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坤》 第一章 厉雪 冷风从掌灯时分刮起,狂啸不停。直吹得天色晦暗,云色凉薄。 今年头一场雪,至晚便迫不及待的赶来。沙沙的雪粒子,扑的人满嘴满脸,密密麻麻睁不开眼,紫禁城顿时被染成灰狗,匍匐在风窝子里一动不动。 宫墙夹道里走过的宫人搓着手,笼着肩,急匆匆奔回伺候的殿所,边走边眯眼抬头去瞧越压越低的黑云和天边沉沉的暮霭,嗐叹着怎么才刚过十月,天气便冷成这样,这个冬天估摸着且是难熬了。 宫道儿上很快就死寂无人,路面渐渐攒起薄薄一层雪,风赶着雪,卷成旋儿,一路撒欢往远处奔去。 宁寿宫。 宫门上的灯笼在凄风厉雪里摇曳,昏惨惨透出一点晕黄,从牛皮纸里洒出来,映照在值门太监身上,投下模模糊糊两道影子。 从宫门里面灰蒙蒙中走出两个人来,值门太监忙墩身下去。 地面青砖微微开始上冻,花盆底踩上去,不实,“哧溜”往前滑去,蓝溪嬷嬷一手撑着油纸伞,另一只挑着气死风灯的手被猛的捏紧,连忙用力托实, “主子慢些走,雪才积住,这会子路最滑。” 恭顺皇太妃没停下来,继续挪步前行,这回稳当多了。 离宫门慢慢远了,四处茫茫的,仿佛此刻偌大一座城,就困住她们两个。 她抬眼向北,望着一天的黑沉沉,迟疑着问道,“你说,这天儿,广禄还能在赶道儿吗?” 蓝溪嬷嬷瞅瞅漫天飞雪,不敢说实了,“咱们王爷神佑天纵,没有他赶不了的道儿。反正往喀尔喀去,沿路是御路,驿站多,下了雪,住上几天也就是了。” 恭顺皇太妃脸上淡淡的,“信上说,塔克哈齐怕就在这几天了,广禄要赶上见最后一面儿,旗务接起来才能顺溜,若是晚几天,那个阿敏不是好相与的,怕是要多些磨缠。” 塔克哈齐是镶黄旗的旗主,不久前递消息来,身子不成了。信里提到先帝曾留下手谕,之后要将镶黄旗留给怡亲王广禄执掌,因此要广禄赶去喀尔喀见一面,好将旗务交付给他。 阿敏是塔克哈齐的大儿子,一直担着旗里副统领,近几年塔克哈齐身子骨不好,旗务都压在他身上。广禄赶上见塔克哈齐,接掌就理所当然,不然,阿敏要起了什么心,使绊子打马虎眼,这旗主之职未必能顺利到广禄的手里。 蓝溪嬷嬷原是恭顺皇太妃的精奇嬷嬷,这些年在身边,早就是心腹:“凭他一个阿敏翻不出天去,他还敢造反不成?” 恭顺皇太妃听了反倒蹙起了眉,咬咬嘴唇。 四十多岁的人,面上勾描的十分精致,如今姿容依旧艳丽,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当年能得先帝盛宠,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是不敢,可备不住有人给他撑腰!”恭顺皇太妃凉凉的说道。 严格说来,先帝的手谕在两可之间。当年只说,将来让六皇子广禄接镶黄旗的旗主子。说的原是活话。毕竟时过境迁,当今皇帝若是给阿敏授意,阿敏自己抢先一步接了旗主,广禄要翻旧账,论起官司,可就靠当今圣意定夺了。 自然,当今皇帝不会甘心将镶黄旗交到怡亲王广禄手里。 旁的不论,镶黄旗手里掌着喀尔喀的十万大军,加上广禄手里还接着的兵部差事,实力足够让当今忌惮。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就是这会子外面下刀子,广禄此刻也会顶个大铁帽子一路奔北去。 “先帝爷,广禄这孩子可怜,当年您存的那点子念想,害苦了他了。如今,都成了扎在人家眼里的毛剌儿。我知道他的心气儿,退是不能退的,可我这个额涅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苦,总得替他做点什么。。。您在天上也瞧瞧,就连这天爷也是个偏心眼子,偏在今儿个下起暴雪来,”恭顺皇太妃捏着手里的迦南佛珠,合掌对天道。 蓝溪嬷嬷宽慰的冲着乾清宫撇嘴道,“若是先帝爷再晚一年走,就没那边的事了。。。。唉,八字都铺排好了,就差最后一笔。。。。不过咱们爷命大,手里拿着兵,再接了镶黄旗,将来指定有大出息的!” 寒夜静谧,漫天飞雪下空无一人,蓝溪嬷嬷的话被风一吹,轻飘飘的被裹到暗夜里去了。 恭顺皇太妃扶着蓝溪嬷嬷,迈了一步,稳稳站在雪里,叮咛道,“这话,回了宫里便不要说了。”她知道蓝溪谨慎,不过是眼下无人,才冒了几句。可还是要叮嘱到。 这宫里耳报神多,一个不留神,要给广禄招麻烦的。 “走,陪我去跟先帝爷说说话,让他保佑广禄这次差事顺当。” 两道单薄的人影儿偎依着提灯往奉先殿前行,渐次成了一团模糊的光,消失在茫茫天地间的雪珠子里。 黑云压城,连绵不绝的铺向大夏北境。 雪珠子一路幻化着,最后变做延绵不绝的鹅毛大雪,洒在河川山梁,树木枯草,房舍殿宇间,天地铺陈了一幅水墨晕染不匀的画,浑浑噩噩的铺洒,将大夏国疆域渲的斑驳陆离。 大御道上,遥遥听到马蹄声紧,十余道影儿从飞雪里穿出,渐渐明晰。 道旁蹿出一马,跟上马队,遥指前方高声喊道:“主子,就在前面驿站!” 为首那人兜帽上厚厚的风毛已经变白,擦身飞过,继续沿着官道狂奔。 前面,驿站终于在风雪里露出黄色的暖光。十余骑人下马夺门而入,直奔一间烛火摇曳的房屋而去。 驿站所在大御道上的位置十分紧要,是去喀尔喀和盛京的必经之道。 一个侍卫最后进来,跟愕然张口还未反应过来的驿丞亮出宫里的腰牌,然后冲着一厅的住客挥一挥手。 驿丞立即抹了嘴,不敢多问,猜度着这位的意思像是要赶人,赶忙战战兢兢的指挥着,将厅房里被风雪堵在驿站,正在打尖闲话吃酒食的住客都请回房去,自己也缩回屋关起门等吩咐。 宫里的贵人这个天儿还出来办差,极少见。如此气势,还不让伺候。得了,不让巴结自然有不让巴结的道理。在驿站混久了,见识的也不算少。也都知道,凡是贵人们的事,少知道没坏处,谁不想留着肩上顶的家伙式儿多吃几年干饭?! 屋门外,为首者解了兜帽上的系绊,斗篷滑落,后面侍卫跟上前纯熟的伸手,接过。 “弟子广禄给老师请安,老师脚途好快,险些错过。” 为首的长身玉立,去了兜帽,发顶只用一个玉簪绾了髻,站在屋外朗声道。话音一落,伸手一把推开房门。 。。。。。。。。。。。 开新书,求支持。 第二章 惊丧 屋内,桌边静静端坐一人,满面风尘。荧荧烛火被猛然带进来的风一扑,摇摇欲熄,将他投到墙上的影子晃的飘忽不定。 翁时渐瞧了来人一眼,未露讶然,淡淡问道:“怎么怡亲王不急着赶路,去接旗主的差使吗?” 怡亲王广禄握拳行礼,语气和缓,十分谦恭道,“老师耳目果然十分灵通。。。虽然致仕,这么机密的事,也瞒不过您。。。。。是弟子一听说老师在这里,其他的事再急,必要赶来请安问候。” 他施施然坐下,探出细长白皙的一双手,取了茶,啜了,一股暖流下肚,身心舒爽。嘴角布满微笑,眼角却一片冰意。 塔克哈齐的信入京后,便被皇帝压了下来,好在他宫里眼线众多,才没被瞒住。