别得出她身上带着的仙籍牌,自动为她放行。 路过门房的时候她忽然被值守弟子喊住:“这位真人,请留步!”金睛子怔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瞪大眼睛望着她的值守弟子。 “这位真人,您是……您是……”值守弟子支支吾吾地说。 金睛子以为自己的仙籍牌出了问题,没能识别出她是凌意文宗的弟子,于是自报家门道:“凌意文宗翠微峰一脉无妄真人座下二弟子,道号金睛子。” “啊,真的是您!”值守弟子激动地都破音了,她一个箭步冲到金睛子面前,“金睛子前辈,州主大人,您给我签个名吧!可以顺便给我写一句鼓励的话吗!” 她掏纸笔的当儿又有其他人围了上来:“真是金睛子真人?”“终于见到真容了!”“她可是史上最年轻的九州州主呢……”“修炼上也是个天才!”……下一秒,又有无数的纸笔、翻开到扉页的书籍递上来:“请您给我签个名吧!”“我从小就特别喜欢您的这本《丝竹乱耳录》!”“金睛子真人,您是怎么这么年轻就当上州主的呀?”“您的隐世列星书系列我看了不下十遍,给我签个名吧!”“州主大人您上个月的就职演说我现在还在床头挂着呢,每次读都感觉充满了力量。”…… “好啦,好啦,一个一个来。”应接不暇的金睛子只得哭笑不得地这么说。 “听见没,一个一个来!”第一个找她签名的值守弟子朝众人喊道。她自觉承担起了维持秩序的责任,请金睛子端坐在门房,让其他人在前面排成蛇形的队伍。于是,莫名其妙的,金睛子坐在凌意文宗的大门口给大家签起了名。签了几个后她瞟了一眼排成长龙的队伍,有些欲哭无泪,偷偷给师父发了条传讯符让师父来救她。她倒也不是不能借口有事直接一走了之,但又实在不忍拒绝那么多热情的崇拜者,想着若让师父来叫或许会稍微好些。 等了许久,师父可算是来了,笑眯眯地对众人说掌门有要事请金睛子过去,好不容易才把金睛子解救出来。 “小段现在发达了啊。”与金睛子并排御剑回秋声殿的途中,师父笑道,“史上最年轻的州主,就连为师现在自我介绍都不说自己是渠光真人的关门弟子,要说自己是史上最年轻的州主的师父呢。” 金睛子扑哧一声乐了:“师父,您可折煞徒弟了。”未几,她注意到师父走的方向有点不对,问道:“师父,咱们不回秋声殿吗?” “掌门要见你。”师父说,“你以为我就是为了给你解围随口瞎说的?” 师父把她送到灵和峰顶,掌门太衍真人早早就候在了那里,见了金睛子,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小州主,总算是得空回宗门了?正好,我还有宗门要事想与你相商。” 师父听到“宗门要事”就开溜了,太衍真人邀金睛子进屋,差杂役弟子给奉上一壶灵气四溢的眷渊茶。一番寒暄过后,太衍真人提到了几年后即将举行的祈州丹会,委婉地询问她能否为凌意文宗多争取几个名额。 第三十八章 二重文阵(2) 祈州丹会是在祈州范围内举行的一个炼丹学术研讨的集会,与会名额分配到各个宗门、世家、城市,限制十分严格。即便身为州主,金睛子也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为凌意文宗争取到更多名额,只能表示说自己会尽力。 掌门又与她商量了一些杂七杂八的政务,最后提出让她这几天抽空在宗门内开个经验分享会,传授传授自己修炼、工作、生活上的种种经验。“我哪儿有什么经验好分享啊!”金睛子笑着摆手,“与其请我,不如去请乌旋玉师姐,我入文宗以来就是听着她的传说长大的。” “乌旋玉哪儿能跟你比!”太衍真人正色道,“她确实很优秀,但这种程度的优秀,每隔两三代总能出一个,你可是史上最年轻的州主,修炼上也是三百岁不到就结婴的一等一的天才人物,整个凌意文宗里,估计只有祖师爷凌正道君能压过你去了。” 这话说得金睛子乐呵极了,什么分享会的都满口答应,开多少个都行。 她一答应下来太衍真人就立刻差人去做宣传工作,等她从太衍真人这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弟子在到处张贴金睛子开分享会的宣传海报和横幅了。“太夸张了吧,掌门大人。”金睛子笑着自顾摇头,回秋声殿去了。 刚走到秋声殿门口她就撞见师祖。“太衍总算是把我徒孙给放回来了,”师祖见到她,笑道,“走,肃水真人今天刚好在这儿,带你去会会他。”说罢,就拉着金睛子朝翠微峰顶走去。 翠微峰顶,肃水真人正坐在亭子里津津有味地吃着桌上的蜜饯和花生。离亭子还有老远一段距离,渠光真人就喊了起来: “哎呀,胡肃水,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吃啊,你的宝贝徒弟呢?刚才不是还在吗?” 肃水真人抬头看看渠光真人,又看看金睛子,苦笑:“别开玩笑了,渠光,算你赢,我那个混蛋徒弟现在是没法拿来跟你徒孙相提并论的了。”“别这么说嘛!”渠光真人说得谦虚,脸上笑的可是一点也不谦虚,“这家伙能当上州主,哈哈,这么小小年纪的,这些年来也多蒙你照顾不是?今天我可是特意带她来拜谢你的呢。” 金睛子很知趣地向肃水真人行了个礼,然后又说了一大堆表示感谢的漂亮话。 这时韩令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段道友,啊不,州主大人。”他认认真真地向她行了个平辈礼。 金睛子大笑:“韩道友,我们毕竟认识多年,也别叫得那么生分了,就如以前那样互称道友就好!” “州主大人客气了。”韩令认真的神情不变,“我云台韩家在祈州的生意,日后还多蒙你照顾。” 谁能想到呢。当金睛子离开翠微峰顶的时候,她还在美滋滋地想着。谁能想到,当年被长辈揪着互相攀比的两个年轻修士,三百年后还真分出了明显的高下呢。倒不是说韩令这些年有所退步,谁叫她金睛子实在是太逆天了呢?哎呀,韩道友也真够倒霉的,肃水真人拿他跟谁比不好,偏偏拿他来跟自己比,这不,自取其辱吧。 从师祖那里回来后金睛子一直在秋声殿蜗居到第二天她的分享会召开。倒不是她不想出门,只不过以她现在的名气,简直出门多走几步就要被围住,实在是太困扰了。 “名气太大了也是麻烦啊。”当朝谕陪着她出门去开分享会的时候,她忍不住感叹道。 朝谕笑道:“哇,你可不要不识好歹,多少人想要这样的麻烦呢。” 金睛子充满优越感地啧啧两声。 到达分享会举办的学宫,已经有一大堆人聚集在了这里。偌大一个学宫被全部坐满,没抢到座位的人在后排黑压压站了一片。刚一到学宫,程文熹就迎了上来,亲自为她开路,引她进了候场休息室,请她坐下,然后自己又出去维持秩序了。 金睛子翘着脚坐在休息室里,看着两位杂役弟子手忙脚乱地给她满上茶。 不知什么时候外边的喧闹平息了下来,程文熹的声音响起,一段开场白过后便是对金睛子的介绍: “……其实,金睛子真人不仅仅是长生史上最年轻的州主,在文修中也是出了名的天才之辈。当然,她的道途和政途也并不像许多人以为的那样一帆风顺,让她一次次化危为机的,除了令人歆羡的天赋,更有澄澈坚定的道心和脚踏实地的努力……现在,就让我们以最真挚的热情,欢迎这位优秀的同门!” 震耳欲聋的掌声,激烈到让耳膜隐隐作痛的程度。不过被掌声和目光包围的金睛子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不适。她天生就应站在焦点之处,不是吗? 她向众人行了个平辈礼,于是又是一波掌声席卷而来。金睛子不得不笑着示意大家安静。 然后,她说起自己的故事。 从狂妄自大的贵族千金一夜之间沦落为修仙界的底层小修士,在扭曲的自卑和自尊心态交织之中来到凌意文宗,视若生命的天才的光环却在抄袭事件中被一举击落。然后是痛苦,平静,沉淀,重新强大,一路狂奔……当一切过去的痛苦被如今的她轻描淡写地一笑置之,当一切来自人群的恶意被同样一片人群谴责,金睛子的心中除了骄傲,更有一种向过去复仇的快感。 功成名就,前路皆成风景。当时令人绝望的坎坷到了如今只会换得她笑言看山不喜平。对金睛子来说,这就是人生最大的快意。 而现在的她,处于快意的巅峰。 不知不觉间,三百年的起起落落在她的叙述中结束。响到失真的掌声和晃眼的光线让她一瞬间有如置身梦境。 程文熹宣布提问环节开始。台下似有很多人举手,灯光聚焦之下的金睛子完全看不清他们的脸,只听到程文熹好像最终决定了要请谁,然后便是一个代表着人群的声音传来: “金睛子真人,请问您当初是怎么想到要去从政的呢?” 第三十八章 二重文阵(3) “啊,当初倒也没有特别坚定地想要从政。”金睛子淡然道,“我想想,当时好像是在还没结丹的时候就计划去从政的,因为觉着结丹以后总该有份正经工作,而我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技能,想着外祖和父亲都是政坛中人,我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应该不会太差,故而把从政当作了一个选项。” 程文熹在一侧评点她的回答:“金睛子真人在政坛的成功,和许许多多人的成功一样,其实只是源于当初一个不经意间做出的选择。但是,选择是如何做出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出选择后的坚守……” 一片小小的骚动后程文熹请出下一个人提问: “金睛子真人,您在从政的道路上坚持了这么多年,始终如一个后辈一样兢兢业业、脚踏实地,背后的动力是什么呢?” “是今日啊。”金睛子脱口而出,“说实话,这么多年来,我不是第一次想象自己发迹之日的样子了。” 她沉默了片刻,眼神没有焦距地看着眼前那一片朦胧的光雾,看着光雾中上下浮动的明尘。众人的目光下空气仿佛也变得炽热,金睛子深吸一口气,叹出,感受着这本就注定属于她的一切。 “我不是第一次想象今日的样子。当我在看不到出口的迷雾中朝着一个不知道对不对的方向两股战战地前进,当我在感觉被世界遗弃的时候蜷起身体哭得昏天黑地,当我从单调的平凡当中抬头,我会看到数个甲子之后,自己一脸无所谓地向洗耳恭听的众人讲述这一切,好像一路艰险都变得无足轻重的场景,然后,我的内心就开始催促自己快跑,快跑,快快跑过这些俗气的日子无聊的日子艰难的日子绝望的日子,回到属于自己的辉煌中去。” 她抬起头,坚定而倔强地瞪视着光线最明亮之所在,直到双目盈泪:“这就是我的动力。” 眼眶中的泪水模糊了一切,模糊了光芒,色块,亦模糊了掌声与话语。一片混沌中忽又有一问传来,语之清晰与万物的混乱形成对比,仿佛天地之间只有金睛子与向她发问的那个声音: “今日之后,何以为继?” 金睛子怔住了。何以为继?何以为继?当她视之为驱动力的时刻成为已然,当所有的步伐在今日都达到了目的,那么今日之后,她该去向哪里?去向哪里? 究竟是什么带她来到这里,又是什么将陪伴她继续走下去? 金睛子茫然回望,横幅、墙壁、花束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取代而之的是一片黑暗。那黑暗的注视令她惶恐,急急回头,却发现面前的灯光也尽数熄灭。与黑暗一同蔓延的是冰冷的阒寂,宇宙上下唯有心跳可闻。 “我怎么……到了这里?”金睛子喃喃,语出却没有回应。心跳声仍规律地传来,细若蚊蚋的声音在金睛子的识海中轰鸣:是呀,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她张开嘴,试图说些什么: “我……一开始只是想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刚才已经说过了,不是吗?” “你已然出发,为什么要这么做并不重要。”那个仿佛来自识海深处,又好似来自天道的声音回应。 “然后……然后……”细密的汗珠布满金睛子的额头,“我来到乌河城,做谒外执事,一开始,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但我还是认认真真地做下去了,为什么呢……” 记忆的片段从她的脑海中闪过:带着满口高深莫测又莫名其妙的言论伪装成设计师跑去做卧底;和同僚们通力合作在城会上为乌河城据理力争,事成后就连一贯对彼此冷嘲热讽的她和苏诩都能乐得互相恭维起来;偶尔遇上麻烦事会忙得焦头烂额,但那些把她逼疯的工作无一不是有意义的事;埋首于事件脉络并终于理出头绪的快意,在众人面前陈词,用仿佛是最无力的语言对外界施加影响的成就感……是这些回馈让金睛子坚持了最初的二十年。她的漫漫政途不是勉力熬过来的,单靠熬,没有人能熬两百年之久,事实就是她从没熬过任何一天,她只是单纯地、快乐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 但是在乌河城之后呢? 她竭力想要调取一些快乐的回忆,想要证明在后来的快速晋升中,她从未失去本心,然而尽管哪一年晋升了某个职位这样的事在记忆中清清楚楚,快乐的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可是这不对啊,将近两百年的时间,她的回忆难道还不如乌河城的二十年来得充沛吗?难道她在离开了乌河城后就彻底失去了快乐,不再有任何一件事让她充满力量,不再有任何一个人让她怀念至今了吗?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她是怎么干熬过后来的这将近两百年的呢?不是刚才明明已经知道,光靠熬,没有人能熬这么久吗? 混乱的思绪,错乱的记忆,越是想要看清就越是看不清。突然之间一个想法出现:乌河城之后的日子,自己根本就没过吧?真是,亏自己还自诩是个天赋超群的文修呢,这么明显的文阵,要到现在才看出来吗? 她想起自己还只是一个乌河城的小小执事,想起刚才感受到的一切盛名,无非只是文阵之中轻飘飘的几句设定而已。如今的她还很年轻,很渺小,很没用,但所幸,托祖师爷凌正道君的福,她已经知道什么才能伴随她一直一直走下去,直到把文阵的幻象尽数实现的那一天,直到把文阵的幻象尽数实现的那以后。 “我喜欢自己做出的选择。”她轻声道,“因为喜欢,所以坚持。” 黑暗在她的周身崩落。视线重新清晰之时,金睛子抬眼看了一眼悬浮在中央的邱欲迟和严诚在,有些无趣地摇了摇头:“最先走出来的又是我,该说我不愧是个文修吗?” 第三十九章 三重文阵之始(1) 这回邱欲迟和严诚在让她等了很久。金睛子百无聊赖,在等待的时间中回顾了一下刚才经历的那个文阵。 一想起刚才的文阵金睛子就忍不住嘴角上扬,虽说只是一个虚幻的文阵,却也给她带来了一段真实的快乐记忆。被众人簇拥仰慕,与掌门对坐议事,扬眉吐气地以绝对打压优势面对肃水真人和韩令……史上最年轻的州主的生活,实在是太美好了吧! 她沉浸在回忆中傻乐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恢复理智,告诉自己适可而止,当务之急不是接着做白日梦,而是好好反思刚才的文阵。 从技术上来说,这个文阵显然又不是她以当前的境界能模仿得来的,正如第一个文阵那样,第二个文阵再一次调取了她的思想,展现在金睛子面前的功成名就的日子,有很多是她以前自己幻想过的。要是哪天能比乌旋玉师姐还厉害该多好呀,要是哪天在韩令面前完胜该多好呀,要是一不小心成了名垂千古的大人物该多好呀……而凌正道君的文阵所做的,正是把她这些零碎的幻想拼凑了起来,给她编织了一场华丽丽的梦境。 金睛子突然想到,文阵中她新换的“云霓最新型号飞舟”,可不就长得跟韩令的飞舟一模一样嘛,自己那个州主办公室的格局,仔细一想也和骊渊主部的颇为相像。这倒是给了她一点启发,在编织文阵的时候,与其由作者自己精心设计每一处细节,倒不如直接从入阵者那里调取来得方便。不过至于怎么个调取法,就不是她一时能想明白的了。 文阵破解的契机是真正明白自己一路前行的驱动力,为了让她想到这一点,文阵还给了她一些提示——最后那三个层层递进的问题。这倒是很有意思。金睛子不是第一次见满足入阵者妄想的文阵,但那些文阵通常是用理想的(很多时候是纸醉金迷的)生活将入阵者困在其中,让他们就算意识到自己身处文阵也主观性地不愿意醒来,从而最终被困死在那里。但凌正道君的文阵是少见的磨练入阵者心境的类型,为了更好达成磨练心境的目的,甚至还在引导入阵者做出正确的回答。 她想起之前看到的一种关于如何进入轴心室的猜测,说可能只有在外围的文阵中做出某种特定的解法才能进入其中。金睛子也不知道这种说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话,就只能说这么多年无数探访璇玑宫的人中,没有任何一人做出这种指定解法了。 她胡思乱想了足有半个时辰,期间偶尔随着所在方块的转动换换位置,并注意到几次运动似乎一次比一次迅速。她又瞟了邱欲迟和严诚在一眼,他们三个都在这里按兵不动,想必是韩令和阮序又不小心动用了灵气,引起了璇玑宫的加速吧。 半个时辰外加一刻钟后,邱欲迟总算是醒过来了。两人聊了聊各自经历的文阵,虽说是主动在交流经历,但都没有说得很具体,大概邱欲迟也和金睛子一样,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白日梦那么完全地告诉别人,觉得怪丢脸的吧。 所在的方块又转动了一次,速度比金睛子之前经历的还要更快。“韩令和阮序遇到麻烦了吧?”邱欲迟有些担忧地说。 “嗯,你醒来之前,璇玑宫的运转速度就在加快了,不过这一次比之前的还要快。”金睛子说,“可惜我们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也没法帮他们。” 话音刚落,金睛子就感到有些不对。她在原地僵站了片刻,眉头紧锁。邱欲迟问她怎么了,金睛子说:“远奥。” “什么远奥?” “文气。”金睛子一边喃喃,一边伸出一只手示意邱欲迟安静,“好像感觉到了,文气,就在这附近,估计是韩令他们引发的。他们现在应该离我们不远。” 金睛子缓慢地在他们所在的方块中走了一圈,一会儿踮脚一会儿蹲地一会儿趴墙,聚精会神的样子搞得邱欲迟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终于,金睛子将手掌贴上了地面通往下方的通道处:“从下面那个方块传过来的。” “我们要去帮他们吗?”邱欲迟看看金睛子,又看看严诚在,似乎也拿不定主意。 金睛子也很纠结:“既然知道了他们大概的方位,不伸出援手总过意不去,但若是我们两个一起去的话,就要把了焕道友单独撇在这里,若是我一个人去的话,单独行动似乎也挺危险的。” “那要不……金睛子道友,你还是不要去了吧……”邱欲迟蹲在金睛子旁边说,“文气从下面的方块传来,也不一定是说他们就在下一个方块里边,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他们。况且,就算你不去帮忙,他们也不会死掉的啦……” 他突然停住了,皱起眉:“金睛子道友,你听到了吗?” 金睛子专注于感受文气,没把注意力放在听觉上。听邱欲迟一说,也专心听起来。 “有响动。”她说,“也是下边传来的。” 下一秒,两个人影就从地面的甬道里窜了上来。金睛子刚才一直蹲在甬道附近,这会儿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往后跌坐在了地上。 随后便见两个人影被一股力量所牵引,连人带飞剑,同严诚在一样悬浮在中央了。 不用问,这两个人影就是韩令和阮序,之前不知怎的在璇玑宫内引动了加速和文气,现在误打误撞又冲进了文阵层。 “这下人终于齐了。”邱欲迟笑了笑。 金睛子刚才被惊地坐到了地上,现在干脆无力地躺在了地上:“齐是齐了,但我们又得等好久啊。元准道友,你知道刚才我等你醒来的过程有多无聊吗?” 金睛子想的其实是,横竖这里已经挂了三个人了,她和邱欲迟倒不如去别的方块玩玩文阵,总比坐在这里枯等强得多。但是她担心邱欲迟会不愿意拆散好不容易聚齐的组织,于是没有也不打算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没想到邱欲迟却主动提出了这一方案:“金睛子道友,不如我们两个先去别的方块瞧瞧吧,反正这三个人醒了后也能互相照应,我们两个一起行动也不算落单。” 金睛子乐了:“好不容易又聚齐了五个人,我们就这样再次拆伙单干?” 邱欲迟摊摊手:“之前不是金睛子道友你说的嘛,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历练的吗?” 这两人一拍即合,说走就走。在根据之前走过的方向推断一番之后,他们认为上方块还是文阵层的可能性极大,于是就钻进了上方块。熟悉的意识侵入感传来,金睛子再一次进入了文阵的世界。回忆和认知被巨大的力量肆意揉搓,重塑进一个不相干的时空中一个不相干的人物。当再次清醒的时候,金睛子成为一个中年凡人男子段无绪。 …… 段无绪返京的头一个时辰,就被父亲当众扇了一个耳光。已过而立的他平静地拾起自己摔落在地的发冠,重施了一礼:“父亲,儿子回来了。” 第三十九章 三重文阵之始(2) 段无绪返京的头一个时辰,就被父亲当众扇了一个耳光。已过而立的他平静地拾起自己摔落在地的发冠,重施了一礼:“父亲,儿子回来了。” 段清辉呵呵冷笑:“儿子?我怎么不记得我养过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小白眼狼呢?” 那天段无绪险些被父亲剔出族谱,经母亲杨氏和妻子容氏苦苦哀求,此事才终于作罢。当晚杨氏看着自己已分别数年的长子,颤声劝道:“无绪啊,你这回确实做得过分了。那陆学士再怎么不对,到底也是自己人。他和你父亲合力将你调回京,你怎么一回京就参了他一本呢?”段无绪安慰般地说:“母亲,儿子心里有分寸。”杨氏叹了一口气:“你有分寸。你从小就有分寸。” 段无绪十岁那年,陆学士还不是陆学士,只是无数来京求功名的寒士中的一个。他披挂着弯弯绕绕的姻亲关系,往段府送冰炭。不久他得居京职,其子陆闻则静悄悄地出现在了段家的族学。 段无绪隐约知道陆闻的来历,他从小就反感官场上的钱权交易,因此并不待见陆闻。陆闻其人又见识颇短,性情顽劣,如此段无绪对他的反感就愈演愈烈。那时候的段无绪正处于一个极为理想化的年纪,他看不惯陆闻的恶劣,正如看不惯父亲的八面玲珑,看不惯陆升也就是后来的陆学士每每来段家送冰炭的奉承模样。好友刘承同是性情中人,两人小小年纪就开始一道愤世嫉俗,自居正直,尤其是后来陆升借踩了参知政事一脚而升迁的时候。 那参知政事副宰相正是刘承之父。彼时段无绪十三岁,在从刘承那里得到消息后愤愤然回家,正好在二门前撞见朝外走去的父亲。他快步上前,草草施了一礼:“父亲,孩儿不明白……”语气生硬。 段清辉疑惑:“怎么?” “那陆升弹劾刘副宰相而得以升官,难道不是父亲你……”他瞪视着父亲,“孩儿不明白,刘家和我们家不是世交吗?怎么能,怎么能……” 段清辉并不计较他的无礼,也并未辩白,只是淡淡地说:“无绪,你迟早该懂。刘家权势太盛,皇上早存了打压的意思。就算不是陆大人,也会有其他人借这股东风……”段无绪握紧了拳头:“那陆升学识仅堪堪过得去,只会玩弄权术,陆闻那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怎么就这么抬举!”段清辉面色一沉,却也不发作,只又说了一句:“无绪,你十三岁了,迟早该懂。” 翌日族学里,坐在门边的陆闻一大早又开始和几个一贯不学无术的家伙四海八荒地扯皮,一条腿从课桌下边一直伸到门口。许是因为父亲近得升迁,他谈笑更肆意了些。段无绪冷眼看着。此时弟弟段无甚忽抱着砚台急急地冲了进来。陆闻瞥了一眼,倒也不收脚,笑盈盈地看着段无甚从他的脚上绊了过去,怀里的砚台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段无甚一见自己的砚台摔成了这样,“哇”的一声就哭了。鬼使神差地,段无绪板着脸走了过去,对着陆闻的脸就是一拳。一直到三叔段清流赶来,打在一起的段无绪和陆闻才终于得以被拆开。 父亲下朝后亲自把段无绪给揍了一顿。 后来段无绪和陆闻彼此道了歉,后来段无绪对刘承说,他想通了。 他现在对付不了那些不正之人,不代表以后不行。他与刘承相对发誓,日后考取功名,必要做一个名垂千古的清官。 十年寒窗。 段无绪与刘承双双高中,皆得京官。段无绪二十三岁,娶妻容氏,年末得一女,名真。 段无绪在吏部任职,工作关乎官职升降,品级虽不高,却是公认的肥差。段无绪一切秉公,不奉承上级,不结交心术不正的同僚,不收受贿赂。因官职不高,背后又站着段家,倒也无人对他说什么。他想,做一个清官好像也不很难。 父亲见他如此,只是摇摇头。 段无绪二十六岁,职位略升,仍在吏部供职。陆闻当年科举不第,是年终于入仕。段无绪猜得到这背后的弯弯绕绕,他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段无绪二十七岁,刘承得升,官过无绪。陆闻得升,官同无绪。 段无绪二十八岁,以确凿证据弹劾吏部侍郎,上嘉其清正,使拜侍郎。 他邀刘承喝酒。刘承与他这些年来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难得一聚,段无绪喝得半醉,喃喃地说:“承啊,当年我们相约要做名垂千古的清官,现在看来,不会太远了呢。”刘承叹道:“你啊就是太天真……”段无绪说:“天子圣明,谁清廉谁贪污不是一眼便知?”刘承又喝了一口酒:“不是我说你,你弹劾盛侍郎能有如此成效,实属侥幸。他当年阻挠皇上立后,皇上早对他心生不满。贪污什么的,其实谁不知道谁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你恰好给了证据,皇上就也顺台阶下把他给贬了呗。”段无绪说:“不是这样的。”刘承叹道:“你这回拜了侍郎,和当年陆升弹劾家父上位,又有何异呢?其实一切到底还是看皇上的……”段无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勉强咽下了嘴里的一口酒。 回府后,容氏为他端来醒酒汤。段无绪边啜饮边听得妻子说:“夫君这回官拜侍郎,不同往日了。以后莫要再像以前那样到处开罪人……”段无绪放下碗,看着她。容氏说:“……夫君,水至清则无鱼。” 段无绪突然感到有些孤独。 段无绪二十九岁,遭弹劾。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上震怒,使左迁陵州。 临走前,父亲还对他说:“这些年来我提醒过你多少次都是徒劳,希望这次谪迁,能让你清醒起来。” 他清醒吗?不清醒吗?清醒吗?不清醒吗…… 前往陵州的马车上,段无绪不住地想。他想到如今炙手可热的陆升,想到在族学里学业稀松,如今却官居他上的陆闻,也想到刘承,想到数年前的自己——那时候自己还觉得做一个清官不很难。 陵州已至。段无绪携妻女在这片不算肥沃的土地上暂且安顿了下来。这里的生活远不如段府精致,段无绪日后每每回忆起来,却觉得这才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无人管束,无人非议,妻女相伴,岁月静好。他治洪水,监土木,安百姓,声名远扬,政绩斐然。第二年得子段明决后不久,他无意间听一地方乡绅赞他说“比以前那个陆通判好得多”,打听一下很快就得知,陆升投奔段家前正是在陵州任职。 无论是任通判的时候还是后来任学士的时候,陆升在民间的评价一直都很糟糕。段无绪在京期间就多次动过扳倒他的念头,但一顾及父亲脸面,不好轻举妄动,又没有足够的证据,自己说话不够分量,恐做无用功。如今身在陵州,倒轻易收集到了早年陆升道德败坏的一系列证据。从强抢民女到贪污公款,若是从严惩治,免他的官都不是没有可能。段无绪暗暗筹划着。 两年后的一封家书打破了段无绪平静的生活。信是父亲写来的,大意就是皇上有意变法,今朝堂上有新旧两派,党争正酣。段家属旧派,段清辉意图将段无绪调回京助阵。段无绪别无选择,年末回京,任礼部侍郎。然而他在返京的头一个时辰,就被父亲当众扇了一个耳光。原因是他一回京就参了陆升一本。 第三十九章 三重文阵之始(3) 陆升当年是段家提携上来的,自然也站在守旧派这边。段无绪这般弹劾他,便给变法派打开了一个缺口。他们将段无绪提供的证词无限放大,步步紧逼着要处置陆升。陆升遭贬,守旧派实力大减,变法派乘胜追击,终一举得胜。皇上决定变法,自然在各岗都倚重变法派,架空守旧派。身为旧派的段家族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贬官——除了段无绪。 段无绪被擢升为礼部尚书。如今他是公认的清正廉明了。 他白日听得的是虚虚假假的奉承和敬而远之,回家的路上能听到经说书人夸张过的“清官段无绪”的故事,在故事中段无绪深明大义且大义灭亲。围观者皆叫好。然而回府后一切都不一样。 自从扬言要剔段无绪出族谱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虽终究没有提起分家,却将段无绪那一房的收支和全府的收支给分开算了,明摆着不认他的嫡长子身份。母亲则每每一副心疼又欲言又止的神情,让段无绪觉得心烦。从小就和他亲近的段无甚骂他卖族求荣。其他族人则纷纷侧目而视。妻子总劝他要通融些,段无绪从女儿那里知道容氏因为他的缘故几乎每日都被妯娌们言语中伤。 他忍受不了,便去找刘承。刘承往往推脱说没空。段无绪只好一个人去酒楼喝闷酒,微醉着出来,却见刘承、陆闻与其他一众段无绪不屑结交的同僚从隔壁的房间中出来。喧笑中只听得刘承边打酒嗝边对陆闻说着些“咱俩好歹也同窗一场,日后多多照拂照拂啊”之类的话。陆闻拍拍他的肩“一定一定”地应着,样子像极了好多年前他绊了段无甚一跤的那时候,嬉皮笑脸,油嘴滑舌。 段无绪回府后对此只字未提,只是忙起了会试的事。 科举归礼部管,段无绪则是今年会试的主考官。科举一事颇为水深,主考官更是吃力不讨好,每年为了子弟功名而对主考官威逼利诱的人不计其数,考官既不好接受又不好推诿,左右难办。段无绪任礼部尚书,不知道是因为皇上信任他清正,还是要借此敲打他的清正。 无论如何,段无绪决定坚持。他不接受任何暗示,该怎么评卷就怎么评,甚至还亲自阅卷,生怕有遗珠之恨。段无绪任礼部尚书的这几年,科举达到前所未有的弊绝风清。大多数投机取巧者在听到段无绪任主考官时就不得不放弃了钻空子的念头。他们说段无绪这人就是一个疯子,当年就为了弹劾一个陆升,把整个段家都给搭进去了,可见此人丝毫没有感情可言,谁知道他会不会再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当然,仍来传递暗示的总是会有。对于一般的贿赂意图,段无绪婉拒后也就过了,特别过分的,他就顺便上参一本。哪怕施压者来头很大,他也照参不误。开始这让大家对他很是忌惮,然而不久后他们就注意到了段无绪与段家的疏远,渐渐地又嚣张起来。段无绪烦不胜烦,甚至有些想念陵州的日子了,他依旧我行我素。最终倒也没人真拿他怎么样。 段无绪在外头的名声越来越好,生活的潦倒却只有自己知道。 他一人的俸禄只够支付家人过陵州那样的生活,诚然已经不差,却和段府的排场相去甚远。段真已经九岁,哭闹着要买新的衣服首饰,原因是同龄的贵族千金们,包括段府的其他姐妹们常笑她寒酸。段无绪心疼女儿,却也实在无能为力。容氏虽什么都不说,段无绪却也察觉得到她心中的薄怨。容氏也是大家出身,如今手帕交们个个锦衣玉食,只她永远落别人一截,心里自然难受。段无绪只能无言以对。白日在朝堂上,在礼部,甚至在他为数不多受邀参加的宴会上,段无绪已经很久没说过工作以外的话题。无论屋子里原本的气氛是多么欢快融洽,只要段无绪一出现,所有人就都下意识地缄默不言,生怕被这个疯子抓住什么把柄,去参他们一本。甚至连段无绪亲自提拔上来的寒门学子,步入官场后不久也都微不可查地开始回避他。 段无绪安静地等待自己再次被贬的那一天。 他三十五岁那年,新皇登基。段无绪被政敌罗织罪名,左迁环州。 在环州他一待就是十年。十年后帝驾崩,太后执政。太后早年便知段无绪有清正之名,力排众议调他回京,仍做礼部尚书,管科举。段明决已经十五岁,对回京一事,满心喜悦,认为自己日后必有大作为。段无绪看着儿子便想到当年的自己,叹了口气。段无绪等了十年,十年太长了。十年中他的两个女儿已经先后嫁给了环州的望族;他听闻京城父亲的死讯,却因环州山口的地震连奔丧都不曾做到;而容氏已在回京诏书到达的半个月前去世,终究没能守到云开月明的时候。十年,十年太长了,长到足以让他忘记自己曾经落魄却也清辉满身,足以让世人忘记他所有的坚持和勇气,只记得段无绪是一个疯子,曾拖累段家全族,曾被无数弹劾驱逐,曾被传为佳话——那定是骗局。若他真有那么清正,如何会谪迁环州十年?若他真有那么清正,如何连父亲的丧礼都不曾前来? 十年复还京,恍若大梦一场。唯恐其非梦,又唯恐其是梦。 段无绪,这个清官,这个疯子的皮相已经和十年前大不一样了,十年前的他只是一个消瘦的中年人,如今愈发夸张地瘦下来且极显老态,明明半百不到,却像个老翁了。因为瘦,眼睛便出奇得大,目光尖锐而不偏不倚。一回京就是会试的事。段无绪像十年前那样极认真地管理手下的人,甚至还亲自阅卷,生怕有遗珠之恨。不知是他资历已老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今年来施展威逼利诱的人格外少。段无绪不多想。会试结束几天后,几位同僚前来拜访,他们希望能联名段无绪一起去以贪污之罪弹劾刘承。段无绪看了罪证,心知情况属实,叹着应下。几位同僚前脚刚走,后脚刘承就来了。 刘承与段无绪已经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两个极端。段无绪瘦得脱形,刘承却发福得很厉害,两颗小小的眼珠堆掩在肥肉之间,看起来像是某种家畜。见了段无绪,他假意奉承了一番,递上一封信件。阅毕,段无绪脸色一片惨白,勉强定了定神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承笑道:“无绪兄,我知道刚才那些人找你是为了什么。看在我们曾同窗数年的情分上,今天给彼此一个面子可好?” 那封信上,是段明决擅以段无绪之名收受的贿赂。 第四十章 三重文阵之终(1) 段无绪不是第一次感到孤独,感到无奈,感到痛苦,但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被背叛——不,或许不是第一次,似乎在他记忆的深处,曾经也有过这么一个他引以为同一阵营的人,出乎意料地亲自阻止了他,并且,事情似乎也关乎科举。 但无论如何,这次的背叛正如记忆中似梦非梦的那一次一样令他不解,令他愤怒。刘承走后,他铁青着脸把段明决叫到面前,要揍他。段明决绕着屋子躲父亲的板条,一边躲一边嗷嗷大叫:“父亲!我这是为你好,为咱们家好!” “半生坎坷就为我这一点老脸,如今连这点老脸都被你这个混蛋丢尽了!”段无绪也顾不上维持自己的形象,一边嘶吼一边追着儿子揍,直到段明决抱着脑袋冲进院里,冲到街上。 段无绪倒也没有追到大街上去,只是重重地在段明决背后关上了大门。 好了,现在的段无绪终于只剩孤身一人。关上大门后他良久才把手从门环上撤下,但最终还是撤下了。段无绪向堂屋走去。 就算孤立无援也比为人所叛要强。他恨恨地想。 段无绪幻想过段明决日后或许会继承他清官的衣钵,坚守着孤独和清贫,换来一生清正。他也知道这样的要求太高,因此也做好了段明决沦为庸碌之辈的准备。但是,但是擅以他的名义收受贿赂!这是段无绪无法接受的。自己的名誉,是段无绪拼上性命也要守护的底线, 因为除此之外他还剩下什么呢?没有了,没有了啊! 冷静下来后他开始思考明天的对策。是继续联名弹劾刘承还是与刘承达成协作、保下段明决自己都不要的面子?段无绪犹豫片刻,还是做出了决定。他不是不想再给段明决一次机会,但要他和刘承协作——他忍受不了。 那么,段明决又该怎么办呢?到底是陪伴他十五年、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真要与之绝情,不是段无绪能在短短一天内做到的。 段无绪辗转一夜,发现自己没有太多选择。 次日,朝堂,一切的事件走向几乎和段无绪前夜在脑海中排练过的一样。他和几位同僚联名弹劾刘承,刘承则拿出段明决收受贿赂的证据,指出一切都是段无绪在背后指使。满座皆惊,议论纷纷,垂帘听政的太后也在珠帘之后迟迟不语。这里被段无绪损害过利益的人不在少数,讨厌他的也大有人在,但即便如此,段无绪在他们心中仍是一种信仰,一种需要被敬而远之的信仰,他的存在令人们避讳,可一旦他不复存在,人们也会陷入绝望:难道这世上已经没有人愿意承担千夫所指了吗?自己不愿守护的原则,难道就连那个讨厌的家伙也放弃了吗? 但与此同时,一种隐秘的快感也在悄然生发:你不是一向很清高嘛?来吧,和我们一起沉入泥淖啊…… 段无绪看着众人的神情,觉得自己简直能猜到他们在想些什么。 他上前一步,以干涉政务的罪名状告平民段明决,并宣布与之断绝父子关系。 春闱结束后,段无绪被左迁磐州。在离开京城之前他听到一种传言,说力排众议启用他的太后之所以又将他赶走,是因为段无绪当众与儿子断绝关系一事,让太后认为他是个为保全自己不择手段的人。是这样吗?好像确实是这样,段无绪不是把自己的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吗?这个问题让段无绪想了一路,最后他觉得,与其说自己是在拼命保全自己的名誉,倒不如说是在拼命保全自己的信仰,一种对天下正道的信仰。 “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前往磐州的途中,一个傍晚,段无绪在江畔叹息。 此时正泊船近岸的一个渔翁抬起头来,笑问:“子非尚书大人与?何故至于斯?” 段无绪也笑了:“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素昧平生的两人相视大笑。 笑毕,渔翁说道:“看来沧浪之水之浊,大人是明白的,既如此,又何必自令放为呢?” 段无绪远眺着江水与天空说:“天地如白壁,人心有微瑕。欲全白壁、除微瑕,自诩心怀天下,然则见放天下。” “瑕虽小,其固如钢。阁下虽心怀远大,然血肉之躯,岂可击之?” 段无绪沉默片刻:“我不击之,谁者击之?皆不击之,任毁璧之?” 渔翁哈哈大笑:“大人狭隘了,区区微瑕,岂能毁璧?世间不公自古有之,黑白二者,并存久矣。” 段无绪觉得这话不对,但还是一时被噎得无法反驳。见渔翁对他微笑,张口似又要发表议论,他连忙憋出几个字来:“……这,这不对。” “黑白善恶、悲喜笑涕,此皆天生两面,缺一不可,何错之有?” “我知道世界上永远会存在不公,存在不幸!”段无绪攥紧了拳,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但是……自古有之不代表自古应有之!注定永久存在,不代表应任其猖獗!你这是谬论,是诡辩!” 渔翁低笑:“大人啊,看看如今的您,您除了用我的谬论和诡辩来安慰自己以外,还做得了什么呢?每次不等您大展拳脚,他们就把您抛弃了不是吗?您自己让自己变得很是痛苦,可是谁会为此感念您呢?” “……” 渔翁见段无绪迟迟不语,又道:“……大人,您的高风亮节固然是好的,但是您的做法,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是不能做些什么。”段无绪却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能拯救天下苍生,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家人,甚至都无法独善己身,我……我能改变的很有限,但我确实让这个天下变好了一点点,无论这一点点是多么微不足道。” 他愈发坚决起来,大声说:“在地方任职,我能彻查冤案,还百姓公道;做礼部尚书时,我能秉公评卷,无愧于莘莘学子的十年寒窗。你看见这世上仍有那么多的恶意那么多的不公以至于让我的努力都显得可笑,但我看见的是他的她的他的她的转悲为喜。我所改变的这少部分人的命运,难道不重要?试想你是那个枉死的女子的家人,试想你是那个寒窗苦读只为高中的学子,一辈子不知道至亲之人何故殒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奋斗等不到结果,你会是什么感觉?” 话语至此,段无绪有短暂的迷茫和错乱。又来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在另一个时空里,他也遇见过这样的不幸似的。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曾经,有一起事故,飞溅的血肉令他感到恶心。曾经好像还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孩,明明有机会金榜题名,却被莫名其妙地顶替掉了……这是梦吗?好像不是,但如果是现实的话,女孩怎么有机会参加科举呢…… 而他曾经似乎也想为那个孩子讨回公道,可后来怎么样了呢?不是被背叛了吗,正如他被自己的儿子背叛一样? 熟悉的无能为力感,将他,或者说将她被刻意封印的那一段记忆唤起…… 第四十章 三重文阵之终(2) 熟悉的无能为力感,将他,或者说将她被刻意封印的那一段记忆唤起…… “你这样一个一个救,能救得过来?”渔翁冷笑。 “总比什么都不做好!”金睛子大喊。 “你当真不愿反思?” “你是想劝我哺其糟而歠其醨?”金睛子亦冷笑,“得了吧,我不信什么超然物外的传教,道就是道,原则就是原则,别人不愿意守的正道由我来守,别讽刺我什么清高自赏自诩正义,我从小就是被骄纵着长大的,天生忍不了,”她傲然抬起头颅,“这世上有我看不惯的东西。” 她的语气中浓浓都是偏激,与其说是在阐明自己的道,倒不如说是在和渔翁对峙。事后反思文阵中的这一段经历,金睛子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坚守正义到如此激动地为之辩护的地步,当时之所以会这么激动,一部分是受段无绪的正直人设影响,一部分是在回想起自己去踏月仙观查卷受阻一事后又被点燃了一直存于内心的困惑和愤怒之情,还有一部分纯属看不惯渔翁对自己指手画脚,非要和人家大唱反调不可。要是当时再冷静一点就好了。后来她无数次懊悔地想。 “你看不惯?”渔翁低笑,“被天下看不惯的人,没资格看不惯天下。” 金睛子愠怒起来,冲动地想要拔剑与对方一战。低头一看,她发现自己的装束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回了自己原本的样子。于是她一把拔出通明剑,一跃上了渔翁的小舟,因为不打算取他性命而只想威慑对方,她的第一剑挥在了渔翁的斗笠上。 斗笠掉入江水,而金睛子忽双目圆睁。 斗笠之下的,是凌正道君的面容。 “你这小家伙,倒是有趣。”凌正道君玩味地笑了笑,说,“知道吗,像你一样坚持到这段剧情的,千万年来少之又少。大部分人在谪迁陵州那段就抛弃了叛逆者的剧情线,乖乖地听了段清辉的话,回京替守旧派争取势力。少数意志坚韧的,捱到段明决私收贿赂这一段也不是选择和刘承合作就是干脆抛下一切隐居去了。你倒好,把段明决揍出家门,上朝堂当众与他断绝关系,成为了少数几个触发谪迁磐州剧情的人之一。而在那少数几个人当中,你又是唯一一个跟我吵了那么久,甚至还一剑砍过来的。有趣,真是有趣。” 金睛子傻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凌正道君又笑叹道:“有趣归有趣,你这幅样子,我可不能让你破阵。你知道破除这个文阵的契机是什么吗?不是回想起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是意识到这是一个文阵,是要你认识到以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坚守正道是多么困难——倒也不强求你非想出一种既能维护原则,又能圆融处世的完美解法,只要你表现出一点儿反思自己的意思,我就能算你破了阵。你这小家伙倒好,固执到在我面前挥剑!” 金睛子心下一凉。照凌正道君这么说,她到底还有没有破阵的机会?现在开始反思自己还来得及吗? 肯定来不及啊。她很快便自己回答了自己。并且,就算知道了破阵的契机是反思自己的做法,她不觉得自己有错,怎么能反思得来? 沉默片刻,她抬头:“敢问道君,此阵可有别的解法?” 凌正道君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眯起眼道:“有是有,要你自己去想。” 金睛子定了定心神,告诉自己务必要冷静。破阵的核心要领是什么?去伪存真。那么在这一阵中,何为伪,何为真? 这个世界是虚构的,段无绪这个人和他的经历是虚构的,要说真实存在,或许只有段无绪坚守的正道是真实存在的。 那么凌正道君呢?金睛子看向眯起眼靠在船头的那个人。他是伪,还是真? 很显然是假的,因为真正的凌正道君此刻应该在某一界中继续提升自己的修为,逐渐逼近天道,不可能闲着无聊出现在自己很久很久以前设下的某一个文阵里考验入阵者。但也可能是真的,如果眼前的这个人是凌正道君特意放置于文阵中的自己的化身,拥有与他别无二致的记忆与思维,那倒也不能算他假。 如果真正的凌正道君在自己面前,他会说和面前这人刚才所说的一样的话吗? 金睛子没有考虑很久。她攥紧了手中的剑,猛地朝面前那人刺去。剑锋在几乎碰到那人皮肤的一瞬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拦下,那人顿时睁开双眼:“哦?你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你不是凌正道君!”金睛子把另一只手也搭上了剑柄,一边朝剑刃上倾注力量一边咬着牙说,“若是真的凌正道君在此,他一定会支持我的想法。反思?呵,正道何须反思!” 金睛子在剑刃上倾注的力量越来越大,然而那个人,那个不知是不是凌正道君的人却仍然毫发未伤,他只是叹了口气:“后辈,你到现在还觉得,自己从想法到行为,完完全全就是对的?” 金睛子不言,兀自朝剑上继续施加自己已经为数不多了的力量,直到剑刃开始嗡嗡颤鸣。 “虽说冥顽不灵,但如此坚定的意志,倒也少见。”那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似在对她说话,又似自言自语:“果然还是不能期待用区区一个文阵就帮人走出心境的误区,真实世界和真实时间的打磨不可或缺。不过除了这点小问题外,也不能说不是一个优秀的文修,未来或许还会更优秀。好吧,后辈,算你勉强及格便是,不过对自己的祖师爷动了刀枪,一点小小的教训还是要给的……” 话音刚落,金睛子的双眼就被刺眼的白光映得雪盲一片,即使闭眼也无济于事。她持续施力的双手在此时也忽然一空。向前扑倒的同时,金睛子听到数声叮当的声音,有如碎冰相碰,清冽好听,然而不知怎的却让她坠入了莫名的惶恐。 当她终于大汗淋漓地在璇玑宫里睁开眼睛时,金睛子注视着不远处的地面呆愣许久,发出了两声让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呜咽。 “我的剑,我的剑……”她喃喃道。 通明剑的剑刃被一道倾斜的裂缝贯穿,断成了两半。 第四十一章 剑折(1) 四十一章·剑折 通明剑断,金睛子却没有时间伤心,匆匆把残剑收起便同邱欲迟朝璇玑宫的外围艰难跋涉——自己的剑成了这个样子,金睛子一方面实力打了折扣,另一方面也是无论如何也没心情继续留在这里了。 这回邱欲迟出文阵比她早得多,金睛子还想问问邱欲迟他有没有看见通明剑折断的过程来着,不过这个问题一直到他们好不容易出了璇玑宫才有功夫提起。 “当时就见你忽然拔出剑朝前砍,但砍到某一个点上,就砍不下去了。然后,然后你的剑就不知怎么断了,你也是在这个时候落回地上的……”当他们在璇玑宫下的休息室等待另外三人时,邱欲迟这么说。 他们一出璇玑宫就给另外三人发了传讯符,他们看到后应该也不会继续逗留了。 “金睛子道友,你到底在文阵里经历了什么?怎么连剑都给折了?”邱欲迟又问。 金睛子眼神一黯。她想到文阵里格外漫长的四十来年,想到凌正道君的话“对自己的祖师爷动了刀枪,一点小小的教训还是要给的”,不知道该怎么给邱欲迟解释这一切。邱欲迟看出她不太想说,也就没有追问,又道:“金睛子道友,你的剑,能给我看一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吧,断都断了。”金睛子伤心地说。 “金睛子道友,我是剑修,总比你更懂剑,不敢自称会修,至少能告诉你难不难修。”邱欲迟说。 金睛子稍微燃起了一点希望,马上把断成两半的通明剑从乾坤袋里掏了出来。邱欲迟拾起剑的两段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膝上,摸摸剑身又看看断口。 “细看才发现,你这把剑,跟韩令那把风格很像呢。” “大概是因为我们的剑都出自肃水真人之手吧。”金睛子说,“通明剑是师祖拿她炼烹斗煮星鼎剩下的材料,请肃水真人铸的,当作结丹的礼物送给了我……”她说起通明剑的来历,一想到自己视若珍宝的剑竟就这么断了,不禁越说越伤心,几欲掉泪。 邱欲迟想了想:“肃水真人铸的?既然是他铸的剑,那么把剑修好应该也不是问题,你去找他问问就行了。肃水真人那么高的修为,说不定你今天把剑送去,明天他就把剑修好了。” 金睛子不知道自己贸然去麻烦肃水真人是不是妥当,踟蹰道:“待会儿问问韩道友吧。” 他们等了将近两个时辰,另外三人才从璇玑宫里出来。严诚在一见他们就冲上来逼问他们两个是不是嫌他在文阵里的时间太长就把他给丢下了,韩令则问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们在传讯符里提到了他们之所以提前出去,是因为遇到了一点麻烦。 邱欲迟对严诚在叽叽呱呱的逼问置若罔闻,直接回答韩令的问题道:“啊,是金睛子道友,她的剑断了。” “啊?断了!怎么会断了?”没等韩令说什么,严诚在就又跳了起来,一脸大惊地转向金睛子,“你这把剑,该不是什么不正规渠道搞到的便宜货吧!要不要我给你推荐几家靠谱的剑行?……” 韩令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严诚在:“确实是不正规渠道搞到的便宜货,并且还是免费赠送给段道友的呢。” “我就说!金睛子道友,那种什么在店充值就送高阶法器的,想想就不靠谱吧!哎我说,法器这种东西,可是一分钱一分货,不要舍不得这点钱……” “那是我师父亲自铸好送她的。”韩令仍然面无表情,只是稍微提高了点音量。 严诚在愣了愣:“啊?” 韩令没管他,径自走到金睛子面前:“段道友,把你的剑给我看看。” 金睛子再次从乾坤袋里掏出断成两截的通明剑。 韩令一手拿着一截剑看了半天,严诚在和阮序也凑在一边看。良久,韩令抬起头来,说:“虽然我不会修,但我觉得应该能修。” 严诚在问:“金睛子道友,这么好的材料,你到底是怎么给搞断的啊?” 阮序也说:“……理论上能修。” 韩令一边把两截剑往自己的乾坤袋里装一边不容置疑地说:“段道友,你的剑,我拿回去给我师父看看。会尽早给你答复。” 虽说是一副公事公办甚至还带有强制性的语气,但金睛子也无法忽视韩令在努力帮她的事实。她起身朝韩令施了一礼,肃然道:“有劳韩道友了,只是……在下如此麻烦尊师,不当面相请、当面道谢,无以示之诚意,愿躬亲拜之,还望韩道友相引。” “哦,她要跟你一起去见你师父。”严诚在大声告诉韩令,一副生怕韩令听不懂的样子。韩令嫌严诚在太吵,默默地朝远离他的方向移了一步,然后告诉金睛子说:“当然可以。” 说完他就给肃水真人发传讯符,没过多久就收到了回复,于是对金睛子说:“师父这两天都在宗门,没什么别的事。段道友,法器损毁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回去找我师父看看。” 听了金睛子几句道谢的话后,韩令又上下打量了金睛子一番:“段道友,你的剑断成这样,人还好吗?要不要我们陪你跑一趟大济城?” 想想上回的豪华病房,金睛子觉得自己已经欠不起韩令的人情了,连忙道:“韩道友客气了,我没受重伤,回去休息两天就好,真的没事,没事……” 韩令也没坚持,只是说:“哦,没事就好。” 他们踏上回程,这次让邱欲迟来开飞舟,理由是邱欲迟出璇玑宫最早,精力恢复得更好些。严诚在这回倒没有为开飞舟而据理力争,一上来就跑到飞舟后舱的临时卧榻上睡觉去了。金睛子坐在舷窗边,渐渐地也觉得很困,不知不觉就靠着墙睡着了。 他们在璇玑宫里待了整整四天。虽说以他们的修为,三四天不睡觉也没有什么问题,但疲惫,很多时候,与其说是生理层面的,倒不如说是心理层面的。 睡梦中金睛子又恍恍回到了第三个文阵,她站在江边,手中是通明剑,面前是渔翁装束的凌正道君。她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对凌正道君动手,不然通明剑又要断了,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一股不可知的力量操纵着她挥剑朝凌正道君的斗笠砍去。斗笠掉入江水,露出的竟是韩令的面容。“你的剑断了,我要拿它去给我师父看看。”韩令拿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断成了两截的剑说,说完,他把剑放在小船里,开始划船。金睛子急忙也跳上船要和他一起去,但就在她跳上船的时候,船身剧烈地晃了晃,通明剑的两截被甩出了小船,甩入了滔滔的江水之中,再也看不见了。韩令停下了划船,说:“好了,这下你的剑再也找不回来了,倒省了我一桩麻烦……” 金睛子蓦然清醒,扭了扭因为斜倚着睡觉而酸痛不已的脖子,四望了一圈。邱欲迟还在前面驾驶飞舟,阮序坐在她前面,后脑勺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也睡着了,韩令隔了条过道坐在金睛子的左侧,静静地看着舷窗外的云。 通明剑还在韩令那里吧?金睛子想。还好刚才的是梦。 第四十一章 剑折(2) 她扭头边看云边胡思乱想了一阵,又过了一刻钟左右,严诚在伸着懒腰从后舱走了出来。 “怎么这么安静啊?”他一出来就开始嚷嚷,“哎,还有多久到啊?” “一个时辰左右。”邱欲迟说。 飞舟中沉默了一会儿,严诚在双手叉腰站在金睛子和韩令之间的过道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又嚷嚷道:“喂,不是说从璇玑宫出来后,要总结一下经验嘛?快一起总结啊!” “严诚在,你烦死了,自己不睡觉,就让所有人睡不了觉!”阮序忽然暴跳起来,抡起拳头就要往严诚在的脑袋上打。严诚在一边躲一边大叫:“我又不知道你刚才在睡觉!你要是想睡觉,干嘛不去后舱躺着,和我一起睡啊!” “谁要跟你一起睡啊!”阮序更暴躁了。 就连韩令也紧张地站了起来:“要打出去打,别把我的飞舟给打坏了。” 世界又变得一片喧嚣。金睛子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但所谓的经验总结环节,最终还是以不那么严谨正式的形式姑且开展起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些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分享了一下各自遇到的文阵,其中不乏对金睛子这个文修表示恭维的言辞。金睛子参与讨论不多,主要是实在没有心情。再说,她身为文修在璇玑宫中获得的经验也很难拿出来跟这几个剑修法修讲。那几人获得的经验主要集中在对摒除灵气的剑气的控制运用、面对文气攻击的防御策略以及如何破出文阵上,换句话说,主要是在练习怎么对付文修,但金睛子却是在从璇玑宫的文气、文阵中直接汲取营养,深化自己对文修之道的理解。 他们讲讲歇歇,聊些乱七八糟的事,再讲讲歇歇,再聊些乱七八糟的事。不知不觉间旅程就这么结束,邱欲迟把飞舟开到了上隐门里停下。 金睛子揉了揉酸痛的关节走下舷梯,韩令跟在金睛子后面,最后一个走出。收起飞舟,他对金睛子招了招手:“走,去见我师父。” 严诚在、邱欲迟和阮序各自回去了,金睛子跟着韩令御剑朝一座被积雪覆盖了一半的山峰而去。在白雪与山岩交汇之处韩令缓缓降落,来到了几座模样朴实无华的小筑前。 金睛子认得这里。肃水真人的住所。以前渠光真人带她来过这里。 韩令朝主筑走去。金睛子迟疑了一下,叫住韩令问道:“韩道友……不如我在外面等一等?” “等什么,这不来了嘛。”没等韩令说什么,肃水真人就缓步走了出来,“金睛子小道友,好久不见。听说你把通明剑给玩断啦?能把这把剑玩断,哈哈,倒也算你的本事。” 韩令掏出断成两截的通明剑凑过去,蹙着眉说:“师父,这把剑到底是什么材质?我研究半天了,完全看不出来。” “你看得出来才有鬼了。”肃水真人鼻子朝天哼了一声,“渠光在炼烹斗煮星鼎的时候,试了好几年才整出来一种新的材料组合,又淬炼了无数次才炼出她那口大鼎。我拿残料炼剑的时候还增补了材料重新熔炼过,现在你拿着的这把破剑,可是上百种不同材料重新熔炼在一起的结果,你要是叫得出其中的一半我就叫你师父。” 金睛子对自己的剑到底是什么材质炼成的不感兴趣,她只关心能不能修。好在肃水真人及时注意到了她专注又渴求的眼神,转而对她说道:“看把你给急的,放心,肯定帮你修好便是,看在渠光的面子上。”说到渠光真人他眯眼笑起来,“帮她的徒孙把剑修好,渠光又得多欠我好几桌菜的人情呢。” 这种说法让金睛子有点紧张,这么说来,她找肃水真人修剑,实际上是让师祖又欠了人家的情。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肃水前辈……不如,不如我先回去问问师祖……”她小心翼翼地说。 肃水真人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反正这几百年来,我跟她已经互相欠不清啦。” 按金睛子的理解这就是说肃水真人看在师祖的面子上愿意帮她修剑,于是立刻道起谢来。肃水真人含笑听了一阵,又说:“但我只答应帮你修剑,东西还得你自己找来。” 金睛子愣住了:“东西?什么东西?” “当然是修剑的材料。”肃水真人边往回走边说,“我现在回去给你开张单子。东西不多,但有的比较难找。” 肃水真人回屋了,站在外面的金睛子和韩令对视了一眼。韩令突兀地说了一声:“呃,那段道友,我先走了?” “广寒冰、金乌石、溶银……前两个还好说,最后一个可不好找呢。”凌意文宗,翠微峰顶,渠光真人拿着肃水真人给她的单子说。 金睛子一回凌意文宗就赶紧来找了师祖,她觉得无论是通明剑断这件事还是肃水真人答应帮她修这件事都应该在师祖那里知会一声。 “哎,接下来可有的你麻烦的。”渠光真人把单子递还给她,说,“不过说起来,你到底是怎么把这把剑给弄断的?” 师祖面前金睛子无意隐瞒,原原本本地把自己在第三个文阵里的经历告诉了她。 “嚯,真有你的,敢打凌正道君。道君只废了你的剑没废了你的人还要算他仁慈。”师祖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所以,师祖,那真是凌正道君?”金睛子问。其实她到现在还对此存疑。 “你这把剑有多耐打我清楚,文阵里随便一个角色可没办法把它折断,只有阵主在文阵内的化身才可能调动起这么大的力量。”师祖说。 所谓阵主在文阵内的化身,就是指阵主完全按照自己的模样把自己的形象塑造入文阵的产物,虽然不能说是阵主本人,但也拥有和阵主别无二致的性格以及在文阵内部的最高能力权限。 “所以,我和祖师爷说上话了?”金睛子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不仅和祖师爷说上话了,还得寸进尺要打人家。”师祖笑着弹了弹她的脑壳,“不过不管怎么说,进璇玑宫文阵能见到阵主化身的人少之又少,算你撞大运了。” 撞大运了?金睛子想到自己断成两半的剑和肃水真人单子上那三个听都没听说过的材料,只能苦笑。 “所以,师祖,”金睛子回过头问,“这单子上的东西,到底应该上哪儿去找呢?” “广寒冰多产于寒荒,不过长生息州也有出产,不至于找不到;金乌石产于炎州;至于溶银,在乾坤界很稀有,不过在外界颇为常见。” “所以,我要跑一趟息州,还要跑一趟炎州?可是外界……”金睛子听得有些头昏脑涨。息州和炎州也就罢了,外界她怎么去?想要去往外界,至少需要化神期的修为啊。 “有个更简便的选择,你要不要听?”师祖颇有卖关子的意味。 “请师祖指示!” “去乾坤湖吧,所有需求,一站购齐。”师祖指了指南方,乾坤湖的方向。夸张的手势配上她那句话,让金睛子有一种在听促销广告的错觉。 第四十二章 星隐(1) 回乌河城的途中,金睛子想,等她把这个月的工作做完,就请一个年假,去乾坤湖慢慢找那三件材料。 乾坤湖不仅是长生最繁荣的经济区,更是乾坤界与外界联通的枢纽。乾坤湖入海口不远处的扁舟岛上设有乾坤界护界大阵唯一的出入口,许多外界修士来往其中,他们带来的外界特产也就近流入了乾坤湖本就庞大的市场,使乾坤湖“汇九州异宝,集万界奇珍”的美誉更加名副其实。 师祖建议她在乾坤湖住上一段时间,每日去各大商行、各处集市逛逛。这样以来,一两年内把材料找全的可能性还是挺大的。至于购买材料的花销,金睛子听了师祖的估价后大致算了算自己的积蓄,还是觉得心里有点发虚。不过钱的问题还得等她真的找到东西后再说,实在不行,她还能厚着脸皮去找外公、找师父、找师祖借嘛。 一想到钱的问题,金睛子就无限后悔自己在文阵内的冲动行为。虽然在向师祖讲述的时候,她把自己描述得像是一个为了坚守正道而不顾一切的卫道士,可是她自己清楚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正义到那种程度。托了人生前十一年在段家养出来的小姐脾气的福,金睛子很大程度上只是单纯地在跟对方抬杠——她听不惯别人对她指手画脚,所以非要把人家驳倒不可。 但无奈事情已成已然,再后悔也没用。 她回到自己在乌河城的居所,进屋前先在院中流连了一番。在乌河城的这些年她在院中也零零散散种了一些草木,虽说每每规划认真而执行不力,但十几年下来,也颇成了一番规模。前院主要种植灌木和灵草。金睛子曾经幻想过靠这些灵草赚笔小钱,但所有的灵草都长得七歪八歪的,跟市场上灵草的品质根本没法比。后来金睛子也放弃了灵草大农的梦想,任它们在院里按各自的生长习性一岁或者几岁一枯荣。后院里她种了两棵松树,原本还种过竹子,结果竹子很不幸地很快都死掉了,只有两棵松树活了下来,现在都已经比金睛子的个头高了。 那些枯萎的竹子在金睛子的后院躺了两年金睛子才终于想到要把它们挖走。在辛辛苦苦挖走了那些竹子并在原地留下了一个坑之后,金睛子还曾突发奇想要把这个坑改造成鱼池。她满怀热情地挖了两天坑,后来懒得挖了,而那个半成型的土坑在下雨天的时候积起了水,成了一个小水池,并在夏天的时候孕育了不少蚊子,还散发出浓郁的臭味,于是金睛子只好再把坑给填掉。 尽管遭遇过种种不顺,如今的小院竟也挣扎着自己长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了。各种草木虽杂乱无章而歪歪扭扭,却也仍和城市绿化带里长相标准的同类一样能给人以心旷神怡之感。更何况,人对于自己亲手造就的东西总是会有格外亲切的感情。 金睛子在院里不疾不徐地逛了很久,横竖她没有什么要忙的,时间充足。她的月假从五月十一日起,至五月廿一结束。五月十二日至五月十五日她在璇玑宫里,出来后回凌意文宗住了三天,此时还是五月十九日,后天才上班。 她本想在屋里打坐修炼度过剩下的大半天,可傍晚时分,见屋外夕照灿烂,凉风习习,金睛子就坐不住了,想去外面逛一逛,便开着飞舟去了乌河墓。 五月的乌河墓草木繁盛,一方方圆形小碑为藤蔓与菌类簇绕,石碑的裂隙间生长出鲜亮的绿色苔藓,毛茸茸的一团一团,几乎像是某种蜷缩起来的小动物。金睛子漫步于夏季高原特有的清冷香气中,允许自己短暂忘记一下那些时不时就要冒出来萦绕心头的烦心事,比如断裂的通明剑,比如关于是否有人顶替了怀瑜的名额的那场无疾而终的调查。 不知不觉她又来到了自己最喜欢的,辞约真人的那块石碑之前。石碑碎裂的一角依然无从寻觅,辞约真人的故事也依然不为金睛子所知。在朝谕之前送她的《辞约真人传》里边,作者对辞约真人为何突然隐居这一段故事也说得很含糊,只提到辞约真人“心灰意冷”“向往山水”什么的。但金睛子觉得真正的原因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金睛子摸了摸石碑右上角的破损,长年累月下来破损处早已变得光滑,摸起来滑溜溜的。 她就是在此时听到骊渊主部的声音的。 “你经常来这边闲逛?” 金睛子回头,三四块石碑之后,骊渊主部负手而立。 骊渊主部! 这段时间关于骊渊主部的各种猜想轮番浮上眼前,金睛子心乱如麻,一时不知应以何种态度面对对方,只得匆忙站起,下意识地回应道:“见过主部。我……确实经常来这边乱逛。” “不用太紧张啦,和你随便聊几句而已。又不是在城府里。”骊渊主部温和地说,正如他一贯的语气那样。 可金睛子还在强烈怀疑是骊渊主部联系了踏月仙观,不让她去查卷。在这种怀疑之下,她怎么能放松地面对这位主部呢? 她忽然又想起自己如今身在城律难以诉及的城郊区域,因为通明剑断,只能拿筑基期时用的那把旧剑傍身,而面前的主部是元婴期的修为,轻轻松松就能把她捏死。似曾相识的恐惧让她想起十来年前自己在乌河墓被天裳成衣厂的主管揍得半死,亏得韩令相救也还是在大济城躺了二十天的那段经历,不由得更警惕了。 但是,警惕归警惕,金睛子在情感上其实并不那么紧张。因为,尽管存在骊渊主部会对她不利的可能性,但面对着骊渊主部温和的微笑,她还是很难相信骊渊主部真的会对她抱有恶意——毕竟是一直对他们关照有加的主部呀,毕竟是能认出他们所有下属,记得住所有人入职年份的骊渊主部呀。 第四十二章 星隐(2)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住在城东吧,怎么会跑到城西闲逛呢?”骊渊主部轻松笑问。 “啊,劳烦主部还记得。”为了不让主部看出她的警惕,金睛子在刻意努力的作用下表现得稍微放松了一点,笑答道,“这还要追溯到我刚入职时在天裳成衣厂卧底的那时候,天裳成衣厂离这儿很近,我无聊的时候经常在周边乱逛,逛着逛着就逛到乌河墓来了,觉得这里环境还挺清幽,很喜欢,所以后来没事的时候就经常来。”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古墓区的碑诔都很有意思。” “是吗?比如哪块碑诔呢?” 金睛子指了指身后那块辞约真人的小圆碑:“这块是我最喜欢的,辞约真人的碑诔。文字风格很古雅,叙事非常有节奏,唯一的遗憾就是缺了一角,搞得故事也不完整了。我一直很好奇呢,辞约真人当时是为什么突然终止了对当前战争的研究,突兀地归隐去了。为了这个我还查了很多别的资料,但也查不到关于辞约真人的详细记录。” “横流时期的辞约真人啊……我知道他,很伟大的学者。”骊渊主部俯身看了看石碑,点头,“以前我还在载录堂任堂主的时候,就翻到过城府收录的那段时期的档案。虽然辞约真人在如今没有什么知名度,当时也一度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呢。写这碑诔的,我看看……秉文真人,秉文真人也算是文修出现前最接近文道的一批人之一了,难怪你会喜欢她写的碑诔。” 金睛子突发奇想地问道:“骊渊主部,那你呢?你最喜欢哪块碑诔呢?主部你也是文修吧。” 骊渊主部摇了摇头:“我不像你对这里这么熟悉。虽然已经在乌河城住了几十年了,但并不常来城西。” 警惕再次从金睛子心中升起。她原本以为骊渊主部也是常来这里散步,故而正好碰见了她。但既然他不常来城西,今日又是为何而来? 她干脆直接问了:“那主部今日怎么来了呢?” “实不相瞒,是特意来找你的。” 警惕愈发强烈。特意来找她?为什么?还有,骊渊主部是怎么知道她来了这里的?一直在盯着她吗? 她悄悄捏紧了腰间的几张传讯符,那几张传讯符是很早以前就写好的,写了紧急的求助信息,一旦遇到紧急情况她就能立刻把传讯符发到师父、外公、师祖那里。自从上回被天裳主管揍进大济城后她就一直在腰间别着这几张传讯符,以后再遇到这种倒霉事的时候,就算她没有还手能力,至少还有求助能力吧。毕竟不是每次都有如此好运,会有一个韩令半路杀出来救她的。 骊渊主部面上微笑依然,金睛子捏着传讯符的指尖沁出薄汗。 “你升职了。”骊渊主部笑着说。 “啊?”金睛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在乌河城,快二十年了吧。天裳的事情,几次城会的事情,还有……夕还主部的事情,你都表现得不错。像你这样来自八大派的既有天分又踏实认真的执事,只要熬到一定资历,升职不是很自然的吗?”他的声音中有为她高兴的意味。 金睛子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在做梦。是真的吗,这么突如其来的升职?简直有点像她在璇玑宫遇到的第二个文阵的情节。她连忙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又进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文阵:自己的回忆是否完整?自己的经历是否逻辑通顺?当她突然着力于观察周围环境的某一个细节的时候,所有的细节是否都清晰地展现在了眼前?…… 应该没有问题啊……金睛子揉了揉眼睛。 “总之,这次月假结束后呢你就不必回城府了,把你这十七年攒的年假都给休了,好好放松放松,两年后祈州勘图城正好有一个谒外堂副堂主的空缺,我已经替你引荐好了,届时你去赴任就好。”骊渊主部接着说道。 执事每五年都可以休一个年假,年假可以攒起来一块儿休,金睛子工作十七年,是有三年的年假可以休的,但她这些年来只休过一次年假,所以还攒了两年的年假没休。 “骊渊主部,你……为我做得这么周全?”金睛子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她听过不少同僚关于升职之难的抱怨,也知道升职通常需要自己争取,这种由主部亲自送到面前的升职实在是太过梦幻,以至于让她更有不现实的感觉了。 骊渊主部一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以你的才干,升职是迟早的事,作为你的主部,我有些惜才之心不是也很正常吗?” 金睛子仍愣愣地微张着嘴巴:“……可是,主部,这也太突然了……您突然间就出现在我后面,突然间告诉我我升职了。我本来都做好准备后天回去工作,结果你突然告诉我……我不用回去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感觉有些伤感,低下头轻声道:“不用回去了?骊渊主部,我还没和同僚们告别呢,留下的工作也没有交代,办公室里还放着好多我的东西呢……骊渊主部,横竖你说的那个空缺两年后才有,我可以再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的……” “不用你操心啦,你这些年只请过一年的年假,这回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不要想太多。”骊渊主部却这么说。 金睛子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主部,你不愿意我回到任上?” 骊渊主部面上的微笑滞了滞。 一直以来的疑惑好像得到了印证,金睛子脱口而出:“骊渊主部,你不会是真的不愿意我回到任上,这才苦心给我安排了这次升职吧?骊渊主部,我刚休月假的那一天,去了踏月仙观,他们告诉我说突然来了一条命令,不让主部以下职位的执事随便查卷了,这件事和你有关吗?” 她知道自己的说法听起来有些跳跃,甚至荒谬。可她多么希望骊渊主部也能哑然失笑,问她怎么会想出这种说法,可骊渊主部没有,他微笑着,什么也没说。 他沉默的时间越长,金睛子的心就坠得越深。 第四十二章 星隐(3) 他沉默的时间越长,金睛子的心就坠得越深。 “我知道你为什么去查卷,我知道你想确证什么。”骊渊主部的语气有些故作轻松的味道,“你钻得太深,发现的太多,再这样下去,难免就要成为下一个夕还主部。” 金睛子知道主部在说什么。主部是在承认,怀瑜的名额果然是被顶替的,夕还主部的死果然是被蓄意策划的,而这些事涉及到的,都是城府中不为人知的阴暗面,是权钱交易,是贪污腐败,是党同伐异,是官官相护。主部是在说,这些东西她不该去碰,为此他甚至可以特意去找一个职位把金睛子调走——是调走还是赶走? 莫非骊渊主部真的是这一切的参与者吗?金睛子不禁产生了这种想法。只不过,他还保留了一点道心,不愿杀她而让自己的手上沾血,所以才采取了升调这种方式吗…… 她看向骊渊主部的目光变得疑虑重重。 骊渊主部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怀疑,笑道:“怎么?你怀疑我和那些人同流合污?我不是。” 金睛子不加掩饰地看向骊渊主部的眼睛,骊渊主部也不加掩饰地看向她的。“我不是。”他轻轻地又重复了一遍。 金睛子愿意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可我不想走。”她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骊渊主部,你自己知道的,难道不比我多吗?你让我离开,你自己为什么不离开呢?” “因为我在视而不见,而你在深究。”骊渊主部叹了口气,“知道吗?他们不怕你知道的多,就算全天下都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只要没有人愿意捅破,就对他们构不成威胁。他们怕什么?怕你拼命往下查,怕你自居正义,要毁了他们的苦心经营。夕还主部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他们之间已经有人注意到你了,知道吗?” 最后一句话让金睛子直感到后背发毛。“可是,可是我也并没有‘拼命往下查’。”她试着辩解,“我……我知道这些东西很危险,现在的我是没办法应付的,第一次去踏月仙观查卷的时候,我只是以为试卷搞错了,并不知道这件事竟和……和杀死夕还主部的那些人有关……” “你是不是不重要,他们觉得你是。” “所以就逼着我离开?”金睛子的声音忽然强硬。 “这是保全你最好的方法。” 金睛子只觉怒从心起,她逼视着骊渊主部,大声道:“保全我?主部,我对你的好意感激不尽,但你怎么能就这么自说自话地确定我需要被保全?如果我就是笃定了要查下去,笃定了就算赔上性命也在所不辞,你做的一切又算什么?世界上无能为力的事情难道还不够多吗?主部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口中不必要的保全保全,世界上才会多那么多无奈?你自己屈服了,就要逼着我也一起屈服吗!” 话毕她自知失言,转而又道歉道:“……还请主部见谅,是我失言了。无论如何,主部为我做了这许多,我都感念在心的。” “可是,金睛子,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多的无奈,从古到今。”骊渊主部的目光渐渐失焦,他望向远方的黛落山与天空,声音也低沉下来,像是自语,“我屈服了吗?我在逼你一起屈服吗?或许吧……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选择呢?从古到今,人们不就是这样沉默着活下来的吗……” 不是的。金睛子在心里说。不是的。 她一时想不到什么慷慨的陈词来反驳骊渊主部的说法,但她知道不是这样的。沉默,是活不下来的。 但是发声者难道就能活下来吗…… “你知道辞约真人为什么放弃了研究战争吗?”骊渊主部忽然说。 金睛子摇摇头:“碑诔缺损了,我查不到别的记录。” “你查不到?正常。他的事情在当时一直被人们讳莫如深,自然没什么人敢记录真相。时间久了以后,又没有人关心此事了。不过我恰好在任载录堂堂主期间接触过一些资料,因此可以把这段缺失的故事告诉你:辞约真人是受胁迫的。他对战争的研究牵涉到了当时数股势力的利益,但他一直都顶着各方面的压力坚持研究。直到有一天他的儿子被杀,为了保护自己其他的家人,辞约真人被迫归隐,归隐后不久他死于丹炉爆炸,至今我们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场单纯的意外。” 说完后骊渊主部静静地注视着金睛子,那眼神好像是在说:辞约真人尚且如此,你若走上同一条路,又会怎么样呢? 金睛子则呆呆地回头注视着石碑残损的一角。受胁迫而终止研究,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去,这就是辞约真人全部的故事吗? 她看着石碑残角的裂痕,不知怎的想起自己的剑来。她想起自己在江畔与凌正道君的对话,自己当时是多么义正辞严地坚持着所谓正道,结果呢?通明剑不是断了吗? 一想到这里一种淡淡的悲哀就侵扰上心头,那悲哀很淡很淡,却如膝弯处的轻轻一击,会让人一下子跪倒在地。 通明剑不是断了吗?想到这里,所有故作倔强的反驳就尽数瘫软了。 “什么时候去办公室收拾一下东西,就休假去吧。你升迁了,多好的事,大家都会为你高兴的。”骊渊主部又恢复了温和的微笑,仿佛一直以来他在说的都仅仅是金睛子升迁的事。 金睛子轻轻嗯了一声。 骊渊主部顿了顿,见金睛子低着头没有再说什么,便告辞离去了。而金睛子茫然地在原地呆立许久,忽而抬首,只见黯淡的群星零落散布在远天。金睛子曾经不止一次地在乌河城抬头欣赏星空,不止一次感叹在地处高原的乌河城,星空也比别处更加璀璨。然而这一天她却忽然注意到,群星再璀璨也不过是那么小那么小的光点,即便以亿万的数量级簇拥在一起,也无法使黑夜变成白昼。 星星在视线中变得模糊,金睛子擦了擦眼睛,离开了那方破损的圆碑。 第四十三章 辞别(1) 金睛子回城府收拾东西的那天,一路上遇到的同僚都在祝贺她的升迁。金睛子尽可能笑得欢快,就像任何一个突然得到升迁的执事该表现出来的那样。 她推开谒外堂办公室的门时苏诩正好抱着四五块玉简路过门边。“来收拾东西了,新任的副堂主?”他语气淡淡,话里却怎么听都带着点儿酸味。 金睛子勉强笑了笑:“嗯,收拾东西,顺便和大家告个别。” “金睛子,你这升职升的,也太快了,厉害厉害。”王尚观笑着祝贺道,“苏执事都嫉妒了,是不是,苏诩?” “我没有!”苏诩烦躁地扭头反驳。 “看吧,就是嫉妒了。”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苏诩恼怒地扭回头来。 金睛子笑了,这回倒不是勉强作出的。可一想到以后再也不是这里的一分子,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和大家一块儿调侃苏诩,笑意就有向忧伤转变的趋势。金睛子急忙收住自己的情绪。 “其他人呢?”她问。 “你来的不巧,狄枕星和尹怀筝休假去了,冯副堂主没有休假,但这两天外出办事,也不在。”王尚观回答说。 金睛子沉默了片刻:“哦,那还真是不巧。本来还想今天跟大家道个别。” “道别哪儿能这么草率呢,金睛子?”苏诩忽然抬起头来,金睛子本以为他为了王尚观的话在生气,没想到一抬脸就又是那贱兮兮的狡黠微笑,“你可是升迁了啊,金睛子,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六月入职才满十七年吧,二十年不到就升职副堂主,这难道不该请我们谒外堂全体吃顿好的?” 他翘起脚,哼了一声补充说:“你新入职的时候,是谁事无巨细地教你,是谁带着你去见其他部门的同僚?说起来,我得算你半个师父呢。” “没想到半个师父在这儿坐了四十年也没得半点提拔,做徒弟的倒先升迁了!”王尚观又笑嘻嘻地挑衅苏诩。苏诩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说得你好像比我好多少一样。我,我这是安于现在的生活,刻意藏拙,你不得升迁就是你傻的缘故。还好意思说我?呵呵。” “好啦好啦,别吵了,我会请大家吃饭的。”金睛子哭笑不得地说,“你们才是,别转眼就把我给忘了。” 做完承诺后她跑到自己的桌子前收拾东西。东西看着不少,收拾起来却比想象中快。当重新确认过一遍没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后,金睛子看着空荡荡的办公桌,只感觉伤感再度涌上了自己的眼眶。 刚入职时被苏诩呼来喝去地做事,是在这张桌子;办公累了趴在成堆的文件上睡觉,是在这张桌子;被副城主莫名其妙指责的时候气得直抡起拳头往下砸,是在这张桌子;过完甲子生日后回来,同僚们礼物堆满的,是这张桌子…… 她偷偷揩掉眼泪,向苏诩和王尚观告辞。 “诶,金睛子。”临出门前苏诩叫住她,“你桌上的笔筒,不拿走吗?” 金睛子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笔筒啊,不拿了。是以前别人送我的,尺寸太大了,放我的笔感觉空荡荡的,我用不顺手。就留给下一个坐这里的人吧。” 苏诩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拿起笔筒看了看:“你不要的话干脆给我。” 人还没出门,苏诩就开始占据自己的遗产了。金睛子有些不开心,但也没有反对:“行行行,你要拿就拿去。” 当晚金睛子给谒外堂的所有同僚都发了请客吃饭的传讯符,语气尽可能做到欢欣鼓舞,一副升职后高兴地不得了非要请大家吃饭的样子。发出传讯符后,她暗暗决定要将这种欢欣鼓舞伪装到最后一刻。不管内心多么难受,她一定要在别人眼中风风光光地离开乌河城。 收到所有人肯定的答复后,金睛子直奔乌河城最大的酒楼订了一桌酒席。因为不想把事情和复杂的心绪延长太久,金睛子把酒席订在了廿二日,也就是第二天的晚上。 第二天她把自己打扮了一下,在镜子面前反复练习了志得意满的笑容,然后早早地去酒楼候着了。 第一个来的是狄枕星。“升职了,金睛子,恭喜!”她一见到金睛子就笑着说,“说真的,我都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那么快。仕途亨通啊你。哎!真希望我也能跟你一样!” “我怎么能跟堂主你比嘛!这回升官,还是这些年多蒙你关照的缘故。”金睛子尽可能使嘴角的弧度跟狄枕星的一样大。 “听说你去的是祈州勘图城?挺好的,那地方比咱们乌河城大,气候应该也更好些。咱们这里夏天还挺好,冬天冷得要死。” 此时冯拜庸、苏诩、王尚观推门进来,和金睛子、狄枕星一阵寒暄后纷纷落座。他们是下班后一起来的,故而也一起到了。尹怀筝也紧随其后而来,谒外堂全体成员就此齐聚,大家热热闹闹地向金睛子敬了酒,热热闹闹地举起了各自的筷子。 “下一次再这样聚到一起,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席间冯拜庸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估计是聚不起来了,不过等到了那个时候,我想我们谁也不会为此而感到遗憾了。”苏诩淡淡地说,“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谒外堂的人来来去去,每当走了一个我们就要惋惜上一段时间,但过不了多久新的人就会来接替职位,离开的人则会被迅速遗忘。之前李执事走的时候我们不也很深情地说过‘以后常聚’之类的话吗?结果二十年过去了,根本就没人提出过要请他再回来聚一聚。金睛子走后,同理。” 冯拜庸不太开心:“苏诩,怎么这么说话呢!” 金睛子笑着打圆场:“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好好把今天这顿饭吃完才是。” 然而刚才苏诩的话让她不禁又想到了李百闻。不知道他离开乌河城的时候是什么心情,现在又在哪里呢? 其实倒也不用知道这些。她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之间的因果早已相互还清,没必要刻意再去制造新的纠葛了。 “不管怎样,金睛子,你去到勘图城后,最好不要锋芒太露。”冯拜庸又道,“不是说我觉得你盛气凌人,只是,像你这样入职时间不长又有才干的执事,突然间空降到一个新的地方做他们的副堂主,难免会不容易服众。同僚们会对你的一举一动格外敏感,所以你要特别小心一点才是。” “像苏诩。”狄枕星笑道,“我听别的同僚说,他刚调过来那阵,趾高气昂,整个谒外堂都讨厌他。还好当时谒外堂的那批人后来升职的升职,跳槽的跳槽,换上了我们这批人,敬他在乌河城呆的时间最长,故而没像前辈们那么排挤他。是不是,苏诩?” 苏诩剥着手里的虾,冷冷哼了一声,“我一直都是这样,没有什么时候特别趾高气昂过。” “苏诩,说起来,你来乌河城之前,是在什么任上啊?”金睛子好奇地问。她知道苏诩在来乌河城之前就是执事,但从没问过他以前具体在哪里任职。 “征州的一个普通执事罢了。”苏诩说。 “我们都知道你以前也在征州做执事,但你具体在哪个城啊?从没听你说过呢。”狄枕星追问。 “征州啊。” “我们知道是征州啊。哪个城?” 苏诩一口吃掉了自己刚刚剥出来的三个虾仁,含糊不清地说:“我说我在征州的州府任执事,不在城府,行了吧!” “啊?”此话一出,满座哗然。“你从没说过你以前是州府的人!”“哪个司哪个堂啊?”“怎么会从州府里一下子调到我们这种小地方?”“不对啊,一般来说州府的执事调到我们这种小城,至少也得做个堂主副堂主什么的啊!”…… 一片喧闹中苏诩不耐地叹了口气,擦了擦刚剥完虾仁的手,连拍了几下桌子,大声说:“所以我直到现在才肯明确地告诉你们我是从州府调来的,州府的执事调到城府还做执事,多丢脸啊。别吵了别吵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四十多年都过去了。唉,别吵了行不行,真没见过世面……” 大家总算勉强安静下来,但面上都还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 第四十三章 辞别(2) “苏诩,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从州府调到城府来的?”金睛子忍不住又问。 “别问了别问了。”苏诩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想说,行了吧。” 除苏诩外的众人满怀好奇地互相对视了几眼,但最终还是忍住了继续追问他的冲动。 尹怀筝干脆直接挑起了新的话题:“金睛子,你的退租手续办了吗?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乌河啊?” “打算明天去办。最迟五月底我就要走了。”说到这事儿,金睛子又有点伤感。 “没记错的话,你入职也是五月底?”尹怀筝问。 “六月一日正式入职,我记的清清楚楚。”狄枕星接话,“金睛子入职后不久不是就是六月初六吗?那年有个家伙向城府写信,想让成契堂加班好满足一大堆人在六月初六登记结契的要求,那件事金睛子也参与了吧。” “对对,是六月初。”冯拜庸说,“这么算来,再过几天,就是金睛子入职十七周年的纪念日了呢。” “别提了,连纪念日都没熬到我就得走了。”金睛子想用轻松的语调笑着说出这句话,可声音里还是不免带了些苦涩的味道。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当下故意碰掉了搁在桌上的筷架,蹲到桌子底下去捡了,顺便在桌布的掩饰下揩掉了两滴眼泪。 若真的是因为单纯的升职离开这里,金睛子倒不至于如此伤感。可有些事情知道后就再也没办法假装不知道,金睛子无时无刻不记着自己的升职实际上不过是一场漂亮的放逐罢了。 “那个勘图城,”她起身后忍不住说,“虽说也在祈州,但比乌河城距离凌意文宗还要远。想想就很烦。” “好啦好啦,祈州南部的经济比我们征北好多了,再加上你又升了职,工资肯定跟着涨。”狄枕星安抚道。 “工资涨,房租肯定也跟着涨。”金睛子依然很悲观,“找个好住处多不容易,一想到去了那边后又得从零开始,租房,适应生活,和同僚磨合……我,我就觉得很烦。” “找个好住处确实不容易。”尹怀筝点头,“乌河这边人口不密集,还算好的,以前我住在藏月城的时候,一开始每隔一两个月就要换一次房子,折腾了一年才找到勉强合意的。那边的房租高得离谱不说,还总是这有问题那有问题,实在是太受不了了……” “乌河城哪里好了!”苏诩大声反驳,“我现在租的那破房子,一年前刚搬进来的时候护院阵就是破的。天天去找房东反映情况,天天给我在那儿拖,今天说维修人员没空,明天说维修材料没配足,最后还是我自己把它给修好的。一旬前房顶又开始漏水,这破房子本来就一股霉味,现在更重了。我跟房东反映好几天了,这蠢货又和之前那样在那儿拖,真是没救!” “你连护院阵都能修,房顶漏水你修不来?”王尚观好奇地问,“一个术法不就解决了吗?” “我是个很坚持原则的人,说了让房东解决就非得等他来解决不可!凭什么本该由他做的事情现在要我去代劳?就算只是一个小术法我也绝对不干。”苏诩气呼呼地说。 “那房顶漏水,前几天下雨的时候你怎么办?”王尚观问。 “漏!让它漏!”苏诩冷哼一声,“把这破房子淋塌了了事!” 金睛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苏诩,你笑死我了。还好我的房子没这种问题。”她故意刺激人家似的,开始大谈自己的房子有多好,“虽然地段有点偏,在城东北,但旁边就是清乌河,从二楼卧室里望出去就是河景。自带的基础家具看起来都很新,更是不存在漏水之类的问题,还带了一个很大的院子……” 苏诩瞥了她一眼:“啊,真是可惜。这么好的房子,你以后住不了了呢。等你到了勘图城,等待你的就是那种房租又贵又到处漏水的……” “你别随随便便就咒我好吧!” “对啊,你住不了了啊。”苏诩托着腮微笑,“决定了,等你月底退租之后,我就租你那儿去。哎呀不错呢,虽然地段有点偏,但望出去就是清乌河的河景,家具齐备,设施完好,还带了一个很大的院子……” “苏诩!”金睛子哭笑不得,“苏诩!我还没走呢,又盘算着占据我在乌河城的遗产,前几天拿了我的笔筒,今天又要住我的房子!” “啧,说这么难听,好像这些都是我从你手里抢来的一样。” 不过金睛子仔细想一想,觉得能把自己的房子交到认识的人手里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你接着租也行,替我照看点院里那些灵草和灌木,都是种了十几年的东西,我还挺舍不得的。” “我才懒得管你那些破草呢。” “苏诩!” 虽然苏诩满嘴令人讨厌的话,但金睛子知道他八成只是随便一说,故意气她而已。所以对苏诩来续租她的房子的事,两人基本上是达成了共识,还约好说苏诩第二天下班后要去金睛子那儿看看房子。 席末,狄枕星突然神神秘秘地对金睛子说:“金睛子,按理说以往同僚外调,散伙饭都是咱们其他人请的,这次虽是你升职请了我们,我们也不能没点别的表示。” “我们给你准备了礼物。”冯拜庸含笑道。 然后,狄枕星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黑色漆盒,递到了金睛子手里。金睛子打开锁扣,漆盒的上盖和前壁缓缓弹开,里面是一顶灰色配暗金色的发冠。 “好漂亮!”金睛子脱口而出。 她把盒子放在桌上,双手轻轻把发冠捧起。灯光下暗金的浅纹泛着淡淡的流光,让这顶乍看低调的发冠顿时变得贵气起来。金睛子爱不释手,当下就用它把头上的发冠换了下来。 “我们一起挑的,金色配你的眼睛,灰色配你的穿着。”狄枕星笑道。 “我太喜欢了!”金睛子一边在光滑的大理石柱子上照着自己的影子一边扶着发冠转来转去,激动地说,“完全是我的风格,我实在是太喜欢灰金配色了!”她又转了两圈,然后故意背着手绕着桌子俨然走了起来,“灰色配金色,低调,而高贵。”说到最后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家都笑了。“以后等着你在外交场上戴它。”尹怀筝微笑着说。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看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冯拜庸率先起身道。 众人也纷纷附和着起身,一边对金睛子献上再一轮的祝福话语一边向外走去。来到酒楼外后,金睛子一个个跟大家道别。在慢吞吞的苏诩最后向她告别并御剑离去后,金睛子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嘴角向下一撇,就有点想哭。 此时刚好苏诩回了一下头。金睛子连忙上扬了嘴角,微笑着向他挥别。 第四十四章 列星何故缄默(1) 第二日傍晚苏诩如约前来。在带他进屋前金睛子先在前院转了两圈,给苏诩看自己种的灌木和灵草。 “你这种的,草盛豆苗稀啊。”苏诩抬起下巴斜睨着地上的灵草,“这灵草也太歪歪扭扭了,真丑,你要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是你特意种的。” “有本事你种啊!”金睛子反驳,“你自己没种过,怎么知道这有多难种!再说,至少这些灌木我还是种得不错的。” 苏诩瞥了眼墙边那些开着蓝紫色小花的灌木,不屑地哼了一声:“这灌木,扔石头上都能长。” “……” 金睛子懒得再跟苏诩计较,带他朝后院走去。“这里,是我种的两棵树,不要求你把它们照顾得多好,别砍了就行。那边那块没长草的空地,以前是种了竹子的,后来竹子死了,我就把竹子挖掉了。当时本来还想把这个坑改造成鱼塘,但后来懒得弄了,就又填上了土。” “你把竹子种死了!”苏诩嗤之以鼻,“怎么,竹子也能种死!” “你倒给我种一个试试看!”金睛子刚刚决定不再和苏诩计较,转眼间又跳起脚来了。 逛完后院,金睛子带他在屋里转了一圈,颇为自得地给他介绍了一楼采光极好的客厅、被她拾掇得整整齐齐的书斋、和她很少用的厨房。然后他们上了二楼,在小而舒适的卧室、设施完备且干净整洁的盥洗室和安静隔音的修炼室之间转了一圈。 “好了,已经带你转了一遍了。”金睛子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张开双臂对苏诩说,“不错吧,这地方。多亏了我这十几年的维护和打理,这里比我刚搬进来的时候还要舒适。” “确实不错。”苏诩难得没有跟她唱反调。 金睛子看时间还早,又道:“其实还有个地方想带你去看看,我不是很常去,但偶尔去一次的话,感觉还是挺好的。” “你这屋里还有密室不成?” 金睛子往上边指了指:“我说的是房顶。” 片刻后,他们就并排坐在房脊上,望着渐渐没入黛落山剪影的太阳和逐渐被冷色调浸染的天空了。“你倒还挺有雅兴。”苏诩左看看右看看,“风景是不错。哎,乡下地方就是这点好。” 金睛子不知道苏诩所说的“乡下地方”是指她房子所处的乌河城边缘还是涵盖了整个乌河城,不过也没追问下去,耸耸肩道:“我师父就是这样,老喜欢端着把躺椅坐在屋顶上,尤其是冬天天气好的时候。” “你师父?渠光真人的徒弟?” “对,师父是师祖的小徒弟。”金睛子笑道,“果然师祖的名气要比师父大得多,大家都只知道渠光真人,不知道无妄真人。” 她怕苏诩会以为无妄真人不够厉害什么的,又补充道:“我师父比较低调,所以存在感不是很高,但他其实也很厉害的,当年也是百岁不到就结丹的呢。我和我师兄都没打破师父的记录,不知道两位师妹日后有没有希望。” “你几岁结丹?” “第二次结丹是一百零四岁。” “第一次失败了?” “嗯,第一次是八十九岁。” 苏诩的面上难得出现了惊讶的神情:“八十九岁,你就筑基期大圆满,决定去结丹了?” 倒是金睛子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唉,反正那次没结成。苏诩你呢?” “跟你差不多。我结丹的时候是一百零三岁。” “很不错啊,比我还早。”金睛子脱口而出,说完后才反应过来她刚才的话有把自己当作优秀标杆的意思。她本想解释一下,但看苏诩神色无异,觉得他应该没注意到,于是匆忙又转变了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晋阶结丹中期?” “啊,这个。”苏诩一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一百七十岁后再考虑吧。” “你现在几岁来着?” “一百五十六。我是丙辰年三月出生的。” “三月多少日?” “三月廿日,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 “哦,我是庚寅年八月廿八出生。”金睛子礼尚往来地也报了自己的生日。 “唉,年轻真好。”苏诩莫名感叹道。 金睛子嗤笑道:“金丹中期都没到,还以为自己可以装出一副成熟的样子说年轻人如何如何了!醒醒吧你,在我师祖眼里就连我五百多岁的师父都是小孩。” “是吗?”苏诩托着腮看向远方,“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一百五十六岁,差不多是凡人的两辈子了。” 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竟然还会伤春悲秋地感叹时光流逝啊!金睛子感到很惊讶,但还是顺着他的话回应道:“啊,有时候我也会有一种自己很老了的错觉,比如说刚从文阵里出来的时候。你知道,有时候在文阵里会经历好多年的情节嘛,虽然那些并不是真实流逝的时间,但还是会影响你的观感。” 她想起璇玑宫的第三个文阵,那四十来年不过是现实中的数个时辰,然而却漫长到让她难以忍受。但更加漫长的,还是现实。自从通明剑断后,时间就好像开始在金睛子身边放慢。从文阵中那个为了守护道义不顾一切的自己,到乌河墓中沉默地接受了主部安排的自己,折断的通明剑犹如她折断的傲骨,告诉她除了随波逐流外你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别想做。 金睛子望向天空,尚未完全变暗的天幕上,列星已隐隐出现。“再璀璨也还是太小太小,即便是亿万的数量级,黑夜也还是黑夜啊。”她忍不住道。 第四十四章 列星何故缄默(2) “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升了职?”苏诩猝不及防地问。 金睛子滞了滞,笑道:“我优秀,得了主部青眼呗。至于主部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 苏诩斜睨着她,呵呵笑了两声:“我倒也想信来着,可惜你装得不像。几天前你回来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并没有因为升职而特别开心,昨天吃饭也是——我走前回头一看,看到你匆忙假笑的样子了。再加上你刚才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我笃定这里边有隐情!” “没有啊,我很开心啊。”金睛子还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开心一点,可嘴角却忍不住耷拉了下去。装得还不够累吗?苏诩都看出来了。一想到这里,笑容就变得越来越难以为继。“我……我只是谦虚,低调,没有不开心……”她垂下眼,不再以正面朝向苏诩,嘟囔道。然而话还没有说完,不知道何时充满了眼眶的泪水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怎么竟哭了!她内心恶狠狠地诅咒着自己过低的泪点,又把脑袋往偏离苏诩的方向扭了扭。 她听到轻轻的窸窣声,下一秒,一只手就放上了她的头顶,先是拍了拍,然后又揉了揉。 “你干什么!”她猛地一回头,没想到刚才苏诩已经挪到了离她很近的位置,她这一扭头,下巴就狠狠地撞到了苏诩的肩膀。金睛子捂着下巴,眼泪汪汪地愣神了片刻,然后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你干什么撞我!”她一边哭一边喊着自知无理取闹的话,“疼死了!” 本以为苏诩会像平常一样大声反驳,然后跟她吵起来,没想到他竟一脸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背道:“哭吧哭吧,憋了好久了吧。” 金睛子一听这话,忍不住哭得更厉害了。她一直哭到大脑缺氧眼前发黑,哭到双手的袖子都被自己的眼泪浸透,而苏诩什么也不说,只是单手揽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拍。 “谢谢。”哭得差不多了后,金睛子小声说道。 “刚才我一直在想,”苏诩抽回自己的手,“该不会是因为夕还主部那事吧?之前你拿去的那颗丹药,是被你查出些什么了,所以主部才把你给调走吗?” “倒……倒也没说错。”金睛子有些惊讶于苏诩的猜测之准确,“真实情况还要再复杂一点,不过,差不多就是这样。” 苏诩没有再追问更多,只是说:“唉,知足吧你,被搅和进这种事还能升职……啧啧,亏得咱们主部善良。” 金睛子忽然想到了什么,问:“苏诩,你之前从州府被调到城府,莫非也是因为类似的事情吗?” 苏诩咳了咳:“啊,怎么说……你要这么理解也行。” 金睛子怀疑地看着他的神色,竟然看得苏诩都不好意思了,恼羞成怒地把头扭到一边:“我们现在在谈你的事,不是吗?别老盘问我。反正我告诉你,你要去的勘图城不比我们乌河城这种小地方,其中的关系纠葛要复杂得多,你再这么乱搞,等着你的肯定就不是升调了。” “你凭什么说我?当时那颗丹药,还是你瞒下来给我的呢!”金睛子瞪眼道。 “我只是觉得好玩,好奇,谁会像你一样,知道不能往下查了还查个不停!” “我没有!只是机缘巧合……”金睛子回想起帮怀瑜查卷的那事,当时她哪知道这件事竟然和谋杀夕还主部的人有关,没想到竟引起了骊渊主部的注意。但她不想把这些给苏诩全部解释一边,转了个方向道:“那你说,黑暗的事情正在你眼前上演,你又正好有机会可以追讨真相,你是装聋作哑,等着新的悲剧出现,还是做点你能做的事试着去阻止这一切?” “什么‘等着新的悲剧出现’,别说的那么难听。”苏诩抓抓脑袋说。 “苏诩你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是要装聋作哑,还是要坚定不移地追讨真相?”见苏诩的态度偏向趋避,金睛子的气焰就越来越盛,拍着屋脊非要他回答不可。 苏诩倒确实转过来了,并且也看了金睛子的眼睛,说:“那你选了什么呢?” 金睛子愣住了。 说起来,她最终沉默地接受了主部的安排,不就是在装聋作哑吗?这样的她,有什么资格盘问苏诩呢? 她不再看苏诩,转眼望向星空。 “太暗了……”她发出莫名的喟叹来。 “从古到今一直是这样的。”苏诩也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然而金睛子却听懂了。这样无能为力的事,这样迫于无奈的事,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发生过无数遍了啊。但是诗歌留下来的,永远都只是理想化的那一面,是“虽九死其犹未悔”,是“安能蹀躞垂羽翼”,那些沉默着的无言着的,从未留下他们的声音。 故事反复重演,而列星缄默不语。 自己也会成为那缄默的列星之一吗? 星空之下,金睛子迷茫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膝。 第四十五章 事关重大的南下之行(1) “总之,你升职了。”燕除夕指着金睛子的鼻子,肯定地说。 “升职了就是好事。”罗素羽坚决地点点头。 “遇上这等好事还唉声叹气,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啦。”燕除夕前倾身体,伸长了手,笑着点了点金睛子的鼻子。 “别人想升职还升不了呢。”罗素羽打断了金睛子意欲自我辩解的话头,大声说道。 金睛子无奈地笑了笑,闷头喝了一大口杯中的酒。 这酒是师祖酿的,清甜甘美,回味无穷。不过再好喝的酒多了也嫌烦,是以师祖近几日正积极鼓励徒子徒孙们来她这儿连喝带拿,帮她解决一下她一不小心酿了一地窖的酒。金睛子响应号召,拎了一大罐便来找燕除夕和罗素羽对酌了。喝酒的当儿金睛子忍不住向她们吐露了一下自己“被升职”的事情,细节当然没有明说,只提到主部给她升职实际上是因为对她有所不满、不愿意让她继续留在乌河城。然而显然人与人的悲欢非常之不相通,即便身为多年的好友,燕除夕和罗素羽也很难理解金睛子的闷闷不乐,只觉得升职了就是好事。 金睛子五月底离开乌河城,刚回凌意文宗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来,被调往堪图城的事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让她成天郁闷不已,然而这事到了燕除夕和罗素羽那里,竟成了“得了便宜还卖乖”。金睛子很是无奈,但也没办法强求她们理解,只得又换了一件更容易引起共鸣的烦心事说:“……倒也不光是为了调任的事而郁闷,最郁闷的还是通明剑断了的事。” “你的剑断了?”燕除夕很是吃惊。 “哦,之前你一直在外面游历,我大概还没有向你提到过这事……”金睛子继而把她上个月在璇玑宫内的遭遇简单说了一下,“……后来肃水真人看过我的剑后,给我列了几样材料,说我若是自己把这些材料集齐了,就可以直接去找他修剑。但问题是,这些材料也不太好找。师祖便建议我去乾坤湖住一阵,多逛逛那里的集市和拍卖行,说不定会有所发现。” 罗素羽一听她要去乾坤湖,顿时激动起来,当即表示要和金睛子一起去那里玩。让金睛子带她去乾坤湖玩的念头,罗素羽其实很早就有了,只不过之前一直没和金睛子撞上一段足够长的共同有空的时间,是以也没能成行。好不容易金睛子有了个两年的假期,罗素羽必然要抓住这个机会,让金睛子带她去好好逛一逛乾坤湖。 金睛子想了想,觉得找材料之余带罗素羽玩玩应该也不会碍事,便答应了下来,顺便也问了燕除夕要不要一起去。 “去嘛,一起去嘛!咱们三个还没有一起出去玩过呢!”罗素羽怂恿她道。 燕除夕思考半晌,才松口道可以和她们玩个十天半个月的,但是不能久留。她秋日还与别人有约,要去涯州猎海兽的。 于是计划就这样敲定。六月廿日,金睛子先行去到乾州,在千华门住上一旬,看望一下九鼎真人,七月初,再同燕除夕、罗素羽在乾坤湖汇合,管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修剑材料呢,先四处游览一番再说。 金睛子想到了已经许久未见的来自乾坤湖两派的薛万化——他和许承安哪个在闲鹤宫,哪个在寻真法观来着?金睛子从来没搞清过——不如给他也带两罐师祖的酒去吧,横竖师祖那一地窖的酒送也送不完。 这几天抽空给他写一张传讯符,跟他说一声自己去乾坤湖的计划吧。回秋声殿的路上,金睛子这么想到。 御剑来到秋声殿附近时,金睛子忽见秋生殿上方飞了个摇摇晃晃的瘦小人影,定睛一看,竟是华祯。华祯在御剑?她才十岁呀!金睛子又揉了揉眼睛,飞近了一些,更仔细地看去,还真是华祯。只见她正站在一柄飞剑上,晃晃悠悠地飞在两层楼高的位置,身体歪斜似在努力保持平衡。华祯今年才十岁,不过炼气一层的修为,怎么就御起剑来了?万一摔下来怎么办?金睛子看得心惊肉跳,若不是因为秋声殿上空有阵法护持,无法直接御剑降落在广场上,她肯定当下就径直飞过去了。不过由于阵法的存在,她只能尽可能快地降落在了秋生殿的门前,拎着飞剑一把推开门跑过了美人影壁。 华祯一见她来,吓得立刻催动飞剑下降。但因为动作太急,在距地面半人高的地方摔下了飞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金睛子以为她会哭,没想到她很快就爬了起来,捡起了那把飞剑藏在背后,跟犯了错似的小心翼翼地看着金睛子。 金睛子铺展神识扫了扫四周。好嘛,除了她和华祯外一个人都没有,看来华祯是特意挑了一个师父师娘、师兄师姐都不在的时间玩飞剑的。 “……你哪儿来的飞剑啊?”金睛子蹲下身问她。 “屋里找到的……”她的声音细不可闻。 “你说什么?”金睛子没有听清,又问道。她这一问又把华祯吓了一跳,往后一缩,重复道:“我在自己屋里找到的……” “给我看看?”金睛子伸出手。 华祯不太情愿地把藏在背后的飞剑交到了她的手上。 华祯刚一拿出飞剑金睛子就认出来了,这把剑刃缺损的破飞剑,可不就是师父以前用过,后来又传给她用了一阵子的那把“星梭”嘛!当年她步入筑基期换了新飞剑后,就把这柄飞剑扔到堆放杂物用的第四间偏殿里去了。华祯来秋声殿后,师父把那间堆满杂物的偏殿收拾了出来给她住,但显然是没有完全收拾干净,所以才被华祯翻出来了这把破飞剑。 “这把飞剑都几百岁了,太破太旧,你拿它玩,很危险的。”金睛子说。 华祯轻声道:“以前师父对我说,等我到了炼气期就可以在天上飞了。” 只要选择专门针对炼气期修为的飞剑,炼气期确实可以御剑。但华祯几个月前才刚刚做到引气入体,迈入练气一层,现在就急着御剑,怎么看都太早。 金睛子本想对她说,一般修为达到练气四层才会开始御剑,但看华祯似乎很渴望飞行,刚才又确实自己架着这把破飞剑悬空了一定高度,可见对此是有一定天赋的,于是便改口道:“那师姐带你去悉宁城买一把适合你用的飞剑,好不好?” 华祯倏然抬头,愣愣地看着金睛子。 “真的,不骗你。”金睛子摸摸她的头道。 华祯顿时喜笑颜开,有些忸怩地说了声“谢谢二师姐”,声音甜甜的。 金睛子恍惚间又从华祯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十五岁的自己带着满怀的紧张与自我封闭而来,张口闭口就是一大堆敬谦词,性格淡漠又慢热,现在回忆一下都觉得当时的自己颇为讨厌。但即便是面对这样的自己,师父还是像对待自己的孩子般对她关怀备至,朝谕也总是带着没心没肺的笑来凑近她,即便每每被金睛子的漠然碰一鼻子灰也毫不介怀……如今的华祯正如当年的自己一样站在面前,让金睛子总是下意识地想要多给她一点温暖,仿佛这么做就可以让这些温暖穿越时空,安抚她十五岁的不安似的。 她带华祯去了悉宁城的剑行,给她买了一柄适合炼气期小孩子用的飞剑。华祯的修为还太低,适合她用的飞剑与其说是交通工具倒不如说是玩具,不能飞得很高也不能飞得很快,还搭载了一大堆额外的安全保障阵法,不过华祯还是非常喜欢。动身去乾坤湖前,金睛子天天见她拎着那把飞剑来来去去,无论去哪里都要御个剑。 第四十五章 事关重大的南下之行(2) 六月廿日,金睛子如计划来到千华门。来得多了之后千华门的人对她的一对金睛已经见惯不怪了,也因为知道她是掌门的外孙女,所以都把她当门人似的对待。不知不觉间,去千华门的学宫蹭课听、在千华门人来人往的书阁坐一下午、替认识的长辈满千华门地跑腿对她来说已经不再是什么尴尬的事情。在这边混熟了之后,金睛子在千华门的生活也是愈发悠闲。和第一次在千华门暂住时的小心翼翼不同,现在她在千华门的心理状态已经放松到和度假没什么两样了。 当然,她也不是白白来度假的。自从结丹后,每回跑到千华门暂住,九鼎真人都会让她帮他处理一堆政务,这次也没有例外。 “既然升职了,就该多做些事锻炼锻炼能力才行。”九鼎真人如是说。 因为接到升职消息后的一个多月她都没有和九鼎真人见过面,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了,金睛子早已能够熟练压抑住内心的郁闷,成功伪装出一副因为升职而高兴不已的样子,所以九鼎真人并没有怀疑她升职的真正原因,金睛子也不打算告诉他。 至于通明剑断的事,金睛子还是含糊地告诉了九鼎真人。毕竟接下来她还要去寻找修剑材料,九鼎真人比她年长好几百岁,说不定能够给她提供什么帮助。 九鼎真人看了肃水真人给她列的三种材料,蹙眉道:“广寒冰和金乌石,想在乾坤湖的市场上找到应该不难,溶银就麻烦了……外界的东西。你先找找看吧,若是实在找不到,我便帮你去请化神期的前辈从外界带回来。” 只有化神期及以上的修为才可以来往各界,九鼎真人也只是元婴期的修士,尚不能做到如此。 “这么好的剑,能把它弄断倒也算你的本事。”看着金睛子愁眉苦脸的样子,九鼎真人忍不住吐槽道。不过,吐槽归吐槽,他转眼又大手一挥给了金睛子一百环,说是赞助她找材料的。金睛子愣愣地接过钱,反应过来后顿时喜笑颜开,就跟拿到新飞剑的华祯似的,甜甜地谢过了九鼎真人。 九鼎真人别过脸去,冷冷地转移了话题:“……你若在乾坤湖留的时间长,不防也联系一下你母亲的母亲,她任职的那什么种育基地就在那一带,你可以去看看。” 金睛子憋笑。什么“你母亲的母亲”,好好地说“你的外婆”或者“我的前妻”,或者干脆直接叫“月川真人”就那么难嘛。 在千华门安耽住了几日后,金睛子开始操心未来一两年在乾坤湖的居住问题。她本想在乾坤湖附近租房暂住,但在和薛万化了解了一番乾坤湖一带的房价后,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最终还是决定第一个月先和燕除夕、罗素羽一起在乾坤湖租房,此后再以住在千华门为主。虽说驾驶飞舟从千华门到乾坤湖的中心地带要花将近半个时辰,但至少九鼎真人不会收她的房租。 咨询了一番房价问题后她顺便告诉薛万化自己要在这一带住上一两年,两个朋友也会在七月初随她来这里游览一段时间。薛万化知道了后,又十分热情地邀她们一起吃饭。金睛子想着正好还得问问他关于找材料的事,再者自己还拎了师祖的两大罐酒来送他,也不会白白让薛万化破费,便欣然应允了。 于是七月初一,金睛子如期在乾坤湖与燕除夕和罗素羽见了面,直接去赴了薛万化的邀约。这回薛万化的朋友许承安倒是没有一起来吃饭,跟着薛万化来的,是金睛子的另一位熟人闻其乐。 “云乐道友!你怎么也在这里!”罗素羽一看见闻其乐,就惊喜地叫道。 “素……素羽道友。”和罗素羽比起来,闻其乐显得简直有些腼腆。 他俩倒挺投缘啊。金睛子看着转眼就叽叽喳喳聊起天来了的闻其乐和罗素羽,笑了笑,简单向薛万化介绍了一下自己的两位朋友后,便从乾坤袋里端出了两大罐的酒,“咚”“咚”两声码到了薛万化面前。 薛万化被突然堵到面前的两罐酒吓了一跳:“金睛子,这是……酒?” “对,我师祖酿的。”金睛子重新合上自己的乾坤袋,拍拍酒罐道,“师祖一下子酿得太多,只好叫我们做徒子徒孙的多拿走些。” “渠光真人的酒可好喝了。”罗素羽指着酒罐,认真地对闻其乐说。燕除夕也点了点头。 “渠光真人亲手所酿?”薛万化面露惊喜,看了看闻其乐,“闻其乐,今晚咱们有口福了,渠光真人的酒,可不是想喝就能喝到的呢。许承安还说不来,哈哈,她真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闻其乐纳闷地看向他:“你是想今晚和我们一起把这两罐酒喝掉?” “对啊。” “我以为,以你的性格,会把这两罐酒给卖了,而且还会炒个好价钱。” 薛万化笑着摆摆手:“要那么多钱来,还不是为了享受生活嘛。几块沉甸甸的金属哪里有眼前的美酒来得重要。” “薛道友说得是。”金睛子也会心一笑。 不过最终他们还是没能把两罐酒全都喝掉,而是只喝了一半。金睛子和燕除夕喝酒都是细斟慢饮式,薛万化自称酒量不好,不肯多喝。闻其乐倒是扬言自己酒量很好,结果因为席上光顾着和罗素羽说话,是以也没怎么喝酒,罗素羽没能对清空酒罐做出可观的贡献,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金睛子没仔细听闻其乐和罗素羽的谈话,她主要在问薛万化关于寻找修剑材料的事。事实证明她是问对人了,薛万化向她一一历数了乾坤湖一带的商铺、集市、拍卖行,哪里的价钱最为实惠,哪里的商品种类最为丰富,哪里上新最快、促销活动最多、人气最旺他都了如指掌。金睛子开头还试图光凭记忆留下这些信息,不过很快就宣告放弃,掏出了一块玉简来随记。 薛万化说到后来,就连闻其乐也被他的了解之透彻给惊讶到了,从与罗素羽的对话中抬起头来,感叹道:“我明明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里,可你说的有些事连我都不知道!” “啊,你从小就生活在乾坤湖这边吗?”罗素羽托着腮好奇地问,“除了乾坤城以外,你就没有在别的地方生活过吗?” “筑基期的时候有一回独自出门游历了五六年,其中有一年半都是在峨州度过的,但除了游历之外,我确实一直生活在乾坤城。” “五六年!闻其乐,你筑基期的时候,就一个人外出游历了五六年?太厉害了吧!我第一回出门游历,还是金睛子陪着去的,并且只去了一年。” “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啦……嘿嘿。” “五六年的时间,除了去峨州,你还去过哪里啊?是不是已经把长生九州遍历了一遍呀?……” 闻其乐又全身心地投入了和罗素羽的对话,金睛子无奈地从他们两人身上收回眼神,继续同薛万化聊正事。而不属于任何一组谈话的燕除夕干脆就致力于吃饭了,她左一个鱼丸,右一只龙虾,吃饭间歇品两口小酒,再从席上的两组谈话中挑一组感兴趣的听听,不亦乐乎。 当燕除夕吃饱喝足,金睛子把玉简记了个满满当当,薛万化也高兴地把那罐没喝的酒收回了乾坤袋里,皆生去意的时候,闻其乐和罗素羽却还在兴致未减地谈天说地,丝毫没有发现旁边三人已经纷纷起身。末了,被薛万化从椅子上拖起来的闻其乐和被金睛子、燕除夕拖起来的罗素羽还在意犹未尽地互相喊话,说日后传讯符联系。 第四十六章 乾坤湖的商业力(1) 来到乾坤湖的第二日起,金睛子开始以一天一两个的速度逛薛万化给她列出的那大大小小几十个地方。把薛万化的清单全部逛完花去了金睛子一个月的时间,其中虽不乏新奇有趣的体验,但大部分时间还是枯燥乏味的,是以此处仅择金睛子一个月中去的三个地方略加详述。 金睛子的第一站自然是至关重要的站点之一——乾坤湖规模最大的拍卖行,海观楼。海观楼楼如其名,坐落于海岸线上。退潮之时,可通过一座窄长的平桥步行进入,涨潮之时,长桥被海水淹没,海观楼就成为了海水环绕中的一座孤岛,出入只能御剑。金睛子一行来到海观楼时正值潮水低位,长桥的铜栏杆反射着太阳的金光,隔着老远就晃到了她们的眼睛。 虽说此时进入海观楼亦可御剑,但既逢长桥浮露,她们就总要走上一走。于是纷纷在桥前降落,收起飞剑,走上了平平整整的红木桥面。这桥身想必有特殊的术法护持,即便日复一日地被海水淹没,也仍然崭新如初,不见任何水草、螺贝附于其上。长桥尽头的海观楼也同长桥一般主要由铜和红木两种建材构成,颜色鲜亮,在莹蓝的大海上格外夺人眼球。 金睛子往日来乾坤湖的时候,也在远处欣赏过这座被列为乾坤城标志性建筑之一的海观楼,但进入到内部还是第一次。海观楼的内景并未让她失望,一楼的正厅形制简单却大气开阔,唯一的华丽设计便是头顶那被灯光点亮的巨大藻井。藻井中各色的宝石交相辉映,折射的光线在洁白的地砖上呈现出变幻的渐变色。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块平整的白色高墙,灵气投影在其上呈现出近日所有拍卖会的时间、地点等信息。金睛子和燕除夕、罗素羽站在墙下看了好半天,并未找到广寒冰、金乌石或是溶银的踪迹,但想着既然来了就总要多见识一点,便随便挑了一场即将开始的拍卖会,交了三千个灵铢的入场费进去旁观。 入场费的高低随拍卖物品的总价值而定,低至数百灵铢,高至数百环。她们旁观的这一场算是中低端类型的。 这场拍卖会举行的地点是海观楼地下一层的藴水厅,厅顶透明,可见其上波光荡漾,罗素羽举着她来乾坤湖前新买的相机朝上拍了好几张,但总说不满意,拍不出肉眼所见的那种幽远神秘感。一直到拍卖会开始,罗素羽还在试着到处拍,直到有工作人员指着墙上的标识告诉她会间禁止拍照,并体贴地提出要替她保管相机,她才被迫罢手。一直到拍卖会结束后,相机才重新回到了她的怀里。 第二个值得一提的地方是乾坤湖最出名的集市,乾北夜市。它由乾湖北岸叹江入湖处的一连串露天小商铺汇聚而成,因为乾坤湖地处热带,白日炎热,所以形成了傍晚开张的传统。乾北夜市的商品不拘类别,不拘价位,无论是吃食还是法器,几灵铢的便宜货还是上百环的奢侈品在这里都有出现。不过商品并不都是物有所值,究竟会捡到便宜还是被大宰特宰还得看顾客识不识货。 去乾北夜市的只有金睛子和燕除夕,罗素羽那晚被闻其乐给约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除了满目的新鲜玩意儿之外,罗素羽和闻其乐过好的关系也不免成为了金睛子和燕除夕聊天的重点之一。燕除夕认为他们俩家世相当,性情相投,正式成为恋人估计也就是这几天的事,而金睛子多持审慎态度,虽然也承认他们看起来确实有恋爱的苗头,但仍认为存在“单纯把对方当作朋友”的可能性,并觉得他们相识时间还不够长,若真像燕除夕预言的那样在近期内成为了恋人,无疑说明双方都不够谨慎。 不过话虽如此,罗素羽若真要做什么决定,她们还是管不了的,并且,单身两甲子的她们似乎也没有资格去管。 罗素羽的事还是在她们面前出现了一连串小吃摊的时候就被抛到了脑后。燕除夕被一车花花绿绿的冰糕吸引了注意,金睛子则直奔一家香味四溢的炸品铺子。等她们再次汇合的时候,燕除夕捧着一碗堆成小山状的冰糕,金睛子则拎了一纸袋的酥炸小鱼干。她们吃吃自己的又吃吃对方的,一口甜食一口干炸,没多久就感到了口渴,于是四处寻找起了卖饮品的铺子。不久她们找到一处酒铺,那里售有各种口味的自酿酒,还摆了许多小试吃杯供来人品尝。两人本就口渴得紧,见有免费试喝,便尝了两三种。 “没你师祖的好喝。”放下空杯并又走出了几步后,燕除夕这才摇着头说。 金睛子回想起那个摊位上一罐酒的标价,也摇着头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卖这么贵。” “我说,金睛子,你若把渠光真人的酒拿到这里卖,估计也能小赚一笔吧。” “凭师祖的名声,那必然是大赚一笔啊,只是拿师祖送我们徒子徒孙的东西去卖,总感觉不太妥当。” “……确实。”燕除夕歪着脑袋想了想,转而道,“那不如,你让你师祖教教你酿酒的法子,然后自己酿酒来卖吧,想必你师祖应该也不介意把酒方透露给自己的后辈。” 金睛子笑着摇摇头:“师祖是不介意,只是愿意随她学这些的人不多。目前为止,在她的徒子徒孙中,只有我师父在正经地学习她美食方面的传承,至于其他人,顶多就是向她学一两道菜而已。” 想了想,她又道:“之前听说我的一个堂师兄,黄故渊,就是以前和我一起练包饺子的那个,好像有意随师祖系统学习烹饪。不过我也不知道他现在还有没有在坚持,未来会不会继续坚持。” “倒也奇怪,渠光真人的美食闻名天下,别人想学都没有门路,怎么你们做徒子徒孙的反倒不愿意学呢?”燕除夕问。 金睛子苦笑:“师祖对美食的研究,难道仅仅是针对某道菜煮多久放几勺盐的事情吗?你若真要向她学起来,就会发现这一切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之前我仅仅是被师祖揪去包饺子,就干了整整八年才让她完全满意。学个包饺子就要耗上八年的功夫,你可还愿意去接受她那宝贵的美食传承?” 燕除夕听得拉长了脸:“啊啊啊,我明白了……理解理解,理解理解。” 第四十六章 乾坤湖的商业力(2) 那天她们在乾北夜市一直逗留到将近亥正,念及罗素羽没来,回去的时候还给她带了些好吃的,没想到当她们俩回到住处的时候,罗素羽竟还没回来。 “这都快子时了,她怎么还不回来?”金睛子有些担心。 “发个传讯符问问吧。”燕除夕边说边开始给罗素羽发传讯符。 传讯符刚要发出,门口就传来了脚步声。燕除夕停住了动作,和金睛子一起看向门边,果然,下一秒罗素羽就推门进来了。 “你们怎么还没睡啊?”罗素羽看见正齐刷刷看着她的金睛子和燕除夕,在门口愣了愣。 “你怎么才回来啊?”燕除夕把未发出的传讯符随手塞进了口袋,抱臂反问。 罗素羽有些窘迫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一不留神,玩得有些晚。闻其乐非要拉我去湖上划船不可,结果一不小心划太远了。你们知道,乾坤湖很大嘛,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划回来……” “好啦好啦,我明白。冒昧问一下,我们俩什么时候可以去参加你和闻道友的结契礼呀?”燕除夕半开玩笑地问她。 没想到罗素羽摸了摸鼻子,还真回答了:“一般这种事都要等到三四百岁,迈入元婴期之后啦……我,我现在才两甲子不到呢。” 金睛子和燕除夕目瞪口呆地对视一眼,随后异口同声地说:“你们都谈婚论嫁了?” 罗素羽忸怩起来,傻笑着说:“还没有啦。” “还没有!那你们已经有什么了?”金睛子敏锐地嗅到了罗素羽的言外之意。 “就是,就是……哎呀,我说不出口嘛!”罗素羽揪着自己的衣服下摆在原地扭来扭去,后来干脆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脸。她越是这副样子金睛子和燕除夕就越是猜疑纷纷,当下一个个试探起她来。 “你们接吻了?” 罗素羽摇头。 “你已经见过他父母了?” 罗素羽摇头。 “他向你表白了?” 摇头。 “你向他表白了!?” 还是摇头。 一连四次都没试探中,金睛子和燕除夕又凝重地对视了一眼。最终燕除夕艰难地启齿道:“你该不会已经……和他……” “哎呀,你们都在想什么呀!”罗素羽跳脚道,“我……我给他暗示了啦,并且我感觉,他也暗示了他对我暗示的回应!我确实是喜欢他啦,自从在运微山第一次见过他之后……” “搞了半天,原来只是暗示啊,连表白都没有!罗素羽你也太怂了。”燕除夕笑了起来,故意作出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 金睛子松了口气,也道:“罗素羽,我不是说闻其乐这个人不好,但是我觉得在感情方面,你还是谨慎一点为妙。越是头脑发热,你便越有必要刻意让自己保持理智……虽然你今天只是‘暗示’了他,没有和他那什么那什么或那什么,我还是觉得你有点操之过急。” “对啊,你才和那家伙相处了多少天!连他这个人都不了解吧。”燕除夕帮腔道。 “我没有,我对他了解得很。”罗素羽反驳道。 “是吗?那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上代下甲子甲申年七月初三,嗯……午正一刻!比我大二十一岁。” “那他的父母你可了解?” “他母亲清兮真人是寻真法观的元婴后期修士,现任寻真法观天部主部。他父亲行云真人是闲鹤宫的元婴后期修士,不过在闻其乐六岁的时候就和清兮真人解了契。闻其乐主要是被清兮真人抚养长大的,但和行云真人也不疏远。” “……那,那他的修炼情况呢?” “闻其乐是法修,二十五岁筑基,一百零六岁结丹,计划一百六十岁前后迈入金丹中期。平时修炼主要在前半夜。他结丹之前,清兮真人每个月都会检查他的修炼进度,结丹后改为半年一查。他主要用的法器是行云真人送给他的一把羽扇,那羽扇是请了……” “行行行,你别说了。”燕除夕怕她无休止地说下去,只得叫停。 金睛子这下也无话可说,憋了好半天,只得道:“行行行,你确实很了解他……但是,还是不要决定得太仓促,好吗?不要把受到关注的欣喜和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悸动给弄混了……” 金睛子觉得,自己就算真的突然爱上了一个人,也不会在尚未与之长期相处的情况下冲动地对对方有所暗示,而是会再三核实自己的情感、对方的情感以及种种客观因素。后来几百年的经历也确实证明了金睛子对自己的理解是正确的。然而罗素羽和她不一样,本就情绪化的她并没有刻意抑制自己各种冲动的打算,在那次跟闻其乐划船划到半夜的一旬后,罗素羽高高兴兴地对金睛子和燕除夕宣布:她恋爱了,现在闻其乐是她的男朋友。 金睛子和燕除夕早已预见了这一天的到来,只得配合着她一块儿高兴,并替她祈祷闻其乐别是一个披着羊皮的渣男。 在那之后不久燕除夕就结束了在乾坤湖的游览,回宗门为秋日的狩猎做准备了,罗素羽倒是还在,只不过三天两头地就要去见闻其乐,没空陪金睛子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打卡。 我们最后要说的一个地方,扁舟岛,便是金睛子在没有罗素羽陪同的情况下去的。扁舟岛位于距离乾坤湖入海口不远处的海面上,上设有乾坤界护界大阵唯一的出入口。从乾坤界来来去去的本界人、外界人在此汇聚,为这座小岛上的商业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支撑。 金睛子此前去过的海观楼、乾北夜市,虽说主要功能是提供交易平台,但多少都带上了一些旅游景点的属性。扁舟岛与这些地方不同,它更像是一个单纯的车站,除了出行的人之外,没有谁会闲着无聊前来参观。 况且,扁舟岛也不是能让你说上就上的,需要通过严格的安全检查才能被放行。 第四十六章 乾坤湖的商业力(3) 金睛子是驾驶飞舟来到扁舟岛的,在指定区域降落之后,她跟着人流来到了安全检查处。在等待安检的那并不算长的队伍中,金睛子感受到了目前为止所感受过的最强烈的压迫感。她本以为这股压迫感是某个修为特别高的修士散发出来的,仔细一品后才发现,原来这股压迫感并非来源于个人,而是来源于排在她前前后后的每一个修士。虽然由于自身境界所限,金睛子没办法准确辨识出他们具体的修为,但结合“出入界至少需要化神期的修为”这一点来判断,他们应该都是化神期及以上的修士。 金睛子不是没有接触过化神期的修士,师祖和肃水真人就都有化神期的修为,但这还是第一次她置身于如此多陌生的化神期修士中间,一时不免有些害怕。毕竟,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能力瞬间把她这个金丹期的小修士捏死啊。 可千万不能得罪他们。金睛子紧张地想。 然而越是不想出事往往就越容易出事。刚坚定这“不能得罪人”的念头,金睛子就不小心踩了前面的修士一脚。她顿时吓得脸色煞白,脱口而出就是好几个“对不起”,心底则不断默念着“道祖垂鉴”。 被她踩到的那位女修士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就在金睛子快被她吓到心脏骤停的时候,淡淡地说了一句“没关系”,随即又转回头去了。 金睛子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位前辈没打算为了这点小事和她计较。不过,前辈那冷漠的神情可真够吓人的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多打量了前面的那位前辈几眼。她的穿着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金睛子却总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不太一样的气质。莫非这位前辈是外界人吗? 正胡思乱想着,金睛子就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队伍的尽头。负责安检的修士貌似只有元婴期的修为,给人的压迫感要小了不少。他让金睛子走过一个门框,看了看门框上闪烁的小蓝灯,便放金睛子进去了。 这就结束啦?金睛子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懵懵地往前走了两步,回头一看,见排在她后面的人已经走进了门框,这才确定自己的检查已经完成了。 上岛后,她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圈。金丹初期的修为让她在扁舟岛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好在那些高阶修士们都无意找她的麻烦,只是偶尔会有明显来自外界的前辈问她关于乾坤界的问题。她一开始还纳闷他们是怎么看出她是本地修士的,不过很快就想到是因为自己的修为不足以去往他界,所以必定是乾坤界本地人。 前辈们虽然穿着风格、问的问题都千奇百怪,但态度都很友好,没有金睛子想象中嚣张跋扈把低阶修士当蝼蚁看待的样子。想来也是金睛子的想象夸张了,能够修炼到化神期的修士都已经经过了天道的筛选,心境只会比她这个金丹期小修士更加开阔,怎么会恶劣地以刁难人为乐趣呢? 不过,前辈们的友好也让金睛子在回答不上问题的时候感觉更加惭愧,虽然这些奇怪的问题,换做别人也不见得能答上来,比如: “小道友,你们乾坤界是以灵根数量多为优,还是以灵根数量少为优呀?” 啊?灵根是什么?金睛子完全不明白,但听起来有点像“慧根”,指的应该是资质吧。她支支吾吾地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了,说乾坤界没有灵根的说法,资质好坏看得是体质对灵气的亲和力和经脉滞留灵气的能力。前辈竟然还对她磕磕绊绊的回答表示很满意。 还有这种: “你们这儿,有啥绝世功法啊?” 见金睛子没听懂,还补充了一句:“就是有价无市,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那种,基础功法,照着修可以事半功倍的。” 当金睛子告诉他所有人修炼都以《开世道统》为准,只不过不同的门派、家族有不同的注解版本后,那人显得很是惊讶。 以及虽然答得上来但是容易得罪人的那种: “小道友,那边卖的乾坤界仙籍牌,真的像那家伙所说的那么值得买吗?” 金睛子看了一眼旁边摆着地摊吆喝的那位女修,她摆在摊前的牌子上写着:乾坤界通用仙籍牌,全界最低价,错过后悔,仅售一千九百九十九灵铢。 “乾坤界通用的仙籍牌!如果去城府里办的话至少需要十倍的价,还比从我这儿直接买麻烦啊!买了之后自己录入身份信息,就可以正常使用了……”那女修大声宣传着自己的商品,还真有几位外界修士围在了旁边讨价还价。 外界修士不了解仙籍牌,在城府任职的金睛子可了解得很,当下对询问她的那位前辈说:“这位前辈,晚辈认为你还是不要买为好。正规的仙籍牌仅在长生各城府发行,除此之外的都是伪造品。使用伪造仙籍牌是违反长生律的,一旦查出,就会被处以高额罚款。况且,在城府办仙籍牌,无论在哪一个城府,都只需要一百环的手续费,流程也并不麻烦,当场就可以拿到。” “是这样啊。”那位前辈点点头,扭头对围在摊前的另外几位前辈说:“你们几个别犯傻了,刚才听这位小道友说的了吧,咱们还是上岸去城府里办好了。” 摆摊的女修不乐意了,申辩道:“各位前辈别听那家伙的,她是我的竞争对手,就想搅黄我的生意。等你们上了岸发现真相后,肯定会后悔没来我这儿买仙籍牌的。” 说她和一个摆摊卖假货的人是竞争对手?金睛子可受不了这口气,当下怒道:“在下乃有正规编制的城府执事,虽是不才,却也不至于来这岛上和道友您抢生意!” 说罢,她出示了自己的执事执照,证明了自己的身份。那位摆摊的道友一时语塞,几位前辈也看出了谁的话更值得信任,纷纷离开了。 “你这人!”那位女修又气又委屈,摊手道,“我们无冤无仇,你就不能给我条活路嘛!” 金睛子注意到那女修是金丹中期的修为,比她高的不多,便理直气壮地反驳道:“这位道友,首先,我并没有主动揭穿你,只是回答了那位前辈的问题而已。并且,售卖伪造仙籍牌,是你违法在先,我身为城府执事,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管。”她顿了顿,又指着对方摊前的那块牌子说:“还有,仙籍牌并非乾坤界通用,而是只在长生通用的。” 那女修一脸厌烦,拖长了声音道:“那执事大人,您不会回去就把我告到正则堂去吧?行行行,我错了,我现在立刻收摊,保证不再犯了,您别为难我一个小散修了吧。” 那阴阳怪气的语调惹人生气。金睛子冷冷道:“告啊,为什么不告?” 对方嗤笑一声:“刚正不阿的执事大人,既然要告,那你干脆把这岛上做生意的都给告上一遍好了,横竖这里卖假货的也不止一人。您看那边啊。” 金睛子朝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的几处小摊分别售卖着乾坤界地图、旅游手册和贵得离谱的丹药符纸。“这些小东西,就算他们卖的都是假货,那也不构成违法。”金睛子蹙眉道,“之所以说你违法,不是因为你卖假货,而是因为你伪造仙籍牌!” 她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扭头一看,哪里还有那女修和地摊的影子。短短时间内,她竟跑得无影无踪了。 第四十七章 机缘从天而降?(1) 后来当金睛子向薛万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薛万化也劝她不要太过追究。 “去过扁舟岛的城府执事也不止你一个,这么多年来,扁舟岛上这些卖违禁物品的家伙一直都没有被肃清,可见乾坤城城府的态度如何了。” 见金睛子发愣,薛万化更详细地解释道:“乾坤城辖区大,是非多,城府本就管不过来,给他们多抓一堆人过去,你以为他们会为此感谢你吗?” 金睛子知道薛万化没说错,但还是有点儿心存不甘:“……这又不是我个人或者乾坤城城府愿不愿意的事,而是应不应该的事。” 薛万化笑了笑说:“希望你早日登上高位,贯彻自己认为正确的‘道’吧。” 言下之意就是金睛子现在还只是个小小执事,管不了这么多呗。金睛子也很无奈,但这是现实。 因为市场上的商品每日都在流动,所以金睛子每日都要抽时间这逛逛那逛逛。扁舟岛上来自外界的材料多,是金睛子的重点针对对象之一,后来几乎每半个月,她都要上一次岛看看。 这里的小商贩不在少数,有的如那位卖伪造仙籍牌的女修一样是仗着外界修士不了解乾坤界的情况而赚黑钱的,有的专门收购外界修士带来的一些外界材料,以便回到岸上倒卖,当然也有比较本分的人,以正常的价钱销售一些外界修士初至此地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大概在第三次来扁舟岛转悠的时候,一位收购外界材料的小贩忍不住对金睛子这么说道:“这位道友,我已经不止一次地看见你在岛上到处看商品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找,可以跟我说一下,我认识几个常给我带货的外界人,或许能帮你问问。” 金睛子大喜,连忙告诉他自己要找广寒冰和溶银——金乌石在八月初便被她在乾北夜市上找到并买下了。等到她下个月再次来到扁舟岛的时候,那小贩竟还真替她找到了足量的广寒冰。要价比起师祖之前的估价有点偏高,但也在合理范围内。 “至于溶银,有点麻烦。主要出产溶银的那几个界近几年不是在内部打仗就是在对外实施贸易限令,一时是很难找到了。道友耐心等等看,说不定过几年形势就好转了。”那个小贩还说。 她可没有几年时间好耗在这里啊。金睛子苦笑,但也没什么办法。 向小贩道了谢后她朝离岛口走去,边走边在心里鼓舞自己。才来到乾坤湖两个多月,她就找到了三种材料中的两种,用剩下将近两年的年假专心找溶银,一定能够找到的。 离开扁舟岛也需要穿过安检厅接受安检,正当金睛子一脚踏上安检厅的台阶时,她忽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从安检厅中走出。他的侧脸在金睛子的视线中一闪而过,很快就只留给了金睛子一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怎么感觉这人像是任不谦?金睛子看着那人的背影思索了片刻,决定追到近前再仔细看看,如果确定是任不谦的话,就向他打个招呼。 她快步朝那个疑似任不谦的人走去,然而那人步子很快,走了好一会儿,金睛子都没能拉近与他的距离。她小跑起来,这才跟上了那人的速度,看见了那人的侧脸。 现在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人就是任不谦了。然而,刚想过去同他打招呼,金睛子就见另有一人走到了任不谦身侧,拍了拍他的肩。任不谦似是认识那人,点点头,便和那人一起继续向前走去。 一看见那人出现,金睛子就傻了。那……那不是两个月前过安检的时候被她不小心踩了一脚的那位高阶修士吗? 虽然那次只对这位前辈惊鸿一瞥,但由于对方的威慑力让金睛子印象太深,她还是记住了那位前辈的样子。 她停在原地,看着这两人消失在了人群之中,然后才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去。为什么金丹初期的任不谦会结识一位化神期的前辈?莫非这位前辈是他的师门长辈吗?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来扁舟岛又是为了什么呢?任不谦所属的门派坐危观离乾坤湖可是十万八千里呀。 想着想着,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就认错人了。毕竟上一次见任不谦还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只靠一个背影和侧影,她真的可以确定这就是任不谦吗? 她越想越不确定,后来干脆就放弃了思考。横竖这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离开扁舟岛时正值中午,金睛子不想这么早就回到千华门,打算去距离扁舟岛不远的风平街逛逛。那是海边的一条规模中等的商业街,因为距离扁舟岛比较近,所以也近水楼台先得月地坐拥了许多被外界修士带来的他界特产。金睛子漫不经心地穿过充斥着各种小玩意儿的西半条街,打算去东半条街的材料铺打听打听溶银的踪迹。 一路不紧不慢地走着,金睛子一路打量着两边铺子里的商品。簪子、摆件、碗盘家居、海珍珠、外界特色丹药、又是簪子……嗯?那是什么? 金睛子看向一家装饰颇有古韵的店铺,第一眼先入为主地认为是文房四宝店,可仔细一看又觉得不像。从店外望进去,可以看见店内的货架上摆满了小雕塑样的东西。很快金睛子就意识到,这些并不是小雕塑,而是印章。 她走进店内,和其他四五位顾客一起在货架间缓步转悠。这家店出售各种篆刻材料、成品印章,同时也承担印章定制的业务。金睛子好奇地看了看那些不知道作何用途的篆刻工具,半懂不懂地欣赏了一下那些成品印章的流畅线条,看完这些后,她本想挪到最靠里的一排货架前,但由于那货架前已经站了另一位顾客,她若再挤进去难免就会让本就狭小的过道更加难以走动,所以她耐心地等到那位顾客离开后才来到了货架前。 第四十七章 机缘从天而降?(2) 那排货架上摆放的都是不同形状、材质的篆刻石料,每块石料上都贴有小标签,备注了石材、软硬程度等信息。金睛子看不懂太专业的说明,只觉得这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石头都怪好看的。目光移动到货架顶端的时候,那里有几块石头甚至漂亮到让她有买回去做摆件的冲动。她仔细看了看石头上的标价,虽然有点贵,但还可以接受。 但她的视线很快就被余光瞟到的另一块石头给吸引了,那块石头呈现漂亮的橘黄色,深深浅浅的纹路好看得仿佛是精心绘制上去,上方雕刻着的小狮子造型古拙而充满动态,憨态可掬。 金睛子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块石头,就算对篆刻一窍不通,也想把它买回去当摆件放着。她看了看标价,比她刚才看得那几块石头更贵,但依然在她的接受范围内。 现在她决意要把这块石头给买回去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捧下了架子,打算去付账。刚转身想朝柜台走去,就见一位顾客和一位店员朝她的方向走来。仔细一看,那位顾客正是在金睛子之前离开石料货架的那位。 在注意到金睛子后,那位顾客略显讶异地“咦”了一声,然后对店员道:“我刚刚想让你来包起来的,就是她手上这块。” 自己拿了前一位顾客想要的石料?金睛子有些不知所措,这种感觉在她意识到这位顾客似乎是化神期修为的时候变得更加强烈。不会吧,她又得罪前辈了!上次是不小心踩了一位前辈的脚,这次又拿了前辈喜欢的东西…… 她连忙道:“原来这块石料是前辈看中的啊!晚辈此前不知,冒犯了。”说完便把手里的东西向对方奉上。 她并没有立刻得到对方的回应。那位前辈饶有兴味地打量了她几眼,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是本界人吗?” 金睛子懵懵地答道:“是……”她又没到化神期,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从外界来的吧。 “啊,也对,你还只是金丹期的修为呢,不可能离开自己所属的界。”前辈笑盈盈地说,“我第一眼看到你的眼睛,还在想你是不是鼎湖界的人,但仔细一想,鼎湖界也没有你这样金色的眼睛。这颜色是怎么来的?是你父母遗传的吗?” 金睛子眨了眨眼,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晚辈的父母都是正常的黑眸,唯有晚辈生来就是这个样子。晚辈的师祖曾说,这种现象在遗传学上叫做‘基因突变’,具体是什么原理,晚辈也是一知半解。” “那便是上天赋予的金色了。如此好看,实属难得。”前辈目光闪闪地看着她的眼睛,满怀惊喜地赞叹道。 被夸奖总是令人开心的。金睛子感激地笑了笑,谢过了这位前辈,然后又往前伸了伸手,想让前辈接过她手中的石料。刚才一直伸着手,她胳膊都有点酸痛了呢。 然而前辈却出人意料地叫她收着这石头,不仅如此,还要替她把账也给付了。金睛子有些受宠若惊,下意识地试着推辞这份突如其来的好意,然而前辈却不给她拒绝的余地,直接走到柜台把钱给付了,并让店员把这块石头给简单包装一下,以免途中受到磕碰。 “你也不要太紧张。”前辈对一旁不知所措的金睛子笑道,“这块石头,就当是我给你的见面礼了。至于为何要送你见面礼,一是因为你我同时看上了这块石头,算是有缘;二是因为我瞧着你觉得顺眼;三是因为我初至此界,正好碰上你,也想找你问问此界的一些情况。这样解释过后,你可愿意收下这份礼物?” 前辈都把话说成这样了,金睛子除了诚惶诚恐地收下前辈的好意外,似乎也别无选择。她接过店员包装好的袋子,谢过前辈。前辈则又邀她去附近的茶楼一坐,说是要问她一些关于乾坤界的事。想到要和陌生的前辈一起喝茶,金睛子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但想到此时她们身处繁华的乾坤城内,受城律制约,就算这位前辈意欲对她不利也很难下手,这才安心了一点。 好在前辈看起来除了问她问题之外并没有别的意思。在茶楼坐下后,她率先介绍了自己:“我来自渊灵界,道号雅玄,不久前刚来到此界游历。” 金睛子也自我介绍道:“晚辈道号金睛子,乃凌意文宗翠微峰一脉无妄真人座下弟子。”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知雅玄真人是否了解,凌意文宗是长生八大派中的一个……” “金睛子啊……这个道号和你的眼睛一样漂亮。是谁给你起的?”雅玄真人托着腮看着她,好像根本不在意凌意文宗和所谓的长生八派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天雅玄真人就像这样絮絮叨叨地和她聊了许久,话题与其说在围绕她声称自己想了解的乾坤界的事展开,倒不如说是在围绕金睛子而展开。“你在宗门里的生活怎么样?”“你的修炼一直以来都还算顺利吗?”“你的眼睛是不是无论在哪里都很引人注意啊?”类似这样的问题,在令金睛子怀疑人生这位前辈是不是很无聊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让她敞开了一点心扉。多受到的关注,即便只是简单的几个问题,也神奇地像受到赞扬一般有拉近距离的功效。 聊着聊着,金睛子就说到了她来到此地的目的,寻找修剑的材料。然后,很自然地,也把迟迟找不到溶银的忧虑告诉了雅玄真人。雅玄真人听说了后,说会帮她留意。虽然知道这种话多半只是客气的随口一说,但金睛子还是谢过了她的好意。 她们聊了大半个时辰,临走前,雅玄真人还和她互留了传讯符。当金睛子重新独自一人走在了风平街的人群熙攘中时,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觉得有点不真实。不觉得太戏剧性了吗,这样的故事发展?因为机缘巧合而结识了一位化神期的前辈,又幸运地因为合乎了前辈的眼缘而受到了她特别的关照,不仅得赠了前辈本想要的东西,还与前辈亲切地聊了那么久,几乎被前辈当做了朋友来对待……这一切真的是真实的吗? 她心中有些迷迷糊糊的欣喜,亦有些迷迷糊糊的怀疑。虽然也常在小说中读到主角碰到天降机缘,从此一飞冲天的剧情,知道这种事情在现实中并非不存在,但她也知道这种事发生的概率确实太小太小,并且就算发生了,多半也不是真正的命运馈赠,只是变相的交易而已。那么,雅玄真人对她的好意也是这样,背后隐藏着什么她暂时看不见的代价吗? 一直到临睡时,金睛子还在不停地思考这事。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想,她都想不到雅玄真人怎么会有求于她一个金丹期小修士。可能就如雅玄真人所说,她所有求于她的,仅仅是一些关于乾坤界的问题吧……陷入睡眠之前,金睛子勉强这么对自己解释道。 第二天一早,金睛子一边回味着前日的经历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餐。九鼎真人见她这副样子,随口问道:“怎么吃个早饭都心事重重的?” “没什么,在想今天去哪里而已。”金睛子下意识地掩饰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哦。其实你也不用天天跑。虽说商品每天都在更新,但太频繁地去看也没什么意思。再说,你只差溶银没找到了。”九鼎真人说。 金睛子想了想,觉得也是,再加上两个月下来她确实逛得有点腻歪了,于是便降低了自己去乾坤湖的频率,多出来的时间就用来修炼、写作、干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一年前完成《诡梦语》后,金睛子还没有开始新作品的创作。现在一决定要再次进入创作期,她几乎就立刻想到该写些什么了。 她要写辞约真人的故事,把这位遭到迫害后一度被禁止提及的学者的故事放入自己的《隐世列星书》系列。他的故事已经被尘封太久,现在该是为之正名的时候了。 第四十八章 灵台洞明谱(1) 金睛子想写辞约真人的故事,不仅仅是因为她很喜欢乌河墓里辞约真人的那块碑诔,不仅仅是因为她这些年出于兴趣已经把涉及到辞约真人的记载都翻了个遍,亦不仅仅是因为辞约真人的故事曾被封锁多年,自带了一股正史难以拥有的神秘感,更是因为,她感到了辞约真人和自己之间一种隐隐的相似性。而正是这种潜在的共情,才让金睛子想着想着,就在辞约真人的故事中加了一把师父赠予他的剑,又写着写着,把这把剑当做了小说的一个重要线索物品来对待。剑的到来象征了辞约真人年轻时单纯的坚定不移,剑的失踪象征了辞约真人心境的迷失,剑的折断,则象征了他的陨落。金睛子共情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她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的一部分性格投射到了辞约真人身上。虽说在很多年后的她看来,自己当时的所谓共情显得简直有些幼稚,但当时的金睛子确乎是认真把自己代入进其中了。 写作、修炼之余,她也不是没做其它的事。不去乾坤湖的日子,她每天早晨都会坐在临窗的桌前刻大半个时辰的印章。当看着石末一点一点掉落,原本光滑平整的石面上愈发清晰地呈现出古朴典雅的篆书之时,金睛子感觉自己的心也前所未有的宁静。有好几次,甚至还在专心刻章的同时进入了入定状态,在不知不觉间吸纳了不少灵气。 她之所以会开始刻章,说起来还要拜雅玄真人所赠的那块石料而赐。在包装那块价格不菲的石料的时候,店家往袋子里塞了三把刻刀和两块练习用基础石料作为了搭头。金睛子闲着无聊的时候翻出这些东西,便自己乱刻起来。虽然刻得乱七八糟,但也能勉强印出点看得懂的字,这令金睛子大受鼓舞,决心去系统学习一下篆刻的技巧。 于是,当她下一次去乾坤湖的时候,她就又跑到了风平街的那家篆刻用品店里,想买本参考书来看看。店员很热心,听她说自己是新手上路,还特意给她挑了本合适的书,又给她配齐了完整的篆刻用品。一直到这时金睛子才知道,原来篆刻并不是只要一把刀一块石头就可以了的,除此之外,还需要固定石料用的印床以及用于打磨的砂纸。难怪她之前自己乱刻的时候觉得捏不住石头,原来石头并不是用手来固定的,而是用印床来固定的啊。 买齐了工具,看过了参考书后,金睛子这才算正式入了门,刻出来的终于有点正经印章的样子了。九鼎真人看到曾经属于晏明霞的书桌被移到了明亮的窗前,堆满了石料、砂纸和篆书字典,忍不住冷嘲热讽说希望这不会是金睛子的三分钟热度。 “你有一阵子不是还热衷于在外面种花种草吗?后来不是也没有坚持下去?”他看着窗外野蛮生长的小花园,嘟囔道。 “也不是完全没有坚持嘛,我昨天还刚去给它们浇过水,并且它们不是长得挺好的嘛!”金睛子放下刻刀,辩解道。 “你以为就凭你半个月浇一次水,这些花花草草就能活到现在?”九鼎真人嗤道,“是我在花园里布了阵法,每天早晨都凝出空气中的水来浇灌的。” “我都不知道!”金睛子惊讶极了。难怪有几次早晨去花园的时候,发现泥土还是湿的呢。当时她还以为是半夜下雨了来着。 不过事实证明她的篆刻热情并不仅仅是三分钟热度,至少在她第二次见到雅玄真人的时候,她还维持着这个爱好。那时候距离金睛子两年假期的结束还有三个月,雅玄真人忽给她发了传讯符,说她替金睛子找到了溶银。 这个消息对金睛子来说无疑是意外之喜。这两年来她迟迟没有找到溶银的踪迹,原本还托九鼎真人去问过他所认识的化神期前辈,然而正如以前扁舟岛的小贩告诉过她的那样,几个产出溶银的界不是在限制对外贸易就是还处于战火纷飞间,九鼎真人认识的前辈也束手无策。她本来都已经做好了两年内没办法找到溶银的准备,没想到雅玄真人竟给了她这样一个惊喜。 她们约见在上一次去过的茶楼。动身前往乾坤湖前,九鼎真人随口问她今天打算去哪里,金睛子犹疑一下,还是没有把雅玄真人的事说出来,只是说自己要去风平街。 她不想把雅玄真人的事告诉九鼎真人。九鼎真人太容易操心,如果让他知道金睛子认识了一位来自外界的化神期修士,对方还对她一个小修士关照有加,他一定会怀疑雅玄真人不怀好意,会对金睛子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离雅玄真人远一点…… 金睛子并不是已经完全信任了雅玄真人,但她觉得自己总还有能力分辨基本的人心好恶。如果她发现雅玄真人对她另有所图,那她自然会远离对方,不需要九鼎真人替她瞎操心。 但是,当雅玄真人将装有溶银的盒子递给她,不仅笑着对她说这是送给她的,而且还塞给了她一本来自外界的功法时,金睛子的受宠若惊上升到了害怕的程度。如果说上次送她一块石料,在茶楼里与她相谈甚欢还能解释为高阶修士随手施下的恩惠,那么这次又是送材料又是送功法的,就不像是单纯的施惠了。 雅玄真人把溶银和那本名为“灵台洞明谱”的功法推到桌子中央,金睛子却不敢接。“您对我这么好,究竟是为什么?”她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恕晚辈无礼,但晚辈一向谨记长辈教诲,无功不受禄。” 此处的“长辈”特指李百闻。在他们还是灵显城的小修士时,李百闻确实常把类似于“无功不受禄”的说法挂在嘴边,用于拒绝那些让他感到自尊心受挫的善意。 雅玄真人柔声道:“怎么会是‘无功’呢?上回见面的时候,你不仅解答了我这个外界人对乾坤界的疑惑,还陪我聊了许久。或许你自己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但对我来说确实帮助很大,所以我才愿意帮你一个小忙。” 也是啊,在她看来无比重大的恩惠,在雅玄真人看来可能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这么一想,金睛子也觉得能够接受了。 雅玄真人又笑道:“我这个人啊,就是太感情用事,对喜欢的人,总想多给他们一些什么,对不喜欢的人吧,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因为容易对人太好被怀疑为不怀好意,这样的事我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怎么会怀疑前辈不怀好意!”金睛子连忙撇清自己,“我当然能看出来前辈没有恶意啦,之所以斗胆冒犯前辈,无非是例行的谨慎做法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毕竟无论身处哪一界,都唯有谨慎才能走得长远。”雅玄真人了然道,确乎没有任何生气的意思。 雅玄真人的模样豁达而温和,颇有古书中所提到的“君子之风”。金睛子看得不禁有些心驰神往,这就是高阶修士的风度吗?自己日后也可以变成这样吗? “所以,收下吧。”雅玄真人看着她的眼睛微笑。 第四十八章 灵台洞明谱(2) 金睛子将装有溶银的盒子塞进自己的乾坤袋,将《灵台洞明谱》拉到近前,翻了一翻:“雅玄真人,敢问这本功法又是……” “哦,是我从我那一界带来的,是你们这一界没有的路数,便顺便带来给你了。你不用紧张,不是什么珍稀功法,在我们那边,这本功法就跟你们的《开世道统》一样遍地都是。”雅玄真人随手翻弄着《灵台洞明谱》的书页,忽摊开了其中一页。那一页上绘制着复杂的图示,金睛子依稀可以辨认出是识海周边的经脉结构图。只是不知为何,图上格外着重地画了眼部的经脉排列与真元走向,金睛子以前从未在别的功法上见过。 结合这幅插图和本书的题目,金睛子猜测这本功法可能和眼睛有关。而雅玄真人随后说的话也确实证明了她的猜测。 “《灵台洞明谱》是一本针对双眼的强化功法,练成后,你的双眼便能带上加持能力,比如摘……比如能够看破他人通过术法加身的伪装,能调动灵气以使眼神更有威慑力,至于最基本的视力自不用说,亦会大有提升。” “听起来还不错。”金睛子说。 “你对这本功法好像并不是特别感兴趣。”雅玄真人挑了挑眉,调笑道。 被看破心思了的金睛子讪讪地摸了摸脑袋,“虽然看破伪装,施加威慑什么的都很不错,但似乎……有点……” “不够强大?” 金睛子点点头。特意修一本功法就为了这些小技能,总感觉有些鸡肋。她百年间能见到几个带着伪装出现到她面前,非要她看破不可的人?又能遇到多少次需要动用灵气以增加眼神威慑力的场合?这《灵台洞明谱》虽看似新奇,仔细一想,却并没有什么大用。 “你这个年纪,会这么想倒也正常。”雅玄真人似是早就预测到了金睛子会这么说,面色如常道,“这样吧,功法你先收着,练不练随你。不过作为前辈,我还是得先说上一句:如今你认为鸡肋的东西,在日积月累后也会成为你独有的优势,在随着修为提升而愈发狭窄的天道之路上,你从同样优秀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的资本,或许就是那一点点的额外的积累。” 停顿片刻,她又道:“说起来,这也是我一直想对千年前的自己所说的话。只可惜无论多高的修为都无法逆转时间之潮。” 她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遗憾。 千年之后,自己也会为当初的选择后悔吗?金睛子注视着那本乍一看平平无奇的功法,心中有些动摇。 “日后修炼上若遇到问题,自可以来问我。”当她低头看着功法的时候,雅玄真人又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和当年的我有一些相像。” 金睛子就这样开始了《灵台洞明谱》的修炼。修炼之前她大致翻看了整本功法,功法的基本思想是通过强化眼部的真元循环,将器官进行法器化。如若练成,那么双眼就成为了她长在身上的法器。 尽管这本功法并不是什么歪门邪道,金睛子还是不敢把自己修炼它的事告诉九鼎真人。若要解释这本外界功法的来历,她就必然要向九鼎真人解释一下雅玄真人的事情,还得顺便解释一下为何自己之前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九鼎真人……总之非常麻烦。 至于那块溶银的来历,金睛子只得解释为是扁舟岛上收购外界材料的小贩替她找来的。这一解释差点在九鼎真人问她花了多少钱的时候暴露,好在金睛子反应快,编了个略高于溶银估价的数字。九鼎真人没有起疑。 材料找全了之后,金睛子就没有必要再留在乾坤湖这边了。稍行又停留了半个月后,金睛子回到了凌意文宗。 这一次回来,最重要的事情无疑就是找肃水真人修剑。她没有肃水真人的传讯符,想要联系他,只能通过韩令或者渠光真人。她自然选择去找师祖,还想着师祖说不定还愿意顺便把她送到上隐门去。可惜渠光真人并没有这个意思,帮她联系了肃水真人后,便让她自己想办法过去。 凌意文宗和上隐门说远不远,在辽阔的长生版图上,代表两个宗门的小点在镇元山上紧紧相靠,一个在“镇”的左边,一个在“山”的右边。然而在现实中,来到位于镇元山另一头的上隐门并不是跨越三个字那么简单。路程的漫长倒是其次,重点在于,这段路地形复杂,海拔变化剧烈,金睛子自认不敢一个人驾驶飞舟过去。权衡再三,她还是选择搭乘公交舟。 来到上隐门门口时,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想着要不要请韩令,或者韩令的朋友(那个很容易发火的阮序就算了)来门口接一接她,毕竟以前来上隐门的时候,总有认识的人带她进去。但回想了一下前几次来这里的经历后,金睛子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可以光靠记忆找到肃水真人的住所了,于是最终还是没有寻求别人的帮助,自己在门房做了访客登记,谢绝了值守弟子提出的引路,御剑沿着记忆中的路线飞去了。 “你来得也太慢了吧。”一见到肃水真人,他就满脸不高兴地说。 金睛子急忙表示歉意,说自己是乘坐公交舟来的,故而慢了一点。肃水真人听了这话又乐了:“坐的公交舟?怎么,镇元山这段路,你不敢开啊?”金睛子尴尬地点了点头。肃水真人又道:“过会儿叫韩令送你回去,你坐在副驾驶位上看一路,看过一遍后心里就有底了。虽说地形复杂,其实只要找对了路,也并没有那么难开。好了,你把材料和那把破剑拿来。我大概要花上一个时辰把你的剑给修好,这段时间你就在上隐门转转吧。哦,我把韩令叫来陪你。” 没等金睛子出言阻止,肃水真人就把给韩令的传讯符发出去了。肃水真人刚拿着一堆材料离开,韩令就来到了金睛子面前,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干什么。有了肃水真人的话,韩令似乎非得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内对金睛子尽一下地主之谊,但金睛子又不是第一次来上隐门,该参观的早就都参观过了,难道要韩令和金睛子面对面坐一个时辰维持尴尬的聊天吗? 最终金睛子还是认命地承担起了主导聊天话题,让氛围不至于太过尴尬的使命,简单寒暄了几句后,道:“不知韩道友知不知道,我调任了。” “听说了,但不知道你具体调到了哪里。” “调到了祈州堪图城,做副堂主。” “升职了啊。” “嗯。” 一小会儿尴尬的沉默后,韩令莫名地绕圈走了几步,道:“要不要去我们上隐门的书阁坐坐?” 考虑到去了安静的书阁就于情于理不能聊天了,金睛子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赞同地点了点头:“好啊,你们的书阁,我还没进去过呢。” 韩令看起来松了口气,手也不背着了,模样也自然多了,跳上飞剑,带金睛子来到了一座塔楼前。塔楼和上隐门其他的建筑保持了一致的风格,色调黑沉沉的,造型简单古朴,甚至有些过于不起眼。“你们就这一个书阁?”金睛子问。“当然。”韩令说,“又不是你们文宗。” 凌意文宗有大大小小三十五个书阁。 “一个书阁还这么小。”金睛子忍不住道。 韩令没有回答。金睛子反思了一下,也不知道这句带着嫌弃意味的话是让他生气了,还是让他无言以对了。 上隐门的书阁名叫“上隐藏书阁”,非常直白且无聊的一个名字。在那块平平无奇的牌匾下韩令带金睛子走进了意外还挺漂亮的大厅,上楼来到了阅览区,随便找了个位置和她面对面坐下。金睛子掏出了自己随身带的书,韩令则掏出一叠文件,拧着眉看了起来,看样子接下来的时间里是不打算再和金睛子说话了。两人各忙各的,谁也不理谁,气氛十分和谐。若是能这样坐到肃水真人修好她的剑,那一个时辰倒也不算难熬。金睛子想。 可惜事与愿违,金睛子还没有享受多久的宁静时光,韩令就收到了一张急欲打破这份宁静的传讯符。 第四十九章 来打鲲鹏碰吧!(1) 在收到严诚在的那张传讯符前,韩令还在满意于带金睛子来书阁的决定。这个决定的优越之处在于,和她在书阁里面对面坐着既能算是陪了她一个时辰,也能做做自己的事。韩令倒也不是不愿意费心招待对方,只是一不知道说什么,二不知道做什么,尤其当对方看起来也不是很情愿和他相处的时候。 他从自己的账目中抬起头,觑了一眼对面的金睛子。她坐姿挺拔,神色淡然,那双漂亮的金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面前的书页,仿佛已经完全与尘世隔绝,进入了一个超然的世界。 从第一次见到金睛子时开始,韩令就觉得她身上带着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无可挑剔的礼节也好,仿佛永远无法拉近的疏远淡漠也好,他人口中相传的,她的天才与勤勉也好,都让韩令觉得她像是一个史书里的人物,一个被美化为世人典范的,理想型的古圣贤,其存在的意义不是纵情享受人间烟火,而是成为俗人无可逾越却要终其一生去靠近的一个典范。 金睛子倒也不是没有像个正常人的时候。结丹前在乾坤湖碰见她演讲的那次,通明剑折断的那次,或是神采飞扬或是茫然无措的金睛子看起来几乎都可以说是有情绪有缺陷的了。她展露出正常人一面的时刻对韩令来说及其难得,以至于每当见到都会印象深刻。 严诚在的传讯符就是在这个时候飞到韩令面前的,里面如是说: “鲲鹏碰,打三对三,缺人,速来。” 韩令很心动,但看了看对面的金睛子,还是给严诚在回讯道: “我倒是想去,但今天段道友来找我师父修剑,师父让我陪她,我走不了。” 结果严诚在又发讯来道: “她也在?太好了,我们正好缺两个,你们一起来!快来快来,今天峻竹哥也在。” 峻竹哥也在?韩令更心动了。 峻竹哥指的是邱欲迟的哥哥邱峻竹,他鲲鹏碰打得很好,只是平时太忙,不太有时间参与他们打球。今天他居然有空! 韩令看看金睛子,又看看传讯符,然后又看看金睛子,再看看传讯符。虽然一开始觉得叫金睛子这种孤高的文修去打球有些过于无礼,但仔细一想又觉得,问她一下又无妨,万一她答应了,自己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去打球了吗? “段道友。”他突然道。虽然声音很轻,但好像还是把金睛子吓了一跳。她抬起眼来,疑惑地看着他。 “……你会打鲲鹏碰吗?”韩令还是没法直接问她“你要不要一起去打鲲鹏碰”,便如此迂回道。 金睛子摇摇头,“我连规则都一知半解的。” “那你想学吗?”韩令的语气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急促,“我可以教你,包教包会,真的。” 金睛子的神色变得复杂,似乎对韩令的提议感到不可置信。 “一起去吧!”韩令注意到她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拒绝态度,燃起了希望,一时冲动,竟伸手道。 金睛子嘴角抽了抽,虽是在笑,但怎么看都显得有些讽刺。果然不愿意去吗。韩令看她这幅样子,提前开始失望了。 没想到她竟站了起来,轻声道:“既然韩道友盛情相邀,在下也不便推辞了。”说罢她把书收回乾坤袋,站在桌边看着韩令,似在等他一起出发。 韩令也手忙脚乱地把那叠账簿收回了乾坤袋中,起身的时候,还不小心把椅子弄出了很响的声音。 当严诚在、邱欲迟、阮序、邱峻竹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韩令听到御剑跟在后面的金睛子说了一句:“这么多人?” “打的是三对三,已经是小规模了。正常比赛应该是六对六。”韩令说。 “金睛子道友!”严诚在飞过来向金睛子打招呼,“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这下人齐了,我们可以开始打比赛了。” “打比赛?我从没打过鲲鹏碰。”金睛子一脸震惊。 这副震惊的样子倒也挺像一个正常人的。韩令想。 “很简单的,一上手就会了。”严诚在随意地摆了摆手,然后便不由分说地把一根打杆塞给了金睛子,“你就拿着这玩意儿,球飞过来就把球往环里打,环飞过来就把环往球上打。注意,一定要在球变成自己这边的颜色的时候才能打。” 韩令不满意于严诚在的新手教学,拧着眉道:“哪儿有一上来就打散飞的啊,对于新手来说,当挟环更简单吧。”散飞既能打环又能打球,看起来很简单,什么都能打,但真正打起来却需要分辨球和环不同的打法,不是新手能应付的。 “哦,那就挟环。”严诚在夺回刚才给金睛子的打杆,又塞给她另一把,“你只要把环往球上打就行,只要球是你们这边的颜色,你把环打过球就能得分。照顾你是新手,我和峻竹哥跟你一组。峻竹哥,之前可是说好了,我要当球头。好了,去站位吧。” 金睛子一脸迷茫:“什么?我要干什么?什么叫‘球是自己这边的颜色’?” “我来讲吧。”邱欲迟挤了过来。 “对,还是让邱欲迟来讲吧。严诚在你讲这么快,给谁听啊。”阮序借机嘲讽了一下严诚在。 邱欲迟娓娓道来:“金睛子道友,好久不见。虽然你没打过鲲鹏碰,但我觉得你只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能和我们一起打比赛了。