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不怂》 一、我爸是李纲 南宋。 临安。 风波亭—— 旁的一座宅院里,李申之无力地坐在桌子前。 惨白俊俏的脸庞没有半分血色,双手艰难地捧着一条华美的犀带,不论是繁复的工艺还是镶嵌炫丽的宝石,一看就不是等闲人家能够拥有的宝物。 门外梵音缭绕,木鱼声声之中,一众僧人的诵经声传入,李申之的心神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努力地回忆着。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刚刚魂穿而来。 他叫李申,资深社畜一枚。发了一笔不错的年终奖后,痛饮一番犒劳自己,然后失去了知觉。 苦笑一声,大概是心梗或者脑出血了。 穿越就穿越,既来之则安之。名字后面多了个之字,从李申变成了李申之,好像更文雅了一些,也不错。 搜索了一番原主的记忆,李申之重又苦笑了一声。 看了一眼手中华美的犀带,原主竟是因此而死。 ——被吓死的。 这条犀带原本是官家赵构赏赐给李申之的父亲,李纲。 南宋中兴四名臣之首的李纲,靖康年间力挽狂澜,组织了一次漂亮的东京保卫战的李纲,南宋的第一位宰相李纲,却因为为人过于刚烈,仅在位七十七天便被罢免。 之后屡遭贬谪,被从杭州一路赶到了琼州。 前年,绍兴九年(1139年),宋金开始议和,官家赵构打算重新招李纲入朝,李纲力辞不受。李纲是死硬的主战派,与主和派见面就要打个你死我活,不可能同朝为官。 这条犀带就是那时候赏赐下来的。李纲虽然辞了官,却收下了犀带。 去年,李纲的弟弟李经英年早逝,李纲赶到福州仓前山祭拜,悲痛万分。紧接着突然患病,一个月后竟然也撒手人寰。赵构得到奏报,追赠李纲少师。 李纲罢相之后,李氏子弟遭到了主和派的排挤,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变卖了临安的家产,陆续回到了老家福建邵武。只留了这么一座偏僻的宅子,供子弟在临安读书之用。 到如今,李家的子弟里,也只剩下李申之一人还在临安读书,准备今年的秋闱,待明年春闱中了进士之后再回乡。 谁曾想竟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 要说官家赵构也挺可怜,明明自己打了胜仗,却一心求和。议和谈的差不多了,他却生怕金人反悔,拼命地给金人送礼物。 送无可送之时,想到了曾经赏赐给臣子的宝物,便打算收回来转送给金人。 李申之手中的犀带,就是赵构钦点的宝物。 好在赵构还有点良心,没有白收,每条犀带折价几贯钱,顶软妹币万把块呢。李申之砸了一下嘴巴,比自己的年终奖高多了,好像也不亏。 可好死不死的是,李申之竟然招惹到了秦桧。 那秦桧遣人向李申之索要这条犀带,李申之不敢不给,他得罪不起秦桧。可是犀带给了秦桧,就是欺君之罪,他更得罪不起官家。 两难之下,李申之竟然就这么“惊惧而死”。 “既然占据了你的身体,那就让我好好替你活一回。”李申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算是许下了一个诺言。 即便没有这档子事,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的汉人而言,对秦桧必诛之而后快。 对李申之来说,不论从公还是从私,跟秦桧都是死对头。想要自己活得痛快,秦桧必须死。 可是搞死秦桧谈何容易?那可是堂堂帝国宰相。 李申之伸手掀开桌子上的一个檀木漆盒,里面盛满了蓬松的粉末,闻上去清凉醒脑。这是临安城里的大夫开的方子,全是名贵的麝香、冰片、沉香等十几味药材混杂而成,从鼻子里吸入,颇有安神醒脑的功效。 李申之玩过几天鼻烟,很自然地捻了一点粉末放在手背上,再缓缓吸入鼻中,一股清凉之气浸润两肺,升入大脑。就这一套动作让人看到,恐怕当场就被扭送派出所。 稍微清醒了一些,李申之开始思索干掉秦桧的办法。 刺杀? 首先自己得冲进禁军的重重防护,还要避开秦桧的贴身保镖,最后还得打得过秦桧才行。 李申之瞅了瞅这副细胳膊细腿的躯体,恐怕恢复了健康也做不到。 下毒? 且不说能不能渗透进秦桧的厨房,就秦桧那狡兔三窟的谨慎性格,首先要找一种只能毒死人却毒不死狗的靶向毒药。 检索了一下自己的化学和生物学知识,无奈地摇了摇头。 离间? 秦桧就是金国派来的间谍,又跟赵构好得跟新婚夫妻一样,人家两头讨好,左右逢源。 恐怕离间的话还没说完,自己的脑袋先掉在地上,死不瞑目地看着秦桧和赵构恩恩爱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李申之又捻了一撮粉末放在手背上。 鼻子刚凑上去,苦笑地摇了摇头,还是不要玩鼻烟了,这玩意也上瘾。上辈子戒这个可是花了不少功夫,一点都不比戒烟简单。 重新收拢的烟沫子已经污染,不能再放回漆盒中。不想浪费,李申之将烟沫子撒在了烛火中,权当是熏香了。 珍贵药材的粉末当熏香,普通人家肯定舍不得。 一股异香从烛火升起,飘向了窗外。 …… 李府后院正当中,一个大和尚领着一群僧人作法事。 旁边站着一众丫鬟仆人,中间围着一对中年夫妇。 中年人叫李维,是李纲的二弟,李申之的二叔,当代大文学家。 李夫人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微微皱着眉头:“也不知,今遭能不能过了这一劫。申之侄儿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怎地跟故去的兄长交代。” 李维安慰道:“夫人权且把心放在肚子里,慧远大师是灵隐寺的得道高僧,不仅佛法高深,还有一手好岐黄,这么些年来活人无数。如果他没办法,恐怕这全天下都没人有办法了。”紧皱的眉头分明表示他比夫人更加担忧。 他也不知道李申之到底受到了什么惊吓,这几天精神涣散,茶饭不思,眼看着就活不下去了。在临安城请遍了名医都治不好,最后只好找到了灵隐寺的慧远大师,办了这么一场法事,只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忽然,老和尚放下念珠,停下了木鱼,鼻翼煽动,神情怪异。众和尚不明就里,一脸茫然地看着老和尚,诵经声跟着陆续停下。 须臾之后,老和尚睁开双眼,放声大笑:“妙啊!妙啊!” 矫健地从蒲团上跳起来,也顾不上腿部供血不足导致的酸胀,大步流星地朝着紧闭的屋门走去。身边的小和尚也赶紧跟上去。 满眼冒着金星,慧远大师仿佛看到了异象,朵朵莲花从屋内绽开。 莲花加异香,这是佛陀降世才有的景象。 至少佛经上是这么说的。 二、佛陀降世 慧远大师怀着激动的心,甩着颤抖的手,跌跌撞撞地朝李申之的屋门奔去。 坐的时间太久,腿麻了。 大户人家的门槛高,慧远大师迈着酸胀的腿,一个不小心,被门槛拌了一下,噗通一声,飞跪在地上。 两手撑在身前,脑袋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响头。 小和尚不明就里,赶紧陪跪在旁边,扶着老和尚,抬头看向了屋中之人。 李申之此刻正坐在桌前,四十五度仰望房梁,思索着如何干死秦桧。 李维夫妇见状,也跟着跑了进去:“申之!” 李申之收回目光看向众人,看似淡定,内心其实慌得一批。就在片刻之前,自己只不过是一个醉酒的社畜,哪见过这样的阵仗。 李申之很想过去把老和尚给扶起来,但是刚才起床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坐下以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这副躯体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虚弱的很。 想要说话,干燥的喉咙只是干咳了一声。 “申之可是想喝水了?”中年妇人小碎步跑过来,就着桌子上的茶杯倒了半杯水,摸了摸水壶尚且温热,扶着李申之的后心,缓缓喂下。 中年妇人风韵犹存,又会照顾人,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李申之靠在婶婶软软的身子上,莫名地有一种安全感。 恢复了些许力气,李申之调整了一下嗓子:“大……大师……” 终于能说出话了。 慧远大师已经在小和尚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来,不见外地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公子虽然身体还虚弱,但气色已经大好。这几日先吃点米粥青菜,不出旬日,便能下地行走。不过半年之内仍要好生调养,不然肠胃会落下毛病。” 中年男子朝着大和尚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小侄能活命,全赖大师操持。小小心意,还望大师笑纳。”下人从旁端来一个盘子,装着百两黄金。 慧远大师微微点了点头,自有随行和尚接过金子,熟练地装在了随身的行囊里,又有和尚掏出纸笔,用舌头舔了一下笔尖,现场登记造册。 做法事,收钱,天经地义。 看着黄灿灿的金子送出去,李申之心疼之余也有少许欣慰:看起来老李家很有经济实力,随手赠送就是百两黄金。 中年妇人照顾着李申之,中年男子在慧远大师身边,微微弯着腰,恭敬地问道:“不知我家侄儿的心病可否化解?” 李申之这副模样,全是因为受了惊吓。心病才是根子。 慧远大师没有回答,而是笑盈盈地看着李申之:“心即是理,理即是心。公子的心病缘起于理不通。看公子气色,想必是理通了。理通了,心也就通了。” 慧远大师的一通话,把李申之说得晕头转向。 听了半天只记住了一句:色即是空。 慧远大师说完,眼睛还盯着李申之,仿佛在等回应。 心便是心,理便是理,怎么能说心就是理,理就是心呢?如果心和理一样,又何必叫两个名字呢?打机锋而已,简单! 给我一个键盘,我能辩到你怀疑人生。 李申之有心反驳,实在是无力说话,只能轻轻地摇了摇头。 慧远大师见状,倒吸一口凉气,咬了咬嘴唇,问道:“可是贫僧说错了吗?” 指点江山的时候是“老衲”,虚心求教的时候就成“贫僧”了。 禅宗的和尚爱打辩,佛理最初的发展也是在辩论之中形成,辩论乃是佛教交流最基本的方式。 有异香和莲花在前,慧远一直把李申之当佛陀看待,能跟佛陀辩论一场,乃是无上的光荣。 可是李申之并没有说话,而是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论断,慧远心虚地问道:“那公子可知,何为心?又何为理呢?” “心即是我,理即是佛。”虚弱的李申之,还颇有一番高人风范。 慧远大师微笑着点了点头:“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公子这说法正暗合了六祖传法。” 慧远主动释放出了善意,打算以“和局”的方式结束这场抬杠,哦不,是辩论。 李申之却摇了摇头:“理是佛,心却不是理,所以心不是佛。” 说完,李申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慧远以为李申之懒得再跟他辩,只得默默退出。 走到院中,慧远对李维说道:“令侄与我佛有大机缘,李檀越供奉的百两黄金,我寺将用来塑佛像一尊,也算是李檀越的一场功德。” 慧远拉过一个小和尚,约莫十二三岁,说道:“令侄身子虚弱,还需要好好调理。这小沙弥叫修缘,我是新收的徒弟,于岐黄之道颇有天赋,就让他留在府上,为令侄好生调理。” 李维面色宠辱不惊,一直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多谢大师。” 一众作法事的和尚早已收拾好了家伙,训练有素,整齐划一,在李府门外站好了队,跟着慧远大师回了灵隐寺。 李府就是阔气,人人都有打赏。于是和尚们走的时候,还顺带把院子给收拾得停停当当。 送走了和尚,李维换上了满面愁容,回到了李申之的房间。 “申之,那日在三元楼你都看到了什么?秦桧都跟你说了什么?” 李维面相和蔼,一副书生气,天生有一种亲和感,李申之的情绪随之放松下来:“说来话长。” 事情的始末早已在心中复盘了好几遍,李申之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一遍经过。 五天前,李申之惯常地前往三元楼找自己的老相好童姑娘喝酒,不料竟然遇到了秦桧。秦桧身为帝国宰相,按说不可能去那种地方,可那天实在是巧了,秦桧在三元楼招待金国的使者。秦桧,自从三年前重新起复当了宰相以后,与皇帝赵构沆瀣一气,是死硬的主和派,甚至一度有人传言,秦桧就是金人派来大宋的间谍。 在三元楼中,秦桧对着金国使者曲意逢迎,为博金人一笑,不惜下跪敬酒。 好巧不巧,这一幕被李申之给撞见。 “那秦长脚当时没说什么,可是在散宴的时候派管家传话,让我在三天之内把犀带送到秦府。”一口气说完了事情始末,李申之使劲往婶婶身上靠了靠,好温暖。 “秦长脚”可不是调侃秦桧擅长逃跑,而是腿真的长。抛开秦桧做的那些恶心事,这个人也算得上满腹文采,一表人才。 李维正要询问细节,婶婶拉了他一把:“申之大病初愈,说不了太多话。且让他休息一阵,晚间再来问也不迟。” 李维的念头转了几转,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申之,你且好好休息,病愈之后安心准备秋闱,剩下的事情交给叔父。” 示意婢女服侍李申之去床上休息,他得去自己的书房,好好思考一下对策。 好狠毒的秦桧,搞得这一出不仅要了申之的命,更是要我李家的命! 三、岳飞下狱 此时的临安城还十分简陋,只有南北走向的一条夯土街,就像六七十年代一座不甚发达的小镇。 这条长街叫御街。 从北面的余杭门进城,沿着御街一直向南,走到顶头,过了东华门,六部桥,就是皇宫。 秦桧,这个帝国的宰相,并没有在皇城里当值,而是躲在余杭门内的一个小楼上,略微紧张地向北张望着。 三辆囚车被一队禁军押送,缓缓南下。 为首的囚车里是个中年男人,膀大腰圆,髭须井然,淡定的面容不怒自威,仿佛乘坐的不是囚车,而是战车。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震古烁今的一代战神,岳飞。 后面的两辆囚车里,一个是岳飞手下的左膀右臂兼女婿张宪,另一个是战场无敌的赢官人岳云。 如果金兀术在现场,他的心情大概会是且喜且忧。 喜的是,自己最害怕的几个将领真的被秦桧给搞下狱了。忧的是,秦桧万一不靠谱,搞不死他们,让岳飞一干人重回战场。 躲在暗处的秦桧很紧张,他同样害怕押送的路上出岔子。 好在大理寺的诏狱距离余杭门不太远,不一会就到了。 …… 李申之在卧室里躺了一会,感觉精力恢复了一些,重新坐了起来。他的身体素质不错,刚才那么虚弱,是因为好几天没进食而已。 话说好汉都架不住两顿饿,就连鲁智深少吃了一顿饭都打不过小地痞,更何况他这个读书人。刚才吃了些点心,喝了点稀粥,身体也慢慢恢复了力气,继续消化原主的记忆。 李纲共有八个儿子,七个女儿,孙子都有好几个了。李申之是最小的儿子,算是李纲老来得子,最受宠爱。 几个儿子中,长子李仪之在老家邵武主持家族事务,次子李宗之常伴父亲李纲左右。李纲去世后他也回到了邵武当官。剩下的儿女们也基本上都考取了功名,留在福建生活。 唯独李申之还没有考中进士,留在临安等待秋天的解试和明年春天的礼部试,考中进士之后也回邵武老家,远离京城这个是非地。 过了解试是举人,过了礼部试是进士,最后再象征性地考一场殿试。 临安城中的李府,相当于是李氏家族的驻京办,供李氏族人来京城落脚之用。李纲的孙子辈都还小,不到科举的年龄,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李府只有李申之一个人住。 李维这次是专程来临安送犀带。 老来子的溺爱和长期的无人管教,李申之养成了一副纨绔的习性,成日里斗鸡走狗,流连勾栏瓦舍。好在老李家的学霸基因很强大,玩闹归玩闹,稍微学一学还是能够考中进士。再加上官家赵构对李纲多少有些惭愧之心,暗中对李申之颇为照顾,李氏长辈也就放任李申之玩闹,只等科举之后回到福建,再好生管教。 谁知突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秦桧,这个华夏史上最无耻、最卑鄙的小人,得罪他的人从来没有一个好下场的。 李申之锤了锤脑袋:“干掉秦桧,有点难啊。还是先想想怎么活下去。” “金儿,陪我出去转转。”李申之打算先去院子里,感受一下还没有被工业化污染的空气,兴许能有什么灵感。 不料小丫鬟赶紧过来拽住李申之:“少爷不行啊!你大病初愈,不能再去那种地方了!” 也不知是李申之身子虚,还是金儿力气大,竟然一把把李申之给甩到了床上。 李申之赶紧捂住衣领,怯怯地望着金儿:“你想干什么?” 咦?好像拿错剧本了。 金儿一下羞红了脸,赶紧过来给李申之脱鞋,抻被子,假装伺候李申之休息来掩饰尴尬。 李申之也一下回过味儿来,一把拉住金儿的手:“你说我要去哪?” 金儿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门外的一阵喧闹给金儿解了围。 …… “父亲,你们为何被关在囚车里?我这就去寻官家,去讨个说法!” “兄长,可是有奸人陷害?” “夫君……” 有青年的声音,也有女青年的声音,还有女青少年的声音。 本着有热闹不看王八蛋的优良传统,李申之重新穿好了鞋,朝院子里走去。 这次金儿没敢再阻拦,她也想出去看看热闹。 “听声音像是隔壁银屏姑娘在说话。”金儿边走边说。 院子里李维夫妇也赶了出来,面色凝重,对门外的喧哗也非常上心。 听门外的喊声,应该是有人犯事被抓,要投进监狱,犯人家属在外面拦住了囚车,哭声喊冤。 老桥段了。 “莫非是岳帅?”李维嘀咕了一声,加快脚步朝外走去。 “哪个岳帅?”李申之问了一句,跟在李维身后一阵小跑,“岳飞?!” 临安、秦桧、岳飞。 一顿小跑累得李申之头昏眼花。 御街之上早已熙熙攘攘,将囚车围成了一团。 “这是岳帅啊,他们怎么能把岳帅抓起来?” “这狗日的朝廷,仗还没打完就抓自己的大将,我看也快完球了,乡亲们快跑!” “不能让他们抓走岳帅,不如咱们劫了这囚车,救出岳帅!” “对,劫囚车,救岳帅!” “劫囚车,救岳帅!” 押送囚车的禁军都头很紧张,大声呵斥着人群,祈求赶紧把人犯押到大理寺。 临安城里的居民外来户居多,有好多都是原来开封城里的百姓,北宋亡了以后跟随銮驾南下,在临安落脚定居。 由不得禁军都头不紧张,因为这些围观的百姓真的杀过官,文官、武官、宦官,都杀过。当年东京保卫战的时候,皇帝派来传话的太监他们都敢杀,更何况一个小小的禁军都头。 见过血的人就像尝过腥的猫,轻车熟路不说,眼神中还透露着一股渴望,杀人的渴望。 围观的人群缓缓地朝囚车挤过来,包围圈越来越小,有胆大的已经用手抓住了囚车的木栅栏,禁军的士兵们紧张地握住了刀柄。 禁军的都头满头大汗,紧张的局势一触即发。 四、一触即发 话说百姓将囚车团团围住,眼看着就要爆发群体性事件。 不仅禁军都头紧张,远处张望的秦桧同样攥紧了拳头:“如果事态失控,务必将岳飞当场格杀!” 秦桧身旁的是临安知府,低头垂手应道:“秦相公放心,属下这就去安排。” 秦是秦桧的秦,相是宰相的相,公是公侯的公。 禁军是官家赵构的直属部队,不归丞相管。秦桧能调动的人马,只有临安府的衙役。 衙役虽然管不了禁军,但是乘乱捅冷刀子,同样能要了岳飞三人的命。 看到群情激奋,岳飞说话了:“乡亲们,岳某身正不怕影子歪,这次下狱是受奸人陷害。诸位不要慌,相信官家定会还某家一个清白!诸位请回! 想拱手作揖,无奈两只手都被铁链捆着,动一下哗啦啦的响。 岳飞说完,嘈杂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人潮散去之后,只剩下岳飞的家眷站在囚车之前。 岳夫人为首,旁边站着大女儿岳安娘,也是张宪的妻子。岳安娘怀里抱着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岳飞的幼子岳霭,再旁边站着十二岁的岳霖,七岁的岳震。另一厢,是岳飞的次子岳雷和次女岳银瓶。 岳飞先后有过两个妻子,前妻刘氏生了四个孩子,分别是岳云、岳雷、岳霖和岳安娘。现在的妻子李氏先后生了岳银瓶、岳震和岳霭。 其中岳安娘和岳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还都是小宝宝,正在家中被丫鬟照顾着,没带出来。 大大小小一家子在路边悲号不已,只有岳银瓶,紧紧地抱着父亲的囚车,目光坚毅地望着岳飞,仿佛一位死士,在等候着主上下达命令。 岳云大喝:“银瓶不可造次,快快退下!” 张宪也说道:“小妹快回去,这不是你能管的事情。用不了多久,我等就能重获清白,再见天日。” 岳飞慈爱地望着幼女,用目光温柔地抚摸着岳银瓶的头发:“回去,晚上带些狗肉来,多带点酒。” 岳银瓶紧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松开手,撤到路边。 此时,刚好金儿也跑了过来,一把拉住岳银瓶的手:“银瓶妹妹,不可冲动,咱们慢慢想办法。” 岳家和李家是邻居,又都是主战派的核心,两家关系向来不错。兴许是年纪相仿,岳银瓶跟李家的丫鬟金儿颇为投脾气,时常在一起玩耍。 岳银瓶也没有回到母亲身边,而是紧紧攥着金儿的手臂,朝父亲和兄长挥了挥手。 看到这一幕,禁军都头终于松了一口气。 岳飞是一代战神,家中子女各个如龙似虎。但要说得到岳飞真传的,只有两个人,岳云和岳银瓶。 岳云早已在战场上证明了自己,战场上单挑无敌。岳银瓶在临安城内单挑无敌。只要是临安城内数得着的刺头,全都被她收拾过,其中不乏江湖上有名号的主。 刚才那番景象,如果岳银瓶真要劫囚车,对禁军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可如果不等岳银瓶先动手,直接将其拿下,禁军都头相信自己会被临安城的百姓撕成碎片,活不到大理寺的大门。 车队继续朝着大理寺走去,李申之不禁皱了眉头:“完了,岳飞要死了!”他知道,所有人都太乐观了,太高估了秦桧和赵构的底线。事实上,当岳飞的死讯传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相信那是真的。以至于千年以后,人们依然为岳飞的死因争论不休。 李维略一思索,说道:“申之不必忧心。官家只是急于跟金人议和,不想听到反对声音罢了。只要和议一成,最多也就给岳飞贬个官而已。” 李申之摇了摇头:“叔父,岳飞真的要死了。” 岳银瓶不禁怒目圆瞪,伸手一把抓住李申之的衣领,作势就要揍人:“你说什么?”李申之就是个花花公子,在这里大放厥词,说自己最敬爱的父亲坏话,由不得岳家二娘不发飙。 李申之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我说,岳飞死定了!”抓住岳银瓶的手,从衣领上拿开。好男不跟女斗,扯我衣服的事情就不跟你计较了。 男女授受不清的说法,在这个时候还不太严重,因为着名的理学大师朱熹,今年刚满十二岁,还是个小正太。 “我要救我爹!”岳银瓶不知为什么,突然就信了李申之这个花花公子,打定主意要去劫囚车。 不料一个箭步没迈出去,回头一看自己的手还被李申之紧紧抓着。 “你放开!”岳银瓶嫌弃地瞥了一眼李申之。 “岳帅之事不在乎这三两天,二娘且安心,咱们慢慢想办法。”李申之说完,松开了岳银瓶的手。 在李申之的心目中,岳飞乃是大英雄,一生赤胆忠心,当之无愧的武圣人,是所有汉人共同的财富,很自然地就把“咱们”的岳帅挂在了嘴边。 岳银瓶一脸嫌弃:“谁跟你咱们!”嘴上不饶人,心里到底听了进去,暂时放下了劫囚车的主意。 几个人的交谈声音不大,动作也很小,淹没在嘈杂的人群中,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远去的囚车之上,因为又有一个人,拦在了囚车之前。 拦在车架前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一身文士打扮,拱手作揖:“敢问都头,不知岳帅所犯何罪,竟然要用囚车押送?” 那都头不敢造次。纵观两宋时期,文人完成了对武人的全面碾压,随便一个小文官都可以在武将头上作威作福。没有摸清前面小文官的根底之前,禁军都头打算先礼后兵。 都头拱手还礼,“不知小郎君是何人?” “在下越州陆游。”青年倒是不卑不亢。 禁军都头脸色一沉,问道:“可有功名在身?” “今年刚好过了解试。”陆游答道。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快快闪开,莫要误了自己的前程。” 宋代的科举制度跟明清不太一样,最大的区别在于,举人的身份是一次性的。 如果只是通过了解试,在后面的礼部试落第,那么举人身份作废,下次科举还要重新参加一次解试。 尤其是南宋时期,“免解试一次”成了朝廷对学子的一个重要赏赐。到了南宋后期,对于屡试不第的学子,官家偶尔还会专门赐一个进士的出身。 既然还不是进士,禁军都头又这么客气,还有一个原因。 越州,在绍兴元年曾短暂地当过南宋行在,改名绍兴府,是科举大州,相当于是现在的高考大省,生源质量冠绝两京。 尽管每个州录取进士的比例差不多,每年中进士的人数越州不比别的州高多少,但是架不住人家越州学子的水平高,日后官位高升,前途无量。 万一哪一天这个叫陆游的小子当上了大官,想起了自己这个禁军小都头,弄死自己比捏死蚂蚁都轻松。 可陆游却不吃这一套,把都头的示好当做了服软:“朝中奸佞当道,陷害忠良,你等鹰犬就这样助纣为虐,良心何在!” 鹰犬是夸人的词,没有半点骂人的意思。 禁军都头终于没了耐心,猛地一挥手中的鞭子:“给我滚开!” 都头一下令,士兵们纷纷上前把陆游架开,扔在了一边。 前面就是大理寺了,如果今天不把岳飞送进大理寺,他今天就得掉脑袋,实在是没心情跟陆游这种书呆子摆事实、讲道理。 得罪不得罪潜力股的,已经顾不上了。 火烧眉毛先顾眼前。 陆游身上吃了几记暗拳,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囚车队伍扬长而去。 这个一生没有考中进士的大才子,屡次落榜,不知道是否跟今天的遭遇有关,据说等秦桧和赵构都死了,赵构儿子赵昚即位之后才赐了陆游一个进士出身。不过此时此刻,陆游的名字,现在已经记在了秦桧的小本本上。 “救人!”李申之撩起衣服就走。 “不可莽撞!”这次是李维拉住了他。 岳银瓶兴奋地望着他跃跃欲试,金儿紧张地伸出了手想要拽住他,还有岳家一众男女或紧张或激动地望着他。 五、陆游是个铁憨憨 却说李申之说要救人,众人还以为他要劫囚车,救岳飞。 李申之推掉叔父的手:“我说的是救陆游,就是倒在地上的那个学子。”有的人露出了失望的眼神,有的人松了一口气。 李维说道:“这陆游是一个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给他些银两治病就好,不必……” 李申之坚定地朝着陆游走去:“这个人一定要救。”金儿是李申之的贴身丫鬟,紧随其后。 岳银瓶思考了片刻,也跟了上去。金儿是我的好朋友,得去帮帮她。 囚车过去的道路边,陆游已被好心的路人扶起来,询问伤情。陆游捂着胸口,痛苦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肋骨断了,不能大动。 赶到现场,李申之跟街坊借了一张门板,刚好岳家的几个后生也赶到,一起将陆游抬上了门板。 岳雷说道:“这位陆公子为我父亲伸张正义,受此羞难,抬到我家中休养。” 李申之拦道:“岳雷兄弟,岳家现在正在敏感时期,最好不要节外生枝,还是将这位陆公子接到我家中。”陆游可是大才子,李申之才不会错过这么好的结交机会。 虽然现在看上去就是一个铁憨憨,一副的愤青样子。 岳雷想了想,说道:“也好,那就劳烦李公子了。陆公子的汤药费用就交给我岳家。” 岳家的男丁对李申之观感还不错。人虽然花了点,对兄弟却很仗义。再说,哪个男人不好色,李申之的那点缺点在他们眼中根本不算缺点,更多的是羡慕。 父亲、大哥和姐夫全都入狱,岳雷这个半大的青少年承担起了该有的担当,岳夫人和岳安娘乐见其成,让岳雷作主。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陆游抬到了李府,岳银瓶也接过兄长从家中取来的跌打药膏,交予金儿。 岳家是习武世家,家中常备各种跌打损伤药膏,全是祖传自制的好东西,临安城中的郎中都没有这么好的方子。 岳雷和岳银瓶亲自跟到李申之家中,帮陆游包扎伤口,正骨疗伤。 李申之插不上手,便跟金儿站在一旁闲聊:“金儿,咱们家是不是跟岳家有什么误会?” 金儿扑闪着大眼睛,一脸天真无邪:“没有啊,咱们两家关系很好的。” 如果此时岳银瓶在身边,金儿一定会挽住银瓶姑娘的胳膊,来证明两人亲如姐妹。 李申之摸了摸鼻子,“可是我怎么感觉银瓶姑娘对我有些成见?” “噗嗤……”金儿掩嘴一笑:“少爷想多了。” 哦?原来是个误会。 “不是银瓶姑娘都你有成见,而是整个临安城,但凡是个正儿八经的姑娘,都对少爷有成见。” “为何?”李申之隐约猜到了什么,但还不死心,抱有一丝丝的侥幸。 “因为少爷是个花花公子啊!”金儿好像一个拙劣的喜剧演员,抖了一个自认为很好笑的包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这小丫头,明明一副娇艳欲滴熟透了的样子,还这么童言无忌。 纨绔子弟…… 花花公子…… 好像这个身份还挺不错的,不知道能不能光明正大地调戏妇女。 用自己修炼多年的解码器眼睛扫视了一眼金儿,小丫头年纪不大,身材倒是不错,怎么也有七八分了。可是通过原主的记忆,好像并没有跟这个金儿发生过什么。 难道是自己的历史知识出错了,贴身丫鬟并不一定都是通房丫鬟? 算了,还是日后再说。 李申之把注意力重新转到了陆游的身上。怎么才能把这个大才子留在自己的身边呢? 李申之努力地回想着宋代的诗词,看看有没有一首可以打动陆游。诗人最容易被诗打动。 人的脑子里想的东西不一样,气质也立马变得不同。 金儿笑够了,回头看着李申之的背影,发现自家少爷现在的气质好像不太一样了,甚至恍惚间感觉换了一个人。 陆游的伤并不算重,只需要稍微固定一下胸,然后静卧修养就好。普通人大概需要静卧一个月才能痊愈,但是用上岳家的药,只需要五天就能下地行走,半个月恢复如初。 不多时,岳家的下人送来各类果蔬肉禽,还有百两纹银,经岳雷的手转交李申之:“这半个月就有劳公子了。” 会说话就是不一样,送礼送得都让人无法拒绝。 李申之顺势接过:“放心,陆公子在我这里是上宾,断不会受半点委屈。” 送走了岳家的人,李维自去思考该如何应对秦桧索要犀带的事情,留下李申之跟陆游寒暄。 “原来是忠定公的公子,多谢出手相救。”陆游在床上艰难地想拱手致谢。 李申之皱了皱眉头,按住陆游的手:“不必客气,好生休养便是。” 陆游点了点头。 …… 尴尬的沉默。 …… 接下来的剧情不应该是陆游对我感激涕零,我再趁势邀请他留在李府吗?难倒我在士人心目中的地位也这么差吗?救命之恩都不能让陆游多跟我聊几句。 殊不知人家陆游也是个富二代,官二代。就李申之的名声,他打心眼里还真瞧不起。 …… 持续的沉默。 …… “咳……”还是李申之率先忍不住,说道:“听说陆兄爱写诗?” 陆游乃是南宋四大诗人之一,一生写了近万首诗,堪称高产诗人,并且质量很高,脍炙人口的佳作丝毫不逊于盛唐李杜,这么搭讪倒也算一个切入口。 陆游说道:“诗词乃小道而,如忠定公一般出将入相,挽大厦于既倾才是我辈楷模。” “是啊,先子也是这般说。诗以言志,先子临终之前的一首诗,至今让人意难平。”李申之忽然想到了一首诗。 先是先辈的先,子是老夫子的子。 陆游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渴望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李纲也是当朝着名的文章大家,流传的诗词很少,临终之前发自肺腑,凝聚了一生情感的诗,很让人期待。 李申之深吸一口气,双眼惆怅地望着窗外,一句一顿道: “死去元知万事空,” 陆游跟着叹了一口气。 “但悲不见九州同。” 陆游跟着又叹了一口气。 “王师北定中原日,” 陆游攥紧了拳头,仿佛充满了力量。 “家祭无忘告乃翁。” “蓬”地一声,陆游径直坐了起来,内心仿佛受到了一记重击,心痛得不能自已,而后又“啊”地一声坐了回去,胸口的伤痛让他无法支撑坐姿。 金儿赶紧过去扶住陆游:“陆公子好好静养,不要有太大的动作。” 念完最后一句,李申之不禁双眼湿润,仿佛这首诗真的是李纲所作一般。 悄悄擦拭了一下眼角,李申之慨然道:“不知还有没有捷报坟前祭家翁的机会啊。” 陆游躺在床上,喘息了一阵,长长出了一口浊气,语重心长地说道:“眼下秋闱在即,公子当勤学苦练,考取功名后才有报效国家的机会。” 看不起谁呢,最讨厌别人一副教训的语气了。 临安府的解试和越州的解试时间不一样。各地州府的解试归各地自行组织,时间和试题由州官自己把握。距离首都越远的地方,解试的时间越早。 说到科举,李申之想到了陆游一生坎坷的命运,顺口问道:“陆兄对这次春闱可有把握?” 陆游点了点头,不屑道:“问题不大。” 好一个问题不大,你个铁憨憨,你特么问题大发了。 六、案发现场三元楼 在原本的人生轨迹中,陆游一生都没有考中进士。 这个十七岁便考中举人的天才,伟大诗人,一生考不中进士,如果说科举中没有猫腻,鬼都不信。 可是李申之能怎么说?我能预测你的未来吗? 陆游虽然是个古人,却不信鬼神,未卜先知的事情糊弄不了他。 “今天在大理寺前大闹了这么一出,你的前途算是毁了。”李申之终究还是放不下这个铁憨憨,想帮他一把。 “我为岳帅仗义执言乃是为了江山社稷,今上乃是中兴之主,正是我辈大展鸿图之时,怎能说是前途尽毁?李公子太过危言耸听了。”果然,陆游对李申之重又恢复了客套的神态,那首诗算是白念了。 李申之也不好公然诋毁赵构,只得说道:“且不说官家如何,你道那当朝宰相秦桧是什么好鸟吗?” 所谓官家,是指“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皇帝要像三皇五帝一样至公无私,所以才称为官家。这是皇帝自比三皇五帝,把全天下当成自己的家,把天下人当成自己的子女一般,可不是什么亲民谦虚的称谓。 陆游没有反驳:“秦桧只是一个宰相,远不能只手遮天,科考的事还轮不到他说了算。” 真是一个铁憨憨。 李申之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陆游。 陆游到底天资聪颖,早已明白李申之说的没错,刚才自己的话不过是死鸭子嘴硬,强词夺理罢了。 “好好休息。” 李申之扔下一句安慰的话,剩下陆游一脸生无可恋地望着房梁。 给这个铁憨憨一点时间消化一下这个噩耗,兴许能改变命运。李申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我发现少爷跟以前好像不大一样了。”金儿扑闪着大眼睛,童言无忌。 李申之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受到马子思想多年熏陶的他,心中升起了一股位面压制的优越感。 “怎么不一样了?”李申之明知故问道。 金儿左右看了看:“脸色好像比以前红润了一些,黑眼圈也淡了一些。” 噗……差点破功。 “好像,”金儿的语气有些不确定,“比以前更像君子一些。” “什么叫像?我以前有那么坏吗?”李申之决定假借大病的名义,选择性地失忆。 金儿重重地点了点头:“有!” 这臭丫头,真是不会聊天。 又走了一阵,李申之吩咐道:“金儿,准备一下,咱们出趟门。”原本是打算找个仆人一起去的,但是忽然发现在府上还是跟金儿最亲近。检索了原主的记忆,以往出门也大多是金儿作陪。 “好的,咱们上哪去?”因为小官人生病,金儿好几天没出门,早憋坏了,一脸的期待。 “三元楼!”李申之脚步不停,径直朝门外走去。 金儿一把拉住李申之,“不行,不能去那里!” “为何?” 一个由犀带引发的血案,现场就在三元楼,不去看看怎么能行。最起码也要去走访一圈,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要是能发现一些秦桧的小把柄,能掌握一些关键证据,捏住秦桧的卵子,不愁犀带的困局解决不了。 就像陆游说的一样,现在的秦桧还没到权倾朝野的时候。 可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当朝宰相。宰相索要犀带,自己也不好置之不理。给是不可能给的,给了李家就完了。到时候官家怪罪下来,自己都没有反驳的机会,直接会以欺君之罪去跟岳飞当狱友去了。 秦桧出身大理寺丞,大理寺里全是人家的嫡系部队。虽然无法在朝堂权倾朝野,大理寺却是人家的大本营,想怎么编排就怎么编排。 就算老天开眼,给了李家申辩的机会,秦桧只需要轻飘飘来一句:“臣担心李申之纨绔不肖,弄坏了犀带,只好先代官家保管。”就能搪塞过去。 身份鸿沟带来的巨大差异,秦桧打个小喷嚏就能让李家忙活半天,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被动防守,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李申之两世为人,怎能绊倒在秦桧这个大汉奸脚下? 必然要主动出击,化被动为主动。 金儿嘴巴一撅,脚一跺:“要我说,那童小娘子就是个狐狸精,把你迷得五迷三道的。” 李申之一巴掌拍在脑门上,这才想起来三元楼里还有自己的老相好呢。 说起老相好,李申之忽然眼前一亮。 童小娘子就是三元楼的首席官妓,一定知道不少消息,更加坚定了李申之去三元楼的决心。 唉,以前只顾着深入交流了,还从来没跟人家好好谈谈心,真是罪过罪过。 …… 金儿很是无语,熟悉的花花公子。 …… 临安城的夯土路并不甚宽,也不好走,处处透露着将就的味道,就像她的名字临安一样,临时安顿,是帝国行在,行走的存在。 好在江南空气湿润,没有恼人的灰尘。饶是如此,从临安城北走到城南,也得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李家是大户人家,有马车,不必受此劳顿之苦。 马车走得很慢,因为临安城有规定,马车如果撞伤了人,需要把马车赔给被撞的人。如果撞死人,肇事者需要赔偿丧葬费,马车被官府没收。 只不过能用得起马车的人家都是帝国的权贵,也没哪个不开眼的刁民敢碰瓷。 不多时,李府的马车来到了中瓦子。 临安城中,最南面是皇宫,再向北是帝国和临安府的行政部门驻扎的地方,再向北,才是临安百姓居住的地方。 中瓦子就位于行政区和居住区的交界处,官员们下班后勾栏听曲最是方便,寸土寸金的繁华地段。 …… 刚下车,从车后跳出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看着有些眼生,又有些眼熟。自来熟地混在李申之的队伍中。 李申之一把抓过小厮,扯开头巾一看,竟然是慧远大师留下的小和尚! 李申之哭笑不得,“这里不是小孩子来的地方,你快回去。” 小和尚夺过头巾,认真整理了一番,工工整整地戴在了头上:“师父说,让我负责调理你的身体。” 这世上最怕遇到两种人,一种是混不吝,一种是爱较真的人,反正都是自认为自己啥都对,说啥都听不进去的人。 李申之两手按住小和尚的肩膀,调转了方向,往前一推:“那你就在马车上等着,这是妓院,出家人不能进去,犯了戒佛祖要怪罪的。” 小和尚往前走了几步,转回身摇了摇脑袋,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还没出家,不是和尚。” 好,李申之也没招了,大不了进去给他们另开一个包间,让他们吃点零食看看演出也好,“进去不许乱看,不许乱走动,听到了吗?” 小和尚古井无波地点了点头。 “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既然人家不是和尚,以后就不能还以“小和尚”相称。刚才慧远大师介绍过,李申之没往心里去。 “我俗家姓李,国清寺的道逵长老赐名修缘。”小和尚答得一板一眼。 国清寺是台州天台县的宝刹,小和尚的老家。李修缘家在台州,世代修佛,与国清寺关系匪浅。这些李申之并不知道,还以为国清寺也是临安周边的一座小庙而已。 “李修缘,好像有点耳熟。” 小小年纪,起了这么老气横秋的名字。吐槽了一句,李申之穿过人群,朝着张灯结彩的三元楼大门走去。 “哟,这不是申之小官人么,都好几天没来了,今天气色不错啊!”门口的老鸨大老远就跟李申之打着招呼。 “啊,近日有些身体不适。”李申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上辈子唱歌连个陪唱都没享受过,根本不知道姑娘出台的时候ktv还有抽成这么一回事,更不知道加微信私约能便宜好多的小诀窍,这辈子直接换了个风月老手的身份,业务有点不熟练。 老鸨一把抱住李申之的胳膊,放在怀中紧紧贴住,嘴巴凑在李申之耳朵边悄声道:“童小娘子这几天可没接客,就等着你呢。” 随着老鸨“咯咯咯”的笑声,一股浓而不艳的香气直扑李申之鼻孔,竟然让人有些迷醉。 李申之忽然醒悟道:我是风月场的老手,得拿出气势出来。 “那还不赶快头前带路!”说着,伸手在老鸨身上肉多的地方使劲握了一把。 老鸨“咯咯咯”地扭开,朝旁边招了招手,自有小厮和女侍过来接着伺候。 七、武装大太监童贯 酒楼茶馆里,通常只养侍女,很少养小厮。 因为男工比女工贵。 充当小厮角色的又叫“游手”,游手好闲的游手,他们日常混迹于花间柳巷,熟悉各种套餐优惠,知道各种隐蔽去处。 客人们往往最先跟这些游手们接触,在游手们的介绍和引导下,到达自己心仪的场所,选定性价比最高的套餐,欢度良宵。 店家会视情况给游手们一些回扣,客人们偶尔也会给一些赏赐,成了游手们的主要收入。 游手们与酒楼,更像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寄生关系。 不过对于李申之这种目标明确的熟客,便没了游手们的用武之地,直接由侍女带路。 过了前厅是一个大院,中间是一座假山,还有从河中引出的溪流,两侧点缀走廊和美人靠,客人门对着墙上的字画品头论足,仆役们则是低头往来穿梭,一副忙碌的样子。 再往里走又是一进院子,北面搭建戏台,正有乐班演奏,乐器声,说唱声,喝彩声此起彼伏,还有客人呼喝店小二的声音,好不热闹。 从戏台侧面绕过,兴许是建筑设计得好,世界一下安静了下来。这里是三元楼的后院,真正宴会的地方,就连丫鬟们走路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弄出点声响。 雅间早已备好,丫鬟将李申之一行人带到后,便转身关门出去了。 房间里早已摆好了瓜果时蔬,李申之随手拿起吃了起来,口感还不错。 金儿自顾自地找地方坐了下来,吃起了水果,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地方。李修缘则是满屋子转悠,仔细观摩着墙上的字画。 三元楼乃是临安城中顶尖的酒楼,悬挂的字画格调高雅,全都是两宋名家作品,有的甚至是隋唐时期的传世作品,在当时就价值不菲,等闲难得一观。 不多时,听得门外环佩叮当,童姑娘来了。 跟老相好再次相见,母胎单生的李申之忽然有些紧张。 请问如何才能在自己老相好面前保持镇定?在线等,急! 没有人回应,注定只能独自面对这一切。 门一开,环佩声一停,李申之便看到门口站立着一位衣着光鲜的大美人,臃肿华美的衣衫之下,难掩一股英姿飒爽的气息。 她来了她来了,她抿嘴浅笑迈步进来了,她朝我一步步地走过来了。 她拉住了我的手,在我身边坐下了:“听闻李郎身子不适,妾也茶饭不思,恨不能服侍在身边。” 说着竟然掩面而泣,看上去不像是作伪,而是真情流露。 李申之感动,伸手拍了拍童姑娘的后背:“没事了,现在没事了,以后也没事了。” 都说女子柔弱无骨,可李申之感觉这后背有些……雄壮。 “李郎大病初愈,不宜饮酒,好生歇着,妾便为李郎弹唱一曲。”丫鬟在旁边已经布置好了古琴,童姑娘款款坐下,悠扬的琴声随之而起。 如此善解人意,难怪李申之留恋不舍呢。 琴声响起。 古琴的演奏方式,缓而疏,静雅之气不似古筝和琵琶那般嘈杂,正好可以让李申之静下心来,修养大病之后的精神。 然而这悠扬的古琴声中,竟然有一丝丝的金戈铁马之气。 李修缘的目光从墙上的唐代真迹移开,有些惊讶、又有些疑惑地看着童姑娘。 懂艺术的人,可以拿作品中蕴含的情感来交流,不需要任何话语词句。 金儿拉住李修缘坐在自己身边,低声不打扰童姑娘弹琴:“小和尚,你能听出门道来?”吃着桔子随后把桔子皮一扔,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 李修缘正襟危坐:“一,我不是小和尚。二,我在琴声中听出了金戈铁马之气,颇为诧异。” 小小年纪,脾气和名字一样,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金儿说道:“没看出来啊,你这个小和尚还真有几把刷子。” 又被叫了一声“小和尚”,李修缘也不气恼。虽然暂时没出家,但自己迟早是个和尚。只是静静地看着金儿,等着她给出答案。 金儿卖弄了一阵,大致讲了一下童姑娘的身世。 原来这位童姑娘原本是良家女子,因为父亲被政敌清算,她便被充入了教坊司。到了南宋朝,国家财政紧张,没钱养活教坊司,于是便把这些人寄存在各大酒楼中,以官妓的身份与酒楼合用,在朝廷需要举行庆典的时候,再把她们召集起来。 教坊司原本的意思是皇家歌舞团,也就是文工团的意思。只不过中间许多龌龊事不足道,使得教坊司成了藏污纳垢的场所。 说起童姑娘的父亲,更是令人不胜唏嘘。童姑娘的父亲原本是军中的一个好汉,一心想要在沙场立功。 怎奈大怂朝对外不举,压根就没有武人的用武之地,反倒是一个叫童贯的大太监打仗打得有声有色。 那时候的童贯算得上一名励精图治的武装太监,战绩颇丰,还险些把收复幽云十六州的泼天大功收入囊中。只可惜后来在权欲面前迷失了自己,最终成了祸国殃民的大奸臣。 童姑娘的父亲便是投靠了童贯,认了当时还是着名武装太监的童贯当干爹,终于在沙场上实现了自己的抱负,斩获功劳无数。 只可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童贯倒台的时候,他也跟着掉了脑袋。 童贯倒台是在十五年前,童姑娘的父亲被清算是在十三年前,童姑娘充入教坊司的时候年纪还小,经过这么多年的培养,今年才刚出道。 有趣的是,李申之是童姑娘接待过且唯一接待过的客人。 饶是融合了原主的记忆,当再次听到童姑娘身世,李申之仍不免唏嘘不已。 乱世人不如太平犬。 李修缘双手合十,朝着童姑娘点了点头,心底里也不再将她当妓女看待。 同时天涯苦命人,谁也别瞧不起谁。 于是乎,整个包厢的气氛,忽然就文艺起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李申之恍惚中觉得自己身处一个高档的茶餐厅,旁边有乐师伴奏,与对面的金儿相亲。 忍着半个月工资在高档场所请姑娘吃饭,这事他没少干过,结果是无一例外地全黄了。最后无奈地与乐师共度良宵。 一曲弹罢,李申之习惯性地拍手鼓掌,向艺术家致以发自内心的敬意。 没想到自己的老相好,竟然还是一个宝藏姑娘。 也许是第一次被李申之正经对待,英姿飒爽的童姑娘竟然有些害羞,脸上布满云霞,站起身盈盈下拜。 众人招呼童姑娘坐下喝口茶,吃些点心休息一会。 最熟悉的陌生人,不能光顾着身体沟通,可是得跟人家好好交交心了。 这时,一名侍女推门进来:“童姑娘,妈妈问准备好了吗?” 童姑娘坐直了身子:“我这就去。” 八、真假相公 惨绝人寰的靖康之难后,时局动乱,一直没有一个稳定的政府主持大局。 康王赵构建立南宋朝之后,始终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直到行在落脚在杭州,改名临安之后,才算是稍稍稳定了下来。 此时的朝廷,依然有着浓厚的军政府色彩,许多北宋时期的臃肿机构并没有延续下来,被纷纷裁撤。 其中就包括国子监,以及教坊司。 虽然没有教坊司,但是官妓一直都在,寄养在临安城的各大酒楼之中。 临安城的酒楼分官营和私营。 像和丰楼,太和楼,和乐楼这种,名字起得四平八稳的往往是官营酒楼,官妓一般寄养在这些地方。为了让客户保持新鲜感,各个酒楼之间的乐师、官妓会定期轮换。 像赏心楼,熙春楼之类,名字香艳的通常是私营酒楼。三元楼便是首屈一指的私营酒楼。 按说童姑娘这种官妓应该在官营酒楼中服务,不过凡事总有例外,主要还是看人脉关系。能在临安城里把酒楼开得有声有色,背后必然有白道背景。同时,能把童姑娘招揽过来,更说明三元楼的背景不一般。 朝廷的官吏们去腻了官营酒楼,往往都喜欢来三元楼尝鲜。 童姑娘能坐稳三元楼首席的位置,显然不是只靠容貌,她的看家本领是“剑舞”。 出身将门之家,从小开始熬打身体,一套剑舞冠绝临安,成为三元楼最大的特色之一。 谁要是没看过童姑娘的剑舞,只能说明自己没见过世面。 看归看,大家对嫖却没多大兴趣。 这时候的审美取向是“扬州瘦马”,与盛唐时期的美艳完全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要的是那种含苞待放,花蕊将开未开的感觉。 至于金刚芭比,鬼知道李申之为什么好这口,反正临安人都拿李申之与童姑娘的不朽之恋当笑柄谈。 话说回来,童姑娘可以不卖身,但是剑舞表演必须满足出勤数,完成绩效考核任务。 再说到唐朝时期,张旭便是看了公孙大娘的剑舞之后,悟出了书道,从此草书写得出神入化,这也是南宋这帮文人们对剑舞趋之若鹜的原因之一,就连赵构都乔装打扮来看过几次。 童姑娘稍微休息了一阵,在屋子里稍微活动了下筋骨,热了热身,告辞道:“公子稍后,奴去去便回。” 李申之对剑舞颇感兴趣,怎能错过如此良机:“一起去,好久没有欣赏姑娘的剑舞了。” 童姑娘双颊微微一红,前头带路出了包厢。 童姑娘一路去了后台做准备,自有下人帮她更衣化妆。李申之领着金儿和李修缘去了大厅,与看官们混在一起。 宋人不愧是商业气氛最浓的一代人,各种商业手法玩得相当有门道。 庭院之中的戏台上,各种杂耍精彩纷呈,在给童姑娘出场暖场。每次表演到一个精彩的节点,台上之人就会大声求打赏。童姑娘还没出场呢,酒楼已经赚回了今天的本钱。 杂耍的难度越来越高,音乐的节奏越来越快,几番下来便把现场气氛推上了一个小高朝。 在看官的如潮喝彩声中,伴奏音乐戛然而止,杂耍艺伎们迅速退场。 寂静的场面,宛如暴风雨来前的平静。 “铛郎朗……”一阵清脆的琵琶声响起,打破了宁静的气氛,看官们纷纷伸长了脖子朝演员出口张望。 “铛郎朗……” “铛郎朗……” 三声琵琶响过,一阵快似一阵。 “唰……”一声长剑破风,童姑娘从高台上跃起,一招鹤立姿势缓缓下落,花瓣从天而降,衣带随风飘扬,宛若天仙下凡。 “好……”看官们高声喝彩。苦等一夜,就为了看上这一幕。 这时,从门口传来一阵推搡声:“让开让开,莫挡了林相公看剑舞。” 李申之回头一看,前面几个花胳膊游手开路,后面跟着一个俊美青年,他叫林一飞。旁边跟着一个中年人,一副管家的模样,他叫范同。 按说只有入了内阁的宰执高官才能叫相公,其余有品阶的官员只能叫官人。林一飞乃是尚书省右司员外郎,距离宰执还差了几个等级,并不能叫相公。不过民间总喜欢把官职喊得高高的,算是奉承,也算是内心中美好的愿望,倒也没人深究这些。 有趣的是,那个范同却是一个真相公,官拜翰林学士,参知政事兼修实录。 倒是这真相公伺候假相公,上官给下官引路,颇有些意思。 李申之一看这架势,拉着金儿和李修缘朝旁边闪了两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是来找线索的,还是不要出风头的好。 怎奈看戏的人太多,李申之三人使劲往边上靠了靠,才闪出不到一米的距离。 花胳膊可不管这么多,两排壮汉站成两列,一左一右两堵人墙,宛若破冰船一样在前面开路,一点都不耽误林一飞和范同漫步的速度。 李申之大病初愈,身子虚弱,眼看着挨不住花胳膊壮汉的一推。双手架在身前憋住了劲儿,尽力把自己的损伤降到最低。 然而花胳膊还没近身,就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左手捂着左边肋部,右手想帮忙却又够不着左手,一头冷汗在地上痛苦地直哼哼。 只见金儿护在李申之身前,警惕地与围上来的花胳膊对峙。 看到前面发生了冲突,范同赶紧小跑过来询问:“怎么回事?” 像他们这种宰执级别的高官,按说不会到酒楼消费。无数御史盯着他们,大庭广众之下万一被抓住什么小把柄,被御史弹劾丢官就得不偿失了。 高官们更喜欢在自己的后院里面开宴席,自己家里就养着许多妾婢能歌善舞,一身能耐不输各大酒楼的花魁。 只要关上大门,谁也瞧不见,更不会有苍蝇般的御史来找茬。 要说上回秦桧来三元楼是为了陪金人,那么这次林一飞与范同前来,就显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范同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透过金儿看向李申之,一双眼睛滴溜溜一转,将李申之扫描了一遍。 看气质一副虚浮的样子,显然是青楼常客。看穿着像是有些背景,应该是哪家的公子。 可是模样瞧着有些眼生,又有点眼熟,一时之间摸不准道道,便试探道:“怎么回事?伤到人了吗?” 李申之正准备答话,林一飞迈着大长腿走过来:“李申之,你竟然还敢来这里!” 范同闻言,立马换了一副嘴脸,朝李申之喝道:“胆敢伤我家奴,该当何罪!” 花胳膊壮汉们见主人放话,围过来就要捉李申之。 不料林一飞却改口阻止:“且慢!” 九、被追杀的刺客 范同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本来就是表演给林一飞看的,并不是真想找茬。林一飞发话,范同也乐得找个台阶下。 京城的恶少们,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他们虽不至于对自己在朝堂的地位产生影响,他们只会自己的马车里藏条没有毒的蛇,躲在暗处悄悄扔块空心大石头,有的时候扔的是大便。 伤小辱大。 经过这么一折腾,看官们识趣地朝两边散开,给林一飞与范同腾出了一块空地。 林一飞大咧咧坐下,语重心长地对范同教训道:“咱们今天是有任务在身,切不可节外生枝。” 范同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还是公子高瞻远瞩,不必跟这小子一般见识。” 林一飞不屑地笑道:“将死之人而已,随他去。”口中的将死之人,指的是李申之,说话是故意拔高了音调,让周边的人隐约可以听到。 看官们的注意力一下集中到了李申之身上,嫌弃地挪开步子,李申之身边顿时闪出了一小块空地。 李申之倒不以为意,只是有些好奇:“那个年轻人看着感觉有点眼熟啊,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旁边有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人,朝李申之身边凑了凑:“这位公子怕不是临安本地人?那位是林一飞林公子。” 说完,还诡秘地笑了笑。 李申之摇了摇头:“林一飞?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历史书上没写过,学霸也不会这道题。 看热闹的人把嘴巴凑到了李申之耳朵边:“他是秦桧的私生子。” 林一飞是秦桧的私生子,这是一个秘密。 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唯独不能当着当事人的面说出来的秘密。 “嘶……”李申之脑子一紧,难怪这么眼熟呢,跟秦桧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难怪真相公范同在他面前如此的低声下气。 了解了真相,李申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林一飞为什么要来三元楼? 他这种段位的人,应该在自己的私人会所举办海天盛筵才对,没必要跟着范同一起来抛头露脸,跟一群有钱的穷酸鬼们挤在一起。 他不对劲。 身边的八卦男见李申之脸色阴沉,还以为是害怕了,宽慰道:“这小哥,哥哥教你一招。”说着自来熟地搂住李申之的肩膀,“你只要过去给他敬一杯酒,认个错儿,这事儿就算是揭过去了。他们这些人啊,就喜欢嘴上吓唬人,其实就是要一个面子。” 李申之轻蔑地一笑:还面子,整个华夏的面子都快让他们一家子给丢完了。 李申之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地捋了一遍,心里大概有了个判断,反手搭住八卦哥,故意放大声音说道:“你说啥?那林一飞是个私生子?是个野种啊!” 八卦哥脸色大变,赶紧甩开李申之,消失在了人群中。 见过愣头青,没见过这么愣头青的。别的愣头青乱说话是丢人,这伙计乱说话的丢命。 戏台下,范同与林一飞正在一唱一和,显示自己的大度。 忽然飘来一句“野种”,林一飞的火儿蹭地就上了头,转身就要去跟李申之拼命。 范同却拼命地拉住林一飞,浑身吃着劲儿,努力压低嗓音道:“公子……公子……出现了,那人出现了……” 林一飞挣脱了几下没能甩开范同,重重地呼吸了一阵,咬牙切齿道:“一会,我要看他人头落地!” 李申之眉头一挑,心中暗道有门儿! 今天的三元楼没白来,肯定要有收获了。 舞台上的表演已经结束,童姑娘以极高的艺术修养和职业素养,忘我地完成了一场完整的演出,款款退场。 观众们有的坐下慢慢喝茶,有的心满意足地提前退场。 李申之也随着人群散去,重新去了自己的包厢。 童姑娘还要在后台卸妆,与酒楼的东家交待几句,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包厢里只有李申之,李修缘和金儿三人。 李申之探头在外面左右看了看,轻轻地关上门,一把将金儿扔到胡床上,审问道:“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看那架势,恨不得把穿着女仆装金儿的手给铐在椅子扶手上,然后拿鞭子狠狠地抽一顿。 金儿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少爷,我是金儿啊,你又不认识我了吗?” “不,你不对劲!”李申之果断戳穿了金儿的伪装。 在记忆中,自己每次出去为非作歹,好像都有金儿在场。只不过原来的李申之不开窍,没有察觉到金儿不寻常的地方。 今日那个花胳膊壮汉倒地,一定是金儿出手的结果。 李申之逼近了一步:“那个花胳膊是不是你戳倒的?” 金儿面色如常,呼吸均匀,只是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思索该怎么搪塞过去。以往这种暗中动手脚保护李申之事发生过很多次,但是原来那个李申之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也就不再小心翼翼,动作也就不再十分遮遮掩掩。谁知今天竟然一下就被识破了。 李申之不给金儿编借口的机会,上前一步打算施加点压力。 突然,从门口撞进来一个黑衣人,连带着门板撞掉了半扇。 金儿腾地一下,直挺挺跳了起来,挡在了李申之身前。 黑衣人将倒未倒之际,从他身后飞来一支弩箭,穿透后背前胸,钉在了地上。一朵暗红色的血花在黑衣人胸前绽开。 黑衣人晃了一晃,扑倒在地上,努力地伸出胳膊,无助地看向李申之。 李申之吓得往后一退:“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要不是黑衣人没了行动能力,李申之恨不能上去补一刀。 黑衣人艰难地伸出手掌,李申之朝前走了半步,指了指手掌,问道:“给我的?” 黑衣人伸开手掌,露出了一颗蜡丸,随即脑袋下垂歪在一边,血水顺着嘴角流出,与胸前伤口的血泊汇合在一起,死了。 蜡丸也随之滚落在地,停在了血泊旁边。 门外一阵喧闹声:“就在这里,快上!快上!别让他跑了!” 追兵来了! 十、皇城司 一阵急促的上楼声,外面追兵赶到。 李申之没多犹豫,捡起蜡丸握在手中,静观其变。 现在还不知道这个黑衣人是正是邪。 如果追兵不是好人,那说明黑衣人是忠良之士,就得好好保管这颗蜡丸,然后上缴有关部门。如果追兵是官府的人,直接交给官府就是,咱可是临安好市民,不做为助纣为虐的坏事。 片刻之后,一群花胳膊呼啦啦围在了包厢门口,从身后闪出一个俊美青年,正是那林一飞。 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已经断气的黑衣人,扫视了一圈屋内的李申之,林一飞嘴角一歪,冷笑道:“给我拿下!” 如此天赐良机,岂能放过,这下有你好受。 金儿正要上前护主,被李申之伸手拦住,顺便拉了一把李修缘。 小和尚太小,万一推搡中被人踩在地上一命呜呼,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李申之挺身而出,站在林一飞面前,朗声道:“不知林相公将我等堵在这里所为何事?” 外面有不怕事的围观闲汉,悄悄聚拢了上来。 范同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指着地上的黑衣人,解释道:“此人乃是朝廷钦犯,逃到此处,本官追查至此。” 按理说,他根本没必要跟李申之解释这些,直接抓人便是。但是朝廷的御史制度让他们不得不有所忌惮。 如果说范同暗地里把李申之逮住,给悄悄活埋了,或许都不会有什么后果。可偏偏这里是大庭广众之下,他反而不能乱来。有御史盯着,别说抓人打人了,就算是随便骂人都可能在第二天的朝堂上被御史们弹劾。 宋朝和明朝的御史就是带毒药的女巫,点住谁谁死,只有皇帝能救,堪称御赐喷子,越是高官越怕他们。 他们兴致上来连皇帝都敢骂,芝麻大的小官人家还不稀得喷呢。甚至可以说,一个御史在自己的任上没有骂过皇帝,他的任期就是失败的。 范同可不想给这帮朝廷官方喷子留下任何把柄,他克制自己的同时也帮林一飞稳定情绪:“公子不必着急,等把他们抓到大理寺,还不是随便咱们摆弄。” 李申之也是拿捏准了这一点,所以才大声说话,就是要让在场的看官们当个见证。 要是人群里真有个把御史,那就是自己的护身符,可以随便作。 空气御史,就是我最大的依仗。 范同是个聪明稳重的人,不给他继续作死的机会:“逃犯死在了你的包厢里,那就请你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不愧为真相公,说话滴水不漏。然而敏锐的李申之,依然迅速而精准地捕捉到了杠点。 “既然是调查,那不知两位相公代表的是临安府,还是禁军,还是皇城司啊?” 如果黑衣人是钦犯,那么临安府的规格不够,无权管辖。而禁军和皇城司是直属于皇帝的亲军,任何人都没有指挥权,否则就是谋反。 林一飞抢道:“朝廷钦犯,自然是要带到大理寺!” 李申之心里一阵冷笑,刚才故意漏了大理寺没说,你果然上钩。 朝廷的办案部门有很多,常见的有大理寺、刑部、临安府、皇城司、禁军等等。小打小闹的案子一般归临安府管,稍微大点的案子就由禁军接手。刑部主要起到复核、审查、解释法律条文和适用范围的作用。 大理寺是专门审查政治犯的地方,现在是秦桧的地盘。既然要抓人,就要抓到自己家的地盘里,林一飞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李申之深吸了一口气,用朗诵腔大声说道:“哟?不知范相公是奉旨查案,还是林相公调任大理寺了?” 这话说出来就诛心了,直接扣上了一定越权的大帽子。 两个跟大理寺没有关系的人,突然跳出来代表大理寺办案,这就有问题了。 看官中有的人兴奋地掏出了小本本,取出一支短小的毛笔,拔掉笔帽,舌头一舔笔尖,飞速地记录着。 果然有御史。余光扫到这一幕的李申之,更加有恃无恐。 老子专业抬杠四十年,哦不,十八年,摔过键盘,扔过鼠标,唯独从来没怂过。 范同没有接话,老练地假装没有听到,吩咐道:“快把人抬走。”转而又对林一飞低声道:“公子,别耽误了正事。” 对付杠精最好的办法,就是无视他。这一点就连李申之都无破解之术。 花胳膊壮汉们训练有素,拿块大油布罩住黑衣人使劲一裹,再用绳子扎住扣,扛起来便走。 这时,一个小厮跑了进来:“少爷,不好了,皇城司的人来了!” 林一飞闻言吓得一哆嗦,赶紧躲在了范同的身后。 皇城司是朝廷的特务机关,直属于皇帝赵构,有先斩后奏的权利,不由得这些人不害怕。 之所以皇城司名声不显,远不如锦衣卫热度高,是因为赵宋官家优待文人,没咋搞过文字狱,所以也没有文人骂他们。 没人骂,自然热度就不行。 但并不代表人家没实力。 范同整理了一下衣衫腰带,负手而立在门口,看着皇城司的人上楼。文人有文人的气度,宰相有宰相的牌面。 皇城司的人虽然恐怖,但范同自诩也不是吃素的。今天这个黑衣人,他一定要带走。 可当他看清皇城司领头的军官时,心里也犯了个突突。 “是冯干办啊。”范同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来人叫做冯益,官职叫做“干办皇城公事”,大致相当于皇城司中层正职领导。 唐宋时期对官员的称呼,一般直接称呼官职,笼统点说,叫高级文官为“相公”,低级文官为“官人”,叫高级武官为“帅”,低级武官为“将军”。从不叫“大人”,也不带“爷”字。“大人”是从元朝开始叫的,叫“爷”是女真人和满人的习俗。 论起品级,冯益与范同差着好几级,但冯益乃是康王府的潜邸旧人,是赵构称帝前的老班底,核心心腹之人,就连秦桧见了都要给几分薄面,更不用说秦桧的狗腿子范同和私生子林一飞。 冯益一边上楼一边拱手:“哟,这不是范相公,林相公么,今儿怎么也来这里消遣了?” “一点小事而已。”范同等冯益上完楼梯,自己准备下楼梯离开:“那范某便不打扰冯干办公干了。” “慢着!”冯益两眼一瞪,指着花胳膊抬的裹着跟粽子一样的黑衣人,问道:“这是什么?” 十一、冯益抢人 李申之在一旁冷静观察,把当前的局势判断了个八九不离十。 从现场来看,这个黑衣人手中的蜡丸,应该隐藏着什么秘密,而这个秘密既是秦桧想要的,也是赵构想要的。 冯益是皇城司的人,代表着皇帝赵构。 林一飞是秦桧的私生子,代表着秦桧。范同是秦桧的狗腿子。 那么有趣的问题来了,秦桧和赵构不是穿一条裤子的吗?还是秦桧有什么事情想要瞒着赵构? 这和自己了解的历史有点不大一样啊。 李申之大脑中飞速地算计着各种可能的情况,秦桧和赵构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首先,史书不会乱写,两个人狼狈为奸,说明他们俩的执政理念在大的方向上是一致的。至于今天的分歧,应该只是偶然现象。 厘清了赵构和秦桧的关系,另一个问题摆在了眼前——黑衣人是什么人? 黑衣人出现在三元楼,应该是一个偶然事件,否则黑衣人不必这么遮遮掩掩的出现。 既然是偶然事件,那么秦桧和赵构又怎么会同时得到消息呢? 从林一飞和冯益出现的时间来看,两人的情报应该差不多,也就是说黑衣人的行踪在有关部门面前并不是秘密。 既然黑衣人本身不是什么秘密,那么最终的秘密就藏在那颗蜡丸里面。种种迹象表明,那颗蜡丸里面藏着的,应该是一条情报。 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报,能让秦桧和赵构产生分歧? 想到这里,李申之内心一阵窃喜。既然秦桧和赵构之间有分歧,那么拯救岳飞便大有可为。 那一边,冯益拦在范同身前,皇城司的衙役们将楼梯堵了个严严实实,花胳膊们根本挤不过去。 范同不敢硬闯,只得敷衍道:“区区小事,不足冯干办操劳。” 冯益根本不买账,冷哼一声:“范相公客气了,咱就是干这种脏活儿累活儿的人,天生的劳累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乱扯,范同打算蒙混过关,怎奈冯益油盐不进。 说到后来,冯益懒得跟范同打机锋,说道:“范相公,俺现在还给你留了几分情面。一会让皇城司的人动起手来,可就顾不得相公不相公了。” “你……”范同老脸一红,让一个比自己低了三四品的小官怼得下不来台,偏偏还拿他没什么办法,只得摆了摆手,让花胳膊把裹着油布的黑衣人放在了地上。 皇城司是专业的队伍,来的人里面有杀手,有仵作。 麻利地拆开油布,仵作第一时间对尸体进行了检验。 致命伤共有三处,一处刀伤从前往后自肋下穿入,一处也是刀伤,自后背贯穿至腹部,第三处是弩箭自后心射入贯穿至肋间穿出。其余划伤多处,皆是刀伤,并不致命。 “嘶……” 好惨烈。 冯益点了点头,这只是初步的尸检,为的是先掌握第一手的情报。等黑衣人的尸体拉回皇城司以后,还会有更详细的尸检。 初步尸检的情报已经足够多了:刀伤,弩伤,惨烈的搏斗。 冯益领着几个禁军走进了包厢,蹲在地上的血泊旁边,仔细搜索着异常之处。 弩箭依然插在地板上,突兀地立在血泊中,很容易就能发现。 冯益戴上一只皮手套,拔起弩箭,左右端详了一下,身边的勘契官解释道:“这是临安府衙的弩箭。” 临安知府叫俞俟,是秦桧的人。 冯益面色不善地看向范同,显然最后的弩箭是范同下令射出。他为什么要射杀黑衣人?冯益想要一个解释。 范同见无法溜走,索性踏入包厢中,指着李申之说道:“钦犯最后死在了这个屋子里,他们几个是最后接触钦犯的人,冯干办不应该先搜搜他们的身吗?” 冯益不悦地瞪了一眼范同,心道:你要教我做事? 转念一想,范同说的也对,现在不是跟他较劲的时候,先完成官家的交代要紧。 “你们三个站好。”冯益大手一挥,皇城司的禁军们分成了两队,一队人在房间中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一队人马对李申之、李修缘和金儿三人开始搜身。 皇城司的执法还比较文明,对金儿的搜身由三元楼里的女管事代劳由皇城司的人监督。 虽然皇城司在办案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可大家都是常年在临安城里混,自己做初一就得防着别人做十五,所以能留一线便不必把事情作死。 再说,三元楼本身就有皇城司的份子,选来的女管事都是自己人。 见搜金儿身子的是女人,李申之暂时按下紧张的心。如果真要是个糙老爷们搜金儿的身,说不得李申之又要键仙附体了。 包厢里的布置相对比较规整,不一会就搜了个遍,并没有什么发现。刚才时间短促,藏东西不会太隐蔽,没必要掘地三尺。 不一会儿,搜身结束,在李申之三人身上也没有什么发现。 冯益没有说话,而是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直到又有两名禁军从门外跑进来,在冯益耳边低语了几句,冯干办才下令:“收队!” 皇城司的人来如影去如风,呼啦啦的一阵嘈乱的脚步声过后,连人带着尸体走得干干净净。 范同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带着林一飞也离开了。 包厢里只剩下李申之三人无人理睬。 这时,童姑娘终于挤上楼来,看到了凌乱的包厢。 童姑娘在后台卸完妆以后,一刻不停地就往包厢赶。可是走到楼下的时候就被皇城司的人拦住,任何人不得上楼。好在等待的时间不长,童姑娘生怕李申之有什么意外。 说句不好听的话,李申之就是她钓的一条大鱼。只要用甜腻如水的真情感化了李申之的头脑,哪怕自己出钱赎身都行,只求能在李申之家中安安静静地作一个小妾。 李申之虽然为人纨绔了些,好歹还算是个正常人。君不见临安城里的大户人家,隔三差五地有婢女和小厮失踪。谁都知道怎么回事,没人说破而已,不然后院的牡丹为何那般红艳。 在妓女圈子里,能到李申之这样的家庭里当小妾,已经算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归宿了。 “公子,你没事。”童姑娘看到屋内的一滩血迹,脸色顿时煞白。扑到李申之身边左看右看,生怕出什么意外。 “我没事。”李申之淡淡地说道。 刚才的一幕幕对他的冲击也很大。刚才事出突然没什么感觉,现在事情过后才感觉到后背一阵冰凉,两腿微微颤抖。 “公子且稍等,奴这就去找妈妈换个房间。”童姑娘转身朝外走,满屋子的血腥气让她有点受不了。 李申之跟到了门外:“不必了,今日就到此为止,我改日再来。” 十二、主战派与主和派 李申之领着金儿和李修缘快速出了三元楼,一路闷头赶路上了马车,从城南的中瓦子回城北的李府。 一路无话。 李申之坐在软垫子上,双目紧闭,双手扶着膝盖,手指有节奏地在膝盖上敲击,一遍一遍地复盘刚才的事情。 有太多的信息需要跟自己的历史知识核对,以判断自己现在的处境。 金儿也在复盘刚才的局势,不过她的出发点在于自己出手的细节,哪个动作可以更隐蔽一些,哪个环节需要出手更早一些,那种情况不必出手,还能多观察一下。 只有李修缘,像一个没事人一样,盘腿闭眼打坐,身子随着摇晃的马车摆动,宛如不倒翁一般,小小年纪偏偏一副高僧入定的模样。 “小和尚,你在想啥?”李申之调侃两句,给自己换换脑筋。 一直思考同一件事情,思路容易走入死胡同。 李修缘睁开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说道:“如果没有背后那一箭,黑衣人也只能多活五息时间而已。如果那只弩箭能射中心脏,黑衣人会立即毙命。” 嗬,原来小和尚也在复盘。只不过他是站在生命医学的角度思考问题。 果然复盘使人进步。 说到弩箭,到了金儿擅长的领域,插嘴道:“从箭矢飞行的角度来看,杀手就在对面的楼上。虽然隔着院子,但距离最多也就二十米。对于一个高手来说,这样的距离用官弩可以射死一只苍蝇。” 李申之点头道:“能安排在这里的杀手,一定是高手。” 金儿思路忽然通了:“也就是说,那个黑衣人是在弩箭射出的时候,强行改变了自己的姿态,让弩箭没有射中要害。” 李修缘点头道:“黑衣人另外两处致命伤,也不过是失血过多而已,并不能立时毙命。” 在皇城司的仵作验尸的时候,并没有避讳包厢里的人,被李修缘看得真真切切。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竟然逐渐还原了当时的真相。 黑衣人是一个绝顶的高手,但是却走漏了消息,被人一步步地追杀至此。 腊丸里的情报究竟是什么? “所以?”李申之询问地看了看李修缘。 李修缘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 一路之上,三人没有再说话。 言多必失,他们要提防路上有人窃听。 经历了三元楼这么一档子事,李申之对自己的实力和处境有了非常深刻的认识。 首先,自己的这个南宋第一名相儿子的名号,屁都不是,连个小小衙役都可以给他甩脸色。 当然,冯益可不是小衙役,李申之不过是从坏处着想,尽量把自己的地位放低一些而已。 纨绔的身份更是一只纸老虎,顶多吓唬一下平头老百姓,在自己的大敌秦桧面前,依然没什么卵用。 想要生存下去,必须要抱住一条大腿。 抱岳飞肯定不现实,这条大腿马上就要断了,自身难保。不仅自己抱不住,还得想方设法地救这条大腿,这是大宋朝的大腿。 还是回去以后问一问叔父李维。 …… 一条御街通到底,拐个弯就到家。 回到家中,李维还没有睡下。 李申之一进门,就被管家带到了李维的书房。 “申之,你大病初愈,不要再去那种地方了。我本不该管你这许多,但如今李家处于非常时期,希望你能检点一些,以学业为重。” 知道李申之又去了三元楼,李维本想狠狠地斥责一番,但是又说不出太重的话。 哪怕是当年刚烈如李纲的兄长都没对李申之说出过太重的话,更遑论他这个小叔叔。 李申之正想解释一番自己不是去胡闹,而是查线索去了。 李维的话却一句接一句,压根不给李申之说话的机会。 在李维心目中,李申之就是一块尚且还能雕一雕的朽木,今天能跟他说这么多全是为了李家大局考虑。 “方才联系了几位旧相识,拖他们转进犀带,一个个的却反复推脱,全然不念旧情。犀带的事情你不用管了,交给我便是,我再想想办法。这几日你只需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不要再到处乱跑了。” 说完一通话,李维摆了摆手:“早点去睡。” 李申之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侄儿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叔父。” 李维还以为他是准备科举,临时抱佛脚突击学习遇到困难了,需要自己给解答一番。 不可否认,天赋型选手就是可以通过突击学习达到一个很高的程度,这个基因老李家不缺。 李维现在心力交瘁,不想多说一句话。但是想到这个李申之是兄长去世之前,专门嘱托自己要好生照顾,便耐着性子准备给李申之解答。 “说。” “秦桧跟赵构是不是不合?”李申之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切入主题。 李维在心里草草地将四书五经过了一遍,正准备迎接李申之提出的问题,突然大脑就死机了。 “你说什么?” 李申之往前走了一步,手托在书桌上:“叔父跟朝堂官员一直有联系,可曾有人说过丞相秦桧与官家不合?” 李维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重启了一遍大脑:“申之何出此言?” 李申之将三元楼的见闻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也顺带说了说自己的疑惑。 对老李家的人,李申之没打算隐瞒什么。在自己找到一条合适的大腿之前,老李家现在的话事人李维就是一条小腿,勉强抱一抱,至少可以保命。 李维点了点头,自己的这个侄儿虽然纨绔了些,但是在察言观色上颇有些自己的心得。整个事情始末的细节和分析也都比较到位。 既然李申之在这方面开窍,那么不妨多提点他几句。 李维抬手示意李申之坐下,问道:“你可知现在的朝堂,分成了几派?” 言语之中颇有几分考校的意味。 “两派,主战派与主和派。”李申之没有多犹豫,便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在李申之看来,主和派以秦桧和赵构为代表,主战派以李纲岳飞为代表。 就目前的态势来看,主战派的相公们死的死,贬的贬,武将们也都被剥夺了军权,可谓主和派占据全面优势,把主战派压得抬不起头。 李维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你可知,主战派之中又分成了几派?主和派之中又有几股势力呢?” 这……有点超纲。 李申之一时语塞,说道:“请叔父指教。” 十三、蜡丸 每一段历史的亲历者,对这段历史都会有自己的理解。 史书上只是简单地记载了个“绍兴和议”,这中间几家欢喜几家愁,早已随着亲历者的逝去,消散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李申之只知道历史的大走向,知道几个关键人物在关键时刻做出的选择。其中的细节和变数,还需要从李维这里获取更多的信息。 李维说道:“主战派自不必说,从你父亲开始层出不穷,跟着行在颠沛流离,终于在临安站稳了脚跟。当时局动荡的时候,不得不倚重主战派,一时间风光无两,权倾朝野。 “可是随着局势稳定下来,手握重权的主战派便为官家所不喜,逐渐地被清理出朝堂。尤其是苗刘兵变,淮西兵变的发生,让官家对武将更是忌惮三分。 “到后来,张俊乖乖交出兵权,对官家俯首帖耳,韩世忠变成了一只朝堂上瑟瑟发抖鹌鹑,韩泼五的名号已经废了。 “就连今天岳飞的下狱,也是这样的道理。可以说,除了川陕的吴磷,国朝再无一个单独领兵的大将。” 这一点李申之倒是知道,说道:“所以说现在是主和派的天下了。” 李维摇了摇头,表情说:年轻人还是太幼稚了。 “那赵鼎也是主和派的人,为何也被秦桧逐出朝堂?”李维没有继续解释,而是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赵鼎是主和派?”李申之有些不可思议。 南宋中兴四名臣,李纲,赵鼎,李光,胡铨里面,赵鼎排第二。这个浓眉大眼,光明伟岸的形象,怎么会是主和派呢? 李维说道:“当主战派占上风的时候,秦桧还需要借助赵鼎,李光的力量来推行议和。一旦将主战派彻底打压下去,秦桧便将这些助力统统踢到一边。 “秦桧要的是独擅相权。” 这下轮到李申之大脑死机了。 李光也是主和派?! “那胡铨呢?主战还是主和?”李申之急切地问道。这个南宋朝堂跟自己想象得的确不太一样。 “胡铨?”李维摇了摇头,“他就是个死硬的主战派,比你父亲还硬。” 三年前,当秦桧第一次提出要议和的时候,胡铨直接上书赵构,请求斩了秦桧。 那时候赵构跟秦桧还在蜜月期,当然舍不得斩了自己的情人。同时他也很欣赏胡铨,没有做出什么责罚。 赵构不计较,不代表秦桧不计较。从那以后,胡铨便开启了自己颠沛流离的一生。如果不是一路之上有忠良之士庇护,胡铨早已死在了路上。 …… 从李维的书房出来,李申之的心情更加沉重。 难道野史是对的?难道南宋求和真的是民间真实的呼声? 不能够啊!整个临安城,将近七成的外来人口,每一家都跟金人有血海深仇,怎么会去求和呢? 回到自己的房间,金儿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作着手指操。李修缘坐在蒲团上面打坐,也许在复盘。 看到李申之进来,金儿赶紧起身迎了上去:“少爷,其实我……” “先不要说这些,我问你一个问题。”李申之阻止金儿的解释,看了看睁开眼睛的李修缘,说道:“你们觉得,国朝对金,是该战还是该和?” 金儿先是一愣,转而欣喜道:“当然是要打过去了。咱们有岳帅,韩帅,西面还有吴帅,刘(锜)帅,只要好好配合,一定能打回东京城!” 吓我一跳,还以为少爷要追究我功夫为什么这么好的事儿呢。 “哟?没想到你不仅功夫好,还懂军事?”李申之心里全想得是主和派与主战派,暂时没有追究金儿身份的问题,但是并不代表他忘记了。 “我……我是听别人说的。”金儿支支吾吾道:“对,这些全是银瓶姑娘告诉我的。” 终于找到了一个背锅侠,银瓶姑娘不要怪我。 金儿每天跟岳家二娘岳银瓶混在一起,这么说倒也能解释得通。 李申之没有深究金儿的话,转问李修缘:“小和尚,你觉得呢?” 李修缘气定神闲地说道:“宋金两国连年交战,中原赤地千里,民不聊生,确实不宜再战了。” 李申之只觉得血气上头,目光收紧,问道:“你也是主和派吗?” “主和派?”李修缘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说道:“战与和不过是一时之选。公子问得是当下的选择,我也只是当下的回答而已。” “所以你主和?” 李修缘点了点头:“至少现在如此。” 小和尚的话犹如醍醐灌顶,李申之忽然明白了。所谓的战与和,不过是根据当时的形式做出的选择而已。 如果真要死扣史料,岳飞有过罢兵的言论,秦桧也有过出兵的主张,并不能由此将人一竿子打死,贴上主战还是主和的标签。 先抛开历史罪人秦桧不说,就说李光与赵鼎,他们的主和大概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再一举收复北方故土。 而秦桧就不同了,一句“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停战协定,就连赵构都忍不住喝问:“寡人乃是北人,将归何处?” 照这么来说的话,秦桧是主张以现在的实际控制线作为国境线,签订永久和约。而赵构的心里,起码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故土之情。 或许这就是秦桧与赵构的分歧? 李申之走到李修缘身边,伸出手掌:“腊丸呢?” 李修缘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刚下到这里,明天才能出来。” 原来是刚才在三元楼的时候,李申之趁着拉李修缘的机会将腊丸递了出去,李修缘又趁众人不注意将腊丸吞了下去。 将情报封在腊丸中再吃到肚子里,是一种常见的情报传递手段,皇城司的人不会不知道。 之所以没有想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认为情报还在黑衣人身上。那么短的时间,根本不够他传递情报然后再隐藏起来。 传递情报封方法还有很多种,腊丸只是其中最常见的一种而已。 皇城司认为,情报一定还在黑衣人身上,不一定是腊丸的形式。即便是腊丸,应该也还在黑衣人的肠子里。 这也是他们非要将尸体带有的原因。 现在想知道腊丸中到底写了什么,只能等李修缘走完一套五谷轮回的程序了。 十四、我要抱大腿(感谢“小龙女传奇”101票的鼎力支持) “抱大腿……” “我要抱大腿……”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的雕花,斑驳地洒在床前的地面上。 床上鼾声大阵,夹杂着李申之的梦呓。 床前摆着两双鞋子,一双姑娘穿的绣花鞋,一双公子穿的厚底靴。 金儿艰难地扶在床头趴着,大腿被李申之紧紧搂在怀中。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早上来喊少爷起床的时候,少爷会提这么奇怪的要求。 梦中的李申之终于得到了满足,抱到了一条超弹螳螂腿。 心满意足之下,仿佛又问道了一股螺蛳粉的味道,肚子“咕噜噜”一声响,李申之醒了。 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双秀美的玉足呈现眼前。 金儿昨晚伺候李申之睡下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洗漱的力气都没有了。奔波了一天,味道酸爽。 李申之再看,只见金儿满脸通红地坐在床边,勉力保持着半坐的姿势,让李申之抱着自己的大腿。 “呃……”李申之的脸也有点红:“那个,早啊。” 推开大腿的时候,依然恋恋不舍那超弹的手感,比软软的手感有趣多了。 “少爷快起床。”金儿端来洗漱用品,如往常一般,伺候李申之起床。 经历了昨天的事情后,李申之再也无法把金儿当做一个普通的婢女,就凭那一身功夫,都值得自己尊重。 在李申之心里,两人更像是一种上下级的关系。虽然有一些统属成分,但在人格上,大家大体是平等的。 “我自己来。”李申之接过金儿手中的木盆和毛巾,双手捧起水,哗啦啦地开始洗脸。 使劲洗了几通之后,整个人都清爽多了。 用毛巾擦干了脸,李申之看到粥饭已经摆在了桌子上,说道:“你先出去,我自己来。” 金儿却站在原地不动。 李申之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不凉不烫,温度正好:“你看,我自己能行,你出去。” 金儿脸色铁青,眼眶湿润,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决然:“公子这是不要我了吗?” “咳咳咳……”正在喝粥的李申之剧烈地咳嗽起来,怎么可能不要,这可是我的宝藏女孩,还没好好挖掘呢。 “想什么呢,少爷我有胳膊有腿的,要学会自己动手。你吃过饭了吗?吃过饭的话去把小和尚给我叫过来。”想到古代主仆的人身隶属关系,李申之觉得自己还是得把下人给“使唤”起来。 “我没吃饭。”金儿的声音有些哽咽。 “没吃饭就先去吃饭,吃完了再去把小和尚给我叫过来。” “要不要我给你盛一碗,就在这里吃?” 金儿抿着嘴,不说话。 李申之果真给金儿盛了一碗粥,放在自己旁边:“快吃,待会还要去打架,没你不行。” “嗤……”金儿破涕为笑,鼻涕泡儿冒了老大,赶紧掏出手绢擦拭。 李申之一摸大腿,真想掏出手机赶紧拍个照片啊。 粥是小米蔬菜粥,李修缘说大病初愈的人只能吃这种清淡的食物。肠胃的恢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急不得。 “你的身世我也不问,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我们李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你想留便留,想走我也不拦着。” 金儿脸色再变铁青:“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死给你看!” “好,这话我只说一次,长期有效。”李申之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 刚才那是试探的话。从金儿的回应来看,她应该是先父留在自己身边的一个死士。 至于为啥没发展成暖床丫鬟,大概是原来的李申之认为家花没有野花香,成日流连三元楼了。 这时,院中传来陆游的怪叫。 “你这个小和尚,快离我远点!” “走开走开!臭死了!” 李申之大喜:“小和尚拉出来了,咱们去看看。” 只见李修缘提着马桶站在水井边,一桶一桶地冲洗自己的便便,把正在洗漱的陆游给呛的够呛。 怎奈陆游行动不便,偏偏躲不开,只能任由一股恶臭钻入鼻腔。 还得憋着气,不敢咳嗽,要不然胸痛会引发更加剧烈的咳嗽,进而引发更加剧烈的疼痛。 好在时间不长,蜡丸在李修缘的便便中逐渐露出了真容。 金儿好奇地蹲在李修缘身边,问道:“小和尚,你知道那黑衣人是怎么携带这个蜡丸的吗?” 李修缘摇了摇头,继续一丝不苟地剥离蜡丸。 “他们呀,也跟你一样,先把蜡丸吃下去。然后赶一天的路,到了第二天再拉出来。找到蜡丸以后洗干净,再吃进去。这些谍子走几天,这蜡丸就吃几遍。” “呕……” “咳咳咳……” 陆游感觉胃部强烈的不适,刚准备呕吐,引发了胸部剧烈的疼痛,在那里如蚯蚓一般扭曲着,蠕动着。 “然后呢?”李修缘面不改色,丝毫不为所动,像考古队员一般,继续细致地剥离。 调戏不成,这下轮到金儿尴尬了。 李修缘捡起冲洗干净的蜡丸,往金儿脸上一送:“你闻闻,还臭吗?” “呕……”金儿赶紧闪开。不过确实不臭了。 李申之接过蜡丸,使劲一搓,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纸团。 轻轻地展开纸团,只见上面写了四个字:金人怯战。 李修缘和金儿想看纸条上的内容,被李申之一把握在手中,扭头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屋门。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就连陆游都强行地忍住了咳嗽,好奇地看着众人。 …… 屋内。 李申之陷入了沉思。 这时,管家来敲门:“少爷,二老爷让你今天务必去一趟府学,科举的事可能有些变化。” 府学指的是临安城的府学。南宋建国以后,国子监一直没有建起来,临安府学承担着一部分国子监的功能。 “我知道了,一会就去。”回复了一句,李申之继续沉思。 金人怯战。 宋金之间的战争,一直以来都是金压着宋打,宋偶尔打一场漂亮的防守反击战,却从来没能伤到金人的根本。 在宋人眼中,宋金和议就是赵宋服软,请求金人罢兵。 可是从这个情报上来看,金人才是推动和议背后最大的动力。 想想也是,赵宋想议和不是一天两天了,从靖康年间就开始议和,一直议到绍兴年间,四十多年国土丢了大半都没议成,突然就被秦桧和赵构给议成了? 肯定不是这么回事。 事实是,金人通过威吓赵宋,假意勉为其难地答应赵宋的议和请求,答应议和以后还继续时不时地拿开战来吓唬赵宋,让赵宋君臣被卖了还给人数钱。 李申之继续想道:如果自己没有去三元楼,那么这个消息就会被秦桧截获。 由此可以证明,这条消息原本不是传递给秦桧,不然秦桧也不会下这么大的功夫截获并销毁黑衣人。 是什么样的消息,竟然还要瞒过帝国的宰相? 这条消息又是要传给谁的呢? ps:感谢“书友”,“书友”,“书友”,“南山有龙”,“小龙女传奇”的打赏支持! 十五、鸡蛋的缝 思考的越深入,李申之脸上的笑容愈甚。 主战派的将领们纷纷被缴械,有骨气的大臣们也纷纷被排挤出了朝堂。 大家都以为朝堂之上即将形成秦桧的一言堂。 其实应该是二人转,另一个主角是赵构。 李申之可以百分之一万地肯定,这个蜡丸里的消息,就是要传给赵构。 他能猜出来,秦桧也一定知道这些。那么秦桧为何又敢半路截胡呢? 从史料来看,金国是秦桧最大的后台。 宋金议和的条约,除了表面上的割地赔款,开放榷场之外,还有两条隐藏条款。杀岳飞是众人皆知的一条,另一条是不得改变秦桧的丞相地位。 这就等于给秦桧套上了一个无敌金身,让秦桧无论怎么作死,都立于不败之地。 哪怕是赵构,也只敢暗地里给秦桧下阴招,使绊子,不敢明着杠。 从绍兴十二年开始,直到绍兴三十五年秦桧病死,这二十三年的历史就是秦桧和赵构表面一团和气内里斗争不休,相爱相杀的二十三年。 李申之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他仿佛已经抓住了秦桧与赵构之间的裂痕,然后举起一根撬棍,沿着这条缝插进去,使劲搅和一番。 大事可成。 可是,该怎么插进去呢? 唉,键盘侠什么都好,唯独实操是大缺点。 一顿分析猛如虎,一到实操就拉胯。 还是先去临安府学转一圈,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收获。 李申之推门出来,众人全都围了上来,包括不能动弹的陆游,也投来殷切的目光。 “陆兄暂且在这里休息,我去趟府学。科举在即,我得振作起来了。” 陆游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不负忠定公厚望。” …… 马车上,管家已经准备了好几个礼盒,每个礼盒上面都贴着一张字条,写明了这个礼盒是送给谁的。 全都是送给临安府学教谕的礼物。 细心如此,李申之感激地朝管家点了点头。他要替李申之好好谢谢身边的这些人。 府学里的清贵教谕们虽然办不成什么大事,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搅坏一件事。李申之成天胡闹,还能在临安府学中留有一席之地,与管家日常的打点分不开。 李家名声不错,李申之天赋也好,教谕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才不是因为李家给的孝敬足。 最可恶的是某些狗大户,不仅不给好处,还总是拿自己的官威来压自己。 如果老子怕你的官威,还算是清流吗? 临安府学在城南,与三元楼相距不远。 熟悉的道路,让李申之差点切换成娱乐模式,忘记自己是上学去的。 马车上,李修缘问道:“那纸条上写的什么?” 少年人正是好奇心最强的时候,李申之很乐意看到李修缘放下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 拉过李修缘的手,李申之用手指在他手掌上写了四个字“金人怯战”。 金儿和李修缘现在就是他的左膀右臂,这些事情没必要瞒着他们。让他们帮着参谋参谋,兴许能有意外的收获。 金儿也兴奋地把手伸了出来,李申之同样在上面写了“金人怯战”四个字。 摸着金儿柔弱无骨的小手,偏偏指节掌根处有一层茧,竟让人不禁生出了一丝怜惜。 李修缘正要说话,李申之把食指放在了嘴唇上:“嘘,晚上回去再商量。” 李修缘明白李申之的担忧,却没有停嘴,说道:“你每日这般不学无术,靠临时抱佛脚能过了解试吗?” 李申之还没说话,金儿打抱不平:“少爷最聪明了,一点都不像临安府的那些书呆子。只要好好看几天书,一定能考过他们!” 说完还不忘给了李申之一个鼓励的眼神。 李申之心想,大概这姑娘没读过什么,才会错把吹神当学神。 相比来说,李修缘就懂行得多。过了解试,才算有了科举的资格。临安府的解试正准备开始,李申之这次去府学,是为了审核考试资格。 “什么话!把那个‘吗’字给我去掉。”李申之拍着胸脯pia~pia~响:“本少爷不仅能中进士,而且是一甲进士!” “嗤……”李修缘情不自禁地表演了一个什么叫嗤之以鼻。 就连金儿听了都有些脸红,这牛吹得有些太大了。 李修缘又用眼神和侧脸表演了一个不屑一顾:“还一甲进士,有本事先考一个解元再说。” 解元就是举人考试中的第一名。理论上来说,每个州都有一个解元。南宋二百多个府州军监,就有二百多个解元。 而一甲进士,只有三个:状元,榜眼,探花。 可见中一甲进士比中解元难多了。 进士分三个等级,一甲赐进士及第(超级进士,皇帝特别喜欢),二甲赐进士出身(普通进士,未来帝国统治阶级的中坚力量),三甲同进士出身(本来不够格,但是看你可怜,权且勉强录用)。 对于有骨气的读书人来说,宁愿落榜也不想成“同进士出身”,那是对他能力的一种侮辱,一辈子贴在身上的耻辱标签。 李申之敢吹这个牛,因为他知道这一年科举的“密码”。 有这个密码在,加上李申之原本勉强能糊墙上的烂泥一般的基础,中一甲进士易如反掌。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捡个状元。 可是解试就不行了,他没密码。 解试只能靠自己的硬实力。 不论是李申,还是李申之,科举的水平一个比一个拉胯,勉强能保证通过解试而已。 要不是临安府的升学指标多,换到绍兴府,他都不一定能过解试。 一路的嬉笑怒骂,三个人的关系变得更加融洽,李申之重新认识了身边的两个人。 李修缘其实是一个性格跳脱的小孩子,顽皮起来远超常人。 只不过从小跟老和尚们生活在一起,也有样学样地总是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 金儿则更像是一个小媳妇,一个管不住老爷们吃喝嫖赌,成天在家里受气的小媳妇。 忽然间老爷们浪子回头,小媳妇幸福得要上天了。 马车一停,临安府学立马热闹起来。 “李公子来了!” “李公子真的来了!” “李公子终于来了!” ps:感谢“天门中断楚山开”,“邓佑离”连续几天的推荐票。 感谢“小龙女传奇”,“醉饮黄泉”,“久久奶油草莓”的打赏。新人新书不易,感谢大佬们的支持。 十六、我赌你不够快 热烈欢迎的气氛,可把李申之给乐坏了,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受欢迎。 李申之虽然不常到府学,但是只要一去,就是大家过节的日子。 没别的,这哥们乐善好施,仗义疏财。 不论是州学,还是府学,亦或是中断数年的太学,办学条件都不太好。 倒不是说国家为了省钱,而是故意让学生们过一过苦日子,磨砺一下心性,很符合儒家正统观念。 就拿当下来说,朝堂上每年都有人呼吁要恢复太学,但每年都被驳回,理由是国家还在打仗,还很穷,先不花这个冤枉钱。 然后朝堂上就有人算了一笔账,太学里面养五百个学生,一年的花费还没有一个节度使的俸禄多。 而朝廷上上下下养活了数百个节度使,竟然养不活区区一个太学,背后没隐情才怪。 就这样吵吵嚷嚷十几年,重建太学的事情一直没有进展。 这时候就体现出了临安府的重要性,为朝廷兜底。 于是乎,临安府学便承担了一部分太学的任务,而朝廷也给临安府多划了许多科举的名额。 李家把李申之留在临安,就是想享受一下照顾政策。要不然回福建参加科举,还真不一定能过解试。 李申之大摇大摆地进了府学:“下学后三元楼,我请客!” “好!” “李公子威武!” “李公子万……” 李申之一双犀利的目光瞪过去让他闭嘴。 还万岁,你是嫌老子命长。 “李公子万……万不可太破费……” 李申之在外面跟同窗们玩闹,管家领着小厮一一去拜访教谕。如果让李申之直接提着礼物去拜访,对他和教谕的名声都不好,虽然他也没啥好名声。 但是清贵的教谕们,多少还要想些脸面。 这时,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响起:“成天搞一些歪门邪道,无端地将同窗带坏了!” 李申之正沐浴在同窗们的崇拜之光中,忽然被一道乌云遮盖,顿时心生怒气。 “韩兄这就不对了,大伙儿每天学习这么累,稍微放松一下怎么了?”李申之很讨厌这个叫韩平的家伙,他是一个典型的“别人家孩子”,更可气的是他还有一个别人家的爸爸。 韩平从小天资聪颖,好学上进,一路学霸进到临安府学。如果不是前些年家中有事,早就高中了进士,不至于拖到了二十四五岁才参加科举。 韩平的祖父是北宋名臣韩琦,就是说“东华门外唱名者才是大丈夫”,活活把战神狄青给吓死的那位名臣。 韩家自韩琦之后,迅速发展壮大,成了京城中不可忽视的一股政治和经济力量。宋室南迁之后,韩家也跟着南下,早早地占据了有利地形,在临安城中的地位比当年汴京开封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韩平的简历到此为止也就算了,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惹人厌的小白脸反派,给主角送经验值的小角色而已。可偏偏这位韩公子还乐于助人,求学期间同窗有什么不懂的问题,纷纷请教这位韩公子,韩公子一一耐心解答,其威望尤在李申之之上。 人家的威望才是正儿八经的威望。 当韩平出言训斥,一众学子们纷纷露出了羞愧的表情,悄悄朝李申之挤了一下眼睛之后,回教室温习功课去了。 眼看着主角光环要灭,李申之不高兴了。 “韩兄这话就不对了。读书不能读死书,要有的放矢才能高中进士。我李申之请同窗们吃酒,自然不能耽误了学业。明日自当送同窗每人一套《决科机要》。” “好!” “李公子威武!” “李公子万不可如此破费!” “哈……” 一阵哄笑过后,气氛再度放松下来。 《决科机要》是科举的宝典秘籍,大概相当于《5年高考3年模拟》,里面汇聚了历年真题以及名家的解析和文章范本。 能把这一套东西搞熟,科举的把握至少提高三成。学子中有不少寒门子弟,买不起这样的科举秘籍。李申之送书,对他们来说就是雪中送炭。 “外加一套《时文选萃》。”让人簇拥的感觉真好,李申之兴奋地有点上头,又加了一笔筹码。 “邪门歪道!”韩平扔下一句鄙夷,扭头离去。 李申之心想:你太幼稚,根本不知道套路的优越性。能抛弃套路,依靠自己头铁取得成绩的人,无一不是亘古烁今的天才。可惜韩平不是。 再说了,科举也不是选拔文豪,而是一种目的性很强的选拔性考试。 它需要死记硬背、更需要迎合主流立意、规范端立的文本、还需要恰到好处的临场发挥、最后再加一点点运气。 “既然韩兄不服气,不如咱们来赌一场如何?” “赌什么?” 韩平停下了脚步,问话的却是另一个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同窗。 李申之含笑说道:“就赌谁最快完成解试。” “最快是什么意思?是说谁交卷早谁就赢吗?” “那如果有人不顾文章质量,一心求快,岂不是稳赢?” “赢什么呀,文章质量不好,连解试都过不了,还怎么赢?” “哦,原来是这样啊……啊,我明白了,这样一来想赢的人必须要兼顾写文章的速度和质量。如果写的太快质量不够便会落第,而为了质量写得太慢便会输了赌局……哇,有趣有趣,谁能想到这么有趣的办法……” 李申之朝那位兄台投去了鼓励的目光:加油,兄弟。听你说话的逻辑,想要过解试好像有点难哦。 韩平想了想,他通过解试并不难,解试的名次也不重要。到时候稍微答快一些,断然不会输给李申之这种纨绔,便答应道:“一言为定。如果你输了,以后不许在来府学滋事。” 别的州县学子,过了解试以后,需要长途跋涉地赶到临安参加礼部试。 临安的学子不同,过了解试还可以继续待在府学里面,安心地准备礼部试。 韩平让李申之解试以后不许再来府学,就是想要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全力准备礼部试,那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龙门。 李申之问道:“如果你输了呢?” 韩平正要走,被李申之给问住,不屑地一笑,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输。 “我输?哼,你想怎么办?” 李申之略一思索,一本正经地说道:“科场上较高下,代表了学问的高低。如果我赢了,说明我的学问比你高。” 说到这里,就连支持李申之的学子们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李申之说道:“如果你输了,你就拜我为师。” 韩平想都没想:“一言为定。”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十七、没奈何 从临安府学出来的时候,李申之的心情非常好,能白捡这么个好徒弟,对自己未来的布局是个不小的助力。 请大家在三元楼喝酒,其实花不了多少钱。 大家不过是在大厅看一看剑舞,听一听小曲,一人喝上两壶小酒,吃个三荤两素的菜打打牙祭,人均消费不足一两银子。 放现在来看,大概相当于请大家听一场德云社的相声,再来一顿啤酒加烧烤。 怎么可以用喝酒洗澡按摩过夜一条龙这种庸俗的招待方式来招待知识分子呢? 那是侮辱。 对文人赤裸裸的侮辱。 曲终人散,学子们夜深之前纷纷回到府学。 李申之跟童姑娘见了个面,没有过夜也回家去了。 没办法,小和尚和金儿看得太紧了。 马车上,李修缘问道:“解试你就这么有把握?” 李申之一拍脑袋瓜:“嗨,你不说我差点把这茬儿给忘了……” 在临安府学跟韩平的赌局,纯粹是话赶话,赶出来的,并不是李申之草蛇灰线,提前布局。 主要是这赌局输了也没啥损失,无非就是不去临安府学而已,所以才没放在心上,说过就忘。 反正他从来也不去府学,今天如果不是要去办考试的手续,鬼才愿意去那地方。 李修缘鄙夷地看了一眼李申之,果然是一滩烂泥。 “小和尚,你这是什么眼神?” 李修缘又换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你自己体会。 “嘿,你这小和尚,咱俩也打个赌如何?”李申之有点不服这股劲儿。 李修缘闭目养神:“出家人不打赌。” “你不是还没出家吗?” 李修缘小脸一红,故作镇定道:“你想赌什么?” “我要是赢了那姓韩的小子,你以后得喊我大哥。”李申之下定决心,要好好调教一下这个小和尚,别整天一副高深莫测,神神叨叨的姿态。 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 “那要是你输了呢?”李修缘问道。 “你想怎样便怎样。”李申之打定了主意不会输。 李修缘想了想,说道:“那你就去灵隐寺修行三个月。” 小和尚亲眼见过慧远大师与李申之的辩论,知道李申之颇有慧根,便自作主张让李申之去灵隐寺,与慧远大师辩个够。 在禅宗和尚眼中,上门找别人辩论佛法,一点都不冒犯,这是一种常规的交流手段。 两人下完了赌注,金儿着急了:“少爷,你……” 她以为李申之又赌瘾上头,开始胡乱下注了。赌徒们赌急了眼,自己老婆都敢当赌注下出去,更不用说个把丫鬟。 李申之说道:“买定离手,愿赌服输。我这就与你说道说道其中的道理,让你输个明白。” 李申之敢跟韩平打这个赌,也不全是乱吹牛逼,他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绍兴十二年的科举,是南宋科举的一个转折点。从这一年开始,和议成了政治正确,所有的策论都是建立在和议正确的基础之上进行论述。 所以说,一个人只要文采合格,再把握住“和议”这个政治正确,科举的文章便大差不差,至少不会落第。 至于能进一甲进士的密码,比这个稍微复杂一些,李申之觉得暂时还没必要跟李修缘说。 “朝廷全力推行和议,科举出题必然与和议有关。只要围绕和议为主题,提前作好文章,到时候只需要背写一遍即可,速度自然会很快。”李申之胸有成竹。 李修缘有不同意见:“如此押题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这只是礼部试的题,而不是解试的题。各个州府的解试都是由州府自己出题,你就敢保证临安府也是如此出题?” “若是别的州,本公子还不一定敢打包票。可临安府的府尹就是秦桧的一条狗,出题的方向一定是这样的。” 李修缘想了想,貌似李申之说的没什么漏洞。 又想了想,喊他一声大哥好像也不亏。 于是李修缘闭上了双眼,进入了老僧入定的模式。 李申之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想改变一个人的习惯不容易啊。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李修缘已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大少年,马上步入青春期,其行为习惯和思维逻辑已经建立起来。 算了不管了,还是想想自己的文章怎么写。 虽然知道题目,但是写文章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像写话本,没话说的时候,还可以适当地渲染一下气氛来增加字数。 “对啊!”李申之灵机一动,“我可以找陆游代笔啊。” 想必找陆游请教文章方面的问题,这位大才子一定会倾其所有,不吝赐教。 大家都喜欢在浪子回头的时候帮上一把,以显示自己的慈悲胸怀。 李申之潜心钻研文章,正是标准的浪子回头。 …… 不知不觉又回到了李府。 每天在城中来回穿梭,从最北面走到最南面去打卡,再从最南面回到最北面的家,通勤距离远得不能再远,严重影响幸福指数。 李家也不是没钱,为什么不能在繁华的城南置办一处房产,交通也方便一些。 等回头跟叔父李维商量一下,就算是买一个小点的宅院,供日常歇歇脚也行。 大门口,管家已经候在门外:“少爷,二老爷有请。” 当李申之在三元楼招待同学的时候,管家已经先行一步回了家。他需要向李维汇报今日的情况。 李申之原本还担心李维已经睡下,打算等第二天再去商量买房置地的事情,没想到李维竟然一直在等自己。 看来以后出门之前得跟李维报一下行踪,如果提前预知家中有事的话,那就尽量早点回来。 不能老是让长辈深更半夜地等着自己。 李维惯常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后,面色有些忧虑,又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犀带已经托人呈交给了官家,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秦桧下一步一定会针对咱们,到时候我可能会提前离京,你要多加小心,安心等到科举结束。”李维郑重地嘱托道。 李申之问道:“走的谁的门路?” “张俊。” “哪个张俊?” 两宋之交,有一个张俊,一个张浚。两个张jun都曾官居要职,都有能量直通天听,帮李维转交犀带,是以李申之有此一问。 “张人俊。” 人俊,指的是“单人旁”的俊。张水浚,指的是“三点水”的浚。 “就是那个‘没奈何’的张人俊?” “没奈何?”李维失笑一声,“就是那个没奈何的张人俊。” 十八、该怎么拯救你 张俊现在官居枢密使,是帝国理论上最高的军事长官。 他这个家伙,很难说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过力挽狂澜的表现,也有陷害忠良的龌龊。 但是有一个特点到死都没变过——贪财。 张俊一生敛财,传闻家里的钱多得不可计数,得专门买宅院来放银钱。 钱多招贼,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张俊家也不例外。 于是乎,张俊把家中所有的银子重新熔铸成一千两一个的大圆球放在屋子里。 这些可爱的大圆蛋蛋让窃贼们又爱又恨,想拿却拿不走。 抱也抱不动,偷也偷不走,就算勉强抱出屋子,也会因为目标太大逃不过巡逻的士兵。 只能徒呼奈何。 于是江湖上就把这个大银球叫作“没奈何”。有时候没奈何也专指张人俊。 找张俊这样的人办事,有好处也有坏处。 坏处是得出血,出大血。 好处是只要出血,就能办成。 具体的细节李维没有说,李申之也没问。 不过从李维的安排来看,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接下来就看秦桧怎么出招了。 李申之从李维的书房出来,看到陆游的房间还亮着灯。 不如今晚先去找陆游请教一下科举文章的事情。 每天高效率运转的感觉真好,没想到资深拖延症,懒癌晚期的李申,还能有如此勤奋的时候。 陆游从小习武,身体素质很好,再加上岳家的伤药确实厉害,才短短一天多的时间,就已经可以勉强自己活动了。 李申之进去的时候,陆游正在看书。 “这么晚了,陆兄还在用功,还真是勤奋刻苦啊。” “人生苦短,怎能虚度。” “是啊是啊,今天刚去了趟临安府学,看到同学们都那么勤奋,我也感觉需要下一番苦功夫了,怎么都得先过了解试再说。” 陆游眼睛始终留在书本上,都懒得斜眼看李申之一眼。 那感觉,就像苏鲁豫省的考生看京津一样,有点鄙夷,又有点羡慕。 寒暄了几句,李申之开始切入正题:“今日与同窗闲聊,在写文章的破题方法上忽然有一些疑惑,不知陆兄能否为我解惑?” 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李申之愿意奋发图强,陆游一定会倾囊相授。 跟有本事的人打交道其实很简单。想要赢得他们的尊重,要么你很有本事,要么你很勤奋。除此之外的人,人家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果然,陆游终于放下手中的书,说道:“解惑不敢当,我也正好学习一下临安学子写文章的风格。” “宋金两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眼看着就要议和了。如果是写一篇歌颂议和的文章,应该如何破题?”李申之小心翼翼地问着。 说白了,就是该怎么吹一吹议和,拍一拍官家和丞相的马屁。 陆游闻言瞬间变脸,怒道:“谁提议和,谁便是国贼!还歌颂?歌颂个屁!咳咳咳……” “别激动,陆兄别激动,”李申之赶紧安抚住痛苦蠕动的陆游:“我是说假如,假如这是一篇命题作文,该怎么写?” “不写!”陆游的回答很干脆。 李申之讨了一个没趣,无奈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唉,难怪陆游一生都没有考中科举。 就算秦桧大人不记小人过,忘记了小本本上的黑名单,陆游也一样考不中科举。 只要赵构和秦桧不死,他就不可能考中。 或许绍兴府的解试题目跟议和相关性不大,以陆游的名气每次都可以通过解试,但想考过礼部试绝不可能。 从绍兴十二年开始,科举礼部试和殿试的题目,一定跟议和有关,而且是在议和这个政治正确的大前提之下,再展开论述才行。 强如朱熹这样的圣人,想要中科举都必须吹一吹议和,更遑论其他人。 回到自己的房间,李申之陷入了无限惆怅。 该怎么拯救你,我的陆游? 你这样轴下去,一辈子都考不中科举。就算等到秦桧和赵构都死了以后,被继任皇帝赐了一个进士出身,却也错过了自己最好的年华,失去了最应该施展抱负的年纪,最终只能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临终之前躺在自己的床上空叹“但悲不见九州同”。 该怎么拯救你,我的叔父? 如果没有李申穿越成李申之,李维应该已经上缴了犀带回老家去了,结果现在被拖累在临安城,不知要面临秦桧怎样的报复。 该怎么拯救你,岳飞? 整个临安城相信你会死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李申之。目前为止,恐怕连秦桧与赵构都不相信他们真的可以杀死岳飞。而岳飞的死,不仅仅是死了一位战神,更是打断了南宋半根脊梁。连岳飞都被冤杀,怎能不寒了天下人的心? 该怎么拯救你,我的大怂? 只要你的腰杆能挺起来,你就是一个巨人。可惜非要佝偻着身子给人当奴才。 唉。 如果此时手里有一部手机,李申之一定会彻夜未眠,等到凌晨五点时默默地发一条朋友圈:又是失眠的一天。 可惜他没有手机,所以也没有失眠。 早上金儿进屋的时候,李申之依然呼呼大睡,没有醒,也没有说梦话。 直到巳时三刻(上午十点半),李申之才伸了个大懒腰,慢慢地起床。 放在桌上的早饭已经快凉透了,像极了周末父母上班后空留自己在家睡懒觉的样子。 也不讲究这些,李申之伸手抓起一块糕点塞到嘴里,端起碗喝了一口粥,混在一起咽了下去,半顿早饭已经下肚。 拿起毛巾胡乱擦了一把脸,就着猪鬃牙刷开始刷牙。三下五除二地洗漱干净,李申之又如法炮制地把另外半顿早饭也装进了肚子。 这时,金儿推门进来了: “呀,少爷怎么醒了!奴婢这就去把饭菜重新热一遍。” “呀,少爷怎么已经吃完了!” “呀,少爷怎么也洗漱完了!” 忽然间,小金儿发现这个房间里没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灰心之余,忽然发现床铺还没收拾,便心满意足地去床边实现自己的家庭价值。 李申之走到院子里,狠狠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呵……痛快! 距离解试还有五天,时间比较宽裕。既然陆游不帮我写文章,随后自己写一写倒也不难。实在不行让叔父李维给写个细纲,自己照着水一水就行。 现在,是时候去看看自己的老邻居,岳飞了。 十九第一次大理寺探狱 李府距离大理寺很近,不到二里地,步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出门的时候没有乘马车,只有李申之和金儿主仆二人结伴行走。 这次去的是监狱,所以没有带李修缘这个未成年人。不过在李修缘的强烈坚持下,李申之穿了一件稍厚些的外套。 监狱那地方比较阴森,李申之大病初愈身体弱,容易别邪气入侵生病。 对于专业的建议,李申之一直从善如流。 路过岳家的时候,岳家大门紧闭。 也不知道会不会偶遇银瓶姑娘?那丫头就是一匹野性十足的烈马,没人能够驾驭得了。当岳飞被杀的时候,银瓶姑娘也跟着投井自尽了。 大理寺的大门比寻常人家要高,屋檐也大,很自然地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大门两旁蹲着两个石狮子,门口摆着一面大鼓。 衙门口的鼓是让喊冤用的,不过一般也没人敢随便敲。只要敲响了登闻鼓,不管有没有冤情,都要先打二十大板,这就是规矩。 不管这种规矩有没有道理,事实上很管用,可以筛选掉一大批瞎告状的人。 如果真的有冤情无处申诉,打板子根本拦不住人家。别说二十大板,就是二百大板都愿意挨,只要官府能受理案子。 要是换成了恶人先告状,刁民胡闹事,他们一板子都不愿意挨。 给门口的衙役递了几颗碎银子,李申之和金儿顺利地进了大理寺的牢房。 抓捕岳飞的罪名是谋反,按说这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应当严加看管,不该随便让人探望才对。 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谋反这顶帽子早已变成了打压政敌的一种常规手段。 只要谋反的帽子先扣上,就可以在政敌的身上为所欲为。就算是最后无罪释放,打压政敌的目的也已经完成了。 这种小伎俩,大理寺的人见多了。 一个人很精明,并不一定是因为他很聪明,也可能是见得多,听得多,经验丰富。 大理寺的官吏们就是如此。只要是高官下狱,哪怕是死刑犯,他们都会保持一定的尊重。 鬼知道哪一天人家就官复原职了。 临安城有很多办案的部门,唯独大理寺是最特殊的一个。 临安府衙的监狱,关押的都是些小偷小摸。禁军三衙抓的人,大多是些江洋大盗,杀人狂魔。皇城司的监狱最残酷,里面关押的以间谍叛国的为主,对这些人只管往死里折磨,抓紧去的人很少能活着出来。 唯独大理寺,关押的是朝廷官员。 在人治社会里,一个官员几起几落简直太正常了。今天还在大理寺吃牢饭,说不定明天就跟官家一起喝羊汤去了。当然了,这个过程也可能是反过来的,早上跟官家一起吃早饭,晚上就在大理寺吃牢饭。 总的来说,岳飞名震天下,狱卒们都是他的小迷弟,自然不会受到为难。再加上岳飞的朋友故旧帮忙上下打点,大理寺上下都将他当大爷一样伺候着。如果他们能带手机,大概会排着队与岳飞在狱中合影。 掌管大理寺的人叫何铸,官居御史中丞,宰相团成员之一,是秦桧一手提拔起来的。 