就这样,他出京的消息也知者甚少。皇帝的心思他摸的准准儿的——不愿众人知晓,是因为此事尚存变数。若是他不能顺利接掌旗务,便能以八旗和睦大局为借口,将此事抹去不提。自然,对他则说是因为怕阿敏狗急跳墙,才秘而不宣。 “听说?”翁时渐冷笑一声,到底忍不住,讥讽道“冒这么大雪,怡亲王亲自来追,下了如此的功夫,为的是老夫这条命?” 怡亲王接掌旗主一事,他是知晓的。皇帝为此犹疑不决,还问过他主意,他自然提议捂住。捂到喀尔喀生变,阿敏接手,此事便悄无声息的化解了。可后来恩科舞弊案闹的沸沸扬扬,他不得不上书求辞。致仕回盛京的旨意很快颁下,不能耽搁,不等颁旨太监来催,他识相的简单收拾行装,立时就出发了。 从这里再去盛京,跟怡亲王就分道扬镳了。可是被这场雪滞住了。 广禄长得肖似先帝,微笑时右边嘴角上抽。 “朝堂廷议汹汹,折子雪片儿似的往上递,弟子也拦不住啊。知道您致仕,您那个最信赖的大弟子董其亮立时就翻了供,他说谋取私囊的事都是老师您的主意。皇上震怒,不愿相信老师竟然如此不堪,辜负重托。如今江南士子叫了天屈,皇上也打发不了了。。。。不过,老师放心,弟子自然是信您清白。等事情过去,弟子定会替老师报仇!” 见到广禄那一刻起,翁时渐隐隐觉得,自己的路今日怕是走到头了。 只是没想到,最后是拿恩科舞弊案的污水,泼到自己头上。身为帝师,效忠两朝,他还不至于为个恩科贪墨,以至于毁了自个儿的晚节。 一代大儒,视名节如性命。他相信,皇上一定也明白。所以,才提前让他致仕,也算保全了师徒一场的情分。 “上意绝不会如此,广禄你假公济私,竟然借刀杀人!董之白怎会出卖他的恩师?!一定是你,我深知之白为人!他,,,绝不会!这分明是一场阴谋。。。。”翁时渐终是被激怒,大叫起来,沟壑纵横的脸上,青筋暴露。 他教化两代皇帝和皇子们,可最聪明最有算计的,却是眼前这个先帝的二皇子。 广禄也是最记仇的那个。广禄原先叫允禄,当今登基后,为避讳,都改了广字。 当年,先帝在当今皇上,二皇子允宁跟六皇子允禄之间摇摆不定时,他还是选择支持了允宁。 他甚至拿出汉高祖的事例来进谏先帝,宠妃爱子一旦越过皇后嫡子,便是给大夏埋下祸殃。 “老师误会了,广禄怎敢有负您的教诲,行借刀杀人之事?弟子今日是特地来送老师一程的。。。老师安心走,将来,弟子必替老师您报仇,杀了那个董之白!”广禄语音中流露出伤感,遗憾的摇摇头,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用食指挑去眼角一滴清泪。再度抱拳颔首,轻轻转身出了门。 董其亮,字之白,是翁时渐最倚重的弟子,这次,正是董之白暗自窃得恩科试题,悄悄贩卖,舞弊贪墨,最后事情败露。 董其亮入狱后,很快就认了罪。翁时渐因防范不严以致试题泄露,引发科场舞弊案,无颜立足朝野,递了辞呈,皇帝安抚一番,也就应了。登基三年,新帝急于搜罗人才,于是加开恩科,准备广纳天下贤才,特意请帝师翁时渐主考,没想到最后却草草收场,皇帝也十分懊恼。 没过几日,董其亮忽然在狱中改口,称全是受了恩师翁时渐的指使,才贩卖试题,自己并未收受赃银,全是翁时渐一人所为。。。。。。。 “送老师上路。” 身后,翁时渐怒斥咒骂喊冤的声音戛然而止,纸窗上,一个孤伶伶的人影悬于梁上,晃动抽搐几下,终于安静了下来。 侍卫跟上来,替他们主子将拍打过后不沾一丝儿雪迹的狐毛大氅披上。 “安顿完了?” 