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纪略》 第1章 太白不去,刀兵不断 永嘉祸乱之后,神州大地烽火连天,一片混沌。 晋廷偏安江东,羯赵雄踞中原,夷狄割据边陲,九鼎无主,谁家兵强马壮,便敢窥伺神器! 司马氏的大晋朝廷即便想守好江东这一隅之地,也是千难万难。 大将军王敦以清君侧为名,正屯兵京都建康城下,旦夕破城! 是行伊霍之事,还是断绝晋祚,只在大将军一念之间了。 太极殿 大晋皇帝司马睿倚在龙椅上,神情凝滞,怔怔无言,王朝末日,不知他该做何感想。 “太白不去,刀兵不断!陛下,再不决议,怕就迟了!” 钦天监祭酒庾亮站在御阶前,焦躁催促。 司马睿犹犹豫豫:“皇朝命脉,竟寄予襁褓之童,恐为王敦耻笑。” 庾亮苦笑:“但有他法退敌,何用谶(chèn)文?若待王敦进城,谶文亦无用处!” 司马睿长叹一声:“七哥儿可准备好了?” 庾亮神色一黯: “倒已收整妥当,只是荀妃娘娘哭的厉害,舍不得七皇子跨海去燕,说说让陛下换一人去。” 司马睿勃然大怒:“有谁人可换?可还有别人犯那太白经天?!” 庾亮默然不答,燕地偏远苦寒,天下一十九州无出之右,荀妃不舍七皇子出镇就藩,也是人之常情。 可谁让她生下这么一个凶星呢? 这个第七皇子司马白,是荀妃今年正月十四所生,尚在襁褓之中,乃是司马睿最幼皇子,所谓一个凶字,半点也没冤枉他。 此儿出生之日,太白星于正午现于太阳之侧,这罕见的天象谓之太白经天! 因天不容二日,且太白星主杀,是故太白经天寓意天下将有刀兵之劫,皇帝变更,百姓流亡,乃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大凶之兆。 时辰生的凶,样貌更凶! 司马白生来便是一副凶相,左瞳一片煞白,半点颜色也无,一眼望去幽森妖异,恰恰合上了太白星之兆! 而最凶的,大将军王敦于司马白出生这天,正月十四,兵起武昌,欲清君侧。 待到平叛大军一路败退,王敦兵锋无人能阻,朝廷已流言四起,都传王敦兵祸,怕是太白作祟! 而钦天监三卜卦辞,竟也一般无二——太白不去,刀兵不断! 宫闱秘传司马睿曾动杀子之心,荀妃以死相谏亦不能阻。 亏得司马白同母长兄,皇太子司马绍以一句“司马家何以骨肉相残至此”,方才制住! 司马睿固然知道王敦早有不臣之心,与孩子无关,也清楚天下兵祸连年,全因八王之乱司马氏骨肉相残,更与孩子无关。 可太白经天的大凶之兆让他如鲠在喉! 既不忍杀,但求一去而已,便寻一天涯海角,远远打发了,让他自生自灭罢! “卿再去劝劝荀妃,”司马睿又是一声叹息,“就说司马氏若能渡过此劫,朝廷日后必不亏负七哥儿!” 注:晋永昌元年大事记(公元322年) 1、正月十四,太白经天,荀妃生司马白; 2、同日,大将军王敦兵起武昌,欲诛奸佞,以清君侧; 3、三月,王敦攻破石头城,纵兵大掠,建康震动; 4、三月,帝用庾亮计,以鲜卑大单于慕容廆(wěi)为平州牧,迁抚军大将军,封幼子司马白昌黎郡王,遣使入燕; 5、四月,王敦改易百官、诛杀重臣,帝欲禅让,然天佑晋室,敦忽而还军武昌,社稷得保,人言太白既去,兵祸自散; 6、十月,司马白至棘城,慕容廆大喜,奉白于大将军府,与慕容诸孙同养,用度冠于慕容; 7、十一月,帝忧愤而崩,太子绍即皇帝位; 8、十二月,羯赵君子营大执法、右侯张宾暴卒,赵主石勒悲恸欲绝,抚棺泣曰:天不欲成孤事,何夺孤右侯之早。 第2章 狭路相第3章 司马白 咸康四年(公元338年) 燕地苦寒,而滨海沿岸更较内陆阴冷,三月仍是天寒地冻。 此时劲风凛冽,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而风里夹着冷雨,更让行人叫苦不堪。 谁人若无急事,万不会选在这种天气里出行。 但泥泞的小道上,一支马队正顶风冒雨急行。 此时天色已晚,雨势越来越急,已经看不清路况。可这支队伍却不减马速,行伍也不见散漫,山间小道上趁夜行军,竟如履平地一般。 远远望去,整支马队如龙似虎,似欲冲破雨帐。 如此精锐的马队,却未打旗号,看不出是何来历,但如此行军,不知意欲何为! 又行半个时辰,天已全黑,小道转了个急弯,地势徒然变得开阔起来,已经连上了官道。 道路变的易行,这支马队却放慢了速度。 只因前方一片火把照亮黑夜,一支军队正安营扎帐,刚好堵在道口,人影穿梭晃动,辨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马。 再朝前走,两支队伍便要撞个正巧了。 马队前端一人翻身下马,一溜小跑来到中间,还未说话,便见马上一人厉声斥骂: “你怎么探的路?前方这好一支人马扎营,为何不早报?!” 斥骂之人年纪轻轻,面色极为疲惫,他姓封名进,出身辽东汉人望族,其父封抽乃是慕容鲜卑治下,坐镇一方的军政重臣。 探子已是惶恐万分,连忙回道: “属下先前实已探明,前面这支队伍乃是昌黎郡王亲军,约有马军三百。申时一刻便出了平郭大营,沿此官道已然向北。属下料来无事,真不知他们为何又折道返回” 封进却不理他辩白,破口大骂道: “你头天来平州么?昌黎郡王做派,能以常理去揣度?” 他尤不解气,翻身下马踹倒这个探子,又骂道, “三百兵马堵在道口,你给我说说,咱们如何能不露痕迹的过去!” “若让司马白搅了我家大计,你这条命够抵用么?!” 他心中越发焦躁,挥起马鞭便要抽上探子,只听身后传来一个沙哑阴戾的声音。 “前方兵马,你可熟悉?” “熟悉,熟悉,平日交情很好,” 封进竟比那个探子还要惶恐不安,转身弓腰回道, “昌黎郡王司马白的亲军王营,小可旧时也在里面混过两年。但尊使不必担扰,这支人马乃是乌合之众,打架斗殴平州第一,却绝非阵战之军。” 那被称为尊使的首领,被宽大蓑衣和黑巾遮住了容貌,只露一双阴鸷的眼睛盯着封进,冷声问道:“这个司马白会碍事么?” 封进被盯的浑身发毛,但事关紧要,也只能如实回答: “咱们这一行人着实有些扎眼,司马白是个无风也掀三尺浪的性子,必然要纠缠咱们的。” “岂止扎眼?” 马队里忽然一人冷笑连连, “那司马白纵然荒唐纨绔,咳咳一旦瞧见你等相貌,咳岂能善罢甘休?!” 这人年迈,语气极为不善,很是幸灾乐祸,但中气不足,显然有内伤在身。 首领却不见恼怒,头也不回的说道:“把先生绑了,勒紧口舌。” 但对封进却直接斥责道:“你父委你领路要任,你竟应付不了些许意外?” 封进噗通跪地,硬着头皮道:“在辽东地面上,不论碰到谁,小可自信都能使上面子,唯独这司马白,唉,他素来住在棘城,真不知为何莫名其妙挡在这里” 首领深知封氏一族在辽东的分量,不禁有些惊讶: “这慕容鲜卑治下的燕地,一个司马的,是什么来头?伏都,你君子冢既掌谍探之职,燕地的人情消息,自该了如指掌?” “这个司马白,卑职倒是略知一二。” 首领身旁一人答道,他叫做孙伏都,与这首领一样的装扮,以宽大蓑衣和黑巾遮住了容貌。如他二人这样遮头藏面的,三十多人的马队里还有五六个,都紧紧护在首领身旁。 “他是司马睿的幼子,生来长有一只白色妖瞳,命合大凶天象太白经天!” 首领咦了一声打断道:“太白不去,刀兵不断?” 孙伏都点头道:“对,就是这句谶文,这样的大凶命格,凡其所到之处,必生战乱,所以此子深为司马睿所恶,尚不满月便遣来燕地与慕容鲜卑为质。这些年慕容鲜卑连年征战不休,说不定就是应了这句谶文。” 首领诧异道:“这样的人早死早干净,慕容鲜卑竟也能忍?” “嘿,毕竟是质子嘛,伪晋朝廷连年跨海送来燕地如山的粮饷军资,慕容土包子非但舍不得杀他,还把他当成了宝贝,惯出了一身纨绔习气。听闻棘城还有一首关于他的童谣,讲的是燕地三害,我且说于尊使听。滔滔洪水淹我田,熊熊山火焚我林,但若妖眼绕门前,我宁不要田和林!” “可不是,”封进连忙附和,“司马白自小养于大将军府上,与慕容家几个公子称兄道弟,厮混极熟。这家伙从小到大结党霸凌,凡有风吹草动,一呼百应,每日里酗酒闹事械斗不停,虽不欺男霸女,但一贯巧取豪夺!偏偏慕容两代大将军都奉其上宾,他人纵使有怨也无可奈何。小可旧时也没少挨他揍,唉,见了他就头疼,是真不好应付。” 首领却桀桀一笑,笑声竟让人不寒而栗:“管他做甚?纨绔而已,若敢纠缠,杀了便是。” 