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启者说》 第一章 江湖客的牛肉 秦轲托着腮,直勾勾地望着面前那一颗颗圆润的算盘珠子,又一次陷入了冥想之中。 当然,以他的性情,绝不是在思考什么高深莫测的课题,纯粹只是他日常的一种习惯,如果细细探究,他想的不过是——“张大婶那件烂俗的碎花布衣裳今天又破了个洞”、“牛叔家的老公鸡整日在偷吃别家的庄稼”、“最近鲁伯又和他婆娘打架了”这一类的话题,着实没什么营养。 师父曾经训斥过他这个习惯,他说他这根本不叫“冥想”,应该叫发呆,然后就是长篇大论的:大好少年时光就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令人扼腕叹息云云。 不过对于师父的斥责他一直是得过且过,毕竟,他对四书五经文山书海什么的实在提不起兴趣,让他恪守礼仪一边摇头晃脑地背那“大道之道始于初”更是困难重重。 师父一面说着惋惜,一面倒也略感欣慰,总归他还是学到几分胡搅蛮缠的功夫,不能算是一事无成。 不过,作为客栈小二的他,整日“发呆”的次数不少,能让他“发呆”到“尽兴”的时候却并不多,正此时,客栈那敞开的大门外人影一晃,人高马大的三名江湖客先后跨过了那矮小的门槛,为首的那个一脸络腮胡,大咧咧喊道:“小二!五斤牛肉,一坛好酒,麻利地给大爷端上来!”随后,三人就近在最靠近门边的那张桌子坐下,将手中大刀和长剑重重地摆在四方的老木桌子上。 “好……好嘞!”秦轲猛然回了魂,望了一眼那桌上的刀剑,此刻它们安静地藏在鞘中,没有流露出一丝锋芒。 秦轲又看了客栈内那几乎满座的厅堂,无数的江湖人士喝茶的喝茶吃饭的吃饭,心里疑惑着自己这是发了多久的呆。 满厅的人当中有很多是早都酒足饭饱了,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更有甚者只是围坐在一起交头接耳,连一壶茶、一盘豆都未曾吩咐到他。 秦轲慵懒地站起身子,摇摇头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这稻香村位居群山之中,全村加起来不过二十余户人家,与外界通行的道路又十分险难,每年赋税交粮都得靠人力挑担子往山下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也有这般熙熙攘攘的景象了? 更不要说,这满屋子闹哄哄的人群,都是手持刀枪剑戟,就算没有真功夫也能耍出几下漂亮把式的江湖客了。 上月初八,突然一夜之间稻香村不断地有江湖客涌入,许多江湖客甚至已经霸占了客房长达半月之久,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些人定然不会是来这山中闲庭信步,更像在等待着什么,寻找着什么。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砧板上,秦轲缓缓下刀。 他的双手很稳,稳到他菜刀的刀锋没有一丝颤抖,而当他的刀锋平滑地切入熟牛肉中时,却感觉十分闲散,仿佛在做一件如同挠痒痒那般简单的事情,安静,轻松,却又能让人从他的背影就感受到那一股子游刃有余。 在他的刀工之中,烂熟的牛腱每一片都轻薄如纸,又不至于会变形断裂,稍微用点心思摆在盘中,一眼望去宛如一朵鲜花绽放。即便是外头那些自诩甚高的江湖客们此刻来到厨房,都会对秦轲的高超技法惊叹不已。 秦轲暗下笑着,他知道季叔正在他身后一脸欣慰地打量着他,这种打量,原因当然不是因为他切肉的手法好,仅是因为,由他切出来的牛肉薄如蝉翼,既可以最大限度地摆满一盘,又可以让人察觉不出实际上是缺斤少两。 早些时候秦轲还担心,万一被那些江湖客们看出一二会不会惹祸上身,但后来发现,这些江湖客对斤两根本毫无概念,只知道互相争抢着从怀里掏钱,唯恐在兄弟们面前显得不够大方,随后再喝几杯酒,上头之后,更是连肉和豆腐块都分不清了,方才安心。 “五斤牛肉!一坛酒!来咯。”秦轲十分熟络地端着托盘,把上面的牛肉还有自酿的土家米酒摆上桌子。 稻香村在上月初八之前还没有客栈,但随着这些江湖客的出现,一夜之间就冒出来大量对客房和吃食的需求,自然也就催生了类似于季叔这样“有经商头脑”的村民,而秦轲被叫来当跑堂小二也半个月有余,对于这些杂活,早已烂熟于心。 “嗯。不错。”江湖客也不抽筷,直接伸手就捏住了一片轻薄的牛肉,扔进嘴里,咀嚼两下,嗓门大到像在山里喊号子似的:“小二,看你是土生土长的山里娃,你可知晓,这山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宝物什么的?” “哪儿有什么宝物,石头倒是漫山遍野。”这些天,秦轲对于这种问题都快形成条件反射了,“我们这就是个小村,每年上交给官府的稻谷也不过就几百石,客官你吃的牛肉还是我们翻山越岭出去到外面的镇子上买来的,要真有什么宝物,我们何至于还这么穷?” 江湖客显然不信,对着同行的两位露出了稍安勿躁的神情接着道:“那总该有什么奇异的东西?古董什么的?或者是更神奇的古物,比如那种……很古老又特别玄妙的东西。” 秦轲突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心里却觉得这些江湖客简直莫名其妙,来来往往问的都是差不多的问题,真是好生无聊,于是顺口道:“村口倒是有座石头狮子,你们进村的时候应该就见到了的,一半埋进土里,就冒出个头的那个。我们这里的老人家都说,孩子多摸摸那狮子头能辟邪呢……” “就是这个了!”江湖客伸手翘起个大拇指,眼睛闪闪发亮,同行的两人眼里也透出欣喜,三人都有些懊悔为什么自己在进村的时候没多留意一点,他们四下张望,竭力控制自己脸上欣喜的表情,还当周围的江湖客都没得他们这般机智,三言两语已探听到了此等“上佳”的线索,甚至连牛肉都顾不上吃了,拍下一小块碎银,纷纷拿起刀剑就向外走去,“走了!先去看看!” 只留下秦轲望着桌上的酒肉怔怔出神。 “愣这干嘛呢?”季叔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了,低声道,“先把牛肉放回厨房,要是那几位大爷没回来,咱们今晚就吃牛肉面!” 秦轲点点头,麻利地开始收拾桌子,食物的诱惑让他压根没再去关注那三人的去向,反正这些天那石狮子不知道被多少江湖客查过了,估计先前是因为那里围的人太多了他们没在意,要不是那头石狮子实在太大,下盘不知道埋得有多深,周围的土石夯得又十分硬实,只怕现在早已经被这些个人给挖出来了。 正在厨房里幻想牛肉面的秦轲此时并不知道,村口的阡陌纵横之间,有两人乘着天际和煦的阳光,正缓缓地朝他这客栈里走来。 这段时间稻香村为了所谓“宝物”而来的江湖客络绎不绝,如果仅仅只是又来了两个人,倒是没什么稀奇。只是在许多村民看来,这两人与“江湖”这两个字实在不怎么匹配。走在前面的那人一袭青衫,步伐稳健,眉宇间虽气度不凡,却有一双平静如水的眸子,发髻简单而无冠,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寄情于山水之间的画师或诗人。 而他后面是一位怯生生的高大少年,着一身粗麻衣物,走得谨慎,步伐像是踩着节拍,努力地想要与青衫人保持着一致的行路方式,可少了青衫人那几分轻松自如,反倒像亦步亦趋邯郸学步一般,有些好笑。 第二章 村口,有座假石狮 村口有只年代久远的石狮子早已经传开,虽然说许多江湖客都查探过这狮子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但毕竟是村民们唯一能够提供的线索,而且江湖中人,大多不信邪,即使有前人说这石狮子就只是块烂石头,他们也会亲自去摸摸看看。 所以,此刻的村口人群熙攘,围着不少手持刀剑的人,正交头接耳,评头论足。 “诶,你别说,这狮子身上的花纹,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寻常人家可真没资格用这样的纹路。” 听见这样的分析,有个鲁莽的声音骂骂咧咧:“纹路?那管个屁,老子哪天安家落户,想弄俩石狮子镇宅,我就是在上面画朵花,嘿,我就不信有人敢管!” 之前分析的那人被这般羞辱,自然恼羞成怒道:“那还真没人管,你在石狮子上面画一朵花谁管你啊。问题是你在狮子上画个皇家的纹路试试?要给朝廷知晓了,第二天就得来抄你的家!” “……” 就在这人声鼎沸之中,青衫人微微笑了笑,转头对少年道:“阿布,我们到了。” 被称作“阿布”的少年一愣,顿时停下了脚步,有些局促地道:“先生。” “这里不是朝堂,就不要太拘谨了。”青衫人神情散淡,但仔细看他的眼睛,却能从里头感受入一股子海纳百川的英气,延绵不绝,他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不用慢我一步,并肩一起走。” “是……”阿布低声道,尽管有些犹豫,但他还是向前挪了些脚步,这一步,仿佛跨出了他一生的距离,他长出了一口气,而后望着青衫人,不解道,“先生,这里是出了什么状况么?” 青衫人远观村口人群,却并不打算靠近,而是嘴角微翘,道:“鱼饵已经放出去了,就看鱼会不会上钩了。” 从阿布的神情能看出他并不理解青衫人的话中意思,但他仍然恭顺地点了点头。许多时候,他不是不想去理解青衫人的思想,只是经历过无数次的失败之后,他有些自暴自弃。说到底,就连他那群同窗或师长的眼中,青衫人也是一个十分不可捉摸的存在,他一个从小放牛的娃娃,十三岁时才跟随先生的人,又怎么可能理解? 青衫人听出阿布嘴上的恭顺,也知道阿布心里的想法,不过他只是温和地笑了笑,道:“你知道那石狮子上的纹路,是什么意思吗?” 阿布虽还年少,身形却是比青衫人高大不少,即使站在那群自命不凡的江湖客之中都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他伸着脖子,借以良好的目力观察了好一阵子,一边思索一边道:“好像是……前朝的皇家公侯才能用的龙纹?” 青衫人点了点头,对阿布的学习尚且满意:“前朝覆灭虽然已经有百余年,不过许多礼仪细节都流传至今,就比如说夔纹、饕餮纹等等,这些所代表的东西,你应该也知道。” “是。”阿布只觉得青衫人是要考自己的功课,恭敬地道,“夔文,代表是上古神兽夔牛,不过夔牛已经很久没有在人间出现过了。而饕餮纹……自然代表的是长城之外的恶兽。” 说到这里,他有些笨拙地拱手,“先生,阿布不解。为什么龙纹会出现在石头石狮子的身上?虽然前朝公侯以龙为图腾,镌刻于青铜器,或秀在服饰上,但如果把龙纹刻在一头石狮子上,等于是对龙这种神兽的亵渎,谁会做这种事情?” “当然不会有人做这种事情。”青衫人远眺青山白云,突然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追忆之色,“因为那不是一头石狮子。而是……狻猊。” 说着,青衫人抬脚而去,腰间的玉佩随着他的脚步一晃一晃,但若是明眼人,便能看出他佩戴的玉佩何等不凡。只是,在这鱼龙混杂的人群里,即使有人认出他的玉佩属于何地,又有谁真敢信口胡说? 而阿布站在原地,喃喃着:“狻猊……狻猊……”一时间,一道灵光闪过脑海,他惊叫起来,“啊……龙生九子……狻猊……那么……” 转过头,才发现青衫人根本没有看那石狮子一眼,已经径直向着村子内而去了。 “客官,里面请。”刚刚清理完一片狼藉的桌子,秦轲望着门口,用抹布擦了擦手就迎上前去,“本店客房就剩下最后一间了,不知道您是吃饭还是住店?” 秦轲刚刚抬头,正对上青衫人那平和的双眼,不由得愣了愣。 其实青衫人的眼睛并没有给人一种太瑰丽的感觉,只有平和,极致的平和,已然变成了一种对万事万物了然于心的权威,或者说是——掌控力。 秦轲并不是惧怕这种掌控力,他只是觉得这个人的眼睛让他想起一个人。一个他时常想起,但其实他一点也不希望自己想起来的人。 “师父……吗?”秦轲忍不住脱口道,尽管他知道自己称呼的这人逝去已三年多,可再度见到这样一双十分相似的眼睛,他怎能不感慨又悲凉? 青衫人似是没听见他的低吟,微微一笑道:“小兄弟,那间房能住下两个人吗?” “啊?”秦轲马上反应过来,拍了拍自己混沌的脑袋回答道:“嗯!能……哦,不能……”为了掩饰尴尬和刚刚差点热泪盈眶的一双眼,他赶忙低下头去,暗骂自己昏了头,这一定也是和那些人一般无二的寻宝客,何况那张陌生的脸,自己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能,还是不能?”青衫人平和地看着他,依旧微笑着。 秦轲缓缓抬起头来,努力对上那双眼睛,讪讪地道:“我们这客栈地方本来就小了些,山里以前也没什么外人来,床都是木匠现打的几张,原本两个人挤一挤倒也可以,但客人这朋友的话……”他看向高大魁梧的阿布,尽管阿布的眼神有些躲闪和不自信,并不像是一个魁梧汉子该有的神情,但他那健壮的双臂和厚实的背脊依然显露出他常年勤习武艺。 “没事。”阿布急忙道,“我可以睡地上。” “再要两碗……嗯,三碗素面。”青衫人说着转身,拂袖而去。 秦轲并没有送两人到客房,望着青衫人和阿布缓缓上楼,他有些怅然若失地把目光转了回来。怎么可能是师父呢,秦轲自嘲地笑了笑,三年前,师父患上顽疾,药石无用,缠绵病榻数月后于他身旁平静地逝去,自己亲手埋的师父,每月都会上山清扫整理,难不成一个死人真能从坟墓里蹦出来不成? 如果真是蹦出来,只怕也不会是什么重逢的喜剧,而是前些天在师父藏书里发现的那本《鬼纪》了。 但秦轲总觉得,这个人不光是那一双眼睛,他说话的语气,甚至是换气的频率,都像极了自己过世的师父。如果说…… 不知道怎的,秦轲一路小跑地进了厨房,哒哒哒开始切起菜来。 “怎么了?毛毛躁躁的。”季叔好像一直喜欢呆在厨房,秦轲猜测他一定是因为在家里吉婶不让他喝酒,所以躲在这儿喝。不过秦轲这会儿没那闲心笑话他,而是把炉子烧热,下了热油炒了炒,做出三碗香喷喷的青菜蘑菇面,端着上了楼。 明明知道这根本就不对,但秦轲还是忍不住想要弄清楚这位青衫人的底细,就算不是师父,说不定是师父什么亲友? 他记得师父当初说过自己出身士族,虽然没有说过到底是哪边的士族,好歹也证明了师父并不是只身在草庐中避世,如果真是师父的亲友,能带着他们到他墓前洒下一杯酒祭拜一番,想来师父泉下也会感到安慰几分?带着有些期待的心情,秦轲敲响了房门,仍然是青衫人那平和的声音:“进来。” “客官,您的面条。”秦轲把三碗面放在桌上,好奇道,“您还有朋友要来吗?” 青衫人笑了笑,摇摇头:“没有。”转向阿布,他道,“阿布,你的面来了。” 阿布有些拘谨地点点头,望着那桌上满满的面条,舔了舔嘴唇,告罪一声,仅仅只是持筷一夹,半碗面竟然不到几个呼吸就全进了他的肚子! 热腾腾的面条给阿布的肚子带去了热度,头上渗出几颗豆大的汗珠,而他伸手在海碗里倒了点醋,又是几筷子,把剩下的半碗面给吃完了。 而秦轲看着他伸手端过第二碗面并且意犹未尽的样子,终于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人要点三碗面。 没想到这位有些怕生的少年随从,吃起东西来竟然有种气壮山河的感觉,秦轲忍不住笑了一声,而后又憋住,想到脑子里的问题,他假装看了看房间,伸手用抹布擦了擦桌上的摆件,顺口问道:“客官,你们看样子不像是江湖人呀。也是来寻宝的?” 第三章 蹄声如雷 青衫人性格似乎十分恬淡,并不在乎秦轲这看似无意实则有些冒犯的问题,淡淡地笑道:“小二感觉,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秦轲皱了皱眉,这明明是自己的问题,怎么就像是个皮球一样轻飘飘地被踢了回来,但此刻,他不敢表露出任何求知欲,而只是装作好奇闲谈般地道:“客官看起来更像是……游学的夫子?是不是来这边取材写书的?或者是画师?前年我们村子也来过一位游学士子,不过他整日抱着个古琴,一弹就是一天。” “差不多。”青衫人看向窗外,似乎有些出神,“我是个画地图的。” “画地图?” “就是……看看山川形胜,水流走向,再把这些东西画成图纸,这样,后人就可以通过查阅这些图纸,来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此处又应该如何行走。”青衫人轻声道,“差不多就是你说的……画师,只是不画人,更不画山水罢了。” 阿布吃着面,嘴角忍不住抽动了几下,憋着笑。 “唔……”秦轲点了点头,他听师父说过这样的人,只不过师父说过,这些人出行,大多会驾乘着“记里鼓车”四处游走,只因为这种车辆的轮子方便他们记录尺寸。 只是,这两人明明没有驾乘着车辆,而是步行而来,又该怎么解释?秦轲本觉得有些疑点,但片刻之后又失望了下去,记里鼓车虽然重要,可他们这样的山村道路不通,车辆又如何能轻易地开进来?想来这样的人有另外一套画地图的本事,绝不会被车辆所限制。 不过秦轲到底少年心思,这种低落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反而是有些向往地道:“游历天下,会很有意思吗?” 青衫人转过眼神,细细地打量着秦轲那年轻稚嫩的脸庞,那上面的一对眼睛,就像是黑夜里的星星一般明亮。他笑了笑:“是能见识不少事情,不过一路上艰难险阻也不少。” 青衫人愿意跟他谈谈,自然秦轲洗耳恭听并且乐在其中。毕竟,他幼时被师父收养,如今已经近十年没有出过远门了。 战乱之后,天下四国鼎立,稻香村所处的墨家算是四国之中最为强大的那个,千年积淀,人才辈出,或许只有那同样底蕴深厚的唐国可以一比。 而除了这两国之外,让人出乎意料的是沧海和荆吴两国,一个原本籍籍无名,一个原本势单力薄,却在近两年以一种极其迅猛的速度不断地提升,或许这两国的底子不如唐国和墨家,可他们的一举一动,仍然影响着天下的局势。 天下因为四国鼎立而进入了暂时的稳定期,无数因战乱流离失所的流民也逐渐找到了安身之所,虽然至今仍然有不少人依旧贫困艰难,度日如年,但如当年那般可怕的流民大潮已经消失不再。 两人交谈了许久,秦轲似乎是痴迷了,眼神中透露出几分迷离,但他的每一个问题都清晰无比:“那客官,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进山呢?” 阿布吃完了面,正打算放下筷子,听到这个问题,手上不由得一紧。 青衫人却依然平静,反而反问道:“既然游历天下,发生了有趣的事情总要来看看,不是吗?” 本寄希望于突然发难的秦轲发现这招对青衫人没有作用,后面的问题也终究是不知该从何问起,一无所获的他终于在楼下季叔的催促声中无奈离开了客房,离开前,他仍然有些倔强地问了一句:“客官,能否告知您的名讳?像您这样的人,一定非常有名?” 青衫人笑了笑,浅尝了一口面前的清茶,温热的茶水寥起的几缕热气中,他道:“姓名何足挂齿?不过是一个流浪天涯不知归途的人罢了。” 秦轲走后,整个客房内顿时安静了许多。 阿布看着桌上秦轲因为匆忙而没有收走的碗筷,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道:“先生,这个小二,好像很古怪。” 青衫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望着窗外,轻摇折扇:“无妨,他只是心中放不下罢了。” 阿布听出了青衫人话语中隐藏的意思,小心问道:“这……小二跟您有旧?” 青衫人低下头,轻吐一口气息:“算,也不算。”看着阿布,他的眼神略有些变化:“阿布,你的养气功夫,还差得很远。” “是……我,我知道了。”阿布也不敢再问,只是站了起来,望着窗外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大将军的消息什么时候来,他一个人单枪匹马进了那里,总让人有些不放心。” 青衫人平静地道:“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世上或许有地方能让他留下,可绝不会是那里。眼下,我们除了等他的信号,更需要的是等另外一个人。” 暮时,秦轲在忙忙碌碌伺候好那些坐在客栈内大吃大喝的江湖客大爷们之后,总算有空隙端着香喷喷的牛肉面,出了门,就在门口不远的阡陌边上,随意地蹲了下来。 乡村之间,黄牛大多珍贵,早些年,官府为了促进凋敝的民生恢复,甚至还颁布过法令要求百姓不可杀牛。 这些年,官府已经把有关法律取消,转而改为不可杀健康的牛,可毕竟牛的数量并不算太多,各家各户更要留着他们耕种开荒,谁能舍得把自家的牛给宰了搬上餐桌? 面条很劲道,而牛肉的香味更是在炖煮之中融入了汤汁,喝上一口,秦轲只觉得那股荤腥的香甜在自己的味蕾上尽情地舞动,让他忍不住狠狠地把他们吞进肚子。 没一会儿,他的额头上就冒出细密的汗水。 抬了抬头,望向客栈的门口,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稻香村里的好几户已经暂停了种田,开起了客栈,可毕竟这个月来村子里的江湖人士多如过江之鲫,不管是多少客栈,都不可能满足这样庞大的需求。 白天这些江湖客都在山间寻觅宝物的线索,客栈里尚且不算太过拥挤,到了酉时,天色暗去,这些江湖客们不愿意摸黑探索,自然纷纷回到了村子里。 到了这种时候,客栈自然满堂皆客,甚至无数的江湖人士因为没能抢到堂内的座位,搬着季叔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小板凳坐在了客栈的门口,三三两两地抱着海碗吃着面片汤或者是宽面。 本该是拔剑四顾的江湖人士,结果现在几乎像是庄稼汉一般坐在小板凳上难看地吃着晚饭,这种场景,如何不让人觉得有趣? 但秦轲很快就没有再看下去的机会。好不容易清静下来的村口,响起一阵雨点般剧烈的马蹄声! 稻香村的道路尽管简陋,进不得记里鼓车,但却拦不住马匹,秦轲虽然也见过当初县官姥爷骑着那头矮小的瘦马进村体察民情,可这仿佛雷雨轰鸣般的马蹄声,怎么可能是寻常官宦人家豢养的驽马? “战马!”无数的江湖客听见了这样的声音也坐不下去,纷纷站了起来,四处张望。就连客栈里的许多房客,此刻也从客栈纷纷走了出来,望着村口的方向,沉思不语。 而仅仅只是几息时间,阡陌纵横的乡间小道上,一条排成一线仿佛蜈蚣一般的骑兵队,就这么直直地奔驰而来! 这些战马通体黑色,身形壮硕宛如猛兽,每一头都有有一人多高,奔跑之间,鼻息喷涌着雄浑的气息,眼睛黑如长夜。 每次起伏,它们鬃毛都猛烈抖动,而当它们四蹄落地,仿佛在平实的碎石子路上才出声声惊雷! 劲风吹动田野的野花,上面的骑士眼神凌厉,同样也是一身黑衣,外面套着一层黑牛皮甲胄,右边的腰间挎着马刀,右边的腰间则是一把与普通制式不一样的手弩,箭矢铁质的箭头,在暮色之中,闪耀着黑色的光。 第四章 有朋自远方来 “黑骑!是黑骑!” “墨家的黑骑,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秦轲没有见过黑骑,但却知道这个名称代表着什么。他虽然不算土生土长的墨家百姓,可在被师父收养带到稻香村之后,他自然听说过很多有关于墨家黑骑的光辉事迹——比如说千里奔袭,一夜之间烧掉粮草数十万石啦,又或者是与其他骑兵较量,同等兵力之下,黑骑几次冲杀便把敌人杀得丢盔弃甲啦。 在墨家境内,百姓自然而然就把黑骑当成了国家的守护神。就连季叔,当年只不过是在山外县城见到五骑黑骑斥候,就觉得此生心满意足,由此可见黑骑在人们心中的地位。 “候!”随着领头人的一声令下,整只马队就这么在客栈门前停了下来。 如果有常年带兵的将军在此,估计会在心里默默惊叹。这支黑色骑军从奔跑到止歇,不过一息之间,此时骑军队伍完全进入了沉默,除了马匹时而响鼻,已再无其他声音。 客栈内外的江湖客纷纷说不出话来,在他们感觉中,这支来时如奔雷,静止又如长夜的队伍,身上自有一股冷冽气息,如今停在他们面前,宛如一柄锋利的钢刀,如果让他们挡在这支骑兵的面前,只怕片刻就会被撕成碎片? 与其他骑兵不同的是,骑在最高那匹战马之上的领头人身上并没有穿着甲胄,腰间也不跨马刀,头发略有些花白,腰杆却笔直如标枪,就这么坐在马上,眼神冷冷地飘过众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客房之内,青衫人甚至没有对窗外看哪怕一眼,嘴角却翘了起来,他轻声对阿布道:“来了。” 阿布年轻,对传闻之中的黑骑仍然抱有好奇,但却不敢正大光明地走出门去观看,只敢靠在床边,透过缝隙,查看这支训练有素的骑军,惊叹道:“这就是墨家名满天下的黑骑?”他从上看到下,又从马刀看到手弩,皱眉道,“这手弩……好像有些奇怪。” 青衫人笑了笑,道:“墨家本就擅长机关术,他们的墨家手弩由墨家巨子亲自画图,靠着机关,可以最快速度地上箭矢,射程更是达到了二百五十步,破甲箭头能轻易地穿透普通铁甲,就算是你长恭哥那样的强者,在这支黑骑面前也不能随心所欲。” 阿布不由得咋舌:“这么厉害?那我们荆吴的青州鬼骑又怎么能跟墨家黑骑对阵?” 青衫人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闭上了眼睛道:“墨家的黑骑,沧海的虎豹骑,我荆吴的青州鬼骑,互为敌手,各自都有各自的一套训练方法。虎豹骑先不去说他,单论同样以速度见长的墨家黑骑和青州鬼骑,这两者走的都是避实捣虚的路子,何况这些年又少有战事,自然就没有什么对阵的机会。” 阿布还是有些好奇地道:“但将来总有可能正面交战的时候?” 青衫人笑道:“那就要看墨家舍不舍得了。相比较青州鬼骑,墨家黑骑的开支要高出五倍,光那手弩,就要打磨一年之久,这样的骑军,只怕墨家也不愿意让他们轻易折损在正面对决上的。” “先生是在等这支黑骑吗?”阿布道。 “是在等那个人。”青衫人道。 阿布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那位最前面领头老人,思考片刻,忍不住惊呼道:“墨家上将军,王玄微?” 王玄微凝视了一会儿客栈内外满满当当的人,眼神之中露出几分厌恶之色,这些为了宝物而来的江湖客,不过是一群臭鱼烂虾,可臭鱼烂虾多了,味道就不好闻,而且在这种时候…… 思索片刻,王玄微冷冷地开口道:“让他们走开。” 这句话,他当然不是对傻傻站在他马匹旁端着半碗牛肉面的秦轲说的,而当他话音落下时,他身后两人下马,腰间的马刀一晃一晃:“朝廷做事,闲杂人等走开。” 墨家黑骑的压迫力早已经让这些平日里惯常欺软怕硬的江湖客们心惊肉跳,虽然有些不满于黑骑的官威,可他们除了腹诽之外也不敢真的说出口,自然只能做鸟兽散。 只是这一下倒是苦了秦轲,这些江湖客捧着客栈碗筷,吃着客栈烹制的食物,结果还没掏钱就跑了大半,岂不是血本无归? 哭丧着脸,他完全忘记了黑骑尚且还在身边,追着客人四处喊着:“哎,客官,先付了钱再走呀,这吃食还没给钱呢!” 但这种时候,他哪儿还能从这群脚底抹油的江湖客手中抠出几颗铜板?看着四散而去并且还捧着吃食的客人,秦轲欲哭无泪。 王玄微皱了皱眉,缓缓下马把缰绳交给手下人牵着,仅仅只是一伸手,就有人往他手心里放了一锭银子。 “小兄弟。”称呼倒是亲近,但王玄微声音中却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反倒是让秦轲有些畏惧地退后一步,而他再进一步,伸手把银子塞到了秦轲怀里。 秦轲捧着那锭不小的银元宝,一时间被那白花花的光晃迷了眼睛,呆呆地站在原地,只听见王玄微深沉的声音道:“当差办事,严禁滋扰民众。你放心。” 只是秦轲望着这群气势可怕的黑骑,完全放心不起来,只能是麻木地点点头。王玄微并无意与秦轲多说几句话,于是负手于后,迈开步伐,缓缓走进客栈厅堂。 厅堂内的江湖客们并未离去,只是站起来,有些惊惧地看着王玄微。 而王玄微眼神如刀,仿佛穿过这些人的身体,刺破了那客栈客房的墙壁,直直地透了进去! 躲在窗边偷窥的阿布只感觉自己好像被针扎了一下,迅速缩了回去。 而王玄微站在楼下,微微抬头,望向那紧闭的窗户,低沉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阿布心中顿时一紧,几乎就要喊出来。他们此行十分隐秘,可王玄微既然亲自来此,难道他们已经被抓住了形迹? 青衫人仍然坐在椅子上,喝着清茶,悠然自得,时不时还摇摇扇子,似乎显得并不怎么担心。 “先生……”阿布嘴唇颤抖,想说些什么。青衫人摇了摇头,安慰地笑笑。 而在楼下,王玄微看了客房许久,似乎有些失望,最后把视线转移到了客栈那坐立不安的江湖客们,微笑道:“各位不必担心。我墨家向来以理服人,倒不会逼你们离去。只是……这些天附近县镇又不少良家女子受人所害,我希望你们记住,我墨家的百姓自有墨家律令保护,若各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我们当然不敢……”说到这份上,江湖客们自然不敢多言,纷纷作揖应和,只是在大部分人心里,他们仍然腹诽着王玄微,只觉得小题大做,仅仅为了这种事情,墨家就出动黑骑?莫不是墨家的军队太闲了得找点事做不成? 但同时,他们又有些敬佩,能对自己的百姓关照至此,又有哪国能做到? 说完,王玄微也没有留着,只是干脆利落地转身走出厅堂,上马回身道:“村口扎营。不得滋扰百姓,起灶做饭。” 黑骑仿佛惊雷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雨过天晴之时,在客房内的阿布终于松了一口气。 客栈外,秦轲望着黑骑的背影,却总觉得王玄微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像是看穿了什么东西。 第五章 得之却归还 “给你你就收?那可是黑骑呀!” “我那会儿都懵了,哪儿知道拒绝……而且怎么看我也不像是有资格拒绝的样子。”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只是客栈厨房里却响起了一老一少的争吵声,当然,说是争吵,未必准确,大多数时候是老的在埋怨,而少的则是委屈地辩解。 在刚刚秦轲傻愣愣地收下王玄微的银子之后,躲在厨房里的掌柜季叔望着黑骑宛如黑潮般离去,总算把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只是那另外一半还悬在空中,望着秦轲手上的银子,只觉得这叫什么事儿? 从来只有官敢收百姓的好处,什么时候见过官老爷主动给老百姓钱,还给得如此阔绰? 这样一锭银子,都能够寻常人家近十年的开销了,若是什么时候那位官老爷翻了脸,带着手下人提着刀冲进客栈给他一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怎办? 稻香村里,大多数百姓都是从外面搬迁而来,季叔更是在外面亲眼见证过那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当兵的烧杀抢掠有什么做不出来? 就算墨家这些年从未加征过赋税,可季叔仍然不敢过于指望这世上真有爱民如子的达官贵人。 秦轲望着油灯昏暗的灯光,深吸一口气道:“季叔……我觉得那位大人是真心给我们钱。” 季叔本就是因为家中婆娘嫌弃没本事才一怒之下开的这间客栈,尽管赚了不少钱,可谨慎性子仍然没变,面对这些奔驰之间有惊雷声炸裂,而马刀杀气重重的黑骑,早已经吓破了胆,对秦轲的说法更无法认同:“那也不能收。谁知道将来那位官老爷会不会变卦?” “那我给送回去?”秦轲踌躇良久,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 季叔点点头,道:“只能这么办了。等会儿,我烙点大饼,你再带点酒肉,给那位官老爷带去,这样看起来有诚意一些。” 秦轲无奈地点点头,只觉得季叔这胆子还真是没一点增长,难怪他家婆娘时至今日都给他脸色看,不过说到底,对于黑骑他也有些发怵。 只是与季叔不同,他害怕的原因是因为他可以感觉出王玄微身上那股可怕的味道,这位身上不着片甲的贵人,看似不设防,但只怕寻常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至少他自认不行,那些大多数甚至还不如他的江湖客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而他背后的黑骑,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子修行者的味道,虽然说并不强烈,可也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力。 这样一支骑军,天下有什么军队能够抗衡? 想到这里,他想到青衫人所说的沧海、荆吴,他们能抗衡吗? 他们自然能抗衡的。否则墨家早该一统天下,这世间也早该没有战乱了。 不一会儿,秦轲就在唠叨声中,端着酒肉和季叔亲手烙的大饼,走出了客栈。 夜色渐浓,但他却并不需要火烛,就这么轻巧地在田间道路上走着,多年来,他一直习惯于在行走的时间顺便进行吐纳修行,原因倒未必是他勤奋,他只是觉得这么做十分有意思。 而在体内那股气团日渐壮大之后,他也慢慢发现,即使天再黑,他也不至于看不清楚东西。 他的这对仿佛猫一般的眼睛,一直让村子里的大叔大妈们暗暗称奇,毕竟,他们只见过一到晚上就变瞎子的人,从来也没见过晚上不需要火烛就能看清楚对面来人的脸的人。 稻香村很小,不一会儿,秦轲就听见了马嘶声和几声威严的呐喊。 墨家黑骑训练有素,不仅仅只体现于奔袭进攻,更在于扎营时刻的井然有序。 下了马,这些黑甲骑手们同样手脚利落,甚至不需要王玄微说哪怕一句,就自觉地指挥起部下挖坑垒造炉灶,又分出十人队在附近伐木做了拒马,短短的半个时辰内,一个简陋却井然有序的营地就这样出现在了稻香村的村口。 “胡成,刘若!”王玄微的副手,左卫丁墨看着马匹安静地吃着马草,又望向杂草丛生有一人多高的碎石路,“你们二人,带上镰刀,清理附近的茅草,半个时辰内,回营喂自己的马,不得有误。” “是。”随着一声铿锵有力的回答,两位黑骑一路小跑着离去。 清理茅草,当然不仅仅只是为了充当草料,更是为了保证营地四周不能藏污纳垢,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谁知道,那些斥候和探子会在粮草之前,像是一颗颗珠子一般散落在四处? 只是丁墨望着稻香村并不算十分广大的田亩和那夜色之中显得格外巍峨的高山,若有所思。 有关于村子里宝物现世的消息,早在半个月前,上将军就已经得到了情报。但如果此处仅仅只是有宝物现世,墨家倒未必会这般介入。 毕竟黑骑在墨家也不过只有一万五千骑,其中一万骑常年戍边,身份之尊贵,远胜过其他军队,如果不是真的大事,又怎么会轻易动用? “呃……这位将军……”秦轲也是第一次跟军官打交道,说话之间有些紧张。不过好在他跟着师傅学过不少有关于官衔与礼法的东西,倒没像是季叔一样称呼黑骑为“军爷”或者说“官老爷”。 至于这位盔甲与黑骑并无不同的军人到底是不是将军……他倒并不在意,毕竟,哪个军人不愿意自己当个将军?只要他听着舒服就行。 丁墨认出了这是之前那位在客栈门前的伙计,一丝不苟的脸上挤出几分笑容,但声音却凝重威严:“军营重地,百姓不得靠近。你有什么事情?” 秦轲想去挠头,可双手端着吃食,看着丁墨道:“我家掌柜的让我给那位大人送点酒肉来,不知道能不能……” 他没有说还银子的事情,说到底还是留了一个心眼,既然是还银子,这银子总要亲自送到那位大人手上才行,否则这位军官说一句“我帮你给大人”却私下地把银子吞了买酒喝他又得上哪儿哭去? 丁墨看了看秦轲木盘子里的酒肉,又看了看那显然是刚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烙饼,皱了皱眉,道:“大人有严令,黑骑出行,不得收受百姓任何东西。” “只是酒肉吃食……”秦轲没想到得到这样一个回答,想到还银子的事情,不由得有些着急,“我保证把东西端给大人就走。毕竟……大人对百姓这么照顾,百姓感恩总想回馈一些菲薄之物。” 话说到这份上,丁墨也不由得多做了几分思索。想了许久,他看着盘子上的酒肉吃食,叹息道:“我可以让人带你进去见将军,但至于将军收不收,我不敢保证。” 听到丁墨的回答,秦轲兴高采烈:“谢谢将军,不管大人要还是不要,我都记得将军这一份恩情。” 丁墨只是微笑了一下,摆摆手:“我不是将军,下次最好不要这么喊我。” 第六章 局与破局 片刻之后,秦轲一身轻松地从营帐里走了出来。望着头顶明亮的月亮,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这么简单地把银子送了回去? “这位大人好像没那么那么难说话嘛。”秦轲低声窃笑,不过在军营之中,无数的黑骑从他的身边擦身而过他捂着嘴唇,不敢笑出声来,快步就向外走了出去。 丁墨微笑地看着秦轲离去,掀开帐篷的麻布,阴影之中坐着闭目沉思的王玄微,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刚刚秦轲的酒肉,只是分毫未动。 丁墨恭敬道:“上将军,一切已经安排妥当。” “客栈派人了吗?”王玄微没有睁眼,只是轻声询问。 “已经派了斥候装扮成江湖人士的样子盯着客栈,如果那间客栈任何动静,我们会最先一步得到信号。” 王玄微点点头,道:“再增派两人。不要从黑骑里派人,半个戎二十五人,少了会被看出端倪,放出信号,让山外暗堂派人进来。还有,告诉晁处,让他带剩下的半个戎把守住关口,任何人进出,都要查清楚来由,放进任何一个荆吴的人,我唯他是问。” “是。”丁墨握拳拱手,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上将军,我们为何不直接冲进客栈,直接生擒了那两个人?” 王玄微的眼睛睁开了,那道冷厉的目光在丁墨身上上下审视,让后者一阵惊惧:“生擒?以什么名义?” 丁墨把头压得更低,道:“当然是以窃取国事的名义,荆吴这些年虽然跟我墨家交好,可毕竟还是敌国,眼下他们直接潜入我国,难道不是图谋不轨?” 王玄微冷哼一声:“事情尚且没有探明,就进去抓人又有什么意义?我墨家还真敢轻易杀了那人不成?唐国和沧海近年蠢蠢欲动,再交恶一个荆吴,到时候三家联起手来,谁负这个责任?” 丁墨不语,他想得不如王玄微深远,自然没有考虑到这样的后果,此刻被王玄微点破,他有些羞愧,只能保持沉默。 王玄微抬头看着大帐的顶端,思索道:“这件事情有些意思。他好好管着荆吴,结果突然在墨家境内散播稻香村区域有宝物即将出土的消息。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在荆吴里的探子,我还真没法把这件事跟他联系在一起。现在看来,他大概是想要把这潭水搅浑,方便从中获取些什么,可究竟是想要获取什么呢……” 王玄微皱眉,不确定地道:“如果我没有看错,村口的石狮不是石狮,而是神兽‘狻猊’,而它身上有着前朝的龙纹……难道是这座山中有一座有关于前朝的陵墓?” 丁墨点点头,觉得八九不离十:“有黑鸦消息。荆吴大将军高长恭似乎现在也不在军中。如果真的是有一座满是宝物的陵墓,高长恭亲自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高长恭。他倒是个麻烦角色。”王玄微有些玩味,但他看向桌上的酒肉,忽然又转了个话题,道,“先不提他。刚才那个客栈伙计,你怎么看?” 丁墨一愣:“上将军……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就直接说感觉。”王玄微道。 丁墨皱眉,他实在不明白王玄微突然问这个有什么目的,但他还是仔细地回忆了一下秦轲的面貌,缓缓地道:“年轻……单纯……天真?” 王玄微微笑了:“你知道他来找我是做什么?” 丁墨看着王玄微,不解道:“他不是来给上将军送吃食的吗?” 王玄微的右手轻轻一抖,一道银亮的光芒画出一道弧线,最终落到了丁墨的手里。 “银子?”丁墨问道。 “他来还我银子。说实在不敢收。”王玄微道,“真有趣。明明是送出去的银子,竟然还能回到我手上。” 丁墨还是不解:“这或许是因为他胆小?毕竟百姓怕官员出尔反尔这种事情并不少见。” 王玄微却摇了摇头,道:“这我不知道。但倒是有一件更有趣的事情。一个小小客栈的伙计,竟然是个修行者。” 丁墨呆了呆,确认王玄微并不是在开玩笑,震惊道:“怎么可能?” “我一开始也以为我看走了眼。毕竟第一次我在客栈门口见到这小伙计的时候,也没过多地觉得他有什么不一样。但第二次见面,我却发现这个小伙计的呼吸绵长,一举一动之间相比较常人或许没什么差别,但实际上他的每一步踏出用的都是最省力的方式。虽然仍然没法感觉到他体内的气息,但这些生活习惯却做不了假。” 大帐内响起“扑通”一声,却是丁墨以万分决绝的态势跪在了地上,声音用力:“属下有罪。未能发现这位小伙计的异样,还让他轻易接近上将军。请上将军责罚。” 王玄微看着丁墨,闭上了眼睛:“就连我都有看走眼的时候,何况是你。起来。” 丁墨站起身来,眼神坚毅:“这个小伙计,应该怎么处置?” “这个人。或许是跟荆吴的人有关,又或者,是另外一方的人。但不管是哪一方,都有必要查清楚。”王玄微道,“他身上现在有我的‘玄微子’,只要他有有什么异动,我会提前有感应。” 这时候,大帐外有一位黑骑进来:“上将军。客栈里的那两个人……出去了。” 玄微子眼神冷冽如刀,站起身来的同时,仿佛巍峨大山:“不管是不是局,既然来了,就要把这个局破了。丁墨,召集人马。” 一蹦一跳走在路上的秦轲尚且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王玄微面前露出了马脚,说到底虽然他的功法特殊可以在旁人面前隐藏自己的修为,但有些细节的东西,却是他这样涉世未深的少年无法思考的。 能把银子还了回去,想来季叔也不至于再担心了?虽然那么大一锭银子就这么没了有些可惜,不过知足常乐,总是没错的。 秦轲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着,夜间的田野有着清凉的风,尽管有些寒意,但秦轲并不觉得冷,反而觉得精神为之一震。望着天边的圆月,他闭上了眼睛,丹田内的那股气团又缓缓地膨胀了起来。 一息之间,那股气团就像是抽丝剥茧一般散出了一缕缕的烟雾,起初,这些烟雾细小仿佛不经风吹,但很快,这些烟雾浓郁起来,变成了大片大片的仿佛云层一般的烟幕。 它很轻盈,时聚时散,仿佛没有任何规律。 而当它们在身体里四处游走的时候,秦轲原本就十分轻盈的脚步竟然就完全失去了声音! 微风吹动秦轲的发丝,他深深呼吸,又缓慢轻吐。 而当他伸出手的时候,无数的风,像是找到了巢穴一般,在他的手指之间环绕,旋转。 秦轲平伸右手,握拳,伸出一根手指,隔着几寸距离,在路边野草边上,轻轻一摸。 野草的叶片轻轻摇曳,而后就离开了草茎,在空中飘荡。 秦轲走了一路,就有多少草叶飘向空中,而等到他停下来的时候,他的周身已经有无数的草叶围绕着他循环旋转。 秦轲睁开眼睛,望着风中飘动的草叶与野花,微微一笑。 “师父,阿轲有天天做功课……你走之后,阿轲再也不敢偷懒啦。” 夜色之中,只有风回应着他的话语,但秦轲感受着体内的力量,突然就感觉自己并不孤单。他的修行法门来自师父,而每当他运转体内力量的时候,眼前仿佛就会出现师父的身影。 “师父?”秦轲猛然停下了脚步,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在客栈不远的羊肠小道上,真的有一个背影,而那个背影,何等熟悉,又何等陌生。 青衫人。 在他的身后,跟随着魁梧的阿布,而他们两个人顺着道路上了山,消失在了茂密的树林中。 秦轲呆呆地站在原地,那些风卷起来的野草纷纷坠落,但他恍若未觉。是幻觉吗? 如果不是幻觉,这世上怎么会有一个人,跟自己的师父这么相似? 鬼使神差地,秦轲咬了咬牙,身体微微低伏,顺着田野道路,就这么向山上而去。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肩头,一片野草的叶子下面,有一只特异的、冒着金色微光的甲虫,正缓缓露出头来。 第七章 山上有个洞 这是一个天然的溶洞,也只有流水无数年的侵蚀,才能造就这样温润的岩壁与形状各异的钟乳石。但在其中,却饱含人工开凿过的痕迹。 这些痕迹显然很旧,一些靠近流水之处,早已经变得十分光滑难以辨认,也许这些痕迹出现在几十年之前,甚至几百年之前,但因为深藏山腹远离太阳的光明,一切都还停留在过去的时光之中。 而今天,这些原本被时间尘封的痕迹,却被青衫人和他的随从,加上秦轲,重新唤醒。 跟着青衫人进入到洞穴,秦轲看着这宽阔的溶洞,又看向那向前一步一步稳健行走的青衫人背影,黑夜没能让他的青衫完全遁形,只因为秦轲拥有着超乎大多数人想象的夜视能力。 只是继续向前行走了几百步之后,他那令人惊艳的夜视能力也逐渐失去了作用,这片洞穴深长得就好像地狱的咽喉,仿佛一直行走,就连任何光亮都会被黑暗吞噬。 没有光,就容易生出鬼魅,如果不是流水的声音仍然还在耳畔响着,只怕秦轲会立刻打起退堂鼓。 秦轲知道,自己夜视的能力来源于他可以把周遭微弱的光芒在眼中放大十倍,但深入溶洞之后,从外透进来的月光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说青衫人和阿布在几次吹气之后,点燃了火折子,但这种光亮仍然不能让他看清整个洞内的情况。 自然,他只能触摸着岩壁,控制着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跟随着两人前进。 有那么一刻,他后悔自己不经大脑思考就跟随青衫人上山,他总觉得青衫人身上藏着许多的秘密,而现在,当这个象征秘密的黑布被掀开一角之后,有些事情就在他脑海中串联起来。 江湖人。宝物。黑骑。这些本不该出现在稻香村的人事物难道跟青衫人有关? 尽管只是无来由地猜测,但秦轲心里有些发怵,自己是不是触摸到了一些不该触摸的东西? 继续往前,整个溶洞越发开阔起来。到现在,秦轲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大山里的哪个位置。 冰冷的水流之中,逐渐涌现一些巴掌大小的鱼,与外界的鱼儿不同,这些小鱼竟然是透明的,在他们的外壳之下,仅仅凭着肉眼就能看清楚它们的五脏六腑。黑暗中他们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他们没有眼睛,但却能灵活的游动不会撞上任何障碍,令人惊叹。 秦轲知道这种鱼,记得有一本书上说过,这种鱼的骨头通常是许多祭祀中的占卜道具,尽管这些鱼儿看不见东西,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看清楚超出眼睛能看见的东西,比如祸福,比如吉凶。 青衫人显然对溶洞很熟悉,面对这些鱼,他的脚步甚至没有慢下一丝,反倒是他身后的阿布对这些鱼有些好奇,踩着水的他俯下身想要去抚摸,却因为滑腻的鹅软石险些摔倒。 顺着水流,不断向前,在水流的尽头,是一处泉眼,正在不断地喷涌出水流。 秦轲靠在岩壁上,只觉得周身的气息越发湿润。只是……除了浓重的水汽之外,他还闻到了一股不是太好闻的铁锈味道。 阴影中,似乎有一个身穿白衣的身影,持着长枪,缓缓走来。 秦轲眯着眼睛,虽然火折子的光亮并不能让他看清楚溶洞的全貌,但借着这一点点光亮,他仍然可以看清楚那位身穿白衣的并不是什么地狱鬼魅,而是一个身材匀称,肩膀宽阔的男子。 但不知道怎的,秦轲一股惊惧油然而生,仅仅只是一个跳跃,他就爬上了一段倾斜的岩壁,顺着这样的地方,他继续往上,找到了一块高高凸起的岩石,一个翻身,躺在了上面。 “来了?”男子带着笑声,似乎等待了许久。 青衫人点点头:“来了。” “你没弄错。虽然《翠微集》里说得隐晦,但这里的陵墓却做不了假,那东西,现在一定在最深处呼呼大睡,只怕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的老巢来了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男子一边说,伸手点燃了火折子,片刻后,一团火光从他手上的火把燃起,火光照亮了洞穴,把他们的影子拉成了长长的蟒蛇,眨眼望去,又像是潜伏在这洞穴之中的鬼魅。 好在秦轲躺的位置高绝,距离那青衫人和阿布尚且有三丈之距,尽管他下方火把的光芒闪烁,但这样的光芒根本无法真正照亮这庞大的洞穴,自然也就不可能照亮他这只沉浸在黑暗之中的老鼠。 也正因为如此,秦轲多了一些思考的时间。露水顺着钟乳石,滴落在他的肩头,带来几分凉意,但他却根本没有心思享受,而是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呼吸,让自己的心脏像是沉睡一般,尽量轻微地跳动。 《翠微集》?耳边青衫人交谈的声音弱了下去,秦轲心下稍安,但心里的疑惑却膨胀了起来,其实他向来不怎么爱念书,师父曾经说过如果他肯拿出在剑术和身法这两者上一半用心,早就该熟读四书五经。只是到了今天,他能背全的诗文也寥寥无几。 但《翠微集》却是个例外,那是师父生前最喜欢的书。 一个人喜欢书喜欢到了极点,自然而然就是手不释卷了,而他从小看着师父捧着《翠微集》长大,自然而然也对这本书了解不少。 如果说他在师父面前有什么扬眉吐气的时候,那大概就是他字正腔圆地背诵《翠微集》诗句的时候了?只是逝者已矣,现在回想起来,不由得眼睛有些发酸。 可是,《翠微集》通篇不过是一些诗句,顶多也就是带点风土人情,又能藏着什么秘密?那东西又是什么?而……青衫人为什么跟师傅有着这么多共同点? “还是不要把它称为‘东西’。”这会儿,青衫人又开口了,“如果它是东西,那我们是什么?” 阿布四下张望,却感觉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叹息道:“一头神物,却躲藏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想想实在可惜。” 持枪男子却笑了笑:“如果他不是被迫躲在这种地方,哪儿有我们的机会是不是?我个人比较反感在这种时候带什么伤感情绪,这让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对餐桌上的烤鸡忏悔。” 秦轲脑子里更乱了,神物?那是什么东西? 但不论如何,这群人必然不是冲着那埋在土里的石狮而来,否则……他现在不该是在这个洞穴里听到这些人的说话,而是在村口看见他们拿着铲子热火朝天地掘地三尺才对。 “别贫了。长恭,你先过去。”青衫人再次开口道。 而那个被称作长恭的人笑了笑,手上挥了挥火折子,光芒在身上一明一暗,显露出他右手的精钢长枪来:“当然……” 秦轲听见他的声音完全消失,火光也消失殆尽。 脚步声在黑暗中远去,秦轲徐徐松了口气,躲在这个地方偷听他们说话已经有一刻钟,在这一刻钟里,他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尽量地安静,要维持这种状态却也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此刻,他疲倦得像是从山上到山下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他终于可以确定一件事情。 那个被称之为长恭的人,正是这一行人之中最可怕的人。 少年时,他就在师父的教导之下练习听觉的敏锐,到现在,他已经可以隔着很远听清楚许多东西。而在这样的环境中,许多声音都会被放大无数倍,他能听见长恭的心脏每时每刻持续的跳动声。 咚。咚咚。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被发现行踪,只怕这如战鼓一般深沉的心跳声,会在顷刻之间变成雄狮的咆哮,把他整个生吞下去。 第八章 诸葛先生 而等到长恭的脚步声逐渐消失,秦轲总算心里安宁了一些,想到这里,他的手指微微弯曲,像是抓着岩壁一般,缓缓地翻了个身,像是一只壁虎一般牢牢地趴着,悄悄露出一个头。 阴影里,那团由火折子升腾起来的光芒和若有若无的烟雾在下方飘忽不定,而借着那团微弱光芒,秦轲有些艰难地看清楚了地形,在他们的前方,是一道深不可测的裂口,仿佛一张大嘴,那些尖锐的石头,就像是锋利的牙齿,随时有可能合拢。 洞穴阴冷,潮湿,不知道是心理暗示,裂口里传来几声凄厉的哭号,仿佛一个饥饿的婴儿,又像是一个痛失亲人的女人,一股寒意顺着秦轲的腹部不断地上涌,他抖了抖:“阿弥陀佛……天上老君……” 秦轲的心脏跳动得快了一些,他摸了摸胸口,吐了口气,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不过风在洞穴里的呼啸声。 但显然这种自我安慰的作用十分有限,从进入洞穴开始,他总觉得这个洞穴里充满着一种奇怪的气息。这不是错觉,是他常年训练的本能。 这四周笼罩的黑暗里,尽管平静如无尽的长夜,可其中好像藏着一只只饥饿的怪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探出脑袋,睁开他们鲜红色的眼睛。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有一滴湿热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背,那股温热,几乎让秦轲毛骨悚然。他猛然地转头,却只能捕捉到一对细小的眼睛里,那内敛却毫不掩饰嗜血兽性的光芒。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满是汗水的手心里,那被完全涂成黑色的锋利匕首是他唯一的倚仗。 少顷,蝙蝠掠过他的肩头,拍动翅膀,在黑暗里一闪而逝。 他下意识往回缩了一些,尽管他感觉到自己的头顶绝对不止这一只蝙蝠,但他现在所处的境地除了与这些“邻居”一起“友好相处”,别无他法。 “是不是有什么声音?”阿布望向顶端,有些警惕护着青衫人道。 “是蝙蝠。”青衫人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但接下来,他却有些疑惑,“但这些东西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什么意思?” “如果‘它’在这里,这些东西不应该靠近才对。但是……”青衫人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喃喃自语,“难道真的虚弱到了这种程度?” 正当这时候,整个洞穴里传来了一阵嘶哑难听的声音,仿佛是成千上万颗牙齿在相互摩擦,又像是一闪庞大的门在缓缓倒塌,微光中的钟乳石在痛苦地摇摆,仿佛随时可能坠落。 一群蝙蝠停止了他们的睡眠,呼啦啦啦地在空中飞舞起来,带着尖锐的叫声,腥臭的粪便像是雨点一般落了下来。 那个哭嚎的声音像是更近了,甚至有些时候,它就像是躲藏在人们的身后。 “什么混账玩意儿?”秦轲躲藏在黑暗里,只感觉自己几乎被这群混账蝙蝠的粪便淹没,原本握着匕首的手掌也变得粘稠潮湿。 秦轲缓缓挪动身体,再度冒头,青衫人和阿布显然在这场“粪便雨”里也有些狼狈,但相比较秦轲,他们有着凹凸不平的岩石阻挡了一些坠落的蝙蝠粪便,所以状况要好一些。 秦轲眉头微皱,顺着光芒的右侧看去,他终于知道那一阵剧烈的响动到底是什么东西了。尽管在微弱光芒中降落宛如一头巨大的怪物,但秦轲还是从那东西的轮廓之中,看出了那半腐朽吊桥的轮廓,这由生铁浇筑的吊桥,上面的木板早已经腐烂殆尽,尽管上面仍然还粘连着几片黑色的残骸,只怕也根本无法用来踩踏。 但毕竟,这座吊桥的底下拥有着多根粗壮如成年人大腿般粗细的铁链彼此交叉相连,踩着这些铁链过去,也未必不可行。 显然,秦轲闻到的浓烈铁锈味道,就来自于这座吊桥了。 而当它缓缓下降,沉重地撞击在岩壁上后,就成为了在裂口的无数“尖牙利齿”上一条宽阔的通道。 而持枪男子举着火把,仿佛闲庭漫步一般地踩着铁索过桥,走了回来,笑道:“这么久了,这机关竟然还能用?” 青衫人同样也笑了:“当然。这本就是墨家一脉相承的机关术,我甚至怀疑,就算过了千年,这些机关仍然能够再度运转。毕竟……墓主人并不希望陵墓只能进却不能出。” 阿布不解,心想陵墓难道不是希望永远与世隔绝天人永绝吗? “为什么?” 持枪男子却玩味地笑了:“阿布。你还不明白吗?谁会是最希望从陵墓里走出去的人?” “盗墓贼……或者是工匠?”阿布想到一个可能。 但青衫人轻巧的一句话,让暗影中的秦轲顿时毛骨悚然:“不,是墓主人。” 秦轲欲哭无泪,只能低声地对自己道:“妈呀……这还真是一座墓,而且听他们这说法,好像躺在棺材里的那个死鬼还打算从墓里跑出来……我到底是要来这里做什么?寻死吗?” 对于神神鬼鬼的事情,秦轲以前看过师父书架上的《灵异考》,至今记忆犹新,严格来说,如果有人问稻香村里谁最迷信,大概不能算到那些每日在宗祠里的老人,反而是秦轲这样一个少年天真的少年。 正因为天真,他才会相信书籍里的记载。 而陵墓这种不详的东西,配合之前那些洞穴里古怪的哀嚎声,更是让他心中生出无数怪力乱神的幻境来。如果这大墓里,真的躺着一个死人,而且这个死人还妄图想要从墓穴里出来重见天日,得是什么样可怕的场景? 不对……按照这座大墓的时间,只怕棺材里躺着的,就是一具骸骨…… 不能瞎想不能瞎想……秦轲用力地掐了自己一下,企图让自己的思路从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里收回来。 而阿布同样对青衫人的说法惊惧不已,正要细问,只是就在这时候,洞穴之中,却响起了另外一个人低沉的声音:“上百年的陵墓,机关却仍然能维持运转,玄微不得不崇敬墨家列位先贤之智。” 秦轲心中一紧,他哪里不认得这个声音? 而青衫人转过头,在他不远处,响起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火把在他们的面前一根根迸发出强烈的光芒,竟然是映亮半个洞穴,吓得秦轲用力一滚,再度往里面靠近了一些。 火光中,映亮了王玄微那沉稳之中带着几分杀气的眼睛:“荆吴的几位,深夜不在客栈安寝,却来这阴暗潮湿之地,好雅兴啊。” 青衫人望着那双眼睛,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双手交叠,做了一个标准的儒家礼节:“王先生。” 王玄微冷笑着看着同样以儒家礼节作揖的阿布,又把视线转向握着长枪只是嘿嘿一笑的高长恭,最后把眼神转回到青衫人身上:“青州一别,已过三载,诸葛先生,别来无恙?” 躺在黑暗中的秦轲心脏一颤,呼吸一瞬间的停顿。 诸葛先生? “还动得了吗?先吃点东西。我叫诸葛卧龙,你叫什么?”秦轲一阵恍惚,想起少时那满是流民的山岗,他饿了三天躺在一棵干枯的老树下,身旁是无数的死人,有狗群在大快朵颐。 早已经无力起身的他,听见了那贯穿了他心底的一句话。 第九章 荧光 五岁的时候,秦轲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田野间疯跑,抓蜻蜓或是鸟雀,那时候他家里父母尚且健在,哥哥也还时常会给他编织草蚱蜢,妹妹在襁褓之中虽然总是哭泣,但他一做鬼脸,她就会很配合地露出笑颜。 那时候,他觉得天空从未有过的蓝,河流也清澈得能看见游动的小鱼,而田亩,尽管每年的赋税苛刻,导致一家人时常得饿着肚子上山去刨野菜,可他反而特别喜欢这种时候,每次从厚厚的落叶下找到几朵娇嫩的蘑菇,总能让他欢欣雀跃一阵。 直到战乱开始。 田亩被肆虐的战火变成了一片荒地,清澈的河水也因为有军队在上游作战,流淌着那鲜红的、不详的液体。而他的哥哥被强行征用为兵卒,不到几个月便传来了噩耗。 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父母只能是背着妹妹,拉着他一路逃荒,路上的流民盗匪哄抢了他们仅存的几张面饼,没等走出三十里路,母亲就再也挤不出哪怕一点奶水。 至今,秦轲仍然能回忆起那天晚上,饥饿得几乎睁不开眼睛的他被父亲叫醒,一小碗肉就这样摆放在他的面前。他几乎像是一头完全丧失了理性的狗一样狼吞虎咽,却没有意识到,母亲的怀里不再抱着他的妹妹。 可尽管如此,父母亲还是倒在了第三天的路途之上,他本想守着父母,就这样昏沉睡死过去。 可有个身上满是脓疮的老人却在这时拉起了他的手,说要带他继续逃荒。秦轲虽只有五岁,却立即从老人那双野狼一般发红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凶光。 他逃跑,一路钻进游魂一样的流民大潮中去,那时候的他似乎不知疲倦,脚上早已没了鞋子,地上的石子磨破了他稚嫩的双脚,但他依然往前走着,好像执拗地想要逃离那片满是死尸的荒原,甚至,不想回头去看父母亲倒下的方向。 不是不想,是不敢。 他记得父亲弥留之时,断断续续对他说过的那几个字。 “活下去,继续走,活下去……” 他终究是活了下去。 那时他靠在一片倒塌的土墙背后,四周已经聚集了几只骨瘦如柴的野狗,当它们短暂审视了一番之后,便纷纷露出尖利的齿峰。 有一个身影却由远及近。 见到那个身影,野狗群似乎一瞬间感应到了什么,呜咽着夹着尾巴四散逃开,而那个身影最后站到了自己的面前,这个时候的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模糊成一片虚影。 那人朝他伸出了手:“跟我走。” 之后,他跟着那人一路躲避战火,一边流浪,一边寻找着栖身之所,直到他们来了稻香村——这个由流民自己组建的小山村,一住就是十年。 有些时候,秦轲觉得这一切都仿若梦幻,那人明明才三十岁,怎么会突然就病死了呢? 父亲让他活下去,他活得很好,甚至已经有意想要将师父当作自己的“第二位父亲”,心中也早做好了要给师父养老送终的准备。 可他又一次失去了。 那深埋着记忆的坟墓就这样突然被扒开,那句“诸葛先生”像是一柄钢锥深深地扎进了他的颅骨里,让他剧烈地疼痛起来。 趴在石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他死死地盯着青衫人,却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手指甲已经因为用力而陷进了岩石缝里。 对王玄微的问题,青衫人只是微微一笑,望着四周举着火把的墨家黑骑,问道:“王先生,好大的阵仗啊。我和友人不过是晚上睡不着,出来走走,不曾想王先生和属下也这么有闲情雅致?” 王玄微哼了一声,不阴不阳地道:“出来走走?一位是荆吴总理事务的丞相,一位则是号令千军的大将军,还有一位……”他望向阿布,尽管黑暗之中,他看不真切,但思索片刻,他确定自己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个年轻人,只当是青衫人的随从,续道,“三位仅仅只是因为睡不着,竟然就能从荆吴国都建业城散步至此,这其中跨越了近三百里,三位这散步倒真是快啊?” “哪里那里。”青衫人依然笑道,“王先生从墨家国都稷上来此,这其中距离,不也于我们相似?” “诸葛宛陵!”王玄微寒声道,“不要跟我打什么机锋,你该知道我既然来了,就不可能容你在我墨家境内胡作非为。你最好识时务些!” 诸葛宛陵没有说话,他身旁的男子却懒洋洋地说话了:“那个,这位大伯,嗯……不对,你头发都白了,这位老丈,明明是你先跟我们寒暄的,我们顾及你的颜面总要跟你客气客气嘛。现在你说我们打机锋,那不是抬杠吗?说到底,这虽然是你墨家的地,可也没规定我们走在上面要收赋税是不是?” “长恭。”青衫人有些无奈,自己这位大将军什么都好,只是打岔总不是时候,“王先生是墨家德高望重的前辈,我们应当尊敬。” 男子摆摆手,手上的精钢长枪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不知道是这长枪太轻还是男子的力量太大,在他的手上,这长枪竟然像是轻盈得像是一片羽毛:“那不关我的事儿,我就是个江湖莽夫,不通你们文人的礼数。” “噗哧”一声,阿布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但笑声还是从他的指缝之间流散了出去,他可是知道自己这位兄长出生于士族,祖上甚至还有皇家血脉,更是在少年时就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不论从哪一点来看,都不像是个“江湖莽夫”? 