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娱字事》 第一章 签售 虽然大地震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后续的余震以及其他事故还是使人有些惶惶不安。 但又能怎么办呢？ 只能一边关注着电视上不时弹出的灾情警告，一边骗自己说那些穿着西装鞠躬的人这次没有撒谎。如此一来才能勉强沿着惯常的轨迹继续生活下去。 至少在东京杉并区的这家书店里正是如此。 自动玻璃门后，春季午后特有的暖熏气氛使得守着收银机的店员有些昏昏欲睡。更里面的位置，半人高的书架整齐排列着，将几位被捧在手中的书定在原地的顾客隔开。 有个顾客像是对手中的书厌倦了，将其放回书架上。走动几步，又信手抽出一本，在手上摊开，却久久没有翻页。她的视线像刚才一样，偷偷瞧向书店的更深处。 那里，清水彻坐在桌后正写着什么。至于他手边堆了半米高的书本，以及身后标着“《夜间远足》图书发行签售会”的横幅，则是完全无人问津了。 人是一种对目光很敏感的生物。即使隔着几米远的距离，来自不同角度的注视还是被清水彻注意到了。虽然处于视线带来的压力之中，但清水彻倒是泰然自若，毕竟他也不是完全吃亏的那一方。 停下手中的笔，清水彻抬头寻找之前关注的那人。发现她挪了个位置，却是让清水彻看得更清楚了些。 端详几秒，清水彻又拿起笔，在眼前的纸页上又写了几句。 “…深棕色的丸子头下是雪白细腻的后颈，连衣裙的领口在单薄的后背上画出条舒缓的弧线，就像是在白色沙滩上的随手一笔…” 这个年纪和打扮，能够在工作日的下午来悠闲地逛书店，应该是附近的大学生。清水彻心里推测着，抬起眼睛换了个目标。 清水彻将自己的这种行为叫做“取材”。虽然在杂志上发表过几篇短文，连载的中篇小说也终于出版，勉强为他挣来了“作家”的名号，但相比于成名作家，无论是历史书上芥川龙之介和夏目漱石，还是当下名噪一时的树上春树和东野圭吾，清水彻自认为自己没有他们那种一眼看穿事物本质的天赋。 而想要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就只能增长见识，不断积累了。而这种对人物外形的“取材”，自然也是积累写作素材的方法之一。 又记录下个形象，清水彻察觉到角落的目光多了几道，但手边书的高度还是没有减少。 这也正常，毕竟花费一千五百日元，买本明显是新人作家写的不知名新书，也只能换取几十秒的谈话时间。相比之下，一张电影票也就是一千八百日元，杰尼斯偶像的单曲更是只有一千日元出头，明显后两者带来的体验更好一些。 在心里吐槽完这些，清水彻寻找起下一个目标，却看到了作为他编辑的岸田正明拎着个袋子走了过来。 “喂，你要的乌龙茶。” “谢了。”清水彻单手接住他抛来的罐子。 岸田正明耸耸肩，自顾自地在他旁边坐下。 “有卖出去吗？” “没有。”之前的那些视线短暂地消失了。 “啊，”岸田正明喝下口凉茶，随便靠在椅子上，丝毫不在意身上的西装可能被压皱，“那以后和书店说缩短时间好了，反正也就是刚开始那一会有人买。” “我倒是无所谓”，将蒙着水汽的罐子放在一边，清水彻拿起笔打算继续取材。 “我说，你这小子赶快找个女朋友。” 笔尖移动着，清水彻懒得理会岸田正明这种时不时的突然话语。果然，他马上就忍不住道出原因。 “虽然你对于这种青涩懵懂的情感很拿手，但写到正式交往的部分，也就能骗骗没什么感情经验的中学生了”。 他拿起本用来售卖的书翻着，口中还在喋喋不休。 “有了女朋友的话，写的东西多少也能真实些。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传授点技巧？” “将近四十岁还没结婚，岸田桑你真的有技巧这种东西？” “结婚和交往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将工资全花在银座夜总会里陪酒小姐身上也能算是交往？” “和那些人打交道才能学到更多东西啊，”岸田正明一副不以为意地样子，“要不我今晚就带你去见识下？以你小子的长相，今天能给我也说不定。” “岸田桑，”清水彻将取材用的本子翻过一页，语气仍然缺乏波动，“至少从法律来说，我还没到能去那种地方的时候。” “不说谁能知道。” 清水彻却并未理会，“有人来了。” 玻璃门外的展板前立着个女孩子。她的发梢在胸前微微卷起，灰蓝色连帽衫和牛仔长裤的组合，怎么说也不符合东京当下的所谓潮流。 但纤细身形搭配极为精致的五官，尤其是挺直鼻梁上瞬间能将人吸引住的探索目光，却使得店内的其他人有些相形见绌了。 她步入店内。自动门工作时的声音使得正在打盹的店员条件反射般来了一句，“欢迎光临。” “啊，打扰了。”她竟然停下脚步回礼了，点头的动作看上去有些拘谨。 这个年纪和打扮，再考虑到举动，应该是刚刚上京，还没来得及适应东京生活的新人。清水彻暗自揣测着。 那个女孩子在店内踱着步子，眼神也左右晃着，注意到这边的时候眼睛突然亮了下，就像是发现了目标一般。接着，她就快步走了过来。 朝旁边扫了一眼，桌上的饮料罐已经被岸田正明收起，他自己也拉平了西装上的褶皱，垂着手立在一旁，板着面孔扮演起自己的角色。 再回过头去，那个女孩子已经从旁边拿起本书，立在他面前了。 “清水桑是？” “是的。”清水彻笑着回应，接过她手中的书，动作熟练地在扉页写上早已准备好的内容，又用双手拿着递了回去。 “万分感谢您的支持。” 她将书小心收在单肩包中，却没立刻离去，手搭在包口的拉链上，动作有几分犹豫。 “是杂志吗。”清水彻主动开口了。 “欸？” “是想签名的杂志吗？” 面对着她微微张口的惊讶表情，清水彻又笑了下，开口解释，“毕竟来签售的绝大部分人都是从连载的杂志上得知消息的。” 她轻轻点头，从包中取出本保管很好的杂志。 接下来又是相同的流程。交还回去的时候，她明显松了口气，感谢的笑容没了先前的拘谨，离开时的脚步也轻快不少。 “这么漂亮的人，在银座也很难遇到。” 收回望着门口视线，发现岸田正明又在旁边坐下，发出意义不明的感叹。没有理会他，清水彻拿起笔，打算将那个女孩子的形象记录在纸上。 “尤其是那双眼睛。我要是星探的话，绝对会不顾一切将她签下来。” “真有那种程度？” “你这小子，不要因为自己的长相，就瞧不起我们这些普通人的看法啊。” 清水彻摇摇头，不置可否。收起笔，又看了眼墙上的时间。 “差不多该回出版社了？” 第二章 早见书房 摇晃的地铁车厢上，清水彻倚着墙壁，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挂在半空的周刊文春海报。 对于地震的讨论暂时取代了平日里的花边消息，各式各样的议论像是终于找到了个能够倾泻的出口。 然而周围的人完全没有朝那边瞥一眼的意思，只是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手机或者事物上，仿佛那讨论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仔细看了一阵，清水彻也收回视线，观察着周围的乘客，寻找值得记录下来的形象。 接近北参道站，列车开始减速了。 被裹挟着走出车站，又撞上迎面而来的人群，好不容易从其中脱身，清水彻才注意到被电线切割出的不规则天空已经染上了稀薄的暮色。 回头看过去，岸田正明也挤了出来。 “岸田桑，新书的事你和社长说过了吗？” “说过了，今天让你过来就是为了这个，”他抹了下额头上的汗水，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肩上，“走。” “好”。 逆着由上班族汇集成的人流，清水彻跟着岸田正明步行两分钟，就看到栋已经十分熟悉的白色小楼。 一层的咖啡店照常热闹着，明亮的玻璃门关关合合，顶上早早亮起的灯光也像是沾染上了这份活力，将“早见书房”几个黯淡的汉字挤到更高处无人在意的位置。 没有就此止步，两人绕到小楼的侧面，沿着被踩的光滑的水泥楼梯登上二楼。 用钥匙打开紧闭的房门，岸田正明走了进去，清水彻跟在后面。 下班之后的办公室早已空荡，十几张放着电脑和各种资料的桌子静静立着，旁边用于会议与会客的房间也罩在阴影中，只有尽头处社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隐约的声音顺着灯光飘了出来。 “…社长，相比前年…去年的销售额…利润的话，也…” “哦，这个数字也谈不上盈利了。” “是…具体到业务上面，出版社的收入包括杂志和书籍出版两块。杂志的整体情况还不错，主要是书籍出版那边…” 清水彻还想再听下去，但岸田正明已经带着他来到门前。里面的人显然也有所察觉了。 “铃木君，今天就先到这里。” “好的”。 门被从里面推开，清水彻认出了那是出版社负责财务的铃木拓，双方轻轻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 等他离开，两人敲门进去，清水彻终于见到了此行想要拜访的人，出版社的社长早见胜。 “哦，岸田和清水君啊，请坐。” 和岸田正明在椅子上坐下，清水彻看向木桌后的老者。只见他摘下老花镜，压在刚才看的报表上面，语气带着些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温吞感，“清水君今天的签售会，怎么样？” “和前几次差不多，大概卖出了这个数。”岸田比出个手势。 “以现在新人作家的销量来说，算是很不错了。”早见胜靠在椅背上，微微颔首。 实际上，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清水彻觉得能有人买自己的书已经实属难得。至于销量，虽然是越高越好，但也没有想要强求什么。 附和式地点了点头，他道出此行的来意：“早见桑，关于下一本书的事情，想要麻烦您…” “岸田和我说过了，你是打算写一本和辞典编辑有关的书，所以想去有辞典部门的出版社见习？” “是的” “这件事我和讲谈社那边谈好了。找个时间，让岸田带你去。” 不同于蜷缩在咖啡馆楼上的早见书房，讲谈社作为日本出版行业数一数二的大企业，自然能够养活的起辞典编辑部这种一听就没什么收益的部门。 但早见胜能够搞定那边的关系，着实有些出乎清水彻的意料。不过现在并不是探究背后缘由的时候。 “麻烦您了…” “社长，怎么会让我去？” 致谢话语被打断，清水彻转过眼睛，发现旁边的岸田按着扶手探出身体，脸上满是意外。 “你是负责清水君的编辑，而且出版社里熟悉讲谈社的，除了你也没有别人了。” “您不也…算了。” 话就要到嘴边，岸田正明却放弃了反驳的意图，松开双手，整个人落在椅子上发出一声闷响，手臂环抱在胸前，腿也不耐烦地抖着。 早见胜显然已经预料到他这副模样，没有过多理会，又提起了些别的。 “说起来，早些年我们也是有自己的辞典编辑部的，那时候…”他顿了下，像是意识到什么，“抱歉，到了我这个年龄，就很容易想起以前的事。对了，清水君，我记得你还是大学生？” “是的，早稻田文学部，开学后就是第二年了。” “哦？那时间上…” “我尽量找没有课的时候过去。” “我还是再给讲谈社那边说一声好了。还有，虽然是见习，但应该也会让你参与一些工作，没问题？” “可以的。”清水彻立刻答应下来。对于取材而言，相比于单纯地观察，还是实际参与获得地体会更深刻些。 “工钱的话，那边也会按照一般见习者的标准付给你。” “多谢您了。” 早见胜缓缓点头，过了几秒见没人开口，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就回去。” 告辞后，沿着侧面的台阶向下。玻璃后的咖啡馆又明亮了几分，天空也只剩下平静的深蓝色。 站在路旁，清水彻注意到岸田正明像是迫不及待一般，从口袋中翻出根香烟，夹在指间，单手点燃，狠狠吸了一口，才转向这边。 “喂，你真是给我找了个不得了的工作啊。” “所以有什么问题？” 想要问出点东西。 “没什么，”他弹了弹烟头，“下周一早上你先来出版社，我带你过去。” “下周一不行，那天我打算搬家。” “搬家？那你想去的时候再联系我，”岸田将烟头踩在脚底，转身顺着楼梯上去，“只要是工作日就随便你。” 看着出版社的门又被闭上，清水彻不明所以地摇摇头，融入了前往车站的人群中。 第三章 搬家 四月的中午，已经有些许闷热了。 中野站步行十几分钟的公寓里，清水彻将未拆封的沙发放在墙边小心放下，感觉手臂总算是轻松不少。 另一边，来帮忙搬家的长谷川明也忙不迭地直起身，发出了与自己健硕体型不太相符的抱怨。 “所以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距离车站那么远，连电梯也没有。” “带客厅的房子，而且一个月只要十万円。即使比不上你在新宿的公寓，但也很不错了。” 长谷川明踱着步子，内外打量着，“虽然这么说，但清水你本来也能住在那种地方，只要不拒绝家里给的生活费的话。” 认真考虑着沙发和电视的位置，清水彻头也没抬，“不过自己挣的钱花起来更轻松些。” “也许，”不大的房间没能让长谷川的兴趣多持续几秒，“还有什么要搬的？” 环视一圈，清水彻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先吃饭，我请客，剩下的回来再说。” “哦？”长谷川像是来了兴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那你最好带上足够的现金。” “放心，要是真出现那种情况，我会给店家说留你洗盘子的。” … 住宅区的店铺寥寥，能去的也只有中野车站附近。 临街一家烤肉店的包厢里，清水彻嘬着茶水思考着新书的事，对面的长谷川却突然开口。 “说起来，作家的收入怎么样？应该很不错。” “不错指的是那些畅销书作家，比如池井户润和三浦紫苑他们。对于我这种新人，印刷量也就是千本，版税也不过五六十万円。” “那你现在…” “嘛，交过学费和房租，现在也基本不剩什么了。所以接下来要努力了啊…” 清水彻又端起茶杯，没注意到长谷川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么说起来，最近有个机会清水你要不要试试？” “什么样的？” “前段时间的东宝灰姑娘甄选你知道吗？” 清水彻沉默着点头。 对于日本人来说，即使没听过这场甄选，至少也应该听说过东宝和长泽雅美的名字。前者是甄选的举办者，也是日本最大的电影公司。后者是由“东宝灰姑娘”出身的国民女演员。 在这两者的组合下，对那些一心想要进入演艺界的女孩子和她们的父母而言，在这场甄选中拿下优胜，无异于已经手握半张通向成名的车票了。 “东宝目前打算为上白石萌歌、上白石萌音、小川凉和滨边美波这几位优胜者拍一部电影短片，每人一个小单元，所以需要四份剧本。” 长谷川明喝了口水，继续道：“相当于是给她们磨炼演技用的。所以那边也不想启用什么成名编剧，打算找便宜的新人了。不过，毕竟是东宝啊，每份剧本二十万円总是有的。怎么样，你要不要试试？” 听起来确实很不错，但清水彻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我是文学部的没错，不过小说和剧本完全是两个东西，尤其是剧本的分镜和台词那些…要是都一样的话，编剧这个职业也就不存在了…”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门外，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将他的话语打断。 “失礼了”。 包厢的门被从外面打开，大厅中各种话语混合成的嘈杂声响涌了进来，一道纤细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是烤肉店的侍应生。 “两位的菜品已经好了。” 清水彻挪动到门后的阴影中，为上菜腾出空间。视线无意间扫过那位侍应生的面庞，却发现有些莫名的熟悉。 是在书店签售时最后来的那个女孩子。 她的长发似乎被剪短了些，扎成个马尾垂在身后。相比于上次的蓝灰色外套，烤肉店的深黑色制服，让她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脖颈显得更白皙了几分。 她似乎将目光汇集到手中的菜品上，没有注意到这边。 很快餐桌靠门的一侧被摆满了，她端着最后一个盘子想要放到内侧，动作看上去有些吃力。 “我来。”清水彻伸出手接过。 “谢谢。” 她像是松了口气，抬起头致谢，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啊，清水桑！”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清水彻手抖了下，移动中的手臂打翻了面前的茶杯，还未饮尽的茶水瞬间铺满了桌面。 对面一直观察着这一切的长谷川明连忙抽出桌上的纸巾。 相反，那个女孩子却是先将头转向一旁，轻掩着嘴，像是幸灾乐祸地笑了下，才从餐车下取出毛巾，口中道：“我来就好。” 折腾了几分钟终于将突然的乱局收拾干净。 她又立在桌前，似是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清水桑，我是…” “上次来过签售会，我记得的。”话刚出口，莫名的担心又让清水彻补了一句，“来买我书的人本来就没有多少。” 她脸上现实闪过些许惊讶，继而弯起眼睛，轻轻笑了下，没有言语。 “对了，你现在是在这里打工吗？” “是的，最近这段时间，我…” 还没说完，外面的嘈杂背景中就响起了道模糊的声音。 “好的，马上就来。” 她回过头去应了一声，再看回来时就只剩下道别的话语。 “抱歉，那边…” “是我们麻烦你了。” “那…清水桑，再见了。” “好，再见。” 清水彻点点头，看包厢的门又从外面合上，才从瞧不出什么特别的木制门板上移开视线，恰好对上对面长谷川明暧昧的目光。 “哦？签售会？什么情况？” 清水彻懒得理会，夹起块腌制好的牛肉放在中间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的炭火上，油脂沸腾时的滋滋声瞬间将他的声音盖过。 长谷川却没有放弃的意思，还在追问。 “什么时候认识的？到哪一步了？” 见清水彻还不搭理，又抱起手臂自顾自地回想起来。 “不过真的很漂亮啊…尤其是那双眼睛…” 终于忍耐不下去，清水彻轻咳一声。 “对了，长谷川你刚才说的那个剧本，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吗？” 第四章 讲谈社 站在早见书房楼下，清水彻通过玻璃窗打量着咖啡馆内的顾客，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天烤肉店的事情。 虽然一开始决定回绝，但为了挡住长谷川的询问，反而主动套取了不少关于这次剧本征集的消息，以至于最后真的冒出了试一试的念头。 反正对于作为大学生的自己来说，最不缺的就是所谓的空闲时间。 看着路过的上班族，清水彻在心里吐槽一句。下一刻却莫名想起了那天遇到的女孩子。 是在烤肉店打工吗？虽然只是巧合，但在东京上千万人中，两个素不相识的在短短几天能够碰到两次，这种感觉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奇妙。 如果以这种奇妙感写个故事的话… 思路还没来得及展开，清水彻的想法就被身后的哈欠声打断。 “接近中午才来啊，怎么不上去等？” 回头看过去，岸田正明已经从楼梯上下来，正要把手中皱巴巴的西装外套披在身上。 “早上有课”，清水彻摇摇头，“上去肯定会被彩姐叫住，然后又会有新的拍摄工作。” 见岸田随手拍了几下衣服就算是整理妥当，便接着开口，“那现在走吗？去讲谈社的路线，岸田桑你应该知道？” “没那个必要，我叫了出租车。” “哦？” 似是察觉到他的想法，岸田正明转过眼睛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是工作的话就该好好利用交通费啊。”又回头去捕捉车辆接近的声音，“就算是考虑到出版社费财务，想办法多卖几本书这点钱也就回来了。” 既然他这么说了，清水彻也耸耸肩，没再提出什么意见。 在车上摇晃了半小时，到达讲谈社楼下时已经有个身着深色西装的人等在那里。岸田正明刚从车里探出身体，那人就已经注意到，快步迎了上来。 “岸田，没想到这次是你来啊。” 来人的热情态度让岸田正明迟疑了下，片刻后才挑起眉毛，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是入江啊，你现在还在辞典局？” “那件事之后，我也只能在辞典局等到退休了。” “嘛，不论如何，这次的事算是好办了。” 清水彻站在一旁，打量着那人。他戴着副细边眼镜，脸上的皱纹虽然不明显，但也没法忽视，身形微微前弯，袖口有着些许磨损痕迹，显然是长时间从事文案工作。总体而言，一幅背负着各种压力的普通中年上班族标准模样。 应该也是编辑。在心里暂定个结论，清水彻又暗自推测起两人的关系，没注意到下一刻他们同时看了过来。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现在负责的新人作家，清水彻。”岸田又转向对面，“这是…对了，入江你现在是什么职务？” “我现在是辞典局日语辞典课的课长”，他从口袋中取出名片，双手递过来，“清水先生，初次见面，还请多多关照。” 视线只是从入江平一四个字上一闪而过，还未习惯这个称呼的清水彻错愕之下连忙躬身回礼。 “不不，我还称不上是‘先生’，接下来也是我要请入江桑多关照才是。” 岸田咧嘴笑了下，倒是没忘记帮他解围，“入江你没必要这样，这小子上个月才出了第一本书，等他拿到直木赏，你再称呼他‘先生’也不迟。” 一番解释之后算是熟络，入江终于能坦然喊出“清水君”这个称呼，也想起了今天的正事。 “见习的事情，早见社长和我们局长大概说过了，还有些细节一起去办公室谈。” “让这小子跟你去就行。至于进讲谈社的地方，”岸田颇为轻蔑地哼了一声，“我这种人就算了。” “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岸田你也没这个必要了？” 入江平一又劝了几句，见他还是不愿松口，总算改换策略。 “马上到中午了，这样，去附近的料理店谈总可以？” 清水彻注意到岸田朝自己看了一眼，回过头后才答应下来。 几分钟的路程，一家名叫“nsho”的拉面店中，三人在柜台前依次入座。距附近几家公司的午休还有点时间，店内除了正在做准备的师傅也没有其他人。岸田扯了扯领口处的领带，从口袋中摸出烟盒，看到墙上的标记又放了回去，咂了下嘴，道：“既然要谈待遇，那就说说。” 见他还是这幅做派，入江嘴角抽搐了下，摇摇头，开口了：“清水君现在还是学生？” 清水彻点头。 “那时间上就不做要求了，任何时候都可以，不过还是推荐工作日，毕竟见习没有加班费这一说。待遇的话，目前学生见习的时薪是一千円，这一点没问题？” 本来只抱着取材的想法，对于这份收入没有太多的期待，见达到了东京打工的一般水平，清水彻本打算就这么答应下来。然而在他之前，岸田却将话抢了过去。 “不是还有更高的标准？” “那是实习生的待遇了。” “见习和实习还不是你来决定，反正只要你这个课长签字了，财务那帮人才懒得区分。” 盯着岸田没什么表情的脸楞了几秒，入江看起来有些吃惊，片刻后才像是放弃了什么一般，回头看向清水彻。 “那就一千五百円，一会去财务的时候别说见习的事。” 没有必要拒绝两人的好意，清水彻直接点头，“麻烦入江桑了。” 冒着热气的拉面端了上来，不大的店面开始被穿着各式白衬衫的上班族填满。关于清水彻的话题也宣告结束，入江和岸田的谈话又陷入之前的节奏：一人试探问起这些年的情况，另一人则是变着角度搪塞。 碗里的汤汁终于见底，三人起身为排队的人腾出位置。店外的人行道上，岸田叼着牙签，眯眼瞧着不远处讲谈社崭新的大楼，叹了口气，“当时这栋楼刚开始建？” “也就是刚填好地基的样子。” “可惜了。” 对于他们的话语不明所以，清水彻望着大楼，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再收回视线时，发现他们的目光已经落在身前了。 那里站着个身穿银灰色西装的男子，他紧盯着岸田，缓缓抽动着脸上的肌肉，开口道：“呦，没想到在废品回收站待了十几年的人，也有兴致来我们讲谈社透透气啊。” 清水彻注意到岸田忽然紧了紧拳头。 第五章 缘由 “怎么，见到以前的老朋友高兴到说不出话来了？” 那人走近几步，在清水彻的视野中更加真切。他的银灰色西装在太阳下闪着亮光，目中无人的姿态，配上刻意拿捏的油滑腔调，让清水彻忍不住想起了想起了主人权势的虎皮鹦鹉。 打消突如其来的笑意，转头看向岸田正明。 他不知何时松开了拳头，眯起眼睛摸着下巴盯了那人几秒，才露出副恍然大悟的惊喜表情，道：“还以为是谁，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渡边课长吗？” 普通的一句话却让那人止住脚步，脸色也泛白后涨红成鹦鹉羽毛的颜色，整个人像是个突然被针刺破的鲜艳气球，开口大骂到：“岸田，你也不过是个滚出去的垃圾而已！就算是过去了十几年，我也能…” “哦？渡边课长能怎么样？还是去找…” 岸田没说出到底找什么，只是脸上的嘲讽神色又浓了几分。 “闭嘴，别以为…” 像是被戳中了痛点，那人愈发激动，快走几步冲了上来。 岸田立在原地，又哼了声。 清水彻刚想上前，入江已经将那人拦住，口中却是另一个名字。 “山中课长，岸田是我们辞典局请来的人！” 山中？不是渡边吗？这个念头从清水彻脑中一闪而过。 “入江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滚开！是觉得在辞典局等退休太舒服了吗？啊？” 那人的口气愈发猖狂，猛挥着手臂打掉了入江的眼镜，眼见就要挣脱他的拉扯。清水彻歪着头，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山中课长，你不怕今天的事情传到我们野间局长和那位耳中吗！” 不知是哪个名头起了作用，那人动作滞了下来，终于恨恨地甩开了揪着入江衣领的手。 “哼！野间那个老头，能罩着你的日子也没多久了！” 他倒退几步，拍打着因刚才的动作而变形的银灰色西装，抹过泛着油光头发，恢复了一开始那副目中无人的姿态。又剜了眼岸田，才撇着嘴转身离开。 活像只狐假虎威的鹦鹉。清水彻这样想着，将从地上捡起的眼镜递给入江。 “多谢”。 他重新将眼镜架在鼻梁上，看上去没什么损坏。 “所以说讲谈社，不是我这种废品回收站出身的家伙能踏足的？” 岸田抱着手臂，打量着不远处的大楼，突然自嘲一声。 入江立在一旁，没再说出什么劝告的话。 “行了，清水你和入江一起去，我先回去了，有事直接打电话。” 清水彻点点头，看着他走到路边拦下辆出租车。忽然想问句什么，却看到他上车时递过来个“与你无关”的眼神。 跟着入江在讲谈社的大楼内穿行许久，终于在角落处发现了写着“日语辞典课”的牌子。 推开门后是个不大的房间，四五张桌子拼在中间，堆满了各种书籍的架子围在四周，几张转椅随意摆放着，看上去很少有其他的人踏足。 “先随便坐”。 清水彻看了眼坐在中间那张桌子后的入江，找了个靠在墙边的椅子，继续打量起来。 正看到书架上摆放的《广辞苑》，耳边又有声音响起。 “怎么样？和想象中的有差别吗？” “嗯，看上去有点…” 清水彻犹豫了下，斟酌着要不要说出那个词。 “太小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整个日语辞典课算上我也就三个人。对了，其他人今天外出了，你下次来就能见到。” “三个人就能编出本辞典吗？” “当然不行了，”入江的笑声听上去有些苦涩，“讲谈社编写的上一本日语辞典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 清水彻接过他递来的泛黄书籍。只见封面上写着“日本语大辞典”的字样，翻开扉页，上面的发行时间是1995年。 “我们现在主要就是做些修修补补的工作，改正以前的疏漏，添上新出现的词，顺便将这本辞典电子化。也就这样了。” 清水彻示意了解，就听入江继续道：“听早间社长说，你是为了新书才来见习？既然这样那就先观察一段时间好了。想要实际体验的话直接告诉我。还有什么问题？” “工作上的事情大概清楚了，”清水彻顿了几秒，还是问出了一直疑惑的问题，“关于刚才那件事，岸田桑之前在讲谈社工作过吗？” “他没告诉你？”入江的表情反而有些奇怪了。 清水彻点头。 “也难怪。毕竟这种事，一般都不会主动提起，”入江抱起手臂，倚着转椅似是在斟酌什么，片刻后向前探身，“但他不说的话，由我告诉你也不太合适？” 面对意料中的拒绝，清水彻只是挑了挑眉毛，侧过脸瞥了眼闭上的房门。 “能闹到这种程度，外面听说过的人应该也有不少。只不过…”他拖着声音，“到时候我听到的就不知道是谁的版本了。”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入江的表情刹那间冻结，脸颊上有些松弛的皮肤微微抽搐，像是陷入了惊讶后的纠结之中。 没再催促，清水彻低下头继续翻着手中的辞典。时间给依旧平整纸张印上了淡淡的黄色，偶尔能看到铅笔修正后留下的笔迹，应该就是入江这些年工作成果的一部分。 “我和岸田，以及那位渡边，是同一年进入讲谈社的。”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清水彻才翻过十几页，入江就开口了。他将视线从辞典上抬起，开口问到。 “到底是渡边还是山中？” “他那个时候还姓渡边。” 清水彻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结束了新人期，我们又一起分到了文艺局当编辑。那几年还算不错，收入对踏入职场的菜鸟来说谈得上很丰厚了，还有机会和各种大家打交道。说起来，我当时还见过司马辽太郎。” “是真的吗？” 清水彻也难免有些吃惊。毕竟司马辽太郎在日本文学，特别是历史小说中的地位，就如同东野圭吾之于推理小说，罗贯中之于三国历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有什么骗你的必要？”入江淡淡笑了下，继续道：“不过这种日子也没持续多久就是了。泡沫经济崩溃后，出版行业终于也撑不下去了，即使是讲谈社也不得不缩减出版作品的数量和印刷数。但销售额和利润还是在持续下滑。” 入江在座椅上换了个姿势，双眼虚望着空气。 “文艺局也不例外。说起来，在那种忧心忡忡的气氛下，谁还能看的进去小说呢？但即使这样，也没有坐以待毙的说法。渡边，也就是今天那位山中课长，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个三流写手，信誓旦旦地说他的书一定会大卖。” “然后呢？” “也是病急乱投医，毕竟销售额已经下滑到所有人都不知道读者喜欢看什么的程度。加上他的一再保证，文艺局的当时的局长还是决定赌一把。” 说到这里，清水彻已经能猜到后来的结果。 “为了捧那个写手，文艺局花了不少力气给他做宣传，还请成名作家给他写介绍，新书印刷量也直接定到了五十万本。” 清水彻静静听下去。 “然而，”入江摊开右手，“最后一共也只卖了五万本。那个写手捞了一大笔版税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所以？” “所以就文艺局内部就需要有人承担这个责任，”入江叹了口气，“本来以为是渡边的问题，可最后却落到了我和岸田头上。渡边也就是那个时候改姓山中的。对了，当时的文艺局局长就姓山中。” “这是…入赘了吗？” “没错。我们后来才知道局长的女儿一直在追求他。说起来，那家伙长得不错？” 想起那人如同热带鹦鹉般的鲜艳外表，清水彻抽动着嘴角轻轻点头。 “加上局长也需要将自己的责任甩出去，所以…”入江又轻叹一声，“但因为我们是正式员工，开除是不可能的。处罚结果是我调动到这里，岸田外派到北海道的销售部门。然后…我接受了，他大闹一场就主动辞职离开。大体上就是这么一回事。” 清水彻猜测着他没有提及的各种细节，片刻后又问到：“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现在吗？”入江苦笑了下，“我在辞典局熬了这么多年，岸田辞职后没多久我们也断了联系。那两个人倒是一路顺风顺水，当时的局长已经成了董事，就连渡边那种货色也要继任下一任文艺局局长了。” 见他露出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入江又忍不住开口道：“清水君，我告诉你这些，就是不想让你卷入到这件事里面。” 清水彻倒是对入江这幅态度有些惊讶，道：“这也不可能，我一个新人作家能做什么？” “不管你怎么想，先听我说完。”入江却没那么简单相信，“我看过你的第一本书，单从质量而言相当不错了。可这一行从来就不是只靠书本身的好坏就可以取胜的。没有名气，没有宣传，根本就不会有人来买！” 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激动，清水彻从脚边的箱子里摸出瓶矿泉水递过去。 他拧开喝下半瓶，继续开口：“新人作家的标准路线本来就是参与评奖，靠获奖提升名气，靠名气带来销量，这样才能一步步走下去。要是得罪了他们，以讲谈社的影响力，别说是直木赏、芥川赏、吉川英治文学奖这些大奖，就算是一些边边角角的小奖你也评不上！” “不至于？” “不至于吗？你看看我现在的处境，该明白这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更何况你只不过是个新人，每年一抓一大把的新人！” 清水彻终于敛起表情，沉默下去。 入江还在劝说着。 “岸田不告诉你，也是不想被发现你和他有牵扯。就算是为了他，也不要在讲谈社提起他或者早见书房的事。” 看着入江平一脸上的恳切深色，清水彻晃了下脑袋，却是没给出任何言语上的承诺。 第六章 东宝 地铁三田线的车厢中，清水彻倚靠着角落处的墙壁，感受着身后传来的微微震动，觉得有些百无聊赖了。 一眼望过去满是上班族的车厢，找不到多少可以鲜明到成为写作素材的人和事物。伸着脖子看了眼车门上方的路线图，发现到目的地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清水彻干脆闭上眼睛，回想起最近的事。 在讲谈社见习的手续已经办妥，也在没课的时候去了几次，却有些意外的没遇到什么事端，也没再碰到那位名叫山中的课长。 想想也是，毕竟讲谈社是个近千人的大型企业，又是完全不相关的部门，在不刻意探寻的前提下，短时间内和某个特定的人“偶遇”，可能性应该大不到哪里去。 总之，见习的开端称得上是风平浪静。 不过，说起偶遇的话，清水彻又想起了那个在书店中见到的女孩子。在东京上千万人中连续碰到两次，这比在讲谈社中难了不止一万倍？ 也许是因为来自见习的意外收入，亦或许是怀着某种隐隐约约的期盼，清水彻在开学后的这一周内，又光顾了那家和“廉价”没什么关系的烤肉店好几次，却没再见到那个女孩子。 最后一次去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和店员搭话问起她来，意外得到了她已经离职的消息。她好像一开始就和店长说好，只在这里打工到三月结束而已。 等店员离开后，看着桌上的菜品，清水彻突然感觉有些心痛。他终于想起了下个月的房租还没有交。 思绪渐渐散开。 身后的墙壁传来了些许力道，清水彻本想睁开眼睛确认列车的位置，一股带着香水气味的冲击却抢先一步撞了上来。随后是一道甜度拉满的声音。 “啊，真是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稍微愣神几秒，才发现怀里多了个女孩子，像是因为列车突然减速而不小心摔了过来。 她顶着头微卷的金发，露肩的长裙明亮而轻薄，手指和腕部戴着不少可爱风的小饰品。一身原宿系的打扮，看上去像最近小有名气的きゃりーぱみゅぱみゅ（彭薇薇）。 不是她。 心里没来由的有些失望。察觉到这种想法，清水彻暗自嗤笑一声：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怎么想也是概率无限接近零的事情。 表面上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只是和刚才撞上来的那人拉开点距离，淡淡道，“没事。” “啊”，对面的女孩子却大惊小怪起来，手指张开捂着嘴，“你的衬衫上…” 清水彻低头，才发现胸前留下一道淡红的痕迹，看上去和她唇上的颜色相同。 “抱歉啦，人家真的不是故意的~”，那个女孩子的口气多了点撒娇的成分，“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留下电话号码，我会负责清洗的~” 她拉长语调，歪着头挂上个满是歉意的甜蜜笑容，晃了晃系满各种挂饰的手机，看上去像是早有准备了。 清水彻笑了下。对面女孩子见他这个反应，脸上的甜度又升高几分。 “麻烦让一下，我到站了。” “欸？” 她还没反应过来。清水彻也懒得再说什么，直接侧身几步跨上了站台。 “等一下…” 身后的列车缓缓合上门，将她的声音隔开了。 清水彻舒了口气。来东京一年左右，这种套路他也碰到了不止一次。虽然已经掌握了正确的应对方法，不过每次总会留下点麻烦。 低下头，仔细观察了衬衫上的痕迹，清水彻又觉得有些头疼了。 这次相比之前更麻烦些，因为这不是他自己的衣服。这件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白色衬衫，连同外面更加昂贵的西装，都是他借长谷川明的。或者说，是长谷川强行借给他的。 照长谷川的说法，这样能提升他今天的成功率。起码在长谷川听说他今天的目的后，没多久就带着这身衣服砸他公寓门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虽然或许会有点作用，不过现在… 洗衣店应该能解决？清水彻扶着额头暗叹一声，将西装外套的扣上，确认从外面看不到痕迹，才离开车站，向着今天的目的地—东宝日比谷大楼走去。 他今天来送电影剧本的初稿，由东宝的负责人看后决定是否选用。 出了地铁站就能看到东宝大楼波浪状的玻璃外墙。和一群同样套在西装中的上班族挤进电梯，来到东宝株式会社所在的第十层，清水彻对着电梯口的镜子整理过仪容，就走向不远处的前台。 原本探着头看过来的前台小姐也摆回了原本的端庄姿态，用远超寻常的热情态度确认过他有预约后，带着他来到一处空的会客室，又殷勤地送上茶水后才离去。 没过多久，随着几下敲门声，会客室的门被从外面推开。来着是名三十多岁男子，别在胸口处的名牌表明了他的身份，就是清水彻此行要找的人。 “清水桑，在下桐原真司，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哪里，是我要请桐原桑关照。” 虽然对方拿出了副谦和姿态，不过清水彻很是清楚他手中握着对剧本生杀夺于的权力，连忙起身回礼。 又客套几句，两人隔着中间的茶几对面入座。 “清水桑今天带剧本了吗？” “带了”，从包中取出装订好的一叠纸张，清水彻双手递过去，“您请过目。” “好的，麻烦稍等一会。” 桐原拿着剧本仔细翻看起来。瞧着他的动作，清水彻多少觉得有些忐忑。 毕竟作为一个从未接触过编剧工作的素人，即使找了几本相关书籍，也请教过早稻田文学部里相熟的教授，将自己关在公寓里狠狠下了一番力气，但还是难说有几分一定能够入选的底气。 带着些许紧张，清水彻在腿上敲着手指。又瞧了眼对面的桐原，见他看得投入，渐渐放松下来。 已经到了这里，不管什么情绪也没有意义。 怀着这样的想法，取材的习惯又从心底冒出，让他忍不住打量起桐原真司。 他捧着剧本，眉头紧拧着。虽然才三十多岁，脸上其他地方的皱纹也不浅了；眼边的黑眼圈即使是用了化妆品也没法完全掩盖住，显然有长时间昼夜颠倒的经历；身材看上去还算瘦削，但坐下后，腹部衬衫的扣子就绷紧了几颗。虽然如此，不过整个人还算精神干练。 应该是长期的室外电影拍摄的工作，加上这一行难以避免的频繁应酬，让他难掩神情上的憔悴和身材的走样。然而，三十岁出头就能做到电影总制片人的位置，也许正是事业上的一帆风顺支撑让他还保留着积极工作的热忱。 说起来，这算是自己第一次接触到的电影从业者，有记录下来的价值。 这样想着，清水彻下意识地将手放进西装内侧口袋，去探用来记录各种素材的记事本。 指尖已经碰到了记事本硬质的塑料封皮，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这种场合下当面取材未免也太过失礼。 刚将手放回原处，就发现桐原从剧本上抬起头看向自己。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清水桑，你认识早稻田文学部的高桥教授吗？” “什么？” 清水彻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 第七章 剧本 “早稻田文学部的高桥教授。” “啊，”清水彻终于反应过来，“认识，我现在正跟随高桥老师学习，剧本也请他提出过意见。” 桐原点点头，道了声难怪。又捏着页脚前后看了几眼，才再次对上清水彻的视线，拿出了点笑容，却是使得脸上的皱纹明显了几分。 “如果没猜错的话，我应该有资格让你喊声前辈。” 内心的猜测得到肯定，清水彻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没忘记躬身行礼。 “说回剧本，”桐原转回正题，整个人恢复了眉头紧拧的状态，言语间充满了制片人的凌厉气势，“总体而言，问题很多。分镜做的不行，镜头间的转换不够流畅，部分镜头成本太高，拍摄角度也很难控制…” 清水彻也不由屏住呼吸，感觉刚放松下的心情又悬在半空。 “…不过，整体框架不错，故事看起来像那么回事。至于那些问题，回去再改改，离开拍还有半年时间，到时候务必拿出个像样的剧本。” 前半段话让清水彻已经做好了落选的准备，然而后面听起来又不像那么回事。为了确认，只能试探着再问一句。毕竟这关系着两个月的房租，不容马虎。 “桐原桑，您的意思是？” “没错，恭喜你你获选了。” 也许是最关键的工作已经解决，在清水彻眼中，他身为制作人的气势渐渐散开，神情柔和起来。 “也不用太担心，这些都是新手常见的问题，回去认真修改就好。可以多请教高桥老师。” 感受到他拍在自己肩头的力道，清水彻微微点头，继而又想起件事，“对了，关于酬劳…” “之前说的是二十万日元？改天你来签合同的时候可以先领一半，剩下的等拍摄结束后结清。还有什么吗？” 默默记下他的说法，清水彻又提起了个来之前就盘旋在心中的念头。 “桐原桑，不知道能不能让我见见主演？有直观印象的话，改出来的剧本多少也能和她更贴合些。” “这个倒没问题，她也正好在这边，我先问问情况。” 桐原痛快答应后就起身拨出电话，沟通了几句，坐回沙发上，道：“稍等一会，经纪人马上带她过来。” “麻烦您了。” 有了校友和前后辈这层关系，等待时间在闲谈中倒是过得飞快。 在茶杯见底好几次之后，会客室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抱歉，打扰了。” 一道细微的声音吸引着清水彻向门边看过去。那里立着个纤细瘦小的身影，男孩子气的短发下，一张清秀的小脸紧绷着，却也丝毫没掩盖住成长为美人的潜质。 “我是东宝艺能的艺人，滨边美波…” 紧张到发颤的声音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望着会客室中的两人，她脸上浮现出些许茫然，继而求助似地看向身边的女性经纪人。 经纪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面容温和。看过经纪人的提示口型，她才回过头来，结结巴巴地问好。 “桐原桑。” 注意到她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清水彻已经做好了回礼的准备，又发现她的表情又迷茫起来。 还好在场的人都没有为难一个小孩子的打算，桐原主动开口了。 “这位是编剧清水桑，他负责电影中你那部分的剧本。只是找你随便聊聊，不用太紧张，先坐下。” 她微微点头，又看了眼经纪人，才缓步挪到了张空的沙发前，小心坐在边缘处，勉强触碰到地面的脚尖轻点着。一副战战兢兢的表情，配上她的可爱面庞，看上去活像只不知道该不该踏入两只食肉动物领地的松鼠。 不用这么紧张？从参加东宝灰姑娘甄选算起来，她成为艺人也有好几个月了。反倒是自己，当上编剧才一个小时不到，算是个比她更新的新手。 更何况，自己的亲和力应该也没差到这种地步。清水彻在心底吐槽着，那边的桐原又继续介绍了。 “清水桑会根据谈话的情况，结合你自身的形象对剧本进行修改，就当成是普通的聊天就好。” 话音未落，清水彻就注意到，滨边美波原本笔直的腰背又绷紧了些。 瞥了眼他左手上有些年头的戒指。 桐原桑，在家里和子女交流很困难？ 没敢真的问出口，清水彻只是转向滨边美波，微微躬身。 “我是清水彻，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细微的声音，配上如同机器人般的僵硬动作，她内心的颤抖已经快要在空气中凝结出来。 面对这种情况，清水彻也只能抬起手轻咳一声，强行开始话题。 “还是要先恭喜滨边桑在这次‘东宝灰姑娘’甄选中获得新世代奖。” “谢谢。” “说起来，滨边桑为什么会想起报名参加这次甄选呢？” 滨边美波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只是有些疑惑地歪了下小小的脑袋，充满怯意的眼神中闪着疑问。 “抱歉，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甄选的消息，当时没有关注。”清水彻补充一句，算是解开了她的疑惑。 “是妈妈帮我报名的。” “这样啊。那甄选结束已经有三个月了，最近在做什么？” “和上白石桑她们一起上课。” “课程很辛苦？” 滨边美波条件反射般点点头，回过神来，才小心翼翼地瞄了眼桐原以及经纪人的目光，用右手拇指在食指尖上掐出些许距离，垂下眼睛比划着。 “…只有一点点…” 清水彻忍住笑意，却是装作刚想到什么般，拍了下手掌，从内侧口袋中取出了早就想拿出来的笔记本，没忘记望向桐原真司。 “可以吗？” 这点事情谈不上有什么反对意见，那位经纪人也颔首同意。 接下来的对话还是延续了之前的节奏，这边清水彻绞尽脑汁地想出各种问题，那边滨边美波则以最简短的话语回应着。只是当清水彻握着笔头在纸上写写画画时，她似乎总会有意无意地瞥上一眼。 终于，当她不自觉探着脖子，想将纸上的内容看得更清楚时，清水测突然提问到：“这个，想看一下吗？” “欸？” 相较于之前的沉闷反应，这声惊讶让她整个人看上去鲜活起来。 “没事的。” 不由分说，清水彻已经将记事本推到了过去。 “…谢谢。” 她犹豫几秒，还是将记事本捡起捧在手中，从后往前一页页翻着，目光被上面的内容吸引住了。 “忘了说，我的主业…算是小说家，虽然也只出过一本书。这是我用来记录写作素材的本子，每当遇到有趣的人或者事，就会记在这上面。” “也就是说…” 普通大小的记事本将她的表情和细微的话语一同遮掩住了。清水彻什么也没察觉到，只是继续说下去。 “对了，你们学校里有想成为小说家的人吗？” “没有，”她将自己藏在纸页后，微微摇头，稍微思索片刻，继续轻声道，“大部分人是想成为偶像和棒球选手…之类的…” 一个有最近如日中天的akb加成，另一个则有可称为无人数梦想的甲子园。和这两个比起来，清水彻自己也觉得，小说家这种听起来就古板无趣的职业实在是缺乏吸引力。 之后的谈话总算顺畅了些，至少滨边美波不再试图用最简短的话语进行回应，甚至有时也能就记事本上自己感兴趣的部分怯生生地提出点疑问。 “…这个人啊，是我在烤肉店遇到的，”清水彻口中说着，注意到桐原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也顺势道：“至于细节，下次再告诉你。就先到这里好了。” 滨边美波稍稍鼓了下脸，失望之情浮现在空气中，但还是默默把记事本放在桌子上，还了回来。 清水彻将它收起，先行起身行礼，“今天真是麻烦各位了。” “哪里，是我们麻烦清水桑。” 在这样的社会中生活多年，表面上的客套快要成了某种习惯。 “我和美波也先告辞了”，那位经纪人也微微躬身。 看着从沙发上跳下，又恢复沉闷状态的滨边美波，清水彻又突然想到什么。 “请等一下。” 说着又从包中取出了份剧本。 “今天来的时候多带了一份，不如就交给滨边桑。她作为主演，能提出些想法，或者能对这个故事更熟悉，也对电影拍摄有帮助。” 最后一句是对着桐原和经纪人说的。 又是件没有拒绝价值的小事，桐原点头后，经纪人就轻轻拍了拍滨边美波的背，让她上前一些。 清水彻双手拿着剧本递给她。 “滨边桑是第一次出演角色，我也是第一次做编剧。虽然都是新人，但如果可能的话，一起努力。” 滨边美波仰望着身前这道能够将她整个套进去的高大身影，两只小手捏住了剧本的边角，视线渐渐落在了剧本表面由石墨喷成的黑色字体上。 “嗯…” 清水彻的手松开了。滨边美波将那份剧本抱在怀中，缓缓垂下的目光顺着地板的纹路移开，声音却全然没了刚才交谈时的自然，反而像初次见面一般紧张起来，身体也轻轻晃动着，如同是颤抖的鸟羽。 “…如果清水桑愿意的话…直接叫我美波好了…” 第八章 解围 “要是我会你这一手的话，女儿在家里也不会不理我？现在的孩子进入叛逆期都这么早的吗…” 滨边美波抱着剧本，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桐原真司在诧异后，终于忍不住感慨起来。 清水彻低头收拾着自己的物品，只当是没有听到他后面的抱怨。 似是存了请教的心思，桐原执意要送他到楼下。几番推辞也没能成功，清水彻只好答应下来，并面对他似有似无的询问，咬定一切都是巧合。 “有机会带你和我女儿见一面好了…” 已经来到电梯前，但出于对父女关系的担忧，桐原丝毫没有放弃的想法。 清水彻也只能一边含糊地敷衍着，一边期盼液晶屏幕上数字滚动地更快些。 也许期盼真的有些用处，虽然电梯还是在每层楼磕磕绊绊，但有别的什么将他暂时解救出来。 “桐原桑？”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两人同时回头看过去。清水彻注意到，桐原瞬间就完成了从父亲到电影制作人的切换。 出声的是位中年女性。淡黄色的长发配上细边眼镜，使得她看上去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刻薄感，但此刻都被脸上的笑容遮掩住了。 “不好意思，请问是…” 桐原面无表情的提问也没打消她的热情。 “我是lespros的小泽，之前在《告白》选角现场和您见过…” 并不关注桐原的人际关系，清水彻退开半步，就发现有个女孩子正立在不远处看着这里。 她留着刚到下颌的短发，两道墨染般的纤细眉毛在额前左右摊开，黑白分明的眼睛泛着亮光，淡粉色的唇也微微鼓起，为她增添了几分少年感。 察觉到清水彻的目光，她先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视线左右摇摆几秒，发现他还在看着，才稍微对上视线，右手放在腰旁晃了晃，像是在打招呼。 清水彻轻轻点头，一旁的桐原就注意到了两人的动作。他绕过那位小泽经纪人，看向那边，问道：“这位是？” “是我手下的艺人，叫能年玲奈。”不等她做自我介绍，那位经纪人就抢着回答，右手也没忘记在身后狠狠挥了两下。 那个叫能年玲奈的女孩子瞬间拘谨了不少，走近两步，道了声“桐原桑”便安静下来，眼中的光也藏在低垂的睫毛之下。 还想再观察她一会，等待已久的电梯声终于响起。 “小泽桑，那…” “啊，这是我的名片，请您收下。” 电梯门缓缓合上，清水彻仅仅是觉得有些遗憾，旁边的桐原则完全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这些事务所的人，真的是…” 他弹了下手上的名片，一眼也没看，就将它扔进墙边的垃圾桶中。 没对他的动作有什么意见，清水彻只是问出了之前在会客室中就很在意的问题。 “桐原桑？” “怎么？” “说起来，这次选中我的剧本，和高桥老师有关系吗？” 桐原愣了下，继而从脸上挤出几道笑纹。 “我们很久没联系过了。选中你的剧本，还是因为故事本身。这次本来也联系了一些小有名气的编剧，但给出的故事总要追求所谓的‘深度’，完全没考虑这是给新人练手用的…看下来，也只有你的故事简单到滨边能演的程度。” “而且，选我很便宜是？” “当然，”桐原完全没有反驳的意思，“这种练手的电影本来就不会有多少销量，经费肯定能省就省。” 清水彻笑了起来，电梯也在一楼停下。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桐原桑，之后还要麻烦您了。” “只要是电影的事，随时可以。” 鞠躬告辞，看着桐原回到电梯里，清水彻便快步离开了东宝大楼。心中的疑问已经解决，他现在只想赶紧找个地方，把之前遇到的人和事记录下来。 边上就是日比谷的商业中心，经历了夜晚的喧闹，在上午反而是难得的安静，这对于记录来说再适合不过。 闯进了家刚开门的咖啡店，清水彻随便点了杯挂着一长串外文字母的咖啡，就缩到角落，迫不及待地从包中取出笔纸。 一边回忆，一边在纸上涂改不停。 确信将大脑中的记忆全部翻找过一遍，清水彻才停下笔，长出了口气。对外界的感知也像是刚刚解冻，周围的声音流动过来。 “我怎么这么倒霉，当了你的经纪人…” 先入耳的是一声抱怨。 仔细捕捉，声音来自斜前方的一张桌子。中间布置的绿植很好地挡住了视线，只能通过叶隙瞄到点隐约的影子。 自诩为一个观察者，而不是某些以他人不幸为生的闲人。清水彻没有关注的打算，只是端起已经冷下来的咖啡，为燃烧殆尽的大脑补充点热量。 声音却全然不在意他的想法，源源不断地传来。 “新垣结衣桑在你这个年龄就已经因为出演《龙樱》而小有名气了，川岛海荷比你还小一岁，都已经主演过两部电影。只有你，明明当了5年《ni》模特，一点长进都没有，连背景板的角色也捞不到几个。” 话语中逐渐增长的怨气连中间的绿植也阻挡不住。 “…对不起…” 这声怯怯的道歉倒是让清水彻想起了什么。 他微微直起身，让目光越过绿植上方，就看到了刚才见过的能年玲奈，以及她的经纪人。 能年还是那副样子，但那位经纪人脸上的刻薄感让她看上去和之前的热情判若两人。 多少有点出乎意料，不过清水彻还是没有插手的想法。 毕竟这是她们事务所的内部事务，自己一个外人算得了什么？ 继续品尝杯中的咖啡，那边的声音已经称得上狠厉。 “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是拿不到角色？” “…对不起…” “要不是这次实在找不出别的人，我才懒得带你来。” “…对不起…” 能年的声音愈发微弱，斥责声反而更高昂了几分。 “我说你啊，就是那种自以为有几分姿色，就想来东京碰碰运气的货色？当时负责签约的人都是蠢货吗？要是我负责，直接就让你滚回兵库老家去！” “…对不起…” 声音终于混入了一丝哭腔。 握着已经见底的咖啡杯，清水彻在位置上静坐了几秒，继而动作缓慢地将纸笔放回包中，摆出了副离开的姿势。起身时，甚至接着旁边玻璃的反光理了理西装袖口。 那边还在继续着。 “你以为挤出点眼泪就会有用吗？还是省省，等到你被事务所解约再流也不迟。” “小泽桑。” “哪个家伙！” 托她一时难以收敛的福，清水彻也终于体会到了面对这样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似是意识到有些不对，那位经纪人总算将脸上的嘲讽神色敛去几分，“你是哪位？” “我是东宝的西野，我们之前在电梯那里见过。” 她并未回话，只是用一双斜吊起来的三角眼在清水彻身上打量着，似是对他的身份还有些怀疑。 “我今年刚入职东宝，可能之前没有碰面过。” 