你手里这个东西,叫环门杆……” “邱欲迟,你能不能讲快点啊!”严诚在拖长声音道。 邱欲迟不受干扰地继续道:“环门杆是用来干什么的呢?是专门用来打环的。打的时候,你可以用这个钩子钩住环,至于勾内侧还是外侧,那无所谓,看你怎么样方便。钩住之后,你再使一使劲,环就被你打出去了。如果环穿过了球,就有一队能够得分。那么,怎么分辨哪一队应该得分呢?那就要看球的颜色。球的颜色会变来变去,被白队的球头打到,它就会变成白色,被黑队的球头打到,它就会变成黑色。如果环门穿过了黑色的球,那黑队就得分了,如果环门穿过了白色的球,那么白队就得分了。所以,假设你是白队的,你就要尽量把环往白色的球上打,并且尽量避免让环穿过黑色的球。” 邱欲迟慢吞吞的强调这会儿倒是派上了用场。金睛子看起来像是真的听懂了的样子。 “哦,对了,峻竹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段道友,道号金睛子,是凌意文宗渠光真人的徒孙。”邱欲迟重新讲解完规则后,韩令想起邱峻竹和金睛子此前应该并未见过,便对双方介绍彼此道,“段道友,峻竹哥是邱欲迟的哥哥,道号元峋。” “金睛子道友。”“元峋道友。”两人互相见礼。 “好了,开始了开始了。”严诚在不耐烦地道。 尚是铜色的一球三环被严诚在和邱峻竹放置在了空中合适的位置,随着高空的碎风上上下下地轻微浮动。随后,两组人面对面御剑悬停在了一球三环的两侧,中间间隔了十步左右的距离。 “韩令,你来喊开始吧。”对面的邱峻竹对韩令道。 韩令清了清嗓子:“三、二、一,开始!” 第四十九章 来打鲲鹏碰吧!(2) 话音刚落,同为球头的他和严诚在便飞速冲向场地中央的鲲鹏球。韩令占了先,他猛一挥棒欲把鲲鹏球击入旁边尚未被打飞的门环中,然而邱峻竹却抢先一步,环门杆一拨便让韩令以为目标的门环飞出去了老远。韩令没有犹豫,和严诚在一起继续追击那刚被他打飞出去的鲲鹏球。鲲鹏球飞向的正是刚才邱峻竹打出的下门环的方向,若是韩令能够再补一击,令鲲鹏球穿过下门环,那本场比赛的第一个入孟就归他所有了。 然而这一回率先打到鲲鹏球的却是严诚在,他猛地将随着他的击打变成了黑色的球向不远处的门环打去,眼看着就要入孟,和韩令同组的邱欲迟却又横空杀出,把球打向了另一个方向。被散飞击打过后,鲲鹏球又呈现为了原本的铜色。韩令反应极快,迅速调转方向朝鲲鹏球飞去,意欲把球打入场地另一边的上门环,然而上门环和韩令之间的距离还是太远,受风力影响,鲲鹏球的路线发生了偏差,眼看着是不能够打进门环了。 韩令意识到了这一球不可能进,便再次朝鲲鹏球冲去,打算把它往另一个方向打去。 没想到就在这时,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金睛子忽然挥动了手里的环门杆,对着上门环就是一拨。黑色的上门环稳稳当当地穿过了白色的鲲鹏球。 对于新手来说,打得还不错。这是韩令的第一个念头。 第二个念头是:果然是新手,规矩都还没搞清。 入孟归哪一队所有,是鲲鹏球的颜色所决定的。被韩令打出的鲲鹏球呈现白色,球穿过了门环,得分的自然是韩令这队而非金睛子这队。金睛子刚才的一击虽然漂亮,却是白白给对方送了分。 “我道祖爷爷的,金睛子,你怎么还给对方送球啊!”严诚在气急败坏地大喊,“暂停,暂停!” 比赛暂停,严诚在、邱峻竹、邱欲迟、阮序又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又给她讲了一遍规则。紧紧捏着环门杆的金睛子被众人围在中间说教,看起来既尴尬又无奈。“……我听懂规则了,只是,只是刚才一直没反应过来……” 作为刚才那一球的受益者,韩令并没有说教她,而是认真地说了一句:“段道友,刚才那球很好。” “你当然觉得好啦!”严诚在毫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然而也对金睛子道,“金睛子,虽然你连规矩都没搞明白,御剑的技术也不怎么样,但准头倒意外的还可以。再考虑到你来自在北冥坛常年垫底的祈州,我认为你还是挺有天赋的。” “说不定祈州队日后就会因为金睛子道友这样的人而走向辉煌呢,别老说人家。”邱峻竹觉得严诚在这话太过分,对金睛子充满歉意地笑了笑。 “哪天严诚在输在了祈州队手里,就好玩了。”阮序尖酸地说。 “不可能!”严诚在大喊。 吵闹了一会儿后他们继续比赛。比赛以韩令、阮序、邱欲迟这方的胜利告终。虽然邱峻竹和严诚在可谓强强联手,可还是耐不住金睛子这个不仅不帮忙偶尔还要帮倒忙的挟环。韩令看她打得很艰难,还特意去告诉她,如果她不想玩了的话,可以在旁边看他们玩,或者由自己陪她回到书阁接着看书。 没想到金睛子却咬牙切齿地说她还要继续打。韩令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他也能够继续打。于是在休息的时候,他又耐心地教了金睛子一些打挟环的经验技巧。金睛子不像商表灵那样一点就通,她那认真学习挥杆的模样看起来不仅没有往日的淡然从容,反倒还显得很笨拙。不过教金睛子的好处在于能让人很有成就感,看到自己多年摸索出来的经验之谈被她一丝不苟地付诸实践,从一个连规则都没搞清的新手慢慢成长为了也能为自己的队伍挣得几分的入门级球员,韩令颇有种初为人师的欣慰。 不过严诚在可不觉得金睛子的进步是拜韩令所赐,他认为这全是他自己和邱峻竹的功劳。当肃水真人发来传讯符喊金睛子去取剑的时候,他还心情大好地对金睛子说:“如果祈州队的人也能像你这样来认认真真地跟我们学习一下,他们能够赢得倒数第二的宝座也说不定。” “你还是别夸了。”韩令忍不住对严诚在说。 他把手里的打杆抛还给严诚在,带着金睛子去肃水真人那里拿剑去了。肃水真人把剑给了金睛子后,又叫韩令把金睛子给送回去。韩令并不是很愿意,但想想自己师父带着自己在人家师祖那里蹭吃蹭喝了那么多年,自己替师父还点人情也是应该的,于是最终还是应下了。 “多谢韩道友相送。”登上韩令的飞舟后,金睛子向他道谢,“镇元山这条路线我一直不太敢开。” “哦,那你今天看看,下次就会开了。”韩令随口道,“你学东西还挺快。今天有几次打得还真不错。” 金睛子笑了:“韩道友谬赞,这都是你和其他几位道友教得好的缘故。” 两人彼此这么一夸,气氛一下子就自如了很多,两人顺利地聊了下去。 “段道友,你现在,是还在休假?” “对,两年的年假还没放完。七月我就要去堪图城上任了。韩道友你呢,最近都在干些什么?” 韩令皱着眉想了想:“嗯……就和平常一样,修炼、打球,研究研究云台矿场第一季度的季报。” “矿场?又是你名下的?” 韩令仔细斟酌了一下,回答道:“可能会是,可能不会是。云台矿场是平渊真人办的第一处赚钱的产业,他对它很有感情,不见得会愿意转到我名下。我现在只不过是为了锻炼能力,在那里算算账罢了。”说到这里,韩令实际上是颇为骄傲的,但偏偏又要故作平常地补充道,“自从天裳成衣厂那件事后,我就意识到放任这些产业各管各事果然还是不行,所以这些年更多接管了实际的事务。” 实际事务,指算账和查账。韩令这里忍不住把自己所做的事情夸大了说。 “不错。”金睛子说。 飞舟在沉默中快速掠过起伏的山峦,金睛子看着窗外,似是没话找话地又说了一句:“韩道友,你开飞舟的技术不错。” “手熟而已。你若多加练习,也能够做到如此的。” “我在任上的时候,每天通勤都是开飞舟,但城内的地形毕竟平坦,其实起不到多少练习的作用。” “你得多开开长途。去游历的路上就是很好的练习机会。” “……啊,我确实出门游历得不多。虽说老往乾坤湖那边跑,但因为距离远,都是坐传输阵过去的。” “哦对,之前听说过,你外祖是乾州一个门派的掌门,是吗?” “嗯,九鼎真人是千华门的掌门。” 韩令从肃水真人那里听说过金睛子原来是仙凡混血这件事,但不知道具体的个中缘由,此时很是想借机问一嘴,但又怕随便打听家世会冒犯到金睛子,所以只是“哦”了一声,憋住了没往下问。 没想到金睛子却主动把话题往那边引:“韩道友,你是何时知道,我是仙凡混血的?” “……结丹前吧,具体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了。” 金睛子笑了笑:“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仙凡混血,但直到八十五岁那年,我才找到外祖和外祖母。” 她说起自己寻找母亲下凡原因的经历来,也提了提她母亲的故事。故事本身的情节性就很强,金睛子讲得又很好,这让韩令感觉比起在听她的真实经历,自己更像是在听她的一篇小说。 讲完后,金睛子似乎更加愉悦了一点,语调也隐隐带了上扬的趋势:“怎么样,挺有意思的吧。” 韩令回头看着她,眨了眨眼:“你母亲这样不幸,但你好像并不为她难过?” 金睛子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得的窘迫,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毕竟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晏……我母亲走得太早,我和她相处的年岁不多,说实话,我也谈不上对她多有感情。况且,正是拜她的不幸所赐,我才得以出生。还,还有,比起考虑过世的人是不是不幸,韩道友不如多考虑一下面前的我听了你这种无礼的问题会不会生气。”说罢,她微微扬头,似是真的生气了。 “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的。”韩令认真道歉。 金睛子没有理他,径自坐到了窗边的座位上专心看起了风景。在此后的旅程中,她再也没有主动挑起话头。韩令偶尔对她说几句话,也没有一句能聊得下去。把金睛子送到凌意文宗后韩令如释重负,和这种脾气古怪又清心寡欲的家伙单独相处,实在是太令人紧张了。 第五十章 谁才是有天赋的那个(1) 在上隐门呆了一个时辰回来的金睛子不仅收获了一把完好的通明剑,还意外地收获了一个新的兴趣点——鲲鹏碰。这两样收获如此令她高兴,以至于就连三句话把天聊死的韩令都能被她原谅。韩令这家伙,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自己好不容易焐热的聊天气氛竟被他一句正儿八经的道歉给重新回冷。他是真的轴到以为自己真的生气了,还是就是单纯地不想和她聊天?反正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金睛子都很讨厌。 不过,正如之前所说,由于韩令带她玩了鲲鹏碰,让她发现了一个新的消磨时间的方式,她还是很快地原谅了对方,并没有把对韩令的腹诽带回到秋声殿里。 金睛子回来的正是时候,这段时间无论是师父师娘还是朝谕、金霁月和华祯都挺空闲。秋声殿难得全员齐聚几天,师父一高兴,又做了桌菜来吃。席上金睛子又喝到了师祖酿的酒,忍不住道:“师父,师祖上次酿的那一地窖的酒,还没喝完啊?” 师父白了她一眼:“这是我酿的。” 金睛子怕师父生气,连忙拍马屁道:“师父酿的酒和师祖的相差无几了,都好喝得紧,我没喝出来,还以为是师祖酿的呢。” 她忽又脑筋一转,笑嘻嘻地问道:“师父,我也想学酿酒,你教我呗。” “哟,工作狂放了两年假,闲得不行了?”师父打趣道,“以前可没见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金睛子尴尬地笑了笑,突然想到要学酿酒,虽说可以解释为“不想浪费师父师祖这么好的学习资源”,但她自己知道,主要原因还是这两年没有上班,她太闲了。 “明明是我一手带大的徒弟,怎么会跟你一样,是个闲不下来的工作狂呢?小段也是,小金也是。小华以后该不会也是吧?”师父又纳闷地朝师娘道。 “果然我才是最得师父真传的徒弟!”朝谕开心地说。 “殷无妄,你自己不思进取还有理了是吧?”师娘一边舀汤一边道,语气中满满都是讽刺。 “哎哎哎,我怎么不思进取了?石碧涵,你现在碗里盛的,勺里舀的,还不都是我做的菜?吃着我的菜还骂我,有良心吗你?”师父听了这话,不干了,筷子一撂,反驳起来。 话音刚落,师父就“嗷”地叫唤了一声。师娘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我看小段小金这样挺好的,有自己的事业,也都干得不错。”师娘收回脚来,面上的笑意又浓了几分,“小段这么快就得了升职,比我在城府混的时候还要出息。小金的那家店,也办得不错,我上个月刚去看过,比我预想中要好得多。” “师娘,那你预想中的该有多差呀。”金霁月哭笑不得。 “我觉得师娘只是在找理由夸你啦。”一直埋头吃饭的华祯抬起头来说。她今年十二岁了,正是满口“我觉得”的时候。声音轻轻的,但也还是带着一股半大孩子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劲儿。 虽说只是个半大孩子,华祯的个子却已经和成年人相差无几了。她从小就比同龄人个子高,这两三年来更是快速往上窜,如今身高已经超越了金霁月和师娘,直逼金睛子。可以预见两三年内华祯就将成为秋声殿个子最高的女修。 这时金霁月笑着回怼华祯道:“师娘好歹愿意找理由夸我,那你呢?”说罢,不由分说地揉了揉华祯的脑袋。华祯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头,一脸嫌弃地道:“三师姐,不要摸我的头啦!本来头发就不多,你一摸就更少了。”华祯的头发细细软软的,不太浓密。虽然远未到脱发那么严重,但十二岁的小姑娘已经很爱惜自己的容貌,一点点的小事也会引起十足的重视。 说起容貌,华祯相较于秋声殿众人来说,是没那么幸运的。无妄真人是个典型的外貌主义者,自己长得好看,娶了好看的碧涵真人,收徒自然也不能不受相貌的影响。他亲自收的徒弟,朝谕、金睛子和金霁月若是出了秋声殿,每一个都能在平均颜值之上。但华祯是师娘带回来的徒弟,没有经过师父苛刻的外貌标准无形中的筛选,是以相较其他人,不免就显得平庸了些。 她并不丑,只是在师父师娘的昳丽、朝谕的俊朗、金睛子的优雅和金霁月的娇媚之下,总对自己的容貌不太有自信罢了。她内敛的性子或许也是因此所致。 华祯有一点比自己幸运。金睛子看着华祯小心翼翼地整理被金霁月弄乱的头发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六岁就来到秋声殿的华祯尚没有太多难以忘却的坎坷,迟到的温暖尚可以进入她的内心,让她成为一个充满安全感的孩子。金睛子来到秋声殿的时候已经满了十五岁,经历了家族的破亡后,在修仙界的底层度过了十一到十五岁这段性格奠基的重要时期,以至于即便师父师娘对她关照有加,即便朝谕待她有如胞妹,那段经历给她留下的烙印也没有消失,并且永远也不会消失。 她笑着摇摇头,晃走这些别无意义的想法,转移话题道:“诶,华祯,你御剑练得怎么样啦?我走之前送你那把剑,还合用嘛?” 她的问题引起的反响远比想象中更大。华祯还没说什么呢,师父就笑出了声,师娘一脸玩味,金霁月拍了拍华祯的肩膀:“她啊……”然后是朝谕手舞足蹈的描述:“华祯可厉害了,一把玩具飞剑,能飞出职业花式飞剑的感觉。”而华祯本人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金睛子没看明白这一系列反应到底是怎么回事:“停停停,你们到底是在夸华祯飞得好,还是在嘲讽她飞得不好啊?” 众人笑了一阵后,最先忍住笑的师父摆了摆手:“飞得好,当然是说飞得好。华祯很有天赋。只是偶尔……也……会闹出点事儿来。” 第五十章 谁才是有天赋的那个(2) “比如带着平旦真人家的儿子御剑,结果没飞多远就连人带剑摔在了你们二师伯的屋顶上。” “比如飞太快了却不知道怎么减速,又不知道呼救,趴在飞剑上盘旋到半夜才被师娘发现。” “比如带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偷摸玩我的飞剑,结果根本没办法驾驭,刚站上去就一头栽在了胖美人影壁上。” “不要说了啦!”华祯红着脸抗议。 “总的来说华祯飞得还是很不错的啦,跌跌撞撞总比畏缩不前要好吧。”师娘替她说了句公道话。 金睛子诧异地看了一眼又羞又气的华祯。她还真没想到,文静可爱的华祯御起剑来竟这么生猛。想当年自己十五岁刚学会御剑的时候可都小心得很,连飞快一点都从未想过,更别提载着朋友御剑、偷偷玩高于自己境界的飞剑什么的了。 “华祯,你考不考虑以后去参加北冥坛啊?北冥坛好像有花式飞剑的比赛,我觉得你很合适。”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华祯道。 “对哦,华祯学御剑这么快,肯定在运动方面很有天赋。”师娘放下筷子,认真打量起华祯来,“嗯,就是太瘦太高了不好,站在飞剑上看起来重心不太稳的样子……” 华祯紧张地抱住了自己的胸:“不要当众评价人家的身材啦!” “哎,对了!”金睛子突然道,“大家一会儿都有空吗?咱们去打鲲鹏碰吧!横竖华祯现在御剑也不错,打鲲鹏碰应该没有问题。” 这下轮到金睛子成为目光的中心了,她话音刚落,所有人就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看得金睛子心里发毛。 “小段,你最近怎么回事?转性了?”师父一脸不解,“一会儿要酿酒,一会儿要打鲲鹏碰的,你以前不是修炼完去工作,工作完去修炼的吗?” 完了又转头对师娘道:“看看,看看,放了两年的年假,这孩子就被折磨得性情大变。石碧涵,我看你年假也别放了,回去研究你的阵法吧,省得闲久了后也像小段一样转了性子,脾气变得比以前还要差……嗷!你又踹什么踹啊,‘雄兔脚扑朔’啊你!” 师娘笑眯眯地看着金睛子,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小段这样挺好的,多培养点兴趣爱好。” “酿酒的爱好我还可以理解,但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要打鲲鹏碰啊?”师父还是不依不饶。 “哎呀师父你别问了,又不是什么大事。”金睛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只不过就是……我刚才不是去上隐门找肃水真人修剑了嘛,等他修剑的时候,我被韩令他们拉去打鲲鹏碰了,觉得还挺好玩的。他们还说我有天赋来着。” “可能他们觉得你没从飞剑上掉下来就算有天赋。”朝谕插嘴。 “连韩令都说我有几个球接得很漂亮呢!”金睛子反驳,“过会儿你到底打不打?不打拉倒,我找其他人去。” “打啊,我还挺好奇你所谓的‘天赋’到底有多好呢。”朝谕语带挑衅,却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缩回了腿,生怕金睛子像师娘踹师父一样在桌子底下踹他。 “那我和华祯也打。”金霁月举手。 “华祯,你同意嘛?”金睛子问她。 华祯点点头。与此同时金霁月也得意地说道:“华祯也算是被我从小带到大的,她在想什么我明白得很,肯定同意。” “好,那如果我们要打最简单的三对三比赛的话,就只差两个人了。”金睛子说。在完整的鲲鹏碰比赛中,每一方都需要一位球头,两位散飞,三位挟环,在三对三机制中,每一队的球头、散飞、挟环都只各需要一人。 “师父师娘来打不?”金霁月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这种东西,还是和修为相仿的朋友一起玩比较好。”师父干咳了两声,道。 “别刁难你们师父了,他从没打过鲲鹏碰,不会。”师娘无情地揭穿了真相。师父干咳的声音更响了。 师父师娘不参与也没关系,凌意文宗这么大,他们总能找到人陪他们玩。最终,在一番传讯符翻飞后,剩下的两个人选被确定为莲君和他们的堂师兄黄故渊。更妙的是,黄故渊那里正好有一套鲲鹏碰装备,不然金睛子还打算当场去悉宁城买一套呢。 六人齐聚后,金睛子自信满满地把韩令几人口中相对适合新手的挟环之位让给了华祯,自己去打了散飞。虽说之前听说过散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好打,但金睛子觉得,既然她和上隐门那几位球技那么好的家伙一起打都打得还不错,现在和自己身边这群都没怎么打过鲲鹏碰的家伙一起打,她的优势应该更加突出才对。没想到,第一局打下来,她就没入孟过一次。 值得安慰的是整局比赛总共也只有一个入孟,是莲君打出来的。莲君当时只是随手挥杆,也没想到自己竟能入孟。 虽然是误打误撞,但莲君能够入孟还是很了不起。毕竟能打中球就已经不容易了。朝谕、华祯和黄故渊一次都没打中过球或者环门,整局比赛全在空挥杆。 整体水平不行啊。金睛子感叹。像自己这样有天赋的人,果然还是得和厉害的人一起打球。 他们又打了一局,这一局就连误打误撞的入孟也没有了。朝谕、黄故渊和莲君非常灰心丧气,干脆不玩了,勾肩搭背地说要去找某某某、某某某和某某某出去喝酒。三位女修倒还都不愿意放弃,尤其是华祯,虽然打得也不太好,但御剑飞行本身对她来说就很快乐。 “男修不靠谱,我们叫几个姐妹来玩吧。”金霁月拎着黄故渊留给他们的那一大袋鲲鹏碰装备,语气中有些轻微的鄙夷,“真是的,才玩了两局就放弃了。” “再问问有没有人愿意来打吧。”金睛子捏着传讯符道。 “这回可别叫男修了。”金霁月嘟囔。 第五十章 谁才是有天赋的那个(3) 又是一番传讯符翻飞后,她们叫来了丁佩星、楚约和邵言蕴堂师姐。她们三人倒是都打过鲲鹏碰,并且打得都还不错,比喝酒去的那三位强多了。金睛子本以为有了高质量的队友和对手后,自己的打球天赋发光发热的时候就会来到,没承想自己打得还是一样糟糕。 这不对啊,自己在上隐门的时候,不是打得挺好的吗?金睛子纳闷。 “是他们在有意让着你吧。”邵言蕴听了她的不解之语,这样猜测道,“在上隐门跟你一起打球的几个家伙,都有州队的水平,为了照顾你,就特意把环门打到你接得住的地方。况且,你的队友又是这些人里打球最厉害的两个,带着你一直赢一直赢,你自然感觉过瘾啦。不过我们几个可没这么厉害,既顾不上让着你让你接球接环,也没法带着你一直赢。” “是这样吗?”金睛子一开始还不敢置信。但结合邵言蕴的话仔细一想,又觉得好像真是这样…… 所以,他们夸她有天赋,原来是骗她的吗?金睛子郁闷地想。 忽又想起朝谕所说“可能他们觉得你没从飞剑上掉下来就算有天赋”,不会真被他给说中了吧? 意识到自己好像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有天赋之后,金睛子的热情就消减了不少。华祯倒是渐入佳境,熟悉了规则之后,她的动作愈发纯熟,虽说因为修为太低、飞剑不够灵活而导致飞得有些笨拙,但打中环门的数量还是不少。 “华祯是真的有天赋。”打完鲲鹏碰后,楚约说。 华祯正如金睛子在上隐门听到类似的话后一样感到了鼓舞,双眼一亮。在此之后,金睛子便常见到她一个人练习击打或是和几个同龄朋友一起玩鲲鹏碰。虽然这几个炼气期的小修士连飞都飞不太稳,但他们还是乐此不疲。这种对鲲鹏碰的异常狂热一直到凌意文宗的招新法会才终于结束。 华祯的朋友们很多是凌意文宗门人的子女,招新法会后,他们中的不少进入了凌意文宗,开始了作为宗门弟子的忙碌生活,而华祯也是在那之后消沉了下来,且消沉了很久。 她没有通过凌意文宗的招新法会。 华祯通不过凌意文宗的招新法会,这对于她的师父师娘,师兄师姐来说,是从很多年前就已经能预知了的事情。然而华祯自己从未听他们提到过自己的资质竟然差到无法达到凌意文宗的最低门槛,她以前只知道自己不如师兄师姐那么优秀——这是理所当然的,从华祯来到秋声殿开始,她就觉得师兄师姐是她无法逾越的存在,但她不知道自己连与师兄师姐并称为凌意文宗门人的资格都没有。 她难过极了,说自己再也不想看到自己以前的朋友们。他们的名字已经被正式登记在凌意文宗的门人册上了,而她没有。她以后还有什么资格和他们一起相处呢? 和她一直关系很好的裘川来秋声殿看过她,但很快就被华祯赶走了。 华祯的这副模样不免让金睛子想到乌河城的黎怀瑜。怀瑜在得知自己没有进入踏月仙观的“优先批”时也是郁郁寡欢了好久。虽然怀瑜最后还是振作起来了,但金睛子不敢肯定华祯能不能像怀瑜那么轻易地恢复常态。她们两个的情况毕竟是不一样的。怀瑜的能力本就值得去做踏月仙观的优先批,而华祯达不到凌意文宗的标准是不争的事实;怀瑜性子开朗自信,而在秋声殿长大的华祯总带着一股小小的自卑。这样的华祯,要怎样才能走出这件事带来的阴影呢? 可能一辈子也不能。金睛子悲观地想。只要华祯一日还在凌意文宗秋声殿,自己并不真正属于这里的事就会不断萦绕在她的心头,让她再也无法忘记,再也无法释怀…… “你别老拿你自己去揣度别人,华祯会好起来的。”师父对她的担忧不以为然,“就算真的是你自己遇到了这种情况,你也会好起来的。就算不能做凌意文宗的弟子,不能像你们那样自由地享受门派的资源,小华也一样是我殷无妄的徒弟,我自然不会短着她什么。再说,她迟早会意识到,自己相较于同等资质的人来说,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 金睛子决定相信师父的判断,尽管没有完全被说服。七月前往堪图城上任之前,她试着和华祯聊一聊,多少开导开导她,然而华祯却只是懂事地对她笑笑:“二师姐,我没事。” 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没事的样子。 但既然想让自己以为她没事,那自己就假装相信她好了。并且,有秋声殿的其他人开导,华祯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于是在六月末,金睛子如期前往了堪图城,准备于七月初一正式赴任。堪图城较之乌河城要繁华许多,这一点光从建筑的高度就可见一斑。乌河城的房子多为三层及以下,鲜有高楼,而堪图城的中心城区则高楼林立,最高的竟有二十层——这是即便在真正的大城市中都罕见的高度。 乾坤修仙界并非没有能力修筑更高的建筑,但修建高层一事对于这里来说一无传统二无必要,是以建筑普遍都不算太高。 堪图城最高的二十层建筑正是金睛子即将度过数十年时间的地方,堪图城城府大楼。这幢大楼由红砖砌墙,红瓦覆顶,因此也被在其中工作的执事们称作“红楼”。不过这是金睛子后来才得知的了。当她第一次来到堪图城城府大楼脚下时,不安是金睛子内心最强烈的情感。身处陌生的城市,站在陌生的高大建筑面前,金睛子不禁感觉自己是一个小小的外来异物,结局不是被这里同化,就是被这里吞噬。 不至于这么糟糕的。金睛子安慰自己。她这回可不是一个新入职的小小执事了,她可是来当副堂主,来当领导的。 这么想着,金睛子便定了心神朝那座红楼走去。 第五十一章 给空降领导的下马威(1) 金睛子记得自己第一天去乌河城城府赴任的时候,堂主狄枕星是特意来大门口接了她,还给她办了个小小的欢迎会的。然而在堪图城,即便带着副堂主的身份上任,金睛子也并没有这种待遇。堂主施昳所做的仅仅是提前给她发了一张传讯符,要她辰正之前到岗,别的一概未提,自然也没想过要出来接她或者给她办欢迎会什么的。 那天早晨金睛子提前了两刻多钟到了红楼楼下,虽然时间还早,但出入的人意外的已经很多了。她有些忐忑,却故作镇定地大步走到了门口,学着前一个进去的人那样,在一个小阵台上刷了刷自己的仙籍牌。大门应之而开。 红楼的底楼被用作了休息区,其中规整摆放了许多桌椅,旁边亦有出售食品和日用品的店铺。倾斜的天窗中漏进浅橙色的晨光,给早晨清冷的大厅添上了一些暖意。尽管此后金睛子会无数次抱怨这个设计不合理的天窗导致中午阳光正烈的时候,被直射的几张桌子总是晒得无法坐人,但至少此时此刻,她还是能安然欣赏美丽光线的。 她在一楼绕了很久才找到楼梯,然而站在楼梯跟前,金睛子又突然想起自己并不知道谒外堂在第几层。她本想问问路过的人,但他们一个个都行色匆匆,不像是愿意搭理金睛子的样子,她只好又跑回大门口去询问门房。门房告诉她谒外堂位于十一层,她可以御剑直接上第十层的停剑平台,然后再走一层楼梯到达。于是金睛子又跑出了红楼,掏出飞剑飞上五层一设的停剑平台,又刷了一次仙籍牌进入了红楼的十楼,又通过楼梯来到十一楼。 红楼的内部就和“红”字全不沾边了。白瓷砖墙干净得一尘不染,地砖则是浑浊的灰绿花纹石板,冷冷清清的。 金睛子在十一楼转了老半天,规规整整的回廊绕得她头晕,除了黄铜编号外别无二致的几扇木门让她心下惶惶。她指望着能碰上个什么人,好询问一下自己该何去何从,但偌大的楼层中她竟一个人也没碰到。金睛子想给堂主施昳发条传讯符问问,但苦于还没有在玉夹中留有施昳的灵场,想给他发传讯符都没处发。 之前施昳给她发传讯符,还是根据地址给她发送的。 金睛子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从“拾壹零壹”开始敲门推门,想看看有没有人在。在来到“拾壹零肆”前面的时候,金睛子终于听到里面传来了一些人动静,窸窸窣窣的,还有拖动椅子的声音。 “有人吗?”她敲了敲门,问道。 里面的窸窣声停顿了一下,片刻后,门被从里拉开,一个鬼影似的人站在里面,半眯着眼睛看着金睛子。 说这人像个鬼影不是没有道理。她披着油腻的黑色长发,苍白的脸在灰绿地砖的反光映照下泛着青色,极为明显的黑眼圈和一袭素色的衣裙更给她增添了几分鬼气。 金睛子在她面前怔愣了片刻,然后行了一个同辈礼道:“在下乃堪图城谒外堂新任副堂主,道号金睛子,敢问道友是……” “新任的副堂主?”她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了金睛子一番,然后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原来是领导。我姓张,道号渐虞,是谒外堂的执事。” “原来是渐虞道友,幸会幸会。” 张渐虞也随口跟她幸会幸会了一通,然后便往回走去。她这一走动,金睛子才注意到她竟是穿着拖鞋的。 她就当金睛子不存在一样,打着哈欠在十来个独立工位中的一个后面坐下,就再也不理会她了。 金睛子在门口呆立片刻,刚想再问张渐虞一些什么,就听走廊上有脚步声传来。金睛子扭头一看,一个着装正式的男修正从走廊尽头向这边走来。 走到金睛子近前,那人蹙眉看了看她。 “在下乃堪图城谒外堂新任副堂主,道号金睛子……”金睛子主动自我介绍道。 那人的鼻子抽动了一下。他肤色偏黑,五官轮廓粗放,这么一皱鼻子,看起来简直像是年画上的门神——画得不是很好看的那种。“原来是段副堂主。我姓樊,樊道成。” 金睛子有些惊奇,他怎么知道自己姓段?无论她的名气再怎么大,被广为人知的从来只有金睛子这个道号,并不是随便一个人都知道她姓段的。 她本来没想追问樊道成是如何得知她姓氏的,但樊道成却主动说道:“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你要来这里。”说罢,头也不回地朝房间里走去,又把金睛子留在了门口。 金睛子的升职确实是两年前就定好了的,看来这位道成道友是特意提前了解过她的了。 “段副堂主,怎么还不进来?”樊道成的声音冷冷传来。 金睛子走进房间,虚掩上门,环顾了一下四周。房间的面积很大,比乌河城谒外堂的那个会议室还要更胜一筹。房间中央,四张大桌子呈现规整的方形排列,其中三张桌子上都摆着十字形的磨砂玻璃隔板,将桌子分为四个工位。只有樊道成所坐的那张桌子没有纵向的隔板,同样大小的桌子只分了两个工位。 虽然房间很大,窗户里透进的光线也很足,但金睛子就是莫名地产生了一股压抑感。 “你可以先坐那张桌子,靠门的地方还有个空位。”樊道成指着门边说,语气硬邦邦的。 等等,明明自己才是副堂主,才是这家伙的领导吧?他这颐指气使的模样是怎么回事?金睛子心下不悦,但因着自己也是初来乍到,尚未摸透情况,所以也没有和他多计较,淡然点了点头,大步朝他指的方向走去,在门口那张桌子前转了一圈,坐在了唯一空着的,正背对着门的地方,很大一部分的桌面暴露在一进门就能看到的位置,让她感觉有些不太自在。大概这也是这个位置被空缺出来的原因吧。 无论是樊道成还是张渐虞都没有再说话,金睛子便自顾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刚摆好自己的笔筒便又闻门外传来人声,未几,两个女修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个个子不高,相貌不显,但在精致的妆容下乍看也能给人一种美女的错觉。后面那个女修身材丰腴,却含胸垂头,不太自信的样子。 她们一进来就看到了金睛子,金睛子也回头看着她们。“这位便是新上任的副堂主吧?”前面的女修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姓钟名繁锦。这位是谷月。”她指了指后面的那位女修。谷月对金睛子笑了笑。 在经历了张渐虞的漠然和樊道成的冷硬之后,金睛子觉得眼前的这两位女修简直是友善极了,便也真心实意地对她们笑了笑,然后对她俩又重复了一遍自我介绍。 “堂主,不知你姓什么?”钟繁锦笑问。 “姓段。”金睛子的笑意更真切了些。钟繁锦省略“副”字而直称她“堂主”,也算是一种对她的恭维。 “原来是段堂主。”“段堂主。”钟繁锦和谷月对视了一眼,点头道。 第五十一章 给空降领导的下马威(2) 金睛子很少被人用姓氏称呼,听她们叫自己“段堂主”而不是“金睛子堂主”总觉得有点奇怪,于是便补充道:“两位道友有所不知,蔽道号金睛子才是在下的常用名。之前在乌河城时,亦被称作‘金睛子执事’而非‘段执事’。” “是吗?我们这里一般都是以姓氏相称的呢。”“‘金睛子执事’,倒也挺好听。”“但‘段执事’更简单。”……钟繁锦和谷月又叽叽喳喳地聊上了。 “段副堂主。”樊道成的声音忽然传来。不知是不是金睛子的错觉,她觉得樊道成好像刻意提高了音量。“段副堂主,你尽快收拾一下桌子,等到了辰正,我们得尽快投入实际工作才行。” 又是这副使唤人的语气。金睛子心中反感顿生。她本来就不喜欢被别人指手画脚,若对方是长辈、上级倒也就罢了,可这位樊道成,分明应该是她的下属吧! 不能动气,自己就算是他们的副堂主,也还是个新人……就算要有什么动作,也得先把这里的情况摸清楚了再说…… 金睛子默念着憋回了这口恶气,冷冷地对他点了点头。 钟繁锦和谷月对她讪讪笑了笑,亦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金睛子接着整理她的桌子。当她差不多把所有的日常必需品都摆上了桌子的时候,背后,也就是门口传来了门被踹开的巨响,紧接着,一个聒噪的声音随这声巨响而起:“看没看最近的花式飞剑锦标赛?爆了个大冷门!哎!不是我马后炮,但我本来想押的就是那位夺冠的新人,若不是我那个混蛋师弟不肯借我钱,我现在就是几十番几十番的回本啊!”…… 跟着他走进来的那个魁梧的男修闷闷瓮声瓮气地说:“汤问极,我觉得如果你现在已经需要借钱来赌博了的话,那还是别赌了吧。” “哇,宝塔,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什么赌棍一样!我告诉你吧,十场比赛里,我最多下注三次,每次下注的数额一定不会超过我一个月的薪资!我有原则的好不好!你看,咱们的新堂主也在这里,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你看新堂主看我的眼神,啧啧,跟看社会毒瘤似的。” 金睛子有些尴尬地垂下眼去,心中暗恼这个叫汤问极的夸张化了自己探究的眼神。 “堂主。”那个被叫做宝塔的魁梧男修朝她行了个礼,“蔽姓上官,名宝塔。” 上官宝塔!这名字也太有喜感了吧!金睛子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嘴角上扬的趋势,然后也学着他的样自我介绍道:“蔽道号金睛子。” “金睛子道友姓段,你们可叫她段副堂主。”樊道成的声音又冷不丁的响起。 听了这话,上官宝塔立刻改口了:“段副堂主。” 汤问极也随随便便地一揖:“段副堂主。” 金睛子这回从樊道成的话里听出点味道了,他似乎在强调大家必须称呼她为“段副堂主”。这是什么意思?想通过一个称呼的问题暗示她既来了这里就要守这里的规矩吗?金睛子警惕起来。 她毕竟是被做丞相的父亲教导到十一岁,被废太子殿下养到十五岁,又在做掌门的外公身边待过好一阵的,对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有着天生的敏感度。 金睛子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樊道成对她没有好感了,但她想不明白的是,身为执事的樊道成为什么要给她这个新上任的副堂主脸色看?莫不是这人的背后有什么了不得的靠山吗? 她在心里把几个大世家过了一遍,没有姓樊的;凌意文宗和上隐门同辈中出名的修士她都有印象,其中也没有樊道成的名字;但若是其他六大派中的优秀弟子,至于大老远跑到祈州当执事吗?;啊,难不成他是城主的儿子之类的?…… 她还没想明白樊道成到底是什么来头,就又见一个男修士进了办公室。他身形有些佝偻,乍一看到金睛子时,似是被吓了一跳。 “这位是新上任的段副堂主。”上官宝塔还没走远,这会儿替双方介绍道,“段副堂主,这位是袁逸俊。” 袁逸俊朝她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佝偻着背行色匆匆地走了。 这会儿金睛子刚好收拾好了桌子,一时无事可做,便微伸脖子环顾了一下四周。距离辰正已经没有多久了,十四个工位已经满了大半。她的同僚,应该差不多都在这儿了吧。 不,还有一个最关键的人。金睛子突然想到。 “都来了啊?啊,金睛子,你也来了。挺好,挺好。谒外堂这下总算是齐人了,我这个堂主也算是坐享‘齐人之福’了,哈哈哈。”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说着令人尴尬的冷笑话从门口传来。祈州堪图城谒外堂堂主施昳从半开的门里挤进了金睛子的视线。他的发冠歪戴在头上,足下的步伐踏得奇怪,像是踩着某种奇怪的拍点。“金睛子堂主!啊,这样叫似乎不好,太长了。” “堂主,副堂主姓段,叫段副堂主便是。”樊道成说。即便是在对堂主说话,他的语气也没有客气多少。 “哦,段副堂主。嗐,为啥要加个‘副’呀!一般来说,副堂主也都是称呼‘某某堂主’的吧,又不会因为省略了个‘副’就因此搞错。段堂主,你说是不是?”堂主施昳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来回晃悠着上半身,闲聊似的说道。 事情有趣起来了。金睛子玩味地想。看似来头不小的樊道成坚持要叫自己“段副堂主”,但堂主施昳又表示应该叫“段堂主”,那么这个“副”字,最终到底是加还是不加呢? 看似无关紧要的称呼的问题,却可以由此看出这里的一些处事习惯呢。 “施堂主,无非是个称呼问题,各人按自己的习惯来不就好了嘛!横竖怎么叫都不会搞混。”汤问极出来打了圆场。他说话好像天生就比别人响亮,一开口就又是一股聒噪感扑面而来。 “也对,不纠结了。”施昳轻松地笑了笑,“说起来,段堂主在这个时候来也是赶了巧了。我昨日刚得了消息,城中有大事就要发生。接下来一段时间,咱们谒外堂可有得忙活了。” 一听这话,刚才还满脸堆笑的汤问极神情僵了僵,沉默许久的张渐虞那里则不合时宜地传来了倒水泡茶的声音。片刻后,樊道成站起身,一副心有成算的样子说:“大家无需紧张,此事事关重大不容出错是真,但若是办得好,也会是各位履历上添彩的一笔。” “樊道友心中有数,我等就放心了。”上官宝塔恭敬表态。 “啊对对对,有樊道友指点,我们定当尽力配合。”汤问极的笑容复又扩大,他无比积极地说。 “嗯,好好干啊。真是辛苦你啦,樊道成。”施昳笑眯眯地走过去拍了拍樊道成的肩膀,坐在了他的对面。 金睛子诧异地看了看众人。她原先以为,樊道成只是个因为来头不小而收获了众多巴结的执事,但现在看来,他手中的实权别说越过她这个副堂主,都快越过施昳这个正堂主了! 这堪图城谒外堂的权力架构,到底是什么情况? “多谢大家的信任,樊某感激不尽。”樊道成含笑环顾着众人,目光却在接触到金睛子的时候停了下来。 “相信段副堂主亦会尽力配合在下的工作。”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金睛子冷笑。她不知道这个樊道成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既然顶着副堂主的头衔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任职,就绝不是来被一个普通执事差遣的。她不受这口气。 “瞧樊执事这话说的,我既受了这副堂主的任命,就断没有不配合施堂主和各位执事的道理。”金睛子慢悠悠地说,嘴角带起了一丝若无其事的微笑。 想和她斗? 离开凡间太久,她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一个旷世大奸臣的女儿了呢。 第五十二章 堂主叫我去跑腿(1) 施堂主所说的那件大事,并没有让金睛子很快意识到其重要性。 “门联预计会在明年的九月前来考察各州的重点发展仙城,我们堪图城是其中之一。届时,八位首席都会前来。”他是这么宣布的,语气颇为郑重。 门联首席之职由长生八派的八位掌门担任。八位掌门中金睛子见过两位,一是凌意文宗的掌门太衍真人,除了举办大型活动的时候露过面之外,偶尔也会在师祖那里出现;二便是上隐门的掌门肃山真人,他是肃水真人的师兄,邱欲迟的父亲,以前跟着师祖去上隐门的时候金睛子恰巧碰上过他一次。于是乎,对金睛子来说,八大派掌门就没有了外人眼中那股高高在上的感觉,而只是几个厉害的前辈而已。 她很快就从同僚们的态度中认识到了自己所缺乏的诚敬。只见众人听了这话后一个个都屏气凝神,神情或是震惊焦虑或是激动兴奋。“真的要来?八位首席亲自?”汤问极很感兴趣地凑到了施昳那里。 “消息确切,绝无虚话。”施昳很满意于自己的一句话能引起如此轰动,得意地说。 “我也问过了我们闲鹤宫的几位负责相关工作的师兄姊,皆言此事已经板上钉钉,就算到时有突发情况,也只会延期,不会取消。”樊道成背着手,端着冷面说。他的话似是比施昳的话更加可信,躁动不安的众人在他发话之后便定了下来。 这人是闲鹤宫的?怎么大老远跑到祈州来做执事?金睛子来了兴趣。薛万化亦出自闲鹤宫,日后闲时得找他打听打听樊道成这人,说不定会有什么有趣的发现。若樊道成在谒外堂执掌大权完全是靠了他出自八大派的背景,那么金睛子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与他碰上一碰。自己虽是个仙凡混血出身,但胜在拜了个好师父,有个厉害的师祖在上头罩着,真要拼背景,她也不一定会输。 樊道成丝毫不知自己已然成为了金睛子调查的对象,这会儿又道:“不过现在还无需大家为这事费心,毕竟这还是一年多后的事。我会争取尽快出一份工作纲要,到时候大家根据纲要的条理来就好。今天最重要的,还是得把给《堪图要闻报》的那份新版城律修改提要整理出来。”…… 他谈起了工作。什么把材料交给媒体啊,协调城府与赞助企业的交流啊,接待传道堂邀请来做讲座的前辈啊……是金睛子所熟悉的,谒外堂日常需要处理的杂事。 然后,樊道成开始给所有人分配任务。他若是给自己分配任务,自己是接还是不接呢?金睛子警惕起来。若是不接,作为新人的自己似乎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但若是接了……作为副堂主的自己总显得有些憋屈。好在施昳到底是没有坐视这种尴尬事发生,他打断了樊道成的任务分配,单刀直入地说:“段堂主第一天来,不如分担一下我正在做的工作吧。” 金睛子感激他这么说。副堂主接受堂主的安排名正言顺,无论让她去干什么,都总比等着樊道成一个执事的指点要好得多。 于是,在众人纷纷散去忙工作了后,金睛子主动起身去到了施昳那边,待他把工作内容告知自己。 “段堂主真是认真,刚一来就急着要工作。”听金睛子说明来意后,施昳半是惊讶半是调笑地对金睛子说,“别急别急,工作不多,也不赶时间。你初来这里,我总得给你介绍一番,是吧。” 他双脚一踹,把屁股下的椅子向后滑出了一段距离,然后起身便带金睛子走出了这间办公室。 “这间拾壹零肆,是总办公室,通常大家都聚在这里办公。”回身关上门后,施昳指着门上的黄铜牌子对金睛子说。说罢,他朝走廊一头走去,从拾壹零壹开始挨个打开给金睛子介绍。 “拾壹零壹是档案室。”“拾壹零二是大会议室,用来开正经会议。”“拾壹零叁是小会议室,其实就是个讨论间。”“拾壹零五,执事休息室,大家工作累了可以在这里喝喝茶,吃点零嘴。” 金睛子往里头看去。正对着门的架子上放着数种不同的茶叶茶包,一旁的橱柜里摆着许多水果,屏风后还隐隐可见软垫椅、美人榻。她不禁感叹道:“东西还真多啊。” 尽管堪图城有诸多不如意之处,但至少生活条件胜过了乌河城。想到这里,金睛子终于舒坦了一些。乌河城城府虽然也有类似这样的休息室,但远没有这里舒适精致。 “你不用去这儿,我们堂主有单独的休息室。”施昳关上拾壹零五的门,挡住了金睛子意犹未尽的视线,指着拾壹零陆道:“这是我的休息室。” 然后走过去拉开了拾壹零柒的门道:“这是你的。” 堂主休息室的面积比之执事休息室明显要小,但东西也一应俱全。茶水、水果、零嘴、软垫椅、美人榻、书架、书桌把房间挤得满满当当。这种程度的拥挤倒是给房间平添了一份温馨的味道。 金睛子目瞪口呆:“这个房间是我用的?” “是,你专属的。”施昳笑着说,“我刚来任职的时候,也被这待遇吓了一跳呢。别的不说,咱们堪图城在执事待遇这方面,做的比那些大仙城还要强呢。” 第五十二章 堂主叫我去跑腿(2) 十一层一共有十六个房间,零壹至零柒属于谒外堂,壹零至壹陆属于吏务堂,中间的拾壹零捌和拾壹零玖是公共区域。拾壹零捌是空房间,拾壹零玖则是阳光房,里面稀稀拉拉摆着几盆半死不活的植物,还有两双鞋子,一个脸盆晾在旁边。 看完了十一层后,施昳又带金睛子到一楼去逛了一圈。一楼是整幢楼的休息区,设有餐馆、茶馆、印刷坊和办公用品售卖点。逛完一楼,施昳似乎还没有尽兴,又拉着金睛子去欣赏了一番红楼后边那个乏善可陈的小花园。 等金睛子跟着施昳逛了一大圈回到十一层的时候,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巳初。 “好了,我有我的事要忙,你也该忙你的新工作啦。”来到拾壹零陆的门前,施昳停下了脚步,在乾坤袋里掏摸了片刻,掏出厚厚一叠文件来。 “喏,段堂主,这是你的副堂主上任登记表,得去吏务堂那儿签字盖章,还要去政部主部那里签字盖章;这是谒外堂人事变动注册档案,也要去吏务堂和政部主部那里签字盖章,然后要送到载录堂去;这是我们谒外堂上个月的工作报告,先拿去找政部主部签字盖章,再去找督查使签字盖章;这是谒外堂这个月的工作计划,不用盖章,拿去给主部就是了;这是谒外堂上个月的财务实际支出报表,要先找主部签字盖章,再去给统金堂;这是谒外堂这个月的财务支出预算,先找主部签字盖章,再去统金堂签字盖章;这是谒外堂上个月的工资税务确认单,我已经签好字了,你直接拿去给统金堂就是。” 金睛子看着施昳手里一份又一份的文件,直觉晕头转向。“施堂主,这些文件,最迟得什么时候交啊?”她有很多问题想问,最终还是只憋出了这么一个。 施昳又翻了翻文件,随口道:“啊,人事变动那几份不是特别急,你这两天交掉就可以。其他几份都挺急的,说是要在七月初一巳正之前交掉。” 金睛子礼貌的微笑凝固在了脸上。 “啊,对哦,今天就是七月初一。”施昳像是刚刚才想起这一点,拍拍脑门道。 并且,现在还是巳初,距离截止时间只剩下半个时辰了。金睛子已经控制不住嘴角的抽动。 明知道手上有那么多紧急文件要让自己这个新上任的副堂主去处理,施昳到底为什么还要浪费将近半个时辰陪她闲逛啊! 施昳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现在是六月底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七月了啊。时间是有点紧,不过段堂主能力这么强,一定可以办好的。嗯嗯,加油!好好干!” 他拍了拍金睛子的肩膀,就要溜走。 “堂主!”金睛子还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他,可不能这么轻易让他跑了,急忙道,“堂主!施堂主!上哪里去找主部、吏务堂、载录堂……这些我都不知道啊!还有,这些文件有的是一式两份,有的是一式三份,到底哪些需要留档,哪些需要上交?……” “找人的事嘛,你随便问问人就知道啦。至于哪些留档哪些上交,就按一般章程来办呗。好了好了,我还有事,真是麻烦你了,段堂主。我相信你的能力,你一定行的!好了,我先走了。再见!加油!”施昳似乎不欲与她多说,含糊说着敷衍之语,然后飞快地钻进了自己的休息室,关上了门。 “有什么不会的都可以去问樊道成。”他忽又把门开开,探出脑袋说了一声,然后又迅速地把门给合上了。 金睛子抱着一叠文件呆呆地站在紧闭的木门前,欲哭无泪地翻了翻这一张张重如千钧的纸,又看了看口袋里的随身星晷——只剩下不到半个时辰了。 去向樊道成寻求帮助的念头在脑海中闪动了片刻,又很快被自己所掐灭。金睛子咬了咬牙,她是不会向这个已然气焰高涨的执事求助的。不就是签一些个字,盖一些个章吗?她就不信自己应付不来! 金睛子心事重重地回到拾壹零肆,踟蹰许久,才故作轻松地问坐在斜对面的钟繁锦道:“繁锦道友,我们这里,有楼层引导图一类的东西吗?” 她之所以选择问钟繁锦,一是因为距离较近,二也是因为在早晨的一番寒暄中,钟繁锦看起来还算友好。 被金睛子问及,钟繁锦愣了一愣,然后柔声道:“一楼的楼梯间便贴有总导览图,至于精确到门牌号的导览,贴在每层楼的楼梯间外边。” “多谢繁锦道友。”刚刚被塞了一堆工作的金睛子遇到对方如此温声细语的帮助,大为感动。 “叫我繁锦便可。”钟繁锦朝金睛子笑了笑,“段堂主,敢问你的名讳?” “无需言讳。我正名段子矜,自矜功伐之衿。你叫我金睛子就好,大家都这么叫我。”金睛子亦报之以微笑。 “子矜,”她唤道,“正好你要去签字,能不能顺便帮我把这份计划书给传道堂的人?” 一声“子矜”叫得金睛子头皮发麻。她在别人口中的称呼有很多,“阿拙”“小段”“段子矜”“金睛子”“段道友”,但被叫作“子矜”……确实还是第一次。 但时间紧迫,她也没工夫在这儿和钟繁锦掰扯称呼的问题,于是便接下了她手中的东西,找楼层导引图去了。一直到站在一楼的导引图跟前,她才意识到去传道堂帮钟繁锦送计划书对她来说丝毫不顺便。 金睛子在一楼的桌子前重新整理了一下手中的一大叠单子,耐下心来在一张纸上把哪几份文件需要政部主部签字盖章,哪几份文件需要统金堂签字盖章等等罗列了一遍,反复检查确定没有错误后,便踏上了签字盖章送文件之旅。 她第一个找的是他们的政部主部。政部主部的办公室正如其他五部主部的办公室一样,位于红楼的十九层。在乌河城时,她的政部主部骊渊真人是个体恤下属,个性温和的人,这不免让金睛子对自己的新主部也抱了点这方面的幻想。 然而新主部却与金睛子的期望相去甚远。她没有注意到金睛子是生面孔,只是斥责了几句谒外堂文件交得太晚,雷厉风行地签了字盖了章,就赶着金睛子出去了。果然,像骊渊主部那样的领导,还是世所少见的呀。金睛子叹息着想。她又想念乌河城了。 可是把她驱逐出去的,不就是骊渊主部吗? 想到这里,抱着文件的金睛子感觉心里泛酸。 第五十二章 堂主叫我去跑腿(3) 乌河城并非没有如此繁琐的签字盖章的程序要走,只不过一来狄枕星从不会把事情拖到如此紧迫的时候再叫人去办,二来负责签字盖章的领导同僚们也都彼此体恤,就拿工作报告来说,在堪图城,她得拿着报告找主部签了字后,再拿着它去找督查使签字,而在乌河城,骊渊主部会把各堂的报告留在自己那里,收齐了后由他一并拿去找督查使签字。 得了政部主部的签字盖章后,金睛子打算去找督察使大人。 她走楼梯上了二十层。这里是城府最上层领导办公的区域,其装修规格明显要比楼下更高。厚厚的褐色地毯吸收了她的脚步可能发出的任何声音,墙壁也包了米黄色的软装。行走在其中的金睛子只觉周身肃穆,大气都不敢出地移到了督察使大人的办公室门前。 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门外的铃绳:“督察使大人,谒外堂副堂主求见。” “进。” 门应声打开。金睛子绕过屏风,来到房间里那张大办公桌前。伏案读着文件的督查使大人眼睛凑得离纸面极近,也正因此,眼珠的左右移动也变得格外明显。 大人大概是有近视。金睛子猜测。 察觉到金睛子的靠近,督查使却并未抬头,只是面无表情地问道:“何事?” 金睛子将一式两份的工作报告挑出来捏在了手里:“督查使大人,这是谒外堂的工作报告,来给您签字盖章的。” 督查使终于抬头,抽走了金睛子手里的文件,又眯着眼打量了她片刻。 “你是被骊渊推荐过来的那个。”她说。 自己得以来到堪图城做副堂主,是骊渊真人向这位督查使大人推荐的结果吗?那这位大人也可谓对自己有恩啊。想到这里,金睛子便正色道:“在下正是。” “不要让我失望,也不要让他失望。”督查使又低下头去,凑得极近地去看那文件,“好了,你可以走了。” 金睛子依言离去,心中却一直转着督查使大人刚才的那句话。“不要让我失望”指的大概是让她好好工作吧,那么“不要让他失望”指的又是什么呢?骊渊真人对在堪图城任副堂主的她……会有什么期望吗? 她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干脆就放弃了。大概这只是督查使大人随口说的吧。 从二十楼下来,金睛子又接连去了吏务堂、统金堂、载录堂和丝毫不顺便的传道堂。过程比想象中顺利,虽然金睛子自己还是有点搞不清这么多文件到底哪些该交给谁,但吏务堂、统金堂和载录堂的人搞得清,见她是新面孔,执事们还边帮她找正副堂主敲章签字边跟她说一些堪图城这边关于签文件的习惯规矩。更有甚者,还在她面前揭施堂主的老底。 “施昳出了名的不靠谱,若他表现出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来,你可别信他。” 说这话的是吏务堂的副堂主花遂意。花遂意长了张娃娃脸,整体打扮的风格也随了她的长相,清纯稚嫩得像是十五六岁的孩子,然而一开口却不是金睛子想象中那种甜美清脆的声音,而是意外的低沉稳重。她所在的吏务堂与谒外堂同在十一层,她本人与金睛子又同列副堂主、同为女性,难免更容易对彼此心生亲近。 听她这么说,金睛子就忍不住打听了一下关于施昳如何不靠谱的具体事例。提到这个,花遂意看起来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无奈工作场合不便闲聊,只得暂时按下话头,约金睛子中午一块儿去一楼吃顿饭。金睛子愉快地应下了。 最终金睛子还是赶着巳正完成了施昳给她的一大堆任务。她回到拾壹零肆,本想向施堂主汇报一下自己已经完成了工作,走近他的工位,才发现施昳并不在那叠得山高的东西后面。 “他在休息室。”坐在施昳对面的樊道成头也不抬地冷冷道,“你有什么事?找我也一样。” 什么叫找他也一样!施昳再不济也是堂主,他樊道成算什么?一个普通执事而已。副堂主向执事汇报工作像什么话!金睛子心下不爽,当下微昂起头,淡然道:“多谢樊道友好意,只是私以为有些事宜唯有堂主方能定夺。” 樊道成倒也没说什么,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从宽大的桌面一侧扯来了一个小收纳盒,拿出两个别针,又把收纳盒推了回去。金睛子注视着小收纳盒在推力的作用下缓缓滑过光洁的、为正常工位两倍宽的桌面,忽然心生疑问:为什么他能坐整间办公室里唯二大的工位? 她回想起之前去其他堂办公室所看到的场景。当时没有注意到,直到现在金睛子才发现,她去过的每个堂的办公室里,好像都有这么一张一分为二,工位大小是正常两倍大的桌子,在这张桌子上面对面坐着的,似乎都是正副堂主两人…… 想到这里,她看向樊道成的眼神就愈发狐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家伙坐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位子。 樊道成注意到她的视线,皱眉道:“段副堂主,有事吗?” 金睛子摇了摇头,离开了。她还没有确证樊道成确实霸占了原本属于她的座位,说不准这个位子从一开始就没有规定要给副堂主坐,而只是单纯先到先得呢?这种可能性也确实存在,是不是? 不过,她很快就能得到确证了。金睛子想着自己与花遂意的约定,暗自想到。 第五十三章 论一张桌子的重要性(1) 堪图城的午休从午初二刻开始,持续到未初二刻。午休刚一开始,金睛子就在走廊上和花遂意碰了面,两人来到一楼找到了一张空桌,又各自去买了一些吃的。 修为到达金丹期后,金睛子理论上已经可以长期辟谷,但实际上,除了在外出游历不方便找东西吃的时候,金睛子几乎从未有哪一天真的什么东西也没吃。当她还是个忙于修炼、听道的炼气期修士时,金睛子还曾经向往过做到长期辟谷后既节省伙食费又节省吃饭时间的生活,但后来,一是心性放松,不再像结丹前那么争分夺秒地把精力都放在修炼上了,二是听师祖说,保持规律进食对真身和元身的健康都有益处,所以她还是保持了一日两到三餐。 保持规律进食还有一个好处,能更方便的进行一些餐桌上的社交,而这是其他的社交方式无法替代的。 “诶,金睛子,你入职多久了啊?”把饭碗放稳在桌上后,花遂意好奇地问。 金睛子算了算:“在乌河城当了十七年的执事,休了两年,然后经由主部的引荐,就来堪图城了。” “十七年就从执事变成了副堂主,还是主部引荐!”花遂意刚拿起筷子,又一把将筷子拍在了桌上,“太厉害了!这下谒外堂可算是有个靠谱的副堂主了。” “多亏得我原先的主部抬举。”金睛子自谦道,“运气好罢了。” “他抬举你,也是因为你本身就很优秀啊。”花遂意拌着碗里的盖浇饭,感慨万千地说,“话说回来,在你之前的那位谒外堂副堂主实在是太弱势了,除了埋头做事之外什么都不会,发号施令都没有发号施令的样子,一副生怕把底下的人累着了的样子。比起做副堂主,那家伙其实更适合做个执事。后来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职位,辞职了,现在好像在符协做职业制符师。” “当制符师可能确实更适合他。”“确实确实,他一直很喜欢研究符箓。”“果然是要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两人就前任副堂主的职业生涯随口感慨了几句。然后金睛子适时问道:“花堂主,你之前提到施堂主……” 比起虚无缥缈的前任副堂主,金睛子还是更关心那位反手塞给她一堆文件就让她跑了半时辰腿的堂主施昳。 “哦,他啊!”花遂意赶紧咽下嘴里的食物,深吸一口气就要开始说,“其实……” “施昳性格很好,但作为堂主,确实不太负责。” 金睛子偏头一看,钟繁锦和谷月端着托盘坐到了她和花遂意的旁边,刚才说这话的,正是钟繁锦。 “别的地方没位置坐了。”坐下后,她带着歉意笑了笑。 “没关系,坐吧坐吧,我们刚才正说到施昳呢,你们谒外堂的应该更有发言权才是。”花遂意往旁边挪了挪,好给身边的钟繁锦留出更大的空间。 “事到临头才想起来有这回事,然后让我们做执事的去承担他忘事的后果,这种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坐稳后,钟繁锦接着刚才的话题道。 “事情做好了全是他堂主的功劳,事情做不好就是我们做执事的办事不力。”谷月也嘟囔起来。 “动不动就躲到休息室里去,发传讯符都找不见。” “之前的副堂主刚辞职那会儿,谒外堂真是一塌糊涂。”…… 这样聚众对她一个新人说堂主的坏话,真的好吗?金睛子听着她们的抱怨,笑得无奈。 但她还是忍不住进一步问道:“那施昳到底是怎么当上堂主的啊?” “他刚上任那会儿其实还行,后来堂主做久了才变得越来越不靠谱的。”花遂意插嘴道,“多亏后来樊道成一直给他擦屁股。” “对,两年前副堂主刚刚辞职,施昳又已经变得不那么靠谱了的时候,谒外堂的事主要是樊道成在管。”钟繁锦对金睛子点点头,“子矜,你得当心他,他对你可没什么好印象。” 金睛子一点就通:“他是不是本以为自己能升任副堂主,结果却发现位置被我抢了去?” “正是。他觉得你抢了他的职位,所以才抢了你的工位好让自己出一口恶气。”钟繁锦不紧不慢地说,“你刚来这里,或许还不知道,办公室里那两个面对面的大工位依例是给正副堂主坐的。遂意,你说是不是?” 花遂意表示肯定。 “我跟你说,”钟繁锦接着道,“樊道成本来坐的工位就在副堂主的工位旁边,前任副堂主走后不久,他就以东西太多无处堆放为由,把一部分自己的东西堆到了副堂主的工位上。渐渐的,东西越堆越多,某一天他就把自己也堆过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依旧平缓淡然,视线注视着自己的碗未曾移动,却引得其他三人齐刷刷地看向她。钟繁锦抬头瞟了她们一眼,垂下眼又道:“子矜,今天早晨,你为什么会去坐门口的那个空位?” “樊道成让我找个空位坐下。” “对,他先让你找个空位坐下,后来又催促你快些收拾东西,这样等你后来发现自己应该坐那个大工位的时候,他就会对你说‘你看,我的东西都在这里放了很久了,你的东西也在那里摆放好了,副堂主坐这个位置又不是什么铁律,咱们为了彼此的方便,就不要调换了’之类的话。你若不信待会儿尽管去试一试。” 金睛子听了钟繁锦的分析,觉得吃惊的同时又深以为然。她早感觉樊道成不喜欢她,但不知道他竟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开始算计她了! 坐了本属于副堂主的座位,这事说大也不大,但金睛子却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件事背后的象征含义:樊道成是不是在以这种方式宣称,虽然名义上金睛子是谒外堂的副堂主,但实际上坐这个位置的人还是他? 一想到这里金睛子就沉下了脸,自己上任第一天,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要她移位了吗? 第五十三章 论一张桌子的重要性(2) 这时花遂意接了一张传讯符,看了一眼后便起身道:“各位抱歉,我有些急事要处理,就不作陪了哈。” “好,你忙你的去吧。”钟繁锦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待花遂意匆匆离去后,她又转向金睛子道:“子矜啊,不是我干涉你的私事,但你刚来堪图城,有些事情不能没人告诉你。花遂意这个人啊,看起来纯良,但听说她私生活……不是很检点。” 金睛子半信半疑,作讶然状道:“我倒还看不出来!” 钟繁锦的微笑依然优雅端庄,她点了点头,又道:“倒也不是说她不值得往来,只是……得小心着些,别惹上她身上的腌臜事。我跟你说,之前一直风传她做了某位高阶修士的外室……” 她说起关于花遂意的传言来。什么下班后被一个化神期修士用云霓飞舟接走啦,给谁发过暧昧传讯符啦,被某某某指认说玩弄了他的感情啦……一桩桩一件件,让金睛子辨不清真假。谷月也在一旁附和钟繁锦的话。短短半刻钟,花遂意就被塑造成了一个不知廉耻的拜金女形象。 刚说完花遂意,谷月就起身说她之前和张渐虞约好要一起去买东西,得先走了。 “你忙你的去吧。”钟繁锦正如刚才挥别花遂意那样,笑吟吟地挥别了谷月。 谷月离开后,她又对金睛子说:“子矜啊,你刚来这里,谷月的事,也得多少知道一些。倒不是我看不起她什么的,只是谷月的出身背景确实不太好。凡人出身,又是散修,手头常常不宽裕,平日你得少和她谈钱。不是说她会找你借钱还要欠债不还什么的,只是说有些事情确实不方便和她谈。你说你买了件衣服,她就会一脸讶异地跟你计较你这衣服买的不值……说难听点儿,她有点儿穷酸相。” 她又引用了几个事例来证明谷月的穷酸相,很快就成功达到了目标效果。金睛子听得目瞪口呆。 说完后,钟繁锦还不忘补充道:“说太多了——希望没让你觉得我很爱嚼舌根吧?只是子矜你毕竟初来乍到,我总得多和你说一些。” 她笑得很是真诚,简直让刚才还在怀疑钟繁锦在传播谣言的金睛子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自惭形秽。自己不应该总拿恶意来揣度别人,对吧?说不定钟繁锦真的只是关心她,怕她吃亏,所以才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事告诉她而已。 吃完午饭后,金睛子回到了拾壹零肆。正值午休时间,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大家大概都在休息室里呆着。金睛子本想拿了自己的外套就回到自己的私人休息室中,然而在目光接触到樊道成的桌子时,她不禁停住了脚步。 如果趁所有人都不在的时候把自己和樊道成工位上的东西调换过来,行不行呢? 这个念头仅仅在她脑海中转了一瞬便被否决了。先不说调换东西的过程很麻烦,还有可能被人中途撞见,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本质上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她得让樊道成对她心服口服才行。 那么,要等自己建立了足够威望再去声讨这个座位吗?似乎也不行。这种东西若是不果断地在一开始就抢回来,就真的成别人的了。 金睛子披上自己的外套,若有所思地来到了自己的私人休息室,一屁股坐进了软垫椅里。她该怎么做呢? 在椅子上变换了好几次坐姿,否决掉数个方案之后,金睛子终于想到了一个似乎可行的方法。如果单独和樊道成调换位置容易引发他的抗拒和别人的侧目的话,那么干脆让所有人都换一遍位置吧。 只不过,这种方法也不宜操之过急,她需要一个契机。 七月初五,樊道成放月假去了,施昳宣布了近日的几项工作内容,然后便在工位上一阵忙乱,看起来像是在做什么重大的事,实际上只是在找一支笔。金睛子看看施昳,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工作计划书,觉得时机已到。 “施堂主,”她快步走近施昳,“昨日会议上要求做的关于门联首席访问堪图城一事,谒外堂的工作计划及任务分配,我已经写好了,请你过目一下。” “哦,好。”他把抽屉推回原位,直起身来,边抓脑袋边捏着金睛子的玉简看。“挺好,很合理。我看没什么要改的,就这样吧。”他说罢,又弯下身子去翻下一个抽屉。 “堂主,”金睛子却没有离开之意,接着道:“我看筹备首席们的访问事宜是一个长达一年的重要任务,不如我们根据任务组的分配,来调整一下大家的工位?” “啊?你说什么?”施昳抬起头来,困惑地望着她,似乎是真的没有听清。 “……我刚才说,为了工作的便利,我们不妨重新调整一下大家的工位,让属于同一个任务组的执事坐在一起。” 说完后,金睛子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施昳和周围其他人的反应。 “哦,可以啊。我不用换吧?”施昳的反应倒是很淡定。 “堂主自然不用调换。我见别的堂里,正副堂主的位置都是固定的。”金睛子趁势稍稍暗示了一下自己的真实目的。 “好啊,我要和宝塔坐一块儿。”汤问极听到了金睛子的话,开心地表态道。 得到了一位执事明确的支持,这让金睛子心下松了一口气。她转过头朝汤问极笑了笑:“嗯,你和上官宝塔在同一个项目组,理应坐近一点的。” “那就换吧。”施昳说。 不过施昳正如他一贯做的那样,只负责表示同意,并不负责执行,于是安排座位调换的事宜自由金睛子来进行了。大家的动作有些拖拉,看得出其中有几位执事内心并不很情愿,但最终也都算给了金睛子面子,皆按照她的说法根据项目组的安排重新落座,金睛子自己也顺理成章地坐到了施昳对面那张原本属于她的桌子前。 第五十三章 论一张桌子的重要性(3) 十天后樊道成结束月假回来,见座位大有调换,先是愣了一愣,问清楚怎么回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自从樊道成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就一直关注着他的反应的金睛子见他没打算针对调换座位的事情发表任何意见,松了口气。樊道成这关过了,她才算是真正坐回了属于她的座位。 然而事情却没有就此结束。半个月后,结束了第一次月假的金睛子提前了半天回到堪图城,于午休即将结束时来到了拾壹零肆门口,便听到钟繁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倒不是我说段副堂主有什么不好,只是,她毕竟是这里的新人,刚一上任就大张旗鼓地要调换座位,你们说,她是什么意思?是迫不及待地要把樊道成赶下来,想要总揽大权呢……” 然后是上官宝塔浑厚的音色,带着点怒意:“若不是樊道成,这两年我们谒外堂不可能平缓运行至此,他是凭着真本事才让我们心服口服。这个从天而降的副堂主调了一次座位,便以为我们能服她了?呵,我倒要看看她能干出什么来。” “一声令下就让所有人搬来搬去,劳民伤财的,麻烦死了。”汤问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大。 “对啊对啊,原来那样不是挺好的吗……” “以为坐了樊道成的座位,她就成樊道成了?……” 金睛子越听心下越冷。她本以为钟繁锦站在她这边,以为其他人,就算不情愿换座位,也会给身为副堂主的她一个面子。没想到,前不久还在她面前议论樊道成、怂恿她去和樊道成相争的钟繁锦转眼就可以在其他人面前信口她金睛子的是非,而其他执事对她的怨气更是可以表现得如此露骨…… 心中的翻涌让她难受,让她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几十年前,回到了那个雪天。那个雪天她孤身一人抱着自己倾尽心血创作,却被指为抄袭的《永夜独白》,身边到处都是雪片一样纷飞的传讯符,叫嚣着说她结不了丹,说她怎么不去死。 薄薄的门板的另一边,针对她的议论还在继续。金睛子想拂袖离去,转念一想,又冷笑一声,径直推开了门,鞋跟在青灰石砖上发出不紧不慢的哒哒声,明明只是轻微的声音,却让整间房间陷入了缄默。 “听闻诸位对本堂主似有不满。”金睛子嘴角噙着微笑,眼神却冷若冰霜。她淡淡地扫视了一圈,道:“若诸位认为本堂主所为不合祈州律中关于堂主职责的规定,不妨将意见上呈给主部或督察使。” 无人应答。 金睛子瞟了一眼墙上的星晷:“未初二刻已至,工作吧,各位。” 说罢,她便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刻意压下情绪,一把抓起不知道谁放在她桌上的一叠文件,快速扫视起上面的内容。是针对《堪图要闻报》上城府问答栏目中的问题所拟的回答。 翻阅毕,她拿起文件,朝向大家问:“这是谁交来的?没有署名。” 顿了顿,一时无人回话。她便接着道:“第二个回答中有语病,第五个回答答非所问,是少看了问题中的两个字吧?完全理解错问题的意思了。” 还是没有回应。金睛子扬了扬眉:“谁写的谁来领走,把我说的问题修改一下,下次不要忘了署名。” 这时谷月缩着肩膀走了出来,低着头把金睛子拍在桌上的几张纸拿走了。这家伙含胸垂头的,什么意思?嫌自己欺负她了?金睛子皱眉。自己没说什么重话吧。 “段副堂主,您不必责备谷月,她前几日染上了风寒,这些天一直都是带病工作。”上官宝塔道。 “我何时有责备于她?”金睛子冷冷问。 众人不语。 “再者,若病得严重,影响了工作,就当去请病假。非要带病前来是为何意?还是说我谒外堂几时有了不让人请病假的规矩?”金睛子又厉声道。 众人依旧不语。 金睛子受够了这种沉默。她想要发作,想要重重地把笔筒拂到桌子上,想要说什么狠话、威胁的话、让人闻之色变的话,好叫这一片低垂的头颅抬起来正视她,好叫这一片反抗般的沉默被击溃。但最终还是理智占据了高位,金睛子做了两次深呼吸,什么也没说。 “怎么回事,大家?”这时樊道成走进了办公室,大概是察觉到了不太对劲的氛围,状似随口道。 谷月忽然起身,手帕捂着口鼻,不知道是因为感冒还是因为在哭,一边吸鼻子一边匆匆走出了门。樊道成的目光追随着谷月出门,然后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了房间里唯一站着的金睛子:“谷月怎么了?” “风寒。”金睛子淡淡地说。然后她重新坐下,靠在椅背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翘起腿,又拿起了桌上的一份文件,刚翻一页,就扯坏了纸张的一角。 没有人违抗她说的任何一句话,没有人胆敢在她的面前言她的不是,但金睛子却没有丝毫胜利的感觉。与之相反,她其实是失败了。急着调换座位这一步,走错了。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重重放下了那一叠她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的文件,目光忍不住移向了斜对角的樊道成。他正凝神和上官宝塔讨论着什么,后者听得认真,一直在点头。 樊道成,诚然,很享受这份高于他职权的威信与势力,甚至于不太乐意与名正言顺的金睛子分享这些东西,但一个月下来,金睛子也不得不承认,樊道成值得这份威信和势力。而金睛子呢,就算再负责,再有能力,也很难在短短时间内让自己得到整个谒外堂的信服。毕竟再怎么说,金睛子都是初来乍到,而樊道成根基深厚。 想要真正让谒外堂服她,就得先让樊道成服她。而想要让樊道成,一个有才能、有资历、对权势充满热爱的人服她,她就得以行动证明自己比他还要强、还要值得获得这份权势——她得做出件什么壮举。 而这,正是她在半年后的会议上誓要争取到接待使之位的原因。 第五十四章 将有贵客来(1) 接待使,顾名思义,就是负责接待宾客的使节。一次贵宾来访往往需要整个谒外堂忙前忙后,准备礼品、规划行程、安排琐事……但只有接待使,是自始至终在贵宾身边作陪,会与之直接交谈的。 金睛子在乌河城时也做过接待使的工作,只不过乌河城那些年并没有来什么重量级的贵宾,接待使的责任也就没那么重大,若是不小心说错了话,笑笑道个歉也就过去了。可在门联首席这样的人物面前,一旦犯错,就算首席们不跟你计较,跟在后边的众记者也不可能不跟你计较。第二天,接待使犯错的新闻就会随着早报的发行传遍整个长生。 犯了错便很难挽回,做得好也不会留下什么功绩,接待使的无奈大抵如是。但若是揽下了这种对外吃力不讨好的事,或许也能对内赢取一些好感度。于是,当谒外堂需要选出两位执事来做接待使的时候,金睛子果断地报了名。 金睛子第一个赢取的便是施昳的好感。按照规定,谒外堂出的两名接待使必须包括一名堂主或副堂主,金睛子果断报名,使得施昳免于了被选上的危险。是以,当金睛子在文件上签上自己名字的时候,施昳看向她的眼神是欣慰的。 至于另一位接待使,金睛子本猜测会是樊道成,没想到竟是张渐虞。刚得知不需要和樊道成一起做事的时候,金睛子还是大松了一口气的。毕竟一方面她与樊道成有些明争暗斗,相处起来总不会那么愉快;另一方面樊道成确实有些才能,金睛子不愿被别人掩过锋芒,不免有些忌惮。 当有同僚问起樊道成为什么不去的时候,樊道成自称是嫌烦,不想去。金睛子一开始还以为这只是樊道成为了避免和她犯冲而随口说的借口,但当任务一件件交到了她和张渐虞那里的时候,金睛子意识到了樊道成所谓的“嫌烦”好像不是瞎说。 全套着装和礼仪的规范、完整的关于适合聊天的问题与避免提及的问题的清单、每位首席的大致性格、兴趣、忌讳、口味偏好……这些东西都需要金睛子组织谒外堂从头整理。对于礼仪方面的问题,金睛子在凡间钟鸣鼎食之家长大,后来和李百闻混灵显城的时候又被他灌输了一堆皇室举止标准,而修仙界的礼仪规范与之大同小异,是以还算心里有底,也有一个整理的方向。关于哪些话题适宜提及,哪些话题应该避免,研究一番时政后也总能提炼出一些结论。比较麻烦的,是那些关于首席们私人的问题——她要上哪儿去整理八位首席的喜好,忌讳和口味偏好? 金睛子不抱希望地向施昳寻求帮助,施昳不仅一问三不知,还推荐她去问樊道成。金睛子不愿主动向樊道成示弱——在她看来,求助就跟示弱似的。 最终她选择写信去问九鼎真人。在一开始,信上还都是金睛子实际所遇到的问题,五六行之后,怨气渐渐流露,十行以后,便全都是金睛子在大书特书自己在谒外堂遇到的糟心事了。什么妄图僭越过她的樊道成、信众一样拥护樊道成的上官宝塔、只会满口答应而什么事也不干的汤问极、在背后阴阳怪气别人的钟繁锦、搞得好像全世界都在欺负她似的哭丧着脸的谷月,金睛子都不吝笔墨,一一道来。在给九鼎真人的信上出完一口恶气后,金睛子还觉不过瘾,又把后半部分誊抄了一遍,略加修改,给师父、朝谕、罗素羽、燕除夕各寄了一份。发完信后,想到世界上又多了五个人能和她同仇敌忾,金睛子的心情就舒爽了不少。 但几个人的回信却并没有尽如金睛子的意。只有燕除夕和罗素羽做出了金睛子意料之内的回复,和她一起抱怨了一番,皆不能理解为何这么多不靠谱的人扎堆成为了金睛子的同僚;师父就不一样了,完全没把她经受的苦难当一回事,把她的诉苦都当笑话一样对待;朝谕呢,在回信中敷衍了几句让她看开点,后面的一大半篇幅就都在围绕自己新养的名叫哐当的铁尾豹展开了;至于九鼎真人,虽是很好地回答了金睛子问他的问题,但丝毫没有意识到金睛子大倒苦水只不过是想要发泄发泄而并非寻求处理人际关系的建议,认真而多此一举地给金睛子分析了一下该如何应对她提到的那几个同僚。 “樊道成这个人,照你说的那样,除了野心比较大,想要僭越你握紧谒外堂实权之外,并没有什么缺点,可以说是既有威望又有能力。比起扳倒他取而代之,我认为拉拢他才是更好的策略。” 九鼎真人是这么分析的。然后,他又做出了如下建议: “一般这种人都很要面子,你得率先向他示好,给他个台阶下。不防拿你问我的这些问题去问问他,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末了,还不放心地补充道: “态度好一点,别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他虽职位低于你,但在堪图城待的时间更久亦是事实,论年岁修为,也比你高。去向他请教没什么丢脸的。” 待下意识产生的抗拒心理散去后,金睛子仔细一想,也不得不承认九鼎真人所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不过,她心里还是不免感叹,不知道什么时候,九鼎真人已经那么了解自己了啊。自己为什么本能地不想去请教樊道成,不就是感觉作为副堂主的自己向执事请教是件丢脸的事嘛。 “不耻下问”这个成语金睛子倒也不是不知道。只不过知道、认同和实行从来都是截然不同的三码事。 她最终还是照办了。特意翻着黄历挑了个黄道吉日,金睛子趁着午休的时间在走廊上逮到了樊道成,说有事要请教于他。 “请教于我?段副堂主,我一个普通执事,恐怕帮不上你什么。”樊道成笑着摇摇头。 金睛子压住心底那口气,尽可能不卑不亢地说:“樊执事说笑了,我忝为副堂主不过是运气好的缘故,论阅历,自认无法与你相比。” 樊道成眯着眼打量了她一番,金睛子的神情从容如初。终于,樊道成叹了口气:“什么问题,你说吧。” “之前曾说要我们接待使提前调查清楚八位首席的喜忌,然不知从何入手,不知樊执事是否有好的建议。” 樊道成顿了顿,遂双手插进了口袋,道:“虽说这一届八大派首席共同出访还是第一次,但他们各自的出访肯定不是第一次,必然有前例可寻。你可以去载录堂让他们调一调公共档案,查询一下八位首席最近的访问记录,然后去对应的城府跑一趟,问他们要些档案;再者,便可去八大派联系首席们的理事,你去找城主要一份名帖,以堪图城的名义去找八大派的门房弟子通传,他们应该会把你需要的资料给你。你自己本身也是八大派的真传弟子,应有些人脉,做起这事该是更加方便的……” 他说了许多,详细到哪位城主最好说话、最可能让金睛子顺利拿到名帖,以及在他所属的闲鹤宫,若想要见掌门理事该是个什么流程。如若樊道成是金睛子的上级,那金睛子必然会为他的悉心指导感到十分感动。而作为自己的下级,金睛子最多只能公允地暗赞他一声考虑周密,实在是做不到对他心生好感。 原因无他,只不过樊道成这幅谆谆教导的模样总让金睛子感觉自己被当做那些什么也不会的无能之辈了。 第五十四章 将有贵客来(2) 不过金睛子跑这一趟本就不是为了对樊道成心生好感,而是让樊道成对她放松敌意,而她显然已经达到了这个目的。当樊道成发表完他的长篇大论之后,金睛子感觉他对自己的态度和缓了不少。几天后当金睛子再次遭到了一些阴阳怪气时,樊道成竟没有来火上浇油。 樊道成的态度通常就是谒外堂大部分人的态度,当他对金睛子收敛了锋芒后,金睛子的工作也就顺利了很多。虽然还是对樊道成的影响力之大感到有些不满,但她也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问题,便按捺下躁动的心情,专心解决起手头的工作,着手调查起八位首席的喜忌。 她自然是不需要全都通过递名帖的方式来与各位首席的理事取得联系的。凌意文宗的掌门自不用说,问问师祖就能知道关于他的事情;上隐门也好办,找掌门的儿子邱欲迟就是了;乾坤湖两派那边,可以找闻其乐,他父母在两派分别都是长老级别的人物,想必对两派的掌门多少有些了解;凭川殿的话,可以联系代殿主之子盛居清,虽然与他算不上相熟,但托他办些公事总还是没问题的;坐危观里,她认识任不谦;长尊剑派,东方成策想必也愿意帮忙。这样算下来,金睛子唯一没有熟人的就只有鉴水阁了。 但金睛子很快就想了起来,虽然她在鉴水阁没有相识的同辈,但师娘不就是鉴水阁的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自己的人脉竟遍布了八大派呢!金睛子想到这里,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于是给邱欲迟、闻其乐、盛居清、东方成策和任不谦的信相继被发了出去。至于凌意文宗和鉴水阁两派掌门的事,金睛子打算等月假的时候再回宗门亲自问问师父师娘。 二月中旬,金睛子请好月假回到了秋声殿。一绕过胖美人影壁,金睛子就被满地的罐和缸挡住了去路。 向前一步走入瓶瓶罐罐之间,金睛子忽发现周身的空气腾的一下暖了起来,仔细一觉,竟是踏入了阵法。“师父,你又在干什么啊?”金睛子退出阵法的范围,后背紧贴着胖美人影壁,朝屋顶上晒太阳的师父喊。 “酿酒呗,看不出来?”师父懒懒地道。 金睛子御剑飞上屋顶,坐到屋脊上边,俯视着一地的瓶罐无奈地道:“您还真是继承了师祖的衣钵,她一酿酒酿一地窖,您一酿,酿一院子。这大冬天的,您特意罩了个保温的阵法酿那么多酒,给谁喝啊?” 师父笑眯眯地看着她:“当然是给你啊。” 金睛子当师父在开玩笑,笑道:“算了吧师父,这么多,我就算把酒当水喝也要喝上好一阵子呢。” “谁说是给你喝的了?” 金睛子一脸莫名其妙:“难不成还是给我泡澡用的?” 师父大笑着打了她的头一下:“想什么呢!你不是说和新同僚处不好关系吗?为师替你考虑,特意酿了这好些酒,让你提溜过去送人情用!粽子我也裹了好些,甜的咸的都有,到时候你一块拎去,给你们整层楼都一人发一罐酒,三个粽子。对了,粽子还没裹完,一会儿你去厨房里,把剩下的食材裹完了事。” 金睛子不禁有些动容。之前还道师父的回信太过轻描淡写,好像完全没把她的诉苦当一回事,没想到他回头就做了这许多好吃的让自己去送人情…… “师父,你对我真好……”她嗫嚅了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 师父哭笑不得地说:“你呀,谁对你稍微好一点你都能被感动到,小心以后被人挟恩图报。” 金睛子认真地想了想,说:“应该不会。我感动是因为从师父你的行为中看出了你对我的关心,而不是你的行为本身。如果有人带着利用的目的来施恩于我,我不至于看不出来。” 师父笑着摇摇头:“我也希望你能如此,但这种事不是你决定如何就能如何的。” 金睛子耸耸肩,去厨房拿剩下的材料包粽子去了。 原以为师父所谓“剩下的食材”只够包三四个粽子,结果在厨房等着金睛子的还有两大碗糯米,若干肉、豆沙、蜜枣、咸蛋黄和一大筐粽叶。师父之前到底包了多少!金睛子有些头大。 她先手包了一个肉粽,看了看剩下的一大堆东西,有些无力,干脆拿出了当年同时包六十四个饺子的技能,运起灵气,不太熟练地同时包了十六个粽子。包完这一批粽子后,她又包了八个,便把糯米用完了。碗里还剩下些许豆沙和几个蜜枣,金睛子便把华祯叫来给她当零嘴吃了。 华祯仍没有完全从没能通过招新法会的阴影中走出来,但郁闷归郁闷,她并不拒绝吃一些甜食。 “裘川不来找我玩了。”她边鼓着腮帮子嚼东西边含糊不清地说,“他肯定觉得我配不上跟他玩。” “想太多啦,华祯。裘川之前来找你的时候不是被你赶回去了吗?他只是知道你不想被别人烦,才没再来找你罢了。”金睛子不以为然,随口道。 华祯嘴一撇,道:“叫他别来烦我,他就真的不来了吗?”话毕,又呆呆地盯着地面看了几瞬,“叫别人不要来,却又不是真的不想要别人来……二师姐,我好过分。” “你不过分,小姑娘有偶尔无理取闹的资格,况且,你这也根本算不上无理取闹。许多活了几百年的大人也会这样,总以为周围人理所当然地要猜到自己的心思,故意说着反话,见别人没能理解还要恼羞成怒,觉得所有人都对自己漠不关心。”金睛子说。她想到自己十一二岁的时候,想到黎怀瑜。华祯比她的同龄人真是懂事太多了。 “你若还是为没能通过招新法会的事伤心,就努力修炼去吧。”金睛子揉了揉她的脑袋,小家伙个子长得极快,估计再过几年就揉不到她的脑袋了,“若你能早日筑基,到那时再被宗门收入也不是没有可能。” 华祯眼睛一亮,转身就跑去修炼了。金睛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颇觉欣慰。 “就这样,振作起来吧。天赋的局限难以突破,但我希望,它成为你仅有的桎梏。”她用华祯听不见的声音说。 自己何其幸运,有着华祯难以企及的天赋啊。每次见到华祯,金睛子总忍不住这样想。希望自己的天赋也能成为自己仅有的桎梏才好。 想到这里,她转身便朝自己的修炼室走去。最近忙于工作,修炼上都有些疏忽了。 金睛子如今的修炼,除了最基础的入定吸纳灵气、术法剑法练习和日常的感悟文道之外,还添上了修炼《灵台洞明谱》这一项。雅玄真人给她的这本功法她越修炼越觉其精妙,一年下来,虽没觉察到有什么能够“勘破伪装”“洞察灵势”的,但至少目明了不少。金睛子的视力本来就不错,如今更是能捕捉到视野里的每一点细节,但凡是能看到的,没有看不清的。从前用眼久后尚会感觉双目酸涩,如今这种情况也愈发改善,伏案工作一天都依然神清目明。就算这本功法没有标榜什么更加玄乎的技能,光凭目前感受到的这些变化,金睛子都已经觉得它很值得修炼了。 不过,她仍不敢告诉其他人她修炼这本功法之事。功法必定会牵扯出背后的雅玄真人。她知道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对她青睐有加,又塞给她一份外界功法的雅玄真人在别人看起来会显得很可疑,很像别有所图的样子,但……雅玄真人真的只是单纯地看她顺眼才对她施加恩惠,金睛子相信这一点。因此,她不希望师父师娘、师兄师妹、朋友同僚在知道了雅玄真人的存在后,都严正地叮嘱她“这个人对你可能不怀好意……” 雅玄真人让金睛子觉得她不像坏人。而一个人给一个人的感觉,是很难由三言两语解释给第三个人听的。 再者,有个属于自己的无伤大雅的秘密,怎么了? 当时金睛子是这么看待雅玄真人的事的。 第五十五章 看破(1) 当金睛子收到盛居清的回信时,她注意到信封里还夹有一张一看就不是和正文出自一人之手的短笺。不同于正文字迹的圆整清晰,短笺上的字迹潦草难看,金睛子瞟一眼就觉得费劲,便把短笺搁到了一边,率先看起了正文。 正文中,盛居清礼貌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将接待凭川殿代掌门华章真人的注意事项一一告之与她,还让她不要紧张,说华章真人看似严肃,实际上很是心地宽容什么的。 信至结尾,落款已下,盛居清却又在下面补充了两行小字:“少殿主见余修书,问及送往何处。回之以尊道号,少殿主闻之,令附短笺。” 金睛子先是惊讶于盛居清和凌潋关系之亲密。能看到对方写信,还能把要带的话塞到同一个信封里,说明他们无论是空间距离还是精神距离都是很近的。不过又一想,这两位从小定下婚约,又都在华章真人膝下长大,关系亲密才是正常表现。 然后她眯起眼睛,有点嫌弃地看向那封短笺。这么说,这些歪扭难看的字,是这位凌少殿主写出来的了?都说字如其人,凌潋的形貌如此昳丽,写出来的字却实在不敢恭维啊。 金睛子费了番心力才把短笺给读清楚。内容大概是这样: “金睛子,听说你是堪图城的接待使!真不错,我看你很适合这份工作。上次送你的那只兔子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得亲口听你说说。之前见你的时候没有留你的传讯符,这次可得记得留一下。我会和华章真人一起去访问,没错,就是为了见你我才非去不可的。你肯定会奇怪我为什么要特意来见你,告诉你吧,因为我看你顺眼。” 用语极度口语化就算了,句与句之间的逻辑也不太通顺,没头没尾的,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有几个字看起来怪怪的,也辨不清到底是单纯的丑还是错别字。放下短笺后,金睛子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在心里暗讽了一声“文盲”。 金睛子自小以文采过人自诩,见到文采不如自己的总忍不住要心中嘲笑,把这些人评价为级别不同的文盲。一般对于凌潋这种级别的大文盲,金睛子都是不屑于与之相处的。可偏偏这位大文盲有着与生俱来的权势,她看金睛子顺眼,金睛子还得谢她恩典呢。 真怀念段家覆灭之前那个肆无忌惮的自己啊。她悠悠想到。她父亲的滔天权势,儿时身处其中时还没有特别的感觉,后来每每回想起来,都能愈发感受到其强大到何种程度。当时的自己可是敢在公主面前念藏头诗讽刺她的啊。不过那个公主也是个大文盲,没听明白金睛子的暗讽就是了。 如今的自己虽也有凌意文宗,有师祖、师父、外公做她的靠山,但底气还是比小时候要弱多了。想要在修仙界找回当年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觉,金睛子能依靠的唯有自己。等她成为了名动一时的强大修士,等她成为了城主、州主,甚至是门联首席……总有一天,她可以给凌潋甩脸色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边腹诽一边还得写回信感谢凌少殿主对自己的看重。 写着回信的金睛子忍不住露出苦笑。她一点都不想再次见到凌潋,尤其是在首席访问堪图城这种严肃的场合下。这位不讲道理又蛮横霸道,想一出是一出的少殿主,在上次见面的短短一刻钟内就成功将金睛子逼得怒火中烧又哑口无言。自己的据理力争对上对方的无理取闹,威力全无。 若是凌潋真跟着代殿主过来访问了,她岂不是又要用这种无理取闹来刁难自己,让自己在首席们面前难堪吗?凌潋不要脸,她金睛子可要;凌潋不当官,她金睛子可还要当啊。 但她终究是没办法改变而只能选择面对这一切。六月中旬,金睛子开始忙于场地安排的事宜。城郊举行欢迎仪式的会场、访问预计途经的街道、城内几个需要短暂停留的访问点、红楼十层的宴会厅……这些地方的装潢、安保工作都需要金睛子去一一把关。与她同为接待使的张渐虞则主要承担了安排杂役的工作,这近三百个杂役为内务堂所拨下,虽然身为专业杂役的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基本的礼仪规矩,但具体在哪个地方安排多少人,又该采用什么站位,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终究还是需要谒外堂来调遣。 八大派首席齐聚访问的盛会当前,需要精心准备的细节不胜枚举。如若要把金睛子所有操心的事都列举一番,读者们不免会感到繁琐。因此,诸位只需要知道金睛子为此事前前后后耗费了无数心力就是。 九月初,堪图城准备工作基本完毕。此时在尧州凭川殿,八位首席的九州访问已然开始。他们从凭川殿出发,将按照尧州、坤州、乾州、祈州、征州、炎州、涯州、息州、峨州的顺序,在每个州访问两三个仙城。首席们出发不久,金睛子这边就得了消息:凭川殿代殿主华章真人,还真一路带上了少殿主凌潋。 这次出访本没有计划带上凌潋,但据说华章真人一向对这位少殿主——她师兄的女儿极其宠爱,八成是凌潋一说要去,她就不由分说地把她带上了。再说,凌潋身为少殿主,未来的八首席之一,非要一起跟来倒也不至于说不过去。 金睛子一想到要在这种场合面对凌潋,还是不免有些发怵,但她还是勉力安慰自己,想着在八首席面前,凌潋若是说什么过分的话来刁难自己,总会有人去制止她的。 第五十五章 看破(2) 九月廿一是首席们莅临的日子。前一晚,金睛子几乎没怎么睡觉,修炼到寅时,便开始上上下下地拾掇自己。洗漱,套上官服,盘好头发,戴上离开乌河城时同僚们送她的那个她平日舍不得戴的发冠,坐在镜前按以前从金霁月那儿学来的法子精心给自己上了妆,临行前,又匆忙回身把那张记满了流程安排的纸塞进了口袋,这才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安然地出了门。今晨,作为接待使的金睛子无需去红楼点卯,径直去往城郊的会场即可。 城郊的会场是从一年前得知首席将来访问后开始建的。那是一幢奇形怪状的建筑,古典式样的一楼上面顶着的是一坨歪扭的建材,说是祥云,但金睛子只觉得那是一大块没有形状的疙瘩。 不过,这处名为“堪云阁”的建筑的重点并不在于楼上那一块东西究竟是祥云还是疙瘩,而在于它采用了堪图城土木堂独创的一种先进建筑技术。这一点,金睛子待会儿可是得向诸位首席特别介绍的。 金睛子走入堪云阁,本以为自己已经到的很早,没想到杂役们已经全都在了。不一会儿,张渐虞也匆匆赶来,穿上官服画上妆容的她看起来比平日精神了不少。 “今天忙完后,终于能休息会儿了。”她见到金睛子便唉声叹气地说道。 之前也没见这家伙干了多少活儿,有多忙啊,怎么一副承担了重大压力的样子。金睛子心底嘟囔道,嘴上却还是礼貌地附和了两句:“是啊,可真够累的。熬过今天就好了。” 然后她看了看墙上的星晷:“还有半个多时辰,首席们就该到了。” 首席们预计在辰初抵达。在首席们到达的一刻钟前,堪图城的三位城主和六位主部也会来到这里参与迎接。在接下来一天的访问中,名义上作陪八位首席的也是堪图城的这几位领导,作为接待使的金睛子和张渐虞主要负责的其实是更加琐碎的细节工作。 金睛子又检查了一遍会场。锦线织就的地毯纤尘不染,挂壁和吊顶的灵气灯散发着明亮而稳定的米黄色光线,而在那主宾席上,八个黄铜名牌整齐地码放着,每一个名牌后都摆有银杯、插花小胆瓶和赠送给各位首席的小礼品袋,礼品袋里装有堪图城特产的豆豉酱、鱼纹纸和一个微缩城景小摆件。这张桌子上摆放的每一样东西都经由金睛子把关,小至绶带的长度,大至礼品的选择,一切都是依着金睛子的意思办的。 她又看了看星晷,距离城主和主部们到来还有三刻钟。到了这会儿,该忙的其实都已经忙完了。 金睛子之所以提早那么久来到会场不过是为了应对可能会发生的突发情况。如今突发情况并没有发生,金睛子感到心安的同时也乐得清闲,于是便干脆找了个地方坐下,胡思乱想起来。张渐虞见她坐下了,便也坐到了她旁边。 没想到,清静不久便横遭打断。一位杂役忽快步走到两人身边,轻声道:“接待使大人,华章真人的理事明裕真人已至,说要请您二位中的一人前去,好提前告知一些安排。” 金睛子和张渐虞带着疑惑对视了一眼。金睛子问道:“之前明裕真人没有跟你知会过她会提早前来吧?” “没有。” “莫非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吗?”金睛子说着,不禁站起了身。 “段堂主,你最好去看看吧。”张渐虞似乎并不打算挪动自己,劝金睛子出去看看情况。 金睛子便随那位杂役一起向外走去。在门厅的小休息区,她见到了一位元婴期修为的女前辈,想必就是华章真人的理事明裕真人。 不知是不是金睛子的错觉,除了元婴期该有的强灵场外,金睛子还从她身上捕捉到了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这种感觉难以描述,比直观的视觉更显虚幻,却又比缥缈的直觉更加实在。 金睛子来不及细究。她准备好弧度正好的微笑,行礼道:“明裕真人,在下乃堪图城谒外堂副堂主金睛子,今日有幸忝列接待使之职。蔽姓段。您称呼在下道号金睛子或是称呼在下为段使俱可。” “原来是金睛子堂主。”明裕真人看着金睛子的双眼,了然地笑道。 “不知明裕真人提前来访,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金睛子问。 “倒也不算要紧。只是此前在访问途中注意到了几个处理得不够完善的细节,今天便特意早到了一些,欲为贵城府稍作提点而已。”明裕真人起身道,“不知堂主可否与我前往飞舟预计降落的地点一观?” 金睛子不知道飞舟降落点有什么值得一观的,但仍是随她去了。 她们走出堪云阁主筑,走过前院的花坛与水池。一路上,金睛子忍不住频频偏头打量明裕真人,那种奇怪的不和谐感愈发强烈。 自己是怎么了?金睛子也感到疑惑。她见过第一眼就让自己讨厌的人,见过修为太高以至于让自己感到了很强压迫感的人,但她从没见过哪一个给她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的人。明裕真人分明步履从容,神态自若,是一副再正常不过的样子,可金睛子总是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就好像,就好像……她不是这个躯壳里的人。 这也太荒谬了。金睛子自己都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 走出堪云阁会场范围后,金睛子指着前方的空地说:“明裕真人,这便是首席们的飞舟预计降落的地方。” 明裕真人在停飞舟的空地上和一旁的凉棚里巡视了一番,问了些不痛不痒的话,确认没什么问题(一个简单的泊舟点本就不该有什么问题)后,又朝更外围的方向走去。金睛子连忙跟上:“明裕真人,再过去就是外城了,没有东西好看,不如我带你回去在堪云阁会场里转一转吧?” “首席们的飞舟可能会在外围降落,保险起见,还是看一看的好。”明裕真人道。 金睛子没听懂她的意思。好好的泊舟点建在这里,首席们的飞舟为什么要在外围降落?可看着明裕真人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神色,她又不敢多问,只好随她朝远处走去。 没走几步,一种恐惧感就在金睛子心中油然而生。这不对……一切都太奇怪了……明裕真人的提前到来,根本就没有任何通知;她特意带自己出来巡视,却也没嘱咐什么真正要紧的事;而如今,她又以一个含糊不清的理由带着自己往荒无人烟的外城走去…… 再加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违和感…… 第五十五章 看破(3) 金睛子内心的不安在加剧。莫非——她忽而产生了一个极荒谬的想法——莫非这位明裕真人,对她怀有什么恶意,亦或是,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明裕真人。 是啊,从头至尾,眼前这位女修士的身份都没有得到任何的佐证。这里没有人见过真正的明裕真人,她说自己是谁都可以。 不知不觉间,冷汗开始从金睛子的手心渗出。冒名顶替明裕真人前来,又将自己带出城郊……她到底要干什么? 要不,现在就跑回去吧。金睛子不安地想。现在就跑回堪云阁。堪云阁的外围布有御阵,只要她一回去就开启御阵,就不会被伤及分毫。 但如果自己的怀疑完全是多虑,明裕真人的种种奇怪举动实际上有着她的理由,那这样的举动,岂不是太过唐突了吗?更何况,如若明裕真人当真不怀好意,自己一个金丹期的小修士,能在她动手之前跑回堪云阁吗? 大概是金睛子的紧张表现得太过明显,一旁的明裕真人忽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 金睛子吓了一跳,下意识答道:“没,没什么。” “堂主似乎很紧张。” 金睛子忽灵机一动,想出一个试探对方的法子来,便顺着对方的话头道:“不瞒您说,我还真有些紧张。明裕真人,我忽想起事前忘记问询,华章真人是否喜食大蒜一事。今日的筵席主菜中便加有蒜末,若是华章真人不喜食蒜,我得立刻知会厨师不要放蒜才好。” 华章真人并不忌口蒜。金睛子自然是提前了解过这一点的。之所以这样问,不过是为了试探面前这位是否是真正的明裕真人罢了。 “堂主无须紧张,代殿主她不忌口这些的。”明裕真人回答。 她答对了。但金睛子悬起的心并未放下。是不是吃蒜毕竟只是一个二选一的问题,就算不知道答案,猜对的概率也很大。 此时金睛子注意到,自己已经离开了护城大阵的范围,也就是说,离开了城律诉及的范围。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渐渐远去的泊舟地与一旁的凉棚,心跳剧烈得让她恶心难受。 “明裕真人,”她忽又开口,语速变得急促,“敢问代殿主大人的生辰是?” “啊?问这个作什么?”明裕真人显得有些惊讶。 “在下崇敬代殿主大人,私心想要对她多些了解。”金睛子早已想好了理由。 “腊月十一。”她说。 她答错了。华章真人的生辰是三月九日。这是盛居清在给她回信的时候,顺带着提到的。金睛子的心狠狠地往下一坠。这不是真正的明裕真人……作为华章真人多年的理事,她不可能不知道华章真人的生辰。就算真的不知道,也没有必要说出一个错误的日子来。这不是真正的明裕真人。这本是金睛子意料之中的结果,却也是金睛子暗暗希冀着不要出现的结果。 她该怎么办? “明裕真人,我忽然想到还有些要紧的工作没有做,恕我失陪!”金睛子一惊一乍地叫出声来,话还未毕,便抽出早已想抽出的飞剑,不管不顾地掉头飞去。然而,飞剑尚未完全升起,金睛子就感到肩膀一沉。 “金睛子堂主,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金睛子感受着肩上那只冰凉的手,不敢回头,咬牙又朝飞剑上灌输了许多灵气。飞剑猛然向前冲去,金睛子的上半身却仍被那只手牢牢地桎梏着。脚下的飞剑冲向了远方,而金睛子只感觉腰际一阵牵扯带来的疼痛,下一秒,这种疼痛便被摔落地面的疼痛取代。 她刚才并未飞起多高,摔得虽疼,却没有大碍。金睛子深知她现在面临的最大的危险是什么,不等疼痛缓解,就迅速跳起,迅速往身上拍了好几张御符,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然而她御剑都跑不了,光靠双腿怎么可能跑得了呢?很快,那人就揪着她的官服后领将她一把拎起,更是用灵气禁锢了她的四肢。 “本来还想带你再走远一点,现在看来,只好在这里动手了呢。”“明裕真人”若有所思地看着金睛子,“喂,不过我有点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发现不对的?无论是容貌还是举止,我都自信和赵明裕别无二致,再说,你应该没见过她吧?” 金睛子想要说话,嘴却动弹不得。 “哦,差点忘了。”那人笑眯眯地指了指金睛子的嘴,默念了几句法诀。 金睛子的嘴得以动弹。她大口喘着气。 “我叫你说话。”那人嘴角带笑,语气却冰冷至极。 “我……因为您,因为您说错了华章真人的生辰……”金睛子有些结巴地回答道。 “不对。”她逼视着金睛子,“你早在那之前就有所察觉。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就是……感觉不对。” “你敢用这种含糊不清的话敷衍我?” 脖颈正在被渐渐收紧。金睛子毫无反抗之力,慌忙说:“前辈,我真的只是感觉不对,我只是从你身上感到了一股……一股不协调的感觉而已,一开始就连我自己也不信自己的判断的。前辈并没有出纰漏,所以我直到不久前才……” 艰难的呼吸让金睛子的思绪变得更加混乱。她不知道除了如实相告外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不知道应该怎么摆脱这种局面。平日里,她身上总会带着写好的传讯符,时刻都能发出给师父、外公求救,但今天,因为着装要求的缘故,她偏偏没有带那几张传讯符…… 第五十五章 看破(4) 她只能挣扎着,一遍一遍地重复自己没有说谎。之所以发现不对,真的只是因为一股说不上来的直觉。她不知道把话重复了多少次,咽喉上的压迫感终于稍稍松弛,那人终于不再逼问她:“行了,姑且信你。我可没时间耗在盘问上。” 下一秒,金睛子就惶恐地感到,数股细密的文气正在缓缓渗入自己的识海。对方想要用文阵困住自己!她想要把自己封闭起来,想要逃避文气的包围,刚才被她拍在身上的御符受到攻击的刺激,也隐露金光,发动起来,在她周身形成了一道屏障。然而这一切根本无法阻挡文气的入侵。仅仅数息之后,金睛子的防御便被尽数击破或绕过,金睛子的意识,不可避免,为浓郁的文气所淹没,进入了文阵之中…… “金睛子清醒过来,面前那位假扮成明裕真人的女修忽面容变幻,成了堪图城督察使的模样。‘督察使大人!’她惊叫出声,‘你怎么会……’督察使神情肃穆,轻声道,‘噤声,此事事关重大。我伪装成明裕真人而拉你出来,自是有原因的。’听到督察使这么说,金睛子的心逐渐安定下来。她还以为自己遇到了危险,好在,这只是督察使大人的特意安排而已。” “督察使在周边布了一个防窥阵,然后,一手搭上了金睛子的肩膀:‘听着,这事乍一听可能有些疯狂,但一旦事成,便是名垂千古的功绩。你出身八大派,又向来品行端正,我寻思了许久,还是觉得你才能信得过。’金睛子听了这话,不由挺直了脊背:‘得督察使大人信任乃在下荣幸,敢问督察使大人,需要在下做些什么?’‘把这个,’督察使递给她一颗小小药丸,‘投进华章真人的杯子里……’” 这不是给八大派首席下毒吗!若是做出这种事来,别说继续仕途了,估计她都没办法在长生呆下去了!金睛子大骇。然而她的惊骇却诡异地被强行压制了下去,无法表露出一丝一毫。 “金睛子怔愣了一下,问道:‘为什么您说这会是名垂千古的功绩呢?’‘这事你绝不能向第三个人提及……’督察使幽幽地说,‘你可知,身为凭川殿代殿主的盛华章,正图谋害死少殿主凌潋,好将大权永远握在自己手中?’” 华章真人怎么会预谋害死凌潋呢?所有人都说,凌潋是被华章真人从小宠爱到大的啊。金睛子觉得难以置信。这一次,她的情绪波动终于正常地流露了出来: “金睛子又呆了呆:‘华章真人不是一贯宠爱凌少殿主吗?’‘捧杀罢了。’督查使冷笑,‘背后的详情,此刻不宜与你多说,你只需要知道,代殿主对少殿主不怀好意就是。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多做一天代殿主,少殿主就多一分危险。少殿主已是凭川凌家唯一的嫡系继承人了,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凭川殿,不,应该说是整个长生都会陷入动荡之中。率先杀死那个女人是我们唯一的对策。’” “所以,为了避免动荡的到来,她,金睛子必须完成这项使命,先下手为强,将那个女人除掉!金睛子看着手中的药丸,毅然握紧了拳头。‘我会完成任务的。’她坚决地说。‘好。一旦事成,我便向少殿主请封你为祈州州主。’督查使拍了拍她的肩,‘去吧。’” 被强塞了满脑子雄心壮志和胸怀抱负的金睛子有些头昏脑涨地回头朝堪云阁走去。她要完成这项伟大的使命,一定要完成。整个天下的安危,就寄托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头脑中,那个外来的声音也在推波助澜:“一下子接受了如此重要的使命,金睛子虽不免紧张,却仍然坚定不移。” 可另一个声音也诡异地在心里响起:“我为什么坚定不移?刚才还明显对我不怀好意的人忽然间又变成了督查使大人的样子,对我说了几句荒谬的话,我为什么即刻就坚定不移地相信了她?” 外来的声音道:“金睛子已经想好了投药的最佳时机。她要在首席们落座之前,就把药丸放到华章真人的茶杯里。作为本次的接待使,她自然知道华章真人会用哪个茶杯。” 另一个声音说:“我要是真的把药丸投进去了,别说能不能继续在城府任职了,小命估计都保不住了。害死首席!师祖都没法替我挡下这个罪名!” 外来的声音道:“她知道此事风险不小,但为了全天下的安宁,她必须这么做。” 另一个声音说:“什么全天下的安宁,这不过是文阵为了催眠我给首席下毒,而编派出的一个谎言罢了。” 等等。 自己竟然已经意识到了,如今自己身处一个文阵? 金睛子又惊又喜。本以为元婴期的修士的文阵必不能让她的意识轻易挣脱,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看破了此阵。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文阵如此好解,但金睛子一时没工夫追究这个,她更在意的是,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操纵着自己的修士明显不怀好意,先是把她叫出去,又是妄图利用文阵催眠她,给了她一颗药丸让她下到华章真人的茶杯里去。可以想象,一旦金睛子给华章真人下了毒,无论华章真人是否中招,她自己都将迎来灭顶之灾,操纵着她的人显然不在乎她的死活。 她决不能真的给华章真人下药。但在有把握逃脱操纵者之前,她只能装作接受操纵的模样,才能避免被就地灭口。 对手是元婴期的修为,而她只有金丹初期。敌强我弱。 但至少,对手自以为已经牢牢将她制住,而她却悄然挣脱了束缚。敌明我暗。 金睛子知道,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自己要么迎接一场灭顶之灾,要么实现一场漂亮的翻盘。 第五十六章 局中(1) 金睛子顺着那个外来声音的指示,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回堪云阁,“不动声色地”看向了席位上的一排杯子,“暗自想好了”把药丸投入其中的时机,与此同时,“泰然自若地”应付着周围的人。 那个真实的金睛子,则紧张而耐心地等待着。再过半刻钟左右,堪图城的三位城主和六位主部都将到来。城主们都是元婴期及以上的修为,等到他们来了,金睛子就可以向他们求救。只要城主们在首席们到来之前解决掉这件事,那么今天的首席访问便不会受到影响。 她迫切地、渴求地等待着城主们的出现,与此同时,竭力表现出一切正常的模样,带着笑对一旁的张渐虞说:“大人们怎么还没有来?不是预计要提前一刻钟到的吗?” “那些大人们迟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应该不至于误事,总能赶在首席们来之前到的。”张渐虞耸耸肩说。 话音刚落,就有人来报,说城主和主部们已经到了。金睛子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快步朝外走去,而这时那个外来的声音又发出了指示—— “金睛子神态如常地迎接了几位官员,除了正常的寒暄外什么都没说。言多必失,事成之前,她绝不能被人看出端倪。” 若是金睛子处于完全被文阵掌控的状态下,那她一定会不自觉地按照文阵的指示完成这一切,还会把这些都当做自己内心的想法。然而不知怎的很快就看破了文阵的金睛子能清晰地分辨出哪些是自己真正的想法,哪些是文阵灌输给自己的。她自然不会乖乖照做,但事实证明,她低估了一个元婴期修士的文阵的束缚力。她并非没有试图直接对几位大人求助,并非没有试图表现出不正常的神态好让其他人发现不对,然而文阵的指示却不容她违背。直到这时金睛子才发现,看破了文阵不等于真的破了文阵,她仍是文阵中的一个小小角色,所有的行动仍完全受“作者”的掌控。作者说她神态如常,说她除了寒暄之外什么都没说,在这样直接的命令下,她没有反抗的余地。 之所以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是因为在金睛子以往经历的文阵中,“看破”和“破”通常同时发生。这还是她第一次遇到“看破”而不“破”的情况。至于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金睛子还没有时间细究。她只顾着暗暗心惊。直接求助必定是不可能了,她必须在文阵命令她下毒之前想到别的方法避免这一切。 “接待使,再给我们陈述一遍待会儿的流程吧。”此时一位主部对金睛子说。 “金睛子如实回答了他。”文阵下达指示。 真实的金睛子则灵机一动,顿了顿,斟酌着开口道:“主部大人,布置大概是这样:我们两位接待使随你们去迎接首席们的飞舟,早早地在那里候着,到时候城主大人就去与下飞舟的首席们依次见礼,了却这件事后咱们就回到堪云阁会场,斜站在之前定好的点位上给首席们介绍堪云阁的建筑,持续时间不会很长。” 她又停顿了一下,充满希冀地看着面前的几位主部。 “然后呢?”一位主部不明所以地问。 “怎么感觉你的语气怪怪的?”另一位主部皱眉 金睛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她回到了正常的语速语调,继续道:“然后便请首席们和各位大人们落座,城主大人会简单致辞并给各位首席奉上礼物。待几位首席和大人们寒暄毕了后,我们便会呈上一个简短的合唱表演供各位欣赏,表演结束后,便要移步图道书院进行访问了。” 主部们朝她点点头,讨论起别的话题。 果然还是没有人能明白她的暗示吗。金睛子简直有些绝望。 在说第一段话的时候,金睛子刻意放缓了速度,在每两个半句之间都留了明显的空隙,其目的便是为了让主部们发现她的藏头句。 她那段话每个半句的开头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主部,我遭到了挟持”。 第一次的尝试失败后,金睛子不敢再用这种奇怪的方式说话,唯恐在其他人发现她隐藏的讯息之前,控制着她的那个人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一旦对方发现自己的思想已经脱离了文阵的控制,那一定会全方位控制她的所有言语,不会再给她钻空子的机会了。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头脑嗡嗡作响,充斥着外来声音的命令和自己慌乱的思绪。不知不觉,时间慢慢流逝,张渐虞提醒她说首席们的飞舟即将到来,是时候带着城主和主部们前往泊舟地了。 金睛子机械地对她回以微笑,机械地带着城主和主部们一步步地走出堪云阁,走出庭院,沿着那条她不久前才心事重重地走过的小路向泊舟地走去,看着首席们的飞舟降落在面前。 该怎么办,怎么办…… 舱门打开,舷梯落下。华章真人第一个从舱门内出现。凭川殿是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的门派,也是历史最为悠久的一个,因此,即便是在凭川殿早已不复第一大派荣光了的如今,它的地位在八大派中也还是超然的。如果说八大派是整个长生的代表的话,那么凭川殿殿主便是八大派的代表。 一旦自己对这样的凭川殿殿主下了毒……金睛子无法想象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官位肯定是保不住了,小命能不能保住还不好说,说不定还会牵连到九鼎真人和师父。一想到这里,金睛子的心跳就剧烈得无以复加。 紧随着华章真人出舱的是嬉皮笑脸的凌潋,再然后,便是其他的七位首席。凌潋很快就注意到了人群中的金睛子,朝她挤了挤眼睛。然而忙着思考对策的金睛子却根本没有注意凌潋的表情,她虽然看着凌潋的方向,但双眼根本就没有对焦。 凌潋见金睛子根本没有关注自己,一下子就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但碍于场合严肃,也没有一下子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从此就把视线紧紧黏在了金睛子的身上,固执地想要得到回应。 然而凌潋今天注定是要失望的了。此时的金睛子满脑子都在运算各种对策的可行性。她目前想出的一个比较靠谱的策略是找个什么借口让自己离开,杜绝掉自己给华章真人下毒的可能。 那么,有什么方法可以让自己远远离开呢?金睛子第一个想到的是犯一个大错,这样自己说不定就能被赶走。但是,多大的错才能让城主和主部赶走她,一个对这场访问做了充分准备,比所有人都要清楚一切安排的接待使呢?如果真的犯了这样的大错,等待着她的又会是什么后果呢? 不如说句不合宜的话,“无意中”冲撞某位首席吧。当一行人朝堪云阁会场走去的时候,金睛子这么想到。言语的无意冲撞,相对来说是不那么严重,但又有可能让对方再也不想看见她、把她赶走的错误。 尽管这仍然不是一个十拿九稳的策略,但这已经是她目前为止想到的策略中,可行性最高的一个了。 第五十六章 局中(2) 那么,该冒犯哪一位首席呢?金睛子的目光一一掠过八位首席:华章真人,带着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凛然不可侵犯之气;凌意文宗的掌门太衍真人,金睛子实际上并不比了解其他首席更了解他;上隐门的肃山真人,模样和邱欲迟有些像,但神情看起来却像韩令那样冷峻……其他的五位首席看起来也都并非好相与之辈,一想到一会儿就要去冒犯他们中的一位,金睛子就有些瑟缩。 另一边,凌潋见迟迟不注意自己的金睛子又若有所思地环视了一遍几位首席,视线却依然没有落到她的身上,觉得很是愤愤不平,当下加快了脚步走上前,拉了拉华章真人的袖子,指着金睛子说:“华章真人,华章真人,这位接待使和我相识,刚才却没有向我见礼。我要她向我见礼。” 金睛子惊愕地回头,看看凌潋,又看看华章真人。她没有想到,凌潋竟然真的会当着众位首席、城主、主部的面找她的麻烦。 至于她没有向凌潋见礼这事,金睛子觉得自己很是无辜。在首席们刚下飞舟的时候,有资格去和首席们见礼的只有城主,她一个小小接待使只配垂头站在一旁,哪里敢在城主和首席们一一寒暄的时候去和凌潋见礼啊。 这时文阵的指示也在脑海里响起:“金睛子没有想到凌少殿主会突然提到自己,愣了愣,并没有马上如对方所说向她见礼,而是等待着华章真人的反应。” 华章真人神色不变,随口道:“执事莫与她计较,无需正式见礼了,随口和她问个好就是。” 一行人这会儿刚刚走进堪云阁会场的庭院,非要金睛子停下向凌潋见礼确实不方便。 “太衍真人,说起来金睛子执事也是你们凌意文宗的门人,她也该向你单独见礼才是。”凌潋又跑到后面跟太衍真人说。 太衍真人无奈地看了看凌潋,又看看金睛子,点了点头道:“金睛子小道友。” 文阵的指示传来:“金睛子只好依言向掌门见礼。” “见过掌门大人。”金睛子笑得有些尴尬。 随后又见凌潋盯着她看,于是只好对她道:“见过少殿主。上次见面还是在运微山吧。” “对啊,好久不见了,金睛子。”凌潋立刻笑容满面地跑到了金睛子身边,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 金睛子被凌潋抱着的胳膊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觉得阵阵发酸。周围人见凌潋和金睛子如此亲密,皆朝金睛子投来了惊异的目光。金睛子只好尴尬地对所有的目光回以微笑。 “没想到堂主和凌少殿主竟私交甚密,你来当接待使真是来对了。”城主也笑了笑对金睛子说。 “金睛子再次微笑。”金睛子顺从文阵的指示做到。只不过这微笑不免有一些尴尬。 凌潋依旧抱着金睛子的胳膊不肯撒手,金睛子僵着胳膊,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她若冲撞了凌潋,会怎么样? 凌潋并非首席之一,和金睛子也修为相当。金睛子若是得罪了她,后果应该不会有得罪首席那么严重。 况且,向来就听说这位凌少殿主特别喜怒无常,激怒她到让她赶走自己,应该比激怒一位首席要容易得多。 金睛子瞟了凌潋一眼,又瞟了周围的人一眼,最后屏息凝神,留意着文阵的动向。暂时的,文阵没有对她做出任何指示,自己处于文阵控制的空档。 心跳,不,不只是心跳,金睛子感到自己全身的脉搏都在加速。 当一行人逐渐走近堪云阁主筑的时候,她壮起胆子,狠狠甩掉了凌潋的手。 “少殿主请见谅,在下还有工作在身。” 话毕,她便像之前计划好的那样,指着堪云阁上方的那坨奇怪的形状向各位首席介绍起了它的象征意义以及其中所运用到的先进建筑技术。首席们饶有兴味地听着,没有谁注意到凌潋一脸的不敢置信。 竟然敢如此粗暴地甩掉自己的手?金睛子这家伙,有这么讨厌自己吗?之前在运微山初见她的时候,她明明还是那么礼数周全啊! 这是凌潋的第一个想法。 但当她联想到金睛子此前魂不守舍的样子和昨天自己收到的匿名信件后,凌潋的眼中便闪过了一丝暗芒。 介绍完建筑后,金睛子重新退到城主和主部们身后,刻意无视了凌潋执着停留在她身上的眼神,径直向堪云阁内走去。然而,未等她走上几步,凌潋就又跑过来拽住了她的胳膊:“我没听清,你再给我介绍一遍。” “金睛子看了看华章真人……见她没有要阻止少殿主的意思后,只得一边往里走一边又给她讲了一遍刚才讲过的话。少殿主并不知道督查使与她商定的,要暗杀代殿主的计划。毕竟她受代殿主掌控实在太深,只有不让她知道,才能更好地保守秘密。但金睛子相信,大计得遂后,夺回殿主之位的少殿主——那时候该称殿主了,必定会大大奖赏于自己。这位少殿主虽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但眼中时而流露出的睿智却让金睛子相信,她没有选错阵营。” 接收完文阵的这一段指引后,金睛子看着把自己官服都扒皱了的那双手,实在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睿智是什么东西?是怎么从眼中流露出来的?就算可以流露,又怎么会出现在凌潋眼中?控制她的那个人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去暗杀华章真人,还真敢编啊。 不过,凌潋这么黏着自己,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这样一来,要想惹怒她,只要对她摆出一副冷淡的态度来就行了。金睛子想。这种想法也正是她刚才狠狠甩开凌潋的手的指导思想。甩开一次,凌潋还是会黏上来,不知道再甩开个几次,辅以几句冷言,凌潋还会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希望她不要。希望她一怒之下指着自己说“我不想再看到她”。只要自己离开……只要自己离开就好了。 “少殿主,这是你的座位。”当金睛子拖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凌潋艰难地来到主宾席前时,她一边这么说一边果断地把自己的胳膊从凌潋的手中抽了出来,转身就走。转身的时候她灵机一动,状似不经意地踢了凌潋一脚。收回脚时金睛子不禁心生后怕,不是怕凌潋发火,而是怕自己做的会不会不够“不经意”以至于被控制着自己的那个人发现。 “啊!”被金睛子踢到脚踝了的凌潋怪叫了一声。 “凌潋,收敛一点。”华章真人终于对凌潋的种种行为有了反应,微微蹙眉,警告地看向凌潋。 “她踢我!”凌潋指着金睛子大叫。 文阵的操纵者面对这种突发情况,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了,沉默半晌,下了条比较模糊的指令:“……金睛子只好道歉。”没有规定具体的行动和语言。 文阵没有做出明确指示的空档就是金睛子的机会!注意到此,金睛子便心中一喜,当下决定要好好发挥,于是立刻肃然鞠躬道:“少殿主息怒!在下踩到您的鞋子,是在下的过错。” “你什么时候踩到我的鞋子了?你明明是踢我,故意踢我!”凌潋跳脚,叫喊声之大引得周边的几位首席都扭过头来不满地看着她。 金睛子垂着头,恭敬道:“少殿主如若不喜在下,不如差在下离开,也免得冲撞了您。” “你不认你踢我?”凌潋瞋目怒视着金睛子。 “……看来少殿主确乎是不喜在下。”金睛子苦笑。 凌潋和金睛子,一个是备受宠爱的少殿主,一个是出身平凡的接待使;一个向来恣意妄为,一个端看着彬彬有礼;这会儿一个柳眉倒竖,一个苦笑赔礼;一个咄咄逼人,一个步步退让。在在场的其他人看来,事实已经非常明显:这位倒霉的接待使不慎踩到了少殿主,惹得她不快,少殿主遂诬陷接待使是故意在踢自己,不肯善罢甘休。哎呀哎呀,这位少殿主还真是得理不饶人呐。不少人如此默叹,不过没有谁敢真的说出口。就算这位少殿主只有金丹期的修为,但若是得罪了去也不是好玩的。他们多少都对少殿主从前的轶事有所耳闻。那时的少殿主还是筑基期的修为,一个人跑出去玩,遇到了不明她身份的高阶修士的欺辱。少殿主回到凭川殿后,日日拿凭川殿官用的传讯符发声讯骂对方,搅得人家不出半个月就登门道歉来了——官用的传讯符和普通的不一样,为了保证对方一定能收到,不能封着不看,亦不能销毁,誓会传达到其中包含的消息。 但终究是有人不怕她的。坐危观的掌门很快就忍无可忍,怒道:“少殿主还是晓点事的好,这里毕竟是办公事的场合,不是你凭川殿雅正宫!” 第五十六章 局中(3) “还请接待使见谅,这孩子没轻没重惯了。”华章真人对金睛子歉然一笑,一手伸出拉住了凌潋的胳膊,轻轻把她往回拉了拉。 “也就你还把她当孩子。搞不好少殿主的年纪比这位接待使还要大呢。”鉴水阁掌门半开玩笑地说。从神情和身体距离来看,她与华章真人该是比较相熟的。 鉴水阁掌门的这句话其实并没有说对。很久以后金睛子和凌潋聊到彼此的生辰,发现凌潋比金睛子小十六岁。 总之,在当时,华章真人顺着鉴水阁掌门的话笑了笑,就打算把这件事揭过去了。重新坐下前,她对金睛子使了个眼色,手轻轻朝远离凌潋的方向指了指,意思是让金睛子躲得远些。 凌潋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样,但倒也没有继续闹下去。金睛子见她没有了再继续纠缠下去的样子,心下一沉。她本来是想要凌潋气急败坏地直接把自己赶走的,但如今却只是华章真人要她离远一点,她向华章真人下毒的可能,并没有被杜绝。 这时金睛子忽然发觉有些不对,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紧绷的思绪中缺漏了出来。细想片刻后她便惶然想到:是了,文阵潜伏在她神识中的那个声音,似乎已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那声音显然并未离开。之所以在面对这般突发事件时沉默,大概是因为…… 声音的主人察觉到不对了。 走向长桌另一端的金睛子心中升腾起一阵惊悚。自己刚才故意踹了凌潋一脚,这能瞒过在场所有人,却瞒不过紧紧包裹了她神识,见她之所见,闻她之所闻的文阵。 “我不管你是如何看破此阵的。”那个声音幽幽响起,惊得金睛子冷汗涔涔,“但只要你没有完全破出此阵,你就必须得按照我所说的行动。” 刚刚渗出的冷汗在脊背上冷却,成为了一张坚硬的薄膜,绷紧了她的肌肉。一直以来,金睛子把肌肉的这种紧绷感认为是危机到来的预兆。 当文阵的声音再度响起时,金睛子已经无法从那致密如网的描述中找到一丝的漏洞。她就如同一条被细细的网眼锁住的鱼,被文阵的指示紧紧束缚,动弹不得。 “与少殿主起的争执虽属意料之外,却仍不会对她的计划造成太大的影响。金睛子维持着淡然的神色,将药丸紧紧拢在袖袋中,决意不让任何人发觉到异常,然后她站定在了主宾席的另一端,静静地等待着时机的到来。她知道,不出片刻,自己就该亲自为首席们斟上茶水,将浸入药丸的茶水置于华章真人面前,并不会是一件难事。” 金睛子试着假装晕倒,但她倒不下去。想要露出些不适的神情,描述中那“淡然的神色”却牢牢桎梏住了她的面部肌肉,使她哪怕多眨一次眼都做不到。 “主席们已然坐定。金睛子从一旁的几案上端起水壶。她端得很稳,水壶丝毫没有倾翻的可能。” 金睛子想要趁拿水壶的机会碰碎桌上的杯子,但几乎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同时,文阵又增补了一句命令:“——就连袖子也没有扫到一旁的茶杯。” 然后便是“暗暗捏住袖袋中的药丸”,“状似无意地将袖口靠近杯子”,再然后…… 金睛子无力反抗,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放慢自己的动作。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无暇顾及的方向,凌潋看向她的眼神愈发深邃。 当药丸即将自她不受控制的手指间滚落时,金睛子清醒而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断送自己那本该一片大好的前途,甚至自己那堪堪两甲子出头的生命。 “我不要她倒茶!”凌潋忽然爆喝一声,在所有人都不及反应的时候冲到了金睛子的身边,一把挥落了她手中的玉壶。玉壶并非凡物,触地并未破碎,但壶中的水,确乎是随着清脆的叮当声洒落一地了。 那颗药丸自然也并未如期滚落,而是又被金睛子趁势攥到了手里。 “我不要她倒茶!我要她滚!”凌潋揪着金睛子肩膀处的衣服怒道,“她故意踢我,还诬陷我,凭什么这样的人还配在这里倒茶!” 话毕她狠狠推了金睛子一把:“滚啊!” 凌潋推的方向正朝着那张放满茶杯的小几。金睛子猝不及防,整个人直接跌坐在了小几的沿上。小几倒了。装满热水的茶杯丁零当啷摔了一地,烫红了她的手腕,洇湿了她的袖口。 但金睛子顾不得烫,只是呆呆地看着暴怒的凌潋。饶是知道这位少殿主一向喜怒无常,这一次,她的怒气发作得也太过恰到好处,以至于让金睛子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在有意帮助自己。 未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金睛子就觉一股威压倏然从天而降,全身的真元都为这股威压所慑,在经脉中滞缓不前,牢牢将金睛子锁在了地上,令她动弹不得。 然后她听见华章真人盛怒的声音:“好啊,你和她,一起滚吧!” 下一秒,金睛子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扔出了堪云阁正厅,重重摔落在了外厅的地毯上。 第五十七章 少殿主要我做她的人?(1) 第五十七章·少殿主要我做她的人? 金睛子从地上爬起,揉了揉摔疼的臀腿。华章真人虽然把她给扔了出来,但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除了摔得有点疼之外,金睛子别无大碍。 “快来扶我起来。”凌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金睛子一回头,见跌坐在不远处的凌潋正理直气壮地朝自己伸着手,等着自己去扶她。 华章真人是把凌潋和自己一块儿扔出来了啊。金睛子苦笑。 她快步走到凌潋面前,伸手想要去拉她。刚刚伸出手,她就注意到自己双手还湿漉漉的满是茶水,袖口也又湿又皱,实在不适合去拉别人。可凌潋似乎毫不在意,没等金睛子把手缩回去,就抓着她一把站了起来。 “在我衣服上擦一擦吧。”金睛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反正我的衣服已经脏了。” 凌潋却已经很随便地把手上的水渍擦在了自己那绣线精致的玉红色罗裙上。“没想到她把我也一起扔出来了啊。”她嘟囔道,“我本来只想把你赶出去来着。” 虽然说着想要把金睛子赶出去之类的话,但凌潋的神情中却没有丝毫的怒意或厌恶。她难道真的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有意配合自己?金睛子有些茫然地想。 这时她猛然反应过来,意识中那个无处不在的声音已然消失,文阵似乎主动退出了对她的控制。莫非是刚才华章真人对自己直接动了手,让操纵文阵的那人害怕了吗? 金睛子愣愣地回想着刚才的情景,凌潋则在此时伸手接了一张从殿内方向而来的传讯符。她凝神查看了片刻,对金睛子说:“走吧。” “啊?”金睛子有些没反应过来。 “走吧,金睛子。华章真人发传讯符给我,要我一整天都呆在飞舟上不准下去。”她边说边又要拉起金睛子湿乎乎的手。“少殿主,请等一下!”金睛子急忙缩回手,施了个术法将手上和衣服上的茶渍蒸干,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重新伸出去,任凌潋拉着自己。“少殿主,不知华章真人可有吩咐我什么?” “叫我凌潋。”她不悦地说,“上次见面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至于你,华章真人并没有说什么。” “……那,那我最好还是留在这里。”金睛子停住脚步,不愿继续再被凌潋拉着走,“我毕竟是接待使,是走是留,得等城主的吩咐才行,不好随便离开……” “你以为他们还会叫你回去?”凌潋嗤笑一声,“你可是被华章真人亲自扔出去的,华章真人不发话,谁敢叫你回去?你还是和我一起,乖乖去飞舟上度过这一天吧。”说罢她又去拉金睛子。 金睛子还是不肯走,满面惊惧地说:“我都被华章真人亲自扔出来了,怎么敢在没有她吩咐的情况下上首席们坐的飞舟?” “我说行就行。华章真人不会管这种小事的。”凌潋傲然道,“快走。” 于是金睛子就这样被凌潋拉着,迷迷瞪瞪地一路走上了首席们来时乘坐的飞舟。装潢华丽的飞舟上这会儿空无一人,凌潋把金睛子按到了一张巨大的扶手软垫椅上,自己则翘着腿坐到了她的对面。 “你不生我气吧?刚才这么推你。”她笑嘻嘻地说。 金睛子摇摇头:“你不生我的气才好。之前冒着大不敬踢了你一脚,实在只是情急之计……” 她顿住了,思考着是否该向凌潋说明文阵的事。那文阵中的情节,说起来也与凌潋有关。什么华章真人实际上对凌潋心存歹念,凌潋在与华章真人暗中对抗……这些话若是当着凌潋的面说,未免也太冒犯了。从她今天注意到的细节看来,华章真人对凌潋宠爱而不溺爱,愿意因为她的一句“想去”而带她出席这般严肃的场合,在凌潋做出过分举动的时候也并未包庇她,而是把她和自己一块扔了出去。这样的华章真人,竟被描摹得像个居心叵测的阴谋家! “那文阵,已经破了吧?”凌潋问。 金睛子愣了愣:“诶?你知道?” “看来我猜得没错。”她得意地笑了起来,“果然是文阵。” “你是怎么猜到的?” “很难吗?”她哼哼两声,朝扶手椅的深处倒去,“你表现得太反常了。上回见你,你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这次却丝毫不给我好脸色看,甚至于故意踹我一脚还反过来搞得好像我在欺负你。这不像是你会做出的举动。再联系昨天的匿名信一想,我就觉得你怕是为人所控制了。” “匿名信?” “在我告诉你匿名信是怎么回事之前,你还是先告诉我那个文阵是怎么回事吧。是谁对你施用了文阵?对方想让你干什么?”凌潋接连发问。 金睛子想了想,还是决定把此事完完整整地说出来。于是,从被“明裕真人”叫出去开始,她尽可能完整地复述了自己的经历,唯独小心翼翼地含糊带过了文阵的具体情节,生怕冒犯到凌潋。 好在凌潋的关注重点也不在于此。“这么说,”她在金睛子讲到一半的时候,就讶然道,“你很快就注意到了那个人的异常,甚至于还很快地挣脱了文阵对你意识的束缚!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金睛子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含糊地归功于自己的“直觉”和“文修天赋”。这话说出来其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直觉再敏锐,也不会如此明确,而她再有天赋,理论上也没办法无视对方的修为压制——那人可是元婴期的修士!按理来说,最优秀的金丹初期的文修在普通的元婴修士面前也是不堪一击的啊。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凌潋追问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也觉得无趣,摆摆手道,“对了,那个文阵到底编造了一个什么样的情景,好让你去给代殿主下药啊?” 金睛子本不是很想说,但既然凌潋正面问起,她也就不好回避,委婉地道:“无非是那些流行小说里烂大街的剧情罢了。说华章真人有意害你,什么的。为了避免更可怕的后果,必须先下手为强……你,你笑什么啊?”她见凌潋嘴角的弧度越扬越高,甚至最后还咧着嘴笑了起来,觉得自己说出这些话来一定是显得很傻,于是有些恼羞成怒地道,“我之前不就说过,只是一些流行小说里烂大街的剧情吗?别笑了。我讲完了关于文阵的事情,你也该讲讲那所谓的匿名信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凌潋微笑:“那我可得事先警告你,这一切的来龙去脉,都跟流行小说里烂大街的剧情似的。听完后,你可别怀疑是我编的。” 第五十七章 少殿主要我做她的人?(2) “什么意思?” “你听着就是。”凌潋起身,锁上了舱室的门,“喂,你布个阵,防窃听的那种。” “你不会要告诉我什么听了会掉脑袋的秘辛吧。”金睛子蹙着眉道,但还是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个兼具防窃听功效的御阵阵盘,布上了。 “啊对,差不多就是这样。”凌潋随意地说。 金睛子急忙起身道:“你不会真的要告诉我什么大秘密吧!我……我还是不听了……” “为什么不听?人人都该喜欢听秘密才对啊。” “……在下不值少殿主如此信任。” “你以为我对你说这些是因为信任你?”凌潋缓步走到金睛子身边,笑眯眯地把她重新按回了椅子上,“呵,我这是为了你好。从你被那人施加了文阵的一刻起,你就注定没办法置身事外了。我想,就算哪一天你因为这件事而死掉了,至少也该知道自己为什么死掉吧。” “你就不怕我把秘密泄露出去?”金睛子急了,口不择言地说。 她并非对凌潋的秘密毫不好奇,但直觉告诉她,凭川殿少殿主凌潋身上的秘密,绝不是她白白能听的! 尤其是,在联想到那个文阵的情节和凌潋刚才的话后,她对凌潋所谓的秘密已多少有点猜测……这绝不是她一个在修仙界没有强大背景的修士应该知道的东西。 “你若泄露出去,我便会第一个杀了你。”凌潋眉眼弯弯,笑意更加灿烂。 金睛子冷冷地看着凌潋,目光锋利如剑。凌潋却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地与她对视。虽然不愿承认,但金睛子意识到,自己是彻底被凌潋捏在了手心里把玩。金睛子并不是第一次陷于如此被动的局面,但却是第一次在一个同辈面前如此无力。 之前在运微山初见凌潋时,金睛子还轻蔑地把她当做一个幼稚任性的象牙塔公主,但如今她却不得不承认,正是这样一个看似幼稚任性的人做到了绝大多数同辈都没办法做到的事——把自己逼得退无可退。这其中自有凌潋身份不凡、权势凌人的缘故,但也有她性格乖张、不为常理所拘的缘故。在有恃无恐、无理取闹的凌潋面前,金睛子那点言语辩才,什么都算不上。 “既然少殿主执意要说给我听,那少殿主说了便是。”金睛子冷笑一声,道。 凌潋丝毫不为她那明显隐含怒意的语气所动,开开心心地说:“嗯,你给我倒杯茶,我就开始说。” 处于被动的金睛子别无他法,只得给凌潋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然后把凌潋那杯重重地搁在了她的面前。 “嗯……事情要从我结丹那会儿……不,得从我刚出生那会儿开始说起。”她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道,“我一岁不到就成了孤儿,这你应该有所耳闻。我的父母,凭川殿上一任殿主行章真人,和温阳罗氏眷词真人,在对抗魔修来犯时双双陨落。父亲陨落了,凌氏嫡脉没有其他合法的殿主之位继承人,下一任殿主,只能是当时还不满一岁的我。我需要时间长大,凭川殿却不能一日没有主事人。于是,父亲的师妹华章真人便成为了凭川殿的代殿主,待我成婚之时,她便要将殿主之位交还于我。 “除了暂代殿主之位外,华章真人还肩负着抚养我的义务。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我而言和我真正的母亲没什么两样。我在她膝下,同她的亲生儿子一起长大——你知道她的亲生儿子,就是盛居清那个家伙。华章真人本嫁与了临照彭氏的一位真人,那位真人也同我父母在同一起事故中陨落了,那个时候,华章真人还怀着阿清,她是在成为凭川殿代殿主之后才把他生下来的。盛居清比我小一岁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未感觉华章真人对我和对他有什么不同,非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只能说华章真人对我更纵容些。她说我父母早逝已是不幸,理应多从她那里得些宠爱。小的时候,阿清为此可没少嫉妒过我。” 没想到盛居清的年纪竟然比凌潋小啊。金睛子暗想。光看盛居清那副老成的样子,还以为他至少比凌潋大半个甲子呢。 “嗯?你在想什么?”凌潋忽饶有兴致地问道。 “没有没有,你继续。”金睛子明智地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凌潋玩味地注视了金睛子片刻,问道:“盛居清你是认识的,你觉得他是怎么样的人?” 金睛子本以为自己只要坐着听就行,没想到还要被迫参与互动,愣怔了片刻,不太肯定地说:“看起来很……可靠,也很优秀,很温和,很自谦,但,但很……”她想说“很没有存在感”,但不确定这种偏贬义的描述会不会激怒凌潋,可她一时又想不出别的什么形容词,只好支支吾吾地“很”了半天。 “你但说无妨,反正他又不在。”凌潋见金睛子这副模样,愈发好奇地前倾了身子。 “他不是特别引人注目的那种人。”金睛子轻声道。 之前有一次提到过,金睛子觉得盛居清与李百闻很相像,这种相像在这一点上也同样应验。若不是当过太子,李百闻那温吞的性子实在是难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盛居清同理,他比李百闻还要难以令人铭记,因为他不仅性格温和不突出,长相和能力也同样没有特点,若不是有华章真人这个母亲,只怕也是一个容易被短期内忘记的人。 凌潋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金睛子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闹了什么笑话,连忙补充道:“我和居清道友并不那么熟悉,如若说得不像他,也是自然的。” “哪里不像?像!像极了!”凌潋边拍着自己的腿边笑道,“对,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很优秀,但优秀得没有特点,从来都称不上出类拔萃。就像他的长相那样,很好看,但好看得没有特点,尽管算得上英俊,但依然很难被人记住相貌。不像我。”她忽然抬起头来,指着自己,“我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人。” 第五十七章 少殿主要我做她的人?(3) 金睛子完全认同凌潋对自己的评价。眼前的人美得极有特点:圆整的杏眼透着孩子般的稚气,睫毛长卷外翘;鼻梁格外挺拔,使得一张桃形的小脸立体了许多;她的嘴唇红润娇艳,时而撅起成桃核一样的小疙瘩,时而咧作竹叶般狭长的弧线,变化无比丰富,极具表现力,是她五官最大的亮点和记忆点。 “总之,”那鲜润的嘴唇又开始夸张地张张合合,“他很好,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是这样。但……我们本质上还是很不一样的人……” 注意到凌潋那无奈的神情时金睛子发现,凌潋和盛居清,这对广为花边新闻所报道的未婚夫妻,恐怕并不像外人以为的那样情投意合。 这时凌潋啪地一下扣上了茶杯的杯盖,声音复又明亮:“反正,自我晓事以来,我就知道他是我的未婚夫。这事是华章真人告诉我的。她说这是我父亲的意思。她说我父亲在她怀孕的时候就对她说过,如若她生了个男孩,他们师兄妹就结个儿女亲家。我对此,长期以来,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正如之前所说,盛居清这家伙并不讨厌,甚至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还是挺喜欢他的。我曾经以为这种喜欢便是爱情,很久以后才发现并不是。” “事情本该是这样:待我修为达到元婴期后我便会与他完婚,然后,华章真人便会退位,我将会成为名正言顺的殿主——之所以要先完婚,是因为我们凭川殿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陈规,要想继位就非要结婚不可什么的,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但是华章真人却,显然,不愿意就这样把殿主之位还到我的手里。” 凌潋说到最后一句话,语气便冷了下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金睛子问。 凌潋冷笑一声:“一个人的目的隐藏得再好,也不可能完全不露出端倪。代殿主她太自信了,她没有想到,从小在她身边长大,把她当做母亲看待的我,有一天也会发现她那自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的心思。我可不是那种重生小说的女主角,第一世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非要重生一次才能看清点事理。关于我具体是如何发现端倪的,以后待有机会了我会再给你细讲。现在你只消知道,我在结丹前后终于确定了她的用心就可以了。” 果然,这位看似不谙世事的少殿主实际上还是大有城府的。金睛子想。自己当初第一次见到她时,还先入为主地以为她只是一个碰巧投了个好胎的花瓶,但这一次,凌潋的所言所为却让她刮目相看。先是敏锐地发现了自己的不对,然后果断行动让自己免于了被迫向华章真人下毒的命运,如今又喝着茶在自己面前叙述着一起围绕她而展开的权谋斗争…… 自己以后真该有意识地摒弃那毫无依据的先入为主之见啊。她暗暗下决心。 凌潋继续说着她的故事:“她的计划,我这些年来拼拼凑凑,也知道了些许。第一步,是要尽可能将我养成一个废人,好叫那些支持凌氏正统继位的势力对我失望;第二步,确保我嫁给她的儿子,待我诞下子嗣后,这个孩子便会是殿主之位的继承人;第三步,如若我足够愚蠢,她就会把我变成她的政治傀儡,如若我不够愚蠢,她就会杀了我,让盛居清成为代殿主继续执掌权力——或许盛居清也不过会成为她的傀儡而已,她其实是想要自己操纵着权力的。” “至于她接下来想要怎么做,我还没有确凿地知道,或许代殿主自己也还没有想那么远。不过我猜测,她要么是打算让那个孩子成为下一代的傀儡,要么是,干脆更大胆一些,想办法让盛居清成为真正的殿主,让凭川凌氏的殿主之位,彻底断在我凌潋这里……” 一种荒诞感没有预兆地从金睛子的心中升起。太不真实了,凌潋所述说的这一切!阴谋,权利,政治婚姻,杀戮……真的是发生在自己一伸手便能触碰到的近前的人的身上的吗?这难道不是凌潋的胡乱编造,难道不是这位少殿主用来消遣自己的瞎话吗? “听起来很离谱,是不是?”凌潋再度端起茶盏,悠然问,“但我告诉你,这是真的。你不信也得信,不然我就会杀了你。” “我信,我信。”金睛子连忙举起双手表态,“你……身份特殊,遇上这样的政治斗争也是正常的。” “很好。”凌潋满意地点点头,“金睛子执事啊,聪慧如你,或许已经猜到我告诉你这些,是要你做什么了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少殿主还没有与我说那匿名信的事吧。”金睛子不愿完全被凌潋主导谈话,适时地提醒了对方不要偏离谈话一开始的主题。似乎只要凌潋听了她的话去说那匿名信的事,她就能多少在凌潋面前显得没那么被动。然而凌潋只是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像赶苍蝇一样把金睛子的意图打消:“哎,这个一会儿就会说到了。总之,现在代殿主在明我在暗。我已经知道了她的意图,她却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如今的我,一是要继续维护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傻样,能力上也要适当藏拙,二就是要在不被代殿主察觉的情况下培植自己的势力。等到我成功继位,她想要挟制我或是除掉我的时候,我要强大到足以自保才行。” “你想让我做你的势力?”金睛子蹙眉。 “反正除此之外你也没有别的选择。”凌潋微笑。 “我以为是你在向我提出请求。” “对,我是在请求你。”凌潋意味深长地摩挲着瓷质的茶杯上的仕女绘纹,“如果我对你的了解没错的话,你是凌意文宗渠光真人的徒孙,是这一辈中天资卓绝的文修,亦是惊才绝艳的谒外执事吧。你若投入了我的阵营,日后绝对会是我的一大助力。但你要知道,面对我的请求,你没有拒绝的权利,除非你真的愿意在不久后的某一天死在我的手上。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第五十七章 少殿主要我做她的人?(4) 自己显然是没有选择了。金睛子暗叹一声,终于放松了自己直挺了半天的已然疲惫的脊背,朝后倚在了椅背上。如果可能,她并不愿意被卷入这样的政治斗争。少殿主和代殿主之间的争权夺势,和凡间皇室的众子夺嫡本质上没有区别,全都是成王败寇,全都是你死我活。如若胜利,自然能得到泼天的富贵和权力,可一旦失败,怕便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金睛子不禁打了个冷战。她忘不了小时候亲身经历过的那两场政变。先是一夜之间,形象一向光明磊落的太子李百闻被贬为了作恶多端的孽障,太子之位被褫夺不说,还差点被暗中杀死;几年后待到新皇登基,段家又遭了灭顶之灾。段家的覆灭固然有新皇眼红那洗髓丹的缘故,但也与段家以前站在太子那边的事实脱不了干系。但在当时,自己和李百闻还可以逃到修仙界偏安一隅,若是凌潋成为了修仙界版的李百闻,自己又该逃到哪里去? “看你这幅绝望的表情——你觉得我会输?”凌潋幽幽道。 “我希望你不要。”金睛子叹道,“我会竭尽全力避免这样的结局发生。但是,凌潋,我还是希望你多少能多给我一些底气,说服我你不会输。” “确实。”凌潋赞成地点了点头,“既然你已经是我的人了,那你确实有必要知道些我目前的情况。这几十年来我并非一事无成,暗中的势力,也是有一些的。你给我张纸。” 金睛子从乾坤袋里取出纸笔摆到凌潋面前。 “首先是尧州……”她一边说一边快速在纸上留下潦草的字迹,“……这几位真人,都是我父亲的故旧,是坚决支持身为凌氏正统的我的……这几位呢,与我有些合作,呃,经济上。然后是祈州,温阳罗氏是我的母族,他们明确表过态会站在我这一边……对,这几位,我主要联系的是这几位……然后……涯州。涯州那边主要就是任不谦了,他是我的,可以说是第一个合作者。他那边错综复杂的网络还有很多,我不便与你一一列举,但我可以说,他的势力都是可以为我所用的。” 听到任不谦的名字,金睛子很是讶异:“你和他竟还有合作?” 而且,听凌潋的话,似乎这合作还由来久矣。但金睛子不太明白,任不谦远在涯州坐危观,和凌潋主要活动的尧州凭川殿相隔大半个长生,凌潋所谓的“第一个合作者”怎么会是千里之外的任不谦? 凌潋没有理会金睛子的惊讶,自顾道:“嗯,然后是息州。我和那里的……一些势力也有所合作。你应该能猜到,我许了他们一些好处,待我事成之后如何如何的。他们……很热情,不过有些热情过头了。” 她又停下来饮了一口茶。金睛子静静地等待着。 “匿名信,虽说是匿名信,但我知道就是他们写的。”放下茶盏后,凌潋继续说道:“只有他们那一派才会如此大胆,敢跟我玩先斩后奏!喏,信在这里,你看看吧。”她把一封信塞到金睛子手里。金睛子拆开信件,上有文字如下: “少殿主,别来无恙。你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但明天你就会知道。因为我会送你一份大礼。感谢我吧。” “还真是不客气啊。”金睛子笑了笑,说。 凌潋冷哼一声:“简直就是狂妄!她以为自己是谁?不过还是我的附庸罢了!以为自己虚长个两百年,就能拿捏住我了吗?她所谓的大礼,让我提心吊胆了一整夜,随后便一直处处提防着,这才敏感地发现了你的不对。果然,我猜得没错,她送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大礼,而是一个炸弹。” “但如若我真的把华章真人毒死了,岂不真是你的一大惊喜吗?这件事,无论成与不成,黑锅都是我背,你何必介入其中?” “她若这时候就死了,你以为对我会有好处?”凌潋撇了撇嘴,“先不说这起事最后会不会查到我头上,我自己如今也万没有条件去继任殿主之位。我尚未成婚,年纪和修为也无法服众,更不要说,这次的下毒计划实在太过草率。你以为代殿主是随随便便就能毒死的?更大的概率是,她不仅会安然无恙,还会死查这次事件的幕后之人,万一注意到了我……那我可就没办法藏拙到自己羽翼丰满的时候了。” 金睛子仔细一想,觉得确实如此。堂堂代殿主,岂会如此轻易地被她给毒死? “息州的散修那边我会处理,你呢,把这件事忘掉就好,绝不要再和别人提及。”凌潋正色道,“你记住,今天发生的一切,全都是我任性妄为非要找你麻烦的缘故,我不介意你回去后再传播一番我骄纵的形象,但你一定要保好你自己。你走好你的政途,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这一方面我也会尽可能帮你。” 虽然知道凌潋的话有其道理,但金睛子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但转念一想,她都被迫给凌潋卖命了,凌潋为她稍微做点付出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 “我希望在两百年之内,你至少能够当上城主。”凌潋说,“到那个时候,我会需要你的助力。” 金睛子笑了:“不是不可能,但不容易。” “都说了,我会帮你。”凌潋不以为意地道。 第五十八章 乌河故人(1) 金睛子不知道凌潋后来对华章真人、对堪图城的城主主部们都说了些什么,总之,在首席们的访问结束后,金睛子,这个被华章真人亲自扔出大厅的谒外执事竟奇迹般地没有遭到一点责怪。直到一天后政部主部把金睛子叫到了办公室谈话,金睛子才知道,领导们不仅不责怪她,反倒还很同情她。 “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这是主部的第一句话。 金睛子还在纳闷自己为什么要难过,主部就接着道: “被首席这样对待,其实也并不是你的错,完全是你被那位少殿主给牵连了。后来我们没有再叫你回到会场,主要是不好落首席的面子,并不是真的认为你犯了错。你为了这次的首席访问做了多少工作,我们也都看在眼里。虽然你没能上最后的合影,但接待使该有的奖金也不会少了你的。” 就连她的同僚们,也对她抱了种小心翼翼的友善,从前几乎有些肆无忌惮的讥讽和冷漠普遍淡化,成了或真或假的关心。似乎所有人都觉得金睛子遭遇了巨大的不幸:为了首席访问劳心竭力了一年,结果却被疯子一样的少殿主缠上,访问开始没多久就被首席扔了出去——完全是无妄之灾啊! 张渐虞尤其感到对不起她。因为金睛子失掉的那些好处,几乎全都跑到了她的身上。被首席扔出去的执事不好大肆表彰,于是,在之后的新闻报道中,张渐虞就担了许多本该属于金睛子的荣誉。无功受禄的张渐虞设身处地地替被抢了功劳的金睛子着想,认为金睛子一定难过地天天以泪洗面,于是便对她施加了很多额外的,在金睛子看来完全是不必要的关心。比如每天一大早都会在金睛子的桌上放一杯热羊奶。金睛子不太受得了羊奶的膻味,出于礼貌,硬着头皮喝了好几天,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在第十天的早上强颜欢笑地婉言让张渐虞别再给她热羊奶了。张渐虞看她笑得那么开心,应该是已经走出了阴影,于是也放心了,从此不再日日给她热羊奶。 总之,因为遭受了在别人看来倒霉的事,金睛子在办公室里的生活环境一下子和谐了许多。 完成了接待首席这项重大任务,又没有那么多人际问题让她应付了后,金睛子的生活一下子轻松了不少,竟比以前多出了很多闲暇时间。有一天实在是闲得难以打发,竟又掏出了几年前在乾坤湖买的那堆刻章的工具材料,刻了起来。除了照着书上的模板刻之外,也自己设计几个图样。虽说是设计,实际上倒也没那么高端,不过是把自己想要的字写成方正的篆书,排列在印章上罢了。 她刻得还不错,虽不至于多么惊艳,但自己印着玩儿还是可以的。金睛子把自己喜欢的章盖印在自己的藏书、笔记本、纸书签上,一时间居所中是张纸都盖有金睛子的印章。苏诩来拜访她的时候,几乎一进门就注意到了日历上盖的一个“才拙”。 “这是你自己刻的?”有些近视的苏诩凑近了去看那印章。 “你怎么看出来的?”金睛子高兴地问。 “因为丑。”苏诩随口说,“除了自己刻,我不知道你还能从哪里搞来这样丑的印章。” 金睛子嗤了一声:“不懂欣赏的人也敢妄加评论!”不过并没有与他计较,请他在前厅坐下。 苏诩此次来堪图城拜访金睛子,据他自己说,是外出办差回来正好路过,由于不想很早回去上班,便跑过来蹭口茶喝。然而这做客的家伙完全没有做客的自觉,一坐下就开始乱动金睛子放在茶几上的东西。拿起花瓶打量打量,打开罐子瞅瞅里面是什么东西,发现是蜜饯后就毫不客气地拿了一颗扔进嘴里。金睛子早已习惯了苏诩的这幅样子,并不感到生气,语气照常地问道:“乌河城还好吧?听说你们招新人了?” “嗯,对。那家伙傻乎乎的。”苏诩翻着金睛子桌上的书,翻到扉页,看到和日历上一模一样的“才拙”的章,又问道:“这两个字,什么意思?” 金睛子探头看了一眼:“哦,这个。是我的字。” “你还有字?” “我记得我以前是对你提到过的,想必你当初就没好好听。才拙,这个字是我父亲取的。只不过我后来有了道号,就不太用这个字了。”金睛子说。 苏诩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才拙……倒是挺适合你!你确实笨拙得不行,这章刻得也够拙劣的!” 金睛子佯怒,桌子一拍:“你说谁笨呢!” 苏诩笑着指向那印章:“你还不笨?在乌河城混不下去,被主部给赶到这里来了。来了这里,当了副堂主,还混不好,天天受几个执事的气。让你主持个首席访问,竟还被首席给扔了出去!哈哈哈哈哈,你可笑死我了。你到底做了什么,让首席亲手扔了你出去啊哈哈哈……你说这不叫笨叫什么?” 与同僚的不和,金睛子以前是在书信里与苏诩提到过的,至于被首席扔出去的事…… “你是怎么知道我被首席扔出去的事的?”金睛子问。 “口耳相传,传到乌河城这边来的。”他仍在坏笑,“不过传闻只说你被扔出来了,这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精彩的故事,恐怕只有你才清楚,所以……” “所以你是来找我打听这件事的,对吗?”金睛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副堂主,给我讲讲呗,我求你了。”苏诩笑得懒洋洋的,丝毫没有半分求人的意思。 金睛子仗着苏诩有求于自己,慢吞吞地吊了一会儿他的胃口,但最后她还是松了口,把事情说与了他听。当然,说的是凌潋安排的那个版本:少殿主非要找她的麻烦,华章真人对少殿主发火的时候迁怒了自己。苏诩又打听了几句后来发生的事,金睛子如实相告。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后,苏诩边惊异地上下扫视她边道:“真够倒霉的,你这家伙,怎么总是撞上这种难能一见的倒霉事,该不会身上有什么邪祟吧!” 说倒霉,倒也不完全算倒霉。金睛子想。虽说是危机一场,但她到底侥幸逃了出来。虽然被凌潋强制收入了麾下,但也得了她提携自己的保证——这意味着她未来的仕途会顺利许多。想到这里,她便问苏诩道:“别老嘲讽我了,苏诩。我认真问你,对未来的修炼和仕途,你可有什么规划?” 苏诩愣住了。“规划?我没有什么规划。”他一边回答,一边不停地用手指揉搓着胆瓶里插着的小树枝。“你可别把它给玩断了,断了你就再给我捡一根来插上。”金睛子警告。 “不是……我需要什么规划啊。”苏诩唉声叹气地松开了那根小树枝,“你看看我,世家出身,吃穿不愁;天赋异禀,修炼无忧;容貌冠绝,众人艳羡。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像你这个笨蛋一样给自己做规划?” 第五十八章 乌河故人(2) 金睛子倒也不恼,笑盈盈地说:“可我这个笨蛋入职二十年不到就坐上了副堂主之位,世家出身天赋异禀容貌冠绝的阁下却还是小小执事呢!” “你……你突然问起规划来干什么?”苏诩放下了一直翘得老高的腿,不自然地咳了两声。 “随便问问,不行?”金睛子跟他呛声。但顿了顿后,还是托着腮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苏诩,你说两百年里,我有没有可能当上城主?” “哟!想当城主,野心还不小!”苏诩又笑了,“考虑到傻人有傻福,我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 说完不正经的话后他又认真思索了一下,拖长了声音,用一副什么都懂的腔调说道:“你听我分析啊。其实你的各方面条件呢,还是不错的。论身世背景呢,你没有什么复杂的家底,又出自八大派。这年头八大派的人好当官儿啊!论个人能力呢,你还行。虽然不如我惊才绝艳,但总是比下有余的。想想看,你唯一的阻碍也就是你那不知进退的傻劲。只可惜这傻劲通常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我祝你得偿所愿吧。”苏诩打了个哈欠,“我猜关于你被首席扔出去那事儿,也不全是你刚才说的那样。好了,茶也喝了,故事也听了,才拙,我就此告辞。” 临走前他又回望一眼:“不得不说,没你这个傻瓜在,乌河城现在甚是无聊。你要有空,也回来看看。我可是把你一院子的花草都养死了呢。” “你养死了!苏诩!”金睛子又惊又怒地追出去,苏诩却已经踏上了飞剑,玩味地朝她笑了笑,就飞走了。 后来金睛子真的去乌河城看了苏诩。那院子里的花草,连同后院的两棵树一起都活得好好的。 还能够没事去拜访拜访苏诩,可见金睛子后来的这些年过得不算太忙。当然,忙与不忙也只是相对而言。和乌河城的生活相比,堪图城即便最清闲的日子也都是忙的。 金睛子当然不会自己为难自己地天天用乌河城和堪图城去作比较,然后一味埋怨现在,追忆从前。在堪图城呆久了后,她甚至觉得这里是比乌河城要好的。这里的气候比之天寒地冻的乌河城要合宜得多,繁华的市区充斥着种种新奇的玩意儿,只要她想,金睛子可以在各种菜系的饭馆、日日上新的戏院、花样常翻的集市中轻易地花掉她那四十环的月薪。堪图城城府中,同僚之间的感情比乌河城的要淡薄倒是事实,不过这也不碍着金睛子什么,同僚们和她混熟后便没有像一开始那样对金睛子充满排斥意味,能够达到这一点,金睛子就已经满足了。 工作之余便是修炼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小小爱好。金睛子的爱好不算丰富,每逢春日到来时心血来潮地整顿一番自己的花园,闲着无聊时翻出石料和工具来刻几个章对她来说便足以消遣。之于修炼,她一向是,用师父的话说,“不需要操心”的。曾经的金睛子会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优越感而拼命努力,如今的金睛子,则正在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拼命努力——差点被人操纵着给首席下毒这事,真的把金睛子给吓到了。 “你这些年一定要做好准备,这样的事情,以后只会多不会少。”凌潋后来也曾这样传话给她。金睛子深以为然。谒外执事这职业本来就够危险的了,以前被天裳成衣厂的主管揍进大济城,这次差点给首席下了毒就是两个活生生的例子。更何况,她现在已经被凌潋卷入了一场暗潮汹涌的政治斗争,随着凌潋和代殿主交锋的升级,金睛子势必也得不了安宁。 金睛子大概按凌潋的计划算了一下,觉得凌潋和华章真人的冲突,随着凌潋的结婴,三甲子后便可能爆发。在那之前,她必须做好准备,用强大的实力去应对席卷而来的各种明争暗斗。这么一想,危机感便又绷紧了金睛子的心弦,让她不敢浪费这段珍贵的和平时光的任何一刻。要来不及了,要来不及了……她常常会紧张地想。今天多修炼的一刻钟,多学到的一个小术法,多演练的一次实战……都可能是她未来保命的东西啊! 实战长期以来都是金睛子的弱项。为了将其补足,金睛子如今可谓是揪着人就打架。在凌意文宗,她找朝谕打,找罗素羽和燕除夕打,在常设擂台上蹲着等人来打;在堪图城,她找自己的同僚打,常常是一言不合就邀人家去堪图城的法场斗法,打得多了之后,倒是有不少人就这么被她给震慑住了。金睛子甚至还会去乌河城找苏诩打。苏诩与她实力相当,同为文修,倒是个很好的对手。除了对决之外,她还常与苏诩交流作品、互试文阵。这也就是为什么,当金睛子离开乌河城城府已逾百年,淡忘了那里的许多人许多事后,苏诩倒还和她保持着不错的关系。 一个人的一生,无论那个人是多么才华横溢,耀眼夺目,也总会有至少一段没有任何奇缘巧遇、丰功伟绩,不值得详细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时光。这是她的少人问津的耕种期。日复一日的劳作,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看客来说,都显得那么乏善可陈。但不能忽略的是,那后来的所有的光芒万丈都孕育于此。是以,我希望诸位读者知道,即便我们接下来很快就要掠过两三个甲子的漫长的岁月,我们也不能说这段时期对金睛子来说毫不重要。恰恰相反,这是她最关键的成长期之一。 孤独的成长期,是我们读者不愿也无法作陪的。金睛子的这一百六十年,必须由她自己来走。 我们很快就能见到走过了这一切了的,二百八十四岁的金睛子了。 第一章 业部主部金睛子(1)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末代下甲子甲戌年,春。 云台韩府,平渊真人凝神注视着手中的文件,姿势已经许久没有变换过。 他手中所拿的,是韩令如今正在主管的矿场,云台上品灵石矿去年的年报。不久前将这份年报递给他的韩令,此刻正僵直地坐在一旁,看着不动声色,实则忐忑不安。 平渊真人为什么看了这么久还一言不发…… 韩令又偷偷觑了平渊真人一眼,想要从他的神色中捕捉到什么信息,却仍是无果。平渊真人眉心紧蹙,眼神却很是平静,韩令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平渊真人,”他试探着说,“去年夏天,我撤换了一批管理层,或许夏季的产量下降,有新管理层还处于磨合期的缘故。” 平渊真人不语。 韩令抿了抿唇,又道:“真人,十一月发生的塌方造成的损失没有单独另计,净利润便是受了这件事的影响……” 平渊真人叹了一口气:“你自己也知道,无论是撤换管理层还是填补塌方损失,对盈利的影响,都不该这么大才对。” 韩令心下一惊,立刻自责道:“平渊真人,业绩下滑,确实有我能力不足,没有管理好矿场的缘故……” 认错的话他憋了许久了,就等平渊真人发作的时候拿出来说。其实,在他拿到这份年报,看到上面的数据的时候,韩令就已经构思起了认错反思的言辞。什么“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啊,“对矿场的经营依然没有全面了解”啊,总共分了三个方面八个分论点,结合了四个具体事例,至于最后要说出多少,则取决于平渊真人生气的程度。 尽管已经全面地反省了一遍,但说实话,韩令其实还是不明白矿场的产量为什么会逐年下滑。他全权接管云台上品灵石矿四年了,除了第三年的产量比第二年卑微地高了一点点之外,第一年、第二年、和去年第四年的盈利比起上一年都跌得吓人。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已经在竭尽所能地经营这座好不容易才被完全放权给他了的矿场,所谓的“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和“对矿场的经营依然没有全面了解”,完全是违心的话语——韩令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犯这样的错。 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盈利下降必然是有原因的。韩令查遍了账目都没有找到原因,于是只好把责任全归到自己身上,这总比被平渊真人问起却只会说不知道要好。 “你不必自责。”平渊真人长叹道。 韩令被他搞得更紧张了:“不、不不平渊真人,确实是我的错。一直以来,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对矿场的经营依然没有全面了解……” 他结结巴巴地检讨了一遍,平渊真人却还是摇头:“你不必自责,我没有怪你。