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升格》 第1章 信使 2018年07月15日傍晚。 昏黄的阳光穿过百叶窗,窗前的书桌上躺着一红一白两份通知。 红色的是录取通知书,白色的是体检报告,或者说病危通知书也行。 黎易坐在桌前伸了个懒腰,试着回忆自己这刚满十八岁的短暂人生,发现没什么可回忆的。 他的青春在十二年寒窗苦读中度过,除了埋头搞学习就没干什么别的事情。普通人没法指望父母能在自己嘴里塞一把金钥匙,于是只好把“知识改变命运”刻成座右铭。 他的命运的确改变了,也没改变。 黎易将视线投向红色小册子,封面印着云京大学的校徽和围绕着校徽排成圈的金色字迹。 云京大学,简称云大,国内十大名校里铁打的前三。 这种顶级学府的学历就是职场上的万能钥匙,但凡正常本校读个研出来那进个五百强就跟玩似的。 努力在联考中出头就有机会进云大,这算是残酷的成年社会对普通人为数不多的温柔。 随手将录取通知书塞进抽屉里,黎易一手撑着椅背,翻开了一旁的白色的检查报告。他是因为突发胃痛跑去做的检查,而检查结果不怎么让人开心。 胃癌。 “淦。” 黎易低眼看着纸上冰冷生硬的印刷字体,本来已经不痛的胃莫名又开始虚痛了。 他想起自己高三时那段没日没夜玩命爆肝的日子,那时候教室后边的黑板上还贴着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标语。 现在想来,自己的身体估计就是在那段作息混乱、三餐不调的日子里搞坏的。 成绩上来了,身体也垮了,娘嘞…… 黎易正靠在椅子上胡思乱想,身后忽然一阵笃笃敲门声传来,将他从发散中敲醒。 带着杂乱的思绪走到门边,一股难言的阴冷透过门缝渗了进来,周围的气温似乎都降了几度。刺骨的凉意如鬼魅般钻进骨髓,七月的淮川并不冷,黎易居然冻得腿脚发颤。 “我身体原来有这么虚么?”黎易对这突如其来的虚冷有些不知所措,轻轻跺了跺脚,拧动门把手。 打开门,更深的阴冷扑面而来。 出现在黎易眼前的是一个穿着墨绿色帆布制服的高瘦男人,衣裤样式老旧过时,布料皱皱巴巴,身上还揩着一个与制服同色的帆布单肩包。让人联想到活跃于上个世纪的邮局信使,只差一辆叮铃作响的永久牌自行车了。 黎易忍着让人生理不适的阴冷感觉,上下打量了两眼。这个信使的年纪似乎还不到三十岁,面容却很憔悴。身材高高瘦瘦,脸色苍白,少有血色,两只眼眶深深凹陷,一副纵欲过度的痨病样。 这名浑身死气沉沉的信使伸直双手,将一封被红色漆封好的信封双手捧到黎易面前: “你的信。” 很生硬的一句话,没有丝毫语气转折,硬邦邦的像是机器合成音。 “谁会给我寄信?”黎易一面纳闷,伸手接过了信使递过来的信封,信封下面还夹着一张单子和一支中性笔。 信使指了指单子,意思是在这里签字签收。 黎易悄悄瞥了一眼信使那只略微发紫的惨白手掌,心想只要不是到付就行,于是默默拿起笔。 签字时他注意到,这张单子前面已经有了几个其他的名字,似乎是在他之外的其他收信人。 “夏聆鱼、柳永康、高世情、梅友乾、张养序、荣丽媛……” 六个人……黎易默默记下这几个收信人,在单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黎易”。 签过字后,信使一言不发地带着单子和笔下楼了。 黎易站在门边侧耳听了会儿,没有听到下楼的脚步声,这复式楼用的是竹木结构楼梯,正常硬底鞋踩上去都是哐哐响的,现在却静得出奇。 ……莫非他是飘下去的不成。 收起奇奇怪怪的想法,黎易转身回房,拆开了信封。 封装在内的是一长条状的白色纸片,上面有着扭曲而又工整的字迹。 扭曲是指这纸片上的字体本身歪歪扭扭,像是某种蜷曲的蝌蚪文,连初学写字的小学生都写得比这好看。 但这些歪斜扭曲的字迹却又在纸片上排得工工整整一行行对齐,一丝不苟的整齐排版,显得突兀而又自我矛盾。 排版并不是书信的格式,纸片上的字迹混乱难辨,黎易还是辨认出了其中比较显眼的几行加粗体信息: 【淮川——落叶公寓】 【2018\/07\/15—19:12】 【2018\/07\/15—19:12】 最上方的是起点站与终点站,下方的两行时间分别是启程时间与返程时间。 7月15日,就是今天。 这是一张车票,发车时间就在今天。虽然不晓得这车票对应的是什么奇葩车,启程与返程都在同一天同一小时的同一分钟。 落叶公寓又是什么地方?黎易看得有些懵,很快就又注意到了其他的东西。 除了发车时间和车次编号等信息外,这张车票的右下角还有另外两个突兀的小字。 “黎易”。 是他的名字,字迹端正清晰,很漂亮的行楷体,与旁边歪斜扭曲的蝌蚪文格格不入。 黎易对这字迹再熟悉不过了,因为这就是他自己写的。 准确来说,这是他不到一分钟前在信使的签收单上签下的名字,连因为那股诡异的阴冷而手抖不小心挑长了一点的笔锋都一模一样,没有半分差别,像是直接复印上去的一样。 或许是信使已经走远了的缘故,黎易现在没有再感觉冷,但那背后发凉的惊悚感却没有半点平复,手背上汗毛竖起。 他又联想到信使那没有脚步声的下楼,呼吸不自觉地缓慢下来,连心跳都有些滞塞,强烈的好奇心涌了上来。 “这信封到底是谁、从哪里寄来的?” 心中刚升起这个想法,黎易的指尖忽然传来一阵冰凉的刺痛。 低头一看,他捏着车票的食指被纸张一角划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殷红的血迹弥漫开来,浸红了车票的一角,将“黎易”二字晕染在内。 名字被血染红的瞬间,黎易眼前一黑。 恍惚间,他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黑暗中,猛然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是一只没有瞳仁的纯白色眼球,无数细密的黑色细线附在眼球表面如蛆虫般蠕动着、扭曲着,一刻不停。 爬满黑色蛆虫的惨白眼球一眨不眨,隔着无穷无尽的黑暗遥遥望来,将怨毒的目光死死钉在了黎易身上。 黎易的整个身体都因此僵住,腿脚发软,险些跪倒在地,额头上满是冷汗。 诡异的场景转瞬即逝,洒满了阳光的书桌再次出现在黎易眼前,他深呼吸几口,努力平复下恐惧的情绪,但被窥视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平息。 那只爬满蛆虫的白色巨眼似乎还在身边,在视线的死角,在某个无法被觉察的角落,在某个阴暗的缝隙中,静静注视着。 黎易强行压下手掌的颤抖,拿出手机解锁了屏幕。 傍晚18:16。 距离列车出发还有56分钟。 他静立在原地,眯着双眼回忆着方才的恐惧与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忽然露出了笑容。 “有意思……” 第2章 乘客 夕阳渐渐坠向西方的地平线,一轮圆满的白月从天穹另一侧探出半个头来,日月遥遥相对。 黎易顺路去超市买了袋葡萄干,然后循着地图导航离开了淮川市区,来到荒废已久的南郊。 淮州早年以矿产出名,用钢铁和煤炭撑起了全国大部分的工业。但由于没有节制的滥采滥挖,淮州在十二年前曾经因挖空地层引发过一次大型地震,开发被迫叫停。 淮州的首府淮川便在那时塌陷掉了一块,也就是现在的南郊废墟。 而那张车票上标注的发车站点,就在淮川南郊的一处废弃地铁站。 “不晓得那个废弃地铁站还有没有列车在运行……”黎易揣着车票行走在荒草丛生的废墟中,有些忐忑。 淮川南部郊区的大部分塌陷废墟都有整理重建,但特意保留了一小片区域没有动,市内的中小学时常会组织学生队伍来这边参观,灌输不能过度开发资源的环保理念,黎易自己念小学时就被老师带来走过流程,对这儿熟得很。 在废墟里兜兜转转,跳过往上开裂的混凝土路面,黎易绕过因无人修剪而野蛮生长的绿化带,寻找着地铁站的地上入口。 一片静悄悄的残垣断壁里没有别的活人,只有少年的脚步声在夜空下踏踏作响。 随着时间流逝,月亮升起得越发高了,大半个圆满的月弧爬出地平线,光华清冷。 路边的杂草里偶尔传来蟋蟀的鸣叫声,四周越发阴暗,黎易打起手电筒,行走在日月之下继续寻找,终于看到了位于两栋高大建筑之间的地铁站入口。 淮川的地铁站口属于半地下式,地面上只有一个线条刚硬的混凝土结构,上面压着垮塌的建筑残骸,爆出的钢筋根根扭曲狰狞,像是承压过度的血管。砖石缝隙间长满了杂草,只露出一个幽深的洞口。 提着手电筒往里照照,隐约还能看见禁止吸烟的标语和商店标牌,但已经布满了灰尘。 黎易停下脚步,又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 19:10 距离列车启程还有2分钟。 “虽然外面的入口部分还在,但地下候车大厅应该已经完全塌陷了,这里面真的有人能坐的车?” 黎易一边思索,一边小跑着进入地铁站入口,一直往里深入。不知不觉,废墟中此起彼伏的的虫鸣蛙鸣都安静了下来,只剩急促的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回荡。 秒数跳动,时间来到19:11。 月亮完全升起来了。 身处地铁站内的黎易没有看见,圆满的月弧彻底脱离了地平线,如血的夕阳与惨白的月光一同投射到废墟之上,一片朦胧。 只这一瞬朦胧,光影骤变。 阴沉晦暗的城市废墟忽然亮起了通明灯火,四周响起了嘈杂的人声,路上车水马龙。 街对面的商场正在举办打折活动,门前人群拥挤。街边的小吃摊贩在匆匆忙忙地躲避城管,有烧烤和海鲜的香味远远飘来。 黎易站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内,被忽然亮起的灯光刺得睁不开眼。 有列车停靠的金属摩擦声传入耳中,皮鞋和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响声此起彼伏,四周的气温似乎也在下降,不再闷热。 几秒钟后,黎易缓复过来,睁开眼睛环视四周: 先前那狭窄阴暗的环境早已消失,宽敞的候车大厅内灯光明亮,中央空调在吹出冷气,脚下的瓷砖干净整洁,一座人来人往生机勃勃的地铁站就呈现在眼前。 不远处的检票口后,一条列车就停靠在站台边。 黎易一怔,下意识掏出车票对照车次编号,随后便一刻也不敢停留,忙向检票口跑去。 就是这列车! 黎易跑得匆匆忙忙,甚至没有注意到身后,那轮悬挂在天穹之上的月亮表面悄悄浮现了无数蠕动着的黑色细丝,如同爬满月表的蛆虫。 此时距离规定的发车时间已经不到一分钟。 黎易匆匆跑到检票口,紧紧攥着一角染血的车票排在检票队伍末,心中思绪翻涌。 “这座废弃十几年的地铁站突然活过来了,不知道外面的城市废墟是否也是一样的情况?时间倒流了吗……?” 这个想法产生的同时,黎易后颈部忽然传来一股冰凉柔软的触感,不禁浑身一僵。 黎易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一名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不知什么时候排在了自己身后,正对他抱以歉意的微笑。 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小女孩坐在母亲怀里,身子往前倾,仰着脑袋朝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咯咯直笑。 方才那冰凉的触感正是女孩的指尖碰到了他的脖子。 黎易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沉默着转过身去继续排队。 他的神情平静,冷汗浸湿了衬衫。 “……那个女孩的手指没有体温,她不像是正常的活人。” 黎易略微偏头,瞥了一眼四周来往的人。 “这些人究竟是不是‘人’也不一定……呵呵,我更感兴趣了。” 到了如此境地,他心中的忐忑反而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既来之则安之的念头,与将死之人强烈的好奇心。 某种直觉告诉他,那只爬满蛆虫的白色巨眼依然在某处注视着他。 既然车票上写了他的名字,染了他的血,他就必须登上列车,必须按照某种既定的轨迹走下去,否则便会发生一些无法言说的恐怖事情来。 捋顺心思之后,黎易呼出一口气,“就让我看看,这辆列车究竟会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吧。” 检票的队伍往前挪得非常快,马上就轮到了黎易,这时走近了才能看到,检票口空空荡荡,并没有工作人员在检查车票,难怪队伍往前挪得这么快。 黎易将被血染红了一角的车票塞进裤袋里,迈步跨过无人的检票口,走进了车门。 车厢内似乎比候车大厅里还要低上几度,一进门便能直观感受到气温的降低,从毛孔深邃到了骨子里。这种无孔不入的阴冷知觉却让黎易感觉有些熟悉,先前与那个送来车票的古怪信使面对面时便是一样的感觉,似乎连灵魂都被冻得颤栗。 是同一种诡异现象么?不,年代对不上,信使的打扮是三四十年前流行的老样式,导致淮川南郊塌陷的地震则是在发生在十几年前…… 黎易饶有兴味地思索着,左右环顾。 车厢内稀稀拉拉的乘客在他进门的一刻便齐刷刷转过头来,一张张人脸上神情茫然,一道道麻木无神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稍远一些的位置,背对黎易坐着的乘客也在同一时间将脑袋一百八十度地拧转了过来,头与身仿佛两个相互独立的零部件,只有空洞的眼神静静看着他。 车厢里照明很足,透过玻璃就直接看到外面,一点也没有封闭的感觉,但此刻被如此注视着的黎易却觉得如踏针毡,空气里凝固着阴沉而压抑的异常气氛。 黎易闭上双眼,强迫自己的思维冷静下来,随后睁开双眼,若无旁人地走进了车厢,缓步寻找可以坐下的空位。 乘客的脑袋始终随着他脚步的移动而转动,颈椎骨头拗得咔咔响,无论他走到哪里,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身上。 所幸乘客的注视只是注视,他们的身体纹丝不动地坐着,只有脑袋在转。 目光一转,黎易看见一个男人朝自己眨了眨眼。 第3章 检票 那是一个很灵动的眼神,与其他乘客死气沉沉、缺乏活性的僵硬注视截然不同,一眼就能分辨出差异。 ——这是一个活人。 此人西装革履,五官线条柔和,黑发以二八比例分开,整齐地往后梳,露出了宽阔的额头和略高的发际线。 身上衬衫笔挺,领带系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框眼镜,整个人透着一股社会精英、成功人士的感觉。 西装男人悄悄用食指指了指他对面的空位,示意黎易在那里坐下。 黎易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迈动脚步走向空位。 他知道这个人是谁。 梅友乾,送来车票的那名信使手中收信单上的七名收信人之一。自进入南郊废墟以来,这是黎易遇到的第一个活人。 至于他为什么会认识梅友乾……实际上稍微关心点时事新闻的淮州人都不会不认识这个人。 作为全权控股淮州土地开发责任有限公司的工业大亨,梅友乾的名字放在全国都算叫得上号,更不要说曾以钢铁为骨架、煤炭为血肉的工业中心淮州了。 黎易先前在收信单上签字时就注意到了这个名字,但一直没往那方面想,直到现在真正见了面才不得不相信,七个收信人之一的梅友乾,真的是他记忆里那个曾经出现在课本里的梅友乾。 不过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黎易满心疑惑,边走边打量梅友乾时,对方也在观察他。 “年龄不到20岁,身上有书卷气,应该是个成绩不错的学生……他的家境似乎不太好,衣着简朴,但很整洁。身材有锻炼过的痕迹,可以看出有良好的生活习惯……长相很不错,是偶像剧受众会青睐的类型……” 基于职业习惯,西装革履的梅友乾迅速在心里完成了对黎易的人格画像。 与此同时,黎易已经来到了梅友乾对面的空位上。 浦一落座,黎易首先注意到的是梅友乾身后的窗户。 那块窗玻璃上写着一行行歪七扭八的字迹,字体颜色红艳欲滴,似乎是用血液写上去的,映得窗户内外触目惊心。 【保管好你的车票】 【禁止开窗】 【列车开始行驶后,不要窥视窗外】 【如果有人死在车厢内,离开这节车厢】 “那是以前的乘客留下的提醒。”梅友乾注意到了黎易的目光,低声提醒。 “以前的乘客?”黎易随即明白过来,他们并不是唯一一批收信人。 面对黎易询问的意图,梅友乾似乎不愿多说,只是用食指比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沉默下来。 时间来到19:12,列车出发了。 候车大厅内的灯火骤然消散,嘈杂的人声戛然而止,窗外漆黑一片,仿佛那个人来人往的地铁站从未存在过。 列车开始鸣笛,车轨下响起金属摩擦的声音,黎易低下头,没有去看窗外,只觉得四周的光线越发暗了。 他感觉到身边有人在靠近,转头一看,是之前排他后面的那名中年妇女,抱着孩子坐在了他旁边。 与车厢内的其他乘客一样,这对母女在落座之后神情便变得呆滞,将视线投向了黎易,直勾勾地盯着他。 “还在看着我?”黎易有些疑惑,他本以为自己找到座位之后就能摆脱这些乘客瘆人的注视,但事与愿违。 “不,不对,不是在看着我。”黎易很快便注意到,离自己最近的这对母女是低着头的,母女俩都在死死盯着他的裤裆。 准确来说,是盯着那张塞在裤袋里露出一角的车票。 黎易抬起头从上到下默默观察了一遍坐在对面的梅友乾,随后将露出一角的车票完全塞进了裤袋里。 “……起码反应很敏捷。”梅友乾默默为黎易的人格画像又添了一笔。 随着黎易将车票完全遮住的动作,车厢内的气氛飞速解冻,一道道凝视着黎易的目光悄然转开,乘客们或低头看手机、或三两低声聊天,竟然显得有些热闹。 坐在母亲大腿上的小女孩抬起头看了黎易一眼,俏皮地眨起了眼睛。 原来“保管好你的车票”是这个意思,车票对这些不是活人的乘客有某种吸引力……不过它们为什么会想要车票?黎易解开了一个疑惑,看向走道对面的梅友乾。 梅友乾应该是早早知道了这个避讳,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的车票露出来过。 黎易正欲继续询问,梅友乾却先开口了: “看你的样子,应该还不清楚这里的规则,你应该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但首先,你要想办法活下来,你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检票员要来了,保护好你的票。” 梅友乾说完话便闭上了嘴,坐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鞋,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黎易的喉结蠕动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母女,对方正微笑着望着他。 列车平稳地行驶着,没有丝毫颠簸与正常行车应有的振动感,窗外一片漆黑,仿佛无底的深渊吞噬着视线。 车厢一头的门在微微颤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另一边过来,门底的缝隙下淌出一滩鲜血。 黎易将手伸进裤袋攥住了自己的车票,脑中思绪飞快涌动。 “梅友乾说检票员要来了,难怪之前的检票口没有人,原来检票是在车上进行的……在车上却没有票的话会发生什么?” “根据窗户上的提示,列车上是会出现死亡的情况的,不排除没有车票就会被检票员直接杀死的可能性……那些乘客没有车票。” 黎易很快就将几件事联系了起来,手心里汗津津的。 车厢一头的门仍在颤动,门缝下的血迹越发多了,似乎随时就要被打开的样子。坐在黎易旁边的妇女忽然以一种活人绝对无法做到的角度站了起来,浑身笔直,如同被提溜起来的木偶,僵硬地转过身子面朝黎易。 扎着两个辫子的女孩坐在母亲怀里,朝黎易伸出了肉乎乎的小手。 “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不该把车票露出来被它们看到!”黎易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车厢内,又有乘客站了起来。 抱着孩子的妇女一言不发,迈动僵硬的脚步走向黎易的方向。一名名乘客随之站起,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去。 它们行走的速度并不快,但车厢内的空间有限,黎易迟早会被抓到。 黎易小跑在座位间,目光警惕地看着一个个还没有站起来走向他的乘客。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那是一名男性的手,看起来纤瘦见骨,没多少力气的样子,被抓住肩膀的黎易却在这一瞬间就浑身僵住,左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他的左肩脱臼了。 抓住黎易左肩的男性乘客面色阴沉,以机械的动作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探向他的裤裆。 梅友乾坐在原位,沉默着看向不远处的车厢门。 门上崭新的油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落得斑驳如树皮,一滩污血从门缝下蔓延开来,吱呀一声,门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球出现在了门缝里。 第4章 人骨蛇 油漆斑驳的车门发出尖利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打开的缝隙渐渐变大了,从门后探露出一张苍白的人脸来。 那是一张看上去六七十岁的老人的脸,皱巴巴的面皮满是褶子,肤色苍白、嘴唇乌黑,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得极开,像是两枚一元钱的硬币。 “这张脸出现的位置离地面很近,检票员似乎不是直立行走的,而是四肢着地在地上爬行,有够诡异的……”梅友乾心中刚升起这个念头,便发现自己的推测错了。 探进门内的老人头颅后面连接着的,并不是四肢着地爬行的人类的身体,而是一条血淋淋的惨白脊骨。 那是一整条带着两扇肋骨的脊椎,如蛇一般在地上蜿蜒爬行,顶着一颗死气沉沉的苍白人头,拖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血迹,就这样爬进了车厢。 梅友乾咽了口唾沫,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由一整条脊椎和死人脑袋组成的骨蛇爬进车厢后,从门后探出了第二张同样苍白的脸庞。 这次探进来的是一颗美丽的少女头颅,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容颜明丽,眉目清秀,正是最娇媚的年纪。只是这张美丽动人的脸儿上如今已经没有了丝毫血色,脖子下面连接着一条血淋淋的长条脊骨,如蛇一般蜿蜒爬进了车厢。 老人之后是少女,而后是青年、中年男子……一条条人骨长蛇爬入车厢,顶着的脑袋男女老少都有,脖子下面还带着两扇展开的肋骨,骨骼与地板摩擦出咯啦咯啦的响声,此起彼伏。 一条骨蛇哗啦啦爬到了梅友乾的座位旁,尾部缠住了椅角,整条脊骨直立起来,两扇肋骨像蜘蛛一样一根根环抱住了梅友乾的腰部,将一张娇艳明丽的女性面庞凑到了梅友乾肩上。 被人骨蛇的肋骨环抱,让他有一种被枷锁铐住的感觉,一根根骨骼透出难言的阴寒与压迫,普通人完全没有一丝挣扎的余地。 距离如此之近,梅友乾甚至能感觉到人骨蛇那污浊的气息,有甜腥的鲜血味道钻入鼻腔。他不再耽搁,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车票。 与黎易的车票一模一样,歪斜扭曲的蝌蚪文在车票上排列得整整齐齐,只不过右下角写着梅友乾的名字,染上了他的鲜血。 缠着梅友乾的人骨蛇眼睛一转,望向梅友乾手中的车票,又抬起头将鼻尖凑近了他的脖子,似乎在闻嗅着什么。 片刻后,抱住梅友乾的肋骨一根根松开,人骨蛇美丽苍白的脸庞上露出一个瘆人的微笑,喉咙蠕动,红唇轻启,吐出了一句僵硬的话: “亲爱的旅客,祝您旅途愉快~” 哗啦一声,人骨蛇爬走了。 梅友乾如蒙大释,整个人瘫坐在座位上,终于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车厢内的状况。 他看见一条条人骨长蛇用肋骨抱住了一名名茫然游荡的“乘客”,那一只手就能将人肩膀抓得脱臼的恐怖乘客在被人骨蛇抱住之后却是毫无挣扎之力的样子,任由它们以肋骨为枷锁,将自己牢牢锁住不能动弹分毫。 梅友乾转过头,望向已经半开的车厢门。 此时从门后爬出的人骨蛇已经很少了,只余三三两两爬过地上的污血,攀向没有车票的乘客。 正在此时,黑洞洞的车厢门后缓缓走出一个高大的黑影。 那是一个身高超过两米的高大人影,身上披着破破烂烂的黑色袍子,身材魁梧、长手大脚,让梅友乾不禁联想到畸形的巨人症患者。 高大的黑影大步走进车厢,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与阴寒。梅友乾看不清它的面孔,只见那破烂的衣袍下,宽大的双手肤色死灰,死气沉沉,像是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尸体一般。 “它才是检票员。”梅友乾立即意识到了这具高大黑影的身份。 检票员的腿很长,宽阔的步子一迈便走到了一名被人骨蛇锁住的乘客身边,伸出比梅友乾的腿还要长的大手,手掌掐住了乘客的脖子。 没有扭动,长手大脚的检票员掐住乘客脖子之后直接往上一拽,恐怖的蛮力便直接将脖子扯断,连带着一条血淋淋的脊椎和两扇雪白的肋骨一起扯出体外,甩在了地上。 脱离身体的人头在地上骨碌碌滚动几圈,睁开了眼睛,长长的脊椎蛇一般蠕动了起来。 一条新的人骨蛇诞生了。 面对这样恐怖的一幕,梅友乾的呼吸都不由得放缓了。 如果没有车票的话,他已经和那名乘客一样被人骨蛇用肋骨锁住,被检票员扯出脊椎变成蛇一样的怪物。 “……对了,黎易。” 梅友乾迅速转头,望向方才黎易所在的方向。 人骨蛇的数量有限,没有一次锁住所有的乘客,梅友乾很快就找到了之前那名抓住黎易肩膀的瘦弱男子。但那男子纤瘦的手掌中赫然已经没有了黎易,只有一件刚被脱下来的外套。 哐哐哐! 一阵急促的声响突兀响起,梅友乾闻声望去,只见黎易扶着脱臼的左手,正踩在座椅上大步奔跑。 他奔跑的方向正是那名高大的检票员! “他在做什么?”梅友乾不由得眯起眼睛。 黎易迅速奔跑着,一步一个座椅跑得飞快像是在踩平地,沿途不断有没被锁住的乘客向他伸出手,试图将他抓住,但都被黎易身手矫健地一一避开,只有小腿上留下了一道道指甲划出的血淋淋的伤痕。 “这后生身手不错,学体育的?”梅友乾有些错愕,在他的传统认知里,学习成绩好的学生一般身体都不怎么样,黎易显然打破了他的固有印象。 只两三次呼吸的功夫,黎易纵身一跃,从座椅上跳到了那具超过两米的高大黑影旁,额头上布满了因脱臼疼痛而流下的冷汗。 车厢另一头,没抓到黎易的乘客纷纷转过身,迈着机械的步子朝这边走来。 而在黎易身旁,检票员高大的身影缓缓弯下了腰,篷乱如杂草的肮脏长发垂落下来,发间隐约露出一双猩红发亮的眼睛。 黎易无视了左肩的剧痛,用右手掏出了裤兜里的车票。 他看见检票员猩红的双眼在车票上飞速扫过,很快,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怖压迫感烟尘似的消散了。 黎易松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绕到了检票员身后,用它高大的身躯将自己和剩余的几名乘客分隔开。 不远处,几条人骨蛇松开了已经被检票员拔掉脊椎的无头尸体,与新生的人骨蛇一道哗啦啦爬向车厢另一头,将剩余的乘客一并锁住。 检票员迈开长腿,朝逃票的乘客们走了过去。 噗哧——噗哧—— 骨骼摩擦与血肉搅动的声音不断响起,一条条血淋淋的脊骨被甩落在地上。 检票员一路走过车厢,留下一地血肉外翻的无头尸体,一群人骨长蛇簇拥着它,爬向下一节车厢。 梅友乾从始至终都没有挪动位置,此刻他将视线再次投向了黎易: “恭喜你,成功活下来了。” 黎易扶着脱力的左手,坐在靠椅上对梅友乾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我活下来了。” 第5章 黑雾 黎易本就长得俊,笑起来更有杀伤力。 阴沉沉的车厢里,两侧车窗一片漆黑,如同黑洞洞的深渊,横七竖八的无头尸体将地板都染成了红色,人头攒动的蛇群在血泊之中爬行,发出细微的骨骼摩擦声。 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这样恐怖的场景与诡谲的气氛中,只有少年的笑容依然清朗,如文玉般不染纤尘。 梅友乾觉得有些晃眼,心想黎易这张小白脸拿去骗年轻姑娘肯定一骗一个准。 “我们该走了。”梅友乾没有抬头,用手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窗户。 黎易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窗玻璃上留下的几条提示中,其中一条的内容就是: 【如果有人死在车厢内,离开这节车厢】 这似乎也是个忌讳,呆在死过人的车厢里应该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 “就是不知道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算不算人…”黎易弯下腰从一具无头尸体手里捡回了自己的外套,疼得呲牙咧嘴。 梅友乾将车票塞进西装口袋里,站起身摇了摇头:“不知道,但保险起见还是不要留在这里为好,目前为止,这些提示的内容都是真的。” 两个人说话间,身披破烂黑袍的高大黑影已经穿过车厢,停在了另一侧的门前。蒲扇似的大手握住门把手将车门拽得不停颤动,一群人骨蛇匍匐在门边的血泊中不断游动,像是蹲在老鼠洞前的猫,只待猎物出现。 黎易对检票员的恐怖蛮力深有体会,但拥有那样蛮力的检票员却也无法立刻拉开车厢门,看上去颇为吃力。 “这列车也有古怪,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我甚至怀疑它是不是给活人乘坐的列车……”黎易心中嘀咕,没有在嘴上说出来。 “我们先跟上去,检票员一打开门就尽快离开这节车厢。”梅友乾边走边说道。 黎易表示赞同,单手披上外套和梅友乾一同离开座位,沿着那双大脚留下的漆黑脚印追向被一群人骨蛇簇拥着的高大黑影。 先前已经打开的门是检票员来的方向,那边的车厢已经被检过票了,大概率和这边一样躺满了尸体,去那边的话和呆在原地没什么区别,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跟上检票员。 虽然前面不远就是瘆人的人骨蛇群和恐怖的魁梧黑影,但现在的黎易已经清楚,在有车票的情况下自己并不会被伤害到。 甚至可以说,目前为止检票员的身边就是这列车上最安全的地方——恐怖的检票员本身就能冲撞其他恐怖。 行进途中黎易不忘回头瞅一眼,很快便发现车厢对面的门边,检票员进来时留下的那几个黑脚印已经开始变淡了,门缝下的一滩污血也在挥发似的消失。 “检票员对这节车厢造成的影响在逐渐消失,可能是什么事情发生的前兆。”黎易低声提醒。 梅友乾微微颔首,他也注意到了。 两人一起跨过血泊,停在正在拽门的检票员身后,与人骨蛇群保持着距离。 趁着等待开门的时间,黎易向站在旁边的梅友乾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梅先生,车上那群‘乘客’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们看起来不是活人,但也不像是鬼怪什么的奇诡玩意。” 梅友乾一愣:“你认识我?” 他不记得自己有向对方互报过名字,黎易的名字他还是从车票上看到的。 黎易笑了笑:“我父亲是淮山钢业的流水线工人,母亲在川南制药的药厂上班。” 淮山钢业和川南制药都是梅友乾手下的产业。 “原来如此,没想到居然能在升格列车上遇到淮川本地人。”梅友乾有些意外的样子。 黎易注意到了他的用词:“升格列车?是这辆列车的名字么?” “是的,我们脚下的正在运行的就是‘升格列车’。” 梅友乾沉吟片刻,好像在考虑用词,最后才确定似的开口:“至于你刚才问的那些‘乘客’……它们是历史的倒影。” “历史的倒影……?”黎易咀嚼着这个形容,若有所思。 梅友乾接着解释了:“那些乘客实际上并不存在,或者说曾经存在过,它们是早已逝去的生命,是历史倒映出的影子。而这辆‘升格列车’,就是行驶在虚实之间的一条线。” 黎易轻嘶了一口,没有打断梅友乾。 梅友乾继续讲道:“活人可以搭乘列车离开现实,去到‘虚’的世界。逝去的倒影也能够乘车回到现实。但前提是,要有车票,否则上车后便会被检票员杀死。” 黎易插在口袋里的手默默握紧了里面的车票:“如果‘倒影’拿到车票,通过列车回到了现实,会发生什么?” “会活过来。”梅友乾的语气平淡:“一旦接触到现实的界限,无念无想的倒影,就会变成有灵有思的生命。” 黎易大为震撼,但又想到了其他的事情:“倒影是想要在现实中活过来,但是梅先生,你又是为什么要登上列车呢?” 这是他最为不解的事情,梅友乾作为明面身家就已过千亿的大企业家,淮州本地的经济龙头,为什么会来到这样诡异的地方?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是最简单的道理。梅友乾这样的人应该会更珍惜自己的生命才对,不该和自己这个癌症患者一样满脑子就想着图一乐。 但梅友乾既然来了,总有相应的原因,一个能让身家千亿的企业家放下身段,不顾性命以身涉险的原因。 “为了前往倒影的世界。”梅友乾忽然笑了起来:“传说在升格列车的终点站,在‘虚’的世界中心,能够见到……” 忽然,梅友乾脸色一变,停下了叙述。 身后空无一人的车厢,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隔着一整条车厢,黎易远远望见:门前那滩污血已经消失了,门后漆黑一片,像是被灌满了黑色的浓雾。 门后,浓郁的黑雾正在缓缓翻涌,溢出门框、钻进车厢,迅速朝里弥漫开来,侵染着车厢内本就阴暗的空间。 而在翻涌的黑雾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黎易轻轻跺了跺脚,然后说道:“脚步声很急促,略有沉闷,是带气垫的运动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门后的黑暗中有一个穿运动鞋的人正在朝这边跑……是不是人不一定,毕竟都在能见度几乎为零的黑暗里跑起来了。” 梅友乾正欲接话,脚步声却忽然戛然而止,随后便是嘭的一声闷响。 “……”黎易想了想,摇头道:“居然摔跤了,可能还真是活人……但谁说得准呢,我觉得还是避一避为好。” 说完,黎易扶着脱力的左手径自转过身,拨开一颗颗苍白无血色的脑袋,挤进了人头攒动的蛇群。 车厢对面的黑雾仍在地板上蔓延,将一具具无头尸体覆盖在内,那些尸体一接触到黑雾便迅速腐败化渣,消融在雾气中不复存在,看得梅友乾浑身汗毛倒竖。 这黑雾竟然能够消融血肉,那在这样的黑雾中跑动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人?或者说……是人吗? 这时,沉闷的脚步声再次响了起来,比先前还要更加急促,跌倒在黑暗中的那人爬起来了。 梅友乾不再耽搁,转身钻进了蛇群。 第6章 夏聆鱼 沿着地板不断蔓延的漆黑与其说是黑雾,倒更接近于某种气态生物,它的形态并不遵从力学束缚,虚无缥缈的雾气呈条状往前攀缘的样子莫名让黎易想起了章鱼的触手。 背后的车厢门仍在不断颤动,检票员宽大的脚掌下已经淤积了一滩污血,距离门打开还要点时间的样子。 黎易站在人头攒动的蛇群中,空气中弥漫着腥甜的鲜血味道,车厢对面的黑暗蠕动蔓延,无边诡异的气氛中,黎易只觉自己被人骨蛇张开的肋骨给硌得腰子生疼。 “这群蠢蛇……”黎易默默捂住了腰。 之前略虚的脚步声此刻已经变得清晰,能听出来已经相当近了,黎易捂着腰子默默退后两步,挤开两条人骨蛇,让自己跟正在拽门的检票员背靠背贴贴,这样多少能带来点安全感。 随后,一个窈窕的身影踉踉跄跄冲出了黑雾。 “一个女生?”黎易眼睛微眯。 从蠕动的黑雾中跑出的,是一个看上去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穿着一件宽松的男士衬衫和长褶裙,浑身血迹斑斑,往这边跑动的步伐也很勉强,看起来随时要跌倒的样子。 她的脸上、手臂上、小腿上,凡是裸露的皮肤上都随处可见有深红色的溃烂,满身都是腐败与污浊。 不过黎易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她紧紧握着的左手,手背都烂得能看见骨头了也没有松开,似乎攥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在跑步的过程中,她身上不断有皮肤腐烂剥落,露出皮下嫩红的肌肉,而肌肉曝在空气中后也和皮肤一样迅速腐烂、萎缩,很快便只剩雪白的骨骼。 没跑几步,这姑娘浑身的皮肉便几乎全烂没了,骨架在黑雾的腐蚀下迅速变酥变脆,像是冒出气泡的威化饼。 从冲出黑雾到腐烂致死,她没有发出一声惨叫,没说一句话。 哗一声,只剩骨架的少女倒在了过道中央。 她剩下的骨骼在迅速垮塌,衬衫与裙子隐没在黑雾中,消失不见。 只有她左手握着的那个东西在倒下时被惯性丢出,甩向了游弋在血泊中的蛇群,叮叮当当滚了几圈,最后停在椅子旁边。 黎易瞟了一眼,那是一个拴着细链的银质怀表,表面上镌刻了一朵妖妍的花。 梅友乾被身旁挤来挤去的死人头挤得有些脸色发白,黎易转过头,两人对视一眼,对当前的情况已经有了各自的判断。 那浑身溃烂的姑娘跑过来的步伐并不僵硬,她不是历史的倒影,是个活人。而能活过检票也说明她有车票。 她和黎易与梅友乾一样,是收信人之一。 只不过她所在的车厢可能没有那种写在窗户上的提醒文字,没有意识到死过人的车厢里会发生恐怖的异变。所以她在检票之后没有立刻离开车厢,等异变发生之后,再想跑就已经来不及了。 有时候,一条信息的缺失就能关系到人的生死。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从背后响起,门开了。 一条条人骨长蛇顿时躁动起来,争先恐后地挤向刚打开一条缝的车厢门,梅友乾则看了一眼身后不断涌来的深沉黑暗。 他已经调整好了站姿,一旦车厢门打开到了一定程度就立刻过去前往下一节车厢,一刻也不能耽搁。 活人被黑雾笼罩的后果他已经亲眼目睹过了。 黎易的左肩还是很疼,脱臼之后一直没能接上去,毕竟他没学过医……话说回来就算学医的也没见谁能单手给自己正骨。 人骨蛇飞快地溜过门缝,旁边很快就宽敞了起来。 “走吧,现在门已经能过去了。”梅友乾迈动脚步,跟在检票员高超两米的魁梧身躯后面穿过了车厢门。 黎易却没急着走,他又转了回去,跑到即将被黑雾吞噬的椅子旁边,把之前那姑娘丢过来的银质怀表给捡了起来。 来都来了… 捡起怀表之后,黎易转身就走。他本来还想顺手把门给关了看看能不能挡住黑雾的蔓延,结果发现自己完全拽不动这扇门,只好作罢。 穿过车厢门之后的另一节车厢,灯光依然阴沉暗淡,两侧的窗户仍是漆黑一片,这表示着列车仍在行驶。 不过与之前黎易所在的车厢不同,这节车厢里一个人都没有,是空的。 检票员没有要停下的样子,仍在往前走,宽阔的大脚在过道上留下一串间隔极远的深色脚印,走向下一节车厢检票。 梅友乾看了眼身后刚刚经过的车厢门,发现自己先前所在的车厢已是一片漆黑,完全被黑雾所笼罩了。 但黑雾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涌出门框侵袭到下一节车厢,而是泾渭分明地蜷缩在门的对面。 “死过人的车厢会发生异变,由此可以逆推出来,没死人的车厢可能是相对安全的。”梅友乾说着,在这节空车厢里找了个位子落座下来。 黎易看看还在往前走的检票员和簇拥着它的蛇群,又看看梅友乾,最终选择把怀表悄悄塞进了口袋里,问道: “你不跟上去看看么?也许能遇到其他持有车票的收信人。” 梅友乾摇摇头:“不管在哪个车厢,中途都会在同一站下车,我们总是会见面的,早点晚点都一样。” “这样啊……那你在这呆着好了,我要去前面看看。”黎易小跑着跟上了检票员。 “在这种地方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你接触的东西越多,就越容易遇到危险。”梅友乾提醒道。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把小命当回事的么?手都断了一只还要到处跑。 黎易全然不在乎地笑笑,没有回答。 这次没有倒影和检票流程,检票员很快就打开了另一侧的门,人骨蛇拖着密密麻麻的弯曲血迹,继续前往下一节车厢。 跟着检票员又穿过了一扇门,离开梅友乾的视线之后,黎易寻了个不容易察觉的角落,将之前捡来的银质怀表拿了出来。 这是一个做工十分精美的古典怀表,细细的表链由无数个细小的银环,环环相扣而成。同样是银质的表壳中央则镌刻着一朵看不出品种的妖妍花朵,四周缠绕着带刺的细藤,并没有人骨或是十字架什么的要素,却显得有些诡异。 打开表盖,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白纸便从里面掉落了下来。 黎易捡起纸块将其展开,果不其然,这是一张车票。和自己的那张并无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是右下角染着一抹殷红的血迹,娟秀的笔迹写着一个女性的名字。 “夏聆鱼…”黎易默念了一遍。 这是他所知的七名收信人之一的名字,在那名古怪信使的收信单中排在第一位的名字,很可能就是第一个收信人。 ……刚见面就死了啊。 黎易轻轻叹息一声,随手将车票塞进身后的裤兜,接着看怀表。 表盖打开之后,里面是做工精美的表盘,于细节处点缀着风格一致的藤叶纹路,但表盘上的秒分时三根指针却都是停着的,这表似乎坏了。 “之前被扔的时候摔坏的么?这种做工的怀表应该不会一摔就坏才对。 可如果不是那时摔坏的,夏聆鱼带个早就坏掉的怀表在身边做什么,有纪念意义么……” 黎易正发散精神漫无目的地思考着,忽然,他的思绪戛然而止。 一个穿着宽大男士衬衫和长褶裙的少女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掌,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他的屁股上。 “能起来一下吗?我要拿那张票。” 第7章 夏凉安 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别的什么预兆,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凭空出现在了黎易身边,如鬼似魅。 见黎易没反应,衬衫宽大的少女又重复了一遍:“能起来一下吗?我要拿那张车票。” 说完,她用右手指向背对着这边的的检票员与蛇群。 高超两米的魁梧黑影,穿过车厢的脚步在这名少女出现的同时便停了下来,条条蠕动的人骨蛇也齐刷刷地拧转头颅,僵硬地注视着。 然后,检票员缓缓转过了身。 “你不把车票还给我的话,我又要死了。”少女低声说道。 她的体型纤瘦,骨架也细,没经过什么锻炼的娇柔模样,显然是搬不动一个体格健壮的同龄男生的。此刻只好苦苦哀求,看起来楚楚可怜。 黎易的呼吸有些发颤,目光一扫,检票员已经转过了身,一双大脚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成群的人骨蛇。 她是谁? 为什么毫无预兆地凭空出现在这里? 她的穿着为什么和那名在黑雾中腐烂而死的姑娘一模一样? 她索要车票时用的口吻为什么是“还给我”? 种种疑问在黎易心中升起,但现在并没有时间多考虑,他抬起头,看向身旁少女小巧的脸儿,与她乌黑的眸子四目相对。 “这张车票是你的?” “嗯,是我的,你能把票还给我吗?”少女的眼里略带担忧地看着越走越近的检票员,以它的腿长,会比人骨蛇更早走到这边。 “可以,在那之前你能不能把手挪开,别摸我屁股了。” 少女于是把手缩了回去,停止了这鬼畜的行为。 “你是夏聆鱼?”黎易追问了一句没什么用的话。 “不是哦,我的名字是夏凉安。” “那夏聆鱼是谁?” “是我的妈妈。” 黎易大受震撼:“你在车票上写别人的名字?” “没有规定说必须要写自己的名字吧?”自称夏凉安的少女眨眨眼,满脸无辜。 好像也是……虽然槽点很多,但黎易还真没找着这话哪儿有问题。 “检票员是一条认票不认人的规则,只要有车票的话谁都能坐车,票上写的是谁的名字,染的是谁的血,都不在它的规则管辖范围内,而且……” 夏凉安眨眨眼,似乎对黎易的反应十分不解:“‘不要轻易把自己的名字交给诡异’,这是升格者最基本的常识,如果非要签名的话,那就签别人的。” 听她所言,黎易不由回想起了之前,自己签下收信单,鲜血浸染到车票上之后所发生的诡异一幕,那只爬满黑蛆的白色巨眼、那种自身命运被绑上了特定轨道的奇异感觉。 直觉告诉他,夏凉安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不能把自己的名字交给诡异……这原来是常识么?我怎么不知道。升格者又是tm什么玩意。” 被解开的疑惑与新发现的谜团完全不成比例,黎易此时此刻只感觉自己对这大千世界一无所知。 正当黎易怀疑人生时,人高马大的检票员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杂草般蓬乱的长发下面露出一双没有眼皮的猩红眼珠子,死死盯住逃票的少女。 “你继续问下去的话,我就要死了。”夏凉安低声提醒。 黎易没有废话,在检票员朝她的脑袋伸出大手的同时,将写着“夏聆鱼”三字的车票塞进了夏凉安手中。 于是,检票员漆黑的大手停在了半空。 夏凉安攥着车票拍拍平坦的胸脯,努力做出心有余悸的样子,脸上却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好像真死了也无所谓的样子。 “好危险,差点就死了。” “我可没看到你有多害怕,比我还淡定。”黎易说道。 闻言,夏凉安的嘴角微微扬起一抹弧度,她拢起裙子,在黎易旁边端端正正地坐下,双腿并拢,将车票平放在腿上用手压住。 “我有一些事情想要问你。”黎易望着检票员转身离去的背影,轻声说道。 目前为止,他对这辆“升格列车”所知的信息全都来自梅友乾的一面之词,虽然他认识梅友乾,但梅友乾并不认识他。 贸然相信一个陌生人显然是很愚蠢的行为,黎易也没有打算全盘相信这名死而复生的,自称夏凉安的少女。 “你问吧。”夏凉安看了一眼背对着这边的检票员:“不过要快一点,等检票员离开这节车厢,清洁工就会来,它来了我就死了。” “清洁工?……你是说那片好像有生命的黑雾么。”列车上能跟清洁扯上关系的,黎易只能联想到这玩意。 夏凉安点了点头:“检票员负责清理逃票的人,清洁工负责清理车上的尸体,它们是运行在列车上的两条规则。” 黎易深吸一口气:“之前死在黑雾中的那个人是你吗?我看她的穿着与体型都和你几乎一模一样。” 夏凉安嘴角的弧度消失了:“虽然你救了我,但贸然询问升格者的能力详情依然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就连夫妻或是父子关系的升格者之间也很少有互相知道对方具体能力的。” 这说的是啥跟啥…… 黎易差点给她一句话送走,但还是努力静下心来解读了夏凉安的话。 “升格者,似乎是对某种具有特殊能力的人的称呼?梅友乾完全没提过这方面的事情,可能他也不知道……照夏凉安这说法,不同的升格者拥有的能力也是不同的。 而且,升格者不喜欢自己能力的具体情况被别人知晓,所以询问对方能力是失礼的行为……她也是升格者么? 如果那个腐烂在黑雾中的少女和这个夏凉安是同一个人,那么她的能力是什么,复活?……对,刚才检票员来时,夏凉安说的是‘又要死了’,因为她之前就死过一次。” 在心中厘清了逻辑,黎易不再尝试继续询问她那匪夷所思的复活,转而问出了另一个问题:“那我换个问题,在车票上写别人的名字有什么用?” 夏凉安这次没有拒答,直接说道:“拿着别人的车票,顶替别人的身份上车的话,如果不小心在车上违背了规则,那么对应的惩罚也是由车票的主人来承受。” 黎易一下没说出话来,没想到这姑娘看着文静,居然还是个大孝女。 夏凉安似乎看出了黎易心里在想什么,补充道:“不要乱想哦,我的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 死人是没法接受惩罚的。 “不过因为我妈妈已经死了嘛,所以清洁工判定我是一具尸体,一直想要清理掉我,毕竟它就是清理尸体的规则。” 夏凉安伸出一只纤秀的小手,在黎易眼前晃了晃。因为检票员已经离开他们面前,走近车厢尽头的缘故,她手背上已经有皮肤开始剥落了,皮肉的裂口中逸散出腐败的黑色气息: “你看,检票员走了,清洁工就来了。” 黎易皱眉:“那我们现在去跟上检票员?” 依照她所说,清洁工是不会靠近检票员的。 夏凉安摇摇头:“妈妈的车票不是我的,虽然检票员的眼神不太好,但在它身边待太久的话还是会有被识破的危险,如果运气不好,一旦被发现,就是检票员和清洁工一起来杀我了。” 黎易还是没搞懂她的逻辑,怕被检票员识破,所以任由清洁工将自己腐蚀致死? “我又要死了,我回答了你的问题,所以你要帮我一个忙。”夏凉安脸上已经开始浮现起深红的溃烂,身体周围有黑雾弥散,只剩筋皮相连的指骨捏着车票,递给了黎易。 “你说。”黎易硬着头皮从夏凉安手里接过夏聆鱼的车票。 夏凉安皮开肉绽的脸上浮起笑容: “带我下车。” 第8章 错误 黎易默默退后两步,避开从夏凉安身上逸散出来且还有扩散趋势的黑雾:“你都要死了,我要怎么带你下车?” 毛孔中冒出腥臭脓水的少女身上,有淋巴组织带着皮下筋膜剥落掉下,看得黎易有些生理反胃,她伸出手掌,指向黎易手中的怀表。 不用手指是因为她的五根手指都掉在了地上。 夏凉安张了张嘴,声带好像吞了沙子,发出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沙哑噪声:“保管好我的怀表,怀表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然后,她的身体垮了下去,软塌塌的内脏与骨骼部件堆积在一起,外面套着一件宽大的男士衬衫。 