封进一缩脑袋,没敢吱声,其实他与司马白私交甚笃。 司马白虽然荒唐混账,但能扛事,够义气,点子多,有仇必报,有恩必谢,很是值得结交。幼时揍过封进,却也着实为封进出过不少头,真要眼见司马白莫名卷入这事而无辜丧命,封进哪里忍心? 但家族重任和个人私交相比,孰轻孰重,世家大族出身的封进,再明白不过了。 孙伏都皱眉劝道:“尊使说的是,卑职稍观前方人马,扎营混乱,不过一群乌合之众,难当咱们一击冲杀。然此处虽然僻静,朝东不足五十里却是平郭城,此间若有厮杀,难避平郭耳目,若是惊动平郭守军,后果不妙。我等深入平州腹地,身负天大干系,不宜平添事端,最好避过这凶星,免的占了凶兆晦气。” 那首领这才略略点头:“小封将军先去试探一番,司马白若是痛快让路,自然两边都方便,不然,我也不介意替慕容鲜卑除去一害。” 也只好如此了!封进咬牙翻身上马,赶到了马队前头。 他心中抱怨不停,照这般行军,径直南下最迟日便可送这支马队登船南返。 封家里通外敌担了天大干系,本想博个远大前程,大功告成之际,司马白竟凭空出现拦在了这里,可别坏了我家大计! 但愿司马白别犯浑! ~~~~~~ 第3章司马白 这支马队下了山丘,才上大道,对面便有百余骑打着火把围了上来。 为首一将乃是鲜卑人,年纪不大,却相貌魁杰,马上风姿英气勃勃,百步开外勒住胯下骏马,昂首喝问: “此处昌黎郡王驾下,前方何人擅闯?” “可是阿苏德么?封进在此!”封进唤着那人鲜卑小名,上前寒暄。 “二郎?”阿苏德见是封进,眉宇间露出欣喜,却又诧异问道:“你怎在此?” 封进来到阿苏德马前,故作难色,有意支吾道: “家中丑事,难以启齿,阿苏德不是外人,我便说与你听,切不可外传。我家中有宝玉一方,乃是先年故大将军所赐,熟料日前竟为家中二奴所盗,意欲跨海入赵,献于赵人。万幸已捕一奴,另一奴正携玉南逃,我一路追缉至此,不料遇到阿苏德” 封进一番编排竟是绘声绘色,他所道典故也是实情。 昔年故大将军慕容廆初得平州,为获平州汉人辅佐,便跨海献表称藩于大晋朝廷。 大晋中宗元皇帝司马睿赞其忠心,亦遣昌黎郡王司马白入燕为质,不但从海路运赠军械粮秣,金玉珠宝亦多有赏赐。 慕容廆将金玉珠宝择重臣赏之,而封家所得便是一方宝玉,引此御赐之物为传家之宝,此事平州上下尽知。 封进虽未明说是这一方宝玉,但也暗指无疑了。以他料来,阿苏德和自己交情不错,为人又仗义方直,听闻如此要事,岂会再耽搁自己片刻时间?不禁为自己急智暗暗自得。 果不出封进所料,阿苏德神情凝重,关心道: “竟有此事!二郎候我片刻,待我回告殿下,便与二郎同去,助二郎一臂之力!” 封进眼前一晕,险些掉下马来,慌忙推辞: “阿苏德果真仗义!若有阿苏德相助,定擒小贼,只是,只是此事父帅严令守秘,阿苏德虽是好心,但父帅必然责罚我。待我办完要事,再回此间向殿下请罪,到时与阿苏德好生痛饮一番!” 还未待阿苏德说话,便见营帐里又飞出几骑,一人离着老远,便挥手大呼: “二郎来的好不及时,稍待便与我助拳!” “殿下”封进顿觉头大如斗,暗骂这斯好尖的眼力,这样也能瞧见小爷! 他一脸苦笑问道:“殿下又要寻何人晦气啊?” 阿苏德竟怒气冲冲回道: “二郎且听我说,乐格勤新得了一匹西域良马,殿下见之心喜,便激乐格勤拿来对赌。老规矩还是比麾下勇士弓马娴熟,讲好五局三胜。先是咱们胜了,但乐格勤反悔,要改成七局四胜,咱们又胜了,不料乐格勤竟要硬加到十一局六胜!更约来军中好手助拳,殿下爱马心切,便比了下去。但平郭大营猛将如云,殿下亲自上场最终还是败了,更输了心爱宝刀。” 封进连忙问道:“可是御衡白?” 阿苏德叹道:“可不就是御衡白么!” “荒唐!御衡白岂能拿来对赌!你们怎么不拦着!” 封进义愤填膺,而后又朝地上一唾,大骂道, “那乐格勤枉为统镇将军之子,却如此气量!他平日还自诩豪杰,竟这般下作!他怎么不加到一百零一局?” 阿苏德接着封进话茬应和道: “谁说不是,殿下吃气不过,丢下御衡白便出了平郭。谁知走了不到一个时辰竟又折回,殿下也不进城,却在此处草草扎下营帐,说乐格勤定会前来赔罪,届时要先在酒案上找回颜面” 阿苏德尚未说完,那几骑便已来到眼前。 为首一汉人,十六七岁年纪,一身赤红犀甲,仪神隽秀,左瞳煞白一片,望之幽森! 正是大晋元皇帝幼子,明皇帝同母胞弟,当今晋帝司马衍亲叔,昌黎郡王司马白! 第4章 蹊跷 “自家人,何用客套!” 司马白一至跟前,免了封进下马拜见,兴致勃勃邀请道, “我营中恰有好酒,正当与二郎痛饮!” “不急,不急喝酒,我实有急务在身,殿下” 封进心里门清,喝了司马白的酒必然要助拳打架的,谁有那功夫? 他心里焦急,只想尽快南下,边说边望向阿苏德,盼他周旋一二。 阿苏德瞧见封进投来求助眼色,便靠近司马白,耳语了一番。 司马白噢了一声,竟是神情雀跃,只听他好言说道: “二郎你带的人太少,小贼一藏,漫山遍野的往哪里去寻?让阿苏德带弟兄们助你一臂之力,罢了,我也同去。” 司马白不待封进拒绝,转头招呼身后一个鲜卑小将,兴高采烈道: “阿六敦,吹号!让弟兄们出营聚阵,咱们帮封二爷捉贼去!” “别!殿下!” 封进大急,大队人马若出营列阵,后面马队不知就里,还不当是机密泄露? 一旦强硬冲杀过来,两方厮杀,不论司马白,还是那支马队,都是祸福难料。 而自己,却是板上钉钉的小命休矣! 正要劝阻,那叫做阿六敦的鲜卑少年已吹响了角号。 “呜呜呜呜呜” 看似人马散乱的营帐内,片刻之间竟飚出二百余骑,转眼呼啸而至。 封进见状吓的魂不附体,暗叫殿下祖宗,你这是作死啊! 而他身后那支马队不明状况,终于忍耐不住,已缓缓列成冲杀阵型,锋矢所指,正是谈笑无人的司马白。 封进一时进退维谷,情急之间也很是豁的出去,扯着嗓子回头大骂: “何人起的骚乱,没事捣乱,可当得起后果!” 这语意双关一通高声喝骂,那支马队总算一停,安静了下来。 封进急忙向司马白解释:“属下那些军汉见殿下意欲援手,一时高兴忘乎所以,让殿下见笑了!” “哦” 司马白和阿苏德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这封二好反常啊! 司马白面上不置可否,眼睛却是瞟向了数十步之外的那支马队。 夜已全黑,对面又没打火把,一片漆黑看不清状况。 但司马白却天赋异禀,目力极好,尤其是冰白左瞳,白日里百步之遥亦能见那蚊蝇振翅! 只是他怕人嘲笑自己是个妖胎,便从未告诉谁人,平日里也一味扮作与人无异。 司马白朝那黑暗中的马队扫了几眼,只见人影马匹不断晃动,虽看不真切,却也瞧出了几分蹊跷。 那马队分明便是冲锋的模样! 他不禁纳闷,平州境内,竟有人敢与我寻茬打架?! 但他也不点破,只是嘿嘿一笑:“二郎家里当真招了贼?堂堂封家,还管不好几个奴婢?” 封进连连点头:“确实如此,丢人了,丢人了!” 司马白却皱起了眉头,盯着封进,诧异不已,这封二何时换了脾性? 去年他心爱小妾被人拐走,他引以为奇耻大辱绝不容人议论!贺赖跋堂堂世子之尊取笑了两句,他亦要翻脸! 如今传家宝玉被刁奴盗走,他竟不问自招? 眼下这支人马避人耳目,趁夜急行当真是为了拿贼? 那支马队方才竟还想同我打架,似乎不像平州兵马,该不会另有隐情? 司马白素来热心肠,便起了相助之心,关切问道: “二郎,此间仅有我等,有甚难处不妨直说,我与你做主。” 封进虽是感动,但岂能坦白相告?他满心期盼只是司马白不要再多管闲事,尽快放自己南下。 “殿下,我家中事难,事关紧要,犹忌声张,求殿下切勿置千金之躯于此等俗务。” 封进焦急之下一语双关,已是言辞恳切。 “哦?”司马白眉眼上挑,似有所思,忽然嘿嘿一笑, “二郎真个不识好人心,罢了,你速去拿贼,我也还有要事。阿苏德,阿六敦,咱们在此安心候乐格勤前来,喝翻那赖皮狗!” 封进闻言大喜,如蒙大赦,稳住心神回道:“待我办完急务,定然回返此间与殿下助拳,不论沙场酒场,赴汤蹈火!” 司马白言笑晏晏:“速去,速去,容后再看二郎身手。” 封进终于将司马白应付过去,心中落下一块大石,哪敢再多说半句废话,快马回返了身后马队。 孙伏都立在马队前头,神色极为不善,已是耐心耗尽,怕是封进再不回返,便要率队强行通过了。 他们怎有心情管那什么昌黎郡王的胡搅蛮缠?! “孙将军,妥了,妥了,先前全是误会,司马白已不再纠缠,我们这便启程。” 