虽然身上深深地贴着秦桧的烙印,何铸却有着自己的道德标尺和行为准则。 审问岳飞的时候,何铸既没有徇私情,也没有胡乱攀扯。执法尺度不偏不倚,铁面无私,可谓是一个完美的法官。 审问的过程轻松而愉快,何铸问什么岳飞答什么,问得简明扼要,答得干净利落,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完成了第一份审问笔录。 这世上就没有完美的人,也没有无缝的鸡蛋。只要认真找,总能找出一些瑕疵。比如哪年哪月挪用公款,哪年哪月违规提拔干部,哪年哪月违抗上级命令。 岳飞并不完美,拿着放大镜仔细寻找,可以发现不少污点。 就像咱们平头老百姓,谁还没有个横穿马路闯红灯的时候?没人追究罢了。 对这些无伤大雅的污点,岳飞一口承认下来,丝毫不带狡辩。 唯独谋反一事,绝不承认。 岳云与张宪也是一样。 何铸将岳飞的污点整理一番,添油加醋之后草拟了一份顶格的审判意见:流刑二年。 宋时的流刑,是一种很常见的刑罚。《水浒传》中许多好汉都判的是这种刑。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流刑相当于发配边疆,劳动改造,能要了半条命。但是对于有钱或者有才的人来说,流刑不过是换一个城市旅游几年而已。 从临安出发流放两千里,没钱的就发配到豫陕边境,有钱的就能选择湘鄂的通都大邑。 对于朝廷的在职官员来说,甚至还可以靠缴纳罚金代替服刑。 按照何铸的审判意见,岳飞只要缴纳几百两银子的罚款,就可以释放了。 一顿花酒钱而已。 这样的意见秦桧当然不满意,责令何铸加大审讯力度,并同时在社会上广泛征集污点证人,努力挖掘岳飞新的犯罪事实和证据。 无奈之下,何铸只能重新审问。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却不是一个一根筋。一根筋当不了这么大的官。 长期身居要职,何铸很知道长官意志的重要性,也很懂得寻找长官意志与自己内心道德之间平衡点。 拿着秦桧草拟的最新版审问大纲,何铸决定先等几天再审,他需要好好揣摩一下丞相和官家的心思。 老领导这是给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 整洁的牢房里,岳飞端坐在桌子前,左手抓着一条酱狗腿,右手端着一个酒壶,吃一口肉喝一口酒,好不畅快。 “岳帅,别来无恙啊!”见到偶像,李申之心里有点小紧张。 “你怎么来了?”从牢房的角落里站起一个清瘦少女,正是岳银瓶。 李申之被突如其来地噎了一句,岳飞解围道:“银瓶不得无礼。来者皆是客。” “小哥酒量如何?来陪某家喝几杯。”说着,还抓出半条狗腿递给李申之。 李申之先是一愣,随后接过狗腿,在岳飞对面席地而坐。 金儿一把夺过狗腿,重新放了回去:“你大病初愈,不能吃肉。” 岳飞亲切地一笑,说道:“抱歉,是某家唐突了。” 没想到岳飞这么平易近人,让李申之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浑身骨头都轻了四两。 岳银瓶走了过来:“你来干什么?” 岳飞也很好奇李申之来的目的。虽然岳李两家交好,但也轮不到李申之来探望岳飞。要来也是李维来才对。听银瓶说起外面的事,李家现在也是一屁股的屎擦不干净,自顾不暇。 李申之斟酌了一番,问道:“不知岳帅以为,这次下狱是为什么?” 二十、谁才是敌人 岳飞嚼尽口中的肉,放下狗腿。 岳银瓶递上手巾,取下酒壶换上了酒杯。 岳飞擦干净油腻的双手,缓缓地用酒盅抿了一口:“世人皆知岳某赤胆忠心,断不会行谋逆之事。此番下狱,不过是官家急于和议,不想听到反对的声音罢了。” 李申之点了点头,本能地想端酒杯与岳飞碰一个,被金儿死死拉住不能动弹,柔弱的形象又引来岳银瓶鄙夷的目光。 “岳帅的分析可谓是鞭辟入里。那么岳帅觉得,此案何时可以结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案?” 跟古人打了几次交道,李申之发现古人一点都不迂腐,不论是文人还是武人,亦或是大家都以为的书呆子,大多都是通达之人,能看到事物光鲜外表下荒诞的本质。 自己也就占了预知未来的光。真要比智商比能力,未必比得上这些古人。 所以李申之打算引导岳飞的思路,让他认清自己的处境。 兴许岳飞自己能够想出更好的自救办法。 “唉……”岳飞长叹一声,或许是为北伐功亏一篑而惋惜,说道:“不出意外,宋金和议年底就会达成。到时候官家随便找个由头,趁着新春大典将我等赦免了便是。” 看来岳飞对赵构还抱有一丝幻想,李申之换了个思路问道:“那岳帅可否知道,金人为何愿意接受和议?” 一直以来,金人在战争中始终占据上风,保持绝对主动的态势。南宋方面虽然打了几场胜仗,也不过是防守反击而已,从来没有主动出击收复失土。 从地图上看,南宋引以为豪的几场大胜仗,战场大多位于安徽和江苏南部,可见国土沦丧到了什么程度。 为什么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会同意和谈,他想听听岳飞的意见。 岳飞不屑地冷哼一声:“哼,打不动了呗。” 原来岳飞什么都懂。李申之追问道:“既然金国打怕了,那官家为什么也不愿意打了呢?” 岳飞道:“官家总得来说还是不错的,就是太谨慎,没有必胜的把握不敢用兵。搜山检海的时候逃怕了。” 南宋刚建立的时候,金兀术追着赵构跑了大半个中国,一直把赵构追到海上飘了好几个月才罢休。史称:搜山检海捉赵构。 没想到岳飞对赵构竟然还有不小的好感,这就难办了。 李申之决定再加一把火:“岳帅想过没有,其实官家怕的是你?” 李申之拉着岳飞问了半天,岳银瓶不高兴了:“你在这问东问西问了半天,是什么居心?你到底跟谁是一伙儿的?” 咱们是一伙儿的啊!李申之只敢在心里想一想。 岳飞笑道:“二娘放心,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为父心里有数。” 二娘是二姑娘,二闺女的意思。 赵构怕岳飞? 岳飞先是一愣,随后沉默,然后面色逐渐变得沉重。 …… 何铸按照秦桧的最新指示,编写了新的审讯提纲,准备二审岳飞。李申之只得无奈地提前结束与岳飞的第一次对话。 这次对话,最大的收获就是引起了岳飞的思考,让他对赵构产生了怀疑。 回家的路上,金儿忧心忡忡地问道:“官家真的要杀岳帅吗?官家为什么要这样做啊?岳帅那么好的人。” 李申之又何尝不是忧心忡忡,所有人都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们都对岳飞的事情太乐观了。 “可惜这次跟岳帅见面的时间太短,好多话没来得及说。我相信凭借岳帅的智慧,一定会识破秦桧与赵构的伎俩。”说到这里,李申之就来气:“还有银瓶那个小丫头,一直给我打岔。本来时间就短,还因为她打岔让我好多话没来得及说。” 金儿赶紧替好朋友掩饰:“她那也是着急,怕你是朝廷派来的探子。” “我他娘的是探子?”李申之又好气又好笑:“我倒希望我是朝廷的探子,至少不用受秦桧的气了。” 金儿拉住李申之的胳膊:“少爷消消气,随后我跟银瓶好好说说,别让她跟你误会了。” …… 接下来的几天平安无事。 陆游安心养伤,已经可以生活自理了。 李维每天上下活动,为李家在临安城争取一丝喘息的机会。 李申之则是关起了大门,专心地写文章。 从小生活在和平发展的年代,歌颂和平的句子张口就来——发展才是硬道理,稳定压倒一切,这种比宋人高级一百倍的理念,是五千年人类智慧的结晶,放出来必能惊世骇俗。 他所要做的,是用宋人的方式,把这些观点表达出来。 写了三天以后,终于搞定了几篇“模板”。虽然文采蹩脚了些,应付解试过关应该足够了。 趁李申之闭门读书的期间,金儿跑去找了岳银瓶好几次,好说歹说算是大体上消除了岳李两人的误会。岳银瓶还破天荒地托金儿转达了自己对李申之的歉意。 对此,李申之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她早该这样了。” …… 五天时间转眼就到,万众瞩目解试的时候到了。 解试要考好几场,每半天一场,大概分默写,命题作诗,写策论文章几大类。 得益于老李家的强大学霸基因,外加李申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习,好歹肚子里有点东西,默写基本上没啥问题。 至于写诗,着实不是老李家的强项。老李家的人写文章一把好手,写诗就差强人意了。 诗这玩意靠的是天马行空的才华,学霸都不管用。 虽然写诗不行,但是架不住自己背的多。好在现在是在南宋,好多教科书上的古诗还没问世,足够拿来应付考试了。 至于文章,早已背得滚瓜烂熟,闭着眼睛都能默写出来。 出门之时,陆游亲自为李申之整理冠带,金儿为他整理丝绦,李修缘替他提鞋,一时之间荣耀无两。 就在这时,管家飞奔了回来:“少爷,少爷稍等,宫里来人了!” “宫里?”李申之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不会是秦桧选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报复自己?制造点小矛盾让自己无法参加解试,科举也就泡汤了。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般人干不出来这事。 可惜秦桧不是一般人,这么缺德的事,他真的干得出来。 宫中黄门带来了一个原木色的木匣子,交给了李申之后便离去了。 李申之急不可迫地打开木匣子,里面放着一块符牌。 看清符牌上的字后,李申之仰天长叹: “造化弄人呐!” 二十二、韩平三摔(祝考生们金榜题名) 那算命的老道士拿了银子,再没拒绝的理由,说道:“这位公子仪表堂堂,中气十足,想必对于赌局已经稳操胜券。不过世事无常,公子还需要防着些小人才是。” 呵,经典的话术。 “别给我扯那些,我就问你我这次中还是不中?” 老道士沉吟片刻,忽然眼光一亮,假装掐指算了一会,说道:“想必公子被官家赐了免解试?今年必能高中进士!” “借你吉言!” 李申之手一挥,金儿手中又飞出一颗小银丸子,约莫半两重。 老道士欣然将银子收入囊中。幸好刚才反应机敏,看出了那位小公子气定神闲之下的自信。如果不是有所依仗,断然不会如此淡定。不仅算出了那位公子能考中,还算出了他是免解试,我真是太厉害了。 这样一来,既交好了这位公子,又赚了银子,还给自己打出了名声,一举三得。 说起免解试,主要还是李维的功劳。 话说那个贪财的没奈何张人俊,办事效率还不错。这厢拿了好处,转头就把犀带送给了官家。 按说张俊现在跟秦桧处于合作阶段,不至于去拆秦桧的台。殊不知秦桧勒索犀带这件事,在朝廷相公们眼里就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屁事。秦桧不会主动说,张俊不会主动去打听,是以他并不知道这茬事儿。 至于李维为什么要贿赂他来转交犀带,张俊不在乎其中缘由,他只在乎钱。 官家收到犀带之后也没多想,大手一挥,表彰李申之进献犀带有功,赐免解试一次。 原本赵构是打算花几贯钱收购犀带,没想到李家的人这么懂事,直接白送,哦不,叫进献。 知道替官家着想,赵构对李申之的印象不错。 …… 韩平交卷出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李申之。 嘴角弯起一道愉悦的弧度,他心情很好,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按照他的计算,李申之现在应该只写了三百字。 策论这一科,对于答题是有字数要求的,类似于高考作文的八百字,至少也要也够七百字才算及格,不然写得再好也没用。 也和高考一样,历年的科举都有人押题,高手们往往都能押得八九不离十,韩平就押中了题目。 生在大户人家里,对朝廷的政策更加敏感,也更容易猜到考题很大概率以议和为主。为了保险,韩平还多延展了几个作文的方向,共准备了五篇范文。 拿到题目以后,韩平用最快地速度写完了答卷,为此不惜牺牲一些美观和整洁性,对自己的书法造诣颇为自豪。他知道李申之的书法水平,光写字速度就差了自己好几条街。 走出大门就赢了,再也不用看李申之那讨厌的脸庞了,我就可以继续在临安府学的士子中刷声望,等到以后他们都会是我在官场的助力。 我,韩平,是一个有优良血统的神童,是一个注定要肩负伟大使命的天才,我一定要恢复韩家的荣光,恢复祖父韩琦的荣光。 “砰……” 韩平一脚踢在门槛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看到了一个背影,一个熟悉而又讨厌的背景,李申之那个家伙正在跟人群争论着什么: “那个臭婊子,你信不信我买下你们家酒楼,天天罚你洗衣服?” “那个卖炊饼的,你信不信我也开个炊饼铺子,每个炊饼比你便宜一文钱?” “那个游手的闲汉,你信不信我把你绑石头上扔到河底吃泥?” “一群渣渣,啥也不是。” 事实证明,没有键盘在手,李申之依然有一战之力。 “可恶,这家伙怎么这么快!”韩平恨得咬牙切齿。 韩家书童赶紧跑过来搀扶自己家的少爷。韩平稍稍站稳,问书童:“李申之什么时候出来的?” 书童面色有点尴尬,说道:“他……他就没进去过。” “没进去过?哈……”韩平眼睛一亮。 他为什么不进去?是怕了我了?不会啊,李申之虽然纨绔了些,却不是傻子。不参加解试就不能参加省试,这次科举也就泡了汤,下一次科举至少也要三年以后,他绝不会赌气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听说他跟秦桧有点小误会,难倒是秦家的人使绊子? 想不通。 不管了,反正他没有参加解试,就是他输了。 “哼,输了还这么趾高气昂。”韩平重新直起了腰杆,打算以胜利者的姿态去教训李申之两句,告诫他以后一定要认真学习,不要搞歪门邪道。 其实李申之人还是不错的,就是做人不够踏实,我要劝他浪子回头。此刻的韩平圣母心爆棚。 书童拉了韩平一把,说道:“少爷,官家赐他免解试。” “咔……” 韩平一步没走稳,脚给崴了一下,在书童的搀扶下勉强站稳:“免解试?” 李申之察觉到身后有人,转头一看是韩平。 “韩兄果真厉害,交作业这么快,佩服佩服!”李申之朝韩平走来:“呀,韩兄这时怎么了?可是坐的姿势不对,腿麻了吗?” 韩平尴尬地笑了笑:“没,没事。” 李申之掏出自己免解试的牌子,在韩平面前晃了晃:“对不住了韩兄,这牌子也是官家刚刚赐给我的,人算不如天算啊。” 说自己侥幸免解试才赢了韩平,也算是给他留了点面子。 深受社会毒打多年的李申之,早已深刻地领会到“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有的人看似平平无奇,鬼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求到人家头上。所以只要不是杀父夺妻,叛国投敌的深仇大恨,没必要太较真。 两人扯着闲话,学子们陆陆续续地交卷出来。 从路人的口中得知,李申之竟然直接免解试,赢下了这场赌局。 也就是说,李申之以后还会经常去临安府学。 酒会有,肉也会有,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学子们欢呼雀跃,宛如一群周末没有布置作业的孩子,韩平心中升起一股凄凉之意。 不是文人要有气节吗?不是不食嗟来之食吗? 情谊三千,不敌肉馒头四两吗? “不打扰你们,韩某先告辞了。”韩平再留下也是无趣,打算悄悄溜走。 李申之却一脸坏笑:“别啊,咱们师徒俩还没好好说会话呢,怎么这就走了?” 这次倒是没有学子们跟着起哄,让韩平内心稍稍好受了一些。 韩平一张脸涨得通红,咬了咬呀,拱手作揖:“学生韩平愿听老师教诲。” 李申之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为师没什么送给你的,就送你一句话:,岂因,福祸,避趋之。 “希望尔等考中进士入朝为官之后,将这句话牢记在心。” 韩平神色一震,脸色肃然,再次拱手作揖。 这次是真心的。 显圣完毕,打道回府。 忽然,李府的官家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少爷!少爷!大事不好了!!!” ps:马上就要高考了,祝愿学子们金榜题名,前程似锦。这几天就别看小说了。 ps:下周要上推荐了,心里高兴而又忐忑。感谢“静坐讲黄庭”“wht5518”“天门中断楚山开”“左路通吃”连续的投票。新人新书还没啥人气,你们的每一个投票和评论我都看得见,记在心里,感谢读者老爷们的支持。 二十三、被偷家了 却说李申之赢得赌局,饱受学子们的爱戴,一时之间风光无两。 围观的百姓们,要么是考生的家人,要么是跟考生相好的妓女,在他们心目中自己家的孩子才是最好的孩子。 偏偏所有的学子都围着李申之转,宛如临安府学的核心人物,也使得百姓们对李申之的看法大为改观,觉得高人行事就是与凡人不同。 来不及享受众人钦佩的目光,李申之急匆匆地往家赶。 路上问了管家才知道,李府被查封了。 白纸黑字的大封条贴在大门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门口一片萧瑟。 管家说道:“二老爷已经被赶出临安城,临走之前让我给少爷报信。” 李申之的脑子有点懵。 这是谁封的?为什么要封?我该怎么办? 灵魂三连问没人回答他,好在暂时也没人来捉拿他。 旁边岳家大门打开,岳雷探出脑袋朝他们招手:“申之,快来。” 李申之焦急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岳雷一把将李申之扯进了岳家大门,又朝着剩下的人招手:“进来,先进来再说。” 经过岳雷的解释,李申之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先是临安府的衙役们来到了李家,说李申之勾结金人,要捉李申之去衙门问话。 李家虽然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并不是临安府能随意拿捏的存在。李维以李申之不在家为借口强硬地拒绝了临安府的搜查。 过了没多久,大理寺的人来了,还是借口说李申之勾结金人,即刻就要捉拿下狱。 李维刚要反对,却被大理寺的人直接赶了出来,勒令李维即日起回福建老家,不许留在临安,最后在李家的大门上贴了封条。 李家的丫鬟仆役全都跟着李维去了城外,临走之前李维把陆游送到了岳家安置。 岳家的几个大小伙子,还有岳安娘、岳银瓶都赶过来,帮李申之出主意。 岳安娘是大姐,说道:“申之如果没有去处,暂时就住在我家。大理寺的人再来,我们再想办法替你搪塞。” 岳银瓶怒道:“还搪塞什么!他们的人敢来,咱们就把他们打回去,一路打到他们大理寺的衙门,救出父亲!” 整个岳家能降得住岳安娘的人,只有岳飞和岳云。 岳银瓶要发飙,一时之间还真没人敢劝。 李申之见状,识趣道:“不烦各位了,岳家现在也是非常时期,实在是不宜再招惹麻烦。不过在下有一个小忙,需要诸位助我。” 做人要学会替别人着想。切不能人家稍微说一句客气话,自己就顺杆爬。该自己面对的始终要面对,逃避不是办法。 岳安娘轻轻松了口气,说道:“申之不必客气,你说。” “借贵府围墙一用。” 岳府与李府是隔壁,只有一墙之隔。李申之所谓的借围墙一用,乃是翻墙回家。 回家都得翻墙,搞得自己和贼一样,这叫什么事儿。 李申之带着金儿两个人翻墙回家,留管家跟李修缘几个人暂时在岳府休息。 金儿先越墙跳下,等李申之跳下去的时候帮他缓冲了一下。 紧接着,岳银瓶也跳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 “要你管我!” 大理寺的人也想不到他们竟然会跳墙回家,对大门里面疏于防范。只想着大门一封,看住大门就够了。 金儿去找了一些银钱装在身上。李申之倒是什么也没拿,重要的东西都装在身上,他只是想看一看家里是否被抄了个遍。 看来大理寺的人做人还有点底线,家里的东西基本上没有动。 他哪里知道,大理寺的主办官员这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地方。如果李家真的倒台,李家在临安的府邸被没收的话,那么主办官员有很大把握把这里买下来。 现在打砸抢,把这里搞的乱七八糟的话,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自己。不得不说,李府的装修布置还是挺有格调的。 关好了门窗,熄灭了厨房的火,将一切能防范的安全隐患处理了一遍,三人重新翻墙回到了岳府。 翻墙的时候,李申之是被岳银瓶和金儿两个大姑娘推上墙的,成为李小少爷被耻笑了很久的梗。 “多谢诸位帮忙。距离科举省试还有三个多月,这段时间我就暂时去府学里居住,等科举事了便回福建。我李家的宅院就劳烦岳家兄弟帮忙照看了。” 李申之心里已经有了下一步的打算。 岳雷拍了拍李申之肩膀:“申之放心,只要我岳家还有一口气在,他们反不了天。” 岳家也有过权倾朝野的时候,在他们眼中,没落只是暂时的。 岳安娘也说道:“申之若是有什么难处,且与我们说,兴许能为你分忧一二。” 李申之感动地点了点头,说道:“银瓶姑娘,你且与岳帅好好说一说,秦桧与赵构乃是无耻之徒,做事没有底线。他们为了议和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岳帅定要反对议和,他们必杀岳帅,你们也早点想办法。” 李家虽然先遭了难,暂时落魄了。可在李申之的眼中,岳家的未来才是大灾难。 岳飞入狱之后,岳银瓶被特许照顾岳飞生活起居,每天都有固定时间可以出入大理寺。岳飞与外面的联络也主要通过岳银瓶。 岳银瓶难得地没有反驳李申之,点头答应了下来。 原本李申之是打算亲自再去见岳飞一面,可惜以自己现在的情况,去了大理寺就是自投罗网,上赶着跟岳飞当狱友去了。 从岳府的后门悄悄出来,管家领着李申之、金儿和李修缘四人,悄悄找了一条小路往南走。 往常他们都是坐马车走御街,现在却不敢那么冒险。 好在临安城经过多年开发,阡陌交通纵横交错。除了马车必须走御街之外,行人能走的小路很便捷。 金儿带出来的金银各有上百两,是许多普通人家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只要他们稍微省着点用,足够支撑到科举结束。 李申之的计划是,自己去临安府学住着,让管家跟金儿、李修缘找一间客栈住下。 如果实在是没钱了,再借岳府的围墙回李府取就是了。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逃避秦桧的眼线? 金儿和管家好说,他们只要隐姓埋名,藏到一个小客栈里。临安城住了上百万人,秦桧依靠临安府那几十个捕快的力量找到他们,恐怕并不容易。 可是李申之怎么办?他要参加科举,必然需要现身,一现身就很有可能被抓。 站在临安府学门口,李申之犹豫了。 二十四、魔幻的逃亡 念头转了几转,李申之深吸一口气,走进了临安府学的大门。 “我是穿越来的,我是气运之子,我一定能够逢凶化吉。” 下一步的计划早已反复盘算了好几遍,却总是有那么一两个点不是很确定,让李申之深深纠结,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荒诞的理由给了李申之莫名的勇气。 人在许多时候缺的不是能力,也不是运气,而是迈出那一步的勇气,亦或者被人向前推一把的机缘。 临安府学之中,教谕们正在认真备课,学子们刚刚下学,三三两两地结伴吃饭。 没有人注意到李申之走进了大门。 临安府学的学生,每个人分配的都有宿舍,每月还有生活补贴。再后来,这些学子拥有了一定程度免徭役赋税的资格,于是便有许多混子混在府学中,占着名额不求上进,只求享受优惠政策,竟然逐渐成为了官学的小弊病,不断侵蚀着帝国培养人才的途径。 李申之也有他的宿舍,只不过常年不住而已。 这就好过了他的舍友,双人间变成单人间,还多了个地方放置个人物品。 “咦?那人是谁?怎么去了李申之的房间?” 学子们对李申之的背影不怎么熟悉。每次见他的时候,都有金儿作伴,见金儿如见李申之。 没看见金儿,再加上李申之走路鬼鬼祟祟,所以那人一定不是李申之。 “这位小哥,是不是走错路了?”那学子出言阻拦。李申之是他们的大贵人,他的住处就是学子们心中的圣地,绝不能让人随便进。 李申之轻轻地转头,食指放在嘴唇上:“嘘……是我啊!李申之!” 两个学子赶紧猫下腰,小跑到李申之身边:“你怎么来了?这是怎么了?” 李申之朝两边看了看,手一招:“进屋说。” “今天有人来找过我吗?”李申之边问边朝窗外张望。 两学子对视一眼: “没有啊!” “没听说有人找你。” “要不我去问一下教谕?” “或者问一下学正?”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不用了。”李申之摆了摆手,找了把椅子坐下。 “申之,你这是怎么了?”学子们都很关心他的状态。李申之可千万别出事,要不然这小半年的酒肉可就没着落了。 李申之说道:“我家被封了。官府要抓我。” “什么?”这两个学子出生普通官宦家庭,从来没经历过封家这么大的事。 “谁封的?为什么要封?” “先是临安府衙,后是大理寺。”李申之既然敢来临安府学,就没打算隐瞒这些事。 “原来是他们呀!”两学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咱就不怕他们了。” “哦?”李申之微微惊讶,“此话怎讲?” 难道这两个自己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同窗,还有这么大的能量吗? 其中一个学子说道:“申之莫要忘记,咱们这学堂有一副对联,叫:有发头陀寺,无官御史台。他们那几个鹰犬,奈何不得咱们。” 有发头陀寺,指的是学堂条件清苦,比和尚庙都寡淡。这些学子们在学堂读书,就像有头发的和尚在庙里修行一样。 无官御史台,指的是学子们可以参与朝政,抨击政策和官员,虽然没有官职,但是说起话来比御史更不留情面。 自从东汉开始,太学的学生们便积极地参政议政,甚至时不时地组织游行抗议,有时甚至可以影响朝局的走势。这一优良传统一直延续到国子监,再到五四。 就在不久前的宋朝,就有个叫陈东的太学生组织了数次规模空前的活动。宣和七年(1125年)上书请诛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李彦等“六贼”;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上书罢黄潜善、汪伯彦,说“欲复中原以定大计,非李纲不可”,一时之间相应者数万人;另一个叫欧阳澈的人上书指斥赵构“宫禁宠乐”;赵构一怒之下斩了陈东和欧阳澈两个人。 冲动之后的赵构很后悔,第二年便给陈东和欧阳澈平反,并且给他们二人的子弟恩萌官职。 殊不知,在赵构内心的深处,恨透了这两个人。是他们让赵构“圣贤明君”的职业生涯有了污点。 这才是赵构迟迟不愿重新组建太学的根本原因。 什么钱不钱的,全是借口。 李申之很懊恼,为什么没有多记住几个同学的名字,也不至于现在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兄台大义,申之心领了。若是有官府之人来找我,还望兄台帮忙遮掩一二。” 那学子道:“李公为朝廷力挽狂澜,那才是我辈楷模。公子在府学门口对我等的教诲(不知为什么,林则徐的那首诗会被屏蔽成小星星),同样发人深省。 “我范成大仰慕公子的为人,甘愿赴汤蹈火。” “范成大!”李申之眼前一亮,激动地握住了这位南宋四大诗人之一的双手。 “李申之!”范成大与他四手紧紧握在一起,上下使劲地摇了摇。 “名高岂是孤臣愿,身退聊开壮士颜。范兄,共勉!”李申之是真的激动,南宋四大诗人已经收集两人了,不知道集齐四人会不会有什么意外的效果。 “好一个身退聊开壮士颜!与君共勉!” 范成大的老家在苏州,父亲范雩在秘书省任六品官,母亲是北宋名臣、大书法家蔡襄的孙女,北宋名臣文彦博的外孙女。 传到他这一代虽然不如祖辈荣耀,毕竟底子还在,家境还算不错。 “申之且安心在此处待着,大理寺的人一时半会不会找到府学来。那帮人一个比一个懒,上峰的命令是查抄李府,那么李府之外的地方绝不会多看一眼,更不用说大老远跑到府学来抓人。至于临安府衙的衙役,他们压根就进不了府学的大门。”范成大胸有成竹地分析道。 现实实在太魔幻。 我知道你在逃,我知道你知道我在逃。我知道你要抓我,我知道你知道我要抓你。我知道你藏在哪,我知道你知道我藏在哪。我在想办法自救,我知道你没办法自救,乖乖等死。 也不知是谁开了上帝视角,双方都认为自己是抓老鼠的猫。 李申之跟秦桧之间的角逐,像极了相隔咫尺的麋鹿与狮子,猎杀一触即发,却又谁都没动。 李申之说道:“既然话都说开了,我也不瞒着诸位。我李家有今日,其实是得罪了秦桧。临安知府俞俟是秦桧的人,大理寺也是秦桧的人,他们一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之所以现在没来临安府学找我,恐怕是想我已经是瓮中之鳖,抓我不急于这一时。” “嘶……”这就有点难办了。 范成大面露愁容。 二十五、范成大 论官职,范成大父亲范雩跟秦桧差着十万八千里。论智谋,他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天才学霸,朝堂权谋的技能还没点亮,此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范成大一脸便秘,想帮忙却帮不上,少年人最恨自己没用。李申之看在眼中,有些过意不去,说道:“范兄不必如此。我想见一个人,不知同窗之中谁有门路?” 范成大露出喜色:“你想见谁?” “冯益。” “皇城司的冯益?” “康王府潜邸旧人冯益。” 冯益是皇城司的高官,大概类似于京城谍报部门的主要领导之一。别说平头百姓了,就算是别的部门的高官想要拜见他都没那么容易。 李申之思来想去,想要对抗秦桧,只有两条大腿可以抱。 一条是皇城司的冯益,一条是禁军的杨沂中。 这两个人是赵构的左膀右臂,秦桧管不着他们。 之所以一直犹豫不决,是因为这俩人的名声实在是有点差。 冯益就不说了,典型的狗仗人势,小人得志。至于杨沂中,整个人生算得上兢兢业业,一生为将战绩可圈可点,可惜他最大的污点是:监战岳飞。 虽然是奉命而行,终究让人心里有点芥蒂。 范成大的郁闷之色更重了。 虽然他父亲范雩在朝廷当官,还是不大不小的六品官,大概相当于国家图书馆的一个厅局级干部,但是跟冯益压根就是两个体系的人。在托关系办事方面,压根帮不上什么忙。再说,京城的厅局级官不叫官,叫高级干事。 范成大的心中充满了懊恼:我要这学识有何用?我生在官宦之家又如何?竟然连朋友的一点点小忙都帮不上! 这时,另一位同窗说话了:“我有位表兄的好朋友,在皇城司里当文吏,时常能见到冯干办,也不知能不能帮得上忙。” 这位学子说话的时候略有一些心虚。他的家庭条件很一般,结交的社会面很窄,净是些狐朋狗友、贩夫走卒,远不如那些官宦子弟文雅。 若是在平时,他一定不会说自己有这样的社会关系,感觉太丢人。这次也是看到李申之实在走投无路,才壮着胆子试一试。 李申之闻言,眼前一亮,一把拍在这位同窗的肩膀上:“能啊,太能帮得上忙了!” 饱受社会毒打的李申之,太知道这些不起眼小吏的能量了。殊不知许多大人物的生死全都掌握在这些小吏“不经意”的微操之中。 那位学子先是一喜,随即有些尴尬:“我与那人不过一面之缘,并不是太熟悉。”他很担心自己面子不够大,耽误了李申之的大事。 李申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足十两的官银,递给那位同窗,又掏出了一颗约莫一两重的银丸,说道:“托人办事怎能空口白牙地去。这银子你拿着,我只求他向冯干办带一句话便可。” 学子有些犹豫,不知这银子该接还是不该接。 范成大一把接过银子,塞到那学子手中:“栗韬,这银子你便拿着。十两是给那文吏的,一钱银子是给你路上花销。” 找人办事难免多处奔走,其中雇车吃饭之类的细碎花销也不是小数目。范成大知道栗韬家境一般,却又为人仗义,宁愿自己吃亏也不占别人便宜。 可李申之是谁啊,临安城出名的狗大户,他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李申之欣慰地对着范成大点了点头,果然神辅助,好补刀。 终于知道这位同窗叫什么名字了。跟人家聊了半天却叫不出名字,好尴尬。 “好,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栗韬终于接过银子,装在怀中,“要我带什么话?” 李申之说道:“黑衣人的蜡丸在我手中。” 范成大和栗韬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凝重,还有一丝丝的兴奋。 这是他们除了科举之外,年轻的人生中所遇到过最大的一件事。 虽然不知道李申之到底有什么秘密,但是光凭“黑衣人”“蜡丸”这样的字眼,足以说明此事不简单。 “事不宜迟,这就开始行动。” …… 李申之托关系找冯益,也是无奈之举。不论是个人能力还是官职地位,皇城司的冯益都差了禁军的杨沂中好几条街。但对于李申之来说,冯益也有杨沂中所不具备的优势。 一来冯益与间谍案多少有点关系,抛出黑衣人蜡丸这条线所,百分之百可以引起冯益的注意。而杨沂中对于凭空出现的这么一条消息,八成会忽略,实在是每天传到他耳朵里的消息太多了,绝大多数都是无用的垃圾消息。二来冯益此人能力有限,相比杨沂中反倒更加好打交道。 杨沂中此人不一般,虽然名声不显,其政治地位却堪称南宋真正的第一武将。 一生战功卓着,可惜始终笼罩在岳飞,韩世忠,刘锜的光芒之下,每场仗都有他,却每次都不是最出彩的将领,颇有点千年老二的感觉。 禁军共有三个衙门,分别是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兵力总共数十万。 宋代吸取了安史之乱的教训,为了避免唐代蕃镇割据的弊端,实行以强中央,弱地方的建军思想,把全国的精锐军队收在首都附近,建立禁军。 在全国其他的地方,只要不是常年打仗的边疆,一般只设置厢军,负责日常治安维稳。 这也是当年越南的侬智高只要突破了边关,就能一个人将大宋南部搅得天翻地覆的原因。 腹地没兵。 按照祖制,禁军的三个衙门必须由三个人担任,而此刻的杨沂中一人统领三衙,在军中的话语权仅次于赵构,比掌管军事的枢密使还要高。 宋太祖赵匡胤在陈桥兵变造反之前,就是担任着杨沂中现在的职务,可见官家对其信任之重。 跟杨沂中这样段位的人打交道,李申之心里有点发憷。 …… 栗韬火速出了临安府学的大门去找表兄,说明事情利害之后便去了皇城司文吏的家。 那一两的银丸,栗韬全都给了表兄。 文吏对三元楼黑衣人的案子略有耳闻,一听便知道事情不小,连夜去了皇城司的衙门。 二十六、审问 皇城司的办事效率让李申之颇为惊讶。 在通讯只能靠腿的古代社会,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临安府学的大门口,来了一位皇城司的,押司领着几个逻卒。 “请问诸位前来有何贵干?”府学的教谕敢给临安府甩脸子,却不敢对皇城司的人硬来。皇城司可以先斩后奏,没人嫌弃自己的脑袋长错了地方。 跟随皇城司押司一同前来的,还有栗韬跟他的表兄,这位押司便是那位传说中的朋友。 “下官宋明,受冯干办委托,前来请李申之李公子到皇城司问个话。”宋押司话说得很客套,将府学教谕的敌意化解了大半。 这时李申之走了出来:“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出发。” 既然皇城司如此高效地运转,自己这个现代人就别掉链子了。此外,李申之觉得皇城司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马车上,宋押司问道:“李公子,当日与你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人,可否一同前往皇城司问话?” “理当如此。”李申之将让栗韬去管家们下榻的旅社,通知李修缘和金儿也赶到皇城司。 皇城司就在皇城根,距离临安府学很近,坐马车不到半刻钟(十五分钟)就到。 与他们一起到的,还有风尘仆仆的冯益。 闻到冯益身上淡淡的脂粉味,李申之对这位敬业的狗腿子多出了一份敬佩之情。 “人都到齐了?”冯益脚步很快,边走边问。 宋押司一路小跑跟在旁边:“三个人,李府的李申之,随行的丫鬟,还有那个小和尚都到了。” “蜡丸呢?”这才是冯益最关心的东西。 宋押司跑得有一点小喘:“李申之说一定要亲自交给冯干办。没有您的吩咐,下官没敢搜他的身。” “嗯,待会把那个李申之带过来。” “遵命!” “那个妓女呢?”冯益问道。 “呃……已经派人去找了,马上就到。”宋押司紧张地擦了下冷汗,心里抱怨道:刚才没说找这个妓女啊! 好在皇城司距离三元楼也很近,来回不到一刻钟就到。 冯益停住脚步,略一思忖,吩咐道:“将他们四人分开询问,问完把笔录给我,要快。” 安排妥当,冯益进了自己的官署,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自有仆役燃上熏香,沏上斗茶,展纸研墨,快速有序地布置着。 冯益很会享受,熏香和香茗都是赵构赏下来的贡品,等闲难得一见。 不一会,宋押司领着李申之,一路小跑地赶来。 李申之稍稍喘了口气,拱手道:“见过冯干办。” 冯益正襟危坐,很有腔调地“嗯”了一声:“坐。” 仆役端出一个凳子,李申之乖巧地坐了半个屁股,双手扶着膝盖。 沉默…… 冯益在等李申之献上蜡丸,李申之在等冯益开口问话。 宋押司见状,拍了拍李申之:“李公子,蜡丸呢?” “哦!”李申之“恍然大悟”,赶紧从袖筒里掏出一张字条:“小子不懂事,不知蜡丸中的机密,拆开看了字条,望冯公恕罪。” “无妨。”冯益大度地一挥手。 宋押司双手从李申之手中接过字条,将小小的字条抬到额头之上,再双手恭敬地送到了冯益手中。 整个过程不曾看过字条上的一个字。 冯益拿起字条,对着烛光正面看了一会,又反面看了一会:“宋押司,你也瞧瞧。” 宋明重又双手接过字条,也凑着烛光看了半天:“冯干办,没问题。” 皇城司传递的密信,自有其中的防伪手段,普通人并不知道。 防伪的标记有时很不起眼,有时是纸上不经意的“污渍”,有时是第几个字的第几个笔划的特殊写法,有时是特定的词语组合。 这样一来,传递消息的途径可以更加灵活,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夹带在官方的文书中。 而皇城司的驻点间谍在收情报的时候,认字不认人。 冯益首先关心的是消息的准确性,其次才是消息的内容。 情报该如何处置,需要交给老东家赵构,让官家定夺。狗腿子就好好干狗腿子的活儿。 蜡丸的内容已经核实,黑衣人的身份也核实了,确实是皇城司的探子。 接下来,就看李申之几个人的审讯材料了。 冯益打算亲自审一审李申之。 冯益喝了一口茶,状态很轻松:“听宋押司说,是你主动找的他上报情报?” 李申之答得毕恭毕敬:“回冯公,正是如此。” 冯益又取出一个杯子,朝李申之一伸手:“来,一起喝。” “小生不敢。”李申之的姿态作得很足。 冯益故作威严:“让你喝你就喝,还怕我给你下毒不成?” 李申之用两个拇指和食指捧起茶杯,一饮而尽。 冯益露出和蔼的笑容:“这就对了嘛!这可是上好的贡茶,来,再喝一杯。” 没想到冯益这么好说话,李申之逐渐放松了一些,再加上也确实口渴了,便连喝了几杯茶。 冯益一边倒茶,一边笑着问道:“你是怎么藏的蜡丸啊?” 李申之心头一震,赶紧离坐拱手道:“小子不懂事,还望冯公恕罪!” 没想到冯益审讯挺有一套,一张一弛的节奏玩得很熟练。若不是自己有一副永远十八岁的灵魂,恐怕早已着了道。 就是这看似不经意地一问,不知道栽倒了多少英雄好汉,套出了多少重要情报。 冯益面色不改,依然笑眯眯的样子:“坐,坐,别紧张,咱爷们俩就随便聊聊。” 李申之的心里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领导越是说随便聊聊,越说明事情重要。 “不怕冯公笑话,当时拿着蜡丸,那范同带着林一飞要搜身,我一紧张,把蜡丸吞肚子里去了。” “哈哈……”冯益爽朗地一笑,赞道:“你倒是机敏。” 李申之尴尬地笑了笑,略显不好意思。 冯益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昨夜就拿到了蜡丸,为何现在才来找我呀?” 李申之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说道:“小子一开始并不知道蜡丸之中有秘密。可是昨日李府忽然被大理寺查封,我便察觉到不对,便连夜翻墙回到院子里,将那蜡丸找了出来,这才知道蜡丸之中乃是机密情报。” 一套真中带假的说辞,自己都差点信了。 冯益身子微微前倾:“你是从哪里找出的蜡丸?” 李申之皱了皱眉头,一副嫌弃的表情:“自然是,是在茅厕中了。” “呵……”冯益眼珠子转了一圈,说道:“倒是难为你了。” 这时,宋押司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沓材料:“冯公,那厢都问完了。” 二十七、扰人清梦 天刚蒙蒙亮。 空旷的御街之上,禁军正在奋力地洒扫地面的尘土。 运河之中,船舶往来如梭,为临安城输送养料,运走垃圾,维持着帝国京城勃勃生机。 早点铺子已经飘出阵阵饭香。 游手们一点都不好闲,早早地等在码头边,等着工头分配活儿。 李申之一行四人从皇城司里走了出来,虽然面容难掩疲惫,但气色看上去颇为高兴。 待距离皇城司的大门稍稍远了一些,李申之问道:“都问了你们些什么问题?” “童姑娘,你先说。” 童姑娘将额前垂下散乱的刘海捋到耳后,脖子扬了扬:“他们问我是否见过蜡丸,我说没见过。” 李申之点了点头,她确实没见过蜡丸:“然后呢?” 童姑娘微微扭头,眨眼瞥了李申之一眼,说道:“他们问了我跟你的关系。” 李申之摸了摸鼻子:“咱俩啥关系?” 童姑娘目光有些不善,脸色略带愠怒:“我说你马上就要为我赎身了。” 说罢一扭头,赌气不搭理李申之了。李修缘和金儿掩嘴偷笑。 李申之讨了一个没趣,目标转向了李修缘:“你个小和尚,笑什么笑?他们问你什么了?” 李修缘忽闪着一双纯洁无瑕的大眼睛,无比真诚地说道:“我是小孩子,能知道什么?” “不错!”李申之给李修缘来了个摸头杀,又问金儿:“你呢?” 金儿说道:“我只说自己被吓傻了,什么都忘了。” 除了童姑娘是临时被叫来的之外,李修缘和金儿的话都是事先商量好的。 得益于小时候坏事没少干,李申之养成了干坏事以后必先跟小伙伴串供的好习惯。 这些说辞早已商量好,为的就是防备突然遇到现在的情况。 目前来看效果不错,皇城司的人没有深究,大概是相信了他们的说辞。 李申之重新在心中复盘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大的漏洞,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暂时放了下来。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李申之掏出一块铁牌:“我现在是皇城司的密探了。” “哦。”金儿也掏出了一块铁牌。 李修缘假装在腰上挠痒痒,不经意地露出了腰上一模一样的一块铁牌。 “嗤……”童姑娘转怒为喜:“皇城司在城中密探无数,铁牌是等级最低的。”说着,掏出了自己的一块银牌。 李申之一把抓了过来:“你竟然是银牌密探?” “不给你看!”童姑娘一把夺回了银牌,略带赌气:“这牌子呀,其实就是个卖情报的凭证。我这个银牌,无非就是情报能卖出个高价钱而已。” 原来如此…… 还以为那冯益慧眼识珠,看中了自己的才华,破格录用自己为皇城司的骨干力量呢。 谁曾想,人家不过是随手养了一个线人而已。 还不能算养,因为有情报才有报酬。如果迟迟提供不来有价值的情报,这块铁牌牌连一个馒头都换不来。 或许人家卖馒头的小贩,腰里别着的还是银牌呢。 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临安府学,李申之想好好睡一觉,睡他个天昏地暗。 跟冯益斗法了半晚上,相当地耗精力。 原以为冯益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的狗腿子,没想到这么难对付,审问套路一个接一个,问出的问题更是个顶个的刁钻。 殊不知冯益对李申之的评价也很高,他自问昨晚的审问用尽了毕生所学,把多年积攒的套路全都用了个遍,竟然没有发现李申之的一点漏洞,这李申之果真不凡,所有人恐怕都被他纨绔的外表迷惑了。 没有漏洞,就是最大的漏洞。 冯益的审问哲学就是这么简单。 …… 临近府学大门,一个急匆匆的身影颇为眼熟。 李申之仔细一瞧,是范成大:“范兄,这一大早地,你急匆匆去哪里?” 范成大面容憔悴,眼窝发黑:“申之你可回来了!我苦等你一夜未归,正准备去找家父,看能否疏通一下关系,到皇城司捞人。” 李申之感到嗓子有些哽咽:“没事了!我现在没事了。”范成大能有这样的打算,真的是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他父亲不过是一个图书馆的领导,想去国安部门捞人,纯粹是想桃子了。 古代的君子实在是太可爱了,只要认准了你,就死心塌地的对你好。受够了虚情假意的社交,李申之很享受这种君子之交。 “瞧你那黑眼窝,”李申之搭住范成大的肩膀,“走,咱们睡觉去!” “还笑话我?你也不照照镜子!”得知李申之没事,范成大心情大好,轻松地开起了玩笑。 …… 累了一天,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个觉了。 李申之的宿舍中一直有人,床铺用品一应俱全。管家带着金儿和李修缘到附近寻了一处客栈歇脚,李申之终于躺在了舒服的大床上。 一个社畜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可以不设闹钟地睡到自然醒。 谁要是敢打扰了这一觉,一定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果不其然,还真有不开眼的人。 李申之一行人回到府学的时候还是卯时初刻(05::30)。 过了辰时,到了巳时(09:00),大理寺的人寻上门来。 标准的按点上班。 大理寺的人这次有备而来,随身带着官府的正式文书,上面有大理寺丞的签押,还有大理寺的官印,要捉李申之一行人去大理寺问话。 府学的守正这下没话说了。 当大理寺的人胡作为非的时候,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跟对方叫板。 现在人家拿着文书来了,代表着官府权威,府学里上下就得乖乖地配合。 守正在门口应对着,暗中派学子去给李申之通风报信,是留是逃,交给李申之自己抉择。 府学里的守正教谕们,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刚睡下两个小时,正是深度睡眠,身体得到最充分休息的时候,李申之被叫醒了。 “申之,大理寺的人来了。守正在外面挡着,你快逃。”学子们还是觉得民最好不与官斗的好。 连守正都挡不住,李申之晓得情况不妙,冷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敢打扰老子睡觉,本少爷今天就去好好会会他们。” 少年人正是火气旺盛,容易上头的年纪,一点就着。 李申之说得豪气万丈,传话的学子也来了劲:“申之莫怕,我这就去找同窗给你助威!” 二十八、我有重要情报 府学门口,学正跟几个教谕正跟大理寺的人理论。 “临安的学子刚参加完解试,还未放榜,究竟是什么样的案子,现在就非要将人拿走?”学正努力地寻找着办案规则上的漏洞。 大理寺的官员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好叫学正知道,咱也是奉命办事。这上峰为何下这样的令,咱也不能多问不是?大理寺的案子您又不是不知道。”然后是一副“你懂的”表情。 学正说道:“大理寺乃国之重器,按说我临安府学自当倾力配合才是。可这眼下科举在即,不知贵寺能否宽限些时日?大理寺的案子我自然知道,办起来迁延日久,等闲三两个月结不了案。不如就让申之呆在府学之中,我们派人严加看管如何?” 古代的科举就和现在的高考一样,是一个人改变命运的重要途径,是鲤鱼跃龙门的战场,容不得一点闪失。 一个考生如果赶着去考场,就算市长来了都得给他让路。 在古代也一样。有一朝有一个不开眼的王爷,路过贡院门口的时候正遇上参加科举的考生入场。这王爷非要开路硬挤过去,惹怒了学子,差点被学子们生吞活剥了。最后学子们没事,这位王爷被罚俸禁足。 像这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帝轮流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阶级固然应该流动的观念,如基因一般刻写在了中华民族的骨子里,就连皇帝都不敢轻易挑战。 是以学正一直拿科举为由头,来逼大理寺的官员让步。毁人前程的污名,他一个小小大理寺官员承担不起。 大理寺官员脸色一黑:“学正,咱好言好语地说,是我等敬重你。今日有这一纸文书在此,我看谁敢阻拦!” “给我进去搜!” 学正和大理寺官员在门口理论了半天,学正凭借儒家无敌的口才,一直领着大理寺的人绕弯弯。这已经是学正第三次把话题绕到建议李申之监视居住上了。 大理寺的官员再笨,也知道府学的人在拖延时间。 官吏们正要往府学里面冲,李申之领着一众学子涌了出来。 大理寺官员面色大惊,后退了两步,喝道:“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快快闪开,莫要误了你们的前程。” 学子们在李申之的带领下,来到学正身边,停了下来,虎视眈眈地看着大理寺的人。 大理寺官员脸色微白,色厉内荏道:“只要把李申之交出来,本官便不为难你们。快去把李申之给我找出来。” 李申之就在他的面前,却没有一个学子指认。 李申之往前走了一步:“我就是李申之。” “呀!”大理寺官员往后退了一步,忽然醒悟过来,这就是自己要抓的人:“给我拿下!” “慢着!”李申之既然出来了,就没打算跟他们走。 学子们熙熙攘攘地跟着李申之往前走,大理寺的人一时之间面面相觑,不敢动手。 大理寺官员感觉头皮发麻,恨不得立马转身逃走。他的年纪不小,当年那场陈东领着数万学子的大暴动依然历历在目,他可不想当炮灰。 但是此时此刻,他更害怕大理寺整人的手段,只好硬着头皮在这里挺着。 “你想干什么?想杀官造反吗?”他把自己最害怕的事情说了出来。 李申之和蔼地一笑:“我们都是良民,都是国朝未来的栋梁之材,你不要污蔑我们。” 说着,掏出了皇城司的铁牌:“不知道你们大理寺能不能管了我们皇城司的事儿呢?” 大理寺的人常年办案,各个衙门的腰牌全都认识。定睛一看,那皇城司的腰牌是真的。 “我大理寺自然是管不了皇城司的事。可你这个腰牌不过是一个线人的腰牌,又不是密探的腰牌,我还是管得了你的。”看清楚了腰牌,大理寺官员一颗心放了下来。 李申之把腰牌一收:“现在,我有重要情报禀报皇城司。” 所谓线人,没情报的时候就是个平头百姓,死生不论。有情报的时候就是皇城司的人了。 大理寺官员皱紧眉头,咬牙说道:“那也得先跟我去一趟大理寺。” 他不知道为什么李申之忽然有了皇城司的腰牌,只知道如果今天还不把李申之给捉回去,他的下场将会很惨。 上一次没有捉回去,还能以没有文书,被府学学正挡住为由。这一次拿着有签押和印章的正式文书,如果还不能完成任务的话,只能说明他办事能力太差,该给有能力的人腾位置了。 李申之见状,知道大理寺今天志在必得,自己如果去了大理寺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只可恨自己还没有抱上大腿,一旦陷落大理寺,不会有人来捞人,说不定在岳飞被杀之前自己就呜呼了。 李申之说道:“我的情报乃是国家大事,你是什么人,难倒要截获我这条情报吗?” 栽赃陷害,转移话题,这是喷子的基本素质,李申之玩得非常熟练。 事实证明,键盘侠只要能立于不死之地,就算没了键盘,嘴炮威力依然十分可观。唯一害怕的便是武力攻击。 眼前大理寺与府学对峙的情况下,反倒是大理寺的人更害怕武力冲突。 一听到“大理寺的官员要截获皇城司的重要情报”,学子们便如干柴烈火一般,“蹭……”地被点燃。 “抓住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打死这帮走狗!” 仿佛这几个大理寺的官员就是大宋虽胜尤败,打了胜仗却屈辱求和的始作俑者,他们就是忠良遭受陷害的罪魁祸首。 一时之间国仇家恨,还有自己十年寒窗所受的苦,统统都发泄到了大理寺的几个人头上。 群体性事件爆发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是冷静的。 也不知从哪里飞出了一只鞋子,击落了大理寺官员的冠带,学子们就像听到了冲锋号的战士,一窝蜂地涌向了大理寺一行人。 反应快的官吏扭头就逃,反应慢的人在挨了几拳,衣服被撕碎以后也知道该逃跑了。 鼻青脸肿,衣衫褴褛的几个人走在御街上,仿佛落汤的公鸡一般,引得百姓指指点点。 临安府学的学子们追杀出来:“就是他们,妄想截获皇城司的情报,图谋不轨!今日就让你们知道厉害!” 于是乎,这几个大理寺的官员又收获了许多烂菜叶子和臭鸡蛋。 平日里不能随便在御街上扔垃圾,今天可算逮住机会了,把家里的垃圾一股脑扔了出来,使劲清空了库存,成了临安百姓的一场狂欢。 …… 一场风波暂时停歇,学正的面色却一点也轻松不下来:“申之,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李申之整理了一下衣冠:“自然是去皇城司了,我真的有重要情报。” 不管有没有情报,既然牛皮吹出去了,此刻都必须要有,不然就是重罪。 原来还想等睡醒了再好好谋划抱大腿的事,经过大理寺这么一折腾,李申之深深感受到时不我待。 再不赶紧抱一条大腿,要被人整死了。 ps:感谢“静坐讲黄庭x”辛苦捉虫,感谢“左路通吃”热情的互动。这届读者水平太高了,小萌新作者瑟瑟发抖,书中如有错漏之处,请轻喷( ̄▽ ̄) 二十九、好人先告状 去找冯益,不过是临时决定,李申之身上并没有什么重要情报。 只是被大理寺逼到了那个份儿上,无奈找出的托词罢了。 大理寺卿何铸也是一脸懵逼地听着属下的报告: 那李申之不知何时竟然勾搭上了皇城司,拿着皇城司当挡箭牌,还污蔑下官想要图谋他手中的情报,鼓动临安的学子们暴动,将我等赶了出来。 何铸心中暗道:无能之辈。对下属的表现哭笑不得。 “他拿的是线人牌子?还是密探牌子?” “下官看清楚了,是线人的牌子。” 何铸点了点头。密探的牌子绝不会轻易展示给人看,因为那样代表着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回想起秦桧下达的命令,何铸就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若不是自己正当壮年,舍不得这高官厚禄,真想辞官归隐,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停了一会,何铸说道:“你且派人去皇城司门口蹲着,如果他真的是去卖情报则罢了。如果他没去皇城司,或者去了没有卖情报,直接把他给我铐回来!” 泥菩萨还有三分脾气呢,何铸一直夹在李申之和秦桧中间受夹板气,早就受够了。 一开始之所以没有直接暗中抓捕,是想给士大夫们留点情面。 这个李申之毕竟是宰执之后,他今天的下场,很可能就是朝中诸位相公日后的下场。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是政坛常青树,贬官才是常态。如果自己做得初一,等贬官以后别人就做得十五。 可如果李申之谎报军情,欺瞒大理寺,就是侮辱朝廷。李申之有错在先,抓他有理有据,就别怪大理寺用手段。 …… 李申之走在前往皇城司的路上,心中忐忑不安。 上缴情报,确实是情急之下的缓兵之计,就为了先占据不败之地,然后给大理寺一个下马威而已。 口嗨了,现在该擦腚了。 绞尽脑汁搜索着,这个时代能有什么样的情报,足够自己投靠到冯益的门下? 柔福帝姬是假冒的? 赵璩不当人子,在皇子的竞争中输给了赵瑗? 金人计划归还韦太后和宋徽宗的棺椁,其中宋徽宗的棺椁是假的? 韦太后给金人生了两个孩子? 这些情报都过于重磅,一个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给崩了。 不如换一个思路,搞一点挣钱的门路? 作为一个穿越者,搞发明创造挣钱是基本功,李申之心中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迅速发财,不如找上几个献给冯益? 像冯益这种小人,个个贪财,用钱财最能打动他们。 可是冯益敛财多年,小财已经勾不起他的兴趣,除非能送他一笔泼天大财。可泼天大财需要长线布局,又岂是那么容易。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皇城司的门口。 在这个地方,一定要毫不犹豫地走进皇城司的大门,不要左右顾盼,不要伸手到怀中,不要试图有任何多余的举动。 不然会被隐藏的便衣当场格杀。 人在压力巨大的情况下,往往会爆发出惊人的潜力。 在踏入皇城司大门的一刻,李申之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 拿着铁牌进了皇城司,便有小吏负责接待,然后登记下姓名和情报,等有关部门甄别之后再来领赏。 当然,他也可以直接找自己的上线。 李申之不知道自己的上线是谁,只好请宋押司帮忙。 好在宋押司非常敬业,昨晚熬了一夜,今天依然坚守在岗位上。 小吏领着李申之到了宋明办公的地方,宋明正在签收文书。 “哦?是申之来了?”李申之的去而复返,宋押司觉得必定有事。 李申之说道:“见过宋押司。在下还有一事,想向冯干办禀报,请押司引荐。” 宋明道:“你且稍座,冯干办正在睡觉,不知醒了没有。” 刚要出门,有小吏来传话:“宋押司,冯干办请你过去一趟。” 说曹操曹操到。 宋明拍了拍李申之的肩膀:“等我一会,我先去看看冯干办找我什么事。” 走到门口,又转回头来:“你也跟我一起去。” 到了地方,宋明让李申之在门口等着,自己先敲门进去。 冯益很自然地一抬手:“坐。” 宋明在冯益手下很多年,知道冯益的脾气,在他面前一定要装作很轻松自在,而又略有拘束的样子。 自己搬了个凳子,在惯常的位置坐下,宋明问道:“冯干办,可是有事吩咐?” 冯益手扶着额头,说道:“你与那李申之是什么关系?” 宋明没有隐瞒:“他的一个同窗与我的一个同窗是表兄弟。” 冯益的手沿着额头,抚过头顶,在脖子后面使劲拍了拍,问道:“你觉得李申之此人如何?” 宋明想了想,说道:“从情报来看,李申之天资聪颖,却又纨绔不堪,整日流连勾栏瓦舍。不过从今日的接触来看,下官觉得此子颇有城府,是个人才。” 冯益不置可否,又问:“他与童姑娘是什么情况?听说他要给童姑娘赎身?”那几份笔录冯益全都看过,是以心中存疑。 宋明道:“兴许是李申之口味独特,至于赎身么,下官觉得不太可能。” “哦?为何?” “李申之是李纲之子,家风甚严。从李家的布置来看,他开年考中进士之后就要回福建去。留他在临安城读书,怎么胡闹都行,一旦回到福建,便要接受管束了。到时候带着一个妓子回去,恐怕他也不好交代。李申之虽然纨绔了,毕竟是个聪明人,不会这么不知轻重。” 冯益点了点头,宋明一通分析很有道理,也给他理清了思路。这也是他平时最倚重宋明的原因。 过了盏茶时间(十分钟),冯益说道:“我想招揽他,押司觉得如何?” 宋明正喝着冯益的贡茶,轻轻砸了下嘴巴,说道:“下官正有事要禀报。此人方才找到我,说有事要禀报冯干办,不如先让他进来,听听他怎么说再做决断?” “哦?他在何处?” “就在门口!” “喊他进来。”冯益重新端坐案前,目光威严地望着门口。 在门口打好了腹稿的李申之,自信而又从容地踏入房间,不卑不亢地施礼:“拜见冯干办。” 冯益依然是一副和煦的笑容:“第二次来,都是熟人了,不必拘束,坐。” “谢冯公。” 冯益手指在茶杯边轻轻一敲,问道:“听说你还有重要情报?” 李申之正要喝茶,赶紧放下茶杯,拱手道:“正是!” 冯益手掌往上抬了抬:“别紧张,喝茶喝茶。” 顿了顿,冯益问道:“那上次来为何不说?” 李申之趁机喝下那盏茶水,说道:“事关重大,小子担心说出来会祸及家人,才没敢说。” “嘶……”冯益故意作出一副凝重的表情,却难掩眉眼之间的兴奋:“你放心,只要你不是造反,本官保你周全!是什么事?” 李申之抿了抿嘴唇,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关于丞相的事。” 三十、好狗不挡道 李申之的重大情报,竟然是关于秦桧的事。 确实够重磅。 冯益与宋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凝重。 秦桧的事情,是涉及到国本的事情。 对于南宋朝廷来说,现在最大的事情就是议和,而议和的最大功臣就是秦桧。 这是朝廷的最高方针路线,谁也不许动摇,否则岳飞就是例子。 朝廷不介意杀猴子吓唬鸡。 冯益假借喝茶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放下茶杯,缓缓说道:“你说,丞相怎么了?” “丞相他诋毁朝廷。”李申之说出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诞的话。 “哦?”冯益的心情稍稍安定下来,又有一丝丝的失望,问道:“如何诋毁了?” 单单是诋毁朝廷的话,这个罪可大可小,在政治斗争中扳倒一个人的时候,这最多算得上是一个锦上添花的罪过,单独用出来,并不致命。 李申之说道:“想必冯干办也知道,那日我在三元楼偷听到了丞相与金人的对话,然后丞相便对我明里暗里的打压。” 冯益点了点头,皇城司早已将事情的始末写成卷宗,供他查阅,唯独双方的对话无从查证:“丞相都说了什么?” 李申之清了清嗓子,坐姿端正了一些,右手甩了甩袖子露出手腕,左手背在身后,模仿着秦桧的腔调:“那赵……官家看上去是一位中兴雄主,其实已经被皇……金人吓破了胆子。大宋的江山社稷,江山被他丢了一半,祖坟也没了,祖宗牌位都丢了好几个。只要再朝他多施加一些压力,必定能够诈取更多的利益。” 李申之说完赶紧请罪:“这些都是秦桧说的话,在下不过转述而已。” 冯益摆了摆手,表示无妨。 如果转述一些不敬的话就要治罪,那么密探们都不要干活了。 冯益的手指在桌子上一下一下地敲着,缓慢而有节奏。 良久,冯益说道:“你且回府学中好生学习,早日省试中第。秦桧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在暗中派人护你周全。” 李申之说道:“小子谢过冯公!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若是大理寺再领着文书来捉拿我,我该如何应对?”李申之心想,自己总不能每次都找同样的借口,说去皇城司送情报。 冯益笑道:“以后想要什么就直说,本官给你一个密探的符牌便是。随后找宋押司去领。” 李申之大喜:“多谢冯公!” 呵,对你好就是冯公。 …… 打发走了李申之,冯益立马起身进宫,面见赵构。 皇城司就在皇城边,是直属于皇帝赵构的机构,随时听命。 冯益作为赵构的心腹,有最高权限的通行证,有紧急事情可以随时出入,任何人不得阻拦。 见到赵构之后,冯益将李申之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了一遍。 赵构听完,心中不是个滋味。 一种被背叛的心酸涌上心头。 自己最倚重的大臣,竟然在背后这样说自己。 “这个李申之查清楚了吗?”赵构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这些话是谣言。 冯益转述李申之的话确实是谣言,但是冯益信了,赵构信了,这便是造谣高手的高明之处。 刚好卡在对方信任的缝隙中制造谣言,让对方不得不信,还无法互相证实。 赵构总不能直接去质问秦桧是否说过诋毁的话,而秦桧必然不会承认,然后赵构最终依然不会相信秦桧的否认。 一个完美的闭环。 龌龊人的内心,永远照不进光明。 冯益说道:“不仅李申之,还有他身边的丫鬟,小和尚,时长交往的妓女,全都调查了个遍,暂时没有发现疑点。” 赵构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难怪李维前些日子会主动上缴犀带,原来是因为秦桧的逼迫。” 冯益跟在赵构身旁,落后半个身为,躬着身子:“李府已经被大理寺贴了封条,那李维已经被赶出了临安城暂歇。陛下,要不暗中帮他一把?” 赵构摇了摇头:“不必了。现在和议最要紧,先不要惊动丞相。若是李申之遇到危险,你暗中帮他便是。” “臣明白!” …… 冯益正准备出宫,恰逢秦桧进宫见赵构。 “冯干办刚从官家处出来,可是有什么重要情报吗?”秦桧站在路中间,挡住了冯益的去路。 丞相本不该管皇城司的事,但是秦桧乃一人之下的百官之首,既然问话,冯益不得不答。 “丞相不觉得管得太宽了吗?”冯益答不答是一回事,怎么回答又是一回事。 这秦桧在冯益的升迁之途中没少下绊子,是以冯益对他也没什么好感。 秦桧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拦在路中间不让。 冯益见状,干脆也使起了泼皮的性子,跟秦桧脸对脸站着对视。老子是直达天庭的皇城司干办,你也管不着我。 僵持了一会,秦桧也觉得无趣:“闪开,我要过去。” “哼!”冯益侧了侧身子,两人擦身而过。 …… 且不说冯益回了皇城司,却说秦桧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赵构的书房:“臣秦桧拜见陛下!” 赵构露出欣喜之色:“是丞相来了,快给丞相看座。” “谢陛下!”秦桧熟练而又恭敬地坐下。 赵构心情有些急迫:“金人那边怎么说?” 秦桧露出了难为的神色:“金人坚持要册封陛下。” 赵构脸色一黑:“册封便册封,难倒还要朕给他们行跪拜礼不成!” 秦桧说道:“跪拜倒是不必了。臣已经跟金人沟通过,到时候只需要陛下称身体不适,由臣代为跪拜便可。” 宋金议和的一项条款,便是宋向金称臣,由金国册封“康王”赵构为宋皇帝。 按照礼法,“康王”赵构要跪拜接受了册封,才是大宋皇帝赵构。 要说这人也奇怪,该怂的时候不怂,不该怂的时候瞎浪。 就拿赵构来说,在和议的诸多条款中,不论是边界划分,还是岁币份额,基本上金人说啥就是啥。接受册封也没意见。 唯独跪着被册封不能接受。 听到秦桧有了解决方案,赵构终于松了一口气,问道:“太后之事金人怎么说?” 靖康之难时,赵构的生母韦后被掳掠至金国五国城(今黑龙江西北)。金国送还韦太后是大宋方面提出的一个条件。除了韦太后,还有宋徽宗的棺椁,这位艺术家皇帝早在七年前便一命呜呼,客死他乡。 自从汉代以孝立国之后,历朝历代中“孝道”便具备了宪法一般的地位。赵构想要坐稳皇位,必须做好“孝”的典范。 秦桧说道:“金人说,想要迎回太后,先杀岳飞。” 三十一、家底 对于赵构来说,宋徽宗的棺椁和韦太后,是一定要迎回来的,这些是他当皇帝的法理所在,是舆论上的立国之本。 换句话说,如果这时候跳出来另一个赵家子孙,跟金人达成协议,从金人手中换走了宋徽宗的棺椁,那么这个人理论上就可以称帝,跟赵构分庭抗礼。 单单是理论上,就可以让无数人铤而走险,疯狂到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至于宋钦宗,就留他在五国城继续吃土。 想当年,大怂货宋徽宗赵佶把皇位让给了小怂货宋钦宗赵桓,小怂皇帝赵桓想跟金人议和,赵家九哥赵构主动请缨当使者,去了金人营中。 正当赵构跟金人谈条件的时候,赵桓竟然下令偷袭金营,陷赵构于死地。 风水轮流转,没想到赵桓流落大东北,赵构在南京(商丘)称了帝。赵桓当年做的孽,就在五国城慢慢偿还。反正孝道只及于父母,跟兄弟姐妹又没关系。 宋金双方也都很默契,都没有提赵桓南归的事。可怜那赵桓,还想着托人给赵构传个话:“只求在九哥处当个万寿宫使。” 有宋一朝的宫观很多。高级官员被罢官的时候,往往会任命一个某某宫使,并不用实际去上任,只享受相应等级待遇,没有半点实权。 一开始,金国归还先皇棺椁和太后的条件,是罢了岳飞的军权,赵构照办了。 哪曾想突然加了筹码,赵构犹豫了。 “非杀不可吗?”赵构问道。 秦桧笃定地说道:“非杀不可。” 赵构跟岳飞有过一段蜜月期,那时候明君良将,险些酿成一段佳话。 虽然后来两人分了手,但此时的赵构,只想让岳飞低头服个软,还有点舍不得杀岳飞。 赵构沉默了片刻,问道:“大理寺审得怎么样了?” 秦桧摇了摇头:“不太理想。不过王俊的供词正在落实,如果证据确凿,岳飞抵赖也没用。” 所谓的落实,其实就是造假。岳飞到底有没有造反,他俩比谁都清楚。 赵构问道:“那王贵呢?他还是不肯指认岳飞?” 秦桧点头道:“想要撬开王贵的嘴,恐怕不太容易,容臣在王俊身上再下点功夫。” 王俊是一个反复横跳的小人,陷害岳飞的诬告便是由他发起。王贵是岳家军的二号人物,受迫于张俊的压力,将王俊写的诬告信上交枢密院,这才给了秦桧一干人抓捕岳飞的官方理由。 王俊的级别有点低,证词威力不足。如果岳家军的二号人物王贵能够指认岳飞的话,堪称大杀器。 然而假的终究是假的,诬告的内容经不起核查。 想要定岳飞三人的罪,必须白纸黑字地拿出证据来,不然百官和百姓那里无法交代。或许一个细节处理不好,引发了民变,朝廷就危险了。 南宋朝廷好不容易勉强站稳脚跟,经不起内乱的折腾。 赵构说道:“此事交由丞相全权负责,定要将证据做扎实,切不可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四个字说得稍微重了些,赵构用这种隐晦的提醒了秦桧一下。 “臣遵旨!”秦桧回到了家中,把今日的奏对记录了下来,留待随后好好揣摩圣意。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官家并没有对自己产生怀疑,这倒让他大大松了口气。 …… 睡了一天一夜,李申之醒来的时候浑身舒泰。 习惯性地看向了桌子的方向,猜今天的早餐是馒头还是烧饼,结果看到了一扇破旧的窗户。 没有丫鬟伺候他起床,也没有管家告诉他今日的行程。只有久违的硬板床和夯土地,还有那微微漏风的门板中透进来斑驳的日光。 李申之揉着咕咕响的肚子,苦笑一声:“住在府学里也不叫个事儿啊!” 科举的事儿对他来说小菜一碟,根本不需要在府学之中再当几个月和尚。摸了摸皇城司密探的腰牌,他也不用继续躲在府学之中接受庇护。 打定了主意,李申之辞别了府学的学正,去客栈找管家去了。 客栈中,李修缘在打坐,金儿在练气功。 看到李申之来了,两人各自收了神通,将李申之迎进了屋子。 坐下的一刻,李申之觉得,这才是人住的地方,临安府学的住宿条件,还不如大理寺的监牢呢。 “管家去哪了?”下一步的计划,需要管家的谋划。 金儿说道:“管家出门收租子去了。” “什么?”李申之猛地站了起来:“咱家还有租子可收呢?” 刚才还想着跟管家商量一下,看看临安有什么来钱的门路没有,没想到瞌睡就有枕头。 金儿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说道:“有啊,粮行,布行,茶楼,都有。” “你怎么不早说啊!”李申之走到窗边,眼神伸得老长,想看看管家回来了没有。 “以前管家跟你说过,是你自己不想听的。”金儿嘟囔道。 不过他说的不想听,是以前的那个只知道流连勾栏瓦舍的李申之,那个懒得操心家里事情的李申之,现在的李申之不同了。 “走,管家去了哪家铺子?咱们去找他。”李申之扫了一眼大街,看不到管家的身影,便想即刻动身去找管家。 得知自己家在临安城还有这么多产业,他是一刻都坐不住了。 金儿说道:“管家没说先去哪家后去哪家,几个商铺都不在一个地方。万一咱们跟他走岔了,反倒耽误的时间更长。管家出去有一会了,不如咱们就在这里等着。” 李修缘见状,知道今天不出门了,重新盘腿打坐,放出了神通。 金儿则是坐下喝茶,刚才练功出了不少汗,补充些水分。 李申之则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 这么多产业,待我使出点石成金的手段,让你们知道什么才叫赚钱,什么叫段位碾压,什么叫位面压制! 等老子赚够了钱,咱造他一屋子大金蛋蛋。 张俊家里的银蛋蛋叫没奈何,咱的金蛋蛋就叫鬼见愁。 这时,管家回来了。 “哎呀,跑了一整天,可累死我了。金儿,快给我倒碗水喝,待会你出趟城去……” 管家边进了屋子边说话,猛地看到了李申之:“呀,少爷怎么出来了?” 李申之在房间转悠了半天,情绪也稍稍平稳了一些,说道:“忽然想起咱家还有不少产业,想去看一看。” 三十二、茗香苑 管家听说李申之要去商铺转转,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别呀少爷,这些腌臜事有我去办就成了,少爷且在府学里面好好读书便是。” 管家说着话,掏出一本册子给了金儿:“金儿,这是账单,待会送到城外给二老爷看看。接下来怎么办,也请二老爷给个指示。” 李维依然暂居在城外。他得等到临安的局势稍稍稳定以后,再回福建。李申之真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回去也没办法交代。 管家姓薛,老家是福建,被派到临安主要就是为了经营这些商铺。甚至可以说,薛管家才是李家在临安城的话事人。 以往的李申之压根对经商不感兴趣,是以经营商铺的担子全都压在了薛管家一个人身上。 再加上两宋文人重风雅,认为赚钱是庸俗的事情,所以李申之更不愿意操心经营上的事情,每月只管跟薛管家要钱。 李维现在是李家的族长,在福建的时候,临安的事情一直定期向他汇报,所以管家才急着让金儿去跟李维讨一句话,是去是留,是发展是收缩,给以后的发展定个调子。 李家虽然收缩了很多年,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该有的牌面依然不是普通人家可以比拟。 金儿正要出门,被李申之给拦住了:“不急不急,咱们几个先合计合计呗。” 李申之一脸兴奋,拉着金儿和管家一起坐了下来。 薛管家“吨吨吨”地喝了一碗茶水,满心疑惑:“少爷向来不管这些事,今日这是怎么了?” 李申之俏脸一红,说道:“以往的荒唐事就不说了,那时候不懂事。现在李家逢了难,我也该挑起担子来了。” 李修缘瞅空睁开眼睛瞟了一眼,鼻翼微微一皱,嘴角微微一翘:虚伪。 这个微表情恰好被李申之捕捉到,咋呼道:“小和尚你过来,喊大哥!” 解试的时候,李申之除了跟韩平有赌约,跟李修缘也有个小赌约。李申之如果赢了,李修缘以后就得喊他大哥。 李修缘露出了一丝疑惑的表情,问道:“喊什么?” “大哥!” “哎!” “我……”李申之指着李修缘,脑子里瞬间闪过了三个词:“艹”“揍你”“好好教育教育你”,结果发现哪个词都用不上,最后说道:“告诉你师父!” 李修缘结束了打坐,凑了过来,恭敬地对李申之施礼:“大哥!” 李修缘坐下之后,继续说道:“不知大哥打算怎么挑担子呀?” 薛管家和金儿全都好奇地看向了李申之,学习一下什么叫浪子回头。 李申之憋了一肚子话,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起,愣了片刻,说道:“要不咱们先去茶庄看看?边看边说。” 薛管家哭丧着脸说道:“我的小少爷啊,你就绕了老夫。今天跑了一天,脚底下都磨出血泡,今天实在是走不动了。” 说着薛管家脱下了靴子,果然脚底下有两个黑红黑红的大血泡,血泡已经破掉,把袜子都染红了一大块。 李申之不禁眼圈一红,没忍心再说刚才的话。 薛管家赶紧安慰道:“少爷放心,这血泡看着怕,但只要破了,明天就没事了。等明天一大早,老夫就领着少爷去咱家的商铺转一转。” 老管家这副模样,李申之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年代也没碘伏消毒,搞酒精又太麻烦。 只能简单地整了点淡盐水冲洗脚底板,用开水煮了几块麻布,给薛管家清理了伤口。 把老管家感动得痛哭流涕。 “薛叔,咱们家的生意跟秦桧冲突吗?”李申之忽然想到,自己家里这么多生意,秦桧家应该也不少。 在发展的初期,应该尽量跟秦家的冲突少一些为好。 薛管家吓得一哆嗦:“少爷真是折煞我也,老朽当不得啊!” 以往李申之直接从来不喊管家的名字,偶尔称呼一下,也是直呼“老薛”。 这老薛也是有意思,以往李申之喊他老薛的时候,他一口一个老夫自称。 现在刚喊了他一声薛叔,立马就变成老朽了。 薛管家说道:“秦桧家倒是也有些生意,不过跟咱们并不沾边。临安城里住了好几十万人,生意多得数不清,想碰面都难。再说了,生意场上也有生意场上的规矩,就算咱们跟秦家有冲突,他们也不会轻易坏规矩的。” 风水轮流转,是所有人的共识。 只要李家还有一口气在,还有起复的可能性,那么别人就不敢往死里排挤。 李家一门五进士,李维又是闻名天下的大学者,只要把握住机遇,李家很快就能乘风而起。 这种可能性,是薛管家的底气。 …… 一夜美梦。 清晨的阳光,和着金儿少女的体香,李申之的精神立马清爽起来。 早饭是羊汤泡饼,撒了几页青菜。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李申之都特别好这口。 不同的是,现代的社畜李申之早已实现了羊汤自由,而现在的土豪李申之,竟然还没有实现羊汤自由,只能偶尔打一打牙祭。 薛管家行动不便,李申之特意让金儿雇了一辆马车。 上车下车之时,李申之更是亲手搀扶,更是让老管家鼻子酸了好几次。 不一会,到了一自家的茶楼。 茗香苑。 名字倒是中规中矩,装修得也无可挑剔。 现在还没到营业时间,店内小二正在打扫卫生。见有客来,赶紧迎了出来。 看到是薛管家,小二赶紧招呼道:“薛管家可是遗忘了什么东西?小的这就去寻。” 店小二挺有眼力见,引着薛管家入座,又是倒茶又是端果子,伺候得那叫一个热情。 薛管家说道:“今日是领着少爷来转转,你们该干啥干啥,别耽误了活儿计。” “呀,原来这位是少东家啊!”小二说着,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小嘴巴:“瞧我这眼拙的。少东家稍等,小的这就去唤掌柜来。” “不急,你坐着。”李申之中午戴上了主角光环,掌握了台词,说道:“你先陪我说会话。” ps:今天有点事不在家,资料不在手边,写得有些吃力。 三十三、点茶 李申之虽然来自未来,却不改自己社畜的身份。 当了几天纨绔少爷,却是第一次当少东家,一时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问题。 眼看着要冷场,才勉强问道:“那个,咱家生意怎么样啊?” 伙计眼神瞥了一眼薛管家,没看出管家有什么指示,便说道:“要说临安城,咱家可能排不上号。但是在这条巷子里,咱家的茶馆可数第一。” 店小二说话的时候,还高高地竖起了大拇指。 “哦?竟然有这么好?”李申之有些喜出望外。 “那是!”店小二顺着少东家的话说了一句,又瞥了一眼薛管家,看到管家微笑点头,知道自己没说错话,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丝喜悦。 “这个小哥,你贵姓?”李申之高兴之余,忽略了自己的身份,习惯性地对服务员很客气。 店小二眼睛夸张地瞪大,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哎哟,小的可当不起少东家这么说话!小的身份卑贱……” 薛管家打断道:“问你姓什么,你说这些干甚!” 那店小二方才知道自己表现过度,吐了吐舌头,说道:“小的斗胆跟少东家同一个姓,也姓李。” 李申之得知茶馆生意很好之后,心情大好,问道:“那个,小李子,你给我说说,这茶馆都经营些什么项目?” 店小二正要说话,忽然心虚地又瞥了管家一眼。 李申之见状,转头看向管家,又看向店小二,说道:“这是怎地?莫非有事瞒着我不成?” 管家看着店小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训道:“少东家让你说甚你就说甚,一直看我作甚?” 店小二心里忽然犯了个嘀咕。 今天这少东家和管家唱的是哪出? 薛管家昨日刚刚来过,今日又来,其中必定有问题。更诡异的是,从来不露面的少东家亲自来茶楼,并且忽然对茶楼的经营很感兴趣。 难倒是少东家信不过薛管家,要来亲自调查一番? 可是看薛管家的眼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暗示,仿佛少东家只是顺便过来转一圈一样。 少东家是出了名的纨绔,偏偏今天薛管家对少东家毕恭毕敬,而且刚才薛管家的眼神中明明带了一丝告诫的意味。 他想告诫什么? 几个逻辑关系翻来覆去地捋不顺,差点让店小二神经错乱。 看到店小二在那里半天不吭气,李申之问道:“怎么?莫非有什么不能说的?”说罢,看向了薛管家。 这话明着是问店小二,其实问的是薛管家。 在李申之看来,店小二放不开,不敢说真话,是因为薛管家在场。 薛管家见状,知道少东家误会了自己,赶紧解释道:“少爷莫怪,这小厮平日里挺机灵,今天或许是头次见到少东家,心里有点紧张。” 李申之说道:“小李子要是紧张,那就劳烦薛管家说一说了。” “少爷,咱们一边喝茶一边聊。”薛管家坐正了身子,说道:“去唤张博士来点茶。” 张博士乃是茶博士,此博士非彼博士。所谓的茶博士,大概相当于x号技师的意思。 小李子应声退下,悄悄松了一口气,眼神中却带着一丝懊恼和遗憾。 不一会,一位婷婷少女一摇一摆地上了楼,来到了李申之的包间。 大早上的还没有到营业时间,瘦弱少女张博士脸色略带倦容,却又强打精神的样子,忽然让人生出一股怜香惜玉之感。 “葱儿拜见薛管家,拜见少东家。”茶博士盈盈下拜,一个标准的少女礼后,在茶桌前坐定,脸上始终挂着一副职业微笑。 “不知少东家今日打算喝什么茶呢?”葱儿知道薛管家的口味,是以只问少东家的意思。 李申之问道:“都有什么茶?” 听说唐宋时期的饮茶方式与明清之后有很大的不同,是以李申之一直好奇茶馆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茶。 张葱儿嫣然一笑:“咱家最出名的,乃是七宝擂茶,春夏之间也有时令花茶,到了冬日更有葱茶、姜茶。” 花茶取清香之意,与时令交相辉映,最是文人喜欢的季节。葱姜茶则是具备御寒功能,劳动人民的最爱。 “呃……那个……”李申之其实想问的是红茶、绿茶、乌龙茶这些,“那就来个七宝擂茶。” 没想到这时候对茶的分类方式跟后来竟然差距这么大。 两人说话之间,已有小厮流水价地端上了整套的点茶工具。 茶博士问道:“少东家是想喝快茶,还是慢茶?” 李申之心急火燎地想赶紧调研,说道:“快茶。”却是连两者之间的区别都懒得问了。 只见茶博士轻声细语地跟小厮吩咐了几句,小厮对桌子上的工具挑挑拣拣,行云流水魔术般地操作之后,小厮朝着李申之躬身致以,又朝着茶博士躬身之后,退出了包厢。 茶博士二指捻起一个瓷瓶,取下盖子放在旁边的木盘子里,瓷瓶里面是青绿色的茶叶沫子。放下瓷瓶,不慌不忙地盖上盖子,茶博士又取过一柄木勺子,轻轻挖了三勺,倒在一把建盏中。 建盏旁边,一个小炭炉不见火光不见烟,炉上的小水壶内却吐着细细的水泡。 整套动作从容不迫,无不体现着“优雅”二字。 李申之回想了下刚才,小厮拿走的是一个小碾子,一个小磨盘。 碾子跟研磨中药的碾子一模一样,只不过尺寸小了很多,只有拇指大小。 小磨盘的造型仿造磨豆腐的磨盘,沿石磨盘一圈设引流槽,大概只有巴掌大小。 方才取走的小磨盘和小碾子,应该是为了把干燥的茶叶片磨成瓷瓶里的粉末。 多了一套复杂工具的,想必就是所谓的慢茶。 手上动作优雅而缓慢,茶博士轻轻唱了起来: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听完一曲,李申之明白了,大概慢茶的好处就是能多听几曲。 茶博士提起水壶,轻轻在杯中点了一下,然后取出茶筅(xian)顶在建盏之中。 茶筅的形状跟刷碗的扫帚相似,通常用竹子制成。 纤纤玉手捏着茶筅缓缓将茶沫与开水混合之后,忽然通电一般,飞速地旋转,宛如无影手。 “好!”李申之情不自禁地鼓掌。 茶博士嫣然一笑,心想:这就叫好,待会还有更好的。 好胜心起,表现得更加卖力,一时间竟然微微有些气喘。 三十四、茶不醉人人自醉 七宝擂茶,类似于现代集市上买的八宝茶,是用各种坚果、杂粮面,外加茶沫混合而成,算是一种高级油茶。 热量高,价格实惠,是底层劳动人民最喜闻乐见的一种消遣食品。中午来上一碗七宝擂茶,再配上一个馓子,干一下午活儿都不会饿。 张葱儿茶艺高超,不屑于做这种入门级的茶品。他的七宝擂茶,乃是经过改良之后,专门用来坑冤大头,哦不,吸引富家子弟的。 她的七宝茶,乃是用七种高级香料调配而成,至于配方,只有她自己知道。 只用了眨眼功夫,盏底调成了浓稠的茶汤。 茶博士又提起水壶,由低到高地将开水点入建盏,堪堪将满的时候,一个完美的收手动作,未溅出一滴水,水面也不见一丝波纹。 然后再次启动无影手,用茶筅在茶中搅拌。眨眼功夫过后,茶水上便浮起一层细腻的白沫,看着就很有食欲。 好手活儿! 茶博士双上敬上改良版的高级七宝茶:“请少东家品尝。”转而有又去给薛管家调茶。 李申之先舔了舔上层的白沫,又抿了口下面的茶水:“唉?有趣!” 原先的社畜李申之,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每天坚持喝茶,喝着喝着就喜欢上了,成了一个业余茶叶发烧爱好者,各大茗茶全都有所涉猎。 茶叶也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唯一可以够得到的奢侈享受了。如果每天愿意消费十块钱在茶叶上,可以说市面上百分之九十五高级茶叶都可以尝一尝了。 至少比抽烟便宜。 然而杯中的茶味道,是李申之从未尝过的味道。 茶博士用余光悄悄观察着少东家,只见少东家一套拙劣的品茶动作,心中暗暗叹息:真是好东西喂了狗了。 品茶分四步,先是闻香,然后观色,再是品味,最后回味。 闻香能判断茶好不好。 观色这一步最有趣,主要是看茶博士技术好不好。艺术越好,茶沫越白,而且经久不散。 至于喝茶真正的目的品味这个环节,反倒不是很重要。再到最后的回味,大概相当于吹牛扯淡的环节。 茶博士转眼之间又挑好了一盏茶,递给了薛管家。 李申之品味一番,砸砸嘴巴,放下茶杯。茶中放了不少佐料,有苦菊,有陈皮,有焦糖,还有一些没尝过的味道,果然耐人回味。 “这是蜀地的茶?”在众多的味道中,李申之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茶博士有些惊讶:“少东家竟然也懂茶?” 张葱儿每天都要为富户官员们点茶,太知道这些人了。 所谓的文人雅士,大多都是附庸风雅而已。他们口中的懂茶都是假懂,只会说一些“苦而不涩”“回甘清香”之类,大而化之的赞语。 真正懂茶的人,会从采茶时机、烘焙火候、揉捻力度,以及茶叶的产地和品种进行评价。 而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秘密,跟卖油翁的“手熟”一样,喝得多了而已。前提得是用心喝。 像李申之这种直接说出产地,那是大行家。 李申之说道:“乱七八糟的茶都喝过一些,略懂而已。如果没猜错,是蒙顶甘露?” 张博士见惯了虚伪的“雅士”,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真懂茶的俗人,心情高兴之余多少有些遗憾,说道:“此茶正是雅安蒙顶之茶,春季采茶制好之后存放至今,味道到底稍差了一些。不过甘露之名,倒是贴切。” 蒙顶甘露是产自四川的着名小众绿茶,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这茶汤里有股竹子味儿。 李申之问道:“不知此茶存量有多少?售价几何?” 张博士道:“此茶产量不多,加之路途遥远,运输不便,价格略贵一些,合一銙六百贯。店里每年进货不足百銙,现在还剩十銙。” 李申之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脑子高速运转,开启了换算模式。 一贯是一千钱,实际价值大约七八百文钱。姑且拿一文钱等于一块钱来计算,这一銙茶差不得花四十二万块钱。比较符合自己的身份。 李申之问道:“一銙有多少?” 张博士一愣,没想到少东家还有这么一问,缓缓伸出右手,拇指和中指并拢环握:“这么大。” “就,就这?”李申之使劲咽了一口口水,眼神有些惊讶。 小罐茶吗?古人都这么会玩了吗? 薛管家解释道:“少东家有所不知,这些都是稀有的茶,每年除了进贡的贡茶,还有各地官府截留的,上好茶叶能流入市场的并不多。咱们家是东京开过来的百年老店,跟各地茶商都有交往,是以每年都多少能收上一些。” 管家担心少东家嫌东西太贵不赚钱,赶紧解释这东西不仅仅是贵,更是花钱都买不到的稀有物品。 真正老百姓喝的茶,并没有这么夸张。一块四斤重的大茶砖不过才几百文钱,折合一下大概几毛钱一两,够喝两三年。这种百姓喝的粗茶由大粗叶,茶梗子制成,口味差了很多,仅取其去腻解乏的功效罢了。 李申之问管家:“咱福建不也产茶吗?产量销量如何?” 福建自古便是产茶圣地,茶种多,品质好。 薛管家放下茶杯,口中依然回味着茶香,说道:“福建的茶每年都是贡茶,咱家有不少库存。每天喝烦了,换个口味。这张博士是蜀人,喝茶风气跟咱家乡略有不同。” 原来这茶博士是川妹子?果真是天生自涨三分颜值。 李申之问道:“听张博士唱的曲子,乃是朱淑真的思乡之曲,莫非是想家了?” 茶博士说道:“奴家乡虽在蜀地,却生在临安长在临安。方才唱的那首曲子,是临安城中的贵人们爱听。” 此时的临安城,是一座典型的移民城市,外来人口数量远超本地人口,且大多数都是从东京逃来,是以思乡之情在临安是主旋律。 “少东家稍等,奴再给少东家斗一盏家乡的茶。”张葱儿嫣然一笑,起身去唤小厮。 人生难得一知己,少东家即懂茶又懂诗,张博士虽是头一次见李申之,却早已心生好感。 李申之说道:“不急,咱们先去库房看看。” 一副认真的模样,像极了上级部门去下级部门考察,吃饱喝足之后去走过场的样子。 ps:感谢“贪财好色敢日鬼”的打赏。萌新作者能力有限,加不了更(有盟主我就玩命通宵干),但是心里记着大家的好! 三十五、无用的小知识 临安的房子,往往修得比较狭长,目的就是为了让每家每户都可以临河。 在这个地方出门,最便捷的交通方式不是车马,而是舟船。 自隋代开始修运河,临安便是最南端的终点。 在城内,沿着盐桥河向北,出了余杭水门,便与大运河相接,是临安城运输的主干道。 盐桥河南北走向,跟御街一样,位于御街的东面,与御街平行。 城内还有许多条东西走向的小河,与盐桥河交汇,一同构成了临安城内的水运交通网。 盐桥河又叫大河,官河。在盐桥河西面,与御街中间,还有一条市河,又叫小河,才是寻常百姓日用所在。 茗香苑,就在这样一个黄金位置,西临御街,东临市(小)河。 整栋建筑格局,更像一个剖开横放的竹子,一节一节的,左右两侧临街临河的地方是商铺,中间用作仆役管事们休息的地方,以及仓库。 仓库建了三层,货物放在第二层,既可以防潮,也能避免屋顶漏水,损坏货物。级别比较高的管事们住在三层,级别低一些的仆役住在一层。 茶叶这种东西,最怕的便是潮气。 好在密封技术在宋代已经很成熟,才得以使茶叶存放半年之久依然可以大致地保持原有的风味,不至于发霉窜味儿。 路过一层的时候,李申之好奇地从窗户朝“员工宿舍”里张望了一眼。 好家伙,窄窄的屋子里睡了两排壮汉,呼噜声震天。 临安是一座不夜商业城,茶楼这种娱乐场所,往往会营业到丑时(凌晨两三点)。大早上的没啥生意,仆役们便一觉睡到中午才起床干活。 张博士每夜也是如此,要不是少东家到访,她也会一觉睡到大中午。 李申之问道:“一个茶楼就需要这许多仆役?” 他在心中大致估算了一下,这样的宿舍大概有十来间,每间能容纳二十来人,一个小小的茶楼竟然需要二百个伙计? 就这还没算上侍女跟博士,再加上账房管事,怕不得上三四百人。 薛管家说道:“这两年咱们家变卖了几个铺子,这些仆役们都是从东京跟着咱们来的老人,老东家不舍得丢下他们,便分流在各个铺子里,权且养着。他们干活也很卖力,就是店小活儿少,闲的时候多。” 说白了,这些仆役都是跟着李家许多年的老员工了。现在生意小了,店铺少了,用不着这许多的工人。 但是老李家很仁义,没有随意裁员,而是把他们都留了下来,于是便导致了编制冗余,成了李家的一个小负担。 老管家担心李申之想把这些包袱甩掉,刚才说话的时候刻意强调了这些人都是当年跟着李家从东京跑来的。 李申之才不会嫌弃这些壮汉,不仅不嫌弃,还看得满眼放光: 瞧那健硕的胸肌, 瞧那粗壮的手指, 瞧那又黄又厚的大茧子, 都是宝贵的财富啊! 薛管家看到李申之热切的眼神,心里犯了嘀咕:咱这少东家不是有啥问题。成天跟金刚娃娃童姑娘厮混,看到壮汉又两眼放光,反倒对美若天仙的张博士不怎么感冒。 咦…… 殊不知在李申之眼中,那些壮汉都是资本,乱世中可以立足的,真正的资本。 “薛叔费心了,这件事做得很好,咱们是有情有义的李家,不是忘恩负义的狗大户。”李申之话说得很郑重,让薛管家眼圈一红,有了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在一层转了一圈,李申之没好意思去看女工宿舍,三人便上了二楼。 偌大的仓库整洁干净,由房屋结构的梁柱自然地划分成了几个区域,用屏风虚假地隔断开。 每个区域放置不同的东西,在屏风上写着品名,存放日期等信息,一目了然。 在地面上,甚至还有行走路线的指示,按照标识的路线行走,既高效又安全。 俨然一副现代化大企业标准管理仓库的样子。 李申之不禁佩服古人的智慧,一点都不容小觑。 就目前所见,他觉得能改进的地方不多。 宋人对工商业的开发,在当时的条件下几乎到了极致,让李申之这个来自现代的人都叹为观止。 张博士经常到库房查看茶叶的存储状态,是以对这里颇为了解,临时充当起导游。 经过介绍,李申之大概了解到,光是这一个库房里的货物,就价值千两黄金,能造一百个没奈何,十个鬼见愁。 忽然,李申之闻到一股酒味儿:“咱家茶楼还卖酒的吗?” 薛管家介绍道:“好叫少爷知道,这茶楼和酒楼本来就不分家。酒楼也卖茶,茶楼也卖酒,不过是各自专营的方向不同而已。咱家虽然也有酒,品质却比不上酒楼。” 道理很简单,就像川菜馆也炒木须肉,鲁菜馆也做宫保鸡丁一样,一切为了客户的享受。 不像某些二逼假洋鬼子饭店,非要告诉顾客没有八分熟。 听到这个状况,李申之动起了心思。 改进茶叶意义不大,因为想要改变一个时代人的口味,需要比较长的时间。 现代人饮茶的方式,跟物质丰富也有关系。 宋代人喝茶,其实兼具了奶茶饮料的功能,是以纯粹的冲泡方式并不适合这个时代。 但是酒就不一样了。 自古以来,对高酒精度,低杂质度的白酒,无不孜孜不倦地追求。 提高纯度的办法很简单,搞个精馏塔就行。 至于降低杂质,需要全套酿造工艺从头开始就要严格控制。 得益于曾经痴迷的某音,李申之积累了无数的无用的小知识。 其中有一个就是控制酿酒杂质含量。 “如果咱们能酿出好酒,销量会如何?”李申之试探着问道。 薛管家对于具体的客户需求并不太清楚,目光看向了张博士。 张博士嫣然一笑:“若是真的能酿出堪比三元楼的美酒,奴敢保证,有多少卖多少。” 李申之心中一激动,刚准备打包票,忽然觉得还是稍微谨慎一些。 毕竟自己只是个键盘酿酒师,还没有经过实践的考验。他可不想让光速打脸。 李申之试探着问道:“我倒是有一套酿酒的法子,咱们试一试如何?” 怕管家和茶博士不同意,又补充道:“刚好咱们闲了这许多壮汉,给他们找些事情做。” 三十六、再入老宅 李申之的提议合情合理,薛管家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主要是酿酒也花不了多少钱,由着少东家折腾,亏了也无所谓,这点损失完全承担得起。 张博士则是对少东家充满了好奇。从方才的论茶来看,这位年轻且名声不太好的少东家,肚子里确实有点真东西。所以她也想看看,少东家酿酒是否也能带来一些惊喜。 茗香苑的茶早已闻名遐迩,如果酒能够再比肩三元楼,那么她有信心将茗香苑做到冠绝京城。 三人都是干练之人,既然商定了目标,就在仓库展开了细节讨论。 酿酒,首先需要的是酒曲,这东西自家就有。然后需要收粮食,酿酒的黄金原料高粱,临安城中价格并不高,收购一些便是。物料备好,还需要酿酒的熟练工,店内就有不少。如果不够,还能抽调一些闲汉过来,充实这里的力量。 最后就是酿酒的工具。 根据李申之的叙述,有不少酿酒工具需要重新制作,这才是工作量最大的地方。 如果找人定制,那将费时费力,最后还不一定能符合自己的要求。 李申之提议说:“不如收购一家铁匠铺,一家木匠铺,自己给自己加工,这样一来不就方便多了?” 薛管家大致盘算了一下,收购铁匠铺和木匠铺,好像也花不了多少钱,便点头同意:“只不过收购商铺,需要咱家的印章签押。” “那签便是了。”李申之给予了薛掌柜属于少东家的授权。 薛管家脸色一红,说道:“印章还在宅子里。” 李申之明白了,印章还在宅子里,宅子还被封着,所以拿不到印章,然后收购不了商铺。 李申之说道:“这还不简单,今晚我跟金儿再回一趟老宅子便是。还有什么需要带出来的东西,列个单子,我一并拿回来。” 薛管家说道:“暂时没有了。少爷千万小心,如果事不可为,万不可勉强。没有签章虽然麻烦一些,但也不是全无办法。” 李申之拍了拍管家肩膀:“放心,小事一桩。你跟张博士商量一下买哪家的商铺合适,谈一下价格,印章的事就交给我了。” 茗香苑之行收获不少,让李申之信心倍增。 没想到自己家中竟然有如此深厚的根基,那么他在临安城中便大有可为。 最后,李申之象征性地提了些指导意见,诸如库房是防护重地,一定要注意防火防盗之类的指示后,离开了茗香苑。 …… 睡觉,晚上去一趟岳府。 提前派了一个小厮去岳府送信,跟岳雷约好了晚上的时间和暗号,李申之一行回到了客栈中休息。 刚躺下,李申之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薛叔,我看那茗香苑中,有不少房间还空着,环境也不错,咱们能否去住到那里?” 薛管家一愣,说道:“当然可以住了,那是咱家的地盘,还不是想怎么住就怎么住!” 李申之瞪着双眼,敢怒不敢言地质问着薛管家:“那刚才咱们为何不住在茗香苑,还要大老远地回到客栈里来?” 主要是住在自己家里有仆人伺候,在客栈还得自己动手。客栈也有一条龙的伺候服务,得加钱。 薛管家老脸一红,咳嗽两声,说道:“老朽以为少爷不愿意住在那里。毕竟那里是商贾之地,住在里面有损声誉。” 原来文人雅士们最注重一个名声。住在深山老林里的,是格调最高的隐士。住在闹市区的,还能说是大隐隐于市。唯有住在勾栏瓦肆中的,叫浮浪子弟,原先的李申之便是如此。 “嗨!”李申之一拍大腿:“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还顾得上那些虚名。咱们住咱们的,火烧眉毛先顾眼前。” 笑贫不笑娼的时代老子都经历过,还会在乎个这? 薛管家应道:“哎,老朽明日便去安排。” …… 三更天(子时正,零点整)。 李申之一行三人来到了岳府门口。 敲门声三长三短,是约定的暗号。 岳雷轻轻将大门打开一道缝儿,三人迅速溜了进去。 在院墙上,岳家架起了梯子,方便李申之出入。 没有过多的寒暄,李申之领着金儿和李修缘一同翻墙过去,岳银瓶也悄默声地跟在后面。 顺着管家说的位置,很快便找到了印章。 金儿顺便又取了些换洗的衣服,整整背了一个大包袱。 李申之很绅士地要帮金儿背包袱,却被金儿嫌弃他细胳膊细腿儿,没力气不中用。 “不中用?”李申之一把夺过包袱:“男人不能说不行!” 金儿拗不过他,只好任由他去。 哪知李申之刚背上包袱,便听得“嗵……”一声响。 吓得三人赶紧蹲下,四处张望。 李申之伸手去背后摸了摸,包袱还在,也没散开,地上也掉东西。 金儿朝着廊道深处指了指,轻声道:“那里有人。” 一直没啥存在感的岳银瓶凑到前面,问道:“怎么搞?” 两人看向了李申之,他是领头的,需要拿个主意出来。 李申之本能地想要说“抓活的”,可是又担心这样一来金儿和岳银瓶放不开手脚,反倒被藏在暗处的人伤了性命,到时候岂不是要悔死。 停顿了一下,李申之说道:“随机应变,注意安全。” 这就相当于把现场决定权交给金儿和银瓶二女,坚决不搞外行指挥内行那一套。 抓活的肯定比抓死的意义要大,这是狗脑子都能想明白的事,不需要多说。 但是抓活的,也要以保证自己人的安全为前提。 金儿和岳银瓶猫着腰,一前一后朝暗处走去。 金儿在前,银瓶在后,两人配合默契,俨然一副特种作战小组的感觉。 李申之紧紧握着李修缘的手,缓缓地拍着李修缘的肩膀:“别紧张,别紧张。” 李修缘无奈地仍由李申之蹂躏,就像一只被主人掐住脖子强行抚摸的老猫,好让这位便宜大哥缓减内心的焦虑。 忽然,前方局势突变。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从暗处传出,当是一柄匕首飞了出来。 金儿一个侧身闪过,岳银瓶在后面跟着猛地一挥手,一道相似的尖锐破空声送去,回敬了一柄匕首。 金儿动作不停,一个前滚翻迅速朝暗处逼近。岳银瓶也跟在后面猛跑,趁隙接连送出了两柄匕首。 紧接着便听到一声刀入肉的声音,战斗结束了。 前后不过眨眼(五秒钟)功夫。 三十七、二探岳飞 金儿与岳银瓶二女,只用了眨眼功夫便解决掉了藏在暗处的黑衣人。 一人拖着一条腿,将死尸扔到了院子里。 金儿解释道:“此人是职业刺客,暗杀和逃跑的功夫都很厉害,不这样恐怕留不住他。”算是说出了没有留活口的原因,她们二人刚才其实是利用了刺客自大的心理,偷袭得手。 刺客在暗处,能看到她们只是两个小姑娘,便放松警惕,想着轻松结果了院中的三人。而金儿与岳银瓶的默契配合,反倒让身处明处的她们,打出了偷袭的效果。 小配合打得行云流水,默契十足,显然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李申之说道:“不妨事,你们的安全最重要。”说着来到黑衣死尸面前。 经历过这么多事,李申之胆子也大了起来,不再害怕死人,很自然地在死尸身上翻动着,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李修缘也跟了上来,翻看了虎口、脚掌等部位,又仔细在眉眼上辨认了一会,说道:“这是个金人。” “金人?!”四人重新将死尸翻正,仔细将眉眼辨认了一番,确实跟汉人不大一样。 取下帽子,剃的是光头,也无法从发型去判断。 李申之又重新翻了一遍,没什么发现,坐在地上想了片刻,说道:“应该是秦桧勾结金人派来的人。” 其实在第一时间,他心中就有了这个论断,刚才沉默那么久,不过是想找到证据论证一下罢了。 岳银瓶问道:“何以见得?” 李申之说道:“此人身手这么好,断然不是偷钱的蟊贼。然而我家中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值得这样的高手出手。” 金儿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他是来找蜡丸的!” 李申之点了点头,纠正道:“准确的说,他是来找情报的。如果没猜错,秦桧现在还不知道传递情报的方式是蜡丸。” 说来也好笑,李申之这边都已经把消息传到了赵构的案前,秦桧却还在费劲地想截获情报。 “这里怎么处理?”岳银瓶问道。 打扫战场,确实是一个问题。如果今晚不能妥善处理,明日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更何况死的是一个金人。一旦被发现,必然会成为南宋朝堂上的一个重大政治事件。案发地点在李府,李申之更是逃不了干系,说不定秦桧会以此为借口,将他捉拿下狱。 为什么非要处理? 李申之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 “先不管这里,咱们先走。”李申之招呼人先离开,翻墙回岳府。 岳家,岳雷和岳安娘没有睡,一直在客房里等着。 李申之翻墙回来后,也去了客房。 “多谢岳雷兄弟。”李申之问道:“陆游现在如何了?” 岳雷说道:“陆兄的伤日渐好转,这几日已经开始嚷嚷着要习武,被我们拦着。” 岳银瓶跟着补充道:“陆游只是感觉自己没大碍了,其实还差得远。现在要是不静养,不等伤好透彻,以后一定会落下病根。” 李申之说道:“如果陆兄嫌在家中憋闷,不妨让他去茗香苑找我,总得给他找点事情干。体力活不能干,干点脑力活,也算是解闷了。” 岳雷道:“明日我问问他,若是愿意,我便安排将他送去。” 茗香苑是李家的产业,这不是什么秘密。 寒暄了一阵,李申之话锋一转,切入了主题,朝岳银瓶问道:“岳帅如何了?” 岳银瓶眼圈一红:“我父亲还好,无甚大碍。可是他们已经开始对姐夫用刑了。”岳安娘那里也是愁容满面。岳银瓶口中的姐夫乃是张宪,岳安娘的丈夫。 这是意料之中的情况,李申之没有多问,说道:“岳帅如何回答?” 上回他让银瓶给岳飞传信,将秦桧与赵构必杀岳飞的论断做了分析,想看岳飞有什么应对之策。 只见岳银瓶眼圈一红,说道:“父亲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个傻……杀千刀的秦桧!”李申之怒不可遏,没想到岳飞是这样迂腐的一个人,简直不可理喻。 明明皇帝做错了,皇帝要杀他,他还偏偏不反抗。 原本还以为岳飞是受了奸人陷害,他是在狱中被悄悄杀死的,没想到竟然是慷慨赴死。 连他自己都放弃了,还让别人怎么救? 岳飞啊岳飞,只要你想出狱,咱们有的是办法。他秦桧会忽悠人,咱们不会忽悠人吗?凭借老子十八年的键政经验,只需要认真布局一个月,就能造一个弥天大谣,让赵构稀里糊涂地放出岳飞,然后远走高飞,等待时机复出,不好吗? 就算文的不行,岳飞手下那么多好汉,找上百八十个去大理寺劫狱,大概也行得通? 可是偏偏最应该对出狱上心的人,反而选择了认命。 这一刻,李申之只觉得老天在跟他开玩笑。 岳银瓶咬了咬牙,说道:“我要去劫狱!” 岳雷和岳安娘知道其中利害,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说道:“如果劫狱不成,咱们想好后路对策。” 李申之赶紧阻止道:“万万不可,此事当从长计议,不可鲁莽。” 岳家二娘太冲动,李申之生怕他们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来。 原本赵构只杀了岳飞,顺便捎带上了岳云和张宪,然后把岳家一家老小发配到了福建,并没有继续迫害。几十年以后宋孝宗赵昚上台,迅速给岳家平反,岳飞的子嗣们在福建开枝散叶,还有几个当了大官,也算是告慰了岳飞在天之灵。 可如果岳家二娘去劫狱,结局可就变了。说不定赵构一怒之下将岳飞满门抄斩,那他李申之可就成了历史罪人,害死岳家上下几十口的元凶。 岳银瓶行事雷厉风行,最讨厌别人拖拖拉拉,指着李申之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就要去劫狱,你帮不帮我?” 李申之解释道:“这不是帮不帮的问题,这……” 李申之想详细阐述一下自己关于如何解救岳飞的整套行动方略,却被岳银瓶打断:“我就问你,帮还是不帮?” 李申之搜肠刮肚地想着说辞,岳银瓶扭头便走:“不帮拉倒!” 真是气死了,得亏自己三番五次地跟他翻墙回家,担心他有危险,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之人。 李申之眼见不妙,急道:“帮,帮,帮!我还能不帮你吗!” 三十八、不讲理 李申之好说歹说,算是把岳银瓶给劝住。 劫狱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就和打仗一样,需要知己知彼,战术部署上才能有的放矢,最终达成目标。 岳银瓶跟着岳飞也学过一些兵书阵法,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在答应了岳银瓶三天之内拿出一份作战计划以后,李申之一行三人先回了客栈。 明日还有一场大戏,他们得好好休息一番,养精蓄锐。 …… 第二天一早,岳雷出现在了禁军殿前司衙门口,击鼓报案:昨夜听到李府中有打斗的声音。 禁军统制不敢怠慢,赶紧报告上级。 事关重大,谁也不敢作主。大家都知道,李府现在被大理寺封着,正在办案。 按说禁军跟大理寺井水不犯河水,平日里互相不会插手别人的案子。 可现在报案的是岳家人,案发地点在李家,不论是人物、地点还是事件,都太敏感了。 然而岳家人报案,他们又不能不理,保护京畿安全就是禁军的职责。 经过一级一级地上报,最后报到了检校少保(高官待遇)、开府仪同三司(除篡位前的加九锡以外的最高殊荣)兼领殿前都指挥使(全国百分之五十兵力的指挥权),杨沂中那里。 杨沂中身材高大,容貌俊美,弓马娴熟,熟读兵书,位高权重,俨然一副国民偶像的模板。 按照官场规矩,别人都应当称他一声“杨少保”以示尊贵。但他却不喜欢这样,禁军中的直系部下全都称呼他为“殿帅”。 “殿帅,那岳雷还在大堂候着,要不先把他打发回去?” 杨沂中摩挲着下巴上的胡子,说道:“不妥。你先去宫中报给官家,我随岳雷去李府查看。官家一旦有了旨意,务必快马加鞭给我送来。” “得令!” …… 杨沂中戎马半生,不喜欢坐马车。 出了殿前司衙门,跨上自己的战马,身后一票骑兵跟随,一路疾驰来到了李府大门口。 岳家的人听到动静,急忙的打开大门,岳安娘率先出门,拜见了殿帅杨沂中。 杨沂中一跃下马,自有禁军士兵接过马鞭,牵走马绳。 没有急着进去,殿帅杨沂中站在门口问话:“说说昨晚的情况。” 岳安娘先是一拜,随后说道:“禀殿帅,昨夜我们正在歇息,忽然听到隔壁有一阵打斗的声音,很快便没了声息。凭经验判断,怀疑有人死伤,便一大早就去报官。” 这是昨晚串好的供词。 唐宋时期,女子行动还很自由,抛头露面自不必说,当家做主的都有很多,是以岳雷不在的时候,全由岳安娘出来应酬。 岳雷很苦逼,也很辛苦,此刻正在御街之上狂奔。 他没有马。 杨沂中又问道:“为何不去大理寺报案?你当知道,此处是大理寺封禁的场所!” 岳安娘说道:“岳家现在不清不白,家父正在大理寺大狱,我们实在不适合去大理寺报案。” 这样的理由,杨沂中自然想得到。之所以这么问,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等一个人。 案发的过程很简单,岳安娘一句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点都没有补充的必要。 想要进一步地了解案情,需要进去实地查看。 这时,一个大理寺官员,一手提着官服,一手扶着幞头,一路狂奔过来。 “且慢……殿帅且慢!” 杨沂中眉头一皱,这不是他想等的人。朝部下使了个眼色,禁军们呼啦一声,围住了李府的大门口。 大门上依然贴着大理寺的封条,围门的却是禁军的士兵,总觉得有点怪异。 那大理寺官员跑到杨沂中的面前,拱着手喘了半天气,才作揖说道:“殿帅此来何事?若要进李府,还需要请示何中丞。” 甫一停下,大理寺官员汗如雨下,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急的。 按照御史中丞何铸的要求,他需要一直守在李府的大门口,不得离开半步。而他却玩忽职守,喝酒去了。 好在酒的度数不高,不至于喝醉。 杨沂中说道:“叫你看门,怎么看的门!里面有了命案都不知道?” 那官员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差点吓尿了裤子:“这,这,这,命,这,不会?” “哼!”杨沂中最看不起的就是这些怂包文官,“给我开门!” 在朝堂上斗嘴的时候,一个比一个凶,真要遇到事,一个比一个怂。 听说禁军要硬闯,大理寺官员赶忙去阻拦:“殿帅万万不可!丞相特别吩咐过,没有他的手谕,这门不能开!” “那你叫丞相来找我!”禁军是正规部队,最讲究令行禁止。 杨沂中一声令下,就算皇帝来了,这些士兵也得先执行命令。 那大理寺官员还想阻拦,却被禁军挤在一旁,一如当年自己把别人挤在一旁一样。 敢怒不敢言的他,只能小声嘟囔着:“这不合规矩啊。” 这时,一骑快马赶来,把一张文书糊在了他脸上,说道:“这下合规矩了!” 杨沂中坐镇前院,禁军的士兵和吏员们散开队伍,到院中查看。 不一会,消息一条一条地传了回来。 “禀殿帅,后院发现一具尸体,身着黑衣,无发,从容貌看像似金人。胸口中两柄飞刀,咽喉有刀伤,系被飞刀击中后割喉而死。” “禀殿帅,在廊道尽头发现一柄飞刀,地上有灰尘擦蹭和拖拽痕迹,系死者生前藏身之所。” “禀殿帅,房间中未见明显翻动痕迹。” “禀殿帅,……” 杨沂中不动声色地坐在前厅,等第一波搜查结束,再做决断。 这时,冯益也赶了过来,岳雷也终于跑了回来。 岳雷实在是跑不动了,在半路上租了一匹马。 不得不佩服宋人在商业上的创新,租马异地存储这种服务,早已施行了多年。甚至岳雷没带银子,商家凭借他的穿着谈吐,就敢将马租给他。 冯益虽然嚣张跋扈,但是在杨沂中面前始终保持恭敬:“下官冯益参见殿帅。” 杨沂中见是冯益,起身拱手道:“是冯干办,快请坐。” 两人都是赵构最信任的人,在赵构身边时常碰面,相处还算和谐。他们二人才是赵构真正的左膀右臂。 冯益说道:“听闻此处有大案子,不知是否需要下官效劳?” 侦查破案,还是皇城司更专业一些。 杨沂中说道:“里面死了个刺客,应该是金人。凶手暂时还没有眉目。” 冯益道:“不知可否让下官查勘一番?”冯益自称下官,皇城司也确实是从禁军分化而出,但实际上两人并没有直接的隶属关系。冯益这么客气,是不想让杨沂中误会他是来抢功劳的。 杨沂中没有客气,说道:“有劳冯干办了。” 第二波查勘,冯益和杨沂中都跟了进去。 皇城司的仵作将尸体摆正,重新查验了一遍。 当死者的面部露出来的时候,冯益一声惊呼:“咦!” 杨沂中忙问:“冯干办认识此人?” “坏了!”冯益脸色大变。 三十九、幸福的时光 冯益一声惊呼,显然是认得死者。 杨沂中见状,心中暗道不好:“冯干办识得此人?” 冯益扯了扯杨沂中的衣袖,附耳悄声道:“此人乃是金国使团之人,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金国使团的人,死在了大宋已故丞相李纲的旧宅,光这一句话就足够引起无限遐想。 杨沂中和冯益二人沉默对视,都在思索着对策。 有点棘手啊。 现在正值宋金议和的关键时期,双方就议和条件原则上达成了共识,只不过细节还没有敲定。 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么档子事儿,对大宋很不利。 毕竟是金国的使者死在了宋国的领土上。 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李纲府上,那不重要。谁叫金人强势呢,实力就是道理。 杨沂中与冯益二人,苦思冥想的对策,无非是如何才能把影响降到最低,甚至直接将此事给瞒过去。 良久,冯益试探道:“要不,挖个坑埋了?” 杨沂中摇了摇头:“不妥。不如我先把尸体带回去,再请圣上发落。至于死者的身份,冯干办千万不要透露。”他到底是正经将军,办事有章程,不像冯益那般没脑子胡来。 冯益赶紧点头:“那当然,我自然不会乱说。” 死了的金国使者,就是个烫手山芋,他巴不得赶紧把这件事甩给禁军去处理。 二人又各自吩咐了自己的下属,不许将此事透露半句。 临出门时,那大理寺的官员依然守在门口,想要透过禁军人墙的缝隙瞧瞧里面,只换来一顿鄙视。 看到杨沂中出门,赶紧迎了上去:“不知里面情况如何?殿帅可否透知一二,下官也好回去交差?” 杨沂中冷哼一声:“看好你的门!下次再敢发生这种事,本官定斩不饶!” 那官员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求饶。 眼睁睁地看着禁军将一个大黑包裹抬走,才敢回大理寺报信。 说来也怪他自己,如果他能坚守岗位,时不时地进去看看,也不至于这么被动。现在他该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了。 回去交不了差,御史中丞何铸还好说,何中丞为人正直赏罚分明,倒是秦丞相,手段颇为毒辣。这是秦桧亲自督办的案子,搞砸了后果不堪设想。 想当年自己也是两榜进士出生,幻想着未来娇妻美妾,吃香喝辣的腐朽生活,怎么成日受这鸟气? 不如辞了这鸟官算逑! 一想到这,那大理寺的官员忽然就开朗了。 …… 临安城平静的外表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去过李府的人不少,消息想要封锁并不容易。 禁军也不是铁板一块,杨沂中身边就有不少政治势力布置的探子。 金国使者死在李府中的事情,在临安权贵圈子里传了个遍。只不过明面上没有人讨论,大家都假装不知道而已。 岳雷当天就给李申之传递了消息,让他放心,各方势力都会压住这件事,没人在乎凶手是谁。 自从穿越以来,操劳了许久的李申之,终于可以暂时松口气了。 想要了解一座城市,一定要了解她的昼夜晨昏。不同的时间段,会散发出不同的气质。 大宋的临安,最美的时候在夜晚。 酉时(17:00)是一个有趣的时辰。酉时之前,是工作的时间;酉时之后,是休闲的时间。而酉时就像上半场和下半场之间的中场休息,既没有上半场的忙碌,也没有下半场的热闹。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显得那么悠闲而富足。 李申之也很闲,他闲是因为没有人伺候他了。 酉时的茗香苑,是最忙的时候,甚至比晚上最热闹的时候都忙。 厨子们正在忙碌地洗菜、备菜,艺伎们在侍女的伺候下涂脂抹粉,搭配衣衫,调试乐器。仆役们检查演出场地,把桌椅板凳摆得整整齐齐,准备迎接第一波客人。 说书人已经就位,心里默默地想着今天要在哪里高朝,哪里断章。旁边伴奏的二胡吱吱呀呀地调着音,间或拉一曲简单的调子试试手感。 台下陆陆续续有人就位,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散客,仆役们比客人都多,里出外进地运送着茶水和零食。 这几个散客就喜欢早早地到场,可以在大堂里享受包厢的待遇。 几十样零食,有烘焙的,有烧烤的,有油炸的,也有蒸煮的,有素有肉,有热有凉。 每一样都会给客人放上一份小样,供客人品尝。 如果客人吃了觉得不好吃,那这份就算是白送。若是客人吃完还想要再要一份,就得出钱了。这几个散客是不会出钱再买了,光是赠送的小样就够他们吃一晚上。 价钱也好说,一钱银子能买一大盘,三文钱也能买一小撮。 这是一个真正以顾客为上帝的时代。 最早来的散客们点上一壶茶,一壶酒,就这满桌的小吃,讨论着昨晚的剧情,再齐骂一声“断章狗”。 留给他们享受贵宾待遇的时间不多了,因为过一会,一大波客人会陆续到来,那时候的大堂会变得热闹,而拥挤。 茗香苑的生意是最好的,得益于他们的人工特别多。 老管家舍不得裁员,但是又不能养闲人,于是张博士开动脑筋,开发了许许多多的额外服务和菜品。 做生意是一件很玄幻的事情,有的老板越是想随意挥霍瞎折腾,越是生意好。有的老板越是想节省,结果扣扣索索地硬是把一门好生意给干倒闭。 李申之坐在自己的专属包厢内,开始回忆酿酒的过程和细节。 桌子上摆了许多样酒,都是临安城内着名酒坊酿造的招牌酒,等闲人还买不来这么多。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私家酿造的酒。比如“没奈何”张俊家,殿帅杨沂中家,都是着名的酒老板。 李申之每尝一种酒,都写下短短几句评语。 用现代的话来说,这些酒有的是酸甜口,有的是花香口,有的是浓香口,有的是甜辣口,各有各的特色。 总的来说,只要是能拿上台面的酒,口味都很好。要是拿到现在来卖,分分钟把文艺小青年收割一波。 然而这些酒都有一个统一的缺点:副作用太大。 简单来说,就是容易上头,第二天头疼恶心。