云台灵石矿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开采了。到现在……都有千年了吧。早在你出生前,我就在想云台灵石矿的繁盛究竟能维持多久。如今它终于是老了。” 韩令愣了愣。矿脉有一天会枯竭,这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世间常理,但他竟没有想到过,矿场的盈利下降是因为这条矿脉已经快被消耗殆尽了。在他的潜意识中,他总是以为,平渊真人的矿场会永远繁荣下去,就像平渊真人本人对他来说永远强大得不容置疑一样。 “你干得不错,韩令。”平渊真人一边折起手里的纸张一边淡淡地说,“四年下来,长进是很明显的。你若是愿意,接下来可以去平芜天铜矿练练手。” “平芜天铜矿?”韩令呆呆地念叨。 “平芜矿场还处于出产盛期,去那里能够让你更有成就感一点。” “过了出产盛期后,平芜天铜矿也会枯竭吗?” “自然是会的。但那会是很久以后的事。” “有一天,地底下的矿藏都会被挖完?” “等到那个时候,你我不是得道升仙就是已经不在世上了。” 韩令想了想,摇摇头。“我还是守着云台矿吧。反正每个矿场都一样。有朝一日,都会挖完的。” “那就两个都让你来管。”平渊真人把折成了方块的纸张递还给他。韩令伸手接过,点了点头。 从平渊真人那里出来后,韩令一直在想,平渊真人对他应该是满意的吧。毕竟平渊真人说他干得不错,还又让他接手了新的矿场。那么,应该是这样没错。他没有让平渊真人失望。 一直以来,韩令都像这样忐忑不安地寻求着平渊真人的肯定。从小到大,平渊真人在他心中都是无比强大的、不容置疑的、代表权威的,仿佛只有得到平渊真人的肯定,自己所做的一切才是有意义的。然而平渊真人却总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总是这样淡淡地注视着前方,当韩令与平渊真人说话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办法从平渊真人的神情上得到任何反馈。好笑的事也好,值得骄傲的事也好,都引不起平渊真人一丝一毫的表情波动,让他简直想出口质问平渊真人到底有没有听见他说话。 韩令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也继承了平渊真人这种令人忐忑的平静,甚至于自己的表情较之平渊真人还要更凶狠一点。如果说平渊真人常常表现地像是根本没听见别人说话的话,那么韩令就总是一副听完这句话就要严厉驳斥回去的模样,以至于与他不相熟的人都不太敢于接近他。 后来韩令很快就正式接手了平芜天铜矿,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矿场里里外外的情况给摸了一遍。比起气数将尽的云台上品灵石矿,平芜天铜矿格外欣欣向荣。在完全掌握了矿场的日常经营后,韩令做出了扩大矿井规模的决策。 他并没有把这个决策提前告知平渊真人,他想让平渊真人在审阅明年的年报时惊喜一下。 扩大矿井自然是需要一大笔钱。韩令大概算了算,发现矿场以前的收入有点不够贴。毕竟平芜天铜矿开采才没几年,积累的资本尚不雄厚。他在想能不能从云台矿场那边调来些资金,但云台矿场自身的经营不佳,能贴上的资金有限。 要想扩大矿井,韩令还需要二百五十环。 该去哪里找这二百五十环呢?韩令不难想到去向城府汇通堂贷款。 他带着矿场的经营报告和矿井扩建的企划书去了平芜城的汇通堂,然而无论他把文件做得多漂亮也没有用:对于金丹期的修士,汇通堂一次贷款的上限只有一百环。 那天韩令和接待他的汇通堂执事周旋许久都没能改变什么,只得无奈离去,回头就向邱欲迟抱怨了此事。邱欲迟想了想道:“跟人家执事说不通,你就去找执事的上司呗。” “你是说汇通堂的堂主?” “也可以是平芜城的业部主部啊,韩令。啊,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找平芜城,你认识哪里的业部主部,就可以去哪里的汇通堂贷款。你说对不对?” “可我好像不认识什么业部主部。” “韩令,你是不是傻啊。你不认识,金睛子道友肯定认识啊。她不是堪图城的政部主部吗?”邱欲迟说。 这就是韩令出现在堪图城的红楼底下,告诉门房说自己要见金睛子的原因了。 第一章 业部主部金睛子(2) 这就是韩令出现在堪图城的红楼底下,告诉门房说自己要见金睛子的原因了。“有预约吗?”门房问他。韩令摇摇头。他一和邱欲迟聊完就急着过来了,都不记得要和金睛子提前打声招呼。 所幸,他来的很巧,金睛子正好有空,批准了门房临时帮韩令发过去的拜会请求。韩令被人引至了十九层的一扇深色木门前,门上的铜制铭牌上镌刻有七字:业部主部办公室。 业部主部? 未等韩令深想,门就朝内轻轻打开。熟悉的声音从斜对着门的金龟图屏风后传来:“韩道友,今日怎么忽然找我来了?” 韩令瞟了一眼那屏风上的四五只姿态各异的欢乐的龟,绕过它去。宽敞到能躺人的办公桌后,金睛子一边转着手中的笔一边笑盈盈地看着他。 韩令上一次见金睛子还是在半年前,他替肃水真人去凌意文宗拿春卷吃的时候,正好在翠微峰顶碰见了她。当时的金睛子穿一身浅色的春装,趿拉着木屐,一边和渠光真人说话,一边指挥着六十四份食材整整齐齐地包成了六十四个春卷,然后又令那些春卷依次落到了盘中。正好看见这一幕的韩令被震撼了许久,怎么都想不通金睛子到底是如何做到如此的。 半年后再见金睛子,她穿着一袭晴蓝色的官服,乌发束于同色系的发冠中,眼神炯炯,嘴角带笑,不似两年前悠然自得的模样,倒像是志得意满的样子。结合门上的牌子和金睛子的模样,韩令很快便得出了结论。他皱了皱眉,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你调任了,业部主部?” 金睛子的笑容愈发灿烂。这家伙不装模作样,真心笑起来的时候,还是挺好看的。韩令想。 “今天刚搬的办公室,好巧你来了。我还以为你是特地来贺我上任的呢。从政部主部到业部主部,虽说是平调,但……”她垂下眼,略微掩了掩那满面的得意的笑容,“韩道友要不要喝杯茶?玉兔毫,琼盏霜,软春絮……当然,灵蕴茶也是有的。” “我就随便喝点你泡好了的吧。”韩令指指茶壶,随意地说。 于是金睛子请他在一旁坐下,给他倒起茶来。“你怎么突然就成了业部主部?”韩令边环顾着办公室一边问道,“你以前不是一直都是政部的吗?” “业部主部忽然辞职了,业部好像没有合适的接任人选,于是就把我给调过去了。”金睛子把茶杯放到韩令面前,“跨部门调任也不是什么罕见的现象,虽说我之前都不太熟悉业部的工作,但跟原先的主部交接了两个月后,也明白了个大概。业部,无非就是管钱嘛。” 无非就是管钱!听她这么说,韩令竟为金睛子的业部主部生涯担忧了起来。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管钱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不过在担忧金睛子之前他还是要先担忧一下自己家的矿场,当下便道:“我本还想让你为我向业部主部引荐一二,如今你坐上了这个位置,倒是正好。段道友,实不相瞒,我的一处矿场正计划扩建,需要大量资金,我东拼西凑,却还是差了两百五十环。本想去汇通堂贷款,可他们说什么都只肯贷一百环。我便想来问问你,能否略微放宽些限制?” 金睛子放下茶盏,沉吟了片刻:“……汇通堂的借款额度有其明文规定,即使是我,也不能随意更改。” 韩令心下一沉,但还是怀有一分希冀地问道:“不是没有办法的,对吗?” 金睛子若有所思地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了几本档案翻了翻,然后略带歉意地道:“韩道友,容我再去问问。明日给你答复,可以吗?我上任不久,有些规矩着实是不太了解。” “麻烦段道友了。”韩令认真拜谢。 金睛子摆了摆手:“下次有机会,我亦想问问你有关业部工作的事,到时候还要多加叨扰。”她看了韩令一眼,笑道:“韩道友如今是动辄百环百环地流调资金的大东家了,对业部的事,怕是比我更加了解。以后还请多多照拂。” 韩令笑了笑:“段道友如今是执掌全城财务的业部主部了,要请你多照拂我才是。” 又彼此客气了几句后,韩令提议晚上要请金睛子吃饭。金睛子欣然应下。 韩令离开金睛子处后,便立刻去订好了酒楼,最好的菜色最好的酒,雅间自然也要最好的。这一顿饭下来,估摸着就要十环钱。然而韩令却还嫌有些不够贵。他请金睛子吃饭,是为了方便日后做几千环的生意,自然是不能吝啬这几环的钱的。 在知道金睛子担任了业部主部一职后,韩令心里就有了计较。业部主贸易,直辖汇通堂,若是能与金睛子交好,他的两个矿场经营起来或许能方便许多。 他并不是想要明目张胆地采用行贿谋权的手段。他不能让金睛子收自己的钱财然后为自己去违律,金睛子必然也不会答应这种事情。他想要堂堂正正地经营好他的矿场,堂堂正正地等待平渊真人的认可。韩令有自己的底线,并且知道金睛子也有。但很多互利互惠的小事其实并不需要他们去挑战自己的底线就能做成。金睛子能在不违律的情况下提供给他的先手的政策消息、一些无伤大雅的特殊对待,也足以让他受用。 韩令细数自己的朋友,金睛子并非其中唯一一个走上仕途的,但她的官职却是其中最高,且正好又在业部的。并且,令韩令庆幸的是,他和金睛子虽然称不上关系多么亲密的朋友,但也一直保持着联系,认识的年岁久了,如今也称得上是相熟。他们几乎每一两年都会见到一面,会互赠点生辰礼、新年礼,偶尔也能组团去探险游历个几天——金睛子的文修属性正好是韩令的团队中所缺乏的。 总之,他们的关系如今有一个还算不错的基础。韩令相信,只要日后与金睛子的往来再密切几分,或许无消刻意经营,他们的关系便能再上一个台阶——倒也不需要上到多高的台阶,达到那种可以开口请对方帮忙而不会尴尬的程度就可以了。 呃,请对方帮忙而不会感到尴尬,似乎已经是一个挺高的标准了呢。韩令忽然想到。 他摇了摇头。想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他只要把自己该做的做了,然后顺其自然便好。 第二章 百余年间林总事(1) 城府的下班时间一贯是酉初,然而在堪图城,这一时间常常被推迟到酉初二刻。谁若是提早走了,就会被认为是“不爱工作”乃至“对城主不敬”——晚下班的这一风气最初是城主大人开创的。城主大人喜欢下班后在办公室里吃个晚饭,酉初二刻再走人,这一风气传到下面,就变成了执事们不到酉初二刻不能下班吃饭。 不过自从当上主部后,金睛子就不需要恪守这种混账的潜规则了,她本还想干脆改革一下整个部门的风气,让大家都能按时下班,然而无论她把话说得多么明白,大家都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并没有几个人真的敢于按时下班。金睛子无奈,也不想管了,反正她自己按时下班就得了。 眼下酉初已至,金睛子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视线落在了那面画满大乌龟的绢面屏风上,不禁又咧嘴笑了。 这几只乌龟,说是乌龟,实际上该叫“金龟”,是业部的象征。金睛子所穿的官服的补子上,画的也是这种金龟。龟有能够带来财运的说法,业部执掌财务,故而以此为象征。 执掌财务的业部就是好,光是如今作为业部主部的薪水,就比原来做政部主部的时候要高。金睛子畅快地想。如今她一个月可是能拿六十环的呢。 六十环,听起来挺多,实际上也不那么经花。金睛子如今已是金丹后期的修为,平时修炼所需的丹药、阵盘、符纸都须得为金丹后期的品阶。修炼所需物资的价格因着品阶的不同而差异很大。以最常见的汇灵丹举例,一瓶筑基初期的汇灵丹只需要一两百铢,一瓶金丹后期的汇灵丹却需要将近两环。金睛子如今一个月的薪水,也就抵三十瓶汇灵丹。 想到这里她就有些心疼。在修仙界,虽然维持基本生活所需要的资本极低,但一旦涉及到了非生活必需的领域,尤其是修炼领域,花出去的钱就多得吓人。金睛子现在也不太期待因为某个机缘而一夜暴富了。听说在富裕的仙城,城主的薪资能够达到两百环,她深觉向往,想若是结婴后能够当上城主就好了。 任城主职的必要条件是修为达到元婴期。按照金睛子的估算,她大概还要再等二十多年才能成功晋阶,才能有机会当上城主。 她一边御剑朝韩令要约她吃饭的酒楼飞去,一边自嘲的摇了摇头。金睛子啊金睛子,你还是知足一点吧!当上主部才十七年,就想着要做城主了!野心还真是不小。 金睛子二百六十八岁被拔擢为政部主部的时候,是整个堪图城最年轻的主部,亦是唯二两个尚未迈入元婴期的主部之一。十七年过去了,她还是最年轻的主部,也成为了唯一一个尚未迈入元婴期的主部——另一位主部晋阶了。 和其他大多数人比较起来,金睛子的仕途已经顺遂到了极致。从头算来,她一百零五岁踏入仕途,做乌河城正八品的谒外堂执事;一百二十三岁,她来到堪图城,任从七品的谒外堂副堂主;一百三十九岁,升任正七品的谒外堂堂主;一百八十五岁,升从六品政部副主部;二百六十八岁,升正六品政部主部;如今二百八十四岁,平调到正六品业部主部。 能够做到如此,自然有金睛子个人能力的原因,和顺遂的时运脱不了关系,但除此之外,凌潋的助力也相当重要。这些年来凌潋和她联系得并不多,但金睛子知道她一直在背后关注和提携着自己。比如一百三十九岁那年她升任堂主,发生得极其突兀。几乎是莫名其妙的,施昳就被督察使以工作不力为由贬去了其他地方,金睛子随后就被提拔了上来。虽然施昳确实工作不力,成天除了瞎指挥什么也不干,但他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突然没有预兆地被贬,很是可疑,令金睛子怀疑是凌潋忽然想到要让自己升职,这才做了一番调查,发现施昳很碍眼,就把他从金睛子的晋升之路上给挪走了。 后来升任了政部主部,城主单独和她谈话。在肯定了她这些年的工作,提点了未来面临的挑战后,还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你的官运真的不错,没有世家背景的纯八大派出身本来就很占优,又遇上贵人提携……要珍惜才是!”所谓的贵人,大概就是凌潋,或者凌潋一派的其他人。 金睛子记着凌潋的提携,也知道很快就是自己回报这份提携之恩的时候了。 按照凌潋当时的说法,她迈入元婴期之后,便是与华章真人彻底摊牌,把一切暗潮汹涌搬上台面的时候。凌潋修炼天赋超群,金睛子猜测她三百岁左右便能结婴。而凌潋的三百岁,也正是金睛子的三百十六岁。 以凌潋三百岁结婴来计算的话,也就是说,还有三十二年。金睛子默算着。 阴谋、暗算、联姻、谋杀……凌潋向她描述的一切,曾经是那么遥远,然而现在回想起来,此前的一百六十年却几乎是转瞬即逝,接下来的三十二年,想必也不会过得很慢。好在,她自认没有虚度这一百六十年的光阴。如今的她,论官职可以盖过绝大多数同辈,论修为亦没有辱没自己曾经的天才之名,论实战,她进步极大,学会了发挥自身修为力量的她,在同辈中罕有敌手。半年前师祖探过她如今的实力后,还大赞道下一届无涯之会前十六席,必有金睛子一位了。 金睛子实力大涨,除了自己有意识地在磨练之外,也和那个她至今没有告诉任何人的秘密有关:雅玄真人给她的《灵台洞明谱》。这本功法,初练觉得鸡肋,练得久了才发觉它更多的好处。虽然没有直接配套的什么炫酷招式,但它相当于让金睛子作战中的敏锐度提升了好几个档次。除了最浅显的视力提升外,金睛子还能轻易地看破他人的伪装和文阵的幻象,原本看不见摸不着的灵气仿佛也有了质感和纹理,让金睛子能够在第一时间感受到其细微的变化。《灵台洞明谱》的这一加持恰好又和金睛子被渠光真人的包饺子大法练出来的、极其强大的灵气控制力相辅相成,使得她对于自己周身范围内的灵气几乎成为了全知全能的存在。也因此,如今的金睛子格外擅长同时操纵数股灵气。控制数柄刀剑齐发还算是其中小儿科的把戏,她甚至可以做到在两个方向同时使出不同的两个招式而不互相干扰,也就是能做到传说中的“双招”。 第二章 百余年间林总事(2) 就连师父和渠光真人也自认做不到如此程度,只能感慨说金睛子有天赋。只有金睛子知道,自己是托了《灵台洞明谱》的福。事实上,当她后来仔细回想的时候,她发现当初之所以能够如此快地看破明裕真人的文阵,并不是靠那虚无缥缈的直觉,而是靠了《灵台洞明谱》赋予她的能力。当时的金睛子练习这本功法已有一段时间,开始能隐约感觉到这本功法的作用了。 雅玄真人在这一百六十年中,其实还来看过她两次。每一次都是来无影去无踪,也不和金睛子多聊,仅仅是问她在《灵台洞明谱》的修炼上有什么问题。她总是自称是正好又来到乾坤界,所以顺便来看一看金睛子,但即便她真的只是顺便前来,这都足以让金睛子感动了。雅玄真人不光赠予她功法,还关注着她后续的修炼,这几乎可以说是半师之谊…… 金睛子也问过她为何对自己如此上心。“你的眼睛很漂亮。”她只是这么笑盈盈地说,“我喜欢漂亮的东西。” 这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是祸也是福吧。飞剑缓缓降落的过程中,金睛子想。在凡间长大的时候,她知道有些人是因这双眼睛将自己视为妖孽的,不过因为父亲权势炙手可热,这才没有谁敢于正面讥讽自己;后来到了修仙界,几乎所有第一次见面的人,目光都会在她的眼睛上停留许久,或是好奇,或是不解;并不是没有人夸过她的这双眼睛漂亮,但亦有很多时候,这双眼睛吸引的是过犹不及的关注,让她永远都处于目光的聚焦之下,不敢犯一点的错。 雅玄真人因为觉得她的眼睛漂亮而对她青睐有加,属于这双眼睛带来的许多坏处的一点补偿。 胡思乱想着,她走进酒楼。楼上雅间里,韩令已然恭候多时。 “韩道友久等。”金睛子在他对面坐下。 “等得不久。” “……韩道友,还是那么让人接不上话啊。”金睛子无奈地笑了笑,“好在我已经习惯了。你知道吗,两百年前的我若是听到你说这种让人没办法接下去的话,我必然会以为你是不想理我才故意为之,而你不想理我,我也就不去理你了。” “哦?是这样吗?”韩令蹙眉,神情立刻便显得严肃,“怪不得你总是突然就不说话了,我以为是你不想理我。” “喏,又是这副表情。”金睛子拈起一支筷子,笑着指向韩令的眉心,“一脸凶相,好像我欠你百八十环似的。挂着这副表情,无论你说什么,别人都会觉得你正在生气。” 韩令立刻有意识地舒缓了容色,甚至也开始试着像金睛子一样微笑:“段道友似乎比以前开朗多了。印象里你总是一副礼貌疏远的样子,高高在上的模样。” “韩道友呢则是冷若冰霜,惜字如金,不舍得跟别人多说一个字,还动不动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亦是高高在上的模样。”金睛子立刻反唇相讥,“我只跟不熟悉不喜欢的人疏远礼貌,你这副样子却是无差别地摆给所有人看的。” 韩令思索了半天,也没能对上金睛子的话,只好转移话题道:“……我听说这里的年糕很好吃。我点了一盘,一会儿尝尝。” 金睛子也懒得揪着之前的问题不放了,顺势道:“大品斋的红滋年糕,每日限量供应,我每回下班后赶过来都买不到,韩道友倒是用心。” 韩令实诚地说:“倒也没怎么用心,来的比较早,点餐的时候店家力荐这道年糕,就点了。” 金睛子又被他堵得一时语塞,好在这时各色菜式纷纷呈了上来,她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食物上。搛了一块红滋年糕,嗯,一如既往地好吃。 堪图城的这家酒楼,大品斋,金睛子是来过的,知道桌上这几盘精致的小菜价格不菲。她吃起来倒也毫不客气,一方面是知道韩令家底丰厚,自己吃不穷他,另一方面也是知道韩令有求于自己。而既然他有求于自己,那自己那吃他几个钱自然不算什么。 想到这里,她就干脆说起了正事:“关于今天中午你来问的……贷款额度。我查了律法,问了汇通堂堂主,说是也没有办法予你宽限。但是……” 她有意要吊韩令的胃口,故意在此时吃下了一整块红滋年糕,细嚼慢咽起来。韩令放下筷子,耐心地等她吃完。 吃完年糕后金睛子继续道:“……也不是没有别的方法。比如,我可以替你借款。你知道,身为业部主部,我总有些小小的特权。” 说是小小的特权,其实也不算小了。汇通堂堂主的意思,如果金睛子没有理解错的话,是说,身为主部的她只要想,多少钱都能从汇通堂里借出来。只不过,当然,特权越大,风险也越大喽。 韩令顿了顿:“对你……会造成什么麻烦吗?” 金睛子状似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夹着菜:“贷得越多,利率越高。若是我日后还不上……我在官场上的名声或许会毁于一旦,而这件事则会被长生的各大报纸连续报道数日。” 沉默片刻。韩令抿了抿唇:“不至于此!你只需要替我贷一百五十环就足矣,半年后,我便可以翻倍地还给你!” 他带了点歉意,又说:“或许要到一年后才能够还。你知道,扩大矿井是个长周期工作,不是今天扩建好,明天就能挖出许多矿藏的。但一旦开始出矿了,就连十倍我都能还给你!” 金睛子抿了一口淡酒,作思量状:“你的人品,我是信的,韩道友。但是,你现在面临的情况,我确实不够了解。而如若不了解你所面临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我没有胆子把我的官途赌在你身上。” 毕竟,她的官途并不属于她一个人。她的官途是凌潋帮助成就的,凌潋想要扶持金睛子登上高位后,能够反过来帮衬她。如若自己因为贷款还不清而被爆出丑闻,那凌潋扶持她的心血就白费了。以凌潋这种狂妄嚣张,爱憎分明的性子,金睛子真不知道到那时凌潋会怎么对待自己。 “你想知道什么?”韩令双手撑着桌沿问,“我知无不言。” “现在的问题不是我想知道什么,韩令。”金睛子好整以暇地又搛了一块年糕,“而是你,该怎么说服我。” 韩令做了一次深呼吸:“好,我试试看。” 第三章 于是商人和政客达成了共识(1) 韩令用了两刻钟的时间讲清了他为何要扩建矿井,为何要找汇通堂贷款而不在自己家的其他产业中融资,还给金睛子讲解了矿井扩建计划的企划书,其中包括矿井的建筑图纸、技术难点及解决办法、可预计的经济效益以及建造过程的财务预算。金睛子其实也听不懂关于矿井的那些个技术问题,但见韩令说得头头是道,也相信他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我会替你去贷款。”金睛子最终说,“但一年之后,你要还我双倍!多出来的钱,一部分我替你还利率,另一部分,便当是我替你冒风险的补偿。” 韩令诚恳地说:“我还你三倍吧。段道友,日后我或许还会请你帮忙,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合作,总要让你安心才是。” 三倍?扣除本金和利率后,自己可是能赚两百多环啊!金睛子窃喜,但面上仍然平静。“既然是韩道友提的,那在下就应下了。”她端着不紧不慢的腔调说。 见她应下,韩令似乎大松了一口气,一向严肃的面容和缓了许多,神情几乎算得上友善了。 “段道友,多谢。”他说。 金睛子刚才一直打量着他的神情变化,觉得颇为有趣,便道:“韩道友对自己的矿场,倒是上心。以前感觉无论与你说什么事,你都不会动一下眉毛,今天才知道,原来你的情绪也是会有变化的,也是会反映在脸上的!” “这两座矿场对我来说,确实很重要!”韩令淡淡微笑。 “怎么,以前也看不出你竟如此热衷于商道。” “不愿了解的时候自然也不会热衷。”他边给自己舀汤边说,“后来逼着自己去了解,现今也觉得多少有些趣味了。更何况,是这两座矿场给了我自由。” “说得好像有人不让你自由一样。”金睛子笑。 韩令沉默了好一会儿,金睛子本以为他打算略过这个话题了,便低下头默默吃东西。没想到,刚把碗端起来,就听他说了一句:“……从家里要钱来花,就算要多少有多少,也不如自己赚的,不是吗?” 原来刚才的沉默是他在措辞。 “啊,你说的也是。”金睛子应道。不过虽然表面上应和了他的话,金睛子心里却在叹息:这不是有钱人的烦恼是什么?韩家公子,拿家里的钱拿得太多,觉得没意思了,便想要自己赚钱来玩。想当年自己也做过拿金子扔水里听响都没人管的千金小姐呢,如今却只能苦哈哈地领这点死工资。虽然偶尔也能从师父师祖,外公外婆那里捞到点红包,但还是没办法和对面这位相比啊。 嗯,不过今天倒是运气好,蹭了韩令一顿饭,又被他许了两百多环。三个多月的工资呢!以后可得和这尊财神爷保持好联系。金睛子想。 “以后可能还真要多蒙你照顾。”韩令又道,“汇通堂的贷款制度……我早就觉得不甚合理。贷款额度如此之小,也没有针对企业的贷款通道,对业务扩张实在不太友好。我以为汇通堂既然是城府业部下属的票号,总应该是为了发展经济而存在的,但不得不说,它现在的作用实在是有限。段道友,你如今是业部主部了,真可以考虑改革改革汇通堂。我听说你们执事的工资与当地的经济发展情况是挂钩的,你若把汇通堂改好了,不仅工资会变高,而且亦会是你任期内的大功一件!” 金睛子苦笑:“韩道友说得倒是轻松!我虽是第一天任业部主部,但在与前任主部对接的两个月中,也多少了解了汇通堂的情况。你以为汇通堂限死了贷款额度,真的仅仅是因为不信任个人的还贷能力?汇通堂是自己没钱!” “没钱!”韩令惊了。在他的印象里,汇通堂就是钱的来源。平芜天铜矿出产的上好天铜,不就是直接卖与隶属于汇通堂的制币厂,然后再源源不断地流入汇通堂的吗? “我以为,汇通堂就是造钱的!”韩令一副不敢置信的语气。 金睛子点点头:“但造钱的速度也是有限的,不是吗?” “造钱的速度,供不起人们的贷款?” “造钱速度有限确实是一方面。”金睛子耸了耸肩,“另一方面,汇通堂的存款量也不够多。若是大家都往汇通堂里长期存款,说不定贷款额度还能更高一些。不过依我看,比起号召大家往汇通堂里存钱,可能还是你们矿场多挖点矿比较简单实在。” “挖矿也没你说得那么简单。” “那么,就是个死局了呗。” 金睛子说完这句不负责任的话,就又低头吃东西去了。再度抬头的时候,她见韩令呆呆地注视着半空的餐盘,似是在思考什么。 “怎么才能让人去汇通堂存钱呢……段子矜,你是业部主部,该想点办法。”他喃喃道。 “谁愿意往汇通堂里存钱啊,若不是现今做了业部主部,得支持一下汇通堂的发展,我自己都不太愿意。”金睛子笑叹,“钱拿在自己手里好好的,想用就可以随时取用,为什么要把它放到汇通堂里去?虽说汇通堂标榜长期存款可以得利息,但这点利息跟没有也没两样。我自己的钱,放在汇通堂干什么?” “可若是把钱存到汇通堂里,你在任何一个地方的汇通堂都可以提款啊。”韩令说。 “我自己把钱带在身上,不是更加方便?”金睛子反驳。 金属货币对于修士来说并不难携带。一个小小钱袋里,便能装下一个一般人的全部身家。 韩令抓了抓脑袋:“……但你若是在外面被杀了,身上的钱也会被拿走啊。若是把钱存在汇通堂,在那里提前留下遗嘱的话,汇通堂还能帮你执行遗嘱呢。” “把主要的财产留在家里,若是陨落了,便让亲朋好友执行遗嘱,不也一样?”金睛子的语气不紧不慢,却也不容置疑,“像我,我完全可以把我的主要身家留在秋声殿。” 第三章 于是商人和政客达成了共识(2) “不是每个人都有如此值得信任的人和如此稳固的住处的。”韩令这回倒是很快就想到了反驳的点,立刻道:“你可以把身家托付给师父,托付给宗门,我可以把身家托付给家族,因为无论是凌意文宗还是云台韩家,都已经不是容易被他人侵犯的势力了,故而我们才能够保证自己财产的安全。但那些出自小家族,小宗门的人呢?那些散修呢?把钱留在自己家,出去游历了十年再回来,可能连家都找不着了——被别人给灭了。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把钱存在汇通堂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你说的这种情况,只适用于一小部分修士。他们有家族有宗门,但是势力不够强大,随时可能遭遇倾覆的危险。可这些人的数量,不够多。”金睛子摇摇指头,“大部分的人,不是有足够稳定的势力可以依赖,就是干脆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对于前者,他们能够保证自己财产的安全,而对于后者,他们可能都不在意自己的身后事,自己陨落后,钱财是被别人抢去还是留给其他人,对他们来说恐怕并不那么重要。” 韩令被堵得没话,憋了半天,只道:“……这只是你猜的吧!你并没有做过真正的调查,不是吗?” 金睛子笑着点点头:“但你不觉得我的解释很有说服力吗?” “再有说服力,也还是你猜的。”韩令似乎在生闷气。 金睛子难得见韩令闷闷不乐的样子,一方面觉得新奇,一方面也在反思自己是不是打击到他了,于是退让道:“对,是我猜的,不一定准确。你也不要太灰心了。赶明我让汇通堂那边去做一份调查问卷,实际调查一下大家存款积极性低的原因……” 金睛子说到这里,韩令抬起了头,她自己却惊觉不对,拍拍桌道:“不对啊,你想干的事情,怎么一兜一转变成我的工作了?” “当然是因为这件事做好了对你也有好处。”韩令坦然道。 “行行行,你说服我了。”金睛子又气又笑,“我看对这汇通堂,你比我还要上心。你怎么不干脆参加一下执事资格考试?若是过了,我帮忙把你安排到汇通堂去,你亲自去管它好了!” 韩令摸着自己的下巴,作深思状。 “你还真的考虑来汇通堂当执事啊?”金睛子半开玩笑地问,“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可不是什么事少钱多的美差。” 韩令没有回话。金睛子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也懒得摸透。耸耸肩,趁其不备夹走了盘里的最后一块红滋年糕。 一个月后,当接任业部主部之初的一阵兵荒马乱过去,金睛子还真像之前对韩令所说的那样,要汇通堂的堂主设计了一份问卷,调查堪图城居民的储蓄意愿、不愿意储蓄的理由、对汇通堂的改进建议什么的。与堂主再三讨论确定没有问题后,她把问卷给了人部,要他们在人口普查的时候顺便发放一下问卷,并且要他们向大家强调,但凡填完问卷并将其寄回城府的,都能得到一瓶“蓝丹牌丹炉清洁百分百多功能除垢剂”作为奖励。问卷发出三个月后,一份完整的统计报告被送到了金睛子的办公桌上。金睛子研究了一会儿,觉得调查结果和她之前的猜测倒也差不多。大家不太愿意往汇通堂储蓄,一方面是因为不储蓄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一方面是因为感觉把钱留在身边更有安全感。在“您主要的存钱方式”一问中,仅有百分之十六的人选择了“存入汇通堂账户”,选择“存放在家中”的占比达到百分之六十一,就连选择“随身携带主要财产”的都有百分之十五,不比在汇通堂存钱的少多少。 顺便一提,剩下还有百分之五的人选择了“自己在外营造藏宝室存钱”,百分之三的人选择了“其他”。 调查了现状之后,金睛子觉得自己似乎就得据此做出些决策。但具体做些什么决策,她又不很确定,思索了半晌,最后只是决定把这份调查报告给右城主发一份,又发讯给韩令,大致说了一下调查的情况。 她没有头绪,就想去问问苏诩。这些年来每当她遇到什么认知之外的问题时她总是会去问问苏诩。这家伙,虽然办事不很靠谱,但知识面的博杂确实是让金睛子自叹不如的。就算问到了苏诩不知道的东西,她也能多少从他那里听到些刁钻的看法。 与之相应的,苏诩也偶尔会给金睛子来信,信里往往只是一堆无足轻重的小事,但苏诩特有的语言风格却能赋予这些小事以一种独特的幽默感。什么“今日下班,发现城主竟也不到时间就下班”,什么“那个新来的执事,不知道吃了我多少桃酥,却仍傻到连一份财务预算都写不来”,都能让金睛子笑上半天,几乎能想象出苏诩说这些话时那副愤愤然却无可奈何的语气。 为了日后能够随时拿出来让自己开心,金睛子把苏诩这些年的来信都保存得很好。她从不扔掉任何一封收到的信,但苏诩的来信是她特别整理过的,全都按照时间排序整齐地码放在一个单独的盒子里。这些信从外观上看来,也确实有好好收藏的理由。苏诩的字极其漂亮,一手既不拘谨也不难辨的行书让金睛子无论看多少次都赞叹不已。金睛子见过很多被称为“好字”的字,包括她自己的。这些好字诚然赏心悦目,但她依然随时都可以从这些字上移开目光,随时都可以轻易把它们忘记。苏诩的字则有一种独特的美的风骨,漂亮到几乎一打开信纸就会跃纸而出,根本不容拒绝,不容回避。 在新写的信发出后,金睛子很快又收到了由这样漂亮的字组成的一封回信。“金睛子”,信封上象征性地写了她的名字。直接根据灵场传送到她手中的信本不需要写收件人,但不管怎样,金睛子喜欢看到他所写的她的名字。 打开信封后她发现这次的信意外的短,一看,苏诩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邀她来面谈。金睛子应下了。 第三章 于是商人和政客达成了共识(3) 她于下个月的月中应邀来到了乌河城。一百六十年过去了,苏诩依然在乌河城任职,职位从普通执事变成了谒外堂堂主。和金睛子比起来,他的升职实在是慢得可以,但苏诩似乎也不太在意这些,他依然是那副游手好闲的样子,只有在有趣的事情发生时才会双眼发亮地凑上去看热闹。 苏诩的住所这些年也没有变过,仍是金睛子在乌河城期间租住过的那座房子。两个甲子前,苏诩干脆买下了这座房子,打定主意要在这里长住了。 “以前觉得乌河城荒僻得难以忍受,住久了之后,也觉得还行。”他曾这么对金睛子说,“当初你这房选得还不错,住着还挺舒服的。” 他看起来确实住得挺舒服的。当苏诩带她穿过前院走向前厅的时候,金睛子注意到前院的植物又比上次来时繁盛了不少。虽是繁盛,却少有人为管理的痕迹,生长得茁壮而狂野。墙边那两棵曾经由她种下的灌木竟也还活着,且已经长得很大,张牙舞爪的,像两只蹲伏着的妖兽。 “那两棵灌木竟然没被你养死啊?”进门的时候,金睛子半开玩笑地对苏诩说。 “那玩意儿扔石头上都不会死。”苏诩头也没回,一边跨过门槛一边嘟囔。金睛子隐约感觉以前听他说过类似的话,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具体语境是什么,只记得好像是他第一次来这边看房子的时候说的。 “对了,我在遗嘱里把这座房子留给你了。”在桌前坐下的时候,苏诩状似不经心地道。 “遗嘱?”金睛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恍然道,“你,你要结婴了,是不是?” 结婴,即晋阶迈入元婴期,属于大境界的飞跃。大境界的晋升伴随着一定风险,晋阶者有身死其中的可能性。是以,在准备晋阶的时候,不少人都会留好自己的遗嘱,以防不测。 当然,对于金睛子、苏诩这样资质上佳的修士来说,结婴身死的可能性小到忽略不计。之所以也会预留遗嘱,纯属是遵循社会惯例。 但算算时间,苏诩今年才三百十八岁啊。对于结婴来说,这个年纪即便放在八大派都毫无疑问算得是年轻,金睛子自认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在三百十八岁结婴。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妒忌。这样一个不求上进的家伙,怎么就能轻松达到自己勤勤恳恳方才达到的高度了呢? “对,我要结婴了。”苏诩点点头,“之前特地请了个年假,就是打算回家晋个阶,再巩固巩固境界。” “回家?新格苏家?” “对。今天送你离开后我就回新格结婴。”苏诩在桌上翻找了一番,从一个纸袋里掏出一包桃酥丢到金睛子面前,“吃吗?我不知道我这一晋阶,要多久才能回来,这几天就把容易坏的食物都清掉了,现在能给你吃的也就这几块桃酥。茶我是懒得泡了,你要是渴的话要不就喝酒吧。” “省省吧你,不用了。”金睛子觉得有些好笑,“你也太随便了,不给泡茶就算了,结婴的事情不会也是你临时决定的吧?我走你就结婴?要不要我现在就走,好叫你早日结婴?” “没有!”苏诩不耐烦地反驳,“我像是这么随便的人?我早在上个月就想好了,见过你后就去结婴。叫你过来,一方面是因为你问的那事太复杂,我懒得给你写下来,另一方面是叫你在我结婴之前再见我一面,万一我晋阶没成,人死了,你就永远不得瞻仰我这张倾世帅脸了。行了吧?” 苏诩说得理直气壮,金睛子却早已笑得快要翻到椅子下面去了。早在上个月就想好了!这是什么离谱的话!晋阶元婴期这种大事,不少人可是提前好几十年就在步步规划的,这家伙,说是上个月! “有什么好笑的?”苏诩扁着嘴说,“你不也要结婴?你现在有计划?” “我怎么没有。”金睛子好不容易才止住大笑,故作正色道:“等无涯之会举办过后,我会再花五年左右的时间静修,然后就结婴。” 无涯之会是八大派间的一项大型法会,每一代上甲子的乙未年和丙申年各举办一次,乙未年举办的是金丹期组的比赛,丙申年则举办元婴期组的比赛。为防诸位读者忘记所谓“代”的概念,此处重申一遍:一代即两个甲子,也就是一百二十年。在无涯之会上,八大派同修为的修士会相互斗法,直至分别角逐出金丹期和元婴期的前八名。 上一届的无涯之会于金睛子一百九十五岁那年举办,金睛子虽也参加到了其中,却是抱着做炮灰的心态去的。原因无他,只是当时的她还是金丹中期的修为,很难胜过金丹后期的优秀修士,是无望进入前八的。 而这届不一样。这一届的无涯之会举办之时,金睛子恰是三百零五岁,差不多正是已经达到金丹后期大圆满,而尚未结婴的时候。这个时候去参加无涯之会的金丹期赛事,金睛子毫无疑问是最有优势的一批人之一。 渠光真人从上一届无涯之会起就心心念念想要金睛子在这一届法会上拿到前八。在上一届法会上,金睛子的堂师兄罗治以数招之憾止步于金丹组的前十六,无寻师伯本大有希望打进元婴组前八,然而决赛前她和师父、无瑕师伯三个人“提前庆祝”,喝了个烂醉,第二天竟睡过去了,可把渠光真人给气的。渠光真人其他的徒子徒孙更没有什么可称道的战绩,即便那次法会凌意文宗的整体战绩很不错,金丹组的第一也被乌旋玉师姐轻松拿下,但宗门的欢乐气氛还是很难改善渠光真人糟糕的心情。 “下一次,下一次无涯之会,你一定得给我打进金丹组的前八!”渠光真人当时收拾完无寻师伯、无瑕师伯和师父后,就咬牙切齿地对金睛子耳提面命道。 被肃水真人嘲笑了一番后,她对金睛子的要求就又加上了一条:“万一对上了韩家那小子,就算打不过也要撑到最后,输也要输得令人肃然起敬,决不能给我丢脸!”她知道文修在斗法上本就不如剑修有优势,故而很宽宏地没有非要金睛子打败韩令。 然而尽管渠光真人已经很是宽宏,她的这两个要求,无论哪一个,金睛子都是没自信做到的。无涯之会的前八!想要达到这个名次,金睛子的对手可是来自八大派的所有同辈精英。坐危观的任不谦,据传在大大小小的法会中从没拿过第二;闲鹤宫的黔廉子,狂人一个,据说斗法时也总喜欢把人往死里打;鉴水阁的王醴,听说路子很奇怪,不能以常规揣测……不说那些对于金睛子来说只活在传说里的人了,就说她熟悉的,韩令和他那几个哥们,金睛子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充其量只能战胜阮序和邱欲迟。 “那我提前祝你结婴顺利咯。”苏诩随口道。 “该我先祝你才是。”金睛子正色道,“异之,结婴顺利。” 苏诩打了个哈欠,也称呼金睛子的字回敬道:“别这么严肃,才拙。” 第四章 必须给我进前八(1) 那天和苏诩闲聊了一番后,他们又谈了点正经事即汇通堂的改革问题。苏诩并没有专门学习过经济,但男修似乎天生比女修更关注这方面的事宜,他结合自己的经验和一些可信度值得怀疑的、不知道是专家提出的还是他自己瞎编出来的理论侃侃而谈,倒也多少给了金睛子一些启发。 概括来说,苏诩的意思就是这样:想要提振汇通堂,就必须鼓励大家多在汇通堂办事;而想要鼓励大家多在汇通堂办事,就要让大家从中得到好处。至于具体的做法,可以有在汇通堂开设其他的便民服务功能,给活跃用户些许福利什么的。 苏诩说得很轻松,金睛子却知道真的做起来肯定不会轻松。在她不久召开的汇通堂改革大会上,众人唇枪舌剑,谁也不同意谁的观点。一个多时辰下来,别说具体的改革措施了,就连大致的方向都没能统一意见。改革工作像这样艰难地推进了几个月后,金睛子已经身心俱疲。 彼时苏诩已经成功晋阶元婴期,金睛子亲自去给他送贺礼的时候,又忍不住向他大倒了一番苦水。苏诩见金睛子如此烦躁,全程都笑得很是嚣张。 “主部是你又不是我,我不知道。”当金睛子实在忍受不了他的嘲笑,怒问他有什么高见的时候,苏诩很无赖地说,“再说了,本座可是元婴期的前辈,一个弹指就能把你这个金丹期后辈给打飞,凭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你还倚老卖老上了,啊?”金睛子伸手就去打他。 元婴期前辈苏诩并没有用一个弹指把金睛子这个金丹期后辈打飞,只是笑着想要躲开,结果还是被金睛子给打到了。 汇通堂改革的事宜在开始之初就遇到了瓶颈,金睛子大半年来为这事操心到觉得自己快要吐血,后来又正好遇上督察使换届,新任督察使要开展近两甲子的账目大清点,金睛子身为业部主部,在汇总的过程中也跟着把城府这两甲子的账给翻了一遍,一通查账一通追溯一通整理,这就又忙了大半年。 宗门的事在那段时间也很忙碌。掌门太衍真人打算退位,启动了下一届掌门大选的工作。金睛子的大师伯无瑕真人和二师伯无期真人都计划参选,他们这些做徒子徒侄的便也跟着激动起来,四处替两位真人拉票宣传。汇通堂改革这件事,就这么在忙乱中被搁置了。 凌意文宗的掌门大选制度概括来说不算复杂。符合条件的候选人要先在自己所属的脉系内发表演讲,由全脉弟子投票选出一位代表本脉的候选人。被选出的候选人又要接着在门派内为自己进行宣传,宣传期结束后,再由全派弟子投票选出两位候选人。最终,现任掌门会决定由哪一位担任掌门,哪一位担任大督使。 所谓的“符合条件”,就是指候选人要达到化神期及以上的修为,不能有过严重的错误,不能违反过长生大律,并且也不能来自现任掌门所属的脉系。太衍真人属于未曦峰一脉,也就是说,本次掌门大选,未曦峰不能参加。 掌门大选的周期很长,一般需要五年时间。实际的投票、统计倒也不麻烦,真正花时间的是漫长的宣传期。掌门一任常常是成百上千年,关系到宗门数代的盛衰,因此大选自然决不能马虎,要在宣传期中让全宗门上下明明白白地了解到候选人的真实能力和品行才行。 金睛子如今在堪图城的时间比在宗门里的时间还要多,掌门大选的事,她还是在全宗门都传得沸沸扬扬了后才从华祯那里知道的。 时间的流逝往往在越小的孩子身上越能明显地体现出来。一百六十年前的华祯还只是一个炼气期的小修士,瘦高到有些歪斜的程度,面上总带着一种朦胧的神情。而如今,快满三甲子了的她已经成为了一名金丹期的修士,身形仍然瘦高,却已经不再有那股比例失调的歪斜感,朦胧的眼神也已尽数褪去,在原有柔软的质感之上又多了清明的光泽。 如今华祯的胆子已经比以前要大得多了,她不再动不动就往后缩,在遇到不公的时候也能多少发出点埋怨来。金睛子觉得这是她这是她鲲鹏碰打多了的必然结果。华祯的鲲鹏碰打得极好,她在鲲鹏碰方面的天赋早在她十岁偷偷玩飞剑的时候,就被金睛子察觉到了一二。华祯很喜欢飞。在金睛子一百六十年前从上隐门打完鲲鹏碰回来,并对此短暂地热衷了一段时间之后,从金睛子那里了解到了鲲鹏碰的华祯就开始喜欢鲲鹏碰。后来华祯因为没能通过凌意文宗的宗门选拔而消沉了很久,于是打鲲鹏碰就成了她派遣苦闷的主要方式。消沉的时期最终过去了,华祯打鲲鹏碰的爱好却一直保持了下来。 她和宗门里的同龄朋友一起打鲲鹏碰,朋友中最稳定的玩伴是裘川。裘川和华祯也算是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巧的是也都很喜欢打鲲鹏碰。华祯六十八岁那年,他们还被双双选入了祈州的鲲鹏碰球队。祈州的鲲鹏碰球队常年在各州球队中垫底,弱势久矣,华祯的到来竟使得这一局面产生了扭转。在华祯九十八岁那年的北冥坛中,祈州队竟得了倒数第四,也就是第六名! 祈州队夺得第六名的那一晚,凌意文宗负责管理宗门人事的长系堂堂主来拜访了无妄真人。半个月后,华祯的名字就正式上了凌意文宗翠微峰一脉的名册。华祯曾因没办法像裘川等人一样成为凌意文宗的正式弟子而郁闷了好几年,如今,在一场球赛后,她终于得偿所愿。 那段时间金睛子正好在秋声殿,目睹了华祯成为正式弟子的这一过程。她本以为如愿以偿了的华祯会激动、会兴奋,没想到华祯还是一副小心翼翼、不声不响的样子,她战战兢兢地不敢享受这个消息给她带来的快乐,好像这快乐随时都会被撤销一样。她的朋友裘川带着礼物要来给她庆祝,华祯受了惊吓般地跳起来,叫他低调一点。 “为什么不庆祝?”金睛子当时还很好奇地问她。 华祯涨红了脸,说:“将近百岁才得以入派,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资质差就是资质差,宗门就算因为北冥坛的缘故,破例让我成为了正式弟子,也不能让我的资质变好。我有什么理由大肆庆祝?” 华祯一百二十余岁才得以结丹,几乎比凌意文宗的平均结丹年龄晚了二十年。华祯结丹后,师父问她有没有给自己想好道号,华祯垂着眼说:“想好了,叫望尘。” “忘尘?忘却俗尘的意思吗?”师父问。 华祯摇了摇头:“望尘莫及的意思。华祯自知愚钝,一辈子都不可能跟上师兄师姐的步伐,只可望尘而莫及。” 第四章 必须给我进前八(2) 金睛子听了华祯对自己的评价,有些替她心酸,但也不得不承认华祯所说的就是事实。被师娘捡回来的她的修炼资质,远不及朝谕、金睛子自己和金霁月三个师父精挑细选的徒弟。除修炼方面外,论人缘,她比不上坦率真诚到没人能讨厌得起来的朝谕;论名望,她比不上负有天才之名又仕途顺遂的金睛子;论相貌,她比不上走到哪里都能吸引狂蜂浪蝶的金霁月。 华祯自然不是完全没有闪光点。她的鲲鹏碰水平,在她参加北冥坛并参与创造了祈州队第六名的奇迹之前,华祯在凌意文宗的同辈里就小有名气。参加了北冥坛后,她的名气又略微大了一点。只不过鲲鹏碰毕竟只是一项娱乐性的体育活动,华祯的那一点点突出的表现,或许足以让很多人用一种新奇的眼光重新去打量这个个子高挑,却存在感不强的女修,但没办法让人真正去认真审视她。 毕竟,这家伙一百二十余岁才结丹。 华祯倒也很习惯别人对她的忽视。如若哪一天自己被郑重以待,只怕她自己都难以接受。再说了,她虽然清楚地知道自己对其他人来说无足轻重,但也知道自己在师父师娘,师兄师姐的面前,还是享有一些作为小师妹的任性的特权的。而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二师姐,你多在宗门呆一段时间嘛,你不在,我成天被迫听大师兄讲他新交的女朋友。”那回华祯在告诉了金睛子掌门大选即将召开后,还用带着点撒娇和抱怨的语气对她说道。 华祯小时候害怕金睛子异色的瞳孔,如今也已和金睛子熟悉了,知道这位二师姐虽然看起来一本正经,实际性格却也是很有趣的——最重要的是,也是关爱她的。 “前几年新接任业部主部的位子,要处理的事难免多了些。接下来就不会那么忙啦,天天呆在宗门里也是可以的。”金睛子想到接下来短时间内可以过上的相对轻松的生活,懒懒地笑了笑。 城府并不像要求执事那样要求主部必须在上班时间内留在城府。事实上,据金睛子观察,似乎官职越高,官职这个头衔就更接近于一种身份而非工作。用一个简单的对比来说,作为普通执事,工作和生活可以分得很开,上班时间就做好本职工作,下班时间就无需理会城府的任何事。如果执事想要花几年时间去游历、静修,按程序请好假就可以。但是对于城主来说,工作和生活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城府通常都会设一处城主府供城主居住。堪图城的城主大人,有时候好像几年都没有离开过城主府,吃住修炼,工作生活,全都在城主府里。有时候,他又好像几年都没回过堪图城,有什么事要找他都只能发传讯符。他通常会很快回讯,但偶尔也会失联个十天半个月,失联的时间内,城主的职权就会被移交给左右城主。 如果读者还是没有完全明白的话,可以将执事想象为凡间的小官吏,将城主想象为凡间的帝王。小官吏完成工作后就可以回家而脱离官吏的身份,但皇帝从早到晚都是皇帝。 那段时间,刚解决完两甲子账目大查的金睛子如华祯所愿,在宗门住了好些时间,后来实在是厌烦了听朝谕念叨他女朋友,这才又不顾华祯的反对跑回堪图城了。 朝谕的女朋友有一个听起来很了不起,但总是让金睛子听了就忘的道号。朝谕似乎也不太能记得这个道号,他总是叫她的小名“燕燕”。有一段时间他一天到晚跟人说燕燕如何如何,以至于整个秋声殿提起他女朋友都以“燕燕”相称。 “不愧是大师兄,交个女朋友,女朋友的名字也得是动物!”金霁月曾私下对金睛子和华祯吐槽道。 朝谕喜欢各种大动物小动物,这几乎已经成了他身上不可或缺的一个标签了。事实上,燕燕之所以和他在一起,好像也是觉得他这么喜欢小动物,一定是一个善良有爱心的人。作为和朝谕一起长大的师妹,金睛子可以证明他确实是。但不得不说,受动物喜欢的人不见得就受异性喜欢。 朝谕和燕燕的分手来得比金睛子想象得要快,这段曾让秋声殿所有人耳朵起茧的爱情故事仅历经两年便宣告结束。导致分手的直接原因是朝谕带燕燕在自己家呆了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内,朝谕在招待燕燕的间隙给不知道为什么跳到泥里去了的兔子大妙妙仔细地清理了一身雪白的兔毛,分开了莫名其妙打起来了的老鹰建功和地沟龙抓抓并给它们分别治伤,帮修为晋阶的铁尾豹哐当做了修为检查和巩固,安慰了似乎因为哐当晋阶而自己很久没有晋阶而失落万分的大鳖老趴……总之到后来,他完全是在照顾一群宠物的间隙招待燕燕。于是两个时辰后,燕燕被气走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其实,金睛子总觉得燕燕的离开是被大妙妙、建功、抓抓、老趴和哐当精心设计好的。朝谕的这几只宠物都是有修为有灵智的妖兽,做什么事情都有它们自己的理由。并且,常常光顾生息阁的金睛子能明显感觉到,自从燕燕离开,这几只灵宠便表现得比之前活跃了很多。 朝谕的爱情结束了,秋声殿众人的耳朵却没有因此清闲。因为朝谕继播报自己的甜蜜恋爱日常后,又接连不断地播报起了自己失恋后的借酒消愁日常。当时金睛子听说他失恋后,还特意跑回来安慰过他,在被朝谕拉着喝了一晚上酒后,她又默默地在大清早跑回了堪图城,并且两个月都没有再回来。 其实她本来半年之内都不想回来,之所以没有遂愿,是因为掌门大选的第一段为期两年的宣传期已经过去,各脉要开始选拔代表本脉的候选人了。大师伯和二师伯都要在翠微峰发表自己精心准备的第一轮竞选演讲,金睛子必须回来捧场并参与投票。 第四章 必须给我进前八(3) 各候选人发表演讲的当天,举行演讲的大殿拥挤到几乎没有立锥之地。金睛子和金霁月、华祯三个人在长凳上挤坐得紧紧的听了将近三时辰的演讲。不甚舒适的条件并没有影响这场演讲的精彩程度。翠微峰一脉的八位候选人个个都在演讲中拿出了看家的本领,或慷慨激昂,或条分缕析,或在演讲中结合使用了文阵,将在场所有人都带入了他所描绘的图景之中。两位师伯自然不甘示弱。二师伯无期真人的语言平和而富有一种神奇的感染力。他的声音自带让人平静的功效,三刻钟的演讲中,金睛子只觉得如坐春风。在场的所有人大概也都有这种感觉,在无期真人演讲的时候,台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静程度。 大师伯无瑕真人就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了。半个时辰中,他大骂长生门联,大骂长生八派的其余七派,大骂某几个不用点名大家也知道是谁的前辈真人。骂完活着的人后,他话锋一转,感叹了一番凌意文宗的历史,又大骂起一些死了的人来。然后他发起毒誓,称自己若当上掌门,不能把这些该骂的该死的人和事给干翻,不能让凌意文宗如凌正道君仍在宗门时那样辉煌的话,他就要挨至少五百道乾坤界历史上最痛苦的雷劫,然后在最后一道雷劫中被劈成比鸿蒙十九道君之首最后那样还要悲惨的焦尸。 他略显粗俗的怒骂使人觉得好笑,他中气十足的声音使人为他怒骂背后那正义的精神而深感折服,他夸张的毒誓又使人同时产生了前两者的综合效果。这时,人们若是联想起无瑕真人在前两年的宣传中竭力营造的那副嫉恶如仇又极度护短的形象,就很难不被他的演讲深深触动了。再加上,除了形象强势之外,无瑕师伯也是相当有真才实学的。他对于局势的论述切中时弊而辛辣幽默,种种论断虽乍听好笑,深思却都觉精当有理。在他演讲的过程中,台下不断地有人鼓掌叫好,在他结束演讲后,掌声和呼声又高到几乎要把房顶掀翻。 一天后翠微峰的投票结果公示了,无瑕真人成为了票数最高的一位,继而也就成为了接下来的掌门大选中,翠微峰一脉的代表。对于自己的徒弟成为了四位掌门候选人之一这件事,渠光真人颇为高兴,又大摆了一桌宴席,并把肃水真人叫了过来听她炫耀。 “掌门候选人有什么稀罕的?就算无瑕真成了掌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瞧,我师兄肃山不就是掌门?我什么时候为此炫耀过啦?”肃水真人一边吃着渠光真人的东西,一边不客气地说道。 “若是无瑕成了掌门,我就是掌门的师父!”渠光真人理直气壮地说,“你呢,只不过是掌门的师弟。你说是掌门的师父厉害,还是掌门的师弟厉害?” “你最厉害,你最厉害。”肃水真人忙于嗦螺蛳,懒得跟渠光真人费太多嘴皮子,便敷衍道。 渠光真人又把金睛子揪了过来,“十七年后的无涯之会,你必须给我进前八,知道不?” 嘴里还嚼着一大口芋艿的金睛子不知道渠光真人怎么又开始找她麻烦了,但除了拼命点头之外也没有什么好做的。 这时肃水真人刚满足地嗦了一口肥肥的螺蛳,他把螺蛳壳一扔,道:“别折腾你家小徒孙啦,渠光。她确实是一个很有天赋的文修。但修炼上有天赋,不代表斗法上有天赋啊。唉唉,在斗法方面,我那个不成器的徒弟所幸还不算太差……”“肃水啊。”他的话被笑得刻意的渠光真人打断,“在咱们的徒子徒孙参加无涯之会前,你是不是很想和我私下里打一架?” 那天渠光真人和肃水真人终究没有打架,但关于“金睛子必须进前八”这件事,渠光真人却似乎是认真的。吃过那顿饭后的第二天,金睛子便被渠光真人叫了过去。 “师祖决定给你一些特训。”渠光真人用上了那副不容拒绝的语气。 还没等金睛子说什么,渠光真人就又快又狠地抓起了桌上的三枚瓜子朝金睛子打去。渠光真人用力极大,瓜子跟小剑似的带着疾风朝金睛子攻来。金睛子一惊,但还是勉强躲开了。 “还行。”渠光真人哼哼道。 很快金睛子就知道了,这三颗瓜子不过是渠光真人的开胃小菜。在接下来的大半天中,金睛子被渠光真人用各种招式反复折腾到几乎连走回秋声殿的力气都没有了。先是让她躲四面八方的暗器,再是把她扔进文阵,最后渠光真人竟还亲自提剑与她打了一场。渠光真人与她斗剑,自然是依着金睛子的水平出招,是远没有尽力的,金睛子却是在竭尽所能地应付渠光真人的来剑。然而这斗剑似乎无穷无尽,金睛子不可能打败渠光真人,渠光真人也一直配合着金睛子的节奏,不去打败她。打到后来,金睛子实在是真元耗尽,体力不支,一个侧身躲避,竟膝盖一抖摔在了地上。 “再这样练上几年,前八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渠光真人蹲在摔倒的金睛子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她,“你今天的表现很好,许久没指导你,长进倒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师祖谬赞。”金睛子被师祖夸了,心中高兴,却还是一边说着谦辞一边从地上爬了起来。 渠光真人一手搭着她的肩膀,送她往秋声殿的方向走去:“你对灵气的掌控能力,我敢说,在你的同辈中间难有敌手。不枉我之前喊你包了八年的饺子。并且,看得出来,后来你一直有在这方面刻意练习。” “晚辈确实刻意在练习自己的灵气掌控能力。晚辈自知自己斗法时,在力量和速度上都没有优势,能够依仗的长处,唯有灵气掌控力而已,故而勤加练习,幸没有让师祖失望。”金睛子说。 “何止没让我失望,你在这方面真是大大超出了我的期望!”渠光真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搭在金睛子肩膀上的那只手又拍了拍,“你在这方面必定是很有天赋,光是勤加练习,也难练到这个程度。竟能同时在两个不同的方向使出两个不同的招式!” 金睛子朝渠光真人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超强的灵气掌控能力有一部分是靠了《灵台洞明谱》的加持。当灵气在眼前几乎变得有形可见时,掌控灵气便不再那么困难了。 “你对破解文阵也很有一套,同辈文修的文阵,对你来说应该构不成威胁了。”渠光真人继续陪她往山腰走,没有转身回去的意思,“不错,不错。入派时就说是个天才,两三百年过去,天才还是天才。” 金睛子自谦了几句,又想,她擅于破除文阵,恐怕还是《灵台洞明谱》的缘故。双目的清明使她比一般人更容易鉴别幻境和现实,而一旦发现了自己身处文阵,将其破解自然也容易了很多。 当年她还怀疑《灵台洞明谱》是不是太过鸡肋,现在看来,自己许多方面的长进竟都要归功于它。雅玄真人,可真是她碰上的大贵人,大机缘啊。 金睛子被渠光真人送回去后,累得在床上瘫了一天。“不是吧,无涯之会的准前八,列星榜的候选人,怎么练了这么小半天就受不了了?”待金睛子第二天终于有气无力地走出了房间后,师父调侃她。 “坚持住啊,金睛子,师祖的徒孙里,能有幸被她亲自教导的可不多啊。”朝谕的语气几乎称得上是幸灾乐祸。 金睛子亦知道得到师祖的亲自教导是她的荣幸,但这种高强度且不定期不定时的训练实在是让她很受不了。师祖常常是什么时候想起她来了,就一张传讯符把她叫过去操练,练到她手都提不动剑才把她放回去。有一回金睛子刚从师祖那里出来就要立刻赶回堪图城去签一份很重要的文件,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堪图城,签字的时候手一直在抖。一刻钟后,督察使亲自拿着文件来找她核对,怀疑上面的签名是不是有人模仿金睛子签的。 第五章 掌门的师侄(1) 这样被师祖练了大半年后,金睛子便对翠微峰顶渠光真人家门口的那个龙虾石雕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畏惧。一看见那个灌木掩映下的石龙虾,金睛子就会不由自主地出一身冷汗。为了不看见那个石龙虾,她都不太敢回宗门,好几个月来都待在堪图城半步都不出。师祖给她发传讯符,她就硬着头皮说自己在堪图城忙工作。直到有一天她从城府回家发现师祖翘着二郎腿坐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还啃着街对面买回来的一串“正宗红滋年糕”。 “师祖!”金睛子看到渠光真人,惊得都破音了。 师祖把签子上剩下的年糕往嘴里一抹,含糊不清地说:“回来了啊?正好,我们开始练吧。” 从此金睛子便知道躲在堪图城是没有用的。好在,又被渠光真人折腾了一段时间后,那个最痛苦的极点似乎在慢慢过去。渐渐的,渠光真人的特训不再那么难熬,金睛子也不需要在结束训练后躺上一天才能正常行动了。上一秒刚放下剑,下一秒她就能冲回办公室,漂亮地签完桌上的所有文件,还能再给堂主们开个小会。 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渠光真人似乎越来越顾不上金睛子了,特训的频率也随之大大降低。尤其是在掌门大选的最终投票即将召开的那段时间里,无瑕师伯这个徒弟的分量在渠光真人心里远远超过了金睛子这个徒孙。 投票前的最后一个月,渠光真人把所有的能叫来的徒子徒孙都叫来开了个会,说是要在最后的宣传期内全力支持无瑕师伯竞选掌门。具体的支持方式包括去门派里张贴发放渠光真人给大家印好的厚厚一叠宣传单,逼着自己的朋友要对方保证会投票给无瑕师伯,以及围绕“我眼中的无瑕真人”的主题撰写千字以上的文章,要求感情真挚文笔优美并且有利于展现无瑕师伯高大伟岸的形象。不知是渠光真人雷厉风行的指令起了作用还是无瑕师伯本就是民心所向,门派公投前夕,无瑕真人的呼声达到了空前的高度,投票结果出来后,一看,无瑕师伯竟真的名列第二,进入了最后的一轮选拔! 接下来,无瑕真人能否当上掌门,就端看现任掌门太衍真人如何选择了。到了这一步,旁人的帮助已经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渠光真人还是往太衍真人那里跑了一趟又一趟,一方面是为了打探太衍真人的心思,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无瑕师伯多说几句好话。不过,即便充分信任师祖的助力和无瑕师伯本身的能力,金睛子还是对无瑕师伯当上掌门一事不抱太大希望。她以前也见过几次太衍真人,感觉以太衍真人那仙风道骨的模样,他可能不会太喜欢风格粗犷的无瑕师伯,而会更喜欢无瑕师伯的那位竞争对手。 无瑕师伯的竞争对手是在公投中名列第一的簪霞峰的开隐真人。她的气质和太衍真人比较接近,都是仙风道骨的那一款,而这样的人设通常也是大家对经典文修形象的普遍共识。抛却气质论实质,开隐真人也无懈可击。论起世家势力崛起是否会威胁到宗门利益,八大派和睦的表象下又是什么样的风起云涌,散修地位在未来的上下波动趋势,长生经济发展的困局,她分析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就算是丝毫不懂政治和经济,不知道她的见解有多么高明的修士,也会为她凛然的气场折服。反正,金睛子觉得,若不是无瑕真人是她师伯,她只怕会投开隐真人的票。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令大家又惊又喜,太衍真人竟选了无瑕师伯做掌门! 结果公布的当天渠光真人一脉的众人倒没有细想太衍真人作此决定的缘由,光顾着炫耀和庆祝了。当事人无瑕师伯也没想到自己竟能被选上,刚开始还愣愣的觉得不可思议,后来被灌多了好酒之后,各种豪言壮语就夹带着糙话粗话迸了出来,什么要带文宗走向新一波辉煌来着。虽然他的话在政治上很是正确,但由于有些夸张,又是他带着醉态说出来的,还是惹得金睛子和师兄师妹们在桌下憋笑。 大家了解到太衍真人选择无瑕真人的真实理由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了,但这里不妨提前透露给诸位读者。比较正经的一个理由是,太衍真人预见了接下来几百年的政局动荡,认为凌意文宗需要一个更加强势的掌门来维护宗门利益。但还有一个理由的说法是,太衍真人觉得开隐真人的道号不吉利。“开隐”两字,似乎有打开凌意文宗的邻居上隐门的格局的意思。而无瑕真人的道号就很吉利,“美玉无瑕”嘛,象征着文宗不会被人揪到错处。 与前任掌门的交接期过了后,无瑕师伯一脉按规矩从翠微峰搬去了凌意文宗的主峰灵和峰。他的几个徒弟成为了掌门的弟子,深受很多人真心的艳羡或是别有用心的巴结,走到哪里都有人迎来送往的。成为了掌门的师侄的金睛子也沾了不少光,她在凌意文宗的同辈之间本就有一定的知名度,这下子知名度又上升了一截。有一次,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炼气期小弟子撞了上来,想要金睛子在她的乾坤袋上签名。 “金睛子真人,您实在是太了不起了!早就听说您是天才的文修,是出色的政治家,是渠光前辈最得意的徒孙,掌门大人最器重的师侄,堪图城最年轻的主部,晚辈真是对您崇拜不已!” 然后她递上自己的乾坤袋和一支笔请金睛子签名,金睛子之前被她的一通溢美之词夸得有些发懵,稀里糊涂地就按照她的请求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金睛子签名的时候那个小弟子还在噼里啪啦地往下说:“金睛子真人,您的大作我已经拜读了好几本,‘隐世列星书’系列的五本我都特别喜欢,还有还有,那本《天道赋予凡间电》和同系列的其他两本,啊对对对,《科举天下》和《悲凉辞》也特别棒。我特别喜欢您的文风,尤其是您后期那种有点儿超现实主义的,幽默里带着股诡谲感。啊对了金睛子真人,您收徒吗?您看我能做您的弟子吗?” 金睛子签完名,把乾坤袋递还给她。面对对方的询问,并未当真,只是随口道:“一般修为到元婴期才会考虑收徒。我还早。” “真人莫要自谦啦,您距离元婴期明明只差临门一脚……哦,我知道了,您一定是为了参加十几年后的无涯之会,强压着修为不去晋阶吧!没关系,金睛子真人,您结婴之前不想收徒,我可以再等十几年,到那时我差不多也该筑基了……” 这时金睛子渐渐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小家伙大概是真心想要拜她为师了。但问题是,金睛子并不想收徒,至少不想在近五十年内收徒。她自己的修炼和工作就有得忙了,哪里还有功夫教徒弟呢? 她不想给这个充满热情的晚辈留下不切实际的希望,便直白地告诉她说:“我并不考虑收徒,你可以去问问其他真人。” 那个小弟子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失望。 金睛子有些不忍:“……要不,等无涯之会结束后,你去问问生息阁凑……不对,奏和真人?他是我师兄,也是计划无涯之会后便结婴的。” 小弟子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是!晚辈这些年一定好好修炼,日后定不会让奏和真人失望!” 说完,她又朝金睛子施了一礼,然后转身就跑。刚跑两步,她就又折了回来,补充道: “好叫真人日后有些印象,晚辈姓白,名满池!” 金睛子挥别了她,转身就忘记了这个名字。她最近忙于渠光真人的特训。在无瑕师伯成功入主灵和峰后,师祖的关注重点又转移回了她身上,最近更是进一步加大了训练强度和难度,理由是这次无涯之会很可能还要有六世家的精英弟子参加,与金睛子竞争前八的人又多了一批。 第五章 掌门的师侄(2) 无涯之会自举办以来就一直都是八大派内部的赛事,非八大派人员不仅不能参赛,就算想要观赛,也只能花钱买票,票价先不提,抢到数量有限的门票也并非易事。因此,当金睛子第一次从渠光真人那里听说这一次六世家可能也要参赛时,是不太相信的,还问渠光真人是如何得知。 “我堂堂化神期修士,掌门的师父,难道还不能有点小道消息?”渠光真人一哼,“你只管知道,可能性很大就是了。” 渠光真人都这么说了,金睛子便也不再怀疑,将这条小道消息当作秘密保守着。 然而仅仅一年后,秘密便不成其为秘密了。先是无瑕师伯在饭桌上大喇喇地说出了此事,什么“六世家参加这次的无涯之会基本上是定下的了,屑,他们为这事争了那么久,终究是被他们得逞了”。几天后,罗素羽便十分神秘地又把六世家参赛的消息告诉了金睛子一遍,以为她不知道。再然后,好像整个宗门都在谈论此事了。金睛子本以为这一切都是无瑕师伯在饭桌上说漏了嘴的缘故,然而朝几个朋友一打听,他们又都说自己知道此事已有数月了,并且消息来源也各不相同。至此金睛子才知道,自己原以为是秘密的事,其实早已不是秘密了。 在距离无涯之会召开还有十年的时候,长生门联发布了正式通告,宣布从这一届无涯之会起,六世家将正式获得参赛资格。 《长生旬报》在头版全文刊登了这份通告文件,将其作为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对待。六世家的参赛直接关系到金睛子夺得前八的难度,再加上她有很多认识的人都来自六世家,所以,金睛子当时是认认真真地把那篇文件看了一遍的。 看完文件后,金睛子意识到六世家的参与并不像她之前想象的那样彻底。他们虽然获得了参赛资格,但名额并不多,金丹期组中,六世家名额的加起来也就只有二十个,平均每个世家四个人不到。 不过,对于加入八大派的六世家子弟来说,他们占用的还是门派的名额,而非世家的名额。 “就这么二十个名额,还用得着这么大的版面去报道吗?”后来有一次和苏诩聊天的时候,金睛子提到此事。 “你看得太不长远了!”苏诩毫不掩饰地鄙视了金睛子的话,“你看着吧,这次的无涯之会,就是开了一个八大派外的人参加长生最高规格法会的先河。等到再下一届无涯之会,不仅六世家的参赛名额会多上许多,只怕中小世家、中小门派也要加入其中了!” 金睛子早已习惯他那副好像全世界都没他聪明的语气,倒也没有生气,认真地思考了一番,道:“那照你这么说,无涯之会发展下去,会成为全长生范围内的法会?” “这是大势所趋。正如由八大派垄断的权力终将回归到世家和散修身上一样。”苏诩打了个哈欠,“搞不好,再过几个甲子,我跟你还能在无涯之会上打照面呢。” “想跟我斗法的话,不用等几个甲子,现在就可以。”金睛子笑道。 于是他们打了一架,也没有明确地分出谁胜谁负,严格地说,只能算是过招。打完后,他们各瘫在一把椅子上喝水喘气。金睛子忽然想起苏诩之前说的那句话的另一个切入点,便问道:“你之前说,权力被八大派垄断,并且最终会回归到世家和散修身上?” “你是对哪一点有所疑问?权力被垄断,还是权力终将回归?” “对你能在我面前说出这句话这一点,就很有疑问。”金睛子翘起身,“喂喂,我可是凌意文宗掌门的师侄!你怎么能在我面前说八大派的坏话呢?什么垄断,真是够难听的。” 苏诩扁了扁嘴:“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掌门的师侄!成化时期结束直到现在,你们八大派独占了多少好处?” “八大派掌握有许多资源,是因为我们人才辈出且内部团结!”金睛子反驳,“再者,你见到哪项资源是由八大派垄断的了?关键的丹药、符箓制法,最基本的修炼功法,全长生哪一个修士没有途径得到?” “你考虑政治权利方面了吗,主部大人?”苏诩的语气愈发带了讥讽,“您能年纪轻轻地当上堪图城的主部,而我仍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做堂主,你敢说这其中没有你八大派出身的缘故?” 这其中必然有自己出自八大派的缘故,金睛子是知道的。但是她并不愿意被苏诩单方面嘲讽,便很快回嘴道:“那你敢说这里没有你自己能力不足的缘故?” “我怎么可能能力不足?”苏诩傲然道,“至少我敢说,你能胜任的事,我也同样能胜任。” 金睛子不免有些生气。什么叫她金睛子能胜任的事他苏诩也能够胜任?苏诩或许在才华上与她不相上下,但论起勤勉、交际能力,苏诩绝不可能胜过她。一直以来,金睛子把苏诩当做一个因为有满腹奇怪的才华而值得结交的朋友,虽然这位朋友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常常惹得其他人生气,但金睛子却能够包容他的缺点而与他结交。金睛子可以习惯苏诩的自恋、傲慢和偶尔的愈矩,但当这一切对她自己的尊严产生了侵犯之时,她就没办法习惯。虽然没有正面冲苏诩发火,但金睛子的语气迅速就冷了下来,表情也不带笑了。“你是这么想的啊,我知道了。”她干巴巴地接了一句话。 她指望着苏诩能察觉到她的不悦。她不要求苏诩这么一个常年以自我为中心的家伙会向她道歉或是安慰她。但凡苏诩接下来的言辞有一点点的缓和,金睛子都可以原谅他的无礼,可以看出苏诩是关注了她的情绪的。 可是苏诩没有。他只是打了个哈欠,摇着手臂抱怨说金睛子之前有一剑下手太重,把他的胳膊都震麻了,现在都还没有缓过来。 第六章 此为无涯(1) 苏诩的手臂后来到底什么时候才缓过来,金睛子是不知道的了。那次她有些生苏诩的气,故意好几个月都没跟他联系,直到金睛子在愈发繁忙的修炼中忘记了继续生苏诩的气,他们的联系才得以回复。 之所以修炼愈发繁忙,是因为在不知不觉间,距离无涯之会只有几年时间了,金睛子得为它做好充足的准备。另一方面,近几年她愈发感到自己金丹期的修为趋向于圆满,只怕不需要在无涯之会后再巩固五年修为,无涯之会一结束,她就可以闭关冲击元婴期。因此,她也在提前为晋阶做着各方面的准备。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末代上甲子乙未年就这样到来。五月,八大派和六世家参加比赛的名单已经确定。无涯之会的参赛名额向来是二百五十六人的定数,今年六世家的参与让八大派各派的参赛名额减少了些许,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参加比赛的门槛。但金睛子不必在意这个。以她一向的盛名,凌意文宗的“无涯之会直通名额”必定有她的一个。退一步说,就算非要金睛子去与同门打预备赛来争取名额,她也绝不会输的。 事实也确如金睛子所料,无需参加预备赛,她的名字就上了凌意文宗的参赛名单。 无涯之会照惯例在六月望日召开。六月十四日,金睛子便与同门提前抵达了涯州无涯。 在长生龙首形的版图中,涯州位于东北部龙角的位置。无涯则位于涯州东部沿海的一连串峡湾上。那里的峡湾深峻陡峭,风貌奇异,其中一处更是恰巧留下了半圆柱型的缺口,正似舞台,因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有许多人来到此处斗法。成化时期,坐危观干脆把这处位于自己门派不远处的海崖修建成了正经的法场,在崖壁上镂空出了呈一个个小隔间状的观众席。成化时期中后期,八大派有意组织门派间的大型法会,坐危观便建议以无涯法场作为法会的场地。这一提议得到了通过,于是这场大型法会便也随了无涯法场的名字,被称作了“无涯之会”。 少有人知道的是,这处海崖本不叫无涯,而叫芜崖。然而后来随着法场的名声远播,芜崖法场莫名其妙地就被传成了无涯,讹传的人还煞有介事地说这名字是取了“道法无涯”之意。大概是道法无涯的无涯比寸草不生的芜崖好听,无涯这个误传的名字竟最终被确立下来了。道法无涯这四个字还被镌刻在了一块石碑上,石碑被立在无涯法场前的广场中间,成为了着名的合影留念点。 金睛子和众多同门坐着凌意文宗的飞舟来到无涯后,第一件事就是蹲在这块石碑前面拍集体照。金睛子此前来无涯参加过一次法会,看过一次法会,因此对这块破石碑毫无新鲜感,只盼着早些拍完合照,早些去银涯楼安顿下来。 银涯楼是参加无涯之会的修士住宿的地方。大楼呈横放的工字型,左楼高二十层,右楼高十五层,两幢楼的六、七、八三层连在一起。拿房间钥匙的时候,金睛子和燕除夕、罗素羽三人翻来找去,挑到了三把连号的钥匙,分别是右楼的玖零壹陆、玖零壹柒和玖零壹捌。一拿到钥匙,她们就径直去到了自己的房间,并约好晚上一起去六楼的餐厅吃饭。 金睛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收拾的过程中,她发现书桌的抽屉里有本册子。打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赞助商的广告和优惠券,只有最后一小部分内容是无涯之会的比赛介绍。 虽说今年一小部分名额被拨给了六世家,但无涯之会的赛制并没有因此而改变。整个比赛分为六轮,在前三轮中,最初的两百五十六名选手会在两两对擂取胜晋级中被筛选出三十二强,第四轮中,三十二强将会被分为八个小组,每一个小组内都进行两两对擂,根据胜负情况给每位选手计分,每组得分排名前二者进入第五轮比赛。第五轮比赛便是十六强决出八强的关键局,在这一轮比赛中,第四轮排名小组第一的选手会与其他组排名小组第二的选手进行对擂。到了第六轮,八强选手会通过两两对擂累计分数的形式决出自己在前八中的具体排名。 金睛子大致算了一下。如果能如愿打进前八的话,自己在这一个半月的赛程中,就得打至少十四场。想到这里,她简直都提前疲惫上了。 研究完小册子后差不多就到了吃饭的时间,金睛子和罗素羽、燕除夕一起下到了六楼吃饭。六楼的餐厅和她们上次来参加无涯之会时的没有特别大的变化,只是好像把地板进行了换新。餐厅还是自选称重计费式,有两长桌的各式菜色靠墙摆放着供人挑选。金睛子努力地寻找着自己上回来此时念念不忘的一种油焖蛤蜊,但遗憾的是并没有找到。 银涯楼菜色的特点是很明显的。这里纬度高且临海,许多食材都为寒带的海域所特有,在别处很难吃到。菜的口味则偏干偏油,虽然不甚健康,但偶尔吃上一段时间倒也颇悦人脾胃。 金睛子选了一些喜欢的菜,和罗素羽、燕除夕找了张四人桌坐下。“吃完饭后,我们去外面逛逛吧!”燕除夕提议,“你们看外面的云,今天的晚霞应该会很好看的。” 金睛子扭头去看窗子外面的云。罗素羽则说:“呀,你们去吧,我就不了,之前跟闻其乐约好了,吃完饭一起去散步的。” “行行行,你去陪那个傻乎乎的闻其乐说傻乎乎的话,我和金睛子自己去。”燕除夕似笑非笑地道。 自罗素羽和闻其乐恋爱以来已经过去了三个甲子有余。当年金睛子曾担忧这段进度过快的恋情会不会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如今事实已经表明她的担忧是多余的。罗素羽和闻其乐实在是合拍得很。两人年龄相仿,皆有着不错的出身,修炼资质和进度相差无几,最重要的是,一个笨手笨脚,一个丢三落四,谁也不会嫌弃谁,这三个甲子以来,极少产生矛盾。他们彼此的长辈也都很认可这段关系,现在眼瞅着是等两人都晋阶元婴期后就要结契的了。 闻其乐也参加了这次的无涯之会。这两人平日一个在祈州一个在坤州,如今身处同一幢大楼里,自然不会错过这相处的时机。金睛子默默地吃着涯州特有的一种香煎海鱼肉,心想接下来一个月要想见到罗素羽怕是难了,得珍惜现在和她同桌吃饭的时光才是。 没想到就连这点珍贵的同桌吃饭的时光也很快流失殆尽了。饭吃了一半,金睛子就见闻其乐正朝这边蹑手蹑脚地凑了过来,似乎是想偷偷从背后接近坐在金睛子对面的罗素羽。金睛子与闻其乐对视了一眼,后者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金睛子不想配合他,直接对罗素羽道:“罗素羽,有人找你。” “啊?谁?”罗素羽搁下筷子,猛地一回头,筷子就又被她的袖子带得掉到了地上。不过罗素羽并没有在意那筷子。“闻其乐!”她惊喜地叫道。 “怎么扭个头都能把筷子撞掉。”闻其乐帮她捡起筷子放回桌上,“我去帮你拿一双新的吧。” “我们一起去!”罗素羽朝闻其乐伸出一只手,非要闻其乐拉她她才肯起身。闻其乐笑着拉住她的手,罗素羽便一跃而起,两个人臂挽着臂拿新筷子去了,只留下金睛子和燕除夕在原位对视。 第六章 此为无涯(2) “算啦算啦,他们过他们的二人世界,我们过我们的。”浓墨重彩的晚霞之下,燕除夕对金睛子耸耸肩。 她们正走在无涯法场附近的海崖边上,上看是渐渐从橙色向玫瑰色渐变的天空,下看是被映照得迷离一片的海水。无涯之会正式召开的前一天傍晚,大部分选手和观众都已经到场,此刻有不少正如她们一样在海边漫步。金睛子盯着前方的几对人影,虽然看不清着装和面容,但从姿势来看怀疑其中一对正是闻其乐和罗素羽。 “啊,是啊。也挺好的。”她寻思着那到底是不是闻其乐和罗素羽,便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前面的人绕过一个弯不见了。金睛子便收回心绪,重新想了想燕除夕的话,问她道:“莫非你也想恋爱吗,燕除夕?” 燕除夕双手插进口袋,随意地说:“能遇上对的人的话,恋爱当然好啊。但若是遇不上,就不如单身。” “很有道理。”金睛子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我亦作如此想。” “诶,金睛子,你这些年来,就没有过什么和爱情离得比较近的时刻?”燕除夕又问。 “你今天怎么啦,满口爱情爱情的。”金睛子调笑地看着她。 “最近在写的小说里有提到这方面啦!”燕除夕伸了个懒腰,望向远方的水天,“再说,你看这天边的晚霞,这梦幻的海波,这远处的眷侣的身影,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话题在此时此刻是合理合法的呢?” “好吧,我相信你的解释了。” “那你快说,有没有嘛,有没有什么感觉和爱情离得比较近的时候?” 金睛子开始检索自己的回忆。片刻后,一个场景跃入她的脑海:也是一片烂漫的晚霞之下,她坐在屋顶上哭。一只手猝不及防地伸过来揉了揉她的头,她吓了一跳,扭过头去,朦胧的霞光下苏诩那张漂亮到不可思议的脸离她格外的近…… “好、好像有。”她尽可能用最自然的声音说。 “好像有就是有!”燕除夕好像发现了金睛子身上的什么大秘密似的,抚掌一跳,“想不到啊金睛子,你竟然也会对人动心啊!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在感情上清心寡欲的修炼狂呢!……”“喂,我可没说我对谁动心了,你问我有没有和爱情离得比较近的时候,又没问我有没有对谁动心!”金睛子被她的那副样子搞得恼羞成怒,立刻辩驳道。 “那不还一样!你看你,脸都红了。果然,活了三百多岁,不可能连点艳遇都没有啊……” “那你呢?”金睛子抱起臂来,反守为攻,“你不也是三百多岁,不还花了很多时间在各地游历吗?你难道就没有什么‘离爱情很近的时候’?” 燕除夕嘿嘿地讪笑起来:“我得痛快地承认,有!我可不像你那么不坦率。不过这些刹那的心动都是不能等同于爱情的,都是不能作数的。罗素羽很幸运,是真的碰到爱情了。” 一个细小的声音在金睛子心底响起:那么我碰到的是不是呢?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金睛子猛然甩了甩头。 在海边逛了一会儿后,金睛子和燕除夕沿原路往回走去。一路上,她们迎面遇到了不少还在往前散步的人,金睛子还在其中看见了已经许久未见了的薛万化和许承安。 “薛道友,许道友,”她朝他们打招呼,“你们也来参赛?” “啊,金睛子。”薛万化改变方向朝她走过来,许承安慢悠悠地跟在他后面。“我们不参赛,我们是来观赛的。”薛万化说,“无涯之会哪儿轮得到我们。反倒是金睛子你,这次参赛的小目标是什么?前八还是前三?” 金睛子不太好意思直说自己的参赛目标,笑了两声试图把问题含糊过去。又与薛万化寒暄了几句后,两行人重新分开。 “那两位是你的朋友吗?哪个门派的?”走出几步远后,燕除夕问。 “薛万化是闲鹤宫的,许承安是寻真法观的。” “他们是一对吗?”燕除夕怀疑地问。 “说实话,我也不很确定。”金睛子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薛万化和许承安的背影。两人并未像很多恋人会做的那样牵手挽臂,但行走的时候距离也近得几乎衣袖相贴,步调一致而闲适,又显得比一般的异性朋友要亲密很多。这两人彼此相熟的程度似乎比很多恋人更甚,但偏偏金睛子从未从他们的相处模式中看出丝毫暧昧。非要形容的话,感觉他们就好像……兄妹或是姐弟? “别管了。”她耸耸肩,“回去吧,第二天还要早起呢。” 虽说明天要早起,但金睛子回去后也没能早早休息。八大派、六世家的同辈优秀弟子难得齐聚在一幢大楼内,频繁的社交往来是少不了的。原本安安分分待在自己房间里的金睛子,先是被人敲开门问要不要去参加“联谊会”,尽可能礼貌地拒绝掉后,又接到了朝谕的传讯符,叫她去参加楼下的果汁促销活动,“第二瓶只要一灵铢呢!”。一口回绝掉朝谕,金睛子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于是便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新买的绒睡袍。无涯这边的纬度太高了,即便在夏天也是凉飕飕的,在室内也要穿厚一点。没承想,换上睡袍不久,金睛子的门又被敲了。她皱了皱眉,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什么事?” 话音刚落她就愣住了。只见门口狭窄的走廊里浩浩荡荡站了好几个人,为首的是之前来请过她的那个男修,后面还跟着薛万化、闻其乐、罗素羽和邱欲迟。 “请你去参加联谊会!”薛万化笑道,“八大派的风云人物,除你之外可是都到齐了!” “所以我们特意来请你!”罗素羽接茬。 “金睛子道友你看,我们可是特意派出了‘四派联军’来这儿请你呢!这诚意,够了吧!”为首的男修摊摊手道,“上隐门的元准道友,你们文宗的素羽道友,闲鹤宫的万化道友,寻真法观的云乐道友和鄙人——尚未自我介绍过,我道号无远,姓秦。” 金睛子看了一眼背着手安安静静站在一边的邱欲迟,“元准道友,你们——也参加了这联谊会?” 虽然和上下文的语境不太接洽,但金睛子此处的“你们”是特指邱欲迟和韩令、严诚在、阮序这几个平时一起混的家伙。邱欲迟对此很是明白,微笑着回答道: “那是当然的啦,金睛子。我,韩令,严诚在,甚至阮序都去了。” 一向不爱交际的韩令和那个一心搞研究的阮序都去了? 看他们的架势,金睛子这回不去还真不行了。她只好妥协下来,说换个衣服就去。虽然不太情愿,但金睛子安慰自己,去看看也好,说不定还能见到凌潋。自从被迫上了凌潋的船后,金睛子几乎就没有再和凌潋有过联系。这次无涯之会上若是有机会的话,她还想问问凌潋她的计划究竟怎么样了。 第七章 我要和你打架(1) 于是金睛子被迫脱下了厚绒睡袍而穿上正装,被门外那群人拖到了七楼的公共休息区。休息区里或坐或立的大概有四五十人,其中不少是金睛子熟悉的面容,不过没有凌潋。秦无远一声宣布“金睛子道友来了”,他们就齐刷刷地回过头来,随即便发出了一阵起哄式的欢呼。 “好了,这下无涯之会的前八就都在这间房间里了。”众人的声音平息后,秦无远边朝房间中心走去,边继续道,“金睛子道友,那必然是要算一个的。渠光真人的高徒!谁不知道!” “我是渠光真人的徒孙,并不是她的徒弟。”金睛子忍不住说。 “一样一样,一样一样啦。”秦无远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之前跟大家说等把金睛子道友叫来就预测一下今年的八强会有谁的,好,现在我就正式开始了。” 由薛万化带头,众人配合地鼓起掌来。但从众人各异的表情来看,似乎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秦无远“预测八强”的做法。站在秦无远附近的金睛子感到有些尴尬,她拉着罗素羽悄悄挪到了人群之中,瞅见几个空座位,便急忙坐下了。 秦无远倒丝毫不觉尴尬,单手叉腰侃侃而谈:“凌意文宗必然有金睛子道友,刚才就说过了,渠光真人的高徒嘛。坐危观的独步道友必然也在列。上隐门……嗯,一如既往的强手如云,但要说谁最可能进入八强,必然只能是元彻道友。长尊剑派的话,吉星道友最有希望。凭川殿,应是居清道友……” “无远道友,过誉了。”盛居清的声音从金睛子右侧的人堆里传来,“我算不得什么。我的同门贺深明就比我优秀,甚至凌潋也是。” 听了盛居清的后半句话,金睛子心里咯噔一跳。盛居清为什么说甚至凌潋也比他优秀?一直以来,凌潋不都在众人面前维持着不学无术的形象吗?莫非盛居清因为与她相处时间比较长而已经发现了端倪?万一这端倪走露出去,凌潋的计划会不会受到影响? 金睛子已经被迫加入了凌潋的阵营,听了凌潋的秘密又受了凌潋的提拔,现在是和凌潋绑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凌潋的计划一旦失败,她的仕途也岌岌可危。盛居清一句话出来,金睛子紧张得都快窒息了。 好在,就算盛居清已经发现了凌潋的真实实力,众人一时半会儿也不会信服。听到他提到凌潋,不少人笑了起来,秦无远更是笑得毫不掩饰:“居清道友谦虚过头啦!令堂可是堂堂代殿主华章真人,你身为她的独子,说自己不如深明道友也就算了,怎么还把璃滟子道友给扯上来了?” 不知道谁在下面说:“无远,居清道友是让着自己的未婚妻让惯了,说自己不如她,是他们二人之间的情趣,你懂什么呀!” 秦无远笑得愈发厉害:“啊对对对,差点忘了。璃滟子道友再怎么外强中干,自己的未婚夫她总还是可以欺负的。” 现在金睛子知道凌潋为什么不在这个房间里了,八成是这个秦无远从一开始就没去邀请她。秦无远看起来像是那种自信满满,还喜欢捧高踩低的人,他大概是觉得凌潋没有实力,故而不屑于拉她进这个圈子。 凌潋的藏拙计划非常成功,不学无术的名号在这些年越来越响,但她毕竟表面上是备受宠爱的凭川殿少殿主,嚣张跋扈的声势还是很足的。秦无远敢于在众人面前,尤其是敢于在盛居清面前中伤凌潋,真是让金睛子不知该说他不畏强权,还是该说他情商太低。 “无远道友啊,说这种话还是小心为上。”这时笑得乐不可支的任不谦插嘴道,“璃滟子道友可了不得呀。外强中干又如何?若是被她听见了你这话,光她那层‘外强’就够你受的。” “我们这次来参加无涯之会,便是只讲实力不讲势力,我怕她作甚?”秦无远笑答。 “只讲实力,是吗?”凌潋的声音伴随着门板被踹开的砰声一并传来。上一刻还只存在于众人话题中的凌潋,这一刻便带着嘲讽的笑出现在了眼前。 踹开门后的凌潋步履悠然地往房间中心踱来,脸上虽无一丝怒容,众人却仿佛同时接收到了什么指示似的顿时噤声。一片寂静中,金睛子能听到凌潋的麂皮短靴摩擦地毯的声音。 此时正在被凌潋步步逼近的秦无远回过了神,他清清嗓子,故作坦然道:“璃滟子道友,刚才我们是在谈关于实力与势力的话题。不知你对此可有什么见解?” 凌潋飞起一脚,踢在秦无远的膝盖上,秦无远猝不及防,险些跌倒在地。 “踢你这一脚,是因为你叫我璃滟子。我不喜欢这个道号,叫我凌潋!”凌潋傲然道。 “这里不是法场!无涯之会赛规规定,比赛之外不得私下斗法,你是不想参赛了吗?”秦无远的反应倒还算快,重新站直身体道。 没想到下一秒,凌潋就又是一脚朝秦无远踹来,这次对准了他的肚子。秦无远这回来得及往后闪了闪,但凌潋的脚跟得更快,最终还是踢到了他。 “这一脚,为你之前编排我的那些话!”凌潋收回脚,好整以暇地转了转自己的踝关节,“外强中干是吗,啊?” 秦无远倒是能忍,往后退了两步,仍试图跟她讲道理:“凌潋,你还想不想参赛!” 凌潋噗嗤一笑:“赛规是规定不能私下斗法,可我什么时候跟你斗法了?刚才我踹你的时候,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动用灵气了?” 秦无远语塞。 “不服吗?要不要跟我打一架,不用灵气的那种?”凌潋笑眯眯地看着他。 秦无远又往后退了一步,似乎不想惹事。虽然他之前在言语上表现得很是自负,但在实际行动上,还是明智地采取了隐忍退让的态度。“打什么打,”他有些尴尬地笑笑,“大家……大家都是八大派的道友嘛!竞赛只是为了相互学习,平时还是要以和睦为主,大家说是吧。” “我要和你打架。”凌潋抱着臂,带着笑,语气却坚决。 第七章 我要和你打架(2) “我要和你打架。”凌潋抱着臂,带着笑,语气却坚决。 “这我可不敢。少殿主,你若是一个不小心打输了,从此惦记上鄙人可怎么办?鄙人可不敢让少殿主惦记。”秦无远还是拒绝。 于是凌潋又一脚朝他踹去,一脚过后又是一个直击脖颈的肘击,逼得秦无远不得不出手防御。秦无远出了第一次手后,就很难重新回到独善其身的状态,不过数息时间,两人就真的在不用任何灵气的情况下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 “哇,他们还真打起来了!”罗素羽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 金睛子不像罗素羽那么轻松,她紧张地关注着凌潋的一招一式。秦无远并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对手,凌潋却也不落下风,甚至隐隐有了胜利之势。罗素羽在金睛子耳边兴奋地说着什么“没想到凌潋也那么能打”“若是秦无远被凌潋打败了,那可就有趣了”,金睛子怔怔地点着头,心里却在想:凌潋在干什么?一直以来都在隐藏实力的她,今天为什么一反常态,不仅主动挑衅秦无远要和他打架,还大有决心将他打败的意思?若是大家认识到了她其实实力不凡,那她之前的藏拙不就白费了吗? 还是说,展示实力是凌潋的刻意为之,她的藏拙期实际上已经结束…… 金睛子正心乱如麻,凌潋却已经以一记击腰锁喉迅速结束了打斗。刚才还不可一世地预测着无涯之会前八的秦无远被凌潋反手摁在地上,不久前还在侃侃而谈的嘴紧紧贴着地毯。 “看明白我是多么‘外强中干’了吗?”凌潋松开秦无远的脖子,起身含笑俯视着他。 秦无远缓缓起身,花了好长时间才平复脸上的震惊。一直为他所不屑的凌潋转眼就把他脸朝下摁在地上,想也知道此刻他心中是怎样的风起云涌。金睛子猜测他可能会失态,但秦无远的承受能力倒是比她预料的要好。他只是咬牙抱了抱拳,道:“少殿主好臂力,是鄙人不识轻重了。” 虽然勉强没有失态,但这话还是听起来酸酸的。所谓“少殿主好臂力”,潜台词大概是“少殿主打这种原始肉搏战倒是不错,只是不知道真要斗法又会怎么样”。 “你确实不识轻重。”凌潋赞许地点点头,“行了,你走吧。我也走了。” 她打完人就大摇大摆地朝门口走去。秦无远呆立在原地,挽留也不是,不挽留也不是。就在凌潋快要走出门去的时候,另一个人出乎意料地叫住了她: “少殿主留步,不知我可否有幸与你对决一场?” 任不谦的声音。 凌潋回头,冷笑道:“独步道友倒是好算计,刚才看了我与无远道友的打斗,觉得看透了我的招式,现在又趁我已经消耗了一些体力,追上来死缠烂打。就算独步道友这下打赢了我,不也是胜之不武吗?” “少殿主太自谦啦!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刚才这场小打小闹,根本没有展现你真正的实力。”任不谦此时已经走到了秦无远刚才站的位置,对着门口的凌潋伸出了一只手,作邀请姿势,“来吧。不用灵气的对决,很久没有经历过了,有些手痒。” “既然独步道友如此盛情相邀,那我就勉强满足一下你的愿望吧。”凌潋思索片刻,最终还是笑着重新回到了房间中央。 两人像正规斗法时那样相互行了个礼,然后便迅速缠斗在了一起。任不谦比起秦无远,一是实力更强,二是有备而来,可不会那么轻易被凌潋撂倒。凌潋的态度明显认真了不少,出手比刚才更加迅猛有力,但即便如此,也仅能维持不落下风。 这一场打斗比刚才的要精彩的多,金睛子讶异于没有灵气的打斗竟也能如此花样百出,甚至更加紧张激烈。脚尖弹踢、膝肘撞击、双臂格挡、反手锁腕……血肉与血肉,骨头对骨头,肢体撞击的闷响在凌乱无序中仿佛带着特定的节奏。金睛子观战之余,无意中瞥见盛居清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紧抿着嘴唇注视着房间中央的战况。是在为凌潋担心吗?金睛子猜测。 战斗的形势逐渐偏向了任不谦。终于,在一记手刀轻轻落在凌潋的脖子上时,任不谦的胜利成为了无法否认的事实。凌潋倒也输得起,痛痛快快地认了,还说这一架打得酣畅淋漓,比打秦无远的体验感要好得多——顺便又拉踩了一下秦无远。 凌潋打完架,又大摇大摆地朝门口走去。这回没有人拦她,众人默默目送她离开,然后在她完全走出了视线范围后,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嗡嗡的讨论声在房间里轰响开来。纷杂的讨论中大概有两方观点,一方觉得凌潋不知是之前隐藏了实力还是最近在勤学苦练,总之这次无涯之会上她要一鸣惊人了;另一方觉得凌潋擅长武斗并不能说明什么,纯武斗和斗法毕竟还有很大的不同,甚至于凌潋有可能就是因为斗法实在太过不堪,这才苦练武斗。聊着聊着,与凌潋交手过的秦无远和任不谦就难免要成为谈话的关键人物。秦无远刚才被打败了,说起此事不免有些不平,声称凌潋不过是会一些雕虫小技而已,自己当时是没有防备,加之特意让着她,这才被她击败…… 这时严诚在忽然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秦无远,他那还没有说完的八强预测名单到底还剩下哪几个人。“你已经说了凌意文宗、坐危观、上隐门、长尊剑派和凭川殿,还没说鉴水阁和乾坤湖两派呢!” “啊……这个……”秦无远支支吾吾,“鉴水阁嘛,理应是王醴;闲鹤宫嘛,黔廉子最有可能。至于寻真法观……我……的师弟梁弗届对前八势在必得!” “你不会本来想说寻真法观最强的人是你自己,但是因为刚才被少殿主打败了,不好意思说出口,这才改口说了你师弟吧!”严诚在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兴致盎然地道。 他大概是说破了真相,因为秦无远一下子窘迫起来,扯起别的话题来了。 第七章 我要和你打架(3) “联谊会”继续进行下去。金睛子与在场的自己认识的人一一打招呼。她瞟到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韩令,他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撑着下巴,微蹙着眉头似是带着批判在打量众人,看起来与现场格格不入,也少有人不识相地去打扰他。金睛子知道韩令臭着一张脸并不是因为抗拒与他人交谈,他只是不太擅于也不热衷于交际,不知道该和别人说什么罢了。于是她就主动上前去与他搭话。 “韩令。”她走到他面前,朝他点了点头,“你也是被秦无远邀来的?” 韩令抬眼看了她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嗯。” “又是这样。韩道友,以后别人来与你聊天的时候,能不能烦请你给别人一些接话的提示啊!”金睛子哭笑不得地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还是说,你是真的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和我的对话?” 与韩令认识久了后,金睛子也渐渐发现,虽然韩令总是摆出一副好像很生气的表情,说一些让别人肯定他正在生气的话,但他实际上并没有任何生气的意思。甚至于,他的脾气还要比一般人好。有一次金睛子去上隐门帮渠光真人跑腿办事的时候,碰见严诚在正在因一位同门御剑飞过时不小心撞坏了一个鲲鹏碰环门而大发雷霆,而这套鲲鹏碰装备的主人韩令反倒在用他那不甚流畅的言辞轮流安慰那位同门和暴怒的严诚在。 “我没有。”韩令的眼睛瞪大了些许,带上了惊讶的神情,“我没有想要结束和你的对话。” “那你刚才就不该简单地回一个‘嗯’。”金睛子指点道,“你得再带起一个新的话题,好让我接。比如,你可以说‘嗯,我是被他邀来的,但我原本不太想来’,这样我就可以顺势问‘你为什么不想来?’,这样,我们的谈话就可以继续下去。” 韩令更惊讶了:“可是我没有不想来啊。” “你没有不想来,那怎么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地交流,你一个人一脸凶相地坐在角落里呢?”金睛子兴致来了,非要逼他多说些话不可,于是这么指出道。 韩令愣了愣,竟然笑了:“金睛子,你的问题,有时候真的很难回答!” “或许是因为每当我跟你聊天时,我总是格外使劲吧。”金睛子亦笑答道。 这时阮序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在韩令的另一侧坐下。 “那个秦无远!”他怒道,“就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腔调!先是妄自预测什么八强,现在又一副大师的样子和别人说话!” “他惹你啦,阮序?”金睛子好奇地问。 阮序和韩令的脾气几乎相反。韩令看似总在生气而其实极少生气,阮序则是真正的暴脾气,生气才是他情绪的常态。如若哪一天他没有为周围人过响的聊天音量而大发雷霆,没有为一扇紧得难以推开的窗户而暴跳如雷,没有冲总来惹他的严诚在发至少五次火,那么大家会担心他是不是得了抑郁症。 但是,正因为一天到晚都在生气,所以,习惯之后,阮序的怒火倒也没那么吓人了。 “他认识那么多人,竟不认识我!”阮序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明摆着,瞧不起我呗!” “可能……你比较低调。”韩令说。 “你也很低调啊,为什么他能知道你?”阮序质问。 这又是一个叫韩令难以回答的问题。金睛子满怀乐趣地看着韩令努力措辞的样子,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帮韩令回答道:“因为韩令是‘出了名的低调’,你瞧,低调得都出了名了,能不被秦无远知道吗?阮序你呢,是真正的低调,是更为成功的低调。” 虽然好像哪里不对,但阮序听到自己比韩令“更成功”,总算是消了气。但当秦无远不知为何来到了附近时,阮序的脸色又不好看了。 秦无远是冲着金睛子和韩令来的,他另外还拉了好几个人,找到金睛子和韩令之后,他就开始在这八九个人中间相互介绍。“这是凌意文宗的金睛子道友,渠光真人的徒弟,之前已经介绍过了。”说到金睛子的时候,秦无远又这么说。 “无远道友,我真的不是渠光真人的徒弟。”金睛子已经解释得很无奈了,“我的师父是渠光真人的徒弟,我是渠光真人的徒孙。” 秦无远这回总算听明白金睛子在说什么了,还略带惊讶地说:“咦?之前不是听说你和元彻道友两人的师父分别就是渠光真人和肃水真人吗?” “肃水真人是他的师父,渠光真人是我的师祖!”“估计是传着传着传错了,金睛子是渠光真人的徒孙,不过渠光真人很器重她,或许就有人以为金睛子是她的徒弟。”“我师父的存在实在是太容易被忽略了,唉。”“如今凌意文宗的掌门才是渠光真人的徒弟。”……金睛子和韩令一齐解释起来。 解释完师父和师祖的问题后,秦无远替每个人做介绍。他介绍的大多是刚才他的八强预测名单中出现的人,其中,金睛子除了和韩令、任不谦早就认识,和秦无远刚刚认识之外,没有其他见过的。想到这些人既然被秦无远列入了预测名单,就应该是各个门派的佼佼者,金睛子便趁此机会好好记了记每个人的名字和长相,又和他们互换了传讯符。一通热闹寒暄后,他们重新四散开去。任不谦不知道怎么回事,放着好好的空档不走,非要从金睛子和韩令之间挤过去,还撞了金睛子一下。金睛子被撞得后退一步,任不谦便虚扶了她一把:“不好意思金睛子道友,没被我撞坏吧。” 金睛子不动声色地摸上了任不谦刚才塞到她广袖里的纸条,略带疑惑地看向他。任不谦朝她挤了挤眼睛,离开了。 后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后,金睛子拆开了那张纸条。里面赫然是凌潋那丑得很有特色的字迹: 子正,右楼,贰零贰捌。 脑海中闪过任不谦与凌潋打斗的场面。因为是不用灵气的武斗,所以他们的身体一直都相贴很近,完全有机会把纸条什么的塞到对方的衣袋里。 她想起以前凌潋说过“任不谦是她的第一个合作者”,心下了然。 第八章 她必须一鸣惊人(1) 当金睛子推开贰零贰捌的门时,她几乎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黑暗之中的凌潋。修炼过《灵台洞明谱》的金睛子在夜间有着掠食动物般的视力。 “怎么不开灯?”金睛子问。 “这是空房间,不该有灯光。”凌潋说,“来,坐下吧。” 金睛子毫不费力地在黑暗中找到了凌潋身侧的床沿并坐下:“你在提防谁?据我所知,这次无涯之会,华章真人并没有参加。” “你不会以为我防着盛华章一个人就行了吧?”凌潋嗤了一声,“现在这个时候,盛华章反倒是最不用防的了。横竖我和她已经撕破了脸,我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她也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们之间的胜负,已经和谁在明谁在暗没有关系,端看谁技高一筹罢了。” 金睛子一惊:“你们撕破脸了!” “对。”凌潋的语气带着一股刻意为之的轻描淡写的劲儿,“你也不用太紧张。在我结婴并嫁给盛居清之前,她不会拿我怎么样。” “那她知不知道我……我和你……”金睛子将自己冰凉的指尖攥在相对没有那么冰凉的掌心里,话语不禁带了些结巴。华章真人是动不了凌潋,但对付她金睛子可是再轻松不过了啊。 “她不知道!至少直到现在,她不知道我有你这一个助力的存在!”凌潋重重地拍了拍金睛子的肩,似乎拍得越重,就能表示她话的分量越重,“你是我重要的棋子,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让你暴露。” 金睛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个人!能如此坦然地说自己是她的棋子,可偏偏自己还无法反驳,因为事实确实是这样!金睛子不禁觉得有些气愤,也不知是在气把她当棋子摆布的凌潋,还是在气被凌潋摆布的自己。 凌潋似乎察觉到了金睛子的情绪,安抚她道:“我不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人,你不用担心。待我当上殿主,你就会是长生最年轻的州主!” “就算你是那种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人,我也无可奈何!”金睛子忍不住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给我选择,不是吗?” 凌潋沉默了片刻:“你生气了?” 金睛子避而不答,平静地说:“……你出来与我密谈,不容易吧。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快说吧。” 凌潋在看着她,晶亮的眸子里反射着门缝处透进的仅有的一丝光线。“好,我长话短说。”她回归了那种强势的,不容置疑的语气,“我已经和盛华章撕破了脸,如若我继续维持以前示人的那种形象,只待我结婴,她就会让我和盛居清结契,然后杀了我,让盛居清以我道侣的身份做下一任的代殿主。如若不想陷入这种被动的局面,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和别人结契,并在结契后立刻接任殿主之位,迅速培植起自己的势力。而想要做到不依仗华章真人而顺利坐稳殿主之位,我必须尽快破除我多年营造的不学无术的形象,也就是说,这次无涯之会,我必须打进前八!” 金睛子闭眼琢磨着凌潋的话,忽然间想到一个十分关键,但以前竟从未想到过的问题:“居清道友……对这些事知情吗?” “他……”凌潋苦笑,“他应该只知道我和盛华章最近有些龃龉。但盛华章究竟酝酿着什么计划,我又做了如何的打算,他概不知情……你知道,我和盛华章对于自己的计划都保守得很好。” “他知道你计划另嫁他人吗?” “自然不知道。” “他喜欢你吗?” 凌潋没有立刻回答,良久才道:“从前我曾笃定他是喜欢我的,但现在……我只能说他并不讨厌我。” “但你是他的未婚妻,他一定做好了准备要娶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凌潋的语气一下子转冷。 “我只是觉得,他挺惨的。”金睛子也不管黑暗中凌潋是否能看见,自顾摇了摇头,“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竟和自己的母亲是你死我活的政敌,未婚妻若是真的嫁给他,反而会面临灭顶之灾,所以早已筹划着要另嫁他人……啧。凌潋,你就算不爱他,好歹也和他有多年的交情,怎么就忍心陷他于这种局面?” 金睛子因为被凌潋胁迫而觉得憋屈,故而一番话满满都是讽刺,最好让凌潋听了心里能够不好受些。 当然,除了讽刺之外,里边也有几分真心的同情。盛居清的性子有些像李百闻,金睛子受其影响,不免会多偏向盛居清一点。 “金睛子,为我收入麾下,你心里有气吧?”凌潋哼了一声,一句道破了金睛子的心思,“至于盛居清,我是同情他。但是同情他有什么用?我难道不比他更值得同情吗?盛居清最坏的结果,就是因为没有了未婚妻而被他人嘲笑一番,而我呢?我会死。” “他最坏的结果真的只是遭到嘲笑?”金睛子逼问,“你要当殿主,就要先和别人结契;你要堂堂正正地坐稳殿主之位,在结契之前就不能不破除原有的婚约。可是婚约如何才能被破除?若不是到了你和盛居清绝对没办法结契的时候,华章真人是肯定不会松口的。而只有当盛居清死了或是失踪了的时候,这件事才好办成……” “你管得太多了。”凌潋警告。 金睛子轻笑一声:“行,我不予置评就是。反正我只是你的一颗棋子。” “你最好真的明白这一点。”凌潋的声音明显比一开始低沉了许多,“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可能会逼你做一些你并不想做的事,你最好做好准备。” 金睛子愣了愣,“什么样的事?” “我要打进前八。”凌潋说,“我必须打进前八。你知道我该怎么确保自己能做到如此吗?” 金睛子有些猜到了。她的心往下一沉:“你要我帮你开道?可我总不能帮你把所有的竞争对手都给杀了。” 第八章 她必须一鸣惊人(2) “别把我想象得太过不堪,我仅凭实力打进前十六绝无问题。”凌潋说,“或许,根本就不需要你出手我便能进入八强。再说,所谓的出手,也不见得就非要把对方杀掉不可。” “这就是你大费周折也要告诉我的事。让我帮你开道。” “我不是还告诉了你之所以要求你这么做的前因后果了吗?我得让你明白这一切,这样你才能更好地成为我的助力。”凌潋说得理所当然。话音刚落,她又一拍脑门:“对了,今天叫你来,本来还要告诉你另一件事的,都怪你打岔,我差点就忘了。” 得,自己的罪名又加上一桩。金睛子讽刺地想。 凌潋拍拍她的肩:“我想对你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什么事?”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金睛子警觉地问。不会又是要让她干什么凌潋不方便出手的麻烦事吧? “我要你漂漂亮亮地打进前八,当然,名次越高越好。”凌潋道。 金睛子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有些怔愣。 “因为我要提拔你,”凌潋笑吟吟地说,“做城主。等你结婴以后。” 金睛子笑了,凌潋到底不是直接涉足官场之人,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总算在凌潋面前恢复了一些优越感,语气缓慢地向她解释道:“凌潋,这很难。我如今才三百岁出头,当上主部不过三四十年。就算在无涯之会上大放异彩,出了些名,我在官场上的资历也还是不够,你就算强行将我提拔为城主,恐怕也难以服众。” “所以,你除了打进前八外,还要多给我几个提拔你的理由。”凌潋斩钉截铁地说,“我必须提拔你来尧州做城主,否则我接下来的计划便难以开展。而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让我能顺利地提拔你。做大事,改革,立功……什么也好,只要足够厉害,我就能顺势推波助澜,让你做城主,或许还会是尧州、甚至长生一时最年轻的城主。” 她停住话头,掰着手指默算了片刻,又轻声补充道:“我必须在自己结婴前提拔你做城主,我结婴……会尽可能往后拖,但是也拖不了太久。就算我三百四十来岁结婴吧,那就还有五十来年……金睛子,我给你三十年的时间。三十年内,你要稳稳当当地结婴,在任期内立下大功,然后我就会让你成为长生最年轻的城主之一。” 三十年后,成为长生一时最年轻的城主……金睛子不能否认,她对这个提议颇为动心。之前当凌潋许诺让她成为长生最年轻的州主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凌潋的描述太过遥远而宏大,金睛子对此都没有什么感觉。但三十年后成为城主的许诺,是更加具体可感的,是仿佛跳一跳脚就能触碰到的。 但是,她真的能触碰到吗?金睛子恢复了一些理智。 “你说的立功,可遇而不可求。”她说,“我可以凭借努力,做到在任期间保持不错的政绩。但是立功这种事,需要契机。我若是这三十年都碰不到什么契机,又当如何?” 要想立功立到即便资历未到也能成为众望所归之所在,于金睛子看来,何止是需要契机,而且还需要天大的契机。若非做了开创先河、载入史册之事,若非拯救了万民于水火、挽回了大厦之将倾,谁会记得城府里坐着的一个名叫金睛子的主部?可若非遇到天大的契机,什么先河会需要她去开创,什么人会需要她去拯救? “那是你要操心的事。”凌潋说得理直气壮。 听到她这么说,金睛子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觉得无言以对。虽说凌潋在达成目的的过程中顺便要做到的那件事,让自己三十年后当上城主,对自己有利,但追根溯源,这件事是凌潋要求她做的,是凌潋需要她当上城主,以便更好地帮助凌潋自己,可现在凌潋竟然把一个大难题丢给了她,并且毫无负担地说这是金睛子自己需要操心的事情! “那你就做好最坏的打算吧!”金睛子到底还是没有一直无言下去,有些赌气地冷声道,“你最好做好准备,这三十年来我可能遇不到任何立功的契机,而你也没办法顺利提拔我做城主,没办法让我成为你的助力。” 她听到凌潋发出一声不屑的轻笑。 “你还真是实在啊,金睛子。”凌潋笑得轻蔑,“我说让你立功,你还就真正儿八经地思考起怎么名垂千古,怎么造福后世来了?” 金睛子听不惯她的轻蔑,微怒道:“少殿主以为如何?你道人人都同你一样出生在万众瞩目之下,随便做点什么都能传遍长生?” 凌潋笑得更夸张了:“瞧你!又气上了。我正要告诉你走捷径的方法,你却还跟我生气。有你这么不识好歹的嘛!” 凌潋这么一说,真是让金睛子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她仗着黑暗中凌潋看不见,狠狠地翻了个白眼,然后极其刻意地假装恭敬道:“还请少殿主,赐教!” 凌潋才不管她是真恭敬还是假恭敬,自顾道:“嗯。既然你问了,那我就告诉你好了。你看,无论在哪个时代,立功的最好办法就是改革!只要你选一个大众不太熟悉的方面,二话别说把现有的制度推翻重来,这样不论未来成效如何,至少在你进行改革的时候,是没人敢说你什么的。他们看不懂你的操作,自然就会觉得你很了不起。这样一来,再不济你也能混个‘改革家’的帽子戴上……” “胡扯!”金睛子忍不住喝道,“你当改革是什么?政治家自娱自乐的把戏?我若是真的如你所说去胡乱推翻现有的制度,瞎改一气,就算短期内无人敢抨击我什么,一百年之后,两百年之后,我也终有一天会成为天下嘲笑的对象!” “我管你一两百年后如何呢。”凌潋冷笑,“我只要,三十年之后,有理由提拔你做城主。你若是不肯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我自会找一个替代品,然后让你一辈子都没办法回到政坛。无论是找替代品还是让你彻底滚出政坛,对我来说都是挺麻烦的事情。我不希望这么麻烦。你呢?” 第八章 她必须一鸣惊人(3) “少殿主的威胁还真是直白。” “威胁?你觉得我是在威胁你吗?金睛子。”凌潋单手环住了她的肩,用不必要的神秘语气对她耳语道,“你觉得,我们不是在合作,而是我从头到尾在单方面威胁你,是吗?那还真是遗憾,我本还很向往与你合作的呢。没想到,你甘愿做被我威胁的附属品啊。” 金睛子一把将她推开:“你别想拿这种话忽悠我。你以为,我会为了争取一个口头上更好听的‘合作关系’,而去对你的威胁甘之如饴吗?” “你若变得足够强大,所谓的‘合作关系’就不会仅仅停留于口头。”凌潋轻柔地说,“等你亦有了威胁我的能力,相互威胁的我们,就是最完美的合作关系。至于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的到来,金睛子,那就要看你这三十年中如何选择了。” 金睛子承认,凌潋的这句话确实说的在理。是啊,只要自己有了与凌潋相当的权势、地位,自己自然就不会再受制于她。而在达到如此之前,自己如论如何反抗都是枉然。只要自己在这三十年内真真正正地做出足以被称为“大功”的政绩来…… 心中波涛汹涌,金睛子表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我知道了。”她平静地说。 凌潋似是知道她明白了,一笑:“好了,最重要的事已经告诉你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可以问啊。当然,我有权利选择是否回答。” 金睛子倒还真有一问:“你说你不能和盛居清结契,那你打算和谁……”她的话还没说完,凌潋就噗嗤笑了。 “你看不出来?我还以为挺明显的呢。” 金睛子思索了一番,然后试探着道:“……任……任不谦?” “对。”凌潋落落大方地应下了,声音变得与之前不同,带上了一种娇俏的甜美。 真的是任不谦?金睛子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尧州的凌潋和涯州的任不谦,凭川殿一向以不学无术着称的少殿主和坐危观的天才弟子……上次见面的时候,凌潋不是还说他们是合作关系吗?这两人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这时候再一想到盛居清,金睛子更觉得他可怜了。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一顶大绿帽正在他头顶上戴着呢? “总之,任不谦是我们自己人,绝对可信,对我来说,他比你要可信得多。”凌潋绕开了感情话题,接着道,“必要的时候,他会帮你。” 无涯之会的开幕仪式于六月十五日辰正开始。辰初二刻,金睛子和燕除夕一起御剑进入了庞大到令人望而生畏的无涯法场。 法场观众席凿于崖壁之上,进入其中时,需要从崖顶御剑下行。在飞行的过程中,可以看到悬浮平台间隙中透出的海色。海色深碧而泛着波光,微微荡漾在回字纹装饰的平台间,使人感到微微晕眩。 晕眩会在环顾四周时加深。在那崖壁上凿出的观众席呈现细密排布的格子状,飞剑的快速移动会使得这些格子呈现出一种奇幻的运动效果,让人恍惚间像是陷进了一个由无尽方格组成的空间似的。 金睛子和燕除夕找了一个斜对着评委席的隔间,飞进去落了座。小隔间内有两排阶梯,每一排阶梯上都安置了三个座椅。座椅正对着隔间前方大大的镂空处,隔间里的人可以透过这处镂空看到法场上的情况。左侧有条形桌一张,可供置物,右侧为过道。隔间的后面亦有出入口,可以通到一条狭窄的石走廊上。走廊和同样狭窄的楼梯在后方连接了无涯法场的所有观众席隔间。当比赛正在进行的时候,观众便必须经由后面的走廊出入。 “金睛子,你看这次的灵气投屏,是不是换新了呀?”燕除夕指着装在石栏杆上的一个结构精巧的小装置,“上回的灵气投屏,不是这样的吧。” 金睛子凑过去看了看:“还真的换新了。换成闪息了。闪息动感系列灵气投屏。” “你怎么还能看出牌子?” 金睛子指了指小装置上贴的商标:“上面写着呢!” 她们研究完商标和桌子上那几张无涯之会赞助商的广告单,便百无聊赖地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把各自的随身星晷都掏了出来摆在一边,边注视着法场上来来往往的飞行法器边等待开幕式开始。 星晷上天枢、天璇、玉衡、开阳的星位亮起,辰正已到,主持修士的声音经灵气裹挟放大,响彻了整个法场: “精英荟萃,道法无涯。由呵果汁、东西市、大济医疗、闪息灵气投屏、青翎制衣、承世石砖、金乌鸟照明和万里旅行联合赞助的第二十一届无涯之会开幕式,正式开始。” 金睛子的掌声很快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掌声所淹没。 短暂的开场白中,主持修士把所有赞助商都给详细介绍了一遍,对于无涯之会本身,谈得倒不算多,只是着重介绍了一下今年金丹期组和元婴期组的比赛都有六世家参与。 关于六世家到底是哪六个世家,由于已经许久未曾提到,因此这里有必要再为诸位读者复述一遍。它们是温阳罗家、升明许家,临照彭家,银玄张家,嘉灵秦家和呈扬贺家。八大派中本就有许多弟子来自这六个家族,如金睛子认识的,寻真法观秦无远,凭川殿贺深明,当然,还有自己门派的罗素羽、罗治等人。 介绍完赞助商和比赛后,主持修士开始介绍各位评委。评委的数量和组成同往届一样,都是十二位,其中八位分别来自八大派,两位来自世家,两位从散修中选取。虽然无涯之会在此前一直都是八大派内部的法会,但每一届的评委席确乎都是有世家、散修高人的位置的。如若从观众到选手到评委清一色全都是八大派的成员,那么这场法会难免有八大派自娱自乐之嫌。延请几位来自世家、散修的高人,不仅可以把法会提升一个档次,亦可以从世家和散修那里吸取一些他们的观念,不至于让八大派走向故步自封。 第八章 她必须一鸣惊人(4) 凌意文宗所出的评委是无瑕师伯曾经的竞争对手,十几年前新任大督使的开隐真人。今年的首席评委则是鉴水阁的若和真人。在主持修士介绍完所有评委后,下一个环节便是由她发言。她的发言持续了两刻钟还多,金睛子一开始还有认真在听,后来就干脆放弃了,闲极无聊地观察起观众席上的其他人来。 由于观众席隔间只有前方有镂空,左右两侧都是石壁,所以金睛子的视野是有所限制的,她看不到左右邻近的隔间而只能看到斜对面和对面。这会儿,她就在打量着正前方偏上的一个隔间,里面坐着的人里好像有凌潋。因为距离太远,五官显得太小,金睛子不能完全肯定,眯眼又看了一会儿,才结合那人的举止辨认出来那应该就是凌潋。 “你看什么呢?”燕除夕问她。 “对面偏上的隔间里,好像是凌潋。”金睛子指着自己所看的地方说。 “这你也能看得见啊?”燕除夕目瞪口呆,“我连隔间里有没有人都看不真切。” 金睛子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与对面隔间之间的距离已经不是正常人所能看清对面之人的程度了,之所以自己能看清,还是拜修炼《灵台洞明谱》所赐。 “我也看不清,只是看到一块紫色,感觉和凌潋昨天穿的衣服的颜色很像罢了。”于是金睛子说。 她边说边感到有些遗憾。看来自己若是发现了对面隔间里的一些有意思的情况,是不能和周围人共享的了。 她继续打量着凌潋的那个隔间。里面除了凌潋外还有好几个人,盛居清也在其中。他和凌潋并肩而坐,中间隔了大约一手臂宽的距离。金睛子看到他,就不由得想起凌潋昨晚说的话来,暗暗又同情了他一下。这家伙,最好对凌潋不要有太深的感情,不然等他知道了一切之后,该多痛苦啊。 好不容易胡思乱想着捱过了若和真人两刻钟的讲话,下一位发言者又被请了上来。那是上一届无涯之会金丹组的头筹,乌旋玉师姐。乌旋玉师姐讲得倒是比若和真人好听,所说无一不是实用的斗法技巧。只可惜,如此精彩的演讲仅仅持续了一刻钟。乌旋玉师姐讲完后,繁琐的程序又跟了上来——全体合唱无涯之会会歌,《敬君一樽长生酒》。金睛子对自己的唱功还有点自信,可惜在领唱灵气裹挟的声音和全场嗡嗡的和声之下,她根本听不见自己在唱什么,只觉得声带在按照歌词的发音振动:敬君一樽长生酒,相逢一笑泯恩仇;语君一段长生事,再续千年风流。海宇昏,世事喧腾,暗转中谁执盏明灯。亦无言,亦铮然有声…… 唱完会歌后第二十一届无涯之会终于由特邀前来的坐危观掌门宣告开始,宣告完毕后,开幕式最核心的部分实际上已经结束,剩下的全是表演。第一个表演的节目是集体花式飞剑,来自八大派的八位修士从崖顶御剑而下,在法场中间兜转出各种阵型,辅以五彩缤纷的灵气闪光,让人大呼精彩的同时不免也感到有些眼花缭乱。花式飞剑的表演结束,大阵光影表演、御龙舞蹈表演什么的又紧随其后。整个开幕式直到巳正才宣告结束。 金睛子和燕除夕又随着人流御剑离开法场,回到银崖楼。银崖楼的底楼大厅中,第一轮赛事的安排已经张贴了出来,一大群人正围在下面,跟凡间科举看榜一样热闹。 “待会儿再来看吧,现在人也太多了。”燕除夕拉了拉金睛子说。 金睛子又踮脚驻立了数秒。 “好像你大老远踮起脚来就能看得见榜似的。”燕除夕笑,“走啦,下午再来看。” 金睛子点点头,和燕除夕一块儿上楼去了,但她刚才其实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名字——第七天的第一场,丁平台。 无涯之会的第一轮比赛共有二百五十六名选手参加,选手们两两对决,算起来就要打足足一百二十八场。为了尽快打完过于冗长又不够精彩的第一轮比赛,一天中总共安排了四场比赛,每场比赛同时有四对对手在甲乙丙丁四个平台上对决。金睛子回到房间后又研究了一下赛制,记下了自己那场比赛的具体时间:六月二十二日,辰正到巳初。 至于自己的对手是谁,她扫了一眼,只知道不是认识的人,别的也没什么印象。在前三轮的比赛中,了解对手并不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为了避免实力高强的修士在前几轮的比赛中就遇上,让其中一个高手不得不在决赛前就憾败,无涯之会的组委会在安排对决名单的时候,会优先将修为高的和修为低的安排到一起,若是修为相等,就根据选手是否为门派内门弟子、在往期无涯之会的战绩等因素,把实力差距大的优先安排到一起。金睛子无论是修为还是往期战绩、在外声名都占优势,在前三轮几乎不可能碰到值得关注的对手。 而事实也确实是如此。前三轮的比赛,每一场都打得毫无悬念,甚至十分无聊。在第一轮的比赛里,金睛子总共才出了两招,第一招试了试对方的虚实,发现确实没什么好顾忌了之后,就用第二招把对方打出了赛域。第二轮和第三轮比赛中遇到的对手还算值得金睛子的认真对待,但也没有让金睛子对自己的胜利感到惊喜。第三轮比赛打到一半的时候,她甚至突然想到可以在这个对手身上试试自己以前炼过的一个文阵,于是当即便用上了。很快,神情恍惚的她的对手不仅被文阵耗空了自己的真元,而且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哭,完全投入了文阵给他安排的“亡国之君”的角色。 文阵并不是斗法中常用的招式。维持文阵的运作需要消耗大量的真元和心神,会带来身心的双重疲惫,对对手造成的迷惑效果大于伤害效果,不太实用。金睛子在这里用文阵,是因为她与对手的实力差距大,不可能输掉斗法,这才放心大胆地借斗法的机会把对方当做了自己的文阵试验品。 第八章 她必须一鸣惊人(5) 二百五十六进一百二十八的第一轮比赛,一百二十八进六十四的第二轮比赛,六十四进三十二的第三轮比赛总共持续了十四天。十四天内只有三场没有挑战性的比赛要打,这段时间对金睛子来说自然就很是悠闲。除了日常的修炼之外,她也会挑几场感兴趣的对决去看。 金睛子对某一场对决的兴趣通常源于她对其中某一方的兴趣。秦无远之前在联谊会上提到过的所谓“八强预测榜”上每一个人物的对决她都去看了。毕竟,她觉得自己在后面的几轮比赛中,会在擂台上遇到其中的大部分人。 六月廿八下午第一场有凌潋第三轮的对决。被凌潋捆在了同一艘船上的金睛子觉得自己十分有必要多了解了解凌潋的实力,便打算去看。特意来观赛的华祯正好也对这位凭川殿的少殿主很是好奇,于是跟了金睛子一块儿去。 师姐妹俩在比赛开始前御剑在观众席前兜转,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座位。金睛子忽在其中一个隔间里发现了熟人,于是干脆飞了进去和他们打招呼: “韩道友,元准道友,元序道友,了焕道友!你们也来观赛?” 坐在隔间里的,可不就是韩令和他那几个哥们。 “金睛子!”严诚在以一贯的热情向她挥手,“啊,还有望尘道友。诶?不过望尘道友怎么在这里?” “你认识华祯?”金睛子觉得很稀奇。华祯这家伙,在翠微峰上都没什么存在感,是怎么被严诚在给认识的? “了……了焕前辈,我是二师姐的师妹……”华祯刚跳下飞剑就被严诚在发问,讷讷地道。金睛子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笑了:“对,师妹是师姐的师妹,师姐是师妹的师姐。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啊!” 然后回头又问严诚在:“严诚在,你怎么认识我师妹了?” “我都不知道这是你师妹呢,金睛子!”严诚在很惊讶,“你的球技这么烂,而望尘道友的球技这么好!” “有那么差吗,我。”金睛子苦笑,“所以,你们是打鲲鹏碰的时候认识的?” “对啊!前几届北冥坛上,望尘道友实在是太亮眼了!祈州队那么多人,好像只有她一个知道怎么打球似的。” “严诚在啊。”邱欲迟悠悠道,“你这话说的,是不是不太厚道啊。金睛子本来只想问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师妹的,结果你一句话,先得罪了她,然后又是一句话,得罪了整个祈州队……你看,你这话说完,两位道友都不开心了。” 严诚在没管他,自顾噼里啪啦地往下说:“真是稀奇,望尘道友竟然是金睛子你的师妹!你道祖爷爷的!我竟然都不知道!邱吞吞,你知道吗?阮序,你知道吗?韩令,你知道吗?啊,韩令,你师父每个甲子都带你去他们凌意文宗吃饭,你肯定见过金睛子的师妹,这么说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怎么不告诉我呢?……” “你烦不烦啊!”韩令还没说什么,阮序就不耐烦了,忍无可忍地把手里的赛次表一扔。 韩令从一开始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众人对话,此刻终于亲自参与了进来。“时间快到了,看比赛吧。”他说。 韩令话音刚落,法场上空禁飞的鼓声就响了起来。禁飞的鼓声都于比赛开始前的一刻钟敲响,鼓声停止后,法场中央就不再允许闲杂人等御剑通过了。 金睛子本来是想进来打个招呼后就继续飞去找座的,没想到被严诚在拖了一会儿,禁飞鼓竟响了,这下只好走后边的狭窄过道去找座了。“那各位,我们就不打扰了,比赛快要开始,我们还得去找个隔间观赛。”金睛子随意地对几人揖了揖,就打算带着华祯走后边的门离开。 严诚在和邱欲迟却异口同声地挽留起了她们:“在我们这里看不是一样?横竖还有座位。”“金睛子道友,我们这一块上好的观赛区,到现在估计也差不多坐满了。你们要从后面走着找座位,只怕要走很远。” 阮序顺带着附和了两声让她们留下,就连韩令也对金睛子说:“我倒还挺想听听你对赛事的见解的。” 既然大家都那么说了,金睛子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带着华祯坐下了。 禁飞鼓停后,安放在隔间左前方的闪息灵气投屏闪了闪蓝光,自动开始运转。不久,场上四块悬浮平台的立体影像就被投影到了空中,四部分影像呈田字排列。凌潋的影像出现在了左上角。在右下角,金睛子还看到了东方成策。 金睛子和东方成策所有的往来仅限于很久以前在运微山见的那一次、后来东方成策固执地给金睛子寄来了一颗丹药作为赔偿时出于礼貌而发的几张传讯符以及上一届无涯之会上偶遇后的简单交谈。在金睛子的心里东方成策是一个值得敬佩的普通人的形象,一个即便天赋不显时运不济,也信念坚定的典例。不过若要让金睛子对他的前景做出评价,金睛子是不会说什么很乐观的话的。东方成策的天赋局限和背景局限摆在那里,而他的性格,虽然有着人群中少见的刚直,但也有着过刚易折的隐患。 东方成策就算能通过今天的比赛,八成也通不过第四轮的。金睛子这样想着,目光又转移回了凌潋身上。 第九章 观赛者心不在焉(1) “说起来,你们来看这场比赛,主要是想看谁?”在等待比赛开始的时候,金睛子随口问道。 “其实主要是因为吞吞!他下一场就要比赛了。”严诚在说,“所以咱们就干脆中午就来了,顺便看一看前面那场。” “我主要看那个人。”韩令朝投影戳了戳,“东方成策。” “东方成策?”金睛子看向韩令,“你……认识他?” “之前碰巧看到了他第二轮的比赛。”韩令注视着东方成策的影像,说,“或许会是匹黑马。” 金睛子没想到东方成策竟能得到韩令如此高的评价,暗暗决定待会儿多对东方成策那边关注一二。 “那你呢,金睛子?你和你师妹是来看谁的?”韩令问 “凌潋。”金睛子说。 “那个少殿主有什么好看的?”严诚在嘟囔,“也不知道是怎么打进第三轮的。大概是组委会里有人照顾她,给她分了一堆最烂的人做对手吧。” “你看过凌潋前两轮的比赛吗?”严诚在说得实在有些难听,知道凌潋真实水准的金睛子忍不住反驳道。 “没看过。很值得一看吗?” “焉知凌潋不也是一匹黑马?”金睛子扭回脑袋,托着腮看着投影。凌潋已经落到了悬浮平台上,做了几个夸张的动作似在活动筋骨。 “所以,韩令觉得东方成策会是一匹黑马,金睛子你觉得凌潋才是。”邱欲迟适时地总结道,“你们要不要赌赌看,这两人都能不能打过第三轮啊?” “我和韩令的观点又不互斥。”金睛子笑道,“也有可能,这两人都是黑马。” “一起看了就知道了。”韩令说。 “金睛子的师妹,你觉得呢?”邱欲迟好奇地问华祯。 华祯窘了窘,道:“我自然支持二师姐。” 距离比赛开始还有半刻钟的时间。主持修士的声音压下了人声的隐隐嘈杂,在无涯法场的半包围结构中回荡: “由呵果汁、东西市、大济医疗、闪息灵气投屏、青翎制衣、承世石砖、金乌鸟照明和万里旅行赞助举办的第二十一届无涯之会第三轮第三场比赛还有半刻钟就要开始。场上的四对选手分别是甲平台的……”他开始介绍每位选手的名字和本场比赛所属的区次。凌潋在丙平台,东方成策在乙平台。介绍完选手后又是那已经被他重复了无数遍的,金睛子都已经厌烦了的话:“比赛的八强将获得一箱由呵果汁提供的‘热果’系列热带水果综合果汁、由东西市提供的超值满减券套装以及天银级会员卡、由大济医疗提供的免费身体保养咨询一次和甲子期会员卡、由闪息灵气投屏提供的一套闪息动感家庭标配款灵气投屏、由青翎制衣提供的青鲨羽绒法衣一件和专属购物券若干、承世石砖提供的一次免费家装石砖铺设服务、金乌鸟照明提供的一套焦点小型个人款聚光灯套装和万里旅行,提供的北三州半年深度游套餐一份……” 每次当主持修士把这一大段话念到后面一半的时候,他的声音就会趋于尖细,像是快要断气。 等主持修士把该念完的都念完后,比赛也差不多到了开始的时候。倒数过后,宣告比赛开始的低沉鸣笛响起。刚才还平静得像是卡住了的灵气投屏一下子纷乱了起来。凌潋在一开始就暴起向对方丢了好几个大招,她的对手开始有些猝不及防,吃了些打,但很快就稳住了节奏。 “这样打怎么行,后继无力。”严诚在也在看凌潋,这会儿摇了摇头道。 金睛子没理他。看了看凌潋,又转眼去看东方成策。 东方成策正和他的对手节奏平稳地见招拆招,目前为止打得还平平无奇。金睛子觉得还是凌潋那边比较有意思,便又将目光转向凌潋了。 “你看,那个叫东方成策的,果然非同一般。”韩令突然说。 金睛子等待一会儿,见没人回应,才发觉韩令刚才是在向她说话。她又皱眉看了看东方成策,但还是没有理解韩令所谓的“非同一般”。 “我不是剑修,太深的门道,我可能看不出来。”金睛子摇头。东方成策和他的对手都和韩令一样是剑修。 “金睛子,你看啊,这两个人,看似过招平稳,实际上所有的节奏都被东方成策把控着。”坐在后排的邱欲迟戳了戳金睛子的肩膀,道。 于是金睛子再一次审视起东方成策,这次果然瞧出了名堂。平稳过招的表面之下,东方成策的对手其实一直在试图突破这一节奏。他数次打出刁钻的招数,然而每次都会被东方成策压回被动态势。到了后来,那人似乎急了,开始执着于追求招式的怪奇,以至于几乎失去了章法。而等他露出了破绽,东方成策就一改刚才的稳健,急攻直上,逼得对方一屁股跌出了赛域。 “真期待下一轮里能和这小子对上。”严诚在见东方成策赢了,摩拳擦掌地说。 “东方道友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金睛子点点头。看来,自己之前确实低估东方成策了。 “你看上的那位少殿主,就不怎么样了。”严诚在又朝凌潋那边努了努嘴。 金睛子看过去,毫不意外地看到凌潋已经表现出了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似乎一开始的那几个大招式已经消耗了她全部的精力。凌潋的对手见凌潋呈疲态,似乎很受振奋,越战越勇,似乎想要速战速决,可凌潋虽然显得很被动,却一直没有被打出界或是打倒。两人一时僵持不下。 看了凌潋前两轮比赛的金睛子知道,凌潋这是佯装不敌,实则在消耗对方的精力。而凌潋的对手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完全在按照凌潋预设的路线往套里钻。金睛子知道凌潋这一轮必然是能够胜出的了。 金睛子看比赛的当儿严诚在还在大发议论:“……这位少殿主疯惯了,就算在无涯之会前发愤图强了一段时间,也抵不过她荒废的那四五个甲子的……喂,金睛子,你不会是看她那天打了秦无远,就对她另眼相待了吧?那毕竟是不正规的武斗,正规斗法的话,还是要看修炼功底是不是扎实……” “严诚在啊,你还是少说一点吧。”邱欲迟拍了拍他。 第九章 观赛者心不在焉(2) 东方成策那场打完了,剩下的三场斗法还在继续,且哪一场都没有什么精彩刺激的地方,也都没有要很快结束的意思。观赛的众人几乎都觉得无聊了,尤其是华祯,她修为不够高,还不能很好理解这种种战术的微妙之处,早就偷偷打起了哈欠。 在第三轮的比赛中,一场斗法的时限是半时辰零两刻钟,而如今时间才过去了一半不到。严诚在第一个忍无可忍并认为自己无需再忍,跳起来说不看了,要去打鲲鹏碰。 “你一个人,跟谁打去啊。”阮序嘲讽道。 严诚在理所当然地一摊手:“这不是有六个人在这儿吗,正好打场三对三。” “我下一场还有比赛,就不去了。”邱欲迟摇头道。 “距离下一场比赛开始还有半个时辰多一刻钟呢!不会来不及的!” “我可没有你那么精力充沛。”邱欲迟温和地微笑着,但还是坚决摇头,“我还是省着真元用来打比赛吧。” “……行!吞吞不去,我们五个人,再找一个。”严诚在边说边准备发传讯符,好像已经想好了要叫谁过来。 “我也不去。”韩令举手,“我待会儿要看邱欲迟比赛。” 严诚在愣了半晌,暴跳道:“这有什么好看的!邱欲迟又不会输!再说我们几个对彼此的招式那么熟悉,看也都看腻了。” 韩令抿了抿唇,干脆直白道:“哦,那我就是不想打。” 严诚在白了他一眼:“行行行!那我们四个人……” “我也不去。”金睛子及时打断了他,“我今天过来就是为了看比赛。” “……那我也不去了……”华祯有些犹疑地说。 严诚在垂下了手,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然后他僵硬地转向阮序,双手搭在他的肩上,郑重地问: “阮序,你不会也要背叛我吧?” “我能打。”阮序说。 严诚在一下子转悲为喜,兴奋地道:“那快走吧,阮序,我发传讯符问问有没有别人想打球,若是有其他门派的朋友就更好了!一直在上隐门打,所有人的底都被我摸透了……” 他聒噪的声音渐渐远去,严诚在和阮序走出了隔间。 金睛子注意到华祯一直回头看着严诚在和阮序离开的背影,突然想到华祯说不定其实很想加入,只不过碍于师姐不去,所以不好意思提出来。“华祯,你想去就去吧。”于是金睛子对她说。 华祯眼睛一亮,但很快又垂下了头:“可是,可是总觉得不好……师姐带我出来,是要让我从比赛中学习的。可我不学习反倒去打鲲鹏碰……” “你要学习的话,后面几轮有的你学习的。”金睛子笑着推她,“去玩吧,平时也碰不上那么多别的门派的朋友。跟着严诚在,你能认识不少人。” 华祯这才卸下心理负担,欢欢喜喜地谢过了金睛子,风一样地跑了出去。 隔间里如今只剩下了金睛子、韩令和邱欲迟三人。韩令非必要不讲话,邱欲迟又是那慢吞吞的腔调,金睛子觉得整个世界都清净了不少。 说来也巧,严诚在他们走了之后,三场粘滞已久的斗法就纷纷发生了突变。甲平台的两位愈战愈烈,丁平台的战斗以其中一方真元耗尽主动认输而结束,丙平台的凌潋大概是玩腻了,不再佯装弱势,而是拿出了真正的实力。她的对手以为凌潋早在一开始就亮出了底牌,还道自己是在乘胜追击,没想到是被凌潋吊着消耗精力,这会儿又被凌潋一顿迎头痛击,很快就落败了。 当凌潋一脚将对手踹下擂台的时候,金睛子忍不住轻轻鼓起了掌。毕竟凌潋的胜利,也向其他人证实了金睛子的判断是正确的。 “看吧,凌潋是在藏拙。”金睛子满意地叹道。 “其实,我在严诚在走之前就看出来了一些端倪,”邱欲迟说,“所以我才叫严诚在那家伙,不要在那儿一个劲地说少殿主不行,省得说得越多,结果越尴尬。” “你多虑了,严诚在不会尴尬的。”韩令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他干了那么多傻事,可你见他什么时候尴尬过吗?” 韩令竟在开玩笑,还真是少见。金睛子觉得很新奇,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韩令却还是那副有点严肃的模样,好像丝毫意识不到自己正在开别人的玩笑。 然后三人继续耐心地看完了剩下的比赛,偶尔就比赛的情况交流两句,偶尔也谈谈别的。金睛子和韩令、邱欲迟也算挺熟悉的朋友了,和熟悉的朋友一起看比赛,聊比赛,尽管比赛本身不够精彩,也足以算得上是一段清闲自在的时光了。 金睛子发现在韩令、邱欲迟、严诚在和阮序四个人中,相较而言,自己还是和前两位比较处得来。严诚在虽然很有亲和力,但实在是太过聒噪,有时候还很无理取闹。至于阮序,脾气实在有点阴晴不定,金睛子还摸不太准。韩令和邱欲迟就要好相处得多。韩令看似冷漠,实际上脾气却很好,很少跟人置气。而邱欲迟的缓慢节奏一经习惯,也能让他显出一种随和可爱的感觉来。 比赛结束后他们继续闲坐在这间隔间里,各自干着各自的事,偶尔闲谈几句,就这样安然等待着下一场比赛的开始。邱欲迟在距离比赛开始还有一刻钟的时候,终于慢吞吞地起身候赛去了,隔间里只剩下了金睛子和韩令。 若是放在从前,叫金睛子和韩令共处一室,金睛子肯定倍觉尴尬。不过当两人随着时间推移而日渐熟悉了后,尴尬也就渐渐消散了。况且,与以前不同,他们现在已经多了很多可以谈论的共同话题。 “说起来,韩令,你的矿场后来怎么样了?”金睛子忽然想到这事,便问了起来。 “矿场?啊,你说平芜天铜矿。”韩令一愣,然后,一直以来都毫无波动的脸一下子就有了声色,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眉飞色舞,“啊对了,上次来堪图城找过你后,我就一直没有向你细说过平芜矿的事。发展很好,真的很好。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动用了主部的特权帮我流调资金。那次扩建很成功,非常好,第一个五年带来的利润就达到了……” 韩令开始连珠炮似的报数据。即便已经当了二十来年的业部主部,乍一听到这么多数据,金睛子也还是有点晕。 “……韩令,看来你确实很适合经商啊。”等韩令报完了他所记得的所有数据后,金睛子笑了笑说,“我很少见你对其他事情展现出这样的热情呢。” 韩令顿了顿,似乎是在仔细思考金睛子的话。“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我一开始只是把它当做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去做,但后来,好像也确实有了些真正的兴趣……我跟你说!”他的声音拔高了一些,“虽然有时候确实很累,但当我看到年报上……那些递增的数据的时候,真的,真的有很强的成就感,就好像刚画……” 韩令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话卡在了一半。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第九章 观赛者心不在焉(3) “好像什么?”金睛子好奇地追问。 “没什么。”他抓了抓脑袋,嘟囔道,“你……你那边的工作怎么样了?业部这几年发展如何?” “就……按部就班呗。”金睛子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说起,“非要说有什么大事的话,就是在新任督察使来的时候,搞了一次两甲子账目大查。那段时间可真是,焦头烂额。” “汇通堂改革怎么样了?”韩令问。 “什么汇通堂改革?” “二十年前我来找你借资金的时候,你不是说你会考虑就汇通堂不方便企业贷款的事情进行改革吗?” “我有这么说过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但二十年前那场谈话的细节已经很难考证,金睛子当时到底有没有说过要改革汇通堂也成了谜。金睛子便换了个角度说:“不过,我后来确实组织了一次全城调查,了解了一下大家对存款的一些态度。有个数据我现在还记得,你知道吗,只有百分之十六的人会把存款存入汇通堂。” “那调查之后呢?你都做了些什么?” 金睛子干笑两声:“后来……不是跟你说了吗,新督察使来了,搞两甲子账目大查……再然后,就给忘了……” 韩令显得有点失望:“这样。那以后贷款,岂不还是会那么麻烦。” “你可以像上次一样,来找我嘛。”金睛子看他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心里莫名就有点过意不去,弥补般地主动提出道,“我是主部,替你贷多少都行……只要能按期还上。不过这对你来说肯定不会是问题。”并且,韩令上一次让她帮忙贷款,就直接不由分说地还了她三倍,很大方地让金睛子跟着发了笔财,金睛子自然很愿意继续帮他。 “其实,我这些年也一直在想。”韩令说,“汇通堂到底为什么运作不起来?为什么愿意存款的人那么少?是不是从汇通堂建立之初,它就没有获得足够的信任,所以后续无论怎么改革,它都很难破除原有的形象?” 金睛子没太听懂,含糊地回应道:“可能吧。” 这时下午的第二场比赛已经开始,两人停下了谈话,安静地看了会儿比赛。邱欲迟在乙平台。他的剑法保持了他一贯的风格,很慢,很从容,但每一剑都恰到好处,不会浪费一丝一毫的力气。金睛子也不是第一次看邱欲迟斗法,心知他败不了,也就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了。 韩令与邱欲迟更加熟悉,想必对他的斗法更没有兴趣。很快,他又挑起了话题,这次说话前还特意挪到了离金睛子更近的位置,一副要与她长谈的样子。 “其实,我是在想,”他垂眸道,“能不能……新建立一个机构,从一开始就建立起良好的信用,然后……侧重于帮助企业发展。” “嗯?”金睛子洗耳恭听。 “因为……其实企业都很需要贷款,尤其是对于新生的、小型的企业来说。”韩令努力地组织着词句,“像我,我对贷款倒还没有那么迫切。毕竟家业规模本身就不小,实在不行,我向平渊真人去说,资金总能兜转得过来。但是对于很多其他企业来说,贷款的难题真的很限制它们的发展。举个例子,如果我不依仗贷款扩建平芜天铜矿的矿井,我可能要攒上,比如说,二十年的资本才能实行扩建。但有了贷款后,我当年就能开展扩建,矿井扩建了后产量也就跟上了,不出几年就能填补上贷款的资金,开始盈利……我觉得一个高效的贷款机构是所有企业都需要的,这也能算……一个当今商界存在的痛点吧。” 金睛子觉得韩令应该还没说完,于是接着嗯。 “我是说,我想建立一个新的汇通堂。”说完这句话,韩令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什么艰难的任务。一下子说那么多话,还要试着去条分缕析地阐述规划,对平时寡言少语的韩令来说真的是一个挑战。 “你认真在做这样的打算?”金睛子饶有兴致地问,“野心不小啊,韩令。建立一个新的汇通堂,启动资金就不会是一个小数目。” “我还算幸运,有些家底可以挥霍。”他说。然后,他看了金睛子一眼,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啊,还很幸运地认识你这样一位朋友,在业部有些方便可行。” 金睛子忍不住笑了:“虽然有一点儿刻意,但你的说话方式确实进步了,竟也会说好话给我听了!不过,你若真为了建立这个什么,新的汇通堂——” “万汇行。”韩令说,“我想叫它万汇行。” “——万汇行。你若为了这件事来叫我帮你贷款,我可不敢。” “嗯?”韩令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 “把钱投去你的矿场,我是不怕的。你的矿场会有稳定的产出。但你这个万汇行,就没那么简单了。”金睛子没有看韩令,注视着灵气屏说,“试想万一你为此而破产了——” “——不至于。” “你不担心,我还担心呢。”金睛子笑了一声,“你还没有完全说服我。现在我觉得,这个项目风险太高,可不敢贷款来投。” 韩令沉默了好久。 “我会说服你的,以后。”就在金睛子以为这个话题已经就此结束了的时候,他又轻声道。 “行,我等着。”金睛子笑着摆摆手,“不过,汇通堂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差吗,连改革的希望都没有了,非要重新办一个来?” “那你倒是改呀。”韩令说。 韩令很少说这种激人的话,金睛子听了,心中有点不爽。“改革,有那么容易吗?”她质问,“万一行差踏错,岂不是贻害无穷?” “哦。”韩令面无表情地说。 当韩令以冷淡的语气说出这种让人接不了话的话时,他大部分时候都不是故意的。但是这一次,金睛子十分肯定韩令是在故意表现出不合作的交流态度。韩令大概是看出了她对汇通堂改革这事不上心,觉得失望了。 真是笑话,自己堂堂一城主部,莫非还要听着韩令的指示工作吗?金睛子哼了一声:“你别摆出这副样子,我的工作如何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哦。”韩令还是面无表情。 “知道就好。”金睛子说罢,便不再理他。韩令也没有再说什么。 但是,虽然话题已经被放下,金睛子的心里还是愤愤不平。韩令的态度,就好像,就好像在指责她没有能力改革好汇通堂,并且对她将来能不能做到也完全不抱指望一样。金睛子试图说服自己,她并没有义务向韩令证明什么,她的业绩是向城主和督察使交代的,又不需要向韩令交代,但是——她就是不服气! 改革区区一个汇通堂!她若真有心去做,还怕做不到吗?之前一直没有动作,只不过是自己把这事给忘了罢了。 这时她忽然想起凌潋十几天前对她说过的话“而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让我能顺利地提拔你。做大事,改革,立功……”,自己若是真的改革好了汇通堂,一方面有利于民生,一方面有利于经济,可不就是凌潋所说的,大功一件吗? 想到这里她心下便豁然开朗。如何做一件大事,这个困扰她数日了的问题的答案,竟早在二十年前,就被韩令提出来过了,只不过直到今天才为自己所正视。 所以,她其实还得感谢韩令。金睛子瞟了韩令一眼,决定今天无论韩令说多么难接的话,自己都要努力给他接上。 第十章 法会最强双招(1) 六月卄九傍晚,无涯之会的第三轮比赛结束,三十二强名单产生了。金睛子和燕除夕都在列,上隐门的那几个熟人也一个没少。当然,也不是所有金睛子的朋友都进了三十二强。朝谕在第三轮碰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败下阵来了,罗素羽早在第二轮便已出局。不过无论是朝谕和罗素羽好像都不太在乎自己的名次。朝谕乐呵呵地说自己打进了六十四强还能拿两瓶呵果汁、几张金乌鸟的购灯优惠券和万里旅行的旅游套餐优惠券,并已经在盘算要怎样使用这些奖励了。罗素羽呢,更无所谓,反正她家闻其乐也在第二轮就出局了,接下来两人正好可以无事一身轻地看接下来的精彩比赛。 当晚,第四轮比赛的赛事安排公布。第四轮比赛不同于前三轮的两两对决胜者晋级,而是采用了小组赛的方式。三十二强将会被平均分成八个小组,每个小组内的四名选手进行两两对决,胜者记两筹,败者零筹,平局则各记一筹,最后,每个小组得分最高的两名选手将会晋级第五轮比赛。 金睛子和燕除夕还没成功挤到榜单前面,一张传讯符就把金睛子的组别告诉了她。传讯符是邱欲迟发来的:“金睛子,我们都在第五组呢,你是乙号,我是丁号。” 金睛子回讯让他再帮忙看一下燕除夕的组别和编号。邱欲迟很快又来了讯:“除夕道友在第一组,排乙号。韩令也在那组呢。” “什么!”燕除夕听说自己和韩令被分到了一组,吓了一跳,“和你的宿敌一组!金睛子,你可得给我支招啊!” 金睛子倒是很豁达:“你打不过他的。力争小组赛第二吧,燕除夕。” 燕除夕听了这话又不服气了:“说不定你给我支支招我就能打过他了呢。” 金睛子挽住她的胳膊往楼上走去:“算了吧你。想打过韩令,先打过我再说。” “对了,你能打得过他不?”燕除夕问。 金睛子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四分。我有四分胜面。” “你一贯嘴上是自谦的。” “这次可没有,四分还是往多了算的!”金睛子抬起双手,似乎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在说实话,“我和他私下斗法次数不多,但横竖我一次都没赢过!” “但是,”她又想了想,补充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他斗法的特点,好让你输得不那么惨。” “……好吧,聊胜于无。” 回到房间后,金睛子和燕除夕又翻出赛制小册子研究第四轮的赛次安排。根据各自的组别和编号,她们找到了自己对应的场次。金睛子的第一场比赛安排在七月一日的第一场甲平台,对手是同组的甲号;第二场比赛在七月三日的第二场乙平台,对手是同组丁号,也就是邱欲迟;第三场比赛则在七月五日的第三场,对手是同组丙号。此时金睛子才意识到,原来光知道自己的组别和编号是不够的,她还得知道同组其他人的编号,好知道自己每一场的对手是谁。 第四轮比赛已经会有很多强敌涌现,自己该更认真地对待才是。 后来又下楼去看了一下组别安排后,金睛子知道了自己同组的另外两位对手:甲号是来自温阳罗氏的罗正玄,丙号则是她认识的,盛居清。 金睛子分析了一下自己的三位对手,邱欲迟是她所熟悉的,自知他虽然不好对付,但还不至于不能对付;罗正玄是代表世家出战的少数选手之一,实力不俗,但金睛子之前正好看过他第二轮的比赛,觉得这人的打法正统而没有特点,因此也不以为惧;至于盛居清,金睛子虽也看过他前几轮的比赛,但因为他是华章真人的儿子,对他还是有点忌惮的。 她想,这几天若有机会的话可以向凌潋打听打听盛居清的路数。 正想着,忽听有人拼命敲门。金睛子皱眉问了一声是谁,燕除夕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金睛子,救我救我!我刚查明白赛次表,发现明天第一场就是我和韩令的比赛!你再不立刻给我支招就来不及了!” “第一场就是!”金睛子也没有想到。她打开门把燕除夕放进来,两人就对付韩令的方式方法研究了半个时辰。 第二天大清早金睛子被朝谕的传讯符连环轰炸给强行弄醒,被迫在一个过早的时间和朝谕在无涯法场前面回合。同样被朝谕一大早叫过来的还有金霁月和华祯,华祯好像还没完全睡醒,迷迷糊糊的样子,金霁月倒是看起来精神很好,但金睛子从她身上淡淡的酒味判断她应该是一宿没睡,不知道跟哪些人玩去了。 叫他们过来的朝谕自己反倒是最后一个到的,为此,金睛子好好地对他冷嘲热讽了一番,然后质问他叫大家这么早过来到底想干什么。“我不是在传讯符上都告诉你了吗。”朝谕很委屈,“师父之前不是说,从第四轮比赛开始,我们就要带着小金和小华看比赛,给她们讲解吗!” “师父有叫我们非要提前那么久到场不可吗!” “来得早了,可以找个好位置嘛!” “师兄肯定是被建功吵醒了,自己睡不着,就把我们也叫起来。”华祯嘟囔。 金睛子看着大摇大摆蹲踞在朝谕肩膀上的建功,觉得华祯应该是猜对了。 但既然来都来了,他们总是要如朝谕所说,找一个好位置的。于是他们占了法场从下往上数的第三层正对着甲平台的一个隔间,在这里,可以把一会儿燕除夕和韩令的斗法看得一清二楚。坐进隔间后,他们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期间金睛子忍不住又吐槽了朝谕到底为什么要叫他们这么早过来,并且和所有人说好,以后看比赛只需要提前两刻钟来就可以了。 比赛开始前半刻钟,第一场甲乙两平台的四位选手已经站上了各自的平台。第四轮的比赛不像前三轮那样同时举办四场,而只同时举办两场。毕竟,相较于前三轮来说,第四轮比赛的精彩程度要高很多,值得更专注的观赛。 金睛子想朝燕除夕打个招呼,于是朝她挥手,结果在燕除夕注意到她之前,燕除夕对面的韩令先注意到了她,以为她在向自己挥手,于是迟疑了一下,也朝她挥了挥手,搞得金睛子大为尴尬,又不好表现出来。 “你怎么跟韩令打招呼呀!”朝谕正好看到这一幕,很是不满,“就算你跟他关系好,法场上你也总该支持自己的同门吧!” 金睛子懒得同他解释了。 第十章 法会最强双招(2) 哨音响起,比赛开始。甲平台上,韩令几乎还未有动作就被定在了原地。与他同时定住的是燕除夕,只不过不同于韩令的呆立,燕除夕目光用力,嘴唇快速蠕动似念念有词。很显然,燕除夕这是一上场就给韩令丢了一个文阵,把他困入了其中。 在开场就抛出文阵是金睛子和燕除夕讨论后得出的可行策略之一。这一招其实颇为冒险。文阵消耗真元极大,如若燕除夕不能在文阵中击败韩令,那么等韩令破出文阵后,她就几乎不会有多余的真元招架他的任何攻击了。但是,燕除夕在文阵中击败韩令的几率,确实大于她正面战胜韩令的几率。 “斗法用文阵最无聊了。”金霁月抱怨,“只能看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台上。要是有什么技术能把文阵中的场景放出来给观众看就好了。” 朝谕表示赞成,但金睛子可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首先,文阵内部的时间流逝速度与外界是不一样的。外界的短短一刻钟内,文阵可能会发生好几年的情节。就算能够把文阵中的场景播放出来,也只能放出一系列快进过的镜头。其次,文阵中的世界可不都那么正常,情节也不都那么无害。若是一些包含暴力淫秽的场景被播放了出来,就会显得很不体面。再次,很多文阵都会诱导入阵者露出自身的劣性,把这些东西广而呈现之恐怕会对入阵者的名誉造成很大影响……总之,金睛子觉得文阵永远都是阵主和入阵者两个人的切磋,是没办法也不宜让第三人介入其中的。 等待燕除夕和韩令在文阵里慢慢磨的当儿他们把注意力转向了乙平台的两位选手。朝谕和金睛子谨遵师父嘱托,一边看一边对他们的斗法评头论足,以期对两位师妹起到教育的作用。具体的场景类下: 金睛子:“嚯,掏法器了!” 朝谕:“这玩意儿像是百萃街上九十九灵铢一个买的,真的能打吗?” 金睛子:“你看你看——都飞了!还挺厉害的。” 朝谕:“这怎么……哎!要我上去我都不会被打中。怎么进的三十二强啊这人!” 金睛子:“人家搞不好是在诱敌深入呢!你以为所有人斗法都跟你一样脑筋简单吗?” 朝谕:“诱敌深入也不该是这样——” 金睛子:“哎哟躲开了!竟然躲开了!这家伙还有两把刷子!” …… 先不论有多少教育意义,至少两位师妹都一直在笑,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燕除夕后来还是不出金睛子所料地输掉了那场比赛。韩令花了两刻钟多的时间从文阵中破了出来,然后真元已被文阵耗尽的燕除夕就被韩令干脆利落地击败了。在无涯之会中,被击败通常有几种形式:离开了斗法的有效区域即赛域,受伤严重至斗法区域中的检测阵法发出警告,陷入昏迷,主动认输。韩令与人斗法一向留情面,从不对对方穷追不舍,对待燕除夕,也只是用剑气轻轻把她推出了赛域。 燕除夕下场后就找金睛子来了。她的这场斗法虽然耗尽了她所有的真元,却几乎没有让她受伤。因此除了疲惫一些外,燕除夕倒也一切正常。她还特地在中场休息时去买了一大堆零食,和金睛子师兄妹几个一边吃一边看了上午第二场的比赛。 三十二强中有很多都会是金睛子未来在擂台上见到的对手,因此在这一轮比赛中,金睛子不打算偷懒,计划把每一场比赛都看一遍。 第四轮比赛第二天的第一场有金睛子和罗正玄的对决。罗正玄同金睛子一样是文修,比金睛子之前估计的要难对付一点。他的文气接近于八文气中的远奥,还兼有一种阴仄仄的气息,金睛子一个没防住,就会被那文气往一种苦郁的心境中拉。好在金睛子的文气走的是至清至正的风格,大气凛然,贯之山河,天生克罗正玄这种小家子气的远奥。擂台上被罗正玄的文气一逼,金睛子的文气反倒更加大放异彩,竟还实体化出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这一战不仅让金睛子如愿赢了,还一下子带动了众人对她的关注。就连罗正玄本人,也在下了场两人于诊疗室接受检查时与她交流了些修炼上的问题。 “你知道吗,金睛子?”在与邱欲迟对决的前一天晚上,正好在餐厅碰见她的邱欲迟还端着盘子跟她坐到了一桌,对她说道,“有人在赌我们两个,谁能赢呢。” “是严诚在吧。”金睛子想都没想就说,“能这么无聊的,也就他了。” 旁边的燕除夕忽然大声咳嗽了起来,然后声称自己是呛到口水了。 邱欲迟似笑非笑地看了燕除夕一眼,然后道:“我也只是听说而已。我想,有人赌我们两个谁能赢,应该也是说明我们还挺受关注的吧。” “你们整个组都很受关注,好不好?”燕除夕用筷子戳着盘里的鸡蛋说,“想想,你们这一组中竟有一半都是掌门的儿子!听起来都觉得很吓人呢。” “诶,对哦!”金睛子之前没想到,听了燕除夕的话这才恍悟,“居清道友是凭川殿代殿主的儿子,邱欲迟你也是上隐门掌门的儿子啊……还真是!一半人都是掌门的儿子。” 金睛子对所谓“掌门的儿子”有一种头脑中固化的思维定式,总在潜意识中觉得那应该是高高在上的人物。性格温吞的邱欲迟偏离这个预设太远,以至于金睛子常常忘记人家也是有个当掌门的爹的。 邱欲迟却从燕除夕和金睛子的话中揪出了一个细节,并展开论述道:“你们啊,说话不能这么含糊。居清道友是代殿主的儿子,代殿主和殿主,那还是不一样的。殿主可以等同于掌门,代殿主却只能等同于代掌门。除夕道友就算了,金睛子,你可是仕途中人,不该对此那么缺乏敏感度才对啊……” “行行行,你们组里一半都是八大派掌门负责人的儿子,行了吧。”燕除夕连忙补充,“为防引起歧义,此处特别声明:一,本句话中提到的‘八大派’,指成化时期后期确立,现各统九州之一的八大派,而非其他门派;二,本句话中的‘负责人’,指各门派权势最大的领导人,包括掌门、代殿主等多种形式;三,本句话中所谓的‘儿子’,指与负责人有直系血缘关系的男性后代;四,第三点中的‘男性’,指生理性别,由染色体决定,与精神上的性别认定无关……” 金睛子笑得把额头抵在了桌面上,双肩直颤。邱欲迟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没过多久,燕除夕也讲不下去了,和他们一块笑了起来。 第十章 法会最强双招(3) 笑着笑着,金睛子忽然察觉到了一道和他们轻松的气氛格格不入的目光。偏头一看,只见东方成策正坐在旁边的一张单人桌前,静静地打量着他们,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盘中的鱼肉已经所剩无几,看来坐在这儿吃饭已经有一会儿了,可金睛子一直忙于和朋友们聊天,是以直到现在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接触到她的目光,东方成策点了点头:“金睛子道友。” 金睛子便也向他打招呼:“东方道友!”然后,由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什么也不说又似乎有些尴尬,金睛子又客气地加了一句:“东方道友要不要坐到我们这一桌来?我们这桌刚好四缺一呢。” “金睛子,原来你认识东方道友啊?”还没等东方成策回话,邱欲迟倒是先开口了。 “刚结丹那会儿,在运微山,有一面之缘。”金睛子微笑,然后顺便向东方成策介绍起邱欲迟来,“东方道友,这位是我的朋友,上隐门掌门次子,姓邱名欲迟道号元准,之前有关注过你的比赛,故而知道你。” 东方成策又朝邱欲迟点点头:“元准道友。我知道你,你也在三十二强中。” 金睛子又介绍燕除夕:“这位是我的同门好友,姓燕名除夕道号同名,也在三十二强中的。” 东方成策又和燕除夕相互致意了一下。 “东方道友,都跟我们打过招呼了,干脆过来一起坐吧。”金睛子再次提议道,“顺便也聊一聊?” “谢谢,但还是算了。我已经吃完了,正打算走。”东方成策最后夹起一块掉在桌上的鱼肉,两口吃下后说。 他都这么说了金睛子也不便强留,只好随他去了。 东方成策走后,邱欲迟问:“你和他熟悉吗,金睛子?” “不算熟吧。当年在运微山的时候,他受了重伤,被我和我的同门带回了营地,我也就在他养伤的时候和他聊了聊。后来……好像也就只有上一次无涯之会的时候又和他见过几面。” “上一次无涯之会?”邱欲迟闭上眼睛,似乎在用力地回想,“嗯……我对他没有印象。按理说,他的名字有四个字,我若见过,不可能没有印象。” “上一次他没有参赛。”金睛子说,“并且,那个时候他……还挺默默无闻的。” “若不是他这次参加了比赛,还一路打进了三十二强,我都快把这号人给忘了。”燕除夕也说。 邱欲迟点了点头:“……看来是大器晚成。” “元准道友,你这样说,很不确切呀!”燕除夕叩了叩桌子,朗声道,“什么叫‘晚成’呢?‘晚’的定义是什么呢?说话可不能这么含糊,元准道友,你可是上隐门掌门之子,不该对用词那么缺乏敏感度才对啊!” 邱欲迟没办法像燕除夕之前解释“掌门的儿子的定义”一样思维敏捷地解释“晚”的定义,支吾半天,投降了。 邱欲迟不擅长任何需要速度的事,但所幸,世界上的大部分事情对速度都没有像和燕除夕说话那样高的要求,比如斗法。 在很多人的观念里,“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速度似乎是斗法的刚需。邱欲迟却偏偏游离于常规之外。前三轮的比赛中,他以从容的节奏一路过关斩将,让再快的招式在他的面前都只能沦于混乱。 金睛子认识邱欲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诩对他的风格还算熟悉。然而当真正与之交手的时候,金睛子还是花了一点时间去适应的。邱欲迟的慢,看似温和无辜,却能逼得对手处处受掣,让金睛子怎么打都觉得别扭,发挥不出实力。她心知此刻最要不得的就是急躁,面对邱欲迟这种对手,最忌讳的就是急躁。于是她平心静气,试着慢慢去适应邱欲迟的节奏,然后,待到时机成熟,双招出击。 所谓“双招”,便是同时使用两个招式。这一做法对灵气掌控力要求极高,一旦做不好,便是两个招式都一击即溃,不仅浪费真元,还不如一个招式来得强大。但灵气掌控力偏偏是金睛子的强项。拜师祖当年的指导和自己多年的刻意练习以及《灵台洞明谱》的加持所赐,金睛子不仅可以做到同时在不同的方位使出两个截然不同的招式,而且还可以保证两个招式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比她单独出招的威力要弱。是以,双招可以称得上是金睛子的杀手锏了。 在之前的比赛中,由于不想过早暴露底牌,也因为实在没有暴露底牌的必要,金睛子还没有试过自己的双招。如今面对邱欲迟,她知道自己的双招是非出不可的了。邱欲迟本身实力不俗,并非随便就能对付;而他这种缓慢精准的斗法节奏,又最是适合用双招来打破的。 “你要用你的节奏牵制住我,我就让你自顾不暇。”金睛子默念。 她暗暗深吸一口气,将真元分为了两股,一面出剑,一面在心中快速默念源典中的一句句一篇篇,催动第二股真元所携的文气在邱欲迟头顶狂轰滥炸。显附、精约、典雅……这是八文气中,金睛子最熟习的三种,其中深沉而又浑厚的文意,足以强行将对手的神识拖融入浩荡的千古文脉之中,令其与现实的世界,甚至于与自己剥离。两面的夹击下邱欲迟很快就有了勉强之态,从容的节奏出现了错拍。金睛子想要速战速决,进一步凝神静气,骤然加强了攻击的强度。 出招的时候,她听到讲解修士似乎在高声分析自己的双招战术,但高度的精神集中状态下她没办法听完整那人究竟在讲些什么,只捕捉到一些“罕见”“劲敌”“三种文气”之类的关键词。 斗了近半个时辰后,邱欲迟终于落败。下场后,两人并肩朝疗休室而去。 “好久没跟我斗法了,感觉怎么样?”金睛子刚赢了比赛,心情很好,笑眯眯地问他。 “服气,服气。”邱欲迟笑着摇头,“你双招一出,我就知道赢不了了。” 第十章 法会最强双招(4) 他们到了疗休室,按照规定,结束比赛的双方都要先在这里接受医疗检查,伤势都得到处理后方可离开。金睛子和邱欲迟的伤都不重,但疗休室的人还是把份例内的免费疗伤丹药给了他们,让他们在疗休室里再多坐一会儿。 他们把丹药吃了,便舒舒服服地靠在了软垫椅上,聊起了刚才的比赛。 “啊,对了。你现在就把底牌亮出来了,会不会影响后面的比赛啊?”邱欲迟忽道,“那些视你为对手的人,肯定都看了这场比赛了。知道你能出双招,接下来会加以防备的。” 金睛子的双招是最近一个甲子内练出来的,这场比赛之前,知道她有能力出双招的只有和她熟识的一圈人。这场比赛过后,她的双招怕是要人尽皆知了。 金睛子耸了耸肩:“无所谓了,横竖迟早要被知道。更何况,难道那些本来就打不过我的人,会因为提前知道了我的招式而胜过我吗?邱欲迟你不也早就知道我会出双招,可不也还是败给了我的双招吗?” “嗯,这倒也是。”邱欲迟点头。 金睛子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和邱欲迟在疗休室里悠然聊天的时候,整个观众席都依然处于沸腾的状态中。收发传讯符的金光密集地闪烁着,将金睛子会出双招的事情传给了观众席上众人各自的师长、同门、好友。各大报纸驻无涯法场的临时通讯社亦忙碌了起来,短短一刻钟内,晚报上无涯法场专栏的头条就已经拟好:“法会最强双招现世!金睛子大败邱元准”“双招:金睛子的底牌?”“天才从未隐没,双招强势归来!”…… 而在观众席中间位置偏下,一处视野极好的隔间里,亦有金睛子的故人在谈论她。 “这样强势的双招,怕是华章真人也使不出来吧。你说呢,阿清?你刚才也是看到了的,对吧?”凌潋饶有兴致地微眯着眼,注视着金睛子不久前所站的位置,朝盛居清发问道。 盛居清看了她一眼,没有正面答复,只是颔首道:“双招确实奇特,也确实少有人能习得。但无论什么样的招式都仅仅是形式,修士本身的实力才是根基。” 盛居清和金睛子、邱欲迟、罗正玄同列第五组。刚才那场比赛,盛居清其实也参加了。他和罗正玄就在金睛子邱欲迟两人斜对角的平台上过招,只不过他们的斗法结束得比较早,盛居清回到观众席上后,还看到了点儿金睛子和邱欲迟斗法的尾声。 “你好像很有信心击败金睛子?”凌潋笑眯眯地托着腮又问。 盛居清苦笑:“完全没有。我刚刚才败给罗正玄,而罗正玄之前又败给了金睛子。不出意外的话,金睛子就是我们这一组的第一了。” “金睛子打败了罗正玄和邱元准,已经得了四筹。”凌潋忽掰着指头算起来,“邱元准之前打败了你,又败给了金睛子,两筹。罗正玄败给了金睛子,刚刚又打败了你,也是两筹。你一场都没胜,零筹……哎呀,这样一算,就算你后天打败了金睛子,也肯定进不了小组前二了。” “我本来就不抱希望进十六强的。”盛居清说。 坐在后排的贺深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能不能是一回事,争不争取是另一回事啊,兄弟。” “对啊!你看贺深明说得多有道理!