侍卫恭谨道,“回主子的话,都封了口。驿丞已在翁大人的认罪书上具了结,证实翁大人是在驿站自行了结。” 广禄拍拍手,仰头看天,驿站大门高矗的桅杆上,昏黄灯笼映照出的漫漫飞雪,半晌叹了口气,“可惜了,老师之才,不输前朝张太岳啊!” 用好了,翁时渐是最好的助力。可惜当今不懂。 “主子,雪大,已经交了子时,要不在此歇一夜,明儿个早起赶路?”连着数日奔波,人困马乏,赶上这场大雪,正好休整一下。 “跟驿丞要些豆子,喂饱马。若是马不成了,让他们把驿站里最好的给换上!你们也去烫些热酒。。。。少喝些,歇个脚,暖和了就走。”广禄吩咐道。 喀尔喀那边等不得,耽搁一日,便是一日的变数。 。。。。。。 被闷闷的丧钟半夜惊醒,素格起得急,光脚下了地,又一脚踢翻了跟前的瑞兽香炉子,疼的直跳。 侧福晋进来看到,心疼的抱怨,“想着让你多睡会儿,没让叫你,谁知偏惊着了。瞧瞧,青了好大一片,明儿个路都走不得了。。。。这怎么话说的。。。即起来了,换了衣服跟福晋一道儿进王府。”一面让丫头拿了素服给她换上,一面道,“简亲王夜里刚刚殁的。论理儿你阿玛的官位如今够不上,可到底跟福晋有一层亲,咱们都得去府里祭拜守灵。” 。。。。。。。。。 求支持。求收藏求推荐票。 第三章 误期 素格的阿玛雅布前年从顾命大臣的位置上贬下来,一贬三千里,太后旨意,原话说的,“让他滚回去喂马”。 雅布出身不高,只是镶黄旗的包衣,靠戎马征战,一战一战打死人堆里这么爬过来的。后来跟了隆化帝,有了拥戴从龙之功,一路升到兵部尚书。平了廓尔喀后,进封一等嘉勇公。隆化帝死前亲封的四大顾命大臣之一,辅佐当今。 太后头一天让他回去喂马,他第二天便麻溜儿的“滚”回了喀尔喀。 贬的远,官阶掉的也大发,正一品降到了不入流的从五品。太后旨意也没说撸爵,也没说不撸,他就当了一等公的弼马温。 一夕回到喀尔喀草原,算是从天上掉到泥沼里了,一般人到这地步,都是处处遭人挤怼。可雅布不觉着没面子,养马就养马,行伍出身,从来跟马就亲,自个儿挑好马驯,成日乐颠儿乐颠儿的,旁事一律不管。一等公顾命大臣的架子也半点不倒,回到喀尔喀,雅布过得一样滋润。 还有一样,雅布娶的福晋是督察院左督御史嫡女,福晋家跟喀尔喀王爷连着宗,所以回来养马也就成了名号,上面发了话,没人敢拿他不当回事,要求不高,每日能到衙门照个面就行。 发话的是镇守喀尔喀的王爷,简亲王塔克哈齐。整个喀尔喀都在他治下。镶黄旗旗主,跟先帝亲近,又能干,颇得看重。仗也打得好,就是前半生光打仗了,落下一身病,年过半百,便成日卧床,后来遇了一场风寒,便一病不起。 雅布管着兵部时,跟简亲王就不生疏,福晋又是塔克哈齐本宗的侄女,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情分,王爷殁了,雅布连夜便进府帮忙料理丧仪。 守灵的行头一应是早预备下的,素格穿戴好,头上除了一根绾发的素银镶玉簪子,只在鬓角别了小朵白绸子花,跟着福晋侧福晋进王府去了。 雅布娶过两个侧福晋,一个是素格她娘,另一个入门晚,最年轻也最漂亮,起初雅布很是宠了几天,人漂亮,又得宠,心思就重,成日跟福晋斗眼。雅布虽在家里糊的一手好浆糊,可妻妾位分从不许乱。这大约跟他多年掌军有关。军伍里若是上下不分,尊卑无序,还打个什么仗。 福晋出身高,眼界开阔,不愿意搭理侧福晋的挑衅,觉着真拿她当回事,倒长了对方的面子。