王玄微冷笑着看向男子,他同样对高长恭知之甚深,知道高长恭纯粹只是胡搅蛮缠:“我以前不知道,没想到高长恭大将军,还有这般辩才。” 说是辩才,其实潜台词自然是狡辩了,甚至,往深处理解一些,这句话无意是在嘲讽高长恭身为将军却如此无赖。只是高长恭浑不在意,只是耸耸肩:“多谢夸奖。” 这一下,就连在石头上正哀愁于青衫人名叫诸葛宛陵的秦轲都忍不住想笑。只是望着诸葛宛陵的身影,他还是有些难受,既然叫诸葛宛陵,想来自己只是想错了? 但不论如何,既然他姓诸葛,又跟自己的师父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必然有着相同的出身,甚至,他们本就是一家人。 但王玄微接下来的话语,却让他猛地回缩,把自己整个人尽可能地埋在了黑暗中。 只见王玄微抬头,望着岩壁,尽管那里无法被火把的光明所照亮,可他却能感觉到“玄微子”正在向他发出呼唤。他冷笑了一声,只觉得自己的估计果然没有错,朗声道:“这位藏着的朋友,既然来了,难道不下来一叙?” 秦轲浑身冷汗直冒,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他修行的功法本就擅长隐匿,而这无边的黑暗,更让他如虎添翼,要说怕,他唯一害怕的人也只有下方那位显然武艺已经修行到了骨子里的高长恭。 这世上,修行人大多分为两种,一种是走的道家路子,明心见性,身体虽不见得有多强大,但与天地的沟通,让他们能够拥有着比常人更多的特殊力量,例如以远隔十丈以念力或是利器伤人,在送酒肉的时候,秦轲偷偷观察了一下王玄微,虽然他身上没有强大的气血,但却有着一种无形的威势,想来当属此类。 而另外一种,则是如他和高长恭这样固本培元,打熬经血,锤炼筋骨皮的人,修行到极致,这样的人不光是身形矫健如狼似虎,皮肤在气血勃发的时候,更如铜墙铁壁一般。 这样的人,往往身体的各项感官灵敏得可怕,如果不是秦轲以功法刻意压迫自己的气血运行速度,只怕高长恭在下方立刻就能做出反应。 只是,王玄微并没有走这条路子,又怎么会察觉到自己?难道他的特异之处就在于感知? 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不相信王玄微真的能够捕捉到自己,秦轲再度往里面缩了缩,整个人就像是一只壁虎一般贴着岩壁,静心收敛气息。 “看来是我要请你出来了?”王玄微道。 说着,他轻轻地拂袖。 道道荧光飘出他的袖子,在周身交织成了一条发着微光的丝带。 嗡嗡的声音在洞穴之中逐渐放大,直至充斥每一处空间。 第十章 盾与枪 黑暗会掩盖住某些东西,却也会让另外一些东西更加真切明了。秦轲看得清楚,这根本不是什么光带,而是无数的暗金色甲虫在王玄微的身边盘旋飞行。 这些甲虫每一只都不过是蚕豆大小,只是当他们聚拢成团,就仿佛在黑暗中变成了实体,而当他们分散,整个洞穴之中就像是升起了萤火虫群与水流之中的盲眼光鱼交相辉映,美妙绝伦。 秦轲不知道这些甲虫实际上叫做玄微子,是王玄微亲自培育的并附着意念的本命物,他明显感觉到这群甲虫并不好惹,想到这里,他屏住呼吸,手指抠着岩壁,想要改换自己的位置。 他相信,自己就算被抓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以他的隐匿能力,总还是可以避开王玄微的手段,哪怕王玄微要让甲虫以散开的方式去搜索,他只需要提前向洞穴外退却,总不是没有机会。 但第一个出手的不是秦轲,也不是王玄微,而是一直站在诸葛宛陵身侧的高长恭。 王玄微刚刚召出玄微子,一身心神都在操控之上。如果说要从王玄微面前抽身离去,此刻是最好的机会。 侧着身体,高长恭单手抚摸着七尺七寸长的精钢长枪枪杆,微微拱起的背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准备扑击老鼠的猫。 长枪上面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一昧的干净简洁,从枪尖到枪尾没有任何缝隙,仿佛在模具中一体浇筑,也正是因为这种一体,给予了这柄长枪几乎不输木杆长枪的韧性。 这是他惯用的长枪,整个荆吴也只有这柄长枪能承受起他无可匹敌的力量。 随着他五根手指一根一根地收紧,一时间,原本在手上轻如鸿毛的长枪变得沉重无比。 他微笑,然后右手发力,推出枪尖,凝聚在枪尖的深邃杀机在一刻就这样释放出来。 秦轲无法形容那种感觉。 洞穴里,那些嗡嗡声都在一瞬间失去了,在他的耳中,只有那宛如猛虎的咆哮,这声咆哮来自于高长恭瞬间沸腾起来的气血,也来自于他手上长枪的呼啸。精钢长枪握在高长恭的手中就像是一头已经活过来的毒龙,根本无法被控制也无需控制。 仅仅只是简单的一记直刺,锋芒毕露的长枪就逼得王玄微连连后退,而发现状况的黑骑扔掉手中持着的火把,一手抽刀向前,却根本无法阻挡住高长恭一往无前的长枪。 更有甚者,有黑骑双手持刀想要以刀面去封枪尖,仅仅只是一次碰撞,那位黑骑的手腕骨头就因此而折断,剧痛之中,他双眼一黑,仰头摔倒在流水里,惊起一阵水花,盲眼光鱼四处逃窜。 而原本宽厚的马刀,早已经因为这可怕的撞击而断裂开来。 高长恭再度向前,黑骑的防线在他的面前仿佛纸糊的一般,长枪没有收回,而是在他的手上被第二股力量再度推动,紧迫着王玄微后退的步伐,一进再一进! “保护大人!”黑骑们从不缺乏勇气,对于他们来说,王玄微是他们的一切,即使牺牲掉他们的性命,也不能让王玄微承受这杆可怕长枪的正面一击。 但王玄微阴沉着脸,伸手一掌拍开面前试图用身体为他挡住这一枪的黑骑,面对长枪,他没有再次后退,反而是向前踏出一步,黑暗中,他的瞳孔似乎闪烁着暗金色的光芒,随着他双眼猛然一瞪,几股无形的力量在他面前布下了障壁。 长枪仍然坚决地,甚至可以说是不可一世地突破着这些无形的壁垒,每一次突破,洞内就发出一阵巨石崩裂的巨响。蝙蝠被惊得再度在空中飞舞起来,却根本不敢靠近这冲突的中心,而当高长恭突破王玄微最后一层壁垒的时候,这些轰鸣声已经连成一片,震得人鼓膜疼痛。 王玄微终究是退了的,但在他退的那一刻,他周身飞舞的玄微子却像是一支军队一般,纷纷聚拢起来,顷刻间,又在他的面前铸造了一面大盾! 王玄微豢养玄微子多年,这些玄微子从出生到成长,不知道历经多少代,在秘法的培养之下,这些玄微子早已经坚如铁石,那些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微光,正是因为他们啃噬金石而形成的晶体。 也正因为如此,王玄微凝视着枪尖,似乎并无惧意。 长枪撞击在大盾上,顿时将这一面由玄微子凝聚成的盾牌撞得凹陷下去。但终究,它没有第一时间就崩溃。 “困兽之斗。”王玄微阴沉地道,他的身后仍然有大片大片的玄微子,而在他的意念之下,这些玄微子嗡声大作,在火光中宛如一团捉摸不定的烟雾,向着高长恭涌去! 高长恭面色不变,随着他整个身体的一个旋转,精钢长枪变刺为拍,猛然地击打在那道盾牌上。旋转带来的力量因为他精湛的用枪技巧完完整整地传递了过去,而在这种力量之下,这一面盾牌也不由自主地被击飞了出去。 而高长恭张嘴,大声厉喝! 秦轲捂着耳朵,想到自己曾在书上看到的那句话:“武神咆哮,震惊四野。” 这不仅仅只是一种形容,更是体魄修行到某个阶段,可以克敌制胜的手段! 随着他的一声怒吼,整个洞穴的钟乳石都摇摇欲坠。而那些玄微子虽然被王玄微精心培养多年,可终究无法抹煞意识,在这样的怒吼之中,顿时乱成一团。 王玄微面色阴沉,一退再退,而高长恭一路凯歌,一进再进,血气如登楼,一步一台阶,等到他向前五步,整个人似乎都拔高了三尺! 王玄微知道这不是他的身体真的长高,而是因为他的气势已经影响到自己的心神,而在长枪再度呼啸而出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再自信自己的玄微子能够抵挡得住。 嗡嗡的声音再度大作,但长枪的呼啸却要更为可怕,玄微子尚且还没能构建住足够强大的壁垒,他们就已经被长枪击溃成了散落在四周的沙砾。 但王玄微站住了!他沉声大喝道:“高长恭!以你的武力确实可以突破我们,可你能保住他们吗!” 高长恭眼睛一眯,转过头,诸葛宛陵和阿布已然被黑骑围在了中间,之前的局势太乱,黑骑一时间无法相互配合,发挥出他们应有的力量。但现在,他们腰间的墨家手弩已经被抽出,宛如狼牙一般的箭矢更是直直地指着两人。 高长恭停下脚步,手持长枪眼神犀利:“听说墨家向来光明磊落,怎么现在也用起了这么下作的手段?” “只要能够克制住你这位荆吴战神,使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又能如何?”王玄微阴沉道。 “我倒是忘记了,墨家学派众多,而你这位王先生出身纵横,倒是从来不拘泥于形式的。”高长恭似是无奈,只能是站在原地,微微苦笑。 王玄微审视着高长恭,尽管他并没有低估高长恭的强大,虽然他本人没有在这一连串的进击之中受伤,可长枪上的力量过于强大,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玄微子被震死在当场。 这些玄微子跟他的心神之间有着宛如血亲一般的联系,玄微子死亡,总还是对他的心神造成了一些影响。 到底是荆吴战神,轻易根本拿不下他。 想到这里,他有些恼怒,下令道:“丁墨,把他的长枪拿走。” 左卫丁墨点点头,把弩箭插回腰间,尽管为敌,但他仍然尊敬高长恭的武力,恭敬拱手道:“将军。” 高长恭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一伸手,就把长枪扔了过去。 丁墨正要伸手去接,却听见身后的王玄微喝道:“小心!” 第十一章 请君先行 丁墨一愣,但却已经迟了。 他是王玄微的左卫,更是墨家重点培养的弟子,平日里不光是熟读百家经典,更要刻苦练习武艺,否则,他也不会有机会进入黑骑。 十八岁,他就勉强能举起近百斤的石锁,等到及冠成人那天,他已经能将军中那被称作“忠义”的烹煮大鼎抬得离开地面。一杆长枪,就算通体由精钢铸造,又能有多重? 当那精钢长枪落到他的手上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根本不是握住一杆长枪,而是握住了一座大山! 踉跄之中,他匆忙地把单手握改成了双手握,但仍然止不住长枪的坠势,他的双手指节在剧烈的用力之下变得无比苍白,而额头更是因为紧张而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他双目瞪圆,一声大喝,双臂的青筋竟然像是一条条虬龙一般暴起,而他的双膝猛然下压,扎出了一个宛如老树根须般的马步,这才勉力抬起了这杆重如山岳的长枪! 王玄微看着丁墨,冷冷道:“荆吴战神的长枪,里面融入了深海沉铁,重可达三百斤,岂是你轻易就可以握住的?” “属下无能。”丁墨告罪一声,转过头望着高长恭的眼神却越发敬佩起来。 一杆长枪竟有三百多斤,可高长恭仅仅凭借单手之力,就把这杆长枪用得迅猛如电,而在之前,他甚至看见高长恭因为无聊而以指节交替把玩长枪,他得有怎样强大的力量? 难怪当时他以马刀上去抵御长枪的时候会被王玄微拍开,这并不是王玄微自负所以不需要他的保护,而是他知道,如果高长恭一心想要突破,光靠丁墨根本无力阻挡。 “我记得……你以前说没想好这杆枪的名字,不知现在可有想好?”王玄微问道。 “就叫玄微,好听。”高长恭眨了眨眼,嘴角有笑。 王玄微面沉如水,不再去理会这个逞口舌之利的对手,抬头朗声道:“还要走吗?” 黑暗里,已然退出数十步距离的秦轲攀附在岩壁上脸色苍白,他本想借着下方乱局逃走,但没有想到,自己已经隐匿行踪,并且放缓移动的速度,却还是被发现了! 如果只有一次,秦轲还可以当做王玄微只是恰巧察觉到他的存在,但因为无法证实,所以才出声恐吓。但第二次王玄微仍然如此笃定,他不得不相信,王玄微确实能捕捉到他的位置。 只是,高长恭的体魄强大,也许可以通过听觉感受到四周细微的声音,但王玄微又凭什么能抓到他? 就算他的感知可以离开体外,甚至在周身布下坚实的壁垒抵御高长恭的直刺,可他所在的位置距离王玄微至少有三十步之遥,如果王玄微真有这样的实力,何必避开高长恭的锋芒? 王玄微望着一片黑暗的岩壁,尽管他没有夜视的能力,但提前布下的棋子在这时候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墨家顶尖的几个人之中,他绝对不算是战斗力最强的那几位,但论探查能力,他在墨家说第二,只怕没有人敢称第一! 王玄微胜券在握:“小兄弟,不知道是客栈掌柜没给够你月钱,还是你天生喜欢攀岩附壁?既然来了,若不能出来好好见个面,只怕外人会说我王玄微不通礼数。” 片刻之后,黑暗之中传来几声跳跃,随后是“哎哟”一声痛呼,火光照亮了秦轲那微瘦的脸和他那并不高大的少年身形。让众人都看清楚了这个深藏在黑暗之中许久的客栈小伙计。 秦轲怯生生地走着,只觉得心里有一万只鼓猛烈地敲着,双腿都因此而颤抖了。他从没有面对过这样的阵仗,黑骑的所有人还有高长恭等人一下子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因为刚才的打斗,这些人眼神之中的凌厉锋芒尚未褪去,他只觉得自己周身瞬间插满了无数把尖利的刀子。 秦轲右手捂着左手的手肘,刚才下来的时候因为慌乱而不小心摔了一跤,但现在,他突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满肚子想逃走的害怕与对自己脑子发热的后悔。 高长恭大概是唯一一个不认识秦轲的人,他吹了个口哨,对于秦轲可以在他眼皮子底下藏这么久表示惊讶:“拜托你们各位告诉我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阿布年纪小些,藏不住事儿,望着秦轲有些不可置信地道:“小二……你……怎么会?” 王玄微冷笑着看向诸葛宛陵:“诸葛先生,不知道这位少年,是你下的一手闲棋,还是埋在这里多年的种子?” 诸葛宛陵平静地道:“他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是我们荆吴的人。” 高长恭大笑起来:“这可有意思了,我本来还以为这是你们墨家的暗桩。” 王玄微冷声道:“如果他是我墨家的暗桩,我何必把他拉出来?” 秦轲被他们的争吵弄得有些晕头转向,半晌,他可怜兮兮地道:“我现在说我只是好奇所以过来看看,你们会信不。” 丁墨是在场除了王玄微之外第二个知道秦轲身怀修为的人,他踏出一步,盯着秦轲道:“笑话,如果你是普通人,如何在我们附近藏这么久?可如果你身怀修为……小小一座村子又怎么可能养得出你这样的人?” “说。你是哪家的人?沧海?唐国?”丁墨逼问道。 秦轲怯生生地看着这位右手握着刀柄,仿佛随时都会把马刀出鞘的黑骑,道:“我不是他们的人。” “这我相信。”高长恭插嘴,但没有人把他的话语当回事,若论个人武力,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是高长恭的敌手,但这位荆吴战神的打岔功夫却也是让众人有目共睹,自然没人在意他的话语。 王玄微望着秦轲,突然笑了,摆了摆手,他示意黑骑围住秦轲,这些军旅之人下手自然不会太轻,随着当先黑骑的猛然一推,秦轲几乎是一头撞进了阿布的怀里:“也罢,不管你是哪里的人,现在,你都只能是我墨家的阶下囚。” 说完,他再度摆手,这一次却不是指挥黑骑,只见在他弹指只见,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力量穿过黑骑,飘到了阿布和秦轲身上。一只细小的甲虫像是得到了召唤,缓缓地从秦轲的衣物之中钻了出来。 玄微子。 随着翅膀的扇动,这只玄微子也飞翔起来,不一会儿就跟王玄微背后的大团玄微子融入到了一起。而高长恭顺势向前一个踏步,他身体里似乎藏着一头咆哮的野兽,一声低吼,王玄微散发出来的无形力量顿时溃败,逃窜回了他的身体里。 王玄微看了高长恭一眼,知道这只是高长恭以骨骼和肌肉相互挤压而发出的声音,如果换做是普通修行人,终其一生都未必能使用这样看似粗犷实则精细的手段。 但他是高长恭,一个能把筋骨皮锤炼到极致,甚至整个天下都罕有敌手的武士,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 如果现在,他还要把玄微子藏在几个人身上,只怕一息时间就会被这样的“虎豹雷音”给震死。所以没有再做无谓的举动,转过身,道:“火把。” 丁墨恭敬地把手上点燃的火把递过去。 王玄微举着火把,眯着眼睛,勉强看清了面前那座陈旧、生满铁锈,仿佛融入了岁月风霜的铁桥,铁桥的对面似乎是一座庞大的门,上面有无数的雕花纹路。 “诸葛先生,请你走在前方如何?” 第十二章 蛇蜕 青铜的大门在可怕的噪音之中被打开了。 这是秦轲第一次切实地看清楚一座陵墓,幸运的是,他第一次就能看见这样一座规模至少是公侯级别的陵墓,如果换做是那些一生致力于发掘前人遗迹的史家老学究知道了这件事情,只怕都得以头抢地,怒骂苍天不公。 不幸的是,他现在却得身不由己地得去打头阵,走向那一片仿佛无边无际的可怕黑暗。 黑骑们举着火把,一边关注着他和诸葛宛陵等人的一举一动,一边用火光照亮整个青铜大门,阴影让高处的两座石雕的轮廓在黑暗中一晃一晃,乍一眼看上去,他们似乎在对下方的人群眨着眼睛。 但因为他们的神情过于肃穆,所以当他们居高临下的时候,带着几分俯视众生的神性,让人无法把眨眼睛这样的俏皮动作跟这两个雕像联系起来。 而秦轲只觉得脊背发寒,他总觉得这两座雕像根本不是死物,更像是活的,等到某一刻,它们就会突然动弹起来,从上面猛扑而下,把他撕扯成碎片。 “你叫什么名字?”阿布小声道。 或许是因为他心里同样有些不安,他看着秦轲,犹豫着道,“我叫阿布,是先生的学生。” “秦轲。”秦轲四处注视着陵墓,总觉得这个陵墓里到处都不对劲,但正好有探听诸葛宛陵的机会,他觉得不能放过,于是跟他攀谈起来。 荆吴是这些年刚刚兴盛起来的国家,但却已经仿佛有了气吞万里如虎的态势,就算是实力雄厚的唐国与墨家对其都不敢小觑,自然,能成为荆吴丞相,总领内政大权,这位诸葛宛陵必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阿布是发自内心地敬重诸葛宛陵,秦轲很快从他的只言片语之中感受到了他诚挚的敬意,而对于他自己本人的介绍倒是十分平淡简略,早些年是给一位有钱财主放牛的小牧童,直到遇见诸葛宛陵才开始了人生崭新的一页。 秦轲心里微怔,自己遇上师父之后,难道不像是重新开始一般吗?想到这里,他莫名地感觉与阿布有一些相似之处,谈话也亲近了一些。 两位本就是天真烂漫的少年,友谊的萌发自然也十分顺理成章,如果不是这座庞大陵墓内部的气氛实在有些令人难受,只怕他们会谈得更愉快一些。 中途,秦轲似乎感觉到诸葛宛陵的眼神在他身上一掠而过,他偏头去看,却发现诸葛宛陵的眼神一直在平视前方,他想自己大概是恍惚间有了错觉。 向前继续行走,高长恭望着那些带有前朝风格的纹路,它们被镌刻于青铜礼器或是栋梁之上,历经上百年仍然保持着当年的庄严肃穆,仿佛只是看到这些纹路,就能感受到前朝曾经的兴盛。 “除了铜锈味,这里头倒不大像是个陵墓。”高长恭抽了抽鼻子,站在诸葛宛陵身侧的他并面对这样场景并没有心慌意乱,话语之中仍然随意。 “是不像陵墓。”诸葛宛陵知道高长恭想说什么,一般来说,一座陵墓在历经百年的时间里,因为铜铁不断地上锈,原本密封的陵墓内气息会逐渐变化而令人无法呼吸,所以,盗墓贼一般都习惯于在打了洞穴之后以白鹅打斗阵。 如果白鹅的姿态不对,他们就知道当前陵墓的气息并不适合进人。 一些老人说这些是阴曹地府的鬼怪尚且还不肯让墓穴重建天日,而一般当墓穴被凿穿之后,过个一定的时间,墓中的气息会被焕然一新,这时候就证明鬼怪已经闹完了,安心回地下去了。 当然,诸葛宛陵并不是那样听信怪力乱神之言的愚蠢之徒,自然对这种事情没有太多敬畏。 “气息不正常,只是因为太久与外界不通罢了。”诸葛宛陵道,“火烛、锈蚀,这些变化都会影响到陵墓内的气息。如果说这座陵墓一直都与外界有联通,而没有形成一个密闭的空间,自然就不会有这种问题。” 说道这里,高长恭笑了笑,小声道:“是因为那个?” 诸葛宛陵点点头,没有多言,只是望着陵墓内的布局,一步一步地缓慢走着。 从青铜大门不断地往内行走,内部结构上的纹路也越发地多了起来,到了后面,两边的墙面上逐渐呈现出一些壁画。有黑骑主动靠近过去,用火把照亮笔画,上面画着的是火红色的云,与波澜起伏的大海,其中似乎有一个人站在岸边,对着海中大声呼唤。 “啊!”也不知道是谁先喊起来的,总是当阿布和秦轲两个人相互抱在一起声嘶力竭地大喊的时候,整个陵墓内原本的肃穆气氛都变得吵闹起来。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秦轲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那一件大约一人多高的瓦罐,火光下,瓦罐上画着庞大的蟒蛇吞噬正在吞噬者渺小的人。在精细的画工与多年沉淀的矿石颜料让画面栩栩如生,鲜血与断肢隐隐像是要破图而出。 但如果说仅仅只是画的精细,未必能让秦轲受到这样的惊吓,他觉得可怕的是,在这口瓦罐瓶口,竟然有一条巨大的尾巴垂在上面,坚韧并且闪烁着磷光的鳞片与那柔软却又令人觉得恶心的身躯,不是蟒蛇又是什么? 可如果是蟒蛇,怎么可能会有一个成年壮汉的腰身那般粗? “叫什么?”高长恭却是一点都不害怕,反而走上去,上下看了看,伸手就去触摸。 “啊……”阿布原本捂住的嘴又忍不住发出声音来了,“长恭大哥,别……” 但高长恭的动作远远要比他说话的速度更快,只是眨眼之间,他的手已经触摸到了那一条粗大尾巴,它是软的,并不是一具早已经腐朽多年的残骸,只是不知道为何它并没有因为高长恭的触摸而做出反应。 少顷,高长恭握住了那一截尾巴,硬生生地把整条蟒蛇拖了出来! “啊啊啊啊……”这一下,秦轲和阿布忍不住了,本来就已经抱在一起仿佛如胶似漆般的难兄难弟大声地嘶吼着,就连身旁费劲拖着长枪的丁墨都皱起了眉头。 而高长恭仔细地看了看手上的东西,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哈。”高长恭举了举,道,“怕什么。这不是蛇。” 王玄微却上前一步,眼神凝重:“但却是蛇褪下的一层皮。” 望着秦轲阿布有些苍白的脸色,他莫名地开始有些相信秦轲仅仅只是机缘巧合的偷窥者,而不是一个职业的谍子了。 但此刻,他更需要关注的,在于这张蛇皮:“不要高兴得太早,既然有蛇褪下的皮,就证明有这么大的蛇。我听说前朝曾经有一段时间出现过巫蛊之术,而瓦罐……也许跟这也有所关联。” “或许还会更大。”诸葛宛陵走上前来,细细地抚摸着那张蛇皮,他平和自如的的神色让秦轲和阿布看得一阵头皮发麻,因为时间的久远,这张蛇皮已经硬化了许多,但诸葛宛陵仍然可以借此推断出一些事情,“这张蛇皮不是这条蛇近期蜕的,要更早一些。而蛇一般两三个月就要蜕皮一次……算算时间……只怕我们后面的路途不会太平坦。” “上弦。”王玄微轻声道。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所有的黑骑,除了拖着长枪而有心无力的丁墨,都在短短的一息之间把手弩上好了弦,黑色的箭头闪烁着锋锐的光。 高长恭倒是还有心情开着玩笑道:“看见没,王先生,后续的路途可不太平坦,说不定墓主人留了一大堆东西就等着我们这些人来一样样品尝,你不如先把枪还给我,这样还能多一份力量。” 王玄微充耳不闻,顺手就把蛇皮扔到了地上,当他抬腿踩踏上去的时候,蛇皮硬化的部分生出咔咔的碎裂声:“继续向前。” 第十三章 蒲牢 尽管心里十分不愿,但王玄微的逼迫让秦轲不得不继续迈开脚步,只不过原本打算不去细看陵墓的他反而变得敏锐起来,耳朵微微竖起,双目之中仿佛有光,而他仔细地检查着四周,生怕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不再惧怕那瓦罐里有可能会窜出来的蟒蛇,相反,正是因为他心里的恐惧,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这些东西。 谁知道那条可能已经大得令人难以想象的蟒蛇会不会就躲藏在一处角落或者是洞穴里只等着他们经过? 他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如果葬身蛇腹,实在有些不值得。当然,如果师父知道他的想法,只怕又要取笑他了,如果说是普通人惧怕蟒蛇,尚且可以理解,可他一个修行人自有修行人的力量,就算这条蟒蛇大得难以想象,可以他的能力,也只不过是普通的野兽罢了,有什么可惧的? 但秦轲实在安慰不了自己那颗砰砰直跳的小心脏,只能开口低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念了两句,他突然听见旁边的有个跟他十分相似的声音,他转过头,阿布正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一边走一边低声念叨:“佛祖保佑,三清保佑……阿弥陀佛急急如律令……” 得,这是完全把道家和佛家那几位都给搅合到一起了。秦轲莫名地觉得好笑,心想如果在天上,道家供奉的三清和佛祖菩萨们坐成一团,相互喝茶斗嘴那该是一番什么情景? “我怕是因为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怕?”秦轲问道,“你们不是本来就打算来这吗?” 阿布睁开眼睛,有些憨憨地苦笑了一下:“我是跟着先生来,但了解得也不多……而且我怕黑……很怕黑。” “得……你比我还要不如。”秦轲下了个定论,“我好歹只是怕蛇或者比蛇还要可怕的东西。黑我倒是不怕。” “看出来了。”阿布挠了挠头,道,“你刚刚躲在那么黑的地方,一点也不怕。我如果不是跟着先生一路走,估计都得叫出来了。” “没看出来。”秦轲啼笑皆非地看着阿布那相比较他来说可以说是魁梧的身形,不过现在有一个人陪着他一起害怕,他环顾四周,反而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了,至少相比较那些面瘫的黑骑或者是在这种地方仍然能谈笑风生的诸葛宛陵和高长恭,他反而觉得自己的反应更像是在深入陵墓,而不是在晚间散步吹风。 前朝的风俗,以高为贵,以方为尊,自然,这座陵墓的规模宏大,可以说即使在当世也少有。 而他们越往里走,只觉得空间越发开阔起来。墓道像是一座宽阔的广场,平整的方砖铺设成地面,这完全就像是一座地下的宫殿了,高高的柱子支撑着整个空间,而尽管数十丈宽的布匹已经因为时间久远而变成一团碎布,可在风吹动之下,它轻轻摇曳起来,宛如舞动的裙裾。 “这应该是前墓室。”秦轲低声喃喃,虽然他了解得不多,但还是能做出一些有底子的猜测。 这时,略带威严的石雕再度出现,让秦轲吓了一跳。 这一次出现的石雕又与之前的不同,他不是单独地站立着,而是像是一条爬虫一般,攀附在一根高大的青铜柱上。 它的头像是狮子又像是蛤蟆,头上有鹿角,鼻尖有长长的须,鳞片长满全身,在他如蛇一般身体下,长着四肢。 “像是龙?”阿布看清楚了石雕的形状,也就不再担心这是一条环绕柱子上的巨蟒,他凑近了一些,想要接着火光去看清它。 “别靠近它。”诸葛宛陵却突然说话了,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息,“你如果碰了他,我们都会死。” 被这样一句话所惊吓,阿布抖了抖,没敢再靠近过去。 诸葛宛陵走近了一些,道:“这是蒲牢。” 秦轲想起来了。据说蒲牢是龙的九个儿子之一,喜欢吼叫,但却一直惧怕庞然大物的鲸。每当鲸鱼靠近,它就大吼,声音可直入云霄。 而在这墓穴之中,他的寓意自然是报警的工具,用来唤醒一些……不太好的东西。 什么是墓穴里不好的东西?也许……那条蟒蛇?或者……更可怕? 墓道之中尚且只是有一些零碎瓷器以及青铜灯,但做工之精致,当世少有,就算拿出去贩卖,只怕也能换得无数白银。 而诸葛宛陵在意的却不是这些,他走了几步,随着他抬手轻轻地触摸了青铜灯的一处。他似乎触摸到了什么。只是在上面摸了许久,仍然不曾有什么变化。 王玄微静静地看着他,身旁有黑骑打算抽刀上前阻止,却被他喊住。 “由他去。” 黑骑小心翼翼地退下了,他知道王玄微从未真正意义上把诸葛宛陵当成卑微的阶下囚,如果是换一处,说不定他还会请诸葛宛陵喝杯茶,再对弈一局。 诸葛宛陵摸了许久,最终收回了手,望着自己手上沾染的灰尘,他思索片刻,而后抬手,轻轻一拍。 “啪”。 只是一声并不响亮的声音,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随着他这一拍,那盏青铜灯就这样被点燃! 火光照亮了诸葛宛陵的脸,而他转过头,望向陵墓的四周,几乎是在他面前火焰点燃的那一刻,整座主墓室里的青铜灯似乎都被激活了。 从他的位置开始,向着远方的方向,这些青铜灯纷纷燃起了火焰,光明开始弥漫,它驱走了黑暗,给整个宽阔威严的空间里带来了几丝温暖。 秦轲或许是第一个看清楚整个地板上刻画的图案的,这得归功于他在黑暗之中强大的视力,凭借那些青铜灯的光亮,他逐渐摸清楚了这地面上画的图。 天星风水图。 师父还在的时候,他听师父说过这种风水秘术。 天地之相去,八万四千里,人之心肾相去,八寸四分,人体金木水火土,上应五天星元,又有二十四星对应天下山川地理,星有美恶,地有吉凶。 凡是上吉之壤,必定与天上的日月星辰相呼应,而以星云流转来定穴的青乌之术,便是风水中最难掌握的天星风水。 而也只有公侯以上甚至帝王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用这样的风水来分金定穴,确立陵墓的建造位置。 “乾上……坤下……”靠着肚子里那点半吊子的天星风水之术,秦轲有些艰难地分辨着地面的卦象,“初九……潜龙勿用?” 秦轲不知道这个卦象代表着什么意思,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诸葛宛陵却像是根本没有看见地上的风水图,而是回到了高长恭的身边,继续向前走去。 王玄微没有听见秦轲的自言自语,但他同样注意到了地面的这张图,微微皱眉。好像是有一根丝线,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身边,只是他仍然没能抓住那丝线,继而挖掘出这座陵墓的秘密。 “啊!”这时候,阿布和秦轲再度喊叫了起来。 王玄微皱着眉头,不悦地瞪着他们,道:“喊什么!” 有水滴落地面的声音响起。而秦轲和阿布望着顶端,双腿颤抖得几乎无法站立:“蛇!蛇!” 王玄微抬头,一颗半个人那么大的蛇头正悬在墓室的顶端,它的主人——一条庞大的巨蟒盘踞在栋梁上,看起来已经藏匿多时了。 当这些青铜灯的火焰被点燃的时候,它终于从黑暗之中露出了他的身形。 它一对发白的眼睛似乎是瞎的,但他却敏锐地感觉到了王玄微的位置,随着咝咝的蛇信子声,大蛇直直向下,把正张嘴长得几乎有一人高,就这么向着王玄微而来! 第十四章 挟持 “放!”几乎是在看清那颗巨大蛇头的一瞬间,丁墨的双眼发红,他的手上没有弩机,但他仍然是王玄微的左卫,统领着这一队黑骑精锐! 墨家手弩在机括的释放之下迸发出巨大的威能,黑色的玄铁箭头在顷刻之间破空而去,跨越这短短距离,来到了巨蟒的身上! 巨蟒的体形虽然庞大,但显然这种庞大也限制了他的行动速度。在黑骑的一轮齐射之下,他根本无法躲避。“噗噗”声不绝于耳,黑色的玄铁箭矢破开了巨蟒的身躯,深深地没入它的肉体之中。 巨蟒受痛,往回缩了一些,但这样的伤势带给他的仅仅只是疼痛,并且,在这种伤痛之后,随之而来的是野兽天性之中的兽性以及狂怒。 巨蟒长嘶,血盆大口张开的那一刻,让秦轲和阿布几乎挪不开脚步,一股腥臭味更是宛如海潮一般涌了出来。随着它那能媲美一个壮年汉子的身躯猛然一震,它向着下方再一次发起了冲击! “上将军!”丁墨大吼。 王玄微眼神微凝,他后退了一步,眼睛一闭之间,一股凝结在虚空之中的力量似乎再度从他的身体里涌了出来,随着一阵巨响,向下攀爬的巨蟒像是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壁,被迫停了下来。 它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什么会遇上这样的情况,而随着他再度尝试着向前延伸,感觉到那道无形的墙壁就横在他与王玄微之间,他再度愤怒起来,随着他猛然张嘴,露出嘴里那两根有成人小臂粗的毒牙,狠狠地冲着那道无形阻隔咬了下去! 随着一声碎裂的声响,王玄微一声闷哼,再度向后退了一步。超乎他的意料,尽管这条蛇看起来仅仅只是过分发育的畜生,可它的力量大得出奇,在这一咬之下,竟险些把他布下的障壁给咬碎! 换成是任何一名黑骑,只怕面对这种攻势之下,早已经被撕扯成了两截。但王玄微不是常人,他的力量更要比巨蟒的力量更加强大。 险些咬碎,终究不是已经咬碎。高长恭能以一枪穿透他的无数道壁垒,可在场却只有一个高长恭! “孽畜。”王玄微眼神冷厉,随着他向前踏出一步,身上的力量狂吐,那道被巨蟒撕咬得完全变形的无形壁垒似乎得到了某种强化,竟然是不断地膨胀起来! 随着力量的膨胀,巨蟒发现自己似乎是无法把这莫名的存在给咬碎了,相反,他只感觉到那股力量在自己的嘴里在不断地增强,胀大,甚至开始撑起他的血盆大口,它终于开始有些慌乱。 他试图松开咬在嘴里的东西,但发现没有机会,因为不管他把嘴张得多大,那股力量就会随之膨胀,几次尝试,反而让他的嘴被撑得更开。 这时候,黑骑们再度把弩箭上弦,这种由墨家特质的机关弩不仅仅是在机括上放大了力量,更让他们的上弦速度大大增快。而当他们第二轮齐射的时候,这些弩箭因为有了充足的时间瞄准,杀伤力更是惊人。 巨蟒的头上中了八支弩箭,这种几乎贯穿颅骨的死亡威胁让巨蟒终于恐惧起来。他已经在这黑暗之中生存了太久,久到快要忘记死亡,而现在死亡第一次来临他的面前,它猛然地用力,终于咬碎了那股塞在他嘴里的力量。 “他要跑!”丁墨喊道,在陵墓的顶端,有无数的通道,这似乎是专门为了这条巨蟒设置的,或许,这才是墓主人没有设置机关陷阱来抵御盗墓贼的原因。在这样可怕的巨蟒之下,若不是黑骑与王玄微的强大实力,只能是葬身蛇腹。 王玄微当然不会让巨蟒逃跑,他袖中的玄微子已经发出了嗡嗡的声音,每一次他祭出玄微子,都需要一定的时间,但当玄微子飞出来的时候,从没有一次让他失望! 伴随着满天的嗡嗡声,玄微子化成了陵墓中的一团暗金色的云层,疯狂地向着巨蟒涌去。 巨蟒拼命扭动着庞大的身躯,他的尾巴从梁上滑落,长得令人难以想象,而在他猛然地钻进通道的时候,更是迅捷得宛如闪电。黑骑第三次的齐射的弩箭没能跟上它的速度,除了少数几根深深地扎入它的尾巴之外,大部分不是卡在了顶部,就是落回了砖石的地面,叮当作响。 而玄微子却要比这些弩箭灵活得多,在王玄微的操纵之下,这些原本没有智力的甲虫只是一个转向,便消失在了通道之中。 “它……就这么跑了?”秦轲望着那黑暗的通道,早在刚进来的时候,他就借着自己的夜视能力勉强地看清楚了顶端这些通道。只是那时候他并没有多想,以为这不过是陵墓通气的通风口罢了,谁知道墓主人会在自己的墓穴里豢养这样可怕的巨蟒? 高长恭嘴角带笑,想了想,道:“不一定,也许这种巨蟒不止一条呢。你看,上面不是有那么多通道吗?” “别说了,长恭大哥。你的乌鸦嘴很灵的。”阿布脸色苍白,刚刚那一下,他也吓得不轻,小时候的他只觉得牛是这世上最大的动物,尽管跟了诸葛宛陵之后学会了许多东西,知道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大得难以想象的东西。 可他绝对没有想到蛇竟然也可以生长得如此庞大,如果这样的东西真的不止一条,甚至有很多条,他们进陵墓岂不是给蛇送肉吃? “唉。”高长恭耸了耸肩,对于这位后辈的胆子表示十分无奈,“多几条多好?也许我们还能在这里现煮一锅蛇羹。从昨天我进这个洞里到现在,我光就着凉水吃馒头,现在都觉得肚子里空荡荡的。” 正当这时候,通道里传来了巨蟒的咆哮声,王玄微闭着眼睛,他的玄微子似乎是抓到了巨蟒的踪迹,正在与之进行对峙。 丁墨领着黑骑,一脸警惕地守在他的身旁,甚至都完全放弃了对诸葛宛陵等人的“看押”。 王玄微闭着眼睛却眉头紧皱,半晌,他张开眼睛,脸色难看地道:“被你说中了。刚才那条蛇不过是其中一条,我的玄微子追到半途,却有另外一条巨蟒钻了出来。而且……这一条甚至要比刚刚那一条更强,几近化妖……” 听到这里,秦轲和阿布脸色煞白。秦轲弱弱地道:“王先生,能让我回去吗?我觉得我继续在这里呆着……只会拖累您。” 王玄微没有理他,微微吸了口气,他望着诸葛宛陵沉声道:“这在你预料之中吗?” 诸葛宛陵却摇了摇头:“我知道的其实并不多。” “笑话。”王玄微道,“难道你带着自家的大将军来这里只是觉得这座陵墓有趣?” 诸葛宛陵眼神平和地望着他:“如果我说的话你信,就不必要再反问这一句。可如果你不信,就算我说我知道,你就敢保证我不是在说假话?” 王玄微道:“有一个办法。”他转过头,道,“丁墨。” “上将军。” 王玄微冷然道:“把他抓了。” 话音刚落,一把锋利的马刀,就落在了阿布的肩膀上,黑骑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而能在这一次跟随王玄微入山的黑骑更是精锐中的精锐,自然,他们手里的刀很稳,稳到贴着脖子也不会因为颤抖而划出血痕。 “我不方便杀你,但想来你这位随从,我还是可以杀一杀的。” 第十五章 独角巨蟒 阿布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他能感觉到那柄马刀的稳定,但也正是因为这种连他皮肤都不会割破的稳定,所以他反而愈发慌乱,因为他能感觉到,如果王玄微真的下了杀他的命令,这些唯命是从甚至可以舍身取义的黑骑,只怕会眼睛也不眨地割破他的喉咙,终结他尚且年轻的生命。 “我……我……”阿布颤抖着嘴唇,望着诸葛宛陵,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在这种时候,他开始怀念起之前在荆吴的日子,每天有那么多哥哥姐姐陪着他一起念书,学武,高长恭总是喜欢在一旁捣乱,有时候是偷偷顺走他在上课的书,让他当众出糗,但他心里并不怎么愤怒,反而觉得这是高长恭关注自己的证明。 其实他并不怎么喜欢读书,但却喜欢听诸葛宛陵说那些古时候将领们的故事,那些名将,正如现在的高长恭一般强大、威武,想来即使过了百年、千年,仍然会有人传颂他高长恭的名号。 “如果我能追上长恭大哥就好了,哪怕再近一点点,还有先生,虽然我可能注定学不会治国之道。”阿布这么想着,莫名有些悲伤起来。 秦轲却愤怒了,他瞪大眼睛,直直地注视着王玄微,尽管他现在依然害怕,但自己刚刚认识的朋友竟然莫名其妙就被死亡威胁,他也顾不得许多,大声地叫嚷道:“喂,你太过分了!有本事你自己让他开口啊,拿别人威胁算什么本事?阿布什么事情也没做,你凭什么这么对他?” 王玄微森冷地笑了:“凭什么?凭他现在的生死只由我决定。就连你的生死,也只是我一念之间。墨家有墨家的律法,敌国的谍子,严重者可车裂示众。” “车裂……”秦轲肩膀颤抖了一下,想到面前这个人说不定是真的会把自己五马分尸,原本的声音也没那么高了,但他还是倔强地辩驳道,“就算要车裂,那也是后面的事情,你不能在这里就杀他。” 看着王玄微轻哼一声之后,阿布的脖子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他慌张起来,四处张望想要找到什么外援,最后把目光放到了诸葛宛陵与高长恭身上。 他大喊:“喂,你徒弟都要死了!你不说点什么?” 诸葛宛陵一直在看王玄微,就连阿布脖子上出现了血痕都不能让他的目光哪怕移开一丝。在秦轲呼喝之后,他终于有了动作,对着阿布,他轻声道:“阿布。你怕吗?” 阿布看见诸葛宛陵平和的眼神,不知怎的,他突然不怕了,即使脖子上有一种被虫子叮咬一般的疼痛,但他仍然站直了身体,眼神坚定:“老师,我不怕。” 他很少喊老师这个称谓,一般都称诸葛宛陵为“先生”。在他看来,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成为诸葛宛陵的弟子,但此刻,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资格了,即使为了这个资格,他需要牺牲自己的生命,但他仍然不会后悔。 “喂喂喂!”秦轲恶狠狠地盯着诸葛宛陵,道,“你这说的是人话吗?你徒弟要死了,你不救人家,还……” 他的手突然被扯了一下,他转过头来,正对上阿布坚定的眼神。 “阿轲。”尽管时间尚短,但他已经把秦轲当成了要好的朋友,“别说了。” 秦轲愣愣地看着阿布,不可置信地道:“喂,你脑子也坏掉了。你要死了啊。是真的要死啊。这个老王八……”王玄微的眉毛挑了一下,秦轲继续道,“他说话算话的!” 阿布摇了摇头,但脖子的那把刀让他一疼,只能是停下了动作。 “没事的。我是老师的弟子,这是我的责任。”阿布道。 秦轲愤怒起来,用手用力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喊道:“木头!什么责任也没有命重要!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别说了。”阿布坚定地拍开秦轲的手,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股力量仿佛从他的肚子升到了胸口,几乎炸裂开来,他大声地吼起来,“来!动手!” 这时候,顶端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声音,仿佛是金属在相互摩擦,又仿佛是一个什么东西从上往下猛烈地滑落,所有人都抬头,不过是短短的几息时间,那条大蛇又回来了! 它身上那些没入半尺深的弩箭仍然在体外露出箭杆,但他并无畏惧,在青铜灯的火光之中,众人看见他的尾巴正猛烈地敲打那“蒲牢”神兽的雕像! 那尖锐的声音,正是从雕像里发出来的,而随着这尖锐的声音在陵墓之中传扬开来,那些给巨蟒通行的通道里,竟然传来了不知道多少嘶吼声! 它在呼唤,借助这样的方式,他想让自己的同伴纷纷从沉睡之中醒来! 到底有多少这样的蟒蛇? 所有人都不敢肯定,而王玄微是见过刚刚另外一条蟒蛇的,尽管它仍在沉睡,可如果不是他以最快的速度收回了玄微子,只怕那条即将化妖的蟒蛇会连他那一队玄微子全部吞噬! 而如果那样的蟒蛇不仅仅只是一条,就算是他也难以抵挡。他望向高长恭,或许他可以? 但他不可能把枪重新交还给高长恭。即使是空手,他仍然相信高长恭能够突破他们的重重防御而远走高飞,他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只不过是因为诸葛宛陵并不怎么懂得武艺,无力自保而已。 “放!”丁墨再度下令,每个黑骑随身携带的的弩箭不多,但仍然足够支撑几轮齐射,只是面对成群的巨蟒,弩箭很难再起到什么作用。 但至少,这一轮箭雨压制住了巨蟒拍击蒲牢的动作,而在这一刻,王玄微也作出了判断:“不能呆在这里,太空旷了。先退出去。” 但或许是因为蒲牢的雕像被触发,那座被打开的青铜大门竟然也开始发出了仿佛一个肺痨病人一般的沉重声音,随着这种声音的响起,它竟然开始缓缓关闭了! 不管是黑骑,还是秦轲等人,此刻都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是向着陵墓的内部狂奔而去。 转过头,秦轲看见蒲牢已经在巨蟒尾巴的猛烈拍击下碎裂开来,而当它碎裂的那一刻,有一股黑而粘稠的脓液喷涌出来,落在了巨蟒的尾巴上。 一缕缕青烟之中,巨蟒疼痛地嘶吼,他的尾巴竟然在一个呼吸之间就失去了血肉,露出了里面森然的白骨! 秦轲头皮发麻,不敢再看,前方的路途已经被青铜灯所照亮,整个前墓室的道路两旁刻画着一幅幅壁画,从第一幅那个人在海边呼唤,到后面这个人进入宫阙,有一个影子逐渐在他的背后升腾了起来。 只是那个影子恰好在阴影之中,无法看得十分真切。 秦轲眯眼看了一下,好像是一条巨大无比的蛇? “难怪这墓主人养这么多蛇……说不定他本人就是一蛇精!”秦轲一边跑一边骂,背后传来一声啪嗒落地声,秦轲知道那条巨蟒已经落了地,黑骑在一边跑的过程中仍然没有忘记给手弩上限,他们的动作因为训练有素而简洁有力,随着他们再次发起一轮齐射,巨蟒后退了一些,但他的面前却有另外一个巨大的身影落了下来。 同样是巨蟒,但这一条看起来更大一些,而且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它的头上竟然诡异地长着一根尖锐的独角。它嘶吼了一声,身上的鳞片一片片地竖起,黑骑的箭矢落在上面,发出叮叮叮的撞击声,擦出明亮的火星。 “妈诶!这条蛇比前一条还厉害!”秦轲哭丧着脸,眼睁睁地看着一位殿后的黑骑被狂怒的独角巨蟒给撞飞在墙壁上,而后,后面那一条受伤的巨蟒吞噬了他。 第十六章 掌印 王玄微眼见自己的手下就这样活生生地被巨蟒所吞噬,心里自然恼怒,但他也知道这种时候不该逞强,现在下来的不过是一头独角巨蟒,顶部通道里的嘶鸣声仍在持续,一旦被拖入泥潭,全部人都得葬身在这里。 “它追上来了!”秦轲惊叫,从刚刚巨蟒逃走的时候他就已经对巨蟒的速度有所了解,但现在,当独角巨蟒向着他们游走而来,却要比刚才那条巨蟒更快上三分! “放!”丁墨大声怒吼,尽管弩箭并不能穿透独角巨蟒的鳞片,但眼睛仍然是它无法保护的弱点,面对无数化作黑光的弩箭,它仍然是停了一停,但随后,它再度向前,仍然保持着高速向着秦轲靠近! “还没有箭吗!”秦轲大喊,“再射它!射它!” 阿布面色苍白,却忍不住解释道:“就算是墨家的手弩,也不可能不需要重新填装的。” 秦轲翻着白眼:“废话,我知道要填装,我的意思是让他们不要停!” 说话间,独角巨蟒再度蹿了上来,距离他们只剩下几十步的距离,那吞吐的舌头让秦轲毛骨悚然,哇哇大叫起来:“快啊!” “放!”丁墨面色铁青,他恨不得把手上那属于高长恭的长枪还给他本人,然后转过身来跟同僚们一起抗击这条巨蟒。可他知道这种事情不会被允许,在他的口令之下,所有的黑骑再度射出他们宝贵的弩箭。 “嗖!嗖!” 破空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所有的弩箭再度向着独角巨蟒的眼睛而去。 但独角巨蟒的反应却要比众人想象得更快,秦轲刚刚转头,就看见独角巨蟒的整个蛇头像是插上了翅膀一般,猛然地腾空起来。 “不对,不是飞行!”秦轲望向独角巨蟒的身体,它竟然是在这样高速爬行之中靠着身体的力量把自己的身躯抬了起来!就像是一条眼镜蛇一般,他冷冷地注视着下方的人们,所有的弩箭撞击在他的腹部都被坚硬得令人难以想象的鳞片阻挡。 顺着这个落下的力量,他的头颅距离秦轲已经不到十步! 王玄微伸手,随着他的袖子一挥,早已经蓄势待发的玄微子化作一团暗金色的流光,撞向那条独角巨蟒。 独角巨蟒来势汹汹,但相比较另外一条巨蟒,它依然接近于妖物,自然能察觉到这群虫子的不凡。咝咝声中,它庞大的身躯在原地盘了起来,半人多高的头高高地昂起,仿佛俯视众生。 玄微子却在空中打了个弯儿,仿佛临阵脱逃的胆小鬼,向着右侧嗡嗡飞去。 独角巨蟒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屑,在它看来,这些虫子即使不凡,又怎会是它的对手?可惜这些虫子根本不好吃,否则他现在不会任由这些虫子飞走,而是会撵上去,把这些虫子一口吞没。 只是,正当他趴下身体,准备继续追逐面前那些逃跑的人而去的时候,他的背后,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咝咝声。它扭过头,却发现那群玄微子绕过它根本不是逃跑,而是从一开始,他就瞄准了它背后那条已经受了伤的巨蟒! 玄微子的身体坚硬,可媲美天下好钢,凝聚成盾,更能抵御高长恭这样的强者一击。但它们更强大的一点,在于他们的口器足以啃噬金石。 受了伤的巨蟒在地上拼命地翻滚,不时有玄微子因为它剧烈的动作而震落,但它仍然无法摆脱这群玄微子的啃咬。剧烈的疼痛钻进他的脑部,但它完全无法阻止这群看似弱小实则可怕的甲虫拼命的啃咬。 独角巨蟒虽然想上去帮忙,可这种情况下,它又能帮得上什么? 不多时,这条巨蟒的外皮已然残破得就像是一块烂絮。不仅仅它的蛇皮与岭片都被啃噬得破破烂烂,许多地方,甚至可以透过破碎的表皮看见内里流动的内脏。 它无力地垂下头,再也无法翻滚,就这么静静地死去了,白茫茫的眼睛像是在追逐着什么,但又像是在表达着他的遗憾。 独角巨蟒愤怒地嘶吼起来,它无法拯救自己的同伴,可它的鳞片完全可以抵御玄微子的啃噬,随着他再度盘成蛇阵,粗壮的尾巴猛然甩出,打在蟒蛇同伴的躯壳之上,巨大的力量顿时把它的脊椎骨击得断裂开来。 而在这样的震动之中,玄微子们纷纷扬扬地飞行起来,但却被独角巨蟒一口吞入腹中。 而它转过身,望着释放玄微子的王玄微,疯狂地扭动着身体追击了过去。 奔跑中,王玄微的胸口一闷,脚下也踉跄了起来。失去了一整团玄微子虽然不会对他身体造成什么问题,但他的感知附着在这些玄微子身上,在这些玄微子被独角巨蟒吞噬的那一刻,这些力量竟然也随之被独角巨蟒给阻隔了。 “已然……化妖了吗?”王玄微喃喃道。 随着面前墓道到了尽头,前方的高长恭当先一步,竟然是一脚就把那沉重的青铜门给踹得洞开,一股尘封已久的味道扑面而来。但众人现在都无暇顾及这些,争先恐后地钻了进去。 “关门!”丁墨一声大喊,所有的黑骑都涌了过去,推动着那沉重得可怕的青铜大门。 随着几声咝咝声响起,众人清楚地看到,在那条独角巨蟒的背后,竟然又是爬下来了几条体形相仿的巨蟒。只是它们的头上并没有长着那奇怪的独角,这种外表,反而让众人心里松了一口气,生出一种“原来这种怪物只有一条的感受。” 大门砰然关上了,独角巨蟒猛烈地撞击上去,但黑骑们紧紧地抵住了那道刚硬,几乎牢不可破的大门。虽然说他们任何一人在独角巨蟒面前都不可能撑过一息的时间,但此刻他们共同发力,借着青铜巨门,他们竟然还是维持住了现状。 只是,难道他们必须要这样一直抵着吗? “让让。”这时候,高长恭跑了过来,他的脚步沉重,每一步仿佛都要踏破这墓穴的地砖,在他的两边肩膀上,是两根不知道哪里来的石柱。 他猛然地把石柱扔了过来,接着这样的力量,石柱卡在了青铜门与地面之间,形成了一个斜角,牢牢地抵住了青铜大门。 青铜门终于被封死,听着青铜门外那头独角巨蟒猛烈地撞击声,所有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只是,他们现在仍然需要前进。 “这是什么地方?”秦轲率先问道。 “竟然是石阵。”王玄微脸上阴晴不定,似乎无法确定自己是要转头面对背后的追兵,还是真地踏入这片未知的险地。 “等什么?既然来了,总得进去?”秦轲没那么多想法,只觉得就算是一个什么乱七八糟的阵里有什么毒箭陷阱,总也好过被后面的巨蟒给活生生吞吃了好。 “进去?怎么进去?你知道这座石阵是以什么算法推算的吗?你怎么确定这座石阵不会比那些巨蟒更凶险?”王玄微心情有些不好,他斜眼看向了那两根柱子,柱子的一端还残留着半个掌印,显然,这两根柱子都是从石阵中而来,但却是高长恭纯粹以肉掌给拍断的。 能有这样强大的实力,如果他不是凭借手里握着诸葛宛陵和阿布,怎么可能限制住这个人? 只是,接下来的路,他还能有机会保证他不会掀起什么风浪吗? 第十七章 八门 诸葛宛陵独自一人向前走了几步,触摸那高大的巨石。从前墓室到这里,想来他们已经十分逼近墓主人的陵寝,而这座巨石阵,大概是墓主人用来隔绝不速之客的最后手段。 只是,墓主人为什么会相信,这些除了体积庞大之外并无特色的石头,能够阻挡人的前进? 他向着上方望去,这里没有太多的青铜灯,相比较灯火通明的前墓室要暗淡得许多,他无法看清墓室最上方的黑暗里有什么,只感觉这片黑暗像是一层厚重的云层,压制着这些巨石。 而这些巨石在黑暗中巍然耸立,不屈不挠,最矮的都有三丈之高,而有一些更高的,宛如鹤立鸡群,深处其中,隐隐像是要超脱顶端的黑暗。 空气中的气氛逐渐凝重起来,诸葛宛陵后退一步,在他想要看清这座石阵面貌的那一刻,他似乎感觉到了一股可怕的威势,就像是天地之间,初生的威严。 “乾上坤下吗。”诸葛宛陵喃喃,这里的灯光阴暗的原因,难道是因为墓主人要营造出一种“天”与“地”接壤之感? 前墓室地面上雕刻的天星风水图卦象同样显现的是“乾上坤下”的卦象,这难道是墓主人想要表达什么东西? 尽管前朝的公侯们对死后丧葬的格局十分重视,但在这样的地下,建造起这样一座石阵却也需要耗费大量民力和钱财,明明他有更多方式去彰显尊贵,可用这种形式,似乎并不符合前朝贵族好金银玉石的奢靡形象。 这样一座石阵,虽然气势宏伟,但也仅仅只是宏伟罢了。那些因为时间而外壳逐渐生出苔藓或者剥落的巨石,仿佛在呈现一个曾经辉煌却已经走向灭亡的朝代。 稷朝。 这是前朝的名称,放到现在,已经很多人不愿意提起。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前朝后期的横征暴敛,更因为前朝因为分封过度导致群王并起。 天下因战争混乱了近七十年,这七十年中,天地仿佛变成了一口庞大的热锅,混合着无数百姓的血泪,最终煎熬成了一剂苦水。 尽管这些年,四国鼎力,天下暂时进入了安定,可一些地方仍然十室九空,田园荒芜,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重建。 秦轲仍然在跟王玄微争执:“那我们怎办?难道就傻傻地呆在这个地方等死?这里也没吃的也没喝的,除了一片黑之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用不了几天,我们就得这里饿死。” 王玄微半闭着眼睛,似乎在沉思什么,并不想花费精力去理会秦轲因为刚刚阿布被威胁而接机宣泄愤怒,反倒是丁墨和黑骑面色有些不善。在墨家,有几个人敢于这样跟王玄微撒泼? “放肆。”丁墨压低嗓音低吼,“你要记住你的身份,你是什么人,胆敢在上将军面前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秦轲本来被冤枉成谍子就满腹牢骚,现在被堵在这座陵墓里,进不得出不得,说不定还得死在这里,他也就破罐子破摔跟丁墨顶了起来,“我说我不是谍子你们反正也不信,既然我说真话你们不信,你还管我胡言乱语?” 丁墨额头青筋暴起,如果不是他双手仍然提着那杆高长恭的精钢长枪,只怕当场就要抽刀把这个混账小子给砍了:“身怀修为,暗中窥伺,你说你不是别有用心,谁信?” “我自己信就好了。”秦轲知道自己确实没什么证据自证清白,但心里总觉得委屈,但他不愿意让丁墨觉得软弱,斜眼哼哼道,“清者自清!我只是好奇,你们大半夜地跑出来,反而比我更像是谍子,怎么没人抓你们?” “只怕是贼喊抓贼。”丁墨冷笑道,“别担心,等回了稷上,会有人审问你,你如果能撑过三天,我会去看看你的惨状。” 秦轲喉咙梗住了,尽管他并不知道丁墨所说的是谁,但他却隐约地感觉到了一股寒意顺着他的尾椎一路向上逼来。他没进过牢狱,却也在山外的县里见过那些游街的犯人挂着满身的烂菜叶与臭鸡蛋,脸上被石头砸得都是鲜血。他好奇地跟到牢狱门外,里面一声惨痛的哀嚎吓得他头也不回就跑了。 而现在,这个角色也要换成是他了吗? 阿布站在他的身边,一脸担忧地看着秦轲,拍拍他肩膀小声安慰道:“没事,我相信你的。等我们出去,我会求先生带你一起走。” 高长恭饶有兴致地看着几个人的争吵,笑道:“那感情好,正好我们荆吴的太学堂里还有不少空位,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这位……荆轲?” “秦轲……” “嗯,秦轲小兄弟,你的修行方式很特殊啊。这世上,能避过我的耳目的人,可是不多。”高长恭道,“不然你考虑考虑,在我们荆吴安家落户,顺便当一回教书先生?” 丁墨怒火上涌,本来他心里同样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相比较高长恭所说的当教书先生,他更倾向于用酷刑让这个小混蛋吐出肚子里的那些东西。 “高将军,只怕我们的犯人,还轮不到你来保。他只能进我们墨家的牢房,进不得你们荆吴的厅堂了。” 高长恭耸耸肩,浑不在意:“那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们墨家的牢房我没有劫过?” “你……”丁墨一窒,勃然大怒道:“高将军,我敬重你是天下名将,可如果你再这般胡搅蛮缠,不要怪我无礼了!” “丁墨。”王玄微在此刻却说话了,声音低沉:“你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你太放肆了。” “将军……”丁墨感觉到王玄微仿佛火一般灼热的目光,不由得低下头去。 “高大将军。”王玄微看向高长恭,“不管你如何说,这个人……我是必然要带走的。”他伸手按在秦轲的肩膀上,顷刻间,秦轲就像是喝醉了酒一般软了下去,几乎无法站立。 阿布搀扶着他,担忧地看着王玄微那只大手,却根本生不出用手去把它挪开的想法。 “你能出去再说。”高长恭嘿嘿地笑了一声,望向诸葛宛陵,喊道,“你看出什么了没?我可还约了人喝酒,看样子,你要是不能带着老王找到那东西,我可得一直陪着你被墨家软禁了。” 诸葛宛陵转过来来,微微一笑:“那也不见得是坏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是吗?” “那是你觉得的好事。”高长恭用力摇头,“我可不想像是栅栏里的猪,饱食终日,谁知道哪天就有一把刀横在我脖子上?” 诸葛宛陵继续笑着,没有再继续跟他开玩笑,而是对王玄微道:“这应该是一座以八门遁甲为基础的石阵。” 王玄微望向巨石,同意道:“能看出一些九宫八卦的影子。” 诸葛宛陵点点头,赞叹道:“王将军虽然更精于治军治国,但对于这些杂学竟然也有研究,真是让后学敬佩。” “你是在嘲讽我吗?”王玄微不冷不热地道,“你荆吴本只是一个江湖帮派,不过一年时间,它在你的手下就能与群雄并分天下。跟你比较,我王玄微那点治国之术能算得了什么?” 诸葛宛陵摇摇头,并没有什么骄傲之色,而是平和道:“荆吴不过是侥幸走到了台前罢了。”转过头,他望着巨石阵道,“既然是八门遁甲,自然有八门藏于其中,开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 “洞穴之中无星可观,如何确立方位?”王玄微问。 诸葛宛陵笑笑,胸有成竹道:“虽然无星可观,却有星图为凭。” 第十八章 入阵 “你的意思是,刚刚我们经过的那副天星风水图?”王玄微眼睛一亮,道,“先天八卦,乾坤定位,古人坐北朝南,正是坐地往天。乾为天,坤为地,那么这里是就应该是杜门了。” 诸葛宛陵点点头,道:“杜门是中平之门,虽不大吉,但同样也没有大凶之势,既然如此,我们但进无妨。” “那我们还等什么?”刚刚恢复力气,说话仍然有些虚弱的秦轲惊喜道,“难怪我总觉得那副风水图有古怪,原来是一把打开墓门的钥匙?” “先别高兴得太早。”王玄微却冷然道,“天星风水图确实是这座石阵的钥匙,可问题是,墓主人为什么要留一把钥匙?” “也许他想隔三差五地出去放放风,又怕回了家忘记怎么开门……”秦轲吐着舌头说着胡话。 其实他已经明白了,只不过这种时候,他总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虽然他并不怕黑,但进了这座陵墓之后,他总觉得这座陵墓处处都有古怪,王玄微的说法让他背后凉飕飕的,如果说陵墓的主人留下了钥匙是留给他们的,那他们岂不是被一个死人邀请了? 阿布站在秦轲的后面,脸色苍白,忍不住说出了秦轲心里最害怕的话:“墓主人……是不是在等着我们进去?” 诸葛宛陵摇头道:“不管真相到底是什么,我们在这里呆着总是没用的。” 王玄微看着诸葛宛陵,眼神凌厉。他从进来开始,就没有放松过对诸葛宛陵的警惕,甚至相比较高长恭,他更担心诸葛宛陵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但实则能以一人定天下局势的可怕人物。 他一手以黑骑控制诸葛宛陵,另外一手又以诸葛宛陵威胁高长恭,甚至用这两个人相互威胁,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虽然场面上看,他似乎是占据了上风。 可实际上来说,他并没有真正地占到什么便宜,这座陵墓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他至今仍然满头雾水,而这一路上,他甚至隐约感觉从丧生蛇吻之中的黑骑身上,嗅到了一股被利用的味道。 青铜门外,那撞击门的声音缓缓停歇了,大概是独角巨蟒在门外无法突破,最终选择了放弃,又或者是它还有其他的通路通往这里。但王玄微既不可能在这里长久地空耗时间,也不可能去赌独角巨蟒没有其他入口,似乎除了石阵之外,就再没有第二条通路。 “进!”王玄微抬手,这种不受他控制的感觉让他不悦,但他只能抛开心里那些不悦,先去解决眼下迫切的问题。 整队人就这样缓缓踏入这雄伟的石阵,宛如深入一片树木茂密却阴森寒冷的幽暗森林,湿润冰冷的空气像是淡薄的雾气,秦轲嗅了嗅,大概是心理作用的缘故,他只觉得空气中满是一股阴森的味道。 不过秦轲有些意外的是,这里的空气要好得多,相比较之前那满是铁锈与陈旧味道的前墓室,这石阵里的味道让他感觉自己好像是置身于田野之间,有蜻蜓嗡嗡地在耳边飞过,草木在丰沛的雨水之中生长,就连花朵盛开都像是有声音在他耳旁炸响。 花? 秦轲脚下一顿,他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踩到了花朵一般的东西,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踩进一片柔软的草地中,而在这其中,开着各色颜色的花朵,不过是大拇指大小,但黑暗都不能遮盖他们的娇艳可人。 黑骑环绕在他们的身边,目光警惕地望着四周,手上的手弩早已经拉好了弦,只需要一个命令就可以进行一轮齐射,而他们的另外一只手正按在刀柄上,以期能够最快速度地拔刀出鞘。 秦轲也懒得理会这些只懂得听命的战士,东张西望。火光之中,以他的目力可以看到很远的距离,只是整座石阵太过庞大,即使眺望,也只能看见数不胜数的巨石,似乎除了这边,其他地方根本就是寸草不生。 这让他渐渐地失去了兴趣。 诸葛宛陵和王玄微走在最前面,不时地交谈些什么,大概是有关于“九宫”“八门”还有“方位”之类的东西,只是艰深晦涩,除了阿布一直皱眉想要了解一些之外,竟然是无一人在听。 “杜门已经出来了,现在又应该往哪里去?” 诸葛宛陵沉吟片刻,转了个方向,向着一个方向走去:“这边应当是景门。” 景门。景门居南方离宫,属火。 “好热。”秦轲皱眉道。 阿布点点头,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同样也感觉到了,仅仅只是刚刚进入这片石阵之中,周围却就像是焚烧着数百斤的薪柴,庞大的热浪鼓动着扑过来,就连巨石都滚烫得不能触碰。 黑骑们身穿的是皮革甲胄,自然要比一身麻布衣衫的阿布还有秦轲更难受一些,一旦被汗水打湿,还会收缩勒紧。但他们眼神不变,仿佛一群木头人一般。 “黑骑果然厉害。”阿布赞叹道。 秦轲对王玄微有怨气,对黑骑自然也就没那么尊敬,虽然稻香村身处墨家境内,可乱世之中,百姓宛如落在湖面上的落叶,不由自主,更顾不得什么民族国家了。 “不就是装装冷酷?这件事情,我也会。”秦轲哼声道。 阿布连忙捂住他的嘴,满手的汗气让挣脱之后的秦轲呸呸呸了起来。 阿布略带歉意地告罪一声,而后道:“不能这么说的。黑骑是天下少有的强兵,训练有素,天下少有。” 秦轲当然知道,从高长恭发难到后来的蟒蛇突袭,这群黑骑们早已经表现出了他们宛如钢铁一般的意志。这样的一支军队,在战场上必然是令人胆寒的野兽,当他们杀进敌人的阵列之中,便会把敌人撕扯得遍体鳞伤。 有关于战场,他小时候见过不少,但现在他却根本不愿意回想那无边枯骨,饿殍满地的景象。