这是因为酒中杂质太多的缘故。 宋代的酿酒工艺已经具备了中国白酒酿造流程的基本雏形,想要改进,只能从细节上进行优化,而李申之最有把握的优化,是设备。 只要用上了新设备,立马就可以让酒的品质再上一个新台阶。 广告词都想好了:茗香苑的酒,喝完第二天没事。 可惜天不遂人愿,收购铁匠铺的时候偏偏出了问题。 四十、柔福帝姬 按照李申之的计划,想要酿酒就得改进设备。想要改进设备,需要铁匠和木匠,最好的办法是收购一间铁匠铺和木匠铺。 临安城内商业氛围很浓,每天都有转让的商铺,按说接手一家商铺并不难。 事实上确实不难。 可凡事就怕一个“巧”字,李申之就凑巧遇到了倒霉事。 话说薛管家办事效率很高,安排好之后便去牙行物色商铺。 牙行就是中介机构,把买方和卖方的讯息集合在一起,撮合交易,收取少许佣金,同时还能当个担保。 大多数人为了安全起见,都会选择牙行进行交易。 绕过自己交易,看似节省了不少费用,却承担了巨大的风险。一着不慎,就是钱财两空。 薛管家代表茗香苑去谈收购铁匠铺和木匠铺的事儿,牙行很上心。 茗香苑是大户人家,口碑一向不错。只要把这单子伺候好了,牙行不仅能好好赚一笔,还能给自己积攒口碑。 一开始谈的很顺利,牙行的牙郎领着薛管家看了几家铺子,最后选定了一间紧临市河,距离茗香苑最近的铺子,在铁匠铺子旁边选了一间木匠铺子,方便铁匠和木匠的合作。 茗香苑也临着市河,可以通过船来运输。 大重量的物品,还是航运的成本低。 薛管家很满意,当下便支付了定金。等回家取了尾款,准备再去完成交易的时候,牙行变卦了。 牙行的人说什么都不跟薛管家交易,是什么原因也不说,还三倍返还了定金,赔了许多不是。 薛管家一下子傻了眼,一筹莫展。作为一个合格的老江湖,想尽办法打听情报是基本功,最终花了一两银子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铺子被权贵看上了。 权贵叫柔福帝姬,天潢贵胄。 她是宋徽宗赵佶的女儿,宋高宗赵构的妹妹。 帝姬是宋徽宗发明的词,其实就是公主的意思。 公主之称源自周朝,公是公侯的公,主是主婚的主。公主的意思,是指由“公”来主持婚礼,用来代指皇帝的女儿。 宋徽宗这位大艺术家嫌“公主”没品味,化繁为简,改成了“帝姬”,字面意思就是“皇帝的女儿”。 这个柔福帝姬在靖康之难的时候,与皇室一起被掳掠到大东北黑水河畔的五国城。趁金人不注意,一路南逃回到了大宋的怀抱。 这些年难逃的皇室子孙有很多,却大多都是假冒的,所以宗室归国后,都需要宫内的老人查验一番。 查验柔福帝姬的,正是赵构的老跟班,冯益。 验明正身后,赵构非常疼爱这个大难不死的妹妹,将她宠上了天,以至养成了一副骄横的性格。 按说一介小小的铁匠,怎么能得罪尊荣无比,圣眷正隆的帝姬呢? 话还得从头说起。 柔福帝姬家里新修了个亭子,想支一个架子,便从家里取了些铁让铁匠铺给加工一下。 老铁匠把铁上手一瞧,说这是熟铁,太阳一晒就软,不能做架子。 柔福帝姬家的仆役蛮横惯了,怒道:“让你做,你就做,再啰嗦砸了你的铺子!” 老铁匠无奈,只好照样子打了一副架子。 果不其然,没多久那架子便倒了。 好巧不巧,架子倒的时候,砸到柔福帝姬了。 其实也不算砸到,不过是蹭破了点皮,第二天就能长好的那种。 可是柔福帝姬不干了,非要治铁匠的罪。 她胡闹,别人可不愿意跟着胡闹。不管是临安府衙,还是禁军,都没人愿意趟这浑水,对帝姬府上的报案推诿扯皮,漂亮话应承了一堆,没有点实际行动。 老铁匠知道了以后,只当是自己倒霉。 民不与官斗,吃亏的永远是自己,便打算卖了铺子,回老家讨口饭吃。 老家的生活条件虽然艰苦了点,但自己有手艺在,这些年也积攒了些钱财,买上几亩水田,开一间小铁匠铺子,帮乡亲们打打农具,也能顾住一家老小的生活。 铺子挂到牙行没几天,恰逢薛管家要收铺子。 薛管家钱给的痛快,老铁匠为了尽快出手,还主动降了三分价格。一个急着买,一个急着卖,一个不差钱,一个肯降价,两人一拍即合。 谁知柔福帝姬知道他要卖铺子以后,不依不饶,便从中作梗,非要好好惩治铁匠一番,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能。 牙行没有禁军衙门那么大脸,不敢得罪帝姬。 当薛管家将这些说给李申之的时候,李申之脸上没有一丝为难之色,反倒很开心。 薛管家说道:“少爷别急,临安城里的铁匠铺子有很多,咱们犯不着跟柔福帝姬勾搭。” 寻常买一间商铺,成交时间都是以月为单位谈交易,耗时漫长。 能三两天搞定,纯粹是撞大运,可遇不可求。 李申之说道:“薛叔放心,别的天潢贵胄不敢说,这个柔福帝姬还真能跟她勾搭勾搭。” 薛管家急道:“少爷,万万不可啊!这个柔福帝姬仗着官家的宠溺,为人甚是嚣张,听说他们府上隔三差五就有丫鬟失踪,都是做错事的,被她活活打死埋在自家院子里了。” 李申之冷哼一声:“薛叔放心,这个柔福帝姬是假的!” 薛管家消息灵通,知道一些临安城的旧闻,说道:“这柔福帝姬可是经过冯益和宫中的老宫女辨认过,模样没有问题,年岁也对得上,还知道不少宫中秘闻,怎能有假?” 李申之当然知道,地摊文学上流传多年的梗:帝姬怎么会是大脚呢? 可他又不能这么说。 “帝姬是大脚!”李申之说道。 薛管家马上就品读出了其中的关键:“少爷是怎么知道的?” 李申之说道:“这事儿在三元楼早传遍了,大家都知道。” 纨绔子弟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这是薛管家的知识盲区。 薛管家说道:“既然柔福帝姬是大脚,那当时冯益为什么没有验出来?” 是个人就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李申之说道:“那柔福帝姬说她的脚是走大的。从万里之外的五国城一路走回来,没有缠脚,就变大了。” “哦。”薛管家也相信了这个解释。 妇女缠足最先始于南唐后主李煜。 这位大诗人亡国皇帝,在审美上跟宋徽宗一样,有些变态。不知是不是艺术家的通病,与常人多少有些不同。 李煜尤其喜欢女子的小脚,感觉盈盈一握,把玩起来非常地有感觉。 有道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皇帝的喜好,直接影响到宫中女子的生活习俗。 一开始的小脚都是天生的,让那些天生脚大的人懊悔不已,恨不能砍掉几根脚指头,让脚丫子小一些。 也不知是哪个天才宫女发明了裹足可以让脚变小,于是宫中女子便争相效仿。 渐渐地,这种变态的审美流传到了大户人家的子女,流传到了勾栏瓦肆的妓女,再经过数百年的演变,成了旧社会女子的必修课。 童姑娘是临安城唯一一个大脚的妓女,所以只有李申之一个顾客。 然而大家只见过大脚能裹小的,还从来没有见过小脚能复原的。 没见过不能代表不存在,兴许多走走路,确实能把小脚给走大了呢? “小和尚,你说小脚能复原吗?”李申之问道。 李修缘说道:“那得切开看看里面的骨骼才知道,不过照我的观察,八成不能复原。” 所以这就是神医的知识盲区吗? 李申之知道,光靠小脚大脚的事,扳不倒柔福帝姬。 裹足让脚上的骨头畸形发育,形成永久的残疾,是不可能复原的,这是常识。 可惜他也无法说服别人相信。 没人信的真理,就是谣言。 不过李申之自有他的办法。 “薛叔放心,收购铁匠铺的事情别放下,那老铁匠也可以在暗中保护一下。柔福帝姬的事情有我在,定要揪出她的狐狸尾(yi)巴!” 想要扳倒柔福帝姬,钥匙在冯益那里。 正发愁怎么给冯干办送一场功劳,好抱住冯益的大腿,没想到瞌睡遇枕头,有人主动送上门来了。 这时,张博士派人来请李申之:“少东家,压轴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葱儿姑娘让我来问一问您去看吗?” 左右无事,李申之便领着薛管家,金儿和李修缘,一同去看好戏。 过了一转走廊,气氛一下便热闹起来。 戏台下人头攒动,廊道里人来人往,假山花池之间,人们成群地饮酒赏景。 最惹眼的,是侧厢的一处高台,上面坐了一群莺莺燕燕,或报琵琶或吹箫,身着天青、浅绿色的襦裙,搭配浅紫亦或鹅黄的披肩,宛如天上仙子一般。 这才是真·天上人间。 现在是她们演奏的时间,也是展示自己的时间。 等这边演奏完毕,便会有客观翻牌子,选一个心仪之人去包厢陪侍。 正经的陪侍,只卖艺的那种。 淡淡的熏香飘入鼻中,李申之竟然有一丝微醺的感觉。 担心自己把控不住,李申之继续往外走去,有一间大堂专门用来斗茶。 斗茶的方式,跟张博士制茶的过程差不多,主要是比谁的白沫多,白沫白,持续的时间长。 两个人坐在桌子两头斗茶,四周围了一圈钓鱼下注的人,场面好不热闹。 再外围是游走的小厮,在叫卖手中的吃食。 李申之改进了油炸工艺之后,油炸芋头条成了今晚的爆款。 以往的油炸只是炸一遍就好,李申之改进之后,先用小火炸熟,再用大火炸焦,外酥里嫩,非常好吃。 甚至一度让李申之觉得,应该在酿酒之前,先把汽水给搞出来。 悠悠转转,来到了大门口,忽然遇到了冯益来访。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冯干办?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快里面请!”李申之赶紧迎了上去。 冯益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苦笑道:“你小子,可真让我一顿好找啊!” 四十一、搭线 李申之正想着找冯益,说一说柔福帝姬的事,没想到冯益竟然找上门来。 冯益一路找过来可不简单,先是去了临安府学,然后去了三元楼,又去了客栈,最后才来到了茗香苑。 “不知冯公来找我何事?”李申之很好奇冯益主动上门的目的。 历尽千辛万苦地找到自己,莫非是有不得了的大事? 冯益双手背在身后,摇着八字步朝门内走,自有皇城司的官吏前方开路,说道:“里面说。” 李申之赶紧招呼小厮先去安排。 正是营业时间,各类茶水点心都是现成的,加工半熟的果蔬鱼肉也都现成,稍一加工,随时可以摆出一桌宴席。 路过“琼台”的时候,冯益目光不禁在奏乐清唱的仙子们身上流连许久:“果真是天风飘香不点地,千片万片绝尘埃呐!” 宋人最爱天青色,追求淡雅的情趣。所谓淡雅,越淡越雅。 在那个审美及其庸俗的满清皇帝之前,就连皇宫寺庙的瓦都是青色的。 李申之陪笑道:“冯公看上了哪个,待会喊她过来便是。” 冯益摇了摇头,正色说道:“先谈正事。”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冯益虽然跋扈了些,也没啥文化,更没啥风骨,但是能深受赵构的信任,必有其过人之处。那就是做事拎得清轻重,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该享受的时候纵情享受,该办事的时候也绝不含糊。 另开了一间包厢,里面窗明几净,装饰清雅,怡人的淡香若隐若现。 在生意最火爆的时候,茗香苑都会留上几间这种高级的包厢,只为应付突然到访的贵客。 李申之礼貌地扶着冯益坐下,候在一边。 冯益问道:“蜡丸之事,还有谁知道?” 李申之说道:“只有我那丫鬟和小书童知道。”小书童指的李修缘。他跟小和尚之间的关系解释起来比较麻烦,干脆说一个书童,大家都懂。 谁让李申之的审美出了名的奇葩,养个小书童反倒显得比较合群。 冯益点了点头,不动声色,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又问道:“你家宅子里的事情听说了吗?” “听说了。”李申之顺着往下说。 这句算是说谎了,虽然人是他杀的,但这件事确实没有“听说”过。 冯益说道:“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李申之说道:“怕不是还是为了那蜡丸而来?” “坐下说。”冯益不置可否,指了指椅子,说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这话问的,一下让李申之摸不准路数,便试探着问道:“不知冯公有何安排?” 冯益微微一笑,感觉李申之挺上路,说道:“既然有人找到了李府,将来就会找到茗香苑。若是有刺客寻到这里来,你将如何应对?” “嘶……”李申之没想到这个情报如此重要,竟然让秦桧不择手段地要得到。冯益今天亲自来访,局势不容乐观! 冯益见李申之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抬手在空中往下压了压,宽慰道:“申之也不必紧张。这几日,我会安派些皇城司的密探在这里,保证你的安全。” 哦,原来是打秋风来了! 李申之一副喜出望外,感激涕零的样子,凑到冯益身边:“多谢冯公关爱,不知冯公喜好什么口味的茶酒,待会带上一些。” 冯益说道:“我倒无所谓,主要是不能让皇城司的兄弟们白跑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李申之赶紧安排管家去准备“土特产”。 茗香苑的土特产就是名茶名酒。 虽然这些茗茶比不上冯益从官家那里顺来的贡品,但是架不住茶盒底下装的金子惹人爱。 这钱财送得值!临安城里不知道多少人想给冯益送钱,却敲不开人家的门。 冯益见李申之很上路,笑道:“有皇城司的兄弟们在,你就放心大胆地好好读书,将来考中了进士,咱们同殿为官。” 李申之赶紧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以后还请冯公多多提点。” “那,咱们听曲去?”冯益最喜欢勾栏听曲了。 李申之却忽然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说道:“在下有一事欲禀明冯公,还请冯公……”说着左右看了看,意思是屏退左右。 冯益不疑有他,朝身边使了个眼色,随从很自然地出到门外,关上了门,守在门口。 冯益微微侧身,李申之凑过去,附耳说道:“柔福帝姬是假的!” “嗯?”冯益皱着眉头,抬头盯着李申之,“什么意思?” 明知故问。 李申之说道:“柔福帝姬,是假冒的。真的柔福帝姬还在五国城!” 五国城是三百年前女真人建立的越里吉、奥里米、剖阿里、盆奴里、越里笃五大部落会盟的场所,现在用来关押搜罗过去的宋宗室。 其实真的柔福帝姬早已死在了五国城。李申之不敢这么说,是担心消息太准确,以后不好解释。 “你怎么知道她是假的?”冯益依旧不愿意相信。 当年柔福帝姬归国的时候,是冯益负责辨认身份。 相当于冯益亲自给柔福帝姬的身份盖上了“检验合格”的戳子。 如果柔福帝姬是假的,他也会受牵连。 李申之说道:“柔福帝姬的那双大脚,能瞒得过谁?” 冯益狡辩道:“那是从五国城一路走回来,走大的。” 李申之嗤笑一声:“从五国城逃回来那么多人,偏偏只有她一个脚是大的?” 言之有理。 冯益的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内心已经隐隐接受了李申之的解释。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的内心里也曾很多次怀疑过柔福帝姬的身份。 只不过柔福帝姬的身份已经得到皇家认可,正儿八经地受到册封,又深得官家宠爱,把柔福帝姬当成了南归的英雄,皇帝重情谊的标的物。 现在的柔福帝姬已经成了一个符号,就算是假的,也必须是真的了。 自古翻案最不得人心。 冯益说道:“你可知道,事情到了现在这般地步,帝姬已经不能假了。” 李申之正要解释,冯益告诫道:“临安城几十万人,你能想明白的事情,难道别人就想不明白吗?为什么一直以来没人说这件事?年轻人,做事不要冲动。” 能说出这番话,也是冯益的过人之处。 冯益这个人不太聪明,甚至智商有些愚钝,做事却很聪明。 他遇事之前,知道先看看聪明人怎么做,然后照着学。 对冯益的告诫,李申之有些感动,但是柔福帝姬的盖子,他必须揭起来,说道:“冯公可知,纸里包不住火,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啊。” 冯益久在宫中,皇城里那点腌臜事见怪不怪,瞒得了一世的事情不是没有,那是相当的多。 多少人稀里糊涂地死去,然后被人安上一口稀里糊涂的黑锅,死了都没个好名声。这些事又有谁去追究? 还不是祸害活千年。 李申之当然知道冯益的想法,假戏真做熬到大家都入了土,假帝姬就成了真帝姬。 真帝姬客死他乡,成了孤魂野鬼,谁在乎呢? 李申之说道:“韦太后明年就要归国了,谎言还不是一戳就破?” “嘶……”这回轮到冯益倒吸一口凉气了。 赵构的生母韦太后南归,是议和的一项基本条款,韦太后带着宋徽宗赵佶的棺椁南归,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等韦太后回来,柔福帝姬必然露馅。 柔福帝姬一露馅,他冯益就得跟着受牵连。真要是惹怒了太后,头上的脑袋怕是保不住了。 冯益说道:“那万一,这个柔福帝姬是真的呢?” 冯益虽然反应慢了些,但是思虑倒是很周全,这方面胜过了很多聪明人。 聪明人自诩反应快,其实是自己脑补了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反倒放过了很多漏洞。 冯益的担忧很有道理,万一那个柔福帝姬是真的,现在去戳穿人家,岂不是自找苦吃。冯益又不能未卜先知。 李申之说道:“凭冯公的消息渠道,打听一下真相不是易如反掌吗?” 皇城司本就承担着间谍情报工作,负责打探金国的各种消息。 宋徽宗生了三十多个公主,个别公主的死活根本进不了皇城司的视线,是以他们一直没有收集真正柔福帝姬的情报。 但是李申之知道,真正的柔福帝姬,早在几年前就死了。 这样的消息在金国不是秘密,没人刻意隐瞒,只要皇城司的探子稍微用点心,很容易就能打探到消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冯益已经信了八成,思忖了片刻,问道:“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这是一个不聪明的人来自本能的怀疑。 李申之说道:“冯公三番两次地提点我,在下一直想要回报一二,苦于没有机会。今日好不容易能帮冯公免一场灾祸,岂能不效全力!” 冯益很满意,最满意的是那一盒子金锭。 大势底定,宾主尽欢。 …… 夜深,宾客散去,薛管家来到了李申之的房间。 薛管家不无忧虑地问道:“少爷,你真的打算投靠冯益了吗?” “唉!”李申之长长叹了口气,“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没有人知道岳飞的处境有多凶险,没有人知道想救岳飞有多难,更没有人知道岳飞之死会对历史造成多么大的影响。 想要就岳飞,就不得不接近冯益。 杀岳飞,说到底还是赵构的意思,只有改变了赵构的想法,才算是真正地救了岳飞。不论是劫狱也好,裹挟民意搞游行也好,如果不能改变赵构杀岳飞的想法,只能救得一时,他迟早还会找个由头杀掉岳飞。 想要改变赵构的想法,就要先接近赵构,就要从接近赵构最信任的人开始。 全天下赵构最能相信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殿帅杨沂中,一个就是这位康王府的潜邸旧人冯益。 杨沂中位高权重,又文武双全。以李申之现在的状态去投靠,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曾经的岳飞受赵构的信任更在杨沂中之上,最终却分道扬镳,不死不休,只能说他们两人八字不合。 冯益就不同了,嚣张跋扈,一副正宗的小人嘴脸,还贪财好色,一身的突破口。 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哪怕是秦桧,在赵构的最信任的排行榜上,都得靠后站。 一旦取得了冯益的信任,就有了接近赵构的机会,从而有了从根子上改变历史走势的机会。 ps:上周发生了几件事情,生活的节奏一下子被打乱了。最近几天更新有点拉胯,暂时只能一天三千字,请看官见谅。欠下的字数,随后慢慢补上,每天打底四千字。 四十三、起疑 话说李申之在铁匠铺子里煽情,门外传来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 “老不死的狗东西,你想好了没有?是自己锯了自己一条腿呢,还是让你的儿女到我家府上为奴呢?你放心,在我家府上,包你锦衣玉食,不比在这里快活?哈哈哈……” 说完,自顾自地笑了一通,并没有人附和。 有点尴尬。 定睛一瞧,发现门内竟然站着一个富家子弟,堵着门口不知道要干什么。 柔福帝姬府上的小管事喝道:“哪来的不开眼的?好狗不挡道!” 李申之冷哼一声:“那你还不快闪开?” “嗤……”李修缘和金儿捂嘴一笑,没想到少爷还有这么幽默的一面。 帝姬府的管事蛮横惯了,还没吃过这种瘪,被臊得憋红了脸,恼羞成怒后一把抽出哨棒:“我看你是欠揍!” “聒噪!”李申之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欺近管事身边,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可不简单,乃是金儿的不传之秘。 寻常村夫打耳光,往往都是抬起胳膊,抡圆了来一下,这样感觉力气很大,却目标太明显,容易被人发觉,提前防备。要是遇上练家子,自己的中门大开,反倒成了破绽。 李申之的这一巴掌,手直接朝着管事的鼻子而去,临近之时手腕一抖,耳光打得又脆又响。 帝姬府管事被抢攻一着,嘴上手上都没讨到便宜,一时之间气得两眼发黑,叫狠道:“当街斗殴,你可知罪!!” 李申之掏出皇城司的牌子,喝道:“大胆刁民意欲对本官不轨,你可知罪!”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指的是七品的官见了宰相家的仆人都得低头。宰相家仆的仆人对着八品的知县都能呼来喝去,这是大家互相认可的潜规则。 可真要遇到头铁的憨憨,仆役若是对官员不敬,就能治他的罪。 帝姬府管事就是那个仆人,李申之就是这个铁憨憨。 很显然,狗仗人势的仆人斗不过有备而来的铁憨憨。 帝姬府管事咬牙切齿,恨恨道:“既然如此,咱们这就去见官,我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李申之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冷冷道:“我正要上报边关情报,你偏偏此刻出来阻拦,莫非是金国间谍不成?这就去皇城司说个清楚!” 一听到“衙门”“间谍”“边关”的字眼,围观百姓们瞬间高朝。 “打死这个狗间谍!” “抓他去衙门!” “……” 他们刚刚过上了安稳日子,南逃的苦难仿佛还在昨日,如同梦魇一般时不时地将自己惊醒。 他们虽然不能上阵杀敌,但是对于混入内部的间谍丝毫不手软。 这是一群吃过苦,见过血的百姓。 帝姬府的管事察觉情况不对,强作镇定道:“去就去,还反了你不成!” 茗香苑距离铁匠铺不远,茗香苑距离皇城司也不远,不过铁匠铺距离皇城司有点远,不在一个方向上。 有好戏看,这点距离根本不是问题。 于是乎,李申之与帝姬府管事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在好事的闲汉和闲暇百姓的簇拥下,一路浩浩荡荡去了皇城司。 直到进了皇城司的大门,帝姬府的管事还像做梦一样。明明是去铁匠铺人前显圣的美差,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到皇城司打官司来了。 李申之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心道:你对键盘侠的威力一无所知! 混淆是非,偷换概念,基操而已。 …… 到了皇城司,遇到的还是老熟人,宋明宋押司。 宋押司只是一个小小的吏员,地位不高,率先出来了解一下情况。 上头还有法司使,签押,点检,再上才到冯益冯干办那里。 宋押司见是李申之领着人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申之抬头挺胸,朗声说道:“好叫押司知道,我怀疑此人乃是金国的间谍,请押司严查!” 然后趁乱在宋押司耳边说道:“快告诉冯公!” 这里不是公堂,只是一间厢房,用来问话的场所。宋明也没太把李申之的话当回事,没有真的把那几个管事给收押。 先把几个人引到房中坐下,问道:“你们是哪家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的服饰有管家的特点,通常是颜色不甚鲜艳,款式中规中矩,甚至略显素淡,但是料子却是上乘。说明他们的社会地位不低,但是在家中的地位不高,除了大户人家的管家,没人这么穿的。 普通人家穿衣服,虽然料子不咋地,但是款式绝对新潮漂亮。 那管家见人问话,这才稍稍回过神来,答道:“我是福国长公主府上的管家,你们不要胡来!” 宋明不明就里,疑惑地看向李申之:“既是长公主府的人,那为何会与金人勾搭上?” 硬要说柔福帝姬与金人的关系,只能说她是金国的俘虏,然后成了逃犯。 按说应该对金人恨之入骨才对,怎么突然就勾搭上了? 帝姬府管家怒道:“都是此獠血口喷人,我本是去收店铺,没想到被此人横出一杠子,把我诓来此处。” 李申之嚯地站起,猛地一拍桌子,指着管家骂道:“靖康年被金人掳走几十个帝姬,怎么只有她一个跑了回来?不是她投靠了金人是什么!我看她就是从金国跑回来打探情报,给金人通风报信来了!我劝你莫要助纣为虐,误了自己的性命!” 宋明赶紧出来当和事佬:“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也不能说从金国跑回来的都是间谍。” 实在是李申之的话打击面太大,让宋明有点兜不住。 当朝丞相秦桧还是从金国逃回来的呢,跟柔福帝姬的说辞一模一样。 真要这么说,莫非秦丞相也是金人的间谍不成? 李申之与冯益聊过柔福帝姬身份的事情,当时宋明并不在场,所以不知道其中的道道。 此时的冯益,还摸不清李申之的真正目的,完全是凭本能在处理。 李申之也没机会跟宋明说道说道,只好让他去通知冯益。 让冯益知道来的人是柔福帝姬府上的人,一切都好说。 不一会,冯益派人来了。 “传皇城司曹司李申之,福国长公主府管事高奎,到前厅问话。”福国长公主,是赵构给柔福帝姬的新封号。 前厅问话,那里是审讯过堂的地方,情况有些不对。 原本李申之只打算让冯益帮他挡一枪,压制一下柔福帝姬势力嚣张的气焰,没想到冯干办直接上手段了。 莫非皇城司真的拿到情报了? 不应该啊!昨天才说了的事情,今天就能知道结果? 从临安城到五国城,怕不有万里之遥,单凭人力行走,来回至少也得三个月。 冯益要想拿到情报,除非是情报早已到了临安城,被疏漏了。 还真让他给猜对了。 此时的冯益,正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团,对着下属破口大骂。 情报上明明写着:“柔福帝姬薨。” 他却不知情,被蒙在鼓里,闹出了这么大一场笑话。 冯益从李申之那里回去之后,当即下令,将近一年来金国传回的关于皇室的情报梳理了一遍,没想到真的找到了这么一条情报。 现在的冯益慌得一批。 真的柔福帝姬死了,等太后归来之后,一定会发现这个假帝姬,自己为假帝姬的身份背书,还不知道要受怎样的责罚。 转念一想,李申之说得也对。既然事情必然会暴露,不如现在主动出击。 拿着情报去指认柔福帝姬,揭穿她的身份,将功补过。 只要能保住脑袋,哪怕是贬官都没事。只要时间一长,官家一定会念旧,再让自己官复原职的。 “这条情报是什么时候传回来的?” “就在昨日,帝姬薨日也在上月。” 太巧了,冯益只惊得目瞪口呆。 “外面审的如何了?”冯益问道。 “粉侯高世荣来了。” 粉是粉红色的粉,侯是公侯的侯。 临安人喜欢称呼驸马为“粉侯”,不知是羡慕还是嘲讽。 亦或是羡慕、忌妒、恨。 柔福帝姬归国之后,册封为福国长公主,官家亲自为她赐婚,许了永州防御使高世荣。 高世荣原本是一个小官,尚了公主之后才节节高升。 宋代虽然民风开放,但是官家嫁女却含糊不得,必须是精挑细选的人家才行。 就和后世政审一样,三代之内当过商人的不行,当过工匠的不行,当过赘婿的不行,林林总总一大堆,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自秦朝建立之后,人们对“贱民”的定义从来没有变过。 经过层层筛选,高世荣脱颖而出。 对他来说,柔福帝姬就是他的福星,就是他锦衣玉食的根本。 而污蔑帝姬的人,就是要拿走属于他的这一切。 李申之不与他争辩,只说道:“你且把长公主唤来,我与她对峙便是。” 高世荣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长公主岂是你说见就能见到的?你若是此时撤诉,过往的不快便既往不咎。若是你再执迷不悟,休怪本官不客气!” 呵,又想以势压人。 不知道本大侠对官威免疫的吗? 李申之恰如其分地轻蔑一笑:“我劝你早点认清现实,不要执迷不悟。京城的驸马这么多,帝姬是真是假,你心里还没有数吗?” 对人尊称的时候是长公主,蔑视的时候就成了帝姬。 高世荣心中虽然不快,但李申之的话让他豁然清醒。柔福帝姬的身份一直是临安城热门的话题,百姓对此津津乐道。 若说怀疑,柔福帝姬的一些生活习惯,确实跟别的公主有出入。 莫非,帝姬真的是假的? 四十五、我有一本秘籍 高世荣是个体面人,回家之后立马派人送来了赎金。 却说李申之跟着冯益去了后院,冯益的值房之中。 “冯公,情报这么快就回来了?”李申之试探着问道。 “哟?你小子怎么知道有情报回来了?”冯益神奇的脑回路,先质疑上了李申之。 李申之陪笑道:“我又不会神机妙算,哪里能知道情报回来没回来。下官只是盼着情报早点回来,早点把那劳什子柔福帝姬给一脚踢开。” 冯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说道:“这回让你盼着了。真的柔福帝姬果真还在五国城,不过上月刚薨。此事我已经禀报了官家,后面不用你操心了。” 说了一通,冯益又道:“那铁匠铺子你就放心的接手,不会有麻烦了。” 李申之有些疑惑,问道:“那这个假帝姬,会如何处置?” 假冒皇亲国戚,可是杀头的大罪,这么大的案子,总不至于罚个几千两银子就拉倒了? 真要这么容易就能糊弄过去,天下抢着冒充皇亲国戚的人怕是要把临安城给挤爆了。 冯益卖了个小关子,终究还是没忍住,显摆道:“官家责令大理寺审理此案,咱皇城司就不越权了。干好自己的事儿,官家自然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李申之恍然大悟,又换上一副欣喜的笑容:“那冯公这里,可是过关了?” 冯益假意愁眉苦脸:“哪有那么容易哟,被罚了一年的俸禄,这往后可要喝西北风去咯。” 但话语之中的欣喜却丝毫掩饰不住。 李申之赶紧接住话头:“冯公这说的哪里话,只要有我一口汤喝,就有冯公一口肉吃!若是日后有什么需要差遣的地方,冯公尽管吩咐。” 冯益满意地点了点头:“那还用得着我吩咐吗?隔上五七日,你还不该来看望老夫吗?” 李申之忙不迭应道:“下官多谢冯公抬举。” 就喜欢这种贪财的上司,人家想要什么就会直接说,很容易就能搞定。不需要费太多的心思去揣摩上意。 走在回去的路上,李申之心情大好。如今冯益这条大腿算是抱住了,接下来就看怎么给赵构设局,改变他的想法了。 …… 刚回到茗香苑,便遇见了个老熟人,陆游。 李申之发自内心地高兴,迎了上去:“陆兄可是痊愈了?怎么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了?” 陆游对着李申之深深作揖,说道:“李兄高义,之前是陆某唐突了。” 李申之一愣,问道:“这是何意?” 陆游说道:“x利国x生x以,岂因福祸避趋之。到底是什么样的胸怀,才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才能有如此豁达的情感!”(我自己先屏蔽几个字) 李申之小脸一红,说道:“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某家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而已,像岳帅之辈驰骋疆场,才是大丈夫所为!” 陆游振臂一呼:“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好一个‘大丈夫’所为!今日当浮一大白,不醉不归!” “走!”李申之手臂在陆游肩膀上一搭,恍惚中有点不真实的感觉:“今天我请客!” “却之不恭!”陆游一点都不客气,也搭住李申之的肩膀,朝茗香苑里走去。 不料,稍稍一用力,牵扯到肋骨隐隐作痛,李申之赶紧换了个姿势,揽住陆游胳膊,半搀扶着进了茗香苑。 “来到自家地盘,就别客气,想吃啥喝啥,随便点。”李申之很有一副主人翁的样子。 陆游家中也颇有资产,开过店,点菜张口就来:“烤鸭,春饼,羊血汤,虾鱼包儿,焙腰子,干果时蔬胡乱来一些,茶要茉莉,酒随便来点,反正你家也没好酒。” 还挺会点,全都是硬菜。这么一桌下来,怕不得十两银子。 一直以为过去的文人过得都很清苦,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人家才是标准的富二代。 反观李申之,不过是披了一张富二代的皮罢了。 李申之假装不悦道:“瞧不起谁呢,我这的好酒,你喝都没喝过。” “哦?”陆游惊讶且憧憬道:“哪里有?还不快取出来!” “嘿……”李申之笑道:“还没酿出来呢。” 岳银瓶与金儿也手挽着手进来,银瓶刚好听到这一段,嗔道:“就会吹牛!”目光却不自主地多看了李申之一眼。 李修缘依然一副小老头儿模样,先是转了一圈欣赏书画,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 相处一段时间,他也摸清楚了李申之的脾气。这就是个没规矩的人,跟他在一起越随意越好。 笑闹了一阵,气氛逐渐活跃起来。 不一会,茶博士张葱儿领着两个丫鬟来了:“少东家见谅,方才正在招呼贵客,这才来迟。” 李申之说道:“这位是陆游陆公子,越州举人,亲自点了你的茉莉花茶,好好展示。” 张博士这次没有全部自己动手,身边的两个丫鬟代劳了前面的步骤。 斗上一天的茶也挺累的,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成天斗茶,怕不是要练出麒麟臂。 从丫鬟手中接过建盏,张博士微笑着,优雅而从容地施展了无影手。 “好!”陆游拍手叫好: “黄金碾畔绿尘飞,紫玉瓯心雪涛起。” 黄金碾是说石磨盘,绿尘说的是茶沫子。紫玉瓯心说的是建盏,雪涛便是茶汤里的白沫沫。 “好诗!陆兄好诗才!”李申之自觉地当起了捧哏。 要说爱国诗,言志诗,述情诗,他肚子里有很多。写茶的诗却没背过几首,便不露丑了,夸夸别人便好。 陆游笑道:“此非陆某所作,乃是范文正公的诗。” 范文正公,便是范仲淹,死后谥号“文正”,在有宋一朝几乎是文臣最高的称号了。 张博士嫣然一笑,说道:“那陆公子再尝一尝,是不是‘斗余味兮轻醍醐,斗余香兮蒲兰芷。’?” 陆游是个老茶客,从观茶色,闻茶香,品茶味,一步一步一丝不苟,宛若欣赏一个刚出浴的绝世美人一般,最后陶醉地深吸一口气:“真是‘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风飞’呐!果真是好茶!茶好,手艺也好!” 说话间,李申之的茶也泡好了。 李申之假模假样地欣赏了一下白沫沫,闻了闻气味,还是熟悉的茉莉花味道,然后轻轻啜了一口。 “噗……” 只觉得入口杂腻,虽有茉莉花香,但是难掩茶叶苦涩的味道。 张博士一下羞红了脸,一把抢过李申之的茶杯,也不忌讳是否被人用过,放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眉头皱紧,又渐渐舒展:“咦?没错啊?” 这下轮到李申之混乱了:“就是这个味道?” 张博士一脸懵的点了点头:“就是这个味道。昨日的茶也是这般味道。” 陆游也跟着附和道:“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茶,寻常人调不出这等滋味。” 岳银瓶跟着笑道:“没见过世面,不会喝就不要喝,暴殄天物。” “啊!”李申之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问题还是出在了自己的身上。 上次喝斗茶,是因为提前有了心理准备,知道唐宋时期喝茶的奇葩风气,心理预期放得很低,所以觉得那茶还不错。 这次却不同,因为茉莉花茶的名号太大,提前代入了自己记忆中的茉莉花茶味道,一喝之下相差甚大,这才觉得难以忍受。 众人都觉得是李申之不懂茶,张葱儿妙目连连,看着李申之,只有她知道,天下没有比自家少东家更懂茶的人了。 喝了一口清水,漱了漱口,李申之说道:“若是其他茶,便还罢了。唯有这茉莉花茶,我有一套泡法,你愿意学吗?” 张葱儿欣喜道:“自然愿意。”然后重新腾出手,将工具收拾整齐:“需要怎么泡,公子且说。” 身为临安城数得着名号的茶博士,张葱儿调茶制茶的手艺样样精通。哪怕是没学过的手法,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学会。 茶,原本是难喝的。 之所以成为百姓日常必备物之一,是因为其两大功效:一为去腻解乏,二为清洁肠道。 古代医疗卫生条件差,人们的主要疾病几乎全是肠胃疾病,所谓病从口入。 在化学制作的廉价药品没有普及之前,每日饮茶,便是最廉价的预防和治疗肠胃疾病的方案。 去腻解乏,更常见于游牧民族。他们每日里吃肉喝奶,若是没有茶,恐怕年纪轻轻地血管就早早堵死,人均寿命超不过四十岁。 正因为茶难喝,所以有钱人一直在努力改善其口感,让茶变得更好喝。 加奶加糖是最常见的手段,高级一些的加一些香料辅佐。 到了宋时发明了花香入茶,茉莉花茶一时之间风靡天下。不过此时的茉莉茶与后来的还不一样,苦涩味更多。 这种差距,与茶叶加工工艺有关。 李申之说道:“取两个小壶,一个大壶来,再把这些石磨盘、小碾子全都撤掉,不用这些。” 竟然不用这些?大家的好奇心一下就被勾了起来,就连老和尚李修缘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看了过来。 “把茶沫子拿走,我只要干叶子。再给我找一个小碗,一个小碟子,一人一个建盏便可。”李申之一句句地吩咐,丫鬟一样样地准备。 不一会,东西齐备。 “先烫茶具。”李申之吩咐道。 开水常备,很快便烫好了茶具。因为斗茶也需要先烫建盏,不然白沫沫起不来。 “今天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冲泡法!” 虽然用眼前的茶叶和茶具冲泡有不小的难度,但李申之坚信自己学过的那么多无用的知识,终究都会派上用场。 四十六、诗,要用来述说志向 不同的茶有不同的冲泡方法。 像熟普洱,黑茶,乌龙茶,这些充分发酵的茶,用开水泡最好。 像绿茶,白茶这些轻发酵的茶,最好是用八十度的水。 至于半发酵的红茶,开水和八十度的水都行。 当然,凡事没有那么绝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喜好。 北方还有一种民间泡法,叫:硬泡。 就是用凉开水泡茶。 三伏天里,中午吃完饭后将茶泡上,下午睡醒,提起水壶“吨吨吨”地喝上一顿,那叫个痛快。 李申之采用的冲泡法,最适合绿茶。 然而宋代的茶与绿茶还不太一样,如果硬要归类,大概是比绿茶更“绿”的茶。 绿茶气味清香,但是苦涩味道也重。想要泡好,对水温,冲泡时机的把握有很高的要求。 李申之选了两个小壶,便是为了控制水温。 冲泡绿茶最适宜的水温是八十度,那么比更绿的绿茶可以试试用六十度的水。 没有温度计,只能用小学数学应用题的思路,来按比例兑出合适的温度。 两个小壶,一壶开水,一壶常温水,同时倒到大壶里面。 开水温度一百度,常温水温度二十度,按一比一混合以后,刚好就是六十度的水。 茶具是伴随着茶叶的冲泡方式发展的,建盏的没落是因为斗茶的没落。 随着冲泡技术发展出来的新一代茶具,叫盖碗。 一个托盘,一个茶碗,一个盖子。 茶碗放在托盘上,投入茶叶,将水冲入,盖上盖子,然后盖子与茶碗错开一道缝儿,将茶汤倒出来饮用。 对冲泡时间的把握很重要,就像炒菜的火候一样。 口头教不会,只能自己多冲多泡多体会。 茶碗没有盖子,李申之用小盘子权且当盖子用,凭自己多年业余茶友的手感,冲泡出了第一碗茶。 李申之先自己喝了一杯,清香略有不足,苦涩也略重了些,不过好歹有了一丝记忆中的影子。 张博士好奇地抢走一杯喝下,闭着眼睛细细品味了片刻,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陆陆续续倒了几杯,陆游一杯,岳银瓶一杯,金儿一杯,李修缘一杯,薛管家一杯。 就连两个丫鬟都各自分了一杯。 “味道怎么样?”李申之有些小忐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评判。 不是同一个话语体系,以往评茶的判词用不上啊。 岳银瓶心直口快,说道:“茶汤倒是翠绿鲜亮,清澈见底。” 张博士品了一会,说道:“味道鲜爽有力,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陆游说道:“清香扑鼻,就是没有他物遮掩,苦涩味有点重。” 这时金儿说话了:“我怎么感觉喉头发甜呢?是我刚才吃糖的缘故吗?” 听到这里,李申之心中大定,绿茶基本成了。 “那叫回甘。”李申之心情大好,又给每人都倒了一杯:“再尝尝,这每一泡的味道都略有差异。” 回甘是绿茶最主要的评判标准之一,有回甘,说明茶不错,泡法也对。 一般来说,绿茶泡上泡也就乏了,再泡水气太重,没味道。但是今天李申之用的是六十度的水,泡上六七泡都没问题。 李申之说道:“此茶到底还是差了点感觉。若是鲜茶加工之时便用上我的办法,味道还能好上十倍。” 其他人不过是憧憬一下传说中的好茶,张博士却两眼放光,激动道:“公子如果所言不虚,我茗香苑的茶将价比黄金。” “嘶……”众人听到这样的评语,才算是回过味儿来,才明白其中巨大的商业价值。 最先表态的是薛管家:“少爷,这制茶的工艺……” 李申之说道:“想要制茶,还要等到来年春天,等新茶采集的时候,用铁锅炒青。剩下的工序不需要大变。” 唐宋时期的茶,与明清时期的茶,最大的区别在于杀青的工艺。 唐宋之前的茶用“蒸青”,顾名思义是用蒸汽杀青。明清之后用炒青,也就是用铁锅烧菜一般杀青。 鲜茶的杀青,要猛而快,这样才能在保证最美鲜香的前提下,去除苦涩味道。 蒸青力度不够,为了保留鲜香味道,不得不保留苦涩的味道,是以冲泡的方法没有流行开来。 在宋代,铁锅才刚刚普及,炒菜还没大范围流行开,茶叶制作的科技树没有点亮炒青的技能,也就不足为奇了。 到了后来,甚至还开发出了热风杀青,微波杀青的新技术。 这本就是一层窗户纸,一点就破。 听李申之憧憬完,众人忽然觉得斗茶就不香了。 最郁闷的要数张博士,默默地低头叹息,我要这无影手有何用…… …… “来,喝酒!” 硬菜流水价地端上来,喝茶便显得不合时宜。 冲泡法的茶,适合搭配糕点。真要喝茶,也是硬菜吃完以后,解腻用的。 李申之与陆游坐了一桌,喝酒吃菜。薛管家跟着一起,算是陪客,也顺便照顾他们。 李申之在吃喝上还不敢太放肆,肠胃的恢复需要按月来计算,急不得。 岳银瓶跟金儿坐了一桌,二女都喜好拳脚,体能消耗大,最爱吃肉,吃大肉。 二女喝着淡酒,吃着大肉,还颇有一番女中豪杰的模样。 在酒场上,张葱儿没了用武之地,默默地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闺房中,钻研起了李申之的新式泡茶技术。 凭借本能判断,她知道这种冲泡方法一定会风靡天下,很快把斗茶法扫进故纸堆。 如果她能赶在这波风潮到来之前,把冲泡法钻研透彻,着书立说,兴许能如陆羽一样,成就一个“小茶圣”的美名。 自古女子能青史留名者本就不多,她虽是一个卖艺的女子,却也是饱读诗书,骨子里一直把自己当个读书人。 读书人好名,青史留名足以让他们痴狂了。 陆游说茗香苑没有好酒,李申之不服气。 于是把自己这几天搜集的名酒全都搬了出来。 琳琅满目地摆了满满一桌子,陆游幸福得犹如到了自己的后宫,面对着三千佳丽,不知该先宠幸哪一个。 那就挨着来! 喝过酒的都知道,混着喝最容易醉。 像李申之和陆游这样,几十种酒混在一起,不一会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陆游借着酒劲,站起身,高唱一首《江城子》:“春来江上打头风。吼层空。卷飞蓬。多少云涛,雪浪暮江中。早是客情多感慨,烟漠漠,雨蒙蒙。 “梁溪只在太湖东。长儿童。学庞翁。谁信家书,三月不曾通。见说浙河金鼓震,何日到,羡归鸿。” 李修缘懂一些音律,在一旁打着拍子附和着。 金儿与岳银瓶也能稍饮一些,借着酒劲,想起了蹉跎的往事,跟着哼唱。 李申之撑着脖子,强打精神听完,要不然听不懂其中的意思。 大概搞明白这首词是说生逢乱世,应当学北宋名相庞藉一样挽大厦于既倾,屯田戍边,立万世基业。 李申之摇了摇头:“不好不好!” 陆游眼神迷离,惊诧道:“不好?” “不好!”李申之否认的斩钉截铁。 陆游拍了拍李申之的肩膀:“这是令堂的名句,你觉得不好?” 陆游对李申之逐渐有了好感,唱了一首李纲的词,没想到李申之竟然说不好。 李申之一愣:“先子的词啊!”然后强作辩解道:“不好!” 陆游笑道:“那你倒是写一首好的出来。” 李申之嘿然一笑,端起酒杯,念道:“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 举杯一饮而尽,喝道:“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陆游扶手称好:“好一个十万头颅挽乾坤!”诗才不见得多好,但是气势是真的足,唯有大英雄才有这般气魄。 “你再听听这一首。”陆游兴致起,念道:“冬看山林萧疏净,春来地润花浓。少年衰老与山同。世间争名利,富贵与贫穷。荣贵非干长生药,清闲是不死门风。劝君识取主人公。单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 李申之剧烈地摇着脑袋,表达着强烈的不满:“这是什么狗屁娘们诗,也值得陆兄念出来?不会是你写的?若真是你写的,我李申之瞧不起你陆游的诗才!” 估计这辈子也就现在能嘲笑一下陆游的诗了。一旦这位大诗人完成了觉醒,想拼也拼不过。 自己肚子里的诗,带上残句,撑死不过千余首,陆游一生写诗无数,光有文字记录的就有近万首,真正的出口成章。 陆游见李申之说得激情洋溢,颇受感染,说道:“这便是韩泼五韩世忠将军的诗。” “嗯?”李申之眉头一皱,对自己的判断有些怀疑。 陆游叹了口气,说道:“或许韩少保也有难言之隐。” 李申之冷哼一声:“废物!” 陆游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敢如此轻蔑地评价韩世忠。 陆游沉思片刻,说道:“你再听,这首如何?”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李申之还没说话,岳银瓶抬起妙目,看着李申之,因为这首词的作者是她父亲,岳飞。 李申之连连摇头:“不好不好!狗屁不通,狗屁不通!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矫情!” 岳银瓶正要发飙,只听李申之道:“你听,这首才是好诗!”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飞的这首《满江红》作于十年前,早已传唱天下。念到后面,岳银瓶与陆游也加入进来,成了三人合诵。 念完,陆游长长叹了一口气,将酒碗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只恨啊,英雄无用武之地!若是你被冤枉下狱,你怎么办?” 脑子接近断片儿的李申之,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了两句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陆游只觉得一股磅礴之气袭来,竟被诗中的魄力压得喘不过气。稍缓了一下,又问道:“若你被冤枉致死,可会后悔?” “后悔?”李申之轻蔑地一笑: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念罢,脑袋一歪,醉倒在地。 四十七、一切顺利 李申之的诗让陆游瞠目结舌,世上竟然还有如此豪气之人。 他的酒量稍好一些,想趁着诗还热乎着,赶紧抄录下来。 宋人喜欢直接在房间的墙壁和屏风上写诗,写的好的主家还会装裱收藏起来。 陆游书法功力深厚,有宋两朝在苏黄米蔡之下,亦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 “临安李申之作,越州陆游录。” 唐宋时期,酒后在客栈墙上题诗,就像在网上发了个帖子,只要诗写得好,很快就能随着客商南北的流动,诗词流传天下。 有些大名家游历四海时,路途之中写了一首诗,甚至可以出现诗比人走得快的趣闻。 …… 酒的后劲确实很大,李申之一觉睡到第二天晚上才醒,醒来后只觉得肠胃翻滚,一阵恶心,什么都吃不下。 这时候要是能吃一碗肉丸方便面,估计酒后副作用能好一大半。 “看来要早日把酿酒之事提上日程了。”李申之拍了拍脑袋,使劲搓了搓脸,站起来的时候感觉脚下就像踩着棉花,大脑空空的,站也站不稳。 陆游也醒了,他就睡在李申之的身边。 “你说的好酒,什么时候能酿出来?”陆游懒洋洋地问着,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一看就是老醉鬼了。 李申之一拍大腿:“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拉起陆游就往外走:“酿酒非一日之功,得先去把铁匠铺子给收回来。” 刚一出门,就碰见了金儿跟岳银瓶。 岳银瓶瞥了衣衫不整的李申之一眼:“不能喝就不要逞强,喝上几口马尿,就真当老子天下第一了。” 李申之苦笑一声:“今日且不与你计较,我还有正事要办。” 岳银瓶道:“醉成这个样子,还办得了什么正事?早都给你办好了。” 金儿从袖口掏出两份文书,分别是铁匠铺子和木匠铺子的房契,说道:“薛管家早上见你们还没醒,就领着我们去交割了房契。那铁匠感动得不行,非要亲自过来给少爷磕头,被我们劝住了。” “为什么要给我磕头?”李申之有点不太理解老铁匠的感情。 不过是一次正常的买卖,犯不着行此大礼。 岳银瓶说道:“早上的时候,柔福帝姬被大理寺给带走了,老铁匠以为是你替他伸张正义,哭天抢地的要拿命来报答你。” 假冒柔福帝姬的案子,是皇家内部事务,按说该宗正寺管辖。但宗正寺里的都是皇家长辈,自然不会去干这些看管犯人的脏活累活。 他们只需要心情好的时候,抽空来审问一次人犯。 李申之挺起胸膛:“什么叫以为?明明就是本公子伸张正义,斗倒了假冒柔福帝姬。” 岳银瓶微微一笑,眼神中带着少许赞赏,说道:“瞧把你能耐的。” 听到事情进展顺利,陆游也很高兴,问道:“既然铺子已经交割,什么时候酿酒啊?” “酿酒,酿酒……”李申之高兴得团团转。 尽管早已知道柔福帝姬一定会倒台,但当这一刻真的发生的时候,依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对,把小和尚找来,给他的图纸都画好了没有?” 李修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睁着通红的双眼,展开几张麻黄纸:“一两银子一张。” 嗬,工本费不低啊。 不过本公子不差钱,先出一百两银子砸死你。 李申之接过一看,只见上面横平竖直地画着设备图,赞不绝口:“漂亮,太漂亮了!” 陆游拿起图纸看了看,虽然不知道这东西具体是什么,但也知道是酿酒的器具:“这便去酿酒如何?” 李申之看着完美的图纸,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图上没有标注尺寸:“铁匠和木匠加工的时候,如何匹配尺寸?” 搞过机械加工的他,太知道尺寸匹配的重要性了。 如果零件加工的时候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最终组装的时候便会问题百出,甚至组装失败。 李修缘道:“以豪计寸,以分计尺,,以寸计丈。匠人自会测量。” 李申之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十寸是一尺,十尺是一丈,那么一百寸就是一丈。图中以一寸代替一丈,便说明这种图是按百分之一的比例缩小。 难怪宋代的机械制造可以如此发达,原来等比例的机械制图早已经出现。 李申之拿着图纸,仔细端详着,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 陆游说道:“既然图没问题,咱们酿酒去?” 李申之终于回头看向了这个好酒的小苍蝇:“今天酿酒你也喝不上。” 陆游一本正经地说道:“早一日酿出来,早一日享用。多耽搁一刻,便迟喝一刻。 “如你所说,时间就是金钱,浪费就是自杀。” “我说过吗?”李申之忽然感到后背流下一股冷汗。 昨天喝多了不会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李申之试探着问道:“我还说什么了?有什么怪异的话吗?” 陆游疑惑道:“不怪异啊!李兄昨夜慷慨激昂,吟诗无数,着实让陆某佩服!尤其是那句,‘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当真是豪气冲天那!” 李申之悄悄抹了一把冷汗,心中稍稍安定,大概是自己没说什么太出格的话。 几句伟大的诗,应该不算出格,。 “好一句‘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不知是哪位将军,可以写出如此豪迈的诗句?”一道声音从楼下传来。 寻声看去,是个壮汉,穿着粗布褂子,腰间系着已一条猪皮带,头上带着一顶不大合适的幞头。 幞头是唐宋时期常见的“帽子”,有兼具包裹头发的作用,为体面人日常必备之物。 到了宋朝,幞头逐渐发展出了“翅膀”。 朝堂之上,官帽横出的两道长长的翅膀,便是一种极端的变种。 普通百姓幞头上的翅膀,通常自然垂在脑后。文人的幞头略作支撑翘起,又不如朝堂官员那般夸张,更像是两个外八字。 而翅膀折叠起来的,往往是武人出身。 楼下的几个人,幞头折叠于前顶之上。 陆游挺起胸膛,颇为自傲道:“好叫几位好汉知道,这位便是梁溪先生家公子,李申之。你们方才念的诗,正是他所作。” 五十、失望 赵士褭去茗香苑扑了个空,因为李申之去了铁匠铺。 但是赵士褭却没有急着去铁匠铺找李申之,而是在贵宾包厢内,喝起了茶。 也不知道是着急,还是不着急。 伺候赵士褭喝茶的,正是茶博士,张葱儿。 张葱儿展开纤纤玉指,熟练地操弄着茶具,手上调着一杯早已调过无数次的豪华版七宝斗茶,却一直觉得索然无味,一点都没有以往创造美好事物的那种畅快感。 勉强调完一杯,给赵士褭呈了上去。 赵士褭按照先看,后闻,再品的流程来了一遍,很满足地“嗯……”了一声。 “博士今天仿佛心不在焉的样子?”赵士褭问道。 “啊?”张葱儿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葱儿罪过,还请大宗正恕罪。” “无妨。”赵士褭和蔼地笑着:“博士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与老夫说道说道?” 若是让赵不凡看到他老爹如此和蔼可亲的模样,不知会不会泪流满面。 赵士褭成天对着自己快四十岁的儿子板着个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却又对面前这个比他孙女还小的女子亲切地谈心。 为人父母者大抵都是如此。 张葱儿妙目一转,在心中大致权衡了一番,说道:“奴今日学了一种新式泡茶法,较斗茶更有趣。只不过钻研了许久,一直无法得其真妙处,是以心心念念,才有了方才失魂丑态。” 赵士褭听说竟然还有如此神妙的泡茶法,一下来了兴致:“不如给老夫来一泡,让老夫也尝尝鲜?” 张葱儿嫣然一笑,将桌面上繁杂的器具收拾干净,只拿出了茶碗和盖子。 学着李申之的模样,用一壶开水和一壶凉水兑出了一大壶的六十度温水。 把整片的茶叶投入茶碗中,冲入温水,数了大概五七下,用盖子压住碗口,将茶汤倒入建盏,呈与赵士褭。 赵士褭接过杯子,依然用观茶、闻茶、品茶的步骤来了一遍,问道:“这便是蜀中的盖碗茶吗?” 盖碗茶的饮用方式早已有之,在川蜀之地小范围流行。 张葱儿说道:“不过是借用了盖碗茶的器具,饮法却大相径庭。蜀中的盖碗茶,是用盖子压住碗中的茶,直接就着茶碗饮用。这种饮法,乃是将茶水逼出,茶叶留在碗中。” 赵士褭问道:“这味道,可有何说处?” 张葱儿苦恼地一笑:“这正是奴发愁的地方。明明有诸多感受,却不知从何说起。明明感觉此茶清香扑鼻,却又有苦涩味道掺杂,美中不足。” 赵士褭笑道:“茶如人生,这美中不足的感觉,或许便是这种滋味。” “咦?”赵士褭发完感慨,惊道:“此茶……为何喉头会微微发甜?妙哉,妙哉!” 张葱儿拍手叫好:“我家少东家说了,这叫回甘。能喝出回甘的茶,才是好茶。” 赵士褭砸了几下嘴巴,意犹未尽地又喝了一碗:“这茶还有没有了,给老夫包一些,回家慢慢品用。” 张葱儿展露出职业微笑:“平日里想孝敬大宗正都没机会,我茗香苑的茶,那还不是先仅着大宗正享用。” “老夫不吃白食,照价付钱便是。”赵士褭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招呼随行管家付钱。 紧接着问道:“你家少东家是?” “少东家乃是李相公之子,李申之。”张葱儿介绍的时候颇为自豪。 赵士褭老脸一红,仿佛想起了什么任务,又故作镇定道:“你家少东家现在何处?老夫想见见他。” “可真不巧,少东家去了铁匠铺子。”张葱儿赶紧解释道:“铁匠铺子离这里不远,奴这就差人去寻,不一会就能回来。” 赵士褭站起身便往外走:“不用了,着人前头带路,刚好官家托老夫多在临安转转,体恤民情。” …… 铁匠铺中,早已热闹成了一锅粥。 李申之拿着李修缘画好的图纸给老铁匠看,老铁匠使劲地摇头,说看不懂图纸。 李申之急了,指着图纸上的标注:“看这里,这就是一根长一尺,直径半寸的铁棍。” 老铁匠无奈地摇了摇头,红红的眼圈快要流下泪来,指着墙上的铁器展示货架:“俺只会打那些玩意。” 不能完成恩人交办的任务,让他很内疚。 李申之无奈地看了看墙上的菜刀,剪刀,铁锅,茶壶,等等十几种铁器,其加工难度比自己图纸中的物件要难得多。 墙上那些复杂的器具都能加工出来,偏偏自己画的这几个零件搞不出来,让李申之很郁闷。 殊不知老铁匠自打当学徒时起,从没看过劳什子图纸。 会打的那些器具,都是跟着师傅一点一滴学会的。 先是看三年,然后打三年下手,再打三年主锤,前前后后总共九年,才算是出师,才能独立打出合格的器具。 比如打一把菜刀,正面敲几锤,背面敲几锤,怎么敲出把手,刀背多厚最合适,每锤用多大力气,早已熟烂于胸,伸手就来。 一切尺寸和章法全在心里,跟图纸没有半毛钱关系。 真要是敲几下就用尺子量一下,看看哪里厚了哪里薄了再作调整,一天也打不出一把菜刀。 打铁要趁热,磨叽一会儿铁凉了敲不动,还得重新进炉子里烧。 一来一回耽误事儿不说,铁也会越变越软,成了废铁。 其实是回炉次数太多,铁中含碳量下降之后,钢变成了熟铁。 李申之第一次折腾失败,梁兴他们却兴奋起来。 “李公子,不如咱们多打造一些兵器,到时候成功的几率更大!”梁兴一说,太行山好汉们纷纷响应。 原本他们还担心武器无法运到临安城里来,到劫狱的时候太吃亏。 没想到这位李公子竟然有一间自己的铁匠铺子,那武器铠甲还不是想造什么造什么,想造多少造多少吗? 当年在太行山起事的时候,他们的兵器就是自己打造。 太行山上有煤矿有铁矿,他们从零开始摸索,一个个硬是自学成才,打造出了各式各样的兵器。 老铁匠一脸苦笑:“各位好汉莫要开玩笑!铺子里每年进了多少铁,出了多少器,官府都有登记。若是前后出入太大对不上,老汉怕不是要掉脑袋。” 好不容易从众人的争吵中摆脱出来,李申之跟李修缘说道:“要不,去木匠铺子瞧瞧?” 五十一、找上门来 领着几个失落的太行山好汉,李申之一行人又去了木匠铺。 木匠铺子的木匠就不如老铁匠那般热情,毕竟东家对他没有救命之恩。 老木匠之所以要卖铺子,是因为老伴生了病,没钱医治,才想着将铺子转手,换些钱好给老伴看病。 他这间铺子可以卖给李申之,也可以卖给别人。 李申之出的价并不高,甚至有点压价的嫌疑。老木匠之所以愿意卖,也是看在李府能立马付钱的面子上。 真要细究起来,老木匠自己觉得还让着利呢。 “少东家有何吩咐,唤老汉前去便可,怎地还亲自来了。”老木匠客套道。 李申之早已打听过老木匠的情况,为人大致还算仗义,可以收为己用,便不会放过这次收拢人心的机会:“老丈的手艺我自然是放心的。这次过来,是听闻老丈遇到了难处,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衬的地方。” 老木匠也没敢太把这话当回事,虚假的客套见识了太多,说道:“有劳东家挂念,浑家不知怎地,最近总是忽然变得脸色苍白,冒冷汗,还晕倒过几次,不过已经找大夫看过了,不妨事。” 这是典型的低血糖症状,不稀罕。 李申之说道:“头晕之时吃块糖就好了,怎地还需要卖铺子看病?” 老木匠说道:“之前瞧过大夫,大夫也是这么说。可是吃了这许多年,依然是治标不治本,便想着是不是中邪了,找了个方士看了看。那方式说是此处风水不好,有碍主家身体……” 说道这里,老木匠老脸一红,没好意思再往下说。 木匠铺子风水不好,妨碍主家的身体健康。 他把铺子卖给了李申之,那岂不是把祸水引到了李申之身上呢?这龌龊的小心思,一不小心说了出来,只要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李申之没在意这个细节,继续问道:“是何时开始出现身体不适症状的?” 老木匠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说道:“二三十年前便是如此,这几年堪堪越来越重了。” 李申之喟叹一声,却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愚昧的百姓啊,明明只要按时吃饭就能解决的问题,非要搞得这么大阵仗,连安身立命的铺子都卖了。 现在成了资深低血糖,想要调养过来,没个一年半载的也见不到成效。 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老木匠的愚昧,他也没机会在这么合适的位置盘下一间木匠铺子。 李申之说道:“现在铺子换了主家,你就安心在这里干活。你放心,我命硬,寻常邪物伤我不得。” 老木匠一张老脸再次潮红,喃喃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申之又嘱咐道:“回去告诉你家的人,以后一日三餐定要按时吃,这是我李家的规矩。” “这……”老木匠一时语塞,从没见过这样的规矩。 李申之没好气道:“不好好吃饭,哪来的力气干活?莫非你想偷奸耍滑,磨洋工不成?” 老木匠不知道什么叫“磨洋工”,不过大致也能猜到,意思应该和偷奸耍滑差不多。 “不敢不敢!”老木匠连连摆手:“老朽定当竭尽全力,东家安派的活儿绝不耽搁半分。” 人心收拢得差不多了,李申之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取出李修缘画的图纸,问道:“这画上的玩意儿,能造不?” 老木匠拿起图纸一看,见纸上不仅物品画得样貌分明,连尺寸都标得一清二楚,便一脸褶子攒成了一朵花儿,憨厚而自信地笑道:“这有啥不能的。” 李申之惊讶道:“你真的会做?” 老木匠见状,心里犯了嘀咕,又拿起图纸端详了一会,指着图中的画,不甚自信地说道:“这是个圆桶不?用二寸厚,三尺长的木板打造,径六尺。莫非还有甚机关不成?” 李申之激动道:“没有机关,就是如此!真是太好了,这玩意儿多久能造好?” 老木匠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造个这玩意对一个资深木匠来说,不过基操而已,这少东家为何会如此激动?莫不是个傻子。 就算是傻子,那也是东家,老木匠不敢含糊,说道:“铺子里刚好有现成的板子,若是人手够的话,两日便能造好。” 人手多的是,李申之拍着胸脯应道:“你需要多少人,说个数,后晌我就安排。” 老木匠厚着脸皮问道:“那这工钱……” 经营多年,他深知丑话说在前头的重要性。越是熟悉的人,越要把这些难开口的话说清楚,省得日后误会,黄了一场友谊。 得知老木匠能看着图纸加工零件,李申之哪里还在乎这点小钱,大手一挥道:“你且算好你的料钱和工钱,其他莫管。” 殊不知木匠干活,本就是拿着尺子从早干到晚,向来都是按尺寸加工,边干边量。 换成铁匠就没那么讲究了,他们打一把菜刀,刀身不管是大点小点,厚点薄点,刀柄长点短点,对使用影响并不大。 木匠就不一样了,若是榫卯的位置和大小出了差错,合在一起连把椅子都组装不起来。 但是木匠也有自己的问题,那便是尺子的标准性问题。 每个木匠都有自己的一把尺子,互相之间都有误差。 张三木匠的一尺,跟李四木匠的一尺相比,可能就长出了半寸。 也就是说,一个木匠按照尺寸加工出来的零件,放到另一个木匠那里,就不能用了。这一点李申之暂时还没有注意到。 当然,官办的作坊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因为尺子都是统一下发的。 李申之大喜道:“还是木匠靠谱,不像那个铁匠,连个尺寸都不会看。” 老木匠说道:“东家说的是锻打?其实除了锻打之外,还可以铸个模子,把铁烧成铁汁,倒入模中,待铁汁冷却,去掉模子,把不平处打磨一番便可。只要模子合乎尺寸,铁器也必然合乎尺寸。” 老木匠一般不愿意多说话,兴许是刚才自己龌龊的小心思被戳穿,心里过意不去,现在想找补一下,这才越权多说了这么一句,想给李申之提个醒。 李申之点了点头,却没有刚才那样的兴奋。 其实铸造的法子他也想过,只不过以现在的铸造技术,必然会存在很多砂眼,影响钢材的强度。 若是制造一个铁锅铁壶,就算有点砂眼也无所谓,铸造出来的也凑合能用。 但是想要用铸造的铁器制造机械零件,以现在的铸造技术,还不如用硬木材呢。 “此事权且搁下,随后再议。”李申之打算回去之后再仔细想想,看看无用的知识里面,有没有可以实现高精度锻造的方法。 好在酿酒的设备,对设备强度要求不是很高,先用木制设备代替也无不可。 铁匠铺子与木匠铺子的调研活动,基本算得上圆满成功。 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申之也算是摸了摸自己的家底,为日后谋划打基础。 再三勉励木匠们一定要按时吃饭以后,李申之转而对梁兴等人说道: “梁小哥,打造兵器也不急于这一时。总需想一个万全之策出来,瞒过官府对钢铁库存的监督。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咱们夜里好好商议一番,拿个章程出来如何?” 太行山好汉们毕竟不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说话不硬气。况且李申之一番话说的在理,他们便答应下来。 谁知刚要出门,却被一辆奢华的马车挡在了门口。 “好你个李申之,真让老夫一顿好找!” 五十二、真·大腿 来人正是大宗正,赵士褭。 赵士褭在夯土的御街上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一路风尘仆仆,从皇城司跑到茗香苑,再从茗香苑跑到铁匠铺,再从铁匠铺回到茗香苑,最后才找到了木匠铺。 临街商铺的店主们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辆豪华马车在御街上往来穿梭,仿佛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一样。 赵士褭的到来,却搞得李申之一头雾水。 看来客的马车和着装,分明是一位贵人,但是看那架势,又好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薛管家早年跟着李纲的时候,见过这位大佬,赶紧向李申之介绍:“这位是大宗正。”还没敢说人家的名字。 李申之赶紧作揖:“见过大宗正。” “起来!”赵士褭点了点头,径直走进了木匠铺子:“眼下科举在即,不说好好温习功课,怎地一直往这种地方跑?” 李申之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吗?可是言语之中怎么还有一丝关爱之意? 李申之赶紧解释道:“刚刚盘了间木匠铺子,叔父不在临安,我就过来瞧瞧,看是否有不妥之处。” 梁兴等人站在原地好不尴尬,也不知该不该跟赵士褭问好。 李申之见状,朝他们摆了摆手:“下去干活。” 老木匠与梁兴等人会意,暂时以伙计的身份,散入木匠铺子。 几个太行山好汉倒也没真闲着。老木匠到了作坊,便开始张罗着造李申之画好的滚筒,太行山好汉们跟着帮忙。 好汉们个顶个的都是大力士,也都是干过农活的庄稼把式,当起木匠下手来,有板有眼,又是真心实意地干活,一个顶俩,让老木匠赞不绝口。 且说赵士褭自顾自地坐了主位,让李申之在下首坐下。 “不知大宗正找在下,有何吩咐?”李申之试探着问道。 赵士褭说道:“当年我与汝父李相同殿为官,李相为人刚正,某颇为敬佩。” 一顿高大上的开场白,让李申之更懵了。 紧接着,赵士褭话锋一转,说道:“今日我有一事相问,望你能如实回答。” 李申之立马提高了警惕,能让这种级别的大人物亲自问话,必然不是小事,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 赵士褭盯着李申之,问道:“你怎知,长公主府中的柔福帝姬是假的?” “就这?”李申之有些不敢相信。 这么点小破事,竟然劳动朝廷顶级高官亲自大老远地跑来问话? 正常流程不该是把人给叫到宗正寺,让我去主动汇报的吗? 赵士褭没太明白李申之的态度,说道:“莫非,你还有别的事情要说?” “没有,没有。”李申之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在下是说,柔福帝姬假身份的事,其实不是什么秘密。” “哦?”赵士褭仿佛看到了光明,说道:“说来听听。” 李申之简单回忆了一下曾经看过的地摊文学,说道:“那个假柔福帝姬,原本唤作李善静,是东京城的一个尼姑。他跟真帝姬的丫鬟是相熟,成日里打探宫中趣事。恰好这个李善静与那柔福帝姬长得又有八九分相似,若不是成天在身边的人,恐难以分辨。 “在下猜想,定是那李善静知道柔福帝姬被抓去五国城,行在又在临安扎下了脚跟,便想着来临安骗一场富贵。 “李善静到临安的时候,距离帝姬北上已过去许多年,容貌有些变化更不易察觉。唯一的疑点便是那双大脚,还因为审查不严,被她给糊弄了过去。” 三言两语地说了个梗概,李申之有点意犹未尽。也就是手里没有键盘,不然我能给你水出一万个字。 前前后后说得没什么矛盾的地方,所有疑点也都有合理的解释,眼看着破案在即,赵士褭有些意动,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李申之道:“早些年跟人喝花酒,听别人说的。” 赵士褭追问道:“听谁说的?” 李申之说道:“那哪能记得清楚,喝酒喝到那个份儿上,哪还知道谁是谁!”说完,给了赵士褭一个“你懂的”眼神。 赵士褭正准备会意一笑,忽然醒悟道:我是正经老头,不懂什么是喝花酒。 转而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说的这些,也只是传闻,如何能够证实?” 李申之笑道:“那还不简单。你问她宫中的事,她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能对答如流一点都不稀奇。你若问她五国城的事,看她如何应对?” 赵士褭拍手叫好:“对啊!若是假帝姬,必然没有去过五国城,也就更不会知道五国城中的旧事。” 按说五国城中不是没人跑回来,只要存心打听,也能获得一些五国城中的情报。 然而在临安城中,关于五国城的消息是政治雷区,坚决不能讨论。 以往有讨论过的人,全都被官家下令抓起来,至今生死不知。 也不知在五国城中到底有什么样的秘辛,让赵构如此忌惮,连说都不能说。 是以五国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临安城的百姓并不知道。 赵士褭不是百姓,从五国城回来的人都会被叫去问话,赵士褭就看过不少案卷,对五国城中的情况颇为熟悉。 只需要问上一两个问题,那帝姬是真是假,立刻见分晓。 赵士褭点了点头,感觉很满意。 李申之的回答基本上解决了他所有的疑点,竟然连假帝姬的真身份都搞了出来,这趟果真没有白来。 趁着天还没黑,赵士褭打算再去一趟大理寺,临别之时,拍着李申之说道:“很好,帝姬的案子若真如你所说,本官给你记首功。” “微末之事,不足挂齿。”李申之谦虚道。 赵士褭说道:“你家的茶叶不错,改日给我送一些过来。就是那个盖碗茶。” 李申之心里终于踏实下来,拱手道:“敢不从命!” 赵士褭心中对李申之的观感大为改变,完全不似纨绔的模样。 整个过程中应对自如,不卑不亢,思路清晰,俨然一副干练的样子。 若是机会合适,倒是可以收为己用。 成天挖空心思想要抱大腿的李申之,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大腿给盯上了。 五十四、滚筒洗衣机 到最后,也没有跟梁兴等人谈出个所以然。 梁兴等人虽然没有明确的拒绝李申之,但也委婉地拒绝了拯救岳飞以外的大多数事。 任由李申之磨破了嘴皮子,也无法让他们相信,只要杀了秦桧,可以极大地促进岳飞被救。 历史上确实发生过刺杀秦桧的事,不过那是在岳飞死之后。岳飞没死的时候,秦桧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一个会拍马屁,主和派的丞相而已。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秦桧死了,岳飞依然不一定能活。不过是李申之能操作的空间多一点,通过政治手段拯救岳飞的几率更大一些罢了。 跟梁兴没有谈妥刺杀的事,太行山好汉们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应承道:他们在临安城中停留的时间里,供李申之随意驱策,包括随后到来的百来号兄弟。 不管是木匠作坊,还是铁匠作坊,只要管他们一顿饭,保证下死力气干活。 请刺客,最好还是两情相悦。若是强人所难,最终反倒连累了自己,李申之只好暂时作罢。 他也想过从自家仆役中选几个身手好的人行刺杀之事,却终不可得。 刺杀秦桧的机会只有一次,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万不可鲁莽行事。 同样是历史上的那次刺杀,并没有成功。 可悲的是,自那之后秦桧出入必有大量随从,安保等级提高了好几个层次,再不似以往随意出入公共场所,让真正的高手刺杀起来,难度更大。 ……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李申之便领着薛管家,张博士,金儿,李修缘,陆游一众,来到茗香苑的浣洗院。 岳银瓶回了岳家,她的主要任务是照顾狱中的父亲。 现在又多了一个任务,那就是跟岳飞讲外面的趣闻,主要是李申之的趣闻。 浣洗院中,许多年老色衰的女工集中在这里,一大早便开始浆洗衣物、抹布等物件。 年轻漂亮的都在前台服侍,只有年老色衰,又没有着落的人,才会在浣洗院寻一份差事,即辛苦又赚得少。 据说五国城中,被掳掠去的汉家女子们,全在洗衣院里当苦力,作为对她们的惩罚,可见浣洗之艰苦。 李申之用来试手的第一个小发明,就跟她们有关系,叫作:滚筒洗衣机。 洗衣服的妇人们,一手提着衣服搁在一个直径约二尺的石臼里,一手拿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杵使劲捣着,如同舂米一般,翻一下衣服,锤上几下。 这个活儿之所以辛苦,除了需要大量体力之外,一只手还要长期浸在水中,手上皮薄如纸,极不健康。 在脚踏舂米发明之前,舂米就是对一个人最大的体罚。 然而脚踏舂米的法子却无法用在洗衣服上,因为洗衣服需要经常翻动衣物。 若是一个人专门配合着翻动衣物,另一个人专门踩脚踏板锤衣服,虽然节省了力气,却多用了一个人,浪费劳动力。 人多干活少,同样不为权贵所喜。 在古代贫富差距巨大的社会现实面前,人力反倒是最不值钱的。 李申之的到来,并没有引起洗衣娘们的注意,她们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自己手上的活儿,整个浣洗院内pia~pia~作响。 每天有每天的任务,只有完成了任务,才有工钱拿。 李申之招呼梁兴几人搭把手,就在浣洗院内搭了一个支架,在木桶两侧盖子的中间各穿入一根短横轴,搭在支架上。 翻到盖子的一面,随便报了一团十几斤重的抹布扔进去,又加了数桶水,待水位浸湿了抹布,达到木桶三分之一高度时,将盖子盖上,搭好扣子,不使盖子在翻转时掉落。 “转。”李申之一声令下,梁兴亲自转起了木桶。 木桶犹如烤全羊一般,在支架上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只听得抹布在水中啪嗒啪嗒地直响。 听起来就像是真的在洗衣服一般。 滚筒洗衣机的原理很简单,是利用衣物被滚筒带到高出,然后掉下来,通过衣服摔到水面的过程模仿木杵捶打衣物的动作,通过衣物之间的摩擦实现搓揉的效果,进而达到洗衣服的目的。 木桶的密封不是太好,有好几处漏水的地方。 不过不要紧,新桶漏水很正常。 木桶就是这样,干的时候略微漏水,等用的时间长了,木头泡湿了以后就会吸水发胀,反倒不漏了。 好在漏水的量不大,过一会加一次水便好。今天的主要目的是检验洗衣服的效果。 约莫过了一炷香(十五分钟)时间,李申之说道:“取出看看效果如何。” 梁兴大手在木桶上一拍,飞速旋转的木桶戛然而止,刚好盖子一面朝上。 大木桶加上衣物和水,怕没有百斤重。梁兴一口气转了一炷香时间的大木桶,只见他面不改色,气不喘,额头一丝汗都不见出,泰然自若地揭开盖子,从里面提了一块抹布出来。 “咦!”张博士接过抹布,撑开后仔细端详:“竟然洗得这般干净!” 李申之拿过一看,不甚满意:就这还干净吗?这是没把肥皂搞出来,要不然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光洁如新。 原始的肥皂早就有了,用猪胰子与石灰粉混合而成,里面掺入香料,名字就叫“香皂”。 不过价格太贵,不仅普通人家用不起,哪怕是普通富户也舍不得拿来洗衣服。 想要造出物美价廉的肥皂,那是一套复杂的系统,日后慢慢再说。 今天的主要目的,是检验一下木匠阅读图纸的能力,以及从图纸到实物的实现程度。 若是通过现有的工艺手段,能够把图纸上的设计实现得八九不离十,李申之便能大展宏图。 滚筒洗衣机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 现在要做的,是先把劳动力给解放出来。 李申之说道:“此物洗得干净倒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可以节省人力。如梁小哥这般,一人浆洗的衣物可以顶得上二十个妇人。若是能接上水车,更是只需要个人,就能顶得上浣洗院内这百余劳力。” 话音刚落,洗衣的妇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死死盯着李申之,有伤心,有悲痛,有哀怨,甚至还有仇恨。 薛管家赶紧说道:“临安城中,咱家只有两架水车,仅仅够日常用度,若是用来浆洗衣物,恐怕得不偿失。” 使用水里驱动的历史,由来已久。到了宋代,百姓对水力的开发甚至到了滥用的地步。 为此,官府不得不限制百姓对水力的开发,固定河道边水车的数量。 想要在河边架水车,得事先申请牌照,得到官府的审批才行。 还专门有禁军每日沿河巡查,抓到有人私造水车,或是私挖水渠,直接当场拆毁,将肇事者拿下。 既然用水力行不通,那就先用人力。 转个木桶而已,两个妇人就能操作,比她们徒手浆洗快多了。 薛管家看李申之还有些没开窍,说道:“少爷,若是用上此滚筒,固然能省下人力。但是多出的妇人,用谁裁撤谁,可有什么章程?” 李申之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那些妇人的眼神。 原来他们是担心自己丢了活计,没了收入。 李申之转身安抚道:“大家放心,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被裁撤,工钱也不会少一分。” 看到大伙没啥反应,李申之说道:“不仅不会少,干的好了,还能加工钱。” 有胆大的妇人问道:“少东家,十个木桶就能顶俺们百人干的活儿,操作木桶却只需要二三十人。剩下的七八十人连活儿都没得干,去哪里加工钱?” 李申之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从现在开始,他要鼓励底层劳动者们多提意见,形成集思广益的风气,说道:“我李家这么多产业,难倒只有一个浣洗院吗?除了洗衣服,你还会干什么?再给你换个活计便是。” 五十五、小发明立大功 看到洗衣女工们对自己的发明有误解,李申之觉得有必要先打消她们的疑虑。 在他眼中,没有一个劳动力是多余的,只是他没有开发出足够多的劳动岗位。 技术的改进是为了解放劳动力,进而更大地丰富人类的物质和精神生活。而不是让人失业后无所事事,成为社会动荡的不安因素。 “那你先说说,你都会些什么?”李申之笑着问那个大胆的女工。 那女工性格泼辣,上前几步,胡乱甩了甩头发,露出风韵犹存的面庞:“俺会编篮子,会蒸馒头,会哄小孩儿,会的东西多哩。” 其他都好理解,唯独这个“哄小孩”的技能,让李申之颇为好奇:“哄小孩儿还有什么说道不成?” 女工说道:“小孩儿哭闹的时候,大人总喜欢吓唬小孩儿。俺从不吓唬小孩儿,俺能让他们说出来自己想要啥。” 大概这女工也说不太清楚,她是一个有爱心的人,很容易取得小孩子的信任。 这倒是个意外的收获,以后倒是可以尝试一下,开一个职工幼儿园。 李申之说道:“我作为东家,在这里给你们一个承诺。待会你们把自己会干什么,能干什么,擅长干什么,一个个地报上来,我都会给你们安排相应的活儿去干。要是我没有给你们安排活儿,让你们闲着了,你们也放心,工钱照发,一文钱都不会少。” 这下女工们没有顾虑了,在围裙上搓了搓手,一个个地跃跃欲试,都想要说自己的擅长。 “俺会唱曲儿……” “俺会接生……” “俺会种菜……” “俺会织布……” “俺会生儿子……” “俺识字……” “……” 李申之指着人群:“那个识字的,你过来。” 人群中走出一个女工,略显羞涩地站在李申之面前。 “既然你识字,待会你来登记一下,她们的姓名,籍贯,是否成家育子,所擅长为何事?”李申之一口气吩咐了一大堆。 那识字的女工扭捏道:“俺就识百来个字,不……不会写……” 李申之一时语塞:你还真是“识字”呐! 一个个的,全都身怀绝技。 尤其是会生儿子那个,如果把他献给宋真宗,立马就能换个节度使当。 没办法,只好找了茗香苑的一个管事来负责登记。 没一会儿,登记的工作又出了问题——重名的太多。 老百姓给孩子起名字,就喜欢一窝蜂地扎堆起,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征,一听名字大概就能猜出岁数。 就拿这帮女工来说,出身讲究点的家庭,还会叫个花娘,月娥,秀娘之类的,不讲究的直接就叫大娘,二娘。 女工里面光是叫李二娘的,就有十来个。 平日里大家在一起做工,靠模样认人倒也出不了差错。这要是把名字写到纸上,神仙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 小管事把情况说给李申之后,李申之直接把“工号”制度给搬了出来。 工号暂时实行两级编码方法。 第一级借用千字文,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依次往下排。 第二级直接用数字。 比如那个胆大的最先发言的女工,她的工号就是“天一号”。最后一个女工的工号是“天一零一号”。 随后再有女工加入,可以继续往后加。每个人再发一个木牌,刻上姓名和工号,当做身份证明。 这玩意早在秦汉时期就已经普及,一点都不稀罕。 这样一来,每个人在李家的管辖之下,都有了属于自己唯一的编码,也就有了属于自己唯一的一份档案。 等到需要给男工编号的时候,从“地”开始编。 若是以后出现了新的分类,那就从玄、黄、宇、宙开始,依次往后排。 女工们有不少见过世面的,得知自己竟然占了“天”字号以后,竟然激动得面色潮红。好像编号是天字号的人,天生高人一等似的。 殊不知在李申之的眼中,编号不过是个代号而已,并没有优劣之分。 想要无上的荣誉,那就自己去奋斗,去争取,去证明,让属于自己的编号变得伟大。 就如第十八集君,实力会不如前面十七个吗? …… 滚筒洗衣机的制造,取得了圆满成功。 将衣服洗得很干净,不过是顺带的好处而已,真正让李申之高兴的,是与木匠成功的协作,以及解放了大量的女工劳动力。 再接再厉,李申之顺便造了个人工甩干机。 地上放置一个底座,底座上插上一根可以旋转的木轴,再往木轴上套一个可以随着木轴旋转的圆盘,然后在旋转圆盘上按照对称位置放上四个箩筐固定好,将湿衣物放入箩筐中。 圆盘一转,衣服里的水分由于离心力的作用,便会从箩筐的缝隙里被甩出来。 第一次使用并不成功,因为驱动的转速达不到甩干要求,离心力不够大。 于是李申之又搞了一个皮带动力传送装置,将甩干机的立轴换成了粗轴,另立了一根细轴,用皮带将两根轴套起来。 然后通过人力转动细轴,通过两轴周长的比例,提高甩干机的转速。 一阵水花飞溅之后,衣服取出时,有些地方已经隐隐发白,快要干透的模样。 “这个法子好,比手拧得还要干,这要大中午的挂出去,怕是不到半柱香就能晒干。” “就算是冬日里烘干衣服,也最多一炷香的时间。” 没有了就业压力的天字号女工们,对这些新发明的态度友好了很多。 有了这两样东西,洗衣服再也不是什么苦差事了。 …… 陆陆续续地,木匠铺子又交付了几件设备,跟图纸上的设计不差分毫,李申之非常满意。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生产速度太慢。 当李申之去木匠铺子实地调研之后,才发现原来是锯木头的效率太低。 于是李申之借助电锯床的概念,打算再设计一个锯床出来。 在甩干机上已经验证了的动力传输装置,可以通过转轮直径比例的大小,让终端转速处于可控的数值。 这样一来,就可以通过畜力,这种速度小,扭矩大的动力,转换成需要高速旋转的圆形锯盘,进而达到电锯的效果。 李申之把李修缘召来,用自己的灵魂画法勾勒出了畜力锯的原型,再经过李修缘超强的大脑解析,一张完美的机械设计加工图,以界画的形式呈现了出来。 除了那个圆形的锯盘之外,剩下的东西都由木匠铺子来加工。 好在圆形锯盘的尺寸不需要很精确,大一点小一点都无所谓,尺寸上的误差随后让木匠来适应便可。 圆形才是最完美的形状,旋转才是最完美的状态。 几个小发明搞出来,李申之长长松了一口气。 简陋的基础建设算是完成了,接下来该酿酒了。 想要打开高层路线,行贿是必须的。 最高境界的行贿,是拿出别人没有的东西,这要比单纯用钱财行贿的效果好上千百倍,花钱还少。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李申之发现,他能想到的日常用品,从牙刷到香皂,这个时代应有尽有。如果没有,那是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平无法制造,他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造出来。 茶叶算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但是想要造出好的茶叶,还要等到来年春天新茶上市,从采茶开始用新法加工,才能造出合乎要求的茶品。 留给岳飞的时间只有一个多月,如果小年夜之前救不出岳飞,搞这么发明还有什么用? 唯有白酒,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见到成品,划时代的成品,具备成为奢侈品潜力的成品,可以拿来打通高层关系的成品。 五十六、学霸小聚 白酒的酿造,是一项非常复杂的工程,涉及到的生物学、物理学、化学知识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知识范畴。 就拿白酒祛除杂质中的一个小点来说,祛除甲醇的过程就与绝大多数人想象的不一样。 通常来说,利用不同液体的沸点差异,可以通过蒸馏的方法,截取不同温度下的馏分,来分离液态混合物。 殊不知对于结构相似的物质来说,它们会出现“共沸”现象。 水和酒精会共沸,甲醇和乙醇也会共沸。 对于白酒来说,水分多一点少一点还不太要紧,只是度数的区别而已,但是甲醇多一点可就恐怖了。 这玩意只需要那么滴,就能要了人的命。如果控制不好酿酒工艺,那么酿造出来的不是美酒,而是毒酒。 许多饮用自酿葡萄酒的人会出现中毒反应,就是这个道理,无法控制酒中甲醇的产生。 所以说,想要控制甲醇的含量,还得从酿酒的原料与工艺入手。 同时,酿酒也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工作,只需要两个步骤,第一步把粮食中的淀粉变成糖,第二步把糖变成酒精。 除了甲醇之外,还有酯类物质,杂醇油等十来种主要杂质,它们的含量控制也很关键。 酒里若是没了这些杂质,没有香气,喝起来没意思。可杂质要是多了,副作用又会很大,味道也会变型。 工业化之后的酿酒厂,经过了数十年的反复摸索,大致总结出了酿酒的基本原理,以及各个阶段的反应过程,只要按照流程生产出来的酒,口感和味道都不错,副作用也小,但是风味上可能会差一些,俗称“口粮酒”,售价大约都在十块钱一斤。 李申之不敢保证酿出茅台五粮液,但是酿出口粮酒,还是有点信心的。 即便是大众消费品的口粮酒,放到这个时候,都是碾压级别的存在。 具体的操作步骤比较繁琐,李申之经过反复推敲之后,仔细地罗列了出来。 其中最关键的两点,一是原料的选择和预处理,二是最后的蒸馏取酒。 原料的选择只有两样,高粱与糯米,其中以高粱为主,少量的糯米只为改善口感。原料的预处理只改变了一条,便是高压蒸煮。 酿酒作坊中原有的绝大多数方法与步骤,几乎原封不动地照搬,这样也方便现有的酿酒师傅们操作。 最后再加一条蒸馏取酒,以提高白酒的度数。 原料的高压蒸煮,极大地提高了糖化反应的效率,光是这一条,就节省了好几天时间,也降低了杂质产生的机会。 经过酿酒师傅的测算,大概十天之后,第一锅酒就可以上市了。 …… 等待新酒的日子,一点也不寂寞,因为茗香苑来了好几个访客。 临安府学的同窗,韩平,范成大,栗韬一行人,拎着瓜果肉干,专程来拜访李申之。 韩平见了李申之,口中也不言语,只是作揖,暗暗地行了个弟子礼。 李申之不说破,一手抓住韩平的胳膊,一手接过范成大手中的肉干,领着众人一起走进了茗香苑。 “来就来,还提什么东西!”李申之嘴上客套着,眼睛已经把礼物扫视了一遍,目光锁定在最爱吃的橙子上面。 众人来到茗香苑的专属包厢,李申之招呼大家坐下,顺便将几个同窗带来的瓜果和肉干取了出来,铺在桌上现场开吃。 “随便坐,就当时在学舍里,不必客气。” 栗韬刚坐下就站了起来,快走两步来到墙边:“这屏风上的画,莫非是李唐真迹?” 李申之左手拿着半截肉干,在上面淋了一些橙汁,嘴里奋力咀嚼一阵,说道:“我茗香苑在临安城也是有头有脸的地方,怎么会有赝品。” 南宋是中国山水画的一座高峰,其中以刘(松年)李(唐)马(远)夏(圭)成就最高。这四人的画作,只要流传下来的,件件都是国宝。 栗韬对屏风上的画作爱不释手,细细品读。 “咦!”范成大忽然惊叫一声:“这是哪位大家写的诗?诗好,字也好!绝妙啊!” 李申之转头一看,原来是“此去泉台招旧部”那几句,微微颔首,矜持地笑道:“诗是我念的,字是一位叫陆游的越州学子写的。” 我说的是“念”,而不是“作”,也不算剽窃,李申之自我安慰着。 韩平原本端坐在案前,看到两位同窗大呼小叫,一个不停地念诗,一个不停地看画,搞得自己心痒难耐,坐立不安。 李申之走过来,借着吃第二片肉干的机会,在韩平肩膀上拍了拍:“韩兄,那边还有一张董北苑的真迹,来帮我掌掌眼。” 韩平心中一暖,趁势起身:“不敢当,你我一同欣赏。” “你还有董源的画?”栗韬闻言,激动地跑了过来:“在哪?” 五代和北宋,是中国山水画从出现到成熟的阶段,给中国一千多年山水画的繁荣奠定了基石,其中贡献最大的四人,合称:荆(浩)关(仝)董(源)巨(然)。 荆浩和关仝开创了北方雄壮风格的山水画,董源和巨然是南方烟雨朦胧画风的开创者。 其历史地位,比之刘李马夏还要高上一个级别。 遇到这样的真迹,莫说是这几个临安的学子,就算是大画家宋徽宗赵佶来了,都要激动半天。 在茶馆酒楼欣赏书画,本就是文人雅士爱好的活动之一。 小小的一间包厢,十几件名家真迹,足以撑起一个博物馆,几位同窗游玩了一圈,还有一丝意犹未尽。 栗韬目光依然停留在墙壁上,一脸艳羡:“怪不到李兄不愿回府学,换做是我,也愿意长住于此。” 韩平到底家境不错,家中也有些真迹,不至于像没见过世面的,说道:“李兄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待省试中第之后再风流也不迟。” 这个风流可是正经风流。 这时,陆游从外面找来:“申之,你要的图,我画好了。” 要设计的图纸太多,李修缘一个人忙不过来,李申之便把陆游拉来当苦力。 陆游诗书画样样俱佳,画几张简单的界画不过举手之劳,也就应承下来。 李申之从陆游手中接过麻黄卡纸,只扫了一眼便放在一旁,说道:“陆兄快来,给你介绍几位朋友认识一下。” 李申之还没开口,那范成大便激动地站起,问道:“这位便是越州陆游?久仰久仰!” 陆游一脸懵地看着他,大家第一次见面,怎么还久仰上了?殊不知就在盏茶功夫之前,范成大已经拜读过了他的书法作品。 李申之看出了陆游的尴尬,拉着众人入座,一一介绍了一遍。 坐定之后,韩平不太合时宜地说道:“既然咱们都是应试的举子,今日不妨就来个文会如何?” 五十七、漏题 一说起“文会”,李申之来了兴致。 他倒不是喜欢舞文弄墨,而是为了科举。 科举最重要的策论,他早已知道了考题,而答题的密码也很简单。 李申之正是要借助今日的文会,把科举的考题透露给大家。 李申之说道:“既然是文会,咱们便来论一论策论。贴经都是小儿科,空口作诗也没甚意思,不如论一论当今的局势。” 范成大刚在腹中暗暗作了两首诗,看来今天是没机会念出来了。 范成大的学识,偏重于写诗,相对于科举一道,没有陆游开窍早,直到十年之后才过了解试。不过他比陆游强的地方在于,过了解试之后一举中了进士,没有蹉跎岁月。 “唉!”韩平叹息一声,说道:“当今朝堂之上,忠臣良将去了十之八九,前途晦暗不明啊!” 在坐的诸位,家族之中当官的不少,但是在京城里当中高级官员的,只有韩平,是以消息灵敏一些。 李申之消息也灵敏,是因为他有别的渠道。 陆游义愤填膺:“此时正是我等奋发图强之时,应当上书呼吁朝廷任用忠良,早日北伐,收复故土。” 栗韬若有所思道:“如今国朝文韬武略,外有刘(琦)帅,吴(璘)帅,内有岳(飞)帅,韩(帅),杨(沂中)帅,刚打了大胜仗,为何不趁机收复故土?真不知官家是怎么想的。” 韩平眼睛一瞪:“慎言!” 栗韬吐了吐舌头,又摇了摇头,一副疑惑的样子。 韩平年岁稍长,为人老成,平日里众学子们都有些怕他。 这时,张博士领着三名侍女,端着茶具走了进来。 烧香、点茶、挂画、插画,乃是文人的四巷自娱之事,文会之中怎能少了喝茶。 韩平见带来的茶具少了好几样,心中略有不快,以为是李申之故意怠慢大家。 好在他涵养不错,没有表现出来,继续把话题放在朝堂局势上:“官家的心思咱们莫要瞎猜,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好。” 李申之笑道:“嘴上说不猜,心里早猜了几百遍了。官家常拿汉文帝自比,其心如何,还用猜吗?” 栗韬点了点头:“汉文帝刘恒对内休养生息,发展民生,对外媾和求全,暂求和平。” 范成大说道:“正是汉文帝积攒下的家业,才有汉武帝一举扫平草原,开疆拓土,将西域纳入我华夏版图之中。” “西域啊,我华夏之邦失去了有三百年了。”李申之不禁有些惆怅。 曾几何时,一个武将想要青史留名,只有越过天山,横绝漠北,才算是一场可以载入史册的大功劳。 反观现在,在江苏湖北打一场防御战,就成大英雄了?还是对北面敌人的防御战。 不是说这样的防御战没有意义,而是国土沦丧至此,令人痛心疾首,而国人对胜利的渴望和期盼,也已经沦落到苟安一隅便是成功了。 就拿这个时代最激进的武将岳飞来说,口号也不过是“还我河山”,踏破贺兰山。 将狼居胥山和燕然山视为不可能的目标。 须知,出了贺兰山再向北数千里,才能到达燕然山,这个汉人曾经征服过的地方。 岳飞尚且如此,更遑论他人? 李申之思绪不知飘向了哪里,只是一脸怅然地在那里发呆,众学子暂时停下了探讨。 不一会,张葱儿冲好了茶,将前后三泡茶混在一起,倒入一个公平杯内,再架起一个苇条编的小滤网,将茶汤仔仔细细地滤了两三遍,清澈的茶汤之中没有半根茶渣,这才给每人分了一杯: “官人们请喝茶!” 官人最初是民间对官府之人的统称,类似于元代以后的“某大人”“某老爷”,现在的“某领导”“某师傅”“某老师”。 叫着叫着,便流传到了民间,家中妇人最爱叫自己的夫君为“官人”,大概是想让自家夫君早日考取功名,早日高升。 再到后来,寻常百姓也喜欢这样叫,甚至把客人呼作“客官”,把新郎呼作“新郎官”。 一个称呼从贵到贱的流变,寄托着百姓们朴素的改变命运的愿望,大抵都是这样的过程罢。 陆游以半个主人的身份介绍道:“此茶有颇多妙处,诸位仔细品尝。” “哦?”韩平收起了不快之心,一看,二闻,三喝,四品,一套流程走完,仔细地砸了下嘴巴:“此茶味道醇正,清冽爽口,正如写文章直抒胸臆,痛快!” 心中收起刚才对李申之的误会,只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羞愧。 这茶的冲泡方法,经过张葱儿仔细揣摩,寻找到了水温、茶量、水量、浸泡时间等等几个变量之间最佳的平衡点,味道比李申之当日的泡法还要好上几分。 范成大也品了一会:“苦涩过后,喉头竟然微微发甜。古人尝说‘苦尽甘来’,诚不我欺!” 李申之说道:“此茶乃是用旧茶匆匆制成,不足之处甚多。待到来年春茶上市,口感还能比现在好上十倍。” 茶叶生意,是李申之日后打算大规模经营的一项生意。他的福建老家就是重要的产茶区,大有可为。 现在先逐渐地推广新茶,在高层圈子里慢慢暖场,逐渐打响新式茶叶的名声,等到来年新茶上市,很快就能引爆市场。 品了一轮茶,话题重新回到朝堂之上。 韩平喟叹一声:“国朝经历诸多苦难,才在杭州站稳脚跟,也不知这‘甘’何时才能来。” 李申之说道:“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朝廷的头是官家,路要如何走,还要跟上官家的脚步才行。” 陆游愤愤道:“若是官家有错,当臣子的无人言语,任由官家走上歪路,那要咱们还有何用?读的那许多圣贤书又有何用?!” 李申之说道:“想要上书官家,也要等到你中了科举,入仕之后再说。你若是这般态度,在考卷中忤逆官家,如何能考中科举?” 韩平点头道:“历年科举的策论,无不是以官家的态度取士。若是不知官家心中何意,纵使文采斐然,也会名落孙山。” 韩平能说出这番话,倒是让李申之很诧异。 看来古人也很务实,很“聪明”。这才是寂寂无名的大多数读书人的样子,连朱熹都无法免俗。 许多年后朱熹参加科举的时候,正是秦桧权势熏天的时候,朱夫子也只能是歌颂了和议,甚至是对秦桧阿谀奉承之后,才考中的进士。 幸好朱熹当年名次不高,所作的阿谀文章没有流传下来。不然看到朱圣人对秦桧的阿谀之态,不知会崩塌多少读书人的道心。 像陆游这种名载史册的铁憨憨,才是少数。 既然韩平这么明事理,这么务实,李申之觉得泄露考题的时候到了。 五十八、骂陆游 休兵以息民,而或以为不武。 这是绍兴十二年科举殿试的题目。 也是即将到来的省试中,答题的主题。 把握住这条主题,并不能保证科举中第。但是偏离了这条主线,一定会落榜。 “既然战事平息,那么现在就不必再主动挑起事端。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等到时机来临的时候,一举击败金人,收复故土,也不失为一条上上之策。”李申之先阐述了一遍主基调。 这不是他的主基调,而是想要科举中第,答题的主基调。 韩平点头道:“正是如此。岳帅被十二道金牌追回之时也说过,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再想全面北伐,短期之内将不再可能。” “胡说!”陆游怒目圆瞪:“岳帅明明说的是‘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诸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怎如你说的那般不堪!” 岳飞明明说的是无法实现中兴,根本不是短期之内不再可能。 与陆游接触的短短时间里,韩平已经发觉这位小兄弟性情太过刚烈,容不得一点瑕疵。 范成大倒是对陆游颇有好感,打圆场道:“姑且不论岳帅曾经如何说,只说眼下,确实不宜强行用兵。” 栗韬也跟着说道:“没错,休养生息,刚好是咱们士人所擅长之事。趁没打仗的时候,咱们多多的发展民力,多多的积蓄粮草武器,等到打仗的时候,也能增加一些胜算。” “哼!”陆游拂袖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场面忽然就很尴尬。 明明都是很好的建议,为什么到陆游这里就行不通了呢? 李申之有些不解,问道:“陆兄,可是几位同窗说的不妥?” 陆游愤愤道:“现在是金人打了败仗,咱们正该乘胜追击的时候,怎么偏偏是咱们主动放弃国土,选择偏安苟合?所谓的休养生息,不过是给自己贪生怕死找借口罢了!” 说了一通尤觉得不过瘾,陆游又说道:“咱们不上战场,莫非诸位想把自己的子孙送上战场吗?” 好,在坐的诸位都没有子孙。 不过想象一下,如果自己的父辈祖辈们,个个都是贪生怕死之人,非要等自己的孩子长大了再哄骗他们上战场,好像仿佛似乎确实有那么一丝的——不当人父。 李申之也算是看出来了,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到科举策论的答题纲要。 为何偏偏聪明绝顶的陆游,看不懂呢? 陆游见众人看向他的目光颇为不善,辩解道:“你们还没看明白吗?韩世忠被罢官以后,大宋中兴之将竟无一人在朝廷中枢。他们还都是壮年啊!” 李申之无奈地摇了摇头:“陆兄不是看不懂,而是看得太明白了,反倒失了分寸。” 陆游冷哼一声:“陆某从不做亏心之事!” 看到榆木疙瘩一般的陆游,李申之心中生气一股无名之火,当即键盘附体,喝道: “不通过科举你如何当官?不做官你如何爱民?不做官你如何入朝堂,去宰执天下? “不说一些假话,如何能哄骗得当朝权贵?不得到当朝权贵的许可,如何能入朝为官?你骂了他们,还想让他们请你去当官,你咋脸这么大呢? “这也不想委屈,那也不想求全,你倒是推翻这个腐朽的旧社会去,你倒是起兵造反去呀?你去找来梁兴他们,把岳帅劫出去,回到太行山拉起一票人马,你去夺了天下当个好皇帝去! “去!快去!天下只有你一人是好汉,剩下的全是怂包!就你这鬼样子,一辈子都考不中科举! “文也不行,武也不行,读那一肚子书有何用?到底还是废物一个!” 陆游握紧了拳头,双手剧烈地颤抖着,脸色通红,胸脯随着粗重的呼吸之声夸张地起伏。 韩平,范成大,栗韬三人紧张地盯着他们二人,生怕二人抄家伙干起来。 “砰!” 陆游狠狠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腾地站起来,紧紧瞪着李申之,鼻翼夸张地煽动着。 李申之也抬高下巴,故意用眼神俯视陆游。 片刻之后,陆游拂袖而去。 沉默…… 范成大说道:“李兄的话,是不是说得太过了?” 韩平说道:“话糙理不糙。若是陆兄真如方才那般态度,省试恐怕十有八九是要落第。” 张葱儿重新斟好了茶,将几人身前的冷茶倒掉,重新布上热茶。 李申之端起茶杯,手依然微微颤抖。 …… 又是一阵沉默后,韩平开口说话了:“朝廷准备派出使者去和谈了。” 范成大问道:“可知使者是谁?” 韩平道:“魏良臣。此人曾和秦相在建康时是同窗。” 栗韬担忧道:“那岂不是要坏事?” 韩平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此人颇有气节,以往出使的时候不曾在金人面前示弱,想必这次应该也会不辱使命。” …… 皇宫之中,官家赵构在书房中召见了丞相秦桧。 “秦相公坐。”两人如老朋友一般,没有严苛的君臣之礼,在案前对坐。 秦桧谦恭地坐了半个屁股,身子微微前倾:“官家,魏良臣已经出城了。” 赵构点了点头:“希望良臣不辱使命,能把条件谈妥。” 秦桧说道:“割让唐州,邓州,商州,泰州之地给金人,想必足够满足他们的胃口了。” 秦桧口中的地盘,大致相当于划一条直线,连接南京与武汉,再画一条直线,连接武汉与汉中,划线以北全部割让给金国。 从地形上来说,西起秦岭,南到大别山,东到淮河,成为新的宋金国境线。 这样的地盘,比岳飞起兵北伐之前都要小。 赵构微微有些心疼,问道:“朕退让至此,金人总该答应和议了?” 秦桧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说道:“原本如此划地,再加上每年的岁贡,是足够了。可是前几天死了个金国的使者,恐怕还要加价。” 赵构怒道:“那是他们自己……” 话说到一半,忽然气势一松,说道:“他们想如何加价?” 秦桧说道:“岁贡各加五万。” 按照之前谈好的岁贡,大宋需要每年向大金交付白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各加五万之后,是岁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 赵构松了口气:“罢了,答应他们便是!” 吓我一跳,原来只要钱啊,还以为他们还让割地呢。 秦桧拱手道:“臣遵旨。” 赵构想要再说些什么,最后无奈地摆了摆手:“吩咐你的人都看紧点,别再出什么乱子了!” ps:感谢qq阅读的书友“痛的哭了”,读书的书友“wht5518”,“静坐讲黄庭x”,“邓佑离”每天的投票支持!还有qq阅读的书友“淡淡漂泊”每天给我的老书《奋斗在五代幽州》投票。每天在后台看到你们的投票消息,就像看到追读的书更新了一样高兴。还有那些默默追读的,我也不知道你们名字的书友们,就算有一天被我这个萌新作者给毒跑了,我也会一直感谢你们的,比心。 五十九、新酒 李申之独坐在包厢之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昨日韩平还透露了一则消息,才是最让他心情沉重。 韩世忠被罢免之前,曾经打算去质问官家为何如此对待岳飞,被秦桧给拦下。 于是韩世忠问秦桧:“天下皆知岳飞不会谋反,为何还要关押至今?” 秦桧说出了那臭名昭着的三个字:“莫须有。” 韩世忠怒问:“‘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秦桧说:“这是官家的意思。” 不知是不是韩世忠怕了,从那一刻起,他彻底怂了。 被罢免的时候没有一句怨言,从此闭门不出,只知道赏花泛舟,连过去的老部下拜访都不见。 这位赵玖帝曾经的腰胆,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糟老头子。 短短几日,恍如隔世。 ……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游闭门不出,好在依然住在茗香苑中,并没有真的赌气去找梁兴。 韩平,范成大,栗韬三人隔日便来茗香苑,一为品尝香茗,二为与李申之探讨文章。 李申之的文章水平,他们不大放心。看李申之也不专心学习,便想着法子逼李申之做文章。 经过几天的讨论,他们对于局势的判断也逐渐形成了一套成熟的话语体系。 比如:没有宋金和议就没有中兴盛世,和议的达成是秦相与官家同心协力的结果,赵官家是帅,把握方向,秦相公是将,具体执行。再这个大框架之下,说一些官家爱民如子,丞相体恤百姓,实现了天下向往和平的美好愿望之类的客套话,一篇范文就算成立了。 李申之的记忆里,倒是有几句拍秦桧马屁的诗句,只不过他实在是没有脸念出来。 诸如:大风动地,不移存赵之心;白刃在前,独奋安刘之略。 说得好像是秦桧在东京如李纲宗泽一般力挽狂澜,如韩世忠、吴玠一般以身阻敌。 再比如:朝回不入歌姬院,夜半犹看寒士文。 下朝之后丝毫不留恋勾栏瓦舍的享受,而是看寒士的文章看到深夜,要为朝廷搜罗人才。这种无中生有的马屁,偏偏秦桧还很受用。 还有:多少儒生新及第,高烧银烛照娥眉。格天阁上三更雨,犹诵车攻复古诗。 屁味儿跟上面那两句差不多。 …… 罢了,拍马屁也是有底线的。 剽窃了几句漂亮话,诸如:“文王不爱皮币犬马,以事昆夷。”“汉高祖解平城而归,饰女子以配单于。”“光武卑辞厚币,以礼匈奴之使。”“圣人以天下为家。”“帝王之度量,兼爱南北之民,不忍争寻常以毙吾之赤子也。” 大抵的意思,历数了历史上几位曾经暂时求和与北方蛮族的圣君,然后说当天子的要胸怀天下,不以一时之意气开启战端。 话可以这么说,但是这些跟你赵构有什么关系? 李申之不过是想背几句漂亮话,给自己的文章增色,没想着继续恶心自己。 大致把文章打磨了差不多,李申之再也不愿多看“和议”一眼。 刚好,新酒出来了。 酿酒的师傅在宰了猪羊,又去城外卖了一头死牛,隆重地举行了祭祀仪式。 还未开坛之时,便已浓香四溢。 取了头酒,特地给少东家李申之送了过去,这是规矩。 本来是打算让少东家来主持开酒仪式的,但是社恐的李申之严词拒绝,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祭祀祖宗才是君子所为。 李申之接过酒盅,一口干下,而后才在喉头和口中缓缓品味。 口感还不错,喉头清爽,落口清香。 或许是许久没有喝过白酒,这一杯下去,竟然有些微微上头的感觉。 酿酒的师傅紧张地看着李申之。 这是他第一次酿这种酒,生怕出什么纰漏。薛管家之前曾经反复嘱咐过,这锅酒有大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良久,李申之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白酒盛出,放置一个时辰之后,取十斤来。今晚我要与诸位同窗不醉不归!” “好嘞!”酿酒师傅高兴地一蹦三尺高,屁颠屁颠地回作坊去了。 白酒本来不需要“醒酒”的,之所以取出来放置一会,是要模拟一下陈化过程。 也就是让酒中易挥发的小分子物质挥发一些,让一些不稳定的物质充分氧化,这样的酒口感会更加绵柔,没那么刺激。 市场上出售的酒都是经过充分陈化,所以不需要这个步骤。 …… 不一会,新酒经过陈化装了几个坛子,搬到了李申之的专属雅间内。 算时间,韩平他们应该到了。 人未至,声先到。 刚刚听到上楼的脚步声,便传来栗韬那公鸭般的大嗓门:“这是什么酒,怎么这么香?咦……此香非彼香,未有花香侵酒香,今晚要大醉一场了!” 大家还没见面,酒香与人声已经来了一次交锋。 李申之站在书案旁,放下毛笔,将新写的一篇文章卷起来交给小厮:“带上二两新酒,给陆游送去,请他批改一下我这篇文章。” 上好的宣纸和墨汁,写完字落笔即干,不需要再吹半天。 小厮拿好文章,取酒壶打好了酒,一溜小跑去了陆游的房间。 方才取开盖子打酒之时,香气有散逸出几分,只听得上楼之声紧了几步,近乎小跑起来。 栗韬一马当先,范成大紧随其后,韩平走在最后努力地压制着步伐,急切而又端庄。 “可是新酒出炉了?”栗韬进门后便四处张望,很快发现了地上的酒坛子,宛如沙漠中饥渴之人看到水井一般,趴在酒坛上陶醉地嗅着。 李申之拿着酒壶凑过去:“晚宴时间未到,要不现在先来两口?” “来呗!”栗韬接过酒壶和酒杯,自斟自饮,先喝了一杯,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好冲的酒!” 从来没喝过高度酒的人,第一次喝大抵都是这样。 并不是无法适应高度酒的味道,只是没有防备而已。 咳嗽过后,感觉喉头清爽,完全没有以往那种干涩、黏腻的感觉,便来了第二杯。 第二次喝,心里有了防备,稳稳地喝到了肚子里。 砸了下嘴巴,摇了摇头,又喝了第三杯。 栗韬在这里一杯接一杯地喝,把范成大眼馋得不行,过来就要抢酒壶:“给我也来一杯。” 韩平站在一旁,食指微微跳动,他倒是不会做出“抢”这么粗俗的动作,只打算等范成大喝过之后再去蹭一杯。 栗韬刚好出滋味儿,哪里舍得就此分出去:“我还没喝够,让我再喝两杯。” 范成大不依,上手要夺。栗韬赶紧躲闪,脚步刚动,忽然“噗通”摔倒在地。 醉了! 六十、科举的密码 栗韬的酒量原本没有那么不堪,刚才醉倒也是败在了没有心理准备上。 就像原地转了几个圈以后,自以为自己很清醒,其实小脑已经不受控制。 酒量大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体内代谢水平高,酒精喝进去以后很快被分解掉。另一种是对酒精的耐受力比较强,也就是两个人的血液里有同样的酒精含量,耐受力高的人依然可以保持清醒,而耐受力低的人早已开始胡言乱语。 体内的酒精代谢水平是天生的,后天只会下降,不会提升。 所谓的酒量可以训练出来,指的是耐受力。 这就像挨打一样,挨得多了,就不觉得疼了。 栗韬之前没有喝过高度酒,是以耐受力很差,刚才喝得又很猛,猝不及防之下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头,疾跑的时候才一下摔倒。 再站起来的时候,虽然还有点迷糊,但大体上已经无碍。 范成大顺势拿过酒壶和酒杯,没敢急着喝,心里有些犯怵:“这酒劲儿这么大?” 韩平暗自庆幸刚才没有来抢着喝酒,淡定地说道:“饮酒之前最好先吃些点心,慢慢吃慢慢饮,吟诗作赋才好。像你方才那般牛饮,用不了一刻钟就醉倒在地,还有什么趣味。” “韩兄可否听过这样一句话,”李申之不顾韩平的嫌弃,勾住韩平的肩膀,笑道:“要是一顿酒喝完,咱哥几个还不能称兄道弟,挥斥方遒,指天画地,那这顿就算是白喝了。” 说话间,范成大也喝了三杯,人变得立马就精神起来,说话自涨三分嗓门:“好酒!” 负手而立:“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栗韬抢过酒壶,又喝了一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 韩平也为气氛所感染,笑道:“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哈哈哈……我可没说少钱!”李申之也跟着背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不知大家一起剽诗,算不算战友。 这时,陆游一手拎着空酒壶走进来,一手拿着李申之的文章,说道:“你这文章大体上也算合格,只是你为何每次都喜欢写上‘赋无天地,诗有龙蛇’两句?” 李申之当然不会告诉他,这两句话就是来年科举的“密码”。 科举考试制度肇始于隋唐,却在宋代走向了成熟。 所谓成熟,包括了作弊与防作弊手段的较量。 为了避免考官被收买,宋代科举阅卷的时候,要先将考生的名字、籍贯等个人信息用纸糊住,然后再由专门的书吏誊抄一遍。 最后再将誊抄好的,只有编号没有姓名的试卷送到考官那里,考官评卷之后再按照编号找到考生姓名,公布成绩。 此举极大地避免了考生在试卷上做手脚来作弊。 然而这个世界终究还是人的世界,制定再完美的制度都要人去执行。 只要是制度,就有漏洞。 只要是人干的事情,就会有腐败。 绍兴十二年的科举是一次盛事。在此之前,大宋朝廷风雨飘摇,一直出在奔走和战乱的状态,到了绍兴十二年宋金和议达成,算是南宋朝廷稳定的元年,所谓的繁华也是从这一年才开始。 这一年的科举,算得上是南宋朝廷正规化运作之后的第一次科举,不论是考试规模还是录取人数,在整个南宋都是空前绝后的。 这一年,秦桧家族种,有三个人参加科举。 秦桧的儿子秦熺,侄子秦昌时,秦昌龄。 为了保证他们都能考中,秦桧专门为他们设计了作弊的密码,那就是在试卷上写上特定的文字,再买通所有的阅卷考官。 “赋无天地,诗有龙蛇”两句,就是秦桧设计的密码。 考官只要看到这两句话,统统录取,这样就能保证秦家三学子都能考中科举。 只要过了省试,考生的名字便不再是秘密,名次可以随意拿捏。 秦桧想让秦熺当状元,虽然秦熺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然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张榜以后,老百姓发现秦家三个人同时上榜,勾栏瓦舍里当天就编出了段子: “那主考官莫非是韩信?” “此话怎讲?与韩信何干?” “若不是那韩信,如何取了三秦?” …… 通过汉高祖刘邦采纳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策略攻略了三秦之地,来影射秦桧作弊让自家子弟考中科举。 用陕西的别称三秦,来影射三个姓秦的人,原来老祖宗也喜欢玩谐音梗。 其实权贵们的生活,本轮不到百姓去干涉。 封王也好,拜将也罢,百姓们顶多羡慕两句。 唯独科举作弊,是百姓最深恶痛绝之事,因为侵占了寻常百姓中第的名额,扼住了他们想要改变命运上升的通道。 多一个权贵舞弊中第,寻常百姓就少了一个中第的名额。 唐朝的科举说是摆设,也是这个道理,因为唐朝的科举依然掌握在贵族手中,连寒门想中第都难,更别说穷书生。 杜甫这样的大才为了科举做官,都不得不“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地巴结权贵,相较之下,宋朝确实要开明得多,亲民得多。 李申之早早做好了打算,写文章的时候写上这两句,科举中第肯定没问题。 至于之后秦桧发现他不是秦家的子弟也无所谓,反正自己也不打算中状元,想必秦桧也不会在这件事上跟他深究,? 先不管这些,先中第再说。 现在,他想诱导陆游,让他在策论中也写上这两句。 “写文章要给自己一点挑战。东坡居士当年写文章,就经常随口胡诌两句当引子,然后再依靠自己卓越的文采给圆回来,我这是练习做文章的本事。”李申之调笑道。 陆游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转而去范成大那里讨酒喝。 二两白酒,对于陆游这种好酒之人来说,才刚刚润了喉咙,酒瘾刚被勾上来。 有如此美酒在前,哪里还顾得上去听李申之胡扯。 没有什么比喝酒更重要的事了。 一壶酒三个人分,每人分不到一两酒,没几口就喝了个精光。 再想去坛子里打酒的时候,被韩平拦住了。 “如此美酒,岂能如你们一般牛饮?简直暴殄天物!” 不多时,等果蔬菜肴流水价地上来之后,韩平提议吟诗饮酒。 这种场合,李申之没打算动用库存,只是念了几句李白的诗应景。 