雅布经了几次,明白过来,也给福晋撑腰,没几年,那侧福晋就被雅布彻底撂一边,府里只当没这个人。到了雅布被贬,便没带回喀尔喀。 素格的娘也是侧福晋,读书不多,人情世故十分通透。有了那个侧福晋比对,更显出她娘的乖巧。 素格娘十分敬重福晋,自己位置摆的很正,十几年下来,福晋也拿她当自己人,家里一大半俗务都是她打理,素格在福晋面前也有脸面,跟嫡出的一般儿养大。再加上雅布虽军旅出身,性子粗旷,但对家里两个姑娘却疼的紧,大姐儿福慧是福晋所出,素格是侧福晋所生,在他眼里都一视同仁,不分嫡庶。府里上下也自然从没觉得二姑娘跟大姑娘有什么不同。 侧福晋头里曾悄悄抱怨过几次,怨王爷病的太不是时候了,却都被雅布给啐了回去:人的运道还能强过天去?总没有个那里王爷病危着,这边催着结亲家的理儿。其实雅布存了私心,愿意素格在家多留几年,大姐儿刚嫁才一年,远在京城,雅布心里到现在还老大不自在呢。 素格回头悄悄劝侧福晋,“奶奶别总提这事,八字没一撇的,传出去让人笑话。” 侧福晋不服气,“两家子都心知肚明的,就等放定了,偏巧王爷病倒了。我也是为着你,王爷这一走,鄂扎怎么也得守三年孝,白耽搁了你!到时候你都十九了!” 素格也头疼,“那咱也不能一头热。十九就十九,只要他肯,左右我等他三年。” 鄂扎是王爷的老儿子,也最得疼爱。简王爷现在的福晋比他小二十岁,跟了王爷后,只生了鄂扎一个。小福晋得宠,连带老儿子也放心窝子里,上面的四个哥哥,都搁到一边去了。 鄂扎跟素格一边儿大,雅布福晋带素格去王府玩儿,被小福晋看中了,喜欢的不得了。不过那时鄂扎还没满十六,论起来比素格还小几个月。商定过了年鄂扎满了十六两家议亲,谁知王爷病了。 侧福晋没法子,雅布不肯出头,这事就耽搁了下来。 “要说真是门好亲,福晋说,外面传的,王爷偏疼老儿子,意思是要把王位传给鄂扎。真要有那一天,你也就一步登天了,比多尼家闺女嫁的还好,瞧着是进宫做了皇后,外面且光鲜,其实一辈子在那个金笼子里关着,什么趣儿!” 多尼也是顾命大臣,领着衔儿,是首辅。前年,素格十四时,宫里选秀进去的,有多尼这个爹在,他闺女舒兰理所当然便封了皇后做主子,多尼家权高位重,又出了凤凰,煊赫一时。 雅布给素格报了个大病,没入宫去选秀。她姐姐因早早许了人家,也不用去。 旗里规矩,在旗女子,年满十四的都要参加选秀,落了选的,才能自主婚配。可大夏立国后这些年,北边战事不断,皇上光顾着打仗,三年一次的选秀也没正经选几回,各府提前定亲的多了。到了内务府那里,也是可问可不问的。总不能为了等选秀,嫁娶都停了? 可这理由不能提到明面儿上。诸王大臣家有闺女的,到了年纪借故逃避选秀,真要查出来那也是大罪。 雅布一来心疼女儿,二来,他也不糊涂。有了多尼闺女在前,素格最多也就封个妃,皇妃再好听,那也是个妾。所以,不用侧福晋吹枕边风,雅布自作主张,给素格报了大病,躲了过去。 为着这个,侧福晋十分感激素格的阿玛。 第四章 人殉 不做皇妃做亲王福晋,命运可大不一样。 亲王福晋是正妻,自己成府,不用在婆婆那里立规矩,更不用一辈子锁在紫禁城里当雀儿,要自在有自在,要风光有风光,自然是首选。 就算鄂扎最后当不上王爷,素格嫁过去也是妥妥的正头福晋,侧福晋拿自己的经验比,知道女人一辈子不求别的,腰杆子硬棒,才能活的爽气。 更别说鄂扎长的好,脾气个性都稳当,实在是个良配。侧福晋为这事上头,天天儿的絮叨。