封进点头哈腰,一阵赔笑,丝毫不知远处司马白正半暇着冰白左眼,死死盯着自己。 孙伏都笑道:“如此最好,全赖小封将军周全了,咱们快去禀明尊使。” 不及片刻,马队缓缓而行,从黑夜中露出了身影。 他们虽然人弓腰,马低头,刻意压抑精悍军容,但那久经沙场、杀人盈野的气势却是无法遮掩的。 阿苏德靠紧司马白,紧皱着眉头低声耳语:“殿下,不对劲” 司马白点了点头,跃跃欲试道:“封二小杂碎必然有鬼!” 先前他趁封进回返时暗暗观察,已然推测封进装模作样,其实不过一马前卒而已。 而这支马队中间那高大魁梧之人更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本想仗着麾下三百军马直接将那人拿下问个究竟,但实未料到这支马队区区三十余人,竟有如此精悍杀气! 于是便先摁住性子,只盯着那特别之人细心观察。 而那人擦肩而过之际,随意瞥了司马白一眼,凌厉桀骜的眼神摄的司马白浑身一颤,顿时冷汗直流。 他不禁暗叹,好阴戾的杀气,究竟何方人物,干什么的?! 他本就是个闲极生痒,无风也掀三尺浪的性子,好奇之下,越发想探个究竟。 可这队人马显然不是好惹的,硬碰硬的肯定不划算,若能纠缠拖上一阵子,或许会有人来当刀使。 他朝平郭大营方向望了望,心里骂了一句:癞皮狗也该来赔罪了! 阿苏德显然也感觉到了诡异,警惕起来: “殿下,这支马队太多蹊跷,封家能练出如此精锐?竟多以黑巾覆面,必然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当真放他们走?” 司马白知道阿苏德是鲜卑慕容惯态,虽然借力汉人辅佐,但终究不落提防。 可阿苏德这一问,他却一个激灵,不禁掂量了起来。 这动起手来怕不得死上几个人? 关键封家有何隐情,关他司马白何事? 他拼上自家损伤去帮慕容探清封家底细,是不是傻了? 寻常打架倒无关紧要,若是平白卷进鲜卑人和汉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图的什么! 罢了,咱又不缺架打 司马白虽然好勇斗狠,但素来拎的清,一念至此,已将多管闲事的心思掐死了,瞥了阿苏德一眼,悠悠回道: “封二方才说的极好,我乃千金之躯,岂能置身俗务?” 阿苏德被噎的哑口无言,顿时明白了司马白心思,这家伙太精了! 阿苏德是慕容之主慕容皝第四子,与司马白从小玩大,虽然人前称呼殿下,挂名在司马白王营里任个闲差,平日都是以小字论兄弟的,更不会事事尊奉司马白之意。 眼下这支马队越瞧越诡异,他心里已拿定主意,撇开司马白探个究竟。 可是封二的脸面也不好明驳,便悄悄用长槊末柄捅了捅身后的阿六敦。 阿六敦年轻气盛,早已看不下去,会意之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他提槊指着马队中那被捆老者,大声嚷嚷道: “我家奴才若是犯事,小爷非拿鞭子抽死不可,岂有让他乘马之理?那老贼竟还人模狗样,看小爷不把他捅下马来!” 阿苏德心中叫好,这五弟虽然年纪小,却是极聪明的一个人,但嘴上却是喝骂:“阿六敦,不得无礼!” “四哥休恼,我代封二管教奴才!”阿六敦大喝一声,已提马跃出,端着长槊,朝那老人冲了上去。 封进眼瞅马队已经脱离司马白亲军大队,却又横生枝节跳出来一个阿六敦,他此刻只想一头撞死:“哎呀,别闹了” 封进欲上前拦着阿六敦,但阿六敦生龙活虎,丈八长槊一扫,哪容的他近身。 封进焦急暗骂,爷的小爷,你挑谁不好,他们这桩买卖做的正是那个老头! 阿六敦掠过封进,便对上了两个殿后的黑巾蒙面人。 他们欺阿六敦年幼,又自恃武艺高强,长槊一挥便压上阿六敦槊锋,一边又上前半个马身,将阿六敦牢牢夹住。 阿六敦也不慌,双手翻转槊柄,那二人只觉一股巨力传来,虎口一麻,兵刃险些脱手,这才正眼瞧起面前这个鲜卑小将。 阿六敦嘴角一裂,似笑非笑,借着他们卸力的空档,顺势将槊锋猛的插入地中。 接着马身一侧,手臂往后一拉,借着槊杆的弹力,竟以槊尾横扫二人头颅。 二人不料阿六敦竟有如此奇招,大惊之下,急忙仰身避过槊杆。 但只觉脸上一凉,两条黑巾已被槊尾挑落在地。 原来阿六敦从始至终,为的就是打掉那黑巾,兔起鹘落之间,便让那二人露出真容——高鼻多须,深目睕睕 司马白看的真真切切,脸色霎时铁青,伸手便向腰间摸去,然而御衡白已经易主,一下摸了个空,却不妨他死咬牙根,吐出两个字: “羯狗!” 第5章 初败 若论大晋司马氏最为恨入骨髓的,非羯人莫属,抢了大晋半壁江山不说,更涉父兄生死深仇! 永嘉末年,中原战局糜烂,大晋朝廷无力回天,便意欲渡江南逃。 孰料南逃队伍却在宁平城下被羯人大军截住,整个朝廷被一网兜住全军覆灭。 仅遇难亲王便有四十八位,更不论其他随逃王公大臣。 大晋王朝的妃嫔公主、宗室妻女或被逼辱而死,或被掳为娼妓奴隶,无有幸免。 其况之惨烈,亘古未有,司马氏引以为奇耻大辱,此仇不共戴天! 是以司马白虽然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但见这支马队混有羯人乔扮,杀心顿起。 他自忖麾下有三百精骑,强弱之势分明,拼上些许折损,也要将这些羯狗拿下! 可没待他发号施令,忽觉头顶发毛,下意识侧身一避,便有一支利箭擦着脸颊射过。 原来那支马队见状不妙,没有片刻优柔,便先行动手,一阵箭雨之后,已然开始冲阵! 阿苏德和阿六敦见状哪里还客气,这俩都是血勇之辈,带起身边十来个鲜卑侍卫便迎了上去。 但只一个交锋,这弟兄俩便差点命丧当场,竟连片刻也没抵挡住,眼前这队人马居然个个精悍无比,尤其领头的一个先锋汉人,左手持勾,右手持戟,勇不可当! 马队也不愿与这十来鲜卑人纠缠,一个冲锋晃过他们,直指司马白而去,擒贼先擒王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阿苏德和阿六敦这弟兄俩虽然年轻,但弓马武艺在慕容鲜卑都属极优,远胜司马白。如今竟一合不敌,那先锋领着马队兵锋,居然已欺身到了司马白十步之内。 司马白这一惊非同小可,哎呦一声,一腔血勇立时飞到九霄云外,一夹马腹,竟是掉头便跑! 三百亲军之中倒不乏血勇之士,挺起兵器便上前迎敌,但司马白万没料到,竟有大半部下,呼喝着保护殿下而尾随逃遁。 他们多是世家子弟,只图在郡王亲军里混个日子,平日聚众斗殴尚能以一当十,但战阵之中,哪里肯舍命争战? 如此一来,有上前者,有后退者,本就混乱的军阵一时间人仰马翻。 何况上前抵挡的人也不是对手,稍一接敌就败下阵来,接着便被敌人穿透阵型,尾随着大队追杀,三百兵马顿成溃败之势。 司马白总算见识了何为兵败如山倒! 堂堂三百兵马,面对三十人的冲锋,竟连一瞬也没撑住,转眼溃败至此! 好在平郭不远,此处闹出动静,必然派军来探。 司马白只恨扎营太远,不知能否有命迎到援军,他恼羞异常,边逃边破口大骂: “猪都不如!” 大骂之际不住回头打望,那马队追的凶狠,自己亲军中不断有人落下马来,已是一片哀嚎。 他看的心头滴血,忍不住又冲当先一人劝道: “哎呀裴大,还不快逃命,回去找死么!” 一瞬间打下大胜之局,但马队却没兴趣追下去,似乎只图摆脱这帮人的纠缠便可。 四处的溃勇必将惊动平郭守军,领头那骁勇悍将十分清楚,尽早南下上船才是正理。 他调转兵锋,从溃军侧面插入,犁出一条血路,留下只顾哀嚎的世家子们,已然掉转马头,收兵回去了。 待到他返回,那首领既只淡淡丢下两个字“启程”,拍马便朝南行去。 而马队之人也不多言,便当三十瞬间大破三百的冲阵是吃了个便饭一般。 只有封进惊魂未定,暗暗吃惊,出阵三十六,回返三十六,竟无一人折损! 眼见那马队撤去,阿苏德倒也猜到敌人是顾忌附近的平郭大营,震摄于对手的凶悍,虽然不甘心,却也只能目送他们南下。 待与司马白汇合,见他虽然狼狈万分,但万幸毫发无损,阿苏德这才放下心来,一边嘱咐亲随收拢溃兵,一边与司马白商议对策。 司马白呆立雨中,怔怔望着四处瘫倒的伤兵溃勇,只是默然无语,哪里听的进去什么对策? 阿苏德扶着他臂膀一阵摇晃,他才缓过神来,问道:“兄弟们损伤如何?” 