如果不是战乱,他的父母、兄弟、妹妹,都不会死。 “你说,为什么要打仗呢?”秦轲问。 “嗯?为什么要打仗?”阿布愣了愣,思索着道,“大概是前朝封王太多了?先生说,前朝封王的原因是因为士族大家的势力太大,威胁皇权,所以皇帝就不断地把自己的亲族封王给他们封地,希望借此来稳固他的权威。但后来皇帝死了,又没有合适的人选继承皇位,所有的王都吵吵闹闹想要自己做皇帝,于是就打起来了。” “不是说这个。”秦轲突然有些难过,“我是说,为什么人一定要打仗呢?” 阿布看着秦轲,挠了挠头:“呃……这个,我也不好说。也许吵架不如打架直接?” “唔。”秦轲当然知道没这么简单,但他也不懂,所以伸手用力地朝脸上扇着风,道,“真热。” 高长恭站在两个年轻人的身后,听着他们的交谈,微微一笑。他身上同样没有披挂甲胄,穿着的不过是棉质白袍,在这一路上,已经弄脏了许多处。但所有人都没发现的是,他在这种炎热的情况之中,全身竟然没有出哪怕一滴汗,甚至,他的表情惬意得仿佛根本感觉不到那股热意。 “下一个是什么门?”王玄微这时候问道。 “休门。”诸葛宛陵擦去额头的汗水,微微笑道。 第十九章 罡风 八门之中,有吉三门和凶三门,其中休门就是吉三门之一,居北方坎宫,属水。坎水得乾金之生,于人为中男,上有兄下有弟,从容休闲;又坎宫处冬季最寒冷季节,万物休息冬眠,故古人命名为休门,乃休养生息之地。 虽然秦轲对八门遁甲了解并不多,但在师父的填鸭教育之中,好歹他也记住了一些大概,听见这会儿要进的是休门,心里生出几分安心来。 此刻已经离开了火属的景门,原本焦灼的空气不再炎热,整个石阵像是一个被切割成八块的空间,春夏秋冬在它们之中轮番转换,而休门象征冬季最冷的时节,随着他们的踱步向前,自然越来越凉爽。 秦轲并不怎么怕冷,毕竟练武的人气血旺盛,即使在冬日之中脱光衣服出门冬泳,也未必能让他生一场病,但他却很怕热,对于他来说,一年四季,他最不喜欢的就是炎热的暑节,要不是那三亩田仍然需要照顾,每到这种时候,他都恨不得闭着眼睛,天天在竹板床上睡个天昏地暗。 现在能够走入休门,秦轲自然十分享受这股越来越浓郁的凉爽。 有微风划过他的袖间,给他带来一丝凉意。 但秦轲瞳孔却猛然一缩,他抬了抬手,就在他袖子的下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多了一道口子,仿佛被一把快刀划过,切口平整得令人难以置信。 罡风?秦轲心里道。 “不对劲!”秦轲虽然不太懂八门遁甲之术,但也知道如果这是个大吉之门,绝对不应该有这么可怕的罡风! 而当他话音刚落,有一道微风穿过石阵,吹到了一名警惕向前的黑骑身上。 黑骑感受着这微凉的风,从那样炎热的景门石阵之中走出来,身上的皮革甲胄早已经浸透了汗水,现在这一道风就像是沁人的冰泉,从上往下让他舒服了许多。 然而,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脖子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正像是一张嘴一般缓缓地张开,有鲜血渐渐地从中溢出来。 片刻后,他的头颅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以一种让众人都无法想象的决绝撞击在地面上,发出“嘭”地一声闷响。无头的身体似乎还没有察觉到这一切,它只是有些奇怪地抚摸了了一下早已经喷涌出血花的脖子,片刻后,沉重地跪倒在了地面,裂开了成无数鲜红的血肉。 “宛陵!趴下!”几乎是在所有人脑子还在短路的时候,高长恭猛地一跺脚,随着他脚下的石砖寸寸碎裂,他整个人拔地而起,眨眼之间,就已经跨越了十尺的距离,来到了一名黑骑的身边! 那名黑骑刚刚还在为自己的同僚的死亡震惊不能自已,感觉到身旁耳畔吹来的劲风,眼角瞄见高长恭的身影转瞬即至,大惊之下,他按刀欲拔。 但高长恭的速度快得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黑骑的手腕一疼,他手上的马刀依然出鞘,只是持刀的手并不属于他,整把马刀已经落入了高长恭的手里! 而高长恭闭上了眼睛,大步向前,猛然出刀! 刀光在黑暗之中宛如浮光掠影一闪而逝,有一道罡风顿时被马刀搅动的气流崩裂开来。 刚刚被夺去兵器的黑骑说不出话来,他已经被高长恭身上那一瞬间升腾起来的可怕气势给压倒了,随着他踉跄地后退几步,双膝一软,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而持刀高长恭劈出这一刀之后,动作未停,他微微屈膝,整个脊背仿佛变成了一张拉满了的大弓。他再度向前! 高长恭连进三步,每一步都劈散一道锋利得可怕的罡风。 诸葛宛陵扑倒在地上,也不管这样的姿势显得有些屈辱,毕竟大丈夫不拘小节,何况在这样的生死关头? “哪里出了问题?”王玄微同样趴在地上,随着他的一声断喝“趴!”,所有的黑骑都听从他的命令卧倒在了地上,而预先感知到危险的秦轲和阿布,早已经抱着头在地上趴了多时,这么看过去,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一大一小正在瑟瑟发抖的黑色老鼠。 “方位应该是对的。”诸葛宛陵望着高长恭的背影,他并不魁梧的身形此刻却仿佛一座大山,即使罡风再多,他也巍然不动,“如果不是我们计算出了问题,那么就是我们计算的原点出了问题。” 王玄微微愣,道:“什么意思?” 诸葛宛陵沉重道:“关键应该在这座石阵,这座石阵不是死物,他是……活的!” 秦轲耳尖,听到这句话,浑身发寒:“你是说,这座石阵不是固定在一个方位?” 诸葛宛陵道:“有什么在推动这座石阵,从我们进来的那一刻开始,这座石阵就不再是固定的了,他在运转,在不断地变换位置,只不过这座石阵太大,这种变化又太细微,我们根本无法察觉。” 秦轲捂着头,惨呼道:“我就知道这墓里没什么好事,前面是大蛇,现在又是这能杀人的风,没完没了了!” “得了。当初喊得最响要进石阵的人就是你了。”高长恭竟然还有工夫说话,他每一次出刀都像是一条狂龙呼啸而出,心脏跳动宛如庞大的战鼓,在他的面前,竟然没有一道罡风能能越过刀光。 只是他本人虽然强大,他手上的马刀却不是什么强大的兵器。“铮”地一声响声之后,高长恭目光微凛,他手上的马刀竟然被罡风切开了半截! 而他握着那只剩下半截的刀,挥刀之下虽然仍然能劈碎罡风,可原本只能在他五尺之外徘徊的罡风,现在因为刀的断裂,前进到距离他不到三尺。 “丁墨!给他刀!”王玄微低喝。 丁墨没有犹豫,一道亮光在他手上亮起,他抽刀出鞘,猛然掷出! 高长恭一边挥刀,一边向后伸手,手指一张一收之间,依然握住了丁墨长刀的刀柄,而他仍然没有放弃另外一只手上的断刀,而是一手一柄刀就这么挥舞开来。 刀光令人眼花缭乱,秦轲瞳孔微缩,高长恭竟然以双刀挥动的气劲,把罡风压在了六尺之外! “双手刀剑之术!”丁墨望着高长恭,惊艳赞叹道,“能以双刀挥舞出这样可怕的刀幕,高将军竟然不仅仅只是在枪术上冠绝天下!” “你还是别赞叹了。”高长恭望着那越来越多的罡风,道,“我不能保证一直持续下去,等到我用光了力气,我们得一起在这里变成碎肉。” “后退?”秦轲大声问诸葛宛陵,“我们能先退回景门吗?” “不可能的。”诸葛宛陵摇头道,“石阵既然在变化,我们就算退回去,也应该不是景门。贸然行动,如若入了死门,我们绝对没有生机。” 借着高长恭的保护,他站起身来,望向顶端那片黑沉沉的黑暗,闭眼感受了一下周围的气息,原本他进入这道门的时候,尚且感觉凉爽轻松,但现在,这里的气氛完全变了,一股寒意悄无声息地蔓延了过来,罡风切割巨石,在上面留下道道痕迹,尽显肃杀之意。 诸葛宛陵道:“这里应该是惊门。属金,取了它的肃杀之意,这石阵之中才能生出这样凌厉的罡风。” “该如何破阵?”王玄微望向那代表着黑骑尸体的碎肉,眼中闪过一道沉痛之色,“我不相信你没有准备。” 第二十章 巽风之术 诸葛宛陵看了一眼王玄微,抬眼观察石阵:“王先生,或许你太过高估晚生了。” “我高估了吗?”王玄微反问道,像是在逼问什么的语气。 诸葛宛陵倒是笑得出来,不去执着于这个话题,忽而往上看,负手于后,竟然像是闲庭漫步一般,在满是罡风的石阵之中行走起来。 “先生……”阿布这会儿又不太敢称呼诸葛宛陵为老师了,“小心。” 诸葛宛陵微笑摇头,看了一眼高长恭,道:“放心。” 这座庞大的石阵即使在无声之中运转,但身在云深不知处的道理在这里同样可以通用,如果说诸葛宛陵仅仅只是在石阵之内查看石阵,就可以找出整个石阵变化的规律,自然不太可能。 王玄微同样也不明白诸葛宛陵到底在看什么,所以只能等待。 只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诸葛宛陵查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头道:“没有任何凭依,要在这样一座石阵之中找到他的规律,我自认是做不到的。” “那你还装模作样地看来看去。”秦轲愤怒道,他怀疑自己当时是怎么把诸葛宛陵当成自己过世师父的?至少自己过世的师父,绝对不会像是诸葛宛陵这般不靠谱,从陵墓开始的巨蟒,再到现在的石阵,这位“荆吴丞相”在他眼里实在糟糕至极——先不说他计算八门遁甲结果把众人领进了三凶之门惊门,单单是他在阿布生死受到威胁的时候竟然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态度,他就一肚子气。 “一定是没睡醒,脑子懵了。”秦轲恶狠狠地在心里道,但想到诸葛宛陵的那个姓氏,又不知道怎的,觉得有些事情不仅仅只是巧合。 王玄微却看出了端倪,他深深地看着诸葛宛陵,轻声道:“诸葛先生,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让我做?” 诸葛宛陵摇了摇头。 王玄微皱眉不解。 诸葛宛陵道:“不仅仅只是王先生您,我还需要一个能够游走于罡风之中,为我们找到机关关键的人。” 王玄微眉头一挑,望向高长恭,虽然说高长恭确实能够以单人之力在石阵之中行走,可他依靠的完全是以力破巧,并非什么特殊的技巧。而诸葛宛陵说的是“游走”,难道他还有别的意思不成? 说话间,诸葛宛陵眼神温和,看向秦轲。 秦轲被盯得有些怪怪的,后退一步,望着他道:“干嘛。就因为我说你一句,你就要打我?”想了想,他又不怕了,“你又打不过我。” 诸葛宛陵笑了起来:“我当然打不过你。相反,这位小兄弟,我有求于你。” 秦轲被他这笑弄得心里发毛:“别,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难道不想活着出去了?”诸葛宛陵道,“虽然我诸葛宛陵的面子不大,但若你愿意帮我这个忙,我愿意为你作保,让王先生放你走,至于……你是跟我们去荆吴,还是回哪里,由你自己决定。” 阿布听见这话,高兴起来,望着秦轲道:“阿轲,先生答应的事情决不食言。只要听他的,到时候你肯定就没事了。” 秦轲却并没有阿布那般对诸葛宛陵盲目信任:“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不会是什么要命的事儿。” 诸葛宛陵道:“不会特别危险,但……” “但还是很有可能出事是不是?”秦轲打断他,抱头愁眉苦脸地道,“今天晚上出的事还少吗?每件事情好像都脱离了原有的轨道,我可不想拿自己的命为你们赌一把。” “阿轲。”阿布张口欲言,却被秦轲斜眼瞪得把话咽了回去。 诸葛宛陵眼神平和,道:“不是为我们的命赌一把。而是为了所有人的命赌一把,这个所有人,自然也包括你自己。” 秦轲默然不语。 诸葛宛陵轻声道:“石阵若不能破,你也只能跟我们一起葬身与此。你不想死,对?” 诸葛宛陵说的他当然清楚。但只是当他真切说出来的时候,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般,压断了秦轲心里那根弦。他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他害怕饿肚子,害怕走远路,害怕战斗,害怕受伤害,害怕巨蟒,害怕罡风……但终究,他最害怕的是自己就此简单的死去。 少时的那一双黑得像是珍珠一般的眸子似乎又睁开了,她抱着自己,哼着不知民的儿歌,即使深处荒野,而且他很饿,但他仍然很安心。 她说:“要活下去。就算很难,但也要活下去。” 秦轲看不清那张脸,因为她已经死去很久了,她是自己的母亲,现在她跟着自己的父亲,在天上正过着没有伤痛没有战乱没有饥饿的日子。 有些时候,是不得不拼一把的? 秦轲咬了咬嘴唇,问道:“要我做什么?” 不知怎的,诸葛宛陵伸手摸了摸秦轲的头,就像是一个长辈,在给后辈一个温情的鼓励。 秦轲不喜欢被摸头,因为这是他师父生前最喜欢做的事情。但不知道怎地,他此时却没有推开诸葛宛陵的想法。 “我需要你暂时把罡风控制住。做得到吗?”诸葛宛陵问。 秦轲一愣,伸手打落诸葛宛陵的手,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地道:“你没搞错?让我去把罡风控制住?罡风又不是我季叔家的那条赖皮狗,给跟骨头就摇尾巴。让我去控制罡风,不是让我去死?” 王玄微站在身旁,原本他听诸葛宛陵求助于这个除了那点隐匿手段之外似乎一无是处的少年,本来有些古怪。而现在他竟然要求秦轲去控制住罡风,难道是得了失心疯不成? “让他控制罡风?”王玄微冷声道,“诸葛先生,你这话说得也过头了?” 一旁仍然与罡风较劲的高长恭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个诸葛先生,喝酒倒是一喝就过,但说话从来不说过。” 诸葛宛陵笑了笑,对于高长恭揭露他那点糗事并不在意,道:“你是不能,还是不愿?” “不能。”秦轲斩钉截铁地道,“我可没那么厉害。” 诸葛宛陵还是笑,但说出来的话却让秦轲心中一跳:“就算用上你的‘巽风之术’也不能?” “你怎么知道的?”秦轲有些慌乱。 “如果不是‘巽风之术’,想来你的手臂已经被刚刚那道罡风切断了。”诸葛宛陵望着他。 秦轲一惊,突然抬起手,望着自己的手臂那到破口,尽管他已经十分小心,但没有想到诸葛宛陵竟然注意得如此细致。 而一旁的王玄微脸上阴晴不定,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丁墨和阿布并未听说过巽风之术,自然是一脸茫然。 “你怎么能肯定?”秦轲试探着道。 诸葛宛陵笑得高深莫测:“你是修行体魄的武士,本该与道家的术法有一条隔阂。这世上除了巽风之术之外,只怕还没有第二种办法让你能够同时精通两者。” 秦轲弱弱地道:“算你厉害。可我还是做不到,我没那么厉害,师父死之前说过我的巽风之术只不过是半桶水,遇到事情也用不上。” 诸葛宛陵温和地道:“并不需要很久,你只需要暂时控制罡风,而后,我会请王先生把玄微子放出去。纵然石阵运转变化,但只需要抓住他变化的一个间隙,就可以找到生门,从这石阵之中走出去。” 诸葛宛陵抬头,望向王玄微:“王先生。以你的能力,做得到?” 王玄微点了点头,但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秦轲的身上。他有些出神,巽风之术,本是他们墨家保存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少年身上? 第二十二章 文字 秦轲混混沉沉地醒来,入眼的还是一片昏暗的地下空间,一片黑色像是沉重的夜,压下来的时候,宛如乌云。而他低低地呻吟,只觉得头疼的像是被一把斧头从上往下劈开了。 “阿轲。阿轲?阿轲?” 秦轲的眼前,是阿布那有些憨厚的脸,正关切地注视着他,喊他名字的时候又像是担心惊扰了他,所以到了后面,语气反而变得不确定起来。 秦轲笑了笑,有些虚弱地道:“别叫了,我头疼。” 阿布背着秦轲,此刻见他醒了也松了口气,转过头去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还好,只是头疼。”他望了一眼走在前方的高长恭,道:“你听不见我们的声音,整个人像是魔怔了。还好长恭大哥打晕了你,他说如果你再继续下去,迟早会被那股力量给弄成傻子的。” 原来,是这样吗?秦轲失神地想。 不过他现在实在不愿意回忆刚刚的孤独感,所以有些艰难地笑道:“难怪我现在后颈还疼得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他想要从阿布背上下来,但刚刚有所动作,就感觉身上像是被寸寸撕裂了,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别急。”阿布道,“你的身体刚刚承受的力量太大,有点脱力,得多休息休息。” “到哪儿了?”秦轲把脸放在阿布的肩膀上,不再挣扎,闭上眼睛,任由阿布背着,更懒得去看外界的事情。 阿布看着前方诸葛宛陵和王玄微的身影,道:“已经快出石阵了,我们现在走在生门的最后一段路。出了生门,就出了石阵了。” 秦轲疲倦地点点头,道:“我睡会儿。” 秦轲睡着得很快,快到让人甚至怀疑他刚刚短暂的醒来不过只是老人们所说的“梦行症”。 但阿布知道秦轲的疲倦,诸葛宛陵说,秦轲刚刚定住那些罡风的举动,无疑是在自己肩膀上扛了一座大山,如果高长恭不及时打晕他,只怕再过几息时间,他的骨骼就会寸寸碎裂,全身喷血而死。 现在他虽然浑身酸疼精神不振,但相比较最坏的结果已经是不错的情况了。 想到这里,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颗丹药,小心翼翼地塞进秦轲的嘴里。 “嗯……我想吃牛肉。”秦轲梦呓着吞咽着丹药,嘴角流出一丝银亮的口水。 生门的出口,实际上在石阵的中心,整座石阵似乎是一个圆环,环绕着中间的空间。巨石不过是一层保护,而石阵的中心,就是它的阵眼,也是最安全的位置。当走出巨石堆中,众人的面前豁然开朗。 “这里就是陵寝了?”王玄微跟诸葛宛陵并肩走着,他看见在墓穴的顶端,有一道光亮静静地披撒下来,银白如霜,那是月光。而在那月光之下,却有两具石棺不知道沉睡了多少年,看起来并不阴森,反而给人一种庄重森严之感。 石棺面前的地面雕刻着重重的花纹,用矿石的颜料画着大片大片的图画,巍巍的高山在图中波澜起伏,他的下方,有着一群祭祀的人群,他们虔诚地跪倒在地,向着天空发出呼唤。 大而厚重的云层里似乎有一个身影,带着雷光。 众人走近了石棺,王玄微望着地上的图画,沉思着,似乎是抓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没错。”诸葛宛陵正想向前靠近一些,却有黑骑横着刀鞘止住了他的脚步。 他平静凝视着黑骑那双不善的眼睛,没有畏惧,亦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得像是一口无波的水潭。这样看了许久,反倒是那位黑骑心里莫名生出几分畏惧来,向后退了一步,但他职责在身,知道现在已经到了关键时刻,绝对不能让诸葛宛陵影响到王玄微,只能是硬着头皮挡在诸葛宛陵面前。 “诸葛先生。”王玄微眼神玩味地道,“这就是你想找的地方?一位前朝公侯的墓?” 他伸手抚摸石棺上的花纹,月光洒在棺材上面,明明只是石棺,此刻却有些像是玉石一般剔透。 “大稷朝,中平四十五年,三月。”王玄微顺着石棺上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出来,“余初见神之真颜,诚惶诚恐……” 王玄微脸上神色不停变化。 这座石棺上面记载了墓主人的一些事迹,但主要集中在中平四十五年之后的事情,大概对于墓主人来说,在中平四十五年之前发生的事情根本不重要? 顺着文字看去,王玄微逐渐看见了叶王这个名号。王玄微听过,稷朝末年,皇帝为了保证自己手中的权力不会旁落于世家大族手中,于是分封自己的兄弟为王。其中就有皇帝那位弟弟,叶王。 生前,他牢牢占据着天下最富饶的吴国,秣马厉兵十年,只为了维护天子尊严,可以称得上是最忠心的诸侯之一。 只是他体弱多病,不过四十就因病去世,子孙不肖,因私利而分裂国家各自为战,最终被诸王所灭。 墨子甚至评价叶王,说:“如若他能活得更久一些,吴国便会在他的经营之中变成铁桶一块,天子有他相助,想必还能把稷朝再延长个几十年?真是那样,也就不会有现在的荆吴了。” “叶王……吴国……荆吴……”王玄微想了许久,抬眼望向诸葛宛陵,突然明白为什么诸葛宛陵会知道这处墓穴所在。叶王的墓穴,除了荆吴少数几个大家族,又有谁会知道这件事情? “中平四十五年,六月。焚香沐浴,再入山中,神竟生怒,暴雨山洪封山三日,一身狼狈,侥幸回国。” “中平四十六年,遣使着三人,未归。” “中平四十七年,入山,未见神,悻然而归。” “中平四十八年,神避我不见,奈何,奈何。” “中平五十年,余病入膏肓,彼时国家危难,外戚士族反心日益强盛,朝堂内外,竟无一处不是战场。可笑胸中抱负不得一展,天意弄人。然则……若能见神,这天意为何不能为扭转?” “中平五十一年,入山,终见神颜。神已衰弱,竟苍老如斯,如何?如何?” “中平五十二年,王陵初成,供奉天于万世,神大悦,乃赐下宝物。” 叶王最终死于中平五十四年,他竟然是病入膏肓之中仍然撑了四年,尽管从文字之中能感觉出叶王如何不易,但王玄微更关注的点在于这段描述里不断地重复“神”这个字,似乎是把“神”当成了一个人或者是一个存在,言辞之中的恭敬之意,竟然像是把他放在了皇帝之上。 什么人,能让叶王这样的人物把他放得比皇帝还高?难道真是神只? 他触摸着石棺的边缘,又转过头,望向另外一座石棺,他一直不明白为何既然是叶王的墓,陵寝里为何会摆两具石棺? 尽管许多公侯墓穴为了防盗,都会设置“疑棺”来混淆盗墓者的视线,可两具石棺摆放在同一处,相距不过十步,必然不可能是疑棺? 难道,就是文字之中记载,叶王所敬仰的……神? “让他过来。”王玄微道。 原本拦着诸葛宛陵的黑骑顿时后退了一步,给诸葛宛陵让出了一条路。 诸葛宛陵微笑了一下,向前踱步直至王玄微身边,道:“王先生。” “诸葛先生,想必对这位叶王要了解得更多?”王玄微道。 “是。”诸葛宛陵也不掩饰什么,“毕竟我荆吴的基业,本身就是他的遗泽。” “既然如此,玄微冒犯,不知能否请诸葛先生解答此处为何有两处石棺?” 诸葛宛陵站在石棺旁,望着那些文字,同样也陷入了沉思。 许久后,诸葛宛陵抬眼望向王玄微,摇了摇头。 王玄微却是冷笑起来:“诸葛先生不知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吗?” 诸葛宛陵道:“这天下又有何人敢言无所不知?” 这时候,石阵再度缓缓运转。原本在石棺旁地上的图画,在这时间竟然宛如流水,缓缓地流淌变化起来! 第二十三章 争论 阴影里,仿佛响起一声阴冷的笑。 秦轲惊醒过来,眼神盯着两具石棺,之前在溶洞之中的那个声音又回来了,他确定这一次不再是幻听,而且这声音也不像是风在溶洞之中吹拂的声音。 是个人。 地上的染料晕染开来,它们彼此碰撞,融合,原本隔了上百年仍然色彩鲜艳的图画早已经变成了一团混乱的云,而在这其中,仿佛有无数匹奔马在狂奔嘶鸣,又好像有无数的雄狮在愤怒地咆哮。 最终,这些颜色都消失了,原本斑驳的色彩,最终像是被什么吃掉了一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黑一白的颜色,他们是流淌的,仿佛活着的一般,却并不会沾染众人的靴底。 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它们终于平静下来,却已经完全是另外一幅模样。 这是一幅庞大的太极图,左右阴阳鱼相互交织,却又泾渭分明,他们似乎在交融,但又相互排斥。阿布在荆吴学习的时候,见过不少太极图,但他无法形容这一副,它像是从天地初生那一刻就是这样的,任何细节都充斥着“本该如此”的感觉。 它象征着生灭,同样也象征着力量。 “快看。文字变了!”阿布望向石棺,震惊之下举起手。 王玄微望向石棺,上面的文字确实变了,原本的石棺上的文字是稷朝几百年之中的篆书,那时候并不普及,只在诏书和史书上流传,写这种字体,是为了表示对帝朝的尊重。 但现在,这些篆书似乎鲜活了起来,一点点地扭曲,仿佛即将破棺而出的可怕妖魔。 “中平五十五年……”王玄微一怔,叶王出殡于中平五十四年,可为何这生平,竟然写到中平五十五年? 诸葛宛陵望着那一行扭曲的文字,轻声读了出来:“大阵初成,乃沉眠于此,有待来日,神必解脱我之桎梏,君临天下!” 这一行字仿佛带着叶王那壮志未酬的刻骨恨意,最后一个字早已经扭曲得几乎无法辨认。 王玄微冷哼一声:“前朝余孽,竟然还妄图来日?” 诸葛宛陵摇了摇头,道:“如果按照他死的时候,前朝尚且还没有覆灭,何谈余孽之说。”抬眼看了一眼王玄微,诸葛宛陵道,“墨家兴起于前朝洪武皇帝的稷上学宫之内,初代巨子当过太子太傅,与前朝渊源不浅,现在立国的国度稷城更是前朝的国都。难道在墨家,竟然也把前朝贬斥得一文不值吗?” 王玄微冷笑:“你不必嘲讽我,我墨家虽然起于前朝,但从来信奉的是兼济天下,并不忠于一国一君。当年墨家第二任巨子更是因为反对前朝增收税赋被皇帝下狱,最后自杀于狱中。或许前朝也曾守护着天下的安定,可到了昌隆帝之后,稷朝狂征暴敛,荼毒天下,我墨家为何要尊崇暴乱之君?” 诸葛宛陵点了点头,道:“此言有理。”话锋一转,“不过这些年墨家奉匡扶天下之名,六次征讨唐国、沧海,致使无数边境百姓流离失所,也是大义吗?” 王玄微正气凛然地道:“唐国奢靡之风传遍全国,百姓不知恪守百姓之道,君王也不顾君王之威仪。沧海有曹孟那样阴刻之君,狼子野心,从未放松过对我墨家的觊觎,这样的两位邻居,难道我墨家还要友善对待不成?” 他盯着诸葛宛陵,目光如炬:“我倒是想问问诸葛先生,你以江湖帮派为根基,收拢那些昔日吴国的世家大族,终成荆吴之国,可你立国到底是为了什么?” 诸葛宛陵抿嘴笑笑,叹息一声:“不过是书生意气,想守护一方平安罢了。” 王玄微冷厉道:“只怕未必。我知道诸葛先生这样的人,心里就像是燃着一团火,迟早有一天会化作战马与兵戈,踏遍天下。若非荆吴现在与墨家尚且交好,我甚至会建议巨子,趁荆吴立足未稳,先引兵南下。” “不怕唐国和沧海趁虚而入了吗?”诸葛宛陵笑了笑。 “若能占据荆吴富饶之地,即使墨家丢失几座城池,又有什么可惜?”王玄微冷冷道。 “是战略之道。”诸葛宛陵笑了笑,“只是要苦了墨家百姓。” “天下的百姓,尽皆墨家兼爱之民,我墨家对天下人一视同仁,若能有益于天下归一,王玄微愿意背这骂名。” 秦轲听得一阵皱眉,他不明白王玄微和诸葛宛陵到底在争辩什么,但这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对立着,就好像陵墓外无始无终天下。 而这个天下,最终杀死了他的哥哥,他的父亲,他的母亲,还有他那不过几个月大的妹妹。 阿布却在用心听着,脸上写满了崇敬。 但秦轲有些不高兴地道:“喂,你能不能不要每时每刻都用那种眼光看你老师行不行,你这样让我很怀疑你喜欢男人。” “啊?”阿布愣了愣,挠头道,“什么叫……喜欢男人?” 秦轲呆了一下,没有想到阿布竟然会这样问他:“这得怎么说?嗯……呃……就像是村里季叔出去县里买肉说过的……兔爷你听说过吗?” “不懂。” 秦轲仔细地看着阿布的眼睛,良久,他终于放弃,心想这家伙好像还真的不懂。他有些懊恼,心想季叔当初回村的那晚喝着小酒,用一脸鄙夷的表情说着“外面的那些达官贵人宁肯放着漂亮的大姑娘不要却要跑去青楼去找什么清秀的男童”,该不会纯粹只是在吹牛? 秦轲想了半天,问道:“你在荆吴每天都做什么呢?” 阿布想了想,老老实实地道:“上学堂,然后练武。” 秦轲叹了口气,好像恨铁不成钢地扯他耳朵:“你好歹也是丞相的学生,就没有别的什么?你这日子过得跟我这种平民百姓有什么区别?” “可我本来就是平民百姓啊。”阿布倒是皮糙肉厚并没有表现出多疼,道,“我以前给财主家放牛的,从我爷爷那辈就开始了。” 秦轲的手停下了,傻傻地看着阿布,道:“那你怎么攀上荆吴丞相的?” “不是我攀上的。是先生专门设立了一个学堂,专门收容一些穷苦孩子,教他们学东西。我碰巧被选上了,所以就没再继续放牛,也是从那时候,我认识了先生。” “所以他是你老师?” “其实我们学堂里的孩子都不叫他老师,都只叫先生。老师只是我们私下底的称呼,我们这些人这辈子本来根本不可能在坐在学堂里,但有了先生,我们才有了这样的机会。除了书本,先生还专门请了都统教我们习武,长恭哥有时候”阿布望着诸葛宛陵道,“其实学堂里的孩子想的都是成为跟先生一样的人。” 秦轲笑了笑,道:“你肯定是不用说了,从你表情就能看出来,没有他,估计你都活不下去。” 阿布挠头:“其实我也不确定。” “什么意思。”秦轲问。 “很多时候我觉得先生就是一座大山,而甚至连他的山脚都没走到。我想到前朝《礼记》里面说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阿布道,“先生的志向,大概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我觉得我根本做不到。何况从一年前,先生越发地深沉起来,让人越发地摸不清楚他的想法。” 沉默了一会儿,阿布续道:“我想,也许我能像是长恭哥那样,为先生驱策,为他开辟道路就好了。” “也不见得。”秦轲哼哼,“这一路过来,也没见你家先生有多厉害。” “那是因为……”刚开口,阿布面色突然变了,他咬了牙,把剩下的声音吞咽回了肚子里,喉咙发出了咕咕的两声。 “我不能说出来。”阿布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小声道,“总之……先生就是很厉害。” 第二十四章 秘密 秦轲倒是没想太多,只是摆摆手,无奈地道:“行行行,你家先生最厉害行。我倒是觉得,你想当高长恭那样的人恐怕更难……毕竟……要不是你家先生拖后腿,估计高长恭早就把那个死老头打得哭爹喊娘了。” “也不是啦。”阿布有些犹豫地道:“我只是想想,但我知道我做不到。长恭大哥是荆吴的战神,这天下都没有几个人能跟他在武修上同他坐而论道。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追上他的马,在他身边,给他当个副将就好了。” 这时候,高长恭却突然凑近过来,笑吟吟地问:“说什么悄悄话呢?” 阿布吓了一跳,整张脸涨得通红,不知道高长恭刚才是不是有听见他的话。他支支吾吾地道:“没……没什么……闲谈而已。” 高长恭负手于后,挺拔的身躯像是带着一种难言的气质:“真无聊呀。” “长恭大哥,你不听先生和王先生的辩论吗。”阿布好奇地问道。 “有什么可听的?宛陵我了解,王玄微我也有过几面之缘,说到底,也只有他们这些读书人才吵得起来。我一般习惯动手。”高长恭笑道。 阿布被高长恭这样简单直接的逻辑一下子说懵了,愣愣道:“有这么简单吗?” “就这么简单。”高长恭望向诸葛宛陵,凝视许久,轻轻吐出一句话,“其实有些时候,不要想自己是否能做到。只需要去追就行了。很简单。” 阿布呆立着,高长恭沉默不语,像是什么话都没有说过。 诸葛宛陵和王玄微之间的争辩,并没有什么结果,或者说,注定没有什么结果。一个是荆吴总理事务的丞相,另外一个是墨家统领军事的上将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就代表着墨家与荆吴两国的不同。 而两个国家的不同,往往只能用战场的鲜血来擦洗。 话不投机,自然半句都多。 王玄微倦了,拂袖道:“此处不便长谈,若有机会,我会请诸葛先生到我墨家稷城一叙,墨家地域,虽不产龙井,但也有不错绿茶,可以请先生品尝。” 诸葛宛陵反问道:“为何不是王先生到我东吴一叙?当年一别,宛陵为先生留的好茶,虚留至今呐。” “哼。”王玄微冷笑,不再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而是望着地面的阴阳鱼,良久,他又抬头看着围绕石棺的阵法:“沉眠……解脱……桎梏……” 王玄微有些疑惑,这句话理解起来实在有些怪异,虽有把死亡说成沉睡的说法,但以王的身份,死亡大多数称殁,还是说,这个死去的叶王已经自欺欺人到了这种程度?而这会又说神解脱他的桎梏,来日还想君临天下,这叶王难不成死之前因为身体缘故已经疯了不成? 最重要的是,这个神,到底指的是谁,能蛊惑他到如此地步? 有太多疑惑无人解答,王玄微绕着两具石棺,缓缓踱步。他不是不想当场就把石棺打开,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但这一路上过来的艰险让他知道,这座陵墓,绝对不不会那么简单。 如若他为了一时痛快,强行打开石棺,却中了墓主人给盗墓者设立的陷阱该怎办?此事必然得从长计议。 “他在干嘛?”秦轲奇怪地问道。 阿布望着王玄微,摇头不语。 这时候,石阵又迎来了一次变换。 这座石阵也不知道是以什么动力驱动的,从众人进入之后,这座石阵每隔一定的时间,就会有一次变化,也正是因为这种变化,才让众人入阵不久之后走错了位置。 不过,相比较之前,众人因为身处在石阵之中,所以无法捉摸清楚石阵的变化,只能依靠王玄微的玄微子来探明路径。此刻,众人正处于整座石阵的中心,正是石阵的阵眼所在之处,这些变化自然显得一目了然了。 王玄微望着那些于无声之中移动的巨石,在无数高耸的巨石退入石碓之中,却也有无数的巨石仿佛乘风破浪,勇往直前地站在了众人的面前。 “八门遁甲……八……八卦……”王玄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里精芒大盛,喃喃道,“太极……石阵……阵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我想错了。”他蓦地开怀大笑,笑声之中的那股狠厉让秦轲肩膀忍不住抖了一下,他突然觉得这个人在此刻竟然有些疯魔了。 而王玄微猛然转头,对着诸葛宛陵道:“你是不是早看出来了?” 诸葛宛陵微笑道:“什么?” 王玄微甚至连“诸葛先生”的称谓都不说了,而是直截了当地道:“这座石阵,并不是一座拱卫叶王石棺的防线。相反,叶王石棺甚至于这脚下的太极图,都只是这座石阵的一部分。” 王玄微的眼中有着摄人的光:“这根本就不是一座防御的阵法,而是一座摄取阴阳气息的大阵!” 诸葛宛陵点点头:“我一直在想,这在场的各位如果还有人能解答,也只有王先生了。墨家的典籍如海纳百川,而王先生学贯古今,自然也不会不知这区区的‘阴阳锁龙阵’。” 王玄微冷声道:“你终于承认了你知道了?” 诸葛宛陵摇头道:“我只是不必再隐瞒。阴阳锁龙阵,能汲取天地气息,锁于其中。这道由外界而来的月光,其实是阴阳锁龙阵用来沟通天地的一个口子。既分阴阳,日光是阳气,而月光则是阴气,阴阳交替之下,这座石阵自然产生了巨大的力量。” “而这股力量……”王玄微视线下移,望着身旁的两具石棺,“就在这两具石棺之中。” 王玄微抚摸着石棺的表面,抚摸着那一行扭曲的文字,道:“叶王不仅仅不愿意死……甚至……他还想要重新活过来。这阴阳两处石棺,一处采集阴气,保证他的肉身不会腐烂,一处采集阳气,以这纯阳之气,压制他的尸身不会变成妖魔。他还在做着他的千秋大梦,认为那个‘神’,会在某一日把他唤醒,让他重回人间。” 到底是怎样疯狂的人,才会想要死而复生? 王玄微的话语尽管并不算特别响亮,但每个人的都像是中了一记惊雷,久久回不过神来。 王玄微恢复了平静,他望着诸葛宛陵,眼神深邃,“我猜测的对吗?诸葛先生?” 诸葛宛陵没有否认,点了点头,道:“荆吴所藏的有关于叶王的记载,来自于一位史官,只是当我找到这份书稿的时候,这个史官早已经不在人世。” “一百多年前的事情,史官当然死了。”秦轲奇怪地问。 诸葛宛陵微笑道:“是,但还有一件事情比较特殊。我找到的这份书稿,并不来源于他的子孙后代,更不来源于亲朋好友。而是一处土灶的灶台里。而且上面的文字已经被炭火焚烧了一大半。上面对于叶王有这样一句书写:叶王病,遂召吴国名医以延其寿命。不得。遂笃信于巫蛊之术,日夜闭门于宫廷。” 秦轲呆呆地道:“这跟史官死了有什么关系。” 王玄微冷冷地道:“能写出这样字句的史官,自然死得不能再死了,只不过他不是寿终正寝而死,只怕不止他一人,就连他的全家老小,甚至他的血缘亲族,都被屠杀干净了。” 秦轲被这样血淋淋的事实所震惊,说话有些结巴起来:“就……就因为他写了叶王笃信巫蛊?” 阿布解释道:“前朝的皇帝陛下,因为宫闱之内曾经闹过巫蛊害人,所以一直讨厌巫蛊之术,甚至明告天下,用巫蛊之术者,死罪。叶王身为宗亲贵胄,当然不能让这样的消息传递出去。” 诸葛宛陵点了点头,眼神之中透出几分欣慰:“阿布,有些长进。” 阿布脸上一红,支支吾吾地道:“没……没……只是近来读书,正好读到前朝的轶事而已。” 第二十七章 声音 虽然前朝分崩离析依然近百年,但前朝对龙的崇拜早已经深植朝野,就连平民百姓谈到龙,都下意识地噤声,仿佛只要他们声音再响亮一些,就会触犯天颜。 这种带着神性的生物,在许多的传说中藏身于云层,带着移山倒海的威能,当他经过的地方,众生无不俯首朝拜。 自然,在众人心中,神龙早已经是不朽的存在。 龙会死吗?龙怎么会死? 但当这片龙之逆鳞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许多人却忍不住下了一个判断。 诸葛宛陵闭上了眼睛,道:“这世上,什么东西是不朽的?” 这似乎是神龙死亡最好的解答,也是最委婉的解释。只是秦轲呆呆地望着诸葛宛陵,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仿佛看见诸葛宛陵眼底的困惑与不解,而在这不解与困惑之中,燃烧着大团大团的野火。 秦轲想到王玄微之前说,诸葛宛陵心里就像是燃着一团火,迟早有一天会化作战马与兵戈,踏遍天下。 他像是在追寻什么。但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 王玄微望向那片神龙逆鳞,有些沉重地道:“这世上,确实没有不朽,人生最长也不过百年。有些时候,我也常扪心自问,我这一生做的事情,到底有何意义?”他从袖口撤下一条布料,包住了那片逆鳞,它仍然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大得甚至可以改变许多事情。 “但!”王玄微提高了声音,低吼道,“如若什么都不做,与死了又有什么两样?我王玄微此生,是绝不会死在床榻之上的,天下未定,我又如何安眠?” 他转过头,望向诸葛宛陵,道:“诸葛先生,我知道你我将来必然有一日还能相见,只是到那时候,我们或许不会是朋友,而是敌人了。” 诸葛宛陵看着王玄微缓缓地把龙之逆鳞包好,放进怀中,那股中正平和的力量在薄布的包裹之下,安分得犹如乖巧沉睡的婴儿,笑了笑:“不把我带回稷城么?” 王玄微轻轻摇头:“你我都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一旁的高长恭笑出声来:“那我可得提醒你,你如果现在不把他带走,只怕以后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王玄微沉静地望着高长恭,缓声道:“高将军,有朝一日,我期待与你阵前相对。” “我这么年轻,可能到那一天你就躺在病榻上起不了床了。”高长恭笑吟吟地开着玩笑。 王玄微并不在意高长恭的避重就轻,只是依然道:“我从来不会食言。但希望高将军也能记得王某曾经所言。墨家黑骑,迟早有一日要与青州鬼骑一决高下。” 趴在阿布身上的秦轲听着王玄微的话语,总觉得不太是滋味,说起来,今天晚上自己被他胁迫着入叶王陵墓,一路上千难万险,险些丢了性命,现在总算见到了陵墓之中真正的宝物,尽管他知道这件宝物不可能落到他的手上,但王玄微说的这些话,仿佛逐客令一般,听着实在有些刺耳。 宝物到手了,我们这些闲杂人等就可以走人了是? 想到这里,秦轲嘲讽道:“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们大家都还困在这个地方,光是这座石阵,就足够让你头疼了。” 王玄微看了他一眼,眼神之中带着冷漠,月光照射下来,勾勒出他的轻蔑。 秦轲一阵怒火上涌:“你什么意思?” 诸葛宛陵对秦轲微笑解释道:“既然是阵法,必然有迹可循,关键只在于痕迹是否摆在眼前而已。之前入石阵,我和王先生都无法见到石阵的全貌,自然无法判断。而现在,这座石阵以这石棺为中心运转,运转规律自然一目了然,既然掌握了规律,这石阵也就不足道了。” 诸葛宛陵说得笃定,而秦轲自然也知道这两人在杂学上的造诣,不敢质疑,但还是有些不服气地问:“那那些大蛇呢?他们可没什么规律。” 高长恭大笑起来:“你还不明白吗?几条蛇哪里会是王玄微将军的敌手?他的敌手,一直是我们啊。刚刚他仅仅只是一挥手,玄微子便能把巨蟒啃噬殆尽,就算那条独角巨蟒再强,在黑骑和王将军面前只怕也独木难支。之所以他在蟒蛇面前要撤退,是因为他还没有切实地见到东西,当然要留够余力来应对我们了。现在东西他已经拿到了手,要出这墓穴还难吗?” 秦轲呆呆地愣住了,这一路而来,王玄微的强大可以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了,尽管与高长恭一比显得有些黯然失色,可尽管这样,他还是对王玄微的实力万分认可的。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竟然还是王玄微留手的结果。 他居住在小山村,若非他有一个那样神秘的师父,只怕此生他也不可能学会任何修行的法门,而他修行这么多年过来也没见过几个高手,那些看外面武功盖世,实际内里只会点三脚猫功夫的武林人士,更是提都不用提。 难道山外的人,在修行方面都是变态吗,现在高手都已经不值钱了?秦轲有些悲哀地想。 如果有人知道他此刻的想法,只怕要感叹一声孩子天真了。王玄微和高长恭本就是这世上有数的几个高手,他们的强大,源于他们自身,而并非任何外在因素。 秦轲拿他们与自己比较,无疑是走偏了路。 “别乱动。”阿布突然感觉到背上的秦轲有些不安分起来,他转过头,手上仍然不敢放松,“你要什么?” 秦轲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凝重,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他挣脱了阿布的手,在宽阔的背上滑落了下来,双足落地。 巽风之术不仅仅给予了他强大的隐匿能力,同样的,他对于声音的敏感也超乎许多人,因此,他能捕捉到许多旁人捕捉不到的声音。 只是那个声音太过细微,太容易让人忽略,就连他也不得不全神贯注起来。不知道怎的,他心中生出几分不安。 “嚓嚓”“嚓嚓” 秦轲的耳朵里传来那个声音,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微的摩擦着,其实陵墓建立在山腹之中,必然会有一些细微的声音,或许是地下水的流淌声,又或者是蝙蝠的低吟,这样一个嚓嚓声实在不算什么。 但秦轲却感觉这个声音来自于很近的位置,至于哪里,他无法确定。 “嚓嚓”“嚓嚓” 这个声音逐渐响起来了,就连频率也快了许多。秦轲总算感觉自己的耳朵大概能分辨那个声音的方向,专心致志地听着。 但很快,这个声音逐步增强,甚至到了旁人都能听到的程度。 “什么声音?”阿布不安地道,“好像……是从……” 秦轲同样把目光看向那那一处,所有人的目光也都停留在了那一处。 秦轲终于明白了。 这个声音,竟然是从另外一具尚且紧闭着的石棺里传出来的。 “嚓嚓”“嚓嚓” 这个声音仍然在持续,只是动静越来越大,秦轲有些毛骨悚然,这好像是,用指甲在抠挖石头的声音? “妈诶。”秦轲惊恐地道,“叶王他说要复活,现在这是真的复活了吗?” 王玄微眼神微凛,望着那具身处阴鱼之内的石棺,采集阴气以保证肉身不腐是一种十分苛刻的做法,尽管阴气对于尸身保护有着立竿见影的效果,可长期的影响之下,尸体会逐渐被阴煞之气改造,变成……妖魔那样的东西。 而叶王设立了两具石棺,并在阳鱼石棺之内放入衣冠冢,自然是为了防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可是为何,这种机制竟然失效了? “既然有阳鱼内的衣冠冢压制阴气,为何……”王玄微微微迷茫,但很快又转为锐利,他摆手示意两位黑骑控制住诸葛宛陵,而后,随着他一次拂袖“玄微子”再度从他袖中飞出。只不过相比较早先在石阵里的时候,玄微子的数量再度锐减,现在竟然已经只剩下不到一半。 但秦轲却能明显感觉到,这剩下的不到一半的玄微子,却是所有玄微子中最强横的部分! 第二十九章 头颅 如果说叶王变成的怪物当前想要寻找的是一个虚弱的、疲倦的,甚至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猎物,那么他无疑选择了最正确的那位。 诸葛宛陵身体自小便不好,从未有修行过任何武学,又因为天赋上的问题,他并没有接触道家术法,也不可能如王玄微那般眼眼睛一闭一睁之间,就在面前布下无数道由精神构建成的壁垒。 在叶王面前,他就像是一只被猛虎盯上的绵羊一般,就连逃窜的机会都没有。 原本看押诸葛宛陵的黑骑双双持刀而立,在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他们已经稳下了心神,毕竟,他们的长官王玄微尚且屹立不倒,他们如何能退缩? 叶王的速度奇快,眨眼之间便到了面前。 黑骑瞳孔猛然一缩,却仍然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双手握刀,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猛然劈下! “当啷”! 两把马刀分别砍中了叶王的胸口和他的肩胛骨,墨家黑骑挑选之时,便是选拔那些军队中有武艺修行的人,自然他们的力量强横,换做是一个普通人,只怕在这样两把刀的重劈之下,早已经被斩成两半! 但叶王不是普通人,他甚至已经不再是人,他是一头彻头彻尾的怪物,马刀斩中他的身体,一把撕裂开了他的胸甲,露出里面铁青色的鳞片,而他肩胛骨上的刀摩擦划出火星,却硬是斩不进去! “怪……怪物……”黑骑脸颊抽搐,就算是高长恭,只怕也不会任由刀剑加身而不做抵抗,而叶王却是完全用肉身抵抗住了两把长刀的锋芒,他那宛如勾爪的手一张一合,掐住两位黑骑的脖子,硬生生把他们抬了起来! “嘶……”叶王这次没有吼叫,而是发出了蛇一般的信子声,长长的舌头蠕动,舔舐着干渴的牙床,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但当他想要双手一握,折断这两人脖子的时候,他的耳边却传来了仿佛爆竹一般的噼啪声。他转过头,疑惑地望向左侧,黑影一闪,他整个人竟然被撞得凌空而起! 在他的下方,那个穿着棉布衣袍的身影静静独立,仿佛无可撼动。 高长恭。 秦轲趴在阿布的背上,看得分明,就在两位黑骑抽刀劈下的那一刻,高长恭便已经动了,他手里没有长枪,而本来丁墨的马刀也已经还了回去,但他还是无法被忽视的强者。 起初,他动的幅度并不大,起初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缓缓地滚动,但到了后面,他的速度越来越快,等到叶王的身边时候,他急速的身影已经产生了宛如音爆一般的效果! 在最后那一刻,他转过身,仿佛带着万钧之力,硬生生地用背部把叶王撞得飞了起来。 秦轲记得师父的藏书里曾经说过这种技法,这是一种真正的杀招,看起来仅仅只是一次撞击,虽然在表面上看,只不过是一次撞击。 实际上,这种力量一旦凝聚在那一点,在撞击的时候甚至可以把对手整个人的骨头撞得散架。 一个完整的贴身靠,至少要靠断无数的粗壮木桩才能算是有小成。但高长恭这一撞却显得轻松写意,仿佛这招不过是信手沾来,但效果却足以让人侧目。 落地的黑骑重新获得了呼吸的机会,他们咳嗽着,却还是记住了自己的使命,一前一后地把刀搁在了诸葛宛陵的肩头。他们知道,高长恭上前,并不是为了他们的命,只是他们背后的诸葛宛陵,如有必要,高长恭甚至可以亲自动手杀死他们两人。 “高将军,请不要为难我们!”黑骑大声喝道。 高长恭看着两人,又看着他们中间被刀剑加身的诸葛宛陵,在不远的地方,王玄微内嘴角冷笑,摆了摆手。 高长恭叹了口气,知道王玄微仍然把控着这边的情况,无论是他的念力还是他的玄微子,都让他并不需要一直呆在诸葛宛陵的身旁。 他摇了摇头,望着两位黑骑,摊手道:“死里逃生,却还要做这种事情,真是忠心耿耿。” 而这时候众人一阵惊呼,原来,叶王在那一撞之下,竟然远远地撞在了石阵外围的一座巨石之上,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轰鸣。 他的身体,已经深深地陷入那块巨石,碎裂的石块不断地剥落,由此可见高长恭刚刚的一靠,到底蕴含了怎样可怕的力量。 “看!是罡风!”秦轲大声喊道。 也许是有心也或许是无意,高长恭这一撞之下,竟然把叶王撞进了惊门石阵的范围。石阵本身没有意识,自然不可能分辨出这位叶王实际上就是他们所守护的人,随着风声呼啸,有风吹动叶王黑色的散发,而那锋锐之意,悍然切入叶王的肩膀。 断裂的鳞片混合着鲜血而下,尽管叶王现在已经是一个介乎于活人于死人之间的怪物,却似乎仍然保留着疼痛感,大声嘶吼起来。 他跃出惊门石阵范围,有两道不依不饶的罡风仍然穿过石阵追逐而来,但毕竟失去了石阵的依托,力量弱了不少,叮叮两声过后,这两道罡风在叶王鳞片之上留下了一道白痕,却没能再度深入。 离开石阵范围的叶王用他那被封闭着的眼睛“望”者高长恭,神色扭曲,尽管闭着眼睛,却仍然透露出无比的怨毒。 “怎么,要报仇?”高长恭怡然不惧,他向前,放声大笑。 他的笑声在陵墓之中炸响,宛如惊雷,他体内的气血翻腾,宛如澎湃的海潮拍岸。他那强壮有力的心跳声如同战鼓惊雷,甚至让秦轲都感觉胸腔里有的气息一阵紊乱。 当他平心静气,整理好自己的气息的时候,抬头却看见叶王这样的怪物竟然也被高长恭的笑声震得有些畏惧,脚步沉重地向后退了一步,似乎并不想去挫高长恭的锋芒。 他转了个头,向着他的方向而来! 秦轲知道叶王的目标未必就是他或者是阿布,只是单纯地因为他和阿布此刻正处于黑骑的包围圈之中,但还是忍不住惊惧得想要后退,但他退不了,因为他现在趴在阿布的背上。 “能退就退……”他拍着阿布的肩膀,同样感觉到阿布的颤栗,叶王却在这会儿硬生生地撞进了十几名黑骑的队伍之中,面对呼啸的手弩毫无闪避,张开了大嘴放声怒吼。 黑骑不是第一次面对单位高手,在以往,不知道有多少高手自持武力强大想要挑战黑骑,但却在黑骑的默契配合之中被耗尽力气,或死或束手就擒。 只是在今天,黑骑们愕然地发现,他们阵形竟然在一天之内,被两次突破。 上一个突破他们阵形的,是高长恭,作为荆吴战神,又是天下有数的强者,力量之可怕,无人能阻挡,突破他们理所应当。 然而这头曾经作为叶王现在却已经几乎失去人类形体的怪物,虽然力量同样很强大,却并不是靠着那非人的怪力,而是靠着坚硬的身体硬生生地撞散了他们的刀阵,蛮横地抓住了一位黑骑,伸过头去,猛然一咬! 在这样剧烈的咬合下,那名黑骑的脖子几乎断成两截,叶王猛然一扯之下,整个头颅直接被撕了下来。 第三十三章 顺手为之 “这是哪儿啊。”秦轲望着又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大概是脚下的路面崎岖不平,阿布走起来也有些摇摇晃晃,只不过阿布的力量超乎他想象的大,就算摇晃起来,他也能凭借两条强健的胳膊稳住他的身体,所以他倒是不用担心摔下来。 但他还是忧心忡忡,只觉得太多事情都超乎了他的预料,到头来他到唯一预料准确的一点,竟然是高长恭确实是个能在危机关头还侃侃而谈蛇羹好不好喝的疯子,这让他分外挫败。 这片黑暗似乎没有尽头,天知道这山洞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空间。他趴在背上,借着火折子的一点点微弱光芒,看着高长恭的背影,若有所思。 秦轲回忆起他刚刚气吞万里如虎般的气势,在一瞬间就摧垮了那两位持刀挟持诸葛宛陵的黑骑,甚至在打晕这两名黑骑之后,还伸手握住他们的马刀,扭过头一刀劈开了王玄微临时分心控制而来的玄微子,顺手把用完的马刀猛然地甩了出去。 那两条巨蟒正奋力地扭动着强健的身体,撕咬一位从阵形之中掉了队的黑骑,这两把马刀简直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把巨斧,狠狠地嵌入了它们的头颅之内。 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中间甚至没有容人思考的停顿,快得让人怀疑高长恭是不是早已经预算好了这样动作。 只是,秦轲却更偏信高长恭根本只是顺手为之,因为在他的身上,实在看不出有任何刻意的味道,一切都仿佛行云流水一般自然。 也正因为这种自然,才昭示着这个男人有怎样强大的实力,他的所作所为甚至已经超乎了策略,反而是一种“理所应当”。 就算王玄微已经时刻提防着他,甚至专门留有一对玄微子以应对高长恭的动作,可还是让高长恭带着诸葛宛陵闯进了阴棺底部的机关里。 临走之前,秦轲看见王玄微那铁青色的脸,甚至莫名地有些怜悯起这位墨家上将军起来。有句话说不怕敌人如神,只怕自己的友军如猪,只是那整装的黑骑绝对算不得猪,王玄微仍然失败的原因,纯粹只是因为敌人太神而已。 “为什么要把那两把刀扔向大蛇?”秦轲有一点不解,忍不住开口问道。 “啊,什么?”阿布愣了愣,不知道秦轲突然发问的的原因。 “没问你。”秦轲拍拍阿布的肩膀,继续盯着高长恭。 高长恭没转过头来,伸手把长枪抗到肩膀,双手压着枪杆,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见了,就顺手扔了呗?墨家的马刀虽然谈不上什么天下奇绝,却也是行伍之中的利器,不砍点什么多可惜。” “就……因为这个?”秦轲愣愣地看着高长恭,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思路跟高长恭完全没有在一条路上。 “当然,有有一部分原因是觉得可以顺手帮一帮。虽然我个人觉得王玄微不但不会死,甚至还能把那个死人外加他那几条宠物给剥皮挫骨,不过他那些手下就不一定了。他们在前面打生打死,我正好溜之大吉,听着像是那些说书先生嘴里不仁义的小人,帮他们弄死两条宠物蛇,黑骑的锋矢阵天下闻名,要把剩下两条蛇给杀了也不是难事。” “想想还是可惜了。”说到这里,他砸砸嘴,似乎有些遗憾:“就是吃不上这顿蛇羹啊。” 听见“那句想想还是可惜了”秦轲还以为高长恭总算要说什么豪言壮语了,结果没想到他说的又是有关蛇羹的事,顿时满头像是锅里的浆糊一样被搅得一塌糊涂。 应该说他是不在状况之中还是说他目空一切? 诸葛宛陵缓步走着,嘴角露出几分笑容:“你一个士族大家子弟,结果带兵之后就像是个痞子,真不知道当初让你混进军营里去是好事还是坏事。” “士族大家又怎么的?”高长恭笑着道,“说到底也不就是那几个腐朽的老顽固天天跟我们说一些仁义礼智信,可他们若是真做到了仁义礼智信,他们早该在乱世之中自裁。有人说前朝亡于昏君挥霍无度,苛政欺民,可说到底,这些苛政跟那些只顾自家利益不顾百姓死活的士族大家同样离不开关系,在我看来,这些人还不如军营里的军士可爱。你猜猜,你这次离开荆吴,这些人是不是天天闹腾着要让那坐在王座上的半大孩子撤你丞相的职?” “闹,自然是要闹的。”诸葛宛陵平静地道,“只要他们闹得不太过火,我仍然会多容他们一日。荆吴需要安定,百姓更需要休养,国家要用人,总不能撇开这些士族人才不用却去用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老百姓。但他们若是过了界,真做出什么事情来……” 说到这里,他没有继续再说。但秦轲却听见出了他字里行间的凛然之意,但他不懂荆吴的事务,也就不明白诸葛宛陵和高长恭所说的士族大家和那个半大孩子到底是谁。 听着诸葛宛陵话,高长恭嘴角微笑,道:“随便你。旁人说你是权臣乱国,可这国本就是你一手建立起来的。而且我知道,你志向并不在此。对?” 诸葛宛陵没有说话,却仿佛是默认了高长恭对他的定论。 高长恭感叹一声:“我只希望到你真正离开荆吴的那一天,能捎上我,我倒是也想看看,能让你这样的人不顾一切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秦轲产生了几分好奇,悄悄地问阿布:“那个士族大家呀,孩子呀,权臣啊,是怎么回事?” “那个呀。”阿布一路稳健地走着,反问道,“你不知道?我们荆吴的国主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到现在还天天玩投壶,也不爱念书,荆吴的事情,基本上都是由先生一手打理的。” 秦轲点了点头,道:“那那些士族大家又是怎么闹?” “无非就是跟国主说先生的坏话,说他独揽朝政以下犯上呗,说到底,他们也就是想让先生从丞相位置退下来,好让他们管事儿,国主年纪那么小,难道真让他管事?还不都是听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做。”阿布语气中一些不屑,“吴国历经内乱几十年,各个士族大家都推举自己拥戴的人做国君,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打来打去的乱成一团。要不是先生,只怕荆吴到今天还是一锅粥,哪儿还有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活路?” 秦轲呆了呆,终于明白王玄那般忌惮诸葛宛陵,虽然他的事情谈不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还是给了秦轲不小的冲击。 至少也算是一个能写入史书的英雄了。想到这里,秦轲望着诸葛宛陵,微肃然起敬。 这段崎岖不平的路很长,火折子的光仍然那样微弱,忽闪忽闪,仿佛随时都要熄灭,却又在即将随风而逝之间,再度燃起一点倔强的火光。 秦轲应该是在场所有人中视力最好的人,得益于他修行的法门,他能够勉强看清一些石块与路的轮廓,大概知道自己是在山腹之中缓缓下降。 黑暗让他们没法计算时间,秦轲只觉得有些困倦,按照平时的作息,这时候他早该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与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相伴,只是今天想来他就算能睡着,也只会因为一路上经历的东西而做起噩梦。 “咚”地一声,阿布似乎提到了什么硬物,秦轲的困倦一时间又跑得无影无踪,他向下看去,顿时惊呼:“啊……”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高长恭转过头来,看着秦轲仿佛受惊小鹿的模样,无奈地道:“叫什么?” “死人啊。看,死人。”他的声音吸引了高长恭,他走进了一些,把火折子缓缓下移,微光照亮了岩壁,确实是个死人,或者说,是具干尸。 第三十四章 枯骨 高长恭看了看,尽管这具尸首仍然保留着人的形状,但他的皮肤已经干枯发硬就像是腐朽的树皮,牙齿也已经如同焦黑的煤炭,刺破了皮肤,裸露在外。长发一根根褪色,灰白地披撒着,轻轻一碰,就掉落了不少。 而他的空荡荡的眼眶里,空无一物,只能看见一些干枯的肌腱和那惨白的骨骼。 “估计死了上百年了。”高长恭轻轻地拍了拍干尸那干瘪着能看见肋骨形状的胸,差点惹得阿布叫出声来。 高长恭转过头,望着秦轲和阿布,没好气道:“怕什么,一路上过来,又不是没见过死人。死人从棺材里爬出来你们都见过了,还怕一个死得不能再死的干尸?” 秦轲不是没见过死人,甚至可以说,见过很多死人,当初他随着父母逃荒,遍地都是饿死的人群,他们嘴唇干裂,眼神空洞疲倦,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躺在土坷垃上,身体早已经腐烂发臭。 只是秦轲确实也没见过这种形状的干尸,何况这一路上遇见的不可思议太多,使得他像是惊弓之鸟,稍微出点事儿就觉得这事儿不简单,所以才惊叫出声。 “你确定他死透了?不会再跟叶王一样活过来?”秦轲还是有些担忧地道。 “叶王那是有整个大阵的阴气养着才会变成走尸,整个陵墓里也只有他一个人有资格享受,这人哪儿有那机会。”高长恭看了一眼,又道,“大概是当年修建这座陵墓的工匠,这是一般公侯以上的贵族都会干的事儿,这样就断绝了一切有关于陵墓的痕迹,再也不会有人找到这里。” “这个人不是工匠。”诸葛宛陵站在一旁却开口了,他细细地打量着那躺在地上,长大嘴巴看起来有些惊恐神色的干尸,重复道,“不是工匠。” “不是工匠?”高长恭微愣,“那是什么人?” 诸葛宛陵蹲下来,伸手握住干尸身上的一些碎片,放在两指之间捏了捏,喃喃道:“果然没错。” 他站起身来,道:“他穿着甲胄。” “甲胄?”秦轲再度看了一眼干尸,现在看上去,他倒是一点都不怕了,反倒觉得这个人很可怜,就这么躺在这里,死的时候周围黑漆漆的,一定十分孤独,“上百年不至于就化成灰。” 他回想了一下:“叶王身上的甲胄不是好好的吗?” 诸葛宛陵微笑解释道:“前朝虽然强盛,可即便就算如此,也不可能给每个步兵都着铁甲,顶多是在胸口摆一个铁质的护心镜罢了。一般只有十夫长以上的军官,才能分到一套完全由甲片衔接成的铁盔甲。这个人的地位显然还不够格,只能穿牛皮甲胄,而牛皮甲胄,自然不可能如铁甲那般保存完好。” “不至于。”高长恭却摇了摇头,他为将多年,军中一切大小事务他都了如指掌,对于甲胄,诸葛宛陵了解得甚至不如他更多,“就算是牛皮甲,也不该烂得什么都不剩下,我军的牛皮甲沿袭当年前朝的工艺,用的都是都是精选的牛皮,又经过药物浸泡晒干,几十年都不会烂,而他身体表面的衣服,都几乎成为焦炭一样的东西了,怎么能说是牛皮甲?” “牛皮甲自然不会烂得那么快。”诸葛宛陵笑了笑,“但……被热流炙烤就不一样了。” “热流炙烤?”高长恭一愣,“什么意思?” “先继续走。”诸葛宛陵没有回答,而是转了个身,继续沿着岩壁向前走去,脚下一步一步虽然并不如阿布高长恭有力,却也走得稳健。 高长恭苦笑了一声,轻声骂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喜欢卖关子的性情,有时候真恨不得拿枪杆给你十几二十板子。” 阿布和秦轲两人都忍不住偷笑,被高长恭瞪了一眼,顿时闭上了嘴巴,阿布板着脸,装着一副严肃的样子,继续前行。 一路行去,这样的干尸却不断地出现,从一开始的稀疏,到了后面竟然密集成排,相互簇拥着,推搡着,他们空洞的眼眶都像是流露着惊恐,像是陷进了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梦魇。 在一些尘土之下,他们那被损毁的长矛与战剑冒出头来,生锈的锋刃之处微微反光,似乎是要证明他们军人的身份。 高长恭一言不发,也许是因为猜测被诸葛宛陵戳破而丢了面子,也或许是因为被这样触目惊心的景象所震惊,这一路上,他显得格外沉默。 秦轲望着那些干尸,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场战乱与饥荒之中,那片荒原之上,本该被种上庄稼的田地被烧成一片焦土,而道路的两旁,堆满了死尸。 他努力地晃了晃头,想把这些东西从脑子里赶出去,却听见高长恭突然说话了:“是活祭吗?” 他的声音少有地低沉和愤怒,像是低低的雷声,在浓重的乌云之中,隆隆而至。 秦轲甚至感觉自己的血液一时间有些躁动,高长恭身体的气血之强,甚至可以影响到周围的普通人甚至是修行者,实在可怕。 片刻之后,他明白过来,高长恭是荆吴的大将军,自然心向军人。而这些人,身披甲胄,持着长矛刀剑躺在这里,不是被叶王当成了活祭祀的祭品,又是什么? 秦轲读书的时候,也没少读到“帝宾天,妃殉之于陵”这样的话,在他看来,这种一个人死了却要拉着一群人殉葬的事情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但皇帝殉葬,大多是妃嫔,公侯殉葬,也最多只是一些家仆和民夫罢了。 用军队殉葬,难道叶王不怕底下哗变造反? 