被雅布逮着骂了几次,收敛了些,可只要见了素格,还是忍不住唠叨。 素格没法子,回回儿听的脑门子疼,先也跟着有些担心,后来自个儿想开了,知道侧福晋全是为着自己好,也就不嫌她絮叨,只当她和尚念经,掩了耳朵不入心。 从小到大她都这样,万事都没长性,不放眼里。再想要的东西,实在得不到,叹息两回也就撒了手。到长大些,她觉得这样也挺好,人这辈子几十年,想开些,没什么是必须的。 雪刚停,天边儿泛起鸦青,空气里处处澄明的剔透。风刮过来,浮雪从树上飘坠下来,不留神钻进脖颈儿一片两片的,能把人冰一激灵。狠狠吸一口,清冷里透着丝儿甘洌。 素格一行到了王府门口下了车,遥遥见里面已是白幡一片,琉璃灯笼外面都罩了白绸布,里面透出一点的昏黄。门楼和正殿屋顶的雪先除干净了,拉着白幔,下面扎的白色花幄子,一个接一个,次第延进灵堂里去了。 喇嘛的接引唱经声嗡嗡嗡的,隐隐里面夹着几嗓子哭喊声,凄厉极了,悲恸倒不多。地上还有没来得及清扫的残雪,让素格一下子想起才到喀尔喀,也碰上一个大雪天。那会子见着的那样健硕的一个王爷,说声没了就没了,人的命,可真如蝼蚁,经不住老天锉磨,脆弱的可怜。 府里正忙乱着,杂役和哈哈珠子们得趁着这时祭奠人还不多,赶紧除雪。树要罩上,殿宇亭台的屋顶,一应带色的东西都要换下来,用白布蒙起来;使女们忙着把屋里器物换成素色,人也素服,处处白色,晃的人眼晕。 昨日还辉煌绚烂的王府,眼瞅着就一点点在眼前销了色,只留下唯一带些斑驳的经幡,铺陈向灵堂和后院而去。 正殿里,喇嘛们分两边打坐,颂着经,敲着罄,福晋带着素格她们进去,拈香叩拜,洒了祭酒。一旁是阿敏,披着麻衣,领着兄弟们回礼,素格悄悄瞥了一眼,未见鄂扎的影子,疑惑这会子他能跑哪里去。 礼节完了,福晋哀哀哭着出来,自有人接了往后面侧殿,女眷们休息地儿设在那里。这时天没大亮,来的都是极亲近的人。主事的是府里养老的太福晋,年纪大了,平日都不出面的。上来迎她们,彼此道了恼,又跟认识的夫人们应酬完,便坐了下来,使女奉了茶,福晋跟侧福晋不由接了个眼神。 此刻该是正主子露面答礼,陪着叙话的时候,王府却是一个老侧福晋出面,小福晋倒不见影儿。 到了晚间雅布回家,一家人坐在一桌子吃饭,才知道王府出了大事。 阿敏等老王爷一咽气,便让人看住了小福晋和几个没有生育的侍妾。 “说是要人殉。” 福晋大吃一惊,手里的包金银筷握不住了,“大夏朝从前是有过成例,皇帝大归,后宫未生养的一起殉了,说是服侍于地下,还起了个好听的名儿,叫什么“朝天女”的。小时候听人讲这个,吓得一宿一宿睡不着。老辈儿说,宫里一次几十个人一屋子吊死,一屋子白衣服飘荡,那些给她们成服的太监之后都要去庙里点灯,替她们超度,求她们别找自己来。还说,以后只要阴天下雨,就听见宫里那地方满屋子哭声。。。。 可打先帝起,又说了,人殉有违天干,到底残忍了些,忠心不忠心的,不在这上面,倒是让人颐养天年,老了到天上才没有怨怼。这人殉是下了旨意叫停了的,怎么如今喀尔喀倒不听先帝爷教化,还做这伤天害理的事。。。” 侧福晋跟素格听的浑身起鸡皮疙瘩。素格小,没听说过,侧福晋肚里只念佛,幸好她生了一双儿女,没赶上那时候。 她哆哆嗦嗦的嘴里嘀咕,雅布听的真切,气她咒自己,横她一眼道,“要殉也是宫里主子和王府爷们,你当老子有那个资格?你倒是想呢,没那好福气!老子活的旺旺的,合着就这么被你咒没了!” 侧福晋方醒悟过来,忙赔着笑脸,“我胆小,爷不是不知道,想事不周全,方才一听被唬住了,神魂不归位的,爷别生气。