正值各个公司新人入职的四月，一时难以寻到破绽的说法加上清水彻身上那套昂贵西装，让她总算打消了疑虑。 “西野桑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口气放缓了些，但还是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这是见我是个没什么影响力的新人，就懒得装了吗？ 清水彻心里嗤笑一声，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刚才桐原桑打电话过来，让我如果遇到小泽桑的话，请小泽桑去台场的富士电视台找他。” 目光扫过一旁的能年玲奈，她的眼圈还有些泛红。 清水彻继续补充：“而且强调了是请小泽桑你一个人去。毕竟有些事情艺人在场不太方便。” “现在？还有，他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反而让你来转告？” “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清水彻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又引得她多看了几秒。但最终还是给能年扔下一句“你自己回去”就直接离开，像是懒得再搭理这两人。 看着她走出门，耳边立刻就是一道长长的呼气声。转头过去，能年玲奈已经趴倒再桌上。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又从桌上飞快地爬起，红着脸理了下额前的刘海，躬身道：“那个…谢谢…” “其实我不是东宝的人。” “嗯…欸？” 清水彻没有再重复，只是等着她自己反应过来。 “那刚才…” “我骗她的。好了，赶紧回去。” 说着，清水彻也径直离开，没再理会身后能年玲奈的一脸惊讶。 只不过，在回程的列车上，清水彻突然觉得刚才那个红着脸擦着眼角的女孩子似乎也挺有趣的。 很有记录下来的价值。 第九章 接待 说起来，容纳了文学部和文化构想学部的户山校区，与早稻田大学本部也只是隔着一条马路南北相望。但不论是这两个学部的教授还是学生，都不会将本部师生视为“自己人”，仿佛心中也存在着某种将他们区分开的明确界限。 人的心理还真是奇妙。 抒发着毫无意义的感想，清水彻已经推开了研究室的门。 研究室内的四五张桌子堆满了不同风格的个人物品，但只有一张后面能看到人。 那人抬起头看了眼，又俯下身继续去钻研眼前的纸页，只是伸出右手指了下研究室更深处的一个小房间。 清水彻也不出声，点点头直接进去。那里面就是他此行要拜访的对象，早稻田文学部的高桥敏夫教授。 推开门，只见高桥教授坐在张油漆已经脱落不少的木桌后，头顶着乱糟糟的灰白短发，下巴上的胡茬也在肆意伸展。他却浑然不知，不时摩擦着胡茬，扶一扶廉价的塑料边框眼镜，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在泛黄的纸张上扫视着，似是在寻找什么。 等到清水彻已经为自己斟好了茶，他才心满意足地啧了下嘴，端起满是茶垢的水杯一口饮下，没忘记道一声“清水君，你来了。” “高桥老师这次又找到什么？” “芥川龙之介在上海写的手稿。怎么样？有家旧书店清理仓库，我在那住了一周。” “哦，那可真是好东西。” 忍不住上前，与高桥教授一同点评一番，清水彻才心满意足地回到位子上，等他说起正事。 “清水君，你修改过的剧本我看过了，建议直接写在剧本上，你自己回去看着改。” 他说着就从抽屉里取出份被翻得皱巴巴，满是修改痕迹的纸张。 “这次又麻烦您了。” 清水彻深鞠一躬。 高桥敏夫只是摆摆手，向后靠着椅背，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不过，左手还留在桌面上，毫无规律地轻敲着。 知道他还有话要说，清水彻也就收起了告辞的打算。一边翻着剧本，一边嘬着余温尚存的茶水。 将修改意见大体上看过一遍，才听见他说到：“清水君，我记得你周五没课？” “没错。” “那下周五，有时间来帮我个忙吗？” 高桥敏夫这句话说的磕磕绊绊，与一般人眼中的早稻田教授形象相去甚远。 “可以，具体是什么？” 不提师生这层身份，单是手上这份剧本就让他没了拒绝的空间。清水彻干脆痛快应下。 “下周有个学校要来参观，我这边需要几个人帮忙接待。”终于吐出这句话，高桥教授的神色总算自然了些。 “哦？是哪个学校？” “堀越。” 一时没想起有哪个叫“堀越”的大学，在大脑里翻找好一阵，清水彻才带着疑惑问到：“是那个堀越吗？” 高桥敏夫脸上又泛起几分尴尬，“就是那个。” 不存在相关的大学，但叫“堀越”的中学倒是有一所。 从教学角度来看，它不过是个中下等私立中学而已，毕业生多数也只能考入中下等的大学。 社团活动也是乏善可陈，不同于一众甲子园名门，堀越中学能进入一次全国大赛就是件了不得的事。 但相较于其他籍籍无名的普通中学，它却在全国范围内有着不小的名气。主要是因为它提供的通信制课程，吸引了不少艺人就读，其中不乏神木隆之介，绫濑遥，长泽雅美，上户彩这种大红大紫的艺人。作为他们的母校，堀越中学自然也就广为人知。 只不过，这种名头可能在普通人眼中足够光鲜，但在早稻田这种顶尖大学看了，就显得不够那么光彩，甚至有的时候会相当负面。 也许是清楚这件事多少有些荒唐，没等清水彻继续发问，高桥敏夫就主动开口解释。 “前段时间遇到个很久没联系的同学，他现在是堀越的副校长，主要负责教学和升学。之后找了个时间一起去喝了两杯。” “喝酒的时候，聊起来说虽然堀越在升学这方面很差，但作为私立中学，董事会还是对升学成绩有一定要求的，他作为负责人也很是头疼。” “然后他就提出了参观要求？”清水彻还是问了一句。 “当时喝的晕晕乎乎，”高桥捏着下巴上的胡茬，仔细回忆，“之后想起来，应该是我主动说的。请明年考大学的学生来早稻田参观一次，说不定能激起备考的斗志。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事情听上去更荒唐了些，拿着剧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清水彻干脆沉默不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第二天他就打电话过来。然后就算是确定了。不过说好不会带那些艺人，只安排一般参加升学的学生来，参观范围也只限于文学部。到时候就带他们在户山校区走走，再找个教室举行说明会就好。” “所以您就找我了吗？”清水彻无奈地叹了口气。 “也不会太麻烦，就讲讲你考入早稻田的经历，校园生活以及取得的成绩就行了。” 已经提不起吐槽的心情，清水彻只能点点头，道：“前两个没问题。取得的成绩，这个还是找已经工作的前辈比较好？” “以前的学生参加工作的人都有很多事情，有些还在外地，实在是不好让他们请假来参加说明会。” 其实是不好意思开口？清水彻终于忍不住猜测。请已经毕业的前辈给堀越宣讲，他甚至能想象出这些他们听到消息时的表情。 当然，换成开成男高，御茶水女高这种名门中学就完全不同了，想必前辈们还是很乐意从这些学生身上收获一波崇拜的。 “清水君你不是刚出了本小说吗？还有这个剧本，怎么也挂上了东宝的名头。到时候都可以讲讲。”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多少拒绝的余地。 苦笑了下，清水彻点头答应：“我明白了。既然这样，那我先回去准备。” 似是清楚这次有些为难他，高桥敏夫送他到门口时，忍不住道：“前两天偶然认识了个编剧，好像很有名，你那份剧本我再找他看看。” 第十章 漫步 距中野站步行十五分钟的公寓里，清水彻盯着不断闪烁的光标，终于长叹一声，缓缓向后栽倒在沙发上。 电脑屏幕上，为下周宣讲准备的材料已经卡了在那里半天不动了。 入学流程和学校生活那部分很是简单，找出点以前拍下的照片，配上些许文字就算完成。可到了“取的的成绩”，清水彻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想到早稻田文学部的一众前辈，即使不考虑江户川乱步、树上春树这种传说等级的人物，也有获得过直木奖的角田光代和三浦紫苑等人珠玉在前，他一个连五千本小说都没卖出去的新人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这次宣讲被长谷川知道的话又会成为黑历史。 深吸口气，清水彻看了眼墙上的时间，决定还是先解决午饭。临出门前，顺手带上了放在玄关处的相机。 慢悠悠地穿过一片居民区，来到中野车站附近。街道上的行人总算多了些，也终于有了各种店铺汇聚后特有的热闹气息。 已经没了再去烤肉店的必要，随便在拉面店中获得了饱腹感，又检查过相机，清水彻便晃进车站，乘上前往台场的列车。 相机是在他决定报考文学部时买的，目的也是取材。相较于常用的文字记录，相机在有的时候更方便些。比如说夕阳下天空的色彩以及随着产生的情绪。用文字可能要花上一大段才能精确描述，而相机只需要按下快门就够了。 至于将拍到的照片提供给杂志社，或是进行其他报酬更高的拍摄工作，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想到拍摄清水彻又有些头疼，用手机看了眼日期，距离截稿日期也没剩几天。 到时候又会… 仅是稍稍回忆，清水彻便下意识地将念头掐断，强迫自己想起些别的事情。 不知怎的，又想起那天东宝碰到的名为能年玲奈的女孩子。满满的透明感与少年感，有别于以往他遇见过的任何一个人。不过似乎也只是个不出名的新人演员，还摊上个那样的经纪人。 说起来，那位经纪人当发现她被自己耍了一把后，该不会回去把气撒在能年头上？虽然常人并不会这么做，但那种人显然不能用通常情况去考虑。 心里为她惋惜几秒。自己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毕竟自己又不是什么身家千亿的华族公子，随便砸点什么就足以让一个小演员翻身。 更何况，她对于自己不过是偶然遇到的路人，没有那种必要。 列车载着他的胡思乱想，最终在台场海滨公园站停下。 出了车站，走过由高大楼宇夹出的阴暗道路，视野就突然开阔起来。 东京湾在这里画出道浅浅的弧线，呈现出与天空相同碧蓝颜色的海水表面漂浮着几星细碎的光点，对面的彩虹大桥与东京塔在难得的晴空下泛着微光。 微凉的海风带来了清爽感，也将他那些零碎想法全部吹散。 不再考虑其他，清水彻举起相机，随手拍下一张。 顺着海滩旁的步行道走走停停，远处的海港也显露出来。清水彻将镜头对准围绕着港口的海鸟，按下快门。 咔嚓一声后，一道略带疑问的轻柔声音响起。 “嗯？” 应该是拍到人了。清水彻看向屏幕的左下角，果然有道因为焦距的缘故看上去模糊不清身影。 如果对方不允许的话，也只能删了。 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清水彻放下相机准备上前交涉，却在看清那人的一瞬间怔住了。 是之前书店的那个女孩子。 她戴着宽边的圆帽，头发比上次见面时又短了些，只是刚刚触及肩头。探出袖口的手臂在阳光下像是泛着微光的白瓷。略显宽松的外套被海风吹动，让她看上去更瘦削了几分。 显然也有些惊讶，那个女孩子脱口而出道：“清水桑？” 顾不得计算连续三次偶遇的概率，清水彻想要先问候一声，却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个女孩子也察觉到了这个问题，掩着嘴轻笑了下，继而站直身体，双手放在身前，微微鞠躬。 “我是七见奈奈美，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但还是请多关照。” “我是清水彻，请多关照。” 回礼后清水彻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带着疑惑问到：“是nanai（七见）和nanai（奈奈美）吗？” “汉字写法是这样。”她从身边的长椅上拿起个本子，用铅笔将名字写了上去。 清水彻注意到那像是素描专用的纸笔。 “居然真的存在名和姓一个读音的情况。” “我父亲起的这个名字，他说七见是个很稀有的姓，希望别人能多喊几声。”她解释时一脸平静，想来是已经习惯了。 “那七见桑的父亲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是啊。”她低下头去，再抬起来时又带上了点笑容，“清水桑来台场…带着相机，是在取材吗？” “没错。对了，关于刚才的照片，可以吗？” “我看看。” 她已经摘下帽子，将栗色的短发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以清水彻的身高，为了看清挂在他脖子上的相机，七见奈奈美微微踮起脚，洗发水的淡淡香气也萦绕上来。 有些奇怪于自己嗅觉的灵敏程度。清水彻撇开头不去看她。 但即使这样，那股气息也是转瞬即逝。她又退回原处了。 “构图很不错啊，清水桑对摄影也很擅长呢。至于照片，清水桑自己决定就好，反正只是背影。” “那多谢了。对了，七见桑在这里是？” “我听说这里是个适合写生的地方，所以…” 说着，她将刚才的素描本递了过来。 向前翻了几页，都是台场附近的建筑物。 “这已经可以去拿奖了？尤其是这里的线条和阴影，以及” “清水桑也学过绘画吗？” 她眼睛亮了起来，似是有些惊喜。 “其实也就是美术课刚及格的程度，”犹豫片刻，清水彻还是道出了实情，“不过我的鉴赏能力还是不错的。” 她怔了下，虽然表情上没什么，但眼中的笑意快满到溢出。 “说起来，要一起走走吗？” “好啊”。 虽然邀请有些出乎意料的顺利，但清水彻还是觉得，刚才要是自己没有画蛇添足地加上那句“鉴赏能力”就更好了。 第十一章 作家 树荫与沙滩的交界处，清水彻斜过眼睛打量着七见奈奈美。踩在木制人行道上的单调脚步声中，两人中间隔开了不小的距离。 见一旁的海浪声也有凑热闹的打算，清水彻轻咳一声，抢先开口道：“在休息日出来写生，七见桑是很喜欢绘画吗？” “嗯。”她低着头轻哼一声，挺翘的鼻梁从侧面看过去有道漂亮的弧线，“在高中就很喜欢了，今年也试着以此为目标报考了东京艺术大学。可惜成绩差了一点，只考上了设计专业。所以只能自己找时间练习绘画。” “东艺大的设计专业啊，也很厉害了。” “没什么的。清水桑呢？是职业作家吗？” “没到那个程度，”清水彻摆着手，“我还在早稻田文学部学习。至于写作，除了个人兴趣，也是个赚生活费的手段。” 她点点头，没再问什么。 适逢有身着西式礼服的新婚夫妇路过，后面还跟着两三个拿着专业设备的摄像师，似是来海边拍婚纱照。两人停下来让开道路，注视着那行人走上沙滩，顺势沉默下来。 莫名想要记录点什么，清水彻拿起相机对准海岸连按了几下快门。七见奈奈美似乎也有些兴趣，等他拍完轻声问到：“能让我看看吗？” “没问题。” 为了避免出现之前的情况，清水彻将相机从脖子上摘下递给她。见她认真瞧着屏幕，又不知不觉怀念起洗发水的味道。 今天自己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种感觉多少有些奇妙。还没来得及体会清楚，旁边七见奈奈美突然冒出一句：“这道海岸和我家附近的好像。” “七见桑的家在哪里？” 清水彻马上回应。感觉可以再回想，好不容易出现的话题却是不能错过的。 “北海道的小樽市，清水桑去过吗？” “没有。不过看过岩井俊二的电影。” “《情书》吗？我家离取景地不远哦。” “要是有机会去看看就好了。” 七见奈奈美听到后抬起头注视着他，明亮的眼睛中不知闪烁着什么。 有些担心是不是某些自己都没搞明白的想法被她发现。她却只是还回相机，又看向海岸，问到：“清水桑是东京出身的吗？” “不，我是京都人，上大学以前一直都在那里。” “京都啊，我高中的时候去过一次。” “旅行？” “是因为高中女篮联赛，”她回头瞅着面带惊讶的清水彻，笑了下，“怎么，看不出来吗？” 注意到她露在袖口外的纤细手腕，清水彻带上了点笑容，点头承认。 似是找到了交流的节奏，言语间终于没了刚碰面时的生疏。稍稍松了口气，清水彻问出个最近有些在意的问题。 “七见桑是今年才来东京的吗？” “是的，怎么了吗？” 一阵海风吹过，她抬手将鬓边散开的发丝挽到耳后。 “上次，就是签售会之后那次，我们在烤肉店遇见过？后来，我…又和朋友去了一次，才知道你已经辞职的消息。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她歪着头看了过来，审视般的目光让清水彻觉得有些莫名心虚。所幸没有维持几秒，她就弯起眼睛，低下头轻笑着。 “没有发生什么，只是因为开学了。虽然那边时薪高一点，不过下课后再去那边打工，时间上有点来不及。” “原来是这样。” 清水彻吐出口气。虽说解决了疑惑，但总觉得被她看穿了什么。 “这么说来，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清水桑。” “尽管说好了。” “清水桑为什么想要成为作家呢？” 从来没有被这么问过，清水彻没能马上给出答案。 真要说起来，以前对文学表现出的所谓兴趣，无论是老师还是长辈都是一种既不鼓励也不反对的状态，自由发展就好。也不认识以写作为生的亲友。就连高中时他决定报考文学部，父母也只是说，“既然你决定了，那就好好努力。” 总之，一切似乎自然而然。 望着起伏不定的海面，清水彻认真回想起来。七见奈奈美立在一旁，并未催促。 “应该是因为一种感觉。”似是抓到什么，他突然开口了。 “感觉？” “记得是刚上高中不久，有一天起床，突然感觉有哪里不对。怎么说，就像是完整的拼图被取走了一块。不论是看书架上的书，还是听别人聊起一些东西，总觉得…世界像是哪部分不见了。怀着那种感受过了一段时间，突然觉得，不如就由我来将空白填上。” 说到这里，清水彻自己也感觉有几分离谱，自嘲般笑了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听起来像是中二少年的幻想。” 七见奈奈美却仿佛领悟到什么一般，只是带着恍然的表情轻轻点头，没给出什么评论。 刚说出口的时候还不是很明显，这会随着她的动作，莫名的羞耻心开始膨胀。顾不上猜测她到底领悟到什么，清水彻只是想随便找个话题将“成为作家的理由”盖过去，于是，这两天一直在头疼的事就脱口而出了。 “对了，七见桑觉得我可以去给高中生宣讲吗？” “宣讲？” 刚被从思索中拖出，七见奈奈美看上去像是没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就是向来参观的学生讲些报考经验和学校情况，最关键的是个人成就。” “有什么问题吗？” “相比于树上春树和三浦紫苑那些前辈，我这种只有一本书的作家，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个人成就？” 吐出这句话，清水彻注意到七见奈奈美看过来的目光有些奇怪。 “看来清水桑对自己的期望很高呢，”她弯起嘴角笑了起来，“不过对于我们这种普通人来说，能将自己的作品摆到书店已经非常厉害了。” “能考上东艺大的可不是普通人。” 没理会他的打岔，七见奈奈美抬起头盯住清水彻的眼睛，敛去笑容，一字一句认真说到：“至少，在书店帮我签名的清水桑，在我看来就是真正的作家。” 顺着目光，她眼神中突然明亮的未知情绪流淌进来。勉强克制住某种在内心横冲直撞的冲动，清水彻装作不动神色地移开了眼睛。 第十二章 画 摆脱了她瞳孔中闪烁的色彩，清水彻随意将目光放在海岸上，却是又想起了她刚才认真道出的话语。 真正的作家吗？ “真好啊。” 还在猜测着她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就被一句突然间的感慨唤醒。 “什么？” 清水彻回过头去，发现七见奈奈美已经回复到平静的模样，正眯着眼睛眺望着他刚才看向的位置。 那里，之前的那对新婚夫妇正依偎在一起。摄像团队也在他们身前散开，两个人举着反光板，剩下的那个举着相机不断调整角度。 “就是那里，小樽的海岸很少见过来拍婚纱照的人。” 本以为她指的是镜头中的两人，没想到是自己理解错误。清水彻暗自摇摇头，也望了过去，“本地人一般都不会选择在附近拍照，因为每天都能见到，反而失去了意义。” “京都也是这样吗？” “也一样。虽然平日里各种看不起东京，但新婚旅行的时候还是会老老实实选择东京或者冲绳这种地方。” 她眨了下眼睛，似是觉得有些奇妙。 清水彻继续道：“说起来，七见桑知道京都的伏见稻荷大社和二条城？” “嗯。” “我从来没去过。” “真的吗？” 看着她脸上的些许惊讶，清水彻笑了起来，“就是觉得随时都可以去，反而从来不会生起去那里的想法，因为之后的机会还多得是。所以一直到我离开京都的时候都没去成。” 还未说完，对面的七见奈奈美就捂着嘴侧过脸去，眉眼好看地弯起。 “怎么了？” “总感觉…清水桑像是那种觉得假期还很长，把作业留到最后几天才慌张开始写的小学生一样…” 话语未落，她掩着嘴的纤细手指下冒出道急促的短音，像是终于忍不住笑意。 被她的情绪所感染，清水彻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就向前方的观景台走去。 延伸至海中的平台失去了树荫的遮挡，清水彻注意到七见奈奈美又戴上了帽子。 日光下的海水愈发透彻。扶在护栏上注视着海面下的幽光，清水彻开口道：“说起来，七见桑为什么会在开学前提前来东京打工？” “没办法啊，”她垂下头，视线也像被海水吸引着，“就算是用奖学金抵消了学费，绘画的颜料也是要买的。还有房租，餐费，交通费…总之，不打工是不行的。” 海风忽然间猛烈起来，她轻薄的衣物也被风拉扯着，勾勒出了隐藏其中的瘦削身形。 该不会在打工挣到足够的钱之前身体先倒下？ 清水测又瞥了她一眼，暂且放下没由来的担忧，转而道：“原来是这样，那说起来我和七见桑也差不多。” “清水桑也是自己承担所有支出吗？” “嗯，因为大学的缘故，我每个月差不多需要这个数。” 清水彻竖起三根手指。 “三十万！”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又马上放松下来，毕竟作为私立大学，早稻田的学费差不多是公立的东艺大两倍，这个数字也不是太过夸张。 “我还以为自己每个月需要挣到十五万已经够让人头疼了，”她眼中流出了些无可奈何的色彩，“没想到…不过作为作家，清水桑应该压力没那么大？我就只能想办法打工了…” “我这种新人也没什么钱的，主要还是别的办法。七见桑会绘画的话，应该也能找到相关的工作，总比打工好一些。” “没那么简单的…会绘画的人那么多，即使是学校里的前辈，很多也是有了老师的推荐才有了机会…” 她伏在栏杆上，用脚踢了下地面，一颗石子滚入水中。 “但我觉得七见桑的画不比那些前辈差。” 话音刚落，就看到她转过头来盯着自己，带着些许审视意味的目光像是在检验刚才那句话的真诚程度。 自然不能移开视线，清水彻也朝着她的眼睛直直看过去。 反正他也没见过那些所谓前辈的画作，这句话当然不能算作违心。 还是她转开眼睛先笑了起来。 “清水桑真的这么认为吗？” “当然。” “那让我为清水桑画幅画可以吗？” 虽然发现了她瞳孔中的狡黠笑意，但清水彻已经明白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可能像油画那样拉开架势，七见奈奈美只是从包中取出了她的素描本，然后两人找了张长椅，两人分两端坐下。 从没有过相关经验，清水彻只能尽力将身体挺得笔直。双眼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只好落在她移动的指尖和耳边的发丝上，又在她看来的瞬间移向旁边的风景。 “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宣布完成的声音让清水彻松了口气。顾不上身体残留的僵硬感，直接过去看她笔下的自己。 纸页上的画作堪称精巧。 “这个…七见桑真的很厉害，尤其是…”想要展示自己多少还是有点鉴赏能力，清水彻挑了几个自以为不错的点。她却只是笑笑，没有没出评价。 莫名有些心虚，又匆匆说了一遍“真的很厉害”算是总结。 “清水桑觉得喜欢就好。” “当然喜欢。对了，这幅画可以给我吗？我可以买下来，算是祝七见桑能找到更多绘画方面的工作。” “不用的，只是一张素描而已，就送给清水桑了。” 清水彻却像是完全没听到她的话语，只是自顾自地在口袋中翻找起来。一旁的七见奈奈美看着他的动作，也不好上前制止。 “糟糕。” 什么都没翻出来，清水彻突然拍了下脑袋。 “怎么了？” “出门时忘了带钱包。” 七见奈奈美弯了下眉眼，“所以说直接送给清水桑就好。” “不行，”似乎对这件事有特殊的执着，清水彻又探了下口袋，还是一无所获的样子。叹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睛，道：“既然这样，只能下次再给你了，如果方便的话…” 没能说完，就看到她用手掩住嘴，侧着头笑了起来。 清水彻剩下的话卡在喉咙中，一时没能出口。 不过似乎也没那个必要。 七见奈奈美已经用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串数字，连同之前那页画像一起撕下，递了过来。 “…那就下次再说…我下午还有打工，先回去了…” “哦，好。” 接过那两张纸，再抬起头时，她已经在远处了。 重新低下头，看着画像中的自己，清水彻也笑了起来。 拉开外套，钱包安静地躺在内侧的口袋里。将那两张纸小心折起，放在钱包的夹层中，清水彻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她该不会早就发现了？ 第十三章 到达 4月22日，周五。 虽然这一天没有课程，清水彻还是早早在早稻田户山校区的图书馆前等着，身上还穿着从长谷川那里借来的西装。 旁边是几个参加接待的学生，不知道是高桥教授从哪里找来的，看上去对接待满是期待。 “不知道今天会有谁来，要是有户田惠梨香和长泽雅美就太棒了！” “这两位早就从堀越毕业了？” 用艺人吸引吗？看来这就是高桥教授的手段了。 “希望能看到神木隆之介！” “我倒是更想见到中岛裕翔。” 还有冲着男艺人来的女生。 抛开这项想法，清水彻打算再温习一遍稍后的演讲内容，却感觉肩膀被谁拍了下。回过头去，果然是长谷川那个家伙。 “喂，清水。你不是和高桥教授关系不错，知不知道今天谁会来？” 一脸嫌弃地将他的手抖落，“你这个法学部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长谷川也不以为意，颇有点死皮赖脸的意思，“还不是你们缺人手。怎么样？有谁会来？” 他的动作过于明显，吸引旁边聊的兴致勃勃的那些人也看了过来，眼中满是好奇。 清水彻干脆摇头，道：“我也不了解，反正见到就清楚了。” 为了不打消他们的热情，还是让他们再高兴一会。 “切。” 长谷川退回到他的圈子里，旁边重新热闹起来。 清水彻看了下手机，差不多到了约定的时间。 一个人坐在大巴最后一排，能年玲奈用额头抵着车窗，望着路旁建筑物的在朝阳下的倒影，大巴前部的期待传到她耳边时已经有些微弱。 要是躺下来，前面的座椅应该能将这些声音挡住？ 突然间冒出这个念头，她偷偷打量了眼车厢，就将它否决。 虽然最后一排空荡荡的座位容纳她一个人不是问题，可就是因为太过空荡才会被站在前面的老师一眼发现。 早知道不来就好了。她心想着。 一大早匆匆忙忙地赶到学校，进了艺人班级的专用教室，等了好久都没有第二个人来。 鼓起勇气去了教室办公室，总算是顺利见到了应该来上课的国语老师，他却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吃惊。 “能年？你怎么在这里？” “那个…不是到上课时间了吗？” “今天升学班级的学生要去早稻田参观，我们老师也要跟着去，所以艺人班级的今天放假。怎么，你们事务所没有通知吗？” 能年玲奈摇了摇头。 那天从东宝回来之后，她就再没去过事务所，也没接到经纪人的电话，自然不了解这个消息。 不过想想每次经纪人打电话来的场景，她就不由地松了口气。相比于那些如机枪扫射般的责骂，白跑一趟也算不上什么。 明白了缘由，正想告辞离开，却又被老师叫住了。 “对了，能年你要不要一起去？反正这次去三个班级，每个班一辆大巴，完全能坐下。” 也许是不想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她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 但还是不来就好了。能年玲奈用头抵着前排座椅的后背，听着前面传来的喧闹，心想着。 那位国语老师给她安排的是他自己担任班主任的c班。 上车时，虽然那位老师简单介绍了情况，不过沿着走廊向后走时，过道两边传来的探寻视线仍然让她觉得有些不适。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本来就是上高中后才从家乡兵库县的中学转到堀越，又因为艺人课程的缘故和升学班级的学生没什么来往。所以才会被人用看待闯入者的视线瞧着。虽说她清楚自己就是那个闯入他人领地的人。 然后就是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前面那些对于参观的期待和热闹讨论也和她没什么关系。毕竟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多余的人。 所以说，要是不来就好了。 她闭起眼睛，又在心中默念一遍，却被忽然响起的喊声惊醒。 “能年，你在想什么，快下车！” 抬起头，才发现大巴已经停下，车厢里也是空空荡荡，只有带她来的国语老师站在车门处望了过来。 “哦，马上就来。” 得到回应，那位老师点点头就直接离开。 能年玲奈吸了口气，理了理制服的裙边，起身走向空无一人的过道。 走下车门处的台阶，春日上午的强烈光线让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停车场上，三个班级的学生围成了大大小小的圈子，就各自的话题聊的正起劲。 停车场的尽头有两个人正在鞠躬行礼。能年玲奈认出了其中一位是带队来的副校长。另一位头发灰白，穿着厚厚的挡风夹克，像是早稻田这边的负责人。 他们身后还有两拨人迎面排开。一边是堀越的老师，另一边的话… 仔细看着接待的人选，能年玲奈突然是愣了下。 那是…在东宝遇到的…西野桑？ 认真观察着在一众接待学生中有如鹤立鸡群的那人，能年玲奈的回忆又清晰了些。 他那天为了骗过经纪人，装成是东宝的员工。这么说的话…他应该也不是叫西野？ 还没想起更多细节，那边的会面就已经结束，两边的人一起走了过来。 糟糕！ 顾不得再看，能年玲奈慌忙收起目光以避开他的视线，脚尖也轻轻移动，将自己藏在了人群后方。 那位国语老师站在队伍前开始呼喊。 “好了，c班的各位，请跟着这位…请问贵姓？” “清水。” “长谷川。” “好，请跟着这位清水桑和长谷川桑前往教室，马上要进行宣讲会了。” 原来他姓清水啊… 掉在队伍的末尾，能年玲奈又鼓起勇气去打量他的背影。却不料他突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情急之下，她只能猛地缩了下脖子，双手按住心跳过快的胸口，祈祷自己没被他发现。 队伍前方，清水彻转回眼睛，摸着下巴思量着什么。 旁边，长谷川用手肘捅了捅他，压低声音说：“怎么样？堀越女生的制服很可爱？” 斜着眼瞥了下长谷川，清水彻淡淡道：“有吗？” “那你刚才在看什么？” “感觉…好像看到了个认识的人。” “也许是幻觉。” “有可能。” 没有再纠结，清水彻将心中的疑惑放下，带着队伍向预定的宣讲会场走去。 第十四章 宣讲 宣讲用的教室大到足够容纳下所有人。前来参观的三个班级，按照a、b、c的顺序，从前向后排开。作为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能年玲奈自然坐在最后的位置。 不过谈不上反感。至少比坐在前面，被一群陌生人包围的感觉好得多。 随着教室的窗帘被拉上，室内的灯光除了最前面也全部熄灭，淡淡的阴影将她与前面隔开，能年玲奈甚至觉得更放松了些。 讲台上被灯光笼罩的地方，双方的负责人正在致辞，绕着圈子说些漂亮的客套话。 面对这种场景，台下的学生们都早已身经百战。目光直视，神情放松，精神更是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 能年玲奈也不例外。 藏身于无人关注的阴影中，刚才路上强行抑制住的好奇心有些不受控制地膨胀起来。 清水桑还是学生吗？那他怎么会出现在东宝，而且和东宝的制片人看上去关系很好的样子？那天在咖啡馆里是个巧合吗？他为什么要来帮我？ 抬头瞧了眼，台上致辞的人已经换成了堀越的学生代表。能年玲奈又放心地沉浸入自己的世界中。 在心中推演出了无数中可能性，但哪一个看起来都没有足够的证据。只是让她在自己脸红心跳的同时又莫名苦恼。 到底清水桑是怎样的人呢… 纠结之中的少女最终被前面的骚动惊醒。 慌忙抬起头，发现除了讲台上正在发言的人变成了早稻田的学生外一切如常。于是悄悄竖起耳朵，前排女生的窃窃私语飘了过来。 “呐，那边的就是清水桑？” “欸？在哪里？” “讲台旁边，靠墙的就是。” “真的！果然好帅气…” 能年玲奈挺直腰背，瞪大眼睛越过前面的重重人影，努力搜索一阵，终于在讲台左侧的阴影处找到了清水彻。 他靠墙站着，颀长的身体挺得笔直。脸上的表情因为间隔太远而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如素描般的大概轮廓。配上悬在额前的短发，整个人传递到能年玲奈眼中时只剩下一股凌厉感。 有如雪松，又像是以前剑道练习时对手木剑刃口闪过的一丝白光，让她一时未能移开眼睛。 前排的女生还在议论着。 “对了，由美。一会你去要清水桑的联系方式。”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担心被拒绝啊。” 前面的议论声沉默几秒，又响了起来。 “说起来，那边的长谷川桑也不错？而且好像很好说话的样子。” “但是…看上去有点轻浮…说不定是很花心的那种人。” “果然还是清水桑好…” “是啊…” 前面暂时安静下去，可其他地方的嘈杂声音并未停止。 也许是被突然间的骚动影响，讲台上正在进行宣讲的那人像是被打乱了节奏。原本顺畅的话语变得有些磕磕绊绊，声音也透露出一股紧张。 终于到了最后。 “我宣讲的部分就到这里，接下来请清水彻介绍他的内容。” 那人像是如释重负一般，用手抹了下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就匆匆忙忙地下台去。 可教室内的骚动并未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在能年玲奈眼中，清水彻每往台上走一步，教室前方的光芒就有一分汇聚到了他身上，教室里的氛围也就更热烈。 除了女生们的议论声外，还夹杂着些男生们故作不屑的声音。 “什么嘛，这种程度有什么了不起的。” “该不会是个徒有其表的家伙。” 像是没听到这些声音似的，清水测来到了讲台中央。能年玲奈眼中的他也明亮到足以将其他事物掩盖的程度。 要是清水桑成为演员的话，一定会很受欢迎。 莫名在心中冒出这个念头，能年玲奈又暗自摇头：即使他不是演员，也已经足够耀眼了。反倒是自己，去掉这个演员身份，好像就一无是处。论外表比不上同事务所的前辈新垣结衣桑，学校也只是通信制的堀越中学，基本也没有考上大学的希望。 根本就是最普通的女孩子嘛。想到这些，她没由来得有些丧气。 前排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对了，由美你带手机没有？快拍照啊。” “有老师看着？” “怕什么，反正别人也在拍。” 果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快门声。 那个叫由美的女孩子左右看了眼，也拿出手机。 “我看看。由美你也听过那个传说？” “哪个？” “在学校的樱花树下，将暗恋的人照片设置成手机桌面，一个月后就能告白成功。” “怎么想都不可能是真的？不知道是哪里传出来的无稽之谈。” “那又怎么样？对了，照片发我一份。” “好。” 也许是这些动静超过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限度，原本坐在后排的老师纷纷起身。 “喂！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安静下来！” 趁着前面的一片混乱，能年玲奈从制服口袋中摸出了自己小巧的银色手机。找了个没人注意的空隙，将它举过前排人的肩头，飞快地按下键盘中间的“ok”键。 清水彻站在讲台中央，看着下面乱糟糟的场景，以及旁边那位堀越副校长泛紫的脸色，也是有些头疼。 思索片刻，用手掌忽然靠近话筒，遍布整个教室的音箱里立刻传出一道令人牙酸的蜂鸣声。拜此所赐，下面的声音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抓住这个机会，清水彻轻咳一声，马上开始宣讲：“各位上午好，我是早稻田文学部的二年级生清水彻…” 心中松了口气，面对着眼前的稿子，他又想起刚才隐约看到的一张面孔。 是错觉吗？ 来不及细想，他将手中的稿子翻页。 …… “…我书里的主要情节就是这些。书名是《夜间远足》，感兴趣的各位可以去书店里找到。以上是我的介绍的部分，感谢各位。接下来是参观活动，请各位听从本班级老师的安排…” 宣讲会结束的瞬间，教室的窗帘就被拉开。突然间射入的光线使得能年玲奈眯起了眼睛。 在清水彻开始介绍前，偶然和他对上了眼神，让能年玲奈只能缩在椅子上，让前面的人挡住自己，以防再次出现目光相交的情况。 至于清水彻在投影仪上展示的内容，她则是完全没能看到。但听着他的声音，还是多少记下了些东西，比如说… 《夜间远足》吗？ 她正在回想着，那位带她来的国语老师已经开始呼喊。 “c班的各位，分成小组跟着早稻田的前辈去参观。一组去找长谷川前辈，二组去找刚才的清水前辈…” 等教室里的人都鱼贯而出，他才注意到了依旧留在座位上的能年玲奈。 “能年，你就跟着一组。” 能年玲奈却是犹豫着举起了手。 “那个…我跟着二组可以吗？” “随便。赶快去，别让人等着。” 点了点头，能年玲奈在空荡下来的教室快跑几步，但在临出门下又慢了下来。 第十五章 距离 将自己房间的门从里面锁紧，能年玲奈拖着步子移动几步，就一头扑倒在床上。 紧抱着填满棉花的蓬松枕头，来来回回滚了好几圈，才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在通话记录里找到个排在前面的名字，拨了过去。 电话没响几声就有人接起，是个轻柔的女声，听起来十五六岁的年纪。 “玲奈？有什么事吗？” “小爱！” 电话那头是桥本爱，索尼音乐旗下的演员。两人的初次相遇是在电影《告白》的甄选现场。虽然差了两三岁，但对于两个刚刚从乡下来到东京，由于第一次参加甄选而惴惴不安的少女而言，没有比遇到同类更好的事了。 “小爱，你工作结束没有？” “别再叫我小爱了，听起来好像小学生，”听筒中的声音有着些许不满，不过又很快散去，“刚从《管制塔》的宣传会场回来，要一直保持表情好累啊…” “有工作真好…” 能年玲奈小声嘟囔一句，没让电话那头的好友听到。 那次电影的甄选结果是双双入选。只不过桥本爱出演的是有着大量戏份的重要配角，在整部电影里说是女三号也不为过；而能年玲奈只饰演了一个没有台词的背景角色，镜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随着电影《告白》的爆红，两人的差距又拉大不少。桥本爱因为自身的精彩表现和电影带来的关注度而炙手可热起来，《管制塔》已经是她出演主角的第二部电影，俨然被视为下一个新垣结衣、长泽雅美般的人物。能年玲奈却还在不同的路人角色间辗转着。 “对了，这个时间打过来，是有什么事吗？”也许是自觉失言，桥本爱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 没听出这些，连同刚刚泛起的惆怅也在瞬间消失，能年玲奈从床上坐起，将手机捧在耳边，道：“小爱，我上次在东宝遇到了个人，给你说过的，还记得吗？” “假装是东宝员工帮你解围的那个？” “嗯。” “怎么了？” “今天…我又遇到他了。” “欸？是不是跟踪狂之类的人？玲奈你报警了吗？” “不是不是”，能年玲奈对着空气急忙挥手，“是今天学校安排去早稻田参观的时候…” 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桥本爱的语气也不由的惊奇起来。 “这也太巧合了…然后呢？你和他搭话了吗？” “没有”，能年玲奈的肩膀耷拉下来，挺翘的嘴唇也微微撅起，“参观的时候，他周围被升学班的女生围着…我…我没敢上去…” “欸~听起来…搞不好是花花公子那种类型的人物。” “你再这样说我要生气了。” “好啦好啦。不过除了知道他是早稻田的学生，只听你的描述我也不清楚他哪种人啊。” 能年玲奈闷着声思索清水彻的其他特点，耳边桥本爱的劝解声音还在不断传来。 “就算是没说上话，也无所谓？说到底他也只是偶然帮了你一次，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恩情，再有机会碰到的话认真道谢就好。” 她顿了下，继续说到：“难道你真的要去早稻田找他吗？我听人说早稻田大学很大的，几万学生你一个人肯定找不过来。” “他是文学部二年级…” “那也有好几百人。而且大学生又不可能每天在学校呆着，你平时也要上学的。” “对了！”能年玲奈忽然拍了下手。 “喂，我刚才的话你到底听了没有啊？” 桥本爱的抱怨被她甩在耳后。能年玲奈手撑着边缘从床上弹起，在桌上的书包中翻找一通，终于拿着个东西回到床边。 “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我顺路买了他的书。” “哦？上面有什么信息吗？” 将那本新买来的《夜间远足》捧在手中来回翻看。 封面上除了书名和图画，就只有“清水彻”三个字注在角落。扉页和底页也只是些图书号与出版时间之类的信息，完全没有她期望中的作者介绍等内容。 要真说什么能有点用的话，也只有书脊上的… “早见书房。” “那是什么？” “出版社的名字。对了，出版社！” “欸？你该不会要去出版社找他…” 顾不上桥本爱的惊讶，能年玲奈连忙翻开扉页，出版社的地址就列在最下面。 “东京都涉谷区千驮谷4丁目12-8ssu大楼…北参道车站东北方向…” “作家很少会出现在出版社？听事务所的人说，有的作家一年都不去出版社一次…玲奈，你在听吗？” “稍等一下！” 分不出多余的心思，能年玲奈骤然起身，从柜子的最深处找出了刚上京时买来的东京地图。虽然有些老旧，但具体的位置依然准确。 “北参道…如果没记错的话…” 视线匆匆扫过，终于在地图上锁定个蓝色记号。 “比例尺比例尺。” 想起了地理课上学到的内容，能年玲奈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用尺子在地图上比划一阵，得出的结论也出乎了她最初的预料。 “从学校出发的话大概是五公里，如果从新宿站前打工的面包店算起就只有不到两公里…骑自行车也就是…五分钟？” 怀揣着这个结论，她感觉自己忍不住有些心跳加速。 “只有五分钟的距离吗？” 手机中，桥本爱的声音依然执着地飘了过来。 “虽然出版社的人肯定会有他的联系方式，不过你自己贸然找上去，应该也不会给你，总要有个合理的理由啊…而且要到了联系方式后，你要和他见面吗？怎么说也过于危险了。” “五分钟。” “什么？” “我只需要五分钟就能到出版社。” “等等，玲奈你该不会现在就要去？这个时间出版社也应该下班了，你去了也找不到人的。” “是啊…” 一时间没想到这些，能年玲奈的动作滞了下，跌坐在床上。 “而且你真的要去见他吗？毕竟你的艺人身份…要是被周刊记者或者事务所知道了…” “嗯…” 能年玲奈向后仰倒，整个人呈大字摊开，将纤细的身体整个嵌入床铺中。 盯着空白的天花板，桥本爱的话语令她犹豫起来。 第十六章 辞典编写 进办公室前，清水彻扯了扯西装的领口，才推开了日语辞典课的门。 里面已经有两个人坐在那里。 正对门的办公桌后，报纸上方探出了眼镜的反光，是作为课长的入江平一看了过来。 “是清水君啊，今天下午有时间？”他顿了下，似是才注意到，“嗯？穿西装来了。” 坐在临时属于自己的位子上，清水彻点头，“办公楼里的其他人都穿正装，我一个人穿着便服到处走总不太好。” 这个理由只是其中之一，主要是他发现最近需要西装的场合多了不少。虽然问长谷川借是个办法，不过次数多了后无形的亏欠感也累积了起来。便索性本着以后也能排上用场的想法，去了趟中野站附近的青山洋服店。 即使有了心理准备，但在收银台前将钱包里最后四张万元钞票取出时，他还是忍不住感慨一句：尊严真是个昂贵的东西。 “不错，很有精神。” 还没到下午上班的时间，入江平一略微称赞一句，就将视线重新放到了印着棒球比分的报纸上。 清水彻又转向办公室中的另一人。 “石野桑，下午好。” “哦，是清水桑。”那人留着整齐的三七分发型，圆框眼镜下的皮肤泛着苍白，显然是长时间缺乏日照的缘故。 他正捧着本书，神情有些恍惚，一副刚从沉浸中醒来的样子。 “下午好。如果不介意的话，我…” 他指了下书页。 “是我打扰了。” 失去了最后一个能交谈的对象，清水彻只能打量起办公室来。 相比之前没什么变化，靠墙的一圈柜子将五六张办公桌包围其中，整体看上去颇为拥挤，却因为这个部门只有三个人的缘故而显得有些空旷。 略过已经熟悉的东西，清水彻探寻起此前没注意的角落。没想到只是随意转过眼睛，就在入江桌子的侧后方发现了一道小门。 那道门和墙壁颜色相同，又被柜子挡住了大部分，看上去好不起眼。 还没看出什么，耳边就传来一声长叹。 “好了”。 转头过去，入江平一已经扔下报纸，收起因支持球队失利而略显沮丧的表情，拍了下手，道：“差不多到时间了。我安排下工作…嗯？神崎那家伙怎么还没来？” 神崎聪，日语辞典课的另一名正式职工，因为作风散漫在整个辞典局小有名气。 石野没有接话。清水彻也沉默不语。虽然刚来没多久，但对这幅场景他已经见怪不怪。 “算了，”入江的叹气声调和刚才有着些许不同，“先开始。最近需要进行勘误，这些是收到的关于错误和建议的信件。” 他拍了拍旁边的几个文件盒。 “你们先比对是不是真的存在错误。如果存在就记录下来，订正后汇集到我这里形成勘误表。到时候会在网上发布，下一次印刷新的辞典时也会订正。” 说着他就开始分发。 “石野你负责这些。清水君这是你的那份，有问题可以多问问石野。” “好”，看着手上的各色信件，清水彻突然想起个问题，“入江桑，有件事想向您请教。” “不用客气，直说就好。” “如果要编写一本新的辞典，需要进行哪些工作？” “新辞典啊，我想想”入江向后靠着椅背，摘下眼镜放在桌上，右手捏着鼻梁，“一般来说，首先要确定编写范围。” “编写范围？” “辞典也是分种类的，比如专门研究古文的辞典，给小学生用的入门级辞典，最近还有面向铁路迷发布的铁道辞典什么的。” 赶紧摊开笔记本将这些记下，清水彻继续提问：“那下一步是？” “接下来就是选词了，根据编写范围确定要收录哪些词语。像《大辞林》那种中型辞典，收录的词汇量大概有二十几万。” “麻烦再问一下，”清水彻捏着笔尖，“收录的词语都是从哪里来的？” “大部分是从现有的词汇库中筛选出来。对了，清水君你还没看过我们课的宝库？” 没等他问出所谓的“宝库”是什么，入江就弯下腰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摸索一阵，起身时手上拿着个精致的小钥匙，站在那扇隐蔽的小门前，回头道：“清水君，过来看看。” 清水彻跟在他身后。 小门后是个封闭的房间。墙上的开关被按下，头顶的灯光瞬间将整个房间填满。然而，比起灯光，更能吸引人注意力的是紧密排布的一排排书架，以及书架上如同军阵一般整齐排列的，装满卡片的盒子。 入江随手拿起张卡片，话语中满是自豪：“这就是我们课的宝库，由前辈们积累下的超过一百万张词汇卡片。” 听着这个数字，再看着将视野整个占满的卡片阵列，清水彻竟一时有些恍惚。 “那时候还没有电子系统，只能通过卡片的方式记录词汇。要看看吗？” 入江递来手上的卡片。清水彻先将手指在衣服上蹭了下，才小心接过。 泛黄的硬纸上，右上角是用假名标出的读音，然后是对应的汉字，中间标注出词汇的具体含义。 感受着纸面的粗糙手感，清水彻抬起头问到：“那编写辞典时，就是将卡片上的内容整理汇总起来？” “没那么简单，”入江又抽出张卡片看着，“语言是会变化的，比如说‘兄贵’这个词，以前只是对‘大哥’的尊敬称呼，现在多少沾上了其他意思。这些在编写辞典的时候都要考虑。” 他缓了口气，继续道：“另外还有许多新词，例如‘打call’，‘握手券’之类的，编写辞典前也要专门进行采集。” 没提醒他不小心暴露了喜好，清水彻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整理好要收录的词汇，核实过每个词的含义，后面就是进行版面设计和校对了。总的来说，整理词汇与核实含义是编写辞典最核心，也最花时间的工作。” “很费时间？” “这么说，前辈编写的《日本语大辞典》，第一版用了七年，三省堂的《大辞林》，编写用了二十八年。” “这么久！” “是啊，作为辞典编辑，就要有一辈子只编一本辞典的觉悟”，入江仰起头笑了下，又垂下眼叹息一声，“不过我是没什么机会了。” 清水彻点点头，环顾着这间由词汇堆成的屋子，没忍住提出个请求。 “入江桑，我以后能不能再来这里看看？” “为了取材是？可以。钥匙我放在抽屉里，想看的话自己取。如果有必要的话，带几张回去看也行。” “可以带回去？” “没事的，数据已经全部录入电脑。架子上的这些，半是备份半是纪念。毕竟时代已经变了。” 清水彻看了眼书架上的薄灰，没有接话。 第十七章 反差 挑选了几张感兴趣的卡片，清水彻退出了存储着上百万张词汇卡的房间，回到自己的位子打开了装满信件的文件盒。 虽说是为了取材来实习，但毕竟拿着不低的时薪，工作还是要做的。 拿着辞典与信件中指出的问题进行比对，记录下确实存在错误的部分。还没拆开几封信，办公室的门就被“砰”的一声突然从外面推开。 转头过去，正是日语辞典课的第三名职员，已经迟到许久的神崎聪。 他穿着凸显身材的宝蓝色西装，与歌舞伎町牛郎相同造型的头发上泛着光亮，眉眼飞舞着，像是还没意识到迟到的事实，又或者说毫不在意。 “喂，你小子怎么回事！” 入江平一板起面孔，但似乎效果有限。 门口处的那人一边朝着办公桌晃去，一边嬉皮笑脸着。 “抱歉抱歉，刚才和文艺局的人一起去喝酒了。” “中午喝酒？你还记得今天是工作日？” “是他们拉我去的，推脱不开。” 神崎随口解释两句就不去看他，自顾自地摆弄起桌上的小玩意。 清水彻看向入江。他的脖子上泛起几道青筋，一股气已经冲到了喉头，盘旋几秒又强行吞了下去。 “今天开始进行校对和勘误，过来领你的那份。” “啊”，神崎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抱怨道：“怎么又要处理老头子和小屁孩的信了，辞典这种垃圾玩意现在还有几个正常人看。” “啪”的一声，蓝色塑料外壳的文件盒被入江猛甩在地上。 “你要是不想在辞典局干就滚出去！” 似是被入江的气势所摄，神崎聪脸上泛起几股青白之色，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将地上的文件盒捡起，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再不做声。 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呼了几口气，入江才压下怒火，沉声留下句“我有个会议，你们先自行校对”，便拿着公文包径直离开。 至于神崎之后嘟囔的那句，“说的这么好听，还不是自己先溜了”，清水彻全当是没听到，试着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校对工作上。 可惜未能遂愿，没过多久就有支钢笔闯入到他视野中。 暗中皱了下眉头，斜过眼睛，果然是神崎那张脸。入江没走多久，他又换上了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和文艺局的人一起去拜访日本电视台的时候得到的，看看怎么样。” 随便敷衍了几句，见他又要炫耀，清水彻干脆抢先问出了个一直疑惑的问题：“神崎桑这么厌恶辞典编辑的工作，反倒是经常和文艺局的人一起出入，为什么不干脆申请调入文艺局？” “谁要去文艺局那种要累死人的地方，我可是要成为知名作家的人。整个讲谈社也只有辞典局最清闲，才有写作的时间。” “作家？神崎桑写过什么作品？” 神崎聪表情僵住片刻，又变得满是不屑。 “作品？现在有多少作家是靠作品出名的？” “哦？” “朝井辽这个名字听过吗？《听说桐岛要退部》的作者，最近大火的那本，还传出了要改编电影的消息。” 那本书清水彻看过，写得着实不错。有些想知道神崎的看法，便问了声：“有什么问题？” “二十岁写的第一本书就能得奖，还卖的这么好。还不是集英社花了大价钱搞宣传，挂了天才作家的噱头，又请了成名作家做推荐。真要说起来，二十岁的毛头小子能写出什么好东西？” 集英社是日本的另一家出版巨头，宣传机器全力开动起来自有不小的影响力。 不过在清水彻看来，那本小说无论是文笔还是情节都对的起当下的热度，改编电影也是件顺理成章的事。并不相信他的荒诞说法，但清水彻还是想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奇怪言论。 “那神崎桑是怎么看待写作的？” “写作？在名气和宣传面前，写作算什么？”他语气中满是嘲讽，“现在的人还不是什么都听媒体的，只要名气够大，宣传曝光的机会够多，即使是小学生日记也会有人花钱去买，卖完还会发在各种社交平台上。” “所以？” “所以要是我能和文艺局的编辑搞好关系，再结交几个成名作家，要出名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到时候…嘿嘿，你是没看到文艺局那帮编辑去求人出书的时候，什么银座、六本木、歌舞伎町的公关俱乐部都是小事情，就连箱根的温泉浴场也好说…” 聊起这些，他的兴致愈发高昂，挥舞着手继续道：“我还听说有作家的条件是和某位女演员见面，还有要环球旅行的。反正只要够出名，出版社为了挣钱什么要求都能答应。” 见这个人已经完全陷入了妄想之中，清水彻对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臆测与八卦完全失去兴趣。只是敷衍几句就专心校对，留他一个人在那里卖弄。 注意力集中起来，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再次抬起头时，办公室已经笼罩在余晖下的阴影中，外面总是有人来往的走廊也安静下来，一旁聒噪的神崎聪更是不见了踪影。 活动了下手腕，清水彻将未看和看过的信件分别收起，准备留到下次继续完成。 整理好个人物品，起身就要离开，却注意到有个角落冒出了光亮，是那位石井修哉的位置。 “石井桑”，隔着桌子喊了一声，见他看过来，便继续说到，“已经下班了，你还不走吗？” 石井扶了下眼镜，镜片上反射出台灯的光线。 “还有几封信就看完了，我再留一会。” “那我先回去，再见。” “再见。” 临出门的时候，清水彻突然想起件事：那位石井修哉似乎从没关注过下午的种种情况，无论是他与入江的讨论，还是入江和神崎的对峙，亦或是神崎那番滑稽的表演。 他在接到工作后，一直坐在桌前进行校对。 真的有这么喜欢辞典编辑工作的人吗？ 在心中问出这个问题，清水彻又回头看了眼办公室的灯光，带着疑惑将门关上。 