别说,李白的诗在酒后吟诵,朗朗上口,气势非凡,原来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 喝了几杯之后,众人觉得吟诗太费劲,半天喝不上一口,心里急的直痒痒。 酒这玩意,越是度数高的,喝着越上瘾。 然后酒令从诗歌,变成了“五魁首”,“八匹马”。 再然后,变成了直接碰杯,杯到酒干。 李申之坐在一边,傻愣愣地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爽朗放荡: “这才是男人喝酒时该有的样子。” 到了最后,只剩下一片狼藉,五个醉汉躺在地上呼噜震天,交股而眠。 真叫个:“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六十二、送礼 新酿出的“胡虏血”,经过一夜的陈化,口感较之昨夜更要好一些。 薛管家找了些天青色的瓷瓶装了,用木塞子塞好瓶口,再封上一圈封泥,最后趁泥未干之际,在封泥上盖了“茗香苑”的印鉴作为防伪标签,刚好是一斤装的酒。 第一批出了不到百斤酒,全都同样装好,整整齐齐码在地上。 茶叶也如法炮制,一两茶叶装了一个盒子,既方便主人分次饮用,也方便转增送礼。 这些全部都要用来送礼,是以也没人不识趣地去询问价格。 如果一个商品足够稀缺,那么其价格将由市场上的买家竞价决定,而不是其自身成本。所以这个价格,李申之还真不好说。 保守估计,怎么也得有个百倍利润。 想要卖出一个好价钱,最好的办法就是拍卖,价高者得。 然而拍卖也不是万全之策,这样会让人产生一种不确定感,不利于长期销售。 最好的办法就是先送一批出去,等待黑市价格稳定之后,官方再比黑市价格稍低一些出货。 这样既承了人情,又可以使利润最大化。 我真是个小机灵鬼。 李申之自我调侃了一番,换上了一身圆领藏青色礼服,内着交领白底绿边衬衣,戴上硬顶软翅幞头,脚踏厚底靴,腰系一条素带,显得端庄而低调。 这一切都是张博士的功劳。 宋人的审美以素雅为主,一切都是那么地干净整洁,却又隐隐透露出一丝奢华到遥不可及的气息。 同样是一块布,乾隆恨不得在上面绣上一百朵样式各异的花,而宋人会耗费比乾隆多十倍的功夫,绣一朵暗花。 只绣一朵,不使劲看都找不到的暗花。 薛管家提前下了拜帖,等李申之领着李修缘与金儿,架着马车来到赵士褭的府邸时,门口早有赵氏管家等候。 看了赵氏管家的服饰,李申之不禁对张葱儿心生好感。 若不是这么一番精心的搭配,光是服饰,他就要被人家的管家给比下去了。 在赵府管家的带领下,李申之几人穿厅过堂,终于来到了后院。 赵士褭起身相迎,算是给了极大的面子。 李申之几步快走迎上去,拎着礼物唱喏:“小子李申之,见过大宗正。” 赵士褭一身儒袍,穿着轻松简单,很亲和的样子,说道:“来到家里就不要这么拘束了。” 李申之把手里提着的礼物交给赵府的佣人,说道:“还有一些在马车上,先提了这点给大宗正尝尝鲜。” “哈哈哈……”赵士褭爽朗地一笑,请几人入座,说道:“老夫早已等不及了。” 只见桌上早已摆好了茶具和火炉,一个水壶在火炉之上吥噜吥噜之响,壶中之水泛着鱼眼泡,旁边一位二十来岁的厨娘就要开始烹茶。 这些宗亲贵人们不太喜欢出去消费,有什么需求往往都喜欢在自己家里常备。 比如突然喜欢吃烤羊腿了,那就请一个烤羊腿的师傅常驻家中。 李申之说道:“好叫大宗正知道,小子所带之茶与茶楼寻常之茶并无太大区别。味道的不同,主要还是来自冲泡方法。” 说着,李申之接过厨娘手中的工具,亲自开始冲泡。 一边泡还一边讲解:“其实泡茶也蕴含中庸之道。水温越高,苦涩味越重。反之,水温越低,香气越浅。” 调好水温,注入茶杯之后,李申之一半对着赵士褭,一半对着厨娘,继续说道:“冲泡时间越长,苦涩味越重,冲泡时间越短,香气越浅。” 按照张葱儿的研究成果,李申之默默数了十下,将茶汤倒出,说道:“要想味道香而不涩,火候需得拿捏得恰到好处,少一分不够,多一分则过犹不及。” 不偏不倚才叫中庸,或此或彼那叫和稀泥。 赵士褭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细细品味了一番,笑道:“果然,比张博士泡得差了点火候。” “呃……”李申之一脑袋黑线,就当你是夸人的。 刚才的那番讲解,其实是说给厨娘听的。每个人喝茶的口味都不一样,需要在长期的饮用中进行摸索。 李申之把影响绿茶口感的几种变量阐述出来,给了厨娘日后摸索的方向,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至于赵士褭喜欢什么口味,随后自己慢慢摸索便是。李申之方才的泡法,不过是最符合大众口味的一种泡法。 其实张葱儿上次已经摸清楚了赵士褭的口味,却没有将泡法告诉李申之,是因为在泡茶过程中变化太繁复,需要不停地根据实际情况调整水温和冲泡时间,如果李申之把握不住火候,反而会适得其反。 领着厨娘又泡了一泡之后,李申之说道:“小子此次拜访,还带了一个新鲜玩意,不知大宗正是否有兴趣。” 赵士褭心情不错,跟李申之开起了玩笑:“你们茗香苑除了茶就是酒,你的新鲜玩意就是酒?”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混不在意。 整个长安城的酒,最好的是张俊家酿的酒,其次是杨沂中家酿的酒。再之后如三元楼的酒,勉强还算及格。 至于茗香苑的酒,在贵族们眼中就三个字:不能喝。 不过李申之既然送来了,总归是一番好意,他也不好把不屑之情表现得太过。 李申之提出一个瓷瓶,顺着赵士褭的话,说道:“莫非大宗正能掐会算不成?确实是酒。” 赵士褭看包装精美,显然是用了一番心思,点了点头。 李申之从桌子上取来一个小玉锤,从印鉴处开始,轻轻敲去瓶口的封泥,拔下木塞:“请大宗正品尝。” 厨娘自接过酒瓶,又取来一个小的分酒器,将酒从酒瓶转入分酒器之后,又给在坐的诸人逐一斟酒。 就在这一倒二晃的过程中,赵士褭坐不住了,竟然双手撑着桌子,身子使劲靠向厨娘,那屁股分明已经离开了凳子。 “此酒唤作何明?怎地如此浓烈,还如此清香?”赵士褭一把年纪,经历过无数的风雨,此刻依然抑制不住本能的激动。 李申之说道:“此酒名叫‘胡虏血’。” 赵士褭一怔,重新端坐,问道:“哪个‘葫芦’?” “壮志饥餐胡虏肉的胡虏。”李申之郑重地说道。 赵士褭喃喃自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胡虏血,胡虏血……” “好哇!”赵士褭的眼眶微微湿润:“好名字,快斟上,让老夫尝尝这胡虏血,到底是何味道!” 六十三、是谁想让岳飞死 厨娘一双纤纤玉手,款款将酒杯送到赵士褭的面前。 赵士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不出意外地被辣了一下。 “咔……”赵士褭咧着嘴,砸了一下:“够野!够烈!倒是有些像那北方胡虏。” “再来!”喝了一杯不过瘾,又要了一杯。 第二杯,第三杯接连下肚,赵士褭已经可以面色如常地喝烈酒。 “再来!” “老爷,没了……”厨娘一脸苦涩,晃了晃手中的空酒壶。 不知不觉,赵士褭竟然一人喝光了二两酒。 二两其实也不多,李申之应酬的时候,经常一口干掉,那才叫个痛快。 赵士褭刚想让厨娘再去斟酒,忽然想起家中还有客人,故作矜持道:“没想到茗香苑竟然可以造出如此佳酿,比之茗茶还要更胜一筹,当真让老夫开眼呐!” 李申之谦虚道:“多谢大宗正夸赞。若是以后想喝,差人来茗香苑通个信儿,小子随时给大宗正送货上门。” “好一个送货上门!”赵士褭刚才喝的急,现在酒劲儿刚刚上头,说道:“你小子,不错。” 李申之抱以礼貌性的微笑。赵士褭找自己来,肯定不是为了喝茶吃酒,必定还有别的事。 像他这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从来不做无用之事。 酒劲儿上头,赵士褭充满了倾诉欲,说道:“秦相公要杀岳飞,你是听何人所说?” 朝堂上最近的局势有些诡异,聪明人都能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赵士褭作为大宗正,手中掌握的消息渠道更多。不经意间获得的一条消息,让他大为惊骇。 原来这个帮他破获假帝姬案子的李申之,早就预言到秦桧要杀岳飞。 而眼下的局势,正逐渐朝着李申之预言的方向发展。 李申之哂笑一声,说道:“这还用我说吗?坊间都传言‘秦相公是金人细作’了,他想杀岳帅有什么好稀奇的?” 两宋时期对民间的言论管控非常宽松,老百姓什么都可以说。 除了赵构不允许讨论五国城的事情外,就连赵构不能生育的话题都可以随便说。 李申之也是抓住了这一点,用来很好地掩盖自己的“大预言术”。 赵士褭皱着眉头沉思片刻:“听说你打算着手救岳飞?” 李申之心中一惊,他不知道这位大宗正打的什么主意,也不知道赵士褭对自己的情况掌握到了什么程度。 莫非梁兴的事情被他知道了?有或者只是对自己的一次试探。 短时间内想不出个所以然,李申之反试探道:“岳飞乃是国朝的柱石,任谁也不会熟视无睹。” 赵士褭攥紧了拳头:“岳飞忠君爱国,为老夫生平所未见。他若是谋反,老夫愿把脑袋割下来。” 李申之肃然拱手,想起了这位大佬在史书上的记载: 当得知岳飞被冤枉谋反的时候,他真的去找了赵构,愿以全家性命给岳飞作保,最终被赵构冷处理。当岳飞事了之后,赵士褭遭到了清算,免了大宗正,发配得远远的。 好在这位大佬现在还没有去找过赵构,也没有被发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助力。 李申之说道:“敢问大宗正,到底是谁最想看到岳帅死?” 赵士褭说道:“金人对岳飞恨之入骨,一定想让岳飞死。” 李申之说道:“国朝能打仗的又不只是岳帅一个人,还有韩世忠,吴璘,刘琦,杨沂中,他们对阵金人的精兵都有一战之力,为何单单要杀岳飞?” 赵士褭是知军事之人,略一思索,答道:“韩、杨、吴、刘诸人,皆是守成之将,可保金人不敢南侵。若是想要收复失地,非岳飞不可。” 简单来说,就是以上几位将领,可以独当一面,在战场上坚守阵地,给来敌予以痛击。 但是要说到大范围、大规模、多兵种的协同作战,唯有岳飞有这样的能力。 这是战斗和战役的区别。 李申之继续问道:“姑且假设秦相公真的是金人细作,那么他必然会促成岳帅之死,这当是金人给他的任务。” 赵士褭点了点头,等待下文。 李申之继续道:“现在回过头来再看,岳帅谋反这么大的事,官家能不知道吗?” 赵士褭眉头一皱,觉得李申之的话有些不妥,但却没有打断。 李申之说道:“官家定然是知道的。可是现在案子审了半个月,依然没有审出一个结果。既没有给岳帅定案,也没有说无罪释放,大宗正可知官家是如何想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李申之对岳飞之死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这样一场旷古奇冤,一件充满了各种巧合,最终必然发生的案子,不可能是某个人单独的意志可以完成。 它一定是多方合力促成的结果。 秦桧有罪,赵构有罪,张俊也有罪。再往下,万俟卨有罪,周三畏有罪,秦熺也有罪。谁也别想把锅推给别人。 反倒是金人为了自身的利益,这样做天经地义,倒是无可厚非。 就连汉人自己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金人杀岳飞不过是为了自己而已。 就拿跪在岳王庙前的赵构、秦桧、张俊来说,他们三人中但凡有一个人能别那么下作,岳飞都不一定会死。 赵士褭经过李申之的一番点拨,很快得出了一个让自己都心惊的结论:官家要杀岳飞。 可是官家为什么要杀岳飞? 如此忠臣良将,难倒不该放到战场上建功立业,杀敌开边吗? 这个时候的赵构,还是一副中兴圣主的样子,不管是文臣武将,还是军民百姓,都不认为这样的圣主会作出如此昏聩之事。 赵士褭神色有些严肃,说道:“莫要妄测圣意。”反观他自己却是个急脾气,当下就想要进宫去找赵构质问。 李申之猜到了他的打算,劝道:“不揣测圣意,如何能行忠君爱国之事?若是官家做错事,我们便任由官家犯错?” 赵士褭心中一凛,呵斥道:“身为臣子的,应当时时刻刻牢记圣人训,以身殉道,与君分忧。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哼!”李申之不以为意,展露出自己对这个时代的不屑:“若是进谏有用,那韩世忠为何赋闲?张浚为何罢相?赵鼎为何远走?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末了不过是一群忠君爱国的废物!” 六十四、什么才是真正的“迎二圣” 或许是恨铁不成钢,李申之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骂人总喜欢用“废物”这个词。 那些自诩为天下统治者的文人们,一肚子的小聪明,遇到大事的时候却一个比一个糊涂。 李申之问道:“官家难道不知道岳帅忠良吗?官家不知道岳帅能打吗?” 赵士褭脑补道:官家太知道了,官家还曾经跟岳飞好得要穿一条裤子,可惜后来二人性格不合,又遭人挑拨离间,分手了。 赵士褭在沉默,李申之在纠结。 在李申之看来,救岳飞是必须要干的事情,可是一直到现在,李申之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合作伙伴”。 岳家的人就不用说了,他们在官场的资源已经被冻结,剩下几个没脑子的只知道劫狱。 劫狱是不可能劫狱的,傻子才劫狱。 刚刚抱上的大腿,冯益冯干办,最多能帮自己在赵构面前刷一刷好感,充其量算是一个工具人。救岳飞的事指望不上他。 目标大腿之一的杨沂中,位高权重,能做到赵匡胤黄袍加身前的职位,必然是赵构心腹中的心腹,或许能改变赵构的想法。 然而也正是因为他坐到了这个位置,所以任何事都是以赵构的意志为主,丝毫不敢有自己的想法。一旦让赵构觉得他不可控,岳飞就是他的下场。 原本还想走韩世忠的路线,没想到这位副枢密使这么快就被罢免,一撸到底,没了半点话语权。 思虑良久,李申之决定跟赵士褭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想要救出岳帅,首先要知道官家为何定要杀岳飞?然后消解掉官家心中的疑虑才行。”李申之下定了决心,说道:“此事非大宗正不可为。” 李申之在思考的时候,赵士褭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 经过刚才一番沉默,赵士褭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便打算先听一听李申之如何说。 毕竟这小子看问题还挺准。 “说,你是怎么想的?”赵士褭问道。 李申之既然选择了将问题说透,便打算从头开始,将宋金关系的逻辑一步一步地捋顺。 “和议不是谈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此话大宗正可否赞同?”李申之先抛出了一个问题。 赵士褭说道:“倒是有几分道理。往年的澶渊之盟,东京城外的宋金和议,的确都是先战后和。” 逻辑的第一步站住了,李申之继续说道:“不论是契丹也好,还是女真也罢,他们之所以同意和议,是因为他们打不动了,此话大宗正可否赞同?” 赵士褭打开了历史回忆,说道:“澶渊之战,辽军在前期势如破竹,但到了澶渊却再难前进一步。当年的宋金和议中,金人也是强弩之末时才选择议和,等到重新积蓄了力量,才又侵犯我大宋。” 逻辑第二步站住了,李申之说道:“所以说,不论我们现在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宋金和议一定会达成。不管条件是多割让几个州,还是少割让几个州,亦或是多一些岁币,少一些岁币,和议都一定会达成。” 这个观点让赵士褭有些无法接受。 毕竟有宋一朝以来,议和就意味着割地赔款,还从未有人说过如此论断。 李申之见逻辑推进有些困难,便换了一个说法:“照目前的局势来看,就算宋金不议和,那么仗也打不起来了,此话大宗正是否赞同?” 议和就是为了停战。如果事实上达成了停战,那么议和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赵士褭点了点头,先表示赞同,转而又说道:“然而若是没有和议,金人到时候翻脸南下该如何应对?” 面对这个节外生枝的问题,李申之反问道:“难道有了和议,女真人就不南下了吗?” 事实上,在此次和议之前,宋金曾经达曾过两次和议,均以金人单方面撕毁条约,主动南侵而告破。 金人的反复无常,赵士褭没少见识过,李申之的反问说服了他,抬手示意李申之继续。 李申之说道:“既然割地、赔款都不是和议的必然条件,官家又为何非要杀岳飞呢?” 稍微停顿了一下,给赵士褭一丝消化的时间,李申之继续说道:“金人必然拿捏着官家的什么把柄。” 良久,赵士褭恍然大悟:“迎二圣!” (这里的二圣,不是指宋徽宗和宋钦宗两个软蛋亡国之君,而是指宋徽宗的棺椁和赵构的生母韦太后) 李申之拍手道:“然也!” 接下来的推理,李申之与赵士褭心知肚明,却无法说出来。 宋徽宗赵佶是赵构的生父,韦太后是赵构的生母,和议的一条必要条件,就是金人放归韦太后和赵佶的棺椁。 在注重忠孝文化的儒家语境下,如果赵构不迎回自己的父母,他就是不孝之人,他的皇位就有问题。 现在用脚后跟都能猜出来,杀岳飞,是金人放归二圣的条件。 这种话,李申之可以跟李维说,赵士褭也可以跟他的儿子说。至于他们二人之间,还没有建立起那么亲密的信任关系。 金人鸡贼的地方在于,这个条款是通过秦桧暗中传递,并没有写在国书之中,让赵构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良久,赵士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竟有些泪眼婆娑:“秦桧误我大宋啊!” 俄顷,又双眼通红:“张俊该杀!” 如果复盘整个宋金战争,最适合议和的时机,正是岳飞进军朱仙镇的时候。 那时的宋军气势如虹,兵锋所指无坚不摧,金军节节败退,已经做好了放弃黄河以南土地的打算。金国也害怕岳飞过了黄河继续向北。 此时的筹码,握在赵构的手中。 在这个时候提出议和,虽不说能光复北宋全境,但至少能把国境线推到黄河以北,国土范围向北整整多出了一千里! 可恨的是,张俊在战场遇到了一点小挫折,也不知是担心自己实力受损,还是受到了赵构与秦桧暗中的指示,竟然选择了退兵,一下子把岳飞扔在了前线,陷入重围。 再看朝堂之上,秦桧拼了命地蛊惑赵构让岳飞撤军,以显示宋国议和的“诚意”。 结果岳飞的军也撤了,人也关了。 看上去“诚意”满满,筹码却没了。 反观金国这边,手握着“二圣”这对王炸,用赵构的父母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于是乎,赵构就像被人捏住了卵子,对金人予取予求。 六十五、蝴蝶翅膀 经过李申之的一番逻辑推理,局势被分析得八九不离十。 那么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赵士褭越来越发现眼前之人的不简单。 李申之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竟然拥有如此高深的洞察力,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身为大宗正的他,一定要为朝廷留住这样的人才。 赵士褭换上了一副请教的姿势:“请问李公子,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才是?” 面对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李申之赶紧谦虚辞让:“小子胡言乱语,当不得大宗正如此对待。” 赵士褭说道:“假帝姬案中李公子一针见血道出真相,今日这番宋金局势的分析鞭辟入里,他日若步入朝堂,定能为国朝栋梁之材,当得老夫这一敬。” 见李申之还要谦虚,赵士褭大手一挥:“不必客套了,你且说说你的想法。” 看到大佬被自己说服,李申之不再藏着掖着,说道: “兵法云:久守必失。在宋金议和中,我方处处退让,一直处于守势。反观金人步步紧逼,将我们拿捏得死死的,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我方底线。如此下去,咱们怕是要在宋金议和中要吃大亏。” 赵士褭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喜色。 看到李申之侃侃而谈的样子,他莫名地有一种心安,觉得此事定能办成。 李申之继续说道:“不想被动,咱们就需要主动出击。” 赵士褭皱起眉头:“此时恐怕不宜用兵。” 他还以为李申之所说的主动出击,是派军出击再打到朱仙镇,以压迫的势态逼迫金人让步。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用出兵。小子所说的主动出击,是针对秦相公的。” “秦桧?”赵士褭不太明白,什么是主动出击。 李申之翻译道:“金人通过秦桧操纵和议,而秦桧又拼命蛊惑官家,蒙蔽圣听,使得朝堂之上屡屡作出错误的判断。 “秦桧一人只手遮天,处处替金人谋划,派出的谈判使者也都经过他的授意,金人对咱们是知己知彼,咱们对金人却是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如此谈判,焉能成功?” “话虽如此,但此时也没有什么办法能罢了秦桧的相位。”赵士褭点了点头:“你可有何良策?” 李申之说道:“不如由大宗正去面见官家,陈明利害,亲自推荐谈判使者,重行寇准富弼当年之事。” “嘶……”赵士褭一时意动,却也没急着答应下来。 澶渊之盟时,是宰相寇准硬把宋真宗拉上了战场鼓舞士气,才在军事上站稳了脚跟。在随后的谈判中,更是寇准给富弼下了死命令,才有了后来减到了十分之一的岁币。 在当时的北宋君臣心目中,算得上是一场巨大的军事和外交胜利。 李申之让赵士褭重作寇准之事,这位大宗正颇为意动,却又有点心虚。 他可不认为自己有寇准那般的大才。 再说,自己一个大宗正去强行干涉朝堂的事,多少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而李申之却只想着继续撺掇赵士褭,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是自己能抓到最高级别的“战友”了。 也唯有他宗室的身份,才有可能在不引起赵构怀疑的情况下,倾尽全力地与秦桧斗一斗。 “取酒来!”赵士褭只觉得心中一股郁结之气,不吐不快,此刻只想痛饮一番。 …… 赵士褭终究没有完全答应李申之,只说自己需要好好考虑一番。 李申之也没有留下陪赵士褭喝酒。 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好,不能说得太多,要让别人多一点时间去思考。 当马车走在嘈杂的御街之上时,李申之的内心很慌。 与之前的种种行为相比,跟赵士褭的谈话,才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为改变历史作出的最大一次努力。 也不知蝴蝶的翅膀会煽动什么,静静等待。 同样的套餐,给冯益也送了一份。 这位过渡大腿的关系也得牢牢抓紧。同时他也期待着冯益可以把新式美酒给赵构带一些去。 若是赵构喝到了如此美酒,不知能不能激起他心中的一丝豪气。 还有大理寺里的岳飞,也分了些好酒,交给了岳银瓶。 岳家的人一口都没舍得喝,全都由岳银瓶给岳飞带到狱中去。 当岳飞知道这个酒叫“胡虏血”的时候,一口气干了一斤半,然后噗通倒地,不省人事。 …… 却说冯益拿到美酒,自己先尝了一口。 然后没忍住,喝了一小坛。 当他准备打开第二坛的时候,忽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以极大的毅力忍住喝酒的冲动,下令仆役们将酒统统锁起来,再把钥匙扔进了臭水沟。 等到第二天,冯益双眼通红地找了把斧头,砸开门锁之后取出美酒,统统装到了车上,朝宫里去了。 经过通传,赵构很快召见了冯益。 刚一见面,赵构便絮絮叨叨:“冯益啊冯益,你也是从康王府跟着朕的老人了,怎么就不知道上进呢?你想当内侍大押班,还没提议就一群人反对。这次又是,成天正事不干,就想着用些个美酒女色来孝敬朕,朕缺的是这个吗?” 冯益脸不红心不跳,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好像赵构不是在骂他,而是在夸他一样,笑容灿烂地说道:“好叫官家知道,此酒当真不凡,只需喝上一壶便能心生豪气。” “哼!”赵构不屑道:“酒壮怂人胆。心中若无豪气,喝酒壮的不过是莽气罢了。” 冯益笑容不变,说道:“官家,此酒的名字更是不凡,唤作‘胡虏血’!” “胡虏血?”赵构微微一怔,问道:“这是何人所酿?” “李纲之子,李申之。”冯益倒是没有贪墨这个功劳。 赵构面色稍缓,说道:“又是这个李申之,朕倒要尝尝他这个‘胡虏血’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从内心来讲,赵构还是恨金人的。 只是从靖康之难以来,他一路颠沛流离,早已被金人吓破了胆子,再不敢将心中的恨拿出来。 赵构稍一松口,冯益立马组织人手,从开坛到斟酒,一气呵成。 赵构也很配合地款款落座,收拾了一番衣冠,等他抬手的时候,酒杯恰好落在了他的手上。 一切皆如在康王府中时的丝般顺滑。 冯益低声劝道:“官家喝第一口的时候要稍慢一些。这酒颇烈,头回喝的时候猝不及防,容易咳嗽。” 赵构从善如流,先是缓缓喝了一口。待适应之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酒杯刚放下,冯益就斟满。 酒杯刚斟满,赵构一口干。 如是三次以后,冯益问道:“官家,此酒如何?” 赵构右手捏着酒杯,紧紧抿着嘴巴,眉宇之间露出久违的一丝英气:“痛快!” 六十七、游西湖 看到张葱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打算。 李申之问道:“那你倒是说说,该准备些什么节目?” 张葱儿笑道:“此酒乃天下至烈之酒,当然要配天下至烈之舞,剑舞。” 说完,在坐的诸位恍然大悟,全都捂嘴吃吃地笑着。 整个临安城的剑舞,童姑娘要说第二,没人敢数第一。想要开发剑舞节目,当然非童姑娘莫属了。 那童姑娘可是少东家的老相好,也是大伙都知道的小秘密。 李申之没好气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张葱儿见少东家有些急眼,不再卖弄,说道:“不如把童姑娘请来,即能撑住门面,也能帮咱们练出几个会剑舞的舞娘,这才能配得上‘胡虏血’的威名。” 薛管家趁火打哄道:“如此一来,我茗香苑在临安城内也算是有一号的大酒楼了。” 李申之不经意地摸了下鼻头,神情略显尴尬,说道:“童姑娘是三元楼的人,三元楼要是不放人,或者童姑娘不愿意来,咱们总不能去明抢。” 张葱儿说道:“女妓都有赎身的价,童姑娘身价不过五千两白银,东家不会舍不得?”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 李申之掐指一算,自己跟童姑娘的恩情大概有北冥那么深了。之前为童姑娘赎身或许还有些不务正业,那么现在给童姑娘赎身实属光明正大。 五千两白银,折合一下价格大概五百万,连一个二流球员都买不回来,更不够一个小鲜肉出场费。 价格很合算,李家还不差这点钱。 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绝佳时机。 李申之有些心虚地问道:“人家童姑娘能愿意吗?” 想给妓女赎身,最好是两情相悦。毕竟这是个人,万一遇到刚烈的女子,强行扭瓜,搞不好要人财两空。 张葱儿盈盈一笑:“东家要是不放心,奴明日便邀请童姐姐去西湖游园,替东家探一探口风。” 李申之点头道:“那敢情好。”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 深夜,张葱儿回到自己的闺房,一只花狸慵懒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在她身上蹭了蹭。 张葱儿有些哀怨道:“狸奴啊狸奴,你也是奴,我也是奴,咱们该何去何从啊。” 张葱儿虽然叫茶博士,但彼时的博士不过是个清倌人,跟童姑娘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学识渊博的叫翰林学士。 她们靠着青春和手艺吃饭,最终的归宿却缥缈不定。 “喵……”花狸轻叫一声,也不知是嫌吵,还是嫌冷,换了个姿势继续蜗着。 张葱儿自言自语道:“少东家浪子回头,我还上赶着去把童姑娘给迎过来,也不知这脑子是不是被你给偷走了。” 花狸像是听懂了一样,呲溜一声蹿了出去,不知去了哪个窝。 …… 一大早,茗香苑挂出了珍品沽清的牌子,只作日常生意。 店里却是热闹非凡。 金儿和张葱儿争相给李申之打扮起来,仿佛去游西湖是一场盛大的节日一般。 李申之第一次盛装出席,多少有点不适应。最让他接受不了的,还是脑袋上插的两朵兰花。 殊不知插花乃是宋人最爱,不仅喜欢在桌头案边插一盆花,脑袋上也不放过,不分男女。 水浒好汉就有个一枝花蔡庆,惯使一把鬼头刀,司职刽子手,与头上爱插花一点也不违和。 一顿收拾后,张葱儿端着李申之的脸,左右好好看了看,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还不错。东家这要是漫步在苏堤之上,不知要迷倒多少良家娘子。” 夸赞之后竟然有些黯然神伤。 自己生得再漂亮又如何,才情再高又如何?一个出身决定了未来,就算以后攀上了高枝,顶多当个小妾。 李申之没有勇气去照镜子,假装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问道:“童姑娘那边可联系好了?” “昨日遣人送去了帖子,不到一炷香时间童姑娘就回过话来。”张葱儿盈盈一笑,“答应了。” 在大堂等了片刻,等陆游、李修缘等一干人到齐之后,共乘马车出发。 当看到陆游脑袋上也插了一支花以后,李申之决定今天卸妆之前,坚决不照镜子。 出门的时候,李申之感觉自己不像是去春游,更像是去相亲。 大宋的百姓们,还真就把游园当做相亲角,要不然也不会花那么多心思去打扮。 为什么许仙和白素贞会在断桥相遇?就是因为这样一写,临安的百姓最有代入感。 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 出门刚走没多远,还没拐到御街上,发现前面封路了。 一队禁军手持长戟铁甲,哗啦哗啦地往前小跑,后面跟着一排布衣武士,肩上扛着木拒马。 跑出了一段距离,布衣武士将拒马放在道路两边,把御街的中心隔离开来,铁甲武士就地立定转身,面朝道路两边,站在拒马之后戒备。 紧接着,又拍一队武士,驾着数辆马车,车上载满了黄沙,马车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撒黄沙。 夯土的御街还要再过几年才能硬化,为了不让荡起灰尘,需要洒上一层黄沙铺地。 这么大阵仗,必然是皇帝要出行了。 李申之的车队就地停住,与两边的百姓纷纷肃立,等候一睹天颜。 没过多久,一排依仗盯着牌子伞盖走过,赵构的马车跟在后面。 官家掀起车帘,祥和地与两边的百姓打着招呼。 “这么大阵仗,官家这是要去哪?”李申之颇为疑惑。 “你瞧后面带着那么些的食盒,”薛管家见过些世面,说道:“兴许是去哪家大臣家里。” 官家给大臣赐宴是常事,有时候还亲自赴宴,作为对大臣的一种恩宠。 这时候的百姓见了皇帝不需要下跪,站在原地作揖就行。 也不需要山呼万岁,他们只需要保持沉默便可,因为不许大声喧哗。 不一会,马车走过,铁甲武士哗啦哗啦地撤退,布甲武士撤掉木拒马跟在车队后面。 御街之上除了留下了一层黄沙,一切如常。 百姓们纷纷走向御街中间,踩一踩地上的黄沙,沾一点贵气。 有好事的妇人,还专程回到家中,把自家夫君、儿子拉出来,踩一踩黄沙。 “咦”张葱儿忽然指着远处的一辆马车:“那不是童姑娘吗!” 六十八、皇室子孙 人们游园的时候,都是一大早地出门,可以好好地玩上一整天。 童姑娘与茗香苑出门的时间不同,却恰逢官家出行封路,反倒将双方凑到了一起。 西湖十景可游玩处不少,款款行走,到了晌午时分寻个阴凉地方吃饭。 若是自己带着吃食,便就地野炊。 富豪人家喜欢去一处唤作“丰乐楼”的地方。 丰乐楼名声不显,但说起“樊楼”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丰乐楼便是在北宋汴梁樊楼的根基之上,重建而成。 换做寻常人家,也可以寻一处普通茶肆酒楼,亦或是路边小摊,别有一番风味。 遇上喜欢扑买的小贩,还能玩上两把小赌局,赢一顿饭吃。 青年男女有看对眼的,还能租一艘小船,在西湖中泛舟谈心。 说起西湖泛舟,还别有一番趣事。 在西湖之上,有一种船,叫作“小脚船”,源自船上坐着小脚妓女之故。 有那不喜欢勾栏瓦肆的浮浪子,就喜欢来西湖上寻欢作乐。 其中不乏一些王公贵族。 小船随着波浪轻轻摇晃,快乐会翻倍。 李申之远远看着轻轻摇晃的小脚船,心想:也不知这船震,是个什么滋味。 童姑娘轻啐一声:“没个正行,一直看那作甚!” 两人一路上相谈甚欢,打情骂俏一如既往,李申之调笑道:“还好意思说我,你不也一直盯着前面的几个公子哥在看吗?” 童姑娘脸色一红,狡辩道:“我看他们,还不是在替你着想。那几个人一看就是皇家子弟,待会莫要跟他们走一路。” 走到西湖之后,大家才发现,原来官家的目的地也是游西湖。 宋代的皇帝很亲民,不仅经常把自己的皇家园林开放,供市民游览,还常常与民同游,与民同乐。 连带着王公贵族们也纷纷开放自家园林,还互相之间争奇斗艳,比谁家的游客多,更吸引人。 今天不仅官家来了,还带了许多皇室子弟。 十几个年青的皇室公子哥,最前面是一个半大小子骑着马,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唤作赵伯玖,也叫赵璩()。 他后面跟着一个稍大一些的小伙子,一路走得谨小慎微,还时不时朝官家的方向瞥一眼,他叫赵伯琮,也叫赵瑗(yuan)。 稍靠后一些,走路略有点瘸腿的是赵不凡,就是用大腿传递情报的那位,旁边是他的几个兄弟,赵不议、赵不婴、赵不替。 赵不凡的腿其实早就好了,唯独见了官家走路才会瘸。 后面零零散散跟着几个人,显然地位比最前面两人要低一些。不过有一个人却颇为奇特。 他孤零零地走在最后,时而搭着眉毛看远山,时而蹲下来看地上的花花草草,时而又对着一块奇特的石头转圈圈,他叫赵伯驹。 从名字就能知道,他们几个辈分相同。 几个人虽然都是皇室子孙,关系却颇有些微妙。 赵士褭与赵构,都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子孙,也就是那位丢了燕云的高粱河车神。连带着“不”字辈的几个人,也是车神后代。 相传当年赵光义发举国之兵北伐,一度打到了幽州城下,却被契丹人一个突袭,乱箭射中了屁股。于是乎赵光义抛弃数十万大军,独自驾驶一辆驴车飞速逃跑。 没了主帅的宋军群龙无首,很快溃不成军,进儿惨败,死伤无数,败光了家底,终北宋一朝再无力北伐。 当时战场唤作高粱河,赵光义也收获了“高粱河车神”的美誉。 看来逃跑的基因,从赵光义开始就已十分强大。 再说那几个“伯”字辈的,都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子孙。 话说当年金军攻破了东京汴梁,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本皇室宗亲的族谱。 这下玩笑可开大了,那金军照着族谱抓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把赵光义的子孙一网打尽。只有恰好不在汴梁城的几个人,才幸免于难。 还有一位孟太后,当时刚好被废黜,不在族谱之上,在金人的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金人撤走之后,孟太后被伪皇帝张邦昌找到,当祖宗一样供起来,再后来孟太后助力赵构登基。 反观太祖赵匡胤一脉的子孙不在族谱上,反倒是绝大多数都幸免于难。 太祖赵匡胤的两个子孙走在皇室子孙的最前面,为何他们的地位最高呢? 这还要从官家的“男”言之隐说起。 却说官家在苗刘兵变之后,失去了男性功能,唯一的儿子也在那一场兵变中被折腾致死,导致现在没有一位皇子。 在群臣的建议之下,赵构不情不愿地收养了两个皇室子弟当养子,这便是那个嚣张跋扈的赵伯玖,与谨小慎微的赵伯琮。 既然已经认了官家当父亲,那么原先的名字便不能再叫。于是赵伯玖的名字改成了赵璩,赵伯琮的名字改成了赵瑗。 等到后来,赵瑗在皇位争夺中胜出,继承大统,再次改名叫作赵昚(shen),也就是后来的宋孝宗,号称南宋最有作为的一个皇帝,没有之一。 兜兜转转一百多年,皇位被太宗赵光义篡走之后,再次回到了太祖赵匡胤的血脉,大怂终于难得地出了几个敢打仗的皇帝。 还有一个漏说的赵伯驹,是一个真·画家,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青绿山水画大师级人物,真迹善本拍卖上亿。 …… 话说李申之与童姑娘一路说笑,始终没有说到正事,把张葱儿急得不行。 张葱儿一扯李申之:“你是说正事来了,还是约会来了?要是来约会,你们先去船上玩耍,等耍完了再回来说正事。” 一通直白露骨的话,说得李申之与童姑娘两个大红脸。 童姑娘若有所感,紧张而又故作坦然地问道:“公子所说的正事,是何事?” 被张葱儿一顿抢白,李申之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又忽然回过神来,我是纨绔子弟啊,怎么跟个雏儿一样。 李申之随即搭住童姑娘的手背,细语道:“可愿跟我走?” 童姑娘身子猛地一震,脸色煞白:“公子何意?” 李申之被吓了一跳,赶紧解释道:“就是,茗香苑想找个舞娘,会剑舞的舞娘,这就想到了你。你若是不愿意也不用勉强,刚好我们赎金也没太准备够……” “嘶……” 李申之怕尴尬,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说着,忽然感觉手指剧痛。 低头时,发现童姑娘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掌,手指都被捏得略微弯曲变形,宛如用刑一般。 “奴愿意!”说完,童姑娘已是泪眼婆娑。 七十、哥罩着你 李申之的一番奏对,让赵构很满意。 看着李申之离去的背影,赵构不禁感慨万千,想起了与李纲在一起的柔情岁月,铁血时光:“真有乃父之风啊!” 赵士褭也跟着感慨:“李相当年若有申之一半圆滑,也不至于是那般下场了。” 当年李纲为相时,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又是何等的权倾朝野,秦桧见了都得紧紧地把尾巴夹起来。 怎奈李纲过于刚愎,树敌太多,就连岳飞都上书请求罢免李纲。 一代名相忠君爱国,最终只落得个惨淡收场。 李申之就不同了,能荤能素,一套豪华马屁祭出,阿谀奉承的套路花团锦簇,就连李世民听了都受用,更何况赵构。 秦桧心中暗叫不妙,重新将金人搬了出来。 在以往,只要赵构稍微表现出一点点的雄心壮志,秦桧就拿出“金人南下”来吓唬他,宛如大人拿老虎吓唬小孩子一样。 屡试不爽。 赵士褭经过李申之的一番点拨,早已对秦桧的伎俩了然于胸,频频打断秦桧的恐吓。 终究还是保住了一点胜利果实,没让官家被吓着。 赵构下达了第一条命令:“告诉冯益,让他即刻通知魏良臣,谈判时暂且不要答应金人任何条件,只虚与委蛇即可。” 官方的通信渠道类似于驿站体制,速度慢,效率低,不如皇城司的运转体系快。一遇到这种事情,赵构最先想到的还是冯益。 第二条命令,是对赵士褭下达的:“请皇兄推荐一个谈判使者,最好脑子活一点,骨头硬一点。至于副使,可以带上那个李申之,还可以从皇室子弟中酌情选出一个。” 赵士褭问道:“使者人选,官家可有一个范围?” 赵构右手抚着龙椅的扶手,说道:“谈判使者最好是一个精明能干,又老成持重之人。可眼观朝堂诸位相公,能干的人不够老成,老成的人不够能干,着实有点为难呐。” 赵士褭忽然间推金山倒玉柱,拜在赵构面前:“官家,看老臣如何?” 赵构赶忙站起来去扶赵士褭:“皇兄这是为何,快快请起。有皇兄替朕分忧,朕自然放心。” 秦桧却出言阻止道:“陛下,那金人……” 赵士褭赶忙打断道:“丞相张口谈金人,闭口说南下的,莫非真如坊间传言,秦相公是金人细作不成?” 赵构打着哈哈,赶紧打圆场:“皇兄这是哪里话,秦相公也是为了和议顺利,一片劳苦用心难免被人所误会。” 在赵构的心中,秦桧是连接他和金人之间的桥梁,是双方都信任的一个传话人,轻易不敢得罪。万一这条线断了,想跟金人议和可就难了。 秦桧见今日已经大势已去,识趣地不再说话。 赵士褭奏道:“官家,关于副使的人选,老臣拿捏不定,还请官家赐教。” 赵构沉吟片刻,没有出声,似是在盘算着什么。 秦桧建言道:“官家,臣举荐赵璩担当副使。赵瑗虽然年长一些,但自幼体弱多病,怕是性格上有些懦弱。” 赵构收养的这两个孩子,赵瑗和赵璩,赵瑗(皇位竞争最终胜出者)年岁稍大一些,赵璩稍小一些。论身体,赵瑗虽然大,但是长得瘦瘦弱弱,不如白白胖胖的赵璩讨喜,赵构在一开始也是中意赵璩,这一点秦桧知道。 殊不知前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小事,让赵构的态度发生了转变。 那天赵构正在给两个皇子训话,忽然跑来一只狸猫捣乱。 赵瑗纹丝不动,继续认真地聆听赵构的教诲,而赵璩却很快表现出不耐烦的姿态,还抬脚去踢那只猫。 历来当皇帝的,最忌讳别人猜自己的心思。 忌讳中的忌讳,是猜自己想立谁为太子的心思,这关系到皇位。 对于赵构更是如此。 你可以侵夺他的江山,可以搜刮他的钱财,唯独不能觊觎他的皇位,这是赵构这个大怂货唯一愿意用性命去守护的东西。 这个道理,赵士褭懂,秦桧不懂。 或许他懂,但是他把宝押在了赵璩身上。 赵构面无表情,脑袋略微偏向了赵士褭,像是与赵士褭商量一般:“你看那李申之与皇子们打成一片,好不热闹。不如副使人选,就让那小子自己选。” 新一轮的谈判使者,主要是为了实践李申之的建议,由他来亲自挑选助手,再合适不过了。 “李申之还没有个出身,不如先赐他一个文林郎,好歹有个名声,副使当着也名正言顺。”赵构补了一道命令。 文林郎是从八品的官阶,二甲进士也不过是这么个起步出身,已经算是很高了。 赵构这个任命倒也不是脑子一热随意决定的,而是贯彻了宋代的“恩萌”制度,算是还了李纲一份香火情。 一般在重臣致仕(退休),或者病故之后,朝廷会拔擢其子弟优秀者一至三名,直接授予官职。 …… 大宗正家的管家,领着李申之去跟诸皇子见面。 管家每天跟着赵士褭,在宗室子弟中颇有牌面,一通介绍之后,大家算是认识了。 赵不凡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搂住李申之的肩膀:“家父总是在我们兄弟面前夸你,今天算是见着了。” 李申之轻轻摘下搭在肩膀上的手,说道:“大宗正过奖了,小子当不起。” 赵不凡混不在意,又把手搭了上去:“你家生意不错啊,我看你无心学业,以后不会经商去?” 这话说得便有了一丝轻视的意思。 士农工商,是古人对各阶层群体的划分,很符合封建社会的实际情况。 士,便是士人,后来代指读书当官的人,他们是国家的统治者,是划分蛋糕的那群人,自然排在第一。 所谓农,并不单指农民,而是指搞庄园经济的大家族。自耕农并没有什么地位,有地位的是大地主。他们有粮食有人口,盛世时在地方高度自治,到了乱世立马就能拉起一股武装力量。 工便是手工作坊,也是能大量产出的生产者。 至于最后的商,便是囤积居奇,投机倒把的代名词,干一些蝇营狗苟的勾当,赚一些见不得人的钱。 李申之有点不悦,说道:“祖辈们留下来的产业,总不能败在我的手里。赵公子若是无事,小民告退了。” 只不过因为当年那场大功劳,赵不凡颇受官家厚爱,养成了一副跋扈的性格,说话做事颇为张扬。 但是本性并不坏。 赵不凡说道:“你是家父的座上宾,就是我赵不凡的兄弟。以后谁要是跟你不痛快,就是跟我赵不凡不痛快。临安城里有摆不平的事你放心,哥哥给你作主。” 李申之心里一乐:会说话就早点说么,搞了一场误会。 换上一副酒场上称兄道弟的笑容,说道:“能为大宗正做事,是小子的荣耀,敢不从命。” 一旁却传来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整日流连勾栏瓦肆,连个功名都没有,满身的铜臭味,你们倒是谁也不嫌弃谁。” 赵不凡与李申之正把手言欢,忽然来了这么个不开眼的。 李申之正准备上去理论,赵不凡却使劲扯了扯他的胳膊:“小破孩儿一个,别搭理他。” 可是脸上却分明地写着:别找事,这人哥哥也惹不起。 七十一、谈判副使 说话的正是赵璩。 李申之没搭理他,心中暗骂:不会说话的臭小子,难怪当不上皇帝。 赵璩自从进了皇宫以后,有点自我膨胀,尤其是跟秦桧搭上线以后,更是目中无人。 每日里跟秦熺混在一起,李申之的名字在他耳中已经成了“敌人”的代名词。 周围的宗室子弟们都在看笑话,唯有赵伯驹蹲在地上,一心一意地研究蚂蚁打仗。 赵不凡拉着李申之假意去游船:“莫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兄弟有大才,日后若是入朝为官,定能大展宏图。” 赵璩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飘了过来:“还大展宏图,能中了科举再说。” 他每日里跟秦熺一干人厮混,肯定是得到了一些情报。秦桧给秦家子弟设置作弊暗号的情况,或许他也知情。 可是听他的口气,好像很笃定自己当不了官,莫非秦桧想要在科举之事上面给自己动手脚吗? 秦桧是丞相,主持科举的几个人也都是他的心腹,若是秦桧真的铁了心要对付自己,科举之事的确有些麻烦。 小孩子口无遮拦,赵璩的话里能传达出很多信息。 看来这秦桧已经吹风,铁定要把自己挡在官场之外了。 就在这时,官家那里传信的小黄门跑了过来:“李申之听旨。” 所谓听旨,就是站好了听着就行了,是皇帝的口头通知。 李申之面朝官家的方向拱手肃立,小黄门说道:“赐忠定公之子李申之文林郎,领谈判副使,听谈判正使大宗正赵士褭调遣。” 这就赐爵封官了? 赵璩只觉得脸颊被别人的目光打得啪啪响。 秦熺那小子明明说的要弄死李申之,明明说的要让他科举落榜,让他生意破产,一辈子讨吃要饭。话还没捂热乎呢,李申之就封官了。 还是官家跟丞相一起封的官。 难倒秦熺那小子也这么爱吹牛的吗?看来以后不能老是跟他一起玩了,一点都不靠谱。 对了,他还说什么谈判使者? 宋金议和不是丞相秦桧领衔的国家战略吗?怎么会让李申之去当谈判使者? 莫非李申之与秦家讲和了? 该死,刚才我竟然还在这里对他冷嘲热讽。 刹那间,赵璩的脑子里闪过万千念头。秦熺坐在家中,莫名地打了好几个喷嚏,疑惑地摸了下脑门,让侍女熬姜汤去了。 “小民领旨。”李申之作揖致谢。 赵不凡抗了李申之一下,说道:“什么小民不小民的,是‘臣’。” 李申之恍然大悟,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有官身了:“臣领旨。” 赵不凡掏出一颗银子赏了小黄门。 李申之心里一暖,尴尬地朝赵不凡笑了笑,赵不凡回了一个“小意思,哥罩你”的眼神。 “好叫小郎官知道,官家还有吩咐。”小黄门说话时左右环视,俨然一副跟所有人说话的样子:“这次的谈判副使还要从诸位宗室子弟中挑选一位,最终的人选,就由文林郎来定。” “哗……”宗室子弟们立马炸开了锅。 宋代的皇室子弟们被各种条条框框限制着,除了出将入相,什么条件都能满足他们。 他们中有许多人急切地想要建功立业而不可得,最终只能无奈地过上了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 不爱花钱凑热闹的人,便如赵伯驹、赵伯骕兄弟一样,醉心于书画艺术。 相传北宋时期有这么一位郡王,弓马娴熟,特别擅长射箭,皇帝也特别喜欢跟他比试射箭。比赛的时候,皇帝先射一箭,这位郡王后射,每次都能只比皇帝低上一点点,堪称懂事的神射手。 就是这么一位人才,求着皇帝让他上战场,当个小兵都行。官家却始终不答应,一腔热血无处抱负,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只能当个讨好官家的优伶,跟宫中没卵子的宦官们,跟勾栏瓦肆里的姑娘博士们,全没什么两样。 人就是这样,每天累死累活不得清闲的时候,只想要躺平,感觉混吃等死就是最大的幸福。当真正过上躺平的生活,并且只能过躺平生活的时候,反倒充满了奋斗的渴望。 宗室子弟中有几个人蠢蠢欲动,悄无声息多挪了挪身子,希望李申之能看到自己。 他们中有好几个“节度使”,与李申之官阶的差距宛如高官与县长之巨大。 就连赵伯驹都挺起了头,略带期盼地望着李申之。若能建功立业,谁愿意只当个画家? 这里面最懊恼的莫过于赵璩。 他与李申之素未谋面,原本没有什么矛盾。刚才对李申之发难,全是出于与秦熺之间的“友谊”。 一般人哪有什么政治立场?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身边的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在他幼小的世界观里,官家是他的养父,无论说什么,或者是做什么,都是对的。 官家喜欢跟秦丞相在一起,所以秦桧也是对的。秦熺是秦桧的儿子,所以秦熺也是对的。秦熺说李申之不好,那么李申之就一定不好。 可是忽然间,他的养父,当今的官家,竟然给李申之封官,还委以重任。 这位即将踏入青春期,世界观正在建立的少年,忽然间逻辑链条崩了。 李申之的选秀现场,就是赵璩的大型社死现场,少年一拨马头,头也不回地走了,颇有一番骨气。 远处的赵构与两大臣看到这一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秦桧说道:“定是那李申之嚣张跋扈,惹恼了赵璩殿下。此人如此不牢靠,枉费官家一番心思重用他。” 赵构也被说得内心泛起了嘀咕,在考虑是否要收回成命。 赵士褭赶紧接住话头:“官家莫忧。少年人争吵两句也是正常,臣年轻的时候还常与人动手,打得头破血流呢。官家信不过李申之,难倒还信不过臣?” 赵构心中稍安,说道:“朕自是信得过皇兄。” 赵士褭笑道:“官家且看,他似是选定副使了。” …… 李申之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没有过多停留,直接走到了赵瑗面前,对这位未来的皇帝说道:“不知殿下是否愿意屈尊,与臣共赴金营谈判?” 赵瑗朝官家的方向瞥了一眼,没看到什么异常,应道:“本公愿往。” 赵瑗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封了建国公。看到这个半大孩子自称“本公”,李申之又是一阵恶寒。 …… 远处的赵构看到李申之与赵瑗彬彬有礼,互尊互重,知道副使的人选已定,便问道:“皇兄对副使人选可还满意?” 赵士褭答道:“官家厚爱,老臣定当竭尽全力。”显然是很满意的。 赵构心情不错,大手一挥:“给他们送些‘胡虏血’去。年轻人,就该多喝点烈酒,有些锐气才好。” 七十二、偶像 日头渐高,西湖的游人慢慢多了起来。 皇家游西湖,尽量不扰民,主动避让开了热门路线,只在稍偏僻的地方安营扎寨。 地上铺上毯子,将罗汉床一摆,再搭上三面屏风,若不是抬头便能看到天,这配置跟在卧室之中别无二致。 官家不可能去和丰楼,那是土豪才去的地方。 贵族出门,会带上整套家伙事,把野外变得和家里一样舒服。 跟这些宗室子弟在一起的时候,李申之才能感受到,原来“土豪”是一个贬义词。 除了皇家,还有不少临安城里的贵族出来游园,男女老少各有特色。 你瞧那边,有一位风姿绰约的妇人,浅绛色的袍子外面搭着一件青绿色的袄子,慵懒的堕马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根白玉簪子,深度符合大宋士人的审美标准,堪称大宋版本的背影杀。 再看那妇人身后,跟着十来个仆从,男多女少。男仆们一个个的收拾得干净爽利,各个身上不空。 有的背着两把可以折叠的交椅,有的背着一个尚未生火的火炉,还有的提着一个木桶,里面分明还游着一条活鱼,还有的挑着担子,两头各摞着几个食盒,想必是自带的食材。 妇人款款而走,不时与身边之人谈笑,身后的男仆们亦步亦趋地跟着,神色轻松自然。 李申之凭栏而立,远远望着,心中不停地呐喊:回头,回头,回头…… 这飘飘欲仙的背影,就算丑死我也认了。 没等来妇人的回眸一笑,却等来了赵不凡的大嘴巴。 “老弟,官家赐下了‘胡虏血’,听说颇为不凡,走去喝两杯。”赵不凡屡教不改地把手搭在了李申之的肩膀上,忽然醒悟道: “差点忘了,这‘胡虏血’不就是你家造的么?还有没有了,给哥哥弄上百八十斤的如何?” 李申之苦笑一声:“哥哥要喝赶紧去,酿出来的第一锅给你家送了一半,给冯干办送了一半,现在估计大半都在官家这里。我瞧着官家也挺爽快,把库存的大半都送过来了。哥哥今天要是不喝个痛快,再喝就要等下一锅出炉了。” “唉哟,那我得赶紧去了!”赵不凡刚走一步,回身一把拉住李申之:“兄弟你是今天的主角,快跟我走。” 两人过去的时候,众人纷纷在给赵瑗敬酒,预祝这位建国公在宋金谈判中旗开得胜,不负官家重托。 赵瑗强作镇定,一一应酬。 “这‘胡虏血’喝着痛快!真想跟着使团也去那金国走一遭!” “什么时候才能喝上真的‘胡虏血’,看看跟这假‘胡虏血’有什么差别。” “明日我就跟让父王去求官家,让我也跟着使团去金国,哪怕当个小小随从都行。” 几个宗室子弟从没喝过这么高度数的酒,一不小心上了头,开始豪气勃发,胡言乱语起来。 赵瑗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放声朗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我此番出使金国,定要不畏艰险,勇往直前,不负官家所托。” 李申之很高兴看到这一幕,赵大(赵匡胤)的后代就是有种!不像赵二(赵光义)只知道逃跑,求和。 随即李申之又摇了摇头:“这诗不好,换一首,换一首。” 一顿酒喝下来,赵瑗对李申之颇为敬佩。听李申之说不好,他心里犯起了嘀咕,问道:“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感怀英雄事迹,有何不妥吗?” 李申之说道:“一则项羽乃是个大屠夫,不是大英雄。二则项羽空有妇人之仁,却无天下之志,当不得殿下效仿。” 项羽率领三万精骑,破秦败汉,横扫天下未逢敌手,最后却痛失家业,落得个乌江自刎,与其狭隘的格局和优柔寡断的性格不无关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偶像。 当皇帝的都想自己是秦皇汉武,当武将的都想自己是关公秦琼,当文臣的都想自己是管仲张良。 就连赵构,都始终拿汉文帝刘恒当自己的偶像。 赵瑗的偶像应该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再不济,也得是汉光武,反正不能是项羽。 李申之说了个痛快,放下酒杯,眯着眼睛环顾四周,需要找个地方放水了。 摇摇晃晃找到了一颗大树,就在栏杆边上,视线不错。方便的时候还能远眺西湖美景。 正要松裤腰带,忽然听到台子下边一个小丫鬟在叫喊: “山上的公子,我家夫人相邀,可否赏光?” 李申之走到台子边,扶着栏杆朝下面望去,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一脸的疑惑。 那丫鬟笑道:“可不就是说你么,盯着我家夫人看了老半天,现在不敢来了吗?” 李申之再往旁边一看,可不就是刚才那个红裙绿袄,风姿绰约的背影杀手么。 顿时紧张得小心噗通噗通直跳。 李申之左右看了看,找了一处台阶扶墙下山,也顾不得放水,着急忙慌地去一睹真容。 刚才在山上虽然看到了正脸,但醉酒迷迷糊糊地看不清楚。 等走近一看,傻眼了。 “阿姨……” 李申之脑子里想过了一万种可能,甚至歪鼻子独眼龙都想过,唯独没想到是一位中年妇女。 兴许是古人理解的“阿姨”与今人理解的“阿姨”不同。“阿”是“阿爷”“阿娘”的阿,“姨”是“姑婶姨母”的“姨”。 那妇人倒也不恼,只是淡淡地说道:“听说公子觉得老身的诗写得不好?” 李申之一愣:我是背过不少诗,可是从来没说过哪首写得不好那? 呃,或许说过,貌似也只说过自己亲爹的诗不好。 莫非眼前这位是亲爹的老相好?那真是太好了,又多抱了一条大腿。 从这位阿姨的行头阵仗来看,必定不是凡人,这大腿够粗够硬。 没去和丰楼,而是自带厨子,肯定不是土豪,而是贵族。 见李申之一脸疑惑,对自家夫人的问题半天没有回应,那丫鬟说道:“李公子刚刚说过的话,转眼就忘了?” “刚刚?”李申之好像想到了什么,一个答案就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那丫鬟没好气地又提醒了一句,心里直骂:榆木疙瘩不开窍,跟你说个话真费劲。 李申之努力对抗着酒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是李清照的诗,我刚刚吐槽过。 这位阿姨说我吐槽她的诗。 所以,这位阿姨就是鼎鼎大名的婉约派词人,李清照? 喝多了脑子就是反应慢,李申之在脑门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脸上浮起愧疚懊恼的神情,拱手致歉:“敢问坐前可是易安居士?” “阿姨”面色如常:“些许薄名,有劳李公子挂念了。” 七十三、落水 实锤了,果然是李清照。 这位看得人心里直痒痒的背影杀手,竟然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南宋着名婉约派词人,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大才女,易安居士李清照。 已经五十七岁,经历过一次失败婚姻,半世颠沛流离的女才子,虽然气质高雅,却难掩岁月的痕迹。 方才李申之与宗室子弟在高台上高谈阔论的时候,李清照一行人刚好从台下的湖滨小路经过,听到自己的诗被别人念出来,李清照便停下来听个究竟。 她的诗词久负盛名,流传很广,李清照很享受这种被粉丝追捧的感觉。 没想到听到的是一顿贬损,还是被一群根本不懂写诗作词的纨绔子弟们给贬损。 饶是李清照涵养颇深,也咽不下这口气,得找到始作俑者李申之,好好说道说道写诗。 也就是陆游录写李申之的诗还没有流传开,不然李清照也不至于心里不服气。 背后硕人坏话,却被人找上门来,这下轮到李申之尴尬了。自己说人家的词写得不好,总得找个话头圆回来。 李清照是婉约派词人的代表,写豪放诗词本就不是她所擅长。 李申之抓住这个观点,说道:“居士的诗本无不好,借古喻今,痛恨朝廷没有骨气,只求撤退不敢血战,也惋惜英雄不愿低头。但是这诗被皇嗣读出来,就有些不合适了。” 文人可以随便酸,但是政治家必须是冷血动物,不能酸。 李清照笑道:“没想到你还挺懂诗。那你倒是说说,皇嗣应该读什么诗?” 我都已经夸你了,为何还要咄咄逼人地问我?我不过说了一句皇嗣不该读什么诗,你就要我说出皇嗣们应该读什么诗。这是我一个刚封官不到半个时辰的文林郎该管的事吗?这是送命题啊。 李清照看到一脸纠结的李申之,笑容更甚:“你也不过是一个优柔寡断的软蛋而已,还敢笑话别人?” 呵,女人。 复仇情绪下的女人一旦毒舌起来,根本没男人什么事儿。 李申之心中升起一股雄鸡的情绪,瞬间男性荷尔蒙上头:男人不能说不行。尤其是在女人面前。 “独立寒秋,闽江北去,武夷山头。” 也不管平仄是否合韵,在这么短的时间能内改这么两句,已经达到了李申之文采的极限。 果然,李清照听了平仄略微不通的前两句,微微蹙眉。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李清照微微点了点头,这两句听着顺耳多了。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李清照双眼瞬间凝住,仿佛一股豪迈的气息,直击她的心灵。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李清照只觉得呼吸不畅,仿佛给自己的双眼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境界,一个站在九霄云上,俯瞰众生的视角。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窗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好!”李清照击节叫好,难掩眉宇间的兴奋之色。而后,一脸期待地看着李申之,迫切地等待下文。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一个漂亮的回转,词风从极奔放变得极含蓄,反倒激荡起无尽的豪情,让人欲罢不能。 “好!”李清照拼命地拍着手,双眼隐含泪光:“果真是大丈夫所为。” 大丈夫吗?你也太小瞧作者了,这是中华五千年历史上独一档,最伟大的大丈夫。 “此词是何人所做?”李清照觉得,这么好的词,其作者必然在史书上有赫赫威名,不会是泛泛之辈。自己竟然没有背过这首诗,枉为文化人。 李申之平息了一下心绪,说道:“这是小子很敬重的一位长辈所作。” 李清照眉头一蹙,略显不信地问道:“岳飞?” 辛弃疾还未出生,苏东坡没打过仗,这时候能写出这么豪迈之词的人,唯有岳飞。《满江红》便是明证。 李申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也不知该怎么解释,索性不解释。 李清照又想了想,略带歉意地问道:“可是你三叔父,李经?”李经刚刚去世,她是知道的,这时候旧事重提,难免显得有些不尊重逝者。 李申之又摇了摇头:“居士莫要猜了。漫说你猜不到,就算猜到了,我也不会承认。” “或许是一位隐世高人。”李清照遗憾地叹息一声,朝李申之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是老身唐突了。” 见易安居士如此郑重,李申之不敢托大,也恭恭敬敬地还了个礼:“居士言重了,是小子唐突在前。” 误会这种事,说开了也就那么回事,两个人都大度一些,最后仇人反倒成了好朋友。 李清照邀请李申之一起喝茶,李申之全然忘记身后还有一帮子宗室子弟的饭局,竟然稀里糊涂的应允。 喝酒果然让人脑子犯糊涂。 这时,忽然听到远处一声尖叫,紧接着“噗通”一声,像是有人落水。 李申之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那是自己随从停歇的地方。 自从李申之被官家传唤之后,茗香苑随行来的车队便就地驻扎下来,等待李申之归来。 李申之急忙转头望去,只见“噗通”一声,又有一人跳入水中,很快便将一人救捞上岸。 定睛一看,那落水的是一名女子,再观衣着,赫然便是张葱儿。 再看岸上,随行人员仿佛是与人起了冲突。 李申之大叫不好,匆匆跟李清照道了个别,急不可待地朝驻地赶去。 恰逢高台之上赵不凡赶到,他半天不见李申之回去,生怕这小子出了什么意外,刚好看到李申之与李清照道别,李申之匆忙往自家驻地赶的情景。 赵不凡喊了一声,李申之没听到,急得赵不凡只好跟在后面,全然忘了自己的腿该瘸着。 李申之心急如焚,摇摇晃晃地一路使劲跑。怎奈醉酒后视力模糊,始终瞧不真切远处的景象,只看到乱哄哄的一片,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跑了多久,只觉得翻江倒海,眼冒金星,忽然被人扶住了胳膊。 来不及看是谁扶住了自己,大概是随行的仆役,李申之在搀扶之下穿过人群,看到的情况让他大吃一惊。 七十九、断供 “李公子今日好快活啊!”岳银瓶冷冷的表情,让李申之心悸不已,如临大敌。 “哪有……”李申之一边把岳银瓶往里面请,一边遣人去找金儿来救场。 “还没有!”岳银瓶杏眼一瞪:“又是纳妾,又是卖酒,听说都要喜当爹了?也攒了好几个‘鬼见愁’了?” 李申之一愣,有一种社死的赶脚:“‘鬼见愁’的名声已经这么大了吗?” “鬼见愁”不过是他随口起的一个名字而已,被人堂而皇之地念出来,尴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岳银瓶恨恨地掐了李申之一把:“你到底还帮不帮我了?还救不救我父亲了?” 看着岳银瓶一肚子的怒火,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爆发的样子,李申之莫名地有一些心疼:“你放心,为救岳帅,我宁愿牺牲自己全部家当。今天等这边事了了,我会再去一趟大理寺。” “不要!”岳银瓶惊呼,“你与那秦桧不对付,进了大理寺岂不是自投罗网。” 李申之无奈地笑道:“真不知该说你的情报是及时,还是不及时。说你情报不及时,你连童姑娘怀孕,还给我当了小妾,这么刁钻的情报都知道了。说你情报及时,却不知道官家已经赐了我文林郎,担任与金人谈判的副使,这么大路边的情报充耳不闻。” “真的吗?”岳银瓶终于转忧为喜,转而又担忧道:“其实你有什么话想与我父亲说,我可以代为转达。你这样贸然去大理寺,他们恐怕会对你不利。” 李申之拍了拍岳银瓶的肩膀:“放心,在我出使金国回来之前,没有人敢动我。” 只要能一直讨赵构的欢心,秦桧就不敢拿他怎么样。至少在身体上,不敢让李申之有任何损伤,赵构现在最担心的是和议,李申之给官家带来了一种新的议和的可能。议和使者说是以赵士褭为正使,李申之与赵瑗为副使,其实就是以李申之为主。只是因为李申之太年轻,不得不找一个老家伙坐镇而已。 身负宋金议和重任,深得官家器重,这便是李申之敢去仇人的地盘大理寺里溜一圈的仰仗所在。 这时,金儿欢喜地赶来,李申之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生怕岳银瓶脑子一热,回去扯上梁兴他们劫狱去。 两个好姐妹有日子没见面了,很快就叽叽喳喳地进了里屋。 金儿还是喜欢跟岳银瓶在一起,张葱儿跟童瑜都不合她的味口,没什么共同语言。 …… 忙碌了一整天,李申之打包了十斤胡虏血,准备明日带到大理寺去探望岳飞。 再等一段时间,多上几条生产线,产量大规模提升以后,就可以拍着胸脯告诉岳飞:胡虏血管够,喝多少有多少。 或许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等到殿帅杨沂中的生产线大量建起来,或许还能把胡虏血的价格给压下来。 虽然抱上杨沂中这条大腿的代价有点大,但是如果不把胡虏血的酿造工艺交出去,恐怕茗香苑也留不到自己手里。 胡虏血太诱人,觊觎的人太多了,天知道会不会冒出一个做事没有下限的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李申之还是懂得的。有多少怀抱宝玉舍不得丢弃,最后反倒招来了杀身之祸。 现在整个临安城都知道茗香苑傍上了杨沂中的大腿,想找麻烦的最好先掂量掂量自己。 总的来说,李申之觉得一点都不亏。现在抓紧点,多酿些酒,在杨沂中的作坊产出之前还能多赚好几个鬼见愁呢。 就算杨沂中的生产线建立起来,茗香苑也依然可以卖酒。一百文钱的成本,能卖出十两银子的价格,怎么看都不是亏本的生意。 …… 迎来送往地忙碌了一整天,茗香苑终于可以关上大门,好好歇一歇了。 大门外的一片狼藉,禁军竟然派人给打扫得干干净净,可见杨沂中这人办事还挺讲究。 都说乐极生悲,果不其然就应验在了李申之身上。 李申之锤了锤自己的后腰,不明白为什么这副年纪轻轻的身体,为何竟然会有腰肌劳损的症状。 刚想躺下休息一会,薛管家来报告了一个噩耗。 “少爷不好了,”见惯了风风雨雨的薛管家,说话的时候竟然也带着一丝惊慌:“大事不好了!” 薛管家的罕见的表情让李申之心里直打鼓:“怎么了?薛叔你慢慢说。” 薛管家说道:“买不到粮食了,整个临安城都买不到粮食了。” “什么?”李申之脑袋一懵,问道:“闹饥荒了?” 在他的印象中,整个南宋朝都没有发生过京城都缺粮的饥荒,这个偏安一隅的朝代是在酒饱饭足地自我麻醉中慢慢死去。 难道因为自己这一个多月以来的行为,改变了历史走向? 薛管家语气稍缓一些:“那倒不是,临安城没饥荒,是咱家买不到粮食了。” 说到这里,李申之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有人眼红茗香苑的生意,眼红“胡虏血”的热销,要来卡脖子了。 “让我猜一猜,这个人肯定不会是杨沂中,不是冯益,更不会是赵士褭。如果不是秦桧的话,我也猜不出是谁了。” 薛管家的情绪重又悲观起来:“正是那秦桧。他们秦家把持着临安城的粮行,已经给各大粮商下令,不让给咱们茗香苑供粮食。” 行会是在官府的监督之下,对各地工商业监管协调的一个民间组织,几乎每种商品都有一种行会。时间一久,行会的权力越来越大。就拿粮行来说,已经成了临安城粮食市场的做市商。谁家能买进多少货,能按什么价格卖,粮行都有很大的话语权。虽然他管不着所有粮商把粮食卖给谁,但是他能控制批发商不给哪个粮商供货。 “原来是这样。”李申之松了口气,说道:“不供粮就不供粮,大不了咱们的酿酒先放一放,反正也赚了不少钱。” 目前为止,李申之对钱财并没有太大的渴望。五个鬼见愁,折合购买力……零太多了,心算数不清,大概上亿的样子。 感觉已经把一辈子的钱挣够了,酒卖不卖都无所谓。 而薛管家接下来的话,让李申之的心情跌入了谷底。 “咱们预售的五千斤,如果不能按时交付,需要赔偿三倍定金。现在收不到粮食,等日子一到,酿不出酒,咱家的‘鬼见愁’不仅要全部赔出去,恐怕连茗香苑跟老宅子卖了都不够啊。” 岳银瓶看着李申之愁眉苦脸,说道:“我家在城外还有几个庄子,存着不少粮食,应该够你酿五千斤酒,要不我明天派人去运进城?” 李申之摇了摇头:“酿酒的粮食跟老百姓平日里吃的粮食不太一样。若是用不到合适的粮食,酿出来的味道跟之前差距太大,这‘胡虏血’的招牌就算是砸了。” 想要竖起一块招牌很难,有时候甚至需要几代人坚持不懈的努力。李申之若不是借着跨时代的工艺优势,胡虏血打开如今的局面并不容易。 但是砸掉一块招牌简直太容易了。徽州采那么大的牌子,顷刻之间人去楼空,面临倒闭,也就是一句话,一瞬间的事。 胡虏血是茗香苑上下众人齐心协力,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一颗摇钱树,谁也不想看到它倒掉。 思考了一阵,李申之心中大致有了计较。 “这种时候最怕引发客户的信用危机。万一‘谣言’流传开来,客户们担心咱们酿不出酒,甚至咱们会倒闭,就会前来挤兑,要回自己的银子。” 更何况茗香苑断粮,并不是谣言。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相信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临安城,也会有人带头来茗香苑闹事。 银行业中常见的手段,不新鲜。 说到这里,李申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要回银子也就罢了,我已经把银子换成了金子,铸成了‘鬼见愁’,明天就算人家上门,咱也拿不出银子退钱。” 岳银瓶满脸焦急之色:“我家中还存了些银子,虽不够你三倍赔偿,但好歹能应个急。” “暂时不需要。”李申之感动地点了点头:“薛叔,今晚先辛苦你出去跑一趟,尽量地多借些粮食回来,要整麻袋整麻袋装好,码到大堂里。银瓶姑娘也辛苦一下,把你家的粮食也借一些与我,装个样子。” 还好临安城没有宵禁,不然等到第二天早上再谋划,啥也来不及了。 “既然是秦桧布的局,不会那么简单。”李申之从容而又笃定道:“明日必然会有人来闹事。到时候薛叔一定要好言跟客户们解释。咱们摆在大堂里的粮食虽然不能酿‘胡虏血’,但是别人不知道。他们只要看到有这么多粮食,‘谣言’便会不攻自破。” “无中生有。”岳银瓶用兵法高度概括了这个办法。 薛管家先是高兴了一下,随即又愁眉苦脸:“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问题还是没解决。” “薛叔别急,听我说完。”李申之抬手示意:“所谓一打一拉,牲口吃上草不听话,也得敲一棒子。到时候薛叔就说‘现在取回定金的,就会上了我茗香苑的黑名单,永世不与其做生意,胡虏血也休想再买到半两’。” “这……”薛管家还是有些不放心,因为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李申之想的所有办法,都只能暂时哄住大伙不来挤兑哄抢。等到九天期到,该出酒的时候酿不出新酒,依然是一场灾难。 李申之其实心中早已想好了办法,但是现在还不能说出来,安慰道:“明日便先辛苦薛叔应付一下场面。只要茗香苑明天开门以后不乱,便算是薛叔大功一件。剩下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看到李申之自信的样子,薛管家也只好答应下来,招呼了几个小厮驾着马车出门,借粮食去了。 明天一早,李申之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二探岳飞。 八十、三探岳飞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申之坐着马车从茗香苑侧门悄悄出发,车上载着美酒和几条卤狗腿,沿小道一路北上,来到了大理寺。 岳银瓶早早地也到了大理寺门口,等李申之下车后,从他手中接过了卤狗腿,两人一前一后,仿佛女婿女儿回娘家拜访岳府一样,各自提了满手的礼物,走进了大理寺。 进门的时候,李申之双手抱着胡虏血,侧身朝着门口的衙役点头示意,衙役很自然在酒坛子上面摸了一下,将李申之准备好的银子收入囊中。 衙役有认识李申之的,早已去向大理寺卿报告。 大理寺卿知道李申之已经被官家任命为与金人谈判的副使,便下令放行,并且着令好生看管,不要出了差错。 岳银瓶几乎每天都要来狱中伺候岳飞,对这里比对自己家都熟悉,轻车熟路来到了岳飞的监室。 监室的地上摆着几个草编的垫子,岳飞盘腿坐在上面,紧闭双眼,背靠在墙上。 虽然只穿着粗布囚衣,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显然是岳银瓶的功劳。 看着岳飞的背影,李申之感觉很辛酸。 第一次见岳飞的时候,他虽然在囚车里,但是依然那样地意气风发。第二次在狱中,岳飞变得沉稳低调了很多。 第三次再到狱中看到岳飞,孤独的背影充满了落寞。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有酒还有肉?”岳飞鼻翼煽动,隔老远就能闻到美味。 没等岳银瓶回答,岳飞睁开双眼,转身回看:“这是来客人了吗?” 李申之走近囚牢,拱手躬身道:“下官李申之,见过岳帅。” “哟?”岳飞有些诧异,“这就封官了吗?是什么差遣?” 岳银瓶很自然地从狱吏的桌子上取来钥匙,打开牢狱的大门,引着李申之一起走了进去。 李申之在岳飞的示意下,找了个草编垫子坐下:“赴金议和谈判副使。” “谁是正使?”岳飞紧跟着问道。 李申之一边取出狗腿,一边摘掉酒坛的盖子,说道:“大宗正赵士褭是正使,另一个副使是皇子建国公赵瑗。” 岳飞面露喜色:“谈判方略是什么?” 听到这两个名字,岳飞发自内心的高兴。 赵士褭是岳飞的大贵人,给岳飞背过黑锅,挺过腰杆,甚至还愿意拿自己全家性命为岳飞担保。而赵瑗,更是与岳飞有莫大的因果,也是他下狱的原因之一。 因为岳飞担任枢密副使期间,曾上书要求赵构立赵瑗为太子。 大臣妄议立储之事,自古就是帝王家的禁忌。 李申之将酒从坛子里转到酒壶中,狱中早已浓香四溢。 分出二斤酒孝敬狱吏们,免得他们眼红使绊子。岳银瓶又取了些狗腿和酒,给张宪跟岳云送了过去。这段时间对于他们俩来说简直如同地狱一般,大理寺没有拿岳飞怎么样,却对他们二人用遍了刑罚。 没有逼出有用的口供,这几天才算是消停一些,没有继续用刑。岳银瓶在照顾岳飞的闲暇,也顺便照顾着姐夫和兄长养伤。 监室之中,只有李申之和岳飞二人对坐。 李申之一边斟酒,一边说道:“前日在西湖游园,恰遇官家。经过一番御前奏对,官家同意以行澶渊旧事为谈判方略。” “澶渊之盟?”岳飞端起酒杯,与李申之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苦笑着摇了摇头:“晚了!” “也不算太晚。”李申之重新斟酒:“之前大获全胜的时候议和当然好,但是现在金人也打不动了,更不想打仗了,双方都有求和的意愿。这么看来,局势倒是跟澶渊之盟时更相像。” 岳飞接连喝了几杯酒,说道:“澶渊之盟时,内有寇准,外有富弼,两位贤相坐镇方才成就大事。可现在呢?虽然大宗正之才不输富弼,但秦桧比寇准差太远了。” 李申之暗自为寇准叫屈。拿他来跟秦桧作比较,大概是对他侮辱最大的一次。 李申之说道:“澶渊之盟事,富弼不过是一个执行者而已,真正拿主意的是寇准。所以说,不论是坐镇中枢的宰相,还是负责谈判的使者,只要有一个人能强硬起来,就足够了。” 澶渊之盟的时候,富弼是谈判使者,宋真宗给他设定的岁贡底线,是银三百万两,绢三百万匹。富弼走到半路上,被寇准给截住,将底线划成了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否则砍了富弼的脑袋。 富弼到底有些骨气,并且他怕寇准更甚于怕辽人,死咬牙关将岁贡压到了银绢各三十万,这么点赔偿,加起来还没有他一个人一年的收入多。 如果说之前的银绢各三百万,对宋庭来说还有点吃力的话,那么银绢各三十万就轻松多了,其象征意义更大于实际实惠。说得严重点,这是再打发要饭的,纯粹恶心人。 饶是如此,急于退兵的一代雄主大辽太后萧燕燕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回到宋金关系,依然是双方谁也干不动谁,都不想打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谈判便成了主战场。 既然中枢都是软蛋,那么谈判使者能强硬起来,同样可以争取到不少好处。 岳飞说道:“局势相似,却有不同。澶渊之时,宋辽两国的皇帝都在澶渊,便于双方快速沟通,一日之间可以谈判数轮,有什么意见可以随时讨论。很快就能签订盟约,也是因为辽人急于退兵,有一定的运气成分。而宋金议和,是双方互派使者,每次谈判中间都会间隔很长时间,给大家充分考虑的时间,一个月的谈判都不如澶渊之时半日谈判的内容多。时间一慢下来,人就容易冷静下来。再笨的人,只要冷静下来慢慢思考,总能发现漏洞,再想办法补全,所以很难沾到便宜。” 李申之点了点头:“话虽如此,但也必须一试。” “唉!”岳飞无奈地一声叹息:“也只能如此了,惟愿你们能为我大宋多攫取一些利益,少一些损失。这样等到日后恢复河山的时候,也能多一些助力,少一点阻力。” 看到岳飞无奈的样子,着实让人心疼,李申之说道:“下官此来有两件事,一件是请教岳帅谈判的底线,二件是有一桩难事想看看岳帅有没有解决的好办法。” 岳飞手撕了一块狗肉,就着酒在口中嚼着:“你说。” 李申之只喝酒,没心思吃肉,说道:“朝廷主动求和,割地在所难免。从岳帅的角度来看,哪些地方是必须要保住,哪些地方是可以舍弃的?” 岳飞是大范围、大规模军团作战的大师,从他的战略眼光来看,尽量选择一些有利于日后战略反攻的据点。 岳飞放下酒肉,小臂搭在膝盖上,嘴巴继续空嚼了几下,说道:“金兀术也是兵法大家,我能看到的好处,他自然也能看得到。越是紧要的地方,他越是不会松口。想从他那里夺取军事要地,难。” “若是不咬紧牙关,唐州,邓州,商州大抵是保不住了,能守住汉中、襄阳,还有一丝机会。若是这两个地方不保,我大宋就离亡国不远了。”中原的各处地名,岳飞早已熟烂于胸。每一处地方有哪些位置可以用兵,哪些道路可以行军,早都研究了好多年。 他就是一幅活地图。 岳飞太了解金兀术,也太了解赵构了。 金兀术擅长长途奔袭,选择从宋庭割走的地方,必然是他能够兵锋所指的地方。他不会要山区,因为山区不利于骑兵行军,要下来也守不住,一旦这些地方守住重要关隘起兵造反,金人只能干瞪眼。 仙人关和和尚塬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而平原地区根本就不用守,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哪里不听话就打哪里,骑兵直接就能杀过去,强攻也好,包抄也好,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反观自己的官家赵构,就是个军事白痴,只知道哪里钱多兵多,哪里就安全,全然没有一点全局战略观念。若不是吴氏兄弟把四川当成了自己的地盘,拼死守护,勇退金军,他赵构为了自己的安全,敢把成都给卖了。 岳飞所列举的几个地方,跟后来宋金和议割让的土地相差无几,囊括了河南南部,湖北北部,安徽北部,整个中原地区几乎所有平原地带。 李申之说道:“若是用西线换东线,不知可否?” 他心中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但是自己拿不定主意,正好让战略大师岳飞给好好研判研判。 “西线换东线?”岳飞头一次听到这种提法,不知道李申之打的什么主意。 李申之解释道:“割让秦州、商州,换回徐州、应天府(商丘)。” “嘶……”岳飞刚想反驳,随即想到了什么。沉默片刻,岳飞身上消沉之气消散,目光重又变得锐利起来,说道:“说说你的想法。” 瞧这情况,这想法应该有门,李申之有点兴奋,说道:“秦州、商州距离朝廷太远,不论是经济控制还是军事管理,全都鞭长莫及。金人占据了关中之地,攻取这两个地方易如反掌,而这两个地方又不如川渝和汉中重要,不是必守之地,不如当做筹码舍弃。 “而徐州和应天府(商丘),就像插在中原心脏的一把匕首,进可攻退可守。等到日后反攻之时,可以从建康发兵北上,经扬州、泗州一路北上(从南京出发,经过扬州、宿迁、淮安,从江苏省内行走),在徐州囤积重兵,北可攻齐鲁,西可伐中原。向东还能经海州(连云港)走水路北上,可谓一举多得。” 李申之越说越兴奋,岳飞脸上却面无表情,说道:“你能想到,金兀术也能想到。他为什么要答应你?” 自古以来所谓兵家必争之地,徐州算一个。 这种可以影响全局的战略要地,只要是懂一点军事的人,都会死死地攥在自己手里,怎么可能拱手让人? 李申之收敛一下情绪,说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计策环环相扣,莫非李相公的这个纨绔儿子,肚子里真有些东西? “这第二件事,跟岳帅有莫大的关系。”李申之卖了个小关子,说道:“岳帅可知,此次议和还有一个条件,迎回二圣。” 岳飞一愣,随即明白此二圣非彼二圣。即使是当年提出迎回二圣的,也是赵构自己,而不是岳飞。当时的二圣就指的是宋徽宗和韦太后。要不然叫二帝好了,为何还要叫二圣。 只是有一点不明白,岳飞问道:“迎回二圣与我有何干系?” 李申之说道:“虽然我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从我掌握的情报来看,迎回二圣的条件,是岳帅的人头。” 岳飞忽然呆住了。 他想过无数自己必死的理由,唯独没有想到这一条。 在一瞬间,无数情绪涌上心头,有苦涩,有不甘,有无奈,有荒诞,甚至还有一丝愤怒。 自己鞠躬尽瘁,戎马半生,最终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粒棋子。 说舍便舍,说弃便弃。 末了,岳飞叹息道:“纵有千般理由,只须一人决断。官家想杀我,只需要他想杀罢了。” 八十三、该当何罪 这时,一辆不显眼的马车停在了粮店的门口,马车上打着茗香苑的招牌。 从马车上跳下一个小厮,恭恭敬敬地走进了粮店,问道:“敢问店家,有高粱卖吗?” 店小二不耐烦地把他赶了出来:“没有没有,没高粱卖。”末了还瞥了一眼马车上的招牌,确认了一遍。 茗香苑的小厮不依不饶,指着店里敞开口的麻袋:“这不就是高粱吗?怎地不卖了?” 这时候掌柜的出来了:“这是高粱,你买得起吗?” “呵……”那小厮笑道:“就没有我们茗香苑买不起的东西。你是掌柜的,开个价。” “一两银子……”粮店掌柜生生地截断了话,说道:“卖你一钱。” 那掌柜原本想说“一两银子卖一斤高粱”。但又想到自己接到的命令是:不能让茗香苑买到一斤高粱。 真要按一两银子一斤去卖,保不齐那茗香苑被逼急了,买上几百斤。到那时,自己可就没法交代了。 十钱是一两,十六两是一斤,换算下来,那小厮想买一斤高粱,需要花费一百六十两银子,比胡虏血都贵。 哪怕是最灾荒的年代,“人相食”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离谱的粮价。 那小厮嘴角抹过一丝微笑,从马车上搬下来一箱银子,说道:“给我装十斤高粱!” “嚯(入声转三声再转轻声)……还真买!” “这家伙莫不是疯了!” “哪有这么买粮食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据说那茗香苑跟……” 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围拢了一群围观群众。他们磕着瓜子看热闹,愉快地分享着各自的信息。 准确的情报与谣言混杂在一起,让人无从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人们最愿意相信的,是编得最离奇的那一个。 比如说:李申之偷了秦桧的小妾,茗香苑要开不下去了。 把十斤高粱搬上马车,小厮说等回去拉点银子来,还要再买。那掌柜的被吓得一头冷汗,谎称店里再没高粱,说什么也不卖了。 他没想到那小子竟然这么轴,一百六十两银子买一斤高粱,眼皮子都不待眨一下的。 现在说什么他都不敢开价,一个鬼见愁都无法从他这里买走一斤高粱了。 这时,只听茶铺子里的禁军都头猛地一拍桌子:“大胆!”动作之猛烈,把茶碗都震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都头起身,身上的甲胄和刀鞘哗啦啦作响,吓得茶铺摊主也不敢让他赔茶碗钱。 那都头一路走到粮店,一把揪过粮店的店主,照着肚子一脚猛踹,然后一把扔在了地上。 “哄抬物价,该当何罪!”都头一声猛喝,已然拔除钢刀。 有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群众,起哄道:“按律当斩啊!” “噗……” 都头一刀将那粮店掌柜的脑袋砍了下来。 “咦……”围观群众呼啦一声,散了个干净。起哄的那个人跑得最快。 粮店里的人全都被吓得目瞪口呆,就连茗香苑的小厮也被吓得面色苍白,手扶着马车,站都站不稳。 都头跨入粮店,刀头兀自滴着血,一句话还没说,粮店里的小厮、账房们,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磕头如捣蒜:“将军饶命,将军饶命!不关我们的事啊……” 都头沉声问道:“有没有高粱?” “有,有,有……前厅没有,后院还多的是……” 都头问道:“一两银子能买多少?” “将军要多少有多少,全都赠送,分文不取……” 都头面色一冷,喝道:“问你什么就说什么,想诬陷本官强买强卖?” “不敢,不敢,不敢……” “一两银子能买四十斤,啊不,六十斤,啊不,八十斤!” “到底多少?” “八十斤,八十斤,能买八十斤。” …… 沉默了片刻,都头没有说话。账房胆子稍大一些,缓缓抬起头想看看情况。 都头没好气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装粮食!” 刚才付了一百六十两银子,能换一万两千八百斤高粱。茗香苑的马车装不下,粮店专门派了车子将高粱送了过去。 从茗香苑的小厮进粮店,到都头砍了粮店掌柜的脑袋,再到茗香苑的马车驶离,前后不到一炷香(十五分钟)时间,剧情发展得快到令人目不暇接,难以置信。 冯益一脸诧异:“竟然如此简单?” “还不够!”李申之摇了摇头:“走,去下一家。” …… 这厢人头刚落地,消息便传遍了临安城。 等李申之和冯益两个人“迷路”到下一家粮店的时候,粮店对面刚好也有一件茶铺,一个副都头坐在茶铺里面扑买。 正在这时,一辆挂着“茗香苑”牌子的马车在粮店门口停了下来,一个小厮走了进去,恭恭敬敬地问道:“敢问店家,可有高粱卖?” 店家没好气道:“没有,没有。我们家从来不卖高粱。” 那小厮在店内环视了一眼,看到地上排了一列的麻袋,全都敞开了口子,每个麻袋都装着不同的粮食,供买家选货验货。 一排麻袋中间空了一个位置,地上的麻袋印很干净,与周边厚厚的灰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很显然,这里原先放着一个麻袋,只不过刚刚被搬走了而已。 这时,那个禁军副都头领着十几个禁军士兵,忽然冲了进来:“给我搜!” 粮店掌柜的看了一眼对面的茶铺子,哪里还有那禁军副都头的身影?桌子上的茶杯依然摆放得整整齐齐,仿佛没有被动过。 禁军士兵横冲直撞,跟土匪扫荡一般,到处翻看。 门口很快便围拢了一群百姓,比闻到血腥味的苍蝇来得都快。 “这家掌柜人不错啊,前年还借了我十斤白面过年。这是得罪什么人了?” “唉,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不巴结上大人物,生意做不成。巴结上大人物,又得花钱供奉,辛苦一场到头来全是替别人赚钱,自己落得一场空。” “咦?我听说这个掌柜的攀上了秦相公的高枝,莫不是假的?” “我也听说了,他们家专给秦相公府上送货,我都见过好几回了。” “我跟你说,这是禁军在抓人,禁军归殿帅管,不归秦相公管。” “嘶……莫非殿帅与秦相公不合了?这神仙打架,到底要看看谁厉害。” 不得不说,百姓的脑补能力,比李申之这个总导演都强。 早知道这样,就该聚拢一群百姓来设计剧情,也省得自己死了不知道多杀脑细胞,才想出了这么个计策。 不多时,禁军从后院抗出了十几个麻袋,扔在了大厅地上。 那副都头抽出朴刀,一刀斩破麻袋,高粱子呼啦啦地洒了一地。 “这是何物?”副都头以刀当指,指着粮店掌柜喝问。 掌柜的面如死灰,早被吓呆了,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围观群众有人识得此物:“这不是高粱么!” 副都头继续喝问:“这是不是高粱?” 掌柜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般,有气没力地答道:“是,是高粱。” 副都头一副义正严词的样子,问道:“囤积居奇,惜粮不售,该当何罪?” 什么时候都不缺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百姓:“按律当斩那!” 八十四、大势已去 绍兴十一年,宋庭与金人正式签署和议之前,宋庭事实上一直处于军事化管理状态。 对于一个军政府来说,若有人胆敢私自掌控战略物资,视同谋反。 粮食,这个和平盛世里最贱的商品,又偏偏是战时最宝贵的货物,决不允许由私人把控。 或许有某些人,可以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地位,通过转运粮食略微赚一些差价。不用多,一斤粮食赚一厘钱,就足以盆满钵满,富甲天下。 官家也不会跟他较真。 但若是真有人不开眼的,想要囤积居奇,捂盘惜售,甚至哄抬物价,当权者不介意拿几个人头试试刀。 粮店掌柜的两眼空洞,傻愣愣地看着副都头手中的朴刀,仿佛被那刀摄取了魂魄一般。 只见刀光一闪,人头落地,空洞的双眼终于缓缓地闭上。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或许有痛苦,有悔恨,有不甘,或者是迷茫。 如果时间能倒退,他还是会选择投靠秦桧掌控的商会,如果不这样,他的生意就没办法干下去,一家人只能继续流落街头,忍饥挨饿。正是他当初的一搏,才有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如果时间还能倒退,他还是不能把粮食卖给李申之,或许会选择一个聪明一点的方式,既不得罪秦桧,又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又或许依然改变不了这个结局,没有试一试,总归是死得有点不甘心。 如果时间再多倒退一点,或许他不会选择干粮商这一行,倒腾点木材瓷器,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风险。 有些结局,在当初迈出那一步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了。在命运的主宰之下,大家都是可怜人。 他终究还是错了。 错在捂盘惜售,站在了百姓的对立面。 如果他选择卖粮食,或许依然会死去,但是百姓会念他的好。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死了都要被人唾弃一遍。 善后事宜自然有人料理,茗香苑小厮再次采购了满满当当的高粱回去。 李申之与冯益快速地赶到了第三家粮行。 …… 秦府。 秦桧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自家庭院里,围着假山团团转圈。 “父亲,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说话的是秦熺:“没想到李申之竟然如此心狠手辣,直接将粮店掌柜斩首。” 秦桧粗重地喘着气,心中似有决断,却又下不了决心:“让你们盯着他点,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秦熺一脸无奈:“谁知道那李申之如此狡猾,三番五次地更衣易容,我们实在是跟不住。” 这时,新的消息传来:“老爷,宋掌柜也被斩首了。” 秦熺一脸哭丧气:“父亲,这都第三个了,不能任由那小子继续祸害下去了。” 秦桧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传信的小厮:“不是传令他们紧闭大门了吗?怎么又被斩首了?这次是什么罪名?” 他尽管很愤怒,但是也无法直接插手去管这种事。 砍人的是禁军,那是赵构的禁脔,他敢把手插进去,掉脑袋的就是自己。 小厮被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说道:“禁军直接破门而入,质问为何关门歇业。宋掌柜说自家小妾刚生了孩子,要庆贺一番。谁料那禁军直接把宋掌柜的商铺和宅子搜了个遍,也没发现有小妾生孩子。用刑审讯以后知道是宋掌柜说谎,直接就,就给砍了。” 秦桧一把甩开小厮,又去绕着假山转了一圈。 秦熺心急如焚,跟在秦桧屁股后面:“父亲,这下可怎么办啊?” 秦桧回身猛地甩了他一个大耳光:“问,问,问……就知道问!你就不能想个办法出来?” 就在父子俩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又一个小厮跑进来。 “老爷……老爷……”小厮气喘吁吁,“方掌柜,他,他……” 秦熺一屁股坐在地上:“完了,死了四个了。” “不是,不是。”小厮连忙摆手。 秦桧与秦熺见状,一下来了精神,眼巴巴地看着小厮,等着说出下文。 小厮喘了口气,说道:“方掌柜卖粮了。” 秦桧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颓废:“完了……” …… 茗香苑的库房里,满满当当堆着的,全都是高粱。 在李申之眼里,这十万斤的高粱不是高粱,全都是金光闪闪的鬼见愁。 不仅如此,门外还不停地有人赶着马车来送粮食。 那些都是茗香苑没有去到的地方,那些粮店的掌柜们担心李申之去找他们算账,没等茗香苑上门,就主动把自家库存的高粱全都运了过来。 就地处决了三个粮店掌柜之后,满临安城的粮店掌柜们全都噤若寒蝉。 血淋淋的事实,让他们明白了一个道理:若是有人要买粮食,一定要卖给人家,一定要平价卖给人家。 消息灵通一些的掌柜们,知道的多一些:茗香苑要买高粱,不卖就是死。 他们之前接到的消息,是不要卖一粒粮食给茗香苑的人。茗香苑的人乔装打扮之后想要悄悄买粮食,都有临安府衙的差人给他们报信,并监视他们不许卖粮食出去。 粮商们慑于丞相和临安府的淫威,自然乖乖听命。 可是接连三个粮店掌柜被处决,血淋淋的人头还热乎着呢。 丞相在哪里?临安府尹在哪里? 在禁军的强势执法面前,他们全都不见了踪影。 如果到现在,粮商们还看不清形势的话,真不知道他们的生意是怎么做起来的。 丞相的权威固然可怕,但是也怕不过禁军架在脖子上的刀。火烧眉毛先顾眼前。 一时之间,临安城中几乎所有的高粱全都集中在了茗香苑中。 以至于杨沂中想要开始酿酒,都搞不到足够的高粱。 殿帅的面子李申之一定要给足,得知杨沂中没有高粱的时候,李申之先送了两万斤过去,还留下话说:不够的话殿帅吭气,茗香苑随时送过来。 …… 这一场粮食争夺战,茗香苑大获全胜。 李申之宛如在梦中一般,几杯酒下肚之后,决定搞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趁热打铁,这是打压秦桧声望的绝佳机会。 距离年关还有一个多月,留给岳飞的时间不多了。 八十五、萧照 茗香苑广发请帖,庆功宴办得甚是盛大。 文臣武将给足了面子,大宗正赵士褭、皇城司干办冯益亲自出席。 其他如枢密使(国防部部长)张俊,殿帅(三军总司令)杨沂中,还送来了花篮庆贺,被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张俊与秦桧虽然狼狈为奸,但并没有隶属关系。两人之间其实就是互相利用,一个想借对方排除异己,一个想靠别人捞钱发财。 秦桧与李申之有矛盾,关我张俊什么事?我赚的是李申之的钱。 可以说,除了文官集团鲜有人来,整个南宋政坛的军方与安全部门的大半壁江山,要么亲自到场,要么送了花篮条幅庆贺。岳家由岳银瓶代表出席,换岳雷去狱中照顾岳飞,顺便交代一些家中的事。 其中来人最多的群体,是宗室子孙们。 这些宗室贵族们,每日里无所事事,钱多得花也花不完,就喜欢整一些新奇的玩意。 上一次痛快地喝了一顿酒,不知从谁的口中得知,茗香苑竟然还有一种美茶,整个临安城独此一家。 不用说,一定是赵不凡这位便宜大哥大肆宣扬的结果。 李申之兴高采烈地站在门口,光迎客就迎了一个多时辰。 大画家赵伯驹也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壮汉,长得膀大腰圆,浓眉大眼。 赵伯驹把壮汉拉到身前,介绍道:“叨扰李公子,在下带了一个朋友过来,是画院待诏萧照。” 原来也是个画家?不介绍还以为是你的保镖呢。也不知这位画家作画之时,会不会有一股金戈铁马之气。 李申之拱手施礼:“久仰久仰!” 他是真的久仰。 …… 说起萧照,不得不说南北宋交迭之间的一桩趣事,与两宋画风传承有关。 话说北宋时期有个大画家,叫李唐,就是南宋四大画家之“刘李马夏”中的那个“李”,最着名的一副作品叫作《万壑松风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号称宋画三大精品之一。这幅画就在赵构的内库之中,当屏风用着呢。 后来北宋灭亡,李唐没有跟上大部队,独自一人寻路南下,由北宋画家变成了南宋画家。 走在半路上,突然遇到了一伙土匪,将李大画家打劫上山。 大画家走得仓促,身上没带什么金银财物,土匪们眼见空跑一趟,没有收成,便要拆了他的行李分赃。 这一分不要紧,翻出来许多作画写字的工具,再细问之下,才知道被打劫之人是鼎鼎大名的画家李唐。 这时,山寨的二当家有话说了: “承蒙大当家多年照拂,兄弟有个不情之请。兄弟从小是个爱画之人,今有幸得遇李待诏,兄弟愿随李待诏学画,侍奉左右,望大当家成全。” 二当家正是萧照。 萧照早年也是以卖画为生。后来金人南下,汴梁城破,无奈之下上山当了土匪。萧大画家长得身材魁梧,又能识文断字,堪称文武双全,深受大当家器重,很快便成了山寨的二当家。 大当家虽然心里不舍得放人,但也不愿当断人前程之人。索性成人之美,辈了一笔盘缠,送李唐和萧照二人下山南下。 师徒二人到了临安城,本想凭借一手好画技过个太平日子,怎奈临安的市场跟汴梁不太一样。 汴梁人爱看山水画,临安人爱看花鸟画。 李唐流传下来的一首诗诉尽了心中的无奈:云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容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燕脂画牡丹。 那时候的朝廷,连太学都没恢复,更别说国家画院了,两人的生活一时之间陷入了困顿。 好在也不是全没有识货之人,赵伯驹和赵伯骕兄弟也是爱画之人,在他们的引荐接济之下,二人生活才逐渐有了着落。 …… 却说李申之神情真切地迎接,让萧照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官家布置了任务,让画一些临安的小景。今日听闻贵府摆宴,特来采风,多有叨扰,还望公子莫要介怀。” 李申之忙将二人迎入:“好说,好说。若是萧待诏能留下一两页墨宝,定能使寒舍蓬荜生辉那!” 赵伯驹挽住两人的手,笑道:“你要是‘胡虏血’管够,画儿你要多少有多少!” “那感情好!”李申之生怕赵伯驹反悔,赶紧接住话头,乐得眼睛都瞧不见了。 这两位的墨宝要是能传给子孙后代,一张能卖一个亿。 两位大画家想的是,几张素绢就能换顿美酒,值了。 好的买卖就是这样,大家都觉得自己赚了。 迎进了大门,客人们自有仆役侍女们接住,将他们带入各自的包厢。 梁兴等人今天专门过来帮忙,干起了迎客传菜的活儿。 好巧不巧,那梁兴跟萧照就在走廊里打了个照面。 两人对视一眼,四目相接,都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困惑。 “这人好熟悉?”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叫什么来着?” “好尴尬……” “我想起来了!” “不,不可能是他!” “要社死了,好慌,怎么办?” “千万不要认出我……” 两人对视着逐渐走近,却没有打招呼。 赵伯驹在一旁没看明白,问道:“这位也是你朋友?” 萧照不能装死了,问道:“可是‘梁小哥’?” 梁兴也终于确认了对方:“可是‘萧二哥’?” “咳……”萧照尴尬地一笑,说道:“这位小哥莫不是认错人了?某家是萧待诏。” “哦……”梁兴也赶紧收口,拱手施礼道:“客官里面请,俺可不是什么小哥,在这里干点杂活儿,混口饭吃。” 两人心照不宣,大家都是文明人,以往当土匪的日子就不要再提了。 萧照心想:当年这位梁小哥帮过自己不少,等日后闲暇再来此处,能帮衬就帮衬一些。今日跟着赵家子弟一起,暂不宜与他相认。 梁兴倒没有多想,看着以往的兄弟富贵了,他心里也高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两人这一场差点社死的偶遇,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却成了重要的情报。 …… 后院阁楼里,几个青春少女坐在一起,喝茶聊天。 “瑜姐姐的剑舞真是英姿飒爽,配上少东家谱的《将军令》,简直不输男儿。”张葱儿一边撸猫,一边夸赞道。 八十六、庆功宴 “将军令”的曲子唐代就有了,李申之不过是根据自己小时候看过的《黄飞鸿》中插曲的记忆,填了填词而已。 方才庆功宴的开幕式上,童瑜率领着刚刚训好的剑舞队,在将军令的伴奏之下,一曲集体剑舞胜利地挑拨起了临安人的血性,今日非要将胡虏血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童瑜笑了笑,说道:“我们都是些粗人,不如张博士有文化。张博士这么喜欢猫的呀?”说着就想转移话题。 临安城的人很喜欢养宠物,猫儿狗儿都有,伴生着街面上有着大量的宠物店,有卖猫粮,狗粮的,有卖衣服的,有卖梳理毛发工具的,还有代管代喂的,客户短暂外出不在家,可以将宠物寄养在店里,甚至还有宠物专用药方。 总之,李申之能想到的宠物服务,这里全都由,除了疫苗。 “唉……”张葱儿怨叹一声:“我们可不能跟瑜姐姐比,每天只能独守空房,与狸奴为伴。” 童瑜自从搬进了茗香苑,名正言顺地住进了李申之的房间,夜夜歌声嘹亮,茗香苑中无人不晓,让一众女眷艳羡不已。 李申之还未娶妻,理应这童瑜暂居大夫人之位。只不过童瑜无心管理家事,所以掌柜依然是张葱儿。 然而张葱儿依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处处提防着童瑜。 “妹妹这是哪里话……”童瑜脸色微微一红,说道:“等你家花狸生仔儿的时候,也送与我一只。这男人那,都是喜新厌旧,咱们女子总要为自己找一些寄托。” 张葱儿看童瑜的样子,不像是假惺惺的客套话,倒像是真的想养一只小猫,便说道:“隔院邻居家有小猫下仔儿,好像就在这几天。姐姐若是有心,这几日可以先准备聘礼,改日我带你去看看。” 童瑜高兴道:“那感情好,劳烦妹妹了。” 养猫,是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情。 从旁人家抱养一只回来,就跟娶媳妇进门一样,虽不是三媒六聘,但也需要用柳条穿上一串聘礼上门,才算是懂礼数的人家。 张葱儿与童瑜在这里斗智斗勇,金儿与岳银瓶在另一边则是忧心忡忡。 金儿拉着岳银瓶的小臂,急切地问道:“岳帅怎么样了?你兄长和你姐夫还好吗?” 岳银瓶眼角一酸,差点落下泪来:“父亲还好,他们对兄长和姐夫用刑了。”自从岳飞下狱,这个倔强的小姑娘一直强撑着自己,从来没人能说说心里话。 只有每次见到金儿的时候,才敢稍稍放纵一下自己的软弱。 金儿拍着岳银瓶的肩膀:“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岳银瓶悄声地啜泣了一阵,并没有引起张葱儿与童瑜的注意。稍稍发泄了一会,岳银瓶若无其事地擦了擦眼角,问道:“金儿,你技击之术好,你说劫法场难不难?” 武术大概分两种,一种是技击之术,可以理解为擂台单挑,刺杀的技术;一种是战阵搏杀之术,可以理解为战场上杀敌的技术。 技击之术是金儿所长,岳银瓶更擅长战阵搏杀之术。 劫法场这种小范围的打斗,金儿更擅长一些。 金儿想了想,说道:“寻觅十个好手,若是岳帅配合,不难。” 岳银瓶面露喜色,问道:“若是父亲不配合呢?” 金儿摇了摇头:“几无可能。” …… 庆功宴,庆的是胡虏血酿造的大获成功,李申之这个主角不能缺席。 光是绕着敬了一圈酒,就把他醉得晕三到四。 按说库存的胡虏血根本不够喝,好在官家又赏赐了一些下来。 庆功宴的事,赵构也听说了。对于秦桧的一些做法,他其实也有些不满。但是碍于宋金议和的大局,一直隐忍不发。 李申之领着禁军砍了几个奸商的脑袋,赵构心里也觉得出了一口气,对李申之暗暗赞赏。 赵构自然不可能亲自赴宴,那样相当于跟秦桧公开叫板,他还没那个胆量。 原本打算题几个字送给茗香苑,前前后后写了好几张,最后硬是忍着烧掉了。这也就是李申之不知道,要不然恨不能从火盆里把那几幅字给抢出来。 赵构的书法水平相当之高,在帝王中排前三的存在,一副真(楷)书草书复写的《养生帖》,传承二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书风,直接能当字帖用。 流传下来的作品,拍卖会上一幅轻松上亿。 思来想去,官家将内库中的胡虏血拨出一部分,送去了茗香苑,算是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赞赏。 有了这几坛子酒,再加上厚着脸皮从冯益和赵士褭那里要回来的一些酒,总算是能满足每桌都摆上一壶。 上门都是客,虽不能保证大家开怀畅饮,也得让人尝尝味道。 当然了,其他美酒管饱喝,要多少有多少,茗香苑大包场。 …… 终于应酬了一圈,李申之来到天井下喘口气。 透过天井望着星月漫天的夜空,四周的屋檐将月夜裁得四四方方,宛如这天空本就是四方一般,或许这才是“坐井观天”的来由。 这时,梁兴领着几个兄弟走了过来:“东家,这厢要是没啥事儿,俺们就先回去。” 李申之赶紧回头,说道:“小哥莫要这般客气。你们都是客人,本不该这般使唤。今天帮了这么大忙,快回去歇着。” 梁兴神情一滞,似有些犹豫,又下定决心,说道:“东家,我们可能暴露了。” 太行山好汉坚持用“东家”来称呼李申之,是为了掩人耳目,李申之纠正过几次不改,也只好应了。 梁兴继续说道:“今日在廊道里,遇到了昔日太行山上别家山头的二当家,他见过我们兄弟几个。” 李申之心里一沉,暗道不好:“那人为人如何?” 梁兴说道:“萧二哥为人没得说,文武双全,仗义疏财。” “萧二哥?”李申之也回想起今天的情境:“莫不是萧照?”他知道萧照当过土匪的故事,瞬间便将两件事联想到了一起。 梁兴奇道:“莫非东家也认识他?” “迎客的时候见过一面。”李申之说道:“此刻正与宗室子赵伯驹在厢房里,饮酒作画。” 那哪里是作画,简直就是印钱。 梁兴说道:“萧二哥虽然可靠,但就怕隔墙有耳。”他们两人见面的时候,都曾说漏了嘴。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间,但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足够他们暴露了。 李申之看过不少谍战片,知道谨慎的重要性。 一旦心里起了疑心,一定要果断行动。 每多抢出一秒钟,可能都是活命的机会。 八十七、录事参军 梁兴等人说走就走。 急匆匆地换了身衣服,从东面的小门悄悄溜了出去,趁黑钻入了一条小船,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他们刚离开没多久,临安府的人便找上门来。 上门就是客,更何况是临安府衙门的地头蛇。领队的是录事参军。 参军是地方官府常设的一个职位,按制配齐之后有六个,有司理参军、司户参军、司法参军等等,分别对应中央的六部。参军之中地位最高的,叫录事参军,为参军之首,地位更高一等。真要算起来,大概比副市长稍微低上一点,比各局局长稍微高上一点。 大些的州县,会配齐六个参军。小一些的州县,可能只有两三个参军,一人分管多职。 临安府自然是满编配置,这种京畿之地,挂职的人都安排不完,更不可能空编。 李申之迎了出去:“参军大驾光临,快进来吃一杯酒。” 录事参军说道:“今日便不吃酒了,先忙公干。” 李申之先将人迎了进来,示意手下端些瓜果饮品出来,问道:“不知是何公干?茗香苑自当全力配合。” 那录事参军朝着李申之拱了拱手,说道:“有劳了。接府尹吩咐,说秦相公家走失了一只猫,着我等在临安城中寻找,本官负责这一片,刚好找到你这里。” 说完,录事参军煞有介事地拿出一张画像,上面画着一只黑黄横斑花狸,宛如一只小脑府,又叫虎猫,色彩鲜艳,毛发精细,顾盼之间神态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李申之心里大概估算了一下,拍卖会上至少七位数。 李申之看了一眼画上的猫,心里犯起了嘀咕,不知寻猫之事是真是假。加之梁兴与萧照见面,存在暴露身份的可能,多少有点做贼心虚。 如果他们真的是来搜查梁兴等人,直接上门便是,何必搞这么一出?再说,真要是用寻猫来掩护,急切之间也画不出这么精致的画儿。 李申之接过录事参军手中的画儿,试探道:“这点小事何劳参军亲自前来。只需知会一声,我们去衙门把画儿取来,再上下发动一起寻找便是。” 录事参军将画儿拿回去,说道:“府尹下了死命令,临安府的推官、参军们各领一队,现在正在全城搜索。” 推官也是临安府中的高级官员,与参军地位不相上下。 李申之问道:“秦相公家中养的是个什么猫?怎么如此金贵?” “哼……”录事参军言语之中带着些许不屑:“什么秦相公的猫,那是秦相公孙女养的猫,自然是比人都金贵。” 畜生比人都金贵,莫不是这孙女是徽州人不成? 李申之说道:“诸位差官辛苦半夜,且坐下吃点瓜果喝口茶,稍事休息片刻。我这便吩咐下人去府中寻找,好歹给参军一个交代。” 端上来的是茗香苑最拿手的八宝擂茶,跟奶茶差不多,香甜可口,喝了还能充饥,美味又实惠。 一众差役们平日里就喜欢来喝一碗,今日坐在这里吃喝起来,宛如老客户一般熟稔。 “好好查查。”录事参军嘱咐了李申之一句,与众官差一起坐下吃瓜喝茶:“莫要糊弄了事。” 这些差役们原本就不想干这破差使,实在是临安府尹逼得太紧,大家也不得不出来晃悠。 干得好了,那是当官的功劳。干得不好,那是自己遭罪,何必那么卖命呢。 再说了,又不是什么正经事儿。找只猫而已,还是给丞相的孙女找。为了这么点破事就兴师动众,搞得大伙儿没得休息,全都一肚子怨气。 没找到还好,真要找到了,怕不敢带到角落里悄悄给弄死。 李申之倒也不敢怠慢,重新接过录事参军手中的画像,将薛管家找来,然后又召集了各班领事,逐一看过之后,四散去找。 找到了固然好,找不到也无所谓,反正都是在工作的间隙顺便看一看,不费什么事儿。 且说茗香苑内部展开了充分的自查自纠,动员所有员工一起寻找,但凡有个蛛丝马迹,立马通知府衙的人前往查看,最终一无所获。 正查之间,门外又来了一伙官差,也自称是临安府衙的人。 李申之第一反应,莫不是一群骗子。 结果录事参军这边的人跟他们认识,确属临安府的同僚无异。 “王捕头,你们来干什么?”参军这边的下属问道。 录事参军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高级官员。那捕头不过是个地头蛇,级别高一点的小吏而已,自然不被放在眼里。 王捕头说道:“府尹说有人看到花狸钻进了茗香苑,让我们过来仔细寻找一番。” 参军的下属没好气道:“怎么?难道参军找不到,你就能找到了?” 这时,录事参军也走了过来,摆手示意自己的下属退下,说道:“既然王捕头有线索,这里就交给王捕头了。” 公门办事,最忌讳过界。责任也好,利益也罢,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该谁担的责任,推诿扯皮各凭本事。 该谁拿的利益要是被侵犯了,少不得日后相互挤兑拆台。 王捕头拿着临安府尹来压录事参军,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硬着头皮硬扛。 流水的府尹,铁打的参军。临安府尹的平均任期连一年都不到,日后少不得要被这录事参军编排。 不料那录事参军却混不在意,转头说道:“咱们撤。” 就这么带着人走了。 王捕头顾不得憧憬自己未来的悲惨岁月,迅速地投入了搜捕工作。 他接到的命令,不是搜猫,而是搜人。 录事参军走到门外,身边的人不解道:“参军,这就让他们接手了?” 录事参军笑道:“怎么了,你是没吃饱还是没喝饱?” 下属拍了拍肚皮,跟着笑道:“茗香苑的小东家还真是懂事,咱这是茶饱饭足。可是王捕头那边抢了咱们的活儿,咱就这么忍了?” 录事参军嗤笑一声:“你当这是什么好活儿?他愿意接手就接手,咱们这就算完成任务了,打道回府。” “嘿……”下属摇着脑袋笑道:“对啊,咱们混吃混喝,让他们干活儿去。”心里感觉参军就是水平高,自己拍马不及。 录事参军却是心里有些嘀咕:莫非真如坊间传言,这李申之捏着秦桧的把柄不成?要不然怎么会被秦桧这般针对。王捕头冲进茗香苑,必然不是为了找猫,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八十八、附郭小吏 却说那录事参军心里起了怀疑,脚步慢了下来,边走边琢磨。 一顿细密的思考,录事参军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对,甚至隐隐感觉到,这临安城要变天了。 丞相想要对付一个八品小喽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费劲了? 要知道,现在正是丞相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中枢里的岳飞、韩世忠、张浚、赵鼎、李光,说扳倒就扳倒。 没扳倒的张俊,也快要跟秦桧穿一条裤子了。 中枢立剩下的人,范同、何铸、万俟卨,都是秦桧自己的人,临安知府俞俟也是他的人。可以说,除了军方和谍报方面,秦桧已经只手遮天。 只手遮天,却保不住几个投靠自己的粮商? 这个横空出世的李申之,竟然能跟秦桧斗得有来有回,还不落下风…… “你们几个留下,盯着茗香苑门口。”录事参军留下几个心腹手下,吩咐道:“注意隐蔽,不要暴露自己,暗中观察便可。” 且说录事参军借着机会从茗香苑退了出来,颇有一股急流勇退,坐看狗斗的睿智。 王捕头原以为录事参军会为难他一番,没想到这么痛快就让了出来,也没多想,当即下令对茗香苑开展地毯式的搜捕。 临安府尹给的命令非常强硬,有反贼藏匿于茗香苑中,务必要捉拿归案。 当然,这条命令不能明说,只能说是帮秦相公找猫。 也不知道为什么,捉拿反贼的活儿给了他,没有交给皇城司,也没动用禁军。不过这个小小的捕头觉得这是自己进阶的机会,必须牢牢抓住。 谁知搜捕工作刚刚展开,便碰到了一颗钉子,一颗硕大的钉子,一颗能打死人不用偿命的硬钉子。 也合着该这个捕头倒霉,非要自己挨门挨户地搜查。 李申之原先还打算派几个小厮辅助一下,给捕快们带带路,被果断拒绝。 那王捕头一脚踹开一间包厢,好死不死地赵士褭坦胸露腹,左拥右抱,引吭高歌,开怀畅饮,正在兴头上。 眯着眼睛朝外一瞧,见到只是几个捕快,抄手拿起一个酒壶,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我们是临安府……”王捕头慌忙躲过,连声说道。 “砰……”又是一个酒壶砸来,赵士褭喝道:“让俞俟(临安府尹)自己来!” 同样的故事,发生在许许多多的包厢之中。 自古附郭的知县不如狗,临安府也大抵如此。 有道是: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也不知这捕头作了几辈子孽,在京城这个贵人多如狗的地盘上,当了个捕快。 名义上来讲,临安府中的事情都归他们管,事实上他们谁也管不住。 在真正的权贵眼中,这些临安府上下的大小官员,地位还不如自己家里的仆役丫鬟,不过是一群临安小区的保安而已。 倒不是小看了保安师傅们,而是这个活儿,谁干谁憋屈,没个好脾气都能把自己给气死。 茗香苑的大门口,王捕头领着一众捕快蹲在路边,披头散发,衣衫褴褛。 此刻的王捕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干什么来着?” …… “咦?我是谁来着?” …… 声势浩大的寻猫行动,注定只是一场闹剧。 搜遍了临安城,找到了上百只与画像相似的猫,却都不是秦桧孙女丢的那一只。 到最后,这场“层层压责任”“人人抓落实”的笑话,草草收场。 生长多年的小捕快们,早都洞悉了这样的规律。那些当官的话,就跟放屁一样,臭上一阵便会烟消云散。 虽然有点恶心,但也别太当回事。 等王捕头情绪冷静下来,临安府派出来的人马陆续收队,这一队捕快们才如蒙大赦,终于回到了家中。 …… 捕快们的查房,对茗香苑的贵客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没人在意他们来干什么,甚至没人在意他们来过。 酒饱饭足之后,贵客们在自家仆役们的伺候中,坐上马车各回各家。 等到忙活完,已是丑时初刻(凌晨1:00),茗香苑上下忙碌而有序地收拾残局。 店里的几个主事人,却是忧心忡忡地坐在一起。 