浓郁的黑雾蜷缩在她的尸骨上,像一滩腐烂的黑泥,伸出触手蠕动着往外蔓延。 这间车厢不能待了。黎易记下夏凉安说的话,拎着链子将镌刻着不知名花朵的银质怀表挂在自己脖子上,大步跑向刚打开了下一扇车厢门的检票员。 一条条人骨蛇哗啦啦穿过门缝涌向下一节车厢,黎易也算有些经验了,从蛇群的反应便基本判断出来,这节车厢是有人的。 但人不多。 车厢内灯光暗沉,两侧的窗户一片漆黑阴郁,长椅上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这样的状态,黎易无从分辨他们是活人还是倒影,但好在也不需要他去分辨。 一条人骨蛇窜了出去,尾椎缠住椅角,呈扇形张开的肋骨一根根合拢,将一名正在低头玩手机的乘客抱在怀中。 黎易带着两张车票跟在魁梧黑影的身后,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刚才所在的车厢已经被一片漆黑所笼罩。现在回头的话,会和夏凉安一样烂掉的吧。 清洁工在清洁那节车厢,看来是没办法回去找梅友乾了。 黎易心中思索着目前的情况,面无表情地看着检票员拧住一名‘乘客’的头颅,从人体中活生生地拔出一条骨蛇。 此时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现在带着两张车票,那么在检票员的判定下,我是黎易,还是夏凉安的母亲夏聆鱼?” 这倒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可惜现在已经没有夏凉安坐在边上为他答疑解惑了,缺乏太多信息的情况下靠硬推也推导不出什么来,遂放弃。 黎易试着梳理从梅友乾与夏凉安那里得到的信息,但这些信息都太过零碎,拼凑不出一个相对完整的世界框架来,更显混乱。 这时,一条顶着中年男子头颅的人骨蛇停在了一名乘客面前,但与之前因逃票被拔掉脊椎的乘客不同,这名乘客拿出了票。 这是一个看上去二十来岁,气质儒雅,文质彬彬的男青年,头发梳成了中分,一身休闲的长袖polo衫和米色长裤。 “柳永康?”黎易眼神很好,在男青年对着人骨蛇拿出车票后便注意到了上面写着的名字。 那是七名收信人的名字之一。 他在端详对方车票时,那名男青年也在看着他,表情颇有惊讶与警惕,显然是没想到居然有人有胆跟在检票员这恐怖的怪物身后。 “他是真正的柳永康本人么?还是和夏凉安一样顶替别人身份上车的?亦或者……是抢走了真正柳永康车票的,历史倒影?” 柳永康此人并不像梅友乾这种大企业家那样有知名度,黎易也就无从通过长相来判断他的身份。 念及此处,黎易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车票夹在指间,轻轻晃了晃。 拿着柳永康车票的儒雅男青年脸上的警惕很快便消失了,朝黎易微微点头。虽然表情还是有些僵硬,那是因为目睹检票员活拔人骨而产生的的心悸。 “因为一张车票就放松了对我的警惕么?”黎易心中默念,他对这节车厢内的情况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依照反应来看,这名拿着车票的男青年应该就是柳永康本人,而且大概率和原先的自己一样,对升格列车的事情一无所知,所以才会轻易地相信别人。 但他为什么会知道,出示车票就能避免被人骨蛇和检票员杀死? 不待黎易多思索,他便注意到了另一个人。 在车厢末尾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女人的手里也握着一张车票。她似乎是看到了柳永康拿出车票从而安然无恙通过检票的行为,在人骨蛇爬到她面前之前就把票拿了出来等待检票。 距离太远了,黎易看不清她的车票上写的名字,只能分辨出那是个容貌端庄、皮肤白皙的美艳妇人,穿着绛紫色点缀着金花的华贵长裙,头发一层一层盘得很精致,腰部缠着花纹繁复的束腰,让本就饱胀的胸脯愈发挺拔。 这一身打扮颇为讲究,似乎身份不菲的样子。 “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黎易轻声道。他感觉自己脱臼的左肩又隐隐作痛了。 柳永康有些惊讶,随即顺着黎易的目光看去,只见坐在那女人旁边的两名乘客动作僵硬地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对着她伸出了手。 它们居然在抢车票!柳永康心神大震,不禁看向躺在自己面前的两具无头尸体,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 这两具尸体被拔骨前就坐在他的旁边。 如果他也像那名妇人一样,在检票员与人骨蛇还没到面前的时候拿出车票的话…… 这时,车厢末尾响起了绝望的尖叫声。 连黎易这样平常就有坚持锻炼身体的年轻人在倒影乘客面前都毫无挣扎之力,更何况一名看上去就养尊处优、缺乏体力的中年女人。 待人骨蛇哗啦啦爬向车厢末时,那名妇人手中的车票已经握在了一名脸色苍白发紫,神情茫然麻木的男乘客手中。 这名乘客苍白的肤色飞速褪去,变得红润有光泽,僵硬的胸膛也开始了有规律的起伏,它拥有了呼吸,脚步不再机械,主动迎向了爬来的人骨蛇。 跟在检票员身后的黎易也因此看清了那名妇人的车票上写着的名字: “荣丽媛…” 第六名收信人。 与此同时,一条头顶老人头颅的人骨长蛇爬到了那名叫做荣丽媛的妇人身上,血淋淋的脊骨缠住她的裙角,肋骨一根一根合拢,构成了致命的枷锁。 过道中央,高大的黑影迈步走来。 声嘶力竭的绝望惨叫声在车厢中响起,荣丽媛脸上不受控制地落满了泪水,口红在嘴角晕散,她的身躯不断挣扎,却无法挣脱丝毫,只能看着那只血迹斑斑的大手伸向自己的头颅。 这时,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不想死的话就咬住。” 荣丽媛的哭叫声顿时停住,泪眼婆娑中,她看见一个衣着简朴的年轻人从检票员身后走了出来,黎易的指尖夹着一张车票,伸到了她的面前。 如溺水之人猛然抓到了一缕救命的稻草,荣丽媛顾不得平日的礼仪与修养,连忙咬住了那张写着“夏聆鱼”名字的车票,在上面留下一个斑驳的口红印。 检票员缓缓放下手,猩红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似乎在观察什么。这时,抱住她的人骨蛇张开了肋骨。 荣丽媛浑身瘫软,咬着车票倒在了座位上。 第9章 窗外 检票员转身走向其他逃票的乘客,黎易的目光则是落在了那名抢走荣丽媛车票的男子身上。 这位历史的倒影拿到车票后,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了,只是神情依然麻木,没有作为人的情绪。 或许正如梅友乾所说,只有在接触到现实世界的那一刻,无念无想的倒影才会变成有灵有思的生命。 “没有意识的倒影只凭本能驱动,抢夺活人的车票,而在抢到车票之后、列车又没有到站的这段时间里,都会处于没有行动目标的待机状态么?”黎易看着这名乘客一动不动的样子,心里做出了猜测。 也许还是有一个行动目标的,那就是不让自己的车票被别人抢走。 黎易向瘫软在座椅上的荣丽媛伸出了手:“没事吧阿姨?但有事也得起来,检票员要走了,你得跟上来,不然会被清洁工杀掉。” 满脸泪水,花容失色的美妇人刚刚平复些许的恐惧情绪又被黎易一句话钓了起来,不暇思考地连忙握住他的手,发软的双腿勉强站了起来。 这样懦弱又缺乏主见的性子,在运行着诡异规则的升格列车上会死得很早…… 黎易心中暗叹,放开了荣丽媛发颤的手,向不远处的柳永康也打了个招呼,示意他一起跟上来。 这间车厢里的乘客很少,很快便被检票员杀空了,它现在正去开门。 “你说的清洁工是什么?”柳永康来到了黎易面前开口询问。 荣丽媛也看向他,显然是想要问一样的问题。 还真是和自己一样啊,这两个人对列车的信息基本上不了解……黎易扶着已经逐渐开始麻木的左手,用尽量简短的语句解释着自己所知的情况: “这辆升格列车上,游荡着两个诡异的存在,它们以规则形式存在,各有不同的行动规则。 首先是检票员,你们已经看到它了,它的行动规则就是杀掉逃票的人,确保车上的每个人都有车票。 另一个则是清洁工,它的行动规则是清理死去的尸体,死人会吸引它,清洁工一旦出现就会清洁整个车厢,活人必须远离它所在的地方。” 黎易看向荣丽媛:“你手里的车票是一个死人的,列车认票不认人,这张票可以让你避免被检票员杀死,但在清洁工的判定里,拿着死人票的你是一具尸体,它会来清理你。” 荣丽媛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柳永康则是警惕起来,黎易能在给出一张车票之后仍然不被检票员攻击,说明他身上还有另一张车票。 而给荣丽媛的那张车票又是死人的……那个死人是谁? “不过生机还是有的,清洁工不会靠近检票员,只要你一直跟在检票员附近,清洁工就不会出现。”黎易对她笑了笑。 他没有告诉荣丽媛,带着不属于自己的车票在检票员身边待太久会有被识破的风险这件事。 即使拿着属于自己的车票,在没有风险的情况下跟在检票员身后都需要承受极大的精神压力,这时再告诉她其实你随时有被杀的风险的话,黎易怕这个柔弱的女人当场崩溃。 前方传来凄厉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检票员已经将前往下一节车厢的门拉开了一条缝隙。 三人只等门完全打开就可以跟随检票员一同离开这节死过人的车厢,不过在那之前,黎易转过了身。 一名脸色红润、神情麻木的男子,攥着荣丽媛的车票悄然跟在了他们身后。 “居然跟过来了。”柳永康脸色凝重:“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不像人,更不像鬼。” “把它理解为想要复活的死人就好了,它现在拿到了车票,得到了被列车承认的身份,身体已经活过来了。只等在现实世界下车,就能够真正变成活人。” 黎易说道:“虽然不知道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去到现世之后会发生什么,但可想而知不会是什么好事,可以的话我会想除掉它。” “除掉它,怎么可能?” “其实还是有一个办法的……”黎易若有所指地看向荣丽媛。 柳永康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人杀不掉倒影,但“诡异”可以。 如果他在这里杀了荣丽媛的话,拿着荣丽媛的车票的倒影就会被清洁工判定为尸体,这时只要想办法阻止倒影靠近检票员,就能够驱虎吞狼,让清洁工“清理”掉倒影! 荣丽媛虽然柔弱,但并不笨,她很快便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看黎易的眼神里已是哀求。在这里,她是最无助的一个。 黎易不得不承认柳永康脑子挺好使,他猜得其实已经很接近了,但实际上,他根本不需要阻止倒影靠近检票员,只需要放任它跟着,随着时间推移,检票员自然会识破它拿的是别人的票。 然后便是检票员和清洁工这两只诡异一起杀它。 无他,拿到车票的这名倒影是一名男性,而荣丽媛是一个女性特征尤为突出的女人,二者的差别太大了。 夏凉安拿着自己母亲的车票,女儿扮成有血缘关系的母亲尚且害怕被发现,何况是顶着女人身份的男性呢? 这个方案的确很有诱惑力,也存在着执行的合理性,黎易承认自己甚至有一瞬间的心动,但最终,他放弃了。 “我还有其他的方法。”黎易摇头道:“我会用其他方法除掉那个东西,不会做出你们想的那种事情。” 荣丽媛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心有余悸地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湿巾,擦去自己脸上的泪痕,对着黎易微微弯下腰:“谢谢,真的……非常感谢你。” 黎易略有些讶异,明明刚才还被恐惧折磨得快要崩溃,这样柔弱的人居然能这么快恢复镇定,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让他心里说不上来的奇怪。 即便如此,黎易也没有对她产生什么同情心,直接说道:“没必要谢我,我不会无偿帮助别人,既然你拿了我的车票,就要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荣丽媛抿着唇,有点紧张。 天上不会掉下馅饼来,她早该想到的。 黎易指了指车厢两侧,那里是一片漆黑的窗户:“我要你去看看车窗外面有什么,然后告诉我。” 荣丽媛和柳永康两人同时一怔。 “这,这是送死……”柳永康心里喃喃道。 在列车启动之前,窗外还不是一片漆黑的时候,他曾在窗户上看到了一些杂乱的血色字迹,其中就有将车票展示给检票员看、不要窥视窗外、小心其他乘客之类的内容。 所以在列车启动后,他全程没敢抬头看过窗户。 黎易倒是对他们的反应不意外:“看来你们还是知道一些忌讳的?” “我之前有在窗户上看到一些字。”柳永康没有隐瞒。 荣丽媛面露难色:“其实这节车厢里除了我和……柳永康之外,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没有听劝告,在列车启动之后,执意要看看窗外有什么。” “然后呢?他怎么了?”黎易顿时来了兴致。 “他,他只往窗外看了一眼,就疯了。” 第10章 “疯了?” “疯了…” 荣丽媛的脸上有着明显的后怕情绪,庆幸自己没有因好奇而望向窗外:“他只是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我瞥见他手脚并用,猴子似的爬到了座位上,踩着椅子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完全无法交流。他用双手拼命拍打窗玻璃,手掌都拍烂了,满手都是血……” “后来呢?” “后来,他用额头猛撞窗玻璃,撞得头破血流之后才稍微安静下来,可能是脑震荡了吧。”荣丽媛紧张地注视着被检票员逐渐拉开的车厢门,语速也快了起来:“再然后,他就消失了。” 黎易皱起了眉:“消失了?你有看到他是怎么消失的吗?” 荣丽媛摇摇头:“我坐的位置比较偏,看不到那个人那边的具体情况,没有看到他是怎么消失的。” “我看见了。” 插话的是柳永康。 看他的样子是刚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道: “我坐的位置刚好正对着他的座位,虽然没敢看窗户,但我看到了他消失的全过程——那根本不是什么消失,他是被带走了。” 黎易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被带走了?谁带走的……你接着说。” 散落在车厢里的人骨蛇正向这边聚集过来,带来一阵阵发甜的腥风,荣丽媛显然还不是很适应这诡谲猎奇的氛围,下意识地朝黎易这边挪了几步。 然后就看见黎易正扶着左手靠在检票员背上贴贴,好像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与阴寒都不存在。 柳永康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心想这人是不是脑子缺根弦……最终还是压下心底的不安,接着说道: “在那阵歇斯底里的叫喊和疯狂的自残之后,那个人似乎耗尽了力气,脸色发白地瘫软在座位上,只有眼睛依然圆睁着。 “我当时低着头,只看见从视角的上方垂下一来双雪白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一双之后又是一双,密密麻麻的手臂多得就像是女人的长发垂落下来。从角度推测,我觉得那些手是从窗外伸进来的。 “每一只手臂都非常长,长度保守估计都在三米以上,没有肘关节,柔软到不像是人类的手,如果不是末端确实有长着五根手指,我甚至会怀疑那是某种没长鳞的蛇类。 “窥视了窗外的那人被这些长手抓住,不知道拖到了哪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随着柳永康的叙述结束,轰的一声,车厢门开了,一条条人骨蛇鱼贯而出,争先恐后地涌入下一节车厢。 荣丽媛回头看了一圈,发现自己原先所在的车厢里不知不觉变得越来越暗了,检票员在过道上留下的黑色大脚印与人骨蛇爬行的弯曲血迹也在渐渐消失。 “检票员对这节车厢的影响在逐渐消失,清洁工要来了。” 黎易呼了口血腥的空气,跟在检票员身后穿过车厢门,柳永康不敢怠慢,大步追了上去,只有被吓得腿脚发软的荣丽媛费力地跟在最后。 三人走出车厢后,一个面色红润、神情却麻木如尸体的男子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让跟在最后的荣丽媛背后发凉。 新的一节车厢里没有人,是空的,黎易得以略微放松神经,语气轻快:“那么,将那人拖走的无数长手,应该就是运行在这列车上的第三条规则。” 即,列车开始行驶后便不能窥视窗外,否则便会受到对应的惩罚。 至于那惩罚到底是什么,有两个可能,一是发疯,二是被那些白色长手拖走,亦或者两种都是。 “所以,我真的不能替你去窥视窗外。” 荣丽媛试探着问道:“可以换一个要求吗?我在外界有相当的能量,不管你想要金钱还是上升资源我都可以满足你,如果你需要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转一笔钱……” 她有注意到黎易的年纪,看上去二十岁都还不到,大概率还是个学生,简朴的穿着更是显露出他在经济上并不宽裕,对这样的人直接给予金钱或许会是很好的选择。 说着,她便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你的银行卡号是多少?或者走其他转账渠道也可以,百万计的数额我都能立刻给你,数额再大的话可能需要一些审批流程……” 忽然,她略显慌乱的话语停了下来,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黎易笑笑:“我还以为你们应该早就尝试过联系外面才对,至少会打开手机看看。” 荣丽媛的手机上显示着锁屏界面,她的锁屏壁纸是一个穿着米色连衣裙站在开花的梨树下,露出开心笑容的少女。 数字时钟被她特意放在了不会挡住少女的脸的位置,显示着现在的时间。 2018年07月15日,19:12分。 “怎么会……”荣丽媛不可置信地看着手机,连行走的步伐都不自觉慢了下来。 黎易从兜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解除锁屏之后打开时钟,展示给荣丽媛和柳永康看。 他是对时间比较敏感的类型,买的手机也是自带秒数显示的牌子,而现在的时间是: 19:12:01 晚七点十二分零一秒。 “我们的时间停在了这一秒,停在了列车启动的那一刻。”黎易随手将手机塞回兜里,接着说道: “列车上的情况已经不能用常规思维去推断,阿姨你也不用尝试能用什么东西打动我,我是个快死的人,没什么在乎的东西。 我现在想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搞清楚这升格列车究竟是什么东西,以及……” 寻找成为“升格者”的方法与可能性,然后活下去。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觉得没必要对荣丽媛多解释,对方明显只是个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不知道是哪个大人物的妻子,莫名其妙地收到车票上了车。 黎易并不指望能从她这里得到关于升格列车和升格者的情报。 “……总之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替我去看窗外的情况,要么把票还给我。”黎易轻描淡写地说道。 荣丽媛握着手机和车票的双手微微颤动,攥得指节发白。对她来说这两个选择都是死路,区别只在于是被检票员拔头还是被那些白色的长手拖走。 柳永康保持着沉默,没有发表意见的意思,只是偶尔会瞥一眼黎易垂下的左臂,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要那么悲观,我不会真的让你去送死,我又不是变态。”黎易接着说道:“你拿着的是别人的车票,也就是说,你现在在列车上的身份不是你荣丽媛本人,而是车票的主人夏聆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柳永康的眼神微凝,荣丽媛也很快就隐隐猜到了什么。 “你是说……” “列车启动之后就不能再窥视窗外,这是列车上的规则,违反规则的人就会受到惩罚。 但你现在不是你,你用别人的身份去违反规则,受到惩罚的将会是被你顶替身份的那个人,也就是这张车票的主人,而不是你。” 几人说话间,魁梧的黑影已经穿过车厢,停在了门前,黎易靠在检票员的背后,笑容依旧清淡: “也就是说,你现在是唯一一个可以违反规则、将视线投向窗外的人。”他如此说道。 第11章 猜测 “你的话在逻辑上的确是说得通的,但是你要怎么证明你的这套逻辑是行得通的?”荣丽媛问道。 理论上,拿着其他人车票的人的确可以违反规则窥视窗外,让车票的主人去承受惩罚,但这只是理论。 “我没法证明,实际上我自己也不知道列车上的规则究竟吃不吃这套逻辑,只有实践过了才能下定论。”黎易坦白说道。 荣丽媛摇了摇头:“仅凭你的一个猜测,就要让我冒着生命危险去实践,这样实在是……” “你好像误解了什么,阿姨。” 黎易忽然笑了,笑得很自然,以至于在旁人看来甚至有些轻蔑: “我想要活下去,我需要掌握更多信息,我需要知道车窗外面有什么……现在夏聆鱼的车票在你手上,那是唯一有可能规避规则窥视窗外的方法。 我不是在请求你——所以,要么你去看看窗外有什么,然后告诉我。要么就把车票还给我,我自己去看。” 绝对死亡与概率存活,选一个吧。 柳永康依然没有发表意见,只是时不时瞥一眼黎易的左肩,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事情,黎易注意到了他的反常,但没有问,安心等待荣丽媛的选择。 荣丽媛端庄秀美的脸上已是苍白,面露难色,每个人面临这样的选择都不会太轻松,所以黎易给她思考的机会。 忽然,荣丽媛似乎想通了什么,脸上的恐惧与为难顿时消散,柳暗花明。 “你做好选择了?”黎易微笑看着她。 “我们可以交换车票。”她期待地说道:“我将夏聆鱼的车票还给你,你把你的车票给我,你可以自己去窥视窗外,我也不会被检票员盯上……” “谁给你的勇气和我讨价还价。”没等她说完,黎易便打断了荣丽媛的话: “如果早知道会这样倒心情,我一开始就不该救你,而应该看着你变成人骨蛇,顶着这颗美丽的脑袋在检票员身边当挂件。” 荣丽媛张了张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忽然触怒了这个年轻人。 黎易却没有给她多思考的机会,他不是那种烂好人性格。 最后一节话音落下的同时,黎易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左脚在荣丽媛腿弯处一拐,便让她直接失去平衡坐倒在地,随身的小皮包滚落在一旁。 这一个动作干脆利落,脚在踢出之后便立刻踩在地上稳住下盘,老辣得简直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年人。 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呈手刀,狠狠砍在了这位娇贵妇人的手腕处,狠辣的力道让那条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菩提子手链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磕出一道红痕。 措不及防的剧痛让荣丽媛手掌脱力,待回过神来,那张写着夏聆鱼名字的车票已经落在了地上。 黎易正半蹲在她面前,弯腰捡票。 “不,不要……”荣丽媛的嘴唇微微颤抖,恐惧与泪水一起爬满了脸庞,她试着去拿车票,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痛得抬不起来了。 金属摩擦的喳喳声响在车票落地的那一瞬间便戛然而止,正在拽门的高大黑影松开了握住门把手的宽大双手,缓缓转过头来,一双猩红的眼珠子怒目圆睁。 就在检票员的眼皮底下,有人逃票了。 “不,不要,黎易……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不要这样,黎易,求你了……” 与检票员沉重的脚步一同响起的是荣丽媛泣不成声的哀求,她没有脱力的另一只手抓住了黎易的衣角,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情绪过于的激动而摔倒了好几次,盘得十分精致的长发散乱下来,整个人狼狈不堪。 柳永康微微侧身,给走过来检票员让开了路,喃喃地说:“自视甚高了……” 莫说黎易,连他也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荣丽媛会想出交换车票这种歪点子,此刻心情古怪得很。 在知道车票代表身份的情况下,谁会轻易把自己的车票交给别人? 眼看检票员走得近了,荣丽媛的精神紧张到了极点,那死亡就在眼前一步步临近的恐怖几乎压垮了她仅存的理智,哀求也变得语无伦次。 抓着黎易衣角的那只手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上面花纹华美的美甲已经崩落了两片,甲根沁出血丝。 “救救我,黎易,求你救救我……我去帮你看窗外有什么,我替你做任何事情,拜托你,救我……” 黎易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步步走近的检票员,又看看站在后面一动不动的拿着荣丽媛车票的那个男人。 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重新低下头去,与泪流满面的荣丽媛四目相对。 “别再动不该动的心思。”黎易将夏聆鱼的车票伸到了荣丽媛面前:“咬住。” 此刻的荣丽媛并没有被人骨蛇锁住,完全可以用手接票,但还是下意识地张开嘴巴咬住了他递来的车票,不再敢有丝毫违逆。 检票员停下了沉重的脚步,乱如杂草的长发下仍是怒目圆睁,不知道为什么,柳永康觉得它似乎比之前更加恐怖了一些……? 但诡异是不会和他唠嗑的,确认无人逃票后,检票员迈着僵硬的步子转过身,回到车厢末继续拽门。 荣丽媛咬着车票瘫坐在地上,涨鼓鼓的胸脯剧烈起伏,带着劫后余生的释然与庆幸,气喘吁吁。 但她并没有瘫软太久,检票员的威胁消失后,对她来说这节车厢里最恐怖的存在便是黎易,甚至比那具拿着她车票的“倒影”还要诡异疯狂。 荣丽媛扶着墙壁勉强站了起来,将车票握在手里,带着恐惧的情绪看向黎易,声音发颤:“我……我现在就去看窗外有什么……” 黎易扑哧一声笑了,好像看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情。 见他突然发笑,荣丽媛下意识地浑身一颤,刚断线的眼泪便又流了出来,她已经是惊弓之鸟了。 黎易弯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包,从里面找出湿巾,替荣丽媛擦去脸上晕散的口红和泪水。 他温柔的动作与方才的粗暴处在两个极端,让荣丽媛脑内尽是茫然,愈发觉得自己完全猜不到这个喜怒无常的年轻人究竟在想什么。 “不要那么紧张,我是讲道理的人,不是依照规则运行的、死板的诡异。”黎易将沾满眼泪和口红的湿巾揉成一团,随手丢进了血泊中。 接着,他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倒影: “其实你之前说得没错,让你拿命去验证一个由我硬猜出来的逻辑是否可行,对你的确不是很公平,我做得确实有些不妥当……” 一旁的柳永康皱着眉头听着,脸色逐渐变得古怪,不太敢相信这话居然是黎易说出来的。 但荣丽媛却是一副很受用的样子,看向黎易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恐惧与警惕变得柔和下来,连肩膀也不再发抖了。 黎易继续说道:“所以在让你去替我窥视窗外之前,我们要先通过其他方式验证一遍我的猜测。” “要,要我怎么做?”荣丽媛满怀期待地柔声问道。 “这件事不需要你怎么做,而是需要另一个人的帮忙。”黎易看向在边上ob了全场的柳永康,笑着说道: “有兴趣和我一起验证我的猜测,除掉那个倒影吗?” 第12章 正骨 柳永康微微一怔,然后作了个期待的表情:“你真的有办法除掉那种不人不鬼的东西么?” 拿着活人车票的诡异倒影混迹在乘客中,总归是个不稳定因素,如果能除掉的话他当然愿意配合。当然,前提是没有太大的生命危险。 “准确来说,除掉倒影的方法也是我的一个猜测,但与游走在规则边沿去窥视窗外不同,验证这个猜测所冒的风险会小很多很多。”黎易口齿清晰地说道。 柳永康来了兴趣:“细说。” “细说就是,你和我交换车票。”黎易将自己的车票夹在了指间。 一旁的荣丽媛脸上不免升起疑惑的神色,显然是不明白为什么黎易先前不愿意和她交换车票,现在却主动提出要和柳永康交换。 柳永康则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的意思是,让检票员发现倒影在逃票,从而借助检票员的力量杀死它么?” 黎易点头。 和聪明人合作就是省心,很多事情都不必多解释,稍微提一下对方就能很快理解。 荣丽媛脸上越发疑惑,而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紧闭的车门已经被检票员拉开了一条缝。随着缝隙的逐渐扩大,已经开始有一条条人骨蛇争先恐后地拥挤在门前,将车厢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柳永康没有多废话,直接将自己的车票掏了出来,另一只手接过了黎易的车票。 或许是心理作用,荣丽媛看着两人互换车票之后,忽然觉得车厢里似乎升起了某种无法言说的诡秘气氛,令人背后发寒。 “等下会发生什么,不太好预测,我们得尽量做好准备。”柳永康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接着用手指了指黎易耷拉着的左肩: “之前就注意到了,你的手受伤了吗?” 黎易有些惊讶:“忽然问这个,你是医生?” “我是‘琴州中医药大学’的在修研究生,正在为结业论文而烦恼。还没正式的行医资格证呢,可不敢自称医生。” 柳永康笑笑:“还是说回你的伤吧,我之前一直有在观察,看你活动的样子应该不是外伤……肩关节脱臼么?” “我在前面的车厢被倒影抓了一把,这怪物的力气大得出奇,只是这一下,我的手就险些断了。”黎易坦然道。 柳永康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情况,这份毒辣的眼光连职业医生都不是人人都有,黎易不免对他多了分信任。 “还真是怪物啊……”柳永康验证了自己的眼光,接着瞥了正在逐渐打来的车门缝隙一眼,随即快步走到了黎易的旁边:“我们学中医的就是什么都得会一点,针灸推拿我都行,正骨也冇问题。你信得过我的话,就让我这个无证医师替你把肩膀接上,等会儿万一出现什么突发情况,应付起来也多一份把握。” “听你的。”黎易没有啰嗦,直接将自己交给了他。 双手抚上黎易的身体,摸索一阵,柳永康不禁在心里感叹衣服真是个骗人玩意。黎易表面看起来就是个清瘦挺拔的小伙子,可当他实际上手摸骨了才发现,那看似单薄的身体在衣服下却是盘龙虬结,全是经过良好锻炼的结实骨架和肌肉。 联想到之前黎易一招制服荣丽媛的身手,柳永康相当怀疑黎易读的是武校。 柳永康暗暗庆幸自己之前对黎易只是警惕,并没有到翻脸的程度,他一个整天泡药典的修仙医学生,身体一直不咋地,这要是真内斗起来多少个自己都不够黎易一只手打的。 思索间,柳永康修长的十指已经将黎易半边肩膀给摸了个遍,隔着皮肉找到了脱臼的节点与现在的骨骼位置。 黎易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的蛇群涌动,一条条爬进下一节车厢,似乎在通过这种方式转移注意力。 柳永康让黎易靠在墙上,接着上前一步,用右手紧紧抱住了黎易的肩膀,另一只手掐住垂落的左臂,轻轻巧巧地一上、一下。 咔吧一声,难言的剧痛涌上大脑,黎易眉头紧皱,没有叫出声来。 柳永康放开手,脸上露出自信的微笑:“接上了,这种程度的关节错位正起来没什么难度。不过可能因为脱臼太久,你韧带有点劳损,之后记得少剧烈运动。” 黎易活动了下左肩,虽然还在微微作痛,但知觉已经恢复了,再让血液循环一会儿就能够活动自如。柳永康这手艺完全比得上一些专治跌打损伤的老中医了。 “感谢柳医师,我尽量遵照医嘱。”黎易半开玩笑地说道。 “少贫,我们走吧,要验证你的猜测,我们得离检票员尽量近一点。”柳永康拿着黎易的车票,拉着他的手,两人一起快步走向已经打开了一半的车门。 荣丽媛满头雾水地跟在后面,完全不明白这俩年轻人怎么忽然感情要好到手牵手了。 至于其中的缘由,也就只有黎易知道了。 柳永康主动牵他的手并不是关系好的表现,反而是在防备。 “我尝试除掉倒影的原理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全员逃票。”见荣丽媛不明所以,黎易便开口解释了。 检票员走在最前面,手牵着手的黎易与柳永康紧随其后,荣丽媛走在黎易侧后一步,那抢了她车票的诡异倒影则在最后。 “逃票?”荣丽媛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抓住了什么。 黎易不紧不慢地接着道:“在之前,车厢内的4名乘客中有2人逃票,那就是你和倒影。你们没有自己的车票,拿着属于自己的车票的就只有我和柳永康而已。” “在我和黎易交换车票之后,逃票人数达到了4人,因为我和他都没有了属于自己的车票了,拿着别人的车票乘坐列车,这违反了规则。”柳永康接话道。 黎易面无表情地停下脚步,因为检票员也停下了。 身旁的人骨蛇已经四散爬开,这新的一节车厢里是有人的,但目前为止还没看到有车票的活人,一场单方面的屠戮正在眼前上演。 随着一条血淋淋的脊骨被从人体中活生生拔出,荣丽媛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自觉地挪动身子,朝黎易靠近了一些。 “用别人的车票是有概率被检票员识破的,只不过它眼神不太好,一般来说不容易被发现。”黎易看着躺倒在脚边的无头尸体和一节节蠕动的脊骨,淡然道: “样本的增加意味着概率的放大,在我与柳永康交换车票之后,逃票人数从2人变成4人,检票员发觉异常的概率也翻了一倍,而一旦察觉到有人逃票,它便只会做一件事。” 杀人。 这就是他们牵手的原因……荣丽媛终于明白了现在的状况。 柳永康与黎易手牵着手并不是他们感情好,恰恰相反,他们都在防备着彼此,保持着最近的距离。 一旦检票员出现异动,他们就会在第一时间交换回自己的车票,从而避过杀劫。 而“有人逃票”这件事一旦检票员被检票员发觉,哪怕黎易和柳永康换回车票,诡异规则的骚动也不会那么容易平息。 届时,最危险的就是没有自己车票的荣丽媛自己和倒影。 检票员会杀倒影,还是杀她? 亦或者,两个都不放过…… 想到这里,荣丽媛的脸上已经不见了丝毫血色。 看出了她的恐惧,黎易嘴角微挑,朝她露出一个微笑。少年的笑容依旧清朗,像是这阴沉诡异的车厢里唯一的阳光,令人心中温暖安定。 看着这样的一幕,荣丽媛却觉得腿脚发软,阴森的寒意一路从尾椎升到了背后。 这个魔鬼…… 第13章 逃票 黎易像是看穿了荣丽媛心里在想什么,笑着出声安慰:“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等检票员真开始杀人了,大概率会先杀倒影。” “为,为什么?”荣丽媛心中紧张不已,一方面觉得黎易只是在敷衍她说些漂亮话,一方面却又期待他不是在骗自己,这矛盾的心理说也说不清。 检票员晃荡着两只血迹斑斑的大手穿过走道,留下一个个间隔极远的黑色脚印,与躺倒在地的无头尸体。 一条条惨白的人类脊椎顶着死人头蜷缩在血泊中,蠕动着、挣扎着,尖锐的骨刺上还夹杂着内脏的碎片与神经。 鲜血的味道盈满了车厢,让荣丽媛几欲作呕,柳永康倒是好些,虽然他是学中医的,但也没少做过小动物解剖,适应力还行。 压抑的气氛中,黎易牵着柳永康的手默不作声地走着,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有没有人掉队,最主要的还是看那跟在最后的倒影在不在。 一边走着,黎易接着对荣丽媛解释道:“你手里的这张车票是来自一名叫做‘夏聆鱼’的女人,她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儿。” 苦等许久之后终于等到了答复,荣丽媛自然听得格外认真,一个字也不敢漏下。 “这也就是说,你手中的车票来自一个年纪和你差不多的女人。而且刚才我看到你手机的锁屏壁纸是一个年轻姑娘,那应该是你女儿?” 黎易接着道:“如果是的话那就更巧了,夏聆鱼和你年纪相仿,你们俩也都生了女儿。至少在眼神不太好的检票员看来,你与夏聆鱼应该是颇为相似的。” 他没有把夏凉安的事情说出来,只说了一些擦边抹角的实话,但提醒到这里,已经足够清楚了。 一个拿着另一个女人车票的女人,和一个拿着女人车票的男性倒影,要说谁的伪装更劣质,连瞎子都能看出来。 “倒影手中的车票来自于你,如果检票员真的开始怀疑有人冒名顶替上车逃票,你大概率要比倒影更后被识破。”黎易最后道。 说话间,这一节车厢已经走到了头,血泊之中有蛇群扭动,留下一条条弯曲的血迹,检票员再次走到了通往下一节车厢的门前,准备开始拽门。 这时,柳永康与黎易牵着手挤进了腥风阵阵的蛇群,仍在向检票员靠近。 黎易挥了挥拿着车票的另一只手,示意荣丽媛赶紧跟上来:“等检票员杀掉倒影,我会尽快把你的车票拿回来,相信我吧,我还等着你告诉我窗外有什么呢。” 荣丽媛一怔,她从未想过黎易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对检票员来说,活人有男女之分吗? 就算有,它就一定会按照黎易设想的那样先杀倒影而不是她吗? 就算检票员将倒影作为第一个目标,黎易又能赶在检票员杀死她之前拿回车票吗? 这其中存在着太多的不确定,她的心中仍是不太安稳,但相比最初的绝望已经好了很多,将自己的生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概率和黎易的反应固然危险,但至少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事已至此,除了相信他,荣丽媛已经别无选择。 检票员背对着车厢中的一地尸体在门前停下,沾染了太多血污的宽大手掌握住了门把手。 正在这时,另一只手拍了拍它的肩膀。 那是黎易的手。 黎易的净身高是179cm,不算矮了,但检票员实在是过于魁梧,要拍它的肩膀还得踮起脚。 荣丽媛双手捂着唇,满脸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他居然主动去碰那种怪物……” 与此同时,走在荣丽媛身后的“倒影”忽然停下了跟来的脚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出现了什么变故。 见被拍了肩膀的检票员缓缓转过头来,黎易没有耽误时间,直接将手中的车票举过了头顶,出于检票员视线的正前方。 他的旁边,柳永康亦是如此,两人一起举起车票,迎上了检票员那冰冷麻木的的目光。 几步开外的荣丽媛此时能够清晰地看到,检票员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停止了转动,死死盯着眼前举起车票的两人。 猛然间,匍匐在门边安静等待开门的蛇群纷纷骚动了起来,一双漆黑的大手径自抓向黎易的脖子。 “它发现我们逃票了!” “晓得!” 异变几乎是转眼间发生,原本挤在旁边与他们相安无事的人骨蛇在检票员发现逃票的顿时便陷入疯狂,一颗颗苍白的死人头发出凄厉的尖叫,盖过了骨骼摩擦的咯咯声。 转眼间便有不知多少条人骨蛇攀上了两人的身体,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一根根肋骨飞速合拢,将黎易的大腿死死锁住,接着又有新的骨蛇沿体攀爬,像是挂在树上的藤蔓。 检票员漆黑的大手在视野中飞速放大,迎面而来的恶意甚至让柳永康腿脚发软,差点摔倒下去。 前一秒还相安无事,下一秒便暴起杀人,这便是规则的两极偏差。 死亡,近在眼前。 与此同时,一张车票被塞进了柳永康的手中。 血迹斑斑的宽大手掌停在了半空中,柳永康死死握着手中的车票,双手哆嗦着将票展开,让“柳永康”三个字展现在检票员眼前。 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在眼眶中骨碌碌转个不停,在柳永康身上与车票上看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它的手垂了下去。 抱住柳永康大腿的骨蛇松开了,失去支撑的他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大口喘息着,连呼吸都有些发抖。 转头一看,黎易也向检票员展示了自己的车票。 这一场杀劫已然度过,但检票员的状态却没有恢复如初,这具魁梧无比的黑影此刻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令人如坠冰窟的深沉恶意,仿似一只从地狱深处爬出的厉鬼。 无需多言,最危险的规则已经被触发了。 黎易穿过人骨蛇投来的一道道怨毒的视线,将瘫倒在地的柳永康拉了起来。 “瞧,检票员去那边了。” “看到了。” 从这边便能直接看到,一具攥着车票的苍白倒影站在走道中央,一动不动。 事实上即使它想动也动不了了,因为有四条人骨蛇攀附在它的身上,带着极端的怨恨将其四肢与躯干都牢牢锁住不得动弹丝毫。 检票员提起一双大脚,步履如飞地往前走去。 一旁,靠在座椅边沿的荣丽媛只感觉自己浑身都发软,失去了力气。 她看见一条条人骨蛇绕过走道中央的倒影,正朝自己爬来! 正如黎易所说,男身女票的倒影确实比荣丽媛更先被识破,但先不了几秒。 “等那个怪物被检票员杀掉,下一个就是我了……” 死亡的绝望如蛆虫般钻透了她的心灵,此时此刻的荣丽媛别无他法,只能将唯一的希望寄于黎易身上,盼望他能够履约,从倒影手中拿回她的车票,并在检票员杀死她之前交还到她的手中。 咯咯咯。 令人牙根发麻的摩擦声在耳边响起,荣丽媛转头一看,撞入眼帘的是一张肤色死灰、眼神怨毒的死人脸。 一条人骨蛇爬到了她的身前,用尾椎缠住座椅,肋骨一根根合拢,锁住了荣丽媛本就被束腰裹住的腰肢。 噗哧一声,一条血淋淋的脊椎带着两扇完整的肋骨与头颅,摔落在了地上。 鲜血从检票员的指尖滴滴答答落下,它朝荣丽媛的面前大步走来。 第14章 血滴 雪白的脊骨滴落着鲜血,血肉外翻的无头尸体倒在地上的同时,黎易推开拥挤在身边的死人头,健步如飞穿过蛇群,来到了刚刚倒下的男人面前。 这具倒影的脊骨已经被检票员活生生从体内拔出,笔直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比黎易以前军训时站的军姿还要笔直。 黎易弯下腰,将攥得死死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拿走了那张写着荣丽媛名字的车票。 车厢另一边,检票员正在向荣丽媛的方向走去。此时正是与时间赛跑的时候,黎易拿到车票便立即站起身,奔向荣丽媛的方向。 只是他刚要抬腿,脚踝处却突兀传来了冰凉的触感,像是被铁钳死死夹住了一样丝毫不得动弹。 低头一看,躺在脚边的无头尸体仍是浑身僵直一动不动,一只皮包骨头的瘦弱手掌却伸了出来,死死握住了黎易的左脚。 旁边传来细微的水声和骨骼摩擦的声响,又是一条人骨蛇蠕动着爬了过来,脊椎末端顶着的死人头脸色红润与活人无异,一张干瘪的面皮上满是怨恨与愤懑,似乎还在龇牙。 无需多观察,黎易一眼可辨。这条人骨蛇属于握住他脚踝的这具尸体。 此时发生的情况完全出乎了黎易的预料,失去脊骨的无头尸体怎会伸手抓人?已经被检票员杀死,脊椎顶着头颅变成人骨蛇的倒影又怎么会主动盯上自己? 这节车厢似乎在他们触发最危险的逃票规则之后,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变化,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他脑中思绪飞速涌动,试着抓住某些被自己忽略的蛛丝马迹。 忽然,黎易回忆起了在第一节车厢与梅友乾一起被检票时,发生的一个小细节。 在梅友乾通过检票之后,有一条人骨蛇开口对他说了一句话: “亲爱的旅客,祝您旅途愉快~” 这一句话此时在黎易脑中如炸雷般轰响,如有惊涛骇浪掠过。他发现自己长久以来都陷在了一个误区里——谁说被拔出脊椎的乘客已经死了? 只在转瞬间,鲜血淋漓的人骨蛇便攀上了黎易的大腿,将他双腿牢牢锁住,一张皮肉干瘪的死人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检票员已经来到了荣丽媛面前,那猩红的双眼中渗出的怨毒与恶意宛若实质,令人作呕的腐败味道从它破破烂烂的黑袍下四散蔓延。 一条条人骨蛇争先恐后地爬在荣丽媛身上,尖锐的肋骨在合拢时刺破了皮肤,深深扎进血肉里,沁出的鲜血浸透了长裙。 一双血迹斑斑的漆黑大手,掐住了她白皙的颈脖。 整个过程中荣丽媛甚至连一句惨叫都没有发出,超出常人承受范围的恐惧与绝望压垮了她的精神,如果不是人骨蛇锁住了她的双腿,她现在就已经倒下了。 锁住黎易的人骨蛇和抓住他脚踝的尸体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将他困在原地而已。 黎易来不及思考其中的原因,他在过道中央,身上挂满骨蛇的荣丽媛在门边,这段并不算长的距离便分割了生与死。 但凡再给多十秒钟时间,他都可以立刻将车票丢给柳永康让他跑过去,但凡事没有如果。 恍惚间,荣丽媛仿佛听见了骨骼被拨动的咔嚓声,以及肩上的伤口被撕裂的剧痛。 “接住!”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喊,没等她将状况搞清楚,便有一个纸团便从过道上方笔直飞过,砸向了这边。 荣丽媛浑身都被人骨蛇锁住,但还有一只手的小臂部分是可以勉强活动的,而黎易的目标也正是这只手。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微微抬起手,接住了飞来的纸团。 纸团入手,是沉甸甸的触感,差点便脱手飞出去,被检票员掐住脖子的荣丽媛无法低头细看这个纸团究竟是什么,那双掐着她脖子带来死亡绝望的大手便缓缓松开了。 接着便是刺入皮肤的尖锐肋骨一根根拔出,攀附在她身上的骨蛇松开束缚滑了下来,恢复自由身的荣丽媛双腿无力地靠着门框瘫坐在地上。 一张被揉成纸团的车票就握在她手中,一根银色的精美细链从边上垂下。 荣丽媛此时终于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黎易摘下了脖子上的怀表,把她的车票包在外面揉成一团,丢到了她的手中。 他在被无头尸体抓住的瞬间便想到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但凡他的反应慢上半分,荣丽媛的头颅便已离开了身体。 检票员宽大的脚掌穿过过道,走向下一节车厢的车门。人头起伏的蛇群簇拥着它,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 抱住黎易的那条人骨蛇也松开肋骨,加入了簇拥检票员的蛇群中,将未开的门团团围住,匍匐在血泊中如同蹲守猎物的猫。 黎易甩开失去握力的死尸手掌,穿越过道来到了瘫坐在地上的荣丽媛面前,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既然你选择了相信我,那么我就不会辜负这份信任。” 荣丽媛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神色有些复杂地握住了他伸来的手掌。 柳永康跨过倒影的尸体走上前来:“看来你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个倒影已经被除掉了,而且现在车上无人逃票。” 他、黎易、荣丽媛,三人现在都有自己的车票。 “嗯,目前来看确实如此。”黎易想了想,接着看向站在身边心有余悸的荣丽媛:“虽然对你来说可能有些勉强,但趁着检票员拽门的时间,现在可以去看看窗外有什么了。” 柳永康苦笑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 荣丽媛才刚从生死危机中捡回一条命,他就让人立刻进入另一场生死危机,纯凭理性来做出选择,根本没有丝毫顾虑对方的感受。 或许对于黎易来说,在升格列车上根本没有同伴的概念,只有方便的工具吧。 车厢两侧的窗玻璃上仍是一片混沌的漆黑,宛若无底的深渊,荣丽媛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自己颤抖的呼吸。 在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深刻绝望里,她已经升不起反抗的念头。 “好,我去。”荣丽媛小心翼翼地把包裹在怀表外的车票剥下来,将怀表还给了黎易。 黎易没有再说什么,接过夏凉安的怀表重新套在脖子上,然后坐在了荣丽媛的旁边。 柳永康一言不发地走远了些,他大概能猜到黎易主动坐到荣丽媛如此近的位置是想做什么。 两个人并肩坐着,但黎易是背对着窗户的,荣丽媛则是面对着。 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车票捋平,放在另一边的座位上用手机压住,方便随时拿起。随后便将夏聆鱼的车票握在手心,闭上眼睛似乎在祈祷着什么。 “我倒是不怎着急,不过检票员已经把门拉开一条缝了,时间有限,你搞快点。”