您和福晋多担待、提点我,我的福份可大着呢!” 福晋也没了胃口,放下筷子抹嘴道,“怪道今儿个一天没见到小福晋。。。她是有儿子的人,哪里肯依的?依我看,小福晋年纪不大,瞅着只怕有十八个玲珑心眼子的。这事,能成?” 雅布听几个女人半天说不到裉节儿上,便不想搭理。 侧福晋偏跟福晋关心的一样,“爷,福晋说的在理,您倒是吱一声啊。。。” 素格不好搭话,看了一眼同桌子的弟弟永常永林两个。永常脑瓜子直,他跟鄂扎交好,便道,“阿玛,看着亲额涅去死,鄂扎怎么肯?” 雅布咳嗽一声,没想到人嫌狗不待见的大小子还有这份脑子。“平日只见你掏窝子玩尿泥,今儿个脑瓜子冒了灵光啦!”把素日嫌弃的心减了七八分。 提到鄂扎,福晋跟侧福晋才转过弯儿来,心里也不由更骇怕。 这么说来,人殉八成不是小福晋自己乐意。 再怎么说,小福晋有儿子,又是正妻,身上还有朝廷封的诰命,好好活到老,看着鄂扎娶媳妇,将来儿孙绕膝,多滋润呐,没理由去人殉!这件事,内里必定藏有隐情。 第五章 忧心 在福晋跟素格娘想来,小福晋必定是被逼无奈。 掐着指头数,如今喀尔喀有能力逼小福晋人殉的,左不过老王爷那几个成年儿子。头一个阿敏,铁定跑不了。 可老王爷身子还没凉透,窝里就这么闹开了,不得不让人难过,觉得人心太凉薄。 阿敏此时掺和进来,为的无非王位。 平心而论,阿敏是前面大福晋所生,嫡长子,又管着旗务,按说这个王位,他实在有份够得上。 不过,整个喀尔喀都知道,老王爷生前喜爱老儿子鄂扎,鄂扎“小王爷”的名号风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老王爷临了了,真递个祈恩折子,非要鄂扎接这个,朝廷念在他一辈子征伐辛苦,也得给这个面子。阿敏再能耐,也没戏。但若是小福晋殉了,这祈恩折子再悄没声被人压下,世上便无人能替鄂扎争一争了,阿敏以长子承继王位,就十拿九稳。 雅布福晋不是笨人,方才只是妇人心肠,只顾念小福晋处境,没朝这儿想,永常是担心鄂扎,扎猛子一下说到点子上,她自然就醒悟过来了。 侧福晋也不笨,只一想到鄂扎,心思就跑一旁去了,“人心难测,人心难测。。。。可怜小福晋,正当盛年呐,,,,咱们鄂扎可咋办呢。。。。” 她一双眼睛只顾呆呆的盯着素格,尽是难过内疚。素格被她看得一个脑袋八个大,扭头不去瞅她,稳稳心神问她阿玛,“额涅说的对,小福晋不是那种肯任人拿捏的,阿玛,您看这事还能有转圜吗?” 雅布被问住了,抬手捋捋刚蓄没几天的胡子。他压根没想过,这事还会有其他结果。 今日在王府帮衬时,隐约听到了这个风声,只是阿敏办事机密,此事即捂着没对外张扬,他也不好多打听。说到底,这是人家家务事,轮不到他说四六儿。 雅布的性子最不耐烦。 京里这样的事当辅臣时也常见,他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论起打仗行军布兵,他能一气儿说上三天三夜,只宅院里这些污臢事,他不耐烦听,更不耐烦管。否则也不会惹恼了皇太后,一句话给他撅回了姥姥家。 见阿玛吱唔着说不出短长,知道他没什么主意,素格跟永常换了个眼色。过了一会儿两个人便说吃饱了,一齐下了桌,凑一堆儿说话去了。 素格担心鄂扎,不全为他能不能接王位。 鄂扎待她好,两个人心里都暗暗满意这门亲事。