李申之开门见山地说道:“第一波来的录事参军,应当就是为了找猫。这第二波人,怕是为找梁兴来的。” 张葱儿将怀里的花狸抱紧了一些,今天差点就被第二波捕快给抱走,说道:“梁小哥他们莫非已经暴露了?” 李申之点了点头,不抱任何侥幸心理,说道:“必定是今天有人在这里见到了他们,认出了梁兴的身份。他们今天在茗香苑里找不到人,明日必然还会去别的地方寻找,梁兴他们藏在木匠、铁匠铺子里也不安全,咱们要早做打算。” 薛管家说道:“如果是临安府得到了消息,那么再想藏匿住梁兴他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咱家的几间店铺都在临安府登记造册,想知道不难。” 张葱儿接道:“他们一定会照着册子上登记的店铺挨个寻找。想要继续隐瞒梁小哥他们,还得想别的办法才行。” 岳银瓶还未离去,跟着一起议事,说道:“要不将他们转移到岳家的店铺之中?” 岳飞虽然下狱,但是岳飞的案子还没定性,岳家也暂时没有遭到清算,因此他们家的商铺、农庄依然正常运行。只不过人心有点散而已。 “不可!” “不可!” 李申之与金儿同时出口阻止。 金儿看向李申之,眼神有些退缩。李申之说道:“金儿有什么想法?” “没……”金儿语气含糊:“就是觉得不妥。” 李申之没有深究,说道:“岳家正在监视之中,迟早也会查到你们家里。将他们放到你家的店铺里,无异于自投罗网。” 其实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是想要切断梁兴与岳银瓶的直接联系,避免他们一时冲动去劫狱。 金儿其实也是这般的顾虑。心照不宣的两个人不能直说,却找到了相同的借口:“我也是这般想的。” 薛管家想了一阵,问道:“临安城内不妥,不如将他们送到城外的农庄?” 张葱儿点了点头,赞同道:“他们在临安城内找不到人,恐怕紧接着就会去城外的庄园里找,迟早也会暴露。” 金儿环视一周,有些胆怯地说道:“咱们不要一直在自己身上打圈圈,要看一看周边是否还有可以信赖之人。” “金儿说的没错。”李申之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以后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不要这样唯唯诺诺的。” 没想到金儿平日里一声不吭,真遇到事儿了,主意还挺正。 岳家与李家关系好,本不是什么秘密,临安府的人自然能够想到。在李家找不到的人,再去岳家找一找,顺便的事儿。 想要安顿好梁兴他们,就要找一处临安府想不到的地方。亦或者,能想到却不敢招惹的地方。 张葱儿缓缓地撸着猫,妙眸远望,轻道:“可是,哪里有这样可信赖之人呢?”她倒是想到了好几处临安府衙想不到的地方,却不是可信赖之人,只得一一排除。 可信赖之人?李申之有些犹豫。 抱了那么多大腿,先用哪一条呢? “薛叔,辛苦你一下。”李申之打定主意,说道:“今晚连夜去安排,让梁兴等人做好准备,明日一早便乔装出城,先送到咱家的庄子里。剩下的事交给我。” “睡觉。” 九十、启发 女工看似抱怨的哭诉,立马引起了李申之的关注。 “你孵化过小鸡?”李申之突破人群,快步走到那女工的身边。 女工说道:“俺孵化过一窝,只不过十颗蛋出了两只,剩下的都臭了。母亲说俺浪费蛋,外人说俺是吹牛。” “太好了!”李申之一把抓住那女工的胳膊,转身就往外走:“你跟我来。” 那女工红了脸,使劲抽回自己的胳膊,声如细蚊:“俺有相好的了。” 李申之一愣,才明白被误会了,搞了一个大红脸。 重新在队伍头前站住,李申之如教官训话一般,说道:“今日把你们召集起来,是为了大规模地孵化鸡蛋,不用鸡就能孵化出来的鸡蛋。” “不用母鸡真的能孵化出小鸡来?” “我可听说了,咱们的少东家会法术,胡虏血就是少东家变出来的,保不齐真能变出小鸡来。” “对啊,小柳不是孵出过小鸡么,快问问她。” 还有人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在审视了一圈身边的人,感觉自己的尺寸应该能排在前列,一定能保住这份工作,才稍稍安心。 转眼之间,女工们的队形发生了变化,众人把刚才自称孵出过小鸡的女工小柳,团团围在了中间。 “先听我说完,”李申之使劲拍了拍手,重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说道:“孵化小鸡没那么容易,需要咱们经过许多次的尝试,或许要失败许多次才能成功。希望大家做好心里准备。” 天字号那女工说道:“干啥都有失败的,俺头一回蒸炊饼还蒸坏了呢,可没少挨婆婆骂。” “就是,俺浆洗衣服的时候没补破洞,结果指头大的洞愣是洗成了巴掌大的洞,可被俺娘一顿好揍。” 说起卖惨,大家一个比一个惨,还有人头一次吃糕点差点把自己给噎死的呢。 这就是一家人的样子,一会儿吵得不可开交,一会儿就互相捧哏,互相开解。 看到大家的态度,李申之很欣慰,都是一群踏踏实实能干活儿的人,可用。 “孵化小鸡的地方,在城外的庄园,你们想去的可以报名,工钱给涨二成。不想去的也不要勉强,人不够我再去找。”李申之说出了第二个条件。 “俺愿意去!”小柳第一个自告奋勇,许是为了报答东家的信任,亦许是为了证明自己。 “俺也去!涨不涨工钱无所谓,总不能放着自家人闲着不用,再让东家花钱去雇人。”第二个出列的,正是跟李申之抬杠的那个天字号女工。 “鱼娘去,俺也去。俺就喜欢跟着鱼娘干活,高高兴兴的干啥都不累。”又一个女工站在那个天字号女工,鱼娘的身边。 女工们接二连三地出列,有人便开起了玩笑:“你可不能去,她叫鱼娘,你也叫鱼娘,俺们又不习惯喊号牌,到时候喊乱了可咋办?” 二鱼娘说道:“这还不简单,她叫草鱼娘,俺叫鳡鱼娘,这不就区分开了?” 这妇女们开起车来,技术一点都不输他这个小司机。感慨之余,二十个妇人竟然全都出列。 有几个还问能不能带几个自己的好姐妹一起去。她们虽然不懂养鸡,但是很愿意学。她才不会说是因为东家给出多两成的工钱,很吸引人。 对于这样的要求,李申之自然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这些小钱钱在李申之的眼里根本不叫个事儿。当别人都在为几文铜板斤斤计较的时候,李申之的眼里只有鬼见愁。 他从来都不知道,那不起眼的几文钱,究竟会有多么巨大的魔力。 李申之虽然当了多年社畜,最想要的是自由和家庭的温暖。 殊不知,对于真正底层的人民来说,只要能多赚一点点钱,他们愿意付出很多常人难以忍受的代价,包括生命。 在他们眼中,所谓的社畜还有一个曾经被人艳羡,高贵,光鲜亮丽的名字:白领。 …… 大方向谈好,就该讨论技术细节了。 人工孵化鸡蛋的原理非常简单,就是构造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然后模拟母鸡屁股的温度,这样维持上大约二十天,鸡蛋就能孵化出小鸡了。 道理一点都不难,难的是让女工们理解这些道理。 李申之不可能亲自去实践第一窝小鸡出炉,也不能容许女工们失败。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按照原本的结局,还有三十多天岳飞就会问斩,这点时间只够他陪赵士褭去谈判,将将够来回路途的时间。 而女工们必须一次成功,否则赵士褭那里没办法交代。 所以说,李申之今天的任务,就是让这些女工们明白孵化小鸡的道理,让她们知道,接下来的二十天里,她们的任务是什么,核心关键点在哪里。 给女工们讲课,让李申之忽然有一种要上阵打仗的感觉,既激动,又紧张。 回想了一下自己曾经看过的培训班视频,李申之试探着讲了个段子:“你们都奶过孩子?” “东家,这得刚生过孩子才能有奶,俺们都多久没经过男人了,哪来的奶。”这妇人们开惯了车,嘴里就没一句正经话。 “不是这个意思,”李申之摆了摆手,说道:“你们奶孩子的时候,有没有试过把手指头放到小孩儿的嘴巴里?” “家里孩子太多,奶不过来的时候,就把指头戳到娃娃嘴巴里,娃娃吃得那叫一个香。”很显然,这个女工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 李申之说道:“这叫吮吸反射。小孩子吃奶不懂得那么多,他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不是柰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奶,他只知道嘴巴里有东西的时候,就使劲吸。” 女工们想了一阵,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没什么卵用,吮一会儿手指头又吃不饱肚子,该喂的奶一个都少不了,不过就是个哄孩子的小伎俩罢了。 “同样的道理,”李申之话锋一转,说道:“鸡蛋孵小鸡也是这样,并不是一定需要母鸡的屁股才能孵化出来。” 女工们反应不一,有的好像不以为然,在那里担心自己的屁股大不大,能不能一次多卧几颗蛋。有的聪明一些,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 见到成功调动起了大家的情绪,李申之发起了提问:“大家不妨想一想,鸡屁股能提供什么条件呢?咱们能不能模仿出鸡屁股提供的环境,让鸡蛋里的小鸡仔误以为是鸡屁股,自己开始孵化呢?” 看到大家若有所思的样子,李申之继续启发道:“大家想一想,鸡屁股都有哪些特点呢?” “好吃……” 九十二、背负着大宋的脊梁 城外的世界,与临安城内,仿佛不是同一个时空。 如果说城内是富庶的,是祥和的,是乱世之中的一片净土,那么城外就是苍凉的,破败的。 只隔着一道大门,仿佛两个世界。哪怕是临安城内布满了茅草屋的棚户区,也远比城外的世界富庶。 “山外青山楼外楼,”李申之内心充满了悲愤,情不自禁地开始背诗。 随行的赵不凡假装在听诗,心早已飘到了庄园里,憧憬着变戏法地满地小鸡。 陆游却是掏出了小本本,骑在马上开始记录。虽然第一句写得诗一般,但是李申之作出来的诗,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西湖歌舞几时休。” “好!”且不论诗的技法是否高明,光是这第二句表现出来质问当局的情感,就担得起陆游这位伟大爱国诗人的赞赏。 赵不凡心中一惊,收回思绪:这是以后不能再去西湖上玩耍了吗? “暖风熏得游人醉,” 赵不凡心中暗叫不好,他越来越感觉这首诗是在说自己。 陆游却是伸长了脖子,等着最后点睛的一句。 “直把杭州作汴州!” “好!”陆游真心叫好,不管是诗歌中的技法,还是立意,亦或是结构或者节奏,全都无可挑剔。 最主要的是,这首诗宛如春天的惊雷一般,震得人内心翻滚不已。 说得好啊,这里他娘的是杭州,距离汴州(开封)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这就开始享受生活了?这就开始固步自封了? 这他娘的才哪到哪? “好!”赵不凡年岁不小,依稀记得小时候在汴梁时的岁月,那才叫生活。 现在的临安城看似繁华,实则不及当初东京汴梁之百分之一。 汴京城从五代开始作为帝国都城,经过两百多年不停地积累建设,其底蕴哪里是杭州可以比拟。 “好!”就连金儿都高声叫好,眼中仿佛噙着泪光。 李申之沿途走来,看到的是一排排的农夫农妇,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扛着缰绳拉犁耙,小孩子站在犁耙上面配重。 笨拙而又缓慢。 破烂的衣衫遮不住身体,当有贵人路过的时候,农妇不安地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衫,尽量遮住羞羞的部位,却露出了其他地方。 黝黑干燥的皮肤布满了风霜,灰白的脑袋上布满着,不知是白发还是灰尘。 看到李申之阴沉的面色,赵不凡不禁有些难堪,问道:“朝廷不是分拨了耕牛与周边百姓了吗?为何还是人在拉犁耙?” 他曾经参与过这项政策的制定,知道一些细节。 赵构敢自比汉文帝,以中兴之主标榜自己,并不全是吹牛扯皮,也层出台过不少惠民政策,为南宋局势快速稳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朝廷配备了一批耕牛统一饲养,农夫只需要支付少量的铜钱,就能租用耕牛。 殊不知自古以来的耕牛政策,往往以惠民为出发点,最终却成了盘剥百姓的工具。 五代后唐时期就有一桩趣闻。说是国家刚刚经历战乱,百姓养不起牛,于是官府规定由几家人共同饲养一头牛,每年只需要缴纳少量的饲料钱就行。 在刚开始的时候,这样的政策惠及不少百姓,为后唐的国民经济恢复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一度让后唐时期成为五代乱世中的少有中兴局面。 殊不知这饲料钱后来变成了牛税,固定了下来,一直持续不停地征收到两朝之后,经历后晋、后汉,直到郭威建立后周之后才被废止。 到那时候,牛早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南宋也是这样,牛是公家的,想用就得出钱。老百姓为了剩下这笔钱,宁肯自己当牛做马地劳动。 李申之恨恨地说道:“老百姓有七成的赋税,生活如此之艰难,却还在无怨无悔地供养着军队,供养着朝廷,我们还有什么苟安的道理?” 两千年的封建社会,如果想要知道一个时代里老百姓生活得是否幸福,只需要对照两个标准检查一下。 一个是战争与和平,一个是赋税。 一个地方,只要十年没打仗,那么这个地方一定是富庶的,只不过富庶不一定是百姓。一个时代如果赋税只有十税一(百分之十),甚至是二十税一(百分之五),那么这个时代的人民一定是生活幸福的。 像南宋绍兴年间,三天两头打仗不说,赋税还高出了天际,那么百姓一定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而恰恰又是这些水深火热之中的“贱民”,用他们佝偻的身躯,背负起了这个苟安的帝国。 他们才是大宋的脊梁。 那些向往宋朝的人,他们向往的不是这个时代,而是想进入那个“人上人”的群体,附庸风雅而已,跟盼望着一夜暴富的人,没什么两样。 却偏偏还要表现出一副高人一等,与众不同的做派,简直恶心。 …… 一路上的气氛十分沉重,到了李家庄园时,李维亲自出迎,主要是迎接赵不凡。 一番礼数过后,李维才跟李申之搭话:“你小子,听说你搞出了不少动静。” 李申之见李维面色红润,精神不错,甚至还稍稍胖了一点,说道:“有劳叔父挂念了。” 李维来到李申之身边,悄声说道:“那几个人你打算怎么安排?要藏就得想个妥帖的办法,要是藏不住还得尽快送出去才好。” 李维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眼就能看出梁兴等人的不正常。只是他不知道李申之有什么图谋,所以不敢擅自作主安排。 李申之指了指赵不凡:“这些人要送到那里去。” 李维露出恍然的神色。 他在城外得到了消息,说李申之抱上了赵士褭的大腿,看来此言不虚。 李申之却悄声说道:“他还不是自己人。” 生怕叔父李维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李申之赶紧嘱咐了一句。 他是打算把梁兴等人混合在女工里面,一起送到赵不凡家的庄园,并不打算告诉赵不凡真相。 这样一支不可控的武装力量,还是隐蔽一点的好。 李维点了点头,放大声音,说道:“你婶婶一直念叨你,一会去请个安。” 聪明人就是好打交道,几句话便交代得清清楚楚。 九十五、使用率爆表的水力资源 李申之在赵氏庄园多停留了一会。 既然是来技术支援,就要到处转一转,看一看,假模假样地做做样子,要不然显得太过敷衍了事。 况且李申之也是真的想好好参观一番,看一看这个时代的生产活动,是什么样子的。 相比较于外面的自耕农,庄园里的农户们的生活反倒惬意很多。 他们就像一只只被农场主圈养起来的羊,那种只产羊毛,没有生命危险的羊。 如果没有什么理想抱负的话,他们反倒可以过得比较惬意,轻松愉快地了此一生,世世代代地生活在庄园里,子孙后代也可以无忧无虑地当羊。 当然了,前提是遇到一个好一点的“地主”。主人家仁义一些,会负责他们的吃穿,生病了还给请医生抓药,一如照顾自家的牲口。 要是命不好,生在了残暴点的地主家,他们也同样会被像牲口一样地使唤,直到压榨尽了最后一口力气,累死在田间地头。若是这样,倒还是自耕农更加自在一些。 赵士褭是一户不错的人家。 经过了解,这里的农户待遇还算不错,至少比外面的自耕农要好很多。 既然这里这么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要当自耕农? 其实并不是那些自耕农不愿出卖自身投靠庄园,而是好的庄园太少了,大多数的庄园都是周扒皮在管理,人不如猪狗。 李申之改变不了别人,只能尽量对自家的工仆们好一些:“你们在这里好好干,工钱照旧给你们算上,等回去了一起发。” 赵不凡闻言,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兄弟这是瞧不起谁呢?送了哥哥这么大个人情,还能让兄弟破费不成?这些工钱哥哥全都包了。” 李家庄园来的这些男仆女工们,表情各不一样,但总得来说,没有特别高兴的样子。 男工们的目光纷纷看向了梁兴,女工的目光纷纷看向了鱼娘。 短短不到一天时间里,梁兴超高的个人魅力,隐隐之中已经被男工们当成了小头目。而鱼娘一直都是女工的话事人。 梁兴可是《水浒传》中“浪子燕青”的原型,这可是迷倒过李师师的男人。 梁兴当仁不让地出列,替大伙问道:“敢问这位大官人,俺们要是不休息,白天黑夜地连轴干,能多给工钱不?” 赵不凡理所应当地答道:“当然给!多干一个时辰,就多给一个时辰的工钱,干得多挣得多,咱像是给不起钱的人吗?” 朴实的男工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憨厚地笑着,心里想着先干上两个通宵再说。 李申之有些诧异,问道:“你们不用休息吗?一直干活不累吗?”他一直跟女工打交道多,倒是很少跟男工们深入接触过。 梁兴假装憨厚地替男工们说道:“东家这就说笑了。只要给工钱,俺们一天只睡三个时辰就够了!” 潜台词就是说:每天只要留出六个小时的睡觉时间,剩下的十八个小时,可以一直干活。 知道李申之有些不理解,梁兴继续解释道:“早点赚够了钱,俺们也出去买块地自己种。” 尽管地税出奇的高,但仍然阻挡不了百姓们对自由的渴望。东家虽好,但谁也不敢保证下一个东家也好,下下个东家还是个好人。 李申之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理解不了这个时代的人了。 想起曾经是个社畜的自己,不也曾经无比的渴求“加班费”,然后想着早日挣够创业的钱,早日挣够退休的钱么? 这样一对比,自己好像跟眼前的这些“农奴们”,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李申之的情绪变化,并没有引起别人的关注,这些事情在他们眼中早已司空见惯,常规操作而已。 反倒是赵氏农庄里的基础建设,让李申之大开了眼界。 一直以来,李申之总觉得古人对于机械设备的使用严重不足,总是需要大量使用人力和畜力进行生产劳动。 来到了赵氏庄园才发现,自己错得是多么的离谱。他们对于机械的使用不仅十分充足,简直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 至少宋人如此。 尤其是对于水力的开发,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有水的地方必有水车。 在河道之上,架设着一座座巨大的工坊,一个工坊里陈列着一排排巨大的齿轮和磨盘,只有三两个工人在里面操作。若不是房顶那传统的歇山顶构造,简直就是一个现代化的车间。 赵氏庄园的规模比李家的庄园大了十倍不止,赵不凡骄傲地介绍着:“这条河上,我们家可以建八个水车。我分出两个给你用,以后你们家有什么需要加工的东西,直接上这里来。” 经过北宋一百多年的稳定发展,官府充分地认识到了水力资源的重要性。 一条河至少有三方面的用途,第一是作为灌溉庄稼的水资源,第二是作为水力运输的运河,第三是作为水力磨坊的动力来源。 三者之间如何平衡,如何分配,大有学问。 如果灌溉庄稼的太多,水位就会下降,进而影响河道的运河作用和动力作用。 如果修建的水车太多,就会降低河流的流速,进而严重影响航运,还容易造成泥沙淤积。 这三个用途之中,航运是重中之重,宁愿舍弃另外两项用途,也要优先保证的目标。 宋代之所以会出现超大型的人口城市,正是得益于粮食航运的低成本运行。宋代开国皇帝赵匡胤定下的禁军政策,使得国家必须把大量的粮食集中在京城附近,才能养活京城数量庞大的禁军以及军属,只有数量庞大的禁军才能有效震慑各个地方势力,避免他们过于强大,产生安史之乱的祸患。 纵观宋代的大城市,无不是水运能力强大的地方。 就拿汴京开封来说,正是位于纵(京杭运河)横(黄河)两条主要航道的交叉点上。这就是开封这么一个易攻难守的地方,还会成为北宋国都的原因。 基于这样的原因,河道资源成了国家战略资源。因此,哪家能分多少水灌溉,哪家能造几个水车,都有数额规定。 河上不停地有禁军在巡查,若是被禁军查到哪家乱用水资源,轻则罚款拆毁,重则发配充军。 寻常土豪,最多只有两三个水车,李家就是如此。 相比之下,赵士褭家有八个水车,堪称土豪中的土豪。 参观一圈下来,李申之发现水力资源的开发,基本上没什么增量空间了。 难不成非得搞蒸汽机才行吗? 蒸汽机说起来简单,但是真想造一个能用的蒸汽机出来,却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并且其经济性还不一定能比得过驴。 算了,还是等出使金国回来再说。 议和成功以后,利用那几年和平的窗口期,好好发展一番,等积攒够了实力,再一波推平金国。 九十八、征服 又是高谈阔论一大堆,没有一句具体可行的措施。 李申之鼻子“哼”了一声,不屑道:“居士是说‘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吗?” 这两句话出自清初思想家颜元之口。颜元总结了宋明两朝的儒生,认为他们与魏晋时期的“清谈”有得一拼。简单地说,就是只打嘴炮,不干正事。 纵观宋明的名臣,个顶个的都是嘴炮高手。要是给他们扯一根能够穿越时空的网线,现在网上的喷子都得喊祖宗。 李清照听了很不服气,潮红的面色反倒带着些许可爱。 骂人就是这样,越是骂在对方的痛点上,对方越是生气。 就像你骂一个大美女是“肥猪”,人家可能就是轻蔑地一笑,理都不待理你。可你要是胆敢骂她一声“绿茶”,分分钟手撕了你。 李清照就是这样,每日里写诗作词地讽刺朝堂,抒发理想,但其实自己所能做出的行动非常有限。“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正好说在了她的痛点之上。 “那你打算怎么办?”李清照强压怒火,问道。 李申之说道:“一方面在谈判桌上据理力争,一方面想办法贿赂金庭的权贵,让他们帮大宋说话。” 这次轮到李清照不屑,说道:“贿赂终归非君子所为,就算日后事成,也为人所不齿。” “哼!”李申之难以抑制心中的些许愤怒,说了一句不太合乎场合的话:“妇人之见!” 我尊重你为华夏文明的传承与发展做出的贡献。但要说到朝堂政治,边境纷争,还请你闭嘴。 两人无声地对峙了一阵。 良久,李清照缓和了情绪,说道:“这次你去汴京谈判,老身也没什么好帮你的。姑且送你一些古董珍玩,也好让你去那边尽快打开局面。” 最终,李清照还是说服自己,认可了李申之的观点。 国破家亡她经历过,在那种历史大势之下,什么都是狗屁。 唯有国在家在,才有资格谈别的。 “你随我来。”李清照一声轻呼,朝着一间背阴的库房走去,那是她府上的藏宝阁。 藏宝阁虽在一层,却是设了几级台阶,比地面高出了近一米。里面摆满了博古架,架上陈列满满。李申之就算不识货,也知道这些大多都是古物。 李清照随手取下一个金佛,交给李申之。 那金佛通体金黄,拿在手中略显沉重。细看佛像的容貌,有些憨憨傻傻,是李申之从未见过的佛像造型。 “这是何物?”李申之问道。倘若这仅仅是一个金佛的话,分量毕竟轻了点。 李清照说道:“这是古渤海国的遗物。我还有一个,这个就让你去行那苟且之事。” 抓住机会就反讽一把。 呵,女人。 不与你计较了。 李申之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说道:“既然是古物,应该挺值钱的?” 李清照抬手捋了捋鬓角的散发,笑道:“应该能换你一个‘鬼见愁’。” 这……这么值钱的吗? 再看满屋子琳琅满目的珍藏,李申之瞬间觉得自家满地的鬼见愁不香了,一点都上不得台面。 张俊那满屋子“没奈何”更是一文不值,穷光蛋一个。 阿姨,你有什么需求吗?我不想努力了…… 李清照又随手取了几个古物交给李申之,有前唐的玉如意,有前辽的金扳指,还有一颗波斯宝石。 李申之不敢问价格了,他害怕人情太大,还不起。 走出藏宝阁的时候,李申之朝李清照深深作揖:“居士大义,小子敬佩!” 李清照轻叹一声:“你说的也没错,各人要看准自己的位置,做好各人的事情。自己不懂的东西,就不要瞎掺和了。” “咳……”李申之干咳一声掩盖自己的尴尬,说道:“居士有大才,不应当浪费才是。” 李清照眉头一挑,下巴朝上看着李申之,静等下文。 李申之说道:“居士的诗词古今一绝,何不填几首词,让军妓传唱于军中,以鼓舞士气?” 李清照眉头紧皱,面色略有不悦。 这是误会李申之了,将她与妓女们并为一谈,是对这位大才女的冒犯。 李申之不管这些,清了清嗓子,轻唱道:“雄赳赳,气昂昂,北上跨大江……” …… 从易安居士府中出来,李申之深深吸了一口气:“易安居士,算是被我征服了。” 李申之想要去大理寺再见岳飞一面,被拒绝了。 这几天,秦桧隐隐感觉到一种不安,时常心慌出冷汗。虽然没有证据,但他相信问题一定出在大理寺,是以下令,这段时间不许岳飞见任何人。 理由也很简单,岳飞正在受审。 就连岳银瓶每天进去照顾岳飞的生活起居,都有专人全程监视,不许两人有只言片语的交流。 无奈之下的李申之也不好硬闯,只得去了岳府。 好在岳雷和岳银瓶都在。 岳银瓶说道:“你马上就要去汴京了,父亲有话转告你。” 李申之此行的目的就是这个,他太需要重量级人物给他出出主意了:“洗耳恭听。” 岳银瓶说道:“父亲说,金兀术是极果断、极有韧性之人,打仗来去如风。” “何解?”李申之有点懵,不知道岳飞讲这话的深意。 岳银瓶抿了抿嘴,说道:“父亲说,纵观金兀术打过的仗,若是他一旦觉得事不可为,会非常果断地撤退。在谈判的时候,或可好好利用这一点。” “撤退?”李申之回忆了一下金兀术所参加过的战例。 金国自从完颜阿骨打起兵以来,名将辈出,四面征战无往不利。那时候的金兀术,还是个小跟班,跟在一众叔伯哥哥们的屁股后当喽啰。 等金灭了宋之后,老一辈将领们逐渐老去、凋零,金兀术便逐渐展露头角。短短数年之后,他就成了金国唯一能征善战之人。 尤其是赵构在应天府(商丘)建国之后,南宋王朝所经历的每一场战斗,几乎都有金兀术的身影,从东到西,从北到南,转战大半个中国,几乎从未缺席。 在无数的战斗中,金兀术进可孤军深入、勇往直前。但真到事不可为时,撤退起来也异常果决。 尤其是黄天荡一战,金兀术被韩世忠重重包围,几乎就要全军覆没。然而金兀术一声令下,一夜之间开凿了一条三十里的河道,这才逃出生天。 虽然这一战金兀术逃亡有老天照料,有汉奸引路。但又未尝没有他积极自救的缘故? 但凭那一夜之间挖出的三十里河道,金兀术就可以位列古今名将之列了。 基于此,岳飞交给李申之的突破点在于:让金兀术觉得“事不可为”。 九十九、错了吗 “岳帅还说什么了吗?”岳飞的提示让他茅塞顿开,李申之追问着,他想要更多。 岳银瓶说道:“父亲说,论打仗,他最佩服的是韩世忠。若是事不可为,希望你能好好保护韩世忠。”转述之时,岳银瓶鼻头有些发酸。这样的嘱咐,算是交代后事了。就连岳飞自己都对出狱不抱太大的期望。 再说回对韩世忠的评价。那岳飞可是军神一般的人物,韩世忠充其量不过是个猛将,怎么能当得起岳飞如此高的评价?让岳飞亲口承认打仗不如韩世忠,莫非韩泼五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李申之检索了一遍无用的小知识,没有找到答案,不解地问道:“为何?” “父亲就知道你会如此一问。”岳银瓶嫣然一笑,在李申之期盼的眼神中说道:“他说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岳家上下对李申之都有一种莫名的感激之情。 自从一个多月之前,岳飞下狱开始,李申之不停地为岳飞的事情上下奔走,从断定岳飞必死的处境,到想方设法地救岳飞,比亲儿子都卖力。 当岳家的人打算捐赠李申之一点银钱,或是派遣几个心腹家将护送李申之,都被一一拒绝。 虽然李申之要救岳飞是阳谋,但他还是尽量避免与岳飞有实质性的交往,这样以后会给政敌少留下一点口实。 临走之时,岳银瓶将李申之送出大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轻声说道:“要平安回来。” 岳家二娘平素里娇蛮惯了,突然这样女儿家作态让众人颇为不适应。 李申之也想说几句体己的话,最后只化作两个字:“好的。” …… 当北上的使者队伍走出临安城的时候,赵构反倒有点心神不宁。 与以往不同,他并没有找宰执官员来议事。朝廷的宰相团几乎成了秦桧的私人领地,赵构现在与秦桧之间的信任有了裂痕。 赵构只觉得冯益与杨沂中是最值得信赖的人。 也难怪皇帝们都喜欢与宦官打交道,实在是宰执们总是跟他对着干。 宰执们总是想着如何去改变皇帝,把皇帝雕琢成他们希望的模样,却从来没有想过,皇帝本身本身也是人,拥有所有人都有的缺点,拥有人性的所有弱点。 他们更是从来没有想过,皇帝是否有存在的必要性。 人的本性天生如此,强行改变,只会引起更大的反弹,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宰执们。 赵构坐在榻上,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安定下来,问道:“他们走到哪了?” 冯益掌管情报机构,回道:“刚到泗州。” 泗州大概位于江苏北部与安徽中部交界,洪泽湖一带。 赵构自言自语道:“三天时间就走了这么远,倒是不慢。” 冯益陪笑道:“往常的使团走到泗州,怎么也得十来天。兴许是大宗正心系议和大事,想要早日抵达汴京。” “汴京……”赵构心中升起一股悲愤之气,很快便消退了回去。 就像学生时的我们,忽然间决定要发愤图强,当打开电脑之后脑子里只有游戏。 赵构沉默了一阵,问道:“正甫(杨沂中的字),你来说说,这议和之事该当如何?” 杨沂中面无表情,朝着官家作了个揖,说道:“议和该是相公们讨论的事,臣无甚看法。” 赵构说道:“朕又不是让你参政议政,就当你是一个普通百姓,一个普通士兵,说一说你的想法?” 杨沂中说道:“臣觉得那李申之说得有点道理。要议和,只有当咱们的刀架到对方脖子上才是最好的时机。等到对方的刀架在咱们的脖子上,定会吃亏。” 赵构问道:“正甫跟金人交过手,要是再上战场,你有几分把握?” 以长斧士大败金军“拐子马”的,正是今年年初之时杨沂中在柘皋之战中的杰作。他能坐稳禁军三衙,其自身很有两把刷子,战阵之上不输韩世忠。赵构问他,也是想看看领兵大将们对议和是什么看法。 杨沂中想了想,说道:“若是沿淮河布置防线,臣可以阻敌于域外。若是想要收复汴京,请恕臣无能。” 赵构说道:“这么说,你也认为当初不该撤军吗?” 杨沂中噗通一声跪倒,额头扣地,说道:“臣绝无此意。” 由不得杨沂中不紧张。他要是接住了赵构这话,就是承认了让岳飞班师是错的,也就是在质疑官家。 如果硬要映射,他说的“刀架在对方脖子上”,可不就是说岳飞兵临朱仙镇的时候么。等到“对方的刀架到自己脖子上”,不正是说现在么。 一攻一守,形势为何发生这样的转变,是他杨沂中能置喙的吗? 你杨沂中作为地位最高的将军,竟然说自己无能收复故土,难倒大宋朝廷就无人可用了吗? 当然有人能用,杨沂中却不敢说。不仅不敢说,连影射都不敢。 现在岳飞还在大理寺里面蹲着呢,谋反的大帽子扣着,替他说情的人没一个好下场。 杨沂中作为赵构最信任的人,当然不敢忤逆赵构的意思,否则他的下场只会比别人更惨。 “起来。”赵构心中戚然,说道:“朕当然知你心意,不然也不会让你掌管殿前三司。只是这议和啊……” 赵构又看了看冯益,没有开口问话,他知道问也问不出个什么。 “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赵构最终还是无法彻底打开心扉,说道:“你们退下去。” 想要说句体己的话,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 杨沂中与冯益两人足够忠心,就算让他们去杀岳飞,两人定会毫不犹豫地执行,眉头都不皱一下。但是与金人的密约,赵构还是不想跟他们说。 秦桧掌握着议和最核心的机密,这一点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就连自己的铁杆心腹冯益和杨沂中都不知道。 可是他又偏偏没办法跟秦桧推心置腹地谈谈心。 秦桧与冯杨二人,就像是放在赵构左右两边的两面镜子,只能照出赵构的一半。 一百、路转粉 大宗正赵士褭率领使团出使的消息,牵动着整个临安城的心。坊间传闻,这次出使跟以往的出使有很大的不同。 不论是使团的成员,还是谈判的目的,都不同。 茶楼酒肆这几天都在讨论这个话题。 “听说李申之是这次出使的副使。” “你说哪个李申之?莫不是跟三元楼童姑娘相好的那个李申之?” 李申之的纨绔之名流传颇光,这话一出,顿时引起食客们一阵哄笑。 在扬州瘦马成为审美主流的时候,与一个金刚芭比勾勾搭搭的,简直就是奇葩。 “据说这李申之改头换面,不是原先那般模样了?”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 “再改头换面也不过是个纨绔,难倒还能上天不成?” “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看那李申之倒像是有大志向之人,绝不是池中之物。” “俗话说的多了,俗话还说‘狗改不了吃屎’呢。” 食客们充分地展示着自己的语言天赋,用各种精妙的技巧抬杠。 “兄弟莫要不服气,这李申之刚写了一首诗,诸位若是有人能写出这样的诗,再取笑他人不迟。”说话的正是黄庭,在西湖边救张葱儿的那位士子。 在众人的观望中,黄庭诵出第一句: “山外青山楼外楼。” “呵……”食客轻笑一声:“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么,不过能写出这句诗,说明李申之还懂些做人的道理。” 黄庭微微一笑,再诵: “西湖歌舞几时休。” 别的食客们感觉自己受到了嘲讽,悻悻地放下手中的筷子和酒杯,隐隐之中能感觉到,下面两句诗大概会是对贪图享乐之人的暴击。 早早放下碗筷酒杯,以免被误伤。 黄庭面色一凛,声音悲壮起来: “暖风熏得游人醉。” 环视一圈,无人再敢应答,大家都在等待最后的暴击,将精神蜷缩起来,期待自己能够少受一点伤害。 黄庭铿锵有力地喝道: “直把杭州作汴州!” “好!”没有讥讽过李申之的人,率先叫好。 刚刚出言讥讽之人,端起面前的酒杯猛地一饮而尽:“李公子为国家深入敌境,我却在此酒后乱语,该死!” 黄庭心中也跟着暗暗惭愧,几日之前,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自以为胸怀天下,却只能借酒浇愁。当自己喝过“胡虏血”,见识过李申之的风采之后,才终于找回了胸中的血性。 黄庭笑道:“茗香苑的‘胡虏血’马上就要上市了,这次可是平价出售。兄台若是能饮上那么一壶,定然能够不复今日做派。” “早就馋那‘胡虏血’了。听兄台这么一说,这次老子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买上一壶尝尝。” 黄庭又是替李申之站台说话,又是卖力地推销“胡虏血”,其实一分钱好处都没拿过。 这大概算是一种“路转粉”。 …… 丞相府。 “他们到泗州了?”秦桧问道。 林一飞回道:“按脚程计算,今日应该就会到泗州城。” 秦桧点了点头,说道:“泗州是个好地方。按照咱们跟金人的约定,泗州是交割岁贡的地方,距离汴京和临安不远不近。” 使团走得越快,他越感觉心神不宁,闲扯了一句让自己平静。 “都布置好了?”秦桧又问。 “丞相且放宽心,这次断叫他们有去无回。”林一飞拍着胸脯保证着。 …… 却说赵士褭领着使团出了临安城,一路北上。 李申之前瞻后顾看了半天,好像有什么困惑之事。 赵不凡问道:“兄弟这是怎么了?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李申之是这支使团真正的主心骨,他要是看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整个使团都得跟着有问题。 李申之说道:“敢问哥哥,护送咱们北上的,是一千禁军吗?” 赵不凡不明就里,说道:“没错,是一千啊!往常护送使团的都是一千禁军,咱也不能例外不是。”他还以为李申之嫌弃人少呢,特意多解释了一句。 “护送的禁军,全部都跟咱们一起走的吗?”李申之的确嫌人少,问道:“我怎么感觉这人不够一千那。” 古人行军往往都是兵分几路,各走各的,最后在规定地点汇合,很少有几万大军聚在一起再出发的。李申之怕自己误会了,没有直说人不够。 “哈哈……”赵不凡笑道:“当然不够了!” 什么?真的不够一千人? 李申之瞪大眼睛,秀出了抬头纹,用眼神问道:为什么? 赵不凡见李申之是真的不懂,收回了笑容,解释道:“看来兄弟是真的没在军中待过,不知道军中的规矩。” “愿闻其详。”李申之早就听说南宋的军队烂到底了,却不知道是怎样一种烂法,今天正好开开眼见。 赵不凡说道:“对于大头兵来说,跟使团出使金国,算是一趟美差。花上个把月时间走一趟来回,就能积攒一级军功,转升一级。” 宋代的军阶升迁与官员升迁基本相似,只要四平八稳地不犯错误,慢慢地熬资历,到了一定年限就会官升一级。若是有特殊的功劳,可以缩短年限,提前升级。 当然了,这种升级只是待遇升级,并不是实际官职的提拔。 通常来说,想要提升一个小级别,大概需要两三年的时间。 现在跟着使团跑一趟腿就能升一级,节省两三年熬资历的时间,这样的美差哪是一般人能轮得到。 赵不凡继续解释道:“所以,接到这样差使的以后,禁军就会拿出四分之三的转迁名额,转卖出去。” “这么明目张胆吗?”李申之的抬头纹更深了几分,指着周围的禁军问道:“那他们呢?” 把这些人的转迁资历给卖出去,人家能同意吗? 赵不凡说道:“他们之中有人可以获得转迁资格,那些把转迁资格让出去的人,会得到一笔银钱补偿。有人拿钱卖官,有人拿官卖钱,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李申之无奈地点了点头,问道:“那人为何会少呢?” “兄弟莫急,这不是没说到么。”赵不凡停顿一下,继续说道:“禁军在开拨之前,会先克扣下一半的粮饷,供各级军官瓜分。这一半的粮饷供应不了大军,自然只能出一半的人出来。” “这不是吃空饷吗?”一个问的难以置信。 “这就是吃空饷。”一个答的理所当然。 吃空饷,自古以来都是军队中难以根除的弊病。但是像现在这样,禁军之中竟然明目张胆地吃一半的空饷,当真是肆意妄为,“震古烁今”。 忽然间,李申之明白,为什么岳飞会那么敬佩韩世忠了。 一百零四、交战就是决战 说时迟,那时快。 梁兴这边刚布置好了战斗阵型,那边泗州厢兵便冲了过来。 可以看出,泗州厢兵们在冲锋的时候,略微迟滞了一下,想必是没想到松松垮垮的禁军,吃空饷吃到令人发指的这么一群乌合之众,竟然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摆出一套规规矩矩的阵型。 且不管实际战斗力如何,光是这副模样,便让人不得小觑。 然而冲锋已经开始,想要撤退已然来不及。 按照泗州原本的作战计划,他们只需要一个冲锋就能击溃使团的护卫禁军,然后尽数诛灭使团成员,不留一个活口。 乱世之中,流寇劫掠使团也是常有的事。使团的人死光了,死无对证,任凭他们怎么说都行。 没想到使团的禁军竟然有模有样地摆起了阵型。 但对于泗州将领来说,结果不会有任何变化。他们这一千人可是优中选优的精兵,还有一些外援,干掉使团是绰绰有余。 只不过有可能会有几只漏网之鱼,不能尽数诛杀罢了。 有活口逃回去,他们劫掠使团的事就会泄露,也就无法继续在泗州待下去。 好在上峰已经给他们找好了后路。若事不可为,他们还可以去大金的地界,继续吃喝玩乐。 念头一转,双方已经到了弓弩的射程。 泗州厢兵凭借冲锋的惯性,率先射出了第一波箭。 梁兴喝令所有人按兵不动,硬吃了对方两波箭雨,零星地有几个人中箭倒地。 打仗哪有不牺牲的,士兵们在战场上是死是活,不过是个概率问题罢了。所有的努力,不过是让自己活下去的概率更大一些,死掉的概率变小一点。 二百后援兵趁着箭雨的间隙,将负伤的士兵拖到后面治伤。 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喊疼,这就是老兵的好处,他们知道抱怨和哭喊没用,那样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等泗州厢兵射出了第三波箭雨之后,梁兴下达了“放箭”的指令。 一波箭雨从使团阵中射出,厢兵冲锋在前的人呼啦啦地倒下了一大片。 由于距离近,第一波箭雨瞬间收割了对面五六十人,逼得对面冲锋的势头为之一顿。 梁兴抓紧机会,放出了第二波箭雨。 同样的士兵,同样的射术,在不同将领的指挥之下,只不过变换了一下节奏而已,效果便变得截然不同。 泗州厢兵刚才的箭雨,是边跑边射,准头上首先就差了一些。再加上距离偏远,根本就是胡乱射击,中不中全看人品。 反观使团这边,梁兴指挥得当,每一波箭雨都能对泗州厢兵产生大量的杀伤。 一时之间竟然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使团里的禁军是精兵,泗州厢兵才是一群乌合之众。 泗州将领到底上过战阵,知道士气的重要性,也知道冲锋的重要性。 眼看着敌阵就在眼前,若是不能一鼓作气冲过去,不仅功亏一篑不说,自己一方还将面临巨大的损失。 泗州将领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抄起朴刀。看到将领率先冲锋,泗州厢兵士气为之一振,也跟着加快了冲锋的脚步。 又是两轮箭雨过后,双方各有死伤,终于枪对枪,盾顶盾,展开了肉搏战。 老兵油子见势不妙,就有几个想丢弃盾牌逃跑的,当即被禁军统制的执法队砍了脑袋。剩下的老兵油子见他们的头儿玩儿真的,在没人敢偷奸耍滑,开始奋力杀敌。 偷奸耍滑是必死无疑,奋力杀敌还能杀出一条血路活下去,路该怎么走,不难选择。 双方激战正酣,各有死伤。 忽然,泗州厢兵之中响起一声号角,惊得使团中人一慌。 梁兴暗道不妙,赶紧朝四周望去,果不其然,在他们侧后方渐渐地荡起了一阵烟尘,显然是一支骑兵从那里冲了过来。 “怎么办?”禁军统制有点心虚。有战阵的护持,只要将士们奋力拼杀,还是有希望能抗下这一波进攻的。可如果敌人来了援军,那么自己的侧后方将会门户大开,没有任何有效的防御措施。 更悲剧的是,对方来的竟然是骑兵,攻击力更强,速度更快。 反观自己这方,前方与人勉力对战,后方则是裤子都没穿,露了个大定。 梁兴眉头一皱,随即下令道:“阵线逐渐稳定下来,撤销督战队。你带着本部人马去前线支援,哪里有漏洞立马补上,定要保证不被敌军突破。” 冲阵的目的,就是集中己方优势兵力,在敌方漫长的防御阵线上冲出一道缺口,然后从缺口插入,迂回到敌人后方,进而对敌人形成合围全歼之势。 而防守一方,则是根据进攻方的兵力部署,不断地调整己方的兵力部署,不让对方冲破防线。 梁兴的指令,是让禁军统制充当救火队长。 反观梁兴,率领自己身边的十几个人跃上了战马,从侧面出阵而去。 这十几个人全都是太行山上义军的小头目,弓马娴熟,不需要梁兴多嘱咐,他们便明白自己的作战目的:绕后,冲阵。 梁兴说道:“兄弟们,咱们的机会只有一次,只有先击溃了这边,才有功夫回头去对付敌人的骑兵支援。” 泗州的骑兵本来不是用来冲阵的,而是等泗州厢兵的步军击溃了使团之后,他们捡漏,不让一人一马逃回临安。 哪料到刚一交战,泗州厢兵便吹响了哨子,将他们召唤出来。 作战计划的改变,说明使团是个硬茬子,难以攻破,是以泗州骑兵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准备好打一场硬仗。 再说梁兴这边,十几个骑兵从泗州厢兵的侧后方插入,目标直指军中指挥的将军。 泗州将军一眼便识破了梁兴的战斗意图,立马组织了一队盾兵和枪兵组成临时防御阵型:“不需要你们杀多少敌人,只需要把他们给老子挡出去就行。” 短暂的交手,梁兴和泗州的将领应对得当,没有明显的破绽,纷纷重视起了对方。 大多数时候的打仗,打得都是“明”牌。也就是说,我知道你要攻哪里,也知道你打算怎么攻,你也知道我会怎么守,就看大家谁的实力更强,谁的调度更快更准,谁就能占得战场的先机。 梁兴见状,不禁心中大急,喝道:“兄弟们,给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来,咱们只有一次机会!” 若是他们不能一次冲锋干掉泗州步兵的指挥中枢,将步兵击溃的话,在他们组织第二次冲锋的时候,泗州的骑兵便会冲入使团,到时万事皆休。 一百零六、一点都不专业 骑兵作战,其优势面是自己的前方,能骑射能冲锋。其次是侧前方,能射能走。劣势面是自己的后方,其次是侧后方。 金儿率领骑兵从泗州骑兵侧后方发动冲锋,让泗州骑兵非常难受。 泗州骑兵冲锋势头已起,早已来不及调转方向。朝自己侧后方射箭更是困难重重,扭着身子射出的箭,即没有力量也没有角度。 反观金儿这边,正面对准了泗州骑兵,骑射非常占据优势。 只可惜使团的随从里,会骑马的本身就少,能骑射的只有区区数人,偶尔零星射出的箭,对泗州骑兵杀伤有限。 泗州骑兵再看使团驻地,周边已经由马车摆起了隔离带,马车后面站着好多人,手里拿着不知什么东西,好像很危险的样子。 泗州骑兵将领盘算一番,觉得事不可为,决定撤退。 看了一眼在自己左后方追击的金儿,泗州骑兵朝右一转马头,撤了。 使团马车后的投掷手正要欢呼,被李申之紧急叫停,勒令他们严阵以待,不许有丝毫懈怠。 骑兵作战来去如风,刚刚撤退的他们,只需要兜一个圈子就能回来,前后不用半柱香的时间。在战斗没有结束之前,要随时严阵以待。 再看梁兴这边,有了燃烧弹的助阵,与泗州步兵对线的禁军反倒占据了上风,士气也高涨许多,竟然将战线往外推了不少。 泗州步兵阵型一乱,梁兴他们有了可乘之机,一发狠也跟着往前推进了数十米。 就在这时,金儿率领着骑兵杀了过来,加入了步兵的战斗。 马上战斗不是他们的强项,走近战阵之时,众人从马上跳下,以步兵的姿态杀入战阵。 一时间三股兵力投入:禁军步兵,梁兴带领的太行山好汉,金儿率领的随从们,依靠五百人完成了对泗州步兵一千人的合围。 泗州步兵将领环顾四周,正准备分兵拒敌,忽然一支飞矢射来,直穿喉咙而过,当场毙命。 再顺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陆游放下手中的长弓,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李申之,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文武双全。 陆游的箭术只能说还不错,远不到百步穿杨的地步。 刚才那一箭能射穿敌将喉咙,带着一点运气因素。 可战场之上要的是结果,管你是运气还是实力。大家重视实力而非运气,不过是因为运气不可靠罢了。 泗州将领一死,瞬间方寸大乱。 梁兴抓住时机,大喝:“投降不杀!” 不杀降兵是他们的优良传统。实在是因为他们太缺人了,并不是什么优待俘虏。 以往在太行山上,降兵愿意跟着他们的,考察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收编。态度稍微好一些的,留在山上当苦力,也会给他们一口饭吃。至于那些死硬的,才会被一刀砍死。 泗州步兵丧失了抵抗的勇气,纷纷扔下手中的刀盾投降。 禁军们没打过这样的仗,一时之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梁兴等人迅速地收拢战俘,将兵器收走,选出一百个俘虏打扫战场,剩下的围成一圈被看押起来。 至于泗州的骑兵,远远地看了一会,撤了。 梁兴重新布置了兵力,让老兵油子们看押战俘,禁军精锐继续布阵,以防对方骑兵杀个回马枪。 一切布置妥当之后,梁兴回到赵士褭身边复命。 赵士褭心情大好:“不知这位壮士高姓大名?不如北上之路的护卫之责就由你全权负责。” 梁兴还没说话,李申之推辞道:“还请大宗正收回成命。方才事出突然才事急从权,家中随从到底上不得大台面。” 赵士褭正准备再客套几句,收到了李申之的眼神暗示,这才住嘴。 梁兴紧跟着走到禁军统制面前,拱手致歉:“小人方才多有唐突,请将军见谅。” 梁兴的姿态做得很足,禁军统制非常受用,一把拉住梁兴的手臂:“兄弟客气了。若是方才没有兄弟挺身而出,我们恐怕已经全军覆没了。” 若是没有那一股骑兵,禁军统制还敢保证能抵挡一会,给大宗正争取逃跑的时间。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自己也有撤退的机会。当他知道泗州还埋伏了一股骑兵之后,便知道这场战斗注定了结局,十死无生。 要不是梁兴指挥得当,金儿和陆游两出奇兵,今日断然不会赢得如此顺利。 说归说,禁军统制到底没有说出让梁兴继续指挥的话。 使团中有聪明人,看出了梁兴的布阵,是标准的军队布阵,猜到此人身份绝对不一般,但也没有不开眼的人来追问其身份。 魏良臣朝着李申之感激地拱了拱手,剩下的人跟着致谢,多余的话一句都没说。 刚才一番打斗,禁军这边死伤一百余人,泗州那边稍微多一些,但死伤也不足二百人,且大多数还是被胡虏血烧伤的。 若是让他们知道胡虏血的价格,不知道会不会心疼身上的伤疤。 接下来他们要面临一个难题:仅剩的四百人,如何处理眼前的八百俘虏。 冷兵器时代,处理俘虏会麻烦点。一旦俘虏哗变,没有加特林大佛镇压,局势很容易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此情此景,李申之有一种杀俘的冲动。 但是梁兴说过了投降不杀,他也不好食言。以后都是要干大事的人,现在的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史书上都会记载。 禁军统制虽然当兵多年,但真正打仗却没几次,许多战场上的常规操作很不熟练。 最后还是梁兴出了个主意,把这八百俘虏分成了八队,每队一百人,用绳子穿了起来,让他们统统趴在地上。 留下五十骑兵看押俘虏,谁敢抬头就砍掉谁的脑袋。等到两个时辰之后,这五十名骑兵再骑马去追使团。 至于缴获的武器,则是点了把火烧掉。 虽然铁器无法完全融化,但是将木柄烧掉之后,仅余下的铁器部分用起来很不趁手,战斗力十分有限。 这样一来,就算这八百俘虏全部解掉手上的绳子,取回烧掉木柄的武器,也无力追杀使团了。 至于将俘虏全部杀掉,赵士褭终究下不了这个狠心。 转眼之间,使团又走出了将近百里,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 李申之来到赵士褭的马车钻了进去。 赵士褭面色一沉:“可是有所发现?” 一百零九、看不懂的操作 果不其然,高丽使者只喝了一口胡虏血,立马兴奋得不能自已。 “我从来没有喝过如此霸道之酒,果然是中原上国才能酿造的琼浆玉液。”高丽使者极尽所能地赞美着。 几杯酒下肚之后,高丽使者越来越兴奋,菜都没吃几口。 高度酒喝得快,很快就会上头。 这厢的异样,立马引起了周边人的注意力。 这个馆子是各国使者们最喜欢来的地方,距离鸿胪寺很近,饭菜价格不贵,味道还很不错,在金国抠唆的外交政策之下,这里成为用餐聚会性价比最高的地方。 在李申之一行人过来之前,已经有几国使者在馆子里聚集。 其中就有一伙西夏使者。 各个国家的服饰有明显的不同,大家成日里在使馆里见面,对彼此的身份大概都比较了解。 那西夏使者属于比较强势的一波人,看到这桌人坐着的是高丽使者和南宋使者,一脸不屑地站起身,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酒?给俺们也来一壶尝尝。” 那蛮横的模样,甚至不屑于去抢桌子上的酒,而是让李申之他们重新拿一瓶新的出来。 高丽使者刚刚兴奋起来的情绪,立马又黯淡了回去。 国家的实力决定了使者的地位,高丽使者一直是被欺负的那一撮,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不知这个高丽使者得知自己的后代比他更惨之后,会不会有所感慨。 不少人都觊觎李申之这桌的美酒,只是没有明抢而已。 西夏人第一个站出来动手,大家都想看看南宋使者的成色。 之前大宋是个大家伙,大家或敬他三分,或畏他三分,勉强还能保持着大国的体面。现在大宋没落了,有人想踩一脚,却又不知深浅,不敢盲目动手。 若是大宋人能够硬怼西夏人,那么他们依然对宋国保持敬畏之心。若是大宋怂了,他们就会像守在尸体旁的非洲野狗一样,疯狂地扑上来咬几块肉。 李申之不在意西夏使者蛮横的模样,笑呵呵地说道:“西夏使者?咱们打了一辈子仗,还没坐下来一起喝一杯呢。陆兄,送他们一壶。” 大宋和西夏就像是一对难兄难弟,大宋建国在先,西夏建国在后。兄弟俩在陕西宁夏打了一辈子仗,将自己所有的部队放在了彼此的前线,熬死了大辽,熬死了大金,最后一齐被蒙古人给灭了。 算的上是同生共死。 陆游一愣,不知道李申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没有多言,取出一壶胡虏血送给了西夏使者。 西夏使者也跟着一愣,没想到李申之这么痛快。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既然大宋的使者这么仗义,他也不好再找人家的麻烦:“谢了!” 满脸横肉中挤出一丝微笑,西夏使者拱了拱手,拿了一壶胡虏血回到了自己的桌子上。 西夏人刚走,又来了一波使者。 看到李申之脸上的疑惑之色,高丽使者小声道:“这是回鹘使者。” 在印象中,两宋时期的中原王朝好像与回鹘人没什么交集,便礼貌性地报以微笑。 回鹘人见西夏人成功地取到了胡虏血,还以为宋国人好欺负,也想来分一杯羹。 “这个酒,我们也要。”回鹘人的中原官话就不是很标准了。 李申之微微一笑,没多计较,朝陆游使了个脸色:“陆兄,给这位兄弟也分一壶。” 陆游双手一摊,苦笑道:“没了。” 李申之回头朝着回鹘使者说道:“实在抱歉,没了。下次相聚时,定给兄弟补上一壶。” 那回鹘使者早就听说汉人狡诈,还以为是李申之瞧不起他们,脸上露出怒色:“没了?那我们就喝这一壶。” 伸手就要去抢桌子上剩下的那半壶。 李申之眼疾手快,率先将桌上的酒壶拿走,喝道:“怎么地?要来硬的呀?” “不服气那?”那回鹘使者伸手就要去拔腰间的刀,打算用强。 这时,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吭声的金儿,轻轻地捡起筷子在回鹘使者的手腕上点了一下,转而又飞快地调转了筷子,刺向了回鹘使者的心口。 回鹘使者手腕一疼,握着刀柄的手顿时松开。紧跟着眼前一闪,只感觉一道寒光朝自己胸口扎来,躲都来不及躲。 等到胸口中招,才发现是筷子。 然而金儿另一只手中握着的匕首,分明表明是因为她的手下留情,回鹘使者才留了一条命。 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回鹘使者转身就要走,却发现刚才一刹那间,陆游已经拦住了他后退的路线,甚至李修缘都隐隐地仿佛可以随时攻击自己的要害。 也就是说,如果刚才金儿手中拿的是匕首,而他成功躲过了匕首的攻击,那么陆游也会补他一刀。 摸了摸后脑门,又擦了一把前额的汗,回鹘使者疑惑不解地回到了自己的桌子上继续吃菜。 不仅回鹘使者一脸的纳闷,在坐的所有使者全都充满了疑惑,包括那个高丽使者。 实在是看不懂大宋使者的这波操作。 你说他们硬?他们一声不吭地白送了西夏使者一壶好酒。 你说他们软?回鹘使者却被他们给硬怼了回来,险些吃了个大亏。 要论国家的实力,回鹘比起西夏来只强不弱,大宋不至于干这种欺硬怕软的事儿。 看不懂,实在是看不懂。 殊不知李申之也很无奈,我是很诚实的好。 你好好要,我送你便是了,这玩意又不值个钱,家里多的是。西夏使者语气是硬了一点,咱就当他们不懂礼貌,没教养了。 既然喝了酒,就都是朋友,日后到临安做客,想喝多少都有。 但是我都说没了,你还非要抢。抢就抢,还非要抢我正在喝的酒,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狗都知道护食呢,更何况这么多大老爷们。 剩下几个小国的使者见到回鹘人吃瘪,都老老实实地吃着自己的菜,喝着自己的酒。 回鹘人几乎算是最能打的国家,单兵战力稳居第一梯队。既然他们都吃了亏,自己还是别去触这个霉头。 安静地吃着饭,西夏人那边却又不安生了。 虽然他们说的是西夏话,但从情绪能看出来,酒非常好喝,也非常上头。 不一会,那个西夏使者满面红光,晕晕乎乎地来给大宋使者敬酒:“好酒!期待三日后的宴会上,还能喝到这样的好酒!” 一百一十九、不当宗主国 却说宴会之上李申之乱说话捣乱,紧跟着宇文虚中替他站台,再到后来完颜亮也跟着凑热闹,总之都是想给完颜宗弼不痛快。 反观完颜宗弼不仅没怎么生气,而是不急不躁,一脸的淡定。 完颜亮想让众人“饮胜”,他完颜宗弼只是坐着不动,不端酒杯,如此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在场之人有一大半不敢有丝毫动静,其威势之重可见一斑。 现在正是完颜宗弼人生中最最巅峰的时刻,不管是在皇族里的辈分、在大金国权力圈子里的资历,亦或是军事政治能力、权势,全都是最高涨的时候。 纵观金国之内,他说一,没人敢说二,包括皇帝完颜亶,也不敢。 要知道完颜宗弼这一次重掌军权,挥军南下,是靠了政变的手段才重新掌权。 当他处于相对弱势的时候尚且能够通过不正当手段,从肉体上消灭对手,更遑论现在如此强势的状态之下。 金国的人虽然爱财,但是更加惜命,没人敢跟他硬刚。 除非不要命的人。 几碗胡虏血下肚,饶是海量的完颜宗弼,也略微有些上头。 高度酒喝得急了,酒量再好的人也会有点上头。当然,离醉还差得远。 微醺的完颜宗弼审视着大宋使者,仿佛看一群跳梁小丑一般,不屑道:“现在可以说一说和议的事了。” 赵士褭没接话,直接让李申之出马,全权接管这场别样的“谈判”。 李申之也不谦让,直接拱了拱手(没有避席),说道:“好叫都元帅知道,下官对这和议的条款,有一点不同的想法。” 完颜宗弼眉头一皱:“你家秦丞相都答应的条款,到你这里难倒还有什么变数不成?” 李申之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见秦桧的名字,立马火冒三丈。 当然,是假装的火冒三丈。 他李申之与秦桧不同戴天的人设不能崩。只要是秦桧说过的话,一定要跳出来踩一脚。 “难倒都元帅还不知道吗?正是秦桧这狗厮的阻挠,才使得宋金议和迟迟无法达成。他答应的条款,代表不了我大宋的诚意,自然不能作数。”李申之用最强硬的口气,说了最卑微的话,强烈的反差,一时之间让金国贵族们和别国使者们都没反应过来。 等细细一品味,才知道李申之这是要做出更大的让步来了。 李申之这番话本就不是对完颜宗弼说的,而是故意抛出来的钩子。只有这样说了,金国的其他贵族们才会对他接下来的话有兴趣。 而这些贵族们,是今天宴会之上议和谈判的关键。 完颜宗弼戏谑地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们都有什么诚意呢?”此时的金兀术就像一只捕猎的猫一样,把自己的猎物老鼠摆弄在脚下,玩够了才会下嘴。 殊不知李申之这只老鼠,可不是一般的老鼠。 李申之说道:“和议第一条,大宋对金称臣,下官觉得不妥。” “这有何不妥?”完颜宗弼略微有点不耐烦,自顾自地饮酒,连“饮胜”都懒得说。 在坐的众人见状,也自顾自地喝起了酒。 今天的宴会着实是来值了,不仅看上了一场好戏,还能喝上美酒。要是每人能再来一盘炒豆的话,那就完美了。 李申之说道:“大金上国之皇帝陛下,乃是当今天下的天子。自古大臣为天子牧民守边,自当食君之禄,与君分忧。若是大宋官家成为了大金的天子的臣子,那么上国陛下到时候是否要给我大宋官家发俸禄呢?” “嘶……” “噗……” “哈……” “吭……” 宴会之上,众人姿态各异。那最后一个人不知为何,鼻孔里冒出了一根豆芽。 就连完颜宗弼都差点没憋住笑。 只有两个人没笑,一个是储君赵瑗,他始终黑着一张脸。另一个没笑的人,是李申之。心理素质极佳的他,脸上无比地诚恳,一心为大金思考的模样。 完颜宗弼说道:“往常西夏对大宋称臣,大宋不过是封了个节度使而已,也没见给西夏发俸禄。” 李申之一脸惊讶:“怎地没发?发得还不少哩!”说罢,转脸看向了魏良臣,发出了求助的眼神。 北宋与西夏之间的议和堪称千古奇葩,西夏对宋称臣,反过来却是北宋给西夏每年许多岁贡。让一旁的大辽看着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对大宋的岁贡是该要,还是不该要。 只不过岁币的数量、以及交付形式,李申之记得不是很真切。这时候突然提起来,他需要专业的外交官提供准确的数据。 魏良臣饱读诗书,对大宋过往的历史了然于胸。他又是老牌使者,果然不孚众望,说道:“往年的宋夏议和中,西夏对宋称臣,大宋每年赐给西夏白银五万两,绢十三万匹,茶两万斤。除此之外,每年逢年过节还会再赐给西夏白银二万二千两、绢二万三千匹、茶一万斤。” 魏良臣的言语之中,着重强调了“赐”字,正好呼应李申之的“俸禄”。想要人家对你称臣,就要支付相应的俸禄。 古代的重要节日,有端午节、冬至、上元节,以及皇帝的生日等等,少说也有五六个。 这要是全部加起来,总数比宋金和议中大宋给金国的岁币都要多。 大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旁边许多小国动了心思:要不,咱们也对大宋称个臣? 他们又哪里知道,西夏的这些称臣岁币,都是自己打出来的。要不你去问问高丽和安南,看他们有没有岁币拿。 大金死气白咧地打了那么多仗,死了那么多人,才不过得到了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的岁贡。再看那西夏,只不过称了个臣,一年下来就能得到银近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还有不下十万斤的茶叶,怎么看都是西夏大赚。 这样一个认识误差,正是李申之着力想要引导的方向。 李申之继续说道:“若是大宋对大金称臣,那么当有外地入侵我大宋的时候,大金是否要发兵协助我们击退强敌呢?若是我大宋遭遇天灾的时候,大金是否需要调拨钱粮以助我大宋赈灾呢?” 宋使说的这些,都是一个合格的中央政府需要对地方政府承担的职责。若是中央政府连这些最基本的保障都做不到,又如何让别人对他臣服呢? 这些话若是在宋使和金使两人之间说出来,大概会被金使骂得狗血喷头。然而宴会之上不只有宋金两国之人,还有许许多多别国的使者。若是现在金国矢口否认,不愿意承担这些职责,势必会影响他们大金在周边小国心目中的地位。 盛唐时期的李唐王朝,给中央帝国塑造了一个良好的榜样,但凡想要威服四夷之人,从来不是只靠武功可以做到的。 说到这里,已经有大金贵族开始摇头了。 李申之避重就轻地说了许多当宗主国的“责任”,净是些麻烦事。若是当了宗主国需要应对这许多麻烦,这个宗主国倒是不当也罢。 至少这些久贫乍富的金国人,只想收保护费,不想当大保姆。 完颜宗弼倒也不是非要逼着大宋称臣,他只是想增加一些自己的筹码而已,让大宋方面在和议之中付出更多的代价。 看了看左右贵族们的反应,他并没有继续要求大宋称臣,说道:“既然你们想要体面,那就需要付出体面的代价。这岁贡之事……” 李申之不等完颜宗弼落音,伸出三根手指,抢白道:“三十万!大宋给大金每年岁币三十万两白银,三十万匹绢。” 金人贵族们的区域立马变得嘈杂起来。 “唔……我没听错,是三十万吗?” “真的是三十万,看来这个使者的确是带着诚意来的。” “听说之前的谈判很不愉快,一直在二十万上下纠结。” “二十万已经是旧消息了,据我听到的消息,岁币已经谈到了二十五万,那宋人死活都不肯再让步了。” “其实二十五万也不少了,只要大宋愿意开放榷场,咱们能换会需要的盐和茶,其他倒也无所谓。” “嗨,要是按我说,这宋人如果再多出一点岁币,什么称臣不称臣的,全都无所谓。” “你没听他刚才说的,当了大宋的宗主国,还要给他们发俸禄,还要帮他们打仗,简直太麻烦了。” 完颜宗弼暂时没有接话,仍由这些金人贵族们讨论。 当听到再加一点岁币的时候,完颜宗弼心中一动,说道:“三十万不够。” 李申之立马伸出了四根手指,毫不犹豫地说道:“四十万。” 完颜宗弼眉头一跳,心中欣喜,没想到只是随口一说,竟然就又加了十万的岁币。那么自己再给大宋使者施加一些压力,是不是岁币还能继续往上再加呢? 没想到李申之没等他开口,而是紧跟着说道:“四十万不能再加了,这是官家给我的上限。若是大金上国还要增加岁币,那么这和议便谈不成,下官也只能提着脑袋回去见我大宋官家。” 金国贵族们露出了和善的微笑:这可真是个实诚孩子啊,上来就把自己的谈判底线给露了出来。这样的孩子上了谈判桌,迟早被人给拿捏得死死的。 完颜宗弼也是这般想法,心情大好,说道:“那便依你,岁币四十万,不称臣。” 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条款,所有人都很满意。 大宋要到了面子,大金要到了实惠。 反观各国使团,他们在这第一次的交锋里,看到了大宋的经济实力和大金的军事实力,感觉这俩家伙都不是好惹的。 金人贵族那边有人开始煽风点火:“我就说秦桧那小子不可靠,当年宗翰就一直倚重这个家伙,现在都元帅也如此看中。我看呀,要不是秦桧这小子从中作梗,咱们早就能过上太平日子了。” “秦桧那小子,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既然他以往能背叛大宋投靠我大金,现在就能背叛我大金重新投靠大宋。” “你知道吗,秦桧那小子的老婆可是宋国前朝宰相的孙女,他秦桧是现在宋国的宰相,他们还能心向着我大金咯?” “你说那秦桧的孙女竟然是宰相的孙女?可惜了,没尝尝是啥滋味儿……” “我跟你说,这宋国的公主们,滋味当真是妙……” 说着说着就跑歪了话题,赵瑗再度气成了一脸猪肝色,赵士褭、魏良臣、陆游等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只有李申之面不改色,一切如常。他认为那些被虏之人都是活该,他们弃百姓于不顾,只顾着自己吃喝玩乐,享受民脂民膏,活该落入金国五国城那般地狱。 说回秦桧,一直以来,秦桧都是宋金和议的桥梁。不论是宋人,还是金人,都是通过秦桧来传递和议的意愿,并且达成具体的条件。 谁曾想机缘巧合之下,金人已经抛弃了他,把他当成了宋金和议最大的阻碍。 李申之等金人议论了一阵,见话题渐渐远离了秦桧,再讨论下去对今日的议和谈判没什么意义,便再次开口说道:“这割地之事,下官也有一点不同的意见。” 一百二十、惹不起 却说刚说完了称臣之事,李申之又提出了割地的问题。 按说大宋称臣不称臣,女真人其实是不怎么在乎。对于这个新兴政权来说,他们更加注重实际的利益,而不是这些虚名。 真要是大宋给的岁贡多了,他们向宋称臣又何妨? 当虚名和利益二选一的时候,必然是利益优先。 可是割地就不同了,因为土地也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如果想让他们放弃已经到手的土地,除非给出更大的利益。可是什么样的利益能比土地更加诱人呢? 当面临的问题变成了利益与利益的二选一,就看哪个利益更大。 宋国割地给金国,这已经是天大的利益了,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更大的利益。 李申之说道:“按照之前的谈判,西线以大散关为界,东部以淮河为界,下官私以为有一点不妥。” 李申之说得越是一本正经,金国的贵族们越是听得津津有味。 这位大送使者当真是他们的福音,看似在一字一句地修改和议条款,实则是给大金国送温暖来了。 完颜宗弼心情颇为放松,故作拿捏的姿态,问道:“怎么,有何不妥呢?难不成你们打算以长江为界?” (古代的“江”,单指长江,也有用大江来称呼长江的。但是从晋朝之后,陆续有人开始使用“长江”这个词,金兀术此处用长江并无违和之处。) 完颜宗弼也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态度,姑且狮子大开口一把,把谈判的筹码说大一点。保不齐这大送的使者就答应了呢。 刚才的岁贡不就是这样么,随便动了动嘴皮子,岁贡就多出了将近一半,从二十五万涨到了四十万,从没谈过这么爽快的买卖。 有珠玉在前,由不得金国人期待感爆棚。 只不过李申之的开场白,让他们有点失望:“都元帅说笑了,怎么能划到长江呢。下官是想说,能不能把应天府还给我大宋。” 原来不是送温暖,而是要账来了,那就别怪我翻脸了。 完颜宗弼黑着脸不说话,晾着李申之颇为尴尬。 “呃……就是归德府。”李申之硬着头皮解释了一句,避免冷场。 商丘,北宋的“南京”,南宋赵构登基的地方,后来被金国攻占,扶持的伪齐刘豫把这里改成了归德府。直到一百年后,才由南宋的理宗皇帝重新夺回。 这里是宋太祖赵匡胤的龙兴之地,是赵宋官家的祖坟所在,是南宋高宗赵构的登基之地,无论怎么说,都是对大宋举足轻重的地方,把这个地方要回来,也算是合情合理。 在三年之前的第一次绍兴和议中,当时主持政局的完颜昌(完颜挞懒)主张对宋议和,并且把河南、陕西的领土全部归还了南宋,其中就包括了应天府。甚至开封也在归还之列。 只可惜,议和刚刚达成一年之后,完颜宗弼干死了完颜昌,撕毁了和议条约,领兵大举南下,重新夺回了当初许诺归还给大宋的领土。 正是有这么一段往事在,所以金国的贵族们,并不觉得归还应天府有什么不妥,他们只想着怎么才能跟宋国索要更多的利益。 完颜宗弼一边喝酒,一边吃肉,大笑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作‘到嘴的肉怎么能吐出来’?”说着眉头一挑:“你倒是给咱说说看,宋国能给出什么好处?” 戏谑的表情宛如猫捉老鼠一般,将李申之衬托得活像一个小丑。 “哈哈……” 金人贵族们跟着一阵哄笑,看着李申之焦急的模样,越发觉得滑稽可笑,都看戏一般地等着李申之开出价码。 李申之这次没有着急,而是反问道:“不知都元帅,想要怎样的好处?” “哦?”完颜宗弼一惊,心中暗叫不好。 上了这小子的当了。 合着这个宋国的使者一开始就没有想开价,而是等着他来开出交换应天府的筹码。 狡猾啊! 砍过价的人都知道,往往第一个喊出价格的人,很容易吃亏。 当不知道对方心里底价的时候,任何一个自己觉得合适的价格,都可能被对方秒接,闪电成交。 一旦事实达成,先喊价那个人必然觉得自己大亏了。 你觉得值一百块钱的东西,砍价时冒着被揍的风险冒死喊了五块钱,结果对面一秒钟都没犹豫,直接就成交了。你慌不慌?感觉亏不亏? 现在难题摆在了完颜宗弼面前,他在微醺的状态下,急速地思索着。 这该死的酒,让人无法冷静下来。 完颜宗弼衡量的利弊并不复杂,无非是两点,第一点是增加岁贡,第二点是以地换地。 增加岁贡这一条走不通,刚才已经被李申之给堵死了。 方才说到岁贡的时候,李申之一口气把岁贡的筹码加到了自己的极限,还遭到了女真贵族们的嘲笑。没想到现在回头来看,却是直接封死了岁贡这个议题,让人无法再开口。 一旦女真人要求增加岁贡,李申之完全可以抱歉地摊一摊双手,表示对和谈无能为力。 而金人,是想要促成和谈的,他们也怕宋人掀桌子跟他们战场上见。 他们之所以能在谈判桌上那么强势,是因为赵构的一味退让给惯出来的。 再说,这次宋国方面在岁贡上的退步非常之大,堪称诚意满满,满到金国也不好意思再加。 反观另一点,以地换地,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完颜宗弼是一个纵横万里的大将军,整个中华大地鲜有地方他没去打过仗,一张完整的地图就印在脑子里。 凡是宋金之间比较着名的战争,基本上都有他参与的身影。等到了宋金战争的后期,基本上每一场重要的战争,都是完颜宗弼作为金军主帅。 只需要闭上眼睛稍微想一想,宋金交界处的地图就呈现在眼前。 宋国既然要应天府,就是在东线向北突进了一些。如果是以地换地,那么目标只能在西线。总不能拿应天府去换岭南之地?就算宋人愿意换,金人对岭南之地也是鞭长莫及,一块够不着的飞地,要了也白要。 李申之看着完颜宗弼阴晴变幻的表情,淡定地端起酒碗,一口干掉,顺便吃了一块肉。 刚才谈判太消耗脑力,连带着体力消耗也很大,正好借这个机会休息一会。 如果不出所料,完颜宗弼应该是跟他想到一起去了。 只要能说服完颜宗弼愿意归还应天府,那么以东线换西线将是唯一的方案。 应天府是战略要地,那么秦州与陕州又何尝不是战略要地?这是一次平等的交换,让人看不出一丝的不对劲。因为本身就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片刻过后,完颜宗弼还没有睁开眼睛,有点冷场。 宇文虚中说道:“一直在讨论国家大事,反倒误了歌舞。大家干坐着喝酒,怎能没有节目?” 太师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仕宦去通知女伎准备表演。 这些女伎们大多都是汉人,开封城陷的时候无力逃走,只得留在这里任人宰割。 好在他们要么颇有姿色,有么有一技傍身,才算是在这个人间炼狱中活了下来。 随后开封城几经易主,女伎们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好在开封城虽然时常易主,但是生活却也相对稳定,没有战争,没有烧杀抢掠。只要不打仗,没人愿意到处流亡。对于这些女伎们来说,反正都是伺候人,不管是宋人还是金人,本质上没啥区别。 兴许被哪个金人贵族看上,带回了燕京,还能过上酒足饭饱的幸福生活,总好过跟着南宋行在到处流亡。 虽然金人一言不合地爱杀人,但谁说死了不是一种解脱呢? 于是乎,带着情绪的歌舞,多少带了些凄婉的气息。 不多时,那些游牧政权的使者便看得索然无味,说道:“这些女子跳舞真没个意思,软软塌塌没个看头,得在被窝里耍才有趣。” “要说跳舞,还得是咱们草原上的女子,孔武有力,嘿,真带劲。” “就是,我们奇兰部的女子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女子,最强壮的女子,能娶到他们,不知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分。” “你们奇兰部的女子哪有我们布轮部的女子?我们布轮部的女子才是天上最美的天鹅。” “哼,你凭什么说我们奇兰部的女子不如你们布轮部的女子?这里有没有个比对,空口无凭。我还说你们布轮部的女子不如俺们奇兰部的女子呢。” “你不服气是不?既然这里没有女子,也比不出个高下,要不咱们下去比划比划?” “那就比划比划!” 草原上的人就是这样,一言不合就比武。赢了的趾高气昂,输了的也是心服口服。 约架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玩了个石头剪刀布一样简单。 说干就干,两人从自己的案几之后走出来,身边的舞女们乖巧地腾出了一片空地。 女真贵族们不以为忤,反倒是习以为常。他们女真人也常常这么干,甚至比这些回鹘部落玩得更大。 在场的女真贵族们,除了女真三代目,比如完颜亮这种从小深受汉文化熏陶的人之外,所有部落老人都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两人的摔跤。 摔跤才是男人的舞蹈,比柔软的汉人女子舞蹈好看多了。 两人虽然都长得膀大腰圆,但是动作无比迅捷,一看就是个中高手。 李申之虽然不懂摔跤,但也看得津津有味。这种无规则的摔跤比奥运会的正规比赛精彩多了,看得人血脉贲张,一边看一边喝彩,可惜往往喝不到正经地方。 金儿坐在一边看着李申之胡言乱语,实在是羞耻得不行,默默地充当起了解说:“奇兰部的那个人重心比较稳,布轮部的那个人腰上力量大。现在两人都在游走,就看谁先失去重心。” 一直往前走的人不一定是强势,一直向后退的人也不一定是弱势。内行看门道,而不是像李申之那样,简单地把“前进”等同于“进攻”,把“后退”等同于“防御”。 摔跤比赛,玩的就是重心。一旦自己失去了重心,那就陷入了任人宰割的境地。 说的简单点,就是两只脚不能离地,一旦离地,所有的力量就成了无根的浮萍。但是怎么保证脚不离地,其中的门道能写好几本书。 对于外行来说,重点看的是对方的“手”,一旦某一方的手被对方给抓住,八成要糟糕。 通过金儿的讲解,李申之也慢慢地看出了点门道,终于明白了摔跤摔的是什么。 忽然,那布轮部的人一个佯攻,被奇兰部的人抓住手,顶住肘。 “要糟!”李申之一声惊呼,那奇兰部的人扯住布轮部的胳膊,一个转身弓腰,屁股使劲往后顶上去,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布轮部的人轰然倒地,震得地面都颤了三颤。 两个人身高马大,身高一米九,体重将近四百斤,这下倒地堪称地动山摇。 “好!” 喝彩声四起,众人自觉地每人干了一碗酒。 李申之也一边摇头,一边喝酒,还跟金儿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他要糟糕。” 那倒地的布轮部壮汉听到李申之这里的嘲讽之声,猛地回头,喝道:“兀那汉人,有种别哔哔,来跟老子摔一跤!” 二、秦桧的困局 却说秦桧在这一次的和议谈判中,感受到了深深的危机。 秦桧南归之后,他一直是和谈的桥梁,南宋这边的话事人。 可是这一次,李申之竟然绕过了秦桧,直接与金人达成了和议条款,甚至还更改了大量的条款。 平心而论,李申之达成的那些条款非常符合大宋的利益,对秦桧本没有什么害处。单就杀不杀岳飞的事情上,秦桧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需求。 只是金人要杀岳飞,赵构也想杀岳飞,于是秦桧便冲锋在前,当了这个刽子手罢了。 既然如此,秦桧对这次和议的达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毕竟金人都满意了,他一个金人细作还想反悔不成? 殊不知秦桧最忌惮的,是和议与他无关。 宋金和议是秦桧的立身之本,只有宋金之间的和议谈不成的时候,秦桧才是不可或缺的。 一旦绕开秦桧达成了和议,说明秦桧本身也就失去了价值。一个失去了利用价值的人,又没有什么特殊本领的人,其下场必然十分凄惨。 与此同时,之前的两项隐藏条款都没有提及,一条是杀岳飞,另一条是必须保证秦桧的丞相地位不动摇。 现在的秦桧仿佛一支无根之萍,心慌意乱。 他觉得自己被金人抛弃了,也被赵构抛弃了。两条大腿都抱不住,自己丞相的位置恐怕也坐不久。 等自己离开丞相的位置,之前的政敌会对他进行怎样的落井下石,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 见范同能一眼看穿局势,他便期盼着范同这里也有解决困局的良策。 范同说道:“当此之时,丞相一定要找到官家,向官家陈明厉害,方能挽回局面。” 秦桧心乱如麻,一点思绪都没有,问道:“如何陈明厉害?”和议的条款无可挑剔,根本找不到攻击点。 范同说道:“有些话只能背地里说,还需要相公亲自去一趟官家那里。这些话不能明说,明着说出来就不灵了。” 秦桧身子前倾,急道:“快快说来。” 范同说道:“之前的和议条款,始终是放还二圣。为何这李申之去了之后,变成了放还三圣?要知道,赵桓可是当过皇帝的人,现在正值春秋鼎盛之年,他李申之将赵桓迎了回来,是何居心?” “妙啊!”秦桧面露喜色。 聪明人已经听懂了范同话里的意思。赵桓今年四十出头,正是一个男人事业巅峰期的年龄,又是上一任皇帝,他的归来本身就是一个敏感的话题。 且不管当初的谈判细节是怎样进行的,只管把这个屎盆子往李申之头上扣就完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刚刚好,多一句显得意图太明显,少一句又担心听者听不懂。 秦桧一刻都没有耽搁,稍微收拾了一下,便让下人备好了马车,准备进宫。 …… 大宋官家赵构,此时正在自己的寝室中,将王继恩召入宫中。 “官家,臣这力道如何?”王继恩温柔地询问着。 “轻重正好。”赵构舒服地哼哼道:“爱卿的功夫是越来越好了。” 王继恩动作不停,略微喘息道:“不如让臣教会宫中的嫔妃,这样官家在宫里时时刻刻都能享受了。” 赵构摇了摇头:“她们力道不行。” 王继恩当然知道她们力道不行。不仅力道不行,她们还不懂男人,这些基本上没碰过男人的女人更不懂男人。 只有男人才真正的懂男人。 刚才那么说,不过是想表达自己的忠心,表现得不那么专宠罢了。 这时,门外的宦官站在门口通报:“陛下,秦相公来了。” 赵构眉头一皱,身子打了个激灵,语气有些不悦:“他来作甚?” 原来这秦桧一路疾行进了宫,找了一圈没找到赵构,最后才找到了这里。 两宋时期的宰执们,想见皇帝相对比较容易,强行闯入皇宫的不是少数。秦桧这次入宫,虽未提前通报,但也是正规程序,并不违制。 赵构虽然不悦,却不能不见,只好挥手让王继恩退下,将秦桧请了进来。 “丞相这么急匆匆的赶来,可是有甚要紧事?”赵构不紧不慢地问道。 秦桧忧心忡忡,说道:“臣听说,大郎也要回来?” (对于赵桓的称呼,我纠结了好久。直呼其名叫赵桓肯定不妥,犯忌讳。叫“先帝”也不对,因为赵构口中的先帝应该指他的父亲,宋徽宗赵佶。叫钦宗皇帝也不行,钦宗是赵桓死后的庙号,现在赵桓还没死,钦宗这个庙号还没出现。结合史料里的笔记,赵桓称呼赵构为“九哥”,那么姑且就让赵构称呼赵桓为“大郎”。若是读者大佬们有谁知道该怎么称呼的,请在评论区不吝赐教。) “丞相是如何知道的?”赵构明知故问。 皇帝能提前得到这个消息,是因为宋国使团通过皇城司的情报系统,快速地把消息给传了回来。皇城司直属于赵构,所以秦桧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秦桧说道:“方才金国使者来见臣,臣是听金使说的。” 丞相负责接待金使,金国使者通过金国的消息渠道知道谈判内容,倒也说得过去。 赵构问道:“丞相是何态度?” 秦桧一副语重心长的姿态,说道:“大郎要回来,这谈判的使者,该杀!” “嗯?”赵构提高了警惕,问道:“丞相这是何意?” 秦桧说道:“之前始终说的是归还二圣,宋金两国早已达成了一致,为何突然会归还三圣?臣还听说,岁贡也大幅增加,我大宋吃亏不少。两相结合一看,这谈判之人到底是何居心?” 赵构虽然怂,但是却不傻。只要不说金军要挥师南下,他的智商完全在线。 只是简单的一分析,赵构便猜到了秦桧的用心。 在赵构心中,赵士褭他是完全信任的,这位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赵构的人,断不会抛弃赵构。赵瑗也是一样,他是皇子,日后继位的可能性很大。若是换一个皇帝,他未必有机会竞争皇位。 那么只剩下一个李申之。秦桧要对付李申之。 秦桧怕赵构理解不了,说道:“臣看那李申之颇为可疑。此人的父亲李纲被贬流放,他们李家也遭到查抄,此人必定对朝廷怀恨在心。之前岳飞下狱之时,他一直上蹿下跳,想要为岳飞开脱,臣看他就是图谋不轨。” 若是在以前,赵构便会依了秦桧的意见,下令惩治李申之。但现在他对秦桧已经有一些不满,不愿再被秦桧牵着鼻子走,便说道:“这个李申之能索回应天府,也是大功一件,丞相怎可如此说他?” 秦桧见赵构不似以前那般好拿捏,把心一横,说道:“应天府是大宋的应天府,可不是官家一人的应天府。” 既然秦桧要对付李申之,刚好赵构也看李申之不爽,那就先看一场狗咬狗的戏。 赵构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交给丞相去处理。” 十二、和稀泥 赵士褭的话自然不是空穴来风,秦桧确实与赵璩走得很近,还时不时地说点赵瑗的坏话,这不是什么秘密。 不过赵士褭的一通话的确是诛心了。大家心知肚明的事,第一次拿到台面上来说,意义不同。 秦桧表面上质疑谈判使团的和议结果,其实是想打压皇储赵瑗。一招祸水东引,让秦桧乱了方寸。 见秦桧一张脸变成了猪肝色,赵士褭暗中给李申之点了个赞。这个小家伙,果然知道秦桧的弱点。 秦桧终于脸色大变,有些惊慌。 他从来没想到,能有人从这个角度攻击自己。他确实想要让赵璩这个傻小子当皇储,而不是沉稳聪明的赵瑗。这样一来,等到赵构死了以后,他才更有把握能操控朝堂,说不定能为子孙后代更进一步铺路。 这样的心思他从未与人说过,也自认为一直进行得很隐蔽,他赵士褭是如何识破的? 赵士褭没有识破,是李申之搜罗了无用的小知识之后,透露给了赵士褭。 赵构虽怂,却也怂得有底线。只要皇帝还是赵构,说什么都行,要不然他也不会上山入海地跑那么久,也不会在定都临安以后拼死抵抗金人的进攻。 他只是一个想要躺平的皇帝而已,李申之表示完全理解。 但是李申之还有一句话,早晚会送给赵构:想躺平,就不要当领导(皇帝)。 秦桧公开示好赵璩,已经威胁到了他的皇位。 秦桧到底还有些理智,没有在皇储的事情上过多纠缠,而是继续对赵构进言:“陛下,臣已经与那金使见过面,金使态度颇为恶劣,还望陛下三思!” 又是拙劣的故技重施,捏住了赵构的卵子。 李申之,终究是再也忍不住,拱手道:“陛下,臣有话说。” 秦桧呵斥道:“朝堂之上,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按说他一介宰相,不该跟一个小小处级干部发火,实在是大奸臣在小狐狸身上吃了不少亏,难忍怒气,一时有些着相。 赵士褭当仁不让,挺身回怼,说道:“朝会之上,人人皆可发言。陛下还未开口,丞相就急着跳出来,是想行董卓霍光之事吗!”赵士褭捏住了秦桧的卵子,便拼命发起进攻。只要秦桧张口,他就肆意曲解秦桧的意思,说他对皇位图谋不轨。 赵士褭彻底跟秦桧撕破脸脸皮,直接拿废过皇帝的权相来类比秦桧,可谓杀人诛心。 秦桧闻言,赶紧跪在地上,将硬翅幞头放在一旁请罪。想说一句“臣乞骸骨”,终究下不了决心。 见到秦桧服软,赵构心情稍缓,说道:“秦相公起来。李申之是赴开封的谈判副使,一定有自己的见解,诸位不妨听一听。” 赵构虽然怂了些,也不过是对金人怂罢了,说到底还是乱世之中建立一方政权的雄主,在朝堂之上颇有威势。官家这么说了,自然无人再敢反对。 李申之顿了顿,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陛下,臣在东京城停留的几天里,一天都没闲着,除了与使团正使大宗正商议和谈之事外,还拜访了许多东京故旧,金国贵人,所获颇丰。” 朴实无华的开场白,蕴含了大量的信息,一下子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就连赵构都伸长了脖子,等着李申之说出个一二三来,唯独秦桧想要反驳,奈何自己刚刚从地上爬起来,连硬翅幞头还没戴好,实在不便发言。 李申之继续说道:“是以臣得知,金国的朝堂之上也是以和议为主论调,唯独那都元帅完颜宗弼一人求战而已。” 说到这里,李申之刻意加了一句:“想必陛下也知道,金人并不想战,他们比咱们更想要和议。” 赵构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加以评论。这是宇文虚中传回的蜡丸密信,别人并不知道。 李申之又说道:“臣在东京城与金国都元帅完颜宗弼达成了一致,又与金国相国宇文虚中达成了一致,那宇文虚中代表着金国皇帝陛下的旨意,和议条款已经拟定至此,金国不论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全都没有意见,不知丞相为何在此百般阻拦?” 话语中再次强调了“宇文虚中”,表示自己这里还有秘密情报。 “臣没有!臣冤枉!”秦桧再度跪下,将硬翅幞头放在旁边:“陛下,臣是担心金人言而无信,再度挥军南下啊!” 大奸臣的话里话外,竟然透露着要时刻戒备金人南下的意思,督促官家时刻保持战备状态。真要从字面意思上来看,倒也配得上他的宰相之位。 赵构心中又是咯噔一下,说道:“秦相公快起来,朕并没有怀疑你。只是和议事大,终究要说个明白才是。” 秦桧再次捡起硬翅幞头,站起来戴在头上,动作比上次熟练了一些。 看着秦桧那处心积虑破坏和议的嘴脸,此时此刻,李申之对秦桧彻底没了耐心,也是真的动了杀心,那种恨不能金銮殿上血溅五步的杀心。 朝堂上再无人说话,过了片刻,赵构说道:“赏赐先按旧例拟定,至于和议之事,等见过金使再说。诸位相公以为如何?” 一句和稀泥的话,暂且为今日的朝会画上了句号。 然而,这样的结局所有人都不满意。 秦桧感觉赵构变了,不再那么好糊弄,几次三番地暗示金人要挥军南下,赵构都不再那么恐惧。其实赵构恐惧了,只不过从立马吓尿变得能憋一会儿了而已。真正让秦桧心情沉入谷底的,是宋金和议好像真的不是那么地需要自己了。 赵构觉得朝堂渐渐有些失控,宋金和议也变得不那么牢靠。尤其是自己始终信赖的秦桧,竟然要染指立储之事,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可是就此罢免秦桧,那么宋金和议势必受挫,也是他所不能忍受的,好纠结。 而赵士褭和李申之这边,觉得辛辛苦苦开封谈判达成的协议,变成了一场空,让他们更进一步地看清了秦桧的卑鄙和赵构的软弱。 世事就是这么魔幻,谁能想到有这么一天,李申之会变成主和派,而秦桧代表了主战派? 今天的临安城,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 下朝之后,李申之并没有急着回茗香苑,而是打算顺道去拜访冯益和杨沂中。 首先去了冯益的府衙。 冯益见到李申之很高兴,一把拉住他的手,说道:“申之快过来,本公最近得了一条好线索,你快来参谋参谋。” 李申之也好奇,这冯益搜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情报:“愿闻其详。” 冯益拿出一张字条,说道:“你看,这是从秀州(浙江嘉兴)精严寺传来的情报,说那里的菩萨能求子,很灵验,本公已经奏明了陛下,择日选后妃一二去试试。” 李申之脸色一黑,急忙拦道:“冯公不可!” ps:无意冒犯贵寺,史上确有其事。 二十、六部桥 六部桥。 不甚宽,也不甚大,堪堪够两辆马车通过,因立在三省六部旁边而得名。也有人说,是三省六部的人下班后常走这里,才叫的六部桥。总之,是先有的名字,后有的解释。 六部桥地处交通要道,南面是皇宫大内,东面是都亭驿。李申之选在这个地方,有他自己的考虑。 …… 却说在茗香苑中,李申之没让这群看客们久等,拿出信封,展平之后举过头顶,就像发卷子以前的公示一般,绕着头顶晃了一圈。 就这么高举着手,打开信封,取出信纸,轻轻抖开,这才将信纸拿到眼前,念道: “……” 不念也罢!实在是太恶心了。陆游那个读书人,写起这些龌龊文章也是相当有一套。事实证明,当君子们开始不择手段,就不再会有小人们丝毫的生存空间。 他将手中的信纸随手一丢,信纸从楼上飘然落下,看客们纷纷来抢,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好几个脑袋立马凑了过来。只看了一眼,就炸了锅,看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那秦桧竟然喊金兀术作主人,哪里还有大国宰相的半分脸面!” “原来真的是秦桧要杀岳帅,越来这秦相公真的是金人细作!” “这狗贼,老子势要他狗头!” “好歹也是两榜进士,简直,简直,脸都不要了!” “……” 按说能来茗香苑喝茶的人,身份地位都不一般,不至于这么轻易地被一张来路不明的信纸给糊弄过去。秦桧可是当朝宰相,随便造个谣言就会有人信?更何况秦桧的书法造诣相当不错,他们不少人都把玩过秦桧的墨宝,信是不是秦桧写的,他们一眼便知。 殊不知,李申之身边也有一位书法大家——陆游。 真正的书法家们不只是字写得好,临摹的功夫更是一流。陆游花了些功夫,将秦桧的字临摹的惟妙惟肖,专门伪造了这么一封书信,信中将秦桧汉奸的丑恶嘴脸刻画得栩栩如生。 不过李申之相信,秦桧亲自写出来的信,一定比陆游污蔑他的这一封,还要更加地卑鄙丑陋,更加地不要脸。 正是因为字写得像,这些文化水平很高的闲汉们才更加地深信不疑。 至于贼人为何将这封信偷了出来,不重要。 这封信只不过是一个导火索。只要是稍微喜欢动脑子的人,将这段时间临安城中流传的种种小道消息,以及宋金战争、和议的种种过程综合起来捋一捋,秦桧的汉奸嘴脸就会越来越清晰。 这封信虽是谣言,偏偏却道出了真相。 “你们看到那份传单了吗?待会有人要在六部桥清君侧。” “我看了,我看了,不知是何人所发。当时我还纳闷,好好地去六部桥清什么君侧?现在看来,定是要斩那秦桧。” “走,看看去!若是那刺客不给力,咱们也帮着补一刀。” “对,抄家伙一起去!” “店家,把你家后厨的菜刀全都拿来,老子也要去清君侧!” 还好薛管家及时出面,才没让气氛沸腾起来:“诸位客官万万不可持刀,那是违禁的事。万一被禁军抓住,少不得要吃牢饭。诸位不妨半路上顺道买几根擀面杖,用着也顺手,也不会惹了禁军府衙不是?” “东家言之有理,这是赏钱!”说着,顺手抛出了一粒银丸,约莫一两重。 “掌柜的,这茶且给我留着,六部桥我去去就回。” “怎地,你还想来个温茶斩秦贼不成?” “哈哈……” 众人哄笑着走出了茗香苑,还真的沿路买了些笤帚擀面杖的趁手玩意。有狠的人,嫌弃擀面杖不够分量,换了一根烧火棍。 沿着中瓦子向东上了御街,再一路南下,过了太庙没几步,再向东便是六部桥。前后不过三里地,半柱香时间(15分钟)就能走到。 等到食客们走到六部桥的时候,满山满谷全是看热闹的人,就连树上都爬着一串串的闲汉。 反观李申之,却是换了一身劲身短衣,将一把匕首插入靴子。 宋明大惊,问道:“兄弟,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李申之说道:“清君侧。” 金儿和陆游紧紧跟在李申之后面,也是一身劲装打扮。 张葱儿握着孕妇童瑜的手,自我安慰道:“他们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童瑜轻轻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微笑道:“八郎自打回来之后,还不曾与我温存片刻。想必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若是他有三长两短,我定要将腹中的孩子生下来,养育成人。”她希望自己的父亲是大英雄,谁知却成了奸臣党羽,只能哀叹命运弄人。她父亲真的没有做坏事,只是想建功立业而已。既然父亲已经背上污名,那她就要让自己的儿子当一个真正的大英雄,再让儿子为她的外公洗刷污名。 张葱儿捏紧了童瑜的手:“我和你一起养育。” …… 皇宫的大门紧闭,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只要大门一关,里外就程乐乐两个世界。 老百姓对皇城大内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皇帝每天吃什么,皇后一定只喝浆饮不喝水,公主们每天用什么擦腚,太监跟宫女是不是都有一腿。 而今天,紧闭的城门同样也隔绝着外部信息的传入。 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皇城里的禁军并没有将围观的百姓强制驱散。 一来,城门距离六部桥还有几百米的距离,太远了,犯不着驱散百姓,况且也没发现百姓们有什么恶意。二来,有宋一朝的百姓本就喜欢聚众玩耍,皇家贵族们更是喜欢邀请百姓到自家园林里游玩。 繁华富饶的临安城里,大家对这种摩肩接踵的热闹景象早已司空见惯,并不足以引起官府的警觉。 不信你看,人群中已经有许多游街小贩开始来回穿梭,售卖瓜子花生八宝粥,卖得不亦乐乎。瓜子花生都没有,八宝粥倒是有几十种口味,顷刻间便售卖一空。 忽然,树上有眼尖的人指着皇城大喊: “快看,城门开了!” 三十七、不识抬举 李申之与岳银瓶的对话虽然声音不大,但恰巧房间里面非常安静,连咀嚼的人都暂停了动作。 声音虽小,却被众人听了个真切。 “李文林莫要逞强,大不了我们少吃一些便是。”有心善的人,以为李申之要逞少年意气,便好言规劝几句。 你说官家要来请你就有人来请你,天下哪有那么巧合之事。 他之所以出言相劝,全是看在李申之名声不错,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 身居上位的人,对有潜力的年轻后辈都喜欢提携一把,捞一个顺水人情。 如同爱美之心,爱才之心同样人皆有之。 有些人从不挖空心思巴结领导,依靠自强自立也能往上爬,便是这个道理。 “这位兄台说得没错,说话还是少提官家为妙。说得多了,难免漏嘴说错。若是被御史抓住把柄,那就大大不妙了。”他就是刚才点破官家赐宴不好吃的人,赶紧向李申之传授经验。 李申之礼貌地微笑,说道:“多谢各位兄长抬爱,在下真的没有吹牛。” 李申之略微有些失望,怎么也没人跳出来嘲讽自己两句? 白白浪费了这么一个人前显圣的大好机会。 人家对自己关爱有加,李申之也只好谦恭有礼。面带笑意,一一回应众人善良的告诫。 只不过在坐的众人依然觉得李申之有些说大话。 为了给李申之留些面子,全都自觉地放慢了吃喝的节奏。 李申之见状,干脆放下了筷子,表示自己真的不吃了。 这时,一个小黄门跑了进来:“请问哪位是李申之李文林?”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又集中在了李申之身上。 莫非真的被他说中,官家真的派人前来邀请? 李申之刚才放下了筷子,早已经擦好了嘴巴,整理好着装,连带着把岳银瓶也拾掇了一番。 李申之腰背一挺,站起来应声道:“在下便是。” 那小黄门换上一副笑脸:“官家唤你,快随我前去。” 随着众人的一阵惊呼,李申之拉起岳银瓶,一同朝外面走去。 小黄门看了一眼小厮打扮的岳银瓶,眉头微微一皱:“李文林自己前去便可,他(她)就留在这里。” 李申之已经走到小黄门身边,递上了一锭银子:“还请行个方便。” 那小黄门只瞥了一眼,就看出是一锭五两的银子,脸色为难却又恋恋不舍,终究没有伸手接银子,说道: “若是在往常,行个方便只是些许小事。只是今日怕是不合规矩。” 李申之把银子强行塞到小黄门的手中:“且拿去花,下官只求出得此门便可。” 两个人的动作和说话很快,眨眼之间便完成了交谈。 李申之说得很清楚,只要他答应把岳银瓶带过去就行。到时候能不能进了官家的门,不需要这个小黄门操心。 这事儿简单,小黄门收起银子便没了心理负担。就算到了门口被拦下来,也不关他的事。 反正只要带到大门口就算完成交易了,能不能进门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不一会,小黄门领着李申之和岳银瓶到了后院。来到了门口,果不其然地被内侍给拦住了。 内侍瞪了一眼小黄门,吓得小太监一阵哆嗦,差点跪在地上。 李申之照例递上一锭银子,说道:“不关他的事,是下官执意要带人过来。” 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就别费那么多口舌。 内侍神色不悦,但说话还算客气:“你可知这里是何处?怎容得你胡来?” 毕竟是要进去面见官家,谁敢给他放行?能当上内侍的人,自然懂得轻重缓急,知道办事的底线。 钱可以乱收,但是事不能乱办。 李申之恼他拿了银子不办事,脸色一冷,说道:“官家可曾说不许带人?” 内侍一愣,头一次遇到这种愣头青。 放在往常,这些小官吏见了他,说话无不恭恭敬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还从没有人跟他如此对话。 李申之一副较真的模样,倒让他一时有些难以下台。停了片刻,才说道:“官家只说唤你前来,切莫节外生枝。” 李申之说道:“既然官家的话你没听清,那么能不能带人,不妨再进去问问?” 内侍被李申之一顿扰乱,心情颇为不悦,说道:“李文林,你休要不识抬举。” 李申之一听这话,不悦之情更甚,说道:“你若不去问,我现在便走。回头且看你能不能交代?” 李申之并不是非要跟着这个内侍论个短长,只是他欠岳银瓶的条件太多,刚好借这个机会还上一个。 内侍被李申之气得够呛,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转身回去,向官家禀报去了。 被李申之说中了,那内侍若是放走了李申之,确实无法交代。 官家给他的任务是把李申之“请来”。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哪怕真的是因为李申之的桀骜不驯,不给官家面子。 只要没有把李申之请过来,这位内侍都得戴上一顶办事不力的帽子。 内侍押班看到内侍一个人回来,心里感觉不妙,问道:“人呢?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内侍苦着一副脸,说道:“那李申之好不识抬举,非要领着他身边的小厮一同前来。若是不同意,他便不来。” 内侍押班又气又恨,气自己的部下办事不力,恨李申之不识抬举。 正要发作,官家远远地瞧见这边的动静,问道:“可是李申之来了?让他进来。” 内侍押班正准备亲自去会会李申之,听到官家说话,赶紧回到身边,轻声说道: “好叫官家知道,那李申之不识抬举,竟然非要带一个小厮前来赴宴。若是不答应,他便不来。” 话到了内侍押班口中,语气又重了三分。 赵构立刻怒上心头,不悦道:“当真如此?” 官家的脸色,众人全都看在眼里。 在场之人有幸灾乐祸的,有替李申之担心的。不管是否与李申之亲善,所有人都觉得是李申之不识好歹,非要跟官家作对。 哪有赴宴非要带一个小厮的? 莫说官家的宴席,就是普通朋友的宴席,也断没有领着小厮上桌的道理。 就在官家正要发作的时候,岳飞说话了:“好叫官家知道,跟着李申之的小厮不是别人,正是臣家中幼女,岳银瓶。” 五十七、闹洞房 刚进洞房的时候,还不能马上就开始玩闹闹,洞房里面有洞房的仪式。 满满一屋子都是跃跃欲试的年轻人,静静地站着看着。 依然是张葱儿负责流程主持。 她趁着迎亲的空档休息了一会,美美地吃了好几块蛋糕,还瞅空补了补妆,终于满血恢复,临安城头牌茶博士的排面相当亮眼,美颜的模样恰到好处地只比新娘子差一点点。 在张葱儿的主持之下,李申之和岳银瓶各自剪下一缕头发,缠绕在了一起,放入一个小盒子里,上好锁之后藏于衣柜之中。 从此以后,这两个人就成为了结发夫妻。 当盒子锁上的一刹那,李申之看了一眼身边的新妇,忽然觉得眼前之人很陌生,陌生得就像从来都未见过的人。 两个从来没有过肢体接触的人,就这样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她是临安城里的混世魔王。 “她是邻居家里的假小子。 “她曾经满心瞧不起曾经的那个李申之。 “她叫岳银瓶。 “岳女侠来了。 “李岳氏即将成为这里的女主人。 “想想满屋子的刀枪棍棒,李申之心中默默地呐喊了一句:我尊敬的女王陛下,你忠诚的骑士愿意为您效劳。” 仿佛听到了李申之的内心戏,岳银瓶抿着小嘴笑得很开心。 两人喝过了交杯酒,要把酒杯扔到床底下。 岳银瓶先扔,杯口朝上落在地上。李申之后扔,杯口朝下扣着。 “一正一反,大吉大利!”赵不凡领头叫好,然后不怀好意地嚷嚷道:“咱们帮着一对新人来玩一个小游戏。” “好……” 闹洞房,大家最喜欢了。 尤其是已婚的人,闹洞房的时候那叫一个欢实,各种稀奇古怪的小游戏玩起来根本没下限,想尽了办法折腾一对新人。 因为他们已经结过了婚,一辈子都不用再担心被闹洞房,不怕别人报复。 是以闹洞房也成了新郎新娘最为忌惮的环节。 赵不凡是此中高手,一开场便掌控了局面,从张葱儿手中接管了主持权。他看到李申之和岳银瓶都很紧张,很警惕,心中暗暗得意,故作和蔼地笑道:“咱们先玩第一个游戏,叫‘早生贵子’,也是送给咱申之兄弟和弟妹的祝福。” 一番话漂亮话,赢得了满堂彩。 李申之和岳银瓶没听出话里有什么毛病,便乐呵呵地准备参与游戏。 不多时,赵瑗端来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一颗莲子。 游戏的规则很简单,新郎和新娘分别站在盘子的两端,然后新郎把这颗莲子吹到新娘的嘴巴里,由新娘吃下。 自古便用莲子来比喻孩子,女子吃下莲子蕴含着求子的朴素愿景。 “早生贵子”的小游戏看似没什么难度,但赵不凡却玩了坏心思。 首先那莲子就不是球形,而是类似于算盘珠的形状,周遭是个不规整的圆。一旦滚动起来,神仙也判断不出方向。 而赵不凡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盘子,竟然也是坑坑洼洼,没一处平底,更增加了游戏的难度。 李申之和岳银瓶对视一线,两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站在盘子两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赵不凡见状,抬手按住了那颗莲子,说道:“既然是游戏,就得有彩头,输了得有惩罚,大伙是是不是?” 赵不凡说着单口,围观的全是捧哏,大声称是。 “给你们四次机会,头一次失败了,新郎背着新娘在房间里跑三圈;第二次要是还失败,新郎抱着新娘在房间里跑三圈;要是第三次再失败,那新郎就得趴在地上,让新娘骑在背上跑三圈。”赵不凡说完前三条,顿了顿,继续说道:“这要是连续败了四次,咱们得来个刺激点的惩罚。” 一说刺激,大伙就来劲了,嘘声口哨声四起,好像李申之必输似的。 赵不凡卖足了关子,说道:“要是连败了四次,那就让新郎和新娘互换衣服,好不好!” “好!”说到脱衣服,大伙只恨自己个子矮,看不到里面。 但凡能流传下来的规矩,都是在当初的时代背景之下,有着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闹洞房同样如此。 在古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形式之下,男女双方在结婚之前并没有太多的接触。 当小夫妻共度洞房之夜时,可能还会羞涩,会局促,会放不开手脚,甚至有人还会规规矩矩地睡到天亮。 于是乎亲友们便会发明一些小游戏,让小夫妻在新婚夜之前多一些肢体接触,放下一些羞怯,让俩人更热情一些,有利于早生贵子。 所以说,闹洞房的游戏总是离不开男女之事,荤段子频出,为的就是让羞涩的新人慢慢进入状态。 这才第一个游戏,最终惩罚就要男女互换衣服的程度,赵不凡今天也是有备而来,憋着大坏。 李申之看了看面前破烂的盘子,约莫一尺长。虽然盘底坑坑洼洼,但好歹还是一个平面。 李申之也算是个轻度的运动爱好者,肺活量不错,一口吹轻松吹灭一米开外的蜡烛。 一米有三尺,把一颗莲子吹走一尺的距离,应该不在话下,就看岳银瓶那边怎么接。 这个游戏的难点在于,莲子的周遭和盘子的底平面都是不规则的形状,一个控制不好,莲子就会从侧面滚落地上,导致游戏失败。 赵不凡还算厚道,给了李申之四次机会,全部失败才会让新郎和新娘互换衣服。不过他也没指望李申之能真的失败四次,只要失败一次,让这对小夫妻搂搂抱抱地绕房子转一圈,第一个目的便算是达到了。 李申之轻问新妇:“准备好了吗?” 岳银瓶轻启檀口:“好了。” “我来了。” “嗯。” 李申之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一吹,那莲子宛如被弹弓射出的石丸,竟然脱离盘子腾跃而起,朝着岳银瓶飞了过去。 岳银瓶常年习武,眼疾嘴快,瞅准了莲子的来路,一张口吃了进去。 完美。 看官们有气无力地叫好,分明是失望至极。 李申之和岳银瓶开心地相视而笑,默契得就像多年搭档一般,就差击个掌了。 赵不凡拍了拍手,给看官们鼓鼓劲儿,说道:“新郎新娘配合默契,功夫了得,日后必定能够攻坚克难,乘风破浪。只用了一次便完成了任务,说明新郎新娘在新婚之夜定能一击必中,早生贵子,是不是!” “是!” 赵不凡的一番漂亮话,让李申之头一次在自己的嘴炮功夫上感到了不自信。 短短几句话,立马就把看官们的情绪调动了起来,还成功地又把话题扯到了男女之事上。 还说什么今晚一击必中,反倒让小夫妻二人羞了个大红脸。 赵不凡说道:“刚才的游戏不过是热热身,接下来的游戏可就难了。” 一说上难度,大伙的情绪再度高涨,等着赵不凡好戏开锣。 赵不凡天生的表演天赋,先赚了一波吆喝,才缓缓说道:“这第二个游戏,唤作‘盲人摸象’。简言之,便是将新郎和新娘的眼睛蒙住,给他们摸对方的身体,摸到哪个部位就要说出那个部位的名称。说对了算是过关,说错了怎么办?” “用口含!”有嘴快的人已经接上了答案。 “说对了过关,说错了用口含。”已经有人留下了不争气的口水,仿佛能轮到他上阵似的。 游戏规则说完,闹事的看官情绪上到了高朝,岳银瓶的脸色却红成了苹果。 岳银瓶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闹洞房。 虽然这个游戏赢得有惊无险,但是男女互换衣服的惩罚措施,着实吓了她一跳。 第一局能赢下来,多少也有些运气因素。接下来的游戏能不能赢,她也没有把握。 当赵不凡说完了规则,李申之大概猜到了这个游戏的内核。 若说第一个游戏还有个胜负判定标准的话,那这第二个游戏压根就没有胜负,新郎新娘完全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一开始可能还会摸一摸鼻子眼睛来暖场,等到后面尺度就会越来越大。 比如说往新娘手中塞一个香肠,或者往新郎手里塞一块馒头。 那时候的夫妻也没机会婚前试性,肯定一错一个准儿。李申之倒也无所谓,大老爷们脸皮厚,就是苦了新娘子。 岳银瓶虽然没有李申之懂得多,但是她也隐约能感受到局势对她大大的不妙。 这种感觉没有来由,完全是一个将军的天赋,对危机的敏感。 面对危机,暴躁如火的岳银瓶自有她的应对方法,肯定不会是消极被动的防守。 兵法云:久守必失。 真正的防守,从来不是固守城墙,坐以待毙,而是时刻做好了反杀的准备,随时准备着主动出击。 岳银瓶打算主动出击一次。 李申之和岳银瓶来到床前,被人用厚厚的绸布蒙住了眼睛。 正当赵不凡准备开始的时候,岳银瓶说道:“慢着。” 只见蒙着眼睛的岳银瓶站起来,仿佛脑后长着眼睛一般,走了几步来到一个架子旁,从架子上取下了自己的流星锤。 那流星锤由铁索拴着一个小锤子,铁索全长将近一丈,小锤子做成了棱形,约莫婴儿拳头大小,重不过三两。 一手拎着锁链,一手小幅度抡着小锤子,旁若无人地说道:“我小时候跟着母亲颠沛流离,落下了个怕黑的毛病。只要是两眼看不见的时候,我就得时刻拿着流星锤,随时消灭出现的危险。” 话音刚落,岳银瓶腰身一个扭动,依靠身体的转动使出了巧劲,那流星锤激射而出,朝着门梁直飞过去,在即将击中门框的时候,岳银瓶再一次转身,将流星锤收了回来。 正当众人都在纳闷,为何岳银瓶会闹这么一出的时候,新娘子若无其事地把锤尖举了起来,只见一只苍蝇沾在锤尖,翅膀兀自扑腾不停。 岳银瓶一手拿着铁索,一手抓着小锤,坐回了床上,说道:“赵大哥,咱们开始。” 还开始什么呀。 新娘子整了这么一出,赵大哥握着香肠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赵不凡清了清嗓子,打算回头找一个助手。谁知他刚刚扭回头,所有人齐刷刷地退后了一步,把赵家大郎留在了床前。 就连赵瑗那小子都机灵起来,躲在了一个赵不凡看不到的角落里。 赵不凡心中暗骂一句:叛徒。 自己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继续游戏,把手中的香肠和馒头藏好。 小心翼翼地抓起岳银瓶的手,确定这丫头没有攻击意图之后,轻轻地把新娘的手放在了李申之的鼻子上,试探着问道:“猜猜这是什么?” 岳银瓶假装思考了一下,脆生生地答道:“是鼻子?” 赵不凡大喜,兴奋地说道:“答对了,新娘子聪慧过人,日后定能操持家务,让申之一支发达兴旺。”说完之后,自己给自己的演技点了个赞。 “我看今日就到此为止,小两口了结前世姻缘走到了一起,咱们给他们留点亲热的时间,好不好?” “好!”看官们齐声叫好,没人想当苍蝇。 “咱们吃酒去!”赵不凡一声吆喝,率先往外走去。 众人也跟在后面起哄:“吃酒去咯!” 走出洞房的一刹那,赵不凡竟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舒释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他才是闹洞房的新郎一般。 听到房间里没了动静,李申之和岳银瓶各自取下罩在头上的绸布,场面忽然变得有些尴尬。 李申之和岳银瓶对坐而视,身体都有些僵硬。 李申之急速地搜索着记忆中关于泡妞的小知识,却发现一条都想不起来,最后憋出一句:“你今天真美。” 岳银瓶嫣然一笑,难得一次女儿娇羞姿态,说道:“今天辛苦你了。” 所谓辛苦,是感谢李申之精心的筹备,满足了她那么多的条件,办了如此完美的一场婚礼。 “那个……”李申之也在想办法化解尴尬,说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呃……要不咱们现在干点什么?” 岳银瓶也觉得干坐着不像话,说道:“我看你的身子有些弱,以后要加强锻炼。不如咱们举一会儿石锁。” 呃……好有趣的闺房活动,李申之扶住额头,只觉得一阵眩晕。 六十七、最霸道的茶 有专门的人从事扬州瘦马的生意,其实就是贩卖人口,去穷人家里收闺女。 女孩一般从十二三岁时,未经人事就开始收养,有的人耐心十足,从八九岁就开始的也有。 有人说收养幼女是为了满足富户们变态的欲望,其实是误会他们了。 养瘦马最开始的核心需求,是为了从根源上预防性病,是为了安全。 在两宋养瘦马的文人中,不乏名重一时之人,甚至流芳千古之人,他们身边往往都有一个与自己年纪相差很大的小妾,对自己不离不弃,重情重义,许多就是从小时收养回来,亲自养大的。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叫爸爸的风俗。 这样一来,“扬州瘦马”这种畸形的审美便渐渐流传开来。 再加上小女孩含苞待放的姿态,更是契合了两宋文人含蓄的审美观,渐渐成为主流。 可见扬州瘦马并不是嫖客们要嫖的妓女,而是收养起来等着以后再用。 是文人士大夫们的一种变态的养成游戏。 再到后来,还有人专门研究女孩的生长发育规律,什么样的女子以后会成为大美女,什么样的女子会有什么性格,甚至还有专门教导如何培育女孩的教程,其详细程度和专业性,堪比《齐名要术》和《伤寒杂病论》。 比如:…… 当然了,这些都是封建文化的糟粕,在此就不一一细数。 李申之自然不会有这样的癖好。 岳银瓶的消瘦程度已经是他所能接受的极限,若是再瘦小一些,且不说年龄是否足够,光是那小身段都让自己感觉是在犯罪。 茗香苑中热闹非凡。 学子们难得放纵一天,再加上李申之不限量供应的胡虏血,学子们喝起酒来不要命似的,就连平日里滴酒不沾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喝了二两,吹起了牛皮。 李申之陪着同年们玩闹了一会,便回到了自己的专属厢房。 自从完婚之后,有日子没来过这里,突然有一种很熟悉,很欣慰的感觉。 仿佛只有待在这间房子来,自己的内心才是平静的,自己的这具身体才真正地属于自己。 李申之惬意地晒着午后的阳光,靠在躺椅上悠闲地晃着,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躺平,放空,极致的幸福。 只可惜这幸福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另一个幸福给打断了。 张葱儿捧着一个小瓷匣子走了进来:“新茶还没成,我先鼓捣了些小叶子,你尝尝是不是这个味儿。” 每年新茶都在三月份左右上市,农历二月左右。南方气候湿热,刚开春就有茶树发芽,张葱儿便迫不及待地通知当地茶商采摘幼叶做实验,收购的价格给加了五倍。 虽然幼叶还没什么味道,品质比一个月以后还要差好多,但是茶商种茶本就是为了挣钱,只要客户不把茶树给拔了,叶子想什么时候采就什么时候采。 张葱儿亲自实验了几次炒青工艺,逐渐摸出了门道。 在宋朝以前,茶叶的第一步处理方法叫作“蒸青”,铁锅普及以后才出现了“炒青”。 从名称上就能看出各自的工艺特点。 蒸青是用蒸汽来炮制茶叶,炒青是用铁锅翻炒来炮制茶叶。 不论是炒青,还是蒸青,其目的都是要阻断茶叶自身的发酵环节,保留茶叶内的口感成分。 用现在的话说,叫锁住茶叶内部的营养。 不论炒青还是蒸青,最优化的工艺是在极短的速度内将茶叶的温度提升至七十度左右,然后保持一段时间。 进入现代之后,科技发达,继炒青之后又发展出了烤箱烤青,微波炉青等等,各有特色。 能让机器替代的环节交给机器便好了,没必要一直鼓吹手工制作。 很显然,炒青比蒸青的提温速度快,温度维持度好。 在炒青时,还能同步进行揉捻工艺,极大地丰富了制茶工艺。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绿茶、红茶、乌龙茶才逐渐各自成型,成为了具有独特口感和风味的品种。 张葱儿这次的实验,把三种茶全都制了出来,并且按照李申之口述的口感,对工艺进行了完善。 李申之将三泡茶逐一尝试,每喝一泡都用清水漱漱口,以免影响味觉感受。 等三泡茶全部喝完,李申之砸了一下嘴巴,没有说话,把一旁的张葱儿紧张得使劲扯衣襟。 良久,李申之长吐了一口气,说道:“不错。” 这两个字是他斟酌了很久之后,才决定说出来。 若按照李申之原本的品味,这三泡茶只能说差强人意。要是哪个卖茶叶的敢这么卖茶,李申之敢把茶汤泼到店家的脸上去。 李申之最爱的是乌龙茶,工艺相对来说有些复杂,但是滋味也是最鲜美的。 尤其忠爱其中的一款“肉桂”,茶如其名,茶汤简直比肉汤都要鲜美。 每日能喝上几泡肉桂,是李申之社畜生涯中为数不多的乐趣。 当然了,一分价钱一分货,肉桂的价格也很美丽,饶是李申之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没有攒下一辆宝马车。 正是因为李申之喝过好茶,所以口感十分地刁钻,才对张葱儿的手艺颇为挑剔。 张葱儿毕竟是第一次用这种工艺制茶,虽说品质堪忧,但是大体上又都有那么个味道,至少绿茶像绿茶,红茶像红茶。 张葱儿在品这些茶的时候,多少感觉有点不满意,但是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 平心而论,张葱儿制出的茶叶,比之市场上几百元的茶叶品质都要好上不少,但是李申之不打算夸赞她。 他要激发出这位茶博士的所有潜能,把她的潜力压榨干净。 购买的茶叶鲜叶本身就不多,经不起她再继续折腾,只能拿出这些试验品来让李申之品尝。 李申之说道:“该有的味道是有了,但是品质上还需要提升,你再想想办法。” 张葱儿嘴巴一嘟,肩膀一垮,一副小女生模样:“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这已经是口感最好的一批了。” 李申之见状,不禁生起了怜悯之心,说道:“不如在锅温和火候上下下功夫,同时揉捻的程度也能多实验几次。” 