黎易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荣丽媛肩膀一抖,忙将夏聆鱼的车票按在大腿上,闭着眼睛紧张地抬起头,然后再将双眼小心翼翼地缓缓睁开。 窗外仍是一片混沌的漆黑,一成不变。 但在望向窗外的荣丽媛眼中,一切都已不同。 滴答—— 一滴鲜血从头顶落了下来。 第15章 到站 黎易静静坐在荣丽媛旁边,脑海里回忆起了方才那一幕: 被检票员拔掉头颅的无头尸体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从躯体里爬出的人骨蛇锁住了他的双腿,抬着头对他露出诡异的笑容。 但不管是人骨蛇还是无头尸体在拽住他之后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黎易不觉得自己没有受到伤害是因为诡异爱上了自己,多半是受到了他所不知道的什么限制。就像检票员不会袭击持有自己车票的符合规则的乘客。 最后的倒影这太过人性化的举动,简直就像是在有目的地报复主动触发检票员检查逃票的黎易,将他限制在原地。这不是倒影应该有的反应,它们本该无念无想,没有理智只凭本能行动才对,明明应该是那样才对…… “梅友乾对倒影这种存在的描述似乎还缺少了某个很重要的部分,是刻意隐瞒吗?还是他自己也不清楚?” 这时,一个温热的身体靠了过来,那是发簪散乱,长裙落满血污的荣丽媛。 黎易下意识扶住她的肩膀:“突然靠过来做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但荣丽媛没有回答,她的肩膀在颤抖,嘴唇上的口红早已被泪水洗掉,显露出苍白的唇色,脸上神情恍惚,整个身体完全脱力,如果不是被黎易扶住的话早已倒在地上,但双眼却死死地盯着黎易的身后,窗户的位置,一眨不眨。 黎易环顾四周,柳永康所说的,会将窥视窗外的人拖走的白色长手并没有出现。这说明利用死人车票将违反规则的惩罚转移出去的逻辑确实行得通,她没有受到惩罚,荣丽媛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窥视窗外”这个行为本身。 窗外到底有什么? 黎易压下心中的好奇,单手揽住荣丽媛的肩膀,另一只手张开手掌遮住了她的眼睛。再让她看下去的话,她很有可能像之前那位被拖走的可怜虫一样直接疯了。 不远处,正在等候检票员开门的柳永康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他先是有些惊讶地看向荣丽媛,接着若有所思,想来是和黎易想到了一处去。 忽然,一滴冰凉的鲜血滴落在了黎易的手背上。 柳永康下意识地顺着血液滴落的方向抬起头,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柳永康也怎么了?”黎易看着滴落在自己手背上的血迹,心中警惕起来,这滴血液并没有活人温热的体温,倒像是从死去多时的尸体里放出来的。黎易没有尝试抬头看柳永康看着的方向,直觉告诉他这样做是在作死。 让柳永康脸色大变的“东西”就在他的头顶。 荣丽媛的眼睛被遮住之后,过了几分钟,她的身体慢慢停止了颤抖,也没有尝试拿开黎易的手就慌忙地摸索着伸出手,将之前放在旁边座位的她自己的车票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手中,胸脯剧烈起伏,急促地呼吸着。 柳永康站在远处没有靠近,只是作了个指向头顶的手势,然后用双手比了个代表“否定”的叉。 黎易微微点头,待荣丽媛的身子转过来朝向车厢内不再面朝窗户后,松开了捂住她眼睛的手。 “你在窗外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眼睛……”荣丽媛花了一会儿调整情绪,略带后怕地说道:“那是一只只有眼白没有瞳仁的,纯白色的巨大眼睛,像月亮一样悬挂在地平线上,眼球表面爬满了黑色的蛆……” 黎易闻言不禁皱眉,他想到了一些事情,但并没有说什么,示意荣丽媛继续。 荣丽媛点点头,正想继续开口,却忽然有一双苍白柔软的手掌缓缓抚上了她的肩膀,顺着颈脖一路摸索着向上,像是捧起花朵一般双手捧住她的脸颊,打断了接下来的话。 冰凉的指尖触在皮肤轻柔地上摩挲着,宛如情人的温存,荣丽媛却差点又哭了出来。 因为那不是黎易的手,她记得之前那个作死窥探窗外的疯子便是被无数条这样的白手拖走,不知道被拖到了哪里,连是否活着都是未知数。 “不要怕,你没有违反规则。”旁边传来了黎易温和的声音,令人心中安定:“窥视窗外的是夏聆鱼,和你有什么关系?” 闻言,荣丽媛顿时冷静下来。被这些苍白的手掌拖走是对违反规则窥视窗外的人的惩罚,诡异依照依照规则运行,同时受规则限制,她没有用自己的身份违反规则,诡异便无法伤害她。正如检票员不能杀持有车票的合规乘客。 ——那么现在这双手又是在干什么? 回想起黎易刚说过的话,一点灵光闪过荣丽媛的脑海,她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将攥在另一只手里的车票放下,放到了地板上。 果然,夏聆鱼的车票离身后,抚在荣丽媛脸上的苍白双手便松开了,停下了那温柔而致命的抚摸,转而顺着她的身体匍匐往下,伸向地板。一直没有抬头的黎易终于得以窥见这双手的全貌: 这是一双肤白细腻如少女的漂亮手掌,没有掌纹,手臂里似乎也没有骨头,五根手指像蛇信子似的灵活摆动,长长的手臂盘绕着荣丽媛的身体蜿蜒延伸下来,久久没有见到肘关节。 和柳永康说的一样,这些古怪的手臂与其说是手,倒不如说是几条长得像人手的蛇。 白色长手的指尖很快就触碰到了地板,轻轻巧巧夹住了放在地上的车票,接着便开始蠕动着往回缩。 这个过程中黎易注意到,其中一条长臂雪白的皮肤上居然有半圈细细的、鱼鳞似的牙印,还在往外沁着血,似乎是刚被咬出来不久的新鲜伤口。 “刚才滴在我手上的血似乎就是从这条伤口里渗出来的?”黎易用右手摩挲着左手手背上的血迹,这滴血落在他手上有一会儿了,温度却依然冰凉,他这只手甚至都出现了因冻僵而活动不便的迹象。 心中虽好奇,但考虑到柳永康那个警告的手势,黎易依然保持着谨慎,没有贸然抬头去看这双手是从哪里伸下来的。 荣丽媛更是一动都不敢动,僵坐在原地硬是等到那双苍白的长手抓着车票完全缩回去了,才敢睁开眼睛缓一口气。 与此同时,车厢门哗啦一声被拽开了,血气翻涌的蛇群鱼贯而出。 柳永康向黎易轻轻挥了挥手,也跟在检票员的背后走出了这节车厢。 “该走了,这里死过人,检票员一走,清洁工就会来。”黎易站起身向检票员追去。 其他事情都先放一放,清洁工的行动模式是不讲道理的无差别杀人,只要它来了,整个车厢的尸体与活人都会被清理掉,一视同仁。 与此相比,探究刚才那双怪手的主人是什么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荣丽媛脚步匆忙地跟到了黎易身后,虽然经历了许多恐怖的事情,但她现在的脚步反而比一开始要轻松了很多——没有诡异的倒影跟在她身后了,它被黎易除掉了。 黎易正打算着如果下节车厢没有人的话他就在那里停下,顺便整理信息,让荣丽媛详细描述下她在窗外看到的具体景象,以及问问柳永康有没有看到方才那双手的主人的真面目…… 突然,阴暗的车厢亮了起来,两侧漆黑的车窗有阳光照射进来,将车厢内照得通透亮堂,令人压抑许久的心豁然开朗。 “列车到站了。” 第16章 升格之路 列车到站了。 透过窗玻璃便能直接看到窗外,那里有一片沐浴在阳光下的、生机勃勃的金色树林。通往车外的下车门正在下降,有新鲜的空气从门外飘进来,风里夹杂着好闻的草木香气,冲淡了车厢内浓郁的血腥味。 面对这样安详宁静的一幕,荣丽媛的第一反应却是警惕——她经历了太多恐怖的事情了,以至于开始害怕眼前温柔的阳光。 原因无他,荣丽媛几分钟前透过漆黑的车窗窥视窗外时,看到的是一片没有星星的夜空,爬满蛆虫的巨大眼睛像月亮一样悬挂在天上,注视着夜空下的荒原,以及行驶在荒原上的列车。 前后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列车停下了,外面却是一片金色的白昼与沐浴着阳光的树林。 另一边,检票员已经穿过了车厢门,前往下一节车厢。 检票员前脚踏出车厢,黎易便注意到脚边的无头尸体开始散发出丝丝缕缕黑色的雾气——清洁工来了。 此时有两个选择摆在眼前:是下车,还是跟随检票员前往下一节车厢? 荣丽媛下意识看向黎易。她已经习惯了征求黎易的意见。 黎易倒是没有多犹豫,直接便向着下车门的方向走去。他还记得梅友乾之前说过的话:“不管在哪节车厢,中途都会在同一站下车。” 荣丽媛连忙提着裙摆跟上黎易轻快的脚步,身后,黑雾淹没了整个车厢,隐约间似有某种无法描述的怪物蜷缩在一片漆黑中,注视着两人离开的背影。 走下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天边赤红的云霞,由于不知道具体时间,黎易无法判断这是朝霞还是晚霞。一阵大风刮过眼前漫无边际的林海,发出连绵不断的沙沙声,泥土与草木的芬芳总归是比车厢里的血腥味和腐臭好闻。 黎易站在车门边,面朝林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荣丽媛一只手按住被风吹得胡乱飞舞的裙摆,拂起耳边散乱的发丝,将视线投向前方: 一条荒草丛生的小路分开林莽,以黎易所站的地方为起点,一路蜿蜒进了森林深处,隐约可以看见树木枝丫间若隐若见的一角建筑物,但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建筑。 “看来那就是第一站了。”黎易拿出了自己的车票,上面用歪斜扭曲的字迹写出了起始站与终点站。 黎易的车票上是:淮川——落叶公寓 荣丽媛的票则是:琴涧——落叶公寓 黎易看了一眼她的车票,心想荣丽媛和柳永康在同一个车厢,估计是因为他们都是琴州人,自己同车厢的梅友乾则都是在淮州境内上车。 不同的车厢对应着不同的地方么? 见他久久不说话,荣丽媛有些心慌,柔声问道:“要去那片森林里的落叶公寓吗?” 黎易摇摇头:“先等等。” 等柳永康吗?荣丽媛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于是拢着长裙转过身,回头看停在身后的列车。 刚一回头,便正对上了一张略带稚气的娇俏脸蛋。 “啊——!!” “啊——!!” 先后两声尖叫,先是荣丽媛被冷不丁从身后冒出来的少女吓了一跳,然后是刚冒出来的夏凉安被她这声尖叫刺激得也大叫起来。 黎易皱着眉头按了按左耳,觉得它以后的听力会比右耳差很多。 夏凉安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看起来摔得够呛,黎易则是有些幸灾乐祸地在偷笑。之前他就被夏凉安毫无预兆的凭空出现给吓得满身冷汗,现在倒是讨了回来。 “她……她是?”缓过神来的荣丽媛注意到黎易似乎认识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姑娘,心中的不安顿时消了大半。 不等黎易介绍,夏凉安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自我介绍道:“漂亮阿姨你好喔,我叫夏凉安——黎易之前给你的车票就是我的。” 荣丽媛眨眨眼,心想黎易之前不是说那张车票是一个死人的吗?……是了,车票上的名字是夏聆鱼,而这个小姑娘叫夏凉安,那么她是拿着别人的车票上的车?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车票在黎易和自己身上的时候她又是怎么在列车上存活下来的? 思考了一会儿,荣丽媛理所当然地觉得夏凉安还有一张属于她自己的车票。 “……你好,我是荣丽媛,谢谢你的票,但我把它弄丢了……”荣丽媛略带紧张地回应了夏凉安的话,然后心虚地瞥了面带笑容的黎易一眼。 夏凉安则是一幅漫不在乎的样子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们已经到站了,所以之前的车票就算弄丢了也不要紧,因为还会有新的。” 说着,她踮起脚尖指向远处林莽中若隐若现的一角建筑:“我们去那里等信送过来就好了,不过要小心,在等待的过程中小心不要被徘徊在里面的怪物杀死,活到最后是很重要的,因为信使只给活人送信,拿到新的车票的人才能去往下一站。” 荣丽媛微微抿唇,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了黎易。 “不急,我们先等等其他人,再一起过去。”黎易轻轻摇头,转而对夏凉安问道:“在此之前,我想问下你,这辆列车究竟是什么,它的终点站又是什么地方?” 夏凉安眨眨眼,一脸不可思议:“你不知道吗?怎么会!我以为我告诉你了的!” “不,你没有。”黎易扶额。他实在不知道这姑娘的脑子是怎么长得。 “噢噢,那我现在讲!”夏凉安于是双手平放在胸前,开口道:“升格列车,是一条爬行在现实世界边缘的蠕虫。它有能够锁定‘诡异’的强大嗅觉,和在‘虚实之间’游走的特性,它会在‘诡异’出现的地方留下坐标,当做临时的停靠站点。 当一个个坐标相连,我们就有了一条连接虚与实的稳定路线,那就是‘升格之路’。 持有车票的人就有资格坐上升格列车,通过一个个诡异的站点,到达最后的终点站。” 荣丽媛只觉自己的世界观都有了颠覆式的变化。这样的一辆列车居然是一条蠕虫吗?还是说那只是夏凉安特别的形容方式……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先前在窗外看到的疯狂一幕:那死寂的荒原、那没有星辰的夜空、那悬挂在天穹之上,爬满蛆虫的巨大眼球…… “那么终点站又是什么地方?”黎易咀嚼着夏凉安的话,接着发问。 夏凉安甜甜一笑:“不是说过了吗?升格列车是一条爬行在世界边缘的蠕虫呀?” “你是说……”黎易有了不好的预感。 “所有升格列车的终点站,所有蠕虫的归处——就是虫巢。” 夏凉安放在胸口的双手缓缓垂下,青春靓丽却又略带愁绪的容颜是如此惹人怜惜,以至于黎易不由自主地产生了立刻冲上去紧紧抱住她的强烈冲动。 这太奇怪了……黎易强行压制着内心的冲动,忽然觉得此刻的自己是如此陌生。 这不是我,我明明喜欢大的才对……黎易在心中哀号。 随后,他看见夏凉安的眼里若有光芒流转,脸上的表情虔诚而真挚,她面朝着停在林莽间的列车,柔声开口道: “虫巢,一切升格之路的终点,万千升格者汇聚在那里。 ——那是离‘神’最近的地方。” 第17章 姜夜寒 “神……”荣丽媛听着夏凉安的叙述,神情略微恍惚,竟有些出神。随后她的眼神迅速坚定下来,轻咬下唇,望向了隐于林中的落叶公寓。 旁边的黎易一头雾水,感觉自己和她们存在什么信息代差。 夏凉安也注意到了荣丽媛的神情变化,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看来阿姨你登上列车是有很重要的原因呢。” 顿了一下,夏凉安幽幽道:“那一定是能让你不惜生命的,重要的事情吧……” 荣丽媛愣了一下,随即颔首:“的确很重要,对我来说那比什么都重要。” 夏凉安还想追问,却被黎易打断了。 “有人来了。” 三人一起往停在林间的列车看去,果然有两个人影一先一后走出了车门。 升格列车很长,黎易展眼一望,除了只能模糊看见的车头之外,共有12节车厢。 此时新下车的两人中,一个是从隔壁车厢走下来的,那是在黎易下车前跟着检票员去了下一节车厢的柳永康。 另一个则离得较远,正沿着列车朝这边走过来。黎易隔得远远便能认出那一身考究的定制西装和中年男人略微发福的身材,正是梅友乾。 梅友乾走向这边的步伐不快也不慢,这是他的一贯风格,做事前先观察清楚情况。 “夏聆鱼\/夏凉安、柳永康、梅友乾、荣丽媛,还有我……加上那个作死违反规则,被白色怪手拖走的衰仔,合共6人。” 黎易心中默念:“收信单上的7个人,还差最后一个了。” 剩余的两个收信人的名字分别是高世情和张养序,不知道栽在车上的那个人究竟是这两人中的哪一个……也可能都不是,也许收信人根本就不止七个呢? 黎易无法确定自己一定就是最后一个被信使上门送温暖的人。 柳永康小跑着来到黎易身旁,看了看也在好奇地看着他的夏凉安,试着开口道:“你好,我是柳永康。” 说着,他拿出了自己的车票以证明身份。 但夏凉安没有票,就只是对他甜甜一笑:“大哥哥你好,我是夏凉安。” 黎易与柳永康对上视线,发现对方还是带着一些警惕,想来柳永康是认死车票了。黎易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就随他去了。 “那边那个是谁?”柳永康将视线投向正在朝这边走来的梅友乾。 “梅友乾,另一名乘客,我在之前的车厢被他救过一次。”黎易指的是梅友乾提醒他窗户上写着的注意事项的事情,没他指点的话自己可能就死在第一节车厢了。 闻言,荣丽媛和柳永康都松了一口气。黎易觉得他们这样是不对的,但又不好说什么。 说话间,梅友乾已经来到了黎易面前不远处,他来的路上就已经先把票拿出来了,正欲对初次见面的几人做个自我介绍,忽然,他的脚步却僵住了。 他看到了夏凉安。 “她是……之前那个死在黑雾里的女孩?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没有死吗?还是说……”梅友乾的心中忐忑起来,开始犹豫是否要继续往前走。 见识过检票员将逃票的乘客变成恐怖的人骨蛇的他,此刻见到理论上已经死去的夏凉安俏生生地站在黎易身边,不由得产生了些惯性的联想,考虑到了几种很坏的情况。 夏凉安却是不管这些,她直接跑了过去,将一只白嫩的手掌伸到了梅友乾面前:“大叔你不要怕,我叫夏凉安,我是活人,不信你摸摸我的手,我有体温和脉搏的。” 梅友乾看了不远处的黎易一眼,权衡片刻,最终用右手三指握拳,将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小心翼翼搭在夏凉安的手腕上。 温热的体温、略快的脉搏、皮肤上还有因刚才的跑步而出的一点细汗。 确认了夏凉安的确是活人后,梅友乾收回手,放下警惕来到黎易面前。 “梅先生,我们又见面了。”黎易微笑。 梅友乾也微笑着回应:“又见面了啊,在车上到处乱跑居然还能活着下来,你果然不简单。” “运气好罢了。”黎易摇摇头,用眼神指向隐没于林间的公寓:“你还要等别人吗?我打算先过去了。” “这么久没下车,看来其他的人可能已经死在车上了……一起走吧。”梅友乾拿出一个银色金属壳的打火机,将他的车票点燃之后随手丢进了列车的轨道下面。 对他来说这张车票在下车之后就只剩下向其他乘客自证身份这一个用处了,现在自证完毕,烧了会保险些,毕竟车票代表着身份,被人冒充就不好了……被鬼冒充那更不好。 柳永康看着他焚烧车票,眼神微动,但没说什么。 由黎易和梅友乾并肩走在最前方,几个一起踏上了荒草丛生的林间小路,走向林莽中的公寓。 四周只有风吹过树冠发出的沙沙声响和偶尔虫起的虫鸣,几个刚认识的人相处起来本就尴尬,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下更是没什么话题可聊。 只有夏凉安脚步轻快地像是在散步,还在路边的灌木丛里薅了几朵洁白的小花,跑到荣丽媛的身边,把花插在她散乱的发丝间。 “阿姨你的头发乱了,该梳一梳了。”夏凉安如此说道。 荣丽媛出神地摸着头发上的花朵,不知想起了什么,晌久才吸了吸鼻子:“谢谢你,小姑娘。” 夏凉安正想说不用谢,走在前面的梅友乾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用诧异的目光看向这边。 “额,梅先生你怎么了?”荣丽媛被他看得有些发慌,下意识就想往黎易和柳永康那边挪。 只见梅友乾端详着荣丽媛憔悴的脸,疑惑地问道:“不好意思,我从刚才就一直觉得你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刚才听到你说话才想起来的……姜夫人,是你吗?” “啊……我的丈夫确实姓姜,姜夜寒,你认识他吗?” 荣丽媛自己并不是喜欢抛头露面的人,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外界是很有知名度的,如果说有人认识自己,多半就是认识的“姜夜寒的妻子”这个身份,而非她本人。 听了荣丽媛的回答,梅友乾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原来真的是你……啊,抱歉,我是淮州土地开发责任有限公司的话事人,梅友乾。 我们的公司曾经与姜夜寒先生名下的企业有过一次愉快的合作。我在那次项目结束后的庆功晚宴上见过姜夜寒先生与夫人你,不过可能你已经忘记了。” 说实话,连梅友乾自己都快忘记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样诡异的地方遇到曾经的合作伙伴的妻子。 荣丽媛陷入了回忆中,她并不爱出席公共场合,印象里与丈夫一起参加宴会的次数更少,在那寥寥几次的经历中……好像真的有一次是和淮州企业的合作…… 她还是没想起来梅友乾是谁,不过这并不妨害什么,荣丽媛略带歉意地朝梅友乾点了点头:“不好意思,梅先生,我也没认出您来。” 两人简单寒暄过后,一行人继续沿着小路深入森林,远处的建筑物轮廓已经清晰可见了。 那是一栋约莫五层高的公寓建筑,外面有用黑色金属围栏圈出的一个大庭园,整体格局颇为考究,但看上去却是荒废已久的样子。 “那里就是落叶公寓了。” 第18章 猜忌 夕阳西下,将昏黄的余晖洒落在寂静的老林。 一片昏晦的色调下,一座外墙斑驳老旧的庭院就坐落在森林深处,年久失修的沉重铁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锁头和粗大的铁链,门口还立着一块几乎全断掉了却又靠几条没断干净的木纤维勉强挂住的牌子,风一吹就发出吱呀吱呦的声响,像是婴儿饥饿的号哭。 柳永康听得有些瘆得慌,他是学医的,对这种哭声最没抵抗力。 其中主要原因是儿科医生多半都被儿童气得英年早逝。 望着逐渐浸染天边的夜色,黎易得以判断现在的时间与方位,进而得出这座庭院坐北朝南,四面环林,适合做养老院的初步结论。 而且也知道天边那些火烧云究竟是朝霞还是晚霞了。 黎易扶起牌子的上半部分,上面用红油漆写着四个字:“落叶公寓”。 正面是地名,牌子背面则是画着庭院的大致布局规划,画得很潦草,但不影响阅读,主要信息都没缺,主次分明的构图看得出来是行家画的。 不过黎易很快就注意到,庭院布局图上显示在园内公寓的正门口有一片小广场和人工喷泉,他现在往里望却连喷泉的影子都没看到,连广场的地砖都只铺了2\/3。 “烂尾工程么?可是这看起来公寓主体和庭院的大部分布局都做好了啊……”黎易觉得有些奇怪,完成度达到这种程度的工程收尾根本用不了多少人力和时间,为什么会烂尾呢? “门锁住了,打不开。”夏凉安站在大铁门前轻轻晃了晃铁链,发出细碎的哗哗声:“天要黑了,我们得赶快找路进去才行。” 几人都没有异议,先不提他们的车票上标注的地点就是落叶公寓,在他看来,外边这片森林在大白天看上去都是阴沉沉的,不知道到了晚上会出现什么古怪的变化。 兴许会有像检票员那样恐怖的怪物在林子里游荡也说不定? “进去之前,我们先确定下我们要做什么吧。” 黎易转过身,面朝众人,将自己梳理的信息说了出来。 第一:升格列车现在停靠在外面,将会在一定时间后重启,离开这里前往下一站 第二:将会有信使来到落叶公寓,送来去往下一站的车票 第三:升格列车只在有“诡异”的时间与地点停靠,也就是说落叶公寓里现在就有诡异在游荡 “综上所述,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进入落叶公寓,等待信使到来。并且在这段时间内保证自己不被公寓内的诡异杀死,拿到车票活着离开。”黎易轻轻拍手,让大家打起精神来:“祝各位好运,我希望大家都能活到最后。” 梅友乾点点头表示明白,实际上黎易说的这些他大致也知道,只是没有梳理得这么细致有条理,听了倒也不坏。而对于柳永康和荣丽媛,这些信息无疑都至关重要,关系到生命。 “知道要做什么之后,我们该想办法进去了。”梅友乾比了比挂在大门上几乎有他小女儿手臂粗细的铁链,觉得硬撬门肯定行不通,就算真有猛男能强行破门,那动静也足以吵醒任何沉睡的怪物,太危险了。 黎易抬头估了下铁门和围墙的高度,少说也有三四米高,墙上又没有什么着力点,下面有人抬一手的话自己倒是可以勉强翻过去,不过其他几位就未必了。 想到这里,黎易环视几人: 斯斯文文的中年企业家、养尊处优的柔弱少妇、整日修仙的医学研究生……还有个看着就弱不禁风的小个子憨姑娘。 感情在场的各位里,有点体能的就只有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一座公寓的外围庭院为什么会有这么高的围墙?普通城市小区花园的围墙一般在一至两米左右,安保力度大些的也就两米余,眼前这座围墙的高度都有快两倍的正常高度了。 一时想不到合理的解释,黎易只好归结为这座庭院地处深林,立个高高的围墙好防野兽。 心中的疑惑暂且按下不表,黎易紧接着便扶起背面绘有庭院布局的牌子,用最短的时间将这幅平面图刻进了脑海里。高中特别是高三,是人类记忆与学习能力的的巅峰,记下这样一幅简明的图对黎易来说并不算困难。 “你们看这里。”黎易单手扶着牌子,另一只手指向庭院平面图的一角: “这里的标注是‘门卫室’,不出意外的话,围墙大门和公寓大门的钥匙都在这里面有备份。” 荣丽媛微微蹙眉:“可是我们现在连大门都进不去,要怎么拿钥匙?” 夏凉安眨眨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选择了沉默。 “实际上我应该可以翻墙进去,试试看找钥匙,但这有风险,我不愿意将它当作第一选择。”黎易摇头道。 梅友乾点头:“这样的话,需要我们做什么?” 他明白凭黎易的身手完全可以丢下他们自己进去,现在却主动提出可以考虑由自己去寻找钥匙,让大家一起进入庭院。 这显然不是黎易有多慈悲,而是他也不愿意一个人面对游荡在公寓里的诡异。列车不知道什么时候重启,信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在不知道需要在公寓里等待多久的情况下,自然是多一个人同行就多一分存活的几率。 “天要黑了。我们分成两部分尽量节省时间,一左一右将这个围墙绕一圈,看看有没有其他入口。”黎易望了眼逐渐黑下来的天空:“如果没有的话,就按刚才说的,我翻墙进门卫室里去找找看有没有钥匙。” “可以。”柳永康没有异议:“人要怎么分?” 他这句话出口,几人都安静了下来。 如果换做什么密室探险的副本游戏的话,这个话题其实没什么讨论的价值,大家伙商量着分配就好了,但他们眼下的状况显然要复杂许多。 由于之前目睹了夏凉安烂死在黑雾中的缘故,梅友乾即使已经确定眼前的夏凉安是货真价实的活人,也还是对她抱着一分警惕。只认车票的柳永康亦然。 而荣丽媛则是因为黎易之前把她当工具使用的恐怖经历而对他有些害怕,对她来说黎易和诡异究竟哪个比较恐怖还真不好说。 黎易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也怀疑着梅友乾对升格列车和升格之路的了解是从何而来,同时也警惕着诡异复生的夏凉安。 众人之间互有猜忌,但眼下并没有深思熟虑的时间,天色渐晚,谁也不知道待在夜里的林子里会发生什么。 “我和夏凉安一起走左边,你们三个一起走右边,路上留意有没有入口,最后在后门处集合。”黎易当即做出了决定,拉起正低着头玩自己袖子的夏凉安就往前走。 梅友乾和柳永康对视一眼,没说什么。黎易主动将最值得忌惮的夏凉安带走,他们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意见,谢谢他还来不及。 荣丽媛则是松了一口气,待在黎易的身边她总是觉得压抑,害怕他什么时候又要强迫自己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现在倒是心情轻松了些。 “我们也走吧,时间禁不起耽搁。”梅友乾首先做出行动,朝围墙右边走去。 五个人分成两组,从两个不同的方向绕着围墙开始了行动。 第19章 硬了 稀薄的暮色下,三个人沉默地行走着。 拂过老林的风越发大了,吹得衣角猎猎作响,衣衫单薄的柳永康觉得有些冷,同时又觉得很奇怪。 七月正是夏末的时候,连北方的淮州都不见得会冷,更不要提南方的琴州。 “我们究竟被列车送到了哪里啊……”柳永康低声道。 梅友乾日常待空调房,穿的是衬衫马甲外西服的经典三件套,现在倒是没觉得多冷,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别的事情。 围住庭院的高围墙看起来十分老旧,有年头了。外墙斑驳,腻子剥落,时而露出下面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石砖。 这让土木出身的梅友乾有些意外,这堵围墙的用料居然不是常规的烧制红砖,而是成本高昂的石砖。 “怎么了?”荣丽媛见梅友乾看着墙壁作沉思状,有些好奇他发现了什么。 梅友乾笑了笑,屈起指节在裸露的石砖表面轻轻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卜卜声:“我是觉得有些奇怪,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居然有如此不惜造价的工程。” “奇怪?你是说这些砖块么。”柳永康一时不知道一些砌墙的砖有什么好奇怪的。 所以说现在的年轻人啊,没下过地就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梅友乾叹息着摇摇头,边走边说道:“按淮州的本地行情,这种质地的石砖单个砖块的价格要1元以上,不算运费跟运输损耗。” 一块砖的成本就是1元?而眼前有这么长的一条围墙。 柳永康有些理解了梅友乾的意思:“这个庭院的占地应该在2公顷以上,这样一条围墙砌下来纯材料成本就要……” “以千万计,这是富产石料的淮州的行情,如果是矿脉稀少的琴州和盐州,成本还要再翻几番。”梅友乾补充道:“据我所知,这样的成本一般只在某些富豪的私人别墅上才见得到,简称金条砌墙。” 他认识的几位暴发户盖房子就是这风格,连打地基的混凝土都得走特殊门路搞军用级别的水泥,就是冲着硬抗9级地震去的,那样的建筑堪称堡垒。 听了梅友乾的话,柳永康脸色有些古怪。 之前在大门口时他有眺望过门内的样子,庭院中心那座五层公寓楼看上去年久失修,格局也很老土。 这样一栋老式公寓外面配的庭院围墙,何德何能上这阵仗啊……这玩意稍微堆厚点,硬抗炸药都够了。 见到如此坚固又高耸的围墙,再联想到那沉重的铁门和锁住大门的粗大铁链,梅友乾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这样的工程强度,简直就像是要把什么危险的东西锁在里面一样。 然而干想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梅友乾的疑惑也只是疑惑,三人继续沿着围墙往前行走。 暮色之下,一片老林光影暗浊。 庭院的另一侧,黎易望着墙上大块剥落的腻子,若有所思。 “你在看什么?”夏凉安好奇地凑上前看,发现他在盯着砖头看。 黎易注视着青白色的砖面,轻声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墙里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危险些。” “落叶公寓里里面有诡异在游荡,危险是肯定的。”夏凉安觉得他说的是废话。 黎易笑着摇摇头,继续往前走,没说什么。 夏凉安实在是个很神奇的女孩,无论是那诡异的复生,还是她对死亡没心没肺的态度,以及为人人处事的独特语言逻辑,都有一种让黎易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 “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真的没问题吗?”黎易瞥了眼身旁背着个手在旁边故作老成的夏凉安,心中难免忐忑起来。 算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黎易呼了口气,不再犹豫:“夏凉安?” 夏凉安转过头来,乌黑的眸子看着他:“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你一件事。”黎易故作轻松地说道。 “问吧。” “我想问你,普通人可以成为升格者吗?如果可以,具体需要些什么?” “你问这个啊……”夏凉安单手抱胸,另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的下巴:“可以是可以啦,但是‘自我升格’实际上可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你确定想知道?。” 黎易点头:“我确定” 夏凉安于是捏着下巴抿起唇,作冥思苦想状:“我想想哦,妈妈以前跟我说过的,普通人成为升格者需要……需要能够勘破规则的敏锐观察力与逻辑能力、将生死置之度外孤注一掷的觉悟、行走在刀尖之上的强大意志,以及……一点点运气!” 黎易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为什么感觉这么不靠谱的样子…… 夏凉安给他盯得心儿慌慌,连忙接着说道:“……好吧好吧!实际上不是一点点运气,是很多很多运气,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前面说的那些就算全没有也没关系。” 所以说想成为升格者主要靠运气?黎易的心情一下子不美丽了。 夏凉安双手抱胸,低声道:“通往神明的升格之路,是一条铺满尸骨的死亡之路,尝试自我升格的人里十个有十个都死了,偶尔会剩下一个升格失败的失格怪物。” “也就是说虽然几率很小,但普通人还是有可能成为你那样的升格者?”黎易并没有因夏凉安的话感到绝望,反而振奋起了精神。 在目睹了夏凉安的死而复生之后,便有一个想法在他心底扎下了根:对于连逆转生死都能做到的升格者来说,即使是癌症这样的绝症也算不上真正的绝望吧? 这个想法并无依据,更接近于没什么希望的有端联想,但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任何一点微小的可能性都是值得赌上一切去尝试追寻的希望。 “每个升格者的能力都不一样,所以没有‘我这样的升格者’的说法。”夏凉安觉得黎易可真奇怪:“一般来说在知道危险性的情况下是没人会主动寻求自我升格的,那约等于自杀。” “不管有多危险,我都想去试一试。”黎易正色道:“所以我恳请你,告诉我‘自我升格’具体需要做些什么、怎么做。” 有风穿过阴森的老林,掀起少年染血的衣角,发出猎猎的响声。 夏凉安看见夕阳的余晖照亮了黎易的半张脸,另一半则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她回想起了妈妈曾经说过的话,觉得它用在这里是如此贴切。 “将生死置之度外,孤注一掷的觉悟。”夏凉安在心中轻轻呢喃。 黎易注视着夏凉安的双眼,等待着她的答复。 良久,夏凉安垂下双手,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拿你没办法,我是想告诉你啦,如果我真的知道的话。” 黎易一愣:“你,你不知道?” “不知道。”夏凉安理所应当地摇摇头。 “你不是升格者吗?为什么会不知道成为升格者的具体方法?”黎易越发疑惑了。 “有吗?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升格者哦。”夏凉安睁大双眼,一副无辜的表情。 看着夏凉安人畜无害的娇俏脸蛋,黎易觉得自己硬了。 拳头硬了。 第20章 公平 我错了,我不该奢望能和这二货正常交流,她从来就没说过一句正经话…… 黎易在心里默默忏悔自己因无知犯下的过错,理智地放弃了试图成为升格者、尝试摆脱癌症的幼稚想法。 黄日西沉,黎易沉默着抬起头来,整张脸都被树冠投下的阴影所遮掩,夏凉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心底莫名觉得有些不妙。 “走吧,不赶快些的话梅友乾他们就先到后门了。”黎易低声道。 那样的话本就被忌惮着的夏凉安无疑会更受猜忌。 “哦。”夏凉安点点头,就看见他直接跑了起来。 黎易腿比较长,个子也比夏凉安高不少,之前是为了迁就她刻意放慢了步子,现在正常跑起来速度要快不少。 夏凉安提着裙摆追在后面,脸蛋彤红,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累的。 “你跑太快了,等等我啊……” 裙装跑步本就不方便,她穿的还是到脚踝的长裙,更是辛苦,没跑多远就累得停下来双手撑膝,气喘吁吁。 见黎易没有停下来等自己的意思,夏凉安只好拍着胸脯顺顺气,然后把下身的长褶裙直接脱了下来。 脱下来的裙子被她卷两卷揉成一团抱在怀里,然后就继续往前追过去。 黎易跑着跑着回头一看,就看见夏凉安不知什么时候从裙装变成了光腿,非礼勿视的观念让他下意识想要移开视线,却忽然发现夏凉安压根就没走光。 这货的裙子下面还穿着一条只到大腿根的牛仔短裤。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披头散发的连个头绳头饰都看不见,上身套着件不合体型的男士衬衫、下面是皱巴巴的长褶裙,还把条短牛仔裤套在裙子里面当安全裤穿…… 说实话,这穿搭太怪了。 不过黎易对夏凉安的奇怪已是见怪不怪,看她勉强还跟得上,就没有放缓脚步,尽量趁着暮色尚未压下来尽快到后门跟梅友乾他们会合。 黎易被夏凉安雷得怀疑人生的时候,柳永康正沿着庭院的另一边的围墙,心事重重地走着。 梅友乾先前说的话依然在他脑海里回荡,让他觉得高墙内的庭院愈发危险神秘。 他不是黎易那样视死如归的乐子人,也不像梅友乾那样知道一些内幕、为了某些目的而主动登上列车,他是会退缩的。事实上自从在列车上目睹荣丽媛与死神擦肩而过、倒霉乘客被白色怪手拖走、倒影被检票员拔出脊椎之后,他不止一次产生了退缩的情绪。 “为什么我要遇上这种事呢……”柳永康的内心有些迷惘:“我明明只是想顺利毕业而已……” “我们刚才聊到哪来着?啊,对了,刚说到你登上升格列车的原因。”走在前面的梅友乾语气温和:“后生,你是为了什么拿上车票,登上列车的?” 柳永康回过神来,幽幽叹息一声:“为了证明自己,为了顺利毕业。” 梅友乾没有停下脚步,示意他继续说。 “琴医大的研究生不太好读,除了正常课业之外还要求学生自己做药理和临床研究、写论文发表,做出足够的成果才能顺利结业。” 柳永康用发牢骚的语气叙述着: “上世纪十四年战争的时候,东瀛国掠走了我们的很多传统药典医书,把其中的药方拿去申请了国际专利,直到今年,我们拿自己祖宗传下的药方制药,都还要给东瀛人交专利费……真他妈的可笑。 不过我的结业论文,写的就是一个从由我自己发现、补完并改良的古药方子,它可以用来配置产量大、效果好、成本低廉且不易过敏的消毒、抗炎药物,这种药是最常用且泛用的。 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这个方子没有被外人申请专利。 这就意味着将我的这个方子投入生产线后,所生产的药物可以免去高昂的专利税,再次拉下一大截成本。” 讲到这里,柳永康一向淡然的脸上浮现起发自内心的笑容:“降低药物与医疗的成本,让更多的普通人看得起病,这是我学医的初衷。” 梅友乾不禁动容,凭他的眼光和眼界,自然听得出这意味着什么:“有这样的成果,你的结业应该没有任何阻碍才对,甚至琴医大,你的母校都会以你为荣。” 那么为什么,柳永康会为了“顺利毕业”而登上这辆诡异的升格列车? “因为我的论文已经不是我的了。”柳永康的笑容变得有些惨淡:“临近期末,我将这篇论文交给我的导师审阅,一段时间后,我看到它被发表在了最权威的医疗期刊上——署名栏是我的导师。” 梅友乾叹了一口气,沉默下来。 荣丽媛听得义愤填膺,双手指节都攥得发白:“他怎么可以做这种事?!盗窃你的心血……你没有试着去揭穿他吗?” 柳永康摇摇头:“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的成果,是由一个24岁的年轻人呕心沥血做出来的。他们更愿意相信一名教授的权威。 没人相信我,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将一切希望归于神明。” 他的视线略微模糊,似乎又回到了收到车票的那个下午。 据说,只要将升格之路走到尽头,就能见到“神”。 据说,神是慈悲的,祂会聆听历尽磨难走到祂面前之人的愿望。 全知全能全善的神啊。 如果我历尽磨难,走完这条荆棘密布的升格之路来到你面前,你会让真相大白,让公平降临,让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重新属于我吗? 柳永康没有答案,他此刻能做的,只有踏着荆棘默默前进。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轮夕阳正在缓缓沉入地底。 黎易趁着即将降下的夜色来到庭院的后门前,夏凉安在几分钟后才急急忙忙跑过来,抱着揉成一团的裙子蹲在地上。 她的两只手捂着肚子,看样子好像跑岔气了。 黎易在门前停下脚步的时候,梅友乾和柳永康、荣丽媛三人也是刚到。 看见蹲在地上疼得嘶凉气的夏凉安,柳永康眉头微皱,不过很快便强行无视了她走到黎易面前,摇头道:“我这边没看到能进去的入口,你那边呢?” “一样。”黎易对此并不觉得意外,都在意料之中:“那就按之前说好的,我先进去门卫室看看,就算没有钥匙,能搬个梯子来也是好的。” 梅友乾没有异议:“注意安全,我会试着找找有没有其他办法。” “那就这样。”黎易结束了对话。 夜色将临,不宜再耽搁时间,黎易甩甩手,一个纵身跳上铁门,手脚并用地攀着门框往上爬。 这样的攀爬方式全赖核心力量跟握力,几乎没什么可以借力的地方,换做梅友乾和柳永康决计是做不到的,也就平常就有注重锻炼的黎易能做到了。 所以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黎易花了大约三五分钟爬到铁门顶部,而后往斜上方纵身一跃,抓住了围墙的顶端。 脚下没有可以踏的支点,黎易深吸一口气,全靠双臂扳着墙角将整个身体硬拉上去,一个翻身骑在了墙上。 这样危险的攀爬过程对他来说消耗不算太大,黎易用微微发酸的右手向门口的几人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跳下接近四米的高围墙,像猿猴一样灵巧地用双手挂在铁门上继续往下爬了一段,最终稳稳落地。 进到庭院内部了。 将等在门口的众人抛在身后,黎易头也不回地背对着铁门往庭院内走去。这里的平面图已经被他记在脑海中,行动起来轻车熟路,不用担心迷失方向。 “门卫室有两个,大门和后门各一个,后门的门卫室在……” 第21章 脚印 走在铺了一半就断掉的鹅卵石小路上,目光所及尽是杂草丛生,荒凉的气氛萦绕在四周。 远处的公寓楼没有亮灯,因为天色已经暗下来的缘故,外墙上的老旧痕迹现在也看不太清了,只能隐约分辨出一个庞大的轮廓。 或许是心理作用,在知道公寓里面有怪物在游荡的情况下,那漆黑的轮廓此刻就像一只趴伏着的庞大野兽,择人而噬。 路上静极了,黎易只能听见细微的风声和自己的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的清脆咔咔声。 这样压抑的环境给人的精神压力是很大的,但被夏凉安噎住,失去仅剩的存活希望的黎易重新回到了‘你猜我想干什么’的乐子人状态。 “想办法活下去果然好累啊,患得患失的。还是作死来得快乐。” 他脚步轻快,踩着干巴巴的枯枝落叶一路小跑着穿过鹅卵石小路,在几乎没有可见光的情况下摸黑来到了离后门不远的一处小亭子。 门卫室。 庭院内的门卫室设立在一处宽敞的草坪侧,离后门不远,旁边还有一棵粗壮的大树,不过没有照明的情况下黎易并不可能靠手摸出这树是什么品种。 来到门卫室门前,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道钻入鼻腔,让黎易有些犯恶心,他拿出手机,锁屏界面上的时间仍然停在19:12:01,没有变动。 网络显示无连接,但一些基本功能应该还可以使用,黎易试着打开手电筒,手机后置摄像头下方的灯便正常亮了起来。 手机手电筒首先照到的是黎易脚下的一地碎玻璃,这间门卫室四四方方,四面都有窗户,其中一面窗户上的玻璃被外力打破了,只剩下几块镶嵌在窗框上的锋利的茬。 黎易蹲下来看了看,其中几块碎玻璃上还沾着污渍,看样子是凝固变黑的血污。 在这种地方看到血迹,他的精神顿时紧绷了起来。 黎易拿着手机再次照往窗台方向,想要寻找些线索。随着他的手机移动,忽然,手电筒照亮的范围内,出现了一只苍白的手臂。 这是一只男性的手,搭在窗沿上从门卫室里往外伸出,皮肤有些肿胀,已经开始腐烂了,不过通过手背上的伤口和碎玻璃就可以判断出,这扇窗玻璃就是由他打破。 黎易瞳孔微缩,动作不变,缓缓调整手机的角度照向旁边,发现门卫室的门是开着的。 “门开着?” 黎易若有所思,拿着手机从一旁穿过门,进入了门卫室。 门卫室的面积并不大,手电筒在里面晃一圈便能看见大致的情况,黎易也由此看清了那只伸向窗外的手的主人: 那是一个身穿浅蓝色短袖保安制服的男人,用伸出一只手的姿势趴在靠窗的沙发上,似乎是想通过这扇窗户离开门卫室,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还未来得及离开,就死于非命。 黎易用脸颊和肩膀夹着手机,捏着鼻子简单检查了下这名保安的尸体。 “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唯一的破皮还是在打破窗玻璃的那只手上。暂且排除物理原因造成的死亡。脸皮腐烂程度很高,看不出死前的表情了。……奇怪,为什么脸上的皮肤会腐烂得比其他部位严重那么多?几乎烂得不成样子了。” 黎易抓起旁边小茶几上的抹布擦了擦手,回头看了一眼门卫室的门口,又看了看死在沙发上的保安。 “门是开着的,危险来临时他不选择从门逃走而是试图破窗,说明危险本身就是从门口方向来的。” 黎易拿起手机,把保安腰间皮带上挂着的一串钥匙卸了下来。 略一对比,发现保安身上的都是些小巧玲珑的房间钥匙和摩托车钥匙,和挂在铁门上的那把巨无霸铁锁对不上。 黎易本着聊胜于无的心态将钥匙串挂在了自己腰间,打算接着找找这里有没有大铁门的钥匙。 一转身,他的注意力却被那张小巧的茶几吸引了。 门卫室的面积不大,里面摆个沙发电视就已经很勉强了,所以茶几也是迷你型。 桌上的茶水已经被打翻了些,看得出来这名保安当时很慌乱,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黎易注意到的是放在茶盘边上的——一只手机。 “我检查保安尸体时在他他裤兜里摸到过一只手机,那么桌上这只又是谁的?” 黎易看着摆在这只手机旁边的茶杯和烟灰缸,默默排除了是保安双持手机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这间门卫室里其实有两个人。 黎易环视一圈,没找到第二具尸体。 他走过茶几拿起那只手机,放在灯光下简单看了看。 那是一只样式老旧的按键式智能机,这种早就被淘汰的款式连黎易他爹都不用,只有学不来触屏操作的老人依然使用着这种机型。 黎易试着开机,但失败了,不知道是没电了还是其他什么故障。 将开不了机的老旧按键手机放回原位,黎易打着手电筒在门卫室里接着翻翻找找,看看有没有大铁门的钥匙。 一边翻找,黎易一边在心里整理目前得到的信息。定时清晰思维是个好习惯,黎易一直保持着。 “保安的尸体上没有外伤,假设他是死于诡异袭击,那么我可以初步判定公寓内的诡异的杀人方式不是检票员那样的暴力杀人……这算是好消息吗?” “门卫室里有两个人,但却只有一具尸体,另一个人可能逃走了?他也许阴差阳错避过了诡异的规则,运气不错……” “保安的脸皮腐烂程度异常的高,但是找不出原因……嗯?灯的开关。” 翻翻找找一圈下来,黎易没在门卫室里找到疑似钥匙的东西,倒是在另一个小沙发上面看见了个挂壁式的灯开关。 开关好像是关着的? 黎易怀着疑惑按下开关,霎时,整个门卫室都亮了起来。 “这灯居然还能开?”黎易用手挡着眼睛,看了看外面的庭院,这一片黑漆漆的没有半点灯火,他还以为是没电或者线路报废了呢,感情只是单纯的没开灯。 一个占地超2公顷的庭院和一栋五层公寓,哪怕一盏灯都没开。 四面透光的门卫室在这一片漆黑中显得分外醒目,像灯塔一样吸引住了守在几十米外的铁门外的几人的视线。 “那边怎么亮起来了?那个人好像是……黎易?”柳永康倚在门边往里眺望,很快便透过窗户注意到了站在门卫室里,弯着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的黎易。 荣丽媛拢起被风吹乱的鬓发,轻声道:“希望他能找到钥匙……” “……等等,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梅友乾脸色严肃,压低声音道:“在公寓楼的方向。” 柳永康闻言,立刻朝向梅友乾所说的方向望去,借着被云层遮掩的稀薄月光,他隐约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形黑影,正笔直地站在公寓楼下。 “那是什么……” 这个想法刚从众人脑海中冒出来,忽然,那个黑影动了。 似乎是被灯光所吸引,笔直站在落叶公寓楼下的黑影此刻曲起了腿,像是港产僵尸片里的僵尸一样,一跳一跳地朝门卫室跳了过去。 门卫室内,黎易弯下了腰,聚精会神地看着茶几下面的地板。 “奇怪,茶几下面为什么会有一个这么大的脚印?” 第22章 莲花 昏暗朦胧的月光为公寓楼镀上了一层白色的包边,公寓楼的后门正朝向,是一片尚未建成的广场,还铺着稀稀拉拉的地砖。 荣丽媛站在铁门外远远望去,只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像是人的黑影出现在了楼下,正一跳一跳地穿越广场,往门卫室的方向跳去。 “那,那是什么?” 这奇特的移动形式让荣丽媛想起了她年轻时爱看的港产僵尸片,那一跳一跳的黑影也与传统的僵尸形象颇有类似,但又有不同之处。 这个黑影在跳起又落下的过程中,是会曲腿的。 碍于光线昏暗以及距离问题,荣丽媛此刻只能看到一个跳跃的黑影,看不出更多细节。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个黑影正在向门卫室靠近。 “黎易蹲下去了,他好像在地板上发现了什么?他没注意到有东西在靠近,我们得提醒他……”看着那跳跃的人影越来越近,柳永康焦急万分。 升格列车停靠的站点都有诡异存在,在知道这个前置条件的情况下,眼前这个蹦蹦跳跳的人影究竟是什么已经不必多言了。 梅友乾摇摇头:“距离太远了,想让黎易听到的话就得大声呼喊,但那样很可能会让那个东西盯上我们。” “那怎么办?”柳永康很快在心里想了几个方法,包括用手机自带的闪光灯功能吸引黎易的注意力做信号,但思考过后发现都不可行。 比起吸引黎易,更可能吸引到那只怪物的的注意。 梅友乾正了正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眯着眼睛试图寻找那个跳跃的人影与检票员是否有某些类似之处,但并没有找到。 这个黑影的体型并不过分高大,更接近于正常人,但是要肩膀和肚子都要宽一些,似乎是个身宽体胖的男性。 “越来越近了,这里不宜久留。”梅友乾摇摇头,转身朝正门的方向走去:“你们最好也快离开,不要离诡异太近,我们并不知道它的具体规则,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有可能在无意间被它盯上从而杀死。” “可是黎易还在……”荣丽媛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只能看他的运气了。”梅友乾没有停留,径自走远。 很显然,他不愿意引火烧身,准备找其他的方法进入庭院。 荣丽媛站在原地,望着梅友乾渐渐走远的背影,又看看庭院内亮着灯的门卫室,心急如焚。 她几度想要出声提醒但又放弃,一时间处于两难的境地。 昏暗的月光下,蹦蹦跳跳的人影已经穿过了广场,跳上了铺满鹅卵石的小路。 门卫室就在小路尽头的一棵大树旁边。 这时,一直抱着揉成一团的裙子蹲在地上的夏凉安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对荣丽媛说道:“阿姨,你们走吧,里面的鬼很靠近这边了,继续留在这会很危险。” “可是黎易他……”柳永康仍然很担心。 黎易虽然行事果决不近人情,但与他并没有什么过节,甚至还帮助过他,让黎易为了给大家找钥匙而死在庭院里,是柳永康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没关系,我去提醒他了。”夏凉安轻声说道。 她的声音很轻,没什么力气的样子,刚才跑步岔气让她疼得够呛,说话都使不上什么力气。 但奇怪的是,柳永康却丝毫不见夏凉安脸上有半分痛苦的神色,好像痛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别人。 “你要怎么提醒他?”荣丽媛满心疑惑。 夏凉安忍着腹痛勉强一笑:“我已经在提醒他了。” 一片漆黑的庭院里,门卫室内依然亮着灯光。 开灯之后的视野明亮,很多之前打着手电筒很难注意到的细节也便展露在黎易面前。 比如说保安的尸体少了一只鞋子,是死前慌不择路逃跑时蹬掉的,落在旁边的沙发下面。 比如说门卫室的四面玻璃其实破了不止一面,正对着茶几放着手机的那一侧的玻璃也被打破了,另一个人应该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再比如说,茶几对面的地板上,与保安的尸体正对着的位置,有一个醒目的大脚印。 这个脚印的颜色是漆黑的,视觉上与检票员在列车上留下的血脚印有些相近,但又完全不一样。 检票员的脚印看着唬人,但其实只是放大版的普通男性脚印,并没有什么十分奇特的地方。而此刻黎易在茶几下发现的这个脚印则要更“奇形怪状”一些。 这个脚印几乎有普通成年男子脚印的两倍大小,整体来说是圆形,造型类似莲花类的大型花朵。 如果不是能明显分辨出脚趾和掌纹的轮廓,黎易甚至第一时间都不会想到这玩意居然是脚印,估计会猜成某种印在地板上的奇奇怪怪的图腾印记或是大象的蹄印。 “这玩意要真是脚印,我倒是有些好奇这脚印的主人是个什么德性。”黎易心想。 多半是某种畸形的怪物吧?类似清洁工那种长着一堆触手的克苏鲁? 黎易用手机拍下了这个莲花似的奇怪脚印,起身准备离开。 忽然,一只纤细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那冰凉的温度让黎易浑身汗毛竖起,突如其来的惊悚感觉一路从头顶凉到了尾椎,但很快,黎易发现了不对劲。 握住他手臂的这只手的触感莫名有些熟悉。 “快走,鬼来了,再不走会死的。” 清清凉凉的少女声音从背后传来,黎易转头一看,果然是夏凉安。 她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把裙子穿上了,脸上也没有了刚才跑步出的汗,一只小手正拉着自己想往外跑。 “你怎么在这里?”黎易不禁疑惑,她这样娇柔的身材是怎么爬过那扇大铁门和没有着力点的高墙的。 夏凉安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挂在他脖子上的怀表,语气焦急:“怀表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快走,再不走真的会死的。” “好。”黎易没问为什么。 虽然古古怪怪不正经又无厘头,但夏凉安还真从没说过谎话。 拉起夏凉安冰凉的小手,黎易准备和夏凉安一起离开。但刚一转身,他便听见了“咚”的一声闷响,从窗外传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在地上,听起来有些缥缈,发出声音的位置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 “它来了。”夏凉安幽幽道。 很快,又是“咚”的一声闷声响起,这次的声音要清晰少许,代表发出这声音的东西正在靠近。 黎易此刻完全没有试着瞅瞅这声音的主人芳龄几许的想法,他将手机往兜里一揣,便立刻将夏凉安纤细的身子拦腰抱起,像丢麻袋一样直接往窗外丢了出去。 哗啦一声,是夏凉安摔在草丛里的声音。 “黎易你干什么呀!我的屁股要摔成两瓣了!” “你原来只有一瓣吗!” 黎易直接踩上沙发,单手撑着窗沿,一个翻身从窗户窜了出去,落在了正在揉屁股的夏凉安旁边。 门卫室前,一个死气沉沉的僵硬躯体,“咚“地一声落在了门口。 有阴森的感觉从背后传来,透着一股难言的恶意,黎易心头微滞,一把抓起夏凉安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门卫室里的灯依然亮着,将一个诡异的影子投出窗外,拉得很长很长。 撒丫子狂奔的两人没一会儿就跑出了灯光能照到的范围,消失在一片漆黑的庭院中。 溜得比狗都快。 第23章 现在 “刚才那是什么玩意,你之前说的在落叶公寓里游荡的诡异就是它?” 晦暗的月光下能见度很低,黎易背靠在一棵粗壮的大树旁,尽量压低着喘息的声音,时不时探出头去看一眼远处灯光通透的门卫室。 那个僵硬诡异的身影仍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门卫室的门口,没有进去,似乎是因为黎易跑太快而丢失了目标,远远地便能看见一条被灯光拖出的长长影子穿过窗户躺在草坪上,笔直得像是标枪。 “应,应……应该是吧,我,不太确定。”夏凉安瘫坐在黎易脚边呼哧呼哧喘着气,平坦的胸脯起伏不停,体能实在有够差。 不太确定是什么鬼哦…… 黎易已经无力吐槽夏凉安的反复无常了,他的神经高度紧绷,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伫立在门卫室内的那个诡异身影。 “杀死保安的就是这家伙么?……尸体没有外伤的杀人方式,真想见识一下啊。”黎易联想到了茶几下面的那个状似莲花的圆形脚印,隐约间他觉得这个脚印应该和保安的死亡有关,但又找不到具体的联系。 夏凉安捂着胸抬头看向黎易的侧脸,心想这人莫不是脑袋缺根弦,居然说什么想见识一下诡异的杀人方式……这完全就是疯了嘛!和那些脑袋有坑的升格者没什么区别。 黎易并没有注意到夏凉安嫌弃的眼神,他看见门卫室里的黑影正在缓缓移动,离开了门卫室的附近朝公寓的方向挪去。 “没有朝这边来,我们安全了么?”黎易心底略微放松了些,依然警惕地注意着那散发着阴森恶意的人形黑影的移动方向。 现在从黎易的角度已经能勉强看到那道黑色人影大概的轮廓了,以门卫室的大门为参照物的话,高度大约在一米六五到一米七之间,不算太高,但是身体很宽,远远看上去似乎是个中等身高的偏胖男子。只是背着光,黎易看不出更多细节了。 没等黎易再多观察,那人影便缓缓低下身,曲起腿,高高地跳了起来。 “咚!” 然后重重落地。 “好高。” 黎易首先注意到的便是这黑影异乎寻常的跳跃高度——比一层的门卫室还要高上些许,至少在两米以上。随即他也知道了自己刚才在门卫室里听到的声响是什么。 是这个僵硬的身影一跳一跳地在靠近。 一跳之后又是一跳,那状似人形的黑影离开门卫室后便蹦蹦跳跳地移动起来,这次并没有特定的方向,更接近于漫无目的地游荡,但总体上是在远离门卫室周遭,朝庭院中央的落叶公寓靠近。 “它应该是被灯光吸引到门卫室的,现在则是在朝公寓楼的方向移动,是公寓里有什么在吸引着它,还是它就是从公寓里出来的?”黎易望着蹦蹦跳跳穿过广场、朝公寓楼附近移动的人影,不禁心生疑惑。 “是后者喔,鬼是从楼里出来的,我之前看到了。”夏凉安爬了起来,扶着黎易的肩膀站在他旁边,两个人一块看着在广场上蹦蹦跳跳的“鬼”。 “对了我想问你哦,你在门卫室里找到大门的钥匙了吗?”夏凉安轻声问。 “没看见钥匙,墙边倒是有个备用的消防梯,但现在也不可能跑过去拿了。”黎易不觉得那诡异身影离开之后的门卫室就一定安全,现在回去查看情况可能会有危险。 “那现在怎么办?”夏凉安看着他:“要绕一圈去前门的门卫室吗?那里有钥匙的概率会大一些吧。” 一般来说前门都是比较重要的。 “嗯,我就是这么打算的……”黎易正想继续说下去,却看见夏凉安的脸色变了。 “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去前门了。”她蹙着眉,一脸严肃地抬起头仰视着黎易的眼睛:“可能等不到我们去前门找到钥匙,我就要死了。” “额……你又要死了?”黎易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夏凉安,事实上她已经在自己面前活活烂死了两次了,都是被清洁工杀的。 但现在黎易上看看下看看,没看见夏凉安身上有什么异常,枉费了他还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步:“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要死了?” 夏凉安闭上双眼,眉头依然皱着,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不尽快翻过围墙的话,我就要死在外面了。” “你怎么会死在外面。”黎易的眼神愈发古怪,不知想到了什么,夏凉安明明就在自己身边,看得见、摸得着,屁股摔疼了还会自己揉,要死也不会死在外面啊? 除非她既在外面,也在墙里。 夏凉安面露纠结之色,黎易顿时了然,这其中可能涉及到了她那诡异的复活的秘密,夏凉安并不想对自己透露太多,或许是在担心什么。 升格者对于自己的特殊能力似乎都是尽量保密的,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 黎易不知道现在围墙外面是什么情况,不过看夏凉安的脸色就知道不会太好,只见她咬着下唇一副犹豫的样子,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显然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终,碍于情况的紧急和生命的威胁,夏凉安攥紧拳头,下定了决心:“其实,外面有一个我,这里也有一个我,而外面现在出现了危险的状况,外面的我可能会死。” 果然么……黎易眼神略微虚幻,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外面的我不可以死,因为她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死了的话,我就真的死了。”夏凉安一脸严肃:“所以,黎易,拜托你救救我……” 黎易扶额。他还是不太能理解她在讲什么,不过还是勉强理解了大致的情况: 自己面前这个夏凉安或许是类似分身之类的东西,至于围墙外面的那个,应该就是本体?所以夏凉安才说“现在的我不可以死”。 那么这个怀表就是她召唤其他自己的道具。 “怀表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原来是这个意思么? 黎易觉得自己猜的即使不是真相,应该也很接近了,只是还是无法解释夏凉安两次死在清洁工手下时,她的本体在哪里。 目前掌握的信息已经较为明晰了,那么,无意义的拉扯到此为止。 黎易从树后探出头去,望着一片空旷的广场。遮住月亮的积云已经被风吹开了,惨白的月光洒落下来,铺了一地白霜。 或许是心理作用,黎易总觉得月光变得清晰明亮之后,广场上那道蹦蹦跳跳的人形影子跳得越发快了。 “走吧,我们去门卫室那边拿消防梯。”黎易深吸一口气,拉着夏凉安的手走出了树下的阴影。 “谢谢你……但是黎易,你不怕鬼又回来吗?”夏凉安抿着唇被黎易拉着跑,有些担忧他这样果断的行动所可能带来的危险。 “我当然怕,但不是有你吗。” 黎易边跑边调整着呼吸节省体力,肢体的摆动与步伐很有节奏,让声音也有些发颤: “刚才在门卫室里,如果不是你拉我一把,我可能就被鬼杀了。现在换作你有危险,我又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我的父亲曾经教我,男人要重承诺,受人恩惠要报答,与人结怨要以直相报…… 黎易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他看着灯光通明的门卫室,默默绷紧了神经。 “夏凉安。” “嗯?” “既然外面的才是‘现在的你’,那么我现在拉着的你,就算死了也不要紧,对吧?”黎易正声问。 夏凉安闻言点头:“嗯,就算我死了,也只是浪费一些时间而已……”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黎易的眼神坚定下来:“那么,做好赴死的准备吧。” 反正你也不怕死。 第24章 哭 风势越发大了,急促的夜风带来沁骨的凉意,刮过林子上空发出呜呜的怪叫,像是枉死的冤魂在锁链下哭泣嚎啕,入耳尽是说不清、道不尽的悲沧。 柳永康倚在门边,嘴角勾起。他刚看见两道人影从门卫室里快速窜出,很快就隐没在了黑暗中。虽然不知道夏凉安是怎么做到的,但有那惊鸿一瞥,他已经可以确定黎易成功脱离了危险,心中不油觉得释然。 “太好了,黎易没事……”荣丽媛也松了一口气,知晓黎易已经安全了让她莫名有些轻松的感觉。 但当风声响起,荣丽媛放松的心情、柳永康的如释重负,以及隐隐的后怕。种种情绪一齐飘散在风中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盈满心房的,是似能压倒一切的深邃悲凉。 夏凉安抱着揉成一团的裙子蹲在地上,脸颊埋在膝盖上,发出抽抽噎噎的哭声。 她听见风中夹杂着凄苦的哭号,于是自己也哭了起来。 黎易正牵着夏凉安的手跑过门边,一扭头,便看见了两个哭泣的人。 他看见荣丽媛背靠着铁门仰头呜咽,眼泪顺着锁骨流入胸前,哭得都快要背过气去。柳永康在墙根处蜷缩着身体,肩膀微微抖动,像个无助的孩子望着风声呼啸的老林,泪流满面。 怎么回事…… “夏凉安,你在哪里?”黎易边跑边问,没有浪费时间去了解具体情况。 夏凉安指向门边的围墙:“我在那边抱着膝盖哭,从这个角度看不到……要快点才行,再过几分钟,我和他们两个都会死于悲伤过度。” 悲伤而死?这又是什么硬核的死法…… 黎易想吐槽,但没敢分散注意力,拉着夏凉安一起来到鹅卵石小路的尽头。 门卫室旁有一棵大树。夏凉安扶着树干,看着那个蹦蹦跳跳的人影在广场上越跳越远,心里还是有些担心这玩意会不会忽然掉头又跳回来。 黎易也担心在对诡异的信息知之甚少的情况下轻举妄动会招来杀身之祸,就没再尝试进门卫室,而是从窗户把手伸了进去,握住靠在墙角的消防梯试着往外拉。 这样的姿势怪别扭,一股有力没处使的感觉,这架消防梯本身又是折叠式结构,外面缠着一圈厚重的绳子,体积看着不大,但却很沉。 夏凉安在旁边眺望着已经跳到公寓楼楼下的人影,黎易磕磕绊绊费了半天劲,终于将消防梯从窗户里拽了出来。 隔着围墙传递过来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在黎易听来便是催命的诅咒,他低头看见外套袖子上被碎玻璃划出的几道裂口,有些庆幸还好自己穿的是长袖,不然被划破的就是皮肉。 墙外的哭声愈发凄惨了,黎易一边将缠在消防梯外面的绳梯解开,趁着这短暂的时间对夏凉安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哭了。” 而且还哭得,这么……这么惨。 夏凉安仍是眺望着广场对面,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们听到了奇怪的哭声,很凄惨、很悲哀、很有感染力,那悲伤的情绪进而影响了我的神志,所以我也跟着哭了起来。 现在的我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有悲伤的情绪在萦绕,如果不尽快进入围墙里面的话,我会活活哭死。” “围墙里听不到那种哭声么……”黎易随手将解开的绳梯撂在地上,接着将折叠起来的消防梯分段展开。 高墙内有那个蹦蹦跳跳的僵硬人影,墙外响着诡异的哭声,眼下这种情况让他想到了列车上的检票员和清洁工,但又明显有所不同。 哐地一声,梯子搭上了墙沿。 黎易将绳子揩在肩上,爬上消防梯。 背后传来了夏凉安的声音:“那种哭声的情绪感染力非常很强,黎易你下去之后要抓紧时间,最好在三分钟之内把我带进墙内里,不然你也会开始哭,那样的话我们就都死定了。” “明白。”黎易攀着梯子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广场上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攀上梯子顶端,黎易骑在墙沿上用双腿牢牢夹住墙壁,弯下腰将搭在墙内的消防梯硬生生抡了起来,举过头顶,最后将它搭在了墙外的一侧,绳子则是一头绑在梯子上被丢进了墙里边。 这是为接下来的行动做准备,毕竟他总不可能抱着一个人爬绳梯。 做完这些黎易还觉不保险,想了想,又把兜里的手机给掏了出来,插上耳机开始放歌听。现在因为网络无连接的缘故放不了在线歌曲,但听听本地音乐还是没问题的。 黎易放的是‘挪威的森林’,那是他唯一下载了的歌。 “让我将你心儿摘下……” 熟悉的旋律在耳机里响起,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黎易的心情舒缓了许多,他深吸一口气,单手扶着消防梯,翻身跳下了围墙。 随着他翻出墙外,忽有风声传来,带着悲戚的号哭。 此刻黎易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自己不是跳下高墙,而是跃入了一片无底的深海,无数悲伤的情绪如海浪袭来,淹没了少年的五识六感。 那是怎样的一种悲伤啊。 黎易落在地面上几欲掩面哭泣。泪眼婆娑间,他隐约看见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 他看见一片赤地千里,经年辛苦劳作却颗粒无收的荒芜岁月。 当家的男人看着儿女一个个活活饿死,瘦骨嶙峋的妻子扶麻上吊,流着泪让他把自己的肉煮给孩子吃。 他守在灶火前,怀里抱着断气的幼儿,铁锅烹着发妻的骨血。 转头却看见有马车驶过村口,送来了救济粮。 …… 他看见一对含辛茹苦的父母,终于望子成龙,可怜半生辛苦终有报,却在喜极之时传来噩耗。 交警打来电话,他们的儿子出了车祸,带着录取通知书死在了在回家报喜的路上。 他倒在沙发上,与老伴哭作一团,肝肠寸断。 …… 他看见一个心怀抱负的学生,寒窗苦读十数载,为国为民的一腔热血让他甘愿扑在乏味的典籍中,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呕心沥血。 而最后的成果,却被自己最敬重的导师窃取,他撰写的论文一字未改地发表在学术刊物上,署着导师的名。 …… 一段段悲苦的记忆涌入脑海,一片片阴郁的愤恨盈满胸腔。 那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是万户萧疏鬼唱歌的苍凉、是铭刻在骨髓最深处的悲伤。 百代人的苦难沉淀在历史中,成了呜呜作响的晚风,此恨应无穷。 他半跪在地上,心脏一抽一抽痛得抽搐起来。 “这都是什么操蛋的事情……”黎易咬着牙咒骂了一句,挣扎着爬了起来。耳机里面依然响着伍佰的歌声,但现在的他已经听不清了。 入骨的悲伤让他浑身发软,滔天的恨意令他四肢发颤,大脑里是一团乱糟糟的浆糊。黎易步履蹒跚地走到夏凉安身边,看见她正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哭得稀里哗啦。 黎易在自己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一圈带血的整齐牙印。随即便弯下腰,将身体软得像是面条的夏凉安抱了起来。 然后夏凉安就抱着他的肩膀继续哭了。 “妈的,哭那么起劲,我也想哭啊……” 黎易一面骂骂咧咧,走向架在墙边的消防梯。 第25章 遗产 海量的不属于自己的悲惨记忆伴随着风声与哭声一刻不停地冲刷着黎易的意识,让他连在心里讲垃圾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以夏凉安那娇小的体型,抱着她爬个楼梯对平常的黎易来说根本不费什么力气,但现在显然并不平常,每走一步都需要莫大的毅力。 哭声是从哪来的?这些苦难的记忆又是从何涌现?高墙为什么能隔绝这些? 值得黎易思考与探究的事情太多了,但思考是需要理智和冷静才能做到做好的事情,现在的他既不冷静也不理智,他都快疯了。 也许躺下去哭一场会好受些……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萌芽,便让黎易浑身打了个冷颤,那是魔鬼的诱惑。 他很清楚现在停下脚步意味着什么。 强大的意志力让黎易暂时抵抗住了原地躺平哭唧唧的致命诱惑,他抱着夏凉安快步来到了消防梯前,单手揽着她扭得快折断的小腰,噔噔噔逃也似的爬上了高墙,手忙脚乱得差点摔下来。 跨过墙沿,那凄厉的风声略有减弱,不断涌入脑海的陌生记忆也在渐渐隐退,这是个好现象,但还不够好。 黎易没敢耽搁,单手揽着哭太狠还没缓过劲来的夏凉安,顺着绳梯下到了墙内的地面。 扑通一声,光着两条腿的夏凉安被丢在了草地上。 “夏凉安,我把你带回来了。” 黎易说完,随后便蹲在她旁边,背靠着墙壁捂住了脸,眼泪顺着下颌线流进锁骨。 那是去墙外走一遭带回来的悲伤情绪,尚未随着时间消散,仍有残余,萦绕在心间,令人头痛欲裂。 墙外传来荣丽媛抽抽噎噎的哭声,但是声音比一开始要低了很多,黎易明白,她就快要字面意义上的哭死了。 但不远处的门卫室旁,倚在大树旁的‘另一个’夏凉安却没有回应黎易的话,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具逼真的木偶,只有裙摆被风吹得微微摇曳。 高墙外的天空升起一轮白白胖胖的圆月亮,带着凉意的幽光洒落在地上,将少女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黎易有些不好的感觉,便想要试着稍微靠近些,看看夏凉安的情况。 刚一起身,他便感觉自己的手被拉住了。 “不要去。” 光着腿的夏凉安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那个我已经死了,所以那不是我,它是鬼。” 黎易放缓了呼吸,他看见站在树下的夏凉安正在缓缓转过头来,她的动作僵硬得像是机械,身体笔直得像是一杆标枪。 她素净的俏脸上皮开肉绽,裂开的皮肤与筋膜像是一朵盛开的血肉莲花,下面是白森森的牙齿与骨骼。 少女的裙角在风中簌簌作响,黎易靠在墙根上,身旁的夏凉安拖着酥软的身子也勉强坐了起来。 两人一起眺望着树下的少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肉莲花上有血滴垂落,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门外的荣丽媛仍在哭泣呜咽,而柳永康的哭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听不到了。 远远的,黎易看见树下的少女身影缓缓蹲了下去、曲起腿,随后高高地跳了起来。 咚! 然后重重落地。 跳跃的高度很高,从平地到接近树冠的位置,大约在两三米的样子,与之前那个在广场上蹦蹦跳跳的人影如出一辙,只不过这次它跳来的方向是瘫坐在墙根处的黎易。 咚!咚!咚! “夏凉安,还跑得动吗。” “我站不起来了……” “我稍微好点,勉强还能跑,不过也跑不过这玩意的样子。”黎易仰起头哈哈一笑,听着越来越近的咚咚跳跃声,那诡异的哭声带来的悲伤情绪居然在这时都消散了。 黎易本来就是将死之人,这时身陷绝境、死到临头了自然也能想得豁达,对母胎单身没谈过恋爱的黎易来说,夏凉安倒也算个美少女,和她死一块不算太亏。 美中不足的就是…… 黎易低头瞥了一眼她缺乏起伏的胸口。 要是能大点儿就好了…… “你在看什么?”夏凉安不明所以地问他。 “没什么,我刚才想起来,我忘记把你的怀表还给你了。”黎易撒起谎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就为自己偷看人家胸口找了个合理的托词。 夏凉安呜了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黎易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差点晚节不保。虽然自己还年轻,但临死之前的风评怎么着也能算是晚节了。 一番胡编乱造下来,黎易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可以安心赴死了。 在这样放松的状态下,夏凉安却忽然注意到了现在的情况似乎有些异常。 “黎易。” “?” “你听见了吗?”她扶着黎易的肩膀,低声说道:“鬼,安静下来了。” ……是啊,那跳跃的声音好像停下来了,我的精神太放松了,完全没注意到。 黎易睁开双眼一骨碌站了起来,望向门卫室的方向。 四面窗户都散射出灯光的门卫室在这漆黑的夜里犹如一座灯塔,一棵粗壮的大树在鹅卵石小路上投下一道庞大的阴影,像一个巨大的箭头指向黎易的方向。 而在这庞大阴影的末端,一个僵硬诡异的少女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白凄的月光与深沉的树影构成了一条光与影的分界线,死去的夏凉安安安静静站在线内,不再往外跳出一步。 “它已经盯上了我们,但靠近了一些之后却没有再靠近了,而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应该说明我们没有触发对应的规则……” 黎易试着回忆现在的情况与自己先前在门卫室里被盯上时有什么不同,想要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但这个范围实在太过宽泛,属实有些为难人。 这种关于死亡规则的情报,获取与验证的过程往往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好在他身边就有个死过的。 黎易看了眼坐在地上大腿被草坪扎红的夏凉安,轻声问道:“不同的你的记忆似乎是共通的,你知道那个你死前遭遇了什么吗?如果记得是做了什么之后才被杀的就更好了。” 夏凉安摇摇头:“我被杀的时候,我还在哭,那种状态下我根本无暇关顾其他,死前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这样啊……”黎易不免觉得有些可惜,如果夏凉安当时状态好的话,或许他们现在已经摸清楚了这里的规则了。 “不过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再去死一次。”夏凉安又道。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是贴着黎易的耳朵在说话,即使是这样他也差点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显然在决定对他说这句话前,夏凉安经过了激烈的心理斗争。 “啊…你还可以叫出其他你吗?”黎易有些惊讶。 夏凉安点头:“可以,不过出现的‘我’越多,‘我’存在的时间就越短,因为时间是有限的。” 说着,她指了指不远处站在月光下的的自己的尸体:“那个我的时间还有79秒,时间用完之后就会消失。” “鬼”似乎是以某种特殊的形式寄生在她的尸体上的,等到时间结束,尸体消失,失去载体的鬼不知道又会产生什么变故。 “那就要抓紧时间了。”黎易将挂在脖子上的怀表摘了下来,递还给夏凉安面前:“你叫出其他自己应该需要用到这个怀表?” “你知道啊……” 夏凉安接过怀表,脸色有些复杂:“你知道这个怀表的用处,为什么还愿意还给我呢?我记得你好像很希望成为升格者。” 顿了顿,她接着说:“这是妈妈留给我的东西,拿着它的话,即使是普通人,也能使用升格者的能力。” 原来是这样啊…… 黎易一面解开了一个疑惑,一面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因为我知道了你的能力来自于这块怀表,所以你就觉得我会霸占你的东西不还你?” 夏凉安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我打不过你嘛……” “女孩子心理这么阴暗做什么,我有那么坏么。”黎易叹了口气,这模棱两可的态度让她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来。 第26章 条件 “黎易,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 夏凉安将铭刻着不知名花朵的精致怀表双手按在胸前,一双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这话说的…… “除了我你还能相信谁?”黎易哭笑不得,什么时候了哦夏凉安还在纠结这种事情。 夏凉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像也是……” 看着她略有些憨气的笑容,黎易越发觉得这姑娘的智商怎么时高时低的,是不是在哪撞过头。 这时,一个窈窕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穿着不合体型的宽大衬衫,长到肩下的发丝和长褶裙的裙摆一起在微风里微微摇曳。 第三个夏凉安。 黎易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夏凉安召唤其他自己的过程。一个活人就这样凭空出现,这种事情出现说来诡异,但并不突兀。 她的身影从模糊到凝实只用了不到三秒,一开始只是几条黑白的线条。 整体来说,夏凉安唤出另一个自己,更接近于一副画作从无到有被“画”出来的过程,而画笔就是她手中的怀表。 更准确来说,是表盘上不停转动的指针。 黎易看了看面前少女飘逸的裙子,又低头看了看身旁的夏凉安光溜溜白嫩嫩的大腿,她的裙子被揉成一团抱在了怀里。 新出现的这个夏凉安头发是湿漉漉的,贴在背上,身上也散发出淡淡的的沐浴露味道,好像刚洗完澡的样子。她的状态也不像坐在黎易脚边的夏凉安本人一样虚弱连站起来都很勉强,反而脸色红润,很有活力的样子。 除了外貌一模一样,精神状态简直判若两人。 黎易纳闷了起来:“我以为你的这种能力会更接近于复制。” 穿着裙子的夏凉安轻轻摇头:“不是哦,我是昨天刚洗完澡的我……等以后有时间了我再详细解释给你听,现在我要过去了。” 说完,她提起裙摆,朝远处的门卫室跑了过去。 “嗯……” 一个少女主动向恐怖的方向奔跑,黎易望着她月光下的背影,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和谐的地方,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和谐。 但这微妙的不和谐感并没有持续太久,黎易便听见了“咚”的一声闷响。 夏凉安才刚跑出去没两步,那个站在树荫下,脸上皮开肉绽呈莲花状的少女尸体跳了起来。 “看,鬼动了。” “看到了。” 夏凉安单手抱着裙子,拉着黎易的手晃晃悠悠站了起来,望着远去的自己的背影。但与黎易不同,她看见的还有另一个自己所看见的一切。 阴森诡异的气氛冻结了空气,她站在月光下,看见脸上盛开着血肉莲花的怪物一跳一跳地朝自己靠近。 咚!咚!咚! 那怪物的肢体僵硬麻木,双手紧贴着身体绷得笔直,只有并拢的双腿在弯曲跳跃。 “还有41秒。”夏凉安在心中默念。 之前被鬼杀死、尸体被寄生变成怪物的那个她,很快就会耗尽时间而消失。 要在我的尸体消失之前尽量靠近鬼,最好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被鬼杀死,尽量找到更多的线索,让黎易有机会破解它的行动规则…… 死亡的恐惧扑面而来,那幽冷的感觉几乎要将人的神经冻僵。面对越来越近的诡异,夏凉安提着裙摆,主动迎了上去。 咚!咚! 僵硬的尸体一跳接着一跳飞速靠近,远处高墙下的黎易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一人一鬼越走越近。 咚! 鬼落在了夏凉安的面前。 几乎是面对面的距离,血腥的味道是如此清晰,夏凉安很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的血液,同时也很清楚,自己就要死了。 面前这具尸体上缠绕着的浓郁死气带来了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重压抑感,以及死者对生者最纯粹的憎恨与恶意。 “还有29秒……” 夏凉安强行压抑着心中的恐惧不让自己瘫软下去,睁大眼睛准备记下自己的死因。 但预料中的死亡并没有如约而至,脸上盛开着血肉莲花的诡异尸体落下之后就这样站在夏凉安面前,两颗眼珠子被视神经吊在嘴边,骨碌碌地转动着。 “怎么回事,我为什么没有死?”夏凉安心中既是惊讶又是疑惑。 在这个想法产生的同一秒,站在她面前的“鬼”跳了起来,死气沉沉的尸体越过头顶。 “咚!” 鬼落在了她的身后。 顿时,夏凉安的脸上传来撕裂的剧痛,全身的血液飞速变得冰凉,名为死亡的概念瞬息间夺走了她的一切生命体征。 夏凉安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她死了。 “看见了吗?”围墙边,夏凉安捂着脸轻声问道。 被鬼杀死的并不是现在的她,但共享的感官与记忆依然让她不自觉地捂住了脸。 “看见了。”黎易微微皱眉:“鬼落在了你身后,然后你就死了,全程没有半点接触,你与鬼的距离始终保持在至少二十厘米外,最后死的那一刻甚至超过了一米远。” 他感觉有些头痛。 检票员的暴力与清洁工的腐烂都还算是有迹可循,而有迹可循就代表着可以规避,但杀死夏凉安的这种诡异似乎要更符合“诡异”这个定义,全无接触的概念性死亡,令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远处,倒在地上的新鲜尸体的面部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像是什么细小的肉芽或是触手什么的。而刚杀死了夏凉安第二次的鬼则又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有风吹起它血迹斑斑的裙角,鹅卵石小路上一片静谧。 又过了几秒,鬼消失了。因为它的载体,最先死的那个夏凉安的存在时间结束了。 “你这次被杀前都看到了什么?详细说给我听。”黎易试着问道。 “好。”夏凉安点点头,事无巨细地将自己看到的画面完完整整对黎易复述了一遍。 包括那鲜血淋漓的血肉莲花、鬼站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的短暂僵持、以及被鬼跳到身后时传来的,剥皮削肉般的撕裂剧痛…… “你说,被鬼寄生的你的尸体脸上皮开肉绽,成了一朵莲花的形状?”黎易的眉头微皱。 “你想到什么线索了吗?”夏凉安也觉得这朵莲花有蹊跷,但她缺少很多关键的信息,比如…… “我在门卫室的地板上看见过一个黑色的脚印,脚印的形状很像一朵黑色的莲花。”黎易的语气舒缓,尽量让夏凉安听清楚每一个字的同时也在思考这其中的联系。 “门卫室里也有一个被鬼杀死的人,他是这里的保安,他的尸体也是没有一点外伤,而且已经开始腐烂了,但脸皮的腐烂程度要远高于身体的其他部分……假设那个黑色的莲花脚印就是他的死因的话,为什么他的尸体在窗边,脚印却在茶几的另一边呢?” “而且他的脸上只是脸皮腐烂程度很高而已,并没有像你的尸体一样皮开肉绽形成血肉莲花……不对,也许有。” 一道灵光从黎易脑中闪过,这一刻,一切谜团都豁然开朗。 “我,知道了。” “哈?”夏凉安不明觉厉地看着他。 黎易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我知道触发‘鬼’杀人的条件是什么了。” 第27章 钥匙 寂静的庭院里,月光簌簌洒落。 一具身材窈窕、体型纤细的女尸静静躺在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上,衣襟浸透了鲜血,皱巴巴的长褶裙已是血迹斑斑,看上去触目惊心。 她的脸上仍残留着死前那一瞬间的疑惑、惊恐,虽然夏凉安本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当死亡真正来临,谁又能真正做到完全没有一丝害怕呢? 而在惊惧之外,她的脸上还有其他东西——密集的血色纹路像是某种植物的根系一样爬满了她半边脸颊,又像是将碎未碎的瓷器表面细密的裂纹。 月光下,血色细纹在夏凉安脸上缓缓蠕动,将少女细嫩的皮肤撑得鼓胀绽裂开来,一片一片绽开成了一朵皮肉神经构成的血肉莲花。而后,这具女尸睁开了眼睛,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则的方式四肢笔挺地笔直站了起来,就像是一块直挺挺的木板自己从地上立了起来。 “鬼更换寄生对象了。”夏凉安望着远处站立起来的自己的尸体,神色如常。 “那个你有多少时间?”黎易问。 夏凉安打开怀表看了眼:“还有17秒。” 本来就做好了赴死的打算,她并没有给自己太多时间。 “那就要抓紧时间才行啊……”黎易向夏凉安伸出一只手:“把裙子给我。” “啊?哦……”夏凉安满脸莫名其妙地把揉成一团抱在怀里的裙子递给了黎易:“你要我的裙子做什么?” “在那个你消失之前,验证一下我的猜测。”黎易的语速极快,几乎是在争分夺秒。 夏凉安看见他把自己的长裙打了个结之后展了开来,当成伞一样撑开顶在头上,然后,就这样顶着裙子朝远处那具脸上盛开着血肉莲花的女尸跑了过去。 “哈……?”夏凉安歪歪头,越发觉得莫名其妙了。 不过黎易并没有让她不明觉厉太久,很快,夏凉安便看见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被像伞一样撑开的裙子在月光下投下一个圆滚滚的影子,将黎易罩在下面,“鬼”一动不动地站在小路边,对不断靠近的黎易熟视无睹,似乎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 靠近鬼的过程中,黎易一直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不过夏凉安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是在调整什么,直到黎易从鬼的身边匆匆走过走向门卫室时,她才明白: 他是在调整影子。 黎易一直在调整着当做伞使用的裙子的角度,让布料遮住光线,将自己的影子完全覆盖在裙子投下的圆形阴影下面不露出来半点。 至此,夏凉安隐隐明白了黎易的猜测究竟是什么了——诡异开始出现的时候,正好是黎易在门卫室内打开灯的那一刻。 远处,黎易已经来到了门卫室的窗前,他从窗户处伸进手去,咔地一声关闭了亮着的灯。 四周陷入黑暗,只剩白凄的月光带来的微弱照明。 黎易放下手中的裙子,靠在墙边投下的阴影里,远远地对夏凉安比了个“点赞”的手势。 夏凉安扬起嘴角露出笑容,也抬起手对黎易遥遥点了个赞。 “时间到。”她轻声说。 与此同时,静静伫立在鹅卵石小路上的她的尸体耗尽了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鬼失去了载体,再次回到了无形无质无法捕捉的诡异状态,但对于现在的夏凉安来说,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注意到黎易关上灯后便从窗户翻进了门卫室里,过了几分钟才带着什么东西从门口走了出来。 夏凉安很快就知道了他带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一把伞。 黎易撑着一把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宽大老旧的黑色大伞,用它遮住了白凄的月光。 见到这一幕,夏凉安明白,黎易的猜测已经被证实了。 黎易撑着伞,径自穿过月光如水的小路,来到了之前夏凉安的尸体所站的那棵大树下,蹲了下来。 现在门卫室里没有亮灯了,只有微弱的月光照明的情况下能见度很低,夏凉安看不清他在树下发现了什么,但似乎还要些时间的样子,便蜷缩着身体蹲在在高墙的阴影下,安安静静地等他回来。 吸引黎易注意力的是一具倒在树下的尸体,但不是夏凉安的。 之前被鬼杀死并寄生的夏凉安早就因为“时间”耗尽而消失了,如今躺在黎易面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性。 黎易回忆了自己几次从门卫室旁经过时的记忆,并没有发现树下有男人的尸体,也就是说这具尸体是在夏凉安死后新出现在这里的。 他单膝跪在树下的男尸旁边,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打开了手电筒。 这是一名与门卫室里的尸体穿着同款保安制服的中年男性,身高比黎易较矮,但要更宽一些。 尤其是他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肿胀了,看上去更像一个胖子。 而在这具男尸的脸上,盛开着一朵干枯的血肉莲花。血液已经干涸了,腐烂的皮肉扭曲萎缩,让这朵盛开在尸体上的肉莲愈发妖艳诡异。 “鬼……”黎易拿着手机的手微微一僵,他想通了一件事。 从夏凉安的尸体两次被鬼寄生、变成脸上绽开血肉莲花的怪物便能推测出,这里的诡异是需要活人的身体作为载体的。 那么在夏凉安之前,鬼最初寄生的身体是谁? 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黎易最开始在门卫室里见到两只手机、看见两扇被打破的窗玻璃时,便意识到了这屋里原本应该有两个人。 两个保安,但尸体却只有一具。 他原先的猜想是:另一个保安或许恰好躲过了诡异的死亡规则逃离了门卫室。但实际上并没有。 他也死了,尸体就躺在自己的面前。 那个最初在广场上游荡、被自己开灯所吸引过来的,蹦蹦跳跳的僵硬人影……它就是第二个保安。 而鬼在杀死守在树下的夏凉安之后便脱离了保安的尸体,转而寄生到了夏凉安的身上。 一开始的保安尸体则倒在了树旁边,被现在的黎易所发现。 忽然,一样东西吸引了黎易的注意力。 “这是……” 高墙边,夏凉安百无聊赖地抬头看着没有星辰的夜空。 作为一座坐落于茂盛林莽间的庭院,这里的夜晚很安静,过于安静了。没有虫鸣也没有夜行鸟类的声响,只有枯黄的叶片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落叶一一片片在风中落地,发出细微不可闻的虚幻声音。 也许这就是它叫作落叶公寓的原因吧。夏凉安想。 哗啦哗啦…… 身后的大铁门传来了清脆的金属摩擦声,打断了夏凉安的思绪,让她的神经顿时紧绷了起来。 “是门上的铁链被拉拽的声音……”夏凉安立刻就分辨出了声音的来源,因为之前在前门时她自己就拉过门上的铁链。 外面有什么在试图开门? 夏凉安扭头看了铁门的方向一眼,那里是一片漆黑。 现在发生的事情与她的认知出现了冲突,让她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外面应该没有鬼才对,但也应该没有活人,那是谁在拉门?” 夏凉安转过头望向门卫室的方向,黎易仍撑着伞蹲在那里,伞面微微晃动,不知道他在伞下做什么。 想了想,夏凉安决定就这样原地蹲着等黎易回来,她不去看铁门外面是什么在拉动铁链,也不打算让其他自己去试试。时间是很宝贵的,她舍不得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夜晚的风带着沁骨的凉意,夏凉安本就穿得单薄,裙子又被黎易借走了,只好尽量蜷缩起身体抱紧膝盖,面无表情地听着门外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金属摩擦声。 哗啦—— 哗哗啦…… 哗啦—— 铁链与铁门摩擦的声音并不是常响起,总是要间隔一段时间才响一次,夏凉安不知道外面的“东西”为什么会这样好像有气无力的样子,也没打算去想。 时间静静流逝,偶尔响起的清脆哗啦声与树叶摩擦的沙沙声拌在一起,让她昏昏欲睡。 直到洒满月光的鹅卵石小路上传来了脚步声,夏凉安猛然惊醒,抬起头,就看见一个身材挺拔的少年撑着伞走到了她的面前,向蹲在地上的夏凉安伸出了手。 “你回来了喔。”夏凉安抓住黎易的手站了起来,因为蹲太久的缘故还有些腿麻。 她往伞下靠近了些,和黎易肩贴着肩:“你在那边呆了好久,是发现什么了吗?” 黎易微笑着点头:“的确看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公寓里的那只鬼的行动规则我基本上已经确定了。而且我拿到了……这个。” 夏凉安好奇地歪歪头,看见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黑色铁钥匙,连着一个崭新铮亮的不锈钢钥匙环。 “大门的钥匙?”夏凉安睁大了双眼:“你从哪里找到这个的?” “从保安的尸体上,我在那边的树下找到了第二个保安……” 他在门卫室里寻找一圈都没找到的大门钥匙其实就挂在第二个保安的腰上。从一开始就在鬼的身上 黎易尽量长话短说,向夏凉安简单描述了自己方才见到的情形。 讲到被鬼被自己开灯吸引而来时,黎易停顿了一下: “准确来说,鬼并不是被灯光吸引过来的,吸引它的是活人的影子。具体的规则和信息我换个地方再详细告诉你,现在我们先去公寓里吧。” 那是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地,现在掌握了鬼游荡的行动规则之后,总算是有办法进去了……只可惜,同行的人都死在了墙外,甚至连门都没能进。 “好喔……我先把裙子穿上,我的腿都冻麻了。”夏凉安说着,从黎易手里拿回了自己的裙子,正打算套在腰上时,忽然,门外传来了微弱的金属摩擦声。 哗啦哗啦…… 第28章 惜君 “那是什么声音。”黎易转过头和夏凉安一起望向了一片漆黑的大门。 “不知道哦,从刚才就一直在响,有几分钟了吧。”夏凉安一边拉上裙子的拉链、扣上腰间的扣子,一边说道:“外面是没有鬼的,但也应该没有活人,所以我不知道发出声音的是什么东西。” 黎易沉吟片刻:“这样么?那我们去看看。” “那好吧,但是要注意安全。”夏凉安没有异议,和黎易一块撑着伞走向了大门的方向。 到门边也就几步远的路,一下子就能走到了,路上夏凉安一直在盯着黑色大雨伞投在地上的影子,身体和黎易贴得很近。 因为黎易有让她注意不要把自己的影子露出外面,那会招来鬼。 “游荡在这个庭院里的鬼看不见活人,甚至可以这么说:它是一只瞎鬼。”黎易边走边说道:“它不能看见活人,但却看得见人的影子。” 检票员认的是车票,庭园内的这只鬼认得则是影子。 夏凉安摸着下巴想了想,之前鬼站在树下,他们俩坐在墙边的时候,的确有这么一幕:鬼似乎注意到了他们,但却没有靠得太近,到了树荫边沿就没有继续往前跳了。 而当时的自己和黎易刚好就是坐在高墙投下的阴影下面,身体紧贴着墙沿。 直到夏凉安唤出另一个自己,走出阴影范围之后,沉默多时的鬼才开始主动靠近她。 黎易一开始引来鬼的遭遇也是如此,他拿着手机在漆黑的门卫室里翻翻找找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而一旦开灯,鬼便从公寓里跳了出来,直奔他的方向。 他的逻辑是通顺的,而之前他顶着夏凉安的裙子从鬼面前径自走过却没有被袭击也证明了这一点。虽然证明的方式多少沾点变态。 夏凉安还想问问黎易那无接触的概念性杀人是怎么回事,还未开口,一扇高大厚重的大铁门便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已经到门口了。 两个人撑着伞来到门前,与铁门保持了一段距离,黎易打开手电筒往前照去,看见了锈迹斑驳的黑铁栏杆和绑在上面的粗大铁链。和一双握在铁链上的雪白手掌。 哗啦啦—— 铁链被这双从黑暗中伸出的手掌拽得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小心点啊……”夏凉安攥着怀表,默默躲到了黎易背后。 她并不知道现在在外面的是什么,这种时候最理智的做法其实是不要理会谁在拽门,直接转身就跑,到落叶公寓里藏好自己等待信使送来车票,保证最大程度的安全。 