ps 感谢大家的收藏和推荐，本书已经成功签约，接下来也会稳定更新下去，直到完本。 我之前也写过一本书，不过由于准备不足的缘故，在43万字就完本结束。 在开这本书之前也考虑过要不要继续写下去，因为平常还有工作，码子时间有限。但想了想，故事的雏形已经在脑海中形成，不写下来实在太过可惜，因此还是决定开书。这次吸取了之前的教训，认真找了资料，也编写好了大纲，希望无论是内容还是长度都能超过上一本书，以不负各位的支持。 感谢为我投票的桥宇直、熊日天y9、桥七俺之嫁、永不枯萎的青藤、打小就很萌姜筱黎、书友、白石麻衣的年下小奶狗、pp哥、桥七鸟白花、秋月冰风夏沉默者寡言、仇天尹wd雯雨寂、单身汪、萌图太、|飞翔的荷兰人号|、每当我喊出你的名字、jaklee、诸葛|布儒、穷鬼看书偷着、狐狸庵道人、迷宫中的彼得潘、泰妍果达、北离皓靛靛冰、书友、白石麻衣来我家、二十四桥下心波、拓海子待富者123、何不随意一点casual、等的会是谁、anntheo、书友、失退、真菊之神、奥斯托洛夫斯基sk新三天两党、梦想的柠檬、奇异的大学生、冬阳liangzskforyou、节能型宅式懒道主义者、4137步、r、deng、常磐庄吾、真斜眼大魔王、原味饮料不在_、扭蛋先生、lil、park23、爅痕与林、哪个骚年不中二、紫暝叶、书友、协会大佬、书友、元気支店长、大爱各类小说等大佬。 尤其是元気支店长大佬，一次22张票，给大佬跪了。 再次感谢！ 第十八章 邀约 中野站附近的公寓中，清水彻下意识地用笔头敲打着桌面。记录有今日在讲谈社见闻的笔记本在手边摊开，上面的内容在晚饭后的思索中已经变成了关于新书的灵感。 又看过一遍这些早已熟悉的内容，还想再从中翻找出些足够有趣的点子。不过冥思苦想一阵也只得到了过度用脑的胀痛感。 多少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清水彻叹了口气，扔下笔靠在沙发上稍作休息。 思维渐渐放空，原本被压抑在大脑深处的一些碎片就浮了上来。有宣讲那天莫名的熟悉感，有白日里见到的卡片形状，也有他本以为早已忘记却又意外发现自己还记得的事情。 浮光掠影般的零碎场景闪过，思绪最后在一副画像上停下，是他自己的画像。 没了再躺下去的悠闲心境，清水彻起身从口袋中取出钱包，从七见奈奈美那里得到的素描已经被他小心收起，现在只有那张写着数字的纸张还躺在钱包的夹层中。 不用打开去看，那串数字就自动从记忆里冒了出来。 移动着手指在手机上输入，清水彻又看了眼窗外。天空还残留着刚入夜时特有的青白色。 这个时间打过去，应该不会打扰她… 这样想着，清水彻按下了拨号键。 ------ 足立区的一家便利店中，七见奈奈美刚将新到的商品在货架最下排摆放整齐，就听到了店长的声音。 “七见，能过来下吗？” “好的。” 回应后扶着腰站直，来到柜台后，四十几岁的妇人店长正等着。 “马上就是黄金周了，七见你有什么打算吗？” 日本的黄金周是四月末到五月初的一连串假日，正值晚春初夏，按理说是出游的好日子。 不过自己好像没有轻松游玩的余裕。 在心底苦笑一下，七见奈奈美轻轻摇头。 店长果然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那你到时候能来店里吗？” “可以的。” 假日里的时薪可是要比平日里高出不少。 “那就太好了”，身材丰满的店长拍打着颤颤巍巍的胸口，长出了一口气，“那帮小子一个个都要去旅游，还说要陪着家人和女朋友去，搞得我也不好强行留他们。要是你再不来的话，那几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心情放松之下，店长的记忆力似乎也好了不少。她拍了下脑袋，转身从身后拿出个塑料盒子递了过来。 “晚饭的炸肉丸多做了一些，想着带给你，差点忘了。一会记得带走啊。” 被以一种看待晚辈的慈爱目光注视着，七见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能边接下边认真鞠躬。 “真的太感谢了。” “没什么的，一不小心做多了，”店长和气地摆着手，不知又想起什么，忽然冒出句，“要好好吃饭啊。” 七见笑了下，看着透明玻璃后逐渐被夜晚笼罩的街道，没有说话。 耳边店长还在唠叨着，一会说起邻居家女儿因为吃饭太少最后去了医院，一会感慨现在年轻人为了保持身材而使出的各种奇怪办法。 七见心不在焉地应和着。 突然间，一道手机铃声响起，在略显空旷的店中回荡起来。 “抱歉，我…” “没事，现在又没客人，快去。” 道了声谢，七见奈奈美快走几步来到店外的街道上。白日的温度已经褪去，夜晚渐渐泛起的凉意让她攥紧了袖口。 看向手机，屏幕上是串陌生的号码，她犹豫片刻，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这里是七见，请问是？” 对面像是没料到会有人接听，在她说完后空白了几秒，才有声音传过来。 “我是清水彻。” ------ 听筒中的长音响了好几遍，清水彻已经对她接起电话不报什么期待。 也许是手机不在身边，也许是设置成了静音，又或许是对陌生号码天然的警惕心… 不自觉在心里推测起各种可能性，以至于电话接通时他没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直到对方的声音已经在耳间传了几个来回，才抢救般的回了一句。 “我是清水彻。” “清水桑？” 她的声音上扬着，像是有些惊讶，不过又立刻恢复平静，“抱歉刚才有些事情。这次打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清水彻一边收拾着刚才被打散的纸张，一边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派上用场。 “嗯。上次那张画，我不是忘记带钱包了吗，所以想着找个时间把钱给你。” “那个啊，不用了？只是一张素描而已。” “不不，在我看来七见桑画得确实不错，就当做是我的一点心意好了，希望七见桑能找到绘画方面的工作。” 话语已经说出口，电话那一头却沉默了下来，尽力去听也只能听到些许车辆驶过的声音。 伴随着等待，清水彻只觉得房间倏地陷入寂静之中，他能感受到的也只有自己的心跳，以及越来越漫长的钟表转动声。 那边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了。由期待支撑起的天平已经开始慢慢倾斜，思绪不可避免地朝着某个方向滑落。眼看就到到达最低处，却突然被一道话语拦住。 “那…好。” 暗自松了口气，清水彻提起语调，“好，不知道七见桑什么时候有时间？” “清水桑决定就好。” “那黄金周第一天可以吗？那个时候学校应该没课？” “可以的。” “好，那到时候见。” “嗯。抱歉我还有事，再见了。” “再见。” 放下手机，清水彻用力挥了下拳头。缓缓倒在沙发上，整个人像是了却一桩心事般放松下来。 ------ 回到便利店内，七见奈奈美找上了正在对着菜谱钻研的店长。 “哦？七见怎么了？” “抱歉，我黄金周第一天有点事情，可能来不了了。明明已经答应您…” “没事没事，”店长摆着手，还是那副和气表情，“一天我还应付得来。” 话音未落，她脸上又泛起些许八卦神色：“话说，是件好事？” 莫名感到有些窘迫，七见奈奈美避开她的目光，却是透过一旁玻璃的反光看到了自己的表情。 愣了下，就想要否认什么一般地绷起脸，到货架旁继续整理起来。 第十九章 见面 约在涉谷的忠犬八公雕像前见面听起来像是上世纪电视剧里的烂俗剧情，但正是因为烂俗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约在这里顺利碰面的成功率反而最高。 可没料到和他想法一致的人不在少数，当清水彻费了番功夫找到正被人纠缠的七见奈奈美时，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 纠缠她的是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一副正装打扮，手上捏着名片，口中还在不断劝说。 “这位小姐不如再考虑一下，我们事务所在业界很有实力。如果您愿意签约，只要稍加练习就能得到出演影视剧的机会，成为下一个新垣结衣也不是不可能…” 即使七见奈奈美转了个方向，不耐烦地看了眼手机，他依然紧跟着喋喋不休。 “您要是对唱歌感兴趣也可以，我们和艾回、索尼音乐都有合作，只要您愿意签约…” 眯着眼睛观察了几秒，清水彻卷起袖口露出小臂上的肌肉，跨着步子冲了过去。在七见奈奈美眼中的惊喜光芒消退之前，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扭头对着那人厉声道：“你想对我女朋友做什么！” 那个自称是星探的男人瞥来一眼，就打算绕过去继续劝说七见奈奈美。 清水彻直接夺下他手上一直举着的名片。 那人脸上闪过惊讶，看过来的目光有些不善。 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清水彻握着七见奈奈美的手紧了紧。 似是被居高临下的气势所压迫，那人僵硬地移开眼睛，嘴里嘟囔一声，像是为自己壮胆一般举止粗鲁起来，猛地转身晃着身子混入人群中，很快消失不见。 扫了眼名片，见是没听过的名字，清水彻直接将它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才松开了手，回头道：“你没事？抱歉，刚才…” 七见奈奈美轻轻握着手腕，微微颔首，“没事的…” 还没说完，她就突然笑了起来，用手背掩着嘴：“我没什么，只不过…清水桑刚才的动作倒是很熟练。” 有些尴尬地撇开眼睛，清水彻讪讪道：“以前偶尔也碰到过这种情况…说起来，接下来去哪里？” “我对涉谷这边不是很熟悉，还是麻烦清水桑了。” “这么说…我记得附近有家烤肉店不错。” “我都可以的。” 穿过两条街道，两人被红绿灯拦住了去路。 看了眼对面红色的图案，清水彻侧过眼睛去瞧她的侧脸，忽然发现她的头发比之前又短了几分。上次尚且能碰到肩头，这次只是勉强够到下颌，将雪白的后颈完全暴露出来。 自以为已经足够隐蔽，但不知是第六感还是其它原因，在移回视线的过程中还是被她发现了。 “清水桑在看什么？” 迎着她的清澈目光，清水彻只能以实相告。 “你的头发…比之前又短了些。” “啊，被你发现了，”她脸上露出副惊讶表情。 似是对新发型还有些不习惯，她一边抬手摸着耳后的发梢，一边挤出个浅浅的笑容，“我觉得短发很适合我，也很方便，不是吗？” 清水彻点了点头，没将“也很节省洗发水”那句话说出口。 红灯转绿，这个话题也顺势结束。 过了路口，两人转入一条略显寂静的小路。清水彻还在靠着依稀的记忆中辨别方向，就听到旁边七见奈奈美开口了。 “其实…我最近在做发型模特。” “嗯？” “就是美容院里，给客人看的册子上那种推荐发型。同学介绍我去的。” 看着她不知为何的忐忑眼神，清水彻捏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思考一阵，才说道：“其实…我没去过美容院。” 她愣了下，弯起眉眼笑了起来，好一阵才重新看向他。 “就是由造型师做好发型，然后从各个角度拍照，之后再进行下一组。” “原来是这样。那报酬很高吗？” “怎么说…比一般打工好一些…” “嗯…” 清水彻拖着鼻音，迎着她的疑惑眼神又打量了一眼，在自己身前用手比出个高度。 “不过，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她双手捂着嘴，眼中的震惊刺得清水彻不得不转开眼睛。片刻后，又像是无可奈何一般放下手，神情黯淡的脸上缓缓挤出个苦笑，之前一直小心藏起的疲惫终于在他眼前暴露无遗了。 “没办法…一开始需要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学费房租什么的…也许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好起来…” “也就是最开始困难一些，等这几个月过去，压力就会小很多。” “真的？” “嗯，”清水彻用力点头，“至少我自己的经验是这样。” 也许是自己的坚定态度和这个“过来人”的身份起了作用，见她表情恢复平静，清水彻忍不住松了口气。 深知自己的鲁莽打破了她一直小心翼翼维持的表象，接下来的路程中清水彻没敢再开口，只是偶尔偏过眼睛打量着她。 她的睫毛低垂着，视线落在脚下，不知在想着什么。耳边几根散开的发丝随着脚步轻轻摇晃，在清水彻看来，有种残酷又令人触目惊心的美感。 不过，就像是变换发型，不论如何都会有发型师的剪刀留下一些痕迹。当各方面的压力落在一个人肩头，总会带来些不可磨灭的改变。 诚然头发还会继续生长，也许有一天会恢复到原来的长度。但当修剪的次数超过了头发生长的速度，那一天就不知道何时才会到来。即使到来，恐怕也不是原先期望中的那种形式了。 瞥过眼，她的身影在旁边高大建筑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瘦小，令清水彻忍不住猜测起头发被剪到极限的时间。 如果就这么发展下去，一切又会怎么样呢？ 忍不住生出了将一切包揽在自己身上的冲动。不过清水彻知道，刚刚将这一切揭穿的他恐怕是最没有资格这么说的人了。 看着渐渐熟悉起来的道路，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那家烤肉店真的有记忆中的那么美味。 第二十章 归还 烤架上，涂过油脂的牛肉正在滋滋作响。虽然颜色还没变深，但诱人的香味已经随着蒸腾的雾气扩散开来。 夹下一块稍微散去温度就放入口中，舌尖处味蕾传来的信号与记忆中的渐渐重合。 没忘记看向七见奈奈美。她果然也眯着眉眼，鼓起脸颊认真咀嚼着。 “这家店很不错？”清水彻问了句。 她却没有回答的空闲，只能瞪大眼睛，用力点头以示赞同。 勾了下嘴角，清水彻又想起什么，“听说北海道吃羊肉多一些。” 她先是吞下口中的食物，又灌了半杯水，才来得及回答问题。 “嗯，不过真要说起有特色的食物，还是…” “马肉刺身？” “没错！”她双手在身前合拢，眼中闪着光亮，“清水桑也吃过吗？” 清水彻摇摇头，“在京都甚至没有听过。” “欸~那真是太可惜了”。 她又夹起块牛肉放入口中，眼睛眯成道月牙，腮帮子高高鼓起，似是借着烤肉回忆家乡马肉的味道。 清水彻偏过头笑了下。店内的其他角落也是片喧闹的快活景象，果然没有比美食更能人感受到幸福的事物了。 回头看过去，七见奈奈美正雀跃地将筷子伸向烤架，见他看过来，有些疑惑地歪着头。 也许现在是个好机会。 这样想着，清水彻摸着口袋中准备好的信封，开口道：“之前那张画…说起来我还没给你购买费来着。” 她眨了下眼睛，像是根本没预料到这件事，片刻后才慌忙摆手：“不用的，那副画…清水桑能够喜欢就好，没有给钱的必要。” “已经说过买下来，还是给你比较好。” 清水彻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几分坚定。 似是对他的态度有些惊讶，七见奈奈美缓缓放下筷子，瞳孔中的光芒闪了下，转过头看着繁华的涩谷街道。 外面，大大小小的广告牌簇拥在一起，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一个个光鲜亮丽的形象，让人在炫目的同时又忍不住要沉迷其中。 过了许久，七见奈奈美才面无表情地回看向他。 “那清水桑打算给多少？” “额…” 清水彻攥着口袋中的信封，半晌没能开口。 一般而言，这种学生水平的素描作品，即使带上了东艺大的光环，也不过是五百或者一千日元就能解决的问题。但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准备的比通常价格多了不少。 然而，在她的窘迫已经被自己看穿的前提下，再说出那个数字无异于是种侮辱。 场面僵持着，还是七见奈奈美先笑了起来。 “所以说不用了。不过，要是清水桑觉得实在过意不去的话，可以用别的代替。” “别的东西？” “嗯…比如…清水桑的新书？发售那天送我一本可以吗？” “那个？你可能要等很久才行。” “哦？怎么说？” 松开手指，让略微起皱的信封重新落入口袋，清水彻对她解释到：“一般出版一本小说需要很长时间的。普通的小说家首先要构思很久，然后形成大纲和编辑讨论，才能获得连载机会…” “先连载？不是写完后直接出版吗？”七见奈奈美突然提问，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清水彻轻轻摇头，“也不一定。通常都会选择先连载，出版社需要通过连载期间的人气情况判断要不要出版，出版的话要印多少本。作家也可以通过连载获得稳定的稿费，免得直接出版卖不出去，自己也拿不到多少收入。总之，算得上是一种风险最小的选择。” “要是连载期间反响不错的话…” “那就会出版发售。不过这中间的时间…从构思算起，加上连载，到最后发行至少要大半年时间。这还是单行本，要是文库本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顿了下，清水彻继续道：“所以，七见桑你还是要选这个吗？” 没有犹豫，七见奈奈美果断点头，“这个就好。” “新书还在构思阶段，这么说来，我还要欠你好久。” “那就先欠着。” 注视着她不可动摇般的坚定目光，清水彻笑了下，移开眼睛，夹起片生牛肉放在烤架上，算是默认下来对她的这份“亏欠”。 烤炉中的炭火愈发炙热，浸满了香料的肉块也在噼啪作响，使得他们不得不左右闪躲以避开飞溅的油点。不过问题已经解决，两人的谈话也真正轻松起来。 清水彻吞下一块鲜美的牛舌，就听七见奈奈美随口问到。 “清水桑最近在看什么书？” “《第八日的蝉》，角川光代桑的。” “啊，它改编的电影昨天刚上映？” “没错。七见桑有没有喜欢的作家？” “真要说起来三浦紫苑桑？最推荐的是这一本。” 说着七见奈奈美就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本书，递了过来。 “就是这个。” 那本书显然买了有段时间，书页间留下了多次翻看的痕迹。但得益于她的精心保存，整体看上去依然整洁。 随手翻过几页，清水彻就将她珍视的书还了回去。 “《强风吹拂》啊。” 小心收起后，七见奈奈美轻轻点头：“嗯，算是三浦紫苑桑的代表作了，清水桑看过吗？” “没有。” “欸？” “作家也不是所有书都看过的。” “那太可惜了，”七见奈奈美颇为惋惜地叹息一声，不过马上又抬起头，一脸认真道，“但这本真的强力推荐。” 说起感兴趣的东西，她的瞳孔闪烁着，有如晴朗夜空中的星光。清水彻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才答应下来。 解决完所剩不多的食物，抢在她反应过来前付过餐费。当着店员的面，她只是投过来个微妙的眼神，就犹豫着将已经拿出的钱包缓缓放了回去。 这让清水彻暗中松了口气，想着要是能当成之前揭穿她困境的补偿就好了。 出了店门，美食带来的欢欣情绪还没消散，两人谈笑着返回车站。只不过在看到忠犬八公像的瞬间，清水彻觉得返程的距离似乎比来时短上不少。 可惜七见奈奈美没能体会到他的心情，在涉谷站入口径直转身。 “那我先回去了。清水桑，今天真是麻烦你。” “这句话应该我来说。” “那…再见。” “好。” 清水彻挥着手，看到她后退两步，马上就要融入到进站的人群中，却在边缘处停下，走了回来。 “怎么，忘了什么东西吗？” “嗯”，她轻轻点头，从包中取出了那本《强风吹拂》，双手捧着放在了清水彻手上，“想了想还是借给清水桑，这样你就不用再买一本了。” “这样，那多谢了。” 似乎放下了件心事，她的笑容中也透着轻松，语气轻快道：“这下我真的走了。” “好，路上小心。” 她轻声应下，就听到列车呼啸而来的声音，小跑几步，终于在人群中消失不见。 收拾好心情，清水彻也准备离去，却发现那本书捏起来有些奇怪，好像夹着什么。 放在手中摊平，书页就自然展开，书缝间是一些零钱躺在那里，加起来正好是一半餐费。 猛地回头看过去。列车已经缓缓驶出了车站，正在努力加速，眼看就要沿着架在半空的铁轨疾驰而去。 将那些零钱收在手中，清水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欠了她一些。 第二十一章 五月病 出了校门，能年玲奈骑着自行车，沿着坡道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 进入到五月，天气一下子热了起来。经过了一天的暴晒，路旁的冬青依然耷拉着，一副毫无精神的样子。 就像自己一样。能年玲奈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想着。 但这么说也不是毫无道理，在兵库县的家中度过黄金周，返回东京后她就一直提不起精神。学校上课时经常分神，演技课也总被批评，甚至在电视台组织的试镜中连路人角色也没拿到一个。 回想起自己这段时间的表现，情绪低落、反应迟钝，就连面对之前最喜欢的甜点也是兴趣缺缺。让她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得了传说中的五月病。 胡思乱想着，脚下依然提不起速度，只是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前行。 说起来，自己明年就要从学校毕业了，到时候要怎么办好呢？以自己的学习成绩，考大学应该是没什么希望了。可要继续当演员的话，现在也不过是一个无人在意的小角色，看不到多少成名的可能性。加上事务所又是那种态度，想要成为比肩新垣结衣的演员，估计只能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奇迹。 但如果不当演员又不知道做什么好。虽说回到兵库县老家也是条出路，可偏偏假期和以前的朋友见面时，她们问起了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担任影视剧主演。 想到这里，能年玲奈忍不住叹了口气：“啊…到底该怎么办啊？” 然而话语刚出口就被过往的汽车卷进车轮下，碾碎后消失不见。只有旁边一个戴着耳机的路人看了过来，眼神有些奇怪。 能年玲奈急忙加速将他甩开。 许久之后回头瞧了眼，那人已经看不到踪影，这才放下心来，回到了慢悠悠前进的状态。 这条放学后去打工的道路她早已熟悉，即使不看任何指示也知道接下来的路线。只要继续往东，在北新宿一丁目的路口转弯，向南再走五分钟，就到了打工的面包店。 不过，要是继续向南，多走五分钟，就到了那家早见书房… 所以，要不要去呢？ 一路犹豫着，面包店的招牌已经近在眼前，站在外面更换看板的店长也腾出手来向她打招呼。 “能年你来了。” 能年玲奈放慢了速度，手指也搭在车闸上，只要轻轻一捏，自行车就会停下来。然后就是打工，晚餐，回宿舍，度过和昨日相同的一天。 再之后呢？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既然如此，那…要不要去看看？ 虽说还没决定，但脚下已经不自觉加快了速度。 “店长，我今天请假！” “哦？哦。” 冲过面包店，一种打破束缚的自由感将她包裹着，使得她的速度又快上几分。 虽然是从未来过的地方，但由于早已在脑海中想象了无数次的缘故，她对接下来的路线已经十分熟悉。 只要继续向南，在北参道站转向北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穿过原本静止的空气，扬起的风吹散了她的刘海，制服的领结也变得松松垮垮。但根本顾不上这些，因为，马上就要到了！ 甩开街道上的行人，在红绿灯变换的瞬间冲过刚刚停下来的路口，灵巧地转过一个个弯道。终于，在如同要燃烧起来的火红天空下，她看到了悬着“早见书房”四个字的白色小楼，在旁边建筑物的阴影中静静立着。 可是在接近终点时，能年玲奈又不自觉放慢速度。 一会要说什么呢？ 就像那天桥本爱说的，清水桑大概率不在，能见到的只有编辑。可即使是编辑也不会随便透露作家的联系方式？ 就算说是读者也不行。 要不…说自己是清水桑的妹妹？清水玲奈？ 不行不行… 在莫名羞耻心的刺激之下，能年玲奈在心里对这个方案连连否定。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听起来就像是自己已经成了清水家的人一样。 原本鲜艳的天空转成了浓重的橘色，自行车的影子也在柏油路面上长长拖着。左右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能年玲奈捧着自己和夕阳相同颜色和温度的脸颊，决定先去试试。 掏出镜子整理被汗水粘在一起的刘海，系好变得松垮的领结，拉直白色衬衫的下摆，抚平浅灰色格子裙的裙角，黑色的长袜也提到了刚好能将小腿盖住的位置。终于做好了万全准备，能年玲奈用小皮鞋点了点地面，踏上了通往二楼早见书房的台阶。 短短一截阶梯花不了多少时间，一阵恍惚后她已经站在了早见书房门前。隔着门有谈话声传来，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用深呼吸平复逐渐加快的心跳，她抬起手就要敲门，门把手却抢先一步转动，有人要出来了。 她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然而并不是她脑海中一瞬间闪过的那人。出来的是位丽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妆容精致，衣着亮丽，如同是时尚杂志中的模特来到了现实。 “咖啡店在楼下哦。” 那人的声音果然也如想象般轻柔。 能年玲奈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连忙摆手道：“那个…不是，我来找人…是早见书房对？” 那位丽人眨了下眼睛，似乎心中生起几分好奇。 “没错，是早见书房。不过你找哪位？” “嗯…有位叫清水彻的作家在这里吗？不是一定要见到他本人…那个…不知道能不能将他的联系方式告诉我…” 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说完了这句话，能年玲奈松了口气，却注意到那位丽人没有给出答案，只是挑了挑眉毛，就以一种很感兴趣的目光直直打量着自己。 感受着她的视线从自己脸上扫过，能年玲奈忍不住后退半步，略显心虚地偏过头。 正犹豫着要不要将“清水彻妹妹”这个设定说出口，那位丽人就已经收回了探寻的目光 只见她回身拉开门，探身到门内，用一副“我很好奇”的声音喊道：“清水君，有人找，是个没见过的女高中生哦。” 能年玲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即使是全力深呼吸也没用。 第二十二章 小说大纲 夕阳将贴在窗户上的“早见书房”四个字映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阴影的尽头，清水彻靠着张转椅，等待旁边的岸田正明审核完他的小说大纲。 可能是被人寄予了期待，也可能是之前积累下的素材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后变成了灵感，清水彻在黄金周剩下的时间里闭关了好几天，终于拿出了这份原本看上去遥遥无期的大纲。 在心里思量着还有哪些需要修改的地方，就听到岸田打了个哈欠。 “主人公在同事和前辈的帮助下，花费十三年时间，几乎以一己之力完成了名为《大渡海》的辞典编制。所以就是个编写辞典的故事了？” 从自己的想法中抽身，清水彻转头对着他：“没错，不过相比于仅靠主人公自己，我更想写成是这些人一同努力的结果。” “哦，”揉着肿胀的眼睛，岸田歪歪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听上去是个挺励志的故事，主要情节也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你小子是不是又犯了那个毛病，忘记写女主角了？” “女主角？有必要吗？” “啧”，岸田从口袋中掏出烟和打火机，啪的一声点上，嘬了两口才继续道：“你这本书情节上看不出大的起伏，所以打算走的是以情动人的路子？” 清水彻点头。 “但现在只有主角和辞典编辑部一众人的互动，这个问题就大了啊。” “怎么说？” “为了编辞典，不受公司待见、整天加班就算了，连女朋友也找不到。读者看到会怎么想？不就成了为事业而牺牲正常生活的疯子了吗？疯子的感情怎么能打动正常人？” “嗯…” 莫名感觉他说的有几分道理，清水彻抱着手臂思索起来。 不过岸田并不会因此就将他放过，紧接着说到：“现在又不是昭和那个时代，打工战士早就不流行了。所以还是安排个女主角，让主人公看起来像个正常人。顺便也能增加不少感情方面的篇幅，你也可以多拿点稿费。” 清水彻苦笑了下，“岸田桑，多拿稿费这种话，你一个编辑来说不太合适？” “臭小子，我还不是替你着想。” 玩笑开到这里就足够，清水彻认真考虑起他的建议。冥思苦想一阵，觉得似乎确实应该加上女主角的戏份。但在这之前，还有个问题需要解决。 “岸田桑，你也知道，我不是很擅长这种感情描写…” “打住。你一个作家，应该比我们编辑更清楚解决办法，无分就是观察和体验。感情这种东西，还是经历过才会知道。所以说…”岸田又摸出支烟点燃，缓缓吐出个眼圈，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到：“你赶快找个女朋友。” 被岸田的目光看得心中一突，清水彻心中生出个模糊的想法，又下意识将它抹去，脸上还是故作平静：“哪有那么简单，又不是说找就能找得到的。” “又来了。你这种外表，真要找女朋友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实在不行，要不我带你去银座的陪酒俱乐部感受下？我和你说，那里面…” 他越说越有兴致，正想描述些详细内容，却被不远处一道轻柔的声音打断。 “岸田桑，不要带坏清水君哦。” 清水彻转头过去，就看到了出声的上井彩。她坐在电脑前，手扶着圆框眼镜望向这边。 “啊，抱歉抱歉。” 岸田像是才意识到她的存在，一边匆忙掐灭手中的香烟，一边连声道歉。 上井彩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算是放过了他在办公室抽烟这件事，转而道：“既然你们聊完了小说，那劳烦清水君来我这里。” 没理会岸田投来的微妙目光，清水彻直接迈步过去。 说起来，上井彩是出版社里颇为神秘的一个人。她不仅容貌出众，待人也是热情亲切，一举一动更是充满了二十八九岁成年女性的魅力。事业上更是令人侧目，年纪轻轻就担任了出版社发行的时尚杂志主编，也做出了相当不俗的业绩。除了对于八卦消息有着特别的喜好外，浑身上下简直挑不出别的缺点。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清水彻第一次见到她时，却得到了岸田正明“最好不要惹她生气”的告诫。 虽然清水彻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触怒她的必要。 几步来到上井彩身边，就见她指着电脑屏幕上的一处。 “清水君，麻烦你看看这里。” 清水彻瞧过去，屏幕上是计划于下个月发行的杂志内容。 受到她的关照，清水彻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工作内容是去一些颇受年轻女性欢迎的店铺进行采访，将采访结果整理成图片和文字刊登在时尚杂志的专栏上。 为了照顾他，采访的店铺是上井彩提前联系好的，所有花费也由出版社报销。 “排版之后，这里有片空白，能不能找点照片和文字填充上。” “我明白了。” 某种程度上，上井彩算是他的上司。既然上司发话，清水彻这个下属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那麻烦你了，我自己就先下班啦。” 对着岸田投来的探究视线摇摇头，清水彻在电脑前坐下，准备开始工作。 在硬盘里的素材库里翻找一阵，挑选出几张照片进行比较，还没最后决定应该用哪张，就听到出版社的门被突然拉开，紧跟着的是上井彩充满打趣味道的声音。 “清水君，有人找，是个没见过的女高中生哦。” ------ 看到一身制服打扮的能年玲奈站在自己身前，清水彻实在是觉得有些意外。在印象中，自己与她的交集只有东宝那次，而且当时也没暴露作家身份。 怀着疑惑，清水彻看向对面的能年玲奈。 她虽然说是来找自己，此刻却一言不发，双手背在身后，眼睛也垂下去看着地板上的纹路。 到头来也只能自己先开口。 “能年桑是？你确定…是来找我吗？” 她上下晃了晃脑袋，目光还是低垂着。 旁边的上井彩却是一副感兴趣的表情，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盯着两人，瞳孔中写满了“你们快继续，不用管我”。 清水彻感觉有些头疼了，想了想，开口道：“那你能不能稍等我一会，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很快就好。” 能年玲奈还没说什么，一旁的上井彩却有些不乐意。 “怎么能让女孩子等着？你赶快去，那点事情我替你完成。” 没等他做出反应，出版社的门就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 看着依旧垂着头的能年玲奈，清水彻觉得自己的头痛症状加重了几分。 第二十三章 雨 既然上井彩已经“贴心”的去帮他处理杂志上的问题，除了面对能年玲奈，清水彻也没有别的选择。 “能年桑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脚尖点着地面，裙摆随着身体微微晃动着，还是抬不起头来。 “那个…上次咖啡馆的事情，很感谢清水桑…” “小事而已。等等，你叫我清水？” 隐约记起那次自己用的是“西野”这个名字，再去瞧她的制服，便从胸口处发现了一个熟悉的标记。 “你是堀越的学生？这么说来，之前的早稻田参观你也去了。” 看着面前的少女默默点头，清水彻对于她如何找到这里也有了大概的猜测，便继续道：“没什么的。那次回去后，经纪人还为难过你吗？” 见他将这件事轻轻揭过，能年玲奈感觉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几分，轻轻摇头道：“没有。” 实际上那次后她就没再见过经纪人，去事务所也只是参加固定的演技课程，就连参加的几次试镜也是其他艺人的经纪人顺路带她去的。 “那就好，”清水彻放下心来，看了眼逐渐黯淡的天空和身后依然紧闭的木门，回头对她说到：“我现在打算回去，要一起走一段吗？” “好。” 道旁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在地面上映出了淡淡的光影，穿行于其中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过大部分时间是清水彻说，能年玲奈推着自行车在一旁静静听着，只是偶尔做出点反应。 “能年桑靠自行车上下学，应该住在附近？” “嗯…” “出演电视剧的感觉怎么样？有趣吗？” “还好…” 虽然不清楚她情绪低落的原因，不过清水彻突然觉得两人像是处于侦探剧的拍摄现场，他饰演绑架少女的坏人，能年玲奈则扮演被胁迫的少女。 怎么莫名其妙就成了分分钟领便当的龙套角色？ 感受到路人投来的怀疑目光，清水彻决定转换话题。 “对了，能年桑是兵库人？” “嗯…诶？” “而且生日是七月十三日，再过两个月就十八岁了。” “清水桑怎么知道…” 迎着她的惊讶目光，清水彻笑了下，给出答案：“你们事务所网站上写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这样…” 能年玲奈吐出口气，没来由得有些失望，不过马上就因为意识到什么而小小的雀跃起来。借着这股情绪，也终于鼓起勇气问到：“那清水桑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能年桑可以猜一下。” “欸？那么多天…没法猜？” “给你个提示。到了那一天，所有人都会忘记是我的生日。” 能年玲奈低头思索一阵，不确定地说了个日子，“二月二十九日？” 清水彻摇摇头，“其实是新年，一月一日。” “难怪…不过真的这么巧吗？” 站在路边等后面的车驶过，清水彻继续道：“日本有一亿多人，而一年不过三百多天，算下来每天差不多有三百万人出生，这么想一月一日也不是很稀奇。” “可是…被人忘记生日的话…总觉得…” 感受到她目光中似有似无的情绪，清水彻勾了下嘴角。 “没事的，习惯了。说起来，人也是一种自私的生物。指望别人放弃庆祝新年来为自己过生日根本就不现实。而且为了自己就期望别人牺牲，本来就是一种自私，世界并不是以某一个人为中心转动的。” “那个…不论别人怎么样…我一定会记住清水桑生日的…” 清水彻侧过头去。 与细微的声音不同，她的眼神中满是坚定。 笑了笑，清水彻就继续看向前方。 “好，那我就期待你的祝福短信了。” “可…可是，发送短信前…需要知道号码？” 下意识道出的话语却是磕磕绊绊，能年玲奈感受着脸上逐渐升高的温度，看着柏油路面上的缝隙，要不是推着自行车，此刻就说不定要顺着它溜走。 “也有道理。” 从口袋中取出手机，清水彻正要将她的号码录入，却忽然发现屏幕上出现了一粒水滴。抬头往过去，夜空就像是浸透了墨汁的画布，黑压压地悬在半空，眼看就要有墨点从上面滴落。 耳边也响起路人的声音。 “啊，下雨了。” “糟糕，没带伞。” 那几道声音匆忙起来，四散寻找可以用来避雨的地方。 两手空空的清水彻欣赏完这副场景，便回头看向能年玲奈。她已经放回手机，从书包中取出雨伞，拿在手上看着自己。 “那个…我要回中野站附近的宿舍，清水桑要是不嫌弃的话…” “刚好我也要去那边，麻烦了。” 清水彻接过伞撑开。女性用的单人伞要遮住两个人有些勉强。而且因为要推自行车的缘故，能年玲奈的手臂还整个暴露在雨中。 面对这种情况，清水彻想到个办法。 ------ “清水桑，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坐在后座上，能年玲奈将伞高高举过两人的头顶，另一只拿着书包的手用力抓住身下的车架，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滑落下去。 碍于风雨的阻隔，得到的回应只是一句“什么？” 不得已，只能又大声喊了一遍。 “没事，这种天气，又是晚上，警察不会出来的。” 虽然终于得到了有用的回应，但能年玲奈还是悄悄撅起嘴唇。 自己想问的不是这个啊。 不过思量半天，自己似乎也没有将事情挑明的勇气，只能转过眼睛，看着不断后退的世界。 浸满了雨水的路面黑到发亮，道路两侧的霓虹灯穿过雨帘映在上面，也只剩下一些红绿相间的幻影。旁边时不时有行人或车辆闪过，留下的身影也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就连声音也被吞没。 能够感受到的存在只有这辆在雨中前行的自行车，以及前面的清水彻。 悄悄将视线移向身前。他的身体将来自前面的雨水全部挡住了，让能年玲奈对他的身高有了新的认识的同时，也觉得自己浑身的皮肤在这个清冷的夜晚突然热的发烫。 不过既然自己淋不到雨，那…把伞向他那边倾斜一点…应该没问题？ 这样想着，像是在与空气扳手腕，能年玲奈一点一点调整着雨伞的角度，直到有声音从前面传来。 “能年桑，我看不到路了。” “哦，哦。” 连忙把雨伞扶正，能年玲奈呼出口气，没敢再做出其他动作。 第二十四章 词汇采集 雨水落在金属制的车棚上，发出噼啪的响声后，还是顺着排水口滑落。 车棚下，清水彻锁好了能年玲奈的自行车，将坐垫调回原来的高度，回头看着她。 她撑着伞站在雨中，不知在想什么。 钻到伞下，清水彻打量着旁边一栋没什么灯光的二层小楼，觉得有些疑惑：“宿舍就是这里吗？” 能年玲奈匆忙将伞高高举起，才顾得上思考他的问题。 “嗯，这是公司提供给年轻艺人的”，说着又去望着那边黑漆漆的窗户，“其他艺人…大部分有工作，很少有在这个时间回来的。” 清水彻轻轻点头。毕竟艺人这种生物与常人不同，经常是到了夜晚才能让自己看上去闪闪发亮。 “既然能年桑你到了住处，那我也该回去了。” “嗯…啊，等等，这个给你。” 清水彻突然感觉手里多了个东西，再反应过来时，能年玲奈已经用书包遮住头顶，踩着积水跑到了唯一亮着灯的门厅下。 仅是隔着几米，她的表情就已经被雨水遮住。只能看到她回头挥了挥手，接着就躲到门后。 ------ 没敢停下脚步，能年玲奈直到跑回自己的房间，才像失去力气一般一头栽倒在床上。 好半天翻了个身，从口袋中取出手机，盯着它出神一阵，又忍不住将头埋到被子中，这次却是不愿出来了。 楼下，清水彻看着小楼的一扇窗后亮起了灯光，捏了捏手中的雨伞，蓦然想起了岸田对于小说的建议。 怎么可能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笑着摇摇头，清水彻转身离去。 ------ 讲谈社的辞典局，清水彻向几张熟悉起来的面孔打过招呼，又想起了那把伞。 突如其来的夜雨后连着就是几天暴晒，在将积水蒸发干净的同时，似乎将那天的痕迹也一并带走了。 要不是留下了那把伞作为物证，他还真有些怀疑这种如同是漫画中“天降”情节一样的剧情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这样想着，清水彻已经推开了日语辞典课的门。 正对门位置的入江平一也顺势看了过来。 “清水君，来得正好。今天要出去进行词汇采集，卡片也准备好了。” 暂时压下那些心思，清水彻拿起几张崭新的卡片，就听入江在旁边继续说着。 “局里决定对辞典进行修订，打算加些新词进去，主要是一些年轻人间的流行用语。虽说现在上网也能找到，不过要了解具体的含义还是要去街头采集才行。” 清水彻点点头，“我明白了，需要我做什么？” “你这次就先熟悉词汇采集方法。石井今天出差了，所以让神崎带着你去。喂，神崎，听到没有？” 顺着入江的视线看过去，那位对辞典编辑工作颇有不屑姿态的神崎聪，此刻正老老实实地坐在位子上。 也不知道入江用了什么方法。 这样想着，清水彻还是拿出副请教的态度，“神崎桑，今天麻烦了。” 那位神崎却只是撇过眼睛，轻哼一声就转回头去，就没再理睬。 旁边入江脖子上的青筋已经肉眼可见。 ------ 采集流行用语自然要去年轻人聚集的地方。站在涉谷109百货楼下，清水彻仔细听着路人的谈话。旁边的神崎聪还没停止抱怨。 “四十岁也不过是个课长…这种工作…” 听了两句，清水彻就懒得理会，专心去捕捉没听过的词汇。 反正他也只敢在外面说说，没有在入江面前讲这些的本事。 不过神崎却有些不甘寂寞，在清水彻刚记下个新词时，将卡片从他手上猛地抽走。 “你这样记没用的。” 清水彻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颇为自傲的脸。按住上涌的怒气，出声到：“哦？那神崎桑打算怎么做？” “直接去问不就行了，看我的。” 说着他就抹了抹头发，挺起胸膛接近一群辣妹打扮的年轻女性。然而几秒钟后被就一众嫌弃目光驱赶回来，拧着脸将卡片塞回清水彻手中。 “就是这个意思。咳…现在的女孩子…哼！”他鼻腔中喷出一股重音，神色中又带上不屑，“你在这里记录，我去别的地方。” 看着他走远，清水彻摇摇头打算继续采集，正要写下新词的含义，神崎惹下的麻烦却找了上来。 “小哥，你和刚才那人是一起的吗？” “有想知道的词汇我们都可以告诉你哦~” …… 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不好采取什么手段，因此从那群辣妹中脱身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拉平被扯皱的袖口，清水彻迈开步子只想赶快离开涉谷路口，但不知是刚才为了采集词汇而调动起来的灵敏听觉还没消退，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他从一片嘈杂中捕捉到了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 “…本店有新推出的化妆品…优惠活动…” 驻足看过去，那人碰巧也望着这边。 “清水桑？” “七见桑？” 七见奈奈美一副店员的打扮，头上戴着印有店铺标志的鸭舌帽，手臂上还挂着厚厚一叠传单。 东京有这么小吗？ 清水彻心里吐槽着这不足亿分之一的偶遇概率，脚下却已经走了过去，随口问道：“七见桑这是…” 可能是有些吃力，她从那叠传单中抽出一张递给清水彻，就由单手换成双手抱着，“就是这个。” 入眼是让人眼花缭乱的化妆品图片，虽然不清楚它们之间有什么差别，不过为了帮她减轻点负担，清水彻还是随手将它放入口袋中。 她的问题也同时过来。 “清水桑在涉谷，是有什么事吗？” “我的话…半是打工，半是取材。” 话音未落，就看到她眉眼弯弯。 “清水桑似乎很喜欢‘取材’？这次也是，上次在海边也是。还是说…作家无论做什么都能说成‘取材’？” 清水彻楞了下，半晌后才撇开视线，轻咳一声，“总之不是到处乱逛。” 趁着她没有追问，又看了眼她手上厚厚的传单，忽然冒出个念头，“七见桑一个人要负责这么多吗？” “嗯”。 似是不清楚清水彻提问的原因，七见奈奈美眨了下眼睛。 “那要发到什么时候？” “这里人比较多，大概中午前就能发完…清水桑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也就是还有三个小时啊… 清水彻在心里叹了口气，刚才那个念头却愈发清晰，又认真思量片刻，开口道：“以七见桑的能力，我有份工作想介绍给你。” “欸？” “虽然不保证一定能成，不过如果成功的话，报酬会比这个好不少。” 诈骗？还是诱拐？ 看着突然拿出副诚恳态度的清水彻，七见奈奈美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传说中的打工陷阱。 第二十五章 考核 早见书房的办公室中不时有电话铃声响起，散在各自位置上的编辑们往往会在铃声刚响起的一瞬间就抄起听筒，报上自己的姓名，和电话那头或是书店，或是印刷厂的人进行联系。 办公室的角落里，清水彻坐在上井彩的办公桌前，注意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几秒，又移过去仔细打量旁边的七见奈奈美。 如此反复几次，上井彩才收回视线，忽然冒出一句：“不是上次那个女孩子啊…” “上次？女孩子？” 察觉到七见奈奈美的疑惑眼神，清水彻莫名感到一阵心虚，急忙开口：“彩姐，您觉得可以吗？” “你是说让这位七见小姐成为我们杂志的模特？” “是的。” “诶~”上井彩又瞧了眼正襟危坐的七见奈奈美，“外形上确实没什么问题，甚至可以说是顶尖水平了，但模特也不是只看外表的工作，镜头感、仪态、气质这些也很影响最后的拍照效果。所以说，即使是清水君你的请求，我也不能随便做出决定啊。” “是这样吗…” 清水彻偏过头去，只见七见奈奈美垂下眼睛，神情黯淡几分，察觉到他的目光，又轻轻摇头，脸上挤出了个“没事”的笑容。 还想再争取一阵，就听到了上井彩满是打趣味道的声音。 “不过啊~既然是清水君第一次带女孩子来我们出版社，又特意拜托我，怎么能连一次考核的机会都不给呢？” “考核？” “没错”，上井彩从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中取出把小钥匙，起身道：“你们跟我来。” 走在最后面，临出门前，清水彻注意到了几个好事编辑投来的暧昧眼神。没好气地关上门，再回过头时，发现上井彩已经踩着台阶向三楼走去。 三楼也属于早见书房。 清水彻曾经听岸田正明说起过，在出版社曾经辉煌的年代，这栋小楼上下三层都是早见书房的办公室。只是后来整个行业开始萎缩，出版社逐渐没落，位置最好的一楼出租给了咖啡馆，顶上的三楼被用作仓库，剩下所有人都缩在二楼的几个房间。 随着上井彩来到从未踏足的三楼，拉开几个厚重的窗帘，初夏午后的光线在地板上汇成了一大团光斑，也映亮了立在房间中央，被书籍填满的一排排书架。 “这是…” “是出版社出版过的所有图书，清水君你的书也有哦。” 上井彩从角落里抽出那本《夜间远足》，展示几秒又放了回去，移步前往房间角落，口中喃喃：“我记得上次是放在这里…” 和七见奈奈美对视一眼，清水彻跟在上井彩身后，只见她走过最后一排书架，找出个箱子。 “就是这个，之前拍外景用的摄影器材。” “那彩姐你说的考核…” 她拍了拍箱子，“清水君你既然会摄影，箱子里的东西就随便你用，只要能在今天内拍出让我满意的照片，就算她考核通过，怎么样？” 不止是七见奈奈美一脸惊讶，清水彻自己也有些诧异，赶忙道：“你是说由我来拍七见，就在这里？” 上井彩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当然了，七见小姐是你介绍来的？也是你最熟悉才对。如果连你都拍不出效果的话，短时间内别的摄影师也没法拍的更好。所以说…” 她拖着长音，笑容暧昧起来。 “清水君要好好加油哦。我先回办公室了，结束后拿着照片来找我就好。” 说着她径直离开，顺手带上门，将陷入呆滞的两人关在房间中。 “清水桑…现在要怎么办？” 看着略显慌乱的七见奈奈美，清水彻苦笑了下，从箱子中捡出个相机，开口道：“既然她那么说了，要不…就先试试。七见桑不是做过发型模特，当时是怎样的？” “当时只要坐着不动就行清水桑有过类似经验吗？” “我拍景色多一些，像这样给人拍照还是第一次。总之先拍两张看看效果。” 七见奈奈美轻轻点头，拿出以前的一点点经验，站在房间中央。 从镜头中看过去，只见她紧绷着脸，双手不安地叠放在身前，让清水彻莫名有了自己在拍证件照的错觉。 “这样不行。” “啊，那怎么” “七见桑要不试着走一走，在轻松状态下也许会有好的效果。对了，不用特意看我，自然点就好。” 她在房间内缓缓踱步，没了直面镜头的压力，至少举止和神态没了那股僵硬感。 不过空地就这么大，剩下的就是由书架构成的丛林。 看着她穿行在书架中，用指尖抚过一排排书籍，清水彻突然想到什么。 “七见桑，模特拍照的时候经常也会用到道具。” “嗯？” 将她回头的画面拍下，清水彻继续道：“试着拿本书在手上如何？” 她轻轻颔首，犹豫着从书架上挑出一本，用双手将柔软的纸张摊开，捧在掌心。身体也半转过来，轻倚着书架。 “是这样吗？” “没错，不过还有点…你先别动，稍等一下！” “欸？” 没回答她的疑惑，清水彻跑到窗边，将帘子拉上大半。 回头看过去，收缩后的光线正好照亮了七见奈奈美的侧脸，细碎的光点也随着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又顺着她的视线下坠，落在已经泛黄的纸页上。 连忙按下快门，看着眼前的她，清水彻感叹一声：“总觉得，七见桑好像很适合书。” “被清水桑这样的作家说，我就当是夸奖好了。” “当然是夸奖，说不定将来七见桑会被电视台请去，做和书相关的节目。” “怎么可能？啊，这个不会是摄影师用来哄模特开心的手段？我在杂志上看过。” 又拍下一张，清水彻换了个角度，“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她却并不相信，书换成右手拿着，左手将头发拢到耳后，微微偏过头，琥珀色的眼睛也转了过来，嘴角带着笑意。 “清水桑的‘实话’，是和‘取材’一个意思吗？” 得到的回答是一阵快门声。 第二十七章 剧本修改 在东宝大楼缓慢加速的电梯上，清水彻又忍不住想起了那天七见奈奈美的问题。 “在问我之前，清水…你的答案呢？” 如同是自鸣得意的反派，清水彻将球抛给七见奈奈美就卸下了防备。没想到原本必中的一球被她轻松兜住，原样投了回来，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架势穿过层层阻隔将他击中，让他当场愣住。 随后两人间的气氛突然微妙起来。 不过在将她送上电车时，清水彻又觉得那个答案也没那么重要，反正“七见”就是“奈奈美”，“奈奈美”就是“七见”，在他这里没什么区别。 只是她脸上的晚樱一般的色彩再没出现过，让清水彻心中生出些许遗憾。 正这样想着，电梯已经开始减速。 连忙收敛心神，又检查过包中经过多次修改的剧本，清水彻再抬起头，恰好看到了东宝株式会社的标志。 前台小姐依然热情，将他领到会客室，奉上茶水后才离开。在茶杯变凉之前，许久未见的桐原真司终于出现。 “抱歉抱歉，最近事情实在太多，让你久等了。” “是我打扰桐原桑了，既然这样那就直接开始。” “好。” 桐原捧着剧本，坐在沙发上细细翻看，还是那副眉头紧锁的表情。不过清水彻却不像上次那么紧张。 按照之前那次的意见认真修改了几遍，又托高桥教授的编剧“朋友”进行了润色，自认为已经做到了自身能力的极限，对于接下来的结果能做的也只有坦然接受。 果然，清水彻的第二杯茶水还未饮尽，桐原真司就长舒口气，眉头上的皱纹也似乎浅了几分。 “不错，分镜上没什么大毛病，人物的话语和动作也像那么回事。细枝末节什么的到正式拍摄再说，这本就先这样。” “好，多谢桐原桑。” “谢我干什么，是你写得好。” 了结一件事，桐原真司看上去也放松不少，生起了些闲聊的兴致。 “对了，前段时间我和高桥老师联系过一次。” “哦？前辈和老师怎么说？”既然双方谈话的身份发生了变化，清水彻也顺势转变称呼。 “怎么说？”桐原真司面带苦色，“因为我放弃文学从事电影制作，他先是把我骂了一通，又狠狠夸奖了你好半天。最后让我不要带你走上电影的邪路。” 清水彻忍不住笑了下，“高桥老师就是这样的人。” “是啊。” 桐原叹了口气。 “当年他也算是对我寄予厚望，不过…算了，不提这些。清水君，你还记得上次还把剧本给了谁吗？” 思索片刻，一个名字跳了出来。 “滨边美波？” “没错。你不是让她提出些自己的想法吗？她早就准备好，就等当面告诉你了。等会她来了，你作为编剧可要好好解决。” “等等，她要来这里吗？” “当然了，滨边她时不时就要问你什么时候来，经纪人那边挡不住，只能找到我这里。所以说，别辜负我们啊。” 感受着他拍在自己肩膀上的力道，清水彻抽了下嘴角，正要答应，就听到一阵细微的敲门声。 随后进来的果然是滨边美波，她抱着剧本，小脸上满是期待。 桐原真司见状收回手，在嘴边握成拳头，轻咳一声：“对了，清水君，我那边还有场试镜，时间上有些来不及，你和滨边慢慢谈着，剧本我先带走了。” 即使不擅长和小孩子交流，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看着重新闭上的房门，清水彻内心吐槽起来。再转过视线，滨边美波已经在对面坐好，将剧本放在桌上，眼神中颇有些跃跃欲试。 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美波？” “嗯！”她眨了下眼睛，用力点头。 “关于剧本，你觉得有哪些问题吗？” “有的，”她从口袋中取出张写满字迹的纸，看上去是有备而来，“首先是一开始的时候，为什么主人公文香写信帮人告白，就会百分百成功呢…” 仔细听下去，实际上她的许多问题只是对剧本不太理解。从编剧的角度为她解释清楚，她的疑惑自然解决，谈话也很快进入到闲聊阶段。 “说起来，美波你不是东京人？” “嗯，我们家在石川县。”她声音轻微，坐在沙发上，够不到地面的脚尖在半空中轻松晃着。 “那来东京上表演课的话，家人会跟你一起来吗？” “通常经纪人大婶会去家里接我，上完十几天的课程再送我会去。” 大婶吗？清水彻想起了上次见到的经纪人，面容看上去也就是四十岁左右。有些不无恶意地想象起那位经纪人听到这个称呼时的表情，没注意到滨边美波什么时候从沙发上溜了下来，来到他身边，一副想要提问，却又满脸犹豫的模样。 “美波，怎么了？” 清水彻看过去，滨边美波却又躲过他的目光，踌躇好半天后才抬起头，声音怯怯。 “那个…清水桑，上次你给我看的记事本…这次带在身上吗？” 明白了她期待自己到来的另一个原因，也没打算戳穿她的小小心思，清水彻只是笑着点点头，就从包中取出记事本交给她。 “…谢谢。” 她认真道谢，捧着纸页仔细翻瞧着。 在一旁打量着她。也许是熟悉不少的缘故，相比上次，她没了那种肉眼可见的紧张情绪，仿佛是与生俱来的透明感终于显露出半分。配上还未完全张开却依然精致的五官，让清水彻不由得再一次赞叹起东宝选人的眼光。 只要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相当标志的美人。 清水彻正这样想着，又听到了她疑惑的声音。 “那个…这位七见桑，是不是清水桑一开始在书店里遇到的那位？还有…嗯…这位能年桑又是哪位？后来是怎样的呢？” 稍微体会到了桐原真司的感受。迎着滨边美波满是好奇的眼神，清水彻扯了下嘴角，缓缓俯身，取回了自己的记事本。 “关于这个，有机会介绍你和她们认识…我还有点事，这次就先到这里。” 没回应她的失望，清水彻收拾东西逃离了会客室。在关上门的瞬间，心想着：果然成为美人，性格也不能跑偏啊。 第二十八章 试镜 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不可估量。 走廊上，清水彻心中感叹一句，掏出手机给桐原发了条“已经回去”的短信，无意间听到有声音从旁边一道未合拢的门缝中飘了出来。 “桑，这次试镜，我们lespros就麻烦您了…” “…只是川岛海荷和大川蓝？你们这次不是来了三个人…” “…让她走个过场就行了，不敢再劳烦您…” 对于这种私下交易没什么兴趣，清水彻只是觉得他们提到的事务所名字有点熟悉。一边思索着一边向外走去，然后就在接待处看到了前来试镜的能年玲奈。 接待处的长沙发上，两名看上去和能年玲奈年纪相仿的少女聊得正开心。能年玲奈一个人缩在另一头的角落，目光锁在手中的台词本上，时不时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已经对外界失去感知。 既然是认识的人，按理说应该上前打个招呼。不过自己一个年轻男性上前攀谈的话，被旁边两个疑似lespros艺人看到，在她经纪人那里也许又会变成一场暴风骤雨。 这样想着，清水彻改变了脚下的方向，打算从她们眼前绕开，却没注意到立在脚边的垃圾桶。 一个有些别扭的转身姿势后，“咣当”的一声，金属与坚硬地面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着。 “抱歉，我刚才在想别的事情。” “没事的，清水桑您放着，我来处理就好。” 赶过来的前台小姐从他手中抢下打扫工作。清水彻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移动视线看向沙发那边，正好对上了能年玲奈满是惊喜的眼神。 ----- 虽然对台词本上的内容早已熟悉，但能年玲奈还是忍不住在试镜前再背一遍。 看了眼开头，剩下的部分自动在脑海中跳了出来。闭上眼睛回想后面的台词，刚到一半，忽然冒出的烦恼将她的思绪打乱了。 之前的几次试镜前，都做好了自以为充足的准备。不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结果总是失败。不只是没拿到预想中小有戏份的配角，就连露面几秒那种路人角色也没接到。 自己是不是没有表演的天赋呢？ 每一次失败之后这个念头都会自顾自地蹦出来，即使是来自桥本爱和演技老师的鼓励，也没让它彻底消失不见。 摇摇头将它暂时甩开，能年玲奈打算接着回想台词。然而烦恼就像是游乐场中的打地鼠游戏一样，按下去一个，另一个就探出头来。 这次试镜已经是事务所安排的最后一次了，再失败的话就只能专心去上表演课。要是那样的话，以事务所和经纪人对自己的态度，恐怕再也没有成为演员的希望了… 到那个时候要怎么办呢…还有那天的早见书房，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 想象力正要发挥它的作用，却被金属落地的清脆声响拦住。 下意识蜷缩着身体，能年玲奈睁开茫然的眼睛，清水彻的身影突兀地在眼前出现。 他和前台小姐说了几句话，也转头看了过来。 能年玲奈突然就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来自心脏血液的冲击让她觉得有些晕晕乎乎，下意识地打算起身说些什么，却发现清水彻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睛撇了撇旁边，又指着楼下，比出个口型。 “咖啡馆。” ----- 上次伪装身份的咖啡馆中，清水彻记录完上午发生的事情，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店中央的能年玲奈。 她探着头，左右寻找着什么。 举起手挥了挥，她眼睛亮了起来，小跑着接近。 “清水桑。” “感觉每次来东宝都能碰到能年桑”，小小的玩笑换来个羞涩的笑容，清水彻勾了勾嘴角，继续道：“这次也是来试镜吗？” “嗯…有个校园题材的电影，事务所让我来试试。” “哦？那感觉怎么样？” “感觉…不是很清楚呢…” 能年玲奈轻轻摇着头，又想起刚才试镜的场景，莫名觉得有些丧气。 进了试镜现场，主持人公事公办地问了几句个人信息，就从试镜角色的剧本中挑了一短让她表演。 集中精力将自己的所有准备展现了一遍，评委席的几张桌子后却是没什么动静，交头接耳一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甚至连个评价也没有，只是一句“就这样”，就请她离开现场，喊下一个人进来。 不知道算不算通过。能年玲奈担忧了一阵，才意识到对面的清水彻，又赶忙补充到：“总之，很快就出来了。” “是这种情况啊。” 清水彻也叹了口气，想起了之前在走廊里听到的对话。 同作为电影制片的桐原真司打了一段时间交道，他对影视剧的选角大概也有了些了解。 最重要的自然是男女主角，直接决定了一部电影的上限和下限。其次是一些比较重要的配角，要是他们有精彩发挥的话，电影也会增色不少。最后就剩下些普通配角和路人角色，在电影里的作用就像是撒在拉面上的葱花。不能没有，但真要说起来也不会改变拉面本身的味道。 因此，作为一部电影的权力核心，制片、导演和编剧通常会牢牢掌握住主角和重要配角的选角权，尽可能严格、认真挑选。剩下没那么重要的角色，则会交给副导演或者其他人负责，再或者，作为和事务所扩展人脉、联系感情的资源送出去。 毕竟每个事务所都有自己称得上是票房保证的王牌演员。为了利润，有时电影制片方也得求着这些人出演。 具体到今天的试镜，能年玲奈就是这种交换下被抛弃的那一个。 当然清水彻不会将这些事情告诉她。 正想着该怎么说些安慰的话，手机却突然响起。 “喂，桐原桑？” “我还在东宝楼下。” “让我回去，现在吗？” “我明白了，麻烦稍等片刻。” 放下手机，就注意到对面能年玲奈小心看过来的视线。 “清水桑，是有事要离开吗？” 清水彻转身将放在桌上的纸笔装进包中。 “对，稍微有点事情。能年你不用着急走，费用我已经付过了。” 他推开椅子，正要迈步出去，能年玲奈忍不住抢先一步站起来，名为“不甘心”的情绪在内心翻涌着，一时情急，开口道：“那个…如果方便的话，我能一起去吗？” 清水彻愣了下，看着她脸上的坚定神色，想了想，点点头。 第三十章 试镜通过 “清水哥哥再见，玲奈姐姐再见。” 同被家人接走的滨边美波挥手告别，能年玲奈松了口气，悄悄移过眼睛看向正打量着车站造型的清水彻，抿了下嘴唇，在心里为自己加油打气，终于开口道：“清水桑…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嗯。” “那个…现在是要回去吗？” 用手机拍下车站前极具特色的鼓门，清水彻回头看向她。 “既然已经来了石川，不到处逛逛实在太可惜。不过能年你有事的话，那就现在回去。” “不不…我完全没事的。” 慌慌张张给出回答，能年玲奈垂下眼睛，看着地板上的图案，却是想到了别的什么。 遥远的城市中，只对彼此熟悉的年轻男女，行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如果非要用一个词给这种行为下定义的话，那只能是… “能年。” 能年玲奈抬起头，只见清水彻已经走出去好几步，回头望着自己。急忙应了声，小跑几步，却是不敢再出神了。 车站外的路口，清水彻看着能年玲奈脸上还没完全散去的红晕，有些好奇她刚才在想什么。 石川县在以前属于有“加贺百万石”之称的加贺藩，自古富庶，现在也因机械制造和金箔加工闻名。 不过这些能年玲奈既不清楚，也不关心，就连路旁贩卖各色小吃的店铺也未在意，只是偷偷关注着一路上走走停停，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清水彻。 他打量着街道上的建筑，仔细听路人的对话，却没有朝自己的位置看上一眼，这让能年玲奈忽然觉得有些丧气。 根本不是刚才预想的情况嘛！ 正绞尽脑汁搜寻能用得上的话题，就听到清水彻开口。 “能年，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欸？” 转头看过去，清水彻已经收起了纸笔。 “抱歉，刚才又习惯性开始记录了。” “我没事的，”能年玲奈笑着轻轻摆手，又有些好奇，问到：“清水桑刚才在做什么？” “这个啊，取材。” “取材？” 看着她歪着脑袋，一脸疑惑的模样，清水彻笑了下，为她解释：“你也知道我的主业是小说家？虽然比不上纪实文学，但小说中的物品和人物也不是凭空产生的，一般都有对应的现实原型。关于这一点，你应该看过漫画，有的漫画场景就是现实的复刻，小说也是一个意思。” 见能年玲奈似懂非懂地点头，清水彻继续说到：“我刚才就是把遇到的事物记录下来，将来说不定能用在小说里。” “原来是这样。” 能年玲奈眨着眼睛，表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却在心中暗自后悔没有在国语课上认真听讲，不然现在也能举出几个对应的例子。 这个话题结束后，空气再次陷入安静。见清水彻好像又对路旁造型独特的屋檐起了兴趣，能年玲奈急忙抛出个问题。 “那个…清水桑喜欢小孩子吗？” 刚问出口就意识到有些糟糕，不过已经来不及撤回。 “嗯？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从旁边的房顶上收回视线，清水彻注意到能年玲奈突然满脸通红。 “就是…嗯…今天不是遇到美波酱了吗…果然非常可爱？” “可爱是没错，不过小孩子，想想就很麻烦啊。” “诶？” 清水彻勾起嘴角，“我第一次见到美波的时候，她整个人战战兢兢简直说不出话，当时和她正常交流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是这样吗？”能年玲奈歪着头，有些疑惑，“可我也是今天第一次见到她，感觉也没有很怕生的样子。” 她只是以别的方式提前认识了你而已。当然不会将正确答案告诉能年玲奈，清水彻思索片刻，换了个说法。 “可能在学校里经常碰到和你差不多的人，她觉得和你交流很熟悉也说不定。” “学校里经常遇到…那不是小学生吗？欸，清水桑…” 佯装恼怒地鼓起脸，却正巧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第一次见到开玩笑的清水彻，能年玲奈愣了下，又多看了一眼，感觉自己像是不断漏气的气球，只能垂下头去观察地砖的缝隙。 保持着这种状态走了几步，能年玲奈口袋中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清水彻瞥过眼睛，只看到屏幕上“事务所”三个字。她刚才的欢欣情绪也像是暴露在烈日下的雾气，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脸的紧张与惶恐。 “那个…我…” “没事，我在这等你。” “嗯…” 清水彻站在原地，看着能年玲奈走到旁边建筑物下，双手将手机捧在耳旁，曲着腰背，缩着肩膀，像是面前站着什么大人物。 希望会是好消息。在心底叹了一声，清水彻转过眼睛望向天空。 夕阳已经给天边染上暮色，空气也像是笼罩上一层淡淡的薄雾。一片昏暗中，路口的信号灯上闪烁着刺眼的红光。 信号灯转绿的瞬间，身后传来了一声兴奋的呼喊。 “清水桑！” 回头过去，只见能年玲奈攥着手机一路小跑过来，蹦到自己身前，微微扬起的小脸上眉眼翘着，满是欢喜。 “清水桑，我试镜通过了！” “哦，祝贺你，”被她的情绪所感染，清水彻也笑了起来，“是个什么角色？” “饰演女主角的同学，事务所的人说有三句台词。” “怎么听起来像是无关紧要的配角啊？” 清水彻笑着打趣，能年玲奈却根本不以为意。 “这个已经比上次好多了，至少不用担心被剪掉。” 临近夜晚，路灯亮起，这个临近日本海的城市一下子明亮起来，原本被暮色禁锢的空气也开始流动。 “啊，有可乐饼！” 像是嗅到了什么味道，能年玲奈冲向旁边的一家小店，同面色和善的中年店主进行交谈。 看着她活力满满的背影，清水彻立在原处，取出了刚刚传出声响的手机。屏幕上是来自桐原真司的短信，只有两个字，“搞定”。 “清水桑。” 前面的能年玲奈回头看向了过来。 “怎么？” “你要可乐饼吗？我可以请你吃哦。” “好。” 清水彻笑着回答，收起手机，向她走去。 ------ 捧着可乐饼，行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能年玲奈突然发现白日里毫无特色的城市多了份不同寻常的魅力。 探照灯下的加贺城看上去高大威武，被彩灯装饰的树丛也让她感觉到新奇。 “能年。” 旁边的清水彻忽然开口。 “嗯？” “我觉得，你平常要是能多笑笑，一定会更好看的。” 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清水彻说完就将剩下的包装袋扔进垃圾桶，继续打量路过的行人。 能年玲奈却发现自己有些迈不动步子，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举起手中的可乐饼挡住热到发涨的脸颊，心中喃喃道： 今天能去东宝参加试镜，真是太好了。 第三十一章 过往 对清水彻而言，在东宝遇见能年玲奈的经历，如同是投入湖水的石块，在泛起阵阵波纹后，虽然总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沉淀下来，但湖面终归还是会恢复平静，起码表面上如此。 上课、实习、构思小说大纲、和七见奈奈美一起去形形色色的店采访，沿着已经熟悉的轨道前行，眼见名为初夏的五月就要过去，清水彻还是没逃过一项日本社会更为根深蒂固的传统：下班后陪上司喝酒。 距离讲谈社不远，江户川桥的居酒屋中，挤满了下班后的上班族。深色的西装外套被随意搭在座椅靠背上，衬衫最上面的纽扣也被解开，在办公室里所受的束缚此刻全部解放，一个个大声喧哗着，面色潮红。 有个满脸通红的酒客似是不耐体内的温度，抓住自己的领口用力扯下，最终在变得彻底坦荡之前被老板和几个伙计合力“请”了出去。 居酒屋靠墙的角落，清水彻观察完整场闹剧，转头看向对面的入江平一。他端起酒杯送到嘴边，手腕一翻，又是一杯烧酒下肚。 “啧。清水君，这家店不错？” 听他的语气飘忽，清水彻随手夹起个煎饺，回应道：“确实，很有趣。” “那是，”入江抬起手，拒绝了旁边石井修哉帮他斟酒的举动，自己将酒杯添满，突然将话题转到清水彻身上。 “清水君，我记得你来实习，是为了搜集小说素材？现在小说进度怎么样了？” 清水彻又试了试鸡肉串，开口道：“正在修改大纲，修改结束后就可以正式开始写作。” “哦？那我要期待一下了。说起来，我看过你上一本小说，写的相当不错，那本销量是多少来着？”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清水彻摇了摇头，“印了五千本，现在还没有要加印的消息，应该是还没卖完。” “怎么可能！” 入江一掌排在桌子上，引得周围一阵侧目。 “在我看来至少也是能入围直木奖的作品，怎么只有这点数？” 作为日本国内通俗文学领域最重要的奖项之一，直木奖的得奖者不乏司马辽太郎、宫部美幸等能在世界文学史上留下自己姓名的人物。正因如此，获得直木奖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作家毕生为之奋斗的目标。 相应的，仅仅是入围直木奖也不失为一种荣耀。在这种光芒的加持下，作品的销量也不觉可能止步于五千。 并没有觉得自己的作品能达到那种高度，清水彻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虽然很感谢入江桑的肯定，我也对自己的小说有点自信，但作品的销量也不是完全由质量决定的。作者的知名程度、出版社的影响力、宣传力度、乃至噱头都会影响销量。我一个新人，第一本书能卖到五千本已经很不错了。” 入江楞了下，又举起酒杯。 “也对，你没什么根基，加上早见书房只是…唉，离开文艺局太久，竟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忘了。” 他猛灌一口，眼见就要大吐苦水。 清水彻瞥了眼入江旁边的石井修哉，他用筷子夹着盘中的毛豆，看上去一脸平静，似乎已经对这种状态的入江司空见惯。 不过清水彻还是头回碰见，稍微有些好奇当年的事情，开口道：“入江桑是哪一年离开文艺局的？” “大概…十五年前，1996年。” “那之后，入江桑就一直在辞典局？” 入江又喝下一杯，叹了口气，“不然还能去哪？我当时结婚不久，孩子也刚出生，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虽然羡慕岸田能将辞职书甩在他们脸上，但实在没有那种勇气，只能在辞典局先混下去。” “那当时的辞典局是什么样子？” “当时啊…那会日语辞典课人还不少，刚刚编完《日本语大辞典》，马上就要进行第一次修订。几个前辈听说过我的事，对我也算照顾。就这么待着，虽然心中还是不满，但怎么说…慢慢习惯了。” 入江将酒杯斟满，继续道。 “加上当时辞典反响不错，大家都觉得能干出一番事业，也就有点喜欢上了辞典编辑这份工作。毕竟不用再和山中那种人打交道，只要完成自己的事情就好。对了，你看。” 入江伸出手，亮出手指。淡黄色的灯光下，浸着酒水的指腹上没看到什么纹路。 清水彻有些惊讶，“这是？” “没有指纹了，对？长期从事这份工作，手指就会被纸张磨得光溜溜的。这也算那段时间留下的一点痕迹。” “那后来呢？” “后来…”入江猛灌下一大口，呛了几声才顾得上回应，“修订结束后，大家又信心满满地提交了新的辞典编制计划，本准备要大干一场，结果被驳回了。一开始还以为是我们计划没做好，反复修改了几次，下场还是一样。最后才知道是董事会的意思，日语辞典已经有了《广辞苑》和《大辞林》，讲谈社再做也挣不到什么钱，干脆就算了。” “再然后，前辈们要么辞职，要么退休，剩下我一个人当上了课长。独自熬了好几年，终于又进来两个人。神崎是别的部门不要，硬塞过来的。石井就有意思了。” 说着入江就搭上石井的肩膀，看上去很是骄傲。 “东京大学的语言学硕士，实习期间也排名第一，按理说所有部门都能去，可偏偏就选了我们又小又穷的日语辞典课，很奇怪？” 清水彻打量了眼全程沉默不语的石井。他面无表情地甩开入江的手，又操起筷子去夹毛豆。 旁边的入江正说到兴头上，声音高了几度。 “然后就是清水君你，虽然只是来实习，但做的已经相当不错。正巧今年局里决定进行《日本语大辞典》的第二次修订，这次，我们…” 清水彻正等入江继续说下去，没想到他突然卡在那里，“我们”喊了好半天就没了后续，不知道突然想起什么，原本因喝酒而涨红的脸突然黯淡，挥舞在空中的手臂也耷拉下去，整个人像失去力气一般，靠在墙上，语气落寞。 “这次…可能就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按董事会的态度，这次修订完，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编制新的辞典更是不可能…”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竟是有几分哽咽。 “我…我也不想成为一本辞典没编过就退休的编辑啊…” 有些担心他的状态，清水彻想着要不要做些什么，石井修哉已经轻车熟路地举起手，从店家那里要来了热毛巾，递给了以手掩面的入江平一。 外面的夜色更加沉重，店内还是在一片喧闹中灯火通明，这个角落的沉默也没持续太久。入江用毛巾擦了擦脸，很快恢复。 “抱歉，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这次修订的事。” “哦，这次…” 他刚开口，又被一阵铃声打断。清水彻愣了下，才反应过是自己的手机，翻开屏幕，上面显示的名字是七见奈奈美。 再看右上角的时间，已经接近午夜。 “入江桑，石井桑，我先接个电话。” “没事，去。” 穿过热闹的食客来到店外，夏夜的风裹着凉意吹在脸上，让清水彻感觉清醒几分。带着疑惑按下接听键，入耳的却是一阵沉默。 重新确认过通话状态，清水彻试探着开口：“七见？” 那边又是过了几秒，才响起道细微的声音。 “清水，你…在外面吗？” “嗯，怎么了？”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来一趟足立区…我，好像被人跟踪了…” 第三十二章 尾行 到了出租车无法前进的地方，清水彻甩上车门，飞奔过灯光明暗不定的街道，穿过阴暗而又蠢蠢欲动的小巷，终于看到了七见奈奈美口中的便利店。 寂静而幽邃的夜晚中，亮着白色灯光的便利店就像是浮在大洋深处的孤岛，岛上那人望着暗流涌动的海水，一脸不安。 没有贸然接近，清水彻远远注视着她，拨通了电话。 “喂，清水？你到了吗？” 她的反应速度比预想中更快些。 看着她探头向店外张望，清水彻压低声音：“我刚到，现在在便利店右手边的公园里。你有没有报警？” 七见奈奈美又退回柜台，双手捧着手机。 “一个小时前报警的，不过现在还是没人过来。” “之前也是这样吗？” “以前…虽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但至少会来…这次不知道为什么…” 说到这里，她声音中的疲惫感听上去比夜色更为沉重。 “本来没打算麻烦你…不过这次实在是…” “我明白了，”清水彻出言将她的话打断，“你还记不记得那人的样子？” “那个…总是带着帽子和口罩，衣物也没什么特点，中等个头，看上去很瘦…只有这些…” 这种装束，应该不是临时起意了。清水彻思索片刻，继续问到：“你刚才也看到他了？” “嗯…大概有个影子…” 那就还在附近。得出这个结论，清水彻又是犹豫一阵，才开口：“七见，你能相信我吗？” ----- 夜晚的风让七见奈奈美感到一阵凉意，忍不住回头望了眼依旧散发着纯白色光芒的便利店，深吸口气，还是向着前方幽暗的小路走去，一个人对着手机自言自语。 -“我现在就要回去…嗯…” -“学校下周安排去美术馆参观…” -“上次采访拍的照片很不错…” -“对了，你在听吗？” “在的。” 被清水彻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七见奈奈美差点把手机甩出去。 远远望着她的慌张模样，清水彻赶忙补上一句：“差不多可以收起来了。如果他在附近的话，刚才那人看你在打电话不敢靠近，现在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嗯。” 七见奈奈美装作通话结束收起手机，左右瞧了一眼，就仿佛失去了勇气，只是闷着头前进，脚步匆匆。 清水彻也披上西装外套，哈出几口气，让自己身上从居酒屋沾来的酒气浓郁几分，手里拎着个路边捡来的易拉罐，打扮成醉酒的上班族，摇摇晃晃地迈步出去。 看着对面走来的七见奈奈美，清水彻像是头痛发作般扶着脑袋，眼角却盯着她身后的阴影。在那里，有个模糊的影子远远缀着。 仿佛陌生人一般，同她擦肩而过，那道影子在清水彻的眼中又清晰了几分。 棒球帽，口罩，深色外套，同七见奈奈美描述的完全一致。 没想到会碰到别人，那人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犹豫着要不要转身。 清水彻还是捏着易拉罐慢悠悠地靠近。 距离他还有几米，马上就要碰面的时候，那人却像是突然反应过来，猛的回头向着旁边的巷道逃窜。 顾不上继续伪装，清水彻也迈开步子，瞬间缩短距离，一个飞踢将他踹倒在地。 又手握成拳砸在那人侧脸，从背后将他双手反绞住，膝盖顶着他的脊椎，一把扯下口罩，就看到张满是惊慌的鼠脸。 “清水！” 身后七见奈奈美也赶了过来。 “是他吗？” 感受到手中的挣扎，清水彻加重了几分力道。 “没错，”七见奈奈美缓缓点头，绕着那人走了半圈，看到那张脸忍不住惊呼一声，“山本桑？” “你认识他？” “啊算是我的房东” 见自己身份暴露，那人也是拉下脸皮，梗着脖子喊叫：“七见，快让他放开我，不然你别想再继续住下去了” 没等七见奈奈美回应，清水彻直接一拳砸在那人脸上让他闭嘴。又摸遍他的口袋，找到个钱包。 “七见，你拿着这个。” “什么？” “你一个月房租多少？” “四万日元还有各一个月房租的押金和礼金。” “那就数出十万，剩下给他放回去。” 取回了自己的房租，七见奈奈美又犹豫着开口：“那现在怎么办？” “最近的警察局在哪？” 地上那人在被搜身时还无动于衷，听到这里却突然用力挣扎起来。 清水彻一时没留意，竟被他挣脱。反应过来后，那人早已消失在蛛网般的阴暗小巷中。 “好了，暂时也没法管他”，清水彻追到路口，找不出那人逃窜的方向，只能回头看着赶上来的七见奈奈美。 “七见，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七见奈奈美站着路灯下，抚着微微起伏的胸口，露出个苦笑。 “反正这里是没办法继续住下去了。” “也对，被那家伙跑了，就算是今晚也不安全。对了，你有没有能去的地方？” “在学校里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还有一起从北海道来东京的朋友我试试联系她们应该没问题？” 她说着确定的话语，语气中却有些迟疑。 实际上，即使是朋友，在半夜里打扰也不太合适。更何况，大家都挤在仅能容纳一人的小房间里，并没有宽裕到能突然接纳另一人的地步。 夜风带来了更多的凉意。清水彻看着街道两边的住宅亮起了灯光，窗帘后人影晃动着，像是被刚才的声音惊醒。 不再适合停留，清水彻抓住七见奈奈美的手腕，在她的惊愕表情中带她回到了便利店附近的公园。 便利店映出的光线依旧明亮，在它的阴影中，清水彻将之前想到的那句话在心中过了好几遍，终于说出了口。 “如果找不到别的去处的话，要不要暂时先去我那里虽然有些远，但容纳两个人的空间还是有的到东艺大也算方便” 这段话刚出口，清水彻就注意到了她眼中的诧异目光，尴尬地移开视线，只能通过耳朵捕捉夜晚的风声。说完后又是大段沉默，过了好半天才收到回应。 “那就麻烦清水你了” 第三十四章 想多了 中野站附近的公寓中，清水彻拎着车站前买来的晚饭，沿着有些年头的楼梯拾阶而上。走到一半，又忽然思索起七见奈奈美昨天那句话的意思。 当女孩子说“没事”的时候，多半就是“有事”。虽然谈不上是切身体会，不过读过的大量书籍，加上旁观长谷川的感情经历，还是让他深刻地懂得了这个道理。 不过到底“有什么事”，就是另外一个谜团了。 她既然选择问自己，那应该和自己有关。但是以两人目前的关系，想要解开这个谜团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真要说起来，他和七见奈奈美是名义上的朋友，至少熟悉到了能够互相称呼姓氏的地步。然而考虑到七见奈奈美最近借住在他家这件事，一切看上去又没那么单纯。 但也仅仅是看上去而已。在两人都早出晚归的前提下，寥寥无几的相处时间根本不允许他们发展出什么，更不要提出现轻小说里写的，诸如“夜袭”的奇妙展开。 不过除了这些，还有哪些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清水彻始终理不出个思路。 怀着疑问打开了房门，在玄关处换上拖鞋，空气中一股奇怪的味道将他从思考中唤醒。竖起耳朵，又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声音。 仔细观察，确定了厨房为这一切的源头，清水彻只觉得更加疑惑。 对他这样一个料理苦手而言，除了使用冰箱就没有踏入厨房的理由。虽然听七见奈奈美提到过她会料理，但考虑到她超出常人的打工强度，清水彻在心中打消了这个可能。 暗自提高警惕，从外面推开房门，空气中的味道瞬间浓郁起来，锅碗碰撞的声音也更加清晰。 站在门口，透过漂浮在空中的水汽，他看到了身穿围裙的七见奈奈美。她也望了过来，像是因为被撞破，声音中满是紧张与惊讶。 “那个…清水你昨天不是说七点吗？” “今天讲谈社结束的早，提前回来了。” 稍微瞥了眼锅中沸腾的汤汁，清水彻又看向她：“你这是…” 扯着身上的围裙，七见奈奈美垂下眼睛，露出个笑容：“还不错？我看厨房没有，今天去百元店买的。” “不，我说的是…” 面对这个问题，她刚张开口，就“哎呀”一声去搅动汤勺，仍然没有正面回答。 清水彻也只好无奈地放弃，随手放下便当袋子，挽起袖口问到：“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她精心准备的晚饭味道称得上绝佳，不过相比这些，清水彻更关心的是她突然展现出的态度。 所以在结束用餐，将一切都整理妥当后，他又问出了那个问题。 “七见，你今天怎么会想起来…” 这次她没再逃避。 “那个…主要是今天正好有点时间，刚好也是感谢你这一段时间的帮助。” “真要说起来，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清水彻转过眼睛，恰巧看到了她含笑微微摇头的模样。 “不管清水你怎么想，我是这么觉得的…不过，有时我也在想是不是麻烦你太多了。从出版社的模特工作开始，到后面几次拍摄，还有那天晚上在足立区，再到现在…” “不不，其实完全没什么。” 冥冥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清水彻连忙开口将她打断。 她却还是那副含笑表情，眼眸中的光芒没有丝毫变化。 “对于清水你的帮助，我一直很感激，但仔细一想，我好像也没有什么能回报给你的。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小小地偿还一点。” “不用谈什么回报…” 清水彻还想再挣扎一下。不过七见奈奈美似乎没有听到，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我也不能总是依赖清水你…虽说住在这里也很好，不过清水你女朋友来的话…” “我没有女朋友。”关乎到某个重要问题，清水彻立即表态。 “欸~” 她拉长声音，比起惊讶，语气中更多是笑意。 结束完这个玩笑，她又弯起眉眼，稍稍抿了抿嘴，继续道：“但将来总会有的？她也早晚会来这里，如果被她看到…刚好最近打工攒下了一点钱，也拿到了之前那间房的押金和礼金，所以我最近想着要不要租间房搬出去…” 刚才的预感就这么成真了。脑海中回荡着“搬出去”几个字，清水彻怔在那里，听不清她后面说了什么。 胸膛中翻涌的情绪让他忍不住要劝阻，却被两人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关系阻挡住，什么也说不出口。 说起来，一对年轻男女共处一室，在双方相貌都很出色的前提下，要说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即使是滨边美波那样的小学生也不会相信。那么想要堂堂正正地相处下去，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更进一步。 对于这个选择，清水彻自然是乐见其成的。不过在他眼中，七见奈奈美的态度就像是在天空中漂浮的云彩，让他有些捉摸不定。要是搞不清状况贸然出击，说不定连名义上的朋友关系也难以维持。 更关键的是，在七见奈奈美借住在他这里的时候提出交往请求，未免有些挟恩图报的意味。 既然不想因一己私欲挑战她的自尊心，也不愿意让自己在她心中留下道德上的污点。这么一来，当七见奈奈美提起这件事时，他其实没有任何劝阻的余地。 “七见你…已经决定了吗？” “嗯。” 她敛起笑意，目光中只有坚决。 “那好，”清水彻在心中暗叹一声，将那些有的没的想法通通打消，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刚好认识个房产中介，这间房也是从他手中租来的，明天带你过去看看。” “那就麻烦清水你了。” “没什么。” 正要从沙发上起身，清水彻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从口袋中摸出个东西。 “你来的那天就说过，却一直忘了买，今天终于带回来了。这个锁你一会挂在中间的门上，多少也能放心一些。” 看着他交代完这些就走进卧室，七见奈奈美拿起了放在桌上的锁。放在手中，仔细瞧了一阵，却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三十七章 取材 六月二日，距离天气预报中的梅雨还有几天，透明的天空如同热带地区的海水一般清澈。赶在上午出门，空气中也残留着一丝凉爽的气息。 合羽桥地区的街道上，清水彻出了车站就兴致满满地左右观瞧着，不时停下来举起挂在胸前的相机，拍下几张照片后才继续前进。 看着他又一次放下相机，七见奈奈美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愈发膨胀的好奇心，开口问到：“清水，你之前没来过这里吗？” “嗯，只听别人说起过，是很有名的厨房用品市场。” 对她点点头，停了片刻，清水彻总算是意识到了什么，脸上泛起了名为尴尬的笑容：“抱歉，来到没见过的地方，就条件反射般想拍些照片下来，以后写作时说不定能用的上。接下来不会了，走。” “不不，我只是有点好奇，没有要阻止你的意思。” 面对七见奈奈美的体谅，清水彻笑了下，没再回话，和她一起继续寻找能够提供磨刀服务的店铺。 被取材耽误了些时间，虽说后面停留的次数少了些，但发现提供这项服务的厨刀专卖店时已经接近中午。 进入店中，问过价格，讲好要求，将带来的刀具交给店员，得知处理完全套刀具还要费上一番功夫。 考虑到外面过于强烈的日晒，两个人都没有趁机出去闲逛的心思，只是在店里的阴凉中踱着步子。 视线从架子上的一排排刀具扫过，清水彻本想找出些特点，不过以他约等于零的料理能力，除了刃口闪烁的金属光芒，实在是没看出它们之间存在什么差别。 随便拍下几张照片作为记录，就注意到七见奈奈美站在不远处的展示柜前，俯下身仔细打量着，手指点在下颌上，看上去很是专心。 移动步子来到她身边，清水彻也瞧着展示柜里的刀具：“七见，你知道这是什么刀吗？” “这个…应该是专门用来割开鳗鱼的刀？” “啊，真的，”从旁边的图册上找到正确答案，清水彻赞叹一声，又看向她，“七见你好像真的很懂这些。” “当然了。” 七见奈奈美直起身子，将双手背在身后，一脸轻松地去看别的地方。 “我以前还想过成为专业的厨师来着。” “哦？” “中学时我的家政课成绩一直很好，老师也夸过我很有天赋。那时候偶尔想着，要是能成为寿司店中那种威风凛凛的厨师也不错，所以当时下功夫了解过这些。不过，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 听着她介绍过往，清水彻想起了她每天准备的晚饭。虽然材料简单，但滋味总是不错。口中道了声“难怪”，又说起自己的事情。 “我就对料理则是完全没有天赋，以前的家政课都是靠着同组的女生才能勉强过关，曲奇饼干之类课后作业也只能拜托她们。” 本以为自嘲一般的话没有起到预期中的效果，七见奈奈美只是偏了偏头，就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清水你的话，只要出口拜托，一定有很多女生愿意？” 自觉失言，清水彻表情讪讪，沉默几秒，转而指着另外一把刀。 “七见，这又是哪种刀？” 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七见奈奈美瞥了一眼，淡淡一声：“这个，是剁刀，处理大块肉类，或者带骨头的食材时用的。” “哦哦。” 清水彻连连点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对着那把刀拍下张照片，又从包里取出笔记本，将她刚才的介绍记下。 “那这个呢？” “这个是刺身包丁，专门用来处理生鱼片的，基本上也最锋利。” 听她介绍完，清水彻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动作。 反复几次，终于引得七见奈奈美转头过来，眼中带着疑惑：“清水…你这是？” “取材啊，”清水彻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感觉你说的这些能在小说里用上，我先记下来。” “可这些都是最粗浅的分类，在网上很容易就能找到的。” 清水彻手中的笔顿了下，缓缓抬起头，将纸笔收起。 “嘛，你说的也是。” 然后店内就陷入沉默，只能听到些许店员处理刀具的清脆声音。 依旧在货架间踱着步子，旁边却没了清水彻记录的动作。 他是有些生气了吗？七见奈奈美突然觉得是不是刚才不应该说那句含着赌气成分的话。 悄悄移过眼睛，一旁的清水彻还在观察着刀具，眼中却没了先前那种兴致，仿佛只是在浏览一种随处可见的商品。 踌躇几秒，稍稍吸了一口气，七见奈奈美主动开口。 “其实…制作厨刀也有两种方法，分别是本烧制和霞制…”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 清水彻有些不明所以，盯着她垂在耳边的发丝，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连忙翻出笔记本。 她又继续说了下去。 “…本烧制就是用纯钢的材料来做。霞制则用的是钢和熟铁混合锻制。其中钢比较硬，所以用来做刀刃。又因为钢和铁的交界处彼此浸染，朦胧氤氲，有如烟霞，所以这种方法叫霞制…” 七见奈奈美用指尖轻轻触碰着刀背，等到身后笔尖在纸页上摩擦的声音消失，突然回头看着他：“这把霞制的刀看起来很漂亮，能帮我拍下来吗？” “哦，好的。” 清水彻将镜头对准那里，认真拍下一张，还没拿给她看，原本站在柜台前体型富态的店长，却满脸堆笑，搓着手，先靠了过来。 “哎呀，我刚才在那边听到了，这位小姐对我们刀具还真是了解。这把刀觉得怎么样？喜欢吗？” “嗯…” 七见奈奈美怔住片刻，犹豫着轻轻颔首。 “您可真有眼光，这把刀是本店找刀具匠人专门定制的，属于本店成套刀具中的一把。现在很多新婚夫妇都会选择在搬入新家前专门定制一套厨刀，怎么样，两位要不要考虑下？” 他摊开手，来回瞧着两人的表情。不过七见奈奈美已经被他话语中的意思惊讶到无法开口，只能由清水彻来回答这个问题。 “不好意思，我们还不是那种关系。” 那位老板明显愣了下，但一瞬间后又是满面笑容，用力搓手道：“哎呀哎呀，是我一下子糊涂了，真是抱歉。那您先看着，有什么问题再叫我？” “好的，麻烦您了。” “哎呀，应该的应该的。” 那位老板退了回去，清水彻也终于有时间去瞧一旁的七见奈奈美。 她微微垂着目光，眼下的红晕满到溢出，在重力的牵扯下已经漫过下颌，正要向她白皙的脖颈流动。 正要观察地更仔细一些，七见奈奈美就已经抬起手，在脸边扇出微风，故作轻松道：“这里有点热，我去外面看看。” 看着她匆匆离开，清水彻站在原地，回想起她刚才的表情，顺手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 红晕氤氲，有如霞光。 第三十九章 鬼屋 神崎聪的举动称得上极为反常，但也只是反常而已。不过既然自己一个用零碎时间来实习的人都能发现，想必入江和石井早就注意到了。 更何况那是讲谈社的内部事务，作为一介外人，他似乎没有插手的资格。 怀着这样的想法，清水彻决定暂且将神崎的事放下，集中精力处理起小说大纲，也就是男女主角间的感情描写。 按照上次得到的建议，需要在两人见面与成婚间补充大段的过程。虽然背着七见奈奈美将上次去刀具店的经历填了进去，但显然不足以将那段感情描写充分。 为此清水彻冥思苦想了好几天，幻想出不少情节又最终舍弃。兜兜转转下来，果然能采用的方法只有那一个。 ----- “所以就是这里吗？” 七见奈奈美望着眼前读卖乐园的入口，又转头看向旁边的清水彻，目光中满是不解。 “没错，”清水彻点点头，“新书中打算写一段关于游乐园的内容，但是具体写什么现在还不清楚，所以必须来实地考察一下，也算是一种取材。” “又是‘取材’吗？” 七见奈奈美轻轻弯了下眉眼，又看着身边步履匆匆的游客，问到：“但我们这样慢慢走，真的来得及吗？” “啊，”清水彻像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那就快跑。” “欸？” 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虽然刚过开园时间不久，过山车、海盗船这种热门项目前已经排起了长队，弯出好几个折的队伍看上去很是令人望而却步。 “糟糕，”站在游乐园的项目指示牌前，清水彻满是遗憾，“看来只能去一些人比较少的项目了，七见你有想去的吗？” 七见奈奈美也对着指示牌端详一阵，最终还是轻轻摇头。 “既然是为了取材来的，还是清水你决定。” “嗯…” 装模作样地思考一阵，清水彻试探着缓缓开口，“你觉得…鬼屋，怎么样？” “鬼屋吗？” 感受着她审视般的目光，清水彻也只能硬挺着，假装自己真的只是临时起意。 幽暗恐怖的环境，只能相互依靠的男女，突飞猛进的感情。这种桥段无论是在影视剧，还是小说漫画中都太过常见，甚至到了烂俗的地步。 不过越是烂俗，就越证明这种办法确实有用。至少清水彻是这么认为的。 作为全日本也能排的上号的大型游乐园，虽然鬼屋没有过山车和海盗船那么高的热度，但读卖乐园也不吝惜经费，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进入了被密封起来的黑暗房间，清水彻只觉得眼前好似蒙上了一层恐怖气息。 天花板上的灯管时亮时灭，音箱中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啜泣，就连空气中也泛着一股让人不适的焦糊气味。 而在这种环境下，他们能依靠的，除了手电筒，也就是彼此了。 稍稍适应了环境，清水彻看向身边的七见奈奈美。 她用手电筒照亮了脚下，微微皱着眉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没有多少紧张，反而是对这种环境稍稍有些厌恶。 清水彻突然觉得有些失策，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既然准备好了，那就进去。” “好。” 打开面前的门，后面是按照教室布置的场景。凌乱摆放的桌椅像是打斗后的痕迹，讲台上的地球仪和其他教具也都泛黄陈旧。但也仅此而已，没看到什么诡异。 清水彻暗自松了口气，却听到了旁边七见奈奈美的声音。 “那边地上是什么？” 移过手电筒，血红色的印记就出现在眼前。看上去是小孩子的脚印，从教室中央一直延伸到另一扇门前。 缓步上前，清水彻蹲下仔细观察一阵。 “像是用颜料画出来的，不过这个意思…应该是让我们走这边？” “嗯，”七见奈奈美眉头皱的更紧了些，“既然这样，那就赶快走。” “好。” 推开那扇门，两人来到了一条狭窄的走廊。头顶的灯光依然明灭不定，远处的各色物品只是影影绰绰，脚下堆着些黑色的碎屑，像是纸上燃烧后留下的灰烬。 清水彻走在前面，悄悄提高警惕，可忽然间墙上的影子像是有了生命，朝着二人猛扑过来，让他在忍不住躲闪的同时心跳停了一拍。 平复过心情，又回头打量七见奈奈美。她只是稍稍瞪大眼睛，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似是奇怪清水彻的反应。 探索接下来的两个房间也还是一样。无论是多么恐怖的场景，她都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反而是时不时心跳加速的清水彻像是那个更胆小的人。 到这里，清水彻已经对原本期待的展开不报什么期望了。 “接下来就是更衣室了？” 又推开一扇老旧的木门，面前是一个结构简单的小房间。左手边一排铁皮柜子，右手边就是墙壁，出口则是房间的另一端。 “走。” 清水彻回头说了声，就独自拿着手电筒走在前面，七见奈奈美紧紧跟着。 正走到一般，房间尽头柜子突然被“砰”的一声推开，从里面伸出是缠绕着绷带，沾满肮脏血迹的枯瘦手臂。 清水彻愣了下，没注意到身后的七见奈奈美撞到他身上，只看到那个柜子里又探出一只脚，将前面的路挡住大半，像是有什么要爬出来。 “清水…你…” 喘了口气，清水彻正打算回答她的问题，后面却又传来了一阵渗人的吱呀声。 “七见，后面！” 两人同时回头，手电筒照过去，只见一具肚子被剖开的残尸就要扑来，已经里七见奈奈美不足半米。 “小心！” 清水彻本打算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却发现她楞在原地没了反应。双眼瞪到最大，瞳孔却缩到极致，整个人僵住了。 只是片刻，突然又两手交叉着抱住双肩，缓缓后退，不住地摇头：“不行不行果然还是不行…” “七见！” 她对自己的名字毫无反应，更没理会清水彻，径直转身冲破了前面的阻拦，跌跌撞撞地踏入了鬼屋更深处。 “七见！” 一瞬间清水彻就看不到她的背影，只能听到前面传来的声音。 “哇！” “啊！” 过了几秒，又是一阵尖叫声。 “哈！” “不要过来！啊啊啊啊！” 所以她之前的面无表情…是害怕到面部僵硬了吗？ 一时没理解七见奈奈美前后的反差，清水彻在原地出神一阵，才看向边上两位同样被吓住的鬼屋工作人员。 “麻烦问下，你们鬼屋没有岔路？” 前面缠绕着绷带的僵尸刚刚回过神，点头到，“一直走下去就是出口。” 身后残尸的声音听上去也很和善，“出了这个门左转，要小心…算了，估计机关已经被她触发完了。” “多谢。” 听着前面的又一声尖叫，清水彻连忙追了上去。 第四十章 摩天轮 虽然一路上尽力追赶，但直到出了鬼屋，清水彻才再次看到七见奈奈美。 她坐在原本属于工作人员的椅子上，捧着杯茶水，手臂贴着身体，整个人身体蜷缩着，似乎还没从恐惧中摆脱。 听见清水彻的声音，她也只是瞥了一眼，就不再理睬，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手中的茶水上。 瞧她这幅动作，清水彻在暗自后悔的同时又有些头疼：看来是真的惹她生气了。 硬挺着上前，为自己先前的图谋连连道歉。 她却像是没有听到，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话：“除了这个，清水你今天还打算带我去哪里‘取材’？” 语气生硬的同时，投向他的些许眼神里也满是清冷，让清水彻竟在夏日体会到了独自面对寒冬的感受。 尴尬地移开视线，清水彻心中思量着。先前计划中过山车之类的刺激内容统统作废，再排除不适合两人身份的儿童项目，考虑到她目前的状态，剩下的果然只有… “要不…接下来去摩天轮？” ----- 虽然速度缓慢，但离地时的失重感还是让人一瞬间有些心悸。 狭小的吊舱内，两人相对坐着。不过清水彻一直没敢对上七见奈奈美的眼神，只是装作被不远处的摩天轮吸引了视线。 沉默之中，摩天轮缓缓转动，视野的边界也从脚下向着远处不断蔓延。渐渐的，富士山、东京铁塔各自显出了身影。等到尚未完工的东京晴空塔也在地平线上出现。清水彻有些忍耐不住，稍稍偏过眼睛去确认七见奈奈美的表情。 她托着侧脸看向窗外，澄澈的蔚蓝天空与明媚的夏日光线，让她看上去像是摆脱了残留下的阴影，神情也没了先前的清冷。 清水彻暗自松了口气。正想着该怎么开启话题，她就像是感受到什么，转回头来，打量了一阵吊舱，口中喃喃着，似乎在自言自语。 “说起来，摩天轮是谁发明的呢？” 没放过这个机会，清水彻立刻接过话题。 “是个叫…嗯…” 记忆力却在此时拖了后腿。在她的疑惑视线中磕绊了几秒，清水彻最终还是露出个讪讪的笑容。 “抱歉，我找一下。” 说着就掏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从前面翻过几页，给出回答。 “是个叫法利士的美国人。” “哦…” 七见奈奈美面无表情地缓缓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在意，沉默几秒，又提出另外一个问题。 “清水…这个也是你的取材范围吗？” “嘛，作为作家，无论什么都应该知道一些。” “说的也是。” 她淡淡回了声，就看向窗外，不过在包厢陷入安静之前，又突然回过头来，开口问到：“那…你对偶像有了解吗？” 在辞典中，“偶像”的本意是为人所模仿的对象。不过在经历了山口百惠，松田圣子，中森明菜等人之后，这个词在大众眼中已经变成了另一种含义：以形象为主要卖点的年轻女艺人。 在那之后，虽然曾经红极一时的早安少女组和如今势头正盛akb48，在形式上和最初的偶像有所不同，但“偶像”这个词的含义却是流传了下来。 “偶像吗？”有些不清楚七见奈奈美具体指的是什么，清水彻又问了一句，“哪一种偶像？” “嗯…应该和akb差不多？” “akb啊…抱歉我也不太清楚。” 作为一个完全通过电视屏幕了解演艺界的人，清水彻能记住的也只有那些经常在电视上露脸的明显。 对于akb这种一直默默无闻，最近才爆红的偶像团体，清水彻脑海中只有些模糊的概念。比如制作人是写过《川流不息》的秋元康，组合内人数好像很多。 除此之外，像具体有哪些人、每个人有什么特点之类的详细信息，清水彻一概不了解。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提出疑惑：“七见怎么会想起问这个？” “嗯…你听说过乃木坂吗？” “这个，好像是一个车站的名字？” “不是车站，”七见奈奈美微微摇头，“是索尼与秋元康推出的偶像团体，说是要打造成akb的官方对手，前段时间在面向全国征集成员。” “所以？”清水彻还是不明白她提起这个的原因。 “所以…我报名了。” 看着清水彻的惊愕表情，七见奈奈美露出个浅浅的笑容，片刻后才继续向他解释。 “当时在学校里看到这个消息，被同学拉着一起填了报名表。不过前两天有自称是工作人员的人打来电话，邀请我参加下一次面试…但是我也不清楚偶像到底是什么，想着说不定你更了解些…” “原来是这样…”清水彻僵硬地点头，又看向她，“那七见你打算去吗？” “嗯…现在还没决定…不过听说这次有几千人通过了初选，而最后只会留下三十多个人…即使我去了，也基本不可能被选上…所以，也许可以去看看？就当是参观好了。” 末了，她又看着清水彻，目光中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清水你觉得呢？” 还没从她报名的消息中缓过神来，清水彻虽然本能地想要阻止，但一时间没能找到合适的借口。 况且她的理由也很充分：不报以任何入选的期望，只是去看看。 沉默片刻，清水彻刚要给出自己的回答，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水声。 巨大的喷泉拔地而起，几乎达到与摩天轮平齐的高度，在吸引了七见奈奈美注意力的同时，也将他的话语打断。 看着七见奈奈美的侧脸，清水彻又想起个偶像的特点：恋爱禁止条例。 为了维持形象，所以要禁止和任何异性的交往。 从粉丝的角度来看，这点算是对偶像“人设”的一种保护。但以清水彻的立场，那无疑是眼前突然出现的一道坚实障壁。 作为明面上的“潜规则”之一，这条规则几乎和“偶像”这个词一样广为人知。而报名了的七见奈奈美应该更是清楚。 所以…她真的只是去看看吗？ 摩天轮过了顶点，清水彻的心情也跟着坠了下去。 第四十一章 梅雨 短暂的晴朗之后，东京又陷入到漫长的梅雨中。 早见书房，依然是下班后的时间，清水彻看着对面的岸田正明，有些惊讶于他对修改后大纲的评价，又问了一遍。 “岸田桑真的觉得可以了吗？” “没错，”岸田放下了手中的新书大纲，从口袋中摸出烟盒，“有了刀具店和摩天轮这两段剧情，再加上男女主角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情节，两人的感情发展看上去顺畅多了，后面的告白和结婚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不会再让人觉得突兀。” 他“啪”的一声点燃香烟，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呼出。 “你这小子，明明之前不擅长感情方面的描写，没想到半年就能想出这样的剧情，果然是有些天赋。” “这个…也谈不上什么天赋。” 明白这些剧情的由来，清水彻苦笑着缓缓摇头。 “不管什么，反正你能写出来就行，”岸田又猛吸一口，那支烟瞬间短了大半，“我觉得这份大纲改到现在已经相当不错了，开始写，到时候我在杂志上给你留出版面。” 清水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多谢岸田桑。” “谢什么，写出来给我说一声就行，”岸田摆摆手，将熄灭的烟头扔到烟灰缸中，打着哈欠从位子上起身。 “终于能下班了，清水你还不回去？” “我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随便你，走的时候别忘了锁门。” 岸田离开后，早见书房就只剩下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清水彻站在窗前，拿着大纲一页页仔细确认。辞典编写的部分没找到什么问题，只不过在看到刀具店和摩天轮那里时，却是忍不住又想起了七见奈奈美，以及她参加偶像甄选的决定。 认识她已经有段时间，在和她相处的过程中，清水彻没发现七见奈奈美有多喜欢看上去光鲜亮丽演艺界，也从没表现出对艺人的向往。 即使是之前最需要钱的那几个月，她也只是选择成为发型模特，没有在所谓“星探”编造出的富足生活诱惑下，贸然在一份令人眼花缭乱的经纪合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既然如此，那她现在为什么要去参加看上去通过率不足百分之一的偶像甄选，又为什么特意将这件事告诉自己，征询自己的意见？ 几番思索，清水彻也没能相处个合理的解释。 当然，比起明白这背后的缘由，更重要的是想办法说服她不要成为偶像。 即使如她所说，几千名候选者中最后只有二三十人能脱颖而出，落选的可能性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但是万一呢？ 清水彻实在是不愿意将一切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概率上。 不过这样一来，就必须找出个充分到能让她放弃成为偶像的理由。 所以该怎么说比较好… 正认真思量着，突然耳边传来一阵声响。清水彻转头看过去，发现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拉开，刚离开的不久的上井彩走了进来。 她勾着嘴角，含着促狭笑意的眼睛一下子就捕捉到了窗前的清水彻，脸上的表情更暧昧了几分：“清水君，你还在啊，看看是谁来了。” 说着上井彩就移动脚步，露出了身后不知道手脚该放在哪里的能年玲奈。 