就算无论如何都进不了十六强,你若能打败金睛子,不也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嘛?”凌潋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样子,好像盛居清真的只需要一点鼓励就能打败金睛子一样。 “你们先管好自己的比赛吧。”盛居清低下头掰弄着自己的手指,“深明,你不是想做小组第一吗?成败就看明早那一场啦。阿潋,你可别忘了你接下来还有比赛,该去候场了。” 凌潋嘟囔着“现在去候场还有点早”,但磨蹭一会儿,还是去了。隔间里只剩下了盛居清和贺深明。 “我至今还是想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打进三十二强的。”贺深明皱眉道,“没一点征兆。之前还连你都打不过,这次却一路过关斩将进了三十二强,前天那场比赛还胜了!” “大概是最近几十年开始用心修炼了吧。”盛居清说,“她本不缺天赋和资源,一旦真的对修炼上心了,飞速进步是可以预见的事。” “那也不至于飞速成这样。”贺深明摇头,“若不是她还是那副性子,我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被哪个强大的修士给夺舍了。” “是她得了什么特别的机缘也说不定。”盛居清还是倾向于往好里猜测。 “若是得了好机缘,怎至于连你也不告诉。” 盛居清顿了顿,自嘲道:“‘连我’?我算是什么人,能有资格共享她这等的秘密?” “你不是她未婚夫吗?” 盛居清笑了一声:“啊,是啊。亏你还记得。” 贺深明认真地盯着盛居清看了一会儿,说:“我早就感觉到了,你们这几十年来的关系有些不对。怎么,你终于忍受不了她这个人了吗?” “没有。你想多了。” “你刚刚还说什么‘我算是什么人’,暗示你和她的关系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亲近,现在你又说……” “哎,深明!”盛居清笑着打断了他,“不管怎么样,我和她本质上是政治婚约。她一定会嫁给我,改不了的。” 贺深明见他不欲深谈这个话题,便只好作罢。两人无言并坐了一会儿,贺深明起身道:“我去买瓶果汁再回来看比赛。那个什么‘热果’,蛮好喝的。你要什么口味?我给你带。” “和你喝一样的就行。”盛居清随口道。 贺深明离开了。下方的场地上,凌潋已经站到了候场的位置。她单手插在上衣口袋中,闲闲地立在那里,身上淡曙红色的劲装衣襟与鷃蓝色的发带随风微动,更衬得她脸上的笑意明艳动人。 是这样的一个人。盛居清想。小时候无论去哪里都扒着自己不肯撒手;是这样的一个人,曾经抱着自己的胳膊朝别人大吼“这是我的未婚夫”;是这样的一个人,在笑容中加入了越来越多的疏离,明明还拉着自己的手,却早已经离自己而去…… “你一定会嫁给我,改不了的。”他将脸埋于自己的双手之中,本是想陈述一个事实,听起来却不知怎的卑微得像个祈求。 第十一章 第五轮对决名单(1) 金睛子直到第二天才认识到自己的双招究竟引起了怎样的轰动。光是吃个午饭的功夫,就接连有五六个认识不认识的人叫住她,或是赞叹她昨天的表现,或是询问她双招的技巧。就连一向不太合群的东方成策都主动来和金睛子搭话。“你的双招,是我至今为止见到过的最成功的了,真的。”当金睛子端着盘子在东方成策附近一桌坐下的时候,东方成策忽突兀地对她说。不听内容光听语气的话,金睛子还真听不出他是在对她说话。 “东方道友过誉了。”金睛子下意识地回答。 “没有过誉。”东方成策摆手道,“我说真的,效果很不错——简直像是两个不同的人同时出招了——很期待与你对上。呃,不过十六强赛对上应该是不可能了,我们八强赛见。” 如今三十二强赛虽然尚未结束,但部分选手的前景已然十分明朗。东方成策和金睛子在已经过去的两次比赛中都以明显的优势胜出了,若无意外,就该是各自小组的第一。而在下一轮的十六强赛中,每一组的第一都会与其他组的第二对决,因此东方成策才说他们在下一轮比赛中大概是没有对上的可能了。 说完这句话,东方成策夹起一块年糕欲食,然年糕上裹着酱,滑溜溜的不太好夹。东方成策一不小心,年糕就掉在了桌子上。他很自然地重新夹起年糕送入口中。金睛子看着年糕刚才掉落在他桌上所留下的酱渍,有一点点看不惯。她自己是没有重新夹掉落桌上的食物再吃的习惯的。小时候,若是掉了菜在桌上,下人通常立刻就收拾掉了。即便后来跟着李百闻过了几年清贫日子,他们一个前任太子,一个前贵族千金,受过去习惯影响,也都很少去夹掉落的食物吃。 不过,看不惯归看不惯,金睛子还是可以理解东方成策的这种做法的。东方成策说过他生于战乱年代的贫穷人家,后来更是被家人抛弃,想必小时候常常吃不饱饭,会习惯夹掉落的食物吃也很正常。 “对了,金睛子道友,”咽下食物后,东方成策又开口道,“不知你现在在哪里高就?还在做执事吗?” 说到这个,金睛子就得意了:“不瞒东方道友,在下不才,如今忝列堪图城的业部主部一职。” “主部,那很厉害了啊。” 虽然他称赞得很简单,但金睛子也依然很受用,面上却一副谦虚样儿:“还好还好,运气罢了。东方道友你呢?在哪里高就呢?” “哦,我……前些年,组织了一支救援队。”东方成策摸摸头,冷冽的神情难得有几分柔和,“叫做长炎救援队——我是炎州长尊剑派的嘛。” “救援队?公益事业?”金睛子好奇地问。 “不,是赚钱的营生。”东方成策解释,“也不是不想做公益事业,但我们几个毕竟不是大富大贵,大家也都需要生活。” “可‘救援’该怎么收费呢?” 东方成策给她解释起了他们的营业模式。概括一下就是,一种模式是客户在探险之前聘请他们救援队,支付一定金额,让救援队在一旁随时准备在意外发生时救援。还有一种模式是客户在外临时遇到危险,发送传讯符到救援队请他们出动,救援完成后,救援队便根据救援行动的难度进行收费。 东方成策还给了金睛子一张长炎救援队的名帖,上面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和基本的业务介绍。 在说救援队相关的事情的时候,东方成策表现得颇为热情,说完这些后,就又重新安静了下来,默默地吃自己盘子里的鱼肉。东方成策好像总是在同一个位置吃着同样的东西。金睛子恍然发觉。自己似乎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东方成策坐在这个角落里的单人桌前,吃鱼肉、芦笋和糖年糕了。 下午去法场看比赛的时候,金睛子又遭到了一些由昨日的双招引发的围追堵截。她本以为过了这一天后大家的新奇劲也就散了,但第二天,从金睛子打本轮最后一场比赛时观众席人满为患的样子来看,大家都还迫不及待地想要再看一次金睛子的双招。 只不过观众们这一次注定要失望了。因为对付盛居清,金睛子根本不需要拿出双招来,正如她之前对付罗正玄也没用到双招一样。事实上,盛居清好像比金睛子想象得还要弱。之所以说是“好像”,是因为盛居清不知为何总显得有些束手束脚的。有一个回合,金睛子不慎走了一个错招,盛居清本可以趁机迎面直攻,大伤金睛子,却不知为何中间犹豫了片刻,让金睛子有时间扳回了一局。金睛子拿不准他是不是被别的什么原因给牵绊住了,这才没能发挥出全部实力。 “居清道友,敢问你今天……是有什么顾忌吗?”当斗法以金睛子的胜利告终,金睛子和盛居清坐在疗休室里休息的时候,金睛子忍不住问他,“不知是不是我看岔了,但我总感觉你好像……没有完全放开手去打。” 盛居清听到这话,愣了一愣。 “是吗?”他有些惊异地说,“你觉得我没有完全放开手去打吗?” “有一次,你明明有很好的机会攻击我,却慢了一拍……算了算了,也可能是我的错觉,居清道友不必放在心上。”金睛子见他一副毫不自知的样子,自己便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连忙道。 她不知此刻盛居清心中却被她的话给搅得难以平静。自己的束手束脚竟表现的如此明显,以至于都被对方察觉到了吗?他盯着地面想。当时,大好的进攻机会摆在自己眼前,只要自己出手,金睛子便会受到重创。如此,即便不能改变金睛子的胜利结果,至少也能让她胜得更艰难些。自己究竟为何要迟疑这片刻,为何一看到那双暗金的眼眸,自己就像是忆起了什么故人一样,突然就不愿意去伤害她了呢?明明早已经再三确认过,自己并没有什么和金睛子相似的故人啊…… 第十一章 第五轮对决名单(2) 从疗休室出来后,金睛子又和师兄妹一道看了本轮赛事的最后一场比赛。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晋级十六强的名单便会被宣读出来。 这场比赛是凌潋和王醴的对决。凌潋和王醴两人皆胜了此前所有的比赛,这场对决的胜负,将决定她们谁为小组第一,谁为小组第二。金睛子无疑是希望凌潋得小组第一的。虽说小组第二同样能够进入十六强,但对于意图进入八强的凌潋来说,以小组第二进入十六强不会是一个好的信号。十六进八的比赛为避免过早出现强强对决,是以安排每一组的小组第一随机对上其他组的小组第二。如若凌潋只能做小组第二,那么在十六进八赛中,她就势必会对上某个小组第一。万一她对上的是韩令任不谦之流的强大对手,就算凌潋有打入八强的实力,也只能止步于十六强了。 这场对决,金睛子看得紧张。凌潋和王醴的对决形势几经反转,每当一方看似胜利在望的时候,另一方总能反击成功。金睛子越看心下越沉,总觉得凌潋胜不了了。 结局还真让她给猜中了。凌潋以微末的劣势憾败,成为了该组的小组第二。金睛子很为凌潋下一轮的比赛忧心,但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同时也意味着十六强的名单以及下一轮比赛的对决安排很快就要出炉。在担忧凌潋之外,金睛子得先集中精力关注接下来的名单宣读和对决抽签。 金睛子自己胜了第四轮所有的比赛,无疑是本组的第一,十六强之一了。然而在其他组别,情况并不都是那么明朗。比如在第七组中,张劝打败了同组的尚道虞和刘道朗,却在与阮序对决的时候被阮序突来的奇招击败,两胜一负共得四筹。尚道虞和刘道朗都打败了阮序,彼此之间则打了个平手,算下来各是三筹。阮序一胜两负,得了两筹。这样算来,张劝的第一无可置疑,由谁来做第二就值得商榷了。 当比赛出现诸如此类的平分情况时,名次一般是根据两人往场比赛的表现加以决定的。无涯之会的评委组即便在前三轮也没有闲着,对所有人的表现都大致有所记录。就算实在想不起来某个人此前表现如何,也可以去看灵气投屏的回放——闪息灵气投屏的又一大卖点,它的投屏回放体验感极佳。 最后一场比赛落幕后,主持修士先是大致总结了一下这一轮的比赛,激情澎湃地回顾了其中几个精彩的片段——严诚在和秦无远整整持续了半时辰两刻钟的激烈对决,比赛时间耗尽了也没能分出胜负,双方还都伤情严重到要靠别人扶下台去;不久前刚结束的,凌潋与王醴屡次形势反转的斗法,本来眼看着要被击败的凌潋中期忽然猛攻而上,几近将王醴逼入海中,王醴却又以极其精妙的一套近身术法反败为胜,险险赢下了比赛;金睛子的双招,明明是同一个人同时发出的两招,却精纯到如两个不同的人相互配合而发出的一样,她本人亦被誉为近三届无涯之会中最强大的双招修士……他口若悬河的讲了一刻钟有余后,评委组终于确定了十六强的名单。名单被精致地封装在一支竹筒里,缓缓悬飞到了主持修士的面前。 主持修士打开竹筒的时候,灵气投屏特意给他的手部动作来了一个特写镜头。 很快,宣读名单的声音就响彻了整个法场: “本届无涯之会十六强名单如下:上隐门,韩元彻;凌意文宗,燕除夕;长尊剑派,东方成策;寻真法观,秦无远;闲鹤宫,黔廉子;凭川殿,贺深明;坐危观,任不谦;长尊剑派,彭吉星;凌意文宗,金睛子;上隐门,邱元准;鉴水阁,王自斟;凭川殿,璃滟子;银玄张氏,张劝之;鉴水阁,尚道虞;升明许氏,许徒嗟;寻真法观,梁弗届。祝贺这十六位道友!我们期待最后两轮比赛中,各位精彩的表现!” 有必要略加说明的是,这里所宣读的名字统一都是道号。根据常规,两个字的道号前冠姓氏称呼,三个字的道号不冠姓氏称呼。对于一部分修士来说,道号并不是他们的常用名,所以当他们的道号被报出来的时候,诸位读者可能反应不过来他们是谁,因此此处要特别点出几位常用名和道号不一致的几位道友:韩令道号元彻,这里被称作韩元彻;邱欲迟道号元准,这里被称作邱元准;王醴道号自斟,这里被称作王自斟;张劝道号劝之,这里被称作张劝之;凌潋道号璃滟子,这里按道号称呼。 名单宣读完毕,全场掌声大作。朝谕、金霁月和华祯都用力地给金睛子鼓掌。 宣读完名单后,下一个环节是现场抽签。主持修士的面前已经不知何时悬了两个黑色的锦袋,其中一个装着所有小组第一的名字,另一个装着所有小组第二的名字。而他会同时从两个锦袋中各抽取一个,以作为第五轮比赛的对决安排。 朝谕拍了拍她:“哎,马上要抽签了,你想和谁一组?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帮你祈祷。” 说得好像他们一起祈祷了,希望就会更容易实现似的。金睛子笑了,信口道:“嗯……不要和凌潋一组,也不要和燕除夕一组吧。别的都无所谓。” 不想和燕除夕一组,是因为不愿意亲自把自己的朋友兼同门给淘汰掉。至于不想和凌潋一组……是金睛子担心,万一自己和凌潋对上,凌潋会要求自己故意输掉比赛,好实现她进入八强的目标。 “道祖垂鉴,不要让金睛子和凌潋或燕除夕一组,不要让金睛子和凌潋或燕除夕一组……”朝谕闭上眼睛,喃喃地念叨起来了。 金霁月和华祯也都跟着一起念:“不要让金睛子和凌潋或燕除夕一组,不要让金睛子和凌潋或燕除夕一组……”三个人的念叨声又轻又平又快,嗡嗡嗡地共振起来像是念经。 第十一章 第五轮对决名单(3) 这时主持修士已经从两个锦袋里各抓起了一块木牌。一番故弄玄虚后他念出了上面的名字:“第五轮比赛第一组:长尊剑派东方成策和……凭川殿璃滟子!” “祈祷真的有用!现在你不用担心和凌潋对上了。”朝谕高兴地说。 金睛子尽可能装出为之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实际上提着的心却怎么也放不下来。凌潋对东方成策!她真的有胜利的希望吗?凌潋若是实现不了自己进入八强的目标,会怎么样? 这时第二组选手也已经产生了。“第五轮比赛第二组:坐危观任不谦和上隐门邱元准!” 然后是第三组:“上隐门韩元彻和凭川殿贺深明!” 第四组:“银玄张氏张劝之和凌意文宗燕除夕!” “我们的祈祷成真了!”朝谕鼓掌,“你既没有对上凌潋,也没有对上燕除夕!” “不知道下一组会不会有二师姐呀。”华祯托着腮说。 “第五组,闲鹤宫黔廉子和鉴水阁尚道虞!” “只剩三组了,下一组总该有二师姐了。”华祯又道。 “我猜二师姐在最后一组。”金霁月随口说。 “第六组,凌意文宗金睛子和长尊剑派彭吉星!”事实证明金霁月没有猜对,华祯猜对了。 “彭吉星!”金睛子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自己对手的名字。她和彭吉星只是在无涯之会开始前一天晚上,秦无远组织的那个聚会上见过一面,其他别无接触。虽然看过她的几场比赛,但也没有对她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只记得她是个长尊剑派的剑修,出剑很快很利落。 最后的两组分别是鉴水阁王醴对寻真法观梁弗届,寻真法观秦无远对升明许氏许徒嗟。不过金睛子并没有太关注最后两组,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比赛上。“第六组,那便是七月八日的上午第二场了。”她计算着。第五轮比赛不再有同时进行的斗法了,所以一天只有四组的比赛。 “二师姐,你有把握的吧?”华祯不太确定地问。 金睛子还没说什么,金霁月就替她回答了:“肯定行。正常来说,在小组赛里拿了第一的八个人,到最后就是八强。小组赛拿第二的那些人,连自己组的第一都打不过,怎么能打得过别的组的第一呢?” “……也有例外的吧?”华祯讷讷道。 “那也例外不到二师姐头上啊。”金霁月笑嘻嘻地说,“你没听那个主持的之前说的吗?二师姐可是这三届以来最厉害的双招手,打对方一个小组第二,绰绰有余。” “可是小组第二也已经很厉害了呀!”华祯难得较真起来了,“了焕真人那么厉害,不也还没有进小组前二吗?” “了焕真人?严诚在?”金睛子觉得很是稀奇。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别人正儿八经地管严诚在叫“了焕真人”。 “对……对啊,二师姐你不是和他很熟悉吗?你也知道他有多厉害的吧!”华祯面颊微微涨红,“他和那个叫秦无远的并列小组第二来着,只是评委组最后不知怎的没有选他。” “你记得很清楚嘛!”金睛子微微惊诧,“不过,若要我来决断,我也会选秦无远。严诚在和秦无远的那场比赛,虽说是平局,可还是能看出秦无远更有潜力。严诚在的剑,虽然看起来很快很繁复很强势,但失之急躁,破绽太多。” 华祯点点头,不吱声了。 这时主持修士已经把该说的话全部说完,宣布了本日所有活动的结束。金睛子便和师兄妹一起起身离开了。随着人流出了无涯法场,金睛子忽听见有人叫她: “金睛子道友!” “有人叫你呢。”朝谕很没有必要地捅了捅金睛子,让她回头。 叫她的是任不谦。他正从人堆里灵活地朝金睛子这边穿过来。“金睛子道友!”见金睛子回头,他又叫了一声,还朝她挥了挥手。 “啊,独步道友!”金睛子有些诧异,“你找我……” “我来找你问问。”他笑着点了点头,“边走边说吧,这里人太多了,咱们别把路给堵了。” 金睛子心下奇怪,不知道任不谦特意跑过来是要问她什么。这时她突然想起任不谦和凌潋关系不一般。不会是和凌潋有关的事吧……她警觉起来。 “恭喜你啊,轻松打进十六强。”任不谦却没有直接切入主题,而是先祝贺道。 “独步道友同喜。”金睛子亦祝贺他。 “这几位道友是你的朋友?”他还是不说正题,指着朝谕、金霁月和华祯问。 金睛子便把自己的师兄妹介绍了一遍。 这下总该说了吧?她想。 “你和元准道友,很熟悉吧?”任不谦试探道。 原来是来打探邱欲迟的!金睛子了然。任不谦下一轮抽到的对手是邱欲迟,所以他想来找自己提前了解一下自己的对手。 “我确实和他很熟悉,几十岁起就认识了。”金睛子还是如实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知道,我下一轮要和他比赛嘛!你那么熟悉他,又和他对决过……不知可否为我提点一二呢?” 先不说这样泛泛的“提点”让金睛子无从说起,光是凭邱欲迟和她的交情,她就不能随便把对付他的关键告诉他的对手。于是她笑着摇了摇头:“抱歉了独步道友,这种问题我可不能回答。再说,以你的实力,应该不必担心打不赢下一轮比赛才是。” “金睛子道友!”任不谦拉了拉她的袖子,顺势朝她挤了挤眼睛,“多少透露一些嘛!” 金睛子拢了拢广袖,怔愣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婉拒道:“独步道友何必纠结于这些!你该对自己更有自信才是。” 说罢,她朝任不谦笑了笑,推着朝谕和两个师妹走了。 “这个独步道友真有意思,他既然知道你和元准道友关系好,又怎么会傻乎乎地以为你会把自己朋友的弱点告诉他呢?”走出几步后,金霁月嘀咕道,“觉得自己长得很好看,足以让你见色忘友吗?” “他也没有来问你的必要啊!”朝谕也摸摸脑袋道,“他那么强!还怕打不过邱欲迟?” 任不谦在前四轮中的表现,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势如破竹。无论哪一场比赛,他都胜得干脆又利落,一看就知道是八强,甚至于前三名的料。这样的他,会担心自己打不过邱欲迟,而厚着脸皮来向邱欲迟的熟人讨教? 当然不是。金睛子隔着衣袖捏了捏任不谦刚刚塞进自己袖中的字条,心下了然。八成又是凌潋叫任不谦给自己送信了。 不过她还是假装出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说:“我也奇怪呢,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第十二章 她必须去谋害一个人(1) “明日卯初,东南之崖,日出应美。”一句还算诗意的话,被凌潋那手凌乱潦草的字一写,瞬间被拉低到了八岁小孩给朋友写的小纸条的档次。金睛子看着这张不知道从哪里被扯下来的破纸,抽了抽嘴角,一把将其抛到了空中,施了个小术法把它给烧了。 “她这手烂字,该不会也是为了藏拙而特意伪装的吧。”金睛子用手扇走纸条燃烧剩下的灰烬,嘀咕道。 第二日卯初,金睛子准时来到东南方向的海崖边赴约。凌潋还没有来,金睛子状似漫不经心地踱着步,满心焦虑地等待着。这个时候,凌潋寻她八成是为了商量和她打进八强的计划有关的事,但是具体会是什么呢? 踱了将近一刻钟她才见凌潋御剑而来。“你也来看日出啊,金睛子?”凌潋装出一副和金睛子偶遇的惊喜样子。金睛子瞥了一眼已经完全露出海面了的太阳,淡淡道,“嗯。可惜你来得太晚,错过了最美的时候。”她是在抱怨凌潋把自己晾了一刻钟。 凌潋肯定听懂其中的意思了,但显然她懒得回应,压低了声音,直截了当地说:“我长话短说。我本来以为必然能打进小组第一,但事出意外,对上王醴的时候我大意了,搞得我下一轮得和东方成策对上。东方成策比起王醴只强不弱,但我必须进八强,你是知道的。所以,我要你去解决掉东方成策。” “解决!”金睛子吓了一跳,“你不会是要我……要我……” “嗐,反正我的目的是赢得这场比赛。至于做到什么程度,你自己看着办。”凌潋玩味地看着金睛子这副惊慌的模样,笑道。金睛子莫名有了一种被凌潋玩弄的感觉,微怒:“在下愚拙,还请少殿主明示!在下究竟应该怎么做?” 凌潋耸耸肩,丢给她一个小瓶。“想办法,让他吃了。量不用大,一指甲缝就能见效。” “这药粉有什么效果?”金睛子接了小瓶,怀疑地问道。万一是致命的毒药什么的,她可担不起平白把人害死带来的道心的谴责。 凌潋看她那紧张的样,噗嗤笑了:“你放心,我只是想赢得比赛,和他又没有深仇大恨,不至于叫你去下杀手的。这药粉只是会让人腹痛上一两天罢了。之所以叫你去做,只是因为我和东方成策的利益相关性太高,万一有心人查起来,怕是很容易会怀疑到我。好了,日出看完了。”她拍了拍金睛子的肩膀,“明天第一场便是我和他的比赛,你明白今天应该做什么了吧。” 直到凌潋消失在她的视野中,金睛子才恍恍然反应过来凌潋究竟是要她做什么。凌潋要她给东方成策下药!凌潋要她帮她作弊来确保她赢得这场比赛!道祖垂鉴! 金睛子收好凌潋给她的小药瓶,心事重重地又在海崖边踱了一会儿。她不想给东方成策下药,丝毫不想。虽然和东方成策没有密切的私交,但金睛子敬佩这个一身凛然正气的同辈剑修。更何况……她想到不久前东方成策和她的对话。东方成策还说过,很期待在八强赛中和她对决呢。结果,现在她要亲自下手,断送他的八强之路…… 她清楚东方成策有多需要这场胜利。一个凡人出身,没有师承,籍籍无名三百年,直至今日才崭露头角的修士,应是极度渴望着能够在无涯之会上一举扬名的。没有这场胜利,则他已有的成果不过是昙花一现,无论给人留下过多么深刻的印象,都会在无涯之会后被迅速遗忘;若有了这场胜利,他便从此鹏程万里,风光无限,八强能够带来的盛名会从此带他来到更上一级的圈层,会让他未来的道路平顺得多。从他目前所展现的实力来看,他该是能走上后一条道路的,可如今金睛子要把他应得的这一切断送掉。她必须这么做。 她知道她必须这么做。凌潋交给她的任务,固然让她抗拒,却也是凌潋达成目的的必由之路。而凌潋所要达成的目的,不光关乎她一个人的荣辱,更关乎整个长生的政局。只有进入八强才能彻底颠覆凌潋此前营造的不学无术的形象,只有颠覆这一形象凌潋才能让众人相信她有足够的能力坐稳殿主之位,只有让众人相信她才能尽快拥有与代殿主竞争的资格,凌潋才能赶在一切变得太迟之前,打乱代殿主的计划,代表凭川凌氏正统收回凭川殿的大权,长生门联的大权。 更何况,金睛子个人的前途已经牢牢与这位少殿主绑在了一起。凌潋胜出,她便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九州州主;凌潋失败,她在政途上便很有可能被代殿主一派打压到永无出头之日。 尽管不情愿,但金睛子很明白自己必须要怎么做。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如何做。给一个人下药的方法太多了,但给一个人下药,事后还不让任何人怀疑到自己头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金睛子绝不能被发现是她给东方成策下了药。一方面,她不希望东方成策从此记恨上她,另一方面,此等无异于作弊的行为一旦被发现,她便会失去参赛的资格。 时间只有一天。她该怎么办? 整个上午,金睛子都魂不守舍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混沌的识海中,一个一个的念头接连闪现又被她接连掐灭。每当陷入这种状态时金睛子总忍不住想和苏诩聊聊。苏诩有许多古怪的念头可以给她以启发。就算她没法从苏诩那里得到任何启发,她至少也能被他那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模样感染,稍微卸去一点她那总是过载的压力。可是这个问题,她不能问苏诩。她不敢让除自己和凌潋之外的第三个人多知道哪怕是一点点个中的隐秘。 但最终她还是撕了一张传讯符给苏诩发讯。改了无数遍的措辞,最后发出去的那个版本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只有一句话:“异之,无涯之会可谓精彩非常,余不共睹,实乃憾事。” 她本来想说的是“要是你在就好了”之类的,后来改着改着就成这样了。 过了好久苏诩才回复:“你是邀我来看比赛?” 金睛子想都没想就回了一句:“没有,你想多了。” 金睛子是很想让苏诩来没错,但一旦心思被对方如此直白地反问出来,她又不好意思承认了。她邀请苏诩过来看比赛!搞得好像他们关系多亲密一样。况且,涯州离征州这么远,苏诩过来怕也是不太方便。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万里之外的苏诩正拈着新收到的传讯符,打消了立刻请月假跑到涯州看比赛的想法。若是金睛子盛情邀请他,他倒也愿意去玩一玩,顺便看看金睛子的比赛,但金睛子显然没有这个意思。金睛子摆明了没邀请他,他难道还要不远万里去涯州看比赛吗?屑,搞得好像他们关系多亲密一样。况且,无涯之会赛程很紧,自己贸然过去,金睛子怕也是不太方便。 第十二章 她必须去谋害一个人(2) 他有意说几句鼓励的话,又不想显得太热情,想了想,回了句:“哦,那你加油。要是打进了前八,回来请我吃饭。” 金睛子收到苏诩的传讯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就惦记着吃!吃!吃! 但还是忍不住联想起来。八强之位,她是颇有把握夺得的,那么回去请苏诩吃饭就几乎是必然的事。吃什么呢?苏诩一贯爱吃甜食,要不请他来堪图城吃大品斋的红滋年糕?但他几十年前来的时候好像就已经吃过了…… 想着想着,金睛子忽然用力打了打自己的脑袋。别胡思乱想了金睛子!眼下还有一个更要紧的问题亟待解决呢! 她的思维又转回怎么给东方成策下药的问题上。说起来,东方成策好像也喜欢吃甜的,每次都见他盘子里摆着几块糖年糕。除了糖年糕外就是芦笋、鱼肉,东方成策不变的菜谱,就连几样菜摆放的位置都是一样的。坐的位置也永远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 金睛子突然间有了灵感。 彼时正好午饭时段还没有结束,金睛子赶去餐厅吃了些东西,顺便做了些准备,然后又回到房间继续完善计划的细节。当一切安排妥当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未正了。接下来的计划要到晚饭时才能够实施,金睛子试着看会儿书来打发时间,却焦躁地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想要修炼,更是连入定都做不到。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入了定,还没修炼多久,时辰就差不多了。金睛子准备好一切,尽可能让自己像往常一样步履轻松地来到餐厅。 此时晚餐的时段刚刚开始,餐厅里已零星有人在吃饭。金睛子瞥了一眼东方成策常坐的那个位置,见周围无人,松了一口气。然后,她拿起了一个餐盘,开始慢条斯理地给自己选菜。路过东方成策常吃的那盘鱼肉,金睛子驻足看了两眼。鱼肉油汪汪的很是勾人食欲,金睛子却没有动手给自己添菜。 这鱼肉味道鲜美,只是,正如大部分水产一样,难以保鲜。夏天的日头下暴晒两个时辰,便会变质。 “金睛子!这么早就来吃晚饭了啊?”肩膀忽被人拍了一下,尽管力道不重,心虚的金睛子却还是被吓了一大跳,差点把手里的盘子给砸了。 “薛万化!你吓了我一跳!”看清来人后,她拍拍胸口说,“啊,许道友也在。你们来吃晚饭?” 她显然问了句废话。薛万化和许承安一人手里拿了一盘菜,不是来吃晚饭来干什么? “对,吃晚饭。”薛万化还是回应道。 “以前很少在餐厅里看见你们啊。”金睛子有些尴尬地继续瞎扯下去,心中却希望薛万化和许承安赶紧离开。薛万化也就算了,许承安那幽幽的眼神,真像是能把人层层剥开一样,让人感觉一切秘密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 “哦,我们吃饭一般赶早,”薛万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继续道,“你大概吃饭都比较晚吧?所以很少见到我们。哎,难得碰上一次,咱们一起坐吧!正好想跟你聊呢。你之前的比赛我都看过了,那双招真是一绝。啊,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问题想要讨教……”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虽是跟在金睛子半步外,金睛子却总有种被他挟持着往前走的感觉。“薛道友,”她终于忍不住道,“我可能还要选一阵子的菜,不若你和许道友先去找地方坐下,我一会儿再来找你们?” 如此,总算把这两位暂时劝走了。金睛子松了口气,却远没有放下警惕。她要做的事还没有完成。薛万化和许承安的到来并没有影响她的大局安排,但她不免也要微做调整。 慢悠悠地选完菜后,金睛子假装没看见薛万化和许承安坐在哪里的样子,边四处张望边茫然地走到了东方成策常坐的座位附近,然后,把盘子暂时放在了桌上,状似随意地一手撑靠在桌子上,一手撕了一张传讯符,问薛万化他们在哪里。收到传讯符的薛万化立刻向她挥手,金睛子好像刚看见他在哪儿似的,惊喜地也朝他挥了挥手,然后重新拿起盘子,朝那边走去。 席间,她和薛万化一边吃一边聊这聊那,大大拉慢了吃饭的速度。这倒正合金睛子的意。吃饭的过程中,金睛子亲眼看见了东方成策随着晚餐高峰期时的人流走进了餐厅,取了他惯常吃的那几样菜,又坐到了惯常坐的那个座位上。他那个座位是个小单人座,还位于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除了他之外也没人会去坐了。 金睛子心不在焉地继续着和薛万化的谈话。待到时机合适时,她忽看着一个方向眼前一亮。“我好像看到熟人了,去打个招呼。”她边说边快速起身朝那个方向冲去。餐厅人多,路过东方成策那边的时候,为了避开别人,金睛子往旁边躲了一躲。东方成策正夹起一块鱼肉要往嘴里送,不料被金睛子撞了一下,鱼肉便掉在了桌上。 “啊,对不起东方道友!”金睛子仓促道了歉,然后继续往前跑去。跑了两步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东方成策,他已经满不在乎地重新夹起了鱼肉送进了嘴里。金睛子放心了。 至于熟人,她本就没有看到所谓熟人。接下来,只要再跑两步,假装自己刚才隔着老远认错了人,然后再回去就好。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好像真的看到了熟人,金睛子甚至还挥起了手,可就在这时—— “段子矜?”韩令忽然出现在了金睛子刚刚绕过的人堆后面,他见金睛子奔来,一脸诧异,“你,你找我吗?” 金睛子刚才那一阵的奔跑本没有冲着任何人,如今却正好来了一个韩令挡在她面前。她又是惊讶又是尴尬,猛地刹住脚步,既不好说是来找他又不好说不是来找他,支吾半天,憋出一句:“……明天有你的比赛吧,贺深明我认识,挺不好对付的,你仔细着点。” 本想说完话就溜走,严诚在却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插嘴道:“啊?你觉得贺深明不好对付啊?我倒是看他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 刚才金睛子说贺深明不好对付,本来就纯属没话找话,如今竟还被严诚在很较真地怼了回去。金睛子无奈,只好又硬着头皮道:“他……没看上去那么简单!”然后,赶在严诚在或韩令再发表什么议论前,用比来时还要快的速度跑走了。 “她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金睛子走后,韩令脸上的惊异久久都没有散去,“跑着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么一句话?” “难道贺深明真的很厉害?”严诚在陷入了沉思,“那韩令,你可得小心啊。金睛子平时那么稳重一人,为了警告你,竟还跑着穿过半个餐厅来找你……肯定是发现事态很严峻啊!” 韩令听他这么一说,也紧张起来了,决心要以更谨慎的态度对待明天的比赛。 另一边金睛子回到薛万化和许承安那里,薛万化好奇地问:“金睛子,你看见哪位熟人了啊?跑得那么急。” “韩令。”她干脆就这么说道,“正好有些急事要和他说,刚才就跑得快了些。” 薛万化“哦”了一声,点点头。一直埋头吃饭的许承安这时忽然抬头看了金睛子一眼,尽管她很快又重新垂下了头去,金睛子却还是被她看得有些心惊。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没事的。她平复了一下自己剧烈的心跳。还有最后一步……但是最关键的都已经做好了。 第十三章 意料之中与意料之外(1) “那个东方成策怎么还不登场啊。”辰初三刻半,无涯法场观众席,朝谕盯着刚刚启动的灵气投屏,纳闷地说。影像中,仅有凌潋一人抱臂站在台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距离比赛开始仅剩半刻钟了,东方成策,这匹无涯之会赛场上的黑马,在距离八强仅有一步之遥的关口,究竟何故迟不现身?……”主持修士顿挫的声音在法场中央回荡。 不出现就对了。金睛子心里念叨。 “不会是睡过头了吧,像师父上一届参加比赛时那样?”金霁月猜测,“哎,二师姐你觉得呢?” “我觉得……也不是没可能吧。”金睛子随口道。当然,她知道,此刻的东方成策应该正腹痛得下不来床才是。 这时主持修士的声音忽然停顿了下来,片刻后,又改为更加沉稳的口气道:“……诸位道友,我们刚刚接到消息,原来东方道友从昨晚开始就腹痛不止,直至现在也仍未好转。法会组委会已派遣医务人员前去查看他的情况,但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根据法会规定,法会开始一刻钟后未出现的选手,将被视为弃权!东方成策,他会出现吗?……” “原来是肚子疼啊。”朝谕感慨,“也真是倒霉,怎么莫名其妙地就肚子疼了呢?” “因为这种事而被迫弃权,也太可惜了。”华祯托着腮说,“希望医务人员能马上治好他吧。”“诶,小华你可别这么希望!”朝谕立刻道,“等到了八强赛,这个东方成策就是金睛子的一大强敌!若是把他换作凌潋,金睛子她在八强里边的排名说不定还能再高一点呢!你看金睛子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估计也在想这个。是吧?” “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金睛子尽可能摆出轻松模样,抱怨道,“我是谁?我需要别人弃权来把我的排名顶上去吗?” 但事实上她知道,东方成策来不了了。即便送了医疗人员过去,多半也是不管用的。凌潋既然给了她那药粉,就一定是很确定这药能让东方成策的腹痛没办法被轻易治好的。 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便是。尽管相信东方成策参加不了比赛了,金睛子还是默默祈祷着。道祖垂鉴,她虽害了东方成策,但目的并不是成全凌潋或她自己的个人荣誉,而是为了不让凭川殿未来大权旁落,是为了天下的大事。况且,日后若有机会,她必然会补偿东方成策的。还求道祖切莫为此事加她以因果之债。道祖垂鉴,希望东方成策今日不要出现。 金睛子的祈祷似乎是有效的。时间慢慢地流逝,东方成策却始终没有出现。凌潋在台上似乎都已经站烦了,不耐地活动着手腕脚腕。金睛子渐渐放松下来。看来东方成策真的不会来了。 然而,就在比赛开始的第一刻钟即将过去的时候,主持修士格外高亢的声音猛然就响了起来:“东方成策!他出现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将会憾而离赛的时候,他出现在了我们的现场!……” 灵气投屏的镜头猛然切换了角度。在现场所有人的注视下,东方成策微弓着腰,一步一顿地站到了凌潋对面。他紧咬牙关,额上似有冷汗,但是,他来了。 “……我们的医务人员表示,原本由于东方道友的腹痛无法得到即刻的好转,他们建议东方道友弃赛休养,但是东方道友却执意要参加比赛。于是,他来了,忍着强烈的腹痛,东方成策站在了我们面前!……” 金睛子万万没有想到东方成策竟然不顾腹痛也要来参加比赛,大骇不已。但定神一想,东方成策即便来到了赛场上,也绝不可能不受腹痛的影响。斗法原本就是招招必争,微末的差异便足以使胜负分晓,东方成策被腹痛这么一拖,胜过凌潋的可能便渺茫到近乎于无了。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东方成策没有能胜过凌潋。但他输的也没有金睛子想象得那么轻易,事实上,腹痛缠身的东方成策仍然极其难缠。金睛子甚至感觉到,不利的因素反倒更加激发起了他的斗志,使得他在这场斗法中比在其他任何一场斗法中还要竭尽全力。即便痛到面容扭曲,身体痉挛,也不放弃;即便落得身负多伤,血染衣襟,也不言败。最后,几乎已毫无赢面了的东方成策似是赌上了所剩的全部气力,催动了一道极为精纯的剑气。凌潋不察,几乎败于其下,然而终究是勉强稳了过去,然后,一鼓作气击败了已经耗尽了真元的东方成策。 尽管东方成策败了,但当比赛结束,他重新站起身,歪斜着身形与凌潋互行平辈礼时,观众席上还是响起了经久不息的雷动掌声。主持修士更是激动万分:“他做到了!东方成策!即便忍受着强烈的腹痛,也还是打完了这场比赛!他虽然没能取得比赛的胜利,却让所有人记住了他坚毅的眼神……啊,快看,璃滟子道友正在对他说着什么……” 只见凌潋快步过去扶了东方成策一把,朗声道:“东方道友,今日承让了。你真可算是本届无涯之会上最值得尊敬的选手!能与你对决,是我凌潋的一大幸事……” 东方成策勉强点了点头,嘴唇微动似也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脸色一白,晕了过去。凌潋反应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 “东方道友晕过去了!”主持修士大惊小怪地嚷道,“医务人员,医务人员在哪里?……” …… 当金睛子看完上午的比赛走出法场时,她正好遇上了刚从疗休室里出来的东方成策。 “金睛子道友。”东方成策看起来仍是状态不佳,却还是向金睛子打招呼,“还真是……遗憾,之前说期待与你在八强赛相见,如今看来,是做不到了。” “东方道友,你还好吧!”金睛子连忙走近,虚扶了他一把,“你……现在腹痛还厉害吗?” “吃了些镇痛的药,又休息了半个上午,好多了。”他点了点头。 “知道腹痛的原因吗?”金睛子忍不住问。不知道大夫会不会查出来东方成策是被下药的。 但在东方成策看来,金睛子的忧色无疑是好意的关心。他勉强笑了一下,道:“说可能是食物中毒。我是昨晚开始腹痛的,而昨晚我并没有吃什么别的东西,只是晚饭的时候吃了些鱼。他们说可能是我正好吃到不新鲜的鱼肉了,毕竟鱼肉容易变质。也真是没办法,我这个人一贯倒霉。连吃个饭都能吃成食物中毒。我当时还道是肠胃闹毛病,吃了些药,想着睡一觉或许能好,结果竟变成了这样。” 看来没有人怀疑东方成策腹痛是下药所致。金睛子放心了。 那么,凌潋交给她的任务,她应该能算是圆满完成了吧。 第十三章 意料之中与意料之外(2) 中午,刚刚卸去一大压力的金睛子本打算好好休息一会儿,没想到韩令却在此时频频给她发起了传讯符,问她贺深明究竟怎么个不好对付法,与他斗法应该注意些什么。今天下午第一场便是韩令和贺深明的比赛了,自从昨天听到金睛子说“贺深明没看上去那么简单”后,他就一直很紧张。金睛子烦不胜烦,却又不得不为自己昨天那两句敷衍的话负责,瞎编了一些泛泛而谈的,可以用来形容任何一个选手的说辞来糊弄韩令。韩令很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下午的斗法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一上来就火力全开。贺深明撑了两刻钟多,终于撑不下去了,被人抬着去了疗休室。 “韩令怎么回事!”朝谕看了贺深明那惨样,笑得前仰后合,“之前看他斗法出手都是点到即止的,怎么这次打得这么猛!你看贺深明,你看!一脸懵的样子,好像都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败的。” 金睛子默默地揩了一把汗。深明道友,对不住了。 下午第二场是燕除夕和张劝的比赛。虽说主观上支持燕除夕,但金睛子知道燕除夕胜利的可能极小。张劝之前的比赛她看过,此人真元浑厚,强而不露,金睛子自觉对上她也只是勉强,更别提燕除夕了。不过燕除夕倒是很豁达,被打败后还得意洋洋地给金睛子发了好几条传讯符,觉得自己虽然输了比赛,却充分展现了自我的实力,没有给宗门丢脸,并且还不屑地说张劝不如韩令厉害。 尽管燕除夕与金睛子相较总是显得弱势,但作为除金睛子以外唯一一个名列十六强的文宗选手,她本身的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的。相较于金睛子,燕除夕虽没有那么深厚的修为基础,那么高的文道之悟,也没有双招这样令人印象深刻的杀手锏,但她在天下闯荡多年,实战经验比之金睛子更为丰富,一招一式,精简而有效,从不多浪费一丝一毫的真元,更是常常剑走偏锋,出招奇诡,打得对方措手不及。金睛子看她比赛的时候,不禁就回想起了自己刚和燕除夕认识时她的模样。那时的燕除夕还是凌意文宗一个不起眼的凡人出身的外门弟子,在炼丹课上带着明显的刻意来接近自己。而如今,燕除夕作为衔江峰的真传弟子,与自己同列无涯之会的十六强,与来自六世家的佼佼者站在同一个擂台上,在场的所有同门都在为她的表现喝彩……能做到如此,其实已经是燕除夕的胜利了。 燕除夕的发展固然同金睛子的帮助脱不了关系,光是当年她拜入真传一事,就离不开金睛子替她筹谋。但金睛子知道,自己并无那么大的能耐去改变别人的命运,充其量只是给燕除夕提供了更多的契机,而燕除夕只不过一个个都抓住了而已。 更何况,之所以愿意帮助燕除夕,后来又与燕除夕维持了多年的友谊,也是因为燕除夕本就心地赤诚,积极求变,同金睛子真正是一路人。 一天下来,八强已决出了四位,分别是凌潋、任不谦、韩令和张劝。明天,便是金睛子自己的比赛了。 晚饭的时候,三个师兄妹外加燕除夕和罗素羽与金睛子聚了一桌,搞了几瓶酒来,说是要祝金睛子明天代表文宗顺利打进八强。如今燕除夕已经淘汰,金睛子明天若是败了,八强就再无文宗之席了。尽管金睛子对自己很有信心,但明日的比赛事关重大,她不免也被感染得有些紧张。 当日晚些时候,金睛子又接连收到了来自长辈的几张传讯符。最先来的是渠光真人的,说金睛子必须打进八强,然后等到八强循环赛的时候,她和肃水真人都会来观赛;然后是师父,懒懒地嘱咐了几句要她早些休息,不要重蹈师父的覆辙,在比赛当日睡过了头;最后一张传讯符来自九鼎真人,他认真地嘱咐了些老生常谈的注意事项,什么不要紧张也不要轻敌,不要穿松松垮垮的衣服免得影响发挥什么的。最后还特意加了一句不要乱吃东西,免得像今天那个东方成策一样吃坏了肚子。 东方成策的事情,据九鼎真人说,是他在《天下报》的无涯之会专栏上读到的。金睛子不知道东方成策的事竟然还见报了,忐忑于报纸会不会怀疑东方成策腹痛的真相,特意跑到了银涯楼七楼的公共休息区去找报纸来看。一翻才知道,原来不止是《天下报》,几乎全部有无涯之会专栏的报纸都报道了东方成策带腹痛坚持参赛却最终憾败的事。不同报刊的报道侧重点不尽相同,有的大力渲染东方成策的励志表现,几乎把报道写成了东方成策个人参赛的总结篇,有的,则正如金睛子最害怕看到的那样,大谈阴谋论,认为东方成策的腹痛实乃人为谋害所致。阴谋论版本的记者也格外有心,听说东方成策被怀疑为昨晚吃了不新鲜的鱼导致食物中毒后,还真跑到了银涯楼的后厨一探究竟。这位记者一大早听说东方成策腹痛就急忙开始了调查,赶到后厨的时候仍是早上,前一天晚上的剩菜已经被倒到了一起,但尚未被处理掉,故而敬业的她才得以在这堆剩菜中翻翻拣拣,竟还真被她找到了几块有问题的鱼肉。这几块鱼肉格外的不新鲜,很显然在昨天晚上的时候就已经变质了。但是,银涯楼的后厨怎会如此不小心,在晚餐中混入了变质的鱼肉呢?这位记者便大胆猜测,是有人故意投放了变质鱼肉,只不过此人是否单单针对东方成策,还值得探讨。 这位记者虽猜到了东方成策腹痛是有人刻意为之,但之于其他就丝毫没有猜到点子上。金睛子悬起来的心终于放下了些许。 本以为东方成策的事会这样过去,没想到翌日早晨,主持修士却在比赛开始前宣布无涯之会组委会已经正式调查起了东方成策食物中毒一事。无涯之会组委会给选手准备的食物本不该有变质,东方成策食物中毒,且独独他一人食物中毒,若不是有人蓄意为之,就是后厨质量安全把控不过关,而无论是哪种情况,都绝非小事。组委会决定对此事进行彻查。金睛子生怕自己被查出来,乍一听到此事,吓得脸色惨白,搞得朝谕以为她也食物中毒了。 但金睛子还是很快就定下了心神。不会的,绝不会查到她的。她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绝不会有人想到她是以这种方式给东方成策下药的…… 第十三章 意料之中与意料之外(3) 虽说如此,但一直当她与长尊剑派的彭吉星面对面站在擂台上的时候,金睛子也还是有些心绪纷乱。比赛开始的第一个刻钟,金睛子连连失利,甚至于被彭吉星一剑划破了脸,见了血。面上的痛楚使得她清醒了很多,金睛子终于勉强找回了状态,专心对敌,终于渐渐地扭转了局面。她的双招确实是一个很大的优势,在形同两个人发出的夹攻中,彭吉星渐渐不敌。终于,在半时辰两刻钟即将过去时,彭吉星落败。 虽然胜了比赛,但金睛子比彭吉星还要筋疲力尽。双招虽强,但消耗精力真元都是极大,更何况她在比赛一开始失了先机,使得战线拖得比该有的要长了很多。 疗休室里,刚服用了疗伤丹药的金睛子有气无力地瘫坐着。面上的伤口早已不再流血,却还是被涂了一层药,贴了一层薄薄的纱布。大夫说这伤口大概率不会留疤,就算留了疤,顶多也只是淡淡的一道。不过金睛子此刻并不太关心伤口留不留疤的,比赛结束,她又焦虑起自己所做的一切会不会被发现来了。 万一被发现了……她胡思乱想。万一,今晚便有人来告知她,她给东方成策下毒的事已经得到查证,她将被从八强的名单中除名,或许彭吉星会顶替她补上八强的那个缺。师祖一定是又惊又怒,师父、九鼎真人也会对自己失望……不,让长辈们失望还是轻的,如若他们问起自己究竟为何要给东方成策下药,她该怎么回答呢?决不能把凌潋扯出来,自己必须把责任全部担下……但若是这样的话,自己肯定又要在各大报刊的头版头条当一回恶人了。说不定,他们还会把两百年前的抄袭事件给挖出来。好嘛,先是抄袭再是下药,自己的罪名这辈子是洗不干净了…… “金睛子道友,金睛子道友。”有人唤她。金睛子从胡思乱想中清醒过来,一看,叫她的竟是坐在一旁的彭吉星。一对上她的眼神,彭吉星连忙挤出了一个有点尴尬的笑容。 “金睛子道友,我……我不是故意划伤你脸的。”她用力掐着软垫椅的扶手,不好意思地说,“真不是故意的。” “吉星道友不必如此,我知道你并非有意。”金睛子也朝她笑笑。当时那一剑没躲开,确实是她自己不够专注的问题。那一剑不过是彭吉星收招时的轻轻带过,正常情况下根本不该伤及金睛子分毫才是。 对彭吉星表示完了理解,金睛子想要扭回头去,没想到彭吉星又说:“金睛子道友,我这儿刚好有几支我师叔制的药膏,你都拿上。万一留疤了,每晚睡前便涂一下,不出一旬便能消疤……哦对,消痘痕痘印什么的也同样有效!” 她边说边往自己乾坤袋里掏摸。金睛子没想到她还要送自己药膏,连忙摆手道:“无碍的,无碍的。刚才大夫不也说了吗,八成不会留疤的,就算留了疤也不会显眼。反倒是你这药膏,你师叔亲自制的,想必是稀罕物件,不必浪费在我这种小伤上。” 彭吉星却已经摸出了几小支药膏,跑过来双手一戳递到了金睛子面前,坚持道:“你拿着,脸上没留疤的话就拿它消痘吧,总归浪费不掉。我师叔做这药膏,一做就是几大缸,我们剑派好多师姐师妹都在用的,也没那么稀罕。你赶紧拿着。你的脸是我给划的,你要是不拿我的药膏,我……我就老觉得欠了你的因果!以后若是修炼的心境出问题了,我……我就怪你!” 彭吉星绷着脸,一副严肃模样。 她都这么说了,金睛子总不好不拿。况且,彭吉星的描述也颇让她心动。这药膏真能消去疤痕,顺便祛痘?她脸侧就有几个痘印,还是十五六岁发青春痘时留下的,若是能一并去了,倒也痛快。哦,对了,还有手掌上那道旧疤,十三四岁时开一口合页不灵的箱子时被铁锁给划的,也可以去掉了。 “陈年旧疤,也可以去吗?”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问道。 “可以啊。”彭吉星一点头,“但是,也要具体看疤的深浅程度,太深的疤痕,倒是不敢保证能全部去除,不过用了药膏后总会比不用要好些。” 于是金睛子伸出手掌给她看上面的疤。彭吉星看了两眼,就信心满满地保证道:“可以,当然可以。这种程度的疤,对咱们剑修来说根本就不算是疤。咱们剑修天天耍剑,一不留神就会伤到皮肉,所以我师叔当年才会费心研究出了这种药膏。”说到自己的师叔,彭吉星又自豪起来,叉着腰说,“师叔这药膏比大济城的那什么‘无痕修’要好用多了,价钱也更便宜些,在我们剑派都是人手两盒的!只可惜剑派外的人知道的不多……” 金睛子也忍不住笑了,压低声音道:“你说话注意着点儿!这里的大夫可都是大济城那边的,你说的那‘无痕修’,他们刚才还给我涂了呢!……” 两人从祛疤的话题开始,不料竟越聊越多,越聊越投机。彭吉星说话幽默机灵,性格又温和细腻,和同样言语机巧,多思多虑的金睛子一拍即合。正好两人在刚才的斗法中都受伤不少,有理由在疗休室里多坐一会儿,于是便又聊了好长一段时间。但金睛子到底心里是揣着别的事的,聊着聊着,又兜兜转转绕了过去,竟问起了彭吉星关于东方成策的事。 “东方成策!他可真是挺奇怪的一人。”说起东方成策,彭吉星拍了拍腿,一副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你信不信,一甲子前,我根本就不知道咱们长尊剑派有东方成策这么一号人。他就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本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外门弟子,几十年前不知怎的得了阳铮真人的看中,那会儿满门上下都在传阳铮真人要收他为徒,后来虽然不知怎么的还是没被真人收徒,但因为有真人评价他剑法造诣高超,这家伙从此便在门派里声名鹊起了。这些年来,好多真传弟子慕名去找他切磋,不少都败在了他的剑下,那几个胜过了他的,回来后也纷纷说这人不容小觑。这不,这回无涯之会竟还打进了前十六,若不是出了意外,多半还会进前八呢!这次,唉,虽然有点遗憾,不过我觉得他已经很厉害了。他之前一直都只是一个外门弟子而已,自己也没有什么身世背景,实打实的凡人出身,人缘也不太好的样子,能打进十六强,已经让许多人大跌眼镜了。” 若不是自己……金睛子忍不住又内疚起来了。若不是自己从中干涉,东方成策本还能给人以更多惊艳的。 当然,内疚归内疚,金睛子还是希望东方成策腹痛败赛一事永远都不要昭雪才好。 第十四章 我们自然不想威胁道友(1) 八强的名单于当天最后一轮比赛结束后便已经产生:凌潋、任不谦、韩令、张劝、黔廉子、金睛子、王醴、秦无远。这其中仅有两人并非前一轮比赛的小组第一,一个是凌潋,一个是秦无远。凌潋是怎么击败另一组的小组第一东方成策的自不消说,秦无远则是货真价实的翻盘。秦无远其人,哪怕和他相识不过短短一月,金睛子也看得出来他心气极高,从一开始就奔着八强而去。大概在上一轮比赛中屈居小组第二一事激发了他的斗志,在这一轮的比赛中,秦无远明显多了一股背水一战的气焰,竟把他的对手许徒嗟给击败了。 后来细想此事,金睛子觉得秦无远击败许徒嗟大概还有一个原因:在小组赛中,秦无远的师弟梁弗届与许徒嗟同组,梁弗届必是把与许徒嗟斗法的心得告诉了自己的师兄。 不知自己对上八强中的其他七人能有几分把握。金睛子已暗暗地算了起来。基本没希望能打得过的:任不谦和韩令。有把握能胜利的:凌潋。其他四人她都不太有数。 在无涯之会的最后一轮,八强赛中,金睛子将会和其他七强轮番对阵,通过循环赛计分法决出自己在八强中的排名。八强赛是无涯之会的重头戏,金睛子决意不能在八强赛中给文宗丢脸。 十六强赛结束于七月八日。七月九日没有比赛安排,只有上午的一个八强名单正式宣布和无涯之会的半程总结。宣布八强名单不似宣布十六强名单那样,光是朗读一遍就算完的,而是要把八强全都请到台前,挨个正式介绍一遍,还要他们每个人发表简短的感言。这一套流程本来就繁琐,其间还时不时要有掌声响起把金睛子站在台上绷着笑的时间拖得更长,等到终于被放下台去的时候,金睛子是大松了一口气的。 她随众人走进下场的甬道,刚一离开观众的视野,这支八人小队的气氛便活跃了起来。 “所以,我们便是八强了,诸位道友。”走在前面的秦无远回过头来,志得意满地道,“嗯,倒是和鄙人当初预测的名单差不离。” “你只猜对了五个。”王醴勾唇一笑,补充道,“璃滟子道友、劝之道友和你自己可都不在你当时的名单上。” “不要叫我璃滟子,叫我凌潋。”凌潋幽幽道。 一提到凌潋秦无远就难免要尴尬。想也知道,他八成很难忘怀之前被凌潋当众打了一顿的事情。于是他尬笑两声,转移了话题:“不管怎么样,最终的八强就是我们八人了,一眼望过去都是熟面孔居多。大家想必私下三三两两的都彼此熟识吧?就像——”他带着笑,重重地锤了王醴的肩膀两下,“我和王醴、黔廉子一样。” “下手那么重,找死啊。”王醴也毫不客气地踢了秦无远一脚,“你不就是嫌我指出来,你预测的名单只对了五个吗?” “除了劝之道友,这里的各位我倒是都认识。”任不谦也参与进了谈话,“只不过若论熟识程度,那必然是不如无远道友和自斟道友的啦。” “对哦,劝之道友是八强中唯一出自八大派之外的。”王醴好像忽然才发现这一点似的,立马凑到了张劝边上,很自来熟地挽住了她的胳膊:“以前不认识,现在认识啦。” 张劝温和地笑了笑:“嗯,现在认识啦。” “元彻道友和金睛子道友也是熟识的吧。”秦无远的声音又冒了出来,“毕竟,啊,谁都知道你们师父就是至交好友。” 秦无远三番五次把自己的师父和师祖搞混,搞得金睛子实在是有些不悦了。“无远道友,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在下应不止一次告诉过阁下,家师乃渠光真人四弟子无妄真人。不过,家师祖渠光真人与元彻道友之师肃水真人交情甚笃,倒是没错。” “搞了半天你又把人家的师父和师祖弄混了。”王醴嘲笑道。听她这么一说,秦无远又有些尴尬了,哈哈哈地讪笑着,道:“不管怎样,元彻道友和金睛子道友的师长有交情是真的。难怪呢,剑是同款的,脸上那副淡然高远的表情也是同款的!” 自己的通明剑与韩令的万彻剑同款,是因为两把剑同为肃水真人所铸。所谓的表情同款又是怎么回事?金睛子蹙着眉看了韩令一眼,很快又扭回头来。什么淡然高远!韩令明明就是面无表情,自己才不跟他相提并论呢。 走出甬道后,八人四散分开。金睛子刚想回师兄妹那里去,就忽见不远处的台阶上,一位熟人正朝她挥着手。是薛万化。许承安站在他后面更高一级的台阶上,虽未挥手,视线却也一直落在金睛子身上。 金睛子上前与他们打招呼:“两位道友怎么在这儿?” “来找你的。”薛万化爽快地说,“有个发现,感觉还需告诉你一下。” 金睛子心里生出些疑窦,但还是洗耳恭听。 “找一个空隔间,慢慢说吧。”薛万化朝台阶上走了两步,招招手,“这会儿大家都在听那个主持人讲废话,我们在空隔间里聊,应是挺安全的。” “可是什么重大的秘密?”金睛子刚迈出的脚又缩了回去,站在了原地。她可不想听什么秘密。至今她还牢牢记得,三个甲子前,正是在凌潋强迫她听了一堆秘密之后,自己被迫和凌潋捆绑在了一起。 这时许承安的嘴角弯起了一丝弧度。她对金睛子比了个口型。 金睛子心中大震,连忙跟上了两人的脚步。 第十四章 我们自然不想威胁道友(2) 不久后,无涯法场上层角落里一个位置不好的空隔间里,金睛子看着薛万化和许承安布置起了防窃听的阵盘。 “是下在桌子上的吧,那毒。”许承安拨弄完阵旗,好整以暇地理了理绸缎长裙,坐到了座位上,“如果事先把药液涂抹在手上,届时再拿手往那桌子上抹一抹,不会有多少人留意到你的小动作。”说罢,她看向金睛子,似在等金睛子对她的话表示肯定。 金睛子不置可否,只是蹙眉道:“我见先前许道友向我比口型,像是什么‘下毒’,觉得好奇,这才来此一听。原来许道友说的是东方道友那事啊。可是,许道友不说出你的推断,反而向我求证,又是什么意思?我如何知道东方道友是否被下了毒,那毒又下在哪里?” 不到绝无转圜余地之时,金睛子绝不会承认东方成策的事与自己有关。 “你大概事先观察过东方成策的习惯,知道他:一,总是坐在固定的座位上;二,总会吃那道鱼肉;三,会夹起掉落在桌上的食物吃。所以,才设计了如此别出心裁的下毒方式。”许承安点点头,道,“在桌子上涂好了毒,然后在他举起筷子的时候找个时机冲过去,撞他一下,让他所夹起的菜掉在桌上。待他重新夹起菜放入口中,你的下毒便完成了。”许承安又道。 金睛子一滞,虽知道许承安所说皆为事实,但还是冷冷道:“原来许道友和薛道友叫我前来,是为了往我身上栽赃!在下真是不明白了,在下有急事去与在下的朋友相商,怎么竟会被曲解成是在实行什么下毒的计划。薛道友,你也同许道友一样,觉得东方道友腹痛,竟是我下毒的缘故吗?” “我们本也不欲多查,只是组委会知道许承安素来才智过人,所以才硬要我们调查此事,给他们一个说法。”薛万化微弓着腰,向金睛子赔笑。他笑得谦卑,所说的话可一点也不容置疑,他是在明确地向金睛子表明:不是他们两个要不顾交情,而是组委会的指令不容抗拒。 金睛子额角冷汗渐出。若是薛万化和许承安只是私下调查了此事,那还好说。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贿之以钱财,总还有希望把此事压下。可……竟是组委会要求他们调查的吗? “我那天是真的有急事要与韩令相商,正好看到了他,这才冲过去的。”金睛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反驳,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辩解。 “没有元彻道友也会有别人吧,横竖无涯之会上多是八大派的同辈,随便往哪个方向冲,总能逮到个认识的。”薛万化单手撑着许承安后边的椅背,插嘴道,“就算一个认识的人也没遇到也不要紧,你只要冲过去撞一下东方成策,然后假装自己刚才认错了人,再慢慢走回来就是。” 金睛子哑然,良久才道:“我不明白。你们既是奉组委会的命令调查,又怎么会得出我给东方成策下毒的结论呢?无涯之会组委会明明说,他们在当晚的那盘鱼肉中,发现了几块可能引起食物中毒的变质鱼肉,故而怀疑问题出在后厨。两位道友若想为东方道友讨个公道,应该去调查究竟是谁将变质的鱼肉混入其他鱼肉当中,那人又是如何确保东方道友吃下的,怎么竟会想到毒是被涂在了桌子上这种奇怪的解释呢?” 薛万化朝她比了个大拇指:“不得不说,金睛子,你这招障眼法实在是妙!我和许承安一开始也被绕进去了。一开始,我们也在想,东方道友的症状是腹痛,腹痛是食物中毒常有的症状;东方道友日日吃那道鱼肉,当晚剩下的那盘鱼肉中,又混入了几块变质的。那么,就必然是有人调查清楚了他的饮食习惯,在那天的鱼肉中混了变质的鱼肉,然后再想办法确保他吃下了。可是越是往这个方向调查,我们越觉得不对。后厨的监管非常严格,在盛出菜品之前,没有人有机会对菜品做手脚。想要混入变质鱼肉,就必须赶在菜品被盛放到餐厅里之后,东方道友取用菜品之前。但是在东方道友之前取用过那道鱼肉的人不知凡几,根本无从调查究竟是其中的哪一个做了小动作。况且,就算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做的小动作,他们又该怎么保证这几块变质鱼肉一定会去到东方成策的嘴里,而不被其他什么人给取走呢?我们在这个牛角尖里钻了很久,最后不得不承认这是没办法实现的。下毒的方式应该另有其他。” “然后我便不由想到了那天你忽然放下筷子朝东方成策那边冲过去的举动。”许承安接着道,“我当时就颇觉奇怪。金睛子,我自觉认识你的时间也并不短了,可从未见你如此急切莽撞过。你的举止一向四平八稳,可那天却在拥挤的餐厅里跑得如此急切,还撞到了别人,怎么看都不太寻常。所以后来我才想到,撞东方成策会不会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再联想到东方成策被撞了一下后发生的事——食物落在桌上,他重新夹起食物送入口中——下毒的方式,就很明了了。至于后来查出来的,当日晚餐剩菜中的几块变质鱼肉,应该是你在东方成策离开之后放到剩菜中的。这样,一旦事发后有人调查,也会以为放入这些变质鱼肉的时间是在东方成策吃饭之前,绝不会往那之后查。关于你是如何拿到变质鱼肉的,方法就有很多了。横竖这道菜每一餐都有,你大可提前一日取一些回来,把鱼肉放置在室温下直至变质。如今夏日炎炎,半个下午便足以让鱼肉变质了。” 完全正确。金睛子心中的惊涛骇浪愈盛。自己如何下药,如何架构起障眼法,眼前这个容色苍白的女修已全部看透。她确实是在中午时分从餐厅里取了几块鱼肉回来,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暴晒了一个下午;确实于晚餐时分在手上涂了药粉的溶液,又在路过东方成策常坐的座位时,以暂放餐盘左顾右盼为幌子,趁机将手上的溶液在桌上抹了一遍;确实在东方成策举起筷子时看准时机冲过去撞掉了那块油汪汪的鱼肉又看着他将鱼肉从桌上重新搛起;确实也在晚餐时段快要结束的时候重新回到餐厅,将那几块变质的鱼肉混入了剩菜之中……他们全都知道了。许承安和薛万化全都知道了…… 第十四章 我们自然不想威胁道友(3) 短短一瞬间,之前胡思乱想过的,关于自己给东方成策下药的事一旦被发现自己将会面临的种种悲惨快速在金睛子脑海中浮现了一遍,令她冷汗满背,心跳加速。决不能落到这步田地,决不能……对了,就算许承安推知了一切又如何?她没有证据。 “许道友很有想象力。”金睛子强作镇定,耸了耸肩,“只是不知,你所说的这些,可有佐证?再说,我又有什么理由去做这些事?” “佐证倒是没有,空有这么一个有趣的故事而已。”许承安没回答,反倒是薛万化笑道,“不过,只要故事足够有趣,佐证早晚就会有的。比方说,若是组委会觉得这个故事足够有趣,他们自然会进一步调查。到时候,金睛子道友就会惊讶地发现,原来是有人看到你在晚餐时段快结束的时候,往剩菜里掺了那几块变质鱼肉的。至于动机嘛,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若是信任你的人,自然是觉得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做此等事。若是不信你的人,不需要有人特意解释,他们就能为你的行为脑补出一千个合理的动机。” “那么,两位道友是在威胁我了。我还道我与你们是相识多年的朋友。”金睛子冷冷道。 “哎呀,怎么会是在威胁道友!”薛万化简直满脸都写着无辜,“我们威胁你作什么!不过是奉命调查东方成策腹痛一事,有了这么一个有趣的发现,特来与你分享而已。你刚刚也说了,我们与你好歹也是相识多年的朋友。组委会是邀请了我们协助调查,也许了一些好处给我们,但也没逼我们非调查出结论来不可啊。我们怎么会如此目光短浅地为了这点好处而去积极地出卖自己的朋友呢?” 听了这话,金睛子是彻底迷惑了。薛万化和许承安,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先是声称自己受组委会所托,推理了自己的一番所作所为,然后又强调只要组委会听了他们的推断后深入调查,就必定会翻出对自己不利的证据,但还说他们可以选择不说出真相……这不是威胁自己是什么?可偏偏薛万化又口口声声地说,他不是在威胁自己…… “你们想要什么?”金睛子蹙眉道。 “所求倒也简单,卖你个人情而已。”薛万化爽快地说,“前两天,我和许承安受人之托开始调查东方道友的事时,也没想到会查到你身上。如今发现事情与你有关,顾念着你不仅与我们相识多年,更是凌意文宗的真传弟子,堪图城的业部主部,无涯之会的八强之一,想来想去,都觉得你的一个人情要比组委会许给我们的那些银子要值当许多,就不打算再行查下去了,故而既没有细查证据,也没有想方设法打听动机,不过是呈上了这有趣的猜测,来与道友共享。现在,既然你已经听我们讲完了故事,这个故事就没有必要再传到第四个人那里去了。” 说罢,薛万化深吸一口气,一向笑意深深的面容转为庄严肃穆。他右手骈指上举,聚真元一缕于指尖:“道祖垂鉴,小修薛万化特此起誓:小修所知东方成策中毒一事,从未告诉过除金睛子以外的其他人,且即刻起,会将其永久雪藏于心,不再提及。若有违者,即自请背负因果,心魔缠身。还望道祖见证。” 话音刚落,他指尖那一缕闪着微光的真元便仿佛为上空的什么力量所吸引,化为一道浅光,消失在了空中。 “你竟用上因果誓了。”金睛子有些怔愣。 因果誓,也叫心魔誓,是最简单的一种契约。起誓者如若违背誓言,就将如誓言中所说的那样,“背负因果,心魔缠身”。虽说这抽象的语言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效力,但到了修士面临晋阶,心境接受考验的时候,这小小的誓言就会悄然应验,令道心因违背承诺而震荡不已。 虽然因果誓不如许多更繁复的契约那样约束严格,有时存在空子可钻,但它确实让薛万化的承诺一下子有了说服力。毕竟,再怎么钻空子,因果誓的威力也很难被完全抵消,况且,一旦真的触犯了誓言,后果可能就是心境有瑕,无法晋阶——没有人愿意冒这样大的风险。 薛万化起完誓,许承安亦起了同样的誓。“如此,金睛子你可放心了?”待许承安完成誓言后,薛万化笑问道。 “特意来与我说这些,然后又起誓保证绝不透露出去……所为的就是让我承你们一个人情?”金睛子还是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对。”薛万化点头,“很简单,不是吗?” “我若不想承你们的人情呢?”金睛子微眯起眼,道,“你们要我记你们的好,可我偏不乐意受人挟制,就是不记你们的好,你们又当如何?横竖你们的因果誓已经起下了,我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 “愿不愿意承我们的人情,只怕很难是道友主观上能够控制的。”薛万化从容依旧,“日后呀,当我们两个遇到麻烦,需要道友出手相助的时候,你难免会想到我们曾道破了你的一个秘密,又起誓替你保守,你总会想方设法还上这份情。如此,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 “如若我……” “如若道友届时不愿还上这份情,我们自然也没有办法。”薛万化耸耸肩,“毕竟,下什么赌注都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嘛。” 他虽是这么说,但金睛子知道,薛万化已经赌对了。金睛子从不愿欠别人什么人情,哪怕这人情是对方特意让自己欠下的。 第十五章 八强之争(1) 所幸薛万化只是想让自己欠他们一个人情,并没有提出什么无礼的要求威胁自己。从薛万化许承安那里离开后,金睛子渐渐地感到了庆幸。虽然当时大有受制于人的不快,但现在回想起来,薛万化和许承安表现得已经足够客气。她给东方成策下药的事,但凡被其他人看出端倪,都很难被这么轻轻揭过。 想到这里,她竟然产生了一种已经很久没有过了的轻松感觉。此前她一直害怕着自己所做的事为人所察,而给自己带来可怕的后果。如今这件事被人看出来了、告诉她了,可并没有带来那些可怕的后果,这不免让金睛子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件事完全过去其实还要等到次日早晨,大赛组委会宣布东方成策腹痛一事经调查确系夏日鱼肉意外过快变质所致的时候。不过,此时的金睛子已经提前享受到了这种轻松。她的计划设计得足够周密,非薛万化和许承安这样长于推理且经过特意调查的人绝不会发现其中端倪,而此时,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两个人已经起了誓言。 她步履轻快地回到了银涯楼。八强赛的序号抽签和赛事安排当晚就公示在了银涯楼下。不过这一回,金睛子不用挤在人堆里去看那密密麻麻的赛事安排。作为参赛选手,无涯之会组委会给她单独发了一张赛事表。金睛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拿着表格研究了一会儿,把自己要打的场次都给圈了出来。明天没有她的比赛……后天有一场和王醴的,十三日要和韩令打…… 研究完场次后,她大致算了一下这十四天中哪些时间可以去看看别人的比赛,哪些时间须得静坐修炼养精蓄锐,直至觉得一切都很妥当了后,紧张的心情才平复下来一些。如今虽然已经打入了八强,但她总归想要在八强中排名排高一些,不能给师门丢脸才是。 并且,八强赛是无涯之会最隆重、最受关注的一轮赛事。二十八场比赛,每一场都会被各大报刊细致报道。整个长生的视线聚焦之下,金睛子不容自己懈怠一丝一毫。 第二日,也就是八强赛的第一日,师祖和肃水真人如他们之前所说的那样赶了过来看比赛。一大早,师祖就揪着金睛子到了她和肃水真人坐的那个隔间,说是要一边看比赛一边给她讲解分析,以便让金睛子从中学习。金睛子自是珍惜跟在师祖身边学习的机会,但一想到接下来十几天都不能和自己的师兄师妹待在一块儿,而要坐在两位化神期的前辈跟前听师祖给她耳提面命,金睛子还是不免有些惶恐。不过,她的心态很快就平衡了不少,因为她发现韩令也被肃水真人揪了过来“学习进步”。 于是,小隔间里就出现了这样一幕:两位化神期的前辈悠然自得地评点着赛事,不时还聊聊与比赛无关的话题;两个金丹期的小辈坐在后边微笑点头嗯,偶尔在各自长辈说起什么无厘头的话时,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 这上午的第一场比赛的对决双方,是任不谦和秦无远。秦无远固然实力不俗,但无论是肃水真人还是师祖、韩令还是金睛子自己,比赛开始前就都觉得任不谦会赢。任不谦从筑基期开始便有不败之名,前几轮比赛中他的表现也充分证明了,当初的不败之名如今依然适用。身为法修,任不谦将法修的包容性和灵活性发挥到了极致。他的招式千变万化诡谲莫测,法修的经典招数被他用得纯熟万分自不必说,用剑时流露的那股霸道的剑气几乎能让人以为他是个剑修,其他个别招式中还能隐见微弱的文气,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说不明流派,仿佛为他所独创的招式。不同路数的打法融合到一起,不但不显生硬且还配合默契,每回观之都让金睛子叹为观止。 说起来,任不谦长得也真是好看,尤其是眼睛,堪称风流倜傥。好看的五官再配上矫健的身手,强大的实力,只怕是个女修都会为之心旌摇荡,也难怪一向眼高于顶的凌潋会爱上他了。 之前刚知道凌潋置自己的正经未婚夫盛居清于不顾,和任不谦相亲相爱的时候,金睛子多少有些为盛居清打抱不平。但现在想来,凌潋和任不谦确乎更加般配。一样的容颜昳丽,一样的强势逼人,性格也都偏向活跃。此时反观盛居清,不免就觉得他很没有存在感了。 “这年头,法修都悟出剑气来了。”这时,见任不谦又在招式中裹挟了几道剑气,肃水真人忽感慨道,“真是不给我们剑修活路。” 一向沉默的韩令听了这话竟出言反驳:“师父,兼容并包本就是法修的特点,我们剑修的优势在于心念纯一,剑气清澄。任不谦再怎么会用剑气,也还只是在发挥法修的优势。” “对啊哈哈,胡肃水,你看你徒弟说的多有理。”渠光真人朝韩令挤了挤眼睛,“不过这么说来,小韩,你是有信心打败任不谦的咯?” 韩令摇头,就连金睛子也跟着摇头。 “这人确实会是你们俩的一大劲敌。”肃水真人又从渠光真人腿上的袋子里抓了一大把瓜子,漫不经心地道,“你们多看看他的比赛,多熟悉熟悉他的路数。” “我从第一轮比赛开始便在关注他了,不用师父你说。”韩令道。 金睛子点头:“我也一直在关注他的比赛。不过看得越多反倒越觉得心里没底儿。” “上一轮比赛,邱欲迟和他交过手。”韩令扭头看着金睛子说。 “可怜的吞吞,两刻钟就被他打败了。”金睛子笑着接话,“不过,我倒觉得这不仅是实力差距的问题,也是风格相克的问题。邱欲迟这种慢而精确的打法,受不了任不谦这种风格杂糅的大轰炸。” “对。邱欲迟说任不谦的招式根本没办法预测。” “我看任不谦大有可能夺冠呢。” “嗯。我也觉得。” “你们两个!”渠光真人有些不悦,随手弹出两颗瓜子,正好分别打在金睛子和韩令的眉心,“比还没比呢,净在这里涨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简直就是给我和胡肃水丢脸!” “不过啊,渠光,”肃水真人温声道,“这个任不谦,确实不简单。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个别的招式,简直有……” “有魔修的感觉,是吧?”渠光真人没好气地说,“我当然注意到了。魔修的路数虽然与道修不同,但是有的方面确实可以让道修借鉴——我自己斗法也还带着魔修的风格呢!当年我做魔修的时候……” “你是因为做过魔修,所以才有。”肃水真人说,“那么,这个任不谦又是从哪里学来这些的呢?” 第十五章 八强之争(2) 渠光真人默不作声地嗑了三四个瓜子,然后道:“难不成,他私下与魔修有接触?可接触魔修是为大忌,他如此堂而皇之的将魔修的风格融入自己的术法,就不怕别人看出端倪来吗?” “我们可能是在场仅有的两个能看出端倪来的人了。”肃水真人提醒她,“你做过魔修,我当年为了救你,想办法溜去了寒荒。若不是有这样极特殊的原因,我们这一代的长生道修是不该和寒荒魔修有过接触的。” 渠光真人算了算:“嗯,《分治令》颁布是一百十六纪的事情,距今已有一千八百多年了。《分治令》前与魔修有过深度接触的道修……如果活到现在的话,应该也差不多是炼虚期的修为了。确实,炼虚期的前辈不至于无聊到来看金丹期的比赛。所以这个任不谦,用魔修的招用得很放心啊。”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用这些?”肃水真人问,“万一是有寒荒魔修势力渗透入长生……” “胡肃水,你又想多了。”渠光真人笑嘻嘻地打断了他,“不过是一个金丹期小辈的招式里带了点儿魔修风格而已,怎么就让你这么担惊受怕了?或许他是偶得了魔修的功法,或许他有别的什么特殊的机缘。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寒荒势力渗入长生,寒荒又何足为惧?一群极地寒原上的魔修,之前在成化时期的几场大战中伤了元气,又受《分治令》限制发展,如何能威胁到我们长生?” 肃水真人看了渠光真人一眼,点了点头,算是勉强接受了她的说法。 “诶,小段,任不谦若对你出这招,你怎么应对?”这时任不谦又出了一个漂亮的连招,渠光真人便随口向金睛子问道。 肃水真人也跟着问:“韩令,你也来说说你的应对之法。” 两人断断续续地回答了好一会儿问题才得以被放过。问完问题后,渠光真人和肃水真人似乎已经忘记了之前关于任不谦出招带有魔修风格的话题。肃水真人刚吃到了两颗坏瓜子,此刻他们正在对这袋瓜子的性价比评头论足。然而金睛子却没有忘记这个话题。任不谦怎么会和魔修有所接触呢? “你说,任不谦究竟为什么……会在招式中带有魔修的风格?他真的和魔修有所接触吗?”她忍不住轻声和韩令讨论。 韩令拧着眉毛,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应该不会吧。任不谦是坐危观的,距离极南之地的寒荒十万八千里。就算有寒荒的魔修偷渡到了长生,最多也只能去到南方的乾州坤州,或者,与外界来的修士混在一起,去到扁舟岛上——可是扁舟岛也在乾坤湖一带……对啊,怎么看都不会有魔修跑到接近极北的坐危观去的啊。” “魔修去不了北方,但任不谦可以去南方啊。”金睛子说。 “嗯,确实有可能。”韩令随意道。反正也只是在瞎猜而已,怎么样没可能啊? 可金睛子这时忽然从识海中捕捉到了一条模糊的记忆。她闭眼回忆了片刻,说:“忽然想起来,以前我去扁舟岛的时候,好像见到过任不谦……和一位修为很高的前辈走在一起。对,扁舟岛上。” 韩令有点好奇:“什么时候?” “大概三甲子前……吧。”金睛子不太确定地说,“就是我的剑折断后不久。韩道友,你有印象的吧?当时我们去了璇玑宫,我的剑断了。后来为了收集修剑的材料,我去乾坤湖待了一段时间。好像……不,就是那段时间,有一回我去了扁舟岛,看到了一个很像任不谦的背影。我追上去想和他打招呼,但没等我追上,他就和一个气势很恐怖的高阶修士走到了一起。我看他们好像有话要说,就走了。” “所以,其实你还是不确定那个背影是否真的是任不谦。”韩令说。 虽然自己也不是百分百的确定,但听韩令这么说,金睛子还是觉得自己被怀疑了,当下就有点不爽。“怎么啦?”她昂起头来,轻哼了一声,“不过是闲聊一二,你这么较真干什么?” 上午的比赛毫无疑问地以任不谦的胜利告终。下午是韩令和张劝的比赛。师祖依然把金睛子捉在身边耳提面命,只是这回连个和金睛子作伴较真的都没有了,一个下午便变得十分难熬。 韩令的路数很多承袭自肃水真人,渠光真人了解得不得了,看韩令斗法,她自是有很多分析要说: “你看小韩刚刚的剑阵,看似密不透风,实际上还是存在空隙的——霍,那小姑娘厉害,几乎全避开了,但还是中了几招——你看到没,空隙。到时候他若是对你用这招,你可以用大音先挡一下,然后……” “韩令这套剑法,是胡肃水这一脉祖传的一招鲜,从炼气期打到化神期都是这套,虽然俗,但不得不说,确实好用。你还记得以前我给你特训的时候带你打的剑招吗——对对,就胁下斜刺,然后挑击——你记得就好,专是用来克他这一招鲜的。” “小韩有个习惯不好,爆发攻击的时候左手格挡动作不到位,斜侧方容易露出破绽。过两天你和他打的时候,看他要转攻势,就专往那个地方打,知道不?” “知道了。”金睛子一边认真地做着笔记,一边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肃水真人。师祖当着肃水真人的面大谈特谈如何打韩令,肃水真人真的不会介意嘛? 肃水真人注意到了金睛子的眼神,笑了笑:“你好好学,别错过了机会。你明天上午打比赛的时候,我也会教韩令如何对付你。” “呵,我徒孙练的是双招,就算别人看明白了她的路数,想对付她,多半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渠光真人得意地说。 “走着瞧。”肃水真人把嘴里的梅子核一吐,丝毫不憷地说。 韩令和张劝的比赛,韩令险胜。于是渠光真人和肃水真人又开始嘀咕: “这六世家,如今真是不容小觑。只给了二十几个名额,竟有人打入了八强,实力也不必韩令差多少。” “这小姑娘哪家的来着?给忘了。” “银玄张氏。以前看着都挺低调的,不知道竟也有如此实力。” “路数确实和我们八大派有所不同。” “大概这就是他们同意六世家今年参加无涯之会的原因。想探一探六世家的实力。” “世家也想探探我们八大派的实力。我看世家的权力怕是要与日俱增了。” “诶,说起来以前听人讲过,‘长生史就是门派、世家、散修三者的权力此消彼长的历史’。” “笑死我了胡肃水,原来你还懂历史啊。” …… 金睛子听着两位长辈闲聊,不禁想起了无涯之会前苏诩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这是大势所趋。正如由八大派垄断的权力终将回归到世家和散修身上一样。”好像是这么说的。自己当时还因为觉得他冒犯了八大派,而对他生气来着。 第十五章 八强之争(3) 这时打完比赛的韩令回到隔间里来了。他脱掉了外套,头发有些凌乱,但精气神还好。 “伤着了吗,小韩?”渠光真人随口问了一句,“有一招我看你挨得不轻啊。” “谢谢前辈挂心,我没事。是受了点伤,但不重,刚刚吃了些丹药,已经好多了。”韩令说着在他上午坐的位置坐下。 “哎,韩令,和张劝交手,感觉怎么样?”张劝不好对付,金睛子想从韩令那里汲取点经验教训,便问道。 “张劝……确实不好打。一开始我也没摸透她的招数。我跟你说,你和她打的时候,要特别注意下盘……”韩令往金睛子那边挪了一点,还真的耿直地传授起经验来了。 “韩令。”肃水真人笑眯眯地看向他,“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在向你的对手传授经验。” 韩令被师父吓得一下子闭了嘴。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狭隘呢!”渠光真人不满地推了肃水真人一把,“我们俩的徒子徒孙,首先得是朋友,然后才是对手!等他们俩齐心协力把八强的其他六个人都干掉了,然后再去争那第一的宝座,不比现在就让他们防着对方强?小韩你说,你继续说。”最后她回头对韩令眨了眨眼。 “行行行,我狭隘我狭隘。”肃水真人也投降了。 就这样看了三天的比赛后,金睛子在第四天上午迎来了她和韩令的比赛。见识过韩令在此前赛事中的强势表现后,金睛子本以为自己这一场必然会打得很吃力。没想到,韩令刚一出手,金睛子便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感。明明此前极少与韩令私下斗法,此刻金睛子却感觉他的一招一式对她来说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肢体几乎可以循着肌肉记忆而自然反应,熟悉到像是在默写一篇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的文章。不过很显然,这熟悉的感觉并非金睛子所独有,韩令对金睛子的招式同样了如指掌。每一次出手,都是在直挑金睛子的弱点;每一回闪避,都能躲过金睛子精心隐藏的真正锋芒。之所以会出现这般情况,无疑是因为两人的师长彼此过于熟悉,且对他们两个小辈传授了无数对付对方的心得体会。所以,与其说这是金睛子和韩令的比赛,倒不如说是渠光真人和肃水真人的比赛。 面对这样一个与她彼此熟悉,同时还势均力敌的对手,金睛子是越打越来劲。往日用以障目、用以震慑用以引诱的虚招全都作废,剩下的每一个来回皆是硬碰硬的过招。韩令似乎也同金睛子一样打得快意,他的眼神不再像往常一样淡然无波,而是泛起了异常明亮的光芒。到最后,斗法的时限在慢慢逼近,而他们却似乎同时忘记了时间,也听不见解说员的报时,各自以所剩无几的真元持续着激烈的较量。金睛子的通明剑,韩令的万彻剑,同样为肃水真人所铸,同样为渠光真人所名,随着主人真元的耗尽,逐渐失去了灵气的护持,在两位对手的手中愈发直接地交锋着,摩擦着,颤鸣着,直至比赛终止,主持修士宣布二人平局。 “还好是平局,韩令。”走下台后,金睛子气喘吁吁地说,“不然,真不知道是要我师祖生气,还是你师父生气了。” “他们应该满意了吧。”韩令说,“我看我们今天打得都挺好的。很少没有打得如此痛快了。” “你没有让着我吧?”金睛子忽疑心起来。 “自然没有!”韩令连忙否认,“你何须我让你?” 他们走进疗休室分别接受大夫的问诊,得了些丹药后,挨坐到了休息区的两把软垫椅上,服用丹药,消化药力,回复真元。 吸收了大半药力后,韩令睁开眼,看了一眼半蜷缩在椅子上的金睛子,忍不住问道:“你还好吧?我没有把你伤得太重吧?” 金睛子靠在软垫扶手上的脑袋轻轻摇了摇:“没有,我没怎么受伤,就是……”她以手掩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累,跟你打实在是太耗了……” 她闭上眼睛,呼吸很快地变得均匀,睫毛也不再颤动,应是睡着了。 韩令理解她的疲惫。刚才两人一打便是高强度的一整个时辰,节奏全程紧张,连好好喘上两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如今真元几乎耗尽,又服用了疗伤的丹药,就连韩令此刻都十分困倦,更别说金睛子了——韩令知道她的双招不仅耗费真元,而且还相当耗费心神。 不过话说回来,刚才的那场斗法着实是酣畅淋漓。韩令这会儿回想起来,还隐隐能回到当时那种兴奋的状态中去。一个能不浪费他任何一招一式的对手……三百年来,她是第一个。 他忍不住又偏头看了一眼金睛子,又马上习惯性地回过头去。可回过头后他又想,横竖她现在闭着眼睛,自己多看一会儿也不会让她或者自己觉得尴尬的,便忍不住又偏头去看她。金睛子,不久前还提剑站在他面前,灰衣轻扬,气势全开的金睛子,此刻已经收敛起了全身的锋芒,安安静静地蜷在软垫椅里,头上的发冠歪斜欲坠,竟难得显得可爱起来了。 啪嗒一声,金睛子的发冠掉在了地上。韩令替她捡起发冠,随手放在了一边。 …… “我睡了快有两刻钟,你怎么也不叫我!”金睛子边快步走出疗休室,边理着自己刚才睡皱了的衣服,同时哭笑不得地对韩令说。 “我看你累嘛!”韩令说,“再说,下午的比赛未正才开始,现在才午正,多睡一会儿又不急。” “那我在一边睡着,你既不打算喊醒我,怎么不自己先走。”金睛子抻抻下摆,抚平袖口,随口问道。 韩令总不好意思说自己盯着她看入神了,于是便含糊地说:“总感觉把你一个人扔在那里……不太好……吧。” 这时金睛子刚刚翻正衣领,双手正往头顶上摸要扶正发冠,一摸,头顶却是空的。“我的发冠呢!”她猛地煞住脚步。 韩令突然想起金睛子的发冠还在他这里,连忙拿了出来:“刚才你睡觉的时候掉下来了,我就暂时收着了。” 金睛子接过发冠,舒了一口气:“还在就好。我生怕它丢了。这发冠还是我离开乌河城的时候,谒外堂的同僚们送我的呢。” 韩令不禁又看了一眼她头上的发冠,问:“我记得你以前说,你调到堪图城后,和那边的同僚相处不好,现在如何了?” 金睛子顿了顿,笑了:“你这个以前,是多久以前啊?我刚到堪图城的时候,确实和同僚关系尴尬,但那都是将近三个甲子前的事了。你的消息也太滞后了吧!” 韩令刚才本来也就是没话找话,如今被金睛子嘲笑信息滞后,摸摸鼻子,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金睛子看了看他,还是补充道:“当年我调到堪图城的时候,不过是一个从七品的副堂主,如今我可是正六品的主部了,可没人再敢跟我相处不好。” “主部才六品啊?” “是正六品,不是六品!”金睛子纠正,“你以为正六品很低吗?正一品和从一品通常情况下都是荣誉头衔,门联首席也仅仅是正二品。我好不容易当上个六品官,被你说得好像很不值一提一样。” 韩令还真不太了解长生的官品制度,听金睛子一说,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他们顺路一起回去吃了个午饭,下午又坐到渠光真人和肃水真人后边听教训去了。见他们两个过来,渠光真人立刻上去猛拍金睛子的肩。“不错,不错,没有给师祖丢脸。”肃水真人见渠光真人如此,便反其道而行之,摇着头叹着气对韩令道:“不行,不行,没有给师父长脸。”渠光真人听他如此说,便顺着他的话道:“对对,就是这样。我徒孙没给我丢脸,你徒弟没给你长脸,可见虽然是平局,但我徒孙还是比你徒弟更厉害。”“明明是你自己知道你徒孙不如我徒弟,所以对她的要求低!”肃水真人反唇相讥。两位真人有来有往地斗了好久的嘴,不过,虽是斗嘴,他们两人的心情似乎都还不错。平局的结果应该是让他们都挺满意的。 第十六章 对手的相让(1) 韩令和金睛子的这一战被热议一时。除了分析他们精彩的斗法过程外,更是有好奇的人打探起了他们的个人关系。毕竟,两人的师长交好、他们自己也相识已久是不争的事实,两人的剑无论看模样还是听名字都像是对剑,也是个耐人寻味的点。 韩令的万彻剑和金睛子的通明剑并非对剑。通明剑成比万彻剑晚了将近两个甲子,两剑所用的材质也大不相同。之所以看起来像对剑,是因为两剑同为肃水真人所铸,难免会相像一些。剑名听起来相配,也是两柄剑都由渠光真人命名的缘故。 因为上述原因,金睛子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甚至被问到过“渠光真人和肃水真人是否已经为你和元彻道友定下婚约”之类离谱的问题。金睛子真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摆摆手道家师祖还没有这么无聊。当记者们拿类似的问题去问韩令的时候,韩令则蹙着眉,一本正经地表示他很惊讶怎么会有人做如此揣测。众人见金睛子满口敬谦词,语气光明磊落,又见韩令正儿八经,神情漠然无波,只好相信两人真的如他们所说的那样,除了认识的时间久一点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金睛子不知道的是,韩令除了和她一样被记者问了些奇怪的问题外,还被他父母多问了一些奇怪的问题。韩令的父母特意来现场看韩令的八强赛,留意到韩令和金睛子用着同款情侣剑,又打得极有默契,想到他们俩还有各自师长的交情,彼此相识也有多年,在寿命漫长的修仙界勉强能算青梅竹马,对视几下,就觉得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见韩令就连问“有对象了怎么也不告诉爸妈一声”。于是韩令又是一通解释,不过到最后也不知道父母是否真的相信了他的说辞。 令韩令稍感宽慰的是,说服不了父母的他至少也说服了那群记者。能证明这点的,就是次日新闻对这场对决的关注点基本上放到对决本身上去了,没有哪一篇报道大谈两位对手之间的私人关系。光谈对决本身其实也足以撑起很大篇幅了,金睛子和韩令打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因为时间耗尽而被判为平手,这期间值得分析的回合不在少数。 当然,金睛子和韩令打了平局并不真的就代表他们两人水平相当。这一点,金睛子是有自知之明的。她能和韩令打平,完全是仰仗了师祖以韩令为假想敌对她展开的特别训练。作为剑修的韩令天生比作为文修的金睛子在斗法上更有优势,在八强中的排名必然是会比她高的。 为期十四天的八强赛进行到第十二天,八强的排名已经初见端倪。任不谦打到现在无一败绩,已攒得了十四筹,暂列八强之首,如果不出意外,也会是最终的八强之首了。韩令除了第十二天上午败给了任不谦,之前又和金睛子打了个平局外,也没有败绩,得九筹,暂列第二。金睛子败了与任不谦和张劝的比赛,算上和韩令的平局,得有七筹,暂列第四。暂列第三的便是将金睛子击败的张劝。这位六世家出身的女修可谓越战越勇,在八强赛中的表现超越了所有人对她的预期,目前所得八筹。 剩下的两天中,金睛子还有最后一场比赛——她和凌潋的比赛。凌潋本不是正经打入八强的,刚开始八强赛的时候,金睛子自认对上她还有胜的信心。可看了凌潋的几场比赛后,金睛子就发觉自己之前低估了凌潋的实力,于是愈发紧张了起来。虽然凌潋目前为止只胜了两场比赛,可是她败的那几场比赛,也几乎都是憾败,与对手的差距实际上并不大。金睛子一旁看着,觉得真正做到完全击败凌潋的,也只有任不谦和韩令二人而已。 说来有趣,金睛子原本以为,以任不谦和凌潋的特殊关系,任不谦保不齐会故意给凌潋放水,让凌潋胜过他以得到名望,然而任不谦并没有这么做。不过金睛子再一想,也觉得任不谦不相让是有其道理的。他的强劲实力已经人尽皆知,如果平白败给凌潋,岂不是惹人怀疑吗? 凌潋在八强中暂列第六。即便名次不算高,但她颠覆原本形象的目的显然也已经达到了。金睛子因为关注凌潋,所以平时一直留心着旁人对凌潋的评价。她难免注意到,在前几轮比赛的时候,大家对凌潋的看法多半停留在“运气好”“丹药堆出来的实力”“她能留到现在肯定是有内幕”一类的消极评价,而到了八强赛,在见识了凌潋和强硬对手的过招后,众人的声音就以“黑马选手”“大器晚成”“看来少殿主终于发愤图强了”一类的积极言论为主了。 就连渠光真人和肃水真人,在看凌潋比赛的时候也对她评价颇高。渠光真人甚至还明显表现出了对凌潋的好感。“这位少殿主,跟我当年倒是像!”她有一次笑嘻嘻地对肃水真人说,“都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类型。” “都是平时犯懒不修炼,无可奈何才拼命的类型。”肃水真人点点头,也笑道。 渠光真人抽了抽嘴角,但难得没有反驳。肃水真人说的确实是大实话,她没办法反驳。于是她便转头对金睛子说:“大后天上午是你和凌潋的比赛,可有信心?” 金睛子还未想明白这个问题,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很好。”渠光真人满意了,“这样一来,你在八强中的排名差不多就稳在第四了。” 渠光真人回过头和肃水真人聊起了别的话题,金睛子却还在思考刚才的那个问题。对上凌潋,她有必胜的信心吗?八强赛前,她还是有的。而如今,在发现自己依然低估了凌潋的实力之后,她变得不再那么确定了。事实证明,凌潋当时没有把握赢过东方成策,完全是东方成策太强的缘故,并非凌潋实力不济。 “韩令,”看完比赛从法场出来后,金睛子忍不住问,“你说,东方成策若是打进了八强,应排第几?” “第三,或者第二。”韩令说,“取决于他能否胜过我。” “你对他的评价竟这么高?”金睛子有些讶异。 “你觉得他不配得这么高的名次吗?”韩令纳闷地问。 “这……我倒也不是看不到他的实力,只是他毕竟之前一直籍籍无名,就算突然崛起,也不至于与你相比啊。”金睛子拍了拍他,语带调笑,“你不是,从筑基期开始就被人家叫‘长生同辈第一剑修’的吗!” 韩令低下头去,有些不好意思:“别人乱叫的,有一阵子我自己也信以为真,可是东方成策一出,我就不太敢信了。东方成策的剑意相当通达,对剑道的领悟在我之上。他的剑,有一股格外澄彻的清正之气。” 金睛子点点头:“‘清正’二字确实适合他。他这人看起来就一身正气。之前听他说,他还在搞一个什么搜救组织,专门救那些身陷险境的修士。对了,韩令,你那么欣赏东方成策,要不要我介绍你们认识?” 她说这话其实也带着点私心。金睛子做了对不起东方成策的事,急于从别的方面去补偿他。若是让他与韩令结识了,凭着韩令对他的欣赏,韩令某种程度上可以成为东方成策的一个后台。这样,凡人出身,无有师承的他就不是完全没有依靠了。 可韩令却闷闷地说:“不麻烦你了。这样突然去介绍我们认识,也……也挺尴尬的。” 第十六章 对手的相让(2) “哪里麻烦,哪里尴尬啦?”金睛子笑了,“你不就是想和他探讨切磋嘛,背后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原因。” 但韩令还是拒绝。金睛子只好作罢了。后来她又想到这件事,才反应过来:韩令不是不想认识东方成策,他其实只是害羞吧! 她越想越觉得说得通。韩令确实每逢生人就会变得异常沉默,对于涉及到生人的社交活动,也总是会尽可能地推拒。几乎每一回肃水真人带他来渠光真人这儿和渠光真人的一众徒子徒孙一起吃饭,他就总是摆出一副“不要来理我”的模样,搞得所有人也都对他敬而远之。后来他和金睛子混熟了,每逢这种场合就专门逮着金睛子在旁,金睛子若是有事离开,把他留在许多陌生人当中,他就又会往角落里一缩,开始自闭。 怕生内向的韩令,想想竟还是有点可爱的呢。金睛子忍不住想。 时至金睛子与凌潋比赛的那一天,金睛子一大早就打足了精神准备应对。即便如此,当她站立到擂台上凌潋对面,接触到凌潋那玩味的眼神时,她心中还是不免有些七上八下的。 低沉的鸣笛声响起,比赛开始。金睛子照例先虚晃几招试探对方的深浅。她试探凌潋的同时,凌潋也在试探她。两人相互试探着,倒没有一方敢轻举妄动。 率先结束试探的是凌潋。她忽然急攻直上,欲击金睛子于不备。身为文修的金睛子最擅防守,大音一出,通达古意的文气立刻将所有攻击阻在了她身外。凌潋一击即收,故意引金睛子上前攻击,以让她露出破绽。金睛子不敢懈怠,提前使出了双招。 虽然有效地在比赛前期制住了凌潋,但提前使出双招,对金睛子来说,实乃冒险之举。毕竟,双招不仅意味着金睛子能以一己之力产生双倍以上的效果,也意味着她要以一己之力承担双倍以上的消耗。万一战线拖长,真元不济,金睛子在比赛后期就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因此,在提前使出双招的时候,金睛子就已决定要速战速决。 金睛子想要速战速决,凌潋却偏偏不让。她有意识地保存着真元,无论遇到多么好接的招,都宁愿躲闪回避也不正面应对。金睛子自然看出了她的用意,干脆双招再启,让她避无可避。凌潋倒好,一副宁愿自己受伤也要耗尽金睛子真元的模样,闪避不及的招式就干脆受下,不到有把握的时候绝不出手攻击。金睛子最烦这种纠缠不已的打法了。想她和韩令过招的时候,双方一直都在见招拆招,极少闪避,更不会故意不做防御,以伤害自己为代价消耗对方的真元,节省自己的。凌潋这种打法,在金睛子看来,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可偏偏这上不得台面的打法还真的有效。比赛开始两刻钟后,金睛子已初觉疲惫,凌潋却没有大的消耗。若是再这样拖下去,今天这一场,金睛子是赢不了了。 她干脆孤注一掷,动用了大量真元向凌潋发起猛攻。浩浩汤汤的文气自金睛子周身流泻而出,看似虚无缥缈的淡淡金光带有一种毁天灭地的气势,就连观众席上也能隐隐感受到此种气息的恐怖之处。 这股文气为金睛子对文修之道多年的领悟之凝练,深邃如斯。在强大的文气之下,凌潋终究是没有了招架之力,败下阵来。 一方战败,比赛停止。观众席上有掌声和欢呼响起。金睛子却不为所动,蹙眉,定定地看着刚刚跌出了赛域的凌潋。凌潋在最后关头,故意让自己胜了比赛? 凌潋好似对她眼神中的深意浑然不觉,见金睛子在看她,干脆便伸出手,要金睛子拉她起来。 一刻钟后,疗休室里,金睛子直截了当地发问道:“为什么要让着我?” “哟,你看出来了?”凌潋轻笑,“我还以为我让得不着痕迹,浑然天成呢。” 此刻她正懒懒地斜靠在软垫椅上,面色因刚刚的斗法而有些酡红,轻轻一笑便是风华绝代,美得扎眼。金睛子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她咳了两声,道:“你明明在前半场比赛中节省了许多真元,最后却根本没用上就落败了,怎么看都不对吧。” “人家那是被你伤得太重。”凌潋轻轻晃着脚,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自己的指甲,“自然就没有还手之力啦。” “我看你现在这模样,可是好得很啊。”金睛子冷哼一声,“你敢用你的受伤去换我的消耗,肯定有什么底牌,能确保你不会被我伤得很重。比如,有什么疗伤圣药?又或者,你有过人的防御力,在当时就没有受伤?” 凌潋咯咯笑着:“你很明白嘛,金睛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不管是出于什么缘由,你当真不必让我。”金睛子认真道,“以当时的情形来看,你就算不让我,我也有几成胜算。就算我输了,那也是输得问心无愧,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这么认真干什么?我让你赢,还不好吗?再说,我又不止让了你一个人。”凌潋打了个哈欠,似是在抱怨金睛子太烦。 金睛子惊讶:“秦无远能打败你,是你让了他?” “还有张劝。”凌潋补充,“任不谦和韩令不需我让。” “你……你搞什么?”金睛子瞠目结舌,但还是特意压低了声音说,“你不是说,要颠覆你过去的形象,要让大家见证你的实力吗?为什么要故意输掉比赛,还不止一场?” “颠覆形象那也得有个度啊。”凌潋理直气壮地说,“打进八强,让别人记住我今时不同往日了就够了,若是排名太高,那不是显得很突兀嘛!并且,我也是为你好。修炼成就也是选任城主时要考量的一个重要标准,你在八强中的排名越高,让你做城主所需要克服的阻力就越小。” 金睛子愣了愣,最后扶额道:“行行行,你有理你有理。” 休息得差不多了后,凌潋亲热地挽着金睛子的手,拖着她朝外面走去,“你的排名基本上稳在第四了,还不错。不过你也别忘了我以前说过的,你在任上,得做点大事才行。我没法无凭无据地给你一下子升那么高的职位。对了,还有一件事——早日结婴。” 说完这话,她们刚好也走出了疗休室。凌潋拍了拍金睛子的手背,自顾走了。 第十六章 对手的相让(3) 无涯之会剩下的三场比赛并没有再度影响排名,第一名为任不谦所得,仅次于他的是韩令,第三是张劝,第四金睛子,秦无远排第五,凌潋第六,王醴和黔廉子为第七第八。颁奖典礼将于比赛结束的次日举行,但当晚金睛子离开无涯法场,就已经受到了诸多同门的热烈祝贺。在餐厅吃一顿晚饭的功夫,就陆续有好几位同门来向她道喜,其他门派的熟人亦有来的,比如薛万化、彭吉星、盛居清。事实上,当晚的餐厅简直成了一个聚会场所。由于不止一位八强选手同时在里边吃饭,因此道贺的声音,以几位八强选手为中心此起彼伏。秦无远不知道是因为在门派里人缘太好,还是他们乾坤湖两派一向闹腾,他那边的道贺动静最大,时不时还会爆发出掌声和欢呼。朝谕偏见不得别的门派的气焰占上风,觉得他们文宗也不能落了下乘,于是当即也发出了各种夸张的怪响,又揪着几个认识的同门,让他们也一起鼓掌喝彩,更是吹了声口哨把这段时间一直在无涯一带自由遛弯的老鹰建功叫了来,命建功在上空盘旋,扑扇翅膀,搞得众人的餐盘里全都是老鹰毛。 亦有发传讯符给金睛子道贺的。师父、九鼎真人和月川真人那边,金睛子都第一时间通知了自己的比赛结果,他们也都好好夸了金睛子一番。其他没有来无涯之会现场的同门好友,有的从别人那里听到了消息,也发讯来祝贺。不过最让金睛子意外的祝贺来自苏诩。苏诩当天傍晚就给金睛子发来了传讯符,恭贺她斩获第四之外,还暗暗提了提金睛子承诺过的,请她吃饭的事。苏诩的传讯符来得太过及时以至于让金睛子感到奇怪。报道今日赛况的报纸无疑还没有发行,苏诩,据她所知,又没有其他八大派的朋友好实时通知他赛况,那么,苏诩是怎么在没有自己告知的情况下,知道她得了第四的呢? 她发讯去问苏诩,苏诩的回信里满满的都是嘲弄:“这还不简单吗?前面的比赛结果都已经出来了,最后一天两场比赛的胜负情况,结合之前比赛的胜负情况,很容易就能猜得出来。” 好吧,她没想到这一茬。但是…… 苏诩这么说,是不是说明他一直关注着无涯之会的赛况呢? 那么他为什么要关注无涯之会的赛况呢? 据金睛子所知,苏诩在八大派中唯一的熟人就是她自己。 得出结论:苏诩为了她一直关注着无涯之会的赛况。 ……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后,金睛子一个激灵,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脸好让自己清醒一点。自己这瞎联想的功力还真是见长啊,谁说非要有熟人在比赛的人才能关注无涯之会的?无涯之会就像北冥坛的球赛飞剑赛什么的一样,除了竞技性质之外,还带有一定的娱乐性质,苏诩没事扫一眼报纸上刊登的比分表,随便心算一下接下来可能的比赛结果,难道还是什么稀罕事吗? 翌日上午,颁奖仪式和闭幕仪式接连举行。金睛子作为八强,可谓获礼丰厚,有一整箱热果果汁,一沓东西市满减券和天银级会员卡、一次大济城免费咨询和一张大济城甲子期会员卡、一套闪息的家用款灵气投屏、一件青翎的羽绒服和他们的若干购物券、一次承世石砖的免费铺设、一套金乌鸟的聚光灯套装和万里旅行的一个“北三州半年深度游双人套餐”,除此之外,还有一笔不菲的奖金。 奖品和奖金被装在无涯之会的纪念乾坤袋里发放给了各位选手。不过拿到这些后,八强还不能马上回去,赞助商要与他们洽谈广告代言的事宜。这届无涯之会的八位赞助商分别为呵果汁、东西市、大济医疗、闪息灵气投屏、青翎制衣、承世石砖、金乌鸟照明和万里旅行,按照赛前所签合同的规定,八强选手将与他们一一结对进行广告宣传。这一方面能带动赞助商的人气,另一方面也是在提高选手们的知名度。 如今所要确定的,就是具体哪位选手与哪个商家合作。 颁奖仪式和闭幕仪式结束后,八强选手们被请到了银涯楼顶楼的宴会厅吃午饭。除了选手之外,桌前的还有几位评委和八家赞助商的代表。一坐定,赞助商代表们就讨论起了各自与哪位选手合作的事宜,吃饭反倒成了其次。 任不谦作为八强之首,自然是炙手可热,大济医疗、闪息灵气投屏、金乌鸟照明都对他青眼有加。就在这三家赞助商的代表为了“谁的品牌更符合任不谦本人的气质”而争论不休的时候,承世石砖的代表已经和韩令说妥——金睛子很快就从他们的对话里知道原来承世石砖本来就是韩家的产业。呵果汁代表的目标很明确的指向王醴,理由是王醴长相恬淡可爱,和呵果汁的风格一致,且王醴的名字中,“醴”,是“甜酒”的意思,和呵果汁的果汁也搭得上边。 另一边,青翎制衣早已打算好要选一位女修做代言人,这会儿正在张劝、金睛子、凌潋之间犹豫不决。然而这时争夺任不谦的论战已经有了结果,闪息获得了胜利,于是金乌鸟照明转眼就挑走了与它同样名字里带个“金”的金睛子,大济医疗唯恐落后,立刻挑走了张劝,使得青翎制衣不必再纠结了,只能与凌潋合作签约。 东西市和万里旅行的代表从一开始似乎就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老神在在地看着其他人讨论,最后当其他赞助商都已经确定合作对象,八强只剩下秦无远和黔廉子后,两位代表猜了个拳,决定秦无远归万里旅行,黔廉子归东西市。 商量完这些事后八强选手还不能走,要与赞助商一对一洽谈具体的合作事宜。等所有事情都敲定了后已经到了申初时分,各宗门返程的飞舟早就已经开走。金睛子倒是带了自己的飞舟,只是涯州距离祈州实在是很远,就算可以靠州际传输阵节省一大半路途,剩下的里程也叫金睛子头疼。 更何况,她不熟悉涯州,不知道涯州的州际传输阵该往哪里开。 巧的是这时韩令也刚刚从银涯楼里走出来,金睛子跑去问他知不知道涯州的州际传输阵在哪个方向,然后,聊着聊着,就顺理成章地坐上了韩令的云霓飞舟,被韩令捎回镇元山了。韩令识路的秘诀是一本记录了九州各大城市、景点、传输阵位置,还能显示飞舟实时定位的舆图,金睛子觉得此物甚好,想着回去就买它一本。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末代的第二十一届无涯之会就这样落下了帷幕。然而这一场无涯之会所引起的波澜,远未结束。 第十七章 择日不如撞日(1) “你最近,风光无两啊!”凌意文宗秋声殿,胖美人影壁边,无妄真人在路过金睛子时,拿手里卷成卷的《长生旬报》砸了她的脑袋一下。 金睛子正和朝谕站着说话,被师父突然打了一下后,噘着嘴重新扶正了头上的发冠:“师父,您就别取笑我了。为了金乌鸟那个傻乎乎的广告,我已经被朝谕嘲笑了两个月了。” 无涯之会结束后,金乌鸟按照协议,找金睛子拍了一套宣传他们灯具的广告,这些广告散见于各报刊的边角位置,据薛万化说,乾坤湖畔的大广告屏上也正在放。不过金睛子本人是不大愿意见到这些广告的。自己的相片被置于一堆灯具之间,脑袋边上还有个话泡写着“在天上,我们有太阳;在人间,我们有金乌鸟”——她本人看着实在是觉得太尴尬了。 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她也常常能见到八强中其他几人的代言广告。见一向寡言的韩令不得不宣传“好石砖,就是要承担世界的重量”,不可一世的凌潋也得穿着羽绒服告诉大家“青翎,做你的锦上添花”,金睛子就觉得心态平衡多了。 无妄真人啧了一声,踱到了她面前来:“一天到晚的都怎么揣测为师呢?为师这是在报纸上看见了你的专访,心中欣喜,这才特来夸你。喏,你看。”无妄真人展开报纸,指着其中一版道。 金睛子还没看清楚,报纸就被朝谕一把拿走了。“我们刚刚还在说呢,怎么这篇专访一直都不见报。”朝谕把报纸抖开在眼前,轻薄的纸张在他的手中发出脆响声,“之前以为金睛子在八强中排第四,专访总该排在第四篇刊,没想到他们是打乱了顺序刊的,第一期刊的是那个只排了第六的少殿主。金睛子这都排到第几去了?第六了吧?” “我看这刊登的顺序,应该是根据每一期报纸的版面安排来定的。”无妄真人说,“上个月报纸上不是都在铺天盖地地报道炎州火山爆发的事情嘛,所以上个月放的三篇专访,篇幅都不长。小段这个专访可是占了整整一版,估计是特意等到炎州的灾情报道少了后才发的。” 炎州一向以分布众多的火山及火山温泉闻名。无涯之会过后一月有余,炎州的麟趾山火山便开始了多日的连续喷发。尽管炎州州府对这次火山爆发早有预测,也提前做了人员财产转移的准备,但爆发的规模之大还是超出了州府的预期。之前一连大半个月,报纸上全都是炎州火山爆发相关的新闻,其他任何报道都要为灾情报道让路。 “师父说的有理。”金睛子高兴地说,“我就说,是朝谕想多了。他老觉得《长生旬报》把我的专访放在后边就是他们‘看不起凌意文宗’。” 朝谕窘迫地瞟了瞟师父,又看了金睛子一眼:“我随便说的嘛,你怎么还跟师父讲。”说完,仿佛为了掩饰他的尴尬,他猛翻了几页报纸,转移话题道:“……啊,炎州灾情的专题版面还是没有撤下去,不过内容确实比之前少多了。” 朝谕把脑袋埋到报纸里去了,无妄真人看了看自己的大徒弟和二徒弟,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诶,我突然想到,你们俩是不是到了该结婴的年纪了?没记错的话,小段今年三百零五岁,小朝今年三百二十二岁了吧?” “三百零六岁。”金睛子纠正道。 “哦,对,你八月底过的生日。”师父想了起来,继而感叹道,“不知不觉你们都这么大了!唉,不知道你们俩谁会先结婴呢?我记得八大派的平均结婴年龄好像是三百三十岁左右。这个数据是把真传弟子和外门弟子算在一起的,我想你们俩总不用等到那个时候才能结婴吧。” 朝谕把头埋得更低了。 师父斜着眼觑了朝谕一眼:“小朝,你说呢?” “师父你早就知道我比不上师妹的。”朝谕咳了两声,道,“我统共也就比她大了十七岁,筑基结丹时还能算有点年龄红利,结婴肯定是不能比她早了。” 师父又笑眯眯地转向金睛子:“小段?” “我……之前计划着无涯之会一结束就结婴来着。”金睛子迟疑着说,“但是……” “周身灵气满溢,灵场明亮,你的修为早在无涯之会前就达到了金丹期大圆满,如今更是浑厚醇熟。”师父说,“结婴足矣。” 金睛子如何不知自己的修为已至,只是晋阶所需要的不光是足够的修为,更是无瑕的心境。自己的道心真的足够明净吗?金睛子不这么认为。 无论有多少的不得已,自己终究还是欠了东方成策的因果…… “师父,”她踟蹰着开口,“我……觉得自己还有欠下的因果没能还清,不敢贸然晋阶。” 朝谕一脸好奇地看向她,师父也有些惊奇,但最终也没有问她具体欠了什么因果,只是问道:“什么时候能还清?” 金睛子想,自己对东方成策有愧,是因为觉得东方成策被她剥夺了进入八强、一举扬名的机会。那么,想要消解这份愧疚,自己就要把东方成策本应有的东西都还给他,比如帮助他在世人面前证明实力,把他进一步拉入他们同辈精英的圈子什么的。而想要做到这些,金睛子也说不准需要多久。 她便实话实说自己也不知道需要多久。 师父不耐烦地呼了一口气,变换了一下站姿,似是在想事。片刻后,他道:“其实,若不是特别大的因果,且你肯定自己结婴后必有一日能够还清的话,抱着这种想法先行结婴也未尝不可。无论是结婴前还清还是自己保证自己结婴后必会还清,只要你问心无愧,就可以说是过了心境一关。不过,心境的问题是很主观的,究竟要不要在近期结婴,还得以你自己的状态为准。结婴的事,师父不催你了,你自己拿主意吧。” 说完,无妄真人打了个哈欠,趿拉着木屐绕过胖美人影壁走了。金睛子注视着师父离开的方向,努力地想要评估自己若是向自己保证结婴后必有一日会偿还因果,能不能消解心中的愧疚,然而越是刻意去想她越是无法确定,一时间心乱如麻。朝谕看了她一会儿,很快又低下头自己看报纸去了。 “诶,这里有一篇关于东方成策的报道呢。”看着看着,他忽道。 金睛子心中正想着东方成策,这会儿乍的被朝谕提了出来,心中一惊:“东方成策!他怎么了?” “是说他见义勇为啦。前天麟趾山一座小侧峰又有小规模爆发,一个筑基期修士好像正在火山口寻宝,赶上那次爆发,差点直接被岩浆埋了。还好被东方成策给救了下来。” “他自己没事吧?” “说是受了点外伤——看,这儿还有东方成策接受采访时回答的问题,既然还能接受采访,那应该没什么大事。哎,你说那筑基期修士也真是,胆子大到去探什么火山口,简直就是嫌寿元太长——哦哦哦!”话说到一半,朝谕突然怪叫了起来。 “你叫什么叫?”金睛子也被他的叫唤吓了一跳。 “那个筑基期女修,是炎州左州主的女儿诶!”朝谕凑到金睛子近前,把报纸摊开到她能看见的位置,“说是左州主很感谢东方成策,不仅要给他出全部的医药费,还要‘日后再表谢意’,估计是要给他一大笔钱吧?” 第十七章 择日不如撞日(2) 东方成策救下了左州主的女儿,还得了左州主的感谢?此事一出,岂不正好能补回一些东方成策在无涯之会上缺失掉的名望、契机和人脉吗?金睛子很为东方成策高兴,当下看起了报道。原来,东方成策那几日是在执行他们长炎救援队灾情时期的义务巡逻工作,也多亏了这场义务巡逻,这才及时救下了那个过分高估了自己能力、为了寻宝往火山口里钻的筑基期女修。报道的后面,讲到了左州主亲自去医馆探望东方成策,对他的见义勇为表示了十足的感谢和大力的夸赞,顺便还褒奖了长炎救援队的义务巡逻工作一番,称社会正需要这样有责任有担当的组织。新闻事件报道完了之后,报道又添了几段对东方成策的介绍,说他是这一辈修士中的后起之秀,在这次无涯之会上表现出众,因为意外腹痛而憾失八强,具体报道详见本报某期某版什么的。 金睛子看报道的当儿朝谕还在那儿猜测左州主为了表示感谢会给东方成策多少钱。金睛子见他这样,忍不住嘲讽道:“你就只想到钱?左州主若真要感谢一个人,自是能给出比钱更有价值的东西的。” 朝谕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比一大笔钱更有价值的东西,如果有,那也只能是两大笔钱。金睛子不耐烦地给他解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左州主对东方成策,完全可以做到后一个授人以渔的。比方说,他可以帮忙给他的救援队做宣传;东方成策以后若遇到困难,左州主位高权重,也好相帮;通过左州主,东方成策还能顺带着认识许多像左州主那样有权有势的人,这些人脉在未来的某一日或许就能派上大用场……这不比一大笔钱来得更有作用?” 朝谕还在琢磨,不过金睛子可不管他有没有想明白,高高兴兴地说:“总之,他走运了!无涯之会他错失八强没能得到的东西,现在多少被这位左州主弥补回来了。我就知道他不会因为一次意外就继续籍籍无名下去,我就知道,他值得拥有的东西总不会因为一次意外就离他而去。” “你这么为他高兴?”朝谕不懂了,“之前也没见你们关系有多好啊。” “我高兴是因为——我要结婴了!”金睛子将报纸一叠,塞回朝谕怀里,笑着朝自己的偏殿后退而去,“不等你啦,师兄。” “刚才不是还说心境有问题,不敢结婴吗?”朝谕看着金睛子进了偏殿,不解地轻声道。 他自然是不知道金睛子的心境问题正与东方成策有关。如今见东方成策很快又因为救了左州主的女儿而获得了左州主的感谢和新一波的关注,金睛子对他的愧疚感消减了不少。她本以为自己对东方成策做的事会让他就此走上一个不好的转折,现在看来,自己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竟能凭一己之力夺走东方成策本该有的前程啊。 当然,自己日后也还是会继续补偿东方成策的。合上偏殿的门后,金睛子想。等她结婴成功,她就请一些同辈中和她一样出类拔萃的朋友来吃饭,把东方成策也邀请上,然后,把东方成策引荐给大家。如此,东方成策也算是加入了他们同辈精英的圈子了。 她越想越觉得心境一片清明,没有了任何可以阻碍她结婴的东西。择日不如撞日,金睛子干脆决定今天就去结婴。结婴惯例要立的遗嘱她无涯之会前就立好了,所需的辅助阵法、丹药也早就准备齐当,至于地点,本不必拘于哪里,自己的修炼室就完全可以。乾坤界是一个灵气充沛的大界,基本上无论在哪里结婴,周围都能有充足的灵气供应,不像某些灵气贫瘠的界,冲击晋阶非得找什么“灵脉”“灵眼”的。 金睛子唯一要做的准备,就是发传讯符去向堪图城政部请假。结婴不比筑基和结丹,结婴所需的时间短则两三日,长则半月,且完成晋阶后还需要时间巩固修为,一趟折腾下来可能就要耗掉一两个月,金睛子要提前把工作都安排好。 现在堪图城政部的副主部是金睛子刚来堪图城时还在任吏务堂副堂主的花遂意。这些年来她和金睛子的关系一向很好,金睛子直接去向她请假,她自然迅速给批准了,还顺道祝她结婴顺利。请完假后,金睛子又给自己的副主部发了几张传讯符,简单交代了一下接下来的工作,然后便放心地结婴去了。 金睛子在修炼室里一呆便是一整个月。这段时间中,她慢慢将体内饱满的真元进一步聚合起来,融化了丹田内那颗文气满溢的金丹,重新凝练成一颗元婴。那元婴有着婴儿的模样,与金睛子相似的五官,较之金丹而更为晶莹明亮的色泽,于初生之时,在金睛子的丹田中满怀喜悦地伸展着小小的四肢,欢蹦乱跳,将大股纯净到令人震悚的真元输送进她周身的经脉,形成强大的循环。金睛子内视着自己的元婴,本应因完成了晋阶而疲惫的身体就似被那小元婴新生的欣喜感染了一样愉悦了起来,蓬勃了起来,让金睛子忍不住想唱歌,想跳跃,想飞。 想飞的冲动或许并非错觉。完成结婴后,修士的元身与真身进一步分离,元身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虚化了的真身也不再如以前那样沉重地拖累着元身。对于元婴期的修士来说,令元身拖带着真身,融入那无处不在的灵气流从而飞遁入空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那广大的充溢着灵气的世界!从前就因金睛子修炼了《灵台洞明谱》而显得明亮了许多,如今在她眼中更是焕发着夸张的瑰丽光彩。即便身处密闭的修炼室中,她依旧能强烈地感觉到周围那浩大的灵气世界:偏殿窗台上放置的袖珍菊疯了一样地以细胞为单位伸长着新花的花蕊,搅乱了周边原本规整的灵气流;广场上华祯正缓步走过,轻曼的步伐竟如巨人过海般带起了汹涌的灵波;师娘在主殿中试图用术法修复一个坏掉的气灯,那指诀间翻动的真元惊天动地,引得无数股细小的灵气向师娘所指的方向奔走纠缠……明明世界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个世界,金睛子却好像突然间被缩小成了同她新结的元婴一般的高度,一切细微的变化都在她的感官中被无限放大,像是要将她淹没其中。 然而她已然不可能被淹没其中。外界的世界宏大则宏大矣,金睛子自身却也同样宏大且深不可测。强大胜前百倍的力量在金睛子的经脉中流窜,颤抖,令尚未熟悉这股力量的金睛子几乎感到害怕。内视识海,她看到的是一片无垠虚空;内视经脉,根根皆深邃如宇宙;内视丹田,那小小的元婴用金睛子自己的脸庞扬着快乐的神情,周身萦绕着明亮的光芒和灵气。金睛子也同她一起扬起了快乐的笑,她笑了,于是这身体里的宇宙也随她一起震荡起来,震荡着震荡着,便从真身中震出了泪水。 这突如其来的欢乐和突如其来的悲伤都没有目的,没有原因,皆是纯粹的,透明的。在这短暂的没有任何因由的喜乐和哀愁中,金睛子仿佛触电一样触到了天道。但这触电的感觉转瞬即逝,金睛子很快又成为了那个仍未脱离凡尘的自己。 仍未脱离凡尘的金睛子内视着自己的元婴,想到《开世道统》上说“元婴者,修士之赤子态也”,意思是元婴是一个修士最本真最不加修饰的样子。元婴是元身的凝练形态,虽不能说话,却也能看出性情来。如史载鸿蒙十九道君中广寒子道君的元婴“终日打坐,稚眉紧锁”,说明广寒子道君最本初的性子便是严肃且多虑的;凌正道君的元婴则不同,“眉眼含笑,常自踱步”,看似悠闲却亦有股神秘感;师父也说起过他自己元婴的状态,“反正就是躺着呗,不是侧卧就是仰卧,老闭着个眼睛,有一次好像还流口水了——诶,元婴也会有口水吗?”,由此可见师父的懒是天性使然。而金睛子的元婴却欢快得与她本人不符,才一初生便在丹田中探来探去,转来转去,笑容开怀到令金睛子陌生。 怔愣许久,金睛子才想起来儿时的自己好像确实是这样的。她也曾经天真、快乐、无忧无虑,好奇、活泼、满怀激情,唯一与那小元婴不同的,是金睛子几乎从记事起便被自己的天才和旁人的夸赞染上了刻骨的骄矜,和直到现在也没有被她完全戒掉的优越感。 她微笑着叹了口气,再一次凝神试图安抚体内新生的躁动的力量,开始了结婴后的第一轮修为巩固。 第十八章 大宴宾客(1) 金睛子三百零六岁结婴,确实是达到了一个很高的标准,不仅远远早于八大派弟子的平均结婴年龄,而且还早于韩令——这对渠光真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一点。于是,自然而然,带着金睛子去上隐门拜访又成了势在必行的事情。趁渠光真人和肃水真人吹牛的当,金睛子又和韩令聊了一聊。 韩令的修为也已经达到了金丹期大圆满,但他仍觉得火候不到,想要再巩固一年修为。对于金睛子先一步结婴的事,他没什么羡慕或嫉妒的情感,真心地祝贺了她几句——韩令表露的情绪不多,但一旦表露就一向是真心的,金睛子从前觉得和这种情绪内敛的人相处很累,习惯了韩令后,反倒觉得和他相处还要比和一般人相处更加省力。 “如果我要为了庆祝自己顺利结婴,而请十来个朋友一起吃饭,你会觉得我自以为是,优越感十足,迫不及待地想要炫耀自己的才能吗?”金睛子问他。这是她早就想要拿出来问问韩令的问题。她想要找个由头把东方成策带来和自己的其他朋友聚一聚,却又担心以顺利结婴为理由会引起大家的反感。金睛子这回结婴太早了,超过了她所有的朋友,而她的朋友也多是优秀之辈,金睛子便以己度人地猜测,大家可能会觉得她“一结婴就迫不及待地要炫耀一番”。 韩令不太说谎,所以她才要先问问韩令。 “你觉得你自己‘自以为是,优越感十足,迫不及待地想要炫耀自己的才能’吗?”韩令看向她的目光带了微微的诧异。 “我问的是‘你会不会觉得’,什么时候说我觉得自己是这样了?”金睛子反问。 “哦,那是我想多了。我只是想,你好像一贯都怀疑别人会和你有一样的想法,这才这么猜的。”韩令说。 韩令说出了金睛子不好意思承认的真相。金睛子窘迫尴尬之余,又叹服于韩令竟对她了解得如此透彻。但她自然是不会承认的,提高了音量道:“所以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觉得结婴后请朋友吃饭挺正常的啊。”韩令说,“古时候结婴都要办结婴大典的,现在不兴办大典了,就吃个饭意思意思,顺便和朋友聚聚,不是挺好的吗。峻竹哥先前结婴的时候,也请我们好多人吃饭了。” 他说得理所当然,反倒叫金睛子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我想这个月选个大家都空的日子请一些朋友吃饭。”金睛子进一步说,“你来吗?” “我都空。”韩令既没有表示自己竟得到邀请的惊奇,也没有提前表示不必要的感谢,很直接地道。但是片刻后,他又踟蹰问道:“你还请了哪些人?” “吞吞,阮序和严诚在我都会请上的,”金睛子知他不愿意见太多陌生人,憋着笑说,“我的师兄妹和我宗门里的朋友——罗素羽和燕除夕,你也都是认识的,只有几个我在城府里认识的朋友你可能没见过。总的来说,你认识的人会比你不认识的要多。” 韩令没说什么,但眉头放松了不少。 金睛子回去后便广发传讯符联系自己的朋友们,好不容易凑上了一个大家都有空的时间,然后去悉宁城的嚼光楼订了一桌酒席。嚼光楼是师祖的产业,酒菜的口味虽不如师祖亲制,但也多少得了些师祖的真传,胜过寻常酒楼。且自己作为师祖一脉,去嚼光楼吃饭是有优惠可用的,能省下不少钱两。 顺道一提,这嚼光楼原本因其位于叹江之畔,可俯其水光,本要依肃水真人的提议被起名作“水光楼”。但后来渠光真人便反应过来所谓“水光”其实是肃水真人和自己道号的组合,且还把肃水真人的“水”放在了自己的“光”前面,由此便觉不爽,遂废之,又起“嚼光楼”一名。 渠光真人不喜欢“水光”一名,金睛子倒挺喜欢的,觉得这是师祖和肃水真人作为“一对”的代称。她从小就觉得师祖和肃水真人亲密到几乎像一对恋人,每每看到他们的奇怪互动,金睛子就会忍不住嘴角上扬,并私下里期待看到他们变得更加亲密。无奈师祖和肃水真人好像真的只把彼此当做朋友,这么多年过去了,金睛子期待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偶尔金睛子还会和韩令嘀咕,渠光真人和肃水真人那么相投,究竟为什么没有相爱。韩令大多时候都只摇摇头说不知道,有一次则放错了关注重点,认真地说: “我师父要是和你师祖结契了,你就比我小一辈,要叫我师叔。” 气得金睛子当下抓过了韩令刚辛辛苦苦剥好的核桃仁一口塞进了自己嘴里,并决意从今往后再也不跟他提“你看两位真人以后会不会结契”之类的问题。 回到正题。话说金睛子这日在嚼光楼摆上了宴席,总共邀请了十四个人。这十四人里包括金睛子自己的师兄妹、罗素羽和燕除夕、韩令和他的三个哥们、薛万化和许承安、曾经的同僚苏诩、如今在堪图城交好的花遂意,自然,还有东方成策。她原本还想请凌潋的,顺带着把盛居清也请来。但细想罢,觉得自己和凌潋表面上的关系不应该有这么好,再加上这两人身份特殊,若把他们请来,金睛子也怕其他朋友会感到不自在,因此,最终还是没有给他们发邀请函。 宴席当日,金睛子作为正主,自然是要提早赶去的,没想到等她去到雅间的时候,东方成策已经在里边了。 “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金睛子讶然问道。 “金睛子道友不嫌弃我早来了吧?炎州过来是有些路程的,怕迟到,就早了点出发,没想到有点太早了。”东方成策站起身来,竟显得有些局促。 第十八章 大宴宾客(2) 金睛子听了这话,很是不安。她现在才想到,东方成策来悉宁城赴约,是要花颇长的时间赶路的。在她邀请的其他人中,除去同门的几个不必说,上隐门的几个离这里不远,乌河城的苏诩和堪图城的花遂意过来亦近,薛万化和许承安是因为最近正好在这一带不知办什么事,和金睛子聊起时才正好被邀请来的,便只有东方成策,虽在与祈州相邻的炎州,却要从炎州的最北部赶来,横跨一整个州,算是赴约最费力的一个了。 思及此,她连忙道:“是我邀你来的,我怎么会嫌弃!原是我不好,没想到你过来赴约竟是那么费时费力的,早想到的话,我该亲自开飞舟来炎州接你。” “金睛子道友太客气了,能受邀来此,该是我的荣幸。”东方成策认真地看向金睛子,竟还笨拙地微微鞠了一躬。金睛子连忙道受不起受不起,内心却有些欣慰。看来东方成策是看出自己想把他带入自己交际圈的意图了,不然不至于这般表示感谢。 他们又客套了几句,金睛子刚想提及东方成策见义勇为的话题,就见薛万化和许承安推门进来了。“金睛子!恭喜你顺利结婴啊!”薛万化一见她就热情地打招呼。他很快也注意到了一旁的东方成策,毫不犹豫地道:“阿策!你来得可真早!” 东方成策向他和许承安点点头:“薛万化。许道友。” 金睛子诧异地看着薛万化熟络地坐到了挨着东方成策的位置上。她本以为这两人今天该是第一次见面,没想到他们竟是很熟悉的样子。 “你们二位竟然相熟?我先前倒还不知道。”金睛子忍不住道。 “倒不是我与他相熟,”薛万化拍着东方成策的肩膀,嬉皮笑脸地道,“是我妹妹与他相熟。金睛子道友还不知道吧,阿策可是我的准妹夫。” 东方成策闻此,无奈地看了薛万化一眼,好像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金睛子更诧异了:“你还有妹妹?”而且薛万化的妹妹还和东方成策是一对? 薛万化从没有主动向金睛子提及过他的家庭,金睛子便一直当他是凡人出身,在修仙界没有亲人。可如今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我没跟你提过怀璧吗?”薛万化反倒有些惊奇。 金睛子想了想:“怀璧这个名字好像听你提过,但我不知道那是你妹妹啊!” 然后她又把讶异的目光投向东方成策:“你竟有女友了!” 东方成策有些赧然地抓了抓头发,没有回应,算是默认。 金睛子还未从惊讶中缓过神来,又问薛万化道:“薛万化,说起来我还从未听你提起过自己的出身,以为你来自凡间呢!” “我是小世家出身。”薛万化笑了笑,这回笑容不似之前那么热情洋溢了,“怀璧是我胞妹,比我小九岁。我十七岁那年与她失散了,好在一个多甲子后复又相见。” “怎么会失散呢?”金睛子脱口而出。还有,既说是世家出身,那他们其他的亲人怎么不见薛万化提及呢? 薛万化呵呵地笑着,搭在东方成策肩上的手又一下一下地拍了起来:“都是过去的事,无关紧要啦。阿策,之前看报纸说你又见义勇为去了,还受了伤。怎么样,伤都好了吧?” “本就都是皮外伤,早就好了。” 金睛子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对方不愿回答的问题,便也识趣地收住了话头。从薛万化身上转移走目光的时候她无意中对上了许承安的眼神,许承安进屋至今一言未发,此刻轻声道:“金睛子,元婴得成,大道可期,恭贺了。” 又听薛万化和东方成策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后,韩令、邱欲迟、严诚在和阮序来了。金睛子立刻弹起身,把自己原本坐的,东方成策右手侧的位子空了出来,叫韩令过来坐。结果韩令在即将坐下的时候,把严诚在推过去了,自己坐到了东方成策右手第二把椅子上,左边是严诚在,右边是邱欲迟。严诚在极其外向,一坐下,见边上是无涯之会时见过的东方成策,便开始和他大聊特聊。 这几人还没坐定,花遂意就推门进来了。“你今天倒舍得打扮了!”金睛子见她妆扮比平日在城府里要精致不少,迎上去打趣道。“彼此彼此,我也难得见你穿灰色以外的衣服,除了官袍。”花遂意笑着捻了捻金睛子的衣角:“这橘褐的色调好看,衬你眼睛!” 金睛子笑言:“是我三师妹从她店里给我挑的。” “师姐在说我吗!”金霁月的清亮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金睛子回头,见自己的师兄妹都来了。“在夸你眼光好。”金睛子对金霁月说。随后便安排大家落座,把朝谕赶去阮序旁边,叫花遂意、金霁月和华祯在许承安身侧坐下。这样算是以薛万化和许承安中间为分界线,坐了男修一半女修一半。 “金睛子,这几位是你师兄师妹吗!”严诚在刚还在噼里啪啦地与东方成策讲话,这会儿突然抬起头来,看着金霁月和华祯的那个方向,眼睛一亮。 “对。华祯你是认识的,我的四师妹。”金睛子向他介绍,“阮序旁边的是我师兄朝谕,华祯边上则是我三师妹金霁月,以前也都对你们提到过。” 严诚在朝坐在他对面的金霁月和华祯笑了笑,金霁月也礼貌地回以微笑,华祯则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苏诩进来了,他扫了一眼在座各位,又看向快步朝他迎来的金睛子,嘴角微扬:“我似是最后到的了。” “你不是最后一个。”金睛子边推他在朝谕右手侧坐下,边笑道:“还有两位没来呢。明明是离得最近的两个,偏偏这么晚了都不到。” 话音刚落,罗素羽便急急冲了进来。“果然晚了,燕除夕,我早说要你快点,你却慢吞吞地弄什么头发!”她一进门便扭头向身后的燕除夕抱怨道。 “我难得打扮打扮,怎么啦!况且,金睛子又不会介意。”燕除夕说着,朝金睛子挤了挤眼睛,“是吧,金睛子?” “也不算晚,我自然不会介意。”金睛子边说边叫他们在华祯旁边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到了圆桌边仅剩的,苏诩和燕除夕之间的位置上去了。“诸位皆是我的朋友,只是彼此之间恐非全部相识,我就且为诸位介绍一番。”她道。 第十八章 大宴宾客(3) 听她这么一说,刚在闲聊的众人就安静了下来。金睛子微微一笑,从自己右手侧开始介绍:“这位是我同门的好友燕除夕,道号同名,拜在衔江峰离弦真人座下;这位亦是我同门,簪霞峰沉微真人座下二弟子罗素羽,道号亦同名,出身温阳罗氏;这位是华祯,道号望尘,我的小师妹,是在座年纪最小的一个了,她鲲鹏碰打得极好,是祈州州队的;然后便是我的三师妹,金霁月,道号同名;那位是我如今在堪图城交好的同僚,政部副主部花遂意,遂意即是她的道号;再过去是许承安许道友,来自寻真法观;许道友边上是闲鹤宫的薛道友薛万化,两位都是我的好友;然后是长尊剑派的东方成策,无涯之会的十六强,与我是刚结丹那会儿认识的;然后是上隐门严诚在,道号了焕,亦是鲲鹏碰的高手;韩令名声响亮,大家想必也都知道,我师祖渠光真人与他师父肃水真人是至交好友,故而我们早就相识,对了,他道号元彻;这位是上隐门掌门大人肃山真人的小儿子,邱欲迟道号元准;这位是阮序,道号元序,同是上隐门门人;然后便是我师兄朝谕,道号奏和,大家只管叫他凑合就行了,哈哈;最后这位是我在乌河城时交好的同僚苏诩,道号异之,出身新格苏家,如今是乌河城谒外堂堂主了。” 辛辛苦苦说完一大堆介绍,金睛子歇了歇,又道:“我得以顺利结婴,离不开诸位友人的支持。今日设宴,也多谢诸位能够赏光前来。段某感激,望诸位今日能够歆享佳肴,畅谈道法。” 说完正经话后她又风格一转,轻松笑道:“好了,大家都是熟人,我也不多拿客气话来烦大家了。今日没规矩,咱们边吃边聊就是。” 而后,她看了一眼刚刚被端上桌的那一大碗羹汤,聚真元于指尖掐动了几个指诀,凝神控制着十五股汤流注入了摆在众人面前的十五个碗中。 “不愧是无涯之会第一双招手,”薛万化看了看自己和周围的几碗汤,忍不住赞道,“同时引十五股羹汤到不同方位的十五个碗中,还能做到不缺不溢,金睛子,你这灵气掌控力也太强大了。” “我师姐结丹前可是被师祖抓着包了八年的饺子呢。”金霁月说。 “啊?包八年饺子?怎么包的?”严诚在莫名地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问对面的金霁月。于是见证过金睛子包饺子的金霁月、朝谕、罗素羽、燕除夕以及金睛子本人七嘴八舌地解释了起来,饭桌上的氛围一下子就其乐融融了。 金睛子请来的这些朋友,虽说有的之前并不相识,但也都是同辈中的出类拔萃者,就算是修炼上并不突出的薛万化和许承安,也都并非等闲之辈。这样的一群人凑在一起,无论是交流道法还是闲话日常,都颇有共同语言,让金睛子也很是欣慰。 席间金睛子最关注的还是东方成策,毕竟这顿饭局本质上是为了他而举办的。金睛子原本看东方成策那成日表情淡淡的样子,还怕他也是和韩令一样沉闷内向不爱交际的类型,想着得自己多主动给东方成策带几个话题。后来发现东方成策虽少笑,却不寡言,和许多陌生人在一起也没有在聊天中被边缘化,才放下了心。 在座的各位虽然只有金睛子、薛万化和许承安先前便与东方成策相识,可其他人也无一没有听说过他。作为无涯之会的十六强,东方成策虽不如八强来得出名,但因为一个少见的复姓名字和一段带病比赛的励志故事,也是相当有记忆点的人物。更何况他前阵子见义勇为的事又上了报,不少人也都看到了。很快,就有人问起了东方成策见义勇为的详情,将东方成策置于了谈话的中心。 “也不是什么大事。麟趾山爆发的时候我们救援队就组织了义务巡逻,碰巧救下的也不止那姑娘一个。只不过恰好那姑娘的父亲是左州主,这才把事情传开了。”东方成策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伟大的事,只是这么解释道。 只是后来为满足大家的好奇心,才又补充了些细节:那姑娘是想着火山爆发会有许多天灵地宝涌现,才特意去寻宝的,但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差点被岩浆浇个正着;不不,长得是不差但也没有美若天仙那么夸张,也没有非要对我以身相许,我有女朋友的,这种话不要乱说;左州主真的很好,还说以后会特别关照我们救援队,要把我们列入炎州企业发展专项基金名单呢…… 东方成策说到“专项基金名单”的时候韩令终于主动跟他搭话了,问他救援队成立之初时,资金都是哪里筹措的,现在既有要发展壮大的打算,若是没有州府特别的援助,还有没有途径可以贷到足够的款项。东方成策一一认真答了。然后,很快的,他们俩的谈话就转向了金融及经营的方向,除了在经营商铺的金霁月和业部主部金睛子外,旁人都很难插嘴了。 “你当业部主部的这些年,长进不小嘛。”听金睛子分析了一番“当汇通堂提高存款利息的时候,城府是在施放什么信号”后,苏诩以只说给金睛子一个人的音量轻声笑道,“就是可惜了你那么好的言语辩才。怎么就没有留在谒外堂,反倒去业部了呢?唉唉,你该学我,一直留在谒外堂才对……” 话说到最后,拖长了语调。 “说得好像你是放弃了升迁的机会,主动选择留在谒外堂做堂主的一样。”金睛子毫不留情地揭发道,“你明明就是升不了职,所以才只能留在谒外堂。” 苏诩对她的点破颇为不满,指节轻叩桌面:“哎,怎么说话呢主部大人?看不起我们这些在一线发光发热的执事和堂主?” 金睛子见他露出这副老大不高兴的神情,熟练地转移了话题:“苏诩,说起来我还要向你讨教一二。这番我结婴后回到堪图城,汇通堂改革的事情我就不打算再拖了,但有些具体的实施问题,还想听听你的想法……” 果然,苏诩一听金睛子要向他讨教,立马又不可一世起来,指导起了她的工作。金睛子憋着笑听了那些离谱的建议,又暗暗记下了真正管用的几条。 这顿午饭的效果,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东方成策和韩令看样子很投缘,严诚在似乎和金睛子的两位师妹很有共同语言,就连一向不太合群的阮序和许承安都能就灵气学和数学的高深问题聊上许久。散席的时候,大家看起来都很尽兴。自己这算是补上欠东方成策的因果了吧。回去后,金睛子想着之前东方成策与在场许多人互换了传讯符的那一幕,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接下来,她就要安安心心地完成凌潋交代给她的任务,在堪图城做些政绩出来了。 第十九章 汇通堂改革之肇(1) 第十九章·汇通堂改革之肇 办完结婴宴后金睛子回到堪图城,雄心勃勃地打算开始筹划汇通堂改革。这个想法她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了,虽然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直没有实际开展,但翻翻这些年攒下的资料,她发现改革的具体方案其实已经颇为完备。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进一步汇总好这些方案,然后送去给城主审批了。 出乎意料的是,方案尚未汇总好,她就迎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盛居清。 “金睛子,之前未曾恭贺过你元婴得成。这次途径堪图城,是特意来奉上贺礼的。”金睛子居所前厅中,略带疲色的盛居清从乾坤袋中端出了两个礼盒。 “居清道友,你太客气了!”金睛子被他一掏就是两个盒子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推辞道,“段某不过是好运才得以晋阶,何需你亲自前来送礼呢!” 若是之前金睛子邀请了盛居清参加结婴宴,那么她倒也能比较坦然地收下他的礼物。可盛居清,凭川殿代殿主的独子盛居清,既没有受邀参加她的结婴宴,和她此前的关系又算不上多么熟稔,这会儿亲自跑来送礼,还一拿就是两份礼物,这就不能不让金睛子感到诚惶诚恐了。 盛居清温和地笑了笑:“道友不必如此。我来堪图城,原本就是顺路。这两份礼物也不都是我的,其中一份是凌潋给你的。让我顺道来堪图城把礼物给你,也是她的主意。” 听了这话,金睛子心安了不少。她猜测,大概是凌潋想送她贺礼,又不方便大张旗鼓地送来,就叫盛居清路过堪图城时顺便把礼物带给她。盛居清呢,八成原本没想给她送礼,见凌潋送了,不好意思自己什么都不表示,这才又准备了一份。 于是在一番客套后她还是收下了这两份礼物,继而又邀盛居清吃晚饭。晚饭的邀约其实也只是金睛子客套话中的一部分,她并不觉得盛居清真的会应下。可出乎意料的,盛居清应下了。只不过在结账时,又坚持不肯让金睛子请这顿饭,非要和她平账。 这顿晚饭吃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并不叫金睛子讨厌。盛居清性格沉静而不沉闷,温和而不温吞,既不像凌潋那样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咄咄逼人,又不像韩令那样需要别人费力气给他接话,是一个很好的聊天者。更重要的是,他对金睛子的事都能表现出相当的兴趣。不管这种兴趣是发自真心还是出于伪装,总之,金睛子很乐意给凝神倾听的盛居清分享自己过去的故事:在凡间时的故事,和李百闻在灵显城时的故事,以及后来在凌意文宗的故事。 作为回报,盛居清也给金睛子讲了一些他从小到大的事。不过说得比较含糊,跟金睛子以前道听途说了解到的也差不太多。 与盛居清告别后,金睛子还在心情轻快地回想他们今晚的聊天。尽管表现得不太明显,但其实金睛子是很愿意分享自己过去的经历的。凡间的十一年生活也好,四年在灵显城摸爬滚打的经历也好,尽管一度成为过她自卑的根源,但在她已然站稳脚跟的如今,听起来就更像是她与众不同的证明了。盛居清能认认真真地听她讲这些,让她觉得很是高兴。 她回到居所便迫不及待地拆开了盛居清给他的两个礼盒,很好奇他和凌潋分别会送她什么礼物。较小的礼盒是凌潋送的,里面是一张价格不菲的瞬移符,若是遇到危机,这张符纸能够把金睛子传送至方圆五百里之外千里之内的随机位置,非常适合逃跑。金睛子无奈地猜测,凌潋送她这个的意思大概是让她做好心理准备,在未来,她可能会遇到什么需要用到这张瞬移符的场合。 而后她打开盛居清的礼物。她原本以为,以盛居清与她的关系和了解程度,礼盒内要不是丹药符纸这类永远不会出错的礼物,要不就是外人常以为文修很需要的笔墨纸砚之类。然而躺在礼盒内那深色软锦上的,却是一块发冠形状的小玉坠。 她怔住了。尽管并未在第一时间就想起很多年前那块与之极为相像的小玉坠,心中却仍顿时生发出了一股奇妙的熟悉感,甚至是……宿命感。然后她拈起玉坠,在手中仔细盘玩,任由指尖冰凉的触感将她带回了三百年前。 那是李百闻仍是凡间太子殿下的时候。有一回年节,他来家里拜访父亲,给三个堂兄和她都带了小玉坠做礼物。三个堂兄收到的小玉坠分别做成了毛笔、书卷和折扇的形状,她收到的则是一枚做工精致的小玉琴。 “太子殿下,我不弹琴。”时年六七岁的她学着父亲的样子向李百闻行了个礼,脆生生地说,“我喜欢读书习文,您能不能送我点别的,像哥哥们拿到的那样的。” “阿拙,不得无礼。”父亲摸了摸她的头道。不过语气淡淡,并没有真的生气的意思。 “我行礼了!”她大声辩驳。 “无碍的段丞相,贵千金不喜欢小玉琴,孤叫人重新打一个别的给她就是。”李百闻朝父亲笑了笑,又蹲下身问她,“阿拙想要什么?” 她想了想,发现常见的文人意象都已经被哥哥们占全了,便说她想要一个小发冠。屈原所说“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若离”的那种发冠。 半个月后,李百闻真的将一个发冠形状的小玉坠送到了她那里。小玉坠圆润可爱,细节逼真,她很喜欢,一直把它随身佩挂着。李百闻被废后,父亲叫她不要再明目张胆地挂着这个玉坠,她便把玉坠收在了首饰盒里,不过时不时还会拿出来把玩一下。 后来父亲死了,段府被抄,她把小玉冠藏在发髻里,可是他们拔掉了她所有的发饰,发髻散了,小玉冠掉了下来,被他们一并拿走了。 再后来李百闻带她来到了灵显城。有一回,也是年节,她和李百闻挤在小租屋里吃他们好不容易攒上钱买的冰糖葫芦、肉包子和糕点,她含混不清地说起,几年前李百闻送给她的那个小玉冠,她特别喜欢的那个小玉冠,在段府被抄时,也和她其他的所有东西一并弄丢了。一直到现在,她还在为它难过。 李百闻沉默片刻,说以后他会再送她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玉冠的,等他在这里真正站稳脚跟以后,等他再一次有了钱以后。可李百闻没有兑现承诺。他们在凌意文宗的山门口分别后,李百闻便从她的世界中消失了。 而现在,时隔三百年,金睛子的面前又出现了一枚小玉冠,简直像是在弥补李百闻未曾兑现的承诺似的。小玉冠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并非一模一样,可光是玉冠这个形象本身,就已经巧合得让金睛子觉得心惊。发冠形状并不是玉坠常见的款式,盛居清怎么会想到送她这个? 第十九章 汇通堂改革之肇(2) 联想到她从第一次见盛居清就感觉他的性情和李百闻很接近,金睛子几乎就要怀疑盛居清就是李百闻了。可这是不可能的。李百闻来自凡间,盛居清却有着明确的修仙界出身。他的父亲是临照彭氏的清朔真人,母亲是凭川殿代殿主华章真人,他于一百十九纪上代下甲子壬申年出生,比李百闻小三十五岁。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可能是李百闻。 那么,难道是盛居清与李百闻相识吗?这枚小玉坠,莫非是李百闻托他带来的吗?金睛子又想到这样一个可能。 于是她写传讯符给盛居清,问他是否认识李百闻这个人。得到的回答却是否定的,盛居清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她继而状似随意地问他怎么会想到给她送这样一份礼物。盛居清只是说,他半个月前经过一处盛产玉石的仙城,逛玉石摊时见到一块形状有些像发冠的玉,想到金睛子平日总是戴着发冠,便叫人把玉琢成了发冠的样子,做成了吊坠。 是啊,人家别出心裁地送她这样一块发冠形的玉坠,只不过是因为见她喜欢戴各种发冠而已。金睛子有些失望地想。看来,这只是一个巧合。李百闻既然在过去的三百年中都没有来找过她,那么,想必是不打算来找她了吧。 把礼物收好,金睛子又投入了筹备汇通堂改革的工作中。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整理出改革的完整企划书,召集业部各堂堂主开了无数次会,和副主部两个人改了十来个版本,终于将它提交到了城主的桌案上。然后,又是一个月的时间里,三位城主、六位主部外加几位主要被涉及到的堂主进一步开会讨论、修订方案、将方案送至州府审核。州府审核了大半个月后,企划书终于盖上了祈州州府业司、堪图城城主和督察使的章,汇通堂改革方案得到了正式批准。 然而此时距离真正开始改革仍有一段漫漫长路。方案虽已确定,但其中的每一条具体措施都还需要进一步细化。比如改革方案中提到的“简化存取款手续,增设存取款服务点”一点,若真要将其落实,就势必要厘清具体的行动问题:“如何简化手续?”“如何设计存取款服务点?”“服务点日常该如何运转?”“由谁负责这些工作?”“完成工作的期限是哪一天”……烦不胜烦。 好在,作为主部,金睛子不需要亲自操刀这些更加具体的方案。她要做的是将细化方案的任务分配给各个堂的堂主,负责审阅他们上交的方案书并进一步提出修改建议。 这些具体方案一直到两个月后才完全准备停当。汇通堂改革工作终于正式开始。 汇通堂发展受限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存款数额不够,资金总量有限。是以,改革的第一部分行动便是鼓励堪图城的居民来汇通堂存款。而其中,之前提到过的“简化存取款手续,增设存取款服务点”就是鼓励存款的主要措施之一。原先在汇通堂存款,是需要本人到场,核验灵场与仙籍牌的,如今汇通堂增加了“传讯符身份验证”的方式,可由他人持存款人仙籍牌进行存取款,而本人只需要按照要求发送传讯符进行验证就可以了。至于所谓的“存取款服务点”,则是一个做成站立乌龟模样的大铜箱,箱子里边存放了钱币,只要在龟前腿上刷仙籍牌、留灵场印记,再在龟肚子上按按钮输入要取款多少,乌龟嘴里便会吐出相应的钱币来。这一设备还可用于存款,只消把钱币塞进龟嘴即可。在原先的计划中,这种被称为“乌龟机”的存取款服务点要遍布堪图城所有的商业区和居民点,但在实际的工作中,由于乌龟机需要设计、制作、试行和改良,且用于此的初始资金也有限,一直到改革工作开始后半年,才有两台乌龟机被放置在了堪图城热闹的商业区里。 哦,顺便一提,乌龟机的创意一开始是苏诩提出来的。 比安置乌龟机更好操作,却也同样很能鼓励大家往汇通堂存款的,是提高汇通堂的存款利息。按理说存款人得到的利息应该来自于贷款人付出的利率,但由于如若不先调动居民的存款积极性,贷款人能够贷款的数量就很有限,自然没办法多付利率,所以,金睛子与业部诸堂主商量许久,决定稍微冒个险,先把存款利息提上去再说。堪图城好歹也是一个相对富裕的仙城,总不至于因为多付了这点利息而破产。况且,把存款量提上去后,他们很快就会开始贷款政策的调整,鼓励城内企业贷款,只要贷款利率跟上了,存款利息就不用靠掏堪图城的老底来付了。 种种鼓励措施中也不乏简单粗暴的,比如给那些初次开通汇通堂账户的居民赠送礼物(送的还是红楼里堆了一库房的“蓝丹牌丹炉清洁百分百多功能除垢剂”),给愿意通过汇通堂发放员工工资的企业提供减税福利什么的。 除了直接鼓励居民存款的措施外,改革方案中还有关于增加汇通堂民生业务办理的一部分。这一方面能方便居民的生活,另一方面也能通过这些周边业务吸引更多人去汇通堂办事。而既然都去汇通堂办事了,那么顺便存个款什么的也是自然而然的,对吧。 其实汇通堂原本就有开设便民服务,不过仅限于非常基础的经济遗嘱执行。其操作就是在汇通堂签一份协议,然后留一份关于自己身后财产分配的遗嘱,若哪日身陨,汇通堂就会按照遗嘱将财产分配出去。金睛子真心觉得遗嘱执行服务是一个相当好的制度,它不仅可以让大家的身后事有所保障,促使大家来汇通堂存款(汇通堂只能分配居民存入汇通堂账户的财产,想要购买遗嘱执行服务,就必须在汇通堂有账户),更可以直接增加汇通堂的收入——遗嘱执行服务可是要收费的,收费标准是遗产总量乘以一个固定的百分比。可偏偏这么好的制度在以前一直没有推广出去,总是不温不火。这一方面是因为大家对遗嘱之类的身后事多少有些忌讳,觉得买遗嘱执行服务简直像是在咒自己身陨一样;另一方面,也是汇通堂的遗嘱执行服务太过基础,无法满足除了财产分配之外的需要,如此,对许多人来说,付钱让汇通堂执行遗嘱倒不如直接把遗嘱交给亲朋好友保管来的实用。 这一次汇通堂改革中便也包括了遗嘱执行服务的改进。除了财产分配服务外,还增加了“身后书信寄送服务”,“资产转让服务”“特殊遗嘱要求服务”等等。这些服务被打包成了组合分为了三个档次:“基本遗嘱”,“标准遗嘱”和“尊享遗嘱”。不同档次的遗嘱收费亦不相同,可以满足各阶层、各要求人士的需要。 第十九章 汇通堂改革之肇(3) 遗嘱执行服务的改良总的来说还是挺有效的,推广开始一年,购买遗嘱执行服务的人数就几乎翻了两倍。但是有另一项新业务的增长数据珠玉在前,遗嘱执行服务的那点数据就有些不够看了。 这项新业务便是“保险”。保险这玩意儿,听着是个新鲜东西,实际上在乾坤界也不是没有先例可循。金睛子刚结丹那会儿在运微山见任不谦设过的那个赌局,实际上就是保险的一种形式。 还记得任不谦的赌局是什么样的吗?“你给我一百个灵铢赌自己第二天会受重伤,这一百个灵铢放在我这里,如果你没有受重伤,一百灵铢就归我所有。如果你受了重伤,就算我赌输了,赔你一千灵铢”,这是任不谦当时的说法。虽然对于个人来说,第二天会不会受重伤是一个未知数,但是对于设赌局的总群体来说,受重伤人数的比例大致是稳定的。任不谦观察计算出了受重伤人数占总人数的大致比例,据此设定好赌局的赔率,如此,就能确保自己稳赚不赔。 而站在下赌注的人的角度考虑,任不谦的赌局对他们来说就是一重“保险”,只要投入少量的资金,这样,一旦遭遇不测,就能够获赔十倍。由此看来,这保险确乎是既能使售卖者盈利,又能使购买者获得保障的一笔好生意。 虽然举了任不谦设赌局的例子来进行说明,但买保险的主意其实并不是金睛子受到任不谦的启发而想到的。这个提案来自于业部贾市堂的堂主,他家中有化神期的长辈去过外界,听长辈说,外界就有这样的保险业务。其中有的界的保险业务都已经非常发达,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几乎每人都有两三份保险在身,宗门还会给门派弟子以优惠价格团购保险。外界保险的门类也十分丰富,疾病方面,意外伤害方面,修炼事故方面可谓是应有尽有。 长生在此前并没有成体系的保险生意,这回在堪图城汇通堂首次引入保险业务,众人都吃不准它是否能很好的发展起来。因此,在保险业务开始之初,汇通堂只提供一种最基本的保险:意外伤害险。这种保险的大致规定就是,购买者如若在保险期限内意外受伤,那么汇通堂就会赔付治疗所需要的医药费。在保险业务开展的第一个季度,来办理保险的人确实不多,好在后期的政策宣传越来越给力,汇通堂保险的销售额曲线从第二个季度的中点开始了明显的上扬,并在改革开始的一年总结会上远远超出了遗嘱执行服务的销售额,成为了汇通堂改革第一年中最成功的民生业务。 汇通堂开展的其他民生业务包括“存款得积分,积分换礼品”“在指定商家购物可使用汇通堂转账”等等。其实,除了保险业务之外,这些业务多半和改良版的遗嘱执行业务一样,属于新瓶装旧酒,是在原有业务的基础上改进发展而来的。但不管怎么说,这新改革而来的一揽子民生业务确实让原本总是冷冷清清的汇通堂大厅热闹起来了。 存款量开始出现提高趋势后,鼓励贷款的种种措施就提上了日程。这一部分措施相对简单,之于企业贷款,汇通堂一是提高了企业的贷款额度规定,二是把汇通堂的新贷款政策以及贷款扩张业务的种种好处印成了小册子到处发放。之于个人贷款,汇通堂亦提高了贷款额度,为了提振楼市,汇通堂针对贷款购房还有特别的优惠政策。鼓励贷款并不是这一次改革的重点部分,但也是不可或缺。毕竟,汇通堂基本的运转就是靠吸收存款和发放贷款来维持的。而不负众人的期望,汇通堂贷款利率的收入很快就超过了存款利息的支出,且后续带来的盈利明显更甚于改革之前。 改革第一年,汇通堂的盈利虽仍未完全填补回前期的各种投入,但增长势头大好。开改革一周年总结会议的时候,作为总负责人的金睛子被城主表扬了整整两刻钟。 第一年的成功除了拜正确的改革策略所赐外,与城府不遗余力的宣传工作也是分不开的。政策宣传主要由政部谒外堂负责,金睛子虽是业部主部,但一方面是改革的总负责人,另一方面也曾经在谒外堂呆了许久,相当熟悉且擅长谒外堂的工作,因此政策宣传的事宜,她亲自指导的不在少数。一开始,谒外堂的宣传工作做得颇为传统保守,但在金睛子力排众议花高价买下了城内位置最好的一众广告位,大手笔地要了《堪图要闻报》整整一年的彩页广告,又以她精湛的斡旋能力说服了三位城主和地部主部大修汇通堂门面,并皆取得了不错的宣传效果后,谒外堂的一众人等也渐渐跟上了节奏,青出于蓝地想出了不少令金睛子感到惊喜的宣传方案。比如通过邀请清谈名家开展“死亡玄学讲座”,间接推广汇通堂一直难以推广的遗嘱执行业务;比如与各大商场合作,举办购物积分抽奖活动,并在积分券和抽奖券背面写满了政策宣传打油诗;再比如写了二十几篇与汇通堂新政有关的小故事贴在公共炼丹房的墙上、公交舟的座位背面和城府办事大厅的等候区里,以“若不是买了保险差点因为意外事故而倾家荡产的赵金丹”“靠把钱存在汇通堂而避免了被杀人夺宝的刘道心”和“多亏了汇通堂的贷款新规才得以创业成功的王浩然”等人的经历生动形象地说明了汇通堂改革是多么的益于民生。 第一年的改革成效本已经很令人惊喜,但事实证明,这些成效和后续几年比起来,只不过是开胃小菜。改革十年后,堪图城原本就颇为繁荣的经济又经历了一番蓬勃的增长。城中心接连起了两三座十余层高的大楼;商业区曾经在每日亥初就基本熄灭了的灯光如今要热热闹闹地燃烧到子初;来到堪图城定居的修士变多了,城中的各种公共设施,如书阁、书院随之扩建;为了吸纳已然大大增加且势必还会继续增加的人口,堪图城城府已经向州府提交了扩大护城大阵范围的申请——只有护城大阵覆盖的区域才算是绝对受城律保护的内城,而如今堪图城内城的人口压力已经有些堪忧了。 第十九章 汇通堂改革之肇(4) 诸位读者或许会好奇,区区针对一个汇通堂的改革怎么至于如此明显地提振了堪图城全城的经济,但这其中确乎是有逻辑可循的。汇通堂除了有接收存款、发放贷款的功效外,也肩负着调节全城经济的作用。汇通堂调低贷款利率,便是城府鼓励企业贷款用以扩展业务的信号;调低存款利息,便是城府在推动居民取出资金进行消费。反之亦可推断。靠着这样的方式,汇通堂可以根据当前的经济形势调整利率和利息,从而起到相应的,对企业发展、民众消费的或促进或抑制的效果。但是,想要有效地通过这种方式进行经济调节,汇通堂必须拥有一定的影响力和资金数量,如若缺乏这两项,则汇通堂的经济调节作用也是非常有限。金睛子的改革思路,就是通过鼓励居民存款去拉动汇通堂的对外贷款能力,从而渐渐使存款和贷款水平达到更高位的平衡,同时提升了汇通堂的影响力和资金数额,增强了汇通堂对经济的调节能力。有了更有效的调节手段,经济自然会发展起来。 以上是相对宏观的分析。从相对微观的角度来看,汇通堂的改革措施无一不方便了居民的生活和企业的发展。这自然而然就会吸引更多的居民前来定居,更多的企业前来落户,从而给堪图城带来了更多的人口。而人口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生产力,有了充足的人口资源后,商业便会繁荣,房价便会走高,平均收入会得到提升,提升了的收入又会进一步反哺商业,使得堪图城的经济步入良性循环。 对于堪图城经济的增长,改革负责人金睛子自然是早有预料的。她亦知道经济的增长多半会拉动房价,是以早在改革的第一年,就已经盘算着要在堪图城买房。那段时间,金睛子一闲下来就去拜访堪图城各售房处,然后满城跑来跑去地看房子。她很快就发现了几处中意的居所,但因为价贵,迟迟下不了买房的决心。 也难怪金睛子当时会迟疑。即便是在改革之前,堪图城的房价水平在长生都属于高的,更何况,与金睛子交好的花遂意一直不相信金睛子那套“经济必然会增长,房价多半会走高”的理论,认为堪图城的房价已经高到顶了,往后只可能会下降。 “可我们不是还发布了贷款购房优惠政策吗?”金睛子反问花遂意,“有了这项政策,不就有更多的人有条件买房了吗?有了更多人去买房,房价难道不会涨吗?” “就算有优惠政策,也不会有多少人去贷款买房的。”花遂意很肯定地说,“谁愿意欠着钱呀,要我来说,我宁愿不买房也不愿意去贷款。贷了款还得付利率呢!” “购房贷款的利率已经压得很低了。”金睛子嘀咕,但语气也不那么坚决了。 被花遂意灌输了一番她的观念后,金睛子一度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差点真的就收手不买了。好在她后来又去问了韩令。 因为改革的想法一开始是从韩令那里来的,所以在汇通堂改革走上正轨后,金睛子特意给他写了信,简述了改革的事宜。韩令听后,很感兴趣,挑了个时间来了堪图城想亲眼见识见识。那天带着韩令逛完新装修的汇通堂后,金睛子问起了他对这一系列改革措施的看法,顺便也提了提自己关于是否应该买房的疑虑。然而韩令却摸着下巴久久不语。 “……你不看好堪图城的经济?”金睛子试探着问。 “我在想,该买市中心的哪块地皮。”韩令慢慢地说。 至此金睛子知道韩令其实是很叹服于这一系列的改革措施,也很看好堪图城的经济的,之前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因为一下子被如此大幅度的改革震慑到了而已。 后来韩令真的来堪图城买地皮盖楼了,金睛子相信他作为商户子的判断,咬咬牙,也把自己看中的房给买了。 金睛子买下的宅院位于城郊,也就是护城大阵的外围。城郊虽也算堪图城的一部分,但不在护城大阵之内,不受城律保护,是以安全性和交通便利性都不及内城。金睛子本也打定主意一定要买内城的房子,可架不住这座城郊宅院实在是清幽美丽,面积颇大,价格又远低于内城同等规格的宅子。因此,犹豫再三,金睛子还是选择了这套。 这套宅院要价足足一灵汇,也就是一千环。金睛子靠着自己的积蓄也不是不能全款将它买下,但为了对汇通堂新政表示支持,也因为不想一下子把自己的存款花完,金睛子还是只先付了五百环,剩下的五百环则从汇通堂贷了款。这是金睛子头一次在日常生活中用到以灵汇为单位的钱,当她看到自己存折上锐减的数字时,金睛子感到十分肉疼。 虽说金睛子的月薪也有八十环之多,一灵汇算来也不过是她一年的薪水罢了,但在实际生活中,一灵汇并不好攒。各种修炼用品的开销占据了金睛子支出的大头,且在她步入元婴期后又进一步猛增。金丹期时一瓶最基本的汇灵丹只需要两三环,元婴期的汇灵丹竟要价到十几环一瓶;通明剑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送去法器行养护,金丹期级别的养护就需要二三十环,元婴期级别的养护更是需要近百环;一张用来防身的御符,曾几何时五环钱便能买到一叠,结婴后竟是十环钱三张这么卖的……金睛子生活上再节俭也不能节俭了修炼,因此一年能够攒下的钱十分有限。 买下房子后,金睛子迟迟没有开始装修。之所以一直拖着,一是因为买了房后手头不很宽裕,二是因为她横竖也不急着住。新宅子虽好,位置却太过边缘,不方便金睛子上下班,也不如内城来的有安全感。是以,在买了房后,金睛子还是一直住着以前住的出租房。 唯地砖是在买房没多久后就铺设好了的。之前无涯之会的时候,八强的奖品中有一项便是承世石砖的免费铺设服务一次,这回正好用上。 完整的装修工作直到金睛子买下房子的第九年才得以完成。彼时,这座城郊的宅院已经随着堪图城护城大阵的扩张而成为了正儿八经的“内城房”,身价也从一灵汇攀升到了三灵汇多。 “其实你该把这套房给卖了。”苏诩第一次来金睛子的新居时,说。金睛子先前向他要了一副字挂在前厅里,苏诩这回是专程来送字,顺便来参观的。 “我才舍不得卖呢。”金睛子说,“这么棒的内城大宅,如今在堪图城想买都买不着了。” “你当初买房才花了一灵汇,如今若是连着这些装修一块卖了,能净赚两三个灵汇,够你在其他地方再买一座大宅了。”苏诩又道,“若是在乌河城,这些钱够你在最中心的城区买别墅的。” “我去乌河城买别墅干什么?”金睛子笑了,“就算不考虑我在堪图城任职这一点,我也更愿意住在堪图城。这里多好,这些年来简直比悉宁城还要繁华了。” “你刚到堪图城时还写信向我抱怨,”苏诩讽刺满满,“说什么堪图城的工作不如乌河城的清闲,风光不如乌河城的静美,就连人际氛围也不如乌河城的融洽。这信我还留着呢,白纸黑字的。不过反正现在你已经瞧不上乌河城了,是吧?” 金睛子听着他的话,竟从中听出了一丝幽怨来。她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有些过意不去,为了掩饰这种情绪,遂刻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道:“这有什么瞧得上瞧不上的,只是习惯不习惯的问题而已。到底我只在乌河城住过十七年,如今在堪图城任职……都快满两百年了。” “……都快满两百年了?想想还真是啊。”苏诩眉峰轻挑,右手不自觉地摸上了正放在桌上的那副字的边框,若有所思地道。 第二十章 归思阁与万汇行(1) 苏诩给金睛子题了一个“兴尽所归”。因为是大幅的字,所以写得格外浓重了些,和他平日轻盈飞扬的笔迹有所不同,不过一样好看。把字挂上了墙后,金睛子跑远了些以欣赏整体效果,并对最终的呈现表示十分满意。 “不过,为什么要写这几个字呢,苏诩?”欣赏完后,金睛子又多问了一句。 “随便写的呗。”苏诩懒懒道。 “那你怎么不给我随便写个‘鉴悬日月’‘辞富山海’‘才高八斗’什么的呢?这些溢美之词才更容易想到吧?”金睛子半打趣道。 苏诩不耐烦地叹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进一步解释说:“这个‘兴尽所归’,是叫你不要在外边玩过了头,叫你玩够了就赶紧回家,明白了没?我看你这两百年蹭蹭升到了六品,大张旗鼓搞什么改革,又联想到你这横冲直撞的性子,生怕你一头在南墙上撞死,这才给你写了这玩意儿。你看不懂就算了,反正我知道你傻也不是一天两天。” 金睛子佯怒说苏诩咒她。苏诩却毫无任何安抚她情绪的表示,甚至还又冷笑了一声,道:“大搞经济改革的业部主部……我看你是真的一点也不记得在乌河城做谒外执事的时候了。那时候狄堂主——现在她也不做堂主了——说我和你一个思路新奇,一个发挥稳定,最适合一起外派。唉,当时怎么会想到,现在你已经连政部都不呆,去业部做主部去了!” 金睛子第一反应是生气,自己不过是升官升得快了点,又没得罪他苏诩,凭什么就要受这样的阴阳怪气。但片刻过后,她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的解释,遂试探道:“你是不是……很想念我们一起在乌河城做执事的时候?” 此话缩写之,就是“你是不是很想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苏诩却冷着脸,没好气地说他此生最庆幸的事情之一,就是如此早的摆脱了金睛子这个冒冒失失的同僚。金睛子越是看着他笑,他就越是摆出一副臭脸来。 后来金睛子还是接受了苏诩对这幅字的解释,觉得有这么四个字挂在前厅里,提醒自己要知止思退,倒也不错。她甚至还受这幅字的启发给这座宅子起了名,叫“归思阁”。 装修全部完毕后,金睛子到底还是住到新居里去了。在同样地处内城的情况下,自己精心打造的大宅必然是比出租房来得更加宜居。至于位置偏远,其实也不是很严重的问题。来来去去的,金睛子可以搭乘公共交通,可以御剑,可以开飞舟,如今迈入了元婴期,更是可以化为灵光直接飞遁。飞遁的速度相当快,很适用于发现自己就快要迟到某场会议的时候,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耗费真元多,很累。 不过一切花费在交通上的努力都很值得。归思阁真是让金睛子越住越舒心。宅子的面积对于金睛子一个人来说已经大得能称得上是豪华,堂室格局也都安排得恰到好处,符合金睛子心中完美居所的样子。更别说金睛子后来又花了好多年时间一点一点按照自己的审美将它精心装修了起来,把它变得更像理想中的模样了。 有趣的是,一直到她住了数月后,金睛子才慢慢反应过来归思阁无论是空间配置还是装修风格,都很像是她童年生活的段府。所谓的“理想居所的模样”,不过是她对段府存下的一点印象罢了。 后来金睛子也陆续请过好些朋友前来参观。朋友们大多都对这里称赞有加,唯有韩令一脸认真地给金睛子指出了好些布局上有待完善之处,几乎惹得金睛子不快起来。 “这面屏风,与其摆在正中,倒不如稍微往右偏一些。”“大花瓶摆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觉得小花瓶会更好——你知道,那种白色小胆瓶,插根梅枝。”“桌子若不是圆桌而是方桌就更好了,深色的木方桌,最好在侧面有雕花。”……如此种种,虽多是有道理的建议,但也正因其确乎有道理,而更叫金睛子莫名不爽。“你什么时候这么懂装修了?韩道友,韩公子,韩老板?”她终于忍不住反讽了一句。 于是韩令刚朝吊灯指去的手讪讪地又垂了下来。他摸了摸鼻子,道:“我只是随口讲讲嘛,不是在说你这房子不好。已经很不错了。”听了这话金睛子才肯作罢。 “其实,比起你的房子,我倒更想去看一看你们的汇通堂。”韩令又道。 “有什么好看的,你以前不是去看过吗?” 韩令低头不语,金睛子猜测他八成是在措辞。果然片刻后他又抬起头来,道:“以前我对你说过,万汇行……你还记得吗?” 金睛子先是摇摇头,刚摇了两下,又点点头:“想起来了,是你以前无涯之会上说过的,那什么‘新的汇通堂’,对吗?” “对——其实最近我正在筹备,我……我觉得这是可以做的。所以想再去汇通堂看看,把它作为万汇行的参考……对了。”他说着,突然停下了话,打开乾坤袋往里快速掏摸了一阵,摸出了一叠文件。“要看看吗,万汇行的企划书?”他看向金睛子的眼神几乎可以说是热切的,让金睛子不忍拒绝。 “嗯,那就看看。”她答应了。 然后,就被韩令拖在桌子前听他就着那叠企划书讲了半个时辰。 韩令的这个万汇行,比起一个类似于汇通堂那样的城市经济调节机构,更像是一个专门用于贷款的机构。韩令讲了半天的东西,金睛子其实一句话就能概括: “所以,你这个万汇行就是一个只对企业开放的大额放贷机构?” “是一个致力于帮助企业发展,支持多种贷款方式,同时又能……好吧,你说的也没错。” 第二十章 归思阁与万汇行(2) 金睛子又拿过了韩令的几张企划皱着眉看了看,提出了几个问题,比如“怎么保证贷款人的信用”“若是资助的企业中有太多经营失败该怎么处理”和“一旦万汇行出现资金周转不过来的情况又该如何应对”什么的。韩令一边听,一边跟着在企划书上做标记。金睛子托着腮看他圈圈画画,其间时不时说几个自己头脑中冒出来的改进建议。受金睛子的启发,韩令的大脑也加速运转起来,竟想到了许多以前从未想到过的新点子。