阿苏德一时对答不出,倒是旁边一位浓眉大眼的汉人小将回道: “我方才粗略统拢,弟兄们战死过百,无伤无碍之人倒有六十之数,其余都带伤,伤势轻重不一。” 这人叫做裴山,年有十八,是平州参知司马裴开的独子。 裴开乃是慕容皝肱骨重臣,实为平州汉人的首脑。 裴山做为裴氏一族长房嫡长子,本该负裴氏之望历练军中,但他自幼受其父所嘱,随侍司马白左右。 他面色凝重,言语哀沉: “此间事务自有我料理,殿下和阿苏德速回平郭大营,将原委详告统镇将军,请他派兵给弟兄们报仇。贼人马速奇快,再耽搁下去,追之晚矣。” “不报此仇枉姓司马!”司马白咬牙切齿,好心要帮封二抓贼,却吃了这么个大亏,他怎能甘心! 阿苏德暗暗惊诧,裴山平日间只做些琐碎营务,但逢此大败之际,仓促间却将战况汇总一清,实在沉稳厚重,本事不凡。 他不愿被这汉人比下去: “殿下自去平郭大营,只是与九叔一番交代下来必然要耽搁时辰。我已遣了人吊着羯狗尾巴,此间鲜卑能战之人尚有三十之数,我先带人去追,虽不能致胜,总还能拖住羯狗片刻。” 司马白却不答话,只是扭头盯着平郭大营方向,沮丧的脸上忽然露出喜悦之情。 继而众人也都发觉,一支兵马从雨中徐徐行来,虽看不清晰,但观其军形大致,鲜卑本部兵马无疑! 裴山大喜道:“我等还未报讯,大营便已探知此处敌情,援军竟来的如此迅速!” 司马白却摇了摇头: “这支兵马后面还带着太多辎重,只怕是来赔罪的乐格勤,他若早来一会还好,但此刻,最不能见的便是这癞皮狗了万幸他不是庸才,麾下也是久历阵战之兵,已经足足堪用了!” 果然,来者正是乐格勤和他麾下将士,后面拉了大车,满满载着酒肉米粮,这雨天犒军,也是难为乐格勤了。 原来司马白于平郭城外扎营,辽东统镇将军慕容评便纳闷这昌黎郡王弄的什么名堂,一番追问之下,才得知乐格勤与司马白赖赌之事。 司马白甚得大将军慕容皝礼遇,加之乐格勤赖赌有辱门风,慕容评震怒之下将乐格勤一顿训斥,不顾天色已晚,责其立即上门赔罪。 乐格勤唯恐司马白借酒撒疯,人少便吃定了亏,便带足了人手,决心在酒桌上和司马白拼个死活! 只是他万没料到眼前会是这般情形,待听明事情原委,顿时火冒三丈,大骂羯人目中无人,竟敢在平州腹地兵戈相向! “倒真是沙场上才见的真英雄啊!” 乐格勤哈哈一笑,正眼也不再瞧司马白和阿苏德等人,一扯身上蓑衣掷在地上,抽出腰刀挥舞着招呼身后将士, “慕容家的儿郎们,喝酒之事暂且一放,待帮殿下生擒了羯狗,再来受殿下的犒劳!” 司马白和阿苏德等人更加羞愧,恨不能钻进地缝! 好在胡人还算厚道,挖苦了几句,便要去追敌,司马白却忽然说道: “阿苏德,你既撒下了探子,不如和乐格勤同去,也好带路。先前咱们措不及防遭了算计,其罪在我,乐格勤虽是好心帮忙,但是该咱们自己讨回来的颜面,还是自己讨回来最好。” 阿苏德望向乐格勤,见对方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哪有脸开口央求。 司马白见状,竟是自顾上前揽住乐格勤肩膀,诚恳说道: “乐格勤兄弟,这次我和阿苏德栽了跟头,是我临阵而逃坏了大事,我自会向大将军请罪。但你让阿苏德和你同去,一是帮你带路,二来也让他立些功劳,说到底,不都是一家人么?你就拉兄弟们一把!” “殿下!”阿苏德感激司马白将话说到这般份上,怎肯他再委屈求全,严辞说道,“我自与你同担父亲责罚,何去央他乐格勤!” 乐格勤冷哼一声,但也很是得意,能让昌黎郡王低声下气央求,日后亦是一桩美谈。 他从马鞍上解下一把极为狭长的横刀,递给司马白: “这是你的御衡白,还给你,这次我听你的,权当给你赔罪,咱们两清了!” 那把刀狭长远甚寻常刀剑,刀鞘乌黑古朴,没有一丝点缀。 但识货之人却知这刀鞘乃是深海蛟皮所制,除了皇家御用,常人见也难得一见! 司马白接过横刀,蹭的抽出,但见寒光一闪,刀身纹理如瀑如练,赫然一把百炼钢刀,正是当今大晋皇帝司马衍御赐之刀。 此刀削铁如泥、吹毛断发,诚为天下间少有的利器,是司马晋室传世之宝,更是司马衍仪仗佩刀。 原名御衡,取自“御衡不迷,皇涂焕景”,乃是控驭天下之意! 司马衍心怜小叔久处边疆孤苦无依,亲将佩刀所赠,改名御衡白。 司马白端着刀深深看了一眼,旋即哈哈一笑: “乐格勤兄弟讲什么话!你肯帮忙最好不过,宝刀配英雄,你拿去正好杀贼!” 乐格勤一怔,好一眼端详司马白,一双大手犹犹豫豫伸出去,却是没敢再将那刀接回来,咬着牙将刀推回,正色说道: “都是自家兄弟,心领了!殿下若是执意如此,怕是小瞧了慕容家的男人!” 而又转头对阿苏德说:“阿苏德,若真怕了那羯人,尽可以不来!” “哪个怕了!”却是阿六敦再也忍耐不住,在一旁喊到。 司马白见状也不再推辞,收起御衡白,顺势说道: “阿六敦,随你四哥同去,好生杀敌,别坏了事!” “殿下!”水到渠成之下,阿苏德再不计较颜面,朝司马白说道,“咱们同去!” 司马白瞥了乐格勤一眼,见他面上神色阴晴不定,随即痛快回绝: “此间收拾善后,也需有人操持,我和裴大便留守这里,相机行事。” 阿苏德一怔,也朝乐格勤望了眼,心道自己去蹭些功劳倒是于乐格勤无碍,但司马白若以郡王身份出阵,说不好乐格勤便光彩大减。 他大为感动,哎,真真委屈了殿下,这败军之责,他是要一肩全担了么?心下不忍,还要劝说:“殿下” 司马白却是言笑晏晏:“速去,速去,立功回来!” “那是当然!”乐格勤翻身上马,大喝道:“儿郎们,杀贼去!” 四百骑兵哄然应命,唿哨而去。 阿苏德无奈,只好带着阿六敦,随乐格勤大军冲进了雨帐。 料理善后的事被裴山挑了起来,虽经大败人心涣散,但裴山三言两语一通安排,立时井井有条。 裴山知道司马白骤逢打击,心怨难平,正要劝慰两句,却见司马白冲自己招手,于是凑上前去问道:“殿下?” “此间能战之人还有多少?” “倒还有一百左右,殿下何意?” “不是他们,裴家子弟能战者还有多少?” “恩?”裴山一愣,神情随即沮丧,哀声回道,“算上轻伤,能战的不足四十。” 司马白神情亦是一黯,接着说道:“让他们放下手里差事,备齐干粮马匹,一人双马,三日干粮,同我立即启程!” 这是要走远路么?裴山一头雾水,若是想去追羯人,方才同去便可啊,这会儿再去,算是什么计较? 他抓了抓脑袋,无奈问道:“去哪?去追阿苏德?” 司马白摇了摇头,整了整身上甲胄,系紧了腰间御衡白,一抹脸上雨水,毅然回道: “浴仙湾!” 第6章 捡漏 司马白平日里是不管营务的,只是带着他那三百亲军一味荒唐胡闹,真若计较起来,能严奉他号令的,也就只有裴氏一族送与他的百多家将。 方才战阵上损伤最重的也是裴家子弟,现在能战的算上裴山仅有三十二人。 这些年轻人一人备了双马,带了干粮腊肉,绕了个小弯之后,由东向西南斜插下去,直奔四百里外的浴仙湾。 司马白不会料到,他一生命运就此改变。 浴仙湾是辽东郡西面海岸的一个小海湾,地处偏远,水浅礁多航不得大船,渔获又贫,是以人烟稀少。左近只有一个小渔村,十来户人家世代居于此地,纵使辽东土长之人,怕也不会在意到这个小地方。 但事情总有例外,司马白和裴山偏偏就来过这个小渔村。司马白更知道这个小渔村世代庇佑于辽东封家。 此处海湾虽然水浅礁多,但天地自然鬼斧神工,长年累月的风浪竟侵蚀出一个小小的天然巷道。只要水手熟识暗礁分布,足以供海船靠岸停泊。而封家常年在此藏着一艘五百料的快船,正是出海前往中原的隐秘据点! 说起这事的起因,是去年封进心爱小妾和他贴身侍卫私奔。 封进意欲追拿,因恐人耻笑,亲戚族人自不敢相告,连侍卫亲随也不敢指派,唯恐丢了威严。单身前去又不是那侍卫对手,思来量去能够助拳之人,便数挂名之顶头上官司马白还算胸怀大度不会耻笑他人,亦数同僚裴山老成厚道口风甚严。 厚脸相邀之后,三人连夜一路寻迹追踪,至沓县马石津便失了踪迹。裴山推测是跨海去了中原,但恰逢封海,自重港马石津以降,无有客商能渡的海去。 司马白便劝封进节哀顺便,只当是那对鸳鸯跳海殉了情。封进却咬牙不答,调马南返,梗着头皮将二人带至浴仙湾,果然将那对鸳鸯捉了个正着! 原来那对鸳鸯本欲从马石津跨海入赵,不料遭遇封海,亏得那侍卫曾随封进去过浴仙湾,灵机一动便欲借封家据点出海。他凭着二公子亲随身份和信物,又有那小妾偷来的重金贿赂,终于说动渔民送人。