诸葛宛陵摇了摇头,道:“如果是殉葬,为什么要给予他们兵器?而且在这种地方,并不是一个适合围杀的场所。” 高长恭安心了一些,但心里的疑惑却仍然得不到解答,有些郁郁:“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倒是说说啊。” 诸葛宛陵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其实你自己应该也能看出来,既然这里是‘它’的藏身之所,这些人又死得像是被热流烘烤过,才能变成干尸上百年都不腐烂。” 高长恭眼神一变,望向地上那些干尸眼神犀利:“不是殉葬……这是一场……进攻!” “进攻……谁?‘它’是谁?”三个人之中,只有秦轲是完全的局外人,他完全听不懂两人打的机锋,望着那些干尸,心想如果这些人在杀什么东西的路上变成了这幅模样,那么他们这持续向下而行岂不是在跟他们走同一条老路? 高长恭突然大笑起来:“原来如此。看来这位叶王,不仅仅不是个忠臣,甚至野心大得连天都遮不住啊。” 这里是一个完全密闭的山腹空间,高长恭的大笑声在山腹之中传扬开去的时候,自然形成了回音,一时间,山腹之中似乎有无数个高长恭在大笑,声音震得秦轲原本受损的耳膜有些发痛。 但他瞪大了眼睛,就在高长恭笑声收敛起来的那一刻,山腹之中响起了一个巨大的叹息声! 第三十六章 风雷相薄 “就知道使唤人……”秦轲抱怨一声,高长恭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而这道雷光也不会给他内心激烈冲突的时间。尽管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但他却不得不去试试看了。如果说诸葛宛陵等人出了事情,想来他也没法活着出去。 何况,与阿布交往这么一些时间,也算是共患难的朋友,他们年纪相仿,更有不少能说得上的话,就算看在这一点上,他也不可能就此放弃。 秦轲向前一跃,借着阿布的肩膀,整个人腾空而起!雷光隆隆,劈落在他的身体上。 在阿布的眼中,他整个人被光芒吞没了。 “没事的。”诸葛宛陵拍了拍阿布紧绷的肩膀,他最清楚巽风之术在墨家甚至在这天下是什么样的存在,如果说在场除了高长恭之外,还有其他人能应对那先天雷法,也只有秦轲了。 先天八卦,天地山泽水火风雷。 天地清浊、水火不射、山泽通气。 风雷,则相薄。 风的摩擦生出雷,而雷的震荡又化作风。就宛如天与地从诞生之时的联系,这两者本来就是相通的。 或许是因为秦轲跃进了雷光之中,再也不能向前哪怕一步,那天地初生之间的毁灭力量就这样怔怔地停留在了诸葛宛陵的面前。 阿布下意识想要拉开诸葛宛陵,却发现诸葛宛陵放开了他的手,反而向前走了一步,接近了那道几乎让人无法直视的雷光。 “先生。”阿布靠近了他,道,“我们先后退一些。” 诸葛宛陵点了点头,又看向雷光,片刻之后,叹息了一声:“或许是我对这孩子太苛刻了一些?” 秦轲听不见他的声音,他在一片无穷无尽的光明里,雷是这样可怕的事物,只要他在巽风之术上的操控弱了一丝,他那赤裸的上身就会被疯狂涌动的雷光烧灼得一片焦黑。 他忍着疼痛,只觉得自己脑中的念力在急剧消耗,虽然巽风之术与雷法相通,可毕竟这道雷光里蕴含的力量太过强大,他根本没有任何把握。 “师父……”秦轲喃喃地道。师父已经不在了,他总得自己把事情做好,想来师父看见了,也会为他而高兴。 半空之中,雷光缓缓地缩小了,像是被什么吞噬了一般。逐渐地收拢起来。 等到这些雷光渐渐消失,有一个人坠落了下来。 “阿轲……”阿布奔跑过来,伸手接住了他,把他平平地放在地上。雷光烧灼得他全身焦黑一片,身上发出浓重的焦糊味道。 要不是秦轲的胸口仍然在一起一伏,心脏仍然在有力地跳跃,阿布甚至怀疑他已经死去。 “先别哭,我还没死。”秦轲莫名地笑了笑。他的脸上也是一片漆黑,洁白的牙齿随着笑容露在外面,倒是令人忍俊不禁。 “先天风术……”那个威严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声音之中,带着几分怀念,与疲倦。 秦轲愣了愣,他记得师父说过巽风之术是天下仅有的先天风术,虽然在那时候他觉得师父只是逗他玩儿罢了。但现在听见这个威严声音说出这四个字,他却莫名地相信了。 因为那个声音过于笃定,也因为那个声音……仿佛历经了沧海桑田,见证了高山沉入海底的过程,踏破了时间,走过了一条人根本无法走的路。 原本与高长恭较劲的巨爪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黑暗里,乌云之中的雷光也渐渐消失了。一时间,山腹之中的空间竟然安静得可怕。 “他……这是走了?”秦轲呆呆地道。 “你还是先关照一下你这身上的情况。”阿布没好气地道,“就知道逞强,看看你这样子,都成焦炭了。” “只是黑了点,不碍事。”秦轲龇牙笑着,突然难受地扭动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阿布有些惊慌道,“哪儿不舒服?” “痒……” “痒?” “很痒!”秦轲现在身体没什么力气,只能像只黑色肉虫一样难看地扭动着,“帮我挠挠,快,受不了了。” “哪儿?”阿布呆呆地看着秦轲,想了想,顺手就去挠他扭动得最厉害的背,仅仅只是一挠,一片黑色的皮肉这样毫无征兆地脱落了下来! “我……啊……”阿布大惊,几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皮肉都脱落下来了,这还不得血肉模糊?眼见秦轲这一身的漆黑,等到他身上的皮肉都脱落下来,只怕这个人的小命也就没了。 “阿轲,阿轲,你听我的,别扭。”阿布也不通医学,只能是哭丧着脸死马当活马医,“你忍着,痒就痒,总比死了强。” “这他姥姥的叫什么话!”秦轲瞪大眼睛,忍不住骂粗口道,“我真快痒死了,我没力气,快帮我挠挠。” “帮他挠。”阿布两难之间,诸葛宛陵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阿布转过头,少见地看见诸葛宛陵笑得欢畅,“不妨事的。你看看你挠过的地方。” 阿布一脸狐疑地把秦轲翻了个身,顿时惊讶地道,“啊,这。” 这哪里是血肉模糊? 只见刚刚他挠过的地方,焦黑之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焦黑皮肤下,那宛如婴儿般初生温润、干净、娇嫩的皮肤,滑得几乎让他捏不住。 “虽然雷之强大,能毁灭万物,但在先天五行八卦之中,雷却属木,有新生之始之意。他吸收了雷光,虽然雷光灼烧了他的皮肤,但却也让他得了一些好处。”诸葛宛陵笑着道,“帮他挠。” “是,先生。”阿布欢快地答应了一声,下手也就不再“留情”,他本就是跟着高长恭修习武艺的人,力量其大,五指弯曲如勾,在秦轲悲伤猛然一划拉,一层焦黑的表皮顿时脱落下来,反倒是秦轲有些受不了阿布的力气,龇牙咧嘴地骂道,“阿布,你杀猪啊,能不能轻点。” “对不起对不起。”阿布嘴上道歉着,脸上却满是笑容,一下一下地帮秦轲挠着,啧啧道,“你看看你这皮肤,都比荆吴邀月楼的那些姑娘们还好了,你说你被雷劈了一下,没坏处倒是有好处,以后得多被劈两下才好。” “放屁!”秦轲怒道,“你怎么不去给雷多劈两下。你看看我像是能再被劈一下的样子吗?我差点就被雷烧成灰了你还有脸说。” “阿布。”诸葛宛陵轻声道。 阿布面色顿时一变,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立马站起身来,失去了搀扶的秦轲顿时一下子倒在了地上,结结实实地与地面发出了“咚”一声的亲密接触声。 “阿布!”秦轲大声怒吼起来。 但阿布期期艾艾地看着诸葛宛陵,道:“先生。” 诸葛宛陵眼神平和,却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还去过邀月楼?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年守岁那天晚上去的……”阿布涨红了脸,赌咒发誓道,“先生,我只是进去看了看,什么都没做,真的。” “哦?”诸葛宛陵笑了笑,“跟谁去的?” 阿布呆了一会儿,不敢说话,只是斜眼望了一眼正持枪走来的高长恭,低头唯唯诺诺。 “哟。阿布。你现在都会去青楼啦?”高长恭像是没看见阿布的眼神,训斥道,“你不知道你家先生最不喜欢的就是自己的学生去青楼吟诗作对装风雅,你怎么就敢去?” 诸葛宛陵瞥了他一眼,道:“一边儿去。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成天就想带坏我的这些学生。” 第三十九章 死亡,亦是新生 他心里的恐惧微微收敛,向前走了几步,缓缓地靠近了神龙,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们龙族的语言。”神龙和蔼地道,“或许有一天,你也会明白这些话语的含义。再过来点,孩子,我很老了,法阵锁住了我,我没法离开。” 秦轲望向眼神平静的诸葛宛陵,望向若有所思的高长恭,望向在一旁满头雾水的阿布。 诸葛宛陵转过头,对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秦轲缓步向前,神龙那硕大的头颅像是山一般地厚重,每当他沉重地呼吸,吐出的气流就会变成云雾,其中有雷光闪耀,又缓缓收敛。 秦轲终于停下来,此刻,他与神龙的距离已经不满五步。 神龙后退了一些,他立起来了,不再是接着一只眼睛看着他们,而是抬高了身躯,黑暗中他强大的身影伴随着雷光闪耀,而他低下头,轻轻吐气:“阿杜……” 神龙仅仅只是说了两个字,声音就震得整座山腹内摇晃起来!不少石块因为时间的侵蚀而松动,甚至摇摇欲坠,在这样震动之中,这些巨石自然无法再勉力维持它们的稳定,纷纷地坠落下来,落向那仿佛深不见底的深渊。 秦轲面色苍白,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神龙苍老的眼神平静,每当他说出一个让人听不懂的词,整座山腹就跟着颤抖一次,而在这样的震动之中,他的身体逐渐散发出璀璨的暗金色光芒,照亮了他那锋利的爪子,更照亮了他那伟岸庄严的身躯。 那是秦轲一生都未见过的景象,尽管是在这山腹之中,他却以为自己已经突破天际到了那传说中的神国,一切事物都变得庄重、肃穆。 神龙声音越来越响,他大吼起来,龙吟声贯穿天地,整座山似乎都无法压制他的身躯! 诸葛宛陵没有修为,在这样的震动之中自然站不稳身体,而高长恭持枪而立,却宛如老树扎根,巍然不动,同时不动神色地伸出手,搀扶着诸葛宛陵和阿布,眯着眼睛望着神龙。 秦轲早已经因为震动站不稳而半蹲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他勉力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想要看清那光源之中的一片恢宏。 等到震动缓缓停止,神龙眼神一凝,身上的光芒几乎已经让人睁不开眼睛。神龙张嘴,一团光明几乎是一只迅捷的鸟,眨眼之间,撞进了他的胸口,撞得他整个人倒飞出去! 高长恭脚步微动,尽管看起来动作迟缓,但却仍然在秦轲落地之前到达了他的身后,轻轻抬起右手,拖住了他的背心。 刚刚落地的秦轲顾不得许多,急忙低头伸手在自己赤裸的胸口摸来摸去,却发现那团光一开始还在他的心脏位置闪闪发亮,但不一会儿,就在他的胸口渐渐熄灭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阿卡多……我不能确定它会在什么时候重新苏醒,但或许在前路,他会帮助你,帮你越过一些艰险。”神龙身上的光芒淡去了,原本他直立起来的身躯无力地下坠,他的爪子攀附在岩壁上,头颅低垂,下巴摆在了秦轲的面前。 “那是什么东西?”秦轲问。 神龙没有回答,而是望向了诸葛宛陵:“等我死后,你可以拿走你想要的东西。” 诸葛宛陵深吸一口气,恭敬再拜:“谢谢阁下。” 神龙满足地叹了口气,这一次,却不再有云雾生成了。秦轲莫名地感觉有些哀伤,他觉得神龙大概是真的要死了,但他站在面前,根本帮不上一分一毫。 神龙看出了秦轲的哀伤,眼神之中有几分长辈的欣慰,他轻声道:“不必替我难过。我的精魄会重新感受天地的召唤,回到我应去的地方,对于龙来说,死亡不是终结,只是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是什么?”秦轲问。 “死亡。但也是重生。过去的我会消失,新的存在却会重新诞生。”神龙眼神柔和。 “什么意思?”秦轲实在不明白好像那些老学究才会说出来的话,但他转念一想,面前这头神龙确实是很老了,老得让人数不清他到底见过多少次潮起潮落,风起云涌。 诸葛宛陵走了过来,望着神龙庞大的身躯,缓缓地解释道:“龙是不会死去的,他们是天地之间存在的规则,当他们死亡,他们的精魄会回到天空,在那里重生……但,他所有的经历,所有的回忆,都会因此而消失。新的神龙,会成长起来,但某种程度上来说,那就是他。” 秦轲站在原地,耷拉着脑袋。原来,是这样吗?可为什么他并没有因此而释然?他记得师父曾经对他说过,记忆才是一个人存在的证明,这些记忆,教会了一个人如何为人,如何做事,所有人会因此而记住他、喜欢他又或者厌恶他。 但不管是好是坏,因为记忆存在,人才能自我定义,他秦轲才可以是秦轲,而他的师父,那个叫诸葛卧龙的的男人才能叫做诸葛卧龙。 而重生的神龙,还会是面前这位长者吗? 神龙闭上了眼睛,他确实已经太苍老了,老到他已经不想再继续活着,只想让自己的生命消逝:“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这世间的一切都无足轻重,不管是草木的枯荣、水流的干涸、帝国的崩塌、人们的生死,都无足轻重。如果我一定要执着于这些,只会反过来害了自己。” 他回忆着那个人的脸颊,苦笑起来:“想不到真被他一语成谶。我入人间,化成过无数人的模样,经历过无数的朝代,遵循着使命,去寻找着能够承载那伟大意志的人。我见过的人越多,就越感觉这世上太多人该杀,而我也确实这么做了。江湖人恃强凌弱,抢夺百姓微薄的财产,我杀死了他,把他的尸体撕扯成了碎片,滋润了农户的土壤。将领得胜之后掠夺全城之财,任由手下烧杀抢掠,我杀死了他,把他的尸体横挂在城头。饥荒让无数人背景离乡,最终饿死在路旁,被野狗吞食。我杀死了那贪财的县官,开放了粮仓……” 神龙回忆着过往,尽管话语清淡,并没有刻意渲染什么,却句句都包含了一个“杀”字。秦轲却被其中的血腥味所震惊,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而神龙每说一个杀字,他身上的那股血腥味就浓烈几分,到了后面,所有人似乎都已经从虚无之中闻到那股本不该存在的血腥味。 秦轲嗅着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要呕吐出来。 “杀到最后,我自己都分不清楚这种杀到底是出于什么本意,又或者,是我本来就喜欢这种杀戮的感觉?”神龙颓唐地叹息,“有些事情,当执着得只剩下执着的时候,就逐渐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我最终没有守住本心,于是开始放纵自己杀人。” “杀可杀之人。” “杀不可杀之人。” “在我看来,这些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区别,既然人总是要死的,是老死,还是被我杀死,又有什么区别?” “人走过路上,不小心踩死几只蝼蚁,同样不会有什么愧疚。而我既然是龙,有人让我看不顺眼,我杀了他,自然也不用愧疚。” 第四十章 一根线 “本该是这样的。” “我觉得本该是这样的。” “没错……本该是这样的。” “这些人于我而言本就是蝼蚁,那么被我踩死也理所应当,我为何要愧疚?” 不知道怎的,神龙的声音逐渐从疑惑,变得笃定,再从笃定甚至变得狂热:“没错,这个世界,本就是诸神创造的战场,我为何要怜悯谁?” 他换了个尖锐声音,喃喃道:“不该怜悯,不该怜悯……” 秦轲距离神龙最近,望着神龙那有些疲倦的眼睛再度睁开,里面的暗金色光芒像是被被一杯滴入了红色颜料的水,逐渐晕染开来,后退了几步,望着诸葛宛陵,道:“他好像有点不对劲。” “最好走远点,他本体力量开始衰竭,原本他压制了上百年之久的心魔开始反过来控制他了。”诸葛宛陵的声音难得地凝重,“他褪下那片逆鳞,并不是因为他死了,而是因为他的心魔,让他长出了一片新的嗜血逆鳞。” “喂喂喂。从来没听说过生出心魔还会长鳞片的,我要是生出心魔头发会变得更长吗?”秦轲忍不住说了句市井的烂话,身体却很老实地躲到了高长恭的背后,跟着阿布一样只冒出一个头,望着那似乎逐渐癫狂的神龙,瑟瑟发抖。 高长恭轻声道:“怎么办?” 诸葛宛陵摇了摇头:“寄宿在嗜血逆鳞里的心魔,当他力量释放出来的时候,谁也不可能阻挡,就算你也不行。现在只能希望他自己能够控制自己。” “把自己的小命交给他来决定?这种感觉让我有些不太舒服。”高长恭握着长枪的手紧了紧,真到了那时候,他绝对不会甘心做一只待宰的羔羊。 神龙仍然在自言自语着,但这一次,那个低沉苍老的声音似乎又回来了:“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有存在的意义,若是纯粹以自己的矫正欲望去修改,无疑是在破坏平衡。” “平衡?”那个尖锐的声音阴冷地笑了,“死亡才是真正的平衡,这世上最公平的莫过于死,不是吗?” “还是太执着了。”神龙再度回答自己道,“道法自然,这本就是世界的存在之道,即使你能杀死这世上的所有东西,可死物仍然在自然之内,这山川河流,顽石金铁,同样也是自然的一部分,难道你能把他们一柄抹去吗?无为,则无不为,你忘记了当初那个人告诉你的话。” “那个死老头有资格在我面前说三道四?”尖锐声音大怒,神龙的瞳孔一片血红,血腥味大盛,就连高长恭也有些不适,“装疯卖傻,装神弄鬼,我若是能出去,第一个杀的就是他。” 几乎是在话音刚落之间,神龙目中精光大盛,血红色覆盖了整个瞳孔,他直立起身来,昂起了他那威严的头颅,几乎让人无法想象这是刚刚苍老疲倦,几乎垂死的他。 随着一声暴戾的龙吟,整个山腹再度震动起来,甚至,要比之前震动得还要剧烈! “妈诶……”秦轲躲在高长恭后面,看见这场景,心想自己还不知道被神龙塞了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这东西现在能不能跑出来帮自己一把? “我们是不是要死了?”秦轲怯怯地问。 诸葛宛陵却平静地道:“我不认为我会死在这里,至少不应该是这里。” “你这种完全没有根据却坚定得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话真是让人怀疑你是个疯子啊。”高长恭持枪横在面前,缓缓地吸气,他的气血再次涌动起来了,而这一口气,他吸得比平时还要缓慢,也比平时要更用力,如果秦轲现在望着他的小腹,甚至会发现他的小腹在此刻竟然微微地隆起。 在这一刻,他的所有力量竟然聚集到了丹田,他微微屈膝,弯腰,手肘和手腕完全形成了一条线,完美的进攻前奏。 红色的光带顺着神龙的每一张鳞片缓缓流淌,像是岩浆一般,向外释放着灼热的气息。而当神龙再度吟啸一声,几乎要冲破这山腹! 但这仅仅只是他的想望。 当他的身形攀升到最高的时候,整个山腹之中却仿佛荡漾起了无数的波纹,那是一种十分简单的力量,一黑一白,纯粹得让人迷醉,但却强大得令人难以想象。 秦轲瞳孔一缩,他似乎看见是有无数无形的手,从深渊的底部疯狂地喷涌出来,追上了神龙的身体,攀附上了他的每一张鳞片! 神龙的身形顿住了,他嚎叫一声,奋力地向上,却还是无法挣脱这些无形之中的手,等到他去势用尽,他也像是断线风筝一般落了回来。 巨爪狠狠地拍击在了众人面前,迸溅出无数碎石。秦轲脸上一疼,眼睛下方竟然被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 “逆臣!逆臣!”神龙愤怒地朝天大吼,声如雷霆,“竟然敢这么做!” 他微微低头,硕大的眼睛正看见严阵以待的高长恭,不屑地道:“即使我现在被困住,你又能做什么?” 他抬爪,猛然地拍了下来! 秦轲早已经见识过神龙那庞大的鹰爪有怎样可怕的力量,就连高长恭与他相抗都只能保持不胜不败,而现在,神龙仿佛是焕发了新生,面对这样的他,要怎么赢? 他脑子里的想法甚至还没有转完,阴影覆盖了他的面目,那只巨爪就这样到了面前。 高长恭长长地呼气,出枪! 与之前几次都不同,他这一枪,可以说是真正的毫无保留,甚至,高长恭觉得自己以后都未必能出这样仿佛完美得无可挑剔的一枪。 没有丝毫晃动,笔直得就像是贯穿天地的一条线,却静默无声,本该因为他力量而咆哮的气流,此刻似乎都变成了哑巴。 “那是……一根线……”秦轲喃喃道。 于是神龙的爪子被贯穿了,好像顺理成章一般,所有人的心中都感觉这一枪本该如此。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这样一根完美的直线?大团大团的鲜血像是雨水一般劈头盖脸地淋了下来。 神龙一声痛苦的嚎叫,不可置信地后退了:“凡人……” 他愤怒起来:“你竟敢伤我!” “你没机会的。”狂怒之中的他突然笑了,笑得疲倦,好像那个苍老的他又重新回到了身躯之中,“该回去了。也离开那里很久了。” “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神龙疼痛之中大呼,“你竟然把自己的命都给了凡人!你这个疯子!” “或许。”神龙分裂一般地又低低地笑起来,“我一直没能战胜你,也许就是因为我以前不够疯。现在我比你还疯,自然,你只能失败。”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那个尖锐的声音终于开始慌乱起来,“你怎么会下得了这个决心!你明白,我们是一体的!” “是一体的。”苍老声音疲倦道,“所以你会随着我一起走。我很累了,跟你斗了数百年,不想再继续斗下去了。或许我该谢谢你,是你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虽然有些迟了,但朝闻道,夕可死,何况……”他低下头来,眼神之中血红色褪去,再次露出几分柔和的神色,他看着秦轲,“我遇上了那个等待许久的人。” 他闭上了眼睛,低沉道:“古拉……塔拉斯……乌沙……卡巴沙……” 山腹没有颤抖,一切都很平静,相反,神龙自己的身体却颤抖起来,他的眼脸一紧,似乎有无穷的痛苦顺着他的躯干直插入脑,张开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那个尖锐声音颤抖起来:“逆转周流六虚……你这个混蛋!你要死就死,为什么要拖上我!” 他愤怒地嚎叫起来,抬着鲜血淋漓的爪子想要再度拍下,但疼痛却让他向后倒了下去,撞得岩壁乱石崩飞,他恐惧地乞求着:“不……不要,我可以一直藏起来,停下……我们的命运不该是这样的!” 苍老声音已经懒得多做辩驳,他太疲倦了,以至于只是轻轻地吐了口气,幽幽道:“回去。离开那里那么久,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想念吗?” “谁要想念那个地方!我不像是你!我不来自于那个地方!我属于这里,属于人间,我本该是人间的帝王!”尖锐声音大喊,疼痛再度让他嚎叫起来,他呜咽着,“你这个懦夫!” “或许。我很懦弱,所以才会有了你。但这一次,我要自己选。”苍老声音最后一次响起,几乎是在他这一声之中,他强大的身躯瞬间像是被抽干了力量一般崩塌了,当他的龙头整个砸落在岩石之上的时候,身上鳞片扇动的光芒一寸寸地暗去,到了后面,他的表面几乎是成片成片地枯萎起来,像是一株失去了水分的植物,萎缩、蜷曲。 第四十二章 登天之路 不知道是哪条蛇先忍不住,扑上了神龙那玉石般的尸体狠狠地撕咬,顿时,群蛇顿时疯狂地涌了上去! 对于蛇来说,他们天生并不擅长撕咬,他们的牙齿相比较野狗或是熊而言要脆弱得多,毕竟他们进食的方式大多只是吞咽,并不需要磨碎食物。 但他们仍然不管不顾,即使他们的牙床因为过于用力而鲜血淋漓,但他们终究还是从神龙那玉石的身体上咬下了无数碎块! 而当这些碎块从神龙的身体上脱落之后,群蛇越发疯狂,后排的蛇已经完全不再顾及先后顺序,而是疯狂地向前涌去,他们有的完全不管不顾地咬住神龙的尸体,希望从上面再扯下哪怕一丁点碎块,有的……甚至直接去撕咬起已经成功吞下碎块的同族! 一时间,群蛇翻腾,血液混合着蛇的尸体,宛如浪潮。其中甚至不乏一些小蛇在吞噬了同伴之后,仍然要去争抢,直到肚子被涨破而死,内脏流出来,撒了一地,又被其他蛇吞噬殆尽。 秦轲胃里一阵翻腾,眉头皱紧着道:“他们这是在干嘛?” 诸葛宛陵望着群蛇,右手规律地弹指,似乎在计算着什么,一边计算一边回答:“这是他们的登天之路。” “登天之路?”秦轲不解,“什么意思。” 高长恭眼神复杂,望着舍身忘死的群蛇,道:“他们来这里,一方面是朝觐神龙,恭送他的离去,而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获得了神龙的允准,可以吞噬他的肉身……这可是神龙的肉身,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他们也能从中汲取足够的力量生出灵智,哪怕不可能成妖,也能让他们同族之中成为一时翘楚。” 秦轲一时愕然:“就为了这个?” “当然。”高长恭看着秦轲,嘴角微翘,“觉得很不可理喻?” 秦轲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就为了强一些……所以就要拿命去拼,这值得吗?” 至少秦轲觉得这不值得,他是从那场大饥荒里活下来的少数人,这座稻香村也是在那场大饥荒之后无数流民重建起来的村落,生命有多么宝贵,在他们啃着树皮吃着黄土忍受着腹中剧痛与干瘪的时候,就已经清楚明了。 高长恭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如果天下人都能像是你这么想,也就没这么多纷争了。墨家、沧海、唐国……甚至荆吴,那家不是在争?这世上的人,本就是愚蠢的,哪怕只有一点念想,他们也会掏出自己的心肝肺,坐上那张用命做赌注的赌桌。有的人赌赢了,最终满载而归,有的人输了,就连命都没了。前朝开国皇帝在当初也不过是个街头小混混,相比那些宗亲贵胄、庞大世家,他有什么?可最终他还是一统天下,建立了稷朝数百年基业,如果他不拿自己的命去拼,只怕他一辈子都活得卑微如蝼蚁,偷偷钱、混混日子,最终衣衫褴褛地死在巷子里,死时还未必能有一张草席裹尸。” 秦轲没法回答,他能感觉到高长恭话语里的酷烈气息,仿佛包裹着数百年前那段陈旧历史席卷而来,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而高长恭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有些阴郁:“而且,想来这里的蛇就算抢到了那一星半点的肉身,也绝对不会满足于这么一点所得,等到这具肉身被啃噬干净,这些蛇必然会同类相食,直到它们被吃或者成为最后留下的最强者之一。” 高长恭感叹一声:“与这天下何其相似?也许正如神龙心魔所言,这天下,本就是诸神所建立的一座战场。” 说完,他转过头,对诸葛宛陵问道:“时机到了吗?” 诸葛宛陵闭着眼睛,手上弹指不停:“快了。” 正当这时候,山腹内传来一阵剧烈的撞击声,随着岩石的崩裂,就在距离众人数十丈距离的位置,之前那头独角巨蟒撞破了岩壁,竟然就这样爬了进来。 但相比较之前的样子,它可以说十分凄惨。 它身上的鳞片寸寸崩裂了,从这些鳞片的缝隙之中,不断地渗出鲜红的血液,身上还插着不少黑骑的弩箭,深入他的血肉缝隙之中,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完全血肉模糊,而它的毒牙也崩断了一根,真不知道它之前到底经历了怎样残酷的战斗。 而当它冲进山腹之中的时候,却仍然凶悍得不可一世。 面对群蛇,他悍然不惧,剩余的独眼里满是狂热与渴望,它猛然低头,几乎是一口就吞噬了数十条各色的小蛇,而当他的长尾一卷,更是把无数的小蛇拍打在岩壁上,无数的蛇涌了上去,吞噬了它们。 而独角巨蟒也不去看,而是攀附上了神龙的尸身,长大了血盆大口,猛然地撕裂下了一块,吞了下去! “诸葛宛陵!”秦轲突然听见了王玄微的声音,就在独角巨蟒破开的那条洞口里,王玄微走了出来,他原本的玄微子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在他肩膀上一只巴掌大小的甲虫,它仿佛是透明的,能透过甲壳见到它的内脏,但当它嗡嗡振翅起来,那条独角巨蟒竟然浑身一抖,分明是有些恐惧。 诸葛宛陵缓缓转头,与王玄微的视线在空中遥遥相对,残存的黑骑从王玄微的背后整齐地走了出来,虽然人人带伤,但却杀气腾腾,在经历刚刚那场血战之后,他们痛失数位袍泽兄弟,对引他们入局的诸葛宛陵自然是恨之入骨,此刻他们同样抬头,眼中似乎有无数把钢刀,直插诸葛宛陵的心脏。 诸葛宛陵不语,只是一昧的平静,他和王玄微的距离那么远,但此刻却显得那么近。 王玄微看见神龙的尸身,已经明白了一切,此刻,他怀揣着被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愤怒,瞬间爆发出来,随着他眼睛中利芒闪过,他肩膀上的透明甲虫似乎得到了感应,振翅而起,宛如一道闪电直直地追上了那正在不断地啃噬着神龙尸身的独角巨蟒。 独角巨蟒刚啃噬了一大口神龙玉石般的尸体,身上的裂口顿时停止了流血,就连那些鳞片都开始逐渐褪去,从这下方,冒出了新生完整的鳞片。 然而王玄微的甲虫根本不在乎,它的嗡嗡声大作,近乎蛮横地扑在了独角巨蟒的身上,狠狠地咬住了独角巨蟒的身体,看似短小的虫类口器却锋利如天下名刃,眨眼间就撕扯出一道裂口! 独角巨蟒因为疼痛嚎叫起来,却根本不敢回头去撕咬那只透明甲虫,显然这一路上,它已经充分地感受到了这只甲虫的坚硬与强大。 它原地翻腾起来,扭动着他庞大的身躯,想要挣脱透明甲虫的啃咬,随着他的翻腾,周围靠近而来的小蛇纷纷被甩开,有一些小蛇甚至在他庞大的身躯之下,直接被碾压死亡。 但尽管如此,它仍然无法甩脱透明甲虫的啃咬,就算新生的鳞片要比原来的更加坚硬,但在这只透明甲虫的啃咬之下,却变得宛如柔软的豆腐,短短地一息之间,它原本恢复不少的身躯上,再度变得伤痕累累。 “诸葛宛陵!”王玄微再度呐喊,只是这一声有些嘶哑,但其中蕴含的情绪,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秦轲甚至觉得,如果这时候的王玄微是真的动了杀心,只要他能追上来,只怕自己真的没有什么好下场。 诸葛宛陵神情平静,双手轻抬,微微拱手:“王先生。” 这时候,秦轲听见了身后的岩壁发出了仿佛被什么啃噬的声音,秦轲猛然转头,岩壁随之破裂,一只半人多高的蚂蚁就此破壁而出。 第四十四章 巴掌与出口 高长恭脑子里正烦躁着,听诸葛宛陵淡淡地嘲讽,恼火道:“她画得根本就不像好吗,这几年又没有战事,我已经很久没有从城门大摇大摆地骑马过了,她才见了我一面,能记住个什么,还一画千金,以后我干脆摆一块牌子站在城头上,上写荆吴大将军高长恭,一面千金。那我哪儿还需要找你讨要军饷?” “那正好。”诸葛宛陵淡淡笑道,“国库紧张,临江又发了大水,需要赈济,如若你真这么做,我就能少掏点钱养军,这笔钱我也就不用头疼了。” “去!”高长恭哼声道,“想我从我爹那掏钱就直说,装模作样。不过我可声明,我家虽然是世家,但相比较那几家,也不过就是个小富即安,你想从肥猪身上割肉,就得一视同仁,否则我可没法压住我爹上朝堂哭丧去。” 秦轲低头小声问阿布道:“为什么他不成亲?就算他长得太好看,位置又高,可找个合适的姑娘总是不难的……不对,应该说,他有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说也该有无数姑娘投怀送抱才对,我村里的那个大壮哥,人还算英俊,加上帮县衙的捕快老爷办点差事,就不知道有多少家的女儿想嫁给他呢。” 阿布正在窃笑,听见秦轲的问题,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阿布重重地点头,“很多人说长恭哥是眼光太高,没有人配得上他,但我却知道,长恭哥不是那样的人,可能还有很多很多原因……” “我看就是朝三暮四舍不得成亲之后被约束罢了……”秦轲小声嘲笑道,一抬头,他奇怪地道,“你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阿布表情僵硬,勉强地笑了一声,转过头去,仿佛是见了鬼一般仓皇逃窜。 秦轲正奇怪,突然听见背后传来高长恭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你个小屁孩,很能说嘛……” 秦轲脸上一僵,自己怎么忘记了这茬?以高长恭的身体素质,在这样的距离又是在这样安静的洞穴之中,他就算小声说话,又怎么能躲过高长恭的耳朵? “嘿嘿嘿嘿。”秦轲勉强地干笑了几声,提高声音喊道,“阿布,你等等我!我有点内急,得赶紧出去!” 可惜太迟了,正当他脚底抹油想要仓皇逃窜,高长恭的速度却要比他快得多,他的右手持着长枪,所以只是伸出了左手,但挥动之时,却有着凌厉的风声。 “啪啪啪啪……” 洞内顿时响起一连串的拍打声,密集得宛如雨打芭蕉,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到底响了多少下。 阿布靠近了诸葛宛陵,神情悲痛,低声道:“真不是我不讲义气,实在是……” 秦轲的鬼哭狼嚎盖住了他的喃喃自语,阿布嘴角抽搐,想起当初他被高长恭“惩罚”的场景,现在还有些记忆犹新。 他打了个寒噤,也不知道秦轲能不能扛得住。 当“啪啪啪”的声音停止之后,秦轲停止了嚎叫,但此刻,他脸上的眼泪鼻涕已经几乎完全混合在了一起,火辣辣的感觉从他的屁股四处蔓延,就好像上面被涂了无数层辣椒油还顺便浇上了一勺滚烫的热油。 “你这个王八蛋!”秦轲哭喊着,只觉得自己就连脚步都快迈不开了,每走一步,屁股就疼得不像是自己的一样,“我就是顺口说了一句……” 高长恭抬着右手,放到身前,用嘴在上面得意地吹了一口气:“我也只是顺手地打了你屁股一百多掌而已。” 秦轲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恶狠狠地盯着高长恭的背影:“战神很了不起吗?迟早有一点我踹烂你屁股!” 高长恭脚步更轻快了,此刻,他就像是一个孩子一般一蹦一跳:“哦哟哟,我真是怕死了。我等着呢!看你是七十岁还是八十岁的时候能近我的身。” 秦轲愤懑地抬腿就想踹高长恭,但踹到半途,却僵硬地停下了。 只见高长恭并没有转头,但轻笑声依然传入了他的耳朵,而他的左手,仍然在空中轻飘飘地晃荡着,晃荡着,仿佛随时会过来,再给他的屁股来上几百掌。 “好汉不吃眼前亏!”秦轲咬牙切齿地道。 秦轲捂着屁股缓缓地走着,洞口在缓缓地变大变高,宽敞起来。 这个由食山之蚁挖掘出来的洞穴不可谓不长,毕竟秦轲等人在逐渐深入陵墓之后,早已经不知道自身在那山脉之中深入了多少路程,此刻要从那地方出来,也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他也有些无聊,东张西望着。 大概过了一些时间,他的视线再度落到到诸葛宛陵那在前方缓缓行走的背影。 诸葛宛陵走得稳健,每一步的动作并不像是阿布那般拘谨,也不像是高长恭那般随意。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经过无数次精密计算。抬腿,向下,落地,带起地面细微的尘土,眼神平静,却仿佛穿透这座山洞,望见远处无边无际的海洋。 他的眼睛里没有现在的一切。秦轲想,然后越发觉得这个人难以捉摸。 陵墓里发生的一切尽管杂乱无章,王玄微、巨蟒、石阵,这些东西都远远在众人的意料之外,但最终他们却能从那样杂乱无章的状况之中安然脱身,这个人……难道把这一切都已经提前计算好了? 再长的道路也会有尽头,洞穴也是。 在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秦轲瞳孔微闪,他看见了,从洞穴的那头,终于看见了明亮的光芒。 “是出口!”秦轲望着那道光芒,有些欢欣雀跃,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黑暗的地方,这一刻,就连他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似乎也弥散于无形之中。 他有些迫不及待,尽管奔跑得一瘸一拐,却也在很短的时间内超过了诸葛宛陵和阿布,向着前方继续跑去。 “投胎啊!”高长恭懒洋洋地嘲笑他,“洞口又不会突然长出两条腿跑了。” 秦轲不理他,鼓足了力气,一下子冲出了洞口。 确实是明亮的光,他们在陵墓之中,整整度过了一晚上的时间,山中已经大亮,而这一缕最明亮的日光,从一个一人高的洞口外调皮地溜了进来,温和地覆盖在他的眼皮上。 秦轲感觉自己有些睁不开眼睛,只能微微眯着,这个洞穴并没有直接通往外界,而是进入到一座墓室里。 这座陵墓很小,长宽不过一丈出头,与刚刚秦轲走过的叶王陵相比较,就宛如皇室宫阙与兔子洞的区别。 简陋的土坯砖墙面与天花板泛着土黄的自然色,地面早已经因为时间久远而满是尘土,但还没有因为雨水渗透而漏水,倒是显得十分干爽。 墓主人的木质棺材显然不是什么专门制作的,上面甚至没有大红或者深黑的漆色,这么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木板箱子。 “嚯。这主人看起来倒是挺爱书的。”高长恭随后也进了墓室,望着那一人高的洞口外明亮的天光,眯着眼睛也不急着出去,而是轻巧地走到了墓室的两端,那摆放着两座书架,上面竹简堆积如山,甚至还在中间夹杂了不少晒干的莴苣叶用来防虫。 显然这位墓主人是位爱书的人,他沉眠在这里,与自己的爱书做伴。 虽然简陋,但能有这样一件小书房般的墓,大概是村里或者是附近有点名气的私塾先生,或者是什么德高望重的老人,受人尊敬,死的时候丧葬也要比普通人的土坑坑好得多。 阿布同样也走了出来,在书架上翻了翻:“六经批注,这本是政典发蒙,都还挺新的。” 他抬了抬头,有些奇怪地发现秦轲正呆在原地,一言不发,宛如一只不知所措的小鹿:“阿轲,你怎么了?这墓主人你认识?”他的声音顿时生出几分懊悔,“哎哟,那可太不好意思了,虽然我们只是借道,但终究还是打扰了这位……先生。” 秦轲没有说话,眼神却复杂犹如万语千言暗藏其中。 第四十五章 熟悉的墓室 他怎么能不认识这座墓室?说起来,这座墓室的墙还是他用黄土一块块地打成坯砖的,里面还掺入了干稻草和木炭灰,因为这样可以让墓室更坚固一些。 那个书架是他专门找村里的那个脾气暴躁的吴木匠学的,为了学会那点木工手艺,他的手上没少挨他的鸡毛掸子。 他想过要去外面买点红漆,但后来想想师父一直都不喜欢火漆的味儿,所以他才想着就直接用原木,又用樟脑木点火烟熏,这样能让木料晚一些蛀坏。 这是他师父的墓。 更是他心里的坟。 诸葛宛陵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的,秦轲猛然回头,正对上诸葛宛陵那平静和睦的目光,右手却忍不住握起拳来,指甲像是锋利的刀子一般刺在肉里。 太巧了,一切都太巧了…… 高长恭笑了笑,与诸葛宛陵擦肩而过,望了望那深邃的洞穴,双手举枪,插入洞穴之中,只不过一抖,长枪就因为旋转而发出风地呼啸声。 而随着长枪越抖越快,整个洞内的呼啸也越来越响,高长恭趁着这股力量,右手猛然一收一紧,拍打在洞穴的内壁上,洞穴深处顿时传来了一阵崩塌声,而洞口的泥土也被震得迅速脱落,这个也不知道有多长多深的洞穴就此封闭起来。 他拍拍手,拂去了身上的灰尘,道:“现在怎么做?” 诸葛宛陵没有看棺木一眼,缓缓地从墓穴走了出去:“你派出来的青州鬼骑呢?” 高长恭缓缓跟上,望着阳光明媚感叹了一声“回去得好好补个觉”,而后笑眯眯地道:“你猜?” 诸葛宛陵停下了脚步,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并不凌厉,只是一昧的平静,但这种平静,却让被看的人感觉自己像是透明的一般,找不到安全感。 良久,高长恭无奈地摆手:“得了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我来之前早已经安排好了人手,确实,青州鬼骑如果要整批进入墨家境内就不可能悄无声息。所以按照你的计谋,我把他们拆分为三人一组,以‘信使’的名义,分别从不同的关隘进入墨家,足有五十骑。虽然绕的路会多一些,但却也能在避开墨家耳目的情况下在这附近聚集起来。只要点火用烟涛发出信号,他们会知道怎么做。” 诸葛宛陵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道:“既然如此,去找点干柴,放烟让他们直接从不同的关隘分散回去。” 高长恭一愣:“什么意思?让我的人辛辛苦苦跑上七天,好不容易聚集在一起了,现在又让他们拍拍屁股一哄而散?” “他们能到这附近,作用就达到了。”诸葛宛陵轻声道,“五十人的青州鬼骑就算聚集在一起,也不可能跟王玄微的百人队抗衡。” “你是要……拿他们做疑兵?”高长恭猜到了一些,“那你废那力气拆分鬼骑隐藏做什么。这种事情,不是声势越大越好吗?我大可以派出一个千人队,以练兵的名义直接突入墨家境内,反正墨家就算恼怒,也知道现在他们最大的敌人是唐国和沧海,顶多就是我们派出使节装一回孙子好好道个歉嘛。” 诸葛宛陵答非所问道:“墨家现任的军师是孙伯灵。要论战术,他不会在王玄微之下。” “你是在忌惮他?”高长恭点点头,“可惜他是个双腿残疾的人,虽然名头不小,却一直没有机会在阵前见到。” 诸葛宛陵道:“王玄微不是蠢人,他带着黑骑百人队来这里之前,不会不跟孙伯灵通气,这是他的谨慎,也是他的后手。只要他这边出了一些问题,孙伯灵同样可以做出反应。如果我没有猜错,我们回去的路上不会太平坦,至少有一支黑骑千人队在我们必经之路上等着。”他看向高长恭,“即使是你,也很难在黑骑千人队面前讨得了好?” 高长恭笑吟吟地打着机锋抠着字眼:“讨好这种事情,一般都是你来做,我只负责杀敌。” 诸葛宛陵懒得理他:“以孙伯灵的能力,要发现青州鬼骑的异动再联系全局察觉到整支青州鬼骑的动向并不难。但他仓促之间不可能调动太多的兵马,那用来防守我军的两万步卒又没有那种追上青州鬼骑的能力,他只有黑骑。五十名青州鬼骑,打散了编组,就会变成十几个目标,而这十几个目标里,每一个都有可能包含你我,你说,他能怎么做?” “换成是我……那必然是直接陈兵彭城,不管怎样,守株待兔总是省心省力的事儿。毕竟,如果他分兵主动出击,人少了阻拦不了我,人多了又无法保证覆盖到每一个目标。”高长恭沉吟道。 位置上,墨家和荆吴两国唯一的交界处就是子午谷,因此也被大多数人称作南北通道,易守难攻,这么多年以来,一直被荆吴所掌控。 但彭城却是墨家为了防范并监视荆吴而专门设立的城池,与子午谷相隔不过百里,周围的一草一木都逃不过守军的眼睛。 但他又笑了笑,“不过既然你这么安排,必然是料到孙伯灵不会是个肯安座城内的人。我猜他会主动出击,追踪我们的骑兵。” “不,他不是个会上当的人。”诸葛宛陵低低地笑了,“孙伯灵用兵,向来讲究的是避实捣虚,少有分兵同时进击的举措,只要他能从各处关隘的报告之中推测出青州鬼骑的布局,就更不可能轻举妄动。” 高长恭怔了怔,忍不住大笑:“有意思,越来越有意思了。我现在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你到底谋划了什么计谋。” 两个人细说这些事情并没有刻意避开秦轲和阿布,当然,即使听了,秦轲实际上也是一头雾水。何况他现在心里有事,根本没有把这些话语听进耳朵。 一路上,秦轲都没有怎么说话,阿布也是察觉了秦轲的异状,但也只以为是因为弄坏了人家的墓过意不去所以心怀歉疚。 “没事的,阿轲,等这件事情了了,虽然长恭哥和先生的身份不适合来墨家境内,但我还是可以来的,到时候我们一起把它修好就行。”阿布道。 秦轲摇了摇头,一直跟着他们走到下山小径不远处。高长恭举枪去割茅草,精钢长枪虽然并不是标准的农具,但毕竟枪尖的锋芒在铸造师的锻打下锋利的邪乎,却也十分趁手。 不一会儿,他就抱着一大捆的茅草,堆成草垛,只等着把火折子轻轻一扔,那些早已经枯干了的茅草就会在一瞬间升腾起巨大的火焰。 诸葛宛陵却摇头示意他不要着急,轻声道:“阿布。” 阿布一路小跑到诸葛宛陵身边,恭敬道:“先生。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你去跟长恭再割点茅草来。”诸葛宛陵道。 “啊?这不是够了吗?”阿布微愣,“而且我手上也没有趁手的……” 高长恭却看出了诸葛宛陵的意思,哈哈笑着,一手拍在了阿布的肩膀,揽着他道:“让你去你就去,怎么,让你陪陪我还不成了?” “可是这里就有茅草……” “我看那边的茅草更好看,嗯,烧起来的烟也一定更好看。” “……”所以说用来做信号的狼烟跟好看不好看有什么关系?阿布哭笑不得地想。 诸葛宛陵看着高长恭走出了一些距离,这才转过头,看向一直沉默的秦轲,两人的目光再度相撞,但秦轲有些局促地躲闪开了。 “我知道你有事情想问我,现在可以说了。”诸葛宛陵温和地道。 秦轲猛然抬头,再度碰上诸葛宛陵的目光,但这一次他没有躲闪,而是倔强地盯着。 诸葛宛陵也不着急,就这么平静地等着。 良久,秦轲低下头去,低低地问:“你……是谁?” 你是谁。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人的一生之中会被问无数次“你是谁”,而且随着人的经历,思想的变化,也会有不同的回答,这就是身份。 但秦轲并非一个沉迷于哲理的老学究,他对那些“我是谁”“我要去哪儿”等等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的自问自答也不感兴趣,他问诸葛宛陵这三个字,纯粹只是因为他想知道一件事的事实。 一个,有关于诸葛宛陵的事实。 诸葛宛陵似乎对这个显得有些没头没脑的问题并不意外,他平静地看了一会儿秦轲,缓缓道:“诸葛宛陵。” 秦轲眼睛里的光顿时暗淡下去,他低着头,倔强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巨大的失望像是大山一般沉重地倒了下来。 但诸葛宛陵的话却没有结束,他缓缓地道:“或者说,是你更想听见的另外一个答案。你的师父,诸葛卧龙,他是我弟弟。” 第四十六章 暂告一段落 滚滚浓烟升起的时候,秦轲有些失魂落魄地下了山,他的心里翻腾着滔天的波涛,嘴上却无一句言语。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海浪中心的一艘小木筏,无力地在波涛之中旋转,打转,摇摇欲坠的身躯几乎已经无力支撑,随时都可能被淹没。 诸葛宛陵、高长恭和阿布等人已经在浓烟升起之前就离开,他们的危险仍然没有解除,显然那座陵墓是挡不住王玄微的,这位墨家的上将军一旦出了山,首先必然会想尽办法洗刷在陵墓内被耍弄的耻辱。 而诸葛宛陵口中的那一千黑骑现在也正陈兵在彭城,正等待这他们的的到来。 秦轲不知道这场争斗到底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展开,又会以怎样的形式结束,但他相信诸葛宛陵有胜利的把握,也没有过多地担心。 何况,他现在脑子里只存着诸葛宛陵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他抱着头突然蹲了下去,至觉得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莫名地失去了,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师父没死?” 他回忆起那一天,他和季叔亲手把师父的尸身扛起来,让他平静地躺在那充满樟脑辛辣馨香的棺材里,然后他举起锤子,一下一下地把棺材顶彻底敲进棺材板里,同时他的心脏也像是被那棺材刺穿,扑哧扑哧地喷涌出血来。 这些记忆,他现在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难道这一切都是假象? 他蹲在地上想了许久,没想出一个所以然,只觉得身体很累,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睡到天昏地暗、人事不知才好。 “阿轲!”不知道走了多久,秦轲听见季叔的喊声,他微微一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顺着熟悉的路线回到了客栈门口。 季叔脸上也是一副倦容,老实巴交的农民汉子,就算现在开了一间客栈当了个掌柜的,却也还是担小如鼠,昨晚他等着秦轲的消息,一晚上没睡,而现在见到秦轲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里一紧,却不是担心银子的事情,而是担心秦轲:“怎么了?不会是那群黑骑老爷为难了你?” “没有。”秦轲低声回答,“我就是有点困了。” 季叔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秦轲的样子,知道他心里不高兴,也就不问太多,只摸摸他的头道:“饿了?先吃点东西。昨天的牛肉还给你留了,你等着,我去给你下碗面条去。” 清晨的鸟雀仍然精力充沛,不时扑腾着翅膀叼着树枝匆忙而过,田垄引水渠里的水则是一如既往地哗哗响着,仿佛在应和着什么,空气中满是泥土与植被的馨香。 而客栈在这样的气氛之中仿佛也被唤醒了,晚上睡在客房里的江湖客懒洋洋地伸着懒腰从楼上客房走了下来,又跟那些占据客栈桌椅睡了一晚上现在正懒洋洋吃着早点喝着早茶的江湖客们争了起来,只不过是几张桌椅的事儿,,好不热闹。 “怎么着?江湖上再怎么说也说不开一个理字,总该讲究先来后到?” “讲什么先来后到?你搞清楚,你们在这客栈里又没有客房,算什么客人?我们可都是花了银子的,把这桌椅让给你们睡一晚上算是我们好心肠,现在怎么着?还要反咬一口?” “我呸!凭什么你们订到了客房这桌椅就归你们?我们照样是花了银子买的吃食,难道让我们到门口吃去?客栈大门开着,进来坐下就是客人,难道还分三六九等不成?” “就是分三六九等,你们这些光买些吃食就想站着茅坑不拉屎了,我看就是下下等!” “有本事你把客房给我!爷我出两倍银子!” “对,我还出三倍!客房了不起么?真当我们是定不起客房的叫花子?” “你说给就给?嘿,你要是叫声爹,那我还就把客房让你这乖儿子,权当我这当爹的照顾你这儿子了。” “你说谁是你儿子?” “谁在无理取闹谁就是我儿子!” 门外那些自认没抢到客房又没抢到座位的江湖客们这些天上山下山两手空空,本就无聊得紧,遇上这样的好戏,自然在外面大声起哄。 “打他呀!打呀啊!” “打打打!不打不是男人!” 随着吵闹地升级,门外又引来了不少刚刚从别处早起的江湖客,客栈们内外乱成一团。 季叔回头看了一眼,只是皱皱眉头就不再去管。 换做是以前,他必然是慌里慌张地跑上去两边劝架,但自从被当成出气筒踹过两次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自讨没趣。 这客栈也开了有些日子,来来往往的江湖客也换了不知道多少波,如果说以前的他对江湖还算有有所敬畏,但时间一久,他也算是琢磨出了一些所谓“江湖道理”。 这些江湖人虽然声音响亮,但往往色厉内茬,就算真闹到拔剑,也不过是换了个方式对骂上半个时辰。真说那种二话不说拔剑就干的狠人只能说是少数,而真遇上了这种情况,他这样的斗升小民又能做得了什么? 若说让他进那刀光剑影里劝架,只怕他刚刚踏近一步,就已经尿了裤子,更别提让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江湖既然是人的江湖,自然也是鱼龙混杂,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置身事外,权当自己是一个睁眼瞎。等到事情平息,多花点钱把那些砸坏的桌椅拜托村里那个脾气暴躁的木匠再修修补补就行。 他倒是也不怎么担心这些江湖客会为难于他,在墨家治下,倒也少有穷凶极恶伤害百姓的江湖人。 正当这时候,不知道谁那儿传来了一阵呼声:“快看,黑骑拔营走了!” 客栈内的吵闹声顿时停了下来,一阵闹腾,无数人闹哄哄地跑了出来,看向村口的方向。 “怎么回事?”有人啧啧地道,“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你说这黑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刚刚还跟他吵得正欢的人回答:“这哪儿想得透,那些达官贵人多得是吃饱了撑的时候,估计是过来活动活动筋骨?” “那可是黑骑啊。墨家上下有几个人能带着黑骑出来活动筋骨,我可是看出来,那天领头的那位,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贵人。要我说,肯定有什么急事儿。”后面走出一位显然懂行一些的持剑江湖客,不屑地看着这两个门外汉。 前面那个人被戳了一下,顿时满面愤怒回敬道:“废话,我也看得出来,那些混吃等死的贵人哪儿有那个人那一身杀气?” 秦轲听着隆隆的马蹄声逐渐远去,村口弥漫起宏大的烟尘,微微有些失神。或许在场的所有人里,最知道这群黑骑为什么而来,又为什么而去。 既然黑骑离开了,意思是王玄微也已经从陵墓里出来,去追赶诸葛宛陵他们了? 秦轲低头想,对于诸葛宛陵,他不知道应该报以什么样的感情,尽管这个“师父的兄长”本该是他十分亲近的人才对,但他却感觉诸葛宛陵那眼眸里的平静,近乎无情。 他是那样一个不管前路多么艰险,也会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人?而在对于他那样的人来说,任何累赘都不会被他所保留。 当然,这仅仅只是他个人的直觉。 但高长恭在山腹之中曾说:“我只希望到你真正离开荆吴的那一天,能捎上我,我倒是也想看看,能让你这样的人不顾一切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或许他也跟自己有同样的想法。 第四十七章 将来 季叔望着那逐渐上了山路的黑色身影,突然想到什么,转过头,看着秦轲:“阿轲,那银子,你还回去了吗?” “还了。” “那就好。”季叔莫名地松了口气“你等着,牛肉面马上就好。” “不用了季叔,我吃不下,我只想回去睡一觉,今天估计帮不了你做事了。”秦轲道。 “这孩子,怎么能吃不下呢?咱也就是斗升小民,就算被那些官老爷欺负了,咱也别放在心上。反正过去都过去了,接着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行。”季叔劝导道,“睡觉就睡觉,你也不是外人,一天不来也没什么,正好我把那整天在外边二娃抓回来,让他好好地呆一天,好好给家里做点事情。” 听着秦轲那不容置疑的声音,秦轲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并没有被黑骑们欺负,只能是低头轻声回答:“谢谢季叔。” “谢什么?我可是你叔,我不疼你谁疼你?”季叔宽大的手掌摸了摸秦轲的头,和蔼道,“何况,要不是你师父当初教二娃认字,二娃也不会被司田大人看重,季叔这一辈子都欠着你师父一份情哩。” 秦轲抬头眼睛微亮:“司田大人看上二娃了?” “对呀。你说是不是祖坟冒烟,司田大人说二娃认字,虽然不是什么饱读诗书的士子,却也根可造之材,能帮着写些文书,计算田亩,再过些日子,二娃也就该去司田大人那边报告了。”季叔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都像是明亮的火焰,在这样一座小村子里,能出几位识文断字的人本就不多,而现在更是被官府所看重,就算连小吏都算不上,那也值得他出去好好炫耀一番了。 秦轲看着季叔那高兴的样子,抿嘴笑了:“这是好事。季叔。” “是呀。”季叔回味过来,发现自己有些得意过头,讪讪道,“不过二娃再有出息,那也不如阿轲你呀。” “我?”秦轲呆呆地道,“我能有什么出息?” “怎么没有出息?二娃学的那点皮毛算什么?”季叔正色道,“谁不知道,咱们村真正有学问的还得是你呀,大家都说你师父是游学列国的士子,你是他唯一的徒弟,那也算是个小士子了。按朝廷的规矩,只要乡里举荐你,你可就有机会当上大官儿呢。” 想到这里,季叔问道,“阿轲,你不考虑考虑将来做点什么?” “将来做什么?”秦轲望向远处的田野,“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是什么适合当官的料子,以前师父让我念书的时候我也都是各种不愿意。” 说是这么说,但他却下意识地向腰间摸去,在他的腰带里,一枚玉璧静静地摆放着,上面似乎还荡漾着诸葛宛陵的体温。 “如果你想清楚了,可以来荆吴找我,我会告诉你该知道的一切。”他这么说,但秦轲却莫名地慌乱起来,如果自己真的去了荆吴,自己还能像是这样每日照顾师父门前的盆景,在田野间无忧无虑地吹风吗? 季叔不认同他的说法,摇摇头,道:“那可说不准。当官儿嘛,都是当上了就会了。你看看季叔,我才是当不了官儿的人,一辈子只能窝囊着,家里那婆娘说我没出息,嘿,我还真是没出息了。” “季叔我累了,先回去洗洗睡了。”秦轲眼神有些复杂,换做平时,他必然会调侃几句,但现在他很累,不想再继续说这件事情。 “是该洗洗,你看看你这衣服破得……”季叔点点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拍拍他肩膀道:“你在这里再等我下。”说完,他一溜烟儿地跑进客栈里,不一会儿,他捧着一小碟牛肉出来了,另外一只手上还握着俩窝头,“看你等不了了,那就把这个带回去,等你什么时候饿了,就夹着牛肉吃,香的咧!” 秦轲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在脑后,静静地望着天花板。本来觉得很累的他一时半会儿却又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十数次之后,他只能无奈地睁开眼睛,静静地等着。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等睡意重新涌上来,还是在等待心里的那些心事早点像是田垄之间的牛粪被早点铲着扔进粪缸里去,想找个人说说话,却又觉得无人可说。 他缓缓地从枕头下找出那枚温润的玉璧,把它高高地举起来,是一个不过三寸的圆环,青翠欲滴。中间的孔洞被编织过的红绳穿过,下面有着一排漂亮的穗儿,落到他的鼻尖,让他有些痒痒的。 这应该就是那些大人物才能有的东西了?在这样的小村子里,玉石是挺稀有的东西,前些年里正爷爷倒是给他看过一块,说那是他家里传了好几代的东西,说上面会有祖宗的灵魂寄宿在里面,保佑后代。 “但是没有这块绿。”秦轲翻身起来,在他房间里那一排足以令人惊叹的藏书之中找到一份典籍,指着上面的文字读了起来,“翡……翡翠是。” “乖乖……就这么一小块,就能换百金?”秦轲毛手毛脚,险些把玉佩落到地上,全靠他的身手敏捷,好歹还能在玉璧落地之前伸手接住。 他此生见过的最大的钱也不过是王玄微之前扔给他的一锭银子,那是十两,却已经是他们这些农户两年甚至三年的收成,而且还得年年是丰年,如果遇上干旱或者是蝗灾,先不说没有了收成,这光一家的口粮就成问题。 而百金之数,就算放在那些县官老爷面前,也会把眼珠子都给瞪下来? 但秦轲却不怎么高兴,再度深刻地了解到自己跟诸葛宛陵那些人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之后,他反而越发沮丧。 静静地把玉璧再度放回到枕头下面,秦轲像是只癞皮狗一般蹦上了床,尽力地闭上了眼睛。 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仿佛在攀登一座永远也没有止境的高山,树木和草丛遮蔽了他的视线,石砾割伤了他的脚踝,他很疼,但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停下。 渐渐的,他感觉自己的胸口就像是一个破烂的风箱,心脏的剧烈跳动让他感觉头顶和脚尖的骨骼都在震颤。他的力气逐渐耗干在风中,于是逐渐感觉到有一股寒冷侵袭。 他无力地扑到在地上,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却根本没法让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 空中传来苍鹰的清唳声,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的头顶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在是遮天蔽日的草木,而是一片纯净蔚蓝的天空,四周全是皑皑的白雪,无穷无尽,几乎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纯净的白色。 而阳光洒落在他的肩膀,宛如一双温暖的手,簇拥着他。他逐渐站起身来,发现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雪山的顶峰,眼前一片开阔。 山川宛如无数沉睡的巨人相拥亲吻,大河一直延绵到地平线的尽头,满地都是繁花锦绣。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丽的景色,那纯净冰冷的空气穿透了他的身体,给他的身体重新注入了活力,他身上的伤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愈合了,他站在山巅,想要欢快地呐喊。 然而雪山上竟然突然蔓延起了大火! 原本皑皑的白雪只是在一阵风呼啸的时间就已经消融,从雪山倾泻下去纯净的泉水也变成了滚烫的、冒着气泡的熔岩。它从商向下倾泻,很快就覆盖了眼前的一切。山川在火焰之中炙烤成黑色,河流也干涸开裂,所有的生命气息仿佛在一瞬间被扑灭了,入眼的,尽是死亡。 山川死亡了。河流死亡了。 而天空,像是被什么力量拉扯一般,逐渐鼓胀起来。 那是一张庞大、空洞、不辨面目的脸,云层是他的脸颊、太阳和月亮是他的眼睛,而当他张开嘴,呼出一阵席卷天地的飓风。 他说话了。 “来。”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这个声音。 “来。”他第二次道。 秦轲却痛苦地捂着头颅跪了下去,他似乎听见了剧烈的马蹄踩踏声,这一阵马蹄声就像是王玄微携带黑骑而来之时的沉重,每一步都宛如惊雷,但不同的是,王玄微不过是带着二十几骑,而这一阵马蹄声,却宛如千军万马! “来。”那个声音第三次道。 于是山川崩解了,河床开裂了,星辰坠落了。 天地变成了一片黑暗的虚空,无数巨大的球体在他的眼前纷纷闪过,他们像是存在着生命一般,行走着,遵循着一种宛如天地初生就存在的规则,不断地变换着位置。 秦轲漂浮在虚空之中,他完全无法形容这种景象,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已经填满了他的胸口。 “来。”那个声音再次道。 第四十八章 “小蜥蜴” 秦轲猛然地从梦中醒了过来,感觉到自己的浑身已经被冷汗打湿。 他剧烈地喘息,好像自己已经数百年没有过呼吸。