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浮沉》 第一章 齐国公主 白玉宫中,亭台如故,却没有人认识昔日的齐国公主。亡国十年,流浪十年,学艺十年,隐姓埋名,只为今日这一举。 她一直低着头,不想看到她曾经的家如今已是易主的宫殿,可是那一层一层的玉阶入目,唤起了她儿时的记忆。 十几年前,她坐在宁国殿殿外的玉阶上等着父王。儿时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她等得不耐烦,就随手捡起夕颜花丛里的小石子,在玉阶的角落使劲刻划,可是玉阶坚硬,那石头划在玉阶上,不留一丝痕迹。有个小男孩跑了过去,盯着她瞧。他问:“你在做什么?”她说:“我想在这台阶上画朵花,可是画不上去。”他笑着从怀里拿出一把墨黑的小玉剑,说:“你用这个试试。”她将信将疑地接过手掌大小的玉剑,用力在玉阶上划出了一朵小花。她惊奇地笑了。小男孩说:“这是我们卫国出产的金刚玉,比你们的齐白玉要坚硬。”她不服:“可是我们的齐白玉更好看呢!你们的金刚玉,墨黑墨黑的,谁稀罕!” 小男孩说:“还没人敢对我说金刚玉难看,你叫什么名字?”她傲娇地说:“我是齐国的公主,还没人敢问我的闺名!”小男孩说:“哦!原来你就是父王给我选的妃子!你是齐国的小公主萧忆!” 她瞪了他一眼:“你又是谁?凭什么我就变成你的妃子了?”小男孩哈哈笑着:“我是卫国太子。我父王的使臣正在宁国殿里跟你父王商量我们的喜事呢!听说齐国的小公主天资聪颖,美貌无双,没想到就是你这个肉团子啊!”她哼了一声:“听说卫国太子身长七尺,威武不凡,没想到就是你这个矮冬瓜!”两人斗了几句嘴,都被宣入宁国殿。 齐王和卫国使臣笑看着大殿中央站着的两个互相瞪眼的娃娃,承诺了一桩齐卫结盟的娃娃亲。卫国太子把他宝贝的金刚小玉剑送给了他称之“肉团子”的齐国公主作为定亲礼物,她嘟着嘴不收,表示我才不要做你这个“矮冬瓜”的妃子。他笑将小玉剑『插』到了她的肉团子发髻里。 后来,宋国大败卫国,卫王被宋军俘虏自尽,卫国太子听说也被『乱』军斩杀。再后来,宋军攻入齐国玉都,她的父王带着母后自缢于城郊的桃花溪畔。她那日正在齐国颖城的姨母家,便随着姨母一家颠沛流离穿越三国国境,最终逃到了陈国。 姨母病逝后,家中无人愿再白养着她,她的姨父和表哥把她送到了陈国繁京的舞馆学艺。她的姨父与表哥则在暗中集结齐国旧人,寻找流落民间的齐国公子,伺机复国。十年过去,她已是繁京贵公子们人人仰慕的柳腰姑娘,再回到故国,想到那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唯有遗恨,唯有忧伤。 就快到宁国殿了,她莫名地寻找着那朵用金刚玉刻划的小花,好像如果找到了,就能证明她曾经是齐国的公主,就能证明她的父王和母后才是这白玉宫真正的主人,就能证明消失的齐国和卫国都曾经存在过。 领头的侍者走的很快,那朵花可能太小不易寻到,可能已经被蔓延的夕颜花覆盖。她没有看到那朵花。 她低头迈入宁国殿,这是父王召见别国使臣的大殿,如今变成了宋王召见别国使臣的大殿。陈国使臣说:“陈王闻宋国新君登基,特献珍珠五百颗,红珊瑚五十顶,刺绣锦缎一百匹,陈国美人四位,望宋君坐安天下,长乐荣华。” 侍者领陈国众人站到旁侧,又宣赵国、楚国、蜀国的使臣进殿。赵国送来一位公主与齐国联姻,她带着丰厚的嫁妆,楚国奉上一座曾在齐楚边界的小城,蜀国献上五车珍贵『药』材以及两位蜀国名医。 宋王说:“各位远道而来,十分辛苦,不必拘礼。今日本王在此以家宴款待各位,还望各位吃得习惯。”宋王的声音平和沉静,四国使臣不禁悄悄抬头去审视这位新君,只见他二十来岁的模样,身型瘦削,面『色』和善,举止儒雅,与传言中的宋武王大相径庭。宋武王是这位宋王刘瑛的父亲,在位三十余年,南征北战,灭卫国、收齐国,甚至将宋国国都迁到了齐国的玉都。传言宋武王英姿魁梧、杀伐决断,不知这位儒雅和善的宋王能不能镇住今日宋国的版图。 酒过三旬,陈国使臣起身向宋王行礼说:“大王为宋王献上四位美人,她们个个琴棋书画,能歌善舞,可为宋王献舞助兴。” 宋王说:“多谢陈王美意。”于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国使臣说:“我陈国貌城的苏琴姑娘,弹得一手好琴,兰泉的宋韵姑娘是家喻户晓的妙音美人,酒郡的颜笑姑娘与繁京的柳腰姑娘是陈国最好的一双舞姬。大王说,宋国与我陈国相隔之远,想必宋王登基后无缘来我陈国体会风土人情,特此送上四位陈国美人,望宋王鉴赏笑纳。” 宋王说:“寡人从小听闻陈国繁华,心向往之,少时随宋国商队去过一次繁京。那时路过卫国、齐国、赵国,印象最深的是卫侠客的剑,齐白玉的亭台楼阁,赵国广袤的田野和美丽的村庄,还有陈国繁京繁荣的集市。陈国出美人,寡人也听闻过四位姑娘的芳名,没想到陈王出手如此大方,竟将陈国最好的姑娘路远迢迢地送到宋国,只为让寡人一睹陈国的风采。” 陈国使臣没想到这位年纪轻轻的宋国新君竟然去过陈国,还听说过陈国的四大美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对答。别国使臣早听出了陈国使臣暗指宋国新君一辈子都打不到陈国意思,没想到宋王不仅少时就遍览各国,老宋王还已将新宋王少时顺路路过的卫国、齐国收入囊中。赵国使臣不禁捏了一把冷汗,看向陈国使臣,眼神中大有“这位新宋王也得罪不起”的意思。 宋王刘瑛和颜悦『色』地看着赵国使臣与陈国使臣互使眼『色』,陈国使臣察觉到宋王在看着赵国使臣,尴尬地低下头。柳腰趁着宋王看向赵国人那边,大胆抬头环顾了四周。大殿上坐满了各国宾客,但都规规矩矩,缩头缩尾,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得罪了宋国,也只有实力相当又靠着有赵国屏障的陈国敢和宋国叫板。可怜了赵国的公主,看着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就被当作礼物送到这里,也不知宋国什么时候会攻打赵国。 她又看向宋国新君。他高高在上,坐着她父王曾经坐过的位置,他可曾知道,齐国和卫国的灭亡,有多少人被迫颠沛流离、背井离乡,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天人永隔?而这些,只为了扩充他身后挂着的那幅宋国版图。 柳腰怔怔思索间,颜笑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在她耳边轻声说:“走,琴儿要弹的是诸葛公子谱的那几首曲子。” 柳腰点点头,随着颜笑、苏琴、宋韵一起走到大殿中央,齐齐向宋王行礼。苏琴以一首《明月谣》起始,琴声柔婉透亮,犹如月光洒满大殿。宋韵伴着琴音唱道: 月出皎皎 归途遥遥 心有佳人 辗转难安 明眸璀璨 巧笑皓然 月影幽幽 思念潺潺 隔千里兮 遥望云端 我心顾盼 寝食难安 恍恍昨日 如梦似幻 恍恍昨日 如梦似幻 柳腰与颜笑一双舞姬,踏着琴曲歌声,舞姿妖娆。这首曲子她们跳过太多遍,每一个姿势早已烂熟于心,跳起来轻盈熟练,宛如月影。此时的她,翩翩起舞,不为取悦任何人,而是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喜悦。归来故国、心愿了然的喜悦。 她记得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是在陈国繁京的旧城楼上。繁京扩城后,旧城楼的守卫移到了新城楼上,旧城楼不知从何日起成了赏月抚琴、饮酒作赋的风雅之地。那一夜,秋高气爽,月『色』皎洁,许多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在旧城楼上会友。柳腰应了陈国国相家大公子的邀请,说是从楚国来了一位才子朋友,精通琴艺乐理,琴声月『色』下若能有佳人相伴,更显陈国风雅。柳腰在繁京是着名的舞姬,平常人的邀约她是不去的,但陈国国相的大公子为人正直可信又才华横溢,与她是君子之交,从未对她有非分之请,她便应了邀约,去见识一下从未见过的楚国人。 那位楚国人腰间挂着一把长剑,穿着楚国宽袍大袖的衣衫,笑意盈盈地说:“在下诸葛遁迹,久闻陈国繁京遍地佳人,来此数日却疑『惑』不解,以为国相公子在信中吹嘘过甚,今日得见柳姑娘,才知道原来陈国美人,名不虚传。” 柳腰听过许多男子赞美她,但大多是目光猥琐、眉眼闪烁,可是这位楚国人,神情自然、落落大方,就像在赞美一处山水,没有丝毫占有之欲。柳腰展颜一笑,说:“小女从未见过楚国人,但听闻楚国山水绮丽,人杰地灵,今日得见诸葛公子,果然风姿卓然。” 三人言谈甚欢,陈国国相的公子给楚国的诸葛遁迹讲述陈国的十城九郡,楚国的诸葛遁迹给陈国国相的公子描绘他一路行经宋国、赵国时的趣闻。柳腰给他们斟酒,也说了些她儿时去过旧卫国和赵国的见闻,但对于她的家乡齐国,却只字未提。三人喝得微醺之时,听到一旁的琴声十分动听,便走过去欣赏,那弹琴的女子便是今日在宋国大殿上弹琴的苏琴。 一曲弹罢,诸葛遁迹鼓掌说:“好琴艺!姑娘若不嫌弃,在下想借姑娘的琴,即兴弹一曲,送给今日款待我的两位好友。” 苏琴笑着说:“公子请用。” 诸葛遁迹月下抚琴,弹的正是这一曲《明月谣》。柳腰第一次听到如此清澈细腻的曲子,带着淡淡的忧伤,婉转的思念,她趁着酒力,不禁月下起舞,身段盈盈,绸带飘娆,忘了今夕何夕。诸葛遁迹一曲弹罢,柳腰正舞得酣畅,乍然停下,发髻一松,青丝如惊虹一泄,发髻上『插』着的墨『色』金刚玉钗正掉在了诸葛遁迹的怀中。 围观的一众文人墨客都认出了这是繁京的第一舞姬柳姑娘,诸葛遁迹因为给她伴了这一曲《明月谣》,又接到了她掉落的玉钗,顿时在陈国有了名气。许多人花重金请他谱曲,他便在陈国住了下来,谱了许多陈国家喻户晓的曲子。他与柳腰也因此熟识起来,有时他会把得意之作弹给柳腰鉴赏,柳腰喜欢的曲子,就编个舞跳给他看。后来,妙音宋韵从兰泉到繁京游玩,与他们结识,诸葛遁迹便在自己的曲子里填了词,宋韵唱歌,柳腰跳舞。再后来,不知是哪个贵公子扬言说酒郡有个颜笑姑娘,舞姿不输繁京的柳腰,还把颜笑接到了繁京,试图让颜笑与柳腰比试舞艺,但两人却没有比试,而是互相欣赏切磋,成了好友。颜笑也因此认识了国相的公子。自此,陈国国相府传出一言:“繁京柳腰,貌城苏琴,兰泉宋韵,颜笑酒郡。”陈国当世的四大美人,由此而来。 柳腰舞步翩翩,想到此,心中暗暗惋惜。苏琴、宋韵、颜笑,个个都是才情相貌十分出众的陈国佳人,若不是与她结识,也不会被送到宋国,此时的她们,可能早已在陈国找到了很好的归宿。她欠她们三个人的,只能来生再还。 此时苏琴又奏了一曲诸葛遁迹所作的《悠然歌》。诸葛遁迹说,这是他路过赵国的田野村庄时有感而发的曲子,一直没有填词,因为一直找不到能唱出山歌一般有清澈嗓音的人。宋韵的嗓音恰恰合适,他才填了词: 归园田悠然居 送你一捧野山花 牧牛羊白云低 茅屋搭在南山下 忘故思离遗恨 山长水阔一双人 齐白玉卫宝剑 不足你嫣然一瞥 归园田归园田 粟米清粥又一天 各国使臣和宾客听到“齐白玉,卫宝剑”,不禁都悄悄看向宋国新君。陈国人在宋王面前唱这样的词,实属挑衅。如今应该是“宋白玉,宋宝剑”,哪还有什么齐国、卫国?可是宋王刘瑛没有丝毫不悦,依旧和颜悦『色』、拖着腮,认真地欣赏着陈国的歌舞。 苏琴弹的最后一曲是《长相思》,琴声浓郁悲惋,宋韵一唱三叹: 楚水烟波暮『色』寒 孤灯明昧在客船 欲言又止琴声断 卷帘遥望玉都南 长相思摧心肝 秋风寒蝉不住鸣 梦回东阳『乱』我心(东阳:卫国国都) 繁京歌舞三千曲 兰泉美酒五十坛 只身蜀地尝百草 奇毒缠身不得死 欲归田园悠然居 袖手旁观天下事 长相思长相忆 早知如此绊人心 何如当初不相识 长相思长相思…… 颜笑与柳腰像蝴蝶一般交错缠绕着起舞,柳腰身法极快,在颜笑的舞步间扑朔『迷』离地穿梭,看得在场的众人啧啧称奇,没想到一个舞姬的身法竟然像江湖高手一般敏捷。一时间,她红『色』的衣绸影影绰绰,青丝款款飘扬,分不清是仙是魅。 这曲子写得动人,一些宾客忍不住鼻酸,那些被充为奴婢的齐国人甚至低头抹起了眼泪。“欲言又止琴声断,卷帘遥望玉都南”,齐国人都知道,当年宋武王攻入玉都,齐哀王与齐哀后双双自刎在玉都南郊的桃花溪畔。 思绪分明的各国使臣与宋国朝臣倒听出了其中微妙。这词人在词中写了楚国的江水烟波、齐国的玉都南郊、卫国的故都东阳、陈国的歌舞美酒、蜀地的奇毒百草、赵国的悠然田园,却唯独没有提到宋国。这种大逆不道之词,居然敢在宋国宴请各国使臣的宴席上公然弹唱,陈国必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如此忤逆宋国。只见高高在上的宋王微微蹙眉,赵国使臣心中一惊。陈国今日频频挑衅,激怒了宋王,首先要倒霉的肯定是位于陈宋之间的赵国。 赵国人正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着,只见殿前一道红绸掠过,直奔高高在上的宋王。众人忘记了惊呼,一瞬间,都张目结舌地看向刺客。而那刺客,正是适才在大殿中央翩翩起舞的陈国舞姬柳腰! 第二章 宋国新君 刘瑛专注地聆听这首曲子,十分欣赏。他想知道,谱曲填词的人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才能将心中的惆怅写得如此刻骨。随着那柔肠百转的歌声,他想象着,词人一定是卫国或者齐国人,亡国之后,一个人在各国流浪,孤独哀伤。他一个人在楚国的江上泛舟弹琴,看秋水长天,遥望远方的故国,思念着离散的亲朋好友。他一定觉得太孤单了,于是跑去五国之内最繁华的陈国繁京体会歌舞升平,又跑去陈国兰泉一醉解千愁。在陈国玩腻了,他又去了蜀国,在那里遍访名医,虽尝遍百草,却治不好他思念故国故人的相思之苦。他『乱』吃了一堆『药』,一心求死,中了奇毒,却还是死不了。于是他渐渐看开了,去赵国种地,归园田居。 那词人游历各国时一幕一幕的画面在刘瑛的眼前呈现,引发了他的思考。他蹙眉,心想,也许父王一统七国的宏图霸业并不及各国百姓的安居乐业更为重要,也许他应该休整这些年宋国南征北战的内耗,让齐国、卫国的旧人真正以宋国为自己的家园,而后,楚、蜀、陈、赵四国再慢慢归附宋国,让九州七国的统一成为顺应人心的大势,而不是穷兵黩武的生灵涂炭。他想着想着,突然更加欣赏这个词人。若不是听了这样的曲子,他不会身临其境地为百姓着想。 他舒了口气,回过神来继续欣赏殿上的歌舞。只见那红衣女子身如扶柳,飘飘娆娆,似仙似魅,是他这些年来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他还来不及庆幸这样的女子将会属于他的后宫,只见那抹红『色』的身影突然朝他奔袭而来。 她手中握着一支锋利的墨黑小玉剑,是她发髻里的玉钗。她的眼神坚定而悲伤,悲伤中又透着释然。他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徒手打倒了拦截她的一众侍卫,看着她妖娆的身影、飞扬的青丝、飘逸的广袖、盈盈一握的腰身。 大殿内『乱』作一团,她却仍旧毅然决然地冲向他,但她的眼神如此悲伤,感觉不到丝毫杀意。终于,她撂倒了所有的侍卫,用她锋利的玉钗直指他的喉咙。他伸臂一挡,冒着手臂被划破的危险,以守为攻,擒住了她握有玉钗的手。这时两个侍卫冲上来,宋王却喊道:“不要动她,本王能擒住。” 宋王从她手中抽出墨玉钗,『插』到了自己的发髻中,然后点了她的『穴』道,使她动弹不得。 宋王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并不畏惧,坦然答道:“齐国,萧忆。” 宋王蹙眉沉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隐约地感到,宋王的眼里竟透着一丝怜惜。宋王说:“你是齐哀王的女儿,齐国的忆公主?” 她平静地说:“是。” 宋王竟温和地笑了起来。他取下发髻中她的墨玉钗,仔细地看着,说:“卫国的金刚玉,传言是九州最坚硬的玉石,能把它雕磨成锋利的小剑,剑柄上又雕刻出这样精致的一朵小梅花,实属不易,应该是出自卫国宫廷。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冒死行刺,又拿着这样一柄价值连城的利器,的确应是齐国的公主。” 宋王向殿内望去,试图逃跑的陈国使臣和其他三个陈国美人早已被侍卫绑住。宋王无喜无怒地说:“既然刺客是齐国人,应与陈国无关,把他们放了,好生送出国境。” 宋国丞相说:“大王,臣觉得不应放了陈国人。他们公然带人来行刺,说不定与齐国旧人勾结已久,应当扣押,严刑审问。” 宋王说:“丞相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两国相交,不斩来使,放陈国使臣回陈国去。陈王送来的四位美人,本王就不吝笑纳了。” 宋国丞相劝阻:“大王,这四个女人来历不明,今日是一个齐国公主公然行刺,明日她们之中也许就有卫国公主又来行刺。臣以为,应当将这四个女人斩首示众。” 宋王笑道:“丞相多虑了。宋国向来不杀幼儿『妇』孺,本王也不愿登基之始便破了宋国百年的律法。安泰,带齐国公主去后殿歇息,本王吃完饭再亲自审问。其他几位陈国美人,也带她们下去休息。”遂又吩咐:“这件事不必让母后知道,免得她们担忧。” 众臣和各国宾客目瞪口呆地看着泰然自若的宋国新君。从不曾听说哪个国君能徒手擒拿刺客,还能赦免刺客,不仅当众赦免,还让他们去“歇息”。众人怔怔称奇,也不免尊敬起这个言谈如此平静和蔼,心却如此之大、身手如此之敏捷的年轻宋王。 大殿上又奏起了礼乐,宋国的宫人也给四国宾客献上舞曲。本来准备了舞曲的楚国和赵国的使臣,却不再提及献舞之事。宋王和颜悦『色』地吃饭、赏乐,众人也都吃饭、赏乐,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也没人注意到他手臂上被划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国宴罢,刘瑛闲庭信步走到宁国殿的后殿。月光洒在殿前的齐白玉阶上,温柔如梦。轻轻推开殿门,怕惊扰了那红衣仙子。造化弄人,他们还是遇见了。 他对近侍安泰说:“你在门外等着,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安泰担忧:“大王,这刺客身手了得……您一个人……” 他拍了拍安泰的肩膀,笑说:“身手了得,还不是被本王给擒住了。” 萧忆的手被粗绳绑了,她背对着刘瑛平静地站着。刘瑛注视了一会儿她的背影,先开了口:“我是刘瑛。” 萧忆一言不发,背对着他。 刘瑛温和地笑了笑,对着她的背影说:“我很早就知道你,也一直知道你没有死。我也四出寻访过你的下落,但怎么都没想到,你就是繁京第一舞姬。” 萧忆依旧沉默。刘瑛从袖中掏出适才从她手里抢来的玉钗,把玩着:“如此上好的金刚玉,应该是当年卫国太子送给你的定亲之礼?其实十年前,我也求过父王向齐王提亲。当年父王问我和哥哥,齐国如此之大,是攻打,还是联姻。哥哥说,攻打,我说,联姻。父王问哥哥,想打哪里,哥哥说,玉都。父王问我,想娶谁,我说,萧忆。” 她茫然无措却又不住好奇地倾听。这个宋王竟然是十年来第一个直呼她闺名的人。 