两人一边激烈讨论一边在企划书上留下一片又一片因为写得过快而略显潦草的字迹,修改的内容填满了每一页的空白处,增加的框架又多占了四五张白纸。待到两人终于说尽了头脑中所有关于万汇行架构企划的灵感,写尽了一切需要补充的条纲,天色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暗了下来。 “去看你们的汇通堂吧。”韩令撂下笔,提议道。 “现在?”金睛子忍不住笑出了声,“汇通堂早就歇业了!” “啊?已经很晚了吗?”韩令说着掏出了随身星晷来看,刚一翻开晷盖就是一惊,“都酉正了!” “我们聊了一个多时辰。”金睛子打了个哈欠,“没想到你今天也这么能聊。” 韩令看着她打哈欠,便也跟着打起了哈欠。打完哈欠,他又看着桌上摊得乱七八糟的企划书傻笑。 “我回去再起一稿,下次再来找你聊。”他随手掐了个指诀,散落的纸张轻轻地自动叠放到了一起,“下次来的时候,我一定要去汇通堂再看一看的。” 韩令再一次来到归思阁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了。“全都计划好了。”他略显疲惫的面容上焕着兴奋的光芒,“按照我们上次讨论的,我又整理了一份企划书。这个版本还加上了服务点相关的具体设计和更详细的人事安排。” 他随后掏出来的企划书,是之前的三倍厚度。金睛子花了三刻钟仔细翻阅了一遍,末了,竟难得地沉默了下来。 “怎么样?”韩令急切地问她。 “提不出任何建议来。”金睛子摇头,“在我看来,已是尽善尽美了。” 韩令咧开嘴笑了,完全发自内心,喜不自胜的那种。英俊但常年因为缺乏表情而显得冰冷的面容一下子鲜活起来,叫金睛子看了也忍不住同他一起笑。 “那,我们去看汇通堂吧。”韩令的脸上笑意未收。 在笑容的感染下,金睛子想都没想就点头应了下来。 由金睛子驾驶,他们驱舟一刻钟来到了位于中心城区的堪图城汇通堂营业点。营业点坐落于红楼对面的一座四层小筑楼下,紧挨着顾询堂的理事大厅。十年前汇通堂和顾询堂的这两处门面还是灰扑扑的一片,褪了色的牌匾之下,即便大门终日敞开,也总给人一种里边根本没有营业的错觉。而如今,两处门面都换上了朱底鎏金的大字招牌,门的宽度也都扩展到了先前的两倍,室内光洁的石地板被门外投入的日光和门边常年亮着的气灯映照得亮堂一片,色彩鲜艳的广告立牌宣传着汇通堂最新推出的“晋阶专项保险”和顾询堂经简化的办事流程新章。当初金睛子为了“让汇通堂从观感上就给人焕然一新,重新振作的感觉”而说服三位城主批准了装修汇通堂门面的提案,而到了实际实施的时候,城主们又觉得只装修汇通堂而不装修顾询堂有失偏颇,于是就把边上的顾询堂也照着同样的规格装修了一下。横竖两处门面都是城府下设的办事点,采用相似的装修风格也显得很自然。 比起隔壁的顾询堂,汇通堂最大的特色在于在门口多放了两座大金龟,又在侧面墙下放了三座小金龟。大金龟是请名家设计的雕像,小金龟其实就是乌龟机。 顺便说一句,那设计大金龟雕像的名家,便是以前金睛子在乌河城时教她伪装设计师的性灵真人。 “我真的很喜欢这两只大乌龟。”韩令每回路过堪图城汇通堂门口都忍不住要感叹一句,这次更是除了感叹外还上手在乌龟光滑的脑门上摸了两把。 “人家叫金龟,是业部的吉祥物,不是乌龟!”金睛子看着他摸金龟时那副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能不能对它放尊重点儿?” “哦。”韩令停了手,随金睛子一同跨进了汇通堂的门槛。 汇通堂的引导员一见他们进门就迎了上来,微笑着问道:“请问两位要办理什么业务?”她话音刚落,一旁一位身着汇通堂执事官服的修士就急忙赶来挡在了引导员前,对着金睛子一揖,笑道:“主部大人!今日怎么得空来这儿?” 那位被挡在后边的引导员听闻眼前的正是主部大人,吃了一惊,连忙俯下身去,低低地行礼:“一时眼拙未认出主部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金睛子体谅地笑了笑:“无碍。想来是我今天没穿官袍,才不好认了。” “不知大人今日来此,是视察还是办理私务?”那执事问道。 “不过是带朋友来参观罢了,你们无须作陪,忙你们的去吧。”金睛子摆摆手,挥退了他们,自顾走开了。 韩令跟在金睛子身后,心中对金睛子这个正六品主部的分量又有了新的认识。眼前的金睛子一袭宽松灰衣,黑发用一根木簪随意盘在脑后,看起来要多低调有多低调,可便是这样一个低调的人,却能坦然地受着汇通堂众人的尊敬,任谁都不敢怠慢了去……而这一切,都是拜她那身今天并未穿着的晴蓝色官袍所赐。 “你在这里,倒是很风光。”他忍不住道。 “那当然。这是汇通堂,是业部,我的地盘儿。”金睛子自得一笑。 第二十章 归思阁与万汇行(3)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大厅中央。环顾四周,偌大的厅堂里约有二十个前来办事的客户。除了端坐在窗口前正在办理业务的五个,其他人多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等候,另有三四个人在展板和展柜前晃悠,读着新调整贷款利率的通知和新款汇通堂乾坤袋发售的广告聊以解闷。三位引导员侍立在大厅各处,刚才没认出金睛子的那位百无聊赖地站在暂时无人出入的门口,拨弄着指甲,一位正在给休息区的客户们推销新款的“修为晋阶保险”,另一位则在解答客户的问题。整个大厅的氛围轻松,有序,有人气,和韩令在别处看到的汇通堂大不一样。 别处的汇通堂又是什么样的呢?大多门可罗雀,乏善可陈,装修和设备安置也多无如此用心的。在堪图城汇通堂,展示着每日贷款利率、存款利息的木牌悬浮在最显眼的位置。其下,形似香炉的登记台嗡嗡闪现着淡淡的灵光,当客户在香炉顶端刷过仙籍牌并按钮选择好要办理的业务类型后,信息便会载入香炉内部,并于次序轮到时自动发传讯符提醒客户前往哪一号窗口办理。这里的桌椅皆刷了浅浅的红棕色木漆,展柜和窗口隔板所用的玻璃泛着淡淡的绿色,干净明亮到像是刚刚才擦洗过。墙上的展板色彩鲜艳明亮,很是吸睛。堪图城并不算一个大仙城,但这汇通堂的装潢却几乎比那些知名大仙城还要好。 韩令默默记下了这里的一切配置。他打算在近年正式给万汇行修一个门面,到时候可以参考今天看到的这些。 金睛子带他在大厅里闲逛了一圈,接着又带他来到了客户不得出入的窗口后方。在那里,五位职员坐在各自的工位上或敲章或数钱或手拿玉简查询,皆不得空的样子。那位刚才给他们开了来后台的门的汇通堂执事这会儿又重新关好了门,恭敬地站到了金睛子的侧后方陪同她和韩令参观。 一位职员正在给客户办理取款。他接过客户的钱袋,打开放置于他左侧的黄铜输送管下,然后便见数十枚乾坤环一个一个地从输送管跳入了钱袋。那一排黄铜输送管共有三个,韩令猜测大概三个管道分别负责输送灵铢、乾坤环和灵汇。他觉得这个装置颇为实用,便问起金睛子它的名字。金睛子说这叫灵压管,专用于将地下金库内的钱输送到柜台。 欣赏完职员们的忙碌姿态和文件柜里满满的纸张和玉简后,金睛子问韩令要不要去下面的金库看上一看,韩令自然欣然应允,于是在汇通堂执事和两名安保人员的陪同下,他们走进了帘子后面那扇有阵法护持的沉重石门。石门之后是一个升降平台,站上平台后,那位执事和两名安保人员便轮番朝墙上的一个镶嵌着灵石的装置结下复杂的手印指诀,最后,执事拿出了一把金色小钥匙插入了装置内部扭动了一下,待钥匙被他拔出后,平台才往下降去。 平台下降的速度很快,但很稳当。不多时,他们就来到了一个地下石厅的中央。就在悬浮平台触地的一刻,石厅中的气灯尽数亮起,照亮了厅中图腾柱般排列成半圆形的数十根透明大立柱。每一根透明立柱都有约三人高,截面为圆形,大如三人圆桌。五根立柱在气灯的照射下闪烁着颜色各异的细碎光芒,韩令仔细一看,才发现立柱中装有的是不同的货币。 一多半的立柱呈现微黯的青铜色,大概是分别装有面值一铢、五铢、十铢、五十铢、一百铢、五百铢的灵铢,其中使用较多的几种面值又占了不止一根立柱。另一些立柱中有浅金色、红铜色和黑色的,想来是分别装了三种分别面值为一环、十环和百环的乾坤环。还有两根立柱中那些银亮带着彩光的,自然就是灵汇了。这些立柱的上方都连接着一根黄铜色管道,应该就是刚才在楼上见过的灵压管,立柱中时不时就有钱币受到吸引朝立柱顶端的管道处飞去。 驻足注视了一会儿这十几根立柱,韩令又朝另一个方向看去。在升降平台的另一侧又是三根更细的立柱。那三根立柱亦为透明材质,其中所放之物不盈立柱总容积的一半,却是淡彩斑斓,晶莹耀眼。 “那些,是灵石?”韩令指向后方的三根立柱。 “啊,很漂亮,是不是?”金睛子亦转身看向后方,并缓步朝那边走去,“离得近一点的话,能感觉到很纯净的灵气。” 她信步朝灵石柱走去,抬手轻轻按在了其中一根灵石柱上,陶醉的闭上了眼。立柱中灵石淡彩的光芒在她的脸上映照出迷幻的光线。 韩令走到她的身边,果然感受到了一股纯净、和缓而浩大的灵气磁场般笼罩了周身。这种灵气不同于自然界流动着的灵气,流动的灵气但凡是饱满的就一定是裹挟着力量的,是强势的,而灵石所吞吐的灵气,强大而又镇定,明亮而又温和,即便将你的全身笼罩,也不会让你感到一丝一毫的压迫,让你沐浴着那强大的力量有如沐浴春风。 “你们存这么多的灵石是为了什么?”他注视着灵石柱中那数以千计的色彩微异的菱形小灵石,忍不住问道。 “州律有相关规定,各城府汇通堂需留有一定的灵石存量,具体为了什么我倒也没有深究过。”金睛子说。 韩令猜测:“是像储备金一样,准备好让客户随时换取吗?还是因为如若遇上特殊时期,灵石比灵铢、乾坤环和灵汇更好用?” 灵石在修仙界的地位,相当于黄金在凡间的地位。它是人皆爱之的贵重矿产,作为货币用于日常交易的情况倒是不多。如今乾坤修仙界通用的这一套以天铜、铁玉和天银构成的货币体系最早可以追溯到横流时期,在此之前的鸿蒙时期和道统时期,修士进行交易大多以灵石为媒介,即便是在新的货币体系产生后,灵石也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是与货币并用于交易中的。 韩令听师父说,即使在外界,灵石也是相当重要的交易媒介。各个世界的通行货币各不相同,但无论在哪里,你都可以用灵石来兑换当地通行的货币。是以那些去往外界的修士,往往都会把大部分钱财兑换成各界通认的灵石。 灵石之所以能够得到各修仙界如此广泛的承认,不仅仅是因为它足够稀有珍贵,更是因为它具有辅助修炼、打造法器、制造器械等方面的重要作用。相比其他能够储存灵气的矿物,灵石的比灵容极大,小指指甲大小的一块下品灵石,便能存储足够筑基期修士修炼十日的灵气。而正如此前提到过的那样,灵石中存储的灵气比之外界的流动灵气,性质更加温和安定,对修士的体质也更加亲和。因为有着这样的特殊属性,灵石很适宜在修炼时被用于提供额外的灵气。 当灵石中存储的灵气用完后,它会慢慢吸收环境中流动的灵气以回复。灵石回复灵气的过程中,会在周围形成灵场。灵石所形成的灵场兼具催动与温养的双重效果,为此,灵石也常被运用在各种仪器设备、法宝法器中。 除了实用价值之外,灵石还有相当的装饰价值。天然灵石有多种颜色,且具有独特的金亮光泽,在光线照射下,会呈现美丽的变幻色调。与此同时,灵石又同玻璃一般能够在特定条件之下熔化,被铸造成各种形状。是以,灵石也可以被用在工艺品的打造之中。 他们又欣赏了一会儿灵石柱和那些林立的灵铢柱,乾坤环柱和灵汇柱,就离开了地下石厅,继而离开了汇通堂。回去的路上,韩令脑海中已经满是他所构思的万汇行的样子,并急着想要回家把这些构思都画下来。 第二十一章 万汇先声(1) 韩令就他想象中万汇行门面该有的样子画了数十张画,又参考着相关书籍画了几张建筑设计图。觉得胸有成竹了后,便拿着这些画和蓝图以及之前写好的企划书去找了平渊真人。 “我想办一个专门给企业贷款用的机构,叫万汇行。”韩令拿着厚厚的资料,对平渊真人说。 平渊真人拿过他手中的资料,随便翻了两下:“怎么,两个矿场外加几家企业,不够你玩了?”翻着翻着他翻到了后面附着的几张万汇行门面设计的画,眉心顿时皱起,“你还在画画?我以为你结婴之后多少会成熟一点。” 即便已经是三百余岁的元婴期修士了,韩令还是像小时候听到平渊真人用这种语气说话时一样,下意识地绷直了背。“随……随便画画而已,企划书里需要……” “韩令。”平渊真人合上手中的资料,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若是像你的其他十四个兄弟姐妹一样,只是资质平庸之辈,我不会不让你做任何自己喜欢的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韩令闷闷地回答,“我会负起责任。” “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承担自己的责任。”平渊真人嘴角扯了扯,算是笑了,“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是我们云台韩家最有希望的子弟。无论是在修炼上,还是在事业上,你都做得很好。说实话,比我在你小时候第一次探到你的资质时所设想的,还要更好。” “嗯。”韩令的声音还是闷闷的。类似的话,他并不是第一次听。 “如今你要创办自己的产业,这很好。”平渊真人扬了扬手中的资料,“这个,我会回去细看。” 一旬之后,平渊真人把企划书丢还给韩令。“已经是很成熟的计划了。”他说,“我圈画的地方还需要微调,调整完后,你可以直接放手去做。” “平渊真人……”韩令有些尴尬地抬头看向他。他拿着这些资料来找平渊真人,可不仅是为了征求平渊真人的同意,“……关于资金……我手头那些应是不太够的……” “家库的三成,任你调用。” 韩令这才喜上眉梢,谢过了平渊真人。 “哎,还有一件事。”平渊真人又道,“你搞这个万汇行,想必需要人手……” 韩令的笑容顿时凝固。 “……把你十哥和十五妹妹安排进去。” 韩令的第一反应是反抗。十五妹也就算了,十哥简直比韩令的父亲释之真人还要不靠谱。安排他来万汇行!只怕十哥不但帮不上忙还要帮倒忙呢!但是韩令想了想那三成的家库,不甘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拒绝的余地。 韩令的兄弟姐妹并不少,但在此前,我们一直都没有过系统的介绍。这一方面是因为韩令的角色地位不如金睛子重要,是以不能很快将他的一切都交代得面面俱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韩令确实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没有深厚到值得一写的感情。从小,韩令就因为资质出众而成为了平渊真人着重培养的对象,更是在九岁的时候就开始在上隐门长住。在心理距离和实际距离的双重影响下,韩令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并不亲密。 况且,就算单论性格,韩令在族中也少有合得来的人。就说这位十哥吧…… 十哥韩道冕,与韩令同为平渊真人一脉,是韩令的大伯韩铎之的小儿子。铎之伯伯是一个会时常在靠谱和不靠谱两种状态下切换的人,十哥则完美继承了大伯……不靠谱的一面。 生性惫懒也就罢了,胸无大志也就罢了,偏偏还自信得不得了,觉得自己是这世上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在这种指导思想的影响下,韩道冕成日游手好闲,饮酒作乐。他若是能在这样的生活中像平渊真人一样广结江湖好友,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无奈韩道冕无论是智商还是情商都不够用,一张嘴欠的很,别说交到朋友了,每每还要得罪好一批人。某次,他大放厥词地挑衅了韩家一合作方的儿子,还试图调戏人家的女朋友,导致韩家的这笔生意直接告吹。这件事情过后,本打算将就养着这个孙子的平渊真人终于发现这样是行不通的,于是在自家某处产业给他安排了个技术含量不高的职位,又削了族中给他的份例,逼着他去工作,想着这样一来或许他可以少生点事。 事实就是韩道冕依然日常生事,只不过生的事都被局限在了自家的产业管理范围内,不会把事情闹得太大。韩道冕每到一个岗位,相关的负责人总是要给予他特别关照的,既不能亏待了去,也不能太过纵容。一旦他又犯事,一方面要尽快压下影响,一方面也要替平渊真人对他进行批评教育。但即便是这样,韩道冕也往往不会在一个岗位上待很长。毕竟,每当他在一个地方呆足了一定时间后,他总能成功地收获所有人的坏印象。也有很多时候,他会在别人都讨厌他之前先讨厌起别人,然后执意表示自己不能再在这个地方留下去了。 韩令执掌的平芜天铜矿也曾收留过韩道冕一段时间。在那短暂又极其漫长的四年中,韩令处理过的关于他十哥的事包括但不限于“韩道冕与同僚打架斗殴并宣扬‘我是矿场主的哥你们打我就是打矿场主的脸面’”“韩道冕试图贪污公款被当场抓包”“韩道冕为了给别人摆脸色而恶意怠工”“韩道冕弄坏矿场精密仪器”。有几次韩令实在忍不住而去向平渊真人诉苦,平渊真人却总是淡淡地说:“让他折腾自家人,总比让他出去折腾别人要好。”于是韩令不得不继续忍受他。 好在,四年后,韩道冕就自己走掉了。他向韩令借了一笔钱,说要去投资创业。韩令巴不得他早点离开,遂根本不管他还钱的可能性有多小,把钱塞给了他,就送瘟神似的把他给送走了。 三年后韩道冕回到韩家,乾坤袋里只剩下了五灵铢的财产。据他所说他的创业很不幸地因为种种不可抗力原因而最终功败垂成,而他在力挽狂澜的时候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总之,虽然结局不好,但过程充分体现了他过人的胆识和智慧。但韩令怎么听都感觉韩道冕是遇到骗子了。 第二十一章 万汇先声(2) “创业”失败后,韩道冕又在家里过上了不干正事的“隐士生活”。这回就连铎之伯伯也嫌他烦了,试图再像以前一样,打发韩道冕去找份工作。然而这次韩道冕却不肯轻易就范了,觉得放眼所有供他选择的岗位,都没有一个配得上他“创业归来”的身份,放话说要工作就像自己的十四弟韩令那样,做个矿场主。铎之伯伯要他自己去找平渊真人陈说自己的诉求,韩道冕还就真去了,大言不惭地向平渊真人讨一个矿。平渊真人就算再有钱也不会把一处矿产交给这个不成器的孙子当玩具,不仅没有满足他的要求,还把他骂了一顿。可骂归骂,整天看他这么游手好闲也不是事儿,正巧韩令过来说要创办一个看起来很是新奇的万汇行,平渊真人想韩道冕说不准会愿意参与,于是便要求韩令在万汇行给韩道冕一个职位。 韩道冕确实很愿意参与。 “小十四,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呀?”某一天他逮到了韩令,勾着他的脖子笑嘻嘻地问道。 “……十哥,你能干什么我就给你安排什么。”韩令强忍住立刻把他的手从自己脖子上掰开的冲动。 这句话的潜台词其实是“十哥你反正也不能干什么,那干脆就别来了吧”,可正如他早就知道的那样,韩道冕没有自知之明。 “嗨,我哪儿有不能干的呀。小十四你可别见外,我既然肯出山帮你,那一定无论干什么都在所不辞。哎呀,小十四你厉害不假,可你哥我毕竟是有过创业经验的人,你若是对创业有什么疑问,一定不要憋在心里,要告诉哥,知道不?” “知道了,知道了。”韩令干巴巴地说,“那这样,十哥,我现在真的非常需要有人全程监督万汇行门面的施工。其他人我都信不过,希望你可以帮我这个忙。” “监督施工?我需要做什么?” “就……特别认真地看着。”韩令绞尽脑汁地想着能让监工听起来高级一点的词句,“要对全部的所为和所不为有高纬度视角的……观照。” 连哄带骗地打发了韩道冕去监工之后,韩令暂时得以安下心来干他的正事。他从他在管的两处矿场和其他几处产业中挑选了工作得力且有意愿的员工组建了万汇行的初始团队,还去问了相熟的同门是否有人愿意加入。 他本也就是随口问问,没想到还真的有人愿意加入,那个人就是阮序。阮序此前一直没有什么正式的工作,常年埋头研究他的灵气学理论,这些年来也有了一些学术成果,是以门派愿意把他当专家供着,给他发一份不薄的学术资助。现在他大概是当专家当烦了,听韩令说起万汇行的事,竟主动请缨要去给韩令当“计算师”。 “计算师?”韩令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职位,不解地问道:“计算师是干什么的?” 阮序说:“当然是计算啊!” “有什么好计算的?你是想来当账房吗?”韩令还是不懂。 “哎,韩令,你这个万汇行,”阮序不耐烦地给他解释,“玩的是什么?是差价,是数学!你靠什么赚钱?靠贷款的利率。那么什么样的利率设定才能在达到你‘有效帮助企业发展’目的的同时,为你自己获取最大的利益?你的资金储备安全线应当至少在什么位置,才能保证你的资金链不会因为个别贷款企业的失信而断裂?你真的明白你所谓的那些‘优惠套餐’到底有多优惠吗?该把优惠力度控制在什么程度才能让万汇行和贷款人达到双赢?你说要根据企业的经营现状和未来规划来确定贷款额度上限,但是这个‘上限’具体该怎么得出?若是没有一个计算师,你连自己怎么破产的都不知道。” 韩令仔细一想,觉得很有道理。于是阮序就得到了一个听起来十分高深的职位:首席计算师。 等韩令的创业团队凑齐了之后,万汇行门面的施工也接近了尾声。这处门面位于征州企业分布相对比较集中的先声城的一座独立小筑中,前堂是接待客户的地方,后边则用于办公。小筑最高有四层,布局可谓是既节省空间又独具美感,除了墙体的漆和当初在漆铺里选的色卡差别有点大,其他皆很接近韩令画草图时所构想的样子。 韩令很满意于自己的设计和包工队对设计的完美呈现,韩道冕却觉得一切都是他这个每天迟到早退的监工的功劳。施工完成后,他便理直气壮地向韩令索要一个“更高级”的职位。 “你当首席计算师助理吧。”韩令说。 “首席计算师助理?”韩道冕饶有兴致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眼,“听起来倒也配得上我。是做什么的?” “是……确保首席计算师的思维在与外部媒介耦合的过程中的准确性的。”韩令随口瞎说。 其实就是验算,而且,还是没必要的验算。韩令早就安排了专人承担帮阮序验算的工作,让韩道冕一起参与验算,纯属给他没事找事。 “你甚至都不用真的让他去做验算,”韩令对阮序是这么交代的,“每隔几天给他出些难度适中的计算题,让他把时间耗在上面就行了。” 阮序点点头表示明白:“我小时候做过一本解闷用的计算题集,就把那里边的题出给他好了。” 这边韩道冕成就感满满地做起了这些难度正好合适的计算题,另一边,万汇行做正事的团队也开始了工作。 算上韩令自己和阮序,万汇行的核心团队总共有六人。韩令是创始人和出资者,自然也是团队中的领导,得负责把控大体方向,拍案决策,所以担任首席执行官一职;阮序担任首席计算师,之前有提及过;总管财务的首席财务官是之前在平芜天铜矿工作的傅远迄,他约莫四百五十岁,已有了两百余年管理财务的经验,十分可靠;总管人事的首席人事官伊哨同样来自平芜天铜矿,他三百岁还没到,也尚未结婴,但机灵得很,与韩令的私交也不错;首席运营官秦思忖以前给韩令当过三十来年的助理,她做事条理分明,执行力极其出众,只可惜后来主动辞了职,说要去长期游历,如今时隔一个多甲子,才被韩令请回来加入万汇行;首席市场官史雅意原是韩令所管一处修炼用品集售中心的宣传工作人员,韩令一开始留意到她完全是因为欣赏她的画,但很快他便发现史雅意除了是一位风格新奇的画手之外,还是难得的对外营销人才,于是这回问过她本人的意见之后,就直接把她提拔来了万汇行的团队做首席官。 除此之外,万汇行的初始团队还有十来个人。万汇行这时的规模与数百年后那个金融帝国的规模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提,但想要走出最开始的一步,所有的条件都已经在这个团队中具备了。 第二十一章 万汇先声(3)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末代上甲子庚戌年九月初四,万汇行开业。这一天除了是万汇行的开业日之外,其实还是韩令三百二十二岁的生日。选在这一天开业,除了时间大致凑巧以外,也算是表达韩令与万汇行同进退的决心。 开业日那天,万汇行没有什么太夸张的仪式,只是在门口挂上了红绸,在门边的石花坛里移植了开得正盛的金色菊花,又在好几家报纸上都买了版面通告万汇行开业的消息,放上万汇行的广告。开业开得几乎可以说是静悄悄的。 如此开业完全是韩令的意思。要不然,照史雅意之前的说法,开业必须要搞得大张旗鼓,红绸必须铺天盖地地挂满,全城的风中都必须飘散着万汇行的广告单,庆贺开业的锣鼓声必须响彻云霄,所有他们能请到的知名修士都必须被请到现场。韩令虽知史雅意所说于宣传角度确有道理,却坚决拒绝照此执行,说这种开业方式太喧嚷,太俗,容易让万汇行被人轻贱。 “执行官,你是在开办一个贷款机构,又不是在搞艺术展!”史雅意试图与他辩论,“怕什么庸俗?有时候反倒是越庸俗越能让人记住。我们刚刚开业,名声尚未打响,现在该是竭尽全力在别人心中留下存在感的时候!” “可我们的客户群是企业,不是个人。”韩令解释,“就算把全城的人都吸引来了,其中也不会有多少潜在客户。” “但其中一定会有一部分……不管怎么说,大肆宣扬一番总比这样悄无声息地开业要好。” 韩令还是坚决地说他不想在生辰当天被各种张灯结彩辣眼睛。于是大家只好依他。 万汇行保住了清雅高洁的形象,但在开业的第一天没有迎来任何一个正经的客户。偶尔有好奇的路人走入其中一探,在发现这是一家针对企业的贷款机构而不是酒楼茶楼修炼用品集散店后,也都无趣地走掉了。 等到万汇行开张一旬的时候,他们倒也有了几个客户,只不过韩令一看,来的都是平渊真人朋友家产业的管理人。他们来此八成都是看在平渊真人的面子上,且也没有给万汇行带来什么大生意,看起来都只是在象征性地照顾他们。 大家开始焦急。韩令亦很焦急。他开始反思自己固执不愿在开业日大肆张扬是不是做错了,反思自己为了赶上自己生辰而就此决定开业是否操之过急。他之前还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如今才意识到,自己忽略的东西还是很多。 韩令召集核心团队开了个会,把第一年“精心打造样板案例”的原定任务改成了“宣传推广”,并制定了一系列符合万汇行基调的推广方案。 万汇行的基调是什么?韩令说,是专业,是高级,是个性化的精准对点服务。 这个基调设定是韩令在会议上新提的,在一阵讨论后,终于也被众人接受了下来。毕竟韩令这一回对决定的解释听起来很有道理,没有再说是他自己受不了那庸俗的一套,而是说“我们的目标群体是企业的领导层,这类人的数量在人群中占比不多,但掌握着大笔资产,每一位都值得认真对待。高级的氛围感不仅不会让他们望而却步,反倒会强化我们的专业形象,更加吸引他们。” 从这样的基调出发,那么那种敲锣打鼓的宣传方案显然就不适用了。最终敲定的宣传方案主要是依次走访各企业进行推广,以及试图说服先声城的城府扶助他们发展。 走访推广还算是取得了一点成效。韩令虽在众企业家中属于年纪小的,但因着有平渊真人的影响力在,他自己在修炼上的成就也有些名气,走访的企业都给了他们面子,耐心听伊哨和秦思忖大谈特谈了来万汇行贷款的种种好处。而听过这通游说后,他们便不难发现万汇行确实为企业提供了一套比城府汇通堂更好的贷款解决方案。周边一趟走访下来,万汇行算是收获了第一批客户。 然而更多人对万汇行还是半信半疑。万汇行的贷款条件比城府汇通堂更有利于企业发展没错,可它毕竟只是一个新生的组织,虽然有云台韩氏庞大的资产作为依傍,但它的运营方式和企业定位却是以往没有见过的,后续究竟会怎样发展,谁也说不好。 想要获取其他企业的信任,最直接有效的方式还是先获取城府的信任。 当韩令坐在先声城城府的会客室看着谒外堂的副堂主打着哈哈跟他绕圈子,说尽了奉承却怎么都不肯作出承诺的样子时,他很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把万汇行选址在金睛子任职的堪图城。堪图城这些年来也有越来越多的企业入驻,企业分布密度不比先声城低,当初之所以没有选在那里,主要是考虑到堪图城位于祈州,而韩令和他的创业同伴们多在征州定居,且韩家的产业分布也多在征州和尧州,商业势力尚未渗透祈州。 “其实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后来韩令同金睛子说起当初要是把万汇行选址在堪图城就好了,金睛子耸了耸肩,这么告诉他,“在一个同城府没有关系的城市发展,才能展现你们万汇行真实的价值啊。若是发展之初就得到城府的鼎力相助,你哪里知道眼下的成就是你们自己达成的,还是城府帮你们达成的呢?况且……”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一些,“我在堪图城任职的时间,应该不会很长了。” 她没有解释原因,韩令便也没有问。但在两年之后,金睛子果然从堪图城被调任了出去。说调任其实并不确切,更确切的说法是“升迁”。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升迁,是连升三品。 金睛子做了尧州永兆城的城主。 第二十二章 风光一别(1) 尽管早就有所预料,升迁来得还是让金睛子觉得有些突然。 “你要升迁了,我听州府的人说的。”某一天,城主对前来交材料的金睛子说,“再等几天,州主就会把封官文书批下来了。你做好准备。” 城主没有直说金睛子要被升为城主,但金睛子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职位必然是城主了。一是凌潋早就提前知会过她,说要提拔她做城主,二是城主提到了“州主把封官文书批下来”,而城府中需要州主亲批封官文书的职位,只有城主。 自己这就当上城主了?突然的消息让金睛子还是有些恍惚。 “怎么,高兴傻了?”城主微笑,声音里却莫名透着点儿酸味,“你可真算得上是官运亨通……哎,我好像也不是第一次这么感叹了。从正六品一下子跳到从四品,嗯,这样一来,你便是长生现下最年轻的城主了。” “最年轻的城主……”金睛子下意识地轻念出声。所以,凌潋之前承诺过她的事,说什么要让她做长生最年轻的城主,真的要实现啦? 她立刻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记忆是否完整连贯充满细节,以确定自己此刻不是身处某个文阵内部。确认了记忆没有加工、断层、模糊的情况后,金睛子稍微找回了一点现实的感觉。 “多谢城主大人。”她认真地说,低低弯下腰的同时把心头的那股激动也压得低低的。金睛子为人处世的一贯准则就是如此,越是得意之时,就越要注意不能表现出得意忘形的模样,甚至要比平日更加谦卑。 金睛子这般做,并不仅仅是为了维护自己谦虚谨慎的外在形象,亦是为了满足自己那颗蠢动的好大喜功的骄傲的心。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她,一旦她表现出了与自己的成就不相符的谦卑,对方就会愈加夸张地予她以盛赞。毕竟这类客套性质的对话就是这样,若想维系下去而不致冷场,就要不断寻找转折点加以延续。当一方说“谢谢”的时候另一方就要说“不用谢”;一方说“我最近过得不太好”的时候,哪怕实际情况再糟糕,另一方也要给对方找出一些生活中的闪光点来,以说服对方“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根据这种逻辑,当一方表露出谦虚态度时,另一方就会自然地给予赞誉,以使对话出现转折,得以继续下去。 “倒也不必谢我,都是你应得的。”城主果然遵循了对话转折原则,摆摆手道,“这些年来汇通堂改革的成效,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你的光,履历上添了一笔政绩。” 金睛子岂敢让城主大人沾她的光,连忙道:“大人言重了,汇通堂改革一事虽由晚辈主要操办,却是您做主通过提案,也是您把控着总体方向的。若无您的鼎力支持,晚辈哪里有能耐取得这般成就!” 这话让城主听了很是舒心,作为回报,继续夸起了金睛子:“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来最劳心劳力的人是你,把堪图城的综榜排名从两百拉至前五十的,亦是你。说起来,你这次得到升迁的契机,正是祈州各仙城发展汇报大会上,来旁听的尧州州府的大人见堪图城这些年排名上升极快,问起了其中原因。大人这么问起,我自然大力推出你和你的改革,于是他便说,‘若是尧州能有这样的人才就好了’。然后过了一个月,我就听州府的人说,尧州要把你要过去当城主了。” “原来都是您替晚辈美言的缘故!大人恩德,晚辈铭记在心。”金睛子恭敬道。 城主大笑:“好,家世清白,能力出众,又有这般恭谨的态度,仕途必定不可限量。等你的封官文书下来以后,我该齐聚诸同僚好好为你庆祝一番。” 对于自己年轻的属下忽然要被越级拔擢为自己的同级这件事,城主心里多少是有点儿酸的。他熬了那么久才熬到城主的位置,自己的属下却年纪轻轻地就做到了。不过酸归酸,他对金睛子的升迁依然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毕竟,这件事尽管对他的心理造成了打击,但给他带来的实际好处却也不少。金睛子这些年作为主部操办的汇通堂改革,除了是金睛子自己的成就之外,亦是他这个城主的政绩;金睛子在作为他的部下时所受到的提拔,在外人看来也完全能被解释成是他这个城主给了部下发展的空间。更重要的是,金睛子未来的发展成就绝对不会仅限于做一个从四品的城主……日后,这位晚辈搞不好还能反过来在仕途上拉自己一把。 想到这里,城主就格外庆幸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待金睛子不错。其实,早在金睛子最初以副堂主之职入仕堪图城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位年轻的副堂主并非等闲之辈。档案显示,金睛子在当上副堂主前,总共也只在征州的一个偏远小城做了十七年的执事。能够以如此快的速度晋升,若非她背后有什么大人物,就是能力极其出众,更有可能的是两条都占全了。因为抱着这种想法,他对金睛子不免就多了几分关注和照顾。当初八位首席来访,金睛子作为接待使,却因为与少殿主产生纠纷而被殿主扔了出去一事,他本是有些迁怒于金睛子的。因为哪怕直接激怒殿主的不是金睛子,金睛子也是少殿主生事的理由,而谒外使被当场扔出去这种事,实在是太丢堪图城的脸面了。但是,哼哼,多亏他有先见之明,那一次不仅没有责备金睛子,反而授意他们主部对她多加安抚。哎,像自己这般宽容又有远见的城主,上哪儿找去啊。 想到此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城主就愈发佩服自己当初的先见之明。不出他所料,金睛子果然不仅能力出众,同时背后也有大人物在帮衬。短短百年内,金睛子从从七品副堂主升至正六品主部,看似都是他大力提拔的结果,实际上他也是接到了州府领导的暗示而为之,且每回刚想要给她晋升,城府中就会出现正合适的职位空缺。这一切不可能都是巧合,金睛子这是被大人物有意提拔了。 并且,她背后的这位,应该还不是一般的大人物。能够让几位州府的领导有意无意地向他传递暗示,同时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及时将合适的空缺给她留出来,这位神秘人物的官阶,至少是州主,甚至有可能是督察司主、门联首席。 那么,那人提拔金睛子的意图何在呢? 城主第一个想到的是权钱交易,是“那些人”在提拔自己圈子内的新秀。但加以深思,又觉得这种事发生在金睛子身上实在是太离谱了。百来年的上下级做下来,城主知道金睛子的为人。尽管她曾在闲谈时笑说起自己有个被凡间评为旷世大奸臣的父亲,但她自己却恰恰相反,是贯彻着一股清正之气的。她执掌业部也有几十年了,呈上来的账面永远都清晰得无懈可击。曾有业部的执事抱着“一点小钱没关系”的心态,趁汇通堂改革的混乱私吞了百来灵铢,结果还是被金睛子坚持追查了出来,丢到了正则堂,依州律制裁去了。 第二十二章 风光一别(2) 城主还记得那日金睛子朝他汇报此事的样子。“大人,”她来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仍是气喘吁吁的,蹭了些许墨渍的右手拿着一叠表格,表格里边密密麻麻全是数字,“这个月的账交晚了,实在是因为有突发情况,还请您宽宥一二。” 金睛子在城府中谈论工作时,永远都是这副文绉绉的语气,夹杂有许多诸如“宽宥”这样的书面语用词。这种语气在别人用来多会显得不合时宜,由金睛子来用却和谐得很。 “是总表有一处数据和明细对不上是吗?我听右城主提到过了。”当时他便是这么说着,接过了她手中的表格。 金睛子点头;“对,之前有一处数据怎么对也对不上,我把这个月的账翻出来看了大半天才找到一处疑似有问题的含糊的地方。顺着这一块查下去,才发现竟是有执事贪墨了五百灵铢。” “五百灵铢也叫贪墨啊。”城主忍不住笑了,“简直像在侮辱‘贪墨’这个词。” 金睛子似以为城主在轻视她这几日辛苦的查账成果,面容一肃,道:“大人难道不知道吗?‘一日一钱,千日千钱。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更何况,五百灵铢在我们看来或许只是小数目,对炼气期、筑基期的修士们来说却不是。” “我刚才不过是开玩笑罢了,不要当真。段主部,你做得非常好。”城主连忙道。 连几百灵铢的含糊都要追查到底的金睛子,怎么都不可能搞那种权钱交易嘛!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的城主嘟囔着。况且,金睛子看起来既不像是有收受贿赂的模样,也不像是有能力去贿赂别人的模样。她那艘普普通通的天途飞舟,都开了百来年了都不见更换。还有,之前听说她买了套一灵汇的房子,有一部分钱还是从汇通堂贷的。 除了权钱交易外,城主其实也考虑过,会不会是门联首席之一,凌意文宗的掌门,有意要提拔她。毕竟,听说凌意文宗如今的掌门便是金睛子的师伯。但是金睛子这一次的升调让这个猜测也变得不太可靠了。首席的权力仅限于一州之内,文宗掌门要提拔金睛子做城主,也该是让她去一个祈州的仙城才对,可这一次,是尧州州府要了金睛子去尧州做城主。这……怎么看都和祈州的文宗掌门没有关系吧?毕竟这位文宗掌门,和尧州凭川殿代殿主的关系也并不是很好的样子。 算了,总归只要她背后不是“那些人”就好。城主摇了摇头,不再深想。 一旬后,州府的封官文书由专人送来了堪图城。那是一份式样简洁却颇有质感的卷轴,小小的,宽度不过手掌大小,却承载了金睛子未来几十年肩上的重量。 “堪图段主部子矜道号金睛子,才汇一时,德居万众,官品端正,克己奉公。现特令其拜尧州永兆城城主,腊月望日,执此到任。乾坤界一百十九纪末代上甲子壬子年八月初十。” 卷轴的最下面,是尧州州府和祈州州府的盖章,以及两州州主、督察司主司、政司主司的签名。 如今距离赴任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金睛子要把所有的工作交接完毕。工作的交接其实并不费力,因为接任她业部主部之位的就是之前的业部副主部。副主部在业部的时间比金睛子还要长,作为业部的二把手,对一把手的工作也还算熟悉,不需要金睛子多么详尽的指点。金睛子故意拖着时间,各种磨磨蹭蹭,也只留了半个月就发现无论是业部还是新主部都已经不再需要她了。 金睛子在堪图城任职统共一百九十八年,初至此地时,对这里的一切也有过抵触和抱怨,如今要风风光光地从这里升调走了,反倒依依不舍起来。堪图城,一个位于祈州西部的中型仙城,除了豆豉酱和一种不太知名的鱼纹纸外没有其他的特产,不如大仙城繁华,生活压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曾让金睛子为处理好同僚关系而几近崩溃,让她不得不在休息日的明媚阳光下处理如山的公务,但也曾让她为之酝酿改革计划以致彻夜不眠,让她把企划书上的构想一点一点变成了现实,让她拥有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可以被称作“家”的房子,最后又看着她展开了那份封官文书,目送她渐行渐远。不知不觉间,这座忙碌的仙城已经被金睛子寄寓了特殊的情愫,而那幢造型死板规整的红楼,也已经成为了她近两百年的记忆的载体。 最让她感到遗憾的便是归思阁了。这座完全按照她心意打造的居所,入住不过六七年就要闲置。虽然在买房之初她就想好了自己不会在这里长住,比起居所,应该更多地把这座房子当做投资,然而归思阁无论是周边风光也好格局也好都太合她的心意,住着住着,便舍不得离开了。 不过最终她还是决定在离开后找一个可靠的租客把归思阁给租出去,如此这般,既不会让归思阁荒废下来,也能给金睛子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未来的某一天,金睛子或许还有机会收回这座房子用于自住。至于那个“未来的某一天”究竟有多远,就不是金睛子可以想象的了。或许未来她会回到堪图城任职,或许她会不再做官,而选择在堪图城定居,或许…… 她亦不知。 业部的交接工作完成之后,堪图城城主做主给金睛子召开了一个颇为正式的欢送宴会,全城府正八品以上的同僚都被邀请到位。欢送会上,金睛子这些年来在堪图城的丰功伟绩被一一提及:做谒外堂堂主的时候签下了多少有利于堪图城的协议;做政部主部的时候如何完善了堪图城的行政体系,提高了办事效率;做业部主部的时候完成了多么成功的一次改革,将堪图城的祈州仙城综榜排名、仙城生产总值、迁入人口等数据提升了多少,间接把城府诸执事的平均月薪额提升了几个百分点……不说不知道,这么一总结,金睛子才惊觉自己在堪图城这两百年也算是政绩颇丰的。 对于同僚们来说,金睛子最重要的政绩无疑就是间接提升了所有人的薪资水平。城府执事的薪资由各品阶的底价加上“仙城经济发展指数”计算构成,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仙城的经济状态越好,众人的薪资也就普遍越高。金睛子发起的汇通堂改革大大改善了堪图城的经济状态,让执事们在这些年中亲眼见证了薪资的节节拔高,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大家在金睛子离开之际送上真心的钦佩和祝福了。 这些真心的钦佩和祝福被写在了一张张鱼纹纸笺上,放进了一个漂亮的木盒子里。木盒子是某位有木雕爱好的同僚亲手做的,盒盖上雕着惟妙惟肖的政部黑熊和业部金龟,还有“段主部欣存”几字。那晚金睛子回到凌意文宗,叫华祯陪她一起拆那三百二十多张鱼纹笺。华祯拆得很快,见纸笺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就重新折好放到一边,若有特别的言语,就念给金睛子听,很快拆完了一百来张。然而金睛子在华祯拆一百来张纸笺的时间里,却只拆了四十多张。她一边拆一边哭哭笑笑,有时还会捏着一张纸笺呆坐良久,又或者是拿着一张纸笺就对华祯絮叨起来: “华祯,你看,这是我们业部副主部——啊,现在是主部了,总之,是他写的。他说虚长我一甲子,虽然不愿承认,但总是觉得我很厉害呢。哈哈,共事那么多年,第一次见他那么坦诚。” “华祯快看,这是以前和我在谒外堂共事过的张渐虞,她现在也是堂主了,说她第一眼见到我就觉得我有成大事的命格。哈哈哈,我倒还不知道她还会算命。写了这么多,都说是我的命格,你看。咦?反面还有:‘命中多起落,起者或凭贵人,或凭自身,或凭时运,落者多因错付他人。幸命格坚韧,终能了却因果。’什么啊,神神叨叨的。” “诶,这是花遂意的。原来那么多细节她也都记得啊。唉,以后就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了。” “哇,这位执事说他一直很崇拜我呢。他说我‘可能记不得他是谁’,其实我有印象。哈哈。有一回给我交错了一份文件,我印象可深了。没想到他一直把我当成他最想成为的样子啊……” 第二十二章 风光一别(3) “二师姐,崇拜你,把你当做自己最想成为的样子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华祯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说,“但凡是认识你的人,大多都是这样想的吧。我就是,裘川也是,我的好多朋友都是呢。” “啊?”金睛子倒是没想到华祯会这么说。 “二师姐你那么厉害,”华祯脸颊微红,“修炼天赋那么好,头脑又那么聪明,偏偏还这么勤勉努力,这么自律。一般来说这样的人要么脾气很古怪,要么内心很痛苦,可你人那么好,也从不见你有抑郁难过的时候。就连时运也好像总站在你那一边,师姐现在是长生最年轻的城主了……我一直想,要是哪天也能成为师姐这样的人就好了。” 金睛子想到十一岁时经历的灭门,想到灵显城四年那只有勤勉和绝望两种选项的生活,想到八十来岁时的抄袭事件,想到被从乌河城‘驱逐’出来的经历,想到凌潋的威胁。这一切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华祯?她在心里默念。 但最终她也只是淡淡一笑:“通常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已经得到的一切是多么侥幸,正在享有的一切是多么不值一提,未来展现的一切是多么模糊不清。” 华祯听罢,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便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些什么了。 她们又花了两刻钟才拆完剩下的纸笺。把纸笺重新放进木盒里并盖上盒盖的时候,金睛子忍不住想,自己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打开这个盒子了呢?许多她自诩珍藏的东西,最后不都会被迅速地遗忘掉吗?她凭什么以为堪图城的两百年能跳脱出这一难变的规律呢? 可是现在想这些有什么意义。无论最后遗忘与否,都将会是自己的决定。没有人会强迫自己去记住或忘记什么,不是吗?金睛子这么想着,耸了耸肩,把木盒放进了自己保存纪念品的床底的箱子里,塞在那些蒙尘的旧物中间。 在十二月前往永兆城赴任之前,金睛子打算抽半个月去九鼎真人那儿小住,其余时间就留在凌意文宗。她这一次回来不似以往休假,卸掉堪图城的工作后,金睛子是真的没有半点公务缠身了,否则以往即便是在休假的时间,她也偶尔要回几张传讯符,挂心一下工作的事的。师父师娘师兄师妹都见惯了她忙碌的样子,如今见她整日游手好闲地赖在秋声殿,都表示不太适应。 “既然闲,要不就接着帮师祖包饺子吧。”渠光真人来秋声殿,见她和朝谕一起靠在美人影壁的背阳面端着玻璃碗吃葡萄,便也抓了一颗葡萄到了嘴里,边嚼葡萄边说,“除了包饺子,也可以帮我熬麦芽糖,晒葡萄干,烧骨头汤,煮笋烧肉……这葡萄你们哪里买的,味道太淡,不酸不甜的,不会是注水了的吧。想吃葡萄的话跟我去滋味山,顺便帮我把熟了的都摘下来。葡萄酒和葡萄干正好都要安排上了。” 于是金睛子和朝谕就稀里糊涂地坐上了师祖的大锅,跟师祖去了滋味山。滋味山位于文宗的西北方向,整座山都被师祖包下,用于种植各种水果蔬菜谷物茶叶,山下的小湖也被充分利用,分区域养着鱼虾蟹。这里是师祖的农庄,也是师祖的基因实验室。在这里,师祖曾经育种出过特别香甜酥软的豌豆,跟草莓一般大小的桃子,像黄瓜一样脆的香蕉等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蔬果。除了品种的创新之外,师祖也在这里实施过一些种植方法上的创新。她曾经完全依靠大音完成了一片小麦地从播种到收获的全部过程,自始至终只对这片小麦地动过嘴,而没有动过一下的手。 大音是怎么用于种小麦的呢?金睛子其实也不太懂。按理来说,文脉之力是不应该对听不懂语言文字的小麦起作用的,但师祖所做的,好像确实只是在不同的时节对着小麦用大音念关于某种特定农业生产工作的诗句。比如在播种的时候,就反复吟诵“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千里播种无不毛”“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什么的。 师祖的大音种田法最终被证明是有效的,所种出的那一片小麦饱含丰富的灵气,经过烹调后,几乎一入口就能化作真元流遍四肢百骸——这可是相当于丹药的效力了。然而师祖却不愿意多种,因为大音种田法有着效能低下的巨大缺点,要想让小麦听话,每每必须在田边反复吟诵诗句数整天。因为麻烦,所以在小麦生长的过程中,师祖让自己的徒子徒孙们轮流值班,对着小麦念大音。金睛子也被轮到过。在小麦田突发病虫害的时候,她和朝谕轮班念了三天“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后来为了犒劳徒子徒孙们,师祖把这片小麦全都做成小笼包给大家吃了。金睛子一开始很不警觉地连吃了两个,吃下肚后感觉不对,立刻冲回修炼室修炼以化解这股强劲的灵气,结果顺便突破了金丹中期。 总之,金睛子几乎每次来滋味山,都是帮师祖干活的,这一次也不例外。师祖带着他们来到了山侧的葡萄园,非要叫他们用灵气采摘成熟的葡萄。金睛子的灵气控制力很强,干起这活得心应手,朝谕的速度就比她慢很多了。 摘完葡萄后,师祖叫朝谕跟她回去酿葡萄酒,晒葡萄干,而打发金睛子去上隐门给肃水真人送一筐新鲜的葡萄过去。金睛子帮师祖去给肃水真人送东西远不是第一次了,但这一次,师祖并不单纯是想给肃水真人送些葡萄去吃。她所说的话很明确地表现了她的真实意图: “去,把这筐葡萄送给肃水真人。啧,叫长生最年轻的城主去给他送葡萄,胡肃水可真够有面子的。” 金睛子一瞬间想说“您要是不想给他面子,可以别让我去,让朝谕去。”,但最终没有出口。因为这并不是渠光真人不想给肃水真人面子的问题,而是渠光真人想向肃水真人炫耀自己年少有为的徒孙。而每当渠光真人想要这么做的时候,金睛子都最好顺着她的意思。于是她去了,带着那一筐新鲜摘下的紫红紫红的带着果霜的葡萄,对肃水真人说明了这是渠光真人给他的后,又开始感谢他多年对自己的照顾,以至于让她如今成为了长生最年轻的城主。 肃水真人显然早已知道这个消息,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讶异,只是吃着葡萄,含糊不清地夸了她几句,又说韩令今天在宗门,她要是愿意,可以找他去玩。金睛子几个月没见过韩令了,想向他了解一下万汇行的近况,于是如言去了。 第二十三章 无需达成的共识(1) 她给韩令发了传讯符,知会他自己要来,然后便去了韩令的住处。韩令请她进屋,来到客厅坐下。 “你什么时候上任,城主?”尚未坐下,韩令就问。他这话说得颇为认真,一时间叫金睛子搞不清他到底是在用城主的称谓调侃自己,还是真的只是随口一叫,随口一问。“十二月十五。”不管韩令是不是在调侃,金睛子还是笑答道,“难得这几个月能清闲一下,结果又被师祖抓去摘葡萄,没想到摘完葡萄又被打发来给你师父送葡萄。不过那葡萄是真的好吃,又大又紫又甜。对了,除了送去给你师父之外,我给你也带了一点。” 她从乾坤袋里掏出一篮葡萄摆在了桌上。韩令看着那满满一篮的葡萄,眼睛莫名发直。 “怎么样,个头大吧,跟小鸡蛋似的。”金睛子以为他惊讶于葡萄之大,便道,“诶,你要现在吃吗?要吃的话拿清水冲一冲就行了——其实直接吃也没关系,我摘的时候就吃了几颗。” “你要吃吗?”韩令问她。 “是我辛辛苦苦不远万里给你带过来的,我自己当然不吃。”金睛子理直气壮地说。她不好意思说她上午已经和朝谕吃了好几碗的绿葡萄,后来去果园摘的时候又边摘边吃了好些师祖的大紫葡萄,并不是她刚才所说的“几颗”。总之她现在满肚子都是葡萄,根本就吃不下更多。 韩令听了,就说:“那我也不吃了,刚吃过东西,不饿。”说罢就把葡萄随手搁到了旁边的矮柜上。他抬手放葡萄的时候金睛子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有一道划痕,绿色的。 “你手腕上是什么?”金睛子问。 韩令放下葡萄,翻着手腕查看,很快也看到了那道绿色划痕。“没什么,蹭的。”他边说边擦着手腕,很快就把那一抹划痕给擦掉了。“呃,段子矜,你接下来要去的,是哪个城来着?”擦干净手腕后他重新坐下,罕见地主动发起了话题。 “尧州永兆城。”金睛子说。 “永兆城?那是离凭川殿很近了?”韩令拧眉,目光朝上,似是在脑海中勾勒尧州行政区划图,“没记错的话,是在凭川殿的东南方向?” “对,东南方向,和凭川殿之间隔了半个星台城。” “那应该离云台不远。”韩令说着,从刚才放葡萄的矮柜下边掏出一本折叠起来的地图册,在桌上摊开。地图册上一开始显示的是长生地形图,韩令在上面连拍了几下,图例接连转换为长生凡人分布图,矿产分布图,探险地分布图,终于转换到了长生行政区划图。 “这是罗盘的那款地图吧。”金睛子撑着脑袋说,“上次无涯之会回来看你在用,后来我也买了。以前我以为罗盘是专门做飞剑的呢,没想到还做地图。” “罗素羽没有告诉你罗盘有做地图吗?”韩令边低头查看着地图边说道,“你们不是关系很好吗?” “和罗素羽有什么关系?”金睛子懵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啊,罗盘是罗家的牌子啊!都姓罗!” “你以前不知道吗?”韩令困惑地抬起头看着她。 金睛子以前还真的没有想到过罗盘会是罗家的产业!她知道罗素羽一直用着罗盘牌的飞杯,后来好不容易学会御剑了,买的也是罗盘牌的飞剑,但她只是以为罗素羽喜欢这个牌子,从没联想到罗盘之所以带个“罗”字,是因为这根本就是罗家的品牌。 金睛子这边还在为自己的新发现感到奇妙,韩令已经在地图上找到了他要找的位置。“找到了,你看。”他左手中指和食指摁在地图上,覆盖住了两个代表仙城的小点,“云台和永兆,还真不远,没有上隐门和凌意文宗远。” 金睛子绕过桌子到了韩令那边看地图,长生西南部尧州的州界内,韩令的手指按在北端凭川殿的两侧。位于凭川殿东南方向,距离近到在地图上和凭川殿几乎贴在一起的是永兆城;位于凭川殿西侧,靠近尧州与峨州界线的,是云台城。 “是挺近的。”金睛子侧过来看向他说,“怎么,你想以后来永兆城找我玩儿?” “自然要去。并且还要告诉别人城主是我的朋友。”韩令微微一笑。金睛子也回以微笑:“那我以后去云台城也要告诉别人,云台韩家十四公子是我的朋友。哦对,还有先声城。我去先声城的话就告诉别人,我是万汇行行主的朋友。” 韩令却赧然:“这两个称号应该都没有你这个城主来得响亮。” “会越来越响亮的。”金睛子乐观地说。其实,与其说是她“认为”韩令会在万汇行做出一番事业,倒不如说是“希望”能够如此。韩令的万汇行一旦做大,就可预见地会掌控许多企业厂家的资金来源,那该是多大的影响力啊。届时,她作为韩令从小认识,知根知底的朋友,若是想要他利用万汇行的力量帮自己一个什么无伤大雅的小忙……岂不是顺理成章? 至于未来具体会让韩令帮自己什么小忙,金睛子现在也看不真切,但她预感到韩令一定是能帮到她的。凌潋的政变必然同世界上的大多数政变一样,需要经济上的支持。而这所谓的“经济上的支持”指的不单单是大笔的金钱援助,亦是经济势力对她的偏向。如若万汇行成为了长生的经济中枢,而这个经济中枢又能利用其影响力暗中推动更多人站在凌潋一边,那么凌潋政变成功便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想到这里,金睛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主动站在凌潋的立场为凌潋筹谋打算了起来。怎么回事?自己以前明明一直把凌潋定位成仗势欺人的胁迫者,把自己为她做的所有事定位成无奈之举和权宜之计啊,怎么如今自己倒像是真成了她的谋士了? 正发怔,忽听韩令道:“有你在,想来可以的。” 闻言抬头,才发觉韩令竟是一脸正色地看着她。金睛子心中忽升起一种预感,韩令之所想,或许与自己之所想一样。他们都在蓄意地接近彼此,韩令想借她的官势,而她想借韩令的财势。 “我在想,”韩令接着道,“你是永兆城的城主了……想必,你在堪图城所做的汇通堂改革,到了永兆城会继续推行吧?” “那是自然。”金睛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尧州调我去的理由就是想让我去推行改革。更何况,汇通堂改革所带来的成效确实非常显着,无论对民生,对政绩,还是对大家的薪资水平来说,都是大有裨益的。” “那就好,嗯……届时可能还要麻烦段城主帮我们万汇行宣传一二。我们目前的经营……也还过得去,但是,嗯……我们做融资机构,自然需要大家信任,信任我们有充足的资金,信任我们不会私吞钱款,信任我们能够长久发展,不中途倒闭。是这样,虽然我背后也算是有韩家作保……” “我明白。”金睛子轻松地挥了挥刚才还撑在地图上的那只手,“我会把万汇行推介给永兆城的企业。不过,你可别叫我段城主。你要是再叫我段城主,我就叫你韩老板,听见没有?” 第二十三章 无需达成的共识(2) “多谢。”韩令抱拳。 “谢什么,我们是互帮互助。日后我若真向永兆城推介了万汇行,你可也别忘了给永兆城一些优惠条件。”金睛子笑眯眯地说,“韩令,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是知根知底的熟人了,我自然也不对你避讳什么。我是官,你是商;我要政绩,你要业绩;我需要你的资本和经济影响力,你需要我的权势和第一手的政策信息。我们相识已久,领域互补,皆有能力,天然是完美的合作关系,如若不妥善利用,岂非浪费?” “并且,我们都有各自的底线,”韩令亦微笑,“我知道我们都有。” “不触及律法底线。”金睛子颔首,“不做有害他人,有违道德,有悖道心之事。” 金睛子注视着韩令黑亮的瞳仁,韩令注视着她那双暗金色的。目光交汇之间,共识在无形中达成。其实共识本就不需要特意达成,他们的共识一贯存在,只不过是刚刚才被粗浅的言语象征性地挑明罢了。他们相识至今已有近三百年,因着师门长辈是至交好友,所以就连观念和态度也在不知不觉间,像他们的斗法招式一样一直在趋向于同化。金睛子自诩了解韩令的程度至少和她了解朝谕的程度一样深,尽管韩令并不像朝谕一样,与她朝夕相处过那么多的时日。 所以,她知道有些事情是她和韩令都愿意去争一争,搏一搏的,亦知道有些事情是她和韩令都绝不会也不屑于去做的。 但是除了追求政绩之外,金睛子还有一个势在必得要达成的,日后或许也多需韩令帮助的目标,并未告诉韩令。那便是凌潋的政变。她寻思着是否该多少向韩令透露一些个中信息,但迟迟无法做出决定。韩令见她长久没有说话,以为她已经没有别的要说的了,就以结束谈话的,总结概括性的腔调道:“多谢你带来的葡萄,很好看。”他琢磨着这样一篮颜色鲜艳漂亮的葡萄,在吃掉之前总该先画下来留个纪念才是。这也正是刚才他不愿马上就吃的理由。 “不必谢。横竖这本来也不是我的葡萄,是师祖的,我借花献佛罢了。”金睛子听出他结束谈话的意思,当即便起身道,“天色也晚了,我得回去了。” 韩令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中有雨丝划落。他走到窗边,发现雨其实下得颇大。 “我送你回去吧。”于是他说,“你沿镇元山回去,一路上都是荒郊野岭,现在又是大晚上,大雨天的,搞不好路上就有妖兽或是意欲半道劫持杀人夺宝的人跳出来,一个人太危险了。况且,这段路本来就难开。烁阳峰那处峭壁,雨夜特别容易撞上去。” 上隐门和凌意文宗之间沿镇元山的这条路,金睛子走的次数也不少了,本不觉得一个人驾驶飞舟回去有什么危险的。可听韩令一说,又想到自己确实没有在雨夜走过这段路,竟有些害怕起来。韩令的分析完全有道理。镇元山一路确实都是荒郊野岭,是级别不一的野生妖兽和探险者们徜徉之所在,沿途会经过的,能确保自己在其中的安全的城府领空不过五六处。在这种漆黑的雨夜,自己若一个人驾驶飞舟横穿过这么一大片野地,一旦被妖兽或是劫持者盯上,就算呼救别人都不一定能及时赶到。 她虽也是无涯之会的八强,但这八强毕竟是同辈之中的排名。在现实世界,想要对你杀人夺宝的家伙可不在乎你们是不是同辈,是不是公平竞争了。 “但是把我送回去后,你又怎么回来呢?”金睛子想到这一点,问道,“你一个人也很危险的。” 韩令将窗推开一点缝隙,砸锅卖铁似的雨声愈发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这场夏末的大雨来势汹汹,隐隐有发展成暴风雨的潜质。别说金睛子了,就连韩令自己想到要在这种天气走镇元山这条路都有些犯怵。迷失方向,交通事故,路遇抢劫,妖兽出没……可能遇到的意外太多了。 “那你还是不要回去了。”他关上窗,回头对金睛子道,“我朋友——她是个女修,就住在藏月城,我问问她方不方便,你去她家借住一晚,怎么样?” 金睛子觉得这样也妥当,便点了点头。她和韩令虽然是相熟的朋友,但到底是异性,若是自己在他这里借宿,总归不太方便,还怪尴尬的。 然后便见韩令发了一张传讯符。片刻后他收到回讯,道:“她方便。我现在送你过去。” 于是两人动身出门,戴好雨冠,披上外套,坐上韩令的飞舟,不过一会儿就来到了藏月城中。一路上韩令同她说,他的这位朋友叫秦思忖,以前做过他的助理,如今是万汇行的首席运营官。“她很可靠,特别细心,我想你们应该能处得来。” 韩令的描述是贴切的。秦思忖确实是细心又可靠。金睛子一进门,秦思忖就端来了两杯热腾腾的姜茶,一杯让金睛子捧着,一杯强行塞进韩令手里让他喝完再走。 “虽然是夏天,但雨气阴湿,喝姜茶能驱驱寒。”她声音温和,语气却不容拒绝。 韩令待姜茶凉一些后就一饮而尽,对秦思忖说了些感谢的话,又提了几句工作上的事,就告辞了。 他们交谈的时候,金睛子一边小口啜着姜茶一边打量着秦思忖。她肤色偏棕,有一张友善的大嘴,身材不错,按照普遍的标准来说称不上很漂亮,但在金睛子看来也有一种特殊的性感和可爱,像是一种另类的美人。 送走韩令后,秦思忖自己也端了一杯姜茶坐到了金睛子对面。“金睛子道友。”她微笑着说,“虽然只是第一次见你,却总感觉跟你很熟悉了似的。行主常提到你。‘我那个在城府做主部的朋友’‘我师父的朋友的徒孙,我从小就认识的朋友’‘那个跟我一样打进了无涯之会八强的朋友’‘帮我一起构思万汇行企划的朋友’……以前还在想行主哪里有那么多的朋友,后来才发现原来这些朋友全都是金睛子道友。” 她这话说得有趣,同时亦是对金睛子的恭维。金睛子忍不住笑了。 事实证明秦思忖和她真还挺聊得来的。秦思忖说话有一种特别的幽默劲儿,不太明显,容易隐没在她温和平静的语气和看起来没有一点儿坏心思的微笑之中。金睛子却总能很敏感地捕捉到她话里的玄机,笑个不停。 第二十三章 无需达成的共识(3) 除了闲聊外,金睛子亦问了她一些有关万汇行经营的事。 “对于初创阶段的预期来说,只能算是不温不火吧。”一说起工作,秦思忖的神情就不似之前轻松了,“万汇行毕竟此前没有根基,不少人对我们仍持怀疑态度。不过这也没有办法,只能用时间慢慢磨了。不过我相信,等到二十年后,一甲子后,一百年后,大家自然会越来越信任我们。” “但前提是你们要能熬到那个时候。” “应该可以的。”对于这一点,秦思忖倒还算有自信,“虽然目前的经营状况不尽如人意,但考虑到行主有韩家的资金扶持,把万汇行长期维持下去总是没有问题。万汇行的方向一定是正确的,成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情。对了,我们目前正在有针对性地打造一批‘样板客户’,待这些样板客户发展有成之后,我们接下来的营销就更有说服力了……” 那天她们聊了许多。秦思忖作为专门负责日常运营的首席运营官,对于万汇行一些运营的细节比韩令还要了解。金睛子听她讲了万汇行的各种运营现状、管理措施、未来规划后,愈发觉得自己没有错信韩令。万汇行,尽管目前仍处于新生阶段,未来的发展却是潜力无穷的。正如秦思忖所道:“成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情。” 金睛子做出如此判断,并不是单单基于万汇行具体的策略与管理,其实早在韩令拿着企划书与她一起讨论的时候,她就知道万汇行是能在长生的经济市场上有一席之地的,秦思忖所说的一切,只不过是让她的确信更有了一重依据。 自从一百十七纪以八大派为首的政治格局奠定之后,长生的经济一直在太平盛世中稳定发展。而随着经济的发展,企业界的总体发展趋势也是可以预见的。企业既有发展的需要,就一定会产生贷款,或者说是“融资”的需要,毕竟融资是企业扩大经营规模最直接的手段。长生目前是否有能够帮助企业融资的机构呢?有,那就是各仙城所经营的汇通堂。但很显然,汇通堂所能提供的帮助不过是杯水车薪,这一点从金睛子刚当上业部主部时,韩令抱怨汇通堂贷款额度太低的话中就能窥见一斑。即便是对于金睛子改革后的堪图城汇通堂来说,它对企业融资的帮助也依然是有限的。金睛子的汇通堂改革把重点更多放在了鼓励民众存款、发展民生业务的方面,对于企业贷款政策,虽比改革前要宽松得多,但她到底自己没有管理企业的经验,不知道企业需要的是什么,所推行的措施远不如韩令在万汇行推行的那样全面、多样、有效。万汇行的存在,其实是弥补了长生目前经济发展中的一个重要空缺。是以金睛子相信,时势终会将万汇行推向成功。 而她所推行的汇通堂改革,也将会与万汇行形成相辅相成之势。金睛子不禁构想起来,当万汇行成为了在长生具有影响力的金融机构,当自己在凌潋政变成功后如凌潋此前所言“成为了长生史上最年轻的九州州主”,在一整个州,甚至一整个长生推行经济改革,那她和韩令,岂不是能成为改革整个长生经济的名垂千古的大功臣? 说来也是好笑。想到自己某一天或许可以影响整个长生的经济,金睛子最憧憬的竟然不是自己那时滔天的权势或是惊人的财富,而是通过经济改革“名垂千古”的可能性。尽管从来不轻视财富的重要性,但在名利二者之间,金睛子是更会被“名”所吸引的。富裕有余的出身下她十一岁之前都过得单纯无忧,唯一没办法通过撒娇从父亲那里要来的就是流传千古的名声。她又从小自诩天才,认为自己的才华堪比屈原这般的古圣贤,自然也想要像古圣贤一样被万世所敬仰。 然而在段家覆亡,金睛子来到修仙界后,与李百闻掰着灵铢过日子的她就知道,自己不配再做这样的梦了。她已经没有资格看不起俗世的一切,没有资格去追求太过虚无缥缈的东西。就这样,名动天下流芳百世的理想被悄然掩埋,不过,也仅限于掩埋。杀死一个从小在心中根植的理想,在金睛子身上是不容易做到的。 于是,在三百年后的如今,光明的前程似乎已经从她脚下开始,儿时那略显幼稚的理想,便重新在金睛子心中生发出来了。 那天晚上金睛子满脑子都是自己功成名就时的模样,以至于本来因为一天的奔波已经非常疲惫的她还是过了许久才进入睡眠。 后来十月份她去千华门小住的时候,又没忍住在九鼎真人面前做了一通白日梦。在九鼎真人端详她那份封官文书的短短时间里,金睛子满怀激情地说了一大堆关于她上任后要如何如何的构想,连她联合韩令万汇行将来在全长生推行经济改革的那部分都一并说了出来。 “我告诉你,别想太远。”九鼎真人很无情地提醒了她,“等你真的到了任上,就会发现一切都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未来也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么理想。你能这么早升任城主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以后还想这么顺利,难了。” 不会难的,只要凌潋那边一切顺利。金睛子不服气地想。只可惜她不能把凌潋的事情告诉九鼎真人。 想到这里金睛子再一次注意到了自己想法的变化。她现在……似乎是真的把凌潋当做了自己的依仗,也真的是在自发自觉地替凌潋谋划了。换句话说,自己是彻底被凌潋给收服了…… 如此直白的结论不免让金睛子狠狠难受了一下,她一时还没办法接受自己竟心甘情愿被人收入了麾下的事实。又过了好几天,她才慢慢缓过来,成功说服了自己其实为凌潋做事也并不意味着折损了自己的尊严。本来她这也算不上是“为凌潋做事”,她和凌潋本质上还是公平交易嘛!凌潋需要一个能受其控制的城主,金睛子想要权势。她们需求互补,达成交易,本就没有谁向谁低头一说。就算说金睛子低了头,那也不是向凌潋低头,她那是向自己光明的前途低头,有什么好丢脸的? 若细究金睛子这一系列心态变化的原因,其实主要还是一点:凌潋给她的太多了,许诺的也太多了。在一开始,当凌潋的承诺都还来不及兑现的时候,保持自己的“气节”似乎是很轻易的事。毕竟,金睛子也看不出她的承诺到底有多少说服力。但到后来,当凌潋在无涯之会上故意把金睛子的排名往前让了一位,当曾经看起来很不现实的“三十年内当上城主”真的得以兑现……金睛子没办法在享受这一切的同时刻意忘掉这一切都是凌潋带给她的。 凌潋看准了金睛子重视的是什么,一通恩威并施,再加上她那强势到无理取闹的性子天生对讲道义讲逻辑的金睛子存在克制,因此,她成功收服金睛子也是自然的事。 总之,金睛子如今算是坦然接受了自己与凌潋同在一条船上的事实,亦打算尽全力相助于她,好让凌潋在日后进一步兑现她对自己的承诺。 是以,当她再一次翻开九鼎真人书房里那套《九州五千仙城录》的第一辑中,关于永兆城的那一页时,她心中不免就多出了一些使命感来。 永兆城与凭川殿相去不远,紧邻凭川殿的附属仙城星台城。作为尧州综合排名前十的大型仙城,永兆城既是尧州的经济发展支柱,亦是重要的交通枢纽。凌潋把她安排到此地,必是有特殊目的在的。而且,金睛子有种预感,在自己来到永兆城上任后,凌潋便会与她进一步加强联系。或许,永兆城城府中就有其他凌潋一派的人。 “永兆城的城主,可不好做。”九鼎真人踱进书斋,见她坐在地上看《九州五千仙城录》,随口道,“还有,你给我起来,好好坐在椅子上读。都是要做城主的人了,怎么还胡乱坐在地上?这副德行去到永兆城城府,当心别人都不服你这个小城主!” 金睛子在地上坐得挺舒服的,被九鼎真人一说,只好磨磨蹭蹭地起身。九鼎真人则飞快地掐了个指诀把金睛子摊在地上的书挪到了桌子上。“你这个样子怎么行!拖拖拉拉的。”搬书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金睛子无奈地说:“我不会,我不会在城府里这样的。九鼎真人,您不知道,我工作的时候可认真,可严肃,可高效啦,也就在您和我师父师娘面前能偷偷懒撒撒娇,这您还嫌弃我。” “行了,就知道卖弄口舌。”九鼎真人虽然还是不肯说一句好话,面上却有笑意浮现。 金睛子看着九鼎真人的笑,突然间发现自己和九鼎真人长得还真是有一点相像的,笑起来的时候,眉形很像。 “看什么?”九鼎真人注意到金睛子在打量自己,立刻收了笑容,凶巴巴地反问。金睛子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第二十四章 不就是想见她一面吗(1) 十月份,金睛子接到州府的传讯符,让她在赴任前抽空先来一趟祈州州府,办好执事档案转出到尧州的手续,然后再与尧州州府联系,择时间前往尧州州府完成档案转入手续。当年金睛子从征州乌河城被调到祈州堪图城的时候也走过类似的程序,是以这一次轻车驾熟,接到传讯符当天,便跑去了祈州州府。 祈州州府设于悉宁城南,和朝谕现在任职的那家灵兽医馆很近。金睛子偶尔去那边找朝谕的时候,都会路过那里。祈州州府不似悉宁城中心的悉宁城城府那般有一种亲民的氛围,而显得更加遗世独立、不可侵犯。悉宁城城府周边就是一块广场,广场上有花坛、喷泉、设摊区,平日多有人在这里散步聊天,总是热热闹闹的。州府的位置更加偏僻,周围并没有公共活动区域。横亘在大门口的六十级台阶高大冷漠,逼着你抬头去仰望阶梯之上那巨大的牌匾“祈州府”。牌匾后,那格外高尖的一簇簇屋顶有如权贵子弟的鼻子,高高的戳向天空。 祈州州府前的那六十级台阶,虽无书面规定,但最好还是不要御剑掠过,而要一步步走上去。这六十级台阶本是为了祈福而设,每一级台阶上都刻有一个甲子年号,平稳走完六十级台阶,就象征着平稳走过一个甲子,而人们日复一日一遍一遍地平稳走过这六十级台阶,就象征着祈州州府平稳走过一个又一个的甲子。金睛子追根究底是祈州人,无论调任到哪个州去,总不能忘了给祈州祈福,所以和大部分人一样虔诚地登了一遍台阶。 上台阶的时候金睛子格外留神地把身体重心向前微倾,就怕摔跤。若是在普通的台阶上摔跤了,最多也只代表自己今天倒霉,但若是在这代表着甲子年份的台阶上摔跤了,可是件不吉利的事情。据传曾有某一任祈州州主在“庚戌年”上摔了一跤,一直摔到了“乙巳年”上,后来下一个甲子的乙巳年,祈州某几个仙城内就发生了恶性连环谋杀案,祈州州府为此焦头烂额,直到庚戌年才终于把凶手捉拿归案。金睛子接下来可是要当城主了,虽然永兆城不在祈州,但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脚下一滑而给永兆城的下一个甲子带来可能的灾难。 登上台阶后便有人上前询问金睛子的来意,知她是来办理执事档案转出手续后,就把她引去了一个单独的业务办理室。不一会儿,州府政司吏务堂的执事就带着文件匆匆赶来,礼貌地告诉金睛子该在哪里签字,然后又拿着签过字的文件和金睛子的仙籍牌跑出去找人盖章、录入信息,然后再把仙籍牌给她送回来。祈州这边的手续至此就宣告办理结束。 大半个月后,尧州州府来了传讯符,通知她可以前往尧州州府办接下来的手续了。于是金睛子专程跑了一趟位于尧州星台城的尧州州府,跑完尧州州府,还顺便去了趟旁边的永兆城。永兆城是金睛子至今任职过的城府中,距离凌意文宗最远的一个,但因为无论是凌意文宗还是永兆城都距离州际传输阵很近,所以金睛子可以坐传输阵直接过去,路上耗费的时间倒比她去乌河城或堪图城要更短。而当金睛子往来于凌意文宗和乌河城、凌意文宗和堪图城之间的时候,因为两地没有直接联通的传输阵,所以她一般都是选择驾驶飞舟的。 虽然坐传输阵直达永兆城一带非常方便快捷,但路费可比她驾驶飞舟去乌河城或堪图城要贵多了。传输阵传输各等阶的修士所耗费的能量不同,修为越高,耗费越大,是以对于元婴期的金睛子来说,从祈州传输到尧州需要花费三十二环之多。金睛子想想自己当主部时最高的月薪也就九十环左右,坐几秒钟的传输阵,竟要消耗其三分之一,比房租还贵,就觉得心在滴血。但若是不坐传输阵而坐公交舟,或者自己开飞舟的话,一路上就要耗两三个时辰甚至更久,这可够呛。金睛子只盼着自己当上城主后,月薪可以再高一点,好让她坐传输阵的时候不那么心疼。 她去过尧州州府后顺道去永兆城考察了一番,也带有预测自己未来薪水的意图在。城府全体执事的薪资水平都与这座仙城的经济发展水平挂钩,城主的薪资自然也不例外。对比她此前任职过的两个仙城来说,乌河城城主的薪资,没记错的话是一百二十来环,堪图城城主原先薪资在一百四十环左右,汇通堂改革后提高到了一百六十环。永兆城的繁华程度看起来跟汇通堂改革后的堪图城差不多,那么自己未来的薪资可能也差不多在一百六十环左右了。 为了得出这个结论,金睛子在永兆城留了两三天,逛了永兆城主要的商业区和旅游景点。除此之外,她还去了自己未来要工作的城府外面看了一眼。永兆城不愧是尧州名列前茅的大仙城,城府建筑相当豪华气派。城府坐落于一座小山之上,晶蓝的重檐错落突出,围衬着小山顶部、正前位置的几座主筑,整个建筑群主次分明,与小山连成一体来看,恰似一座大型的城堡。除了地面上的部分之外,永兆城城府上空还有三四座浮空岛。浮空岛由长桥与山顶连通,给这片建筑群更添巍峨神秘之感。 这便是自己要做城主的地方啊。她站在城府大门前欣然想着。这座华丽气派的城府,以后就归她管辖啦。 正抱臂畅想着自己未来的城主事业,忽有人走上前来:“这位仙子,顾询堂的接待处在城府后门附近,绕过小山就能到了。” 金睛子回头一看,那人修为在金丹初期,身穿制服,看样子是这里的门房。门房大概是把她当成来城府办事的人了。 “我不是去顾询堂的。”她回答。 门房低眉顺眼,话语间却带着底气莫名的强硬:“仙子,城府门口不许闲杂人等逗留,您若是想观景,去后边醉暖楼上远观视野更好。” 金睛子听了这话,有些意外。她去过的仙城不少,不让人在城府门口逗留观望的还是第一次见到。但既然人家都对她这么说了,想必这便是永兆城的规矩,金睛子也不打算刻意去打破。 于是她点头道:“原来永兆城的规矩是这样,我还是第一次知晓。”说罢,便打算离开。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很多,纯粹是在感叹永兆城的规矩和她以前所知的别的城府不一样,没有加什么敬谦词,也是因为眼前的门房无论在修为上还是职位级别上都低于她,她若是跟人家客气,反倒可能让人家惶恐失措。然而那门房却好像从她这句话中受到了什么刺激,阴阳怪气地说:“对,这便是永兆城的规矩。仙子您是第一次来永兆城吧,若要久留,这里的规矩您最好先打听清楚,免得行差踏错的。” “哦?除了不能在城府门口逗留外,永兆城还有什么规矩?”金睛子听得有些不悦,又感觉话中另有隐情,冷声追问道。 第二十四章 不就是想见她一面吗(2) “这个嘛……”门房作为难状,“仙子您既然真心想知道,我自然知无不言。只是有些规矩说出来……怕是会犯了一些大人的忌讳。我们这些下边的人为了揣明白上边的心思,少不得有些花销……” “你这是跟我要钱来了?”金睛子又好气又好笑,反问道。 那门房还真就认了:“仙子是爽快人。一环钱一则关于明年上任的新城主的秘闻,不算贵吧。” 金睛子愈发觉得好笑。这门房既知道“新城主的秘闻”,怎么就不知道此时此刻这位新城主正站在他的面前,只不过是戴上了黑色的晶片以遮掩原本的瞳色? 晶片是她踏入永兆城时就戴上了的。她知道城中许已有不少人听闻了下一任城主道号金睛子,不想让这次本应低调的来访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故而才有此举。现在看来,还真是很有必要,不然她如何能听到这“新城主的秘闻”? “你一个门房,怎么就知道新城主的秘闻?”金睛子笑问。 “仙子啊,正因为我是门房,”他一啧声,抻了抻身上的制服,“我才有渠道知道这许多啊。收收发发的信件邮件什么的,我这里一清二楚,在城府里头,我也有相熟的人。消息靠谱,绝对靠谱。” 金睛子轻声嗤笑。这门房还挺把自己当回事啊。换在平时,她绝对是懒得理这种人的。 不过,既是关于自己的秘闻,那她势必得听上一听了。 于是金睛子摸出一环钱丢给他:“我对这位新城主挺好奇的,你说吧。” 门房将乾坤环在手中摩挲了片刻,脸色瞬间由阴转晴,笑嘻嘻地低声道:“不知仙子是否有所耳闻,这位接下来上任的新城主年纪轻轻,结婴还没几年,现在不过三百二十岁。” 确切说应该是三百二十二岁。金睛子心中暗暗补充。但还是应了一下,“然后呢?” “仙子您不知道,这做城主啊,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修为达到元婴期是个硬性条件,但真像她这样一结婴就当上城主的,按理说,不太可能。我结合了许多方面的信息才推测出个中缘由,这位新城主能做到如此,其实是因为……” 他语气愈发神秘。金睛子很不耐烦,但还是追问道:“因为什么?” “这位新城主,与代殿主大人的儿子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门房尽可能说得很含蓄。 但哪怕他说得含蓄,这话都还是吓了金睛子一大跳。说她与盛居清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种流言要是被传开去,清誉有损事小,仕途受阻事大!不想别的,光想想凌潋会怎么对付她吧,哪怕凌潋再不喜欢盛居清,盛居清现在到底还是她的未婚夫,说自己和盛居清有“那种”关系,那不是给凌潋戴绿帽子吗!以凌潋的性格,她怎么可能放过自己! 金睛子沉浸于被吓到的状态中,门房却以为她只是为了新城主与代殿主独子的八卦而震惊,得意地继续说道:“您也没想到吧?但事实就是这样,咱们也不是空口无凭就这么说的。前几年,那位新城主刚刚结婴的时候,小盛大人还专程跑到凌意文宗找她,去了她的居所,又和她共进晚餐。这不就说明,这两位关系匪浅吗!” 怎么就变成盛居清专程跑到凌意文宗找她了?明明是盛居清受凌潋之托,顺路来堪图城给她带东西的好吗? 那门房接着絮叨:“并且,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说才能把所有事解释清楚。年轻的女执事骤然得到了永兆城城主的位置,凭川殿那边,少殿主与代殿主儿子的关系这些年一直淡淡,最近好似又更加不好了些。这些事一连起来,可不就是那位小盛大人为了哄自己真正喜欢的女人开心,而把少殿主大人惹恼了嘛。唉这位少殿主大人,不瞒你说,我远远见到过一次,漂亮是漂亮得不得了,脾气却真是强势霸道,换我我也受不了这样的未婚妻……” 听门房编排到了凌潋头上,金睛子脸色又是一沉。有一瞬间她想要发作,想要摘下眼上的晶片,逼着门房抬起头来看看自己这双金色的眼睛,让他立刻停止这种种无稽之谈,然而理智却告诉她,现在不是与流言对峙的好时机。等到继任城主之位后,她有的是权力对付这一个态度恶劣、骗人钱财、散播流言的小小门房,何苦要在尚未继任之时把事情闹大?若是自己当场去揭穿这些流言,倒可能引起众人围观,搞不好不仅无法将流言肃清,还会起到反效果。此乃不智之举,不可为也。 这么想着,金睛子随口说了两句表示惊讶的话,便匆匆敛目离开了。 本想依照原计划当天就回凌意文宗,但金睛子内心的焦灼一直无法平息。她想见凌潋,想问问她是否知道这荒诞的流言,想问问她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但凌潋曾交代过她们两人的同盟关系不易暴露,自己贸然联络她,不知道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更何况只是为了这点小事。 是啊,不过是这点小事。在永兆城街道上徘徊的金睛子稍微冷静了一些。虽然流言的内容很吓人,但到底也只是流言。如若连这点流言纷扰她都没办法自己解决,如何对得起凌潋给她的这个城主之位? 但这流言毕竟与凌潋有关…… 对,自己的名声还不是最重要的,凌潋的才是。流言与凌潋亦有关系,自己最好还是得与她知会一声。想到这里,金睛子又不淡定了。之前她一直把流言的重点放在自己身上,但现在一想,这流言除了在侮辱她金睛子之外,也是在侮辱凌潋。凌潋固然计划着要与盛居清解除婚约,但这解除也决不能是以“凌潋被抛弃”这样的形式完成的。现在传出盛居清与凌潋关系不睦,甚至于盛居清还“另寻新欢”……兹事体大,还需知道凌潋的态度才能进一步加以应对。 她决定联系凌潋。横竖此刻自己正在永兆城,距凭川殿不远。或许她还可以与凌潋见上面。 凌潋的传讯符,金睛子是有的,但她不会傻到在传讯符里就把一切和盘托出。传讯符有被窥看的可能。斟酌片刻后,她发出了这样的一条传讯符: 璃滟子道友台鉴: 途经凭川,思运微一面之缘;行至永兆,愧堪图无心之失。今幸将忝城主之位,治所距君府上不远,亦天意也。年轻居高,恐不能胜,若得阁下点拨,将无惧也。 秋声栗烈,欲拜故友,期见君颜,可堪平忧。 金睛子谨拜 金睛子平日说话便是文绉绉的,写起传讯符更是一股文言腔,现将她的传讯符以口语表达翻译如下: 尊敬的璃滟子道友您好: 我路过凭川殿,正在永兆城,想到当年在运微山与你的一面之缘,对之前堪图城首席访问那次对你的冒犯非常愧疚。如今我快当上城主了,管辖的地方正好和你家不远,肯定是天意把我们带到了一起。我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恐怕难以胜任,如果你能给我点拨点拨就好了。 秋天到了,我想念亲爱的故友,想要见你一面。 恭恭敬敬的金睛子奉上 这封信表达的意思很明确:我是来套近乎的。这符合外人对金睛子和凌潋关系的认知。在外人看来,金睛子和凌潋应该就只是点头之交,还闹过点不愉快。而现在,金睛子走了狗屎运即将升任永兆城城主,知道自己资历太轻可能坐不稳这城主的位置,故而来找凌潋寻求庇护。就连开头的称呼也是客套的“璃滟子道友”而不是“凌潋”,显得她们很不熟。这样,就算传讯符被别人窥看了,也看不出她和凌潋有什么更深的联系。 嗯,很合理。 第二十四章 不就是想见她一面吗(3) 将传讯符发出后,金睛子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凌潋的回讯。而在不远处的凭川殿,凌潋骈指把传讯符一夹,凝神查看片刻,忍不住就笑了。 “说这么多废话,不就是想见我吗。”她悠然自语。 不久后金睛子收到回讯,短短一句话:不见,回你的凌意文宗。 金睛子看这字面意思,像是拒绝与她见面了。但仔细一品,又觉得可能别有玄机。若是真的拒绝见面,回一个“不见”也就好了,何必要加上后半句,“回你的凌意文宗”呢?金睛子想着,凌潋搞不好是要来凌意文宗找她。于是她便如凌潋所言,当天就回到了凌意文宗,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果然,她回到文宗的第二天,凌潋就来了。 那天金睛子难得睡了个懒觉,醒来没多久就收到无瑕师伯的传讯符: “金睛子啊,少殿主大早上的来了文宗,在我这里闹完了后,说要找你去。师伯知道你不喜欢少殿主,但师伯如今是掌门,你是掌门的师侄,一不小心就替宗门得罪人家凭川殿了。你小心着点,多让让她,自己也别受太多委屈。她若是太过分了,师伯来给你撑腰。” 凌潋这么快就来找她了,这让金睛子多少有点意外。她迅速把自己拾掇了一下,然后凌潋的传讯符就来了: “我在你们文宗的那什么出云洞前面,你赶紧过来。” 出云洞是开凿于衔江峰下的一处石洞,虽然名字叫得很高深,但其实只是一个室内法场而已。洞中有百来个小石厅,小石厅门一关,便是独立的小法场,在其中斗法或是练习法术都很合宜。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在法场内斗法或练习,我们在先前是提到过的,但由于中间已经间隔了许多篇幅,因此这里有必要再重述一遍。法场的内部通常安置有特殊的阵法,铺设有特殊的材料,以吸收灵气类招式的余威,如此便可以保证斗法的影响被局限在法场空间里,不波及其他地方。除此之外,这种设置也可以一定程度上降低招式的威力,从而将招式对斗法双方的伤害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总之,出云洞通常就是个用来过招的地方。而现在凌潋正站在洞门口,叫金睛子过去。她总不会是想和自己斗法吧。金睛子想。可是出云洞的小石厅,都是要预约的呀,她可没提前预约。 不管了,先见到凌潋再说。 此时此刻,凌潋正大摇大摆地靠在出云洞口洞口的无如子真君雕像上,好像根本看不见那纷纷投来的惊异目光。 “这位难道是少殿主……”“哇,真的好漂亮啊。”“怎么会来我们文宗,还靠在这儿?”“是在等谁吧……” 闲言碎语偶入凌潋耳中,都不是什么新鲜的话。凌潋开始还权当解闷听了一听,但没过多久又对此失去了兴趣,只不耐烦地扫视着天际,想着金睛子怎么还不过来。 “路过”凌潋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有的甚至还直接在旁边停下了脚步,打量的眼神藏也藏不住。 凌潋换了个姿势,撩了撩头发,继续靠在雕像上等待。 忽然间,她注意到了正御剑而来的一个灰衣身影,于是跳起来跑了两步,大声道:“金睛子,你可算是来了。” 周边的骚动更甚。“少殿主是来找金睛子前辈的?”“之前不是听说她们结了怨吗?”“对对对,两百年前堪图城!我听说过!”“所以少殿主是来找金睛子真人……呃,解决旧怨的?” 凌潋坦然听着周围的议论,当见到逐渐靠近的金睛子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些碎语,一贯沉静的面容染上了几分窘迫和无奈时,她更是露出了恶作剧得逞似的笑意。凌潋喜欢打破金睛子的沉静,喜欢逼这个爱端着架子的家伙现出原形,喜欢叫这个爱掌控全局的女修为自己所掌控。而这便是她今日故意站在这里招惹众人目光的主要原因。 “站在这里就算了,怎么还堂而皇之地靠在无如子真君的雕像上。”金睛子跳下飞剑稳步走来,第一句话便是蹙着眉的,“这是不敬。” 听她这么一说,凌潋故意又靠回了雕像上边,打了个哈欠道:“跟一块石头讲什么敬与不敬。我今天来文宗本是来找你们掌门的,路过这个出云洞,突然想到了你,想和你打架。如何?你应还是不应?” “少殿主既出此言,在下岂敢不应。”金睛子淡漠道,“只是,这出云洞的石厅皆需预约,少殿主临时起意要进去与我斗法,只怕其中是没有我二人的位置了。” 话音刚落,便有好事者上前,要把自己预约的石厅让给凌潋和金睛子。凌潋向对方嫣然一笑,毫不客气地接过了那张录有预约凭证的传讯符,又朝金睛子挤了挤眼睛:“看吧,天时地利人和。” 金睛子深深地看了凌潋一眼,做了个“请”的姿势。凌潋便毫不客气地走在了金睛子前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出云洞。 她们的身影一消失,出云洞洞口就炸开了锅。“少殿主真的是来打架的!”“金睛子真人一定要加油,不能给咱们文宗丢脸啊!”“哎呀,她们怎么不在露天擂台上打呢?我还想观战呢。”那个把预约的石厅让给金睛子和凌潋的男修更是上蹿下跳:“喂喂,是我把石厅让给她们的!少殿主还朝我笑了呢!”…… 外界的纷扰丝毫没有传入出云洞二层那间密闭的石厅,而在众人的猜测中早该剑拔弩张的两人,此刻也毫无即将开始斗法的意思。催动机关落下石门后,金睛子便站在了门边。凌潋抱臂立于她的面前,面上的笑容更加肆意了些: “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找我呢。说吧,有什么事?” “在永兆城听到了流言。”金睛子肃然道,“说我之所以能够当上城主,是因为盛居清。” 凌潋先是愣了愣,然后便忍不住笑了出来:“盛居清!我还真没想到会有人这么说!不过想想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虽然在我看来他只是个优柔寡断的守规矩的家伙,但在别人眼里,他好歹也是盛华章的独子,是我凌潋的未婚夫。哎,对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半开玩笑地朝金睛子空踹了一脚,“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璃滟子,你看看你那传讯符上写的是什么?” 第二十四章 不就是想见她一面吗(4) “你知道那是场面话,何必较真。”金睛子料想凌潋不会真踹自己一脚,是以躲都没躲,低头看着凌潋踢到一半的脚又收了回去,“重点是那流言。” 凌潋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怎么,你受不了人家说你是走了后门被盛居清提拔的,要我帮你摆平?可你本来就是走了后门才被提拔的呀,只不过提拔你的人是我而不是盛居清罢了。” 金睛子本不想细谈那流言的细节,盼望着凌潋能够闻弦歌而知雅意,然而凌潋显然懒得揣测她的“雅意”,金睛子便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 “那流言说,你与盛居清关系已然不睦,盛居清……额……爱上了我。” 说这话的时候金睛子好不容易才收住那尴尬的情绪,绷住自己严肃的面容,然而凌潋却对金睛子的努力视若无睹,毫不节制地大笑了起来。“有什么好笑的!”金睛子被她笑得红了脸,“他们真就是这么传的啊。上回盛居清顺路来堪图城给我带你给的结婴贺礼,传着传着就变成了他特意来文宗找我共进晚餐……” “哈哈哈……我真的……太好笑了!你和盛居清!哈哈哈……”凌潋的笑声不但没有止住,反倒愈发夸张起来。到后来,甚至捧腹蹲在了地上。 金睛子被气得无语,只得抱臂站在一边等她笑完。 良久凌潋才重新起身,喘匀气后,才挑着一抹笑接着往下说道:“我不是在嘲笑你啦,但这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我死都想不到会有人把你和盛居清编排到一起。” “重点是……”金睛子见凌潋只顾着寻开心,根本没意识到其中的关键,忍不住要去提点她一下。凌潋却挥挥手又把她打断:“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要先知道我现阶段对待盛居清的策略,才能决定该如何处理流言。那我告诉你,起事之前,我计划让外界看到我与盛居清正在逐渐疏远。” “但这种疏远不能是由盛居清对你的背叛造成的。”金睛子自以为了解了凌潋的想法,补充道。 谁知道凌潋却道:“错!” 金睛子不解。 “最好真是他背叛我在先。”凌潋理智地分析着,仿佛自己并非那被背叛的对象,而完全是一个局外人,“最好他真的去爱上别人,主动要求与我解除婚约。这样,我后续的行动倒可以显得更加顺理成章些。不过我知道这样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虽然他看起来并不多么爱我,但也不会允许自己去爱别人。他从小就把自己定位为我的未婚夫,守规矩得很。就算真的爱上了别人,他也没这个胆子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盛居清他不敢。” “所以这流言……” 凌潋思忖了片刻:“从我的角度来说,任其发展的话倒也不错。盛居清既然不主动背叛我们的婚约,那么给他弄一个绯闻女友也聊胜于无。” “凌潋!”金睛子忍不住反驳,“我可不愿意当……当那个什么……” 她又红了脸。有些东西金睛子能理解能接受甚至能在文章里写出来,但就是没办法宣之于口。 “但从你的角度来说。”凌潋提高了音量,“这种传言既对你的仕途有损,那就不该任其发展下去。我好不容易把一个彻头彻尾的自己人扶持到城主……” 听了她这话,金睛子一时又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在凌潋面前,她不知该作何反应的时候好像总是特别多。“……你就这么确定我彻头彻尾是你的自己人?”她最后只神情复杂地这么说道。 凌潋理所当然地道:“你在堪图城被人控制,是我帮你解除了危机。这些年你能顺利升迁,顺利完成你的汇通堂改革,是我在背后替你清扫障碍。你已经得到了我的好处,并且也已经知道我日后有能力给你更多东西,从客观角度来说,你没有理由背叛我。年纪上,我们是平辈,身份上,我高你一等,实力上,我不弱于你,所以你不会长期抱有什么不甘心服从与我的想法,主观角度也没有理由背叛我。” 在曾经,金睛子若是听到凌潋这般信心满满地发表这种论述,必定是既窝火又无可奈何。那是因为她没办法接受又没办法改变自己被凌潋吃得死死的这个事实。但今天的金睛子在听到了这番话后,心情却意外的平静。转变的理由很简单,从前无法接受的现实已经在金睛子接到城主任命后,欣然接受了。 事实上,她这次约凌潋见面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向她说明这一点。 “对,我确实彻头彻尾是站在你这边的,不会背叛你。”她认真地看着凌潋的眼睛,直接而又明确地告诉她。 凌潋对她突如其来的表态感到有些惊讶,半开玩笑道:“怎么?不但没有坚持说你不想被我控制、你是被迫的,反倒突然表起忠心了?” “既然要合作,”金睛子缓缓道,“要做大事,要谋划天下,我就必须明确地让你知道我的想法。为了些微不足道的小心思而遮遮掩掩,互相猜测,以致耽误大业,不值。你若不能在完全信任我的基础上放开手让我来同你合作,不仅对你来说是资源的浪费,对我来说更是不必要的危险。你会担心我能否保守住你的秘密,做好你交付的一切,我也会害怕自己对你来说是不够重要的存在,以至于会被你在关键时候舍弃。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策略就是让我们毫无保留地相信对方,让我们都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共谋大业。如此,方能双赢。” 凌潋一向灵动的双眸忽安定下来,带着审视,朝金睛子的瞳仁深处望去。金睛子坦荡地与她对视。终于,凌潋收回了视线,笑了: “果然没看错你,金睛子。你是能够顺势而为的人。我知道你是。” “不过是像芸芸众生一样,替自己谋划罢了。”金睛子淡淡道。 凌潋笑叹一声:“无论如何,既然你已做了与我合作到底的决断,那么我也该让你了解我的一切了。” 第二十五章 不要叫我璃滟子(1)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上代下甲子丙午年二月初四,凭川殿雅正宫内,凭川殿殿主凌行章与其道侣,温阳罗氏罗眷词的长女出生,起名为凌潋。世界对这个当时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孩是偏爱的,一经降世,取代第一口乳汁而成为她来到人世的第一份礼物的,就是是凭川殿少殿主的身份。如果一切顺利,她将会在父亲母亲,或许还有弟弟妹妹的陪伴下度过快乐的童年时代,凭借自己超乎常人的天赋轻松地步过炼气期、筑基期和金丹期,然后在晋阶元婴期并嫁给所爱的人之后正式获得继任凭川殿殿主之位的资格。 可是这一切被打破了。 丙午年冬,寒荒犯尧州之南,行章真人同眷词真人临战,受袭,双双陨落。根据行章真人的遗嘱,凌潋被托孤给了行章真人唯一的师妹盛华章。 凌行章留下遗嘱并非是提前预知了自己的陨落,他只不过是依照殿主每年立定遗嘱的规矩而行事罢了。当他在凌潋出生后再次修改那份被他年年审阅,几乎已经熟读成诵了的遗嘱时,凌行章也没有想到,他随手添上的那句“托女于余师妹华章及其道侣清朔”竟会一语成谶。 不过就算让凌行章在当时就预感到这份遗嘱会最终产生效力,从而以更加谨慎的态度去修改它,他恐怕也不会改动这条托孤遗嘱了。凌行章没有兄弟姐妹,大多数朋友和关系不算亲近的亲戚对于生性多疑的他来说都不值得信任。他甚至不信任自己的道侣罗眷词,毕竟他迎娶对方完全是为了她那动人的容颜和比容颜更加动人的家族势力,与她也说不上有多少感情。凌行章只会想到,一旦他身死,让罗眷词作为母亲抚养少殿主长大,很难说罗眷词最后会不会挟女上位,在罗家的支持下让那本应世世代代由凭川凌氏所控制的大权旁落。 总之,在托孤这件事上,凌行章能够信任的只有两人,一人是自己的师妹盛华章,一人是他的至交好友彭清朔。这两人数年前在凌行章的安排下结为了道侣,从而形成了一个对凌行章来说可信任度大于单个人可信任度的组合——按照凌行章的想法,当两个他可以信任的人共同接受了抚养少殿主的任务时,他们就能够相互制约,在一方意志不坚定时,另一方即可成为保险。 凌行章就是这样以算计的眼光看待身边的所有人的。然而正如他看不到自己会意外身陨一样,他那算计的眼光也看不到彭清朔竟会因前来搭救他而死。就这样,盛华章独自承担了抚养凌潋的责任。 在当时很多人看来盛华章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她的师兄和道侣皆死于抵抗魔修,而她不仅要抚养师兄一岁不到的女儿,更要抚养自己那在腹中便失去父亲的孩子。尽管盛华章与彭清朔,正如凌行章与罗眷词一样,属于政治婚姻,但盛华章应该多少是惦念着自己的道侣的。在她与彭清朔的儿子出生后,她给这个孩子起名为盛居清,名字里和他父亲一样,有个“清”字。 依照惯例,当父母双方有一方来自世家时,孩子的姓氏应随世家那方。盛华章并非世家出身,而彭清朔出自六世家之一的临照彭氏,所以按理说盛居清应该姓彭。然而在凌行章身死,凌潋被托付给盛华章,盛华章进而被选为凭川殿代殿主后,作为代殿主的独子,盛居清该姓什么,就是个值得玩味的问题了。代殿主的独子应该姓彭吗?如果这孩子姓彭的话,就意味着他亦是临照彭氏的子弟吗?临照彭氏会通过这个孩子间接操纵权力吗? 在成化时期后好不容易把控了长生政权的八大派不喜欢自己的殊权为世家所沾染。而此时作为凭川殿代殿主的盛华章,无疑是站在八大派的立场上思考问题的。 所以盛居清最后还是随了母姓。 盛居清出生后不久,盛华章便正式宣布了他与凌潋的婚约,理由是“这是前任殿主行章的遗志”。这所谓遗志,虽然并未写在凌行章的遗嘱之中,但最终也被凭川殿的众长老承认了,因为关于师兄妹两人的孩子“若是一男一女以后便结为道侣”这句不知有多少玩笑成分在的话,是凌行章当年在盛华章与彭清朔的结契礼上当众说的,当时听到这句话的人,很多也还清楚地记得。再加上,给盛居清和凌潋定下婚约,看起来似乎是防止代殿主将来挟持少殿主以掌握大权的一重保险。代殿主或许会为了权力而做出对少殿主不利的事,但婆母总不会对儿媳也这么做吧?况且,如若代殿主和少殿主真的成为了婆媳关系,未来少殿主登位,自然也不会亏待代殿主,如此代殿主便也没有理由不肯放权了。 凭川殿的历史上是有过代殿主长期把持权力,几乎叫凭川殿改姓的经历的。但那几任代殿主与少殿主都没有多少旧情或亲缘可言,关系无一不势同水火。而如今的代殿主不但将会成为少殿主的婆母,更是会一手将少殿主抚养长大,这样的代殿主,怎么会像历史上那几任渴望长期把持权力的代殿主一样,为了一己私欲而图谋着把少殿主害死呢? 婚约就这样在两个孩子还不懂事的时候定了下来。对于凌潋来说,她从小就知道盛居清,这个比她小了一岁半的男孩子是她的“未婚夫”,而他们以后是要“结契”,要做“道侣”的。对于这件事,小时候的凌潋倒是没有丝毫的抵触心理。她和盛居清一块儿长大,她喜欢和他玩儿,而“结契”的意思大抵就是他们俩一辈子都可以一起玩儿。 小时候的盛居清很可爱,脸圆圆的,眼睛总是睁得很大。他很安静,不哭不闹也不爱说话,容易害羞,见到生人就喜欢往凌潋背后躲。凌潋呢,从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和盛居清倒是很互补。她每日带着盛居清在凭川殿横行霸道,而盛居清总是能在凌潋干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之前把她拉住。其实直到现在他们俩的性格都没怎么变,盛居清一直都是那副规规矩矩,小心翼翼的样子,凌潋也张扬跋扈依旧。 尽管早早失去了父母,但凌潋童年时期的欢乐,在她自己看来,并没有因此而打上折扣。盛华章完美地在凌潋身上诠释了“视如己出”这个词,对待凌潋甚至比待盛居清还要更耐心、温柔、纵容一些。她允许凌潋在她处理公务的时候坐在桌子上玩墨水玩到满脸都是,允许凌潋给雅正宫门前的石狮子涂口红,围披帛,甚至当凌潋因为好奇而拆掉凭川殿广场上新装的,价格不菲的灵气投屏装置之后,盛华章也没有重责她,只是耐心地给她讲了她所好奇的灵气投屏的原理,又掏私库赔偿了维修装置的费用。盛华章似乎确实很好地代替了凌潋父母的角色,让凌潋得以在一个充满爱与宽容的世界中长大。 但凌潋的出身已经决定了她的童年不可能与其他孩子一样单纯。除了爱与宽容外,凌潋的世界中一向还有追捧、算计与等级观念等一般来说大人的世界里才会有的东西。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和盛居清与别人不一样,也知道自己与盛居清比起来,又不一样。她知道自己享有着许多的特权。每当她看中了其他孩子的玩具,只要说清楚自己想要,最多再哭一哭闹一闹,别人心爱的玩具就会到她的手上;每当听说“小孩子不应该做这个,不应该做那个”的论调,只要说话的人不是盛华章,凌潋就知道自己有权无视规则照干不误,最终也没有一次受到很重的责罚;每当遇到陌生人,无论那人是小孩还是大人,凌潋都从未有过羞怯和畏惧,因为,管他是谁,她知道所有人都得顺着她的意来,而她的想法也确实一次次地被证实了。总之,早在知道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之前,凌潋就早已能有知觉地使用身份所带来的权势。 由以上种种事迹便可料想到,凌潋小时候的人缘着实算不上好。那些看起来像是她朋友的孩子,一半本质上是她的拥趸,一半则是盛居清的朋友,看在盛居清的面子上才与她有所来往。盛居清的人缘是非常好的,不光同龄人喜欢跟他玩,大人们也都很喜欢他,常常夸他乖巧懂事、谦虚内敛。凌潋是无人违逆的,但盛居清却是大家都喜欢的,小时候的凌潋说不出个中所以然,但却能感觉到不对。当孩子们来找盛居清玩的时候,她会莫名其妙地嫉妒起盛居清,有时甚至以盛居清是她未婚夫为理由,不让盛居清去和别的孩子玩。大人们看到凌潋这个样子,都笑着说这婚约是定对了,少殿主真的很喜欢自己的小未婚夫啊。凌潋不知道怎么辩驳,心里却知道不是这样。 第二十五章 不要叫我璃滟子(2) 凌潋对盛居清确实不一样,不过这份不一样并不完全是因为盛居清是她的“未婚夫”——小孩子本身也不懂这些,而主要是因为盛居清是抚养她的盛华章的孩子,是第一个真正拿她当朋友的人。凌潋一般不会欺负盛居清,若是盛居清扯着她的袖子硬是不想让她干某件事,凌潋通常也会给他几分面子。平日里,除了偶尔会互相嫉妒之外,他们关系很好。 凌潋偶尔嫉妒盛居清,正如上文所说,是因为盛居清总是很得所有人的喜欢。而盛居清偶尔嫉妒凌潋,则是因为盛华章对凌潋的偏爱。从表面上看,盛华章对这两个孩子也还算是一碗水端平,凌潋有的各种新鲜玩意儿盛居清全都有,盛居清在修炼上受到的督促和指点凌潋也一样不缺。把亲生和非亲生的两个孩子一般对待,对他们宠爱而不过分纵容,盛华章把母亲的角色扮演得无可指摘。然而盛居清还是觉得盛华章是更偏爱凌潋一点的。 “有时候我觉得,你才是我母亲的亲生孩子。”他们十几岁的时候,盛居清有一次对凌潋这么说道。 凌潋假装听不懂:“我又不姓盛。” “……可她对你更好。”盛居清有点委屈,“昨天下午,明明我们都没好好修炼,她却只凶了我。” “她也凶了我。”凌潋反驳。 “她对你那是……好声好气地敦促,对我才是真的凶!” 凌潋看他好像挺难过的样子,就笑嘻嘻地安慰他:“她那不是对我更好,是对我更客气。我可是凭川殿未来的殿主好嘛!” 就这样,听话的盛居清在严格的督促下努力进步,恃宠而骄的凌潋在温和的提点下自行其是。结果到了该筑基的时候,天赋不如凌潋,年纪又比凌潋小的盛居清先筑基了。凭川殿各长老,以及凌潋父母的诸位故交其实早就担心盛华章对待凌潋是否有些过于放任了,这回见到盛居清竟然比凌潋更早筑基,有些坐不住,纷纷来和盛华章讨论少殿主的教育问题。可他们很快就意识到,凌潋变成这副任性妄为的样子,似乎确实不是盛华章有意放纵,而是她自己天生如此。盛华章平日没有少规劝凌潋,那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语气温和,态度坚定的劝导之辞任谁听了都会觉得盛华章已经竭尽全力地承担起教育凌潋的责任了,只有凌潋不吃这一套。 凌潋不吃这一套。她从来都是吃硬不吃软的人。有人对她宽容,她就得寸进尺;有人对她温柔,她就蹬鼻子上脸。想要用春风化雨的温情感动她劝服她?不可能的。她唯一可能做出的妥协就是被迫妥协,唯一让她乖乖听话的方法就是强硬逼迫。盛华章知道凌潋的脾性吗?知道的。可她改变自己那套慈母式的教育方式了吗?没有。 因为她根本就不想让凌潋成才。 凌潋是到九十二岁结丹的时候才明确意识到这一点的。在此前,盛华章对她的温柔以待从未让凌潋觉得有什么不合理的。即便有时注意到她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盛居清都没有那么好脾气,凌潋也从未疑心过背后的动机。盛华章不就该温柔地对待她凌潋吗?她凌潋可是凭川殿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是盛华章已故的师兄的女儿,盛华章不就该比对待亲生儿子更温柔地对待她吗?可是结丹时注意到的一件事,却让凌潋彻底怀疑起盛华章所做的一切了。 首先要说明一二。凌潋之所以能够做到九十二岁结丹,一方面是因为她确实有着令人嫉妒的修炼天赋,另一方面也是她从六七十岁开始,渐渐地不愿意在修炼上一直落后于盛居清了。凌潋虽然不是一个勤奋的人,但却是一个好面子的人,为了不一直被盛居清在修为上压一头,便也后知后觉地开始了努力。当凌潋年满九十岁,宣布自己预计再过两年就能结丹的时候,盛华章还颇为欣慰地表扬了她呢。 可盛华章刚表示完自己的欣慰,转头就给了凌潋那颗假的破玄丹。破玄丹是晋阶金丹期所常用的辅助丹药之一。 凌潋本不该有机会知道这颗破玄丹是假的。虽然有时她不愿听盛华章的话,但她总是相信把她抚养长大的盛华章不会加害于她。对于盛华章给她破玄丹时所说的“这颗丹药的品阶更好,结丹的时候用它就可以了”之类的话,凌潋在一开始也丝毫没有产生怀疑,随口答应着就收下了丹药。 她收下了丹药,却没有用。此前不久凌潋与一位同门私下斗法,赢来了对方的一颗破玄丹。这件事让凌潋自得不已,因此她决定,在结丹时用这颗自己赢来的破玄丹。 当然,在盛华章面前她是不会承认自己用了别的丹药的。一是因为她担心自己若是执意拒绝用她给的这颗“更好的”丹药,盛华章又会对她啰嗦;二是因为如若说了自己要用别的丹药,少不得就要提一提自己这颗丹药的来历,但私下和同门斗法这件事多少有点上不得台面,不太好让盛华章知道。 靠着自己赢来的破玄丹,凌潋于九十二岁顺利迈入了金丹期。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不少此前几乎对凌潋的不学无术失望透顶的长老都因此重新对凌潋抱有了希望。盛华章亦表现得很欣喜,赐凌潋道号璃滟子。 此后不久,凌潋因为想花超出预算的钱买一根法器簪子,打算卖掉盛华章给她的那颗,如今对她来说已经多余了的破玄丹。然而帮她转卖的同门几天后却告诉她: “这颗破玄丹是假的,丹铺不收。” “你诓我,怎么可能是假的!按理说,这颗破玄丹应该比普通的破玄丹还要好才对啊!”凌潋自然是不信,并且怀疑是对方想要骗她。 “哎哟少殿主,您要是不信,自己去丹铺问嘛!”那位同门很是无奈,神情也不像作伪。 后来凌潋经过了一番波折终于确定了这颗破玄丹是假的,虽不是什么食之毙命的毒药,却也完全没有破玄丹该有的效力,如若结丹时服用的是这颗破玄丹,那么凌潋多半是不能顺利晋阶金丹期的了。 在确认了破玄丹是假的之后,凌潋对盛华章给她起就的道号璃滟子便彻底没有了好感。而她后来那句对许多人都说过的“不要叫我璃滟子,我不喜欢这个道号”,与其按照字面意思解读为她不喜欢“璃滟子”这三个字,倒不如说她想表达的是“不要用盛华章给我规定的称呼来称呼我,她对我的控制难道还不够多吗?” 是的。一颗假的破玄丹便颠覆了盛华章花了九十年在凌潋心中营造的母亲般的形象。凌潋那天生淡漠的情感在造就了她那毫无同理心的顽劣性格之余也给她带来了仅依据事实而非感情认知来做决断的能力,而这一点,大概是盛华章也没有料想到的。 第二十六章 最完美的人选(1) 如果凌潋是某些正在经历“第一世”的重生小说的女主角,那么在发现了破玄丹的秘密之后,她一定会找各种解释自欺欺人,以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傻劲儿坚信盛华章永远是不会害她的,毕竟,盛华章可是抚养了她九十余年啊。可惜凌潋不是。凌潋不是非要重生一次才能看清旁人的真实面目。她是精于算计的凌行章和工于心计的罗眷词的孩子,叛逆的性子并没有影响到她承袭自父母的那清晰的思维。也正如此前所说,因为情感淡漠,凌潋从来不会依据情感而非事实来做判断。她在破玄丹的事情上发现了不对,此后便得出结论认为盛华章不怀好意,从此处处留心盛华章。一段时间的刻意观察再结合以前的许多事情,凌潋得以察觉到盛华章似乎是想捧杀自己。 盛华章的捧杀做得很隐蔽。正如凌潋的才智与许多小说女主角相比高下立现那样,盛华章的谋略与许多小说中的继母角色相较也技高一筹。作为代殿主,她的一举一动无法瞒过凭川殿众长老的眼睛,而她当然也不会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严格要求而对凌潋无限溺爱。她对待盛居清确实比对待凌潋更严厉一点,但这样的严厉是不过分的,是可以解释得通的。盛居清天赋不如凌潋,又无凌潋这般的身份,岂不是应该加倍努力,笨鸟先飞吗?而可怜的凌潋从小父母双亡,不待她更宽仁一些岂不是对不起前殿主夫妇?况且,每当凌潋做了过分的事后,她也并非没有苦心孤诣地告诉凌潋下次不能再犯,每当凌潋修炼不上心的时候,她也并非没有耳提面命地告诉她不要去浪费自己的天赋。至于凌潋不听,那是凌潋的事,跟她盛华章有什么关系? 盛华章的捧杀诀窍,归根结底是把准了凌潋的性格。她采取了凌潋最难以接受的教育方式即温柔劝导,希望看到凌潋被自身的劣根性裹挟直至吞噬。当凌潋偏离了她的希望时,盛华章就免不了要借助其他手段来敲打凌潋。这颗假的破玄丹正是一个例子。 凌潋每每回想破玄丹事件都觉得后怕。她总是忍不住去想,如若她当时用的是盛华章给她的丹药,会发生什么呢?她的结丹会宣告失败,她好不容易积攒的信心会一败涂地。极有可能的,她会就此放弃继续努力,回到六十岁以前那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去。然后,她这个少殿主就会进一步表现出自己的无能,进一步失去众人的信心和支持…… 代殿主要少殿主失去众人的信心和支持,那么她下一步所要做的事,还用说吗? 盛华章要控权,甚至可能是夺位! 这样看来,凌潋和盛居清和婚约,不仅不是盛华章与她和平共处的保证,倒有可能变成盛华章在凌潋继位后继续掌控大权的工具。如若凌潋一直到继位后也依然是那副不学无术难堪重任的样子,作为她道侣的盛居清,从小被严格教养的,一直以来都那么认真踏实到几乎有些古板的盛居清是不是就会自然而然地分担掉她肩上的一部分责任,同时也分担掉一部分权力?而盛居清追根究底可不还是在听盛华章的话行事吗? 关于盛居清是否知道盛华章所策划的一切,凌潋有过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最后得出的结论让她松了一口气。没有。盛居清毫不知情。这样最好。否则凌潋真的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这位自己所熟悉所信任的青梅竹马。 想也是。看盛居清那股古板劲,怎么都不像怀揣着谋权篡位的大秘密的样子。况且,盛居清喜欢她。凌潋知道他喜欢她。 对于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又从小被告知将来会结契的孩子来说,要做到始终不喜欢对方是一件很难的事。就连眼高于顶,感情淡漠的凌潋,也是曾把盛居清放在“恋人”的位置上去看待的,更别说盛居清对凌潋了。这份始自少年时期的爱慕,干净澄澈,如若就连这也是作伪,那盛居清真可称得上是长生最可怕的阴谋家了。 至于凌潋对盛居清究竟抱有什么样的情感,那时候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她肯定是对盛居清抱有好感的,他对她而言肯定是特殊的,但这份好感,这份特殊究竟是源于所谓的“爱”,还是只单纯因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呢? 好在凌潋从不是一个会纠结于感情的人。既然想不明白,就暂时不要想了。就算她和盛居清要结契,那也是他们结婴以后的事。凌潋的当务之急是,现在该怎么做。 继续不学无术肯定是不行了,可要是奋起直追,颠覆以往的形象,做一个勤勉负责的少殿主,盛华章就会放过她吗?凌潋不相信,也不敢相信。一个至少从近百年前就开始步步为大权而谋划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地放弃自己想要的东西呢?如若凌潋成为了一位贤明的殿主,那么等待着她的,可能就是比做傀儡更加悲惨的命运。盛华章比她多五百年修为,任代殿主期间手中积攒了大量的人脉、财物、影响力,想要让凌潋“意外陨落”,方法可以有很多。 当然,在凌潋继位前就让她“意外陨落”,对于盛华章来说也是下策,不到不得已不可为之。凌潋是凭川凌氏唯一的嫡支子孙,盛华章凭着与凌潋父亲的师兄妹关系才得以当上代殿主,若是凌潋身死,少殿主之位被传到某个和凌行章八竿子打不着的凌氏旁支身上,则盛华章在少殿主继位后继续控制权力的可能性就几乎为零了。 凌潋是盛华章最合适的傀儡,这是凌潋在意识到自己与盛华章的敌对立场后,所发现的自己唯一的优势。 是以在确认了盛华章的意图后凌潋不敢轻举妄动。在过去的无知无觉的九十余年中,她失去的东西、未能得到的东西已经不足以让她与盛华章正面对抗了。她没有任何声望可言,在很多人眼里,顽劣不堪的凌潋是德不配位的;她没有财力,虽然有充裕的零花钱,但全都依赖着盛华章而得,各项花销都很难瞒过她的眼睛;她甚至没有自由,雅正宫完全处于盛华章的控制之下,凭川殿和星台城也遍布她的耳目,而凌潋每逢出门,无一不有大批杂役护卫前呼后拥,想要单独行动基本没有可能。 从小在盛华章的控制下成长的凌潋,根本就没有丰满羽翼的机会。正是在这样的绝境下,凌潋开始反击。 她仍伪装成那副不学无术的样子,与此同时,暗暗想办法突破盛华章的封锁。刚开始的二十年是令人绝望的,好在,封锁一旦被打开豁口,光线便会源源不断地照射进来。任不谦便是其中最明亮的一束。 凌潋是在认识任不谦后才看清她以前始终都看不清的爱情的模样的。至今她仍记得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情景。那是春夏之交的时节,在涯州好不容易暂时甩脱了盛华章的眼线后,凌潋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坐危观,想办法去见了任不谦,希望他能成为自己的助力。那是在任不谦的居室中,任不谦,这位名动一时的坐危观弟子,正端坐于厅中饮茶,英俊硬朗的面容在茶香中显得柔和。“少殿主远道而来,不会就是为了见在下一面吧?”他抬眼,语气有些戏谑。 凌潋看着他那双含着笑却依然深邃的眼睛,忽然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识海中轰然炸开,落下了纷纷扬扬的彩色火花。后来她明白这便是爱。 第二十六章 最完美的人选(2) 凌潋其实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她甚至连爱情都不相信。她曾试图把自己在任不谦面前的屡屡失态归结于任不谦实在长得太好看了,但很快对容貌的欣赏就没有办法完全解释凌潋对任不谦的种种挂心。凌潋知道自己是真的爱上他了。 所幸他们恰好是相爱的。相识二十年后,他们终于得以互通心意。从此凌潋便多了一个博取自由的理由,多了一个所要保守的秘密。 在有着婚约的同时又与别人山盟海誓,即便是张狂的凌潋多少也会为此有些心里发虚。在很偶尔的午夜梦回,良心发现之时,凌潋也曾感到有点儿对不起盛居清。不过对不起归对不起,不爱就是不爱,指望凌潋为着这一点愧疚而改变自己的决定是不可能的。她和任不谦已经规划好了未来,等到她羽翼丰满的那一天,她会想办法摆脱身上的婚约,与任不谦结契,把盛华章赶下台,然后风风光光地,名正言顺地继任为凭川殿新的殿主。 所幸,让她对盛居清的愧疚得以减轻的是,盛居清好像也,渐渐的,没有小时候那么喜欢她了。事实上,盛居清变得让凌潋越来越摸不透了。他还是那副温和古板的样子,但掩藏的情绪似乎却多了很多。十几岁的时候他还能坦诚地向凌潋吐露说,他觉得自己的母亲更偏爱凌潋,他很委屈,但是在两甲子后,盛居清已经很少在凌潋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情绪了。青梅竹马的好友对自己有了心防,一开始凌潋为此也有些烦躁。但后来,考虑到盛居清如此表现很可能是因为不再喜欢自己,所以等以后自己和任不谦结契的时候,盛居清就只会同样庆幸自己摆脱了这桩婚事,而不会觉得被辜负被抛弃了,凌潋就又觉得盛居清现在这样也挺好。 此后便是凌潋与任不谦长期的努力。凌潋有非强大起来不可的理由,任不谦亦有他的目标。一点一点的,他们丰满自己的羽翼。凌潋暗暗发展着自己的人脉与势力,任不谦在帮助凌潋向外拓展触角的同时,帮助凌潋在外投资,为她建立起独立的经济来源。就这样,一张暗网在雅正宫睥睨的檐角下悄然织就,并在百年前蔓延到了金睛子这里。 金睛子被凌潋纳入羽翼,表面上似乎只是单纯的巧合。她似乎只是刚好在那时担任了堪图城接待使的职务,刚好遇上了散修势力意图刺杀盛华章的事,刚好成为了那个谋事者选中的傀儡,从而刚好被凌潋顺势拉进了她的计划。但实际上,就算没有这个契机,凌潋也迟早会将金睛子拉拢过来。她已观察金睛子久矣。 有值得信任的人身居高位是凌潋扩展势力的过程中一个重要的目标,可这一目标并不容易实现。其实凌潋并非没有身居高位的支持者,她父母的故旧分布在八大派六世家中,但其中能够让她完全信任,完全托付的却数量为零。父母的故旧到底不是她的故旧。并且,在这些修为和年龄都远高于她的修士看来,凌潋并不是一个值得他们全面服从的人物。 想要找心腹人物,凌潋必须着眼于自己的同辈和晚辈之间。可凌潋太年轻了,年轻到她的同辈和晚辈根本来不及做出什么成就,登上什么高位,放眼望去,竟没有人可能帮得上她很多。 但若是将目光放远到两百年以后…… 也就是当凌潋结婴在即,无法再与盛华章维持表面和平的时候。若是那个时候凌潋的某个心腹已经在长生拥有了一定的影响力,倒是正好能帮得上忙。 想到这里凌潋便有了打算。她要花一两百年的时间,扶持某个或某几个具有潜力的同辈或晚辈登上高位,亲手为自己打造一个强大的心腹。为了挑选自己的心腹候选人,凌潋罗列了十来个同辈和晚辈中她所知道的在某方面具有发展潜力的修士。一番权衡挑选之后,金睛子在其中脱颖而出。 罗列这份名单之前凌潋已经在运微山和金睛子有了一面之缘。在凌潋看来,这位新上任的乌河城谒外执事的确如传闻中一样气质不俗,能言善辩,且性格有冲劲但不冲动,有血性但不急躁,行事四平八稳。凌潋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她不需要她的心腹和她自己一样是个偏激蛮横的性子,在团队里,这种极端的人物最多有一个就够了。她需要的是一个有胆识,有谋略,但不冒进,懂得适当变通的人。这种人明白自己的定位,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去做,什么时候又该收手噤声。这种人因其通透而易于合作,又因其有着明确的自我定位而身具长远发展的能力。金睛子完全符合凌潋对一个心腹的期待。 除了性格之外,金睛子身上还有其他吸引凌潋的点。其一是出身。在经过了一番调查之后,凌潋确定了金睛子是仙凡混血出身。父亲是凡间高官,母亲来自修仙界。她在修仙界并没有显赫的背景,因此会比那些出身优越的同辈更需要凌潋的助力,在得到高升后更会念凌潋的好。况且,这样的清白出身,再加上八大派真传弟子的身份,也正是当下官场上最好发展的一种,扶持这样的金睛子,会省去凌潋的很多麻烦。 其二是领域。金睛子是仕途中人,未来取得的会是政治上的成就。在经济领域,凌潋有任不谦从旁相助,目前所要填补的正是政治领域的成员空缺。 其三是能力。无论是政治天赋还是修炼天赋,金睛子都是很突出的。修炼天赋自不必说,金睛子的盛名就连凌潋小时候也有所耳闻,至于政治天赋,调查过她家底的凌潋自是知道她有一位极擅于玩弄权术的父亲,和一位任小门派掌门的外祖父。父母两边都有从政背景,凌潋不相信金睛子没有继承丝毫天资。况且,这一猜测在金睛子被快速提拔为副堂主后,也被凌潋所确定了。她可是一直观察着金睛子的仕途的。 就这样,金睛子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凌潋决心要收为己用的对象。她们之间的羁绊,其实早在运微山初见那时,就已经开始了。 第二十七章 城主驾到(1) 当金睛子与凌潋走出出云洞时,仍有不少人在附近徘徊,等着看少殿主和金睛子的斗法究竟是谁胜谁负。可惜无论他们是如何伸长脖子观察两人的伤情、疲惫程度和情绪,都很难判断刚才的一个时辰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位女修衣衫微乱,面色薄红,但仍是一个笑靥明媚,一个目光深沉,看不出究竟是谁在斗法中落了下风。于是旁观者们只能猜测这是一场平局。 “平局也好,本来我还担心金睛子真人会落败呢。” “可是在上一届无涯之会上,金睛子真人的排名明明比少殿主要高啊!莫非是她今天没有发挥好?” “哎,金睛子真人肯定是有意让着少殿主嘛。要是少殿主远道而来,结果被她灰溜溜地打回去了,那多尴尬,搞不好少殿主会为此记恨上我们文宗呢……” 在这样的闲言碎语间金睛子御剑送凌潋来到凌意文宗的山门前,礼貌而淡漠地与她道了别。凌潋随意嗯了一声,便随候在门口的浩浩荡荡的护卫队坐上了飞舟。 “二师姐,你和少殿主究竟谁打赢了?”金睛子一回到秋声殿,金霁月和华祯就围上来问。金睛子和凌潋在出云洞斗法的事情在短短一个多时辰内就已经在文宗传得沸沸扬扬,秋声殿自然也有所耳闻。 “平局,平局。”金睛子随意地说,“我和她的实力本就相差不大。” 其实她们本就是在谈完正事后为了掩人耳目而随便一打,根本没想着要分出胜负,打得也不怎么认真。金睛子一直沉浸于凌潋的故事中,凌潋呢,大概是满脑子宏图伟业。 “我让你做永兆城城主,其实主要还是为了几十年后接应我行事。而在此之前,你就如常做你的工作,打造你光辉伟岸的城主形象好了。我在永兆城府还有别的暗桩,等时候到了,他们也会来与你接洽。”打到一半的时候凌潋甚至还突然说起了这个,“至于,嗯,至于你之前说的那传言,我看也不必去理会。这种传言也只能在你没到任的时候传一传,等你到任了,他们就会发现……” “就会发现我确实是凭借实力当上的城主。” “不,就会发现你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把阿清迷得神魂颠倒的那种人。”凌潋说完这话,咯咯笑了起来,好像很为自己的妙语而得意。 这哪里好笑啦!金睛子心有忿忿。 凌潋的玩笑莫名让金睛子记挂了很久。甚至于有一天她还突然问朝谕:“朝谕,你觉得我很没有魅力吗?” 朝谕摆弄支架的手顿了顿。他迟疑地看向金睛子,说: “呃……怎么啦?你很有领袖魅力呀。” “我说,是作为……女修的魅力呀!”金睛子涨红了脸,但还是坚持把话给说完了。 朝谕又迟疑地看了她良久。 “算了,你别说了。”金睛子看他回答个问题要思考这么长时间,已经觉得丧气了,“我量你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朝谕耸耸肩,重新摆弄起他的支架。他手中的支架是给一只名叫水珠的雪豹准备的,水珠的一条腿受了伤,需要支架固定,但兽医馆里没有尺寸正好的支架,于是朝谕就打算亲手把一个支架改短。朝谕结丹后就从灵宠店跳槽到了兽医馆工作,每天用他的爱与温暖疗愈形形色色的受伤灵兽们。有时灵兽的主人付不起高昂的医药费,朝谕甚至还会掏私费来相助。 他本就是那种即便口袋里只剩下一个钢镚也可以把它捐赠给动物保护事业的人,如今当上了兽医,薪资水平高了,就更加不心疼自己的钱了。 “……燕燕就好有魅力的,”支架摆弄到一半,朝谕又突然叹道,“怎么就突然要跟我分手了呢?……” 他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他那已经过去了好久的痛苦失恋了。金睛子听这些实在是听得耳朵起茧,于是果断打断了他的忧伤回忆,拍了拍他的肩建议道:“你要是真那么走不出失恋的阴影,可以去收一个徒弟。每天教教徒弟,和徒弟说说话,别老成天围着小动物转。相信我,不久你就会对燕燕感到释怀的。” 金睛子这么说倒不是没有依据。前几年她看莲君就闲着无聊收了个徒弟来教,后来再见到莲君,他就已经从清闲隐士变成操心师父了,时时刻刻都挂心着自己的徒弟有没有好好修炼。因此她合理判断,朝谕若是也收了个徒弟,一定就没有功夫回想起他的燕燕了。 朝谕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若有所思地把改好了的支架零件组装了起来。金睛子以为他不打算接受这个建议,就没有再提起,而是换了个话题。 没想到半个月后,朝谕就真领了个徒弟回来。他是特意挑了师父师娘和三位师妹都在的时候来的,说要叫自己的徒弟来拜见师祖师叔。 尽管收徒的建议是金睛子提的,但当朝谕真的在短短时间内拐来了一个徒弟后,金睛子又觉得很不可思议。在金睛子眼里,朝谕永远都是她刚来秋声殿时,那个热衷于偷懒的孩子气的筑基期师兄,而如今这个不靠谱的师兄竟然也要当师父了! 朝谕的徒弟是个筑基期的女修,一见金睛子,就格外热情地跑过来喊“二师叔好”。金睛子听着她的声音觉着有点耳熟,但一时没想起来曾经在哪里听过,便没在意,只是礼貌地回以问好。没想到那小修士又道:“二师叔,您还记得我嘛?我们以前见过的!” 见金睛子还是发愣,那小修士干脆自报姓名道:“晚辈白满池,曾在无涯之会前有幸见过师叔一面。当时我问师叔能不能收我为徒,师叔您说您不打算收徒……” “哦!”金睛子恍然,“我说我不打算收徒,但我的师兄或许会收徒,让你可以留意一下我师兄,是不是?” 她想起来了,当时确实有个十来岁的小修士缠着问她收不收徒来着,临走前还说了一句“好叫真人日后有些印象,晚辈姓白,名满池!” 第二十七章 城主驾到(2) “对对!真没想到您还记得!”白满池见二师叔想起了自己,激动地攥起了手。 朝谕看到自己的徒弟和自己的师妹相认,吃惊地说:“好啊,原来你是冲着我师妹来的!” “师父,别这么说嘛!”白满池立刻跑回了朝谕身边,“我确实很崇拜二师叔,但终究还不是跟您才有这师徒缘分嘛!若不是您自己有人格魅力,我再崇拜二师叔也不会来当您的徒弟呀。” 朝谕被徒弟的话说得心里很熨帖,眯笑着拍了拍徒弟的脑袋,“这小人儿还不错,是吧,挺会说话。” 朝谕该不会把这个徒弟也当做了他养的地沟龙老鹰乌龟之流了吧。金睛子听到他那个奇怪的称呼,“小人儿”,忍不住想。 白满池,对朝谕来说,确实是个不错的徒弟。她天资不错,在拜入朝谕门下之前,于二十六岁筑基,优于八大派平均水平;她很好学,除了认认真真把朝谕每一次对她的修炼指点记录在本子上之外,还跟着朝谕跑到兽医馆学习怎么给地沟龙的鳞片除癣,怎么给开花鼠接生;最重要的是,她还对朝谕上心的事情很上心,能比朝谕更及时地给池子里的鲤鱼喂食,给大妙妙梳毛,御剑牵着抓抓在天上散步,因此,生息阁的全体灵兽都很喜欢她。 她偶尔也来找金睛子问几个修炼上的问题,拿着自己的作品恭恭敬敬地请金睛子提意见。金睛子作为她的师叔,自然不吝赐教,况且,白满池天资不差,又颇为勤勉,是最省心的那一类学生。 不过她能给白满池的指导到底还是有限的。十二月中,金睛子又离开了文宗,去到了尧州永兆城赴任。城主上任可不似她以前去堪图城做副堂主时那么随便了,依照规定,她须得执封官公文到尧州州府,然后由尧州政司主部亲自带她去永兆城。 于是,时隔两月,金睛子又一次来到了永兆城城府前。只是与秋日漫山金红的景色不同,冬日的永兆城城府呈现出一种清淡的冷色调,只有晶蓝色的重檐在灰褐的草木间依然鲜艳。永兆城位置偏南,冬日无雪,比起凌意文宗所在的祈州镇元山,这里就连寒风也带着和煦的感觉。 城府门口,身着深浅不一的蓝色绿色官服的执事们正侍立在上山石道的两侧。有两位身着飞燕草蓝官服的执事脱离于队伍之外,在门柱前闲闲聊着天。金睛子隔着老远就注意到了他们官服领口的金边、腰间的玉带以及补子上的虎纹,心知这二位便是她的左右城主。她又想到凌潋曾说永兆城府中还有她其他的暗桩,不知这几位暗桩如今是否正在她的视野之内。 一会儿可不能失了城主的气度。飞舟开始降落的时候,金睛子紧张起来,开始反复默念这句话。她这个城主太过年轻,左右城主八成都比她大,万一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露了怯,日后怕是就难以服众了。 飞舟落地,陪同金睛子前来的尧州政司主司率先走出飞舟,随后虚扶着金睛子走下舷梯。站定在众人面前后,主司依照规矩又把金睛子的封官文书宣读了一遍,随后将文书交到了金睛子的手中。 “参见城主大人。”众执事揖礼。合声隆隆,有微微回响。 “请城主大人宣誓。”主司紧接着对金睛子道。金睛子点点头,如路上主司教她的那样,接过文书,郑重地放入袖袋中,随后背对着城府方向抖开她玉红色的官袍,向着远方青黛色的群山,挺直上身跪了下来。 她跪下的同时听到后面呼啦啦的一阵响,是永兆城的全体执事随她一道跪下了。待骚动声平息,金睛子便将文书重新打开铺于地上,平视远方,郑重起誓道: “天地巍峨,百灵咸秩,永兆之仙凡群民以鉴:余金睛子即日践城主之位,愿安水土,佑众生,祈一方灵泽。所不奉者,私欲,豪强。所奉者,天地山水,永兆万民,余之道心。肃此以闻,惟道祖告。” 她的声音沉稳安定,吐字明晰,即便并没有刻意为之,仍挟带着大音般的神圣之感。在她身后恭敬跪地的永兆城一众人等几乎都因这股神圣感短暂地怔了一怔,不少人心道这位年轻的新城主似乎并没有他们先前猜测的那样,是一个天真好糊弄的角色。 毕竟,声音和语调多少是能表现出一个人的性情的。 而金睛子此刻已重新将封官文书收回了袖中,起身抖平了官服前摆。她转向身后仍跪着的四百余位执事们,放大音量道:“诸位请起。” 低沉而广远的窸窣声。由近至远,那身着飞燕草蓝的、晴蓝的、苍绿的、飞泉绿的左右城主、主部、堂主、执事们渐次站起了身,绸面的官袍同永兆城城府那一片光滑的蓝色瓷瓦一道,反射着冬季明亮而色白的淡冷阳光。这一片闪闪烁烁的光线晃得金睛子的视线朦胧了片刻,她闭了闭眼,睁大她那双暗金的眸子,背手用缓和了一些的语气道:“凌意文宗金睛子,见过诸位同僚,望来日共勉,阜我永兆。” “恭迎城主大人。”站在队伍前列的,左右城主中的一位带头道。话毕,众人便随之齐声:“恭迎城主大人。” 金睛子微微颔首:“好。诸位请回吧,左右城主留步。” 多数执事闻此便缓步退下,少数几个好奇的,多看了金睛子几眼才离开。送金睛子上任的政司主司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此时亦告辞离去。金睛子与他告别,却并没有立刻向城府门口的方向走去,而是耐心地等着左右两位城主一前一后走到自己面前。 “城主!”走在前面的那位女修还隔着好几步远时就笑着朝她挥手,“下官左城主芙荛,见过城主大人!”她是一个面容可爱的女修。 左城主便是刚才带头道“恭迎城主大人”的那位。金睛子念及此,亦回她以一个比较真诚的微笑:“左城主。”随后她转向另一位男修士,点头道,“右城主。敢问名讳?” “在下姓钟,名峙,道号山岛”右城主轻轻抱拳。这是一个身高中等,五官疏朗敦肃的男修士。 第二十七章 城主驾到(3) 金睛子点头,同时不动声色地探着他们两人的修为。左城主和她一样是元婴初期,周身灵气似乎更加深厚一些,许是接近元婴中期了。至于右城主……金睛子微微挑眉,右城主尚未结婴,修为金丹后期大圆满。 尚未结婴却能当上右城主,简直与她结婴不久就当上城主差不多惊人了呢。 “两位同僚在永兆任职已久,我虽为城主,却是初来乍到,日后还需二位多多从旁相助。”察觉到左城主对自己颇为友好,右城主的修为又低于自己后,金睛子就放松了许多,边说着话,边自如地朝城府大门走去。左右两位城主伴于两侧,同她一起走过了那白石雕花的巨大门柱。 “城主您刚刚到任,得先去督察使那儿签个字,然后我和钟峙就给您汇报一下永兆城这些年的情况,这两天最好再开一次城府大会……”他们沿着石阶向上,其间左城主一桩桩一件件地给金睛子掰着近期要做的工作。把工作都掰扯得差不多了后,她望着天空呆望了片刻,忽提议道:“诶,城主,等您去过督察使那里之后,不如我带您在城府里边逛一逛吧?” 金睛子想了想:“还是先带我去城主府吧,简单拾掇拾掇。”“啊对,”左城主听了这话,有些懊丧地一拍脑袋,“我给忘了。城主您远道而来,舟途劳顿的,对,还是先去城主府休息一会儿吧。”“下午再带我逛逛如何?”金睛子看她那么热情,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便补充道,“等你们向我汇报过永兆城的情况之后?” “呃,城主,芙荛道友,你们先聊,我刚好手头还有工作……”刚才不知不觉就落到了两位女修身后的钟峙停下脚步道。“哦,哦,右城主去忙吧。”金睛子应道。左城主也说:“嗯嗯,你去忙吧,我陪着城主就行。” 钟峙绕过石灯,走上了左手方向的一条石板小径。金睛子则和左城主继续拾阶而上。在山北接近山顶处的地方,左城主带她走进了督察使办公兼居住的一座小排楼,去找督察使签字。 督察使为州府下派,并非隶属于城府的官员,且官职比城主高上半品,是以之前并没有随全体执事一起来迎接金睛子。 永兆城的督察使是一个气质儒雅的男修,虽然官品和修为都比金睛子高,却也不很拿大,见金睛子和左州主来了,还给她们倒了茶。金睛子一喝,好家伙,上等的玉兔毫。 金睛子本身对茶也没有特别的研究,勉强能分辨不同品类而已。这次之所以能敏感地喝出这是上等的玉兔毫,是因为她在堪图城做主部的时候,城府每年年末都会给主部发点茶叶作为年终奖的一部分,而其中发得最多的就是玉兔毫。玉兔毫本身便是比较名贵的茶叶,即便堪图城城府对大家已经足够慷慨,发的玉兔毫也是中下品的级别。金睛子年年喝城府发的玉兔毫,对其滋味熟悉得不得了,所以当有一天她从师祖那里蹭到了一口上等的玉兔毫喝的时候,她便敏感地察觉出了所谓“上等”与“中下等”究竟区别在哪里。 而如今这口中绵软醇甜的味道,可不就与以前在师祖那儿蹭的那杯茶一样嘛。 “这茶不错。”左城主也赞道。 在督察使这里办完了事,左城主便带她来到了位于山体另一侧的城主府。城主府与督察使馆差不多位于同一水平高度上,只不过这城主府…… 可比督察使馆大太多了。 饶是金睛子早就提前给自己打过预防针,告诫过自己无论在永兆城见到多大的排面都不能表现得太过惊讶,免得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但在站到城主府的跟前时,金睛子还是不免被震撼了一下。 “这……全都是城主府?”她试探地问了一下。 “月亮门进去,里边都是。”左城主伸手比划了一下,“这边——到那边!” 这是一连排极富设计感的高低楼阁,檐宇沿用传统华饰风格,飞檐翘角,蓝瓦铜攒,楼墙则采新式简约构法,木基之上是干净平整的灰白粉砌,丰富的曲面变化和相错排列营造出的光影效果平衡了建筑上部的繁缛修饰,使得建筑总体呈现出一种另类的和谐感。庭院中除了中间平直的主路和两侧蜿蜒的石板径外便是草地,因是冬季,是以草木多枯,但许是修剪得当的缘故,这些衰败的草木却并没有让这片庭院显得荒芜败落,而是平添了一股清冷淡远之气。 “真的?比督察使馆大那么多?”金睛子还是忍不住向左城主又确认了一遍。 “哎呀,督察使馆有规模限制嘛。州律规定的。怕督察使在我们地方养成了什么骄奢淫逸的风气。”左城主解释。 金睛子上任前大致把尧州州律读过一遍,被左城主这么一提,也模糊地想起来了里面好像确实有这样一条规定,便心安理得了下来。她背着手步入其中,放慢了脚步打量这座自己未来几十年间的居所,一股满足感油然而生。从此她便是这里的主人了。 左城主随她行至正门口便告辞离去。金睛子在屋子里转了转,心情愉悦地穿过办公用的前堂及前堂二楼,沿着二楼的短廊来到侧面的居室,在楼上的卧室里转了一圈后,下楼来到了餐厅及私人会客厅;然后她推开落地镂花窗,走下露天小阳台,沿石板径,路过小池,洗鹤盆,几棵落光了叶子的树,来到独立于主筑的修炼室和炼丹房;逛完修炼室和炼丹房后她注意到了刚才逛主筑时漏掉了的一部分,推门进去,是一处圆形的私人浴池,屏风后面还有好大一块室内演武场;这里亦有二楼,且二楼与前堂二楼也通过短廊相互连通,只不过这边的二楼有些空荡,只有十几排空书架和窗边的一套桌椅,书架上蒙尘已久,想来前任城主并不在这里藏书。 第二十七章 城主驾到(4) 兜完第一遍,金睛子又兜了第二遍。这里实在是太大了,刚才的一圈并没有把所有地方逛完。这一回,金睛子又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地下室、两处位置隐蔽的阁楼、好几间客房、一个私人书斋。她甚至还在卧室里发现了一个几乎有房间大的隐藏式衣柜。金睛子没有那么多衣服,不过她有很多发冠,正好都可以摆在衣柜里那个放发冠的高架子上。 这城主府,够气派!到处乱逛的时候,金睛子不止一次这么激动地想。她回忆起小时候所住的段府,试图比较段府和这城主府究竟哪一个更豪华些,但迟迟难以得出结论。这一来是记忆有些模糊了,二来也是因为两者之间其实并没有可比性,段府虽宏伟,上下却住着上百口人,不比这城主府,全都是她一个人住的。 金睛子在城主府流连忘返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便到了中午。左城主很贴心地发来传讯符问她要不要去永兆城城府食楼吃饭,金睛子回复说不用,半天下来,她不仅没有感到疲惫,反倒更加激动且充满干劲,是以,她不打算吃午饭了,决定利用中午的时间把城主府好好清理一番。 刚做出这个决定,左城主就又发来了传讯符,问她不去食楼吃饭是打算吃什么,还提议说自己可以带金睛子出城府去吃好吃的。金睛子只好耐心回讯,解释说自己不太想吃,不打算吃午饭了。回完传讯符后,她就去收拾自己上下两层的大办公室。 没想到金睛子刚把办公室收拾了个大概,左城主就来了。她带着一小盅猪蹄汤和两块糕点,笑眯眯地说汤和糕点都很好吃,就算吃不下,也可以稍微尝两口的。对她的关心金睛子感到颇为惊喜,当下便拿起勺喝了一小口汤,果然鲜糯好喝,比起师父的手艺也不差了。 “我们城府食楼的大厨还是挺厉害的,”金睛子喝汤的时候左城主笑道,“我道侣都常常要跑来蹭吃的。” “你结契啦?” “嗯,差不多十年前结的。三年前生了儿子女儿。” “那是龙凤胎咯?” “对!他们两个都好可爱的,不过带两个孩子有时候确实很累。” 金睛子边小口吃着糕点喝着汤边和左城主聊天。很快她便知道,左城主今年三百九十二岁,与道侣笑天真人都是凭川殿的弟子,两个孩子儿子叫荀冰清女儿叫何文君,儿子是随父姓,女儿是随母姓。介绍完自己的道侣和孩子后,左城主问及金睛子:“诶,城主,你有道侣,或者恋人吗?”“没有,没有,我暂时不考虑这方面的事。”金睛子摆手道。左城主了然地“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聊完私人话题后两人便聊到了公事上。具体的事务得等待会儿右城主也来了再一起聊,现在左城主只是在给金睛子简单介绍永兆城这里的情况,以及——介绍上一任城主。 “上一任城主半年前莫名其妙就说要辞职,挺奇怪的。我们问他为什么,他就说自己突然不想当城主了。其实他走了我们还有点遗憾呢,毕竟他比上上任城主要好多了。诶,你看到后院里那个大石盆没有?那是洗鹤盆,不过可不是放在那里做摆设的,城主他——啊不,上一任城主他真的在里边给他的仙鹤洗澡。他养了两只鹤,离职的时候把鹤也带走了,洗鹤盆倒还留在这里。” “莫名其妙就辞职的?” “对啊。说辞职的一个月前还跟我们讨论下半年的工作计划,结果突然有一天就说不想干了,要辞职。我们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不过他一直都有点想一出是一出的,可能真的就是某一天突然懒得再当城主了吧。” 然而金睛子所想到的却更多。前任城主突然提出辞官是在半年前,她想。也就是六月份的时候,是她拿到封官文书的两个月前。这个时间点卡得如此合适,很难不让金睛子怀疑前任城主的辞官是经由凌潋授意。 “前任城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任职的啊?”金睛子问。 “不到一甲子前吧。那时候我还是天部的主部。上上任城主当时是犯了贪污被督察司给查处了,然后上任城主就给调了过来。” 金睛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着凌潋该不会是在上上任城主被查处的时候就已经布好了局,故意派了一个人来永兆城占着这个城主的坑,然后等她金睛子有了足够的资历后,再让那人把这个坑给让出来吧?再进一步想,会不会就连上上任城主被查处,也是凌潋的手笔呢?金睛子记得自己当年从副堂主升为堂主的时候,契机便是原来的堂主施昳突然遭到了查处。 凌潋为了让她当上永兆城的城主,还真是煞费苦心。只是不知道凌潋如此费心促成此事,究竟是想让她帮她什么忙呢? 汤盅已空,糕点也吃完了。金睛子施了个法诀将餐具上的残渣油渍卷成了一小团,扔进了角落里那个绿色的渣斗,然后来到净手池边把餐具冲洗了一下,用法诀蒸干水滴后,把餐具放进了左城主提过来的食盒中。做着这些的时候,她回忆起上回在出云洞凌潋对她说过的话。凌潋说,凭川殿周边的仙城中,必须有一个她能够完全信任的城主,如此,才能在届时帮上她的忙。可这所谓的帮忙究竟是要做什么呢?凌潋没有细谈,说是还不到时候。 那么,在她传来进一步消息之前,自己就只管在其位谋其职,好好当这个城主吧。 第二十八章 永兆诸事(1) 下午时分,金睛子请左右城主前来叙话,简单了解了永兆城这些年的情况。在看了近年来的各种报表,又听左右城主前前后后补充说明了一番后,金睛子对自己新上任的这个仙城有了一个更为全面的认识。 永兆城临近凭川殿,坐落于尧州最繁荣的经济区。城内下设八坊,分别为承兆坊,连云坊,连月坊,青盛坊,遥山坊,奉江坊,咏江坊和日暄坊。郁水河蜿蜒穿越永兆城东,在城南汇入浩荡的欲穷江。水路是飞舟尚未广泛投入使用时修士们赖以交通的要道,因此,这里早在道统时期就形成了具有相当规模的仙城,“永兆”之名,也得于当时。 如今的永兆城繁华依旧,在每十年的尧州仙城综合排行榜上都稳居前十。这里人烟阜盛,内城常住人口达到百万之多;这里天道通达,居民筑基率、结丹率、结婴率、化神率在长生九州都处于领先地位;这里旅游兴旺,春季有满城的白玉兰,秋季有肥美的郁水蟹,城中还有多处名人故居和博物馆可供参观;这里还有发达的灵草种植业,“永兆灵草”万年来大量出口九州,几乎已经自成了一个品牌。 总之,永兆城正如金睛子以前从《九州五千仙城录》上了解到的那样,是一个美丽富饶,充满活力的城市。金睛子希望自己能让这里变得更美好,希望自己真的可以像城主誓词中所说的那样,做到“安水土,佑众生,祈一方灵泽”。 与左右城主聊完,差不多就到了晚饭时间,金睛子应左右城主及六位主部之邀,参加了他们给新城主准备的洗尘宴。洗尘宴是在城府食楼顶楼的宴会厅举行的,规格郑重但并不铺张,给金睛子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在饭桌上金睛子一一与六位主部认识了一下,也顺便向各部了解了他们的工作情况。 金睛子在做城主之前当的是业部主部,对业部是很有感情的,因此对业部的情况问得最详细。永兆城的经济基础比改革前的堪图城要好得多,永兆城业部的工作,相较改革前的堪图城业部也做得更加全面完善。在永兆城的汇通堂,执事们甚至已经自发地做出了一些改进制度的举措,比如打广告鼓励居民存款,再比如提供一种很特殊的“代为存款”服务,服务内容即,只要永兆城的居民在永兆城汇通堂存款,汇通堂就会帮他们把存款存到其他存款利息更高的城府汇通堂中,收取的回报是居民多赚取的利润的一定比例。在堪图城完成经济改革后,永兆城汇通堂也把很多存款转移到了利息大大提升了的堪图城汇通堂。 这种“代为存款”服务其实已经接近于“代为投资”了,只不过它直接投资的对象是城府,而不是企业。这倒给金睛子提供了经济改革的新思路,如果汇通堂开通一种替居民投资企业的服务,再收取一定的手续费用,会不会受到欢迎呢? 不过,永兆城汇通堂的这些做法,虽然新颖,却没有形成体系,是以不仅实施力度小,范围窄,相关的规章也没有完善好。若是在这里开展与堪图城类似的经济改革,再结合永兆城当地的情况,汇通堂已有的创意……金睛子觉得,改革的效果会比堪图城的更好。 而鼓励她进行经济改革也正是尧州州府将她调来的,明面上的原因之一。光是为了呼应这一点,改革也是金睛子势在必行的。 除了六部事务外,金睛子其实还想了解一件事:关于她的流言。她并没有忘记两个月前来这里时从门房那里听到的话,事实上,她是很想找机会惩治那个门房的。可是光惩治一个门房就能解决问题吗?金睛子不这样认为。在她今晨宣誓时跪在她身后的那些蓝色官袍和绿色官袍当中,相信那流言,传播那流言的想来不止一个。若只是偏听偏信,嘴碎八卦倒也罢了,最怕其中有些人是怀有恶意目的的。 如果真的有人怀有恶意的目的,那他们的恶意又是针对谁的呢?是金睛子,盛居清,还是凌潋? 尽管凌潋说只要大家亲眼见到金睛子,流言就会不攻自破。但金睛子想,就算流言已经随着她的到来而消失,她也得查上一查。 不过,此事需得徐徐图之。贸然去查,怕只会打草惊蛇。 当晚金睛子躺在城主府那张大得让她不习惯的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难以入睡。心中莫名的情绪在隐隐翻腾,说不清是兴奋还是不安。最终她放弃了入睡,起身修炼了一整夜。 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月中,金睛子渐渐把永兆城的各项事务接管了过来。接管的过程比她想象中要轻易一些。她原本还在担心,自己年纪太轻,左右城主和各位主部多少会不服于她,可能还会不配合甚至于故意为难她。幸好事实证明金睛子是多虑了。两位副城主中,左城主何芙荛热情友好,虽也比金睛子大了七十岁,却完全拿金睛子当领导兼朋友看待,从不以自己多活的七十年或是在永兆城多待的三甲子说事。她佩服金睛子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城主,但这其中并不掺杂嫉妒的情绪,在工作上对金睛子极力配合,不忙工作的时候则与她相谈甚欢。金睛子也喜欢和她聊天。何芙荛性子坦率乐观,做事也很细心负责,无论是从同僚的角度还是朋友的角度,都足以帮金睛子分忧。 她的两个孩子,冰清和文君也都玉雪可爱。三岁大的孩子还不到能久离父母的时候,道侣不方便带孩子的时候,何芙荛就会把孩子带到城府里来,任这两个孩子自己玩自己的。她能够这么放心,主要也是因为两个孩子本就懂事,不会跑到离她办公室太远的地方,也不会玩什么危险的,或是惹人生气的游戏。有一次何芙荛带着孩子们来到城主府找金睛子一块儿去吃午饭,出发吃饭前聊起工作上的事,耽搁了一刻钟。在这一刻钟里,两个孩子在没有母亲特别关照的情况下乖乖地趴在桌子上听大人讲话。虽然其间冰清一直在玩金睛子的笔,文君则盯着金睛子因为嫌重而摘下来搁在一边的金耳坠小眼发直,大有抓来把玩的念头,但最终冰清玩好笔还记得把笔放回笔筒,文君也没有对金睛子的耳坠动手。 第二十八章 永兆诸事(2) 金睛子见他们这样乖巧,大为惊喜。她接触两三岁小孩的经历不多,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的认知,一来自自己儿时的记忆,二来自乌河城的黎怀瑜,而她自己和黎怀瑜恰好都是难以管教的类型。拿她自己来说,尽管细节已经模糊,但金睛子至今记得她三岁时跟着八岁的堂兄爬假山,跌下来把手肘磕破,以及某一次把父亲的砚台打翻在他公文上的事。 于是,她连声赞这两个孩子真乖。 何芙荛对她的称赞很是受用,但还是忍不住向金睛子抱怨了孩子们总是晚上不肯睡,又不爱吃蔬菜云云。 右城主钟峙与金睛子的私交就远没有那么密切了,尽管在工作上也是一个令人信任的同僚,但他的性格总有些孤僻古怪。 钟峙并非不宽和待人,并非不礼貌周全,可他就是身具一种无法与人群融合的违和感。他少主动与同僚谈工作以外的事,对于可去可不去的场合,总是想方设法地尽快抽身。他抽身倒不是为了躲懒,而是为了“用这些时间去做更有意义的事”。钟峙无论是工作还是修炼都很努力,一旦有人侵犯了他那给自己定下的高要求高强度的计划,他都会流露出鄙夷的神色。而这或许是他难以融入集体的最直接的原因。 在金睛子熟悉钟峙的这种性情之前,她有一次想让钟峙帮她一个小忙。那是某天钟峙刚找过金睛子,从城主府往外走的时候。他正走到庭院中间,路边那个年久失修的石雕像的上半部分就忽然崩了下来,倒在了钟峙身后的小路上。那个石雕像已经不知道在城主府里立了多少甲子了,长期的风吹日晒让它出现了明显的裂痕,金睛子早想换个新雕像,不过一直忘记这码事。这下旧雕像终于承受不住,在造型最细处断成了两半。 “钟峙!”彼时金睛子上楼梯上到一半,听到声音后,探出头看向庭院,对钟峙喊,“帮我把这座破雕像扔到回收点去吧!”城府后门附近就设有回收点,除了日常产生的垃圾需分类扔过去之外,破雕像这种特殊垃圾也要送到那里去。金睛子想钟峙反正要出去,让他帮自己扔个雕像也没什么。 钟峙却愕然回头,没有马上回话。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金睛子那双修炼过《灵台洞明谱》的眼睛也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从愕然,到不满与无奈混合,再到一种嫌弃的神情。没错,就是嫌弃。钟峙看着那地上的半截雕像就好像他正在看什么令人恶心厌弃的魔物。 金睛子没有想到只是让他帮忙扔点东西,他的反应就会这么大,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冒犯了他什么,尴尬地呆立在原地。 “抱歉了城主,我午间有安排。”钟峙那丰富的表情仅持续了没多久就淡化消散,一转眼,他又成了那个事事认真负责,话语礼貌得体的右城主,他遥遥对金睛子说,“我替你叫内务堂的人过来。” “那还是算了,我自己来吧。”金睛子说着,叹了口气,重重走下楼梯。专程叫内务堂的人来替她扔垃圾算怎么回事?若是被别人知道了,少不得要说她这个城主没事找事,小题大做,爱使唤人。 于是最终,还是她自己把那座支离破碎的雕像扔到了回收点去。 后来金睛子忍不住对何芙荛说起此事,何芙荛说:“哎呀,钟峙确实有点奇怪,不过从来不会误正事的,城主你习惯习惯就好。” “他所谓的‘午间有安排’估计也就是搪塞我的吧。” “那倒应该不是。他大概是安排了中午要修炼什么的。” “午休时间还修炼?不会吧。” “说实话,”何芙荛压低了声音,“我在想,钟峙他可能有什么心理执念,或者更严重些,心魔。明明已经三百八十多岁了,修为也早就到了金丹期大圆满,可他就是不去结婴,还要每天争分夺秒地去修炼,谁打搅他的计划,他就跟谁急。” “钟峙三百八十多岁了!”金睛子捕捉到了另一个重点,当下惊道,“我看他修为没到元婴期,一直以为他至少比我大不了多少。”没想到大了一个甲子。 “对啊,他资历老,所以即便没有晋阶元婴期,也当上了右城主。”何芙荛说,“不然,城主你知道,虽然左右城主没有修为的硬性规定,但在我们这种大仙城,想要当左右城主一般都得有元婴期的修为。” 听了何芙荛的这番话后,金睛子对钟峙的态度就彻底不一样了。以前在她眼里,钟峙是个虽然修为比她低,有些孤僻腼腆,但做事认真负责的同辈,结果现在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个有着某种心理执念,性格偏执阴暗,修炼大有走火入魔之势的……呃,好像不能说是同辈,但说前辈也不太对呢。修仙界的前后辈之分,是先看修为再看年龄的。 总之,在此之后,金睛子对钟峙就小心翼翼了不少,不再试图让他“顺便”帮自己什么忙,也尽量不主动用无聊的谈话绊住他。她一是怕又影响了钟峙的什么修炼或工作计划,从而加重他的偏执,二是怕再次看到钟峙对她露出那种嫌恶的表情。 是的,她害怕。她知道自己本没有理由害怕。论官阶和修为,她皆高于钟峙,论出身,她是八大派的真传弟子,而钟峙不过是散修出身。可以说,就算哪天钟峙的阴暗和偏执转向了金睛子,金睛子也完全可以以权势、以修为力压他,根本无需忌惮才是。 可她就是害怕。那天钟峙的神情真的把她给吓住了。那目光幽深阴暗,像蛇的眼神。 依照《灵台洞明谱》的说法,金睛子的双眼具有看破伪装的能力,所以金睛子产生的直觉可能并非主观臆断,而是她的双眼真的观察到了什么,且正在对金睛子发出警示。因此,在觉察到自己对钟峙的惧怕后,金睛子也认真地考虑过一种可能性,即钟峙实际上并不是道修,而是魔修或者妖修什么的——如果他是妖修的话,那一定是蛇妖。 第二十八章 永兆诸事(3) 不过这种推测在旁人看来想必是非常匪夷所思,且事情涉及到魔修妖修什么的,事关重大,所以金睛子没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只是有一次对苏诩半开玩笑地提了一下。 那是金睛子任城主后的第一个春夏之交,苏诩称自己闲着无聊,从征州跑过来找金睛子玩儿。那天他手持金睛子给他的信大摇大摆地走进永兆城府,凭着金睛子落款处的签名和私章,一路上竟没人敢拦,他说要去找城主,还有年轻的执事帮他指去城主府的路。当坐在前堂一楼看文书的金睛子一抬眼发现苏诩正站在门口时,她撂下笔,吃惊地揉了揉眼睛:“你怎么进来的?” “这还不容易?我拿着城主给我的亲笔信呢。”苏诩边朝金睛子走来,边挥了挥手里的信。 苏诩今日要来永兆城,是提前几天同金睛子说过的,但金睛子以为他到永兆城后总会先跟自己联系一下,没想到他神通广大地自己进来了。按说他这种不打招呼还借着金睛子的名号闯进来的行为,其实多少有些不太礼貌,换做是别人如此,金睛子就算不生气也要提点一下对方,下次不要这么做了。可这样的事情由苏诩做出来,金睛子就丝毫不觉反感。这或许是因为苏诩平日类似的事干得太多了,早已让金睛子习惯于此。亦或许……金睛子其实是喜欢苏诩这种小小的僭越的。苏诩做出无伤大雅的冒犯,而金睛子予以容许,这感觉就好像,好像一种默契,好像她和苏诩在彼此心中确实都是特殊的存在。 可是,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去想这些奇怪的东西,什么“特殊的存在”……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金睛子不由得觉得窘迫。 这时苏诩已经走到了她的办公桌前,并毫不客气地拿起了她桌上的私印在手中来回把玩。他边玩着印章边四下打量着四周:“你这个地方,不错啊。不愧是城主,派头比以前大了不少。” “怎么样,要不我带你在这里转一圈?”金睛子笑盈盈地站起身来。 “你不忙工作?”苏诩把玩印章的动作顿了一顿。 “这些都是不急。”金睛子扫了一眼桌上的公文,顺手把它们叠起来堆到一边,嗔怪道,“你要是真怕我忙,怎么专挑大白天工作的时间来,还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哦,我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你不惊喜吗?”苏诩随口道。他放下金睛子的私印,又开始玩金睛子的城主印。 “惊喜,很惊喜。”金睛子也故作无奈地附和道。 她真的放下工作,带苏诩在城主府转了一圈。转完城主府转永兆城府,一路上其他执事见城主大人同之前拿着她亲笔信闯进来的那位陌生男修士颇亲密地到处闲逛,进一步猜测这位男修士不是城主大人的师兄,就是城主大人的道侣,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苏诩倒是对这种冲着自己来的目光很是无所谓,该怎样还怎样,步履自在得好像他才是这里的城主。 苏诩无所谓,金睛子就更无所谓了。城主工作时间带自己的朋友在城府里边参观,虽然乍一听有点“因私废公”,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城主的公私事本来就不像普通执事那样界线分明——光看金睛子吃住都在城主府里就知道了。所谓的“工作时间”,其实是给大部分其他执事定的,对城主没有实际意义。 严格来说,“城主”并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个身份,而这个身份在任期内将会始终伴随着金睛子。所以,城主没有休假,也没有严格的工作时间。 城主府的设计也体现了城主身份的特殊性。偌大一个城主府,既是私人居所,也是办公空间。对于城主来说,公即是私,私即是公。 金睛子今日之所以招摇地带苏诩在城主府里晃悠,除了想让苏诩欣赏一下永兆城府的美景外,也有向其他城府执事们展示自己权力的意味。通过做一件除了城主,谁做都显得出格的事,金睛子其实是在强调自己的身份,强调自己已经适应了城主这个位置,无论是城主的责任还是特权。 傍晚时分他们回到城主府,金睛子发传讯符向城府食楼要了些食材,亲自下厨做了顿晚饭。金睛子不热衷于下厨,但独身在外做了两百多年的城府执事,为了省钱不想顿顿在外解决,为了口腹之欲又不想靠辟谷过日子,是以基本的厨艺还是会的。并且,由于多少从师祖和师父那里学习过一些小技巧,所以做出来的菜也还过得去。 她说要下厨,苏诩尽管脸皮很厚,但最终也没有干看着她忙活。尽管完全插不上手,但还是在一旁转悠着,偶尔给金睛子递点东西什么的,体现一下自己的参与感。苏诩是真的不会做饭,自诩着“君子远庖厨”,其实只是懒,宁愿什么都不吃也不愿在厨房消耗一点时间精力。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金睛子同他聊起了右城主钟峙的事,笑着说起“我还真怕看见他那副嫌恶的样子呢,那眼神简直不像是道修,说是妖修,魔修我都相信”。 “修为比你低,官品比你低,就算是妖修魔修,你又怕什么?若真是妖修魔修,你第一时间抓他进城府大牢,那还算大功一件呢。” 金睛子沉默片刻,道:“可我就是心慌。” 苏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金睛子以为他要嘲笑自己想太多,不料他竟是认真地回答道:“心慌就离他远点,不想看见他就哪天寻个理由把他调走。横竖你是城主。” “哪儿能以个人喜恶来定城府事务啊。右城主他工作还是挺靠谱的,我也寻不到什么理由把他调走。”金睛子噗嗤笑了,“还有,光凭城主一个人,也是没有权力决定左右城主的去留的。对于左右城主的人事调动,城主只能提建议,最终决定权还是在州府手里。” “不能调走,就把他边缘化。”苏诩说,“把他架空。” “都说了不能仅凭我的个人喜恶做这种决定啊。钟峙他可能……单纯只是性格古怪了点,不能为此就否认他的能力,阻碍他的前途吧。这样一来,搞得我像歧视他们散修似的。”金睛子摇摇头,施了个小法诀把锅里的菜稳稳当当地盛了出来,边做边道,“搞散修歧视,这可不得了啦,是大忌呢。要是有人向督察司举报我歧视散修,我这个城主都不用当了。” 第二十八章 永兆诸事(4) “后果这么严重吗?喂,这个菜也熟了吧,要不要盛起来?”苏诩问着,揭开了旁边的锅盖往里瞅。 “别,再焖一会儿,焖透了更好吃。”金睛子摆摆手,让苏诩重新把锅盖盖上,“歧视散修当然是很严重的事啦。你做执事比我还早,怎么可能不知道,明知故问什么。” 苏诩不耐地叹了口气:“不是明知故问,只是感叹这种所谓的‘政治原则’真没道理。不许歧视散修,不许搞极端散修主义,也不许搞世家优越主义,但凡有谁和这些东西沾了边,就要倒霉。我真是不明白,有什么必要把这些看得那么重。” 听了这话,金睛子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摔了刚搬起来的碗。“你说什么呢!”她震惊地看着苏诩,“这些畸形的观念,为官之人当然不能沾染了!歧视散修和世家优越主义当然都是不对的,散修中也有很多出类拔萃之人,世家也不该给自己搞特殊。极端散修主义就更不对了,这是党同伐异,为害社会的事情。为官之人,就应该不偏不倚,保持中正才对啊。” “呵,政治觉悟挺高的嘛,金睛子。”苏诩嗤笑,“这两百年,城府的思想大会想必你都是坐在第一排正中的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在对这类不平等主义视如蛇蝎的同时,我们全长生都自觉不自觉地奉行着另一种不平等主义?‘宗门优越主义’,听说过吗?” “根本就没有这东西嘛。”金睛子嘟囔,“又是你瞎编的。” “你当然不会听说过宗门优越主义,”苏诩不顾她的抗拒,自顾说道,“因为宗门本身就是优越的,没有人觉得宗门的优越是值得特意用一个什么主义来概括的事。我们这一代人从出生起就生活在宗门优越的体系之下,很少有人会去怀疑这个体系本身。更何况是像你这样的,宗门优越主义的受益者了。” 什么“宗门优越主义的受益者”,越说越难听了!金睛子终于有些微怒,反驳道:“宗门从来不搞什么‘优越主义’,宗门又不是世家!宗门弟子都是通过公平的选拔进入其中的,没有什么弯绕的依附关系,任何人,只要足够努力,就能在宗门中找到出路。我们宗门弟子都是靠着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来的,所以从不认为自己天生优越。从政治上来看,宗门也实在没有什么优越的。八大派虽然控制着政权,但政权总得有人来控制,把这项权力交给八大派,比交给世家,交给随便什么人要好多了!八大派从不阻拦任何一个修士的发展空间,和道统时期末期的世家垄断局面比起来,高下立现……” “所以无涯之会在上一次之前都仅允许八大派参加?所以除了息州之外所有州的州主都必须是八大派的子弟?所以你这个‘八大派出身,和世家没有沾染’的背景被公认为官途最好的那种?”苏诩冷笑着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逼问,“才拙啊,享受特权没有什么不对的,这个世界本就从没有公正过,可是你至少得自知。” “你就是用这种解释为自己开脱的吗?因为你不是宗门弟子,没有享受到‘宗门的特权’,所以才会在为官两百余年后仍然是一个小小堂主?”金睛子实在是被苏诩这番话激得怒火中烧,忍不住脱口而出道。然而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太急于为宗门辩护,以至于毫不犹豫地揭了苏诩的伤疤。 果然,苏诩在听到这话后就脸色一变,慵懒的笑意怔在脸上,慢慢消隐,片刻后,嘴角以一种更讽刺的方式重新上扬: “原来城主大人就是这样看待我的。确实呢,我一个偏远小城的正七品堂主,怎么配与您这样一位从四品城主平起平坐?往日平白受了城主大人如此多的抬举还不知恩典,是下官没轻没重,还请城主大人见谅,在下日后必会谨守身份,不再冒犯了。” 苏诩的声音轻微而冰冷,说话时嘴唇几乎不见蠕动。金睛子从未见他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过话。 “我说错话了,苏诩。我不是这么想的,我只是……”她艰难地辩驳,可话语无力。 可苏诩那冷酷的声音还在继续:“……下官今日扰了大人公务,已是不该,如今又怎敢让大人亲自设宴招待。大人放心,下官日后不会再依仗着旧日的同僚之情来与您套近乎了。异之就此告辞。” 说完后,他竟真的拂袖而去。金睛子急了,追了两步拉住他的袖子:“你别走啊!” 苏诩回眸,冷冷地看着她。 金睛子知道他在给自己最后一次辩解的机会,可她,一位曾靠着出众的口才和敏捷的反应而受到众人赞叹的谒外执事,此时此刻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要道歉吗?可道歉似乎是没用的。要解释吗?可是该如何解释?金睛子知道,在这样的时刻,任何的言语都会变成错的,因而都是行不通的。 苏诩见她无话,便欲把手抽回。金睛子干脆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哭了。 她垂头小声地啜泣着,任大颗大颗的泪水滚下脸颊。她专注于哭泣,什么也没说,因为她知道此刻什么也没有必要说。无言的泪水足以传达后悔、歉意、不舍、无力等一系列难以言表的情绪,且能充分转移走对方的注意力。 她的策略奏效了。苏诩没有再试图抽走他的手。低头哭泣的金睛子很好奇苏诩现在是什么表情,但她还是忍住了冲动,没有抬头看他。既然选择了眼泪策略,就必须扮演好心碎难过到无暇顾及其他的模样。 “你哭什么。”苏诩终于开口,声音有一些无奈,但已经不同于之前冷冰冰的语调了,也没有再称呼她“您”或者“城主大人”。金睛子知道时机已到,便委屈地说: “……我一个人,一个人在尧州做城主,身边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好不容易可以跟你聊聊,你转身又要走……” 说一句,哭两声,再接着说: “我真的压力好大,生怕自己做不好这个城主,怕手底下的人看不起我,怕有什么事做得不对又没有人来告诉我。现在就连你也让我压力好大,苏诩,我觉得我真的要崩溃了……” 几句话,将刚才的纠纷完全转换成了另一个话题,示弱的同时,有意无意地将过错转移到了苏诩身上。做完这些后,金睛子哭得又更大声了些。 “你?还会崩溃?”苏诩笑,“行了行了。吃饭吧。被你闹得我更饿了。” “你不走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走。开玩笑的。” 成功了。金睛子窃喜。但还是抽抽搭搭地抹了好一会儿眼泪才算结束自己的表演。 而关于“宗门优越主义”的讨论,也被金睛子的一通眼泪给含糊了过去。饭桌上,没有谁再提起这个话题。 第二十九章 心绪不宁(1) 当晚苏诩留宿于城主府众多客房中的一间。金睛子从自己卧室的窗口望出去刚好能看到他房间灯光的明灭。午夜,因为莫名的烦躁情绪而既无法入睡又无法入定修炼的金睛子频频从窗帘的缝隙中瞥看客房的灯光。仍是亮着的,苏诩亦没有休息。这并不奇怪,金睛子知道苏诩习惯于熬夜,这个点还亮着灯实在太正常了。可是她就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去窥视那窗口,意图得知任何可能得知的他的举动,同时还隐秘地期待着能撞上同样的窥视的视线。 一开始金睛子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很快她把自己的异常解释为“因为今天和苏诩闹了不愉快,怕他还在记挂此事,因此格外关注他”。 “可苏诩可能压根不会记挂此事。”她趴在窗前的长桌上,忍不住轻声自语道,“苏诩会迅速地把这件事忘掉,因为他根本就不关心。记挂这件事的是我。” 可自己为什么会记挂此事呢? “我之所以记挂此事,是因为犯错的是我。我说错话了,很后悔。”金睛子再次对自己解释。 她确实是不该说那句话,实在是太过分了。一想到这里,金睛子的心情又烦躁了起来。当时她真是太过冲动,张口就说苏诩是在为自己官途不顺的事实而开脱。