但见识过检票员和庭院内的鬼等诸多诡异之后,黎易对这样这种多出现于恐怖片里的镜头并无多少恐惧,更多的是对神秘未知的事务的好奇心与探究欲。 在连生存都无法满足的时候,求知欲就是人类仅存的也是最大的欲望。 黎易上前一步,将手机往上抬了些,后置闪光灯从栏缝间照出了一张憔悴惨白的女人脸庞。 抓着铁链依靠在门边的是一个女人,绛紫色的长裙散乱不堪,端庄秀美的脸颊上满是泪痕。她暗淡的双眼呆滞无神,凹陷的眼眶直到现在仍有眼泪流下。 这个女人流着泪,双手有气无力地拉拽门上的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荣丽媛……”黎易皱眉。 “漂亮阿姨?她居然还活着?”夏凉安比黎易要更惊讶:“都过去这么久了,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看着荣丽媛那张神情麻木的脸,黎易的第一反应便是下意识怀疑她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发生了某种异变。 要知道墙外一直响着诡异的风声,那感染力极强的哭声夹杂着海量的不知道来自哪里的悲惨记忆,黎易只是去外面走了一遭便差点栽了,以至于回到墙内之后依然因那残留的悲伤情绪而泪流满面。 黎易自认意志还算坚定都尚且如此,荣丽媛的性格更是柔弱。一个意志不算坚强的女人在这样的环境下一直呆到了现在,黎易实在想不通她要怎么才能活下来,多半是已经死了,和躺在旁边了无生息的柳永康一样。 在这里,对一切不是活人的东西都应该万分小心。 他稍微调整灯光角度,照了照靠在门侧已经连哭声都听不见了的柳永康,通过毫无起伏的胸腔便可判断他已经断气了,是活活哭死的。 柳永康都死了,荣丽媛更加没理由能活到现在。念及此处,黎易放弃了继续探究诡异的想法,因为他不可能冒着危险开门查看荣丽媛的情况。 但他还未转身,身后却传来了一阵低哑的呢喃声: “惜……君……” “惜君……” 夏凉安睁大了眼睛:“黎易,阿姨她说话了。” 鬼会说话吗?“惜君”又是谁? 黎易沉吟片刻:“夏凉安,你还有时间吗?” “有的……我知道了,我去开门把阿姨带进来。”不等黎易多说,夏凉安便明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两人退后几步,远远地躲进了墙根处的阴影里。与此同时,两个新的夏凉安被怀表“画”了出来,她们从黎易手中接过了老旧的黑伞与大门钥匙,撑着伞手拉手走向了门边。 “如果开门后听见了哭声,我们立刻就走,那两个你也要尽可能在死前把门重新锁上。”黎易靠在墙边叮嘱道:“对了,那两个你有多少时间?” “各五分钟。”夏凉安轻声说。 五分钟,足够了。 “惜君……” “惜……君…” 铁门外,荣丽媛仍在呢喃着同样的字眼,苍白的双手死死抓住锁门的铁链,吃力地晃动着,不时发出细碎的金属声响。 两个夏凉安一块来到门边,一人撑着伞,一人则略微弯下腰把手从栏缝间伸出门外,将黎易找到的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钥匙插进了锁孔里,顺时针逆时针转动都试了一遍。 咔—— 锁开了。 夏凉安小心翼翼地缩回手,捧着铁链不让它滑落下来方便一有情况就随时锁上,而另一个撑着伞的她则腾出一只手来,轰隆隆拉开了紧闭的铁门。 倚在门边的荣丽媛栽顿时倒在了地上,口中仍呢喃着“惜君”的字样,已经神智不清了。 夏凉安的力气小,两个她一起搭手才勉强把身材丰腴完满的荣丽媛拖进了门内,而撑起她的上半身将其罩在伞下的过程更是累人,荣丽媛的负重可比她大多了。 整个过程中夏凉安的精神都高度紧绷,随时警惕着。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直到她把荣丽媛拖进门内、重新锁上大门,那悲苦的哭泣声或是风声都没有再响起,让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趁着两个夏凉安存在的时间还没结束,黎易与夏凉安本人一块沿着墙根的阴影走了过去。 夏凉安在一旁撑起伞,黎易半蹲在地上单手扶起荣丽媛的上半身,用另一只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有呼吸。” 然后又用两根手指捏起了荣丽媛的手腕。 “脉搏也还在。” 黎易抬起头,与三个夏凉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居然真的还活着,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第29章 记忆 “惜君……” “惜君…惜君……” 荣丽媛的眼睛是睁着的,但两眼无神没有聚焦,没法正常交流的样子。 “阿姨的脑子好像坏掉了。” 夏凉安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这片土地承载着逝去的亡魂、沉积着历史的伤痕,呆在外面被那么多记忆碎片冲击精神体是会死的,即使侥幸没死也很容易被烧坏脑子。” 黎易回想了下自己先前看到的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觉得夏凉安言之有理。但那些记忆是哪来的? 她好像还知道不少事情的样子,等会儿得好好问问。 在心里决定要把夏凉安榨干之后,黎易将身子软得跟一滩烂泥似的荣丽媛拦腰抱起,背到背后,夏凉安在边上帮忙撑着伞,三个人一块从门口出发,穿越洒满月光的广场,前往位于庭院中心的落叶公寓。 静悄悄的庭院里一片月光如水,让人想不到这里其实游荡着一只看不见、摸不着,杀人于无形的恶鬼。 依照规则运行的诡异就是这样的东西,在缺少信息的情况下很容易被初见杀,不知道忌讳就好像什么都是忌讳,站着不动都有可能当场暴毙。 而一旦以生命为代价摸清楚了诡异的规则,黎易撑个伞就能安全穿越这片有鬼在游荡的凶险广场了,比在自家后院散步还自在。 “说起来,之前在门口我没看到梅先生。”黎易将荣丽媛的手拉到自己胸前,对夏凉安问道:“他去哪里了?” “那个大叔啊……他说他去正门了。”夏凉安双手握着伞柄,挂在胸前的怀表随着前进的步子一晃一晃:“黎易你被鬼盯上的时候,大家都想提醒你,只有大叔不愿意引火烧身,自己走了。” 这样啊……黎易对此不作评价。 梅友乾选择明哲保身在他看来其实是很正常的举动,自己与他非亲非故,对方能在初见时给一两句提醒已经相当仁至义尽了。之前在车上交换车票的时候,柳永康与他不也是互相防备着对方么? 像夏凉安这样的才是真的不正常。 不过理解归理解,既然梅友乾选择了明哲保身,黎易对这个人的态度也会有相应的的变化。 “那个大叔现在应该也已经死了吧,他会死在去正门的路上。”夏凉安压低声音道。 “围墙外的其他地方也有那种哭声吗?”黎易有些好奇她哪来的依据这样讲。 夏凉安歪头看向黎易:“出现异常的不是特定某个地点,而是这片土地。” 这片土地……黎易将趴在背上的荣丽媛往上颠了颠,联想到了夏凉安刚才说的话:“这片土地承载着逝去的亡魂、沉积着历史的伤痕。” “土地是有记忆的,它会记得每一个生命,就像‘神’一样。”夏凉安说道:“人死以后归于尘土,他一生的记忆也与身体一起埋在了地下。 “其中琐碎的、乏味的、平淡的记忆都会渐渐磨损于悠长的时光中,只有难以被磨灭的、刻骨铭心的难忘记忆,能经受住时光的消磨,在历史中沉积下来。 “或是一夜暴富的狂喜、或是被爱人背叛的愤恨、或是初为人母对孩子的溺爱……又或者是家破人亡的绝望悲伤。” 夏凉安的声音缥缈,像从久远的过去悠悠吹来的风: “喜、怒、哀、乐、惊、悲、忧、思、惧……种种这样那样的极端情绪。一年年、一代代地沉积在历史里,汇成了永世不休的呓语。 “这些埋葬在土地中、沉积在历史里的记忆碎片,像逐火的蛾子一样追逐着被活人的精神体,逼疯了一个又一个走上升格之路的升格者。 “而我们在这里看见的的,就是‘悲’。” 夏凉安双手握着伞柄,侧首对黎易甜甜一笑:“如果是‘喜’的话,柳永康就是乐死的了,是‘怒’的话会死得更快,因为会自相残杀。” 看着她甜美的笑容,黎易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个世界的扭曲与疯狂。 三个人挤在伞下的阴影里,徒步穿过空荡荡的广场,此刻他觉得这把伞就像是飘荡在在狂风暴雨里的一艘小船,以规则间脆弱的平衡庇护着在升格之路中挣扎求生的人。 黎易还有一些事情想要问夏凉安,但已经不急了,他背着荣丽媛与夏凉安一起穿过广场,来到了坐落于庭院正中央的五层公寓楼的楼下。 “公寓的门也锁住了……”夏凉安合起伞,有些困扰地推了推公寓一楼的大门。 这扇门是金属龙骨咬合木板的混材结构,金属部分依然铮亮,但整扇门看上去却很老旧,布满了斑驳老旧的黑色痕迹。 黎易单手托着荣丽媛的臀部,腾出一只手来摩挲着门上的黑色痕迹:“是干涸的血迹,还残留着很淡的血腥味……但为什么是纯黑色的?血液再怎么氧化也不应该黑得如此纯粹。” 夏凉安眨眨眼,把“我不知道哦”写在了无辜的脸上。 黎易也不再深想,从自己腰间摘下一串钥匙,递给了夏凉安。 “原来你有钥匙。”夏凉安接过钥匙串便转身去试了,没有问他是从哪里找到的。 没多久,伴随着吱呀的摩擦声,门开了。门内是黑洞洞的一片,这座公寓蹲在月光下,张开了它深渊般的大口。 黎易没有立刻进去,夏凉安抱着伞想了想,明白了他在顾虑什么。 怀表的指针滴答答转动,一个夏凉安被“画”了出来。 由她走在最前面,四个人先后走入了一片如深渊般的漆黑之中,黎易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了夏凉安,由走在最前方的她打着手电筒照明才不会照出活人的影子招来鬼。 接下来他们需要一直待在这里,等待信使送来前往下一站的车票。 好在黎易已经摸清楚了这里的规则,只要注意忌讳,单纯只是想要活下去的话并不算太困难。 “……惜君……” 趴在背上的荣丽媛仍在无意识地呢喃着同样的字样,或许是错觉,黎易觉得她现在的呢喃比之前要更加急促一些,似乎还带着些慌张的情绪。 “我们先找个地方把阿姨放下来吧,然后再小心地探索一下落叶公寓。”走在前面的夏凉安提议道。 黎易表示赞同。 升格之路上,收集信息是很重要的事情,所掌握的信息越多,在面对诡异时的生存几率就越大。 夏凉安拿着他的手机穿过公寓一楼的走道,往更深处走去,她打算找一间尽量背光的房间将荣丽媛安顿下来,与人的常规感觉不同,在这里,光亮会带来危险,越是黑暗的地方反而越安全。 忽然: “咚——” 一个沉重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在公寓楼封闭的空旷空间里激起了沉闷的回音。 夏凉安停下脚步,关掉了手中的手电筒,本就局限很大的视野顿时陷入了一片完全的漆黑。 咚——咚——咚—— 沉重的跳跃声不断响起,时而在左,时而在右,虽然一片黑暗中看不见具体情况,但黎易与夏凉安已经能想象到此时的情形: 失去夏凉安尸体的鬼找到了新的载体,此时此刻,一具脸上盛开着血肉莲花的诡异尸体正在他们身后跳来跳去。 “我刚才有随手关门的,鬼如果是从外面进来的话……我们不可能听不到。”夏凉安低声说。 黎易沉吟片刻:“尸体行动会有动静,但鬼不一定。” 夏凉安点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只无形无质、无法捕捉的鬼,其实一直就跟在他们身后,跟着他们穿过了月光如水的广场,跟着他们穿过了公寓一楼的大门,进入了一直封闭着的落叶公寓。 鬼在公寓内找到了新的载体,这才有了能被人听到的动静。 这也表明了另一件事——这栋公寓内原本就存在着尸体。 第30章 时间 “走吧。”黎易轻声道。 夏凉安轻轻嗯了声,在一片黑暗中牵住了黎易的手,防止走散。 沉重的跳跃声仍不断在背后响起,那是鬼在跳来跳去,黎易望着眼前的一片漆黑,脑海中回忆着方才还没有关掉手机时瞥到的一些建筑结构。 “公寓楼有五层,暂时没发现电梯,通往上一层的楼道在大门的左前方……我们往那边走,去二楼,不要和鬼待在同一层。”黎易虽然已经知道了这只鬼的行动规则,理论上可以避免触犯忌讳,但凡事都有万一,与诡异保持距离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三个人在公寓一层摸着黑前进,夏凉安一只手牵着黎易的手,一只手摸着墙壁,保持着稳定的步伐节奏往前走。她的心理素质很好,即使身后就有鬼在跳也没有乱了呼吸。 事实上,她大多时候的状态甚至都比黎易还要好。 这样一路摸索着前进,不多时,墙壁到了尽头,夏凉安摸到了一个突出的转角。 凭着记忆再往前走几步,将手往前伸,就摸到了铁质的楼梯栏杆。夏凉安先一步走上楼梯,接着将黎易也拉了上去,两人一起扶着栏杆往上走。 背后的一楼走道下,仍然响着咚咚的跳跃声,漫无规律地左一下右一下、远一下近一下。 “鬼跟丢我们了,和黎易说的一样,这是只瞎鬼。”夏凉安心中自语 虽然即使不瞎也不大可能在没有可见光的情况下看见人就是了。 来到二楼,夏凉安小心翼翼地解锁了手机的屏幕,没有打开照明而是靠屏幕本身的微弱光芒稍微照亮前方,避免散射出的光照出自己的影子。 晦暗的视线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刷着一片雪白腻子的的墙壁,墙壁很干净,没有污渍或是其他的什么痕迹,朝楼道左边的走廊一眼望去,便是成排的木质房门,上面挂着金属质的门牌,写着门牌号。 20、21、22…… 夏凉安和黎易一路向前,来到了最靠角落的27号房。 门是锁着的,不过黎易从保安尸体上摸来的一大串钥匙里大部分都是房门钥匙,夏凉安试了几把之后便成功将门锁打开,推开房门进入了27号房。 “撑起伞,然后开灯看看。”黎易低声道。 “嗯。”夏凉安轻轻应了声。 她先用手机照明确定了灯泡的位置,而后关上房门、撑开老旧的黑色大伞,调整好角度将三个人笼罩在内,最后才拨动了门边的灯开关。 黎易忽然想起了以前在乡下听过的一些古古怪怪的传闻,比如说室内打伞会见鬼、七月半鬼出趟啥的,但这样的想法没有持续太久他便自嘲一笑——升格之路上的诡异可比鬼刺激多了。 咔哒一声。 淡黄色的灯光充盈了视野,将整个房间袒露在黎易面前: 房间内的陈设很简单,只一桌、一椅、一床、一衣柜而已,没有电脑之类的电子设备或是衣物等私人物品,墙壁雪白、地板一尘不染,整体显得非常整洁,以致于有些单调。 窗帘是拉着的,上面也没有花纹,与其说是窗帘倒不如说是一块临时当窗帘用的纯色布,与房间里的陈设一样乏味。夏凉安实在想象不到什么样的人会住在这样的单调房间里。 而黎易是能想到的,因为他自己的房间也就比这里多了台电脑和几件衣服,甚至家具质量还不如这里。 简单扫视一圈之后,夏凉安关上了灯。 视野再次陷入一片漆黑,黎易凭着记忆将荣丽媛抱到了床边,将她平放在铺着单薄被褥的木板床上。 荣丽媛仍在低声呢喃着“惜君”的字样,黎易倒是挺好奇惜君是谁或者是什么,只可惜现在的她不大可能回答自己。 “我们走吧,去看看这栋公寓里有什么。” “哦。”夏凉安想了想:“我留一个我在这里看着阿姨吧,免得她万一醒过来了会开灯。” 虽说她这副烧坏了脑子的样子能醒过来的概率微乎其微,但凡事做好万全准备总没错。 黑暗中,一个少女被画了出来,她拢起裙子坐在床边,轻声开口道:“我有半小时的时间,我们尽量在半小时内回来吧。” “知道了。”黎易轻声应下,与夏凉安一起出了房门。 随手将门锁上,能看见有月光从走廊外撒下来,让夏凉安撑起了伞。看着她双手紧握着伞柄的样子,黎易忽然想到了什么:“夏凉安。” “嗯?” “你饿不饿。” “欸?”夏凉安愣了愣,没想到黎易忽然会问这个,她想了想,腾出一只手来摸摸自己的肚子:“不饿,黎易你呢?” “我也一样。”黎易边走边道:“真奇怪,我没有吃晚饭就登上了升格列车,一路走到现在的运动量也很大,身体还受过伤,但却没有丝毫饥饿的感觉,甚至……” 他弯下腰,将裤腿卷起少许,将自己的脚踝给夏凉安看: “在升格列车上时,我的脚上被‘倒影’抓伤过,当时留下了几条很深的指甲抓痕。” 夏凉安撑着伞低头看:“我没看到你脚上有受伤的痕迹。” “是这样,不只是伤口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剧烈运动之后的疲惫感、饥饿感与肌肉损耗。”黎易点点头,支起身子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解锁了屏幕:“在进入庭院之后,我的手机就一直被当作手电筒来用,这是电子设备最耗电的功能之一。但是你看它的电量。” 83% “这是我登上列车时的电量,上车之后一直用到现在,连1%的电都没有掉,就像被锁住了一样。” 这是一直困扰着黎易的问题,只是之前一直疲于奔命,时时刻刻都受到生命威胁让他无暇在意这些小细节,现在暂时安全了,才有精力提出疑问。 夏凉安用无辜的眼神看向黎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黎易抬起手,指向她胸前的怀表:“我们手机的时钟都停在了19:12:01,梅友乾手上的机械表也一样,截止目前我所见过的所有时钟设备里,只有你的怀表上的时间是在流动的。所以我觉得你应该会知道些什么。” 夏凉安眨眨眼,神色越发无辜,她将镌刻着不知名花朵的表盖打开,让黎易能看到里面沿逆时针不断行走的秒针。 黎易一愣:“你这怀表怎么是倒着走的。” 他之前都没注意到。 “因为这是倒计时啊。”夏凉安啪!地一声合上表盖,显得有些为难,良久才叹了口气说道:“虽然升格者都将自身能力的隐蔽性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但我不是升格者,而且我已经决定相信你了……” “所以?”黎易一头雾水。 “所以,我可以把我的能力,也就是这个怀表的原理告诉你。”夏凉安双手握紧伞柄,洁白的手背上因过于用力而浮起细细的静脉:“……黎易,我真的能相信你吗?” 黎易回过头看了一眼紧闭着的27号房间门,四周是如水的夜色。 “除了我,你也没有别的人能相信了吧?” 第31章 银行 夏凉安展颜一笑,带着释然的情绪:“我们边走边说吧,我的时间不多。” 黎易点头应允。 两个人撑着同一把伞走过寂静的走廊,用钥匙打开了26号房间的门。这里的陈设是与27号房类似的极简风,只是家具摆放的位置有些差别,27号房的书桌是靠窗的,这里则是直接放在床边,人坐在床上就可以直接侧身在桌上写东西。 这样的风格让黎易想起了自己的房间,他整个高三都在睡醒先来一波题的压抑氛围中度过,没近视真得感谢自家老爹基因好。 夏凉安借着手电筒的光明简单翻腾了一遍房间里几个能储物的地方,啥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找到。 一边走出房门,夏凉安一边问黎易:“你觉得不同的我之间是什么关系?” “类似子母分身吧,那种多个子体共享一个母体意识的概念?”黎易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夏凉安随手拉上房门,带着钥匙串躲进伞下,摇了摇头:“不是哦,每一个我都是真正的我,我与我不是不同的个体,你所见到的每一个夏凉安,都是我。” 黎易闻言,顿时想起了之前在围墙边被画出来的那个头发湿漉漉、身上散发出沐浴露香味的夏凉安,她说她是昨天晚上刚洗完澡的夏凉安。 “你是说,这个怀表的能力是召唤过去的你到现在?” 那就有点bug的意味了。 夏凉安轻嗯一声,站在25号房间的门口一把把地试钥匙:“很接近了,但不完全对,妈妈留给我的这个怀表的真正作用,是‘时间银行’。” “时间银行?”黎易替她撑着伞,在脑海中咀嚼着这个像是拼凑出来的词汇。 静悄悄的夜里只有夏凉安摆弄钥匙发出的细微声响,和透过楼板传来的咚咚声,那是鬼在一楼游荡,也许是因为夏凉安锁上了门,鬼也被困在公寓一楼出不去了。 夏凉安咔嚓一声打开了25号房门,看见了与之前两个房间如出一辙的的简洁摆设,简单查看一圈后便关上门出来了。 趁着前往24号房的短暂时间,夏凉安向黎易简单说明了“时间银行”的概念: “你可以将这个怀表理解为一个随身的小银行,但与一般意义上的银行不同,这个怀表储存的不是金钱,而是时间,我的时间。”夏凉安停下脚步,将镌刻着妖艳花朵的怀表递给了黎易:“现在,我往怀表里储存5秒钟的时间。” 话音刚落,她消失了。 没有任何预兆,不留半点痕迹,夏凉安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了黎易面前,像被橡皮擦擦掉的画。 秒针跳过5秒,她再次出现在了黎易面前。 “过去的5秒,这个世界不存在‘夏凉安’,那5秒的我被存进了怀表中,像银行里的存款一样可以随时取用。”夏凉安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指向黎易手中的表盘:“就像这样。” 黎易看见刚跳过5秒的秒针在一瞬间倒退了5格,与此同时,一个身材窈窕、眉目秀气的少女出现在了伞下,像被画出来的画。 “当我将存在怀表中的那5秒钟取出来,世界上就有了两个我。” 夏凉安说完这句话,5秒的时间恰好结束,新出现的她就这样消失了:“取出的‘存款’耗尽后,就会像这样。” “匪夷所思……这就是升格者的能力吗?”黎易神情严肃地看着手中打开的怀表,有一瞬间觉得那逆时针行走的秒针是如此诡异:“这样的话,被怀表召唤来的你本质上就是过去的你,过去的你受到伤害甚至被杀,对现在的你没有影响吗?” 夏凉安微微一笑,和他继续往前走:“从被妈妈托付怀表,成为‘授格者’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形式就更接近‘诡异’,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了。” “过去的我也是我,所以我与我的记忆相连,本质上共用同一个意识。但存在怀表里的时间又已经与我的生命分割开,以时间的形式存在。 我与我是共享记忆与意识的同一个人的同时,又是不共享伤害与状态的不同独立个体。” 说到这里,夏凉安的目光悠远,跨过走廊的扶手往外眺望,不知道在看什么:“这就是升格者的能力,不讲道理的诡异能力。” 还真是……耍赖啊。 黎易心中感慨,同时也明白了夏凉安之前为什么不愿意向自己说明她的能力的详情。 将时间储存在怀表里随时取用的能力固然诡异莫测,但在知晓原理的情况下想要针对却并不难,至少黎易自己就能想到不止一个破解夏凉安这个能力的方法。 怪不得升格者都把自身能力的具体信息看得比生命还重呢,感情是真的关系到身家性命。 夏凉安来到了24号房间的门前,悉悉索索地一把把试钥匙:“虽然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但我得到怀表其实还没几天,存下来的时间不多,等留在阿姨房间里的那半小时用完之后,我的余额就还剩下2小时13分02秒。” 咔嚓一声,门锁开了。 夏凉安没有打开门,而是单手握着门把手转过身来,看向黎易:“我可以相信你吗?” 黎易略一思索,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打算在这里补充时间余额,为应对之后的危险做准备。而在你不存在的这段时间内,让我保管你的怀表,是吗?” 夏凉安点点头:“现在是晚上20:31,我从5分钟后开始存储时间,一直到明天早晨07:00,合计存入10小时24分的时间,而这段时间里,我将我的一切都交给你。” “我明白了。”黎易将怀表握在手心:“安心交给我吧。” “我相信你。”夏凉安的笑容恬淡。 事实上对于夏凉安来说这也是个机会,在现实中她是没办法一次性存储这么多时间的,她会累、会困、会饥饿和想上厕所,但在踏上升格之路后,人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好像就和车票上的时间一起定格了,这让她得到了一次性获得大量余额的机会。 但这样的机会却不是那么容易把握住,存储时间需要稳定的环境,在这个过程中她本人是不存在于世界上的,所以又需要一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为她保管怀表。 不知道妈妈以前信任的是谁呢?夏凉安不由得如此想道。 而现在,她决定信任黎易。 在消失前,夏凉安将怀表的使用方法教给了黎易,包括如何取出里面的余额召唤出她的时间,如何终止存储找回她的本体。 还有她从妈妈的遗产里了解到的,关于升格之路的事情也一并都讲给了他听。 少女絮絮的诉说中,5分钟很快过去,黎易看见她的身体缓缓消失,像是被橡皮擦擦掉了。 黎易一手撑着伞,盯着表上滴滴答答走动的秒针看了几秒,随后啪!地一声合上了花纹繁复的表盖,将夏凉安的怀表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眼前是刚打开锁的,24号房间的房门,里面是黑漆漆的一片。 黎易将打开的伞挂在门边,打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与以前那无命一身轻的摆烂心态不同,他现在感觉肩膀上沉甸甸的。 夏凉安将自己交给了他,这样被人完全信任着的感觉其实算不上很好,至少对生性自由、却因为父亲的期望而一直约束自己专心读书的黎易来说是如此。 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吧。 第32章 养老院 走进24号房,手电所照亮的有限视野里,黎易看见的仍是与之前三个房间一样的简单陈设,但又要有所不同。 除了桌椅床柜之类的常规家具外,这个房间里正中央还摆着一张方方正正的木桌,黎易刚想要走近前去看个究竟,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难言的腐臭味道。 黎易对这种腐臭已经很熟悉了,之前在门卫室就闻到过。 这是尸臭。 “房间里有尸体……”黎易默默竖起衣领遮住口鼻,将夏凉安的怀表塞进胸前。 他这下没有急着靠近方桌,先拿着手电将房间的布局简单扫了一遍,与之前那三个简洁到像是刚搬过家的房间不同,24号房间里有着落叶公寓里一直缺少的生活气息: 阳台上放着用半个矿泉水瓶做成的小花盆,里面栽着已经枯死的绿植。床上的被褥有明显的褶皱,那是有人睡过的痕迹。床头放着暖水瓶,书桌上盖着一块玻璃,下面压着报纸,封面印着时尚女郎的杂志被摞在一旁,还能看见两本皱巴巴的棋谱。 棋谱……这房间的主人喜欢下棋么? 黎易忍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走到方桌前,借着手机的照明,看见了桌子上展开着一张木制的象棋棋盘,棋盘上面的棋子不多,这是一副残局。 一具脸部腐烂得看不出五官的佝偻尸体就坐在残局边,散发出强烈的腐臭味道。 黎易捂着口鼻简单检查了下这具佝偻的尸体:“骨架有萎缩的痕迹,身材佝偻,这应该是个老人的尸体,和门卫室那个保安一样,脸部皮肤的腐烂程度远高于其他身体组织,应该是同一天死的,但因为老人的身体含水量比中年人较低,所以这具尸体暂时还没有腐烂呈巨人观……” 翻找一圈,黎易没在这具老人尸体身上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有一部老式的按键手机跟一沓折得整整齐齐的钞票,票子是从一百到五毛都有,不过黎易没有摸死人钱的习惯,简单看了看款式就给塞回原来的口袋里去了。 “该说果然是老人么,18年了身上带的还是上世纪发行的的老版纸币。”黎易心中嘀咕一句,顺手按下了按键机的开机键。 由于之前在门卫室里就没成功打开过保安的手机,现在他也并没有抱着什么期望,但就是这样随手的一按,这台带着岁月气息的老旧按键手机……亮了起来。 在黎易诧异的注视下,小小的屏幕播放起了简单的像素风开机动画。 这个动画黎易是很熟悉的,那是一个早就因为跟不上智能机潮流而被大众遗忘的国民手机品牌,那标志性的动画logo正定格在屏幕上,手机背部的扬声器响起了机械感的女声: “欢迎使用酷我语音智能手机~” “什么鬼,这个型号的酷我不是03年就停产了吗,这大爷一部手机用了十五年?” 黎易心里纳闷,但勉强还算能理解,按键机本就皮实耐造,老人也不和小年轻一样爱折腾电子设备,日常就打打电话看看短信的情况下,一部手机用上个十几年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正当黎易自我开解的时候,开机界面的品牌logo在闪烁几下之后便已经隐去,用荷花作背景的锁屏界面就呈现在了屏幕上。 一起显示出来的还有屏幕正中央的日期和时间: 2006年03月12日,下午08时46分。 看见这个界面的同时,黎易感觉自己的大脑出现了瞬间的宕机,一个近乎不可能的疯狂想法闪过脑海,让他的手指都有些僵硬。 “不,不可能的吧……”黎易下意识的想要否定心中那个疯狂的猜测,但下一刻,手机上的时间跳动,来到了08:47。 这就表明,这只手机上的时间是在走动的…… 仿佛上天安排的巧合,让黎易不得不面对现实,用僵硬的手指略带些笨拙地按下了解锁键。 老人的手机一般都没有锁屏密码,即使是网络开始向上普及的触屏机时代,很多大爷大妈仍更愿意费些事让子女晚辈帮自己弄个指纹锁和人脸识别,而不是使用难记的手势密码或是数字密码。 黎易按下解锁键后,手机正常解锁了,简单的功能界面出现在眼前。 联系人、拨号、短信、日历、照片、浏览器……甚至还有qq。黎易用方向键打开了日历,再次确认了现在的时间: 2006年03月12日 右下角的信号是满格的,黎易觉得自己应该用其他方式再验证一次。 打开通讯录,老人的手机里没几个联系人,女儿、女婿、老婆、私人医师小曾、张护士·、院长……还有几个没有备注的电话号码,黎易凭借自己强大的记忆力将这几个个号码都记了下来,保守起见,又在自己手机的记事本上打了一遍。 做完这些,黎易试着拨通了“曾医师”的号码。之所以不打女儿女婿的电话是因为这只手机的电量不多了,应该是在老人的尸体上待机了很久,电量有限的情况下他要打给最有可能接电话的人。 一个在公寓里独居的老人的电话,女儿女婿可能不会接得那么及时,但他的私人医生肯定会在大多数时候立刻接听。 响铃三声后,果不其然,“私人医师小曾”的电话接通了。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略显疲惫的男声,带着熬夜后特有的沙哑:“您好,我是……嗯?” 还未等黎易开口,对面的曾医师的声音忽然愣住了,几秒后,黎易听见他的声音带上了少许的颤抖:“顾……顾先生?是您吗?” 原来这个老人姓顾么?不过他颤个什么劲… 黎易看了眼手机所剩无几的电量,没有多犹豫地直接开口道:“曾医师,请问现在是二零零几年?” “你是谁?你不是顾先生的家属吧?”听见黎易的声音后,曾医师的声音居然平静了下来,不再颤抖:“现在是2006年,3月12日。” “这样啊…谢谢,我知道了。”黎易叹了口气,终于接受了现实。 趁着手机还有点电,黎易继续说道:“我是一个,额,访客,现在应该在顾老先生的房间里,他本人就在我边上坐着。” 话音刚落,黎易听见曾医师那边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听起来应该是女性的。 “额,曾医师?” “没,没什么,是我诊所的护士被你吓到了。”曾医师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顾先生现在真的在你旁边?你,在落叶公寓里?” 你护士的尖叫也把我吓到了…… “嗯,我在落叶公寓。”黎易没花时间去取得这位医师的信任,而是直戳重点: “顾老先生的手机快没电了,我就不多啰嗦什么,你能告诉我落叶公寓是什么地方吗?不管你怎么理解这件事,总之我是莫名其妙就到了这里……真的莫名其妙,所以我需要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又发生了什么。” 曾医师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斟酌少许,才试探着回答道:“落叶公寓,是雍京郊外的一处养老院,那里曾经发生过一起匪夷所思的连环杀人案……” 第33章 开灯 从曾医师口中,黎易得知了落叶公寓的过往。 落叶公寓原先是一家养老院,坐落于雍州的首府城市“雍京”郊外。 近些年来受老龄化影响,年轻人总是忙于工作,连带孩子的时间都没有了,更加无暇顾及家中老人,所以这样的养老院在大城市尤其多见,作为一州首府的雍京自然也有几家。 住在这里的“顾老先生”便是在老伴去世后被女婿接到了城里。 顾老先生是个简朴的人,虽然女儿嫁了个有钱的老公,甚至能给他请个私人医生。但他本人不大习惯被困于钢筋混凝土中连个下棋都找不到伴的日子,便主动住进了落叶公寓里,给女儿少点麻烦的同时也能和养老院里的其他老朋友下下棋打打麻将。 这样平淡的养老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落叶公寓里的老人一个个过世。 老住客陆续去世后,没多少新住客进来,公寓的主人那段时间又恰好缺钱,眼看养老院就快办不下去,又见落叶公寓依山傍水,周边环境很好,便把地皮包给了开发商,打算在这里整一座避暑山庄什么的。 不过顾老先生和他的几位老友已经在这里住了将近十年,多少住出了感情,开发商不愿意和老人多扯皮,便答应让他们可以在这里尽量多留一段时间,等外面的庭院修差不多、准备开始拆除中央的公寓楼了再离开。 而那庄匪夷所思的连环杀人案,就是在这时开始。 第一位死者是负责拆除院内体育设施的工人,第二位是留在养老院里的护工,第三位是一名坐着轮椅出门晒太阳的老太太…… 外界媒体对这起案子的报道不多,对死者的描述也模糊其辞,颇有不想让影响扩大的意味,所以不是当事人的曾医师的描述也不怎详细。 不过从他的口述中黎易已经明白,那起连环杀人案并非活人所为。 杀人的是鬼。 事情的最后,避暑山庄并没有建起来,只修了个半成品的庭院跟一圈高高的围墙,用沉重的铁锁将这一切都锁在了茫茫山野中。 顾老先生与其他几名尚未离开落叶公寓的住客也了无音讯,没人知道他们最后怎么了。 据说老先生的女儿来这里找过他,但却半途折返,仿佛经受了某种恐怖的事物一样诚惶诚恐,再也不肯靠近落叶公寓半步。 而今天,2006年3月12日,是落叶公寓彻底封闭的一星期后。 “如果你现在真的在落叶公寓里的话,建议你尽快离开。虽然新闻上说这起恶性案件已告破,但实际上那只是稳定舆论的托词。那个杀人犯还未被捕,他也许还会回来” 曾医师最后说道:“你刚才说顾老先生现在就在你身边?如果可以的话请将他也带出来,真不敢相信老先生居然还活着,我还以为他不幸被……” 一句话尚未说完,电话便挂断了。 实际上电还有一点,黎易也不是很反感继续听曾医师接着说,他挂断电话的原因是,顾老先生站起来了。 在他专心讲电话的时候,一股难以言喻的阴森感觉悄无声息地爬上了脊背,令人汗毛倒竖的凉意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摆着象棋残局的方桌旁,坐在椅子上的佝偻尸体在一片黑暗中微微颤抖,发出骨骼搅动溃烂的肌肉的嘎吱嘎吱声。 借着手机屏幕带来的微光,黎易看见顾老先生那腐烂得看不出五官的苍老脸皮正在不断蠕动,老人斑从中间裂开,翻出腐臭的肌肉纤维来。 他萎缩的骨架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强行捋直,佝偻的腰背伴随着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强行挺得笔直,整个人就像是一块切割标准的笔直木板。 方才还坐在桌边的老人尸体在转瞬间便站了起来,浑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与沁入骨髓的阴冷冰寒。 黎易看见老人腐烂的脸皮正一块块脱落,里面的肌肉纤维如蛆虫般蠕动、扭曲、挤出发黄的白色脂肪,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盛开出了一朵美轮美奂的血肉莲花。 鬼来了。 按键机的屏幕仍然亮着光,因为方才在打电话的缘故,手机屏幕离黎易的脸很近,在背后的墙壁上投下一个巨大圆形影子,那是黎易的脑袋。 脸上盛开着血肉莲花的腐败老尸僵硬地转过身,曲起腿,朝墙壁上那个巨大的脑袋跳了过去。 咚! 淦! 千钧一发之际,黎易几乎是被本能驱使着下意识地将手机往旁边一扔,随着一声闷响,房间里再次陷入黑暗,只有凄凉的月光从门外洒进来,照着房间里的一个年轻人和一具老尸。 看着那仿佛短路的机械一样停在墙边一动不动的僵硬尸体,黎易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 黎易心有余悸地退后两步靠在衣柜上,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冷汗顺着下颌线滴落在锁骨上。 或许是时间的真相太具有冲击性,又或许是听曾医师说话听得太过入神,黎易居然没发现自己什么时候放松了警惕、忘了注意手机屏幕的角度。 仅仅是长时间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些许,仅仅是这一时的微小疏忽,便让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招来了致命的恶鬼。 说起来,楼下的确很久没传来跳跃声了呢,我居然没注意到…… 黎易的目光死死盯着站在墙边的鬼,默不作声地背对着门口倒退着往外走,门边正挂着一把老旧的黑色大伞。 “先想办法拿回伞,挡住月光之后立刻关上门,把这只鬼反锁在房间里……只要之后不再触犯规则,缺乏行动条件的鬼应该就会一直待在里面。” 黎易的思维速度很快,只是几步路功夫便理清了接下来要做什么。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具笔直站在墙边的老尸之上,整个人如紧绷的弦,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 在黎易紧张的注视中,鬼动了。 寄宿着厉鬼的腐败老尸在僵了几秒钟后又朝黎易转过身来,滞塞的动作就像是短路了的机械。 那盛开着肉莲花的脸上没有五官也没有表情,黎易却能从中感受到一股令人胆寒的憎恨情绪,纯粹的恶意扑面而来,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带着疯狂的欲望将生者拉入漆黑的深渊。 咚! 一声闷响,腐败的气息猛然靠近,鬼跳到了门口,与黎易面对面。 人与鬼距离是如此之近,黎易甚至可以看见莲花上流淌着的细小液滴。这具死去多时的尸体笔直地站在他面前,朝他抬起了手。 黎易没有因这突发的变故而乱了方寸,即使鬼就在面前也保持着冷静的头脑,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触发那致命的死亡规则,现在的地上并没有他的影子。 鬼看不见他,也缺少杀死他的媒介。这种情况下鬼的一切举动除了徒增恐怖之外都对他构不成直接的威胁。 随后,黎易发现他错了。 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手掌越过黎易的头颅,伸到了他身后。 咔嗒一声。 房间里的灯开了。 明黄色的光芒顿时照亮了黑暗的房间,一人一鬼,两道漆黑的影子投在了地板上。 第34章 愿望 灯泡就在门框边上,将一人一鬼的影子照得很长很长。 老人的体格瘦小,拖在地上的影子却格外巨大,在房间里拖出一片深沉的漆黑,影子边沿那棱角狰狞的轮廓也与尸体本身对不上,根本不像是顾老先生自己的影子,而是别的什么怪物。 这是黎易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寄宿着厉鬼的尸体的影子,只有匆匆一瞥。 因为在灯光亮起的瞬间,鬼便高高跳了起来。而在房间中央,黎易的影子正躺在那里,犹如待宰的羔羊。 明明动作是那样机械,行为模式是如此死板,但当被触发了规则的鬼真正行动起来才能真正理解,所谓规则之鬼,究竟有多么恐怖。 咚! 上一秒还在房门口的老尸瞬息间便消失不见,一道黑影越过方桌落在了房间中央,死死并拢在一起的双脚重重踩下,在地板上留下一个莲花状的漆黑脚印。 扑通一声,一具柔软的身体向前栽倒在了门口,血液染红了地板。 黎易单膝跪在房门口,一只手刚从门把手上取下来一把黑色的雨伞,另一只手则死死攥着一块打开的怀表。 精致的表盘上,活泼的秒针正滴滴答答地逆时针走动着。 夏凉安脸朝下栽倒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毫无抗拒地死在了鬼的脚下。 “我死得好惨啊……” “是啊,好惨啊……” 黎易身后,正俏生生地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女,两个夏凉安肩并肩站着,用身体为半跪在地上的黎易遮住了灯光,用自己的影子笼罩住了他的影子。其实原本是有三个人的,只是刚被鬼踩住影子踩死了一个。 房间中央传来一声闷响,那具腐败的老尸倒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刚被踩死的夏凉安的尸体僵硬地直立了起来,脸上皮肉蠕动,成了一朵血腥妖艳的肉莲花。 “快走吧,我替你死。” “明白。” 黎易没有废话,单手将怀表塞进领口,三步并作两步朝门外跑去,背后再次传来咚咚的跳跃声,伴随着少女柔软的身体倒在地板上的声响,那是鬼在杀人。 直到咔嚓一声,黎易关上了灯。 一切归于寂静。 黎易撑着伞站在走廊外,任凭雪白的月光簌簌洒落在伞面。房间内,脸上血肉狰狞外翻的厉鬼一动不动地站着,那宛如实质的深邃恶意即使隔着房门都能感觉到,不过黎易明白,不论鬼对生者有着怎样的憎恨,它都已经找不到自己了。 “损失了三分钟,还好,不算多……”黎易心中自语一声,默默拉上了24号房间的门,将这只险些夺去自己生命的恶鬼反锁在了里面。 他刚才从怀表里取出了3分钟的时间,招来了3个存在时间为1分钟的夏凉安,用她的身体为自己挡下了厉鬼的袭击。还好有夏凉安这名“授格者”在,还好她以绝对的信任告诉了自己怀表的用法,否则自己已经横死当场。 黎易撑着伞缓缓转过身,眺望天边雪白的月弧。 “明天要向她本人道谢才行啊……” 右手轻轻摁了摁胸前的怀表,黎易抖擞精神,往下一个房间走去。 时间静静流逝,夜里的落叶公寓仍是一片黑暗,而拉着窗帘关着门的27号房间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黑洞洞的27号房间里,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呼。 “啊!”荣丽媛从床上猛然惊醒,带着应激后的心有余悸猛地坐了起来,脸色发白地双手捂住胸口,急促地呼吸着。她的口中仍小声呢喃着两个字:“惜君……” “所以惜君是谁啊?”床边响起了清朗的少年嗓音。荣丽媛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看到的却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我,我已经死了吗?”荣丽媛略带恍惚地问道。 黎易绷不住笑了:“你摸摸你身上是什么,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会这么好心给你盖被子?” 荣丽媛这才听出黎易的声音,紧张的情绪缓和了不少,她掀起盖在肚子上的被子,摸索着坐了起来,但没找着自己的鞋哪去了。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不开灯……”荣丽媛轻声问。 “开灯的话会死人的。”黎易漫不经心道:“我们现在在落叶公寓的一间房间里,另一间房里锁着一只鬼,开灯的话会把鬼引过来,那样我们谁都活不了。” 荣丽媛愣了一下:“原来还是在里面么……” 一觉醒来便摸到了温暖的被褥,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外面,先前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漆黑的梦,但残酷的事实却不容她逃避。 “黎易,为什么只有你在这里,其他人呢?”荣丽媛忽又紧张地问道。 “柳永康死了,梅友乾大概率也死了,夏凉安……额,她在隔壁睡觉。”黎易总不可能跟她讲夏凉安正存在自己胸前的怀表里,随口扯了个不咋容易被揭穿的谎。 荣丽媛闻言有些落寞:“死了吗……” “其实我比较好奇之前在门外的时候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还有就是你一直念叨着的‘惜君’是谁?”黎易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那听起来像是个人名。” 荣丽媛沉默了几秒钟,才回答道:“惜君,是我女儿的字。” 黎易有些意外,这年头除了“名”之外还有“字”的人已经很少见了,看来荣丽媛嫁的夫家是个比较传统的大家族。 但又没那么传统,因为真正传统的女性的字是嫁人以后由夫家取的,所以才有未婚小姐待字闺中的说法。 “你当时差点就死了,居然还在念叨女儿的名字,看来你们俩母女感情不错。”黎易没有多评价,这样的发言显得有些敷衍。 荣丽媛轻轻嗯了声:“因为我的女儿,就是我登上升格列车的原因。” “哦?你是为你女儿登上的列车?”黎易顿时来了兴趣,作为一个乐子人,他还是第一次接触到其他收信人上车的动机。 但回忆起登上列车的原因对荣丽媛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黎易听她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才轻声道: “昨天……应该是昨天吧,傍晚时分,我的丈夫开车去接惜君回家。他工作很忙,一个礼拜有六天不着家,所以很珍惜和女儿见面的机会,每次都是亲自去接。 但这一次却在路上出了车祸,他被金属破片扎穿了心脏,很快就抢救无效,由医院方开具了死亡证明……只有我们的女儿惜君还在病床上,现在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而且医生,医生说她很大概率上再也醒不过来了。” 荣丽媛一边说着,不停地用手指捋顺被睡得乱糟糟的发丝,眼眶已经红了一圈。黎易听见她的声线颤抖,带着泣音: “我,我一直以为神是不存在的,就算存在也不会满足让死者苏生这样贪婪的诉求。 所以我不敢贪求太多,我只想让惜君醒过来……我的女儿,她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没有经历,我想看见她健健康康地去上学、去画她喜欢的画、去遇见值得她珍爱一生的人,而不是像她的母亲一样……” 说到后面,荣丽媛显然有些情绪失控,已经是语无伦次,积郁了太久的恐惧与苦闷一下子宣泄出来,让这个性格本就不算坚强的女人泪流满面。 听着她抽抽噎噎的哭声,黎易注意到的却是别的事情。 荣丽媛自称是为了让生命垂危的女儿恢复健康而登上的列车,这就代表,她知道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说在升格之路上,或许存在着让她的愿望成真的可能性。 第35章 故事 所以走上升格之路怎么就跟您女儿恢复健康有关系了?黎易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打算问问荣丽媛这是咋回事。 犹豫了一会儿措辞后,他试着开口问道:“阿姨,你……” 结果话还没问出来,就被一阵哭声打断了。 一片黑暗中,荣丽媛双手将被子紧紧抱在胸前,整张脸都埋在里面,肩膀一抖一抖地抽泣着呢喃着什么,好像是在不断诉说着她女儿的什么事情,她的语言杂乱无章,对黎易的询问也没有任何反应,只在那自顾自地哭,让黎易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就这样哭断气。 夏凉安说得没错,被那么多记忆和情绪冲击精神体的确会被烧坏脑子…… 听着荣丽媛那略显疯狂的呓语和哭声,黎易感觉身上快起鸡皮疙瘩了,只好放弃继续询问,搬着椅子离开床边,坐到拉着窗帘的窗户边上,插上耳机用音乐声屏蔽掉外界的声音。 耳中响起的仍是挪威的森林的曲子,好听归好听但问题一直单曲循环也会腻,黎易这时候有些埋汰那个连往手机里下首歌都懒得下的懒鬼了。什么?懒鬼是我?那也埋汰…… 林间的子夜很是安静,黎易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包葡萄干,伴着伍佰的歌声边磕边哼哼,以此打发无聊的时间。 睡觉是肯定不敢睡觉的,他怕自己睡着后脑子不大对劲的荣丽媛突然就爬起来把灯给开了。自己费尽心思走过这一路上险象环生,杀人的鬼都给想办法锁在了房间里,总不能这时候被队友坑得欢声笑语打出GG。 “那里湖面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 “雪白明月照在大地,藏着你不愿提起的回忆……” 哼着歌生磕了半包葡萄干,黎易就这样枯坐到了后半夜。 床头传来的哭泣和呓语终于逐渐平息,荣丽媛恍惚地用手背擦拭着脸颊上的泪珠,抬起头就看见黎易翘着个二郎腿坐在窗边哼曲儿,居然还挺惬意的样子。 有银白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散射进来,之前是没有的,这让她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了很久——月亮都从公寓东边运行到西边了。 “哟,哭完了啊。”黎易端着椅子噔噔噔坐了过来,饶有兴致地借着少许光亮看着她梨花带雨的美丽面孔。 实际上这症状他也有过,刚从墙外翻回来的时候黎易就趴在地上哭了一阵子,那是残留在脑子里的悲苦记忆和哀伤情绪,现在想起来都有点想哭。 听荣丽媛一只哭哭啼啼到后半夜,黎易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该庆幸她没哭死还是该惊叹这都没疯。 荣丽媛有些不好意思地双手捂住脸:“我,我刚才是……” 她的眼神略微飘忽,似乎是想起了在墙外伴着风声哭泣时看见的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黎易简单将埋葬在历史中的记忆碎片的事情跟她讲了一遍,接着看着荣丽媛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问道:“作为分享信息的回报,阿姨你能告诉我你登上升格列车的契机吗?” “欸?”