她立在门边，原本整齐的刘海被雨水粘成几缕，身上的针织外套也沾着水痕，脚下湿漉漉的，像是刚从雨中走出。 清水彻也是觉得有几分意外：“能年，你怎么…” 她却踌躇着，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将手放在身前轻轻挥了挥：“清水桑…” 没给他再提问的机会，上井彩接过话题：“我刚出去看见这孩子在屋檐下躲雨，就把她捡回来啦。对了，清水君你去把冬天用的电暖炉找出来，这种天气淋雨很容易生病的。” ------ 小心翼翼地在上井彩推来的椅子上坐下，外套也被她用衣架挂在一旁晾干，能年玲奈悄悄看着正在摆弄电暖炉的清水彻，发现他要站起身来，又连忙收起眼神，假装一直盯着脚下。 “好了。” 清水彻拍了下手，回头看向进屋来就沉默不语的能年玲奈，发现她今天的情绪莫名低沉。 “能年，是忘了带伞吗？” “嗯…” “这样啊，那一会一起去车站好了。对了，你今天来这边，是有什么事吗？” 提到这个问题，她猛地缩了下肩膀，原本就垂下的目光距离地面更近了一些。 过了一阵才握着拳头，像是鼓足了勇气，抬起头对着清水彻的目光，刚刚张开嘴唇，却好似想到什么，脸颊瞬间一片通红，整个人又耷拉下去。 “那…是最近发生什么了吗？” “唔…” 还想再问几句，话语就被走过来的上井彩打断。 “清水君，问题太多的男人可是会被女孩子讨厌的哦。” 她把找来的干毛巾递给能年玲奈，出言将清水彻赶到一边，自己却扮演起他刚才的角色，对着能年玲奈好奇地问个不停。 “你是叫能年？我叫你能年可以吗？” “嗯…” “上次看到你穿着制服，现在还是高中生吗？” “嗯…现在是高中第三年…” “哦哦。对了，能年你和清水君是什么关系？” 可能是觉得能年玲奈的反应过于平淡，上井彩突然抛出的炸弹将其他两人吓得不轻。 能年玲奈支支吾吾给不出回答。清水彻也是苦着脸，无奈地道了声：“彩姐，你…” “欸~难道是…” 为了防止她在空白处任意发挥，清水彻只能抢先一步将她的话语堵上。 “其实就是普通的朋友关系，是这样，能年？” 本希望她能帮忙确认一下，没想到能年玲奈垂着头，表情被脸侧的头发遮挡着，好半天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真的是这样吗？” 上井彩转着眼睛，语气中满是怀疑。然而片刻后忽然吐了口气，仿佛一下子失去兴趣，挥了挥手走开。 “既然你说是，那就是。我先回去了，麻烦清水君你一会送小能年去车站。” 临到门前，她又像是想到什么，转过身来。 “对了，清水君，能来一下吗？” “彩姐，怎么了？” 清水彻不明所以地走过去，就看到上井彩突然接近，压低声音。 “虽然帮助陷入困境的女孩子没什么，不过啊，清水君，千万不要一不小心就成为花心的渣男哦。” 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又回头看了眼莫名情绪低落的能年玲奈，清水彻有些不明白上井彩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第四十二章 邀请 又在办公室内逗留一阵，两人也离开早见书房，进入雨中。 临近夜晚的小路上，梅雨将原本就不多的行人驱散，清水彻打量着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能年玲奈，觉得她今天实在是有些奇怪。 是电影拍摄出了问题，还是事务所和所谓的经纪人又对她说了些难听的话？ 虽然一瞬间推测出几种可能，但清水彻也没有迟钝到直接去戳她伤口的程度，转而提起了别的话题。 “说起来，这把伞还是能年你的。” 能年玲奈却没给出反应，低着头，只是机械式地移动脚步，直到一不小心走出雨伞范围，才被冰凉的雨滴惊醒，慌慌张张地抬起眼睛。 “啊真的啊” “走了这么久都没发现吗？”清水彻笑着吐槽一句，想起了别的，“对了，之前那次试镜，你不是得到个角色，现在怎么样，开始拍摄了吗？” 她又是好一阵才给出回答。 “没有，大概八月才会开始拍摄，最近只要熟悉角色就好。” 说完这些她就垂下头去，将表情隐藏在发丝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样啊。” 连续两次尝试失败，清水彻放弃了继续搭话的打算。 街道陷入沉默，只剩下雨滴落在伞上发出的细密声音，感受着这片安静，能年玲奈的心中却是焦急起来：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说出口呢？ ———— 试镜通过，认识了可爱的滨边美波，又与清水彻在石川县一同度过了一个傍晚。接连发生的好事让能年玲奈度过了晕晕乎乎的几天。 可是，无论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在反复品味后总是会变得寡淡。能年玲奈又忍不住期盼起什么时候能再次遇到清水彻。 但左等右等，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预想中的见面并没有发生。 “你这样等下去，怎么看也没有再见到他的可能？” 自己的房间中，能年玲奈躺在床上，盯着雪白的天花板，旁边开了免提的手机传来了桥本爱的声音。 “仔细想想，玲奈你和他见面的几次都是巧合，不管是在东宝就是在早稻田，能够连续好几次偶遇已经是奇迹了” 即使她不说这些，能年玲奈自己也很清楚。可是最近没有试镜，学校也没再安排参观，即使想要人为制造新的“偶遇”，前提条件似乎并不存在。 正这样想着，电波带来了桥本爱的建议。 “你不是有他的电话吗？想见面的话，直接打电话约他出来不就好了？” “诶？” 似是从没想到过这个办法，能年玲奈愣了下，整个人猛的从床上弹起，只是稍稍想象那副场景，就感觉脸颊的温度在偷偷升高。 “不行不行不行！” 将桥本爱的提议全盘否定，能年玲奈又向后倒在床上，翻了个身，将头埋进松软的床铺，闷着声音道。 “找不到约他见面的理由啊” “只是见面的话，也不需要什么太正式的理由？”桥本爱的声音中满是疑惑。 “随便找个理由就好，比如有想去的甜品店什么的。如果他对你有好感的话，很容易就能约出来的。” “可就是这一点无法确定啊” 在床上滚了好几圈，能年玲奈盯着天花板，回想起与清水彻的相处过程。 他既不刻意接近，也没有过度疏远。总的来说，完全就是对待普通朋友的态度。这个结论让能年玲奈忍不住生出些许沮丧。 旁边，电话依然传递着声音。 “那如果真要找个理由对了，下个月你过生日，这个理由怎么样？就算是普通朋友，被邀请参加生日会也没什么。” “生日吗” 结束了与桥本爱的电话，能年玲奈趴在枕头上，捧着手机，思索着邀请清水彻的方法。 发邮件的话可能被他一不小心忽略，打电话也或许会遇到没人接的情况。就算打通，也有说不定被他搪塞，或者怀疑自己邀请的诚意。 各种比较之下，还是当面邀请他最为合适。 但这样一来，为了确保能见到他，就必须先找他发出邀请，这不就回到原点了嘛？ 能年玲奈突然觉得有些丧气，“唔”地一声将自己埋在枕头里，在床上翻了好半天，直到将内心的羞耻感发泄完毕，才猛地坐起身来。 既然找不到别的办法，那不如直接去见他好了！ 指定好了计划，顺利来到他最有可能出现的早见书房，一番等待后终于进入到预想中两人独处的状态。 就算是忘记带伞稍微淋了点雨也没关系，就算是他当着上井彩说两人只是普通朋友，让自己觉得有些沮丧也没关系。总之，只要能说出来就好了。 “清水桑” 听到耳旁的细微声音，清水彻疑惑地转过头去，对上了能年玲奈看过来的视线。 “能年，怎么了？” 她却还是没给出什么回应，又低下头去，差点撞上面前的路灯杆。 虽然奇怪于她今天的表现，但清水彻也没有一定要追究的打算，只是多看了她一眼，就撑着伞继续前行。 感受到他移开了眼睛，能年玲奈才轻抚着跳动过快的胸口，心底闪过一声悲鸣。 啊啊啊，果然还是说不出口 然而，作为目的地的车站已经出现在眼前了，能年玲奈只觉得更加焦急。 两人独处时都没能鼓起勇气，在车站那种人流密集的环境，只怕会更加不可能 两种情绪在心中纠缠着，踌躇之中两人已经来到车站的屋檐下。看着回身将伞收起的清水彻，能年玲奈突然感受到，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清水桑！” 顾不得别的，迫切想要抓住什么心情催动着她抬起头来，大声喊到：“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这附近说了什么吗？” 虽然声音到了最后又小了下去，但已经足够表达出她的心情。 “哦？”清水彻将伞折叠起来握在手中，回头看向身体紧绷着的能年玲奈，“是有关生日的话题。我想起来了，你的生日是不是就在下周？生日快乐。” “那个谢谢清水桑，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她仰着头，脸颊被旁边的信号灯映得通红，话语也是磕磕绊绊，不过眼睛中却闪烁着清水彻从未见过的光芒。 “我想邀请清水桑来参加我的生日会可以吗？” 第四十三章 生日 被能年玲奈满是期盼的目光盯着，背后就是从车站屋顶上滑下的水帘，清水彻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退路，只能答应下来。 不过在和她分开后，又觉得一阵头疼。 高中女生的生日会是怎么样的？不论是几个女孩子兴致高昂地喧闹，还是平静表面下的暗藏交锋，都不是他能应付得来的。 这下麻烦了啊… 但既然已经答应，就没了反悔的余地。清水彻只好硬着头皮，在能年玲奈生日那天，来到她预定的卡拉ok包间门前，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心理准备。 然而，在带路的侍应生推开门后，眼中却是意料之外的景象。 不大的包间中只有能年玲奈一个人，她正握着话筒，站在屏幕前唱着新垣结衣版的《小小恋歌》，纤细的手臂挥舞在半空。 像是根本没预料到清水彻会在这个时间到来，能年玲奈整个人怔在原地，正要举起的手臂也被定住，好半天才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清水…桑…” 清水彻也觉得有些尴尬，摸了下鼻尖：“抱歉，我好像来的太早了。” “不不，越早越好…不对，还没到时间…那个，我的意思是，清水桑能来…我很高兴…” 她磕磕绊绊地解释一阵，却是有些越描越乱，最后还是选择放弃，垂下头不再言语，让房间内的气息更加怪异。 清水彻的身后，房门已经被看出什么的侍应生早早从外面关上。 “…既然这样，那先坐下。” “嗯…” 在新垣结衣略显平淡的歌声中，清水彻和能年玲奈隔着中间的桌子，分别在两边的沙发坐下坐下。 能年玲奈正暗自后悔没能估计好时间，结果被他看到自己独处时的表现，就听到对面的清水彻开口。 “对了，能年你的朋友还没有来吗？” “她们…临时有工作，没法来了…” “工作？都是艺人吗？” “嗯…” 实际上，除了一开始就知情的桥本爱，能年玲奈在东京也没有别的朋友。在提前说好的情况下，即使没有工作，桥本爱也不会在这里出现。从一开始，这就是场两个人的生日会。 虽然不了解这些，但清水彻还是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不过到了现在也不可能离开，只能想办法不让房间陷入到尴尬的暧昧气氛中。 “能年你还真是喜欢新垣结衣。” 包间里，新垣结衣略显平淡的歌声还在空气中飘荡着。 “嗯…我就是因为新垣桑，才决定成为演员的。” “原来是这样，”清水彻点点头，又想起什么，“对了，新垣结衣也是lespros的艺人？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选择加入了lespros？” “嗯…” 对于艺人生活和经纪事务所没有多少了解，清水彻忍不住又打听一句：“那你和新垣结衣见面的机会多吗？” 能年玲奈稍微想了想，摇摇头，“只在事务所里偶然碰到过几次…毕竟大多数艺人根本不来事务所的，有事情经纪人会帮忙解决…” “感觉有点像是作家和出版社的关系啊。” 清水彻感叹一句，习惯性地取出笔记本将这个情报记录下来。 看着他的动作，能年玲奈对于话题一直停留在新垣结衣身上有些丧气，趁着他收起笔，抢先开口。 “清水桑…我能问个问题吗？” “哦？什么？” “清水桑喜欢的女…明星是哪种类型的？” 清水彻有些奇怪地瞧了眼对面的能年玲奈，稍微想了想，随口答道：“如果是那种泛泛的喜欢，只要外表漂亮的，都算是。” “欸？” 看着一脸惊讶的她，清水彻笑了下，“不论是谁，都很容易对外表出色的人心生好感？” 这不就是敷衍吗… 能年玲奈悄悄吐出口气，没打算放弃这次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也顾不上害羞，匆忙追问道：“不是这种喜欢…嗯…如果说是要选择交往对象的话，清水桑在女明星里会选谁呢？” 说到最后，却是不自觉的抿了抿嘴，“是新垣结衣桑那种吗？” “如果要交往的话…那我可能根本不会选女性艺人。” “诶？为什么？”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能年玲奈忍不住瞪大眼睛。 “总感觉…艺人和普通人的观念存在很大的差距…” 正当她的心情开始滑落，又听到了清水彻的声音。 “当然，假如真要选的话，应该也只会选还没出名的，更接近普通人的艺人。” “没出名…接近普通人的吗…” 能年玲奈喃喃着，感觉眼睛就要不受控制地弯起，但莫名的羞耻心又不想被他看到，只能垂下头去，用双手捂住滚烫发热的脸颊。 看着她突然间的奇怪表现，又想起刚才的话题，饶是清水彻也觉得太不对劲了。 像是要刻意打断什么，他轻咳一声：“既然没有别人了，那现在就开始。” “嗯” 感觉脸上的温度降下去些，能年玲奈舒了口气，点点头，拿起身边的话筒。 “等等，没有蛋糕什么的吗？” 清水彻这才注意到她只是带了随身的小背包，没有什么其他准备。除了桌上他自己带来的礼物，包厢内完全没有生日的气氛。 “嗯，为了保持身材，事务所禁止我们吃甜食往年都是先在卡拉ok唱歌，然后一起走走就结束了。” 能年玲奈回头向他解释，却看到清水彻表情尴尬地打开了他带来的礼物。 “抱歉不清楚这些，我这次刚好带了蛋糕来” 普通的轻乳酪蛋糕，并没有达到电视上那种闪闪发光的程度。然而那都无所谓，仅是上面“祝能年玲奈生日快乐”的字样，就足够让她忍不住心生动摇。 “如果是这种稍微吃一点点，应该也没关系” “可以吗？” “嗯” 果然女孩子还是喜欢甜食？清水彻将她的态度变化归于这一点，又突然想到别的。 “既然已经有了蛋糕，那干脆配上蜡烛许愿好了。” “欸？” “刚才来的时候看到路边有家蛋糕店，我去问问，能年你稍等一下。” 她还没反应过来，清水彻就已经起身出去。 趁着他不在，能年玲奈小跑两步，从包中取出手机，小心翼翼地将蛋糕上的字样拍下。 放在手中认真瞧了一阵，又捧着脸颊，犹豫起一会该许下什么愿望。 第四十七章 晚归 中野车站附近的公寓里，七见奈奈美抱着膝盖缩在沙发的一头。 电视中有个艺人拿自己糗事打趣，逗得全场一阵大笑。可那片笑声离开电视后似乎就失去了感染力，没能让她的表情发生任何变化。 喧闹后则是沉寂。重新安静下来的房间内，七见奈奈美又一次转头看向沙发另一端，那是清水彻平日里的位置。 表盘上的时针马上就要走完一圈，窗外的灯光也只剩了零碎的几盏，可他还是没回来。 七见奈奈美忽然觉得有些心慌：他是真的生气了吗？ 自从在摩天轮上将自己参加偶像甄选那件事告诉清水彻之后，七见奈奈美就察觉到两人间的气氛有了些变化。他对原本不感兴趣的房间清理突然热衷起来，在两人相处时却总是沉默。有时明明已经张开口，眼看着就要说些什么，却在最后一刻咽了回去，装作一切如常。 已经好几次忍不住要告诉他，自己其实并没有成为偶像的打算，那只是… 然而在不知多少次的期待与失望之后，饶是七见奈奈美也生出了一点小小的怨气：难道这种事还要由自己先说出口吗？ 原以为距离最终甄选还有段日子，他在那天到来之前总是会做出决断。但是今天，他却是第一次在这个时间还没有回来。 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七见奈奈美又确认了一遍，还是没有来自清水彻的任何消息。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她仍然下意识地将他晚归这件事与自己参加偶像甄选联系在一起。 不然还有什么理由呢？ 呼了口气，七见奈奈美倒在沙发上，名为不安的情绪在心中蔓延着：这次真的是自己做的太过分了吗？ 如果是的话，那就应该向他解释清楚？赶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 在通讯录中找到他的名字，将指尖放在拨号键上，七见奈奈美却突然有些犹豫。要是他没接电话，或者接电话的是个不认识的女孩子，那该怎么办呢？ 虽然以自己对清水彻的了解，他不太可能做出那种事情。但到了这一步，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将清水彻的反应压在赌桌上的勇气。 如果赢了自然好，但要是输了…她下意识地拒绝想象那样的后果。 踌躇许久，电视中早已是另一个节目，外面的灯光也灭了几盏，七见奈奈美还是没将电话拨出。手机却像是等不及，突兀地发出铃声。 顾不上看清来电人的姓名，七见奈奈美连忙按下接听键，吸了口气，掩盖住内心的慌乱：“喂？是清水吗？” “啊，我不是清水。”电话中的女声音色甜美，却让她感觉像是置身于北海道最为寒冷的冬天。 “抱歉，打扰了，”那个女声还在继续说下去，“请问是七见奈奈美小姐吗？” 几个深呼吸后她才冷着声回答，“对，我是。” “您好，我是乃木坂合同会社的。首先祝贺您通过了第二轮面试。我们之前向您发了面试通过的邮件，不过一直没收到回复。因为今天是回复的截止日期，所以打电话来确认一下。关于8月20日进行最终审查的事情，不知道您这边能不能…” “不好意思，我在等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抱歉了。” “欸？七见小姐，我们…” 挂断电话后的短音中，七见奈奈美只觉得松了口气，不自觉又看向沙发的另一端。 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 刚刚悬起的心还没完全放下，沉默了一整夜的手机却像是进入了活跃状态，又一次发出声响。 为了避免之前的乌龙，七见奈奈美仔细确认过了是清水彻的号码，才将手机放到耳边。 “喂，清水？” “是七见…奈奈美，没错？” 听筒里中年男性的声音打消了她最为担心的事情，但同时也为她带来了新的担忧。 “我是…请问您是哪位？清水呢？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七见小姐您好，我是早见书房的编辑，岸田正明。” 终于从他的声音听出一丝熟悉感，七见奈奈美想起清水彻之前向她介绍过。 “岸田桑您好…请问，清水的手机怎么会在你手里？他本人呢？” “他本人就在我旁边，不过因为一些问题，现在不能接电话…嗯…简单来说，他喝醉了。” “喝醉了？” 听筒中，岸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尴尬。 “今天聚餐时发生了一点意外…对了，七见小姐你知不知道他住处的房间号？我们刚把他送到公寓楼下，不过没问出来他具体住哪个房间…” “麻烦您等一下，我这就下来！” “啊？下来？哦…” 踢上鞋子，乘着电梯来到一楼，七见奈奈美一眼就看到了公寓门外的清水彻。 他站在出租车前，眼睛半闭，被两个人架在中间，隔着好远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岸田桑，”七见奈奈美瞥了眼见过几次的岸田正明，就一脸担忧地注视着意识不清的清水彻，“他这是怎么了？” 虽然差了二十几岁，但七见奈奈美竭力控制的不满和关切还是让岸田觉得很是心虚。 “抱歉，今天发生了一些意外，我们一时没控制住…他住在哪个房间？” “意外吗…” 七见奈奈美喃喃一句，又看向岸田正明，“今天麻烦您了，关于房间的问题…您直接把他交给我就好。” “哦？啊？好…” 对面的女孩子虽然态度客气，目光中却满是防备。让岸田不由得看了眼昏昏沉沉的清水彻，心中道了声：你小子好福气啊。 他的重量忽然压过来，七见奈奈美退了好几步才将他扶住。 勉力搀着他登上公寓入口的台阶，身后的争吵声也传了过来。 “入江，要不是你在旁边一直劝酒，清水那小子也不会这样。” “发生了这种事，除了喝酒还能做什么？谁知道他才喝了这么点就不行了？” “瞎说什么！一个毛头小子怎么喝的过你？你就是辞典修订被取消了，心有不甘。” “我就是心有不甘，怎么了…” 分不出心思去理会这种争吵，七见奈奈美只想扶着清水彻离那两个讨人厌的家伙远一些。 第四十八章 依赖 出了电梯后，虽然只了剩下短短几步路，但因为两人之间的体型差距，七见奈奈美还是累得气喘吁吁。 打开房门，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扶着清水彻来到床边。小心将他放好，七见奈奈美终于松了口气，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端详着平躺在床上的清水彻。 他身上泛着不自然的红色，呼吸有些急促，双眼紧闭，额头冒着虚汗，看上去很是痛苦。 “清水，”七见奈奈美轻唤了声，顾不上隐藏起自己的担心，轻轻推着他的手臂，“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清水彻却只是左右晃着头，没有给出其他反应。 虽然焦急，但由于完全没有照顾醉酒之人的经验，七见奈奈美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思量一阵后起身，从盥洗室里拿了条热毛巾回来。 “那我给你擦擦汗，可以？” 他没说话，七见就当他默认。 拿着毛巾凑近清水彻的脸庞，仔细拭过他额头上的汗水，七见奈奈美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他静静躺在那里，笔直细长的眉毛有如锋利的剑刃，眼角也扬出个尖锐的角度，英挺悬直的鼻梁下嘴唇紧抿着，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清冷与疏离感。 就像是小说中描写的那种天才剑客。 如果出生在幕末，说不定会成为青史留名的人物。 可现在，这名“剑客”却没敌过酒精的力量，只能躺在床上，任由其他人上下施为。 心中升起股奇妙的感觉，七见奈奈美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侧脸，露出个笑容。 本以为醉酒后清水彻不会有任何反应，然而他像是感受到什么一般，突然喊了声。 “nanai！” 慌忙收回手，七见奈奈美又看向他的脸庞，还是之前那副模样，仿佛刚才那句只是无意识中的呢喃。 本以为是自己的动作被他发现，还没来得及平复突然加速的心跳，就又听到他喊了一声。 “nanai。” 虽然分不清他到底说的是“七见”还是“奈奈美”，但也顾不上那些，七见奈奈美微微颔首。 “嗯，我在。” 正怀疑他是不是就要醒来，他原本紧皱的眉头却渐渐放松，脸上不自然的潮红也消退些许，呼吸平稳，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暗自松了口气，不过七见奈奈美再也没了恶作剧的想法，只是在确认他已经陷入熟睡后，靠近他的衣服，轻轻抽动鼻尖。 单纯的酒气和鸡肉串的味道终于让她放下了心底最后一丝担忧，也终于能够安静下来认真打量着他。 很少能看到这种状态的清水彻。 在七见奈奈美的印象中，他总是被很多事缠绕着，就算是空闲时间也会拿着纸笔，习惯性地将周围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整个人像是不停转动的齿轮，很少有停歇的时候。 当然，关于自己的事也是一样。 其实清水彻的想法，七见奈奈美一开始就很清楚。 几个月前，自己刚辞去烤肉店的打工不久，就有之前的同事打电话来，说是有个每天独自来吃烤肉的怪人，向她打听自己的事情。 在台场海滨公园那次也是一样，他的表演太过拙劣。什么“硬要付钱却发现忘记带钱包，只能先欠着”之类的说法，七见奈奈美之前就遇见过好多次，无一不被她不假辞色地拒绝。 唯独在面对清水彻时，却是有些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在那之后，欠他的东西就不知不觉多了起来。 无论是从早见书房上井彩手中得到的模特工作，还是足立区那天晚上得到的帮助，以及他的临时收留，后来的租房，又提出可以共用房间设施… 关于他这么做的动机，七见奈奈美全部一清二楚。 虽说如此，也明明知道只要拒绝上几次就能让他的那点心思全部打消，不过七见奈奈美就是提不起拒绝的想法。 最开始的时候，还在心中认真记下了他的恩情，想着有机会可以偿还给他。 可渐渐地，随着自己欠他的东西越来越多，不知何时已经想不起要去偿还，对于来自他的帮助也习惯起来。这让七见奈奈美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依赖他了？ 得到的结论让她自己觉得有些不安。 这种程度的帮助，是恋人之间就还好，但如果仅仅冠以“普通朋友”的名义，则显得太过厚重，甚至厚重到她不由得惶恐起来。 可偏偏清水彻什么都不说，似是已经满足于此，只留下她一个人暗自心焦。 所以她才会忍不住用意外通过的偶像甄选去试探清水彻的想法。 但没想到他只是陷入沉默，还是没有说出口。 “清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看着床上的清水彻，七见奈奈美轻声问了一句。然而陷入沉睡的他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翻了个身，勉强算是对这个问题的回应。 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睛，七见奈奈美突然发现两张纸片从他的口袋中滑落，掉在床上。 他眼睛紧闭着，对于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轻手轻脚地将那两张纸片捡起，放在眼前。默默读着上面的内容，七见奈奈美一时没控制住，眉眼轻轻弯起，脸颊也泛起红晕。 又多看了几眼，才放回原处，装作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打量着清水彻，他刚回来时的痛苦神色已经全部消散。七见奈奈美也放下心来，道了声“那我先回去了”，准备将椅子和毛巾放回原处，回到隔壁的房间。 但还没来得及起身，她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什么握住，低头看过去，是清水彻的手。 难道他刚才一直醒着吗？ 仔细观察他的动作，他还是一脸平静，呼吸绵长，显然是熟睡已久。 稍稍从以为被他发现的惊吓中恢复，七见奈奈美又注意到他嘴唇微动，似是在呢喃什么。 凑近一些，他的话语清楚了几分。 “奈奈美，不要走。”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她愣了片刻。好一阵后，七见奈奈美也反手将他的手握住，移动到他耳边，声音忍不住颤抖。 “不用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第五十章 海滩 依靠幕府的建立而兴盛，又随着幕府的衰亡而没落，兜兜转转几百年后，现在的镰仓也不过是一个相模海旁的小城市，因流传下来的各种历史古迹闻名。 然而清水彻和七见奈奈美都没有参拜古迹的心思。在提前预定好的旅馆放下行李后，两人就来到了镰仓附近的另一名胜之处：湘南海岸。 上午的海滩没什么游客，只有附近镰仓高校的学生追逐打闹着。澄澈透明的海水卷起一道道浪花，涌上滩头，在沙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又在下一次到来之前蒸发殆尽。飞鸟扇动着翅膀，突然掠过海面，复在上空盘旋。 几声啼叫中，两个人踩着细沙，各怀心事，静默无言。 又走了几步，清水彻举起相机，瞄准海面按下几次快门，装出个取材的样子。同时却在心中盘算今天的计划，没注意到后面列车接近的声音。 等他转头看过去，就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影子。 “…电。” “什么？” 旁边七见奈奈美的话语被列车和海浪吞没，清水彻只能又问一遍。 “江之电，清水你没看过《灌篮高手》吗？” 说着七见奈奈美就做了个后跳投篮的动作。可惜沙土松软，她没跳多高，自己的帆布鞋却是一不小心陷入其中。 扶着她稳住身形，她也干脆脱下鞋袜拎在手中，赤着脚走在沙滩上。 敛起笑意，清水彻想起个问题。 “七见你之前参加过高中生女篮联赛？想必是很喜欢篮球了。” “当然啦，”她双手背在身后，语气轻松，“我初中就加入了女子篮球部，一直参加活动到高三退部。不过到了东京后就没什么时间，也找不到以前一起打球的人了。” 还是有些惊讶于她纤细身形中的力量，清水彻道了声“真是可惜”，就注意到她眨着眼睛看向自己。 “清水你之前加入过什么社团吗？” “我的话…参加过一段时间剑道部，不过待了一年就退部了。后来对文学有了兴趣，就再也没参加过社团活动，直到现在。” 她微微点头，突然来了句：“原来你真的练过剑道啊。” 倒是让清水彻一时摸不到头脑。 不过那也无所谓。话题开启后两个人都没有结束的想法，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只是，赤着脚的七见奈奈美像是被谈话吸引力注意力，没留心脚下，一不小心踏入了退潮后留下的水坑中。差点摔了个趔趄的同时，细嫩白皙的脚腕也沾上了一些湿沙。 没放过这番景象，清水彻立刻按下了快门，惹得七见奈奈美脸色通红。她抬起手臂，作势欲打，又在碰到他之前放下，只是疾行几步，垂着头走在前面。 生怕自己的小玩笑真的触怒到她，清水彻连忙追上去，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片刻后，还是旁边先传来声音。 “说起来，清水你的新小说怎么样了？” 暗自松了口气，清水彻在心里组织着话语。 “大纲已经完全确定了，第一章也写了大半。回去补充完剩下的，再修改润色，应该就可以在杂志上发表了。” “嗯。” 她依然垂着头，只是微微颔首。清水彻只能继续开口。 “这本书…计划总共写五章，按照每月一章的进度，大概明年一月会结束在杂志上的连载。如果反响不错的话，三月应该能够发行实体单行本。差不多是我遇见你一周年的时候，到那时就可以将新书还给你了。” “你还记得啊？”七见奈奈美忽然抬起头，目光中似是有些惊讶。 “当然。” “嗯…” 她移开眼睛望向海面，海风也突然猛烈起来，将她的发丝吹乱。 虽然不清楚她沉默的原因，但清水彻不会放过好不容易接上的话题。 “对了，七见你在学校怎么样，找到关于绘画或者设计的工作了吗？” 她好半天后才转回视线，轻轻摇头。 “在学校还好，老师和同学也都不错，虽然有时候功课难了些，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绘画或者设计方面的工作，不是那么好找的。” “这样，”清水彻顿了顿，说出了之前盘旋在心中的想法，“那你有没有尝试封面或者海报设计的打算？” “封面？海报设计？” “没错，我新书的封面和海报。毕竟小说的销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宣传，所以出版社还是很愿意在这方面投入资金的。” 见她听得认真，清水彻便继续说下去。 “但是早见书房的情况你也知道，一共也就二十几个人，没有专门负责封面和海报设计的人员，因此一般都是请外面的设计师进行设计。既然如此，我就想着七见你正好是东艺大的设计专业，画功也很好…” “原来是这样。” 七见奈奈美轻轻点头，不过看向他的目光中还带着狐疑。 清水彻露出个无奈的笑容：“在关系到销量的事情上，我们这种不知名的作家没什么发言权的。最多就是把你介绍给出版社，能不能采用你的作品最终还是由他们来决定。” 这个解释显然让她放心了些。 “既然这样，那我就试试好了。” 聊着关于小说的内容，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了海滩的尽头。灰色混凝土浇筑成的堤坝突兀地插入海水中，拦住了两人的去路。与此同时，话题也接近用尽。 看着脚下浪花泛起的白色泡沫，七见奈奈美突然开口。 “所以，这次的‘取材’就是这些吗？” 不知为何，清水彻从她的话语中听到了一丝失望。 “当然不是。” “欸？” 七见奈奈美转过头，注意到清水彻正眺望着远方的海面。 “你看那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七见奈奈美看到了几个模糊的影子，眯起眼睛瞧了好一阵，还是有些不确定。 “那是…船？” “对。准确来说，是今天晚上花火大会用来燃放烟花的船。” “花火大会？” 七见奈奈美转身看向身后，原本空荡的海滩上不知何时已经有人入场，架起了几排看台。入口处还堆放着大量设备，正等着相关人员去处理。 移过眼睛看着信心满满的清水彻，七见奈奈美突然觉得天气稍微有些炎热，忍不住将脚探入冰凉的海浪中。 花火大会这就是他此行的最终目的？ 第五十一章 花火（上） 还没到傍晚，镰仓大大小小的街道上已经满是行人。相比于本地人，竟是来自外地的游客更多些。 观察完游人脸上的兴奋神情，身穿藏蓝色浴衣的清水彻站在浴衣店门外，抬头望了眼依旧透明澄澈的天空，又转了转脖子，回头看向正在和老板娘低声说些什么的七见奈奈美。 海滩、浴衣、花火，无论在小说还是动漫里都是夏日的定番。既然碰上了这个机会，就绝对没有错过的道理。 用过午饭后，两人就来到商店街的浴衣店开始挑选。 清水彻的浴衣很快定下来。毕竟男士浴衣没有太多说法，左右不过那么几种颜色，也没什么纹路、图案的讲究。 女士的浴衣则相反，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加上繁复的图案搭配，又各有其寓意，让清水彻一时难以分辨，也让七见奈奈美拿不定主意。 抱着取材的心态，七见奈奈美每拿起一件，清水彻都会向老板娘请教上面图案与花纹的意义。 可是她左一个“幸福”、右一个“恋情”的说法终于使得七见奈奈美涨红了脸，拖着他来到门旁，自己则返回店中和老板娘小声嘀咕起来。 无奈地叹了口气，清水彻也不知道是为了取材失败，还是为了没能继续瞧着她脸颊泛红的害羞模样。 夕阳的余晖散去大半，空中的浮云也染上了黯淡的朦胧色彩。观察着云朵的姿态，清水彻没注意到身后何时传来一声呼喊。 “清水。” 下意识看过去，换好浴衣的七见奈奈美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她踩着木屐，身上是一件纯白底色的浴衣。浴衣上浅蓝色的花朵层层叠叠，从下摆一直蔓延至腰间，上身的花朵也是鲜艳，不过加上了几道更引人瞩目的燕纹。 她捏着袖口，曲起纤细的手臂，静静立在那里，眼中含笑，似是在等待评价。 “嗯…很好看。” 虽然自诩为一个有志于文学的人，但清水彻在出神之后能想到的赞美也仅此而已。 注意到了她双颊泛起红晕，清水彻又仔细看了一眼，动作生硬地移开眼睛，轻咳一声。 “真的…很漂亮。” 也不知道是在说衣服还是说人。 站在旁边的老板娘也眯起眼睛。 “这种浴衣最是适合小姐这种白肤美人了，普通女孩子根本不敢尝试的。上边的图案也很有说法，燕纹代表了…” 清水彻集中精神正要听下去，没注意到七见奈奈美一脸紧张，连连对老板娘打着眼色。不过只顾着打趣的老板娘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情急之下，七见奈奈美直接上前拉起清水彻的衣袖将他带出店外，脚步匆匆，到了街角才松开手，垂着头沉默不语。 这种情况下清水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边用瞧着她泛红的侧脸，一边又因为她松开手的动作怅然若失。 从商店街转入主路，去看花火的人骤然多了起来。虽然还没到海滩，那份热闹的感觉却已经相差无几。 跟在一队兴致高昂的中学生后面，清水彻听着几个男生正在向边上女孩子吹嘘去年花火大会的景象，笑着记下这份感受，发现旁边的七见奈奈美突然脚下一滞。 “怎么了？” 清水彻赶忙看过去。 她弯下腰按着脚腕，表情微妙。 “好久没穿木屐了，感觉…稍微有点不适应。” 是刚才从店里出来走得太快了？清水彻在心中吐槽一句，扶着她在旁边坐下。 “反正也不着急，一会慢慢走好了。” “好。” 陪着她坐了一会，再起身时，前往海滩的人又多了些。 两人随着人群慢慢踱步，打量着街道两旁亮着灯的小吃摊，感受着海边小城难得的热闹气氛，最终在一处铁道口被红色的信号灯拦下。 周围也是被拦下的游客。有几个小孩子坐在父亲的肩膀上，挥舞着小手对着隐约可见的大海呼喊，引起了一片笑声。 清水彻看向七见奈奈美。她举着个鲜红的苹果糖就要咬下，察觉到他的眼神，也看了过来。 正打算说起那些小孩子的事情，铁轨带来了列车的呼啸声。 只是片刻，就有一辆列车飞速驶过，卷起的风吹让七见奈奈美发丝乱了几分，也让一直关注着她的清水彻意识到什么。 “说起来，你的头发是不是变长了？” 列车驶过后，拦路的闸机自动升起。在继续走向海边的路程中，清水彻问出了这句话。 七见奈奈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咬了口苹果糖，将发丝挽到耳后。 “清水你才发现吗？” 看着她眼中的笑意和已经能盖过耳朵的头发，清水彻也扯起嘴角，轻轻摇头。 “与其说我没有发现，倒不如说是因为每天都能见到你，早就习惯了？” 七见奈奈美愣了下，捧着苹果糖，微微垂下视线。 “这件事…其实和清水你也有关系。” “我吗？” “当然，”木屐的清脆声音中，七见奈奈美仔细着辨认脚下的道路，“其实上井彩小姐帮我找了些其他杂志的模特工作，主要是展示些日常系的服装，报酬很不错。但是新工作和之前的发型模特存在时间上的冲突，再考虑到薪水和现在的收入，大概是一个多月前，我把发型模特的工作辞掉了。你觉得…” 她顿了顿，忽然眨了下眼睛，“好看吗？” 在她的突然袭击之下，清水彻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能点头。 “不过，这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不能这么说，要不是你带我认识了上井彩小姐，我也不可能接到那些工作。还有收入和支出的方面，要不是你，我也不会…” 七见奈奈美掐着手指，将从他那里得到的帮助一件件列了出来，在让清水彻心生疑惑的同时，却又不好阻拦。 不过她语气轻松，全然没有以前一板一眼，要把这些帮助作为负债压在她自己肩头的模样，看上去落落大方，像是已经坦然接受。 正奇怪于她这种态度变化，她就突然快走两步，转身面对着他，轻轻一躬。 “所以说，谢谢你。” 还没来得及回复，她又直起身，吸了口气，将手中苹果糖递了过来，声音颤抖着，脸颊和苹果糖相比竟分不出哪个更为鲜艳。 “那么，作为感谢…要尝尝吗？” 第六十一章 劝说 礼貌性地敲了两下门后，不等里面的反应，清水彻直接转动把手。 许久没有踏入，早见书房已经变成了一副完全陌生的模样。桌上的电话歪斜着，纸张散落在地面，墙角处的垃圾桶堆满了咖啡罐。房间里的人也比之前少了一半，使得原本略显拥挤的办公室看上去很是空旷。 留下来的人则是围在中间的一小片空地上，各自沉默着，看向正中间的早见胜。 “…早见书房到今天已经营业了三十几年，曾经也…哦？清水君？” 他移动视线，带动其余人一起看了过来。 “早见社长。” 清水彻对他微微躬身，大步走入。七见奈奈美紧随其后，落在末尾的能年玲奈小心地带上门。 “清水君一直在忙新书的事，现在怎么样了？”他的语气依然平缓，灰白的头发下是一双无比平静的眼睛。 “已经完成了，正要请您帮忙斧正。” 早见胜却只是摇了摇头。 “清水君，我的斧正已经没用了。岸田帮你找过文艺春秋，斧正的事交给他们就好，那边保证过会尽快出版，这点你不用担心。” 即使比不上讲谈社，文艺春秋也是出版行业内的巨头，营销和推广能力都高出早见书房几个量级。更重要的是，文艺春秋还负责日本文学界最为重要的两个奖项，也就是芥川奖和直木奖的运营工作。虽然它旗下的杂志《周刊文春》可能更广为人知一些。 作为出过一本书的作家，清水彻自然知晓文艺春秋在文学界的影响力，更清楚和文艺春秋合作的潜在收益。 尽管如此，他还是盯着早见胜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社长，我已经决定这本书由早见书房来出版。” 早见胜还试图劝说。 “如果强行出版的话，也可以，不过很难有什么销量。清水君，在出版社眼中没有作品好坏，只分卖得出去和卖不出去。如果你背上作品销量堪忧的名头，再去找别的出版社，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好的待遇。” “抱歉，早见桑，我已经决定了，请务必帮我出版。” 早见胜摘下眼镜，一只手扶着旁边的桌子，叹了口气。 “是岸田给你说过的那个办法？即使可行，但也只是理论上而已，前提是有村上春树或者川端康成那种水平的作品…清水君，虽然你写的不错…” 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赶在后面的那句“但是”出口，清水彻将手中的书稿平举着，递到他面前。 “不看看怎么知道！” 眯起眼睛，在清水彻和书稿间来回打量了几秒，早见胜到底还是伸手接过，戴上了眼镜。 “那就让我看看。” 来不及制作目录和简介。书稿首页，跟在“第一章”几个字后面，直接就是第一段话。 “即便说荒木公平的人生——如果用人生一词略显夸张，那么且用职业生涯好了——全部都奉献给了辞典，也绝不为过。” 开头也不过如此，果然是年轻人啊…早见胜在心中给出评价，之前因为清水彻那副坚决态度升起的一丝希望消散了大半。草草扫过前几页，早见胜加快了速度。 “…就算把所有热情和时间全部注入其中，也无怨无悔。这个对象，就是辞典…” 是荒木编辑辞典的故事…看起来没什么新意。 “…编新辞典的计划才进行到途中就不得不离开出版社，心中充满遗憾。辞典可说是荒木的一切…” 嗯？不是要编辞典，怎么就要离开？怀着疑惑，早见胜继续向后翻看，目光却是不自觉专注起来。 “…如果让你解释一下‘右’，要怎么说明？……‘面向北方的时候，东方所在的一侧’这个解释比较妥当…” “…仰望着满月的女孩回头看了过来，她的侧脸十分清丽，正面看更是有如皎月…” 早见胜紧盯着手中的文字，又一次加快速度。 “…香具矢用指尖轻轻触碰着刀背‘霞制则用的是钢和熟铁混合锻制。其中钢比较硬，所以用来做刀刃’…” “…‘是谁发明了摩天轮呢？’香具矢望着窗外说道，‘总觉得摩天轮坐起来很开心，却又带着一丝寂寞’…” 早见胜看得入神，其他编辑也凑到他身边，纷纷伸长脖子。见到这幅场景，清水彻终于觉得放心不少。神情恍惚之下，竟是没注意到上井彩推着几张椅子靠近。 “你们先休息一会，社长他们估计还要看上好久。” 向她道谢之后，清水彻又想起什么：“彩姐不去看看吗？” 上井彩笑着摆手，“我就不用了，毕竟你是清水君啊。” 没明白她的意思，还是七见奈奈美在她离开后解释：“前几天写完初稿的时候，上井小姐已经来楼上看过了。” “原来是这样。” 能年玲奈也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清水桑…那个，不会有问题吗？” 虽然这段时间渐渐了解了全部的计划，可能年玲奈还是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安。 “不知道，”清水彻摇了摇头，神色坦然，“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只能看他们的决定。” 正这么说着，不管旁边人意犹未尽的表情，早见胜合上书稿，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好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对着清水彻，勉力深鞠一躬。 “清水君，这次…真的多谢了！” 愣了几秒，清水彻才顾得上回应，“早见桑，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用这么说，我活了这么多年，就没有见过几件‘应该’的事情…” 毕竟上了年纪，早见胜撑着桌子缓缓站直身体，摆了摆手，转头看向身后的一众编辑。 “铃木君。” 铃木拓，负责早见书房的财务。 “是。” “清水君上一本书的版税是多少？” “当时是按照新人标准，10。” “这次翻一倍，20。” “社长！”铃木拓惊讶到面部僵硬，“业界最高…也只有15左右。而且，即使是村上春树桑那样的大文豪，也没有拿到过这么高的版税！” “那…这种时候，你能请来村上老师吗？” “…是，我明白了。” 早见胜又转向岸田。 “岸田君，你尽快联系印刷厂，还有和我们有过业务往来的书店，看他们能不能帮忙销售。” “好。” “至于校对和封面设计…” 咚咚。 还没做完安排，早见胜的话语被一阵敲门声打断。突如其来的沉默中，那道敲门声又响了一次。 狂风大作的夜晚，早见书房有人来访。 第六十二章 编舟 “大家都在…啊，清水君，你也在。” 打开门后，眼前出现的人实在是有些出乎清水彻的意料。 “入江桑，石井桑，你们这是…” “我们碰巧路过，看二楼还亮着灯，就上来看看。” “原来如此，请进。” “多谢了。” 清水彻关上门，回头看向办公室中央，许久未见的入江平一和石井修哉，正在向早见胜鞠躬行礼。 “早见社长，久疏问候！” “入江啊，你们老局长最近如何，没有被卷入清洗？” “托您的福，没有被牵连进去，”入江顿了顿，站直身体，神色颇有几分不自然，“麻烦问一下，早见书房…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早见胜看了眼手中的书稿，苍老的脸上扯出点笑容，“总算是还有希望。” “那就太好了！” 在清水彻眼中，他整个人看上去轻松不少。然而在这股欢欣情绪散去前，对着早见胜又是深深一躬。 “那我有个不情之请…早见社长，请务必让石井加入贵社，拜托了！” “等待，入江桑！您之前根本没和我说过这件事！” 没等其他人感到惊讶，石井先大声喊了出来。 入江还保持着鞠躬的姿势，语气却是带上了几分严厉，“石井，如果你在离开讲谈社后还想继续编辞典的话，就只能来这里。” “离开讲谈社？什么意思？”清水彻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我和入江桑一起从讲谈社辞职了。” “为什么？” “为什么？”石井抽动着嘴角，笑容中带着轻蔑，“清水桑你还不知道？最近辞典局部门重组，神崎聪当上了课长，在那种人手下工作，是不可能编出像样的辞典的。” 神崎聪…清水彻怔住片刻，回想起什么。 心胸狭隘，毫无能力，却靠在清洗日语辞典课时的卖力表现，讨得了新任辞典局局长的欢心。在他手下工作，绝不仅仅是编不出辞典那么简单。让这种人当上课长，入江和石井除非忍着羞辱在讲谈社苟且下去，否则就只有辞职一条路可以走。而做出这一任命，讲谈社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 清水彻刚想清楚这一切，那边早见胜就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既然这样就让石井君暂且留下来。我们之前也编写过一些辞典，只是后来没人做，就放在那里…如果这次能撑过去，就让他负责这一块。” “多谢早见社长！” 入江又要鞠躬，却被早见胜拦住。 “入江，既然你也从讲谈社离职，那要不要考虑下我们早见书房…实不相瞒，我们最近走的人也不少，现在很缺人手。” 入江愣了下，最终还是缓缓摇头。 “抱歉，早见社长。虽然很感谢，不过我已经决定回老家了。” “入江！” 站在旁边的岸田也忍不住开口。 “岸田，石井，”入江转过身来，“还有清水君，你们不用劝我。” 与居酒屋中的痛苦与麻木不同，此刻他的脸上只有看开一切的平静。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考虑过辞职的事…岸田你应该知道我是哪里人？” 岸田像是被定住，表情僵硬：“岩手县。” 岩手县，位于日本东北地区，在三月的大地震中受灾严重。 “是啊，”入江叹了口气，“我是家里的独子，父母在老家经营小酒场，一直盼着我能回去继承家业。之前一直在犹豫，不过父母年龄也大了，家乡也突然受灾，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回去处理，所以那时候已经决定要辞职了，然而…” 清水彻注意到他看向自己，脸上浮出个苦涩笑容。 “然而，那时候辞典局突然决定要进行《日本语大辞典》的第二次修订。我就想着…可能是上天眷顾，给了我最后一次真正成为辞典编辑的机会。所以又犹豫起来…” “考虑了好久，果然还是想编完一本辞典啊…所以和家里说定，再在东京待一年，等到辞典修订完成，无论如何都会回到岩手。只是没想到…” 不顾逐渐沉重的空气，入江强行打起精神。 “嘛，不过现在这样也好，至少能照顾到家里。清水君你们也不用再劝我，我…是时候回去了。” 说着他再次向早见胜行礼。 “石井他虽然不善交际，但很有编写辞典的天赋，劳烦早见社长您多多照顾。” 他站起身，又对想要说些什么石井修哉摇头。 “石井君你不用送我，留在这里听早见社长的安排，早见书房还有很多需要你的地方。” 再也找不到任何挽留的理由，众人似乎只能看着入江平一转身离开。 清水彻却是突然想起件事，开口道：“入江桑！” “清水君还有事吗？” 拿起放在桌上的书稿，清水彻递到他面前。 “我的新书完成了，入江桑不看一眼吗？” “啊，你当时来实习就是为了这本，”入江恍然大悟地接过书稿，“我当时还想着辞典修订会不会在你新书出版前完成…” 拿起书稿，他看到了第一句话。 “即便说荒木公平的人生——如果用人生一词略显夸张，那么且用职业生涯好了——全部都奉献给了辞典，也绝不为过…” 突然怔住，入江平一好半天后才缓缓抬起眼睛，放下书稿。 “入江桑？” “清水君，不用了，”他将书稿放回清水彻手中，叹了口气，“再看几眼，恐怕我今天就回不去了。” “就这样，你的新书我会支持的。清水君，加油，不要输给讲谈社，一定要大卖啊！” 感受到肩头被重重拍了两下，清水彻还没反应过来，入江就已经拉开门，迈步走入了狂风大作的夜晚。 透过开门时的空隙，清水彻又看到了东京铁塔顶端的红色信号灯，在浓云密布的黯淡天空中，它更加明亮，也更加刺眼。 难捱的沉默中，还是早见胜走了过来，拿过书稿，在手中翻了好几遍。末了，问出个问题。 “清水君，你这本书叫什么？” 蓦然抬起头，清水彻转过身，看到了身边的七见奈奈美、能年玲奈，看到了注视着这里的岸田正明、上井彩，看到了新加入的石井修哉，又想起了离开的入江平一。 最后转向头发花白的早见胜，开口道。 “就叫编舟记。” 众人一起编织出小舟，度过眼前无边的海。 第六十三章 推销 由于七见奈奈美和能年玲奈已经完成了封面设计与校对工作，《编舟记》很快就交付印刷，然后被早见书房的编辑们拿在手中，去拜访东京各处的书店。 进入到销售阶段，作家的工作算是完成了大半。虽然之后还可能有签售会和采访之类的活动，不过那都是在书籍已经了具备相当影响力的前提下，现在谈那些还为时过早。 不过，即便如此，清水彻也没能好好休息几天。将个人物品从早见书房三楼搬回公寓，补办注册手续，还要自学这一个多月拉下的课程，种种琐事让他很是忙碌了一阵。 补交完最后一份课程作业，清水彻走出早稻田大学文学部大楼，终于松了口气。 出了楼，就是秋日特有的澄澈天空，一望无际的纯蓝色彩中寻不到半点云的踪迹。街道上也满是萧索，行人寥寥。只有干枯发黄的树叶挤在树枝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尽数脱落。 一阵风吹来，清水彻不由得裹紧了外套。 真冷啊。 虽然离开早见书房三楼已经有段时间，可清水彻还是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就像是有人把他从夏天里揪了出来，跨过中间一大段，直接扔进了深秋。 不过，说起夏天… 清水彻想起了一段被封存起来的记忆。 镰仓，花火大会后寂寥无人的街道，七见奈奈美微微闭上了眼睛。距离逐渐接近，空气也温热起来，然后…就是将这一切打断的电话铃声。 啧了下嘴，清水彻将“讲谈社”这个名字在心中默念几遍，来到亮着红灯的路口，掏出手机看了眼日期。 10月13日。按照计划，《编舟记》应该已经开始在东京发售。 虽然岸田在电话中总是信誓旦旦，保证说销售方面绝对不会出问题，但清水彻始终持保留态度。 脱离了中间商庞大而高效发行网络，依靠线下一家家书店上门推销的方式，究竟能取得怎样的效果，能不能达成十万本的目标，就连对自己作品很有信心的清水彻也说不清楚。 路口的信号灯转绿，清水彻放下手机，注意到了街角处的书店。 “欢迎光临。” 书店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不大的面积被浅黄色的木制书架占满，书架上油漆斑驳，同立在柜台后的店长一样，早已上了年纪。 店长礼貌性地问候一声就继续扶着老花镜，抖了抖手中的报纸。清水彻也乐得自在，在书店内寻找起来。 从入口处的新书展柜，到最深处的通俗小说，甚至在最冷清的辞典书架前驻足，往返几次，清水彻还是没找到自己的书。正打算直接去问店长，就听到皮鞋落在地上的声音。 有人进来了。 “啊，欢迎光临。”店长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温吞感。 “冒昧打扰，在下是早见书房的编辑…” 那是…岸田？ 透过书架的间隙，清水彻看到了双手送上名片的岸田正明。他难得穿着一身没有褶皱的黑色西装，鞋子泛着亮光，像是仔细擦过，鞠躬的姿势也无可挑剔，没了以往的邋遢样子。 “早见书房，没听过的出版社啊…你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们最近出版了一本小说，想拜托您放在店里售卖。” 既然不是顾客，店长的态度更加随意，又抖了下报纸，目光在赛马资讯中逡巡。 “推销的啊…我们店是和日本出版贩卖公司合作的，卖的书由他们提供。如果你的书够好，他们会送来贩卖的，用不着你来专门推销。” “抱歉，这本书并没有通过日贩的渠道售卖。” “那就是东京贩卖公司？”店长斜着眼睛看向他，还是没放下报纸，“那不行，一家书店只能和一家中间商合作。你这本书不可能放在这里卖，赶快走。” “不不，”岸田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我们这次没有和任何中间商合作，想和贵店直接签订销售合同。” “嗯？” 店长终于捡起他放在柜台上的名片，扶着眼镜瞧了一阵，缓缓抬起眼睛。 “我说，你们早见书房，应该没几个人？” “确实规模不大…” “既然没什么名气，就不要模仿岩波书店搞什么直接销售。别再烦我了，赶紧回去。” 岩波书店是一家历史悠久的大型出版集团，靠着出版夏目漱石的作品起家，也因此广为人知。依靠手中过硬的作品质量，从不使用中间商的供货网络，而是由出版社直接向书店销售。 岸田闻言明显怔住，片刻后从随身的纸袋中取出一本书，双手送上，还是那副谦卑姿态，甚至于更恭谨了几分。 “店长桑，我们出版的这本小说真的写得很好，您可以先试读一下…” “《编舟记》？清水彻？这是什么？” “是一本关于辞典编纂的小说，清水桑也是很有才华的新人作家…” 那位店长闻言连连摇头，“你不用再说了，我们店不会接受直接销售的书。” 