若是自己在他那样的境遇下听到这样的话,恐怕反应会比苏诩还要激动。 可是自己是不会落到那样的境遇的。金睛子想。苏诩才华横溢却刻薄尖酸,平日既懒得进取又懒得规划,自己可不是这样。而这就是为什么苏诩为官多年还只是一个小小堂主,自己却已是城主。至于苏诩那套歪门邪道的理论,那当然只是为了给他自己开脱。自己是错在不该如此凉薄地揭开这层伪装,暴露他的不堪。其实,任苏诩拿一些无端的理论来安慰他自己有什么不对?自己怎么就较了真呢? 她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应该宽容苏诩今日的言论。尽管这言论本身纯属无稽之谈,但苏诩既肯在自己面前提起,便是对自己信任的表示。她实际上时喜欢苏诩对她做出的信任的表示的。 想到这里,所有的逻辑似乎又形成了闭环。金睛子下意识地安心下来,可随即又像之前数轮思考后那样恍然发觉,自己还是漏掉了什么东西。可是她漏掉了什么?金睛子不知道第多少遍开始试图去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一方面认真而焦灼地思考着,一方面又隐隐担心自己会不会像前几遍思考时那样,莫名其妙地又绕回了逻辑的原点,重新踏上旧有的思路。好在这一次,金睛子终于发现了一个此前一直被她忽略的盲点。 她到底为什么会如此纵容苏诩? 自己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惯于纵容的人。想到这里,金睛子踱步的速度陡然加快。从来不是。试想今天与她争执罢转身就要走的人不是苏诩,而是另外的朋友,她会作何反应? 她试着把苏诩换作韩令:韩令说出了非常无理取闹的言论,自己一时冲动戳穿了韩令,韩令转身就走,然后自己肯定又是莫名其妙又是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离开,最多事后冷静下来写封信去向他道歉。 嗯……不过韩令的代入感实在不强。金睛子从未见过韩令生气,很难想象他会像苏诩那样冷笑着拂袖而去。那么把苏诩换作燕除夕又如何呢?燕除夕是像苏诩一样,有脾气的。 她再次开始想象:燕除夕说了无理取闹的话,自己冲动着揭开了她的伤疤,燕除夕怒了,转身就走,自己追上去道歉,燕除夕执意要走,那自己也别无他法,还是只能选择在事后给她写道歉信,为自己的冲动言语认错。 如果这人不是韩令或燕除夕这样的,自己比较熟悉的朋友,她甚至可能会抱臂冷笑着看对方离去,一句道歉的话也不会说。 所以,她今天为了挽留对方而使出哭这招杀手锏,其实是很有悖于常理的。她凭什么非挽留苏诩不可?凭什么就觉得自己必须要得到苏诩的原谅? 金睛子心乱如麻。她想要放弃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因此弹灭了气灯,准备睡觉。可当黑暗降临,金睛子心头的纷乱却变得更加无法平息。心脏的剧烈跳动让她不禁想到两百年前的那个傍晚,乌河城那片浩渺而迷离的星空,想到许多过往,想到如今正被她放在床头的,那一盒来自同一个人的信笺,想到自古以来,当事情变得无法解释时,人们就会把一切都归结于一个字——情。 想到这里时她几乎被自己吓了一跳,但同时又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释然感,仿佛终于结束了长久的逃避状态,直面了一件一直以来都不想直面的事。她喜欢苏诩。她喜欢苏诩。 多么美好。多么可怕。 其实她在潜意识中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情感,只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直面了它。金睛子是不愿意接受自己喜欢上了某个人的事实的。尽管也曾幻想过自己未来可能会有的恋爱,但她所向往的,主要是爱情中“被爱”,而不是自己去爱别人。爱会让人陷于被动,她明白,因而恐惧。 就像今日,为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竟会低头去服软,去哭。那么在未来,她还会为苏诩做出些什么事来? 金睛子越想越觉得害怕。 可是就在这深深的无力感之外,她另一半的识海不知不觉已经荡漾满了粉色的花香。在那醉人的花香里,苏诩也同样的喜欢着她。那双今日趁她不注意便抓起她的印章把玩的手,在某一天会装作不经意地扣上她的手指;那张一贯讥讽着世界,嘲弄着众人的嘴,在某一天会恶作剧似的吻上她的双唇。他会向她求婚,她要不要答应呢?她现在还不了解他的家人,不过到了那个时候的话想必已经有所了解了。他们会有孩子吗?他是世家出身,孩子必定会随他姓。她倒也无所谓孩子姓什么的,她本身对自己的姓氏也没有很强烈的归属感…… “金睛子,你在想什么!”猛然间她惊怒出声,用拳头狠狠地砸了几下被子,一想到刚才自己竟然直接幻想到了孩子姓什么那一步,就觉得面红耳赤,说不上是羞赧还是恼恨。太不正常了,这根本不是自己平常该有的样子!她应该是骄傲的,清高的,永远不会卑微地去爱谁而只会从容地去垂青别人的。凭什么苏诩该成为她的例外?他不思进取,他安于现状,他正如他自己所说不过是一个偏远小城的七品官! 可他的容貌正如他的字一样漂亮得不可思议,他的文章中的词句常似珠玑令她爱不释手,他那张得罪了无数人的嘴能说出让她笑个不停的绝妙的嘲讽话来,他可以同她从人间谈到宇宙,从尘世的庸碌谈到列星的缄默,可以让她安心,告诉她所有她引以为重担的事其实都不足为惧。金睛子好想靠近他一点,再靠近他一点,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整个世界好像都会明亮起来。 可她绝不主动去靠近。她要苏诩向她而来。 可是苏诩会向她而来吗? 金睛子不确定。 第二十九章 心绪不宁(2) 诚然苏诩与她关系不错,能记得时常跑来找她玩,能和她聊得百无禁忌,能毫不见外地住进她的城主府,能在她沮丧困惑时克服他嘲弄的习惯,说上几句正经的建议,可这些似乎都不能被叫做喜欢。苏诩或许对他其他的朋友也能做到上述的一切,可金睛子想要自己成为他特殊的一个。 可如果苏诩就是不认为她是特殊的一个,她该怎么办?甚至于,如果苏诩早已有了一个对他来说特殊的人…… 这个可能让金睛子觉得难受。可她想来想去,都觉得这个令人难受的可能,除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否则就是无解的。她能怎么办呢?她什么也做不了,因为她不愿做也不屑做。 想到这里她几乎有几分高兴。看来她还不至于到为了苏诩什么都能做的地步嘛,她还不至于为了苏诩,彻彻底底地背弃自己的本性。那么,苏诩对她的影响,也就没有她之前所担心的那么强烈,她还没有完全沦于被动。 胡思乱想着,金睛子终于还是睡着了。在梦里,苏诩吻了她,说他爱她。金睛子从甜蜜的梦境中醒来,随后又为自己醒来时嘴角的微笑而感到羞耻。 本想尽快把昨晚的梦和那些胡思乱想给抛到一旁,一切如常地面对苏诩,可金睛子发现,这好像很难做到。当她早晨见到苏诩时,梦中的画面便疯狂地涌入脑海,让她忍不住慌乱地低下了头。 苏诩看她一直低着头,似是精神不济,便随口问:“怎么,昨晚做了噩梦?” 他不说还好,一说到“梦”,金睛子愈发地没办法忘掉那个梦了,面红耳赤地点了点头。然后,她花了好些时间才恢复了如常的神态,直到自信不会再脸红了,才抬起头来提议要带苏诩去永兆城内游览一番。 游览本就是苏诩来此的主要目的。不过说实话,金睛子对永兆城的各处风景名胜也并不那么熟悉。她虽然是城主,但毕竟只上任短短数月,且在这短短数月里其实也不曾多得空,一直忙于接任城府的各项事务。因此,与其说这次是她带苏诩游览,倒不如说是他们一起游览。至于那一串长长的目的地清单和攻略,则是何芙荛写给她的。金睛子在苏诩来之前特意向她讨教过“应该带朋友去哪里玩”的问题。 苏诩在永兆城的几天,金睛子成日成日地处于心神不定的状态中。在直面了自己的情感后她便发现很难再像以前那样直面苏诩了。尽管她并不是从最近才开始在苏诩面前感到心旌摇曳,变得没有原则,变得优柔寡断,变得不像自己,但当这一切被她所清楚地觉察到后,苏诩的魔力似乎就更加强大。在原先的不自知状态中,金睛子还多少能够将他放在一个正常的位置上。而现在,毫不夸张地说,当她和苏诩相处时,她的眼中全都是他,其余再美的风景对金睛子来说也全都是黯淡失色的摆设。 这种不正常的视角主要体现为金睛子对苏诩的一举一动都极其敏感和关注。她能从餐桌上苏诩筷子的动作判断出他喜欢吃哪一道菜,从他的语调中分辨他是否已经对某个景点觉得无聊,从他笑容的弧度里看出他有几分真心的开心。而最可怕的是,这一切密切的关注,相继的分析都完全是金睛子下意识的行为,不需要刻意为之,也从不会给她带来疲惫。 她不仅不感到疲惫,应该说还相当开心。金睛子喜欢和苏诩在一起。同样满溢的文学天赋让他们能够从容地相谈这“天地寂寥”“风月同天”,同样的浪漫情怀能让他们同时为了一块色彩奇异的石子驻足,对着一片形状变幻的云彩交换新奇的比喻。而在他们不同样的方面,苏诩的随意洒脱能让常年给自己背负着沉重压力的金睛子暂时把什么大道什么大义的都给放下,同他一起开怀地笑上一笑。 苏诩在时金睛子几乎可以说是全程亢奋的,可当苏诩告辞,数日积压的疲惫就重重的攀了上来,让她又休息了大半天才得以重新投入城府的工作。如今金睛子算是刚刚才全部了解了永兆城的情况,顺利接手了城主需要接手的工作,最近还刚好等到了一个良机,可以辞掉那个乱嚼舌根又曾对她出言不逊的门房——有门房私自拆看信件的可能被一位发现自己信件有拆开痕迹的副主部提了出来,金睛子完全可以借着这个缘由查一查门房那些人,然后无论调查结果如何,她都把她想开除的人放进开除名单。但后来又想了想,她还是决定把那个人再留一阵子。正如此前所担心过的那样,传播流言的行为有可能是受了谁的示意,而如若真是如此,此事就非同小可了。金睛子想等等看,有没有机会抓住那门房更多的把柄,好查出更多的真相。 待到金睛子任城主的差不多一整年后,金睛子已经算是对城主的日常公务轻车驾熟了。过渡时期已经结束,新办法新举措又还没开展起来,这段时间里,金睛子就格外清闲。没事的时候,她会心平气和地在二楼那张金丝楠木办公桌上刻一刻章。她想给苏诩刻一个印章,又怕突然送过去会显得很突兀,于是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再刻上许多别的印章。这样,送给苏诩的那块也可以被理直气壮地解释为自己闲着无聊的产物了。 才不是她刻意花心思给苏诩刻的。 金睛子喜欢苏诩,又不愿意让对方知道这一点。这一方面是羞赧所致,但主要还是出于害怕。她害怕若是自己走漏了心意,苏诩却没有回应,他们以后是否还能像以前一样自在地相处。她还害怕若是她做了主动的那方,那么无论是苏诩拒绝也好,接受也好,自己都会陷于被动的地位。连送个印章也要大动干戈地把给他的那枚混在给其他许多人的中间,生怕自己显得对苏诩很特殊,便是因为这点惧意。 金睛子在绝大多数事上都是一个清晰果断的人,可是到了感情问题上,就不自觉变得畏首畏尾了起来。这或许是因为必要的谨慎,亦或许是因为她在感情问题上压的筹码太重。当她把尊严、主动权、甚至于自己的人格都与自己对某个人的喜欢挂钩了起来时,她怎么能不瞻前顾后,怎么能不忧虑重重? 不过好在只要苏诩不在跟前,不给她来信,金睛子就还是能从这种焦虑不安的悸动中脱身出来的。任城主的第二年里,金睛子甚至还有闲心拿出自己好几十年前写的长篇小说《九篆》来重头又翻了一遍,继而又耐心地开始再一次打磨那个建立在《九篆》情节基础和世界设定上的大型文阵。 忙完必要的公务后便是日常的修炼,打磨文阵,刻章,偶尔为着一封乌河城的来信胡思乱想几次。这便是金睛子初任城主时,短暂的平静生活了。 第三十章 意外的组合(1) 金睛子自从升任永兆城主后,回秋声殿的频率便下降了不少。曾经她还在堪图城时,每隔小半年也总该回秋声殿一次。而如今,一是因为忙碌,二是因为嫌坐传输阵太贵,自己开飞舟回去时间又太久,任城主的第一年,竟没有回去过。第二年中,也仅回了一次,住了一个多月。 不过这段时间师父师娘也不在秋声殿,他们去息州游历了,一直到金睛子任城主两年多后第二次回秋声殿,师父师娘才也回来。回来后他们俩看见在秋声殿里晃荡的金睛子,不仅没有对她表示久别重逢的亲热,反倒在广场上丢下了一条巨大的鱼,说是游历一路回来太累了,要去悉宁城大吃一顿,要金睛子帮忙把这鱼处理一下。 这鱼是师父师娘在息州游历了一圈后带回来的战利品之一。其实严格来说,也不能随随便便地把它叫做“鱼”,而应该叫做海灵兽了。毕竟它的修为可是比金睛子还要高。修为达到这个境界的海灵兽身上有不少宝贝在,鱼鳞可做装饰亦可做炼器材料,鱼皮是天然的避水衣,鱼骨可以做整组的匕首,鱼眼可以入药,任何一个部位都不能浪费。可明明现在到处都有拆解处理灵兽的作坊,且他们做的肯定比金睛子专业得多,师父师娘怎么就不在息州叫当地的作坊处理好呢? 于是上任不久的金睛子城主便在秋声殿的前广场上削起了鱼鳞。她削下来的每片鱼鳞都有脸那么大,质地似珠贝,坚硬明亮,光可鉴人。由鱼鳞的尺寸便能想象这条鱼究竟有多大了,饶是秋声殿广场面积不小,这条鱼也只能斜着才能勉强放下。 “师父师娘怎么不在息州让人把鱼处理了再带回来呢?”她一边拿着特制的贝壳刀切割下一片鱼鳞的根部边嘟囔。 “那当然是因为贵啊。”金睛子削鱼鳞削到一半的时候朝谕来了,听了金睛子的抱怨,随口便道出了真相。 “能有多贵啊。元婴中期的妖兽八环的底价,重量超过一石的每半石叠加一千灵铢,这条鱼的处理费,五十环顶天了,和这好些鱼鳞,鱼皮,鱼肉,鱼骨,鱼眼,兽丹的价值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朝谕听了她这话,嘎嘎怪笑起来:“金睛子啊,你是多少年没有去猎过妖兽了,你报的这价格,还是两甲子前的吧!” “怎么了!”金睛子不乐意被朝谕嘲笑,反驳道,“我五十年前还去了峨州那边的沙漠抓大蝎子呢,和燕除夕一块儿去的。”只不过,一路上的费用大多是燕除夕花的,金睛子只管回来后按照燕除夕算的账同她分担一半,并不知道其中拆解妖兽的费用占了多少。 “再说,就算涨价了也不会涨很多吧。”她低下头又割下了一片鱼鳞。 “按现在的市价,在息州处理这条鱼估摸着得要一百环了。”朝谕在她身边蹲下,摸着鱼鳞道。结果一不留神,就被鱼鳞锋利的边缘割到了手指。他连忙起身甩了甩手,在指尖处聚集灵气愈合了那道浅浅的伤口。 “怎么涨这么厉害?” “物价嘛,一直都在慢慢地涨,猎兽产业发展得好,涨得就更厉害了些。况且,息州的灵兽市场价格一直都是比其他八州要高的。” “那一定程度上也说明长生的经济发展的不错。” “这我就不懂了,或许吧。哎,你慢慢削鱼鳞,我回去了。本来想来找师父的,没想到又不在。” “师父师娘说要去悉宁城大吃一顿,估计下午会回来的。你要不还是等在这里,顺便帮我削削鱼鳞吧。” 于是朝谕最终并没有走成,和金睛子两人蹲在大鱼两边又削了好半天的鱼鳞。这削鱼鳞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对精细度要求很高,既不能伤到鱼鳞鱼皮,又要小心不被鱼鳞给划到手。师兄妹俩干了一会儿活,皆觉得疲惫无聊。朝谕便提议要把金霁月和华祯叫回来一起削。 他还真的给她们各发了一条传讯符,搬出了师父师娘的名头,说是师父师娘叫她们来帮忙处理一头海灵兽的。正好金霁月正在宗门,华祯则在悉宁城买符纸,接到传讯符后,都说很快就来。 先到的自然是就在宗门里的金霁月。“大师兄,传讯符太及时了,简直就是救了我一命啊!”飞一样地御剑蹿进秋声殿大门后,金霁月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神情如释重负。随后她看到了地上的大鱼,便很自然地加入了师兄师姐削鱼鳞的队伍,寻了个地方蹲下,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卷袋,卷袋里装满了尺寸材质不一的小刀。“用贝壳刀?硬的?”她瞟了一眼金睛子和朝谕手里拿着的刀,问道。 “用中软,如果没有中软就用软刀。”金睛子说,“削的时候格外小心些,不要割到鱼皮了。手指也小心,鱼鳞边缘很锋利的。” “我有中软。”金霁月抽出一把贝壳刀来,晃了晃。 朝谕却把自己的刀搁在了一旁,好奇地问道:“你刚才说传讯符救你一命是什么意思啊?” “啊,别提了。”一说起这个,金霁月顿时秀眉紧蹙,整张脸都写满了不开心,“就是那个之前跟你们讲过的,未曦峰的师兄。说是手头有个项目想要和我们清赏合作,叫我去谈合作事宜,结果合作事宜说得支支吾吾,反而追着问我几甲子大,有没有谈过恋爱,有没有喜欢的人。你们说他是不是有病?想追我,就明说,我若喜欢就接受,不喜欢就拒了,不会浪费彼此的时间。非要借着谈工作的名头约我出来干什么呢?最讨厌这种口是心非拖泥带水的人了。还好接到凑合师兄的传讯符,能让我有个理由抽身。” “搞了半天又是你的追求者。”朝谕觉得很没意思,“哎呀三师妹,你这桃花运能不能分一点给师兄啊?” “我倒是想分给你来着。”金霁月举起刚刚切下的第一片鱼鳞,对着阳光欣赏着它的反光,“就怕到时候你不要这些烂桃花了,又全都塞还给我。” 第三十章 意外的组合(2) 金霁月作为师兄妹四人中相貌最出众的一个,平日少不了被四面八方的狂蜂浪蝶围追堵截。毫不夸张地说,只要金霁月宣布她想恋爱,她的追求者们就能从秋声殿的正门排到翠微山脚下任她挑选。不过金霁月其人,虽不是什么固守无情道,极端排斥感情的修士,但对情情爱爱的也没有特别浓厚的兴趣。早年她也曾接受过两三个还不错的追求者,但这几场恋爱最后都以分手告终,且金霁月全程都看不出来有陷入爱情的迹象。 所谓的“看不出来有陷入爱情的迹象”,是指金霁月从头至尾都表现得非常淡然,既没有时不时露出甜蜜的微笑,也没有一门心思惦记着收发传讯符,更没有向师姐妹们倾诉过爱的彷徨。朝谕之前和燕燕谈恋爱的时候倒是都能做到这些呢。 金霁月削下四五片鱼鳞后华祯回来了。向大师兄和二师姐问过好后,她便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小叠符纸抛给了金霁月:“月月,迷风符没买到,说后天到货。破水符买了符法阁的。” “没事儿,牌子无所谓。谢谢啦。”金霁月拿贝壳刀划开符纸的包装袋,一张一张地看起了符纸。华祯给掉了符纸,便好奇地端详起了地上的这条大鱼。“这是元婴期的妖兽吗?”她御剑小心绕过堆在一旁的鳞片,跑到鱼头处瞪着那只比她的脸还要大的鱼眼。 “元婴中期的虹甲鲈,修为比咱们几个都高。”蹲在鱼背鳍处的朝谕遥遥朝她喊话回答。 “师父师娘好厉害。”华祯感叹道。 “等你到了师父师娘这个岁数,也会很厉害的。”金睛子说。 华祯摇了摇头,默默地寻了金睛子斜对面的一个位置蹲下,也开始学着师兄师姐的样子削鱼鳞。她动作不快,但很细心,削下来的鱼鳞也被她码得整整齐齐的。 “哎,二师姐。”师兄妹四人沉默地干了一会儿活之后,金霁月又和金睛子搭话,“你当城主两年多了,现在算是站稳脚跟了吧?” “呃……差不多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金霁月没有马上回答,自顾问下去:“永兆城的汇通堂,也被你改革过了吧?” “在改了,但只是开了个头,估计至少再过三年才能完成目前的计划……你怎么关心起我的工作了,有什么事,说吧。” 金霁月笑了笑,坦荡地道:“我和雨夜子想要再开一家清赏的分店,我寻思着,不如就开到永兆城去。我记得二师姐之前在堪图城改革的时候,有一条政策就是给企业提供融资和税收的优惠,就想如今永兆城是你当家,总也该有提供类似的优惠吧?” “想来永兆开分店呀?”金睛子饶有兴致地转向金霁月,“来呀,我很欢迎。正好接下来五月份业部会发布一个对外招商计划,来报名的企业中最有潜力的五十个,就可以在永兆城获得额外的发展优惠。你有空的时候准备一下你们的材料,我帮你去投。” 金睛子还是挺希望金霁月来永兆城发展的。这样一来,她不仅可以在永兆城多一个熟人,而且还可以通过金霁月从一线经营者的角度来感受政策的效果,免得做了城主后与下层的情况相互脱离。 说到“额外优惠”,金霁月立刻就眼睛一亮,凑到了金睛子旁边,亲热地抱住了金睛子胳膊摇啊摇的:“二师姐,我是你亲师妹,也要一样跟别人去竞争啊?你就不能直接给我内定一个位置嘛?”金睛子笑眯眯地任她摇着,却并没有松口:“这种事我可做不出来。你只管按要求把材料准备了就是。” “哎呀二师姐——” 金睛子见她还没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不得不哭笑不得地提醒她道:“金霁月,平时挺机灵,怎么现在转不过弯呢?我都说了你把材料给我,我帮你去给业部……” 金霁月恍然地“呀”了一声,随后笑得更灿烂了:“二师姐你真好!” 朝谕听不懂她们打哑谜,傻愣愣地问:“怎么了?你们在说什么?金睛子怎么好了?” “二师姐的意思是,虽然她不会明着帮月月开后门,但她会亲手把月月材料带给业部,这样业部就知道月月是二师姐罩着的人了。这样一来,就算二师姐什么也不多说,业部也会让月月入选的。”华祯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金睛子连忙笑着摆手:“这可不是我说的哈,是华祯自己猜的。” 华祯的猜测到底准不准,是不太能证实的了。因为谁也不知道业部最后将清赏服饰列为计划特别招商的五十家企业之一,是因为他们真的认为清赏服饰很有潜力,还是因为当金睛子把这份材料交到业部主部那里时,随口说了一句“这是我师妹的店,我帮她交个材料”。不过最终的结果是好的,这就够了。 同年九月,金霁月要来永兆城选分店的店址。她还和金睛子说好,解决完选店址的事后留在永兆城玩几天再回去。金睛子很高兴金霁月要来,还问了她华祯要不要一起来。 华祯和金霁月一向关系很好,并且金睛子也一直想找机会让华祯也来看看这座自己任城主的城市,故而有如此问。 遗憾的是,金霁月说华祯不来。理由是再过五年就要开北冥坛了,华祯这几年在祈州队紧着鲲鹏碰训练。 收到消息后,金睛子道应该只有金霁月一个人来了,便只收拾了一间客房。没想到几天后,她等到的除了金霁月,还有本来说不来了的华祯,以及不知为什么与她们同行的严诚在。 “啊金睛子我是来找你的,正好你的两位师妹也要来,我就和她们同路了。”严诚在一见到金睛子,就快言快语地解释道。 “你来找我干什么?也没提前跟我说一声。”金睛子很是莫名其妙,随即她又转向华祯,“华祯怎么也来了?之前不是说忙着祈州队的训练,就不来了吗?” 华祯脸色微红,似是有些尴尬:“我……我后来又想来了。” 第三十章 意外的组合(3) 金霁月在一旁补充道:“本来我都要出发了,严诚在突然跑到凌意文宗说也要去永兆城找你,华祯正好在旁边,他又劝华祯也一起去,于是就一起来了。抱歉啦师姐,一路上光顾着聊天,都没同你提前说一声。并且我以为严诚在来之前是与你联系过的。” “你到底找我什么事?”金睛子再次问严诚在。她真的很好奇严诚在找她能有什么事。 “呃……啊,反正是重要的事。”严诚在说的支支吾吾。 “重要的事?那要不金霁月带着华祯先去到处逛逛,我们现在就去城主府详谈?”金睛子以为严诚在是有什么事不方便当着两位师妹说,便如是问。 “不用,这倒不用。”严诚在却连连摆手,“其实……呃,说重要也不重要,说不重要却也重要……是……是韩令的事!” “韩令找我有事?那他为什么不给我发讯,不自己亲自来找我?”金睛子更莫名其妙了。 “时机到了……你就知道了。”严诚在还是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还装出一副神秘的腔调。 他不肯说自己来干什么,却还要赖在金睛子这里。金霁月和华祯住城主府的客房,严诚在也非要住。本来金睛子和他也还算熟悉,再加上城主府客房众多,让他住一间也没什么,便随他去了。不过到了晚上金睛子还是发传讯符问了问韩令,严诚在所谓的韩令找她有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只知道严诚在今天早晨突然跑去了凌意文宗,应该是去找你师妹的。”韩令如是回道,“我确实有事找你,不过可从没让严诚在带话。等过几个月有空了,我亲自来。” 严诚在去凌意文宗找她师妹?找她师妹干什么?找哪个师妹?他和她师妹很熟吗?金睛子还是不解其意,觉得严诚在来找她师妹这个说法,还不如说严诚在来找她来得更让她信服。并且,就算严诚在真的找她哪个师妹有事,那见到面了,把事情说了也就得了,怎么又一路跟到永兆城了? 不过作为一个有丰富小说写作经验的文修,金睛子还是很快就想到了解释:严诚在怕不是想追求她哪个师妹吧? 这个想法让金睛子觉得挺有趣的。若是严诚在和她的哪个师妹在一起了,那她和上隐门那帮人也算是“亲上加亲”,以后再遇到韩令、邱欲迟、阮序,还可以跟他们聊严诚在和自己师妹的八卦,多好玩啊。不过严诚在喜欢的,到底是金霁月还是华祯呢?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金霁月。这么想的理由很明显,金霁月长得漂亮,而严诚在——金睛子自认为对他还算了解——是那种会看重外在的人。并且,从年龄上讲,金霁月和严诚在相差五十岁左右,华祯和严诚在则相差一百来岁,总感觉严诚在会和年纪更相近的金霁月更有共同语言。 金睛子觉得自己的判断很有说服力,于是便代入了这个观点去观察严诚在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可是观察着观察着,她又觉得有点儿不对。严诚在……好像喜欢华祯? 似乎确实是这样。理由一是严诚在讲起话来,就三句话不离华祯。 “这个,这个店面位置比之前那个好。你说对吧,华祯?这个橱窗挂起衣服来一定很漂亮。” “五年后的北冥坛你会参加的吧华祯?打算请你师兄师姐去看嘛?” “呃……华祯你爱吃冰糕吗?我去买?” 关心华祯的意见,问华祯参不参加北冥坛,给华祯买好吃的,这不是喜欢华祯是什么? 而华祯看起来也喜欢严诚在。每当严诚在同她讲话时,她总是满脸绯红,眼角眉梢却都透着股雀跃。这种羞涩、甜蜜和欢喜的心情和恰似金睛子在苏诩面前的感受,只不过,当然,华祯表现得比金睛子明显,不然也不至于被金睛子给看出来。 开始她还觉得严诚在和华祯在一起的话会有违和感。这种违和感一是出于年龄,一是出于外貌。一百岁的年龄差对于两三百岁的他们来说确实有点大了,而且阳光俊朗又打扮风骚的严诚在和朴素的华祯站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不过,纠结了一两天后金睛子也释然了。年龄差在修仙界本也不是那么重要,等到他们七八百岁的时候,一百岁的差距也就不会再是问题了。师祖和肃水真人不也相差了将近百岁,可一直都玩得很好吗?至于外貌的违和,换种角度看也可以说是互补嘛。华祯只是长得不那么出众,但也不丑啊,或许花里胡哨的严诚在就是喜欢她那种清纯可爱的类型呢。 况且,严诚在和华祯也很有共同语言——他们都很喜欢鲲鹏碰,都是州队的队员,搞不好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在金睛子察觉到之前就从球场上生发起来了。 这么一想,金睛子又觉得他们很配,甚至觉得他们在一起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了。他,是上隐门万众瞩目的阳光王子;她,是凌意文宗看似平凡的清纯女孩。球场相识,相爱相杀,他的笑容让她动心,她的飒爽让他惊艳。她自卑地不敢去真正触碰他的光芒,他则小心翼翼的担心她会讨厌他的接近……男主比女主大一百岁,女主反差萌,双向暗恋双向奔赴,全甜无虐,好耶! 随后金睛子的思考深入到了更加现实的层面。比如说,她发现华祯和严诚在是很典型的性格互补。华祯质朴沉静,严诚在花哨外向,若是在一起呆久了,或许能够中和彼此的性格。比如说,虽然严诚在个子特别高,但华祯在女修中也算特别高的,所以身高其实还比较和谐,也不怕亲不到。再比如说,严诚在不是世家出身,以后若是有了孩子也可以姓华…… 她越想越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于是,即便从不热衷于做媒,金睛子几乎也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忙促成此事了。于是当有一天严诚在带路痴金霁月去外面办店面租赁相关手续,华祯因为不小心睡过了头而没有一起去的时候,金睛子看着她那副懊恼的模样,忍不住就含笑暗示她道: “你急什么呀,是你的又不会跑。” 华祯被师姐一调笑,急了:“二师姐你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担心严诚在跑不跑的了!” 金睛子憋着笑接着逗她:“谁跟你说我指的是严诚在了?我指的明明是金霁月嘛!你和她不是一向关系很好?你刚才不是在懊恼她没叫你一起去?” 华祯瞪着眼:“那你说什么‘是你的’,我以为……” “怎么不对了,金霁月‘是你的’三师姐嘛!” 华祯又羞又气,扭过头说她不要理二师姐了。二师姐是谒外堂出来的,她华祯说不过一个谒外执事。 于是为了安抚她,金睛子又低下头盯着手中的书道:“别恼啦。人家看你睡得香,不想打搅你,才没有叫你一起去。结果一番好意,被你误会成人家不想同你一起出去了。” 至于这个“人家”指的是严诚在还是金霁月,就全凭华祯自己悟了。 华祯应是悟出来了,虽然嘴上说着还生二师姐的气,但嘴角却隐着笑。 第三十一章 她绝不陷于被动(1) 金睛子满怀期待地等着看严诚在和华祯在永兆城的半个月里会有什么样的发展,想着或许某一天这对男女主角会携手而归,对她宣布恋情什么的。严诚在在感情上应该会是那种主动的人,随时都可能对华祯表白。 可是时间一天一天过去,金睛子想象的场景却迟迟没有出现。城主府中在金睛子看来带着暧昧的凝滞气氛直到他们离开永兆城的前一天才被打破。 那天上午严诚在、华祯和金霁月说是要出去玩儿,金睛子要同几位主部开会,故而没有同去。上午开完会,下午她又去六部各堂巡视了一圈众执事的工作,傍晚则被何芙荛拉着同她的道侣和其他几个朋友一起吃饭,总之一整天都没有得空,一直到将近亥初才回到城主府。 在院门口她便看到前堂的灯亮着,想是那三个去玩的人回来了。然而一推开房门她就感觉屋里气氛不对。严诚在在房间里晃来晃去,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盯着地面,一会儿又抬头看天花板上的气灯,整个人透着一股极少在他身上出现的不自在感;华祯背对着门口,僵立在后窗前;金霁月则闭着眼盘腿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像是在入定,可她紧蹙着的眉头透着一股烦躁,八成没有真的入定。三人看起来皆不想和彼此呆在一起,可无奈金睛子的城主府只有前院和前堂一楼是开放的,想要进入其他房间需要金睛子亲自解除禁制,所以他们去不了别的房间。 金睛子看他们这副模样,觉得不太对劲,便故作轻松地试探道:“你们今天去哪儿玩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了也不给我发个讯,不然我早点回来给你们开门。” 严诚在好似被金睛子的话骇了一大跳,猛地定住了脚步,扭过头来看向金睛子,然后便开始尴尬地抓自己的头发。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窗边的华祯也什么都没有说,甚至也没有回头。金霁月也依然作打坐入定状不变。 金睛子愈发觉得奇怪,但仍强着笑道:“怎么回事,你们?玩的不开心?” “景点挺好的,晚饭也不错。”金霁月仍闭着眼,硬邦邦地说了这么一句。 金睛子开始感觉他们似乎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有些担心了,转问严诚在道:“到底怎么回事?” 严诚在突然就开始咳嗽。大咳一阵后,说他今晚酒喝多了,必须立刻回去休息。金睛子帮他开了禁制,严诚在就一溜烟地跑走了。 严诚在走后,华祯也终于转过头来,说她也要回房休息。金睛子见她眼下通红,脸颊带泪,嘴唇颤抖,可怜兮兮的,似是受了委屈,当下便吓了一跳,快步走过去,扶着她的肩问她怎么了。 被金睛子这么一问,华祯就又开始掉泪,却还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见她这副样子,金睛子心中掠过无数可怕的猜测,但又不敢紧着追问,生怕让华祯更加伤心,于是干脆抱住了华祯,轻轻拍着她的背,任她伏在自己的肩膀上哭。 “受什么委屈了?告诉师姐。师姐是这里的城主,还怕有什么不能帮你摆平的?”等华祯又哭了一会儿后,金睛子才轻声道。 华祯还是哭,却不说话。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金霁月轻飘飘的语气传来,“说起来不过是严诚在那个白痴,在乌漆墨黑的河边向我表白,噘着嘴就要亲上来。我扇了他一巴掌。华祯吓坏了。” 金睛子听了这话,有点反应不过来:“严诚在……向你表白?”严诚在喜欢的难道不是华祯吗? 此时华祯再也忍不住了,抱着金睛子嚎啕大哭起来。金睛子被她的哭声震得有些耳鸣,继而感觉头脑混乱,她还在消化金霁月的所说。所以,严诚在想追求的真的一直都是金霁月,不是华祯?可是之前发生的事情不都说明严诚在喜欢华祯吗? “我以为他……我以为他是喜欢我的……”哭泣的间歇华祯抽抽噎噎地说。 华祯哭的时候金睛子又从头回想了一下严诚在的所作所为,最后不得不承认那些所谓的严诚在喜欢华祯的表现,好像也都可以往另一个方向解释。问华祯喜不喜欢这个店面并非关心华祯的意见,而是关心金霁月的工作;问华祯参不参加北冥坛的重点其实是后半句“打算请你师兄师姐去看嘛?”,而这后半句的重点又在于华祯的三师姐会不会去;问她要不要吃冰糕,或许是迂回着想借此给所有人都买冰糕,以讨好金霁月的策略,因为若是直接问金霁月的话,金霁月八成会说不要。 而严诚在之所以跟到永兆城来,可能也全是因为金霁月。之所以临走前要叫上华祯,只是想把华祯当作他接近金霁月的媒介。金霁月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人,若是单独和金霁月相处,只怕严诚在的各种示好都无法得到回应,甚至还会陷入无话可聊的僵局。 所以,华祯只不过是被当成了一个踏板。 金睛子越想越觉得心凉,不是因为觉得严诚在“辜负”了华祯,而是因为自己竟也成为了营造华祯错觉的一环。而对华祯来说,先前的错觉越深,之后的清醒就越痛苦。她怪自己还是太不谨慎了,感情,这种在挑明之前根本没有任何根据的事情,却被她错误地以为已经看了个明白,还任由自己的态度流露出来,影响到了华祯。若是她之前不开华祯的玩笑,华祯或许就不会那么笃信严诚在喜欢自己,如今便也不会那么伤心了。 而如今她只能以连自己都不信服的腔调无力地安慰华祯:“好好睡一觉,会过去的。” “不会……不会过去的。”华祯呜呜哭着,眼泪洇湿了金睛子肩部的衣服。华祯从小就是个安静乖巧,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孩子,就算伤了心也不会哭闹得这么厉害,这一次算是破例了。“不会……过去的。”她一遍又一遍地,颤抖着声音强调着,“我喜欢他好久……我从一个甲子前就开始喜欢他了。他不喜欢我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把我当做他追金霁月的踏板?是不是因为我华祯就是这么命贱,生来就只配做人家的踏板?” 第三十一章 她绝不陷于被动(2) “什么命贱不命贱的!谁作践你了?只有你在作践你自己!”一直闭目打坐的金霁月突然就坐不住了,猛地跳起来大声朝华祯喊道,“华祯!一个举止轻浮的男人,值得你如此吗?你伤心难过也就罢了,我都能理解,可你凭什么为了他说自己命贱?哪里就命贱了呢?他严诚在就是那么至高无上,不垂青你,你便只是贱命一条?” “你凭什么这么说他!”华祯不再抱着金睛子了,她哑着嗓子,带着哭腔朝金霁月吼道,“因为你,金霁月,比他还要至高无上,是不是?对你来说,他和你的其他追求者也没什么分别,是不是?不就是又一个向你表白又被你拒绝的人吗,有什么稀罕的?所以你才会纳闷我为什么会喜欢他,是不是?” 如果说金霁月刚才是佯怒好让华祯振作起来的话,现在她就是真的怒了。“你冲我发什么火?”她快步走到华祯面前,浑身上下好像都笼罩着火焰。“你觉得我不该看不起这个混蛋?那你要我怎样?去和他在一起吗?这样你就会开心吗?你道祖爷爷的,我做错什么了我?” 华祯被金霁月吼得无话了,无力地垂下了头,崩溃的大哭又缩回了小声的啜泣。 “我错了,三师姐我错了……我不该冲你生气的……”她抽抽噎噎地道。 金霁月摇了摇头,没有再大吼大叫,却也没有上前安慰她的意思,只是把手插在口袋里,目光淡漠地移向了窗外。 后来金霁月和华祯都沉默着各自回房了,只有金睛子还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偌大的厅堂之中,华祯的哭声仿佛现在还在她的耳膜上震荡。她回想着刚才华祯哭的样子,尽管已经发生过了,但她还是觉得这场面很是不可思议。在金睛子的印象中,华祯一直都是温良安静的,是恬淡内向的,甚至,从贬义的角度来说,是忍气吞声的。可是这样的华祯,竟也能爆发出如此强烈的悲伤。尽管没有切身体会到,但金睛子能够想象华祯有多么心碎。 然后渐渐的,哭泣的华祯在金睛子的想象中被替换成哭泣的自己。她看见自己伏在某个朋友的肩上,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华祯说过的那些话:“不……不会过去的,我喜欢他好久,他不喜欢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接下来想象的画面中出现了苏诩,苏诩在黑暗的河边亲吻一个比金睛子更漂亮的女修,这个女修没有在特指谁,但长得就像是金霁月和凌潋的融合体——反正比金睛子漂亮就对了。 待金睛子从想象中回过神来时,她发现自己浑身肌肉僵硬,双手的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得很疼。她松开自己的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却擦到了一手的汗。 她起身走了走,姑且松了松僵直的四肢,然后她在华祯之前站着的后窗前停下,注视着灯光暗淡的庭院。有一天,她也会像华祯一样在泪光中注视着这一切吗?不行,她决不能走到那一步。 她不能走到那一步。她不能陷于被动。她无法忍受自己在别人面前表现出那副心碎不已的样子正如她无法忍受心碎本身。她不能接受,有一天她可能会为得不到苏诩的“垂青”而像华祯那样痛哭着说自己是不是“命贱”。她必须是骄傲的,清高的,在上的,如果感情会带来毁灭这一切的后果,那么金睛子宁愿不要感情。可是感情没办法说放弃就放弃,因此金睛子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去克制它,去克制自己,让自己不要陷得太深,这样,就算有一日发现苏诩不爱自己并且看起来永远都不会去爱自己,金睛子至少能够最大限度地避免失态。 不要流露,不要表达,不要承认…… 她默念咒语似的默念着这些,弹灭了前堂的气灯,在黑暗中走回自己的卧室。 次日清晨金霁月和华祯很早就动身离开了,大概是不想要再见到严诚在。严诚在倒好似昨晚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睡到巳时才起床,看气色似乎昨夜睡得很好。当金睛子告诉他金霁月和华祯已经先走了的时候,严诚在好似还很纳闷。 金睛子见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昨晚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又是气闷,又是觉得莫名好笑。其实仔细想想,严诚在虽然是一切问题的根源,但他本人似乎也没有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他并没有脚踏两只船,挑逗着一个的同时追求着另一个,也不是故意让华祯误会的。唯一算得上是错误的行为,大概就是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试图借着酒劲强吻金霁月,结果不仅让金霁月吓了一跳,也给了华祯太大的刺激。 再加上,金睛子与他相识多年,关系一直还算不错。是以金睛子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生他的气。 她寻思着要不要让严诚在知道他对华祯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但最终还是决定对此只字不提。华祯已经够难堪够伤心的了,要是把她的这一面暴露在严诚在面前,华祯以后会更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所以最终金睛子只是对严诚在说: “以后别去烦金霁月了,她不喜欢你这样的。” 说这话时她语气淡淡,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手里拿着城主印,专心地给桌上的文件盖上了一枚朱色饱满的“永兆城主”。 没想到严诚在一听这话,不仅没有表现出尴尬,反而眼前一亮:“她喜欢什么样的?” 金睛子无语。见严诚在的神情,却又一副真心想知道的样子,干脆反问道:“你到底喜欢她哪里?你先告诉我,我才能告诉你。” “她漂亮啊。”得到的是严诚在不假思索的回应。 “……除了漂亮,还有呢?” “她声音好听啊。” “……除了外在,还有呢?” 严诚在皱眉作苦思状,良久才道:“她……有内涵。”却是不说具体是什么样的内涵。 金睛子原本没打算生他的气,听了他这一串回答,却是感觉心底有火苗在蹭蹭地窜高。好啊,原来这个害得华祯如此伤心,引发一切事端的家伙,就连追求金霁月也不是真心的,不过又是看重了她的外在而已。 倒并不是说喜欢一个人就只能喜欢那个人的内在,但凡有半分喜欢押在对方的外貌上便是虚伪。只是,一份完全基于外在的感情,一定是浅薄且不牢靠的。若他日严诚在见到了一个长得更漂亮,声音更好听的姑娘,这份感情岂不是立刻会从金霁月身上转移出去? 第三十一章 她绝不陷于被动(3) “好了,现在你能告诉我了吧?小月月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呀?”严诚在见金睛子不回话了,便追问道。 “至少不会喜欢一个除了她长得漂亮以外对她一无所知的。”金睛子冷冷地说。 金睛子希望严诚在听了这话之后可以离她的师妹们远一点,可严诚在并没有因为金睛子的不赞成而灰心丧气。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对金霁月的追求更加明目张胆,常常跑来凌意文宗,托其他相识的文宗子弟放他进门,然后堵在秋声殿门口对金霁月大声表白。金霁月从不给他面子,向朝谕要来了铁尾豹哐当,严诚在一来她就放豹子。但严诚在不屈不挠,金霁月放多了豹子,也烦了,干脆跑到了清赏总店所在的晴岩城,住店里去了。 没想到严诚在那执着的看似永远不会放弃的追求,竟就在金霁月去了晴岩城之后迅速被他丢到了脑后。其契机是严诚在追着金霁月来了晴岩城,然后见到了美貌上不输于金霁月的,她的合伙人雨夜子。既然追求金霁月会遇到如此多的艰难险阻,那么他为什么不转换思路,去追求另一位美人呢?于是,原本投入到金霁月身上的热情都被原封不动地转移到了雨夜子身上。金霁月又是觉得好笑,又是觉得一身轻松,哼着小曲儿回宗门了。至此严诚在与金霁月的牵扯便宣告结束。 后来金霁月讲笑话似的给华祯讲了严诚在迅速移情别恋的故事,华祯听后,又哭了一场,这回主要是哭自己识人不清,竟会喜欢上这么一个用情不专的家伙。尽管六十年的暗恋很难说放下就放下,但华祯好像已经渐渐开始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喜欢的根本就不是真实的严诚在,而只不过是基于严诚在的表征在她心中生成的一个虚幻形象。 这一切主要是金睛子通过传讯符和书信了解到的。她本人在这段时间里并没有多回凌意文宗。永兆城的汇通堂改革正处于工作量最大的时候,除了推进已经在堪图城被证明有效了的一系列政策外,金睛子还想结合永兆城的特点再行完善一下这套经济改革措施。她不能在完成堪图城改革后就止步不前,从此只会自己抄袭自己。金睛子在政治上是有雄心的,她想要突破自己,想要做出新的成就,想要新的瞩目,新的赞誉,而为此,她要治理好永兆城,或者,拿更具体的数据来说,她要让永兆城超越星台城,成为尧州仙城综合榜上的第一。 这并非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永兆城经济基础雄厚,原本就是综合榜上的前十。既然她可以让堪图城在祈州综合榜上从两百名左右的位置上升到前五十名,那么她凭什么不能把永兆城从前十变成第一? 金睛子有这个自信。 但这个目标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尽管从排名的数值上看,金睛子不过是想让永兆城在排行榜上上升十名不到,但这十名不到的距离,或许比堪图城从两百名上升到五十名的距离还要遥远。毕竟,在排行榜的最前端,城府与城府之间的差距往往都被拉得很大,不似两百名前后哪怕只进步一点点都能超越数十个仙城。 并且,永兆城也毕竟不是堪图城,堪图城的经验在这里不能完全适用。就拿企业贷款方面的政策来说,堪图城先前完全处于一个贷款受压抑的状态,贷款额度低,企业自己也没有强烈的融资意识,比起借钱发展,依靠自身资本积累慢慢发展才是他们更习惯的路线。所以,一经政策引导和思维转变,堪图城的企业发展一下子就比先前好了许多。但永兆城的情况就不完全是这样。永兆城的企业具有比堪图城企业更强的融资意识,永兆汇通堂的贷款额度也比堪图城原先的情况更为开放。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开放政策、引导企业固然能够产生一定的效果,但效果不会像在堪图城那么大了。 永兆城的经济改革需要一剂比堪图城经济改革还要强烈的猛药。而至于这剂猛药到底是什么金睛子还没有一定的答案。这也是被她记在了笔记本上,打算日后韩令来时与他相商的一个点。韩令的万汇行旨在协助企业发展,他或许对这方面的问题有独到的见解。 金睛子记着韩令先前说有空会来永兆城找她的话,因此不知不觉间就攒了好些打算届时和韩令讨论的问题。翌年二月,韩令终于践行了他先前的所说,来到了早春玉兰盛放的永兆城。他来的那日天气极好,阳光新暖,惠风和畅,绝佳的纸鸢天。金睛子午后除了等韩令外也闲来无事,一时兴起,便去陪何芙荛的两个孩子一同放风筝,可惜放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成功放起来。两个孩子才六岁,自然放不好,金睛子呢,活了三百来年其实也没放过几次风筝,缺乏经验,也不通其中技巧。后来她气急了,干脆直接托着风筝往上飞,势要把风筝强行塞进高空的风流中。这一招虽然勉强,却真的把风筝稳在了天上。成功把风筝“放了起来”的金睛子落回地面,得意洋洋地看着冰清和文君牵着风筝线开心的模样,觉得一切全都是自己的功劳。 韩令便是在这时隔着飘落的白玉兰见到她的。 第三十二章 玉兰花落在他的肩上(1) 那日韩令从云台韩家驾驶飞舟来到永兆城,刚一到永兆城上空,就为满城的白玉兰所震慑。永兆城自古就遍植白玉兰,成化时期以来,早春的白玉兰逐渐成为了永兆城吸引游客的特色之一。自此,为了进一步强化这张旅游名片,永兆城历代城府便愈发夸张地在城中各处植起了玉兰。到如今韩令震撼不已地从飞舟上下望的时候,盛放的白玉兰几乎将永兆城所有的屋顶都淹没在了里面,成为了一片怒香干云的海洋。 韩令不由得将飞舟在空中悬停了片刻,如痴如醉地趴在船舷上注视着这片花海,还掏出纸笔来画了一张速写。画完速写后,他才重新朝城府的方向而去。 城府因为要安置护城大阵,所以永远位于一个仙城的中心位置,而永兆城城府除了这个特点之外还正好位于一座小山之上,有着标志性的湛蓝屋瓦,因此在空中非常好找。很快,韩令的飞舟便降落在了永兆城府正门的两根白石柱前。 他的来访先前有过预约,因此简单做了登记后,便被门房放了进去。进城府后他给金睛子发了传讯符好知会自己来了,不巧的是彼时金睛子正忙着想办法把风筝稳在上空,接到传讯符后顺手便夹到了耳后,没有及时回复。韩令没有很快收到回讯,有些焦虑。他焦虑倒并不是因为急着要见到金睛子,而是焦虑于自己正身处陌生的所在陌生的人群之中,在没有熟人相伴的情况下只身杵在城府的大门口,明显表现得像个异类,这让韩令觉得有如芒刺在背。因为觉得杵在原地不动实在是太傻了,于是韩令朝上山的主路上走了一段,结果出乎意愿地来到了执事来往更频繁的天部诸堂附近。于是韩令更加紧张,为了避免与别人接触,忍不住又表现出了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很少有人知道韩令淡漠的神态下隐藏的竟是这样的情绪。周围来往的执事见他这样一位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陌生元婴期修士慢慢地走在上山主路上,都道是什么重要人物前来办事,没人想到他此刻非常需要有人主动上前,告诉他该去哪里找金睛子。 后来终于有一位执事上前问他来城府是想找谁,需不需要帮助。韩令本想再等等金睛子的回讯,如今被人主动提供帮助,松了一口气,说他是来找段城主的。 那位执事便说他可以带韩令去城主府。这时旁边另一位执事却说城主并不在城主府,城主在后山放风筝。 “刚才我从食楼回来看到的。城主在陪左城主家的两个孩子放风筝。喏,就是天上那个燕子风筝。”她说罢还朝天上指了指。 “城主也会陪小孩放风筝啊?”刚才说要带韩令去城主府的那位执事大跌眼镜,“我还道城主是那种……很……” “很一本正经?” “很工作狂。” “很高冷!” …… 两位执事叽叽喳喳的,竟聊上了。韩令听他们聊了几句对金睛子的印象,很是感慨。曾几何时,金睛子在他心里也是这么一个高冷正经工作狂的形象。现在看来,工作狂应该是真的,正经是她在不够熟悉的人面前装的,而高冷则是她专门摆给不喜欢的人看的脸色。 说来有趣,韩令之所以知道金睛子会对不喜欢的人摆脸色,会对不熟悉的人装正经,是因为他以前做过金睛子摆高冷和装正经的对象。金睛子结丹之前,在他面前几乎一直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古圣贤般透着一副高远不可犯之气。以前韩令还道金睛子的性格就是这样无聊,后来才反应过来原来金睛子那时候一直都是在对自己摆脸色。结丹之后,金睛子对韩令的态度有所好转,偶尔也能同他好好说上两句话,闲谈几句了。不过她那时还是端着一本正经的态度,满口的敬谦词,轻易不开玩笑,就算要开玩笑,那也都是充满着典故的晦涩的讽刺话语,通常不太能让人听懂。后来实在是认识的时间久了,相处的次数多了,大概金睛子自己也觉得老端着形象太累,这才慢慢放下心防。自此,韩令继从“金睛子讨厌的人”升级到“金睛子不熟悉的人”之后,又慢慢升级为了“金睛子的熟人”甚至“金睛子的朋友”。 两位执事提议要带韩令去找城主,韩令摇摇头,拒绝了。横竖走到那风筝下就是。 有了特定的行进方向后韩令的状态就轻松了很多。他一路欣赏着城府中的建筑和玉兰花树一路悠然御剑而去,很快就隔着飘落的花瓣看见了那个身着红色官袍的身影。 那红色的身影刚刚从空中轻灵落下,此刻正抱臂站在玉兰树下满面盈笑地看着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在广场上放风筝。花色的风筝飘飘扬扬飞舞于薄云拂絮的晴空,晴空之下是色调更为饱和的永兆城府湛蓝的屋顶,湛蓝的屋顶掩映在那盛放的白得耀眼的玉兰之间,而在这浅蓝,湛蓝和明白之上,那一袭水红的官袍成为了点睛的亮色。将这一切色彩收入眼底的韩令不知不觉便降下了飞剑,远远地呆立在玉兰树下,此后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把自己彼时心头产生的诡异的悸动归因为眼前那过于鲜艳,过于美丽的颜色。 他要把这一切画下来。涌动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潮中,韩令的识海内只有这唯一一个清晰的念头。他要用那盒最艳丽的颜料去绘出这一切,然后将这副画面永远收藏在自己的抽屉里。 但既然想到要回去把这幅画面画下来,韩令现在就理应从乾坤袋里掏出纸笔,如他在飞舟上所做的那样画一幅速写。可当时他竟诡异地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只顾站在那里呆呆地看。 他呆立了许久,一直到金睛子留意到了他的存在。韩令看见她朝自己挥了挥手,随后便快步向这边走来。很快地她来到韩令面前,于是韩令眼中那已然绚丽的色彩又添上了她瞳仁的暗金。 “怎么站在这里也不叫我一声?”她问。 韩令愣了一下,回答道:“我在看玉兰。” “你自己肩上都是玉兰花瓣。”金睛子笑着指了指他的肩。韩令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将肩膀上的花瓣拍落。 第三十二章 玉兰花落在他的肩上(2) 他们朝城主府走去。“你从上隐门过来的吗?”路上金睛子随口问道。 “从云台来的。开飞舟只需要三刻钟左右。” “开飞舟来的?怎么样,这个季节的永兆城很漂亮吧?到处都是玉兰,我简直觉得有点太香了。还好玉兰花期不长,否则那些不喜香的,花粉过敏的可要痛苦死了——对了韩令,你对花粉过敏吗?” “不过敏。我不讨厌香。玉兰很美。” “喜欢玉兰的话你可以多留几天,去城西青盛坊玩玩,那里玉兰更美。不过得抓紧时间去,久了后玉兰都要谢了。” 尽管声称自己喜欢玉兰,可对于金睛子所说的“城西玉兰更美”,韩令却奇怪地没有产生任何前去一观的欲望。“你们城府里的玉兰就已经很美了。”最终他只是看着金睛子头上的玉冠,鬼使神差地这么说道。 金睛子想必是喜欢听到他称赞这里的。原本领先韩令一步走在前面的她侧过头来,笑了。那笑容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潇洒味道,就好像她是在大方地替永兆城府接受韩令的赞誉,而与此同时也明了有资格替永兆城府接受赞誉的,唯有她城主而已。 韩令随金睛子走进她那宏大华美的城主府,步过偌大前堂中那张巨大的灰鹊蓝底茶褐提花的地毯,登上办公桌后侧那道随墙势呈现弧形的铜架木板楼梯,来到前堂二楼,一处比一楼布局更紧凑,摆放了更多私人物品,布置也更加温馨的办公室。 “一楼算是公共区域,我白日多坐在那里,方便同僚来往相商。二楼就算是我的私人办公室了,非请不得入。”金睛子向韩令解释上下两层办公室的用意。 所以,带自己来二楼,是因为自己不算她的同僚吗?韩令胡乱想着。 金睛子召来一把椅子请韩令坐下,然后便直接切入了正题:“万汇行最近怎么样?我这几年新官上任诸事繁忙,一直都没机会去你那里看看。” 韩令从乾坤袋中抽出万汇行这几年的相关报表,给金睛子讲了起来。 万汇行这几年的经营,乐观角度来看,可以说营业额一直有稳步提升,悲观角度来看,只能说到现在都没有回本。为着这个至今没能回本的问题,韩令在家里已经收获了平渊真人无数失望的眼神,如今在金睛子这里又额外收获了一枚——她的眼神中除了失望,还带着点讶异。 “六年都过去了,你还没回本?”金睛子忍不住打断韩令,道。 同样的问题,韩令早就对平渊真人和万汇行诸人都解释过多次,当下很理直气壮地说:“如今万汇行正处于起步阶段,很多正在进行的投资都还没有到收获期,潜在的市场也没有得到充分开发,发展慢一点是很正常的。等到日后投资都有了成效,潜在的市场也得到了开发……” “所以你打算怎么开发‘潜在的市场’呢?” 韩令抽出另一份企划放到金睛子面前,道:“看这个。我们万汇行对企业能起到的帮助主要是为他们提供发展的‘杠杆’。可现在,大多数企业都缺乏利用‘杠杆’的思维。所以,要想开发潜在市场,我们就要促成业界的风气变革,让每个企业都用上‘杠杆’。” 他继而解释了“杠杆”是什么意思。所谓“杠杆”,简单解释来便是“四两拨千金”之术。没错,此处用的是“千金”而不是“千斤”。打个比方说,如若一个飞剑厂家借了九十环钱,自己又补上十环钱,凑足了一百环钱来打造一条新的生产线,那么这个飞剑厂家就承受了十倍的杠杆。如若飞剑卖得好,新生产线起到了重要作用,那么厂家所借的九十环钱很快就能赚回来,并且在未来给厂家带来更高的盈利。但如若飞剑销售不景气,新的生产线根本没有动工生产的必要,反倒还要花上一笔维护设备的费用,那么厂家所亏损的,就远比最初的十环钱所能亏损的要大了。 总的来说,杠杆可以理解为“借钱投资”。所借的钱越多,杠杆倍数越大,所带来的风险和收益也都会相应放大。 “嗯……所以,你们又打算怎么‘促成业界的风气变革’呢?”金睛子又问。 “最高效的做法无疑是和城府合作。”韩令突然诚恳地看向金睛子的眼睛,这样说道。 金睛子忽笑了笑,很显然是看出了他的用意,不过她并没有立即接茬,而是道:“之前便听闻你们有在向先声城府寻求合作,怎么,不顺利?” “先声城府胆子太小,虽然没有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们,但总也不给个准话。”韩令摇摇头,“若是我当时再等两年,等到你当上城主后,再把万汇行的总行开到永兆城就好了。不然如今我若想要同你合作,还得再往永兆城开一家分行。” “不过韩令,说实在的,就万汇行目前这个样子,就算我是先声城城主,我也是不敢同你们合作的。”金睛子的指节在桌面上一叩一叩,同时上半身微微前倾,认真地道,“我知道万汇行有很大的潜力,毕竟当年万汇行的企划书,也是我同你一起修改的。但不得不说,就你们如今的经营状况,就算我能够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们,支持你们,我也没办法说服整个城府——更没有办法说服州府了。若我们城府要与你们私人企业合作,尤其是,进行金融方面和合作,合作方案肯定得预先通过州府的审批。” 韩令沉默片刻,点点头道:“我知道,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 “得等到你们的经营状况进一步好转,并且有能力再在永兆城开一家分行的时候。” “那一天不会很远的。”韩令异常坚定。 “这么有自信?” “我的自信也是有依据的。比方说吧,虽然我们现在的客户不多,但我们这几年一直在针对几个有代表性的客户有计划地打造业务模板。目前为止,虽然因为时间原因还没有出现典型的成功案例,但那几个拟作为业务模板的案例,前景都相当不错——我跟你说……” 第三十二章 玉兰花落在他的肩上(3) 万汇行目前为止比较有代表性的一个案例,便是对迅尔灵枢的信贷方案。迅尔灵枢是一家中型企业,主打产品就是灵枢——飞舟的核心驱动装置。之所以来到万汇行咨询贷款,是为了给一种新型灵枢的生产筹措资金。新型灵枢从构想到制作到试验都需要很大投入,但他们自己已有的资金积淀不容许他们做这般大规模的资金投入。 在详细调查了灵枢市场现状,全面了解了迅尔灵枢的经营状况后,万汇行的分析部得出结论,认为迅尔灵枢是一个值得投资,且偿债能力较强的企业。于是结合迅尔灵枢的需要和万汇行自身的资金情况,为他们提供了一套合适的贷款方案。这套方案大致说来,便是根据迅尔灵枢未来的经营状况来决定贷款利率。如若迅尔灵枢二十年后经营状况没有大的改善,那么就按照一个低标准来偿还利率。但如若迅尔灵枢二十年后经营状况有所改善,那么就应根据改善的程度来决定利率的标准,改善小则需偿还利率较低,改善大则需偿还利率较高。这样一来,既能最大程度地为迅尔灵枢的科研工作提供支持,又能为万汇行最大可能地争取收益。 如今是万汇行为迅尔灵枢提供贷款的第五年。三个月前,迅尔灵枢改良的第一代灵枢已经走上市场,为这次研究活动带来了第一批变现。尽管万汇行尚未收回贷款的本利,但根据阮序的一大堆计算,按照迅尔灵枢如今的发展情况,二十年后万汇行可以获得非常大的回报。 除了迅尔灵枢外,韩令还提到了两个案例。两个案例都和迅尔灵枢类似,在发展的过程中需要一笔不菲的前期投入,但如若能够顺利推进,假以时日必能给万汇行带来丰厚的报酬。 不知是不是韩令的错觉,但韩令总感觉金睛子在听完这些案例后,眼中对万汇行前景的信服更多了些。 两人聊着聊着,便发现时间已经临近了饭点。韩令提议要请金睛子去云台吃顿晚饭,金睛子欣然应允。 “不过穿这身出去,多少有些不太合适。”金睛子低头看着身上水红色的官袍,笑了笑,“等我一下,我回去换身衣服。” 说罢,她起身快步朝房间东侧的小门走去,不一会儿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后。 趁金睛子离开的当儿韩令百无聊赖地坐在原位,打量着金睛子桌上的种种摆设以打发时间。书册、文件、玉简、笔砚……看起来都是城主的办公桌上理应会出现的寻常东西。 吸引了韩令注意力的是压在左侧一本《财律》上的一个怪模怪样的装置。那装置像是一个可调节的木头小架子,中间有镂空,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韩令看到的其实是金睛子刻章时用来固定印章的印床。金睛子闲时在这办公桌上刻章,刻完章随手就把印床搁到了一旁的书上。韩令没见过这东西,很想拿起来摆弄一二。不过想归想,他不会真的动手去翻弄金睛子的东西,只是好奇地盯着那个装置看了一会儿,猜测着它的用途。他还没想出个头绪,金睛子就回来了。此时的她已经换了一身玉簪绿的常服,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遮住了暗金的瞳色。 除此之外,似乎还搽了淡淡的霜粉和搭配衣服的淡橘粉色调的口脂。 “口脂和衣服很配。”韩令对她说。 金睛子讶然:“我只搽了一点点,你竟然能看出来?” 韩令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颜色不一样了,自然看得出来。” 随后他们便驱舟前往云台城,在客流量最大的时间段安然坐进了一家当地知名酒楼的雅间。那雅间是常年为韩家人留着的。当年韩令的大伯因为喜欢这家酒楼的饭菜,在酒楼经营惨淡的时候给他们投资了一大笔钱,从此便在获得了一部分分红的基础上,又获得了一些小小的特权。 吃饭的当儿韩令同金睛子讲了讲他这些年工作上的各种趣事和糟心事。这些年来虽然万汇行的经营状况不佳,但在韩令乐观态度的带领下,整个团队也还算精神饱满。只不过其中各种波折也是免不了的,比如首席人事官伊哨一度对万汇行失去信心想要脱离团队,所有人的劝说都对他无效,最后倒是阮序一番关于万汇行发展前景的玄乎计算说服他留了下来;比如首席市场官史雅意被已经定亲了的准道侣给甩了,因这事而萎靡不振了好几个月,到现在才算是彻底走出了阴影;再比如某一次员工的失误导致他们让一位客户蒙受了不必要的损失,他们在合理范围内尽可能赔偿了客户后,对方还是不依不饶,在进行了将近一年的拉锯战,又额外赔偿了一大笔钱后,这件事才终于宣告结束。 金睛子也同韩令讲了她的工作。正如韩令能够料想到的那样,金睛子在永兆城保持了一如既往的干劲。如今,在基本熟悉了城主的日常事务后,她已经在永兆城开始推行经济改革。 说到经济改革时,金睛子突然一拍脑门,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本本子,说上面记着几个要请教他的问题。韩令没想到金睛子竟也会像请教什么长辈那样,认认真真地拿着攒下的问题来问他,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他尽力想要给金睛子做出令她满意的回答,不过能让金睛子出言请教的问题,想也知道并不容易回答。结果就是两人又就这些问题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了许久。 说起来,韩令还是很喜欢和金睛子聊工作,聊这些涉及到经济的问题的。他和金睛子,一个致力于打造新型金融机构,一个决心要大搞经济改革,对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各自都有过不浅的了解,很有共同语言。而在此基础上,他们的思维方式又很合拍,在很多问题上都有共鸣。更重要的是,每当和金睛子聊这些的时候,韩令总能和她相互感染到彼此的事业激情,每当他们一起分析世界,一起思考对策,一起畅想未来的时候,时间都好像随着韩令心跳的节奏而变得更快。 最令他高兴的是,他能感觉到金睛子也同他一样,在两人的谈话中会变得情绪高涨起来。 聊到后来,时间已然不早。韩令便提议送金睛子回永兆城。去往永兆城的一路上,他们倒是没有接着谈工作。金睛子提起了严诚在,似笑非笑地说了严诚在去年来永兆城追求金霁月,结果不仅被华祯误会还被金霁月拒绝,后来又迅速移情别恋了的事情。 “我知道一些。”说到严诚在那厮的事,韩令总忍不住想笑,“这家伙总是这样,之前在门派里,就追求过好几个师妹师姐。” 他很不厚道地将严诚在从小到大的各种黑历史都说给了金睛子听。什么在某师姐住处前连夜摆满了蜡烛,自以为很浪漫可惜实际效果就像送葬,很快便被那位师姐的师父连人带蜡烛打包扔了出去;什么在两位师妹之间试图脚踏两条船,结果很快被那两位师妹发现,两位师妹一边哭一边联手揍了他一顿;什么在游历途中突然开始追求一位漂亮的女修士,但没想到对方比他还会玩弄感情,答应和他在一起后过了四五天的工夫就把他给狠狠甩了……当然严诚在风流倜傥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过成功的案例,但韩令既是和金睛子闲聊,当然就要拣他失败的来说。事实证明,严诚在多年的血泪史并非完全没有意义,至少金睛子听得全程都笑个不停。 尽管已经有意放慢了速度,但半个时辰的路显得还是太短。当韩令与金睛子挥别后重新踏上归途时,坐在疾速行驶的飞舟上,他心中蓦然有了一种空落落的,少了点什么的感觉。 许是因为离开了永兆城后,空气中少了那股玉兰花香吧。他不太确定地这么想到。 第三十三章 入画(1) 回到家中后韩令没有睡意,干脆修炼了一整晚。次日晨他又精神抖擞地从修炼室里出来,熟门熟路地摸进了父亲的画室,毫不客气地把父亲装颜料的箱子翻了一遍,挑了一盒全新未拆封的鳞彩牌颜料,从笔架上拣了两支笔,抽了几张父亲珍藏的甲子龄宣纸,想了想,又顺走了一套调色碟。 他带着这堆画材回到自己的院子,把东西在桌上一一摆开。其实韩令并非没有自己的画材,他不仅有,还有很多,一甲子内用不完的那种。可惜他所有和画画有关的东西都只能留在上隐门,一件都不敢带回云台韩家。小时候平渊真人一看见他画画就要没收东西,现在虽然不会乱没收了,但一旦被发现,也免不了遭到平渊真人的一番说教,连带着父亲都得不到平渊真人的好脸色——平渊真人一直坚持认为韩令喜欢画画是被他父亲给“带坏”的。 在房间里,韩令半拉上窗帘,带着点隐秘的兴奋拿起笔,拿淡墨勾勒出漫山的玉兰,调出清湛似湖水的蓝色铺染飞檐翘角的屋顶,用几笔墨线描摹了风筝和两个放筝的小童,最后——他不禁屏住了呼吸,郑重地在玉兰树下复刻出那在他落笔前已在脑海中以不同的画风,不同的技法重现了无数遍的身形。 那只是一个半侧的背影,看不到什么五官,但那就是金睛子。任何一个熟悉金睛子的人都能够轻易地判断出来。韩令屏息良久才落下的寥寥几笔有着文字般具象的描述能力,那形体,那发冠,那抱臂的姿势,俨然只能是她,不可能是别人了。 收笔后,他呆呆地对着宣纸上手指高度的小小身影看了许久,随后,又花了更久的时间一点一点调配出那官服的水红色,小心翼翼地染了上去。于是那鲜艳,明媚的水红色在淡墨和湛蓝的衬托下几乎要开始发光。 最后他在画纸边缘的空白处简单落了款,“壹壹玖末上丙辰春”——一百十九纪末代上甲子丙辰年春日,没有题名,然后等画纸晾干便把它塞进了抽屉。 完成这一切后他又掏出一枚空白的玉简,一边回忆着昨日和金睛子的谈话一边记录着自己受到她的启发而产生的,关于万汇行后续发展路线规划的种种想法,还时不时给阮序发去几张传讯符和他交流意见。正忙着工作,韩令忽听到父亲释之真人在门外叫他: “韩令,你是不是把我那盒新的鳞彩颜料拿走了?” 下一刻释之真人便推门进来了。韩令看了他一眼,坦荡地说:“嗯,是我拿了。” “还给我。你没全用完吧?” “你再买一盒不就好了,这盒送我得了。” “你去星台城再帮我买一盒,我就把这盒送给你。”释之真人斜了他一眼,道。 韩令无奈,只好拿过那盒颜料还给释之真人。释之真人掀开盖子一看,显然是发现了哪几种颜料变少了,于是好奇地嘟囔道:“蓝色,红色,绿色……你在画什么?” “没什么。”韩令下意识地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刚才画了什么,略带僵硬地站起身,原地转了半圈后,快步朝门外走去,“我……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平渊真人找我。” 逃离了释之真人可能的追问后韩令松了一口气,然后便信步朝平渊真人的住处走去。尽管刚才所谓的平渊真人找他只是一个托辞,但他总也要往那个方向走一段,做做样子。没想到走到半路上他还真遇见了平渊真人。平渊真人正坐在凉亭中和韩令的祖母了如真人一起下棋。 韩令对平渊真人一直怀着一股敬畏的情感,不仅把平渊真人当做自己的长辈,更是把他当做自己的老师,甚至自己的上司。但对待了如真人,正如他对待自己的父母那样,就单纯是晚辈对长辈的态度了。 了如真人作为长辈是温和慈爱,且放任的。她对小辈没有要求,因为她对自己也没有什么要求。了如真人似乎身具一种享受者的命格。她家境很好,父亲官至从四品,后来嫁给了平渊真人,初看像是低嫁了,但平渊真人没多久就成为了商界的新秀,建立了云台韩家。于是了如真人得以继续米虫的幸福生活。 她在事业方面没有什么成就。非要说的话,只有两点,一是画符的技术还不错,能为家里省下一点符纸费,二是正如平渊真人所说的,“旺夫”。了如真人很安于自己的事业,尤其是后一项。因为画符还需要费一些时间精力和材料费,旺夫则什么都不需要她做。 在有些比较有事业心,或者单纯只是危机感比较强的女修看来,了如真人这种完全依靠道侣的状态是很危险的,似乎只要某一天平渊真人抛弃了她,她就只能流落街头,而这种不稳定不安全的状态无疑是平渊真人用“相夫教子”的理念给她洗了脑的缘故。不过这种猜测和实际情况很不相符。了如真人并没有遭到洗脑,她只是懒。并且,她也没有用自己本可以大干一番事业的时间去相夫教子。她并不是一个能干的母亲,如果没有平渊真人,她充其量只能做到不让孩子们饿死。至于平渊真人会不会在某一天抛弃她,她会不会就此流落街头,就更加难以置信了。尽管平渊真人当年求娶她多少有点动机不纯,但也没抱着过河拆桥的念头,不介意养她一辈子。更何况平渊真人对她的旺夫特质深以为然。退一步说,就算平渊真人真的抛弃了她,或是遭遇了不测,了如真人也有许多儿孙可以供着她继续犯懒。 第三十三章 入画(2) 看到祖父祖母,韩令没有不上前问候的道理,于是垂着眼上前向他们见礼:“平渊真人,了如真人。” 了如真人朝他招招手:“小十四快过来,帮我看看这步该怎么走。” “我不下棋。”韩令说着,但还是依言凑了过去,看棋盘上边的局。了如真人用的是黑子,在棋盘上七零八落的,韩令就算不常下棋,也看得出来她是输定了。 韩令不知道该怎么给了如真人出谋划策,因为感觉好像怎么走都是个死。他皱着眉头苦恼地站在一边,良久说不出话。平渊真人看他这副样子,弯了弯唇角,对了如真人道:“别拿你这手烂棋为难他了。” “知道我一手烂棋还找我下?拿我寻开心是不是?”了如真人虽是这么抱怨着,但还是执子走了一步。她刚落子平渊真人那边就一颗白棋弹了过来,将黑子为数不多的领地中的一块团团围困。 然后,趁了如真人冥思苦想不知道该往哪里下的当儿,平渊真人转向了韩令:“有事和我谈?”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那么就现在说吧。” 于是韩令简单说了说他关于万汇行运营的新想法,以及等经营状况进一步稳定后在永兆城开分行的计划。 “永兆城……”听罢,平渊真人来回捻着一颗棋子,缓缓道,“没记错的话,金睛子就在那里任城主?你同她聊过此事了吗?” “自是同她聊过了,否则我也不会对您说这些。我昨日去了永兆城。” 平渊真人点点头,将子落下:“好。金睛子这条人脉,你要维持好。平日多与她联系,别断了关系。” 韩令有些不以为然地道:“不可能断的。只要我师父和她师祖依然交好,我们就总能时不时见上面。” “就这点关系是不够的,要……” “我知道,我知道。要和她深交。” 平渊真人的视线回到棋盘:“嗯,知道就好。” “你怎么不干脆让小十四娶她回来。”这时了如真人插嘴。 她低头看着面前的棋局,韩令看不到她面上具体是什么神情,但他能从了如真人的语气中敏感地察觉到她提出的问题对平渊真人来说并不好回答。因为无论怎么回答,好像都能牵扯到平渊真人当年追求了如真人的动机,而一旦被带入了这个话题,平渊真人,正如了如真人现在在棋盘上怎么走都是个死一样,怎么回答都是个错。 果然,在回答这个问题前,平渊真人停顿的时间格外长了一些,恰似了如真人琢磨着该在哪里落子一样。 “了如,我喜欢追名逐利,但我还不至于为了利益放弃一切。”平渊真人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否认,我娶你有考虑到你身后的背景,但这绝不是我唯一的考虑标准。所以我希望韩令也不要把这一点作为唯一的标准。” 平渊真人的回答中规中矩,不算很讨喜,但也没什么错。于是了如真人的神情得以维持平静。韩令觉得,其实了如真人也知道,给出这样一个回答,对于一贯直来直去的平渊真人来说已经殊为不易了。 与祖父祖母告辞后,韩令料想释之真人应该已经走了,便又回到了自己的院子研究他的万汇行发展规划。至于此前了如真人所说的那句关于为什么不让他把金睛子娶回来的戏言,倒是丝毫没有引发他的什么胡思乱想,甚至于很快就被他忘记了。 韩令身具一种能让他减少很多思虑之苦的特质,那就是心绪单纯。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遵循本能的情感倾向行事,而并不会苦苦拷问自己究竟为何会产生这种情感倾向。这一点相信诸位读者也能够感受到一二。当我们像平时那样从金睛子的视角出发讲述时,会注意到她几乎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前后都描述了她如此做如此说的思量,每逢一点特别的事情,还会生发出大段充满纠结的心理描写来烦扰读者。但当我们从韩令的视角出发时一切就都不一样了。韩令的行为及话语前少有陈述背后原因的提示语,心理描写的篇幅也少了很多。这并非笔者不愿对他的人格加以深入剖析,而是韩令确乎少有思虑可以呈现在读者面前。 少有思虑的韩令在其后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了万汇行。那段时间他常常住在先声城,很少回宗门,更是很少回家。与金睛子的谈话给了他一个新的短期目标,那就是尽快让万汇行走出缓慢发展期,进入快速增长期,争取在五年内达到在永兆城开设分行,并与城府相合作的标准。 在他努力完善万汇行经营模式的同时,金睛子也在永兆城进一步推进经济改革。不过不同于韩令的心无旁骛,金睛子还有别的事需要忧心。 比如苏诩的生日。丙辰年三月廿日便是苏诩的六甲子生日,金睛子虽早已准备好了打算送给苏诩的印章,但还是一会儿担心印章会不会看起来太普通以至于会被苏诩轻易地忘到脑后,一会儿又担心印章会不会看起来太用心以至于会让苏诩看出自己的小心思——尽管她为了掩饰这份用心,这半年来刻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印章,还好几次对苏诩提起说,她最近闲着无聊,印章刻得很多。这样一来,送给苏诩的那块印章也就不会突兀了。 第三十三章 入画(3) 那天韩令送她回永兆城后金睛子回到城主府。在去二楼办公室拿她之前挂在那边的外套时,她又忍不住抽开抽屉拿起了那枚她为苏诩刻了大半年的印章细细端详了一会儿。那印章的石料是她跑了永兆城和悉宁城所有的石料店精挑细选出来的,上佳的炎炀心血玉,布满了剔透的饱满的深深浅浅的红,有如涌流着血液的心脏一般。在灯光下玉石的色泽便会显得格外妖冶,隐隐能透射出紫色的血管般的脉络。 金睛子在练习用的石头上练习了两次才敢往这块心血玉上动刀子。她准备的印文本身很简单,篆体的“苏异之印”,但无论在印文的绘制上还是在实际的刻制中,金睛子都是动用了她全部的篆刻功力的。之于边款,她也没有落下,除了简单的年月落款外,还留了一首小诗: “千古隽辞承日月,一腔才气付山川。可叹心不朝魏阙,寄诸山水自不还。” 是她给苏诩的赠诗。前两句吹捧了一下他的才华,后两句半开玩笑地说他心思没有放在做官上。也算是苏诩的一个真实写照了。 距离苏诩的生辰还有几日的时候,金睛子问了他方便的时间,好专程跑到乌河城去给他送生辰礼。不过,当然,金睛子并没有言明自己其实是专程去的,相反,还特意告诉苏诩,自己是“正好”去上隐门有事,所以才“顺便”去乌河城一趟。 其实她本可以将礼物寄给苏诩的,可一来许久没有见他甚是想念,二来也想亲眼看看苏诩看到自己给他刻的印章后会是什么表情,金睛子还是选择亲自跑去找他。 “喏,你的礼物。”在乌河城见到苏诩后,金睛子状似漫不经心地把那个她千挑万选的木盒往苏诩手里一丢。 苏诩接住木盒,打开一看,神情微愣。 金睛子怕他不喜欢,有些心虚,却故作强硬道:“你也别想着挑三拣四的。我随手给你刻的印章,爱要不要。” 苏诩拈起印章看了看,似笑非笑地道:“勉强还行吧,刻得没有以前那么烂了。” “什么烂啊!嫌烂你就还给我。”金睛子被他气得不轻。 然而苏诩却没有把印章还给她。他含笑将印章在手中把玩了许久,然后拿印章蘸了蘸木盒中附带的印泥,四下看了一圈没有找到可以盖章的地方,便盖了一个在自己的手背上。 金睛子觉得苏诩应该是喜欢这份礼物的,为此在回永兆城的一路上,她全程都激动得红光满面,同时脑袋里不停转着各种离谱的联想。她先是觉得苏诩肯定也一直都喜欢着她,所以才会爱屋及乌,对她送的礼物爱不释手。然后,又开始猜想等到三十多年后自己满六甲子的时候,苏诩会送她什么回礼。其中最奇怪,最没有根据,但却让金睛子傻笑了最久的一个回礼方式的可能是:苏诩那天两手空空地来到永兆城,而当她佯怒苏诩怎么什么礼物都不给她带的时候,苏诩低下头,给了她一个吻。 即便是在回到永兆城后她的兴奋也还未完全散去。当金霁月看到她的时候,还好奇地随口问了一句:“二师姐你谈恋爱了?” “胡说什么呢!”金睛子立刻慌忙地敛了容色,板起脸来,尽可能回归自己平日的状态。金霁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不是啊。我只是看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所以随便猜的。” 清赏的永兆分店拟于今夏开业,金霁月这段时间多留在永兆城里,筹备开业的种种事宜。金睛子对师妹的事业自然是能帮就帮,别的不说,至少城府这边需要过的手续都帮金霁月过得飞快。 不过分店开业的麻烦可不仅仅是手续繁琐。五月,金霁月跑来找金睛子,说是在汇通堂融资遇到了麻烦。 金睛子开始还奇怪她怎么会遇到融资方面的麻烦。永兆城汇通堂的各项改革措施大多已经落实了下去,按照之前的设计,改革后的汇通堂应该对企业融资非常友好才对。和金霁月聊了聊后,金睛子发现问题还是出在企业规模上。金霁月她们这个小服装店的企业规模太小了,所需要的融资额度比较尴尬,对于个人贷款来说太高,对于企业贷款来说又没达到政策优惠的要求。这样一来,金霁月想要从汇通堂贷到这笔钱,就必须有一定规模的企业资产作为抵押。清赏总店的店面本可以满足抵押的需求,可偏偏总店位于炎州,永兆城汇通堂无法跨州认定抵押。 金霁月要金睛子帮忙。这个忙其实完全在金睛子身为城主的特权范围之内,但金睛子转念一想,却给了金霁月另一个建议: “你叫个人去征州先声城万汇行问问看,他们能不能提供你们需要的融资。” “啊?”金霁月觉得很奇怪,“万汇行不就是元彻真人开的吗?比起叫元彻真人来帮我们解决,还不如二师姐你直接在永兆城汇通堂替我们解决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让你们以普通客户的身份去万汇行寻求帮助,然后再告诉我万汇行给你们的服务体验是什么样的。”金睛子解释道,“韩令打算日后把万汇行开到永兆城来,与我们城府的经济改革工作相互合作,所以我想……嗯,从更多的角度了解一下万汇行。当然啦,若是你们在万汇行那边融资不成功,我也会在汇通堂那边帮你们解决好这件事。” 第三十三章 入画(4) 金霁月欣然应允,很快便让分店负责管财务的同事去万汇行跑了一趟。两天后她给金睛子带来反馈:万汇行本来也没有针对他们这种小型企业的融资方案,但在听取了他们的诉求之后,说会尽快为他们定制好合适的方案。 数日后,金霁月又来汇报新一轮的进展:万汇行的工作人员给他们发来了传讯符,提供了两种可行的融资方案,且两个方案也都很公道合理。金霁月还将万汇行发来的那张传讯符一同附上转发给了金睛子。传讯符措辞得体,表意清晰,末了还语带感激地言明万汇行在针对小型企业的融资方案方面确实存在空缺,清赏的诉求也是他们改进经营的一个契机云云。金睛子暗暗点头,从这一张小小的传讯符就可以看出,万汇行无论是服务态度还是办事效率亦或是专业素养都是很到位的,韩令把它管理得不错。 这样想着,金睛子突然就想亲自到万汇行去看一看了。几年前万汇行肇建不久的那段时间正好是金睛子刚耳闻升职喜讯,忙着准备岗位交接的阶段,是以没有去参加万汇行本就低调的开业典,后来韩令也没有再特意邀请过她,她就拖了好几年都没去看过。如今她正在认真考虑与万汇行合作,抽时间去一趟亲自看看也是应该的。 她和韩令约了时间,于秋日去往了万汇行。万汇行的建筑设计简洁优雅,门前还摆放了十几盆正应季的彩菊。若是不看那厚厚的牌匾上略透着一丝俗气的“万汇行”三个鎏金大字,这座地处清幽的小楼倒是被打造得很像一个品茶清谈的风雅之地。 韩令说那门前的牌匾本是一块木底绿漆,与建筑很相宜的。后来故意换成了现在这块,是因为太多人认不出这里是一家金融机构了,老有人摆着折扇进来要喝茶。 走进大门,一条斜向的走道一直延伸到弧形的柜台前,走道两侧错落摆放了五六处圆桌共椅,其间以半人高的纸屏风隔开。仔细一看,纸屏风上印制的都是万汇行自己的广告和解读各种服务方案的小漫画,在提供一定私密性的同时,也起到了展板的作用。 韩令带金睛子在一处圆桌边坐下,替她翻开了圆桌上放着的那本菜单似的册子。册子上介绍了万汇行提供的各种金融服务方案。金睛子翻着翻着翻到了最后一页,那一页注明了是针对小型企业的融资方案,一看,之前金霁月拿到的那两个就赫然在列。 “这页是几个月前新加的。当时有一家尧州的小型企业来咨询融资方案,我们之前并没有考虑过适合这类小型企业的方案,但总不能将客户拒之门外。于是在接到他们的咨询后,连开了两天的会讨论出来了这两个。”韩令见她盯着这一页看了许久,解释道。 金睛子噗嗤一笑,告诉韩令这是她特意让金霁月来做的试探。韩令先是惊讶,然后又显得有些失望。他原本以为这家尧州的小型企业是看到了万汇行的宣传才慕名而来,还为万汇行日益提高的影响力高兴了许久。没想到竟还是金睛子特意介绍来的。 前堂半隔开的卡座设计是为了方便客户随时坐下来与工作人员进行商谈。对于机密性要求较高的磋商,则需要启用二楼的雅间。二楼的四间雅间皆配有防窥视防窃听的阵盘,装陈也十分精致,看起来很适合同神秘客户商讨上千灵汇的大生意。 金睛子看了一圈,总体感受就是,万汇行的店面装陈确乎很符合它的客户定位。相较面向大众的汇通堂而言,万汇行的客户主要是企业管理人员,这部分人群数量不多,但带来的生意却不小,确乎应该在一个清幽高雅的场合受到私密性高、针对性强的服务。 此外,万汇行的诸员工也都很上得了台面。就拿前堂的几位男女修士来说,虽然都只有筑基期的修为,面对金睛子和韩令却也都表现得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有了先前对万汇行的了解,再加上这一次实地来访,金睛子进一步对万汇行的未来有了信心,同韩令一样开始相信万汇行成为遍布长生的金融机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逛完万汇行后她和韩令乐观地畅想了未来万汇行与永兆城府的合作前景,只不过当谈话接近尾声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你是——金睛子道友吧!你好你好,我是小十四的十哥,韩道冕。现在是万汇行的首席计算助理!”一位勉强能和韩令看出点相像的男修士突然不打招呼就闯了进来,见到金睛子就熟络地打起了招呼,逼得韩令不得不向金睛子介绍他。 “嗯,这是我十堂哥,韩道冕。”韩令的语气有些不情不愿,“十哥,这位是金睛子。她是永兆城城主,你得叫她段城主。” “咦?为什么不叫金城主啊?”韩道冕傻乎乎地问,“金睛子道友不姓金吗?” “金睛子是她的道号,她姓段。”韩令简直有些忍无可忍,“十哥你还是出去吧。”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非要来和金睛子打招呼的十哥,金睛子便一脸新奇地看向韩令:“他叫你小十四?我以前还从未听到过有人这么叫你。” “嗯。我在家里行十四。”韩令勉勉强强地点了个头。小十四是家里人对他的叫法,相当于一个小名。这个小名太幼稚了,他本不想让金睛子知道的。 金睛子捂嘴笑了:“小十四!还挺可爱的嘛!” 韩令不自在地扭过头去,只觉得脸颊发烫。 第三十四章 一份过于大胆的企划书(1) 从万汇行回到永兆城后,金睛子基本上就在心里定下了几年后一待万汇行经营情况明显好转,就着手筹备与之合作进一步推进永兆城经济改革的事。万汇行在企业金融服务这方面已经有了完善度远超汇通堂的体系,如若能与之合作,一定能大大推进永兆城企业的发展。 她的期待并没有落空。三年后,一直以来进步缓慢到仿佛在原地踏步的万汇行毫无征兆地就迎来了爆发期。这次爆发以万汇行数年前投资的迅尔灵枢科研工作大获成功为契机,短短一个月内,万汇行不光获得了当年投资迅尔灵枢所得的巨额回报,更是仿佛在突然间就吸引了一大批客户前来。次年春,满意地看着韩令给她送来的万汇行上年年报时,金睛子觉得是时候推进与他们合作的事宜了。 她先是勉力用万汇行令人惊喜的年报和一份自己拟的合作规划说服了何芙荛和钟峙,然后又连着开了几个月的会议同六部磋商此事,甚至还把韩令也叫来给六部主部介绍万汇行的运营机制和发展前景。投入无数时间精力后,她终于让整个城府都接受了这个看似有些过于大胆的合作方案,并拟定了一份极其完善的合作企划书。 只不过城府与民营企业就金融方面开展深入合作,并不是城府内通过了决议就可以敲定的事,须得金睛子将此事汇报给尧州州府,等待州府的批复才可。对于州府的态度,金睛子其实是不太确定的。尽管她自信已经在企划书中写明了方案的合理性以及未来能够带来的好处,也相信这些年来永兆城的经济增长已经证明了自己在经济事务上的判断力,可叫城府与外界金融机构合作确乎是一个过于创新,过于重大的决策,州府若求稳妥,不批复也是可能的。 果然,州府并未批复同意,理由是一句很含糊的“方案未完善”。金睛子又花了半个月时间把策划案再度充实了一番,可尽管觉得手中的这份材料已经尽善尽美,这一回,她却不敢贸然给到州府了。 她所惧怕的,是州府打回前一份策划案的理由根本就不是所谓的“方案未完善”,而是“州府未敢批”。若真是这样的话,无论她交上多么天花乱坠的策划案,州府都是不会批复的。 她倒也不是不理解州府的做法。谨慎求稳嘛。可理解归理解,她还是想要从州府那里得到一份批复。 她不确定该怎么办。 金睛子同何芙荛说起自己的担忧。何芙荛安慰她道:“……不如在新的策划案里,着重写一写万汇行的来历和背景吧。万汇行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私人贷款机构,它背后可是云台韩家。韩家虽还不能算什么大世家,但在尧州多少也是有影响在的。我想州府应该会考虑到这一点。” “我确实同韩令说过此事,但他说,他不觉得韩家的筹码就能确保州府批复……” 何芙荛想了想,又道:“诶,你的师伯是凌意文宗的掌门,门联首席之一吧!若是你师伯去说……” 金睛子苦笑:“先不说我大师伯是祈州的首席,按理不该干涉尧州的州务。更何况,他是我师伯,由他出面促成此事,则所有人都知道了是我为了让州府通过批复才特意找他向州府施压。州府怎么会喜欢被我一个本该由他们管辖的城主施压呢?这城主之位,我还想多坐几年呢。” 但是,师伯不方便办的事,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办到。说着说着,金睛子忽然想到。 凌潋。 想到凌潋她不禁抬头看了何芙荛一眼,后者正认真地抱臂思考着。金睛子想,这次倒不一定需要她想方设法联系凌潋了,自己的左城主或能代劳。 金睛子没有切实根据的猜测仅仅在第二天就被证实了。那日上午,何芙荛急匆匆地赶到城主府来,说有要事要同金睛子上楼商谈。上楼后,她立刻掏出了一个防窃听用阵盘,驱动了摆在桌子一角。 金睛子隐隐知道了是什么事,因此并未对她布阵的动作表示惊奇。 何芙荛调整完阵盘,看着她,郑重地深吸了一口气,道:“城主,实不相瞒,我……同少殿主有些联系。” 然后她,生怕金睛子不信似的,掏出一张纸条递给金睛子。纸条上是凌潋那难以被模仿的一手丑字:金睛子亲鉴,何芙荛是我这边的人,可信。凌潋。 金睛子看过纸条,知其不假,便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微笑道:“原来你真是她的人。之前我便有所猜测,只是一直不能肯定。” 何芙荛闻此,瞪圆了眼:“你猜到了?” “很难嘛?”金睛子看她愕然,心下更觉得意,却还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耸了耸肩,“你是凭川殿的门人,在宗门时完全有可能同她接触。我初来永兆城的时候,你便对我这个比你小了七十岁的城主格外亲热。再加上,少殿主曾同我说过她在永兆城府有其他暗桩会相助于我。我便猜测,或许你便是暗桩之一。你从一开始就知晓我同你属于一个阵营,所以才会待我如此亲近。” “就不能是我人好才待你亲近的嘛……”何芙荛作抱怨状,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也罢也罢,反正你猜的是对的。” “这时候来向我说明身份,是因为你就州府批复的事联系了凌潋,要告诉我凌潋的回答吧?” “嗯。少殿主说让我们放心提交第二次申请就是,她会想办法让州府通过批复。她还让我告诉你,日后再想同她联系,找我便是。我是凭川殿门人,与她接触更方便些。” “那她的其他情况呢?你知道多少?”金睛子想知道更多。 何芙荛摇摇头:“我知道的不多,不过目前应该是没出什么大的变故。” 金睛子有些失望。但一想,凌潋那边若真的有什么特殊情况,总归也不会瞒她。她应该心定才是。 第三十四章 一份过于大胆的企划书(2) 至少如今看起来,凌潋在尧州州府的势力并没有任何削减的趋势。金睛子第二次提交的企划书很快就得到了批复。同年十月,加盖了州府官印的企划书便回到了金睛子的手中。尽管在收到加印企划书之前,金睛子早已听到了审批通过的风声,但当文件真正到手的那一刻她还是欣喜若狂,急急通知了韩令。韩令也很开心,大老远地从上隐门冲过来要请金睛子吃饭。 此后,韩令便筹备起了万汇行永兆分行的建设。他特意买下了一个与城府汇通堂隔街斜对着的门面,次年三月便完成了装修和人员调度等各项工作。四月份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万汇行永兆分行正式开业。 试运营两个月后,六月初一,汇通堂与万汇行的合作正式开始。自那天起,汇通堂的企业贷款服务就不再是由城府所提供,而是由万汇行所提供,汇通堂所代理了。作为给汇通堂的代理费,万汇行在永兆城所获取的收益除正常缴税外,还有一定比例要上交至城府。 当然,除了最直接的税收和代理费之外,万汇行还给城府带来了许多附加收益。比如万汇行的入驻为永兆城的企业提供了更完善的贷款服务,促进了当地的产业发展;再比如万汇行会将部分闲置的资金存入汇通堂,汇通堂又能够凭借这些资金为居民提供更高额度的个人贷款。而随着个人贷款也同企业贷款一样变得愈发便捷,愈发高额,永兆城当地的法器业和房产业,这类提供高价商品的行业也兴旺了起来。于是,在政策和宣传的双重鼓励下,永兆城慢慢远离了如今仍在长生九州普遍存在的“宁愿再存十年,不愿负债购置”的风气。而当个人和企业都学会了合理使用贷款后,经济便在汇通堂和万汇行两个心室的泵动下,愈发灵活地环流了起来。 关于为什么鼓励贷款可以带动经济发展,金睛子也是在看了些相关书籍后才有了明确的概念。原来这衡量经济的指标叫做“生产总值”,这一概念本质上可以理解为“买卖过程中涉及的金额”,而当人们习惯于使用贷款后,每个人可以使用的钱就多了,发生的买卖所涉及到的金额自然也就见长。 以上是一个较为含糊的说法。若是要更具体地分析贷款是如何让所有人可用的钱变多的,我们还需举例来进行说明。 让我们来假设一个不存在贷款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汇通堂的职责单纯是保管大家的存款。当大家把钱存入汇通堂后,汇通堂不会动用这些钱,而是把它们长期存放在金库里。有人来取款时,汇通堂便把金库里的钱取出交给对方。在这样的体系下,利息是不存在的,每个人存在汇通堂的钱额都不会变多。毕竟,存款的利息来自于汇通堂贷款收回的利率。如果汇通堂没有对外贷款的业务,自然也不会有利率来支付利息。 所以,当你把一百环钱存入汇通堂之后,你可以随时支取使用的就是这一百环钱,不多不少。 那么再假设几年过后,汇通堂决定要拿出金库里九成的钱用于发放贷款。于是,在你存入汇通堂,但暂时不需要取用的一百环钱中,有九十环钱被汇通堂贷款给了需要用这些钱买一艘新飞舟的赵金丹。赵金丹原本也只有一百环钱的存款,通过贷款又获得了九十环钱后,他可支取的钱额就多了九十环。赵金丹的购买力增加了。 赵金丹用自己的一百环钱和贷款获得的九十环钱购买了一艘飞舟,于是这最初来自你的存款的九十环钱便到了卖飞舟的刘道心手中。刘道心手头不需要那么多现金,于是这九十环钱被存入了刘道心在汇通堂的账户。于是汇通堂的账面存款又增加了九十环钱。 如此神奇的事就发生了。一模一样的九十环钱,一模一样的九枚面值十环的乾坤环,不仅仍然被算作你存款的一部分,如今竟还能同时被算作刘道心存款的一部分了!这九枚乾坤环并没有自己长大或变多,但它们贡献了两倍于本身面值的,汇通堂的存款账面。 为什么同样的九十环钱,既可以成为你的存款,又可以成为刘道心的存款呢? 仔细回顾一下上述一系列金钱流动的过程,我们不难发现,尽管你名义上拥有一百环钱,但实际上其中的九十环钱被存在刘道心那一边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汇通堂像是背着你偷偷挪用了你金库里的钱似的。只不过,和真正的“偷偷挪用”不同的是,你若是哪天想要将一百环钱取出来,汇通堂并不会支支吾吾地拿不出来,最终只能给你十环钱。 汇通堂可以挪用其他用户存入金库,暂时不需要取用的钱来给你。 或许你会质疑,汇通堂如此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是否合宜。可它确实是合宜的——只要不出现大批客户在同一时间涌入汇通堂提款的情况。在正常情况下,如此的拆东墙补西墙不仅不会影响客户正常的取款,反而还会增加社会上可用的金钱量。比如在上述的例子里,赵金丹的可用资金就多了九十环钱。而借着这九十环钱他购置了一艘飞舟,对我们在一开始提到的那个,用于衡量经济水平的指标“生产总值”做出了贡献。也就是说,贷款让经济变好了。 然而你存入汇通堂的一百环钱能够做出的贡献远不止于额外的九十环。试想,当刘道心将九十环钱存入汇通堂后,汇通堂依然会将其中的九成,也就是八十一环钱贷款给别人。当这八十一环钱流通一番,再次进入汇通堂后,汇通堂又会将其中的九成,也就是七十二点九环钱贷款给别人……如此循环往复。 通过数学计算可知,你最初的一百环钱理论上最多可以贡献出一千环钱的账面金额。通过贷款,一百环钱能为经济做出十倍于之的贡献! 第三十四章 一份过于大胆的企划书(3) 为什么会是十倍,而不是九倍八倍呢?这就和我们一开始的一个设定,“汇通堂决定要拿出金库里九成的钱用于发放贷款”有关了。拿出九成的钱用于发放贷款,就意味着在金库里保留一成的钱。至于为什么要留下一成的钱,那自然是为了准备应付日常的客户取款。因此,我们可以把这一成的钱叫做“准备金”。准备金和汇通堂存款总量的比率则被称为“准备金率”。在我们的例子中,汇通堂的准备金率是十分之一。 然后,根据一系列数学计算的简化公式便可以得出结论,一定数量的钱除以准备金率,便是这些钱能够贡献的账面金额。如一百环除以十分之一,便是一千环。 不过诸位读者仍需注意,这变戏法一般将一百环变成一千环的手段,并没有真的让一座仙城的财富增加九百环,而只是让可流通的货币增加了九百环。想要让财富增加,生活变好,本质上还是要依靠最基本的生产——一座仙城今年出产了多少石灵草,制造了多少艘飞舟,提供了多少服务。那么,货币的增加又是怎样促进这最本质的财富创造过程的呢? 还是回到赵金丹买飞舟的例子。当许多赵金丹靠着贷款买到了原本需要拖很久才能买到的飞舟之后,卖飞舟的刘道心的生意就变好了。这样一来,她便会更加努力地生产飞舟。或许在想办法尽快生产飞舟的过程中,她创造了一种能够快速生产飞舟的管理策略,于是刘道心生产飞舟的速度便就此提高。当这种管理策略流传出去之后,其他飞舟生产厂商的生产速度也变快了。而当生产飞舟的时间成本降低,飞舟的价格也会慢慢下降。于是对于居民们来说,飞舟变得更加便宜,他们就能够更轻易地享受到飞舟带来的便利了。如此一来,居民们的生活水平便算是提高了。 总之,如果说金睛子在上任之初的主要改革方向是提高居民在汇通堂的储蓄率,好为贷款业务的发展奠基的话,在与万汇行的合作开始后,她的主要改革方向便是直接提振贷款业务了。 在这方面,汇通堂和万汇行算是功能互补,分工明确。汇通堂主要提供个人贷款以及与之相关的种种业务,而万汇行完全针对企业需求。尽管汇通堂也一直都有为企业提供的贷款服务,但体系的完善性毕竟不能和术业有专攻的万汇行相比,干脆让万汇行承担这一整块业务,倒更妥当些。 除了业务上分工之外,汇通堂和万汇行还相互流调资金。其实这一点先前已经提过,所谓的“流调资金”无非就是说,在万汇行手头资金不足时,可从汇通堂的金库里临时取用,汇通堂若是金库匮乏,也可向万汇行求助。只不过这些临时的资金借调也都是有一定利率的,并不是白白相互借钱。 以上是万汇行和汇通堂最基本的合作方向。但在实际的工作开展中,双方的合作还带来了更大的好处。由于皆是金融机构,因此万汇行和汇通堂的工作人员在合作中也隐隐有着相互角力的心理。万汇行为了降低企业贷款的风险而推出了针对按时还款情况的保险,于是汇通堂也针对个人贷款推出了类似的保险;汇通堂把吸引储蓄玩得花样百出,于是万汇行也脱离了单纯的贷款业务,推出了企业存款;万汇行在大堂设计上十分讲究客户的隐私性,于是汇通堂有样学样隔出了几块可供清净商谈业务的场地;汇通堂发明了一个名叫“理财方案”的东西,用客户购买理财的钱分比例存入其他经济状况较好的城府汇通堂,或是投资尧州各地公共项目的建设,分散资金,对冲风险,然后在固定期限之后返还客户以比存款利息更高的收益,万汇行便也推出了他们的“理财方案”,只不过投资的主要对象变成了企业…… 这一切的效果是显着的。到了一百十九纪末代下甲子的甲子年,也就是汇通堂与万汇行开展合作的第五年时,金睛子在尧州甲子仙城大会上骄傲地拿出了永兆城尧州综榜第五的成绩。 综榜排名每十年刷新一次。二十年前,金睛子未上任的时候,永兆城的综榜排名是第九。十年前,也就是金睛子上任的第二年,永兆城综榜排名仍是第九未变。而这一次,永兆城竟打破了长期以来在六到十二名之间波动的规律,正式跻身了综榜前五! 在那次甲子仙城大会上金睛子可谓是出尽了风头。因着这些年经济改革的成效,州府将永兆城作为了城府发挥主观能动性积极创新发展模式的样板做了着重的介绍和表彰,而金睛子作为永兆城年轻有为的城主,也被请到了尧州全州六百余名城主面前分享经济改革的经验。 在分享经验的半个时辰中,金睛子的情绪全程都亢奋不已。照在她身上的聚光灯实在是太亮太热,叫她整个头颅、整个胸腔都在发烫。在条分缕析地介绍完州府要求她准备的改革经验后,金睛子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回顾多年从仕心路历程,感谢师父师娘师祖师伯师兄师妹外公外婆同门同僚和尧州州府的冲动,简练地做了收束,重新步入了台下灯光昏暗的席位中。 这里绝不会是她的仕途最高峰。若想感怀抒情,日后会有很多更合适的机会。金睛子暗自想到。 甲子仙城大会总共要在星台城召开三日,每日的会议皆从巳初开始,申正结束。金睛子的讲演是被安排在第一日的。当日会后,有许多城主同僚将她拦住,同她寒暄、互留传讯符,有几个还问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饭。尽管金睛子也觉得自己确实需要多与其他城主往来,但最终还是婉拒了他们的好意,言称自己有约。 “不会是和万汇行的那位元彻道友有约吧?”开会时坐在她身侧,中场休息时和她聊过天的一位道号筹均的女城主笑问道。 “不是。”金睛子微笑着,轻轻摇头。 “不是吗?听说你们二位相识多年,关系很好呢。” “关系是还不错,平日也来往很多。不过筹均城主这回可猜错了,真不是他。” 金睛子一路应付着其他城主这样那样的搭话,慢慢挤出了会场。而在她身后,刚才问她是不是约了韩令的筹均城主正若有所思地对另一位与她交好的城主语气八卦地道:“看来她同元彻道友确实只是朋友。” 另一位城主轻轻推了她一把:“不过是今天没有约他,你怎么断定?” “听语气啊。你听见了,她刚才怎么说元彻道友的,‘关系是还不错,平日也来往很多’,太淡然了。” “嘶……你这样说我倒是觉得有理。” “遗憾啊。我之前一直当他们是一对来着。有师门长辈的交情,从小相识,无涯之会一个第二一个第四,如今又是一个成了最年轻的城主,一个开了这万汇行,还相互扶持,相互合作,就连长相气质,都是那种高冷淡漠的类型,多般配啊,怎么就不成呢?”筹均城主大摇其头,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这时又有一位城主贼兮兮地从后面探出脑袋:“不成才好呢。长生最年轻的城主若是和暴发户韩家联姻,那可不就反了天啦?一手是权,一手是钱。如今他们才三百岁出头就有如此成就,再过个几百年,岂不是要联合起来在长生只手遮天?” 那位城主的语气神神秘秘,两位聊八卦的女城主却没有重视他的观点,笑了一会儿,皆言这实在是太夸张了。更何况也不能默认随着时间推移这两人一定会有更高的地位,岁月漫长,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第三十五章 一臂遥(1) 金睛子所谓的“有约”并非托词。她确实与人有约,只不过不是同韩令,是同苏诩。苏诩之前听金睛子说了她要去星台城参加甲子仙城大会的事,言还未去过星台城游玩,就想干脆趁此机会来逛几日,顺便找金睛子吃顿晚饭。至于到底吃什么,苏诩也没有明确的目标,只说等金睛子散会后再发传讯符来通知她。 苏诩的传讯符来得很准时。金睛子刚走出会场,一道金光便翩然而至。她拈起传讯符一读,有些莫名,但还是御剑往苏诩所说的那个方向而去。 熏湖是星台城备受欢迎的观景湖泊,在如今早春的傍晚,湖畔不乏散步的修士。可苏诩却并未与她约见在那风景独好,游人如织的西岸,而是让金睛子来到了熏湖东南岸一处较为荒僻的所在。在这里,幽林密草将沿湖步道的边缘掩埋,因树冠遮挡而格外昏暗的光线中,金睛子看到苏诩斜斜倚坐在停靠在那古旧码头边的小舟篷中。 “你哪里弄来这么又小又破的一条船?”金睛子腾空而起,轻轻落在了小舟上。小舟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晃动分毫。 “小是小了点,但不至于破吧。”苏诩抬眸看向她,懒懒地道,“这船是我向湖畔住着的一位道友借的。” “你在这里还有熟人?” “称不上熟,连姓名都未曾互通。不过是下午在湖边闲逛时,进屋讨了杯茶,恰好聊得还不错罢了。我听那位道友说他闲居于此,日日以捕鱼捕虾为乐,吃不完的便放回湖中,我便向他讨了些虾来,又借了这船。” 苏诩说着,闲闲向船的另一端指去,果见半桶湖虾摆在舟中,在旁还有一口小鼎和一小袋姜葱等调味料,想是那位借船的道友一并给他的。 “游湖煮虾,倒也不错。”金睛子眼睛一亮,“再配上点酒,便真如那魏晋清谈名士一般了。” 她喜滋滋地四下顾盼了一番,却又微带遗憾地抬起自己的双臂道:“清风微月,名湖野舟,唯一不合时宜的,倒是我身上这袭官袍。早知你弄来了这些,我便找个地方换一套衣服再来了。” “邀友雅集,只要友至,便没有什么不合时宜的。”苏诩说着,一弹指解了舟尾的栓绳,驱动了舟首的小型灵枢,小舟便如苇叶一般,轻盈地向湖中心缓缓滑去,“再说,我本就是打着庆祝你今日在仙城大会上大出风头的名义才来此一游,你穿着官袍,倒是正好为我来此的理由正名。” “异之倒是坦率。我还道你是念及同僚旧情,专程前来恭贺,不想,我不过是你来此游玩的一个借口罢了。”金睛子靠在船尾,悠然笑道。 苏诩挑了挑眉:“才拙何必纠结于虚无缥缈之名义?横竖你我二人已共坐舟中,相对为实,湖虾为实,山水为实,日月为实。良宵难得,腹中饥饿,我看咱们还是废话少说,快快将这些虾煮了才好。” 金睛子知道苏诩不通厨艺,便自然地担起了煮虾的任务。她拿小鼎在湖中舀了半鼎水,将桶中的虾倒入一半,便拧开了鼎下自带的火阀。不久,咕噜咕噜的沸水声伴香气自小鼎中传来。苏诩的心思早已经不在山水上,一心一意地盯着那蒸汽氤氲的小鼎,早早备好了筷子,不待金睛子说可以吃了便搛了一只出来,在嘴边吹了吹,便灵巧地咬出了中段的虾肉。 “还没放盐呢。”金睛子嗔笑着瞪了他一眼,关了火阀,待水微凉一点后,加了一小撮盐进去。 那边刚咽下虾肉的苏诩便摇头叹道:“无需盐糖,已是至味。才拙你尝尝。” 金睛子便也将筷子探入鼎中,夹起虾来后,又对着天边那水天交映处眯眼看了一眼,笑意欣然:“这虾熟成晚霞色了,你看。”随即吟道,“‘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里煮山川。’我给这诗改上一改,如今是‘半升鼎里霞光好,一鉴湖上虾子红。’” “巧思,巧思。‘鉴’字也不错。”苏诩边忙着吃虾,边含糊不清地评点道。 他们边品着湖虾边欣赏这霞光中的湖光山色。虽是少有言语,心境却仿佛随他们的视线交融在了这浑然一体的水天之中。不久,那鲜粉如妖丹的太阳隐没在了湖西星台城那精致的楼群之后,笼罩在小舟之上的光幕也逐渐变得深沉,由橙黄转为鲑粉,继而又过渡给一种更为华丽的尖晶玉红,随后这华美的红色为瑰丽的螺钿紫所替代,最终一切消隐于沉默的深蓝。 天光暗沉下去,苏诩便弹亮了船头的舟灯。玲珑小巧的琉璃舟灯散发着温暖明亮的橘黄色光芒,在蓝墨水般清深的天幕和水色之上,可爱得有如一只发着光的橘子柚。金睛子满怀幸福地托腮看着那小舟灯,随口又作诗道:“琉璃舟灯小,熏湖明月高。虾子炉中沸,知音一臂遥。” 作完诗,她潇洒地朝苏诩那边甩了甩手,好像在把什么无形的东西丢给他似的:“异之,这首诗送给你了,诗名就叫‘熏湖上游赠苏异之作’吧。” 苏诩后知后觉地配合她做了一个从空中接物,又将东西塞进袖袋的动作,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如此浑然天成的妙作竟赠给了我,那就多谢才拙美意了。不过,引我为知音,才拙可真够看得起我的。” 第三十五章 一臂遥(2) “这有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呀,知音就是知音嘛。”金睛子笑眯眯地抱膝看着他,脚尖一翘一翘的。知音是什么?知音不就是能够读懂她的诗句的人,能陪她共历山水,度此良辰的人,是哪怕彼此静谧无言也能藉由这天地相通心境的人吗?只惜她如今尚未完成凌潋交予的任务,不能即刻辞官和苏诩一道摆脱这纷纷扰扰罢了。明日的大会安排了要各位城主就州府修订的州律发表意见,待今晚回去,她还得整理整理自己的意见稿;待到大会结束,载录堂的执事又会来提醒她整理好这次会议的记录材料交由他们留档保存;大会所有的相关事务都完成后,地部近来主持的道路修缮工作,天部筹备许久了的的城府道堂的设备更新工作,律部一直在忙的盗窃案侦破工作又都会堆上来让她审阅、统筹、做决策……想着想着她愈发觉得头疼,恨不能永世就呆在这与世隔绝的小舟上,同苏诩无休无止地泛游天下江湖才好。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泛游天下江湖。只要和苏诩在一起,无论去哪里她都是开心的。或许……或许苏诩正好也和她有同样的想法。或许一刻钟后他就会在微摇的舟灯下亲吻她,向她求婚。那么,若是以后嫁给了苏诩,他们该生活在哪里呢?乌河城其实就是个不错的选择。那是他们相识的地方,苏诩本来也常驻于此。那她的官位呢?频繁来往于乌河城和永兆城之间总归不太现实。所以要辞官吗?等到凌潋那边的事解决之后,辞官也挺好的,无事一身轻。可她和苏诩毕竟没有什么大富大贵的家世背景,光靠苏诩那份堂主的收入显然也是不够维持日常开销。要不还是让苏诩把官辞了,同她住到永兆城来吧。横竖城主府那么大,再住一个城主的道侣也绰绰有余…… 她边吃虾边胡思乱想着,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合理。虽然城主的工作有时候真的很烦,但为了维持不错的生活,她果然还是要多承担一点的。 正嫌弃着烦人的城主工作,一条传讯符便翩然而至。金睛子捻起传讯符,探入神识一看,便知是工作消息。载录堂的堂主请她把今日发言的文稿发过去,好让他们及时做好记录。金睛子想着,她难得同苏诩出来玩玩,总不能让这些工作消息煞风景,再说这消息也并不紧急。于是她便将传讯符折了一下,塞进了袖袋。 苏诩看到她的举动,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不回传讯符?” “工作消息,不急。”金睛子重新拿起筷子,“今晚我不回任何工作消息。本来就是开完会出来玩的嘛!” 结果没一会儿她就打了自己的脸。当第二张传讯符飞来时,她还勉力控制住了立刻回讯的欲望,但当第三张传讯符被她夹在指间后,她就再也忍不住了。 “怎么连这点事情都搞不清楚……”她边抱怨边忙着回讯,“我难道没同他们说过,若有其他城府来问改革事宜的时候该把哪份策划案给他们吗?……” 这时苏诩刚夹走了小鼎中最后的一只虾,他抬眼看了一眼抱怨连连的金睛子,附和着说:“唉,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成本有时候就是那么的高。有些人永远都听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更要命的是,还总自以为自己明白了。”说着他吃掉了虾,指了指水桶中剩下的虾,问:“剩下的这些虾,倒进去煮掉吗?” “我来吧,我来吧。”金睛子边说着边匆匆忙忙发掉了刚写好的传讯符。然而她才刚刚从苏诩手中接过桶,就又有一张传讯符飞了过来。“他们又怎么回事?”金睛子将桶放在一边,有些焦虑地一把将传讯符从空中拽下。“新版策划案忘记加盖城府公章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呃,还是我来吧。”苏诩看她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便还是自己把剩下的虾倒入了鼎中,又引了一些湖水入鼎,随后便拧开火阀,煮起了虾。 此时的金睛子却来不及理会他。不知不觉间,她的姿势已经从倚靠变成了危坐,双眼专注地盯着手中的传讯符,嘴唇微动,下意识地轻念着写入传讯符的内容。待将这张传讯符发出后,她才松了一口气,同苏诩说:“发给其他城府参考的官方文件理应要加盖城府公章,他们之前忘记来找我盖了,现在急匆匆地要来盖章。我不在永兆城,他们竟还来问我能不能自己到城主府来,找到公章盖上去。公章怎么可能随便他们动嘛!我让他们找左右城主去。左城主印或者右城主印也能凑合一下。” “城主大人还挺忙啊。”苏诩笑了笑,低头拿筷子拨弄着鼎中的虾。 金睛子尴尬地用手指绕着耳边垂下的碎发:“之前还说今晚专心游湖,不谈工作的,结果……实在是急事,不然我也不会……” “我明白,我明白。”苏诩笑着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过多解释,“段城主年少有为,日理万机。在下叹服。” 金睛子听着,判断他这句话应该只是单纯的打趣,并没有嘲讽的意思,便放松下来,继续回她的传讯符。 第三十五章 一臂遥(3) 待到终于把传讯符回完后,金睛子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发现苏诩正弯着腰在地上不知抠摸些什么,声音窸窸窣窣的。金睛子问他在干什么,苏诩说他想喝酒,此刻正怀着希望到处寻找这小舟上是否有放酒的暗格。 “怎么会有啊。”金睛子无奈地笑。 结果还真被苏诩给找到了。“看,我说会有的吧。”他满脸得意地从船底舱抱出了一罐酒来,把酒在一旁放下后,又伸手掏出了两个木碗。 “这……不太好吧,招呼也不打,就喝别人的酒。”当接过苏诩塞给她的木碗时,金睛子还是显得有些犹疑。 “一会儿走时在舟中留点钱就是。”把木碗成功塞给金睛子后,苏诩满不在乎地打开了酒罐,给金睛子和自己各倒了一碗。 随后他一手端酒,一手持筷夹了鼎中堪堪熟透的虾,一口虾肉一口酒,满面陶醉。 金睛子便也吃了一只虾,喝了一口酒。不料这酒竟是烧酒,劲极大,金睛子第一口不慎喝了太多,顿时被呛到了,咳嗽起来。苏诩见她这副模样,嘎嘎怪笑起来,笑得金睛子简直有些恼意了。“你笑什么,笑得这么难听。”她瞪了他一眼。 苏诩好不容易才慢慢止住笑声:“我笑你啊,段城主!为官也有两百多年了,不会喝酒吗难道?” “我只是被呛了一下,怎么就不会喝酒了。”金睛子傲然驳斥道,“我自认为酒量还不错呢!” 苏诩笑着摇了摇头,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又吃了几只虾,晃了晃手中的酒后,他道:“你之前给我赠了诗,照理我也该与你唱和一首。”说罢,他眯起了眼,似是在思量着诗句。最终他开口道: “人生清欢得几时,风月永寿自无知。常惜良友诳语夜,但念佳人相欢时。湖虾半鼎堪结对,浊酒一壶遂成诗。忽笑悲心发太早,留作离愁亦不迟。诗名就叫‘熏湖上游和才拙作’吧。” 金睛子听他念着。闻“佳人”二字,心中欢喜。虽然“佳人”也算是一个诗词中常用的词汇,但从苏诩的口中说出来,从苏诩的口中对着她说出来,仿佛就带上了格外的浪漫。金睛子有过很多别人赋予她的代称,什么“道友”,什么“师姐”“师妹”,什么“城主大人”,唯独没有被称作过“佳人”。“佳人”是男子对所倾慕的女子的称呼。苏诩倾慕于她吗? 她笑吟吟的,带着一股明知故问的腔调:“异之,我是‘良友’,那‘佳人’又是谁?” 她期待着苏诩会说良友和佳人都是她。可苏诩偏偏不走寻常路,挑眉道:“‘佳人’不过是个泛指,为了与‘良友’结成对子,才填了进去。这你也要追究?” 金睛子不开心了,笑容一垮,道:“那你怎么不干脆写‘但念弟兄言欢时’?” 然后,为了掩饰自己真实的想法,金睛子又一脸不屑地补充道:“‘句有可削,足见其疏’,你这句既是无意义的拼凑,倒不如删掉了好。” 苏诩含笑瞥了她一眼,又饮了一口酒,道:“你若是非要考据个所以然来,我就这么解释:香草美人,乃屈子所指之朝廷君王,衍生为理想抱负意。佳人呢,和美人也差不多,用在这里,指的是‘我和我的理想抱负相谈甚欢的时候’,也就是说,我在借此怀念我刚刚步入仕途时,在征州府被公认为前途大好的那段时光。这样解释,通顺了吧?” 就这家伙,还有过被公认为前途大好的时候?金睛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摆明了是不信。虽然她不知道苏诩当年在州府做执事时,是怎么被赶到乌河城来的,但既然被赶出来了,想必是他又干了什么很不靠谱的事情。 她很轻易地就把苏诩的这番话归为了他从没少干过的自吹自擂行为,但也没打算戳穿,顺着他的话摆了摆手:“行行行,你的诗你说了算。” 但被苏诩这么一呛后,金睛子忍不住就对诗的其他词句吹毛求疵起来。她让苏诩再把诗念一遍,凝神片刻,评价道:“‘风月永寿’听着奇怪。风月又不是人,与其说‘寿’,不若说‘在’,‘风月永在自无知’。还有,你这颈联的‘湖虾半鼎’,可不是抄我之前的‘半升鼎里霞光好’吗?” “我那是在同你唱和,呼应!怎么能叫抄呢?况且,所重复的不过是‘半’和‘鼎’两个字罢了。”苏诩大为不服,酒碗一搁,辩驳道,“再说‘风月永寿’,又怎么了?拟人手法懂不懂?” “我就是听着不顺,同你这么一说,接不接受的,随你。”金睛子哼了一声,亦搁下了酒碗。 “那我也听你的诗觉着不顺。什么‘琉璃舟灯小’,那灯明明是玻璃的。” “你较什么真啊,‘玻璃舟灯小’多难听,吟诗作对又不是写实绘画。” “你也知道啊。既然你可以写出莫须有的琉璃舟灯来,那我用一个莫须有的‘佳人’又怎么样呢?” …… 许是因为喝了些酒,两人竟就为了这诗句的事红着脸争执了起来。争执到后来,金睛子已然忘记了自己起初只是因为苏诩说“佳人”不是指她而生闷气,变得愈发较真。苏诩也一贯是个寸步不让的主儿,不肯低头给金睛子一个台阶下。最终争执还是以金睛子一句“懒得跟你计较”和长久的沉默而告终了。 如果说金睛子一开始只是佯怒,那么她现在就是真的生气了——苏诩竟真的一点点也不肯相让!低个头,说几句息事宁人的话,多么简单的事,可苏诩怎么就不愿意做呢? 两人默然吃完了鼎中的虾。长久的沉默过后因争吵而变得尴尬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不过金睛子还是没有了久留的心情,便说明日还要赶第二天的仙城大会,如今要早点回去休息了。 他们把船驱回岸边,临走前洗净了碗筷,鼎和木桶,又在舟中一人留下了一环钱,算是买了舟主人的酒。 这酒本是不值两环钱的。他们一人抛下一环,一是因为一环钱是整币,二是当作自己买的不止是酒,而是如此良夜。尽管这良夜……并没有以什么好气氛收尾。 第三十六章 焦头烂额段城主(1)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真是烦。”永兆城城主府内,金睛子将指间的传讯符一撂,转而抚上了自己的太阳穴。 站在一旁的何芙荛瞥了一眼被她扔在桌上的那张皱巴巴的传讯符,安慰地说:“其实城主你大可不必一个人揽着这么大的压力。现在那么多城府请你去指导经济改革,你一个人挨个跑怎么可能跑得过来?叫业部的人去就好。” “业部也很忙。况且,尽管他们是执行改革措施的行家,但不同的城府经济现状不一样,需要的不是教会他们如何实行改革,而是如何对症下药,指导改革方向。我担心业部难以胜任这项工作。”在太阳穴上反复揉搓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摸到了头顶,金睛子垂着脑袋,闷闷地说。 自从上回甲子仙城大会后,其他城府便纷纷效仿起了金睛子,琢磨起了经济改革。尽管金睛子在发言中已经说明白了若想要改革经济,要先观察仙城经济的哪几个指标,如何通过这些指标分析一座仙城经济发展的主要障碍,在遇到问题时,又可以参考哪些书籍,但对于大部分城府来说,比起按照金睛子的建议步步分析,倒不如直接请永兆城派人前去指导。是以永兆城谒外堂最近收到了不少其他城府的邀约。 甚至还有尧州之外的仙城慕名发讯求教,其中便包括乌河城。乌河城的现任城主不知从谁那里听说,如今炙手可热的改革家金睛子城主曾经在乌河城任职,便借着这层关系来问金睛子对乌河城的经济改革有无建议。 如今在尧州任职的的金睛子本没有义务回应征州那边的请求,其实完全可以拿一些泛泛而谈的建议敷衍过去,可她还是认真回忆着以前在乌河城的所见所感,洋洋洒洒写了好些东西寄去。原因嘛,一来是因为乌河城是她上任的第一个仙城,她对那里还是非常有感情的,二来,乌河城寄来的那封信函,是苏诩写的。 那封官方信函并没有苏诩的署名,但金睛子熟悉他的文风,一看便知是出自他手。再加上苏诩作为乌河城谒外堂堂主,让他草拟城际往来的重要信件也是很可想而知的事。 后来她还发讯去问苏诩这封信是否是他所写,果不其然,获得了肯定的答复。 “不过你回得这么认真干什么?你一个年轻有为的大仙城城主,有必要给我们这一个破烂小城的城主这么大的脸面吗?”承认信是他写的之余,苏诩还不耐烦地加了这么几句,“并且,你提的建议多,岂不是让我们这些人的工作变多啊?你不嫌累,我还嫌累呢!” 金睛子一反思,觉着自己有时候确实勤快得超出了应尽义务范围,有自找麻烦的嫌疑。可当下一封来自其他城府的请求信寄来时,她还是忍不住要给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最好帮助。钟峙有一次也问她这样尽心的原因何在,金睛子一时答不上来,何芙荛倒是按照她的理解替金睛子解释了: “咱们城主毕竟上任时间不长,在城主中也是最年轻的,当然要额外费心去和其他城主好好结交啦。” “啊对对对,我就是这样想的。”金睛子愣了一下,然后便急急地顺坡下驴道。钟峙听她们这么解释,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然而金睛子却有点心虚。她在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时候,其实并未想到做这些事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与其说是有判断有计划的决定,倒不如说单纯是下意识的举动。 唉,以前师父就老说她是个天生的工作狂、劳碌命,如今看来好像还真是这样。 除了来请永兆城指点改革的之外,还有不少仙城派代表团来永兆城观摩学习。一波接着一波的代表团轮着番参观汇通堂,万汇行,到永兆城府的大会厅同业部交流改革经验。尽管金睛子身为城主,不需要操心太多的细节问题,但需要她过目,审批,露面,交涉的事情也真不少,她忙得很。 韩令作为万汇行的行主,也同她一道忙于这些乱七八糟的“经验交流”事务。他不似金睛子那般早已习惯了被催着忙活的生活,对于这些并非他自己招惹来的额外工作,他并不是很适应。 “怎么突然有那么多仙城要推行经济改革?这便是所谓的跟风吗?”有一回他对金睛子这么说,语气里隐隐带着点抱怨。 “你嫌弃什么呀?现在你万汇行的鼎鼎大名响彻尧州,多好的宣传机会。”金睛子不明白他在抱怨什么。 “这代表团一拨一拨的,每个都怠慢不得。我都好久没回上隐门跟人打鲲鹏碰了,就连先声城总行那边,我也不太顾得上,都是其他几位首席官在打理。”他满面疲惫地说。 “打鲲鹏碰也不是非要回上隐门啊。你看永兆城这边,我和我三师妹都在,还可以叫上我们左城主的道侣,他好像也爱打鲲鹏碰的,然后呃……”金睛子开始苦思还有哪些人能叫过来一起打鲲鹏碰。 “可是你和你师妹也都很忙吧。再说,嗯……我和你们的程度,好像有点格格不入……还是算了。” 金睛子黑了脸。合着韩令是嫌弃她鲲鹏碰打得烂是吧? 不过嫌弃得也对。韩令的鲲鹏碰可是州队水平,虽然以前在州队基本上也就当个候补,但也不是他们这种业余玩家能相较的。 这时韩令又把话题转移了回来:“所以,为什么尧州的仙城最近都一个个的研究起了经济改革呢?以前也没觉得有别的仙城对这件事上心。” 金睛子说:“那当然是因为之前甲子仙城大会上,州府点名表扬了我们永兆城的经济改革所取得的卓越成效,还请我就改革经验发言了呗。这意思很明显了吧,就是在鼓励其他仙城效仿我们改革经济,好让尧州变得更加有钱。再说,经济改革对城府的执事们来说可是有直接好处的。仙城的经济水平好了,所有人的月薪都跟着涨。” 第三十六章 焦头烂额段城主(2) 想了想,她又说:“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州府下文件要求全州推行经济改革是迟早的事。这一批批观摩学习的家伙就算现在不来,等以后下文件了也会来。所以,心态平衡一点,打不了鲲鹏碰,你至少还有时间来找我抱怨嘛。” 此刻他们俩正在汇通堂的大厅里站着聊天。金睛子难得没什么要紧事,便来汇通堂巡视工作。正好韩令也在对面万汇行,从三楼窗子里看到她进汇通堂去了,便过来串个门,聊上两句。 说来有趣,曾几何时,金睛子和韩令还是那种见了面一句话都聊不上,盼着永远不要单独相处免得尴尬的关系。如今他们倒是永远都不缺聊天的话题了,每逢见面都能可劲儿地聊汇通堂最近如何如何,万汇行最近如何如何,永兆城的经济现状如何如何,尧州各行各业的发展情况如何如何。 除了聊工作事务和经济形势之外,金睛子偶尔也会和韩令讨论一下个人关于理财的见解。放在以前,“理财”是包括金睛子在内的大多数人都不会去考虑的事,横竖钱就算原封不动的塞在床底也不会变少,更不会贬值,能想到把钱存入汇通堂收取一些少得可怜的利息就已经是先进理财观的证明了。但如今,一是因为亲自组织过了经济改革,在个人财务方面有了更多的想法,二是因为随着官职的升高,月薪的渐长,手头的余钱越来越多,更加有了好好打理的必要,三是因为在这些年的经济改革中,永兆城的物价有了缓慢的提升趋势,储蓄若不能得到增加,便有贬值的风险。因此金睛子对理财也变得愈发上心了。 这会儿站在汇通堂里闲聊,金睛子和韩令就又说起了这个话题。金睛子最近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在永兆城再购置一处房产,因此想要知道韩令的意见。 “永兆城的房产,我觉得短期内势头不错。”韩令注视着窗外的街景,思量着道,“毕竟这些年改革如火如荼的,永兆城应该吸引了许多人前来居住吧?这些人肯定都需要住房,房价肯定会涨一点的。” “对,永兆城的人口确实增加了。”金睛子点点头,然后又凭记忆大致报了几个上回户口普查的数据来确证这一点。“并且,这些年汇通堂一直在引导大家适度贷款消费,不少人接受了贷款购房的方式,地产业简直就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火热。所以我才会想……” “但是长期来看,投资房产不见得是最好的选择。”韩令说,“等永兆城的经济过了快速上升期,再次稳定下来后,房价可能还是会回落的。毕竟你刚才也说了,地产业发展火热,正在不断往各处建房。等房子建得多了,供大于求,房子自然就不会那么值钱了。并且,投资房产的收益,光看房价的波动是不做数的,只有成功把房子以高于买入价的价格卖出去,这收益才算是你的。但房子通常并不是想卖就能立刻卖出去。想买房的人也都盯着房价的起落,你想高位抛出,不见得立刻就有人接你的盘。” 金睛子想想也是。永兆城房价这几年走高归根结底一是因为人口增加,二是因为人们越来越多地接受了贷款消费的方式。等到这两个趋势都趋于停滞后,房价也不会继续上涨了,甚至还可能跌落。并且房产的买卖也确实如韩令所说,没那么容易。想卖还得有人买才行。 最主要的是,房子这种东西,要多了也没用。总的需求市场也是有限的。 这时韩令又总结道:“你要是想着在永兆城购置一处住房用于自住,现在倒是可以买起来。若是想着买房来等将来卖掉,就省省吧,还不如买点稀有材料,传世法器什么的藏着,这类东西保值,并且不缺市场。若嫌保值不够,想着要赚点,那就去投资矿产。” “矿产?什么矿产?” “嗯……天然灵石虽然也被用作生产材料,但用量不大,不能指望它涨得多厉害。经济扩张阶段,可能还是主要用于生产的各种矿产上升幅度更大,比如一些建筑类石材,还有冰钢,白铝什么的。哦对,还有液金,这东西是集成法阵的必备材料。这年头什么自动化设备都需要集成法阵。” “那天铜呢?天铜不也经常被用来打造各种装置部件吗?” “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啊。天铜是铸币材料,价格都是政府定死的。” “对哦。”金睛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要是天铜涨价了,那么把灵铢融掉,用得来的天铜去换乾坤环和灵汇,就比直接拿灵铢换乾坤环和灵汇更划算……那不就助长了融币的风气吗。” 她回想起长生律里一条关于不得融币的规定。融币视情节严重程度最高可是能判两甲子监禁的,还得处以巨额罚款。 “我目前最看好的是建筑石材和液金的涨幅。刚好我最近又并购了一处液金矿。”韩令又补充道。 金睛子嗯了一声,思考着韩令的建议。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反应了过来,伸手就往韩令的胳膊上打了一下:“好哇,我算是明白了,敢情你的意思,就是让我投资你家的矿呗!”“我……只是实事求是地分析嘛!”韩令也没躲,只是替自己辩解道,“你若非要投资跟韩家没关系的矿场,我也不拦着你啊!” 金睛子刚想再打趣他几句,就忽闻身后一阵骚动,连忙回过头去。只见柜台最靠里的一号窗口处,客户似乎与柜员起了争执。金睛子立刻大步朝那边走去,想看看出了什么事。 那位气得满面涨红的客户是一位筑基期的男修士,此刻正连连嚷着“怎么会是假币呢!”“我一灵铢一灵铢赚来的钱”“你们汇通堂业务能力到底行不行”之类的话。而隔着玻璃坐在他对面的那位柜员一面安抚他的情绪,一面左顾右盼着说要等值守执事来看看才能定夺。尽管扮演着较为冷静的那一方,但他的额头上仍然满是汗珠,心中的慌乱由此可见一斑。 第三十六章 焦头烂额段城主(3) “怎么回事?”金睛子比值守执事先一步到达现场。她蹙眉询问那位柜员。 柜员是认识金睛子的,见她亲临,整个人都结巴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完整的话。反倒是那位筑基期的客户抢先道:“您是汇通堂的领导吧?你们这个柜员,竟然说我的钱是假币诶!我一灵铢一灵铢,辛辛苦苦赚来的钱……” “钱呢?我看看。”韩令伸长了脖子就往柜台里面瞅。柜员征求地看了金睛子一眼,见金睛子点了点头,便连忙将四枚月牙币递了过去。 韩令将月牙币在手心里摆开,仔仔细细地看着,金睛子也凑过去一块儿打量。这四枚月牙币皆是币值十灵铢的,只不过两面都已经被黑乎乎的锈迹侵蚀得看不清印花,原本尖锐的月牙角也磨损得厉害。 他们刚研究了没一会儿,汇通堂里的值守执事就急匆匆地赶来了。“城主大人,行主大人!”她诚惶诚恐地接连向他们行礼,“在下来迟了。经营琐事而已,本不该惊扰您二位的,这里接下来由我来处理就好。” 韩令将这四十灵铢给了那位执事,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看是锈迹吧,不过锈得那么厉害,我也不敢保证究竟会不会是假币。”他对金睛子说。 “你觉得是锈迹?我第一眼看着倒觉得像假币呢。”金睛子摇了摇头,“还是让汇通堂的执事去判断吧,他们从事一线工作的人,肯定比我们要懂得多。” “怎么会是假币呢……”那位筑基期的男修仍在嘟囔着,只不过,或许是知道了面前两位元婴期修士身份不凡的缘故,声音轻了许多,底气也没有之前那么足了。 那位汇通堂的执事接过月牙币后,先是翻覆看了看,然后抬头解释道:“两位大人,这位道友,请稍等片刻,我得去拿专业仪器进行判断。” 说罢她朝通往柜台后的那扇小门走去。金睛子好奇她该怎么鉴定这钱究竟是不是假币,于是跟了过去。韩令便也跟着她去了后面。 他们一进门,那位慌乱失措的柜员就起立道:“朱执事,验灯和指秤我都试过了,验灯测出来是真币,指秤测出来是假币……” “你们这个仪器是不是有问题,这怎么可能是假币,这不是在侮辱我的人格嘛……”玻璃隔板外,那位客户还在呶呶不休,不过碍于大人物在场,音量比之前可是轻了不少。 “东西给我,我来看看。”朱执事弯腰在桌上放置好四枚月牙币,伸手问柜员要仪器。柜员连忙将一个小射灯和一个长得同射灯差不多的,一头伸出一个吸盘状结构的小圆柱装置递给了她。 “这两个东西就是验假币用的?”韩令没有相关经验,好奇地问金睛子。 “对。验灯用来查看印花,指秤测的好像是密度……再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金睛子虽大致知道业部的执事们用于鉴币的手段,但也没有亲手用过。 “两位大人,这验灯呢,可以照清楚灵铢上的暗纹。灵铢在铸造的时候,上面的花纹其实是雕得极深的,就算表面的花纹被腐蚀磨平了,深层的刻痕却是不会消失的。”朱执事一边解释着,一边拿验灯在灵铢上左照照右照照。灯转到一个角度后,她停了下来,侧过上半身好让金睛子和韩令看清楚那枚月牙币:“两位大人可以看一下,灯一照,深层的刻痕哪怕是隔着锈也能看清。” 金睛子凑过去看,果见灯光照射下,原本损坏严重的币面上又出现了被光线照亮的细密花纹。在月牙币的外圈,还浮现了一行编号。 “这圈编号是有格式的,标明了这枚灵铢的铸造地,铸造年份和所属批次。这枚灵铢的编号没有问题。”朱执事道。 她接着查看其它三枚月牙币。很快,四枚月牙币都通过了验灯的测试。 “其实如果能完美通过验灯测试的话,基本上就可以认定是真币了。”朱执事说。不过她还是又拿起了指秤:“但这月牙币长得确实太像假币了些,保险起见,还是要用指秤测一测。” “不是说验灯比较准嘛!验灯没问题就好了,怎么还要……”客户又嘟囔起来。朱执事连忙又赔了一个笑脸:“咱们一向都是两种方法双验的,不过是谨慎起见才如此做,并非是针对您。还望您可以理解。” 说罢,她将四枚月牙币叠起来放在了指秤之上,指秤立刻发出了警示音,提示钱币有问题。 朱执事想了想,又向那柜员要了一把小刀,三下两下就熟练地把黑乎乎的锈迹削了个干净。削完锈迹后,她再次将四枚月牙币叠放到了指秤上。指秤发出了一种不同于警示音的清脆响声,显示钱币没有问题。 朱执事,柜员和玻璃另一侧的客户三个人在听到这声清响后同时舒了口气。“这是真币,不用担心,可以正常收。”朱执事肯定道。 客户放下了心,完成了存款手续,离开了。金睛子则问朱执事这几枚明显已经走形了的月牙币该怎么处理。 “城主大人,这种钱币已经坏得不能再流通了,是要到州铸币厂去登记报废的。”朱执事说。 “那汇通堂里平日收到的,像这样需要登记报废的钱币多吗?”金睛子想到这个问题,便又问道。 “哈哈,损坏成这样的,倒真还挺少见的。”朱执事苦笑着拿起那已经看不出月牙状了的四枚月牙币,“一般来说,只要还有钱样,就算略微有所磨损也会继续流通。磨损到需要报废的,一年也不见得能碰上一回。” “所以,这四个月牙币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啊。”金睛子觉得挺神奇的。灵铢的耐腐蚀能力并不弱,能被用成这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过她也没有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从汇通堂回到城府后,办公桌上等着她的又是一张来自其他仙城的的访问信函。于是金睛子的悠闲下午宣告终结,她又忙碌了起来。 她的忙碌在仙城大会召开两年后尧州州府发文件鼓励全州仙城推行经济改革之后变得更加夸张,就连和韩令在汇通堂里站上一会儿,围观一下真假币鉴定的功夫都很少有了。所以,当金睛子在这种情况下接到罗素羽和闻其乐的结契礼请帖时,她首当其冲的顾虑不是该给罗素羽送点什么添妆礼,而是自己该怎么抽出时间去跑这一趟。 第三十七章 仿佛都在弹指间(1) 作为密友,金睛子自然是第一批知道罗素羽和闻其乐的结契礼已经提上了日程的人。其实,早在罗素羽结婴前,她和燕除夕就已经时常在打趣罗素羽“怎么还不和你家那位结契”什么的。这样的打趣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罗素羽和闻其乐在一起已有约两百年了,两人性格相投,品貌相配,双方的亲朋好友都很赞同这桩亲事。之所以没有早些结契,唯一的顾虑是他们还没有双双迈入元婴期。 道侣双方必须迈入元婴期倒并不是一条必须满足的硬性规则,只能算是乾坤修仙界的一条传统习俗。这条习俗流传下来的初衷是,道侣双方要有一定修为之后才能在修仙界立足,拥有组建家庭和抚养子女的能力。不过罗素羽和闻其乐还是在罗素羽结婴前互赠了纳采礼和复采礼,算是正式订婚了。 纳采和复采是乾坤修仙界婚俗中,婚前六礼的前二礼。不同于凡间婚俗中的六礼,修仙界婚俗中的六礼是真正意义上的“六次送礼”。这六次送礼分为三轮,第一轮相互送礼相当于是订婚仪式,即刚才所说的纳采和复采。在这一环节中,一般会由男方先赠送纳采礼,女方收到后,若同意结亲,则以复采礼相赠。纳采礼和复采礼相当于是定情信物,一般会选用单件的贵重饰品,如玉佩,发簪等。 纳采礼和复采礼的赠送一般由男女双方私下进行。特地举办纳采仪式的也有,但不多见,一般只有意欲表现对此桩婚约重视程度的人才会这么做。罗素羽和闻其乐就不觉得他们有举办纳采仪式的必要。某一天,闻其乐捂着罗素羽的眼睛来到一片野外的花田,然后变戏法似的将一串同花海一般颜色的宝石项链系到了她的颈上,罗素羽惊喜地叫了一声,于是纳采的步骤便完成了。 半个月后罗素羽准备好复采礼送给了闻其乐。那是一个精致的镂丝金笼吊坠,可作压衣摆的坠子用,笼中那雕琢成心形的宝石同闻其乐送给她的项链上的宝石颜色相配。说起来这礼物中也有金睛子的一份心力在。罗素羽挑选复采礼的时候问了许多朋友的意见,金睛子也参与了其中。 互赠了纳采礼和复采礼后,下一步便是下聘和备妆了。这一轮互赠乃是三轮送礼中规模最大的,也是最隆重的。毕竟,男方准备的聘礼不仅仅是男方自己的心意表示,更是寄托着男方家庭对新婚夫妇的祝福。女方所备的嫁妆也可以相应的理解为女方家庭对这个新组建的小家庭的赠礼。这与凡间聘礼和嫁妆所代表的概念也是有所不同的。就拿嫁妆来说,凡间嫁女所带的嫁妆本质上是给女子个人的“傍身钱”,而修仙界的聘礼和嫁妆本质上都是新婚夫妇的共同财产。 下聘日照惯例是有个双方家庭间举行的小仪式的。男方家庭会带着聘礼来到女方家中,由男方的同辈在女方家门口宣读聘礼单子。聘礼无论多少,都是要分装在八个乾坤袋里送来的,以显得聘礼数量众多。毕竟,不同于凡间需要把礼品装在箱箧里抬来抬去,在修仙界,一个乾坤袋可能就能把聘礼装下了。但如若只带着一个乾坤袋来,又不免显得不够气派,故而就有了分装到八个乾坤袋的传统。聘礼送到后,女方家庭会留男方家庭吃饭。 金睛子不算罗素羽的家人,自然是没有参加下聘日的小宴。不过罗素羽在书信里把那天的一切细节都细细描绘给了她,后来和燕除夕来永兆城找金睛子玩的时候,又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什么特别定制了纹样的乾坤袋啊,那一串又长又气派的聘礼单子啊,自己几个族妹羡慕崇拜的眼神啊,闻其乐的朋友读聘礼单子时那抑扬顿挫响彻云霄的声音啊,难得和谐地同场出现了的闻其乐的爸妈啊,席上所聊的所有有趣话题啊,大家都说她和闻其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事无巨细,语气中满满都是幸福。 放到以前,每当看见罗素羽流露出这种陶醉于爱情的幸福感,金睛子唯一的感想也就是一句代入感不高的“啊,确实很不错呢”,甚至偶尔还会嫌罗素羽烦。但这回听罗素羽描述起这种种时,她心中不自觉浮现的,却是苏诩携长长的聘礼单子,来秋声殿说要娶她的画面……不,其实她不需要苏诩带着长长的聘礼单子过来。一枝梅花,一笺情诗,然后她就可以跟他走,从此抛却这世间俗物,去那山间湖畔,着书为生。 但她心知这一切离自己很远。先不说苏诩对她的态度暧昧不定,就算他们已经成为了恋人,要想躲到哪个角落里归隐,也得等凌潋那边的所有事都解决才行。 如今金睛子倒很少考虑到一种可能——苏诩对她根本就没有“那种”喜欢,主动来追求她更是天方夜谭。不过,尽管没有确切的证据能够证明,尽管苏诩总是巧妙地回避掉了她所有的试探,但金睛子心里总是有一种隐隐的直觉,觉得苏诩是爱她的。 这样的想法,平心而论,多少有点自作多情的味道。但金睛子就是固执地这样相信着。很多年以后她发现自己当时的直觉其实并没有错,可偏偏最终一切都还是错过了。 罗素羽和闻其乐的结契礼定于罗素羽三百二十二岁那年春日举办。结契前几天,罗素羽大概是有点婚前焦虑,非要让金睛子和燕除夕来罗家陪她。罗家家大业大,也不缺这几个人的吃住,金睛子便也很坦然地住过去陪罗素羽了。 其实金睛子实在是不知道罗素羽有什么好焦虑的。罗素羽和闻其乐的这桩婚事,门当户对,广受赞同,两人相处之甜蜜也是有目共睹的。可偏偏罗素羽还是会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 “哎,你们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是不是真的呀?” 这是结契礼四天前的晚上,罗素羽一脸忧郁地问金睛子和燕除夕的话。 金睛子和燕除夕对视一眼,一下子竟都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她们两个也没有什么婚姻经验。 “这种问题,你应该去问结过契的人,比如你爸妈。”燕除夕轻咳两声,道,“我和金睛子……额,还指望着等你结契后给我们答疑解惑呢。” “我爸妈?”罗素羽焦虑地说,“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我爸妈现在确实没有我小时候那么甜蜜了!” 金睛子搜肠刮肚,憋了半天后说了一句不太通顺的话:“其实……看起来不那么甜蜜,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甜蜜。看起来爱情踏入了坟墓,但坟墓中……又升华出了更……美……的,感情。” 没想到这句金睛子自觉狗屁不通的话,却解开了罗素羽的心结。罗素羽短暂地感到了释怀与放松,然后便跳转到了下一个问题: “你们说,万一我和闻其乐生了一个比我们俩还笨的孩子,该怎么办?” 刚才还在说婚姻本身,现在就开始说孩子如何如何了,金睛子和燕除夕着实是花了几秒钟才跟上罗素羽的思路。“为什么会担心,生一个比你们笨的孩子呢?”金睛子首先对提出这个问题的缘由提出了疑问。 “因为我和闻其乐,都比我们的爸妈要笨啊!”罗素羽说得有理有据,“闻其乐的爸妈是乾坤湖两派的名修士,到了他,却变得天赋平平了。我爸妈也是很厉害的修士,可你们看我这副样子,哪里能和我爸妈比嘛!我怀疑,我们俩的身上可能有一种,就是……会变笨的基因。” 这个问题燕除夕能答:“嗐,负负得正嘛!搞不好你们俩的孩子,会是那种超级天才呢!” 第三十七章 仿佛都在弹指间(2) 罗素羽问了一晚上这样那样的奇怪问题,每一个都让金睛子和燕除夕感到十分为难。不过好在她们的努力是有效的,到了第二日催妆礼送来时,罗素羽看起来确实不那么焦虑了。 催妆礼与安妆礼相对应,是婚前六礼中最后的一轮礼物互赠。催妆礼由男方在结契礼前三日送来,一般会是一个三四层的精美礼盒,底层放着新娘的礼服,中间层放着赠给女方的胭脂水粉和钗环首饰,上层则放一些桂圆、枣子、喜糖、钱币等讨口彩的小玩意儿。至于催妆礼的目的,正如其名,是为了“催妆”,提醒女方做好出嫁的准备,与此同时,也是在结契前最后试探女方的心意是否如初。 为了再次肯定自己的心意,让男方安心,女方在收到催妆礼后,也是要给男方回赠“安妆礼”的。安妆礼中同样会有一堆讨口彩的小玩意儿,除此之外,一般还会有一坛美酒。 罗素羽收到的催妆礼,是一个四层乌木螺钿镂花盒。盒子本身是简洁大方的款式,上面的螺钿贴花却极尽华美。盒子内部则铺有深红的锦垫,分层并非叠放式,而是抽屉式,顶层的掀盖还带了一面镜子,在充当完安妆礼盒后,应是可以用作梳妆盒的。 燕除夕一脸陶醉地摸那盒顶的螺钿摸了半天,罗素羽倒不太在乎那盒子,一把抽开了盒子的最底层,因为用力过猛,还直接把底层的整个抽屉抽了出来。“看,我的婚服!好看吧?之前我和闻其乐一起挑的。”她抖开衣服,贴在自己身前转圈圈,结果一个不小心,被裙摆绊了一下,虽然摇摇晃晃地还是稳住了平衡,但可把周围的人吓得够呛——倒不是担心罗素羽摔出个好歹,主要还是担心罗素羽把婚服给踩坏了。 修仙界的结契婚服随上古的传统,以黑色为主色调,款式庄重。罗素羽的这件婚服用的不知是什么料子,轻盈光亮地如水一般,她稍微转一转圈,裙摆便沿着褶痕晃涌起来,像是许多连缀在一起跳舞的小小水母。婚服的领口,袖口,后摆处,还点缀着深浅不一的粉色绣线掐织的细密花纹,凑近了看,都是燕子啊,牡丹啊,钱币啊这类吉祥可爱的纹样,极衬她天真灵动的气质。 金睛子连赞道好看。燕除夕也不再盯着盒子,转而摸罗素羽的婚服去了。“罗素羽,以后你可一定得把你买婚服的铺子推荐给我!就算是光冲着这衣服,我以后也得结一次契!”她夸张地感叹道。 “你要是想穿,一会儿借你穿一下就好啦,何必要特意结个契呢。”罗素羽任燕除夕捧着衣服左看右看,笑眯眯地说,“金睛子也穿穿看?” “素羽姐姐,我也要穿!”“罗素羽,见者有份啊,我也要!”罗素羽几个和她要好的族中姐妹也叫嚷起来了。结果后来,几个姑娘跑到了罗素羽的房间里轮流试穿罗素羽的婚服,还拍了好些照片。 婚服本身好看,大家试穿着,效果也都不差。不过这衣服到底是依着罗素羽的身量气质裁的,还是穿在罗素羽的身上最为和谐。就拿金睛子来说,她平素气质偏清正中性,这么一袭华美可爱的衣服套在她身上,几乎有一种类似于男扮女装的违和感。罗素羽拆了她的发冠换了几根钗环插上,又不容反驳地给她化了点妆,这才显得顺眼了一些。 她们闹腾了半晌,直到罗素羽的母亲锦柔真人在发了数条传讯符无果后,忍无可忍地亲自把罗素羽揪回了前堂,婚服试穿活动才宣告结束。这会儿安妆礼该送出去了,按规矩,罗素羽是要亲自装点安妆礼盒的。 礼盒和礼盒里要装的东西都已经在前堂摆放好。罗素羽要做的,其实只是亲手把东西装进去而已。但尽管只是这样简单的任务,大家都还是对她很不放心。 “端酒坛端着底,别端着盖子,一会儿准掉!”罗素羽刚一摸上酒坛,她母亲便连忙道。罗素羽被吓得缩了缩手,随后便依着母亲的话小心翼翼端起了酒坛放入了礼盒的下层。然后,便拿起那分隔礼盒上下层的盖子往上面摁。 “上下拿反啦。”罗素羽的父亲徵安真人无奈地说。 罗素羽噘着嘴把盖子倒了过来,这回总算是扣上了。 然后她从一旁的点心盘中抓了些桂圆红枣糖果小石榴什么的放进了盒子的二层,放完这些后,又将旁边备好的几枚月牙币往里倒。这些月牙币统共也就是几百灵铢的价,不值什么钱,放在里边,主要是象征性地祝福一下新婚夫妇生活富足。可万事随随便便的罗素羽,到了放灵铢的这个环节,竟眼尖地发现了这些灵铢不够新,并以准新娘的名义提出,要换些更新的灵铢进去。 金睛子看了看那些月牙币,确实不够新不够亮,月牙尖也微有磨损。不仔细看的话倒是看不出什么,可新娘子一定要换更新的月牙币进去以讨吉利,那么满足她的小小要求也是应该的。于是她第一个掏出了自己的钱袋,翻找着足够新的灵铢。可惜她把所有月牙币都翻了一遍,也才找到三枚符合罗素羽要求的。 在场其他人看金睛子一个人凑不到十几枚够新的月牙币,也都纷纷翻起了自己的钱袋,最终在众人的努力下,礼盒里总算是放上了十二枚黄澄澄,亮闪闪的新灵铢。 “没想到找几枚新灵铢竟那么费力。”总算是装点完了安妆礼后,罗素羽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说来也奇怪,在我印象里,钱包里总是会有好些新灵铢的,不知怎么,今天大家好像恰好都找不着。” “你的印象,只怕是停留在三百年前,咱们炼气期筑基期的那会儿吧。”金睛子说,“时间一甲子一甲子地过去,灵铢变旧了,也很正常。现在我们用的灵铢,铸造时间最近的一批也是从一纪前就开始流通了,最老的,可能要追溯到三四纪前了。” “是吗?比我们年纪都大啊。”罗素羽很吃惊。 “我还把那些特别新特别漂亮的灵铢都收藏到匣子里了呢!”罗素羽的一个族妹略带着得意的神情道,“若是刚才凑不到那么多新灵铢,我都打算回去把我的收藏给拿出来了!” “喏,这种人的存在也是咱们钱袋里的灵铢越来越旧的原因。”金睛子笑着点了点这位爱收集新钱币的姑娘,“咱们把灵铢花出去的时候,往往并不是随意摸到哪枚就用哪枚的,而是倾向于把新灵铢留在自己这里,把磨损了的灵铢给花出去。结果到了后面,好灵铢都堆积在了收藏匣里,越是磨损严重的灵铢倒越是频繁地在市场上被换来换去。结果,状况好的钱都被状况不好的钱从市场上赶走了。有研究经济的人,把这种现象叫做‘劣币驱逐良币’。” “金睛子如今不愧是做城主的人了,懂得真多。”锦柔真人笑盈盈地说,“日后也请城主多关照我们家素羽了。这孩子,总是心眼大,缺根筋。” “别编排我了妈妈,我都是要结契的人了!再说,这么多妹妹在呢!”罗素羽抗议道。 大家一阵哄笑。“素羽姐姐,谁不知道你啊!”罗素羽那位收集新钱币的族妹笑得直不起腰。 罗素羽这么不着调的家伙,竟然也要结契了。在罗素羽结契礼的前夜,金睛子也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起来。尽管看着罗素羽谈了两百年的恋爱,尽管几年前就听她描述了她收到纳采礼的情形,收到聘礼的情形,近日又亲眼看着她收到了催妆礼,送出了安妆礼,试穿了自己的婚服,但潜意识里,金睛子还是从未正视“罗素羽就要结契了”这个事实,只把这一切当做过家家似的看待。细细想来,在她的印象中,罗素羽的年纪好像永远都停留在一甲子大,永远都是那个连御剑都学不会的笨手笨脚的小师妹。可不知不觉间,这个笨手笨脚的小师妹也已经成为了元婴期的修士,如今即将出嫁,说不定再过些年,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位母亲。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仿佛昨日还在凌意文宗大呼小叫着排演为伤春大会准备的戏剧,今日罗素羽就换上了黑色的婚服,戴上了沉甸甸的金头面,精致的妆容让她那张可爱的娃娃脸都带上了几分成熟风韵。 金睛子忽然间颇为感慨。 第三十八章 罗氏契台(1) 结契礼当日清晨,在罗家众多族人的陪伴下罗素羽端坐在罗府正堂。已婚的长辈们依照惯例,挨个对罗素羽说着嘱咐的话语: “闻其乐那孩子看着是个好相与的,你可别仗着人家脾气好就折腾人家。” “四伯把这本账本送给你,以后便是有家室的人了,要学着记账,别自己丢了钱都搞不清楚。” “我看你们小俩口还是雇个人来管账吧,这账本,别明天就弄丢了。” “日后若有了孩子还是送来族中养吧,要你和那个丢三落四的小子一起把孩子拉扯大,总感觉不太靠谱。” 金睛子和燕除夕坐在前堂的小二层,听着罗家长辈们对罗素羽各种表示不信任,和罗素羽的其他姐妹笑作一团。“不行了,不行了,再笑我一会儿连嫁妆袋子都拿不动了。”燕除夕一边笑一边说。 她们这些坐在小二层的今日都是有任务的,那便是为罗素羽端嫁妆。嫁妆除了罗家给罗素羽准备的东西外,照例还要算上之前送来的那八个乾坤袋装的聘礼。因此,为了显示嫁妆数量多,这些东西要被分装到十六个乾坤袋内,每个乾坤袋都要放在托盘上,由罗素羽的同辈托着送去。 如今放在托盘上的十六个乾坤袋正整整齐齐地码在后面的长桌上,一会儿男方来接亲了,他们便要一人端一个托盘,随罗素羽一道去结契礼台。 并未等待很久,接亲的舟队就来到了罗府门前。二十四艘罗盘牌华缨型甲子零零零八飞舟列队成阵,停泊在了罗府正门台阶下那平整而一尘不染的广场上。 听人来报说飞舟来了,金睛子便端起一只玉托盘共托盘上金绣辉煌的黑底乾坤袋,同其他端嫁妆的同伴们列两队随罗素羽走了出去。这列队的顺序照理是按修为和年龄高低排序的,金睛子并非其中修为年龄最高之人,但因为她官至四品,又是门联首席的师侄,是其中地位最显者,故而让她越过了罗素羽的几个族兄族姐,排在了左队的队首。 以罗素羽为中心,几位长辈左右相陪,十六位端着嫁妆盘子的同辈随后,他们一行人来到了罗府的正门前。金睛子可以从肩膀的缝隙中看见广场上排列的二十四艘硕大的飞舟。 随后,为首两艘飞舟中一艘的舱门打开,身着同风格黑色婚服,头戴发冠的闻其乐大步走下飞舟,身后跟随着几位同样着装正式的同辈伙伴。很快的他们来到罗府门前,闻其乐与罗素羽相对而立,中间只相隔一道门槛。 “吾乃温阳罗氏素羽,来者何人,所为何事?”罗素羽憋着笑,照规矩说出这文绉绉的古语。 闻其乐见她在憋笑,便也忍不住要笑,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只是嘴角有些扭曲:“温阳罗氏素羽道友,来者,乾坤闻氏其乐,所为,一问耳。” “何问?”罗素羽简直快笑出声来了。站在后面的金睛子听见她的笑腔,都忍不住扬起了嘴角。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听罗素羽这么想笑,她也莫名其妙地被感染了。 “吾愿与道友成契,敢……哈哈哈哈哈……对不起,我实在憋不住了啊哈哈……”闻其乐说到一半,实在忍不住,狂笑了起来。罗素羽本也就想笑,见他开了头,顿时也大笑了起来。两人面对面一齐弯着腰大笑,不知是不是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太久导致举止相像,恍惚间金睛子竟觉得这两人像是彼此的镜像似的。 新郎新娘如此大笑,其他人便也绷不住了,纷纷笑了起来。此起彼伏的笑声里,锦柔真人努力尝试着让大家安静下来:“别笑了,你们两个,有什么好笑的,好歹把该说的话说完再笑!”然而她自己也在笑,因此她的话便显得不那么有说服力了。 “闻其乐,都怪你!谁叫你第一个笑的!”罗素羽嗔怪道。 “我是看你一直在憋笑,这才忍不住了,谁叫你做出这副奇怪的表情来的!”闻其乐笑着为自己辩解。 “行了,行了,赶紧继续。”锦柔真人无奈地再次提醒道。 一众人好不容易才收住笑声。闻其乐重新拾起了自己未说完的话:“吾愿与道友成契,敢问汝意。” “吾意,诺。” “既诺,共往契台。” 这便算是将接亲要说的话给说完了,下一步就是“共往契台”。虽说有这般浩浩荡荡的舟队接大家去往契台,但其实他们所要去的契台,就在罗府之内。罗家契台位于罗府的中心位置,以悠久的历史和古典梦幻的建筑闻名,罗氏族人结契多选在此处。 昨天罗素羽已经带金睛子去看过了罗家契台。契台通体以白石共青玉筑成,正门高大典雅,周边盛开着蜜粉色的三角梅,极富浪漫气息。而中间的高台则设计得圣洁庄重,那根高高的汉白玉三角立柱与背景的远山山鞍处相接,视觉效果上真如接通了山海,触及了天道一般。 金睛子问罗素羽,以前有没有双方皆不是罗氏族人的道侣在这里结契。罗素羽回想一番,说还真有,是成化时期的炎凛真君和绰鸢真人。炎凛真君是当时凌意文宗的掌门,掌握着祈州和一半乾州的实权,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绰鸢真人有几位来自罗家的朋友,且她在政局动荡中力保罗家,对罗家有恩。故而,当一向以杀伐果断而着称的炎凛真君亲自上门,客气地问罗氏族长可否将契台出借给他和绰鸢真人举办结契礼的时候,族长即刻便答应了。 但即便契台就在罗府内部,接亲送亲的舟队也还是不能省的。气派的舟队是结契礼一项重要的面子工程。事实上,为了充分显示舟队之气派,舟队会从罗府出发,绕温阳城一圈,再回到罗府。 舟队在城里一绕便是半个多时辰,金睛子也借此机会好好看了看温阳城。她发现,从高空俯瞰,罗府真如温阳城中的一个县域一般大呢。 绕城结束后舟队于罗府西正门而入,放慢速度向罗府中心飞去。西正门内有一道夹在高墙之间的长路可以直通契台,因为路实在太长,光靠步行很费时间,因此飞舟还需多飞一段再把他们放下。今日,因为举办结契礼的缘故,长路上铺设了深红色的织锦地毯,墙头则悬挂了彩色的花灯与水红底黑字的条幅,条幅上写着“温阳罗氏素羽契结乾坤闻氏其乐”的字样。结契礼上,罗府整体的布置氛围是欢庆的,但这种欢庆不同于凡间大婚敲锣打鼓的热闹,而是保有了一份宗教仪式般的庄重感。因此,无论是地毯也好,花灯也好,条幅也好,皆是沉稳大气,疏密有度。若一定要拿今天的结契礼对标凡间的庆典活动的话,那么金睛子觉得这场合倒是有点像宫廷国宴的感觉。 舟队停泊于一处小广场上。闻其乐依然率先走下飞舟,携罗素羽走在了前面,同他们一起前来的双方亲友分走两侧,金睛子他们这些负责端嫁妆的同辈们则列队行于其后。约莫半刻钟后他们穿过一道高门,契台及周边布局规整的大片园林便在眼前豁然开朗。缥缈的笛声与琴声自契台之中传来,曲调动人,恍恍然有如仙乐。 循着管弦声,他们一行人停在了契台的大门外。等待的时候金睛子好奇地朝门内打量了几眼,然而隔着巨大的门厅和高窄的二门,哪怕她的视力再敏锐也看不真切里面的情形。不过她知道宾客们应该是早就到位了的。今天一大早,她就看到罗素羽的一位姑姑大呼小叫地率一众小辈和家丁去布置契台,接待宾客了。 未几,管弦乐散,编钟声起。那一小段肃穆的乐曲深远肃穆,穿透古今,站在后面的金睛子看了一眼手中的玉盘,不禁也感到一股圣洁之气油然入胸,通透畅达。 当编钟的最后一音落下后,闻其乐和罗素羽走入契台。尽管如今所有音乐都已经停下,四下一片静默,但他们的步履还是延续着编钟乐的节奏,一步又一步,缓慢,沉稳而用心。 金睛子跟随他们的步履走入契台之中。 第三十八章 罗氏契台(2) 契台是一个圆形的建筑,中心是洁白的高台共高尖碑,高台周围呈辐射状排列坐席。此时此刻,众多的坐席已经半满,来宾们皆安静地向闻其乐和罗素羽投去带着祝福意味的注目。偌大的契台中没有音乐,亦没有人声,唯一能捕捉到的,便是几不可闻的脚步和远处的鸟鸣。 与天地共阒。 行至一半,先是随队伍而来的几位亲友悄然向两边离开,融入了观众席中,随后,金睛子同其他端妆人亦在第一排坐席处分散而入,最终,只余下闻其乐和罗素羽一步步走入契台顶部露天处漏下的圆形天光,登上那通往高台的九级台阶。 那台阶之上,高尖碑前,如今的罗氏族长简会真人身着一袭白衣,面带微笑地注视着携手而来的一对新人。当闻其乐和罗素羽在他面前停下时,简会真人开口道: “天道有目,察彼众生。汝辈何为,来此契台?” 这话和接亲时所说的话一样,都是固定的程序,不能变的。 闻其乐道:“大道至远,难以为继。携彼佳侣,欲成双契。” 罗素羽道:“大道至晦,难以为谋。携彼良偶,欲与同舟。” 他们说话的时候金睛子一直暗暗担心他们会像接亲时一样突然笑场。好在,兴许是被契台的肃穆氛围所感染,他们的声音坚定而认真,并没有再掉链子的意思。 “汝名籍?”简会真人问。 “乾坤闻氏,道号其乐。” “温阳罗氏,道号素羽。” “善。共诵契文。” 闻其乐和罗素羽转过身来,相对而立。各结了一串复杂的手印后,他们伸出右手,小指相勾,大拇指相按,同时宣誓道: “吾将与道友成契,从此长相知。共蹀躞,同霜雪;涉江渚,行空山。世不吾知则有汝为慰,声名吾加亦无汝弃掷。所谋为大道,所期一心耳。契成如此,望道祖垂鉴。” 誓毕,他们相碰的指间震荡出一股小小的灵气波动。道侣契结成了。 说起来,道侣契在一开始并不叫道侣契,而是叫做“相知契”,而且,也并不像现在这样具有等同于婚姻的象征意义。相知契的作用很单纯,就是让结成契约的两人可以大致感觉到对方的身体状态和所在。不过,这种感知是非常模糊的。所谓的感知身体状态,基本上只能感知到“活着”“死了”和“重伤”三种。而感知所在呢,也仅限于感觉到对方还在不在这一个界。 所以,道侣契在功能上还是挺鸡肋的,只不过后来,可能是因为它具有排他性,一人只能同时和别人签订一个契约的缘故,就慢慢演化成了婚姻的象征。结契,这个本用来泛指一切缔结契约的词,也就随之成为了结婚的代称。 话说闻其乐和罗素羽结下契约后,简会真人便宣布:“契成。” “契成千秋,共谋大道!”观众席上,有人高声道。这人担任的角色叫做“领祝人”,是提前安排好的。 领祝人话音一落,金睛子便随着众人起立,齐声道:“契成千秋,共谋大道。” 高台上闻其乐和罗素羽相视一笑,眼神中满满的柔情让金睛子看了都觉得心中甜甜的。会不会有一天,她和苏诩…… 又在胡思乱想了。她懊恼地红了脸。 随后,按照结契礼的流程,新婚道侣要各自发表一段讲话,说一说自己的感想。这一环节并非传统结契礼的一部分,而是成化时期才逐渐兴起的。所谓的感想也没有一定的篇幅定例,少则一句“谢谢大家捧场,我好幸福”,多则一篇做了充足准备的演讲,都是可以的。 闻其乐和罗素羽看起来都为了这次讲话而精心准备过一番。闻其乐主要在回顾他们相识相恋的大概过程,罗素羽的讲稿逻辑更为跳跃,时而回忆甜蜜点滴,时而大谈他们两人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然后话锋一转又开始感谢亲朋好友对他们的支持。金睛子也被罗素羽特别提到并感谢了一下,因为最初闻其乐和罗素羽算是通过金睛子而相识的。讲到煽情处,她甚至还很感性地掉了两滴眼泪。闻其乐见她掉眼泪,连忙搂住她给她拭泪。于是被秀了一脸恩爱的众人又笑着为他们的甜蜜互动鼓掌。 待道侣俩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契台一层的所有仪式便已经完成。在罗家众家丁,管事的组织下,众人分批从六处台阶登上二层和三层。二层和三层都是环形的半封闭结构,中间有好大一块镂空,可以望到一层的情景。这两层是专门用来宴请宾客的,错落摆放了许多圆桌。此时,这些圆桌上已经摆满了香气四溢的菜肴。 金睛子和燕除夕把嫁妆托盘留在了契台观众席最前排的弧形长桌上,上到二楼,同其他来参加罗素羽结契礼的同门朋友坐在了一起。来参加罗素羽结契礼的同门不少,其中好几个都是金睛子已经数十年未见了的。这些年来随着大家的修为越来越高,都有了各自的事业甚至家庭,想要凑到时间见一面也越来越难,今天倒是难得团聚了。 金睛子和燕除夕所坐的这一桌基本上就是当年在百届伤春大会上演戏剧的这些朋友。除了她们俩外,还有朝谕、程文熹、莲君、丁佩星、刘缜、楚约,以及另外两位簪霞峰上和罗素羽关系很好的师妹。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孔,金睛子恍惚有一种昨日他们还在排练《凌云意》的错觉——就好像,文熹师兄刚刚才甩着传讯符宣布了宗门批准让他们用新戏台的消息,刘缜仍因为觉得燕除夕“不配”同他们一起玩而生着闷气,而她自己好不容易才在昨天背下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大段台词。可错觉终究是错觉,距离百届伤春大会,已经过去差不多两百五十年了啊。 刘缜和楚约这对师兄妹在两个甲子前成为了恋人,不久后也要办结契礼了;程文熹成了宗门的长老,执掌着凌意文宗的库房;莲君也在宗门的管理层任职,如今每次的伤春大会都由他组织,在他的争取下,如今戏剧演出也成了伤春大会的固定节目之一;丁佩星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她以前总和罗素羽这个师妹有些不太对付,嫌她笨手笨脚,并且还因此吸引了师父的大部分注意力,而现在听她谈起罗素羽的语气,倒感觉两人的关系比以前好了很多。变化最小的大概就是燕除夕了,她从筑基期开始就一直满世界的到处游历,狩猎、寻宝,生活比散修还野。 金睛子自己也被评价说“变了很多”。“尧州最年轻,最有作为的城主!金睛子,现在看到你,简直恍若隔世啊!”程文熹坐下没多久就要向金睛子敬酒,“之前在报纸上看到你城会发言的报告,我指着报纸跟旁边人说这位金睛子城主是我的朋友呢!不知道城主大人酒量怎么样?来来来,先敬一杯!” 莲君也微笑着说:“金睛子师妹,现在好厉害啊。我看报纸上介绍的你的政策,你和元彻道友合作的那什么经济改革,都有点看不明白了。” 那天金睛子被席上的恭维话和美酒灌了个七荤八素,虽然还不到神志不清的程度,但确乎是有点头晕目眩了。于是,本想待结契礼结束就回永兆城的她又在罗府住了一晚,第二天才回去。 第三十九章 违反长生律的大案子?(1) 参加完罗素羽的结契礼回到永兆城,金睛子的城主府很快就迎来了一位客人。 “罗府的契台怎么样?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般好看?”韩令并没有直说此番前来的目的,反倒先聊起了结契礼的事。 “啊,对,名不虚传。不愧是当年炎凛真君和绰鸢真人相中要办结契礼的地方。”金睛子微笑,“韩令,此番前来,总不会是特意来问我契台好不好看的吧?” “嗯。”韩令倒是应得爽快,“我是替万汇行来问问,能不能同汇通堂换点灵铢。” “换灵铢?”金睛子没有反应过来,愣了愣,“若是要借调汇通堂的资金,你知道的,直接让你们的人去找汇通堂的执事就行。” “不不,我是说,用我们的灵汇,乾坤环,换一些你们的灵铢。”韩令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知道你们平日用灵铢也很多……若是不方便就算了,若是可以匀出半柱的话……” 所谓“半柱”,便是指地下金库中,存放钱币的高柱中约莫一半容积的量。 “可是,你们要那么多灵铢干什么?”金睛子莫名其妙,“按理说,你们面向企业客户,进出的主要是大额资金,应该需要更多乾坤环和灵汇才对,怎么会用到这么多灵铢?”灵铢属于小额货币,多用于日常生活,按理说,主要面向个人业务的汇通堂才会有大量的灵铢需求,金睛子实在是想象不出万汇行要这么多灵铢做什么。 “是啊,平时我们所用灵铢不多,故而库存也少。近来不少企业指明要把钱款折成灵铢,这样一来,我们的灵铢就剩的不多了。” “这些企业要这么多灵铢做什么?” “看他们交上来的表格,有的说是做零售找钱,有的说是发工资需要。不过我个人觉得……” 他说到这里便停下了。倒不是在故意吊着金睛子的胃口,而是他确乎有些犹豫。金睛子可以从他上抿的唇和闪烁的眼神看出这一点。“怎么,你不方便说?”她试探道。 韩令抓抓脑袋,换了个坐姿:“我说了你别笑我想太多,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提一个可能性罢了。”在金睛子保证了自己不会嘲笑他后,韩令才继续道,“你知道最近天铜很紧俏吗?” 金睛子眉毛一拧:“啊?”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突然把话题扯到天铜。 “灵铢是天铜铸的,你知道。” “可是……” “哎,先听我说完。”韩令难得主动打断金睛子的话,“天铜不仅是灵铢的铸造材料,也是生产的重要材料,对吧?这几年尧州正如火如荼地发展经济,整个的生产量都变大了,对吧?矿场上任何矿产的出产都是有限的,对吧?那么物以稀为贵,天铜就抢手了,对吧?” “嗯……对。是抢手了。但是天铜的价格是政府定死的,再怎么抢手,也不会涨价,不是吗?并且,这和企业要灵铢有什么关系?灵铢是铸好了的货币,又不能重新熔化回……等等!”说到这里,金睛子好像忽然明白了韩令的意思,倏然睁大了眼,“你是说,他们换这许多的灵铢,是为了把它们熔化成天铜,然后投入生产?这是违律的啊!长生大律明确规定了不许熔币的!” 随后,不等韩令继续说,她就急急道:“你知道他们熔币,你还把灵铢给他们啊?还来找汇通堂换灵铢?有证据吗?知道哪几家企业有问题吗?这得赶紧立案啊!” 她一副为了潜在的违律行为心急火燎的样子,其实比起焦急,她心中更多的倒是激动。违反长生大律的重大熔币案!要是被她给雷厉风行地侦破了,可不又是政绩一件吗?她当城主当了这些年,还从未碰到过这样重大的案子呢! 韩令好笑地看了金睛子一眼。这家伙虽是双拳紧攥,神情却是激动不已,就连双颊也染上了绯色,看起来不似焦虑不安,倒像是斗志满满的样子。简直莫名有一些……可爱呢。 “你别激动,别激动嘛。”见她这副样子,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就放柔了许多,几乎可以说是带着哄人的味道,“我还没有证据,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之所以还来找你换灵铢,也是考虑到我可能只是多虑了。或许他们要这些灵铢,确实是有正当理由的。” “哦。”金睛子讪讪地收敛了神色,“那以后,你要是掌握了相关证据,可得赶紧知会我一声啊。熔币……影响太恶劣了!” “这个自然。” 然后他们很快又谈妥了借灵铢的事,事情谈完,韩令就回去了。回到万汇行,他本想径直上楼,可半路上又忍不住拐了个弯,去了趟地下金库。在地下金库里他注视着那几根本应被半满的灵铢填成铜色,如今却显得空空荡荡的玻璃柱,冷肃的眉眼间不禁浮上了一抹忧色。 他对金睛子说熔币的事只是他的猜测,是因为他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害怕金睛子听了他的话就风风火火地大查特查,结果却发现什么事都没有,搞得大家都很尴尬。但实际上,韩令对熔币的猜测并不是丝毫没有佐证的,只不过佐证不够充分而已。 他名下几个矿场中有出产天铜的,经营状况他一直都盯着。近几年买天铜的企业越来越多,有好几次库存的天铜都被卖到断货。哪怕又开了新的矿井,招了新的人手,也依然是供不应求。 并且,有一处天铜矿在近年的加速挖掘中,都已经隐隐出现了矿脉枯竭的迹象。 第三十九章 违反长生律的大案子?(2) 他倒是想把天铜的价格给提上去,这样或许能多少遏制一点最近的购买狂潮,也能带来更多的盈利,可偏偏天铜价格是定死的。在天铜缺乏,实际价值提高,外表价格却维持不变的情况下,那些企业估计都把从矿场按定价买来的天铜当做了捡到的大便宜。 而正因为经营着矿场,知道众企业看天铜的眼光是多么炽热,韩令才会担忧有些企业指明要收灵铢是不是根本就是为了把灵铢融掉好去投入生产。毕竟,天铜矿现在日常断货,买天铜不再像以前一样容易了。 更让他警惕的是,那些想换灵铢的企业,他特意留意了一下,都是生产业务中需要用到天铜的。 韩令心存怀疑,但又生怕自己怀疑错了,是以,此后一直都在默默观望着矿场上天铜的出产交易情况、企业前来万汇行提款灵铢的情况以及汇通堂万汇行两边地下金库的灵铢库存。然而接下来的趋势似乎无一不在印证他的怀疑。