荣丽媛不解地看着他。 “就是说,你为什么要登上列车,这条升格之路和你女儿有什么关系?”黎易接着问道:“难道说有什么能实现你愿望的东西?” 荣丽媛越发疑惑了:“你,不知道吗?” “知道就不会问你了。”黎易耸耸肩。 荣丽媛见他好像真的不知道,斟酌着开口说道:“其实我也不敢保证自己知道的就一定是真的,不过你一定想要知道的话,我这就告诉你。 “升格列车的说法,其实出自于一则故事…… “在我丈夫出车祸的那天下午,我在得知噩耗之前,恰好在读一本杂志。杂志的广告位上没有和往常一样是化妆品广告,而是刊登着一则故事。 故事内容很简单,简单到像是在传教: 世间有神。 神在天上,人在地下。 人要靠近神,就要往上升。 而人不断提升自己的‘高度’,靠近神明的这个过程,就被称之为‘升格’。 神是慈悲的,它的信使行走在大地上,为怀揣着强烈愿望的人送去车票,送他们登上通往神国的列车,走上升格之路。 这条路上布满烈火与荆棘,只有真正的升格者才能渡过无边苦难,直达路的尽头,来到神的面前。 届时,神将聆听升格者的愿望。” 荣丽媛看着黎易古怪的眼神,轻声道:“而我的愿望,就是让惜君恢复健康……” 黎易皱了皱眉:“就这?” “就这样。”荣丽媛轻轻叹了口气:“那天,信使来到我家里,它从大堂里走过,将车票送到了我的面前。家里的保镖和佣人没有一个有所反应,仿佛它不存在一样。 那时候我的女儿正生命垂危,最好的医疗团队和最昂贵的治疗方案我都试过了。或许是病急乱投医的心理在作祟,也因为信使的出现也确实诡异,让我产生了‘兴许那个杂志上的故事是真的呢?’的想法。 我抱着信信又不要钱的心态,去到了车票标注的地点,在一片废墟中登上了列车。” 然后就被送往了地狱……荣丽媛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后来的事情正如她所见,升格之路上布满了致命的诡异,如果不是黎易顺手帮了她几次,她早就死于非命了。 “走到升格之路的尽头,就能得到神所许诺的一个愿望么?”黎易摘下耳机,眼神深邃。 “黎易,你的愿望是什么?”荣丽媛轻声问道:“依照故事中所说,如果你心里没有真正发自内心的强烈渴望的话,信使是不会把车票送给你的。” 黎易的笑容灿烂:“我胃癌啊。” “啊……对不起,十分抱歉。”荣丽媛:“我没想到你居然,你的愿望就是治好自己的癌症么?” 黎易这个人给她的印象是几乎完美的,无论是外在的身材长相,还是内在的逻辑头脑,以至于对突发状况的冷静应对,和发现机会时的冒险精神,都优秀得挑不出毛病。 唯一能拿出来说道的,也就只有他缺少处处谦让女性的传统思维,显得自由而跳脱。 但就是这样优秀的人,却年纪轻轻就患上了近乎是不治之症的癌症。多少有些命运弄人的意味在里面。 “总该是吧,我也没什么其他在意的事情,要说真有什么欲望,无非是摆脱疾病活好这一生。”黎易淡淡说道。 “嗯。”荣丽媛点点头。 登上列车的人们,动机各有不同,荣丽媛自己是为了挽救生命垂危的女儿,柳永康是为了拿回自己的心血成果,黎易是为了治愈癌症……那么梅友乾和夏凉安的愿望又是什么? 可惜梅友乾现在已经死在了墙外,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再也没人知道。 荣丽媛揉了揉自己哭得有些肌肉僵硬的脸颊,让捂在脸上的双手缓缓放了下来,问道:“黎易,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当然是走完这条升格之路。”黎易不暇思索地回答:“我对神长什么样还是很好奇的。他是身披霞光的白胡子老头儿。还是长满眼珠子和触手的怪物克苏鲁?我想要抵达终点,看见真相。” 黎易笑了笑,将耳机重新戴在了耳朵上:“趁这段时间,阿姨你多休息一下吧,把精神状态调整过来,我们明天还有事要做。” 荣丽媛目带好奇:“什么事?” “焚尸。” 第36章 计划 落叶公寓时间2006年03月13日早07:00,夏凉安如约回来了。 荣丽媛昨晚又断断续续哭了几次,总算是将残留的情绪发泄干净,勉强能算是半个正常人了,只是精神依然很敏感,瞅见夏凉安这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像一幅画一样被凭空画了出来,差点又给吓得神经衰弱。 黎易原想问问夏凉安她登上升格列车的原因是什么,结果这个憨货上来就问他讨葡萄干吃,黎易打量了会儿她捂着嘴巴眯着眼睛细嚼慢咽的没出息样,最后还是放弃了到嘴的询问。 原因无他,夏凉安是个谜语人。 问她这种事情大概率要跟之前一样听一大堆谜语,然后到头来还什么有效信息都捞不着,白憋一肚子火。 真不知道她这恶习是从哪学的。 外面天已大亮,24号房里的窗帘依然拉着,黎易在天完全亮起来之前把荣丽媛盖过的被子也给挂上去了,原配的窗帘太薄,不足以完全遮住阳光。 夏凉安杵在黎易旁边继续往他怀里伸手,边嚼边问:“黎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继续待在房间里,等信使送信来,还是有别的计划?” 被吓得够呛一直坐在床边没说话的荣丽媛闻言也转过头来,将目光投向了黎易。现在的他俨然有着决定权。 他们现在已经掌握了公寓里的鬼的死亡规则,基本上一直待在房间里就能保证安全,原地不动等待信使来送信显然是最稳的选择,但黎易似乎有其他打算。 “有啊,今天,我们去焚尸。”黎易说道。 “哈?”夏凉安的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焚尸?你要烧尸体做什么。” 黎易的回话平铺直叙:“昨天晚上你消失后,我一个人到处走了一圈,在公寓内的各处都有发现尸体,这些尸体周边的地板上大多都能见到黑色的莲花脚印。” “我记得被鬼寄生的尸体脸上也会有血肉莲花,这其中有什么关系吗?”夏凉安咀嚼着葡萄干,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这个脚印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和你要去焚尸有关吗。” 黎易微微点头:“之前我无法确认这些脚印是什么,但现在我可以肯定,那是鬼杀人留下的痕迹,这些尸体都是被鬼杀死的。我曾经亲眼看见你死在鬼的脚下,由此得到了被鬼寄宿着的尸体在踩中活人的影子之后就会在地上留下这样的脚印的信息。” 荣丽媛听得表情微微僵硬,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有插话。 夏凉安略微思索,大致明白了黎易的意思:“那只鬼会寄生在被它杀死的人身上到处蹦蹦跳跳,稍微逆向思维一下的话就不难想到,尸体的存在也许也是鬼杀人需要满足的条件之一。” 至于另一个条件,她已经知道了,就是活人的影子。 “这家养老院几乎被鬼杀空了,公寓里、庭院里,到处都是半腐败的尸体,这些都是鬼潜在的载体。” 黎易默默将夏凉安拿走的小半袋葡萄干抢了回来,从书桌上拿起一把黑色的大伞:“虽然我们已经基本上掌握了这只鬼的行动规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能安心坐在这里枯坐等待。” 哗啦一声,黎易在屋子里撑开了伞:“夏凉安,你还记得昨晚你被我叫出来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吗?” 夏凉安想了想:“我看见24号房间里亮着灯,一具老人的尸体和你面对面站着,朝你伸出了手……难道说……怎么可能?” 一个荒诞的想法自她心中油然而生,夏凉安连含在嘴巴里的葡萄干都忘了咀嚼,神色僵硬:“难道说,灯是鬼开的?” “我想是蠢到会自己开灯招来鬼的人吗?”黎易白了她一眼:“当时我手里拿着那个老人的手机,屏幕上微弱的光亮照出了模糊的我的影子,将鬼吸引进了房间,寄生在了老人的尸体上,但我在第一时间就扔掉了手机,让房间里恢复了完全黑暗的状态。” “然后,鬼跳到门边打开了灯。”黎易单手握着伞柄,看着夏凉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夏凉安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 当时,黎易被屏幕照出来的影子刚出现不久就消失了,鬼知道房间里有人,但它是瞎的,没有影子的存在它就看不到人在哪里,所以,鬼去开了灯。 “这只鬼是会思考的……”一直旁听的荣丽媛忍不住轻声道。 “我们并不知道信使什么时候会来,但我不是有潜在危险在身边还闲得住的性格。”黎易淡淡说道:“规则是死板的,只要不去违反它就不用担心受到惩罚,但那只鬼有思想,有了思想,就有了无限的可能性。” 或许,鬼在长时间找不到人后会干脆一个一个房间开灯搜索。 又或许,鬼会不再与他们在这公寓里玩捉迷藏,直接站在离开庭院的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 在一只有思想、会思考的鬼面前,什么都可能发生。 黎易单手握着伞柄弯下腰,从书桌上又拿出了两把折叠好的雨伞,递给夏凉安和荣丽媛。 他昨晚在公寓里转悠,除了看见尸体之外便顺手找了几把伞作备用,人手一把伞的安全性会高很多,黎易从那时就开始考虑现在的行动了。 “这里的每一具尸体,都是潜在的鬼的载体。”黎易的语气平静,像是没有一丝涟漪的平静湖面: “既然看得到有危险,那就去排除。我昨晚在地下室的仓库里有找到了备用的发电机和柴油,接下来,我们去将散落在公寓里的尸体收集起来,堆积在一起付之一炬,烧掉鬼的所有载体。” 荣丽媛轻抿嘴唇,双手打开了黎易递给她的伞:“好,我听你的。” 夏凉安早就把伞打开了,无需多说什么。 黎易淡淡一笑:“出门的时候小心些,千万注意不要让自己的影子暴露在伞外,那样是会把鬼招来。” 荣丽媛连连点头,双手将伞柄握得更加紧了。 夏凉安试探着打开一丝门缝,确认好光线角度之后撑着伞出了门。黎易轻车熟路,领着她俩一路穿过走廊来到了楼梯口,往上层走去。 踏上通往公寓第三层的楼梯,一股陈旧潮湿的腐败气息隐隐从上方飘来,目光往上一扫,便能看见两个倒在楼梯上的“人”。 这两个人都是女性,尸体已经烂得看不出年纪了,只能从身上沾满血污和体液的白色制服看出,这是两名护工。 荣丽媛是很爱干净的,但此刻只是皱了皱鼻子,没说什么。夏凉安则是显得很好奇,昨晚她牵着黎易的手上楼的时候是摸黑上的,如果有白天的视野,应该早就发现这两名死在楼梯上的护工了。 护工尸体下方的楼梯阶上散落着几个不锈钢制托盘和遍地的瓷杯碎片,洒了一地干枯蜷曲的茶叶。 除了茶叶之外,便是深深烙印在台阶上的,一朵黑色的莲花。 黎易甩了甩手腕,向台阶上方走去。 “来搭把手,我们要把这两具尸体搬上楼顶,在那里点火。” 对于让女性跟自己一起干脏活累活这事,他是没有半点心理负担的。 什么叫平等,这就是。 第37章 幸福 事实上焚尸的正确姿势应该是抱着油桶挨个把散落在公寓里的尸体全部淋一遍,然后一把火给全点了,那样才最省时省力,还省得搬动腥臭的死尸爬楼。 但那样火势起来没办法控制,多半能顺着绿化带把整个庭院全给点了,届时自己也要伴着烈火跳探戈。 黎易也没想到,自己都到这鬼地方了还得保持消防意识。 夏凉安没有避讳荣丽媛在旁边,直接从怀表内取出一些时间,唤出了另一个自己来替黎易撑着伞,好让他能腾出手来搬动死在楼梯上的护工。 荣丽媛很识趣地没有多问,与夏凉安的本体一起,套上了黎易先前从员工休息室的柜子里整来的医用长袖白大褂。 她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穿的是不是死人衣服,只求能在搬尸的过程中不让自己身上沾上腐污。 一旁的伞下,黎易也穿上了白大褂。 以他清俊的长相穿一身白,甚至比柳永康这个真医学生还要有救死扶伤的亲和气质。只可惜他套白大褂并不是要救人,单纯是为了搬尸方便些。 近距离接触高腐败程度的尸体并不是什么良好的体验,刺鼻的腥臭扑鼻而来。黎易只能皱着眉头强行忍住呕吐的冲动,将女护工的一条手臂抬了起来抗在肩上,单手搂住了她的腰。 顿时,干净整洁的白大褂便染上了脓液与血污。 这具尸体的关节已经散架,腐烂的皮肉软和得跟蛇似的,肚皮下面胀着沼气,腰搂起来的手感软软乎乎,有些像填充了海绵的地摊款毛绒玩具。 这要真的是个毛绒玩具就好了。 黎易压低呼吸走在前面顺着楼梯往上走。身后两个夏凉安,一个为他撑着伞,另一个则和荣丽媛合力抬起了另一具女尸,跟在后面一起上楼。 老旧的公寓依然安静,空荡荡的楼道里回荡着几人的脚步声,嗒嗒作响。 黎易渐渐从刺鼻的恶臭中缓过神来,面无表情看着前方的台阶。 夏凉安专心为他撑着伞,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调整伞面角度上,时而环视四周,观察周边的情况。 荣丽媛的脸色很差,这位生活优渥、终日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哪里干过搬尸的行当,无论是精神的不安、还是生理的恐惧,都让她饱受折磨。但在生命威胁之下,她强行约束住了自己。 撑着伞的夏凉安忽然回过头,与荣丽媛身边抬着尸体的自己对视一眼,脸上出现了少许疑惑的情绪。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此时此刻的环境有些违和的感觉。 这种感觉没有来源,或者说她没找到来源。 为什么会这么违和呢?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夏凉安有些苦恼。 作为一名“授格者”,她对自己的观察力和直觉都有足够的信心,她很确定自己现在感受到的违和感并不是错觉,但却一直找不到,具体是哪里违和? 抱着这样的苦恼,夏凉安陪黎易一路步行上到了落叶公寓的第五层,接着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钥匙串来,打开顶楼的保险门。 开门之前,夏凉安先把伞横在了身前。 门外,是一片开阔的天台,水泥地上堆着一些积绿的青苔。 天台一角似乎堆放着什么东西,用防水布盖着。黎易走出门放下手中的尸体,与夏凉安一道走近前去揭开防水布,发现下面盖着的是一台烧烤架和大半袋木炭。 “看来院里的护工偶尔会来顶楼吃烧烤啊,真好。”黎易轻声道。 夏凉安轻轻哼了声:“我都没吃过烧烤。” “一次都没吃过?”黎易有些疑惑。 “没有啦。”夏凉安的腮帮子微微鼓了起来:“妈妈说烧烤上火,不让我吃。” 黎易脸上的疑惑更深了:“你不是说你妈妈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吗?” “对啊。”夏凉安眨眨眼,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吗?” 小时候你妈跟你说吃烧烤上火,所以你到现在都没吃过一次烧烤……娘嘞。 黎易本想吐槽这是什么鬼硬核听妈妈的话,但转念一想,如果是夏凉安的话,倒也正常。 两人身后,穿着白大褂和夏凉安和荣丽媛也从门内出来了,两人一起把手中的尸体与黎易搬上来的女尸堆放在了一起,显得有些吃力。 黎易在烧烤架里边找了一圈,没找到点火工具,看来只能去仓库里碰碰运气了。实在不行就拆只手机用电池搞,动手能力强的男生倒是不担心这个。 “走吧,该去搬其他尸体了。”黎易拎起蛇皮袋,将这半袋子木炭丢在了两具尸体旁边:“我们先把公寓楼里的死尸全部清掉,散落在庭院里的先放放再说。” “好。” 夏凉安脚步轻快地跟着他下了楼,回眸一看,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清澈而透亮,一点也不像是会盖在落叶公寓头顶的天空。 经过一晚上的“存入”,她在怀表里的时间余额宽裕了很多,所以这个夏凉安可以存在很久,可以陪黎易给他打很久的下手。 黎易与夏凉安下楼之后,荣丽媛仍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休息了很久,才终于缓过来,皱着眉爬起身,与站在旁边为她撑着伞等待多时的夏凉安一起往门的方向走去。 “阿姨你好弱,力气比我都小哦。” 夏凉安牵着荣丽媛的手,和她一起下台阶:“我的妈妈和阿姨你差不多岁,但是她经常做家务,所以连那种大桶的桶装水也能抱起来……阿姨你不做家务吗?” 荣丽媛不知如何作答,愣了几秒才苦笑一声:“我丈夫请了很多佣人在家里,他们把事情都打理得很好,所以我不用做什么家务。” “这样啊。”夏凉安轻咬拇指,不知道在想什么:“所以阿姨平时就是普通的上班工作吗?” “也不上班……”看着她娇俏的脸蛋,荣丽媛忽然莫名心虚。 “诶——”夏凉安被她的回答惊到了,满脸的不可置信:“不做家务,也不工作,那阿姨平时在家里做什么呢?” 相夫教子、混吃等死……荣丽媛这时难得有了一次吐槽精神。 但从小的教养并不允许她说出这样的话,于是荣丽媛一边下楼梯,在心里组织好了语言: “你年纪还小,不懂我这种出身的女人,其实是没什么自由可言的。我跟丈夫之间是没有感情基础的家族联姻,比起工作或是你说的家务,我的价值实际上就是我本身。 是‘姜夜寒的的妻子’这个身份。 我什么都不做,只是作为他的妻子在家里坐着,就已经完成了两边长辈对我的所有期望。” 说到最后,荣丽媛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些无可奈何与轻松: “而如果我闲不住,试着去插手他的事业,反而会弄巧成拙,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防备与警惕。” 以她的身份与位置,最该做的事情其实就是什么都不做。安安分分地当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花瓶、一个……木偶。 夏凉安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大大的疑惑。 以她不大的世界观与单薄的见识,显然无法理解这种复杂的事情,她只觉得漂亮阿姨好幸福,居然什么都不用做就有饭吃、有好看的衣服穿。 第38章 第四人 早晨七八点的阳光正好,就是这儿的人人不太敢照。 落叶公寓的占地面积很大,房间众多,但零星散布在各个楼层里的尸体却并不多,一排排一列列的屋子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住在里面的人很显然在鬼杀人的案件爆发之前就搬走了,留下来的就只有爱下棋的顾老先生和他的几位老友,以及有限的几位护工和保健医师。 逐层搬运尸体的过程中,萦绕在夏凉安心头的那种古怪的违和感始终没有消失,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显得越发古怪。 “最后一个。”黎易架着一个高大男人的尸体走出门,将他也丢在了已经颇具规模的尸堆之上:“第3、4、5层楼的尸体,全部都在这里了。” 夏凉安点点头:“第1、2层也差不多都搬出来了,尸体堆在公寓正门前面的操场上。我现在在开最后几个房间的门,很快就能结束,” 为了效率,黎易将公寓的五层楼分成了上下两部分,层数较多的上半部分由他清理。下半部分则是交给了夏凉安和荣丽媛,奈何荣丽媛的体能甚至比夏凉安这个小姑娘还要差,夏凉安干脆多取了一些时间,让几个自己一起合作干起活来反而还比较快。 然而就这样还是比黎易慢了些,这家伙的体能根本就是怪物嘛。 黎易脱下白大褂将其随手丢在了散发出恶臭的尸堆之上,拍拍衣摆,试图尽量散掉身上残留的气味:“走吧,我们地下室的仓库里拿柴油跟点火的东西。” 夏凉安仍对自己先前感觉到的违和感耿耿于怀,她没急着走而是稍微思索了会儿,接着问道:“黎易,你有没有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怎么了?”黎易回过头来:“你发现什么了吗?” 夏凉安点点头:“其实从刚上楼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我们身边有一种不太好描述的,怎么说呢?‘违和’的感觉,好像四周多了些什么,又像是少了点什么,具体是什么我还没发现,但总之就是很奇怪。” 她捏着下巴作思考状,一副很苦恼的样子:“黎易你有类似的感觉吗?” “少了点什么?”黎易微微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我大概有点头绪,但不确定……你看那边。” “你真的知道?”夏凉安惊讶地转过头朝他指向的方向看去: 眼前是一片清朗的天空,天台上堆放着十数具高度腐败的尸体,堆成了一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什么哦。”夏凉安愈发不解地看着黎易的眼睛:“你是让我看什么?” “看影子。”黎易淡淡道。 夏凉安猛地一怔,几乎是立刻就重新把头转了回去,视线投向了堆积在一起的死尸。 天空依然澄净,墙角的不锈钢烧烤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夏凉安举着伞,在地上投下一个大大的圆形影子。但堆放在天台中央的那些尸体,没有影子。 之前与黎易和荣丽媛一起搬运尸体时看到的的画面飞速闪过脑海,夏凉安顿时明白了自己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他们搬动的每一具尸体,都没有影子。 这样明显的事情本该很容易被注意到才对,但他们是撑着伞在搬尸,夏凉安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了伞上面,注意不让自己和黎易的影子出现在伞外面,每当黎易搬起尸体的时候,夏凉安就已经提前用伞把他和尸体一起遮在了更大的影子下面。 “原来是这样……可是为什么这些尸体会没有影子?”夏凉安又有了新的疑惑:“难道是因为他们死于被鬼踩到影子吗?” 她还记得自己之前就是被鬼踩住影子踩死的。 她原先只知道被鬼踩住影子的人会因此直接死亡,现在看来不仅如此,死于被鬼踩影的人的影子也会消失。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或许吧,但那我就不清楚了。”黎易轻轻拍了拍夏凉安的肩膀:“走了。” “哦。” 两个人撑着伞下了楼。 接下来的事情便再没什么波折,荣丽媛忍着恶心提前通过搜尸的方式在几个男人的口袋里找到了他们生前抽烟用的打火机。 黎易在地下室的备用柴油发电机旁边拎了两桶油出来,在一楼广场的尸堆上面淋了一桶,上面还堆着几个夏凉安一起收集来的废旧木材和枯枝干叶。 “夏凉安,你留一个自己在这,我们去点顶楼的火。”黎易将空了的油桶扔进尸堆,说道:“我们上楼后,你就点火。” “好喔。”她当然没意见。 时间所剩不多的夏凉安站在公寓大门口,目送着自己和荣丽媛黎易三个人一起上楼。 随后,她撑着伞走出门,将点着的打火机轻轻凑近了覆盖着浸透柴油的易燃物的尸堆中。 顿时,升腾而起的火蛇吞噬了视线。 “点完这两堆火之后,落叶公寓里的尸体应该就全部清完了。”荣丽媛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些轻松。尸体被烧毁意味着鬼的载体的减少,在这种地方,安全的提升总是值得欣喜的。 黎易却没有让她轻松太久:“倒也不是全部。二楼的24号房间里还锁着一具尸体,鬼也在那里面。” 荣丽媛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怪不得夏凉安之前不让我打开那个房间。” “当然不能打开,里面有鬼啊。”夏凉安理所当然的表情。 一楼的楼梯很快就走到了尽头,三人上到二楼。 因为之前黎易提到鬼就关在这一层,一上楼,荣丽媛便下意识地往24号房的方向望了一眼,带着一些担忧。 “阿姨你在担心鬼会跑出来吗?”夏凉安看出了她的疑惑,安慰道:“其实不用担心,鬼是依照规则运行的,这只鬼是瞎的,只要没有活人的影子,它就不会有行动的条件,自然也出不了那个房间。” “嗯,谢谢你…”荣丽媛轻轻点头。 咚! 她的话音还未落,便被一声沉闷的响声打断,仿佛是谁故意在拆台。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24号房。” 黎易的神色凝重,但却没有惊慌。 判断出声音的来源后,他立刻扫视了一圈周边的地面,确认三个人的影子都没有露在外面之后便一手拉住脸色苍白的荣丽媛,一手抓住握着伞柄的夏凉安的手,三人一起靠在了墙边。 咚! 又是一声响声从24号房的方向传来,但却不是黎易和夏凉安所熟悉的鬼跳跃的声音,倒更像是谁在房间里面从内往外撞门。 那个谁就是鬼了。 “我,我们,不跑吗?”荣丽媛微微发抖的手掌死死握着黎易的手。 “藏好你的影子就不用怕,那只鬼看不见活人。”黎易低声道:“我们现在的位置在走廊灯的正下方,即使鬼出来后打开了灯,从上往下直射的灯光也绕不过伞,我们不会暴露。” “嗯……”荣丽媛的心底仍有些忐忑,但还是选择了信任黎易的话。 走廊的另一边,撞门的咚咚声仍在不断响起。 比起荣丽媛此刻的惊慌失措,黎易的心里则在思考别的事情。 “鬼在房间里撞门,它想出来。但我们几个人搬尸的时候都很谨慎,宁可放低些效率也要优先保证藏好自己的影子,从没有暴露过…… 没有影子,缺少行动条件的鬼为什么会做出撞门这种举动?即使是它之前开灯找我,也是因为我的影子短暂暴露过,让鬼锁定了我的大致位置……” 黎易短暂思索一番,微微转过头,与身旁的夏凉安四目相对。 夏凉安似乎也和他想到了同一处去。 “庭院里还有其他人,是他的影子吸引了鬼。” 第39章 跟踪 随着门栓结构和木纤维断裂的牙酸声响,门开了。 24号房的门板朝外轰然倒下,在地上发出一声啪!的一声巨响,紧随其后的便是一股随风飘来的、带着死意的腐败气息。荣丽媛的肩膀微微颤抖,双腿发软地靠在黎易身边的墙上,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实际上在这只瞎鬼面前发不发出声音都没差,但这样好歹有个心理安慰。 咚! 一具身形扭曲,上半身鲜血淋漓的老尸从门内跳了出来。 与之前黎易见到的顾老先生不同,它的半边身体已经快散架了,肩关节有脱落的迹象,只剩外层的皮肉相连,将一条手臂吊儿郎当地挂在身边随着跳跃的动作晃啊晃,看来是方才撞门时撞断的。 老人的身材瘦小而干瘪,拖在脚下的影子却呈现出不符合他体型的庞大狰狞,漆黑而阴沉,犹如一只匍匐在地的恶鬼。 走廊外有和煦的阳光照射进来,却没有为直面厉鬼的三人带来一丝暖意。 咚! 黎易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从走廊另一头跳向这边的鬼,低声道:“夏凉安,你和阿姨带着油桶和打火机去顶楼,现在鬼已经脱困了,尽快把尸体烧掉,以免节外生枝。” “我知道了。”夏凉安斜着脑袋看着他:“那你去做什么?” “我去跟踪这只鬼。”黎易的声音很轻,但身旁的两人都清楚地听到了。 在厉鬼脱困的短暂时间里,黎易便想到了很多种可能性。 他收到信时,收信单时上除自己在外一共有6名收信人,黎易到现在为止总共见过其中4位,也就是说除了在列车上触犯忌讳而被白色怪手拖走的那人之外,还有一位收信人完全没有露过面。 那么现在吸引鬼的就是那位一直没有露面的神秘收信人么? 这是一个可能,换种思路的话或者还有其他什么人进入了庭院,毕竟这里不是什么封闭的游戏副本,而是2006年的雍京郊外,也许是这个时间的“原住民”来了也说不定。 即使将上面的这些可能性摒弃不谈,黎易其实还有一个更加疯狂的想法,只是那没有依凭,暂时只是个猜测。 要验证这个猜测,就要亲自跟在鬼的身后,亲眼看看到底是谁吸引了它。 夏凉安想了想,缓缓点头:“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陪你一起。” 黎易没有意见:“那你多留一些时间在这里照应着荣阿姨。” 荣丽媛全程都没有弄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理解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将要去跟踪一只真正的厉鬼,甚至连夏凉安都要和他一起去……这是何等疯狂的举动。 她正满头雾水时,鬼跳得更近了。 骨架扭曲破烂的老尸咚咚跳到了楼梯口,与靠墙站着的三人直线距离不到三米。与浓重的血腥味一起弥漫过来的还有那只在“诡异”中出现过的,人只要经历过一次就毕生不会忘记的阴森寒意,如同寒风钻进骨髓,将灵魂都冻得发僵。 荣丽媛只觉胸腔发闷,心脏的跳动都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血液宛如凝固。 黎易倒是习惯了与鬼近距离贴贴,没什么不良反应。 咚! 鬼跳下了楼梯。缺少行动条件的鬼完全无视了近在咫尺的三个活人,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跳下楼梯,往一楼大厅的门口处跳去。 随着鬼的离开,那令人窒息的恐怖压迫也随之慢慢淡去, “太好了,它真的没发现我们……”荣丽媛刚在心里松一口气,忽然,她的面前突兀出现了几条模糊的线条,似乎有谁拿着几支无形的画笔在空气中作画。 只是眨眼功夫,一个容颜明丽的活泼少女便被画了出来。 荣丽媛的身旁,黎易与原本的夏凉安两人各撑着一把伞脚步匆匆向楼下走去,将原本提着的柴油桶留在了原地。 “快点,不要跟丢了。” “知道啦,拿着伞跑很容易摔跤的……” 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下,荣丽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没想到黎易行动前完全没有象征性得征求一下她意见的意思,也没有给她考虑的余地,留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去。 以她矜贵的身份和超然的社会地位,这样被无视的感觉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品尝过了。 刚被“画”出来的夏凉安双手抱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神色复杂的荣丽媛:“阿姨,我们一起把油桶抬上去吧,楼顶的尸体还没烧掉呢。” “啊,好……”她连忙反应过来。 随后,荣丽媛眼带担忧地看向地上的油桶,有些发愁。 这玩意黎易提起来跟拎个西瓜似的根本不费力,但那是因为他身体健硕有锻炼,换成两个没什么力气的女生的话就另说了…… 微凉的风吹过庭院,一片尘土飞扬。 黎易单手握着伞柄的上半部分在鹅卵石小路上健步如飞地奔跑,体力薄弱的夏凉安被他远远甩在了后面。 昨天晚上受限于照明和视野,落叶公寓外的这片庭院给黎易的印象一直是一片单调的漆黑,一直到现在方才能看清它的全貌。 与曾医师所说的并无二致,这儿的确是照着避暑山庄那样的旅游景点而兴建的工程。 这里的水循环系统十分发达,一条条水渠纵横交错却又井然有序,像蛛网一样蔓延了整个庭院,里面有活水源源不断地流动着,带来勃勃生机,也不知道源头在哪里。 咚! 一具老尸跳过水渠,朝庭院正门的方向大步跳去。 鬼的移动速度非常快,每一跳的高度和跨度都超过了两米,而且跳跃频率极高。黎易只有全力冲刺才能勉强跟上一小段,正常跑步只会被越拉越远。 “不行,再快下去的话会没法保证自身影子的安全……”黎易大步奔跑着,这是他能维持的最快速度了,但老人瘦小的身影依然在在视线中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鬼一路带着他绕着落叶公寓转了半圈,来到了庭院正门的方向,吸引它的人就在这个方向。 黎易不敢冒着暴露的风险继续加快速度,便不再试图追上,缓下脚步来等后面的夏凉安。 等待的短暂间隙里,黎易看见身后的公寓顶楼已经冒起了烟火,这时不必谁多说什么,天台上的尸体已经被点燃了。至少是个好消息。 好一会儿后,夏凉安才姗姗赶上,运动过度之后抱着伞蹲在黎易屁股后面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黎易你跑好快,我,我跟不上了……” 努力调整完呼吸,夏凉安勉强站了起来:“欸?鬼呢?它,它哪里去了?” “跟丢了。”黎易啧了一声道。 人跟踪鬼本来就很离谱了,还跟丢了…… 夏凉安有些失望地摸着自己的胸脯给自己顺气:“我们往前找找看吧,庭院就这么点大,鬼跑不到哪儿去。” 黎易自然明白她说的,等夏凉安捋顺气之后便再次出发,两人一起朝鬼消失的方向小跑过去。 此时的位置离庭院正门已经不远,再往前一些,便能看到正对着大门的迎宾大道。 宽敞的路面比后门的鹅卵石小路要气派很多,大道两旁整整齐齐种着两排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的样子应该是柚子之类的。 “黎易你看,鬼果然没走远。”夏凉安的声音带着欣喜在身边响起:“它停在那里了。” 不必她提醒,黎易远远地便已经发现了那个站在柚子树下一动不动的老人身影: 瘦小、扭曲、骨架几乎散了架,正是被厉鬼寄生的顾老先生。 第40章 傀儡师 迎宾大道两侧的柚子树十分高大,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浓密树冠在阳光下投下一片郁郁葱葱的影子,鬼就站在树荫之下,面朝着大门的方向一动不动。 鬼在这里,但是引来鬼的人呢? 黎易和夏凉安对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两人一道撑着伞来到了迎宾大道的右侧。 视野一片开阔,除了种在路边的树木和灌木之外,较近的建筑物便只有不远处人工河上的的仿古风竹凉亭,以及设置在迎宾大道左侧的正门门卫室。 黎易目光所及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影,但鬼不会无缘无故来到这里,既然它来了,这里就一定是有人的。 “鬼面朝的方向是门口,吸引它的人在门外么?”黎易心中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由于来到了树荫下,不用再时刻撑着伞,于是夏凉安放下伞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往门口望去。 鬼也在看着那个方向,只不过距离实在太远,她没能看清什么东西,踮脚踮了个寂寞。 “我们走近一些吧。” “走吧。” 黎易与夏凉安一起顺着迎宾大道往前走,随着距离的拉近,那站在树荫下的瘦小人影也越发清楚。 鬼依然在那里,僵硬的身体一动不动像是一具石膏像,扭曲的骨架被风吹得微微摇晃,似乎随时就要倾倒下去的样子,老人脸上干瘪的血肉莲花似乎也变得更加枯败了。 看着这一幕,黎易莫名想起了昨晚,他刚把夏凉安从墙外抱进来时的遭遇。 那时他们两个并肩坐在墙边的草地上还沉浸在无法抑制的悲伤情绪里哭哭啼啼,本以为万事皆休,当时的鬼却和现在一样站在了树荫下,一动不动。 现在的黎易已经明白,鬼停下行动的原因是自己与夏凉安当时都恰好坐在了围墙的阴影下面,阴差阳错地避开了它的行动规律。 但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两次鬼都停在了树荫下?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 黎易隐隐意识到这或许是个很重要的信息,但藏在表象背后的谜题却并不是那么容易解开。 正当他思考时,身旁的夏凉安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子:“黎易,快看门边,那里有人。” 黎易顿时停下思绪,循声望向迎宾大道的尽头,果真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不怎真实的人影就站在门口,不过距离太远,以黎易的视力也只能勉强分辨出那的确是一个人的的身体轮廓。 “那个人是谁?”黎易喃喃自语。 “看不清哦。”夏凉安轻声接话。 黎易一边撑着伞往前走,目光一转,对她问道:“你觉得那应该是谁?” “不知道,不过不大可能是活着的人。”夏凉左手伸出一根食指,将耳鬓的发丝绕了一圈圈的:“你想哦,围墙外面沉积着那么多记忆,没有人能在那样的环境下活下来的,即使是升格者也待不了太久。” 事实上即使是只在门外呆了不到半小时的荣丽媛,能活下来就已经让她大呼异学奇迹了。 黎易对她的解释表示赞同,他是亲身经历过被记忆洪流冲刷精神的,几分钟的功夫差点没把他搞疯,如果真有人能在这种环境下坚持一晚上——那真的是人? 两人继续往大门的方向走去,走过一段距离后,门边的人影变得清晰了少许,黎易这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单手将手机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你做什么?”夏凉安好奇地探过头来看。 “拍照……”黎易解开屏幕锁打开相机,让镜头对准大门的方向,将站在大门口的那个人影对焦在画面中央,随后,双指放大。 夏凉安咦?了一声:“原来手机还能当望远镜用吗。” 黎易一时语塞,他意识到夏凉安可能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憨。 一边放大画面,黎易一边无可奈何地说道:“别告诉我你没用手机拍过照。” “其实是没用过手机啦。”夏凉安捏着自己的下巴说道:“我从小就很少接触电子产品,因为小时候妈妈对我说过,有一群升格者在满世界找她,想要抢走她的能力。后来妈妈把她的能力封在了这个怀表里,让我保护好……” 黎易倒是能理解这个怀表的价值,的确是会引来垂涎的东西,于是接着问道:“那群升格者的势力这么大么?只要你接触了电子产品就会被抓到?” “是啊……妈妈说有一个在升格者圈子里代号叫‘傀儡师’的强大升格者也在追踪她,傀儡师的能力是把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他的傀儡,从身体到心智,都完全受他掌控,是非常非常恐怖的能力。” 夏凉安想了想,又强调道:“傀儡师的傀儡非常多,遍布各行各业的重要位置,织成了一张信息大网,只要可疑的身份信息出现在网上,就不可能不被他的傀儡察觉,所以我到现在都没有身份证。” “这样么……”黎易轻咬下唇,若有所思。 换做以前的他是决计不可能接触到这种层面的事情的,就算知道了也不可能会当真:一个代号为傀儡师的,可以操纵他人心智的幕后黑手,在暗处掌控着社会的一角……这根本就是小说情节。 要不是在列车上亲眼见识过诸多诡异,亲眼见到夏凉安那匪夷所思的存储时间,黎易只怕会把她的这番话当做中二病的意淫。 黎易略微平复复杂的情绪,将目光投向手机屏幕,上面的画面已经放大到极限了。 身旁,夏凉安仍在小声低语: “傀儡师的能力非常诡异,他是升格者圈子里很老牌的前辈了,与他接触过的升格者也不在少数,但至今没有人搞清楚他将别人变成傀儡的原理,更不要说逆推他的弱点,甚至直到今天,也没有人确定傀儡师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咦?黎易你在听吗?” 黎易像是完全没听见她说话似的忽然停下了脚步,双眼死死盯着已经在手机屏幕上放大到极限以至于有些模糊,能看出像素点的画面。 夏凉安探头看去,只见因为黎易的呼吸而微微晃动的画面中央是几根粗大的黑铁门栏,上面挂着同样大号的铁链和锁。 而在锁的后面,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身影。 他的身材匀称,有些微一点点中年男人的发福,隐约能从模糊的像素中分辨出他的左手还戴着一只铜黄色的手表。 他站在门口,似乎也已经注意到了正在朝门口靠近的两人,夏凉安看见屏幕中的人抬起一只手大幅度地挥舞了起来,在跟他们打招呼。 黎易关掉手机随手塞进口袋里,抬起头望向了大门的方向。 失去摄像头的放大,在这个距离眺望门外只能勉强看到一道人影正朝着这边挥舞手臂。 “梅友乾……” 黎易深吸一口气:“我要过去看看。” 虽然夏凉安方才跟他说过了能在墙外待过一夜的几乎不可能是活人,活人的精神体不可能长时间承受记忆洪流的冲刷,更何况梅友乾在外面待了一整晚。 但此刻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并且疑似还保有生命和理智地朝这边挥手,黎易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确认一下情况。 第41章 死或生 落叶公寓的顶层飘着灰黑的浓烟,尸堆上的火烧得正旺,风一吹就散发出尸体烧焦的焦臭味。 夏凉安与荣丽媛并肩坐在房檐下,身旁堆放着上楼途中搬上来的一些小型木质家具,两人守在火堆边时不时往里面丢一只板凳或是椅子。凭心而论其实整个的家具不太便于燃烧,拆成散木头了再丢进去会好些,不过她们没那个力气去拆。 荣丽媛精致的礼裙裙摆上沾上了些灰垢,头发也散了,憔悴的神情显得有些狼狈。 夏凉安手里拎着一个小凳子正打算丢进火里,林丢出去时她的动作却忽然顿了一下,好像看到了什么似的哎?了一声。 “你怎么了?”荣丽媛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夏凉安摇摇头说了句没什么,便将手里的小凳子丢了出去,惊出一片乱飞的火星。 “阿姨……”她回过头来:“我们见到梅大叔了。” “梅大叔?”荣丽媛一下没反应过来,随后才意识到夏凉安的年纪真的很小,甚至比自己的女儿惜君还要小几岁,的确是管梅友乾和她喊叔叔阿姨的年纪。 “你是说梅友乾?他不是应该死了吗……他在这里?” 死去的人突然出现让荣丽媛神经紧张地左顾右盼起来想要找到梅友乾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夏凉安见状摇了摇头:“不是这里的我,是和黎易一起去跟踪鬼的我,我和黎易看到了梅大叔。” 荣丽媛皱了皱眉,总算理解了不同的夏凉安之间的意识似乎是共享的,此刻只听得夏凉安的语气幽幽,带着淡淡的怨气,似乎在埋怨着什么:“黎易不听我劝,明明很危险,明明是坏人……” 看着她一副委委屈屈受了气似的的模样嘟囔着听不懂的话,荣丽媛产生了自己或许和对方不在一个频道上的感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 迎宾大道旁的柚子树下,夏凉安拽住了黎易的手:“很危险,不要去。” “怎么?”黎易皱了皱眉,大概猜到了她规劝自己的原因是什么,遂解释道:“我知道你在担心梅友乾已经死了,站在门口堆着我们招手的是出现了某种诡异变化的他的尸体……但实际上,他活着的概率其实很大。” 说着,他抬手指了指远处站在树荫下的鬼:“不出意外的话,鬼就是被他的影子吸引过来的,如果他真的已经死了的话,鬼没理由要来杀他。” “尸体也是有影子的。”夏凉安对他用鬼来反向佐证反驳道:“我们还不能确定鬼只会被活人的影子吸引吧。” 黎易轻笑一声:“你忘了一个人——柳永康。柳永康就死在后门的门沿边上,如果尸体的影子也能吸引鬼的话,它早就该被吸引到后门了,而不是被我锁在房间里安静一夜,现在才跑出来。” 所以他才有把握说梅友乾其实很大概率上没有死。 逻辑上一时说不过他,夏凉安拽住他袖子的手拽得更紧了:“不是的,黎易,实际上梅大叔的死活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因为他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很危险,我不想你去靠近他。” 说着,她抬头看了眼大门外朝这边挥舞手臂的人影,低声道:“倒不如说,活着的他其实比死后被未知的诡异影响了的尸体还要危险。” “……”黎易顿感奇怪:“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可以。”夏凉安仍是拽着他的袖子:“但是我告诉你之后,你不要去冒险。” 黎易点头:“只要你能说服我。” 夏凉安深吸一口气:“活人是没办法在墙外待太久的,因为有太多记忆堆积在土地中,太多的情绪飘荡在晚风里,没人能承受得住被那种程度的精神洪流冲击意识。” “但这种精神冲击并不是不可避免的,你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过的话吗?” 黎易眼神略凝,回忆起了夏凉安当时对他解释的说辞: “这些埋葬在土地中、沉积在历史里的记忆碎片,像逐火的蛾子一样追逐着被活人的精神体,逼疯了一个又一个走上升格之路的升格者。” “没错,记忆也好,情绪也好,其实都只针对活人。”夏凉安说道: “如果一个人在无数记忆组成的深海中待过一整晚,要么他已经死了,死人的精神体本就已经崩溃,自然不会再有情绪波动,也不怕被‘海浪’冲刷。 “要么就是——他让这片土地认为他死了。” “你是说,欺骗规则?”黎易对这种操作并不陌生,他自己就做过同款,在列车上时让荣丽媛拿着夏聆鱼的车票冒充死者,违反规则去窥视窗外。 等等……车票。 黎易神情一滞,他想到了一件事情。 夏凉安微微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如果有人带着死人的车票,他其实就不会被记忆冲刷脑海,在墙外待过一整晚自然也不在话下。” 至此,黎易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夏凉安会说活着的梅友乾会比死了更危险。 “梅友乾在墙外呆了一整晚,正常情况下应该早就死了。而如果他还活着,就说明他的手中拿着一张属于死人的车票。”夏凉安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那么那个死人是谁?” 黎易点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 梅友乾的车票上写的就是他自己的名字,黎易刚上车的时候就亲眼看到过了,夏凉安与柳永康也都看过。 在每个收信人都只会收到一封信,拿到一张车票的情况下,梅友乾是从那里拿到的第二张车票? 结果非常显而易见:另一名收信人。 黎易之前还一直在疑惑,七名收信人除了违反规则被白色怪手拖走的那个之外还是少了一个,少的那个去哪了?而现在,他似乎得到了答案。 “所以,夏凉安你在自己的车票上写你妈妈的名字也是为了这个对吗?”黎易问道:“你早就知道,我们下车之后就会沉入无数记忆淤积而成的‘深海’,所以提前准备了死人的车票用以应对。” 夏凉安点点头,没有否认。 那我弄丢了你妈妈的车票真是抱歉啊……那张车票原来比想象中更重要。 黎易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大门,门下的人影已经停止了挥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脑中思绪翻涌,很快就将许多先前无法理解的碎片信息串联在了一起: 梅友乾不是自己这样的小白,他事先就知道一些升格列车的情报,他是带着某种目的上车的。 他很可能也知道夏凉安所知的信息,知道入夜之后如果还没有及时进入庭院内,得不到围墙的庇护就会遭遇到无数记忆与情绪的冲刷。 “也就是说,梅友乾完全有动机去杀死一名像我和柳永康、荣丽媛一样一无所知的收信人,取得一张死人的车票来应对意外状况。” 黎易心中喃喃自语:“而在我在门卫室里开灯引来鬼的时候,他选择离开也是为了明哲保身,他并不是必须要立刻进入庭院,自然可以更没有负担地无视我的死活。” 他转过头,看见夏凉安已经松开了拽着他袖子的手,乌黑澄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梅大叔要么是死人,要么是坏人,所以我不想你靠近他,我不想你遇到危险。” 第42章 筹码 有风吹过迎宾大道,将少女的裙摆吹得微微摇晃。 夏凉安的表情一脸严肃,一副“你必须要听我的”强硬样子,只是她这张还有些孩子气的秀气脸蛋实在是没法让黎易感觉到半点强硬的感觉,甚至有些想笑。 往大门的方向望去,鬼依然站在树下,大门外的人影若隐若现,已经不在朝这边挥手了。 “我知道了。”黎易苦笑着摇摇头:“我不去就是了。” 顿时,桃花一样的明丽笑容从夏凉安脸上绽放开来,盲人都能看得出来她现在很是开心。这应该是黎易自见到她以来看到的,夏凉安最明显的一次情绪表达了……在墙外哭的时候不算。 为什么我听她话会让她这么开心呢?黎易有些搞不明白。 暂且将没头没尾的感慨抛却一边,黎易看着夏凉安满是笑意的脸蛋,接着说道:“梅友乾在我刚上列车时告诉了我一些信息和忌讳,那些信息救了我一命。受人恩惠自当报答,所以我一直想找机会回报他的帮助,这是我父亲一直以来对我的家教,也是我为人处事的原则。 ……不过你说服我了,如果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那么我就不会不再尝试去帮梅友乾什么。” 夏凉安点点头。 黎易说这话的时候多少有些心虚,因为他其实没什么立场去指责梅友乾杀死其他收信人获取死者车票用以给自己保命的行为——他自己也对荣丽媛干过差不多的事情。 要说两者的区别,大致是他把荣丽媛当工具人用之前先救了对方一命?嘛,五十步笑百步…… “虽然已经决定不去帮梅友乾,但我们依然需要搞清楚他现在是死是活,需要多掌握一些信息。”黎易又补充道。 “我去看看就好了,我可以去死的,所以有危险也不要紧。”夏凉安将手中的伞放在树荫下,自己挤到了黎易身边。 当下,有线条在空气中勾勒出来,在树荫下画成了另一个她。 “你有多少时间?” “十五分钟,足够我去门口看看了。”夏凉安一边回答,弯腰捡起了放在树荫下的伞:“我走啦。” 她撑起伞,脚步轻灵地出了树荫,朝大门的方向快步跑去。 夏凉安撑着伞跑远后,黎易才带着留在他身旁的夏凉安本人从柚子树下走出,远远地跟了上去。 背后的落叶公寓顶楼已经不再有烟气冒出,尸体已经烧完了。 荣丽媛拢着裙摆坐在屋檐下,眼神古怪地看着刚才还一副受了气的委屈模样的夏凉安毫无预兆地突然笑了起来,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这会儿又像是地主家的傻女儿了。 “你在笑什么啊?”荣丽媛忍不住问。 “黎易他答应不去帮梅大叔了。”夏凉安笑着回答。 “这样啊……”本就满头雾水的荣丽媛觉得萦绕在自己脑袋周围的雾气似乎更浓了一些。 