刘瑛继续说:“父王说,齐国的忆公主两年前已经和卫国太子订过亲。我说,卫国都已经倾覆,这亲事早就不做数了。父王却说,我宋国的公子岂能捡别人的东西?于是他采纳了哥哥的建议,攻打齐国。你说,如果当年我们成亲了,今日你还会刺杀我吗?” 萧忆冷笑了一声,说:“当年我若嫁到宋国,而你宋国又踏破我齐国,等不到今日,我就已经杀了你。” 刘瑛沉默了片刻,又说:“你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请求父王让我娶你吗?” “不想。” 刘瑛说:“我并没有见过你,但听说九州七国之内,最有才华的公主就是齐国的萧忆。听闻她五岁善琴,七岁成诵,九岁能织出栩栩如生的荷花锦缎。十年前,我十六岁,母后问我想娶什么样的女子,我就说出了我听闻的齐国公主。前些日子,在我登基之后,母后又问我,想立什么样的女子为王后,我问她,还记得那个销声匿迹的齐国公主吗?若是我能找到她,便立她为后。母后笑着打趣我,说万一那个才华横溢的公主长得惨不忍睹怎么办,我说,立后当立贤。” 刘瑛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萧忆的面前,用温和清澈的眼睛凝视着她,轻叹道:“没想到你竟会来找我,但无论如何,我找到你了。” 萧忆一字一顿:“我是来杀你。” 刘瑛笑着自顾自地说:“我也的确想过,万一你长得惨不忍睹怎么办,但今日看来,我和母后都过虑了。你不但貌美,而且美得惊心动魄,你不但才华横溢,而且令人一见倾心,叹为观止。” 这样的词藻萧忆在繁京早已经听得厌烦了,没想到宋王也如此酸腐。她冷着脸,坦然地直视着宋王。宋国,让她国破家亡,宋王,应该不得好死。 刘瑛低头看着萧忆的墨玉钗,说:“其实我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就算我找到了你,你也不可能嫁给我这个令你国破家亡的宋国国君。今日你当众行刺,就算你嫁给了我,宋国上下也不会同意我立你为王后。既然你不愿嫁我,我又无法立你为后,我能为你做的,就是把你安全地送出宋国。” 萧忆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他此时把玩着她的玉钗,言谈举止,温和儒雅。他长眉入鬓,眉眼间透着些许的遗憾和宽慰。他是九州五国内最强大的宋国的国君,他轻而易举就打败了她苦练八年的武功,可是他放了陈国的使臣,现在又要放了她? 刘瑛看出了她的困『惑』,温和地说:“如果不是我拦着,那些侍卫早就把你全身上下刺穿几十个窟窿了,所以,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现在,难道还要杀我吗?” 萧忆说:“宋军杀了我齐国十万军士,我的亲人皆因宋国而死,你不杀我,我欠你一命,但我还是要杀你,因为宋国欠了齐国太多人命。我欠你的,我杀了你以后,再还给你。” 刘瑛叹道:“现在你欠了我一命,你杀了我,又要『自杀』。有什么方法能不让你死呢?” 萧忆扭过头,说:“我死不死,与你何干?” 刘瑛又自顾自地说:“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你杀不掉我,这样你就不会死了。” 萧忆怒视着刘瑛。刘瑛突然笑了,眼睛亮亮的,盛满了笑意。萧忆问:“你笑什么?” 刘瑛说:“我在笑,你杀不掉我,又生闷气。有什么方法能不让你生气呢?” 萧忆彻底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奇特的宋王,索『性』闭上眼睛,扭过头不看他。 刘瑛说:“你跳了许久的舞,打了许久的侍卫,又在这里生了许久的闷气,一定饿了。是不是吃点东西,你就不生气了?” 萧忆倔强地说:“我不吃宋国的东西。” 刘瑛说:“不是宋国的东西。宫里的膳房有各地的厨子,你想吃齐国的枣糕,卫国的烤肉,还是陈国的宽面?蜀国的『药』膳鸡汤是我最喜欢的,楚国的糕点也都不错。” 萧忆沉默了一会儿,挤出几个字:“士可杀,不可辱。” 刘瑛琢磨了片刻,说;“你是说,我给你描绘了这么多美食却不拿出来给你吃,是在欺辱你?安泰,去膳房,拿齐国的枣糕、卫国的烤羊腿、陈国的宽面、蜀国的鸡汤,还有楚国的水晶糯米丸来。” 萧忆被刘瑛弄得没了脾气,也的确饿得没了力气,只能闭目养神,不再理会这个难缠的宋王。不一会儿,安泰捧着一个大食盒进来,香气扑鼻。刘瑛看她的手被绑着,于是拿筷子亲自夹了一块齐国的枣糕递到她嘴边。她闻着十年未闻过的味道,不用睁眼都知道这是齐国枣糕。吃还是不吃? 刘瑛笑看着萧忆天人交战的表情。最终她心一横,咽了咽口水,暗暗希望这枣糕里面下了毒,让她死得心安理得。她睁开眼睛咬了一口枣糕,满足地咀嚼着。刘瑛的手仍端在那里,既然已经咬了一口,不咬第二口就显得矫情了,她只好一口一口地把久违的枣糕吃完了。刘瑛又给她递了一碗蜀国的『药』膳鸡汤,说:“喝口汤,慢点吃,别噎着。” 安静空旷的殿里,只有萧忆的咀嚼之声。她自己听得刺耳,宋王却觉得有趣。他用小刀将卫国的烤羊腿切成碎块,一口一口地喂着萧忆吃,又用勺子盛起一根陈国的宽面,最后将一个精致的楚国糯米丸递到了萧忆的嘴里。 萧忆吃得满足,嘴角沁出一抹淡淡的笑。为了练舞,为了提醒自己心中的仇恨,她很久没有放纵自己吃这么多好吃的了。可是今日,她得偿所愿,回到故土,行刺宋王,死也可以对得起父母与家国,便放纵这一回,饱餐一顿各国的佳肴。 刘瑛似看穿了她的心思,说:“父母家国不可辜负,但美食与佳人也不可辜负。今日你若杀了我,便吃不到这么多好吃的。” 萧忆心中的怒气渐渐消了。她凝视着宋王,心中思绪万千。本以为,宋国新君应如传言中他的父亲宋武王一般野心勃勃、残忍粗暴,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耐心随和、笑意盈盈的年轻人,就好像繁京舞馆里来来往往的贵公子,有的是闲情逸致。而且他还知道她的存在,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五岁便与卫国的太子订了娃娃亲,知道她流落民间……对一个从未曾谋面的亡国公主、对一个当众行刺他的不速之客,他竟能有如此好的脾气,那么对齐国的落难百姓、卫国的流亡之徒,他会不会也能善待他们? 刘瑛感受到了萧忆的平静,他说:“我不杀你,因为杀了你,还会有前赴后继的刺客。父王灭了卫国之后,前三年内便来了五位刺客。你们齐国倒是沉得住气,十年来才出现你一个。父王将卫国的刺客都杀了,可是越杀越多,多到我都记不住了。我登基后,你是第一个刺客。我不杀你,不仅仅因为你是我少时就听过的萧忆,不仅仅因为你的才华和美貌,而是因为,我在父王下旨杀第一个卫国刺客的时候我就和他有过争论。为此,父王一直觉得我与他的政见不合,若不是哥哥突然染病暴毙,如今的宋王也不会是我。萧忆,我会放了你,也会放了日后任何有胆量来行刺我的人。我想让全天下知道,我刘瑛不是个无能的君主,更不会靠杀戮来征服天下。他们有胆量来刺杀我,我就有胆量放他们走。” 也许因为刘瑛又一次温和地叫她的闺名,也许因为他声音里的慈悲温和,萧忆渐渐地开始认真聆听他说的话。她问:“为什么要纵容刺客?你难道不怕死吗?” 刘瑛说:“我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人对很多事物的惧怕,是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那些事物。我既然已经死过一回,了解什么是死亡,也就比常人少了一分惧怕。我纵容的不是刺客,而是想给有才华有志向的人一条重生之路。生命如此珍贵,那么多的山川风物、良辰美景,一辈子都看不够,为何要浪费?” 萧忆不禁好奇:“你怎么会死过?” 刘瑛说:“在父王立我的异母哥哥为储之后,因为忌惮我母亲家族的势力,并不敢动我的母亲,但为了巩固哥哥的储君地位,父王下了密旨,派人去我的封地除掉我。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给我下了慢『性』的奇毒,便可以宣称我是体弱多病而亡。哥哥与我从小要好,他知道后,立刻通知了我,但那时我已经吃了半年的毒『药』,请来了许多医师都说已经无力回天,最多还能再活一年。但那一年,却是我活得最充实的一年。在母亲的纵容下,我不理封地的政事,每日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弹琴、画画、练剑,还偷偷带着安泰在宋国各地游览,去了卫国的故都东阳,在那里结识了几个会铸宝剑的侠客。他们磨刀霍霍,唯一的志向就是去刺杀我的父王,我对他们说,那是一条不归路,去之前要尽享荣华富贵,于是带着他们逛舞馆、赏佳人,吃遍了各国美食,访遍了名山大川。” 萧忆从没听说哪个君王有如此奇特的经历,听得越来越入神:“后来呢?” “后来我们一行十人之中有一个姓孟的大侠转道去了玉都,果然去行刺我的父王。” “是孟麟?”萧忆问。 “你知道孟麟?” “我听一个朋友说过卫国的孟麟。” “你的朋友也认识孟麟?” 萧忆说:“我的朋友是位楚国人,他说卫国的孟麟是他见过世间最英武的男人,孟麟铸剑的模样让他记忆深刻。他的剑就是孟麟为他所铸。” 刘瑛叹道:“孟麟也为我铸了一把剑,是他走时为了报答我请他吃了那么多饭、去了那么多地方的酬谢。可是他到死也不会想到,我会是宋国的新君。” 萧忆说:“你父王杀了孟麟。” “是。” “其他几个卫国的大侠呢?” 刘瑛说:“他们听说他们之中武功最高强的孟麟都死了,没有人再提去玉都行刺的事。后来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不能再跟他们四处游『荡』,于是向他们辞行,回我的封地等死。” 萧忆睁着大眼睛,显然想听完这个故事。刘瑛却笑说:“夜深了,让安泰带你去休息,我也该回去睡觉了。” 萧忆这才意识到,她竟心平气和地与她要行刺的宋王聊了如此久。她问:“她们三人被你带到哪里去了?” 刘瑛说:“她们应该都睡下了。安泰将他们带到祈和宫了,你一会儿也去祈和宫休息。那里是冷宫,没有人会去打扰你们。” 萧忆本想问他后来为什么没有死,但话到嘴边又问不出口,觉得自己怎么突然就跟这个宋王熟悉了起来,只闷闷地说了一句:“我知道那里是冷宫。” 刘瑛笑看了她一眼,说:“看来你的确是齐国公主。” 第三章 白玉宫中 清晨的阳光洒在萧忆的脸上,犹如新生。昨夜她吃得很饱,睡得很沉,有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愉快。 苏琴前些日子苦练曲子,生怕在宋国新君面前出丑。昨日她以为她就要被打入天牢,以刺客同谋的身份被处死。她紧张得一夜没睡,忍着头疼,将一堆问题丢给了眼前这个精神百倍的刺客:“柳腰,你竟然是齐国公主?你竟然敢公然行刺宋王?我们居然没有被打入天牢?我们……这是在哪?” 萧忆无奈道:“对不起,我瞒了你们。” 宋韵见萧忆不予解释,有些生气:“柳姑娘,如今我们该叫你什么?公主殿下吗?” 颜笑却一直睁着大眼上下打量萧忆,就好像见到了久仰大名却从未谋面之人。 萧忆看了颜笑一眼,解释道:“我只做过九年的萧忆,却做过十年的柳腰。齐国已灭,我早就不是公主了。” 此时颜笑突然拉起萧忆的衣袖,仰慕地说:“你是齐国的忆公主!没想到我们居然能与齐国的公主同吃同住了那么多日子,而且还是大名鼎鼎的忆公主!” 萧忆在各国民间小有名气,一是因为她的确五岁善琴、七岁诗文成诵,二是因为在宋国攻占齐国玉都时她刚巧不在玉都,便成了唯一一个明目张胆地逃脱那场劫难的齐国王室。数年来,文人墨客将对昔日齐国的思念寄托到这个流落民间却不知所踪的齐国公主身上。而且她名叫“萧忆”,一个“忆”字,承载着追念,所以世人都叫她“忆公主”。 民间有诗:“萧萧暮雨过天际,哀王自刎桃花溪。从此白玉泣血红,故国儿女长相忆。”题曰“萧忆”,不知出自何人手笔。 又有诗作:“金刀铁马向南去,欲赢天下九州棋。踏破齐卫两国地,玉都不见哀王女。”无题,也不知是出自何人手笔。 萧忆苦笑:“只怕今日之后,我更加出名了。” 苏琴与宋韵觉得疲惫烦闷,坐在一旁不置可否。颜笑打趣她们说:“你们何苦愁眉苦脸!我看那个宋王人挺好,连刺杀他的刺客都能放过,也不会牵扯到咱们。” 宋韵说:“宋王昨日不杀柳腰,是因为她是齐国的忆公主。当着各国来使,他一定想彰显仁君的形象。我们可是陈国的平民,宋王被陈国送来的人刺杀,说不定一怒之下发兵陈国,而我们正好在宋国的宫殿里做陈国的人质。” 颜笑摇头说:“他若发兵讨伐陈国,岂不是自毁了‘仁君’形象?再说,我们几个微不足道的平民女子,又怎有资格做陈国人质?“ 宋韵道:“这不一样。他可以放过齐国公主,因为反正齐国已经覆灭,没什么可以讨伐的。他不会轻易饶过我们陈国,因为行刺之事正好给了他讨伐陈国的机会。陈国是九州五国之内唯一一个可以与宋国抗衡的国家,打败陈国,宋国就可以一统天下了。“ 苏琴说:“忆公主,我们陈国与你们齐国自古交好,你为何要扮成陈国人来行刺?若是宋陈交战,你岂不是要借陈国之手报你们齐国与宋国的仇?” 萧忆低下了头。她的确欠她们的,甚至会断送她们三个无辜之人的『性』命。她也的确存了挑起陈宋之战的心思,借陈国之手报故国之仇。 颜笑挡在萧忆身前说:“你们忘了咱们四人在繁京结拜之事了吗?当时咱们说,生死与共、荣辱同存,到了宋国要相互照应、彼此信任……” 苏琴说:“和我们结拜的是繁京的舞姬柳腰,不是齐国的公主萧忆!” 颜笑说:“有区别吗?齐国都没了,还谈什么公主!她姓柳还是姓萧,都是我们的好姐妹!你们平心而论,若是陈国没了,你们敢来行刺吗?你们有那个本事吗?我颜笑一辈子没佩服过任何人,今日却是的的确确地佩服她!我觉得跟这样的女子结拜,是我今生今世最有意义的决定!” 苏琴与宋韵被颜笑慷慨激昂的语气教训得哑口无言。 萧忆说:“其实你们不必担心,昨日宋王同我说,他会放我们安全离开宋国。” 苏秦惊讶地问:“为什么?” 萧忆将昨日宋王对她说的话转述给了她的结拜姐妹们。颜笑拍手赞道:“新宋王真有意思!比传闻中的老宋王要好多了!也许陈国和宋国根本不会打仗!” 苏琴叹了口气,似乎对能够安全离开宋国也并不满意。颜笑问她:“能安全离开就好,你又长吁短叹什么?” 苏琴说:“如此听来,宋王倒是明理的君王。” 颜笑打趣道:“难道你看上了他?舍不得离开了?” 苏琴红了脸,小声道:“我本就是陈国献给他的人。” 颜笑哈哈大笑,指着苏琴说:“没想到我们眼高于顶的貌城苏琴有朝一日竟然能看上一个男人!忆公主,你快帮她对宋王说说,看能不能将她收入后宫,封个苏美人!” 萧忆难得『露』出了笑意,点头道:“好。” 宋韵也在一旁拍手笑了起来。四个姐妹笑做一团,好似又回到了一同在陈国排练歌舞的日子。 宋韵问萧忆:“你儿时就住在这白玉宫中吗?” 萧忆说:“是。我与母后住在长熙宫,父王住在永安殿。这里是祈和宫,传说中的冷宫,我从未来过这里,也不知是父王在位时这里就如此破旧,还是后来才变成这般样子。” 颜笑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萧忆说:“我有一个比我大一岁的亲生哥哥和两个异母弟弟。齐国国破时,父王三十岁。因为父王还年轻,哥哥和弟弟们也都小,所以没有立储君,但我想,若是齐国没有灭国,哥哥弟弟们也都还活着的话,大概会立我的哥哥萧寻为储,因为他是嫡长子。” 苏琴问:“他们还活着吗?” 萧忆摇头说:“我从未有他们的消息。也许没有消息才是好的。” 四人沉默了。她们之所以结拜,是因为她们都是孤儿。颜笑跟着祖母长大,为了给祖母下葬,将自己卖给了酒郡的舞馆,若不是刻苦练舞,师傅看她姿容身形都极好,也许早就像舞馆里的其他舞姬,被卖给了达官贵人做侍妾。宋韵本是戏班子里收养的孤儿,后来戏班子散伙了,她便去歌舞坊谋生,因为嗓子好,一直被留在歌舞坊里赚钱,卖艺不卖身。苏琴出身陈国的大户人家,儿时便被当做富家千金培养,琴棋书画样样涉猎,却因为家道没落,辗转去了歌舞坊弹琴。三个姑娘都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所以也越来越同情忆公主。她从皇宫坠入民间,曾经享受过多少荣华富贵,便尝过多少民间疾苦。 颜笑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姐妹四人,在陈国的歌舞坊能好好活着,在宋国的冷宫里也能好好活着。咱们去找吃的!” 姐妹四人刚走到祈和宫门口,便有个年长的宫女独自拉着一辆小车迎了上来,说:“有劳四位姑娘在这简陋的祈和宫休息了一晚。奴婢叫亭芳,是永安殿的宫人。大王说还要委屈姑娘们在此歇息几日,莫在宫中走动、引人注意,等时机合适,他会遣人来送姑娘们离开宋国。”她指向盖着粗布的小车,说:“这是一些食物、衣物和苏琴姑娘落在宁国殿的琴,若姑娘们还缺什么,尽可以跟我说。祈和宫没有宫人,我会每日过来两趟,给你们送些吃食。” 颜笑说:“有劳亭芳姑娘了。你回去转告你们宋王,就说我们觉得他是个好人,感谢他的……不杀之恩!” 亭芳行礼告辞,四姐妹推着一车吃穿,在祈和宫安居了下来。 日子稀松平常,除了永安殿的亭芳每日早晚来祈和宫送些吃食,没有别人来祈和宫,而亭芳也话不多,来来回回只说过几句话:“吃的若不对姑娘们的胃口,我可以吩咐膳房换换口味。姑娘们若有什么不喜欢吃的或者想吃的,告诉我便是,我可以让膳房去做。祈和宫偏僻,但十分安全,姑娘们尽可放心居住。” 五六日过去,亭芳又来了。颜笑这几日过得无趣,正好逗逗亭芳:“亭芳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亭芳看这小丫头似笑非笑的神情就觉得肯定不是什么正经问题。她不置可否地看着颜笑。颜笑问:“你们宋王的后宫里有多少女人呀?” 亭芳说:“大王宫中有两位美人,还有很多宫女。” 颜笑问:“没听说宋国有王后,你们宫里真的没有王后吗?” 亭芳说:“大王还未立后。” 颜笑继续好奇地问:“听说楚王后宫有佳丽百人,而且还立了两个王后,楚王的公子都排着队抢封地,楚国的地都封不过来了,你们大王怎么才有两位美人啊?” 亭芳继续不置可否地看着颜笑。颜笑干笑了两声,继续问:“你们大王有几个孩子?” 苏琴瞪了一眼颜笑,说:“过几日就离开宋国了,你问这么多人家后宫里的事有什么用?” 颜笑看苏琴终于接话了,更觉有趣。“我不是帮你问问嘛!我们不想留的可以不留,但是想留下的人,人家也没要轰走?宋王不是还说‘笑纳‘吗?” 苏琴脸红地哼了一声:“你别胡说。快让亭芳姐去忙。” 亭芳递上一个精致的大木盒子,说:“大王怕你们在这荒僻的地方住得无趣,特意叫我送来一些琴谱、纸笔和围棋。大王还说,姑娘们离开宋国也许也回不去陈国了。他希望你们这几日能仔细想一想,九州之内,想去哪里,大王派人送你们安全过去。” 颜笑大方地接过木盒,笑嘻嘻地说:“你们大王真是体贴!你告诉他,我们四人里有三人都不是刺客,是陈国万里挑一的女子,他若看中了哪个,让哪个留下,也是有益宋陈交好的。” 苏琴打了颜笑一下,拂袖而去。萧忆看着那个精致的木盒子,沉默不语。 又过了八九日,苏琴已将亭芳送来的琴谱练熟,指尖轻盈地在琴弦上拨动。她欣喜地想,宋王留意了我落下的琴,还特地送来了曲谱,他对我……正想着,颜笑走了过来,说:“我们陈国本来就出美人,你苏琴又是陈国万里挑一的美人,难怪宋王对你,又送琴、又送谱!