矿场上,天铜供不应求的情况愈演愈烈,甚至还有人试图贿赂矿场的工作人员以优先购得天铜;万汇行中,指明要提取灵铢的企业有增无减,且几乎都是生产线上有涉及到天铜的;汇通堂和万汇行的地下金库里,存放灵铢的立柱显得愈发空落,汇通堂原本有着大量的灵铢储备,这些年因为向万汇行兑换了许多,当年韩令第一次去参观金库时看到的一根根几乎全满的灵铢立柱如今常年处于半满状态。当时间又过去了两年,韩令想,就算他没有任何关于熔币的证据,也应该提醒金睛子对此多加留意了。 于是某一天下午他赶去城府,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城主府的一楼前堂。金睛子正趴在桌子上小睡,发冠歪斜,胳膊压着一本半开的书,把书页都压折了角。韩令知道金睛子二楼的私人办公室有小睡用的美人榻,如今这家伙趴在这里,多半是因为最近太累,忙着忙着就睡着了。 他知道金睛子自从做了城主以来就没有闲下来过。这几年尧州全面经济改革,虽然州府没有明言,但金睛子差不多就是总体改革的半个负责人和规划者。他以前还对金睛子说,其实她完全没有必要把这些并非她职责之内的事做得那么认真,可金睛子,抱怨归抱怨,却从没有给自己减负的打算。 韩令觉得,金睛子虽然从不明说,但其实是乐在其中的。 但无论金睛子多么乐在其中,也不能改变韩令因为她而受益匪浅,欠了她好大一个情分的事实。这几年下来,随着尧州各仙城经济改革的推进,进度快的仙城已经接连找了万汇行寻求合作。万汇行的业务随之蒸蒸日上,在小半个尧州都有了分布。当然,在这过程中也涌现了不少模仿万汇行的商业模式开设类似机构的竞争对手,不过对于这些流于表面的拙劣模仿,韩令目前还不看在眼里。 他也试着给金睛子一些回报。比方说,前几年金睛子同他聊了关于她对理财问题的困惑后,韩令就提出要帮她理财。当然,他具体的话不是这么说的,说他帮她理财,难免会让金睛子有一些被人帮助的心理压力,韩令对她说的是,让她用闲钱来“投资”万汇行。这样一来,听起来就反倒像是金睛子在帮他了。 金睛子自是欣然同意。于是韩令专门在万汇行给她开了一个个人投资账户,把她的钱和自己的钱混在一起,直接当做运营资金的一部分,并且每年把收益都返到那个账户里。几年下来,也替金睛子赚了不少钱。 其实,除了正常比例的收益之外,韩令还悄悄拨私库往里边补贴了不少。金睛子若问起,他就理直气壮地说分红就是这么多。 横竖他除了钱也无以为报了。 转瞬间回忆起这许多,再看向金睛子的时候,韩令的嘴角就不由得多了一丝弧度。他最终还是没有打算叫醒金睛子,只是安静地坐在了一旁等她醒来。看到旁边的椅子上扔着本小说,就随手拿起来看了。 这本小说的书名叫做《九篆》。翻了文前的前情提要,韩令发现自己手中的是这一系列作品中的第四卷。不过,反正只是临时打发时间,看什么都无所谓,于是韩令就翻开书看了起来。 没想到他一看就入迷了。才看了两页,他就被主角在追杀中被剖出了心脏,如今竟以第五块篆章的血印维持生命的设定吊起了胃口,一口气看了好几章。正看到精彩处,“那一阵阵的气血上涌让荼兰忍不住张大了口频频喘气,难道这个与她仅有一墙之隔的人,便是那血印的血主?”,一个声音猛然让他从那个魔幻的世界中惊醒了过来。 “你在看《九篆》啊,好看吗?” 一旁的办公桌后,金睛子单手撑着脑袋,懒洋洋地问道。 韩令做贼被抓现行似的丢下了书,下意识地转移话题道:“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还想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呢。”金睛子看了一眼墙上的星晷,“应该没等很久吧,我总共也就睡了两刻钟左右。你下次来要是看见我趴在这里睡觉,可以把我叫起来的。我本来也没打算睡,最近太累了,才不知不觉睡过去了的。得,又浪费两刻钟的大好光阴……诶,你到底觉得《九篆》好不好看?” 第三十九章 违反长生律的大案子?(3) “好看。”韩令实诚地说。随后他突然联想到了什么,问道:“这是……你写的?” “嗯。挺久以前写的了。后来翻出来修改过好多次,现在这个版本,我还是挺满意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眼眸中流动着少见的潋滟光彩。这种光彩比她上回听说可能有重大的熔币案等着她查探时眼眸中流露的那种光彩不尽相同,后者是充满激情和能量的,前者则带有更多的柔情。这种在金睛子身上罕见的柔情在一瞬间提醒了韩令,金睛子除了年轻有为的城主这个身份之外,还是一位天才且对所修之道充满热爱的文修,而这种情意绵绵的眼神,是一位作者谈起自己骄傲的作品时才会有的。 只不过,这些年来金睛子与他聊的多是工作,很少提起自己的作品。 “真的很好看,我日后向你借全套来看。”韩令知道她必定是喜欢听人夸赞作品的,便这么说道。随后,他把书放下,朝金睛子那边走去。今天他来的主要目的可不是看书,有正事要谈呢。 然而金睛子却好似没察觉到他的肢体语言似的,眉眼弯弯地说:“难得你会喜欢看我的小说。这样,我立刻去拿一套新书给你。”她说着就要起身。 刚才总共才看了没几章书的韩令远没有喜欢这书到了想把整套要回去收藏的地步,连声道“不用不用”,还道今日前来主要是有别的事相谈,至于送不送书的,一会儿再说也不迟。 金睛子面上掠过一丝失望。她重新坐下,等着韩令说所谓的“正事”。 韩令与她说了关于他越来越怀疑有厂家在违律熔币的事。金睛子又如他上次向她提出这个可能时一样,为着这个潜在的大案子兴奋了起来。不过兴奋归兴奋,她还是保持了一贯的理智,抿唇沉思了片刻后道:“情况我了解了。你的意思是,很有可能已经有人开始在违律熔币,但是还没有具体的证据,是吗?那我就先来它个敲山震虎,叫业部颁布政策,永兆城所有生产线涉及到天铜的企业接下来都要在生产月报上标注他们本月买入天铜的数量,生产商品所用的天铜数量和库存的天铜数量。给那些熔币的家伙提个醒,城府已经关注到他们的行为了。” “还可以问一下邻近的城府有没有企业抢兑灵铢的现象。”韩令道,“如果永兆城真的有人在熔币的话,别的仙城或许也有。” 他们又就关于如何通过报表数据检查企业是否如实填报了他们的情况,如何判断哪家企业有熔币的嫌疑简单聊了聊。正事谈完,韩令欲离,金睛子又叫住了他,坚持要去书房里给他拿一套全新的《九篆》。片刻后,半被迫地把厚厚一摞书塞进了乾坤袋里的韩令有些无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有时间看完这套近千万字的鸿篇巨制。 韩令走后,金睛子抽出一张白纸写写画画了一阵,随后便发传讯符给何芙荛、钟峙两人。关于城内可能存在熔币现象的事,她得和左右城主好好讨论。然而不巧的是左右城主现在都没有时间。何芙荛说她在凭川殿不在城府,钟峙则说他在茶点肆会客。金睛子便只好与他们约了后天详谈。 发完一通传讯符后差不多也到了傍晚。金睛子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办公桌,想到刚才钟峙在传讯符里提到了茶点肆,就忍不住回味起了城府附近街角处那家茶点肆的菜品。那家茶点肆里有茶水有饮料有点心亦有正餐,其中的蜜烤荷叶鸡和果子露凉粉一直让金睛子念念不忘,逢去必点。想着想着她更馋了,于是换下官袍,在眼睛上戴了黑色晶片,径直出了城府,向不远处的茶点肆走去。 只要不是办公事,金睛子在永兆城里来来去去的时候几乎都会戴上晶片。没办法,若是任由那双金睛对所有人宣布自己就是城主金睛子,那么生活难免就不那么便利了。 她进了茶点肆。因为是一个人来,所以金睛子没有要雅间,而是坐在了一楼的卡座里。这里的卡座彼此之间皆用矮竹屏隔开,隐私感很到位。 金睛子选了一个二人卡座坐下,熟门熟路地点了三四道她惯吃的菜。她来得比较早,此时还未到晚饭的高峰期,因此菜很快就上来了。金睛子在桌边备好的净手盆中洗了洗手,便专心地享用起了美食。 认真吃饭的时候,与她相隔一道屏风的左侧卡座上有话语传来。金睛子本无意偷听,只是此时的茶点肆本就比较安静,隔壁桌的两人也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掩人耳目的意图,于是聊天的内容便让金睛子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你不回息州?” “不回了。至少一个甲子我都不要回去了。爸妈对那个……越来越执迷了。我简直不想再管他们。” “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先说好,你要是住我家的话,我可没工夫管你一日三餐。” “早料到你这臭脾气了哥。放心,我不会叨扰你的,今天来永兆城找你只不过正巧顺路,接下来我往南边,欲穷江下游那一带去。” 两个声音一男一女,结合话语内容看,应是一对兄妹。金睛子一边吃饭一边饶有兴味地琢磨着他们话里的意思。听起来,之前妹妹和父母都在息州生活,但因为父母对“那个”,某种不好的东西,越来越执迷,妹妹受不了父母,便离开了息州。途中她经过永兆城,就和在这里生活的哥哥吃了个饭。但哥哥好像同她也并不亲密,懒得管她的事情。 说起来,这个男声怎么越听越觉得熟悉呢? 第三十九章 违反长生律的大案子?(4) 正想着,那个男声便再次响起,这次是一声冷嗤:“你要去欲穷莽林?姜聊夏,好歹你是我妹妹我就提醒你两句,去那种地方游历可不是过家家,搞不好是会搭上命的。” 是钟峙!听到这句话,金睛子恍然就反应了过来。钟峙的声音本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点,所以此前金睛子一直没有想到是他。但刚才那句嗤笑的语气语调,就完完全全是钟峙所特有的了。然后金睛子又联想到之前钟峙说他正在茶点肆会客的事,这样一来就对上了:钟峙来附近的茶点肆见他妹妹,而她金睛子看到钟峙提到茶点肆被勾起了馋虫,也就近去了同一家茶点肆,于是,好巧不巧,就和他坐到了邻座。 至于钟峙的妹妹为什么不姓钟而姓姜,金睛子姑且猜测是他们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了。 屏风那边的话还在继续: “钟峙!你不要老把我当筑基期的小孩子。” “那么我建议你,言夏真人,可以表现得更成熟一点,不要老为了你那点圣洁伟大的慈悲心肠,害了自己又害了其他人。” “……你还在为那件事记恨我,是不是?” “你若不是我唯一的妹妹,我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恨上你。” 屏风那头的兄妹俩沉默了下来。没有了他们的谈话声作掩盖,金睛子惊觉自己吸溜吸溜吮凉粉的声音是那么响亮突兀,当下便有些尴尬地放下了凉粉,一边默默吃起了其他的菜,一边消化着刚才的那番对话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听起来,钟峙的妹妹做过一件对不起钟峙的事,而这件事似乎和她“那点圣洁伟大的慈悲心肠”有关。 一开始纯属无意听到对话的金睛子,至此便被勾起了好奇。她静静地等待着兄妹俩继续往下说。然而兄妹俩却转换了话题,说起了一些日常琐事。金睛子还有幸听到了几句钟峙私下对她这个城主的评价:“工作狂”“没事找事”“太年轻太单纯了”“和你一样有点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从八大派走后门来的”…… 这些话并不是很动听,但较真起来倒也不算编造。就连“走后门”这一条,金睛子也不能理直气壮地反驳回去。毕竟她能够当上城主,确实是离不开凌潋的相助。所以,金睛子也并不为这些话而生气。可钟峙说着说着,又提起了当年金睛子还未来到永兆城上任时,那条一度流传甚广的传言。这回,金睛子真的有些坐不住了。 “你知道吗,我们这位小城主,据说还和凭川殿代殿主的儿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呢。毕竟她这么年轻就能当上城主,若说身后没有后台谁都不信。” “啊?可是代殿主的儿子不是……” “对,就是少殿主的未婚夫。” “少殿主能允许自己的未婚夫……传出这种绯闻?” “谁知道呢。许是盛居清和少殿主并不相爱,平日只是‘各玩各的’吧。对了,我们左城主是凭川殿的门人,她说她也觉得盛居清和少殿主的关系其实挺淡的。” “所以,那位居清道友和你们城主,真的……有那种关系吗?” 怎么可能有!金睛子一边狠狠地咬着荷叶鸡一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我想是没有的。这些年盛居清一次都没来过城府找城主,并且,看我们段城主那副工作狂的模样,怕也是没有时间跟人家纠缠。”钟峙说。 看来钟峙和她共事那么多年,也还算是了解她。金睛子感到了一丝欣慰。 没想到钟峙紧接着又说:“与其说城主和盛居清有一腿,我倒更相信她和那个万汇行的行主有一腿。呵呵,这两人一个官,一个商,这些年借着什么经济改革的名头勾勾搭搭的,估计早就挣了个盆满钵满。并且我听说这两人从小便认识,想来就算干起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也都是相互放心的。” 听到这里,金睛子的脸色又不好看了。钟峙怀疑她和韩令关系不寻常也就罢了,竟然还怀疑她和韩令私下勾结,干“上不得台面的事”,这不是侮辱人吗!她金睛子向来堂堂正正光明磊落,韩令也是***心清正的,两人所有的合作都知道把握分寸,从不越界也不屑于去越界,没想到别人竟还有这样议论他们的! 没想到她接下来又听到了更气人的言论: “要是能找到证据,啊,也不一定非要找到证据。要是能让大家都相信城主和那位元彻道友有权钱交易关系就好了。这样,也好早点把她赶下台去。”钟峙的声音听起来若有所思。 “你就这么讨厌你们城主,这么希望她下台吗?” 钟峙冷笑:“她啊,别看还很年轻,却相当碍事。”他没有细说究竟是如何碍事法,微转方向又道:“本以为那种跟代殿主独子有染的传言就已经够把她的名声搞臭了,没想到见到她之后才发现这种传言安在她身上怕是没多少人真的会信。嗯……虽然还算漂亮,但真不像是会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 钟峙的妹妹听到这番话,大概也是觉得有点不舒服,劝解道:“算了哥,实在不喜欢这位城主,多忍一忍就过去了。只要你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她肯定也不会刁难于你。若是觉得忍不了,大不了申请调岗就是。” “……姜聊夏,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钟峙轻笑一声,有些微的无奈,“罢了,你说的也有理。” 兄妹俩不咸不淡地说起了别的事情,金睛子却被钟峙话中那股丝丝流露的阴毒气给骇住了,怔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钟峙觉得她“相当碍事”,想让她以收受贿赂的名义被赶下台去,尽管他自己也知道所谓的收贿很可能只是莫须有的罪名。 她金睛子虽说不喜欢钟峙,但也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对于他的种种怪脾气,也一直在尽可能地理解包容,最多不过同亲近的朋友抱怨两句。自己究竟有什么过错,让钟峙可以用如此嫌恶阴冷的声音说她,盼着她下台,希望她倒霉? 她到底哪里碍着钟峙了? 面前还有半碗果子露凉粉,是金睛子刻意留到其他菜吃得差不多了后再享用的。可如今她盯着这碗东西,只觉得食欲全无。碗里的凉粉就好像一坨被捣碎的蜗牛,在浑浊的丹炉渣中死掉了。 尽管钟峙不是她什么重要的人,但当听到别人这样说她,金睛子还是不免觉得伤心委屈。这些年来她是多么努力地想要做一个好城主,到头来竟是被自己的右城主说成这样。 她实在是坐不下去了。披上外套低着头,拣了背对着钟峙的方向绕道去柜台结账,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茶点肆。 第四十章 没有结果的试探(1) 为着钟峙的话金睛子回到城主府后又伤心了好一阵,一直到深更半夜,她还是躺在床上难以入眠。识海中一遍遍回响着钟峙的话,来来回回地想着想着,大概是精神已经麻木,伤心郁闷的感觉才终于被一点一点压了下去。 只是在心情平静后,金睛子忽又想到了钟峙的话中,一个她此前光顾着伤心而没有注意到的关窍: “本以为那种跟代殿主独子有染的传言就已经够把她的名声搞臭了,没想到见到她之后才发现这种传言安在她身上怕是没多少人真的会信。” 这话的语气,怎么就那么奇怪呢?“本以为已经够如何如何了”,听起来就好像,传言是钟峙一手策划的,只不过后来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一样。 可这传言分明是金睛子还未上任的时候就已经传开了的,若真是钟峙刻意布置,就说明钟峙在真正认识她之前,就已经在想着要如何搞臭她的名声了。也就是说,钟峙的抹黑——如果真是他在其中推波助澜的话——可能并不是针对金睛子个人,而是针对“城主”这个位置的。 那么钟峙刻意去针对城主又是为了什么呢?金睛子的第一个猜想是,钟峙自己四百多岁了,不仅迟迟没有晋阶元婴期,也因为修为的原因而没有升任城主的可能,于是就对她这个年纪轻轻的元婴期城主感到不爽。可不爽归不爽,这点情绪至于让他特意去散布谣言抹黑别人吗? 金睛子觉得,若是自己的话,肯定是不会的。但钟峙……说不准。他看起来心理很阴暗很变态的样子呢。 至于钟峙所谓的“碍事”究竟指什么,金睛子就一时没有头绪了。自己从未干涉过钟峙什么,难道说钟峙是不喜欢她这个人,所以才觉得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碍事”的?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钟峙大可用“讨厌”“恶心”之类的词来形容她,何必要说她“碍事”呢?她究竟碍了钟峙的什么事? 她得不到答案,对钟峙的戒备和反感却是埋在了心底。一天后钟峙和何芙荛应她所邀来与她商谈公事时,金睛子看着钟峙就觉得膈应得很。 她没有将这份膈应直白地表现出来,只是态度比平时冷淡了很多,弄得何芙荛还小心地提了一句,如果她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或者心情不好的话,事情也可以明天再谈。 “不不我没事,可能是最近比较忙,有点累到了。”金睛子找了个万用的托词。 反正她一年到头都是忙的。 然后,她又继续和左右城主商量关于如何预防企业的熔币行为,又如何打击那些可能已经在发生了的。何芙荛维持了一贯的认真,紧锁眉头和金睛子一起想问题,讨论已有方案的可行性。钟峙呢,也是一贯的消极模样,觉得金睛子的这些个做法是不会有用的。不过他的消极态度只是源于直觉,并没有充足的理由去与金睛子辩驳,因此最终也不得不顺金睛子的意,帮忙完善了一下金睛子和何芙荛想好的几个方案。 聊完这件最主要的事,金睛子又状似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对了,我上任也有十五年多了,我看最近督察使也并不忙,什么时候叫他给我做一次资产清查好了。” “怎么突然想到要做资产清查啊?”何芙荛愣了一下,道,“在我印象里,一般只有督察使刚到一个新仙城上任,每逢两甲子大查,城主需要参加评优,或者城主涉案的时候会做这个。” “毕竟是轰轰烈烈地搞了这么多年的经济改革,还涉及到与私人企业合作。”金睛子叹道,“现在改革的主要进程差不多结束了,给我这个城主做做资产清查也是需要的。免得到时候有些不了解个中情况的人,揣测我是不是用不正当的手段给自己牟了私利。” 她边说着话边不动声色地留意着钟峙的反应。钟峙却一直偏头看着别处,没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来。 “查一查也好。”甚至于当金睛子说完后,他还出声赞同。虽然语气也是淡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若不是金睛子前两天刚亲耳听到过他说了那些话,可能也会相信钟峙对她有没有收受贿赂真的是漠不关心了。 “说的也是。”何芙荛也点头道。 于是等何芙荛钟峙二人离开后,金睛子便亲自找督察使去了。督察使说到底是州府派遣来的官员,且品级比金睛子这个城主还要高半品,虽然平素不管具体事务,但连带着金睛子在内的所有人都是对他恭敬以待的。如今要请他给自己做资产清查,毕竟是平白增加了他的工作量。因此,哪怕应城主要求进行资产清查是督察使责任范围之内的事情,金睛子也还是不好随手发一条传讯符就打发人家去做,总要当面谈谈才是。 她给督察使发了条传讯符确认他现在有空,便出了城主府,朝督察使馆走去。在督察使馆的一楼,永兆城督察使养誉真人已等候在此。 “城主有什么事吗?”他一边问,一边将倒好的茶水推到金睛子的面前。 “督察使大人,”金睛子简单地给他施了一礼,“我想请你给我做一次资产清查。” 养誉真人的面上浮现出微微的惊讶:“怎么突然要做资产清查?现在还远不到两甲子大查的时候。” 金睛子便将自己的理由逐一讲给他听。什么刚进行了十几年的经济改革,涉及到与私人企业合作的敏感问题,什么听到有人在背后闲言碎语,怀疑她为自己牟利云云。养誉真人一边听一边沉沉点头,不过依然是不建议金睛子申请做资产清查。 “我不建议你申请资产清查,一部分原因当然是,资产清查无论对城主你还是对我督察使来说,都是很麻烦很费精力的事,”他的声音很轻,但态度颇为坚定,“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就算真的做了资产清查,也不见得就能平息这些流言蜚语。虽说章程上规定城主随时都可以申请资产清查,但事实上极少有人会去主动申请。若是别人听说督察使在对城主进行资产清查,通常第一反应都不是‘城主要自证清白’,而会是‘看来城主真的涉案了’。就算清查结果显示出城主并没有在任上赚取非法钱财,也不乏会有人认为,城主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确保那些非法获得的财物不会被发现,这才会去大张旗鼓的搞资产清查——总之,只要涉及到这类额外做的资产清查,舆论基本上都会往负面倒。” 金睛子端着茶杯,默默思忖着他的话。 第四十章 没有结果的试探(2) 养誉真人叹了口气:“我去把关于资产清查的章程翻出来,给你看看吧。稍等一会儿,这东西不常用,估计都压箱底了,我去后面找一找。”说罢,他放下茶杯,朝后面的房间走去。金睛子留在督察使馆的前堂,不知不觉间便喝完了一杯茶。她见茶壶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便拿过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茶壶质地微微透明,不过颜色斑驳,脏乎乎的,似是由劣等的玉制成,内里又附着了厚厚的茶垢。壶盖处有裂纹,壶柄处有一块纹样似是刻错了。沈养誉到底从哪里搞来了这么一把破壶?督察使虽然薪水不算太高,但也不至于连一把像样的茶壶都买不起吧? 不过仔细一看,这茶壶虽然布满茶垢,但茶垢的分布形状还蛮艺术的。她多看了两眼,竟也越看越顺眼了。 打量完茶壶,金睛子又四顾了一番,以前没有特别留意,如今仔细看来,才发现养誉真人的这个督察使馆可真是有点寒碜。笔架上挂着的毛笔笔杆处有修补的痕迹,墙上的装饰挂布灰扑扑的好像刚从土里挖出来且永远洗不干净,扔在一旁的那个乾坤袋看起来也很旧了,上面的绣线多有磨损……督察使的生活,这么艰难的吗? 这时养誉真人拿着一块玉简回来了。金睛子接过玉简,没看多久就苦笑着放下。养誉真人之前说资产清查无论对他还是对金睛子都会很麻烦果然是所言非虚,这玉简中记载的条条框框,金睛子光是看一遍就觉得头大,更何况其中还包括“清查府邸资产”这类需要到她所有住处里都翻找登记一遍的繁琐步骤。如果说之前养誉真人劝阻的话已经让她申请资产清查的决心大有动摇,那么这块玉简便彻底打消了她的这个念头。最终她只得摆摆手承认自己之前确实想得过于简单,然后告别了养誉真人,回她的城主府去了。 其实当时她提出要做资产清查,主要也是被前两天晚上钟峙的话给气的,现在气消了,想想也觉得没有必要为着别人的闲言碎语而应激。 她放下了这件事,着手安排起关于预防、监督熔币行为的事,把她和左右城主上午商议的几条可行方案发给了业部主部。业部效率很高,十天后就拟出了比较完整的方案。方案主要包括两块措施,一是令全城生产涉及天铜的企业都填写一张“关于规范使用天铜,杜绝熔币现象的企业自查表”,并让相关责任人签名承诺后上交给城府;二是正如金睛子之前设想过的那样,给相关企业下发新的每月报表,让他们在填写以往的常规项之余,额外填写本月进货的天铜量,所生产的涉及到天铜的产品产量,单件产品所用天铜量和天铜库存量。 自查表是没有什么实际效力的,毕竟这年头能昧着良心签承诺书还能不受道心谴责的人并不少。它只不过是一个变相的警告,上面除了各项检查的打钩区和承诺部分外,还印制了长生大律中关于熔币行为的几条相关规定,贴心地解释了熔币规模多大对应需要蹲多少年的大牢,让大家不要心存侥幸。和自查表比起来更为实际的,是新加了好几行表格的企业月报。虽然月报数据也不是不能造假,但造假数据有时难免会露出破绽,将表格前前后后的数据对应检查一遍,说不准还真能发现前后对不上的或是数据不合理的。然后某天再给月报数据不对的企业做个突击检查,搞不好就破了一起熔币案。 如果那些原本有熔币行为的企业在收到自查表和新版月报后可以就此金盆洗手,那就更是再好不过了。毕竟这一系列措施的最终目的是减少熔币行为,而不是抓人蹲大牢。 让业部推进着落实这些举措的同时金睛子还向临近几个仙城的城主写信说明了对于存在熔币现象的怀疑,并询问他们的城中是否也有企业抢兑灵铢,汇通堂万汇行金库内灵铢库存减少的现象。几位城主在回信中皆言有这类现象发生。 周边仙城的灵铢库存都有不同程度的减少,这让金睛子越来越确信熔币行为真的存在了。 她等着看第一个月的新版企业月报能不能带来什么线索,不过很遗憾,业部并没有从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第二个月,第三个月,第四个月,那厚厚一叠报表依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给金睛子送报表来的业部统金堂执事也参与了报表的审查,她很高兴地向金睛子汇报说这些报表都没有问题,看来就算以前这其中有企业存在熔币行为,在城府的一番警告之后,他们也都收心不干了。然而金睛子却不敢这么乐观。毕竟永兆城及周边仙城灵铢流失明显是不争的事实,面前这些完美的,甚至是过分完美的企业月报也存在造假的可能性。她觉得,保险起见,还是来一次实地的突击检查为好。 突击检查是以“安全使用大型法阵抽样突击检查”的名义进行的,说是抽样调查,但其实所抽的样大多都是那些生产线涉及到天铜的企业厂家。至于调查结果,熔币不熔币的没查出来,没有安全使用大型法阵的倒是真查出了几个。拿到钟峙汇总给她的检查情况后,金睛子的心情也很复杂。难道这回真的只是她想多了? 她把报表和突击检查均没有问题的事告诉了韩令。韩令也提不出什么可以进一步验证调查结果的建议,不过还是安慰金睛子道:“再看一段时间吧。若是灵铢流失的现象依然存在,我们还可以颁布一个规定,限制企业兑换灵铢的数量。把源头掐掉,熔币就肯定继续不下去了。” 金睛子觉得有理,遂放松了很多。于是关于查熔币的事,在连续半年多都没有任何异动后,被金睛子下令暂停。 不继续查熔币了之后金睛子就发现自己好像闲了不少。此前几年她一直忙于为尧州各仙城进行经济改革提供指导意见,而如今距离她在甲子仙城大会上交流经验已经过去了五年多,距离尧州颁布鼓励各仙城借鉴永兆城经验推行经济改革也过去了三年,有心要向永兆城学习的仙城这些年已经纷纷和永兆城接洽过了一遍,至于还没有来的那些,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来了,是以,这方面的工作量降低了不少。至于其他常规事务,左右城主和六部主部这些年也与金睛子磨合得愈发熟练,都很好地担起了各自的责任,金睛子只消审阅、决策,其他琐碎的事基本不需要额外费心。 可无奈金睛子本质上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工作上不忙活了,她就将更多的时间精力投入到了修炼上。有一阵子她尝试着进一步挑战自己的灵气掌控能力,于是天天在城府食楼的后厨练习灵气包饺子。不同于结丹前渠光真人要求的“同时包六十四个饺子”,如今她要求自己同时包六十四个饺子和六十四个馄饨。于是那几个月里永兆城的执事们疑惑地发现食楼里多了很多饺子和馄饨的供应,并且,大概是怕大家吃腻,每天煎的蒸的水煮的各种做**换,甚至还出现了“红烧馄饨”“咸肉炖饺子”“麻辣拌饺子”等创意菜品。 金睛子没有刻意隐瞒的打算,于是天天吃馄饨饺子的原因很快就被好奇的执事们给发现了,城主天天在后厨表演同时包六十四个饺子和六十四个馄饨的事也经由大家好动的嘴传了开去。在那之后,金睛子的灵气掌控力练习有时会吸引来一些观众。执事们趴在后厨的窗口,一边费力地往里探头一边惊叹,深感他们的城主真是多才多艺。 第四十章 没有结果的试探(3) 练成同时包六十四个饺子和六十四个馄饨的绝技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仅仅半月,金睛子就将它练得出神入化。毕竟,如今的金睛子已经是元婴期的修士,灵气掌控能力比起当年练习包六十四个饺子的时候强大了不止一星半点。可以说,包六十四个饺子和六十四个馄饨完全没有挑战到金睛子当前能力的极限。 于是她应执事们的要求换了东西来练,这一次是挑战的是同时包六十四个包子、六十四个烧麦以及六十四个春卷。这回的练习总算让金睛子感觉到了难度。包包子需要将面团压成面饼再将它包成包子,烧麦同包子一样需要捏很多小褶,春卷是金睛子从没包过的东西,这些都比之前的饺子和馄饨更难做,更何况三项工序还要同时以六十四的数量级进行。不过金睛子并不畏难,反而来了兴致,闲来没事就泡在食楼的后厨,三个月后,终于初步实现了目标。 之所以说是初步,是因为彼时的金睛子虽然确实做到了同时包这些包子烧麦和春卷,但包这三样面点所需的时长并不相同,她通常会第一个包完所有的春卷,然后包完所有的烧麦,包子要最后才包完,等到包子包完,她才会统一开始下一批制作。金睛子不满足于此,她要做到所有的工序都完美衔接,包完这一批春卷马上就接上下一批春卷,包完这一批烧麦马上又开始下一批烧麦,而不是等同一批的包子做完后,再同时开始下一批。 “你这操作简直不像是人能做的了,倒像一台集合了三条不同生产线的机器。”当金睛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达到了自己的预期水平后,有一回慕名前来欣赏金睛子高超表演的韩令这样点评道。 “那,你觉得我若是回去表演给师祖看,师祖会满意吗?”金睛子双手悬于胸前,左侧桌案上是六十四个迅速折叠着自己的春卷,面前的空中旋转着正在自己捏褶的烧麦,右手侧的一批包子刚刚做好,排着队轻轻飞到了后面的大托盘中,而她本人则微微偏头,隔着包子的队列看向韩令,高兴地问道。 “嗯……我不知道你师祖会怎么说,她要求那么高,之前不是还要求你每个饺子都要做到馅料适中,形状完美嘛。”韩令坦诚地说,“不过若是我师父,肯定会满意的。他只要东西好吃就行,模样向来不管。” 金睛子也很好奇师祖会对她长足的进步做出何等评价,于是干脆专程回了一趟宗门,想要让师祖看上一看。可尽管在城府里已经练得非常熟练,当师祖真的抱臂歪着身体站在面前的时候,金睛子又紧张了起来,开始怀疑如今的自己是否真的够格在师祖面前班门弄斧。师祖会觉得她很傻吧。 不过让金睛子大松一口气的是,师祖并没有将她贬得一文不值。“可以啊,还不错。”渠光真人拈起一枚烧麦看了看,随口道,“你如今光论灵气掌控能力,怕是比师祖都要高了。” 能得到这样的评价,金睛子简直就是大喜过望。但一贯的谦虚肯定是要保持的,她恭敬地双手交叠放在腹前,乖巧地道:“徒孙和师祖哪里有可比性呀,师祖这么说莫不是不愿意继续教徒孙了?” 渠光真人笑着拍了拍金睛子的肩膀,她知道金睛子专门爱故作谦虚,但也从不反感她的这份上道,细说道:“非要提意见的话,就是包子的褶子还不够漂亮,烧麦捏褶子的动作还是有点生硬——本来聚力一抓就能完成的事,你非要像包饺子一样一个一个去捏。春卷简单,没什么好说的。若论灵气掌控,你的这一套手法我已经无从指摘。” 金睛子被师祖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开心得只会憨笑。结果渠光真人下一句话又让她的心情沉重了起来:“别急,师祖还没评点完呢。至于味道怎么样,咱们还得蒸几个来尝尝。” 金睛子准备的馅料都是根据自己的口味和城府众执事的反馈而调制的,在食楼中收获的评价都很好,可是师祖的口味肯定比执事们要刁多了啊。 果然,一刻钟后,隔着一盆包子、春卷、烧麦和师祖面对面坐在小桌边的金睛子听渠光真人皱着眉头把她的面点从面皮数落到用肉再数落到调味,就只有垂着头听训的份儿了。 “你别丧气,师祖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让你精益求精,其实整体来说还不错啦,胡肃水那家伙一定喜欢。”渠光真人数落完金睛子,还不忘给个甜枣儿,边说着边笑眯眯地咬下了半个春卷。 肃水真人会喜欢,这倒是和韩令之前说的一样。啃着包子的金睛子忍不住笑了笑。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灵气掌控能力真的非常优秀,优秀到有时候让我都觉得奇怪。”渠光真人说着说着,又换上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你在这方面没天赋吧,你如今的程度远高出一般人能达到的水平;可说你有天赋吧,当年你刚开始练习灵气掌控力的时候我也是看着的,起点真不高,进度也真不快。难道说……” 渠光真人闭上了眼睛,边咀嚼着嘴里的春卷边沉思着。金睛子被她这副样子搞得有点心里发毛。难道说,师祖看出了她在修炼《灵台洞明谱》?她如今的灵气掌控能力虽然与她的勤勉练习脱不了关系,但《灵台洞明谱》也确实帮了她很多。《灵台洞明谱》让她的双眼发展出了以另一种形式“看到”灵气的能力,而当无形的灵气变得有形,她掌控起灵气来自然就事半功倍。师祖发现她的秘密了吗? “难道说你是大器晚成的类型?”渠光真人睁开眼,歪着脑袋抓了抓头发。 “可能吧。”金睛子笑得有一点儿心虚。 “不过不管怎么样,现在灵气掌控力就是你最大的优势。”渠光真人总结道,“不好好利用起来,总归是有点可惜的。” “双招。”金睛子想到自己以前在无涯之会上赖以取胜的双招,不禁喃喃道。双招不就是在利用她的灵气掌控力吗? 渠光真人想了想,道:“还可以比双招更进一步。让我想想……你可以去搞一套法器,成组成组可以分散开来的那种,比方说……一套小飞刀。这样你在斗法的时候,就可以手中拿着通明剑近身攻防,同时控制着小飞刀在其他的方向牵制对手。你灵气掌控力那么好,同时控制手中的剑外加十几柄不同方向的小飞刀肯定没有问题。” “十几柄不同方向的刀!师祖,您高看我了!”金睛子脱口而出。这一回并非自谦之语。她虽能同时包六十四个包子,六十四个烧麦和六十四个春卷,可严格来说,只控制了三个不同动作,且三个动作都在她眼前发生。像师祖说的那样在斗法中使用小飞刀顾着不同方向,光听就觉得很困难了。 “对你来说哪里难了?实在一开始接受不了,也可以先从简单的开始练习嘛!”渠光真人理直气壮地说,“练成了这个,你下一次参加无涯之会的时候,说不定就能打败韩令了。你难道不想打败韩令嘛?” 金睛子听师祖这么一说,竟也有点蠢蠢欲动起来。要是能在无涯之会上打败韩令…… 她想象着韩令在无涯之会上被她打败的模样。他单膝跪在擂台的边缘大口喘着气,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持剑撑在地上保持平衡,英俊的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口子,是为金睛子方才所伤。他用力撑着剑站了起来,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然后勉力对金睛子抱了抱拳:“心悦诚服。”…… 她想得美滋滋的,不由得嘴角都翘了起来。 第四十一章 雷电与科举的世界(1) 金睛子把师祖的话放在了心上,不过并没有立刻去践行。其一是因为想要找到一套适合自己又品阶可观的法器多少需要点机缘,其二则是因为她的修炼计划表上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她计划再凝练一个强大且实用的文阵。 金睛子之前也有好几个可以在斗法中使用、能够达到消磨对手意志和真元作用的固定文阵,不过她已经有四十多年没有炼制新的文阵了,这些金丹期时炼制的旧文阵不免有些满足不了金睛子如今的使用要求,在如今的她看来,个个都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是以她计划重新炼制一个。 她想要把新文阵建立在《九篆》的基础上。《九篆》是她目前为止篇幅最长,所花时间精力最多,世界观架构最完整,也是情节类型最丰富的一篇小说。如果选取《九篆》架构中的一段时空以及情节炼制成文阵,那么,滴水不漏的世界观和情节逻辑能够最大限度避免陷入文阵的阵客发觉自己处于非现实世界中,多样的情节类型可以被灵活调用来实现阵主的目的,令阵客或是乐不思蜀,或是痛苦绝望,或是深思自省。 金睛子是这么想的,但之于具体怎么做,该选取哪一段时空进行深入的打磨,她还不太有思路。她对这个文阵的期待是很高的,不希望它有任何缺憾之处,冗余之处,不够强大有力之处,且希望它能够足够灵活多变,足够强悍坚固,在此基础上又能最大限度地节约灵气,成为金睛子的文阵一招鲜。 她抱着这种想法去讨教师父。师父听她大谈特谈了一遍这许多的期待和要求,又翻了几页她带来作参考的,那厚厚的跟板凳一样高的九册书,很快又不耐烦地把书合上了。“《九篆》不行。”无妄真人一点余地都不留,果断地道。 金睛子很不服,问师父为什么。 “它确实是你很好的一部作品,只是对于你想要达到的效果来说,还存在着难以改变的先天不足。”无妄真人说。 金睛子整颗心都悬到嗓子眼了。先天不足!她最得意的作品,反复修改了好几稿的作品究竟怎么会被师父评价为有“先天不足”! “你别紧张,所谓不足也不在是说你写的不好。”无妄真人看出了她的紧张,便安抚道,“你想要炼制一个极度强大,令阵客难以挣脱的文阵,可你知不知道采用哪类世界背景的文阵是最不容易被看破的?” “师父您还是直接告诉我吧。” “一种是完全贴合现实的世界背景,另一种是完全脱离现实的世界背景。”无妄真人道,“前者太过真实,原原本本延续了现实生活,以致能够将人迷惑,让人以为自己仍然生活在文阵之外的世界中。后者太过荒诞,与现实生活相差甚远,以致能够使人忘却,让人沉浸于它的迷惑性中。而你的《九篆》,是架空现实背景,介于这两者之中,刚好避开了两极的最优点。” 金睛子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好像确实是这样。《九篆》的世界观设定是“另一界的修仙界”,总体框架和现实世界很像,但又没有完全遵循现实世界。在《九篆》世界观中,修派没有了剑法文的区分,资质倒是有了不同属性“灵根”的差异,修炼的级别划分也和现实世界有所不同。这种中间程度的相似和相异,作为一个文阵来说,确如师父所评价的那样,两头的优势都没有占到。 “还有一个不足。”师父拖长声音道,“那就是,你的《九篆》太出名了。” 金睛子惊异地“呃”了一声,这个理由是她实属没想到的。更何况,《九篆》……似乎也没有那么出名吧。 金睛子是同辈文修中最负盛名的一个,《九篆》也是她金丹期时期最负盛名的代表作,在金睛子的所有作品中,这套书给金睛子带来的稿酬绝对是占大头的。可是在文修人数占比达到将近三分之一的乾坤修仙界,大街上最不缺的就是小说家,书铺上最不缺的就是日日换新的各类小说,哪怕金睛子相较其他人而言已经是出名的文修,在巨大的竞争压力下,她的作品也远不到被广为阅读的程度。 “师父提到这个,是想说可能会有很多人看过我的《九篆》,从而提前熟悉了文阵的内容,不容易陷入其中吗?”于是她即刻追问道,“可是《九篆》远没有到那么流行的程度吧,总不至于随便遇到一个对手,就是读过它的。《九篆》可是千万字的大长卷。” “若是有人引你为对手,提前筹谋着该如何应对你,你以为对方不会去特意读一下你最出名的作品吗?”无妄真人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打个比方,你计划在下一次无涯之会上用这个文阵去对付韩令。然而韩令早就有所提防,为了了解你可能拿出的文阵内容,提前去阅读了你最知名的作品《九篆》。如此,你想要留作杀手锏的文阵就这样被剧透了内容。” 好吧。师父说得有理。金睛子泄了气。如此看来,以《九篆》为文阵的基础,确实少了一点神秘感。 并且她想到自己以前还送了韩令一套《九篆》,也不知他看完了没有。 “那我还炼什么文阵啊。”她郁闷地托腮道。 无妄真人试着启发她:“你都写了三百多年的小说了,其中就没有什么,世界观特别离奇,并且没有发表过的?” 金睛子想了想,好像还真有。 “《雷电与科举的世界》。”她说,“那篇是我在堪图城做政部副主部的时候,异想天开着写的练笔,因为内容连我自己都觉得奇奇怪怪的,所以没有发表,还起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 第四十一章 雷电与科举的世界(2) 无妄真人一时没有想起来是哪篇,疑惑道:“啊?我看过吗?” “我记得是给您看过的。就是那篇把《天道赋予凡间电》和《科举天下》结合了一下的文章,七八万字,主角叫元谌书,和《科举天下》的主角是一个名字。” “《天道赋予凡间电》我记得,写的是凡间掌握雷电之力之后的故事。《科举天下》我也记得,讲的好像是那个世界去哪儿都要考试,然后那个主角是个很会投机取巧的考试王,是吧?”无妄真人努力地回忆着。他对于徒弟们拿来给他点评的文章,总是会一字不落地全部看完,并且但凡是看过的,多少都会有点印象,“《雷电与科举的世界》……名字很耳熟。哦,哦哦哦,是那篇!那个凡人掌握雷电之力后,把天地山海几乎破坏殆尽导致资源紧张,主角和其他人必须靠考试争取生存资源的那篇。想起来了。” 金睛子开心地笑了。一篇三甲子前写的小说,师父只看过一遍,竟然还记得这么多。这说明师父一直都是有认真读她的作品,把她这个徒弟放在心上的。 无妄真人又摸着下巴思忖了片刻:“那一篇搞不好还真挺合适!不过隔的时间太长了,很多细节我也都不记得了,你什么时候把文章再拿出来给我看看?” 师父要看她的作品,金睛子自然是态度积极,立刻就跑回去找那块压箱底的玉简了。 《雷电与科举的世界》全长七万七千余字,笔法不同于金睛子一贯的明晰,而是夹杂着许多似是而非的诗意文字。整体风格,拿朝谕以前读完后留下的评论来说,便是“神神叨叨的,像个灰色的噩梦”。朝谕很少说“像个灰色的噩梦”这样过于抽象的话,之所以对这篇作品说出了口,是因为能够概括它的,也唯有这样抽象而离奇的表述了。 这篇小说描述了一个绝望的世界。在一个没有灵气存在的凡人社会里,凡人们在偶然掌控了雷电之力后,用雷电催动了各种在修仙界需要用灵气才能驱动的设备、机器、法宝,从而拥有了与修士类似的能力。然而尽管拥有了与修士类似的能力,凡人们却因为寿命短促的局限,没办法拥有像修士一样的格局和眼界。在拥有了强大能力后,狂妄自大凡人开始不敬天地山海,肆意捕杀鸟兽,推平山林,试图按照自己的想法改变天地格局。于是短短几个纪后,凡人们生存的资源就支撑不了他们日益增长的人口了。 于是为了决定如何分配资源,凡人们采用了考试的方案。在这个世界里,孩子长到六岁大的时候就要被送到基地里去进行基本的知识学习和思维训练,期间有接连不断的小型考试检验训练的成果。训练六年后,一场大型的考试会将那些足够优秀的孩子送入二级基地,进行三年更高水平的训练。三年后,再筛选表现优秀的孩子进入三级基地。在三级基地继续训练三年后,以更严苛的条件筛选孩子进入四级基地。四级基地的训练需要四年。 然而四级基地还不是一切的尽头,后面还有五级基地和六级基地。只不过,五级和六级基地所留下的人就更加是凤毛麟角,只有天赋异禀又勤勉努力者才能到达这一高度。而对于那些离开四级基地,理论上已经成为了高质量公民的人来说,未来的生活依然有源源不断的考试存在。他们要通过考试找工作,通过考试留住工作,通过考试获得缔结婚姻和生育的资格,通过考试领取每月的物资配给券。连续几场失败的考试就可能给一个人的生活自动判处了死刑。 这个世界虽然没有法律规定会处死那些不善于考试的人,但这些人最终也会被资源的短缺逼死。在这里,越早被基地淘汰的人越难以谋生,甚至于没有资格参加社会上的部分考试。可即便是对于成功走出四级基地的“制度优胜者”来说,凭借接连不断的考试来决定物资分配的生活也充斥着压力和绝望。凡人们凭借雷电掌握了可与修士媲美的强大力量,这份力量本可以给他们带来更好的生活,可越来越多的凡人连生活本身都不想继续下去了。 这本小说的重点在于介绍这个奇怪的社会,所以情节倒很单薄。主角仍用了《科举天下》的主角元谌书——考试王的人设,智商不算拔尖但小聪明颇多,也有该有的勤奋,于是逢考必过。按理说有这样的一个主角在这么一个以考试决定资源分配的世界里,故事的基调应该比较舒爽快意才是,可金睛子偏就有本事从主角那胜利者的视角出发,写出一股悲戚感来。 在故事的结局,元谌书凭借考试走上了人生巅峰。他是志得意满的。而在主视角的余光中,是无数轻贱如蝼蚁,负重似骡马的人。 而这本书之所以没有付梓,是因为就连作者金睛子都觉得这本书有点太消极了些。绝望的世界观,梦呓般模糊的语言再加上单调的情节,金睛子这个作者都觉得不太好读,更别说其他读者了。 “这绝对能把人给逼死。”时隔多年重读这本作品后,无妄真人兴奋地评价道,“想想,当入阵者来到这么一个扭曲变态灰暗的世界,他们肯定连第二基地都熬不到就会自杀!” “哪儿能那么容易啊。”金睛子没那么乐观,“师父你想,入阵者都会被隔绝掉之前的记忆,对他们来说,他们就是从小生活在这么一个畸形的世界里,习惯了之后自然就不会那么绝望了。” 第四十一章 雷电与科举的世界(3) 无妄真人被金睛子激发出了灵感,一边踱步一边喋喋道:“我知道了,那就读取并返还他们的部分记忆,然后找一个好接续的地方,接续一段新的记忆……嗯,就说有大乘期修士在乾坤界上方大战,撕裂了时空,入阵者被时空缝隙吸入,传送到了未来的乾坤界。然后,再在你的小说里加一些历史背景,说乾坤修仙界在那次大乘修士斗法后,就已经灵气枯竭,修仙文明走向消亡,凡人文明崛起并掌握了雷电之力,后来慢慢的就成为了你小说里的那个局面……这样一来,入阵者有了以前生活和阵中生活的对比,再加上认为修仙文明已经彻底消亡,让他没有了重返修仙界的可能,无疑就会更绝望的。然后你那个世界设定还得再改改,改得更绝望点。比如……在你原有设定的基础上,这个世界还充满战争与犯罪,人与人之间则充满智商、外貌、地域、性别之间的歧视。对于一向资质平庸的人,就让他们在生存的压力下苦苦挣扎,对于一向天资卓绝的人,就让他们看到世界上无数的阴暗,让他们知道自己即便成为了制度的胜利者,也不能打破这个世界的绝望……对,我就不信有人能不被这种鬼地方逼死。” 金睛子听得目瞪口呆:“师父,我没想到您还有这么阴暗的一面!”师父思考起“该如何逼死人”这种问题,竟是信手拈来,而且还面带兴奋! 无妄真人却没管她,脸上的兴奋之意越来越夸张:“小段,这个文阵的想法实在是太妙了!你知道吗,你让我突然想通了!我以前一直以为,想要达到把入阵者逼死的效果,只能不断地加诸以悲惨,让他遇到不公,受到虐待,破灭梦想,但看了你这篇文章我真是茅塞顿开!原来最大的悲剧不是一个人遭到了多少不幸,而是即便那个人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他也逃脱不了这个可怕的世界本身!” 金睛子被师父这么一点拨,也隐隐悟出了师父刚才所说的道理。虽然这本小说是她自己写的,但她写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想,只是单纯地在记录自己对于那个世界的想法和推论,因为写了一两章觉得似乎氛围很绝望,于是后续便干脆把绝望作为了主基调往下写。她也是在师父总结点拨之后,才意识到这本她胡乱写作的小说竟有着如此大的文阵改编潜力。 她找到了方向,精神一振,此后便孜孜不倦地投入到这个新文阵的搭建中去了。 在金睛子细化着文阵世界中的山海崩裂,环境恶化、犯罪横行、资源紧缺、内卷激烈等设定时,永兆城一派岁月静好。之前怀疑企业熔币的事情已经不了了之,经济发展一片繁荣,城府事务轻减,就连钟峙摆臭脸的频率也大大降低。金睛子时而觉得这一切安宁到有点不真实,时而又嗤笑是自己想太多了。或许在永兆城这样安定而繁华的大仙城,城府的生活本就该是这样平静无波,之前几十年的忙碌才是异样,而这异样无疑是自己大张旗鼓地搞经济改革而引起的。如今经济改革大局已定,生活自然要回归常态。 可不知为何,她心中的那股不安感还是愈演愈烈。仿佛这平静安详的生活不过是拙劣的障眼法,而她偏偏还被一头蒙在了其中。 有什么事情脱离了她的掌控。 年轻的永兆城主沉思着。 然而目前所能看到的,似乎正在试图脱离她掌控的,只有汇通堂和万汇行的灵铢存量——又在不知不觉中减少了,在之前安分了一段时间后。面对这种情况的出现,金睛子和韩令其实也早就商量过对策,如今只消把之前的预案拿出来,以强硬手段定下汇通堂和万汇行的灵铢储量红线,限死企业取用灵铢的数量就好。然而本是一件不需要多操心的事,金睛子对此却表现出了难言的焦躁。 “我总觉得有些不安。”颁布预案后不久,金睛子对韩令吐露道,“总感觉……似乎哪个环节可能除了疏漏,总感觉有些事正在我看不到的角落发生。” “你指的是熔币的事?”韩令有点难理解金睛子口中那虚无缥缈的不安感,试图将其具体化一些,“你是怕……永兆城内还有企业在违律熔币?” 金睛子摇摇头,随后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可能吧。确实,尽管我们这边已经限死了企业从万汇行汇通堂提款灵铢的量,但也难保他们会到别的仙城,甚至是私人机构去换灵铢。如此一来,灵铢的总量还是会越来越少,长此以往肯定是会影响到经济的。” “关于灵铢的限令我在万汇行的所有分行都发布了,应该多少能起到点作用。”韩令说。这些年随着尧州经济改革大潮的升温,韩令的万汇行也被越来越多的仙城邀请加盟,如今万汇行在尧州已有百余家分行,也算小有势力了。 “我也提醒了那些近年来正在规划经济改革的城主,让他们注意灵铢流失的问题。”金睛子亦道,但眉宇间还是化不开的忧色。 “那不就好了,还有什么不安的呢?”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韩令沉默了半晌。他不是金睛子,体会不到她那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焦虑感,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解决问题,于是最后只道: “那我们去打一架吧。” “啊?”金睛子微讶抬头。 “打一架,或许心情就好了。”韩令说,“以前我心情烦躁的时候,就经常找邱欲迟他们斗法或者打鲲鹏碰。发泄一下之后,心情会平静很多。” 第四十一章 雷电与科举的世界(4) 于是他们在城主府的私人练武场里打了酣畅淋漓的一个半时辰。打完后金睛子喘着粗气和韩令瘫坐在一旁,果然觉得那股莫名其妙的焦躁劲儿消散了不少。 “你的灵气掌控能力……又变强了。”缓过气之后,韩令评价道。他的眼眸因为刚才打斗的兴奋仍然闪闪发亮。 “你的剑也是。比以前多了一股轻灵活泛的感觉……哎,不会是被我影响的吧!”金睛子朝他眨眨眼,笑道。她这么说倒也不是没道理,金睛子由于优势在于同时掌控多方灵气,所以整体的斗法风格便是灵活轻巧,韩令以前则一直都是走沉稳持重的剑风。如今韩令的剑变得轻快起来,金睛子怎么看都觉得是他在朝自己的风格贴近。 “我被你影响有什么稀奇的,你不也被我影响了吗?”韩令无辜地说,“你不觉得你的剑风已经有点被我带偏了吗?” 金睛子无语凝噎。确实,她剑法主修的《歧明剑意》按理应该走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路线,结果这些年来其中的部分剑招却多了一股沉重感。刚才的斗法中,她甚至还十分流畅地出了几招根本不是从师父师祖那里学来的招数。仔细回想一下,可不就是她受了韩令的影响嘛。 不过两人彼此的“带偏”倒也不是一件坏事。作为同辈中的佼佼者,金睛子和韩令对于其他风格对自己的影响无疑有着自觉的判断,只会取长补短,而不会hd学步。韩令并没有丢掉整体沉稳的风格,只是取了金睛子的所长弥补了他某些时刻显得过于拘泥死板的缺点。金睛子也仍然保持了一贯轻灵的特点,现在只不过是在此基础上又多了必要的力量发挥。 所以,与其说他们在互相“带偏”,不如说他们是在互相学习。 可惜体力发泄带来的轻松感只能持续一时。那股仿佛有事情脱离了掌控的不安感依然隐隐发作着。金睛子甚至想到了会不会是凌潋那里出了问题,因此还特意托何芙荛去问了问凌潋的情况。 何芙荛却回答说凌潋那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非要说有的话,就是凌潋迟迟不结婴引起了些许非议。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并不算脱离了计划。 凌潋已经三百二十五岁。站在整个长生的角度来看,三百二十五岁不结婴完全还在正常范围内,但考虑到凌潋拥有极高的修炼资质,在上一次的无涯之会上也是名列八强的水平,这个年龄不结婴,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毕竟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如今当初与她同列八强的七人都已经结婴,就连未打入八强、资质不如凌潋,算起来还比凌潋小一岁半的盛居清都结婴了。 更何况凌潋作为凭川殿少殿主,修炼的进度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凭川殿的脸面。凌潋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准备要结婴的意思,这让凭川殿内外之前在无涯之会上对凌潋积累起来的好感度再一次回落了下去。无涯之会打完了,凌潋又成了那个浪费天赋不学无术的少殿主。 凌潋自然知道自己的风评正在跌落,可她也没有办法。越早结婴,就意味着她要越早和代殿主彻底撕破脸。为了争取更多的准备时间,她只能拼命压着修为停留在金丹后期圆满。关于这个,她也是一早就计划好了,并同金睛子明确解释过的。 不过为了让金睛子安心,凌潋还是让何芙荛给金睛子传了一条消息,说她那边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让金睛子不要忧心,继续如常做好她的城主就行了。 金睛子听完何芙荛的转述,烦躁地点了点头。如此看来,凌潋这边也没有出现变故。那股不安难道真的只是她多虑的结果? 或许她确实是工作狂属性太强了,所以才会稍微一闲下来就感觉各种焦虑吧。 为了缓解这种很有可能是无意义的焦虑,金睛子试着通过多出门游玩以给自己减压。她托左右城主暂时打理城内的大部分事务,约燕除夕去息州游历了一年,见识了一下这个散修州独特的风土人情,在寒息海畔打了许多海兽回来。她们本来还想叫上罗素羽一起去,然而罗素羽新婚燕尔,成天和闻其乐形影不离,若是要带她去的话,势必也要把闻其乐一起带去。可金睛子和燕除夕又受不了天天看他俩在一旁黏糊,于是最终没叫上罗素羽。 这次游历总体来说还算顺利,唯一的波折是途中遇到过几批拦路抢劫的修士,见金睛子和燕除夕看起来像是大宗门出来的肥羊,想要杀人夺财。可惜这些拦路抢劫的修士肯定没有认真看前些年无涯之会的赛事报道,否则只要对照着报道边配的照片就能发现金睛子和燕除夕一个是无涯之会的八强一个是十六强,实力远超同阶修士,不仅不是他们的囊中之物,甚至还能反过来抢劫他们。对于这种心怀恶念的修士,金睛子和燕除夕并不打算心慈手软,按照燕除夕的说法,最好还能把这些人全都杀掉,免得他们去祸害后来者。 不过杀人什么的说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还是有难度的,比斗法时那样单纯打败对方要难多了。都已经是元婴期的修士了,谁还没有些压箱底的保命手段在呢?并且,若是真的把对方逼到了生死关头,难保对方不会破罐子破摔拉着你同归于尽。因为顾忌着这个,金睛子和燕除夕在几批抢劫修士中真正杀掉的,也只有一两个而已。 也有情况比较凶险,差点被对方得手的时候。不过好在她们凭着师门长辈给的各种护身手段,最终也都成功脱身了。 游历的过程中她们还在息州碰上了长尊剑派的彭吉星。此前无涯之会的时候金睛子在十六进八赛中和她交过手,当时彭吉星在法场上划伤了金睛子的脸,下场后还很不好意思地送了金睛子好几支她师叔自制的祛疤药膏,金睛子当时就对她印象很深。如今在旅途中相遇,她们自然要相谈一会儿。聊着聊着三人发现彼此性情颇为相投,于是还顺便同行了两三个月。 返程的时候金睛子和燕除夕在征州北分手。燕除夕要沿镇元山东行回凌意文宗,金睛子则要继续南向去永兆城。在和燕除夕分开后金睛子突然心念一动,发现自己如今的所在,竟和乌河城很近。 她想,不如就顺道去看看苏诩,也再逛逛这座她度过了初入仕时十七年光阴的小城。 第四十二章 故地与故人(1) 金睛子给苏诩发了传讯符询问是否方便让她前来拜访,苏诩欣然应允,金睛子便欢欢喜喜地驾驶着飞舟沿熟悉的路线朝乌河城而去。算来她也有许久没有和苏诩见面了,她着实是想念与他谈风论月,笑嘲俗世的日子。 到达乌河城时正是傍晚,苏诩刚刚从城府下班。两人在乌河城府门口不远处见到了彼此。金睛子朝他遥遥挥了挥手,便快步向他走去。苏诩驻足,含笑等她走来。 “异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才拙。怎么想起来要来这鬼地方找我了?” “从息州游历回来正好路过,想着也很久没来乌河城了,回来看看。”金睛子说着,抬眼眺望向远方冰雪覆盖的黛落山,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畅快地道:“乌河城,还是那么美。” 苏诩也随她朝黛落山那边望了一眼,嘴角挑起一抹嘲弄的笑:“也不知道这种小地方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 “你自己还不是在这里一住就那么多年。”金睛子才不相信苏诩真的嫌弃乌河城。他要真的嫌弃,大可提出调任。 “你以为我想留在这里啊。”苏诩似笑非笑地道,“可我又没有八大派出身的背景,没有一个做门联首席的师伯,更没有搞经济改革的兴趣。唯一称得上是特长的大概就是擅长惹人生气,所以才能在这个小破城里当个谒外堂堂主,姑且混口饭吃。好了,说起混口饭吃,我饿了,咱们去下馆子?” 金睛子应了一声。随后两人沿街走去。“但至少你这边胜在环境清幽,工作压力轻啊。”她边走边接上苏诩之前的话,“我现在回忆起在乌河城任职的那些日子,都只觉得轻松到不可思议呢。” 苏诩眸光深深,似也陷入了回忆之中:“你那时候也是个工作狂。早晨来得比谁都早,开个什么无聊的会你都能记好多笔记。一开始我以为你过了新入职那段适应期就会好了,没想到后来简直还变本加厉。” 说起往事,金睛子也噗嗤笑了:“还不是你这个带我工作的师父不靠谱!你记得吗?当时你借着指导的名义故意把我指挥得团团转,一会儿帮你拿吃的,一会儿帮你摆靠枕的,还老露出欠揍的笑,我当时一看到你这么笑就想往你脸上踩一脚。” 苏诩笑了。不同于金睛子描述中那种“欠揍的笑”,这一回他笑得真诚而明亮,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微眯起来,笑意满盈,看得金睛子心头一热。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你现在没当年那么欠揍了。”鬼使神差地,冒冒失失地,金睛子突兀地道,“有时候感觉你还……挺好的。” 说完这话她立马心惊肉跳起来。这话其实可以被理解为表露心意了吧?这绝对就是在表露心意吧?自己刚才怎么晕晕乎乎地就把话说出来了呢?忐忑与窘迫交加之下金睛子感觉自己面颊滚烫。她用带着凉意的手背冰了冰自己的脸,在震天响的心跳声中,畏惧着又期待着苏诩的答复。 ……如果他说“你也挺好的”之类的,她是不是就可以理解为他多多少少也喜欢着她? 可惜正如每次金睛子期待着苏诩的答复时会发生的那样,苏诩永远只会给金睛子的期待浇上一盆不温不凉的水。“我也觉得我挺好的。”苏诩摸着下巴,玩味地朝她一笑,“并且我觉得我一直都挺好的。” ……金睛子觉得苏诩现在挂在脸上的笑,突然间与她记忆中他那欠揍的笑重合了。 后来在金睛子停留在乌河城的这几天,包括先前金睛子在感情上和苏诩周旋的那么多年,他们两人之间其实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对话。她在试探,观察,时而小心翼翼地露出一点点心意然后又马上将它藏起,试着猜测如若真的拱手让出一片真心的话是否能够得到回应。而他在躲闪,避重就轻,好像什么都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听不懂,不否认也不承认,永远都有意无意地在模棱两可的界线上闪避。算起来自金睛子明确了自己喜欢苏诩后也已经过了二十个年头了,可直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喜欢苏诩原来是一件挺累的事。 爱一个人大概都是这么累的吧。她不太确定地想。 在乌河城停留的那几天金睛子逛了很多地方。她去了乌河墓,满怀感慨地沿着两百年前自己常逛的路线在积雪深深的古墓园中穿梭。由于这些年来旅游业的开发,乌河墓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清冷寂寥。园区内的小路被修缮过,一些重要的墓碑前安放了小小的玉简,将神识探入其中,便能读到关于这块墓碑的介绍。在金睛子以前最喜欢的那块墓碑,辞约真人的碑前也有这样的一块说明玉简。她探入神识,漠然地读着原本致力于研究历史的辞约真人受到战争刺激转而研究当前政治,最后突然销声匿迹并死于隐居之处的故事,只觉得当年自己竟一度对这个故事很有共鸣、甚至特意将这个故事加入了《隐世列星书》系列进行了详尽描写的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显得遥远而不可思议了。 历史不断重演,而列星缄默不语…… 脑海中突然闪现了这样的一句话。仔细追溯,似乎是自己当年即将从乌河城离职时常在心里默念的。有了这句话作引,金睛子恍惚间也短暂回归到了当年的心境中去了。她当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正八品谒外堂执事,在这座表面上风景如画与世无争的高原小城间,隐隐察觉到了一个庞大势力的触须。这触须绞死了原本前程大好的夕还主部,夺走了原本属于黎怀瑜的门派优先名额,与当年天裳成衣厂大摇大摆排放污水的事恐怕也不无利益关系。她想要阻止这一切,可她没有能力,如若贸然出手,无疑就会变成第二个夕还主部。最终,无意中拼凑出了些许真相的她只能突兀地离开这座小城,表面光鲜的升迁背后却是深深的无奈。 可如今她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了。金睛子脱离了回忆的情绪,振了振心神,想到。她是九州最年轻的城主,是尧州经济改革的发起者,她的前途不可限量,如若她在永兆城再度碰到了那潜藏于黑暗中的触角,她应是有一战之力的。是的,如果再度碰到那样的事,她已经无需像当年那样避之不及。她要抓住那触角把它斩断,清理掉永兆城内一切自己看不惯的东西。 第四十二章 故地与故人(2) 唯一遗憾的是,金睛子的力量还是不够强大。她或许已经有了在永兆城内肃清风气的能力,但若要追究乌河城当年发生的那些事,这点能力还是不够的。毕竟她只是尧州永兆城的城主,没有立场去插手征州乌河城的事情。 她记起有一次也是在这乌河墓中,夕还主部的师姐朝启真人对她说,如果哪天她有了足够的权势,希望她能够帮夕还主部翻案。当时她不知这个目标是多么遥远,愣愣地就点了点头,不过现在看来,想要追查这件两百年前发生在征州乌河城的事,她恐怕得当上祈州的州主才能有这个权力了。 会有这么一天的。她坚信着。 逛完乌河墓她又去拜访了当年对她多有照顾的性灵真人和缱岚真人。两位真人已经许久没有见她,如今看金睛子年纪轻轻便早已结婴,更是当上了永兆城的城主,欣慰于金睛子的成就之外,更是感叹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聊了一阵后,他们得知金睛子还会在乌河城停留几日,便说要把黎怀瑜从门派叫回来见见她。金睛子亦好奇这个小时候被她看着长大的,后来错失了踏月仙观优先批的小姑娘如今怎么样了,便欣然应允隔两日再来陪黎怀瑜聊天。 再次见到黎怀瑜的时候,她身边还跟着当年金睛子送她的那只小刺猬。小刺猬的体型并没有长大多少,仔细一看修为,却也有金丹初期了。一旁的怀瑜则是金丹后期的修为。她今年应是两百四十余岁,这个年龄居于金丹后期,也算是将她自己的天赋发挥得不错了。这说明当年未入踏月仙观优先批的事,从长远来看也没有对她的修炼造成很大影响。 “金睛子……真人。”时隔多年再次相见,怀瑜显得比小时候腼腆了不少,没有围着金睛子一口一个“金睛子姐姐”,而是恭恭敬敬地叫起“真人”来了。金睛子倒是没有为她们之间那份“仿佛已经逝去的亲密”而伤感,甚至还颇为黎怀瑜的改口而高兴。如今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刚迈入金丹期的八品执事,而是修为至元婴期的从四品城主了,怀瑜以更恭敬的态度对她,也是应该的。而这也同时反映了怀瑜长到四甲子大,在为人处世方面也多有进步,不再是当年那个撒泼打滚的小孩子了。 不过怀瑜恭敬归怀瑜恭敬,金睛子并不打算真的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和官位压人。怀瑜的年纪和华祯差不多,金睛子也便拿自己对华祯的态度来对她,就像姐姐对妹妹那样。见金睛子没有摆架子,一开始还有些拘谨的怀瑜慢慢也放开了。她像小时候给金睛子讲山里的趣事那样,高高兴兴地说起了自己这些年在门派的故事。当年她为着没进入优先批伤心了好一段时日,但进入门派后,很快又在同门的较劲中被激发了斗志。她的天赋在踏月仙观本就属于高的,再加上勤奋好斗,性格讨喜,很快就在同辈的外门弟子中脱颖而出,最后还是在筑基后被一位元婴真人看中收入门下,成为了踏月仙观的真传弟子。错过优先批这件事,如今看来,最多只能算她道途中一个小小的波折而已。 见过怀瑜后金睛子本打算次日就回永兆城的。苏诩知道后却大为不满。 “连那个小屁孩你都专门去见,怎么不回城府逛一圈呢?你对我们城府这么没感情的吗?”他大声嚷嚷道。 金睛子迟疑了一下:“也不是不想回去看看,只是我现在毕竟是外人了,贸然进去,总得想个理由才是。” 苏诩却担保说他可以直接带金睛子进去,在门房登记一下就行,不用特意找什么理由。于是第二天,金睛子就跟在苏诩身后走进了已有两百多年未曾走进过了的乌河城府。 乌河城府这些年里,除了把大门新漆了一遍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变动。那一座座错落排布的木屋仍能与金睛子的记忆重合。然而不知为什么,金睛子总觉得乌河城府变小了。他们沿着围墙绕城府逛了一圈,那曾经在她看来长得过分的距离如今仿佛转瞬间就走到了头,远不若在永兆城府绕山一周的长度。他们来到位于城府中心用于安置护城大阵的阵楼跟前,曾经印象中高高的四层阵楼如今只能说是平平无奇,不仅比不上堪图城高达二十层的红楼,甚至和金睛子如今的城主府相比也没有高到哪儿去。 她把这个发现告诉苏诩。苏诩说她只是发达了之后瞧不上乌河城了。金睛子辩解道不过是一个对建筑物的大小观感,有什么瞧不上瞧得上的。苏诩说那也是她潜意识的反映。 正争辩着,忽有一人看到他们,咦了一声,走来打招呼。金睛子一时没想起来这是谁,听到那人叫出她的名字后,才想起来这是展辞,当年的吏务堂副堂主,也一道参加过金睛子的入职面试的。 “金睛子!啊,现在应该叫段城主了。”展辞那略带疲累的微笑还与金睛子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声音也一如往常,似乎唯一变了的只有他对金睛子的称呼,“段城主是来办公事?还是来看望故人的?” “故人?她那时候的故人,也没几个了。”苏诩嗤笑道,“反正当年我们谒外堂的那批人,现在还在乌河城府的,也只有我一个——所以她当然是来找我的。我呢,顺便带她逛逛城府,就当故地重游了。” 展辞失笑:“是啊,两百年过去,真的是离职的离职,调岗的调岗,陨落的陨落了。” 三人闲聊了几句关于时光飞逝如何如何的话,便分开了。 “展辞现在是天部的副主部了。”苏诩告诉金睛子说。 第四十二章 故地与故人(3) 他们继续将乌河城府逛完,随后苏诩请金睛子去谒外堂坐一坐。然而刚走进谒外堂那幢熟悉的两层小楼,苏诩就收到了一张传讯符。他皱着眉把传讯符看完,随手就将符纸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 “什么事啊?”金睛子问。 “没什么。” “如果是要紧的工作的话你去忙好了,别为我把正事耽误了。” “没事。没什么重要的事。假装没看到就好。”苏诩耸耸肩,抬步朝楼上走去。 重新踏上这道狭窄楼梯时金睛子有一种恍若隔世的熟悉感。当苏诩在她面前推开谒外堂大办公室的那扇门时,这种熟悉感愈发强烈。恍惚间金睛子好像又变回了两百年前的那个正八品小执事,和苏诩从外面办完差回来,一前一后地回到办公室,办公室里等着他们的,则是狄枕星、冯拜庸、尹怀筝和王尚观这些她以为自己早已遗忘了的名字…… 然而办公室里却全然是陌生的面孔。“他们是谒外堂现在的执事。”苏诩对金睛子说。随后他转向那几位正直勾勾盯着金睛子看的执事们不耐烦地道:“看什么看,我带老同僚转一转而已。你们自己忙自己的吧。” 然而执事们却没有就此低下头去。“堂主,这位该不会就是永兆城的段城主吧!”一位执事甚至满脸兴奋地跳起来道。 “一定是金睛子真人!”另一位执事频频向别人使眼色,那神情看起来就像是在说,“一定是金睛子真人啦,你们看她的眼睛就知道!” 苏诩无奈,只得道:“对对对,这就是金睛子真人,永兆城城主,别烦了你们。” 他这么说了,执事们也不好再多闹腾,不过还是一个两个的都偷偷觑着金睛子。 “他们怎么都知道我?”出了办公室之后,金睛子小声问道。 “你太有名了呗。” 金睛子挑了挑眉:“我的知名度我有自知之明。那些执事见到我反应那么大,肯定是你平时跟他们说过我的事。” “对对,说过一些关于你刚入职的时候有多傻,我费了多大心力指导你的事。”苏诩懒懒地道,“好了,不来我办公室看看吗?”他已然把手搭在了堂主办公室的门把手上。这间位于二楼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曾经属于过狄枕星,现在则为苏诩所有。 他明显在转移话题,金睛子也就不深究他到底在执事们面前到底怎么说的她这件事了,只是随苏诩进了办公室。 堂主办公室的面积本就不算大,被苏诩的各种东西一堆就更显得拥挤许多。金睛子已经不太想的起来当这里仍属于狄枕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但肯定比现在要干净整洁。 “不知道狄堂主哪天回来看到你把这里堆成这样,会是什么感想。”她摇摇头,笑着感叹道。苏诩闻此,却神色怪异地回过头来:“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金睛子一脸茫然。 “狄堂主早就陨落了。” 金睛子愣住了。 “没有人告诉过你吗?好多年前的事了。”苏诩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具体是怎么陨落的,只知道她在你走后又一个甲子过后,申请调换到了另一个仙城。她走后我偶尔有和她发传讯符联系,开始都有回应,后来从某一次开始,给她的传讯符就发不出去了。我想以她的修为总不可能是离开了乾坤界,所以只能猜测她陨落了。后来有一次我工作需要去调用了人部的仙籍载录库,一查之后发现,果然是陨落了。” 传讯符需要查找到收讯人的独有灵场之后才能发送。如若出现传讯符发不出去的情况,基本只有收讯人已经离开了此界或者收讯人已经陨落这两种可能。 “狄堂主陨落了。”金睛子愣愣地念着。 “王尚观也陨落了。他好像是结婴未成而死的。”苏诩又道,“尹怀筝和冯副堂主应该还是好好的。尹怀筝调任到州府去了,冯副堂主辞官了。” 金睛子低着头使劲眨了眨眼睛,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在为狄枕星和王尚观的陨落而伤心吗?好像也不尽然。狄枕星和王尚观,这两个名字在她的印象中已经很模糊了。她试着回忆他们的面容,勉强记起了狄枕星微黑的脸颊和她那标志性的,总露出两排牙齿的笑,但王尚观究竟长什么样,她是完全想不起来了。连他们是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金睛子又怎么会为他们的陨落而伤心呢? 可她又觉得自己于情于理总应该伤感片刻的。狄枕星当年对她照顾有加,这是她即便回忆不起许多细节也能确定的事实,王尚观和她没有很密切的关系,但好歹也是同僚一场。可她伤心不起来。对于他们陨落的消息,金睛子只纯粹觉得有些感慨。一种淡漠的,旁观式的感慨。 物是人非啊。 这时在他们的身后,堂主办公室的门突然敲响。“苏堂主?”一个金睛子觉得略显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她快速在识海中检索着这个声音的所属,片刻之后,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 第四十二章 故地与故人(4) “又来。真是令人无语了。”苏诩闻此,不耐地扶额,手指插着额前的头发高高撩起。敲门声在此时再度传来。苏诩放下手,摇了摇头,终是快步走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当年的乌河城右城主。多年来他的形貌并没有很大改变,只是面上那笑眯眯的模样让金睛子颇觉得违和——当年的右城主,但凡屈尊亲临谒外堂,那么一定不是为了来骂人就是为了来指手画脚瞎指挥,反正从来没有给过他们好脸色。 “啊,没想到金睛子城主也在啊,苏堂主。金睛子城主大驾光临,你怎么也不来知会一声呢?”右城主说着,很自来熟地踱进了房间内,然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站得离金睛子很近。苏诩默不作声地插进来隔在了金睛子和右城主之间,阴阳怪气地道:“我带老同僚逛逛故地,没想到竟会惊动右城主。搅扰了右城主的公务,真是我们的罪过了。” 言下之意,金睛子并不是作为城主前来拜访的,只不过是作为以前的乌河城同僚前来闲逛的,这里没有右城主什么事,他最好别来瞎掺和。 这句话顺便也让金睛子明确了一点:右城主过了那么多年,到现在还是右城主,官职丝毫未变。 然而右城主却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不搅扰。金睛子城主大驾光临,怎么能叫搅扰呢?苏堂主你也真是,先前我老早叫你带金睛子城主回来看看咱们乌河城,你直到现在才带她回来。”他又转向金睛子,脸上笑意更盛,“金睛子城主,重回故地,感觉如何?你们刚才已经逛得差不多了吧?” “永兆城外的人,一般叫我段城主。”金睛子淡淡道。 她从前就不喜欢这个欺下媚上的右城主,如今见他莫名其妙地贴上来套近乎,再加上苏诩那明显不欢迎来者的态度,金睛子愈发确定右城主过来找他们绝无好事,于是也就没打算对他客气,一上来就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横竖她金睛子如今的官品比右城主高,她对他稍微不客气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段城主。”右城主倒是丝毫不觉得尴尬,仍是笑容满面,“说起来段城主与我也算是故人了。当年段城主仍是谒外堂执事的时候,我就知道段城主有朝一日必会出人头地,是以还嘱咐了你们当时的堂主多关照你。” 听了右城主这番深情款款的表示,金睛子几乎想要发笑。真是笑话!见她如今做了城主故而来套近乎也就算了,怎么还为了套近乎而编出了这些个不存在的往事呢?右城主当年别说看好她了,就连正眼瞧她都很少。她偶尔过去交个材料什么的,不仅连一句客套的“辛苦你了”都得不到,还倒是有好几次替整个谒外堂挨他那没有根据的骂。若是说这些都是右城主看好她的表现,那金睛子只能说右城主藏得可真深呢。 至于什么嘱咐当时的堂主多关照她,听起来就更加不可信了。当年狄堂主还经常同谒外堂的大家一起骂右城主不把大家的工作放在眼里什么的。现在右城主轻飘飘一句话,就想把狄枕星当年对金睛子的照拂归功于他自己了?他现在怕是连狄枕星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想到这里金睛子更是有意要给他没脸,故作茫然道:“右城主……与我是故人吗?啊,恕我冒昧了。”她笑得无辜而又充满歉意,“我也是离开乌河城太久了,这些年在永兆城更是常常忙得焦头烂额,对这许多旧事,难免有记忆不清的时候。右城主不会怪我吧?” 一旁的苏诩听了这话,神情扭曲起来,似在憋笑。 “哈哈,怎么会怎么会。段城主贵人多忘事,也是有的。”右城主看似牢不可破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那么……干脆就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姓徐道号归中。当年段城主在乌河城谒外堂的时候,我就已经是这里的右城主了。哈哈哈哈。”笑声很爽朗,但也很尴尬。 “哦,徐右城主啊。”金睛子点了点头,“我和苏堂主刚刚把城府逛了一遍,现在打算在这里叙叙旧,聊聊当年我们谒外堂的事。您想必也是工作繁忙,就不必给我们作陪了。” “嗐,段城主和苏堂主当年是同堂执事,有许多话说也是自然的。我呢,与段城主也分别了许久,也很想同城主您叙叙旧,顺便也是向您讨教讨教管理经验。这样吧,城主您和苏堂主先聊着,我就在楼下会议室里等着,城主同苏堂主聊完之后,若是不急着走,就顺道来同我聊几句吧。”虽然遭到了金睛子的逐客令,但右城主仍不放弃,这般说道。 “嗯。多谢右城主理解了。”金睛子微微点了点头道。 右城主又与他们客套了几句,就离开了办公室。苏诩和金睛子默默注视着门口直到右城主把门关上,然后苏诩说: “你不用去的。不用给他脸。” “其实我还有点好奇,他到底会跟我说什么。”金睛子摸着下巴道。 苏诩很不屑地轻哼一声:“有什么好好奇的。八成又是拉着你套一番近乎,然后问你认不认识尧州州府的朋友,好帮他升官。这个白痴,右城主的位置坐了快三百年,还总觉得自己能升官呢。依我看,就他这幅德行,做堂主都不配。” 金睛子听到这话,联想到苏诩前面的表现,脑海中突然有一个念头闪现。“诶,他是不是不止一次来找过你,让你给我和他牵线搭桥,好叫他来跟我套近乎?” “就是啊。”苏诩冷声道,“我就说我和你的关系还没有这么熟,全拒了。这几年看他好像消停了一点,这才带你来逛逛。结果你来了的事情还是传到了他耳朵里——之前上楼前我收到的那张传讯符,就是他发的。我没理他,他倒好,找过来了。” 金睛子笑了:“多谢你了,异之。” “有什么好谢的。” “多谢你替我挡着这些麻烦啊。”金睛子眉眼弯弯。苏诩一直在维护她,她看得出来。尤其是刚才右城主刚进门来的时候,她一觉察右城主靠她太近,苏诩就立刻插到了她和右城主之间。这是一个下意识的维护动作,说明苏诩是在意着她的。 “我只是恰好也很讨厌右城主,不想让他得逞罢了。”苏诩说得尖刻,笑意却温暖了许多。 第四十三章 这位右城主莫名其妙(1) 不过最终金睛子还是去会了会这位右城主。至于原因,一是好奇他找自己的目的是否真如苏诩所说的一般,二是,如若真如苏诩所言的话,她得彻底打消右城主通过苏诩同她套近乎的念头,省得他老找苏诩的麻烦。 “段城主!您来了啊,请坐请坐。”金睛子一进会议室,右城主就立刻起身替她抽开了主位的椅子。金睛子十分自然地坐了下来,单刀直入地问道:“徐右城主找本官可是有什么事相商?” 右城主一拍大腿:“哎,实不相瞒啊段城主,下官主要还是想讨教讨教……您在经济改革方面的经验。” “哦?” “段城主既能成为九州当今最年轻的城主,想必……也是明白人吧?”右城主观察着金睛子的神色,并未直言,又语气怪怪地迂回了一句。金睛子也没有多想,只觉得右城主是在恭维她,而所谓的“明白人”,无疑是指她对经济改革很明白,于是便了然地点了点头:“我从还在堪图城时就在做这个了,自然是明白的。” 右城主眼睛一亮。 “我就知没有看错段城主。”他笑得愈发亲切,尽管这亲切在金睛子看来,难免带着一丝猥琐的感觉。“……段城主主持经济改革这么多年,想必收获颇丰吧?”他又问道。 “那是自然。”金睛子脱口便道。然后,想着右城主可能是不了解经济改革所带来的种种好处,便滔滔不绝地解释了起来经济改革能够如何拉动仙城的各方面发展,让居民的生活幸福感提高。按理说金睛子本不愿对这位右城主说这许多话的,但无奈在主持了这么多年的经济改革,又给那么多想要了解经济改革的仙城执事提供过指导意见后,金睛子如今对于这方面的问题,有着敏感到近乎神经质的反应。就说这番解释经济改革好处的文字,便是她反复对永兆城府诸人、州府执事、和其他仙城执事所说过的,到如今,几乎已经成为了一套固定的说辞,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全部倒出的那种。 她讲这些的时候右城主一直在一旁点着头,似乎也是在认真思索金睛子的话。金睛子见他如此专注,心下也对他改观不少——看来这位右城主也是真的想学习经济改革,并不是单纯来与她套近乎的啊。 于是在解释完经济改革的好处后,她稍微改善了一点自己的态度,对右城主说若有其他问题可以尽情提出。 右城主点点头:“段城主有如此成就,想必和万汇行的那位……元彻道友,是分不开的吧?” 这问题和刚才她的话没有直接关系吧?金睛子蹙了蹙眉,有些弄不懂右城主怎么会问到这个,但还是道:“那自然是分不开的了。元彻不光是一个很好的事业伙伴,亦是我多年的好友,我的许多政策都事先同他讨论过。他确实帮了我很多。” 右城主便开始大夸韩令。什么年少有为,生财有道,头脑灵活,识得时势,夸得金睛子都有些替韩令觉得尴尬。随后在一通吹捧后右城主问道:“不知段城主……可否为我和元彻道友牵线搭桥?” 金睛子又被他的表述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了,什么叫给他和韩令牵线搭桥啊,不应该是给乌河城和万汇行牵线搭桥吗?于是她姑且这样回应道:“若是乌河城想要开始经济改革的话,我并不建议你们在初期就引入万汇行的体制。最好先有一定的改革积累和经济基础再考虑这个。” “经济基础嘛,明白明白。”右城主一副了然的样子,“这点诚意我这边自然拿得出来。呃,不知段城主来一趟乌河城,大概需要多少路费?” “啊?”金睛子完全听不懂了,这人怎么又扯到路费上去了?“我坐传输阵回永兆城,费用就是差不多……十几环咯。” “啊是下官的错,是下官考虑不周了。”右城主竟又道起歉来,“城主光风霁月,下官怎能问您这种问题呢。段城主回永兆城静候就好,路费我必会找个时间奉到府上。” “徐右城主,恕我冒昧,本官好像跟不上你的思路了。”金睛子早就对他前言不接后语的话感到迷惑不已,这会儿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道,“什么路费?本官回永兆城的路费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你想替本官出这笔路费,也不用专门跑到本官府上吧?” 右城主愣住了:“段城主不是说,您也是个明白人吗?” 金睛子愈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耐烦地道:“我搞得明白经济改革是怎么一回事,倒是搞不明白右城主今天这番话了。如果右城主找本官就是来闲聊这些有的没的,那本官就先行告辞。若是有经济改革相关的问题,让你们谒外堂给永兆城业部发公函问吧。” 她本以为自己这么说后,右城主至少会解释一下刚才的话都是什么意思,然后再出言挽留她。可金睛子猜错了,解释的话和挽留的话,右城主一句都没说。 “是下官鲁莽了。今日耽误了段城主这么多时间,实在是对不住。段城主……呃,下官恭送段城主。”他端着笑脸,有些尴尬地道。 金睛子算是彻底不明白这位右城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先是死缠烂打地要见她,见了她后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她问他是什么意思,他不但不回答反倒又下了逐客令。这不是玩她吗! 她最后给了右城主带着怒意的一瞥,遂拂袖而去。 第四十三章 这位右城主莫名其妙(2) 回到苏诩那里时他正在嘎吱嘎吱地吃桃酥。见金睛子满脸怒容,苏诩皱了皱眉,起身把一块桃酥往她嘴里塞去:“早告诉你不用去理会他。你看,果然被惹生气了吧。” 金睛子被他的桃酥噎得猝不及防,嗔怒地瞪了他一眼,低下头,心情复杂地把桃酥吃完。“他对我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把嘴里的桃酥都咽下去后,金睛子埋怨道,“自说自话了半天,我问了一句他是什么意思,他就突然对我下逐客令。我真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玩儿我吧这是?” 苏诩也显得有些意外:“突然赶你走算怎么回事?我以为他是想跟你套近乎来着。” “就是啊。完全不明所以。”金睛子怒极,一股脑地把刚才右城主对她说的那番话跟苏诩倒了一遍。“道祖垂鉴,你能理解吗?”说完,她愤愤坐到了苏诩为她搬来的椅子上。 苏诩默默地啃了一会儿桃酥,啃着啃着,突然噗嗤笑了。 “你笑什么!”金睛子瞪他。 “我好像,有点猜到右城主是什么意思了。”苏诩脸上是他故作高深莫测的微笑,“等一会儿出了城府再跟你说。” 于是趁着午休时间他们坐飞舟来到了距离城府稍远的一家餐馆。在楼上雅间内坐下后,苏诩缓缓说出了自己对右城主一系列奇怪举动的猜想: “他在搞贪污腐败,并且,以为你也是同道中人。” “啊?”金睛子被吓了一跳。 苏诩看她这副样子,似笑非笑地耸了耸肩,继续道:“我是从最后那几句关于‘路费’的话看出来的。你自己也说了,就算他真的想要替你出路费什么的,也不必日后找个时间奉到你府上。值得让他特意送来的‘路费’,一定是一笔巨款。所以我想他应该是想来贿赂你。” “可他怎么……他怎么会突然想要贿赂我?他怎么会觉得我是那种,收受贿赂的贪官呢!”金睛子仍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同时又有些愤愤不平。她一向觉得自己把正气满身,光明磊落的形象维持得很好,可有人竟然还将她看做那等贪官污吏,这让她觉得很受侮辱。 “因为你之前的话误打误撞地给他传递了错误的暗示。”苏诩指出,“不信你回头再想想?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那么当右城主对你说‘你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城主,一定是个明白人’的时候,他真正的意思应该是‘你能够年纪轻轻就当上城主,一定是走了什么关系,所以想必你也是深谙贪腐之道的吧’。” 金睛子打了一个激灵:“我以为他只是在恭维我的政绩,所以我说……我说我从堪图城开始就在做这个了,自然是明白的。道祖垂鉴,我只是在说我从堪图城开始就在研究经济改革,他不会以为我的意思是,我从那时候就开始搞贪污腐败了吧!” “对啊,亏得你直到现在才想通。”苏诩笑道。 “然后他问我经济改革是不是收获颇丰……”金睛子抱着头无比烦躁地道,“其实是在问我,是不是从经济改革的过程中牟取了大笔的私利?我以为他是不了解经济改革对发展的作用,还傻乎乎地给他解释了好半天!” “他提到元彻道友,其实也是在试探韩元彻是不是也同你一起参与了牟利。” “韩令!他怎么可能!”尽管早已经表达过了自己的震怒,但当想到右城主竟以为韩令也参与了这种种肮脏勾当时,金睛子还是忍不住又拍了一下桌子,“韩令比我更不像那种人好吗!他能有什么复杂的心思?” “右城主又没见过他。”苏诩搅了搅碗里的汤,又小心翼翼地吹了两口,“不过说起来,只要不是跟元彻道友特别熟悉的人,只怕都看不出他是那种单纯性子。反正就我见过的两面来说,我对他的印象就是一个心思深沉不宣于口的高冷剑修。” “他那不是心思深沉不宣于口,他是根本没什么心思,又内向怕生。”金睛子脱口道。 “你很了解他嘛。”苏诩神色莫名。 金睛子摆了摆手:“能不了解吗。我跟他二十来岁就认识了。” 苏诩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金睛子则自顾继续回忆她与右城主的谈话:“……然后他又夸了韩令一顿……然后,然后就问我能不能给他和韩令牵线搭桥。我之前还觉得奇怪呢,给他和韩令牵线搭桥算是怎么一回事?不应该说是给乌河城和万汇行牵线搭桥吗?现在想想,他可能是想让韩令配合他来牟利?结果我理解错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想把万汇行体制引入乌河城,于是正经提意见说,得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之后再引入万汇行。” “结果他就把所谓的‘有一定经济基础’理解为,你要求他先出一笔钱来表诚意。” “对!难怪他又提到了什么诚意什么路费之类的!这样就把一切说通了!”金睛子终于搞明白了右城主那番奇怪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顿时就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所以,搞了半天,只是这个心术不正的右城主误会了她的立场,自说自话了半天之后又发现自己搞错了! 可她想了想又发现,好像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得到解释:“可是苏诩,他为什么会把我当做试探的对象呢?你之前说他有好几次叫你带我来见他,说明他早就想出言试探我了,并不是临时起意的。” “这还不简单。你当上了九州最年轻的城主,这件事在他看来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右城主这种人,只信奉利益交换,才不会相信你真的是能力出众。” 金睛子一时语塞,同时有有些心虚。语塞是因为,如若右城主真的是抱着这种不相信能力只相信利益的态度,那么她的确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让他相信自己是凭借能力当上城主的;心虚则是因为,她能年纪轻轻当上城主,还真不全是靠她的个人能力……若是没有凌潋,她现在恐怕最多也只是个主部吧。 “还有,他可能听信了之前关于你的那些传言吧。”苏诩想了想,又道,“什么你和代殿主独子居清道友关系匪浅的。” “你,你也听到了!”金睛子脸色一下子涨红了起来,“我以为这种话最多只是在尧州传一传。你,你不会相信的吧!” 金睛子生怕苏诩以为她真的和盛居清有什么特别关系,一副慌乱样。苏诩看着她这副模样,却笑得前仰后合:“我当然不信了!我知道你……”他突然又不说下去了,只顾着笑。 金睛子被他笑得愈发窘迫,抱臂嘟囔道:“你最好是真的不信。” 第四十三章 这位右城主莫名其妙(3) 他们各自低头默默吃了一会儿饭,其间金睛子一直在心里消化着右城主竟是贪腐分子这件事。说实在的,尽管她一直都很讨厌这位右城主,但她也从未想过右城主竟会做着这些勾当。或者说,在她的印象里,贪污腐败什么的总是距离她非常遥远。 这种模糊不真切的荒谬感让她忽然间又回想起了两百年前她在乌河城度过的最后几个月时光,回想起了夕还主部的师姐朝启真人在乌河墓对她说的一番话。当时朝启真人告诉她说夕还主部是被人害死的。夕还主部发现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的踪影,过于天真地想要以一己之力对付他们,结果就被害死了。当时的自己,在听到这些后,好像也产生了与现在类似的那种荒谬感来着。 右城主和当年害死夕还主部的那些人,有联系吗? 这个想法让金睛子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苏诩。”她停下筷子,道,“你还记得当年夕还主部陨落的事情吗?” “记得。那场面血糊糊的。” “你就光记得这个啊?”金睛子被他这么一说,也隐隐回想起了当时满地血肉的场面,险些反胃,“我说正经的。我在想,右城主会不会和当年夕还主部的死有关系。你觉得呢?” “可右城主有什么理由杀她?”苏诩问。 金睛子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并没有将朝启真人对夕还主部被害原因的猜测对苏诩提及过,于是便简单告诉苏诩,说夕还主部的师姐朝启真人当年对她说过,夕还主部很有可能是因为试图对抗蹲踞在征州政坛的一个“利益集团”而被杀害的。朝启真人当年去收拾夕还主部的遗物时,还在她的书桌上找到了一条便签,上面写着什么“找乌河城那个人要名单”。联系后来夕还主部陨落前离开乌河城时所说的“有急事”,可以推断出夕还主部当时来乌河城开这个对她来说没有必要的会,可能只是来和“那个人”接头,得到名单后,又匆匆回返,没想到却在途中遭了暗算。 “那倒是对得上了。”苏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假如说右城主就是那个利益集团的一份子——我看他就是!那么他伙同利益集团的其他人谋划杀了夕还主部,就很合理了。” “对啊。并且我记得,夕还主部陨落前在乌河城参加的会谈,右城主好像也在,是吧?” “呃……不是吧。”苏诩不太确定地说。 “我当时参加会谈了,我记得我有看见他来着。” “可是后来接到夕还主部陨落的消息时,一起去现场的人里面没有右城主啊。如果他一直都在参加会谈的话,遇到这种事,怎么也会一起去现场看看的吧。” 金睛子被他这么一提点,也回忆起了更多细节:“确实啊,当时一起去现场的人里没有他……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好像是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来转了一圈,结果什么忙也没帮上,还踩了夕还主部的裙子一脚。” “踩了一脚?然后呢?他还干了什么吗?”苏诩问。 “……然后?然后就连声说对不起呗,还蹲下身帮她拍干净裙子上的鞋印。” “别的没了?” “没了。他拍干净鞋印后就溜了。” 苏诩的眼中兴味更浓:“来,才拙,咱们做个有罪推定。假设右城主真的和夕还主部的陨落有关,那么他过来转这一圈,是为了什么呢?” “呃,为了观察她的状态?检查是不是一切正常?”金睛子做着无端的猜想,“可是能有什么好检查的?夕还主部是在飞舟上被害死的,关键应该在于飞舟上吧。” “所以你猜的不对啊。”苏诩说。 “行,那你猜猜?”金睛子往椅背上一靠。 “总得从夕还主部是怎么被害死的这一点出发去想吧。”苏诩闭目,似在回忆着什么。 “当时我们是从她身上发现了一瓶小珠子丹,不是吗?”金睛子也努力串联着识海中的回忆碎片,“那小珠子丹中有一颗是锁灵砂搓成的,从乾坤袋里拿出来贴身放着就会禁锢修为,我想夕还主部当时没有去……” “锁灵砂?那玩意儿叫锁灵砂?”苏诩皱了皱眉。 “我没告诉过你吗?啊,好像确实没告诉过你。那时候我师父跟我说能搞来这锁灵砂的肯定是非常庞大恐怖的势力,我被吓得不轻,根本不敢乱说。”金睛子摸摸头,“这锁灵砂,我师父打听出来,是一种能够禁锢修为的东西,好像是寒荒特产的,但即便在长生和寒荒还在维持贸易往来的时候,它也属于违禁品。我师父当时还说,这种锁灵砂一般人根本弄不到,就算是城府州府的人利用职权走私,也至少要城主的级别才可能拿到……呃,右城主……” “正好是城主的级别,是有可能利用职权拿到这锁灵砂的,是吧?”苏诩补全了她没有说完的话。 金睛子点点头:“难道他当时踩了夕还主部一脚,又蹲下去帮她拍裙子,其实是在偷偷把这瓶有问题的丹药放到她身上?” “这可怎么放啊?塞她靴子里吗?若是就一颗丹药那还好说,一瓶丹药怎么可能不动声色地塞进去?你别忘了我们当时是从一整瓶丹药里找到那颗锁灵砂的。” 金睛子也迷茫了:“确实啊……” 他们又思考讨论了良久,却还是想不出右城主究竟是如何设计了夕还主部的陨落的。不过两人都认同这件事一定和右城主脱不了关系。 “其实就算搞明白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啦。”在一番没有成果的讨论后,苏诩都失去了对此事的兴趣,打了个哈欠道,“反正夕还主部都死了两百多年了。” 金睛子不同意:“可如果搞清楚了真相,我们不就可以还夕还主部一个公道了吗?也可以就此把右城主和他身后的那个利益集团绳之以法。” “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苏诩对她的天真嗤之以鼻,“两百年前没人做到的事,现在难道就能做到?” “我是城主了!”金睛子理直气壮地说,“从四品城主!官品比右城主要高,好吗!” “拜托,你是尧州的城主,可这里是乌河城,是征州!”苏诩无情地点出了这一点,“你是想告到尧州州府去,还是征州州府去?哪个都不会理你的。搞不好你们督察使还要趁机参你一本,说你不管永兆城,尽管闲事。” 金睛子突然发觉苏诩说得很有道理,遂只能沉默下来。再仔细想想,确实啊,即便是当上了州主,都不好随便插手其他州的事务,她这个小小的城主就更没有权限去管了。 至于能不能当上征州的州主,从而光明正大地插手乌河城的事,金睛子根本就没有考虑。长生律有规定,八大派所辖州的州主必须出自本州的八大派,也就是说,征州州主只能由上隐门的人来当,金睛子出身凌意文宗,若要做州主,就只能去祈州。 所以,哪怕已经知道了右城主大概率是个贪腐分子,并且多半还是当年夕还主部陨落的罪魁祸首之一,她也还是拿这位右城主毫无办法。下午,回永兆城的一路上,金睛子郁闷地想。她不能以城主的职权插手这件事,如若真要告发这位右城主,就只能走征州督察司的举报途径。可走这条途径无疑需要她掌握右城主种种不轨之事的切实证据,而她除了右城主本人几句没有佐证的,模棱两可的话和一通可靠性存疑的猜测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也太憋屈了吧。 第四十三章 这位右城主莫名其妙(4) 可尽管已经知道自己如今还是没有办法对付她当年就没有办法对付的“利益集团”,金睛子也还总放不下这件事,回到永兆城后,也还常常记挂着。结果来来回回想了一两天后她又发现了一件事:当年怀瑜试卷失踪意外落榜的事,可能也和那位右城主有关。 仔细回忆,当年她在放榜前去会道堂提前查看榜单的时候,右城主好像也来兜了一圈来着。当时她看到右城主出现并没有多想,只当右城主是闲着无聊来检查工作,可现在又一想,右城主平日巡视各堂不是为了骂人就是为了瞎指挥,那天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心情平和地跑来会道堂关心榜单情况这种小事呢?金睛子合理怀疑,右城主是收受了别人的贿赂,替别人挤走了怀瑜弄来了一个名额,所以这才在放榜后连忙赶来确认自己一番操作之后的成果。 而在最终上榜的那批人里,好像确实有个家伙家里颇为有钱,人看起来也不太像是凭实力考上优先批的——当年金睛子听怀瑜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就猜测是不是这个人通过权钱交易什么的挤占了怀瑜的名额。现在,看,这不是跟右城主的行为对起来了嘛! 再一想,既然这两件事都与右城主有关,那么更早以前,在查探乌河天裳成衣厂违律排放污水时,发现成衣厂似乎在城府有内应,因此总是能够避开城府的各种抽查的这件事,是不是也有右城主在背后操纵呢?好啊,若真是如此,那自己当年被天裳成衣厂的那个主管发现卧底身份并被揍进了大济城的账,是不是也该算到这位右城主头上呢? 她越想越觉得有理,又越想越觉得心下难平。明明已经初步窥见了当年夕还主部陨落的真相,怀瑜意外落榜的真相,天裳成衣厂肆无忌惮违律排放污水的真相,明明已经不再是两百年前那个无权无势的小小执事,可她还是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虽然深究起来,金睛子其实并没有回头为这些陈年旧事翻案的必要。两百年已经过去了,天裳成衣厂整个厂都已经倒闭;怀瑜早就在踏月仙观拜入了真传,人生的大轨迹并没有受到当年意外落榜的影响;夕还主部恐怕已经被大多数人遗忘了,就连当年誓要给她报仇的朝启真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往事已如烟消散,无人在意,无人回想。作为一位前途大好的年轻城主,金睛子完全没有必要再将自己卷入这些事端中去。 可她就是不爽。她不甘心。 那段时日,当她安坐在自己华丽舒适的城主府中时,当她阅览着永兆城那些反映了经济繁荣、天道通达、居民幸福的各种拥有美丽数据的报表时,金睛子的思绪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兜转回那个千里之外的高原小城。那里是她留下过珍贵回忆的地方,那里是她曾受到阴影威胁的地方,那里是她不得不离开的地方,是她的权势暂时还无法触及的地方。 要是能掌握更大的权势…… “城主。”钟峙的声音突然将金睛子从沉思中唤醒。金睛子抬头,见钟峙正朝自己走来,手中拿着一叠文件。 “这个月政律业三部的工作情况汇报。”他将文件放到了金睛子的桌上,语气和往常一样不咸不淡,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表露。金睛子早已习惯他这副模样,倒是见怪不怪,简单翻了一下文件,就对他说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可以离开了。钟峙闻此,告辞一声后便掉头快步而去,好像一刻都不愿意浪费在城主府里似的。 “每次都这么匆匆忙忙,整个乾坤界就他的时间最宝贵了。”金睛子看着他远去,不由得低声吐槽道,“多跟人寒暄两句,都好像在浪费他一寸光阴一寸金的寿元。” 不过说到寿元,钟峙的寿元倒确实比她的更宝贵些。他如今四百余岁修为仍停留在金丹后期大圆满,理论上的寿元只有七八百年。而已经迈入元婴期了的金睛子则拥有一千六百年左右的寿元。而至于钟峙为什么迟迟不结婴,金睛子这些年来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他以前元身受过重伤,不仅影响了他的修炼速度,更是影响了他成功结婴的几率。如若他在未完全治愈旧伤的情况下贸然结婴,便很有可能在结婴这一关身陨道消。 金睛子怀疑他那阴郁的脾气多半是这次重伤之后形成的,因此对于他的各种坏脸色,最多也只是背地吐槽两句,心里并未真的责怪或记恨。 不过,吐槽归吐槽,金睛子从未对他的工作本身有过什么不满。想到这里,金睛子又拿起那叠文件,像往常一样率先抽出业部的那份看了起来。 业部的报表一如既往的完美,各堂所有的工作都顺利得毫无意外。统金堂将城库资金的使用协调得井井有条;税务堂应收的税款全都及时完成了收缴,此外还成功查清了一起小型偷漏税案,现已将案件移送到律部;汇通堂那边,所有的账款明细都清清楚楚,所附上的彩色图表骄傲地展示着各理财产品的良好业绩和保险产品客户群的数量新高;贾市堂汇总统计的全城企业月报上更是一片宁静祥和,说明这一个月来,全城的所有企业大体上都遵纪守法,认真生产,所有的厂房都保持了一贯的高安全标准,各环节都保持了绝对的规范…… 大概是因为报表就像之前一年的所有报表一样平淡无聊,金睛子看着看着便有点走神,一会儿想到脾气古怪的钟峙,想到他以前在背后说过的对她这个城主表示不满的话,一会儿又想到乌河城的右城主,为非作歹至少两百年自己却仍拿他无可奈何。想着想着她突然发现这两个人倒有很多相像之处,比如职位都是右城主,性格都很讨人厌,再比如都对她说过莫名其妙的话。 只不过,她现在已经知道徐右城主为什么要说那些奇怪的话了,却还不知道钟峙当时在茶点肆对她那番带着恶意的评论的出发点是什么——一想到这个她就来气。道祖垂鉴,她到底怎么碍着钟峙了,竟让钟峙盼着她能背上收受贿赂的罪名,被赶下台! 然后,很突然地,金睛子联想到了什么。这远不是她第一次回想起钟峙当时的话并对此生气了,可这一回,电光火石间,她却经由此想到了一种此前她从未想到过的可能。 如果说钟峙自己也和那位徐右城主一样,偷偷行着利用职权为自己违法牟取私利的事情,那是不是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第四十四章 洞明谱的旁门左道(1) 金睛子开始怀疑钟峙是否根本就是个贪腐分子,并代入这个猜测重新思考钟峙之前在茶点肆说过的那番话。 那番话中第一个奇怪的点是,钟峙竟怀疑她和韩令在搞什么“官商勾结”。熟悉金睛子性情的人大多评价她清高自持,而与她共事多年的钟峙却仍反常地恶意揣测她,现在想来,这很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就在做类似的事,所以才以己度人。 第二个奇怪的点是,钟峙说即便她真的两袖清风,他也很希望她能够背负上某种罪名,然后被赶下台,因为他觉得她的存在相当“碍事”。金睛子以前一直想不通她到底哪里碍了钟峙的事,如今再看,不会是钟峙嫌她这个城主当得太认真负责,让他结党营私的难度大大增加了吧? 她正如之前揣测徐右城主在两百年前的诸多事件中扮演的角色那样,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合理。然而没过多久她又怀疑起自己来。凭几句似是而非的话给钟峙定下这么大的罪名真的是合宜的吗?自己觉得这个猜测如此说得通,会不会只是因为钟峙那不讨人喜欢的性格让她有了主观偏见呢?她没有任何切实证据,就去怀疑一位多年来本职工作毫无差池的同僚,这是否就是她堕落成一个整日忙于党同伐异的城主的前兆呢? 想到这里她感到后背一阵发麻,简直像是有许多小虫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爬满了她的全身,让她忍不住站了起来,抱着臂在地毯上快速跺了跺脚。金睛子开始慎重地反思,在当了二十年的城主后,她的思想是否已经被掌权的快感腐化,以至于她现在看谁不顺眼就怀疑那个人在为非作歹。不过,在一通自我检查后她最终还是安下心来,觉得自己无论是三观还是行事都没有偏颇,于是复又坐下来,继续怀疑钟峙。坐下后她又看到了自己刚刚翻阅完毕的业部月报,突然间又想到,如果说钟峙真的是一个贪腐分子,那么由他经手交给自己的月报,又有多少可信度呢? 作为右城主的钟峙常年分管政律业三部,金睛子与这三部的往来,绝大多数都要经钟峙的手。尽管钟峙的工作也要经过督察使的审查,但在督察使无心顾及的方方面面……他可以做的事还是太多太多。就拿面前这份月报来说,钟峙就算不能直接篡改业部交上来的原稿,也完全可以在业部完成报表之前,把他不想暴露到金睛子面前的问题都处理掉——业部诸堂中说不准也有他的心腹。 如果说之前只是感到胆寒,那么金睛子这回是真的觉得有些恐怖了。是的,钟峙不见得真的是贪腐分子,就算真的是,也不见得做了那么多的手脚。但仅仅是这种可能性,仅仅是这种可能性本身就不容金睛子忽视。因为一旦这种可能被证实,后果就将会是不可承受的——谁知道钟峙背着她做了什么事?如若他粉饰太平,放任流弊,则金睛子作为城主,一定是首当其冲替他背锅的那个;如若他聚敛财物,贪得无厌,则是在败坏金睛子苦苦建立的经济秩序和城府声望;如若他横行霸道,杀人放火,则金睛子无论从道心上还是从法理上都无法容忍。甚至于,若是钟峙的罪行有一天被其他什么人给揭露出来,到时候,金睛子可能还会被怀疑成共犯。哪怕最后撇清了共犯嫌疑,一个不查之罪也是逃不掉的。 她的怀疑目前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根据,但这并不妨碍她从此对钟峙多留个心眼。金睛子暗暗决定,以后由钟峙经过手的事务,她都要谨慎对待,对于其中关系重大者,更是要多方了解情况,不能让钟峙堵死了自己的信息来源。 有了这个想法后,我们好不容易才因为事务轻减而放松了一两年的段城主就又回到了忙碌且心事重重的状态。她的反常在持续近两个月后为韩令所注意到,当时韩令又是像很多时候那样,在万汇行临街的三楼看见了金睛子走进汇通堂,想着她大概又是闲着没事来巡视,便过了街想去跟她打个招呼。 来到金睛子面前时,他发现她面上有一抹焦虑和憔悴的神色。 “怎么脸色这么差?”韩令问。 金睛子顿了顿,遂勉力笑道:“你哪里看出我脸色差了,我出门前可是化了妆的。” “你看起来很焦虑。” “是吗?”金睛子有一瞬的怔忪,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道,“是啊。不瞒你说,最近……我在怀疑……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说到一半,她看了看四下,无奈地摇了摇头。 “去万汇行?”韩令很好奇让金睛子欲语还休的话是什么,便如此提议。 “也好。”金睛子想了想,答应了。她独自焦虑了两个月,确实很想找个人吐露一下情绪。韩令是她知根知底的合作伙伴,又一贯行事可靠,金睛子相信他能守住秘密。 他们来到万汇行三楼,韩令的办公室。金睛子从在茶点肆听到钟峙说奇怪的话开始讲起,没有避讳钟峙猜测韩令和她“勾结”的事,不过倒是绕过了乌河城那位徐右城主启发了她思维的事实,只说是最近突然想到了钟峙在搞贪污腐败结党营私的可能性。 话毕她苦笑着道:“你觉得我这是疑心病太重吗?本也是没有证据的事,却为此焦虑到恨不得把钟峙经手过的每件事都亲自查问一遍,同时又得留心着不让钟峙注意到,免得打草惊蛇。我明明是正儿八经的城主,这两个月却搞得跟个特务似的,偷偷摸摸地查验来查验去,刚才去汇通堂,其实也是想打着日常巡视的名义,看看能不能不动声色地翻翻他们的工作记录,看看有没有和报表不相符的地方。汇通堂太重要了,万一钟峙把手伸到那里面去……你觉得我这是疑心病太重吗?” 第四十四章 洞明谱的旁门左道(2) 韩令摇摇头:“你这不是疑心病太重,你是焦虑症太重。我并不觉得你的怀疑是不必要的,但我觉得,其实我经常觉得你容易焦虑过头。” “可这件事太重要了,我没办法不焦虑。” 韩令语塞片刻:“……好吧,我也没办法让你不焦虑。不过,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会尽力。” 金睛子认真地想了想,但暂时也想不到韩令在这件事上能帮上她什么,最终只得道:“你就只管帮我保守好秘密,偶尔花点时间听我发泄发泄情绪——像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要是连个能听我说这些的人都没有,我怕是真的要疯掉。” 然后她又面带苦色地细讲了她这两个月来是如何敏感地关注着钟峙的一举一动,如何疯狂地要把钟峙经手的所有东西都要仔细对照一边,给自己增加了无数的工作压力,又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原因的。韩令听后,很想替她出出主意,便道: “查验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有什么用?工作量太大了,而且多半也查不出什么来的。他若是有心要瞒天过海,那必然是做好了准备,好让你没办法轻易发现端倪。要我说,你得从更……宏观的角度去想一想,确定一个点之后,再有针对性地查探一番。比如说,在过去几年里,有没有钟峙经手的事情让你感到非常不对劲?或者,有没有哪件他经手的事情有着很大的潜在利益,很可能吸引他在其中动手脚?” “他经手的有巨大潜在利益的事情可多了去了!”金睛子即刻便嗤道,“政律业三部,光一个业部就有多少油水可捞!我搞了这么多年的经济改革,颁行的政策几乎桩桩件件可以被他拿去做交易了。” “那有没有哪件事,你曾经察觉到过不对呢?” 金睛子眉心微蹙,片刻后,眼神怪怪地看向韩令。韩令也仿佛在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微妙起来。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遂不约而同道: “熔币。” “我就说!”金睛子往自己的腿上猛拍了一把,激动地道,“当时我们怎么查都查不出任何一家涉嫌熔币的企业,可与此同时汇通堂和万汇行的灵铢存量还是在不断下降,逼得我最后不得不直接发政策限死灵铢储量红线和提取灵铢的条件……我就说这事不对!” “若是说这些事背后都有钟峙的手笔,那就不难理解了。”韩令点头道,“他多半是包庇了那些偷偷熔币的企业吧?突击检查前都对他们打过招呼,是以才会什么都查不出来。”“天裳成衣厂!”金睛子突然大声叫道,“你还记得天裳成衣厂吗?你不觉得这两件事很像吗!当时我们调查天裳成衣厂违律排放污水的事,也是怎么查都查不出来,每次突击检查都以失败告终,后来我在里面卧底的时候,发现城府里有人把每次突击检查都提前知会了他们!” 说到天裳成衣厂韩令不免又有点尴尬,毕竟这家成衣厂当时也是他名下的企业,出了事,他也大有责任。更别提这件事还后来直接导致了金睛子被那个主管打到遍体鳞伤。 不过金睛子丝毫没有注意到韩令的不好意思,自顾往下说着:“对,所以这件事或许也是这样。钟峙收了那些厂家的好处,为他们提供庇护——搞不好他们到现在还在熔币呢,就算我们永兆城限死了不让他们多拿灵铢,他们也可以拿从永兆城融资到的乾坤环和灵汇去别的城换灵铢,毕竟大部分仙城都还没有限制灵铢兑换的规定。怪不得!怪不得我前两年总觉得不对,总觉得万事都太平得不正常,简直好像有东西脱离了我的掌控似的。怪不得!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她说着说着,竟站了起来,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夸张地做着各种手势。不过,虽是说着如此气愤的话,她的双眼却明显地越来越亮,容色也越来越焕发,先前苍白灰暗的疲惫和憔悴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心勃勃的,闪闪发光的明艳颜色,霎时间又点亮了韩令的双眼。 “我知道怎么办了。韩令,多谢你了!”忽然间,金睛子又“啪”的一声将双手撑到了桌子上,目光灼灼地说了一声,然后又火急火燎地快步走了。金睛子即便是走得再着急那也是相当有风度的,身形微倾,小步快趋,却仍是四平八稳,挺拔如松。韩令注视着她的衣角消失在门边,良久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在笑。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敛回了扬得发酸的嘴角,见手边正好有一张不用的纸上有些空白,想都没想就拿起笔,在纸上画了四格小画。 那四格小画都是金睛子的上半身像。第一格中,她表情淡淡,眼神朝下,一副百无聊赖中带着些沮丧的样子;第二格,她双眼发亮,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第三格,她满脸激动,做着夸张的手势,韩令还在她头边画了几朵象征性的小花来表明她此刻正心花怒放;第四格中,金睛子起身朝格子的右边走去,只留下半个侧脸。 这四幅小画线条简单又灵动鲜活,恰恰好记录了金睛子刚才的一系列反应。韩令将画拿起,又对着笑了一会儿,似是对自己愈发精进的绘画技法十分满意。 而此刻金睛子正快步朝城府走去,心潮澎湃地想着种种由熔币这个切入点入手,收集钟峙贪污腐败的证据,然后将证据呈递给督察使,最后让州律代表正义制裁他的方案计划。她一路想着一路走进城府大门,结果在穿过门厅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往外走着的钟峙。 “城主。”钟峙朝她点了点头,便越过他而去。“哦……哦,你好啊。”金睛子直到钟峙走到她身后,才后知后觉地回应道。随后,她看向钟峙的背影,突然间很想知道他这会儿出去是要做什么事——有没有可能,就是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第四十四章 洞明谱的旁门左道(3) 可钟峙走都已经走了,金睛子也不好意思再追上去问他要去哪里,就算问了,他大概也不会说实话。至于跟踪,更不现实。元婴修士的强大灵场太过显眼,一旦被钟峙注意到就是避无可避,到时候她又怎么解释自己刚一回到城府就又要出门,还“正好”和他顺路的事呢? 金睛子悻悻然往城主府走去。走了一小段后,她重新平复了心情,告诉自己说她必须要转换思路,既然已经找到了可能的切入点,就不需要再指望着通过事无巨细的跟踪、监视、查验等低效率高风险手段来试图发现线索了。 那么,该如何从这个切入点着手调查呢? 金睛子第一个想到的是实地把那些生产中涉及天铜的厂家给跑一遍,亲自看看他们是否有违律熔币行为。可再一想,就算她真的发现了某些厂家的违律熔币行为,那么最多也只能证明厂家自身的违规,还是没办法获知钟峙是否是他们背后的保护伞。甚至于,如若她雷厉风行地把这些违律厂家给揪了出来,还会让钟峙从此对她更加警觉,搞不好就会引发什么更加不可预知的情况。 她思考良久,最终得出了一个较为可行的方案:她要在掩人耳目的情况下悄悄查探出哪几家厂家有违律熔币行为,然后重点关注钟峙和它们之间是否存在往来。如果真的有,就伺机取证,向督察使揭发钟峙。 那么该怎么掩人耳目地悄悄查探呢?金睛子考虑了一下找自己的人进厂家做卧底的方案,但细想又觉得实施起来很困难,光是卧底人选就很难找。适合做卧底的,必须是能够百分百确定站在金睛子这边的,不会被轻易收买的,愿意答应金睛子去做这种奇怪事情的,且足够机灵的。再说,她要探查的厂家那么多,难道她要在每个厂家都安排一个这样的卧底吗? 想想就令人头大。还不如她自己去呢。金睛子想。虽说她作为城主,私自行动多有不便,但她有一个旁人无法比拟的优势…… 《灵台洞明谱》。 尽管有时候她自己都常常忽略,但在修炼了两百年《灵台洞明谱》之后,她的双眼确实具备了一些特殊的能力。 这些能力概括来说有几个方面。首先,是对视力的大幅增效,包括但不限于能够看清极远的细节,具备相当强的夜视能力,长期用眼不宜疲劳等。其次,是在日常生活中不太用得上的“去伪存真”功效,主要指能够看破法术类的易容,以及隐身、隐藏修为等伪装,在进入文阵后,也能较为容易地洞察清楚文阵的幻象。金睛子两百年前被人控制差点给华章真人下毒的那一回,她就是凭借着这一点提前感觉到那位假的明裕真人“不太对劲”,后来又成功挣脱了那人的文阵控制的。再次,是能够让她的双眼拥有一种奇特的灵气敏锐度。灵气原本是只能用神识查探到的虚无缥缈的东西,然而在修炼《灵台洞明谱》之后,灵气却愈发在她眼前实质化了起来。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灵气并没有颜色,更加没有投射到她的视网膜上,可她就是通过眼睛,“看到”了灵气在面前缓缓流淌。其实还不仅仅能看到面前的一小片范围,只要集中精力,朝远处望,视线上百里之内的灵气走向都能在她眼前无所遁形,甚至于一切视觉上的阻隔都无法阻挡她“看到”这些灵气。 就连防窥视的法阵对她来说也不是不可穿透。只要她离得近一点,识海中便能勾勒出法阵内大致的灵场排布和灵气走向。虽然不能从传统的视觉和听觉意义上越过屏障,但有了灵气动向的信息,她也大致能知道法阵内的人都在做些什么,是对话还是斗法,相隔有多近。 《灵台洞明谱》把重点放在讲授修炼方法上,并没有系统性地阐述过这份功法所能致用的各种实用效果。上述的能力概括,是金睛子结合功法理论和自己的实际体验总结出来的。 总而言之,《灵台洞明谱》在各方面的加持让金睛子意外地很具备不动声色收集情报的技能。只消在远处站一站,目之所及的所有别人以为她不可能看得清的文件信息都能被她尽收眼底;只消在周边路过一下,防窥法阵内发生的一切就能让她瞥见端倪。当然,机密文件和防窥法阵内的地下接头并不是那么常见,对于当下要解决的问题——找出是否有厂家在私下熔币来说,《灵台洞明谱》更主要的贡献在于,它能够让金睛子“看见”灵铢,“看见”天铜。 天铜是贮灵材料的一种,在自然状态下内部会存有高密度的灵气,而但凡是灵气就逃不过金睛子的眼睛。灵铢亦是天铜制成,但不是纯天铜,而是掺杂了其他金属,其内部的灵气密度与一般金属都不同,也是金睛子可以辨认出来的。只要她悄无声息地从那些厂家周边路过一下,金睛子有把握可以窥见灵铢和天铜的异常存量。 至于如何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挨个从那些厂家周边路过,金睛子很快就有了想法。一个月后,她光明正大地率一众人等来到了城南工厂集中的日暄坊,声势浩荡地开展了好几天的“生态环境视察”。根据城府的文书和《永兆十二时》的报道,这次视察以“检验新甲子生态环境持续保护规划‘八个一定’方案成效,集中验收‘零污染’工业园区建设建议成果”为目的,以“由城主带领,由山海堂主要负责,对工业园区集中的日暄坊进行全覆盖式生态环境现场视察调研”为方式,深刻展示了“我城城主对山海堂工作的高度重视和对企业协调配合环境建设的高度关注”,是“对于‘经济改革必然伴随污染论’的有力回击”——总之,从里到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普通的生态环境视察,才不是在突击检查违律熔币情况呢。 第四十四章 洞明谱的旁门左道(4) 金睛子的真实目的就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在同行的其他人看来,他们的城主大人在这几天的视察工作中,除了步子有点过慢,讲话过于少,眼神常往人家的厂墙上瞄之外,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至于上述这几个看起来略显奇怪的行为,其实也都可以找到解释。步子慢是因为城主视察得细致,没有像其他很多领导那样,说是视察,实际上只是走马观花逛大街;讲话少是因为城主一边视察一边在认真思考,这说明城主真的在用心对待生态环境保护的工作;至于老盯着人家的厂墙看,想必也是因为城主大人对于企业生产对环境的影响格外关注吧。 总之,当本次生态环境视察的总结报告出炉之时,金睛子对于自己想搞明白的问题也有了结论。 “宝花丹炉铸炼厂,威道精密五金配件厂,杓平法器高级定制厂……”视察结束后几日,万汇行中,韩令看着金睛子写在纸上给他的三个厂名,不太确定地默念着。 金睛子听出了他的犹疑,不悦道:“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调查结果?” 韩令摇了摇头:“我只是奇怪,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短短月余,就把之前查了一年都没查出来的事给查出来了。” 金睛子不自然地咳了两声:“……这个嘛,你不用太在意啦,我自有我的办法。总之,调查结果是可靠的,这三个厂家在厂房异常地积存了大量灵铢,很是可疑。你去查查这三个厂在万汇行的金融记录,我相信他们在当年城府开始查熔币之前,都贷款过大量的灵铢。” 韩令不是好奇心特别重的人,金睛子这么说了,他也就尊重了她的秘密,没有深究她究竟是怎么把这三家工厂给查出来的,只是按照金睛子所说查看了这三家工厂的金融记录,结果果然证实了金睛子的猜测。 “但是,段子矜,你这个逻辑还有漏洞,你其实还是不能确定这三家工厂就一定和钟峙有所往来。”告诉她结果的同时韩令也说道,“这三家工厂可能只是看彻查熔币的风头过去了,这才重操旧业。也有可能,他们并不是得到了钟峙的保护,只是隐藏得太好,钟峙也不知道他们在违律熔币。” 金睛子点点头:“我知道。但比起之前那样稀里糊涂的调查,拿这三个厂做调查的切入点总归是一个明确得多的方向。若是真的发现了钟峙与他们的联系自然最好,若是没有……”说到这里,她语气又热切起来,“那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抓到了三个违律熔币的厂家,也算是勘破了违反长生大律的大案子呢!” “呃……那你打算怎么调查,钟峙和这三个厂之间不知道有没有的联系呢?” “第一个当然是看这三个厂的家的出资人、负责人中,有没有姓钟的。”金睛子晃了晃手指,说,“若真要官商勾结的话,钟峙肯定得找自己信任的人嘛。找个堂兄什么的,很自然吧。哦,除了姓钟的,还要看看有没有姓姜的。钟峙有个胞妹姓姜,应该是他们两人继承了父母两边的姓氏。” “不会这么简单的吧。”虽然很不想打击金睛子,但韩令还是忍不住道,“他若是足够谨慎,就一定会设好几道‘防火墙’,比如派某个他信任的下属去和那些厂家接头,然后在厂家那边安排的又是他真正合作对象的道侣的朋友的侄子什么的,怎么可能让你一查就查得出来?” “我还没说完呢。”金睛子不屑地撅了噘嘴,“我是那么头脑简单的人吗?第一步先看看姓氏,万一真能看出端倪来,就不用走后面那些复杂的方法了。若是从人员信息上看不出什么来,我就采取第二种方案,引蛇出洞。” 她跟韩令简单说了说自己的计划,并笑嘻嘻地请韩令届时配合她一下。韩令自然没有不应的。 两天后,韩令匆匆忙忙地赶到城府,在城主府里留了半个多时辰。钟峙应金睛子邀来到城主府时,正好碰见韩令向外走去。两人彼此认识但不相熟,是以没有正式问候,只是在走过彼此时相互点了点头。 钟峙走进城主府正堂时金睛子正坐在办公桌后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面色颇为难看。见钟峙进来,她放下了手,无奈地道:“你进来的时候也碰见元彻道友了吧。他说他们万汇行清查之前的账目,发现我们城内有几家企业的金融记录有非常不对劲的地方,怀疑他们交给万汇行核验的资产负债表有伪造的嫌疑,说希望我们城府可以对这些涉嫌厂家做一次突击调查。” “确实有必要。”钟峙点点头,“你找我就是为了布置这件事?” “没错。”金睛子点点头,对他交代了一些准备突击调查的事宜,又强调道要注意这项工作的保密性,突击调查开始一天前,决不能让这件事让除他之外的其他人知道。因为如若准备突击检查的事提前走漏,突击检查就不是突击了。 最后,金睛子递给他一块玉简,那里面记录的是本次需要进行突击检查的企业名单。钟峙点点头,随手将玉简塞入了口袋,见金睛子没有其他的事要说,便离开了。 金睛子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不知当钟峙注意到宝花丹炉铸炼厂,威道精密五金配件厂和杓平法器高级定制厂都在名单中时会有什么反应。不过,他会如何反应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三家违律熔币的工厂会不会在她把这份名单给钟峙并要求钟峙保密后,一个个停止了熔币。 若果真如此,那她就可以确认钟峙确乎存在渎职行为了。 这便是金睛子所谓的引蛇出洞。 金睛子的这一行动做得不可谓不谨慎。她怕钟峙察觉到自己已经在怀疑他,故而做了许多努力好让自己今天的行为看起来不那么像刻意的试探。她将布置突击检查的起因归结于韩令的要求——而实际上今日韩令只是来坐了半个时辰,和她聊了聊天;她在名单中混入了好几个其他的厂家,好让她针对这三厂的意图不那么明显;她还努力装出自己对此事也很头大的样子,好让钟峙更相信突击检查不是她有意发起的…… 不过,她真的能得到预想中的结果吗?如若事实证明这三家厂家都与钟峙没有联系,那她下一步又该从何查起? 金睛子自己也不太确定。 第四十五章 踏月而来的不速之客(1) 自从把名单交给钟峙之后,金睛子就以“想要购房”为理由,天天往全城各处跑,说是去“看房”。然而实际上,根本目的还是去日暄坊盯那三家厂家,看他们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停止熔币的违律业务。 她真的等到了。名单交给钟峙后的第十一天,金睛子在路过三厂时发现,宝花丹炉铸炼厂和杓平法器高级定制厂的厂房和仓库中,那原本数量大到异常的灵铢堆积已经消失不见。这显然说明他们提前收到了突击检查的消息。威道精密五金配件厂那边倒是一直没有动作,看来是真的只是单纯在违律熔币,没有私下勾结城府。 想要的信息已经得到,戏却还要完整地演下去。于是,一个月后的突击检查依然如期进行了。在城府缺乏人脉关系的威道五金那天依然在正常开展他们的熔币活动,结果就被突击检查的执事抓了个现行。而其他厂家,包括宝花丹炉和杓平法器在内,都通过了检查。 至于万汇行之前提供给金睛子开展调查的那个借口,所谓的“金融记录异常”,自然是没有在突击检查中显出任何端倪。这也是韩令意料之中的事。于是不久后,他就如计划发函向城府致歉,说他们又对数据进行了第二次大规模核查,发现此前所查到的关于十几家厂家“金融记录异常”的事,其实是万汇行职员的错误统计造成的。如今错误已经纠正,这十几家厂家的金融记录确无问题。 接到致歉信后,为了使这场大戏更加逼真,金睛子还在突击调查总结会上抱怨了几句,说万汇行这回办事不靠谱,让城府白白做了那么大一场突击检查。不过还好突击检查也不算没有收获,至少查出了一个违律熔币案。 至此,这场突击调查的风波,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就算是已经过去。而对于知道其内情的人来说,他们所求的结果也已经水落石出。 “看来与钟峙有勾结的是宝花丹炉和杓平法器二厂,至于威道五金……应该只是单纯地在违律熔币,之前看城府大查熔币的风头似乎已过,就又钻起了空子,没想到这次被我们杀了个回马枪。”城主府前堂二楼,金睛子笑吟吟地晃着茶杯对韩令说道,“这次真的多亏你啦,我前几天在会上骂你们‘办事不靠谱’的时候,心里还真挺不好意思的。” 韩令坐直了上身:“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能帮的我自然会尽力。”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毕竟万汇行如今能在尧州开出百余家分行,也全都是因为你。” “哦,接下来应该就不用麻烦你了。”金睛子道,“我自会盯着钟峙,还有那两家和他有关系的厂家。不指望能在短短时间内抓到钟峙渎职的证据,但多留意几年,总也能发现点什么。” “那好,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随时跟我说就是。”韩令靠回椅背上,竟有些淡淡的失望。 金睛子倒是没有太关注韩令此刻的心情,她此刻对于在未来几年内揪到钟峙狐狸尾巴的事,可谓是信心满满。她已经有了宝花丹炉和杓平法器二厂这个切入点,接下来只消再找机会试探几次,盯紧那边和钟峙的动作,就总能等到他们露出马脚的时候。 在后续的两三个月里金睛子慢慢查清了宝花丹炉和杓平法器二厂高层管理人员的基本情况。城府业部留有全城所有商铺企业厂家的注册信息,金睛子作为城主,很轻易地就可以找到机会在不引起别人注意的情况下把她想要的部分誊录回来。这些基本信息包括二厂高管在永兆城的住址。几位高管的住址到手后,金睛子就又开始抽空往那附近跑,理由和之前往厂家附近跑的一致——她想买房,正到处看房子。 当然,金睛子并不是天天往那边跑,她也没有这个精力。她紧扣一系列关键的时间节点,比如年头厂家照例折算盈利,组织分红的时候——钟峙搞贪污腐败总得拿钱,厂家分红便是他们接头的一个很好的契机;再比如当她交代了钟峙,和二厂相关的政策之后——钟峙总得找机会去提前通知他们。 她趁着这些时间段集中精力观察那几位高管和钟峙的动向,配合上她从《灵台洞明谱》中学来的各种旁门左道,渐渐的,竟真的有了发现。有一次她看到他们城府的一个门房走进了宝花丹炉一位高管的住所,而那个门房,或许不止金睛子记得,诸位读者也还记得他——就是金睛子任城主前到永兆城闲逛时,因为没认出她,对金睛子本人说了“城主和代殿主独子那些不得不说的事”的那位。这位门房平素就很爱传播闲言碎语,此前还有私拆信件的前科。金睛子有过很多次机会可以把这位门房扫地出门,但因为想留着他看看能不能找到他背后是否另有其人,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把他保到现在。如今竟发现他和宝花丹炉的高管有所往来,这不能不让金睛子联想到,这位门房实际上是钟峙的人。 再联系钟峙在茶点肆说的那番话,那副仿佛当年她和盛居清之间的流言是他传播出去的腔调,金睛子很怀疑当时那门房到处闲言碎语也是钟峙授意。 门房在高管的住处留了一刻钟不到就出来了。但金睛子深知,即便只是一刻钟不到,也足够他们做很多事情。 还有一次她注意到一位高管出门的时候和钟峙之前说要离开城府的时间差不多吻合,心想着他们可能会出去碰头什么的,便尾随着高管出去。不想,她没有跟着高管见到钟峙,反倒是看见高管去了城郊一处旧商铺。那小商铺的招牌上写着“殡葬用品”的字样,灰扑扑的,被挤压在街角不起眼的地方。高管走入其中后,其灵场就突然从金睛子的探查范围中消失了。金睛子疑窦大发,故作漫不经心状从殡葬店门口走过,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往里面瞄了几眼。窄小的店面中除了一位百无聊赖的店员外没有别人。 她很想亲自进店看看,可担心这家店可能是接头的据点,秘密集会的入口什么的,自己贸然闯入其中会被他们注意到并记录下来。因此,最终还是没敢久留,并且,因为害怕自己出现在店铺周边已经引起了注意,还径直又走了很远,在一片新建院落附近逛了逛,以维持之前全城蹲点时用的借口,假装自己是来看房的。 第四十五章 踏月而来的不速之客(2) 完成“看房”后她又兜转回了那位高管的住所附近,一眼便知他已经到家。本以为今天不会再有新发现了,没想到在临走前,她又注意到之前那位门房又一次出入了这位高管的住所,和上次一样,停留不到一刻钟就又出来了。 先是高管去了一个看起来像是秘密据点的地方,紧接着那个门房又来了高管家一趟。金睛子不免猜测,高管是去秘密据点拿了什么东西,或者得到了什么必须要口耳相传的重要消息,然后门房再前来交接,最终把东西或消息传递到钟峙那里。 她遥遥跟着那门房回去,想看他会不会去见钟峙。门房乘公交舟回到了城府所在的承兆坊,只不过没有回城府,而是去了一家书肆。那书肆名叫漫卷书肆,金睛子以前也去过。 等了一刻钟有余,门房走出书肆,回到了他自己的住处。金睛子又在附近徘徊了两刻钟,不见再有什么人来,便回了城府。 第二天她在城府食楼遇见钟峙,问起他昨日上哪儿去了。“哦,也没干什么,在漫卷书肆坐了一下午,看了点书。”他语气淡淡道。 谁知金睛子心中却是惊涛骇浪。连上了,这一切都连上了。高管前往“秘密据点”取物或是取信,门房来找高管交接,在漫卷书肆将东西交给钟峙。只是,这经过重重交手的究竟是什么重要物件? 她原本想,这物件或许与违律熔币有关,但什么与违律熔币有关的东西要传到钟峙手里呢?如果是钱财什么的,也不用高管特意去那个据点取来吧。 还是说,钟峙与这些厂家的合作,除了放任他们违律熔币之外,还涉及其他方面? 金睛子很想一探究竟,可她好像已经把所有的运气都给花光,此后一连一年半多,都没有再发现新的线索。 她没有等到线索,然而却在一个九月的夜晚等到了许久不见的雅玄真人。雅玄真人自从两百余年前把《灵台洞明谱》给了她后,又来看过金睛子几次,基本都是来问金睛子的修炼进度,解答她的修炼疑惑的。前一百年中她来得频繁些,最近一百年就只在七十多年前来过一次。每次来找金睛子时她都提前跟金睛子打过招呼。然而这一次,雅玄真人的出现却出乎金睛子的意料。 那天晚上金睛子因为公事在二楼办公室里坐了很久。雅玄真人于亥初敲响了金睛子的窗子。她的修为远高于金睛子,因此她的到来对金睛子来说几乎没有前兆。当窗子突然敲响,金睛子看向那边,注意到有人在外时,她吓了一跳。 不过很快她就看出了对方的身份,于是一边快步走向窗边,一边掐了个指诀遥遥打开了窗。 “雅玄真人。”待来人进屋后金睛子深深揖了一礼,“许久未见您了。来之前怎么不知会晚辈一声?晚辈也好备好茶水。” 雅玄真人很自然地走到金睛子的高背椅前坐下,多年过去她的模样与金睛子当年初见她时别无二致,仍是笑意浅浅,衣着鲜亮。 “哦,我这次只是正好有事在这里办,听闻这里的城主名叫金睛子,想着必定是你,便来看看。”雅玄真人边说着,边四下望了望:“我不了解你们长生的官品制度,不过‘城主’这个头衔听着就很漂亮。” “雅玄真人,我去给您沏茶?”金睛子一边询问,一边转向一边的小几。那小几上放着整套茶具。雅玄真人却摇摇头:“不用了,我顺道来看一看,不打算久留。” 随后她问了问金睛子《灵台洞明谱》修炼的情况。金睛子这些年为了调查钟峙,对《灵台洞明谱》的修炼格外上心。雅玄真人在了解到她的修炼进度后,都显得有些讶异。 “看来这本功法还真的挺适合你的,”她一边说一边频频瞟向金睛子的眼睛,若有所思,“莫非你的眼睛除了颜色特异外,还有其他什么有趣的优势吗?这样看来……应该不需要……” “不过是勤能补拙而已。”金睛子谦谨地道。 雅玄真人笑着摇了摇头:“这本功法我知道,玄妙晦涩,还多有语焉不详之处。光靠勤奋修炼好是不现实的,你必定有天赋在身。不是身体条件特别优越,就是头脑聪慧,悟性极高。” 接下来她又随口指导了金睛子几句,给她建议了接下来努力的方向,然后就说不久留了。金睛子之前听雅玄真人夸她听得很开心,这会儿见她急着要走,联想到雅玄真人之前说她在这里“有事要办”,忍不住多嘴问道:“雅玄真人,您若在永兆城有事要办,尽可跟我说一声。晚辈不才,但好歹也是这里的城主,若是能帮上您,自然会不遗余力。” “哦,这倒是不用了。”雅玄真人回头笑了笑,不知是不是金睛子的错觉,她总觉得雅玄真人的笑有一种促狭的味道。“一点小事而已,不足挂齿。你是城主,还是管好城府的事吧。知道你忙。” “这……”金睛子还想说两句,就算是小事她也是愿意帮雅玄真人的,可雅玄真人却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挥了挥手,便化为一道淡淡的遁光消失在了晚风中。 关于雅玄真人究竟来永兆城办什么事,金睛子也有过一些猜测,不过总的来说她对这件事不是特别好奇,是以几天后也就淡忘了它。金睛子有需要操心的更重要的事。她是一位认真负责,胆大果断,并且总想着要有所作为的城主,这样的一位城主,任职于繁华且思想开放的大仙城中,是不会让自己长久地闲下来的。 而其实就在雅玄真人来访后不久,后来那场席卷长生数十年,引起了无数恐慌的疫情其实也已经初现端倪,并进入了金睛子的视野。只不过当时的她并没有将它当做一回事。她正如所有人那样没有将它当做一回事。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末代下甲子乙亥年九月十九日,金睛子在《长生旬报》某一版的边角位置读到了一则短讯,短讯的标题是“白幻病再现乾坤湖,大济城:过往疗方被证有效”。金睛子简单扫了一眼,短讯的大致内容就是乾坤湖一带出现了一些真菌感染病例,经确认,这种真菌就是曾在成化时期一度在长生引发过白幻疫的白幻菌。当时白幻病一度流行,不过仅仅两年后,医疗机构就研发出了针对它的特效药,又过了一个甲子,白幻病就在长生彻底绝迹了。这一回白幻病在乾坤湖重现不知是什么原因,但无论如何,医疗机构已经证明成化时期研发的特效药仍然是有效的,他们相信很快白幻菌又能在长生大陆上消失。 短讯的末尾还列出了几条白幻病的早期发病症状,包括神志容易恍惚,多眠多梦,出现幻觉等等。金睛子对照了一下,觉得自己不符合,便很快转眼看向了旁边色彩鲜艳夺人眼球的“高级星晷定制”广告。 第四十五章 踏月而来的不速之客(3) “乾坤湖那个白幻病,最近好像有点严重起来了。”五六天后,何芙荛在与金睛子闲聊的时候提起了这个话题。彼时她们正在城府食楼共享一煲香喷喷的黄焖鸡。 “啊?我看《长生旬报》上也没有新的相关报道啊。”金睛子往自己的那碗饭上浇了一勺鲜香浓郁的汤汁,心不在焉地回应道。 “《长生旬报》怎么会大加报道这种地方琐事。你得看乾州或者坤州的报纸,或者更直接点,去看乾坤城的《乾坤晚报》。这疫情在乾坤湖当地已经是沸沸扬扬了。”何芙荛一本正经地道,“我还是听我道侣说的,他表妹在乾坤城。说是这次的白幻菌传播力特别强,乾坤湖已经有很多人感染了。但是因为很多人没有去就医,所以具体的感染人数还没法统计。” 金睛子听她这么说,想到千华门离乾坤湖很近,就有些担心九鼎真人,吃过饭后就给九鼎真人发了传讯符问他关于白幻病的情况。九鼎真人叫她不要担心,说白幻菌也是历史上出现过的病例,有对应的药物可以治疗,就算这一次的白幻菌似乎传播力变强了很多,但最终肯定也是能被控制的。现在病例数量迅速增加,只是因为之前城府州府都没有意识到它的传播力之强,没有加以特别管控的缘故。如今乾坤城府已经对此事重视了起来,相信不久便能解决问题了。 九鼎真人的判断总不会有错。金睛子放心了很多。但紧接着,一是好奇乾坤湖那边的情况,二是觉得应该对乾坤湖一带的朋友表示关心,她还是给所认识的住在那一带的同辈道友发了几张传讯符,问候了他们的身体健康,顺便再问一下白幻病是不是真的已经发展得很严重。 她问候的人包括薛万化、许承安、秦无远、梁弗届、黔廉子。后三者与她并不很熟,不过是无涯之会上前十六强的点头之交,因此他们的回复也都比较礼貌且简单。梁弗届含含糊糊地说“还好”,黔廉子说“没必要惊慌”,秦无远更是干脆说他最近不在乾坤湖,不知道。 薛万化和许承安则回复得更详细些。薛万化提到如今乾坤城府和乾坤湖两派都已经采取了管控措施,要统计所有病例,逐一安排隔离治疗,但在他看来,这些管控措施落实并不到位,存在很多疏漏。他和许承安都不相信门派和城府真的能够控制住病情蔓延,所以两人最近正在大量囤积物资,打算先自我隔离起来再说。 许承安并没有多表达主观看法,只是录了好几篇报纸上的相关报道发给金睛子。报道中有介绍白幻病情况和自我预防措施的,有描述病例数量逐步上涨情况的,亦有关于城府和两派发布管控措施的。把这些通读了一遍后,金睛子对这场白幻病疫情目前为止的情况也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白幻病由白幻菌引起,是一种影响神魂的疾病。随着病情程度加重,患者的神志会越来越恍惚,睡眠时间大大延长,多梦,出现幻觉。若是得不到治疗,三四个月后神魂便会被吞噬,躯壳上也会长满蘑菇,被白幻菌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然而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白幻菌会在宿主体内释放几种特定的激素,让宿主产生快感刺激,陶醉于疾病带来的梦幻状态中,以至于重症病人甚至会抵抗治疗。 “蘑菇”是白幻菌完全吞噬宿主神魂之后演化出的形态,在成长到这一步之前,白幻菌主要以生殖孢子的形态存在于宿主的识海中。这种孢子不仅有未来发育成“蘑菇”的潜力,并且还可以在孢子状态下以分裂的方式繁殖。新繁殖出来的孢子大部分都会离开原有宿主,飘散到空气中,寻找下一个宿主。 当然,这种空气中的孢子也是要在一定的条件下才能生存的。极低的温度和长达数月的无光照环境都会把它们杀死。想要保持传染效力,这些孢子则需要更苛刻的条件。其一,气温必须在冰点以上;其二,必须受到一定强度的光照。 并且,这些孢子只能由宿主的头部散发出去,也只能接触到新宿主的头部才能进入对方的识海,成功感染。这是因为这种孢子虽然能够穿过皮肉和骨骼,却因为能量有限,不能穿梭太远。如若从除头部之外的部位进入新宿主的身体,那么就会在到达新宿主识海之前消耗完体内的能量,从而死去。 基于白幻菌和白幻菌孢子的这些特点,预防感染的最简单办法无疑就是让自己的头部长期保持在黑暗环境中。也正因此,在乾坤湖城府宣传的一系列防控措施中,有一条就是建议大家出门佩戴“头罩”。 这种头罩是在成化时期第一次白幻病流行的时候被发明制作出来的。它长得就像是凡间侠客行走江湖时戴的那种下面垂了一圈面纱的斗笠,只不过面纱被替换成了厚重不透光的双层夹涂层黑色布料。布料长度垂肩,能将脑袋围得严严实实,只有眼前有一小块镂空被装上了墨镜,好让戴的人能看清眼前的路。虽然不甚美观,但确实有效。 这种头罩自从上一次白幻疫结束后就慢慢停产了,如今为了再次防范白幻疫,乾州坤州又开始了这种头罩的生产。当然,预防白幻病也不一定要去买这种头罩,也可以自制防疫工具,只要能把自己的头严严实实地罩住就行。 金睛子想象了一下乾坤湖街头人人都把头牢牢罩住的情形,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看完了朋友们的回讯,认定了乾坤湖的白幻病很快就会过去之后,金睛子便没有再管这件事。一直到半个月后在《长生旬报》上又看到了一条关于白幻病的报道,她才重新对此事关注起来。这一回的报道没有被塞到边角位置,而是放在了第二版,占了半版的内容。 报道的标题是“最离奇的政令:乾坤城禁止夜间点灯”。看完报道后金睛子才得知,原来这半个多月来,白幻病的控制并不如乾坤城府原本预期的那样轻松,随着病例数量不断上涨,开始有修士因病而死,乾坤城府完全没有了一开始的从容态度,慌忙采取了各种严格的管控措施,禁止夜间点灯就是其中一条——那是为了避免白幻菌通过夜晚的灯光传播。 除此之外,管控措施还包括对由扁舟岛进入乾坤界的外界修士进行限流;要求乾坤城内所有人出门必须佩戴头罩;全城大排查患病者,要求患病者必须接受隔离治疗,否则就要被判刑,等。 居民们对于这些突如其来的严格规定,金睛子随便想想都知道,一定多有不满。不过这篇报道中并没有描述居民的反应,介绍了一大堆政策后,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希望乾坤湖早日战胜病疫”什么的,就收尾了。 第四十五章 踏月而来的不速之客(4) 不似上次那篇发表了后什么响动都没有引起的小短讯,这篇报道一经发出就引起了沸沸扬扬的讨论。金睛子那天在城府里就听同僚们一直在聊乾坤湖的病疫,几天后她回了一趟文宗,一到秋声殿门口又看到华祯盘腿坐在崖口的大石头上,和站在一边的裘川讨论此事。 他们在讨论各自对于乾坤城府这一系列管控措施的看法。华祯觉得城府完全没有必要管得这么严。为了控制一个早有治疗方案的疫病如此大动干戈,严重干扰大家的正常生活,实属不可理喻。而裘川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疫病的后续发展难以预料,如若不实施严格的管控举措,后期疫病一旦失控,后果就更加难以设想。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金睛子路过。 金睛子也就没有去打扰他们,径自进了秋声殿。她心中也乱乱地想着,之于华祯和裘川讨论的这个问题,她自己的立场是什么,可是一时半会儿的,她也难以做出回答。华祯和裘川的说法确实都有各自的道理。 好在她不是乾州或坤州的城主,这个问题用不着她去考虑。金睛子不无庆幸地想到。看今天的新闻,如今白幻病朝外扩散的趋势已经很明显,乾坤湖周边的一圈仙城已经被闹得鸡飞狗跳了。 “这段时间乾坤湖的好戏可太精彩了。”第二天金睛子去灵和峰找邵言蕴师姐,依之前的约定给她带永兆城特产的“玉兰晚”口脂的时候,还听到无瑕师伯一脸坏笑地跟无期师伯提起此事,“宋昔日和嵇由舟最近一个月估计都快疯了吧,听小道消息说昨天又有一帮人在乾坤城城府门口静坐抗议。” 宋昔日是闲鹤宫的掌门,嵇由舟是寻真法观的掌门。 “无瑕掌门,你说话还是含蓄点吧。”无期师伯无奈地摇摇头,“人家乾坤湖都已经这么惨了,你不帮帮人家就算了,还在这儿说风凉话。”话虽如此,可无期师伯的脸上也带着笑,看起来也不像是很和乾坤湖两派感同身受的样子。 “谁说我不打算帮人家了?”无瑕师伯的嗓门更大了,他拍着胸膛,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宋昔日和嵇由舟在首席大会上气我良多,如今他们有难,我总也得代表文宗,代表我们祈州给他们施舍点东西吧!” 末了他又哼了一声:“总算也等到乾坤湖两派落难的时候了。” 站在金睛子身边的邵言蕴似乎没太明白无瑕师伯的话,扯了扯金睛子的袖子问:“诶,我师父为什么这么说?什么叫‘总算也等到乾坤湖两派落难’?我们和乾坤湖两派的关系很差吗?” 金睛子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其实就我看来,其他六大派看乾坤湖两派多少有点不太顺眼。” “啊?怎么会这样?” “那当然是因为他们很有钱,又很好斗啊。”金睛子把邵言蕴往旁边扯了扯,示意她走远一点聊,免得在这儿聊政治敏感话题被两位师伯听到。待走出一段安全距离后,金睛子接着轻声解释道,“出入界口设在乾坤湖外,乾州和坤州光靠与外界贸易都能富得流油。并且他们还爱炫富。每次我去乾坤湖,一抬头都能看到满天的高档飞舟,什么云霓,明堂,风驰,好多都还是颜色花里胡哨的限定款。而且,虽然没有亲自去看过,但我听别的城主说,乾州和坤州的州府都豪华的不得了。至于好斗,你回想一下,是不是能感觉到乾坤湖两派的人从整体上来说性格都比较强势?” 邵言蕴打了个激灵:“黔廉子!秦无远!” “没错,这两个就是个中典型!”金睛子十分有共鸣地握拳猛地空砸了一下,“黔廉子斗法真的叫六亲不认,把人往死里打;秦无远呢,看起来和蔼可亲,实际上一开口就是又强势又傲慢,所有人的话题都得跟着他走!” “我认识的其他几个乾坤湖的人也是!……”邵言蕴也附和道。 两人就乾坤湖两派的好斗性格聊了许久,并把这一切的原因归结为乾坤湖两派一贯将对方视为竞争对手,竞争氛围浓厚。 可偏偏这平日里势同水火的两派,每每遇到外敌,就又能迅速地结成同一阵线,在八大派会议上为了乾坤湖一带共同的利益一唱一和,这不,连一向最擅长气人的无瑕师伯,都说他好几次被乾坤湖两派的掌门气个半死。 不过,对于没有与乾坤湖两派的人起过直接冲突的金睛子来说,她还是希望乾坤湖能够尽早克服这场危机。毕竟千华门也离乾坤湖不远,她希望九鼎真人,和她在千华门的那些熟人们都能好好的。 并且,她也隐隐有些担心,乾坤湖的这场病疫是否会继续往外蔓延……乾州和坤州的外沿,便是祈州,征州和尧州了。 应该不会的吧。焦虑片刻后,金睛子又乐观地想。乾州和坤州这么大,疫病想要蔓延出去,可没有那么容易。况且,其他七州也已经接连下了交通管制和疫病清查的政令,对乾坤两州的所有来客都会进行健康检查,也要求各医疗机构在发现白幻病病例后及时上报并采取隔离措施。至少到目前为止,乾坤两州之外还没有白幻病病例出现。 所以,应该是不会……的吧? 第四十六章 从乾坤湖到长生九州(1) 对乾坤湖疫病感到幸灾乐祸的远不止无瑕师伯一个。从朋友和同僚们的闲聊中,从各报刊对乾坤湖情况语气古怪的评论中,金睛子都可以敏感地察觉到这种态度。 这些议论声主要可以分成两类,一类针对病疫本身,主要论点是“乾坤湖活该倒血霉”;另一类则针对乾坤城城府以及两派对病疫的处理办法,主要论点是“乾坤湖管理制度粗暴,限制修士人身自由,封建落后”。 不过议论归议论,七州的“援助物资”还是接连送到了已经因为疫病和疫病管理而闹得沸反盈天了的乾坤两州。援助物资主要包括头罩和药材,这两样如今无论乾坤两州再怎么有钱也还是供不应求的东西。第一批捐赠头罩到来的前一天,两州已经有多个仙城爆出了头罩供应不足、不得不要求居民“尽可能自制头罩”的新闻。药材的紧缺倒并不是很突出,因为比起药材,更加紧缺的是隔离病房。当乾坤两州的疫病管控措施越来越完善严密之后,一个尴尬的事实就浮现在大家眼前:疫病爆发早期所统计的病例数量,是被远远低估了的,很多病例或是因为没有意识到自己得病,或是因为有意瞒报,或是因为城府的工作疏漏,被遗落在了统计数据和隔离病房之外。而这些遗落在外的病例又引发了一轮又一轮的感染,导致疫病其实早就已经不可收拾。如今要把这些病人全都收归治疗,两州现有的医疗设施远远不足。为此,许多仙城都只好将一些公共建筑改建成隔离病房。拿疫病最早出现的乾坤城举例,他们已经将当地的法场、球场全都改建成了隔离病房,目前还在筹建新的地下隔离处。 千华城因为与乾坤湖相距太近,也首当其冲地沦陷了。十月初九鼎真人便给金睛子发讯,说他们应州府要求,已经在千华城和千华门都实行起了和乾坤城同步的严格管控措施,过上了非必要不出门,出门必须戴头罩,许多商铺停业,到了晚上谁也不准开灯的日子。 “啊?那你们吃什么呢?”金睛子第一反应便是问这个。虽然对于九鼎真人这般修为来说一年不吃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但若长期没有进食,真身也会慢慢衰弱,很不利于身体健康;对于炼气期的弟子来说食物就更显重要,毕竟,他们要是吃不到东西的话,可也是会像凡人一样饿死的啊。 “晚上等太阳完全落山后,可以去指定地点打包。不过,除了食物周围有微弱的光照着以外,别的地方都一片漆黑。”九鼎真人说,“吃的都是自费,味道不错,就是菜式有点单调。不过很多人每天去领餐也不是图这口吃的,主要是受不了一天天的不出门。” 金睛子听着,只觉得非常荒诞,很难想象在乾坤湖一带,人们过着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那,那您需要我给您寄点好吃的来吗?”她觉得九鼎真人实在是太惨了,便想给他送点温暖。 “别费心了,邮政公司对我们这一带的包裹限流得很厉害,等你寄过来,得十天半个月了。”九鼎真人没好气地答道。 虽是这么说,可金睛子还是花了一笔比往日贵了许多的运费,给九鼎真人寄了些永兆城知名的醉蟹和兰花酒过去。这些东西不怕放坏,并且她记得以前给九鼎真人带去的时候,他也很爱吃。 十月中旬,来自七州的援助物资陆续送达乾坤两州,而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间,病例开始在七州各处零星冒头。这些病例多是在疫病爆发初期从乾坤湖一带来到各州的。因为病例数量不多,七州各城府又有了乾坤湖的前车之鉴,没敢轻视,所以都及时把病例收治进去了,所以,七州看似并没有受到病疫的严重影响,仍是一副安宁祥和的样子。 而金睛子那里,也于十月十八日收到了永兆城的第一份白幻病病例报告。 那是一位金丹期的男修士,于上午戴着头罩主动前往医馆检查,并在确诊白幻病后积极配合了城府的调查工作。他声称自己于九月底从乾坤城出发,出发当日乘坐公共飞舟去了坤州轩霖城,在轩霖城住了一段时间后又于十月十日离开那里,一路御剑来到尧州。十月十七日下午,身上的种种症状让他怀疑自己感染了白幻菌,于是当日晚上,他在永兆城停下了脚步,并于次日上午就医。 金睛子不难猜到这位道友为何在十月十日突然离开了轩霖城,并且选择靠御剑一路走了这么远。十月十日是乾坤城宣布全面关闭护城大阵,除了极特殊情况外不再允许出入的日子。这位道友担心坤州其他城市也会像乾坤城一样封城,所以急着想要离开坤州。又担心如果乘坐州际公交舟或传输阵进入其他州境内的话,从乾坤湖来的自己会被遣返,所以选择了一路御剑。他大概是原本另有目的地,只是在靠近永兆城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病情,因此才选择在永兆城停留投医。 “州府根本就没有认真地打算防范乾坤两州输入的病例。”看完了病例报告后,金睛子忍不住道,“只在传输阵点和公交舟站设点有什么用?若是不把州界全面拦截起来,病例还是会像这样输入过来。” “乾坤城不是已经封了吗,其实只要乾坤两州封控好,我们也就不用担心病例输入的问题了。”送报告来的人部主部道。 “我看就算乾坤两州上千个仙城全封了都没用。”金睛子没好气地说,“仙城封了,也只能封住里面的人,可封不住这疫病,仙城外的人感染了疫病,照样可以像这个人一样自己跑到别的州来。” 人部主部讷讷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真的在州界全面戒严吧,州界那么长,戒也戒不住。再说,就算真把州界封住了,也是像城主你说的那样,充其量也只能封住人,封不住疫病传出来……” 第四十六章 从乾坤湖到长生九州(3) 方案通过后,金睛子便明确了一下六部分别需要负责哪些工作:人部担子最重,需要联系各坊坊会,落实全员健康检查和遥山坊的隔离措施,且要力求不漏一人;律部需要负责驻守四个出入城口,配合人部的组织工作,如若有居民不配合工作,也需要律部出面解决;业部需要统筹遥山坊两日停工停产的工作细节,还要给各部需要用钱的工作拨预算,同时需要购置一批头罩、药材等物资存放起来,以免不时之需;政部有很多杂事需要处理,比如联系全城医疗机构积极配合城府工作,草拟关于管控方案的政令并向全城颁布,与报刊媒体配合对政令发表必要的解释和说明。 薄薄几页方案,真正实施起来却并不容易。金睛子知道时间紧迫,明确完各部工作后,没有多说废话,立马催着大家去吃午饭,吃完午饭就快点回去干活。于是未正时分,也就是城府得到病例通报的两个半时辰后,关于病例出现的官方信息以及即将实施第二级响应预案的通告被下发到了永兆各坊。 方案涉及到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可以由城府执事们去完成的,然而有一件事却还需要金睛子亲自出面,那便是将护城大阵调整到半关闭状态。护城大阵的力量是由五把钥匙共同封印的,只有当五把钥匙中的三把做出一致操作,另两把不额外加锁,或是只有一把钥匙额外加锁,另四把做一致操作的时候,护城大阵才能正常响应。而这五把钥匙,三把分别位于城主同左右城主的城主印中,一把位于督察使印中,最后一把则位于律部正则堂堂印之中。 之所以要做如此复杂的规定,说到底还是因为护城大阵的力量太强大了。长生九州五千城的护城大阵,无一不是由修为化神期及以上的真人所打造的强大综合型法阵,日常时可监测城内灵气波动,判定城内斗法、飞舟超速等违律行为,出现突发情况时,也可以起到防御甚至是攻击作用。这样的力量,如果仅握在一个人的手中,便可能成为谋取私权的武器。因此,设计护城大阵的前辈们才会煞费苦心,将钥匙分散到五处,并设计了一套制衡体系。 酉初,金睛子同左右城主、督察使及律部正则堂堂主五人分别激活了城主印,左右城主印,督察使印及正则堂堂印,以最高级别的权限催动护城大阵进入了半关闭状态。至此,遥山坊两日封控也正式开始。此时距离第一例病例上报到城府,已经过了四个时辰。金睛子一整天紧紧悬起的心,至此也终于放松了一二。 晚间亥初前后,韩令给她发来了传讯符,内容寒暄似的只有四个字“今天很忙?”金睛子知道韩令是指今日那堪称雷厉风行的封控,亦以闲聊的语气回复他:“你觉得我太大惊小怪了吗?你也觉得一例病例而已,本不需要如此吗?” “我不懂城府的事,你这么做肯定有你的理由。” 虽然其实什么也没说,但韩令这种无条件相信金睛子决断的态度让金睛子感觉非常舒适。于是她便也语气很友好地回讯道: “勉强做了不好不差的决断罢了。其实关于这次的疫病,我在很多方面也不是完全有数,如果你有空的话,过几日我还想找机会和你当面聊聊,请教你一些事情。” 金睛子想要请教韩令的,是关于封控带来的经济损失一事。她知道管控越严厉经济损失便会越大,但究竟大到什么程度,是她心中没有明确概念的。她想,韩令应该比她更了解。 找韩令聊天的契机很快就找到了。十月廿日,金睛子收到了她原本想寄给九鼎真人,却又中途被邮政公司退回的一食盒醉蟹和两瓶兰花酒。原来从十月十六日起,乾坤湖及周边仙城,包括千华城在内,就全面暂停了邮递物流,原因是之前有一位邮政公司的工作人员感染了疫病,殃及了邮政公司的一整个地方部门。 金睛子摇头感叹了一下九鼎真人真是无福消受这醉蟹和兰花酒,然后转身便约韩令来了城主府,说是有好吃的跟他一起分享。当晚,醉蟹和酒便进了他们两人的肚子,金睛子也如计划问了韩令有关管控措施造成经济损失的事。 韩令一边慢条斯理地吃醉蟹,一边粗略地心算了一下全城停工一日会造成的经济损失。巨大的数额唬得金睛子一口酒就直接呛在了气管里,她拼命咳嗽起来。 韩令看她这副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可能我算得也有误差。这样,我回头叫阮序仔细算一算吧。” “那有劳了。” “不过,你到底为什么会为了这一个病例如此大动干戈呢?我看别的有病例的仙城都没有这么夸张。” “你知道你现在吃的是什么吗?”因为喝了点酒,金睛子的语调比平日更多了些抑扬顿挫的夸张。韩令刚掰下一只蟹腿的手顿了顿:“……什,什么?” “是我本来想寄给我的掌门外公换口味的东西。可是现在千华城的邮递已经停了,东西寄不过去,就半路上给退了回来。”金睛子摊摊手,“倒霉的九鼎真人,半个月前他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疫病绝不会闹大,让我宽心。结果他现在正在居家隔离,连这些好吃的都收不到。你说我该不该吸取他的教训?” 韩令不得不承认金睛子说得有理。 第四十六章 从乾坤湖到长生九州(4) “并且,我也绝不是做得最夸张的城主。”金睛子哼了一声,“你知道吗?尧州白虞城城主,他以前是做医师的,懂这个东西,他说这玩意儿早期要是不严防死守起来以后就完了,自从乾坤湖的疫病闹大后,他就一直要求全城人每三日做一次全员健康排查,每次排查完都会发给他们一张写了名字的卡片,不拿着最新一次检测的卡片就不准进入任何公共场所。护城大阵也早就改成半封闭状态了,每个入城者都要填报过去一个月内所经地。” “那若是白虞城冒出一例病例,这位城主岂不是要全面封城了?” 金睛子耸耸肩:“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白虞城到现在一例病例都没查出来。因此,好多人都说白虞城主小题大做,更是有不少白虞城的居民受不了这种管控,一个个的,趁着还没封城,都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她想了想,又道:“盈泉城也比我们永兆夸张得多。他们好像是全尧州唯一一个全城实施禁灯令的仙城——仅仅是因为几天前出了三个病例。当然,严防死守派是少数的,正如你说的那样,大多数城主心态都很放松。比如我们隔壁的星台城、峻远城。” “那些管得松的仙城到现在也没出什么事。” “我希望以后也不要出什么事才好。”金睛子摇了摇头。 然而事态并没有朝金睛子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十月廿三,祈州升明城的医馆一下子检查出了三四十个病例,次日,更是有六七百号病例蜂拥而至,让当地医馆的隔离病房在一夜之间爆满。 祈州升明城是六世家之一,升明许家的驻城。该城此前于十月十一日出现了第一例病例,十月十五日,又出现了三例。四个病例得到妥善安置后,城中数日内都没有新的病例出现,升明城府也并未颁布额外的管控或健康检查措施,只是随便建议了一下大家出行最好戴上头罩。没想到疫病却在十月卄三突然爆发了出来。 其实想来十月卄三的这三四十个病例也不可能全都是在十月廿二的时候才莫名其妙集体感染的,升明城内,或许早在十月十一日之前就存在病患。之所以这些隐藏病患没有体现在数据上,或许是因为白幻病初期的症状并不很明显,是以病患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患了病,自然不会想到去医馆检查。而等到时间过去,患者们的病情逐渐加重并主动前往医馆检查,疫病的存在终于在病例数据上体现了出来后,城府后知后觉的管控就已经显得太晚了。患者们在就医之前,已经不知道把疫病又传染给多少人了。 于是升明城成为了第二个乾坤城,遭遇了和乾坤城几乎一模一样的窘境:病例数一夜之间开始指数级地增长,医疗系统面临巨大压力,隔离病房、头罩和药材同时陷入短缺,城府情急之下开始实施极度严格的管控措施,而这些突如其来的严格管控又毫不意外地招致了居民的不满,在管控与反管控,镇压与反镇压之间,升明城一片混乱。 升明许家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十月廿四,升明许家家主感染白幻病的新闻登上了《长生旬报》。金睛子听韩令说,据传上届无涯之会前十六的许徒嗟也患病了,不过消息的真实性有待商榷。 升明城的情况让不少之前出过数例病例的仙城都开始警觉,不少原本管控松散的仙城一改之前的作风,开始实行全城健康检查。这一查,还真有不少仙城查出了原本没有发现的病例。查出了病例的仙城立刻在城内实施了更严格的管控,为时未晚地控制住了情况,然而有的仙城已经来不及了,比如尧州楚陵城。楚陵城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在全城健康检查中发现了近千个病例。面对医疗系统崩溃,民众人心惶惶的乱局,楚陵城城主一下子就慌了阵脚,甚至于自己第一个逃到了城外,导致楚陵城人心彻底溃散,患病的,不患病的,全都一波一波地往外跑,对周边的仙城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对此,尧州州府只得紧急下令,撤了原城主的官,让楚陵城右城主暂代城主之位。 诸如此类的故事这些天发生了很多。到了十月廿五,尧州已有四十来个仙城变成了疫情重灾区,其他几州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就连八大派内部也有病例出现。这一回,没有人再敢说“这些只是特例”“疫情很快就会过去”了。随着凭川殿成为了八大派中除乾坤湖两派外第一个颁布疫病管控条例的门派,长生各州都以此为信号,先后颁布政令要求各仙城进行疫病管控。金睛子在此之后也给永兆城的管控方案加上了“每四天进行全城健康情况检查”这一项。具体的实行办法参考了白虞城,每给一个人做完健康检查,就给一个人发一张写有日期和姓名的卡片,若是没有最新一次的检查证明卡,就不得进入公共场所。 这一波席卷而来的疫病给金睛子带来的唯一好处大概就是,永兆城的居民们对管控措施的不满情绪少了许多。如果说在管控伊始还有不少居民在想方设法地和城府对着干,不愿意戴头罩、居家隔离、夜晚禁灯的话,如今就算城府解除管控,也没有居民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戴头罩上街了。 不得不说,金睛子此前颁行的防疫措施,在如今看来,还是颇有先见之明的。自从十八日出现第一例病例以来,永兆城就再也没有新的病例出现。而在永兆城一派风平浪静的时候,邻近几座的仙城的病例数都突破了十例,有的甚至已经达到了数百例。 第四十六章 从乾坤湖到长生九州(5) “你要是不想在永兆城困个两三年的话,最好趁早走。”金睛子有一次这样告诉韩令,“周边仙城的病例数越来越多,万一哪一天哪个城疫病大爆发,到时候你再离开永兆城,就不安全了,一路上随时有可能被感染。” “啊?趁早走?走哪里去?”韩令有点迷惑,“你觉得我不该留在永兆城?” “啊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想回上隐门,想回云台城……” 韩令立马摇头:“那不用了,反正到处都有病例,去哪儿都一样,还不如留在永兆城比较有安全感。” 金睛子把韩令所谓的“有安全感”理解为韩令对她这个城主的极高赞誉,心中欣慰自不需说。 “希望永兆城能一直平平安安到疫病结束。”她满怀期待地说。在一片混乱中保持一隅平安,若她真的做到了如此,说不定在下次甲子仙城大会上又能得到州府的特别表彰。 然而事实证明覆巢之下无有完卵,在疫病到处肆虐的大环境下,永兆城不可能独善其身。 十月廿六,永兆城周边的徵阳城疫病大规模爆发,一夜之间出现了数千号病例。同日,接连有五个已感染白幻病的修士请求进入永兆城,律部不知如何应对,将情况通报给了金睛子。 虽然参考州律来说,未被列为疫情风险区的永兆城没有理由拒绝任何修士入城,但在这样疫病横行人心惶惶的特殊时期,大家的心态确实没有了一开始的放松,不太想也不太敢让病患入城,是以还要特意来请示一下金睛子。 金睛子就这个问题询问了左右城主和诸位主部的意见,其中确实有好几个人都建议金睛子不要允许病患进城。理由很简单,无论隔离措施做得多么到位,城内有病患,那就有风险。永兆城好不容易才能保持如今的平安局面,如今允许病患入城,那不是引火烧身吗。至于违反州律什么的,反正拒绝修士入城这种事也很难留下证据,州府也查不着。 “就算不考虑州律吧……可若是不让他们进城,他们或许就会驻留在城郊。”