心情大好的夏凉安并没有在意荣丽媛的疑惑,在她的眼中,一棵茂盛的柚子树已经占满了视野。 一具干瘪瘦小的老尸正在站在树荫下,脸上的血肉外翻呈莲花状,身上的创口往外滴落着腐臭的尸水。 这是一只没有触发杀人条件的恶鬼,安静得就像是一具平平无奇的,普通的尸体。 夏凉安双手握着伞柄缓下脚步,打量着被鬼踩在脚下的树荫,心中有些好奇。 她此时和黎易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为什么这只鬼喜欢站在树荫下?昨天晚上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么? 然而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夏凉安果断放弃,转而将目光投向已经不远了的大门。 一人一鬼,一起看向门外。 站在这个距离已经能较为清楚地看清大门外的情况,站在门外的的确是梅友乾本人不错,夏凉安甚至觉得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些疏离与冷漠……以及警惕。 坏大叔,你是猜到我们已经知道你做了什么了吗?夏凉安朝大门的方向作了个鬼脸,将树荫下的鬼甩在身后,继续往前跑去。 剩下的时间和路程都已经不多,夏凉安很快就来到了门前,撑着伞缓步靠近站在门外的梅友乾。 梅友乾此时没有什么反应,他看了看不远处树下站着的鬼,又将视线停留在夏凉安手中的伞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大叔,你还活着吗?” 夏凉安来到门边,隔着栏杆轻声发问。 梅友乾一愣,显然是没想到这无厘头的发展,他顿了两秒钟才开口道:“当然还活着,黎易呢?他为什么躲在后面,而是让你过来?” 夏凉安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撑着伞的少女动作轻柔地将手里的伞收合了起来抱在怀里,身体微微前倾,声音空灵:“大叔,你是升格者对吧?” 轻轻柔柔的一句话,像是一块巨石砸进了梅友乾心中深邃无波的古井。 “不要用问题回答问句,你为什么不回答先我前面的问题呢?”梅友乾很快就平复好了心境,脸上依旧没有半点情绪波动,让人找不到破绽。 夏凉安却摇了摇头:“你不说我也知道哦?对升格列车的具体情报有了解的,就只有升格者。 凡是乘坐过升格列车的人,要么死在了路上,要么成为升格者然后将一切秘密都烂在肚子里不对圈外人提起。大叔你知道应对记忆深海的方法,这代表着你不是第一次乘坐升格列车。” 说到这里,梅友乾的神色略微僵硬,夏凉安脸上的笑容依然清甜如花。 “能活着离开升格之路的人,不是升格者又是什么呢?”夏凉安抱着怀里的伞,眼睛眯了起来:“大叔你甚至还敢尝试第二次走升格之路,这说明你有其他人所没有的底气,是你的能力吗?我好好奇你的能力是什么,能让你这么有信心。” 梅友乾皱起了眉头:“我不会回答你的问题,让黎易来见我,我有话要对他说。” “黎易没这么笨啦,不会在不知道你的具体能力的情况下贸然靠近你这个危险分子的,或许你可以隔着铁门远距离杀人呢?谁知道。” 夏凉安回头看了一眼,黎易已经撑着伞走到了鬼所站着的树荫下,与她一起停在了那里,不知道在观察什么。 “大叔,我的时间不多了,你有话的话对我说就好了,我替你转告黎易,不要想着靠近他做什么手脚。”夏凉安淡淡说道。 她可以死很多次,但黎易一次都不能死,对待一个能力未知的升格者再谨慎都不为过。 梅友乾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也明白自己根本么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几秒钟后,他低声开口:“照你们刚才的表现,我猜你们应该已经掌握了庭院中的那只鬼的存在形式与行为规则——既然这样的话,替我转告黎易,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 “交易内容是什么?”夏凉安警惕了起来,心中决定如果是什么危险的事情她就直接瞒下来不告诉黎易。 梅友乾微微一笑:“我需要进入公寓等待信使,他想要成为升格者,我们存在合作的基础。” 夏凉安默默抱紧了怀中的伞:“你是说……” “告诉他,我可以帮他成为升格者,条件是:你们需要帮助我进入落叶公寓。” 第43章 东风 梅友乾的话音刚落,便看到眼前的少女对自己投来了愤怒的眼神。 他对夏凉安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语气平淡地接着说道:“我是抱着友好与善意提出的这个交易,你知道的,能活着离开升格之路的就只有升格者,而且黎易自己也需要……”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夏凉安出声打断了:“我会带他离开这条路,回到现实,所以黎易不需要成为升格者,也不需要你的交易。” 看着夏凉安认真的表情,梅友乾有些意外,随即呵呵一笑:“黎易想要成为升格者的原因可不止这么简单啊。原来他没告诉你具体原因么?呵呵……那你自己去问问他好了。” 夏凉安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啪嗒一声,一直她抱在怀里的伞掉在了地上,这个夏凉安凭空消失了。 梅友乾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下移,看着地上的雨伞,不知想到了什么:“这个能力,似乎有些眼熟?” 远处的柚子树下,黎易刚走到这里,两个人正和站在身边的老尸面面相觑。 看见门口的夏凉安已经消失,黎易收回了观察尸体的目光,转而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她询问道:“怎么样,梅友乾还活着么?” 夏凉安沉默片刻,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他还活着。” “这样啊…”她的回答并没有出乎黎易的预料,他转头远眺,梅友乾的身影仍站在门外。 梅友乾还活着,也就是说,缺少的那一个收信人的确死在他的手上。 “他不止活着,还向你提出了一个交易。”夏凉安说着,将双手环在了一起。 “什么交易?”黎易顿时来了兴致。 夏凉安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在那之前,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你问。”黎易的神色没什么异常。 夏凉安深吸一口气,凝声问:“你为什么想要成为升格者?” “这个啊……很简单,我想活下去。”黎易没有丝毫迟疑地即答。 夏凉安摇摇头:“这个答案太笼统了,再具体一些好吗?” 不管是为了得到力量保护自己,还是为了离开升格之路回到现实,都可以说是“为了活下去”,但以梅友乾刚才的态度来看,黎易应该还有别的原因没有告诉她。 “具体一些的话,就是为了治病吧。”黎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昨天……额,是今天。我今天刚查出来自己患了胃癌,癌变面积还挺大的,不出意外的话基本上可以去准备小盒子了。” 夏凉安睁大了眼睛:“怎,怎么会……” 黎易没有在意她惊讶的表情,语气依然轻快,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在列车上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只怀表存储时间的能力。在我的视角看来,你已经被清洁工杀死,但却又诡异地活生生出现在我眼前。 所以在知道升格者与异常能力的概念之后,我下意识觉得你的能力就是‘复活’。” 夏凉安轻咬嘴唇。她很清楚地知道,并不是。 “升格者的能力如此诡异莫测,连复活都能做到,区区病痛应该更加不在话下才对。‘成为升格者的话,或许就有可能摆脱癌症,继续活下去了。’——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说到这里,黎易的笑容没有变化,夏凉安却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些说不上来的别样的情绪,莫名觉得心里有些落寞。 “后来嘛,你也知道了,你告诉我你的能力并不是复活,而且你也不知道‘自我升格’具体要怎么做,你甚至连升格者都不是……所以我也断了这个念想。” 夏凉安默默抱紧了自己的胸口,低下了头。 “你怎么了?”黎易注意到她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梅大叔向你提出的交易就是:他可以帮你完成自我升格,成为升格者。”夏凉安低着头小声说道:“条件是你需要帮助他进入落叶公寓,他想要去往下一站的车票。” 黎易当场愣住了,和他一起愣住的还有站在旁边发呆的鬼。 他当即追问道:“细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凉安点点头,将自己与梅友乾的对话向黎易复述了一遍,包括她质问梅友乾是不是升格者、以及梅友乾猜测他们已经掌握了鬼的行为规则之后提出的交易内容。 黎易一言不发地听着,偶尔转过头看看站在身旁的鬼脸上长着的干瘪的血肉莲花。 他闭上双眼,细细咀嚼着夏凉安带回给他的信息:梅友乾很可能是一名已经走过一次升格之路的升格者,抱着某种目的第二次登上了列车,与夏凉安不同,他知道成为升格者的具体流程…… “怎么样,你要答应他,和他交易吗?”夏凉安轻声问道。 黎易睁开双眼,露出了释然的微笑:“我拒绝。” 夏凉安面露难色:“可是,黎易,我觉得你真的需要考虑一下这个交易。” 黎易一乐:“你希望我和梅友乾交易?你不是很不喜欢他么。” “我是不喜欢梅大叔,但我更希望你能活下去。”夏凉安说这话时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像只被欺负了的狸花猫:“妈妈去世之后,你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信任的人,我不想你死在升格之路上,病死也不想。 “虽然我的能力没有办法治愈疾病,但我曾经见过真正的,拥有‘不死’能力的升格者,如果你也能得到类似的能力的话,或许有可能……” “但是没必要了。”黎易摇头:“我不会和他交易。” “可,可是!”夏凉安立刻就急了。 “因为不用和他交易,我自己也可以完成自我升格。”趁她还没真的急起来,黎易连忙出声打断:“我哪有那么消极,我很热爱生命。” 夏凉安眨眨眼,满心疑惑:“可是我们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啊?” “是啊,的确不知道,但不知道就不会想了吗?”黎易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夏凉安的脑袋:“人长着大脑就是用来思考的,否则跟猴子有什么区别。” 夏凉安没有抗拒他的摸摸头,神情沮丧:“我想不出来……” “我大概能确定一个方向。”黎易收回了手,掌心还残存着温软的触感。 他转过头,看向站在树荫下发呆一动不动的鬼:“它就是方向。” 夏凉安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你的意思是……?” “还记得我之前问你普通人想要成为升格者需要怎么做的时候,你是怎样回答我的吗?”黎易问。 夏凉安沉吟片刻,将自己当时的回答复述了一遍:“妈妈以前对我说过,想要成为升格者,需要能够勘破规则的敏锐观察力与逻辑能力、将生死置之度外孤注一掷的觉悟、行走在刀尖之上的强大意志,以及,一点点运气。” 黎易笑了:“这是一句说了跟没说差不多的谜语,我当时被你气得拳头都硬了。” 夏凉安低下头:“对不起嘛…” “不用对不起,因为这个谜语已经被解开了。”黎易微笑注视着站在树荫下摇摇欲坠的瘦小老人: “夏凉安,你发现了吗?梅友乾对我提出交易的前提是:确认我已经掌握了这只鬼的行动规则。而你妈妈所列出的几个条件中也包含着‘勘破规则的敏锐观察力与逻辑能力’,这二者的共同点就在于:掌握规则。” “或许可以这么说,掌握了规则的我,实际上已经具备了完成‘自我升格’所必要的所有条件,只是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 第44章 铺垫 面前的老尸仍是腐朽不堪的样子,浑身散发出恶臭与刺骨的阴寒。 “虽然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但大方向已经确定了。”黎易的神色平静,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的双眼就像是两汪清澈的湖,这是他最清醒的状态,每一个脑细胞都保持着理性。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敛声说道:“夏凉安,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你要尝试用自己推测出来的方法进行‘自我升格’吗?那样很危险,一旦发生什么意外,除了死就没有其他结果了……” 夏凉安并不笨,很快就想到了他想要做什么:“你的生命只有一次,在做决定之前,慎重权衡一些吧。” “我很慎重,也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黎易的态度没有变化,神色依然平静:“而且有了想法也不是立刻就能着手实施的,我需要做一些准备,为最后的‘升格’做足铺垫。”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支持你。”夏凉安抿嘴一笑,没有再多说:“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黎易向站在树下的老尸深深看了一眼,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接着,他朝大门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手,让远处的梅友乾和身边的夏凉安都有些愣神。 看见黎易朝自己挥手,梅友乾皱了皱眉,饶是他对自己的筹码有足够的自信,此刻也不免有些忐忑。 他是升格者,将自身人格向神升格的盗火之人。 他如神明般伟大而诡异,也兼具着普通人的脆弱与渺小。 他能够站在社会顶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凭升格者的能力创造奇迹。也会像现在这样被一座黑铁大门、一把生锈的大锁拦在门外只能坐以待毙。 以至于只好放低姿态,请求一个他平常甚至正眼都不会看一眼的高中生与自己合作交易。 随后,他便看见黎易与夏凉安一起撑着伞走出了树荫下,没有朝门口来,而是走向了其它方向。 此时不必有谁提醒,他便已经明白,黎易拒绝了交易。 不应该啊…… 梅友乾眉头紧锁,于脑中将自己所知道的信息推倒复盘:黎易身患绝症,尝试自我升格是他唯一活下去的希望。他的脑子很灵活,思维很清晰,他应该知道这个交易是他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哪怕自己杀死别的乘客的事情败露,也不应该直接导致交易失败。 凭梅友乾对对方的了解,黎易并不是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人,尤其是在这种关系到自己性命的生死关头更不应该会让自己的选择被公众道德所束缚。 “难道说?” 梅友乾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看着黎易撑着伞离去的背影,他想到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可能性: “自我升格并不是多复杂的事情,虽然乍一看匪夷所思,但只要拥有足够清晰的逻辑、冷静的头脑和过人的胆魄,掌握规则并不是不可能。这时再加上一点点运气……” 想到这里,梅友乾越发疑惑了:“但是夏凉安那丫头应该不是升格者,她的能力来自别处,如果她真的清楚升格过程的话就应该在我提出交易的时候直接出声反驳了。 “黎易也是第一次登上列车的普通人,没有我提醒的话在第一节车厢他就已经死在乘客手下……在缺少这么多信息的情况下,只凭我透露的那一点点条件,有可能自己逆推出升格的过程么?” 黎易的逻辑推理能力真的强到了这种程度吗?梅友乾持怀疑态度。 门内,黎易撑着伞的背影缓缓消失在了视野中,只剩站在树荫下的鬼与他遥遥相对。 “暂且按最坏的情况打算,就当黎易已经掌握了升格的方法吧。” 梅友乾叹了口气,左手握拳,伸出一根食指到唇边,随后轻轻咬破。 滴答…… 一滴血珠从指尖沁出,滴落在地上。 他的血液并不是正常人常见的鲜红色,整体色调有些发紫,看上去有些妖异。 梅友乾走到门边,将冒血的指尖按在了围墙上,就这样沿着围墙往前走去,在墙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 血线笔直而清晰,像是装修师傅镶嵌墙壁瓷砖的时候打的辅助线,随着梅友乾的脚步一路延伸,没有丝毫变淡的迹象,似乎要一路将整条围墙都圈进去,黎易看见的话估计要担心他失血过多。 “回去得喝点阿胶……” 此时的围墙内,黎易带着夏凉安进入了正门的门卫室内。 小小的门卫室里横七竖八或躺或趴,一共有四具尸体,从散落一地的麻将和扑克来看这两个保安和两个老人是聚在一起赌博的时候被鬼杀掉的,茶几旁散落的四朵黑色莲花也佐证了这一点。 这养老院氛围还挺不错,门卫都能陪里面的住客打麻将。 四扇窗户都关着,闷了一房间的腐烂尸臭,但黎易几乎已经脱敏了。 两人在门卫室里搜寻一番,没找到大门钥匙,倒是在门后面的墙角里找到了两把落满灰尘的雨伞和挂在墙上的雨衣。 门卫室里发现的伞是长柄款式,不好折叠,黎易将自己原先撑着的可折叠式雨伞收合了起来塞进口袋里,让夏凉安替自己撑起长柄伞。 接着,便开始搬动门卫室里的尸体。 “黎易你搬这些尸体做什么,又要烧掉吗?”夏凉安问。 “对,烧掉。” 黎易披上雨衣,将一名身材干瘪的老人尸体扛了起来往门外走去:“公寓里的尸体已经全部销毁了,现在还剩散落在庭院里的一些,不多,但是很零散。” 他将尸体扛出门卫室,随手放在一处没有杂草的空地上:“我们要把庭院里的尸体全部销毁,一具不留,让鬼失去所有的载体,现出真面目。” 夏凉安点头,将鬼逼至走投无路,这应该就是黎易所说的,升格前的铺垫了。 虽然想不通其中缘由,但直觉告诉她,这个方向或许是对的。 费了一番功夫,黎易将四具尸体都搬到了空地上,不必他多吩咐,夏凉安自觉地让十分钟的自己留在门卫室,弄来引燃物点燃这些尸体。 与此同时,黎易离开了门卫室,往不远处的一个还没有修建完毕的凉亭建筑走去。 那里堆放着一些板材和砂石,用工地的建筑边角料搭建了两个简易的工棚。黎易还记得自己与曾医师打电话时听到的口述新闻报道,除了养老院的住客和医生护工、保安之外,还有一些工人也死在了这里。 身后有烟火升腾,黎易一脚踹开了半开简陋工棚板门,露出了里面的简易床铺和炊具。 能看见几具背心打扮的男尸还侧躺在床上保持着读小说的姿势,旁边的临时桌子上堆放着一些方便面、粉干之类的速食品,还有已经干瘪烂掉的蔬菜与生蛆的肉类。 落叶公寓地处郊外,交通并不是多方便,也许是甲方打款比较爽利,包下此工程的施工队直接选择了直接住在工地来提升工程完成速度。 这些辛苦劳作用血汗挣钱的普通工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永远留在这里。 “夏凉安,过来这边。” “来啦~” 夏凉安欢快地跑到了黎易身边,好像身旁狰狞可怖的死尸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好心情。 第45章 撞墙 黎易直接将半成品凉亭边上的简易板房给拆了,与几具工人尸体堆放在一起,用一些干草点燃了火焰。 随后,两人一并继续往前搜索。 庭院的占地十分广阔,走起来很费时间,不过好在这里并没有什么阻挡视野的障碍物,一眼望去基本上所有情况都展露无遗,只需要沿途检查灌木丛、花坛,以及一些可能有人的建筑物就好了,黎易估计天黑前就能跑完。 条件允许的话他其实想直接地毯式搜寻,但并没有那个条件,只能走的时候仔细着点儿了。 夏凉安还是那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撑着伞哼着歌,嘴里还含着从黎易那儿抢来的葡萄干,她似乎很喜欢吃甜食。 “哎呀。”夏凉安忽然呀了一声,转过头对黎易说道:“我刚看到梅大叔不见了。” “不见了?”黎易眉头微皱,但对这并不是很意外。 梅友乾不是那种会坐以待毙的人,而且按夏凉安的说法,他很可能是一名升格者,在知道交易失败后,他会尝试用自己的能力做些什么也并不不奇怪。 只是不知道梅友乾的能力究竟是什么了,也没法提前想办法应对。 “我现在也不能过去查看情况。”黎易摇摇头,腾不出时间,但他知道夏凉安有时间:“你试着找找看他去哪儿了吧。” “好喔。”夏凉安点点头。 此时的迎宾大道的尽头,空无一人的门口,响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身材纤细的少女跑着小碎步来到门前,左看看,右看看,没看见之前还在这里的梅友乾,便弯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雨伞。 回头一看,站在树荫下的鬼也不见了。 “大叔和鬼都不见了啊……”夏凉安将伞撑了起来,环顾四周,也没见到什么踪迹。 她想了想,鬼应该是不会无缘无故跑路的,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走了。 至于是谁引走了鬼,并不用多想。 “应该是大叔把鬼引走了,但是大叔能去哪儿呢?”夏凉安单手捏着雪白莹润的下巴,作思考状。这个姿势实际上并不能辅助她思考,只是看电视里的侦探好像都这样,学着做做总没坏处。 她知道梅友乾是不可能离开落叶公寓深入林莽的,那样只会迷失在“深海”中。 这样一来,他的移动方向就只剩下沿着围墙走了,或许是尝试去后门碰碰运气?夏凉安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只是从正门去后门的话左右两个方向都可以,她还是没法确定梅友乾走的哪边。 夏凉安有些苦恼地撑着伞沿着大门走来走去,想找到些什么蛛丝马迹,但水泥地上并没有脚印之类的东西可供参考,一番徘徊下来,她只发现了在大门外的地面上,有一滴紫红色的血迹。 血迹还很新,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没有完全干透。 夏凉安蹲在地上,靠着铁门仔细观察了一番这滴落在地上的血,感觉除了都是液体之外实在找不出这血迹跟人血有什么相似之处。但她是能够确定之前这门口是没有血迹的,当下便有了决定。 血迹在大门的右侧边角,夏凉安站起身,沿着围墙往右边快步跑去。 庭院内的绿化做得很好,一路上都有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因为缺乏修剪而野蛮生长的灌木,以及已经枯黄的茅草。幸亏夏凉安穿的是到脚踝的长裙,不然这一趟跑下来她的小腿上就要多几道划痕了,茅草划皮肤的效果甚至接近刀片。 夏凉安的体力不怎么样,跑跑停停,时不时靠在墙上喘喘气,缓缓之后才继续跑。 “为什么黎易的体力这么好啊,都跑了这么久了……”夏凉安抱着伞,一边喘气一边觉得疑惑。“现在的夏凉安”正跟在黎易身后替他打下手。 黎易办起事来效率贼高,一鼓作气根本不带停的,搞得她都要喘不过气了。 咚! 这时,不远处的树木后面传来了响起了咚咚的跳跃声。 夏凉安连忙将不必要的想法甩出脑袋,努力静下呼吸,一手挎着伞,一手拨开杂草走近前去。 没走几步,她便看见了一具正对着围墙蹦蹦跳跳的,近乎散架了的腐朽老尸。 一直安静地待在柚子树下的鬼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这里,正朝着围墙屈腿下蹲,随后便高高地跳了起来,然后,砰——地一声撞在墙上,扑通滚落在草丛中。 然后又重新站起,重复着往外跳的动作。 鬼的跳跃高度大约在两米到三米的样子,而围住庭院的这堵高墙则起码有四米高,恰好是能拦住鬼的高度。 一堵高墙拦下了厉鬼,看着锲而不舍朝墙外跳又一次次撞到墙掉落下来的老尸,夏凉安知道,梅友乾就在这里的墙外。 鬼并不是一直朝着同一个位置跳跃,而是每跳一步就会朝右侧移动一大段,总体上是在沿着围墙移动。这也证实了夏凉安的想法,梅友乾正在外面,沿着围墙往后门的方向走,而鬼则被他的影子吸引着,一直在撞墙。 昨晚杀死了她好几次的恐怖诡异,现在竟显得有些憨。 夏凉安放轻脚步,跟了上去。 时间渐渐来到中午,一团火辣辣的太阳爬上天空,从上往下直射的阳光将的人影子缩成了脚下小小的一团。 这对黎易来说是个好消息,撑伞的时候可以稍微放开点了,动作不再处处受限。 来到庭院内的一处花坛边,黎易弯着腰,从茂盛的草木里拖出一具身穿工作服、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尸体。 庭院里发达的水系统对于游客来说是好的,但对找尸体的黎易来说并不好,这些野草稍微有点水就长得比禾苗还高。 “这哥们藏得真深,一头栽倒在里面只露出来半只脚,差点就错过了。” 黎易单手扛起这位葬身花丛中、浑身是叶子的老哥,将他扛到了不远处的一个水池边上,那里堆放着几具从其他地方搬来的死尸。 几个身材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女撑着五颜六色的伞围上前来,有的手里拎着不知从哪个杂物堆里翻出来的板材碎片和枯枝,有的怀里抱着一捧干草,黎易收尸的这段时间,她去收集可燃物了。 看见黎易又拖出来一具尸体,其中一个夏凉安开口问道:“这是第几个了?” “第41个。”黎易抖了抖雨衣上的污臭血迹:“自进入庭院以来,这是我们见到的第41具尸体。” 相当夸张的死亡人数,这还是他们没有搜索完整个庭院的结果,黎易估计最后的尸体数量会在60左右,从早上到中午他啥也没干,光收尸了。这效率甚至能让家乡淮川河边的捞尸人都自惭形秽,一个上午顶他们一个月业绩。 夏凉安唔了声,四散开来往几具尸体里铺上木材和干草,准备点火了。 黎易将伞挎在肩上,蹲在水池旁边看着里边仍在涌动的活水,思绪略微发散。 落叶公寓中目前发现的死者已过半百,这样的死亡规模不论放在哪个时代的哪里都不是小事件,所以他有些好奇自己这些年怎么完全没看到相关报道,甚至连沾边的都市传说都没听见过。 第46章 到来 他记得自己念初中时还在一些小杂志上看到过什么:云州某地深山有僵尸出没、盐州某高校惊现女学生养小鬼、沧州出租车司机惨遭乘客借寿……之类的都市怪谈,信是肯定不能信,图一乐还是挺好的。 雍京郊外的这座落叶公寓出现了如此大规模的人员死亡,这样的恶性事件照互联网惯例不传出个108种不同版本的阴谋论都是对网友的不尊重。 但黎易却没有半点类似的印象,一度怀疑自己在网上冲了五年的假浪。 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难不成还是因为这玩意确实怪力乱神么? 黎易觉得差不离。 水池边的火升起来了,升腾的火焰传来干燥的热意,几个夏凉安的时间也差不多在这时陆续耗尽,只剩一个抱着好几把伞的憨憨凑到黎易身边,和他一块蹲在地上看着水池发愣。 “水里又没有鱼,你在看什么?” “我在发呆……”黎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哦。”夏凉安一只手捏起了下巴,微微皱眉:“我刚才一路沿着围墙走到后门了,还看见了梅大叔,他用好可怕的眼神看着我。” “他对你怎么样了么?” 看见她皱起眉头的苦恼模样,黎易心里莫名冒出了“你不会又死了吧”的想法。 夏凉安:“这倒是没有,他只是瞪了我一眼然后就走了,可能梅大叔的能力不是偏杀戮型的吧。”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察觉到了一些夏凉安的能力的端倪,知道她不怕死了所以就没白费力气。 “梅大叔好像不太愿意让我看清楚他在干什么,直接越过后门去了围墙另一边。”夏凉安的神情略带苦恼:“不过我看到他来的方向的围墙上,好像多了一条线,可能和他的能力有什么关系,但我想不出来。” “梅友乾在墙上画了一条线?”黎易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和夏凉安一样满头雾水找不出头绪。 梅友乾到底在干什么? 缺少关键信息的情况下,再怎么一个劲冥思苦想也都只是浪费时间罢了,黎易将手伸进水池里洗了洗,将没必要的危机感和手上的水珠一起甩掉,与夏凉安一起站起身来。 “走吧,接下来要加快进度了,我尽量在天黑前把整个庭院全部清空。”黎易瞅了眼熊熊燃烧的火堆:“在这期间,拜托你盯住鬼的动向了。” “相信我吧,我给了我很多时间的。”夏凉安的容颜明媚,双眼奕奕有神,看起来心情很好。 黎易反正是不知道她在傻乐个什么劲儿,忽然有些希望自己能和她一样没心没肺。 开工了。 挂在天心的太阳火辣辣地烧得正旺,一具骨头都快散架了的老人尸体还在咚咚地撞墙,夏凉安撑着伞跟在后面看。 鬼在越过了后门之后仍在继续往前跳,说明梅友乾也在沿着围墙继续走。 夏凉安有些纳闷,刚从正门一路绕到后门,却没有停下来,梅友乾这是要再绕半圈回到正门去?他围着庭院转一圈是在做什么? 她试着联想到之前发现的,出现在围墙外墙上的线,但不太能和梅友乾现在的行为联系起来并从中找到合理性和动机,他绕围墙走一圈难道就为了用一条线画一个圈。 夏凉安思考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果断放弃思考决定把这个难题交给黎易。黎易这么聪明,交给他肯定没错的。 甩掉包袱之后她踏着轻松的小碎步继续跟在后边看愣头鬼撞墙,血肉之躯跟石墙撞得咚咚响。 顾老先生也是够可怜的,这么大年纪了闭上眼也不得安生,非但没能入土为安,尸身还被鬼折腾得脸上开花、身上伤痕累累。这一路撞墙下来,夏凉安用肉眼都能看出来这具尸体正在散架,肩膀已经快要脱落。 然后就听见bia~的一声,随着又一次锲而不舍的撞墙,鬼的一只手就这么被撞断了,枯瘦干瘪的手臂滚落在草丛中。 “真断了啊……”夏凉安轻轻捂住嘴巴,倒不是多惊讶,而是因为顾老先生的肩膀撕裂脱落后,从伤口处散发出的污臭越发清晰浓烈了,让她有些反胃。 抬头一看,断了一只手的鬼仍在倔强地往外跳。 看着这一幕,夏凉安细细的柳叶眉又皱成了一团:“好像有哪里不对喔。” 她撑着伞跟在厉鬼身后,盯着它上蹿下跳的身影眼睛一眨不眨,努力地想要观察出些什么。在这只鬼身上,她再次感觉到了“违和感”。 夏凉安的感觉是很敏锐的,甚至是可以说比黎易还要敏锐。她的观察力和直觉都可以说是得天独厚,很容易就能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这本来算是满难得的天赋。 奈何夏凉安本身的性格摆在那里,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也只是觉得奇怪而已,她缺少黎易那严密的逻辑和角度刁钻的推理能力将一切串联起来构成真相。 而现在更是只单纯的觉得眼前这只蹦蹦跳跳的鬼有些违和罢了,感觉到了异常,却确定不了这违和感的源头,于是紧皱眉头盯着尸体不放,视线随着鬼的跳跃而不断上下移动。 “如果是黎易的话,他会把观察的重点放在哪里呢?”夏凉安单手捏着下巴,白嫩嫩的皮肤都被指甲掐得有些发红了往前一路小跑,因为鬼跳得比之前更快了一些,应该是围墙外的梅友乾也加快了脚步。 “他的话,应该会把注意力放在更难注意到的地方,比如鬼脚下的影子、周围的环境和参照物之类的……”想到这里,夏凉安忽然睁大了眼睛,捏着下巴的手松开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对啊,是影子!” 换了个观察重心,夏凉安便立刻注意到了之前一直忽略的东西。 因为时间已是正午的缘故,不管是人还是鬼的影子都是缩在脚下小小的一团,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只有鬼在高高跳起再重重落下的那短暂两秒钟滞空时间里,她能够匆匆一眼瞥到投在墙上的,庞大而狰狞的漆黑影子。 顾老先生的右手已经撞断了,但这具残缺的尸体投在墙上的影子却是完整的一个“人”。 被踩中影子就当场暴毙的即死规则、没有影子的尸体、占据尸体的鬼、不匹配身体的影子…… 夏凉安的心脏砰砰直跳,此时的她已经明白,自己捕捉到了至关重要的某个信息。 “要赶快告诉黎易才行……!” 庭院另一头,黎易正守在最后一簇火堆前。 总算是将整个庭院都跑完了一趟,黎易慢条斯理地脱去身上沾满污血和脓液的雨衣,心中正回想着还有没有什么地方遗漏,然后就看见坐在旁边的夏凉安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脸上满是严肃。 “黎易!” “怎么,你又发现什么了?”黎易语气平淡。他对她的咋咋呼呼已经习惯了。 “黎易你听我说,我能确定鬼的本体是什么了,我刚才看见,顾老爷子的手断掉了……” 夏凉安用极快的语速将自己的所见以及想法对黎易讲了一遍,脸上带着因情绪激动而浮起的淡淡红晕。 “以踩影子杀人的鬼的本体其实就是影子本身么?这倒是在情理之中……与我的之前的某个猜测也不谋而合,正好能相互印证。”黎易若有所思地双手抱胸,心情轻松了不少:“这样一来我对升格的信心也大了些……” 只是他还没轻松多久,就看到夏凉安的脸色又变了。 她不是藏得住事情的姑娘,把情绪都写在了脸上。 这次出现在她脸上的却不再是兴奋和雀跃,而是疑惑与惊悚,似乎看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恐怖事情。 “鬼,鬼跑了……”夏凉安低声说道。 第47章 收信 “跑了?”黎易一下没反应过来夏凉安这句话究竟是字面意思还是别的什么意思:“跑去哪里了?” 夏凉安脸色潮红,看起来十分焦急:“就在刚才,鬼停下了撞墙的动作,转身朝庭院中央的落叶公寓跳过去了,黎易,我追不上它!” 她这话刚说完,黎易心里已经有画面了,仿佛能看到夏凉安抱着伞跟在健步如飞一跳三米高的老爷子后边气喘吁吁。 黎易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当即站起身来,拉起夏凉安就往公寓的方向跑:“鬼是从围墙边出发的,我们离公寓的位置更近,应该能比它先到公寓。” 夏凉安安心了一些,努力抓紧黎易的手,让自己勉强跟上他的脚步。 只听得黎易又问:“依照规则运行的鬼不会无缘无故地行动,你看见它去公寓的方向了,就说明那边一定有什么吸引着它。” 夏凉安摇摇头:“虽然留在公寓里的我刚耗尽时间消失了,不过我确定漂亮阿姨有好好撑着伞,她非常仔细,不太可能会将自己的影子暴露出来。” 黎易听着夏凉安的说辞,拉着她的手一面奔跑一面思索:“荣阿姨没有暴露。公寓里也没有其他人,那是什么吸引了鬼?” 夏凉安自然也不知道。 两人争分夺秒地奔跑着,竭力要赶在鬼之前抵达公寓。 而此时的落叶公寓里,荣丽媛正双手紧紧握住伞柄走在公寓一楼的大厅里,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 留在公寓里陪她的夏凉安在不久前耗尽时间消失了,留下荣丽媛一个人在这里。 她撑着伞将整座公寓的每个房间都排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的尸体后,便准备去和黎易会合。 荣丽媛性子柔顺,甚至有些懦弱的逆来顺受,她没有黎易那样强大的心理调整能力或是夏凉安的粗神经,在知道把影子露出外面就会被厉鬼察觉的情况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 荣丽媛走路没怎么看前面,一门心思盯着自己的影子,循着光亮走向被黎易打开了的公寓门。 但当临近门口,光亮却消失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悄然躺在了她面前的地板上。 随着这个人影的出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从脚下升腾而起,顺着足尖爬上脚踝与小腿,阴冷诡异的感觉似乎要将人的灵魂都给冻僵。 荣丽媛脸色一滞,神经紧张的她下意识以为是鬼来了,目光朝自己脚下快速扫视两眼,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影子露在外面。 回过神来的她缓了口气,忽然回想起来这种阴森诡秘的森冷感觉她其实并不陌生。 在信使进入她居住的别墅,送来车票时,与信使面对面的荣丽媛便体略过与现在一模一样的阴寒森冷。 难道…… 抬起头,她便看见了一张肤色苍白、眼眶凹陷的憔悴脸庞。 那是一个身穿皱皱巴巴的墨绿色邮差制服的高瘦男子,正挎着一个与制服同色的帆布单肩包站在门外,缺乏血色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麻木得就像是个死人。 不必任何人提醒或解释,荣丽媛已经知道了他是谁:“信使……” 看见荣丽媛,信使麻木的脸上皮肉没有丝毫表情,苍白到有些发紫的手掌从单肩包里摸出了一个被朱漆封好的信封,递向荣丽媛,张开嘴巴发出嘶哑生硬的声音:“你的信。” 随信一起递过去的还有一支中性笔和一张收信单。 不过与之前不同,这张收信单上没有任何名字,这意味着她是第一个收信人。 “得想办法让黎易和夏凉安来这里才行。”荣丽媛神色凝重地接过信封和单子,没有立刻开始签下自己的名字。 她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一站的收信地点是“落叶公寓”,而非这个庭院,自己第一个收到信就是佐证, 信使只给活人送信,黎易和夏凉安都不在公寓里,也许他送完自己的信发现公寓里没有其他收信人就会直接离开也说不定,届时,他们俩要去哪里拿到前往下一站的车票? 落叶公寓一楼,信使死气沉沉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一双惨白的眼睛注视着荣丽媛,静静等待她在收信单上签字。 那诡异的注视和阴森的气氛压抑得荣丽媛都快喘不过气来,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让她有一种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错觉。 荣丽媛深呼吸几口气,勉强不让自己情绪失控。 在信使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她缓缓拿起了笔,但却没有立刻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手将收信单、信封和笔都握在手中,荣丽媛的另一只手仍是撑着伞,她咬着嘴唇顶着几乎要让人窒息的恐怖压力,小心翼翼地走向了信使身后的公寓大门。 “天啊,我一定是疯了……!” 荣丽媛无从得知自己从何得来的这种比起胆识更像是鲁莽的愣头青一般的勇气,她在心里不断痛骂自己简直是疯了,脚下的步子却一点没停。 她从信使身旁绕了过去,走出了落叶公寓。 信使缓缓转过身,双手仍是垂在身体两侧没有动作,只有那冰冷的目光一直追随在荣丽媛的身上。 这时,一只苍白发紫的手掌微微抬起,指了指荣丽媛手中的收信单,信使张开嘴巴,吐出一句没有任何活人情感的话:“在这里签字。” 荣丽媛下意识的点点头:“好!好……我知道了。” 但她依然没有立刻签字的意思,而是握着信封和单子神情急切地左顾右盼,试图在在公寓外的广阔庭院中看到黎易和夏凉安的身影。 这时的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 自己必须让黎易和夏凉安拿到车票,和他们俩一起去到下一站,哪怕为此要冒再大的风险。 荣丽媛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和头脑素质不如黎易,也没有夏凉安那样诡异的分身能力。单这常年养尊处优的矜贵身子,自己一个弱女子想在这条步步惊心的升格之路上活下去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时候,一个靠谱的队友就显得尤为重要。 如果没有黎易帮助的话她怕是早就死在了列车上,而如果黎易拿不到车票而被困在这里,荣丽媛完全可以预见到自己不久后就会孤身一人死在下一站,甚至是去下一站的路上。 荣丽媛不知道自己冒险拖延签字的时间会让信使产生什么样诡异的变化,或许会直接触发某种隐晦的规则而直接被杀。 但她更知道自己此刻如果不做些什么,失去了一直帮助自己的黎易,孤身一人的自己一定会死在升格之路上。 荣丽媛的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她的目光急促,一次次地扫过庭院各处,信使那冰冷沉默的注视让她承受着莫大的精神压力。 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荣丽媛双眼一亮,又立刻黯淡下来。 那是一具缺少了一只手的,苍老干瘪的老人尸体,正一跳一跳地闯入了她的视线,往公寓跳跃而来。 鬼来了。 第48章 升格 “在这里签字。”信使上前一步,动作机械地抬起手掌指向荣丽媛手中的收信单,表情麻木。 远处,鬼越来越近了。 厉鬼逐渐逼近的恐惧,身旁信使冰冷的注视,前后包夹的双重压力让荣丽媛甚至有些呼吸困难,她的双腿发软,右手紧紧握着伞柄,雪白的手背上浮起了细细的静脉。 “鬼为什么会来这里?我不小心暴露了吗?不对,不对……不可能……”荣丽媛的嘴唇微微颤抖,双眼不受控制地看向了自己的左手,那里正握着一张被封好的车票和收信单。 这一刻,她产生了赶紧签完字逃出庭院的冲动,这个想法犹如魔鬼的诱惑缠绕着心脏。 鬼使神差的,荣丽媛攥着信封抬起头,将视线投向了左侧。 庭院门前的广场边沿,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奔跑着穿过绿化带,闯进了她的视野。 荣丽媛眼前一亮:“黎易……” 夏凉安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被黎易拽着跑让她连怀疑人生的力气都没有了,几乎是被拖过来的。此时看见公寓门口的两个人影,她一下来了精神:“黎!黎易……” “我看到了。”黎易打断了夏凉安的话,示意她不必提醒。 他现在与公寓门口的直线距离并不远,凭黎易的视力很容易就能看清楚站在荣丽媛身后的那个高瘦僵硬的男子身影。 皱巴巴的墨绿色邮差制服,标志性的帆布单肩包,以及那惨白不似活人的肤色……此时不必任何人提醒,黎易与夏凉安都意识到了吸引鬼的究竟是什么: ——鬼来杀信使了。 信使一动不动地站在荣丽媛身后等待她在收信单上签字,高瘦的体型在地上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像是一个箭头穿过打开的大门,指向公寓一楼的室内。 黎易先前估计自己能比鬼更先赶到落叶公寓,但那是估算的他自己的冲刺速度,然而夏凉安并没有他的体力。带着一个拖油瓶是跑不赢死亡的。 在看见鬼、信使、自己这三者的相对位置的同时,黎易几乎是立刻就得出了结论: 鬼会在他之前跳到公寓门口,杀死信使。 “黎易!”荣丽媛往左前方走了一步,大声喊道:“信使来了!” 咚! 沉重的一声闷响,那是鬼落在了地面上,现在的距离已经可以听到鬼落地的声音了。 身后的信使依然冰冷如死尸,伸出左手指向被握在荣丽媛左手的信封和收信单,机械地重复道:“在这里签字。” “怎么办,怎么办……”荣丽媛心急如焚,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躲进公寓一楼,更不敢离开这里去黎易的身边,只有更加歇斯底里地大喊: “我该怎么办!” 咚! 重重的一声闷响,缺了一只手臂的老尸落在了公寓门前的台阶上。 此时鬼距离信使的距离只有不到7米,以它的跳跃距离只需要最后再跳两步就能跳进公寓门内,踩中信使的影子,将信使活活踩死。 已经来不及了……黎易轻咬嘴唇,没有丝毫犹豫地张开嘴巴,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大声音竭力喊道:“扔掉伞往前跑!去踩那只鬼的影子!” “鬼!鬼的影子……” 慌乱中荣丽媛没有思考也来不及思考,只觉脑袋里一团浆糊似的混沌,这一刻她放弃了理智,将生死抛在了脑后,将一切都赌在了黎易身上。 荣丽媛一把扔掉手中的伞跑出了落叶公寓,状若疯狂。 与此同时,鬼跳起来了。 但紧随其后响起的却不是那熟悉而沉重的沉闷响声,而是清脆的一声: 咔嗒—— 那是有金属包边的硬质鞋底踩在台阶上的声音,荣丽媛穿着系带凉鞋的脚踩在了台阶上,与镶嵌在台阶上的鹅卵石一起被踩住的,还有一道漆黑狰狞的庞大影子。 这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高高跃起在空中的残缺尸体以违反物理规则的形式像落叶一样缓缓飘落,最终扑通一声落在地上,在洁白的台阶下溅出一滩腐臭的尸水。 台阶上,庞大而狰狞的漆黑影子在荣丽媛的脚下挣扎着、痉挛着,肢体扭曲得不成人形,像是一条被钉子钉在墙上的活蛇,又似乎正在发出某种常人听不见的凄厉惨叫。 这样的场景,荒诞、诡异,却又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亵渎与猎奇,让黎易一时有些失神。 那被踩在地上痉挛扭曲的恶鬼,宛如一个正在受刑的神明…… 黎易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为什么会忽然出现这样的念头,根本就没有来由,但却这个想法确实产生了,无比清晰。 望着踩着厉鬼站在台阶上的荣丽媛,他明白了,自己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构思的方案也的确可行。 荣丽媛正在以他构思的流程进行“升格”。 阳光洒在洁白的地面上,黎易看见荣丽媛身后的台阶上,她自己的影子正在渐渐消失,如水中的泡沫般荡漾着消散。 被她踩在脚下的厉鬼也在此时逐渐停止了挣扎,重新恢复了那庞大而狰狞的恐怖姿态,它的双脚与荣丽媛的双脚连在了一起,肢体摆出的姿势也与荣丽媛一模一样,就像是真的成为了她的影子。 夏凉安双手扶着膝盖半蹲在黎易身边,气喘吁吁。 夏聆鱼曾经对她的女儿说:普通人想要成为升格者,需要敏锐的观察力、严密的逻辑、过人的胆魄与意志……还有运气。 其中运气占了非常大的一部分,运气好到一定程度的话,前面所说的这些前置条件甚至都可以直接忽略。 毫无疑问,荣丽媛的运气很好。 信使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了荣丽媛身旁,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在这里签字。” 夏凉安直起身子,双手扶着黎易的肩膀:“被鬼踩住影子的人就会死……原来人可以反过来踩鬼的影子?” “其实这很容易想到的,只是操作起来很危险,也很疯狂。”黎易轻声说道。 他的语气平淡如常,没有错失升格机会的落差与失望,冷静得出奇。 “杀死鬼这么简单,那我们之前忙活这么久是做什么呀?”夏凉安问。 黎易瞥了她一眼,迈步朝公寓门前的台阶上走去,边走边说: “这只鬼没有形体,可以在被它杀死的尸体之间跳跃转移。如果不做任何准备只是单纯的去踩它的影子的话,结果大概是鬼在被踩住的一瞬间就会放弃当时寄生的尸体,转移去其他载体了。 而我们销毁了庭院里的其他尸体,让它失去了几乎所有的载体,最终只能困在顾老先生的尸体里无处可逃,毫无反抗之力地被踩死。” “原来是这样啊……”夏凉安屁颠屁颠地跟在黎易身后,眨了眨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接着,她又问道: “黎易,你不觉得可惜吗?我们花了那么长的时间为‘升格’做铺垫,但最后完成自我升格的却是漂亮阿姨……” “我为什么要觉得可惜?” 黎易笑着摇了摇头,几乎是习惯性的揉了揉夏凉安的脑袋:“鬼可以被规则杀死,这个事实印证了我之前的想法,同时也说明了一件事—— ——通过杀死这只鬼来进行自我升格,所获得的能力是没办法治好我的病的。” 他顿了顿,眼神深邃起来:“而且,鬼所带来的能力,还有一个很恐怖的弊端……” 两人一起远远望去,看向荣丽媛脚下那庞大而狰狞的漆黑影子。 第49章 特让 “在这里签字。” 荣丽媛清醒过来时,信使已经来到了她身边。 阴森诡秘的气氛仍在空气中积郁不散,那贴在身边的森冷知觉几欲令人窒息,但说来奇怪,现在的荣丽媛却不觉得自己有像之前那样不适了。 抬起头,她看见黎易正和夏凉安一起朝这边走来。 ——他们的手中并没有撑着伞。 荣丽媛松了口气,扬起左手想对黎易说些什么,却见他遥遥点了点头,于是放下心来。拿起中性笔在收信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也是这张收信单上的第一个名字: “荣丽媛” 黎易没有直线走到荣丽媛面前,而是在台阶上绕了一小段才走到信使身边,朝他伸出了手:“我的信。” 信使一言不发,苍白发紫的手掌伸进帆布单肩包里,拿出了被朱漆封好的信封,递到了黎易手中。 这时,荣丽媛已经签完字,将收信单递给黎易了。 “在这里签字。”信使指了指黎易手中的收信单。 黎易想了想,签下了收信单上的第二个名字: “黎易” 签完字后,信使从黎易手中收回了收信单,转身面向夏凉安从单肩包里拿出了一个新的信封:“你的信。” 夏凉安没有立刻接过信使递来的信封,她轻轻拽了一下黎易的袖子,目带询问之色:“真的要那样吗?我觉得会很危险……” 黎易的表情没有变化:“试试又不要钱,而且我们不是还有阿姨么。” 他转头对荣丽媛露出一个阳光的笑容:“阿姨,待会儿我们要做一个有趣的尝试,我需要你负责观察信使的反应,如果他出现什么异常,你立刻去踩他的影子——杀了他。” 