打先一条,两家的门第相当,虽说雅布如今落了难,可京里底子在,又是太后一时气急贬斥的,将来起复的机会不怕没有。二来,满喀尔喀女孩子,论人才,又有谁能跟素格比呢?打小在京城长大,见识气度都存在骨子里,一走路一说话教养规矩就流露出来。 素格看鄂扎有一条最好,虽是从小福气堆儿里长大,可小福晋教的好,他性子里没半点骄横,反而极和善,在草原上长大的男子里,这条就极难得。素格觉得他什么都占全了,以后和和气气一辈子,两个人指定能把日子过好。 抛开家世不论,鄂扎跟永常好,常去他们家玩儿,跟素格慢慢的熟悉起来,他喜欢素格的脾气不拧巴,落到这草原上也不怨天尤人,早晚笑脸子迎人,没个愁模样。 人在红尘,一辈子谁还不遭个三灾八难的?如今落到了底儿能兜住,将来才能享那大寿禄,素格就是那个有大福气的。 两个人到了这个份儿上,小福晋跟鄂扎的事儿,素格便不能不放在心上。 外人看鄂扎性子平和,可她却知道他不是个泥巴人。鄂扎骨子里藏着股狠劲,练布库斗起气来,也下的去手,眼不眨面不红的,把对手往死里磕。不过因为打小什么都不用跟人争,轻易不流露。这才让她心底极不安。 这王位落不落的到他头上无所谓,可若他额涅被阿敏逼死了,这个仇怨就是一辈子,积下来,谁也没好日子过。 “方才听额涅说,人殉的时刻,宫里是要先拟定了人选,给人吃了上路饭才送走。。可就这样算,也最多拖不过一天。从昨晚到现在,已经十二个时辰过去了,小福晋此刻人不知道在哪里,阿敏手段若是利落,这会子只怕。。。。” 永常听了着急,“鄂扎呢,他肯定会替他额涅出头的,怎么竟没半丝儿消息?” 素格心里担心的也是这个,现在简王府里消息瞒的铁桶一般,鄂扎别是没防备,吃了阿敏的算计——打从昨晚上起,素格的眼皮子就一直跳,到底应在了这上头。 素格心里七上八下,没了主意,这事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没法子出头,侧福晋是关心则乱,跟她商量不出个子丑寅卯,福晋到底跟她没血缘,只怕会站干岸,她阿玛?刚才也瞅了,指不上。 永常知道她急,拍着胸脯子安慰她,两个人商量半天,只好让永常再去王府打听,有什么信儿或者见到了鄂扎,就立时派人回来告诉她。她不放心,又一再嘱咐永常,见了鄂扎叫他一定来见她。 这里素格在屋里打转,瞧的身边丫头依墨直眼晕。于是提醒她,她阿玛一会儿夜里还去王府帮衬,不如托他再打听。素格便整了整衣裳,去找雅布。恰好碰上雅布吃完饭,抽完了水烟,精气神齐备的准备出门。 “阿玛,夜里冷,您把这个狐毛袖笼带上。” 雅布接过袖笼,看着素格淡淡的眉眼,抬手道,“嗯,回去。鄂扎跟他额涅的事,我会打听的。有消息就使人递回来。” 素格有些尴尬的点点头。 她阿玛这个人,好在该明白的总是很明白。她以前曾担心过,觉得阿玛整日里瞧着稀里糊涂,怎么能当这顾命大臣,一个搞不好,顶子下面的脑袋就保不住,全家都得跟着遭殃。 后来慢慢发觉,她阿玛该明白时极明白,该糊涂的也从来不清醒。有时候她也纳闷,阿玛到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打生下来就是个糊涂性子,不过是老天爷疼他,天生就会趋利避害,活到现在倒挺自在。 反正,她这份不执拗不计较的性子,估摸着也潜移默化的打她阿玛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