这对鸳鸯本以为自此天高海阔,哪里料到封进有本事能一路寻迹追踪,还未出海便给堵在了渔村里。 封进只字不提为何要来浴仙湾堵这对鸳鸯,司马白心里纳罕,却不点破。趁封进不在,连裴山也瞒着,一盏茶的功夫,便从那私奔亲随嘴里将原委套了个明白,连封进行房早泄之事也知道了个清清楚楚。 但在封进面前依然言笑晏晏,既不多问也不多说,感动的封进一塌糊涂,只当昌黎郡王果然有贤者风范,哪里料到封家出海据点早已被司马白知晓! 从前司马白对封家据点一事也未挂在心上,只觉与他无关,未想到今日竟派上用场。此际遇上封进勾连羯人,便推测这队人马在此急行南下,怕不是要渡海归赵?那他们下船之地,非是浴仙湾无疑了。 他也不管裴山等人一路埋怨质询,也不管此趟是否白费心思,只是窝着一肚子大败之后的羞恼赶路。 这三十来人从平郭左近径直南下,一夜疾驰越过沙河,白天也不休息,拼着人困马乏横穿辽南,也亏得他们马术精熟,第二天深夜便到了沓县西北处的滨海沿岸。 这队人马在一个小树林停了下来。再朝西行,不过一里路,便有一个小渔村,村口那块巨大的天然礁石上赫然刻着浴仙湾三个字。 “殿下,歇息片刻,属下们折腾不动了。”裴山再也忍耐不住,翻身下马,一屁股坐了下来。身后家将也都下马休息,散乱成一团,连嘟囔抱怨的力气也没有,好在一路行来,无人掉队。 司马白硬撑至此,也是浑身脱力,不管手下散乱,借着微弱晨光便朝不远处的小渔村张望。盯了片刻,也不知瞧出什么端倪,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嘱咐众人就地休息,不得胡乱走动,然后终是耐不住疲惫,倚着一颗大树坐下休息。 裴山硬撑着爬起来,到马上取下肉干和水,给司马白递了过去,司马白也不搭腔,接过大嚼起来。 裴山知道自己这一路上的质询和唠叨把郡王惹的厌烦,嘿嘿一笑,说道:“殿下可是恼我不知你心意?” 见司马白不语,裴山从旁坐下,一路急行,也无有机会细说,这会儿便耐着性子说道:“这浴仙湾我自然也是来过的,里外透着蹊跷,怕不是和封家有着隐秘关系?封二通贼,殿下赌他们是从这里出海?可你就不想一想,阿苏德和乐格勤能让他们到得这里?数百鲜卑精锐是泥捏的么?” 司马白极累的瞥了裴山一眼,回道:“裴大,安心休息。” 这一瞥,瞥的裴山怒火乱窜,把司马白郡王名头丢到一旁,压低声音,近乎斥责的说道:“你心里有气,咱们跑这一趟权当给你散气了!阿苏德那里倒没什么,乐格勤回军怎么讲!不定还当咱们心怯吓回了棘城!你当我看不出,你一那样笑就没安好心思!你是故意把阿苏德和阿六敦支开对不?你别不吭声,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竟连我也不说?” 司马白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裴大,可否安心休息?” 裴山噌的跳起来,忿忿盯着司马白,可司马白一副落寞样子却又让他瞧着心疼,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了下去,扭头狠劲啃起肉干,再不搭理司马白。 众人早已是乏累至极,见司马白无甚吩咐,一顿猛吃后纷纷就地休息,裴山同众人一般撑不住,朝司马白望了望,无可奈何的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裴山打眼醒来,见天色微微将明,正要起身活动一下,却瞧见司马白如同一个木桩般,一动不动的盯着前面村口。 他心中诧异,上前问道:“殿下未曾休息?” 司马白一笑,回道:“眯了一会,却睡不踏实,也就干脆不睡了。” 裴山叹道:“从未见殿下如此认真过,殿下究竟打的什么盘算?” 司马白伸了伸腰,向裴山缓缓问道:“你可知大将军曾向羯赵密派使节一事?” 裴山一怔,为难的点头道:“知道,我怕殿下生气便未告诉殿下,殿下是听谁说的?” 司马白苦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又岂会不知。大将军嘴上说要匡扶朝廷诛除羯狗,但平州孤悬东北,慕容家若想保一时平安,难免暗地里和羯赵苟且,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可奈何。所以我觉的也不能太指望乐格勤会把羯狗怎么样,之前他要擒拿羯狗,多半也是冲咱们耀武扬威,真等他想明白,礼送出境也说不定。” 裴山一拍大腿,气道:“这可糟了!咱们死伤那么多人,这仇怎么报!” 司马白嘿嘿一笑:“倒也未必,你且听我说完。阿苏德是吃了亏的,必然不会善罢甘休,阿六敦又是吵吵嚷嚷颇会激人,所以我特意让他俩跟着一起,那乐格勤最是心高气傲,绝对受不了那兄弟俩的讥讽,所以怎么也得先把羯狗拿住缴械再说其他。” 裴山叹道:“真是好算计,谁要再说你是傻的,阿苏德兄弟俩怕要替你扇那人耳光!” “你这样说,好像我坑了他们一样,你不见他们有多乐意去么?”司马白有些不满,继续说道,“但我观那些羯狗不是寻常人,肯定不会束手就擒,八成得干一仗。安辽镇精锐固然能征善战,但那帮羯狗却绝不止善战而已,就算大将军牙兵恐怕也要输他们一筹!乐格勤纵使有四百精锐,让羯狗吃点苦头是绰绰有余,但说要手到擒来,怕未必有这般本事!” 裴山经司马白一提醒,回头望了望身后那一干裴家子弟,阔脸通红,顿时反过闷来,刚要称赞司马白心思缜密,却是苦笑道:“原来你还指望在此擒住羯狗,乐格勤若拿他们不住,咱们这点人” “羯狗后有追兵,又要顾及行藏,不比咱们敢于白天黑夜明目张胆的放马行军,肯定落在咱们后面。你想啊,他们纵使摆脱乐格勤,损失肯定也不小,又是疲惫行军,定然是强弩之末,咱们在这里以逸待劳,还拿不下他们?” “你是在赌他们两帮人拼个你死我活?想的真美!”裴山越说越气,“所以你就带咱们来这捡漏了是?两军对垒不看兵马强弱,不讲排兵布阵,但求侥幸,殿下可真是好盘算!” “倒也是!咱们平日与仇家打架,也少见弄的你死我活,差不多出了气便也罢了!他们又不傻,怎会拼个两败俱伤?”司马白不禁自嘲道,“我从前总是嘲笑古人刻舟求剑、守株待兔,今个才知若论蠢笨,我竟一点也不输古人。但事到如今,便是蠢笨一回,也无伤大雅!” 司马白心里却是长叹,但凡明刀明枪能打过人家,谁还来图这个侥幸?归根结底还是不堪一战! 话又说回,昔年司马氏若有能战之师,也不会丢了大半江山,大晋皇室积弱已久,兵权旁落也非一朝一夕了。 司马白忍不住臆想,倘若自己麾下也有羯人那般精锐之师,当挥兵十万驱逐胡虏,不不,一万足矣,罢了,纵有一两千也行,他司马白便敢与天下英雄一争锋锐! 想到这里不禁又如往常般痴痴傻笑,他摇了摇头,清醒了一下,臆想终归是臆想,那是别人家的精锐,还差点要了自家性命! 莫名其妙赔光了老本,眼下怕是连一百个兵都没有了! 自己此生最好结果,大概便是蝇营狗苟老死平州 裴山见他又在傻笑,叹了口气,冷哼一声,骂道:“殿下对这些典故倒是信手拈来!却忘了东郭先生和狼的典故!小杂碎封二,亏得咱们待他一片真心,他竟吃里扒外,害咱们这般凄惨!” “嘘,禁声!” 司马白突然站起了来,神色凝重又带着兴奋,一边盯着林外,一边冲裴山比划了几下。这是围猎时惯用的手势,意思是猎物正要进栏,弟兄们仔细照应,别惊了猎物。 裴山不知司马白抽的什么风,待要质询,却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任由清冷晨风朝喉咙里灌去。 只见西边小道上,寥寥几骑,踉踉跄跄由北而来,正朝村口而去。距离很远,自然看不清来人样貌,但其间一人,裴山纵然眼神不好,却也准准的认了出来,那身形轮廓,不是吃里扒外的小杂碎封二,还能是谁? 第7章 夺人 寥寥几骑,一共五人。 封进在前头领路,先前领兵冲阵的先锋悍将殿着后,那首领行在中间,孙伏都伴在老人身侧。 那老人已然解了捆绑,在马上摇摇欲坠,近乎伏在了马背上,若不是孙伏都时时搀扶,怕得落下马来。老人脸色惨白,这般行军下来,便连年轻人也是疲惫至极,别说这老人了,不知他还能强撑多久。 孙伏都眉头紧皱望着老人,他自诩羯人中一等一的精英人物,但对这个老人却束手无策,渔村已经近在眼前,渡海在即,不知这老人能否受的海上颠簸,此人若有差池,天王怕是要怪罪下来。 