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胸口闪烁着刺眼的光芒,他赶忙地解开衣服,看见他的胸腔里有一颗光团正在剧烈地闪动,它仿佛是听见了什么感召,在他的体内撞击着,想要离开他的身体。 “什么……什么东西?”秦轲喘息着,望着那颗光团,想到神龙在最后那一刻放进他身体里的东西,但当他思考的时刻,那颗光团却像是失去了呼唤,缓缓地暗淡了。 秦轲抚摸着自己心脏的那个部位,看着那团光芒弥散于无形,迟疑了许久,缓缓地穿起衣服。 窗外夜色已经漆黑如墨,但有繁星在空中闪耀,皎洁的月光洒落在院子里的盆景上,牵牛花上的露珠闪着晶莹的光。 秦轲缓缓地走出家门,感受那夜间的凉意,有穿堂而过的风围绕在他的身边,当他激发巽风之术的时候,那些风就像是情人一般环绕着他的身体,轻吻他的脸颊。他感觉自己身上的汗水干了一些,却仍然久久无法从那个梦境回过神来。 他想了许久,看着那些星辰,莫名其妙地想到那无始无终无穷无尽的虚空,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恐惧来。他咬了咬牙,一抬脚,就想着山上跑去。 山间晚风习习,有萤火虫飘动于田野之间,从山上看下去,好像是夜空倒置在了田垄上。秦轲顺着崎岖的山路,一口气跑进林木繁茂的山顶,林中的树叶簌簌作响,有鸟雀扑棱翅膀从一棵树滑翔到另外一棵树。 秦轲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到底多少次走在这条路上,在以前他上山的目的很多,比如捡些枯枝填充灶台,采些野果尝尝鲜味、挖点山参给师父熬药…… 但后来挖山参这件事情被迫停止了,不是因为师父的病好了,而是因为师父死了,所以挖山参给师父熬药这件事情就变成了上山来陪师父说说话。 他师父诸葛卧龙在生前就是个挺不怕寂寞的人,但也不讨厌热闹,眼睛平静得宛如一面镜子般的湖水,但却不会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反而因为他那总是挂在嘴上的笑颜,让村里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 他饱读诗书,却并不高高在上,站在田垄之间就可以教授村民在哪个时节下种、站在水源处又会说一些有关于如何引水做水渠灌溉,甚至还教会了众人如何利用腐朽的枯木栽种一些木耳,让村民多了一样好吃的菜肴。 村民们尊称他为先生,也愿意把让孩子们多去他家玩耍,说是这样可以多沾染一些书香气,而他也就顺势教会了孩子认识一些识文断句的本事。 而这一切,让村民们更加尊崇他。县官也因为他的名声,曾经专程来拜访,姿态之恭敬,宛如一个求学问道的好学生。 而当他病死的之后,许多人怀念起这个年轻而又温和的“先生”,都只能是面色黯然,长吁短叹。 秦轲缓缓地走近了诸葛卧龙那座小小的墓,石碑仍然静默着,像是他无数次上山时候一般,宁静安详。只不过因为食山之蚁的缘故,现在墓穴有了一个大洞,仿佛一张敞开了的嘴,迎着山风,传出几声有些可怕的呼号。 “师父。”秦轲抚摸了一下墓碑,而后走进墓中,原木的棺材与一年前埋葬下去的时候几乎没有太多改变,只是上面多了厚厚的一层灰尘,迎着月光,泛着几分苍白。 秦轲伸手用袖子擦了擦,发现怎么也擦不完,也就没有继续,而是趴在棺材盖上,静静地道:“你说我应该怎么做呢?” 没人回答他,山风仍然灌进墓室,那声呼号仿佛就在他耳边回旋。 良久,秦轲站起身来,凝望着棺材,紧闭嘴唇。他的双拳早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了起来,因为用力,他的指节微微发白,好像是做了一个什么艰难的决定,而后,他深呼吸,从携带的包袱里掏出准备好的鹰锄,对准了棺材上的铁钉,借着一个角度,用力地按下。 粗长的铁钉缓缓被这股力量拉扯出了棺材板,嘶哑的声音就仿佛秦轲心里的不安,在墓室中不断地民重复。 一直等到那根铁钉完全脱出并落地,那个声音才消失于无形。 秦轲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知道自己已经做了一件本不应该做的事情,但为了证实一件事情,他不得不去做。 随着他再度下压,另外一枚铁钉也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 等到所有的铁钉都被拔出的时候,秦轲明明十分强健的身体,此刻却已经感觉精疲力竭。 他望着棺材板,迟疑地伸出手去。 真的要推开吗?如果诸葛宛陵是骗他的怎么办?如果师父还躺在里面,他会是什么样子? 他想到那年饥荒之中死在路边的那些死人,他们的身体里的血液早已经停止流淌,微缩的皮肤上满是黑褐色的斑,腐败的臭味由内而外地释放着,空洞的眼眶里钻出苍白的蛆虫。 如果说师父还躺在里面,应该也是这个样子。 秦轲心里突然有些畏惧了,明明只差这临门一脚,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再把那一脚踩下去。 僵持许久,秦轲听见墓室中传来了拖长的“咕咕”声,终于是叹息了一声,没有继续去开那棺材板。 那声咕咕声当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发出来的,而是因为他饿了。 说起来他已经有一日一夜都没有吃东西了,从叶王陵墓回来,他整整睡了一天滴水未进,而在叶王陵墓之中他也是两次调用巽风之术分别控制了罡风和天雷,虽然说念力这东西生于脑部,但根底还是来源于人的身体,在这样剧烈的消耗下,他的胃自然也早就开始了抗议。 他想了想,就坐在墓室的入口望着天边悬挂着的皎月,伸出手去包袱里,想要摸出那早上季叔给他准备的窝头和牛肉,先填饱肚子再说。 然而没有想到触手处除了摸到那圆滚滚的窝头之外,还有一条冰凉的、长条形状的东西。 他伸出手,吃惊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条宽不过大拇指,长不到半尺的小黑蛇,手上一抖之间,就把那小黑蛇甩到了地上。 它是什么时候钻进自己的包袱里的?秦轲看着那落了地却仿佛并不怎么怕人,反而在原地十分无辜看着他的小黑蛇,陷入了沉思。 少顷,他想到什么,突然急急忙忙地打开自己的包袱,却发现里面那本来就算不上多的牛肉已经少了一半,就连窝头上也多了好几个缺口。 “你!”秦轲瞪大了眼睛,恼怒道,“你竟然偷吃我的东西!” 小黑蛇在地上翘高了脑袋,似乎是在疑惑什么叫“偷吃”,晃了晃之后,他张开嘴巴,露出他没有牙齿的嘴巴,发出一声宛如老鼠吱吱的短促鸣叫。 秦轲这才注意到,这条“小黑蛇”并没有拥有像是蛇一般的尖牙,在它鲜红的嘴巴里,就连点凸起都没有。而它的身上,也并不是像蛇一般光溜溜的什么都没长,而是有着四只细小的脚。 抛开它那略微有些偏长的身躯和尾巴,它就像是一只壁虎。 秦轲瞪着眼睛,想了想这家伙到底是什么蜥蜴的远亲近邻,但想了一会儿之后又发现自己对蜥蜴这一类的东西压根没什么研究,只能是叹了口气。 “你到这里来,该不会也是想去那条‘登天之路’?”秦轲道。 小蜥蜴歪了脑袋,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双眼望向一个方向。 秦轲转过头,看了一眼,那里是崩塌的洞穴,他们正是通过这个洞穴从神龙那边走出来的。 秦轲弯下腰,莫名地感觉这条小蜥蜴有些可爱:“别去啦。你这么小,去了也得被那些蛇呀蚂蚁呀吃掉。而且就你这连牙齿都没有的样子,怎么去啃神龙留下的身体?” 小蜥蜴眨巴眨巴它那圆滚滚的眼睛,吱吱地叫了一声。 “真小。”秦轲感叹了一声,莫名也不怎么讨厌这只抢他晚饭吃的小蜥蜴了,他想了想,从包袱里剩下的那一半牛肉之中,再取出薄如蝉翼的一片,轻轻扔了过去。 小蜥蜴很小,但速度却不慢,而他短小的四只脚在这种时候竟然能直接撑起地面带动他的身体窜动起来,凌空接住了那片牛肉,在嘴里咬了几下,也就一口吞了下去。 秦轲却是拿起那个被咬过的窝头,咬了一口细细地咀嚼着,又挑出一片牛肉,扔进嘴里。有句话说民以食为天,他这样的斗升小民,能吃上一口窝头夹牛肉,还有什么理由想那么多呢? 但他低头的时候,却看见那只小蜥蜴仍然在那安静地趴着,抬着头,两只圆圆的大眼睛一寸不离他的手。 第四十九章 果然是空的 秦轲看看它,又看看自己手上的窝头,道:“不要看我,这是我的。” 也不知道小蜥蜴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但他仍然看着秦轲手上的窝头,呆呆地不肯离去。 秦轲被看得久了,也有些受不了,尽管饥肠辘辘,但他仍然还是掰下一小块窝头,对他严肃地道:“最后一点,就这么一点。” 不知怎的,秦轲总觉得这只小蜥蜴懂他说的话。他想了想,又道:“去那边吃。”说完,他轻轻地一挥手,那小块窝头就这样划过夜空,落到了墓室的外面。 小蜥蜴似乎是愣了神,在理解秦轲的话语,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四肢着地展开了奔跑,几乎像是一瞬间,就消失了身影。 望着那小蜥蜴钻入草中消失不见,秦轲有些怅然若失,他觉得自己或许给它的窝头太少了一些,这么小的蜥蜴,想来在这山中求生同样不易,就好像他们这些连尘埃都算不上的人们。 坐下来的时候,他无数次地对自己说:安心,那些事情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师父真的没有死,他那样的人,也会在某一处绽放出自己的光芒,就好像诸葛宛陵一般。而你什么都怕,怕疼怕饿怕打仗怕死人,更怕那些远远超乎自己承受的东西。 只是这么说着的时候,心里却并没有轻松快活起来,反而感觉自己好像坠入了一颗幽深的水潭,还没等他憋一口气,就沉了下去。 秦轲望向师父那已经拔出铁锭的棺材板,沉默着,缓缓下嘴,继续咀嚼他那粗糙的窝头。 至少还有牛肉。 没错。 还有牛肉。 但吱吱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他转过头,却发现那只本该已经离去的小蜥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月光下,他努力抬着头,望着他,好像在期待什么。 秦轲哭笑不得地道:“你怎么又回来了。”看了看手上的窝头,无奈道,“不能再给了,你都吃了我一半的牛肉了,你说你就这么点大就这么能吃,这可不太好。” 小蜥蜴疑惑地晃了晃脑袋,大概是理解不了这句话,他张开嘴,不停地吱吱吱叫了起来。 秦轲本想不理它,快速把自己剩下的一个窝头和牛肉解决完,偏生小蜥蜴体形虽小,但叫声却在这夜空之中显得十分清亮,他有些不胜其烦,望着它,道:“你干嘛啊。盯上我了?当我冤大头啊。” 小蜥蜴不管不顾,依然叫唤着。 秦轲终于有些承受不住,他正想安心下来想想事情,结果却被一只小蜥蜴给打扰了。对于这种现状,他有些莫名其妙,却又觉得在这种时候莫名多了什么的陪伴,心里安宁了一些。 秦轲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从窝头上掰下比刚刚更大的一块,缓缓递过去:“这次是真的最后一块,吃完你就赶紧走。” 小蜥蜴停止了叫声,望了望秦轲手上的窝头,一下子窜了起来,只是一眨眼之间,就已经跳到了他的肩膀上。 秦轲大惊,以为小蜥蜴这是要冲上来咬他,整个人一屁股倒在了墓室那满是灰尘的地上,伸出手就要去把这恩将仇报的小东西揪下来摔死。 但他的手伸到一半,突然愣住了。 小蜥蜴并没有咬他,相反的,他甚至用十分温顺的姿态,在他的脖子上趴了下来。随着它的眼睛缓缓闭上,它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秦轲呆呆地看了许久,不知道这到底算是什么情况,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小蜥蜴的脚贴在他的肩膀上十分牢固,竟然没有坠落下去,而是随着他的肩膀一晃一晃。 秦轲震惊着把窝头塞进嘴里,咀嚼了两下才缓和回来,嘴里带着食物含糊不清地道:“你这是……赖上我了?” 小蜥蜴充耳不闻,只是平静地睡觉。 秦轲无奈地仰望了一下天际星空,咕哝道:“这叫什么事儿,还被一只像壁虎的给赖上了。” 似乎是听见“壁虎”两个字,小蜥蜴有些不满地甩了甩尾巴,轻轻地拍了他的脖子一下。 “说你还不乐意了。”秦轲一瞪眼,“是你赖我又不是我赖你。” 小蜥蜴轻轻地叫了一声,但它似乎是真的困了,所以这一声音也显得无比慵懒。 但秦轲莫名地有些高兴起来,至少在现在,他可以确定这只小蜥蜴确实可以听得懂他的话,尽管……它有那么点我行我素,但仍然算是一个能说说烦心事儿的小朋友不是么? 而且不管跟它说什么,哪怕把自己心里的那些恐惧、惊慌全部倒腾出来,他也没办法跟别人说出他那些有关于他的糗事儿。 “等等。你确定你不会说话对?”秦轲迟疑道。 小蜥蜴早已经睡熟,就连动弹一下都懒得。 “我想也是,没听说过一只壁虎能说人话。”秦轲轻声哼哼,浑然不觉得一只蜥蜴能听懂人话也是十分惊世骇俗的事儿,“看看你那点大,估计在山上也是被吃的命,要不怎么能偷吃我的牛肉呢?” 顿了顿,秦轲感叹道:“也跟我一样,什么都做不成。” 秦轲缓缓吃完了自己的窝头和牛肉,终于重新站身来,走到了棺材的边上。 铁钉在棺材的四周静静陈列,而秦轲的手放在了棺材板上。 “但我还是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棺材板缓缓被推开了,秦轲紧紧闭着眼睛,感受着自己的力量不断地向前,大概把棺材板推开到一半的位置,他钻过头,嗅了嗅,确认了空气中没有尸体腐烂的臭味。 秦轲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棺材里是空的,诸葛宛陵没有骗他,原本在他心中已经盖棺定论的事情,此刻却突然扭转了。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为师父确实没有死而高兴还是为自己被师父蒙骗这么多年而难过,无力地瘫软在棺材的边上,用背靠着他。 “咚咚咚” 秦轲用敲门的手势敲了敲棺材,道:“师父,你说你骗我做什么呢?” 片刻后,他又自问自答地道:“也对……不这么做,我肯定会会像是烂泥巴一样粘你身上不肯让你走。” 但他又提高声音道:“那你到底是希望我离开这里还是继续呆在这里?” 他哭了又笑了,笑了又哭了。 许久后,墓室里传来他带着几分坚定的声音:“既然你不告诉我,那我就找你问问好了。” 一支纯黑色的骑兵奔驰在寸草不生的荒原上,马蹄声宛如战鼓齐鸣。而当这支骑兵停下,所有的马匹几乎在短短的几息时间就归于寂静,动作宛如一体。 “上将军。”身上带着伤痕的丁墨骑在领头的王玄微旁边,低声道。 王玄微却伸出右手,止住了丁墨的话语,他望着天空,有一只纯黑色的乌鸦正嘎嘎地叫着,从空中俯冲的时候,它锐利的眼睛和迅猛的态势,却有苍鹰的勇猛。 王玄微的右手平伸,抬高,那只乌鸦扑腾着翅膀止住了俯冲,只是翅膀地扇动,它就轻而易举地站立在了王玄微的手臂上。 “伯灵来信。”王玄微脸上有几分疲倦,追逐了这么多天,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就连他也有些吃不消了。相比较之下,他胯下的马匹因为是两马换乘,状态显得好一些。 只是这么持续下去,也必然会展现颓势。 第五十章 巨子令 墨家境内,彭城。 作为墨家对荆吴防卫的军事重镇,可以说是耗费了墨家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建设工作持续到今日,整座城市夯土墙已经高达两丈,其上的城门楼也巍峨耸立如一座静默的小山,加上四周的防御城楼和高台,垛口旁摆设有硫磺、火油、稻草,几乎是每一天都处在备战的状态。 而当初建议建立起彭城的王玄微更是力排众议,从内地迁了一万百姓和无数牲畜到此,在周围土地尚且肥沃出开荒出了无数农田,不仅仅为城中解决了一部分军粮问题,还为城池增加了无数民夫,这些民夫平日里可为军队饲养军马、运送粮草,而在战时,又可变成辅助防御的力量。 如果荆吴某日要出南北通道,大规模侵入墨家领土,首先要过的一个难关就是彭城,而这样一座近乎于铜墙铁壁的城市,自然也会让荆吴付出不小的代价。 平日里,因为地处边境,此处就要比墨家腹地显得严谨许多,无数的军士按时巡逻换班,有条不紊地行走着。 但这些天来,整个城池的气氛要比平时更加紧张一些,只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件事情:那位墨家军界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师孙伯灵,此刻就在城中。 有两名军士循着巡逻的路线,缓缓地走下城楼,交头接耳。 矮一些的军士道:“诶,你说军师真的是天生残疾吗?” “那还有假?当初巨子阅兵的时候,我大老远侥幸看见过一眼,所有人都在高台上站着,唯有军师,他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动也不曾动过。如果军师是个双腿健全的人,巨子不得问他一个不敬之罪?”高个轻蔑地看了矮个一眼,心中却为自己的推测能力感到无比自豪。 “哦……这样啊。”矮个军士脸上露出几分崇敬的神色,“天生残疾却仍然能成我们墨家的二十多万军队的军师,真是了不起。” “那可不?我听说孙军师跟上将军师出同门,你想想,王将军的师父可是当年墨家军政第一人!”说着,高个军士狠狠地比了个大拇指,“是这个!而能被他看上的人,怎么会是普通人?听说他虽然残疾,但四岁就已经能书写千字文章,八岁已经能背诵数十家的经典,等到十二岁入了王将军师父的门下,不过是六年,就已经用兵如神。虽然他虽然此生不可能修习武道,却跟上将军一样,在道术上有不小的成就。”高个军士砸砸嘴,“这得是什么天赋?” “什么成就?” “不知道……从来也没人见过他出手。” 正当这时候,他们感觉到背后有一个魁梧的身影摁住了他们的肩膀,他们陡然一惊,连忙转过头,太守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俩。 “说!就知道说!”太守压低声音喝道,“在巡逻的时候还不知收敛,小心烂了舌头!” 两人顿时噤声,墨家军法严明,尽管这谈不上什么非常严重的错误,但挨上十几二十鞭子却是少不了的,想到这里,他们的表情不由得有些难看。 但太守今天心显然并不在他们身上,他挥了挥手,示意让他们继续巡逻,两人一看,如蒙大赦,顿时一言不发,加快了一些脚步,按照既定的路线一路小跑起来,只不过背影看起来并不怎么威武,反倒像是两个偷了东西的小贼一般滑稽。 太守也无心去管这两个人的军容,抬起了头,望着那城墙上的城楼,眼神闪过几分忧虑。 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墨家巨子会突然派人过来,还带上了巨子令?要知道。墨家用以传令的令牌有好几种,分别分为天地玄黄,以事情的紧急程度分别匹配不同的级别,而当这些级别下到下面,自然就会选定令牌,按时发出,传达巨子的意思。 而巨子令,却是完全独立于这四种令牌之外,这种令牌只是巨子拥有,而当巨子使用这种令牌的时候,会自行指定传令兵,或是用文书,或是用口述,以最快的速度出发,传达他的意思。 若非不是国内出现了什么大事,巨子是不会轻易地使用的。 城楼之中,有一个声音清朗如晨起的铜钟:“孙军师听巨子三问!” “巨子第一问,王玄微上将军和孙军师此次为何未曾上报就领一千黑骑而去?” 孙伯灵不假思索道:“事急从权,何况墨家之内不乏荆吴的耳目,我和上将军为了避免消息泄露,所以先行带黑骑离开国都,等此事一了,定会上书向巨子请罪。” 传令兵点了点头,显然巨子有跟他说过什么:“好。那请孙军师听巨子第二问!既然事急从权,那么此刻,为何又按兵不动,踞城自守?须知那荆吴丞相诸葛宛陵乃奸诈狡猾之徒,若是失却先机,又当如何?” 听到这句话,孙伯灵皱了皱眉,第一问,墨家巨子是在责问他和王玄微越权挪用黑骑,只是这第二问,却看似是在问战术,却好像带着几分同样有一股逼问的味道? 他低头沉思,缓缓解释道:“彭城距离南北通道不过百里,不管是什么人要去南北通道入荆吴,我彭城都可以做出应变。但若是主动出击,反而容易分散兵力,无法集中实力。” “好。”传令兵再次点了点头,但这一次,眼中却闪过几分锐利光芒,“巨子第三问,你和上将军,莫不是与荆吴有所联系?” 话音落下,孙伯灵年轻的脸庞上,额头一个川字已经宛如刀刻,如果说第二问的时候他还感觉到哪里不对劲的话,到这第三问,孙伯灵终于明白那暗藏的锋芒到底在于何处。 巨子竟然在怀疑他和王玄微?这又是从何说起?只从那一千黑骑?虽然说黑骑确实是国家基石,可他们两个人若是真的要反叛,别说一千,就是把所有的黑骑都带走只怕也不是难事,哪里会这般小家子气? 孙伯灵抬起头,凝视着手持巨子令牌的传令兵,眼神深刻,宛如要穿透这个人,找到几分蛛丝马迹。 但说到底传令兵也不过是个传达者,要从他身上挖掘出背后的内幕,实在有些困难。少顷,他轻声回答:“上将军与我,对墨家忠贞不二,也请巨子不要听信小人谗言,短则七天,长则半月,我和上将军就该回朝,到时候会亲自向巨子解释。” 传令兵看着孙伯灵,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柔和的笑容:“孙军师,巨子也相信您和上将军大人的忠心,他只是有些担心,两位将军被那诸葛宛陵算计,故此派我过来问问情况。” 说道这里,传令兵低声夸赞道:“说到底,墨家谁不知道军师和上将军为国家立下的汗马功劳?巨子还经常说,说墨家幸亏有两位在,才能在这乱世之中赢得一席偏安之地,否则他早就当不得这个巨子,而是成了别人的阶下囚了!他乃至整个墨家,都该记住这份恩情啊。” “巨子言重了。”孙伯灵低下头去,轻巧地避开了言语中的陷阱,他轻声道,“我和上将军不过是指责所在,哪里有什么恩情?” 第七百八十一章 弃城 黑云压境之下的建邺城城头,如今早已经失去了以往一贯的祥和气象。 无数的活尸犹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在高耸的城墙不断地向上攀登,对不断落下的羽箭视若无物,空洞的眼神只是向上张望着。 城头上的火油被倾倒而下,打湿了他们的衣甲,被磨得极快的兵刃也变得微微发亮,但随后就有火焰自上而下地坠落下来,顷刻间,无数活尸发出痛苦的嘶叫声。 这样恐怖的景象,不要说那些新兵没有见过,就连那些身经百战,有些甚至两鬓斑白的老将都没有见过。 当年唐国南下大举入侵,可也没能打进建邺城百里之内,谁曾想过这颗荆吴的心脏也会遇上这样对手,又是这样可怕的攻城方式? 城中储藏的粮食依旧十分充足,每一个士兵们的身上都带着肉干和面饼,只要腹中饥饿就可以拿出来匆忙地咬上几口,但火油却并非常备之物,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泼洒,大缸也在逐渐见底。 “不要乱!继续下滚木!”阿布站在城头的最高处,眼神锐利犹如鹰隼,但无论是他的身上还是大戟的木杆上已然都是鲜血,在火把的热量下逐渐升腾起一股腥臭的蒸汽。 半个时辰之中,城头就有两处垛口被突破,那些活尸的力量大得出奇,一上城头就是一通杀戮,慌乱之下,城头的守军居然无法抵挡。 阿布也因此带着人连续冲杀了数次,才把那些活尸统统地杀死在城头,守住了整个北门的防线。 “虽说知道他们的弱点,可……”阿布低声自语。 火焰在近身战中是无用的,而位于活尸腹部的虫子远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他坚硬的外表几乎可以和王玄微的玄微子媲美。 更令人作呕的是,随着时间推移,这些虫子似乎在不断地在腹部筑巢,它们吐出的污秽不但刀枪都难以刺入,还会撑大活尸的小腹。 一眼望去,这些活尸一个个像是怀胎六七月的妇人一样臃肿沉重。 这就像是……在结蛹? 阿布身体一阵恶寒,对于自己的这个推测有些难以接受,却又觉得这未尝没有可能,但如果这些东西是真的在结蛹,从这样的蛹里飞出来的又会是怎样丑恶的东西? 手心里,那只从秦轲手中接过的虎符似乎在发热,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很明白责任的重量,但当他真正担负起这座建邺城的安危的时候,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正在这时候,他突然看见西边城头上骤然一片明亮,犹如沸腾的火焰向着上方不断喷吐,心下立刻是一沉,随后一脸慌张跑来的传令兵的话语更是让手心一颤。 “报!董将军所部,突然有一只被点着的活尸蹿上城头,一头撞进了火油堆里,死伤惨重……西边……拦不住了!” 阿布难以自制地破口大骂起来:“董将军在搞什么明堂!我说过让火油要放得远一些,并且要分开堆放,活尸再怎么能跑,难道还能插翅膀飞过人群不成?” “是……”传令兵被阿布的吼声吓得一颤,有些为难地道,“是董将军说,靠得近一些方便随时取用……” 传令兵说不下去了,他感觉到阿布锐利的目光犹如一把钢刀,尽管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阿布的麾下做事,但这般威严的阿布还是第一次。 难道只要是个人,一旦握住权柄,都会变得这样高大遥远? 阿布沉默着,其实从他发脾气的第一时间已经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董将军出现问题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虽然他如今接过虎符,成了三军最高统帅,但在一干老将眼中,他依旧还是那个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太学堂学生。 若非此刻荆吴到了危机关头,大敌当前,只怕他们根本不会轻易听命。 至于那些旁枝末节,这些老将们自恃多年戎马,更是不会把他的告诫挂在心上。 “弃城。”阿布望着西边那逐渐暗淡的火焰,知道那边恐怕已经一片混乱,他开口开始下令。 “什么?”传令兵以为自己听错了。 “弃城!”阿布重重地点了点头,似乎是为了肯定自己的决断没有错,他望向城头激烈的搏杀,不时有活尸攀爬上城头,承受着连续数把长刀的挥砍,依旧疯狂地冲进人群,奋力挣扎好一会儿才真正死去。 这些虫子就像是会学习一般,如果说一开始火对他们的伤害如同摧枯拉朽,现在随着这些虫子纷纷筑巢结蛹,火焰威力已经开始变得疲弱。 “城内伤兵变成活尸,军营一片大乱,我军士气已经到了谷底,算上董将军所部,已经总共有五处失守,既然无法一鼓作气夺回,那么再而衰,三而竭,城头已经再难驻守。这些活尸无知无觉,也不会疲惫,但我们却是人,终究无法连续不断地应对这样的攻势。” 阿布回想起自己当初和朱然在沙盘上推演的每一个细节,握紧了拳头,“若是现在离开,还有时间重整旗鼓,以巷战之法应对,若是现在不走,一旦被彻底击溃,敌军便会长驱直入,以摧枯拉朽之势直逼宫中,届时就真没有回天之力了。” “走!”阿布嘶声对着城头的所有人喊道,“六营随我断后,其他人先退入城中!” …… 建邺城,军中大营。 黄曜一刀斩开活尸那臃肿的大肚子,眼睁睁地看着里面流淌出来一股腥臭的液体,随后那尚未成型却已经有了几分形体的虫子,胃里一阵翻腾,险些一口吐出来。 “娘的,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东西?”黄曜喘着粗气,退入阵列之中,这才有了时间仔细观察即将被步兵方阵踩烂的虫尸。 它像是一只蝴蝶,但却有人的婴儿大小,一张面孔上融合着人的五官却又是彻头彻尾的虫子模样,四对触手上长着灰色的毛发,只是看上一眼就让人生出恶感。 “越看越想把这些玩意儿统统弄死。”黄曜感慨了一声,随后再度一声令下,整个方阵高举着长毛,犹如一只张牙舞爪的猛虎一般向前压迫而去。 这座军营是活尸闹得最为严重的一座,近千名伤兵在里面变成了这样非人非鬼的东西,事情发生又是在夜间,整个军营里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连日的守城,使得这些士兵们格外疲惫,加上深邃的夜色和浓重的黑云,整个军营就像是一口被烧开了的油锅,只需要泼一盆水进去,立刻沸腾迸溅起来。 当黄曜意识到“夜惊”在发生的时候,已经晚了,整个大营一万五千余人都乱成一团。 内圈的士兵不是被活尸啃噬,就是吓得发疯,拼命的往外跑,而外围的士兵不知所以,也慌乱起来,喊什么的都有。 甚至有人还大声叫嚷着“城破了城破了!敌人要进来了!”黄曜只是看了那人一眼,提着刀便把那人砍下了头颅。 “放在边军里,你这样的人足够死十几次。”这是黄曜对那颗头颅说出的最后话语,而他随后就在营中开始不断地奔走,寻找在乱军之中的各个将军,连通那些还算镇定的亲卫,一步步逐渐控制住了局势。 现在,近五百活尸被被他带着的三千人步步压迫进包围圈中,虽然这些东西不会恐惧,也不知疼痛,但黄曜这一方靠着严密的方阵和肃然的纪律,终究是完成了合围。 绞杀开始之后,黄曜终于松了一口气,望着已经一片狼藉的大营,叹息一声。 他多年学习用兵,自然知道这样的乱兵已经不堪大用,即便是把这群情绪慌乱,士气低落的家伙再度丢上战场,也别指望他们能激发什么血性。 他们最大的可能,是在敌人的凌厉攻势下丢盔卸甲,甚至反过来打自己人。 “或许朱将军在场的话……”黄曜还不知道朱然已经死去的消息,秦轲并没有时间和机会把那把朱然的佩刀“卫国”送到这个黄汉升侄子的手上。 远方的号角声显得十分低沉,犹如黑夜中的哭号,黄曜双肩一震,把目光转向城头,有些不可置信地道:“真要启用那一套战法?” 可号角声久久不停,其中的节奏和转折已经清楚地转达了意思,黄曜也不得不相信,城头的守军真的开始有序撤退,并且打算进入那些民居打巷战。 看来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不怎么样啊。黄曜自嘲地笑了笑,随后面色立刻转为了庄严肃然的样子,大喝道:“加快些,一刻钟之内,把这些东西清理掉!” 第七百八十二章 巷战 战场之上,没有什么比时间更为重要,有时候甚至只一刻的工夫,就能决定一场胜负。 今夜的战斗注定了是一场关乎时间的较量。 若非城中军营一片大乱,纵使这上万活尸全部一起攻城,恐怕也无法越过这道厚重的城墙,青州鬼骑并不善于攻城,就算人数多上一倍也无济于事。 高长恭要破城,就必须趁着城中重整旗鼓未完成之时破城而入,奠定胜利的基础,速度就是这场攻势最为重要的一点。 孙青稳稳地坐在战马上,望着那已经被活尸完全覆盖的城头,伸出手一把扯下身上披着的斗篷。 凉风把斗篷吹向远方,他一身黑色战甲彻底暴露在夜色之中,狰狞的虎头在胸口深沉凝望,伴随着银色枪头的一闪一闪,好似随时都会扑将出来。 在他的身后,数千青州鬼骑静静驻立着,他们同样在等待,这些时日他们虽然从未真正离开军营,但人人都已经预感到一场大战的到来。 直到真正被领着踏上这片战场。 “再等一刻钟。”孙青望着那些身姿扭曲大腹便便的活尸,眼中也和其他青州鬼骑一般露出厌恶之色,虽然他很想赢,但这样的手段,依旧是他所不齿的。 只是既然战事已经开始,就没有人再能置身事外,为了保证自己的人马不会被那群敌我不分的活尸所伤害,他只能是等待片刻。 届时,城门大开,青州鬼骑动若雷霆,便会直接撕裂活尸的阵线,夺下城中中枢,一举毁掉那座大阵。 相比较他和青州鬼骑,那些郡兵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对待这些非嫡系的军队,高长恭从来只是把他们当做炮灰,即便是冒着被活尸吞噬的风险,这些人也会被驱赶着向前。 直到他们耗尽最后一滴鲜血,再被变成活尸爬起来重新作战。 想到这里,孙青脑中不由得回忆起张明琦临死之前望向他的眼神,那夹杂着愤怒、不屑、挣扎、痛苦的眼神,就好像在对他发出质问:“你要的荆吴,是这样的么?” “我不知道。”孙青低下头,轻声地说道,尽管他知道张明琦听不见。 黑云越发低沉,上万活尸终于全部涌入了这座往日里满载祥和安宁的雄城之中。 眼见着那高大的城门终于被混入活尸群中的几名黑衣人打开,郡兵的方阵开始向前,孙青深吸一口气,突然抢过一旁副将手中的旗帜,一夹马腹就向着城门口冲锋而去。 隆隆马蹄响起,滚滚的烟尘顷刻间就盖住了城门,眼前活尸像是一层黑色屏障一般密密麻麻地阻挡在前方,孙青毫不犹豫地策马向前,单手握着长枪突刺,直接杀开了一条道路踩踏而过。 后续的青州鬼骑也跟着他一般挥动兵刃,杀死那些试图伤害他们的活尸,急速的冲锋中,他们的每一枪都带着马匹奔跑的力量,可以直接穿透皮甲深入小腹。 但也并非是每一个青州鬼骑都都能如此潇洒地穿插而过,随着活尸群开始发现从自己的后方冲出一支骑军之后,也开始纷纷转过头簇拥而去。 几声痛苦的马嘶声中,孙青亲眼看见三名青州鬼骑被那些疯狂的活尸给掀翻,战马挣扎着,却被被撕碎成一条条的碎肉。 等到孙青终于看见前方一片宽阔的时候,至少有三十名青州鬼骑消失在队列之中。 他冷漠地望着前方,战马蹄声如雷一往无前,再无任何东西能阻挡他的道路。 “是么,是这样么,我知道了,你下去。”街巷的一处角落之中,阿布听完了下属的通报,挥挥手示意后再度开始迈开步伐走了起来。 青州鬼骑入城时候的坚决让他感觉到心寒,但他终究还是没有抛下战线去支援,因为他相信安排在城中的更深处的几只精锐可以拖住他们足够长的时间。 而这里,是他给自己预留的战场,百姓们早已经撤走,留下的只是一片沉寂,像是雷雨之前的宁静。 近两千士兵们一个个都缩在街头巷尾亦或者是民居之中,有的在磨刀,有的在检查弓弦,但更多的都是在抱着面饼和肉感大口咀嚼,好像在吃最后一顿。 朱然不在,因为他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秦轲不在,因为他带了一队人去了高家老宅;黄曜不在,因为他还需要在后方继续收编那些慌乱中打散的军队;大楼、小千、王祝他们则是在千里之外的边关…… 他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孤家寡人,没有人再有时间问他的境况,也没有人想知道他是否还能活到明天。 不过当他摸出怀里那封信件的时候,心里又感觉有一股热流在不断地流淌,好像通过这一卷信件,便能触摸到那远在群芳的姑娘。 “婵儿……”阿布喃喃念着,随后一名身穿铁甲的中年将领疾步奔来,沉声道,“来了。” 活尸并没有自我意识,他们就像是一群在荒野上寻找着食物的饿狼,向着城中不断走来。 当先几名活尸抽动着鼻子,空洞的眼神向着四周扫视着,看上去有些疑惑。 阿布收敛着气息,在屋顶上见活尸这样的举动,心中有些振奋,在撤退的短暂时间里,他用了大量的硫磺、油料来掩盖人的味道,现在看来的确起了效果。 只要能骗过这些活尸,那么接下来他的计划就会比预想之中更加有效。 克制着呼吸,阿布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活尸从在街巷之中不断聚集,最终变成拥挤在街道中一片发着腐烂臭味的人潮,终于深吸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来,用他最大的声音怒吼道:“杀!” 所有的活尸在同一时间抬起头,望向那个站在房顶犹如铁塔一般的身影。 与此同时,民居的窗户跟着洞开,弓弦崩响的同时,火箭一根根落下,直接落入活尸群之中,点燃了地板上的火油与柴堆,顷刻间大火熊熊而起! 活尸们并不懂得兵法,更不明白什么是伏击,但在火焰之中,他们可以感觉到的是痛苦,于是他们发出嘶嘶的痛苦叫声,下意识地向着没有火焰的区域逃去。 可还没等他们逃出多远,各个街巷分布不同的地方,却升起了一根又一根的铁链! 这本是阿布准备在巷战之中用于阻挡青州鬼骑的,但现在使用出来,依旧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胡乱狂奔之中的活尸们骤然被铁链拦截,在撞击之中就挂在了上方,后排的活尸更是不明所以,只知道向着前方前进。 一时间,成片的活尸全部挤压在一起。 枪兵们高喊着从民居之中冲了出来,分成前后排成三排,手中都握着足足一丈长的长枪,隔着铁链使劲地对着那些活尸突刺。 活尸不惧死亡的特性使得他们不会后退,但在这种时候反而正给了枪兵们更容易刺中目标。 有时一次穿刺根本无法刺中活尸腹中的茧,只能用多次直刺破开那一层保护,方能伤到里面那宛如婴儿大小的虫子。 黄色腥臭的液体在地上不断地流淌,即便是逐渐适应了这种味道的士兵依旧露出厌恶的神情,但手中的力量并未减弱,每次突刺都会用上全部的力量。 不过活尸也不会就此任人宰割,时间的推移中,他们依旧还是穿过了铁链,在密集的突刺之中冲进了人群,守军这一方也开始不断出现伤亡…… 第七百八十三章 反攻 “杀!”一名长枪兵高喊着,双手长枪猛然向着前方刺出,才刚刚刺中一只活尸的腹部,却又有一只活尸以更快的速度从间隙之中闯了枪阵之中。 一丈的长枪无法在近距离接敌,于是长枪兵直接抛下手中的杆子,伸手去摸腰间的腰刀。 腰刀来不及出鞘,长枪兵就已经感觉身体一痛,一把钢刀直接顺着他的盔甲刺入他的胸膛,活尸空洞的目光在眼前显得那样可怖。 但长枪兵依旧激发出了血性,在一声大喝之中,他抽出了腰刀,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刺出,刀身狠狠地破开活尸的身躯,向着腹部进发。 但也只是进发,就在距离腹部还有几寸的地方,大量的失血使得这名长枪兵失去了最后的力量,好在他的袍泽兄弟接过了他的腰刀,向前一推终于击杀了这只活尸,守住了阵形。 到处是一片厮杀的景象,时不时还会有火光亮起,那是事先被布置好的火油。 但这些火油的点燃目的,不再是为了杀伤敌军,而是在于阻止活尸的道路,迫使他们转向另外一个方向。 他目光向着各处街巷望去,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再度挥动手臂的同时,整个街巷的阵形都在变化。 原先在最前方的长枪兵且战且退着,已经后退了近百步距离,活尸们嘴里发出“嗬嗬”和“咝咝”的声音,在后方紧追不舍。 但还没等他们追过一条街,又从一条巷子里冲出一支枪兵队,转移了一部分活尸们的注意力,就地开始厮杀起来。 分割再分割,这便是阿布的策略,在这样窄小的地方难以大军展开,却正好给了他反击活尸的机会,但他需要这些活尸足够分散,否则以他现有的力量,无法完成包围。 身下有黑影摇曳,阿布没有低头去看,顺势一脚就把一只攀附在屋檐上的活尸给踩下了屋顶。 身后传来瓦片碎裂的声音,有一只体形健硕的活尸挺着个大肚子疯狂地向着他奔来,但这家伙还没能沾到阿布的衣角,沉重的身躯就使得他直接踩破房顶坠落了下去。 阿布啼笑皆非地看了一眼,随后大戟猛然舞动之间,身前三只活尸无不是肢体破碎,腹部更是被拍成了一团烂絮,落在屋顶上显得格外惨烈。 从入小宗师以来,阿布感觉自己用这把从项楚手中得来的大戟越发得心应手,甚至觉得自己本就该用这样的兵器,而非像那些崇拜高长恭的少年们一般学枪。 “你若学我,此生都不可能迈过宗师的那道门槛,但若是换一条道路,未来可期。”这是高长恭的原话。 阿布也一直把这句话刻在心里,如今他用起这把大戟,越发相信自己日后必定会有成为宗师的那一天。 “将军,已经快到后防街垒了,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后方不保。”在阿布连续换了几处立足之地之后,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将靠近他道。 阿布却摇了摇头,道:“再等一等。” “儿郎们已经死伤了不少。”老将神情有几分悲切,尽管他知道阿布的策略,但这种以人做诱饵不断带动活尸移动的方式,必然会伴随着大量的牺牲。 一些弓手藏身在民居之中,用柜子抵住了大门,但却架不住那些活尸疯狂地攀爬,最终被分食一空,那些在第一线压制着活尸移动速度的长枪兵们也在不断地死去。 但阿布咬咬牙道:“再等等。”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经得住他的一个等字,实际上,在这样繁复的打法中,必然会有一些地方出现问题,就好像几处本该完成封堵的地方耗费了许多时间都没能成功,连通整只长枪兵队都没能幸免。 为了弥补这些失败,那些已经老态尽显的老将们握着刀,状若猛虎一般冲进活尸群中以命搏杀,姿态之决绝,就连阿布都不禁动容。 可他抬起的一只手迟迟无法落下,只能在半空中微微颤抖。 每一次呼吸,都有十几人死去。 等到第十次呼吸的时候,阿布的眼中已经迸发出光芒,他猛然挥下右手,道:“攻!” 箭雨腾空而起,街垒后方的一万军队终于开始了他们的进攻,最后的火油席卷出怒龙般的野火,杀声几乎震动云层。 “一!二!三!”伴随着剧烈的撞击,道路上砰然炸响巨大的轰鸣,而那座坚实的宅院大门终于被冲锤所砸开,火光点点在黑暗中显得如此明亮。 秦轲站在后方隔着五丈距离遥遥相望,却已经无法再看见当初第一次入府邸时候仆役的笑脸,而是绷直的弓弦与空气中嗖嗖的响声。 “箭!”秦轲大声怒吼,“举盾!” 话音刚落,位于大门两侧的军士爆喝一声,粗壮的双臂寸寸收紧,炸开的青筋宛如怒龙,撑起半人高的铁盾向前顶了上去。 这不是木盾,因此箭矢与盾面的碰撞并不沉闷,而是那般清脆。 两名推动冲锤的壮汉来不及躲避,闷哼一声就向后仰着倒了下去。 而秦轲眯着眼睛,抬脚向前菩萨剑仍在鞘中准确地击中那一支重箭,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顺着剑鞘传到他的手腕上。 这木质的剑鞘依旧还是那般坚硬,即使在面对一名小宗师的重箭,却只是被射出一个白印。 秦轲一声令下,号角声音嘹亮,墙头、大门、后院几乎同时发起了进攻。 整个高家老宅内有八百全副武装的的甲兵,而秦轲手头的人手只有五百,因此这场战斗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弱者在向着强者挑衅。 但秦轲知道,校事府虽然不是军队,没有千军万马,但人手精干,在这样的战斗之中绝不会弱于那些高家死士。 他现在手头上拥有的力量之中,足足有十名小宗师,三十余名气血三境的修行者,即便是放在军中也已经是十分少见。 “压上去压上去!” “把盾举起来!” “墙头上有只鸟,老五!把他射下来!” “去你娘的,你的箭是能拐弯吗?人躲在屋檐后面呢!” 前门四百精锐就在一阵激烈的对战之中一路杀进了老宅之中,回廊中、假山上、庭院里、柳树下,到处是一片喊杀之声。 秦轲压低着身体,听着头顶上不断响起的羽箭破空声,默默地计算着对对方的弓箭手数量和他们剪枝的使用量。 荆吴制式的箭袋装箭量其实并不多,重箭袋十枝,轻箭也不过是三十枝,放在战场上并不能维持太长时间。 至于会不会有更多存货,秦轲并不相信他们在建邺城内准备太多箭矢。 流水小桥上被死士们构筑了一道简易的壁垒,但并没有起到太大的防御作用。 那颗用来破门的冲锤在秦轲的命令下被十余名修行者提了进来,只是一声令下之间,包铁的撞头就把木板、石块、沙土堆砌的防线砸出一个大坑。 “上!上!”众人一阵振奋,嘴里的吼声也越发响亮,四名小宗师在秦轲的示意之下,从盾阵之中越众而出,分别突入两侧阵形之中,更是加大了对死士的压迫。 两军就这样毫无花俏地对撞在了一起,再也难分彼此。 中军阵之中,秦轲眯着眼睛,却不急于出手,只是藏身在盾阵之中,抬着头看向远方房顶上那笔直站立的身影。 高家老宅占地极大,而那道身影距离秦轲也十分远,普通人的箭根本射不过去。 但那名箭手从开始到现在已经从容射出了三箭,甚至有一箭将一名三境的气血修行者一击必杀…… 第七百八十四章 偿恨 “应该把弓带来的。”秦轲在心里说道,但想到自己那把牛角弓虽然十分有力,却依旧无法企及那个身影,心中也生出几分佩服。 也不知道此人的实力和昔日那位“草原神箭手”比如何?是否会更强? 耳朵微微一动,秦轲再度听见了风中裹挟着的破空声,声音十分尖锐,刺得他耳膜有些疼痛。 秦轲目光骤然一凝,整个人从盾阵之中站了出来,菩萨剑如一道银色匹练出鞘! 夜间是最难看清箭矢动向的时刻,但秦轲凭借着极强的听力与感知,知道那支全铁的重箭距离他已经不到三尺。 心神一动之间,菩萨剑猛然向上,直接以剑面拍在那支重箭上,沉闷的一声响后,整支重箭被改变的方向,径直地落向了一处高家死士们支撑起的盾阵之中。 而当秦轲落地抬起头的时候,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发现那道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了。 “跑了?”秦轲疑惑地说道,一个小宗师境界的高手竟然也会如此胆怯?又或者,是他看出两边实力悬殊,所以为了自己的后路考虑,就不再停留? 他突然回想起在暗室之中,万分虚弱的公孙离对他说出的话:“那个用弓的姑娘,伽罗……她应该有机会杀死我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下死手。” 秦轲也无法摸清楚这名可敬的女小宗师箭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或许她并不希望和己方为敌,也或许她只是因为公孙离同样是个女人所以心软放过了她。 但现在最为重要的是,摘掉了她的威胁后,他的下属显然有了更大的施展空间。 “去。”秦轲对着身边剩下的几名小宗师点了点头,沉重地道,“最好能在一个时辰之内把此间的事情了结。” 屋檐的阴影里,身穿一身贴身的黑衣伽罗缓缓落地,柔软的腰肢使得她看起来像是一只灵巧的猫,眼睛微微睁开,透出淡紫色的光彩。 她想自己大概是累了,今天夜里出了太多箭,连续应战朱然和秦轲两位高手,此刻右手已经在微微颤抖了。 但她还想要发出最后一箭,否则她此生都会感觉遗憾。 手指在门上轻轻三叩,内里传来一声咳嗽,道:“伽罗?你怎么来了?” 伽罗打开门走了进去,正望见一身红袍的金池长老正在收拾行装,烛火下的影子如同蹲伏在地上的丑陋蟾蜍不断地上下耸动。 于是她伸手,从箭袋里面抽出一根准备了许多年的箭,像是变成了一阵风一般贴在了金池长老的后背上,噗哧一声刺入了他的喉咙。 金池长老剧烈的挣扎起来,瞪大的双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一直新任的女儿会突然对自己出手,可一张开嘴却已经喷涌出鲜血。 “你这是……做什么?”很快,金池长老的挣扎开始弱了下去,年老而有些肥硕的身体靠在墙上,面色灰败地道,“我是……你父亲……” 伽罗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望着金池长老走向死亡的样子,轻声道:“我知道,你收养了我。但我也知道,你才是那个杀死我家人的幕后人。” 金池长老猛然眼睛睁大,但随后又疲惫地合上了:“我明白了……我们之所以会提前暴露,和你脱不开关系?” “你给了我不少东西,但我也替你做了不少事。”伽罗冷漠地道,“朱然的一条命,足够还清了,高家也不会在乎你这颗棋子的死活的,既然如此,不如死在我的手上。” 金池长老没有回应,他就这样怀着不甘死去了,临死之前还努力睁大着眼睛,似乎想要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伽罗走上前,从他的怀中取出一把钥匙,身影一晃就消失在房中。 等到秦轲来到这间厢房的时候,那一具靠在墙边的尸体已经凉透了。 血迹在地板上和墙壁上变得粘稠,在夜色里看上去就像是一块淤泥,不过因为金池长老身穿着暗红色的红袍,看上去并不那么狼狈,点点血迹就像是梅花绽放。 秦轲看见这样的景象,突然屈膝跪了下去。 “右郎中大人!”身后的两名下属出声道。 “没事。”秦轲当然不是在对金池长老行礼,只是之前连续的战斗,使得他有些疲惫,这会儿看见这具尸体,一时精神松懈,肌肉里的酸痛就涌了上来,恨不得躺下休息一刻。 小黑在他的肩头吱吱地叫着,刚刚收敛起来的鳞片上如菩萨剑一般血迹斑斓。 一旁护卫的两名小宗师则是目光一凛,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小家伙虽然看上去娇小可爱,但在之前的战斗之中,他骤然膨胀犹如雄狮,几个回合之中便杀死了一名小宗师,连同整颗心脏都给吞吃了下去。 虽然说那名小宗师之前就已经受了不小的伤,可能做到这一点,足以证明这条如小蛇一般的蜥蜴已经有了小宗师境界的实力,自然也没有人敢于轻视它的存在。 “小黑,我没事。”秦轲发出几声喘息,伸手去抚摸小黑的脑袋,“休息一会儿就好。” 他也没有想到,高家的高手居然如此之多,除了宫武,还有好几位实力不俗的小宗师,虽然他如今实力不俗,可连着斩杀几人也着实废了一些力气。 小黑叫了一声,看上去心情不错,还没等秦轲开口阻拦,他已经跳将出去,开始啃噬起金池长老的尸体来。 金池长老生前虽然不是小宗师,但在气血修行上也在第三境,所以小黑很喜欢他的心脏,只是这幅野蛮血腥的景象,倒是让两名小宗师眼皮再度跳了跳。 “我记得大将军的那匹大红马……从来不喜欢吃人,只是讨厌干草,虽然偶尔也会进一些生肉。”左边的那位叫刘玉的正六品折冲尉发出一声感慨后摇了摇头,心想这些妖兽的习性倒是各异。 小黑的胃口很大,只是一会儿便把金池长老的心脏吃了精光,不过在回来的途中却被秦轲瞪了一眼。 十分通晓人性的它眨了眨眼睛,明白秦轲是不想他一身腥臭就跳上来,只好勉为其难地自己走路。 “秦轲!”它突然开口道。 秦轲被唬了一跳,转头看了一眼神色骇然的两名下属,无奈地摇了摇头。 也罢,反正都是自己人,知道就知道。 而小黑接下来的话也让秦轲的精神再度提了起来:“有!黑衣服!味道!” 黑衣服,小黑向来用来指代校事府里的那些人,因为这家伙虽然乐于学习说话,却从来不愿记住那么多人名。 但这时候它突然这么提起,秦轲意识到他说的绝不会是校事府的其他人。 第七百八十六章 点苍 建邺城的世家大族子弟,常有一些人喜好美足,甚至还人专门花了重金逛遍整个建邺青楼,点评哪位姑娘的足美,赏心悦目,一旦有上榜者便是身价暴涨百倍。 秦轲当然没有这样的癖好,在家里蔡琰时常脱了鞋光脚在冲洗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疯跑,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他只是在观察着宫本武藏的重心,试图在把握这个异邦刀客的动作。 “我记得你的拔刀术是一绝。”秦轲握着剑突然道。 “是,我们国家的人武士,总是很崇尚一个‘藏’字,决斗前不会急于露出锋芒,譬如猛虎捕猎之前总会匍匐一般。”宫本武藏站立的姿势显得有些随意,但若仔细观察,他握刀的手已经稳到了巅峰,就连刀尖都没有一丝颤抖。 如同一只捕猎中尚未爆发的猛虎。 秦轲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虽然宫本武藏此刻双刀出鞘在手中看似亮出了一切,反倒是觉得锋芒收敛到了极点。 仿佛……下一刻就会出鞘一般。 回过神的第一时间,秦轲就意识到了不妙,耳畔是宫武雄浑的怒喝,那双赤裸的双脚在地上踩出的力量更是震得整个厅堂都抖了起来。 居合!秦轲眼睛里像是看见一道耀眼的白光,即便是在没有鞘的情况下,宫本武藏依旧还是用出了拔刀术,之前内敛的锋芒在一瞬间释放,速度之快,宛若一道惊雷。 明明在朱然手上受了伤,但却没有减弱半点锐气! 秦轲退了一步,那把刀就前进一步,秦轲再退一步,那把刀更是如影随形地贴上了秦轲的鼻尖。 秦轲也跟着出剑,和风朝露海棠,三进之势转瞬即逝,却无一剑能破那浑然天成的刀势,于是秦轲只能再度后退,而那把刀则再度指向了他的鼻尖。 虽然没有真正触碰到肌肤,但秦轲却已经感觉到鼻尖一阵刺痛,闷哼一声,脚下的速度再度加快! 叮叮叮叮叮叮! 两把兵器的碰撞是那般凶悍,光芒四射之间,气流澎湃激射,割裂得两人的衣服寸寸碎裂,秦轲的脸上也多了一道伤痕。 一进一退之间,两人已经从厅堂的中心到了最偏的右侧,秦轲的背后是一道木制的滑门,只需要再退一步,就会被他的身躯所撞毁。 但两人骤然停下了脚步,那把可怕的刀就此停留在秦轲鼻尖前一寸的位置,没有再前进一丝。 厅堂之中出现了一阵可怕的沉寂,就好像一切声响都被黑暗吞噬了一般,令人不由得生出几分寒意。 秦轲感觉到脸上的伤口有些痛,鼻尖开始逐渐渗出鲜血,速度并不很快,所以并没有向下坠落,而是在上面凝结成了一个鲜红色的小珠子,晶莹剔透。 宫本武藏挪开长刀,向后退了几步,把刀下指,脸上再度露出了微笑。 菩萨剑也斜斜地指向地板,随后耳畔声音再度响起,哗啦啦地连成一片,只见厅堂之中的家具顷刻间被割裂。 椅子断去了脚,桌子被整面的切开,墙上的挂画上也跟着坠落,厅堂的一角也开始咔咔咔地垮塌下来。 而秦轲微微低头,看见宫本武藏的胸口也开始不断地淌出鲜血,原本用来封住伤口的药膏承受不住这样蓬勃的气血,点点滴滴都落到地板上。 “刚刚我出了多少刀?”宫本武藏问。 秦轲思索了一会儿,“六十……不,二十三刀。” “很好。”宫本武藏低下头,看见自己腹部的剑伤,却并不如何疼痛,反而是一种欣慰的笑,“你的剑法很好,刚刚那一剑,已经是是小宗师能做到的巅峰。” 秦轲当然知道自己刚刚那一剑的威力,事实上如果不是在这样急切之中,他不会选择用出那尚未纯熟的剑招。 只是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他发现无论用什么剑招,都无法阻挡宫本武藏的刀,只能冒险出手。 七进剑第六进,点苍。 这大概是从秦轲修行七进剑以来最为朴素的一剑,但朴素不代表这一剑不强大,而是因为这一剑的剑意太盛,即使以他如今的气血修行,依旧使得十分艰难。 点苍山是一座秀丽的大山,不过点苍二字取的意思,却是点苍山上的天的意思。 木兰曾说这一剑的剑风,在那个人的手里曾经点破点苍山上的一团云层,使得一片白茫茫的云海中透出一缕阳光,就好似作画人在云图之中点出一点苍天一般。 可这看似平常的一点,却不知道凝聚了多少深邃的杀机与汗水。 宫本武藏就这么在秦轲的面前跪坐下来,两把刀放在身前的地板上,双手则按在膝盖上方,这么看上去,他的整个人看上去好像更高大了一些。 “我的刀法,这么一会儿你应该也能看懂三成。”宫本武藏道,“虽然我知道这样的请求有些无礼,但若是有机会,帮我找一个传人。” 秦轲微微点了点头,不知怎的,他觉得面前这个人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这个人刚刚战斗时候的样子,堂堂正正像是一个令人尊敬的武士。 宫本武藏继续笑着道:“我此生并没有太多机会做选择,因为上天都已经注定了我是个无家之人。不过今夜我很满足,能还了老爷的救命之恩,又和两位交手,印证一生所学,心中十分宽慰。” “不过你要小心。”他话锋一转,道,“今夜你不一定能活着走出去。” 秦轲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随后听见了身后熟悉的轻笑声,有轻快的脚步声正在向着他不断接近。 秦轲骤然转过头来,正看见蔡琰像是个好奇宝宝一般看着自己,抿嘴一笑道:“怎么了,傻了?” 仿佛像是诈尸一般,怔了一会儿的秦轲向前狂奔,拖着蔡琰就开始向着院外走去。 “你来这里做什么!危险!”秦轲有些愤怒,明明在出来之前他已经再三叮嘱,但或许是因为平日里他太过纵容,在今夜这样的局势里,蔡琰居然还敢偷偷溜出来,还进了这战火纷飞的地方。 “你都来了,我怎么就不能来了……”蔡琰被推搡着,脚步也因此有些凌乱,不满地抗议道,“这种时候你就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你就不担心一个人呆着会害怕!” “你就是一混世魔王,哪里会有怕这种事情。”秦轲停下来没好气地道,“但今天晚上不行,我会安排人送你回去,你路上好好的,别乱跑……” 如果可以轻易被两句话就说服,那么蔡琰也就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蔡琰了,而且从以往看,不论是讲道理还是不讲道理,秦轲从来也没有赢过这个蔡家大小姐。 但秦轲才说完一段话,声音戛然而止,只怔怔地看着蔡琰,眼神之中分明带上了几分审视的意味,仿佛是小心地在观察一个令他有些忌惮的陌生人。 “怎么了?”蔡琰疑惑地看着秦轲,又看看自己的淡红色衣裙,“沾脏东西了?” “没有。”秦轲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你……真是蔡琰?” 第七百八十七章 赤瞳 蔡琰走上前,伸出手去触碰秦轲的额头:“这叫什么问题,你病啦?脑袋烧坏了?” 秦轲低着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还握着菩萨剑,上面的剑面还沾染着一点宫本武藏的鲜血,随着他的手腕微微颤抖着落下。 他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方并非是什么安宁之所,风中带来了庭院里的杀戮之声,刀剑在碰撞,弩箭在弓弦崩响后激射而出。 庭院里的战争虽然已经到了尾声,但今夜的战事,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你不是蔡琰。”秦轲握紧了菩萨剑,脊背感觉到一股寒意。 “你是……那个女人……” 这其实是一种很不靠谱的直觉,但联想到朱然曾经那样郑重地提醒自己小心一个会幻术的女人,还有宫本武藏最后的遗言,秦轲不得不谨慎。 说起来,自从那日从叶王陵出来之后,他就时常会做一些怪梦,后来经历过神龙心魔所编制的幻境之中,对于幻境这方面的感知已经超过了许多武者。 蔡琰出现的时间太过古怪,况且无论是后门还是前门都有人把守,即便蔡琰有周公瑾给予的腰牌,可怎么会没有一个人过来通报?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过什么?”蔡琰站在秦轲面前,神情有些怪异。 秦轲沉默未答,只静静地站在原地,始终和蔡琰保持着距离,好像两人中间陡然分裂开了一道鸿沟,无论是谁向前稍稍迈出一步,都有可能坠入深不可测的黑暗。 也许是因为感觉到秦轲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蔡琰终于也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站在秦轲的面前,沉默像是在观察着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眼前这个本该柔软的男人,变得这般冷漠且坚硬? 正在这个时候,秦轲缓缓地把头抬了起来,一双微红的瞳孔散发出点点妖异的寒芒,宛如彗星在漆黑的夜幕上划出的流光。 于无声之处,起惊雷。 尽管周遭并无异样,然而不知道怎的,蔡琰在看见那双眼睛中泛起的光芒却是整个人都受惊一般战栗着向后退了几步,一只手捂着心口发出一声惊叫。 那是一双不似人的眼神!带着如蛇一般线状的瞳仁,中间的深邃威严同时还带着一种贪婪,好像无形之中伸出无数双手,要把眼前的人整个吞噬进去。 火焰向着四周滚烫地流淌,凝结成熔岩与黄金,好似上位者的尊严与权能。 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她才从那种浑身战栗的状态之中恢复回来。 “你……”她知道自己不单单是因为那一眼之中蕴含的贪婪、残暴、杀戮而感到害怕。 更是因为在那样的权能面前,自己宛如一只遇见了捕猎者的羊羔,对其服从是刻在骨髓里的本能。 “原来如此。”她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声音之中带着一种全然不似她的妩媚,衣裙飘动、落叶清扬,她的身形被拉得更长,纤细的腰肢上方也开始裸露出诱人的丰腴。 蔡琰,或者说那个女人,她恢复了容貌,整个人轻轻地伸展了身体,好像卸下什么负担,整个人越发明媚动人。 她白皙的双肩更充斥着某种让男人疯狂的光泽,甚至毫不夸张的说,任何男人在面对这一具半遮半掩在宽松衣裙下的胴体都会生出一些原始的欲望来。 秦轲没有动,也没有生出那些欲望,他很奇怪自己会这样平静,平静得好像已经不再把眼前这个女人当成一个人,而是把她当成了另外的一种东西。 一种……可以用来吞吃的食物。 “他说过你身上的特异,但真正亲眼见到,我才相信原来这世上真存在你这样的怪物。”女人莲步轻摇,环绕着秦轲慢慢地走动着。 一直走到秦轲的身后的时候,她试图伸出一只手触碰秦轲,伸到一半,却又像畏惧什么一般,悄然地缩了回去。 她笑着说道:“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如果我想要对你不利,早就动手了,不会等到现在,甚至……派我来的人说过,要保护你的安全。” “谁?”秦轲微微眯起眼睛,望着前方那升起的一轮朝日,它的光芒把整个庭院变成了一片雪白,梅花的枝头如血一般点缀的花骨朵正轻轻摇曳。 他已经知道,自己尚未脱出这个女人的幻境。 朱然说得没错,这个女人的幻术确实厉害,如果不是他如今的体质十分特殊,根本无法戳破她的真实身份,可没有想到的是,即便看穿了她,却依然看不穿这片天地。 说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中了她的招数的?秦轲微微皱眉。 “张言灵。”女人轻声回答,但随后又娇媚地笑道:“不过那是个很无趣的人,只想做主上真正的接替者,日后你就会见到的。至于姐姐我呀,还是对你更感兴趣一些,神启者小弟弟?” “你果然是他们的人。” 秦轲注视着女人,在意识到她有意无意地在躲避自己的目光似乎是在畏惧的时候,他反倒是得寸进尺,越发肆无忌惮地向前踏出一步。 秦轲继续着那股威势,逼问道:“你们王族到底有什么目的?这所有的祸事,是否也是出自那位张言灵之手?” “我说了,日后你会见到的。我并不算是王族的成员,只不过是被他们牵绊住无法脱身罢了,这样说来,我和你是一样的。”女人对秦轲的步步紧逼有些不悦,眉头微微皱起道:“不要拿你那双眼睛看我,很讨厌呢……” “那就不要挡在我的面前。”毫无征兆地,秦轲低喝了一声,尽管手中的菩萨剑没有刺出,整个人已经锋芒毕露。 之前宫武的鲜血已经毫无征兆地消失,不知道是因为剑锋太过锋利无法滞留,还是被这并本不该离开剑鞘的剑暗中舔舐殆尽。 说起来,秦珂真正知道王族的存在时间并不久,但也在诸葛宛陵的讲述下,逐渐触摸到这个阴影里最为浓郁的黑暗存在。 并且,他也意识到自己早已经有意无意地和它发生了许多联系。 太史局里的那位老人,真的只是帮他突破了一层气血境界吗?还是……也在他身体里留下了什么? 神启者的使命,又是什么?那些梦境,梦中海底的那个女人,到底想要传达什么? 现如今王族幕后真正的掌权者,又是在谋划一些什么? 是想要荆吴的这片国土,还是……诸葛宛陵? 太多的谜团和最信任的背叛,让秦轲越发对这些事情感到厌恶,这种情绪自然也蔓延到了面前这个女人的身上。 “既然为敌,便不必惺惺作态,你该知道我不会退让,要么你现在调头走开,要么与我痛快地厮杀一场,我没有那么多功夫听你的废话。” 第七百八十八章 高澄 “啊哟哟,好凶好凶呢。”这一次,女人只是缩了缩身体,却没有后退,反而捂嘴轻笑道,“何必如此?这本不是你该参与的斗争,他们之间的胜负都不是我们这些人可以决定的。你信不信,即便你能从这座虚境里出去,也不可能改变任何事情。” 说着,女人走近了秦轲的面前,完全无视那柄锋芒毕露的菩萨剑,伸出一只手,对着秦轲脸颊伸了过去。 秦轲正想抬手拍开,却突然发觉自己的四肢有些不听使唤,竟然就那样让女人抚上了脸颊。 这女人的幻境居然如此可怕,甚至可以在无声之中直接控制小宗师高手的气血? 耳畔的声音如同呢喃,女人的唇齿之中吐出撩人的热气一直扑到秦轲的脸上。 这让秦轲的耳根有些发红,同时他也听见了女人道:“若是一个不好被卷了进去,既然如此,小弟还不如留在这里,陪姐姐我说说话呢。” 正当此时,她眼神微微一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笑着改口道:“看来计划赶不上变化,当我刚刚那句话没说。” “对了。”