我看啊,我们几个是要好好想想要去哪国流浪,而你,要好好研究一下白玉宫中哪个宫殿最好!” 苏琴白了她一眼,继续弹琴。颜笑又去拉一旁听琴的萧忆,说:“柳腰,你给苏琴讲讲,这白玉宫里,哪个宫殿好?” 宋韵也在一旁听得来了兴趣,说:“我长这么大,还头一回进王宫。听说九州之内,齐国的白玉宫修得最美,可惜进来了却不能随意走动,除了宁国殿和祈和宫,哪都没去过。柳腰,你给我们讲讲,白玉宫是什么样子的?” 这几日大家恢复了以前相处的样子,没人再叫“忆公主”,还是叫她柳腰更为亲近。 萧忆平静地讲述她记忆中的白玉宫。这几日,她十分平静,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她给她们描绘永安殿的大气、长熙宫的华丽,还有怡人园的繁花似锦、凝香阁的别具匠心。她娓娓道来,细腻入微,她们听得屏气凝神、心驰神往。 最后,萧忆说:“齐国出白玉,这白玉宫中我最喜欢的地方倒不是那些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而是望星台的九十九层白玉阶。纯白如雪的玉絮加在晶莹剔透的白玉里,每一层台阶都是一个幻境。小时候,我和哥哥弟弟们经常到望星台玩耍。那时候,爬上九十九层白玉阶就好像能摘到星星。” 她正慢慢诉说,忽听身后有人拍手道:“好一个能摘到星星的望星台。”萧忆转头看去,只见来者不是宋王刘瑛又是谁? 宋王说:“去年秋天望星台的匾额因木质腐朽而掉落,我一直想让人重新修葺,却一直忘了下旨,不如就改名叫‘摘星台’。”刘瑛像个平常的富家公子一样,竟然对着陈国的四位姑娘行了个礼,语气温和:“实在不是我刘瑛吝啬,但劳烦各位从陈国远道而来的姑娘住在如此偏僻荒旧的宫殿也是迫不得已。” 颜笑立刻摆着手说:“不要紧的!没给我们住大牢已经是厚待了!”但她立刻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后悔地看了一眼刺客萧忆。 刘瑛笑说:“其实宋国的大牢也是个景致。宋国鲜有死刑,取而代之的是生不如死的酷刑。姑娘可听过,宋国的刑具乃是九州之内最出名的?” 颜笑吓得躲到了苏琴身后。刘瑛哈哈大笑,解释说:“不过我宋国对『妇』孺老幼是从轻处置的。” 苏琴看着宋王,不敢相信她眼前这个笑谈随意的年轻公子竟然是九州之内最强大的宋国的新君。她结巴地问:“宋……大王,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刘瑛说:“其实让你们在此住了十余日,是想等陈国使臣安全抵达陈国国境,也等各国使臣各自散去,让这场行刺风波稍缓一些,等众人忽略了你们的存在,再悄悄送你们离开。毕竟我在众国使臣面前说过,要笑纳陈王的厚礼,算是向各国做出陈宋好和的样子。若是被他们知道,我因为怀疑你们都是刺客,所以急忙送你们出宫,传到陈王那里,不益于陈宋之间的关系。而且我也希望你们离开之后,能隐姓埋名,不要再返回陈国,这样对你们也是好的。否则陈王知道你们私自逃出宋国,没有完成他给你们的使命,肯定会治罪于你们。” 苏琴柔柔地说:“大王……其实,你杀我们容易,放我们走却不易。” 刘瑛似是没听到苏琴的话,只顾看着萧忆说:“死有时候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更艰难。但只要挺过一些困难,还是活着更有意思。” 颜笑看刘瑛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于是她又恢复了话多的本『性』。“宋王,其实苏琴是说,你放我们走不容易,要安排很多事情,所以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就是放想走的人走,让想留的人留下来。这样,陈国给宋国的‘厚礼‘也算被‘笑纳‘了。” 刘瑛笑看着她,问:“哦?还有不想走的?想继续留下来刺杀本王?” 颜笑忙解释说:“不是的,我们几个,除了柳腰是齐国的公主,其余真的都是陈国的普通人,陈国生,陈国长,和宋国没有半点恩怨的。” 刘瑛笑意盈盈地问:“所以你们想留下来伺候本王?” 颜笑忙摆手说:“不不,我不想留下!昨日柳腰还在给我描绘赵国的田园风光还有楚国的烟波浩渺,我还打算去楚国酿酒、开酒馆呢!” 刘瑛又看向宋韵,问:“姑娘想留下?” 宋韵忙摇头,说:“我只想嫁个普通官宦人家的公子,王宫里的荣华,我享用不起。” 颜笑帮忙解释:“其实宋韵已经有心上人了。” 刘瑛笑问:“是陈国的富家公子?” 宋韵低头说:“是。” 刘瑛点头说:“能让姑娘看上,一定是不错的人。”他又去问苏琴:“姑娘想留在宋国?” 苏琴觉得既然颜笑和宋韵都对宋王坦白了心事,她也应该爽快一些。而且宋王问的是“留在宋国”,并不是“留在宫里伺候宋王”,所以她点头说:“是。” 刘瑛说:“好。”最后才看向萧忆,却什么都没问。 萧忆问:“宋王打算什么时候送我们离开?” 刘瑛说:“三日之后。” 萧忆说:“送我们去楚国。” 刘瑛说:“好。” 萧忆欲言又止,低下了头。 刘瑛说:“忆公主,我来,是想在你临行之前,带你逛一次白玉宫。” 萧忆心中蓦然一动。白玉宫,这是她朝思暮想的家。她人生之中全部快乐无忧的记忆,全部属于白玉宫中。那时,她有父王、母后、哥哥、弟弟,一家人其乐融融,白玉宫中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还都回『荡』着他们的笑声。她的确想在离开之前,再故地重游一次。这样她今生也无怨无憾了。她抬头看向宋王,眼神里有一丝眷恋与感激,但更多的是漆黑而浓郁的悲伤。 刘瑛温和地说:“随我来。”于是转身欲行。 萧忆沉默地踏出了一步,只听颜笑希冀地问:“那个……宋王,可否让我们也见识一下闻名九州的白玉宫?” 刘瑛笑答:“宫中忽然多了四位美人,你们走在一起,还不让我池塘里的鱼都沉了、园子里的花都掉了?你们先换上宫人的衣服,随着安泰四处转转。”又吩咐安泰说:“你带他们在后宫四处走走,我和忆公主先走一步。” 陈国三个姐妹被夸赞得心花怒放,立即去换衣装。萧忆先与刘瑛走出了祈和宫。 刘瑛说:“今日后宫的女眷都去女娲祠敬神了,清净得很。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萧忆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我想先去看看我与母后曾住过的长熙宫。” 刘瑛点头说:“好。” 第四章 相思入蛊 长熙宫是历代齐国王后的寝宫。宋国入主白玉宫后,宋武王并未立后,新宋王刘瑛也未立后,所以长熙宫一直无人打理,一切恍如昨日。 萧忆看到记忆中的陈设竟然连位置都未移动过,只是落了十年的尘土,不禁泪水盈眶。她在母后的寝室里沉默地站着,不敢去触碰任何物品,生怕挪动了什么,记忆就被破坏了。母后惯用的茶具还摆在桌上,床前的梳子上还留有几缕青丝,这里似乎还留有母亲的味道。 刘瑛一言不发地看着萧忆微微颤抖的背影。看着她瘦弱的腰身、纤长的发丝,他的心也在微微的疼痛。如果当年,他娶了她,她是否就不用颠沛流离十年之久?虽然父王是一定要灭齐国,但他至少可以陪伴她度过那些艰难伤心的日日夜夜。 萧忆又沉默地走进自己的寝室。床头是父王送给她的桃木琴,那是她三岁时的生日礼物,是她最爱不释手的玩物。母后请了齐国最好的琴师教她弹琴,她很喜欢,学得很快。有一次国宴,父王叫她弹奏一曲,于是便有了齐国公主五岁善琴的故事,闻名九州。那年她被送去姨母家玩,走得十分匆忙,竟忘了带上这把琴。本以为一辈子再也不可能跟这琴重逢,本以为战火之中这把琴已经被宋军焚毁,没想到,它竟在这静等了她十年。 刘瑛说:“忆公主,长熙宫中的东西,你想拿走什么,都可以。” 萧忆回过神来,轻叹道:“我想拿走父王送给我的桃木琴,还有母后用的那套齐白玉茶具。其他的,太多了,拿不走。” 刘瑛说:“我记下了。你们走时,你的琴和你母亲的茶具会在送你们离开的马车上。” 萧忆本想道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谢你什么?谢你的父亲『逼』死了我的父母?谢你的宋国灭掉了我们的齐国?还是谢你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还给了我? 她转身走了,又去看她哥哥住过的寝室,也在长熙宫中,一切如旧,人却杳茫。 如此一天,萧忆沉默地到各个宫殿巡视,刘瑛与她并肩而行,一言未发。午后下了场小雨,萧忆和刘瑛就在邀月楼上赏雨。宫人送来了一些茶点,萧忆边吃,边遥望着雨中朦胧的白玉宫。一盏茶的功夫,雨停了,天边有道细细的彩虹,遥远如童年。 萧忆问:“怡人园的花开得好吗?” 刘瑛说:“很好。” “我想去看看。” “好。” 怡人园的花种类繁多,有从九州各个地方引进的花种。萧忆看到眼前繁花似锦,心情舒朗了一些,说:“传言我的祖父齐孝王很喜欢花花草草,于是修葺了怡人园,还请各国的花匠来这里种花。母后喜欢画画,每年这时候都来怡人园画花鸟。” 刘瑛说:“我也很喜欢这里,一年四季花开不断。春天有七里袭人的丁香,夏天有接天连叶的荷花,秋天月下弹琴赏菊、冬天雪中温酒赏梅。我常来这里,每一次流连忘返,只觉得人生得此怡人园,也足够了。” 萧忆忽然指着几根枯枝,说:“这是雪荷,冬天开花,你可见过?” 刘瑛说:“见过,晶莹剔透,人间仙品。我特意吩咐花匠,夏天不要伤了这些枯枝。” 萧忆话里有话地说:“雪荷是蜀国西岭里的珍贵『药』材,能解百毒,却唯独解不了一种毒。” 刘瑛好奇地说:“是什么毒?” “相思蛊。” 刘瑛浅笑,说:“我听过相思蛊,那是九州之内最狠毒的无解之毒,而且中毒之后,因人而异,有些人天便毒发身亡,有些人一两年后才慢慢死去,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中毒者必死。” 萧忆不敢直视刘瑛的眼睛,她低头看花。 刘瑛问:“你还想去永泰殿看看吗?趁着天还没黑,从这里到永泰殿还要走一大段路。” 萧忆苦笑:“那是我父王的寝宫,你父王和你都住过那里,一切也不会如旧,不看也罢。” 刘瑛说:“走了一天,也累了,不如就在这园子里休息到用晚饭。” 晚饭时分,一个年长的宫人划着一叶小舟,从接天连叶的荷花湖中驶来。宫人说:“大王、姑娘,请上船用膳。” 萧忆惊奇地看着小船上布置精细的一桌佳肴,还有一支摇摇晃晃的红烛,却没有荷花尽头的晚霞更红。刘瑛踏上船,对还在岸上原地不动的萧忆说:“忆公主,你来宋国这么多天,却没有吃过一顿正经的宋国菜。今日我请你吃一顿宋国风味的家常菜,你不会拒绝?” 萧忆悲伤地看着他,移步踏上了船。 宫人将船划到了湖心,四面八方的荷花,纯净无暇,在雨后晴空的晚霞里美得令人窒息。船上的青衣公子,如琢如磨,温文儒雅。他平静地看着她,眼神中有令她愧疚的包容和令她心动的倾慕。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在各国来使面前举止颇有威严的宋王,竟然陪她在白玉宫中徒步走了一天之久。她躲避着他的眼神,却又忍不住在他看向远处的荷花时去看他清隽的侧脸。 刘瑛似知她在看他,微微一笑,说:“我陪你走了一天,晚上陪我去摘星台。” 萧忆没有推辞。宫人将船划向了荷花湖的尽头,那里有一座遗世孤立的白玉高台,九十九层齐白玉台阶环绕错落、纤尘不染。 刘瑛和萧忆一步一阶地攀爬,到达台顶时已是繁星漫天。 萧忆说:“没想到这样轻松就爬到了台顶。小时候,我和哥哥弟弟能在这爬一整天。” 刘瑛说:“我是第一次在这台顶看星星。” 萧忆说:“白玉宫里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可惜今日太短,我没办法……”本想说“没办法带你去看所有好玩的地方”,但又觉得这白玉宫如今已是宋王的宫殿,又不是自己的,怎么能说带他去看呢? 刘瑛说:“我儿时在宋国旧都的宫殿长大,少年时又搬去了封地,实际在这白玉宫里住了也不到一年而已。白玉宫很大,我忙于政务,的确不知道太多好玩的地方,还请忆公主指教。” 萧忆摇头说:“我所说的好玩之处,都是小孩子嬉戏的地方罢了。” 两人望着满天繁星,沉默着。萧忆忽然问:“宋王上次讲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你说你中了毒,自知命不久矣,随着江湖游侠在各地游玩,但身体日渐不好,就回了封地。后来呢?” 刘瑛娓娓道来:“后来,我就准备在封地等死,但是卫国的霍云大侠不答应,硬是拉着我随他去蜀国寻访一位神医。这位神医名叫薛久命,是蜀国『药』王山的掌门,天赋异禀,有过目不忘之才,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是蜀国最有名的用毒和解毒高手。我们到『药』王山时,他见我奄奄一息,又身中奇毒,便来了兴趣,于是花了三个月的时间闭关研究我体内的毒,竟将它给解了。于是我生龙活虎地回到了封地,然后又生龙活虎地活到登基。” 萧忆再不忍看他那温和随意的笑容,心中纠结万分,最终坦言道:“宋王,你可能要辜负那位薛神医的一番辛苦了。” “此话怎讲?” 萧忆说:“我刺破了你的胳膊。那玉钗上……我涂了相思蛊。” 刘瑛顿了片刻,朗声笑了起来。笑声不似平日的温暖随和,而是渲染得夜『色』更加凄凉。“唉,九州诸王,恐怕再难找到一个如我一样悲惨的王了,总是被至亲至爱的人下毒,而且都是必死的毒。” 萧忆听到“至亲至爱”一词,心中竟徒然一颤。 刘瑛说:“当年父王为了巩固我异母哥哥的太子地位而给我下毒,我想母亲可能一开始就是知道的,但她为了乔氏一族的荣华,竟然没有出手阻止,而是放我到江湖上自生自灭。再后来,我活着回来了,母亲看我绝境重生,愧疚到偏执,竟然暗中派人害死了哥哥。她怎知道,我与哥哥虽是异母兄弟,却是至亲至近的真兄弟。哥哥没有为了自己的王位而害我,反而及时告知我下毒之事,但我的母亲却让族人害死了他。我什么都没有为哥哥做,因为我压根就不知道母亲害他之事,直到我登基后才查出真相。忆公主,你虽国破家亡,有家之时却是其乐融融。我这个倒霉的宋王,却一直活在宫闱争斗之中。死对我而言,倒是一种解脱。活着,不过是为了尽忠尽孝,担起一份责任罢了。” 萧忆凝视着刘瑛的侧脸。她从不知道,她要刺杀的宋王竟是这样一个男人。她没有去打听过,因为她一直抱着必杀的决心,不需要去了解她的猎物究竟是怎样的人。她唯独听陈国国相的公子提过几句:“新宋王不如他的哥哥,既没上过战场,也很少有关于他的传闻,恐怕就是个软弱无能的傀儡罢了。不过好在他是老宋王的嫡子,他哥哥死了,自然是他名正言顺地继位,否则宋国就会有王位之争,影响国本。宋国吞并卫国和齐国才十年,此时若动国本,对宋国十分不利。他这个傀儡倒还是重要的。”她何曾想到,原来这个宋王并不是传闻中的软弱无能,而是看破生死后的云淡风轻,原来他的遭遇如此可怜,为了尽忠尽孝而活,但令他尽忠孝的人,却一个一个都来害他。 刘瑛转身,与萧忆四目相视,她的眼里充满悲伤怜悯,他的眼里清澈无波。刘瑛说:“萧忆,你是我见过第一个敢明目张胆来杀我的人,我很欣赏。不仅明目张胆,而且是当着众国使臣,当着天下人的面。” 萧忆说:“相思蛊毒,是世间无解之毒。与其听你说这么多,不如当日就与你同归于尽。” 刘瑛笑说:“你打不过我,我们不可能同归于尽。” “你还笑得出来!”不知为何,看他笑得云淡风轻,萧忆却突然痛苦起来。 刘瑛收了笑容,认真地问道:“如果我死了,你会活得更快活吗?” 萧忆沉默了。短短数日之前,她会不假思索地说“会”,但是这些日子,她听了刘瑛的故事,感受到他对所有人的包容,感受到他的温和细腻、他的隐忍坚强……现在的她,竟因为知道他中了相思蛊毒而难过心痛。世间少了这样一个男人,从此之后,蓝天绿水都会少了一抹颜『色』。更何况,她杀他,他却给她一条生路。她虽为了尽忠尽孝而杀了这个宋王,但她会永远活在歉疚之中,不是对宋王,而是对眼前这个令她怦然心动的男人。 刘瑛见她不回答,温柔地说:“忆公主,其实从你告诉我怡人园中有能解百毒却解不了相思蛊毒的雪荷时,你就已经不忍心杀我了?”萧忆被他看破了心思,羞涩地低下头。刘瑛说:“你一整天都悲伤地看着我,起初,我以为是因为你故地重游,所以心里难过,可是你扪心自问,就没有一丝一毫的难过是因为我快死了吗?” 萧忆抿嘴不答。刘瑛稍向她移了半步,用清澈的双眸凝视着她。他低声问:“此处就你我二人,没有宋国国君,也没有齐国公主,只有一个将死之人和一个毒杀他的刺客,只有一个仰慕一个女子半生之久的可怜男子和一个想要刺杀他半生之久的悲伤女子。临别之际,可怜的男子只想听他仰慕半生的女子说一句真心话。” 萧忆颤抖着后退了一步,险些滑下台顶。刘瑛抢上一步,半抱住她的腰,她才没有跌落。她心如鹿撞,声如蚊蝇:“什么……话?” 刘瑛说:“如果我明日死了,你会开心吗?” 萧忆依旧不回答,眼角却滑落了一滴泪,晶莹如天上星。 刘瑛心中『荡』漾,蓦然吻上那颗泪珠。萧忆闭上眼睛,更多的泪珠滑落。为什么,她竟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就爱上一个她发誓要杀掉的人?为什么他竟是这样的! 仿佛过了十年之久,刘瑛的吻夹杂在萧忆的泪水中,湿湿糯糯,从脸颊到嘴角,他眷恋不舍,她纹丝不动。他忽然停止了,静静地看着她。她睁开眼睛,睫『毛』都在颤抖,却不敢去看他。 他轻声说:“萧忆,不要再让仇恨腐蚀你的心。退一步,人生还很长很美,过两日,有些年迈的宫人会领旨返乡,你们随着他们一起出宫,不会引人注意。泰安会亲自护送你们出城,一路南行,到了楚国之后,酿酒、弹琴,嫁一个如意郎君,你的爹娘也会高兴的。” 萧忆问:“那你呢?” 刘瑛凑到她的耳畔,低声道:“我中了你的相思蛊毒,终老白玉宫,一生一世都难治相思。” 萧忆心痛如绞,一半是愧疚,一半是不忍,还有丝丝缕缕的甜蜜苦涩。 第五章 生死相随 临行前,他没有相送。 安泰一大早便驾着一辆马车等在祈和宫门口,马车上放着长熙宫的桃木琴和一套齐白玉茶具。四个姐妹打扮成宫女的样子,随安泰顺利离开了白玉宫。泰安说:“苏琴姑娘想留在宋国,大王吩咐,路过宋楚边境的庆城时可以将苏姑娘放下,但苏姑娘只身一人,不如还是随大家一起去楚国,日后再拿这通关文书回宋国。”说罢,将一个布袋递给苏琴,里面装的是通关文书。 苏琴接过文书,说:“还请安大哥替我谢过宋王。” 安泰说:“大王让我转达,姑娘们各个花容月貌,他怕这宫闱幽深,耽误了姑娘们的年华。” 苏琴为自己惋惜,却也知宋王说得有道理。 颜笑叹道:“宋王真是个好人!九州诸王,真就没一个能与他相比。” 宋韵赞同说:“是啊,他胸怀宽大,宋国百姓真应该庆幸。” 萧忆呆滞地看着桃木琴。两日前,他还站在她身边,说长熙宫的东西她尽可拿走。他的气息还在她的耳畔,他们却从此永别。此出玉都,她不知他的相思蛊毒何时发作,只知道她这一生也忘不了这个因她而死却丝毫不责怪她的男人。也许难治相思的,竟是她自己。 出城后,安泰将马车停在玉都南郊的桃花溪畔,说:“忆公主,齐哀王和齐哀后的墓就建在桃花溪畔。” 萧忆知这定是刘瑛托安泰在此停歇,好让她祭拜。她心中一暖,说:“麻烦安大哥在这里停留片刻,我去去就回。”于是跳下马车,沿着桃花溪向那合葬冢走去。昨夜雨水,将繁茂的桃花打落一地。