孙伏都虽深知老人性情坚毅,轻易不会就范,但也只能在登船前再上劝一劝,毕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人临死之际或许会说出些什么。 他有意叹了口气,冲那老人说道:“以江山为棋,布局天下大势,无人堪比大执法,可叹一身本事竟蜗居辽东苦寒之地,究竟图的什么呢?” 那老人瞥了一眼孙伏都,嘴角一裂,嘲弄道:“许久不见,当年君子营里的小书呆子,已长成了国之栋梁,先帝泉下有知,该当含笑!” 虽早有被老人揭短的准备,但孙伏都闻言还是脸色一变,低头道:“某能有今天,实赖大执法教导,可学生都能识辩时务,先生为何执迷不悟?” “你这一身侍奉二主的本事,可不是老头子教的!”老人嘲笑着,又说道:“你问我为何执迷不悟?我只一句话,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亦可共勉!” “大执法是君子,自然为的是天降之大任,”孙伏都听了苦笑道,“让学生共勉的,怕不是小人之所为者,唯己利是图耳?” 老人大咳着大笑道:“小书呆子学问长进不小,如今你可是石虎面前的红人!怎可自喻小人?!” 孙伏都知道再做多言实属自讨羞辱,却不甘心,又劝了一句:“天王期盼大执法重掌君子营,先帝和天王都是姓石的,大执法缘何就不能为新君效命?!” “君子营?”老人冷哼一声,“早换作君子冢了!有石家凤凰主持大局,需要用到老不死?!” 那首领听了桀桀笑道:“谁说右侯隐居山林不问世事?小姑姑升任大执法执掌君子冢,不过这两三年的事情,你竟也知晓。” 老人冷哼一声,扯开话头道:“尔等无非想要老头儿那点秘密罢了,可我纵然愿说,尔等敢听么?!还不是要待石虎亲问!” 他仰头望了望天,又叹道,“老头儿怕是撑不到邺都了,若是就这般丧命海上,也活该命里注定!” 封进望了望孙伏都,又看了眼老人,心想原来这俩人是老相熟了,更是师徒关系。 瞧这架势,师父效命羯赵先君石勒,而徒弟为石虎之爪牙,传闻石虎得位不正,这师徒二人反目的缘由或许就在这其中。 说实话,封进对那老人很是鄙夷,一个做奴才的只管等待主家断清家务事,继续服侍新主子便好,哪里来的傲气自比君子? 反倒徒弟青出于蓝,风雷变换之际仍能护好自己利处,强过师父甚多! 几人各怀心思,忽闻一阵人马嘶吼声,转头一望,借着微弱晨光,只见远处尘土四起,北面来路上隐约现出一支队伍的轮廓。 人影幢幢看不真切,打眼估算怕不有上百人马,脚趾头去想也能知道,那是鲜卑追兵已至! “请尊使速速登船!”那悍将不待首领吩咐,调转马头,便朝那支队伍冲了上去。 “来的好快!”孙伏都哑然一笑,他料到鲜卑必有追兵,刻意留下全部人马断后,本以为可以从容登船南返,没想到慕容精锐的确名不虚传,这么迅速便追了上来。 他冲首领稳稳行了一个羯礼:“棘奴人单力薄,属下与他同去!” 又望向一旁的封进,眼神复杂,终是颔首行了一礼,沉声恭敬说道:“封将军,劳你护送贵人南返,不世富贵,将军已唾手可得!” 言罢,同样不待首领答复,紧随棘奴冲向了追兵! 首领望着二人决死而去,依旧面沉如水,一点表情也没有,所谓绝情不过如此了,他只是冲封进丢下一句“把这老人家看管严了”,一夹马腹,便朝渔村而去。 鲜卑追兵就在身后,也容不得封进再耽搁片刻,为防老人趁机闹事,他扯着老人架在自己马上,越过了石邃,没头苍蝇般便朝渔村奔去,扯着嗓子便朝村里喊: “老李!你家二爷到了!起船,起船!老李!” 也亏得封进嗓门高,刚到村口,便有一渔家老头迎了出来,封进一见老头,劈头问道:“老李,现在可起得了船?” 老李一副渔家憨厚样貌,嘿嘿一笑,得意道:“自然,自然,照二爷吩咐,这段日子村里的后生都放下了营生,吃住在船,随时候二爷起船” “爷的天神!”封进喜出望外,当初接人下船时,他便多了个心眼,再三嘱咐老李务必随时能起船入海,如今正好派上大用。 “万幸!船已备好,随时起航!”封进心情大好,转头便向石邃邀功。 首领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驻马朝身后望去,远处已有厮杀声传了过来,脸上终于微微变色。 他叹了口气,冲伏在封进马上的老人说道:“为了先生,此行折损殿前金麒麟五十又七,更赔上大赵两位骁将,就连我也是深陷险境,先生还是无动于衷么?” 见那老人不搭不理,首领自言自语一声冷笑:“真不知父王缘何这般看重先生!” 一夹马腹,便朝前行去,冲封进道:“起船!” 封进点头哈腰,正要吩咐安排老李,耳边却暴起“砰”的一声。 “砰!” 那是弓箭破弦之声! 封进只觉眼前一晃,从始至终都如铁塔般稳坐马上的首领,忽然飞离了马身,下一瞬,已经重重的跌在地上,在海沙上擦滑出三两步远,背上赫然多出一支长箭,羽翼颤颤悠悠,而箭簇已然没入甲内! 一声语调熟悉的厉喝在封进身后暴起—— “羯狗!” 封进转头望去,只见村口石碑之后竟奔出一个人影,天色昏暗方才又着急进村,这么个人猫身石后,居然无人发现! 只见那人手持长弓,皮甲赤红,仪神隽秀,金白异瞳布满血丝,正是司马白! 没待封进回过神,司马白已经弃下长弓,拖着御衡白冲向了石邃,转眼便至跟前,一句“拿命来”,抬刀便要将首领首级斩下。 “哎呀,要糟!”封进大惊,这脑袋可是轻易动不得啊,若是死了,羯赵之怒,谁人当的?! 司马白哪里知道封进那些心思,这羯人首领此刻就晕在他脚下,此时不砍下他脑袋,更待何时? 御衡白高高举起,接着便要手起刀落,但挥刀之际,司马白顺势瞟了眼那颤悠悠的箭翎,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箭身大半露于甲外,箭矢入甲却太浅! 果然,首领没死,只是装昏,他趁司马白举刀之际,反身就是一拳打去。 司马白只觉一阵闷痛,已被一拳轰在了胸口,瞬间倒飞出去,恰好撞在首领那匹骏马身上,跌落在地。 首领缓缓爬起身,半边脸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显然是落马擦伤所致。 他也不顾伤势,望着司马白竟是呵呵自嘲起来:“亏得这两层龙鳞锁子精铠,不然竟险险折在司马小儿手中!咦” 不待他说完,却瞧见司马白一个转身跳将起来,手中长刀一挥,居然是朝首领坐骑砍去,唰的一声,便砍断了一条马腿。 不待骏马哀鸣,更是顺势一奔一跃,一脚倒踢,踹飞了旁边马上的封进。 电光火石之间,司马白便已翻身骑上了封进坐骑,一个急调马头,连带着马上的老人,绝尘而去,逃了! 这一兔起鹘落干脆利落之至,首领目瞪口呆,左右望去,除了倒在血泊中嘶鸣的骏马和同样目瞪口呆的封进,便只有一个渔家船夫憨头憨脑的傻站着。 他望着逃之夭夭的司马白,竟是无可奈何,只剩一句杀万人也不足泄恨的怨骂:“司马小儿!” 第8章 右侯 司马白骑着马径直南下,一口气也不知跑出多远,老人在马上被颠的晕过去,他也懒得管,直到马匹力尽,才抱着老人下马休息,心中仍是惊悸不安。 他自家事自家知,哪里有什么鲜卑追兵,不过是他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罢了。 他让裴山带着裴家子弟绕到北面羯人来路上,弄出追兵阵势,意在引走那悍将。自己则趁天色昏暗悄悄埋伏在村口礁石之后,静待猎物入圈,务求将那羯人首领一举击杀。 最令他忌惮的悍将果然被疑兵引走,还捎带引走了一个不知虚实的精悍羯人。他料定这几人慌慌张张,绝不会发现隐在礁石后的自己,只要偷袭得手,那便大功告成! 可惜功亏一篑,司马白万没想到那首领的铠甲竟如此精良,那么近的距离,竟还射不透! 一击失手后,不知裴山能拖住敌人多久,再纠缠下去太过冒险,他哪里还敢再战,瞬间起了逃跑的心思,一念既起,说逃便也就逃了。 “可惜”司马白自言自语道。 “确实可惜” 一个渗人的笑声从身边响起,司马白转头看去,原来那老人已经醒了过来,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 司马白这才琢磨起这老头,心道万险时刻那些羯狗也不曾把他丢下,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待要相问,那老人却先开口说道:“你可知自己差点做成了一件大事?” 