岸田却没有放弃的意思，双手拿着书，用力躬身，“无论如何请您先试读一下！” “我说…” 那位店长扔下报纸，扶着柜台起身，就在清水彻以为他要接过那本书的时候，却是突然陷入暴怒。 “我说过好几次了，我们书店根本不会接受直接销售的书！你们这种谁都没听过的小出版社，拿着…这什么？《编舟记》？清水彻？鬼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九流作家写的垃圾小说，是看中我上了年纪，好糊弄吗？啊！” 一声闷响，岸田手中的书被他猛地打落在地，衬得这家本就冷清的老书店更显寂静。 几道目光集中在那本书上。清水彻没有出声，那位店长依然满腔怒火，只有岸田在愣了一阵后，俯身将那本书捡起。 “这本书…有些脏了，我为您换一本。” “够了！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如果您没有兴趣，也可以放在店里作为样书。如果有哪位顾客想要的购买，您可以打名片上的电话联系我们，拜托了。” 岸田又深鞠一躬，从袋子里重新拿出一本书放在柜台上。像来时那样，以一种无可挑剔的恭敬姿态转身离去。 “喂！谁要你的什么样书…”注意到从书架后走出的清水彻，那位店长终于收敛了些，摇着头坐下，重新拿起报纸，口中还是不停，“现在都什么世道，一个个地都想骗我们老人。早见书房？清水彻？听都没听过…” 懒得理会他那些抱怨，清水彻来到柜台前，看着那本《编舟记》，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店长，我要买这本。” “这位客人，”面对客人时，他自然切换到另一种态度，“按理来说，样书是不能出售的…” 居高临下，清水彻眯起眼睛。 “我就要这本。” “客人桑，这…” 没敢有半分怒火，那位枯瘦的店长在柜台前缩成一团，“如果您想要…那我给他们打电话，签订正式的售卖合同，可以？” 看着他慌慌忙忙打电话的模样，清水彻瞬间失去了兴趣，大步走出书店。站在街道上，远远望到岸田提着个袋子，正站在另一家书店门前，不顾路人的目光连连躬身。 没有上前，也没有说什么，清水彻在原地观望一阵，就沿着与岸田相反的方向离开，将这件事放在身后。 第三十章 对谈（下） 因为主题是由乃木坂成员与文学家进行对谈，所以在关于乃木坂话题进行了足够的时间后，对谈来到了文学这边。 装作没发现白石麻衣调整坐姿和看小抄的动作，清水彻让工作人员添了点茶水，便等着她继续提问。 “对了，刚才也提到，清水老师您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直木奖得主，出道以来出版的三部小说都获得了好评，能不能麻烦您透露下是怎么写出那些故事来的？” “怎么写的啊…” 握住桌上的茶杯，清水彻一边感受着茶水的温度一边思索。 “真要说起来，我属于那种想象力不足的作家，笔下的故事都有现实中的原型，不管是人物还是剧情发展。像是京极夏彦桑擅长的充满幻想的妖怪小说，我写起来就真的够呛了。” “清水老师谦虚了，但…真的所有的作品都有原型吗？” “没错，至于具体是什么我就不方便透露了。不过现实中的原型并不是全部，更像是种子，或者开启灵感的钥匙，毕竟小说不是纪实文学。而且现实中的事情，多少都有些无可奈何和令人遗憾的地方。每当接触到这种事情，我都会试着去想，要是在某个节点上改变什么会不会好一些。就像小孩子涂鸦一样，看到喜欢的就添几笔，不喜欢的就直接抹去。反复这样下来，就算是差不多有了创作大纲。” “听上去很专业啊…” “没有什么专业的。” 因为现在也算创作的一部分。 清水彻摇了摇头，看向有点迷糊的白石麻衣，自嘲般笑了下，“说到底，只不过是我在现实中无力改变的人和事，通过写作改造成我想象中的样子。当成是自娱自乐的妄想也不为过。” “没有没有，”白石麻衣连忙摆手否认，“清水老师的作品都很有趣，销量也都很好，又拿了很多奖…至少，我自己…非常，非常喜欢清水老师的小说。” 她瞪大眼睛咬着嘴唇的认真动作不像是表演，倒是让清水彻觉得有些惊讶，不过一瞬后也就放松下来。 “那多谢白石小姐了。其实对于作者来说，来自读者的认同是最为重要的。” 像是意识到在摄影机前有些冲动，白石麻衣微微错开了视线，语气也放轻了些。 “比…销量和获奖更重要？” “当然了，比起卖出十万本却只得到一万个好评，还是只卖出去一万本却得到九千好评的书更值得一看。评奖也是一样，如果一本书能有上百万人喜欢，那卖出去多少、获不获奖已经无所谓了。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那…为什么？” “为什么啊…因为写作不仅仅是编故事。写作的同时，作家通常都会把自身的经历、思考和想法融入进去，以至于最终作品就像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自己。作品被认同就相当于自己也得到了认同，作品被批评也等于是自身受到了质疑。这一点上，应该说所有的创作者都差不多。对于白石小姐你们来说，能在马路上被人认出是乃木坂的成员，要比唱片多卖五万张更重要？” 当然，对于运营的财报来说，还是后者更重要一些。 将后半句留在心中，清水彻看着白石麻衣连连点头。 “是这样的，不过…我们乃木坂离这个目标还差得很远…” “总归是有希望的，至少比我好一些。作家即使写上几十年书，也不会有走在街上被人认出来的那天。” “不会，我们乃木坂都认识清水老师的。” “哦？是全部人吗？” “这个…可能…或许…有那么几个？” 硬着头皮回答完才注意到清水彻脸上的憋笑表情，白石麻衣意识到这是个玩笑，赶忙用转移换题掩饰面颊的滚烫。 “那个…对了，清水老师为什么会选择成为作家？是想获得读者的认同吗？” “这个嘛…不同的作家应该有不同的答案，比如说谋生或是求名。对于我个人而言，获取认同也是次要的，最主要的还是想写，想将脑海中的那些妄想落在纸上。” 超出了心中几个备选答案的范围，白石麻衣突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身体前倾准问着，“只是因为想写吗？” “最重要的原因是这样。此外还有作品销量不错，能够靠写作在东京立足，所以才选择成为全职作家。世界还是很现实的，如果作品销量不佳，我应该也会先找一份工作，虽然也不会放弃写作就是了。” “原来是这样啊…” “嗯。” 对谈断了几秒，清水彻品着茶水，看着低下头若有所思的白石麻衣，突然想到个对于新书取材很关键的问题。 扫了眼场下，注意到乃木坂的负责人今野义雄还未到来，斟酌片刻，开口道：“白石小姐，我一年多以前，为了《海女》的取材去了次乃木坂握手会，当时问了你一个问题，还记得吗？” 白石麻衣愣了下，点了点头，“是问我为什么成为偶像吗？” “没错。后来在《海女》的面试中，我又问过你为什么要来参加面试。正巧今天谈起我成为作家的理由，我也有个感兴趣的问题，那就是白石小姐想成为怎样的偶像？” “怎么的偶像吗？大概是以超越akb为目标…” “等一下，白石小姐，不是乃木坂的目标，是关于你个人的。据我所知，你们乃木坂有一心成为演员的成员，也有立志从事音乐剧的孩子，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个人的话…现在担任了团队的center，当然首先要带领团队…” “那我就说的再直白一些好了，白石小姐，假如带领乃木坂超越akb是你个人的目标，那在达到这个目标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呢？或者说，白石小姐有没有考虑过偶像对于自己的意义，以及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不知道是没有考虑还是别的原因，但白石麻衣在沉默中表现出的只有茫然。 此时场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乃木坂社长今野义雄刚刚抵达。 注意到镜头下的寂静场景，一头雾水的今野对着身边的经纪人低声问道：“什么情况？已经拍完了吗？” 第三十一章 交易 又聊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凑够拍摄时长，白石麻衣因为有之后的工作，恍惚中跟着经纪人离开，清水彻则是被今野义雄请进另一间和室。 坐在软硬适中的榻榻米上，清水彻品着重新送上来的茶水，抬头打量悬于墙面的浮世绘，装作不关心工作人员对今野义雄的耳语。 是在汇报刚才对谈的事…说起来，这个工作人员好像是叫…南乡唯？明明是乃木坂的总经纪人，看上去却缩手缩脚，没有一点气势，真不知道是怎么爬到这个位子上… 思索之间，南乡唯后退着离开和室，小心关上了门，头发花白的今野义雄也双手扶膝，摆出了开始谈话的姿态。 “真是抱歉，运营上的一点小事，让清水桑你久等了。” “没什么。对了，刚才对谈的时候说了‘作为偶像的意义’这种奇怪话题，给今野社长添了麻烦。” “哪里的事，我是巴不得她们能好好想想为什么要来做偶像，以及偶像到底是什么。” 看今野义雄提起这个话题唉声叹气的样子不似做伪，清水彻不免觉得有几分好奇，微微向前探身：“哦？怎么说？” “清水桑你不知道，我们乃木坂有很多孩子参选偶像的理由不是当偶像本身，有为了交朋友，有为了改变性格，还有陪朋友来然后稀里糊涂就选上的。结果就是没有职业意识。年纪小有潜力的只是把偶像当做课后活动，年纪大懂事的却已经定型，发展空间不大。我这个负责人也是每天头疼，要是能请清水桑给她们讲讲就好了。” “这个…再说。” 好奇心已经得到满足，清水彻也就没了招惹麻烦的打算。 “话说，今野社长找我有什么事？” “啊，是关于白石被《周刊文春》调查的事。这次多亏了清水桑提前告知，我们才能及时作出应对，我代表乃木坂全体向您表示感谢！” 看着今野义雄奋力躬身时露出的稀疏头顶，清水彻却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单纯表示感谢在哪都行，又何必找这么一间和室，还特意关上门不想被人看到？ 不过表面上还是要客套下去。 “今野社长客气了，我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也没帮上什么。” “哪里，清水桑的一句对我们非常重要…” 又拉扯了一阵，从周刊杂志聊到天气，又从天气谈到哪里的寿司好吃。清水彻倒是不着急，身形笔直，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 左右无事，不如看看他到底想说什么。 终于，在连续四五杯茶水入肚后，今野义雄有些撑不住了。 “还有件关于白石的事。听经纪人说，她在《海女》剧组也麻烦您照顾了，不知道…清水桑觉得，白石在《海女》里的表现如何？” “白石的表现啊…” 清水彻吹了吹茶沫，没打算隐瞒什么，“说实话，刚开始也就是路人水平，不过她自己非常努力，从台词到人物形象都下了很大功夫。到最后正式拍摄的时候，她对那个角色的塑造算是相当不错了。” 先贬后褒一套下来，今野义雄的表情好看了不少，连连颔首道：“那是，那是，我们乃木坂的孩子虽然基础差一些，但对待工作都特别认真。” 都特别认真？那之前职业意识不足的话是谁说的？ 心里吐槽一句，清水彻含糊回了句，“或许。” “那既然清水桑也算肯定白石的表演。我听说清水桑又担任了tbs夏季档电视剧的编剧，不知道能否考虑…” 图穷匕见，原来他是打着这个主意啊… 虽然白石麻衣的演技进步很大，自己的新书也需要继续取材，但是… “抱歉，今野社长，那部电视剧里面并没有多少女性角色的戏份。” “可我听说男主角妻子的角色也很亮眼…” “关于这个角色，目前已经定下由上户彩、绫濑遥这一等级的女演员出演。我想乃木坂的成员还没厉害到这个程度？” “那是那是，”今野义雄抹了抹额头，吞了口茶水，却没有就此放弃，“说起来，由清水桑小说《编舟记》改编成的电影最近刚上映就拿下了票房冠军，我也和家人一起看了。不瞒你说，我夫人看到一半就哭起来，我最后也没忍住泪水，不得不说真是部相当精彩的电影，还是要恭喜清水桑。” “今野社长太夸张了，那是演员和制作方的努力，和我这个原着作者没什么太大关系。” “不不，先有了清水桑的好故事，才能有这样一部精彩的电影。所以说，不知道您那本《海街日记》有没有改编成电影的计划？” 听他提起这个名字，清水彻瞬间眯起眼睛。 事实上就在《编舟记》上映不久，极高的票房和社会讨论度像是给了东宝信心，他们在打电话道贺的同时就谈起了《海街日记》改编的事，自己也点头同意，只剩下一些细节还要讨论。不过… 这才过去不到一周，今野义雄就知道了，不愧是没有秘密的娱乐界啊… 心中感叹一句，清水彻口中不置可否，“也许会有。” “那不知道这部电影中能够考虑我们乃木坂的成员？我也拜读过清水桑的这部小说，书里女主角就是中学生的年纪，我们正好有这个年龄…” “这个不可能，请今野社长不要再提。” 经过和东宝公司的初步沟通，清水彻打算把女主角留给滨边美波。 “那像女主角的三姐，白石她也算合适。” “有个问题，今野社长，在我的小说中，女主角的三姐虽然戏份不少，但性格与白石差别很大，对演技要求很高。更不要说书中是个卷发丸子头的形象，还高度近视，形象上的改变对偶像也算件大事？” “演技方面我们一定会加强培训，形象的话也没问题，还请清水桑务必考虑！” 又一次看到他弯腰后露出的头顶，清水彻到真的有些疑惑了：“改编成电影的事还没完全确定，而且只是配角之一，今野社长何必做到这种程度？” “这个…” 今野义雄直起身，抿了口茶水，迟疑着道：“我们已经打听到，东宝打算把这部电影作为明年最重要的项目来做，其他主要角色也都会启用绫濑遥、新垣结衣、长泽雅美这一等级的演员，所以…” 所以只要能与她们同台，白石麻衣也算有了足够立足于影视界的代表作，能够称得上是演员，而不仅仅是被当做用来招揽人气的偶像。如果这部电影大火，将来更是… 这才是今野义雄今天找自己的真正意图啊… 想明白这些，清水彻抱着手臂闭目思索，左右斟酌一阵，睁开双眼缓缓开口：“今野社长，如果我答应，那么，你或者乃木坂，能给我什么？” 第三十七章 告诫 山中弘义被带走后的社长办公室只剩下寂静。 野间省伸背着手，站在巨大的玻璃幕墙前暗自沉思，清水彻则是回想起山中弘义临走前的话，寻找着告辞的机会。 不过就在他准备开口之际，落地窗前先传来声音。 “弘义和我…是中学时候的同学和朋友，到现在也有四十多年了。本想着退休后我们终于能有时间一起钓鱼爬山，可他居然会做出这种事…为了野间家，为了讲谈社，我也只能忍痛下手了。清水君，如果你站在我这个位子上，会怎么做？是将他开除了事，还是像现在一样，让他在监狱里等着老死？” “野间社长不是已经有决断了吗？” “是啊，”野间省伸长叹一声，转身面向他，“无论如何，这次都要多谢清水君你了，如果不是你提供的证据，我也不好出手。我们野间家和讲谈社都欠你一个人情。” 避开他的鞠躬礼，清水彻微微摇头，“野间社长言重了，我只是为了自己而已。” “呵，帮助就是帮助，我这个人只认事实。放心，这次吉川英治文学奖的得主就是你。只是…”野间省伸缓缓紧握右手，咬牙道，“野间家的奖，必须由野间来决定！” 看着这一幕，清水彻突然有些疑惑：在自己带着证据上门拜访前，这位野间社长真的对山中弘义的谋划完全不知情吗？若果真如此，那他的表演又在给谁看？ 正揣摩着，又听他开口。 “对了清水君，今天来之前我去拜访了一位前辈，他想见见你。” “哦？是谁？” “渡边淳一桑。” ----- 东京文京区，市区内难得一见的大型传统庭院内，清水彻在雨廊下挺身正坐，对面就是指名想要见他的渡边淳一。 野间省伸并未亲自前来，仅是派人将他送到这里，渡边淳一的家人送上待客茶水后也悄悄退去，这片空间中只余他们二人。但在打过招呼后，渡边淳一只是看着院子内的花草，一直没有开口。 说起来，自己应该和他没有多少往来？ 清水彻在虫鸣声中暗自打量着这位文坛名宿。同一年多前直木奖评选时相比，他身形愈发枯瘦、脸上已经满是斑纹和褶皱，看上去只是个将行就木的老者，找不到丝毫身为大文豪的气势。 而这一年多两人没有任何交集，所以今天到底还是为了山中弘义的事？ 思量中，突然听到渡边淳一嘶哑着开口。 “要下雨了。” “渡边桑怎么知道？” 渡边淳一瞥了他一眼，拍了拍宽大和服下干枯的双腿，“到了我这个年纪，这东西比天气预报管用。” 清水彻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 “行了，你不用捧着我，我也直接叫你清水，没问题？” “渡边桑请便。” “咳，”用茶水润了润喉咙，渡边淳一方能继续下去，“我认识山中也有好些年了，当时在讲谈社出的第一本书就是他负责，之后也一直是他，所以去年…直木奖舞弊的时候，他来为女婿求情，我看在这些年的交情上，答应了…” 喘了几口气，渡边淳一又开口：“不过他的女婿还是没保住，那件事，是你做的？” “是我和文艺春秋一起做的。” “文艺春秋啊…直木奖是他们的命根子，外人根本不能染指，更别说是舞弊了。还有这次的事情，也是山中咎由自取，怪不得你。不过…清水，你为什么要掺和进来？这么大的事，山中以为自己能瞒住所有人，可野间省伸要是他想的那么无能，早就在家族斗争中失败了，怎么可能坐稳讲谈社社长的位子。” 清水彻思索片刻，坐直身体，“我明白，野间社长肯定早有察觉。但按前辈的说法，他是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那还用说，咳咳。只是树大根深，山中在讲谈社内外人脉深厚…他要是贸然动手肯定会激起反弹，说不定很多人会以为他要再搞一次清洗，如此折腾下来，讲谈社必然伤的不轻。所以他可能本打算来个螳螂捕蝉，等山中动手了再出手…不过你突然掺和进来，又拿出了证据，他只要装作不得已而为之就行了，讲谈社内部的动荡可以降到最低。” “所以山中前辈根本不可能成功，是吗？” “那当然，”渡边淳一又缓缓嘬着茶水，“他把所有东西都当做棋子，却忘了棋子也会反抗。对了，野间这次给了你什么报酬？” “这个…”清水彻犹豫片刻，“吉川英治文学奖。” “咳，不愧是他，笼络人心的手段比只会用利益收买的山中厉害多了。其实我们几个评委讨论之后，已经决定把这个奖给你了，山中和野间都是在借花献佛而已。” “可是…他们都说自己对评选结果有决定权。” “哈，可以有。不过最多就是提点建议，评委一般会给面子，要是强行干预的话，你觉得下一次还会有人来当评委吗？咳咳…不过，既然是相同的价码，清水你为什么选了野间，而不是山中？” 回想起两个人的前后态度，清水彻苦笑着无奈摇头，“可能是因为野间社长把这个当做是谢礼，而山中前辈试图把它当成硬塞给我的人情。再就是山中前辈做的那些事，实在过于不择手段。” “而这就是野间和山中的区别。其实他们两人目的相同，只不过一个人是在维护规则，另一个人在破坏规则。而且…算了，清水，至少你的《海街日记》获奖这件事是实至名归的。” “多谢渡边桑。” “嗯。” 坦然受了一礼后，渡边淳一挥手让人添上茶水，继续道：“出版社的内部斗争不关我们文学家的事，今天叫你来也不是为了这个，主要是想告诉你一点我的经验。” “渡边桑请讲。” “你今年…刚刚二十岁了？” “是。” “还真是惊人的年轻。我得到直木奖的时候已经37岁了，得到吉川英治文学奖是47岁。不过在拿到这两个奖后的第三年，我就担任了直木奖的评委。这么说，你懂我的意思？” 清水彻微微躬身，“我的资历怎么能同渡边桑相比。” “少来这一套，”渡边淳一板起脸，瞬间皱纹又多了几分，“等你获得吉川英治文学奖的消息传出去，就有了担任一些小型文学奖评委的资格。要是按照现在这个速度发展下去，再攒个什么文艺春秋读者奖、中央公论文艺奖在手里，加上早稻田的人帮你摇旗呐喊，在三十岁前担任直木奖的评委也不是不可能！” 看他说完一通后气喘吁吁的样子，清水彻赶忙递上茶杯。 “你…有没有想过，到了那时候，就不能只为自己的作品负责了。文学的方向、各个派别的关系、乃至国民的思想，你的笔都能影响的到。” “渡边桑说笑了，我下一本书有多少人看还不知道。” 渡边淳一瞪起眼睛：“多少人看？就靠你的年龄和名气，买书的人一定少不了。而你在书中的观点和想法，就算一百个人里面有一个人愿意接受，那也是个不小的数字，足以掀起一场社会舆论了。这是你还没有写到关于现实的题材，而这些，我在写《失乐园》之前就已经体会过。” “作为一个文学家，到了这一步就失去了恣意妄为的资格，落笔前一定要考虑到在社会上的影响，不然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难道你也想在早稻田一辈子研究文史吗？” “文史？”清水彻突然意识到什么，“难道是…高桥老师？” “你自己去问他，”渡边淳一突然怒不可遏，“我只是告诫你几句。又是舞弊，又是讲谈社，还有什么电视剧海选。有正义感没错，可你才出道两三年就掺和到这么多事，等你见的事情再多一些，怕不是整个人都要栽进去！” “很多事都没有那么简单。山中对你的图谋你也看到了，等你名望再高一些，这种人不知道有多少。只要你还想写书就要小心点，不要轻易沾惹这些。” “我就说这么多，你自己想罢！” 看着被人搀着的渡边淳一怒气冲冲地走开，清水彻坐在原地，对着空掉的茶杯陷入沉默。 第六章 投喂 瞧着滨边美波藏身的位置，感觉无从下手的清水彻试图从以往中寻找经验。然而在将回忆翻了个遍之后，才突然发现自己和她单独相处的次数少的可怜。 以前见到她的时候不是在东宝，就是在剧组，通常会有经纪人、能年玲奈、白石麻衣等人在场。最近虽然多了个事务所，不过也有上井彩陪着，自己也就不用太在意。 而她们之间的相处方式… 【美波，我给你带了年轮蛋糕橘子和菓子哦~】 【啊！谢谢玲奈麻衣上井姐姐！】 总的来说就是投喂和被投喂的关系…如果这么说的话，美波黏着她们其实是为了骗吃骗喝？ 清水彻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 不过能年她们作为姐姐，这么做没什么问题。但要是自己也用这一套，总有种金鱼佬诱骗小孩子的既视感啊… 思索着应对滨边美波的方法，清水彻被显示器挡住视线，没注意到有个小小的身影已经从视野边缘溜了过来，悄悄绕到他身后，踮着脚尖探着脖子打量着电脑屏幕上的内容。 以她的年龄，要理解庞大公司内部那套复杂话术还是过于困难，对着屏幕上的报告瞧了一阵就眼晕起来。 摇摇头，又转了转眼珠，滨边美波双手握上了清水彻身下的转椅，轻轻推了推，“清水桑…” “怎么了？” 转头过去，正对上一双委屈巴巴的眼睛。 “那个，美波饿了…” “饿了吗？”清水彻看了眼时间，“正好可以吃午饭了，一起去，吃完送你去上表演课。” “嗯嗯！” 收起那张存储卡，又在门旁衣架上拿起外套，临出门前，清水彻又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果然用投喂的方法对付她比较合适吗？ 下了楼，外面依然是湛蓝的晴朗天气。 将双手揣在外套口袋，清水彻想着刚才的那些证据，以一直以来的节奏慢悠悠晃在通向附近商业街的小路上。身侧，踩着小皮鞋的滨边美波则是不断追着。 由于身高上的巨大差异，清水彻的慢速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快了，不得不快走一阵又小跑几步。如此反复了若干次后，稍稍有些气喘的滨边美波下定决心，伸手抓向了一直晃在眼前的衣角。 感受到背后的拉力，清水彻才反应过来。 “啊，我刚才想了些别的，接下来就慢慢走。” “嗯嗯，哈~呼~” 看着站在原地喘气的她，清水彻又突然觉得有趣。 虽然到了深秋，但不下雨的时候还不算太冷，更何况是阳光明媚的正午。不过滨边美波却将自己包了个严实，身上一件厚厚的浅色风衣，头顶盖着贝雷帽，长长的围巾也挡住了下半张脸，只剩一双圆圆的眼睛露在外面。 在这样的天气里，简直是背了一身负担出门。 “美波你不觉得热吗？” “嗯…还是稍微有些热的…” “那为什么穿这么多？” “那个，昨天从家里出发的时候，妈妈说东京可能会很冷，所以就…” 原来是来自母亲的关心啊… 虽然好像过头了些，但清水彻也不好说什么，不过，“那也没有戴围巾的必要？” “不行！” 滨边美波抓紧了围巾，一脸认真道：“经纪人大婶说，演员绝对不能被人发现在做不好的事情！” 和我走在一起算不好的事情？ 觉得深究下去会变得奇怪，清水彻摇摇头，换了个方向，循循善诱：“虽是这么说，但美波你只是出演过一些小配角，好像还不算真正的演员？” “嗯？” 滨边美波愣了下，“是这样吗？” “真正的演员都是以此谋生的人，像你玲奈姐姐那样，把表演作为一生的事业。美波你决定以后一直从事表演这一行吗？” “嗯…”她垂下眼睛，“还没有…” “那暂时不用担心这么多，轻松一些就好。” “哦…” 滨边美波缓缓点了点小脑袋，犹豫着解下围巾，收在斜挎在身上的单肩包中。 见她选择相信，清水彻也松了口气。不然她刚才明明憋红了脸，还硬要戴着围巾喘气的样子，看上去真是有些够呛。 继续走了一阵，眼前商店街的热闹场景让滨边美波从莫名的低落中恢复。 “清水桑，有烤肉店！” “时间上来不及，下次请你吃好了。” “那一定哦，啊，点心店！” “这个不能当午饭？” 一路挑挑拣拣，又被否决了种种奇怪念头，最终她想吃的只剩下一个。 “拉面？美波你确定？” “嗯。” 滨边美波点点头，在清水彻的注视下突然觉得有点难为情，捏着手道，“因为…还没有在东京吃过拉面…” “应该和石川县没什么不同？不过你想吃的话，那就这个好了，走。” 清水彻移动脚步，却发现她立在原地不动。 “那个…经纪人大婶说过，为了保持身材，演员不能吃这些热量高的东西。要是她知道了，肯定会批评的…” 保持身材？ 看着她瘦瘦小小的模样，清水彻实在是没找到她哪里有保持身材的必要。而且，她面对能年玲奈、白石麻衣投喂的蛋糕和点心根本是来者不拒？也没想起那些也算高热量食物… 更何况，就算是吃了那么多，整个人也没出现什么明显的必要，就连身高也原地踏步，让人不由疑惑那些蛋糕和点心到底去了哪里。 想着这些问题，清水彻又发现她虽然口中犹豫，却始终没有果断拒绝，只是站在原地转着眼睛，漫不经心地瞧一眼周围，就偷偷瞥向自己。 明白了她的真实想法，清水彻勾起嘴角，又突然觉得有些无奈：明明只是个刚上中学的孩子，就被套上了这一行的种种束缚，实在是… 想到这里，清水彻开口道：“那就不要让经纪人知道。如果她‘一不小心’听说了，那美波你就说是我强迫你吃的好了。” “嗯…” 有了之前的经验，滨边美波这次接受起来要快上许多。 “这是清水桑你说的哦，不是我在骗经纪人大婶。” “是是，就是我说的。” 也许是察觉到清水彻的语气太过敷衍，滨边美波躲开视线，小小的脸泛起粉色，“那…进去。” 走在后面，清水彻注意到她脚下前所未有的欢快。 第七章 托付 拉面店的布置没什么特殊之处。柜台外围着半圈桌板，周围则是两三张聚餐用的方桌。 已经过了用餐高峰，店内没什么客人，只有绑着头带的店长立在柜台后，两臂交叉在胸前，对着悬在墙角的电视眉头紧锁。 听到开门声后，又条件反射般地换上了营业用的笑容：“两位吗？欢迎光临。” “嗯。” 来到柜台前的长条桌，清水彻望着墙上的菜单，开口道：“一份大份叉烧拉面。” 又低头看着刚刚手脚并用爬上高脚椅，捧着脸蛋犹豫不决的滨边美波，“美波你要哪个？” “嗯…还是和清水桑一样好了，大份叉烧拉面。” “大份？” 像是做坏事被当场抓住，滨边美波缩了缩脖子，吐着舌尖道：“那还是小份好了…” “好嘞！两份叉烧面！” 响亮的回应声后，清水彻也在她一旁入座，低头研究起这间店的菜单。 滨边美波则是不安分地晃着脚尖，满是新奇地四处打量。看过墙上油渍、店长头带和纸巾图案，视线不经意滑过了电视，然后就被吸引住。 盯了几秒，又从袖口中伸出手指，轻轻捅了捅身侧。 “清水桑，那个是不是刚才你在事务所看的…” “嗯？” 清水彻抬头，便看到屏幕上加粗的“福岛”二字，字旁是群衣冠楚楚的精英人士，似是正在进行一场激烈讨论。不过细听下去就会发现都是“如果当时能防止事故发生”之类的废话，完全乏善可陈。 正摇摇头打算继续研究菜单，两份拉面已经被送到面前，耳边也传来店长大叔的浑厚声音。 “客人也关心福岛的事吗？” “嗯，想了解一下。” 分开竹筷，清水彻注意到，那位店长闻言点点头，又站在柜台后紧盯着电视中的讨论，一脸凝重。 觉得有几分好奇，清水彻开口道：“不知道店长桑有什么看法？” “哈，我只会做拉面，又不是国会里的那些大人物，哪懂什么看法…不过，这件事怎么说都是东电的错？” “店长桑也这么认为？” “是！明明一开始还有挽救的机会，可就是东电那些人，为了保住电站欺上瞒下，拿几千万人的性命当赌注…出了事，需要承担责任的时候又宣布自己无能为力，还要拿民众的税金补充给他们。最近更说是因为供电成本高昂，不得不提高电价。为什么他们赚钱的时候没想着民众，造成大祸却要民众来承担…” 似是终于有了发泄口，店长对东电的抱怨有如洪水决堤一般，喋喋不休了好一阵后，才因为新客上门而不得不停止。 在纸上记下他的看法，清水彻忽然转头，看向一边对着拉面哈气、一边将耳朵高高竖起的滨边美波，“美波，你觉得呢？” “美波什么都没听到！” “没事，随便说说就好。” 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滨边美波重新拿起筷子，面露难色：“我也不是很懂啦，可是…嗯…听说福岛那边有很多人回不了家，所以，东电的人应该是做了坏事？” 清水彻闻言忍不住轻叹一声，“就连美波也这么觉得啊。” “清水桑…” “嗯？” 察觉到她目光中莫名的担忧情绪，清水彻打起精神，揉了揉她的脑袋，“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快吃，面要黏在一起了。” “哦…” -----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滨边美波，清水彻回到位于早见书房三楼的事务所，倚着转椅，思考起到底该怎么处理渡边孝送来的那份证据。 虽然接触到的普通人大多像是拉面店的店长一样，认为东电公司应该为两年多前的事故负责，并承担起后续处理等一系列责任，但所谓的“主流媒体”却也如同之前电视上的那般，一直“严守中立”，只是复述东电公司和永田町的公告，从不进行什么激烈评论，似乎当年为了获取收视率而眼睁睁看着他人在镜头前遇害的不是他们一样。 即使不清楚这些媒体为何如此默契，不过这份默契本身就很是不同寻常，仿佛有某种讳莫如深的力量潜藏其中。 察觉到这一点，清水彻不认为自己将手上的证据公布出来会有什么作用。可若是无动于衷，又等于是在沉默中放纵了东电的恶行。 思前想后，果然还是将它交给既有足够影响力和宣传能力，又有底气将这些公布于世的人，而自己恰巧就认识这么一位… “林编辑吗？我手上有些关于福岛的资料，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 傍晚时分，一辆通体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早见书房楼下。 清水彻看了眼车牌，伸手打开车门，果然许久不见的《周刊文春》林瑠郁编辑就在其中。 中午同他联系时，他对报道东电内幕一事不置可否，反而邀请清水彻一起去个地方。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清水彻还是选择答应。 现在就是揭晓谜底的时刻。 车内不只林瑠郁一人，除他之外，驾驶座上坐着位样貌普通的年轻人，副驾驶位上则是个抱着相机的中年人。 “林编辑，这是要去哪里？” 听着清水彻的问题，一向智珠在握的林瑠郁身上居然露出了几分焦虑与紧张，“很快就到，请清水桑再等一会。” 反而那个抱着相机的中年人嘿嘿笑着：“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去拍点东西。另外清水桑，我们林编辑已经升职，以后要称呼林桑了。” “哦？”清水彻转头看向他。 “没什么，只是以前和山中弘义勾结的副主编被抓住后派往外地，换我顶上。”虽然口中风轻云淡，可他脸上的焦虑始终挥之不去，“对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岛津是新入职的司机，这位村上桑，是我们《周刊文春》的资深摄影记者，报道过许多大新闻。” 开车的新人腼腆地点了点头，那位村上则别扭着转过头来，露出个满是自得的笑容。 清水彻则是心中腹诽：什么摄影记者，还不是换了个叫法的狗仔… 虽是如此，但他也清楚，这位村上能被林瑠郁用上尊称，可见确实有过人之处。只是…不知道这次要拍什么人，居然需要这种专家。 正猜测着，坐在后排另一端的林瑠郁又开口：“对了，村上桑，以后清水桑的事情你们就不要管了，麻烦回去后给记者们说一声。” “没问题，林副主编的吩咐，谁敢不照办。不过嘛，兄弟们总是要吃饭的…” 村上没再说下去，只是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围成个圈，做了个代表金钱的手势。 “今天先拍照，剩下的回去再说。” “可以，不过林副主编这句话…我可是记下了。” 捕捉到林瑠郁脸上一闪而过的郁闷，清水彻对于这位村上在《周刊文春》中的地位又有了新的认识。 说话间，轿车已经缓缓减速，熄火后停在路旁。 透过车窗向外打量，清水彻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寂静小路。路上车辆稀少，行人全无，只有几盏路灯孤独立着。但相比这些，停在路旁的一排轿车更引人注目。 这排车均为黑色，第一眼看上去只是普通，可灯光下的闪亮车标多少暴露价格，等在里面的专职司机也体现出了使用者的身份。 “清水桑，你看左边。” 清水彻循声望去，只见一森森庭院隐身于夜幕。不甚起眼的入口旁，茂密的篱笆墙阻挡了窥探视线，将无数隐秘包围其中。 “这里是一家高级料亭，”林瑠郁出声解释，“永田町里有不少人喜欢来这里。” 永田町是国会议事堂和首相官邸的所在地，这一点清水彻自然明白。 观望中，林瑠郁忽然激动起来，“有车来了！就是那辆，村上，看你的了。” “没问题。” 懒洋洋地回了声，村上架起相机对准料亭入口。镜头下，一辆黑色轿车在那里停下，车门打开，有位身穿西装的老者被人扶了出来。 他是谁？ 清水彻在记忆中搜寻起相近的面孔，试图找出那人的身份。正想着，后面又是几辆车开来，下来几个同样穿西装的，与之前那名老者会合后相互问候一阵，一道说笑着往料亭里面去了。 见他们消失，车内的寂静空气也被打破，林瑠郁压着嗓子，声音急切：“村上，拍到没有？” 没听到回应。 林瑠郁稍稍提高了音量，“村上！到底拍没拍到？” 也许是被惊醒，那位村上颤抖了一下，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缓缓回过头，剥去了之前的自傲，剩下的只有惶恐，“林副主编，我本来以为你只是来拍出轨的议员，没想到竟然是…抱歉，我没胆子掺和这种事。清水桑的事包在我身上，就当是赔罪了，告辞！” 说着竟直接推开门下车离开，留下了并未阻拦的几人。 沉默一阵，是清水彻先开口：“刚才那个人是谁？” “胜俣恒久，”靠在座椅上，林瑠郁神情低落，“他两年前担任东电的董事长，福岛就是在他任内出的事。后面…都是永田町的大人物，清水桑你知道就行，也不用清楚到底是谁。” 清水彻点点头，“那今天来这里…” “我只是想试试，”望着那间料亭，林瑠郁出声道，“清水桑，也许在你看来，我们《周刊文春》想报道什么就报道什么，想针对谁就针对谁，其实不是这样的。说到底，我们也就是靠吸引人眼球的花边新闻吃饭，编点绯闻欺负下娱乐圈的所谓明星，但凡遇到点有背景的就只能乖乖夹起尾巴。” “但你们也报道过一些社会问题？比如国会议员贪腐什么的。” “哈。” 林瑠郁自嘲了一声，“那些哪里是报道，给人当传声筒还差不多。清水桑，我也不怕你嘲笑，遇到这种事情我们躲都来不及，怎么敢主动凑上去。像这些，都是有人递消息给我们，给我们站台，我们才敢按照背后那些人的意思进行报道。” “在那些人眼中，我们《周刊文春》只不过是一把好用的枪。他们就像是猎人，从一堆枪中拿起一把，装进子弹，对准目标扣下扳机。之所以选《周刊文春》，也就是我们这把枪用起来比较顺手，不会伤到自己罢了。” 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清水彻问道：“林桑…今天是想试试枪？” 林瑠郁也不否认，“本来是这个打算。村上是我们这里经验最丰富的记者，如果他愿意参与，那就说明这件事可以做。不过…看来我不是能拿起这把枪的人，恐怕清水桑你也不是。” 微微颔首，清水彻又想到个问题，“那为什么要来拍胜俣恒久？” “清水桑你不知道？” 倒是林瑠郁有些惊讶了，“之前福岛的受害者以过失致人死亡罪联手告发了东电高层，可上个月，东京地检做出了对东电高层不予起诉的决定。受害者正在组织进行第二次告发，这种时候要是能证明胜俣恒久与永田町的政治家存在私下往来，说不定能以此逼迫东京地检进行起诉，甚至影响最终的判决结果。” 清水彻这下终于明白了林瑠郁的打算。按照他的说法，他居然想着对着永田町“开枪”，也难怪那个村上会是那种反应。枪怎么能违抗拿着它的手呢？ “结果就是这样。清水桑，如果《周刊文春》愿意报道，那我就收下你的证据。可现在这样，也就没有那个必要了。” “我能理解。” “理解吗？” 林瑠郁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从口袋中取出了一个小袋，“清水桑，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 “这里面是《周刊文春》收到的关于东电的罪证，也有我自己收集的一些，我想把这个交给你。如果你能找到渠道报道幕后真相的话，麻烦你参考一下里面的内容，拜托了！” 看着躬身的林瑠郁，又扫了眼外面依然笼罩在黑夜中的森森庭院，清水彻点点头，取过了他手上的袋子。 第八章 红白歌会 虽是接受了林瑠郁的托付，不过清水彻也不知道还有哪个可以揭露此事的渠道。 六家电视台，四五份报纸，再加上几本周刊杂志，在全日本范围内具有影响力的媒体只有这些。其中，《周刊文春》在揭露丑闻方面名气最大，战果也最为丰厚。 可在这件事上，向来对揭露丑闻最为积极的《周刊文春》选择了退缩，那么其它媒体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而如果抛开媒体选择别的渠道，以东电的影响力，应对起来简直易如反掌。 左右无奈之下，清水彻也只好暂且收起这两份证据，一边试着寻找可能的办法，一边将原本的工作继续进行下去。 比如说，处理nhk的邀请。 临近深秋，东京的风也染上了寒意。裹着大衣，清水彻时隔半年又一次来到了nhk大楼，准备参加一场与他有关的讨论。 进了会议室，才发现会场已经坐了十多个人，又等了一阵，曾任《海女》总制作人的训霸圭也门进来，宣布会议开始。 “各位，好久不见，这段时间疏于问候，真是抱歉了。” “哪里的事，训霸桑工作繁忙，我们都能理解。” 与会之人多是《海女》剧组成员，彼此早已熟识，轻松寒暄几句便转入正题。 “首先还是感谢，靠着大家齐心协力，《海女》在社会上引起了非常大的反响，也收到了很多好评。关于这一点，清水君可能体会最深？” 在善意的哄笑声中，清水彻也只能无奈笑着摇头。 当时顾虑到与nhk的关系，答应出演女主角恋人一角，与能年玲奈演对手戏。可没想到这个角色在播出后大受欢迎，不仅有呼声让他和能年玲奈假戏真做，更有人写信到早见书房，请求他考虑以此为契机正式成为一名演员，就连走在街头也被路人要过几次签名。不过相比于名气，清水彻更多时候感受到的只有麻烦。 那边开完玩笑又转回正题。 “考虑到《海女》的影响力，我们nhk计划在年底的红白歌会上增设特别环节。目前想的是以《海女》特别话的形式，在红白歌会的舞台上进行一次现场表演，然后由演员们演唱剧中的歌曲，伴奏也由《海女》的原班人马进行。关于这一点，大友良英桑，这次拜托你了。” 训霸圭左手边，一位有着深褐色皮肤的中年男子点了点头。 “然后是特别话的剧本，宫藤桑、清水君，没问题？” 看了眼旁边的宫藤官九郎，清水彻先出声，“我没有问题。” “我也可以，不过还是以清水君为主，有他们家艺人在，他肯定要比我上心得多。” “哈哈，”训霸圭笑了两声，用笔在纸上打勾，“那清水君这次愿意出演吗？你不知道我们接到多少电话，都是想让你和能年再次同台的。要是能在红白上来一次，那收视率十有八九要创近年新高了。” 迎着在场其他人的期待，清水彻却是忙不迭拒绝，“我还是算了，现在已经够麻烦了。我一个作家兼编剧，总出现在前台不好。” 除此之外，他早就七见奈奈美说好今年一起在京都过年。她姐姐就要结婚，总不能到时候让她在新年时一个人待在小樽或东京。考虑到这一点，清水彻无论如何也不打算爽约。 “清水君还是再考虑一下。” “多谢训霸桑的好意，不过真的不用。” “行，那这条就算了，”遗憾地叹了口气，训霸圭用笔在纸上将这条划去，又抬头道，“那清水君来做红白的现场嘉宾怎么样，这个不用上台，总不能再拒绝了？我们理事指名要请你来，我要是办不成这件事也很麻烦啊。” 虽然训霸圭言辞恳切，但因为与七见的约定，清水彻还是摇头，“剧本我可以写，嘉宾的事还是让宫藤桑来比较好。” “不不，年轻人更合适，而且nhk点名要你，我躺在家里看电视就好。” 互相推脱着，会议一直进行到下午。 出了会场，清水彻还在找宫藤官九郎谈论这件事。 “拜托了，宫藤桑，这次我真的去不了，不得不麻烦你。” “怎么？是一定要和家人过年吗？那你可以给训霸桑说一声，红白也不是不可以带家属来看。” 见他要离开，清水彻快步追上去，“不是因为这个，只是…” “嘛，我替你去也不是不行，”宫藤官九郎止住脚步，转身看向他，“不过有件事，清水君你能不能和我跑一趟？” “什么？” “也不算太麻烦，就是…唉，清水君，你也知道我是宫城县人？” “记得，距离《海女》拍摄地久慈市不远。” “没错。最近《海女》大火，影响力也越来越高，我们家乡却有人不太乐意，指责我为什么没将《海女》的故事背景放在宫城县，反而找了隔壁岩手县，说我背叛了家乡，真是…” 宫藤官九郎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有些无可奈何。 “前段时间，又是他们找上门来，说计划拍一部反映当年受灾情况的纪录片，想让我担任编剧和策划，为此甚至请到我高中时候的老师和朋友出面，话里话外的意思，要是我不答应就等于坐实了背叛家乡这件事。” “那宫藤桑答应了？” “我父母还住在老家，又到底是家乡的人，能有什么办法？”宫藤官九郎脸上只有苦笑，“换个角度想，也算是为老家做点贡献。不过为了防止他们再提出什么无理要求，麻烦清水君你陪我去一趟，到时候也帮我回绝一下。毕竟有这层关系，有些话我不方便说。” “这倒是没问题，”清水彻颔首答应，又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发生事故的福岛，是不是距离宫城县不远？” “没错，不到六十公里的路程，所以宫城也受到了一些影响。” “那…宫藤桑，这次能不能去受辐射影响的地方看看？” “你对这个感兴趣？” 宫藤官九郎皱起眉头，又旋即放松，“可以，我让那边安排一下。” 第九章 会谈 前往宫城县只需乘坐东北新干线一路北上。 虽说宫藤官九郎接受邀请有几分被迫的意味，但当地负责人还算热情，安排了一个叫菅原的年轻人在车站等候，等宫藤官九郎与清水彻到达后，开车陪同两人一起前往宫城县县厅。 在县厅大楼前，又有一大堆人列队迎接。 刚下车，为首一位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便迎了上来，“哈哈，终于等到我们宫城县的骄傲。宫藤桑，真是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劳烦您久等了。” “哪里哪里。” 貌似热情的拥抱，在边上的相机闪过几次后便利落分开，那位男子转过方向，伸出右手：“这位就是清水君？年纪轻轻就连获直木奖和吉川英治奖，乘一句大文豪也不为过啊。” 被一只壮实的手握着，清水彻还在疑惑这人是谁，怎么一上来就把自己捧到天上去？没注意又是几道快门声，两人友好握手的场景已经记录下来。 “好了，我还有些公务，就不多叨扰。宫藤桑，清水君，有机会一定好好聊聊，告辞了。” 说着就带领迎接队伍呼呼啦啦地离开，只留下最初等在车站的菅原依然陪着。 看着那人趾高气昂的背影，清水彻眯起眼睛，用力甩了甩右手，“他是谁？” “宫城县的县知事，财前谷夫，”宫藤官九郎在旁解释，“做实事不见得有多擅长，搞宣传却是一把好手。明年又是县知事选举，他这次估计是想拉我们来撑撑场面，所以我其实也不是很想来，不过谁让我是宫城县人呢。” 或许是这番话太过真实也太过直白，那位陪同在侧的年轻人公务员竟没有反驳，只是涨红了脸，满是歉意地连连躬身。 “这次麻烦两位老师真是抱歉…” “不关你的事，”清水彻伸手扶住那人，“带我们去会场。” “啊，是，请这边走。” 在县厅大楼里七转八转，最终来到了间小型会议室，刚推开门，迎面便是潮鸣般的掌声。 不同于之前那些人如发蜡一般的光鲜，这里的人在外形上要朴素不少，欢迎的表情也更加真诚。 陪同的菅原赶忙介绍，“这些都是受灾和参与救灾的民众代表。这位是农协的山岸大江桑，这位是渔协熊田太郎桑，山下桑当时参加了第一批应急救援…” 与被提到名字的代表一一见礼，清水彻随意扫了眼室内，无意中在人群的最后发现了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 她脸颊圆圆，像是有些婴儿肥，两个麻花辫垂在身前，看上去还没到上中学的年纪。似乎是有些害羞，她独自一人立在角落里，不敢上前，但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是闪闪放光、瞪得溜圆，小手也拍的通红，显然对于眼前两人很是好奇。 是有人带孩子来了吗？ 这样猜测着，清水彻跟着宫藤官九郎与代表们打完招呼，正等着正式开始会谈，又注意到那位菅原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仔细核对。 “应该还有一位…啊，久保，怎么站在那里，快过来。” 他对着角落招了招手。清水彻就看到之前那个女孩子愣了下，又瞬间反应过来。 似是对他人的目光过敏，她红着脸，双手背在身后，踩着步子小跑上前。临到跟前，又不自觉放慢脚步，难为情似的微微垂下头。 “这孩子叫久保史绪里，参加过为灾民加油的啦啦队。因为想着说不定能提供与成年人不同的角度，所以同家长沟通后，我们也请了她来。” “嗯，能听到不同亲历者的讲述最好，”对着菅原点点头，清水彻俯下身，放缓声音，“今天也请久保多多指教了。” 久保史绪里闻言眨了眨眼睛，缓缓抬起视线，刚碰上他的目光，却莫名感到一阵心慌。情急之中，下意识用鞠躬进行掩饰。 “请清水桑…和宫藤桑多多指教！” 扑闪的睫毛下，眼中的好奇似是又浓了几分。 打过招呼，便开始了正式的会谈。因为场地有限，没法铺开，只能是在场十几个人围成个大圈，轮到谁便站到中间进行讲述。 “宫藤桑，清水桑，我是农协的山岸大江，家里离海岸不远。现在想起来也是运气，地震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在学校的操场上参加孩子的运动会，当时正想着要不要去买罐啤酒，突然间就…” 静静听着亲历者的讲述，清水彻不时在纸上记下几笔。相比于电视画面带来的距离，亲身经历者的讲述确实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真实，更能让人感同身受。 当然，今天能出现在现场的已经算是幸运者。 一连过去了几个人的讲述，会议室内的气氛略显沉重。在一位消防员后，最开始打招呼的那位渔协代表走到了中间。 他皮肤黝黑，体型粗壮，手上都是厚厚的茧子，略显发白的鬓角表明他已经在海上闯荡许久。 “宫藤桑，清水桑，我叫熊田太郎，住在宫城最南边的岩沼市。发生海啸的时候，我还在海上捕鱼。说实话，我捞了三十多年鱼，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海…” “…本以为我在海上已经够惨了，可谁想到，回来后才发现…唉…” 在纸上记下他驾驶渔船死里逃生的经过，清水彻注意到了一个关键点。 “熊田桑，你说你家在岩沼市，那里…距离福岛很近？” 如果说之前的气氛称得上是凝重，可在这个问题后却突然变得诡异了，仿佛是生怕触碰到什么禁忌，所有人都突然缄默，让会议室进入到一片异样的寂静。 沉默半晌，还是那位熊田沉声开口：“清水桑说的没错…我们岩沼市确实离福岛不远。” “刚回到岸上没几天，我们都还在忙着救灾，突然就听到那边出了事故，说是有什么辐射…还是放射物质泄漏。不得已，只能先到仙台的亲戚家中躲了一段时间。” “后来…政府通知警报解除，才回到家继续清理。然后就住在家里，一直到现在，左右是没出什么大事。” 感受着空气中的异样，清水彻再次提问前也是几经斟酌。 “那以熊田桑的感受，当地有什么变化吗？” “硬说没有的话，也就是骗骗自己，”熊田太郎苦笑一声，“这两年去医院的人明显变多了，老人们也多了些莫名其妙的病症，所以有些人选择搬家到别的地方去。但有能力离开的人也没有多少，大部分人还是像以前一样，留在当地过日子。” 用笔记下这些，清水彻又问到：“那留在当地的话，生计方面…” 此言一出，清水彻感到现场的气氛突然紧绷，有几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警惕。甚至在熊田打算开口的时候，有人上前拦住了他。 “没事，宫藤桑和清水桑可是写出了《海女》的人，不会陷害我们，”熊田甩开那人的手，继续道：“说起生计，大家也都像以前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种地的种地，开饭馆的继续开，至于我…也只能靠着捕鱼挣点活口的钱。” “可这样一来，福岛那边…” “清水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熊田太郎仍旧苦笑，只是这次多了沉甸甸的无奈，“但又能怎么办？” “如果有办法的话，谁愿意住在离福岛那么近的地方，谁愿意做这种事情？可是欠银行的贷款怎么办？老人生病时的医疗费怎么办？每天的米怎么办？” “本来还指望着救灾援助款和东电的赔偿，可援助款都在县知事他们手里，转眼就扔给了当地几家大企业，东电的赔偿更是遥遥无期。清水桑，我们不是没坚持过，可你能想象在这种情况下被银行催收贷款是什么感受吗？我们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清水桑，你告诉我，我们还有什么出路？” 会议室内的空气接近凝固，在场之人也早已悲愤。 “你们这种东京人根本就不在意我们的死活！” “东电犯下那么大错，只要鞠躬就能混过去，凭什么我们不行！” “东京人滚出去！” 就在形式逐渐激烈之际，突然响起一声爆呵：“住口，不许对清水桑不敬！” 呵住了几个神情激动的代表，熊田太郎又转向清水彻，扯着被海风吹到干枯的脸颊，沉声道：“清水桑，我知道，这次是你提出了解靠近福岛那边的情况，我们才会出现在这里，否则县厅的人根本就不会让我们来。但现状就是这样，我们也只是在尽全力活下去罢了。还请你不要公开宣扬此事，拜托了！” 看着他奋力躬身，清水彻移过视线，依次扫过目瞪口呆的菅原、懵懵懂懂的久保史绪里、面色沉重的宫藤官九郎，不由长叹一声：“我明白了。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不知熊田桑能否帮忙解答？” “清水桑请讲。” “一般来说，不论是农产品还是海产品都会有产地标识？但眼下这种情况，要是标明是福岛附近的话，恐怕…所以你们是怎么把那些东西卖出去的？” 刚才就要冲上来的几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又看向熊田那里。 “都到这种程度，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有大公司以正常价格的一半专门收购，至于他们具体怎么做，我们就不清楚了。” 扔下笔，清水彻又叹了口气，居然感觉有几分麻木：“果然吗…” 第十章 受害者与加害者 话题进行到这个程度，会谈开始前的热烈空气已经荡然无存。 讲述的人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大部分听众也是满脸紧张、坐立不安，似是生怕某人再提出什么过分刁难的问题。仿佛同切实犯下那些过错相比，亲口承认更让他们良心不安。 毕竟承认过错，就意味着必须接受惩罚。 察觉到了这种气氛，清水彻在一片或明或暗的关注中起身。 “抱歉，我先离开一会，宫藤桑你们继续。” 摆手婉拒了菅原的陪同，在走出会场的瞬间，清水彻听到身后竟响起阵如释重负的呼气声。 我有这么可怕吗？ 回忆着自己的言行，清水彻乘坐电梯下楼。 本计划在附近随意走走，打发时间，然而天不遂人愿，本就阴沉的天空变本加厉，伴随着隐约雷鸣，豆大雨水从天而降，为这片世界罩上一层结界。 注视着眼前的雨帘，清水彻也没有回去的打算，干脆就倚在门厅的石柱上，看着台阶上溅起的水花发呆。 不多时，从旁边跑过的一串脚步将他唤醒。 “久保。” 正用手试着雨势大小的女孩子似是没想到会有人出现在背后，一个激灵将伸出去的手缩回胸前，像是被鬼怪盯上一般，只敢缩着脖子，一点一点试探着回望。 待看清出声的不是什么超自然生物，瞪得滚圆的眼睛终于放心合上，整个人长出一口气。又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挺直腰背，垂下眼睛，手指绕着肩侧的头发，拘谨行礼：“清水桑。” “嗯，”肩膀用力，清水彻从石柱上起身，“怎么，你讲完了？” “啊，是的。因为下午有别的事，宫藤桑说我可以先回去…” “哦，”清水彻颔首，又转头看雨，“不过你现在可能暂时回不去了。” “那个，妈妈说她会开车过来…” “这样。” 寒暄到了尽头，沉闷的雨声也将对话取代。 见清水彻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雨景，没有看向自己，久保史绪里悄悄移动脚步，来到与他相对的另一侧石柱下，瞥向脚边的水池。 映着阴云，池面也是一片铅灰色，在雨水的敲打下画出一圈圈波纹。大大小小的波纹嵌套在一起，让池面不由激荡。 不知不觉间，她的眼睛滑向了另一个方向。 在宫城这种以农业闻名的地方，见到名人的机会没有多少，更何况这个名人是她认识的少数几个之一。对于久保史绪里而言，《海女》中的清水彻出现在眼前，简直像是传言中的转学生突然变成现实一般，总会让人倍感好奇。 不过大部分转学生都会在短时间内暴露只是个普通人的事实，在身上的神秘感消失后泯然众人。 想着无关的事情进行掩护，久保史绪里偷偷瞧着那边，却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 “久保，你刚才也听到熊田桑说的那些了？” “啊！是。” “那有没有什么想法？” “想法？啊…那个…”久保史绪里习惯性地加快语速，双手也收在身前胡乱比划着，“熊田桑他们那里受到福岛的影响，很可怜…但他们也往外卖有辐射的食物，老师说过辐射很可怕…可是他们不卖就没有钱生活看病，所以…嗯…那个” “没事，这样就可以了。” 还想再问问她对别的事的看法，清水彻却看到有辆车驶入门厅，从车上下来对与久保史绪里有七八分相像的中年夫妻。 接下来便是搭话、感谢、被认出的一套流程，经过几本书的积淀和《海女》的宣传，清水彻已经对此驾轻就熟。 在久保夫人随身携带的书上签上姓名，又打听到有人每天早上一定要看完《海女》才会去上学，清水彻目送着久保夫妇被满脸通红的史绪里拖着离开，回想起了她之前的回答。 福岛事故后的熊田他们是受害者，而出售附近农产品的熊田是加害者。这么一件小学生都明白的事情，可东电和熊田他们都选择了沉默，似乎这样就能让一切不存在。 如果说东电这么做是为了逃避责任，可熊田他们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这件事就有些可悲了。 