女人退后几步,轻快的脚步竟然和蔡琰分明有几分相似,但完全看不到刻意模仿的意味,“说起来你一定很好奇一件事情?” 秦轲感觉身体又恢复了力量,双眼看见女人那种脚步,越发感到厌恶,但迫于时势又只能虚以为蛇道:“何事?” 女人拍了拍手,笑着道:“择日不如撞日,正好熟人见见面?” 也不知道这幻境到底是如何运作,平地里起了些风,凭空生出的云雾升腾又散去,一个人影从不远处显现出来,脚步声有些缓慢,但每一步都清晰地落入秦轲的耳中。 “高伯……澄?”秦轲的右手下意识握紧了菩萨剑剑柄。 没错,这个走进幻境的人,虽然两鬓斑白如雪,面皮沟壑纵横,却依旧步履矫健稳如泰山,一柄黑色带穗长剑系在腰间幽暗深邃,就好像他潜藏在海底的心一般深不可测。 在此之前,秦轲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是一连串事件的幕后黑手。 毕竟虎毒不食子,他分明是极爱自己儿子的,又怎么会任由那些人对高长恭为所欲为呢? 可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他不得不相信,同时心中滚烫火焰四处流淌,目光如刀直直地戮向高澄。 “我听说高家数次以家产支援荆吴,救护百姓,这几年,我也一直以为高伯伯你是正直的人。”秦轲再度呼出这个称呼,但已经没有太多敬意,只剩下讽刺。 高澄听到这句话,眼睛微微眯了眯,却没有回望秦轲,甚至从一开始,他都不曾抬起过头,只是如同完成一件重要的事情一般,一步一步走到女人的声旁。 他轻声说道:“青州鬼骑尽数入城,大阵格局已经被破,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了。” 女人微微点了点头,依旧看向秦轲,用玩味的语气道:“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高澄会做出这些事情对?可如果我告诉你,这本就是他这些年留在建邺城里的目的,你会作何想法?” 秦轲的震惊地看着女人。 “不必这么惊讶。”女人看着秦轲脸上的神情,显然十分满意,咯咯地笑了起来,“高家,从他们祖上和王族定下契约之后,就世代侍奉主上,至今已经有数百年时间,这数百年来,高家数次遭遇危险,却还是能化险为夷,本就是王族在背后帮忙。” 女人的语气带着几分戏谑,继续道:“这下你明白了?王族的实力,不是你所能想象的,诸葛卧龙自以为换了一个身份就可以避开探查,可他不会想到,王族会如此放任诸葛宛陵做大,是因为王族早已经准备了反制的手段。” “北边的沧海国,中部的唐国,甚至是如今的墨家……王族的人无处不在,诸葛卧龙即便再聪明,也只是独木难支,如何能和这个传承万年的存在抗衡?” 这真是一个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 尽管秦轲已经尽力掩饰,心中还是生出许多无力感,如果真如这个女人所说,今夜就是一个必输的局?可诸葛宛陵,或者说是师父他…… 女人看见效果已经达到,再度微笑着说道:“放心,以张言灵的性子,不会杀了诸葛卧龙,他要的,只是能接替上一任神启者重新管理王族罢了,要达成这个目的,诸葛卧龙和他的荆吴是一张很好的牌。” 秦轲默然不语,心里却转过了无数念头,如果说这个女人说的话没有错,那么师父的将来不会太过糟糕。 虽然最大可能是会被软禁起来作为一块招牌,就好像那位荆吴的小国主一般,但比起最坏的结果,这已经是一个意外之喜了。 “言尽于此,你有时间慢慢想。”女人挥了挥手后,对着高澄伸出摊开的手,道,“我要的东西呢?” 高澄缓缓点了点头,一只手伸到怀中,拿出一根看上去黝黑且粗糙的铁块,低沉地道:“已经锤炼得当。” 就算是秦轲上下打量之后,也觉得这样的铁块很丑。与些黄金白银打造的饰物相比,简直就如同明月与粪土的区别。 但女人眼睛微亮,轻嗯了一声,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接过去。 一切本该是顺理成章。 下一刻,铁块开始坠落,好似划过天际的流星,又像是寻死的乌鸦,重重地落在地上。 秦轲瞳孔猛缩,只见乌黑的剑光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宛如不详的夜,骤然洒落出无数的星星点点! 气血灌注的手臂早已经膨胀如怒龙,高澄目光锐利,脚下向前一步踏出,一整株梅花陡然炸裂开无数花瓣,主干上则是透出许多空洞。 女人毫无防备,整个人在一片“黑雨”和花瓣之中倒飞出去,狠狠地撞在一旁的院墙,那本就在秦轲宫武两人交锋之中七零八落的院墙震颤了一下,开始哗啦啦地倒塌。 “小子!左三右六,后五!”高澄浑厚的气血使得他的声音无比沉重,好似隆隆的雷。 秦轲只是微微一怔,就已经明白过来,按照高澄说的步伐走完之后,双眼一迷之间花瓣已经无影无踪! “杀了她!”高澄嘶哑地道。 秦轲一言不发,双足猛然跺脚之间,整个人已经如同飞鸟一般飘然而起,跨越十二步距离,直接到达了女人的面前。 七进剑最强一剑,惊蛰已经脱手而出! 显然刚刚高澄的突然袭击给了女人很大的伤害,原本妩媚动人的她此刻十分狼狈,面对秦轲这样凶悍的一剑,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她退一步,秦轲就进一步。 她狼狈再退,秦轲就得寸进尺,菩萨剑的剑锋所向,是春雷滚滚,炸响在女人的周围。 “中!”秦轲咬牙一声后,菩萨剑再度送出最后一截,刹那间剑意和一股力量撞击,震得手臂微微发麻。 漫天都是碎裂的丝帛,女人的右手袖子已经寸寸碎裂,裸露出白皙的手臂,一道血迹在上方竟是那般触目惊心。 女人微微弯着腰,左手扶着自己的右臂,眼神带着恨意与疲惫,胸口随着剧烈的呼吸不断起伏。 如果刚刚不是以衣袖作为兵器和菩萨剑碰撞,恐怕她如今已经横死当场。 虽然能以一截衣袖挡住惊蛰一剑显出了她不俗的实力,但受了这样的伤,还是让她感到分外愤怒。 “该死的老东西!”她尖声骂道…… 第七百九十二章 枯槁 眼看剑拔弩张之势,黎柱同样也感到了紧张,低声道:“徐阴!不要做傻事!” 然而徐阴的早已经做了决定,昂然挺胸一声大喝道:“动手!” 青州鬼骑在高长恭的调教下训练有素,在这种自发的行动之中依旧是那般整齐。 徐阴一声令下后,六名青州鬼骑几乎同时出手,长枪如离弦之箭脱手而出,近乎不讲道理地直接射中了两名随孙青而来的青州鬼骑和一名孙家护卫! 这是投枪术,若要究其源起,还是年少时的高长恭从投矛手身上找到的灵感,又在后来传授给了青州鬼骑,以便于在一些必要的时候用出。 这一记突袭的速度太快太刁钻,因此那被射中的人只是一声闷哼之中,就从马背上滚落下去。 而那六名青州鬼骑依旧没有停下动作,一只手从腰间拔出腰刀,从六个方向猛地向着孙青的战马劈了出去! 战马发出凄厉的嘶鸣,在刀锋下高高地人立而起,在马背上的孙青却依旧没有任何慌乱,一只手猛然牵动缰绳,那匹健硕的战马竟然直接踩中了一人的刀锋,随后又生生踩中了青州鬼骑的头盔。 那名显然有着气血修为的青州鬼骑在这样巨大的力量之下一头栽在了结实地板上,而后他单臂一阵,一道如月的弧光骤然闪烁! “手下留情!”黎柱瞳孔猛缩,张口大呼,声音却被那杆长枪席卷的风扭曲了,他只看见在那道弧光之下,五名青州鬼骑宛如被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向后落去。 “喝!”马蹄落地踩中尸骨,孙青冷厉的目光伴随着枪尖的锋芒直接推向前方! 那是最后出手的徐阴,他高高地跃起,手中的长枪宛若长龙,小宗师境界的气血在这一枪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孙青的枪却后发而先至,铿锵的金属碰撞声中,两杆枪的枪尖在凄厉的风中激烈地接触,迸溅出火焰与铁屑。 一个呼吸时间,风声停歇。 徐阴瞪大了眼睛,感觉胸口有一股钝重的疼痛,一股湿滑的液体不断地向外流淌,力量和他那坠落的断枪一样颓然离开他的身体。 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似乎根本不明白为何同为小宗师高手,孙青的枪会如此之快又如此之刚猛,在撞断了他的枪尖后,又势如破竹般穿刺而来。 但他很快便视线模糊,随着眼白翻出,满心的遗憾与怅然都跟着生命一同消散了。 这样一幅画面,在所有青州鬼骑面前都像是定格了一般,明明只是一瞬,却如同经过了百年。 孙青一震长枪,徐阴的尸首砰然跌落地面,灰尘四起,响起无数惊呼。 “黎将军……能征善战,只可惜御下似乎有些不严,我不得已出手,在这里说一声对不住了。” 虽然说的是对不住,但孙青立在马背上居高临下,枪尖上的血迹未干,脸上的神情冷漠,不但感觉不到一点歉意,反而让人望而生畏。 在场和另外几名和徐系不错的青州鬼骑脸上都显出愤慨,甚至摩肩擦掌,颇有几分前仆后继的意味。 “放肆!都退下!”黎柱到底是气血深厚,一声怒喝如同炸雷,直接压住了那几人前进的脚步。 “黎柱接令。”深吸一口气后,黎柱双手抱拳,对着孙青重重地一礼。 孙青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管那几名跟着他一起到来的青州鬼骑和孙氏亲族尸首仍旧在地上无人料理,催动战马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孤傲的背影。 黎柱注视许久,听着身后青州鬼骑们不满地叫嚷,不知道在思考一些什么。 另一边的秦轲缓缓地撩开帘子,终于从黑暗之中看见点点灯光,宛若天上的星辰一般排列。 青铜的灯座中清澈的灯油明明是静止的,却又给人一种水波荡漾的感觉,带着某种梦幻般的活力。 “所以,这些天你就一直躲在这儿?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不知道你读的是哪本圣贤书?” 秦轲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冲。 从高家的宅子出来之后,他一直满脑子胡思乱想。 一方面他觉得那妖媚女子所说的话语只是用来引起他迟疑的权宜之计,但一方面他又觉得女子说得言之凿凿,没有半点作伪的样子。 而如果那女子所说的是真话,那么证明这些年师父一直在欺骗他,他脑子里的那些记忆到底是从何而来?是否自己的过往根本就是一场虚假的戏? 一旦想到这种可能,他就浑身冰冷,握着菩萨剑剑柄的手也越发用力。 “小心灯火,避开些走,不要让他们熄灭了。” 诸葛宛陵倒是依旧那副平和的样子,只是灯火下他的神情也有几分憔悴,看上去这些日子他过得并不如何美好。 秦轲不明白诸葛宛陵为何执着于这些灯火,但也感觉到话语中的分量。 他小心地提起衣角,靠着边一路走到那座披着轻纱的床前,立刻吃了一惊,捂着嘴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从前的洛凤雏,孤傲清冷,是能一飞冲天,震慑四野圣鸟,如今不知遇到了什么变故,竟已然成了一只坠入尘土的凡鸟,而且还是十分狼狈的凡鸟。 散落在床铺上及腰的头发毫无光泽,缕缕白色穿插其间,露出在外的手已经犹如一根枯柴,血管一根根嶙峋在皮肤表面,秦轲站得很近,却几乎感受不到她心脏的跳动,即便她修行精神,有时会故意藏起心跳呼吸掩藏行踪,可也不至于像这般死气沉沉。 明明只一段时间不见,秦轲觉得她整个身躯都好似缩小了一圈,蜷缩在棉被中简直是一副弱不禁风、濒死的样子。 终于,秦轲感应到了一些散漫的呼吸声,再去看床上那人时不时皱起的眉头,想到她或许因为什么受了伤,正在承受着某种痛苦折磨…… “唐国王宫的那座浑天仪,它是王族神启者才可使用的宝物,可以说这世上除了几件神器,没有比它更强大的东西。”诸葛宛陵凝望着洛凤雏,向来少有情绪的他眼里满是忧伤。 “张言灵……他用了一些我不知道的法子……启动了浑天仪。” “这种对于常人不会有损伤的事情,对于她来说却几近致命,因为她的这个身子……几乎是用完全纯粹的天地元气组成的。” “这些元气虽然凝聚起来十分强大,可只要被不洁的怨气侵蚀,就会失去原本的纯粹,严重时甚至会开始排斥和崩溃。” 有关于这些,秦轲并不能完全听懂,但修习先天风术的他到底还是能找到其中一些脉络,微微点了点头。 自然,他也明白了诸葛宛陵不是非要在这种地方居住,而是洛凤雏已经无法再继续在外面行走。 她现在虚弱得就像是一缕飞絮,又像是一根接近燃尽的蜡烛,轻轻一吹,都会消逝。 “有什么法子能治好她?”尽管被挟持了那么长时间,秦轲倒也没有过多怨恨洛凤雏,反而开始关心起她的身体来。 “除非把她送回那个地方,极北之地,世界的尽头。”诸葛宛陵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可是……” 第793章 火种 “极北之地?”秦轲瞪大了眼睛,“那不是长城之外的……” 他本想说是鬼地方,但这样一来,木兰也给他套进去一块儿轻视了,于是话语戛然而止。 “天下中,唯有那一处才能塑造她如今的身躯,但此去万里之遥,路上的颠簸,还有时间……来不及的。”诸葛宛陵又在说一些秦轲听不懂的话,但有一件事情秦轲明白了。 洛凤雏,时日已经不多。 秦轲眼神空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世事变化得太快,令人应接不暇。 原本还宁静繁荣的建邺城,转眼就成为了两军对垒的战场。 而前些日子还化身鸾凤光耀不可逼视的女圣人,现在却已经只是一具躺在床榻上等死的活死人。 就连自己,也似乎一下子从身世清白的乡间少年,变成了个被虚构出来的,无父无母的,连过往都分不清真假的野孩子。 一旦想起此事,秦轲心里那片阴霾就又重了几分,深呼吸之后,他不再看洛凤雏,而是把那根“钥匙”交给了诸葛宛陵。 “高澄让我交给你的,他说这东西能让你守住建邺。”秦轲不是很清楚这东西的功效,但从那女人和高澄对这东西的重视程度看,这必然是什么大杀器。 诸葛宛陵微微有些惊讶,但当他触摸那块冰凉的铁块的时候,终于钦佩地道:“原来如此。” “什么意思?”秦轲问。 “随我来。”诸葛宛陵迈开脚步,墙上的影子也在灯光之中变得越来越长,高大宛若巨人。 墙上有一处机关,诸葛宛陵只是一扣,墙体就整个缩了下去,敞开一条黑暗的过道。 这条过道很狭隘,虽然秦轲并不感觉到畏惧,却也有些担心诸葛宛陵会从阶梯上一头栽倒然后扑通扑通滚落下去。 不过诸葛宛陵走得很稳,似乎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走过这条向下的暗道,于是两人一路环绕着走下去,清脆的脚步声不断回响。 “这是一把钥匙,但同样是火种。”诸葛宛陵称赞道,“建邺城的大阵虽然强大,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强大,仿佛一头吃人的猛兽,非刚硬坚固之牢笼,不能压服它的暴戾性情。” 百步之后,秦轲眼前豁然开朗,眼见面前一个庞大的空间,火烛通明,不但地板上绘制着繁复的纹路,就连墙上、天花板上尽皆都写满了那种艰涩难懂的文字——和他在浑天仪上看到的似乎同宗同源。 而最让秦轲惊讶的是,他在这里看见一个架子上,正摆着一个最让他熟悉的物事。 逆鳞。 小黑从他的衣领中钻了出来,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如同月牙形状的逆鳞,似乎是感应到它的到来,那片逆鳞也变得鲜活起来。 它从“沉睡”中醒来了,仿佛一位王者正在归来,黑色的光滑不断地闪烁,轰然撞击在那盛放的玉盒上,每一次碰撞都伴随着呼啸,仿佛下一刻就会冲破樊笼。 但大阵上的符文同样同样亮起,无形之中像是生出一层障壁,秦轲眼见着逆鳞就在眼前,心中却感觉自己和逆鳞之中隔绝了千山万水,那股蕴含着暴戾的气息也就此消失殆尽。 大阵是凶猛的野兽,而逆鳞又何尝不是?但也只有这样的樊笼,才能压服它身上的煞气。 逆鳞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小黑依旧执着地盯着。 秦轲伸出手,在小黑有些不满的抗议之中把它收进了怀中。 诸葛宛陵笑了笑,道:“放心,在此处,它做不了什么,除非你还能再度化身黑龙。” 那段经历实在有些不堪回首,疼痛和过往交织,秦轲苦笑着摇了摇头:“即便还能做到,我也不想。” 诸葛宛陵并不意外,望向大阵继续说道:“张言灵想要破开大阵,是三路齐进,第一路是大军攻城,若能直接毁掉大阵的根基,那么像是抽干这头猛兽的血液,自然就会崩溃瓦解。” “第二路,就是这把钥匙,只要它能真正被扔进大阵的枢纽,里面压抑了数年的力量瞬间爆发而出,整个王宫,都会被炸得四分五裂。” “这么可怕?”秦轲面色煞白,望向自己脚下那光滑的地板,只感觉自己现在正站在堆满柴火仓房之中。 而诸葛宛陵手中的那火种已经在这大阵的上方,难不成高澄的意思是想用这场爆炸跟敌人同归于尽么? 另外一边。 黎柱掀开有些陈旧的柴扉,才看见那个惫懒的家伙居然打着瞌睡,甚至还挠了挠有些痒痒的腰。 不过就在火光透过门照过去的时候,他又十分警惕地睁开了眼睛,好像一头准备捕猎的野兽,目光凌厉。 这是在边军中锻炼出的功夫,唯有如此才能保证任何时候都有充足的精力。 毕竟边关的烽火会随时点燃,小规模的袭击与反袭击更是更是如同雨点一样繁多。 黎柱不由得怀念起当年的自己来,同时也能知道眼前这位二世祖在被送去边军之后,到底吃了多少苦。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所在?”黄曜身上戴着镣铐,但他觉得这完全没有必要,以他的修为,根本不可能从黎柱手上脱身,所以有些不满地晃荡着铁链。 黎柱摇摇头:“小子,你还穿着开裆裤的时候,我就抱过你,论打仗这件事儿,你虽然长进了许多,但终究只是学到了黄老将军的皮毛。” 仅仅只是半个时辰的攻势,黎柱就已经扫清了障碍,更是一举把后方的黄曜揪到了这里,他的语气自然有一种骄傲与自信。 “不错,你在整个街巷里的兵力铺排十分有效,就算是让我来做,恐怕也不可能做得比你更好……可偏偏有一处致命的破绽,那就是你藏身的那处营地。” “也不知道你小子到底在怕什么,非在自己的周围铺排了近八百人,密密麻麻围得铁桶一般,就算是傻子也该看出其中有古怪……” “你就不怕那是个陷阱,只是想诱你进去?然后一举围而歼之?”黄曜问道。 黎柱按着腰间的刀柄,眉头微微一挑,道:“这只是些小聪明。用兵本就是用险,无险则无胜。何况我料你手头没有足够的兵力,想要诱杀我,再多一倍军力倒是有可能。” “好。我承认,我在你面前还是嫩了些。”黄曜终于懊恼地叹了口气,但似乎并不为自己的将来感到害怕,反而笑着道,“既然如此,黎将军打算怎么处置我?干脆利落的砍头?还是用箭把我扎成个刺猬?” 黎柱凝望着黄曜许久。 说起来,他已经跟这个惫懒的小家伙分别许久,他只记得当初这个倔强的孩子在离开建邺的那天,他恶狠狠地对着自己的祖父赌咒发誓道:“我要是混不出点样,这辈子就不回来了。” 如今看来,他倒是真像是荆吴的年轻俊彦了,虽然边关的风霜使得他看上去黑了许多,却也结实了许多,成熟了许多,甚至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两样都不用。”他突然笑了,一路走到黄曜的身后,几声脆响之后,生铁镣铐就落在了地上。 黄曜有些惊疑地揉着手腕,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黎柱身上,心里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所以并没有直接发问,而是想等黎柱自己开口。 “我们需要联手。”黎柱一句话似乎在这夜色之中点亮了一轮朝日,金黄色的阳光顿时撒在了黄曜因为激动而颤抖的肩膀上。 第795章 “方天” 一边是征战许久精疲力竭的杂牌军,另外一边则是养精蓄锐携一场大胜而来的荆吴精锐,这样的实力差距,绝非是靠着血勇与决心便能弥补的。 阿布红着双眼,他也知道自己这种硬憾的行为会给己方带来多大的损失。 可若是不如此,他根本无法截住这支来去如风的骑兵,那象征着诸葛宛陵安全的王宫便会直接暴露在铁蹄之下。 “放!”新老将领齐声地大喝,在弦上颤抖着的箭再度升空,宛若黑夜里的灰鸦蜂拥向敌阵。 嗤嗤嗤地响起穿刺声,青州鬼骑的中军有一阵骚乱,不少骑兵因为箭上的力量落马。 但更多的青州鬼骑仍旧沉默着,他们手握着兵器,整装坐在战马上,让自己坚硬的牛皮甲胄抵挡住这次箭雨的伤害,等待着他们冲锋时刻的到来。 三轮冲锋,阿布这一边的步兵已经阵亡近六百人,而青州鬼骑的损失还不到步军的一半,并且他们气势如虹,还在不断地向前进发! “不能退!就算是用命也得给我顶上去!看着我的背影!若我先后退,那就拿刀斩了我!” 阿布目光向前,穿过混乱的战阵,看见了一名正在步军战阵中奋力搏杀的太学堂学子,他叫钟鸣。 阿布还记得这个钟鸣在太学堂里是个十分腼腆的人,有一次他说他之所以要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钟鸣,是想要将来有一日也能过上钟鸣鼎食日子,他将来的孩子不必像是当年的他一样在街头讨饭。 那时候他还被很多人嘲笑,世家子弟说他是不自量力,寒门子弟说他是唯利是图,有辱斯文。 可这一次他喊得那么响,就像是一头愤怒的狮子,即便身上已经中了三刀,鲜血四溢,却依旧踩着同僚的尸体向上攀爬,向着前方的青州鬼骑砍出一刀。 但很快,他的身影被淹没了,像是洪水里的一只蚂蚁,只是一息之间就消失了身影。 除了他,还有许多人,很多认识的人。 阿布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到掌心,一股湿滑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缓缓流淌,滴落在被风雨淋湿的石板地上。 “将军,这样耗,孩子们撑不住的。”单明手中扛着一杆荆吴大旗在风雨之中坚挺如枪,但微微摇曳的一角却让人感觉到他的心绪。 他今年已经五十出头,往常从未看得起那些年轻新军,甚至轻蔑地称呼这些年轻人乳臭未干,但今夜他亲眼所见这场惨烈的战斗,知道这些年轻人是如何英勇奋战。 可正因为如此,他更感觉痛心,在前方征战的,不论是那些立志报国的年轻人,又或者是那些太学堂多年修学的学子们,他们都是荆吴的未来。 他们的生命远比他们想象中的沉重。 “我知道。”阿布回答,像是在说服自己,“我知道的。” 可他依旧没有下令变阵,而是就此看着孙青不断地突入,就好像一把刚锥,不断地向前,刺入整个中军。 若说战术,再没有比这更愚蠢的战术了,但偏偏身处其中的人又是那般壮烈,仿佛宁愿化作薪柴,为其添加一把火焰。 有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阿布也觉得呼吸困难,因此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 但青州鬼骑仍在前行,甚至,因为他们破开了最为顽固的一层抵抗之后,前进的步伐变得越发顺利,所向披靡。 孙青却微微皱起眉头,望向了远处黑暗之中阿布高大的身影。 “是故意的?” 不错,青州鬼骑正在撕开步军的防线逐步向前,但两侧的步军不但没有崩溃,反而向着中间挤压而来。 更有甚者,从另外巷子绕过来的步军,已经逐渐出现在街头巷尾。 包围。 这场景,让他回想起那一次在荆吴城墙下举办的军演,距离今天已经过去了近三年。 阿布用的正是上一次的战术,只是可以感觉到的是,他的战术远比上一次纯熟,就连孙青都没能第一时间察觉,甚至还以为阿布正试图抵挡他的攻势。 “看来这两年,你的确长进了不少。”短暂的惊讶之后,孙青不但没有慌乱,反而露出一丝笑容。 击败胆小鬼祟的老鼠,本就不是他所想要的,而如今遇上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他心里又怎么能不感到快意? “随我向前!”孙青张口,浑厚的气息吐出有若实质,一声长啸更是震慑三军。 依旧还是当年一样的战法,依旧是如出一辙的锋矢阵,但这一次他带领的是荆吴最为精锐的青州鬼骑。 他想要的是以这种方式,再一次向着人们,向父亲证明年轻一代中,无人能抵挡他的锋芒。 阿布并不意外。 因为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荆吴年轻一辈中,孙青是最有资格骄傲的那个人,并非因为他的家世,更因为他远超旁人的天赋与难以想象的刻苦。 对,刻苦。 这是太学堂寒门子弟都不知道的事情。 他们都以为孙青之所以如此强大,是因为他的出身以及他从小就有无数丹药帮助打稳根基。 但阿布却亲眼见过孙青在那间独立的练功房里,从早到晚,一直磨练自己的体魄直到双拳血肉模糊的却依旧忍痛缠上布带的样子。 也是从那开始,阿布甚至开始有些佩服这个人,佩服他的骄傲,更佩服他为了维持骄傲而做出的牺牲。 若非今日是在战场上,两人或许可以有一场深入的谈话,但到了这样的时刻,一切言语都不如刀剑来得直接了。 阿布自认自己也从来不是服输的人,从他的骨子里同样蕴含着骄傲,就像是流淌的火焰,只需要一个时机,就可以如火山一般喷发出来。 “变阵!”阿布猛地一夹马腹,在单明还未来得及拦截之时已经向前冲了出去。 步军变阵!从被迫地抵御,转而从两侧挤压! 而阿布纵马向前,一杆大戟在潮湿的地面上拖出一道深邃的水痕。 王对王。 上一次他是被迫与孙青对决,这一次他却是主动寻求和孙青一决生死的机会。 敌强我弱,避实而捣虚。若不能避,则置之死地而后生! 阿布回忆着高长恭这句话,突然用一种他往日敦实完全相反的豪放大笑,高大的身影在马背上越来越快,就好像要生生撞开这片雨夜! “方天”大戟如同大山倾倒。 对于这把得自项楚的大戟,阿布视若生命,因此在上面也着实下了一番功夫。 而这一击,几乎可以说是他威力最大的一手,名为山崩式,靠着大戟可怕的重量与他浑厚的气血,威力之大足以把面前的一切都给压扁。 但孙青没有避让,甚至他都没有做出招架,而是悍然出枪! 尽管出枪慢了一拍,但后发而先至,直指阿布的左胸! 眨眼之间,所有人就看见阿布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好在阿布很快就又重新直立起来,挥舞大戟的动作大开大合犹如战神一般,看上去不像是受了伤,举着大旗不能挪动的单明才松了一口气。 但只有场中战斗的阿布知道自己在那短暂的瞬间已经和死神擦肩而过,冷汗随着冷雨缓缓地流淌而下。 如果不是最后孙青选择了收手,最大的可能是孙青重伤而他当场死去。 至于为何如此,他也很清楚,在孙青眼里,自己还不值得他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只是这种轻视,反倒是让阿布分外恼火与羞耻。 第797章 赌徒 夜色中的王宫显得幽静而肃穆,站在长长的走廊向外远眺,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火光。 那是被点燃的篝火,明亮的,磅礴的,尽管因为这篇风雨不断地飘荡颤抖,但他们依旧撑起了身躯,照亮了宫阙与周围正在紧张备战的人们。 无数的军士穿着盔甲举着长矛在军官的口令之中不断地在道路上奔跑而过,身上甲叶的摩擦声和刀鞘碰撞声相互交融,仿佛是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奏响战歌。 推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则要更沉闷一些,因为上面满满堆放着从城墙和未竣工宫殿上拆下的木头和石块,每一块都有数十斤重。 尽管看上去数量如此庞大,但秦柯却知道,这些东西都会在战争开始的短短几个时辰里,尽数向外洒落到攻城的敌军身上。 好似它们的使命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杀戮而非是为了防御一般。 “现在我们有多少人?” “还不好说。黄曜收拢了一万多人,黎柱将军手下有两千忠于他的青州鬼骑,还有四千……雷军。” 秦柯顿了顿。 他知道这支军队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超过黎柱的那两千青州鬼骑。 那些都是曾经在前线最激烈战区战斗过的老卒,其中有一些甚至就是当年八千青州鬼骑的其中之一,只是后来年龄的增长和身体上的残疾让他们无缘再继续上马作战。 但他们无论是忠诚还是战斗力都毋庸置疑,这也是孙既安最后的底牌。 “是到了用他们的时候。”阿布感觉到自己的右臂中像是什么东西撕扯般一阵疼痛,于是抬起左手用力地捏住,并皱眉点了点头。 两人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被临时征用的殿堂,可以看见一张建邺舆图被铺设在正中心,无数人脱了鞋子在上面踩着,不时用手里的剑鞘和刀鞘去指这某处。 孙既安则在中心的中心,可以看见他的脸色有些憔悴,但目光依旧沉静且深邃。 “这处缺口是前年留下的,因为这几年丞相一直在朝堂上强调勤俭,所以就一直没有修复。不过我已经派了人去,只要堆上石块和木料,和一面完好的墙壁差不了多少。” 说话的是黄曜,一身戎装整齐,头盔被他左臂抱在胸口,上面的红缨随着门外飘入的风微微飘荡。 褪去一身吊儿郎当的流氓外衣,他看上去倒真像是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名将。 “你做事很周到。”孙既安拍了拍黄曜的肩膀,似乎因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年轻的后辈而感到欣慰,“看来我们还有一战的实力。” “不……恐怕还差不少。”就在这时,阿布径直地走了进去,一身布衣的样子看上去依旧高大魁梧,宛若露出锋芒的钢刀,他道:“我们得主动寻求战机。” “醒了?身体怎么样?”黄曜眼睛一亮,顺手就把怀抱着的头盔扔了出去,然后哈哈大笑着伸出双臂给了阿布一个熊抱,“把你这大块头拖回来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我欠你一次,过些日子请你喝酒。”阿布微笑着,他比黄曜高些,一双手抬着有些无所适从。 他脱出怀抱,对刚刚接住头盔神情有些莫名的孙既安恭敬行礼道:“孙大人。” 孙既安也咧嘴笑了起来:“吕将军凭着三千余残兵败将却死战不退,真乃我荆吴忠士。” 很少有听见孙既安这样夸奖一个武将,阿布受宠若惊。 同时他也有些窘迫,一些客套话在心里转了几圈,终究没有付诸于口。 但好在孙既安向来是个务实的人,因此两人很快开始商议起了军务。 原则上,孙既安是主张防守的。 在他看来,己方虽然保留了一些力量,但士气低迷,伤者众多,放弃宫墙出门与敌军硬碰硬实属愚蠢之举。 然而阿布言辞激烈,始终坚定地认为只有主动出击,才有可能在这场战事中获得最后的胜利。 “为什么要主动出击?以我们现在的实力,尚且压不住那一万多青州鬼骑,更不要说孙……敌军还有其他后手,若是贸然出击,一旦失败,你知道会有多可怕的后果?” “我……知道。一旦败落,大军会在一个时辰内攻破宫墙,建邺,不……整个荆吴都会一起毁于战火,再无翻身的机会。”阿布争得有些疲倦,闭上眼仿佛已能看见建邺城化作火海的样子。 “王宫宫墙本就不如城墙高大坚固,敌军能破第一道城墙,便必然能破第二道。而我军整夜被动防守,对士气打击也十分大……但这些都不是我觉得最重要的事情。” 黄曜和黎柱对视了一眼,似乎已经猜到阿布到底想说什么。 “战场之上,天时、地利、人和……这些其实都已经不重要。长恭哥曾经说过,其实要胜无非只有一点:不要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我相信孙青一定能攻下宫墙。” “若是如此,我们的坚守只可能有一个结果。” 孙既安震惊地看着阿布,从未想过以往显得有几分不自信的阿布如今居然会说出这样笃定甚至有些狂妄的话。 “仅仅只是因为你相信?”孙既安咆哮起来,“满城百姓的身家性命、荆吴一国的国运皆系于此,你是不是疯了!你这是赌徒行径!” 阿布立在原地,面对着孙既安的怒吼,像是一根毫无知觉的木头,任由那些唾沫落在脸颊上,随风带起一阵凉意。 是的,他在赌。 甚至他自己根本不知道结局如何。 如果放在以前,他也一定会认为这样的事只有疯子才做得出来。 但如今他却成为了这个疯子。 所以他猛然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生生地砍进了孙既安的眼眸:“孙大人!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孙青,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更知道他有怎样的能耐。在座的诸位,有谁敢说在正面战场上自己有把握胜他?” 孙既安骤然沉默。 是啊。尽管他并非是个合格的父亲,但孙青终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又如何不清楚孙钟在培养孙青的过程里花了多大的力气? 从三岁开始,便没有过赖床,晨起早读一个时辰才能用饭,然后是堪舆、兵法、修行、农事、作文、诗辞……请的老师无一不是荆吴大家。 文韬武略无一遗漏,恐怕就是当年前朝的太子爷也不过如此。 有时候他觉得孙青更像是一个承载着孙家不断膨胀的欲望容器,从他出生那一刻,他的使命便是领着孙家走向一个新的巅峰。但这样的重担,又哪里是一个孩子可以承担的。 要在最天真烂漫的年纪,放弃一切嬉戏,全身心地锤炼自身成为一把最锋利的宝剑……因此在失去孙钟这个执剑者又发现和父亲并非一路人之后,才会那样愤怒。 孙既安突然有些后悔,若是自己当年敢于站出来反对父亲,守着孙青在自己膝下成长,是否至少他们父子之间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只是一切都太迟了。 阿布相信他一定能够攻下宫墙,而孙既安对此说法的确不会有丝毫怀疑。 一对父子,竟非得在战场上刀兵相见,争个你死我活,实在可笑,可悲,可叹…… 孙既安沉吟许久,终于对阿布道:“若你领兵,有几成胜算?” 第798章 黎明 夜空阴云沉重,如同合上了一道帷幕,撒下曲终人散的寒凉夜雨,滴滴答答地打落在狰狞的恶鬼面具上。 城内火光四溢,但青州鬼骑潜藏在黑暗里扎营,只有兵刃在磨刀石上划过时短暂闪过利芒。 孙青远远望向三个街区之外的王宫,知道那里的人们正在紧张地准备着战斗,但他并不急于进攻,而是有条不紊地部署着。 一把利刃,若想要破开甲胄刺入敌人的心脏,仍然需要细细的打磨。就好像那十几个被他下令斩落的人头,每一个都属于青州鬼骑的百战军官。 从这场战争开始的时候,青州鬼骑就等于陷入了泥潭。 要知道,无论青州鬼骑如何忠于高长恭,他们终究还是属于荆吴的军队,多年吃的是荆吴的禄米,穿的是荆吴百姓织就的牛皮盔甲,用的是荆吴铁匠打造的兵器。 而当他们要把这些杀人的战备对准本该他们保护的人时,他们的内心必然会混乱,然后生出怀疑与不安。 黎柱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孙青对于他带着两千人离开并把不意外,因为即便不是黎柱,也会有其他人这么做。 驻扎下来后孙青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军队中查出那些已经有不忠迹象的军官,并把他们斩首示众,首级传阅全军,生生把许多人异心给压了下去。 这当然不可能治本,但鲜血与死亡却可以在短时间内最有效地压住那些还在两边阵营中游离不定的人,让他们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 “弱者往往是随着胜者的脚步亦步亦趋。”孙青的手指抚摸着面具那尖锐的棱角,露出讥讽的冷笑,随后顺手就扔出门去。 面具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终落入一处水渠,被雨水所淹没。 其实也很明了,大多数普通人都不会愿意跟着失败者一起赴死,而更愿意跟着胜利者一起享受荣光,尽管这种想法过分天真,却也是人之常情。 屋子的阴影里,像是有一团黑雾正在不断地凝聚,黑袍人的身影从中迈步而出,声音低沉沙哑:“大将军说,在黎明之时必须进军。” “还轮不到你来命令我。”孙青转头凝视着黑袍人,冷冷地道,“你的那些玩具,到底能不能用?” 他指的玩具,是那些蛊虫活尸。 应该说在今天夜里,这些活尸是功勋卓着,先是里应外合攻下了城头,更造成了荆吴军的大规模恐慌,直到现在,黄曜等人都无法把那些散乱的溃兵给收拢起来。 但就在孙青想要一鼓作气攻下王宫的时候,黑袍人却失去了对这些活尸的控制,导致活尸四处流窜,严重影响了后方部队前进的速度,也给了荆吴军一些喘息时机。 “虽是一件不错的兵器,但畜牲嗜血的习性总会压过人的控制。”黑袍人站在原地的样子与其说安静倒不如说像是一具尸体,死气沉沉地道,“还请孙将军放心,这次必不会让你感到失望。” 孙青没有回答,因为黑袍人在说完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像是鬼魅一般,寂静无声地被淹没在这片阴影里,如同汇入潮水的雨滴,无处可寻。 孙青望向那片仿佛深不可测的阴影,沉默片刻之后伸手撩开自己臂铠,抚摸那一处不为人知的刻印。 那是一个文字,但他不知道那个文字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这个刻印确实如那个人说的一样,给予了他比原本还要更强的力量。 也因此他可以完完全全地压制阿布手中的大戟。 没有人能在小宗师境界,轻易压制那柄大戟的威能。 但他做到了。 可代价呢?代价是什么? 孙青没有多想,因为他现在只想把自己当成一把出鞘的剑,而剑只需要会砍杀这一件事,其余的都不重要。 马蹄在雨水里溅起水花,斥候的消息来得很快,孙青听完了报告,嘴角终于露出微笑。 “三支军队分批出宫?”孙青道,“谁是统帅?孙既安?” 很快他摇了摇头,尽管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在政事上雄才大略,但却对兵事不如何擅长,应当不敢做出这样大胆的谋划。 不知怎的,孙青的脑中浮现出那个倔强拦截在自己面前的青年将领,即便是穷途末路,他依旧选择跟自己背水一战。 会是他么? 孙青不知道,但他不会畏惧任何人的挑战,甚至……欣然而往。 “传令三军,拔营出发!” …… 一个士兵,要经历多少鲜血与死别,才能真正成为刚毅如铁的老卒? 一点雨滴落在秦轲修长的睫毛上,让他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于是他用力地伸手擦了擦。 长久在雨水之中,身上的牛皮甲胄早已经开始缩水,里面浸透着雨水和汗水,臭烘烘的味道就连隔着一丈远都能闻到。 秦轲扯了扯嘴角,觉得脸颊被牛皮甲胄的边角割得生疼。 与他并列的阿布似乎是感觉到什么,微微牵动缰绳让自己的战马和秦轲靠得近了一些:“阿轲,你没事?” “啊?”秦轲先是惊醒,然后立刻否认道,“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我看你一直心不在焉,刚刚议事也没有参与,却一个人跑到屋檐下面看雨。”阿布知道自己这个好朋友向来习惯把事情藏在心里,“如果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能帮的我一定帮。” 但说到这里,阿布声音猛地顿住了,他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或许今夜他和秦轲都无法活着回来,那么所有的事情便无从谈起。 “就……这么说定了,假如我们能活着的话。”阿布补上了这句话,但在秦轲耳里,听到的只是一种局促和不自信,于是他被逗笑了。 “只是有些担心姐姐和蔡琰,但想想校事府的人已经带着他们躲起来了……似乎也不该这般忧心。” 秦轲呵呵笑着,终究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他伸手拍了拍阿布宽阔的肩膀道:“我们未必会输,我信你。” 阿布用力地点了点头,两个年轻人又对视着大笑起来。 两人感觉回到了几年前刚刚认识的那时候,单纯,天真,笑起来都像是建邺清澈的河水,少有复杂的内容。 但很快,他们的笑从脸上消失了。 远方低沉的战鼓惊醒了昏沉的夜,下了一夜的雨正逐渐停止,天光正成云层的缝隙外缓缓透入。 黎明到了。 而战鼓声昭示着先锋部队已经和敌军接壤,阿布神情凝重,一声令下后,麾下那象征着荆吴的大旗高高地升了起来! 光芒中,大旗迎风招展,尖锐的旗杆如同穿破这黑暗的长矛。 向前!向前! 全军发出呼喊,一步一步宛若地动山摇。 “谢谢你,阿轲。”阿布看向前方,恶狠狠地道,“那就,再赌一次,嗯,再一次。” …… 唐国,太史局。 古朴的浑天仪下,一直闭目盘坐着的张言灵缓缓睁开了眼睛,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 尽管远隔千山万水,但他却像是能把荆吴城内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天命之战。就让我看看,你和我,谁能代表这片天下。” 第799章 破晓 天光依旧暗淡,却已可以看见蛰伏一夜的鸟雀离开高高的树冠,扑棱着翅膀划破天际。 破晓。 凄厉的马嘶声如同一把破破烂烂的胡琴,被一根如同锯子般的琴弓近乎疯狂地拉扯着。 一柄长枪的锋芒骤然穿过,破开一面由木板和牛皮缝合在一起的盾牌,然后继续向前,深入那充满滚烫鲜血的胸膛。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那名荆吴军的身躯凌空飞起,直到马蹄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那双充满仇恨与愤怒的目光才终于缓缓合上。 无知无觉的身躯从枪尖滑落,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这名青州鬼骑环视周围,纵马再度向前,却很快中了一支飞来的暗箭,整个人仰头坠落马下。 但即使如此,他依旧顽强地站了起来,同时扔掉短距离难以展开攻势的长枪,抽出腰刀向前杀去。 步军的阵形正在被突破,青州鬼骑的战马带着巨大的力量不断地撕裂着整个步军阵形,把步军分割成无法呼应的两块。 “后撤!后撤!”鬓发发白的单明站在阵列后方大声呐喊,他的声音像是一块石子被淹没在海洋里,不复找寻。 整条街到处都是断肢与鲜血,长矛与长枪交织碰撞宛若奏响乐曲。 两军的初战其实并不如何顺利。 虽然秦轲这一边多了青州鬼骑和雷军两支劲旅,但阿布并未直接把这些连连请战的部队派上最前线,而是把他们留在了身边。 而建邺城留守的荆吴军和禁军本就军心不稳,又如何能是青州鬼骑的对手? 在青州鬼骑激烈的攻势下,他们甚至已经开始无法守住阵线,开始不断后撤。 “他们恐怕撑不到你说的时机。”孑然独立的秦轲站在高高的房顶上,对着阿布大声呼唤,他迎着黎明微凉的风,衣袍猎猎作响。 “我知道!但他们必须撑住!”阿布当然知道自己的决定有多不近人情。 但他必须这么做,尽管这样一来,会有很多人都会在敌军的猛烈攻势下死去。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中帆布制作的城防图,低声对自己说道:“这很好,阿布。你也得到了一些教育,不是么?” 慈不掌兵。 建邺城本就不是最好的战场,这座城中民宅遍布,地形也变得错综复杂,难以让大军展开。 孙青和阿布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于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小股部队交替作战的方式,只是不同的是,孙青一方攻势强劲,从一开始就压制住了荆吴一方。 无数支编制完全可以独立杀敌的部队如同洒豆子一般落入各个城东街道,喊杀声根本让人辨不清东西南北。 一身血污的单明拖着一条半瘸的伤腿进入另外一条街道,还没等他好好地喘上一口气,从对面的转角又冲出一支全副武装的百人队来。 精神本就极度绷紧的士兵立刻就举起长矛,数百根长矛同时向外探出锋芒的样子,让整支军队像是一只炸开尖刺的刺猬或者豪猪。 也许只是一个可疑的举动,他们都会发狂一般向着前方冲过去。 整条街都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放下兵器!都放下!不要慌!是自己人!”单明却大声呼喝着,眼尖的他已经看见了那支百人队的额头还有肩膀上都绑着白色布带。 这是临时用来区分两军的一种标志,因为荆吴军的甲胄青州鬼骑外观上并没有特别大的差别,有了这些布条,则能更轻易地区分敌我。 单明脚步没有停下,一手拖着枪一手按着刀柄带着几人向前方迎了过去,看见的是一双双恐惧与疲惫的眼神:“你们是哪一部的?” 一名甲胄看上去略微精细的中层军官挤开众人的身躯,身躯,向着单明靠过去大声回答:“我们是金将军麾下,金将军战死了,死前说让我们后撤!” 老金的部下? “娘的,这么多年都活下来的老油条,居然阴沟里翻船死在这种地方。”单明面色有些灰暗,他脑海中浮现起那张熟悉的脸,心想这城里又多了一对孤儿寡母。 他长长地叹息,同时也明白了,眼前的这支部队,实际上是脱离了战场的溃兵。 “将军,让我们过去。”军官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却只是在脸上多抹上了一团鲜血,这一夜不断的战争,早已经让他心生畏惧。 如果可以,哪怕只是一方角落,只要能让他避开这些杀戮与鲜血,好好睡上一觉也好。 “是啊!让我们过去!”士兵们也跟着叫喊起来,有人甚至开始向着单明下跪。 单明沉默片刻,他当然也知道这些士兵在今夜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可若是放他们过去,这些溃兵只会在军中散布更多的绝望。 何况,如今的战况,每一个人手的很宝贵。 微风掠过他的头顶,战场的杀声依旧在耳畔飘荡。 “我知道,你们都很害怕。”单明深吸一口气,“我也很害怕。我怕我今天就死了,我的妻子没了夫君,女儿也没了父亲。说起来,我去年才刚当了外公,没错,那臭小子是个带把的!我还没亲耳听过那臭小子喊我一声。我若是今天死了,以后就更听不见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高了一些,但并不尖锐,反而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是不能害怕。不要忘记,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荆吴军!我们不上,就没有人能上了。” “在这里的,不少家眷都是建邺人,你们难道就忍心能看见自己的妻儿老小被那些乌龟王八蛋祸害?即便有些人家眷不在建邺,可一旦建邺城破,荆吴立刻就四分五裂……当年吴国的日子,你们还没有过够吗?” 人群之中传出哭声。 当年的吴国乱象,不少人都有亲身经历,即便是没能经历的年轻人,大多也听过父辈说过,记忆十分深刻。 单明不愧是老将,他并未拿什么理想和情操来说一些空话,而是切切实实地把利益摆在每一个士兵的面前。 “人总是要死的,此时死,和彼时死,并没有太大分别。”单明脱下牛皮头盔,一场战争下来他的头发已经十分凌乱,斑白的发丝在风中飘荡,带着几分凄凉。 但他的声音嘹亮:“可老子宁肯现在站着死,也不要日后当个乞丐带着妻儿跪着要饭,然后冻死在城门楼的下面!” “想逃的,老子不拦着!”单明大声喝道,“可要是个带把的男人,现在老子的官儿最大,跟着老子,把街道守住,只要老子还没死,你们就别退一步!” …… “单将军力挽狂澜,把清水街守住了。”阿布听完哨骑的报告,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站在一旁的秦轲当然也十分高兴,笑着道:“收拢十多队溃兵,硬生生压住了青州鬼骑的攻势,不愧是战场老将,关键时刻靠得住。” 说到这里,秦轲手里再度拉开地图,对着清水街附近的街道用手指划了几条线,道:“这几条街的地形,前宽而后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你利用这点诱敌深入,将他们死死拖住,等于握住了这四千青州鬼骑,随时想吃随时就可以吃下。这样一来,孙青想保住这四千力量,也该把底牌翻开了……” 第800章 武阳 秦轲和阿布都很清楚,孙青的目的在于毁掉大阵的根基,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打算如何做到。 引强兵破开宫门?这当然是其中一种办法,但如果只是这么简单,孙青就不会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太学堂独占鳌头的那个人。 那前锋三千余人,就是对孙青的一次试探。 只是秦轲每每想到这一点,心里便翻起一种古怪的感觉——难道人命真就这样轻贱,可以任意地当作筹码在赌桌上抛出? 要知道这可不是十几个二十几个生命,而是数千个生命,他们加起来的重量,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肩膀。 但同时他心里又清楚必要的牺牲是战场上的铁则,要知道当年王玄微为了做诱饵,生生把那一万人扔进了绝境,才换来了墨家和荆吴两方的胜利。 若今日只是付出三千牺牲便能获得一战定乾坤,只怕他做梦都会笑醒。 “连我都会权衡利弊了,真丧气。”秦轲低声对自己说道。 “报!”哨马来得很快,声音更是有些颤抖,“敌军出营!正向武阳门方向而去。” 话音刚落,阿布已经翻身上马,只是眼尖的秦轲分明看出阿布的动作不再那么干脆利落,而是带着几分疲倦与迟缓。 那大概是之前的伤?秦轲想到这一点,一只手下意识摸上了菩萨剑的剑柄。 远远地,秦轲望见武阳门,它像是一头沉睡在黎明中尚未醒来的巨人,延绵的城墙是它的双臂。 之所以孙青会把战场选在这里,正因为此处是建邺城最为宽阔的主道之一,前后通畅利于战马奔袭,更重要的是,从它向前距离宫门也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 而秦轲对这条街的记忆更是深刻,想当初自己第一次来建邺的时候,正是在这里,他亲眼看见木兰和刘德联袂骑马入城。 万众瞩目之中,仪仗队庄总肃穆,舞女身姿曼妙,随着乐曲逐渐高昂,长袖如同翩翩飞起的蝴蝶,美轮美奂。 而那会儿的他正在青楼里和人打得不可开交,一行人把各桌的酒菜弄得四处翻飞,客人的谩骂声和姑娘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好像仍在耳边。 一切都显得那样美好,可惜都回不去了。 马蹄声如鼓点,青州鬼骑一阵风似得出现在百丈之外,狰狞的恶鬼面具在阳光下反射出锐利的金属光芒。 孙青就在队列的最前方,身姿英武,即便是在马背上也像一颗笔直的苍松,一只手握着长枪斜指地面,孕育着一种冰冷的杀意。 秦轲望向前方那支军容整肃,蓄势待发的黑色骑兵,声音也像被压上了一块石头一样低沉下去:“就算八千对八千,在这种地形下我们也讨不到好处。” “从来就没有什么仗是靠讨好处赢的。”黎柱大概是在场最清楚青州鬼骑威力的人,但越是在这种时候他越显得豁达,一只手从马上解下皮囊痛饮一口,“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把孙青看成是什么神仙,可就我看来,他距离当年的大将军,黄老将军他们,还差得很远。” 秦轲接过黎柱扔过来的皮囊,从那股刺鼻的味道可以猜到皮囊里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烈酒,因此也知道了黎柱那颗死战之心。 也对,若没有做好战死的觉悟,谁会来到这片战场上呢?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饮下一大口,又递给阿布,但阿布摇了摇头,把它递给了麾下的其他将领,让他们分着去喝。 一皮囊的酒并不多,只不过分了七八个人就已经几乎干涸,但他们发出的呼声,却排山倒海一般向着前方压去,镇住了蓄势待发的青州鬼骑。 他们有醉意,是因为出征前就已经在宫中痛饮过一碗烈酒,那些华贵的官窑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要比陈旧陶器碎裂时更响亮,更清脆。 而他们没有喝上一口酒却能发出震天的怒吼,是因为他们澎湃的热血早已经比烈酒更加滚烫。 雷军从当年一战之后退居建邺,变成了这安乐之都的守门人,可谁又想过他们也曾在夜深酒醉之后,梦见铁马冰河? “攻!”战鼓猛然敲响,两军就宛若黑色流水一般轰然相撞,激荡起漫天的血花。 这大概是在场年轻人第一次见到雷军的战斗,尽管他们年龄已经逐渐老迈,身体也多有残缺,但他们进攻的威势却丝毫不弱于青壮精锐的青州鬼骑。 长戟树立起一片森林,锋芒之下就连青州鬼骑都不得不心生恐惧,并且被迫地让开一条道路。 秦轲站在步军阵形之中,一手长枪准确地刺中战马的脖颈,小宗师境界的强大气血力量之下,就连马匹胸前的牛皮马铠都无法承受。 马铠破,战马血涌如柱,马上的骑士也随着马背的翻覆而滚落下来。 这名骑士显然是有修为武士,气血在他胸中澎湃翻涌以至于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样有力。 而在战马翻覆的那一瞬间,他看似狼狈实则已经迅速扔掉了长枪,磨快的腰刀宛若一道流光,随着一刀斩出,便是破开一根长戟,而后双腿一跺,整个人就像是一头猎豹一样撞进了人群! “王硕!”秦轲看见那张沾着马血的脸,终于认出这个曾经也在太学堂学习的学子。 在荆吴,王家也算是树大根深,直系、旁系子弟众多,而在太学堂建立起来之后,王硕也作为第一批学子被送进了其中。 想到这里,秦轲就想要放下手中长枪去拦截。 然而还没等他真正做出动作,一只苍老粗糙的手就用力地按在了肩膀。 “守住你的位置,我们雷军还没有沦落到什么事情都需要你们解决的地步。”那是雷军的前将军胡涛。 早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但一对从头盔中露出的眉毛如翱翔在天空的雄鹰,落满了雪。 而就在他说完话之后,雷军之中已经有数个人头耸动,势若猛虎的王硕很快就发现自己需要同时面对三名修为在第二境的老卒。 即便是在太学堂,能成就小宗师境界的人也不过是十之一二,遗憾的是王硕虽已站在了那道门槛上,却始终没能跨过那道门槛。 秦轲就这么看见王硕疯狂地战斗,却始终像是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一般,被那些极有耐心且合作默契如同一体的老兵压制在一定范围内无法走脱。 没过一会儿,他的大腿中了一刀,整个人哀嚎着倒了下去,很快有人就拖着他的身体往军阵内挪去。 这是手下留情了。 “荆吴的年轻人,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胡涛平静地道,“继往开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这些老头子。” 秦轲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深深地呼吸一声,握紧手中的长枪,望向前方。 “很好。”胡涛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该轮到你出手的时候,会有机会出手的。到时候,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指望你来结束这一战。” 这个对手,当然是不远处正在纵观全局的孙青。 雷军的战斗力,确实超乎了他的意料,在面对青州鬼骑的冲击,这些老兵居然还能整齐如一,毫不紊乱地持戟刺杀。 那种娴熟且朴素的动作,简直和地里收割麦子的老农没有两样。 但他并未因此而感到挫败,而是遥望对面正皱眉思索的阿布说道:“舍弃守选择进攻,这一次又是想做什么?” 第801章 眼看高楼起 王宫内。 黄曜登上高耸的角楼,只感觉一股寒冷的风迎面而来,宛若锋利的铁片,淌过甲胄,钻进领口,带来微微的刺痛感。 极目远眺,太阳已经逐渐升起,但光芒依旧微弱。 远方的情形并不清晰,但黄曜多年从戎,早可以从一些细节上判断出武阳门正在进行一场规模宏大的鏖战。 初步看来,阿布和孙青应该已经交手,只是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胜算四成……吗?真是一场豪赌。”黄曜紧了紧肩上的铁环,让斗篷盖住自己的领口,叮嘱了下属几声便开始下楼。 孙既安正在楼下调度,一身的甲胄穿在瘦削的身上显得有些过于宽大,却也让黄曜见识到这位文士的另外一面。 “我记得,孙大人当年的武学同样出类拔萃,入小宗师也只比高大将军晚几岁?”黄曜若有所思。 “惭愧,晚了五岁,况且自那之后再无大的进展。”一身戎装,并未抹去孙既安身上那种文士风骨,所以他的回答显得有些腼腆,“不过上阵之事,黄将军不必担心,我还没有忘记如何握刀。” “这我相信。”黄曜嘿嘿一笑,“只是如今您那位宝贝儿子正在和咱们打得不可开交,您就没打算亲自跟去看看,哪怕只说上一两句话?说不定,可以劝他停止这场杀戮。” 孙既安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我很清楚我的儿子,他断不会听我的劝说。” “那至少可以试试。”黄曜还想坚持,但孙既安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问:“黄将军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黄曜微微一怔,随后长叹一声道:“不错,太安静了。安静得我都不敢相信。阿布不相信孙青只会跟正面战场和他对决,我也不相信。” “哨马传回来的消息,有看见活尸正在聚集。”孙既安颦眉望向角楼——尽管王宫的角楼高耸,却有太多盲区,无法将整座城内的一切收入眼底。 “这么看来,那个黑衣人并未真正失去对活尸的控制力。” 黄曜无奈地摇摇头,双手摊开:“这我一窍不通。说来说去我就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修行精神居然还能玩出这么多花样,王玄微更是拿些小破虫子就能当十万大军用,撒豆成兵也不过如此。难道咱们练武的真就配不上那些花哨东西?他娘的,老子要是会这些,还要军队有屁用?” 这是个玩笑,可惜不好笑,毕竟谁都知道,无论是修行气血还是修行精神,都是殊路同归,并没有高低之分。 孙既安看着黄曜发牢骚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道:“黄将军在这种时候心境还如此平和,佩服。” “只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罢了,在边军,人人都能做到。”黄曜耸耸肩,有些怀念边军那些日子,尽管那里草木荒芜,风沙漫天,可就是让人割舍不下。 一群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在一起,即便是巡防辛苦,风餐露宿也是高兴的。 “话说回来,丞相他现在……” “报——”黄曜说到一半,急促的马蹄声像是重锤一下又一下地锤进了两人的心里。 黄曜的提问被迫止住,他转过头去,看见一名哨马正浑身浴血,如同疯子般不断扯着嗓子大喊着:“报——” 黄曜已经看出端倪,快步迎了上去,双手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从马上跌落的哨马探子,一点也不在乎那些腥臭的血污。 “是那些活尸?”黄曜嗅出了这些腥臭血液的背后蕴含的信息。 “不……”哨马的背心上有一道口子,不像是被刀剑刺伤,倒像是被一种古怪的铁钎又或者锥子刺中一般,牛皮甲胄破口十分整齐。 “是……怪物。长着一张人脸,却有着飞蛾的身体,它们……向着临江塔方向聚集,数目至少过千……” 黄曜眼睁睁地看着哨马脸色灰暗下去,摸了摸脉搏后厉声大喝一声:“医官!让他活着!不然老子踹烂你的蛋!” 等到医官和担架匆忙地把人带走,黄曜再度回头,看见的是孙既安充满忧愁的目光。 “飞蛾……”黄曜回想起那些大腹便便的活尸就觉得恶心,更不要说在斩杀他们之后,看见那些长着人脸的畸胎是如何流出的感觉。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先是寄生人体,把人变成活尸,又从人体出来变成这种东西。” 孙既安毕竟是饱学之士,孙家更是据传藏书十万,孤本绝本数不胜数,天下读书人心中的黄金屋也不过如此了。 背靠着这些丰富的藏书,他也终于有了一些线索:“那大抵是长城之外的凶兽业蛾,即便是木氏家族也已百年未再见过这种怪物了,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出现。” “我对它们消失百年没什么兴趣。”黄曜原地站着骂了几声脏话,“所以应该怎么应对?如果他们张开翅膀向着这边飞过来,我们不如开城投降的好,没准他们看在我们这么懦弱,会选择先把我们烤熟了再吃。我的肚子里可全是屎尿屁,生吃会拉肚子。” 这种惫懒性情,大概也是边军给黄曜的深刻印记之一。 孙既安对于这种自暴自弃的言论也有些无奈,但还是回答道:“这种顾虑倒是不必有,业蛾虽生双翅,却并非能翱翔于天上,或许是因为那双轻薄的双翅不足以承受他们的身躯。” “总算是在坏消息里还夹了个好消息。”黄曜望向城楼边上早已经被灌满的火油瓦罐,“火是我们现在唯一能让凶兽畏惧的东西,业蛾看来也是如此,可长城那边发现石脂矿并不很多,真不知道木氏家族是如何坚守这么多年的。” “历朝历代的时候,都会有不少石脂运到长城,积攒到今天,也该是个可怕的数字了。” 孙既安和黄曜两人看似是闲聊,但实则目光都已经越过宫墙,望见那一截塔尖。 建邺临江塔,高二十五丈,遍体通彻褐色琉璃砖,浑似铁铸,历经大风十八次,水患十五次却依旧岿然不动,因此又被建邺城的百姓们爱称为铁塔。 因荆吴在建筑上并不如墨家那般巧夺天工,也不如唐国底蕴深厚,所以这座塔也是荆吴人少有的几座可以骄傲的建筑。 前朝的吴王,更有意把这座塔圈入王宫之内,想要以此彰显家族的尊贵,杜绝旁人在塔顶窥探宫门禁地的全貌。 只是朝堂上反对官员众多,民间士子更是议论纷纷,这才不得不作罢。 那些怪物为何向着临江塔方向聚集?是途经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高二十五丈……”黄曜看着这座自己小时候就上下蹿过无数次的铁塔,若说这座塔能有什么战略地位,大概也只是可以以此了望宫门之内,确认宫禁防务。 可那又何必大军聚集?只需要有人在上方观测然后把消息传出来就好。 “哎。我真的不擅长思考这些。”黄曜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望着那铁塔顺口念道:“眼看他人起高楼,眼看他人宴宾客,眼看他人楼……” “楼……”黄曜悚然一惊,一对瞳孔也是缩到了极致。 孙既安还未明白黄曜为何突然这般表情,却突然看见这家伙扔掉头盔,像是个疯子一样贴着宫墙奔跑起来! 第802章 眼看楼塌了…… 尽管黄曜这个人平日里时常干出一些不着调的事儿,但孙既安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般发狂。 围着宫墙跑什么?还有他刚刚念了些什么?为什么能让他如此不安? 孙既安不明白,心神一动,那少有在人前运转的小宗师境界气血从丹田轰然冲出,双腿迈开立时化成一道狂风一般追了上去。 