司马白摇头问道:“老人家说说看。” 老人静静说道:“人言昌黎郡王司马白猖狂骄横,时而又愚钝呆拙” “老不死!”司马白一怒,扬起拳头便要揍去。 “殿下稍安,老朽大限已至,能遇殿下也算万幸,还请让老不死的将话说完。” 老人不为所惧,呵呵一笑,继续说道, “今老朽观殿下为人,实非流言所传。幼入鲜卑虎狼之穴而能保全太平,更引虎狼之辈为至交好友,竟还可驱策供使,吾尽读史书,自古至今,如殿下之能者,未见有几!殿下心怀大义而又能屈能伸,足智多谋又有豪杰效死,这样的性情,堪为人杰!” 听到一番褒奖,司马白不为所动,皮笑肉不笑道: “原来我还是这般人物,老人家慧眼也算是旷古绝今,这般奉承,怕不是有事相求!只是,先生可否直言相告,那群羯狗什么来头?是何目的?先生又是何人?” “自然该与殿下说明,”老人笑了笑,盯着司马白说道,“殿下先前险能射杀之人,乃是羯酋石邃。” 司马白脱口问道:“哪个石邃?” 老人似笑非笑,“羯人大单于、大赵天王石虎之长子,皇太子石邃。” “石虎长子?皇太子?”司马白闻言一怔,却又嘿嘿一笑,拎着老人衣襟便站了起来,“老不死,临死还消遣我!” “殿下不信么?”老人目光灼灼。 “嘶”司马白倒吸冷气,一双眸子急剧收缩,狠狠的同老人对视,默然良久,他忽觉浑身脱力,猛的摔坐在地。浑身上下居然瘫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是喃喃道, “列祖列宗,我竟差点手刃羯狗大单于!” “是啊,殿下差点做成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那你又是谁!” “区区贱名,不提也罢。” 司马白晒笑道:“老人家糊弄我罢了,以石邃身份,却对你如此着意,你必不是凡人!我只是不知,燕地偏远,究竟藏着何等人物!” 那老人摇了摇头,叹道:“我若不表明身份,待会所讲之事,殿下也未必能信,罢了,殿下可曾听过张宾一名?” 司马白眉头一皱,思忖道:“倒是极为耳熟。” “老朽十六年前曾于赵国诈死。” 司马白一阵沉默,抬头望向老人,忽然噌的跳了起来,指着老人问道:“右侯张宾?” “不错!” 司马白又是一声喝问:“羯狗爪牙,旷古汉贼,右侯张宾!?” 老人淡淡点头道:“不错!” “狗贼!竟让我遇到你!”司马白目露凶光,却又觉太过匪夷所思,“老人家不是戏弄我?” “不怪殿下惊诧,石王待我甚厚,恩荣礼遇当朝无二,我为何要诈死?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我管那些做什么!” 司马白却是嘿嘿一笑,咔嚓抽出御衡白,顶着老人脖子,杀气腾腾说道, “我只想将你这旷古汉贼千刀万剐,以慰我大晋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张宾丝毫不惧,坦然一笑,说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但不劳殿下动手,老朽如今已是回光返照之际,可否听完老朽的将死之言?” 张宾见他不为所动,又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朽遗言,或能对殿下有些用处呢!” 司马白瞧了瞧脸色铁青的张宾,心想倒也不妨听听原委,冷哼一声,收回了御衡白。 张宾悠悠说道:“中原沦陷,神州陆沉,司马氏龟缩江东一隅,原因何在?天下自有公断,殿下也是心知肚明!堂堂大晋朝廷,上有皇室骨肉相残,下有臣工尸位素餐,黎民百姓鬻儿卖女不得安生” “罢了,殿下息怒,你既不愿听,我便不说了。而石勒乃一介奴隶出身,以十八骑起家,南征北战抢了大晋大半残破江山。其求贤纳谏,减租减刑,治贪治腐,劝课农桑,可谓励精图治!石王虽是胡人,又有何妨,既能安抚百姓生息,又能尊儒重礼,一代明君不过如此,我辅佐石王问心无愧!” “娘的,不料你竟如此啰嗦!”司马白咒骂一句,手中长刀却未再举起,张宾所言句句敲在了他心窝里,但是依然嘴硬道,“石逆既如此英明,你为何还要诈死脱身?” 张宾叹了口气:“石王自是英明,奈何羯人一族凶残成性!非我族人其心必异,这种想法,胡人与汉人一般无二!石王在,中原安,石王一旦撒手,中原必成炼狱!我悟得此理时,为时晚矣,中原再现炼狱只是早晚之势!我便横了心,仗着石王信赖,也是机缘巧合,盗了他一个心腹宝物,诈死隐居。” 司马白听闻他诈死隐情,震惊之余心里却是骂了句贪财小人,同时也好奇究竟是何宝物,让张宾诈死之际也不忘偷盗带走。 又听张宾一脸神秘的问道:“羯赵国势之强冠绝天下,中原诸侯无不俯首,而石邃却以皇太子之尊,率区区数十人马深入平州腹地,殿下,想知他所图为何么?” 司马白脱口而出:“怎能不想!” “便是为那宝物!” 第9章 传经送宝 司马白心里一颤,到底是什么宝物,竟让羯狗牵挂一十六年而不忘!?但观张宾浑身上下,也不似能藏个宝贝,想必是将那宝贝藏在了某处!他见猎心喜,故意套着话说道: “先生旷世奇才,却为了黎民苍生,要隐居这偏远苦寒之地,真是委屈了!” 张宾瞥了司马白一眼,淡淡说道:“殿下就不想问是什么东西么?那东西我藏的很好,若是不说,谁也找不到。” 套子还没下,便被人看透了心思,司马白不由讪笑一声,但转念一想,心中道了一声惭愧。 堂堂司马氏子孙,怎能对羯狗财物动心,羯狗便是将金山银山双手奉上,司马氏的子孙也只当粪土泥坷而已! 那宝贝最好烂在这张宾的肚子里! 张宾瞧着司马白眼神明暗忽闪,只道他在琢磨怎么套出宝物下落,冷笑一声,忽然话锋一转,说道:“老朽死不足惜,却不能让这宝物因老朽而埋没,想托与殿下” “某不稀罕!”司马白爽快的打断道。 “你不要?”张宾一怔,仔细端详司马白。 司马白若想欲擒故纵,难欺张宾这双眼睛,可张宾见其神情坦荡自然,却绝非作伪拿捏! “你可知这是石王镇国之器!?” “便是那传国玉玺,我若想要,也只凭本事夺回,”司马白不知忽然打哪来的豪气干云,“何用别人偷来送我?” 张宾本欲试探司马白,以宝物相诱,也未必安的什么好心,现在却被他一句话震的神思恍惚。 “殿下性情真是惊艳!司马氏伤尽天和,老天竟还赐下你这样的人物,太白经天,天下将有刀兵劫,或许这便是天意!止戈为武也未然可知啊!” 张宾抬头望向天空,天已蒙蒙发白,太阳正露出头来,却仍有一颗星辰闪着辉芒,那便是太白星,也叫做启明星,张宾转头望着司马白,平静问道:“殿下可信天道?” 司马白一怔,啐道:“谁有心思听你故弄玄虚,我只想一刀结果了你这个旷古汉贼。” 说着便又举起了御衡白。 “老朽已是回光返照,你何不再容我一点时间?” 司马白提刀上前,冷笑道:“当年你在宁平城下,可有想过再容我司马氏一点时间?” 言下之意,竟是一点时间也不打算容了! “竟遇上个记仇的!”张宾苦笑一声,不虑司马白长刀加身,自顾说道:“殿下可知苏秦张仪,又或孙膑庞涓?” “苏秦张仪?孙膑庞涓?”司马白哑然失笑,“既已回光返照,你竟还啰嗦这些?” 张宾接着说道:“此四人能搅动春秋战国之天下大势,殿下可知所凭为何?” 司马白被问的莫名其妙,他讥笑道:“人这一辈子只能有一次回光返照,你竟要拿来教我学问么?可惜,这却是我学过的,他四人师从鬼谷子王禅,学得经世本领,能纵横天下自然是靠兵法韬略。” “也对,也不对,”老人不在意司马白的冷嘲热讽,继续问道:“殿下,可知头悬梁锥刺股的典故?” 司马白早已不耐烦,随口道:“苏秦游说秦王不成,落魄归家,父母妻嫂恼他耗费家财不成功业,羞辱恶骂不以他为亲人骨肉” 本是无心之言,司马白却忽而感触颇深。 如苏秦得配六国相印之大才,竟也有落魄困窘之时,自己比之苏秦,是否也能由落魄而出人头地? 那男人若无本领成就功业,当真妻不以为夫,母不以为子么? 他心中有所思悟,这一典故便越讲越迷:“苏秦搜检旧箱,得阴符一书,乃昼夜揣摩,夜倦欲睡,则引锥自刺其股,血流遍足” “何为阴符?”老人忽然打断司马白。 