萧忆一袭白衣,走在粉红的落花大道上,婷婷袅袅,一步一殇。 跪在墓冢前磕了三个响头,她说:“父王,母后,女儿来看你们了。当年女儿不知道你们将我送去姨母家玩耍,是为了让我躲过一劫。那时我们没有好好道别,今日,女儿来与你们道别。女儿从未听到哥哥和弟弟们的消息,也许他们也如我一样,尚在人世。你们在天有灵,请保佑他们平安。” 墓冢寂静,落花有声。萧忆簌簌抽泣起来,哽咽着说:“女儿在陈国时,立志刺杀宋王,给你们报仇。女儿拜师学艺十年,可惜出师之时,灭我齐国的宋武王突然暴病身亡。女儿又去刺杀他的儿子,宋王刘瑛。他已中了无解的剧毒,命不久矣。宋国公子都年纪尚轻,分布于各个封地,没有一个堪当大任。等现在的宋王死了,宋国必将大『乱』。到时候,卫国和齐国联手,一定能匡复故国。女儿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齐国,也无愧于你们。” 说道“愧”字,她又想起了刘瑛。她无愧于所有人,唯独有愧于他。她扶着墓碑嚎啕大哭起来,哭命运嘲弄,哭天不遂人愿,哭这些年所承受的委屈和孤单,哭所能哭的所有离愁别绪。她仿佛看到刘瑛含笑而逝,从此便再也听不到有关他的事…… 萧忆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女儿也有意中人了。可惜他就要死了。女儿在人世间的心愿已了,等他死后……我带他去见你们。” 此时忽听有人在她身后说:“不必等了,不如今日就在此拜见齐王和齐王后。” 萧忆惊得跳了起来,泪眼『迷』离地看着眼前一身便服青衣的宋王刘瑛。刘瑛温柔地看着她,然后对齐王和齐王后的合葬冢行了三拜,说:“晚辈刘瑛,特来拜见齐王与王后。” 萧忆不敢相信地问:“你怎么来了?” 刘瑛说:“我原本想,出了城,你一定会来此祭拜,我便能再遥遥看你一眼。可没想到,我站得不够远,听到了你边哭边说的话。” 萧忆红了脸,转身不去看他。 刘瑛双手搭在萧忆的肩上,郑重地问:“萧忆,若我也像世间普通男子一样,见到心仪的女子便尽力追求,你是否也愿像世间的普通女子一样,开心地接受心仪男子的追求?”宋王刘瑛用坦诚炙热的目光注视着她。 桃花溪畔,花瓣簌簌而落,令这个瘦削清秀的男人看起来如此绚烂夺目。这样的男子,又怎会是世间普通的男子? 她低下头,强忍着因心如鹿撞而引起的头晕目眩,低声说:“宋王,你永不可能是世间普通的男子。你的父亲和兄长『逼』死了我的父王和母后。国恨家仇横在你我中间,我怎么可能开心地接受?” 刘瑛说:“若我不是宋王,你会放下这些国恨家仇吗?” 萧忆苦笑:“也许下辈子,若我们还能遇见……” 刘瑛突然握住了萧忆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他温柔动情地说:“萧忆,我愿退位。如此,我便是宋国一个普通的男人。我这个宋王一‘死’,你来玉都此行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你也就不愧对齐国的亲友故人。你我携手离开玉都,离开宋国。九州之大,还能没有你我的容身之处!” 萧忆震惊地看着刘瑛。 刘瑛说:“我宋国刘瑛,今日在齐王和齐王后的墓前,求娶你们的女儿,萧忆公主。她若愿意嫁给我,我会退下宋王之位,与她携手江湖,做一对鸳鸯眷侣。她无愧天地、无愧故国、无愧父母亲人,唯独愧欠了她自己的心。” 萧忆想抽出被他握紧的手,但他的力气很大,她根本无法挣脱。 刘瑛凝视着萧忆,希冀地问:“萧忆,我若退位,你愿嫁给我吗?” 萧忆挣扎的手忽然没了力气。她愤怒地问:“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死都不能令你畏惧?为什么对一个杀你的刺客这样百般温柔?为什么让我杀你却又让我爱上你?为什么放我走却又让我不忍离你而去? 刘瑛苦笑着反问:“你又为什么这样对我呢?为什么让我早早就听说齐国有个才貌双全的公主,让我十年前就动了求娶你心思?而为什么你又消失不见,让我在九州之内寻寻觅觅,就是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那一年,也依旧没有断了寻找你的心思。为什么让我在繁京的舞馆里看到陈国第一舞姬柳腰姑娘时,就想赎她出馆,可是那时我自知命不久矣,赎她出来又将她安置何处?还不如让她在陈国寻到自己的如意归宿。为什么登基之后,我又想到那个柳腰姑娘?于是暗中给陈国国相透『露』口风,说宋国新君后宫空虚,说他听说陈国第一美人是繁京的柳腰。为什么齐国萧忆和陈国柳腰竟是同一个人?为什么我喜欢的女子,反反复复,前世今生,都是你?” 萧忆早已泣不成声,太多的为什么,只恨命运弄人! 刘瑛揽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让她的眼泪淋湿他的衣襟。他稳了稳心绪,娓娓道来:“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我想放你走,却始终放不下?在陈国繁京,我是个病歪歪的人,配不上你也就罢了,可是如今,我是坐拥整个宋国的宋王,你是陈王献给我的女人,你是行刺我的刺客,我却还要忍心送你走。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送你走,于你是最好的,总有人能给你安稳的一生。在陈国,我这么想,在我自己的宋国,我居然还是这么想。我已经死过一回,上辈子不能随心所欲,这辈子还要委屈自己吗?我本想悄悄目送你离开,谁知听到了你的心事,我便再不想压抑自己的心。也许有一日我会后悔今日的任『性』,但今日若不尽力留住你,我怕我们两个都会后悔一生。” 听着他温柔的声音,听着他坚实的心跳,萧忆鼓起了勇气:“我不走了。” 刘瑛轻声问:“你说什么?”怕惊走了刚才那微如落花的声音。 萧忆靠在他的肩上,缓缓说:“我总想着,我这一生就会草草了之,等报了国仇家恨,我会孤单地死在宋国的天牢里,这就是一个亡国公主的宿命。我从不敢奢望爱情。在繁京舞馆时,曾有富家公子出重金为我赎身,也有游侠愿拼命带我逃离舞馆。我拒绝了他们的盛情好意,因为我知道,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他们想要的终生厮守,我给不了。直到遇见你,行刺你,让你中了九州之内最狠毒的相思蛊,我觉得我的目的完成了,可是又高兴不起来,反而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我刺杀你,你居然不动怒,还喂我吃饭,给我讲故事,特意挑选后宫清净的日子让我故地重游,还替我安排好离开宋国的一切准备。我本想就这样离开,却心里愧疚,忍不住告诉你,你中了相思蛊毒,想着这样你便会把我打入天牢,这样我心里也能好过一些,可是没想到你居然只是笑笑,说死对你是一种解脱,好似我为你做了一件善事。我不去楚国了,就留在你的后宫,陪你一起死。你了了我的心愿,我也如你所愿。” 刘瑛说:“我不希望你是因为愧疚而选择我。安泰的马车就在桃花林外,你现在要走,还是可以走的。” 萧忆擦干了眼泪,明眸透亮,笑对刘瑛说:“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 “因为什么?” 萧忆轻抚着刘瑛的衣襟,说:“因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去往楚国的马车上,宋韵问安泰:“安大哥,我们真的不等柳腰了?她不会遇到危险?” 安泰说:“大王吩咐,我们的马车不能在南郊停留太久,否则引人注目,到时候你们谁都走不了。忆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大王也给了她通关的文书,她随时可以去楚国找你们。” 马车中的三姐妹面面相觑,却已经隐隐知道,忆公主可能是被宋王留下了。 永泰殿中,宋王挑灯夜读,萧忆打扮成宫女的模样,坐在一边大胆地端详着她眼前这个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的男人。也许下一刻他就会毒发身亡,但只要这一刻还能相守,她就不畏惧,因为她会与他,生死相随。 刘瑛放下书简,含笑道:“忆儿,你再这样看下去,勤政如我,也要变昏庸了。” 萧忆噗嗤笑了。跟他在一起,她时刻都是开心的,好像把一辈子的笑容都攒到了这几日里。 刘瑛指着案前的琴,说:“忆儿五岁善琴,不知今日在下可否洗耳恭听?” 萧忆身段盈盈地走到琴边坐下,说:“宋君既然昏庸,繁京柳腰愿夜夜为你抚琴笙歌。” 刘瑛扬声道:“拿酒来!” 在萧忆流畅的琴声中,宫人送进了七坛酒,还有数只形状颜『色』各异的酒器。萧忆一边抚琴,一边听刘瑛介绍这些酒:“当年那个将死之人随几位大侠一起畅游列国,学会了三样东西,一是铸剑,二是武功,三是品酒。这七坛酒,分别是陈国的百果酿,楚国的临江仙,赵国的高粱醉,宋国的清荷『露』,蜀国的蜈蛇汾,卫国的烈雨沾和齐国的白玉泉。陈国的百果酿,颜『色』紫中透红,宜用琉璃盏。楚国的临江仙,朦胧香甜,配合着竹子的清香最是美味,所以用竹杯。赵国的高粱醉,要用大瓷碗。宋国的清荷『露』,是闺中女子饮的酒,只一抹酒香,其余都是荷花香,宜用荷花状的小银碗。蜀国的蜈蛇汾,最是味重,要用古蜀国的青铜杯。卫国的烈雨沾,是侠客们一边擦剑一边饮的酒,味道没什么特别,主要喝的是那一碗凄凉寂寞,所以用朴素的木碗。齐国的白玉泉,一定要用齐白玉盏。” 刘瑛一边说,一边倒酒,萧忆看得有趣,将琴抛在一边,凑过去闻各国的好酒,又拿起精致的酒具细细端详。她笑说:“没想到你还真是昏庸,整日不思朝政,都在研究酿酒铸剑!”说着,正要去抿一口楚国的临江仙。 刘瑛制止道:“不可不可,要从最清淡的开始,否则喝到后面就没味道了。”随即递上宋国的清荷『露』。 酒过七旬,萧忆醉眼惺忪,跌坐在刘瑛怀里,手里摩挲着他垂在身前的一缕青丝。萧忆『迷』『迷』糊糊地说:“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也没想到自己竟这样心软。” 刘瑛轻抚着她的头,说:“我以前也不是这样的,遇到你以后,心才软到会痛。” 萧忆靠在他的胸口,晕眩地呢喃着:“如果我没在发钗上涂相思蛊,你就不会死。可是如果你不死,我就不能爱上你。我必须得为他们报仇以后,才能让自己随心所欲。但是你死了,我会伤心一辈子。与其伤心一辈子,不如跟你一起死去。” 刘瑛低眉凝视着她,听懂了她千回百转的心思,轻声说:“是我不好,竟然让你刺伤了我。早知如此,我该勤于习武的。” 萧忆泪如雨下,呜咽着:“你怎么总是怪自己?你能怪我一次吗?我刺伤你,倒成了你的不对?” 刘瑛为她拭泪,说:“难道不怪我吗?我若死在封地,就不会在繁京遇到你,也不会暗示陈王将你献到宋国,你此时还是繁京身价最高的女子,不是我这凄冷宫殿里没有名分的一个宫女。” 萧忆抚着刘瑛的发丝,说:“繁京的那些王孙公子加起来,都不如你的一根头发。” 刘瑛忽地握住萧忆的手,说:“忆儿,我不能告诉母亲你就是行刺我的齐国忆公主,否则她不会将你留在宫中。你陪我在宫中的日子,我不愿委屈你做我身边的奉茶宫女。我想封你为王后,但是要等时机成熟,等我给你捏造一个好用的身份,等你怀上我们的孩子,等我在朝中实权在握。等宋国一切稳妥,我就退位,带你去周游列国。我们的孩子也要在山水之间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不做劳什子的王孙公子。” 萧忆甜甜地笑着,明知他命不久矣,但怀有这样那样的希望,总是好的。 刘瑛重重地吻着怀里的萧忆。她起初还害羞躲闪,但后来知道扭不过他也打不过他,又实在醉得头重脚轻,只得任由他肆意到掠夺、温柔到缠绵、『迷』醉到狂热…… 刘瑛看着在他臂弯中沉睡的萧忆,轻声说:“忆儿,我不会死。相思蛊毒,一生只能中一次,我的那次,已经被『药』王山掌门解了,我早就是百毒不侵的人。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六章 奉茶婢女 白玉宫中的景和殿是宋国太后乔凤的居所。乔太后不喜奢华,却喜热闹。每月设置家宴,邀请宫中两位美人和一些皇亲权贵的女眷与她一起用膳,有时也邀宋王来。这些女眷大都觉得乔太后亲和,但只有她的亲生儿子宋王刘瑛知道,他的母亲只是以用膳为由,搜集朝野上下和后宫各处的消息。乔氏一族,宋国世家,自从乔凤入宫为妃,乔姓氏族厚积薄发,此时已是权倾朝野的家族。刘瑛深知母亲为乔氏付出了什么,也知道母亲的权力远远超越了自己。 用完午膳,众女眷散去,只剩下刘瑛和两位美人。乔太后喝着她惯饮的桂花香茶,靠在竹椅上,笑对其中一位美人说:“过几日就是璟儿三岁的生日宴,你们惠仁宫里要办得隆重些。” 惠仁宫的乔美人是乔太后的远房侄女,名叫乔婧,自小得乔太后的喜爱,是乔太后给刘瑛挑选的第一个媳『妇』。她的儿子刘璟是新宋王唯一的儿子。乔太后一直想立乔美人为后,但又顾忌到乔氏权倾朝野,若再立乔氏女儿为后,宋国上下恐有怨言,故迟迟未立后。 乔美人笑道:“姑姑不要太宠着璟儿了,他才三岁,有什么隆重不隆重的。我想着,就像去年和前年一样,请了姑姑、大王、妹妹,咱们一家五口,随意吃顿饭就是了。” 乔美人所说的“妹妹”便是宋国后宫的另一位美人,楚国的九公主林珑。她两年前嫁入宋国,原本是楚王献给当时的宋国太子、刘瑛的哥哥的太子妃,但刘瑛的哥哥在战场不幸暴毙,已经进入宋国国境的林珑便被送到了玉都,嫁给了刚刚登基的刘瑛。林珑虽与刘瑛的哥哥从未谋面,但在刘瑛心中总隐隐觉得她是嫂子而不是自己的妃子,所以对她向来敬而远之。封其美人,与自幼一起长大的乔婧平起平坐,不过因为她是楚国的公主。 林珑笑而不语。她从未对白玉宫提起过任何兴致。她本以为能嫁给传言中战功赫赫的宋国太子,那个名震九州的大将军刘珏,倒也对得起她的舍己为国,可是却嫁给了一个大病初愈、毫无建树的新宋王。刘瑛虽然对她温和有礼,但她从未觉得刘瑛对她有任何兴趣,他也从未主动去过她的寝宫。她甚至怀疑,刘瑛是不是根本不近女『色』。本应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乔美人,竟然也私下与林珑抱怨,说幸好有林珑嫁来,陪她度日,否则她在靖安王府时快闷死了,在白玉宫中更是要憋出『毛』病。林珑听了乔美人终日的抱怨,竟同情起了她。 乔太后看两位美人兴致不高,想着激一激她们,让原本就人丁稀少的后宫有些生气:“王儿,你已登基近一年,不如在你登基一年之时,再选一批姑娘入宫,充实后宫,让璟儿也早早有兄弟姐妹。” 刘瑛自嘲道:“母后不知孩儿自幼体弱多病吗?如今『操』劳国事,给璟儿添兄弟姐妹……孩儿实在有心无力。” 乔太后挥手轻打了刘瑛一下,笑说:“就知道胡言『乱』语,一点没有你父王的正经模样!”随即又对林珑说:“九公主,你嫁来两年了,与世无争是好,但有些事,该争取也要自己争取。” 林珑道:“母后说的是。” 乔太后眯着眼睛问刘瑛:“王儿,听说你宫中增设了奉茶的婢女,可有此事?” 刘瑛早料到母后叫他来用膳,八成是听说了此事,要询问清楚,于是故作姿态,摆手道:“增设婢女这等小事,我都叫安泰他们安排的,至于增了一个还是两个,我也没在意。” 乔太后意味深长地说:“你如今是宋王,喜欢哪个女子便给她个位份,后宫也能慢慢充实起来。但门第不高的女子,是永远不能越过婧儿和九公主的位份的。” 刘瑛笑着打趣:“母后此言是说,如果门第比乔美人和林美人高,孩儿便能封她为后?” 乔太后瞪了他一眼,说:“顽劣!如今放眼九州诸国,你能找到门第比她们二人还高的姑娘么?” 刘瑛苦笑道:“的确找不到。”他深知,母后不会让他娶一个亡国公主。若是母后听说齐国的公主还活着,也许会杀了她,就像当年父王下令处死卫国和齐国的所有王子公主一样。所以他希望,母后永远不会查出他身边奉茶婢女的身份。 萧忆化名珠儿,在宋王日夜批奏章的永泰殿担任不起眼的奉茶婢女。永泰殿的宫女本就有六名,宋王为了将萧忆不知不觉地留在身边,特地新增了两名奉茶婢女,一个是珍儿,一个是珠儿,外人听起来还以为是一双姐妹。一双姐妹进了永泰殿,宋王竟忽然废寝忘食地勤政起来,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召见宫中的两位美人,也没去他们的寝宫。林美人平时与宋王就无甚交际,并没有察觉到宋王的变化,但乔美人是宋王长子刘璟的母亲,宋王就算不来看她,也该来看看儿子。 一日乔美人带着璟儿来永泰殿,见宋王正在案前聚精会神地批阅奏章,近日的疑虑顿时减了一半,看来大王果然是国事缠身。乔婧笑着走到刘瑛案前行礼道:“大王许久不来看璟儿,璟儿又会背了几首新诗。” 刘瑛放下奏章,璟儿笑着跑了过去,稚气的声音甜甜叫着:“父王!” 刘瑛笑捏了一下璟儿白白胖胖的脸蛋,问:“诗文不必现在就记,反正也不能全理解,长大了你也记不得,天气好时多出去抓抓兔子、打打架,把身体练好了才最重要。” 此时萧忆正端着一杯茶水进来,看到殿中景象,不禁手一抖,茶水烫红了手也浑然不觉。自从两情相悦,她从未问过他的后宫妻儿,他也从未提过。她觉得他来日无多,不愿提那些事来徒增烦恼,他也知她心事,一拖再拖,不想对她提起别的女子。他本想找机会告诉她,但每次看到她温柔的眼神,就怎么也不忍伤她一丝一毫,生怕她决绝地走了,留他一个人在她也曾住过的、他们一同住过的白玉宫中。 萧忆看到眼前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心中一痛。想到自己任『性』爱上的男人,竟然早就有了妻儿,不禁有些妒意。但听他告诉儿子身体最重要,又不禁为她给他下的无解之毒而伤心起来。她愣在那里,忘了对乔美人行礼。 乔美人从未没有事先禀报就擅自踏入永泰殿,刘瑛也就顺其自然地觉得她不会擅自前来,没想到她不仅自己来了,还带着璟儿一起。刘瑛看到愣在原地的萧忆,心中一痛,却又怕乔美人看出端倪,于是低头去看奏章。 乔婧发觉背后有人,转身一看,竟是个俏生生的新面孔,调笑道:“原来母后那日特意问过大王新增的奉茶婢女,竟是这般美貌!难怪母后都好奇了。” 萧忆匆匆向乔美人行礼,却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乔婧走近了去看,笑道:“啧啧,大王从哪里得来的佳人,怎么从没在后宫见到过?如此眉眼盈盈,顾盼生情,形影袅袅,身姿婷婷。你叫什么名字?” 萧忆低着头,后退了几步,小声说:“回禀美人,我叫……珠儿。” 乔婧问:“你是哪里人?” 刘瑛放下奏章,抱起璟儿,将他放到乔美人身边,声音略显威严地说:“这是永泰殿,不是闲聊之所。本王还有国事要处理,你们先下去。” 乔婧牵着璟儿行礼告退,萧忆也端着茶水行礼告退。刘瑛说:“茶留下。”萧忆只得走到案前放茶,乔婧已牵着璟儿退下。 萧忆放下茶,没有抬眼去看刘瑛,低头要走,刘瑛一把抓起她的手,正抓到她被茶水烫伤的地方,她疼得倒吸了一口气,刘瑛去看她的手,已然红了一片。 “忆儿,你烫伤了?”刘瑛紧张地看着萧忆。 萧忆仍低着头,不发一言。 刘瑛拉着她的手,坐到案前,说:“你别生气,你是想先听我解释,还是想先给手上『药』?” 萧忆仍不说话。 刘瑛抬起她的手,轻轻亲了一下烫伤的部位,柔声道:“手与心比,心伤的更严重。先听我解释。”