影响茶叶品质的变量有很多,除了炮制工艺之外,储存条件,种植条件都有很大的影响。 甚至于种植茶园里面有哪些病虫害,都会对茶叶的口感产生影响。 有些茶农还会专门引入一些茶虫,让他们叮咬茶叶,通过茶叶修补伤口时的分泌物来提供特殊香型。 李申之也没指望张葱儿能一步到位。 今年的新茶若是实验不成功,无法上市,那就等到明年再说。 茶叶的炮制工艺在炒青出现之后,又发展了将近一千年,其中走过的弯路,积累的经验,又岂是李申之这个外行几句话能说清楚,更不是张葱儿几天尝试就能破解。 能做到张葱儿这般,已经堪称天赋绝伦了。 茗香苑里是包场,全是士子们在狂欢,张葱儿这个小管家反倒清闲了下来。 给包场做服务是最轻松的,只需要几个人盯着就行。 张葱儿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喜欢与李申之坐在一起,她觉得李申之浑身都是灵气,沾得多了自己也会变聪明。 两个人就在房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忽然,屋门被猛地打开,岳银瓶醉醺醺地走了进来:“好啊你,果然躲在这里。” 李申之还是头一次见岳银瓶显露出醉态,也不知喝了多少。 岳银瓶憋了好久没有喝酒,直到亲戚来了之后才敢重新放开酒量。但毕竟已经嫁为人妇,喝酒多少收敛了一些,不知为何今日竟然醉成这个样子。 李申之赶紧起身去搀扶岳银瓶,他知道她不是不懂事的人,不至于不分场合地喝得酩酊大醉。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李申之关切地问道。 岳银瓶摇晃着身体,将屋内扫视了一圈,一脸醉笑地说道:“好啊你,果然藏在这里躲清闲!还好意思说我喝这么多酒,要不是为了替你碰杯,我能喝醉吗?” 原来那些学子们想向李申之敬酒,却找不到人,便纷纷把酒敬给了岳银瓶。 岳银瓶那豪迈的性格,当然要为自家夫君挡枪,于是乎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地不知道喝了多少。 “替我碰杯?”李申之愣了一下,立马明白了岳银瓶话中的意思,转而焦急地问道:“你跟所有人都碰杯了吗?” 岳银瓶露出开怀的笑容,抬手在身前划了一个大圈,仿佛将军点兵一般,说道:“当然,所有人!全都碰了一杯,一个都不落。” 说完,还抬眼看着李申之,仿佛邀功一般。 李申之宠溺地来了个摸头杀,扶着岳银瓶坐下,将茶水端到面前,说道:“来喝杯茶,醒醒酒。” 岳银瓶习惯性地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在嘴里,随即“噗”地吐了出去:“谁要喝这茶水,一点味道都没有。” 李申之略显尴尬地看着张葱儿,满脸黑线,他也是头一次见到岳银瓶彻底放飞自我。 张葱儿费尽心思炮制的茶水,被岳银瓶如漱口水一般吐了出来,让李申之也有些不好意思。 张葱儿的老本行就是泡茶,这是她的专业。她可以容许别人瞧不起她这个人,但是绝对不允许别人践踏她的专业。 见有人说她泡的茶太淡,张葱儿顿时起了不服之心,说道:“莫要说奴家的茶太淡,奴家这里有一味极霸道之茶,不知夫人有没有胆量喝?” 岳银瓶懵懵懂懂之中也没听清张葱儿说了些什么,只仿佛听到了“胆量”两个字。 岳女侠行走临安十几年,从来就听不得人说“胆量”两个字。 岳家二娘号称浑身是胆。 岳银瓶一拍桌子,仿佛赌神上了赌桌一般,说道:“不就是个茶叶么,还能比胡虏血还要霸道?尽管端上来,你上多少我喝多少。” 喝酒都能喝两斤,喝水岂不是随便喝。岳银瓶如是想着。 张葱儿用征询的眼光看了一眼李申之,见李申之微微点头,才敢出门去准备。 岳银瓶说起来是茗香苑的老板娘,她一个主事的管家跟老板娘叫板,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也就是张葱儿摸准了岳银瓶的性格,单纯直爽,知道这位女侠从来不会给人穿小鞋,只会就事论事,甚至还能不打不相识地成为朋友。 张葱儿征求李申之的同意,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这种霸道的泡茶之法还是李申之教给她的,必须用鲜叶制作。 当初听李申之说过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尝试,今天被岳银瓶说得兴起,索性看一看这茶到底有多霸道。 不多时,张葱儿提着一个炭火盆,一个小铁锅,还有一小碗鲜茶叶。 这些茶叶是从福建走水送运过来的。 南宋时期,水运相当发达。 水密舱的出现更是给食物的保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就拿荔枝来说,宋人可以在荔枝成熟之前,将生荔枝放入水密舱中,然后覆盖上草木,用水密舱密封。 这一船荔枝会从泉州出南海,一路飘荡到中东地区,历时三个月。 当到达港口打开船舱之后,荔枝刚好成熟,新鲜得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般。 这么点茶叶从福建运到临安,保鲜不是问题。 只见张葱儿将炭火盆放好,铁锅架在上面,打开风门将火开到最大,不一会铁锅就被烧得通红。 李申之说得这种炒茶法也是道听途说,自己没有亲自实践过,同样非常地感兴趣,想知道这种茶到底是什么滋味。 张葱儿瞅准时机,一把将碗中的鲜叶投入锅中,随着阵阵青烟腾起,剧烈的滋滋声传出。 张葱儿两手捏住把手,用摇捻的手法使劲地摇晃铁锅,让鲜叶在锅内翻滚,同时鲜叶相互直接的碰撞摩擦促进着茶叶的熟成。 灵敏的嗅觉捕捉到了茶叶味道的变化,张葱儿放下铁锅,端起一壶温水倒入锅中。 说着复杂,其实前后不过半分钟时间。 铁锅不大,茶叶在水中翻滚了几下以后,茶水便慢慢地沸腾了起来。 等水暴沸之后,张葱儿将铁锅中的茶水滤出,倒入一个精致的壶内,从门外唤了两个丫鬟撤去了炭火和铁锅。 张葱儿翻出三个茶碗,给自己和李申之夫妇各倒了一碗,一抬手:“请。” 岳银瓶迷着眼睛找到了茶碗的位置,伸手端起来就要喝,被李申之一把打落在地。 这个虎娘们,这是开水…… 七十五、不堪一击 却说李申之一行人一路上闷头赶路,都想着尽快赶到陕州宣诏,然后再一路折返到应天府。 筹建应天府,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们去做。 搭建衙门,安抚流民,构建防线,治理水患,样样都是迫在眉睫之事。 张浚之所以迟迟没有动身北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调集资源和人手。别看张浚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其实一天都没闲着。 李申之上路之后依然有些不踏实,宣诏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意外,如何处理这些意外,他依旧没有个头绪。想了一天没想通,索性不想了,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若是自己一人单身前往,或许还真的没有底气。但现在身边文有陆游,武有五十背嵬军,让他有了足够的底气,可以抵御一切风险。 再不济,领着背嵬军跑路呗。 反正身边的人各个武艺高强,李申之自己在岳银瓶连日的操练之下,上了战场也有了一战之力。 就算是来上一小股金兵偷袭,他也有十足的把握反杀对方。 别小看这背嵬军只有五十人,若使让他们穿上重甲,在关键时刻投入关键战场,足以改变一场十万人级别大战的胜负。 能力大,却又非常珍贵。真要到了战场上,非到事关生死的关键时刻,主将也舍不得把他们派上场。 这便是背嵬军真正的价值。不出手则以,一出手便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能力越大的人,往往脾气也越大。这五十个背嵬军一路上少言寡语,对李申之也是客客气气,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仿佛他们只是结伴而行的旅伴,与李申之没有半点隶属关系。 除非真的有事需要交流,他们就连吃饭都懒得跟李申之来打一声招呼。 当李申之看到背嵬军中走出一个汉子,朝着他过来的时候,心中竟然有一丝激动。 还没等那背嵬军汉子靠近,李申之便跳下马车,问道:“陈大哥,可是有事吩咐?” 老陈抱拳道:“公子,前面不对劲,请公子定夺。” 李申之把手搭在眉毛上,朝远处望了望,问道:“陈大哥,你说的不对劲,是指什么不对劲?” 背嵬军老陈在军中习惯了,说的话都是日常交流的惯例,也就是黑话,他们军中之人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倒是忽略了李申之不懂。 其实李申之也大概猜到了些端倪,只是怕自己自作主张搞出误会,所以才特意问个清楚。 老陈重新组织了下语言,说道:“据俺们观察,前头大概会有埋伏。这个地方离临安还很近,不应该是金人,很可能是小股的土匪。” “哦,原来是土匪啊。”李申之的镇定博得了老陈的一丝好感。 李申之问道:“打仗的事我不懂,陈大哥全权负责就行。需要我怎么配合?” 配合?老陈也不知道该让李申之怎么配合,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说道:“公子莫要乱跑便成。” 李申之点了点头,感觉有被侮辱到,然后乖巧地回到了马车上,习惯性地去拉手刹。 原来他最大的价值,就是不要添乱。 老陈回到了开路的背嵬军中,进行了一番简单的部署,然后装模作样地吃了点干粮,检查了下马匹,晃晃悠悠地重新上路。 仿佛刚才停下来就是专门为了休息一般。 等走到一片小林子的时候,一阵锣声大响,果不其然跑出了一路土匪,约莫百号多人,人人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有几人脑袋上还带着头盔。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若是牙缝里蹦出半个不字儿,嘿嘿……” “管杀不管埋。” 带头唱词儿的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提着一把长斧,想必打小以程咬金为偶像。 老陈一抬手,李申之的车队陆续停下:“敢问山上是哪家大王?俺们做点小生意路过宝地,还请行个方便。” 长斧壮汉正要说话,身边一个头目模样的人挺身而出,把壮汉拉到了身后,说道:“兄弟是个敞亮人,咱也明人不说暗话。俺们寨子里寨主要嫁闺女,可惜那闺女不爱俺们这些糙汉子,就想找个细皮嫩肉的读书人。我看后面马车上那个小公子就很俊俏。” 土匪头目远远地朝着李申之指了指,继续说道:“不如让俺们把小公子带上山去成亲。等成完了亲,小公子就是俺们的少寨主,只说吃香的喝辣的便是。若是小公子想念父母要回乡探视,俺们也不阻拦。”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李申之都差点动心了。 老陈故作疑惑,问道:“从未听闻此处有山寨,不知好汉是哪个山头上的?” “这是你该打听的事儿吗?”土匪头子面露怒色。道上的人,最忌讳别人打听他们老窝在哪。 老陈到底是老江湖,来回话说得滴水不漏:“好汉莫怪,俺家公子已经成亲,实在是不方便。不如赔上一些银钱,好汉另外在此寻摸一个合适的公子如何?” 土匪头子哪知道这些花花肠子,刚才的那番说辞还是林一飞教给他的。现在被老陈给怼了回来,把他给怼的没词儿了。 土匪头子见刚才的漂亮说辞没用,怒道:“今天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钱财不要,就要那小公子。你们若想过去,先问问俺手中的钢刀同意不同意。” 刚才与土匪头子交谈的时候,老陈已经仔细观察了土匪的队伍,把土匪的战斗力目测了个八九不离十。 现在看到土匪们当真要动手,老陈也不含糊,伸手探到身边的马车里,刺啦一声抽出一把朴刀:“动手。” 只见刚才还散乱站立的四十个背嵬军顷刻间分成了四队出阵,每队十人。 三队人马组成了锋矢阵朝前面直冲过去,第四队的十人各自找了一匹马,竟然是要绕后兜了个圈子。 极强的战术素养,让土匪们顿时感觉到巨大的压力。 只一瞬间,他们一百多号人仿佛要被这四十个背嵬军给包围似的。 然而土匪头子也不是吃素的,能在乱世之中拉起这么大一支队伍,必定有着过人之处。 其实当好一个土匪头子,跟当好一个将军没有多大区别。 无非是打仗的时候身先士卒,分赃的时候赏罚分明罢了。 土匪头子深知两军相遇要勇字当先的道理,大喝一声,领着兄弟们跟背嵬军对冲了过来。 背嵬军三十人组成的锋矢阵宛如一道人形洪流一般,精准地插入到了土匪群中。 那土匪头子很身边的长斧壮汉搭档多年,一人持刀一人持斧,刀刺斧砍同时杀向了老陈,这一招配合不知要了多少好汉的性命。 老陈不慌不忙,只是舞动手中刚到格开了土匪手中的刀,全然不理劈下来的斧头,身边的同伴帮他挡下了斧头。 老陈一步近身,抬胳膊夹住了土匪头子的脖子,大喝一声:“把刀放下!” 一招制敌。 那壮汉的斧头被格挡开,还未来得及变招,只感觉眼前一闪,膝盖猛地一痛便跪在了地上,然后肩膀被人猛怼了一下,一脸横肉便埋进了土里。 跟在后面的土匪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只一个照面,便死伤了好几个。 土匪只一个照面便被击败,要怪也只能怪林一飞的情报不准。 在朝堂上被孤立的林一飞,他哪里知道李申之身边的人是背嵬军?还只当是寻常的仆役罢了。 在林一飞原本的计划中,一个回合被击败的,应该是李申之的车队才是。 眼看着大头领和第一猛将被人一招制服,土匪们止住了冲锋的脚步,纷纷往后撤出了一小段距离,静观事态的发展。 土匪头子也算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看到大势已去,说道:“好汉饶命。” 老陈提着土匪头子转了半圈,从背后扣住了土匪双手,麻利地绑了起来,说道:“想活命简单,回答我几个问题就成。” 土匪头子说:“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这是道上的规矩,还请好汉高抬贵手。” 老陈说道:“是谁指使你们的?” 土匪头子说道:“一个姓王的公子,临安人。” 老陈问道:“他人呢?” 土匪头子说道:“先前还在,说要亲眼看到你家公子的人头,现在恐怕已经跑了。” 话音还未落,只听到一阵马蹄之声从远处传来。 老陈说道:“恐怕跑不了了。” 众人眼光朝着那十个骑兵望去,果然为首一人的马背上还绑着一个富家公子。 土匪壮汉凑到头子身边,说道:“大哥,你不是说道上的规矩,不能乱说话呢?” 土匪头子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他的傻老弟:“那姓王的公子能是真名儿吗?” “哦。”土匪壮汉应了一声,转到一边去慢慢咀嚼大哥的话。 骑兵归来后与老陈打了个照面,便拎着那个富家公子去了李申之面前,把绑好的人扔到了地上。 李申之上前一看,便认出了林一飞:“好久不见啊,秦公子。”故意戳破对方的真实身份,没有给他留半分情面。 林一飞知道大势已去,说道:“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你?还不配被我杀。” 说着,李申之走到老陈身边,对着土匪头子问道:“想活命不?” 那土匪头子说道:“没人不想活命。” 李申之点了点头,用手指了指林一飞,说道:“杀了他,提着人头去报官,你们就能活命。” 杀林一飞很容易,手起刀落的事儿,李申之干过。只不过他不想沾染这层因果。 有些事儿,是做给别人看的。 如果李申之就这么杀了林一飞,会给人一种赶尽杀绝的感觉,不利于他日后在临安城中立足。 毕竟秦桧死得早,大家并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有多坏。李申之若是对秦家的人赶尽杀绝,反倒显得自己太嗜杀,无端地让自己失去了许多潜在的合作伙伴。 但是由土匪亲自去报官,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出来,这样一来林一飞便会暴露其真面目,事情的可信度也会高很多。 有时候吃瓜群众们并不在意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他们的情绪很容易被感染。 因此,同样是一件事情,其前因后果展现的顺序稍稍改变一点,形成的效果会天差地别。 那土匪头子看了一眼身边的壮汉,说道:“俺去砍了那鸟人头,俺的兄弟们都能活命吗?” 他身后的一百多号土匪一个都没跑的,也不知是真的讲义气,还是被背嵬军的雷霆手段给吓破了胆子。 李申之郑重地点了点头:“都能活命。” 土匪头子一咬牙,说道:“把刀给俺。” 旁边壮汉努力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嘴巴里还在吃着土,喊道:“大哥不可!让俺去砍那鸟厮的人头。” “你闭嘴!”土匪头子瞪了他一眼,说道:“照顾好俺妹子!” 李申之给他的条件,是砍了林一飞的脑袋后去官府报官。可以想见,报官的人大概率是活不了的。 不管林一飞做的什么恶,至少目前还是朝廷命官。要处置林一飞,只能朝廷来处置,这是寻常百姓不能触碰的红线。 若是真的由李申之砍了林一飞的头,或许不会有什么后果。而对于官府来说,几个土匪主动自首,杀了也就杀了。 是以土匪头子和壮汉两人互相包揽责任,都想自己抗下所有,让对方活命。 在乱世之中能看到这一抹人性的光,李申之竟然莫名地有一丝丝的感动。 他本就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寻常刷着小视频时便时常湿了眼眶。 李申之轻叹一声,说道:“得了,你们砍了他的脑袋便成,报官就让我的家丁随你们一起去。” “陈大哥,待会麻烦你跑一趟。”李申之掏出自己的符印交给老陈,看样子是要保下这对土匪兄弟。 老陈接过符印,没说什么,他只把李公子当雇主,东家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干。 解开土匪头子的绑手,递了一把刀过去。 土匪头子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林一飞的身边,将林一飞拖到了路边草地里,高高地抬起钢刀猛地挥落。 再看时,手上已经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公子,请头前带路,俺这就跟你去衙门。”土匪头子提着人头,在草地上揩了揩刀上的血,然后将朴刀扔回了地面,主动解除了自己的威胁。 前方府衙还有一段同行的路,李申之朝着土匪头子招了招手:“你过来,咱们聊聊,边走边说。” 八十四、好消息 却说邵隆与儿子邵继春商量之后,便分头行动。 邵继春出城去安抚流民,从府库里不多的粮食中分出一部分出城施粥。 这时候只需要给流民一口吃的,不让他们饿死罢了。 给他们吃得多了,反倒会撑死他们。 而邵隆,经过一番乔装打扮,竟然出城去了。 却说邵隆打扮成普通流寇的模样,只带了一队人马,也都打扮成流寇的模样,一路骑着快马向南寻小路钻入了大山之中。 事情太重要了,他需要亲自去向吴璘汇报。 不一日,一行人不惜马力地狂奔,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便抵达了兴州。 这条山路他们走了无数遍,各处的沟坎早已熟烂于胸,即便是在晚上,趁着微末的月色,也能策马疾驰。 在川陕军营之中,几位主将都拥有直达中军之权。 邵隆进了大门,一刻没有停歇地赶到了兴州府衙,前头报信的人刚把午睡吴璘叫醒,邵隆紧跟着就进了府衙大门。 吴璘见是邵隆亲自前来,不敢怠慢,一边着人布置饭菜,一边把邵隆召入书房商量。 两人坐定之后,没有丝毫寒暄,只是吴璘给邵隆倒了一杯凉茶。邵隆喝完之后,把李申之到来之后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两人陷入了沉默。 李申之的想法太过天马行空。 吴璘犹豫了。 面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李申之,吴璘犹豫了。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李申之的设想太诱人,以至于吴璘虽然觉得荒唐,却依然忍不住想要尝试一番。 让他犹豫还有一个原因,是尝试的代价很大,大到可能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 在之前,正如邵隆所言,吴璘是打算痛痛快快地交出秦州,商州,陕州,然后退守关隘,依托兴州、汉中、金州构筑新的防线。 只要朝廷没有什么变故,吴璘完全有信心守住这条防线。 莫说是金人,就算天兵天将来了,也休想从他的防区突进半步。 可是李申之的计划,又给了他新的希望。 同样作为战略大师,还没等邵隆说完的时候,吴璘便看懂了李申之的打算。 完全放弃陕州,留下一座商州空城,然后固守秦州。 没错,李申之没打算把秦州交出去,虽然秦州是李申之谈判是割让出去的。 从局势来看,当金人大举入侵关中平原之后,陕州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块飞地。就算宋人不割让给金人,也很难实现实际统治。 商州处于宋金交战的最前线,原本就是宋金双方拉锯的焦点,在宋金之间反复易手。 基本上谁主动出击,商州便会落入谁的手中。不论是宋人还是金人,都很难依靠单纯的防守抵御对方的进攻。 如果宋人不主动交出商州,金人便会依据和议条约对商州发动进攻,到时候不仅商州会落入金人手中,而且还会落下口实,成为金人在两国外交上抨击宋国的借口。 根据赵官家的尿性,只要金人一吓唬他,必定秒怂。 而惧怕金人的赵构,收拾自家人的时候却一点都不手软。有岳飞的前车之鉴,谁还敢公开地忤逆朝廷?尤其是自己有过错,并且丧权辱国的前提之下。 既然商州必定不保,不如大大方方地交给金人。 但是在交出商州之前,可以动一动手脚,把商州搞成一座空城,让金人得到也是白得。 金国毕竟还是渔猎游牧文明,而且对于土地的执着又没有蒙古人那么表态,面对一座空城,他们也只是象征性地占领而已。 再看秦州便不同了。 如果把整个关中地去当作一个脸盆,整个关中平原就是盆底,诸如长安,咸阳都地处盆底之中。 而围绕在周围的秦州,商州,兴州,便处于盆沿上。 其中秦州的地理位置更特殊一些,在盆沿的外面。 也就是说,金人想要进攻秦州,语言从盆底翻过脸盆的边,越过崇山峻岭,攻击脸盆的外面才行,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首先山区不利于骑兵行走,也无法携带大型攻城器械,更加不利于金人作战。 说到秦州的战争,不久之前刚发生过一次。 在不到一年之前,金人发动了全面攻宋的战争,在秦州便吃了一次大亏。 当时的吴璘驻守秦州,创造了叠阵,打了一场漂亮的以步兵破金兵的阵地战。 所谓叠阵,是一种多兵种,多种火力协调配合的复合阵型。 在这个阵型中,当敌人行进到不同的距离时,分别有不同的兵种输出火力,增加了进攻火力的密度。 当金人距离阵型一百步的时候,站在叠阵最后方的神臂弩开始发射,进行第一波杀伤。 金人行进到前七十步的时候,站在叠阵后方的弩手开始攻击。 当金人冲到阵前的时候,他们会对上站在叠阵最前排的长枪兵,还有站在长枪兵身后的刀斧手进行近战。 在前排近战兵有战损,亦或是体力下降的时候,后排的弩手和神臂弩手会放下弓弩,手持短兵上前近战。 由此可见,金人的正面虽然只有一排宋军,但他们其实同时受到了三排人的火力威胁。 通常的情况是,金人还没有冲到宋军的阵前,便被消耗了一大波,当他们冲到宋军阵前的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任由宋军宰割。 若是金人冲了一半之后逃回去,那就更好了,宋军一个不死就能对金人射两波火力输出。 比放风筝都爽。 就这样,金人在打又打不过,后勤补给也跟不上的状态之下,无奈地退出了秦州地区。 能赢第一次,就能赢第二次。 不论是从心理,还是从实力上,对于秦州的防御,宋人对金人都有绝对的优势。 这便是李申之的策略:送陕州,弃商州,守秦州。 只不过守秦州的意义,吴璘与李申之有些许不同。 从邵隆的传话来看,李申之之所以想要守住秦州,是想要以此为前进基地,进一步沟通西辽,西夏。 若是没有秦州这一个跳板,那么南宋政权便会与河西走廊以致西域一带彻底失去联系。 而吴璘之所以想要留住秦州,是想为日后的战略反攻留下一个重要的出兵点,可以从多个角度威胁金人。 换言之,有秦州与没有秦州,在收复关中之时的难度,是简单与困难的区别。 更进一步,秦州(甘肃天水)掌握在宋军手中,也可以为以后夺回延安,榆林,进而北上至河套地区,可以从金人的后方进攻金人。 虽然李申之与吴璘不约而同地看到了秦州重要的战略地位,但两人的思路却完全不同。 李申之看到的是西域,而吴璘的眼里依然只有金人。 李申之没打算在短时间内改变对方的看法,现在是求同存异的时候。 只要大家都认为秦州很重要,那就行了。 吴璘显然也不是非要讲究“名正言顺”的道学先生,所以他决定与李申之进行这次合作。 两人聊了一阵,饭菜流水价地呈了上来。 时间紧迫,邵隆只能一边吃饭一边议事。等吃完饭,议完事,邵隆还得马不停蹄地赶回商州去。 吴璘肚子不饿,看着邵隆吃饭,还时不时地把邵隆爱吃的菜换到邵隆面前,说道:“秦州守将武谊,之前便是从金人那边降了过来,我对他信任不过。” 邵隆只是点了点头,嘴里不停。 有可能在未来的一天半时间里,他只能吃这么一顿饭,他得节约时间多吃点。 吴璘继续说道:“我打算让你去守秦州。” “得令!”邵隆放下碗筷,就在桌子上抱拳,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地领命。 然后拿起碗筷继续吃。 在路上的时候,邵隆也想到这一点了,这也是他的打算。 邵隆与儿子邵继春商量之后,便决定由邵隆去秦州,邵继春随李申之去应天府。 只是这么大的事必须要与吴璘商量一番,这才冒险前来兴州。 而这件事偏又不能上报胡士将,因为那样肯定会被否决。 吴璘现在的心情很纠结。 从张浚经略川陕开始,这里就成了吴氏兄弟起势的地方。 不论是声誉,还是军功,川陕防线就像吴氏兄弟的主场一样,在这里他们拥有了无敌的护甲。 要说感情,这里对于吴璘来说,比自己的家乡还亲。 所以吴璘是真心想要固守川陕防线,也是真心地想要让邵隆去固守秦州。 如上所述,武谊是一个墙头草,让他继续守秦州,只要宋人一退,他一定会重新投入金人的怀抱。 而邵隆就不同了。 邵隆是跟着吴氏兄弟一同并肩作战的人,是值得信赖的自家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吴璘心里有句话,犹豫了半天没有说出来。 邵隆一顿胡吃海塞,吃得饱饱的,一抹嘴巴说道:“统制有什么话就直说,咱都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还有甚看不开的?” 吴璘叹了口气,说道:“邵兄弟,你须知道,当你去了秦州,秦州便成了一座孤城。” 吴璘一点都不担心邵隆的能力,对邵隆去了秦州迅速夺权稳定局势很有把握,是以对这一条提都不提。 而邵隆也丝毫没有向吴璘提出任何困难,仿佛知秦州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旅游一样。 这不正是岳飞期待的“武将不惜死”吗?若是所谓的中兴四将真的每个人都有这股热血,宋军早就打到黄龙府去了,又何至于燕云无望,黄河失陷,只能卑微地以淮河为界。 邵隆嘿嘿一笑:“吴统制何时变得如此地婆婆妈妈?俺既然答应了要去秦州,自然就会做好各种准备。” 吴璘看着邵隆豪迈的模样,依然无法掩饰自己的无奈。 虽然邵隆对于秦州变成孤城之事不在乎,他却不得不继续解释道:“你须知道,此事断不能让胡帅知道,不然他那里必然会反对。而我这里,也只能暗地里给你镶助。如果金人强行攻打秦州……” 邵隆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干,起身说道:“吴统制放心,除非俺死了,不然不让金人跨入秦州半步。” 看到邵隆站了起来,作势要走得样子,吴璘说道:“如果实在事不可为,你来兴州,我给你妥当安排,定不叫你们父子受罪。” 邵隆却不接话,转身就走,背着身喝道:“吴帅,告辞了!” 邵隆随行的人也是一顿好吃好喝,骑来的马也全都换成了吴璘营中的上等战马,喂足了草料,还给每个人带了肉干,水囊里贴心地罐的是茶水。 肉干的好处,在于骑在马上也能吃,可以不耽搁时间。 一日疾驰,邵隆领着人回到了商州城内。 刚刚回到城内,邵隆便请了李申之来议事。 三天不睡觉,对于战场上活下来的老兵来说,是家常便饭。 邵隆虽然三天没睡,但是精神愈发显得矍铄。 李申之也只能从邵隆的黑眼圈看出,这位将军知州最近休息得不好。 当然,李申之的眼圈也是黑的。 两个黑眼圈一见面,心中各自感动一阵,都对对方抱以内心的尊敬。 邵隆没有客套话,直截了当道:“某从吴统制那里讨来一个好消息。” 李申之面露喜色,也抱拳道:“在下这里,也有一个好消息。” 邵隆心想:李申之所谓的好消息,必定是粮草的事情得到解决。除此之外,李申之也不会有什么值得他高兴的消息。 而李申之的心里,惊讶更多一些。这三天来他一直都在张罗粮草的事,没有关心商州城内的情况。 没想到邵隆竟然跑到几百里外的兴州跑了一趟。 从邵隆那里得来的好消息,是吴璘的好消息,这也着实应当称为是好消息。 李申之知道,现在的川陕宣抚副使胡士将在一个月后即将辞世,紧接着吴璘会继续主持川陕地区的全面工作,并且把川陕建设成吴家的地盘。 既然是吴璘做出的决定,那就代表着川陕的决定,并且是未来几十年之内都不会更变的策略。 而吴璘的消息,定当是固守秦州。 这样的消息,的确称得上是好消息。 因为李申之的目光从来就没有局限于金国上面,对西域诸国的攻略,开始得越早越好。 两个人略一思量,便全都自信满满地看着对方,一切尽在掌握中。 殊不知,他们的好消息,都与对方的期待有一些些的差距。 九十、回回炮 是夜,众人酒饱饭足之后,又都回到了各自的衙署。 李申之一路颠簸,终于能落个脚,不由得多喝了一些。加上最近作息不规律,晕晕乎乎地醉了。 宋城县县衙的衙署早已布置好,李家庄园的工匠和李府的丫鬟仆役们早早地跟着张浚来到了应天府。 他们按照李申之卧房的模样,把衙署里的卧房布置得一般无二。 当岳银瓶扶着李申之回到床上的时候,眼睛余光瞥了一眼床头的石锁,终究没有狠下心操练李申之。 李申之在睡梦之中,迷迷糊糊地梦呓“抱大腿”,伸手搂着的却是岳银瓶瘦弱的腰杆,心中无限凄凉。 终究还是要靠自己,来抗起所有。 …… 第二日睡到了日上三竿,李申之才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 一番洗漱之后,胡乱吃了几口早饭,便去到府衙中找张浚报到。 附郭的知县就是这样,头顶上有知府如太上皇一般坐镇,自己只能当个早晚问安的小媳妇。 哪像外放的知县,去了就是父母官,啥都能自己说了算,宛如一个侏儒版的封疆大吏。 张浚案头的文书摆了厚厚一摞,看上去忙得焦头烂额。即便如此,张相公依然抽出了半柱香的时间,与李申之好好地交谈一番。 末了张浚握着李申之的手,说道:“宋城县的事暂且不用你操持,你先将文案与那甚么‘回回炮’给搞出来,以免被金人打一个措手不及。” 在内政达人张浚这里,处理宋城县内的政务不过是顺手之事,不必让李申之这样的鬼才浪费时间。 将李申之解放出来,才能创造更大的价值。 李申之也是这般想。从府衙出来之后,便出到了城外,来到了陆游主管的虞城县。 宋城县内虽然有不少的空地,但是李申之并不打算将作坊建在城内。 虽然按照宋人的眼界,宋城县内修建作坊绰绰有余,但李申之毕竟是见识过巨大规模工业化生产的人,知道巨大工厂的种种弊端。 且不说环境污染、噪声污染这些,光是原材料和产品的运输,就不是小小宋城县的城门和街道所能容纳。 李申之正是要与陆游商量一番,找一处水路、陆路交通都很方便的地方,作为开启工业革命的基地。 选址的时候,他还专门带上了邵继春,看看这位天才能提出什么样的想法。 邵继春果然没有让他失望,提出了最好的地方是依山傍水。 所谓依山傍水,并不是要选什么风水宝地,而是邵继春觉得,原材料与产品放在高处可以防水。 花了一下午时间,地址终于定了下来,在宋城县东三十里外,一处临河却与官道离开十里距离的地方。 三十里一点都不远,李申之甚至都能想象得出,许多年以后城市发展扩大,逼得这里的工厂不得不搬迁的景象。 而距离官道十里远的距离也同样如此,当厂区足够大的时候,光是厂区就比现在的县城都大。至于道路,李申之打算等时机成熟之后把轨道交通搞起来。 轨道交通其实就是铁路,这可是个好东西。相传在铁轨之上,硬质接触的轮子可以使得前进的阻力大大减少。 尤其是在平陆上,不用克服重力的情况下,同样一匹马可以拉动在土路上五倍的重量。 有张浚的鼎力支持,李申之的物资得到了全力保障。 过去的一个月时间,张浚组织了所有人手开荒,是以李申之他们选定的地址,已然没有了杂生的荒草。 只需要将土地平整一番,便能直接开始建厂房。 随着李申之来的人,全部都是心腹之人,干起活儿来仿佛不要命似的。只要李申之一声令下,全都撸起袖子下地干活儿。 就连岳银瓶,都领着岳家军的背嵬军和韩世忠曾经的火器营,都投入了挖土方的工作中。 陆游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后勤补给,不论是缺少工具,亦或是饮水吃饭,只要跟陆游打一声招呼,顷刻之间就能得到满足。 之所以效率这么高,当然不是陆游会变戏法。而是李申之教给他的一个补给秘籍:覆盖补给。 也就是说,如果觉得工地上会缺一百把锄头,那就按照一百五十把锄头的量去准备。 这样一来虽然会造成些许浪费,但却能极大地保证工期按时完成。 再者说,应天府现在正处于大基建的时代,任何生产出来的物资都会马上被消化掉,绝不会有任何的浪费。 李申之则是领着李修缘,邵继春,还有赵不凡、赵瑗等人,站在山坡之上,搭建了一处临时的指挥部,全盘筹划工地的建设。 为什么要搭这个小棚子,倒不是说李申之矫情得不能吃苦,也不是说他有多么地怕风吹日少,而是随着工地的建设,有许多事项需要记录,有许多图纸需要规画,有许多物资需要计算,没有一个桌子施展不开。 远在临安的李宗之,在李申之不在的期间又造了好几个摆钟,遣人宋到了应天府。 李申之挑了一个品相最好的,放在了工地的棚子里,这样不论是阴天还是下雨,都能准确地知道时间。 更重要的是,终于不用掐着指头换算时辰了。 比如说现在是晚上八点,天已经黑透。 照明设施是稀缺品,即便是张浚倾全力支持,也无法保障工地彻夜施工。 当工匠们用罢晚饭之后,便全都被安排去休息,明天天亮之后接着再干。 而李申之的工棚里,聚集着十多个人,他们在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造回回炮。 李申之在纸上把回回炮的基本构造画了出来,与众人讲解着回回炮的发射原理,以及相比于传统抛石机的优点。 回回炮与传统抛石机的区别之一,在于使用难度的降低,正如弓与弩的区别一般。 弓的射程有多远,全部有赖于弓手的臂力有多大。臂力越大,开的弓力量越大,进而射程便会越远。而弓的准度,也依赖于弓手的技术和经验。 反观弩就简单多了。战场上的神臂弩,上弦的时候是用腰腿的力量,双腿蹬住弩身,然后双手拉住弩弦完成上弦动作。这样的力量一定比单臂拉弓要大得多,所以对于同样的士兵来说,用弩不论是射程还是作战续航能力,都远远地高出弓手。 再说精准度,弩手可以端着上好弦的弩进行长时间瞄准。而弓手由于需要用力地拉着弓,无法维持长时间瞄准状态。在战场之上,弓手很少拉开弓再瞄准的,往往都是先行做好准备,拉开弓之后直接就射,这样节省体力。 回回炮也一样,通过精巧的设计,可以降低使用难度,并增加精准度。 传统的抛石机,是通过牵拉来发射石弹,需要数十人甚至上百人同时牵拉,才能将百斤重的石弹发射出去,可想而知操作难度。 而回回炮不同,是通过配重来实现抛射。简单来说,就是回回炮使用了“蓄能”装置。这一点与弩的思路一致。 既然可以蓄能,操作方法就能实现多样化。 就拿配重来说,一千斤配重的回回炮,射程可以媲美一百人拉索的传统抛石机。 在放置配重的时候,完全可以把一千斤的重物分成十份,每次只吊装一百斤的配重放上去,分十次放完。放置好配重之后,只需要一个人拿着锤子敲掉锁止装置,抛石机便能够击发出去。 吊装一百斤重的配重,只需要两三个人就能操作,这样一来,操作人数便能大大地降低。 再发散思维,将配重分配到极致,每一块小配重只有二十斤重,那么即便是一名普通村妇,亦或是半大的孩子,在理论上都可以操作一台回回炮,其威力堪比百人壮汉。 而这一变化,同样是热兵器真正淘汰冷兵器的原因。 热兵器太好操作了,三分钟就能培养一个步枪手。不像枪兵和弓箭手,没有三年训练根本上不了战场。 当李申之把回回炮的原理说与火器营的将官之后,他们很快便理解了其中的原理。 接下来,火器营的人将协助工匠们先打造几台回回炮出来试用。调试好之后,立马开始大规模生产。 李申之还特意嘱咐他们,一定要把每个零部件的尺寸记录下来。 火器营的都统拍着胸脯说道:“李知县放心,俺们知道这个道理。真要打开仗,抛石机很容易被敌人损坏。每个零部件尺寸都一致的话,修起来方便。” 通用零部件可以互换使用,这样的理念秦人便有了,到了宋人更是早已习以为常。 不料李申之却摇了摇头,说道:“不仅回回炮的零件要固定尺寸,日后使用的时候,抛射的石弹也需要固定重量。” “这是为何?”火器营都统不懂就问。 李申之解释道:“同样的配重,搭载同样的石弹,最终的射程是固定的。若是每台回回炮造得都一样,那么在抛射石弹之前,就能事先预测到石弹的落点。” 刚解释到一半,那火器营的都统兴奋地张大了嘴巴:“若是真能如此,那属下有信心让金人有来无回!” 看到他兴奋的表情,李申之知道,他是真的懂得回回炮的厉害之处了。 回回炮是冷兵器时代最先进的抛射设备,绝非浪得虚名。 除了使用便捷之外,能固定射程更是使得其有了超越时代的用处。 前文说过,传统的抛石机由上百人拉动绳索来发射,每一次发射的力量都会有所不同,这就造成石弹每次的落点都会有非常大的误差。 而以往抛石机在实战中的使用,往往是数百上千台同时发射,进行覆盖射击。 然而即便是覆盖设计,其造成的杀伤都很小。就拿前些年的靖康之难来说,金人在东京城外拿几百台投石机整整砸了一天,东京城内死伤的人数不过才二十人,就这还是官兵和百姓们经验不足的缘故导致伤亡人数上升。 回回炮就不一样了,因为它的配重是固定的。 通过杠杆原理可以知道,只要配重固定,回回炮的抛射杆长度以及支点位置固定,石弹的重量固定,那么理论上,每次石弹的落点应该是固定的。 当然了,在实际使用过程中还会有许多的影响因子,比如说空气湿度,风向和风速,回回炮的安装倾斜度,地面的摩擦系数导致发射时的位移等等,都会对最终落点造成一定的影响。 但是相比于传统的抛石机,这样的误差已经可以小到忽略不计了。 这时,李申之朝着站在身边的赵瑗一拱手,说道:“下官还有一事,需要劳烦建国公。” 赵瑗赶忙还礼,说道:“申之不必多礼,往后唤我赵瑗便是。” 在这段时间里,赵瑗一直在避讳别人对他的称呼过于尊贵,这样会让他与大家产生很重的疏离感。 生在帝王家,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淳朴的兄弟之情,并且可以预见在以后也不再会有这样的情感体验。所以赵瑗与这帮泥腿子们打成一片,珍惜在应天府短暂的基层经历。 “喏!”李申之不再纠结称谓,说道:“这是一项关乎皇家科学院的重要研究。” 李申之随手捡起一块石头,轻轻朝前方扔了出去,说道:“你且看,石弹通过回回炮发射之后,其运行轨迹是一道弧线。不知你们想过没有,这样的弧线有什么规律?是否可以通过这道弧线的规律,来预测石弹的落点?” 李申之只是启发式地提了一个问题,然后赶紧对火器营的都统说道:“当然了,现在暂时先不用在抛射规律上花费过重的精力,你只需记录下不同配重相对应的抛射距离便好,然后传告全军,让操作抛石机的人记住。” 李申之想起了自己读书期间见过的各种“备查表格”,便想到了这样的方法。不需要他们会计算,只需要把几个常用的节点记录下来,每次用的时候直接查表就行。 而配重重量与射程的比例关系很简单,只需要操作几次就能记住。 这一切的核心,是回回炮的固定尺寸,以及配重和石弹的标准化生产。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在那紧张的时刻进行复杂的计算不现实。再说,让这帮大老粗们去学习复杂的弹道计算,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 然而很快,李申之发现自己对这群大老粗有着不小的误解。 九十一、工业之母 却说李申之依照自己在网上学来的浅薄的小知识,打算开展一场大宋流民版的“扫盲运动”。 按照惯常的做法,李申之先是祭出了神器《千字文》,然后悬赏给这些流民,谁能认得三百个字,晚饭就给加肉。 当李申之说完规矩之后,看到的是流民们憨厚的笑声。 初始时还不懂憨笑是什么意思,等到打饭的时候才发现,居然每个人都能认得三百个字,有的甚至还能把千字文给背下来。 当然了,也有个别水平差点的,只能认出二百来个字,李申之网开一面都给了肉吃。 出乎意料,完全出乎意料。 大宋老百姓的识字率这么高的吗? 被欧陆强国吹上天的义务教育,莫非早在八百年前的大宋就普及了吗? 是,也不是。 说起来还要追溯到王安石的熙宁变法。 官方鼓励科举制度,使得大宋上下读书成风。然而科举进士毕竟名额有限,即便是用举人身份去当个小吏,也依然有大量的读书人无法在官府中谋个体面的职位。 这些暂时没有差事的读书人,在两届科举的间隙便会深入到乡下当个教书先生,自己也半耕半读,闲暇之时教导乡民们读书识字。 有文献记载,在宋朝的和平时期,百姓的识字率高达百分之四十,比清朝和民国都要高出很多。 建国后扫盲工作时曾经发布了一个标准,能认识两千个常用字,能写二三百字的小短文,才不算文盲。 识字五百字以下叫文盲,识字五百以上两千以下的叫半文盲。 所以说,李申之订立的能认识三百字,连半文盲的标准都达不到,对于重文轻武的宋人来说,太容易了。 就算是把整篇千字文给背下来,整个宋人至少一半人都能做到。 宋代乡间娱乐活动少,乡民们农闲之时在家劳作,每日里光是听学子们在书房中诵读都听会了。 李申之惊喜地发现,宋朝何止是为工业革命做好了准备,其所具备的条件简直都要溢出了。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李申之既然答应让大家吃肉,断没有凭白再提高考核标准的道理。 更何况李申之是出了名的仗义,只要让这家伙满意了,他给的待遇比预期的高得多。 跟着李申之混,只有两种待遇:爽和更爽。 晚饭的时候,李申之端着大灰瓷碗,跟大伙蹲在一起凑伙儿,一边吃一边开玩笑:“没想到啊,你们一个个地竟然都能识文断字,这三百字的要求倒是低了些了。” 流民们也是一边吃着一边说话:“俺们这些个睁眼瞎,哪算得上识文断字。只不过往常农闲的时候,跟庄子里的小先生念过几篇文章罢了。” “小郎君不如把标准提到一千字。这三百字的标准着实没啥意思,就没人念不下来的。” 瞧这模样,仿佛这顿肉吃得有点心虚,感觉自己不配的样子。 殊不知即便是按照千字文的标准来实施,能过关的人恐怕也有一半以上。 李申之呼啦啦地吃完了一碗,去盛上了第二碗,说道:“一千字就一千字,谁要是能认够一千字,一日三顿饭,顿顿有肉。” 李申之一如既往地仗义着。 这下轮到流民不淡定了:“小郎君莫不是在说,这清早饭也要有肉了?” 李申之说道:“有,当然有。不过我建议,大伙在识字的时候也要练着写一写,到时候会写字的人,咱有大用。” 能认字不一定会写字,这种奇特的现象在现代人中尤其普遍。 听说连早饭都有肉吃,这些流民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多少年了,他们一个月都难吃得上一次荤腥,现在竟然一天三顿都有肉。 皇帝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物质上得到了巨大满足的流民们,恨不得立马放下碗就去干活。遇到这么好的东家,自己得卖命才行。万一东家瞧不上咱,把咱给辞了,上哪吃肉去。 李申之更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个“失败”的扫盲运动,鼓舞士气的效果竟然这么好。 只不过这样的士气得来并不容易,其代价就超出了许多人的想象。 赵瑗首先找到李申之,说道:“你这般赏赐他们,短时间之内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时间一长,你哪里来搞这么多肉?一旦赏赐跟不上,他们吃惯了肉忽然没了肉吃,你还如何调动他们?” 李申之笑道:“你放心,就这么顿顿大肉给他们吃,用不了半个月,他们就会求着给他们吃菜了。” 事实证明,华夏人的肠胃还是习惯碳水饮食,这是几千年农耕文明留在基因里的记忆。不像游牧文明,以乳和肉为主食。 也正是因为长期靠碳水为主食,所以偶尔能吃到的一顿肉,反倒如珍馐美味一般。 真要是天天吃,顿顿吃,没人受得了。 大鱼大肉过后,咸菜米粥才是最让人惦记的美味。 看到赵瑗还不放心,李申之说道:“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家的庄园便能重新建起来。我家的养鸡场你听说过?只要有饲料,到时候还怕没肉吃?” “随你。”赵瑗摇了摇头,不再劝他。心中却是暗暗地盘算了一通,满足这些人吃肉好像也花不了多少银子,大不了到时候自己拿家中的钱来补贴一些便是。 人家李申之为了他们老赵家的江山如此卖命,自己当主人的总不能被人给比下去。 殊不知李申之心中的底气,并不是来自于还没修好的农庄。 临安又运了一批鬼见愁来。在张葱儿的经营之下,临安的茗香苑和李氏庄园成了他的摇钱树,源源不断地给他供血。 胡虏血的生产技术早已不是秘密,但是在杨沂中的打压之下,没人敢偷摸地生产,于是李申之与杨沂中两人依靠垄断,愉快地赚着高额的利润。 更让李申之高兴的是,开封城里的商人竟然找上了门。 这商人正是当初在开封城里拜访过李申之的人,算是有着一面之缘。 据那商人说,开封城里的金人跟长安城里的金人差不多,都是急着想要变卖手中的东西。只可惜他们抢的那些玩意,金人自己不稀罕,而附近的宋人太穷,没有这个购买力,全都窝在手里。 李申之倒是对金人手中的财物不感兴趣,他只想收购粮食,收购牲畜。 最后李申之与商人协商,他们两人建立贸易关系,粮食和金人手中的财物(主要是珠玉宝石等装饰品)捆绑销售,一半对一半。 李申之负责吃下金人手中的珠宝,而那商人负责给李申之筹措粮食。 李申之盘算了一下,那商人开出的价格也不算高,便答应了下来。 主要是李申之迫切地想要多储备一些粮食。 按照华夏人的传统,如果府库里面没有足够三年消耗的粮食,就算是遇到粮食危机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习惯,帮助华夏人抵挡住了许多的天灾。 反观应天府储备的粮草,顶多够他们消耗半年。 这条商路的开通,让李申之有了提高流民待遇的勇气。 …… 晚上回到县衙中自己的卧房,李申之看了一眼挂钟,十一点。 能时时刻刻地看到表,李申之感觉舒服多了。 这玩意实在是太好用,他还专门送了张浚一台。 据说张浚一晚上没睡,加班批阅了整整一晚上公文,等到第二天天亮之后发现时间准确无误,才惊奇地睡去。 回到卧房之后,岳银瓶发现李申之精神不错,说道:“俗话说得好,一日练一日工,一日不练三日空。这石锁你也放下有些日子了,今天重新练起来。” “好嘞!”李申之心情很好,举起石锁开始上下翻飞,耍了十来趟气息依旧稳定,说道:“我说最近怎么老是感觉膀子困得慌,原来是没操练起来。” 最近的事情进展很顺利,李申之心情也随之大好。 岳银瓶抿嘴一笑,说道:“那你最近腰困不困?” 李申之忽然一分心,石锁没拿稳,差点闪了腰。 幸亏岳银瓶眼疾手快,帮他接住了石锁的重量,两手相握,四目相对…… …… 第二天,工地。 张牧之拢了一大批淮北土匪,先去了府衙找李申之不见,后经人指点才来了工地。 看到工地上正干得热火朝天,张牧之当下就要组织人手开始干活。 尤其是李铁牛,竟然看到了早茶的汤里面有肉,眼睛里面直冒光,遍地寻摸干活的工具。 李申之说道:“牧之且慢,给你们另有安排。” 把张牧之和李铁牛拉到一旁,李申之说道:“我有一项极重要的任务交办给你,你定要挑选一些靠得住的人出来。” 张牧之见李申之说得很郑重,心中十分感动。 被一个比自己强大得多的人信任,往往会让人生出一种甘愿牺牲的情绪。 其实李申之选择信任他也是一件不得已的事情。 随着摊子铺开得越来越大,李申之越来越需要自己的一套班底。 而且这套班底的人不能太少。 组建自己的班底,最重要的是忠诚,一时之间李申之根本没精力去找一群忠诚度很高的人。 虽说背嵬军的忠诚度很高,但那是对于岳飞、岳银瓶的忠诚度,与李申之关系不大。 李申之当然指挥得动老陈这些背嵬军,那些背嵬军在战场之上也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李申之的命,但那全是因为李申之是岳家的女婿。 两者之间总有一股说不出的隔阂。 反观张牧之这几个跟自己走了一路的流寇,虽然大家并不知根知底,李申之却选择了拿他们当班底。也不知是同情心泛滥,还是真的无从选择。 其实李氏庄园的人应该是最好的班底,怎奈人手太少。 再者说,自古人心隔肚皮,焉知李氏庄园的人不会被人收买? 被收买的老骨干,其危害要比淮北土匪叛变大得多。 思前想后之下,李申之还是觉得拿制度来管人最好。 李申之说道:“这项机密的事情,万万不得外泄。为了保密,跟着我干这项机密事情的人,三年之内不许与外界接触。” 张牧之皱了皱眉头,虽然不知道李申之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是听上去就不像是容易的事。 李铁牛主动请缨道:“公子有甚事只管吩咐便是,俺李铁牛这条命随便使唤。” 张牧之想要阻拦李铁牛,却已然来不及。他其实也没什么坏心思,就是心疼自家妹妹守三年活寡。 李申之看出了二人的心思,说道:“牧之且放心,到时候让你妹妹随铁牛一同前往便是。” 紧接着,李申之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封闭化生产而已。 由于时间紧迫,李申之打算把自己脑子里知道的所有小知识全部拿出来,建立一个自己能想象出来最先进的工厂。 之前的种种发明,不论是人工孵蛋也好,水泥制造也罢,都只是最粗浅的生产方法,就连工业革命之前的英国人都瞧不上眼,让别人学去也就学去了。 李申之还希望更多的人学会呢。 若是全大宋的人都能学会那些小伎俩,倒也省得李申之去推广这些基础技术了。 至于摇钱树胡虏血,那更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李申之打算建的,是车床厂。 瓦特改进的蒸汽机正式开启了工业革命的浪潮,这是毋庸置疑的节点。 而隐藏在背后的车床却没有那么显赫的名声。 殊不知若是没有车床,便没有遍地的蒸汽机。正是因为车床的出现,才使得大规模生产蒸汽机成为可能。 再到后来,车床的使用越来越广泛,以至于成为了工业之母。 至于制造枪炮,只不过是车床瀚若星辰的用途之一罢了。 当然了,真正的工业之母应该叫“机床”。车床不过是应用最早,用途最广的一种机床罢了。 随着时代的发展,机床也会迭代升级。 回想起华夏人曾经的种种屈辱,李申之决定,最先进的技术一定要掌握在华夏人手中,永远。 ps:今天忽然发现一个巨大的bug。之前交代,李申之选择应天府(商丘)作为交换条件的原因之一,是这里是宋陵所在,而事实上宋陵在河南省巩义。巩义在开封西面,商丘在开封东面,距离还比较远,算是一处史料使用错误。也不知当时在哪找的二手资料,亦或是当时看花了眼。 但是行文至此,再改回来的话会导致故事大纲的逻辑崩塌,代价更大。为免错误扩大,以后的情节中会弱化皇陵的存在。 北宋陵在巩义,不在商丘。小说里无法更正,特在此声明。 感谢看官们的包容,桃子敬上。 九十二、点错技能点 却说李申之让张牧之先把可靠的人手挑选出来,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临别之际,张牧之愁容满面地对李申之说道:“俺心里一直悠着一件事,还请公子上上心。” 张牧之向来对李申之毕恭毕敬,很少用这种半命令的的口气说话。 李申之感受到了他态度中的重视,暂时放下手中的其他事情:“什么事这么重要?” 张牧之说道:“自从当年杜充掘了黄河河堤,河水年年泛滥,时常流到江淮之地,应天府也在洪涝泛滥区域之内。公子若是要修堤筑坝,还需早些行动才是。” “哦?”李申之有幸在视频小软件上见识过洪涝灾害的严重性,在现代社会中尚且会造成那么大的灾难,更何况在一千年前的大宋朝,在百废待兴的应天府,便焦急地问道:“你知道该怎么修堤坝吗?” 张牧之说道:“俺早些年跟着巡河的官吏混过,知道些其中的道道。若是在杜充掘黄河之前,只需要把堤坝的薄弱处加固一番便可。但是现在黄河决堤,河水没了约束到处乱窜,只加固河堤反倒没用。想要防备洪涝,有两种方法,不知公子打算选哪一种?” 在北宋朝时,黄河的水患大体上得到了控制,大约从郑州开始便一路北上,从山东入海。 但是自从杜充掘了河堤之后,黄河开始向东南方向流,在江淮一代肆虐,最后借淮河河道入海,史称“夺淮入海”。在这段时期,黄河的泥沙在淮河水系中淤积,对淮河水系造成了巨大的破坏。 等到后来金人占据了黄河流域,更是置黄河于不顾,任其随意肆虐。 在金人看来,一条肆虐的黄河才是好黄河,可以削弱宋人,是以他们更懒得治理黄河。 在元朝更是如此。 直到明朝时期,华夏人重新在中原大地上建立了大一统的国家,才开始逐渐加固黄河堤坝,让黄河不再年年泛滥。等到潘季驯发明了“束水攻沙”的策略,黄河中的泥沙才逐渐得到了控制。 到了民国,某人又决了黄河大地,一时间荼毒生灵无数。 直到当代黄土高原上的植被得到了恢复,黄河中的泥沙才得到控制,而黄河才不成为洪涝灾害的源泉。 黄河的成功治理,是集国家意志为核心,以科学的方法,由几代人艰辛的努力才得以达成。 如何预防黄河的洪涝灾害,仅仅凭借身处下游的应天府,以及应天府一州之力,想想都让人有些绝望。 没想到张牧之竟然有方法能治理洪涝,倒是一个意外惊喜。 李申之不懂就问:“都有什么方法?” 张牧之说道:“这头一个方法较为稳妥,乃是筑城法。在乡民集中的区域筑起一坐小城,等到洪涝灾害来临之时,将乡民们聚拢在城内,然后关闭城门,用沙袋将城门的缝隙堵死。等到洪灾过去之后再开城门便好。” 李申之脱口问道:“那若是城门漏水呢?” 张牧之道:“没有不漏水的城墙,只是些许的漏水并无大碍。只需要另派人守在城门口,一旦城门口积水过高,便组织人手在城墙上将水吊起倒回城外便可。” “平日里也可以将粮食和器械存放与城中,这样即便是发生洪灾,也不会断粮。”李申之引申了自己的想法,忽然想到一个疑问,便问道:“可是百姓如何知道洪水何时会来?何时该到城中躲避?” 古代没有卫星云图可以预告天气,无法估测未来一段时间内的降水量,更无法预测洪水的到来。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纪,预测洪水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张牧之说道:“虽然无法预测洪水何时到来,但是到了雨季之后,只要雨势稍大,洪水十有八九要来。公子只需要知会乡老,让雨水稍大之后便即刻组织百姓进入城中便可。如若雨过天晴洪水未来,再让百姓出城便是。” 这不得不说是现有技术水平下最天才的想法。 黄河决堤已是事实,每年发生洪涝灾害是大概率事件,多防备着点总没有错。 虽然十次下雨最多有七八次会引发洪灾,但十次下雨一定要躲避十次,多躲避的那三两次是值得付出的小小代价。 向李申之解释完,张牧之继续说道:“只不过筑城成本不低,不仅需要财力,还需要动用大量的人力,在短时间内筑城颇为不易,此时还需公子与那张相公好好说道说道。” 古时候筑城倒不一定费钱,但是一定很费人。在张牧之看来,想要让应天府不受洪涝灾害的影响,非尽全府上下之力不可。 李申之深以为是,继续问道:“那第二种方法呢?” 张牧之说道:“古人尝说‘堵不如疏’。头一种方法虽然能保住百姓,但却保不住地里的庄稼。若是农田每年都被洪水这么糟蹋几次,用不了几年咱全都得被饿死。而这个疏之法,虽然管用,却有些缺德。” “哦?”李申之倒是好奇:“怎么个缺德法?” 张牧之说道:“咱们只需要依据应天府的地形,沿着地势高的地方围起一道堤坝,把洪水引到别处。然后再将应天府内的河道疏浚一遍,保证自家地里不积水,这样一来便不怕那洪水肆虐。” 没想到张牧之这个土匪出生的人,竟然比许多地方父母官都要有良心。 一个土匪都知道把祸水引到别处有损阴德,而许多地方官却堂而皇之地以邻为壑,干着损人利己的事情。也不知到底谁是官,谁是匪。 看到李申之脸色有些犹豫,张牧之说道:“不过现如今应天府周边也没甚百姓,把洪水引向别处也不会造成多么大的损害,倒是也可以一试。” 李申之拍了拍张牧之的肩膀,说道:“明白了!稍后我就会与张相公商量此事。” 丝毫没有耽搁,李申之简单地布置了一下工地的施工方案,便骑马回城找张浚去了。 与张浚陈述了张牧之的话,两人简短地讨论了一番。 两个方法的利弊很快便琢磨出来。 简言之,头一种方法用起来简单,施工难度低,但是对应天府的生产破坏比较大,不是长久之计。第二种方法效果更好,但是施工难度太大,并且以邻为壑的名声不太好听。更重要的是,把洪水引去的地方,日后也会是应天府的管辖范畴,总有种自己给自己挖坑的感觉。 最后,李申之说道:“好叫张相公知道,想要真正解决黄河水患,有两件事非要做到不可。” 张浚正愁得眉头不展,问道:“哪两件?可有把握做到?” 李申之面色郑重地说道:“把握自然是有,但绝非一两年之功。” “申之且说。”张浚腰杆挺直,身子朝前挪了挪。 李申之说道:“头一件,便是把杜充掘开的堤坝给堵上,让黄河重回故道。这样一来,只需要加高黄河两岸的堤坝便好,其他地方再无大洪涝的威胁。” 黄河的掘口现在金人的地盘内,想要堵住这个决口,非金人同意不可。 张浚觉得这个法子有些不太现实,便问道:“第二件事是什么?” 李申之说道:“在秦晋之地广植树木,等树木的根扎入当地的黄土之后,不论是泥沙还是雨水,都会被留在树根周围。这样一来,不论是黄河的水量,亦或是河水里的泥沙,都会大大减少。” 好,更不靠谱。 李申之口中的第二件事,正是现在治理黄河的根本之法。只不过这样的法子堪称世纪工程,岂知一两年无法见效,便是一二十年也不见得能见效。 张浚也知道,第二种法子的确是釜底抽薪之法,然而耗时耗力,非几十年功夫不能见效。 张浚说道:“申之的法子颇为深谋远虑,也着实看到了事情的根本。但是施行起来有多难,申之心里也有数?” 李申之应道:“最大的难处就在于,不论是秦晋之地,还是决口的滑县,都在金人的控制之中。想让金人帮咱们治理黄河,无异于痴人说梦。” 张浚点头道:“正是如此。你打算如何应对?” 李申之说道:“下官与那金人有些交情,可以先与他们诉说治理黄河之事,到时他们必然不允。然后下官再趁机提出筑城之事,想必他们再没有推脱的言辞。” 张浚说道:“这么说,你是打算去开封城一趟了?” 李申之说道:“也不一定去。就算去,此处距离开封很近,打个来回不过一天时间。” 张浚推开如山的公文,说道:“那就辛苦你了。” 李申之赶紧抱拳,谦虚道:“这是下官分内之事,当不得张相公如此礼遇。” 张浚看到眼前这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朝李申之点了点头,张浚道:“去忙,有什么需求尽管提,本府优先满足你。” “谢张相公。”李申之一抱拳,出了府衙,然后马不停蹄地又去了工地。 黄河的这次改道,对华夏历史的影响是深远的,甚至对山东、江苏一代的地形都产生了深远的改造。 翻开地图来看,在山东省泰安市东平县有一个东平湖,那是黄河边上的一个小湖。 当把地图的视野拉远到足够大的时候,便会发现,黄河从东平湖这里仿佛拉出了一条分支,就像一条“支流”似的。在这条“支流”上,还有微山湖、骆马湖、洪泽湖。这便是黄河肆虐之后留下的一条故道,与京杭大运河暗合。 肆虐时的黄河便是这样,随意地侵夺河道,用她庞大的泥沙将一条小河的河道淤积之后再转向另外一条河道。 想要黄河下游的百姓安定生活,治理黄河便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然而治理黄河非一时之功,至少要等到灭掉金人以后才行,李申之只能把这项宏达的工程暂且搁下。 回到工地之后,他也没打算亲自去开封与金人商讨治理黄河之事。 不是他不想去,实在是顾不上。 刚好在工地遇到了前往应天府述职的黄庭,李申之便委托黄庭替他走一遭,充当一日使者去与金人商讨治理黄河事宜。 黄庭毫不迟疑,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当一个人可以带领大家从胜利走向胜利的时候,所有人都会默默地支持他。 等李申之回到工地,张牧之的人手已经选好。 李申之给他们安排的第一项工作不是建造机床,而是大规模生产水泥。 自己手中掌握的产能太低,实在是没办法把摊子铺得那么大。 李申之最后选择了筑城的办法来抵御洪水。 倒不是说他有多么地高尚,不愿意荼毒邻居,而是筑城还有另外一项作用:抵御金人。 正好拿抵御洪水的理由来筑城,这样等金人大举犯边的时候,胜利的把握就会更高一分。 筑城的方法有很多,有夯土法,有砖石法,却都耗时耗力。 李申之打算用上现代的方法:混凝土浇筑法。 好在从李氏庄园来的工匠们,有许多都是水泥生产线上的老工人。 这些珍贵的熟练工们一人带了三个徒弟,很快便建立起了一条条的水泥生产线。 用不了五天时间,第一批水泥便顺利下线。 …… 大基建的过程中,李申之始终将邵继春带在身边。 邵继春时不时地就会让李申之产生一种感觉:这家伙比自己都要懂工业化的密码。 水泥的生产线,向邵继春展示了工业生产的威力,李申之顺势启发道:“邵兄,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东西,它的成本很低,但是生产难度又比较高,同时呢,这东西又很畅销,能卖得满天下到处都是,甚至还能远洋海外,换回许多咱们这里珍贵的商品。” 邵继春丝毫没有犹豫,说道:“有啊!” 李申之的那番描述,其实是隐晦地对英国纺织品的描述。 纺织品的原材料是棉花和羊毛,非常地便宜。英国的规模化生产以及先进的纺织设备,相比较别的地方手工生产来说,也称得上生产有门槛。而英国更是依靠这些物美价廉的纺织品,收割着全世界的财富。 所以说,纺织品才是开启工业革命的一味药引子。 在之前的不论农业革命也好,光荣革命也罢,真正引爆英国工业革命的,其实是纺织品的利润,正是高额的利润,才让英国资本家们有动力不停地提高产量,改进生产技术,一步步地推动工业进步。 邵继春毫不犹豫的回答,反倒让李申之惊讶不已,难道宋朝真的是为工业革命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甚至连药引子都有了吗? “是什么?”李申之迫不及待地问道。 “瓷器啊!”邵继春理所当然地答道。 九十三、远洋贸易 却说李申之想要继续启发邵继春开启工业革命之路,便将自己的思路说了出来。 李申之原本想说的答案,是纺织品。 这是一种原料便宜,生产门槛高,销量广泛的商品。正是因为组织起大规模的工业生产可以带来巨额的利润,所以才使得资本家们对此趋之若鹜。 而纺织品的特殊性在于,越是工业化的程度深,越是机械化的程度高,纺织品的产量越大,成本越低,越能给资本家带来更丰厚的利润。 自英国之后,所有开启工业革命的国家,无一不是从纺织品来起步,包括华夏也是如此,正是八十年代的纺织业大发展才真正开启了工业革命。 这种现象是多方面原因的结果,有先发国家转移落后产能的原因,与纺织业天然的特征关系更大。 在大力发展纺织业之前,虽然华夏也能制造飞机大炮,看似完成了工业化,其实与工业革命不甚相同,此为题外话。 不料邵继春给出的答案竟然是瓷器。 看到李申之满脸的疑惑,邵继春自信地解释道:“申之你看,这瓷器的原材料不过是一些泥土罢了,能烧瓷器的泥土虽不是各地都有,但在瓷器的产地遍地都是,一点都不值钱。” 李申之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用于制作瓷器胚子的陶土遍地都是,顶多制作釉面的高岭土的价格会贵一些,但与他们的成品瓷器相比,价格仍旧是天壤之别。 邵继春继续说道:“烧制瓷器需要一口好窑炉,更需要烧窑师傅对火候的把握,这生产难度绝对能拦住一大票人。” 烧制瓷器说难也难,说简单其实也简单。若是想烧一个平日里能凑乎用的饭碗,大概稍微懂得一些原理的人都能烧得出来。但若是想要烧制出美轮美奂的精品,就没那么容易了,即便是多年的老技师,都不一定能保证良品率。 然而这样的门槛在熟练工,而不是机械化。 在烧瓷器的活动中,进行机械化改进,并不能带来显着的利润改变,远不如款式和花色带来的利润大。 虽然卖瓷器与卖纺织品有着诸多的相似性,以至于外国称呼华夏为瓷器国,而华夏人却没有开启工业革命,也不知是不是当初点错了瓷器这个技能点的缘故。 看到李申之没有发表意见的意思,邵继春接着解释:“这瓷器的销路且不说在国朝,光是夷人每年吃下的货就不知养活了多少人。” “夷人?”李申之终于开口说话。 邵继春很认真地点头,说道:“没错啊,要不然咱们那许多珍贵的香料是从哪里来的?” 李申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真他娘的差点忘了,海上贸易这么大一块肥肉,咋就没想起来呢。” 李申之问道:“海上贸易的事儿你可懂得?” 邵继春说道:“要说走西域,俺们家说不定还能帮上点忙。可是这海上贸易着实太远,俺们从来没接触过。” 也是,邵隆在河东起家,始终奋战在关中地区,那里是内陆,跟海运确实不沾边。就算是走丝绸之路,也是西出长安走河西走廊一道。 经过多年的战乱,河西走廊早已名存实亡,以至于很多存在于唐朝典籍中的名称全都消失不见。虽仍然有零星的商队在那里进行着贸易活动,规模却很小。 以至于莫高窟这等规模的通都大邑,都随着时间和黄沙的掩埋,竟然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最终被西洋人发现,将里面珍贵的文物偷了个遍。 李申之在这里唏嘘,赵不凡却来了精神。 赵不凡拍着李申之肩膀问道:“兄弟是打算跟夷人做生意吗?哥哥有门路。” 一听赵不凡竟然有海外贸易的门路,李申之顿时来了精神:“哥哥有什么门路,兄弟想接触海外贸易不是一天两天了。” 赵不凡说道:“按说呢,这事儿咱说了也不算,得家父点头才行。不过以家父对你的看重,比对我这个亲儿子都亲,想必他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 这一顿自顾自地解释,反倒说得李申之一头雾水,这都哪跟哪儿呀?说海外贸易呢,怎么跟老爷子扯上了。 赵不凡继续说道:“你是想包船呢,还是想卖货?” 听到这里,李申之心中确定,这赵不凡确实有搞海外贸易的能耐。 与这些某二代们打交道,如何判断他们话里的水分有多大,有个小诀窍:那就是话题的大小。 但凡把话说得特别大,动不动某大佬如何如何,几百个亿不过是小投资,几个亿就是零花钱的,八成是在吹牛。 而能把话说得特别小,小到某一项具体的生意的时候,这话八成是真的。 比如赵不凡现在,直接问李申之,是要包船还是走货,没有几分底气不敢说这个话。 要不然李申之当即对赵不凡说:我想包一百条船。赵不凡要是接不住这个话,那面子可就跌到地底下去了。 赵不凡说完之后,等着李申之的反应,在心里也在对李申之做着预判: 李申之现在能拿得出手的货物,无非就是个胡虏血。胡虏血的产量不大,对于海运来说更是不够看的。顶多给他分个三两条船,了不得了。就算李申之又鼓捣出什么新鲜玩意,对外出口的需求扩大,咱给他把富余量算大点,撑死了十条船足够了。 宋朝的海外贸易,绝大多数都掌控在这些宗室家族的手中,不知是不是官家对这些宗室子弟不能当官的一种补偿,让宗室子弟们多少有些事儿干。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宋朝的宗室子弟们没有出现明朝宗室子弟们那么多的纨绔。 明朝的宗室子弟既不让当官,也不让参军,更不让经商,于是乎一个个闲的只能斗鸡遛狗,这些穷得只剩下钱的纨绔子弟们,为了给虚无的人生找点事干,便将各种“文化”发展到了极致。 再经过满清八旗子弟的发展,便促成了以养宠物、玩文玩、斗鸡遛鸟盘珠子为代表的贵族休闲文化。 现在时不时还兴盛一阵的所谓“文化风”,其实都是当年八旗子弟们玩剩下的,炒冷饭罢了。 一念及此,李申之如何还能抑制住心中的激动,握住赵不凡的双手,声音微微颤抖:“哥哥,兄弟想要一座造船厂。” “没……”还没把“问题”俩字说出来,赵不凡忽然僵在了原地。 自己认的这位便宜兄弟,还真是思路清奇,让他跟不上趟。 原本以为自己能给他腾出十条船来与夷人贸易,已经算是相当够意思了。 没想到自己这兄弟竟然想要搞一座造船厂。 赵不凡说道:“兄弟听哥哥一句,这海外贸易虽说挣钱,但是风险也大。一船货出去跑一趟,花个一年半载的时间,运气好了能赚十倍二十倍的利润。但若是运气不好,这船一沉,可就分文不剩了。” 李申之说道:“哥哥放心,我既然敢开船厂,自然心里有数。只是不知哥哥能不能帮上忙?” 开一座造船厂,不论在任何时代,都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不是几个有钱人能做到的,更不是一朝一夕能造成的。 就拿宋代的木船为例,想要造出一艘五千料的大船,至少得提前三年备料才行,要不然龙骨里的大梁根本不能用。 当然了,若是真的财力雄厚,又人际关系很广,完全可以直接收购晾好的梁木,把别人造船的料买回来自己造。 除了造船的料之外,造船还需要专门的场地,需要大量的熟练工人。 即便是以上条件都满足了,还需要招募足够的水手和船长,才能开动海船。 总之,对于李申之来说,想要搞起一座造船厂,其难度比修一栋钢筋混凝土的高楼都难。 即便是小知识丰富如李申之者,都无法在短时间内造出一艘具有现代理念的船出来。 赵不凡是真心想帮李申之,却又觉得修船厂实在是太过痴人说梦,便跟李申之细细说着其中的困难: “兄弟你看,想要修船厂也不是不可能。哥哥知道你有的是钱,一个小点的造船厂无非就是几十个鬼见愁的价格,你若是没钱,哥哥也能给你支垫一些,钱绝对不是问题。可不论是修船厂,还是造船,这头一道坎不是钱,而是材料。虽说材料花钱也能买得到,但是现在能造船的都是不差钱的主,哥哥未必能给你搞到足够的材料。” 前文说了,造船的木材需要提前几年准备,也就是说现在能用的料,都是以前备下的。这年代,有能力造船的人,无不是皇室中的贵胄,他们才不缺这点鬼见愁。 就算偶尔有个别人,看在人情上亦或是资金真的暂时难以周转而出售材料,毕竟只是少数。 想要凑够造船厂和造船的材料,除非自己从现在开始备料,等到三年之后再开工。 这是客观的自然规律,不凭个人意志而转移。 偏偏李申之这边还没开始大炼钢铁,距离钢铁焊接铆接的船更加遥远。 看到李申之一脸的恋恋不舍,赵不凡心生恻隐之心,说道:“兄弟要是真想造一个船厂,搞自己的船队出来,哥哥就帮你这一遭。咱们从现在开始就备料,雇工人,练水手。等到五年之后船也有了,人也有了,咱兄弟去海上大干一场。” 李申之虽然心急,却也无可奈何。见赵不凡如此上心,心里很感动,说道:“那此事就劳烦哥哥了!” 接到这么大的一项任务,赵不凡心中颇为激动。 自打来了应天府,虽然名义上他是应天府的二把手,但实际上并没有干什么大事,事实上不过是打了打下手而已。在之前是给张浚打下手,李申之来了以后给李申之打下手。 做人到了赵不凡的份儿上,最大的愿望就是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个价值越大越好。 就在这时,一直很少发言的岳银瓶说话了。 “夫君若是真想要船厂和海船,不妨去海州拜访李宝将军。”岳银瓶试探着问道。 “李宝?”李申之仿佛想起了什么,问道:“可是在山东抗金,驻守海州的李宝将军?” “夫君认得他?”岳银瓶点了点头,“正是这个李宝将军。” 李申之不认识李宝,但是听说过李宝。只不过他听说的那个李宝,是二十年后的李宝将军。 在原本的历史中,二十年后完颜亮当了金国皇帝,撕毁了宋金和约,率军分四路攻宋,其中就有一路为海军,共七万人,战舰六百余艘。 这场侵略最终以失败告终,拯救南宋的是两个人,虞允文和李宝。 虞允文在采石矶大破金军名垂青史,而李宝在海上大破金军反倒知道的人不多。 李宝原是韩世忠的部下,后划归到岳飞名下。 在岳飞下狱之时,曾特意叮嘱李宝,一定要着重发展海军力量,以防金人从水上发起攻击,打大宋一个措手不及。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李宝与岳飞有了渊源,与岳银瓶也有了交情。 李申之原先想到过李宝,只不过那时候还觉得两人地位相差悬殊,自己贸然找上去,人家未必买他的账。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想到了方方面面,却忽略了自家老丈人的关系网。 李申之的思维还是受到以往惯性的影响,老以为岳家已经倒台,是他拯救了岳家,所以岳家始终处于他的庇护之下。 殊不知他已经改变了历史,岳飞算是无罪释放,从名义上来说还是朝廷的枢密副使,位列宰执的人员。 只不过岳飞暂时被闲置罢了。 然而这种闲置,也只是相对于赵构,相对于朝廷中的几位大佬来说。 在外放的各州县官员眼中,岳飞依然是那个战无不胜的战神,高高在上的顶级大佬。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李申之再去找李宝商量事情,那是代表着岳飞而去,但凡李宝不是嚣张跋扈没良心的人,多少都要给点面子。 而相传李宝是一个重气节、有胆略的人,这样一来,李申之去找李宝协商造船的事情,便再无大的阻碍。 毕竟李申之这里小知识很多,虽然不足以支撑他建起一座船厂亦或是海军舰队,但却能对现有的船厂和海军提出许多改进的建议。 相信拿着这些建议当做见面礼,李宝一定会与他合作的。 只可惜应天府的事情太多,李申之实在是抽不开身,便说道:“李宝之事十分重要,还请娘子辛苦一趟,去与那李宝见上一面,说一说咱的想法。等到应天府事情稍霁,为夫必定亲自拜访。” 岳银瓶一抱拳,当是领了军令,随即调皮地一笑,说道:“夫君这是哪里话,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也好叫你知道知道,你家娘子是个能人。” 李申之笑道:“为夫自然知道娘子深浅,日后定少不了重要事情相托。” 岳银瓶脸色一红,领着几个随从出了工地,奔海州而去。 九十九、秦州大捷 却说李申之给应天府的诸位知县传了书信,到了当天晚上,所有的知县便全都回到了应天府。 昔日的同窗再次见面,互相对视一眼,在一阵短暂的愣怔之后全都大笑了起来。 他们越笑越欢,越笑越放纵,笑到后来早已忘记为什么笑,你笑我也笑,我笑你笑得更欢,当眼泪顺着眼角淌下的时候都浑然不觉。 眼泪顺着鱼尾纹,滴落在了地上。 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知县,已经有了深深的鱼尾纹。 一个多月时间,大家都黑了,也瘦了,脸上布满了沧桑,有人甚至都冒出了几根白头发。 然而他们的眼神却变得犀利了,举手投足之间透露着干练,那是比吏滑如油的老油条更加精明的干练,是理想与务实的完美结合。 大家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意气风发,看到了踌躇满志,他们在应天府找到了同类。 那一瞬间,所有受过的委屈与苦累,全都烟消云散。 因为他们发现,他们所付出与忍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们是一群有着共同理想信念的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富国强兵。 李申之想起曾经读过的《大秦帝国》,秦孝公发布求贤令之后,大批有学识的年轻人前来投靠,而秦孝公大手一挥,让他们全都担任县令。而这些被破格提拔的年轻人同样不负盛望,坚决地在秦国推行了郡县制,将秦国的基层治理得井井有条,为秦国的壮大源源不断地输送血液。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看着在坐的年轻知县们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李申之一句“同志们”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幸好众人都在寒暄,并为听清楚李申之说的是什么。 大家只是听到李申之发出了点声音,以为他要说话,便纷纷安静下来,将目光看向李申之。 李申之暗中庆幸,自己的一句失言没有被人听到,不然还得做许多不必要的解释。 “川陕的局势,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李申之趁势展开了话题。 韩平的消息一如既往地灵通,说道:“胡帅仙逝,秦州局势不容乐观。” 川陕的宣抚副使,实际上的一把手,胡世将,去世了。 李申之说道:“原本在秦州的布局,便没有将胡帅的支持考虑在内。所以诸位请放心,金人必然攻不破秦州城。” “那太好了,既然金军攻不破秦州,那咱们这边的压力就会小很多。”杜陶高兴地握紧了拳头。初入官场就当了知县,让他这个二十郎当的年轻书生迸发了无限意气,却又少了一些磨练,变得不够老练。 不过这样也好,老练老练,等到老了再练。年轻人,就是要锐气逼人。 陆游摇了摇头,说道:“杜贤弟此言差矣。金人不会在秦州与邵隆死磕,他们碰壁之后,必然会将矛头转向我应天府。” 杜陶犹然不解,问道:“金人的作战风格,历来不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吗?他们会轻易放弃进攻目标吗?” 陆游说道:“那是在以前。现在的金人变了,他们只想捏软柿子了。” 杜陶有些惊讶地问道:“难倒他们以为咱们是软柿子?” 这些天来,杜陶都有些惊讶于应天府的战备。 混凝土浇筑的小城已经有了二十座,遍布应天府的主要干道附近。每座小城里面都布置有充足的粮草和牲畜,以及回回炮、石弹,甚至煤炭都储备了许多。 这么固若金汤的防守,金人确定这里是软柿子? 殊不知,这些情报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可金人却未必知道。 李申之说道:“咱们的这些战备都是秘密进行,金人未必知道。所以在金人进攻之前,还请诸位严守秘密,坚决不能让金人窥得一二。” 金人的情报网早已渗透进了应天府,只不过在张浚与李申之的严密防守之下,金人情报网渗透力度有限。 到目前为止,金人得到的情报依然停留于:应天府想让百姓往小城里面缴纳粮食,百姓不愿意。 李申之说道:“胡帅去世之后,接任的人胆小如鼠,立马切断了与秦州的联系,现在秦州真正成了一座孤城。” 有之前的铺垫,众人听到秦州成为一座孤城之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只有邵继春面色有些凝重。 虽然秦州不会有失,但是他父亲邵隆的处境会变得更加艰难。 李申之安看向邵继春,安慰道:“邵兄不必担忧,虽然川陕方面无法给邵知州支援,但是在西面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哦?”邵继春精神一振,问道:“什么收获?” 李申之含蓄地一笑,由陆游接过了话头。 接下来的话是夸赞李申之的,他不好意思自己说出口。 陆游说道:“邵知州虽然对西夏人没什么好感,但好在接受了申之的建议,去与那西面的几方势力接触了一番。” 从西军发家的人,没几个会对西夏人有好感,大宋西军与西夏人是打了上百年的对手,互相之间的仇恨早日深入骨髓。 陆游继续说道:“邵知州一共派出了三路人马,一路去了吐蕃,一路去了西夏,一路去了回鹘。西辽由于路途遥远,并没有派人前往。据传回来的情报说,起初这些番邦并不待见咱们派去的使者。但是当他们看到李申之的‘鬼见愁’之后,态度立马来了个大转变。” 听到陆游点出“鬼见愁”,一众年轻知县们发出了憨厚的笑声,李申之则是觉得有些尴尬。 当初无心的胡闹之举,没想到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挖掘出新用途,让李申之颇有一种反复社死的感觉。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起一个正常点的名字。 陆游说道:“据说那些番邦的人见到‘鬼见愁’之后,便忙问秦州去的使者,是否认识一个叫李申之的人。得到使者肯定回答之后,便当即决定给予秦州鼎力支持。” 众人一阵欢呼,仿佛只要秦州能坚持住,就是大宋的一场伟大的胜利。而这场胜利,是因为李申之的名声已经元播西域。 李申之含笑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样的夸赞。 陆游继续说道:“这些番邦也不敢明着跟金人作对,只能以商队的名义往秦州运送了不少补给。粮草和牲畜不说,甚至还有许多兽皮,正好可以用来制作皮甲。” 在游牧部落中,动物皮和铁器是同一级别的战略物资,一个可以用来做武器,一个可以用来做皮甲。 当然,毛皮的用处也不止那些。 帮李申之小小凡尔赛了一番,陆游继续说道:“金人先是派小股人马骚扰秦州,结果吃了个大亏。邵知州早早地探查到了金人的情报,在山谷中设下了埋伏,将这小股人马尽数歼灭。” 听到打了一场小胜仗,年轻知县们一个个地摩拳擦掌,恨不得金人现在就来攻打应天府,他们也好大展身手。 只有邵继春面色忧愁。他是正儿八经打过恶仗的人,知道金人的脾性。如果说金人一番骚扰抢掠到财物也就罢了,可是这一队金兵竟然被歼灭,那么等到秦州的,将是金人疯狂的报复。 而金人打仗是出了名的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前仆后继,死不旋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说的就是金人的作战方式。 所谓的“金军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指的是在万人级别的战斗中,金人这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可以摧垮任何军队的指挥中枢。 打仗不是简单的纸面实力对比,随着人数的增多,战场局势的复杂性呈现出指数级增加。而金军则是化繁为简,以猛打猛冲来应对局势可能出现的变数。 这种打法自古有之,其开山鼻祖和集大成者,叫项羽。 项羽最典型的战法,就是率领一支万人左右的精锐骑兵,转战南北,直冲中枢,在正面战场实施斩首战术,曾经在徐州依靠两万骑兵千里奔袭,打得刘邦五十万大军丢盔弃甲,刘邦在逃命时狼狈得不得不把自家孩子扔下马车以使得马车能跑得更快一些。 多少次宋军与金人交锋的时候,都是被金人这种勇往无前的气势攻破了中军,进而导致局面占有的情况下直接全线崩溃。 张浚的富平之战就是如此。 陆游挥了挥手,制止住众人的讨论,继续说道:“果不其然,金军随后组织了大队人马对秦州展开了疯狂的攻势,最终都被邵知州挡了下来。” 得知秦州守住了,年轻知县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邵继春问道:“敢问陆知县,秦州伤亡如何?” “不知。”陆游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金军进攻未果,带来的粮草不济,只得退兵。然而正当金军撤退的时候,邵知州率军出城,猛攻金军,歼敌无数。” “好啊!好一场大胜!” “邵知州就是我大宋良将。有邵将军在,何愁我大宋西边定然固若金汤。” 陆游看了看李申之,见李申之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退却的金军并没有放弃,他们先是与川陕方面交涉,并没有什么效果。于是金军便纠集了大队人马,重新进发秦州。只不过这次并没有急着进攻秦州,而是将秦州团团围住,打算将邵知州困死在秦州城内。” 邵继春松了口气,说道:“有赖李公子提前布局,秦州城内的粮草至少够城中军民两年的消耗。既然家父还有余力出城追击金人,那么想必城中的伤亡并不是很大。” 李申之继续道:“秦州的局势暂且就是这样,咱们担心也没用。至于现在秦州是什么状况,咱们不得而知,毕竟传来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咱们现在需要商议一番,咱们应天府该如何应对金人的威胁。” 张浚坐在上首位置,自从一开始说了几句话之后,一直没有发言。坐在他旁边的赵不凡和赵瑗同样也没有说话。 这是张浚特意安排的场面,就是想练一练李申之这块真金,让他尽快走上知州的岗位。 张浚善于发现人才和提拔人才的美誉,绝非浪得虚名。 尤其是遇到了李申之这样的旷世奇才,张浚恨不得立马提拔李申之当京西制置副使,给自己当一个全面副手。 李申之询问众人应对金人的对策,韩平问道:“金人何时会来犯边?” “不知道。”李申之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也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韩平说道:“应天府距离开封府实在是太近了,金人早上发兵,最迟晚上也能到应天府。我所在的宁陵县更是紧贴着开封府,若是金人搞一个突然袭击,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李申之点头称是:“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咱们要商量一番,该如何建立咱们的预警系统?” 陆游始终与李申之在一起,两人经常商讨各种局势和对策,是以知道李申之的想法和打算。 也正是因为如此,今天他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给李申之捧好哏。 陆游说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咱们防着金人,却又不能始终处于防备的状态。按说将百姓和士兵全都塞到小城里面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可是这样一来,日常的生产活动也没办法继续,这样对咱们也是巨大的损失。所以说,咱们需要商量一番,如何能在不影响日常生产的情况下,防备金人的进攻。” 范成大读过一些兵书,踊跃建言道:“可以在宁陵县设了望台和烽火台,然后在每村的村口设一面铜锣,当宁陵县的了望台发现金人之后,便立马点燃烽火。每个村子都留人值守,见到烽火之后瞧打铜锣迅速组织乡民集合,然后统一跑到就近的小城之中。” 韩平反驳道:“不妥。咱们设置了望台,必然隐瞒不过金人。若是金人知道咱们立起了了望台和烽火台,必定会提前来找麻烦,到时候咱们该如何应对?” 韩平的担忧,更多的是从政治上的考虑。 毕竟从理论上来说,宋金双方现在处于和平阶段,是不宜用出格的举动去刺激对方。 应天府这边立起来烽火台,明摆着是要防备金人的进攻。这时候万一金人派使者来质疑宋方,岂不是落人口实。 毕竟应天府还在宋国朝廷统治之下,不像秦州处于理论上的独立状态。 金人完全可以通过外交途径,逼迫宋方撤掉了望台。到那时金人再来进攻,应天府依然是一个瞎子。 到那时候,宋人总不能说我预判到你要攻打我? 不设了望台没办法预警,设了了望台又容易刺激到金人,陷入两难的众人在此将目光看向了李申之。 他们已经从李申之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那家伙的脸上分明写着四个字:我有办法。 ps:胡世将是一位功勋卓着的抗金名将,因为种种原因名气不是很大。上不如中兴四将,下不如民间抗金义士。在川陕,他的名气也一直在吴玠吴璘兄弟之下。殊不知他始终与吴玠并肩作战,后来更是吴璘的长官,主政川陕期间,不论是抗金意志还是为政治军的举措都可圈可点。名气不显,或许只是因为他并没有亲自领兵上过前线。 只可惜积劳成疾,在五十多岁的年纪突发疾病去世,可惜可叹。 在此附一首胡世将的《酹江月》。 神州沉陆,问谁是、一范一韩人物。北望长安应不见,抛却关西半壁。塞马晨嘶,胡笳夕引,赢得头如雪。三秦往事,只数汉家三杰。 试看百二山河,奈君门万里,六师不发。阃外何人,回首处、铁骑千群都灭。拜将台欹,怀贤阁杳,空指冲冠发。阑干拍遍,独对中天明月。 一百零九、人心坏了 如何选拔士兵,岳银瓶心里并没有个底。 岳飞倒是对如何选兵有些心得,但却无法达到李申之的要求。 在李申之给岳银瓶制定的标准中,选拔士兵的标准一定要能够量化。 所谓量化的意思,就是哪怕派一只狗去当选兵的官吏,都能保证选拔后的结果一致。 至于岳飞的那种选拔农民,选拔能吃苦的人,这些都全凭主将主观臆断,都是无法量化的标准。 反倒是李申之对士兵的来源和成分并没有过分强调。 同样是一波人,在常凯申手下是一条虫,到了手里立马变成一条龙。 兵还是那帮兵,根子还是在于领兵的人。 岳银瓶没有自己瞎想,而是把自己的小班底聚拢起来,集思广益。 这也是李申之教给她的办法:从群众中来。 岳银瓶开宗明义地说明了意思,众人开始纷纷发言。 背嵬军的老陈自诩为岳家军嫡系,第一个发言:“选精锐之士,首先要身体壮,不然连盔甲都穿不起来,还怎么上阵杀敌杀敌。其次要脑子活。既然成了精锐,打的仗全是不好打得仗,要是脑子不活,战场上局势发生了变化不知道跟着变化,跟个死木头一样没用。” 老陈的建议,全都来自于他几十年的实战经验,可谓是肺腑之言。 岳银瓶却摇了摇头,说道:“陈大哥,能说再具体些吗?” 老陈一愣,道:“具体?这如何具体?” 岳银瓶说道:“比如这身体壮,何为身体壮?这脑子活,又何为脑子活?” “这个嘛……”老陈有些犯愁,说道:“还真不太好具体。就说这身体,有的人跑得快,有的人力气大,各有所长,打仗时分担的任务也不同。” 这下轮到岳银瓶犯愁了,因为老陈说得有道理。 选兵和教学生一样,因材施教才能发挥出最好的效果。 同样的,先充分了解了每个士兵的特点,再按照其特点分入最适合的位置,理论上可以发挥出军队最大的战斗力。 就像大神的微操一样,精彩绝伦。 然而这样的做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实施成本会变得特别高,最终反而导致得不偿失。 普通选手完不成那样的微操,只能全部框住一顿平砍。 忽然,岳银瓶灵光一闪,说道:“陈大哥,咱们不妨换个思路选兵。” “咱们这次选兵,主要为了抵御开封来的金兵,就可以根据作战目的,再看看需要什么样的兵,然后再根据咱们的需求去选兵,这样一来,岂不是变得简单了?” 启发她灵感的,同样是李申之特种作战的观念。 特种兵并总是全能兵,无所不能的超级战士。而是具备某些特殊技能,能够完成特殊任务的士兵。 若是用得好了,他们往往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老陈说道:“姑爷给咱们的任务,是在外围袭扰金人,所以咱们得选一些骑术好,体力好的人。” 张牧之接上话,说道:“这样定标准的话,那就简单了。骑术好不好,体力好不好,骑上马溜一圈就知道了。” 按照同样的思路,选择普通士兵的标准很快也定了下来。 比如一柱香能跑几里地,搬五十斤的重物能搬多少趟,能跳过多高的坎儿,能跨过多宽的沟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标准并不是很高,只是一些最基本的身体素质罢了。 先把符合条件的兵招募起来,其他的身体素质还能慢慢地练。 不管这样的条件合适不合适,至少先有了标准不是。至于标准不合适的地方,以后慢慢再调整便是。 然而即便如此,在整合部队的时候,还是闹出了不少的笑话。 比如有的士兵一膀子力气特别大,搬弄回回炮的配重块,一个顶五个。可就是身体不大协调,跑步跑步快,跳得也不高,连膝盖那么高的坑都跳不上去,跳远就更不必说,还没有走路迈的步子大。 还有的人力气不大,但是跑得飞快。在河流交错的地方,连跑步带游泳,速度比骑马快多了,妥妥的铁人三项达人。这样的人在送信方面绝对效果一流,却因为力量不足,不符合招兵的标准。 至于那些擅长爬墙的,会修弓弩的,耳力超群的,能懂兽语的,各色能人异士,五花八门,让人大开眼界,却在选兵标准中又各有各的短板。 于是乎,标准化的招兵流程只走了一炷香时间,便被岳银瓶果断叫停。 制定标准是为了选拔人才,而当这些标准反倒将人才拒之门外的时候,一定是标准错了,而不是人才有问题。 她没有急着去找李申之商量,而是重新与自己的几个班底开了一个小型的研讨会。 开会这事儿,她也是跟李申之学来的。 虽然李申之很讨厌开会,但现在才发现,当遇到非标问题时,开会其实是最高效的解决方案。 尤其是在事业草创阶段,遇到的问题绝大多数都是非标问题。 会上,岳银瓶依着李申之的思路去解决问题。 先是琢磨了招募士兵的目的,然后搞清楚了李申之为什么要搞标准化招兵,最后经过一番讨论,形成了她自己的招兵方案。 新的招兵方案,以岳家军为根基,以李申之的方法为骨架而重新拟定。 岳家军共设十二军,每军担任的职责不同,对士兵的要求也各不相同。而李申之的思想,是将选拔的条件标准化。 于是乎,在岳银瓶重新整理之下,搞了十四套选拔标准出来。 新建立的选拔标准,不再用淘汰制,而是过关制。 所谓淘汰制,指的是预先设定几个标准,只要有一项达不到标准,便被淘汰。 而过关制,是事先只预设一个标准,只要过关就录用。 若是某一项技能特别突出,同样可以破格录用。 就怕跑步来说,只要三十分钟能跑万二十里地,哪怕这人没胳膊没耳朵,照样录用。 这样一来,很快便把应天府中的守军重新进行了整编。 整编不是目的,而是开始。 整编之后,便开始了整训。 按照李申之的要求,每一个士兵都要做到多面手,一专多能。 也就是说,一个弩手不仅要会用弩,还得会修弩,知道弩的制造原理以及各个零件的作用。 这样的好处往往在极端情况下会得到充分的体现。比如战争到了白热化阶段,弩手身边没有一台完整的弩,而他可以发挥想象力,用某些手边可以用到的东西维修损坏的弩,进而可以继续战斗。 这个观念在现代化军队中非常普遍,最常见的拆枪装枪训练,正是这个目的。 再延伸下去,所有士兵都要会骑马,要会操作回回炮,都提上了训练日程。 当然,这里所谓的骑马并不是要把所有士兵都训练成骑兵,而是任何一个士兵,都能骑上马小跑起来。这种训练不会花费太多的精力,但是在乱战之中,兴许就能成为战场上的胜负手。 整编整训搞得如火如荼,应天府从上到下都充满了干劲儿。 对于普通士兵来说,认真训练就能吃到肉,是他们最大的动力。 军队的事情交给了岳银瓶,李申之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工坊建设上。 在以往的基础之上,李申之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几项小小升级。 工业建设就是这样,得一步步地来。 就像机床一样,想要建造机床,首先要用沙模铸造出机床的配件,造一个粗糙的机床出来,然后再用这个粗糙的机床加工出更加精密的零件,进而造出更加精密的机床。 在这个时代,所有先进的东西都是首创,根本没有捷径可走,只能一级一级地慢慢升。 吨位一级一级地提高,精度一级一级地优化。 想要找大号带带自己,却发现自己就是全地图最大的大号。 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一般,一个月前的一场军事冲突好像没有发生过,应天府上下各司其职,干着各自的事情,按部就班。 这一幕幕景象,让李申之充分地认识到了和平的重要性。 只有和平,才能发展。 而人类只有发展,才能不断地进步。 一个人修一座房子,可能花了三年时间,打家具花了三年时间,开垦菜园花了三年时间,前前后后用了十年时间,终于过上了农妇山泉有点田的美好生活。 一旦战争来临,一把火就足以抹灭他十年的心血。 事实上只要组织得当,人的建设能力非常地强悍。 就拿应天府来说,只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就能从一片荒凉呈现出欣欣向荣之象,甚至隐隐之中还有一丝现代化气息。 李申之努力地把应天府打造成他曾经熟悉的样子,从基建到制度。 除了修桥之外,李申之还把四轮马车给搞了出来,开发出了公共交通小成就。 从秦汉时期开始,华夏帝国版图内的官方交通,一直是以驿站的形式存在。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受制于限制人口流动的政策,出行基本上需要自己想办法,亦或是与商队搭伙共行。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驿站系统足以满足帝国传递消息的需求。 然而应天府的局势大为不同。 且不说工商业化气息浓郁之下产生的交通需求,光是各个县衙与府衙之间的公文往来,就是普通州县之间的十倍不止。 如此频繁的人员往来,对驿站制度是一项巨大的挑战。 在驿站体系下,通行方式通常是一人一马,驿站负责养马换马。 然而频繁的交通往来,使得驿站中的马匹严重过度使用,往往还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和喂食,就被下一波人给骑走了。 四轮马车就不同了。 只需要两匹马拉扯,就能承载二三十人之多,极大地提高了效率,节省了马匹的使用。 公共交通的运营,也参照班车模式运行。 以应天府为中心,每天向各个县衙发送“公交车”,依据交通量发送一趟或两趟不等。 一开始是折返的模式,早上发车下午返程,后来经李申之改进成为了对发模式,即府衙往县衙发车的同时,县衙也向府衙发车。 造四轮马车并没有什么难度,并不是网传的华夏人造不出四轮马车。 其实四轮马车早就造了出来,只不过并没有形成广泛的客户需求,没有什么市场,反倒逐渐被淘汰罢了。 又是忙碌了一整天,李申之坐在府衙之中,开始闭目养神。 这段时间他很喜欢闭目养神,脑子里什么事情都不想,就是靠在椅子上坐着,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用脑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大脑时不时地会死机。 李修缘看他疲惫的样子,专门教了他一些打坐冥想的法子,还挺管用。 只要坐下来,静静地冥想上一炷香时间,立马就能恢复许多精力。 张浚处理完了手头的公务,看了看李申之,心中一阵欣慰,也有一丝心疼。 年轻人能吃苦是好事,但他也担心把李申之给累坏了。 怎奈金人的军事威慑就在脑袋顶上,压得人无法歇息片刻。 然而有些话压在张浚心里很久,一直想要找李申之好好探讨一番,却好几次都找不到说话的由头。 这次看李申之静静地坐在这里,刚好他手头也没什么事儿,便从自己的座位上起来,走到李申之身边。 刚想开口,听到李申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去,一脸满足的模样,让张浚不忍心打断李申之的休息。 不过他的走动,终究还是打扰到了李申之。 人在安静的状态下,即使不用眼睛,对周边环境的变化也会很敏感。 就像我们背后没有长眼睛,但经常能感觉到身后来了人,亦或是身后的人走了。 这并不是什么玄乎的第六感,而是人的听觉在起作用。 与蝙蝠一样,虽然我们没有那么精密的声呐系统,但是耳朵对环境的感知始终在运行。 当身边的环境改变,亦或是周边物品摆设发生了变化,就会影响身边声音反射的变化,这些细微的变化传导到了耳朵里,可以引起人的警觉。 李申之就是感受到了这样的变化,缓缓地睁开眼,发现是张浚。 “张相公有什么事吩咐?”李申之仿佛被领导捉到在摸鱼,习惯性地坐正了姿势。 张浚按住李申之的肩膀,没有让他站起来,说道:“倒是没什么吩咐,只是老夫心中有点困惑,想让申之解解惑。” 思虑再三,张浚选择了较为委婉的口气。 张浚越是说得委婉,李申之越是觉得事情不简单,双手使劲搓了搓脸,说道:“张相公请说。” 果然,张浚脸色突然变得凝重,问道:“申之是否想过,你搞得这一套,会把人心搞坏?” 一百一十一、互相试探 多年以后,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小孙子,李铁牛将会回想起跟着大舅哥张牧之在小城堡中躲避金人的那个中午。 漫天蔽日的黄沙,金人不疾不徐地行走在官道上。 大舅哥说,这支金人大概有一万人。 再看向另一个方向,还有一支一模一样的金军,按照大舅哥的说法,那也有一万人。 大舅哥还说,如果这两万人一南一北夹击他们的堡垒,他们都活不过明天。唯有死战,干死一个金人算一个。 李铁牛想了想,自己能吃三个人的饭,就得干死三个金人才能回本。 不过金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而是绕过他们这座处于最前沿的小堡,径直往东去了。 大舅哥说,府衙那里传来的警报,叫他们按兵不动。 李铁牛下了城墙,回屋睡觉去了。 睡觉能抗饿,能省点粮食。 大舅哥说这一仗打的时间可能会很长,大家要做好准备。 临睡之前,李铁牛回忆了一番大舅哥语录,感觉没什么遗漏,一秒钟以后鼾声响起。 人生在天地间,随风飘摇才是常态。 不受控制的事情太多,以至于每当人们熟悉了一个环境,并找到了一个相对比较舒服的姿势时,环境就会发生变化。 每个人都有数不清的懊悔,“若是再多给我几天时间”成了我们失败的理由。 李申之也是如此。 应天府的备战依然还有许多漏洞需要完善,可金人却不给他们机会了。 宋人的忙碌被刺耳的警报声打断,按部就班地撤到了就近的堡垒中。 与上一次不同,各个工坊依然在继续着生产。 一道道的沟壑和混凝土高墙,把工坊区生生隔离开来,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这些地方对李申之来说极为重要,其地位甚至超过了应天府城。 应天府城被拆了,对李申之来说不过是几千袋水泥罢了。 而工坊若是被拆了,那代表着李申之大半年的心血付诸东流,辛苦积攒的工业化火种也会随之覆灭。 李申之没有准备好,完颜宗弼同样也没有准备好。 在金国内部,反战的声音同样很大。 远在五国城的金国贵族,在燕京城的金国皇帝完颜亶,都是坚定的反战分子。 甚至就连在开封府的一些随军贵族们,同样反对这次战争。 他们中有许多人愉快地跟李申之做生意,赚钱赚得飞起,远比打仗掠夺来钱快。 至于说完颜宗弼上次在应天府丢了面子,那是完颜宗弼自己的事儿,完颜宗弼丢的人,跟他们又没什么关系。 然而当完颜宗弼砍了几颗人头祭旗之后,反对的声音统统消失了。 十万大军,离刚刚开开封府的时候,警报便传到了应天府。 金军大概猜到了宋人有一种远程传信的手段,却混不在意,这是来自优势方的自信。 摊牌了,我就十万大军来打你,你能怎么地?够不够?不够开封城里还有四十万呢。 所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完颜宗弼觉得带十万大军出征,已经可以对应天府实现军事碾压了,至于还剩下四十万大军留在开封城中,则是认为没有必要全带上。 五十万大军去打应天府,何必呢?整个应天府都没有五十万人。 十万人足够了。 十万人分成了十路,每路一万人,从不同的方向开往应天府。 完颜宗弼将战术执行得干脆利落,没有事先宣战,没有提前恫吓,甚至于出兵十万号称五十万的小把戏都懒得耍。 直接将十万大军开到应天府城下,然后给张浚两个选择,降或者死。 应天府不比秦州,这里几乎无险可守。 完颜宗弼想不出任何有可能会失败的理由。 强攻?自己可以将应天府包围好几圈,同时从十个点攻城,就算应天府内把民夫都派上城墙也别想守住。 亦或是围困,将应天府活活围死。 往常的围城,最怕攻方自己粮草不济,所以才急吼吼地要攻城决战,但金军不存在这样的矛盾。 开封府距离应天府太近了,粮队朝发夕至的速度,压根就不存在后勤补给的困难。 若是这时候有保温饭盒,从开封府打好饭,送到应天府前线的时候,饭还是热的。 事实证明,当一方的实力远远超过另一方的时候,他有一千种方法玩死对方。 历史上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剿灭太平天国的残余势力时,用的便是围城的战术。 太平天国的残余势力拒城防守,依靠护城河和高大的城墙让清军束手无策。 于是乎曾国荃在护城河之外,又挖了一道深沟,彻底将其困死,残军连突围的希望都没了。 攻城战成了消耗战,消耗粮食的战,一场没有战斗的战争。 对于清军将领来说,最大的任务就是筹粮。 三年后,城中的人几乎都被饿死了。 当然了,应天府不会发生这种事情。这里不仅储存了三年的粮食,还有肉。 应天府传来有节奏的警报声,告诉宋军不要轻举妄动,如果金军不主动攻击堡垒和县城,那就把他们放到应天府城下。 县城或许还有一些防御能力,但是城堡的防御能力实在是太弱了。 若是金军拼死要攻,恐怕难以保全。 老师告诉我们,打仗就是要消灭地方的有生力量,能把十万金军汇聚到应天府城下消灭,未尝不是一种结束战争最简单的方法,毕其功于一役。 张牧之和李铁牛目送走了金军,韩平目送走了金军,岳银瓶也目送走了金军。 张牧之在堡垒内,韩平在县城里,岳银瓶却是在树林中。 一队千人骑兵,全身黑衣黑甲,人人佩戴黑色兽面罩,不禁让人遥想起太宗的玄甲军。 这些骑兵都是挑选出的精锐,他们中有百战余生的勇士,也有刚刚归顺的流民。 不论他们以前来自何方,以前是干什么的,全都默不作声地静静站在马旁边。 战马是骑兵的伙伴,没有行军和作战任务的时候,士兵还要给战马分担负重,并不会始终骑在他们的伙伴背上。 静默的士兵仿佛影响着战马,所有战马也全都静悄悄的,连打响鼻,刨蹄子的都没有。 他们的眼中只有杀气。 等金军走远之后,小岳家军拉着战马坐下,原地休息。 不多时,完颜宗弼领着十万金军开到了应天府城,离着最远的一根桅杆还有一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吃过一次亏,他不会再吃第二次。宋人的投石车太邪性,他不想冒这个风险。 据说澶渊之战的时候,辽军主将萧挞凛就是被宋军一根床弩给戳死,他可不想步这个后尘。 应天府城墙望楼上。 经历过上一次的大战,李申之的心理素质有了极大的提高。 这一次指挥应天府城防的人,是张浚。 华夏的将领中,能征善战的不多,但是会守城的却一抓一大把。 张浚就是如此。 指挥大规模的军团会战他不行,但是据城坚守,还是可以与完颜宗弼比划比划。 金军没有急着进攻,而是派了一员信使前来送信。 信使身后插着一根表示和平的旗子,空着双手表示没有携带武器,单人单马一路疾驰前来。 李申之拿着望远镜看了看,与张浚说笑道:“要不要射死他?” 张浚抬手一招,就要跟亲兵传令,吓得李申之赶紧连忙阻止:“我就随便说说,张相公莫要当真。” 张浚心里也跟着一虚,他还以为李申之又想到了什么妙计呢。 这一刻,李申之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当所有人对自己抱有很大的期望时,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对别人产生巨大的影响。 之前的李申之不过是一个社恐的社畜,在人群中恨不得当个隐形人,不要任何人注意到自己。 而现在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身边的人奉为圭臬,影响力被无限地放大。 他正在努力地适应这种转变,在人多的地方逐渐变得谨言慎行起来。 刚才与张浚那样说话,也是因为这段时间两人相处比较多,说话变得比较随意。 不多时,金军的传令兵来到城下,问道:“张相公可在城上?” 张浚没有应声,只是目光看向了城下。 金兵从城上的布置和着装,大概猜到了谁是主事之人,问道:“我家都元帅问张相公,是降还是死?” 一句简单的挑衅,让李申之充分地感受到了古人骂战的威力。 只这一句,让心理素质不好的人,当即就要发飙。 降还是死?怎么选都窝囊。 可是不选,再骂回去吗?好么,你一个堂堂的封疆大吏,竟然跟对方一个小小的传令兵斗嘴,说出去也掉分子。 要是遇上心眼小的主将,说不定就此被气出点什么毛病来,当场被气死的也不稀奇。 而若是主将鲁莽一些,当即放开城门出去与金人决战,更是正中金兀术下怀。 对金人来说,攻城伤亡大,野战伤亡小,这是傻子都明白的道理。 能用一些小伎俩把宋人引出城来决战,对金军来说乃是上策。 金人狡猾,宋人也不白给。 只见宋军这厢一员守将举起一张弓,拉开弓弦空放了一声,喝道:“看箭!” 金兵听得城上弓弦响起,吓得赶紧侧身躲避,马儿跟着一惊,急忙搓着蹄子要后退,让金兵险些掉下马来。 等到发现没有箭来,才知道被愚弄了。 城上传来一阵哄笑,让金兵憋了个大红脸。 城上守将再喝一声:“滚!” 紧跟着一支弩箭悄无声息地钉在了金兵脚边。 金兵见状,也不多言语,调转马头便跑。 回到金营报信,完颜宗弼面无表情,让传令兵下去休息。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他不过是想碰碰运气,万一宋军守将脑子一抽,做些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出来,他就可以轻松加愉快地拿下应天府城,然后携大胜之威回到燕京去争权。 有枣没枣打三竿,不买彩票的人永远不会中奖。 然而再转念想到李申之上次冲动之后的后果,他又觉得额头冒冷汗,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营帐往后撤了撤。 经过他的情报网研判,上次应天府发射投石机,完全是一场误会,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误会。 金军按部就班地安营扎寨,同时继续耍一些小伎俩刺激着宋人。 而这一次的刺激,让李申之上头了。 只见金人押上来几个民夫,将他们在最远的桅杆旁边排成一排,然后从第一个开始砍头。 按说李申之早已过了心软的阶段,不会因为个别人的生死而牵动自己的情绪。 毕竟大大小小的事情经历了这么多,就算没有养成铁石心肠,心里素质也早已非同常人。 至少他可以面无表情地派出一支敢死队去阻击敌人,然后在真心实意地安抚战死士兵的家属。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仿佛完颜宗弼也很认真地了解过他一样,深深地抓住了李申之的痛点。 那几个民夫,每人背着一个袋子。 通过袋子的款式,李申之一眼就能认出,袋子里装的是水泥。 水泥啊,一文不值的水泥,成本还没有运费贵的破玩意,被民夫当成宝贝一样死死地护住。 虽未亲眼所见,李申之也能想象到这几个民夫遭遇金兵时的模样。 他们一定是将船上的水泥往城堡里面搬,用来加固城堡的。 遇到金人的时候,他们一定拼命跑了,但是却不肯抛下背上那一袋水泥。 在他们眼中,水泥就是稀世珍宝,别说每一袋,就是每一捧都要好好珍惜。 然而背着几十斤的东西,他们怎么能跑得过骑马的金人? 两颗脑袋被砍下,轮到了第三个人。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是他依然努力让自己颤抖的身体颤抖得不那么厉害,努力地让背后的水泥袋子不掉下来。 如果扔掉水泥,他们或许可以逃得一条命回来。 他们的两条腿或许跑不过四条腿的马,但是只要随便能跑到一条小河边,一个猛子扎下去,活命的几率很大。 一袋破水泥而已,就值得他们付出一条命。 李申之想到了建国初期的那些人。 想要狠狠地骂他们愚蠢,却又实在骂不出口。他们是愚蠢,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骂他们? 两行眼泪从眼角滑下,鼻头有些发酸。 张浚拍了拍李申之的后背,没有劝解,没有安慰,只是与他站在一起,眼睁睁地看着远处,一排民夫被尽数斩首。 张浚是经历过大世面的人,几个民夫的死还不足以让他的情绪有丝毫的波澜。他不知道李申之曾经历过的那种物资匮乏又被人欺负的时代,那种为了保住一点点战略物资而献出生命的时代。 “记住今天这一刻,我要让金兀术那狗日的血债血偿!” 一百一十三、老兵 第一轮进攻过后,很难说到底是谁输了,亦或是谁赢了。 从场面来看是宋人赢了,而真要细究过去,仿佛金人也没输什么。 反倒是宋人暴露了自己的底牌,战略上输得更多一些罢了。 对于一个战场新手来说,总是喜欢算计一点点的胜败,纠结于细枝末节的东西,为一点点的优劣势患得患失。 殊不知一时之输赢根本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战争最后的结局。 哪怕满盘的车马炮被杀了个精光,只要仅剩的一个最后小卒子能拱死对方老将,那就是赢了。 就像张浚在川陕一般,不管前面赢了多少,最后一仗打得一败涂地,就是输了。 完颜宗弼是一员沙场老将,跟着灭了辽再灭宋,要能力有能力,要资历有资历,他的目光便放得很长远。 在金军帅帐中,完颜宗弼与手下的几员大将商讨着战术。 环视一眼帐中诸将,完颜宗弼总觉得这些助手没那么得力。 若说打仗的勇猛,在坐的诸位都有两把刷子。但要说道谋略,却都差了点意思。 完颜宗弼最为倚重的完颜撒离喝正在川陕与宋军对峙,那里的局势也不容乐观,必须要有一员大将镇守。 而另一个臂膀韩常,此刻正坐镇开封府,与完颜亮一道坐镇老窝。 虽然完颜宗弼是带着必胜的信心来攻打应天府,但凡事总要留个后手。万一宋人不讲武德偷袭开封府,他也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有韩常这员老将坐镇,完颜宗弼心里才踏实。韩常这么些年跟着完颜宗弼立下了不少功劳,也就是因为是个汉人,要不然地位不止于此。 真要是开封府被宋人给偷了回去,金军面临的就成了死局。 虽然金人看上去占领的地盘很大,但经过多年战争的屠戮,绝大多数地区接近于无人区。 金人真正可以依仗的,其实只有开封、洛阳、长安等几座城而已。 原本以为不再需要打仗了,身边便没留什么智谋之士,全是些猛安级别的猛将,没成想竟然跟应天府擦枪走火搞出了军事摩擦。 从军事恫吓到骑虎难下,再到现在不得不出兵讨伐应天府,完颜宗弼有些不明白,事情怎么忽然就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他不明白,李申之明白。 因为这一切,全都在李申之的谋算之中。 虽然说前一次李申之误发回回炮是一个意外,但却是符合他战略意图的一个举措。 李申之从选择了应天府当自己的发展基地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不停地挑衅金人,以此来为自己的发展赢得空间。 说得直白一点,李申之玩得就是养寇自重。 只不过这个寇有点庞大,一般人不敢往这个方面来想。 自古养寇自重的顶多养一只恶狗,还没见过养恶龙的。 说是意外,在下令的时候,未尝不是李申之下意识的一个动作。 亦或者根本就是故意的,意外下令只是为了给临安府一个交代。 谁知道呢? 历史就是这样,当时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只有当事人知道。张浚是否知道李申之的打算,也无从知晓,也可能他心里知道而装作不知道。 后世的史书只会记载:李申之误触机关击退完颜宗弼,引得金人大举围攻应天府。加速了金国的灭亡。 历史上的事情,并不是所有事都能够被解释得清楚,但总是可以被理解,被合理地理解。 每个人看的角度不同,理解的结果也随之不同。 李申之看着远处的金军营地,心中想的却是远在数十里之外的岳银瓶。 也不知道那虎娘们在外面怎么样了。 岳银瓶在林子里刚刚睡了一觉,现在轮到她来放哨。 精锐的战士,不只战术素养高,心也很大。 心大的表现之一,便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能睡着。 能吃能睡,才能有饱满的精力完成超高难度的军事任务。一个紧张起来觉都睡不着的人,在敌后若是失眠上两天,战斗力连一半都剩不下。 上一班的岗哨是老陈,此刻正与岳银瓶换岗。 “陈大哥,你去睡一会,这里我来盯着。”岳银瓶使劲搓了搓脸,精神立马恢复。 老陈说道:“不必了,再熬一会,咱们就该行动了。” 岳银瓶看了看偏西的日头,又回头看了看应天府方向,忽然愣了一下。 老陈说道:“二娘莫要多想,既然上了战场,就要相信自己。不管是攻也好,撤也好,千万不能犹豫,一旦犹豫了,便离死不远了。” 岳银瓶点头道:“我知道,狭路相逢勇者胜。可我刚才好像……” 好像有些恍惚。 老陈说道:“头一次上战场,都是正常的。今晚跟金人干上一仗就好了。” 若是别人说这句话,岳银瓶都会反驳一番。 明明刚追着完颜宗弼杀了几十里,莫名地被人说没上过战场。 可老陈这样说,她偏偏无法反驳。 而老陈的话,准确地点在了她刚才的困惑之上。 刚才那一刻,岳银瓶确实有一些犹豫,亦或是不自信。 上次追击完颜宗弼的时候,全凭着一口勇气从头追到尾,啥也来不及多想。完颜宗弼越跑,她越是自信地追,进入了良性循环。 可现在不同了,在这里埋伏了大半天,最初的锐气被消磨了大半,再仔细想想自己这一千人与金人十万人的对比,说心不虚那是假的。 刚上战场之人,完全可以凭借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那股子冲劲儿,猛冲猛打,把敌人打懵。 但只有经过了最初的兴奋,随后的恐惧之后,依然可以冷静面对战局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至少是经历过战火淬炼的人。 所谓的老兵,并不仅仅是当兵多年的人。 真正的老兵是指那些,在炮火和死亡的威胁之下,依然可以按部就班地执行战术指令,完成战术动作的普通士兵。 他们不是不怕死,而是知道怕死也没用。如果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战术动作,活下来的几率会更大。 经历过战火的洗礼,李申之已经可以做到这样的程度。 就在刚才的间隙,金人开始了第二轮的进攻。 对于新兵来说,第二轮进攻的强度就像是决战。 而对于老兵来说,第二轮进攻依然是在试探,亦或是消耗。 攻城战从来都是持久战,很少有几天就给攻下来的战例。 即便有速攻成功的攻城战例,也大多是长途奔袭之后的突袭。 像应天府这样备战了小半年的地方,速攻只会给金人造成更大的伤亡。 看上去像总攻,是因为金人的进攻是一场全面展开的进攻,但是战斗力却又没有那么凶悍。 几轮争夺,虽然让金人屡屡冲到了城墙根下,但始终没人能够爬上城墙。 打仗,其实打的就是火力的输出,既要有火力输出的密度,也要有火力输出的精度。 攻城方的优势在于,他们可以自由地搭配攻城的手段,通过第一波、第二波攻击消耗掉守城的力量,然后抓住时机派出自己的最强力量,一举攻下城墙。 而守城方的优势在于城墙给敌方加持的减弱光环。 双方的优势都不重要,大家纠结的重点在于:守城方的劣势。 守城方的劣势,才是攻守双方纠结的关键所在。 攻城方努力地寻找守城方的劣势,抓住一切机会从劣势击破守方的防线。