黄曜看见孙既安速度如此之快,瞪着眼睛大呼:“他们要毁塔!去角楼!” 孙既安还没来得及细品黄曜的话语,只感觉脚下突然一震,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坍塌一般。 随后他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宫墙之外,发现那座本该稳固如山的临江塔正摇摇欲坠。 一瞬间,脑中仿佛有一股热血爆炸开来,将一切的杂乱的思绪都搅得粉碎。 但他的目光越发明亮起来。 临江塔高二十五丈,这个听起来只是让工匠们得以自豪的数字,在此刻却又有一个全新的解释——从临江塔到达王宫,最近的距离正好是二十五丈以内! 可他已经没有时间再阻止这件事情了,临江塔宏伟的身躯此刻正像个醉汉一般踉踉跄跄,随后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呼啸着开始向着王宫的方向倒来。 而塔尖的落点,正好是一处距离临江塔最近的角楼。 轰隆隆的声音变成闷雷,砖瓦沙土的飘散则卷起一阵令人窒息的狂风,那道阴影如同地狱魔鬼一样正在不断滋长、膨胀,好像恶鬼对这个人间发出的刺耳尖笑。 正在激烈拼杀的人们抬头仰望,天地间像是落下了一根千钧巨棒,被无形的双手握着,轰然砸在那座角楼的屋檐上。 几名在角楼观望的守军早已经被这样恐怖的场景吓得抬不动腿,颤抖着抽出腰间的刀,仿佛想要对抗什么,但这样毫无意义的举动只是在重压下增加几分恐惧和绝望。 大地猛烈地震动了一下,被淹没在巨大声浪中的孙既安和黄曜下意识地双手挡在眼前,几乎窒息在无穷无尽的灰尘里。 他们被漫天的灰尘完全遮蔽了,一双腿更是那巨大震动中感觉到一股麻木直冲脊骨,两眼冒起金星。 直到一会儿之后,他们才勉强看清那一地的废墟,碎石中糜烂的血肉还有宫墙上那令人心酸的……巨大缺口。 “列阵!列阵!”黄曜完全忘记了自己一条腿上正插着一块砖石碎片,腿甲已经完全破裂,伤口上的血液正汨汨流淌……他只顾向着疯狂逃窜的守军大声怒吼起来。 好在孙既安及时地搀扶住了他,同时帮着一起组织守军,这才勉强压住了那濒临崩溃的阵列。 黄曜面色苍白,整个人大半的重量挂在孙既安的肩膀上,失血让他的眼睛里翻出一片可怕的白,但他咬住了自己的舌尖,用这种痛楚将自己从晕厥的边缘拉扯了回来。 灰头土脸的医官握着他的腿,低低地说了一声:“将军,要拔了。” 黄曜还没回答,一块脏兮兮的毛巾从孙既安的手中没头没脑地塞进了他的嘴巴。 “噗哧”一声,那片尖锐的碎片从伤口褪了出来,原本汨汨流淌的血几乎喷溅而出,一股剧痛宛若攻城锤咣咣咣地撞击着他的理智。 如果不是孙既安那有力的双臂正牢牢地把持着他的上半身,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在地上打起滚来。 好在医官的动作娴熟,只是短时间内就用水清洗了伤口,又撒下一堆褐色粉末让伤口凝结,最后是紧紧地系上一圈麻布。 医官松了口气说:“这腿没事儿,只是以后遇上阴雨天可能会疼。” 黄曜这才回过神来。 “能留一条贱命就不错了,没准都活不过今晚。”满头大汗的他笑容有些虚弱,“大个子,扶我起来。” 一个身材健壮的军中汉子点了点头,取代了孙既安的位置充当了黄曜的拐杖。 孙既安望向那片已经无法及时修复的巨大缺口,叹息了一声道:“玄微子啃噬金铁,业蛾做不到那般,却也能掘土断石,用一整座临江塔当作攻城利器,这恐怕不是孙青的手笔。” “那是,这等气魄,你那宝贝儿子还不至于,也就只有咱们那位大将军干得出来。据我所知,他本就不是个规规矩矩的人,骨子里和王玄微没什么分别。” 黄曜眯着眼睛,瞳孔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敌军很快就会来。” 不用他说,所有人都已经感觉到了,那些嗡嗡的声音正在从各个方向靠近,恐惧如影随形,悄无声息地就攥紧了所有的脖颈。 有时候短暂的等待,却比一生还要漫长。 而那些业蛾闻到了人血的甜美味道,嗡嗡声越发响亮,一只、两只、三只…… 与那些畸形的胎儿不同,这些业蛾是完全长成了的怪物,一对触角有人手臂般粗细,随着他们的攀爬而不断跳动,眼睛黑而深邃的眼睛里蕴含着有别于人的饥渴。 口部分成三块,大颚如同修剪枝条的剪刀,小颚则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每一次蠕动,都让人不由得联想人体在其中会是怎样变得支离破碎。 六只健壮的腿上长着绒毛,因此它们可以毫无阻滞地在废墟上任意前行,硕大的肚子在其后被拖动着,不断流淌出一种腐臭的黏液。 而在腹部的上方,还长着一个人头一般的瘤,它正在诡异地扭动。 极为丑陋。 像是正在被火焰焚烧却无法发出痛呼的人,空洞的双眼里没有眼珠,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正在列阵的士兵。 “这就是所谓的……恶念的化身么?”孙既安皱起眉头,“只是……它们是来吞噬业力,还是说他们自己便是业的本身。” “佛家的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我不想成为这种恶心东西的食粮。”黄曜感觉到一对眼睛显然对自己正在渗血的腿很感兴趣,心里一阵寒意,随后一声大喝道,“放箭!” 第一轮齐射的箭矢如同黑雾一般升空,随后如雨点一般洒落在这些怪物身上,然而传来的声音却根本不是预想之中破开血肉的撕裂声,而像落在木盾上一般,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十几只露头的业蛾,在一轮数百发的箭矢之中,只有一只因被射中眼睛而坠落。 “他娘的,老子就不该接这这份差事!”黄曜大声骂娘,随后再度大声喊道,“火油箭!” 大抵是因为第一轮齐射所带来的杀意激怒了这些业蛾,它们终于不再观察,而是像是发现了猎物一般纷纷向着缺口涌来。 六条腿在废墟之中迅速地跑动,连带着那种黏液被甩得到处都是。 甚至,黄曜还看见了其中有一些业蛾从尾部像是分娩一般吐出畸形的死胎,虽看上去即将死去,却依旧不断地在挣扎扭动…… 一些荆吴军直接呕吐起来。 “后退者斩!”黄曜一声令下,刀光亮过黎明的天光,几颗人头顿时落了地。 整个队列里的军官都在怒吼,他们激励着下属,尽管他们自己的双腿也在颤抖,但依旧还是握紧了手中的盾与长矛。 “放!”黄曜再度吼了起来,仿佛是点亮了繁星,他们在晨光中逆流,随后一齐坠落进了成群结队的业蛾之中! 第803章 文士开弓 火是一切力量起源,唯有它在黑暗之中绽放光明,把文明与野蛮相互连接,就像凌驾一切的神灵,无法拒绝,也无法抵抗。 业蛾虽是来自长城外的凶兽,有着一人多高的体形和坚硬的甲壳,可当他们面对火焰扑面而来的时候,也显得格外拘谨和畏惧。 数百枝火油箭落在了业蛾的身上,点燃了那早已经扭曲得不成形的翅膀,灼痛了它们未被甲壳所覆盖的关节,一些业蛾直接因为这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在地上打起滚来。 可以看见业蛾大多数并未受到什么致命伤,更多的只是因为痛楚和恐惧而瑟缩,仅仅如此。 “与活尸相比,火的威胁已经降低了太多。”黄曜的声音像是铁片摩擦,锐利又冷静。 孙既安点了点头,道:“恐怕只有木氏军团的那种战刀,才好应对。” 他们都见过木兰那把战刀,大而宽阔,虽不锋利却可以承受大力劈砍,而且木氏家族在悠悠历史长河之中早已经有了一套独特的战法,一旦展开,即便是凶兽也得饮恨当场。 可他们手里并没有那样的战刀,更没有那么多能握住沉重战刀的壮士。 “守!守!守!”军阵里的士兵们半跪在地上,满是老茧的手握紧了盾牌与长矛,额头上有汗水悄无声息地滑落。 两轮火油箭齐射,业蛾已来到阵前,腐臭的味道宛若春天里城中乱飞的柳絮,没头没脑地尽数钻入荆吴军的鼻腔,而后是那三对健壮的虫足和那狰狞的口器。 两军第一次碰撞,立时炸开无数的鲜血与甲壳。 业蛾的身体根本无法用寻常道理推论,墨绿色且粘稠腥臭的血液里,流淌的都是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阴暗。 “啊——”在发泄一般的嘶吼之中,无数的荆吴军把长矛狠狠地推进,再推进,直到破开甲壳,深入进业蛾的身躯,似乎是想用金铁的冰冷冻住那股令人悚然的恶心。 那张人脸鲜活起来,空洞的眼眶里盛满了恐惧与怨毒,它疯狂地摇动和嚎叫着,似乎想要从中挣脱出来。 一名略显稚嫩的士兵瞪着眼睛,嘴唇颤抖着,青筋根根爆起,全身的力量已经催动到了极致,却难以再度推进。 “嘶嘶嘶咯咯咯……”业蛾的身躯颤动起来,靠着四条有力的虫足撑住身躯,前方的两条虫足宛若两杆枪一般直接刺出,速度几如离弦的箭。 顷刻间,裹着铁皮的木盾就被刺出一个空洞,而后继续向前,破开厚厚的胸甲,钻入了士兵的心窝! 年轻士兵猛然张开嘴,一股鲜血从中喷涌出来,那满是绒毛的虫足就像是一杆长枪狠狠地贯穿了他的身体,如果不是被盾牌死死卡住,只怕这人已经被撕成两半了。 而年轻士兵咬着牙,正要做出最后一股力气与之同归于尽,抬起头却看见那锋利如刀的口器正张开到了最大的程度。 牛皮的甲胄无法抵挡天然的利刃,年轻士兵的上半身几乎被一寸寸地咬碎了,坚硬的骨骼根本无法阻挡一分一毫,内脏更是被撕扯得到处都是。 黄曜咬着牙望去,目之所及都是血肉模糊的景象,前排的士兵放开了长枪用刀贴着这些怪物奋力挥砍,阵线却一点一点地被摧毁了。 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兵力对比了,一边是完完全全的怪物,并且还在不断地从城墙的缺口处向内涌入,根本杀之不尽。 而黄曜这一边,只不过是不到八百人的队伍,军心不稳,还要在这样的劣势对比之下堵住整个缺口,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一轮接一轮的火油箭射出,暂时遏制了业蛾的攻势,但依旧无法他们正在一点点的推进着。 活人的鲜血刺激了业蛾,这些本就嗜血的凶兽越发狂暴。 正这时,业蛾群中猛然冲撞出一头格外强壮的存在,站在废墟的高处,震动那已经萎缩得不成样子的翅膀,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 可以看见这头业蛾完全不同于其他业蛾,非但身体比普通业蛾大出一圈,头顶上更是生出了一根粗壮独角,一双黑眼冰冷暴戾,好像满含着人类的愤怒情感。 在他发出这阵声音之后,周围的业蛾不约而同地开始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这种声音是从他们的震动处发出,倒会以为这是人类打寒战时候的牙齿碰撞声音。 “这是……同类交流?”孙既安变色微微一变,突然明白为何这些畜生的进退看上去有那么一些军队的味道。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因为那个黑袍人的缘故,但现在看来,或许这些业蛾根本就是一群分工明确的种群! “这会不会是业蛾的虫王?”孙既安低声像在自言自语,“如果能杀死他,或许能击退业蛾的攻势。” “要怎么做到?”黄曜同样也发现了那头业蛾,但它十分聪明地和荆吴军保持着较远的距离,一次也没有上前主动交战。 “我试试看……”孙既安的眼中顿时迸发出一股战意。 黄曜一瞪眼睛,看见孙既安已经猛然夺过了一名弓箭手的牛角弓,搭箭上弦,深呼吸一口气之后,双臂猛然撑开! 如同一轮满月。 没有几个人见过孙既安动武,毕竟作为孙家的话事人,本没什么亲自动手的必要,只需一个眼神,多得是人愿意替他出手。 而因为长期从文,他的气质更像一位儒雅高贵的士族文士,而非一介武夫。 但这一刻,孙既安拉弓的手猛然张开,强大的冲力好似撑开了他的骨骼,令他的肩膀看起来都宽阔了几分,一双眼精光锐利,整个人的外形也骤然拔高了几尺,变得高大起来。 牛角弓在他的手中艰难地挣扎呻吟着,几乎要被崩断,而他沉着地捕捉到了一个极点—— 孙既安松开了手,一支黑色破甲重箭穿过军阵,如同黑鸟一般破风并发出尖锐的声音。 “噗哧”独角业蛾身上的甲壳在顷刻间破裂,沉重的破甲箭势如破竹地钻入它的血肉,带起一道墨绿色的血液向外飙飞。 与此同时,孙既安的第二箭竟已离弦! 仅仅只是十几个呼吸的时间,孙既安不断地从箭手的箭袋里抽箭,将那二十枝重箭悉数射了出去! 独角业蛾在接踵而来的箭矢中不断后退,一身的甲壳在孙既安可怕的箭技下根本无法抵御,那一颗“人头”则颤抖得几乎显现出了残影。 最后两箭,分别射中了独角业蛾的双眼,黑色的眼球在弓弦崩断的那一刻应声破裂,其中流淌出无数腥臭的墨绿色血液。 直到这时,孙既安才低下头,望了一眼手中已经完全废了的牛角弓,对箭手说道:“对不住,拉坏了你这宝贵的弓……” 箭手虽也有气血修行,但气血不过第二境界的他哪里见过如孙既安这般神乎其技的连珠箭,连连鞠躬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大人折煞小的了……” 而孙既安也没有再看向箭手,而是看着那头在虫群之中发了狂,甚至因为盲眼而撕咬起身边同类的独角业蛾,叹息道:“这样都死不了么?看来用箭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但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而是大声喝道:“既然用箭不行,那就上前杀他!” 气血全力催动之下,孙既安的脸颊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即便是隔着一点距离,周围人也能感觉到他身体里那如同熔岩一般炽热的力量。 他双腿一跺,整个人如同大鸟一般越过军阵,向着独角业蛾飞去! 第804章 七进一剑 火油箭才刚刚一轮齐射,业蛾的进攻势头暂时被遏制了。孙既安的速度很快,几个起落之间已经掠过军阵,并不高大的身躯在业蛾群中腾挪闪转。 看似游刃有余,但黄曜觉得这更像是一叶小舟,在大海的狂风骤雨之中若隐若现,随时都有可能翻覆。 “你娘的,跟你儿子一样,是个疯子……”黄曜骂了一声,大吼了一声,“不得放箭,长矛手向前推进,五十步!” 如果说停了弓箭手的箭只是失去了对业蛾的压制,那么让长矛手向前推进就根本就是一道完全不顾下属生命的军令。 业蛾攻势如此可怕,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向前推进,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可黄曜必须这么做,甚至也已经把希望寄托在孙既安的身上。 擒贼先擒王。 转眼间,孙既安距离独角业蛾已经不过三丈,每通过一层障碍,都是那般惊险,随着他微微侧头去看,自己的肩甲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一道大口子,一道利刃伤正在向外溢出鲜血。 牛皮甲胄难以抵挡这些业蛾的锋利口器,于是他单手探出,食指那些关节处的铁环上猛然一弹,叮当几声过后,他一只手就把牛皮甲胄扯了下来。 这当然不是他的指力有多强,只是在他的右手食指上,一只指环正在天光的照耀下发出光芒。 指环的外形朴素,并且非金非银,而是以好铁锻打而成,沉重且坚硬,顶端则镶嵌一只铜钱眼那么大的宝石,正是这东西,轻而易举就切断了铁环。 戒指名为断玉戒,是孙家的珍藏之一。虽然小巧玲珑,切玉断石都不再话下,所以孙既安平日里把它戴在身上,作为兵刃防身。 一身甲胄褪去,孙既安的宽松衣袍再也不受束缚,在风中如旗帜招展,带着几分飘逸出尘的味道。 而两只业蛾已经接近了孙既安,其中一只高高地抬起前半身,口器大张之下就要向着孙既安的脑袋咬去,另一只则从背后贴近了孙既安,堵截了他的后路。 孙既安小小后退两步,宽大的袖子裹挟着两袖狂风直接拂在后方的业蛾的眼睛上。 “嘭”的一声,明明只是柔软的丝绸,但打在业蛾的身上却像金铁一般,直接炸起墨绿色的血花! 看似高大的业蛾双眼崩裂,整个身体如遭重击,直接向后倒了下去,翻滚着并且发出“咝咝”的疼痛哀鸣。 而后孙既安向前迈出一步,面对着口气不避不让,手指连续轻弹十余次,业蛾口器不等合拢,已经被切得七零八落。 这锋利程度,已经不亚于世上任何利器。 然而即使如此,孙既安前进之路依旧荆棘丛生,业蛾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单薄的一人在这些可怕怪物的面前显得那样无助。 “孙大人!那家伙!”黄曜大声地提醒。 孙既安目光敏锐地发现,原本还在高坡上发号施令的独角业蛾已经消失了。 孙既安沉默低头,手中那柄短剑终于出鞘,锋芒一吐之间,一头业蛾的头颅已经和身体分家。 他小宗师境界的修为在此刻展露无遗,手中的剑更是锋利无匹,如同闪过一道道电光,所到之处,尽是业蛾的口器和断肢。 如果秦轲在场,只怕更会惊讶,因为此刻孙既安用的剑技,竟和他的七进剑十分相像……不,甚至可以说,他使用的正是七进剑的剑招! 和风朝露海棠穿云。 这四种剑招四种剑意已经完全融入了他的短剑中,信手沾来的每一剑上都附着着凛然杀机,孙既安一路杀出重围,一身宽松袍子上如同被泼了墨一般,到处绽放朵朵黑花。 “咯咯咯”的声音再度响起,孙既安微微抬眼,终于发现那头独角业蛾正向着这个方向不断爬行而来。 骄傲又暴戾的怪物,即便眼前横着的是无数同类,可它为了杀死孙既安,竟直接扑倒了一头正饥渴着向前的业蛾,锋利的口器猛然一收就剥下一块甲壳,喷出大量的黑色血液。 被撕咬的业蛾感到无比剧痛,回头便和独角业蛾厮杀起来,但只是短暂的几息时间,就被撕咬得全身是伤,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 那张空洞扭曲的人脸在痛苦中颤抖,而独角业蛾低下头去,猛地把整个“人头”撕扯下来! 那头业蛾终于不再挣扎了,全身都像是被抽干了一般瘪了下去,只留下一副空荡荡的甲壳和里面那些浓稠腥臭的脓液。 “原来如此。”孙既安看到这样的景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遗憾地想这个罩门虽然明显,却难以利用。 毕竟大规模军队交战的局限性,即便是长枪兵也很难够到那个人头一般的瘤。 所有的业蛾都瑟缩着,向着四方不断后退,而独角业蛾则骄傲地昂着头越过同类。 它的身体刚刚被孙既安的连珠箭射出许多伤口,但强大的愈合力让它的血肉再生,把那些箭矢狠狠地咬在其中。 黏液凝聚着变成甲壳,把那些脆弱的地方全部给遮挡起来。 没有半点犹豫,独角业蛾就这么冲了上去,硕大的身体像一座战车,可想而知被正面撞击会是什么结果。 若是放在平日里演武修行,孙既安大概会选择从一旁让开,但今天不是。 面对汹汹而来的独角业蛾,孙既安没有后退,只是把气血运转全身,双脚死死地抠着地面,缓缓开始抬起短剑。 宛若挡车的螳螂。 正在独角业蛾距离他身体不过五尺的时候,他猛地刺出一剑,剑尖狂风呼啸。 穿云一剑毫无保留地刺出,若隐若现的剑风几乎凝结为实质。 黄曜远远地只能看见那头独角业蛾的身体猛然一震,随后六足失去了力量,整个身躯就此坍塌下来,因为巨大的惯性还在向前直到一丈有余。 墨绿色的血液喷射犹如雨点,一道窄小的空洞出现在独角业蛾的头顶,长度甚至跨越了半个身躯,而在空洞的后方,那如人头一般的瘤已经完全被绞碎成一滩零碎。 孙既安的穿云一剑虽然未必强过秦轲,但对于出剑的时机的把握和对局势的判断上,已经做到了一个小宗师能做的极致。 独角业蛾死去之后,整个业蛾群都出现了一股骚乱,这也给了荆吴军一个很好的机会,于是他们在黄曜的命令下更是勇猛地向前推进了二十步。 手指轻弹数次之后,孙既安取下了那根独角,虽然他已经解决了业蛾的头领,但现如今还必须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他需要再度穿越业蛾群回到己方军阵之中。 “放箭!”黄曜大声吼道。 孙既安望着从天空不断洒落的火油箭,露出了一丝微笑,知道这是黄曜在接应自己,于是轻轻挥剑甩去剑锋上沾染的黑色血液,回头杀去。 这样漫天的火油箭固然对于孙既安是个威胁,但总比成群业蛾的威胁小一些。 然而孙既安一剑刺死一头业蛾之后,四面八方的“咯咯”声再度响了起来。 他猛然回头,那头独角业蛾的尸首依旧还在地上安静地趴着,然而城墙缺口外出现了更多的独角业蛾,并且每一只都要比刚刚那只独角业蛾更加强壮。 原本在火油箭下有些瑟缩的业蛾再度振奋起来,不断向着孙既安的身躯投身而去,“咯咯”的声音响彻整个战场。 第805章 援军已至 “孙大人!”黄曜眼看着孙既安的身影再度淹没于业蛾群中,心急如焚的他几乎立即想冲出军阵亲自杀敌,却被下属硬生生给拖了回来。 业蛾如同潮水一般从城墙外涌来,轰然撞击在前排军阵上,不知多少人在这样一波进攻之后受伤甚至死去。 他们自己都已经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冲进业蛾群中救一个人? 远远的,黄曜似乎可以看见数道剑光在业蛾中一闪而逝,随后飘飞出漫天血肉与甲壳。 看来孙既安并未死去,他还在业蛾聚集的中心区域奋战着! 然而即便小宗师高手气血再强,也不是宗师境界的可敌万人,等气血耗尽,他又该如何?又能如何? 一股无力感从胸口涌了上来,黄曜忍不住大骂起来:“周公瑾,你他么再不来老子就……” 正当此时,几道人影飘然而至。他们行走于亭台楼阁的屋檐,却宛若走在坚实平坦的平地,明明六丈高的地方高高跃下,依旧面不改色。 “拔刀!”只听见一人低声下了命令,六道锋芒同时从鞘中吐出,组成阵形如同一支利箭直插业蛾群中,顷刻间血肉翻飞。 黄曜眼见这些人的动作,眼睛立刻一亮,知道这都是校事府中的佼佼者,大声道:“长枪兵前进三十步,火油箭不要停,箭全都给老子射出去!” 一团团从天而降的火焰为这六人开辟了道路,他们沉着且坚定地挥刀,一进一退之中护着彼此的背后,终于在业蛾群中接近了孙既安。 无数的业蛾被他们吸引,开始放弃进攻结实的军阵,转而向着这六人包围而来,密密麻麻地把废墟变成了黑棕色的海洋。 一轮接一轮的齐射,弓箭手的箭袋几乎空了,而六人在包围圈中依旧无法杀回。 “点火!”黄曜一咬牙,一道令旗挥下。 顷刻间,爆炸声同海啸一般从中爆发,鲜红的火焰伴随着巨响轰然在业蛾最为密集的地带扩散,一头独角业蛾还没发出声音就已经变成了粉碎,其他的独角业蛾更是慌乱向着四周狂奔。 火油是魔鬼的身躯,而魔鬼的爪牙则伸向了四处,毫无情感地舔舐着业蛾的皮肤。 即便是已经长出了甲壳的业蛾,也无法面对这样可怕的火焰,而那些火油沾染在他们的背上、眼睛上、翅膀上,依旧无法熄灭并且熊熊燃烧。 趁着这股骚乱,六名修行者终于杀出重围,带着孙既安回到了阵列中。 “黄大人。”从虫群中杀出的孙既安喘着粗气,大概他这一生都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但此刻他关心的并非自己肩膀上的伤,而是对黄曜充满歉疚地道,“为了一介匹夫,让你动用了埋在地里的火油,实在对不住了。” 然而黄曜丝毫不领情,恶狠狠地骂道:“这种时候还说什么对得住对不住,你当我黄曜什么人?狼心狗肺?自私自利?孙大人,我知道咱们不是一路人,但在战场上,我绝对比你们那些狗屁士族子弟靠得住。” 孙既安没有说话,只是露出微笑,眼神似欣慰又似感动。 痛痛快快骂完之后,黄曜缓和下来道:“你杀进去本身就是为了解三军之危,既然你孙大人千金之躯能以身犯险,那么我用这火油保你一条命也是值得。” “可这样一来,我军就少了一道防线。”孙既安看着混乱的场景,神情担忧道。 “不是我说你,孙大人,你也太小看我黄曜了。”面对孙既安的担忧,黄曜傲然笑道,“在边军,这样实力悬殊的战斗只会更多,那又如何?我们还是胜了,而且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 “当然,这些都是骗人的。不过听起来很壮烈,能让人有热血沸腾的感觉对不对?”黄曜嘿然一笑。 孙既安有些无语,看见黄曜用手指了指一个方向,“他们来了。” 远方赶来的正是周公瑾,在他的身后,还紧跟着一支千人队,清一色的甲胄盔甲杀气凌冽,好似一杆杆被磨洗擦亮的枪。 应该说,这位校事府令才是真正这一次王宫防守战总统帅。毕竟从资历,还是从军事经验来说,这个“自称诸葛宛陵学生”的周公瑾都比黄曜更有资格承担这份责任。 眼见援军终于赶到,黄曜哈哈大笑起来,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瘸地迎了上去,和周公瑾抱了个满怀,相互用力地锤了对方的后背。 “我还以为你早死了呢!”周公瑾同样大笑,“临江塔倒了都没砸到你头上,恐怕几百年也仅仅这么一回,你小子真比我有福气!” 黄曜被周公瑾那一拳锤得背心生疼,心想以后绝不能对小宗师这种混账东西热情过头。 随后他龇牙咧嘴地骂了起来:“你娘的,这塔是没砸到你头上,这福气你想要你自己拿去。” 周公瑾轻轻敲了敲黄曜的胸口,用长辈的语气道:“好样的,没丢你老黄家的脸。” 寒暄后,他转头看向孙既安,很快正了正脸色行礼道:“孙大人。” “周大人。”孙既安恭敬回礼。 不知怎的,周公瑾一见孙既安就严肃了许多,不再如往常那样吊儿郎当。 孙既安顺着周公瑾的目光,发现他正在看自己肩头的伤处,微微笑道:“周大人不必担心,小宗师境界的修行者,这样的伤不算什么。” 周公瑾点了点头,缓缓道:“孙大人千金之躯,仍愿为一城安危以身犯险,足见不是那些光说不练的伪君子。”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总有种狗嘴里吐象牙的感觉。”虽然和周公瑾差着辈分,但黄曜倒是一点也没有这种自觉,拖着伤腿插在两人中间,“如果不想被虫子吃下去变成花肥,还是先说正事儿。” 孙既安也点了点头,微笑着望着黄曜,似乎在等待他说出什么高见。 然而黄曜这个人最不擅长的就是说出什么高见,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面对这种目光的注视,他用力地摆摆手道:“别这么看我,我能有什么办法?那俩混蛋自己把兵都带走了,就留下这么点人手,要我们守着偌大一个王宫,还得跟这种恶心人的玩意儿生死相搏……”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什么,语气突然沉重起来:“孙大人。” “嗯?”孙既安不明白黄曜突然喊他做什么,但还是回应了一声。 “要不……你去找你那个宝贝儿子?”黄曜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下,周公瑾也瞪大了眼睛,夸张地提高了音量:“你发什么病?” 黄曜对周公瑾翻了个白眼道:“我想想这事儿其实未必是个死结,现在城内最大的一股势力自然是孙青麾下的青州鬼骑,而说到底孙青和咱们又不是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只不过是个小屁孩脾气坏些罢了,若是孙大人能以慈父之心感化之,岂不是能早早免了这场刀兵之灾?” 第807章 有一句话 周公瑾遥望天边,初生朝日如同火红色的圆盘和云层亲密相拥。建邺城之大,根本无法在偌大的光辉之中,找到那道潜藏着的阴影。 二十四路斥候,都未能找到一点有关于黑衣人的蛛丝马迹,或许这个人真就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鬼魅,又或者一道脱离于黑暗的影子? “大人,业蛾似乎暂时撤了,没有急于进攻,是否主动出击去试探一下?”其中一座角楼的探子出现在周公瑾的身后,恭敬地作揖。 “让甲五带着他的人去。”周公瑾念了一个老密探的代称,“若有任何变故,立刻撤走,不要给他们留下尾巴。” “是。”探子身形矫健地翻下了高台离去了。周公瑾在台子上思考了一会儿,也翻下了高台。 王宫里各类物资也并不紧缺,所以各部正在紧张地搬运伤员,尸首则统统被堆上柴火堆焚烧,以免再度出现之前“诈尸”的情况。 “大人。”有士兵向他行礼。 周公瑾点了点头后继续一路前行,路上尽是向他行礼的士兵与老卒,他们或是刚刚抬过担架,或是刚刚得到一些简单的包扎,相互帮扶着回到各自的队列。 但有更多人已经死去。 仅仅只是这一役,他的麾下就又失去了三百条生命,这些人有的是禁军的卫士,有的是建邺大营的无名小卒,却都不乏拔剑而战直至死亡的勇气。 用来安置伤员的玉华殿内,到处都是伤员们的呻吟声,木制雕刻的外透进来的阳光下,都是铺设的床铺与草席,一张张铺成列,几乎像是要把每张脸都放在眼前检阅。 那些原本只供应宫室使用的绢帛在这里变成了破布烂絮,被随意撕扯开沾上鲜血后就扔在一旁。 还混着新鲜泥土的炉灶上瓦罐咕噜作响,刺鼻的药材味道让周公瑾鼻子抽动了一下。 躺在这里的,大多都是缺胳膊少腿的重伤者。 那些业蛾的口器过分锋利,因此在切断人体后只要妥善处理便不会危及性命,但这也给了他们一个终生都无法抹去的印记。 自己如果失去了一条胳膊,以后应该怎么活着呢?若是一边吃饭一边批阅公文,是用左手握着筷子右脚攥笔? 这样的场景或许显得太滑稽了一些。这么想着,原本心情沉重的周公瑾露出一丝微笑,随后就看见那道在血污和浊物中奔走却依旧动人的倩影。 很多年以前,周公瑾还在荆楚帮里的时候,帮里的老人就那么蹲在墙角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吹着牛皮。其中有人问他说:“瑾哥儿日后要是找个姑娘,得是什么样的?” 另外一人则嘲笑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懂个屁。” 周公瑾那时候早受够了帮里的老人对他开玩笑,于是跺着脚赌咒发誓道:“老子才不找呢,以后闯荡江湖浪迹天涯,还带个累赘作甚?” 老人们哄堂大笑。 可惜岁月催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十几年下来,当初那个孩子如今也已经成了老油条,随口说几句带颜色的话,戏弄戏弄后辈在他这儿早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但唯独婚姻大事上,他一直都保持着原先的想法,甚至觉得此生当个浪子,逍遥自在就很不错。 直到遇见她。 第一次,他见到这姑娘的时候已经喜欢上了她,像是心房里开出了一个小孔,透进来的全是金色的暖阳,让人几乎融化。 “真美啊。” 尽管劳累给她的脸上染上了几分憔悴,血污也染红了她鹅黄的衣衫,满头青丝更是散乱出好几撮不安分地在眼前荡漾,可他依旧被她身上散发的光芒迷得神魂颠倒。 似乎是感觉到目光,忙碌的乔飞扇转过头来和周公瑾遥遥相望,嘴角翘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你怎么来了?”乔飞扇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在台子上站久了,来关心关心自己的下属?” “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做作的人吗?”周公瑾做出夸张的笑容,“那些事从前都是老高和老黄爱做,我一个浪子,只负责带一群老爷们出去喝酒打架。” 这倒是实话,尽管军中的人都很服周公瑾的智谋,却很少有人会觉得周公瑾是个爱兵如子的将领,喝多了酒与他拜把子倒是有,只是这种人情未必会让那些军中老油条们为之搏命。 不过知道内情的人,也明白周公瑾是刻意如此,那时候朝堂上诸葛宛陵一系和士族一系关系微妙,周公瑾若是在军中拉拢人心,只怕会给人一些不好的猜测。 因此,他才刻意避开了一切能在军中建立党羽的机会,只表现自己是一个对军权毫无兴趣的人来疯。 乔飞扇并不知道其中有那么多弯弯绕,只是纯粹地看见周公瑾有些开心,但一旁伤兵们的呻吟声又把她拉回了现实。 “不好意思呀大叔。”乔飞扇依旧是随意喊着一直以来对周公瑾的称呼,有些腼腆地笑笑,伸手擦了擦自己的手,“我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暂且顾不上你了。” “没事儿,我只是来跟你说句话,马上就走。”周公瑾眯起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姑娘,似乎有一句话他已经准备了许久。 乔飞扇正忙得有些焦头烂额,一边又有下属来搭话,说些药材重量和研磨的事儿,等到一通说完,已经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 乔飞扇交代完了事情,终于惊醒回来,发现周公瑾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没有半点不耐烦,她有些局促地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却听见周公瑾说出了那一句无异于惊雷的话。 “我们成亲?” 乔飞扇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周围人来人往,伤者发出痛苦的呻吟,有人抬着担架急急忙忙的冲进来对着医官大喊着:“医官!医官!这人还有气儿!” 似乎有药罐因为太久无人关照,药汁冲开了瓦罐的盖子,刺鼻的药味直冲人的脑子。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对于乔飞扇而言,好像整个世界都离他远去了,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混沌中的一片空白,整个天地只剩下了两个人。 她和他。 “什……什么?”许久之后,乔飞扇才眨了眨瞪了许久的眼睛,睫毛随着她猛烈跳动的心脏簌簌颤动,一双手似乎不知道该摆在哪里,最后只能下意识地攥紧了围裙的前襟,指尖微凉。 周公瑾没再多说什么,而是笑眯眯地向前迈了一大步,捧住她泛红的脸颊,狠狠地亲了下去。 一汪清池落入一块石头,便再也不能如镜面般静谧无声,波纹一圈圈地推开水波,将暖意从中心传遍四周,直到整片水域无一处不留下痕迹。 窒息感没有令她推开对方,反而激励着她将面前的人抱得更紧。 谁知他却双手一松,转头突然笑了起来,更是一笑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丝毫没觉得自己这一笑是否会破坏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看着心爱姑娘含情脉脉的眼眸,他忍不住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道:“当然,不是现在,我是说只要我能活下来……不对,但凡我还剩一口气,你这辈子,都别想着能嫁给别人了……” 说完,周公瑾大步流星而去,只留下乔飞扇站在原地,带着几分怅然和羞赫,她一直目送那个背影离开,低下头望向了自己脚尖。 “臭流氓。”她喃喃道。 第808章 鹤翼之阵 面对生死,有人选择还完家族的人情,有人选择向心爱的姑娘求亲。 而有人此刻正在生死修罗场里,因此什么都不必选择,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已经选择了不能再选的选择。 战鼓声和马蹄声如同地震一样撞击着秦轲的耳膜,飙飞的鲜血与断肢填满着他的瞳孔,整个天地都像是疯狂了一般,用刀枪剑戟撕扯着奏响一场杀戮与死亡的舞曲。 恍惚间,秦轲似乎看见有一名骑兵正向着他的方向重来。 狠狠一次呼吸之后,秦轲顺着直觉猛然刺出一矛,战马的悲鸣声伴着鲜血泼洒如同雨点。 马上的骑士越过他的头顶,直接落在了一杆长矛的尖端,像是穿糖葫芦一般,挂在上方垂死挣扎。 战马的冲击态势依旧没有停下,而是向着前方凭着惯性向前,撞飞了数人才堪堪停止。 两军之间的阵战早已经进入最为混乱的时候。 不得不说,青州鬼骑不愧为天下三大骑军之一,即便强如由百战老卒组成的雷军,在青州鬼骑的不断冲击之下也呈现崩溃的态势。 当然,这也是因为雷军人数只有四千且还未被阿布全军压上的缘故。 秦轲的位置处于阵中,虽然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腥风,却并未被卷入最为激烈的地带,因此有足够的余力与空闲来观察战局。 “还能撑一盏茶功夫……”秦轲做出自己的估算,然后回过头,望见那立于马上沉默犹如顽石一般的阿布。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要等下去么? 秦轲不知道的是,就在刚刚那声隆隆的巨响之后,临江塔像是一个沉重的巨人一样倒了下去,而哨马探子只是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把消息传递到了阿布手上。 “业蛾……”阿布立在马上,一手握着象征荆吴的大旗,喃喃自语。 孙青的底牌终于揭开,与他想得并不相差很远,只是他没有想到孙青会搞得这么大,硬生生推倒了临江塔。 这种做法,一是压制了守军的士气,另外,也是把那本就不够宽厚的城墙打出了一道巨大豁口。 一两千的凶兽业蛾,禁军能守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天? 阿布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但他始终没有同意黎柱等人的轮番请战。 “孙青还握着三千生力军。”阿布已经看不见孙青的身影,但依旧可以感觉到这个“宿敌”此刻正在望向自己举着的大旗。 他对着黎柱郑重地道:“要等,必须要等,要等到他忍不住的时候,那时候,才是黎将军在战争驰骋之时。” 黎柱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望着战阵交界处那惨烈的景象,面色难看地摇了摇头:“只怕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我们这一次出战,本就是赌输赢。”阿布突然露出几分释然的笑容,“既然筹码已经上了赌桌,为何不能大方一下,打开那盅看看是大是小?” 黎柱微微一怔,也跟着笑了起来,骂道:“平时看着老实,今天你小子是个赌徒,听着还是个老手。” 阿布微笑着道:“是长恭哥带我去的。你知道,他这个人总是会干些让人出乎意料的事儿,不论是在青楼喝酒吟诗,还是在赌坊里摇骰子。” 大概只有他和少数人才知道,建邺城里那些关于高长恭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高长恭本身就是个玩心很重的人,做事也颇有几分放荡不羁的味道。 否则当年他怎么会放着好好的豪门公子不做,离了家门在外风餐露宿地游历,甚至还去过长城看过极北之地的雪? 而与之相比,去赌坊赌博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只是两人现在提到这个名字,颇有几分沉重,就如同天际的那团云,虽然在黎明的光辉之中不再阴沉,却依旧有着垂天之相,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黎柱有些迟疑地开口:“大将军……其实想过很多接班人。你也好,张明琦也好,甚至孙青也是。” 阿布点了点头,并不意外这件事。 “但就现在看来,还是你更像他。”黎柱再度露出笑颜,“他本来就是那样一个人啊,当年唐国大举南下,他凭着一口心气带着我们一路杀入唐国,于火中取栗,刀尖跳舞。” 他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在这一刻,他重新回到了那些岁月。烈酒、战马、刀剑、恶鬼莫安居,他们携带这些东西,奔行在黄土地上,残阳如血,敌城如山。 其实很多人到后来已经不在乎自己的使命了,只是想要豁出一切,求“痛快”二字而已。 “若是……” “看!”阿布大喝一声打断了黎柱的话语,只见敌军的战鼓声骤然一顿,已经开始变阵。 随着战鼓和号角的声音变化,青州鬼骑们逐渐聚集起来,中间轻薄,但两翼宽厚,如同一对张开的双翅一般。 “高氏……鹤翼阵。”黎柱身为高长恭亲卫军统领,自然对这个阵型再熟悉不过。 鹤翼阵其实自古有之,高长恭当年就是此道高手,而后更是利用自己的实践把鹤翼阵做了改进,使之更加适合青州鬼骑,才有了流传的“高氏鹤翼阵”之名。 这是一种攻防兼备的阵形,两翼囤积重兵因此而宽厚,如同张开的双翅,而大将如同鹤的鸟喙,在中心居中指挥,两翼随其指令张合自如,可对敌军进行包围攻击。 “那杆大旗下,就是孙青了本人了?”黎柱轻声道,“但不要以为鹤翼阵主包围中间就薄弱,恰恰相反的是鹤翼阵十分灵活。一旦我们突入本阵,会发现孙青放在中心的是他最为精锐的部队,绝非短时间可以突破。他却可以以逸待劳地在恰当时机下令变阵,两翼就成了一张吞人的大嘴,可以把我们全数包围。” 阿布当然也学过鹤翼阵,知道这种阵型的精妙,但更精妙的还在于操纵这个阵势的人。 鹤翼阵之强早已经天下皆知,但却也有一个缺陷,那便是这军阵对于将领的临机指挥要求极高。 两翼协同,机动灵活,攻势猛烈都是这军阵的特性,但倘若是一个中庸甚至无能的将领用来,只会是顾此失彼任人宰割。 就像是一只翱翔在天际的白鹤,变成了一只山林间拍打翅膀却跌落树梢的野鸡…… 但孙青必然是有这样的能力的,至少在军事造诣方面,荆吴年轻一辈甚至于老一辈的将领,少有能比他更强。 “你有把握么?”黎柱目光担忧地看着阿布,似乎意有所指。 阿布没有说话。 黎柱沉默片刻,道:“如果真的没有,我倒是可以试试看。我带着青州鬼骑攻其左翼,你则攻其右翼,虽然鹤翼阵十分强大,但只要首位不能兼顾,就难以发挥最大威力。” 尽管如此,黎柱依旧觉得败的可能更大,毕竟他们要同时进攻鹤翼阵最强的两翼,就像是用血肉之躯去撞人的刀口一般危险。 阿布摇了摇头,道:“那样或许不会输,但不能赢。” 宫里传来的消息,让他已经无法再过多等待,而孙青主动寻求决战,本就是上天赐予他的一个天大机会。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能放弃?唯有刀刃对刀刃,才有胜利的机会,那么就如此。 “全军,压上!”阿布咬着牙,几乎可以感觉到牙缝中的血腥味,“黎柱将军,随我去破了鹤翼阵!” 第809章 雷军英魂 世上难事,往往由愚夫成就。 阿布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典籍上又或者什么人哪里听到这句话,但如今他就要做一个愚夫,甚至……一个疯子。 战马迈开马蹄,高高昂起的马头上鬃毛随风飘荡,正如同那杆高高举起的大旗,上面的图腾在这一刻似乎活了过来,正想要突破锦缎的束缚,向着前方发动冲锋。 黎柱望了一眼那杆象征荆吴的大旗,猛然勒住马头调转马身,长枪的锋芒斜指地面如同一点芒星。 他的声音被风声撕扯着,却依旧洪亮如钟:“青州鬼骑听令!” 两千青州鬼骑如同一道洪流随着他的背影滚滚而去,前军的雷军士卒十分默契地向着两边让开一条道路,默默注视着这支队伍。 即便是对战术战略无感的小卒,在这一刻他们也能感觉到,己方雪藏了很久的尖刀,终于要出鞘了。 两千青州鬼骑能战胜一万余青州鬼骑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偏偏所有人都觉得,这一把尖刀,一定能顺着敌人的胸膛,直刺心脏。 某种程度上,在场的雷军也都是疯子。 他们从当年那座充满死亡的战场上下来,经历无数亲人兄弟的离去,身上背负着魂灵,尽管表面上依旧朴实无华,但其实无论是从他们手上的老茧,身体上的旧疤都已经说明,他们的一生注定与战场割不开关系。 战鼓声音越发响亮,号角的节奏变化也越发繁杂,而两军就在这样的巨响之中再度相撞了。 如同从天空向下俯视,就可以看见孙青所部组成的鹤翼阵正如同一只展翅高飞的黑鹤,随着每一次扇动翅膀,就是一次极其致命的冲锋。 虽然说青州鬼骑作为轻骑的冲击力并不像是玄甲重骑又或者虎豹骑那样可怕可以直接冲垮步军的针线,然而万马奇奔的那股气势却如同山崩海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而与之相比,步军则更像是一块海岸边不断被海浪拍打的礁石,表面上已经千疮百孔,时不时还被淹没在水中。 但始终没有被真的淹没。 礁石看上去固然十分凄惨,然而如此长的岁月之中,它又何曾输给海洋?即便是在大风大浪的击打下,它依旧是那样顽固和刚强。 “顶住!”在骑兵冲击下的雷军齐声发出怒吼。 他们的声音,正如一块顽固的礁石对着海洋发出不屈的咆哮。 有的雷军士兵即使身体已经被长枪贯穿,但双臂依旧死死地握着长枪与盾牌,仿佛化作一具雕像凝固在时间的长河里。 而就在这时候,黎柱和他的两千青州鬼骑越众而出,正就仿佛从顽石之中磨洗出的一把尖刀,向着鹤首直冲而去! “向前!向前!”在这种情况下,雷军的士卒瞪着眼睛,几乎要从中喷出火来。 面对骑兵的冲击,他们不但没有后退,反而还在前进!以人的血肉之躯,竟然敢去正面对抗战马庞大有力的身体! “我们压住两翼,接下来的,就靠那孩子了。”胡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握住了那柄已经沉睡多年的矛。 仗打到这个地步,即便他是雷军统帅,也已经不能再躲在后方指挥,好在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复杂的战阵变化。 只需要怀着满腔热血地去牺牲! 雷军悍不畏死地猛烈冲击下,原本还占据上风的青州鬼骑们终于显出几分惊惧与迟疑。 尽管他们脸上戴着恶鬼面具,却终究不是真正的恶鬼。 在这一刻,他们仿佛从雷军的身上看见了万千魂灵正在昂扬高歌。那些曾经战死在荆吴立国之战的人们,他们把自己的鲜血留给了自己的袍泽。 而幸存的雷军,要把自己的血肉,再度传递给他们所要保护的年轻人。 纵然青州鬼骑能胜过数千雷军,又如何能冲垮那些护国英魂? 高字大旗之下,孙青沉默不语。 他并非没有经历过残酷的战场,但还是为雷军迸发出来的铁一般的意志感到震撼。 这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情感,出身于士族豪门孙家的他从小养尊处优,仿佛生下来便注定要到那万人之上,接受那普照万人的光辉。 他的一生,必然会伴随各种争斗,但也因为这些争斗,他终将胜利并且站在光芒的中心。 可这些人,他们明明出身普通农家,甚至还因为当年的战事身体残缺,却依旧慷慨赴死。 难道对于他们来说,使命就那般重要?可即便是他们成功了,荆吴依旧还是世家大族的天下,和他们这些普通百姓有什么关系呢? “将军。敌军来势汹汹,是否要变阵退避。”身旁的将领低声道。 孙青面无表情地望着那杆不断接近的大旗,想到那张熟悉的脸颊,用食指轻轻摩擦长枪:“不必,徐尧,你去迎敌。” “是。”徐尧点了点头,双腿一夹马腹便带领着队伍向前推进,马蹄声汇聚成一股铁流。 骑兵对冲,最被将领们提及的是两个字,一个是“交”,一个是“合”。 交,是两军接触的那一刹那,便如同两道水流穿插而过,骑士便在这个间隙之中发动进攻。 因为战马的速度太快,所以在这个过程之中,他们可能只有一次出手机会——刺出长枪,并且躲避对手的长枪又或者马槊。 进攻和防守在一刹那之间同时完成,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短短的一点距离,往往便是生与死的距离。 而在两军相交之后,他们往往不会选择胶着在一起鏖战,而是重新拉开距离,再度调转马头冲锋,每一轮冲锋,被称之为一合。 但往往用不了数十合,胜负就已经分明,其中一方便会因为实力的差距而遭受巨大伤亡。 也正是因为如此,骑兵对冲往往会被将领们所避免,因为这样的方式,容易使得骑兵成为战争中损失最大的一支队伍。 荆吴的青州鬼骑虽然配备了手弩,但却并非是沧海的出云骑射那般擅长迂回射击,因此无论是徐尧和黎柱都选择了以最快的速度组成铁流,力求接近对方进行攻击。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但其中的凶险只会比步骑对战更加凶险。 正当两军即将接触的那一刻,徐尧眯起眼睛望着那健壮的身影,冷笑道:“黎柱将军,就让我看看,你是凭着何种能力,才能当上大将军的亲卫统领的。” 第810章 领路而去 青州鬼骑内部自然不可能是铁板一块。 虽然当年高长恭坐镇之下,任何人都兢兢业业朝着一个方向走,但如今青州鬼骑人心四分五裂,早已有人心潮澎湃无法抑制。 黎柱和徐尧,应该说是老对手了。两人在同一年投军,也在同一批被选中进入青州鬼骑,在后来,更是争过亲卫军统领的位置。 结果倒也简单,黎柱胜了,徐尧败了。 没有人会觉得徐尧是个失败者,毕竟他和黎柱都是青州鬼骑的翘楚,气血大成的小宗师。 只是一人的光亮更加明亮,而另外一人略显暗淡罢了。但徐尧却因此记了很久。 凡是心高气傲的人,自然不会认为自己比别人更差,徐尧一直想要找一个机会重新验证一次自己和黎柱之间的实力差距,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机会竟然是在此时此刻。 这也不算坏事对?既然两人身处不同阵营,就不必再给彼此留手,只需要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转瞬间,两人的距离已经不过一尺,徐尧甚至可以看清黎柱头盔下那一对眼睛上的睫毛。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出枪,手臂与长枪几乎连成一条线。 他出枪的速度太快。枪尖的气流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声,仿佛又一万只乌鸦附着在上方鸣叫。 两军相交,骑兵穿行而过。 一合。 虽然只是擦肩而过,短暂的时间却有两百余人坠马,大多都是当场致命,其中一些甚至是两人同时刺中了对方,坠马的时候还死死地连接在一起。 两杆长枪中间,鲜血缓缓地流淌扩张,如同在地上画出一幅不详的谶言。 那些失去了骑士驾驭的战马漫无目的地在战场上奔跑着,却根本无路可逃,只能被迫迎接下一次冲击。 黎柱调转马头,缓缓地低下头看了一眼。 在他的心口处的甲胄,有一处十分细小的破口,看上去宛若一朵绽放的小花。 但只有他清楚自己刚刚如果不是反应得快了一步,自己的甲胄就不仅仅只是被气流所穿破,而是会被接踵而来的枪尖穿透。 黎柱冷哼一声。 就在刚刚两人接触的那一刻,他同样也出了一枪,虽然并未击中要害,但依旧挑中了徐尧的肩头,在风中飘出一溜血花。 如今那片甲胄碎片还留在枪尖上。黎柱甚至觉得,若不是自己怀着袍泽情谊,没有上来就下死手,只怕徐尧就不只是肩头受伤了。 但如今看来,自己这位袍泽已经完全不顾念感情,竟然是抱着杀死他的心意来的。 “看来是我太过天真了。”黎柱低声对自己道,“本想着为荆吴的将来留下更多人才。” 踏上这座战场,哪里还有半点退路?他沉下心,微微颤动的枪尖顷刻间稳定如山。 既然要战,他又怕过谁来? 马蹄再度践踏如雷,两方青州鬼骑如同洪流一般再度相撞。 “徐尧!”黎柱大喝。 那是如龙般的一枪,两大小宗师境界的高手交手,枪尖砰然相撞的时候激荡起一阵烈风,吹得长缨剧烈颤动。 徐尧嘴角翘起的弧度凝固在半空之中,枪尖先是穿过他的胸膛,然后一直向内延伸,直到一截枪尖从他的背心透出。 两匹马之间炸开剧烈的气流,竟然直接掀翻了两侧数名骑手! 徐尧脱离了马鞍,被高高地挂在枪尖上,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但笑容终于流露。 他轻声道:“果然啊。你这几年没有原地踏步。” 那股巨大的力量还在他身体里激荡,而气血则不断地推动着肌肉挤压着长枪,似乎是想要阻止鲜血从胸膛流出。 这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小宗师境界的高手虽然气血强大,但也绝非杀不死。 当心脏被刺穿,气血失去依托的时候,一身修为也会开始逐渐散去。 但徐尧很满足,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随着黎柱猛然一抖长枪,徐尧的身体也坠落下来,如同一片落叶,静静地躺在一片荒凉的战场上。 武士战死疆场,正是好归宿。 而就在黎柱收拢队伍的,准备再度发起冲击的时候,整个鹤翼阵又开始了变化。 雷军终究还是败了,实力遭受重创后无法再遏制鹤翼阵的阵脚,而当这一只大“鹤”翩翩起舞之时,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 黎柱心中一震,知道若等这鹤翼阵合拢,己方立刻就会陷入重重包围,骑兵的冲击力也会因此而完全消失,当机立断就大声呼喝道:“随我来!” 小宗师境界的气血灌注喉头,他的声音如同远山回音一般雄浑悠远。 两千的青州鬼骑聚拢在一起,生生突破了因为主将战死而有些混乱的骑兵,如同一把钢刀向着鹤首刺了进去! “阿轲!”阿布一鞭子抽打在马臀上,战马顿时发出痛苦的嘶鸣,用之前更快的速度紧随着骑兵冲了过去。 秦轲低下头,和胯下的黑马同时消失在骑兵群之中。 骑兵强行冲阵,这样做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孙青在鹤首安排的兵力虽然并不多,却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迎面撞上即便是猛虎也得崩掉几颗牙。 不知道有多少青州鬼骑在这样冲锋的过程之中坠落马下,两翼挤压而来的力量更是把黎柱等人的空间变得越发逼仄。 但黎柱依旧没有畏惧,甚至嘴角露出笑容,低声说道:“将军,这领路人,就让我来做。” 那是阿布最后一次看见黎柱,他的战马被几根长枪同时刺中,悲鸣着翻倒下来。而他本人则在原地爬起,像是一头狮子般咆哮着,一只手猛然拔下深入肩头的箭矢,提起长枪像是与一片海洋作战,最后淹没在万千的人头之中,再无踪影。 “黎柱将军……”阿布有些悲伤,但却无法停下脚步。 呈现在阿布眼前的,是一条由鲜血和死亡踩踏出来的道路,孙青整屹立在马背上,笔直的腰杆与冷漠的眼神仿佛一座冰山。 王对王! 若按照战绩看,阿布已经以同样的战术输给过孙青两次,但细微之处却有差别。 第一次军演是被动防守,第二次遭遇战则是防守反击。 而这一次,他却是主动进攻! 就连孙青都不会预料到,世事变化得如此之快。双方的立场居然会完全颠倒过来。 “有意思。一个懦夫,居然也成为了一头猛兽。”孙青注视着阿布,冷笑一声道,“但你又拿什么赢?” 战马嘶鸣一声,他已经向着阿布径直地冲了过去! 而阿布同样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浑厚的气血在经脉之中咆哮撞击着,带动那柄沉重的大戟,化作一片黑幕生生向着孙青落下! “铮!”地一声,两人的兵器不分先后地撞击在一起,却又并未相抵,而是擦着边缘向着前方推进。 迸溅的火星照亮了阿布的脸,就在两马交错而过的同时,他猛然转动大戟,在马背上划出一道大圆,生生地拍向孙青的战马! 孙青的战马是孙家多年用心培育的优良战马,身体里混着妖兽的血统。 但若是中了这一击,只怕也会当场内脏崩裂,骨骼断折。 但并孙青偏生没有去抵挡,或者说,他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去抵挡了。 因为就在他的前方,一道衍生自阿布的影子正吐露出锋芒。 那是一柄长剑,制式古朴,宽阔厚实,却又丝毫不损锋利。 孙青见过这柄长剑,知道这柄剑还有一只剑鞘,上方刻着经文。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出鞘! 第811章 天生狂妄 于无声处起惊雷。 碰撞声与骨裂声在刹那间迸发,血花和碎如同飘飞的樱花漫天飞舞,带着妖异的美感,点点洒落在地面上。 如果说大戟如同一道巨大的雷鸣,那么这一剑就一闪而逝的闪电,看似只有刹那,却已经足够致命。 孙青胯下的战马来不及发出任何哀鸣声,就已经被方天大戟上携带的巨大力量给拍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碎块。 秦轲穿过其中,下意识闭上眼睛,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滚烫腥味海浪一样不断地拍打着脸颊,双脚一顿在五步的距离停止。 他微微眯着眼睛,眼角余光正好看见剑鞘上那收尾的一段。 度一切苦厄。 度。有时候在佛家是超度。 孙青当然不是需要被超度的恶鬼,也从不觉得自己在苦海之中,自然不打算用血肉之躯接秦轲这蓄势许久的点苍一剑。 因此他在那短短的一瞬中,选择放弃了自己的坐骑,用长枪格开了菩萨剑的剑锋随后高高跃起。 身后传来一声脚步落地声,孙青终于从空中落下,双脚一错之间就已经站稳,只是一身甲胄已经彻底被血污和肉块沾染而显得狼狈。 “嚯。这一次是要联手对付我么?”尽管在两位小宗师的突袭之中从容而退说出去足以自傲,但孙青终究还是痛失了从小养大的爱驹,这无疑是一种耻辱。 他脸上的神情越发冰冷。 但阿布不在乎这些,因为他今天本就不是为了跟孙青争胜负的。 他宽阔的肩膀上,是整个荆吴的重量。一旦能赢下这场仗,那么残破的建邺城内全盘皆活,而如果失败……至少他不会有颜面再活下去。 “只要能杀死你,就算我当一个卑劣的小人也可以。” 于是他一跃下马,大戟卷起狂风向着孙青轰然落去,同时秦轲的菩萨剑也已经再度和孙青的长枪交织在一起。 “很好!”孙青一声断喝,“既然如此,就像是当年一样,做一个了断!” 曾几何时,这三人也在万众瞩目之下战在一起,只是那时候的秦轲和阿布尚且稚嫩,在孙青的可怕实力之下完全没有反击的能力。 但这几年两人的实力增长都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不知不觉之中,他们都已经站在了一座高峰之上。 三名小宗师高手闪转腾挪之间,兵器偶尔接触,就激荡起一股沉重的气劲,宛如一连串的鞭子炸响。 只在几个呼吸的时间,三人就已经交锋十几次。秦轲手中的菩萨剑随着他气血渐入佳境而越发迅猛。 和风朝露海棠穿云惊蛰……七进剑的剑意在秦轲手中不断地吞吐着,其中的界限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有时候甚至一剑刺出,其中已经蕴含了不同的剑意。 大概这才是七进剑的本来面貌,心意所至,剑意便能到达,何必拘泥于剑招? 秦轲半闭上眼睛,凭着直觉向前刺出一剑。 惊蛰。 如同滚滚的春雷,惊动蛰伏的昆虫和小兽,但而后接踵而来的却是绵绵细雨,点点滴滴不断地落下,带来生机的同时……也如同水滴石穿一般穿透万物。 孙青面色微微一变,向后退了两步,秦轲进,他再退,就这么一进一退之间,两人变换了十几步的方位,而后孙青单臂出枪,发出一声怒吼:“抬头!” 他当然不是让秦轲抬头,而是他的这一枪,正如一头怒龙抬头,破土而出震动万物,竟然硬生生地“破”掉了秦轲的那一片雨幕! 微微一怔之间,长枪已经长驱直入,几乎贴着秦轲的脖颈。 阿布同样也大喝一声狂奔而来,硬生生靠着大戟的巨力逼退了是孙青。 两人感到震惊的是,即便是他们修为增进如此,还是没能触及孙青周身的五步方圆! 秦轲曾经听过阿布说孙青的枪术是毒龙势,阴狠毒辣,但交手之后秦轲却觉得他已经有了几分高长恭的韵味,不是一昧地凶狠,而更像是一条蛟龙,力量磅礴,威势惊人,更兼具一种堂堂正正生的神性。 若给他几年时间,把毒龙势的影子全部抹去,这个人该不会有机会更进一步?秦轲暗暗咋舌。 若真是如此,孙青未来的成就恐怕不下于高长恭!若是放在往日这是荆吴的国运昌隆,但放在今天,却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一个荆吴最为杰出的天才,却带着人践踏荆吴的国土,焚烧荆吴的国都。 阿布手中的大戟再度化作一片阴影向着孙青狠狠压去。 得自项楚的这柄大戟并不锋利,但沉重的身躯却加上小宗师的气血修为,足以把眼前的一切都挤压成齑粉。 但孙青毫不畏惧地向前一步,长枪如龙窜出,宛若翱翔天际一般直刺阿布的脸。 阿布知道这样下去,自己必然会先死在枪下而大戟也无法击中步伐灵动的孙青,于是双腿猛然下沉,闷哼一声之后终于止住了自己向前的势头。 虽然如此,他依旧感觉到身体里的气血一阵翻腾,深吸几口气才压了下去。 到现在,三个人的战斗时间也只不过是二十个呼吸的时间,只不过因为交手速度太快,以至于三人都脱离了现实像是进入到一个有别于常人的世界里。 可终究……给秦轲和阿布的时间不会太多。 战场上的事情变换莫测,而在发现己方主将受困之后,青州鬼骑也开始向着中间靠来,此时的雷军已经被击退,虽然依旧保有战斗,却短时间内无力再压制两翼。 而黎柱带来的两千青州鬼骑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下,已经损失过半,剩下的也有一半带伤。 “冲过去!保护将军!”孙青麾下的数名将领齐声呐喊,马蹄声再度大作。 刚刚避开秦轲一记穿云剑的孙青脸色显得有些白,显然在两人的暴烈攻势中消耗了不少气血。但听到马蹄声后,嘴角弯起一个弧度道:“你们两个人,还不够。” 如今两方兵力已经越发悬殊,雷军受挫严重,两千青州鬼骑只剩下一千,而孙青麾下的青州鬼骑的主力仍在,两人联手又不能短时间里杀死孙青,等待他们的就只有落败一途。 “我最后再给你们一个机会。”孙青傲然地看着两人,“若现在降,我可以让你们做我将来的副手,日后成就绝不会亚于黄汉升。” “这么说,你是自信自己能成为第二个高长恭?”秦轲冷笑了一声,“狂妄。” “为什么不能?”孙青一声断喝,再度与秦轲面对面交换了一击,肩膀被菩萨剑割裂出一处伤口,但同时长枪也横向猛然击打在秦轲的背,打得他一个趔趄。 “我生来就是要成为第二个高长恭的。”孙青的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论家世,论天赋,论刻苦,没有人能比我更好。如果我都不能,还有谁能?” 秦轲转过身来,嘴角缓缓淌下鲜血,面对着那一阵微凉的风眯着眼睛道:“就是因为你总想成为谁,所以你才会输。” 孙青眉头微微一皱,突然发现阿布居然已经转身上马离开,背影看上去是那般决绝,看上去不像是逃跑,倒像是赴死。 他是要亲自领着人为秦轲争取更多时间?可多他一人又能如何? 然而正当他不解之时,却发现那些剩下的青州鬼骑,一个个都目光深邃地注视着阿布,似乎早已经等待多时。 阿布几乎没有停留,如同一道狂龙一般冲进队列之中,同时张口大呼道:“虎踞!动荡之象!” 第812章 动若雷霆 这不是孙青从未听过的字句,而距离上一次听到这样的字句,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还能回忆起那个威武雄壮的男人对着千军万马却仍旧振臂一呼,麾下万千铁骑兵如同洪流冲击四方,三军为之让路的情形。 项楚。 原来是走向了不同的道路吗? “有点意思。”孙青有几分意外,要知道阿布一直追逐着高长恭的背影,就如同逐日的愚人,从未停下脚步。 那又是什么时候,他已经从内而外的改变了?或者说,蜕变? 孙青放声大笑,“很有意思!他选了项楚,而你又选了谁?” 秦轲和孙青的目光在空中碰撞。 选择谁,就成为谁,正因为有沿着前人道路行走的后辈,才有了传承。 秦轲可以感觉到孙青目光里那赤裸裸的侵略性,心底突然想到自己似乎虚假的过去。 自己是谁?又该成为谁? 他咬了咬牙道:“我是谁,关你屁事?” 尽管剩余的只有一千骑兵,然而剩余下来的这些青州鬼骑都是精锐,一旦在阿布的指挥下展开六花阵形,即便是面对同僚们的汹涌冲击却依旧昂然抵挡了下来! 战阵之中,秦轲大步向前,菩萨剑化作一道光芒向着孙青点去。 第六进,点苍。 其实这一剑不单单只是剑术,更是融合了枪术的剑招,因此不但锐利惊人,更兼有几分酷烈。 云雾被一剑点破后,展现的是什么? 朝日。 秦轲心神一动,感觉自己又找到了一种七出剑的剑意,这一记直刺也变得更加精纯,甚至有了几分高深莫测的味道。 即便是孙青的修为强过秦轲,面对这一剑时,心神也微微动摇,然而他却没有后退,右手一抖之间如龙吟高高升腾飞起! 