轻轻将萧忆拢入怀中,说:“乔婧是我的远房表妹,母后要巩固乔家在朝中的地位,必然要找一个姓乔的女子嫁给我。璟儿是我的孩子,是母后的孙子。后宫还有一个楚国的林珑公主,本来是要嫁给我兄长的,但兄长遭遇不测,楚国送来公主联姻,自然不能退回,便硬塞给了我。乔婧入宫是母后的意思,我不能违逆,林珑入宫是宋楚联姻,我也不能违逆。我唯一能违逆的就是从未再纳新人,也未立后。将来,刘瑛会立萧忆为后,我们也会有我们自己的孩子。我刘瑛一生一世,只愿与你萧忆一人,白头偕老。” 萧忆抬起头,泪眼盈盈地说:“我是有些生气,但并不是生你的气。一半是生自己的气,还有一半,是气命运弄人。我气自己为什么给你下毒,为什么明知你命不久矣,却又不可收拾地将心给了你。还气命运弄人,若我不是非等到练成那套剑法,赌自己行刺后还能全身而退,早来几年,就不会看到你的孩子都长到了会背诗的年纪。” 刘瑛拥着萧忆,“忆儿,过去的事,我们既然无法改变,就不要去为之烦恼。我更烦恼的是,如何让你成为我的王后,还有……” “还有什么?”萧忆好奇。 刘瑛一本正经地说:“还有,如何拥有我们自己的孩子。” 萧忆笑捶了他一拳,随即又冷下脸来,说:“也许我们不该有孩子。” 刘瑛问:“为什么?” 萧忆说:“相思蛊无『药』可解,你英年早逝之时,也是我命丧黄泉之日。若有了孩子,我下不去手,不想让孩子跟我们一起死,也不想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身不由己、奔波劳苦。” 刘瑛笑道:“我看这相思蛊也没有传言中的厉害。你看我,生龙活虎,哪有一丝中毒的样子?也许等我们有了孩子,等到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我的相思蛊毒才发作呢?那样你也不愿要孩子吗?” 萧忆哽咽地说:“相思蛊毒,身体再健壮的人,也熬不过一年光景。这些向往,不过徒增伤心罢了。” 刘瑛正『色』问:“忆儿,我若能活很多很多年,活到我们的孩子娶妻生子,活到我们的孙子都能背诗习武,你愿意与我白首偕老吗?” 萧忆垂泪道:“自然是愿意。” 刘瑛低声说:“若我们有很长很长的一辈子,我若做错了事,你这辈子愿宽容饶恕我几次?” 萧忆歪头想了想,说:“一次,只饶你一次。” 刘瑛舒了一口气,道:“一次就够了。我这辈子,就做过一次坏事,还是对你做的。不求你宽容饶恕,但求我能用一辈子补偿你。” 萧忆不解地看着他,不知他究竟做了什么坏事。刘瑛笑道:“今晚告诉你,现在先去上『药』。” 萧忆笑捶了他一下,觉得他又在说笑。 第七章 旧日盟约 陈国繁京有很多歌舞坊,为了和娼『妓』馆区分开,歌舞坊的名字都阳春白雪,娼『妓』馆的名字都花枝招展。虽然歌舞坊也暗中做着高价的娼『妓』生意,但明面上都是高雅的。只有一家歌舞坊,既没有高雅的名字也绝对不做娼『妓』的生意,一般人也赎不起这家歌舞坊的女人。繁京第一美人柳腰就出自这家名曰“舞坊”的歌舞坊。 陈国国相府的大公子叫李忱,是个相貌平平,从不显山『露』水的人。一般人见过他一面便再记不得他长得什么模样,他又常常穿着朴素地独自走在街上,也只有他常常造访的舞坊的坊主能一眼认出他,并笑脸迎人却略带埋怨地走过来说:“好久不见李公子!自柳腰嫁去宋国,你就不来看我这个老太婆了!”又招呼舞坊的丫头:“细儿,快快泡茶,备些果子,李公子来了。” 李忱扫了一眼因繁京第一美人的离去而日渐萧条的繁京第一歌舞坊,安慰道:“苏姑姑能培养出一个陈国皇后,一个陈国第一舞姬,日后也能培养出更多闻名九州的美人。” 舞坊的坊主苏芮一边引着李忱向里间走去,一边打量走在陈国国相公子身边的年轻人。苏芮在舞坊生活了四十年,见过各式各样的男人,大多是一些附庸风雅、贪恋美『色』的有钱人,偶尔有像李忱这样身份贵重却不显山『露』水的文雅公子。但她从不曾见过似今日走在李忱身边的公子这样的人物。 那公子长得令人过目不忘,乌黑沉寂的眼神平淡无波却隐藏着深邃的遗恨。他乌发披肩,随意用一条银『色』桑丝带束着。他身着楚国的宽袍大袖,腰间挂着一把长剑,似是落魄江湖人,又难掩桀骜贵胄气。苏芮姑姑觉得这个年轻人大有来头,不禁问道:“这位公子似是楚国人,不知可是第一次来我陈国繁京?” 那公子冷着脸回答:“在下来过繁京许多次了。” 李忱笑说:“苏姑姑,我这位朋友自幼周游九州列国,他去过的地方可能比苏姑姑您听说过的地方都多。” 苏芮故作埋怨地说:“公子既然来过繁京数次,我怎么却第一次在舞坊见到你!” 李忱说:“他虽未来过舞坊,却与咱们送去宋国的四位美人是至交好友。近些日子传唱陈国的那一众新曲子,全是出自我这位朋友之手。” 三人走到一间包房,苏芮正要问他们是吃茶还是听曲,李忱忽然颜『色』一冷,低声说:“苏姑姑,请把门关上,我有话要告诉你。” 苏芮关好门,三人都是正襟危坐。 李忱说:“苏姑姑,你可知道柳腰是我们送去宋国的一枚棋子?” 苏芮冷眼看着李忱,说:“李公子,从我们舞坊出去的女人,哪个不是棋子呢?姿『色』平庸的,成了不堪大用的棋子,姿『色』出众的,是能影响国家兴亡的棋子。除了王后娘娘,柳腰是我苏芮见过最美的女子,你们拿她做棋子,我也早就料到。还有那三个姑娘,也都是你们的棋子?” 李忱说:“那三个,并不知情,只有柳腰是棋子。” 苏芮叹道:“如此说来,你们只是用她们三个无辜的姑娘凑数罢了。你们男人,总喜欢把女人当做物件。” 李忱苦笑:“柳腰也曾恳求我放过她们三人,只送她一人去宋国足矣。但陈国繁盛,有意与宋国交好,不送公主去和亲,却只送一个舞女去宋国,不免惹人口舌,索『性』由我一手造就出陈国四佳人,一齐献给宋王。” 苏芮问:“可为何是柳腰?恕我直言,李公子与柳腰相识多年,对她一直百般照顾,难道你就不想留她在你身边吗?若不是柳腰与你交好,我也不会对她格外照顾,把舞坊最好的丫头、最好的胭脂水粉、最好的绫罗绸缎都给了她。” 那楚国公子看了李忱一眼,李忱道:“我对柳腰,是敬重与怜惜,并无任何私情。我与她相识时,她女扮男装,与我谈论了一番陈宋两国的国策,我一直想招揽她到我们国相府为国效力,谁知她不仅是女子,更是舞坊的舞女。实不相瞒,送她去宋国,并不是我的主意,而是她的。她扮成男子时,就与我说过这个计策。后来她又让我助她一臂之力,借我陈国国相公子对她钟情多年的名声,将她变成陈国第一舞姬,然后献到宋国,刺杀宋王。” 苏芮倒吸一口冷气,终于『露』出惊讶的表情:“李公子是说,柳腰献策,让你送她去宋国刺杀宋王?” 李忱说:“正是。我来是要告诉苏姑姑,柳腰若行刺成功,舞坊便要关门。为了给宋国一个交代,我们必须抓捕舞坊的所有人,尤其是苏姑姑你。” 苏芮平静地说:“既然如此,我静候李公子的逮捕令就是了。” 李忱说:“苏姑姑多虑了,你不仅照顾过当今的王后娘娘,又照顾柳腰多年,于公于私,我都不会逮捕你。今日来此,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些来龙去脉,舞坊关门一事,算是陈国欠你的。这几日你等我的消息,宋国那边,一有风声,我会立刻派人护送你离开陈国,然后我们会在陈国大肆搜捕舞坊坊主,从此便要委屈苏姑姑隐姓埋名,客居他乡。” 苏芮说:“多谢李公子留我一命。我只还有一事不明。为何柳腰竟会主动请去宋国刺杀宋王?她一介陈国舞女,与宋王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李忱说:“她与我说,她自幼与哥哥一起长大,她哥哥曾是卫国的将士,卫国被宋国所灭,她哥哥惨死沙场,她一直要为哥哥报仇。” 苏芮听得将信将疑,还来不及思索,只听几声仓促的敲门声,来人在门外低声说:“请问我家公子在里面吗?” 李忱起身开门,见他贴身的护卫脸『色』苍白,似有要事禀报。护卫说:“公子,不好了,大王接见了刚从宋国回来的使臣,大发雷霆。老爷让你赶紧回家!” 李忱问:“宋国回来的人?是护送柳腰她们去宋国的张凌吗?是宋国出事了吗?” 护卫点头说:“宋国没出事!咱们府上可出事了!张大人说,柳腰姑娘在宋国白玉宫中的九州国宴上,公然行刺新宋王。大王说那陈国四美可是咱们府担保送去宋国的,这下宋国若一怒之下对陈国开刀,首先倒霉的就是咱们国相府。” 李忱正思索为何柳腰要在国宴上公然行刺,他身边许久未言的楚国公子突然问道:“柳姑娘被抓了吗?” 护卫没有回答他,只是脸『色』惨白地对李忱说:“张大人说……柳姑娘是齐国公主萧忆,九州国宴上的人都听的清清楚楚。她是为齐国报仇的亡国公主……大王说咱们国相府与齐国旧人牵连,是不详祸事……公子赶紧回府!” 李忱诧异地看着护卫:“你说柳腰是齐国忆公主?” 楚国公子一把抓住护卫,又一次厉声问道:“她被抓了吗?” 护卫说:“听……听张大人说,新宋王根本不是传言中的病秧子、傀儡王,他当众生擒了齐国公主,将她扣了下来。张大人说,那个新宋王遇事气定神闲、深不可测,被当众行刺,居然没有动怒,让人带下了刺客和其他三个陈国女子,他继续与众国使臣吃饭,还放走了张大人,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楚国公子放下护卫,对李忱行了一礼,说:“告辞。”便急匆匆扬长而去,上马、疾驰,向东南方的宋国玉都奔驰而去。 李忱望着窗下诸葛遁迹骑马而去的背影,叹息着对苏芮说:“苏姑姑,我与柳腰的情分,虽相识多年,却不及我这朋友当时在旧城楼上看到她的第一眼。” 马蹄阵阵,打破了陈赵边境密林里的幽静。当树林里最后一缕夕阳被黑暗吞没,诸葛遁迹下马,在一棵老树下闭目休息。连续赶了两天的路,明日可进赵国换马,再过六日,才能勉强骑到宋国玉都。他心里算着算着,已然被困意席卷了全身。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玉冠锦袍,骑马奔向一个红衣女子。他朝她奔了许久许久,终于来到她的面前。他说:“萧忆,齐国与卫国交换了你我的生辰八字,你一出生便注定是我的妻。” 红衣女子冷漠地说:“公子,你认错了人。我是陈国的舞女,不是齐国的公主。” 他一把抱住她,说:“你跟我走,不要去宋国。” 红衣女子推开他,坚定地说:“我要去的是齐国玉都,我不会跟你走。”她转身要走,他从身后抱住她,说:“你去玉都是去送死,你以为刺杀一国之主是那么容易的吗?“她挣扎着要走,他说:“你连活都没有活过,怎么能去死?” 她停止了挣扎,问:“如何才算活过?” 他说:“兑现你我之间的诺言。” 她问:“我与你有何诺言?” 他说:“你我交换过信物,交换过生辰八字,聘礼、文书一应俱全,你要嫁给我。” 寒冷的早晨,梦醒时分,梦中的红衣女子终究是不见了。他觉得寒意瑟瑟,『迷』茫地睁开眼睛,林间的鸟儿三三两两、叽叽喳喳,他却只有一个人。他伸了伸筋骨,翻身上马。醒时虽然苦涩了片刻,但此时的他,突然嘴角噙笑。萧忆,我果然没有认错你,只要宋王还没处死你,我一定把你救出来!这一次,我绝不放手。 诸葛遁迹到达玉都之时已经入秋。他本想在客栈落脚后去寻几年前在玉都结交的几个贵戚友人,向他们打探行刺宋王的齐国公主的下落,但没想到刚在饭馆吃碗面的功夫,身旁的几桌人全都在议论齐国公主行刺宋王的事情,他只静静坐着便能听到远比他想知道的还要多。原来这亡国公主行刺傀儡宋王的事情,已经传遍宋国的茶楼酒肆。 诸葛遁迹邻桌的一个微胖的男人说道:“原来咱们这个新宋王居然深藏不『露』!我舅父是宫中侍卫,经常听他描述武王的魁梧、太子的英姿,却从没听他提起过宋国二公子的模样……” 他身边的另一个男人打断道:“兄台小声一点,咱们大王已是大王,可不要再叫他‘宋国二公子’了!当心被人听去。” 微胖的男人笑着收敛了声音:“我又没他坏话!我这是在夸他。想当年他哥哥跟随武王收卫国、南征齐国,响当当的太子名声,当然压过了他一个病怏怏的二公子。可谁想到,他竟然能在九州国宴,不费吹灰之力就生擒武艺高强的齐国公主!武王被行刺过那么多回,也没有徒手生擒过刺客!” “你怎知齐国公主武艺高强?兴许那齐国公主就是个弱女子呢!” 微胖的男人形容得眉飞『色』舞:“我舅父亲眼看到的!我舅父可是随着武王打下齐国骏城的百夫长,一个人能撂倒五个男人。可你猜怎样,他根本打不过那个齐国公主!那齐国公主身轻如燕,十分敏捷,嗖嗖地便闪开了舅父的剑。我舅父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已经被她一掌劈在脖颈后面。她的目标不是舅父,所以没有与舅父恋战,直奔向咱们大王。” 微胖的男人饮了一口酒,他身边的男子听得入神,问:“然后呢?” “那九州国宴,可是请了陈、楚、赵、蜀四国来使的国宴,怎么会只有我舅父一个侍卫呢?大殿之上,起码有十来个侍卫,一起想要逮住那齐国公主。没想到她身法如此之快,下手如此狠毒,十来个侍卫,全都近不了她的身,近了身的都被打了个半死不活。我舅父至今还在卧床静养。大夫说,幸好那刺客不是硬碰硬地与舅父过招,也不是冲着舅父去的,否则舅父可不只是卧床三月。” “真的假的?那齐国公主不过一介女流,怎能如此了得?” “她把满殿的侍卫打趴下之后,直接冲向咱们大王。大王可好,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三下五除二,直接将那齐国公主的双手制住,了她几句,便叫人将她带下去了。之后,咱们大王该听曲子还听曲子,不但厚礼款待陈国的使者,还笑纳了与齐国公主一起被送来的陈国的三个舞女。” “这与陈国又有何干?” “齐国公主可是以陈国第一舞女的身份被送入白玉宫的!” “这齐国公主公然行刺大王,是要砍头的大罪,怎么没听大王下旨砍她的头?” “谁知道呢?兴许大王压根没把这一介女流放在眼里,先关她一阵子,大刑伺候,顺便再问问齐国余孽的下落,然后再问斩。又或许大王仁义,依宋律,不以死刑处置『妇』孺。但此事市井皆知,大王早晚是要公开处置的。” “看来这个齐国公主虽然是女中豪杰,却也凶多吉少了。” “不瞒你说,我有个亲戚是齐国人,他说齐国公主五岁善琴,冰雪聪明,齐国灭国之时逃到了民间,齐国旧人都希望她还活着,也算给齐国人一个念想。没想到她竟然敢去刺杀大王。宋国刑罚严苛,就算逃了死刑,也可惜了这个奇女子。” 诸葛遁迹起身向那邻桌的几人行礼道:“恕在下无礼,无意间听到诸位谈论齐国公主行刺一事。敢问各位可知道那齐国公主的下落?她被关在哪里?” 微胖的男人道:“兄台免礼。据我所知,大王并未把她押送到哪个大牢,想必还关押在白玉宫中。看兄台打扮,该是楚国人,难道这事情也传到楚国了?” 诸葛遁迹说:“多谢指点。在下还有要事去办,就不与诸位多聊。诸位的酒水钱,在下付了。”于是匆匆结账,赶往白玉宫,留下那几人面面相觑。 第八章 楚地故人 (上) 予安殿中寂静得能听到烛火摇曳的声音。刘瑛和萧忆沉默地凝视着对方,一个在祈求原谅,一个在坠入绝望。 刘瑛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为了瓦解萧忆的恨而隐瞒自己没有中毒的真相。他知道,萧忆对自己的爱和信任必须要越过她对自己的恨,而他竟然使用了如此简洁而卑鄙的手段,轻易地瓦解了她的恨。他说他中了相思蛊毒,命不久矣,她信了,于是留下来和他共度这命不久矣的余生。他无法再容忍自己的卑鄙,无法再沉默地倾听她深夜里的抽泣。他想让她得到真正的快乐和自由,不再被国恨家仇所束缚,但他却用自己的卑鄙麻痹了她,用虚假的生离死别困住了她。 他说:“忆儿,我瞒了你一件事。” 萧忆不在意地眯着眼睛说:“比如除了乔美人的儿子,你还有个什么别的美人生的女儿?” 刘瑛正『色』道:“没有。这件事,与别人无关。乔婧和璟儿,也与你我无关。” 萧忆瘪着嘴说:“他们母子,一个是你的女人,一个是你的儿子,怎么会与你无关?” 刘瑛说:“他们是宋王的妻子,不是我刘瑛的。乔婧与母后很像,她眷恋的是权力而非一个男人。” 萧忆苦笑:“你又怎知我眷恋的是你?” 刘瑛说:“因为你宁愿抛下一国公主的地位,无名无份,甚至隐姓埋名地陪着一个将死之人共度余生。在你眼里,我不再是宋王,我就是我。那个宋王已经被你刺死了。” 萧忆眼中噙泪,亮晶晶地看着他。“刘瑛,你知道吗,如果齐国公主不刺死宋国新君,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你我之间,如若不是隔着齐国与宋国的血海深仇,便是隔着生死鸿沟。若有来世,我想做赵国田园里的采茶女,你就做我邻家的农夫哥哥,我们安安稳稳地厮守一辈子,每天种菜、种茶、种花。” 刘瑛期待地问:“忆儿,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萧忆说:“是。或者去烟波浩渺的楚水边卖酒,或者去陈国的边境牧羊,或者去蜀地学医……总之,去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只有咱们两个。” 刘瑛说:“好,既然这是你想要的,给我一年时间,让我将宋国朝政安置妥当,我们远走高飞。我本想立你为后,立我们将来的孩子为太子,这样宋国与齐国的仇恨就能被姻亲化解,但既然你我都不想被束缚,不如一走了之,过我们的逍遥日子,管它今世何世,管它列国浮沉!” 萧忆抱住刘瑛,娇嗔道:“你瞒了我什么事?我倒要看看到底要不要给你一年安置国事的时间,若是坏事,我现在就走,才不等你。” 刘瑛环抱着萧忆,坦白道:“你记得我被下了奇毒却被蜀国名医起死回生之事吗?那种毒,就是相思蛊。” 萧忆了然地看着他,啧啧称奇:“原来你竟中过两次相思蛊毒!这毒十分难制,凤『毛』菱角,价值连城,一般人都不一定有幸听说,你却能连中两次,真是命途多舛。” 刘瑛正『色』道:“不,相思蛊毒,一生只能中一次。一生一次,谓之相思。” 萧忆轻轻推开了他,凝视着脸『色』凛然到冰冷的刘瑛,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宋王。 刘瑛继续道:“虽然此毒难制、难测、难料、难解,一旦解了,此生便不会再中。所以,你刺我的那一剑,虽然见血,却不封喉。我从未中毒,你也从未杀死过宋王。” 萧忆震惊地看着这个让她在三个月内领略了悲欢离合、生死不朽,却突然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一场隐瞒、一场骗局、一场手段的男人。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寂在幽深无底的绝望之中。烛光摇曳,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有忽明忽灭的暗涛汹涌,也有深不见底的诡秘筹谋。她以为他光明磊落,光明到权位可抛,磊落到生死可弃,但他竟然是这样一个贪婪到不择手段的人,他竟然将她变成了一个背叛家国的奴役,竟然将她最纯粹的感情玩弄得如此彻底! 她突然觉得全身冰冷。比起死亡,活着,才是这个世界最严酷的惩罚。她颤抖着倒退,只想远离这个她倾其所有托付终身的人。 刘瑛心痛地看着她,不知失去了她的信任,他还能再说什么。他只能说:“今日你说,我若做错事,你会宽容饶恕我一次。我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只有这一件事,我祈求你的原谅。给我一年的时间,我帮你将这个宋王彻底‘杀死’,我们改名换姓,周游列国,逍遥……” “别说了。”萧忆转过身不再看他。 “忆儿,你相信我,这一次我没有骗你,没有任何隐瞒,以后也再不会了。