而守城方则是想尽一切办法地不强自身的劣势,不让攻方得逞。 有些劣势是显而易见的,有些劣势需要不停地试探。 比如说城墙的高矮,城池规模的大小,这些都是显而易见。在这些方面,应天府虽算不上劣势,但在金人眼中也不算什么优势。 而真正需要试探的,是应天府守军的防守策略。 简言之,对方有哪些防守的手段。 不同的手段同样具备不同的有点和缺点,只有摸准了守方的优缺点,才能因地制宜地选择最优的战术。 或许有人问了,难倒守城方不能把所有防御的措施全部准备好,这样不就没缺点了吗? 答案是不行。 因为城墙上的空间有限,同一时间内能够容纳的士兵和装备就那么多。 设置了这种装备,必然无法设置另外一种装备。 当攻城方洞悉了守城方的套路之后,主动权依然在攻城的一方。 这样的道理完颜宗弼懂得,李申之虽然不是很懂,但是懵懵懂懂之间也知道这些原则,毕竟曾经是那么地酷爱战争和历史,着名的经典战例更是反复揣摩,乐此不疲。 虽然没读过啥兵书,但李申之心中隐隐地总结出一道名将心得:除非有一击必杀的把握,否则决不尽全力。 金人在试探着应天府的防守,而李申之也有所保留。 在金军没有真正发动总攻的时候,李申之始终把最后的杀手锏藏在手里,哪怕是金军偶尔地爬上了城墙,也绝不放出来。 第二轮攻城过后,双方各有死伤。 当金军完全退却之后,应天府的城门大开,从里面跑出来几百号民夫打扫战场。 看着民夫在满地捡装备,金人并没有杀一个回马枪。 不杀回马枪的原因,并不是双方有什么狗屁和平约定,而是因为回头也没用。 民夫们在捡装备的时候还时不时地瞄金人一眼,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往城里跑。 这么近的距离,金人还没杀过来,宋人便跑回城里去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宋人在地上扒拉死尸,以及给重伤未死的金人补上一刀。 宋人打这一仗打得很节俭。 没办法,这都怨他们的主将张浚和李申之太谨慎,把这一仗当成一场没有援军的拉锯战,时间预定为三年。 既然是这样,城中的所有物资必须省着用,就连抛出来的石弹,都被民夫们一颗一颗地捡了回去。 完颜宗弼看着宋人的民夫背着石弹往回跑,场面说不出的滑稽。 刚刚组织第二轮进攻的金人将领叫大旲(yg),是原渤海国人,跟金人是近亲。 大旲的“大”是姓,是渤海国王室的姓,可见此人乃是前渤海国的贵族。 前文说过,在契丹人统治草原的时代,女真人分成了两个部分,叫黑水靺鞨和粟末靺鞨。 黑水指黑龙江,黑水靺鞨的意思是生活在黑龙江附近渔猎的人。 粟末指的是松花江,粟末靺鞨就是生活在松花江附近渔猎的人。 粟末靺鞨与契丹人接触更多,生活方式更加文明,于是被契丹人称之为熟女真,他们建立了强盛一时的渤海国,随后被辽国灭掉改建东丹国。 而黑水靺鞨生活方式更加野蛮一些,被契丹人称之为生女真,金国的完颜部便出自于生女真。后来建立大清国的建州女真,也是出自于这一部,曾是完颜部的附庸部落。 大旲祖上曾经阔过,看贫蔽的宋人自带些许优越感:“这宋人也当真是有趣。箭矢石块捡回去还能再用,难不成人死还能复生?” 他的嘲笑不无道理。应天府就是一座死城,不管战略物资准备得有多么地充分,里面的人是死一个少一个。 就算城中的人会生孩子,总不至于让一群两三岁的娃娃上战场。 就算用最笨的办法,把应天府中的青壮全部耗死,哪还有不破城的道理。 完颜宗弼鼻子里哼了一声,满脸的不屑。 不知是对宋人的不屑,还是对大旲的不屑。 “大旲,明日还由你来攻城。”完颜宗弼下完了命令,便回头安排生火做饭。 “得令!”大旲抱拳应下,却是满脸的不乐意。 将帅二人各有各的心思,却又不得不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完颜宗弼瞧不上大旲的战斗力,看来明日的进攻依然以试探和消耗为主。 而大旲同样满心的不服气,凭什么金国的贵人们都能回到燕京享清福,偏偏把他们这些人派来打这种没有油水的仗。 随着宋金局势的逐渐稳定,金人烧杀抢掠的那一套越来越行不通。 华北平原的百姓被他们掠夺了好几遍,很难再刮出什么油水。 金国本部在前期的战争中赚得盆满钵满,现在让他们这些边缘部族来啃硬骨头,是大旲们的共识,敢怒不敢言的共识。 反正是试探,大不了明天出工不出力,先把那些刚刚归附过来的人派上去,让他们先当炮灰。 战场霸凌,无处不在。 郁闷的大旲把心中的不满撒给了别人。 不满的不只是大旲,完颜宗弼刚刚得到了一个噩耗:今晚没饭吃了。 一百一十六、李铁牛的蜕变 却说金军帅帐莫名地被宋军用回回炮偷袭了两拨,李成领兵追了出去,也没能捞着一根宋毛儿。 这些倒还无所谓,金人也没打算这么着打败宋军。 而王伯龙狼狈地归来,却让完颜宗弼心情顿时跌入了谷底。 王伯龙是他这次手下的精锐,堪称文武双全的一员虎将。 论起战略能力,王伯龙自然比不上韩常这种宿将,但对于围剿劫粮小分队这种小规模战斗,王伯龙的智谋绰绰有余。 然而即便如此,王伯龙也败了,还败得很惨。 所以宋人到底派出了什么样的部队来劫金人的粮道? 之前押送粮道的士兵被全歼也就罢了,那本身就不是什么精锐士兵,宋人若是有备而来,完全有能力打一场歼灭战。 可王伯龙也输了,完颜宗弼不得不慎重起来。 王伯龙来到完颜宗弼身前,摘下染满了暗红色血的头盔,单膝跪地:“末将未能退敌,请都元帅责罚。” 完颜宗弼没有立马责怪王伯龙,而是问道:“遭遇的是何人?兵力如何?” 王伯龙说道:“对方约莫有一千人,不知领兵者是谁。但是观其战法,与岳家军的背嵬军颇为相似。” “岳家军?”完颜宗弼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有一种想要调头就走的想法。 倒不是说他怕了岳家军,而是他这次出征的军事部署并不是特别缜密,这只是针对应天府的弱鸡罢了。 如若真的是岳家军来了,完颜宗弼必须要重新部署,甚至不得不暂时龟缩于开封城内,重整军队之后再与岳家军决战。 与完颜宗弼相同,在场的其他金将同样心有余悸,等着主将下一步的决策部署。 …… 金人在被削了顶棚的帅帐里如何纠结,暂且不提。 且说这次劫粮击破王伯龙的大功臣,李铁牛,正撅着大嘴巴,一脸的不开心。 “哟?咱们的大英雄这是怎么了?为甚闷闷不乐啊?”一向不怎么爱说笑的老陈,难得地开起了玩笑。 老陈打了一辈子仗,最喜欢好兵苗子。在他眼中,这李铁牛虽然脑子不大灵光,可打起仗来一点都不含糊。 恍惚之中,老陈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小商河,想起了那道一去不回的背影——杨再兴。 李铁牛依然黑着一张黑脸,气鼓鼓地说道:“还想着来劫粮道,结果打完了仗,他们比咱们还穷。粮草没劫上不说,俺已经两顿没吃饭了!” 李铁牛并不知道刚才打了一场多么伟大的恶仗,初出茅庐的他还以为所有护送粮草的士兵都是这个样子,而每一仗都会这么艰苦。 抱怨了一通,李铁牛悄悄地朝岳银瓶瞄了一眼。心里却在寻思:岳家二娘当初承诺着俺能够尽饱着吃,现在怎地不说话了?莫不是要反悔不成?李公子是个一言九鼎的人,怎地到了岳家娘子这里便换了脾性,看来这女子当真是不可信。 殊不知背对着他的岳银瓶心中也在纠结,想笑不敢笑,想怒也怒不起来。 随军的补给还有很多,即便是肉干也有不少,哪怕是李铁牛一人顶着五个人的饭量,也断不会让他饿着半分。 只是老陈特地吩咐过,让这个李铁牛饿上两天再说。 按照老陈的说法:这李铁牛是个难得的精兵坯子,好好锤炼一番,或许能成就一员绝世猛将。一员猛将不只在战场上厉害,还要有坚韧不拔的性子才行。这李铁牛长久居住在匪寨之中,养成了一副散漫的性子,正好趁着在外作战的时机好好打磨打磨。 而困境是最能打磨人的砾石,越是吃不上饭,睡不上觉,穿不上保暖的衣服,越能打磨一个人的意志力。 为了不让这种打磨表现得太明显,所有人都一起减少了伙食供应,跟着李铁牛挨饿。 只是大家饭量都不大,饿一两顿并没有什么太要紧。不像李铁牛,别说饿一顿,就是一顿没吃够,也抗不到第二顿。 岳银瓶的想法却是有些不同:李铁牛打赢王伯龙那一回合,多少有些运气因素,不敢太当真。日后若是再遇到王伯龙,等金人有了防备,李铁牛再是那般打法,恐怕要丢了性命。 岳银瓶还是比较欣赏自己带来的魏胜,有勇有谋的样子就很讨喜。对脑袋憨憨的李铁牛不太感冒,不知道夫君为何这般看中张牧之和李铁牛二人。反正她是看不出这二人有何过人之处。 老陈则是给出了他来自战场上的答案:魏胜固然是难得的将才,但是战场上却需要千千万万如李铁牛这般的人,这样的人是兵胆。 所谓的兵胆,就是这样一群看上去没什么智谋,却敢打敢冲的人,只要有他在身边,便能感染着一队的士兵悍不畏死。 若是这样的人还一直能打胜仗,那便能轻易地以他们为根底,打造一支无敌铁军。 老陈说不出精神支柱的理论,但长久以来在战场上总结出来的经验,让他总是有话能说服岳银瓶。 岳银瓶回想了一下李铁牛与王伯龙单挑的那一场:当是时,岳银瓶领衔的岳家军与王伯龙领衔的金兵遭遇之后,都发现对方是精锐之师。 然而双方已经遭遇,大家都没有退路,此战不可避免,唯有勇往直前击败对手才行。一场可以预见的鏖战即将开始。 战局最初的发展与他们的预料的基本一致,仆一接触,双方都有不小的伤亡。战到焦灼之时,那李铁牛竟然直接奔着王伯龙冲了过去。 李铁牛仗着一身的蛮力,猛打猛冲,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抡着一把大锤头就向王伯龙砸了过去。 王伯龙面对李铁牛朴实无华的招式,明明看到破绽百出,却又担心其中有诈。为了稳妥起见,他选择了硬接。 之所以没有用巧劲儿而是硬接,王伯龙也是他仗着自己有一副天生神力,战场上鲜有对手。若是换作张宪这种不以力量见长的将军来接这一招,哪怕再担心对方有诈,第一选择依然是智取。 王伯龙虽然武艺超群,但养尊处优多年,在这一硬怼之下,力道上竟然有些吃亏,被李铁牛压过了一头。 李铁牛逼退了王伯龙,凭着一股子猛劲儿冲进了金人阵中大杀四方,竟然杀透了金军,硬生生地杀穿了过去。宋军跟在李铁牛身后士气大振,势头一举压过了金军。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就在眨眼之间。 王伯龙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在这场较量中落了下风。眼看着击败敌人已经不太可能,果断选择了撤退。 倒不是说王伯龙贪生怕死,而是他有更重要的任务。 他需要尽快地把这个消息传回给完颜宗弼,让主将早做准备。若是自己贪图一时的胜败贻误了战机,那才是极大的罪过。 总得来说,虽然宋军赢的有些侥幸,但若是李铁牛没有那一往无前的气势,必然唬不住王伯龙。 照这么看来,这一场赢得倒也不全是运气使然了。 虽然打赢了一场恶仗,宋军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伤亡,急需要一场休整。 将伤病运到了宁陵县城,更换了一些战马和武器,他们重新潜入树林之中隐藏。 李铁牛一边走,一边心里叫屈,早知道就不跟着来了。 谁能想到劫粮道的人竟然吃不饱饭,坚持荒谬出了天际。 正走之间,一只松鼠从他身边跑过。 心情烦躁的李铁牛眼疾手快抓住路过的松鼠,掐掉了脑袋,揪下了后腿,抠掉了皮,竟然直接生啃了起来。 老陈见状,会心地一笑:这才有个精锐的样子。 …… 再说应天府中的众人,不论是张浚也好,李申之也罢,他们便没有这么轻松了。 李申之说道:“昨晚的偷袭非常地成功,但是金人接下来的反扑一定会非常凶猛。” 张浚说道:“银瓶也传回来消息,他们劫粮道非常成功,甚至还击退了一次金人拐子马的围剿。从开战到现在,没有一粒米能从开封府运到应天府。” 李申之说道:“现在的形势一片大好,咱们只要抗住了金人的这一波反扑,那么这次就算是守住了。” 张浚点了点头,说道:“打又打不过,围又围不住,还得防着咱们时不时地偷袭,完颜宗弼焉有不退之理。” “只是……”张浚想到将要指挥一场恶战,心中难免有些不自信,担心因为自己的指挥失误再来一场溃败。 李申之知道他的疑虑,说道:“张相公且将心放在肚子里,跟金人怎么打,下官心中大致有数。” 经历了一些战争,李申之的心理也更加地成熟起来。 他忽然发现,打仗打得是心理,就在于如何能料敌先机,如何能有效制敌。 有着来自现代的思想,以及对宋金双方本性的了解,他总是能摸出完颜宗弼的战略思想,安排的一些小战术同样很奏效。而那场不知是意外还是故意的击发回回炮,更是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于是乎,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有信心,在应天府城下跟金兀术掰一掰手腕。 等商量完了军国大事,赵不凡才上前插话:“申之兄弟,你是怎么带着回回炮去偷袭金人的?那大玩意,莫不是果真抬过去的?” 李申之点头道:“我早说过是抬过去的,哥哥一直不信我。” 若是在半年前,赵不凡肯定会扯着李申之不放,非要他说个清楚不可。可是现在,隐隐之中两人有了一点距离感,让他不敢那般放肆。 反倒是在旁边始终未说话的赵瑗猜出了端倪,说道:“申之此法,乃是将回回炮拆卸成若干件,然后再由人抬着上了前线。偷袭过后,再拆了带回来。” “就这么简单?”赵不凡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回回炮再先进,也不过是抛石机的一种。如果抛石机可以这样使用,早就有人会想到这么去用。 劫营的时候抗上一队抛石机抵近射击,若是发射的是火弹,分分钟上演一出火烧连营。 这么简单的事情,前人会想不到? 前人当然想到了,但是他们没有李申之这般标准化生产,精确到毫米的零件品控,以及优化设计之后每一个零件重量都不超过百斤。 以上种种要求,虽然每一项都很简单,但是将这些标准同时统一在一起,却需要一定的运气因素。 李申之也是从迫击炮作战上有了灵感,才想到了这样一次用回回炮的偷袭。 结果表明,非常成功。 拆分之后的回回炮,最大的构件也不过百斤出头,由两个大力士抬着,依然可以跑得飞快。 每百人组成一个回回炮小组,半柱香(6分钟)时间就能完成一次拆卸,完美地符合速战速决的要求。 解释清楚之后,赵不凡还是有些疑惑,问道:“这快速拆卸倒是好说,可是出城之后,地上并没有指示距离的标尺,你又是如何瞄准金营投射的呢?” 据他所知,偷袭只射了两轮石弹,若是头一次不能命中,需要试射才能确定准头的话,这次偷袭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李申之伸直胳膊,抬起自己的大拇指,先闭上左眼睁着右眼,然后又闭上右眼睁开左眼,说道:“哥哥想学,我教你便是。” 这种粗略的测距法,是炮兵野战最常用的粗略测距法。 先选定一个目标,分别用左右眼单独透过拇指观察这个物体,拇指会与这个物体产生不同的位置关系。记下两次拇指的边缘,估算出两次拇指之间的实际宽度,就能测出大概距离。 比如说对面是一座房子,第一次用左眼观察拇指在房子的左侧,第二次用右眼观察拇指在房子的右侧,再估算房子的宽度是十五米,那么观测者距离房子的距离大概是房子宽度的九倍,也就是一百三十五米。 这个倍数因人而异,但大体都在九倍十倍之间。平日训练的时候记住自己的倍数,战场上的精确度会随之提高。 这种李申之信手拈来的小知识,在赵不凡眼中堪称神迹。 然而这种测量方法终究是个粗略的方法,虽然可以极大地提高第一次试射的精度,但想要真正地在野战中精确打击敌人,还需要根据第一次射击的弹着点进行参数调整。 而这种调整就要复杂得多,需要炮兵熟练的计算能力。 初代计算机,便是为了进行这种复杂的运算而设计出来,李申之在考虑是不是要真的造一个出来。 没错,不是计算器,而是计算机,简称电脑的那个计算机。 只不过是一台没有芯片,没有晶体管的计算机,由卡纸和圆孔编制执行语言的初代计算机。 一百一十七、瓮城的真正作用 第二天一大早,金军如期开始攻城。 没有花哨的战术,完颜宗弼拿出了金军最拿手的打法:反复冲击。 最初一代跟着完颜阿骨打出来的金人,全都是在环境恶劣中生存的金人,他们原本就每天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早已不把生死放在眼里。 他们甚至会为了得到一只羊腿,而甘愿冒着生命的危险。 像打仗这种高级捕猎活动,打赢了就能随便杀人随便抢的好生意,在他们眼中就是高收益低风险的活动。 正是在极度恶劣的生存环境中,炼就了金人无比坚韧的性格。 若论一对一单挑,金人未必打得过辽人,甚至未必打得过宋人。 但若是让金人聚集起来,他们便会一遍又一遍地组织冲锋,不停地冲击敌人的防线,直至敌方崩溃,亦或是自己死光。 这种组织方式,是金人无往不利的法宝。 完颜阿骨打曾骄傲地自称:女真骑兵若是不能连续冲锋一百次,就不是个合格的战士。 同时期的宋军,能冲锋十次的已经堪称精锐,可见金军悍勇若厮。 自起兵以来,这种反复冲锋的战术所向披靡,以至于辽人都被打怕了,喊出了“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口号。 辽人这句话是一句客观的评价,真是地反映出了女真人在万人级别规模的战争中所向披靡。 在冷兵器时代,一万人或许是某种程度上火力密集程度的极限,在这种极限状态下,女真人是无敌的。 而到了十万人级别,亦或是千人级别的战斗,金人的优势反倒没有那么大。 李申之相信这是一种科学的解释。 顺着这种科学解释继续延伸的话,在攻城守城战中,就要打破了这种女真人最擅长的战斗方式,也就是说城防战的火力交锋性质和火力密集程度,并不一定对女真这种反复冲锋的战法有利。 基于这样的科学分析,李申之拟定了合理的作战计划,并且对自己非常地有信心。 虽然完颜宗弼带了十万人来,虽然应天府的守军不过一万余人,敌我双方的人数比例完美地符合了孙子所谓的十则围之军事理念。然而李申之并不是没有优势。 这个优势在于,应天府是一座小城。 小城的好处就是,作战截面积小,战场一次性只能容纳五千人的战斗规模。 颇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味。 任你金军的人再多,在交锋的最前线也只能投入三千兵力。 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金人可以分成三十波,三十波人轮流进攻,而宋军只能分成三波人马轮番上阵。 虽然宋人打起来有些吃力,但依然能够勉强维持住城墙防线。 战斗如期打响,悍不畏死的金人展现出了应有的战斗力,第一波的冲击竟然使得应天府的防线有些松动,差点来了个一鼓而下。 好在城防部署及时做出了调整,稳住了形势之后双方陷入了拉锯战。 拉锯战,拼的就是消耗,不仅是粮草器械的消耗,更是人命的消耗。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并不是说说而已,大量的胜利原本就是用人命堆出来的。 完颜宗弼面无表情地望着战场,心里盘算着眼前的局势。 就目前来说,局势还算是不错。 金军是攻城一方,原本就有劣势,在攻城中能与宋军打出二比一的战损比,完颜宗弼非常满意。 从他接到的情报来看,宋人城中守军不过一万余人。至于剩下的十几万民夫,刨除老弱病残之外,能上城墙战斗的人并不多。 照这么算来,金军只需要付出两万人的代价,就可以怼光应天府中的所有战斗力量,进而轻而易举地攻破这座城池。 然而,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 战争作为人类历史上最血腥、最违背人性,却又是最有魅力的艺术,正是由于其本身具有极大的不可预测性。 若是战争只是双方纸面实力的一道数学题,那么就不需要打仗了,大家把兵马拉出来,点一点数字定了输赢便罢了。 事实上,春秋时期大多数的战争就是这种形态。 而到了战国时期以后,华夏人的战争哲学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最重要的一条变化是:无所不用其极。 战争本身就是一件极不道德的事情,当撕破了伪善的道德面纱之后,所有人类能想到的手段全都用到了战争之中,战争的变数开始无限地放大。 无数人的奇思妙想应用在了战争之中,深远地改变了战争的形态。 就比如,宋军投石机扔出来的石弹,突然就会爆炸了。 原本顶着宋人投石机朝着城下冲锋的金人,在一片片的爆炸声中迷茫了,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 听到身后来自督战队的指令,他们选择了继续冲锋。 而金军中的大多数,在爆炸中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极大地影响了行动力和战斗力。 会爆炸的不是石弹,准确地说,其实就是一个超大号的炮仗。 回想当年还能放炮的时代,李申之就见过有人自制炮仗,做了一个暖壶大的炮仗,在院子里点燃之后,把地上炸出了一个半米深的坑。 然而这种炮仗看着动静大,杀伤力却很有限。由于里面没有填充用于杀伤的弹片,超过两米之外便很难对人员造成有效杀伤。 对于身上穿着轻甲的金兵来说,哪怕是在金兵身边爆炸,这样的炮仗也不过是能把他们吓得一哆嗦罢了。 一哆嗦能干什么? 李申之当然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他不仅在炮仗里填充了用于杀伤的铁砂,甚至还在铁砂中浸泡了金汁。 “铛……”地一炸,蘸着金汁的铁砂嵌入人体,那酸爽…… 却说这炮仗的研发也费了不少的功夫。 炮弹的概念,李申之老早地就提了出来,想要造一种落地就能爆炸的石弹出来。 工匠们展开了头脑风暴,以他们的知识储备思考如何实现这样的效果。 火器的使用早已存在了几百年,其中有些固定的用法,有着成熟的经验。 就宋人来说,他们主要讲火药用作武器的推进剂,却没有直接将火药用于杀伤。简单说,宋人的火器大都只类似于导弹的屁股,而从未在导弹头上做文章。 经过李申之一提醒,他们最先想到的就是炮仗。只要炮捻子的长度设置合适,当点燃炮捻子之后再将炮仗投出去,算好时间,落地之时刚好可以爆炸。 然而实验经历了好几次的失败。最先是打算往石弹或者铁弹中间填充火药,爆炸之后依靠石弹和铁弹的碎片杀伤敌人。但是实验了几次,石弹和铁弹在落地之后自己先摔了个稀巴烂,将火药散落得满地都是。 同时,炮捻子的燃烧速度也不可控。炮捻子还无法标准化生产,空气中的湿度和温度也会影响炮捻子燃烧的速度,想让石弹在空中爆炸的想法无法实现。 再然后便彻底回归炮仗,用纸来包裹火药,同时在纸的夹层中间填充碎铁砂。这样一来,打击面虽然变大了,但是杀伤力依然有限。 纸是软的,落地之后弹几下都不会碎开,一点都不影响爆炸效果。 只不过依然只能让金军受伤,却炸不死。 情急之下能做到这样的程度,已经算很不错了,李申之便暂且将这种纸包的填充铁砂炮仗定型,大规模制造之后投入了使用。 老弱病残们虽然不能上城墙杀敌,但是可以在军工厂里面加工武器弹药,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战场提供火力输出。 一团团的爆炸映照在完颜宗弼的眼中,他轻蔑地一笑:宋人就会搞一些雕虫小技。历史证明,这样的战法是抵御不住金人的。 即便是仙人关大破金人的吴氏兄弟,也是靠着真刀真枪与金人肉搏出来的战果。应天府的宋人若是不敢出城野战,迟早会被金军给耗光。 有火药又如何?充其量不过是让金人的伤亡人数从二万变成三万罢了,改变不了战争的结局。 正当完颜宗弼下令继续急攻的时候,应天府的城门打开了! 完颜宗弼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宋人竟然打开了城门,从里面冲出了一支骑步混编的军队,与城下的金军开始了战斗。 完颜宗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又好笑又好气:宋人这是打糊涂了吗?竟然主动出击要野战?嫌自己人多,怕宋军死得不够快吗? 宋人当然没有糊涂,恰恰相反,他们依靠对战场局势精准的把握,以及各种高科技武器的巧妙配合,计划打一波漂亮的塔下反杀。 又是一论急促的炮仗投射出来,这次的炮仗里填充了大量的石灰,爆炸之后整个战场顿时烟雾弥漫,呛得人无法呼吸。 冉冉升起的石灰白烟仿佛烟雾弹一般,弥漫在五十米宽的地带中,阻滞了金军援军的前进。 忽然间,正在攻城的金军变成了一只孤军,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明明身后就是金军的大本营,却忽然没了援军。 出城的宋军抓住这短暂的机会,分成左右两路朝着攻城的金兵杀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金军士气大跌,受到城上城下两面夹击,顿时被杀得屁滚尿流。 宋军从城门一路杀了出去,杀了一圈又杀了回来,基本上将战场清理了一遍。 当他们打算清扫战场之后回城的时候,方才石灰弹打造的烟雾带消散了大半,一队骑兵透过烟雾冲了过来。 接到城上收兵的命令,出城宋军不敢恋战,纷纷朝着城门有序撤退。 刚冲来的金军骑兵竟然悍不畏死,想要依靠速度尾随宋军冲过来,抢占城门。 当宋军大部撤回来,金军越过落后的宋人步兵,也不与那步兵战斗,强行超过步兵之后直抢城门而来。 于是乎宋人的步兵与金人的骑兵仿佛战场上的伙伴一般,竟然并排着冲进了城门。 当宋人的士兵全都撤回了城门之时,闸门忽然放下,将正好在城门口的几个金兵砸成了肉泥,重新关上了城门。 金人环视一周,发现前面还有一道城门,他们跟着宋人进了瓮城。 原来这就是瓮城。 受到无用小知识的误导,李申之一直没搞明白瓮城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以往看那些播主的视频都是抄稿洗稿,从来没有真正动过脑子去思考瓮城的作用,都说瓮城是骗敌军来攻城,当他们攻破了一道城门之后发现还有一道城门,相当于给守城方加了一道双保险。 李申之站在敌方将领的立场上仔细想了想,觉得这样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 敌方将领是有多蠢,在战前不知道侦查一下战场。再者说,攻城战早已演化成了爬城墙的打法,城墙成了主要争夺的对象,城门反倒变得不重要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设置瓮城除了给自己带来不便之外,压根想不出还有什么必要。 然而转换了思路之后再去思考,才发现当初设计出瓮城的人,当真是个军事天才。 瓮城的设计,是为守城方反攻用的。 试想,当攻守双方激战正酣的时候,守城方必然不敢打开城门主动出城应战。因为这样一来,相当于把自己的后门打开,露在了敌军面前。 而有了瓮城之后,瓮城之于主城的存在,就像潜水艇的密封舱一样,成了隔离城内与城外的一道过渡空间。 想要反攻之时,先将军队藏在瓮城里,关上内城门,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打开外城门一举冲出去。 就算是反攻不顺利,被攻方抢入了城门,那么只需要将外门一关,把冲进来的人困在瓮城之中,轻松就能剿杀得一干二净,来一处瓮中捉鳖。 此刻在瓮城中的金兵就是如此。 他们冲进来的人满打满算不过百人,他们面对的却是千的宋军。 只一瞬间,金兵便被砍了个干干净净。 杀光了金人,瓮城的内城门打开,士兵回城休整,民夫前来打扫战场。 完颜宗弼看着眼前的一幕,赶紧鸣金收兵。 方才的一仗,让完颜宗弼输得十分窝囊。 就这么一瞬间,宋军竟然在局部战场形成了巨大的优势,轻松地一口吃掉了金军五千兵马。 屋漏偏逢连夜雨,战场上的噩耗接踵而至。 后方有人传令,说粮道再次被劫,开封府依然无法将粮草运送到应天府前线,而金军随带的粮草,只够一天消耗了。 这边刚刚说罢,那边斥候又来报,说在应天府东面发现了宋人的援军,看规模差不多有三万人。 噩耗一个一个低传来,完颜宗弼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一场耀武扬威的的战争,竟然打成了这个熊样子。 身为沙场宿将的他,知道现在一定要冷静下来,只有冷静下来,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完颜宗弼试着将这两天的情况汇集起来:回回炮,岳家军,夜间偷袭,三万援军…… 精简一下:三万援军,岳家军。 调整一下语序组个句子:来了三万岳家军增援应天府? 完颜宗弼背后顿时冒出一股冷汗,传令道:“撤!” 一百一十八、燧发枪 生化武器的使用古已有之。 早在西汉时期,霍去病北伐匈奴的时候,匈奴人便把病死的人和牲畜扔在上游的河里,尸体腐败之后产生的各种病菌污染了河水,进而给汉军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甚至有学者分析,一代战神霍去病,就是被污染的水源伤害了健康,才导致英年早逝。 且不论这种说法是否站的住,单说生化武器应用于战争,的确效果很好。以至于人类不得不约定在打仗的时候不得使用生化武器。 然而即便是禁止,还是有人忍不住诱惑地偷偷使用,可见其威力之大。 在大乱世的时代,用投石车抛死尸就是一种常规战法。 李申之把金汁混杂在铁砂中,当爆炸后的铁砂划伤金兵的皮肤之后,金汁(大便)中蕴含着的丰富的细菌会迅速引发伤口感染。 对于没有被抗生素腌制过的古代金人来说,这样的伤口感染足以致命。 当金人回到开封府之后,受伤的士兵陆陆续续又死了上千人。 金国官方封锁了消息,没人知道这些死于“瘟疫”的人是怎么回事。 完颜宗弼对金国内部封锁了消息,所以李申之的探子也无法探查到这些情况。 已经过了十多天了,依然没有搜集到金兵伤员大规模地死于伤口感染,李申之对于金汁这种生化武器的威力产生了怀疑,又觉得或许是自己低估了古人的抵抗力。 每日在野外摸爬滚打,古人的抵抗力或许真的很能打。李申之只能这样来说服自己。 得不到想要的效果,李申之只好放弃了金汁这种恶心的生化武器,重新开始设计回回炮的炮弹。 在新一轮的设计中,赵瑗有了极大的兴趣。 连续经历了几次战斗,赵瑗充分认识到了这些小发明小创造的威力。 只要运用得当,这些小玩意在战场上可以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甚至于改变战局的走向。 虽然金人撤军有一定运气因素在里面,谁能想到完颜宗弼完成了自我攻略,算到了是岳家军来增援,果断选择了撤退。 完颜宗弼猜对了一半,猜错了另一半。 严格来说,劫粮道的人的确是岳家军,岳银瓶率领着背嵬军,根正苗红的岳家军。 然而援军却不是岳家军。 援军由黄庭从楚丘县带队赶来,是山东诸路好汉听闻应天府宋军跟金人干开了,纷纷南下来从军的人。黄庭收拢了众多乡勇,一时之间也来不及向应天府请示,就这么领着队伍赶了过来。 黄庭敢领着三万人来前线,直接与金人的十万人在野外对线,其实一点都不莽,而是胆大心细。 熟知应天府地形的他,早已选好了军队驻扎的地点:河边。 金人想要突袭他,必然需要渡河,而他的三万人虽然野战刚不过金人,但是守住河边却绰绰有余。 没成想,仗还没打一场,竟然把金人给吓跑了,倒是让黄庭生出了一些骄傲之心。 唯有李申之对那一战心有余悸,实在是太惨烈了。 从小酷爱战争游戏的李申之,始终努力在追求无损取胜,别说一比二的战损比,哪怕是一比十的战损比他都接受不了。 经历过这么一场,李申之觉得造几支火枪出来很有必要。 脑子里既然有知识,就要赶快转化成战斗力。经过与大宋工匠们这么长时间的磨合,李申之觉得完全有能力跨越式地发展火器。 工坊的炼钢作坊和车床已经初具规模,按照工坊里大匠的说法,李申之画出来的图纸他们完全可以加工出来。 可李申之口中的那些强度参数,他们便表示无能为力了。 其实想想也是,一根枪管不过就是一根铁管而已,哪怕是让一个原始人拿勺子慢慢挖,只要时间足够多,总能够把一个铁棒挖成一根铁管。 宋人当然不用拿勺子慢慢挖,但是他们有各种钻孔机器,稍微改造一下便能用。 可这样的铁管与现代的枪管有着极大的区别,首先便是强度上的差距。 若是制造枪管的钢材强度不够,在击发子弹的时候极易炸膛。若为了避免炸膛而减少子弹的填药量,又会使得射程近得令人发指,还没有人徒手扔得远。 枪造好了,接着便是子弹了。 暂时没有把炸药给搞出来,按说没办法造出撞针击发的定装子弹,目前的技术条件下最好的方案是燧发枪。 燧发枪的击发原理,是类似于老式打火机一样,通过砂轮和火石摩擦产生火花点燃子弹的火药,进而将子弹击发出去。 玩过打火机的小伙伴马上就能想到这种枪的缺点:失误率高。 也就是说,可能扣了几次扳机,火花都无法将火药点燃。当然了,将燧石和火药经过几次改良之后,可以极大地提高燧发枪的击发成功率。 当击发成功率提高之后,燧发枪相较于更早期的火绳枪便有了压倒性的优势,可以近乎于无视天气的影响。 既然燧发枪已经搞出来了,那就再拉一拉膛线,搞一搞米尼弹,都是顺带的事儿。 纯手工打造的燧发枪制造完毕之后,李申之早已安奈不住内心的激动,跑到被水泥围墙层层防护的工坊城中。 随之而来的,还有应天府的所有政要及各县主官。 这是一次绝密性质的实验。 在工坊城中专门设置的靶场中,李申之端起一支燧发枪,约莫二十斤重。 试着瞄了瞄,在手中掂量了几下重量,李申之乐得嘴角都要乐到耳朵根了。 有这种跨越时代碾压式的大杀器问世,平定天下还不是指日可待。 从身边的台子上取过一个小圆饼,这是用一层薄薄的油纸包裹着的火药,再取出一枚米尼弹与火药压紧,从枪口塞进去,再从枪管挂刺刀的地方抽出一根铁棍,从枪口处将子弹推了进去,轻轻地压紧。 “唰”地一下从枪管中抽出铁棍,“咔哒”一声将铁棍卡在了枪管上。 各部件之间完美地配合所独具的机械美感,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拒绝。 深深吸了一口气,李申之端起不强瞄准二十米外的靶子,三点一线对准之后,缓缓地轻呼着气,慢慢地扣动扳机。 射击时讲究无意识击发,不能猛抠扳机,要不然会导致枪口的抖动。 枪口的轻微抖动放大到数十米甚至上百米之外,便会形成巨大的误差,导致打不中目标。 扳机行程过了卡点,带动枪机中的燧石运动,燧石擦破了火药外面包裹着的薄薄的油纸,迅速地从火药表面划过。 燧石之间摩擦出的火花窜入火药里,引起了剧烈的燃烧,以至于爆炸。 火药爆炸后产生了大量的气体,推动着米尼弹前进。 米尼弹的尾部比较软,在巨大的推力之下,米尼弹的尾部先于头部运动,在头部静止的状态下尾部仿佛要被挤扁。 就是这轻轻被挤扁的变形,使得米尼弹瞬间填满了子弹与枪管之间的缝隙,增加了枪管的密封性,极大地提高了射击精度和射程。 枪管中的膛线使得子弹旋转起来,划破空气从枪口激射而出,飞出数米之后枪口的火花才跟着喷出。 枪声未落,靶已倒下。 燧发枪发展到后期,其枪口速度已经可以达到三百米每秒,射击二十米外的靶子,连零点一秒都用不到。 而李申之这把燧发枪除了依然是前装式之外,已经堪称历史上最先进的燧发枪之一了。 后装倒也不是不能搞,而是其机械结构会更加复杂,加工困难不说,制造的初期故障率也高。 有了米尼弹之后,子弹的直径与枪口的直径可以有较大的误差,更大的缝隙有利于子弹的填装。 一发打完,李申之犹觉得不过瘾,又取来一发子弹依照原样装填进去,瞄准之后击发中靶。 第二法子弹从装填到击发,大概用了五秒钟时间。 一分钟十二发,速度相当快了。 虽然优秀的弓箭手一分钟也能射出十二支箭,但是射完之后力气也消耗了大半。 而一名火枪手击发了十二发子弹,好像连气都不待喘一下,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包裹子弹的油纸也是极易燃烧的东西,在火药爆炸的时候会将其燃尽,即便是留下少许的灰尘也不影响下次击发。 当灰尘积累多了之后才需要清理一下枪膛,大概二十发左右。李申之没有具体做实验,只是大概算了算。 满意地放下手中的枪,李申之终于回到了一千年前,完成了自己实弹射击的梦想,果真很爽。 难怪老外的有钱人都喜欢打猎,这玩意确实上头。 “赵家哥哥,过来试试?”每次遇到新鲜好玩的东西,李申之习惯性地招呼赵不凡。 回头时,却看到一众人等全都呆若木鸡,傻愣在原地。 赵不凡听到李申之的叫唤才回过神来:“啊?这……我……” 李申之一把将赵不凡拉过来,把枪塞到他的手中:“这是子弹,这是扳机,把子弹装进去,用刺刀捅一下,然后扣扳机。” 手把手地教了赵不凡一遍,赵不凡跟着念念叨叨:“扣扳机……” “砰……”一声枪响,吓得赵不凡把枪扔在了地上。 枪口还朝着天,赵不凡就扣动了扳机,打了一发飞机。 跟在李申之身边的金儿眼疾手快,抄手将枪接住,没让掉落在地。 这么珍贵的宝贝,金儿生怕摔坏。 李申之见金儿拿住了枪,取来一发子弹,按住金儿的肩膀:“金儿,你来试试。” “我?”金儿虽然武艺高强,但头一次碰这东西,多少有些心虚。再者说,在场的都是大官老爷,就她一个小女婢,终究有些气虚。 李申之不容置疑地取来子弹,手把手地教金儿,从装弹到射击,再到三点一线的瞄准,无意识击发。 一套流程下来,金儿已然上手,端着枪挺立在那里,英姿飒爽。 “砰……” 命中。 金儿学着李申之的样子,熟练地重新上了一发子弹击发,再上弹再击发,再上弹再击发,一口气打出了五发子弹才停下来。 “怎么样?”李申之问道。 金儿面色潮红,难掩脸上激动的神色:“太神奇了!银瓶娘子要是带上这东西,开封府咱也敢闯得。” 从宁陵县归来的韩平也在场,他有些疑惑这些人的激动,问道:“此物虽然有些神奇,但是比之弓箭手还是要差许多,不论是射速还是携带方便性,都远逊弓箭,为何你们这么激动?” 李申之正要解释,一旁的陆游早已走上前来,从金儿手中接过那支枪,无师自通地开始装弹射击,一边操作一边说道:“韩兄此言差矣。一个弓箭手训练出来需要多少时日?操作这火器需要训练多少时日?岂可同日而语?” 韩平是聪明人,经陆游一指点,顿时惊得睁大了眼睛:“先前我应天府虽然有数十万的人口,但是真正的可战之兵不过一万多。若是有了此物,即便是妇孺老人也能操纵,那我应天府岂不是可以人人皆兵?” 李申之点了点头,事实上现代战争就是这个样子。 人人皆兵。 哪怕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当他拿上枪走上战场,便成了杀人的屠夫。 若是在冷兵器时代,恐怕连刀都拿不动。 张浚城府比较深,看着他们讨论了一会,自己激动的心情也跟着稍稍平静下来,这才问道:“申之,这火器每日可以造多少支?这……这个叫子弹的东西每日又能造多少出来呢?” 南宋人早已见过轰天雷之类的火器,对枪械的威力倒还在能接受的范围之内。可这玩意若是产量不高,如轰天雷一般,每用一发就得心疼半天,那么它在战场上的威力便会大打折扣。 李申之说道:“目前来说产量还不行。” 张浚点了点头:“那就先让银瓶他们用,他们在外游弋风险更大,其他各县不要有意见。” 张浚心想:这玩意看上去这么复杂,恐怕得好几天才能造出一支来。数量少,放在城墙上用处也不大,不如交给岳银瓶,他们在偷袭的时候或许更好用。 张浚做事一贯地秉公执法,素来威信很高。 “没意见!” “正该如此!” 几个知县纷纷表态,表示服从张浚的安排。 李申之说道:“现在才刚刚开始造,这枪每天能造五十把出来,子弹每天大概能造一千发。” “什么?!” 张浚直呼好家伙。 一百三十、工坊城之神 诸葛亮不会借东风,李申之也不会。 他和孔明一样,不过是会看天象罢了,还是一种最粗浅的天象,人人都会看的天象,需要赶紧收衣服的天象。 呼呼刮起的南风,夹杂着湿润的气息,让人感觉有些胸闷。 有人说是空气湿度增大让人胸闷,有人说是因为气压变低导致人的胸闷,反正这种时刻心脏病发病的几率会变大。 若是有风湿病的人,现在该关节疼了。 虽然天上还不见乌云,但大家都知道,快要下雨了。 本就是暑热季节,夏天的雨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来!” 李申之大呼一声,拿着望远镜观察着城墙的战况。 城墙根依然是工坊城整个城防的漏洞,虽然水已经引了过去,却流速太慢,短时间内很难将金人挖出来的大坑填满。 金人依然源源不断地从城墙底下钻进来,丝毫不在乎那和着金汁的泥水有多么地难走。 宋人这面往里面灌水,金人也派出仆从军拼命地把坑里的水往外面排,情急之下甚至有人拿着自己的头盔往外舀水。同时还在继续挖着城墙底下的泥土,想要把地洞打得更宽,更大,让更多的金兵可以通过地道进入到城内。 后续补上来的金人虽然受到了宋军远程火力的打击,仍然源源不断地冲到了城墙根,顺着地洞往里钻。 金兀术派来的一万精锐也到了战场,与韩常简单地打了声招呼,立马投入了战场。 打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就是要押上所有砝码,最后一把梭哈的时候,不成功便成仁。 双方不再有任何的保留。 哪怕打得只剩下一条裤衩,也要想办法用手中的裤衩蕾丝敌人。 宋军在一线奋战,工匠们在后方的生产同样开足了马力。 为了强行地提高生产速度,工匠们手上的失误率开始上升。 他们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次品的产出,竟然用身体去硬抗偏离轨道的机器,哪怕身上被机器锋利的棱角划破,也顾不得去包扎伤口,任由自己的鲜血融入兵器之中。 所有人全都铆足了劲儿,燃烧着自己的生命,拼尽全力去争取这一场胜利。 对于宋人来说,只要松了这口气,等待他们的结局将是城破人亡。 金人同样如此,完颜宗弼派来的精锐就是来打硬仗的,身为百战精兵的他们知道,现在已经到了这场战斗的胜负点。 他们只要再加一把劲儿,破城就在眼前。城破之后,烧杀抢掠为所欲为,整个应天府都是他们的战利品。 而若是金人松下这口气,被宋人击退,那么这轮进攻算是前功尽弃了,眼前的战利品全都化为泡影,一切回到了最初的样子,或者还不如最初的样子。 甚至于金人还会就此败北,更有可能永无机会再踏入应天府一步。 话说元丰年间,宋人当年打西夏就是如此,一口气松掉,转胜为败。 当年五路伐夏,眼看着李昌祚冲进了西夏重镇灵州城的城门,灵州破城在即,竟然被主将高遵裕喊停,从城门中撤了出来。 那混账高遵裕为何要将李昌祚撤下来?竟然是要换上自己的亲信去攻破城门,捞取破城的首功。 结局大家都知道了,宋人直到亡国,再未有一兵一卒到过灵州城下。 更可气的是,高遵裕在回朝之后竟然没事,在市厅级的职位上干到退休。 正如宋人鄙视武人到了变态的地步一样,他们优待文人也到了一个变态的地步。 高遵裕这种万死不足惜的败类,竟然可以高官厚禄地善终。 这样的北宋,亡得不冤枉。 却说宋金双方打仗打得上了头,双方都是精锐,主将也不含糊,断不会出现如高遵裕这种败类行径。 大家全都倾尽了所有力量,把结果交给了老天。 孙子曾经说过,打仗打得就是算计。 算计得越多,赢面就越大。 金人把胜负的悬念交给了上天,李申之却没有,他还有算计。 按照孙子老人家的说法,理论上宋军的赢面更大。 金人以为宋军拼上了全部的力量,而实际上没有。 那些坚持在生产线上的工匠们,依然坚持着生产。 什么时候工匠们也抄起家伙去战斗,甚至把熔炼之后来不及铸入模具的铁水浇向金人,那才是真正的大势已去,只剩下悲壮。 李申之知道,还不到那个时候。 他在等。 大雨如期而至,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向地面,瞬间汇聚成一股股溪流。 片刻之后,街道上已经流成了小河。 金人惊喜地发现,宋人的燧发枪失效了。 工坊城的加工精度还差点意思,枪管与枪机之间无法做到完全密封,雨水沿着燧发枪的缝隙渗入之后,再无法击发。 士兵身上的定装纸壳子弹也被雨水浸湿,软塌塌地成了一滩烂泥。 金人见状,顿时士气陡增,加上一把劲儿打得宋军节节后退。 李申之手中握着望远镜死死盯着城墙,口中默默念着数字:五,四,三,二…… “一!” 把手中的望远镜狠狠地摔在地上,李申之喝道:“兄弟们,抄家伙跟我上!” 他算计的,是雨水把城墙下的坑填满的时间。 工坊内的工匠们仿佛听到了神的召唤,扔下手中的活儿,顺手抄起家伙蜂蛹而出。 各式工具五花八门,甚至还有人举着一把刚刚烧红还未来得及锻打的铁棍,在雨中“滋滋”冒着白烟。 金人依靠他们的残暴和凶残威慑了以往的宋军,而现在,他们赖以成名的那一套不管用了。 任你再凶残,遇到的却是一群疯子。 这世上能战胜疯子的,只有另一群疯子。 工坊城的人在神的带领下,彻底进入了痴狂状态,不知疲倦、不顾性命地与金人搏杀。 金人搞不懂宋人手中通红的铁棒是如何握在手中,只知道当通红的铁棒刺入他的身体时,好香。 顷刻间,血污铺了满地,转眼又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血水再流入雨水中时,丝丝缕缕地宛若风中的飘带。 暴雨填满了城下的沟壑,金人的增援无法进城,全都被阻隔在了城外。 燧发枪在雨水中失灵,弓弩的弩弦被水浸泡之后,同样失去了弹性,无法发射箭矢。 然而城墙之上,望楼中的火枪手们却不受影响,一条条火线划破黑暗射出,收割着金人的性命。 终于,韩常顶不住了,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再这样下去,别说攻城了,城下的金兵恐怕要被淹死了。 城中的金兵被阻挡了进攻的气势,回头看时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 不仅没有增援,连退路都是一片汪洋。 无路可退的金兵在绝望中死去,尸体漂浮在拦腰深的洪水中。 金人退了,宋人却更忙了。 老天是公平的,突如其来的暴雨给金人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对宋人的伤害丝毫不比金人小。 城内深达一米多深的内涝,工坊城内一片汪洋。 虽然金人退了,宋人却需要收拾留下来的这副烂摊子。 当工坊城这边暴雨如注的时候,应天府却是晴空万里。 也不知这场降水与工坊城中被污染的空气环境是否有关。工业生产会向空气中排放细微的固体颗粒,这些颗粒会作为水滴的内核加速高空中的水蒸气凝结成水滴,进而加速降水的行程。 从科学上来说,这场暴雨与工坊城中的工业化生产有着直接的关系。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或许说得便是这个样子。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留下一片狼藉之后,暴雨就像一个搞了恶作剧的小男孩,躲得无影无踪。 雨停之后,工坊城中的排水系统才派上了用场。 水位缓缓下降,来不及捡拾地面的垃圾,最要紧的事是先把金人挖出来的坑给填上。 坑里的水已经来不及排走,金人随时会重新冲上来。 整袋整袋的水泥直接从车间搬了出来,直接划开口子倒入坑中,再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堆石子进去,一排工人一人手持一把长杆子,使劲地搅拌。 与混凝土一同搅拌的,还有宋人自己的金汁,填埋水坑的时候臭气熏天。 作妖一时爽,扫尾火葬场。 这种方法浇筑出来的混凝土能达到什么样的硬度,全看运气。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硬度必然不是人手工可以扒得动,至少比土硬上许多。 这一批水泥是专门研发出来的速干水泥,用不了半个时辰,水泥便开始逐渐硬化。虽然最终的硬度要在两三天以后才能达到,但最初的这半个时辰,能够达到一半的硬度,至少可以保证不再被金人给挖开。 其实工坊城中还有一套排水系统,可以保证无论多大的暴雨都不会内涝。 那就是将所有城门和水道全部用闸门封闭,然后在城墙之上架设水车,将城内的积水抽到城外去。 从理论上来说,只要洪水的水位不超过城墙的高度,那么城内的水位便是可控的。 可金人好死不死地在城墙地下挖了个洞,让工坊城的这一套排水系统压根没有派上用场。 任你抽得再快,也没有城外洪水涌入的速度快。 “会派上用场的,我们所做出的任何准备,到最后都会派上用场的。”李申之给大伙鼓着劲儿,盘算着哪里还能再加固一些。 此时此刻在工坊城中发生的一切,对汉人来说并不陌生。 孤军守城的戏码,在强汉盛唐的西域上演过无数次,才打过两仗的工坊城还排不上号。 正如东汉的耿恭固守西域疏勒城,以区区数百汉军坚守匈奴主力围攻,最终等来援军,成功撤回长安,这便是着名的:十三将士归玉门。 面对耿恭的壮举,李申之都得竖起大拇指,敬一句:大神威武。 这样想来,他依托工坊城继续防御金人的进攻,仿佛变得不是那么困难了。 要知道工坊城中可是拥有段位压制的科技树,不该这么被动才是。 一念及此,李申之将城中的人手重新分类。 士兵们放弃休息开始收拾街道和城墙,工人们迅速返回各自的工位继续生产。 工厂的生产是连续性生产,一旦突然中断,物料便会堆积在中间环节,轻则造成物料的浪费,重则直接损坏生产线。 就拿钢水来说,若是刚好有一锅钢水在炉中烧化,又正好因为某些原因导致钢水无法倒出,时间一长,钢水便会凝结在炉中,导致整个炉子报废。 好在方才的战斗持续时间不长,工人们赶回自己的工位时,一切都还来得及挽救。 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抢修,各条生产线逐渐恢复了生产。 为了防备金人从别的地方挖城墙,工坊城中的宋人集思广益,最终还是生产线上的工人想出了一个办法:用铁汁浇金人。 既然金汁不管用,并且后遗症也大,那就干脆用铁汁去浇。 铁水用于防御,唐人也用过,技术都是现成的。 在城上用木炭烧坩埚,铁块放入坩埚中烧化,从城墙垛子上倒下去,杀伤力相当可观。 只不过这种烧铁水的法子效率有些低,战斗若是打得太焦灼,反倒容易误伤自己人,用处不大。 但工坊城不同,他们有总量达到百万吨级的钢铁生产线,其铁水的供应量相对于城防的需求量来说,堪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然而一个新的问题摆在大家的面前,怎样把生产线上的铁水运到城墙之上? 一千多度的铁水,绝不能像自来水一样通过管道运输。 通过人力来运输倒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太危险了,一旦倾覆让铁水流出来,附近的人非死即伤。就算不出意外地安全运达,铁水的高温对搬运工人的健康也是一个巨大的伤害。 急中生智之下,大家想到了轨道交通。 铁轨在工厂中早已派上了用场,他们现在只需要把轨道从工厂里面一路铺到城墙根下就行。 铺铁轨已经来不及,只好用硬木暂时代替。 将铁水盛放与坩埚之中,再置于板车之上,一路将铁水运到城墙根之后,再由吊绳将坩埚吊上城墙。 经过一路运输,铁水的温度会下降一些,这时再将坩埚放到城墙上的灶火之上,使得铁汁始终保持液态便好。 当第一锅铁汁从城墙上浇下去的时候,李申之激动地一挥拳头: 稳了! 一百三十一、偷家 世事总是很难如人意,打仗更是如此。 战争总是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骤然爆发,却又总是在做好了万全的防备之后,悄悄溜走。 工坊城中的宋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把所有能想到的防御设施全部布置停当,就等着金人再来的时候好好地干上一场。 金人却不来了。 仿佛金人才是被攻击的一方,他们选择了原地休整,不再主动进攻。 这一仗是完颜宗弼打过的最郁闷的一仗。 这不是胜与败的郁闷,而是一种憋屈的郁闷。 许多年以后,完颜宗弼回忆起这一场仗,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输得那么惨,仿佛李申之的身上有一股魔力,在吸引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灭亡。 明明有好几次机会可以逃走,却总是被牵着鼻子走不了。 就职于功德林中的金国战神只能哀叹一声:这都是命啊。 要是说金人被宋人打得近不了身也就罢了,只能说明金人的战力比不过宋人。连城墙都摸不到,完颜宗弼或许会选择退兵。 可偏偏每次不仅能够攻到城墙底下,还两次都越过了城墙。 一次爬过了城墙进了城,一次挖通了地道进了城。 按照以往的经验,工坊城现在已经是一座死城了。 可好死不死的是,金人每次冲进去跟宋人巷战,却又每次都被赶了出来。 被赶出来也就罢了,若是宋人乘胜追击,完颜宗弼说不定会掉头就跑,就此不再南顾。 可宋人偏偏又没有出城追击,完颜宗弼连个逃跑撤军的借口都没有。 工坊城就像一只刺猬一样,浑身炸毛静静地蹲在那里。 完颜宗弼趁着全军休整的功夫,仔细思索着该如何下口。 对宋人来说事事不如意,对金人同样也是如此。只能说这世道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如意的,那些看似乐观的人,不过是接受了现实罢了,与自己达成了和解。 金人手握大把的好机会,没有给予宋人致命一击来锁定胜局,反倒是一次次地被宋人化解了危机。 俗话说: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终于,老天重新拨弄了一下天平,攻守的局势变了。 时局的变化最先由金人发现,进而被宋人察觉到。 却说宋人在工坊城中积极备战,也时刻观察着金人大营中的动静。 从了望塔上传来情报,说金人竟然开始修城墙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申之与赵瑗都很诧异。 难不成金人打算在这个地方与宋人对峙?完颜宗弼怕不是打败仗打傻了? 紧接着,另外一条消息让工坊城的人心中顿时紧张起来:城外护城河的水位涨了。 工坊城外的护城河是一条人工河,干流在金军驻扎的地方。 当工匠们发现护城河水位上涨的时候,金人筑城的行为变得可以理解。 金人不是在筑城,而是筑造防洪堤坝。 暴雨并不只是袭击了工坊城一处,在随后的时间里,不只是应天府之内,就连开封府都经历了一场大暴雨。 副热带高压北上带来的强降雨,笼罩了整个河南地区,连带着太行山上都久违地下起了大雨。 在穿越之前,李申之刚刚经历了生平第一次强降水,也见识到了最强城市内涝。 短时间强降水给河南人民造成的巨大伤害依然历历在目,这是一场仅次于黄河决堤的灾难。 站在城墙之上,李申之远远地看着忙碌的金人,估算着金人防洪堤坝的高度,嘴角渐渐弯起:“金人要是筑这么高的大坝,那我就放心了。” 黄河以往一直是向北流,经山东入海。北宋为了抵御契丹人南下,沿着黄河两岸设置了无数的水泊,在宋辽两国的边界起到了阻碍骑兵南下的功能。 是以北宋时期治理黄河最为用心,生怕黄河堵塞,不敢让她偏离河道。 到了两宋之交,杜充决了黄河大堤,黄河改道向南从淮河入海,她又变成了宋金两国的边界线。 不论天下局势如何变化,黄河作为南北的分界线功能,始终未变。 不管如何改变河道,黄河在哪里,哪里就是边界。 随后的一百多年里,金人未曾在治理黄河上花费一个铜板,放纵黄河随意肆虐,也是出于削弱南宋国力的考虑。 而整条黄河上游又全都在金人的管辖之下,宋人想要治理黄河也无从下手。 就这样,年年泛滥的黄河直到明朝,才重新归入河道。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黄河逐渐成了一条地上河。 虽然黄河流经河南省的大部分地区,河南省境内却没有一条黄河的支流。 严格来说,河南省应该是属于淮河流域,或者是海河流域,而不属于黄河流域。 黄河对于河南来说,更像是一个危险的过客。 李申之知道,现在的黄河,正处于随意肆虐的阶段,不论是应天府也好,开封府也罢,全都在黄河泛滥的攻击范围之内。 洪水总在雨停后。 对于下游的人来说,甚至不下雨,都有可能发一场大洪水。 金人从河水的上涨预感到了洪水可能到来,先行一步修筑堤坝,看上去是打算要在这里跟宋人死磕到底。 如果能再给完颜宗弼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会当机立断回到开封府,龟缩起来才是上策。 亦或者,直接临阵倒戈投靠李申之的话,会不会也能混一个开国元勋当当? 世上没有后悔药。 当凶猛的洪水到来的时候,完颜宗弼就已经后悔了。 接下来的事实证明,他后悔得太早了。 一米高的洪水冲走了粮草辎重,让金人十分沮丧。 当三米高的洪水席卷而来的时候,金人绝望了。 工坊城里的宋人也不好过。 虽然城门全都紧紧封闭,但城墙各处依然不停地往城里面渗水。 架在城墙上的龙吸水昼夜不停地运作,才能勉强保持住城中的水位处于安全的高度。 连续的大负荷运转,龙吸水接二连三地出现故障。 好在当初为了守城,修建了几条连接工坊与城墙的木轨道,刚好用来运送损坏的龙吸水,再将修好的龙吸水送回城墙上。 世事不如人意的同时,也会时不时地回馈一些小小惊喜。 当初以为没有用的东西,在未来的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偶尔还会起到关键性作用。 一场洪水过去,工坊城虽然没有被毁灭,但满城狼藉急需整修。 尤其是生产线,若是不及时整修的话,恐怕全都会报废。 工坊城的基建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这一次若是损坏,想要重建起来的困难可想而知。 相比较之下,追击金人便显得不是那么严重。 反正金人的主力已经被洪水摧毁,短时间内想要组织起足够的战力,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一场洪水到底让金人死了多少,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 总之洪水过后,完颜宗弼悄无声息地选择了退兵。 当宋人在工坊城中忙着排水,忙着抢修设备的时候,金人悄无声息地退了。 金人曾经待过的营地收拾得很干净,没看到尸体,也没看到坟墓。 想必战损的金人全都被洪水给冲走了。 多年后,应天府与徐州、海州逐渐恢复了生气,人们总是能在农田里挖出一两块的骸骨,也不知是金人的,还是宋人的。 完颜宗弼选择撤退,在当时来说是一个冷静的选择,客观来说算得上及时。 然而从结果上来看,依然还是迟了。 一步迟,步步迟,从完颜宗弼莫名其妙地没有在洪水到来之前选择撤退,他就已经注定大势已去。 所谓大势已去,指的是什么都完了,神仙都挽救不了的局面。 当完颜宗弼回到开封府的时候,城上已经换了旗帜。 只见东门之上站着孔彦舟,却不给金兀术开城门。 完颜宗弼气得大骂:“孔彦舟你个反骨仔,你恶事做尽,难不成你还以为降了宋人有好果子吃吗!” 孔彦舟脸上黑线飘过,想要骂回去,最后无奈地一抱拳,回道:“都元帅保重!” 要不是身后有一把刀子顶在他的腰眼上,孔彦舟恐怕当场就会再次反水,打开城门迎完颜宗弼入城。 开封府是岳银瓶打下来的,孔彦舟也是她招降的。 之所以让孔彦舟这员降将来“镇守”城门,目的是要摧毁完颜宗弼的信心,给金人已经崩溃地情绪再狠狠地来上一脚。 果然,绝望的情绪在金军之中蔓延。 应天府屡战屡败,工坊城得而复失,一场洪水淹死了近半人马,回到开封府竟然还被汉人叛变夺了城门。 金军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更可气的是,他们压根不知道开封府是怎么丢的。 按照金人得到的情报,宋人能够派出来的军队只有一支千人队,撑死了两千人。 而开封府中至少还有十万守军坐镇,文有宇文虚中、完颜亮,武有李成、孔彦舟两员悍将,怎么能被一千宋军攻破? 想当年金人战力处于最巅峰的时候,都未曾取得过这样的战绩。 殊不知金人留守下来的人,一个比一个的不可靠。 有宇文虚中这个超级间谍,完颜亮这个亲宋派,还有李成与孔彦舟两个烂人,开封府能守住才是一场奇迹。 金人的后方一直都是空虚的,只不过始终没有宋人敢去金人的地盘偷家,他们始终对自己的战斗力没有信心,认为自己不配攻破金人的城池。 其实偷了也就偷了,事实证明金人就是纸老虎。 应天府与工坊城的战斗再怎么激烈,岳银瓶始终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她一直在筹划偷家大计。 当大家都快把她遗忘的时候,开封府竟然就这么易手了。 消失的这段时间,岳银瓶一点都没闲着,她的行踪跨越了豫陕两省,转战几千里。 倒不是说岳银瓶真的就无敌得能纵横天下,而是豫陕两地近乎于无人区的广袤土地,几乎没有金人设防。 李申之在应天府打了一场漂亮的防御战,死死地将金人的主力牵制在自己身边。以至于让大半个河南地区,除去开封之外近乎于无人区,足够岳银瓶来回驰骋。 就像当年的楚汉之争,大家只记得韩信横扫六国,从关中一路出发横扫晋冀鲁豫,最终在垓下完成了对项羽的合围,成就了不世战功。 却忽略了刘邦始终在前线与项羽对线。 要是没有刘邦牵制项羽,韩信的仗必然不会打得那么顺利。 在刚刚过去的那场仗中,李申之是刘邦,岳银瓶是韩信。 岳银瓶横扫豫秦两地,并不是去攻城略地,而是收拢义军去了。 山东有义军来投李申之,河东河北同样有不少的义军纷纷揭竿而起,干起了反抗金人的勾当。 岳银瓶知道这些人全都是散兵游勇,若是不及时将他们组织起来,必然掀不起大的风浪,迟早还要被金人给镇压下去。 想法是好的,成果是惊人的。 让岳银瓶惊喜的是,这么一收拢,竟然聚起了一支将近五万人的部队。 当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地来到开封府的西门时,金人一开始还以为这是从关中来的援军,竟然忘记了关城门。 对岳银瓶这种天才将领来说,战场上一瞬间的失误都是致命的。 金军关城门时稍稍的犹豫,竟然被岳银瓶领着背嵬军一路疾驰抢了城门,杀退了金人的援军,牢牢占据了开封西门。 义军们起兵的时候不过是想小打小闹,没成想第一战就攻破了开封城,一个个地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疯狂地涌入开封城。 最大的一股义军,便是由梁兴领衔的太行山红巾军。 梁兴与岳银瓶兵合一处之后,稍一合计便重新兵分两路。 他们的任务是攻坚。义军攻不破的据点他们去攻,义军拔不掉的钉子他们去拔。 孔彦舟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岳银瓶给活捉的。 金人的大臣们表现出了应有的气节,当宋军攻到皇宫的时候,这群老态龙钟的贵族们纷纷拿起武器要去战斗。 可当他们看到自己被一排排的弩箭瞄准的时候,丧失了斗志。 这根本就没法打,莽着冲上去只不过是白死罢了。 当宇文虚中第一个放下武器,完颜亮也束手就擒之后,整个金人的贵族全部选择了投降。 岳银瓶挑了几个金人放出城去,这些被释放的俘虏逃到完颜宗弼的营中,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通之后,金兀术只觉得眼前一黑,摇摇晃晃就要坠下马来。 好在被赤盏晖给及时扶住,坐稳了身形。 稍稍坐定,又觉得喉头一甜,一股鲜血喷了出去。 吐血后的完颜宗弼稍稍恢复了些冷静,虚弱地摆了摆手:“撤!” 应天府没打下来,开封府也没了。 平生从未有过的大败局。 接下来该怎么办,完颜宗弼心里也不知道。 一百三十二、顺风别浪 开封城丢了,完颜宗弼又没了后勤补给,只得灰溜溜地往燕京城撤退。 虽然完颜宗弼已经败到了这样的地步,宋军却没有选择追击。 不论是李申之,还是岳银瓶,都没有追击完颜宗弼,而是目送金军成建制地离开。 不是他们不想追,而是觉得自己的实力不够。 小学生总是喜欢在顺风的时候浪,结果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优势几下浪完,最终被人家翻盘。 李申之与岳银瓶很清楚自己的实力,还不足以与金人展开大规模的野外军团会战。 他们看似在应天府打了一场大胜仗,一场在整个两宋三百年历史中都能排进前五的一场大胜仗,其实是胜在了天时地利人和之上。 所谓天时,夏季的炎热本就不适合金人作战,最后的几场暴雨和一次洪水成了敲定胜局的最后一锤。 地利便是李申之筑造的混凝土城防,免疫了金人所有的攻击。若是把工坊城的城墙换成夯土包砖墙,且不说工坊城被金人拆掉以后能不能守得住。 就算是守住了,在接下来的洪水中,没了城墙的工坊城中的宋人也会被洪水所淹没,与金人同归于尽。 再说人和,李申之在应天府的种种神奇表现,展现出了巨大的凝聚力,让应天府的守军迸发出了超强的战斗力。 应天府不是朝廷的应天府,也不是张相公和申之小相公的应天府,而是所有应天府人的应天府。 所以当金人入侵的时候,应天府中所有的宋人全都奋起反抗。 士兵们更是燃起了无尽的战斗意志,哪怕只剩下一颗牙齿,也要把这颗牙齿钉到敌人的喉咙里。 这样来说,金人输得不冤。 李申之懂得扬长避短,并没有因为刚刚获得一场大胜就盲目自大起来。 他知道自己守城还行,攻城还差点。 与李申之的冷静不同,张浚张相公反倒异常地兴奋,两人的情商表现与年龄严重不相符。 李申之担心张浚头脑发热,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打算先给他泼一盆冷水。 “好叫张相公知道,咱们这一仗赢得十分侥幸。若是此时去追击金人,万一中了金人的圈套,恐怕会前功尽弃,甚至使得应天府城得而复失。” 李申之的一番警钟敲得恰到好处,张浚只需要稍稍回忆一下历史上的着名战例,就知道李申之决非危言耸听。 可话虽如此,张相公还是觉得稍稍有些遗憾。 李申之问道:“敢问张相公,若是出城野战,咱们可有把握战胜金人?” 张浚回想了一下这几天战斗的场景,摇了摇头:“恐怕把握不是很大。” 李申之又问:“凭咱们的能力,张相公可有把握攻陷开封城?” 张相公当年在开封城里待过,知道开封的防御比应天府更是强上许多倍。虽然宋军有回回炮,有燧发枪,但还不足以让宋军轻易地攻陷开封城。 想到这里,张浚心中的激情已经退却了大半,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把握。” 李申之说道:“现在的战果来之不易,最好是固守战果,等待局势的平定,再做谋划。即便是想要出兵追击金人,顶多只能派一支奇兵骚扰一番罢了。” 这支奇兵,有三个最佳人选:岳银瓶、武松、鲁达。 他们在与金人的战斗中,练就了一身神出鬼没的本领。派他们去骚扰逃跑的金人,是本着遇见哈特蒙一脚的心态。 追上金人能打一场就打,能扩大战果当然好。要是完颜宗弼撤退的没有破绽,那再悄悄撤回来便是,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全身而退。 张浚说道:“那便派武松前去,鲁达留在应天府,预防金人杀个回马枪。” 李申之定下了谨慎的总基调,张浚的策略也朝着谨慎的方向靠拢,布置起来十分保守。武松与鲁达比起来,谨慎有余,勇猛不足。张浚这番选择,正是出于稳妥的考虑。 战争基本上落下了帷幕,接下来该政客登场了。 将军们的战场血肉横飞,政客们的战场同样不轻松。政客们战斗的时候,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脱落,发际线肉眼可见地往后退。 赵瑗说道:“这一仗打完,金人必定会来与咱们和谈,不知张相公和申之小相公打算跟金人要些什么好处?” 赵瑗说话的时候很轻松,他终于不用在两难之间抉择了。 以往他的立场,总是很难在赵构与李申之之间选择,是因为两者的核心利益不同。 李申之是为了家国利益,从长远角度出发考虑问题,而赵构只想着迎回三圣,为此不惜卑躬屈膝,出卖家国利益讨好金人。 从这一点来看,李申之反倒更像一个合格的皇帝。 而现在,三圣已经在自己手中了,赵瑗也不必纠结李申之与赵构之间的冲突了。 反正对于赵构来说,只要韦太后和宋徽宗赵佶的尸骸能够迎回临安,应天府的事情随便他们怎么折腾都行。 岳银瓶偷袭开封城,成功地将三圣解救出来,现在正派人往应天府押送。 赵瑗毕竟是少年人,当事情进展顺利的时候,一脸的意气风发。 他已经想好了,等应天府的事情彻底平定下来,他就亲自护送三圣回临安府。一则向赵构表忠心,二则自己也该回趟临安城了。 张浚说道:“咱们这次算是在应天府站稳了脚跟,开封府也被咱们拿在手中,怎么说都是泼天大功一件。依我看,咱们与金人谈判的时候,完全可以要求金人履行第一次宋金和议时的承诺。” 第一次和议的时候,整个河南地都是宋人的疆界。只不过那时候的宋人怂得要命,人家白送的土地都不敢要,还大言不惭地说送还开封城是金人的奸计,是想让宋人把军队派到开封城,好让金人一举歼灭。 不要脸到这种程度,震古烁今。 张浚和赵瑗两人的心情都很好,他们自以为提出了很好的建议,一起扭头看向了李申之,等着这位精神领袖发言。 李申之没有赵瑗的那些小心思,也没有张浚那个小算盘,他谋划的东西,非常之大。 只是这个谋划一直不太成熟,还少了一些筹码。 可若是不在此时落实这项谋划,在未来的许多年之内,恐怕都不再有机会。 思虑良久,李申之依然没有想清楚其中的关节,索性不再想,说出来让大家议一议: “咱们好不容易打了一场大胜仗,绝不能便宜了金人。” 张浚点了点头,问道:“除了河南地,申之还想与金人索要哪里?” 李申之摇了摇头,让张浚与赵瑗的心中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好,不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 而李申之接下来的话,让他们张大了嘴巴,彻底愣在了当场。 “恢复宋辽边界。” 宋辽?确定不是宋金? …… 一阵沉默过后,张浚与赵瑗相视无言,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第一次宋金和议的疆界,是将关中与河南给南宋朝廷。 第二次宋金和议,连关中和河南都没了。不过由于有李申之的出现,来了一波漂亮的西线换东线战略。 再然后依托应天府打了一场漂亮的防御战,逼得完颜宗弼不得不撤回河北。 依照目前的局势来看,双方谈判的结果最有可能是按照实际占领区域划分领土,也就是开封府与应天府等大片的河南地归还宋人,而关中可能依然会掌握在金人的手中。 而李申之口中的宋辽边界,指的是澶渊之盟以后的宋辽边界。 如果这样划分的话,几乎整个河南与关中全都应该归宋人。此外,整个山西、整个山东、大半个河北,也将是宋人的领土。 良久,张浚摇了摇头,他不信金人会答应这样的条件。 一个人的想法,在他说出来之前,与说出来以后,效果会大不相同。 不需要深思熟虑,就是简单地说出来,这样一个普通的动作,都可能对这个想法产生很大的影响。 李申之就是如此,当他把这个惊世骇俗的想法说出来之后,自己也苦笑着摇了摇头,发现自己太过异想天开了。 他不过是打赢了一场防御战而已,手中的筹码并不足以让金人放弃那么多的领土利益。 除非,能活捉了金兀术。 转而又想道:即便活捉了金兀术,顶多能多换几个州回来,断不会让金人直接放弃两个半省的地盘。 希望武松这支奇兵能有收获。 真要活捉了金兀术,能多换回几个州也不错,聊胜于无。 回头好好翻一翻地图,看看哪个地方有煤矿、铁矿、油田,好为下一步大规模的工业化大发展奠定基础。 好像记得有个叫东营的地方,石油很多,可以跟金人要过来。 另外青岛当港口也不一并要过来错。 如此来看的话,与金人索要领土的重心应该在山东沿海地区。可这样一来,整个山西地区便无法谋得什么好处。 山西这片蕴藏着丰富煤铁矿的地方,李申之甚至打算在这里复刻出德国鲁尔工业区的盛况,看来只得暂时缓一缓了。好可惜。 当武松从应天府城悄悄出发的时候,开封城的岳银瓶也作出了同样的决定,率领一支精锐奇袭完颜宗弼。 开封城中有梁兴坐镇,这是岳家的老朋友,过命的交情,她可以放心地把开封城交给他。 梁兴虽然是义军出身,但处理政务却很有一套。 经过他的一番部署,开封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一切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稳定了开封的局势之后,他便按照岳银瓶的吩咐,派人将三圣送到应天府。 再接下来,他的任务便是守住开封城,等待朝廷的诏令。 三圣回京需要一些时日,等朝廷议定一番应天府一战的功勋赏赐,商讨一番开封府和应天府的官员任命,再向开封府下诏令,至少也在两个月以后。 于是梁兴便按照坚守三个月的预判,来布置开封城的防御部署。 目送着义军护送三圣出了城,梁兴先去了一趟皇宫,在龙椅上坐了坐,又踩上去跳了跳,哂笑道:“这破椅子,也不舒服啊。” 殊不知龙椅并不是坐着舒服,而是坐在龙椅上的时候,面前跪倒一片大臣,这时候才叫舒服。 在皇宫里溜逛了一圈,最后大摇大摆地出了皇宫,吩咐手下锁上了皇宫的大门,回到开封府衙之中休息。 却说义军护送着三圣出了城门,一路之上毕恭毕敬地伺候着韦太后和渊圣皇帝赵桓。等转过了两道弯之后,眼看着离开了城门的视线,这些义军立马换上了另外一副嘴脸。 在义军的小兵们看来,就是眼前的这两个人和那一口棺材,让他们国土沦丧,家不成家,沦落到金人的奴役之下。义军一次次地在金人占领区搞破坏活动,等待着王师北上,可王师却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了他们。 造成这一切的后果,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三个人,尤其是棺材里那个赵佶,和活着的这个赵桓。 韦太后乘坐着马车,义军们便专挑不平的地方走,故意让马车很颠簸。 赵桓没那么好的命坐马车,跟着义军一起步行。 义军们故意走得很快,赵桓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后面,却也不敢抱怨。 在金国数年的奴隶生活,彻底地磨平了他的棱角,让他不再有任何的优越感,一心只想着活着便好。 与在金国的遭遇比起来,他能跟着宋人在路上跑,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三圣回归的消息传回了应天府,张浚不敢怠慢,立马派鲁达前往迎接。 众人在应天府衙等待着三圣回归,心情既激动又忐忑。 李申之趁着这个空当,给大伙儿出了一道数学题。 假设:开封城距离应天府城二百四十里,义军护送三圣的行走速度是十里地每小时,鲁达的行军速度是五十里地每小时。信使的速度为六十里地每小时,信使与义军护送三圣的队伍同时从开封城出发。 问:鲁达与义军护送三圣的队伍会在哪里相遇? 假设二:鲁达接到三圣之后,行军速度变成四十里地每小时。 问二:鲁达与三圣会在出发之后多久回到应天府城? 一道小学数学题,让一众相公们算得不亦乐乎。 第一遍算过之后,一人算出了一个答案,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 大家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都觉得自己的答案是对的。 可他们即便争得不可开交,也没有人去问李申之的想法。 因为他们知道,李申之说出来的答案,就是正确答案。 他们想依靠自己的智慧算出正确的答案,并且说服对方。若是由李申之公布答案,那就没意思了。 争到最后也没有争出个所以然,于是众人便不再争吵,不约而同地选择“用事实说话”。 大家谁也不要争,到时候看看鲁达与三圣到底几时回归,谁对谁错便一目了然。 于是乎大家也不争了,也不吵了,各自悠闲地喝着小茶吃着小点心,个个都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可是越等,大家越觉得心慌。 虽然他们的答案都不相同,但即便是最悲观的人,其计算结果也不过是五个时辰。 从鲁达出发之后已经过去了五个半时辰,三圣依然没有消息。 三圣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了? 赵瑗焦急道:“鲁达可靠吗?” 一百三十三、劫走三圣 鲁达去了许久没有消息,让应天府中的大小相公们,心全都吊了起来。 张浚在桌案上摆弄了一盘香点了起来,这是他自己调的香,十分清雅。紧张了这么长时间,脑子里的弦崩得太过,急需放松休息。 闻香喝茶,最是惬意。 赵瑗是最着急的,他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猜测。如果三圣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他对未来的所有幻想将化为泡影。 三圣出事,与应天府有着莫大的关系。他身为应天府的二把手,领导责任断然逃脱不掉,甚至就此丢掉帝国继承人的身份也未可知。 反观李申之,则是在大堂之中反复踱步,时不时地坐下喝口茶,吃块点心。 调香是宋朝文人的基本技能之一,也是他们日常生活的情趣,张浚作为资深文人,调香的水平一流,让李申之心情非常愉悦。 可是愉悦又不能表现出来,还得憋着一副苦恼的样子,当真是让人苦恼。 只得用踱步来假装很焦急,其实仅仅是因为坐的时间太长,腿困了。 大家在心中纷纷猜测着到底会出什么事。 按说鲁达也算是个靠谱的人,虽然鲁莽了些,但平时做事很有章法,不至于做出没头没尾的事来。 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也该派人回来送个信,不至于这样忽然间音讯全无。 难不成他是金人的间谍,半路劫走了三圣? 不应该啊! 他劫掠了三圣有什么用?投靠金人?占山为王? 他要是有这想法的话,根本就不必来应天府投靠朝廷。当初在山东直接投靠了金人多好,现在至少也能混个汉人谋克当一当。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赵不凡说道:“要不咱们再派一队人马去看看?” 张浚环视一圈,手边将领极度缺乏,能打野战的将领全都派出去了,城里没有合适的带兵人选。 至于说这几个大小相公们,个领兵守城还行,带骑兵出行就有点超纲了。 这时,一个久未露面的人出来说道:“相公们若是信得过,给下官一队人马,下官去探查一番。” 众人看去,原来是邵继春。 李申之一拍脑袋,差点把这家伙给忘了。 邵继春是秦州知州邵隆的儿子,自从跟着李申之来到应天府之后,展现出了超越时代的商业天赋,以至于让李申之忘记这家伙曾经也是一员武将。 之前邵继春一直跟着赵瑗在工坊城中,帮赵瑗跑前忙后,在背后默默地付出。赵瑗能把工坊城治理得井井有条,邵继春功不可没。 长久的内政生涯,让人忘记了他的武将属性,以至于在打仗的时候鲜有露头的机会,工坊城的战事最焦灼的时候,邵继春依然在后方组织生产,没有上过前线。 李申之见邵继春主动请缨,高兴道:“邵家哥哥愿去,简直太好了!” 邵继春是跟着西军打仗磨练出来的将领,论能力比武松和鲁达要强上许多,其军事能力在应天府中当仅次于岳银瓶。 由他出面,申之小相公很放心。 见李申之答应下来,张浚当即开始调遣兵马,邵继春也做着相应准备。 临走之时,李申之嘱咐道:“邵家哥哥切记,不论事情成败,一定要安全回来。若是遇到金人,万万不可与之交战,先逃回来再说。你若是再落入金人之手,我们还得再派人去找你。” 所有人都猜到了,三圣最有可能被金人给掳掠走,只是没人说出来。 李申之把话点破,众人一点都不觉得惊讶,纷纷嘱咐邵继春注意安全,压根没人提抢回三圣的事儿。 应天府之中能打的将领不多了,万一金人真的卷土重来,还真够他们喝一壶的。 邵继春只当是李申之关心他的安全,心中一阵感激,抱拳告辞,出城而去。 且不说应天府中几位大小相公们依然焦急地等待着,先说打马出城的邵继春。 从应天府往开封府走,有一条官道,路好走,距离也近,因此护送三圣一定是走官道。 邵继春辨好了方向,沿着官道朝东北方向走去。 这里刚刚打过一场大仗,不论是宋人的坚壁清野战略,还是金人的烧杀抢掠,让这里暂时成了一片无人区,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让邵继春想找人打听消息都不行。 沿路狂奔了三十里,一无所获。 邵继春感觉情况有些不对,领着人马停下,细细思量起来。 方才在府衙之中,大家计算路程的时候他也有参与。按照大伙的分析,鲁达与三圣碰面的地方应该大致就在这里。如果要出事,只会在这之后,而不是之前。 也就是说,再往开封府走的话,意义不大。 那么鲁达接到三圣了没有? 如果鲁达没接到三圣,那么鲁达一路走到开封府之后再折返回来,算算脚程,应该也能回到这里了。 反之若是接到了之后再被金人给劫持走,那么案发地点应该在这之后。 也就是说,想要发现线索,需要从这里朝着应天府往回走,一路之上慢慢查看。 俗话说:既要低头赶路,又要抬头看路。 邵继春捕捉到了心中的疑虑,停下来一番思索之后,果真找对了方向。 往回走了不出三里地,便发现一处路段泥土翻飞,一片狼藉。 刚才路过的时候没有多想,只是心中稍稍有一些疑惑。现在再看到如此景象,对心中的猜测顿时笃定不已。 从战场遗迹开始往周边搜寻,果然找到了两行足迹, 沿着足迹走了一阵,又发现了一处战斗的痕迹,然后足迹分成了两路,一路向北,一路向西。 邵继春停了下来,自言自语道:“方才在官道上的战斗,应该是金人突袭三圣的战斗,看来金人应该是劫持成功了。鲁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稍事休整之后选择了追击,在这里又打了一仗,结果又打了一个败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北上的足迹是金人留下的,而西区的足迹是鲁达的。” 捋清楚了思路,邵继春领着人马朝西面追去。 连鲁达都打不过这股金人,他邵继春就更不要想了,去了也是找死。 倒不是说邵继春怕了金人,而是金军之中也有强有弱。敢长驱直入到宋人腹地,来一场手术刀般精准的劫掠行动,必然是金军的精锐。邵继春知道自己的斤两,强行跟敌军精锐对着干,不太明智。 走不多时,果然看到了宋军的踪影。 邵继春离着老远便开始大喊:“前方可是鲁达的人马?” “正是,来者何人?”对面也喊着回话。 邵继春一听果真是鲁达,心放回了肚子里,边回话边朝那边赶去:“可让我一顿好找。你们怎地在这里?” 对面没有回话。 距离有些远,喊着说话不太方便。而事情又有些复杂,说来话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索性等大家凑近了,坐下来慢慢说。 等邵继春进到军营,没看见鲁达,便问道:“鲁达呢?上哪去了?” 邵继春官职比鲁达高,在应天府的资历也比鲁达深,说话急促的样子,在别人听来更像是兴师问罪的口气。 士兵们本来就打了败仗,见上峰追了这么远来兴师问罪,顿时没了解说的兴致。 朝着远处的林子里努了努嘴,说道:“在林子里屙屎呢,将军若是不嫌弃,自己上林子里寻去。” 邵继春当然嫌弃,却又来不及嫌弃。 事关重大,他必须赶紧找到鲁达将事情问个清楚,然后再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应天府中复命。 接下来该怎么办,交给大小相公们发愁便好。 他的任务,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事情的原委搞清楚,然后把消息传回去。 “鲁达……” “鲁达……” 邵继春大喊着鲁达的名字,捏住鼻子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左看右看没找到人,心底一沉:这货莫不是畏罪潜逃了? 顾不上臭味儿,邵继春松开捏鼻子的手,双手括在嘴巴边上做喇叭,大喊道:“鲁达……你在哪里……” 还是没有回音,邵继春有些慌神。 不仅他慌了,守在林子外的人也慌了,纷纷跑进来看看怎么回事。 鲁达跑了,他们也得不到好。 一时间众人四散开去寻找,“鲁达”之声不绝于耳。 这时,有眼尖的人发现了线索:“快看那里,树上莫不是挂着个人?” 邵继春来不及细看,一脚深一脚浅地跑了过去。 “拿人穿着跟咱们一样的衣服,快去看看。” “那就是鲁达,怎地在树上?” “莫不是上吊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边跑边议论。 等得走近了,果不其然是鲁达吊在了树上,双手下垂,随风飘荡。 “快救人。”邵继春大喊一声,上前抱住鲁达的肚子就往上举。感觉到身子还有温度,心中稍稍安定一些。 这家伙应该没死。就算死了,应该时间也不长。 跟上来的士兵们帮着邵继春把鲁达的身子往上抬,另有几个爬到了树上去解开绳子,七手八脚地把鲁达给放到了地上。 鲁达躺在地上没有动静,众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抢救,又是扇耳光,又是掐人中,还有脑洞清奇之人掏老二的。 一阵胡折腾之后,鲁达竟然悠悠醒转了过来。 刚睁开眼,便看到了自己手下的亲随:“兄弟,你也来寻俺了?这阴曹地府怎地跟阳间也没两样那?” “哥哥糊涂啊,你看这是谁?”亲随扳转鲁达的脑袋,看向了邵继春。 鲁达眼睛有些迷糊,使劲揉了揉才看清楚,疑惑道:“邵将军,你怎地也来这个地方了?莫不是应天府中出了什么变故?” “嘿!”邵继春恨道:“你这家伙,打了败仗也不说回去复命,跑这里来上吊。你倒是痛快了,叫我们怎么办?” 鲁达这才看到自己刚才上吊的那棵树,绳子依然挂在树枝上随风摇摆,这才知道自己没死成,让人给救下来了。 活过来的鲁达十分懊恼,拍着自己的脑门说道:“俺把三圣给弄丢了,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申之小相公,还不如死在这里算了!” 这话若是让李申之给听到了,恐怕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谁说他李申之盼着三圣回归了? 因为这而折损了鲁达这个猛人,还不让人给后悔死。 可上级与下级之间偏偏就存在这样的信息差。 上级心里怎么想的是一回事,怎么说出来的又是一回事。偏偏他心里那么想,还不能那么说,只能靠下属去猜。 能猜对的人,琢磨出领导心思的人,最能得到领导的青睐。 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往往升迁得快,便是这个道理。 因为能把握住上级的心里,所以说话办事都能办在刀刃上,事半功倍。 反观踏实肯干的老实人不知道上级的真正目的,有时候还会好心办坏事,就如鲁达一样,最终偏偏没个好下场。 倘若鲁达真的回头去把三圣重新给劫了回来,说不得李申之对他会有偏见,给他穿小鞋。 邵继春不管这么多,一把拉住鲁达,说道:“且不说那么多,你先跟俺回城去,跟相公们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再死不迟。你若不把话说完就死,死了也是白死。到时候把你送到工坊城修缘小菩萨的庙里,把你大卸八块。” 李修缘的解剖室早已远近闻名。应天府的人,对别人最大的诅咒,就是让你死了去修缘小菩萨的庙里。 鲁达倒不怕被送去解剖,死都死了还怕那作甚。 不过邵继春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了他,自己不声不响地死了,着实对不起李申之。 鲁达不怕死,却最怕别人说他办事不地道。 念头至此,鲁达道:“走,俺这就跟你回城。”他决定做个地道的人,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 鲁达与邵继春找了几匹快马,领了十来个随从先行一步回城,剩下的人集结成队,各自回家。 从开封府来的义军回开封府,他们也需要尽快把消息传给梁兴和岳银瓶。 从应天府来的宋军回应天府,等候下一步的安排。 一百三十五、社牛症 却说岳银瓶回到了应天府,扛着一个大布麻袋走进了府衙。 麻袋里装的是金兀术。 完颜宗弼好歹也是一员马上虎将,身材高大,将近两百斤重。 被岳银瓶娇小的身躯抗在身上,充满了暴力美感。 “相公,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岳银瓶说话充满了气势,仿佛出差归来的挣钱人,给家人带回满满的礼物。 李申之瞧着麻袋中仿佛是个人形,心中大喜,快步上前去解开麻袋的口扎的绳子,口中念道:“莫非你真把三圣给带回来了?另外两个在哪里?” “三圣?什么三圣?”岳银瓶被问糊涂了。 李申之一愣,说道:“不是三圣?那袋子里的是个什么东西?” 如果完颜宗弼能说话,恐怕会大喊一声:老子不是个东西。 这一阵功夫,赵瑗也快步跑了过来,匆忙地解开袋子,想要看个究竟。 岳银瓶还没解释,赵瑗便打开了袋子,从里面薅住一把头发,扯出一个人头出来。 从赵瑗疑惑的表情来看,他不认识这个人。 他不认识,李申之却认识,这人正是大金国的都元帅,侵宋战争的头号战犯,号称金国战神金兀术,完颜宗弼是也。 李申之端起完颜宗弼荒芜的脑袋仔细端详了一番,不可思议地望向了岳银瓶,从妻子肯定的眼神中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张浚也没见过完颜宗弼,是以问道:“申之,这绑在麻袋之中的,是何人?” 李申之赶忙将麻袋卷着边往下翻,慢慢地把完颜宗弼给拽出来,回复张浚道:“张相公,此人就是完颜宗弼啊。” 张浚的眼神从迷惑,到不解,到震惊,再到兴奋,最后复归冷静,大概只用了不到一秒钟时间。 张浚的大脑处理完了张浚被他们活捉的消息之后,忽然在应当如何对待完颜宗弼的礼节问题上,大脑短暂地死机。 是该当堂问斩,还是押入大牢,亦或是给他解开绑缚请为上宾? 好像哪一条选择都可行,却又都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妥。 张相公犹豫的当口,李申之帮他做出了选择。 李申之扯掉绑在完颜宗弼嘴上的布条,解开了绑着手脚的绳索,将完颜宗弼搀扶起来:“哎呀呀,竟然是都元帅大驾光临,罪过罪过。” 转身对伺候在一旁的小吏吩咐道:“快给都元帅看座上茶。” “都元帅请稍事休息。”李申之转而又领着完颜宗弼往张浚的下手边去坐。 小吏瞥了一眼张浚,张相公微微点了点头,小吏忙不迭地跑去准备椅子和茶水点心。 武松受到岳银瓶的眼神指使,很自然地走到张浚的身后,仿佛他原本就是张浚的护卫似的。 完颜宗弼瞧见座位摆放的地方,按照汉人的习俗,其地位在大堂之中仅次于张浚,乃是给贵客坐的位置。 再一看,端上来的都是好茶,点心也精美,便大咧咧地坐下:“多谢申之小相公。” 坐定之后先是自顾自地吃了一块点心,喝了一口茶,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 润了润喉咙,这才朝着堂上主官抱拳道:“想必这位相公便是张浚张相公了?” 张浚看着眼前的金人将领,心情颇为复杂。 他曾在完颜宗弼的手上吃过大亏,打了一次大败仗。没成想这人竟然有一天会成为自己的阶下囚。 完颜宗弼抱拳问话的时候依然坐在座位上没有起身,张浚也端坐在案几之后,微微拱手:“正是。” 完颜宗弼伸手理了理头上散乱的头发,昂起脑袋,说道:“咱们也是老对手了。当初富平一战俺赢了你一场,今天应天府一战你赢了俺一场,算是扯平了。” 张浚微微一笑,满意地轻轻点了点头。当年的富平一败,虽然没人追究他的责任,但始终都是这位张相公的一块心病。今天能将完颜宗弼活捉在此,这块心病好了一大半。 完颜宗弼继续说道:“上次俺没能活捉你,这次你把俺给捉了来,总归是你胜得多一些。” “哪里哪里……”张浚开心地摆了摆手,一副谦虚的样子。 他是真的谦虚,因为这一仗是李申之打赢的。 完颜宗弼最讨厌汉人这副看似谦虚,实则虚伪的嘴脸,说道:“俺既然落在你的手里,也不奢求什么,只求能在死前吃一只烤羔羊,喝上十坛胡虏血……” 原本还想说找几个少女侍寝,终归没好意思说出口,停顿了片刻说道:“就这些,是杀是剐诸位随意。” 李申之接过了话头,说道:“都元帅这是哪里话。在金国您是都元帅,在宋国那也是一个贵客。当初在开封府承蒙都元帅照拂,今朝好不容易将都元帅请了来,怎能慢了待客之道。” 李申之没有亲历过当初的宋金战争,他的心里对金兀术并没有太多的恨。 其实大多数后人对金兀术的恨,远不及秦桧的百分之一,更不及赵构的十分之一。 尤其是从小听惯了《说岳全传》里的金兀术,那简直就是一个文武双全的英雄模板,反倒让人对他生出了不少的好感。 只有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才会痛恨侵略者,是侵略者杀害了他们的家人,破坏了他们的家园,对侵略者有着切肤之痛。 是以李申之对金兀术的示好,反倒让岳银瓶身边的几个将领神色不悦,尤其是武松和魏胜二人,脸上鄙夷之色更是标红加粗,生怕别人看不到。 岳银瓶虽然对李申之的行为也有些不高兴,但是她知道,自家夫君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这完颜宗弼在他的手里,一定会有大用处。 李申之继续款待完颜宗弼,说道:“都元帅且好好歇着,先沐浴更衣,今晚就设宴,让都元帅羊肉吃个够,美酒喝个够。” 完颜宗弼也不客气,站起身来,朝着堂内众人拱了一圈手,说道:“多谢了!” 旁边小吏引导着完颜宗弼去厢房,刚走没两步,完颜宗弼忽然回头,问道:“你们的三圣是不是被劫走了?” 见众人没有回答,完颜宗弼哈哈大笑道:“我劝你们不要太天真,俺家皇帝是断不会拿三圣来换俺的命。” 态度着实嚣张,让大小相公们胸中为之一闷。 都成为阶下囚了,还这样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李申之会对他这么客气。 李申之不为所动,自信地轻笑一声,说道:“换与不换,可不是都元帅说了算。都元帅若是不想让你家皇帝到时候为难,不如现在自尽于此,我们留你个全尸。” 完颜宗弼脚下打绊,差点没摔一跤。 想反驳几句,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论打仗他是行家,可论起抬杠,他就是小学生了。 既然无法反驳,干脆假装没听见,跟在小吏身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大堂。 脸皮厚也是上位者的基本素质之一。 等到完颜宗弼走远,张浚问道:“申之,你莫不是真的打算用他去换三圣?那金国皇帝真的愿意吗?” 完颜宗弼一出门,武松也从张浚身边退下,回到了岳银瓶的身边。 李申之没有直接回答张浚的问题,先招呼岳银瓶和他手下的几个小将军坐下,说道:“张相公,不如把知县们聚拢起来,咱们好好商议一番。” 张浚点头道:“好。” 张浚这厢派人去通知各个知县,完颜宗弼去沐浴更衣暂且歇息,李申之也准备领着贤妻回县衙之中休息休息。 众人各干各的事,赵瑗却急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跟在李申之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又不好意思打断李申之与岳银瓶的亲昵。 李申之瞥到了赵瑗的焦躁,安慰道:“建国公且安心,迎回三圣小事一桩。” 这样一句话还不足以让赵瑗真的心安,却也不好再与李申之多交谈,只得轻声道谢之后,回了自己的住所。 …… 县衙卧房。 岳银瓶捏着李申之略微松弛的胳膊:“相公这些日子可劳累了?都多了许多白头发。” 李申之疼惜地抚过岳银瓶的脸庞:“那也比不上娘子在外风餐露宿,出生入死。” 岳银瓶嫣然一笑,收敛了女将军的豪气:“相公有日子没操练了?等歇过了这些时日,石锁还得再练起来。” 李申之顿时气势一垮,感觉腰有些酸,不情愿地坐到了床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岳银瓶将身上的盔甲一脱,哐当扔在地上,一蹦一跳地走了,说道:“我去洗澡。” 李申之独自躺在床上,神情一阵恍惚,最近经历的这一切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好在所有的事情都还顺利,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一下。 应天府守住了,还意外地获得了开封府。丢三圣他不觉得有什么扫兴的,反倒是能活捉完颜宗弼让他喜出望外。 接下来就该宋金和谈了,到时候怎么用完颜宗弼这张牌,还需要好好谋划一番。 终于可以休息一会了。 刚一放松,便进入了梦乡。 当岳银瓶洗漱一番出来的时候,李申之的呼噜已经震天响。 岳银瓶将丫鬟唤了进来,指着屋里的摆钟说道:“等到下午五点的时候来叫我们起床。” 坐式摆钟在应天府早已普及,虽然走时的精准性上还差了些,但比起日晷来好用了无数倍。 从走时误差来看,每天差不多都会慢上几分钟,有时差得多,有时差得少。不过不碍事,只需要隔上三两天调一次便好。 比起阴天下雨就失效的日晷,以及需要专人看管报时的沙漏和水漏来说,摆钟的走时不仅更加精准,还清晰可见,谁用谁舒服。 上好了人肉闹钟,岳银瓶又指使丫鬟们关好了门,放下了窗帘,自己上到床上,放下帷幔,盖上被子,在李申之身边静静地躺下。 正如李申之所言,她在外面打仗的时候,每日里风餐露宿,没白天没黑夜地长途奔袭,短短几天之内就跑了几千路的路,身心早已疲惫不堪。 若不是常年习武为身体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再加上强烈的求胜之心,恐怕在半路上便坚持不下去了。 如今回到了应天府中,各项任务圆满完成,岳银瓶终于可以安静地休息一阵了。 只几秒钟,呼噜声变成了二重奏。 丫鬟们知趣地退出了院子,还将树上的鸟雀赶得干干净净,生怕惊扰了二人休息。 这个下午,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休息。 武夫们大多闷头就睡,有的连衣服都懒得换,便在炕上呼声震天。 文人们只是精神上疲惫,他们更愿意小憩片刻,然后读书喝茶,享受着难得的闲暇。 再如张浚这种睡眠不是很好的人,在家中散步遛鸟,时不时地吟几句诗词。 …… 时间眨眼过去,晚宴的时间到了。 几个知县风尘仆仆地大老远赶来,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应天府衙的后堂,这是他们最常开会的地方。 他们进门的时候,堂中已经坐了好些人。 张浚张相公端坐上位,下首挨着赵不凡和赵瑗,再下面是李申之。 在他们对面却坐着一个生人,看装束竟像是女真人。 知县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与那人打招呼。 陆游当初跟着李申之到过开封府,与完颜宗弼有过数面之缘。 虽一眼认出了完颜宗弼,却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李申之。得到李申之点头的肯定之后,陆游才惊呼道:“金人这便派人来谈判了?完颜宗弼亲自来谈判?” 他之所以惊讶,是因为不敢相信,金人竟然是完颜宗弼亲自上门来谈判。 完颜宗弼摆了摆手,端起酒杯自斟自饮道:“小相公说笑了,俺是被你们捉来的,可不是来谈判的。” 还没有落座的几个知县,纷纷朝完颜宗弼的方向走了几步,想要看清楚这个金国的战神到底长什么样子。 至于完颜宗弼为什么会被活捉,他们一点都不惊讶。 应天府中让他们惊讶的事情太多了,惊麻了。 不过完颜宗弼一副坦荡荡的样子,倒是赢得了他们一些敬佩之情。 等众人落座之后,张浚开口说道:“今日的宴会,算是为金国都元帅完颜宗弼的一场欢迎宴会,咱们也商量商量,接下来与金人的谈判该怎么谈。” 完颜宗弼朝着众人一拱手,举杯说道:“多谢诸位设宴款待,来,咱们先干一杯!” 一百三十七、对赵瑗的心理暗示 酒席上完颜宗弼醉得一滩烂泥。 胡虏血是柔口的高度酒,喝起来或许还不觉得什么,但毕竟度数放在那里,能喝上两斤的人已经是万里挑一。 完颜宗弼足足喝了三斤酒,喝完之后还能坚持着跟李申之说完话,已然是超水平发挥。 李申之没有喝多少,他的主要目的是成功地套取完颜宗弼的心理底线。 当摔完了碗之后,自有仆役将完颜宗弼抬到厢房中去休息,在完颜宗弼的身边,屋里屋外站着好几个壮汉伺候着,同时起到监督的作用。 未来的一段时间内,完颜宗弼将会被软禁在这里。 院子里一醉方休的武将们,也都被一一送走,回去歇息。 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在寂静的夜中,大堂内的大小相公和知县们撤下了酒具,换上了茶具和点心,面色郑重地开始说正事。 张浚问道:“申之,那金人莫非真的愿意将山东换给咱们?” 李申之说道:“其实换与不换,不在于金人愿意不愿意,而在于形势是否能够逼迫他们换。” “你是说……”张浚若有所思,问道:“招揽伪齐旧部?” “那算一部分。”李申之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山东诸州对于金人来说易攻难守,不如河东(山西省)容易固守,所以我想金人应该会固守关中,彻底巩固在河东的利益。至于山东这边,只要咱们催得紧,然后山东诸州的义军奋起抵抗,金人必定不愿在这地方多花精力。” 如何治理山东地区,金人在这许多年来下了不少的功夫。先是直接统治,结果遭遇了大量的反抗,极大地牵制了金人南下的脚步。紧接着扶持刘豫成立了伪齐政权,可刘豫这家伙就是个草包,不但没有将伪齐治理好,反倒他自己率先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将山东祸害得不轻。 直到后来金人才找到了治理山东的密码,模仿着前辽朝的一国两制,才算是勉强将山东安定下来。 可是依照现在的局势,李申之不会给金人从容消化山东的机会。 只要山东一乱,那么就有资本跟金人谈山东的归属问题。 这时,岳银瓶接着说道:“我在收拢义军的时候,给吴璘和邵隆传去了话,让他们抓紧时间占领关中,也不知道他们能打下几座城。” 李申之惊讶地看着小岳将军,心中感慨道:天生神将果然不同凡响。不仅战术打得精妙无比,战略眼光更是敏锐。 金人的作战部队以骑兵为主,对宋人作战时占据明显优势,并不全是因为骑兵在与步兵对阵的时候单兵战斗力有多么地强。 事实证明,当相同数量的重骑兵和重步兵对攻打阵地战的时候,没有哪一方敢说自己可以完全超越另一方,大多是双方互有胜负。 所谓骑兵冲击力比步兵强而使得骑兵对步兵作战有优势,一直是一条流传与大众口中的军事谣言。 骑兵最大的优势,在于机动性。 就拿金人侵略宋人的战例来说,金人可以两路出击,甚至三路同时出击。但每当一路遇到困难的时候,另外两路可以快速地回撤支援,形成局部的以多打少。 张浚的富平之战便是摆于完颜宗弼的万里大奔袭的增援。 而宋人,只能固守城池,任凭金人随意调拨兵力。 在局部战场同样如此。 五万人对五万人,并不是十万人站在一起互殴。而是各自占领相对有利的地形,然后围绕战略据点展开反复的争夺。 金人骑兵的机动性可以保证他们在任何想要形成优势的地方快速增加兵力,而宋人只能提前布局,战场之上缺乏变通之术。 再看岳银瓶组织的这次大反击,便是从应天府、开封府和关中地区三线同时出击。 这样一来,金人所有战线全都同时打响,再无精力互相增援。 若是某一路人马敢撤出去增援别的路,那么这一路防线便会被宋人轻松突破,然后绕后包抄,轻松地灭掉一路。 当年岳飞北伐的时候,也是这么败的。 现如今应天府大捷,开封府大捷。若是京西路的关中盆地依然可以大捷,那么北宋故地恢复便可指日而待。 再到那时,宋人以不进攻山西作为交换条件来换取金人占领的山东地区,也未尝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方案。 张浚认真思考了一番李申之提出来的划界方案,说道:“申之总是可以从大局出发,当真是我等所不如也。等稍后金人前来谈判的时候,便由申之全权负责,诸位可有异议?” 张浚看似是在问大家,其实只关注赵瑗一个人的意见。 其他人全都跟李申之穿一条裤子,唯独赵瑗的身份特殊,代表着皇室。 赵瑗没有表态,其余人等更加不会反对,张浚的这个提议便成了政令。 赵不凡却问道:“这要是朝廷里来了诏书,亦或是朝廷特意派来了谈判的使者,咱们该如何处置?” 朝廷的诏书和使者,定然是代表着赵构的意愿,而枉顾李申之的谋划,到时候双方必然会产生巨大的矛盾。 赵不凡话说得有些隐晦,但是大家都明白其中的意思:万一赵构认怂怎么办? 其实连万一都不用想,赵构肯定会认怂。到时候朝廷的压力传导了过来,他们该怎么应对? 张浚大手一挥,继续大包大揽,说道:“朝廷上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自有老夫在此。” 李申之倒是不太担心这些,反而有些戏谑地看向了赵瑗:“不知建国公可有何意见?” “啊?”赵瑗的心思一直放在三圣上面,在方才的讨论中有些走神,忽然被李申之一问,有些愣神:“申之所言甚是。”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不知建国公想过没有,假如说有这么一个朝廷,所有人明知道皇帝是错的,却不得不执行皇帝的命令,那么天理在哪里?纲常在哪里?” 虽说是以“假如”来举例子,但大家都知道,这分明说得就是当今的朝廷,而那个总是做错事的皇帝就是赵构。 赵瑗此刻的内心变得极度的纠结。 忠孝的两难再次涌现在心头,让他的面色很难看。 忠于国家吗?孝于赵构吗?如果赵构的想法与国家的利益发生了冲突,他该怎么办? 按照历朝历代的规律,这种时候往往该废帝了。 如果皇室自己内部舍不得废帝,那么天下百姓将会帮他们废帝,到时候就成了改朝换代。 李申之给赵瑗留了一些思考的时间,让赵瑗的想法充分发酵之后,才继续说道:“建国公不必担心,下官说得不是废立之事。倘若这个皇帝是个糊涂蛋,谁敢保证废了之后就能换一个精明的上来。” 看似为赵瑗宽心的话,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赵瑗的眼神变得更加迷茫,看向了李申之,等着答案的公布。 李申之说道:“何如皇帝与相公们来一个约定,皇帝该管什么,官员们该管什么,大家各安其份便是。涉及到家国大事的时候,不再由皇帝一人抉择,如此以来即便是出现个把昏君,也不会对家国大事产生过大的影响,建国公以为如何?” 李申之这番话是在为日后的改革做铺垫。 他不是不想废除帝制,来一场彻彻底底的社会革命。 可惜时间来不及。 想要来一场彻底的社会变革,至少也得数十年的积累,需要培养出足够的新兴利益群体,直到这些新兴利益群体的实力全面超越旧的利益群体之后,才算是真正的成功。 一夜之间成功的变革都是短暂的,也是不牢靠的。 因为复辟也在一夜之间。 李申之说完之后,在坐的一众知县们仿佛茅塞顿开一般,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之前李申之就与他们说过想要逼赵构退位,他们还以为李申之自己想要当皇帝呢。没想到原来李申之是做的这样的打算。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担心跟着李申之造反太过冒险的话,那么方才的皇帝与大臣分权的思想,则变得更容易接受。 从理论上来说,历朝历代都是皇帝与宰相分权的设置,但是皇帝却拥有着绝对的权威,宰相大多数时间只是皇帝的附庸,亦或是皇权的代理人罢了。 究其原因无外乎是两点:其一,宰相的任免权归皇帝;其二,皇帝掌控者绝对的军权。 君主立宪想要成功,首先需要改革军队,将军队从皇家武装之中脱离出来,建立一支属于政府的军队。 当然,现在还不到谈这个的时候。 倒是张浚和赵瑗两人被李申之的话吓得不轻,生怕李申之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他们太清楚现在应天府的军力了,如果李申之就此调转枪口,一路突袭南下杀到临安,禁军还真不一定能抵挡得住。 一刀一枪地打阵地战,应天府的军力不一定能杀到临安府。 可是应天府军兵强悍的突袭能力,攻陷临安城的皇宫,成功率貌似非常地大。 众人各怀心事,谁也不敢轻易发表意见。 现在说出的每一句话,在未来都会被放大无数倍,或者成为出人头地的投名状,或者成为抄家灭族的祸端。 李申之说道:“诸位放心,我是断不会造反的。只是这宰相该如何与皇帝分权,一直困扰了我许久。诸位若是想要助我,不妨替我起草一份分权的章程出来,待我整理之后向官家上书。” 听到李申之说自己不会造反,张浚和赵瑗的心情稍稍放松下来。 殊不知李申之所谓的不造反,并不代表他会忠于大宋朝。 之所以不想造反,是不希望百姓生灵涂炭。 一旦李申之在应天府起兵,必然会与南方的南宋政权沿着淮河军事对峙。 而造反之后,李申之的军事目标一定是灭掉南宋,便会引发一系列的战争。 只要是战争,不管正义与否,胜负归谁,百姓们都是受损失最大的一个群体。 明明有和平演变的手段,何必动刀动枪的呢? 一旦打起仗来,国力又要受损许多,想要再度繁荣还需要很久的休养生息。 人生短短几十载,李申之可不想把难题留给后辈们。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三十岁之前可以当个甩手掌柜,巡幸天下。 不是九州的天下,而是五大洲、四大洋的那种天下。 大堂上的小朝会一直聊到了天亮,大小相公和各知县们才各自散去。 当武将们知道真正的宴席到清晨才散之后,不由得惭愧起来。 虽然武将们总是被文官们歧视,但要说起喝酒吃肉的饭量,他们武将打心眼里瞧不起文官们。 没成想今日竟然被几位相公们把他们的酒量给比了下去,不由得对几位相公更加地服气。 战争暂时平息了,冯益也终于可以领着一群被他洗了脑的天使们回临安复命。 在应天府滞留了这么久,他们回到临安府之后,一定会被官家严厉叱责,甚至发配流放。 然而这几位宦官的脸上不仅没有一丝忧愁之色,甚至还隐隐之中有些兴奋。 按照冯益的嘱咐,他们一定要请求被发配,最好是使些银子,被发配到福建最好。 福建有个泉州港,那是几百年来东亚地区最大的港口,海上丝绸之路的,大宋海外商品贸易的集散地。 想要组建一支舰队,再没有比去泉州更好的地方了。 李申之若想在海州(连云港)打造一支远洋舰队,需要先建一个船厂,然后造十几艘传出来,训练几千个水手,招募上百个船长,才敢将这支舰队给派出去。 即便是有穿越者的加成,整个一套搞下来恐怕也得十年起步。 而到泉州便不同了,什么都是现成的。 船有现成的,大船小船都有,快船慢船也有,并且宋人的航海技术非常地发达。 就拿船上的饮食来说,为何宋人早了几百年的远洋航行,船员没有败血症? 是因为浪漫的汉人将菜种到了船上。 刻在骨子里的种地欲望,使得汉人的船只上始终可以吃到新鲜的蔬菜,甚至还在穿上养鸡养猪,真·陆地方舟。 船有现成的,水手和船长也都是现成的。只要东家给得起钱,他们愿意为东家去天涯海角浪一圈。 只要有钱,在泉州可以组建任意想要的舰队。 冯益最不缺的,就是钱。 尤其是这几个宦官,他们没有后代,空有一身财富无处花销,这种梭哈式的赌博,最为他们所热衷。 一想到官家的叱责,他们就莫名地兴奋。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会像今天这样,如此期待着被贬官流放。 一百四十三、剑拔弩张 却说赵鼎站在学舍的门口,候着那位一脸沧桑的黑面先生。 赵鼎一副恭敬的模样,反倒让那位先生拘谨起来。 赵鼎见状,心中大喜,直叹高手在民间。 “在下赵鼎,请教先生高姓大名?”赵鼎拱手问道。 黑先生刚说了自己叫“马五”,这赵鼎又来问名字,莫不是脑子有问题? 马五心中有些不悦,却也没表现出来,说道:“俺唤做马五,当不得先生唤‘先生’二字。” 再说话时,脸上已经没了笑容,一副冷峻的模样。 赵鼎见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方才还以为眼前的高人化名马五,不愿意与他透露真实姓名。 可是瞧这模样,那黑脸先生也不似作伪。 忽然,马五一声惊呼:“你莫非就是临安城来的赵鼎赵相公?”看那惊讶的模样,分明神经弧有些长的亚子。 这声惊呼引来了许多学子围观,都想看看朝廷里的相公长得什么模样。 据说赵鼎当年背流放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个俊俏的小妾不离不弃,从临安一路跟到了琼州,学子们左右寻摸着,想看看那传说中的红颜知己跟没跟来。 赵鼎被人团团围成了一团,这才找到了一丝丝熟悉的感觉,颔首捻须道:“正是。” 黑面马五脸色一红,略显羞愧。方才刚拿了人家赵相公的名字砸卦开玩笑,转眼就遇到了真人。不过赵相公看上去还挺和蔼,应该不会跟他算账,的。 马五憨憨地一笑,说道:“莫叫相公笑话,俺马五就是个琉璃匠,原本在这应天府城里面开了个小作坊。兵荒马乱地没了营生,成了流民。承蒙申之小相公抬爱,不仅给了俺一口饭吃,还让俺人模狗样地穿起了褂子当先生,其实就是个粗鄙之人,真真是当不得这先生二字。” 一通谦逊的话,不仅没有表达出谦逊,反倒让赵鼎尴尬得够呛。 什么叫“人模狗样的先生”?你骂自己不要紧,把穿了褂子的赵鼎也给顺带上了。 赵鼎是看出来了,眼前之人是真的没什么文化,是他自己太喜欢加戏,把那马五的话前前后后想了那么多,误做什么高深精妙的理论。 虽然看破了对方的深浅,但赵鼎依然保持着谦逊的姿态,问道:“老夫听闻先生方才所讲的道理颇为深奥,不知是从何学来?” 一说到学问,马五的脸上露出了憨厚且自信的笑容,说道:“俺平日里干活的时候就喜欢瞎琢磨,发现了许多奇妙的景象,却不知其中道理。其实这道理大抵也是懂得一些的,可惜俺没啥文化,只会想不会说,那些话却是申之小相公教俺的。” 赵鼎点了点头,这般解释就符合他的认知了,说道:“如此说来,讲这么一堂课,倒也难为你了。” 一个没文化的人,能把一大通道理记在心里,然后再讲述出来,需要很强的记忆力。对于上了年纪的人尤其如此,不下一把苦功夫,必然记不住这许多的内容。 不料那马五却摇了摇头,说道:“一点也不难为。当初申之小相公将这些道理讲与俺的时候,俺就觉得这些话就像是俺自己肚子里的一样,从申之小相公口中说出来,只听了一遍便全都记住了。相公若是不信,俺现在再与你说一遍。” 赵鼎连忙制止,呵呵笑道:“不必了,不必了。先生讲了这一天的课也累了,快去歇息。”说着就要与那马五告别。 马五的表现引起了赵鼎对应天府书院的兴趣。一个琉璃匠人竟然能登堂入室地给学子讲课,其中道理更是鞭辟入里,引人深省。 那么这学府之中,定然还有更多有趣的物事,倒是可以多去旁听几堂课去。 而马五仿佛没有听出赵鼎话中的言外之意,依然候在赵鼎身旁,嬉笑道:“俺不累,这这么点劳累算得了甚?跟俺在琉璃作坊里对着炉火劳作比起来,讲课就舒服多了,活儿轻松挣得还多,让俺再讲几堂课都不觉得累。” 赵鼎也不知这马五是真的情商低,还是在装糊涂,却也不好明着将他赶走,只好缓缓地踱步,朝着别处走去。 马五见赵鼎转身,紧赶了两步跟上,说道:“若是相公不嫌弃,在下领着相公在这学府之中转一转?” 赵鼎心中想道:这黑小子,路走宽了。 侧身一拱手,说道:“有劳了。” “相公这边请……” “相公请看,这里是食堂,就餐的时候只需端上一个盘子,去相应的窗口索要对应的饭食,一顿饭能吃上许多花样,花费还很少,端地是妙极……” “相公请看,这里是藏书阁,市面上有的书,这里基本上都有。学子们只需要验明了身份就可以进去读书。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个藏书阁晚上也不关门,通宵达旦地有人值守,任何时候都可以来看书。只可惜里面的藏书花样虽多,数量却少,只许看,不许外借。” 马五介绍的时候,满心惦记的是那一套《梦溪笔谈》,当真是怎么都看不够。只恨自己笔杆子功夫不行,有心想要抄下来,却总是半途而废,不是字写不对,就是图画不成。 赵鼎跟着马五到处转悠着,一心想再去听一堂课,却被领着到处乱转,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拒绝,当真是有些无奈。 “相公请看,这里是茅厕……” 赵鼎终于无法忍耐了,强行和蔼地说道:“这种污秽之地,就不用去看了。” 赵鼎养尊处优多年,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早已用惯了私人马桶。这种户外的公厕,有日子没进去过了。即便是流放的日子里,也被沿途州县盛情款待,未尝真的吃多少苦头。 来到茅厕门口,赵鼎捏着鼻子就想离开,虽然他并没有闻到什么臭味道。 马五却扯着赵鼎的袖子,像极了销售顾问,非要让赵相公进去品鉴一番。 见赵鼎不动,马五说着:“人有三急,赵相公切莫憋坏了身子。相公放心,这里面有隔间,不会有失体统。” 赵鼎听到茅厕里有隔间,心中稍稍安定一些,至少不用当着众人的面解衣宽带。 再转念一想,不如先假意跟马五进去,趁马五方便的时候逃离出来便是,便跟着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茅厕里整洁光亮的环境,让赵鼎顿时为之一振。 马五仿佛回到了自己家,先将墙上竹管子的开关打开,有水潺潺流出,马五趁着洗了个手,示意赵鼎也洗一洗。 赵鼎瞧着稀奇,洗了手之后将开关关上,复又打开,再关上,把玩次之后,才甩了甩手,端详起茅厕内的陈设。 整洁的环境,清新的气味。 有那么一瞬间,赵鼎仿佛不是在茅厕之中。 赵鼎使劲吸了吸鼻子,疑惑道:“这是森林的味道吗?” …… 住在驿馆之中的金国使节,便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其实他们的待遇也不差,只不过跟应天府学院,亦或是与校场比起来,有个时代的差距感。 完颜亮是完颜亶的心腹,自年前从燕京来到汴京的时候,便带着金国皇帝的密令。 当金国决定与宋国和谈的时候,直接任命仍为俘虏的完颜亮当了和谈使者。 完颜亮被宋军“护送”到了应天府之后才与金国使团会合,在驿馆之中商讨应对之策。 金国皇帝完颜亶的想法,完颜亮是知道的,以和为主。 之前与宋国开战,并不是完颜亶的意愿,而是完颜宗弼一意孤行的结果。 现如今完颜宗弼被宋人活捉,成了阶下囚,这金国之中再无人能与金主完颜亶掣肘,于是乎主和的论调顿时占了上风。 大方向定了,主和的声音盖过了一切,然而主和派的内部却又出现了分歧。 完颜亮一见到使团,便抓紧时间研判局势,了解金国朝堂上的局势。 “勃极烈们都是什么态度,猛安们又是什么想法?”完颜亮问道。 勃极烈相当于金国执政主席团的成员,是政方的代表,而猛安们基本上能够代表军队高层的态度。 使团中的人回答道:“勃极烈的意见并不统一,有的人主张让宋人加大岁币的数额,有的人想让宋人割让更多的土地。” 完颜亮怒得一拍桌子:“糊涂!他们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局势!还以为是我大金铁骑无敌的时候吗?他们难道不知道都元帅在前线败成了什么样子吗?” 使者赶紧拦着完颜亮,说道:“上将军慎言,这话要是传到了朝堂之上,怕是要被怪罪的。” 听到金国朝堂上还沉浸在旧日的辉煌之中,完颜亮只觉得深深的无奈。 从完颜阿骨打起兵开始,金国实在是太顺了,以至于让金人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天命之子,是无敌于天下的存在。所有打败仗的人,甚至所有说金国将要打败仗的人都要受到惩罚。 金国许胜不许败,就是金国的“政治正确”,也是金国的傲慢。 哪怕是和谈,也是站在战胜国的角度上去和谈。 而唯有完颜亮与完颜亶看到了金国衰弱的本质,才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改革金国的体制。 以往金国的胜利,是建立在野蛮掠夺作为军功赏赐的基础之上。 士兵们上前线不是打仗去了,而是抢劫财富去了。这样一群贪婪的虎狼之辈,只要用军纪稍加管束起来,在冷兵器时代就能成为一支铁军。 恰逢彼时,宋辽两国经历了百年和平,活脱脱地养成了两只肥猪,被金国这只恶狗盯上之后,转瞬之间成了别人肚子里的养料。 如今金国这只恶狗吃饱了,没了往日的凶残,如过去一般对宋国随意施为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 完颜亮问道:“陛下可有何口谕?” 