司马白沉思一阵,回道:“细细想来,还真不知何为阴符,未曾读过。” “殿下当真好学问,这阴符二字于正史少有记载,仅见于野史纪略,殿下未曾读过也不出奇,本就很少有人读过,”老人笑赞,话锋一转,肃然道,“只因阴符,是天道繁衍!” “天道繁衍?”司马白又是一声冷笑,“我知你身怀大才,原还在想你这样的人在将死之际会说些什么,不料竟只是一味故弄玄虚,不如歇一歇,我送你上路!” 老人浑不在意,继续说道: “吾少时常叹,古往英雄为何总能在默默无闻中一鸣惊人,既而建立赫赫功勋,成就旷世基业,他们因何忽而便知人所不知之理,突然便能成人所不能成之事,莫非真乃天命?直至吾偶然于云梦山石洞中习得一卷壁刻经书,方知所谓天命,乃是得了天道!吾也不知这天道从何而来,但自三皇五帝,经夏商周秦汉至今,天道似乎就一直存在于世间,吾推测,伏羲得天道而能造阴阳八卦、女娲得天道能定婚姻人伦、神农得天道而能知百草五谷” “呸!荒诞之至!此说糊弄无知匹夫尚还可能!” 未待张宾讲完,司马白便一阵冷笑打断, “依你之见,黄帝胜蚩尤乃是得了天道,夏禹治水铸九鼎也是得了天道,商汤、周武、始皇帝、汉高祖都是得了天道才创出基业,就连羯狗石勒和你,也是得了天道才能篡晋立赵,对是不对?” “上古三皇内文,黄帝阴符真经、姜尚太公阴符、鬼谷子本经阴符七术,黄巾张角之太平要术,留侯张良之素书,等等,都乃天道繁衍,殿下可有读过?” “闻所未闻!” “既然未曾读过,殿下凭何嗤之以鼻?” 张宾呵呵一笑,“老朽于云梦山所习那部经卷,正是鬼谷子的本经阴符七术。我以其辅佐石王纵横天下,区区不才,也算是机不虚发,算无遗策了!” “你临死还要在炫耀一番?!” 司马白想反驳,却也无从争辩,石勒张宾这一主一谋,堪称纵横无敌,否则怎能夺了晋室大半江山? “老朽正有事相托,岂敢胡乱炫耀!” 司马白冷笑道:“你怕是所托非人,我杀你尤恐不及,还会为你办事?” “老朽时辰不多,”张宾一阵咳嗽,“不论殿下愿意与否,还请记牢。” “恩?”司马白诧异道,“记啥?” 只见张宾端正神色,深吸气蕴,用尽力量,缓缓说道:“盛神之术神为之长,心为之舍” “养志之术知人则分职明” “散势之术外视虚实,动而不失” “实意之术虑深远则计谋成” “分威之术动者必随,唱者必和” “转圆之术天地无极,人事无穷” “损悦之术机危之决也!” 司马白起初极是厌烦,若非瞧着张宾面色庄严祥宁,早便一刀捅了下去。 但越听到后来,越是心惊。张宾所念经文深奥晦涩,既难背,又难懂,司马白只觉这千字左右的真言孕育无穷至理,却模模糊糊一片混沌,让人无从琢磨。 那仓迈的诵经声犹如天籁之音,司马白仿佛感觉天空打开了一个漩涡,让他有幸一睹苍穹真颜,哪怕仅仅只是一瞥,也让他触碰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层境! 直到张宾声音停住,司马白司马白从冥想中回复清醒,仍旧心神难平,盯着张宾难以置信道:“你,先生方才所诵经文,该不是本经阴符?你竟传了本经阴符七术于我?!” 张宾慈霭一笑,点头道:“但有所托,岂能无酬?区区千字经文,权当老夫付与殿下的酬劳!却也足够殿下安身立命了,殿下可记牢了?” 司马白面色一紧,变的极为难看,竟支支吾吾说道:“这个,先生,我初时并未在意,便没用心背记,况且我记性也不甚好,那个,先生可否再教诵几遍?” 张宾目瞪口呆瞧着司马白,仿佛在看世上最蠢的一头猪,眼神中难隐失望之色,但旋即又哈哈一笑:“天意弄人!可是殿下看我还有气力再诵读一遍么?随缘” 诵叙大段经义显然耗费张宾极大心力,他气息已经愈来愈弱,眼看已是油尽灯枯,“殿下现在可信天道了?” 司马白艰难的摇了摇头:“似是极有道理,但听不懂!” “吾不知鬼谷子如何窥得天道,又从何而得阴符,但他以经天纬地之才,参悟而出的本经阴符七术,实可繁衍天道至理!可是众生资质不一,有聪颖愚钝之别,能从中悟出纵横之法,或是兵谋韬略,拳脚武艺,还是只混个讲玄弄道夸夸其谈,就看殿下自己的本事了。老朽愧怀此经,却成汉贼,罪孽深重无以为赎,万幸临死之际,能将此经传于应劫太白之人,当算稍赎罪孽,殿下既得此经,万盼善用慎用!至于老朽所要托付殿下之物,纵然是我偷来,还望瞧在传经份上,请殿下不吝收下!石王镇国之器,非是如殿下所想之金银财物,此物当世所知之人不过一掌之数,那石邃以皇太子之尊,怕还没有资格知道!” 司马白惊道:“一掌之数?” 张宾悠悠说道:“石王能得天下,世人皆以为是我之谋,但其所赖根本,实则另有他物,谓之矩相规源!矩相含于珠胎,规源流于金血,二者交融,可窥天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窥道便可一探自然!” “啊?”司马白愈加糊涂,一连串问道,“矩相珠胎?规源金血?那是何物?又有何用,如何窥探天道?怎能探知自然?” 却见张宾摇了摇头:“石王虽对我托以腹心机要,唯这珠胎和金血的运用之法,最为避讳,从不允我探晓。也是机缘巧合,我只将矩相珠胎盗出,可惜十六年来却参悟不透!” 司马白叹了口气,暗道可惜,又问道:“先生交托于我,有何用意?我又能为先生做什么?” “这等神物,总要有个传人。我交于殿下,殿下只消保管好便可,万万不可使其重归羯胡之手!若非说老朽有所祈求,” 张宾顿了顿,虚喘了几口气, “此物关乎天下黎民生计,殿下若有缘参透此物,便替老朽多念几句苍生疾苦!” “苍生疾苦!”司马白虽不知这究竟是为何物,但已明白干系重大,“那矩相珠胎何在?” 张宾惨然一笑,伸手道:“殿下,借刀一用!” “啊?”司马白不明所以的将御衡白递给了张宾。 “御衡不迷,皇涂焕景!莫非这便是御衡么?好刀!”张宾接过御衡白,双手握住刀刃,倒持冲腹,未待司马白反应过来,竟是一刀剖开了小腹! 司马白大惊道:“先生!” 张宾忍痛放下御衡白,翻手五指入腹,一阵翻捣,面色竟然一喜:“果然还在!” 他将那捣入腹中的手掌拿了出来,满是鲜血的送到司马白眼前,缓缓摊开,断断续续的说道:“石邃破门而入那刻,我情急吞入了腹中,万幸,保住了!” 司马白沙哑道:“先生,你这又何苦” “喏,石王至宝,镇国之器,矩相珠胎,托与殿下!” 张宾气若游丝,面上神情,仍留希冀,却已然闭上了眼睛! 司马白托着张宾手掌,心中百感交集。 对于这个旷世汉贼,羯狗第一帮凶,天下一等一的谋士,他难以评论是非功过,但若以鸿毛泰山之言而论,答案倒是不言而喻! 而那矩相珠胎,司马白捧在掌中,那似乎是一颗珠子,指甲大小,竟丝血不沾,晶莹剔透,似水珠似油滴像羊脂,但绝非水绝非油也非脂,又仿佛要渗入他的掌中! 司马白小心翼翼的将矩相拈了起来,稍稍举过头顶,仰着头,想借着晨曦看的更仔细一些,启明星之光透过珠胎,射入司马白那冰白的眼瞳,那珠子竟和他那如坚冰般剔透的左瞳一般无二! 司马白越看越痴迷,这小小珠子中隐约包裹着一把矩尺,或就是矩相的来由,它竟似有一种力量,将他深深吸引,他心中不禁赞叹,真是神奇,窥道以探自然,究竟是怎么回事? “哎呀!” “他娘的!” 司马白忽然一声尖叫,原来他痴迷之际,小心翼翼轻轻拈着的手指,竟然一松!那矩相珠胎便如水滴一般,恰恰滴入了他那剔透如冰的左瞳之中! 司马白下意识的便是一眨眼睛,只觉左瞳一阵清凉华润,而待他睁开眼时,矩相竟已不见,在他左瞳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任凭他如何揉搓挤眨,那小小珠胎就是不出来,反而竟要与眼瞳融在一起。 石勒至宝,可窥道以探自然的矩相珠胎,竟被司马白一个马虎大意,丢进了眼中。 可怜张宾将这珠胎珍若性命,方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矩相珠胎便出了闪失。 坏了! 司马白心里叫糟,这可如何是好! 砰,忽然之间,司马白却感觉周遭一切瞬时变了个样! 本来眼力就好的他似乎看的更清楚了,尤其是那只融了珠胎的冰白左眼,司马白清清楚楚感觉到,刺破晨曦灰暗,如鹰俯视,前后左右,天上地下,那一瞬间,周遭一切,无有不见! 而命运,就此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