我不眷恋这个王位,生死也早已置之度外,我只想陪着你,咱们去赵国耕田,去楚国酿酒,去蜀……” “宋王刘瑛,我齐国萧忆没想到宋国竟然连一国之君都可以是出尔反尔的苟且之徒!你明明知道,我若不杀死宋王,为齐国报仇、为父母报仇,我是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我现在失身失德,失去家国,而宋王却告诉我,他想抛妻弃子,立我为后,利用我失去的一切来换取宋国对齐国名正言顺的侵吞。你觉得,我还有可能跟你去周游列国、自在逍遥吗?你可以抛妻弃子,可以抛弃宋国,但是我不可能抛弃成千上万的齐国冤魂,不可能忘记死在你父亲刀下的父母。” “忆儿,你为何不能为自己活一次?我能为你放下家国,能带你远走高飞,为何你却不愿为我也放下家国,和我一起去自在地活着?” 萧忆冷笑着说:“你为我放下家国了吗?我早就弃了家国、弃了生死,而你……你有什么资格再找我要一年的时间?”说罢,她拂袖而去,身法极快,瞬间便隐没在白玉宫的夜『色』之中。 刘瑛看着她如鬼魅一般迅速消失的背影,他的心也瞬间被夜『色』吞没,只剩下沉重的悲伤压抑得他不能动弹。也许所有的隐瞒,都应该瞒一辈子。是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她对他的情感早已超出了前尘往事的牵绊。 萧忆在夜『色』中没有目的地奔跑。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个白玉宫,但也没有人像她一样『迷』失在此。不知不觉,她跑回了自己儿时住的寝殿。那是母亲的寝殿。 打开门,黑漆漆的,了无生机。忽然一阵肚痛,她无力支撑,蜷缩在冰凉的地上。她以为愤怒和悲伤是无法克制的,却没想到这实实在在的腹痛竟能消融掉适才的愤怒和悲伤。她好像忘了一切,忘记了齐国的覆灭,忘记了桃花溪畔的墓冢,只剩下这纠结难缠、反反复复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呼吸声里夹杂了脚步声,她疼得看不清来者是谁,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关切地问:“你怎么在这里?”她疼得两眼昏花,紧紧拉着那个人的衣袖。那个人叹了口气,说:“你真的在这里。” 第九章 楚地故人 (下) 萧忆醒来时,闻到一阵果香,十分清新。她坐起身,看到一个女子正在切瓜果。那女子身材娇小,穿着华贵,举止优雅,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她甜甜笑着,似是沉浸在什么甜蜜的心思里。女子听到动静,走了过来。萧忆看清了她的眉眼,温婉秀丽,姿容和善。那女子说:“你醒了?我是林珑,和你的朋友一样是楚国人。你也是楚国人吗?” 萧忆摇头道:“我……我是……” 一个男子走了过来,接话道:“她是我的人,自然也是楚国人。” 萧忆张目结舌地看着诸葛遁迹,的确是一身宽袍大袖的楚国装束。“诸葛?你怎么在这里?” 诸葛遁迹过来给她把了把脉,说:“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昨夜你晕倒了,我需要地方给你诊治,现在你休息过来了,咱们立刻就走。” 萧忆茫然地看着他。 诸葛遁迹对林珑说:“九公主,这是我的未婚妻柳儿,我们从小就订婚了,可是后来走散了,我多方打听,才发现她竟然被卖到宋国当奴役,我就一路寻来,没想到昨夜一进这白玉宫就碰上了她。原来宋国的奴役活不好做,竟然把人生生累倒,多亏了你昨晚让我们留宿,否则我还真怕惊动了侍卫。” 林珑笑道:“诸葛你客气了,咱们在楚国是旧相识。你虽不是特地来看我,但你有困难时还能来找我求助,我是一定会尽力帮忙的。你放心,宋王不把我放在眼中,白玉宫中便没人盯着我,我这里的下人全是从楚国带来的陪嫁,不会泄『露』半个字出去。” 诸葛遁迹说:“多谢公主相助之恩,来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林珑说:“我自然不会跟你客套。你们诸葛家不知在我父王那里拿了多少好处才能做得家大业大,想来富可敌国指日可待,到时候你们干脆把赵国给买了,自己当国君多好,省得寄人篱下。” 诸葛遁迹笑道:“公主说笑了,赵国虽穷,却在宋陈之间左右逢源,要买我也买个好地段,不要这块烫手的山芋。” 萧忆奇道:“你们在楚国就认识?你是楚国的九公主,宋王的林美人?” 林珑说:“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了,诸葛家是楚国的大商贾,诸葛公子在楚国可是比我那些不中用的哥哥弟弟们还有名呢!父王忌惮诸葛家的产业,虽不是皇亲国戚,却如同藩王一般待遇,每有国宴家宴,必送请帖给诸葛家。当年我远嫁宋国,诸葛老先生还送了我这对珍奇的彩虹珠耳坠。”林珑用手轻轻拨动着双耳上挂着的珍珠,白『色』的珠光中竟夹杂着七种颜『色』,故名彩虹珠。萧忆在繁京舞馆听苏姑姑说起过彩虹珠,据说价值连城,就算买不到一座城池,至少能换百亩良田。林珑肌肤胜雪,更衬彩虹珠『色』泽珍奇。萧忆知道楚国诸葛一门富可敌国,却不知诸葛老先生能出手如此阔绰。 诸葛遁迹对萧忆解释道:“说起我义父,他可不是对谁都出手阔绰。”萧忆知道楚国诸葛家虽然富可敌国,家产却向来不嫡传。诸葛氏的子嗣都会改名换姓,从不经商,不接管家业,以免争夺家产。诸葛遁迹并不是诸葛老先生的亲生儿子,只是从小被当做接管家业的下一任当家培养。诸葛遁迹继续道:“你肯定不知道一件事,因为这件事,九州五国,只有四个人知道。” 林珑红着脸笑道:“说起来,我的确有件事也需要你帮忙。” 诸葛遁迹说:“我已经见过东方了。你们的事,我自然会帮忙。现在宋宫之中人多眼杂,我还是先把柳儿带出去,等我们安顿好,我再来找你和东方。” 林珑说:“自然是你们先走。我这里藏两个大活人,也是藏不住几天的。我先出去前殿守着,你们许久未见,想必有许多话要说。”她轻拍了一下萧忆的手,说:“柳儿,你是个有福气的姑娘。诸葛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若能跟他远走天涯,何必困在这是非之地。”林珑也不多说多问,起身走出了屋子。 萧忆低头不语,她没有想到今生还会和诸葛遁迹相见。初春时节,陈国繁京一别,他折柳相送,那柳枝还是新绿。如今深秋,万物萧索,就如她无颜面对旧识的人生,也该是枯萎的时候。 诸葛遁迹轻声道:“柳腰,我心里其实早知道你就是齐国的萧忆,所以虽然我几次三番想要说服你跟我去楚国,但我始终没有阻止你到宋国复仇的梦想和使命。繁京临别,你说若你能活着逃出白玉宫,一定会去楚国找我。可是我还没有起身回楚国,就在陈国听到你九州国宴行刺宋王被捕的事。这件事更是动了陈国的国本。你连陈王都敢骗,不管你行刺是否成功,陈宋之间的梁子就此结下,就算你逃出宋国,也会有陈宋两国的追兵在各国寻找你的下落。当初我没有说破,因为我认为以你的武功和聪慧,白玉宫肯定困不住你,只要你进入楚国境内,我必能保你无忧,而我回楚国的路上,也一定来宋国接应你。但谁知道你会在九州国宴动手,又扬言自己是齐国公主,将自己陷入这死局之中。临别时,你从未想过再见我,是不是?” 萧忆说:“诸葛,你我云泥有别,你是楚国的富贵人,我是落魄的亡国女,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又何必牵扯在一起?我有我的血海深仇,你有你的富可敌国,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意,但我没有资格接受,你也没有必要与我一起承担我的过往。” 诸葛遁迹叹道:“萧忆,这句话本是我该对你说的,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世,也正像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的身世一样,是因为我不想让你与我一起承担我的血海深仇。你不问我是怎么早早就知道你是齐国公主的事情吗?连你在陈国相交多年的靠山李忱都不知道的事,我又如何知道呢?我为什么会逗留繁京数月之久?义父几次书信催我回楚,我都不肯动身,他还以为我沉『迷』于繁京的花柳巷,可是我连对你说出我是谁的勇气都没有,一直在你身边扮演夜夜笙歌的贵公子。在你心中,我可能连李忱的分量都没有。” 萧忆苦笑:“诸葛,我没有拿你和李忱比较过。我利用了他,利用他多年之久,我对他有许多愧疚。而对你,我从未利用过你,也从未想要与你有牵扯,我对你,光明磊落,毫无亏欠。” 诸葛遁迹摇头道:“你对我是有亏欠的,如果你知道我是谁。” 萧忆不解地看着他。 诸葛遁迹说:“你可还记得,齐国以北,曾是卫国,卫国有个太子,与齐国公主有国书为证的婚约?” 萧忆恍然。童年的记忆倾泻而来…… 男孩笑着说:“听说齐国的忆公主天资聪颖,美貌无双,没想到就是你这个肉团子!” 女孩哼了一声:“听说卫国的太子身长七尺,威武不凡,没想到就是你这个矮冬瓜!” 宁国殿中,卫国太子把他宝贝的金刚小玉剑送给了齐国公主作为定亲礼物,她嘟着嘴不收,表示我才不要做你这个矮冬瓜的妃子。他笑着将小玉剑『插』到了她的肉团子发髻里。 岁月无情,一年后,齐国的小公主听说卫国被灭,卫国太子被『乱』军斩杀。她躲在房间里哭泣,捧着他送她的小玉剑发钗。她其实是珍藏着这个发钗的,一直都戴在发髻里,因为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卫国人,第一次收卫国人送她的卫国礼物。这个礼物跟其他礼物都不一样,是很精致很美丽却很锋利的一件饰品。而且送她礼物的人,是她将来要嫁的夫君。她也曾看着小玉剑回想那天撞见卫国太子的情形。他好像也不矮,没有父王高,却比自己高一截。他笑容明朗,眼睛里都含着笑。许多年过去,她已经忘了那个小男孩那日与她一起玩过什么、说过什么,只记得他很爱笑,笑得像冬日的太阳一般温暖。她曾想,自己的夫君,就该是这样温暖的人。比如宋王刘瑛的笑,总是充满着包容和温暖…… 诸葛遁迹缓缓从萧忆的发髻里取下那支小玉剑。那是他十多年前送给她的订婚礼物,那是她十多年后淬了相思蛊毒用来行刺宋王的利器。 “繁京的旧城楼上,我抚琴,你伴舞。这镌梅墨玉簪从你的发髻滑落到我的怀里。这是卫国的金刚玉,如此完整的金刚玉被雕刻成这样小巧的利器,卫国上下,仅此一支,是父王钦定我为卫国太子时送给我的礼物,我爱不释手,佩戴多年,怎会不认得?又怎会不记得我将它送给了谁?”诸葛遁迹把玩着小玉剑,缓缓道来:“萧忆,我曾以为,我这辈子的恨,就是眼看着父亲被宋军杀死而我却必须逃跑。我游历诸国,忍气吞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后来,义父收养了我,让我更名换姓,我以为我这辈子也就是这两恨了,目睹国破家亡,还要隐姓埋名。后来,恨又慢慢多了。看到宋国人不能杀,看到卫国人不能认,跟着义父学习经商,看到狗官还要恬不知耻地阿谀奉承。我的心也慢慢坚硬了起来,不再憎恨,不再埋怨,不再后悔任何决定。直到送你离开陈国,明知道你是去行刺宋王,我都不曾后悔自己的决定。后来你行刺被捕,我也一直相信自己可以来宋国救你。我从不曾恨,从不曾后悔让你来宋国,直到昨晚,我听到你和宋王的对话,我追你到那黑暗无人的寝殿,你倒在我的怀里,我给你把脉……我恨自己。” 萧忆听他语气沉稳,却不想紧握在他手中的小玉剑已经割破他的手掌,沁出一颗一颗鲜红的血珠。她着急地握住他的手:“你快松手……这剑上我曾淬过剧毒,虽然后来清洗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残留。” 诸葛遁迹说:“你的毒,没有毒死宋王,自然也毒不死我。我将宋国所有的牢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你,原来所谓的逮捕,不过是把你困在了他的温柔乡。” 萧忆落泪,一滴一滴正落在诸葛遁迹手中的血迹里。“诸葛,求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是齐国的公主,我不可以和宋王有任何瓜葛。我本以为,他中了我的毒,命不久矣,我只想陪他最后一程,然后自刎谢罪。没想到,这天下奇毒,对他竟然不起作用。我今后,不会再跟他有任何来往,我这就跟你离开白玉宫。” 诸葛遁迹说:“既然如此,你再去刺杀他,报了你的血海深仇,我可以保你平安离开白玉宫。如果你不愿动手,我也可以代劳。” 萧忆的泪仿佛冰冻在眼眶里,脑中嗡的一声,小腹又一阵隐痛。 诸葛遁迹看她的脸『色』瞬间白了下来,立刻用染了鲜血的手为她把脉。他轻叹一声:“萧忆,你可知道,你怀孕了?” 第十章 身败名裂 (上) 萧忆看着诸葛遁迹,怔怔无言。齐国公主有了宋国国君的孩子?若是齐国旧人听说,定要将她绑在玉都城门焚烧示众。她怎能忘记灭国之恨,怀上宋人的孩子?更何况还不是普通的宋人,而是下令血洗玉都的宋武王之子——宋国新君?如此一来,齐国王室的最后一缕血脉竟被宋人玷污,而齐国王室的后人将流淌着宋人的血『液』。做出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她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她平静地确认道:“我怀孕了?” 诸葛遁迹也试图平静地回答:“是,齐国公主,你怀上了宋王的孩子。” 萧忆浅叹了口气。宁国殿上初见刘瑛,不过数月之前,他高高在上却儒雅平和。桃花溪畔,她为他留下,因他命不久矣,因她为他的温柔所动。如今一切成劫,犯下的错,只有以死相抵。齐国王室的血脉就算不能延续也不能被玷污。 萧忆说:“诸葛,多谢你前来救我,多谢你这些年的不忘之恩。你是卫国的太子,我祝你有朝一日能复兴卫国,光宗耀祖,倘若不能如愿,至少也为卫国留有一丝血脉。而我,已经不配做齐国的公主。”她夺过诸葛遁迹手中的小玉剑,决绝地刺向自己的喉咙。 诸葛遁迹一把将那玉剑打落。“萧忆,不可轻生。” 萧忆说:“只有我死,死在这白玉宫中,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才能对得起齐国的百年基业。” 诸葛遁迹轻抚着萧忆苍白的脸,柔声说:“跟我回楚国。你腹中的孩子,虽是宋人,也是齐人,而且是齐国王室唯一的血脉,你忍心将他杀死吗?齐国灭国时,你没有见过尸骨横街的惨象吗?我见过血流成河的卫国,见过那些惨不忍睹的生离死别,那时候我就立志不能轻生,只有见过如山的尸骨,才知道生命的可贵。如果你死了,齐国王室后继无人,那才是真正对不起齐国的百年基业。比如我,在楚国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但我保住了卫国王室的一丝血脉。你要活着,你的孩子,也要活着。” 萧忆含泪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谢你。” 诸葛遁迹起身道:“不必谢我。我十三岁便与你有婚约,就算不做你的夫君,这么多年未再相见,我也早就把你当成了亲人,像是生命不可缺少的部分,好像只要完成与你的婚约,我便又可以做回卫国太子。十二年来,我游历列国,自知卫国不可复,但寻找你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像是为了完成故去的父母之命,或是为了完成齐卫两国的媒妁之言。去年在繁京找到你,你已不是我记忆中的十岁女娃娃,而是翩翩起舞宛若仙人的陈国第一舞姬。情怯之下,我伪装成沉『迷』于写歌谱曲的纨绔公子来接近你、了解你,也自以为是地认为就算没有那一纸婚约,你也会被我的才华所吸引。我以为我能带你去楚国,但你却向李忱请去宋国刺杀宋王。你敢去做我不敢做的事,我不愿阻拦,更何况这又是你十年来的心愿,我又怎忍心阻止?但现在我后悔了。这一次,我该阻止你。宋国不是宋王一个人的,你就算杀了他,太后乔氏也能扶持他的子侄,一切还需从长计议。更何况,你怀了他的孩子,你不会真的忍心杀他。而我虽可以替你下手,但我不觉得杀了他能对齐卫如今的情况有任何好处。与其冒险困在这白玉宫中,还将楚国九公主陷入两难,不如尽快离开。十四岁那年,父王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活着,才有希望。” 重回白玉宫时,萧忆扮成陈国舞姬,经过重重检查才得以进入宁国殿。没想到,离开白玉宫竟出乎意料的简单。她说看到摘星台旁的宫墙年久失修也少有人把守,于是诸葛遁迹和萧忆装扮成林美人的奴婢,在林珑的护送下趁着夜『色』翻出宫墙。宫墙外接应他们的是楚国诸葛府的护卫,一行人悄悄离开宋国玉都,滴水不漏。她记得,摘星台比宫墙还要高。在离开白玉宫的马车里,她掀开帘子,回首向那因她一句话便被刘瑛改了名字的摘星台。她记得,摘星台上,他曾明眸璀璨,她曾为他失神。 萧忆怀孕后偶有身体不适,一行人并不能快马兼程地赶往楚地,只得在宋地走走停停,迂回前进,掩人耳目。萧忆知道诸葛遁迹便是卫国太子姜稷,但她仍叫他诸葛,只因陈国相识的诸葛遁迹,是个好像什么都不牵挂不在意的翩翩贵公子,她与他,也只是琴乐之交,双方都是从容简单的。她不禁也怀念起在陈国的最后一段日子。那个时候,有三个姐妹相伴,又有李忱和苏姑姑照应,诸葛的到来更为她的生活添加了一抹愉悦。如今,三个姐妹不知被刘瑛送去了哪里,李忱和丞相府应该都陷入了因送她入宋刺杀宋王而引起的危机,苏姑姑和整个舞馆大概都被陈国查封,而那个才华横溢的翩翩公子诸葛遁迹也变成了身负血海深仇的卫国太子。 一路行来,诸葛遁迹并未再和她提起齐卫两国的事情,只是像个闲散公子一样跟她讲她未听过的楚国的风土人情。慢悠悠走了半月有余,终于到了宋楚两国的交界处——楚水。 深秋寒气袭人,对岸的楚境红叶簌簌飘落,犹如晚霞烧尽的星火,宋境一岸却是枯叶萧索。一叶小船正在岸边等着他们。楚水并不湍急,也并不宽阔。宋楚从未打过仗,百年来,楚水只是安静祥和地流淌,只需一叶扁舟便可平安渡河。 秋风骤起,吹『乱』了萧忆的长发,也吹『乱』了远处急奔而来的马蹄声。萧忆警觉地回头望去,只见一匹雪白大马上坐着一个白衣飞扬的男人。他,明眸璀璨。 萧忆愣在原地,刘瑛已经在她面前勒住了马。他跳下马,抓住萧忆的手说:“忆儿,不要去楚国,跟我回家。等我一年,一年之后,我不再是宋王,我们一起游历这九州列国、五湖四海。” 第十一章 身败名裂 (下) 刘瑛。萧忆默念着他的名字,沉静地看着他。 刘瑛说:“你离开白玉宫后,我一直派人护送你们。你走时,也是我下令让侍卫放你们出宫的。我从不想禁锢你。你要离开,我随你去。我以为我可以静静护送你到楚水,直到你渡河而去,但我又怕以后再也找不到你,怕你再也不肯回来。其实我相信你心中有我,只是和我赌气,但我还是忍不住来见你这一面,劝你和我回去,求你再等我一年。” 这一路,萧忆的眼泪已经流干。此时,她痛苦到麻木地说:“宋王,渡了楚水,你我再无干系。今日一别,相见无期。” 刘瑛与萧忆正相顾无言,宋岸远处又传来马蹄声。这次竟是几十匹马,为首的是宋国玉都城防营的千骑校尉乔域,正是乔太后的远侄,刘瑛的表兄,乔美人的亲哥哥。 