金睛子一边揉着手中的几张传讯符,一边自言自语道,“而若是永兆城郊聚集起了一堆病患,永兆城内再怎么防控,也防不住它从城外传进来。白幻菌的传播范围太大了……” 并且,说起来这些病患也挺可怜的。城郊虽然也有医馆,但由于没有政府统一管理,所以也不太可能真正做好防控。若是治疗进行到一半没药材了,也没有城府帮忙解决问题。总之一个搞不好,这病就治不下去,患者只能等死。进入城府的管辖范围接受治疗,对患者来说是最好的方案。 考虑了防控大局、州律规定、人文关怀等种种因素后,金睛子做出了决定。然而,她刚想将自己的决定传达给律部,律部就又来了消息,说那想要进城的五位患者中,有一位声称是城主的故人,要城主务必前来见他,并放他入城。 “是不是你们时间拖得太久,让这些人以为我们不打算放他们入城,这才有人声称认识我,想要走关系?”金睛子纳闷地问那位前来汇报情况的律部执事。 “是……好像是有点久。”那位执事不好意思地说,“下面一开始是想直接不让他们进城的,过了一段时间才有人想到要往上请示,然后一级一级地报……难免就花的时间比较长。” 金睛子蹙眉道:“这个效率放在平时没问题,放在如今这样疫病横行的时候就不行了。疫病每时每刻都在传播,城府的响应必须要快——算了,这事过会儿再说。我问你,那位声称是我‘故人’的道友,你见过吗?大概长什么样子?” 执事摇头:“城主大人,我当时不在现场,没见到那人。再说,人家患了病,头罩戴得严严实实的,就算我在现场,也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只知道他们下面报上来的说,听声音是个男的。” “那我这位‘故人’,可有自报姓名、道号?” “没有。他执意要见到城主后再说。” 声称是她的故人,却连名字都不敢报。金睛子简直怀疑这人根本就是在假称与她认识了。可如果真是假称,那他为什么又执意要见她呢?这一见面,究竟认不认识不就糊弄不过去了吗? 等等,该不会是……那个人吧? “城主,那……您要去见吗?”执事小心翼翼地问道。 “去。当然要去。”金睛子起身披上了外套。她还真想见见这位所谓的“故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四十七章 谁知他竟然沦落至此(1) 永兆城东入口外,一顶华丽到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帐篷中,秦无远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掀起帘子朝外头喊: “喂,到底什么时候放我进城?城主怎么还没来?” “您且再等等,我们已经收到消息了,城主她同意来见您的,估计不久就能到了。”一个时辰前还对秦无远大呼小叫的守卫如今话语殷勤。自从听秦无远说他是城主大人的旧识后,她就立刻转变了态度,在收到城主同意来与秦无远见面的消息后,她就更是一直保持着简直称得上是谄媚的笑容。 “等来了赶紧叫我一声啊。”秦无远撂下这一句后,就又缩回了他的帐篷里。这帐篷是他金丹期时参加家族大比斩获头名之后拿到的奖品,不仅外观奢华高端上档次,更是一件空间法宝兼防御法宝,就连化神期修士也攻不破它。不过秦无远从没有真的遇到过如此危急的情况,大多数时候,他只把这帐篷当做一个随时随地可以安置的歇脚处来用。 帐篷从外面看起来只是小小一个,内里却空间很大,家居摆设也很齐全。秦无远之前坐得太久,四肢有些酸乏,这会儿便在帐篷里踱起了步。他边踱步,边想着等会儿见到金睛子后,该怎么说服她破例放自己入城——虽然对别人自吹说是城主的故人,但秦无远对金睛子究竟会不会给他特殊照顾其实毫无把握。 然而,想着想着,他的思维就再一次开始飘离。色彩缤纷的糖果包装般的幻象在他的眼前游走,试图将他带入白日的梦境。秦无远烦躁地甩了甩头试图重新集中精力。这两日来他几乎无法集中精力思考任何事情。白幻病的病症正在逐日严重,他的病,真的不能再拖了。 “大人,大人。”正沉浸在思维与幻象的反复缠斗中,秦无远忽听帐外有人叫他。他理了理头罩,不耐烦地掀起了帘子:“干嘛?不是城主来了就别在这瞎嚷嚷。吵不吵啊你。” 帐外蹲着的守卫连忙道:“大人,两条好消息!第一条是,城府那边已经给出回应,只要病患入城后能够遵从城府的防控安排,就允许病患入城并接受医治!” “那还等什么!”秦无远大喜,一把挥开那守卫,扶着头罩走出了帐篷,熟练地比了个指诀,将帐篷收回了乾坤袋,然后作势就要进城。 “大人,那第二个消息……”守卫追在秦无远后头喊。 “进城再说!”秦无远现在一心只想进城,“走,给小爷我带路,动作麻利点,要敢怠慢了小爷,叫城主撤你的职!” 他走得大步流星,根本没听到后边那守卫所谓的“第二个消息”,自然也没发觉金睛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前方不远处。直到他听到那冰冷中带着戏谑的声音: “无远道友要叫本官撤谁的职?” 秦无远一惊,顿时抬起头来。尽管头罩前方的那块墨镜局限了视野,但他还是清楚地看到了那袭水红色的官袍。官袍的主人与此处所有人一样都戴着头罩,但即便她换上旁的衣服,秦无远也能一眼从人群中认出此人——凌意文宗翠微峰一脉金睛子,渠光真人最寄予厚望的徒孙,其风度端雅持正,有如源典里走出的古圣贤,非一般人所能效仿。 “秦无远,说话啊,你不是本官的故人吗?指使本官做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端雅的声音中带了讥讽和微微怒意。秦无远格外敏感地察觉到,这位他曾在无涯之会上与之对擂的同辈道友,此刻并不是以同辈,而是以从四品城主的身份在对他说话,并且,显然也不如他预期的那样,打算多少给他一点面子。考虑到自己如今正在人家的地盘上,还指着人家多多照顾,一贯高傲的秦无远立刻就抖了个激灵,故作熟稔地改口道:“哎呀城主大人,小小玩笑而已,你不会放在心上的,对吧?” 金睛子看着秦无远那副讨人嫌的样儿,就忍不住怒火中烧。当然了,她生气并不完全是因为秦无远的无礼言辞本身,更多的,还是因为受不了现实和猜测的落差。她……她以为这位神秘的故人会是李百闻来着…… 对于希不希望再次见到李百闻,金睛子抱着一种矛盾的心态。想见到他,是因为李百闻毕竟是她漫漫修仙途上第一个同行者,是她失去家人,离开过往生活后的第一个寄托,她会想念他,理所当然;不想再见到他,是害怕记忆中那高大温暖的形象发生变质,如果如今的李百闻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模样,那金睛子或许更宁愿当他死了。 结果站在她面前的“故人”却是那位曾经在无涯之会上大肆预测八强名单结果被凌潋揍了一顿,又连续数次搞错她的师承,言行举止间满满都是傲慢无礼的秦无远。金睛子不想给他好脸色看。 “无远道友,特地寻本官来此地,又不肯提前告知姓名,不知是有何举足轻重的要事要与本官相商?”她不理会秦无远挤眉弄眼的暗示,冷声道。 秦无远自以为语气很亲和地说:“嗐,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请你放我们进城嘛。多谢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同意……” “无远道友的面子可真够大的。”金睛子哼了一声,“接收病患入城是本官早已经拍板确认过的事,无需你置喙。既然没有旁的事情,本官就先回去了。” “哎哎哎,那我呢?”秦无远下意识地上前要找金睛子说清楚。他再怎么说也是嘉灵秦氏的子弟,几乎内定了的下一任家主人选,同时也是金睛子的熟人,金睛子难道不该特别关照他一下吗?然而他一往前迈步,就被几个守卫给拦住了。“这位道友,您毕竟身患疫病,还是离我们城主远一点为好。”说话的正是之前那位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他的守卫,只不过她脸上当时那种讨好的笑容这会儿早已经垮没了。 第四十七章 谁知他竟然沦落至此(2) “秦无远。”金睛子听到动静,不耐烦地转过头来又道,“我城的各项疫病管控规定,还请你多加配合。叙旧的话,等你病愈再说。” 这就是不打算给他什么特别关照了。接收到这个信息后,秦无远有些懊丧。不过至少,他入城治病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堂堂闲鹤宫真传弟子、秦氏精英子弟不用病死在这儿了。并且,金睛子最后说的那句话,“等他病愈再行叙旧”,也是给了他一颗定心丸。就算是只冲着这句话,医馆的人也得多关照他几分,不会让他出事。 他的病算时间已经快步入中期阶段了。白幻病阶段越趋后治愈希望越小,若是治疗再有拖延……他是真的害怕自己会病死。 说起身上这该死的白幻病,秦无远心中最多的就是后悔。要是他如一开始计划的那样,离开门派后直接回家,他现在也不用在这里看金睛子的脸色了。 秦无远于九月廿二离开门派,计划回炎州嘉灵秦家住一阵子。这条往返于嘉灵城和乾坤湖之间的路线他已经熟悉非常,完全没有沿路游览的必要了,是以,他这回打算乘坐传输阵直接回炎州,到了炎州再开飞舟回嘉灵城。原本这一趟路走下来,最多也只会花一两日的时间,他可以赶在疫病爆发之前回到家中,对一切疫病引起的乱局隔岸观火,可偏偏他该死地突发奇想,为着十月初二是王醴的六甲子生辰,调转路线就去了峨州鉴水阁找那个混蛋。既然都去了鉴水阁,秦无远就在那里多玩了一阵子,当时在那边听说乾坤湖疫病大规模爆发,他还很庆幸自己赶在疫病之前离开了乾坤湖。结果等他玩得差不多了打算回嘉灵城的时候,鉴水阁的附属仙城烁沙城却突然冒出了十几例病例。 要知道,秦无远这些日子可一直住在烁沙城内的客栈,并且还打算坐烁沙城的传输阵回炎州呢。这会儿病例一出,秦无远哪里还敢在这里坐传输阵,趁着烁沙城还没封城什么的,赶紧开着飞舟跑了。本以为再在峨州找一个周边没有疫病的传输阵回炎州不是什么难事,没想到这一路上他就跟倒了血霉似的,跑到哪里疫病就爆发到哪里。最后,在疫病的围追堵截下,秦无远只得跑到了尧州,想要去星台城坐传输阵。结果,还没到星台城,他就发现自己身上出现了日渐严重的白幻病的症状。在城外找了个医馆一检查,结果就被告知他已经患病有五六日,若是再不治疗,再过十日就会由轻症转为中症。 秦无远当即就在那家小医馆里甩了一大笔钱要求接受治疗,那家小医馆却把他引到了一处连遮光都没做好的多人病房中。他骂小医馆根本没做好病房安排,要真住在这样隔离性差的病房里,就算本来没病也都得变成有病了,小医馆的人却鼻子朝天地叫他爱治不治不治拉倒。最终秦无远只得骂骂咧咧地离开,连之前甩给他们的那笔钱都没能要回来。 “不在这里治,你就后悔死吧!”秦无远临走前,小医馆的人还满脸鄙夷地朝他喊话,“我倒要看看哪个仙城敢收你这种病患进去!” “喂喂喂,州律都有明文规定,仙城不得拒绝修士入城的好吗!”秦无远以前当过执事,自诩很有法律素养,当即便有理有据地反驳。 小医馆的人哼了一声:“州律是州律,怎么做还归怎么做。” 秦无远不信这个邪,从小医馆出来就去了最近的仙城。正如这会儿的绝大多数仙城一样,这座仙城实行护城大阵半封闭管理,要想进城,就必须在入城口接受检查,填写表格。 秦无远排了好一会儿队才挪到入城口。那门口的守卫劈头盖脸就问他:“有病没?没病去那个窗口,有病的走。” 说啥有病没病的,素质真低下!秦无远心中不快,却不敢真在城门口跟人家吵起来,只是道:“你凭什么赶人离开?尧州律有规定……” “你到底有病没病?” 秦无远忍气吞声:“……有。” 守卫大惊,连忙又把自己的头罩往下拉了拉,确保一丝光都没有漏进去,同时往后退了一步,嚷嚷道:“快走快走,有病的别想进城。” 其他排队的人听守卫这么一喊,也都吓了一跳,纷纷往远离秦无远的方向躲避,甚至还有人出手攻击他。秦无远怒了,十招内便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同修为修士给打进了石板路里,陷地三尺。其他排队入城的人,但凡是修为低于等于秦无远的,都被吓得大气不敢出。而守卫们则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只是皆往后退了退,确保自己仍在护城大阵的范围内。 秦无远出完恶气,还想搬出自己六世家子弟、八大派门人的身份继续与那个守卫论理,想着只要他亮出仙籍牌上的“嘉灵秦氏”和“闲鹤宫”,就不怕别人不给他面子。可秦无远失算了。 “去去去,我管你是不是六世家、八大派!被感染的人,呵呵,就算是少殿主来了我们都不会放进去。”那守卫一把将他推搡开,随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同其他守卫开玩笑道:“要真是少殿主来了,倒可以通融通融,哈哈哈哈……” “拒绝修士入城可是违反州律规定的,到时候我以我们嘉灵秦氏的名义去州府告你们,看你们到时候怎么办!”秦无远指着对方的鼻子跳着脚喊道。 他的威胁对那守卫丝毫没有作用。守卫冷哼一声,道:“无凭无据的,你尽管去告。” 秦无远都快气炸了,他活了近六个甲子,这还是第一次受这种气。他不肯再屈就,拂袖就前往下一座仙城。 然后,他就受气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四十七章 谁知他竟然沦落至此(3) 他无法,只得发传讯符求救于家中长辈,然而家中长辈也对此无能为力。不说现在嘉灵城也因为疫病乱成一团糟,就算嘉灵城还好好的,秦家也无人能远赴尧州接秦无远回来。各个传输阵点已经因为疫病而纷纷停运了,若是不坐传输阵,嘉灵城到尧州的这一路又处处都是爆发病疫的城市,一旦出门,随时就有可能感染。虽说化神期的修士在感染白幻病后不会受其影响,但他们依然会成为白幻病传播的载体,至于秦家炼虚期、合体期的几位神通广大的老祖,又长年来无影去无踪,若非家族大事,无人胆敢劳动他们。 不过秦家到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秦无远死在外面,他们给他出了一策:与秦无远同列无涯之会八强的金睛子如今正在尧州永兆城做城主,而秦无远如今正在永兆城附近。若是求到她那里去,或许入城治疗会有希望。万一金睛子不同意让他入城,或是压根收不到秦无远的消息,那么秦家在凌意文宗也多少有些人脉,总能想办法说服金睛子。就这样,秦无远去了永兆城。 他在永兆城同样没有得到好脸色。身患时疫的秦无远如今可谓是人见人嫌。正如秦无远此前已经遭遇过数次的那样,永兆城的守卫没有放他进城,而是用了一套“等我们向上请示一下”的说辞来搪塞他。在秦无远看来,这样的说辞无异于委婉的拒绝。他此前去的仙城中,有一个仙城的守卫也是这么说的,结果他在城门口等了一天一夜,也没见他们请示完毕。 他便告诉那守卫说他是城主的朋友。然而守卫并没有相信他的说辞。他冲动地想要给金睛子发传讯符,可临到发送,又担心金睛子会不会根本不重视他的传讯符,甚至于根本不记得他这个人。他这样想也不是没有依据的,毕竟他和金睛子只是于四十年前的无涯之会上打过一场,说过几次话,说他们多么相熟,那是肯定没有的。 更何况,金睛子还是这般冷漠疏离的性子。上回无涯之会上,他不过是口误说错了金睛子的师承,她就满脸不悦。秦无远越想越不确定,金睛子真的会允许他入城吗? 他思量许久,不确定自己的名字在金睛子那儿是否会管用,于是决定走折中方案。 “你告诉你们城主,我是他的故人,叫她来见我。”他傲然道。 “你谁啊你。”守卫仍是半信半疑。 “我是谁,你无需知道。”秦无远冷笑,“重要的是,你要是不把我的这句话告诉城主,到时候万一你们城主知道了,必然会叫你后悔。” 守卫有些被吓住了。 “你说你是我们城主的故人,却又不肯自报姓名,那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另一位守卫站了出来,警惕地盯着秦无远。 秦无远便滔滔不绝地开始说:“你们城主姓段,道号金睛子,出身凌意文宗翠微峰一脉,在上一届无涯之会中斩获第四。她有一个师兄,两个师妹,师祖是渠光真人,师伯无瑕真人,是凌意文宗的掌门。最喜欢的颜色是金色,最爱吃的东西是烧猪肘,生日是十二月十六日,最爱看的书是《霸道少主爱上我》……” 这些话只有最开始两句关于金睛子师承的是真的,后面“最喜欢的颜色”什么的,全都是他随口瞎编的。不过反正这几个守卫不可能知道金睛子究竟最喜欢什么颜色,秦无远觉得,只要自己的态度够自信,对方就没有理由去怀疑他。 所幸,秦无远赌对了。在一番漫长到让秦无远几近抓狂的讨论过后,几个守卫决定把秦无远的情况汇报上去。在守卫们讨论的当儿又有几个想要入城的病患围拢了过来,他们有的也是在别的仙城那里碰过壁后来到这里的,原本对入城不抱很大希望,但秦无远,这位“城主的故人”的出现让他们升起了点希冀,觉得若是跟着他,说不准能够进去。 相信秦无远真的是城主的故人的人越来越多,且一个个的都对他奉承起来。在这样的趋势下,原本对他半信半疑的几个守卫也逐渐把这事当真了。于是就有了先前的一幕,秦无远大摇大摆地在入城口边搭起了帐篷,等着金睛子来见他。 结果虽然遭到了金睛子的冷待,但秦无远好歹也入了城。他和其他几个入城的病患一起,听从工作人员的安排,住进了永兆城一处医馆的隔离病房。那隔离病房是一人一间的,虽然面积小了点,但设施齐全,干净整洁,最重要的是,光线隔离也做得很好。唯一的窗户被木板给钉死了,门的上下左右也都贴满了橡胶条,关上之后一丝光都透不进来。有这样好的隔光条件,秦无远完全可以自己在房间里开灯,而不必担心身上的白幻菌孢子会通过光线传到外头去。 在经历了这些天的颠沛流离后突然拥有了这么一间小小的隔离病房,秦无远激动得跟什么似的,除了激动外,还有一种久违了的放松心情。一进房间,他就头罩一扔,把自己摔在了床上,没趴多久,竟睡着了。他的梦里是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一会儿是之前那个讹了他一大笔钱的小医馆,小医馆那破烂的多人病房里全都是粉红色的鸽子在飞;一会儿是绞合在一起的这些天他遇到的守卫们的面容,所有的面容都长着欢快的牙齿;一会儿是王醴拿着他送给她的生辰礼,她的脸是橘色的,笑意像很多很多的蝴蝶,纠缠在秦无远的周围,又在他的袖袋中产卵;一会儿是一些不可名状的桃源美景,从未见过的琼楼玉宇;一会儿又是金睛子官袍上那华丽的虎图补子,那老虎欢腾地从补子上跳下来,跃进了金睛子金色的眼睛……所有的这些画面全都明艳非常,所有的颜色都是快乐的颜色,一种几乎带着点邪气的快乐颜色。沉浸在梦中的秦无远只觉得这快乐无边无际,盖过了一切,成为了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于是他再次睡醒已是六个时辰以后。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四十七章 谁知他竟然沦落至此(4) 不过,当发现自己睡了多久后,秦无远的心情就又沉重了起来。多眠是白幻病患者主要的症状之一,随着病症加重,睡眠时间也会变长。前些天他每天睡五个时辰,今天却睡了六个时辰,这是不是说明他的病症也加重了呢?算算时间,他如今已经患病有十五日左右,按一般情况来看,病症差不多该发展到中期了。 听说白幻病发展到中期,患者脑内的白幻菌会产生某种信息素,给患者提供快感,同时让患者产生幻觉,以至于有些患者会出现抗拒治疗的心理。秦无远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他也会抗拒治疗吗?应该不会。他自认为是一个很有理智很有毅力的人,岂会屈服于白幻菌提供的这点快感? 想到这里,一种愉悦感油然而生。没错,就是这样,他秦无远可是能用意志力战胜白幻病的人。这样看来,他其实根本不需要接受治疗。 然后他看到闲鹤宫的建筑突兀地戳进视野,众同门都在崇拜他,二师弟梁弗届变成了十三四岁刚入派时的样子,双眼发亮地喊着“师兄你太厉害了,竟然能战胜白幻病”。之前的梦境中,由王醴的笑意变化而成的蝴蝶现在又开始软绵绵地到处飞舞缠绕,秦无远伸出手抓住了几只蝴蝶,吃掉了,蝴蝶在他的口腔里、食道里、胃里、肠道里扑腾。 突然间他摸到有脚步声靠近,于是幻象突然间就被打断,门被打开,漆黑一片的走廊上,一位戴着头罩的医师拎着食盒走了进来。秦无远能听到食盒里传出的药味和食物香味。 医师询问秦无远的感觉怎么样。 “前所未有的好。”秦无远说,“这里很愉快。” 医师让秦无远伸出手,放松心神,接受神识检查。秦无远伸出手,任由医师搭上他的手腕,将神识探入他的识海。检查完毕后,医师告诉他,他的病症已经发展到了中期。中期白幻病的患者会因为病理因素,出现抗拒治疗的心态。他让秦无远务必尽最大可能保持理智,积极配合治疗。 秦无远轻松地说:“那是当然,我非常理智的。” 然后医师打开了食盒,拿出了两颗丹药,一碗汤药,和一盘饭菜,要求他先把药服下,再吃饭菜。秦无远看着那两颗色泽淡白的丹药和那碗深棕色的汤药,就感觉又有一幕幕画面在眼前上演。两颗丹药变成了某种不明生物的胚胎,而那碗汤药则根本不是汤药,而是一碗搀着泥浆的毒酒。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金睛子不会那么好心放他入城,给他安排治疗。金睛子想暗杀他! 足智多谋的秦无远,在察觉到自己所处的危险境遇后,开始积极地想办法脱身。他试图让医师先离开,说他会自己一个人服药,想等医师一离开就把这些药给处理掉。可医师不但没有听他的建议,反倒趁他不备就将一颗丹药扔进了他的嘴里。丹药入口即化,秦无远来不及反抗。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要被害死了。然而下一秒,他又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一系列想法是多么离谱。 “现在好多了吧?快点,把剩下的药吃了。”医师催促他道。 秦无远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将另一颗丹药吞下,又捏着鼻子将汤药一饮而尽。医师看他吃完了药,便离开了。 医师走后,秦无远心有余悸了好一会儿。不久前他还自诩能够用意志力战胜白幻病,结果没过多久就自己打了自己的脸。那些离谱的幻觉,什么金睛子要暗害他,什么丹药是某种奇怪的生物胚胎,现在想来都是那么莫名其妙且愚蠢。不过未几他又觉得庆幸。还好他赶在病情进一步加重之前来到了永兆城,接受了治疗,要不然,他还真不确定自己身上还会发生什么。 说起来,他还是要感谢金睛子的。 接受治疗五六日后,秦无远识海内繁衍的白幻菌已经被药物压制在了一个相对低的规模。他还是会做奇怪的梦,偶尔看到点幻象,但已经不会再把幻觉和现实搞混。医师说,再治疗五六日,等到他身上的白幻菌完全清除后,秦无远就可以出院了。 五六日的时间,对嗜睡、脑子里充满幻觉的秦无远来说很好打发,可对于神志基本恢复正常的他来说,就很难捱了。他倒是想靠修炼度过这最后几天,可医师又嘱咐过他,白幻菌完全清除之前,最好先不要修炼,免得修炼出问题来。于是秦无远叫医师拿点最近的报纸来给他看。医师便给他拿了一叠永兆城当地的报纸,《永兆十二时》。 拿到报纸后,秦无远第一个就找日期最新的报纸上关于疫病情况的报道。那是一张昨天的报纸,上面显示,永兆城截至十一月初一子初,城内累计有确诊病例八例,其中五例为城外输入病例。 不会吧,病例这么少?秦无远抓抓脑袋。难道是永兆城这一带疫病形势普遍不严重?可这也不对啊,他一路途径的仙城,打听下来都是多的确诊上万例,少的确诊几十例,怎么到了永兆城,就只有八例呢?并且其中还包括五例像他这样从城外输入进来的。 于是,下一次见到医师的时候,他又向医师要《长生旬报》和《尧州风物》,想了解一下全长生和尧州全州的形势。 他在十一月初一的《尧州风物》上找到了一张彩色的尧州各仙城疫病形势图。在这张图上,疫病越严重的仙城颜色越趋向于深红色,疫病越不严重的仙城颜色越偏淡黄。秦无远在尧州北部较为密集的仙城群中找到了永兆城——其实很好找,永兆城在周围一水的粉红色、正红色之中,是唯一一个浅橙色,正有如一朵花的花心。 永兆城并不是全尧州唯一一个显示为浅橙色的仙城。在尧州南方那人迹罕至的欲穷莽林一代,零星分布的仙城全都是淡黄色和浅橙色的小点儿。这是可想而知的,那一带过于偏远,人口密度极低,就算感染,也不可能是大规模的。相比之下,尧州北部的浅色就显得稀有了很多。秦无远懒得一个个去数,用肉眼简单估计了一下,看出尧州北部淡黄色和浅橙色的小点约占总数的十分之一。 看完图后,秦无远的视线移向了旁边一版。在那一版上,是几个疫情管控得力的仙城的政策介绍。秦无远扫了一眼,发现永兆城也列在其中,便仔细看了看那一段话。那话大致就是说,永兆城于城内出现第一例病例时,就开展了一系列管控措施,并进行了严格的落实,这才将疫病控制在了萌芽状态。如今,永兆城的疫情防控是尧北凭川殿经济圈中最优秀的之一。 真不知道金睛子是怎么做到如此的。秦无远嘀咕。他以前一直觉得,在修炼上成就突出的人应该只一心专注于探寻天道,最多再专精丹符阵器中的一门,不应该在别的方面有所突出才对——就像他自己一样。 因着这种思路,尽管他早就知道金睛子在仕途上成就不小,心里却总觉得她名不符实。晋升如此顺利,名声如此响亮,八成是因为她在修炼上颇为强势,又是凌意文宗掌门的师侄,这才被吹捧成这样的。 可事实似乎并不是如此。秦无远想。他对金睛子的了解,到底还是太少了些。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四十八章 并不存在的独善其身(1) 十一月初七,秦无远病愈出院。他本打算出院后就立刻回家,可无奈当前的疫情形势不太乐观。秦家所在的嘉灵城现在有几百号病例,族中人亦有感染的,说起来还不如永兆城让人安心。况且,就算真的要回家,一路上的交通也很成问题。若是坐传输阵,离他最近的星台城传输阵已经因为疫情而停止对外售票了,想要坐传输阵,就必须有非坐不可的正当理由和相关部门的审批。若是坐公交舟,现在九州的州际公交舟线路几乎全都已经停运了。州内线路倒还有开着的,只不过班次也减少了很多,坐之前还要各种填报近期行程,做健康检查,相当麻烦。于是,在一番权衡之后,秦无远还是决定现在永兆城停留下来,等待疫情好转再行离开。 他看这疫病一时半会儿的消停不下去,自己估计至少要在这里留几个月,是以也没有再住客栈,而是租了个房子。房子面积颇大,位于承兆坊的核心地段,二楼前窗可以看见城府,再往前两条街,就是万汇行分行。秦无远早在数年前就听闻了韩令把万汇行开到永兆城的消息,只是不知道具体位置。如今发现离自己的住所很近,觉得很巧,就立刻给韩令发传讯符,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自己如何如何沦落到永兆城,如何如何正巧住到了万汇行附近的经历。在得到了韩令勉强的回讯后,他又很敏感地从字里行间发现了韩令如今也住在永兆城的事,于是立刻开始和他称兄道弟,并单方面约定等疫情好转后找他一起喝酒。 其实早在无涯之会之时秦无远就很有和韩令拉近关系的意图,只不过当时他忙着交往走动的人太多,没来得及把太多精力投入到韩令身上,这下他倒是找到机会了。若是他能在疫病横行期间和万汇行行主韩令培养出深厚的友谊,那么他秦无远就又多了一条人脉,又多了一张底牌。想到这一层,他就愈发觉得留在这里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在永兆城安顿下来后秦无远还去城府拜访了金睛子,打算当面感谢感谢她,顺便和她叙叙旧,套套近乎什么的。金睛子倒是见了他,只不过全程态度淡淡。话里话外还多次暗示自己最近很忙,让秦无远快点走。 忙应该是真的。仅仅在秦无远坐在城主府的一刻钟内,他们的谈话就被金睛子的工作打断了两次。一次是有人匆匆忙忙地冲进来说一位被感染的居民瞒报了感染后的活动路径,导致隔离工作晚了一步,一直到例行健康检查时才发现那人在瞒报的经行地还传染了好几个人。还有一次,是金睛子接到了一张传讯符。传讯符里说的不知道是什么严重的事,让金睛子眉头紧蹙,连着回了好几条讯。金睛子的忙碌让秦无远充分感受到了自己的碍事与多余,再想到永兆城如今这么太平全拜这位城主的工作所赐,饶是一向脸皮厚,也不好意思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于是识趣地早早告辞。 秦无远是严格遵循防疫要求于晚上来城府拜访的,当他离开城府的时候,约莫是戌正一刻,天已全黑。在往日,他作为访客是不可能这么晚还能出入城府的,不过因为最近周边疫情形势严峻,永兆城府为了错开易传播疫病的白日,把工作时间统一往后推了几个小时,从原先的辰正到酉初,改为了未初到亥正,是以秦无远才会在晚上来访。 他离开城府的时候正是夜晚街上最热闹的时候。白天因为疫情防控而一片萧条的商业街到此时终于有了些人气,做餐饮的,卖修炼用品的,兜售头罩、消毒药水的应有尽有。然而秦无远行走于其中,却总觉得这样的夜市哪里怪怪的。他起先以为是自己戴着头罩,需要透过墨镜看这一切的缘故,后来才猛然发觉自己之所以觉得奇怪是因为街上缺少灯光。 永兆城没有实施全面的禁灯令,但出于对光线可能会传播白幻菌的恐惧,居民们还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减少夜间灯光的使用。于是,往日里应该是灯火通明的店铺都低调地把光线压缩在了能看清商品就好的程度,那些本该色彩张扬的灯光招牌也都暗自收敛了起来。如果有哪家商店特立独行,把灯点得太亮,来往行人反倒还会避着它走。秦无远注视着眼前灯火暗淡的奇特街景,心里一方面觉得诡异,另一方面也觉得金睛子实在是厉害,竟能在不颁布强制性政策的情况下,让此地的居民主动配合防疫工作。若是在乾坤湖,这样的场景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的。秦无远听梁弗届说,之前乾坤城府强制推行禁灯令的时候,好多人不顾法律追责,照样点灯,城府的人在街上挨个制止都来不及。更有甚者,因为觉得城府限制了他们的“光线自由”,还大白天还拎着灯笼,抱着台灯,扛着路灯,全部点得通亮坐在城府门口抗议。金睛子是怎么做到不让这一切发生的? 看来这家伙真是个不错的城主啊。秦无远再次感叹道。 他回想起自己当年在城府当差的那段时光。那时他两甲子大,踌躇满志地要在仕途上发迹,以后混个城主,甚至是州主来做。这样一来,等他以后成了嘉灵秦氏的家主,他就能集家族势力,门派势力和政府势力于一身,带领家族走向新的辉煌,然后被浓墨重彩地记载在族史之上了。然而事实证明仕途并不如他所想那么好走。尽管有门派和家族的支持,秦无远还是花了半个多甲子才混了一个传道堂副堂主。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四十八章 并不存在的独善其身(2) 晋升速度慢也就算了。重点是,重点是他还老被人嫌弃!堂主可真不是人干的活。他指挥下属办事,下属没给办好也就算了,领导还说是秦无远没交代清楚工作的责任。负责组织的传道会出现意外,嘉宾没有按时到场,最后听众不耐烦全跑光了,嘉宾到了后见会场门可罗雀又一脸不快,这明明是嘉宾自己的责任,可领导还是怪他。就连下属们也在背地里说他这不行那不行的。秦无远实在是受不了这气,没过多久就辞职不干了,并且还向身边的朋友大肆宣传了一下官场是多么黑暗,建议大家万不可踏入仕途。 所以,金睛子到底是怎么熬过这黑暗的官场,混成今天这样的?秦无远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结合他自己的经历,他认为单单是能坚持做官这一点,就已经很不容易。 当然,他丝毫没考虑到,自己的仕途走得如此艰难,可能只是因为他缺乏必要的细心和规划能力、组织能力,导致工作中出现了很多原本完全可以避免的失误。这样的一位不靠谱的副堂主,讨人嫌完全是正常的,并不是说官场真的就那么黑暗,所有人都在针对他。 不管怎么说,秦无远对金睛子颇感佩服,且这种佩服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愈发强烈。彼时距离疫情最初在乾坤湖出现已过去将近三个月了,尽管由于已经入冬,气温的下降和日光的减少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白幻菌的生存,但对于控制住疫病传播来说,这一点季节优势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即便在位置最北的涯州和息州,白幻病病例也依然在以每日上千的速度增长,更不用说气候温湿,冬季无雪的尧州了。在永兆城的周边,不少仙城的累计确诊病例已有上万,永兆城的累计病例却只有百余。每两天晚上戴着头罩摸着黑排队做健康检查的时候,秦无远还能听到队伍前后的人不乏庆幸地说还好自己生活在永兆城。 更为难得的是,永兆城的疫病防控并没有大量牺牲居民们的自由和便利。尧州并非没有其他将疫病控制得很好的仙城,但这些仙城大多是靠极端的隔离措施做到这一点的。比如,秦无远从报纸上看到,在尧州白虞城,企业、商店已经全面停工,白天任何人都不能上街,夜间则不许点灯。家家户户,窗帘若是不拉严实就会招致罚款。至于生活物资,则由城府统一配送。这还是人过的生活嘛!秦无远看到白虞城的防疫报道后,感到十分震惊。就算是在疫情最严重的乾坤湖,都不至于要给窗帘罚款! 相比之下,永兆城的生活简直就是幸福极了。城府并没有禁止大家白日出门,只不过,当然,要求白日出门者必须佩戴头罩。夜间限灯但不禁灯,大部分的商店在日落后都能正常开放,居民们只要出示两日内的健康检测证明,就可以正常出入所有公共场合。城中陆续也因为病例出现而组织过几次全员隔离,不过这种全员隔离一般只限于一个坊区内,且持续时间只有三五日。总的来说,大家的工作、生活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此外,尽管城内疫情并不那么严重,永兆城府也还是在修建地下隔离病房。这也是很让居民们感到安心的一点。隔离病房这种大型工程,如若等到需要用到了才开始建,是肯定来不及的,城府提前修建,也算是未雨绸缪。并且,根据城府谒外堂的发言,就算最终这个隔离病房没有派上用场,在未来也可以改建为其他公共设施,总归不会浪费。 秦无远以为他能够安宁地在永兆城这片净土中一直生活到疫情结束,然而到了十二月十二日,情况却发生了改变。 那天他正如往常一般一觉睡到中午才起床,起床后,他戴着头罩从家门口的邮箱里拿回了他订的报纸和早餐——或者说午餐,然后就开始边吃饭边看报。 他订的报纸是永兆城当地的日报《永兆十二时》。自从他出院后开始订这份报纸以来,报纸的头版就一直为疫情通报所占据,今天也并不例外。秦无远像以往每天一样扫了一眼上面的种种数据:九州的病例数量仍在持续增加,乾坤湖的病例增速已然放缓,永兆城的累计病例数量自然还是好久没变过了的……嗯?这,这不对吧? 秦无远揉揉眼睛,将脸又凑近了报纸一点,确定了那个数字是“七百二十八”。可昨天不还是一百五十三个吗?一夜之间,永兆城怎么会多出这么多病例来? 他有些恐慌。难道这些病例是之前一直都没有被发现,直到昨天才被查出来的吗?这样一来可就坏了,谁知道这些病例在被控制起来前都传染了多少人,永兆城的疫情也要防不住了吗? 不过秦无远很快就注意到,这多出来的五百七十五例病例,全都来自城外输入,没有一例是本地居民感染。昨天竟有将近六百个病人被放进永兆城?城门口的守卫都在干什么啊,怎么能让他们进来呢? 秦无远不满地嘀咕着,觉得这些输入进来的病例严重影响了永兆城的安宁生活,全然不记得自己一个多月前也还是其中一员,若不是被永兆城收治了进来,这会儿恐怕都不知道是死是活了。 他又翻了一页,想看看第二版上有没有相关的报道,好解释一下永兆城为什么又跑进来了那么多病例。果然,第二版的第一行便是粗黑的标题大字:全面收治入城病例,是为了永兆人自己。 秦无远把报道通读一遍,才知道,原来最近几日,越来越多的各地患者都听闻了永兆城疫情防控到位,医疗资源充足,是以纷纷赶来要求入城就医。到了昨天,希望入城的病患数量更是达到了新高。而城主金睛子大手一挥,就真的把人全都收进来了。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四十八章 并不存在的独善其身(3) 报道中还大篇幅解释了城主如此决策的种种深谋远虑。什么堵不如疏,病例围在城郊会更加危险;什么这一举措能体现永兆城的大城风度和大城道义;什么永兆城的医疗资源还非常充足,完全可以容纳这些病患……但这些都没能说服秦无远。秦无远觉得金睛子是想要名声想疯了。这可是将近六百例病例啊!一下子全收进来,她敢担保绝对不会出现疫病外溢吗?她敢担保这些病患绝对不会感染到城内的居民吗?况且,这病患只会越收越多,不可能有收完的那一天。今天收五百多个,明天收五千多个,总有一天病患的数量会超出永兆城可以控制的范围。 他实在气不过,便给金睛子发传讯符,告诉她永兆城能独善其身就已经很好了,不要再想着兼济天下,天天往城里放乱七八糟的人。 传讯符的另一头,金睛子却被秦无远的指点给气笑了:“独善其身!我倒是想这么做。可若不兼济天下,何以独善其身?” 她摇了摇头,将传讯符塞到了桌面上一个小木盒中,继续她的工作,阅读那份白虞城城主寄给她的,关于多城联名向门联启奏,要求门联设立白幻病疫情临时委员会的计划草案。 这份草案是白虞城主同几位与他交好的城主共同修订过好几次的,不仅结构完备,陈述清晰,文采也颇为可观。其大致意思如下。 “眼下白幻疫在九州大肆蔓延,各城分别管控城内的疫情,然而诸位城主的管控有严有松,各方执事的能力有强有弱,五千仙城中,有尚且居安者,亦有病疾横行者。在那些管理失当的仙城,居民已经没有正常生活可言,一旦双目见光,便惊慌失措,担心自己已经遭到感染。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他们只能将自己紧紧关在黑暗的房间里。高阶修士无需进食,这样的隔离对他们来说无非是寂寞无聊了一些,低阶修士却还要时刻担心自己是否会被饿死,是以他们只好严严实实地戴上头罩,撑起伞,全副武装,每隔一段时间出门采购食物。可食物哪里有那么容易能够采购到?疫情之下,大多数店铺都停止了营业,少数仍开着的,也多将生活物资的价格提高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于是市场上出现了这样的奇状:大米小米,都如同上品丹药一样昂贵;豆腐鸡蛋,都好似特级符纸那么稀缺。低阶修士们穷尽自己的积蓄购买食物,然而时常还有抢购不到的风险。健康人的生活状态,大抵如是。 “病患的处境就更加凶险。由于疾病蔓延太快,许多仙城的医疗系统都已经无力支撑。在这种情况下,不幸感染了白幻病的修士有四等境遇。第一等境遇的患者通常感染于疫病爆发初期,那时仙城仍有足够的医疗资源,可以给他们提供不透光的隔离病房,以及治疗的用药。在这种情况下,半个月左右后他们便能恢复健康。第二等境遇的患者被安排在临时改造的隔离病房中,虽然条件稍差,但也堪能栖身。因为物资短缺,他们的治疗用药常不能及时送来,在这种情况下,多数人要到一个多月后才能痊愈。第三等境遇的患者被分到的隔离病房蹩脚拙劣,形同虚设,效果尚且不如他们在家自我隔离。他们的用药被拖延得厉害,以至于常常耽误病情的治疗。他们之中,运气好的人在一两月后或能痊愈,运气不好的人,原本不至于死的病症会被拖延到必死的程度,终日梦游呓语,分不清虚幻与现实,最终身上冒出层层叠叠的蘑菇,化为白幻菌的养料,没有尊严地死去。第四等境遇的患者根本就没有治疗的机会,医馆门口的队伍长长的令人望而生畏,然而医馆却驱散队伍,说床位没有空缺,药材没有盈余,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再接收病患,这类病患便只能绝望地坐等于家中。不过,他们的绝望不会持续太久,头脑中的白幻菌会释放让他们快乐的信号,营造出让他们安心的幻觉,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任由白幻菌将他们变成下一代菌种的培养基,变成只对快感刺激有低级反应的低能生物,堂堂修士,就这样毫无反抗之力地慢慢腐朽成泥土了。 “仙城内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些生活在城外的修士,只会更加悲惨。可那些管理得当的仙城,难道就能偏安一隅,独善其身吗?要知道,白幻菌悬浮于空气之中,凭借光线传播,护城大阵没办法阻挡它的扩散,州界戒严不可能隔绝它的繁衍。就算将白幻菌在某个仙城内部肃清,也很难阻挡孢子从城外进入城内。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出现,仙城多会把守好自己的边界。然而管控数月易,坚持十年难。视当前之势,疫情无法在短期内结束,仙城却不能长期与外隔绝。如若整体的疫情形势无法得到控制,如今尚是净土的仙城也早晚会变得一片混乱,整片长生大地都会因为横行的疫病和短缺的物资而走向衰败。曾经叱咤风云的修士们纷纷死去,最终只有莽林深处,雪原高地和沙漠中心可能有幸存者残留。高耸的八派门祠将会因为无人维护而黯淡蒙尘,华丽的州府官邸将会因为虫豸侵蚀而颓坏坍塌。百万藏书将流失沧海,千古道业将散入黄沙。到那时,哪怕不考虑野心勃勃的寒荒和凶恶野蛮的归灵是否会趁势入侵,长生百余纪之道基,也将毁于此劫了啊! “所幸如今时日尚早,疫病之势,尚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想要化解已经发生的悲剧,消除未来可能出现的灾厄,九州众城决不能再抱着独善其身的想法。吾辈建议,门联应设立白幻疫防控临时委员会,总管长生疫情防控及资源调配工作。各城府应不吝让渡出部分权力交予该委员会,以换取长期的利益,共同的福祉。” 这份草案可谓完全说出了金睛子的心声。她现在面临的问题不正如草案所指出的一样吗?就算她能够将永兆城内的疫病全部肃清,她也没办法阻拦城外扩散愈发严重的疫病传入城中。为了不让病患停留在城郊而增加疫病传入的风险,她决定全面收治想要入城的病患。可长此以往,永兆城的医疗资源肯定会有不足的时候,城外的病患却可能是源源不断,没有尽头。到那个时候,她能怎么办? 唯一的方法就只有彻底放弃独善其身的想法,设立一个最高领导部门来统筹管理疫情防控。长期分立自治的各州各城,在面对危机之时必须服从统一的调配。正如这份启奏草案所陈述的一样。 白虞城主给她发来此份草案,本就是为了征求她的意见并邀请她一同参与联名启奏。金睛子既觉得合她想法,便很快就回讯应下了此事。 不得不说白虞城主的办事速度很快,仅仅又过了数日,金睛子便收到他的来讯说,他已凑到百余位城主的联名,并将联名启奏上呈至州府了。闻此,金睛子疲惫的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丝期待。若是门联真能如启奏中所说的一般成立一个针对疫情防控的最高领导部门,或许情况很快就会有所好转了。 第四十九章 临时委(2) 再说,她也不是没有支持者。韩令就赞同她的想法。韩令自从疫情爆发以来就一直住在永兆城没有离开,金睛子常常发传讯符和他讨论永兆城的各种问题,尤其是和全城经济相关的问题。白幻疫爆发半年以来,由于防疫措施要求大家尽量减少外出,全城消费停滞不前。不少商铺因为缺少客源而面临着生存危机,许多工厂也受到了销售不畅和多次防疫停工的影响。整个永兆城的经济都陷于低迷。为了尽可能减轻疫情对经济的伤害,韩令和她商量了许多办法。比如城府可以为小型企业提供税收优惠,帮助他们渡过难关;汇通堂适度降息,鼓励大家取钱进行消费、投资;万汇行对受到疫情影响的企业延长还贷期限,允许他们等到疫情形势好转再偿还贷款。 这么多的问题全都是他们通过传讯符讨论的,尽管彼此的住处只隔了一条街,他们还是数月没有见面。倒不是他们有多么害怕被感染,主要是金睛子身份特殊,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一些。作为永兆城的城主,她若是感染了白幻病,就不仅仅是她个人健康的问题了,还直接关系到全城人的抗疫信心。事实上,为了避免被感染,金睛子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城府了。 不过,就算不考虑外面的疫情风险,金睛子其实也没有很多机会出门。疫情期间的政务实在是太过繁重,且事事重大,事事刻不容缓。而到了四月份长生白幻疫防控临时委员会成立后,身居城主之位的压力就愈发让她没有喘息的空间。 防疫临时委由十二位全权委员、三十位普通委员和百位委员执事组成,其中,全权委员被授予的是从一品的官职,普通委员则被授予正三品,委员执事为从四品。这是相当恐怖的大权,要知道,从四品相当于城主的品级,正三品相当于州主的品级,而从一品更是越过了日常官僚体系中的所有品级,甚至能凌驾于正二品的门联首席之上。 尽管临时委的官品都是临时的,待日后疫病过去,临时委解散,委员们的官品便不会继续保留,但这仍是一股能够在短期内极大影响长生社会的政治势力,首席们在组织临时委成员的时候,考量不可谓不多。这一点,从那份公开的临时委成员名单上便可见一斑。 这份名单在公布之时独占了《长生旬报》第二版的整版,反面的第一版则是针对名单公开一事的新闻报道。那天金睛子认真地看完了名单上所有的名字以及名字后附的介绍,发现这临时委中真的是群英荟萃。不说别的,就说这十二位全权委吧,论修为,十个都是化神期的修士,剩下两个则是元婴后期;论出身,八个分别来自八大派,两个来自六世家,还有两个则是散修;论领域,有五个原是政途中人,在州府或八大派内担任过或正在担任要职,有三位是医学方面的专家,还有一位经济学家,一位生态学家,一位历史学家,还有一位的介绍很奇怪,说是对“博弈论”非常擅长。 这十二个名字中不乏金睛子熟悉的。凌意文宗的前任掌门太衍真人就赫然在列,此外,还有现任大济城城主审时真人,息州着名的散修活动家兰臣真人,以及编纂了《乾坤大界史》的道孤真人。其他的名字看着也多很眼熟,想来可能是金睛子以前在新闻中看到过。 再看普通委员的名字,虽没什么印象,但看后面的介绍,好像也都很厉害的样子。看到一半,金睛子发现白虞城城主的名字也在其中。他怎么也进临时委了?是因为门联认可他管理白虞城那严格至极的手段吗?还是单纯因为他是组织尧州联名启奏的人? 看到白虞城主得到了正三品的临时官职,金睛子不免觉得心中不平。真要说起来,她觉得自己比这位白虞城主更加有资格进临时委呢!是,白虞城的病例总数比永兆城少,但首先,永兆城的人口比白虞城多多了,论病例占总人口的比例,也不见得谁更胜一筹;其次,白虞城完全是靠严格的封控和经济牺牲换来这一切的,而永兆城不仅基本控制住了局面,也没有过度伤害经济。这怎么看都是永兆城的管理更得当吧?更何况,金睛子可是八大派出身,是首席的师侄,白虞城主又不是。凭什么那家伙能进临时委,而她金睛子不能啊? 金睛子生了一会儿闷气,但很快又为自己产生的这种情绪而感到惭愧。自己怎么能这么善妒,这么见不得别人好呢?说起来自己对白虞城主也算不上了解,说不定人家就有什么特别的优势是自己所不知道的,又怎么能下意识地认为他不配进临时委呢?更不应该的是,自己竟然还认为自己是八大派出身,是掌门的师侄,就理应得到优待。虽然这样的身份享有很多特权是不争的事实,但她也不能把仗势看得那么心安理得,自然而然啊。要知道,在八大派之外,还是有很多高人存在的。自己太自以为是了。 谴责了自己一番,金睛子决定以后要更加注意收敛自己的情绪。不过即便如此决定了,她还是对白虞城主竟然能进入临时委这件事感到很在意。她想,什么时候得向师伯打听一下才好。 然后她接着看委员执事的名单。这部分人修为集中在元婴初期,元婴中期。他们或是城府州府中的出类拔萃者,或是来自门派、世家的有能力的子弟,散修也有一些,不过占比不大。金睛子在这里发现了几个来自文宗的有些眼熟的名字,紧接着,程文熹的名字赫然入眼,然后又是言深师兄的名字——言深师兄是无瑕师伯的首徒,凌意文宗的掌门大弟子。邱峻竹的名字也在两列后出现了。 第四十九章 临时委(3) 言深师兄和邱峻竹能进入临时委,金睛子倒是不觉得奇怪。言深师兄虽然身无奇才,但也一向为人可靠,有这样的基础条件,再加上“掌门大弟子”这个身份,他若进不了临时委,那才是怪事。邱峻竹是上隐门掌门的长子,邱欲迟的哥哥,金睛子也见过他几次。此人修炼天赋不俗,性格沉稳,也在上隐门担任要职,进临时委更是理所当然。但程文熹能够进入临时委,还是让金睛子有些讶异的。尽管她也知道程文熹从刚迈入金丹期起就在门派管理层任职,现在的职位好像也很高了,但她还是很难想象,这位以前总和朝谕玩在一块儿的,个子不高,笑容可爱的师兄,突然之间就获得了和自己一样的官品。 不过,临时委的官品说到底也是临时的,程文熹的这个从四品,还是不如自己的这个从四品值钱。金睛子想。她不嫉妒程文熹。是啊,有什么好嫉妒的?不就是以往还奉承过她官运亨通的他,突然间有了足以和她平起平坐的官品吗? 她心平气和,真的,心平气和地合上报纸,怀着愉快的心情开始了一天的公务。半个时辰过后,她成功看完了平时需要半刻钟看完的量。今天上午效率不高啊。她叹了口气,决定休息一会儿再工作。 这期间她收到了韩令发来的传讯符,本以为是什么工作上的事,然而最终发现只是日常的闲聊。韩令说上次金睛子推荐给他的那种醉蟹罐头真的很好吃,保质期也很长,拯救了当前不能去外面下馆子的隔离生活。金睛子很高兴,又给他推荐了同一个牌子的罐装醋泡花生,花生和醋是分装的,吃的时候才拌起来,因此花生不会被泡得软烂。韩令说他反倒是更喜欢吃泡软的花生,金睛子不敢置信地说她觉得脆的才好吃……两人聊了起来。聊着聊着,不知怎么的,从花生一直聊到了临时委成立的话题。 “那个啊,其实之前他们还问我加不加来着,那什么委员执事。我嫌麻烦,推掉了。”韩令说,“邱欲迟说峻竹哥本来也不想去来着,但掌门让他们俩非得去一个不可,邱欲迟溜得快,于是就让峻竹哥去了。” 韩令也被邀请加入临时委了!金睛子大受震惊。他竟然还嫌麻烦给推掉了! “这可是从四品的官职,你还真一点都不稀罕啊?”她讶然问。 “我又不走仕途。”韩令说,“我还是一心一意管好万汇行吧。” 跟韩令聊完天,金睛子却感觉自己的心情更差了。她的这种闷闷不乐一直到几天后和师父在信中又聊起这件事才得以化解。师父的短信里主要是在说最近宗门内疫情又有了严重起来的趋势,在结尾顺便提了一下程文熹、尹言深等加入了临时委的人这几天忙得可谓是焦头烂额。金睛子回信时提了提韩令也受邀加入临时委但最后拒绝了的事,师父敏感地从她字里行间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些忿忿不平的情绪,便给她回讯道: “小段,知道你为什么进不了临时委吗?因为你太优秀,长生最年轻城主这个身份已经给你带来了许多非议,你若要进临时委,非议只会更多;因为你的驻地太重要,永兆城是紧邻星台城的尧州大城,没有人希望它因为城主被临时抽调走而出现任何差错;因为你是掌门的师侄,如若你进了临时委,无论是不是你师伯提携你的缘故,在别人看来,这都算你给文宗掌门一脉占掉了一个名额,可你还有很多同门比你更需要这份履历,你该将这个对你来说只能算锦上添花的名额让给更需要它的人。” 金睛子听了这话,便释然了。后来秦无远发传讯符来问她为什么她不进临时委的时候,她便也是这样回答他的。秦无远对这三个解释也很认可,他很有共鸣地回讯道,看来没人邀请他进临时委,也是出于类似的考虑——秦无远倒不避讳自己对于进不了临时委的满腹牢骚,他坦荡地告诉金睛子说,一个他平素看不起的族妹进了临时委,这让他感到格外心态不平衡。 秦无远能够直面自己的嫉妒和自私,这一点,是让金睛子不免感到佩服的。金睛子总是很难去面对自己身上的种种不完美。她无法接受自己的争强好胜、贪慕名利、虚伪虚荣,又无法脱离它们,因此不仅要在别人面前伪装形象,更是要在自己面前也做如此伪装。她是如此执着地追求着一个清高出尘的自我形象,可偏偏这份偏执又与这样的形象本身形成矛盾。细究起来,便是这种矛盾造就了她不时流露的淡淡迷茫。 不过,如今的金睛子是没有功夫去迷茫的。新成立的临时委颁布了一系列新政,新政主要为两个目的服务,一是将城外也一并纳入防疫体系内,弥补此前只有城内在进行防疫工作的不足,二是实现跨州资源调配,帮助那些防疫物资不足的地区。这两类政策和永兆城都是息息相关。第一类政策将城郊的广大区域都暂时划归给了永兆城管理,将永兆城的实际管辖区域几乎临时扩大了一倍。而在第二类政策中,资源丰富的永兆城属于资源调配过程中的资助方。他们多余的防疫物资要强制以市场平均价出售给州府,由州府分配给其他仙城,此外,还要收治周边仙城没有空间收治的病患。尽管都是之前料想到过的结果,但金睛子还是不免觉得心累。管辖区翻倍也就算了,多收治千把号外来病患也算了,最烦的是规定他们必须以市场平均价把物资卖给州府。之前大半年来,永兆城一直都是以略高的价格把物资卖给其他仙城的,现在物资被迫降价,可以说是生生断了他们疫情期间难得的好财路。 钟峙却好像丝毫感觉不到她的心累,或者说,他感觉到了,但丝毫不想体谅她的心累。他当面对她冷嘲热讽,说自己早就知道,临时委成立对永兆城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永兆城在疫情初期的种种积极准备,到最后也还是没给自己换来好处。一开始金睛子对他的阴阳怪气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后来当她发现钟峙的这种消极言论已经在城府里蔓延开了后,她觉得自己不得不正一正大家的精气神了。 第四十九章 临时委(4) “我知道大家最近都很累,我和左右城主也都很累。”一次城府大会上,金睛子对他们说,“临时委实施全体防疫政策以来,我们永兆城,能者多劳,承担了很多压力。有时候,包括我自己也都在想,全体防疫政策是不是只是在一味地在压榨我们这些资源充裕的仙城,是不是还是以往那种分立而治的形式对我们更加有利,我们前期准备物资,建设病房的做法,对我们自己来说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好处。但大家要知道,我们其实已经走在了回归正常生活的最短路径上。我们如今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在帮助其他仙城渡过难关,更是在为我们永兆城争取一个更值得展望的未来。试想,如若像我们一样的仙城都抱着独善其身的念头,拒绝为全体防疫出力,那么,白幻病几时才能在长生彻底肃清? “现在的形势就是这样,但凡长生还有一个角落有白幻病的蔓延,整个长生就处于普遍的危险之中,永兆城也就不能摆脱前半年这样的防控状态。在这样的情况下,永兆城所谓的安宁和自由充其量也只是相对而言,真正的安宁和自由,只有在白幻病彻底肃清后才能回到这里。所以,我们积极配合临时委的全体防疫,其根本目的并非帮助其他仙城,而是让我们永兆城早日回归正常生活。更何况,我们并非没有得到其他补偿。我们得力的疫情防控工作,我们在这段时间做出的贡献,州府是看在眼里的,等到疫情结束,针对集体的表彰和针对个人的表彰都不会少,诸位的仕途,注定会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除此之外,我们的工作也得到了媒体的宣传和大众的认可,可以预见,在疫情结束后,更多的投资者会涌向我们永兆,更多人会选择在我们这里定居,而随之而来的,自然就是经济水平的增长,和城府薪资的提高。 “大家看到了吗?所有的这些回报,都要等到‘疫情结束之后’。积极响应全体防疫政策,从长期来看,对我们永兆城必定是利大于弊。更何况,除了切身的利弊外,我们的目光中还可以有天下和江山。我们在救人,我们在救世,这是多么了不起,多么伟大的一件事!诸位正好在这千载难逢的疫病大爆发期间相聚在永兆城,承担了其他人想要承担都寻求无门的重大使命,成为了不平凡的一代执事,这难道不是值得吹嘘一辈子的事吗?” 被金睛子灌了一大锅鸡汤后,大家总算显得没那么丧气了。不过,金睛子也深知纯粹的精神鼓励法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除了时不时给大家喂鸡汤外,她也为大家做了不少实事。比如向州府启奏,要求州府设立疫情期间相关工作奖项,以表彰对防疫工作做出突出贡献的执事们;比如尽可能对执事们的工作手续做了简化,以减少大家的负担;比如掏私费给大家买了好吃的,以展现自己对大家的关心。 韩令从金睛子那里听说了这些事,表示说,他也要给城府送点东西,以此来表示万汇行对执事们辛苦工作的感谢。 “你不会也要送吃的吧?”金睛子开玩笑道。 韩令说,到时候她就知道了。 过了小半个月,金睛子收到了韩令送来的一个又大又重的箱子。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有几十个包装精致的小盒。每个小盒中都装有四枚金灿灿的纪念币,看盒底说明,都是纯金。 他竟送了一箱子金币过来!金睛子不得不再次感叹韩令的财大气粗。虽然金子在修仙界不如在凡间那么值钱,但也绝不便宜,这么一大箱子,算上金子本身的价值和纪念币的设计、工艺价值,金睛子都不敢相信其市场价该有多高。 这一盒装的四枚纪念币都印着不同的图案。第一枚刻的是丹药瓶和符纸,第二枚刻的好像是灵石。第三枚刻了一沓沓的纸币,看起来像是横流时期用来当做货币的通钞。到了第四枚,则是现今使用的灵铢、乾坤环和灵汇。看到这里金睛子已经明白,这套纪念币的主题应该是长生货币演变史,盒盖内侧的说明文字也证实了这一点。 那说明文字被写在盒盖内侧一个圆形的凹陷处,凹陷的大小和纪念币一样大,似乎这个位置还可以放第五枚纪念币。 重新封好盒子,金睛子打开了韩令放在箱子里的留信。在信中韩令告诉她,这套纪念币是在去年八月份就开始设计制作的,本来计划今年春日发售,然而白幻疫始终不见消散之势,发售便也一推再推。毕竟,再怎么说这也是万汇行发行的第一套纪念币,韩令不希望发售仪式是在疫情期间举行的。于是,这堆纪念币就在仓库里放了大半年。他想,横竖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就拿出一箱来,送给城府执事们当慰问了。 信中还提到箱子中有一枚特别的纪念币是只给金睛子一人的,装在一个黑色的小纸盒里。金睛子很快就找到了那个黑色纸盒,打开一看,是一枚风格和其他纪念币如出一辙,图案却有所不同的金币。纸盒内侧的说明文字显示,这是这套纪念币的隐藏款,可以收纳在大盒子盒盖内侧写了设计理念的那个凹陷里,这样,就可以和其它四枚纪念币一起存放、展示。 隐藏款纪念币上刻的,是万汇行先声城主行的门口主筑。建筑上方的天空上有线条纤细的卷云环绕,卷云姿态奇异,看起来简直像是修士晋阶时出现的天空异象,流露出隐隐的豪迈之情。无需查看说明,金睛子也一下子感觉到了这枚隐藏款纪念币上所要表达的意思:长生经济的前景,注定会因万汇行的出现而焕然一新。 金睛子笑了。她并没有觉得韩令过分自信,反倒是同样被这种开阔而乐观的心怀感染。是的,她相信他们有机会创造历史。这枚隐藏款的纪念币,终有一日会加入正式款的行列中。 说起来,他们如今不正在经历历史吗?金睛子看向这半年来几乎都没有拉开过的,城主府的窗帘,苦笑着叹了口气。 第五十章 世家公子的择偶标准(1) 不知不觉间,秦无远已经在永兆城住了一年有余。尽管无论是想回秦家,还是想回乾坤湖,秦无远都可以随时动身,可他还是又把房子续租了半年,一时半会儿不打算离开。 这倒不仅仅是因为他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以至于不想太早去面对外界的不确定性,也不仅仅是因为永兆城的醉蟹、兰花酒、绿豆糕、玉兰酥养刁了他的胃口,他留下的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金睛子。 为什么说要因为金睛子而留下?如果有人问他这个问题,秦无远会毫不害臊地回答说,因为他要向金睛子求婚。经过一年多的考察和考虑,他认为金睛子非常适合做嘉灵秦氏未来的家主夫人。秦家缺乏政坛上的得力人脉,如果他能成功把金睛子挖到手,那此事的重要意义,在秦无远看来,不亚于他曾经的梦想,亲自当上州主——绝对会是一件需要被载入族史的事,而秦无远也将会借此成为带领秦家走向荣光的一代伟人。 是的,秦无远坚信金睛子在仕途上仍有很大的上升空间,这一年多来她在永兆城的治理成果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或许再过一两百年,她就能当上州主,甚至是首席!而现在,初露锋芒的金睛子尚未被太多人确认价值,此时不进行投资,更待何时?金睛子有权,而他秦无远有钱,只要他趁现在与她结为道侣,那么不难想象,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将成为长生最有权势的人之二。 秦无远的算盘打得很响,然而唯独没有考虑金睛子会不会根本就不接受他的求婚。不过在秦无远看来这当然是不用考虑的啦,因为这种可能性根本就不存在嘛。他秦无远如此帅气多金,接下来,只需要再多表现出一点浪漫情怀和关心体贴,全天下的女修就没有沦陷不了的。 他以前出于无聊看过几本言情小说,觉得自己的条件相当符合言情小说男主角的配置——帅气,多金,同时又不失霸道邪魅,是以对于攻陷金睛子抱着相当的信心。不过尽管很有自信,他也没有盲目行动,而是认真谨慎地拟定了一系列计划。 等到十二月中旬,时机终于成熟。白日的街道重新热闹了起来,夜晚的灯光也比以往明亮了不少。秦无远便积极地实施起了计划的第一步:邀请金睛子吃饭以增进感情。 于是工作压力好不容易才稍稍减轻的金睛子就收到了这么一份奇怪的邀约,秦无远竟请她去一家高档酒楼吃饭。她一开始以为秦无远是要过生日什么的,除她之外还请了很多人,可一问才发现,秦无远只请了她一个。这就让金睛子想不明白了,她自认和秦无远没有多深的交情,性格也不太相投,他找她单独吃饭,就不嫌尴尬吗? 她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但若要直接发传讯符问对方“为什么请我吃饭”似乎又不太礼貌。最终,金睛子还是应下了邀约,她实在是很好奇秦无远突然找她吃饭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然而当他们面对面坐在雅间里之后,金睛子还是看不出秦无远究竟是想要干什么。他东扯西扯地说自己从小到大的丰功伟绩,从五岁被族中长辈认定为天赋异禀,到十岁拜入宗门被各大长老争着抢着收徒,再到什么二十二岁筑基,九十九岁结丹,三百十五岁结婴,其间荣获过什么“家族试炼三届第一”“宗门最具有潜力弟子称号”“乾坤湖两派‘列星之子’荣誉头衔”“‘含清真君杯’闲鹤宫符术大赛二等奖”“嘉灵城‘感动甲子十大好人’称号”……一开始金睛子还能努力听下去并加以附和,然而听着听着她就有些撑不住了,只感觉自己不是在和朋友吃饭,而是在亲自面试某个想进城府工作的家伙。这种面试本来应该叫吏务堂的人主持啊……恍惚间她竟还这么想到。 终于讲完自己的光辉历史后,秦无远又笑着问她:“怎么样,跟你这位城主比起来,也不差吧?” 秦无远的真实用意是想要让金睛子意识到他们是多么“门当户对”,然而金睛子却把他的话理解为了嘲讽,假笑着回答道:“是啊,你确实很厉害呢。”金睛子一向懒得去参评什么奖项,在这个方面的成就倒确实不如秦无远。此时见秦无远似乎有意自我炫耀,金睛子也不想跟他争辩这些奖项到底有用没用,就干脆顺着他的意思夸他厉害了。 听了她的话,秦无远很受鼓励,于是话题一转,又讲起了自己是多么的受欢迎。这一段论述由多个事例及对事例的评述分析组成,其主旨在于说明他秦无远是“受师弟师妹爱戴的好师兄,被师门长辈青眼相加的好子弟,以及为万千少女所爱慕的梦中情人”。说这些是为了让金睛子意识到他有多么受欢迎,让金睛子崇拜他。据他所知,金睛子的人缘很一般,风评更是清一色的“冷漠”“不好接近”。这样的她,一定会非常崇拜他的好人缘。 第五十章 世家公子的择偶标准(2) 殊不知在金睛子听来,秦无远的自吹自擂只不过是他自恋的表现。至少她金睛子就没感受到秦无远自称具有的那种人格魅力。于是她暗暗压下了打哈欠的欲望,和之前一样,敷衍地夸赞秦无远真厉害。然后,由于实在不想再听秦无远的光辉历史,找了个借口说左城主找她有急事,溜回城府去了。回去的路上她还在想,秦无远找她吃饭,应该只是觉得无聊,想要她当他的听众,顺便从她那里获取几句恭维话吧。 本以为秦无远的表达欲应该已经得到了满足,短期内不会再来骚扰她了。然而没过多久,秦无远又来请她吃饭。这回金睛子不想去了,说自己最近在和州府交涉关于设置疫情管控期间优秀执事表彰方案的事情,没空吃饭,回绝了他。秦无远偏偏还不死心,接连又邀请了几次。他邀请的次数多了后,金睛子也不好意思次次拒绝了,再加上也开始疑惑他如此执着地邀请自己,是不是这回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她说,于是又答应了一次。结果这一次秦无远还是什么正事都没说,尽拣着乱七八糟的事情聊,还不停问金睛子从小到大的各种经历,似乎是希望金睛子也像他上回一样,把自己荣获过什么奖项取得过什么成就都报一遍。金睛子本不避讳跟别人聊自己的往事,只是秦无远的腔调总让她有一种被逼问的感觉,因此她也不太愿意配合,只是含糊其辞地讲了一部分。 “你说秦无远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一次金睛子忍不住向韩令抱怨道。那是在万汇行纪念币的发售会上,这场发售会此前已经因为疫情而推迟了将近一年。 韩令听后也很吃惊:“难道是管控放松后,他特别想找人聊天,但因为在永兆城没有其他朋友,所以才来找你?” “那他为什么不来找你?他跟你也认识吧!”金睛子无奈地道。 韩令沉默了片刻,说:“其实他有段时间也老来找我来着,但我一次都没答应,他后来就不来找我了……” 所以,她是错在之前接受过他的邀约吗?金睛子反思。如果自己也从一开始就坚决拒绝秦无远,他现在应该也不会再来烦他了吧。 不过,现在再开始表露自己的冷淡应该也来得及。假以时日,秦无远总会识趣,去找其他人消磨他闲得发慌的时间。 当时的金睛子是这么想的。可是当新春到来,秦无远开着他炫彩夺目的风驰牌镭射限量款飞舟轰轰烈烈地停在城府门口说要给金睛子送新春贺礼的时候,她开始感觉有些不对了。 那日是大年初二,虽这年不是甲子新年无需大办,但刚结束封控不久的人们还是借着新年的契机想要热闹一番,城府门前的街区就聚集了不少逛街购物的居民。而正是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天空传来了一声灵枢变速的啸叫,一艘豪华绚丽造型独特的飞舟刹停在了城府大门上方。飞舟的主人并未将飞舟降下,而是让飞舟保持着悬空的姿态,自己则走上船头,对下方看呆了的门房说道:“嘉灵秦氏秦无远,特来拜见城主,不知可否为我通传一声?” 很快城主府内的金睛子就听闻了秦无远极其高调地在城府门口说要见她的事,一口茶不上不下,先是差点喷出来又是差点呛进去。这个秦无远到底在干什么!嫌她事不够多是不是?他这样一闹,第二天整个承兆坊都知道“有人开着豪华飞舟来见城主”,不管他来找自己到底有事没事,被他这样一折腾,都变成有事了。 金睛子怕秦无远又做出什么无法预测的举动来,于是立刻冲到了现场,拧眉叫秦无远把飞舟停好,有什么事情进来再说。她本是希望自己的到来能够给秦无远施加一点压力,让他收敛一点,谁知秦无远见她过来,神色竟更加得意,那表情简直就是在说“看,城主亲自来城府门口接见我了”。他的这副模样把金睛子气得不轻。 好在他终于是依言收起了飞舟,跟金睛子去了城主府。金睛子有意给他压迫感,进了城主府后,便大步走到前厅的办公桌后翘着腿坐下,也不请秦无远坐,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秦无远却好像丝毫感觉不到压迫,自如从容地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个礼盒放到了金睛子面前,说这是他给她准备的新春贺礼。 这人没事给自己送什么新春贺礼?金睛子觉得奇怪。追问秦无远原因,秦无远却只说什么“因为我关心你”之类一听就知道是在敷衍她的话。最终金睛子只能认为秦无远此举的动机和他之间请她吃饭的动机一样,都是因为在永兆城没有其他认识的人,太过无聊。 至于这盒礼物,八成也是吃的吧。在金睛子的印象中,春节期间走亲访友时带的伴手礼大多数都是吃的。 于是她收下了礼物,客气地感谢了他几句。待秦无远走后,她将礼盒拆开,本以为盒子薄薄的应是装了糕点之类,没想到里面竟是一个价格不菲的名牌阵盘。惊讶之余她大为困惑,实在是想不通素来和她交情不深的秦无远,最近怎么就一反常态,又是请她吃饭,又是送礼的,而且一送就送这么贵重的东西。 沉思了片刻后,金睛子突然想到了答案。是了,秦无远百般向她示好,只可能是一个原因…… 他想贿赂她替他办事! 第五十章 世家公子的择偶标准(3) 金睛子不知道秦无远到底想拜托她什么事,但无论如何,她不能接受他的行贿。既如此,那秦无远的贵重礼物,她是怎么也不能收的了。可偏偏她已经把礼物收下,如今若是把东西原样退回去,未免就显得不够礼貌。如今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回赠他一样等价的礼物,同时再暗示他几句,告诉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直接说,若是小事,她能帮的自然会帮,无需送礼;若是大事,她也不会因为秦无远的示好就改变决策。 抱着这样的心态,金睛子买了一瓶同样贵重的冲元丹送还给了他。冲元丹是效果拔群的晋阶辅助丹药,无论是晋阶小境界还是突破大境界都可以用到。 秦无远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金睛子当成了不怀好意的行贿者,收到金睛子的回礼时,还颇感自鸣得意,觉得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金睛子都有心给他回礼了,并且这礼物还很贵重,这充分说明金睛子非常把他放在心上,或许在心中已经开始对他暗生情愫了。他就说嘛,哪怕是外表冰冷的金睛子,也没办法不沦陷在他浪漫多金的攻势下。 金睛子随礼附上的短信进一步证明了秦无远的判断。那短信上的文字显得非常温柔体贴,先是感谢他的礼物,又说什么如果他有需要帮助的事,可以直接去问她,她能帮的尽量会帮什么的。如此充满关切,秦无远几乎都要被感动了。 他认为是时候开展计划的第二阶段了。不同于展示自身能力的第一阶段,第二阶段的主要任务是展示自己对金睛子的关心。为了做到这一点,秦无远日日给金睛子发传讯符嘘寒问暖,早晨道早安,上午问工作忙不忙,中午聊午饭吃什么,下午谈生活趣事,晚上说要她好好休息……金睛子一开始几乎每张传讯符都会多少回复些什么,到后来很多就不回复了。不过那肯定不是因为她不想和秦无远讲话,那只是因为她很忙。秦无远可以理解。反正他也不是非要收到她的回复,只要让她感受到自己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就可以了。每天看着他发来的传讯符,她一定会感到内心很温暖的。 自己真是个天才情圣啊!他觉得自己的策略有道理极了,忍不住自鸣得意。 “你说他是不是……是不是那什么,有病!”当金睛子和何芙荛在吃饭时聊起这位最近过于殷勤的秦无远时,从没骂过人的金睛子不太流畅地这样抱怨道,与此同时,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传讯符,捻成扇形拍到了何芙荛的面前,“这都是他这两天发给我的,搞得我心里发毛。你说他到底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求我去办?我上次明明都说了让他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可他就是不说,还天天给我发一堆传讯符刷存在感。” “啊?那难道是,他想求的事情太重大了,现在还不好意思向你开口吗?”何芙荛担忧地放下了刚咬了一口的桂花糕,一张一张翻看起秦无远给金睛子发的传讯符。才看了第一张,她的眉毛就忍不住抽动了一下。等到终于把所有传讯符看完后,她神色复杂地对金睛子说:“……你说,有没有可能,他是想让你举荐他做下一任的城主?” “啊?可他根本连执事都不是啊,我怎么能举荐他做城主?”金睛子讶然道。 “正是因为他现在连执事都不是,所以才要求你特别提携啊。当然,他也不一定是想当城主,可能也只是想随便混个一官半职的。”何芙荛摸着下巴分析道,“你想啊,你之前不是说,他好几次恭维你仕途有为嘛,说明他非常在意这方面的事情,或许自己也想步入仕途。你之前不是还说,有一次他请你吃饭,中途讲了好多他从小到大的光辉历史嘛,其实他就是在展示自己的能力,让你知道他是可以胜任他想要的职位的。至于为什么最近给你发了这么多的传讯符,估计也就是想和你拉近关系吧。同时,或许还想从与你的聊天中,获取更多和城府相关的信息。可能再过几天,他就会委婉地向你提出,让你给他安排官职的事了。” 金睛子听她这么一说,恍然大悟。可随即她又焦虑起来:“这种事情我又不能随便答应,你说,我该怎么让他打消贿赂我的念头?” 何芙荛却也没什么好办法。两人相对无言,只好一块一块往自己嘴里塞桂花糕。 “没什么好方法,那只能只说了。”盘子见底后,何芙荛抬起头说,“要不,还是找个机会当面告诉他吧,说你是不会收受贿赂的,让他死了这条心。” 金睛子想着,好像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正寻思着该找个什么契机跟秦无远单独提一下此事,金睛子就又收到了他奇怪的邀约:秦无远约她傍晚一起去郁水河边的凫塔公园逛逛。虽然不知道秦无远这次约她出来又是打算怎么跟她套近乎,但金睛子觉得,自己不防趁这个契机,跟秦无远把话挑明,告诉他想贿赂她是不可能的。 巧的是秦无远也是这么想的。他也正想趁着这个机会,跟金睛子把话挑明,向她求婚。为此他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对于最终的成功也是势在必得。于是当金睛子如约来到凫塔公园时,她注意到的是这样一副奇怪的景象:公园的灯柱、桥栏上缠满了不符合这个季节的各色假花;一伙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丝竹乐队正在河边演奏爱情歌曲,曲子听着很耳熟,好像之前在罗素羽的结契礼上听到过;最古怪的是,所有游人都显得神色怪异,他们似乎都不是真的在逛公园,而是像在执行特定任务似的,僵硬地在各自的路线上走来走去。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她奇怪地问秦无远。 第五十章 世家公子的择偶标准(4) 秦无远不自然地咳了两声:“不特别啊,有什么特别的?嗯……你不觉得这样的气氛很浪漫吗?” 金睛子看不出有什么浪漫的,尴尬地假笑了两声:“呃,无远道友啊,其实今天我是有话要对你说……” “太巧了!我也有话要对你说!”没等金睛子说完,秦无远就打断她道,同时,激动地拉起了她的双手。 他是想给自己传递什么不方便说的讯息吗?金睛子先是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随后又拧着眉这样想到。以前无涯之会的时候,任不谦为了给自己传递信息,也是像这样找了一个奇怪的理由靠过来,然后把纸条塞进自己袖子里的。 然而等了半天,都不见秦无远递纸条过来。金睛子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只觉得手被他抓得越来越疼,于是微怒着甩开了他的手:“无远道友,你有什么话大可直说。” 秦无远却好像把她迟疑了一下才甩开他的举动视作了鼓励,扬着头,颇有几分得意地道:“哎呀,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还叫我道友干什么!允许你直接叫我道号无远,怎么样?或者叫我正名秦傲天吧,有资格叫我正名的人可是很少的哦。” “你正名叫秦傲天啊!”金睛子觉得好笑。这名字,虽然有点土,但真是意外的符合秦无远的气质呢。 “那金睛子,你的正名是什么?我一直都不知道。”秦无远继而问起金睛子来。金睛子顿了一下,但还是回答道:“姓段名子矜。” “紫荆啊!是一种花吗?那要不我叫你小花吧!” “……是孔子的子,矜持的矜。还有,我更希望你能叫我的道号。” “别这么生分嘛,我看你就叫小花,挺好的。”秦无远笑嘻嘻地说着,还伸手想要去揽金睛子的肩。金睛子有点生气了,后退一步,一掌将秦无远伸出的那只手给劈了下去,冷冷道:“秦无远,我就直接把话跟你讲清楚。我告诉你,你不要想着跟我套近乎,作为城主,我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想我跟你套近乎,你想让我真的爱你!”秦无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我也没有看不起你只是个城主,看吧,我确实是真的爱你!” 金睛子愣了愣,随后双眉夸张地蹙成了“川”字:“……啊?” “总之,我现在向你求婚,你负责点头就好。”秦无远傲然道,“金睛子,我以闲鹤宫真传弟子,嘉灵秦氏未来家主的身份,请你嫁给我,做我未来的家主夫人。” 此时的金睛子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她蹙着眉心一直在想,秦无远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这是什么套近乎的新手段吗?他到底有多么重大的事要求自己,以至于还特意弄了这么一出? 这时又见秦无远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大块金光闪闪的东西,仔细一看,似乎是个宝船模型。他把这个大到需要两手捧着的宝船一把塞进了金睛子的手里,然后大声宣布道:“这是我送你的纳采礼。祝你仕途一帆风顺!” 宝船的重量让金睛子顿时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她震惊地瞪大了双眼。秦无远在向她求婚!秦无远真的在向她求婚!怎么?他不会真是要她举荐他做永兆城的下一任城主吧,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甚至不惜以婚姻为代价吗! 这时那些原本在各自散步的奇怪游人也突然聚拢在了他们周围,人群中有人喊了声“一二三”,随后众人就齐声喊了起来:“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 金睛子又是羞恼又是尴尬,想将宝船塞还给秦无远,秦无远却坚决不肯伸手去接。“道祖垂鉴你疯了!”金睛子咬牙切齿地道,同时干脆一把将宝船摔在了地上。 然而在周围一群人“嫁给他嫁给他”的起哄下,秦无远并没有听见金睛子在说什么。亦或者,他根本就不在意金睛子说了些什么。见她扔了宝船,他还以为她只是害羞,当下就摆出一副自以为深情款款的样子,撩了撩自己的头发道:“是的,女人,你从一开始就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要吻你,现在,立刻,马上!” 见秦无远噘着嘴往自己这边凑,金睛子又是惊吓又是恼怒,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你、你、你去死!”然后,她弯腰单手拎起地上那艘宝船,手臂一用力,就狠狠地将这艘比肩还宽的大宝船向秦无远的肚子抡了过去。 城律不允许修士在除专用法场以外的范围动用灵力斗殴,因此,金睛子这一击并没有带灵力,所靠的完全是她修炼三百余年来与元身一并得到了强化的真身力量。虽然不至于伤到同为元婴期修士的秦无远,但疼痛肯定也是在所难免的。不过,短暂的吃痛后,秦无远很快就重新直起腰来,目光中带了些了然和无奈。 金睛子想,她都这样打他了,他总该放下求婚这个荒诞的念头了,没想到秦无远竟又开口道: “我明白我明白,城主大人身份尊贵,又是女孩子,嗯,矜持一点也是正常的。不过没关系,恰到好处的拒绝才能更加反映出你的尊贵,也证明了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嫁给他!嫁给他!……”旁边的人还在喊。 “别喊了!”秦无远朝他们吼了一声。 那些人安静下来。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问:“真人,您可以给我们结账了吗?” “结账的事情一会儿再说,没看到我现在正忙着吗!”秦无远弯腰从地上扛起了被金睛子抡飞的宝船,另一只手不耐烦地朝他们挥了挥,随后又笑眯眯地转向金睛子道:“不管怎样,小花花现在已经知道我的心意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死心塌地地爱上我。” 金睛子被他这个愚蠢的称呼彻底激怒了。“秦无远!”她气得几乎声音都在发抖,“请称呼我为段城主。还有,我不想再次看见你和你那条破船!” 话毕,她化作灵光遁去。离去前隐隐还听见秦无远在后面喊了一声什么“女人,你逃不掉的”,遂更加气血上涌。在城主府前落下后,她几乎是一把砸开了大门。 第五十一章 城主的麻烦(1) 那天金睛子回去后想了很久秦无远究竟为什么非要娶她。在她的认知中,她和秦无远只是泛泛之交,而且还是互相讨厌只维持着表面礼貌的那种。可秦无远此举却让金睛子忍不住怀疑起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判断,难道说其实只有她在单方面讨厌秦无远,而秦无远其实爱了她很久? 此想法一出金睛子就下意识地摇起了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如果秦无远对她的这种轻慢态度也能叫爱,那苏诩对她的若即若离都能解释成惊天地泣鬼神的深情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点心酸,觉得这个世界简直是出了故障。要不然,怎么会连秦无远都跑来向她求婚了,苏诩却连一点点对她表白爱意的迹象都没有呢?若是今天对她求婚的人是苏诩,就算苏诩也像秦无远一样找了一帮托儿在旁边喊“嫁给他!嫁给他!”,就算苏诩也像秦无远一样准备了一条愚蠢的大金船做纳采礼,就算苏诩用再土再俗的方式,说再油再假的情话,她也会答应,她也会答应的。 当然啦,她可不会迫不及待地扑到他的怀里,跟他说她愿意嫁给他,跟他说她也爱他。她是矜持的,冷淡的,需要对方费心去讨好,费心去爱的。她要装作不太在意,要装作思索,就好像她是站在货架前思考要不要买这袋桃酥一样。她要看苏诩焦急,看苏诩恳求,最后才傲然伸出手,赏赐他以垂青。 可是苏诩从未给她这样做的机会。或许苏诩并不爱她,也永远不会爱她。金睛子的心情灰暗下来。她突然觉得好累,特别累。而且好像这些年来,只要一想到苏诩她就会觉得很累。 但她还是不忍放弃一遍又一遍的试探。她最终还是拿出了最好的信笺,语气烦恼地书写了秦无远今日和以前的一系列举动,问苏诩知不知道秦无远到底为什么要追求自己。她希望这封信能够让苏诩知道她亦是有别人追求的,让苏诩知道,如果他不在有花堪折时径直把花折去,他是会等到无花空折枝的结局的。然后,如若苏诩对她确乎有一些情意的话,他一定会有所表示。 苏诩确乎对这个消息做了些表示。他戏谑地说这个秦无远也太搞笑了,准备了那么俗气的一个求婚仪式。而且,听描述,八成也只是看中了金睛子的身份,为了家族而来求娶她的。一无情怀,二无真心,三完全不了解金睛子那讨厌的性格。若是金睛子真的和他结契,也不知道以后会是金睛子更嫌弃他一些,还是他会更嫌弃金睛子一些。 虽然话不太好听,但意思终归是叫金睛子不要答应他。金睛子将苏诩的话擅自理解为一种醋意,自己一个人傻愣愣地开心了许久。然后故意又回讯说,她觉得秦无远其实还不错,出身高门又有钱,修炼实力也很强,不考虑感情的话,有这么一个道侣作为盟友也是很好的。所以呢,她现在摇摆不定,非常犹豫。 然而这一次传讯符发过去,却直到第二天才等到回复。“你自己考虑吧,和我又没关系。”上面只有这一句话。 金睛子下意识地开始自己想办法让自己快乐。她猜测苏诩回复太晚,并不是因为他在忙其他什么事以至于彻底把她的消息忘记了,而是因为气她竟然真的在考虑秦无远,而故意想晾着她。她猜测苏诩只回了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并不是因为他真的不在乎金睛子会嫁给谁,而是因为他仍在气头上,所以说着反话……这样想着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又有点想哭。金睛子不禁叹了口气,扶额自嘲道自己真是悲哀。 她不知道自己那看似离谱的猜测实际上正是真相本身。可偏偏掌握着真相的那个人,宁愿叫她独自猜疑,独自迷惘,也不愿意将真相告知于她。 苏诩这边暂无下文了,秦无远却还在接连不断地大作文章。他心中有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这股自信让他坚定地认为金睛子上次拒绝他只是出于矜持和羞赧,他只要再接再厉,进一步表现自己认真的追求态度,就一定能让她流着感动的泪水扑到他的怀里。 于是他卯足了劲。由于已经对金睛子挑明过了求婚的意思,他其后的行为甚至比之前所做的还要夸张高调。他流水一样地给城主府送花,鲜花之间夹着言辞火热的情书,尽管这情书显然不是他写的,看起来更像是什么情书代写服务的产物。他整天都开着他的豪华飞舟在城府周围围追堵截,金睛子只要一出城府他就会热情问候“真巧啊,竟然在这里遇见了你”,然后试图把很贵的礼物强行塞给金睛子。光骚扰金睛子本人也就算了,他还不知怎的发现了金睛子有个外公,并且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寄过去了一封长长的自说自话的信。一直到金睛子收到九鼎真人问她“怎么突然说要结婚了”的信之后,她才知道秦无远到底对外公说了些什么。 向九鼎真人解释这一切的时候金睛子简直尴尬得想死。她本还想着再容忍秦无远一段时间,多给他甩几次冷脸,兴许他就会慢慢放弃。可现在看来,她要是不赶紧解决这个问题,很快她的所有朋友长辈都要知道秦无远单方面宣布的他们的婚讯了。让九鼎真人误解了倒还好说,万一明天秦无远去找她的掌门师伯,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两情相悦很快就要结婚,师伯真信了并且还宣扬出去,所造成的的后果可能就不仅是让金睛子尴尬一下了。掌门说的话可是会被人当真的,到时候,金睛子要么被迫真嫁给秦无远,要么做好准备在各大报刊上向全长生人解释三个月吧。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金睛子就打了个冷颤。她必须得阻止秦无远!可是该怎么做? 第五十一章 城主的麻烦(2) 她想去问问苏诩,可一想到先前他回复自己时那副满不在乎的语气,就赌气地决定不再理他。她去问了何芙荛,然而何芙荛并没有想出什么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她又去问了金霁月,本以为凭借她丰富的情感经验,打发一个秦无远应该不是难事,但金霁月在听了金睛子的描述后却摇了摇头,说她的应对经验仅限于感情问题范畴内,而秦无远显然不是因为喜欢金睛子才来追求她的,这不属于感情问题的范畴。 最后金睛子不抱希望地在闲聊时顺口问了问韩令。韩令认真地想了想,道:“你不就是怕秦无远对你师伯瞎说吗?那你干脆先对你师伯说明情况,让你师伯出面拒绝他不就好了?一来免得你师伯误会,二来,有长辈替你出面拒绝,他总不至于还以为这是什么矜持的表现了。” 金睛子觉得很有道理。不过,她不敢真的拿替她拒绝追求者这种事去麻烦日理万机的师伯,于是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让师父替她出面拒绝,再让师父找机会跟师伯提一提此事,这样一来,万一以后秦无远真的找到师伯那边去,师伯也不至于听信他胡说八道了。 为此她决定回一趟凌意文宗。她已经好久没有回宗门了,自从疫病爆发后,她就一直留在永兆城。这一方面是因为疫情期间诸事繁忙她实在是走不开,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不希望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被感染。她自己倒是不怕得病,只是她现在作为一城之主,身份特殊,万一感染,便会让全城人心惶惶。她不敢冒这个险。 可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可以稍微冒一点险。秦无远的事情是她必须要尽快解决的,如今长生的疫情形势已经总体得到了控制,城府事务近期也不算繁忙,回一趟文宗应该问题不大。况且,她也正想回宗门避几天,她实在是受不了秦无远鲜花情书礼物的狂轰滥炸了。 于是她收拾好东西,一路将头罩戴得严严实实回到了凌意文宗,硬着头皮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后,在师兄师妹的大笑声中请师父写封信替她回绝秦无远。师父也很够意思,憋着笑说他刚好认识秦无远的一位长辈,他直接写信给那位长辈说明情况,总能把秦无远给制住。 师父的信发出一天后便收到了反馈。那位秦无远的族叔非常不好意思地在信中对师父连连道歉,说虽然长辈原则上不该过分干涉晚辈的婚恋,但秦无远这样对金睛子死缠烂打实属他的不对,还暗示说家族并没有授意过让他干这种事。 “他应该不会再烦你了。”看完回信后,师父将信往金睛子手里一塞,笑道,“不过,小段,你真就那么讨厌这个秦无远吗?其实我觉得你们俩挺像的。” “我怎么会和他相像!”金睛子嗤之以鼻。 “都很自以为是,都很爱慕名利,都很固执。”师父说。 金睛子下意识地就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感觉什么都反驳不了,只得默默把话吞进了肚子。自以为是,爱慕名利,固执……确实,一条都无法辩驳。不过她和秦无远当然还是有不一样的,她当然还是有高于秦无远之处的,因为……就因为她的自以为是,爱慕名利和固执被她掩藏得更好? 师父看她一脸纠结,又忍不住笑了:“好吧,我明白了,正是因为你们相像,所以你才会讨厌他。他的骄傲和你的骄傲犯冲了。” 金睛子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 秦无远的问题解决后她又在文宗呆了半个月。好久没有回来,她确实是有些想念这里了。尽管和城主府比起来,秋声殿里属于她的那间偏殿狭小得简直可怜,但秋声殿却有着一种城主府所没有的安定感和温馨感。当她躺在那张小床上时,她总是比躺在城主府的大床上更容易入眠,更容易做美梦。计划回永兆城的那天早上,因为行程安排决定要早起的金睛子竟还罕见地睡过了头,差点就误了坐传输阵的时间。 好在最终还算是一路顺利。早晨离开秋声殿,不到中午就回到了永兆城。午后,因为旅途的疲惫,一向没有睡午觉习惯的金睛子小睡了一会儿。短暂的睡眠中她梦到很多事情,一会儿是捧着大金船的秦无远,一会儿是穿着秦无远衣服的苏诩。然而梦境却在临近尾声时被强行打断了。 那是一张红色的传声符,鲜艳刺目的颜色表示了它的紧急程度。看其款式纹样,应是凌意文宗管理层发的。被它的啸叫声吵醒后,金睛子睡眼惺忪地将它从空中抓了下来,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那鲜红的颜色和那在耳边萦绕的“紧急疫病传播排查”代表了什么。 待到传声符开始第三遍循环后金睛子才完全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那符纸是在说,凌意文宗于今日中午发现了一例白幻病病例,该病患为宗门弟子,于四天前在炎州感染,在不知自己患病的情况下,她回到了宗门,自我隔离一天后,就开始外出活动,一直到今日例行检查的时候,才被发现病情。宗门在排查病例感染范围的过程中,发现秋声殿无妄真人于昨日上午和那位患病的弟子同时去过叹江阁。金睛子作为秋声殿的共同居住者,有可能已经被感染,现在宗门希望金睛子立刻向宗门汇报自己从昨天到现在的详细行踪,并立刻戴好头罩去进行健康检查,结果出来后,也要第一时间报给宗门。 金睛子吓懵了。师父与感染者在白天一起去过书阁!那师父八成已经被感染了吧! 第五十一章 城主的麻烦(3) 她知道凌意文宗的书阁里是什么情况。近半年来文宗及其周边地区可谓是相当太平。就拿书阁来说,前几日她去某书阁找书时,就见明亮的灯光之下至少有一半的人都没有戴上头罩。书阁的值守弟子们偶尔会懒懒地提醒面前走过的人戴好头罩,但他们的提醒显得十分无力。 师父一向是个随意而粗心的人,金睛子不相信他会是书阁中小部分戴好头罩的人之一。所以——所以师父肯定是被感染了!她自己也肯定被师父感染了! 想到这里金睛子真是欲哭无泪。她现在真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百密一疏。从永兆城到凌意文宗的一路上她都极其注意保护自己,在宗门里,每逢出门也总是严严实实戴上头罩。就算朝谕不止一次对她说“现在早就没事了,你看大家都不戴”,华祯好几回告诉她“总戴着头罩皮肤会闷坏的”,金睛子也坚持不肯摘下。她唯一不戴头罩的地方就是秋声殿,可偏偏在秋声殿里她被自己的师父给感染了! 但目前其实还不能确定自己一定就被感染了。金睛子捏着传讯符倒回床上,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其实细想起来,她这几天也没有和师父离得特别近。白幻菌的感染效力是随着距离增加而递减的,好像还有什么“传染期”“保守期”之类的区分,总之,不是和对方共处于一片光环境下就一定会被感染的。况且,说不定师父也没有被感染。说不定他在书阁中和那个病例离得很远,说不定师父当时突发奇想戴上了头罩……总之,一切都还没有确定,她要冷静下来,先按传讯符的要求汇报一下自己的行踪,再去做个健康检查,然后一切才有定论。 这时又一张传讯符翩然而至。金睛子一看,是朝谕的。 “你接到宗门的红符了吗?师父被感染了,他已经被拉去隔离了。宗门刚通知我去健康检查,不过我觉得我肯定是中招了。我昨天不是回秋声殿吃绿豆糕了吗。你和华祯这几天都在秋声殿,肯定也感染了。金霁月我看也悬。她昨天不是回来拿东西吗。” 金睛子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抱着侥幸心理了。她被感染了,她肯定被感染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到了第二天整个永兆城就会知道城主感染了白幻病。她会被议论,被嘲笑,被指责吗? 不过很快她又冷静了下来。仔细想想,其实她患病这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永兆城的疫情状况完全在掌控之中,民众心态平和,她在此时患病,应该不至于激化社会情绪。她离开秋声殿后便一直很小心地戴着头罩,到现在为止,应该也没有把疫病传染给其他人……是的,没什么大不了的。算起来她感染的时间也不长,现在立刻去就医,十天后便又能出隔离病房了。她可以在隔离病房里办公,什么事都不会被耽误的。 她给宗门回讯汇报了自己这两日的行程,然后立刻发讯给人部主部,说明自己很有可能已经被感染了,让他们安排一下健康检查和隔离工作。人部效率很高,两刻钟后,被确证白幻病的金睛子就躺在了地下隔离病房里。 这批地下隔离病房在设计之初就是由金睛子检查把关过的,除了保证了基本的隔离性和卫生性之外,也还算舒适。坐在床上注视四周时金睛子不禁感叹,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初竣工时的视察,这一次,她却是自己住了进去。 没多久医师送来了药。喝下药后,金睛子便觉困倦。她一会儿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在半睡半醒间做色彩鲜艳的梦。印象最深的一个梦是她又回到段府了,很奇怪,尽管只是儿时在其中生活了十一年,段府的一切也还是那么历历在目。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回来了,她穿着州主的官袍回来了。她见到了父亲,父亲看到她回来,欣慰地说以后段丞相府要改名叫段州主府。但是很快父亲又说财和权是不可分割的,为了进一步巩固她州主的地位,金睛子必须和一个非常有钱的人结婚。而这个人,父亲已经安排好了,就是秦无远。 于是秦无远抱着那艘大宝船从天而降,一脸傲慢地说金睛子必须嫁给他,这是双方家族都敲定了的事。金睛子不能接受,扭头就跑。秦无远则在她身后穷追不舍。跑着跑着天上下起雨来,雨滴打在她的背上重重的。她伸出手,才发现天上下着的并不是雨,而是韩令送给城府的万汇行纪念金币。不过好在她身上的官袍已经变成了铠甲,能够保护她不受金币雨的伤害。这时金睛子突然心生一计,想着如果她往金币密集的地方跑,后面的秦无远兴许就会被金币砸死,而她自己有官袍保护,是不会受伤的。作出决定后,她朝着金币雨大的地方疯狂跑去,果然渐渐甩掉了秦无远。 第五十一章 城主的麻烦(4) 跑着跑着,她又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在踩着金币雨往云端上跑。跑向云端的感觉很奇妙,她的身体轻盈得出奇,轻轻一登便能跃出很远,微微失重的感觉让金睛子的心情愉悦无比,仿佛就连重力也牵绊不了她的真身。半空中的风景壮阔而迷人,悉宁城就在她的脚下缩得很小,旁边紧紧挨着的,是永兆城,堪图城,乌河城,远处似乎还能看到灵显城。很快,不止这几座城池,整个长生九州都缩小到了她的脚下。金睛子爱这种登高的感觉。 苏诩出现了。他站在一座山的山顶,朝金睛子喊话,要她和他一起去寻找梅花。金睛子犹豫了。苏诩现在正需要她,她应该下去陪苏诩。可是她现在正跑到半空,高空的风景她尚未看够,若是现在下去了,一会儿还会有金币雨让她登上来吗? 金币雨不会再有了。她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此时她的位置已经非常接近云端,她看见在云端之上有一家万汇行,金币雨正是从万汇行的门口喷出来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万汇行现在已经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塌。韩令正拼命支撑着万汇行的一面墙,他朝她喊话,要她上来帮忙支撑住万汇行。不需要再犹豫了,她做出了决定,冲上云端,帮韩令撑住了万汇行。万汇行站稳后,她想回去找苏诩,可是往下一看,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彻底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大概是昨天的药发挥了作用,金睛子今日觉得格外神清气爽,心情也随之轻松了很多。不过她的轻松心情很快就在她看完今日的《长生旬报》后不复存在了。新闻已经发布,白幻疫在凌意文宗周边再一次大规模爆发了! 这一波爆发的源头正是感染了师父又间接感染了金睛子的那个从炎州回来的弟子。那位弟子在凌意文宗四处活动的两天可谓功绩卓着,直接间接感染了几百号人。这几百号人中,也有像金睛子一样在未知自己已被感染的情况下就离开宗门的,他们并不都像金睛子这样一路上都极其注重防疫措施,因此又在途径地替白幻菌传播了一连串的孢子。 凌意文宗一夜之间又回到了之前疫病形势最严峻时的管控状态。三日全面禁灯,十日全员居家隔离,并且看文件意思,这“三日”“十日”只是暂定期限,到时候说不定还要延长。 金睛子就此事和朝谕发传讯符聊了聊。朝谕倒是没有任何悲观情绪,甚至还说隔离病房里的饭菜很好吃。他现在也和金睛子一样被关在隔离病房里,事实上,整个秋声殿唯一没有被关在隔离病房里的就是因为工作这两天都不在秋声殿的师娘。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现在不是管控混乱资源不足的疫情初期。在白幻病疫情已经持续两年了的现在,基本上每个患者都可以得到及时的收治,白幻病病死率从一开始的百分之三十已经下降到了不到百分之一,得了病顶多是在隔离病房里关个十天半个月,不会带来什么很大的影响。秋声殿几乎全员沦陷这事,放在疫病初期一定是场悲剧,但如今却是件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事了。 永兆城人也没有对城主患病的事过于大惊小怪。何芙荛在传讯符里说,大家只是觉得城主回了趟宗门就恰巧被疫病波及到了,有点倒霉。金睛子之前所担心的激烈舆论并没有出现。 除了朝谕和何芙荛的传讯符外,金睛子还收到了不少问候她的传讯符。让她意外的是,其中竟然还有一张来自盛居清的。不过盛居清的传讯符里也没有说很多话,只是语气客套地说了些表示关心的话,还顺带了一句“少殿主亦牵挂你的病情,望你早日康复”。 看到这里金睛子无奈地笑了一笑。凌潋啊,什么时候才能肆无忌惮地以自己的名义给她来讯呢?算算时间,她要做的事这几年或许就该开展了。等到那之后,她就能无所顾忌了吧。 而自己或许也能告别永兆城,如凌潋所言,成为长生最年轻的州主了。虽然不能像梦里一样穿着州主的官袍回到段府,见到父亲,但她可以穿着官袍回宗门呀。一样是衣锦还乡,不是吗? 并且……她又细细回想起那个梦来。她应该庆幸这个梦不能成真。她可不想再被秦无远穷追不舍了。 平心而论她应该是喜欢被人追求的感觉的。她亦有虚荣心,希望自己被赞美,被追捧。可秦无远,这个金睛子三百多年以来遇到的第一个追求者,一出现就成功成为了金睛子心目中的例外。在城府门口高调堵人,找群众演员烘托气氛,送大金船……被他追求实在是太尴尬了。并且说起来,这次她感染白幻病归根结底也得怪他。要不是被秦无远烦得要死,她怎么会躲回文宗? 好在,现在问题已经得到解决。秦无远应该不会再来烦她了。这几天他不就根本没给自己发讯吗?金睛子轻松地想。 然而她刚刚想到这儿,秦无远的传讯符就来了。他非常关切地问她病情怎么样了,身体难不难受。他还不死心吗?金睛子黑了脸。她很想回他一句“你族叔没有告诉你别再烦我了吗?”,或者干脆对他的传讯符置之不理。可她毕竟是对外保持礼貌惯了的,仔细想想,秦无远这张传讯符也没有冒犯的意思,很正常的问候而已,她若为了这个就对秦无远甩脸色,似乎有失风度。于是金睛子最终还是很疏离客气地回复了他。 秦无远得到回复后,倒也没有再行纠缠她。这让金睛子松了口气。不过她不知道的是,不继续纠缠她并不代表秦无远已经放弃了追求她的计划。秦无远在自己认定的事上有着惊人的执着,金睛子的冷脸和他族叔前几天对他的敲打并没有打消他的念头,只是让他意识到了邪魅霸道的路线走不太通,需要换一种方式罢了。 至此他便开始采用更加渐进慢热的方式在金睛子面前刷好感度。尽管后来也渐渐看出了秦无远依然目的不纯,但鉴于他的行为已经不再对她的生活造成困扰,金睛子也就懒得再管他了。就这样,在一段时间的追逃大战后,两人就竟然这样像普通朋友一样正常地相处了下去。 第五十二章 麻烦在继续(1) 六七天后金睛子病愈出院,不过将她波及到的那场疫病并没有消停下去。 …… 思及此,金睛子的心情愈发沉重。不仅是为了自己背负的骂名,也是为了生活在永兆城的人们,那些被人为陷入困境的人们。 她必须要做些什么。如果此事是钟峙所为,那么她这一次誓要抓住钟峙的把柄,将他告上州府,革职治罪! 而她的做法也十分雷厉风行。背后那人,不论是不是钟峙,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行事,就一定留下了痕迹和证据。而他既然敢明目张胆地做,那金睛子也敢大张旗鼓地查。她立刻就找来了何芙荛、钟峙和督察使沈养誉,宣布了遇到她所了解到的存在于城中的管理乱象,并给左右城主布置了彻底查办此事的任务。 其间她留心观察着钟峙的脸色。然而钟峙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反倒是沈养誉,在会议结束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我脸上可有东西?你在看什么?”金睛子注意到他的眼神,便直截了当地发问道。放在平时,她是不会计较别人落在她身上的奇怪眼神的,就算知道别人的眼神中不怀好意,她也懒得计较这些不摆在明面上的勾心斗角。可这一次,或许是由于她心情不好,金睛子毫不顾忌地问了出来。 沈养誉摇摇头,微笑了笑:“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城主你穿红色,果然还是显得过于老成了。” 金睛子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水红色官袍,皱眉道:“什么意思?” “就是说,其实城主你还很年轻,一些更清雅的颜色才更衬你的气质。”他边说着,边转身向门口走去,“像什么蓝色啊,绿色啊,之类的……” 金睛子怒火中烧。她知道沈养誉的意思。所谓的她还年轻不该穿红色,无非是说她年纪太轻压不住这从四品的官袍。至于蓝色绿色,那都是低品阶官袍的颜色。沈养誉看来也和钟峙一样,不愿她做这个城主呢! “是,比起红色,我还是更喜欢紫色,或者黑色。”她对着沈养誉的背影大声说。 她自己也知道这话有些狂妄了。魏紫色的官服,只有从二品的督查司主和正二品的门联首席有资格穿。黑色官服则更是夸张,仅奉给从一品的临时全权委员和正一品的荣誉虚衔获得者。但无论如何,沈养誉没有再理会她的话,径自离去了,只留金睛子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她有哪里表现得不成熟了吗?可如果对这类管理乱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算成熟的话,这样的成熟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些自诩成熟而对问题视而不见的人,不过是在为自己的懦弱无能自私自利找一个美丽的标签开脱罢了。 她回想起自己初任城主时的誓词“所不奉者,私欲,豪强;所奉者,天地山水,永兆万民,余之道心”,于是愈发坚信自己没错。 第二日《永兆十二时》就发表了关于城府决心大力整治疫情管控乱象的公文。同日,金睛子将这份决议交到了州府。整治管控这种事属于城府内务,不需要经过州府批准,但将工作报告给州府,还是必要的。 正如大部分时候那样,州府没有对他们的工作汇报给予回复。金睛子本期待州府对他们的这一举措表示赞同和支持,如今期待落空,有些小失望。不过她也没有特别在意此事,一回头就继续组织起了重构管理制度,追查此前乱象的工作。 这一次追查她是干脆把所有事情都摊在了台面上。她要求所有工作都留下详细的日志,条目详细到难以完美伪造;她让人部给全城居民发放调查问卷并要求居民将问卷直接寄到左城主处,杜绝了基层管理者借回收问卷之机伪造答案,或者强迫居民按照他们的想法填写的可能性;她在城府会议上明白地给所有人算了笔账,语气强硬地告诉所有执事,违规牟利不会有好下场;她越来越频繁地抽查涉疫工作,以当年在业部审账本的挑剔眼神审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这一系列举措,不出她所料的,在城府内招致了一些抱怨。但的确,也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她最初的目标。居民每五日提交的反馈,其对城府工作的评价确乎在一点点地变好。虽一时还查不出来之前的管理乱象是如何造成,但至少现在,她雷厉风行的举动让这些魑魅魍魉不敢冒头了。 但她不会止步于此,她要追查下去。她有预感,这一次,她可以抓到钟峙的把柄。她不能再放任他肆意妄为,她要借着这次机会彻底将他打压下去。钟峙这些年不知道在她背后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她也懒得一一查清了,反正只要这次一举将他掰倒,也就算永绝后患了。 于是她步步紧逼。她继续彻查。她想要干脆直接宣布自己对城府中存在个别执事渎职现象的怀疑,开展大规模的肃风行动,并且认为至少何芙荛会支持她。然而何芙荛在听到她的想法后,却意外地显得很犹豫。 “我觉得吧……其实已经够了,现在这个结果。”她委婉地说,“问题已经解决了,其他的问题,短期内不会出现了。” “不斩草除根,何以永绝后患?”金睛子厉声道。 “何必要永绝后患呢……”何芙荛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况且,城主,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不要介怀……你真的能做到永绝后患吗?” “很难吗?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 “确实是这样,但是……痕迹可以伪造,痕迹可以转嫁,痕迹可以掩盖,痕迹有时候说明不了什么,不是吗?” 金睛子不接受这个解释。何芙荛看她坚持,也没有再反对她,只是告诉她说,事情的结果可能会不如预期。于是肃风行动便这样推行了下去。 在这期间钟峙依然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他气定神闲,并且,简直有点太气定神闲了。肃风行动的力度大到让平素循规蹈矩的执事都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某一次不小心贪污了城府的茶叶末,然而钟峙却全然无动于衷。这让金睛子更觉得他可疑,觉得他可疑的同时她又有些不安。钟峙这副模样,简直像是……不,肯定就是还留了什么后手。 果然,两个月后,一条涉及了城府多部执事和多方利益集团倒卖物资利益链名单被送上了金睛子的案头。名单甚至牵涉到了业部副主部,但其中并没有钟峙的名字,那几个之前据金睛子观察与钟峙来往密切的厂家也都不在其中。钟峙完全置身事外,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最气人的是,还在金睛子面前摆出一副正义使者的样子,表示自己对那几个执事“瞒着他做的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情”感到非常愤怒。金睛子倒是没看出来他有多愤怒,反倒是觉得他的谴责中带着些许嘲讽的意思。他在嘲讽她逮不住他的狐狸尾巴吗? 她想一定是钟峙用利益收买了他的同伙,这才让自己不被供出来,因此专门去找了那几个被查出有问题的执事,一会儿许以减罪,一会儿威胁以从严处理,想方设法让他们供出钟峙。然而这几个人却都坚定得很,咬死也不说上头指使的人是谁。金睛子靠劝说没得到想得到的信息,又不能真的对他们动刑逼供,只好作罢。 后几天的城府大会上,金睛子宣布了肃风行动的结果——若干位执事将要在律部接受审讯,一位副主部和一位堂主因其渎职情节严重,则要被上送到尧州律司。宣布此事的时候金睛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而清晰,可当她讲到一半无意中瞟到钟峙那副淡定的样子时,一股火气就不由自主地从她心里往外冒窜,以至于讲到后半部分时她的语气有些恶声恶气起来。 宣布完该宣布的事后,她产生了一种破口大骂的冲动。然而理性和长期的习惯还是让她把这股冲动压下,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多说。 她什么也没有多说,然而其他人却有很多想说的。大会开完没多久,关于她的一些流言就钻进了她的耳朵。 “城主最近神经兮兮的,查贪污查得像是有被迫害妄想症一样。之前听说她一直逼问那几个执事,要他们供出所谓的‘上线’。” “喂,她不会是想着如果能多抓几个人,她的功劳就会更大一点吧?” “也不是没可能啊。城主这种性格,往好的说是积极上进,往坏的说就是偏执。” “总之我们最近还是小心一点。见她那副样子总是怕怕的……老感觉下一秒自己就要被抓起来送律部了。” 甚至连秦无远都发讯给她说: “听说你最近在查贪污腐败啊,我建议你别查这个,很不合算,容易得罪人。想做政绩的话,我建议你还不如……”以下是他洋洋洒洒的高见。 其实,执事们的议论也好,秦无远的建议也好,都并不是多恶毒的言辞,甚至还称得上是挺客观公正的。然而金睛子还是为此生了半天闷气。她这么努力地想要清除城府的毒瘤,这些人怎么都不理解呢! 并且,她也实在是想不明白,钟峙到底是怎么做到让别人死心塌地地为他保守秘密的!源典不是说“君子道合久以成,小人利合久以倾”,小人之间是不会有那么牢不可破的联盟的嘛,怎么钟峙就能做到完美置身事外呢? 有那么几次她甚至都开始心虚,怀疑自己会不会真的如执事们所说,是太神经质了,有被迫害妄想症了,怀疑她是不是根本就错怪了钟峙,之前之所以坚持认为他有渎职行为,是因为她被个人喜恶影响了判断。不过金睛子不是会被轻易动摇态度的人。很快她就又想起几年前茶点肆里钟峙奇怪的话,想起之前所观察到的,关于钟峙和违律熔币厂家秘密交接神秘物品的举动。就算钟峙在倒卖抗疫物资上没有责任,他其他坏事肯定也没少干。 于是她愈发紧盯起钟峙。然而一直到城府里关于“城主抓贪污抓疯了”的言论愈演愈烈,一直到永兆城的这一波疫情宣告结束,到长生总体疫情形势再一次回归平稳,她也没有抓到钟峙的把柄。 第五十三章 殡葬店里的秘密(1) “所以你还真和那个钟峙较上劲了啊,还逼问那几个执事……噗,”乌河城西郊黛落山下,苏诩听金睛子讲到一半,忍不住笑出了声。一开始他还比较收敛,但过不了多久就笑得愈发肆无忌惮,最终演变成了嘎嘎怪笑。金睛子听得恼怒又莫名其妙,忍不住伸手打了他一下。好不容易等到疫情形势缓和,终于又能和苏诩见面,苏诩一点表示想念的意思都没有,反倒还这么笑她。 此时是永兆城疫情爆发的同年八月,永兆城的疫情已经平息,长生总体形势也很平缓。金睛子得了空便溜出来,说要趁秋高气爽去爬爬黛落山,并叫苏诩陪她一起去。 过去几年她忙于疫情相关事务,没有时间也不敢离开永兆城,因此不仅没有和苏诩见面,连通信都不多。如今一见形势稳定,就迫不及待地跑来见苏诩了。可苏诩似乎……也并不很想念她? 可苏诩真的不喜欢她吗?偶尔出现的几处与之相反的表现又让金睛子没办法彻底死心。就比如说现在,苏诩腰际那晃晃悠悠的吊坠是什么?不正是金睛子以前送给他的那方玉章吗?如果他真的对她一点动心都没有,那他怎么会把她刻的印章刻意串上绳结,佩在身上? 苏诩还在笑。金睛子又打了他一下,恼怒道:“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如果大家都这样嘲笑一个恪尽职守的城主,世上的正义会慢慢泯灭的!” 苏诩举起双手摆了摆,面上却笑意不减:“不不不,我不嘲笑你的正义。我是说……哈哈哈,你的做法也太幼稚了。逼问那几个执事非要他们供出上线,哈哈哈哈哈,你们执事是不是都觉得你像个神经病啊……” 还真被苏诩说中了。金睛子神色一窘,不过没有承认,干咳了两声,大声道:“那你说,你说一个成熟的方案给我听听。要是不够成熟,就做好准备被我嘲笑吧。” “我又不当城主。”苏诩哼了一声,“不过即便我不当城主我也知道,你这样逼问,是绝对问不出结果的。那个钟峙既然敢配合你去查,就一定是确保了自己不会被牵连到。很有可能的是,和他对接的那些下线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 “都对接了,怎么会不知道他是谁?” “隐瞒身份和别人传递信息的方法多了去了。”苏诩边说着,便快步在上山台阶上登了几步,超到了金睛子前面,声音中则是满满的得意,“城主你不会想不到吧?方法其实很多。比如通过好几个中间人单线对接,用密语或者其他特殊方法传递信息。然后只要把一个中间人调走,整条对接线就会断裂,链条两头的人都不会知道对方是谁。现在毕竟不是政坛一片混乱的成化时期了,那些搞贪污腐败的,肯定有什么复杂的地下接头体系。你想就靠一个什么什么行动铲除他们,本来就不现实。那个秦无远没有告诉你这些吗?” “你提秦无远干什么?”金睛子问。 “你以前不是抱怨过,说他老对你指手画脚吗?”苏诩状似漫不经心地又登上了两步台阶,“他难道没有跟你说过这些?” 金睛子还真就回想了一下:“杂七杂八的说了不少,你刚才说的那些,他倒是没说过。” “他其实很关心你啊,你怎么就不接受他的求婚呢?”苏诩淡淡地道。因为走在苏诩身后,所以金睛子看不见他的表情,因而没有充分的证据判断,苏诩的这句话究竟是出于某些微妙的醋意,还是单纯的随口一问。她的心跳得快了些,她快步追上苏诩,亦装作不经意的模样道:“怎么?我的感情问题关你什么事?” 她期待着苏诩说因为他喜欢她,所以才会在乎有谁在追求她。可苏诩只是摇了摇头:“确实不关我什么事。行,我不问了。” 她在期待什么呢?金睛子苦笑。 两人沉默地在两旁布满云杉的小道上走了一会儿。八月的黛落山已经凉意袭人,山风夹带着草木的清香。金睛子深深将这冷香的气息摄入肺腑又缓缓吐出,胸腔中的浊气仿佛也随着呼出的气流而消散了不少,思绪也逐渐清晰起来。如若苏诩真的有一点喜欢她,那么他总有一天会把话说出口。她无需急于反复试探。与其猜测苏诩的心思,她倒不如花时间想想该怎么对付钟峙。确如苏诩所说,钟峙的行动可能比她预想的要隐秘得多,想要抓到钟峙的把柄,她必须换个方式。 她想到以前蹲点观察到的事。那个和钟峙有关系的厂家高管弯弯绕绕去一家殡葬店取了不知什么东西,然后通过中间人门房在漫卷书肆和钟峙交接。这应该就是苏诩所谓的,复杂的地下接头体系吧。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苏诩。苏诩饶有兴致地听着,听完后好奇地道:“诶,你到底是怎么发现这些的?” 就算《灵台洞明谱》的事情能说,金睛子也不愿意让苏诩知道自己堂堂城主,那段时间竟然像走火入魔一般频繁到别人家周围蹲点的事情,于是干脆扯出当时用的借口道:“当时想考虑在永兆城买房啦,就经常在城里到处转来转去看房子,凑巧就碰上了。” 好在苏诩也没有多问,点点头,轻易地接受了她的解释:“那这不就是个突破口吗?搞不好他们的信息交流,就是通过你说的那个破烂殡葬店进行的——话说你上次怎么没跟进去啊,都跟到门口了,却在这节骨眼上怂了!” “我怕被人家看出来是在跟踪嘛!”金睛子道,“他进去没多久我就跟进去了,万一他们店里平时来往交接的都是那几个熟人,我在这时候出现,不是很惹人怀疑嘛。” “那我们明天再去一趟,做点准备,假装只是正好路过进去看看。这样总不会有人怀疑我们在跟踪谁了。并且,我们可以戴着头罩去。反正现在街上戴头罩的人还不少,我们根本就不会显得突兀。”苏诩搓了搓手,语气兴奋起来。他每当遇到这种新奇有趣,略带危险的事,都会第一时间想去凑热闹。 第五十三章 殡葬店里的秘密(2) 而他说的也确实有道理。尽管疫情形势已经基本得到了控制,但白幻病仍未从长生彻底清除。如今在各仙城内,民众们仍被建议在公共场合戴上头罩。戴头罩出行不仅可以掩饰容貌,而且也不会招致怀疑。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点了点头,因为看到苏诩的笑,自己便也笑了起来,并且在与他相视而笑的过程中,获得了别样的满足。 第二天他们真的去了,并且,正如前一天所计划的那样,做了周详的准备。设定好的剧本是这样:金睛子带苏诩去永兆城遥山坊观光旅游,在从古道台遗迹群步行到皓庄真人故居的过程中,迷路了,于是来到那家破旧的殡葬店问路。 他们戴着头罩,顺利地按照剧本规划来到了那家殡葬店附近。金睛子瞥了苏诩一眼,趁其不备轻轻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干嘛?”苏诩一脸坏笑地问,“不会又怂了吧?” “是又怎么样。”金睛子故作傲娇地又抓紧了他一点。 当然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丝毫不害怕。她只不过是装出害怕的样子,好借机和苏诩贴近一点罢了。 于是就这样紧抓着苏诩进入了那家殡葬店。色彩艳丽的寿衣花圈和光线迷幻的金银纸钱之下,坐在柜台后的男修在看到他们进店的时候面露惊诧,似乎是不习惯有顾客来访。片刻后,他僵硬地起身,不太自然地问:“你们……想要什么?” “来问路。”苏诩说,“我们从古道台遗迹群那边来的,想走到皓庄真人故居。走到一半感觉不太对,就进来问问。” “呃……你们在桥那边拐错弯了吧。往那个方向走走,应该就能看到路牌。”那位修士道。 苏诩点了点头,不过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大摇大摆地走到货架前,拈起一件寿衣的衣角看了看,闲话道:“我说,这些寿衣真的卖得掉吗?修士要死的话,基本上要么是寿元至极灰飞烟灭,要么是遇到意外尸骨无寻,无论是哪种情况,都用不到寿衣吧。” “生意确实不好,不过还是有人会买的。”那位修士道。 苏诩啧了两声,然后又开始乱摸网袋里装的纸钱:“这纸钱做得好像啊,远看还真以为是金锭银锭。”摸完纸钱他又去碰旁边的纸房子,纸飞舟和纸丹药,纸衣服:“这纸飞舟只有风驰牌的吗?你们应该还有不同牌子的吧。”他边说边往店后的门帘里探去,“我要是给人烧纸飞舟,那肯定得烧明堂或者云霓。我觉得风驰的飞舟都长得很丑。诶,后面是你们库房吧?里面有其他牌的飞舟吗?” 苏诩说着就撩开店后一扇小门的门帘往里走去。那位修士倒也没有立刻把他拉回来,只是往前走了几步,不快而不耐烦地道:“后面是棺材和大件花圈,您有需要吗?如果没需要的话,建议您还是不要乱碰。这种沟通阴阳的东西,会影响正常人身上的阳气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金睛子替苏诩给人陪着不是,然后也走进门帘,尴尬地拉了拉苏诩的衣服。然而她的提醒是无效的,苏诩依然饶有兴致地在门帘后的小库房里看这看那。又过了一小会儿,金睛子再次拉了拉他,轻声道:“走啦,有什么好看的。”苏诩这才恋恋不舍地随金睛子离开。走出店门前,金睛子又讪笑着回头补充了一句:“实在不好意思啊,谢谢你给我们指路。” 他们按照店员指路的方向一直走去。行至远处,苏诩无聊地道:“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那里我用神识探了探,没发现有传输阵一类的存在。不过想想也是,既然是秘密据点,那能被我们这种普通顾客随意看出来就有鬼了。” “他见你进去也没冲上去拉你,想必也是不怕被你发现什么。”金睛子也摇了摇头道,“看来这个所谓的突破口,也没有那么好突破。” “那我看你还是放弃吧。”苏诩打了个哈欠,心灰意冷地说,“放弃吧,放弃吧。这个钟峙背后水很深,你上去一通乱碰,会被影响到身上的阳气——啊不,是正气的。” “跟影响正气又有什么关系?” “你想啊,你若是坚持对付钟峙,并且在历经千辛万苦之后,真的抓到了他的把柄——” “那么我会高兴地把他送到州府律司。” “——但是正在你兴高采烈的时候,你却发现一股更大的势力将你的诉状压了下去,无论你怎么努力,你都掰不倒钟峙。正义怎么战胜不了邪恶呢?你想不通。然后慢慢的,慢慢的,你挫败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于是对正义的信仰啊,又从一个胸怀大志的年轻城主心中消失啦……” 金睛子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他。苏诩耸了耸肩:“别想啦,反正现在线索也断了。” 还没断呢。金睛子暗想。苏诩用神识探不出来的东西,可不代表她金睛子修炼过《灵台洞明谱》的眼睛看不出来。 送苏诩到星台城传输阵站后,金睛子回到城主府,一路上深思着自己在那家小小的殡葬店里看到的东西。狭小的前店没有什么问题,货架上摆放物品虽然杂乱,但都是普通的殡葬用品,双眼扫去没有可疑的存在。问题出在门帘之后。更确切地说,是门帘后堆放的存货中的,一口棺材。 那棺材并不是普通的棺材。其棺盖似用特殊材质做成,能够误导神识,使其绕过棺盖后的那一块空间波动。这种神识误导较之一般的神识阻挡来说更为高明有效。如若是直接阻挡神识,那么探出神识者一定会意识到此处特意做了保护,最后欲盖弥彰。但这种让神识直接绕过目标物的做法,却很难被探出神识的人注意到。 只是那棺盖究竟是由什么材料做成的呢?金睛子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第五十三章 殡葬店里的秘密(3) 她想了想,先试着联系了韩令,问他知不知道有什么材料,或者工艺可以引导神识绕过目标物的。韩令说他不知道,并且满怀歉意地说可能是他太孤陋寡闻了。 于是她又去问师父,然而师父也说他从不知道有这样的东西。可那棺材盖确确实实就有误导神识的效果啊,既然说经验丰富的师父也不知道世上有这样的材料,那这棺材盖到底是用什么做成的呢?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却想到若干年前,自己好像也被类似的问题困扰过。就是夕还主部意外陨落那次。当时苏诩不是从现场找到了一颗很奇怪的丹药吗?那丹药也是不知用什么材质做成,能够压制灵气使用。十年后师父才发现这“丹药”竟是一种来自寒荒的违禁品:锁灵砂。 难道这棺材盖也是拿什么来自寒荒的违禁品做的?金睛子对此很是怀疑。那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钟峙除了贪污腐败外,就还涉嫌走私了啊。 想到这里她兴奋起来。贪污加走私,那可是个大案要案!若是真坐实了,别说钟峙只是个右城主了,就算他是右州主都免不了被送进大狱,牢底坐穿! 那么,该怎么把钟峙的案子坐实呢?金睛子沉思良久,认为还是需要用一些非常手段。 一个月后,金睛子的朋友和同僚们发现,她最近爱上了去城郊的某家茶楼喝茶。她每隔两三日就会去一次,每次都会待上一个下午,并且,每次都只是一个人去,从没见她与什么人同往。还没有彻底放追求金睛子的秦无远发现了此种异常,觉得十分可疑,于是某一次,主动问金睛子自己能不能和她一起去喝茶——若是在以前他肯定不会过问金睛子的意见,爱去就跟去了,但是后来发现金睛子不吃霸道邪魅这一套,这才转用更礼貌有度的方式。 出乎意料,金睛子没有直接拒绝他,而只是皱了皱眉,说她只是去那里坐着办公,如果秦无远是打算去和她聊天的话,那还是别想了。秦无远保证过去之后会安静地干自己的事,于是金睛子答应了。他们就同去了那家城郊的茶楼。 秦无远本以为这家受金睛子喜爱的茶楼会是周围环境优美,装潢别有格调的。当注意到飞舟已经飞出了护城大阵范围后,他还猜测这家茶楼可能位于城西南的雁集山风景区。可飞舟没有再向雁集山飞去,而是在一片人迹寥落规划混乱的老旧小镇中停下了。 “到了。”金睛子找到了一片可以泊舟的空地,把飞舟降下后,她对秦无远说。 秦无远充满怀疑地走下飞舟,朝四周看了看。这到底是是什么鬼地方啊,行人稀稀拉拉的,街上的几家店都一副不太想做生意的样子,不亮灯牌,不挂广告,只是勉勉强强地半开着灰扑扑的玻璃门。最见鬼的是,这里似乎还是殡葬用品一条街,连着好几家店都在卖什么棺材寿衣。“这种地方能有好馆子?”他双手叉腰,问金睛子道。 “有啊,你跟我来。”金睛子收好飞舟,伸手朝秦无远招了招,然后朝两家殡葬店之间的一条小巷走去。秦无远迟疑地跟上。 他们穿过了两条街,走进了一家名叫“点茗阁”的茶楼。这家茶楼有四层高,在这篇破旧的城区中,却已经是最高的建筑。装修看起来也比旁边的商铺要新一点。 金睛子一进门就直奔四楼而去,坐到了临窗的卡座上,显然是常常坐这个位置。坐下后,她抽出桌边摆放的小板夹,用笔勾画了两下,然后把板夹塞给秦无远,要他点餐。秦无远看了会儿菜单,也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就随便点了一壶茶,和一份糯米糍。点完后,他将板夹轻轻抛出,板夹就稳稳地飞悬到了空中,慢悠悠地朝楼下飞去了。 “环境还行,和周围那些棚户比起来。”秦无远翘起二郎腿,抬头又环视了一圈,“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承兆坊你们城府门口,有的是比这更好的茶楼不是吗?” “这里便宜啊。”金睛子一边整理着刚从乾坤袋里掏出的公文,一边随口道,“小食又好吃又量大。” “城主,你缺这几灵铢?”秦无远还是满脸怀疑。不过很快他就仿佛看到了什么希望似的,自信地说:“不过你要是真的穷成这样了,随时都可以向我求助。今天的茶资我来付也行。” “我节俭又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那种实现金钱效用最大化的快乐。”金睛子哼了一声,“不过也不指望你能懂。你要是现在已经后悔来了,就赶紧打道回府。” “啊没事,坐坐就坐坐。”秦无远耸了耸肩,心里却在想,他之前跟人打听金睛子的时候,听说她小时候有家道中落的经历。或许就是这段经历给她染上了穷人的思维模式。这固然有点上不了台面,但秦无远相信,如果金睛子能最终接受他的求婚的话,他一定可以在短短几年中将金睛子的穷人思维改掉。 于是秦无远就真的百无聊赖地跟金睛子在这里坐了一下午。他这次跟金睛子出来只是想在她面前刷点好感度,并不是真的有事可以安安静静地花一下午去做。因为无聊,他花了很长时间看窗外,但窗外的风景实在也乏善可陈。茶楼的下面是一片安静的住宅区,再往远一点的地方看,可以看到他们之前降下飞舟的小广场。广场旁边的大概是之前他看到的那几家殡葬店。 “真晦气。”他嘟囔道。 “嗯?”金睛子转过头看他。直到这时秦无远才发现金睛子刚才也一直看着窗外。她好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停下手头的工作往外看看。 “不是说你哦,是说那几家殡葬店。”秦无远指了指窗外,鄙夷地道,“开茶楼的人太不靠谱了,茶楼选址的时候没好好考虑过吗?竟然把这种店收到景里。” “这么远,你看得清那几家殡葬店?”金睛子有些惊奇地说。 “我视力很好的我告诉你!”秦无远开始吹牛,“我们家的人视力都很好。有一次我……” “你看清了你师弟看不清的远处招牌上的字,我已经听你说过两遍了。”金睛子不耐烦地道。 “是吗?哦,那倒有可能。”秦无远摸摸头,“……啊,其实我也没看清那几家是不是殡葬店啦,我只是看到那旁边是我们泊舟的广场,所以根据方位推测那应该是我下飞舟时看到的殡葬店。我推理能力很强的我告诉你。有一次我……” “你猜到了门派大比要提前举行。”金睛子抽了抽嘴角,“这我听你说过三遍了。” 第五十三章 殡葬店里的秘密(4) 金睛子不愿听他再次回顾他的丰功伟绩。秦无远更无聊了,问金睛子要了本书看。等到傍晚将至金睛子准备要走了时,秦无远如蒙大赦地站了起来,差点把椅子带翻。 从此他就再也不说要和金睛子来喝茶了,并且回去后还对认识的人宣传了一下,劝他们也不要去。秦无远在永兆城住了这几年,倒也发展了几个和金睛子共同的朋友。除了原本就和他们互相认识的韩令外,还有几个城府的执事——那是曾经秦无远疯狂追求金睛子的时候,为了行事方便而特意结交的。 于是,原本对金睛子神秘的行事感到奇怪的人们,从秦无远口中听闻了这些话后,就都知道了城主最近有一种以省钱为乐的癖好,感叹几句城主可真是有“雅兴”后,就没有再追究这件事。 金睛子对这样的效果感到很是满意。事实上,这也正是她同意秦无远与她同去的原因。尽管她去点茗阁喝茶的真实目的很难被人猜到,但秦无远添油加醋的描述无疑有利于进一步转移走一些怀疑的视线。 她去点茗阁喝茶的目的当然不是她在秦无远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为了享受“省钱的乐趣”。她是特意坐在那里观察那家看似平平无奇的殡葬店的。尽管在秦无远这样的一般人看来,这样遥远的距离让他们连殡葬店的门面都看不清,但金睛子的目光却清晰到能够看清店门口每一个人的衣着样貌。她相信观察这家店来往的人可以提供给她一些线索,或许,如果撞大运的话,撞见钟峙本人出入其中也不是不可能。 钟峙的身影是迟迟没有出现,不过金睛子倒是从中发现了其他的突破口。她发现出入这家殡葬店的人比她之前所预想的要多,且似乎有几个人在半个月内不止一次来过。于是,她干脆便开始记录每个人的进出数据:戴黑斗笠的高个男修,未初进店;蓝外套女修,未初一刻进店;个子矮小的短发女修,未正三刻离店;戴黑斗笠的高个男修,申初二刻离店…… 这样的记录多了后她就从中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比如说,这家小店的容纳量明显比表面上要高得多。仅根据她下午两三个时辰的不完全统计,店中同一时刻存在的人数就常常达到二十人以上。比如说,来到这家小店的人在里面停留的时间大多都不短,常常到一两个时辰后才离开,甚至是直到两三个时辰过去,金睛子要走了的时候也没有离开。再比如,进出这家店的人,似乎都有几件固定的配饰,比如金睛子曾看到不止一人戴过同款的黑色斗笠,黑色手套,穿过同款的黑色鞋子。 结合这些现象她推测,那家殡葬店里,有个通往别处的传输阵。这个传输阵无疑就设在她上回注意到的那个奇怪的棺材里。想要进入那个传输阵的人,则都要出示某种身份证明。她看到的多人佩戴过的斗笠,穿过的鞋子可能就是身份证明之一。那么,这些人进入那个传输阵是要干什么呢?可能性有很多,金睛子胡思乱想了很久,也没有最终锁定其中一种。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如若想要进一步调查的话,亲自入内一探似乎就是势在必行的事了。她已经收集到了足够多的信息,接下来只要抓一个从店里走出来的人,盘问对方一番,抢走对方的东西,再冒充这人走进店里就行了。可是这个过程,尽管说起来不复杂,真正实施起来却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一步不慎,就可能暴露自己的存在。打草惊蛇到还算小事,万一招致了对方的报复……她毕竟还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不是以自己目前的力量能惹得起的人。 如果她真的成功混入了那个神秘的所在,那么她所面临的潜在危险甚至还会更大。万一在那个陌生的地方露出了马脚,那么她就将处于对方的包围之下,连逃跑都成问题。 金睛子试着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可无论计划再怎么详尽都无法化解巨大的不确定性。这让她不禁有些退缩。这倒不是她胆小,她只是觉得不值。她想要追查下去没错,但并不是非要追查下去不可。如果下一步的行动需要她冒如此之大的风险,那她就得再三思虑了。 若是能有一个足够靠谱的人与她同去,那她无疑就会安心很多。但有谁会愿意和她一起去涉险呢? 她第一个想到苏诩。苏诩似乎总是对这种奇怪的事情很感兴趣。并且,他确乎胆子很大,也很会随机应变。不过金睛子很质疑他的斗法能力。她以前也和苏诩有过切磋,苏诩的斗法能力,实话实说,很一般,虽然客观来说也能胜过很多同辈修士,但若是和她,无涯之会的八强一起冒险,那无疑是拖她后腿。若真的遇到危险,金睛子可不想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再多保护一个苏诩。 她又想到韩令。韩令是绝不会拖她后腿的,但他愿不愿意和她同去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诚然他们以前也有过共同历险的经历,但这次的事情毕竟不是普通的猎妖兽、闯宝地,这是,出于金睛子自己的意愿,在探查一个暂时不知深浅,但大概率水很深的势力组织。韩令真的愿意为了她被卷入这种事情中吗?不管他愿不愿意,反正金睛子不太好意思问他。 前进却有太多顾虑,放弃又多少不太甘心。正是在这样的纠结中金睛子意外等到了凌潋的出现。 第五十四章 低调又嚣张(1) 那天金睛子一如既往坐在点茗阁四楼那个固定的位置上托腮观察着那家小小的殡葬店,内心还在不断犹豫下一步究竟要怎么做。她如此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一位故人的来访。 “你在看什么?”熟悉却已许久未听过的声音,甜美清亮,却带着一丝不容反驳、不容忽视的强硬。 金睛子被吓了一跳,倏而抬起头来。只见身着深紫色织锦外袍的凌潋笑盈盈站在她面前。“你怎么会来这里!”金睛子惊奇地问。 “我听说永兆城主最近非常钟爱某家茶楼,故而也前来一品,有什么不可以的吗?”凌潋轻哼一声,抽开椅子,在金睛子对面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个茶盏,倒满茶后,又仰起头一口将茶饮尽。饮完茶后,她放松地吹了一声口哨:“你放心,我既敢出来见你,就一定是确保了不会出乱子。我们许久没有见过面了,那个时候之前,我还是得当面对你交代一点事。” 金睛子知道凌潋所谓的“那个时候”是指什么。其实早在她来到永兆城赴任之前凌潋就对她说过了,不是吗?凌潋与华章真人的正面对决终将到来,而那个时候,便是据凌潋所说,需要金睛子为她付出的时候了。 “你必须结婴了,是吗?”金睛子望着凌潋。其实无需特意探查她也能注意到,强行将自己的修为长期压制在金丹后期大圆满的凌潋,周身的灵场已经愈发饱满明亮。其实凌潋早在无涯之会那时候就已经可以结婴,如今四十余年已经过去,她的修为已经压无可压。一点点额外的灵气,就会将她推入晋阶状态。 “是啊。”凌潋叹息,同时重重把茶盏往桌上一放,“不止修为,其他很多事情,都只能说是到了临界点了。” 她看向窗外。金睛子亦看向窗外。两人注视着远方,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良久,凌潋将一枚玉简拍到了桌子上。她轻轻一推,玉简便滑到了金睛子的面前。“这是目前需要你帮忙的那部分计划,虽然还有很多细节没确定,但大体不会变了。你若是后续收到什么要求全盘颠覆这个计划的消息,不用问,假的。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做。” 金睛子拿起玉简,简单浏览了一遍。阅毕她笑了一声:“我还道你不在乎他的死活。” 凌潋没有理会她语气中的讥讽和调笑意味,摆摆手道:“他不能留在凭川殿,我总不能真的杀了他。这不光是情分的问题,我可不想为了他背上不必要的因果。” “行。我马上就开始筹备此事。”金睛子点点头,刚想把玉简收下,凌潋就迅速掐了个指诀,玉简瞬间化为了齑粉。 “很简单的几件事,记在心里就行。”她边说边懒懒地做了个挥掌的手势,桌上的玉简碎末随着她的动作被掸进了桌边的渣斗,“尽快做准备。尽快。最佳契机或许会比我预测的更早到来。” “我明白,你不用担心。” “是吗?可我还是有点担心。”凌潋笑盈盈地斜了她一眼,“我是说,你最近好像很忙?有时间顾及我们的事吗?” 金睛子愣了一下,想着永兆城最近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凌潋怎么会认为她很忙。反应了两秒后,她才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凌潋知道她在调查这家殡葬店的事了。 “你怎么知道的?”她脱口而出。 “你的左城主告诉我的啊。”凌潋说。 “左城主!何芙荛?”金睛子更惊,“她怎么……她怎么会知道?” 凌潋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她怎么会知道?’我指的是你在城府抓贪腐这件事,你说的又是什么?哎呀,金睛子,看来你还有别的事瞒着我呢。” 金睛子尴尬了。凌潋原本并不知道得那么详细,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把事情给抖了出来。不过调查殡葬店这件事说起来也包括在凌潋所说的抓贪腐这件事之内,直接告诉她也无妨。于是金睛子便把自己所收集到的关于那家殡葬店的事情都告诉了凌潋。只不过,她中间不免略去了一些步骤,比如她是如何发现殡葬店后的棺材有异样的,又是如何坐在茶楼上观察殡葬店的出入情况的。 “你倒是挺执着。”听完后,凌潋忍不住笑了起来,“所以,你天天坐在这破茶楼里,就为了监视那家殡葬店?” 金睛子又惊了一下:“你……你怎么会这么想?坐在这里,根本就看不清那家殡葬店门口来往的人啊。” “看不清?这么说还是能看见的咯?”凌潋笑得更厉害了,“哎呀,我之前只是随便一猜,可不知道你说的那家殡葬店就在这座茶楼附近,现在你这么一说——果然你这段时间常来这边,是为了监视那家殡葬店咯?” 金睛子涨红了脸,暗恨自己怎么一到凌潋面前就显得如此愚蠢,接连自爆出了两件本不愿透露给对方的事情。但这回她没有干脆承认,故作镇定地辩解道:“可我不是说了吗,坐在这里根本看不清那家店。不信你试试看。” 凌潋却根本没有伸头去看的意思,信口说道:“我看不到,或许你看得到嘛。你既然把地方选在这里,那一定有你的意图。你肯定有什么能帮你看清那里的东西?比如……一副有远视功能的隐形眼镜?” 金睛子松了口气。刚才有一瞬间,她真的怕凌潋连《灵台洞明谱》的事情都猜得到。好在,凌潋到底不是无所不知。“瞒不过你。”她干脆摇摇头,笑着承认了凌潋的说法,“行了,话都说到这里了,我干脆就把剩下的也告诉你。我观察到的那些事,确实是我坐在这里的时候收集记录到的。但远距离的观察能收获的信息到底是有限的,如果还要深入调查此事的话,我势必要入内一探。我如今正在纠结的,便是究竟要不要冒这个险。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知道哪件事该更优先,不会耽误你的计划。” “我们的计划。”凌潋纠正道,“不要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嗯,我们的计划。”金睛子听她这么说,便改了口,不过并没有往心里去,“你不必担心,我会把别的事都推后的。” “我倒是觉得你不必把这件事再往后推了。”凌潋摸了摸下巴,作思索状,“其实,这件事完全不会影响到我们的计划……如果我们明天就去的话。” “明天就去!啊,啊?你也去吗?”金睛子再一次被凌潋的话震惊到了。 “怎么?你还嫌我拖你后腿啊?” “不是不是”金睛子连忙摆手,“……我,我只是很奇怪你会对这种事感兴趣……这件事毕竟和你没有关系……” 她倒是真的不觉得凌潋会拖她后腿。虽然凌潋暂时还没有晋阶元婴期,但她的智谋、临场反应和法宝身家都不容小视。不说能帮上金睛子多少,凌潋至少肯定不需要金睛子去救她。 “但这件事关系到一个地下的势力集团,关系到尧州官僚体系的贪污腐败,还涉及到了走私,事关重大不是吗?”凌潋道,“而且,显然有利可图。” 说前一句话的时候她还维持着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到后一句话,就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果然后者才是她的真实目的。金睛子抽了抽嘴角。 至于哪里有利可图……凌潋不会是想混进去打劫一场?如果那家殡葬店真的是什么地下交易场所,那确实可能有很多少见的宝物,但与此同时其中一定有不少未知的危险。在金睛子看来,顺顺利利地进去,安安全全地出来已是不易。再打劫一场!怎么可能? 想到这里她连忙摆了摆手:“我可只想混进去探点情报,杀人夺宝什么的不在计划之内。” “谁说要杀人夺宝了?”凌潋含糊地道,“但是,嗯……可以先去看看情况再说嘛。我可缺钱了。” 第五十四章 低调又嚣张(2) “你真的要去?” “对啊对啊。” “那我们也不能明天就去啊,”金睛子认真地说,“我们得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不瞒你说,我前几天已经简单规划了一下,但目前还有……” “你看,那个是不是你所说的那种黑色斗笠?”这时凌潋突然朝楼下指去,同时叫道。金睛子顺着她的手指往下看去,果见一个戴着黑色斗笠的女修正从茶楼下走过。 “是诶,这个人应该就是从殡葬店里走出来的,我以前也见过。”金睛子说。 “我们把她绑了,正好,体型和你也差不多。”凌潋提议。 “……啊?” “修为应该是元婴初期,也和你一样。”凌潋闭上眼,感知了一下。 还没等金睛子想明白,目前修为只有金丹后期的凌潋是怎么探查出别人元婴初期的修为的,凌潋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大步朝楼梯走去。“你不会要当街施暴,少殿主!”金睛子也跳起来,一把拉住了凌潋的袖子,急切地低声嘶语道,“你是少殿主,我是城主,我们谁都不宜高调行事,你难道不知道?” “啊,你想低调。”凌潋满不在乎地说,“放心,我很低调。” 她想了想,回过身,拿起了桌上那盒吃了一半的四宫格点心,从乾坤袋里掏出一袋药粉,堂而皇之地倒了上去。 “毒药是女人的浪漫。”她朝金睛子挤了挤眼睛,端心就要下楼。 “等等,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的计划是什么?……”金睛子追问道。凌潋没有回答,撇撇嘴道:“这还需要计划?你别担心,我很快就会搞定。你在这里等着就好。” 说罢她飞速下了楼,脚步轻快得就像在飘。金睛子踟蹰向前了两步,最终,不知是因为信服了凌潋那胸有成竹的话,还是因为信服了凌潋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谋略能力,她没有再去拉住她。然而任她走了后金睛子又觉得焦虑,踱了几步后,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冲到了窗边观察楼下的情况。 四楼的距离并不算远,楼下发生的一切都能看得很清楚,而且,只要留心去听,也能听到楼下人的说话声。很快,金睛子就看到凌潋出现在了楼下,她端着食盒,追上了那个已经走过了茶楼门口的女修。 “尝尝我们茶楼的新品!馋嘴豆,酸果糖,奶味饼干,还有乌梅小番茄。” 女修看了她一眼,摆摆手示意不要。 “这些小食都是用富灵食材做的,不仅口味独特,而且还能美容养颜!比如说这个乌梅小番茄,乌梅中的‘乌梅素’可以有效淡化色斑,小番茄中的‘番茄酸’则有抗氧化的功效,而这些食材的潜力,又被富灵环境的培养激发到了极致……” 什么“乌梅素”“番茄酸”,一听就是编出来的嘛!金睛子腹诽道。这种话真的有人信嘛?并且,那些食物上很明显撒了成分不明的白色粉末。 可偏偏还真有人信。那女修听了凌潋的话,立刻就对她手里的食盒表现出了兴趣。“可是这些白色的粉是什么?”她问。 “糖霜啊。”凌潋道,“来,尝一尝,觉得好吃的话以后来光顾哦。” 那女修还真从食盒中拈起了一颗乌梅小番茄。 “多蘸点糖霜,好吃。”凌潋怂恿道。 于是那女修拿着小番茄往白色粉末多的地方蘸了蘸,吃了下去。 金睛子看得目瞪口呆。 “确实挺好吃的。”那女修点点头。 “到我们店里来坐坐吗?我们还有其他美食……”凌潋如真正的店员一般热情招呼道。那女修却摆了摆手,说她要走了。 那位女修继续向前走去,凌潋则哼着小曲回到了金睛子面前。“走了,我们去跟着她。药我已经下好了,等到她走到偏僻一点的地方,我这边再催动,应该可以让她晕上半天。”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金睛子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来,“她就这么……这么把你下的药吃了下去……” “嗯,所以这事其实很简单,不是吗?”凌潋一边憋笑一边抓起自己搁在椅背上的外套,“走啦,再不跟上去就晚啦。” 凌潋说完转身便走,于是金睛子也只好无奈地跟上。“一会儿你负责跟人,我负责跟着你哦。”走出茶楼后,凌潋自然地挽上金睛子的手臂,理所当然地说道,“你不是有那什么,可以远视的法宝嘛。” 于是事情就演变成了这样。原本还打算至少再准备一个月的金睛子,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凌潋推着开始了行动。没有计划的感觉让她有些不安,可这种不安又伴随着隐隐的兴奋。久违的冒险的刺激将她的情绪调动了起来,让金睛子突然觉得,好像偶尔冒失一次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嘛。 “看,事情根本就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两刻钟后,凌潋一边翻拣着那位女修的乾坤袋,一边对手中抱着一套黑色衣服的金睛子说,“现在你就戴上斗笠,扮成那女修的样子进去。这些衣服明显和那顶斗笠是一套,既然你看到那些人都没有穿戴着整套衣服出入的,那说明他们在进去后才会披上衣服。” 不一会儿,又丢给金睛子一块仙籍牌:“这人叫刘道心,散修。” 金睛子接过仙籍牌:“那你呢?你让我扮作这个人进去,但你自己呢?出入那家店的人都有至少元婴期的修为,你如今才金丹期,扮作别人进去,必定会引起怀疑。” “这你不用担心。我有一套隐匿之术。”凌潋道,“放心,不会有问题的啦。走。” 金睛子犹豫了一下:“这个刘道心刚刚从店里出来,现在又要折回去,岂不是会引起怀疑吗?” 凌潋嗤笑:“那你想怎么办?等明天这家伙醒了再去?到时候小心跟她本人撞见,那就不仅仅是会引起怀疑的问题了。” 想想也是。于是金睛子还是点了点头,和凌潋一起朝殡葬店的方向走去。 走前,她们又对刘道心做了一些工作。比如,为了掩饰她们专门拿走了刘道心的斗笠和鞋子这个事实,她们把她的外衣全给剥了,只给她剩下一套里衣。同样,为了掩饰她们翻她乾坤袋的真正目的,让她误以为自己只是遭到了普通盗贼的抢劫,她们拿走了她的整个乾坤袋。最后,因为本没有怀着害她性命的意思,又担心她在昏迷期间遭到不测,她们将她塞在了公共厕所的隔间里——既有一定的隐蔽性,又因其随便性和侮辱性而看起来就像是强盗的正常操作。 到了殡葬店附近时凌潋使出了她所谓的“隐匿之术”。金睛子先前还真以为这套所谓的隐匿之术可以像小说里描述的那样,让凌潋完全隐身,灵场都无法被探知道。然而事实证明凌潋的术法并没有那么神奇。这套隐匿之术的原理是,将使用者的灵场叠加到旁边人的灵场之上,与此同时,利用这过程中产生的灵气折叠,将凌潋的身形也大致隐藏起来。总体效果还算好,但不是完全没有破绽,需要一直小心行事。 “真的可以吗……”临到街口,金睛子又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句。 “你别想太多,就算没混进去也没事,”已经进入隐匿状态,紧跟在金睛子身后的凌潋轻轻掐了金睛子的腰一把,“大不了就跑,他们又不知道我们是谁。被放到的刘道心也不会想到自己晕倒是她两刻钟前吃的东西有问题。” 金睛子还想再说什么,凌潋却又掐了她一下:“随机应变就行,我相信你。” 金睛子不想在凌潋面前表现得太胆怯,于是只好咽下满腔的不确定感,投入角色,学着之前刘道心低着头小步快走的样子,拉了拉头上的斗笠,朝那家殡葬店走了过去。 第五十五章 购买违法,打劫合法(1) 金睛子尽可能姿态放松地走进那家殡葬店,朝柜台后的那位修士点了点头。“这位真人……”那位修士迟疑了一下叫住了她,“您的令牌?” 金睛子摸出一块令牌朝柜台上扔去。这块牌子是她们搜刘道心的乾坤袋时发现的,当时她们就猜测这块牌子可能是进入殡葬店内部的身份证明。 她们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位修士神态自然地接过令牌看了看,不过当他把令牌翻到刻有编号的反面时,他又疑惑地看了金睛子一眼:“真人,您不久前才离开,怎么现在又回来了?” “我落了东西。”金睛子低哑着声音说。 “可是您知道规定的,每人每旬最多出入一次。”那修士道。 还有这种规矩?金睛子有些意外,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我自然知道,可今天情况特殊,这件东西我非得立刻拿回来不可。” 说罢,她径直往门帘处走去。“真人,这是规矩。”柜员修士站了起来,快步过去拦住了金睛子。 不过一个金丹中期的修士,也敢这般强硬地阻拦元婴期的她?金睛子有些意外。她以为只要她不管不顾往里走,柜员也不会强加阻拦。不过仔细一想,这家殡葬店既是一个神秘集会地点的入口,怎么可能只派一个金丹期的修士驻守?要么这个金丹期修士是特意用某种方法压低了表面修为的高阶修士,要么此地有其他高阶修士,或是防御阵法来确保安全。总之,强行进入其中肯定是不行的了。 “趁他不注意溜进去得了。”凌潋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也没有别的办法。” 因为隐匿术法的缘故,凌潋的声音也只有金睛子一个人才能听到。 这不靠谱?金睛子皱眉。直接溜进去岂不是可能会引发骚乱吗? 凌潋猜得到她在想什么,又补充道:“直接溜进去,快速看一圈,然后拔腿就跑。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咱们就逃之夭夭啦。” 凌潋说的也有道理,但是金睛子觉得,可以有更好的方法。 “真人?”见金睛子愣在原地不动,柜员修士又皱着眉叫了她一声。 “抱歉,刚才是我冲动了。”金睛子点点头,语气温和了许多,“规矩自然是要遵守的。” 柜员修士的神色也缓和了下来:“您理解就好。” 金睛子叹了口气:“只是我实在是心下不安。若我下次再来时那东西已经丢了……只怕我要追悔一生。” 她很满意地看见柜员的眼神变得有些疑惑,而疑惑通常与好奇相伴生。金睛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您丢的是什么东西?”柜员试探着问道。 “一个镯子。”金睛子见此刻凌潋的手腕上正套着一个镯子,便信口道,“镯子本身倒没什么特别金贵的,只是……这是我爱人送给我的东西,而我的爱人他……已经陨落了。” 她尽可能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像是那么一回事,因此特意将声音压得低沉而柔和,力图打造好自己临时设计的人设。然后,她努力调用起多年阅读和写作爱情故事的经验,编造了一个曲折凄婉的爱情故事,其大意是她和她的爱人长期相互爱慕,可是谁都不敢吐露心思,正在他们即将捅破窗户纸的时候,她的爱人在游历的途中死了,一直到他死后数年,她才从当年对方送给她的镯子中找到秘密暗格,其中记述着他的表白。 前半程她纯属在凭空编造,后来编着编着,她就莫名其妙地将苏诩代入了故事中的男主角。她幻想着苏诩其实一直爱着她,却在爱意表白前意外陨落的情节,竟然非常入戏,讲到最后,感情真挚得几乎就要落泪。 她的故事应该是成功的,因为听众的反应十分符合预期。那位柜员修士显然也很为金睛子的这段伤情史而动容,金睛子可以从他认真的神色中看出这一点。 “可以理解,我完全可以理解前辈。”听完故事后,柜员修士充满感情地附和道,他的声音低哑,甚至还带了些鼻音,对金睛子的称呼也从‘真人’换成了‘前辈’,“我……不如我托下一位过来的前辈帮您进去找找,然后由我替您保管……” 金睛子又叹了口气:“就连我也不确定这镯子到底掉在哪里,又如何托别人寻找?况且这镯子是他亲自雕刻的木镯,外表本就不起眼,别人如何肯替我大费周章寻找这小小的镯子?” 柜员陷入了沉思。金睛子略等了一会儿,在适当的时机开口,用与修为极不相称的恳求语调道:“我知道这会对你的工作造成困扰,但是……我还是想请你为我破例一次。你放心,我会低调行事,不会把你放我进去的事告诉任何人。这不会对你造成什么损失,退一步说,万一上面真的有人为此责怪你,我也大可为你承担责任。我知道规矩是非常重要的,也知道我的要求确实有些无理,但我还是希望,可以在规矩之外看到更多真情。我可以看到吗?” 柜员犹豫了,金睛子看出他有被自己说服的迹象,于是在此基础上,又往上添了一把火:“如果你能帮我,我真的会非常感谢你。我现在身上没有带很多东西,但可以先给你两百环,作为今日的谢礼。如若真能找回镯子,我日后对你更有重筹。” 说罢,她不等柜员反应,就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两个乾坤环塞到了柜员手里。柜员略推辞了一下,但最终也并没有把钱甩开。“太感谢你了!”金睛子立刻表示了感谢,随后便快步朝店后走去。这一次,她顺利走进了门帘之内,柜员没有再来阻拦她。 回望仍在微微摇晃的门帘,金睛子顿了顿脚步,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以啊你。”凌潋充满笑意的声音响起,“光靠说的,竟然也能混进来。” “还没进去呢,别松懈得太早。”金睛子轻声道。 她静静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朝那个有问题的棺材走去。那棺材是竖放着的,那看似无甚特别的棺材盖实则是一道移门。她轻轻一用力,移门便应声而开。门后并非是狭窄的棺椁,而是一道黑色的串珠门帘。 她们穿过门帘,进入了一个只能让三四个人同时站下的小房间。小房间中有两扇门,一扇是刚才她们进来的门,另一扇则是黑色木门。金睛子上前拧了拧木门的把手,拧不开。 “可能是要你换上全套的衣服才能放你进去。”凌潋拿着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一台小照相机对着墙上的牌子拍了一张,然后对金睛子道。 “你还带了照相机啊?”金睛子有点诧异。 凌潋低头摆弄着她的照相机:“是啊。这玩意儿还是很久以前任不谦送我的,一直在我乾坤袋里放着。事实证明它还是很有用的。这不,你不是要收集什么证据吗?我帮你在这儿多拍点照片,不是很好吗?嗯,虽然光线暗,但牌子上的字还是拍清楚了……” 凌潋刚才拍的那牌子上写着许多小字。金睛子仔细一看,都是些这里的相关规定。什么“请在此换上全套斗笠、面纱、外袍、鞋子、手套后再进入市场”“不要将私人物品遗漏在该房间”“在该房间停留时间不要超过一刻钟”的。这么说来,这里面果然是一个地下交易市场咯?金睛子想。 她按照牌子上的指示在房间里的镜子前换上了全套黑色的衣服。这套衣服不仅将她的全身都遮得严严实实,而且似乎还有调整体型的作用。穿上后,金睛子能明显感觉到镜中自己的身材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大概是衣服上附有某种障眼法。 “这是让所有交易者的身份都保持绝对秘密啊。”凌潋一边给金睛子的一身行头拍照一边说,“这身衣服一穿,谁都看不出谁是谁。” “是啊。”金睛子嘀咕。然而话一出口她就被自己的声音给吓到了。这根本就不是她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声。 “是面纱把声音也一并调整了吗?”凌潋饶有兴致地摘下了金睛子的面纱,“你再说两句?” 金睛子又试着说了两句,这回又变成她自己的声音了。这个所谓的市场看来十分重视交易者的个人隐私,这样看来,其中交易的物品很可能真的是走私品。金睛子感觉自己先前的猜测正在得到落实。 她的心跳加快了一些。或许今天,她真的能将什么不得了的阴谋一举解开。 第五十五章 购买违法,打劫合法(2) 重新戴上面纱,金睛子拧动了木门的把手。穿过一阵灵气乱流后,她们被传送到一个黑色的空间。之所以说是黑色的空间,并不是在说这里光线暗淡,而是因为,字面意义上,这里的一切几乎都是黑色的。黑色的货摊整齐地排列于黑色的石砖地面之上,身着黑衣的人在货摊之间行走挑拣,黑色的路灯散发出惨白的光芒,照亮货摊上似用于遮挡商品的一块块黑色的纱布。 这里并非室外,而是四下密闭。黑色的石墙和黑色的天花板上不见任何窗户,这一发现以及阴冷的空气让金睛子猜测这里处于地下。 短暂观察后,金睛子向货摊之间的过道走去,随便逛了一逛。一通走动后,她发现这里的空间比她刚才观察到的还要大得多,里面的人也不像之前她在殡葬店门口观察出入情况时得出的结论那样,同一时刻只有二三十人。事实上,她现在估计此地在此刻至少有五百人在活动。 “除了我们进来的那家殡葬店外,这里肯定还有其他的出入口。”她小声对凌潋道。 凌潋没理她。凌潋正忙着给两边的货摊拍照。 这些货摊上的商品,正如刚才所说,大部分都用黑布遮挡了起来,只有在顾客询价的时候,售卖者才会掀起黑布的一角,供顾客看货。这大概是因为,这里的商品都是些贵重且违禁的物品,售卖者不想太高调。 唯一能看出每个货摊都在售卖什么的,是货摊前摆放的立牌。然而真正将所有商品条分缕析写在了上面的立牌只占少数,大部分立牌都写得含糊其辞。“吸入式,服用式,接触式毒药,强效”“寒荒原产,逃命神器”“稀有宝剑养护材料,缺陷品,折价出”“归灵妖兽蛋”……光看这些文字,就足以让金睛子大开眼界了。 “去看那个,去看那个!”凌潋忽然停下脚步,扯了扯金睛子,指着斜前方一个货摊道。金睛子一看,那个货摊前的立牌上写着“真品,寒荒皇室内部疗伤圣水”。 金睛子不知道凌潋为什么对这个尤其感兴趣,但还是站到了货摊前。“感兴趣吗?”售卖者懒懒地问她。 金睛子点点头:“什么价位?” 售卖者将黑布对着金睛子掀起一角,指着黑布下大小不一的几个细颈玻璃瓶道:“最小的,五百环钱。中等大小的,一汇。最大瓶的最优惠,五汇。” 这两小瓶都够买一套房了!金睛子没想到这几个脏乎乎的瓶子竟如此之贵,内心狠狠地波涛汹涌了一番。 凌潋却似乎对价格不太在意,催促金睛子道:“问品相,问是不是真的。” “品相如何?是真品吗?”金睛子问。 “老子既然敢摆出来卖,那就一定是真品啊。”售卖者没好气地说,“这可是我冒着生命危险亲自从寒荒皇宫舀出来的。至于品相,你自己看。”他拿起一个小细颈瓶晃了晃,“底下,深红色的矿物沉淀,看见没?懂行的都该知道是真品。” 金睛子仔细去看那瓶子底部的沉淀物。凌潋却对她说:“走。” 金睛子便对摊主摇了摇头,走了。摊主也没说什么,只是重新又把黑布盖上。 “大概率是假货。”走出几步远后,凌潋对她说。 “为什么?”金睛子问。 “……嗯,也不能百分百确定是假货,我得回去再仔细看看。”凌潋眯眼打量着手中的小细颈瓶。 “你什么时候拿的!”金睛子大骇。 “刚才他给你介绍的时候啊。”凌潋泰然自若地说。 “可……可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反正就算这是真的,那也是他从寒荒皇室那里偷来的。我这是把它偷回去。” “偷回去?”金睛子不知道凌潋是什么意思。 凌潋没作解释,只是把小细颈瓶又塞回了乾坤袋中。 她们继续在此地兜走。金睛子一开始的紧张不安到此刻已经消散了不少,她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各个摊位的立牌上,特别留意其中是否可能和钟峙有关的东西。凌潋似乎也和金睛子一样在寻找着什么,她的神情比之前认真了不少。金睛子有些好奇她到底在关注什么,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问为好。尊重对方的秘密,给对方留下隐私空间本就是修士之间的礼仪准则,更何况凌潋身上的秘密恐怕比一般人还要多得多。只要凌潋不表现出希望金睛子来问的意思,金睛子就不会多问。 她继续留意着自己要找的东西,从一个货区逛到另一个货区,其间也意外发现了不少奇怪有趣的商品。和之前先入为主的印象不同,这处市场所售卖的并不仅限于用来害人或防止自己被人害的工具,其他乱七八糟的小物件也不少。比如食品类的“寒荒冰椰”“归灵蛋黄果”,服饰类的“萤纱绸”“凝霜石”。 这些商品的共同特点,除了都是从寒荒或归灵走私来的之外,还都贵得离谱。这里没有任何一件以灵铢计价的商品,所见到的最便宜的价格都有几十环,最贵的更是能达到上千灵汇。金睛子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如此贵重的东西,这一回可谓是大开了眼界。 她偶尔也会上前去询价,有时是出于自己的兴趣,有时则是出于凌潋的要求。只是没帮凌潋问过一两次,她就不乐意再替她出面了,因为她发现凌潋总是趁她和商家交流的时候偷拿人家的商品。 “你不觉得丢脸吗?”当金睛子觉得忍无可忍的时候,她低声对凌潋说,“你若想要什么,堂堂正正地让我帮你买下来不就行了?” “堂堂正正!”凌潋嗤笑道,“城主,这可是一个非法的走私商品集散地!我拿他们的东西,那叫取证,叫缴赃。我若真的花钱去买,那反倒是参与非法交易了,不是吗?” “而且,都跟你说了我很缺钱的啦。”她一边补充一边抿着嘴笑。 金睛子被她一通理直气壮的歪理噎得无话,但还是不忿地换了个角度继续道:“……不管怎么说,这也太危险了,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实在不行就跑啊。”凌潋说得很轻描淡写,“以前我不是送过你一张瞬移符吗?你总该带着。” ……金睛子想说她并不想陷入这种完全可以避免的危机,然而她也不想再和凌潋争辩了。横竖凌潋永远有理,永远都无法被说服。 于是她也懒得再管凌潋,径自继续寻找自己想找的东西。凌潋也确实没惹出麻烦。她很灵巧,且惯会看人下菜,从不挑货物量少易数,或是摆放整齐的货摊下手。一番操作后,凌潋收获颇丰,嘴角噙着的笑容也愈发得意。 另一边,金睛子也有所收获。在材料区,她发现一块立牌上写着“小珠子丹”的字样。要知道,小珠子丹不过是最普通的补元丹,三灵铢一大瓶的那种。按理说,这种丹药不应该出现在走私市场,所以此处所说的小珠子丹,指的一定是别的什么东西。 金睛子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曾经在夕还主部的事件中出现过的,形似小珠子丹的锁灵砂。可是当年师父不是也拿过这锁灵砂问过所谓黑市上的人吗?当时那人不是回应说,这锁灵砂即便在黑市也相当难以获得吗?可如今,这东西怎么能和其它走私品一起摆在黑市上出售呢?她觉得奇怪,于是上前询问。 “我想了解一下你这儿的小珠子丹。”她对摊主说。 “放在修士身上就能禁锢修为,一颗一汇,五颗以上打九折,十颗以上打八折,不讲价。”摊主懒懒地说。 虽然一汇也已经是很高的定价了,但和其他价格更离谱的商品比起来,和金睛子印象中小珠子丹有市无价的地位比起来,还是差了许多。金睛子皱了皱眉,又问道:“你有多少货?” “你要多少?反正肯定够你买。”对方很警惕,不想多透露一丝一毫不必要的信息,“这个东西可以重复使用的,实话说,你买多了也没必要。” “五颗。”金睛子本想说个五百颗什么的,但害怕数字报得太夸张,给人留下不必要的深刻印象,因此还是保守了一点,报了五颗。 “那自然有。”摊主点头,“满五颗,给你打个九折,四灵汇零五百环。装一起还是分装?” “我是替人来询价,现在不买。”金睛子连忙摆手道。她可没带这么多钱来买小珠子丹。 “哦,那你要验个货吗?”摊主问。 金睛子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她身上现在除了自己的灵场之外还压着凌潋的灵场,若是接过锁灵砂,自己的灵场出现了什么异状,搞不好会暴露凌潋。可若她拒绝验货,岂不是就和先前的说法对不上了吗?替人询价哪儿有不顺便验货的? 不过快速权衡后,她还是不敢冒暴露凌潋的险,故作神秘地微抬起头,道:“不用。” 然后她转身走了,没有解释原因。她知道对于解释不清楚的事,强行解释反倒言多必失,倒不如保持神秘来得安全可靠。 然而她刚走出两步就又被那位摊主叫住了。“你难道是嫌贵吗?我告诉你,小珠子丹我这边是独此一家!” 摊主大概是看金睛子不愿验货,以为她不要了。“不不,我没说不要。我只是要回去给人反馈,把这个定价报过去。”金睛子解释道。 “好。那要不我这边给你预留好五颗?你付一灵汇定金就行。” “不用现在预定……”金睛子开始有点尴尬了。什么替人询价的,原本就只是托辞,她根本就没打算买这位摊主的锁灵砂啊。 “你不现在预定,到时候你来取货的时候卖没了,我可就没办法了。”摊主说得理直气壮,“你放心,就算你到时候过来跟我说不要了,定金也能退一半的。” “你刚才不是还说你的货数量足够吗?怎么这会儿又说不预定就没有了?”金睛子不耐烦地说。 “哎呀,今天我刚进货,所以量足!可你要是过一段时间再来,就说不好了。我这的小珠子丹销量很好的,不少大人物都和我长期合作……”摊主还是不肯放过金睛子,滔滔不绝地说。“你看,你看这成色!”说着,他甚至还直接掏出了一颗锁灵砂,非要塞到金睛子手里。金睛子吓了一跳,就连凌潋也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去。若是这锁灵砂被放到了金睛子的身上,凌潋的存在搞不好真会暴露。 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金睛子觉得自己不能再和这位摊主纠缠下去。于是,她顾不了其他,扭头快步离开,一直到走出很远后才微微放心,重新放慢脚步。 “太险了。”她轻轻抚了抚胸口,如释重负地叹道。 凌潋亦没有了先前轻松的表情:“刚才有一瞬间,我可能是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