使者说道:“陛下没有明着说什么,只是传话说上将军知道陛下的心思,凡事从金国长远处着想,上将军可自为之。若遇重大事项,务必与都元帅与国师商量一二。” 都元帅是完颜宗弼,国师是宇文虚中。 完颜亶虽然很讨厌完颜宗弼,不喜欢这个夺他兵权的堂叔,但是从国家大事方面来考虑,又不得不倚重这位硕果仅存的将星。 完颜亮也是这般打算,与使者又说了一阵话,便各自回去歇息。 宇文虚中还在开封府中软禁,完颜亮写了一封信交给张浚,请求将宇文虚中接到应天府来,方便宋金和谈。 张浚看过信后,派人快马送到了城外的校场,让李申之定夺。 李申之回道:吊一吊金人的胃口再放人。 李申之是最希望宇文虚中能参与到和谈中来,却不得不摆出一副不情愿的姿态。 宇文虚中是宋国插入金国的超级间谍,必须要好好地保护。 这时候越是表现得不情愿,越是对宇文虚中的保护。 搞政治讹诈,张浚也是一把好手,派人回复完颜亮道:宇文虚中乃是金国的贵人,不能轻易释放。但是我大宋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对于金国使团提出的意见十分重视。经过应天府上下官员和宋国使者赵鼎的讨论,决定开放金国赎回贵人的口子。 从即刻起,金国想要在任何时刻赎回任何人,只需要缴纳一万两白银,就可以领人。 金国的贵族虽然被软禁了起来,但并没有对他们抄家。各自的财富依然掌握在各自的手中。 当然了,田产宅院就不必想了,只是给他们留下了金银珠宝和随身财物。 留着这些财物,算是给宋金两国高层的一点体面。正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焉知自己日后不会落入敌人的手中? 赎人的财物,就从这些私人财产里面出。 看似给金人开出了优厚的条件,让金人可以尽数地赎回自家人,但完颜亮这里却有些为难。 说实话,他是一个都不想赎。 按照他的谈判计划,释放所有的贵族乃是谈判的条件之一,压根就不必花钱。而现在宋人开了这个口子,看似给了金人的自由,殊不知真要将人尽数赎回,怕不要花费上百万的白银。 这要是折合成岁币,得猴年马月才能赚回来。 深思熟虑之后,完颜亮选择缴纳了一万两白银,只赎回了宇文虚中一人。 这是完颜亮选择的结果,不是宋人选择的结果。 至于完颜宗弼,那是应天府的贵客,怎么能叫赎回呢?只是完颜宗弼做客的时间还不够,暂时不愿意回家罢了。 好在宋人既然承认了完颜宗弼“贵客”的身份,那么谈判的时候也可以要求完颜宗弼在场,这样一来也算是直接参与了谈判,能说得过去。 唯一的区别在于,完颜亮无法私下与完颜宗弼见面,而他们之间也就无法交换意见,不能事先就谈判事项进行沟通。 一切只能随机应变,也为和谈的走向增加了变数。 双方剑拔弩张,只等着和谈的开始。 李申之却不着急组织和谈,而是给双方使者各下了一张请帖,邀请他们观礼应天府的阅兵大典。 一百四十四、你们不配 翌日,晴空万里,烈日高悬。 应天府城之外的校场上,红旗飘扬。 天还没亮的时候,士兵们就用沙子在校场的地面上铺了一层,喷了些许水,避免操练时候的扬尘。 校场的南面筑起了一座十米高的观礼台,一群小吏们正在上面紧张地布置着。 有人说应该把观礼台修在校场的北面,这样观礼之人便可坐北朝南,各家衙门都是这样修的。 建议被李申之给拒绝了,因为他觉得坐北朝南脸朝着太阳,晃眼睛。若是室内也就罢了,在室外还搞坐北朝南那一套,纯粹是在给自己找不自在。 又有人建议,说是万一官家有朝一日来此处阅兵,难不成也让官家站在南面的观礼台上吗? 官家都是坐北朝南的,坐南朝北怕是不合礼数。 李申之不屑地说道:他爱站哪儿站哪儿。 吓得小吏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问,悄悄地退了下去。 应天府城之内,张浚与李申之一大早便来到了应天府书院之内,邀请赵鼎等人一同在书院的食堂之内共进早餐。 为了不打扰学子们正常的生活起居,他们专程趁着学子们早课的时间来吃早饭,避开了食堂就餐的早高峰。 就是辛苦了做饭的师傅们,今天早起了半个时辰准备饭食。 当做饭的师傅们得知是李申之亲自来吃饭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早起这半个时辰有多辛苦。他们知道,没有李申之就没有他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做饭的时候就连和面都比平常卖力。 当众人进乐食堂时,饭菜早已准备好,摆在了桌子上。 没能再体会一次排队打饭的感觉,让李申之十分遗憾。 粥、菜、馍,外加一颗鸡蛋。 这份早餐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至少配不上应天府书院高贵的地位。 之所以这样配餐,完全是李申之回忆青春的恶趣味罢了。 只见李申之拿起鸡蛋握在手中,轻轻地将鸡蛋拍在桌子上,顺势按着往前一滚,然后拿起鸡蛋愉快地剥了起来,脸上一副满足的脸色。 那熟练的技法,至少要练习一万次才能掌握。 张浚觉得有趣,也跟着学了起来,虽然动作显得笨拙了些,却觉得果然这样的鸡蛋非常好剥。 赵鼎跟着有样学样,脸上同样洋溢着笑容。 至于赵不凡、赵瑗之流,他们恐怕都没见过鸡蛋带壳儿的模样,也都有样学样地剥起了鸡蛋,仿佛这是一种很高贵的吃法。 于是乎,这种先拍后滚再剥皮的吃鸡蛋方法,成了应天府书院学子们在早餐时刻的一项神圣仪式。 应天府之中已经铺好了两条轨道交通,分别是南北走向的主干道和东西走向的主干道,在城中心两条道路交汇在一起,绕着府衙转了一个圈。 趁着准备阅兵的功夫,应天府的基建工程队将轨道从东门延伸出去,一路铺到了校场之上。 别看这短短的十几里地,却消耗了工坊城中一大半的产能。 众人吃罢了早饭,李申之领着众人出到了大门外,站在铁轨旁边。 不一会,一辆四马力的厢式马车缓缓驶来,停靠在应天府书院的大门口。 此马车非彼马车,与宋人的马车有极大的不同,最大的特点便是长。 宋人的马车大多只有两三米长,而眼前的马车足有十米长,装了三对轮子,看上去颇像一个微缩版的火车车厢(单节火车车厢长25米)。 李申之拉开车门,请赵鼎先上了马车,车上早有人候着,将赵鼎引入了前排首席。 模仿着公交车的布局,李申之在马车的两侧各布置了竹编的座椅。 现在是盛夏,坐竹编的座椅很凉快。若是冬天,在座椅之上套上绒套子会很暖和。 张浚跟着应天府的一干官员,以及朝廷使团的几个核心成员一同跟着上了马车,李申之最后一个走上马车,顺带着把门给关上。 剩下的人里面,金国使团乘坐第二辆马车,宋国的使团乘坐第三辆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城。 “坐了这许多人,区区四匹马儿就能拉得动吗?”赵鼎坐在弹性十足的竹椅子上,随着铁轨马车的启动,晃晃悠悠地好不舒服。往常他坐的马车,都是两匹马拉一个人。 李申之解释道:“其实两匹马就足够了。用了四匹马拉车,是为了赵相公坐着舒服。” 马儿虽多,但车夫却控制着速度,没有跑得太快,不多时便来到了东城门。 离着近百米远的时候,马夫摇了摇车上的铃铛,城门处跑出来一队士兵,疏散了轨道上的百姓,好让马车顺利通行。 百姓们仿佛见惯了似的,站在与轨道平行的两道黄色砖块外面,对着车上的人指指点点。 赵鼎有些不悦,想要拉上帘子,却发现车窗户上根本没有帘子。 再看李申之,却是一脸微笑地与百姓们招手打招呼,一时间吸引了无数少女少妇的欢呼,争着抢着往车上扔花儿。 出了城门之后,候在城门外的一队骑兵走在了马车前面,负责沿途开路,也负责检查铁轨的安全,充当了巡道工的职责。 万一哪一处铁轨出了问题导致马车翻车,那乐子可就大了。 透过马车的车窗,离着老远就能看到工坊城,阵阵浓烟冒出,有黑烟,也有白烟。 黑烟是燃料燃烧不充分的体现,白烟是水蒸气凝结成的水汽。 在李申之的坚持之下,对黄烟和红烟之类的有毒气体,采取了零容忍态度。不论什么新发明新创造,只要在生产过程中会出现有毒排放物,必须要将环境问题彻底解决之后,才允许投产。 应天府的工坊城是蓝星上的科技之星,她不需要为了追赶谁,而做出不必要的牺牲,也没有资本家为了攫取超额的利润而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她只需要静静地发展,迟早会成为蓝星上的圣地。 赵鼎看着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问道:“远处那是什么工坊?怎地规模如此巨大?” 出发之前,赵鼎自然是听说过工坊城的存在。 只不过没有亲眼见过工坊城的人,是无法想象出来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任何的想象都是建立在已有的认知之上,就像人类的梦,永远无法梦到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 赵瑗在旁边讲解道:“那不是某个工坊,而是一座城,一座许许多多的工坊汇集在一起的一座城。” 赵瑗想要拉拢朝臣,时不时地搭几句腔,姑且算是与赵鼎套近乎。 赵鼎一路好奇,连连发问,嘴上虽没说什么,内心早已惊麻了。 完颜宗弼与李申之共乘一辆车,自打上车之后一直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听着宋人关于工坊城的描述,细细地记在心里。 就是这座刚刚修建起来,不起眼的小城,让他金国四十万大军折戟沉沙。 虽然金人的落败有天气的因素,若不是那一场大水,他未必会败得这么凄惨。 可话又说回来,若是没有那场大水,他金兀术真的可以攻下工坊城吗?他又怎么知道工坊城之中没有留着什么后手呢? 其实工坊城里面真的没什么后手了,李申之能想到的防御措施全都用了出来,根本没有藏着掖着。 若说是有后手,那也是工坊城中军民无穷的创造力,他们在面对新的问题时,可以因地制宜想出新的办法,不停地与金人周旋,进而抓住时机将金人一次次地赶出城墙。 说起洪水,那是每年夏季都有的自然灾害。尤其是黄河流域,一年一小洪,三年一大洪,就连开封城里皇宫都不能避免。 这也是金人每年只在秋冬季节用兵,而夏季从不南下的原因,就是为了避开洪水多发季节。 念头想到这里,完颜宗弼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他想到:李申之自打到了应天府之后,便一直使用龟缩战术,从不与金人野外决战。 不敢野战并不是应天府的守军没有一战之力,恰恰相反,他们有着可以媲美金国顶尖战力铁浮屠的力量。 莫非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打着洪水的主意? 完颜宗弼迅速地将应天府战役复盘了一遍,从一开始宋人就不停地挑逗他,激怒他,引得他大军出征,然后等来了洪水。 那洪水,就像早早地为金人掘出的坟墓一般,等着他往里跳。 一切看似巧合,却又似冥冥之中被人安排好了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坐在后排的完颜宗弼看向了李申之,眼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杀气,真想跳起来冲到前面,一巴掌将那小子给拍死。 这时,前排的李申之忽然回头,迎上了完颜宗弼的眼神,笑眯眯地说道:“到站了,诸位请下车。都元帅是晕车了吗?怎地脸色这么难看?” 杀气是强者对弱者的威压。弱者眼中的杀气,只会让强者感到怜悯。 完颜宗弼当然硬气不起来,因为金儿一直跟在他的身边,每一个动作都控制着他的要害,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在李申之的带领下,众人鱼贯下了马车,踏上了一座由砖块垒起来的,一条半开边的长廊。 其实就是一个公交车站。 刚刚洒过水的校场,散发着一股雨前泥土特有的清香,这是一股让农耕民族最为痴迷的香气,因为这个气味意味着成长与收获。 赵鼎向着校场望去,只见远处的校场宛如五百年前的长安城一般,道路横平竖直,建筑高低有序,处处透露着秩序美。 校场的围墙之上插着一排排的红旗,只有红旗,鲜红的红旗。 赵鼎不禁问道:“为何只有红色的旗子,若是应天府物资短缺若斯,待老夫回临安之后奏明官家,给你们调拨一些过来。” 李申之说道:“旗子之所以是红色的,是因为上面染满了英雄的鲜血。” 深藏在李申之内心里的一句话脱口而出,使得校场之上顿时充满了萧杀之气,那红色在人们眼中再不是鲜艳美丽,而是让人肃然起敬。 脚踩在水泥砖铺就的道路上,赵鼎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跃跃欲试地想要去校场上比划比划。 这时,远处传来了阵阵的歌声,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走在最前面的赵鼎停住了脚步,抬手示意身后的众人安静一下,隐约的歌声渐渐听得真切: “向前方!我们的血气方刚!崭锋芒,震虎狼!” “向前方!我们的步伐铿锵!风雨里,我挺起胸膛!” “向前方!我们的热血滚烫!将使命责任扛在肩上!” “向前方!铁流滚滚向前方!” “乘风破浪,威震八方,势不可挡!” “……” 赵鼎听清楚了歌词,顿时觉得激情澎湃:“好词,当真是好词啊!虽然言语简单,却充满了杀伐之气,让人听之斗志昂扬,恨不能上阵冲杀一阵。” 看到激动不已的赵鼎,李申之不禁撇了撇嘴。只有没打过仗的人才会说这种混账话。 真正上过战场的人,听了这段歌词,只会沉默,亦或是流泪。 自顾自地赞了一阵,赵鼎说道:“不知此词是何人所作?老夫当上书官家,将此词教与各军,扬我大宋军威。” 李申之说道:“好叫赵相公知道,这首词的作者据说是一位游方的仙人,在救助战场受伤的士兵时悄悄传唱开来。最开始只是伤兵营的人在唱,后来全营传唱,我等便将此词作为军歌固定了下来。” 赵鼎喜道:“原来是仙人所做,果真不同凡响。”转头便朝自己的随从吩咐道:“你随后去与申之抄来这歌词,好生记录下来。” “喏。” 那随从小吏正要拿纸笔,却被李申之抬手拦住:“赵相公且慢。那仙人在传与我等这首歌的时候曾说过,唱此歌之人必须是战场上见过血之人。若是养尊处优,从未上过战场之辈唱这首歌,必遭秧祸。” “嘶……”赵鼎倒吸一口凉气,惊疑道:“竟有这种说法?” 李申之郑重地点了点头,心想:这么伟大的一首歌,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唱。且用鬼神之说吓唬吓唬他。 赵鼎虽不信鬼神,但终究还是被李申之的话给吓唬住了。 天人合一之说可不只是为了约束皇帝,对大臣同样有约束力。董仲舒开发出来的天人合一之说明明漏洞百出,却流传了两千年依然被奉为圭臬,是因为这就是个万能筐,什么都能往里面装。 他赵鼎当然可以不顾这些鬼神之说,强行将这首歌推广开来。 可一旦这首歌在全军推广之后,万一再顺便发生个日食月食流星什么的,亦或是洪灾旱灾,再或者临安城哪里着了一堆小火灾,都可以把罪过扣到赵鼎头上。 甚至于军队打了败仗,宫里的妃子小产,都可以往倒霉蛋身上推锅。 说白了,谁不信鬼神之说,谁就最有可能成为背锅侠。 赵鼎不迷信,可他也不傻。推广这首歌对他没有半分好处,却无端地埋下祸根,傻子才去干这样的事。 婉拒了赵鼎的要求,众人来到了面北的观礼台前。 “赵相公,请。” 经过了刚刚被婉拒,赵鼎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一般。 明明谁都知道他在胡扯,可是竟然扯得如此无懈可击。 一时间李申之的气势涨了一分,赵鼎赵相公的气势弱了一分,使得赵鼎不敢再在李申之面前坐大,上台之时微微侧身,给李申之也让了半个身位。 一百四十六、步骑炮协同大破火牛阵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一个千人重甲步兵队手持长枪走来,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藏杀机。 赵鼎不懂,完颜宗弼却是个行家。 别看士兵们默不作声,殊不知沉默的才是精锐。 士兵们专注地盯着前方,步调一致地前进,不论是前进、停止、转弯、或者后退,全都整齐划一,令行禁止。 只有带过兵的人才能理解,这到底有多么地难。 曾有人说过,只要能把麾下的军队带到战场上,就已经算得上是一员良将了。 起初李申之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可当他历史了解的多了以后,才发现这句话是多么得精辟。 别的不说,被司马迁吹上天的飞将军李广,就做不到这一点。 咱别提那么多的困难,既然当了这个将军,就要完成任务。如果觉得自己完不成任务,可以主动辞职。既完不成任务,又不愿意辞职,那不是坑人么。 好在他的搭档是不世出的名将卫青,才使得汉武帝刘彻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 回到校场。 “咵……咵……咵……咵……” 重甲步兵方阵朝前行进,走到观礼台前时,戛然而止。 “咵!” 方阵立定,随即面朝北站着,把屁股对准了观礼台。 赵鼎看到如此无礼的举动,有些恼怒,正要跟李申之申斥两句,却听李申之率先说道:“诸位,请瞪大眼睛,仔细瞧着!” 完颜宗弼对战场局势有着敏锐的感知能力,目光已经随着重甲步兵方阵看向了前方,一道栅栏后面,蕴藏着巨大的躁动。 仿佛栅栏后面困着无数的猛兽。 不难猜到,重甲步兵接下来的表演,就是猎杀栅栏后面的猛兽。 说到打猎,金人立马来了兴致,他们都是打猎的行家,原本就是打猎出身的民族,那是与生俱来的技能。 正因为他们很懂打猎,所以才对宋人用重甲步兵来打猎感到很疑惑。 正常来说,打猎应该是轻装简行,这样更有利于游走包抄,然后用弓箭远程袭扰射伤猎物,最后再寻找机会一招击杀。 以上是对于重型猎物来说。 至于轻型猎物,一箭射死拉倒。 然而不论如何,都没有穿重甲的必要。 若不是他们刚刚与应天府的宋军交过手,恐怕内心里早就开始嘲笑宋人怕死了。 穿着重甲去打猎,野兽也不是憨憨,动物们对危险的感知更加灵敏,它们感觉自己打不过早就跑了,追都追不上。 在万众瞩目之中,栅栏后面一通鼓响,栅栏的门打开了。 “火牛阵!” 完颜宗弼一声惊呼,顿时点燃了观礼台上热烈的气氛。 赵鼎听到之后,也是一脸激动:“这便是当年田单在即墨城使出的火牛阵吗?” 张浚也激动道:“当年(战国时期)燕国的乐毅伐齐灭得齐国只剩下两座城,最后田单背靠即墨城,使了一招火牛阵大破燕军,尽复齐境,当真是荡气回肠呐!” 赵鼎接着说道:“还以为传说中的火牛阵当不得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如此景象。” 两人刚说过火牛阵是多么地厉害,使得即将被灭的齐国绝地反击,重新复国,可是他们竟然一点都不担心。 这是眼前这一千重甲步兵给他们的勇气。 从胜利走向胜利,使得应天府上下对战争充满了自信,就像我们眼中的人民子弟兵一样。 完颜宗弼面色凝重,紧紧盯着栅栏后的火牛阵。 他倒是不怕火牛阵,而是对于宋军能够肉搏战胜火牛阵感到担忧。 如此恐怖的战斗力,金兵不如也。 又是一通鼓响,栅栏后的地面燃起一片火苗,将火牛阵的尾巴点燃。 所谓的火牛,指的是在牛尾巴上点燃一团火,让牛吃痛往前跑,然后在牛角上绑上尖刀长矛冲击敌军,依靠强大的冲击力一举冲破敌阵。 历史上有许多人复刻过火牛阵,却无一例外地失败了,是因为他们没有把握住火牛阵的精髓。 如果没有秘法加持,尾巴着火的牛跑出栅栏之后,便会四散逃离,并不会去冲击敌阵。 趋利避害是动物的本能,敌阵里刀枪林立明显充满了危险,牛儿即使再笨,也知道朝无人的地方跑去。 而这个秘法,就是戳瞎牛的双眼。 其实田单的火牛阵并没有刺瞎牛的双眼,而是用布蒙住,因为打完了仗以后,活着的牛还能继续耕作。而李申之之所以刺杀牛眼,便没打算回收活牛。 这个办法有人曾经想出来过,却依然失败了。事实证明,不论是人还是动物,当双眼被蒙住以后,根本无法走直线,甚至连十米的直线都走不出去。 最后一个难题,便是通过鼓声来实现。 平日里的训练让牛将鼓声与痛感联系起来,这样一来牛为了避免吃痛,便会疯狂地朝着远离鼓声的方向跑去。 看似鼓舞士气的鼓声,其实是为了给火牛指示方向。 李申之学识渊博,自然知道火牛阵所有的关节点,早早地做好了准备。 于是乎,被刺瞎了眼睛的火牛阵,听着鼓声,朝着观礼台狂奔而来。 当火牛阵冲出了栅栏之后,完颜宗弼脸上写满了震惊,指着奔驰而来的火牛,手指剧烈地颤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或许是无知者无畏,赵鼎和张浚没有太大的反应,有些好奇地看向了完颜宗弼,又看向了李申之,等着专业的解说。 李申之淡淡地一笑,微微朝着完颜宗弼侧头,轻松地说道:“敢问都元帅,这火牛阵比之金国的铁浮屠,孰强孰弱呀?” 众人闻言,才去细看那火牛,竟然浑身着甲! 这是田单火牛阵的魔改版,重甲火牛阵。 与金国的铁浮屠相比,仅仅是少了个骑兵而已。 也正是少了一个骑兵,使得火牛更加地悍不畏死。 再加上牛的体积与体重都远远超过了马,使得火牛阵的冲击力比之铁浮屠更加强悍。 铁浮屠再凶猛,毕竟还是个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而这群火牛就是莫得感情的机器。 饶是如此,站在观礼台下的一千重甲步兵依旧纹丝不动,仿佛跑来的不是一群疯牛,而是一群疯狗。 岳银瓶将口哨含在口中,目光牢牢锁定着火牛阵,判断着战机。 完颜宗弼的心中也在盘算着,若是当初在工坊城外驻扎的时候,宋人使出这一招火牛阵,那时候金人背靠着大河驻扎,岂不是要被火牛阵给挤到河里去。 宋人果然都是心机深厚之辈,当初幸亏自己逃得快。要不然下场就不只是被活捉,而是被这群疯牛踩成肉泥了。 “嘟……” 岳银瓶吹响了一声长哨,发出了第一个作战信号。 “嗡……” 这是独属于回回炮的声音,早被回回炮吓破了胆的完颜宗弼骇得赶紧抱头蹲在地上,引得宋人一阵哄笑。 李申之没有嘲笑被回回炮吓破了胆子的完颜宗弼。 这是一种只有老兵才懂的条件反射,关键时刻能保命。 真正的战场上,只有活下来,才有资格继续战斗。 这种道理只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才懂,那些自以为读几本圣贤书就能治理天下的大宋文人,不屑于去理解这样的道理。 李申之将完颜宗弼扶了起来,安慰了一番,说道:“都元帅仔细瞧,好戏在后头。” 大破火牛阵,是给完颜宗弼定制的表演,他这个观众若是不在,演出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都元帅请放心,观礼台上绝对的安全。建造观礼台的材料,比工坊城的城墙还要坚固。” 完颜宗弼闻言才算是放下心来。 工坊城的城墙他见识过,地基都挖空了竟然还能不塌,想那重甲步兵即便挡不住火牛阵,那蛮牛也冲不垮观礼台。 回回炮的炮弹还在天上飞,岳银瓶又是一阵哨声吹响,用枪杆一拍照夜玉狮子的屁股,侧切着朝着火牛阵跑去,从观礼台旁边跟着跑出了一队骑兵,轻甲骑兵。 “今日让都元帅也见识见识俺们的拐子马。”李申之给完颜宗弼讲解着。 完颜宗弼将自己代入指挥官模式,预判着宋版拐子马的战术。 金人的拐子马,主要承担着袭扰战术,靠的是来去如风的机动性。 宋军的拐子马看上去机动性倒是不错,可是他们并没有携带弓箭,那手上拿着一根粗笨的管子,不知道是什么玩意。 即便是见识过遂发式火枪的金军,也没认出宋军骑兵手中的玩意。 此处说得话长,其实前后不过转瞬之间。 回回炮射出的炮弹砸入了火牛阵,引起了一阵慌乱,但是并没有阻止火牛阵前进的脚步。 就在火牛阵将要冲破炮弹的打击继续前进的时候,重甲步兵竟然朝着火牛阵冲了过去。 战场上突然的变故让众人目不暇接,岳银瓶领着骑兵也做出了动作。 只见他们将手中的铁管子斜向上对准了火牛阵,扣动扳机击发。 “砰……砰……砰……” 从那铁管子里喷出来的,竟然是渔网。 按照李申之的打算,渔网射出以后,应该再射出一波燃烧弹。只可惜燃烧弹的研制不是太成功,不论是燃烧弹的配方,还是其点燃方式,都不是特别理想,只能造一个粗略的模型出来。 李申之没有强求,便加强了渔网的强度,在渔网之中编入了钢丝,等闲野兽根本无法挣脱。 果不其然,一大片渔网落下之后,火牛阵的火牛摔倒了一大片。 前面倒下的火牛在强大惯性的推动下继续往前滑行了十多米,后面跟上来的火牛直接倒在了前排的身上,一时间牛仰牛翻,好不壮观。 就在此时,重甲步兵冲了上来,一刻不停地冲进了倒地的火牛阵中,开始了他们的表演。 火牛浑身穿着重甲,直接劈砍根本无法对其造成伤害。 然而重甲步兵仿佛杀人机器一般,精准地寻找着盔甲之间的缝隙,准确地将兵刃插入牛的要害。 华夏的武术来源于民间,而民间的武术来源于乡勇练兵的风气,而乡勇练兵的目的,就是为了上阵杀敌。 所以说,华夏传承下来的武术套路,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现代的刺刀技术讲究从上往下压着刺,而传武中的枪刺讲究从下往上挑着刺,并不是现代比古代的先进,而是战场形式不同。 在普遍不穿盔甲的现代战争中,从上往下压着刺,可以绕过敌人的格挡刺中敌人。 而从下往上挑着刺,是为了用枪尖挑开头盔或者盔甲上衣的缝隙,从缝隙中杀伤敌人。 重甲步兵们就是如此,看上去动作怪异笨拙,却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每一次攻击都能挑开盔甲刺中敌牛。 那动作,熟练得让人胆寒。 完颜宗弼看到这一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你若是愿意投入我的麾下,我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李申之的这次阅兵表演,其实就是一场宋人步兵针对金军铁浮屠的屠杀。 如此强悍的实力,让完颜宗弼十分的忌惮,还有一丝丝的欣赏。 完颜宗弼有临安的情报渠道,根据他的情报,宋国的皇帝对应天府好像有一点不满意。 对于金人的拉拢,李申之不屑地笑了笑:“承蒙都元帅抬举,但是在下以为,即便是不投靠都元帅,也能有一生的荣华富贵。” 赵鼎静悄悄地在一旁,侧着耳朵一动不动,听到李申之的回答之后,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看到火牛阵顷刻间被破之后,赵鼎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应天府的实力远超他的想象,能战胜金人并不是什么天时地利人和,那就是硬实力。 哪怕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应天府也能打胜仗。 而这样一个人,若是官家不好好珍惜,将他推向了金人怀抱的话,大宋离亡国不远了。 虽然他内心里是不相信李申之会投靠金人的,但是当完颜宗弼出言拉拢的时候,赵相公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 众人交谈之际,战场上却陡然出现了变故。 有几头倒地的牛还没来得及屠杀,却突然暴起横冲直撞起来。 牛身上有钢丝渔网缠绕,尽管跑不了太远,但也足够对战场上收割敌人的重甲步兵造成不小的伤害。 重甲步兵并不慌乱,冷静地组织好阵型阻挡疯牛,剩下的人按部就班地继续收割着牛头。 这时,只见岳银瓶从得胜钩上取下一把武器,样子看上去是一把燧发枪的改进版,在枪机的旁边多出了一个枪栓。 只见岳银瓶端起步枪快速瞄准,扣动扳机之后,一头疯牛应声倒地。 这次轮到宋人惊讶,他们还没见过威力如此巨大的火器,一个个大惊小怪,咋咋呼呼。 相比起淡定的金人,仿佛宋国的使者才是外人,而金人表现得更像是应天府的自己人。 一枪响罢,岳银瓶拉动枪栓,并没有弹出弹壳,子弹的推进药依然是用纸壳包装。 撞针式的子弹还是没造出来,虽然枪的外形变得与现代步枪很像,但实际上依然是一支燧发枪。 一支可以连续供弹的燧发枪。 岳银瓶拉动一次枪栓,击发一枪。 击发一枪,就有一头疯牛到底,枪枪不落空。 一口气连续打了二十枪,才将步枪重新挂回了得胜钩。 那骄傲潇洒的身姿,让一众将军们艳羡不已。 一百五十、红霞 从小校第二次上了台子,完颜宗弼的心就吊在了嗓子眼里。 第一次上台的时候得到了京兆府被攻陷的消息,当时李申之的反应还不是很强烈。 虽然李申之随后的表演可以打出满分,但是从表情上来看,李申之的内心里其实并没有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兴奋。 他之所以那么卖力的表演,可以说是为了给随后的谈判积攒筹码,也为了提振应天府上下数十万人的士气。 而刚刚,小校第二次上台之后,在李申之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李申之笑了。 笑得很开心。 那是发自内心地开心地笑着,进而有些兴奋,有些幸福。 李申之脸上愉快的表情越是丰富,完颜宗弼的一颗心就越是冰凉。 当李申之笑的时候,他感觉宋军已经过了黄河;当李申之兴奋的时候,他感觉太原府已经危在旦夕;当李申之幸福的时候,完颜宗弼已经不知道到底是该为云州担心,还是为幽州担心。 果不其然,李申之放下面前的酒杯,一手提起装满胡虏血的酒壶,满满地斟了一杯,满面笑意地站了起来。 完颜亮感受到了完颜宗弼的颤抖,悄悄地扶住自家的都元帅,不使他当众出丑。 李申之起身,高台之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李申之转身,全场跟着安静了下来。 李申之高举酒杯,调整气息,高声唱道:“我当爸爸了,诸君,饮胜!” “爸爸”这个称呼,古已有之,最早的文字记载在三国时期就有。 然而从三国以后,直到元明清时期才再次出现“爸爸”这个称呼,中间的这一千多年的时间“爸爸”去哪儿了呢? “爸爸”没有消失,依然存在于汉语之中。 要想搞明白这个事儿,必须要先搞明白古汉语与现代汉语的区别。 我们学习古代汉语的时候,常常喜欢直接拿现代汉语的读音去读,拿现代汉语的含义去理解,就很容易闹出笑话。 而实际上,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的读音与含义的区别,有时候比现代汉语与日语汉字的区别还大。 就拿“爸爸”消失的那一千多年来说,书面记载尝尝用“父”这个字,而实际上“父”这个字的古音就是“ba”。 “爸爸”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个样子。 言归正传,李申之当爸爸了。 兴奋之余还是说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词语。 即便用古音变迁来解释“爸”这个词在古代并没有什么违和,但是“爸爸”连读,的确很有些怪异。 就像是古文中记载,我“父父”是一个很和蔼的人,有点怪怪的。 古汉语大多喜欢用单字,而口语中叠字的用法,滥觞于蒙元之后,宋代还未流行。 李申之一口痛饮杯中酒,今天喝得其实已经超量了。 人在兴奋的时候,总是能比平日多喝很多的酒。 喝的时候一点醉的感觉都没有,一杯接一杯的下肚,仿佛开启了白酒免疫,不晕也不吐。 然后,忽然在某一个瞬间,突然不省人事。 当李申之不省人事的时候,是直挺挺地倒了下来,仿佛被施加了定身法似的,如石像一般倒下。 幸好岳银瓶站在身边,默默地抗下了所有。 岳银瓶告了一声歉,抗着李申之回了县衙卧房之中。 宴会就举办在府衙的大门口,县衙紧挨着府衙,岳银瓶没走几步便回到了家中。 李申之一走,宴会的风格好像突然就不一样了。 赵鼎喝了不少酒,自信满满地开始接手掌管宴会,举起酒杯与众人共饮。 在场之人对赵鼎谈不上喜爱,也说不上厌恶,只当是给朝廷来的大官面子,都纷纷其乐融融地跟着干了一杯。 而完颜宗弼是真的开心,满满地喝了一大杯,给自己压压惊。 刚才李申之高兴的样子差点没把他给吓死。 整出了这么大的场面,幸好只是李申之生了一个闺女。 也不知道那家伙这么想的,生个闺女这么屁大点儿事,竟然能高兴成那个样子,当真还是年轻啊。 不像他自己,生的儿子女儿都已经多得数不清,尤其是那些庶出的,甚至是在外一夜情留下的种,有的孩子甚至直到现在他都没见过长什么样子,名字更是随便起了一个。 听说给他生闺女的那个童瑜就是小妾,他居然还如此兴奋,搞不懂,搞不懂。 再说赵鼎,从白天的阅兵典礼开始,他就一直被李申之压着一头,让他颇为不快。 赵鼎虽然后来淡出了朝廷中枢,被贬官南下,一路走来相当落魄,但是他内心是一个很骄傲的人。 在他眼中,自己就是南宋开国以来的第一贤相。 就算是李申之的父亲李纲,虽然最早当了大宋的丞相,但那时候的宋帝国政权不过是个草台班子,庙太小,远比不上赵鼎当权的时候有一番大国气象。 小元佑可不是白叫的。 当李申之醉酒离去之后,赵鼎终于找到了以自己为中心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年岁。 张浚虽然是应天府的地主,但是不论官职还是资历,全都比赵鼎要低,是以应天府上下全都跟着张浚对赵鼎敬让三分。 而金国的人对赵鼎表现得格外客气,多半是因为李申之的缘故。若没有李申之的存在,赵鼎在完颜宗弼面前不说不配提鞋,至少也不敢如此肆意妄为地装大尾巴狼。 正是这种种的奉承,让喝了许多美酒的赵鼎渐渐地飘了起来,仿佛自己尊贵的地位是来自于自己的实力。 人一飘起来,就容易做一些与自己实力不相符的事情,往往会导致不太好的后果。 只见赵鼎一副意气风发,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模样,也端着酒杯学着李申之的模样,来到了高台边上,打算跟台下的功勋们聊几句。 “官家给了诸位不少的赏赐,希望诸位在未来能够勠力同心,拱卫京师……” 巴拉巴拉地说了一大通,然而底下的人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冷清的反响让赵鼎脸色有些挂不住。 他宣布了官家的赏赐,难道底下的人不该山呼万岁吗? 赵相公觉得自己发挥得不错,满腹文采在美酒的加持下超常发挥,一篇赞文出口成章,花团锦簇而又不失真诚。 甚至还能保持理智没有将那一百匹战马的赏赐说出来。 殊不知在朝廷赏赐之前,应天府自己先赏赐了一番。 李申之是出了名的大方,基本上除了应天府必须要留下的财赋之外,全都赏赐给了有功之人。 金军败退得很快,应天府的缴获异常丰富,赏赐完了之后还有许多剩余。 这些赏赐与抠门的朝廷比起来,多了将近十倍。 如此大的反差对比,让应天府的人如何高兴得起来? 更有甚者,他们觉得朝廷给他们这么一丁点的赏赐,是故意来羞辱他们。 赵鼎正欲发作,还好被张浚及时拉住,回到桌边劝酒吃肉。 而真正化解矛盾的人,还得是李申之。 只见从县衙大门出来一人,重返了高台之上。 李申之在自家床上早已不省人事,就连吐都不知道张嘴。 替他出来主持局面的,是岳帅岳银瓶。 岳银瓶先是来到了张浚与赵鼎的面前,说道:“叨扰二位相公了,我家夫君说现在时辰不早,大家也都乏了,不如就此散去,等明日开始谋划和谈之事如何?” 从字面意思来看,仿佛是岳银瓶代表李申之在请示张浚和赵鼎的意见,但听那语气分明就是在吩咐。 张浚扯了扯赵鼎的袖子,说道:“也好。我与元稹兄还有些话等回去慢慢说,那今日就到此为止。” 赵鼎本想再说些什么,但他与张浚多年配合养成的默契,让他下意识地选择相信张浚。 搞定了两位相公,岳银瓶朝着完颜宗弼点了点头,便算是将话与他传到了。 在岳帅看来,自己对完颜宗弼这个手下败将点一下头,已经算是莫大的尊重了。 随后,岳银瓶也学着李申之的模样,提起一杯酒来到台子边,说道:“抗金还未成功,诸君还需努力。与君共勉!” 山呼海啸之中,宴席渐渐地散去。 满桌的饭菜没有一丝的浪费,哪怕是牛肉汤,都被大伙喝得一滴不剩。 当人们散去之后,流浪的猫儿狗儿纷纷走上了大街,仿佛他们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刚才只不过将地盘暂时借给人类用了一会。 且不说各方官员各自散去,张浚与赵鼎携手回到了府衙的书房之中。 先说金人如蒙大赦一般地回到了驿馆,几个头目聚在了一起,商量着今晚发生的事情。 完颜宗弼自然不能跟金人在一起,他今晚还得继续跟壮汉共度良宵。 金国使者一回到驿馆之中,赶紧关上了房门,问完颜亮道:“都元帅可有什么指示?” 金国使者在出发之前,曾经请教金国皇帝完颜亶:若是使者的意见与都元帅完颜宗弼的意见相左,那么以谁的意见为主? 完颜亶沉默了良久,才说道:都元帅多年总领军政大事,思谋必定深远。若果真两者意见相差过大,还是要以都元帅的意见为主。 完颜亶对完颜宗弼有着一种又爱又恨的情感,恨他大权独揽,却在大事决策上又离不开他。 正是有了这句话,金国使者才如此重视完颜宗弼的意见。 方才的局势他也看明白了,时代变了。 尽管他们在出发之前,已经极大地高估了宋国的实力,但是现实表现出来的情况,比他们预估的还要夸张许多倍。 当谈判条件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之前所有的准备全都作废。 想要重新达成谈判目的,他们就需要大幅度地更改谈判策略。 如此大的变动,怎样才能不出错?那就是听从都元帅的意见。 只要是完颜宗弼有明确的表态,宋金和谈就有了大方向。照着这个大方向谈下去,日后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至少背锅的人有了。 完颜亮倒是没有这些龌龊的心思,他一直在反复思考完颜宗弼的话。 该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呢? 金国使者见完颜亮不说话,又问了一遍:“上将军,都元帅可曾在今日的晚宴之上说过什么话吗?” 完颜亮的思绪被拉了回来,看着在坐的诸位,忽然想到:反正自己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什么好办法,不如与他们说一说,兴许能想出什么好点子。 完颜亮说道:“都元帅倒是没说和谈的事,他只说太原府危,让咱们尽快把消息给传回去,不知诸位谁愿担当此大任?” 话音刚落,使团中站出一个人,说道:“上将军,俺腿脚利索,跑得快,不如就让俺现在趁夜出城,回去报信?” 金国副使(名义上完颜亮是正使)说道:“今日宋人大宴,人人都喝了许多酒,防备必定松懈。今晚送信回去,倒也是个好机会。” 这时,整晚基本上没怎么发言的宇文虚中说道:“现在机会虽好,但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不如咱们同时派五个人回去送信,今晚每隔两个时辰出发一人,明日早市趁乱出发一人,午时出发一人,晚上关城门之前再出发一人,如此方才保险。” 完颜亮点头道:“国师说得甚是,便依此而行。” 完颜亮虽然担着正使的名头,但是与使团中的众人并不熟悉,反倒是那个副使与使团同吃同住许多时日,相互之间更为熟悉。 于是安排人马偷偷回去报信的任务,便交到了金国副使的头上。 …… 却说县衙卧房之中,岳银瓶生无可恋地看着李申之,自家的夫君仿佛又变得陌生起来。 明明没有多少酒量,偏偏要一杯接着一杯的喝,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 不能喝就少喝点么,实在不行让她替几杯也好啊,岳帅今晚还没喝尽兴呢。 时不时地吐一口出来,让岳银瓶还得拿着手帕伺候着,当真是不叫人省心。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那口中都念叨着什么虎狼之词。 “不要叫子含,我闺女绝不叫这样的名字。” 也不知这个子含怎么得罪他了,竟然是一脸的鄙夷之色。 “不,也不叫婷婷,媛媛,菲菲。还有什么娜娜,妮妮,不要不要!” 这样的名字倒是不鄙夷了,但是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兴趣。好在说话的时候,李申之恢复了些知觉,能摇头了。 “异非?异非好。” 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李申之竟然留下了口水,让女武神无奈地又浪费了一条手帕。 “红霞?不~~~坚决不能叫红霞!” 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李申之竟然露出了满脸的恐惧之色。 岳银瓶看着好笑,也不知这“红霞”有着什么样的魔力,竟然让天不怕地不怕的李申之如此恐惧。 女武神暗暗地将这个名字记了下来,回头就让童瑜给孩子起名叫“红霞”。 红霞?也蛮好听的。 女武神念叨着这个名字,沉沉地睡去。 一百五十一、嘴炮开疆 翌日,日上三竿。 李申之缓缓醒来,感觉浑身上下就像散了架似的,使劲伸了个懒腰,才睁开双眼。 怀里抱着一条大腿,丝滑腻手,而又弹劲十足,闻起来还有股子淡淡的香味。 轻轻挪动了一下大腿,耳边传来一声呢喃,岳银瓶也醒了过来。 看着娇妻在旁,李申之忍不住想要亲热一番,却忽然被岳银瓶按住了双手。 力气没有人家大,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岳银瓶,一脸的渴求。 岳银瓶一脸坏笑,问道:“你说,红霞是谁?” 只见李申之眼神之中再现昨夜的惊恐之色,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说道:“红霞么,是我给闺女取的名字,后来又觉得不好,等随后再想一个好名字出来。” 年轻人就是身体好,醉酒成了那个样子都能记得昨晚的事情。 岳银瓶抿了抿嘴唇,放开了李申之的双手。 李申之大喜,上去就要搂着女武神亲热,却见岳银瓶忽然换上了一副委屈的脸色,说道:“我还以为你我结为夫妻之后,便可以无话不说,两人之间再不会有半点隐瞒,没想到你还是处处提防着我,拿我当外人。” 说着话,眼神之中充满了委屈和失望。 来自女武神的眼泪,直接把李申之给整破防了。 李申之大急,赶紧靠上来哄骗道:“娘子千万不要误会,我哪里有提防着你了?” 岳银瓶嗔道:“那红霞到底是谁?为何一提起这个名字你就会满面惊恐?” 说话之时,李申之眼神之中再度闪过一丝惊恐,随即很好地掩饰了过去。 久为枕边人,岳银瓶对他情绪的些微变化早已洞若观火。 两人之间大概是这个样子:我懂你,我知道你懂我,我知道你知道我懂你…… 李申之也知道终究隐瞒不过,说道:“娘子再给我些时间,有些事情我现在还不能说。等到能说的那一天,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岳银瓶听罢,心情稍稍好了些,而鼻子里却“哼”了一声,将身子扭在了一边,潜台词是:你得好好哄哄我。 李申之说道:“娘子,我将步枪的子弹又做了些改进,你要不要看看?” 岳银瓶一听步枪变得更强了,顿时眉开眼笑,转过头来拉着李申之问道:“什么改进,你快与我说。” 看到这么轻松就将女武神哄好了,李申之心中暗自得意,心想喜欢舞枪弄棒的女孩子就是好哄。 岳银瓶心中却想:一个红霞就换来了步枪子弹的改进,那剩下的那些子含、婷婷、娜娜,岂不是都能够换礼物回来? 对了,那个叫异飞的一定要好好问问是怎么回事,竟然敢流口水,哼! 夫妻俩各自心怀鬼胎,愉快地一起起床吃早(午)餐。 …… 宋金使团见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一夜狂欢之后,大家早上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睡懒觉,将约定好的和谈第一次会晤搁置一边,也没哪个不开眼的强迫症非要去较真。 这样的工作态度,让李申之非常地欣慰。 命是自己的,活儿是官家的。 能将就过去就行,何必在这里为难自己呢。 喝了一碗稀汤面,配了一个胡饼,简单地把自己收拾了一番,李申之从县衙出来,到了府衙。 “下官见过赵相公,张相公。”李申之一如既往地礼貌待人。 张浚一如既往地与李申之打过招呼,倒是赵鼎有些不自在。 赵鼎还想拿着朝廷钦差的架子,但见了李申之总是有一点的心怯,不由自主地客客气气抱拳回礼。 和谈的地点定在书院,这是之前就说好的。 书院地方大,宽敞,书院的食堂也具备接待多人商务餐的能力。 此外,书院还是一个政治上相对中立的地方,宋金双方都比较容易接受。 在府衙里谈判像是宋人的主场,在驿馆里谈判像是金人的主场,大家谁都不愿意。 李申之也不想在谈判地点这种小事上跟金人玩什么心眼,所以干脆选在了书院,大家按照主客位置坐就好了,不必分什么尊卑。 如今的大宋,准确地说是应天府,已经完全有资格站在实力的角度上,让金人平等对待了。 谈判的地点选在书院,李申之还有更多的考虑,那就是这里的学子很多。 学子们是最能接受先进思想的人,也最容易被挑动情绪的人。 如果李申之想干一些什么出格的事情,这些已经把他奉为神明的学子们,就是他最大的基本盘。 宋人出发之前与金人约好了时间,到了下午四点的时候,宋金两方的官员几乎同时到达了应天府书院。 盛夏时节实在是太热,即便是四点,依然热得大伙出了一身身的汗。 好在书院里已经安装了大量的风扇,依靠水力驱动,才给屋子里带来了丝丝的凉意。 在张浚的招呼下,宋金双方的使者按位次坐定,一本正经地等待着谈判的开始。 李申之掏出一个手帕,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忽然将身上的儒衫脱掉放在一边,里面只留了一个二股筋,腿上穿着一条宽松的短裤,长度不到膝盖。 从今日开始,这套装扮即将成为应天府中的流行服饰。 李申之说道:“诸位要是嫌热,也都换上这样的衣服。我在这里准备了一些,大家选个合身的换上。” 说完之后,并没有人响应。 接受新事物么,都需要一点时间,李申之也没有继续再劝,而是说道:“既然人都到齐了,咱们就开始谈判。” 说完之后,仿佛忘记了什么事情,李申之赶紧补充道:“赵相公觉得如何?上将军觉得如何?” 赵鼎和完颜亮没有表示异议,全都同意谈判开始。 完颜亮在答应之前,还用眼神征询了一下完颜宗弼的意见,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不论两个完颜之间有什么矛盾,亦或是完颜宗弼与完颜亶之间有什么龌龊,现在的谈判桌上他们代表着金人的利益,看上去比宋人要团结的多。 李申之说道:“按说今日的谈判我不该先发言,但是有句话憋在心里面实在是不吐不快,诸位莫要见怪。” 赵鼎、张浚和完颜宗弼、完颜亮,全都笑着朝李申之点了点头,意思是:你随意发挥,你说了算,你高兴就好。 “那我就先说了。”李申之微笑着回应了四人以示礼貌,随即换上了一副凝重的脸色,说道: “滑县,必须要在我的手上,否则今日的和谈到此为止。” 一上来,李申之就要划定疆界,突入其来的开场白让大家有些措手不及。 难道谈判不是应该先上来摆事实讲道理,互相扯一会皮,试探几回底线,然后再一点一点地磨吗? 这一上来就把自己的底线露出来,算怎么回事呢? 李申之是宋人,他的发言代表着宋方谈判态度。 虽然他的提议并没有经过赵鼎,而赵鼎从内心深处也未必同意他的提议,但总归是作为宋方正使的赵相公没有发表反对言论,姑且算作是默认了。 他当然可以默认,因为滑县的位置还在开封北面二百里开外。 既然李申之开口将滑县要了回来,那么开封府自然更是囊中之物。如果金人答应了这个条件,宋人肯定不亏。 反观金人那厢,完颜宗弼和完颜亮对视了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都没有找到一点思绪,不知道李申之到底要干什么。 这时,真正带队的金国副使说话了:“你们打算用什么来交换滑县呢?” 副使话音刚落,便迎来了完颜宗弼刀子般的眼神,顿时心情如堕冰窟。 而完颜宗弼的心里也在大呼:完了。 果然,衣冠不整的李申之说道:“条件是,你们交出滑县,咱们再坐下来谈。” 其实李申之为何要滑县,大家大概也都猜到了一点。 滑县本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如果不是当年杜充在这里掘断了黄河大堤,恐怕滑县的地名都未必能出现在史书上。 北宋灭亡的时候,杜充为了能阻挡金兵南下,在滑县将黄河掘断了口,使得黄河泛滥了近二百年,直到明朝才慢慢恢复正常的河道。 结果是不仅没有阻挡了金人,还彻底毁灭了宋人在黄河流域的根基,丢掉了在这里的基本盘,将黄河流域全部拱手让给了金人,而宋人自己只能退守淮河流域。 前些日子宋金大战中那场左右战局的大水,与滑县的决口有着极大的关系。 若不是滑县黄河大堤被毁,那场大水也不至于会那么大,那么急。 北宋灭亡之后,滑县归于金人的治下。 金人不仅没有及时地补上滑县的缺口,反倒是放任黄河泛滥,来了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宋人想依靠泛滥的黄河阻碍金人南下,而金人则想用泛滥的黄河来破坏黄河流域的生产,以此来削弱南宋的国力。 在人为的放任之下,黄河从滑县开始一路南下,开启了史上着名的“夺淮入海”,不仅荼毒了黄河流域,更是将淮河流域也折腾的够呛。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淮河失去了自己独立的入海口,直至今日依然如此。 敌对的两个国家竟然在治理黄河这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使得黄河在华北平原中部放肆地欢腾了近二百年。 李申之强硬地想要拿到滑县,就是要治理黄河。 且不说能不能把黄河的泥沙治理好,首先得把河堤给堵上,这是应天府能否稳定有序发展的一个大前提。 这个时候的金人是有些懵的。 他们以为宋人会在开场先提出三圣回归的诉求。 金国阵营中有许多宋人,也有许多饱读诗书,熟知儒家文化和华夏历史的读书人,他们太明白三圣的重要性了。 尤其是活着的韦太后,和棺材里的赵佶,那是南宋皇帝赵构继承皇权法理的根基。 金人的打算是等宋人提出三圣的诉求之后,再与宋人漫天要价,宋人就地还钱,和谈在这样的基础之上,按照金人的节奏愉快地进行下去。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若是没有李申之在这里,恐怕赵鼎真的会被金人牵着鼻子走。 二圣就是赵构的卵子,卵子被人捏在手里,还能作起什么风浪? 坏就坏在,李申之根本就不在乎三圣到底是死是活,也根本没打算为了迎回三圣而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申之与完颜亶虽然远隔万里,他们有着同一个愿望:对方撕票。 只可惜这个时候没有互联网,要不然李申之一定要给完颜亶发个消息,约定一下大家一起撕票。 你撕,我也撕,大家一起撕。 李申之突然地改频道,让金人很不适应,大家集体脑子宕机,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等了大概半分钟,李申之满脸地恼怒,说道:“你们金人怎地如此婆婆妈妈!老子改主意不要滑县了。大名府,你们若是不把大名府交出来,今天的谈判到此为止。” 大名府在历史上并不是一个很出名的地方,其重要价值主要呈现在五代后期以及北宋这短短的二百年之中。 在这个时间段内,平平无奇的大名府,是南北两个政权的边防重镇。 甚至来说,这个地方的重要性对南方(后晋、后汉、后周、北宋)政权来说,更加地重要。 前文说过,滑县是黄河决堤的地方,那么大名府就是北宋在黄河北面最大的军事重镇。 在北宋时期,大名府是一座繁华的都市,是北宋的“北京”。然而这种繁华,是建立在重兵驻扎和南北贸易之上,仅限于特殊时期的特殊位置。 等到元明清大一统之后,大名府便失去了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到最后从一个直辖市沦落为一个县。 大名县位于冀、鲁、豫三省的交界之处,其位置还在滑县向北二百里的地方。 李申之道出了大名府的诉求之后,压根不给金人思考的机会,直接站起来作势要走。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宋金双方的谈判官员心中一紧。 不论是赵鼎也好,还是完颜宗弼也罢,他们都怕和谈就此崩掉。 赵鼎的表现还好一些,毕竟他与李申之是一伙的,现在正是对金人心理施压的时候,他不能表现出半点的软弱,跟着李申之的动作也作势也要站起来离席。 而完颜宗弼便不同了,他输不起。 这就像一场懦夫博弈,两个人开着车对向而行,一旦撞上两个人全都车毁人亡,但谁躲谁是孙子。 这种情况下,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把自己的方向盘拆掉,将方向盘当着对方的面扔出窗外,然后蒙上自己的眼睛。 李申之就是这么干的。 于是乎完颜宗弼怂了。 “成,俺答应你。” 完颜宗弼的话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金国副使尤其如此,终于有人来背锅了。 “这就对了么。”李申之如沐春风的笑着坐下,让金人有一种被坑的感觉。 就像在旅游区买东西,卖家开价一千,你还价十块,人家答应成交,含泪赚你九块九的感觉。 金国那边各个垂头丧气,宋国这边各个喜笑颜开。 和谈还没开始,李申之便嘴炮开疆四百里,堪称历史谈判之名场面。 第278章 各回各家 宋金的仗打完了,和谈也暂时落下了帷幕,看似该尘埃落定了,客应天府上下却变得更加地忙碌起来。 先说宋金两国使团,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金人使团马不停蹄地返回了燕京,与金主完颜亶交差。 连带着,完颜亮和宇文虚中也跟着使团返回了燕京,并没有被带到开封府继续关押。 对于金人耍的这种小聪明,李申之只当没看见。 当初宇文虚中的赎金给了,完颜亮的赎金还没给呢。 宋国使团却没有直接返回临安府,而是在赵鼎的带领下,前往了开封府。 在出发之前,饶是赵鼎赵相公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开封府的破败依然超出了他的想象。 将随行的画工散落出去,由他们如实地记录开封府如今的景象,是使团的重要使命之一。 赵鼎原本打算等和谈陷入僵局之后再瞅空将画工撒出来,没成想和谈竟然如此之快地达成了一致,双方都满意的一致,索性亲自领着画工们来开封府跑了一趟。 来到大内门前时,皇宫大门紧锁,门口站着一队士兵把手。 应天府也派了官员一路为赵鼎服务,当赵鼎抵达开封府时,梁兴也一路作陪。 梁兴解释道:“之前金人时长进皇宫糟蹋,俺们占了这里之后,便将金人全都关了起来,锁上了大门,再不让乱人进去。” 赵鼎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等进到皇宫大内的时候,满面疮痍,黄嘈杂生,宛如几十年没有人住过破庙一般,只能从其宏大的规模窥视往日的雄伟。 岳银瓶夺下皇宫大内之后,便将这里上了锁封了起来,更使得这里没有丝毫人气,阴森瘆人。 梁兴领着太行山义军事实上成了开封府的衙门,但是却主要以维护治安秩序为主。开封城内的商贸往来,依然由那一批吏员们负责。 这帮吏员中,有的人从靖康年间就干着这行,金人来了没动他们,义军来了依然没动他们。 任他城头变换大王旗,最底层的这帮小吏始终没有变。 于是乎赵鼎来了之后,很快便掌握了开封府的主动权,指挥起基层官吏来如臂使指。 在留下了几个官员负责接管开封府之后,赵鼎才打道回府,一路赶回临安城复命。 …… 闲话说完,再说应天府。 抛开朝堂不谈,应天府现如今有几件当务之急的事情,需要即刻着手去办。 首先第一件,在大名府驻防。 能索回大名府,的确是一桩意外之喜。大名府虽然不是什么战略要地,但是经过北宋一百多年的经营,人为地将其打造成了一个战略要地。 甚至可以说,大名府就是北宋的燕京,北宋的长城。 事实上,大名府在北宋的官方文书里,确有“北京”之称。 既然索来了如此一块重要的地方,那就要将其牢牢地握在手中。 李申之的打算,是将大名府打造成与应天府一样的堡垒,使得金人生不出一丝丝的侵占之心。来一次,就让金人撞个头破血流。 应天府如今的工业规模比之当初增大了好几倍,完全可以支撑重修大名府的物资消耗。 工业化的生产能力是无穷的,贫穷不是工业的敌人,市场才是。 不怕生产不出物资,就怕生产出来的物资消耗不掉。 且说大名府如此重要的地方,该派何人去筑城,派何人去驻守? 应天府的大小相公们议事的时候,隐隐之中形成了一种权力循环。 张浚是最终签发命令的人,有点类似于皇帝。 李申之拥有近乎于一票否决的权力,他的建议同时也具备很强的效力,有点类似于强势的丞相。 至于赵瑗与赵不凡二人,有些类似于副丞相,各分管一摊。 其中赵瑗由于身份的原因,还具有一定的监察职责。 再加上岳银瓶这样的军方大佬,一个小朝廷算是齐活儿了。 当然了,张浚不可能是皇帝,他顶多只是皇权的化身。就像总统是最高权力的化身一样。 到底该派谁去大名府,众人的意见不太一样。 张浚说道:“按老夫之意,当从几个知县中拔擢一人,充任大名府知府。就人选来说,老夫觉得韩平和陆游都可以当此大任。” 李申之说道:“下官与张相公意见不同。大名府时刻面临着军事的威胁,必须要有一个知兵之人任知府才行。” 张浚问道:“申之可有合适的人选?” 李申之说道:“人选是有,就怕张相公不同意。” 众人纳闷,这李申之何时开始顾及起了别人的意见?既然李申之有这样的顾忌,说明他的建议八成不会被大家所接受。 到底是什么样的建议会离奇到张浚都无法接受,大家倒是有些好奇。 张浚说道:“且说来听听。” 李申之说道:“下官心中的第一人选,是张牧之。第二人选,是梁兴。此二人虽不曾在官府中任职,但是两人统领山寨,对于如何管理一方颇有心得。更重要的是,此二人与金人打了这许多年的仗,军事能力这块让人能放得下心。” 张浚说道:“张牧之没有出身,骤然拔擢到如此的高度不妥。倒是那梁兴,虽未在朝中任职,但名义上也算得上是岳家军中的统制。将他拔擢起来,倒也不算全无根基。” 军中的统制大概相当于师一级,转任政府的市长,算得上是平级调动。 李申之说道:“梁兴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不知他的家在太行山上,是否愿意抛家舍业去大名府扎根。” 这时,赵瑗插话道:“申之曾经说过要军政分家,为何不在新设大名府之时便施行?” 李申之侧目看向赵瑗,竖起了大拇指,赞道:“建国公此议甚妙,自当如此。” 这样的建议,大概算是李申之与赵瑗之间的默契了。 李申之想要通过赵瑗来改造朝廷中枢的结构,而赵瑗想通过李申之来加强基层的统治。 就大名府而言,刚好试验一番李申之所谓的军政分离。 军政分离,指的是军队的建设与粮秣不再依靠地方,而是由中央统一拨付。 古代的军队,尤其是边疆的常驻军队,基本上都是依托于边疆的地方财政而建设。 受限于古代的交通运输方式,财政由中央统收统支的成本太大,边疆的军队由中央统一支付同样需要花费很大的成本,任何一个朝代都无法实现这样的理想管理模式。 即便是建国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没办法达到这样的理想状态。 当地方财政与驻守军队关联过多时,必然会导致割据势力的出现。 在中央军具备足够实力的时候,尚能够威慑地方不敢叛乱。一旦中央的实力下降,国家会立马陷入分裂局面。 汉、唐两朝便是如此。 宋人在没有解决交通效率的前提下,通过文人极度地压制武人,类似于bug般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勉强也算得上是一次比较成功的尝试,至少算是很有建设性的尝试。 明清两朝之所以能保持长久的大一统格局,正是承袭了宋人的这项发明。 汉唐两朝虽然也都持续了约三百年,但是这两个强盛的朝代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处于事实上分裂的状态。 倒是明清两朝,不论如何虚弱和腐败,大一统的框架始终未倒,与承袭与宋朝的政策不无关系。 李申之与赵瑗商议了一阵,说道:“那就让张牧之领着他的本部人马前往大名府,负责筑城和军事防御。至于知府的人选,便多劳张相公和建国公费心了。” 张浚抬笔记录了下来,继续说道:“梁兴你打算怎么任命,就让他在开封府待着吗?” 李申之说道:“开封府怕是待不住,那个地方太敏感了。若是官家打算还都开封的话,咱们把梁兴留在开封是个大忌。” 张浚却是摇了摇头,说道:“依老夫所见,官家未必愿意还都开封。” 李申之自然知道赵构的尿性,是肯定不会还都开封的,他只是想引出这个话题罢了。 而张浚也说得很委婉。口中说得是官家未必愿意还都,心中想的却是官家肯定不愿还都。 这次让赵鼎来开封府考察一番,假意计划还都开封,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不想让大家一眼就看出他不想回开封。 张浚问李申之道:“你打算把梁兴放在何处?京兆府吗?”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京兆府已经成了吴璘的囊中之物,咱们忽然安插人进去不妥。” 张浚说道:“吴璘和他哥哥吴玠都是老夫提拔起来的人,老夫给他去一封书信,他断然不会拒绝。” 李申之相信张浚有这样的实力,也相信吴璘必然会买张浚的账,但是他依然不打算这么做,他有自己的道理:“日后与金人作战,还需要吴帅在西线支持,还是不要做这种强人所难之事。” 张浚知道李申之是个有主意的人,也不再勉强。 李申之说道:“下官打算让梁兴去河南府(洛阳),不知张相公意下如何?” 张浚点了点头,说道:“河南府中恐怕还有残余的金人,梁兴此去恐怕需要费些力气。” 李申之说道:“那岂不是正好?咱们打下来的地盘咱们管,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张浚说道:“想必梁兴拿下河南府没什么难度。济南府这边呢?你打算怎么安排?” 李申之说道:“还是照着建国公的法子来,张相公拟定知府人选,下官只管军事。至于人选么,鲁达与武松都不错,魏胜也能独当一面。” 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手下已经有了许多可用之将,忽然觉得自己也很有实力。 自古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李申之刚到应天府的时候,手下只有岳银瓶一个没打过仗的将军。虽然老陈久居背嵬军,其实就是个大头兵,超级兵王罢了,并没有独当一面领兵出征的能力。 有将才的人,全都被赵官家扣押在了临安府,一个都没让他带过来。一将难求的道理赵构自然也懂得。 这才不到一年时间,便涌现出了如此多的将领出来,果真是实战最能锻炼人。 想到此处,李申之忽然想跟金人再干上几仗,这样一来手下的将星便会不停地涌现,有朝一日真的与赵构翻脸的话,手中也有足够的威慑力。 第一件事议定了个大纲出来,已经过去了一整天。 众人没来得及吃饭,当夜火速下达命令:着令开封府的梁兴即刻朝河南府行动,速战速决拿下河南府,并就地驻守;着令宁陵县的张牧之领着本部所有军民分两拨前往大名府,承担城建和驻守任务,战士第一批出发,随军百姓第二批与筑城物资一同出发。 工坊城的仓库中物资充盈,随时可以调拨。 李申之很想修建一个铁路网,将河南府(洛阳)、开封府、应天府(商丘)、大名府(邯郸东南)、济南府、海州(连云港),两纵两横联结在一起。 工坊城的产能扩张已经几乎到了极限,想要支持如此大规模的基建,必须要再开辟几个工坊城出来。 到底该把工坊城复制在何处,李申之却犯了难。 按照地理位置来说,大名府是最佳位置。 有了工坊城加持的大名府,那就是应天府再世,足以把金人所有的进攻全都抵挡在外。只可惜大名府没有资源。 河南府周边倒是资源丰富,但是地理位置却有些尴尬。 在华夏历史上,洛阳的地理位置始终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评价一个地方的重要性,必须要放在当时的情景中才有意义。 就像大名府,现在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在北宋时期那里就是北京,其地位比n朝古都的西安还要重要。 此时的河南府(洛阳)便是如此,这里即不是什么交通要道,也不是什么战略要地。 把这里建设得固若金汤,意义不大。 但是若将工坊城建在洛阳,想将生产出来的物资运送出来,同样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实应天府的交通也未必有多发达,只不过这里生产出来的东西全部都被就地消化,是以交通掣肘的情况并不是特别明显。 这时,赵不凡提出了一个建设性的意见:“何不从河南府开始修铁路,修到哪里便将物资运到哪里?从河南府开始向东修铁路,咱们再从应天府开始向北修天路。等河南府的铁路贯通了开封府,连到应天府的时候,应天府连接大名府的铁路也已经修好,这样一来河南府的物资便可以源源不断地运到大名府,岂不是全线贯通了。” “妙啊!”李申之一拍大腿:“不如赵家哥哥就来张罗此事。” 第279章 开门大吉 清晨,应天府城外熙熙攘攘,又井然有序,各色人等全都在排队等着进城。 有小商小贩,有大商户,有进城的手工匠人,有官府的官吏,还有许多学子书生模样的人。 梁兴亲自跑了一趟应天府之后,便接下命令前往开封府,领着自己的几万义军朝着河南府(洛阳)出发,准备攻略洛阳,并且在那里就地生根,发展工业基地。 他候在城门里的瓮城之中,同样也有一大波人在这里排队,等着开城门的时候出城。 城门两头,焦急等待开城门的人们,互相攀谈着聊天。 “杨老弟,你不在家中好好读书,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好叫尤兄知道,听说应天府要广招书吏,小弟特来试一试。尤兄也是来试试的吗?” 杨老弟叫杨万里,南宋四大诗人之一,就是写“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那个。 尤兄是尤袤,也是南宋四大诗人之一,着有名句“谁谓天地宽,一身无所依”流传于世。 尤袤年岁稍长一些,在拥挤的人群中伸手护着杨万里,说道:“早就听说应天府不同凡响,想来看一看,一直不得行。现在仗打完了,终于可以了却一桩心愿。没成想恰逢应天府要招募书吏,竟然仿着科考的方式公开招募,倒是让人耳目一新。” 话题一说开,旁边便有学子们跟着插话。 古人出门在外不容易,连个熟人都没有,看到与自己同行之人便喜欢互相攀谈,结为伙伴。 “我可是听说了,虽说应天府招募吏员也是考试,但考的内容却与科举截然不同。” “嗨,不就是九章算术么,我在十岁的时候便习得烂熟,没什么难的。” “要我说啊,真要是能在应天府考中一个吏员,别说开封府了,就算是临安府俺也不稀罕去了。” “瞧你这大话说的,应天府有你说的那么好吗?竟然比皇城临安府都好?” 学子们聊得热闹,这时旁边的一个老农说话了:“你们是没去过应天府,里面真真是跟仙境一样,我看说书先生口中的天宫也不过如此。你们没听过吗?俺们应天府的人都喜欢说:‘宁要应天一张床,不要开封一套房’。” 听老农把应天府吹得这么好,有的学子不满意了。 能千里迢迢地赶来应天府参加考试的学子,大多数家境都不错,见过些世面。他们知道应天府建设得很美,但他们绝不相信短短一年之内的应天府能超过昔日的开封府。 一座城池的建设与繁华,少则十年,多则百年,无不是数代人的积累才能完成。 学子只当是老农没见过世面,笑道:“老丈拿自家乡下来比,那自然是天宫了。” 老农却不高兴了:“看你这个小娃娃还是个读书人哩,怎地还取笑俺来了?靖康年间俺也在开封城里装过码头,别当俺老汉没见过世面。” 此言一出,倒显得刚才的那个学子尴尬了。 靖康年是1126年,如今是绍兴十二年(1142年),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看那书生模样,大约十七八岁,靖康年间还是个毛孩子呢,哪里见过昔日繁华的开封城。 纵观普天之下,如今数临安城最繁华,这书生顶多见识过临安城罢了。 可刚刚草创的临安城哪里及得上坐拥百年积累的开封城十分之一? 小书生当众出丑虽然有点不高兴,但是心里却充满了期待。 “哗啦啦……” 在众人的期盼中,一阵响动,大门开了。 城门卫队整齐划一地跑了出来,在城门两侧站好维持秩序。 人们自觉地靠右行走,出城的人走一边,进城的人走另一边。 普通百姓出示路引之后便可以进城,而小商贩们需要让守卒验货收税,才能进城。 一切进行得井井有条。 进了城门是瓮城,一些需要进一步核验身份的人,大多聚集在瓮城之中。 城门外有车马棚,城内不许外来车马入内,除了在官府中备案过的。外来户自然都未曾备案,因此便将车马寄养在外面,打算进城之后再租用一辆马车。 尤袤与杨万里并肩入城,好奇地东张西望,忽然前方的人群一阵骚动,大家纷纷往一边避让。 久在大城市中居住的他们,知道是有贵人要出城了。 然而在百姓的神色之中,竟然看不到一丝丝的恼怒,反倒脸上都是一副欣喜期盼之情。 “申之小相公有急事要出城,劳驾乡亲们稍避一避。” 传令兵说话很客气,百姓们也都乐呵呵的,说道:“既然是申之小相公要来,就算是从老汉身上踩过去都使得。” 老百姓都是这般淳朴可爱,愿意为了心中的善良付出所有。 百姓们乐呵呵地翘首以盼,望着来时的方向,有些个小媳妇们已经将花儿、香袋握在手中,好好瞄了瞄,调整着角度准备砸到李申之身上。 闺蜜们叽叽喳喳互相调笑着:“你个小浪蹄子,还跟给申之小相公扔花儿,也不怕银瓶小娘子手撕了你。” “哎呀,你说我呀!你还扔香囊呢,香囊上写着你的名字,生怕人家银瓶小娘子找不来。我的花儿上可没写名字。” 尤袤拉着杨万里躲在人群之后,也都伸长了脖子看着。 不多时,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两个人一前一后骑着马朝着城门奔去。 前面那人一身素装,胯下一骑照夜玉狮子,德胜钩上挂着一杆白漆火枪,英姿飒爽,正是岳银瓶。 后面之人一身儒雅之风,年轻俊朗的面庞上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之气,正是李申之。 顷刻间,花儿与雪片般地朝二人飞去,却不见一个香囊。 夫妇二人热情地朝夹道欢迎的百姓们打着招呼,马儿却不曾有一点迟滞,一路奔出了城门。 他们之所以跑得这么急,是因为朝廷刚刚传来了诏书,责令李申之亲赴大名府,负责操办迎回三圣之事。 为了迎回三圣,朝廷专门派来了使团,领队之人乃是万俟卨。 朝廷的使团还在路上日夜兼程,等到了应天府大概还需要些时日。 李申之原本没有把迎回三圣放在心上,只想着按部就班地走便好。朝廷的诏书倒是提醒了他,这三圣之中还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必须他亲自去揭开。 天大的秘密源自金人的捣鬼,而宋人压根没有胆量去揭露这个秘密,直到一百多年以后才被异族之人给揭开。 李申之想要当场揭露这个秘密,所以需要亲自前往大名府布置一番。 而这个秘密他又不想让朝廷的使团知道,等万俟卨领着朝廷使团到达之前就得布置好。 刚好还有些别的事情需要在大名府布置一番,于是乎李申之便与岳银瓶轻装简行,一大早地出城去追赶张牧之的队伍。 张牧之率领着第一批人马已经出发前往大名府,虽然全是骑兵,但毕竟人多,行走速度稍稍受限。 李申之与岳银瓶全速追赶,大概傍晚之时便能追上他们。 至于应天府中别的事情,全都交给了留守之人,比如说考试招募吏员。 假若让李申之知道南宋四大诗人之尤袤与杨万里也前来考这个吏员,恐怕李申之得惊掉了下巴,亲自下马与二人交谈一番,然后直接征辟为县丞,再不济也能当个主簿。 殊不知正是因为地方官府对吏员职位的垄断,使得普通出身的读书人没有一个好的出路,只能硬着头皮去考科举。 而一旦吏员也引入了公开考试录取的模式,相当于给了读书人一个折中的出路。 人一旦有了退路,便不会如之前那般勤奋。 一些原本努努力能考中进士的人,因为心里有了底气,生活有了保障,反倒变得安于现状,一辈子当个普通的小吏员。 吏员开科考试到底是福还是祸,谁知道呢。 然而这世上又何时有过万全之策?不过都是权衡利弊罢了。 总得来说,利大于弊。 一阵风过后,李申之策马出城,百姓们纷纷议论着应天府中的时事。 “谭老头儿,昨日的报纸你瞧了没?听说你们家那地方要修铁路了,官府给了不少补偿?可赶上好时候了。” “俺都好几天没进城了,待会买一张报纸瞧瞧去。” 两个老头儿简短的聊天,立马吸引了尤袤与杨万里的注意力。 谭老头儿跟他们同路,他们便跟在身后,看看这报纸到底是何物。 没走几十米,便来到了一个半边长廊边,一个木板搭起来的简易房里挂满了报纸。 谭老头儿掏出一文钱丢了进去,里面的人取下一张报纸递了出来。 一副老农模样的谭老头儿,竟然有模有样地读起了报,让尤袤和杨万里颇为惊奇。 这应天府真的有这么神奇,就连老农都能各个识文断字了? 报纸这东西不稀罕,早在北宋时期便流行了百多年,南宋临安继承了下来。 在临安城,不仅有官方的报纸,还有私人刊发的报纸,甚至报纸上还有广告呢。 尤袤学着谭老头儿的模样,去到那个书报亭前,递进去一文钱,也没言语,里面的人便递出来一张报纸。 一文钱的报纸,价格仅相当于临安城的二十分之一。 纸张摸上去质量很一般,倒是对得起这份价格。 尤袤将报纸展开,与杨万里一起看了起来。 刚看了一句,便哑然失笑。 “工坊城要招人了,只要是有手有脚,认识五百个字就行,月银一两。” 如此简单的大白话,也难怪百姓们都能读书看报了。 还没来得及继续看报纸的内容,前方一阵铃铛声响起。 尤袤抬头看去,只见一辆马车呼啦啦地跑了过来。与以往所见不同的是,这辆马车出奇地长,比他们家的马车四个加起来都长。 杨万里年纪小,观察力强,猛地发现马车的下面竟然还有两条铁轨。 “尤兄快看,这马车竟然在铁轨上行走。” 尤袤这才发现地面的蹊跷之处,两条钢铁轨道从远处延伸过来,直到自己的脚下。 “快躲开,不要命了!”从半边长廊(公交车站)里出来一个带着红臂章的人,一把将尤袤拉开,口中呵斥不已。 尤袤虽然没见过铁轨马车,但也能猜到自己站在了马车的轨道上,若是不及时撤离,便会被马车撞到。 尤袤赶紧告歉,拱手鞠躬地退到了一边,问道:“敢问小哥,我兄弟二人是头一次来到应天府,不知此物是何物,还望小哥指教一二。”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尤袤一身衣着颇为不凡,又如此地懂礼貌,那带着红臂章的小吏十分受用,也换上了一副笑容,客气地说道:“好叫这位公子知道,此物唤作‘公交车’,是申之小相公专门为了方便咱百姓们出行用的。看到这铁轨了没有,只要坐上这马车,不到一炷香时间就能从城东头走到城西头,又快又省气,你说好不好?” 尤袤点了点头,说道:“如此端地是好。” 临安城中也有这样的服务,尤袤见过也坐过,是以并不十分惊讶。 那小哥看见尤袤淡定的样子,心中忽然有些不服气,感觉自豪的本地人被外地人给小瞧了,说道:“这位小公子莫要觉得此物寻常,你可知道乘坐一次需要多少钱?” 尤袤心中暗暗计算,在临安城中这样的距离雇一辆马车,大概需要一百多文钱。应天府的马车又大又快,给他多算一些,说道:“这样大的马车,这样快的速度,走一次大概要二百文钱。” 小哥一听尤袤的答案错得离谱,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笑容,拍着胸脯说道:“公子说的是临安府的价格,在俺们应天府,只需要一文钱。” “一文钱?”尤袤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然后问道:“是一里一文钱吗?” 就算是一文钱一里,走一趟也不过才十文钱,简直是太便宜了。 小哥脸上笑容更甚,说道:“随便坐到哪里,只要不下车,都是一文钱。当然了,公子若是中途下错了车再上来,那便需要再添一文钱进去。” 说话间,马车已经进站。 车夫下马之后,解开了马的缰绳,将马牵到了车屁股的地方,重新将缰绳套了上去,算是完成了一次原地一百八十度的调头。 尤袤和杨万里走上马车,在门口看到一个木头箱子,箱子顶部的正中央有一个拇指大、刀背宽的缝隙,缝隙下方写着四个字:投币一文。 尤袤从袖袋中摸出两个一文钱,依次投了进去,头一次坐车便学会了帮他人投币。 杨万里也不跟他客气,跟在后面上了马车,寻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坐了下来,眼神望向了窗外。 这一看,目光再也收不回来。 第280章 擅长什么 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 其实坐得高了,也一样能看得很远。 马车的底盘很高,人坐上去之后,视线比之平地高出近两米,目光一下子就可以越过人群,将整条街道尽收眼底。 只见杨万里大呼小叫道:“尤兄快看,那里竟然有一辆会扫地的马车。” 李申之生活的时代,马路边到处都是可以自动清扫的扫地车,是以第一时间便把这玩意给造了出来。 扫地车的结构没有什么复杂的,只需要提出一个设想,工坊城的工匠们很快便画好了图纸,在普通马车的结构之上加以改装,造了一辆出来。 工坊城出品的扫地车,与现代马路上的扫地车,唯一的区别仅仅是其驱动方式罢了,由“真·一马力”驱动。 至于说圆形扫盘转动时的动力来源,只需要将其机构与轮胎按比例用齿轮连接便好。再装上一个离合器控制圆形扫帚与主动力轴的连接与开合,一辆半自动机械化扫地车便制造完成。 整台机器只需要一人操作,半日时间就能清扫一整条街道,极大地提高了劳动效率。 尤袤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扫地车,心中微动,对应天府的好感上升了一分。 扫地车的构造很简单,只要是当过几年木匠学徒的人,都能够大致地仿造一辆出来。 但是扫地车应用于劳动实践,有两个难题需要攻克。 首先一条,是要有人愿意在这方面动脑筋。 能够发明出扫地车的人,必然是智慧超卓之辈,而这样的人愿意为了擦灰扫地这种下三滥的职业谋福利,愿意花费自己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去造这么个玩意出来,从古至今还未曾有过。 再一条,便是有人愿意花大价钱去推广这件事。 可以想见,造一辆扫地车必定花费不菲。用同样的钱来雇佣人打扫街道完全够用,甚至雇人扫地的花费或许还会少上很多很多。 从资本家的角度去考虑,他们必然没有动力去推广有利于工人却不利于资本盈利的创新。 然而应天府愿意花这份钱来推广,说明他们真的把百姓放在了心里。 只此两条,足以让尤袤看出应天府的官府与别地的不同。 “尤兄快看,那顶上挂着的就是大钟吗?”杨万里看完了地面,目光飘向了空中。 尤袤顺着杨万里的手指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一座近二十米高的方塔,塔顶上有一座四柱亭子,亭子里立着一座大钟。 大钟有三根针,分别是时针、分针、秒针,表盘上顺时针写着“一”至“十二”的字样,在数字之下还写着“子丑寅卯”,方便大家对时辰。 这便是应天府独有的钟楼,钟表的钟。 “有此物观时,确属方便许多,比之听鼓声、数钟响更便捷。”尤袤点头攒道。 这样的钟楼,在应天府中还有十几个,分布在各个角落。除了具有报时的功能外,还兼具望楼的功能。 望楼在唐朝时期就有,即能观察城内的动态,也能及时地发现火情匪情,并指挥官军行动。 同车的乘客和蔼地看着尤袤与杨万里,一脸优越感地欣赏着二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并不时地为他们指点和讲解应天府中的新鲜事物。 “尤兄你看,那是皇宫吗?莫非是当初官家登基的地方?”看到一处宏伟的建筑,杨万里再度惊呼起来。 只见杨万里手指之处,是一座三层楼高,硬山顶式的高楼一座,远比他们见过的县衙和府衙要宏伟。 这世上,能比府衙更宏伟的地方,除了名山大寺就数皇宫了。 至于应天府为什么会有皇宫,年少的杨万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官家赵构在应天府登基的典故。 人类有着强大的想象力,可以把一些不合理的事情脑补得妥妥当当。 不管事情是不是这样,至少看上去很合理了。 尤袤仔细瞧了瞧,也没瞧出个所以然。 若说规模大小,那必然是只有皇宫才能堪比。可是再细细观察其屋脊兽,和梁柱的结构,又不像是规格很高的样子。 在古代的建筑法式中,屋脊兽的数量和类型象征着该建筑的规格地位,兽类越稀有,屋脊兽的数目越多,其地位越高,最高的便是皇宫。 同时,一栋建筑可以用到几梁几柱,同样有着规定,逾越了便是重罪。 梁柱的数目决定了建筑架构的承重能力,进而间接地决定了该建筑的规模。 是以在古建筑中,建筑的规模等级,与屋脊兽的配置、梁柱的数量,三者之间相辅相成,基本上形成了定势。 而眼前的这座建筑,有着与等级极度不相符的规模,看上去十分地怪异。 如果是一个建筑工匠看到此处,一定会惊呼不停,到底是什么样的能工巧匠,可以只用如此少的梁柱就能搭建其如此宏伟的建筑。 等到尤袤和杨万里惊呼了一阵,旁边的人才解释道:“好叫二位小相公知道,此楼乃是我应天府的学堂,是申之小相公亲自下令修建。小相公且看那楼上标语是何字?” 杨万里目力好,看到墙上刷着的大白字,念道:“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先生。” 尤袤赞道:“这倒是有趣。早就听闻应天府书院名扬天下,如今见之,果真不同凡响。” “小相公此言差矣。”旁人打断尤袤的话,解释道:“此处虽也唤作应天府书院,却不是小相公口中的应天府书院。那处应天府书院里都是求功名的学子,此处的应天府书院却是俺们娃娃的读书求学之所。” 见尤杨二人不解,那人继续解释道:“申之小相公说了,只要是不满十四岁的娃娃,都可以来这里读书。不仅不收学费,还管饭哩。” “不仅管饭,道远的娃娃晚上父母没来接的,这里还管住一宿。” 事实证明,这种民生工程做起来并不花多少钱,只有想不想做而已。 这世上从来不缺高楼,也不缺教书先生,缺的只是一些舍得把钱花在正经地方的官员而已。 李申之舍得花钱,他也知道老百姓到底想要什么,是以搞出来的民生工程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誉。 当然了,李申之在应天府的做法并不能用之四海皆准,因为他还有一个难题克服不了:腐败。 好在应天府还处于草创阶段,上下齐心干劲十足,再加上有张浚、陆游等一干贤官能吏,使得应天府能在相对比较理想的状态下运转。 若是制止不住腐败,再好的政策也是白搭,最后只不过肥了一群蛀虫硕鼠罢了。 众人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走远了,尤袤依然恋恋不舍地看着学校的方向,仿佛发现了些什么,问道:“富贵人家的孩子也在此处读书吗?我看着还有几个小丫头候在学校里,该是伺候他们家公子的?” “小相公说笑了。”同车乘客笑道:“富贵不富贵俺不知道,但是那小丫头也是里面的学生,可不是供人使唤的丫鬟。俺们家的三娘就在里面读书,端地是学了不少本事,现在已经会替俺记账算账了。” “叮铃铃……” 马车靠站停下,马夫拉响了车铃,喊道:“府衙到了。” 尤袤与杨万里赶紧跑下车,生怕马车不等他们下车便开走,到时候坐过了站还得大老远再走回来。 一路新奇看个不停,到了应天府衙,终于算是看到了点熟悉的东西。 应天府衙在原有的基础上稍事修缮,造得中规中矩,是应天城中最符合尤袤与杨万里认知的建筑。 尤杨二人并肩进了应天府衙,去报名考试。 本以为今日已经见惯了惊奇,没想到在样式最熟悉的府衙之中,又遇到了一桩稀奇事:公共厕所。 …… 应天府中的吏员招考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应天府之外的世界更加地精彩。 先说梁兴出了应天府,一路马不停蹄回到了开封府,自去整备义军,准备朝着河南府进发。 通过几次预演,梁兴顺利拿下河南府应该问题不大,但是占领河南府之后的问题却不少。 首先便是缺钱。 原本应天府是不缺钱的,但是最近铺开的摊子太大,所以无法全力支持河南府的建设。即便是有多余的钱和物资,也要优先供应大名府,那里才是下一个阶段的核心战略。 于是乎便把邵继春派给了梁兴,目的就是为太行山义军搞钱。 邵继春把目标锁定到了被俘的金国贵族身上,打算先敲一笔竹杠出来。 两人到了开封府,梁兴召集来自己的心腹,开始布置部队开拨的事宜,邵继春则是领着一帮吏员直奔关押金国贵族的地方。 “兄弟们,咱们时间紧,任务重,把你们生平所学的本事全都给拿出来,不要给老子丢脸。”邵继春快步赶着路,嘴上狠狠地说着。 身后的小吏还没有领会邵继春的意思,只是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心中却是一阵迟疑:他们都是官场上的混混,能有什么本事?也不知这邵继春看上了他们哪一点,竟然点名让他们跟着来开封府干事。 邵继春也没多解释,因为来不及解释了。 刚一进大门,邵继春便着令让人去提了一个贵族出来。 由于对方是俘虏,并不是犯人,是以邵继春好茶好酒招呼着对方,礼节上未有任何的亏欠。 那金国贵族已经听到了消息,知道他们马上就会被放回去,还以为邵继春是来放人的。再加上邵继春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让金人看到了回家的希望,心情顿时飞扬了起来。 那金人也不是全不懂汉人的路数,见到邵继春一副笑脸的模样不说正事,便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枚大珍珠,放到了邵继春的面前:“这位官爷,不知什么时候会放俺们回去?” 邵继春脸上笑意更甚,伸出两根指头将珍珠捏起来,就着门外的阳光看了看,啧着嘴巴放入了怀中,说道:“金国来的都是贵人,这段时间照顾不周,还望贵人们多多见谅。不过咱开封府就这条件,想要拿出好东西侍奉贵人,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金国使者闻言大喜,连忙摆手,说道:“哪里话,哪里话。俺们每天吃得饱睡得香,官爷客气了。” 见到此情此景,随行的小吏们心中便有了底。 阿谀奉承么,正是他们拿手的东西。 平日里欺上瞒下,讨好上官,最是他们擅长的物事,想必邵继春是想让他们讨好金人。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小吏们只在一瞬间,脑子里便构思了十八种讨好金人的办法,包金人美得不想回燕京府。 邵继春点了点头,话锋却是一转,说道:“当初开封府也是富庶之地,怎奈满城的珍宝都被赵佶那混蛋孝敬了金国贵人,如今贫穷也是自然的。” 懂得阿谀奉承之人,各个都是人精,只从邵继春情绪的微微变化便察觉到今日之事不一般。 那金人听了也是一愣。 金人毕竟刚刚开化,说话做事都是直来直去,还不太适应宋人这种弯弯绕的说话方式。 金人从邵继春的语气和表情上看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但是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正待要客套两句,只听邵继春继续说道:“咱开封府为了照顾贵人们,那可是搜肠刮肚,把压箱底的存货都给拿了出来。金国贵人们如今就要回去了,不知能否把剩下的陈米旧面留给俺们,好让俺们不至于饿死。” 金国贵人一听,明白了,高兴道:“好说,好说。”从身上掏出了一锭金子,足有二十两,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说道:“官爷只管拿去花,不够的话俺身上还有。” “多谢金国贵人。”邵继春将金子手下,笑眯眯道:“不够。” 金人终于明白不对劲在什么地方,这宋人看似笑脸迎人,其实是来敲竹杠的,当真是笑面虎一只。 金人说道:“官爷到底要怎样,还望划个道道出来。” 邵继春说道:“都说饥荒年间粮食贵,如今正是饥荒年间,俺们宋人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贵人们这几天一直吃香的喝辣的,请贵人们结下账,不过分?” “不过分,不过分。”那金人忙不迭地往外掏着金子,几乎将全身所有的财物放到了桌子上,一脸期盼地看着邵继春。 金人在心中骂道:狗屁的饥荒年。脸上却只敢恭敬地笑着,不敢造次。 邵继春却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朝着小吏们摆了摆手,意思是:该你们上了。 “原来是吃拿卡要啊!” 小吏们终于恍然大悟。 邵公子要是早点把话说开,俺们早就上去了。 邵公子这竹杠敲得不透彻啊,看俺们来给您示范示范,什么叫敲骨吸髓七十二法。 第285章 赵佶之棺 却说宋金双方刚刚交换了人质,正要皆大欢喜地各回各家,不料李申之的一句“慢着”,让大家有一种白忙活了半天的感觉。 只见李申之来到了道君皇帝宋徽宗赵佶的棺椁旁边,看着放在马车上那乌黑朽烂的木棺材,绕着转了两圈,若有所思。 众人不解其意,心全都在嗓子眼含着呢。 李申之定住脚,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忽然猛地敲在了棺材上。 “大胆!”万俟卨大喝一声,赶忙过来阻拦李申之的大不敬,“快住手!” 在古人眼中,天地君亲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对秩序规则的遵守有着比宗教仪式更加严苛的戒律观。 就凭李申之敲这一下,足够满门抄斩了。 李申之只是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随行的张牧之“呲”地抽出宝刀,就势架在了万俟卨的脖子上。 万俟卨停住了脚步,但是嘴上依然不停:“李申之,你可知道你在干什么?这里千万双眼睛看着你,你若是敢胡来,日后回到临安你待如何解释?” 万俟卨还算是识时务,没有跟李申之硬来,不再强行阻止李申之,而是拿临安城的赵官家和儒家纲常舆论来吓唬李申之。 李申之还没说话,张牧之手中的刀已经切入了万俟卨脖子半分,隐隐有血渗出。 万俟卨吃痛,知道这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干脆闭上嘴巴不再言语,来了一个好汉不吃眼前亏。 李申之朝着张牧之招了招手,张牧之便收回手中刀,来到了李申之的身边,换了岳银瓶若无其事地站到了万俟卨身边,右手在随身佩戴的刀柄上摩挲把玩着。 万俟卨这下更不敢动了。 刚才那张牧之或许只是吓唬他一下,这岳银瓶说不定直接手起刀落,自己就得人头落地。 当年他是怎么对付人家父亲岳飞的,他自己比谁都清楚。那手段用的,若是把自己换成岳银瓶,恐怕早就拔刀砍头了。 且说张牧之也跑到了棺材旁边,站在李申之身侧。 李申之说道:“你听,这棺材里有古怪。”李申之又用地上捡起来的木棍在棺材上重重地敲了两下。 张牧之疑惑道:“有什么古怪?” 李申之说道:“这棺材里是空的。” 张牧之脸上疑惑更甚,这能听出个什么名堂? “来,你与我一同抬一抬这马车。”李申之把双手放在马车载板之下,作势要往起抬。 张牧之学着李申之的样子,与李申之站在同一侧,作势要将马车掀翻的样子。 两人力气都不小,只一用力,便把马车抬起来一尺高。 “咕噜噜……嗵……” 棺材里的声音真切地传了出来,张牧之终于察觉到了诡异。 换到另一边,猛地再将马车抬高一尺,棺材里传来了同样的声音。 “咕噜噜……嗵……” 赵佶已经死了好多年,按说肉身早已腐败,棺材里只剩下一副枯骨。 而人的骨头有许多快,光是大骨头就有十来块,若是棺材倾斜枯骨滚动的话,应该是“哗啦啦……噼里啪啦……”的声音。 “咕噜噜”的声音说明,棺材里只有一根骨头。 怎么可能! 李申之面露喜色,心中的猜想终于验证。 李申之离开棺材,留下张牧之在旁边守着,自己来到了韦太后身边,说道:“禀太后,臣觉得先帝棺椁中有古怪。” 韦太后瞧了半天,心中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问道:“有何古怪?”声音沉稳冷静。 李申之说道:“臣怀疑棺材里装的,不是先帝。” “怎么可能?”韦太后眉头皱起,显得有些慌乱。 这边说话声音不小,金使那边刚好能听见,当即反驳道:“你休要胡说。一口棺材而已,我们还会骗你不成?” 李申之说道:“骗没骗,打开棺材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金国使者有些慌,宋国的使者更慌。 万俟卨顾不上害怕身边的岳银瓶,嚷道:“李申之你莫要胡来!乱开先帝的棺椁,你可知罪?” 李申之回头一指,喝道:“带个假棺材回去,你可知罪!” 韦太后问话,打断了两人的争吵,道:“你有几分把握?” 李申之说道:“九成。” 韦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李申之说得很谦虚,但是依然下不了开棺的决心。 李申之问道:“敢问太后,先帝下葬之时可有人在侧?” 韦太后黯然地摇了摇头,心中无尽唏嘘。 他们在金国是为奴为婢,哪还有半点尊严可言,以至于他的夫君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李申之看向赵桓,问道:“你在场吗?” 赵桓连忙摇头如拨浪鼓:“不在不在,那时候我还金人的大牢里呢,哪里得空去看。”说罢,又躲回了韦太后身后。 李申之抱拳道:“请太后恕罪。”说罢,也不等韦太后回应,便径直走向了赵佶的棺材。 既然你下不了决心,那我就来帮你下决心。 韦太后有心阻止,将手抬到了半空中,张开嘴巴却没有说话,最终把手轻轻地放下,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李申之重回到棺材边,接过张牧之手中的刀,沿着棺材板插了进去,作势就要使劲翘。 万俟卨见状大惊失色。 他断然不能容许李申之这样去糟蹋赵佶的棺材,他是谈判的正使,李申之若是犯下大不敬之罪,到时候赵官家怪罪下来,他也难逃干系。 就算退一步来讲,棺材里真的是假的,那么这份功劳也该他万俟卨来得。 看到李申之如此笃定,万俟卨觉得棺材中必然有假,便一咬牙就要上前抢夺李申之手中的刀,自己夺下这份天大的功劳。 刚迈出两步,便听到身后“砰……”地一声响,万俟卨只觉得腿膝酸软,迈不动步子跪倒在地。 回头看时,发现岳银瓶拿着一根黑香蕉指着自己,香蕉头还在冒着白烟。 忽然感觉胸口有点疼,万俟卨想要揉一揉胸口,入手处却觉得一团黏腻,低头看时才发现衣衫已经被鲜血浸透。 只听岳银瓶大声喝道:“此獠欲谋刺我大宋知县,就地正法。” 一个五品大员要谋杀一个八品知县,这就是一个借口,一个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反驳的借口。 万俟卨终于知道自己要死了,疲惫的眼皮再也无法睁开,整个世界就像在谢幕,缓缓地闭上了最后的光。 在他意识还没有完全丧失之前,耳边响起了李申之那令人讨厌的声音:“早就想杀你了,一直找不到借口。” 万俟卨的死是一个小插曲,再没有人敢对李申之说三道四。 金人心里虽然有鬼,却也只能强作镇定。 韦太后紧张地抓着赵桓的手,不自觉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赵桓的手捏得没了血色,而赵桓却连喊疼都不敢。 哐,哐,哐…… 李申之与张牧之二人在棺材边张罗着,不一会便掀开了棺材盖。 只见李申之大笑起来,跳上马车,竟然一脚将棺材给踢了下来。 棺材应声翻倒在马车之下,一截烂木头从棺材里面“咕噜噜”地滚了出来。 李申之指着金使喝骂道:“狗贼,你怎么说?莫非你想挑起两国的战端吗?” 金使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懵在了当场。 他一路上押送赵佶的棺材,咕噜噜的声音听了一路,早就直到其中有问题,只是没想到李申之竟然敢当众把棺材盖打开,看来宋国文人也不是传说中的那般温文尔雅。 在原本的历史中,金人将这样的棺材送给赵宋之后,赵构连同一干大臣们并不是没有表示过怀疑。 想要验证里面是不是赵佶的尸首,都不用掀开棺材盖看,就如李申之一般晃一晃便知道端地。 饶是如此,赵宋的一干君臣们还假模假样地议论了好多时日,最终不知哪个不知廉耻之人想出了一个奇妙的办法:在金人送来的棺材外面再加一个棺材下葬。 按照宋人的习俗,金人送来的棺材太烂,他们想将赵佶的尸首取出来换上一个新棺材。可就是没人敢开棺材盖子。 他们怕。 怕里面真的没有赵佶的尸首,到时候怎么交代? 跟金人开战吗?他们不敢。可是受了如此的奇耻大辱不跟金人讨个说法,又怎么跟百姓交代? 完颜构就是这样一个欺上瞒下的人,对上欺骗金国主子,对下欺瞒大宋百姓,竟然最后还说是南宋的百姓不愿意打仗,担心增加赋税。 试问两宋三百年,几时听过百姓的心声了?百姓的舆论若是真的管用的话,贪官污吏怎不见得少一个? 直到一百多年后,佛教败类杨琏真迦贪图赵宋皇室的陪葬品,挖了赵佶的墓,才将这根烂木头昭告天下。 每每回想起这段历史,李申之都觉得气愤不已,将一腔的怒火撒到了宋国使团和金国使团身上。 按说如今的宋金局势,金国断不敢随意搞这么一根烂木头来敷衍大宋。 李申之在应天府的耀眼表现,让金人迫切地需要和平,不可能将把柄这么送给宋人。 殊不知赵佶的棺椁装车的时候还是半年前的五国城,那时候宋金还没有开战,金人对宋人依然充满了鄙视。 但凡金人当时随便捡几根烂骨头放进来,都不至于让李申之抓住把柄。 可那时的金人,自大到连几根烂骨头都懒得捡,直接塞了一根烂木头充数。 如此更是能够说明,赵佶死的时候,也跟万千奴隶一样,草席都未必裹一下,如同垃圾一样被扔进了尸坑。 金人哪曾想到,这短短半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宋金之间的局势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而金人忙于应付剧变,竟然忘记了赵佶棺材里的猫腻,更想不到李申之竟然敢当众开馆查验,以至于白白送给了李申之这么大一个把柄。 金国使者经历了最初的懵逼,稍稍恢复了些理智,说道:“申之小相公想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李申之问道:“兹事体大,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事情。待你回过见了金主,我回去见了官家,咱们再做计较如何?” 金国使者反复吟诵了几遍李申之说的话,终于在大脑中完成了翻译:今天就这样了,回去以后问问主子的意见再说。 就这?金国使者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道:“那便依申之小相公之言,咱们后会有期。” “慢着!”李申之一抬手,众人皆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金国使者很有先见之明地没有迈步,就等着李申之这一刻。 李申之说道:“为了避免你们日后不认账,烦请将今日之事写下来,用上印,作为日后的对证。” 金国使者应承下来,自有身边随从取来笔墨纸砚,就在现场写明了假棺材之事,然后盖上了随身的印鉴,双手呈与李申之。 李申之将信仔细看了一遍,又好好查验了金国的印鉴,才将书信收入怀中,抱拳道:“那就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金国使者缓缓转身,上了马车,又回头看了李申之一眼,见李申之不再有什么动作,猛地一抽马鞭,飞也似的逃了。 …… 望着远去的金人,张牧之不解道:“申之小相公,今日之事这便算了吗?” 李申之说道:“要是能再讹出一个太原府,我也不会让他们这么轻易地走掉。算了,逼得急了小心狗急跳墙。不过金人暂时不会有什么动作了,你抓紧时间筑城,争取在金人准备好之前将大名府筑成铜墙铁壁。” “得令!”张牧之抱拳应道。 李申之拍了拍胸脯,说道:“等咱们准备好了,这份文书就是金人在咱们手中的把柄。” 李申之没有在假棺材的事情上与金人过多计较,也是担心金人狗急跳墙,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应天府与金人全面开战,最开心的人恐怕就是赵构了。 李申之是断不会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将大名府的事情稍作安顿,李申之来到韦太后的马车之前,拱手道:“太后受惊了,下官恭迎太后回朝。” 韦太后点了点头,说道:“有劳李卿了。” 身后的赵桓使劲搓着泛白的手指,对着李申之龇牙咧嘴,想要挤出一副感激的笑容。 李申之淡淡一笑,辞别了韦太后的马车,整队出发。 并没有回到大名府中,而是绕城而过,直接朝着应天府出发。 宋国使团之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使万俟卨死了,也没人给收尸,鲜血已经微微泛黑,地面聚集了一堆苍蝇。 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 “咱们此行是为迎回三圣,如今三圣既归,我等也该回朝复命。” “是极是极。” “正该如此。” “尽快回朝复命,万万不可耽搁。” “……” 众人七嘴八舌一阵,赶紧跟上了韦太后的车队,将万俟卨弃之不顾。 第304章 小人也是可以利用的 前线的战报,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朝堂上衮衮诸公满含笑意,等着信使拆开鸡毛信,宣布那条令人振奋的消息。 而信使慌张惊恐的神色,在喜气洋洋的朝堂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韩世忠最先反应过来,察觉到信使的神色不对劲,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失口问道:“前线战况如何?” 韩世忠毕竟是军中宿将,还是那种有真本事,能打硬仗的宿将,对战场局势有着一股近乎本能的判断。 这一次,直觉告诉他,前线不妙。 “败……”信使近乎哭腔地说道:“吴帅,败了!” “哗……” 朝堂上当即炸开了锅。 “吴帅怎么会败呢?昨天不还刚把金军打得节节败退,逼到了太原城下,今日怎么说败就败了呢!” “吴璘这个匹夫,当真误国误民,罔顾官家对他一番厚爱。” “唉,都怪这个吴璘,贪功冒进。本堂早就说过,他就不该那么急功冒进,稳扎稳打才是上策。” 众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起来,浑然不觉龙椅上的赵构已经瑟瑟发抖。 “住口!”赵构狠狠地一巴掌拍在龙椅上,被震得生疼。顾不上手掌,赵构怒不可遏道:“你们说够了没有!” 众臣纷纷露出了羞愧的神色。 当初把吴璘吹上天的是他们, 现在把吴璘贬损得一无是处的还是他们。 好赖话都让他们给说完了, 让官家说什么? “现在怎么办?”赵构急道:“你们倒是说啊,现在怎么办?” 大臣们面面相觑, 没人出声。 范同左右看了看,见众人都隐隐缩在后面,便整了整衣冠,打算出班奏报。 刚要迈步, 一只大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扭头一看,是赵士褭。 赵士褭对着范同微微摆了摆手,唇语道:“时机未到。” 不远处的建国公赵瑗,也回头看着范同微微摇头。 范同暗暗地缩回了身子, 趁机在额头上轻轻地擦拭了一下细微的汗珠。 龙椅上的赵构对这些毫无察觉, 慌张地扫视着群臣,问道:“你们倒是说话呀!秦相公呢?秦相公来了没有?” “哗……” 一阵低沉的喧哗声响起,众大臣纷纷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目光, 低着头暗暗瞥向了龙椅上的赵构。 只见方才还英姿勃发的赵官家,忽然间变得像一个被吓尿了裤子的孩童。 自古少见慷慨悲壮之士,但见风使舵的人从来不缺。 在场的众臣工中,就有许多大聪明,小机灵。他们从赵官家的只言片语之中,揣摩出了上意。 当赵构喊出“秦相公”的时候,已经等于把自己的想法赤裸裸地告诉了大家。 擅长揣摩的人,他们没有什么主见, 只会遵从上意。或者说, 他们唯一的主见就是紧紧遵从上意。 马上,就有人出班奏报:“陛下, 金国使臣此时正在鸿胪寺, 不若遣人将他们唤来议事。” 赵构闻言止住了慌张,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忙道:“快去快去, 即刻就去!” 那官员赶忙出到大殿之外, 嘱咐人去鸿胪寺请金国的使臣。 小人们巴结皇帝, 是为了获得皇帝的好感,进而赢得高官厚禄, 享受奢靡的生活。 有人拍马屁得逞在前,小人们就像闻到了臭味的苍蝇, 纷纷出班奏报。 “臣请陛下南寻福州,以彰国朝雄威。” “杭州气候湿热,臣以为应当另寻一处气候宜人之所建都,方才有大国风范。” 大臣们七嘴八舌地进言,听得赵构是头昏脑涨。这句还没顾得上答应,那边便有人紧跟着上言。 “臣以为,当尽快在建康构建防线,提防金人南下。”说话的,是韩世忠。 只可惜, 就这一句还算得上是“人话”的建议,听在赵构耳中也只剩下“金人南下”四个字。 “议和, 议和,”赵构嘴唇哆哆嗦嗦地说着:“快去议和,秦相公呢, 赶快议和。” “迁都,迁都……”赵构连忙左右看了看:“伯英(张俊),良臣(韩世忠), 快随朕南撤,快去准备车马!” 赵构双手紧紧按在龙椅的扶手之上,屁股已经轻轻离开了龙椅,仿佛在起跑线上等着发令枪一般。 猛地想起身边还坐着韦太后,赵构双股战战,依然强作镇定道:“母后先走,孩儿为你断后。” 韦太后身子往后退了退,仿佛想离她的皇帝儿子远一些。 赵构的龌龊作态被众人看在眼中,傻子都知道皇帝已经被吓傻了。 大臣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宛如菜市场一般。 此时, 范同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看向了赵士褭, 赵士褭重重地点了点头。 范同环视了一圈,看到了站着笔直的赵瑗,闭目养神的李光,口中念念有词的张俊,还有急得团团转的赵鼎朱胜非等人。当他的目光看向了韩世忠的时候,迎来了一双锐利的眼神。 当韩世忠收回了锐利的眼神,顺便清了清嗓子,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咳嗽,使得全场鸦雀无声,就连赵构和韦太后都向韩世忠投来了渴望的目光。 韩世忠是在场最能打的人,大家都在期盼这个真男人出来讲两句,最好是金人不足惧,能将敌人挡在淮北之类的话。 不料韩世忠一声咳嗽之后开始了闭目养神,仿佛真的只是因为嗓子不舒服才咳嗽似的。 紧接着,众人听到了另外一边的动静,纷纷把目光转向了动静的来源。 只见范同两步跨出臣工的行列,昂首挺胸,抬手指向了赵构,喝道:“官家疯了!” 一声断喝,说得众人均是一愣。 从来没有人对着皇帝这么说话,一时之间不仅是众臣愣住了,就连赵构都如同石雕一般,傻在了当场。 众人愣怔还有一个原因,他们也认同赵构疯了这个事实。 正是因为他们认同了这个事实,所以大臣们反倒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范同指责官家是不对,可偏偏又说出了大伙心中认定的事实,这就让人很为难。 赵构在愣怔了片刻之后,看到了众臣将信将疑的目光,心中大慌,赶忙摆手道:“朕没疯,朕没有疯!我没疯,我没疯……” 第307章 复刻朱仙镇 吴璘是一员良将,能够很好地判断战场局势,知道什么仗能打,什么仗不能打。 之前围攻太原的大败,完全是因为听从了赵构的命令,急功冒进所致。 如今没了赵构掣肘,吴璘跟着岳云再次一路北上围攻太原,必然是心中有着合理的判断。 局势并没有变,吴璘为什么会转变思路,忽然觉得围攻太原可行了?毕竟岳云带来的也是步兵,不是骑兵。 金人的骑兵部队虽然在河东被岳云咬了几口,然而并没有伤及筋骨,战力还在,随时都可以游击出来切断宋军的粮道后路。 到时候以步兵为主的宋军,必然还会迎来一场大败。 这是战争科学的客观规律,并不以某人的意志为转移。赵构不行,吴璘不行,岳云同样不行。 用步兵去围攻骑兵,还是在太原盆地这样的开阔地带,从来没有人做到过。 可是现在,吴璘和岳云打算这样做,在开阔地带用步兵去围攻骑兵,他们到底依仗的是什么? 其实岳云也不知道。 岳云只是告诉了吴璘一条消息:李申之正在图谋燕京。 人的名,树的影。 对于李申之的名声来说,这样一句话,就足以给人莫大的信心。 在吴璘看来,只要李申之想要图谋燕京,那么燕京便已经被应天府方面军收入了囊中。 虽然他不知道李申之是怎么打算的,会怎样行动,但他就是这么自信。 有燕京城易手为前提,围攻太原便易如反掌。 金国的太原守将坐守太原城,已经给燕京城的完颜宗弼送去了求救的书信。 此时此刻,金国的情报体系中,燕京城方圆一百里之内依然歌舞升平,看不到半点要开战的迹象。 如果硬是要说宋金之间有什么关联的话,那只有两只车队离开了大名府,朝着燕京城而去,那是宋方交付金人的“岁贡”。 打仗归打仗,岁贡归岁贡,一码是一码。 李申之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太原守将不知道宋军的兵马有多少,再加上之前在岳云身上吃了个大亏,在探清形势之前不敢贸然出击。 在他看来,等完颜宗弼派上几万援军过来也不过天时间,到时候他们再从城中杀出,一个里应外合之下,必定能杀得宋军人头滚滚。 倘若宋军自己粮草不济,等不到金国援军便撤军,那他们同样可以从城中追击出去,杀宋军个溃不成军。 现在,金国的太原守将只给自己布置了一个任务,休息。 …… 大名府,李申之与岳飞对坐品茶。 “张博士的茶果然不同凡响,老夫久居临安,竟然无福消受。”岳飞满面笑容,细细品着新开发出来的茶种,大红袍。 李申之手上拿着一份文书,左右看了几遍,放在案上,顺手捏了茶杯啜了一口,说道:“赵昚那小子,还真行。” 岳飞摇了摇头,懒得反驳李申之大不敬的言语,说道:“朝廷想知道咱们下一步的行动部署,你打算怎么交待?” 李申之说道:“赵构当皇帝的时候,咱们什么事都瞒着他,是因为赵构这人靠不住。现在赵昚上台了,这是朋友,有些事就不必瞒着了。” 岳飞点了点头,说道:“你打算跟临安要什么?” 李申之说道:“工坊城的产出越来越丰盛,咱们什么都不缺,唯独缺粮食。粮食这东西,要多少都不够。临安富庶,不如让临安给咱们运粮食过来。” 其实应天府方面已经积攒了不少的粮食,只不过距离李申之“库存三年口粮”的目标还有不小的差距。 岳飞蹙眉,沉吟片刻,说道:“自古打仗筹粮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事。江南虽然富庶,但是从各个州县筹集粮草运到临安,再从临安集结北上运到大名府,最快也要三个月。不过以老夫对朝廷的了解,半年之内能运到,就已经算是朝廷上下勠力同心了。” 李申之摆了摆手,从张葱儿手中接过一张三尺见方的地图,在“天津”的位置点了点,说道:“让他们在临安、泉州就地筹粮,筹到一船就运一船,走海运。” “海运?”岳飞受限于时代束缚,从来没考虑过通过海运粮食来支持战争。 现在被李申之点破之后,岳飞的思绪瞬间拐了好几个弯。 两宋的海上贸易十分繁华,官员们对于海运其实有着深刻的认知。在采石矶大战中大放异彩的李宝海军,还是当年岳飞主持建立的底子。 打开了海运思路的岳飞,一把从李申之手中抢过地图,指头肚沿着辽东半岛画了个圈,指向了图们江,眼神之中满是兴奋之色。 李申之点了点头,说道:“岳帅,这直捣黄龙之仗,就靠你了。” 直捣黄龙,一项原本可以比肩封狼居胥的功绩,一场未完成的战争,一直是岳飞心中的梦想。如今眼看着实现在即,饶是戎马半生的岳战神,也不禁呼吸急促了片刻。 岳飞拿着地图又看了一阵,在心中完善了一下作战细节,顺手喝了几杯茶,重新镇定了下来。 “幽州城你打算怎么打?”岳飞喝饱了茶水,双手交叉,一脸期待地看着李申之。 李申之没有继续喝茶,而是端起了一杯清水漱口,说道:“小婿打算重温岳帅朱仙镇之战。” 听了李申之的答案,岳飞彻底不淡定了。 朱仙镇,不仅是岳飞的痛,更是后世所有华夏人心中的遗憾。 每每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人们都会设想:假如没有那十二道班师金牌会怎样? 有人说,即便没有班师金牌岳飞也打不赢,因为当时岳飞已经被包围了。并且完颜宗弼得到了来自宋廷的密报,知道岳飞是一支孤军,没有接应。当然了,这些人认为岳飞应该可以突围成功,但是失败是必然的。 有人说凭借岳飞的战斗力,应该可以击败完颜宗弼,然后一举打到幽州城下,收复幽云十六州。 然而从来没有人相信,岳飞真的可以一路北上,打到金人东北老巢,成功地直捣黄龙。 李申之心中也有无尽的遗憾,想看看岳战神的终极战斗力是什么样子。 在计划攻打幽州城的时候,李申之想了无数的战法。 围城断粮法,炸掉城墙重甲步兵平推法,畜力铁王八都造了好几十个,火箭弹洗地法,反间计法,嘴炮劝降法…… 最终选择了岳飞最后一次北伐时的战法。 因为这种战法,确实是这个时代背景之下,在平原用步兵对骑兵时,最好的战法,没有之一。 “朱仙镇……”岳飞口中喃喃自语,都没有察觉自己茶杯里也换上了清水。 刚刚淡定下来的岳战神,又不淡定了。 三十九、治安策 金人的突围丝毫没有意外,东门佯攻,北门突围。 李申之知道完颜宗弼的本事,并没有下达围死金人的军令。 不过李申之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在东门和北门外埋了几亩地雷,布了几股伏兵,都是顺手的事。 金国权贵走得匆忙,留下一个乱糟糟的幽州城。 还好,只是一座乱城,而不是空城。 李申之领着兵马进了城,将随行军队以“都”为单位,各守一个路口,防止有人趁乱生事。 紧接着下发安民告示,让大家各安其实,城内生产生活一切如旧。 在金人的行宫中,王伦引着一众归正官员候在门口。 李申之老远看见,忙下马来,取下冠带,小跑几步搀住王伦的胳膊:“王相公辛苦了!” 王伦见状,两行热泪流出,当即就要下跪:“李相公,使不得,使不得啊!” 王伦摘帽子是请罪的意思,见李申之也摘下帽子给他回礼,心里感觉承受不住。 李申之不再纠结这些细节,一手拉着王伦,一手朝旁边一招呼:“走,进去说。” 两队文武官员前呼后拥,一同进了金人的行宫。 行宫内一片狼藉,椅子蜡烛倒了一片,幸好没有发生火灾。 王伦方才已经安排人手简单收拾了一番,在大殿内摆了两排椅子。 李申之眼睛朝龙椅瞥了一眼,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示意众人都坐下。 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场顿时笼罩着整个大殿。 “王相公,怎不见宇文相公?”李申之最挂念的,还是宇文虚中。 王伦闻言,眼眶又红了起来:“宇文相公要灭尽金人,永绝后患。” “唉!这是何必呢。”李申之摇了摇头:“自古外患如蚊蝇鼠蟑,代代不绝,匈奴也好,突厥也罢,只要我华夏能团结一心,再强的外患都如土鸡瓦狗一般。如若我华夏自乱,即便是西边的胡羌,南越的蛮子都能闯进来搅得我天翻地覆。” 王伦点头称是。随即左右看了看,问道:“听闻岳帅在军中,怎不见岳帅身影?” 李申之笑道:“岳帅追金人去了,要将金人赶尽杀绝,永绝后患。” “且不提战事,眼下先有一事要辛苦王相公。” 王伦闻言,拱手起身:“李相公尽管吩咐,有王某能出力的地方,定当尽心用力。” 李申之将王伦按到座位上,说道:“自古有言,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如今幽州城不费吹灰之力算是拿下了,接下来怎么治理,还得王相公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王伦略一沉吟,问道:“不知李相公,打算如何治理?” 此言一出,李申之便知道王伦是个肚里有货的人物,心中必然有上中下三策,等他李申之定夺。 “如何治理?自然是让百姓安居乐业,振兴百业,保我幽州城繁荣昌盛。” 王伦笑着摇了摇头:“李相是个爽快的人,如今怎与我打起了哑谜?” 不等回复,王伦继续说道:“如今的幽州城,不啻于改朝换代,如何治理,自古便有成法。如何取舍,全在相公之意。且看相公是想文治,还是武治?” 李申之见状,暗道:这王伦是个心急之人,与这种人打交道要直来直去,最忌讳拐弯抹角。且王伦是个难得的人才,才干不弱张浚赵鼎之辈。若是自己说话不痛快,让此人对自己心生厌恶,那才是巨大的损失。 “某在应天府的一番经略,想必王相公也有所耳闻。依王相公之见,这幽州城是该文治,还是武治?”李申之询问的时候,右手上抬,是个“请”的意思。 王伦心中涌起一阵暖流,暗道:还好还好,自己的才干得到了李申之的认可。要不然他还得大老远地跑回南宋,去伺候赵构那个昏君。 一心想要表现,王伦一点都不藏私,高谈阔论起来。 二人仿佛相亲的情侣一般,找到了一个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一时间聊得忘记了时间。 王伦说的仔细,李申之听的认真。 总括起来,文治是个慢办法,有利于快速稳定局面,但是会留有后患。武治是个快办法,效果立竿见影,但是一个不慎容易反噬,让刚刚建立的政权很快被推翻。 大殿之中有饱读诗书之士,他们从李申之和王伦的探讨中开始阐发,论述史上成功或失败的案例。 王伦说道:“办法没有高低之分,区别只在使用之人。” “王相公且说一说这利弊。” 众人听李申之的语气,竟有一丝考校的意思,纷纷停止讨论,素耳恭听。 对于他们归正人来说,如何融入到宋军之中,王伦就是河里的石头,众人刚好借此探一探李申之的脾性。 王伦整理了下思路,说道:“所谓文治,乃是主教化,众文教,与民休息,历三代而易其俗,则可保国家长治久安。其弊显而易见,唯慢耳。” “武治则是快刀斩乱麻,斩尽不服号令之人,再行教化之策。此策用好可永绝后患,用不好时,百姓深居恐惧,易被有心者蛊惑造反。” “当初始皇一扫六国,行武治之术,二世而亡。至汉行文治,虽则保住了江山,却在其后百年之间叛乱不断,乃是文治之后弊。” 李申之点了点头,说道:“那么王相公以为,幽州该如何治?” 王伦说道:“李相公行事雷厉风行,常出人意料。某以为,当行武治。” “哈哈哈……”李申之拍张称好,转脸说道:“文治也好,武治也罢,都不好。我要行的,叫法治。” “法治?”王伦皱了皱眉头,心中许多疑惑。法治是法家的思想,秦国就是行的法治。 他王伦方才将秦国的法治概括为武治,并做出了精彩的阐述,深得众人好评。可李申之偏偏不用他武治的说法,改用法治,莫非是在敲打他? 想来也是,治国方略乃是国之根本,怎能由他一个归正的相公提出来,必然要当主公的亲自说出来,当做祖宗之法流传百世才对。 想通了其中关节,王伦起身,一揖到底:“承蒙相公抬爱,某愿为相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申之不知道王伦心中所想,还以为王伦以国士自居,也跟着起身,模仿着古人拜相的姿态:“那便拜托王相公了。” 敲定了大方针,李申之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王伦:“我这里草拟了治安十策,还请王相公参详。” 王伦赶紧双手接过,举在眼前小心地翻开。 只看了一眼,便激动地站了起来,左右踱步, 看一行,踱一步,叫一声好。 如是十余次,拍股大赞:“妙极,妙极!大宋有李相公,真乃社稷之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