可为什么… 正思考着，清水彻忽然感受到有只手落在肩头，回头看去，是宫藤官九郎。 “宫藤桑，上面结束了？” “没有，只是暂时休息。抱歉，清水君，让你看到我家乡人做出这种事情。” 明白他指的是熊田他们，清水彻摇摇头：“这与宫藤桑无关，是我自己想了解。” “是吗？” 宫藤官九郎说着上前一步，望着嘈杂的雨，从口袋掏出一包卷烟，让清水彻倍感意外。认识这么久，他还是头一次看到。 “宫藤桑也喜欢这个？” “谈不上喜欢，不过有的时候确实管用，”吐出口烟气，宫藤继续道：“清水君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熊田他们能拿到东电的赔偿和受灾补贴，是不是就不会和现在一样。” “或许。不过清水君你肯定知道，如果不被起诉并判决有罪，东电是不可能给出赔偿的。虽然有些直白，但这个国家信奉的还是弱肉强食那一套，像东电这种大公司，能多占一分便宜就不会让出半点。” “诚然东电很强，可要是福岛的受害者能团结在一起，也不见得会比东电弱。” “清水君你也说了，前提是能团结起来，”宫藤官九郎抖了抖烟灰，“不过谁来组织？东电对付几十万受害者很难，但处理几个领头的还是轻而易举，收买、威胁，乃至暴力，不要高估了他们的底线。” 谈到这些，清水彻也不免认真，“可几十万人，总会有那么几个有勇气的？” “也许有过。不过清水君，你写过关于校园欺凌的书，也应该明白，在这样一个仅是稍有不同就会被视为异类的社会，真正有勇气的，不是离开就是被同化，剩下的只有普普通通的‘正常人’。这些人大部分只想着对抗东电后的好处，却不舍得付出可能的代价，只寄希望于别人出面。” 说到这里，宫藤官九郎突然嗤笑一声。 “要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可说不定他们表面上支持带头之人，背地里却在嘲笑他‘挺身而出’的行为。稍微遇到点困难就开始抱怨，东电给出点诱惑就开始动摇，成功后又将别人的付出抛在脑后，好像一切都是他们应得的一样。” “就像那个熊田，虽然口中说自己是被迫的，但实际上还是做出了出售含辐射食物这件事，用自己都不吃的东西伤害只买得起廉价食物的普通人。或许他还好一些，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说不定因为身为福岛的受害者，连伤害别人的愧疚也没有了。就像东电一味把责任推给海啸，从不真的认为他们做错了一样。这种人里面，怎么会诞生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英雄呢？” 闻言，清水彻只能苦笑：“所以他们就放任东电隐瞒下去吗？” 宫藤官九郎也长长叹气：“弱肉强食，既然要吃弱者，那就要接受自己被强者吃的现实。说实话，比起现实，我更喜欢自己笔下的世界，在剧本里面，真诚能感染到别人，梦想可以通过努力实现，善恶也能得到公正的处罚。在现实世界当英雄，可是要死无葬身之地的。” “是吗？不过，宫藤桑，以我自己的感受，无论是小说还是剧本，都是越真实越有力量。” 定睛看了会说出这句话的清水彻，宫藤官九郎摇摇头，扔掉烟蒂：“时间也差不多了，上去。” “好。” 第十一章 预备 虽说了解了些受灾地的情况，但也仅是了解而已。 清水彻既不能改变东电，也无法劝阻熊田他们，只是看着宫藤官九郎在与当地电视台的人协商后，定下了以地震和海啸为主的拍摄提纲，而对于福岛带来的影响只字未提，似乎这样就能让它不存在一般。 至于清水彻本人，则是在等到七见奈奈美后，与她一同乘坐新干线继续北上，渡过津轻海峡，又一次来到了白雪皑皑的北海道。 此行是为了帮助准备她姐姐七见玲子的婚礼。 以清水彻的年龄，虽然参加过几次亲友的结婚仪式，但对于如何筹备婚礼还是一无所知。 本以为总有能用得上自己的地方，可没想到… “感觉我像是来混吃混喝的一样。” 坐在七见家的被炉中，清水彻剥开了第三个橘子，百无聊赖地望着不远处的餐桌。那里，七见玲子正和专业人员对着本册子商讨种种细节。 婚礼的具体事务都由专业公司承办，他要做的只是婚礼当天穿得像样一些，站在女方亲属队伍中充充场面。 普通规格的客厅没有多少大小，即使是轻声吐槽也被旁边的七见奈奈美听到。随后，清水彻就感到收在被炉中的腿被轻轻踢了下，然后一只纤细光滑的手握了上来。 “你能陪我来就可以了。” 还没来得及去看七见奈奈美此刻的表情，就听到餐桌那边传来声：“奈奈美，来帮我看下摆花的样式。” “好的，稍等一下。” 费了点力气，掌心的手还是挣脱出去。无聊之下，清水彻只好继续摸向第四个橘子，无意间瞥到了坐在不远处沙发上，与他有着相同境遇的男子。 “森内桑，不过去一起讨论吗？怎么说你也是新郎啊。” 那名男子放下手中的医学期刊，露出了后面的眼镜和儒雅面庞。 “不用了，我也不懂这些，只要玲子喜欢就好。” “这种时候，难道不该说玲子姐喜欢你就喜欢吗？”随手抛过去个橘子，清水彻继续道：“来尝尝，这个味道不错。” “好。” 离开沙发，森内来到被炉前盘腿坐下，将手中的橘子精准分成四块，连同橘瓣上的白须也小心剥离，整齐放在盘中，如同在进行一场高难度的外科手术。 “刚才那句话，你对玲子的妹妹说过？” “没有。” “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脸上一副过来人的笑容让清水彻忍不住稍稍侧目，将话题转向别的方向，“森内桑有没有看过《海街日记》？” “当然看过，玲子带着我一起关注了漫画和小说连载。不过话说回来，我在里面的形象是不是太差了，怎么成了个出轨的已婚人士？特别是最后还被玲子抛弃了。” “这是奈奈美的主意，算是稍微报复下你抢走了她姐姐。” 森内也不动恼，只是脸上又泛起新人特有的幸福笑意，“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对了，结婚后，玲子姐就不会住在这里了？” “我们一起在札幌买了间公寓，小樽这边…也会留着，偶尔节假日来看看。” “奈奈美知道吗？” “玲子说已经告诉她了。” “是吗？” 望着餐桌那边，只见七见奈奈美低头翻看画册时无意间露出了淡淡笑容，清水彻摇了摇头，吞下口橘子，又听到森内开口。 “所以说，清水君你什么时候和玲子的妹妹结婚？” “这个…我们都才20岁，应该不用太着急？”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水到渠成，无需在意早晚，”瞥了眼餐桌，森内靠近了几分，压低声音，“之前你和那位能年玲奈闹出的风波，还有因为《海女》让你和能年假戏真做的呼声，玲子一直很生气。要不是她妹妹在劝，玲子差点都要忍不住，直接飞回国上门问罪了。所以清水君你多少注意一点，至少先把婚事定下来，让玲子放心，然后再…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可是始终站在玲子这边的。” 收起仿佛不小心吞下芥末一般的古怪表情，清水彻扯了扯嘴角，“没什么，只是…算了，多谢森内桑指教。” “对了，刚才那些话可千万别让玲子知道。” “明白。” 瞬间就保密达成共识，清水彻主动转开话题：“话说，森内桑和玲子姐出国一年是为了进修医学？有没有去过有趣的地方？” “医生可不像作家一样悠闲，”森内开了个玩笑，见清水彻没什么反应，便继续道：“有趣的地方没去几个，不过有趣的人到认识不少。” “哦？” “在国外，医生可真是贵族职业，像玲子这种靠着奖学金读完医学院的简直凤毛麟角。就我这次交流待的实验室，里面的学生不是医生世家就是富家子弟，甚至有个好莱坞明星的女儿，以及某个传媒大亨的公子。但真要说起来，他们的努力程度也不差，再配上先进的器械…” “这样啊…那他们那边，对于福岛是什么看法？” “福岛？”森内抱着手臂努力回想，“我基本没和他们讨论过这件事，但总体接触下来，大多数都知道两年前的那次事故，更多的…就没有了，毕竟和日本隔了上万公里的地方，他们平常不关注，当地媒体也不报道。” “相隔这么远也难免，毕竟大多数人只关注眼下发生的事情，那北海道这边呢？有什么不同吗？” “其实大部分人也不是很关心，觉得福岛那边的事情和北海道无关。不过从我们医院的门诊情况来看，癌症的发病率明显上升了，症状不明的病情也有增加趋势，只是这种数据更没人在意就是了。清水君，你打听这个，难道是进行相关题材的创作？要我说，你最好不要碰这个东西，就连我们医院内部都…” “暂时没这个打算，只是随便问问。” “没想法最好，不然玲子又要为她妹妹担心了…” 在七见奈奈美翻看着婚礼用品手册的过程中，清水彻打听着更多关于福岛的消息。 第十五章 试探 寒池夜月，暖风丝竹。 朝井辽此次的宴请在御苑左近一处颇有历史的高级料亭，据说在大正时期便是芥川龙之介等人的聚会之处。 不论这个说法是真是假，但既然有了这层光环，奢侈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听着隔壁包间里隐约透入的三味线，清水彻不由琢磨起朝井辽邀请自己的目的。 文学家这个职业虽然表面光鲜，不过其中的成名者毕竟是少数，便是久负盛名的大作家也不敢保证自己下一本书必定会大卖，所以大部分作家还是相当注重储蓄，在写作之外也拓展了多个收入来源。 比如说为人作序，四处举办讲座，或者在些社会机构里挂名个类似文化顾问的职务。 不过朝井辽刚获得直木奖不久，还没资格接触这些，收入肯定不够支撑他大手大脚。 这么说的话，他选择在这种地方宴请自己，不是受人所托便是另有所求了。 清水彻正思量着，就看到扇门打开，侍女引着两人鱼贯而入。 “清水君，这位是我的老师，早稻田文学部的古贺教授。这次其实是他让我来请你，抱歉没能提前告知。” 注意到主动介绍的朝井辽面露难色，清水彻更觉得这次没那么简单。略微点点头，便对上他身后那位秃了大半的中年学者。 虽然没上过他的课，但对这位古贺教授，清水彻也是早有耳闻。 除了愈发油光锃亮的头顶，这位古贺教授最有名的就是热衷于所谓的人脉。不只在学校内部拉帮结派，更是常常出席各种社会活动，与一帮社长政客推杯换盏。 他这种做派吸引了不少追随者，但有些人也对他不以为然，比如清水彻的老师，高桥教授。 不知道朝井辽为什么会拜他为老师？ 压下心中的疑惑，清水彻还是主动行礼：“古贺教授。” “嗯。” 见清水彻躬身，那位古贺教授只是稍微挪了挪下巴，就径直入座，让朝井辽更显尴尬。 让学生请自己来，又认为自己不配被他认真对待？ 莫名觉得有些好笑，清水彻也对面入座，准备听听他能说些什么。 “清水君，这次找你是为了” “朝井，别说这些弯弯绕绕了，清水也是我们早稻田出身，有些话还是直白一些比较好。” 大大咧咧打断朝井辽的介绍，那位古贺教授瘫在座椅上，露出了涨成个半球的肚子。 “清水，你这两年干的不错，拿了几个奖，我和你老师高桥教授也是脸上有光。但你这个学生就是有些不务正业，又是评奖舞弊，又是讲谈社分裂。你一个作家，一个学生，还是应该将主要精力放在学业和写作上，不要什么事都想掺和。” 懒懒散散说出这段话，古贺早已对这一套驾轻就熟。对付学生就不能给好脸色，不然一个个尾巴都要翘上天去。反而是上来就摆出身为教授的架子，先找个由头批评一番，等他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后，再和风细雨的鼓励几句，给点蝇头小利，才能让他们收起不该有的心思，老老实实地为自己所用。 当然，对于那些上流社会出身的年轻才俊就完全没必要用这一套。 古贺也不担心认错人，文学部所有学生的来历他早就一清二楚，再加上自己的人脉，可以说是绝无疏漏。 至于这个清水彻，只知道是京都人，也没听说和东京这边的大人物有什么往来，应该只是个普通学生。虽然运气不错拿了两个奖，但那又怎么样，只要他还想拿到早稻田的毕业证书，就还要落在自己手上。再说了，自己在文学界的关系，也不是他老师，那个专注于文学史的高桥能比的。 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低头，古贺还想着一会该怎么敲打，好完成答应别人的事，却忽然听到： “不务正业吗？比起古贺教授您，我应该还有很多进步空间才对。” “嗯？！” 对于这种平常毫无往来，却突然蹦出来对自己指指点点的所谓前辈，清水彻实在是没什么好感。 “不是吗？我听说您上课的时候经常面带红光，一身酒气，这个应该是为了激发灵感，绝对不是刚刚结束了哪里的酒会，是这样？” “你居然敢目无师长！” “我没上过您的课，严格来说，古贺教授您还不算我的师长。” “你” 本以为古贺会忍不住愤而离席，但出乎清水彻意外的是，他居然握着拳头生生憋了回去。 “好，你这样的学生我无福消受。不过以早稻田教授的身份，我还是正告你一句，学生还是应该以学业为重，不要掺和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里面去，不然的话我们学术委员会也没那么好说话！” “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知道您指什么？” “装糊涂？你连载的那本小说，为什么要写福岛的事？不要以为有早稻田当后盾就可以恣意妄为，还是你本来就想将早稻田拖进去，为你博一个国民代言人的名头？” “古贺教授是不是对我有误解？我一个普通学生，就是写点自己想象中的事情而已。” “哼哼，你以为我会信吗？我劝你赶紧把那本书停下，要不然的话” 瞧着古贺咬牙切齿的模样，清水彻到真想看看他能给出什么威胁，却没想到突然一声，“可以了！” 古贺身后，隔开包厢的扇门被打开，露出一男一女，两道身穿黑色西装的身影。 “古贺教授，这次的事情已经可以了，真是麻烦您。” 为首的那个男子上前来，塞给他一个鼓囊囊的信封。 古贺试了试信封的厚度，又哼了声，便甩着手径直起身离开。朝井辽带着震惊与尴尬，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房间里只剩下清水彻与两位突然现身的陌生人。 双方对视几秒，那位男子率先躬身：“清水桑，在下是东电宣传部的加藤正义，这位是我的同事，小野夕美子。初次见面就以这种出现，真是抱歉，还希望您多多关照。” 年轻女子也紧随其后，大礼以待，“请多关照。” 第十八章 挑衅 “不单是中野车站，我听说nhk附近也…” 清水彻猛然站起：“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终究还是太年轻，几句话就漏了怯。注意到清水彻的语气，名为小岛的国会秘书嘴角越扯越大，笑容中带着得意。为了完成议员的交代，也为了从东电那里收到的一千万现金，他打算再添一把火。 “所以就算是为了身边的人，还是请清水桑再考虑一下，任谁都不想看到出现令人遗憾的‘意外’。而您也看到了，以我们的能力，完全有实力为您提供保护。东电那里的条件也照旧。请您相信，我们是真心为了您的利…益…” 正说到一半，他忽然察觉到鞋底已经脱离地面，之前的自信也像是因为失去来源，瞬间转变为惊恐。 “你，你要做什么？救命！加贺警部…” 提着领口的右手稍稍用力，清水彻将他的呼救堵了回去，再去看岸田正明，他已经移动到门后，挡住了可能的干扰。 清水彻左拳紧握。 看到这一幕的小岛秀文已经闭上眼睛。 然而，随之而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剧痛，在短暂的失重感后，崴脚的疼痛让他差点没发现自己跌在地上的现实。 “你们…你们居然敢！我可是国会秘书，当心…” “当心什么？” 清水彻缓缓俯身，居高临下，目光和善。 “我和岸田桑什么也没做，小岛秘书难道不是自己摔倒的吗？” 残存的肌肉记忆让他不自觉护住颈部，片刻后，像是做好防卫一般，又有了胆气。 “你以为狡辩有用？等我出去…” “你有证据吗？好了，小岛秘书，我们来说点正事，”一手捏住他后缩的肩膀，清水彻的语气也亲切起来，“以小岛秘书你的年纪，已经成家了？孩子也应该有了。也许东电高层和议员我们触碰不到，但你的话…” 对于“成家”无动于衷，但当提起孩子时他瞬间缩紧的瞳孔，让清水彻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就是这些，走。” 提起这具被酒色掏空的身体，清水彻示意岸田开门。不等两人反应，那位小岛秀文就已经踉跄着冲了出去。 门被从里面反锁上。 “录音笔开了吗？” “那小子一进来时就开了。对了，你刚那一拳怎么没打上去？” “警视厅的人就在外面等着，要是想被拘留几天的话，岸田桑完全可以自己试试。” “还是算了…那样可就真的麻烦了…” 重新坐下，清水彻回想着刚才那位小岛秘书的挑衅，总觉得他是在引诱自己出手。 如果他刚才真的带着伤痕出去，只怕外面警视厅的工作人员会立刻冲进来，将自己和岸田逮捕。而他们掌握的宣传资源想必会立刻开动，将这件事宣扬到人尽皆知。 也许普通民众不关注文学家的私生活，甚至也容忍一些怪癖，但绝对不会原谅触犯法律的行为。 那样一来，不只自己的影响力会大打折扣，连带着眼下这部作品也会受到不小的质疑。要是再发生些其它足以转移公众注意力的事件，这部作品引起的风浪说不定会彻底消弭。 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拿之前积累下的名气和影响力在赌。相比于收买和威胁，东电和永田町的这一手段可谓是一击致命、釜底抽薪。 不过，虽然自己没踏入这个陷阱，但之前那位小岛秘书的威胁，想来也不是空话… “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听着岸田正明的感慨，清水彻点了点头。 之前的商讨中，自己和岸田已经预料到对方会采取暴力手段，但都认为对方会等到故事进行到关键情节时才如此行事。 按照之前的预计，那时读者的情绪已经相当激烈。面对着汹涌的民意，对方的手段或许会收敛不少，不会像今天一般直接，自己也还会有些回转余地，通过一些手段拖到小说完结。 然而现在的话… 一片沉默中，只有吹着暖风的空调嗡嗡作响，外面来“搜查”的警员也已经离开。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 同岸田对视一眼，清水彻拿起话筒。 “这里是早见书房，请问哪位？” “清水君吗？我是高桥留美。” 略做思索，清水彻回想起了在七见奈奈美姐姐婚礼上见过的这个名字，“高桥知事？” “没错，是我。本打算从出版社问你的联系方式，没想到你就接了电话，还真是巧呢。” “是啊。” 虽然口上附和着，但她在“搜查”结束不久后打电话来，又直接打到岸田办公室，让清水彻很难相信这真的只是所谓“巧合”。 电话那头，高桥留美也像是没打算遮掩。 “听说清水君的新书已经开始连载了？” “是的。没想到您在北海道也能听说，真是劳您费心了。” “越是身处偏远，越要留意东京的情况，”似是听出了清水彻话语中潜藏的含义，高桥留美解释了一句，又继续道：“从题材来看，清水君你没有听从我的劝告啊…” “抱歉，让您失望了。” “也谈不上失望，毕竟我只是认出了你是敏夫的学生，随口说了几句而已，你怎么决定还是你自己的事。对了，写作中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面对这么直白的询问，清水彻斟酌着回答：“稍微有点小波折，不过总体上还好。” “小波折吗？年轻人还是喜欢逞强啊…”高桥留美叹了声，“我可是听说永田町那边有人对你不满呢。” “这也没办法，我的书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 “这话倒是没错。不过…说不定只是一点误会，清水君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介绍你们当面聊聊，要是能解开误会就太好了…” “不用，”出言打断后，清水彻恢复礼节，“劳您费心，但如果能通过聊天化解，也就谈不上误会了。” 这句话说出，电话那头却没有立刻回复。过了几秒，先来的是一声叹息。 “唉，你这孩子，简直和敏夫一样倔。” “不过，既然不愿意和那边谈谈，那…清水君，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支持者呢？” 第十九章 漩涡 支持者？ 清水彻没想到自己能从读者以外的人口中听到这个词。 “没错，支持者。清水君，我想你应该清楚，永田町从来不是铁板一块？” 清水彻下意识微微颔首，几乎瞬间明白了高桥留美的意思。 作为一个至少表面实行议会制的国家，理论上民众的所有意见都会被不同的议员代表，在位于永田町的国会议事堂进行亲切热情、直白坦率的交流，也就是俗称的吵架。 在这一过程中，为了让选民觉得自己的选票没投错人，议员们至少表面上必须扞卫自己选民的利益，而根据利益与立场的不同，各式政党和派系也随之产生。 具体到福岛和东电的事情上，虽然执政党始终百般遮掩，但在野党却一直对东电的作为进行强烈抨击。甚至在执政党内部，部分派系和议员也总是态度暧昧，不愿对现任政府的决策轻易表态。 “清水君，你的所作所为可一直被‘有心人’看在眼中。怎么样，是否需要我帮你引荐几位？虽说不一定能帮你赢下这场胜利，但有人一起分担压力，总好过一个人单打独斗？” 听到这里，清水彻终于明白了高桥留美的立场，沉吟片刻，开口道：“多谢高桥知事的好意，但是…能不能让我考虑一下。” “当然可以。不过，清水君，我必须提醒你一句，迫于民众压力，东京地检署不得不重新对东电高层在福岛事故中的行为进行调查，之后会根据调查结果决定是否起诉，这个时间不会太久。清水君，如果你希望东电能为这次事故负责的话，还请尽快。” “我知道。” “那就太好了。做出决定后请立刻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 “明白了。” ----- 说是明白，但接下来的一周，清水彻始终没有联系过高桥留美。 其实高桥留美的来点算得上一件好事，至少说明了东电在永田町那里，并不像自己之前想的那般大受欢迎。无论是出于正义，还是为了选票，甚至是因为对东电这块肥肉分赃不均，还是有那么一派人准备对东电动手，让它承担起为福岛事故善后的责任。 那么，自己要投靠这些人吗？ 经过反复思量，清水彻已经在心中拒绝了高桥留美的邀请。 在表面上，东电背后的支持者只是派了警视厅和一位国会秘书，就足以打乱自己之前的计划，陷害不成后，留下的威胁也极为真切。但换个角度，他们也只是希望自己知难而退，不要阻挡他们瓜分东电资产的完美计划。只要自己“识趣”一些，他们对自己的针对也就到此为止。 可要是投靠了所谓的“反对派”，顶着他们的名头冲锋陷阵，那这件事的性质立刻就从利益冲突上升到政治斗争。同真正的权力相比，东电那些资产无疑是九牛一毛。 到时候，身处两个巨大的风暴搅出的漩涡中，自己这条小船除了灰飞烟灭，好像也没有别的出路。 每年那么多政治家和官僚自尽，其中有几个是真的自愿呢？ 更何况，在反对派的眼中，自己也不过是对付当前执政派系的一个趁手工具而已，没有人在意一件工具的得失。 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高桥留美的邀请。 但是…在两派人马都找上自己后，真的还存在从其中脱身的可能吗？ 思考着答案，又是一周匆匆过去。 到了原定的发刊日，早见书房突然宣布旗下的文学杂志暂停发售，随后在读者和网络上引起的热议，也靠着借口和鞠躬敷衍过去，渐渐消弭。 仿佛给出了明确信号，每天在早见书房和中野车站附近游荡的“暴力团体成员”少了大半，同时电视上对福岛的讨论瞬间消失，高桥留美也没再打电话来。 新闻里仍然一片祥和，街头也依然有人抗议，行人们也都见怪不怪，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清水彻那本小说连载前的状态。 不过还是有了一点不同。一家濒临破产的周刊杂志刊登了一篇文章：清水彻以福岛为背景的小说是否损害了日本的国家形象？ 据说当期杂志大卖五万份，让这家杂志社起死回生。 再然后，永田町两派人马都接触过清水彻的消息不知从哪泄露了出去，这家杂志社又默默撤回已经写好的文章，断了继续炒作的念头。 之后，清水彻就接到了东宝的邀请。 时隔许久再次来到东宝大楼，虽然眼中的场景毫无变化，但前台的接待小姐却没了之前的热情，仅是公事公办地询问来意后，带他前往预定的接待室。 一路上，遇到的东宝职员在目不斜视的擦肩而过后，也忍不住在他背后窃窃私语。 “这就是那位清水彻啊…” “没错，听说他屈服于永田町的压力，没敢继续写下去。” “居然怂了，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小声点，别被他听到…” 瞥了眼不远处掩耳盗铃般低下头的两个人，清水彻面无表情地步入了面前的接待室。 独自在接待室内饮下好几杯热茶，才等到匆匆赶来的桐原真司。 “真是抱歉，刚才有一个紧急会议。” 看着桐原真司如同遭受过陨石撞击一般的脸，清水彻微微摇头，“没事的，桐原前辈工作繁忙，可以理解。对了，今天叫我来是什么事？” “啊，这个，麻烦稍等。” 桐原在沙发上坐下，拿着手中的笔记本快速翻动，可能是因为跑过来的缘故，他额头上流下了几滴汗水。 “找到了，”他停下翻动，抬头道，“清水君，这次找你来是关于《海街日记》的事。原先不是确定明年四月开始拍摄吗？受限于一些原因，现在要向后推迟一段时间。” “哦，”清水彻毫不惊讶地点点头，“推迟到什么时候？” “这个…上面还没确定。” “那推迟的原因是什么？” “首先是经费因素，”桐原真司额头的汗水不断冒出，语速也逐渐加快，“其次是演员的人选，还有剧组组建方面…” “桐原前辈，”出口打断他的辩解，清水彻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比起这些借口，我更想听到些实话。”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的那本？” 第二十二章 下次再见 脱离了沉思状态，清水彻没有立刻给出回答，而是先提出一个问题。 “训霸桑，假如你们真的赶在新台长上任前，制作出了反映福岛事故的纪录片，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之后的话…” 两只手握着茶杯，训霸圭语气略显犹豫。 “如果纪录片能在民众中引起强烈反响…考虑到明年的国会选举，新任的台长和他背后那些人，也会因为顾忌民意，不敢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有些余地…” 话说到这个程度，清水彻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说到底，所谓的反映福岛事故纪录片，其实是训霸圭他们这些中的左翼人士，在面对右翼紧逼下的无奈反击而已。 按照对方强行拿下台长职位的强硬态度，新台长上位之后势必会迎来一场大清洗，将训霸圭这些持反对意见的人边缘化，从而实现执政派系对这一国家宣传机器的完全控制。 面对这种情况，训霸圭他们也必须想办法自保，而掀起对福岛问题的讨论，借民意限制右翼分子的行动，为自身争取回旋空间的计划，确实看上去有那么一丝可能性。 不过问题在于…他们能成功吗？ 清水彻对此很是怀疑。 作为国营电视台，的台长人选由国会决定，副台长的则是由台长决定。在完全掌握了高层职位，又得到国会支持情况下，对方只需要一纸命令，就可以完全阻止就福岛事故发生。而民营电视台更是见风使舵的好手，绝对不会主动出头。 到时候，无论民间的讨论多么汹涌，永田町都可以靠着手中的媒体力量强行压下去，装作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所以，如果仅仅是讨论，训霸圭他们逃不了失败的命运。可要是将讨论变成揭露真相呢？由国家电视台出面对东电进行指控，引起的轰动恐怕不亚于两年前的那场事故？ 可他们会有这个胆量吗？ 当然，就算他们没有完全与对方势不两立的勇气，只要能引起一些波澜，到时候也能有些作用 想到这里，清水彻开口道：“训霸桑，纪录片的事情就算了，我还在风口浪尖上，直接参与进来未免太显眼。不过我这里有些资料，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用得上…” ----- 结束了与训霸圭的交流，当清水彻离开休息室回到音乐大厅时，时钟已经指向深夜。 今天的排练早已结束，除了几个进行打扫的工作人员，偌大的音乐厅重现变得空荡。 望了眼舞台上的标志，清水彻也未再做停留，直接推开门，踏入了外面的雪夜中。 相比来时，雪花下落的速度慢了一些，在无色路灯的照耀下悠然飘落。 踩着平整的积雪，清水彻回想起了之前交流中训霸圭的表情。 先是惊喜，继而犹豫，最后踌躇。 毕竟跳出来公开指控东电与背后的政客可不是像在记者会上鞠躬这种小事，若是成功自然皆大欢喜，但万一失败，他的下场也就不仅仅是被边缘化，直接解职、遭受威胁、乃至“被自愿”卧轨自杀，都有可能。 所以，他要是能够鼓起勇气自然好，而权衡利弊后选择放弃也可以理解。总之，不能完全指望这边就是了… 正这样想着，一道声音穿过了雪夜。 “清水编剧。” 只剩雪花落地声的静谧中，清水彻驻足，循声望去，只见一串已经被隐去大半的浅浅脚印尽头，有个肤白胜雪的女孩子走出了隐身的角落，站在仿佛聚光灯一般的路灯之下，脸上带着比灯光更明亮的笑容，对着自己小幅度挥手。 “白石小姐？” 下意识瞧了眼左右，发现四周无人后，清水彻走上前去，仍然难掩心中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啊，这个…因为之前和松冈茉优桑…所以…” 看她目光躲闪着回答含糊，清水彻只当是她有什么不方便，略过了这个问题。 “那叫住我是…” “那个…清水编剧，听说你最近…” “啊，《海街日记》的事？白石小姐你也知道了。也是，这个圈子里没什么秘密。” “那…” 见他摊着双手轻松承认，白石麻衣刚刚放下的心又悬起几分，忍不住想要再问几句，却在胸膛起伏几次后发现自己还没有那个资格，只能在背后抓着手腕，竭力藏起关心，启唇道：“没事？” “不算什么大事，”清水彻微微摇头，“不过倒是有些对不起白石小姐你，明明为试镜准备了这么久，却因为我的原因让《海街日记》暂停了。” “这绝不是清水编剧的错！” 笃信的声音甚至没扰乱下落的雪花就在夜晚中消失，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坚定目光还是让清水彻微微失神，一时没做出回应。 不过在他面前，刚才激动之下没控制住情绪的某个人先错开了视线，口中还在解释。 “那个…我看了清水编剧你关于福岛事故的，总感觉…很真实，所以要是有人因此不满，那一定也是因为心虚…对了，虽然我没什么名气，但如果需要我公开说些什么的话…” “多谢白石小姐的好意，不过不用了，这件事我自己能解决。” “这样吗…” 看着她抚着胸口松了口气的动作，清水彻也察觉到了她的紧张。也是，作为女子偶像，平日里的一言一行都受到经纪公司的约束，连开设个人的社交账号的自由都没有。若是突然在这种事情上表态，不论结果如何，她自己受到责罚肯定是跑不了的。 不过，能有人甘愿冒着风险支持自己，这种感觉… 想到这里，清水彻开口道：“白石小姐，你还要等其他人吗？要是不用的话，我送你去停车场。” “那个…”灯光中，她的睫毛颤动几下，最终还是沉了下去，“那就麻烦了。” 驻足停留后，从天空中飘落的雪花愈发柔和，落在地面上也像是羊毛铺成的地毯。 于无声中并肩一阵，清水彻望着在夜幕上印出了巨大身形的东京铁塔，突然开口：“这场雪，一下子就让人有了一年马上就要过去的感觉呢。” 白石麻衣双手拎着小包，看着自己脚下踩出的痕迹，只是低着头轻声回应，“嗯。” “新年快乐。” “欸？不是还有十几天才到新年吗，”白石麻衣忍不住侧过脸，“而且前面还有圣诞节。” “嗯…大概是因为圣诞节不放假，所以没什么感觉。” “这样吗？” 白石麻衣眼睛弯弯，“那也提前祝清水编剧新年快乐。对了，还有生日快乐。” “谢谢，”下意识应了声后，清水彻才反应过来，“这个你也知道？” “这个…不小心听别人说提起过…” “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清水彻摇摇头，“不过还是多谢了。” “没什么的，”白石麻衣也连忙摆手回应，重新低下头后，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机会，“那个…为了感谢清水编剧对我的照顾，我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不知道可不可以…” “哦？那真是麻烦你了。” “完全不是麻烦，”白石麻衣的语速快了几分，“那等到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带过来？” “没问题。” 说话间，停车场已经近在眼前。 “好了，白石小姐，我就送到这里了。” “多谢清水编剧，那…下次再见？” “嗯，再见。” 目送着清水彻走向夜晚的另一端，白石麻衣又摆了摆手，才抱起早就冷得不行的手臂，迫不及待地向着位于温暖室内的停车场跑去。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26章 下次再见）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日娱字事》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第二十三章 逼迫 “抱歉，让你久等了。” 当白石麻衣回到保姆车上时，坐在驾驶座上的干练女性经纪人正低着头，一手一部手机，在屏幕上敲打个不停。 “没事。不过，怎么这么久？” 刚在后排坐下，白石麻衣心中一突，表面上仍然自然道：“刚才出来的时候，被能年玲奈桑拉着聊了一会…抱歉。” “这样。” 经纪人放下手机，发动车子，视线落在停车场的指示牌上。 “这是好事，多在演员圈子里结交些朋友，不仅对乃木坂有好处，对你自己的发展也很有帮助，尤其是像能年玲奈桑这种当红演员。不过对方的为人也要考虑，我回去整理一份资料，你认真看看，不要外传…” 意料之外的顺利过关。 白石麻衣按着心跳加速的胸口，对经纪人的要求连连点头，“好的。” “对了…” 放松之后的突然袭击让白石麻衣下意识缩了下身子。 “以后遇到这种事，要提前告诉我，不然我会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 “没问题。” 说话间，保姆车已经驶出停车场，汇入到无尽的车流中。 确定迎来了风平浪静，白石麻衣终于放心地靠在座椅上，刚刚暗自松了口气，不过在瞥了眼窗外后，又一下子起身前探。 “等等，山田桑，这条…不是去我住处的路？” 这段时间多次往返于公寓和之间，白石麻衣对窗外的风景早已熟悉。 前排经纪人的回答依然淡然：“今野社长说有重要的事情找你，所以先去公司，等谈话结束后我再送你回去。” “那个…有说是什么事吗？” “大概是你个人发展的一些事情。不用担心，我也会在场。” “这样啊…” “对了，刚才给你发了明天的行程，大概白天是握手会，晚上是综艺节目录制，还有个杂志采访…” 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白石麻衣吞下口水，没来由地想编个借口逃过这次谈话。然而，刚张开口，还未来得及出声，一条对女子偶像而言堪称铁律的规则就将她的话语堵了回去。 那是条重要程度远在所谓“恋爱禁止条例”之上的规则，即“完全服从运营的决定”。 偶像是个贩卖“梦想”的职业，这份“梦想”能够被多少人看到，继而得到支持，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运营手中的资源。单曲选拔的位置，上电视的机会，乃至外界对偶像形象的认识，全部都掌握在运营手中。 所以为了个人发展，最好不要和运营起任何冲突。 而且，在运营的指挥下，乃木坂已经从最开始的默默无闻，变成了现在的小有名气。自己也很喜欢乃木坂的环境，在团队内的待遇也不错。 从这点来看，似乎自己也没有反对运营安排的必要。 更何况，以乃木坂运营对团体的掌控程度，找借口逃开可能意味着更大的麻烦。 窗外，圣诞的装饰已经布满街头，橱窗里的暖黄色灯光看上去比以往更加绚烂。 注视着这幅场景，白石麻衣不断在心中劝说着自己。可总是有那么一丝不安如同云雾一般，难以掌握，却也无法消散。 ----- 港区，乃木坂大楼的第五层。 白石麻衣在走廊上小心控制住表情，才跟在经纪人身后，走进了挂着社长牌子的办公室。 “今野社长，抱歉打扰了。” “哦，山田和白石啊，稍等我一下，你们先坐。” 在待客用的沙发上坐下，白石麻衣手扶膝盖，双腿紧并，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这间办公室，试图找出和今天有关的线索。 摆在架子上的乃木坂单曲、贴在墙上的宣传海报、顶着鸡窝般发型在纸上写写画画的今野义雄，看上去似乎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 正想着再问一下经纪人，桌后的今野义雄却已经起身，来到两人对面的沙发前，开启了这场谈话。 “你们都是从过来？怎么样，白石，登上红白歌会的感觉如何？” “很新鲜…不过，多亏了今野桑和事务所对我的支持，我才能有红白出场的机会。”普通却也挑不出什么问题的回应。 “不用这么说，以乃木坂如今的影响力，坦白说我们还没那个实力。能有这个机会，完全是因为白石你入选了《海女》剧组缘故，”今野义雄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对了，你当时能拿到《海女》里的角色，是受了那位清水彻的照顾？” 白石麻衣猛然心中一突，但对面今野投来的打量目光，让她瞬间意识到现在不是忐忑的时候，只能斟酌着开口。 “这个…应该是清水桑觉得我和剧中的一个角色很像…” “虽是这么说，但那个角色也不是非你不可？” “那…我也不清楚清水桑的想法…” “不用这么紧张，只是随便聊聊，”今野义雄呵呵一笑，仿佛真的是随意谈天一般，突然蹦到了另一个话题，“说起来，白石，你对乃木坂有什么看法？” “乃木坂的话…一直发展的很好，单曲销量不断上升，工作机会多了不少，成员们也都能合得来…就我个人来说，非常喜欢乃木坂！” 这句话是白石麻衣的真实想法。 “那就好，”今野义雄还是那副轻松模样，“不过，从我们运营的角度看，没什么事是一番风顺的，比如最近那个青山学院事件，你应该清楚？” 犹豫片刻，白石麻衣点了点头。 就在不久之前，乃木坂的四名成员被怀疑与青山学院大学的学生有超出朋友界线的男女关系，在网络上很是掀起了一波风浪。 乃木坂运营也对这件事进行了调查。虽然没有公布调查结果，不过最后有两名成员离开乃木坂，另外两名成员也因为“不谨慎”而遭受了内部处分，这样的处理方式还是多少说明了些问题。 因为这件事，乃木坂内部的气氛也像是遭受了寒流一般突然转冷，即便在舞台上还能尽力露出笑容，但回到休息室后就只剩下如履薄冰。而逃离这种气氛的想法，也是白石麻衣近日里积极参与《海女》剧组排练的重要原因之一。 “坦白告诉你，白石，”今野义雄坐直了些，“在这次调查中，我们也发现其他成员有一些危险举动，计划下一步单独找她们谈话，当然，具体是谁我就不说了。” 总觉得话中他另有所指，白石麻衣心虚的挪了挪身体，口中敷衍着：“仅仅是谈话吗？” “毕竟是第一次，谈话就可以了。我个人认为，如果她们真的喜欢乃木坂，把偶像视作‘梦想’…就算称不上‘梦想’，哪怕只是把乃木坂当做是一份工作，一个通向其他目标的跳板，都应该有身为偶像的觉悟才对。” 说到这里，今野义雄又顿了顿，语速也刻意放慢。 “白石，你觉得呢？” “…您说的对。” 这种时候，似乎没有肯定之外的回答方式。 “那就太好了，白石，”今野咧开了嘴，脸上露出名为满意的笑容，“我本来还担心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不过现在看来也不是这样嘛。” “话说回来，要是某个边缘成员爆出绯闻，就像这次一样，我们运营完全有能力处理，不会让它对乃木坂的形象造成多大影响…” “但是，如果是核心成员，那就完全不一样了。白石，虽然你的表现一直都很让运营放心，但我还是要提醒一句，你是我们乃木坂的核心，‘白石麻衣’这四个字就等于是乃木坂。所以，千万…千万不要做出让粉丝失望、让自己后悔的事，能做到吗？” “…我明白了。” 步步逼近之后，她已经没了选择余地。 “很好！” 今野义雄点了点头，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放松。 “对了，今天叫你来，是想谈谈你个人发展的事情。你在《海女》里的表现不错，剧组和观众的反响也都很好，靠着这个，我们在一个叫《》的电视剧里给你找了个角色。虽说是晚上11点档，番位也不算靠前，不过戏份不少，很有发挥空间。计划明年三月开始拍摄，四月在富士电视台播出…” “等等！” “白石，有什么问题吗？”今野义雄微微皱起眉头。 “那个…明年三月，是《海街日记》的拍摄时间…” “没错，可我们接到通知，《海街日记》的项目暂停了。” 今野义雄的表情让白石麻衣明白意识到自己或许暴露了什么，不过事已至此，她也顾及不上那些，“只是暂停而已，还有恢复的可能性？” 没有直接回复，今野转开头，对着一旁的经纪人道，“山田你还没告诉她？” “抱歉，刚接到消息，还没来得及。” “没事，现在也不算晚，”今野义雄又看向白石麻衣，“经过运营讨论，我们已经向东宝发了传真，声明你放弃参加《海街日记》的试镜。” “…为什么？”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那个项目遥遥无期，我们总不能一直等下去，尽快让你出演电视剧，在影视界打响名气才是正事。更何况…” “何况什么？” “现在那个清水彻，”今野义雄按着眉头，“他卷入福岛事故当中，身处执政党和在野党冲突的最前线，连都发表不了，眼看离身败名裂不远了。我们做娱乐的，最忌讳和政治扯上关系，遇上这种事自然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本来我还挺看好他，想着搭上他的线，说不定能给乃木坂拉点资源，谁想到他突然脑子不开窍，居然自取灭亡…” “可是，今野桑…” “白石！” 情急之下的辩解，刚离开口就被旁边经纪人的小声提醒打断。 像是被浇了一头凉水一般，白石麻衣强迫自己恢复镇静，然后就看到了对面今野义雄逐渐冷下来的眼神。 “白石，你之前不是说…你已经明白了？你在乃木坂中的位置、身为偶像的责任，难道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他的厉声喝问像个引子，将某些沉淀在记忆深处的场景钓出，继而重叠在一起，让白石麻衣忍不住颤抖起来。 ----- 回公寓的路上，保姆车在沉默中前进。 雪花停止飘落的深夜，灯光、行人、零星烟花的影子， 都没能在白石麻衣的瞳孔中留下痕迹。 车子在信号灯前停下，前方的道路被铁轨分成两截，闷雷一般的声响正在逼近。 借着信号灯的红色浮光，白石麻衣从包中翻出手机，找到一个名字，移动手指，缓缓敲出了一行文字。 “抱歉，我可能没办法给你送礼物了。” 仿佛是检查语法错误，她怔怔看了几秒，才闭上眼睛，按下了发送键。 随后，靠着手指的肌肉记忆，在这行文字与那个名字上，一并选择了删除。 列车驶过，巨大的轰鸣声盖住了某个人的啜泣。 次日的握手会，白石麻衣因为偶感风寒而缺席。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27章 逼迫）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日娱字事》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第二十四章 探望 夜晚的另一个尽头，清水彻坐在出租车后排，面对着手机上的文字微微挑眉。 “抱歉，我可能没办法给你送礼物了。” 什么意思？难道是…刚才那段时间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斟酌几许，清水彻移动手指，打算稍微询问下具体情况。然而，就在指尖碰到屏幕那一刻，手机突然震了起来，来电提示图片也盖过了聊天界面，他的手指也正好落在接听按钮上。 看着屏幕中央标着的“高桥教授”字样，清水彻还是决定先接电话。 “喂，高桥老师吗…什么？！顺天堂大学附属医院？好，我马上来！” 被电话中含糊不清的描述占据思绪，清水彻暂时忘记了要给白石麻衣回信的事。 ----- “老师！” 下了出租车，清水彻一眼就看到在医院大楼前等候的高桥敏夫教授。他穿着厚重的长风衣，花白的头发有些杂乱，但腰背挺得笔直，整个人看上去精神矍铄，完全不是之前电话中几个词语形容的模样。 清水彻不由疑惑：“老师，您…没什么事？” 对面的高桥敏夫也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摆手道：“不是我。之前走廊里信号不好，没说清楚，住院的是渡边淳一桑。我今天来探视，他突然提出要见你，本来是打电话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没想到误会了。” “这样啊…” 见不是自己老师住院，清水彻也松了一口气，放松下来。不过又随之疑惑：在这种时候，渡边淳一提出见自己一面，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任何线索，猜测也无从谈起。 清水彻看了眼医院大厅里漏出的灯光，询问道：“既然已经来了…现在去探望渡边桑，合适吗？” “没问题，他也在等着，我和你一起上去。” “好，”清水彻点点头，在迈步之前又问了句：“对了，渡边桑是因为什么住院？” “癌症，”高桥教授顿了顿，又吐出一个词语，“晚期。” ----- 乘坐电梯上楼，又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清水彻跟在高桥教授身后，走入一间单人病房。同主动离开的护士小姐致意后，目光转向了靠在病床上的老者。 他倚着枕头，双眼紧闭，两颊深陷，黯淡的皮肤上布满了不规则的斑纹，整个人蜷缩着，消瘦到只剩下一只猴子大小。身前只剩皮包骨的嶙峋胸膛虽然在尽力起伏，但也已经到了需要氧气管来维持呼吸的地步，与半年前上门拜访时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仅是静静看着，清水彻就体会到了生命正在流逝的感觉。 转头看了眼旁边的高桥教授，本想问问是不是应该改天再来，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声音嘶哑道：“清水小子，把你的眼神收一收，到了我这个年纪，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谈不上意外。” 听他的声音还算有精神，清水彻也觉得心中的沉重感淡了些，移开目光，点头道：“是，渡边桑。” “嗯，你们，都坐。” 拉出两张椅子，分别放在病床两侧，清水彻刚坐下，就听病床上的人说道：“清水小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吗？” “应该…不是为了怀念？” “算你有点自知之明，咳，咳，”习以为常的干咳几声，渡边淳一又继续，“我住院以来，虽然已经和外面没了联系，不过，总有人在探病的时候，对我提起你做的好事，说是，希望我能出面申斥你一番。对于这个，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只是写了小说而已。” “哼，只是吗…我记得，半年前就提醒过你，作为一名作家，不应该参与到政治的世界中去。” “确有此事。不过，渡边桑，我不觉得影响几千万人的福岛事故应该成为永田町搞利益勾结的政治筹码。” “你不觉得…这是你能决定的事吗！” 虽然还是那副有气无力的嘶哑语调，渡边淳一浑浊的眼神却一下子锐利起来。 “你就是不知道自己的下场。正好高桥也在，来，向你的得意门生说说，文学家参与到政治会有什么下场。” 没想到突然转向自己，高桥教授表情讪讪：“没有这个必要…” “不用麻烦老师，”清水彻插话进来，“我知道这件事。” “哦？”渡边淳一转着眼睛，“那就说说看。” “老师，失礼了，”对了一脸意外的高桥教授微微躬身后，清水彻开口道：“因为之前无意中听人提起，所以我找了些当年的报道。大概三十年前，高桥老师刚大学毕业不久，因为连续写的几本小说都广受欢迎，成为了文学界颇受期待的新星之一。” “当时，国内围绕着国有铁道是否应该民营化的问题展开讨论。不只是国铁内部，议会里执政派系和在野派系也对立起来。执政派系提出为偿还国铁背负的巨额债务，应该将全国铁路系统拆分出售；在野派系指责此举是有人为了从中牟利，顺便打击国铁中的工会势力。” “就在双方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高桥老师写了篇文章，指出出售国铁根本无法解决债务问题，还会使北海道等偏远地区的铁路无力维持，最终不得不废弃。同时又说国铁内部积弊严重，运营成本居高不下，必须要彻底改革。” “此文一出，算是同时得罪了两派势力，招来了几位文坛大佬的公开批驳，以致于，”说到这里清水彻顿了下，看了眼对面高桥教授的表情，才继续道，“以致于不得不放弃写作，在早稻田谋求了一个教职，从事文学史方面的研究。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看来你还算清楚，”渡边淳一两只干瘦的手在空中挥了挥，做鼓掌状，“那你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吗？还是说，你也做好了放弃文学的打算？” “我并没有放弃写作的想法。”清水彻沉声回应。 “那你就别再参与这件事，”渡边淳一斩钉截铁道，“作为文学家，关注文化和社会风气就够了。至于不相干的事，就应该远远避开。” 对他这番话，清水彻不以为然。 “渡边桑，虽说文学家的职责是发展文学、引导风气，可东电和永田町在福岛事故这么大的事上只知道推卸责任、一味敷衍，无论尽力引导，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不论什么时候，都必须让犯下错误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你想惩罚谁？”渡边淳一瞪着眼睛，“永田町身后的门阀，东电身后的财阀，那是真正掌控这个国家的人。惩罚他们？就凭你一个毛头小子？哼！自取灭亡。” “渡边桑是这么想的吗？”清水彻也对了上去，“诚然您说的没错，门阀和财阀控制着这个国家，但并不代表他们就是无敌的。不然的话，他们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出售国铁，打击工会？说到底，他们还是怕了！” “你…” 渡边淳一从床上坐起，清水彻也站起身来。就在气氛愈发紧张之际，病房的门被推开，之前的小护士拿着药盒入内。 “已经过了探视时间，病人需要休息了。两位，请先回去。” “哼！” 渡边淳一瞥了清水彻一眼，便裹上被子躺下，再也不发一言。 清水彻也吸了口气，躬身告辞后，迈步离开。 第二十五章 准备 “清水你不用在意，渡边淳一桑对待政治的态度一贯是避而远之。说起来，他当年也劝过我，不过我当时年轻气盛…” 与高桥敏夫教授一同走出医院，清水彻突然插嘴道：“老师也认为我是年轻气盛吗？” “多少有一些，”面对自己最得意的学生，高桥教授很是坦白，“但是比起无知带来的莽气，更多的是下定决心后的锐气。不过，无论是哪种，都比始终笼罩在社会上的暮气好的多…” 高桥教授叹了口气，水汽在寒夜中凝为白雾，“之前听说过一句话，‘如果不打扫，垃圾不会自己跑掉’，我本人深以为然。所以，如果自己感觉不后悔，就坚定的做下去。这件事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不过，要是感觉实在坚持不下去，毕业后来做我的研究生，怎么样？我这个教授的位子早晚还是要传下去的。” 看着他发出邀请时的诚挚表情，清水彻先是楞了下，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用力一躬，“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一定来叨扰老师。” “那就说定了。” 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高桥教授继续道：“车马上来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有，”清水彻点点头，“老师，这次渡边桑让我来，仅仅是想劝我远离此事吗？” “这个…”高桥教授沉吟了一阵，“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由于病情恶化，渡边淳一桑已经有段时间不接受探望了。这次是他主动联系我，说想聊聊以前的事，聊到最后又说想见你…也许，人在临近大限之前，想法总会出现一些变化…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是不会站到东电那边去的。想当年，我能在早稻田安顿下来，还是多亏了他帮忙…” “原来渡边桑帮过老师吗？”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 看着载着高桥教授的车子融入黑夜中，清水彻也移动脚步，向着附近的出租车等候点走去，同时不忘思考渡边淳一的意图。 至少从结果来说，把自己叫来驳斥一番完全没什么意义。 不知何时，雪渐渐停了，街道上却依然寂寥。 清水彻站在等候点的雨棚下，注视着呼出的水雾在无色灯光的照耀下弥散，又等了一阵，从衣兜中摸出手机，拨出个号码。 三声长音后，电话接通。 “野间社长吗？冒昧打扰了，我是清水彻。” “是我，”听筒里传来讲谈社社长野间省伸的声音，“清水君这个时候突然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急事倒谈不上，不过…我记得野间社长说过，贵社欠我一个人情，是？” “确有此事，”听筒中的音调高了几分，野间省伸明显起了兴致，“怎么？清水君已经想好怎么用它了？” “是的。我有一本，想要在讲谈社旗下的文学杂志上连载，可以吗？” “如果只是普通的，当然没问题。不过…你的所说的，该不会是最近引起风波的那本？” 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迟疑，清水彻继续道：“难道业界第一的讲谈社也会害怕所谓的安全检查吗？” “呵呵，这个自然是不怕的。但是，你那本书带来的麻烦远不止于此啊…” “所以？” “所以啊…”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声叹息，随之语气也冷了几分，带着点公事公办的意思，“清水君，说实话，我们讲谈社本来也不想淌这滩浑水。不过，大概十几分钟前，渡边淳一桑打电话来，希望我们能帮你一把。” “渡边淳一桑…吗？” “没错。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动他的，但既然他开口，我们也不好拒绝。而且有他站在前面的话，我们的压力也能轻上不少。所以，清水君，即使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安排这件事。不过请记住，这次是因为渡边淳一桑的缘故，讲谈社欠你的人情依然有效。” 从他的话语中发现了结束通话的预告，清水彻急忙追问：“等等，渡边桑还说了其他什么吗？” “倒是还有一句话，”野间省伸想起了什么，“清水君，他让我转告你，文学界会在这件事上保持‘中立’，所以放手去做就好。