呼啸的风,成为长枪的身躯,随着孙青推出长枪的那一刻,枪尖的锋芒似乎扩张了一般,如巨蛇吐出贪婪的蛇信和獠牙。 秦轲突然感觉有些眼熟。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一枪取的正是他七进剑中的第四进:穿云。 仅仅只是这样短暂的时间,孙青居然已经摸索出七进剑的剑招,并且融进了自己的枪术之中! 虽然秦轲也知道,七进剑和枪术同源,但要如此轻易地化为己用,绝非容易之事。 一声铿锵的撞击声炸响! 秦轲闷哼一声,向后退了五步才停止,而孙青却只是退了两步,单腿一跺,踩得地板寸寸碎裂。 “放弃。一套不完整的六花阵,能拖延多久?何况你赢不了我。”孙青伸展身体,自信地说道。 秦轲哼了一声,刚刚他挡住那枪尖有若实质的风,却没能完全接住那杆枪里蕴含的巨大力量,胸口的气血有些翻腾。 阿布拖着伤体帮他消耗了孙青的气血,但终究不可能帮着他真的压住这个孙家修行天才。 既然如此…… 秦轲微微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然后露出笑容。 “再来。”双腿猛然一跺,脚底的地砖骤然崩裂,而他在空中化作一道黑色的虚影,向着前方飘去。 孙青微微皱眉,始终不明白秦轲的信心来自何处,而不断的战斗也让他的耐心也逐渐被消磨殆尽。 “纠缠不清。”孙青阴沉着脸,枪尾拖着地面看似松散,但枪尖已经指向秦轲的心脏。 拖枪式,虽然这种招式在枪术之中并不多见,然而孙青涉猎之广,不下年轻时候的高长恭,自然也能信手沾来。 就在两人接触的那一刻,孙青手中的长枪猛然吐出,枪杆弯曲出弧度。 仿佛是一条破水而出的蛟龙,震得空气发出一阵呼啸! 穿云,但又不是穿云,其中甚至已经融汇了高长恭的一部分枪术,快的几乎看不见残影! “好快的枪。”还没有到面前,秦轲的眼睛就被那股劲风刺伤了。 他的眼角开始不断地溢出鲜红色的血泪。 孙青居然还藏着这样可怕的力量,如果比个人修行,他根本不是孙青的对手? 但秦轲却依旧踏步向前,先天风术托着他的身体几乎让双脚离地化作一缕清风。 “小黑!”就在距离孙青不过一步的距离,秦轲高声大喊。 话音未落,他的胸口一阵耸动,一条黑色小蛇一样的东西蹿了出来。 秦轲自认自己的修为确实赢不了孙青,然而他从未说过自己要和孙青单打独斗。 在他的身上,还藏着另外一个帮手。 这条曾经吃过龙肉,随着时间增长已经越发强大的四脚蛇,如今早已经不是一只看上去有些奇特的宠物,而是足以匹敌小宗师境界的妖兽! 孙青枪出如龙。 小黑却是真正由蛇化成的龙,在两人交锋的中心仍旧游刃有余地掠过数尺,落到了孙青的肩头! 黑色锋利的鳞片偏偏张开,宛如花朵在顷刻间绽放,带着某种优雅的美感,却又那般致命。 坚韧的牛皮甲胄完全无法阻挡这样的锋芒,鳞片破开表面往里一层,里面轻薄的贴身软甲也发出只属于金属的凄厉呻吟,然后断裂,从其中坠落下一堆铁环。 内衬的衣物顷刻间就被鲜血染红了,甚至那些锋利的甲片还在不断向前,向前,直到触及那森白的肩胛骨。 这恐怕是孙青这一生中都少有的创伤。 孙青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手腕猛然翻转,长枪猛然一震,竟如同活物一般猛地毕露锋芒! 力量的迸发使得枪杆子发出无数破空的鞭响,刚刚张开嘴正打算从肩头咬下一口血肉的小黑如遭雷击,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后飞了出去。 秦轲一剑到来。 孙青双眼发红,手臂青筋暴起,长枪猛然绷直! 还隔着三尺多的距离,就已经可以感觉到这一枪的可怖威势。 秦轲瞳孔猛缩,立刻便收回剑招,把菩萨剑竖起,宽阔的剑面正好遮住了他的咽喉。 随后是“叮——”地一声巨响,如同无数小针一样的声音不断地刺着秦轲的耳膜,长枪抵在剑面上,把菩萨剑压得弯起一个惊人弧度。 如果秦轲不是收剑,恐怕现在他的喉咙早已经被这可怕的一枪贯穿。 可即使他挡住了这一枪,可枪上附着的力量依旧还是撞得他面色发白,身体气血一阵翻腾几乎脱力。 这不是小宗师境界能用使出来的一枪。这股力量,让秦轲几乎怀疑孙青已经突破了小宗师境界。 当然,如果孙青真的突破了小宗师境界,自己即便是有菩萨剑作为盾牌,也早已经被强大的气血震死。 孙青必然是用了什么手段,强行把自己的气血修为拔高了。秦轲暗暗握紧了剑柄。 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响起,孙青的背后小黑的身影再度显现。 但这一次它不再是一条小蛇,而是已经有一人多高,从头到尾近两丈的怪物。 不再纤细的后腿支撑着沉重的身躯,小黑血红色的眼珠子里满是杀意,他人立而起,张开巨口露出两根如剑的獠牙。 伴随着喉咙里喷涌出的腥臭味,小黑如同一座大山一般向着孙青压倒。 “喝!”孙青发出的吼叫声却更加可怕,甚至已经形成了一股气流轰然撞击在小黑粗壮的身躯上,一时间不知道坠落多少鳞片。 武神咆哮? 秦轲捂着耳朵,指缝中却流出殷红鲜血。 他震惊于孙青的气血已经可以让他做出宗师才能做到的手段,却根本来不及多想。 孙青抬起了长枪,伴随着气血的震动,一记凶猛的突刺已经逼近小黑的头颅。 可以想象,以孙青现在的实力,这样一枪足以杀死小黑! 一想到小黑会死,秦轲心里就升起一股慌乱,而随着慌乱升腾起来的,是一股如同熔岩一般滚烫的气血。 “停下!”他半闭上眼睛,整个人几乎化作一道风一般掠去。 平心静气……因势利导……幻化成箭…… 好像叩响心门一般,秦轲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回想着无数个声音,而就在这无数个声音的深处,那一片灰蒙蒙的混沌之中,仿佛有一道雷光闪过。 它已经被压抑太久,而当感觉到自己即将脱离枷锁奔向自由,一种暴戾与毁灭的气息再度升腾起来! 第813章 饕餮刺青 一轮朝日喷薄而出。 刹那间,明亮的光华照亮了一切阴影,随后是如雷般的爆炸声,惊得战马畏惧不止,就连敲鼓吹号的鼓号手都惊得停下了敲打吹奏。 “阿轲……”阿布转过头来,望见的却是无数的战马与人头,没能第一时间看见里面的情况。 尽管如此,他依旧选择了相信自己最好的朋友,咬了咬牙再度带着手下的残兵趁着青州鬼骑有些惊疑之时冲杀而去。 光芒淡去之后,秦轲的身影才逐渐显现,一头黑发散乱,甲胄上也处处都是烧灼的痕迹,看上去破破烂烂,随时都会坠落。 而在他的前方,孙青则要比他还要惨,不但从头发到眉毛都已经因为热量而发黄卷曲,整个上身的牛皮盔甲已经完全被灼热焚烧殆尽。 贴身软甲也因为带子断裂而坠落,内衬几乎成了一块烂絮,的上身精壮身躯上面,不再是贵公子般洁白如玉,而是无数破裂的口子与焦黑痕迹。 滚烫的鲜血顺着皮肤向下缓缓流淌,孙青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秦轲。 沉重的呼吸中,他用沙哑的声音问道:“这是什么招数?” “我也不知道。”秦轲同样喘着粗气。 引导体内那股雷电本就极其费神,但没想到的是这股雷电在时隔多日再度被扔出是居然如此可怕,险些把他自己都卷了进去。 “一个气血修行者,竟然用出了这些玄秘的法术。”孙青摇晃了一下,却顽固地用长枪拄着地面撑住了身体,愤怒地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我?” 他伸出左手,猛地握住上身的衣服,一声裂帛的声响之后,整个上身都暴露出来。 如山峦一般起伏的身躯,强健的腹肌勾勒出悬崖绝壁的粗犷与苍劲,粗犷和英武交相融合,仿佛天神一般。 只可惜,无数的灼伤与切口让他看上去十分凄惨。 然而秦轲的目光并不集中在孙青的胸膛小腹上,而是紧紧地盯着他手臂上那藏青色的刺青。 那是一道符文,歪歪斜斜,扭曲犹如虫子爬行而成,但却勾勒一种诡异的纹路,就如同一只恶鬼正在对这个世间发出狞笑。 饕餮…… 秦轲能看懂符文的意思,但不懂这个符文背后到底代表了什么,一股莫名的直觉告诉他,这绝对不仅仅只是一个刺青那么简单。 “呵呵呵。”孙青发出笑声,面容却是凶狠的神情,“饿么?那就吃。” 恍惚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睁开了眼。 秦轲突然感觉双腿有些战栗,一股寒意顺着脊背一路向上冲上了脑海。 就在他的注视之下,那符文真的就活了过来! 它不再是个死物,甚至秦轲通过风视之术听见了如同心脏一般有节奏的跳动声,原本就像是恶鬼的外表越发显得诡异狰狞。 饕餮……是长城守备军一直在浴血抵挡的凶兽吗? “嗯……”似乎感到剧烈的疼痛,孙青闷哼一声皱起了眉头,随后符文的颜色由藏青转为血一般的殷红。 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越发尖锐,似恶鬼在阴影里对人的贪婪发出讥笑。 孙青身上的伤口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了! 原本还露出鲜红血肉的伤口,现在不但不再溢出鲜血,甚至在秦轲的感觉里,那些伤口似乎变成了一张张贪婪的嘴巴,从内向外地吮吸起流失的鲜血来! 气血修行者的鲜血,本就是一身凝练的精华,若是到了宗师境界,一部分鲜血甚至会转而变成金色,曾有君王狂热地相信喝下这些人的金色血液便可得长生。 而那些伤口正如同狂热且贪婪的疯子,狰狞着扭曲着将那些鲜血全部吮吸了回去,然后紧紧闭合,不肯让这些鲜血再向外溢出分毫。 焦黑的皮肤在短短的几个呼吸时间里就褪去,重新露出如玉般的光洁。 秦轲只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刘德拥有这种强大的愈合能力,但孙青的愈合显然和刘德不同。 刘德的愈合,是一种如同青草遇见甘霖一般获得新生。 而孙青愈合的过程却显得无比痛苦,神情扭曲,皱纹如同蛇形一般从眼角开始蔓延。 短短的时间里,他似乎苍老了十几岁,原本漆黑的头发也像是被汲取走了大量养分而变得雪白。 “你……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去喂那鬼东西?”秦轲震惊地看着孙青。 “不错。”孙青面目可怖地挺直了身体,原本有些虚弱的身躯再度充满了力量,甚至……比之前还要强大。 他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几乎是重重地在敲击大地,仿佛一位大步而来的巨人由远而近,“你有你的手段,我也有我的,很公平,不是么?” 秦轲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总觉得孙青的实力如此怪异,在一些时候甚至要强过小宗师的那道槛,可这样的代价,真的值得么? “你疯了。”秦轲艰涩地道,“这样做,就算赢了又如何?你一样会死。” “我孙家男儿,只会战死,不会战败。”孙青感受着体内澎湃的力量,露出有些病态的笑容,“你猜猜,你的生死兄弟,还能帮你拖延多久?” 多久?恐怕没有多久。 秦轲喉咙有些发干。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阿布的六花阵是如何支离破碎。 紧迫的环境里根本没有时间让从容练兵,因此很多变化都还没来得及让青州鬼骑们操练,阿布因此只能把其中的几种变化拆出。 现在能用的,也就只有天、地、风、虎四种变化罢了。 然而这点人的残兵,即便是六花阵,又能在源源不断的敌军面前撑上多久? 一杆银枪如夜雨悄然而至。 秦轲睁着眼睛,感觉孙青长枪上的气息此刻就像是一道飘忽的风,又像是滴落的雨,已经到达了某种很玄妙又很恐怖的境界。 和风朝露两剑的剑意在那杆长枪上竟然交汇得如此融洽,而后,就在秦轲面前距离不过一丈的位置,长枪猛然一抖,泼洒出无数朵银色如匹练的枪花。 这是……海棠? 这个人,他的天赋强到了什么程度? 千钧一发的时刻,秦轲根本来不及做出足够的反应,只能下意识地挥动菩萨剑,抖出同样的一朵剑花,荡漾出无数光辉。 无数的光辉后,是被撕裂的晨风以及刺耳的剑啸,两道人影骤然接触,然后光华四处崩裂! 如果不是这些光华是在战场中绽放,只会让人觉得是一夜疾风骤雨打在花朵上,震得花瓣四处凋零飘落。 光华掠过,传来“嘭”地一声闷响,一道人影向后倒飞出来,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狠狠地砸在一名青州鬼骑座下的战马一侧。 “呕……”落地后才刚刚站了半截,秦轲就吐出一口鲜血来,那股巨力依旧还在他的身体里肆虐,胸腔好像被攻城锤狠狠地重击了一下,疼得他无法呼吸。 而在他的身后,那匹承受了撞击的战马已经七窍流血躺在地上挣扎,根本无力再起身——它的内脏都碎成了一块块,又如何能再支撑起身体? 好可怕的力量。 秦轲估计孙青现在的力量至少增长了一倍,几乎快要达到宗师境界的门槛,在这样的巨大力量下,两人光是兵器相交就已经震得他虎口崩裂,菩萨剑更是险些脱手。 但还没等他稍作喘息,孙青已经果决地奔行而来,出枪迅如雷霆,只见两人砰砰砰地交了几次手,秦轲已经中了一记肘击,一记膝撞,后一下直接将他撞出去,在地上连滚了十几步远。 “哇……”秦轲再度吐出一口血,眼前一片血红,似乎头顶上被碎石划破了伤口,鲜血顺着额头浸透了眼眶,把前方变得一片模糊。 但孙青面色冷然地再度到来,一次接着一次地出手把他打得后退。 “来啊,你们不是要杀了我吗?”孙青低吼。 “你们不是要守护荆吴吗?”秦轲再度倒飞出去。 “起来!”孙青声音如雷。 秦轲撑着双腿再度站了起来,晃晃悠悠。 然后,他再度飞了出去。 第814章 妖蛇化龙 第五次爬起的时候,秦轲从口中呕出的鲜血已经成了浓稠的块状,甚至带上了一些细碎的血肉碎片。 胸膛里像是被塞了一块坚冰,不断地向着四周探出如针一般锋利的冰棱。 回想起上一次受重伤,那还是在墨家境内,他运气颇为不妙地遇上了唐国那个用宣花板斧的猛将程双斧,几斧子下来砍得经脉受损,休息了近一月不能动用全力。 而这一次,他受的伤显然要比上一次还要严重,不但修行者最为重要的经脉变得紊乱无序,内脏也纷纷移了位,甚至一根肋骨扎进了了肺。 这样沉重的伤势,换成是小宗师以下的修行者,只怕早已经横死当场。 而换了小宗师境界的修行者,在这样的伤势下也应该站不起身来。 可他还是站了起来,晃晃悠悠的。 来自黑龙的毒血在各处流淌,那颗健壮却畸形的心脏依旧还在砰砰地跳动。 这让他承受住了全身各处的疼痛,尽管他依旧需要不断地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晕过去。 菩萨剑再度横在面前,颤抖得如同风中的稻草,却依旧倔强地不肯倒下。 军阵中的厮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离他远去了,而孙青的脚步声变得那样清晰,“踏……踏……”一声接一声,向着他靠近。 距离秦轲一丈的距离,孙青停了下来,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秦轲道:“都伤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站起来?就索性躺在地上留一条命不好么?” “哈……呵……”秦轲艰难地吐气,满是鲜血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你又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去交换这股力量?” “愚蠢!”孙青的声音卷动气流,几近宗师境界的气血展露无遗,“你只是一颗棋子罢了,就算拼去这条性命,又能如何?” “棋子……吗……”秦轲低下头思考,或许孙青说得的确不错。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以为自己是一个足够幸运的人,虽然经历过失去父母的痛楚,却是分幸运地被师父拯救和收养。 然而这一切都在那个狐媚女人的话语中被摧毁了。 当然,他可以认为那个女人只是为了干扰他的心神方便逃跑,所以才抛出这些话,只是她言之凿凿样子却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 只是……若她说的是真的,那么作为一个就连过去都是虚假的人,到底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 由之延伸出来的东西,填满他的心房:也许他就是一棋子。 诸葛卧龙选择了他,并不是因为怜悯之心,只是他拥有修行先天法术的天赋,可以为他的计划增添一份薪柴。 毕竟,那个男人就连血缘至亲的父亲都可以不管不顾,痴心爱恋的洛凤雏都可以弃如敝履。 只要是为了那个男人心中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的目标,没有什么不能利用,也没有什么不能牺牲。 那么在经过稻香村时落下他这样一颗微不足道的闲棋又有什么稀奇? 这样看来,刘德曾经说诸葛卧龙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并非是空穴来风。 秦轲说服过自己一千次不要胡思乱想,却总会有一千零一次重新肯定这个想法。 因为有些真相一旦被揭开,就算再怎么遮掩,终究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是…… 秦轲抬起头,凝视着孙青那居高临下的冰冷目光,“不管怎样,我想还给他一些东西。” 只要还了这份债,以后就再无瓜葛,连带着荆吴这里的一切,他宁肯舍了去,和蔡琰一起远走天涯。 孙青并不明白秦轲心中所想,因此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困惑。 在他们两人周遭的战场上,依旧万马齐喑,灰尘几乎蒙住了天空。 秦轲终于再度站直了身体,左手的脏兮兮的袖子擦干了嘴角上的鲜血。 嘴唇上依旧殷红一片。 心脏跳动越来越强,随着每一次因为肺部被戳穿而变得如同破风箱一般的呼吸声中,秦轲露出带血的牙齿笑了笑。 一声野兽的嘶吼,小黑庞大的身影再度从孙青的身后出现,甚至身躯比原先还要更加庞大! 这本就是秦轲的算计。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小黑的肉体多么强大,即便是刚刚那样可怕的雷电也不会真正伤到小黑。 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受伤的地方已经重新长出了新肉,褪去了那些破碎的鳞片。 因为刚刚在孙青的枪下受了伤,小黑显然十分愤怒,双眼已经完全是猩红色。 这代表着黑龙那股残存的意志与小黑正在不断地融合。 尽管黑龙在神龙逆鳞的压制下已经无法再重新控制小黑的精神,可一头野兽潜藏在身体里的凶性又如何会轻易消除? 以至于,这头四脚蛇一般的妖兽爪子上不断伸出尖锐切弯曲的爪子,死死地抠进坚硬的石板地面,头顶的凸起也越发高昂,甚至有破壳而出的迹象。 蛇化龙! 那一瞬间,小黑腾空而起,速度已经快到无法捕捉! 一张血盆大口砰然合拢,两颗长长的毒牙直接嵌入了猝不及防的孙青的肩膀。 孙青闷哼一声,长枪“咣当”地落在了地上。 在那一瞬间,剧烈的痛楚让他怀疑自己的整个右肩骨骼几乎这一咬中碎裂了。 而更要命的是,一股猛烈的毒液也从小黑的毒牙不断地侵入了经脉。 它如同极北之地的坚冰一样寒冷,进入到经脉之后就汇聚成一股刺骨的寒流,冻结了所有接触到的血液,甚至在皮肤的表面都凝结起一层霜花。 按道理,气血修行者其实是天下最不怕毒的一群人,毕竟他们的血气旺盛,只要稍作控制,毒液一入体便犹如清水进入熔岩之中,用不了多久会变成汗水散出体外。 然而没有人想到当小黑的毒毫不收敛地用出时,效果居然如此霸道,甚至可以把一个快要破境的小宗师强者都给压制住了。 感觉到身体的炽热血气正在不断地被毒素所侵蚀,孙青同样发出嘶吼,双脚牢牢抓地的同时身体猛然一震。 这看似只是普通的一抖,然而其中蕴含的却是一个小宗师境界巅峰的力量,若是撞在人身上足以把普通人撞成肉泥。 在这样的力量之下,小黑同样也是一震,两颗毒牙微微松动,牙龈开始渗出血来。 但它依旧狠狠地咬着孙青,不曾有半点松动,蛇一般的身体扭动着,直接缠上了孙青健壮的身躯,每一次收紧,似乎都能听到孙青骨骼被挤压得咯咯呻吟。 可孙青仍然挣扎着,甚至一只手猛然握住了小黑粗壮的身躯,指甲深深地陷入了鳞片的缝隙之中,撕扯出无数鲜血。 一人一兽都发出雷声一般的怒吼,战斗完全沦为了一场野蛮的搏杀,从这一人一蛇相互厮杀的样子,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不见天日的丛林和远古的蛮荒。 “……”秦轲低低地说了一声。 他废了很大力气才迈开脚步,一只右手拖着菩萨剑,剑鞘早已经不知道丢到了哪里。 但他必须前行,抛下一切。 除了手中的一柄剑。 那颗畸形的心脏砰砰地跳动着,释放出黑红色的毒血,内脏的伤口开始愈合,断裂的骨骼开始重接,原本已经完全失去知觉的左臂上,痛楚升腾起来。 奇怪的是,要是换成以前,这样的痛楚足以让他晕过去,但现在,这些痛楚却让他越发清醒。 只需要刺出一剑。 对,一剑。 孙青此刻正在与小黑的纠缠中,尽管他的气血相当强大,但终归没有破镜入小宗师,因此在近身缠斗上,缺少利刃的他反而与小黑相持不下。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小黑的身躯正好挡住了孙青的视线,让他无法看清前方。 只需要……刺出这一剑! 秦轲只觉得一身的气血澎湃,胜利就在前方,如同魔鬼在他耳畔说出诱惑的话语。 他费力地举起长剑,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痛楚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右臂的血肉被重新塑造,再度刚硬如铁。 秦轲嘴角露出几分诡异的微笑,眼神里闪烁着全然不像人的冷漠与嗜血。 只需要刺出这一剑! “阿轲!” 正当这个时候,阿布的声音在远处传来。 秦轲悚然一惊,突然感觉全身一松,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上离开了。 又或者说,是躲藏起来了,它蛰伏着,依旧在等待,好像一颗有毒的种子,只等着在某一个瞬间再次伸出如爪牙般的新芽。 一片痛楚再度充斥了全身,这让他的手脚包括脸颊都抽搐起来,原本举起的菩萨剑也无法握住,径直地落在了地上。 也是在菩萨剑落地的同时,一直缠绕在孙青身上的小黑发出一声悲鸣,一身的鳞片缝隙之中炸出无数血花。 孙青那冰冷的目光,再度从缝隙之中显现出来,如同一杆锋利的长枪一般,戳得人眼睛发疼。 秦轲知道自己此刻再不动手,一切就再也无法挽回,于是几乎疯狂地弯下腰,握住那柄沾染了无数血污的菩萨剑。 几乎就在小黑松开缠绕的同时,秦轲刺出了一剑。 点苍! 第815章 只是意外 相比他以往的出的那些剑,这一剑显得十分平凡,甚至,有些拙劣。 此时的秦轲体内气血早已消耗得七七八八,又哪里能支撑得起那点苍一剑? 但他还是用尽所有力量刺了出去,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孙青似乎是愣住了,面对这样缓慢的一剑却没有立刻做出动作,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菩萨剑不断地贴近他的胸膛。 一寸,两寸,三寸…… 剑尖终于触及到了孙青的血肉,光洁的皮肤被利刃所刺破,淌下一点鲜血。 秦轲眼睛里泛起一种希望的光芒,随后再度推进。 菩萨剑的锋利,足以切玉断石,但在孙青的身体上向前却是那般困难。 以孙青现在的境界,距离宗师也不过是一步之遥,血肉之强超出常人的想象。 若是他有需要,甚至可以只通过肌肉的力量就把剑尖咬死在原位无法拔出。 但菩萨剑是看似理所应当,又极为不合理地被推进了他的胸膛深处。 孙青痛苦地吼出声,一记猛拳也击打在他的胸口上,只听见咔咔的骨裂声,秦轲再度吐出一大口鲜血。 两人踉跄着,一起跌倒在鲜血和泥泞里,孙青的双臂狠狠地掐住了秦轲的喉咙,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秦轲翻着白眼,借着两人相拥在地上翻滚的力量,继续狠狠地、平稳地把菩萨剑推进,直到刺穿对方的心脏。 窒息的痛苦让秦轲一度怀疑自己的魂灵脱离了身体,恍惚中,他看见了一片阴沉的天空,穹顶似地盖住了大地,那个熟悉的女人似乎又在耳畔轻声低吟:“来……” 她的双臂合拢揽住了自己,温柔犹如一池春水一般。 他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梦见这个女人,但这一次她还是第一次拥抱自己。 在她的怀里,秦轲感觉是那样温软与柔软,好像回到了母亲的腹中,被羊水包裹着,与外界整个世界的残酷完全隔绝。 “娘……”秦轲下意识地说道。 女人依旧抱着他,尽管秦轲看不见她的面容,但感觉到她正在微笑,一摇一晃地哼起一首儿歌:“小老虎……去远行……” “小老虎……不知何时要回家?”女人唱到这一句,突然停止了旋律。 “娘在等你呢。”女人望着秦轲,突然流下泪来,“什么时候回来呀?” 秦轲突然感觉到无穷无尽的悲伤从胸口涌上来,鼻尖一阵酸楚,恨不得大哭一场,然而女人的身影却突然消失了。 世界重新回归眼前。 掐着脖子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开了,重新灌入鼻腔的空气宛如潮水一般撞击着秦轲的大脑。 他重重地跌倒在孙青的身侧,大口呼吸的同时也大声咳嗽,浑身无一处不痛,好像每一根骨头都被生生打断又接回去一样。 可当他看见身旁的孙青,又下意识地安静下来,似乎怕惊醒了什么。 孙青静静地躺在地上,菩萨剑插在他胸口,看上去好像死去了多时的样子,毫无生气。 但其实他还睁着眼睛,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注视着秦轲,似乎在等待什么。 马蹄声靠近。 阿布风风火火地从马背上跳下,带着惊喜和担忧地扑了上去,用一双有力的臂膀搀扶起秦轲的身体:“阿轲,你怎么样?” “还没死。”秦轲胸口一疼,又吐出一口鲜血,一边苦笑一边道,“先别扶我。” 深吸了一口气,秦轲终于恢复了一些力量,随后忍着身体上的剧痛半跪在孙青的身边。 “你是第一个让我尝到失败的人。”孙青的声音平静。 他脸上没有太多神情,似乎并不感觉痛苦,甚至还有那么一些解脱。 “你是用什么手段,压住饕餮的?”孙青问道。 “饕餮?”秦轲微微一怔。 顺着孙青的手臂,秦轲再度望那块刺青,却突然发现这片刺青已经变得十分残破,不但藏青色的颜色不再浓郁,狰狞的头部也出现了裂痕。 饕餮……那是上古凶兽的名字,想必正是因为其贪婪的性情,才被制作成了这样的一种符文,刺在人的身上,以此来突破极限。 只是秦轲也不明白为何孙青会以为是自己破了这一道符文。 不过在仔细思索片刻之后,秦轲突然明白过来。 小黑本就是吞噬了一部分神龙尸身成了妖兽,并且身体里还寄宿着一个黑龙的灵魂。 为了压制这个灵魂,高长恭曾将神龙的逆鳞留在了它的下巴上。 刚刚小黑一口咬住孙青的肩膀,毒素顷刻间侵袭了他半个身体,也包括了那条刺着符文的手臂。 或许正是这样的阴错阳差,才有了这样一个效果? 饕餮虽为上古凶兽,可即便真饕餮也得在神龙面前俯首,何况只是一个代表着饕餮的符文刺青呢? “只是意外。”秦轲有些尴尬地道。 听得秦轲的回答,孙青并没有愤怒又或者悲伤,甚至都没有去刨根问底地问这个意外的背后隐秘,只是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说了两个字:“很好。” 这是他短暂一生最后的话语,带着满满的凄凉感。 他生于孙家,何尝不是一种凄凉?如果换一个立场,也许他这辈子还能过得开心一些。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孙青双眼无神地望向天空,他身体里最后那点精气神随着血气的散去终于开始消散了。 “将军死了!” “孙青死了!” 三军都在发出他们的吼声,损失惨重的雷军相互扶持着在外围冲击着,却已经不再能遇见原先那样顽强的抵抗,对阵的青州鬼骑不是脱逃,就是放下兵器下马投降。 叛军失去了孙青这个主心骨,已经彻底的分崩离析,无论那些军官如何约束,都已经无法挽回这场败局。 而与之相反的,阿布麾下的军队却是气势如虹,所到之处摧枯拉朽。 “万胜!万胜!”人群之中,阿布听着周围人的欢呼声,一时间也是心潮澎湃,一只手握紧了拳头。 之所以另外一只没有握拳,是因为在他的肩膀上,正挂着一个几乎不能站立行走的人。 秦轲好像一块软绵绵的面饼一样黏在阿布身上,时不时因为阿布的动作而皱起眉头发出疼痛的低呼,但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过。 这样一场大胜,如同久旱的黄土地上洒落一片甘霖,谁又能不为之鼓舞呢? 但在一片欢呼的人群之中,秦轲突然看见一个孑然一身的人影正推开人群向着这边走来。 “孙大人!”阿布有些惊讶,随后下意识地跟秦轲对视一眼。 两人都意识到在他们的身侧,孙青的尸身还在躺着,于是表情都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虽是战争,孙青却是家中独苗,面对此情此景,至少身为孙氏当家人的孙既安心里不会好受。 “吕将军,秦将军。”孙既安满身风尘,身上的伤痕依旧清晰可见。 秦轲和阿布并不知道孙既安曾一人突入业蛾群中取其独角业蛾首级,尽显万军不挡的英勇。 在他们的眼里,看见的只是一位身材瘦削,疲惫不堪的父亲匆忙而来,眼底尽是苍凉与悲戚。 “孙大人。”两人都应了一声,因为不方便行礼,只是点了点头。 孙既安欣慰地看了两人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越过两人,轻轻地跪倒在孙青的身旁。 “我来晚了。”孙既安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要的答案,我现在告诉你。你爷爷确实是被毒杀的,但不是我做的,是那些已经等不及想推我上台的族亲……” 说到这里,孙既安自嘲一笑:“听着好像还是脱不开关系?可你要知道,我绝非是你心里那个冷血无情的父亲,只是现在看起来都来不及了啊……” 耳边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在欢呼。 孙既安独自抱起儿子满身血污的冰冷尸身,安静地跪了半个时辰。 第816章 缅怀 缅怀,是让逝者在人们心中长生的方式。 记忆越清晰,那么那个人的音容似乎就会重新浮现在眼前,笑容如海棠依旧。 但今天的周公瑾已经缅怀了太多人,无论是那些朴素军士还有那些曾经一起在荆楚帮畅快饮酒的手足兄弟,眼见他们生命的消逝实在不是一种好受的事情。 晨间的光芒如同流动的黄金洒落在甲胄上,两军征战正酣,无数的业蛾毫无畏惧地从城墙缺口不断爬入,“咝”叫着撞击在那密集的矛阵中。 而禁军这一边同样不甘示弱,随着战鼓震动起的节奏,军阵再度向前,一路推进到了缺口的上方。 “补墙!”周公瑾带头在前方满身热气。 他早已经杀得手软,记不得死在自己手下的业蛾有多少只,一身粘稠的虫血在甲胄上糊了厚厚一层,看上去十分恶心。 但他一声令下,三军依旧做出了最快的反应。 军阵的后方涌动起涓涓细流,已经卸掉大多数甲胄以保证轻装上阵的士兵们低伏着身体,穿过军阵中的窄小通道,拖着砖石沙袋在紧张的气氛中不断地堆积成墙。 独角业蛾并没有太多智慧,自然无法明白这些人类的意图,只是面对敌军的悍勇,他们体内的凶性同样被激发粗来,越发疯狂地撞击着军阵。 铁盾在他们锐利的前腿面前不断地出现凹陷,同时发出砰砰的呻吟。 “攻!”军官们齐声发出怒吼。 “攻!”所有士兵也都因为这声怒吼而愤怒起来,握着长矛的枪兵再度收紧了手指,几乎要把兵器融入那早已经磨破了的手掌。 顷刻间,甲胄破碎无数,鲜血四处飙飞,整个战阵变成了一把利刃,直接插进了业蛾群的心脏。 半个时辰后轮休的空档,周公瑾终于再度见到了拄着拐杖的黄曜,笑骂了一声:“你这个废柴躲在后面倒是快活,老子连刀都砍断了三把。” 他并非没有自己的贴身兵器,只是对付这些业蛾,反倒不如粗糙宽厚的制式钢刀好用,断了便能换上一把,反正王宫里的武库多得是这些东西。 “是你自己让我在后面统筹的,现在又来怪谁?”黄曜无赖地耸耸肩,随后看向那正在缓慢缩小的缺口啧啧有声,“恐怕都没有几人会在交战的时候干起泥瓦匠的活。不过效果看起来还不错?” 周公瑾喘了口气,用脏手胡乱地把一块饼子塞进嘴里,腮帮子因为咀嚼显得鼓鼓的:“只是一些小把戏,对大局并没有什么用处。这些业蛾能啃噬砖瓦,就算我把整道墙立起来,他们一样能跟临江塔一样撕开。” 黄曜的领悟力不差,自然很快明白了周公瑾的想法:“你只是想要把缺口收窄,利于我军防守是?” 其实两人在之前都已经做了一些试探,发现这些业蛾的背后虽然有人操纵,却并非有什么严谨的部署与周详的计划。 虽然在进攻王宫,但这些业蛾只是凭着野兽的一股蛮劲,不要命地向前罢了。 这样的一支军队,只是一群看上去孔武有力实则毫无章法的乱民,只要留有这一个缺口,他们甚至不会尝试着去破开其他的通道。 这也不奇怪,越是聪明的妖兽,越难以被人控制,譬如说王玄微的玄微子,思绪之简单就和一件死物差不多,所以他才能另辟蹊径才做到。 而且成群的业蛾群,若黑袍人要上面挨个附着自己的精神,只怕就是累死了还不能控制多少。 想必黑袍人也是用与王玄微相似的法子控制这成群的业蛾,虽然能做到一定程度上的操控,但依旧无法做到如臂使指的灵动。 就在这时,远方飘起大红色的灯笼。 起初只是零星一点,然后是一只两只三只一直到十只汇聚成片,好像翩然向着远方飞去的大雁。 “他们胜了。”周公瑾和黄曜对视一眼,眼睛里都像是流淌着火焰,然后畅快地齐声大笑。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建邺城中最大的一股势力便是孙青麾下的青州鬼骑,如今孙青败落,这股力量的威胁在一瞬间消失,他们就只需要稳坐王宫固守等待阿布等人回援。 “刚打下这么一场硬仗,要给他们一些时间休整。”收敛笑容后,周公瑾依旧沉重冷静地分析着局势。 毕竟是刚刚反叛过的青州鬼骑,要重新收服绝非容易的事情,要先打散建制,替换掉一批有可能再次反叛的军官,再把整支队伍重新纳入麾下。 这样的事情,怎么说也得一个时辰,而在这一个时辰里,残存的雷军和黎柱就是压制这支青州鬼骑的重要力量,一个也动不得——他还不知道黎柱已经战死在了万军之中。 “好在有那张特批的特赦令,谋反胁从不问,大多数人也不会执迷不悟。”黄曜感慨一声,“一夜之间,感觉就像是从生与死里走了一遭。以后我要是有了儿子,我得好好跟他说说这段。” 周公瑾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黄曜的美好幻想:“你要是有儿子,多半也会跟你小时候一样骂长辈们都是吹牛。” “去你的!”黄曜笑着想用拳头砸他,但看见那一身的虫血,又嫌弃地把手收了回去。 只不过他心中仍有疑虑,因此望着周公瑾低声道:“可我还是不明白,先生准备如何解决那人……” 之所以低声,是因为那个人的名字太过沉重。毕竟黄曜出身的黄家和高家也有结交,自然也认识了这个武艺高强又喜欢玩闹的“高大哥”。 只是如今这位高大哥已经成为了他们最大的敌人,并且可能还有圣人境界的修为,莫说是千人敌,就算是万人敌也不为过了。 即便是解决了城内的叛军,又如何能解决城外那尊大神? 总不可能一辈子坐困愁城,最后饿得肚皮实在受不了,腆着脸像是个路边的乞丐一样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到人家面前求饶。 周公瑾不知道黄曜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场景,沉默片刻后苦笑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黄曜失声道,“先生难道什么都没跟你说?好歹你也是一员大将了。” 周公瑾听出一些讽刺的意味,心中有些恼怒就没好气地回答道:“我特娘的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先生了。拿什么知道去?你想知道?那你自己去密室找他。” 黄曜缩了缩脑袋,摇摇头道:“我哪儿敢,全荆吴也没几个人进过那里。那可是大阵枢纽,荆吴命脉所在,哪里是我一个年轻人能进的。” 于是两人面面相觑,最终都叹了一口气。 “真是……乱来,也不知道我们这些人为什么这么相信先生,那可是一位圣人呐,你活这么大听说过圣人吗。”黄曜愁苦地道。 周公瑾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地道:“这荆吴本就是一群人信任他才得以建立起来的,而他也从未让我们失望过。既然如此,何必多想?” 第817章 大洞 这世上的人,往往总是在杞人忧天和胡思乱想之中失去初衷。 周公瑾向来是擅长抽丝剥茧的,这种能把复杂的事情变为简单的天赋,也是他能当上校事府令的原因,虽然他胆大包天的行为也导致的无数争议。 正在两人交谈的时候,一名校事府探子如同鹞子一般敏捷地越过几人,轻飘飘又稳定地落在周公瑾的身边,一身精湛修为看得数名将领为之侧目。 黄曜同样看得有些眼热,要知道即使是在强手如林的边军,也没有任何一名将领能指使这么多训练有素且修为强大的气血高手。 周公瑾这个位置,虽然品级不高,手上也不握有军队,但实则控制了荆吴的半边天,只要他想,下面的校事府探子可以随时为他取来任何一名高官的头颅。 如同探囊取物。 “老子日后也得找个好椅子坐着去。”黄曜心里感叹一声。 此时,这名校事府探子在周公瑾耳畔用只有他一人听到的声音通报着消息,黄曜看见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微笑着揶揄道:“怎么着,出什么事儿了?刚刚不还说不多想,可你这脸色……” “混账!”回应他的却是周公瑾一声怒喝。 黄曜吓得一激灵,险些握不住那包着巾帕的拐杖,整个人向后蹦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周公瑾已经气急败坏地开始谩骂,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家乡的口音:“蠢货!王八蛋!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第一时间上报,他邓立是想干什么?当我们死了吗?还是他也想造反了?早点!要不然我非得在它造反来砍我头颅之前被他气死!现在就去,告诉他,立刻带着人进洞探明情况,要是丞相出了事情,我唯他是问!” 校事府探子微微点了点头,几个起落之间已经消失在远处转角。 “出什么事儿了?”黄曜有些不明就里,但周公瑾突如其来的怒意不会是空穴来风,小心翼翼地问道,“邓立那边出了什么问题?难不成又有一支业蛾在那边活动?” “比那还糟。”周公瑾还没有从刚刚的愤怒之中回过神来,对黄曜也冷着脸道,“派出去的斥候发现了一个藏在官邸里的大洞,到现在已经过了有一盏茶的时间。” 这样的大洞,靠人力都很难挖出,而现如今看来,只有可能是业蛾的手笔。 虽然说宫墙之内,每隔个十几步就有摆放水缸以防止这些业蛾穴攻,可这个洞穴已经出现有些时间,谁知道这些业蛾是不是又有了别的什么企图? 周公瑾得理不饶人地继续骂着:“他娘的,我就知道这个邓立靠不住,一个吃软饭的,靠着和自己小舅子朱然那点关系才混到如今禁军的指挥使,连轻重缓急都不知道,哪里配这个指挥使?不如回去种地!” 黄曜家倒是跟这个邓立关系还不错,听了这有些尖锐的讽刺,苦笑了一声:“倒不至于说得如此过分,你我都知道朱然都不是个徇私的人,邓立要是真一点本事没有,也坐不上这个位置。只是禁军这些年在安全的地方呆着有些腐朽了,得好好磨一磨才是。” 周公瑾沉思片刻,突然把手里的虎符一股脑地塞给黄曜,坚定甚至坚决地道:“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还是亲自过去看看。” “啊?”黄曜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感觉到手里护符的金属冰凉触感,尖锐的棱角扎着他的掌心如同刀子,周公瑾则毫不留恋地抓过一匹马的马缰,翻身而去。 “有没有搞错,我只是一个偏将啊!”黄曜对着那背影大喊。 “现在不是了!何况你个残废难不成还能替我去看吗?”周公瑾的声音逐渐远去。 黄曜瞪万没想到周公瑾会拿他的伤腿说事儿,瞪眼看了一会儿又无奈地叹息,骂骂咧咧地道:“他娘的,什么烂事儿都让我摊上了。我就活该给你们擦屁股?” 关于擦屁股的事情,周公瑾其实也擦了不少,只是他好歹在诸葛宛陵一系的老人里,资历都算排得上号,犯不着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纵马狂奔半盏茶时间,周公瑾才放缓速度,战马打了一个响鼻,尽情挥洒了一下身上的汗水,马蹄距离两名偏将已经不到一尺。 这几乎可以算是一种故意的羞辱了。 “邓立呢?”周公瑾毫不留情地直呼姓名。 “邓将军先带着人下洞里查看了。”岗哨下的两名偏将被周公瑾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吓了一跳,却只能用力地拱手行礼。 周公瑾听到这样的回答,脸色稍稍好了些许,手上收了收马缰,把战马调转了个头:“前面带路!” 刚出宫门,周公瑾就感觉到一片荒凉。 这边宫墙外本是达官贵人宅邸聚集之所,如今却已经人去楼空,所见的都是雨后脏乱的街道,尸体和各种杂物堆积在一起,完全分不清他们原本的面貌。 而在街道之中,甚至还时不时会遇见一些正在啃噬尸体的行尸,他们依旧大腹便便,一见到人就像是饿狼发现猎物一般喜悦,纷纷向着周公瑾等人奔跑而来。 但周公瑾甚至没有亲自出手,他手底下的那些校事府密探就已经带走了这些怪物的性命,腹中畸形的胎儿裹挟着粘稠腥臭的羊水落了下来,形状恐怖且狰狞。 只是,这样的业蛾反而是业蛾大军中的淘汰者,它们多半已经无法再发育成形,多半最后只能成为死胎。 “邓将军派出的斥候已经已经清剿过一次,所以这路上的业蛾和活尸已经少了许多,但因为分布过分散乱,又毫无组织可言,要完全清理干净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尤其是人手严重不足的情况下。” 邓立的偏将显然是个精干的人才,说话条理也清晰,不过他说的这些东西,周公瑾只需要稍稍一想就能明白,所以只是微微抬手,止住了他的抱怨。 突然的,周公瑾望着那惨淡的街景,叹息道:“城中已经糜烂成这样,那些达官贵人的家眷自然可以被接进宫中暂避风头,可若想想其他地方的百姓呢?他们这一夜是什么日子?” 没有人回答,跟在他身旁的几骑都像是失了声一般静默了。 谁都无法去想象这样的情景,原本建邺城内安居乐业的百姓,一朝变成了乱兵和怪物肆意杀戮的羔羊,这足以摧毁任何一个军人的荣誉感。 很快,几人就已经到达了发现大洞的宅邸,周公瑾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越过留守的几名斥候,单膝跪地用右手抠出一些潮湿的泥土放在鼻尖。 雨后的泥土,虽然还有一些辛辣的草香,但更多的是业蛾那腥臭体液的味道。 “邓立进去多久了?”周公瑾站起身来观察着黑暗深邃的洞穴。 “已经有一会儿了。”两名守卫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只是恭敬地道,“邓将军说若是周大人来了,请周大人在洞外等候。” “扯淡。”周公瑾回头看了一眼,校事府探子已经点燃了火把,他伸手接过其中一支,在守卫尚未阻拦之前就跃入了洞中。 黑暗顷刻间就包围了他的身躯,而洞穴里那股腥臭味远比洞口的泥土更加浓烈。 几名校事府探子同样跟着跳了下去,尽管脸上罩着黑布,却一样感觉整个洞穴里都弥漫着一股不祥的味道。 周公瑾打了个响指:“进去看看。” 第818章 消失 洞内的土地泥泞,前路都隐没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加之那股浓重刺鼻的味道,这实在不是什么能让人愉悦的地方。 想来邓立留人请周公瑾在洞外等候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但邓立忽略的是,周公瑾自小就在荆楚帮里厮混,干过船工,修过堤坝,风里来雨里去多少年,又哪里会在意这洞穴里是否污秽难以容人? 只是没走很远,周公瑾就皱起了眉头,这洞内污浊的空气里,不只有泥土和腥臭,还有……血腥味。 不是业蛾的血。 周公瑾加快了脚步,很快就感觉靴子就已经被污水打湿,鞋袜都糊成了一整块,而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一具靠在洞壁的尸体。 那是一具荆吴将领的尸体,身着一身精干的黑色盔甲,胸口纹着的虎头栩栩如生。 只是就在虎头的上方,一根巨大的棘刺生生贯穿了甲胄,并把这名荆吴将领钉死在洞壁上。 只是略略一看,周公瑾已经感觉到那根棘刺的凶恶,只怕都已经把这人的心脏都给撕碎了。 “这人我似乎见过。”周公瑾把火把挪到尸体的脸上,看着那似乎有些释然的神情,低声道,“似乎是邓立的偏将,荣录。修为……我记得应该有第二重气血境界。” 这么看,邓立应该已经去往了更前方,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主动向前,还是被什么东西追着向前,但无论如何,这具尸体都说明了这个洞穴内危机四伏。 “拔刀。”周公瑾轻轻敲了敲腰间的剑颚,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身后的校事府密探们毫不犹豫地抽出腰间的长刀,火焰的光照下,刀刃反射出冷冽的光芒。 某种意义上,他们比起那些从农家招募的普通士卒更加有纪律性。 这些密探们从进入校事府之初,就历经过艰苦的训练,几乎抹去了他们心中的所有软弱,因此无论是对敌人还是自己人,都严苛到了极致。 周公瑾自己并未拔剑,而是把一只手按在了刀柄上,再度迈开脚步向深处不断进发。 只是相比较原先,他走得更加警惕,目光也不断地在火焰光芒所能够到的地方不断地审视。 随着众人越走越深,风的流动在洞穴里逐渐变成了一声声诡异的呼唤,宛如有什么东西藏在阴影里伺机而动。 周公瑾知道,这不是错觉,而是真实。 只是有些不同的是,在这洞里会盯上他们的绝不是鬼魅,而是一种更加实在且存在的怪物。 前方出现一条岔道口。 火光照耀了两条通道,但无论是那一条,都是那般黑暗幽深,仿佛他们行走在一条大蛇的肠道之中,从活着走向死亡。 “大人,这里有打斗的痕迹。”一名校事府探子微微蹲下身,用手掌去触摸那有些凌乱的足迹、破碎的甲壳和粘稠的鲜血。 一部分业蛾的血和人类的血混合在了一起,已经不分彼此。 腥臭味道从风中飘来,令人胸中油然而生一股恶心感。 “能看出邓立去了哪一边么?”周公瑾其实也懂一些追踪术,只不过他向来懒惰,现如今坐了校事府令,手下一大帮子追踪高手,何必自己费那力气? 探子摸了摸地上的泥土,放到鼻尖闻了闻,道:“有些乱,似乎从这里,他们就分开了。” 这名探子名叫尹路,人如其名,在追踪术上,他的造诣在校事府排第一,这也是为什么周公瑾这一次会把他带在身边的原因。 周公瑾自认在这位面前自己只能算个外行,自然不会指手画脚,而是点了点头:“哪一边的人多,就去哪一边。” 分兵两路是愚蠢的做法,尤其是在这种敌我不明的情况下,分兵只能让己方力量分散,一旦遇上什么事情,他们的情况就会变得十分被动。 而对于人少的那一路,周公瑾十分无情地把他们当成了弃子——战争还没有结束,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拯救每一个人。 只是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们向前走了百步距离,就又遇见了第二个岔道口。 “这些业蛾挖这么多洞做什么?”周公瑾望着前方三条道路,眉头已经紧紧皱起。 在接到报告时,他本以为业蛾只是想要借道偷袭宫中,偏偏宫墙边上的水缸没有半点动静,周公瑾也有些拿捏不准了。 正因为如此,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情有些不寻常,必须带着人亲自来查看才行。 尹路没注意周公瑾是自言自语,还以为是问自己,思索片刻后轻声回答:“也许是想要在这里筑巢?若真是如此,这里或许潜伏着一支大军了。” 周公瑾摇摇头,不认为业蛾有这样的意图:“若是真是如此,何必潜伏?他们的意图是毁掉建邺城大阵,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地方埋伏一支军队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建邺城的大阵,即便是在校事府也最高级的秘密之一,也就是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后,才陆陆续续地解密给这些校事府密探。 尽管如此,在场的校事府密探都只是知道这座大阵的符文铭刻在王宫之中。 这只不过是一个幌子。 建邺城的大阵,其实早已经融入了整座城市中。 四年前建邺城为整修而大兴土木,看似是荆吴国力恢复想要彰显国都的气度,从那之后,整个建邺城的一草一木,一宅一桥,都暗合了某种规则。 也正是因为这种大规模改造,才导致了那年的国库空虚,那时的士族领袖孙钟在朝堂上激烈反对诸葛宛陵修建大阵,甚至愤而“罢官”回家。 但他也只知道诸葛宛陵正在暗中兴建大阵,却不知道这座大阵早已经在明处就如雨后春笋般矗立起来。 高长恭却是知道这件事的。 也正因为他知道,所以在这一夜城中的士兵有意无意地进行着破坏,尽管这种程度不足以毁掉大阵,却也多少对大阵造成了一些损毁。 可他在这里布下的棋子又是什么目的? 一行人各怀心思同样沉思着,感觉这件事情越发扑朔迷离。 而随着他们越往前走,之前还能靠着风水相师常用的罗盘辨别方向,现在罗盘似乎也受到了什么干扰,转动变得无序且混乱。 这时候,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尹路在地上磨蹭了许久,才终于转过身对周公瑾作揖道:“大人,到这里,痕迹已经完全消失了。” 这是一道宽阔的通道,洞壁凹凸不平宛若某种动物的肠道,而目光所及之处,却是虫尸堆积,至少有六只业蛾死在在了这里,硕大的体形几乎堵住了通路。 周公瑾缓缓屈膝,从地上捡起一根断裂的独角,一样冰冷坚硬的触感,似金属又似玉石,正和孙既安切下的那根独角一致。 “六只独角么。”周公瑾望着这些业蛾的尸首,大概猜到邓立遇上了什么样的事情。 从实力比较来看,每一只独角业蛾都能二重气血境界的修行者匹敌,而且甲壳坚硬,力大无穷,在这种难以腾挪的洞穴里更是威力惊人。 邓立想必是逃到这里,然后被围追堵截,于是和业蛾们战了一场。 如果说邓立和部下都死在了这里,那么为什么就连一点东西都没有剩下?别说衣物、兵器,哪怕是骨头、牙齿都没有留下一点…… 业蛾虽然吃人,但总会吐出些骨头出来? 第819章 泥手 一切的痕迹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如果不是众人依旧感受到整个洞穴里那令人厌恶的气味,恍惚中还真会以为自己只是在一场漫长又没有尽头的梦境中。 周公瑾转过头,身后是十名校事府密探,一身黑衣深邃,身材虽然各有不同,却都能看出彪悍健壮的骨架,手中的长刀刀脊上,铭刻着食日的天狗。 他们在火光下静默,目光炯炯地望着周公瑾,像是一群行走在阳间的夜叉,只需要得到一个命令,就会出手勾走他人的魂魄。 但即便有这样的实力,又如何保证能不重蹈邓立的覆辙? 周公瑾沉默许久,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定,是继续向前,还是折返出去从长计议。 这件事情越是难以捉摸,就越证明其中有鬼,如果不能查个水落石出,谁又能知道,业蛾……不,高长恭心里的盘算? 周公瑾握紧了拳头。 “再往前,恐怕会十分危险,甚至我们都可能走不出来,但如今军情紧急,我必须得带着你们走下去。但还请诸位不要忘记,你们立下的誓言。” 沉重的声音在洞穴内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包含着万钧的重量。 其实校事府建立最初的目的本就不是监察百官,而是在战场上敌情,在敌国后方建立起消息渠道。 因此内部人员与军方关系密切,其中有相当一批退伍的军中将卒,不少人甚至参加过当年唐国南下的大战。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随着校事府的壮大,像是申道和秦轲这些新人的不断加入,那些过往就少有被提起。 但在场的人,大多数都是校事府中的老人,因此他们对视了一眼,郑重拱手向着周公瑾重新读起那句誓言:“以我之身,敬献光明。” 声音连成一片,直到最后,都变成了那一句:“愿随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尽管洞穴黑暗幽深,但火焰与一颗颗搏动的心脏却仿佛发出万丈光芒。 “以我之身,敬献光明……”周公瑾同样读出这一句誓言,只感觉整个心脏都像是被灌入了一团火焰,那些因荣耀而奉献牺牲的面容一张张再度浮现在眼前。 荆吴走到今天,不正是靠着无数人的性命堆砌,才有了如今的气象么?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畏惧自己的使命? 正当他胸中豪情万丈正欲转身向前时,他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脚踝。 冰冷的手几乎没有温度,滑腻且潮湿,但指甲尖锐如刀,抓得人发痛。 周公瑾的脸色有些难看,却并未急着动弹,而是有些僵硬地微微低下头去,试图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 可惜的是,与头同高的火把并不能照亮他的下半身,因此他向下的目光并不能看清那片幽深的黑暗。 但那种真实的触感,就像是从黑暗里爬出来了什么东西一般,而且力量很大,隐隐有把他向下拽去的意思。 这个时候,不会下属有那个心情跟他开这种玩笑,那么只能…… 于是一片严肃的气氛之中,校事府的密探们突然发现自己所发誓效忠的上级突然嗷嗷叫着并且开始高抬其双腿胡乱地跳动,一边跳一边似乎还试图在甩开什么。 那副模样,活像一只刚刚逃脱笼子的山羊,又或者是蛮荒之地围着篝火跳舞的野人。 “大……大人……”一众下属都傻了眼,心想自家大人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虽然平日里,周公瑾时不时会做一些惊人之举。 譬如说正走得好好的,突然他就发了疯跳进冰冷的河水里游了一整天,以至于生了一场大病;又或者是把那一碗看起来就很可疑的汤药给吞了下去,然后上吐下泻了整整半月…… 可在关键时刻,周公瑾向来严谨,很少会把那股子疯劲显出来。 只是现在周公瑾的模样确实令人忍俊不禁,几名老人只好低下头去,掩饰着自己脸上的笑意。 周公瑾终于感觉自己甩掉了那只手,心有余悸地走到一旁,瞪着眼睛冲着几人骂道:“一帮王八蛋,光知道看笑话不知道帮忙!”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收敛了笑容,有些混乱地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想要查看周公瑾身上发生的事情。 但周公瑾一巴掌拍掉了一只手,恼火地道:“不用管我,把火把拿过去,看看那有什么东西!” 数团火光驱散了那片黑暗,这时候众人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处泥泞潮湿的土地上,竟然伸出了一只满是泥土的手。 这当然不可能是地里的一棵庄稼,事实上,这只手甚至不是静止的,而是不断地做着机械的动作,似乎是试图抓住些什么。 “是我们的人。”周公瑾眼神一凝,虽然这只手上沾染了无数淤泥,但顺着手腕向下看去,依旧可以看出一些破碎的衣物和甲片。 是荆吴军的牛皮甲。 “救人!”顾不得那么多,周公瑾直接亲自单膝跪地用双手开始挖掘起来。 洞穴的泥土虽然很湿,却并不如何松软,要徒手挖掘并非容易之事。 不过周公瑾一身气血修为已至小宗师,身体之强远非常人所能及。 只见他并指如刀向下一插,一双手就已经深深陷入黑色的泥土之中,上下翻飞之际,一个人的轮廓也逐渐显现。 那是一名禁军卫士,身上甲胄虽然残破,头顶依旧系着一顶金属与牛皮打造的头盔,烫金的王室徽记被抹去泥土之后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只是这个头盔的主人现在却十分狼狈,满身的淤泥已经把他完全变成了一个泥人,一双眼睛更是难以睁开,只能半闭着望向周公瑾。 而从土里被挖掘出来的时候,他张开嘴巴,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兄弟,发生了什么事情?”周公瑾同样也为土里居然藏着一个人感到震惊,不过现在更要紧的,是弄明白这里的情况。 禁军卫士感觉眼前明亮了一些,有些艰难地抬起眼脸看了一眼周公瑾,眼里闪过一些希望的光芒:“周……大人?” “是我。”周公瑾平静的回答,“你知道邓立在哪儿吗?” “邓将军……”禁军卫士显然十分疲惫,因此又闭上了眼睛,有些艰涩地说道,“他只带了一人,跟我们走的不是一条道,也许还活着,也许……” 第820章 怪物 周公瑾明白了他的意思,尽管邓立修为不差,但面对成群的独角业蛾,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发生了什么事情?”周公瑾再一次地说出这句话。 “什么事情……”禁军卫士神志有些不清,因此每次回答都需要一段时间的回忆,“我们一行六人,奉邓将军的命令向洞内探查,原本还很顺利……直到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有校事府的探子立刻反应过来,“那不就是业蛾的操纵者?若是如此,那……” 周公瑾摆摆手,示意让人先把话说完。 禁军卫士睁开眼睛,露出恐惧的神情,就好像回到了之前的时间:“他根本就不像个人,我们的刀根本斩不进他的身体,然后业蛾……业蛾就出现了……” 他剧烈地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悲愤地道:“我们在洞里根本没有逃离的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弟们被那些业蛾拖走……” 一个就连刀都斩不进的人么。周公瑾默默地听到了最后,大概可以想象到他们到底面对了什么事情。 这名禁军卫士其实修为不弱,已经稳稳地站在气血二层境界。否则也不可能屏息在这样厚重的泥里还坚强地活了下来。 可就连这样的修行者都无法斩入那人的身躯,难不成那人的气血修为高到了宗师境界? “不,若是这样,他根本不用躲藏。”周公瑾沉思道,“我不认为有人能突破限制,同时修行气血和精神。而且就算这个人真的做到了这一点,并且还能气血修行到宗师境界,那就不必躲躲藏藏。” “整个建邺现如今都没有宗师高手,他若是个宗师,走到哪儿都难有人截杀他。” “这样看来,他很可能只是一个修为逼近宗师境界的小宗师巅峰高手,虽然可以抵挡一些刀剑,却依旧畏惧握在其他小宗师高手手里的利器。又或者……他只是在用一些偏门办法,把自己伪装成可以刀枪不入。” “不管怎样,我们先把你救出来再说。”周公瑾做了打算,招呼着人,准备几人把已经露出半个上身的禁军卫士从土里拉出来。 然而几人才刚刚一扯,就听见禁军卫士发出一阵凄厉的痛叫,情急中周公瑾喊了一声“松手”,就看见禁军卫士的上半身整个人又落回了泥里。 “有些不对劲!”周公瑾目光凝重,“这一次慢些来,把火把靠近些。” 直到众人再一次地把人拽上来才发现,这名禁军卫士已经完全没有人的形状了。 他的胸口往下,腹部完全畸形地隆起,就好像一个怀胎十月的孕妇一般臃肿,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醒来,肚皮微微凸起,显现出它活动的轨迹。 也正是因为如此,刚刚众人把他往外拉的时候,禁军卫士才会感觉到剧烈的疼痛。 到这时候,禁军卫士也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异状,惨笑着对周公瑾道:“大人,不用救我了,给我一个痛快,我还不想像是个娘们一样生出一头怪物。” 周公瑾眼神有些复杂。 医术超人的乔飞扇,其实已经研究出如何解决业蛾蛊虫的药了,因此在宫中守城的禁军,极少有再被感染蛊虫而死的。 只是这名禁军卫士身体里的业蛾已经基本成型,即便是用药也已是无用,强行把业蛾取出,他干枯的五脏六腑也已经无法再支持他活着。 “你和你那些兄弟,宫中会另外再加一分抚恤。”周公瑾只能如此安慰道。 禁军卫士点了点头,眼眶中翻动着泪花:双手勉强地做出行礼的姿势:“我替我那老母亲还有妻儿多谢大人……请动手。” 周公瑾站起身,长剑终于缓缓从鞘中吐出,一抹寒光如同冬日的喉舌,令人心生冷意。 只是轻轻一刺,禁军卫士的笑容便在火光中凝固了,而那颗跳动的心脏,也在这一剑下开始停止跳动。 “你已经尽忠了。”周公瑾替他合上眼睛。 只是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嘶嘶的声音在黑暗里陡然响起,随着周公瑾脚下的泥土一阵翻涌,一道黑影便破土而出,如同离弦之箭般直射周公瑾的面门! “大人!” 周公瑾瞳孔微缩,无声之中气血已经在经脉之中咆哮如龙,虽然说这几年他几乎未与人动过手,可他终究还是小宗师! 右腿微微向后,一步的距离,却已经给了他不少空间,右手食指微微一推,长剑的锋芒便吐露三寸。 并不需要把长剑完全出鞘,只需要横在身前,就足以切玉断石。 然而令他有些惊讶的是,当黑影撞击在他剑刃上时发出的并非是血肉被切开的声音,而是金铁交织一般的清脆响声。 不但如此,那股撞击的力量也大得出奇,几乎逼得周公瑾后退一步。 冷哼一声,周公瑾不再藏拙,澎湃的气血灌注到双腿,使得双腿几乎犹如生铁浇筑一般,脚底板直接下陷了一寸。 “不用动手!”他喝止了校事府密探,亲自和那黑影搏斗起来,几个弹指的功夫,只听见叮叮叮三声响,如一道长虹般的长剑从剑鞘中吐出。 似乎是发现讨不到便宜,黑影也生出胆怯,嘶嘶的鸣叫声后,转头就开始逃跑。 然而周公瑾的速度更快,只听见他一声大喝,长剑脱手而出,画出一道亮光,直接把黑影钉在地上! 几人凑上前去,才发现这是一只与众不同的业蛾,虽然身形不大,但丑陋的形体已经初见端倪,无论是那对复眼还是锋利的口器,都令人望而生畏。 业蛾的头顶上长着一根独角,背部坚硬的甲壳寸寸碎裂,显然是周公瑾的手笔。 尽管身躯已经被长剑贯穿,但它仍旧没有死去,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疼痛而不断颤抖着,墨绿色腥臭粘稠的鲜血不断地流淌。 周公瑾仔细观察了片刻,皱起眉头:“这业蛾的实力,已经比普通独角业蛾更强。” 难不成,从修行者身体里孵化出来的业蛾,还要比原本的业蛾更强不成?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只是还没等他思考更多,只看见这只业蛾的腹部猛然颤动,一阵尖锐的声音便在洞穴之中不断回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