乔域在离刘瑛五十步处下马,疾行至宋王面前行礼道:“启禀大王,臣乔域奉太后之命来此恭请大王与齐国公主返回玉都。” 刘瑛挥袖说:“你们且回城中等候,无本王召,不必前来。” 乔域说:“臣奉太后命,阻止齐国公主渡楚水。太后说,齐国公主已怀有大王的子嗣,大王之子,乃是宋国王室香火后裔,不可流亡别国,恐生后患!” 刘瑛怒视乔域:“你胡说什么?你怎知这女子是齐国公主?怎知她怀着本王的子嗣。本王命你们速速离开此地,返回城中。” 乔域说:“大王,太后一路派线人随行,这女子的确身怀有孕,他们一路去过哪家医馆,用过什么方子,抓过什么『药』,太后都是一清二楚。齐国公主在九州国宴行刺大王,五国大臣有目共睹,臣当日也在宴席之上亲眼见过齐国公主,不是这女子又是谁?太后说,宋国王嗣凋敝,大王只有一幼儿独子,万万不可让自己还未出世的骨血流落别国沦为人质。太后说,齐国虽破,宋国仍愿以国礼迎娶齐国公主,赐封萧美人,与楚国公主林美人平起平坐。” 刘瑛一把抓住萧忆的手:“你果真怀了我们的孩子?” 萧忆木然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不会跟你回去的。今日流言传出,我已身败名裂,无颜再做齐国公主,还谈何国礼迎娶?你放我离开,就当给萧忆一条生路了。” 刘瑛瞪着萧忆,愤怒中掺杂着希冀:“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怀了我们的孩子?” 萧忆说:“齐国公主怎么可以怀上宋国国君的孩子?你们不要妄想了。” 刘瑛突然体会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用力拽过萧忆,掐着她的下巴说:“你怀了我们的孩子,竟还能忍心离我而去!你离我而去也就罢了,竟还是随这个楚国的纨绔走!你随这厮走也就罢了,竟还是怀着我们的孩子随他走!若说我欠你一个家,一个国,我能以王位偿还,那你欠我的情意,欠我的信任,就用我们的孩子还!今日你休想渡楚水,就算日后你再想离开我,也要将我们的孩子留在玉都!” 诸葛遁迹在一旁轻声笑道:“宋王,你确定你和这几十个莽夫能带的走萧忆吗?那岂不是太不把我这个‘楚国纨绔’放在眼里?” 刘瑛怒视诸葛遁迹,猛然放开萧忆,拔剑刺向诸葛遁迹。诸葛遁迹飘然躲过,不与宋王过招,窜到后面一把擒了乔域,朗声道:“你们这些莽夫还不退回城中?否则我杀了这乔氏走狗。”又回头对宋王道:“不,是宋王的表兄。” 刘瑛冷下脸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诸葛遁迹:“楚国贼子行刺本王,挟持宋国要臣,欲拐走本王妻子,众将听命,务必将这楚国贼子擒拿!” 一拨一拨的宋兵出城而来,从一开始的几十个到近百个,早已将诸葛遁迹和他挟持的乔域团团围住。他虽武艺精湛,倒也难逃这天罗地网般的宋兵。何况宋国兵士向来勇猛,否则也不能踏平齐卫两国。他知道刘瑛向来与乔氏的跋扈子弟不睦,未必会救乔域,所以自己是占了下风。正踌躇间,只听萧忆说:“宋王,我跟你回去,请你放了我的朋友,让他顺利渡过楚水。” 刘瑛一把拉住萧忆,下令道:“放了这贼子,让他自行渡河。” 萧忆随刘瑛一路从宋楚之界回到玉都,从未对刘瑛说一个字。刘瑛一开始百般讨好,后来也渐渐失落,只是每日隔着窗子看一看萧忆的气『色』。他知道,母后已经将齐国公主怀了宋王子嗣的消息传遍各地,还要以国礼迎娶齐国公主。这对宋国有百利而无一害,但萧忆从此身败名裂,齐国皇室也备受侮辱。秋风瑟瑟,白玉宫中,宋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萧忆,你会原谅我吗? 迎娶齐国公主的国礼甚是宽松,一切礼数从简,匆忙之中极尽对齐国的羞辱。萧忆谎称孕期不适,并未出席,由楚国公主林珑代之。宋王亦无心久留,匆匆行礼之后便回宫批阅奏折。 入夜后,刘瑛独自提灯走到未加半点喜庆装饰的素华宫。那是母后给萧忆安排的住处,离楚国公主的锦绣园不远,也算是应了母后所言的“国礼迎娶,与楚国公主平起平坐。” 秋夜寒凉,刘瑛心里也是一阵寒凉。若不是他告病放下朝政,一路跟随萧忆,母后也不会发现他们的踪迹。是他自『乱』阵脚,犹豫不决中疏忽了母后在宋国的势力。千错万错,是他不该任『性』如此,是他不该急于求成,是他不该以欺骗为手段得到萧忆。 来到萧忆房前,看她坐在一盏烛光前一动不动,侧脸轮廓清晰,仿佛化成了一片瘦弱的剪影。刘瑛心中一痛。这是他们的大婚之夜,但他已是两个女子的夫君,又以卑劣的手段留下眼前这个女子,他有何颜面去面对他心中所爱?这样的夫君,她想要吗? 但这毕竟是他们的大婚之夜,就算她不愿见他,他又岂能不来?他轻扣房门,悄声说:“忆儿,我们聊一聊,好吗?” 萧忆迟钝地起身,缓缓打开房门,面无表情地看着刘瑛。 刘瑛说:“我可以进来吗?外面凉,你别站在门口。” 萧忆转身进屋,坐回了刚才的烛火旁。屋里不但没有喜房的布置,连首饰摆设都没有,婢女也被萧忆打发走了,只有简单的日用品和被褥。冷冷清清的,惹人怜惜。 刘瑛不敢惊扰她,只坐到了她对面。他看了看四周,说:“素华宫陈设简陋,屋里看着空旷,回头我让人多拿些东西来给你用。这屋子倒是朝南,冬暖夏凉,不过入冬前还是要多加几个暖炉。婢女你若嫌少或者不喜欢,我再调拨些稳妥的人过来。” 萧忆并不抬眼看刘瑛,盯着烛台上流下的蜡,说:“我已身败名裂,齐国王室颜面无存,宋王,你可满意了吗?” 刘瑛说:“忆儿,这件事我在回玉都的路上已经解释过多次,现在已不知道该如何再与你解释。我从未想把我们之间的事公诸于世,甚至你在九州国宴公然行刺的事我也举一国之力压了下去,不了了之。我若想利用你来侮辱齐国,大可不必等到此时。母后所为,我并不知情,但也确实是因为我的疏忽,她才得知了你出宫后的行踪。我不求你马上原谅我,但你已有身孕,身体要紧,不要再闷闷不乐,偶尔也出去走走,找人说说话。你若不愿跟我说话,你想见谁,信任谁,我给你找来便是。” 萧忆干笑着说:“我想见诸葛,他医术好,为人坦『荡』,一路护送我到楚水也未出差池。天下之大,我只信任他一个人。你若把他找来陪我待产,我便不会闷闷不乐。” 刘瑛知她是故意说气话,但那诸葛遁迹是楚国大商贾的公子,与宋国毫无利益纠葛,又略懂医术,对待萧忆是万死不辞,值得信任也不无道理。刘瑛叹道:“你若真的信任他,我请他来便是。但这后宫之中住个男人总是不妥,不然我让他住到太医院,当你的医官,每隔几日来给你请脉,陪你说说话?” 萧忆没想到刘瑛会如此痛快地答应,不置可否间心中已生出一丝温暖。这世间是怎样的男人才能对自己悔恨和怜爱到如此地步而对自己无理的要求丝毫没有怨言?这个男人不仅已是自己的夫君,更是自己孩子的父亲。 刘瑛见她不答话,继续说道:“后宫之中,自古人心叵测。忆儿,你要小心母后和乔美人。她们……”刘瑛欲言又止,但想来以后也不一定有机会提起,还是今日一吐为快:“母后为了乔氏一门的权势,连我这个亲生儿子都可以舍弃,在这宫里,我实在不知道如何保护你,所以你让那楚国人来,我倒也有些许放心。至于乔美人……她的孩子也是母后和她一手促成的,只是我当时还不知道后宫的那些手段。忆儿,等你安稳地生下孩子,我也将国事料理得差不多,咱们还是可以远走江湖。我以前承诺你的,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萧忆摇头道:“你一次又一次骗我,我再不会相信你的任何承诺。你也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你不仅是宋王,你还有你的母后、你的乔美人、林美人,还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而我,只是个国破家亡、身世可悲、受人摆布的卖艺女。我们本不该相遇,更不该互相伤害。我不该索要你的王位,让你和我远走天涯,你也不该留我在这齐国旧宫中度日如年。如今我有孕在身,行动不便,但有朝一日,我会带着孩子离开这里,离开你。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变成他父亲这样的人。你走,不必再来看我,我只想安心养胎。” 刘瑛欲言又止,只好起身离开。他在她心中是怎样的人?是不是出尔反尔、心机叵测、优柔寡断……他不敢再想下去。 第十二章 闺中密谋 (上) 锦绣园是楚国九公主林珑的寝宫,园中有两棵瘦小的银杏树。去年宋王登基后迎娶她时问她想要些什么,她告诉宋王,她要雌雄两株银杏树苗,因为她在楚宫时居住的宫殿里也有雌雄两棵银杏,树龄近百,秋风起时满地金黄。她说既然嫁到宋国,再难回楚国,便想亲手为自己栽下两棵银杏,等自己年过古稀,客死他乡,至少还有两棵儿时喜欢的大树相伴。 时隔一年,瘦小的银杏树已落了满园的叶子,林珑手中拿着两片金黄的小扇子把玩,不禁想起在楚国的匆匆年华。阿杏和阿蝶一个端来暖手炉,一个递上兔『毛』披肩,二人叽叽喳喳关切地说:“公主,天凉了,快暖上手,多穿一点。”“还是别站在这里了,我们陪公主走动走动才能暖暖身子。”“公主你饿不饿?阿杏早晨做了红枣薏仁粥,你没喝几口,还温着呢!” 林珑朝这两个她从楚宫带来的贴身婢女扑哧一笑,说:“你们别瞎忙活了,我不冷也不饿,咱们走动走动。玉都入冬后就该冷了,冬天恐怕也难像现在这样出来晒一天的太阳。” 阿杏说:“公主,你如今身子不便,还是要多休息。” 阿蝶说:“是呀,您可不能生病,否则太医院的人来了可就完了。” 林珑笑着摆摆手:“若是太医院的人我都摆不平,怎么敢带着你们两个玩这样的火?你们放心,就算事情败『露』,楚宋世代交好,宋王又是个好人,总不会有什么大碍,你们两个的命我还是保得住的。” 阿杏和阿蝶不置可否地跟着林珑走到了锦绣园的门口。阿杏问:“公主要去哪?咱们现在还是少出园子!” 林珑大步迈出园子,“咱们去素华宫看看齐国的公主。她嫁来也有些日子了,听说身体一直不好,连宋王都被她拒之不见,也不知道好些没有。深宫之中,心病最是难医。” 阿蝶说:“那齐国的亡国公主有什么好看的?病病殃殃的不吉利。她是身病还是心病,跟咱们有什么干系?太后、宋王、乔美人都不去看她,咱们也犯不着去看她呀!” 林珑轻快地向素华宫走去,“我只是想去看看我猜的对不对。阿杏阿蝶,你们记得诸葛和他那未婚的妻子吗?” 阿杏说:“记得啊,当时咱们真是好奇,怎么诸葛公子偷偷混进了白玉宫。他那未婚的妻子虽然病着,但长得真是好看,难怪楚国首富家的公子冒着杀身之祸也要到宋国后宫寻找。” 阿蝶提醒道:“小声点!别让别人听到了。” 林珑说:“我猜,诸葛他那美貌的未婚妻子就是嫁给宋王的齐国公主。” 阿杏吃惊地睁大眼睛,“什么?那齐国公主不是怀孕了吗?她怀的是谁的孩子?” 林珑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谁的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齐国公主嫁给了宋王,宋国是真真正正吞没了齐国。” 阿蝶说:“依我看,她怀的肯定不是宋王的孩子,否则怎么宋王一次都不去看她,太后也从没去看过她。连她的大婚之礼都让咱们公主代行,一定是谁都不想她来玷污了宋国王室的血脉。但她又是齐国公主,宋王最好娶了她,才能吞没齐国的最后一点香火。” 阿杏问:“可是公主怎知那齐国公主就是诸葛公子那日带来咱们宫里的未婚妻子?” 林珑说:“你们以为白玉宫里平常的宫婢都如此美貌吗?咱们来了一年之久,哪个宫的婢女没见过,怎么从未见过一个好看的?还不是乔氏的人怕宋王看上别家的姑娘,阻碍乔家一家独大吗?宫里能藏着如此美貌的女子,不是对乔家有益的人,便是对宋国有益的人。更何况,诸葛遁迹是平常人吗?诸葛家向来家业不嫡传,但寻常之人又怎能被诸葛老爷子收养?如此想来,若那美貌的婢女真是齐国公主,若她又真是诸葛的未婚妻子,恐怕诸葛他……” 阿杏的眼睛睁得比刚才还大:“诸葛公子怎么了?” 林珑微微摇头叹息,“害了一个已然可怜,还是不要再牵扯进另一个了。诸葛他……唉,恐怕一辈子也别想娶他这个未婚妻子了。他只是个楚国的富贵公子,连块封地都没有,怎么跟能够号令千军万马的宋王相比?快到素华宫了,你们两个闭上嘴,一句闲话也不许再说。” 素华宫门紧闭,就像一直废弃的旧宫一样,连门楣也没有翻新。也不知道齐国王室主宰白玉宫时,有怎样的女人住过这里。林珑轻扣宫门,许久也没人回应。她又重重扣了几下。 开门的婢女竟是永安殿宋王身边的老人亭芳姑姑,林珑恍然还以为走错了宫。 亭芳给林珑行礼道:“林美人安。有劳林美人特意过来,但萧美人病着,林美人还是先请回。” 林珑说:“亭芳姑姑,萧美人恐怕是心病还要心『药』医。她怀有身孕,久不出门肯定憋闷,我进去看看她,和她聊上几句就走。” 亭芳说:“林美人还是过几日再来。萧美人今日确实身体不好,需要卧床静养。” 林珑知道亭芳是宋王身边的亲信,她说的话一定是宋王的旨意,当下也不敢违逆,只好退了一步,“那好,还请亭芳姑姑为我给萧美人带件物事。”随手摘下双耳垂挂的彩虹珠,递给亭芳,“这是百年难遇的彩虹珠,是我的陪嫁首饰,据说可以驱病消灾。我借萧美人用一段时日,也许她的身体可以恢复得快一些。” 亭芳接过彩虹珠耳坠,行了个礼:“奴婢先替萧美人谢过。” 林珑摆摆手说:“都是一家人了,让萧美人不必客气。” 回到锦绣园,阿杏生气地说:“那萧美人仗着宋王身边亭芳姑姑的势,居然敢把咱们公主拒之门外!” 阿蝶也不服气:“是啊!而且公主你居然还把价值连城的彩虹珠借给她!” 林珑意味深长地说:“她看到彩虹珠,自会来找我。到时候,亭芳也拦不住她。” 萧美人还未来,先来找林珑的竟是宋王刘瑛。当晚,宋王在锦绣园用膳。 林珑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和宋王单独用膳是什么时候。大概从未有过。但太后每月的家宴上,她是常能见到刘瑛的。此时的刘瑛,比上个月家宴时消瘦了很多,眼下也有了一抹青黑,好似很久都没有睡过好觉。她觉得宋王近来一定是有烦心事。眼观宋国上下和九州诸国目前的情势,宋王是没有什么好烦心的,唯一能让他有如此变化的,恐怕就是那个新嫁进白玉宫中却不与任何人来往且把宋王也拒之门外的齐国公主。 用膳时,刘瑛话不多,礼节『性』地嘘寒问暖,与平日里在太后家宴见到她时没什么区别。饭后,刘瑛打量了一眼林珑,温和地说:“你最近气『色』不错,食欲也好,是得了什么有效的保养之法吗?” 林珑笑答:“好吃好睡、问心无愧,便是世间最好的保养之法。” 刘瑛点头赞成:“九公主此言慧黠通透,胜过无数医家。” 林珑说:“大王谬赞。我只是个直肠子罢了。” 刘瑛说:“若是世间能多几根直肠子,也就没那么多纠缠了。” 林珑笑道:“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大王从不曾登门找我,今日来此,可是听说了我去素华园送彩虹珠之事?” “的确,”刘瑛赞赏道,“与你说话,向来痛快。” 林珑说:“我知道,萧美人与我一样,都不愿嫁进白玉宫中,相信大王你也清楚。萧美人是否身体不适,我倒不知,但我知道,她一定是有心结,才从来不愿见人,甚至从未给太后和乔美人请过安,也没去过太后每月举办的家宴。今日我去看她,就是想帮她化解一些心结。深宫之中,长日漫漫,心病不除,于人于己都不是长久之计。大王也不必问我为何好心去帮一个陌生之人,因为我去帮她,是对大王有所求。” 刘瑛问道:“你有何求?” 林珑说:“我想跟大王打一个赌。如果我赢了,大王要答应我一件事,不能反悔。” “什么赌?” 林珑说:“我赌萧美人见了我之后,不会再闭门谢客,长日把自己闷在素华宫里。我赌她见了我之后一定变成一位礼数周全、长袖善舞的后宫佳丽。” 刘瑛见林珑笑意淡淡,似是胸有成竹,也不问她赌注是什么,直截了当地说:“你若赢了,我帮你办一件事,但不能是有违道义、谋财害命之事。你若输了,我对你倒也没什么所求。” 林珑噗嗤一笑:“我又不是江湖大盗、绿林好汉,怎么大王连谋财害命这样的词都用上了?我托大王办的事,绝对无伤天理,也不违本心,对大王不会有任何伤害,也不会让大王去伤害任何人。” 刘瑛说:“一言为定。你若治好萧忆的心病,让她出门见人,哪怕只是出来参加太后每月的家宴,不要对任何人都避之不见,我就帮你办一件事。” 第十三章 闺中密谋 (下) 次日午膳时分,林珑果然等到了萧忆。 萧忆将价值连城的彩虹珠耳坠亲手递还给林珑,行了一礼,说:“多谢九公主的好意,但这对耳坠太过珍贵,我实在不敢多留。” 林珑见萧忆果然气『色』不佳,并且眼『露』哀伤之情,便自然而然地以为她是钟情于诸葛遁迹,而她腹中孩子也十有八九是姓诸葛的。林珑屏退了左右,拉起萧忆的手说:“你不必跟我拘礼。你既然是诸葛的心爱之人,我必定全力帮助你们。在这白玉宫中,我是你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你也是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萧忆虽知前些日子林珑助诸葛带自己顺利逃出白玉宫,也知她与诸葛在楚国自小相识,但她并不知道林珑为何突然与自己如此相熟了起来。萧忆疏远地说:“不知九公主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事?你我虽然都是诸葛的好友,但你我之间从无瓜葛,谈不上友谊,更谈不上信任。” 林珑说:“我的确遇到了麻烦事。虽然我有方法解决,但你入宫后,我想到了更加周全的方法。我们之间的信任,不需要建立在友谊之上。” 萧忆疑『惑』地看着她。 林珑继续说:“你刚入宫不久,不知道乔氏太后与乔美人的险恶手段。宋国乔氏一家独大已经两朝之久,她们绝不会允许宋王的其他孩子与乔美人的儿子争王位。所以,你和我,如果想要保住孩子的『性』命,必须联手。”萧忆更加不解,不知如何作答。林珑叹道:“我遇上了比你的麻烦更大的麻烦。你腹中的孩子,起码宋王和太后是知道的。而我腹中的孩子,我并不想让他们知道。” 萧忆哀伤的眼里突然有了一丝波澜。“为什么?” 林珑低头笑道:“因为我的孩子不是宋王的。” 萧忆惊讶道:“九公主,你……”随即低声道:“不如咱们一起逃离此地?宋王已经答应我,让诸葛混入太医院,过些时日便会来宫中探望我。到时候,我们三人一起离开这里可好?” 林珑摇头道:“上一次你们两个可以顺利离开白玉宫,是因为宋王没有阻止。这一次,宋王既然敢让诸葛进宫来探望你,必定把你们看得很紧。不仅有宋王的人盯着你,太后那边也一定有人盯着。你怀有王嗣,是逃不出去的。” 萧忆说:“那你呢?你想离开吗?” 林珑苦笑:“我是楚宋联姻的公主,如果可以离开此地,我当初压根就不会来。我一辈子都不可能离开这里。现在世上除了你和诸葛还有我的大夫和两个陪嫁婢女,没有人知道我腹中孩子的存在。” 萧忆没头没脑地问:“你的孩子……难道是诸葛的?” 林珑哈哈大笑,低声戏谑道:“你的孩子才是诸葛的呢!”萧忆不知林珑话里有话,以为她只是在用戏谑来反驳自己,便不再追问。而林珑见她并不反驳,便是证实了她原先的猜测。此时两人结盟度过难关,最好不过。林珑说:“既然我们都逃不出白玉宫,不如今日在此谋划良策,保全你我各自孩儿的『性』命。” 萧忆微微点头:“好。” 林珑道:“你的主治太医恐怕是太后的人。诸葛虽然可以混进太医院,却不会有为你保胎调养的本事。他的医术我知道,也就能诊出喜脉罢了。