这个意思，你明白吗？” 清水彻微微颔首，“明白。” 保持中立固然意味着自己得不到任何来自文学界的支持，但相应的，也不会有人跳出来对自己大加批驳。 “我再提醒你一句，渡边桑的身体状况可能坚持不了半年，到时候…不论如何，抓紧时间。” “…我明白了，多谢野间社长。” “不必，你真正要谢的人不是我。” 握着手机，清水彻下意识转身回望，却被雨棚挡住了视线。 ----- 回到中野站附近的公寓时，表盘上的指针已经转过最高处。 摸出钥匙，打开房门，清水彻意外看到客厅里还留着一盏小灯。暗黄色的光线下，七见奈奈美披着上衣，俯身在电视前的被炉上，手臂垫在额下，长发从一侧散落，只露出半张侧脸，似是已经入睡。 虽然清水彻已经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放轻了动作，但她还是像早有察觉一般，揉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将纤细的腰肢暴露在空气中。 “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从出来后，被高桥老师带着去探望了渡边淳一桑，又和讲谈社的人聊了一阵。” “讲谈社吗？”七见奈奈美上前帮清水彻脱下外套。 “嗯，他们愿意连载那本。” “是吗？”听到这个消息，饶是七见奈奈美也觉得意外，“那这么说，计划要提前了吗？” “嗯。” 按照原本的计划，在连载受阻的情况下，清水彻会在写完整部后，趁着永田町那边放松警惕，直接将以单行本的形式在全国书店上架。到那时，东电和永田町再想封堵也来不及了。 当然，相比于连载这种逐渐引起讨论，一步步积累热度，最终引爆的方式，直接出版单行本未免有些影响力不足，最终起到的效果也很难说。 “对了，七见，你那边怎么样了？” “姐夫已经联系上了之前国外进修时的朋友，他们答应配合清水你的进度，在最终出版的时候于各大媒体披露东电和永田町的罪证。” “嗯。要是已经引起了足够的讨论，加上国外也公布了证据，国内的媒体也不得不跟进，将这件事宣传得人尽皆知。到时候，希望能有个好的结果…” “一定会的。”七见奈奈美语气很是坚定。 “那就太好了。” 随口应了声， 清水彻拉着七见奈奈美靠在被炉前，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连载这种方式固然可以积累影响力和热度，但也给了东电和永田町反应时间，参照之前的威胁，说不定就会做出什么狗急跳墙的事。 想到这里，清水彻忽然喊了声：“奈奈美。” “怎么？” 昏暗灯光下，七见奈奈美转头看过来的画面有如上个世纪的黑白电影。 “你愿意陪我在京都待一段时间吗？” 眼前的画面定了几秒，只见她忽然收起视线，拿起桌上的水杯，转过脸去，做出喝水的动作。 “好啊。”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29章 准备）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日娱字事》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第二十六章 回家 只要在京都，就不必担心东电和永田町的一些人做出狗急跳墙，或者说是同归于尽般的举动。 至于能年玲奈和吉冈里帆，她们由于演艺活动一时无法脱身，但有电通大小姐上井彩陪着，也谈不上有什么危险。 所以剩下的只有尽快写完整本，同时配合着手中的证据，逐渐累积起民众的关注，等到民意如火山般沸腾那刻，便是彻底引爆之时。 而某些自以为可以从惩罚中逃脱的人，必将被喷涌而出的怒火吞噬殆尽。 抱着这样的打算，清水彻带着七见奈奈美回到了京都。 相比于东京，京都的气候更温暖一些。因此，虽然是深冬，庭院中依然残存着一抹青色。 踩过石块铺成的小道，清水彻从背包中翻找着许久不用的钥匙，抬起头就看到七见奈奈美腰背挺得笔直，攥着提包的手用力到发白，嘴唇微动，似是在进行着什么练习。 “不用太紧张，”清水彻拉了拉她的手，“我家人都很随和的。父亲虽然表面严肃，实际上不过是面冷心热，母亲的话，嗯…” “伯母…怎么了吗？” 感受到她的手紧了几分，清水彻也稍稍用力，摇摇头打破停顿：“总体上还好，就是有些…难以形容？总之，待会别表现得太惊讶就好。” “不要太惊讶？” 七见奈奈美挑着细长的眉毛，还在疑惑着，就看到眼前的房门从内侧打开，一位身穿素色和服的美貌妇人探出身来。 “小彻你怎么又磨磨蹭蹭的，自己家钥匙半天找不出来，害人家女孩子陪你等这么久。” “您又是从监控里看到的？” “没有哦~” 看着两人间仿佛同龄人之间的奇怪互动，七见奈奈美还没反应过来，就突然察觉到自己的手被拉住，清水彻的母亲已经撇开他转向自己，脸上的笑容写满了亲切。 “你就是七见？经常听小彻提起你，今天可算是见到了。” “啊，那个…” 惊讶之下大脑一片空白，早已准备好的介绍词不知道躲到了何处，面对着对方仿佛面对着自家女儿一般的和蔼面孔，略感微妙之下，七见奈奈美只能临时凑出几个字：“伯母好…” “你也好，”清水理子一脸受用表情，迈步出门，围着她打转，“果然是个漂亮的孩子…我就叫你奈奈美，你也喊我理子阿姨就好。” “这个…我…” 缩着肩膀，难得陷入不知所措的七见奈奈美悄悄瞥了眼清水彻，见他微微点头，垂下略微发烫的脸颊，轻声道：“理子阿姨…” “哎~好孩子。” 满脸喜色地应完这句，她又使唤起清水彻来。 “小彻，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奈奈美的行李拿进来。” 回头只顾带着七见奈奈美向里走。 不过就在几人都进门，走在前面的七见奈奈美转入走廊之后，她又突然放慢脚步，来到清水彻身边，压低声音：“之前你不是带了一个叫能年玲奈的女孩子回来吗？那孩子呢？” 清水彻下意识睁大眼睛。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对了，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怎么没一起来？” “能年她…” 刚开口就觉得奇怪，不过除了赶紧应付过去，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她在准备红白晚会的演出，年后…应该会来？” “那就好，那就好。” “嗯？” 清水彻疑惑到忍不住打算问问母亲的态度，不过她又像是心满意足，快走几步，拉着七见奈奈美问个不停。 无奈地跟在最后走入客厅，就看到七见正对着自己父亲躬身行礼。 “伯父您好，我是七见奈奈美，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嗯。” 虽然表面上很是淡然，但他慢条斯理摘下眼镜、将手上报纸对着的动作，让清水彻明白，自己的父亲又在装腔作势了。 “七见小姐一路辛苦，犬子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不过还不了解的七见奈奈美则是一脸认真：“您言重了，都是清水一直在关照我…” “哦？年轻人之间能互相照顾自然最好。对了，我听说你是东京艺术大学的学生？” “是的。” “哪个专业？导师是谁？发表过哪些论文？” “啊？” 注意到七见好像被吓到，清水彻正想上前解围，不过母亲又先他一步。 “好了，在家就把你京都大学教授的架子收起来，奈奈美又不是你的学生。你不是一直盼着小彻回来吗？去和他聊，我和奈奈美单独说两句话。” 说着就拉着她向正对着庭院的别室走去。 递给七见奈奈美一个放心的眼神，清水彻松开手中的行李箱，在父亲对面入座，端起温度正好的茶水湿润喉咙。 “回来了？” “回来了。” “明明还有几天才到新年。突然回来这么早，怎么，在东京待不下去了？” “嗯，因为一些事，暂时没法在东京继续待下去。” 似是诧异于清水彻的坦白，父亲顿了顿，才吐出一句，“这样啊。” 随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戴上眼镜，将报纸展开，斜眼瞧着，貌似漫不经心道：“你做的事，我也听学校里的人提起过。你知道危险，愿意回来，这很好。不过，你这次回家，是打算以后就留在京都，还是说，将来还要再回到东京去？” “回到东京。这次是被人逼了出来，怎么说都应该杀回去才对。” “嗯，很好，正该如此。” 父亲移动视线， 目光在报纸上逡巡，“那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待在家里。对了，下周是你大舅舅连任京都府公安委员会委员长的庆祝会，你跟我一起去一趟，你的其他叔叔和舅舅也会来，他们都一直念叨着你。放心，在京都府的范围内，没人敢把清水家的人怎么样。” “好的。” 抿着茶水，清水彻回想起自己大舅舅和母亲如出一辙的“热情”性格，正头疼到时候的应对方法，又听到自己母亲的呼喊声从开放式的别室中传出。 “奈奈美对家里的吴服店很感兴趣呢，我明天打算带她去看看，小彻你也一起去？” 在她身边，七见奈奈美不知为何低下了头，露出的侧脸上满是透着羞怯的粉意。 清水彻再一次发现，自己除了答应，好像也别无他法。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30章 回家）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日娱字事》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第二十七章 试衣 清水家的吴服店就在距离清水寺不远的清水坂附近。 顺着游人如织的参道行走一阵，再转入某条的幽静小路，便能看到这间悬着牌匾、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古色店铺。 步入其中，七见奈奈美才发现店内其实别有洞天。 不同于寻常将服装挂在架子上一字排开、力求尽可能将所有商品展示给顾客的店铺，这间店的入口处却先是道影壁，以及正中悬着写有“清水”二字的挂轴，再往后才是仿佛礼堂一般宽广的展示厅。 几人刚刚踏足，便有身着制服的侍应小姐迎了上来，又在看到微微摆手的清水理子后安静退开，由她领着清水彻和七见奈奈美前进。 进了展示厅，七见奈奈美又觉得有些奇怪，只是忍不住多转了几次眼睛，就被始终关注着身旁二人清水理子察觉。 “奈奈美有想了解的吗？随便什么都可以哦。” “那个，伯母…” 依然恪守着礼仪，但身处清水彻母亲的愈发柔和的目光中，七见奈奈美还是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看着旁边架子上展示的华丽振袖，以及空无一人、看上去有些萧索的展示厅。 “理子阿姨…这里，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 “啊，让奈奈美你担心了，”清水理子露出满意的笑容，“没事的，这家店的一楼只是用来展示一些新的样式，一般我们会将客人引导到二楼的相谈室，根据客人的喜好提供选择。当然，要是想自行挑选的话，也可以去后面的其他展厅，大部分衣服都放在那里。” 语毕，她又掩嘴轻笑道：“别看表面上这个样子，但经常会有从外地来专程到访这家店的顾客呢，从小樽来的也有哦。” 七见奈奈美连连点头，“是这样吗？能将这家店发展到这种程度，理子阿姨真是令人敬佩。” “奈奈美过奖了，其实不是我的功劳。” 清水理子摆摆手，前行几步，站在一件有着金色刺绣黑留袖旁，摸着袖口道：“这家店是我的祖母创立的，后来传给了我的母亲，也就是小彻的外婆。多亏了她们的努力，这家店才能发展起来。等到我和小彻父亲结婚的时候，这家店才交到我手里。这些年来，我也只是尽力维持着，不让母亲和祖母蒙羞罢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叹了口气，“可惜小彻完全对吴服不敢兴趣，将来我年纪大了，这家店要怎么办呢？” “总会有办法的，”不是第一次听母亲说起此事，清水彻也是一脸无奈，“而且您也才刚过四十岁，谈这些未免太早了？” “我不管，反正小彻你必须给我找个能接手这家店的人来。” “这种事情，总要看别人愿不愿意…” “那就交给你解决，谁让我只有小彻你一个孩子…” 同母亲边拌嘴边往前走，清水彻突然感觉身边少了什么，回头看去，七见奈奈美满脸通红地站在原地。 迈步过去，清水彻拉起她的手，轻声道：“不要太在意，母亲她…有时候就是耍耍性子，开个玩笑，其实本质上还是很讲道理的。” “嗯，我明白，”细呐一声，七见奈奈美也握着他的手，示意自己没事，“走，别让阿姨等太久。” “好。” 瞥着两人间的小动作，清水理子只是笑了笑，也不言语，等到他们接近后继续介绍。 “这种通体深色、只有下摆处有图案的是色留袖，一般是婚礼场合上已婚的女性亲友穿的，所以奈奈美你暂时还用不上。” “像这件单色的就是普段着了，我在家里穿的就是这种。” “那件搭配马靴的是毕业着，附近京都女子大学的指定毕业着就是我们家的哦。” 一路走马观花地看下去，没多时便来到展示厅的最深处。 相比于别处，这里更显空旷，整整一面墙前只立着三套服装，都被隔在专门的玻璃后。或华丽，或精致，样式各不相同。 “好了，这几件就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了。” “镇店之宝？”视线被其中一件的绚丽色彩吸引，七见奈奈美问了一句。 “没错，”清水理子点点头，“虽然所有类型的吴服我们家都有，但大部分和那些老字号相比也只是相差仿佛，只有一种做的最好，就是这种，花嫁衣裳。” “花嫁吗？” 无意识重复一句，七见奈奈美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刚回过神，就又对上清水彻母亲的促狭目光，只能赶忙垂下视线躲避，同时岔开话题。 “那…为什么说这几件是镇店之宝呢？” “嗯，这个嘛…”清水理子手腕托腮，一副沉思模样，“真要说起来，虽然这几件的用料都是最上乘，设计也好、工艺也好，都下了足功夫，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其中的含义。” “含义？” “对的，因为我们家的镇店之宝，可是绝对不会卖给别人的啊。” 叹了口气，注意到一脸疑惑的七见奈奈美，清水理子开始解释。 “其实做衣服和写作、绘画差不多，也是一种创作，因此情绪就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以售卖为目的的衣服是怎么也比不上做给所爱之人的。” “所以，这家店的第一代镇店之宝是我祖母做给我母亲的。母亲接手这家店后，做出第二代出来。那件被我穿走后，就轮到我负责制做出新的。” “不过嘛，那时小彻还小，我也不知道他将来会用哪种，就索性每种样式都做了一件。大振袖、色打挂、白无垢，就是你面前这三件，怎么样，觉得好看吗？” “原来是这样…”七见奈奈美闻言喃喃。 清水彻也很是惊讶，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与他相反，清水理子却像是因为能有机会道出此事而倍感欣慰，笑容更柔和了几分。 “展示厅内的衣服大概就是这些。对了，难得来一次，奈奈美有没有喜欢的，可以换上试试，”稍微顿了顿，她又补充了句，“这三件也可以哦。” 不提清水彻的反应，七见奈奈美惊讶之后，却是肉眼可见的犹豫起来了。 第二十八章 最终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七见奈奈美以一时无法选出想要尝试的样式为由，将这次试衣机会留给了下次。 受此影响，当天剩下的参观也如同是泡久了的茶叶一般了无滋味，以至于匆匆结束。 不过，排除这么一点波折，根据清水彻的观察，她与自己家人的相处称得上极为融洽。 不只母亲对她青睐有加，就连一向自矜于身份的父亲，也难得说了几句称赞她的话，倒是让清水彻倍感意外。 那她当时为什么会犹豫呢？ 隐约之中，清水彻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握住了答案。 几天时间很快过去，转眼便是除夕。 同以往一样，一家人围坐在电视前，看着屏幕上的红白歌会闲聊。唯一不同的是，今年电视上多了个几人都认识的能年玲奈。 听着她元气满满地唱完剧中曲《回家乡》，又是一杯父亲珍藏的清酒下肚，清水彻竟觉得有些恍惚了。 属于《海女》的一年终于到了尽头，自己在东京几年的经历也似乎跟着缥缈起来：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新人作家开始，靠着《夜间远足》、《编舟记》、《海街日记》等几本书闯出了名头，结识了早见书房、东宝、文艺春秋的一干人等，更是认识了几位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人，到了最后，却又亲手将这些当做筹码，压在了与东电和永田町的赌桌上… 这一切到底值得吗？ 还是说，其实这些都是自己想象力构建出的一个荒诞故事？只待醒来后进行最终的纪录。 下意识地，清水彻左右打量着熟悉的起居室，试图找到可以证明真伪的东西。 视线中，母亲讲着几位亲友的近况，父亲则因为电视上的演歌表演而出神，屏幕中也是不认识的歌手，似乎只是又一个平静的新年夜，与以前经历过的十几个夜晚没什么不同。 难道自己当时听从了家里的安排，留在京都上大学了？ 就在思绪开始不受控制、想象力也渐渐发散之际，清水彻忽然感觉到左手被什么轻轻盖住，转头过去，就看到一对透着关心的眼眸。 “不用担心，会没事的。” 本以为他的恍惚是因为忧虑未来，刚出言安慰，七见奈奈美就从他的反应中发现自己猜错了。 像是终于找到一个锚点，清水彻反手将她紧紧握住，随即便感觉到了某种灵魂归体奇妙错觉，不由长出一口浊气，松开了手，“抱歉，让你担心了”。 “没什么。” 微微摇头，七见奈奈美瞥了眼表面上盯着电视、实际上一直在关注这里的清水彻父母，咬了咬下唇，忍着脸上的滚烫，再次主动握上了他的手。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 红白歌会结束，这一年也到了尽头，遍布京都的寺院让这座城市陷入了为新年祈福的一百零八响钟声中。 出了浴室，回到自己房间时，清水彻意外看到了七见奈奈美。她没有回这段时间住的客房，而是坐在自己床头，对着台灯翻看一本画册。 无需多言，清水彻反手锁上房门，她也将手中的画册放下。 失去灯光的房间，夜色清澈似水。 几番交溶后，清水彻拥着浑身脱力的七见奈奈美，看着映在天花板上的浮光，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说些什么。 “奈奈美。” 她似乎还在竭力克制着，声音有些沉闷，“嗯。” “我父亲你也看到了，除了有些好面子，倒也没有大的缺点。母亲的话，有时总喜欢按照自己的喜好行事，但也会顾及别人的想法。当然，如果你不习惯，到时候我们就住在东京。” “没事，伯母…理子阿姨对我很好。” “那就好，她还一直担心你讨厌她来着。” “没有的事。反倒是…” 七见奈奈美顿了下，转动身体，毫不避讳地贴了上去，语气幽幽。 “反倒是…清水你啊，有的时候…真的很让人讨厌呢。” 清水彻也自嘲地笑了笑。 “至于我嘛，除了能写点故事，倒也没有别的优点，反而有的时候有些贪心不足了…反正清水家就是这个样子。” “那奈奈美…” 转过头，清水彻抵上了她的额头，感受着她近在毫厘的吐息，开口道：“就是这样的一个家，你愿意加入进来吗？” 比头答应的动作，清水彻更先看到她突然涌出的泪水。 ----- 一月一日，新年的第一天。 在早饭的餐桌上，七见奈奈美红着脸提出了试一下那三件衣服的请求。 清水彻的母亲可谓是大喜过望，当即决定取消原定去清水寺进行初诣的活动，直接带着七见奈奈美去试衣。 然而，就在临出行前做准备的时候，门铃突然响起，有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前来拜访。 “理子阿姨，久疏问候，这是我母亲让我带来的新年礼物，一点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是里帆啊，半年不见，变得更漂亮了。” 吉冈里帆笑意盈盈地直起身，柔声道：“您过奖了。” 同时不做声色地扫了眼玄关处摆放的鞋子，又瞥了眼室内，果然发现了七见奈奈美的身影。 “理子阿姨您这幅打扮，是要出门吗？” “没错，今天有点事，要去家里的吴服店一趟。” “这样啊，”吉冈里帆轻掩着嘴，转了转眼睛，“那…如果方便的话，我能跟着去吗？最近家里打算给我添一件和服，都说清水家的最好，可因为一直在东京，没有机会上门…” “这个…” 清水理子就要找个借口拒绝，不过在那之前，本已沉寂的门铃又一次响起，一个戴着围巾、气喘吁吁的身影跑了进来。 “理子阿姨，好久不见，这是新年礼物。” 愣了几秒，清水理子才认出眼前还没摘下围巾的女孩子是能年玲奈，难掩惊讶道：“玲奈，你昨晚…不是还出席了红白歌会吗？怎么就…” 毫不示弱地瞪了旁边的吉冈里帆一眼，能年玲奈直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解释：“那个…因为想着早点来拜访您，我买了东京到京都的夜行巴士票，不过时间还是稍微久了一点…” “这样啊…” 清水理子也是有些头痛了，回头看了眼尚且不知情的清水彻，思量片刻，眨了眨眼，转身就挂上笑容道：“多谢你们的礼物，先进来坐。” “好的。” “打扰了。” ----- 客厅里，从三面将茶几围住的沙发上，吉冈里帆在陪着自己母亲闲聊。 她们左手边，能年玲奈捧着水杯，气鼓鼓地转着眼睛，视线不断在其他两人之间扫来扫去。 已经换好出门装束的七见奈奈美则是一脸淡然，以一副主人姿态不断为她们添上茶水。 留下清水彻尴尬地立在一旁，苦苦思索着解决办法。 不多时，又一次突然响起的门铃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不过在从监控系统里看到来者是名邮局的工作人员后，谈话、扫视、添水的人又恢复如常，清水彻则是松了口气，主动出门。 “您就是清水彻先生吗？” “是我。” 厚实的木门暂时将屋内的困扰隔开，清水彻在邮局工作人员的微妙视线中长舒一口气，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这是给您的邮件，”工作人员拿出一张明信片和一个盒子，“因为指定必须在今天送达，所以在这个时候上门打扰，再会。” 目送着他离开，清水彻低头看着手上的两件物品。 盒子通体扁平，被白色的纸包着，看不出什么。明信片也很是奇怪，正面只写着收件人的信息，寄件人那里一片空白，翻过背面，也只有一行娟秀的字样。 “生日快乐” 暂时不太想进屋，清水彻就拿着这两件物品站在原地，思考着一个问题：到底是谁寄来的呢？ 番外一 毕业 刚走出富士电视台的大门，白石麻衣便忍不住长长呼出一口气。 身处艺能界的人没有上下班时间这一说，进入公众视线便是开始，脱离才算结束。 不同于靠作品说话的演员和歌手，偶像的人气更依赖于观众们虚无缥缈、难以寻觅的“好感”。想要变得更受欢迎，就必须在不同场合更多地展示自己，展示那个观众想看到的、脱身于重重设定的“自己”。 因此，在面对外界提供的工作机会时，乃木坂运营的原则一贯是能接就接。至于成员本人的意见，则被放在居于利润、资源、乃至人情之后的末位、 今天又是场综艺节目的录制。 摄影棚的灯光刺眼而炽热，可就算如此，也必须像春风拂面一般拿出最完美的仪态，同时全神贯注，紧盯节目现场的气氛，该附和的时候要附和，该给反应的时候要给反应，以及尝试在其他节目人员的谈话过程中见缝插针，找到展示自己的机会。 时不时还要根据节目制作组的要求扮傻扮丑，说些言不由衷的、供人取乐的话语。 不过今天的录制还算顺利，没有刻意刁难人的台本，没有自认为很有趣的嘉宾，更没有某些试图搭讪的货色。 又深吸一口气，白石麻衣静静感受着冬夜空气特有的寒意。许久后，又将它和着浑身的疲惫感缓缓吐出。 “就像是汽车在排放废气一样”。 她无不自嘲地想着，随后迈步走下门厅处的台阶，向着等候在外面的保姆车走去。 上了车，驾驶位上依然是那位同她合作了多年的山田经纪人。 经纪人默契地没有回头，只是在后视镜中确认过她的状态，便直接开口道：“明天的行程已经发给白石你了，大概是一个早间节目，两场杂志摄影，一家电视台访谈，晚上还有新单曲的舞蹈练习，是今野社长专门叮嘱过的。对了，早间节目要求凌晨五点到场，所以我明天四点去接你。” 白石麻衣在后排的一小块黑暗中默默点了点头，没有拒绝的意思。 或者说，拒绝能有什么用呢？站在强势地位上，运营总是有办法让偶像听从他们的摆布，更何况是背靠索尼这种巨型公司的乃木坂。而且，她也不是没有试着拒绝过… 不过一股脑接受的话也不意味着全然无事，随着工作量的不断增加，白石麻衣有一天突然发现，虽然还没到午餐时间，但自己已经完全记不起当天早餐吃了什么。 但这不是运营在乎的问题。 车子开动，窗外的夜色也流动起来。 漆黑背景下，红、黄、绿，各色灯光编织出了一如既往的炫丽夜晚。 街道上行人如织，年轻情侣们旁若无人般牵手合影。巨大橱窗里的射灯，围绕着一棵装点了灯带的松树旋转。就连路旁招揽顾客的店员们，也带上了红白两色的尖顶帽。 原来马上就是圣诞节了啊。白石麻衣心想着。 定定望着窗外，突然间，几粒晶莹落在车窗上，化为水痕，少倾便簌簌而下。一场大雪不期而至。 看着纷纷飘落的雪花，白石麻衣隐约记起，自己之前好像也经历过类似的夜晚。 当时也是个雪夜，自己坐在保姆车的后排，驶在通往公司的路上，随后… 长时间累积的疲惫下，白石麻衣发现自己有些回忆不起那之前和之后发生了什么。 就在陷入沉思、渐渐出神之际，又听到前排的经纪人开口。 “对了，今野社长还在公司等你，说是要和你谈关于合同的事。” 白石麻衣愣了下，点点头，还是没有做声。 其实也不奇怪，当初加入乃木坂时，签下的第一份合同就以六年为限。合同中约定了身为乃木坂成员的待遇、分成以及义务。 如今已经过去五年多时间，运营也要开始逐步处理续约问题，调整待遇和分成比例，更换其中一些不太合适的条款。先从自己这里开始也没什么特别。 想通这点，一路没有出声的白石麻衣突然开口，“山田桑。” “怎么？”操控着方向盘，经纪人依然没有回头。 “你会一直在乃木坂做下去吗？” “这个…”车子在路口转弯，名为山田的经纪人也顿了片刻，“也不一定，毕竟…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不过我还是很愿意和白石你继续合作下去的。” “谢谢。” 得到答复后，车内又沉默下来，白石麻衣将头靠在车窗上，静静思考着什么。 ----- “是白石和山田啊，你们先坐，我这里马上处理完。” 在一处小型会议室找到了等待着的今野义雄。相比几年前，他整个人看上去又老了几分，不过乃木坂的成功，加上兼管乃木坂的姐妹团体“欅坂46”的事务，让他的平日里又很是意气风发。相应的，工作也多了不少。 在文件上写下最后一句批语，今野摘下眼镜，看着对面一直作为乃木坂的领头人和绝对核心之一的白石麻衣，开口道：“又是刚从工作现场过来？真是辛苦了。” “今野社长也辛苦了。” 简单客套后便转入正题。 呵呵笑着，今野从手边拿过一叠文件，“今天找你来，是想聊聊白石你的下一份合同。这几年来你对乃木坂的贡献，我们运营上下，乃至所有成员都看在眼里。所以对于你的待遇和演出分成，我们做了很大的调整，放心，绝对会让你满意。你先看看，要是觉得哪里不对，都可以再商量。” 语毕，今野义雄便双手叉胸倚在座椅上，看着白石麻衣翻动合同的动作，脸上不自觉露出颇为自信的笑容。 正如他刚才所说，自乃木坂于2011年成立，这五年来白石麻衣对团队的贡献可谓是有目共睹，不但拿下乃木坂第一份模特合约，更是出演了晨间剧，旋即又登上红白歌会，连带着乃木坂在一般民众中的知名度大增。之后又带领着整个团队，在被akb牢牢占据的女子偶像市场中扣出一块，一路上行至今。 非但如此，在敬业程度方面更是无可指摘，几乎没有因为个人原因缺席工作，在公众眼中总能表现出最好的形象，就连大名鼎鼎的《周刊文春》，在她身上也找不到缺点，可谓是最为完美的偶像。 若是能顺利留下她，再加上母公司提供的资源，只怕超过akb也是指日可待了。 为此，今野今天准备了一份待遇优厚到足以让最为顶尖艺人为之动心的合同，也难怪他会如此自信了。 不多时，白石麻衣已经大概浏览完毕。 “如何？” “多谢今野桑的看重，”确实看到几个远远超出预料的数字，不过在合上合同后，白石麻衣又恢复了平静，“在讨论合同之前，有件事我想告诉您。” “哦？尽管说，不论什么都可以。” 迎着今野义雄满是重视与诚意的面孔，又扫了眼与自己合作多年的经纪人，白石麻衣吸了口气，悄悄握起双拳为自己鼓劲，同时竭力压抑住声音中的颤抖，开口道：“我…白石麻衣…计划从乃木坂毕业！” 话语离了她的口便像是活了过来，自行组合成一场小型风暴，将会议室内原本的热情、融洽彻底撕碎，留下的只有遍地狼藉般的惊愕。 旁边的山田经纪人惊愕失声，对面的今野义雄更是拍桌起身，厉声叱责：“你…你，白石，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一瞬间被他的气势所摄，白石麻衣猛地缩了下脖子，然而片刻后，又像是被什么支撑着，缓缓抬起头，对上了今野义雄惊怒交加的双眼。 “知道！” “你…你…” 喘着粗气，目光也渐渐凌厉，今野义雄整个人的气势在不断攀升，但不知为何，以往能让不少成员当场哭出来的招数却在今天突然失效，白石麻衣就在坐在原处，虽然牙齿紧咬，虽然浑身颤抖，但就是不为所动。 “好…” 一招不成，今野义雄便顺势更换招式。回到座椅，放低姿态，拿出诚恳亲切的态度，继续道：“是对合同内容不满意吗？没问题，只要白石你提出来，我们都可以再商量。” “今野桑，不是合同的问题。我只是告知您…” “不是合同，那是因为个人发展吗？说起来，现在已经不是偶像到了20岁就会过气的时代了，你看akb的小嶋阳菜，便是一直做到30岁都不是问题。白石你才24岁，完全可以再做几年偶像。” “不是年龄的关系…” “个人发展上，白石你在模特这一块一直很顺利，至于演员方面…虽然《海女》之后就没再接到过太好的角色，不过也在慢慢进步，我们接下来也会全力为你争取更好的资源…” “今野桑，我说过了，不是这方面的原因。” 多次被打断，饶是白石麻衣也不由微微皱眉，隐隐表现出些许不满。 然而，今野义雄还是置若罔闻。 “除了合同和个人发展…那是因为私人关系吗？” 今野抱臂沉思一阵，装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开口：“虽说乃木坂是恋爱禁止的，但以白石你的年龄，再严守这条规定也未免过于不近人情。这样，只要你能保证行事隐秘，我去和运营以及母公司那边沟通…” “今野桑！” 骤然的爆发让房间内顿时陷入寂静。 “请不要败坏乃木坂来之不易的风气！另外，我只是来告知关于毕业的决定，请您不要再劝了！” “是吗？” 褪去亲切，也褪去严厉，今野义雄恢复了作为一个社长应有的、居高临下的淡漠面孔，靠在椅背上，手臂直指房门。 “我会和运营讨论此事，你可以走了。” 面对他这幅姿态，白石麻衣默默起身，微鞠一躬，“再见。” 待走出会议室，白石麻衣才发现自己背后早已被汗水浸湿，蓦然间，又是股混杂了酸涩的滚烫直冲眼眶，只是又强行忍了回去。 ----- 回公寓的路上，雪愈发大了，车子被铁道口的信号灯拦下。 等候通行的时间里，坐在驾驶座上的山田经纪人不止一次地想要回头，询问她选择在这个时候毕业的原因，却始终没能开口。 白石麻衣也察觉到了她的想法，却也只是缄默。 茫茫大雪中，空气震颤着，带来了夜行列车接近的信号。车头的探照灯如太阳一般，刺破了黑夜，向着无限远处延伸着，似乎能够抵达时间的彼岸。 与此同时，脑中突然闪过的画面，让白石麻衣动了起来。 从包中翻找出手机，唤醒屏幕，点开邮箱，只是稍作停顿，一串字母组成的地址便同时出现在脑海和屏幕中，以及一句未能说出的祝福语。 “生日快乐。” 几经斟酌，白石麻衣按下了发送键，却下意识没有报以太多期待。 毕竟已经过去了两三年时间，对方说不定已经放弃了这个邮箱，说不定不会回复陌生人的邮件，说不定…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然而，就在她放下手机的那一刻，指示灯闪烁，本已熄灭的屏幕突然亮起。 “谢谢你，麻衣。” 黑暗中，像素点拼成的文字有些刺眼，紧盯了片刻，白石麻衣突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列车驶过，巨大的轰鸣又一次将某人的泪水淹没其中。 番外二 面试 经历了劝说、拉扯、逼迫、妥协等一系列流程后，关于白石麻衣毕业这件事总算是定了下来。 当然，作为一个顶级偶像团体中的核心人物，她的毕业肯定不会像普通人辞职那么简单，总归要大张旗鼓一番。 什么量身打造的毕业单曲、lo曲、毕业写真乃至毕业演唱会都要来一遍，此外还有看不到尽头的杂志采访、电视节目。 总是，既然留不下她，那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将她身上的商业价值压榨个干干净净。 对此，白石麻衣也是全力配合。只要能顺利毕业，那通过这种方式来为自己的偶像生涯画上个圆满的句点，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过说起来，在自己拒绝了毕业后以演员的身份成为乃木坂公司的签约艺人后，自己与乃木坂的联系也就只剩下这些毕业活动了？ 那么，似乎是时候踏上下一段旅程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白石麻衣在初春一个残存着寒意的早晨，寻到了北参道车站附近的一处三层小楼。 由于为时尚早的缘故，柏油路面的缝隙间还嵌着些许白霜。 视线从手中写着地址的纸片上移，白石麻衣打量起了眼前这幢白色建筑。 一层是家咖啡厅，正值早餐时间，身穿白色衬衣的店员在透明玻璃后来回穿梭。 二层的窗户上贴着“早见书房”几个大字，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动静。 三层则悬着“清水艺能事务所”的招牌。至于上面充满设计感的图案，肯定不是清水彻的作品，只能是出自那位七见小姐之手…不，她户籍上的名字应该已经改成清水奈奈美了… 咬着嘴唇压下瞬间涌起的复杂情绪，白石麻衣准备呼出口白色雾气，为自己暗自鼓气，准备踏上通向三楼的台阶。 然而，就在她迈步之前，有人先踩着楼梯下来了。 及至那人来到平地，视线相交，虽然都被口罩遮去大半张脸，但两人几乎是同时认出了彼此。 “白石小姐。” “吉冈小姐。” 因为都有演员这个身份，所以白石麻衣也在电视台、试镜会之类的场合见过吉冈里帆几次，也算是勉强认识。 出于礼貌的相互问候后，白石麻衣注意到对面藏在口罩下的嘴角扯了扯，同时眼角也撇向一旁。 “果然被你称呼‘吉冈小姐’还是有些不爽…” “嗯？” 下意识挑了挑眉，白石麻衣同样针锋相对，“不瞒吉冈小姐，我也是”。 “哦？” 吉冈里帆拖着声音，眼中的惊讶转瞬即逝，整个人似乎来了兴致。 “那就有趣了。说起来，白石小姐，你今天是来面试的？彻君已经在上面，你直接上去就好。” 貌似亲切地提醒了句，她又突然语调一转，“对了，白石小姐，祝你面试成功哦~不用这么看我，我呀…可是‘真心’希望你能‘成功’的。” 说罢，便不顾白石麻衣的疑惑，径直离开。 看着她在街角处上了出租车，白石麻衣也摇摇头，收拾起心情，迈步上楼。 抬手叩门，却没得到回应。 试探着转动把手，白石麻衣意外发现门居然没有上锁，打开一条缝望进去后，便注意到有个眼睛很大的女孩子坐在前台那里，左手翻着时尚杂志，右手举着个啃到一半的苹果，下巴随着头上耳机的节奏晃个不停。 难怪没有听到敲门声。 见此形状，白石麻衣将门又拉开几分，再次敲响。 “啊！” 陡然一惊后，那个女孩子手中的苹果掉在了地上。但来不及处理这些，她赶忙摘下耳机，起身相迎。 “那个…您是今天有约的白石小姐？” “是的。” 在房间内站定，白石麻衣点了点头，打量着身前眼睛明亮、说话时嘴角带着梨涡的女孩子。 真要说起来，清水艺能事务所的签约艺人也就那么几位，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自己也都听说过，怎么又… 不自觉紧了紧眉头，却让对面的女孩子误认为自己对她先前的失礼举动不满，以至于匆忙开口解释。 “白石前辈您好！” 那个女孩子突然鞠躬，同时却是换了称呼，“我是今田美樱，那个…刚刚签约不久。因为是假期，所以上井桑让我来这里上表演课，其他时候帮忙做点杂事，算做是打工…那个，刚才看还没到您约定的时间，我就稍微…真是万分抱歉！” 这套举动反而让白石麻衣也慌乱起来。她本就不善于应对别人的善意和愧疚。 “今田是？没关系没关系，是我来的早了，不是你的错…” 一个生怕给艺能界前辈留下坏印象，另一个则是不知道怎么应付，手忙脚乱了一会，两人才恢复了正常交流。 “清水社长和上井经纪人都在里面了，白石前辈您直接进去就好。” “好的。” 领路到门前，今田美樱又低下头细声道：“那个…能不能请您…一会…不要提及刚才事？” 注意到她的羞愧和难为情，白石麻衣露出个宽慰笑容，直接点头答应。 毕竟，也要和未来的同事处好关系啊。 这样想着，她走入了办公室内。 左手边五六套桌椅，右手边是两条沙发，再配上外围的一圈柜子，这间在业内小有名气的事务所就是这幅朴素模样。 而白石麻衣选择来这里，除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人原因外，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这间事务所旗下的几名艺人，诸如吉冈里帆、小松菜奈等，居然都能发展的不错，以至于在引人侧目的同时，渐渐在演员圈子内有了“清水派系”的说法。 对于想在演员道路上有所发展的她来说，要是能加入这里，也称得上是公私两便了。 ----- 坐在所谓的“社长”位置上，清水彻也在考虑白石麻衣加入的影响。虽然这间事务所是为了能年玲奈而设立，当时还多少有些随意，但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自己作为社长怎么也该认真起来。 正思索着，就听到门口传来动静。抬头看去，白石麻衣站在那里，对着自己轻轻挥手，从弯弯的眉眼到翘起的唇角，整个人仿佛散发着光芒，照亮了这个有些晦暗的清晨。 “彩姐，”清水彻推了下旁边桌上正在打瞌睡的上井彩，“人来了。” “嗯？哦…” 移步至一旁的沙发，双方分宾主入座，因为互相都认识的缘故省去了客套阶段。 “白石小姐。” 谈正事时当然要用正式称呼。 清水彻看着手上白石麻衣的履历表，开口道：“你选择毕业后加入我们事务所，是想在成为一名真正的演员，没错？” “是的。” 白石麻衣双腿并拢，腰背笔直，几年偶像生涯练成了她无可挑剔的仪态。 清水彻见状却是摆摆手，“不用太严肃，本来也谈不上什么正式面试，也就是随便聊聊，还是放松些比较好。” 见气氛轻松一些，便继续道：“恕我直言，白石小姐，根据这上面的情况，你这几年里还是以偶像和模特工作为主了。至于表演，虽然也出演了不少角色，但都是凭借偶像身份接到的，具体表现也谈不上出彩…” 白石麻衣咬了咬嘴唇，神情有些黯淡，“是这样的”。 对于乃木坂运营而言，让手下的偶像出演影视剧不过是一种扩大影响力的手段，又怎么可能真的给她们留出大量时间打磨演技？实际上，能一直有角色出演，已经是白石麻衣自己尽力争取的结果了。 “不过也可以理解，”察觉到空气有些沉重，清水彻话锋一转，“而且从我听说到的情况来看，白石小姐你在剧组里总是最认真的几个人之一，这种态度是大家都能看到的。” “因此，考虑到长远发展，虽然相比于其他新人演员，白石小姐你在年龄上面可能不占优势，不过我们觉得仅凭敬业态度也因此有发展空间。因此，如果白石小姐加入我们事务所的话，我们的建议是在先接一些戏份不多但能出彩的角色练手，同时加强演技练习，等个合适的机会。” “关于待遇的话，大体上是底薪制加五五分成。当然，之前偶像工作带来的后续收入完全归你。” “白石小姐觉得如何？” 实际上，在他开始讲这些条件的时候，白石麻衣已经暗自松了口气，到了最后更是毫不犹疑的点头答应。 “都可以的，完全没问题。” “既然这样，那就提前欢迎白石小姐加入了。” 看着对面清水彻伸出的手，白石麻衣也跟着起身，伸出右手。在握手躬身的同时，不经意间瞥到了他左手上的戒指。 虽然自己入场晚了一些，但时间还有很多，不是吗？ 想到这里，她直起身，露出个最为明媚的笑容。 “今后就请清水编剧多多指教啦~” 番外三 做客 看着外面的繁华灯光渐渐沉入脚下，即使明知道无用，可滨边美波还是忍不住稍稍踮起脚，将额头抵在冰凉的透明玻璃上。 老家石川县那里没有特别高大的建筑。来到东京后，虽然也去过东京铁塔和晴空塔之类号称可以触及天空的地方，不过从体验上来说，无论哪次都没有如此之近的看到港区灯火在脚下缩成一个个光点，也没有哪次能像这次一样，体会到整颗心随着电梯慢慢悬起的感受。 望着暮色时分水天交溶之处的一片纯白，她忍不住低声念了句：“原来清水桑住在这种地方啊…” 接着脑后就轻轻挨了一记。 “明明我也住在这里。” 捂着脑袋回头看过去，果然动手者是站在身后的能年玲奈。她双手交叉，佯装不满，“难道美波不是因为想看看我住的地方才来的吗？” “是，是~” 敷衍地应了声，滨边美波藏住不小心露出的一点点心虚，不动声色地摆脱了能年玲奈的视线，撇开眼睛，又去望着仿佛鸡尾酒一般缓缓沉淀在地面上的夜色。 这次能来做客，明面上是因为滨边美波刚刚换了住处，正在烦恼室内装饰，而和她颇为亲密、最近又同处一个剧组的能年玲奈听说此事后，主动提出到自己家参观借鉴的缘故。 但实际上，对于如何顺利地开启话题，以及怎么适当表现出困扰这件事，滨边美波可是私下琢磨了很久。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只有她自己清楚。 只能说，步入青春期的女孩子本就心思难测。若是生得丽质，加上几分演技傍身，还真没有多少她拿不到的东西。而能让她这么花心思的，也只有某些难以言说的事物了。 及至电梯叮的一声到达顶层，滨边美波才回过神来，学着能年玲奈双手提起放在地上的大袋子，向着正对着电梯口的深色大门走去。 等能年玲奈输完密码，验证过指纹，此行的目的地才正式展示在她眼前。 宽阔的玄关后便是难以尽收眼底的起居室。偌大的空间中，面向门一面对着东京湾，左右各伸出一道走廊，各自连接着几个房间。 没来得及识别出每个房间的用途，滨边美波就注意到右手边疑似厨房的位置传出些许动静，刚想探头去看，却是左手边的一道门打开，清水彻走了出来。 “哦？能年你接到美波了。” “清水桑…” 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滨边美波打招呼的动作略显拘谨。 “没事，美波你先自己坐，”揉了揉因长时间面对屏幕而干涩发涨的眼睛，清水彻转向能年玲奈，“彩姐和岸田桑马上就到，能年你待会帮我去接一下他们，我这里还得一会。” “没问题。”能年玲奈笑着比出个敬礼的可爱手势。 等到清水彻回到房间，她又眨着眼睛对滨边美波解释，“最近清水桑正在新书创作的关键阶段，还是不要打扰他比较好。” “哦哦。” 初次到访的紧张感让滨边美波乖巧地点点头，本没想着再做声，可手中袋子的重量还是让她忍不住开口。 “玲奈姐姐，这些…” 然而，能年玲奈还没来得及回答，先前传出声响的厨房位置却先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人身形高挑，长发及肩，内里一套居家打扮，外面则套着围裙，整个人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不过那原本温柔的光芒，在触及到能年玲奈脸上的笑容时，又多了几分凌厉的感觉。 “东西买到了？” “都在这里。” 板着脸回应，能年玲奈敛起笑容，像猫咪一般鼓起脸、提起肩，试图拔高自己的气势，却仍然被那人轻松避开。 “美波也来了啊。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帮忙拿上来。” 面对这个房子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滨边美波显得更加心虚，缩着脑袋连连摆手。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那个，谢谢奈奈美姐姐…” “嗯？”清水奈奈美歪着脑袋表示不解，“为什么要谢我？” 不小心坦露了真实心情，滨边美波只能苦着脸尽力挽救，“啊，那个，嗯…对了！晚饭！能品尝到奈奈美姐姐做的晚饭，我很感激！” “是吗？”温柔地笑笑，清水奈奈美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那美波你还要再等一会哦。” “嗯！我会耐心等的！” 表示决心一般的用力点头，看着她提着袋子回到厨房，滨边美波悄悄松了口气，却是又想起刚才瞥到的、清水奈奈美左手无名指上的闪光，一时若有所思。 似是发现了她的关注点，先前明显被压了一头气势的能年玲奈又挺起胸膛，似是发泄心中不满一般，鼓着脸道：“不过是结婚戒指罢了…我也有一枚的。” “欸？” 滨边美波的惊讶反应让能年玲奈更显不满。 “怎么？难道美波你不相信吗？” “没有没有…不过，只是…好像没有看玲奈姐姐你戴过…” “因为被拍到会很麻烦啊。” 怀着一腔不满，能年玲奈坐在沙发上，抱着靠枕生闷气：“早知道就不当演员了…” “这个…” 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滨边美波犹豫一阵，发现能年玲奈没有再搭理自己的意思，便悄悄移动脚步，在宽阔的起居室参观起来。 塞满了各式柜，排着获奖证书的展示台，充满北海道和关西特色的小装饰，乃至墙壁上的图案、吊灯的形状、窗外东京湾的景色，甚至是吹散刘海的晚风，对她来说都是新奇而有趣的。 及至晚饭时分，剩下的两位客人也已经上门，众人一同在餐桌旁入座时，她还在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这一切。 “美波，美波。” 忽然听到有人在唤自己，滨边美波回过神，就注意到旁边的能年玲奈正奇怪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了？刚才在说你的事呢。” “啊，不好意思…刚才说了什么？” “说小美波你要成名了， ”对面的上井彩接过话题，语调中带着几分调笑，“《海街日记》可是大受好评呢~” “对了，”岸田正明忽然拍着桌子，探头对着清水彻道，“说起来，当时东宝可是后悔死了？因为暂停了《海街日记》的项目。可谁都没想到清水你居然能掀起那样的风波，逼着东电和执政党在电视上土下座…哈哈，之后又想尽办法来修复关系，真是有趣，有趣！” “商人嘛，”清水彻摇摇头，“本就是趋利避害的…” 注意到话题离自己而去，滨边美波又忍不住想起了刚才那个被打断的念头。 要是能住在这里…好像也不错呢… 更何况房间还有很多，不是吗？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35章 番外三 做客）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日娱字事》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番外四 温泉 “就是这里了。” “哇，好大的房间！” 带路的侍者闻言楞了片刻，悄悄打量一眼面前沉默不语的男客人和做惊讶状的女客人，最终还是按下心中的奇怪感觉，选择保持服务业者应有的本分，在送上房卡和注意事项后悄然离去。 随着她离开，清水彻才开口道：“为什么要吃惊？这不是玲奈你定的地方吗？” “嘿嘿~” 能年玲奈摘下脸上墨镜和口罩组成的伪装，试图装傻蒙混过关，“我也是第一次来嘛，以前只是听说过，清水桑原谅我好不好~” 看着她手腕并在身前，一副低头认错，同时又抬起眼睛偷偷观察自己表情的小心模样，清水彻也只能无奈挥挥手，表明自己本来就没打算追究，转身拎起两个大号行李箱。 时值盛夏，虽然已近黄昏，日光却还是高高挂在天边，晃得刺眼。 结束了对能年玲奈家的拜访，在开车返回京都的途中，清水彻扶着方向盘，正觉得无聊时，就听到副驾驶位上的能年玲奈惊叫一声。细问之下，才得知是她“一不小心”定下了附近某个温泉度假中心的房间，又“一不小心”点下了确认信息。 结果就是“手足无措”的她眼泪汪汪地向清水彻寻求解决办法。 虽然已经看破了她那拙劣的演技，以及背后那点小心思，不过清水彻也没找到揭穿的必要。 反正有的是欺负她的机会，这次…就姑且顺着她的心意。 所以车子在驶向京都的道路上转向，来到这处度假中心。 在清水彻的预想中，所谓的度假中心可能是个酒店一般的地方。但抵达之后才发现，居然是一片散布在半山的独栋房屋，除了每间屋子自带的温泉，还有娱乐中心以及爬山之类的活动，看上出很适合家族出游… 放下这些念头，清水彻将两个行李箱放进室内，再转身时，却发现能年玲奈早已不复之前的可怜模样，而是溜进了与起居室相连的厨房，一脸欢快地左瞧右看。 “清水桑，清水桑！这里果然像宣传上写的一样，食材准备的很全呢，连海虾也有哦。” “是吗？”清水彻拍去手上的尘土，摸起放在桌上的服务单，“不过这里也可以提供送餐服务…” 话音已落，厨房那边却突然没了动静。 清水彻抬起眼睛，就看到能年玲奈撅起了樱花色的唇瓣，脸上一副不满模样，嘴里还小声嘟囔：“家里一直都是奈奈美在负责料理…” 反正有的是欺负她的机会…这么想着，清水彻话锋一转。 “…虽然看上去不错，不过这几天还是麻烦玲奈你了。” “嘿嘿，就交给我！” 瞬间云消雾散。 安抚过她，清水彻正想着找个地方稍微休息片刻，以缓解长时间驾驶带来的疲劳。 可能年玲奈却不知为何精力满满，在屋子各处窜来窜去，大呼小叫个不停。 “这个玩偶好可爱。” “清水桑，这里居然还有电影放映室！” “哇，是温泉！” 左右无法安宁，为了让她安静一些，清水彻忍不住起身，却没来得及抓住罪魁祸首。 只见能年玲奈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咚咚咚跑过整间屋子，打开一个行李箱匆忙翻找起来。 没多久，动作顿了一下，似是有所发现。 看着她扭捏挪到自己身边，抬手递来一个袋子，清水彻只觉得更加疑惑。 “里面是什么？” 能年玲奈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 “原来是浴衣啊…”s 看清了里面的物品，清水彻的语气也没什么起伏，一副毫不意外的样子。毕竟温泉本来就和浴衣搭配在一起。 然而，能年玲奈却像是被他这么模样惹恼，也不开口，只是突然上手，用力将他连同那个袋子一同推向旁边的空房间，用意不言自明。 算了，反正有的是欺负她的机会… 又在心中重复了遍这句话，清水彻拖拖拉拉地换上袋子里那件深蓝色地男士浴衣，又额外等了一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才打算推门出去，想着好好问问能年玲奈的计划。不过，在打开门的瞬间，就楞在原地。 起居室内，正对着玄关处的一面已经完全敞开，露出了深棕色的木制屋檐，以及悬在屋檐下的浅色风铃。 清风徐动，清脆之声响起。 遍布天空的金色余晖，连同兵库地区的青翠山脉，映在一汪如镜面般澄澈的池水中。 池水之前，能年玲奈穿着一身水蓝色浴衣，脸颊微红，眉目低垂，双手紧紧攥着袖口，就连别在头上的花朵装饰也透出一股羞意。 察觉到清水彻的视线，她像是不好意思一般扭了扭身子，将双手藏到背后，细声道：“那个…好看吗？这个…是理子妈妈教我做的，也不知道好不好…不过，总觉得应该给清水桑你看看…” 说罢，整个人似是又缩了几分，立在原地等待回应。 由于背对着光线，她的表情本就有些模糊，这下更是暧昧不清。 从出神中恢复，为了将她的表情看真切，清水彻径直走上前去。 不过，他每跨出一步，能年玲奈的脑袋就多垂下一点。到了最后，两人几乎要贴在一起，能年玲奈的头顶也将近抵到了他的胸口。 沉默几许，清水彻忽然抬手放在能年玲奈头顶，恶作剧一般乱揉起来。 “欸欸欸？” 事情的走向完全出乎意料，能年玲奈忍不住抬起头，结果正好对上清水彻的眼睛。 “没想到玲奈你居然瞒了我这么多事…所以，做好受惩罚的准备了吗？” 接着，根本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清水彻直接俯身下去，让她终于避无可避。 不清楚刚刚换上的浴衣到底穿了几分钟，也不清楚是何时置身于温暖的泉水。在浑身无力和大脑空白当中，能年玲奈突然忍不住祈祷起来。 这种只有两人的时间，要是能久一点、再久一点，那就太好了… 当然，要是能变成永远的话… 来不及多想，她的意识便又陷入一片混沌。 完结说明与感言 就像标题里说的那样，清水彻的故事到此为止了。 首先还是感谢能看到这里的书友，以及收藏，投票，打赏的大佬们。 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选择结束，一方面是因为不知道后面写些什么。 按照设想，清水彻会利用自己的影响力，通过国外媒体在世界范围内曝光东电和永田町的勾当，进而引发日本民众的怒火，与在野党合作，将台上道貌岸然的那帮人拉下马，甚至逼着他们当众土下座，就像半泽直树2的结局一样。经此一役，清水彻本人将会获得巨大的声望，在日本文学界的地位再也不可动摇，以出道四五年新人作家的身份成为日本文学界的实际执掌者之一。 不过，这样的发展似乎太过理所当然了。仿佛身为主角，天生便失去了遭受失败和挫折的权利，只能从一个成功走向下一个成功，直至达到人生道路上的巅峰。 想到这一点，就觉得预想中的剧情过于无趣，甚至于味同嚼蜡。 所以，就让剧情停在勇者向魔王挑战之前，保留失败的危机与胜利的可能，在还算有趣的时候结束，似乎是个更好的选择。 选择这个时候完本，另一方面是由于现实生活和码字的冲突。一个常见到有些烂俗，却又切实存在的客观原因。 在开这本书之前，我刚刚工作不到半年，时间上很是充裕。 当时对日娱比较感兴趣，加上看了几本日本作家的书，碰巧又发现上没有多少从文学家身份切入的日娱小说，便自不量力的定下了这个书名。 结果也显而已见。总体来说，故事框架很是零散，日娱没有写多少，字事也不够精彩，完全是个四不像。其中还有些剧情处理的很是失败，以至于让很多读者失望。 而面对这种发展，我自己也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随着逐渐适应了职场，工作上的时也多了起来，陷入到了出差和加班的漩涡当中，最近甚至出现了通宵加班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也就没多少精力和时间来推敲剧情发展，以及让脑海中的想象切实变成一个个文字。 加上经常混迹的几个群里有不少熟人退坑离开，不再出现，也莫名有了点物是人非之感。 所以感觉是时候休息一下，想想自己今后的道路，毕竟码字只是一个兴趣，不足以成为未来的全部。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到此为止，新书已经有了想法，在准备的过程中了。下一本肯定要吸取这本和上本的教训，认清自己的能力和水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写出足够有趣的故事。 为了避免这本书每天只有一更和经常断更的问题，下一本应该要等到有足够多的存稿后才能发出来。那样一来，不只可以更好地控制更新节奏，也能给我自己留点余地。 最后，还是要感谢花费阅读拙作的各位读者。 感谢一起讨论过情节的大卫和鸭总。 感谢平常一起水群的各位群友。 下本书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