凭他一人之力,是保护不了你腹中孩儿的。我自小在楚国宫廷长大,对后宫那些肮脏的手段多有耳闻。以如今的形势,太后必定要扼杀你腹中的孩子,才能确保乔美人的儿子继承王位,延续乔氏在宋国的地位。你若想要保住孩子,必须千万谨慎。太医院的人,你一个也不能信。他们给你开的安胎『药』,还有太后和乔美人给你送来的任何吃食,一口都不要碰。” 萧忆握起林珑的手,郑重道:“我信你。” 林珑说:“给我调养的大夫是随我从楚国来的,她是我母妃宫中的医女,母妃对她有救命之恩,她绝对不会背叛于我。如今我对你有所求,她也绝对不会背叛于你。所以你安胎的调养交给她,你绝对可以放心。” “不知九公主对我有何求?” “我的所求很简单。我生的孩子,算作你的。如此一来,便没有人知道我生了孩子。宋王也不会知道。这几个月,我会将这锦绣园变为冷宫。到时候,没有人能来打扰我。” 萧忆连连觉得这楚国九公主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为情所困到如此任『性』妄为的女子,恐怕这世间也只有她们两个了。萧忆说:“若是你能瞒住这十月怀胎的日子,我就算假装生了双胞胎又有何难?这个忙,我可以帮。” 林珑说:“多谢你,忆公主。还有一事。你在宫中,不能再这样躲下去。你越是闭门谢客,麻烦便越会找上门来。你的傲慢,她们的好奇,后宫之中,不可能独居一隅。听我一劝,每日的请安和太后每月的家宴必须去,要在他们面前礼数周全、不卑不亢。你越是光明正大,别人才越找不到你的『毛』病。她们在你面前和背后说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安心养胎,孩子才是最大的希望。” 萧忆点头道:“多谢你的提点,也许我的确不该如此度日。这样的我,如同软禁,只会给齐国蒙上更大的羞辱。” 林珑说:“你我日后不必走得太近,免得太后和乔婧对你我有所戒备。我们关系疏远甚至不好,她们才能放松警惕。今日你来还我彩虹珠,我便可以让我身边的婢女传言出去,说你恃才傲物,并不领我的情,更看不起我用礼物收买人心的手段。只望你听到如此传言,不要生气。” 萧忆说:“九公主,我明白如此谋划对你我都有好处,我对后宫的人情世故并不了解,还望你能多多指点。但为了让你我的联盟更加牢固,你可否告知我你的秘密?否则,我怎知道你不是在利用于我?我又如何完全信任于你?” 林珑淡然一笑,说:“等我能完全信任于你时,我再将我的秘密告诉你。你放心,既然我想利用你来掩盖我孩子的身世,必然不会对你做出任何不利的事情。至于信任,齐国与楚国都从未互相信任过,你我之间也不必纠结于此。” 第十四章 景和家宴 (上) 冬至的家宴只有乔氏太后、宋王刘瑛、乔婧、林珑、萧忆和乔婧三岁的儿子刘璟。这是萧忆第一次参加太后每月举办的家宴,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权倾朝野、心狠手辣的乔氏太后,也是她十年来第一次踏入当年『奶』『奶』居住的景和殿。景和殿中,一切陈设都是她未曾见过的,儿时在『奶』『奶』膝下欢声笑语的记忆也都被抹去。 每一日请安,她都被太后拒之门外。太后身边不同的婢女每日都会对她说同一句话:“萧美人前些时日身体有恙,还是回去静养,不必面见太后请安。”但她依旧每日清早过来景和殿给太后请安,用林珑的话说,“你就当是安胎保养每日活动筋骨的遛弯。” 为了避嫌,萧忆和林珑只见过那归还彩虹珠耳坠的一次面,此时家宴上,她们比邻而坐,相视一笑。林珑本就身形娇小、骨瘦如柴,近日天凉,她穿着厚实的棉袄,一点都看不出她怀着身孕。萧忆竟不禁为她舒了口气。 刘璟的生母乔婧近日倒是经常往来于萧忆的素华殿。自从萧忆和林珑见过一面,乔婧便知道萧忆已不再以病为由闭门谢客。她老早就好奇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齐国的亡国公主,也听过些坊间的诗文,把这个亡国公主说成了九天仙女,她自然是要去看看热闹。 可是她万没料到,这亡国公主居然就是那日永泰殿上俏生生的奉茶婢女。她直截了当地问她,如何从奉茶婢女变成了齐国公主,或是如何从齐国公主变成了奉茶婢女。萧忆只是笑笑,来回来去也不过就是句:“我本就是亡国之奴,能为大王奉茶倒水,已经是太后和大王以及乔美人的无上恩惠。” 乔婧从一开始的好奇、嫉妒和愤怒渐渐转变成了无奈和冷漠。毕竟萧忆对她从来都是礼数周全,不论她如何刺激与质问,萧忆都淡然处之,每每都亦真亦假地表达对她的欣赏、赞许和感恩,弄得她也慢慢没了脾气。此时她上下打量着这个亡国公主,觉得她也没有诗文里形容得那么遥不可及。她也不过就是个卑躬屈膝、礼数周全的奉茶宫女罢了。 三岁的刘璟好奇地看着林娘娘旁边坐着的新娘娘,询问母亲:“母妃,那个姨姨长得真好看,她是父王的新娘娘吗?” 乔婧无奈道:“是,她是齐国的公主,名叫萧忆。你要叫她萧娘娘。” 刘璟不解:“齐国?齐国不是被祖父灭了吗?” 乔婧道:“齐国是灭了。她是亡国的公主,齐国王室最后的血脉。” 刘璟更加不解:“那萧娘娘的父母岂不是被我父王的父王所害?她又怎会愿意嫁给我父王?” 乔婧正不知如何作答,萧忆看向那无知小儿,只见他两眼亮晶晶、双颊胖乎乎,也正无辜地望着自己。萧忆觉得,那孩子长得真好看,眉眼间的稚气倒像极了刘瑛看她时的那股渴望。萧忆笑着朝他挥挥手:“璟儿,来萧娘娘这里。” 乔婧顿时紧张起来,看向她的远房姑母,乔氏太后。太后微点了点头,默许了。乔婧才稍稍放宽了心,料想这众目睽睽之下,大王又在席上,这礼数周全的萧美人也不敢对自己的孩儿做出什么事来。遂放开刘璟衣袖,让他跑去萧娘娘和林娘娘那边。 林珑笑拍了拍刘璟的小肩膀,说:“璟儿,萧娘娘虽是齐国的公主,但她也受了咱们大王、太后和你娘亲的恩惠,与其让她一个人流落民间、无依无靠,不如嫁到宫里来,给你再生个妹妹。” 刘璟一听“妹妹”两字,顿时睁大了眼睛,问萧忆道:“萧娘娘能给刘璟生一个妹妹?” 萧忆笑着点了点头。刘瑛远远看在眼里,竟不敢相信萧忆还能在他面前『露』出一抹微笑。他不知林珑到底和萧忆说了什么,但萧忆的确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礼数周全的后宫佳丽,这也让他夹在乔氏和萧忆之间的日子好过了很多。 乔婧哼了一声,道:“谁知是弟弟还是妹妹。楚国的九公主是有妙手回春的医术,还是有未卜先知的神力?” 林珑见乔婧竟然不敢直接对萧忆发脾气,而将矛头指向了自己,不禁觉得好笑。看来这乔婧在萧忆处没少将力气打在棉花上。林珑笑道:“当然是一半靠未卜先知,一半靠妙手回春。” 萧忆一唱一和地问:“林姐姐这是何意?” 林珑道:“未卜先知,就是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有一半的可能是男孩,一半的可能是女孩。妙手回春,就是说如果是男孩,就有可能中途夭折,所以之前是男孩的一半可能也就变成了没有可能。如此说来,只能是个妹妹。” 刘璟茫然地看了看林珑,又茫然地看了看萧忆。 还不等太后发怒,刘瑛抢先怒道:“林美人你此言何意?” 林珑嬉皮笑脸道:“还请太后和大王恕罪,也请萧妹妹不要介意。我在楚国胡闹惯了,张嘴就胡『乱』说话,连我父王和母妃都管不住我。不过我在楚国时就听说,宋国向来继位的公子都是一枝独苗。璟儿的祖父宋武王登基时就是宋孝王唯一一个在世的儿子,而大王登基时也是宋武王唯一一个在世的儿子。以此未卜先知,璟儿登基时,也会是大王唯一一个在世的儿子。” 刘瑛拍桌怒道:“放肆!林美人,你可知你现在已经不是楚国的九公主而是我宋国后宫中的林美人?你如此胆大狂言、污蔑先祖、扰『乱』人心,难道本王还管不了你了?来人,把这个毫无规矩、肆无忌惮的林珑给本王关到锦绣园中,禁足一年!” 萧忆求情道:“大王请息怒,林姐姐肯定是无心的。” 刘瑛更加愤怒:“萧忆!她都诅咒起你的孩子了,你还为她说话?她给你看了一眼她那价值连城的彩虹珠,你就这么维护她了?传讯后宫,林美人禁足锦绣园一年,一年之内,谁都不许去探望她!此事也不许传到楚国!要是谁在后宫多嘴多舌,大刑伺候!” 林珑被安泰带了下去,临走时回头朝刘瑛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说:“多谢大王记得你我的赌约。” 刘瑛无语地看了林珑一眼,也不知道这个古灵精怪的楚国公主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怎么能让心灰意冷的萧忆一夜之间变成了礼数周全、每日给太后请安的后宫佳丽,又为什么赌赢之后让他下令将她禁足一年,不许外人探望? 小刘璟吓得缩坐回了母妃身边的位置,低声嘟囔:“那最好……还是生个妹妹。” 第十五章 景和家宴 (下) 席间,太后一如既往地并不多言,此时却话锋一转,问道:“听说九州国宴时赵国送来了一位十二三岁的公主来和我们联姻,怎么哀家却从不曾见过?” 刘瑛答道:“那赵国公主年纪尚小,我已和赵国使臣说让他们先回赵国,联姻之事,再从长计议。” 太后叹道:“王儿糊涂,如此一来,那赵国公主日后又怎能嫁给别人?联姻宋国,却被送回母国,这不仅是对她的否定,更是对赵国的疏远。” 刘瑛解释道:“我却觉得,赵国弱小,夹在陈宋两国之间,最好还是不偏不倚,才是长久之计。赵王送公主来联姻宋国,就是表明了要与宋国一致对抗陈国。而我若是同意与赵国联姻,便是同意将赵国作为屏障来抗衡陈国。如此一来,陈宋的关系便会僵化。” 乔婧问道:“可是大王怎知,赵国不会联合陈国来对抗我们宋国?大王将赵国公主送回赵国,赵王也可以送别的公主去陈国联姻,也未可知。” 刘瑛说:“赵王独孤昱可是个老狐狸,他曾以三寸不烂之舌在父王的刀刃下说服父王不破赵国,自然明白我此时送他孙女回赵国的意思。他明白了我为赵国着想的善意,自然不会介意我将他孙女送回去。这样的善意,比联姻更能起到结盟的作用。再说自古联姻,又有哪一个君主是真心实意愿意让自己的骨血远嫁别国?老赵王感谢我还来不及。” 乔婧满眼倾慕地说:“大王果然智计过人。” 刘瑛轻叹了口气,淡淡看了一眼萧忆,心想:在忆儿面前,我是成也智计、败也智计,恐怕她早已恨透了我的智计。她如此才情,怎肯屈尊做这样一个礼数周全、毫不展『露』风头的后宫佳丽?我到底是伤透了她的心,她才完全变了一个人。指望不了我的庇护,她才另谋出路,与林珑结盟,对乔婧和母后畏首畏尾。 萧忆也正低头轻叹。她已不再信任刘瑛,也不愿再去揣摩他的心思。他曾对她说过退位,却又还在为宋国筹谋。他曾对她说过,他不会娶那赵国公主,因为萧忆是他最后的女人。可是如今开来,不娶赵国公主,才更能得到赵王的信赖,才是宋赵结盟的上上之策……也许他对自己说的那些情话,只是为了吞没齐国最后一丝血脉的手段。 刘瑛听到了她在远处的叹息,却暂时无能为力。 此时安泰匆匆忙忙从门外进来,跪报:“大王,江邑太守曹铭送来军情急报。”江邑是赵宋边境重城,适才才提到赵国公主被送回,众人一听江邑军情,都不禁紧张地看向安泰。安泰递上军情密函,说:“大王请看。” 刘瑛拆开密函,瞬间蹙眉。太后问:“王儿,宋赵边境发生何事?” 刘瑛道:“陈国易主,本来不主战的陈王禅位于丞相李衡。李衡之子李忱被封为前锋将军,领兵突袭赵国,已经俘虏了赵王,又领兵攻破了我宋国江邑。江邑太守曹铭殉职前写了这封血书。李忱十万大军径直向我玉都攻来,若是再破五座重城,拿下玉都也不在话下。” 太后大惊失『色』道:“我宋国的将士都在干些什么?竟然能让陈国一个丞相的儿子领兵长驱直入我境!” 刘瑛冷冷道:“宋国当年的精锐军队早已随父王和哥哥的离去而被分崩离析,而能征善战的将领,最终又有哪一个能躲过哥哥暴毙时的欲加之罪?” 太后道:“王儿,这些都是母后为了你好……” 刘瑛道:“若是为了我好,就请母后照顾好后宫,照顾好我的子嗣。如今之计,我也只好御驾亲征,不能让陈国如此嚣张。” 宋王匆匆离席时看了一眼萧忆。萧忆与他目光相接了短短一瞬,看出了他眼中似乎有些疑问,也不知他究竟何意。他是否知道陈国国相府的大公子李忱就是她昔日的好友?他是否怀疑那日九州国宴上的行刺和今日陈国攻打宋国有直接的关联?他是否从此也不会再信任自己曾对他付出过真心? 景和殿的家宴因宋王的离去而匆匆散场。萧忆回到素华宫,有些困倦,近来身子愈发沉,偶尔还有害喜的症状,想要早点休息。宋王身边的亭芳姑姑正服侍她洗漱,忽听几下弱弱的敲门声,大概不欲让旁人知晓。 亭芳开门,来者正是宋王的近侍安泰。安泰将一封信递给亭芳,说:“大王有军务在身,实在无法抽身前来道别,特命我来送一封信给萧美人,请萧美人阅后将它烧掉。亭芳接过信,安泰便急忙转身走了。 萧忆从亭芳手里接过信,信封上是她认得的宋王刘瑛亲笔手书的行楷,只一个字:“忆。”轻轻拆开信,只有短短十六个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归园田居,相见赵国。”落款一个“瑛”字,再无他言。 萧忆怔怔看着那一个“瑛”字,心头一缩,竟为他担忧起来。陈国国相李衡老『奸』巨猾,他的长子李忱也是极有城府。陈国国力昌盛,众民一心,时常与关外戎族征战,不仅有关外的汗血宝马,更有铁血忠心的战将。宋国版图虽大却因刚吞并齐卫两国而内忧外患,国库空虚。景和殿上,宋王又已说过乔氏一门为了巩固势力而清洗了之前宋武王和太子刘珏的精兵强将。如今的宋国,还真的是九州之内最强大的吗?刘瑛从未领过兵、打过仗,他身边可有像样的军师? 什么叫“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归园田居,相见赵国?”他又要以死来威胁她?以死来博取她的同情?什么归园田居、相见赵国,那都是他们曾经空口白牙的遥远梦想罢了。如今赵国国君都被陈国俘虏,以后哪还会有赵国?既没有了赵国,她又如何与他“相见”? 她将刘瑛的手书付之一炬,只留下几片黑『色』的渣滓从烛台飞落到她的妆台。 看着那近似灰烬的渣滓,她又于心不忍。终究,他是她腹中孩儿的父亲。她还是愿他能在战场上一切安好。 第十六章 诸葛遁迹 (上) 太医院新来了一个大夫,长得一副好皮囊,医术却不怎么样。他整日与那两个蜀国献来的所谓“神医”高谈阔论,但对医术的见解十分平庸。太医院的院判是太后乔凤的堂妹的丈夫,自然是乔家的亲眷。他觉得,这个新来的朱迹大夫正好可以去给那怀了宋王子嗣的齐国公主请脉,倒省得自己不知如何是好。 眼见那亡国的公主肚子日渐大起来,院判大人更加『摸』不清楚太后究竟对这宋齐联姻的孩子有何想法。按理说,齐国公主在九州国宴上当众行刺宋王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这孩子就算生下来也没有资格跟乔美人的儿子刘璟争夺太子之位,乔氏一门无需对这未出生的孩子下手,更何况这孩子若是个女孩便更没什么好担忧。但这些年乔院判与太后联手在背后做的许多事,包括对先太子刘珏下毒,都让他清楚的知道,乔太后是个多么心狠手辣的角『色』。她尚未发话,或许还有别的打算。 乔院判正思忖间,太后的陪嫁婢女云娘走了进来。乔院判谨慎地看了一眼正在和蜀国“神医”闲谈的朱迹,起身对云娘说:“咱们出去说。” 朱迹见乔院判与那四五十岁的宫女好似十分熟悉,且见到她后神『色』突然有了变化,便向蜀国两位大夫行礼道:“在下先去方便一下。”于是悄悄跟上了乔院判和那宫女。只见两人来到一间僻静的『药』房,将门轻轻关上了。朱迹在门外正好能清楚听到那二人的对话。 乔院判问道:“云娘亲自前来,可是太后有何要紧的吩咐?” 云娘说:“乔大人,长话短说,到时候萧美人生产时周围必定人多眼杂,若是她生个女儿也就罢了,她若生儿子,你可有把握让那小公子活不出她的素华宫?” 乔院判答道:“太后之命,怎能没有把握?” 云娘又更加放低了声音,说:“太后还吩咐,若是可行,最好也不要留下萧美人。” 乔院判问道:“那又何必等到生产时?” 云娘说:“此时大王在外征战,后宫不宜传去噩耗。等萧美人生产时,大王也该回来了。大王在宫中时下手,更可以显得偶然。何况生产本就危险,其间遭遇不测,更加无际可查。” 乔院判道:“这件事若是我亲自去做,恐怕太过于『露』骨,也实在有损于我的名誉。太医院新来了一个庸医,据说还是大王亲自提拔来的,说是当年大王还是公子时,他封地里的朱氏名医之后。我看此人徒有虚名,八成是靠着一张嘴说动了大王。我准备命他定期去为那齐国公主把平安脉,既然是大王找的人,定然是他放心的。到时候生产时,也命这个人去守着。我给他一副猛『药』,他绝不会知道那是什么,只要在产前给产『妇』喝下,没有人能活着走出素华宫。生男生女,我无法左右,但这一剂『药』,我可以想办法让那庸医神不知鬼不觉地给齐国公主喝下。” 云娘说:“如此甚好,有劳乔大人了。” 乔院判道:“为太后办事,万死不辞。” 朱迹听那二人说完要紧的事也没有再寒暄之意,便匆匆移步回了太医院的问诊堂,旋即又与那两个蜀国人没话找话地攀谈起来:“听说你们蜀国有个『药』王山,『药』王山里有个『药』王门,『药』王门的掌门是……是叫薛什么来着?” 微瘦的蜀国大夫答道:“那『药』王山就是个旁门左道,我们这些正派医家从不与他们牵扯上关系。那掌门也不过小弟你这般年纪,叫做薛久命,号称是用毒和解毒的高手,还扬言能解诸如‘相思蛊’一类狠绝的无解之毒。” 略旁的蜀国大夫说:“解毒高手必是用毒高手,但用毒高手未必是解毒高手。这年轻的『药』王山掌门若是真能解得了相思蛊,的确得在『药』理上深有造诣。但是据我所知,相思蛊毒制毒已经十分艰难,起码要有十个炼丹炉,要解相思蛊毒,恐怕要一座山的炼丹炉……那薛久命多半是为了扩张『药』王山的生意才如此扬言。毕竟九州诸国之内,这相思蛊毒只有『药』王山自产自销,而且价格昂贵,一般人不会为了去毒死谁而使用相思蛊这种既昂贵又不是立刻见效的花架子,所以除了『药』王山里,外面应该也见不到相思蛊,更别提有人会中了这昂贵的毒去『药』王山求更加昂贵的解『药』。” 微瘦的大夫赞同道:“这肯定是『药』王山这群黑心龟儿子的的营销手段罢了。世间恐怕本无相思蛊,又何来此毒能解之说?他们自说自话,就是为了显得『药』王山的毒术高深莫测,揽一些杀人灭口这样勾当的生意罢了。” 朱迹见乔院判回来了,故做恍然大悟状,大声说道:“原来如此!小弟差点就被他们骗了!” 略胖的蜀国大夫问:“此话怎讲?” 朱迹撇了一眼乔院判,故意低声道:“这可不能告诉你们。『药』王山的生意,可都是‘杀人灭口的勾当‘!” 乔院判显然听到了“『药』王山”这三个字,走过来和蔼地问道:“诸位兄台在议何事,似乎很是有趣?我平日里被人呼来唤去地,也少有时间来与各位聊天,此时闲下来,倒很想向蜀国来的名医切磋请教。” 微瘦的蜀国大夫谦然道:“岂敢岂敢,医术多是经验之谈,我们二人的年龄和资历皆不如乔院判您,倒是我们平日里不敢过多打扰您,才没有向你多多请教。” 略胖的大夫说:“我们适才正在讨论蜀国西岭的『药』王山。” 乔院判好奇道:“哦?我听说那『药』王山里毒虫怪兽和奇花异草甚多,乃是医家之圣地,也是医家之炼狱。” 微瘦的大夫说:“诚然如此,所以我们刚才听说朱大夫竟与『药』王山有生意往来,才起了好奇之心。” 乔院判惊讶道:“大王说朱大夫出自名医世家,怎会与『药』王山那等旁门左道有牵扯?” 朱迹敷衍道:“我随意说说罢了,院判大人可千万别在意。咱们还是不要讨论『药』王山的那帮黑心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