荣丽媛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事实上荣丽媛并不知道黎易要做的所谓“尝试”是什么,对现在的情况也是一头雾水,但依靠黎易才一路侥幸活到现在的经历已经烙印在大脑中逐渐成为了思维惯性,她已经开始习惯听从他说的话了。 “那么,开始吧。”黎易轻声说道。 夏凉安轻轻呼了口气:“好吧……” 下一刻,一团团模糊的线条在四周的空气中被勾勒出来,一个个长相身材都一摸一样的少女被”画”了出来。将夏凉安本人排除在外,合计3个。 见到这样一幕,荣丽媛下意识地绷紧神经,她已经意识到了黎易要做的尝试是什么了。 “这太疯狂了……”她不敢有丝毫放松,双目死死盯着信使苍白无血色的麻木面孔,随时准备依照黎易所说的去踩他的影子。 在几个夏凉安出现的同时,信使拿着信封的双手在僵在了半空中。 他麻木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活人的情绪,但黎易似乎能从那双惨白的眼珠子中看出那么些疑惑……以及迷茫。 信使的身体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只有脑袋机械地左右旋转,不断将目光停留在围绕着他的一个个夏凉安身上,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其中一个夏凉安学着黎易之前的样子,将一只晶莹洁白的手掌伸向了信使:“我的信。” 信使的脑袋停止了转动,惨白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少女。站在旁边的荣丽媛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细细的汗珠沾湿了鬓角的发丝。 “在这里签字。”信使将封着朱漆的信封递给了发出声音的夏凉安,一并递过去的还有收信单和签字用的中性笔。 夏凉安这才松了口气:“我以为我又要死了。” 黎易笑了笑:“这不是没死吗。” 夏凉安鼓起腮帮子努力想做出一副很生气很生气的样子,但最后还是没气起来,有些沮丧地在收信单上签下了一行纤秀的字迹: “柳永康” 荣丽媛看见她写下的名字,心生疑惑:“她为什么不写自己的名字?” 记得之前在列车上时也是,夏凉安在车票上签的是她妈妈的名字。 疑惑的同时,接着第二、第三个夏凉安也各自从信使手里薅到了信封,在收信单上签下了下一个名字: “顾家国” 这是黎易所知道的,被鬼寄生的顾老爷子的名字。在顾家国之后,下一个夏凉安接过收信单,签下了一个令荣丽媛更加惊讶的名字: “梅友乾” “为什么是梅友乾……”荣丽媛一时无法分清夏凉安在做什么了,为什么写柳永康和顾家国的名字她还能够猜到一些,他们都是已经死去的人,死人的车票在升格之路上是可以起到一些特殊的作用的,比如欺骗规则、规避惩罚。 但之前与夏凉安在公寓顶楼焚尸时她便已经知道,梅友乾没有死。 夏凉安写梅友乾的名字又是为了什么? 而待收信单回到信使手中时,上面已经写上了六个不同的名字: “荣丽媛、黎易、柳永康、顾家国、梅友乾、夏凉安…” 信使接过写着六个名字的收信单塞进包里,转身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随着信使离开的背影渐渐消失,站在周围的几个夏凉安也消失了,只剩下四个信封留在了黎易手中。 “接下来就该离开庭院,乘坐列车去下一站了。”黎易拆开了自己手中的信封,将里面的车票拿了出来。 纸质的车票不是什么刀片,却轻易地划破了他还没完全愈合的指尖,鲜红的血迹浸湿了车票的一角,染红了上面的“黎易”二字。 夏凉安一次拆了两个信封,分别是自己的和顾家国的,老爷子的尸体就趴在台阶上,血虽然已经基本上干透了,但勉强能用。 处理好自己的车票之后,荣丽媛有些紧张地抬头看向黎易,又不时将目光投到地上看看地上,犹犹豫豫的样子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黎易瞥了一眼地上的影子,走上台阶将她之前丢掉的伞捡了起来,重新递给她:“拿着吧,阿姨,你以后可能要一直撑着伞了。” 荣丽媛回过神来,接过伞嗯了一声:“谢谢。” “你刚才好像有话想说,是什么?”黎易问道。 “特让……”荣丽媛点点头,低头看向自己脚下那匍匐在台阶上的狰狞黑影,喃喃说道。 “什么?”黎易一下没听清她说的具体是什么。 “特让。”荣丽媛轻咬下唇,抬起头注视着黎易的眼睛:“鬼的名字,叫作‘特让’。” “鬼的名字?” “在踩到鬼的影子的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那种感觉不好形容,强行去说的话,大致就是‘上升’,我感觉到自己在上升。” 荣丽媛斟酌着语言说道:“这种‘上升’不是物理层面上的,是一种更加缥缈、违心的概念,让我想起了收到车票前看到的杂志上的那段话……” 神在天上,人在地下。 人要靠近神,就要往上升。 “‘杀死’鬼之后,我觉得自己似乎离‘神’近了一些。” 荣丽媛看着黎易的眼睛,接着说道:“与这个念头同时出现在我脑海里的,还有一个名字。没有任何的隔阂,在这个名字出现的瞬间我便自然而然意识到那是鬼的名字,就像是一生下来就知道一样。” “它叫作‘特让’。” 第50章 白家村 黎易再次向荣丽媛确认了一遍作为鬼的名字的那两个字。 “特让”,特殊的特,谦让的让。 这两个不搭调的字强行组合在一起,没什么明确的含义,也无所指,不像是人的名字,更接近于某种具有特殊象征意义的符号。 只是黎易并不知道那意义是什么。 夏凉安捏着下巴皱着眉头,作冥思苦想状,但并没有想出来什么。 “想不出来的事情就不要想了。”黎易将剩余的两个信封揣进口袋,向台阶下走去:“走吧,我们去找梅友乾谈谈。” “好喔。” 夏凉安弯下腰掀起裙摆,一直卷到腰上,露出一条白皙雪腻的大腿,和套在裙子下面当打底裤穿的,只到大腿根的牛仔短裤。她将自己的车票折两折塞进了短裤的口袋里,跟上了已经走下台阶的黎易。 荣丽媛一时有些错愕,拿着伞的手都有些发僵,不知该对夏凉安说些什么好了。只忙收好自己的车票,与夏凉安和黎易一起往外走去。 因为没有正门的钥匙,黎易要去的地方是庭院的后门。 各自的车票都已经到手,游荡在公寓周围的鬼也已经被杀死成为了荣丽媛自我升格的仪式,下午的阳光澄澈明亮,连在花坛里野蛮生长的杂草也显得熠熠生辉,气氛一片放松与平静。 自走上升格之路以来,这是她最为放松的时刻。 一路上只有风拂过草丛与灌木的声音,夹杂着三个人平稳的脚步声,单调却不惹人厌烦。 “等到见到梅友乾,我会和他谈一场交易。”黎易边走边转过头,看向了撑着伞的荣丽媛:“如果交易谈崩了,你就把立刻杀了他。” 荣丽媛不禁疑惑:“杀了他?可是这要怎么做到……他在门外啊?” 换做以前的她被这样要求,荣丽媛肯定是第一时间感到恐惧并想也不想地严辞拒绝,但现在被黎易要求,她先考虑的是自己能否做得到。 夏凉安甜甜一笑:“阿姨你做得到哦。” 荣丽媛更加疑惑了,这时,黎易微微一笑,从他清朗的笑容中,她竟然看出了些许庆幸的情绪。 黎易问她:“你知道为什么,我们都不撑伞了,你却需要继续撑着伞吗?” “……因为‘特让’吗?”荣丽媛试探着问。 对于黎易为什么让自己继续撑着伞,荣丽媛多少知道大概的情况。他们之前撑着伞是因为这片庭院里游荡着一只踩影子杀人的鬼。而现在鬼死了,不再有被厉鬼踩影杀死的危险,自然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影子会暴露。 但黎易却要求荣丽媛继续撑着伞。 除开可能会有的恶趣味的话,这件事的解释就是:她依然害怕被踩到影子。 黎易点了点头:“被踩到影子就会死,这就是‘特让’的规则,承载着这条规则的鬼被你杀死了,那么得到这条规则的你便完成了自我升格,成为了升格者。” “被你踩中影子的人将会直接死亡,所以我刚才会让你看着信使。” “相应的,如果你被别人踩中影子的话,死的就是你。” “恭喜成为升格者,阿姨。”旁边的夏凉安歪了歪头:“你以后要一直撑着伞了。” 荣丽媛的表情僵硬,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哭笑不得的笑容:“谢,谢谢…” 她并不怪黎易不先说明利弊就直接让自己完成升格,当时的情况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再一者,特让的能力固然有很大的弊端,但在升格之路上,这就是活下去的倚仗。 见她已经想通,黎易接着说道:“没必要走太快,时间很宽裕,我们刚好卡在傍晚时候走到门口就好了,那时候太阳的角度正好,会把站在门外的人的影子投射进门内。” 黎易的笑容依旧清爽,像是春日和煦的阳光,用情人耳语似的的温柔语调缓缓说道:“那是你杀死梅友乾的绝佳机会。” 看着他英俊的皮相与那能轻易把涉世未深的无知少女哄上床的温柔笑容,荣丽媛背后升起了一阵深刻的恐惧,不寒而栗。 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感觉,黎易这个人,甚至比“特让”还要可怕…… 夏凉安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屁颠颠地跟在黎易边上好像啥都影响不了她的好心情。 荣丽媛又开始羡慕夏凉安了。 一路上走得很懒散,待来到后门时,太阳正运行到西方。 隔着黑铁栏杆的缝隙便能看到天边赤红的云霞和被阳光照得金灿灿一片的林海,有种说不出来的壮美感觉。 黎易一边走着,心里则在思考着一个一直没有解开的问题: 梅友乾之前在围墙外面画了一条线,依夏凉安所说,他可能是用一条线将整个庭院都圈了起来,这个行为的意义在何黎易并不清楚,只是模糊地知道这大致可能与梅友乾作为升格者的能力有关罢了。 荣丽媛撑着伞走在黎易身边,眼神带着些许复杂,看向了站在门外的那个身影。 阳光洒在梅友乾的肩膀上,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穿过了栏杆间的空隙,躺在了门内洁白的混凝土地面上。 她知道,只要自己再向前几步,让自己的脚踩上影子,便会像厉鬼一样直接强行结束梅友乾的生命。生与死的界限是如此模糊,以至于让她有些恍惚的感觉。 “嗨,梅先生,我们又见面了。”黎易大大方方地打了个招呼,小跑两步走到了门前不远处。 他没有直接走近前去,因为可以看出来,梅友乾此时的状态并不太好,他的脸色苍白,很像是失血过多的感觉,气色也颇有些灰败。虽然表情依然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黎易依然能敏锐地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咋样,像是一头随时可能暴起杀人的野兽。 “我们没什么可说的。”梅友乾的脸色没有变化:“我看到信使已经离开了,你们都已经拿到票了吧,那么接下来就是要去乘坐列车了?” 走到这一步,他几乎是明牌相向。 梅友乾错过了信使,没有拿到前往第二站的车票。此刻他唯一的选择便是猎杀其他有车票的乘客,顶替其他人的身份活下去。 而已经用血线圈住整个庭院的他,有足够的底气进行猎杀。 黎易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被朱漆封好的信封:“我觉得我们还是有很多话可以说的。” 梅友乾瞳孔微微收缩,紧接着便看见黎易当着他的面撕开了信封,将一张四四方方的纸片夹在手中。纸片上的字迹扭曲而又整齐,那是任何人都没法模仿的,鬼的字迹。 而在车票的一角,写着一个字迹纤秀的名字。 “梅友乾”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吗?”黎易晃了晃车票,与荣丽媛一起走近了大门。 距离拉近之后看得更清楚了,黎易也没有遮掩什么,戴着眼镜的梅友乾也能够轻易分辨出车票上的内容: “落叶公寓——白家村。” 梅友乾沉默片刻:“你想谈什么。” ? 第一卷:【步步生莲】 完。 第51章 涨潮 大日西沉,被夕阳照得熠熠生辉的茫茫林海在晚霞下簌簌摇晃,发出一片沙沙的响声。 风中夹杂着清新的草木香气与淡淡的血腥味道,闻久了会感觉脑袋昏沉。 黎易哈哈一声低下头,语气轻佻:“我呢,其实并不想大家各自兵戎相向,我们都是走在升格之路上的升格者,合力抵抗诡异同舟共济尚来不及,何苦自相残杀?” 我差点就信了……荣丽媛不动声色地悄悄瞄了一眼黎易的侧脸,心想他的演技真好。如果不是自己现在正站在梅友乾的影子边上随时准备情况不对就踩死他,荣丽媛都快要被黎易这副真挚的模样骗过去了。 梅友乾则是神色古怪,似乎是不太相信黎易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做了亏心事的人自然是怕鬼敲门的。他更倾向于黎易的话意有所指,比如说因为一张票而被他杀死的那名倒霉乘客。 “漂亮话就不必说了,天快要黑了,你应该也知道天黑之后会发生什么。”梅友乾没有细想,直接说道。 在他看来,黎易和夏凉安既然能猜到自己杀死了一名乘客,那么自然也应该事先知道其中的缘由。 然而事实上,黎易也是刚知道。 通过与夏凉安的交流以及自己收集整理的信息,黎易多少算是基本搞清楚了这个地方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这里并不是真正的过去的时空,而是一片沉积着无数记忆的“深海”。 这是一个既虚拟又真实,既唯心又唯物的诡异世界,犹如漂浮在海洋之上的孤岛。 每到夜晚,这片精神的海洋便会活跃起来,海中沉积着的记忆承载着无数生灵的喜怒哀乐,翻腾起一片片永世不休的的潮汐。 活人的精神体落入潮汐中,便只有疯狂中死去的命运。 黎易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林海尽头即将沉入地平线的金色夕阳。 “要‘涨潮’了啊……” 闻言,梅友乾心中了然。 “既然知道时间不多,那就不要再婆婆妈妈了,麻利一些对谁都好。”梅友乾直视着黎易的双眼,没有掩饰地直接说道:“我想要你手上的车票,你想要什么?” “哈哈,梅先生你很懂怎么隐晦地给对方施加精神压力呢,不愧是能做淮州龙头企业的掌舵人的人……”黎易丝毫没有受他影响,将手中写着梅友乾名字的车票随手收了起来,认认真真说道:“我嘛,想要你不拿这张车票。” 梅友乾的神色没有变化,额角却有青筋微微跳动:“如果没有交流的诚意,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杀人也需要时间。 黎易笑了笑:“稍安勿躁,怎么说梅先生你也曾帮助过我,我并不想和你闹得太僵。” 说着,黎易从怀里抽出了另一张没有拆开的信封,当着他的面直接拆开。 仍是四四方方的信纸,仍是那扭曲而整齐的字迹,与之前那张一模一样,毫无疑问,这是一张货真价实的,升格列车的车票。 “这小子是哪来的这么多车票……他把信使杀了?”梅友乾眉头紧皱,心中暗骂黎易这家伙简直是个疯子。他不知道杀死信使会发生什么事情么,果然是个愣头青…… 最要命的是这个愣头青还是个比他梅友乾还阴损的老阴比。 黎易两指夹住刚拆出来的车票,让它离梅友乾的眼睛近了些,好让他看清写在车票一角上的名字: “柳永康” “柳永康……”梅友乾下意识转过头,看向了左侧的门沿,那里正倚坐着一个身穿米色长裤,气质儒雅的年轻人,已经碎掉的金框眼镜掉在他的脚边。 这是昨晚死在这里的柳永康,一直没有人来动过,鬼也没法跳出围墙,所以他一直就坐在这里,脸上还带着泪痕。 “刚才那张写着你名字的车票我不会给你,但你可以拿着这个。我相信柳永康不会介意你用他的名字的,毕竟他都死了。” 黎易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澄澈的双眼没有一丝波澜:“相对的,我希望上车之后我们可以和平共处,在诡异中求生需要群策群力,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 梅友乾神色微微一变,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以他的阅历很多事情都不必讲得太清楚,他自己就能听出这番话的真实意图。 黎易把话说得非常漂亮,什么群策群力、什么同舟共济,梅友乾早就过了谈信任与友情的年纪。 他只清楚一个事实:在升格之路上,车票就代表着身份。 黎易掌控着他的车票,就等于将他的身份与生命都捏在了手中。 “考虑好了的话,就麻烦在这里画个押吧?”黎易很有礼貌地对梅友乾微微弯腰,将写着“梅友乾”名字的车票递上前去,在梅友乾触手可及的位置,一伸手就可以直接拽走。 但梅友乾却没有轻举妄动。 因为荣丽媛仍撑着伞站在原地没有走动,离梅友乾的影子只有半步不到的距离。 “我早该想到的,黎易这小子不是好糊弄的人。在交易被拒绝的时候我就该有这个准备了,他们中有人完成了升格……” 梅友乾暗暗咬牙,他的心底已经大致能确定那个新诞生的升格者就是荣丽媛,但又不敢完全断定,万一升格的是黎易自己呢?这个疯子阴得很,他做得出来这种事…… 他需要时间权衡利弊,然唯有夕阳不等人,四周已经逐渐有了夜色的痕迹。 最终,梅友乾深深叹了口气,用指甲在右手食指上轻轻一刮,刮开了指腹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嗒—— 一滴发紫的鲜血滴在了黎易手中的车票上,染红了写着梅友乾名字的一角。 “合作愉快。”黎易淡淡一笑,将写着梅友乾名字、染上梅友乾血迹的车票折了两折塞进口袋里。 一直等在远处的夏凉安马上小跑着上前来,从怀里掏出一把生锈的黑铁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门锁,沉重的铁链哗啦啦滑落在地上,荣丽媛紧绷着的神经略微放松,双手撑着伞款款走到了黎易的身边。 沉重的黑铁大门被打开了,黎易径自走出门外,到了柳永康的尸体旁边。 梅友乾双手抱胸,冷眼看着他蹲在柳永康身旁,用一把美工刀轻轻划破了尸体的手臂,在柳永康名字上染上了血。 “恭喜你,梅先生,我们可以一起去第二站了。” 黎易的语气依然轻快,笑容依然爽朗,甚至有些晃眼。但一想到自己的车票还在他手里,梅友乾现在只想给他妈一拳。 “走吧,天要黑了。”梅友乾接过黎易递过来的柳永康的车票,撂下一句冷硬的话便头也不回地径自转身离开。 望着梅友乾的背影,夏凉安双手扶着黎易的肩膀作出有些害怕的样子:“他好像很生气……” “任谁知道自己的小命在被别人拿捏之后,心情都不会好的。”黎易从柳永康的尸体面前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我们也该走了,去下一站。” “你拿柳永康的手机做什么。” “顺手。” “哦…” 第52章 异心 几人一路绕回庭院正门,顺着劈开林莽的蜿蜒小路原路返回。 归程总比来程短,不远处,已经能见到停靠在林间的升格列车了。 列车的车门依然开着,但不知是不是错觉,黎易觉得眼前这列车似乎与自己下车时有些不同。如果不是再次确认了一遍车身一侧的编号的话,他甚至会怀疑这和自己之前乘坐的是不是同一辆车。 他们昨天下车时列车是笔直地停在这里,现在则是弯弯曲曲的,活像一条盘起来的蛇。 走在最前方的梅友乾也停下了停下脚步,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借着夕阳的余晖观察着眼前的列车。 见到这一幕,黎易的心中微动。 他知道梅友乾是第二次走上升格之路的升格者,也就是说,梅友乾并不是第一次乘坐升格列车。 如果他在上一趟旅程中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显然没必要再停下来驻足观察,但他现在这样做了,大概率就意味着他并没有见到过类似的情况,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列车盘蜷起来的姿态。 这时黎易不禁想起了夏凉安之前对升格列车的阐述: 升格列车,是一条爬行在世界边缘的蠕虫。 这条蠕虫会在有‘诡异’存在的地方留下坐标,当作停靠的站点,而将一个个坐标互相连接起来,便是升格之路。 “蠕虫吃饱了……”夏凉安喃喃地说。 “什么?”黎易和荣丽媛一块扭过头看向她。 夏凉安这次没有说谜语:“阿姨把鬼杀掉了,所以蠕虫可以吃掉这个没有鬼的世界,它吃饱了,就开始在地上打滚……妈妈说那样有助于它消食。” 打滚、消食……打…滚…… 那条布满烈火与荆棘的升格之路,那充满恐怖与绝望的诡异画风,在夏凉安的解释中忽然就崩得让人不忍直视了。 可以说幸运也可以说是不幸,梅友乾站的位置离他们略远,并没有听到这个彪悍的解释。他只是观察一阵便压下了心中的疑惑,回头对黎易挥了挥手,便拿着柳永康的车票顺着车厢行走一段找到车门,径自上了车。 荣丽媛也平复了下有些无厘头的心情,挽着伞看向黎易:“我们也走吧。” “嗯。”黎易微微点头,也朝车门的方向走去。 边走,黎易边随口说道:“阿姨,上车之后你自己小心些,梅友乾这个人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荣丽媛有些疑惑,小心翼翼地问。 她不是很明白黎易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提醒她小心,在荣丽媛看来,黎易已经拿到了梅友乾的车票,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染着他的血,代表着他的身份与生命。 在自己的生命都被别人拿捏在手中的情况下,梅友乾怎样都不该轻举妄动吧。 “太轻易了。” 黎易脚步平缓地走着,踩得脚下的草地沙沙作响,语气依然平淡如水:“梅友乾交出血液的过程太过轻易,甚至都没有怎么谈判挣扎,这本身就很奇怪。 “梅友乾是企业家,最最成功的企业家,谈判和讨价还价是他的本职工作,比吃饭还要熟练、比呼吸还要自然。但他完全没和我讨价还价,直接接受了我开出的条件,菜市场买水果都没见过他这么爽快的。” 那真的是个很过分的条件……荣丽媛多少理解了一些黎易的顾虑。 黎易望着梅友乾刚进入的车门,继续说道:“他是会为了一张死者的车票杀死其他乘客的人,你难道觉得这样一个人真的有那么容易将自己的身份交由别人拿捏?” 荣丽媛点点头,梅友乾的反应的确太过反常了:“那他为什么……?” “不出意外的话,梅友乾是在找机会。” 黎易没等她说完,直接给出了自己的结论:“梅友乾一直呆在围墙外,他对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完成了升格。缺少太多信息的贸然行动是草率的,他不想浪费时间与我争斗,于是主动退让一步,把他的车票给了我。”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梅友乾这样的人不会永远退让,等他摸清楚了我们之间谁是升格者,所得到的具体能力又是什么,他就没现在这么老实了,所以你尽量小心,随时做好和他翻脸的准备。” 荣丽媛轻轻“嗯”了声。 她此刻的神色有些复杂,荣丽媛对梅友乾的了解其实并不多,对这个人的印象只停留于“自己丈夫合作过的一名大公司总裁”,好像很厉害的的样子。 她从未想过,自己在现实中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会有这样令人恐惧的一面。 思及此处,荣丽媛又转过头偷偷瞄了黎易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其实按正常人的视角来看,黎易与梅友乾两个人的作为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一个是把活人当做工具使用,全凭理智思考不带任何情感,甚至不把对方当人。一个是为了优先保证自身安全甚至不惜于杀死与自己完全无冤无仇的陌生人来夺取车票。 甚至黎易的作风还要更疯狂一些才对……但荣丽媛却感觉自己已经不是很怕他了,甚至还抱着某种微妙的信任,其中的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因为自己被他拯救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了吧,人总是更想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夏凉安背着个手老气横秋地走在边上,悠悠问道:“既然黎易你一开始就觉得梅大叔不可信,又为什么要把票给他呢?” 这时候离车门已经很近了,黎易压低了声音用很快的语速回答了她的问题:“两个原因。梅友乾固然不知道我们的信息,但相对言之,我们也不清楚他的能力。他不想和我拼命,我又何尝想跟他拼?而且最重要的是,我需要他的力量来完成一些事情。” 夏凉安捏着下巴点点头,表示自己完全懂了。 不,你完全没有懂……黎易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夏凉安的无厘头,他的心底依然保持着平静,走在荣丽媛之前上了车门。 一进门,便撞见了一张苍白发青的死人脸,嘴角还带着稀薄的血丝,有血腥味扑面而来。 车厢内似乎刚经历过一场屠戮,随处可见躺倒在地的无头尸体与一个个在血泊中攒动的人头, 不远处的车厢门旁边,正站着一个长手大脚的魁梧黑影,身披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色袍子,乱如杂草的长发间隐约透出一双血红的怒目。 看着拖着一条血淋淋的脊骨、在地上蜿蜒爬行的人骨长蛇、身材魁梧怒目圆睁的检票员,黎易顿时倍感亲切,好像回到家一样的归属感。 “你好啊,检票员老哥,又见面了。” 黎易笑着迎上前去,将写着自己名字的车票拿了出来。 荣丽媛和夏凉安随后也跟了上来出示车票,然而检票员不会跟他们打招呼,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三个人的车票上匆匆扫过之后便将脑袋转了回去,朝另一节车厢走去。 “这里刚被检过票,死过人的车厢不能待,清洁工会来。”黎易低声道:“我们去找一个空着的车厢落脚,在那里安心等待列车到站。” 他知道梅友乾就是这么做的。 第53章 系统 随着跟在最后面的夏凉安也走上车,车门咔嚓一声自动关上了。 这时,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感觉忽然涌上心头,车厢内的几个人心有灵犀在同一时间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向窗外看去。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挂在地平线上将坠未坠的太阳只一眨眼的功夫便直愣愣地掉了下去,一轮银白的圆月升上天空,在还未褪去霞光的林海上洒下一片清冷的银白。 然而月亮也只是昙花一现,银白的月华只洒下片刻便迅速隐没不见,窗外的能见度在飞度降低,林间涌起了浓白的雾气。 说是雾或许不够准确,因为它太浓了,那朦胧缥缈的视觉效果让黎易想到了道观寺庙里的香火。 短短几秒钟的功夫,整片森林都消失在了缥缈的雾气中,一面面窗玻璃映出的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单调,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一片苍白所吞没,只有个别两扇玻璃上残留着的血字依稀可辨。 这样的血字在升格列车的窗户上并不少见,黎易和柳永康、荣丽媛都有见过。 “列车要开始行驶了。”夏凉安轻声提醒。 黎易默默低头不再看窗户,身旁的荣丽媛也忙移开了视线。 一声响亮的笛鸣撕开了列车上死一般的寂静,车轨下方传来嘶哑的金属摩擦声,一片白茫茫的窗户顿时熄灭,变成了一片渊海般的深邃漆黑。 随之响起的,还有一条条脊骨在地上拖动的细碎声响,夹杂着微弱的水声,那是成群的人骨蛇在爬行,检票员正在离开这节车厢。 黎易没有说话,默默看向坐在车厢一角的梅友乾。 “检票员去的方向存在着倒影,我们走另一边。”梅友乾说完便站起身来,朝检票员相反的方向走去。 荣丽媛微微偏头看向黎易,夏凉安是怎样都无所谓了,她自然也是听从黎易的决定。 “走吧。” “嗯。” 人头攒动的蛇群簇拥着检票员,迈着宽大的步子穿过了车厢门。随着检票员的离开,躺倒在过道上的无头尸体里试探般的开始渐渐冒出了一丝丝一缕缕浓郁而黏稠的黑色雾气,这些雾气似乎拥有生命,像是某种软体动物一样匍匐在地,缓缓蠕动着、爬行着,铺满了整个车厢的地面,还在顺着墙壁往上攀。 清洁工来了。 黎易站在车厢门的边缘回头看,只见黑雾缭绕的车厢是一片阴森。 忽然,他的眉角微微一跳,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或是巧合,或是必然,黎易单手捂着眼睛,从指缝中看见那些顺着墙壁往上攀的漆黑雾气并没有爬到窗玻璃上。 清洁工庞大而朦胧的身体正在车厢中缓缓成形,一道模糊而扭曲的轮廓若隐若现,粘稠的黑雾已经铺满了所有地面和墙壁,却没有唯独没有覆盖到窗玻璃。 见到这一幕,黎易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到了一件事情,那是列车上的一条规则:列车开始行驶后,不可以窥视窗外。 “清洁工也在遵守着这个规则么?” 黎易默默退后两步出了车厢,心底则在回忆之前与检票员的接触,现在想来不只是清洁工,从一开始,检票员就也没有往窗外看过一眼。 两相比对,他有了一个有趣的猜测: “假设清洁工和检票员二者的确都在遵守着‘不可窥视窗外’的规则,在这个前提条件成立的情况下,我似乎可以为另一个现象作出解释: 清洁工从来不会靠近检票员,一直都是等检票员离开一节车厢之后才会出现,消融尸体清洁车厢。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清洁工不敢靠近检票员是因为它没有车票?” 清洁工是否也在遵守着“有车票才可以坐车”的规则? 黎易没有立刻将这个想法拿出来与夏凉安讨论,因为梅友乾就在前面不远处,再者说,他也许早就知道了其间真相也说不定。 转身走进另一节车厢,入眼的一切都很干净。车厢内没有一个人,干净到像是刚拖过的地上连一丝污渍都看不见,更遑论血迹什么的了,应当是刚被清洁工清洁过的状态。 清洁工这个名字倒是没取错。 梅友乾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看样子是要就这么枯坐到列车到站啥也不干。 因为事先被黎易打过预防针的缘故,他这样老实的模样在荣丽媛看来反而是最不老实的,让她心里没底,几乎是习惯性地看向了黎易。 黎易想了想便迈步走近前去,坐在了梅友乾对面的位置。 刚闭上眼睛的梅友乾若有所感,睁开眼睛,与黎易四目相对。 两个人都没出声,就这么隔着一条走道大眼瞪小眼。夏凉安跪在黎易身后的座椅上,双手搭着椅背趴在上面,和黎易一块盯着梅友乾发愣。 “怎么?”最终,还是梅友乾率先顶不住尴尬,右手故作随意地正了正鼻梁上的眼镜,无奈开口:“有什么事就说吧。” 黎易笑了笑:“梅先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梅友乾抬了抬手:“你问,我不一定答。” 倒是不遮掩啊,黎易没在意他的态度:“我刚上车的时候,梅先生你提醒我看过一样东西,托你的福,那东西救了我一命。” “你是说窗户上的血字么?”梅友乾立刻就意识到了他在说什么:“这倒不必谢我,你的观察能力很强,即使我不提醒你也能自己发现。不过,怎么都提到这些血字了,你究竟是想问什么?” 黎易双手抱胸,将视线投向了旁边的窗户,不过他没敢看窗户,而是盯着下面的墙壁,轻声问道: “清洁工走过车厢后,一切人留下的痕迹都会消失,包括尸体、血迹,乃至检票员的脚印,都会消融在那漆黑的雾气中化为一片虚无……不过有一样东西却是例外,不论清洁工走过多少次,它都依然存在。”黎易收回视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梅友乾:“所以那是什么呢?” “是啊,那是什么呢?”梅友乾笑意吟吟:“该不会是那些写在窗上的血字吧?” 夏凉安撑着下巴,心想这两个人好别扭啊都不会好好说话的,虽然她一个谜语人也没资格说这话就是了。 梅友乾仍皮笑肉不笑地笑着,黎易也没有继续问下去,梅友乾的态度已经告诉了他想知道的答案。 即:清洁工的确遵在遵守着不能窥视窗外的规则,而梅友乾也清楚着这一点。 黎易脑中思绪流转,很快便将自己所知的几个情况给列了出来:检票员杀完人就会离开车厢让清洁工清洁尸体、没有车票的清洁工也不会和检票员共处一节车厢,而且从不擦窗户。两者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从不看窗外。 想到这里,黎易觉得或许自己猜测的这个范围还可以更加笼统一些。 试着将格局打开,将一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信息连接在一起,黎易得到了一条有些异想天开的世界逻辑: 这些共处一条列车内的诡异存在,都在互相遵守着对方的规则,一条条规则互相独立,互不干扰地运行着,像是一个个精密咬合的机械零件,在列车上组成了一套严谨而完整的系统。 第54章 红事 黎易有一种直觉,自己的这个猜测非常接近真相甚至极有可能就是真相,但在缺少佐证的情况下猜测始终只是猜测,再合理真实的脑补也不会啥都不干就凭空变成现实。 至于佐证要从哪里来——黎易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夏凉安的脑袋——只能寄希望于这个憨憨能不能找到些什么了。 总不可能指望梅友乾。 夏凉安像只被挠痒痒的猫一样眯着眼睛伸长脖子,用头顶轻轻磨蹭他的掌心,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哼哼声。 待黎易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夏凉安才懒洋洋睁开眼睛,偏过身子,回头望向门后漆黑的车厢。 少女的目光幽幽摇曳,隔着一车厢翻滚的黑雾,她的眼中却隐隐倒映出了一个长手大脚的魁梧身影。 夏凉安脸上的表情渐渐收敛,目光转动,看向了黎易的胸前,轻声开口:“黎易,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种影视剧催泪桥段里的经典台词,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么怪呢?——黎易默契地知道了她想说什么,直接出言打断:“这次要多久?” 夏凉安展颜一笑:“很久哦,我们要等列车到站的时候再见了。” “知道了。”黎易点头:“下一站再见。” 梅友乾默默听着这段对话,但他俩的交流过程过于谜语,听不出来什么。那枚雕刻着花朵与荆棘的怀表也一直蒙在黎易的衣服里,让他没能注意到夏凉安方才盯着黎易的胸口是在看什么。 然后,夏凉安消失了。 她的身体于空气中缓缓消散,像是被橡皮擦擦掉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这个能力是……”梅友乾紧紧盯着夏凉安消失的位置,瞳孔猛然收缩,他联想到了之前在庭院正门看见的夏凉安,连心跳都在这一刻变得激烈了些许。 黎易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梅先生,在看什么呢?” 梅友乾坐在原位深深看了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的黎易,只觉自己越发看不透他了。 而在梅友乾的身后,荣丽媛仍握着一把张开的伞,并拢双腿正襟危坐在他后面的座位上。 梅友乾有些头疼,其实他早就有注意到荣丽媛的反常,之前还在庭院内时她便撑着伞,即使现在到了列车上也一直撑着,一直跟在自己很近的距离不知道在警惕什么。 凭空消失的夏凉安、在车上撑伞的荣丽媛,还有身为升格者的自己。 梅友乾回过神来,发现这列车上看起来最正常最接近普通人的居然是黎易。 当然,梅友乾是不太敢信这表象上的正常与普通的,他知道看起来最人畜无害的黎易其实才是最可怕的那个,权衡片刻之后,梅友乾做出了选择:“黎易。” “怎么?” “我也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 黎易抬了抬手:“你问,我看情况答。” 这小子还真记仇。梅友乾在心中对黎易的人格画像上又添了一笔,朝荣丽媛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她为什么要在这里撑着伞?” 其实照正常来讲这个问题他应该直接问荣丽媛本人,毕竟是在现实生活中就见过面的认识的人,梅友乾还和她丈夫有过合作。然而现在的情况并不正常。 就梅友乾角度看来,黎易拉拢人心是有一套的,只是一个晚上和一半个白天的功夫,夏凉安和荣丽媛都已经相当信任他,甚至可以说言听计从。 再加上自己杀死其他收信人的事情败露,这种情况下只要黎易不点头,被防备着的他甚至都不可能与荣丽媛正常交流。 “因为怕死。”黎易淡淡说道:“不撑伞的话可能会被鬼杀死。” “这样么……”梅友乾没有怀疑黎易回答的真实性,他之前在庭院门口见到过黎易和夏凉安撑着伞从鬼的身边经过的样子,现在想来他们那时就已经在通过这种方式规避触发规则了。 只是当旧的疑惑被解答,又有新的疑惑呈现了出来。 ——他们中已经有人完成了升格,诡异已经被杀死。 如果说撑着伞可以避免被庭院中的鬼杀死,那么在已经离开庭院的现在,荣丽媛为什么还撑着伞? 梅友乾看向黎易,只看见他的眼神依然温和,一副好相处的样子好像和谁都能亲近。但梅友乾明白,这样的人才是最不好亲近的。 黎易不会回答更深层次的问题了,这涉及到庭院中那场升格仪式的具体规则与原理,询问一个升格者的能力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哪怕是夫妻或是兄弟父子这样至亲关系的升格者之间也很少会知道对方的能力的具体信息。 而现在,与一般人的直觉相悖,梅友乾有些怀疑在庭院中完成升格的升格者是黎易。 想到这里,梅友乾又说道:“正如你所说,我们其实没必要像现在这样互相提防对方,浪费精力是很奢侈的行为,升格之路还很长,我们离神明还很远,还有很多站要走。” “所以你希望在下一站和我合作?”黎易单手搭在椅背上,手掌撑着下巴。 “那样就再好不过了。”梅友乾礼貌地笑了笑。 黎易笑了声:“合作当然好,但还请让我看到梅先生的诚意,同伴嘛,至少要互相信任不是?” 梅友乾点点头表示赞同,斟酌片刻,而后说道:“你可能不知道,车票上标注的‘白家村’其实是一个很有名的站点,有不少升格者都曾经过这一站,在升格者圈子里是近乎半公开的事情。这个村子的危险程度很高,但在知道具体忌讳的情况下反而是最安全的一站,只要安安分分,连凡人也可以安全度过一夜等来信使。” “哦?”黎易来了精神,立刻支起身子左一下右一下挽了挽袖子:“愿闻其详。” 梅友乾这次也没有藏着掖着:“当列车停靠的那一刻,白家村将会开始举行一场红事,一个外村女人要嫁进村,与白家村村长的儿子成婚。信使会在红事结束后的当天傍晚来到村口。” 黎易抬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这个嫁进来的女人不是人。”梅友乾接着说道:“白家村全村的居民都不是人,而是某种被规则影响的诡异存在,我们待在村子里等待信使的这段时间内需要小心多项忌讳,都与那场婚礼有关。” “比如?” “比如不能站在路上挡住婚轿的去路、被村民邀请去吃席不能拒绝、在这大喜之日也不能被两方亲家看到你在唉声叹气……一旦触犯风俗忌讳,就会被白家村的村民敌视,恶意相待。而当你遭受到的恶意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被村民杀死。” 黎易表情温和地静静听着,默默将这些忌讳一一记下。 然后心想梅友乾这个阴货又在给自己挖坑了。 他没有被梅友乾那所谓“最安全的一站”的说辞给哄没了谨慎,如果真如梅友乾所说,有很多升格者都曾经过白家村这一站并安全离开,那只能更加说明它的危险。 白家村是升格之路上的一站,这条路上布满了烈火与荆棘,它的每一站都有厉鬼徘徊。 每一种鬼都代表着一条规则,一条自我升格的途径。而当鬼被杀死,蠕虫就会吃掉这片诡异的时空,这个站点也就自此作废。 这个村子被多次经过却还一直存在,这本身就意味着一个事实:一直没有人能够成功破解那只鬼的规则,完成升格。 能登上列车的,可不只有升格者。 第55章 望月 黎易倒是不怎怀疑梅友乾这些说辞的真实性,因为列车到站时他也会和自己一块进入白家村。摸着梅友乾过河总没错,最需要担心的其实是他会不会在一些真话里加上那么一两句难以分辨的假话,那才是真正致命的坑。 他一言不发地听着梅友乾将白家村的忌讳说完,最终,两个人都坐在位子上沉默了下来。 列车仍在行驶,接下来,便是不知长短的等待。 车轨下方传来的金属摩擦声已经渐渐消退了,只偶尔能听见那么细微的两声,聊胜于无。 一片寂静与阴暗的氛围中,一个魁梧的黑影正行走在一片血泊之上。 它宽大的掌中正拎着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一条惨白的脊椎没有拖到地,悬在半空剧烈地扭曲挣扎着。走道两侧稀稀拉拉、或坐或站着五六个神情麻木的人影,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 一条条的人骨蛇紧紧缠绕在它们身上,尖锐的肋骨深深扎进血肉里,雪白脊椎上方连接着的头颅微微拧转,脸上满是恶毒的憎恶。 黎易之前曾有过这样的一个怀疑:被检票员扯出脊椎变成人骨蛇的乘客,它们仍能自由行动,还能开口说话,甚至还保有主观能动性曾经无意义地抓住过他的脚,这样存在,真的是死物吗? “哎呀呀……知道自己永远困在这里了,就开始无意义的憎恨一切,满脑子想着把其他人拖下水吗?” 一个少女远远地跟在检票员身后,裙角微微摇曳,一双乌黑的眼睛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一条条人骨蛇脸上那充满恶意与憎恨的扭曲表情。 这是“剩余的所有夏凉安”。 因为呆在落叶公寓内的这段时间里太多次分出自己,夏凉安昨天晚上存下的时间余额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了,黎易索性让她将剩余的所有时间一次性取出来,跟着检票员走一遭。 这高大而诡异的黑影一刻不停地在车厢内徘徊,从车头走到车头又走到车头,因为这种现代列车没有车尾,两侧都是车头。 而这早就不知被检票多少次的车厢内,却依然有倒影的存在。 “为什么还有倒影呢?” 夏凉安偏了偏身子,躲过检票员刚拔出一颗头颅时从颈脖处喷涌而出的冰凉血液,虽然她躲得急,但车厢里的空间就这么大点,裙子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点血迹。 其实这样跟在检票员身后是很危险的行为,因为现在的她用的是昨天晚上存下的时间,那时候的她没有拿到车票。 看见车厢内的最后一个乘客也倒下之后,夏凉安走到正在拖拽车厢门的检票员后方不远处,松开左手,低头看向手心中攥着的被汗水浸湿了一角的车票。 上面的血迹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腐臭腥味,写着“顾家国”的名字。 夏凉安轻轻呼了口气,重新将车票握紧在手心。她知道,不论自己这一程结果如何,能否收集到黎易想要的信息,顾老爷子的车票都是不可能回收了。 “死者的车票,这么重要的东西,耗费在这种事上真的值得吗?”夏凉安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旁边正响起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人头攒动的蛇群聚集在血泊中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开门的那一刻,争先恐后地想要第一个进入下一节车厢。 夏凉安一只手捋起一小捧头发在耳朵边绕着圈圈,不再去想值不值的事情,既然黎易都这么决定了,她只要照着做就行。谁让黎易比自己聪明呢,听他的总没错。 ……黎易的任务罢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 身后开始有黑雾蔓延,夏凉安提起裙子,跟在蛇群后面,小跑着穿过车厢门。 她的时间不多,黎易给的任务也不多,但是很困难。 首先要确定人骨蛇是不是还活着……这大概也许已经能肯定了。 然后要确认的,则是另一件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 新进入的这节车厢是没有人的空车厢,正适合验证他的猜测。夏凉安看了一眼检票员的背影,然后一手握着车票轻轻拍拍自己平坦的胸口,三两步走到了窗边。 趁着检票员没有走出车厢门外,她转过头,将视线投向了漆黑如深渊的车窗。 一瞬间,夏凉安僵在了原地。 从列车启动后,车窗上便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实际却并非如此。在夏凉安直视深渊的那一刻,她的目光穿过了黑暗,看到了一片荒原。 是的,荒原。 列车出发的时候明明正陷于一望无际的苍莽林海之中,这才出发没多久,却完全看不到树木的影子了,占据她视野的是一片色调灰白,荒草稀疏的死寂荒原,呼啸的风卷起尘沙,在凄凉的月光下,甚至能直接用肉眼分辨出风的轨迹,妖娆而无序。 夏凉安的嘴唇微微颤抖,在注意到“月光”的那一刹那,她便不受控制地抬起头,望向了天空。 一轮圆满的白月正静静悬在天心,像是一只俯瞰大地的巨大白色眼睛,亮得看不清星星。 “被注视”的感觉油然而生,充盈了夏凉安的胸腔,随之而来的便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恐惧,几乎将她的神智都完全淹没。 枯黄的野草在风中飘飘扬扬,沙沙的响声近在耳畔,好似有人贴在鬓边轻声细语。 “妈妈……” 两行眼泪涌出眼角,顺着夏凉安的脸颊流下颌骨。 她看见月亮上逐渐浮起了无数条细密的黑线,像是无数黑色的蛆虫,它们趴伏在“眼球”表面,不断蠕动着、扭曲着,一刻不停。 恍惚间,她听见了一个温柔的嗓音,陌生而亲近,那是她逝去多年的母亲。 所幸夏凉安的意志虽然不如黎易,但总归是比一般人要强上不少,她流着泪低下头,颤抖的双手揩着衣角擦掉了自己眼角的泪珠。 她环视四周,发现检票员已经穿过走道去到了门边。 “车窗外面是什么也确认完了,接下来就是……”夏凉安心底仍然带着残留的恐惧,一路小跑着去到门边,跟在检票员身后小心翼翼地穿过了车厢门。 而就在她穿过车门的同时: 滴答—— 一滴冰凉的液体,滴落在了她的后颈之上。 夏凉安的肩膀剧烈颤抖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往后伸出手,摸到了一手冰冷的殷红。 “血……”夏凉安深呼吸一口气,没有停下脚步,她转而背对着检票员,用倒着走的方式跟随着它的脚步,穿过车厢门进入了下一节车厢。 她一面倒退,因为没有死者出现的缘故,清洁工没有来打扫她刚经过的空车厢,没有受到黑雾阻隔的视野直接将纳入其中,但却未发现任何异常。 夏凉安用指尖轻捻着粘稠的冷血,回忆起了远在列车还没有抵达第一站的昨天。据黎易所说,当荣丽媛被强迫着去替他窥视窗外时,有一滴同样冰凉的鲜血,滴落在了他的手上。 这是一个信号,是那些如同无鳞白蛇一般的诡异长手出现的信号。 如果黎易的那个设想是真的,那么现在尽量跟紧检票员,就是夏凉安生存下去的唯一机会。 第56章 毒妇 夏凉安面对着车厢门缓缓后退,缠绕在指尖的血液已经逐渐干涸变得黏稠,一如现在的气氛。 车厢里静极了,连蛇群爬行的细碎声响也显得飘渺虚幻而缺乏真实感,从车轨下方偶尔传来的金属响声更是几乎被夏凉安完全忽略,只有检票员沉重的脚步以均匀的频率响起,沉重得像是悬挂于寺庙里的大钟。 她一路倒退到了车厢中段,这也意味着检票员已经走过了车厢2\/3的距离,离来时的门越发遥远。 当距离拉开到这种程度,变化终于发生了。 夏凉安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紧紧盯着车厢门的上方。 一只苍白的手掌从门外伸了进来,匍匐在车厢顶上,如蛇一般摇摆着蜿蜒爬行。这只手的手臂没有关节,甚至连骨骼也没有的样子,软绵绵的像是一条真正的无鳞蛇。 一条之后又是一条,数以十计的苍白长手从车厢门的上方挤了进来,它们盘踞在天花板的一角,无数肢体堆叠在一起挣扎扭曲,将一股强烈到了极致情绪散搅得四处晕散。 如此猎奇诡异的一幕呈现在眼前,夏凉安的心跳都不自觉地加快了。 如果说人骨蛇对其他乘客的情绪是“憎恶”与“妒忌”的话,夏凉安此刻在这些白色长手上感受到的便是“贪婪”,令任何被盯上的人肝胆欲碎的无尽恐怖贪婪。 一双燃烧着无尽贪欲的细长眼睛,从层层堆叠在天花板一角的柔软手臂中缓缓挣脱了出来。 夏凉安的手心已经满是汗珠,虽心情紧张,但她的心理素质还是比荣丽媛要好上很多,她在短暂的愣神之后便迅速调整好了状态,想也不想地转身朝已经走远的检票员跑去。 身后的天花板上已经爬满了如蛇般的黏稠手臂,翻涌的肢体浪潮中却簇拥着一颗长发如瀑布倒散的美丽脑袋,它的眼睛细长、它的嘴唇鲜红、它的皮肤雪白光滑如剥了壳的煮鸡蛋、它张开的口腔里没有一颗牙齿,唯有一片血一般的鲜红,连舌头都没有。 这是一个脑袋下面连接着无数长条手臂的,如八爪鱼一般的异形怪物,它盘踞在天花板的一角,翻涌着无数的肢体。 然而这样的怪物却拥有着一颗任何女人都羡慕的美丽脑袋,它的面孔完美无瑕找不出任何瑕疵,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美与爱。眼睛、鼻子、嘴唇……这些五官任意单拿出一个来,都能让人嫉妒得发狂,但这些完美无瑕的五官组合在同一张脸上,却有了一种夏凉安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 仿佛自己不是在和单独的“一个个体”对视,而是在同时面对着无数张充满了贪婪欲望的面孔。 在看到这个诡异存在的瞬间,夏凉安便知道了它是什么。 “乘务员……” 伴随着沉闷的脚步重重落下,检票员停在了车厢的尽头,它魁梧的身躯略微弯下,宽大的手掌握住了车厢门的把手。 夏凉安紧紧握着手中的车票站在摩头接尾的拥挤蛇群中,背靠着检票员紧张地注视着那个倒着匍匐在天花板上,正在磨磨蹭蹭一点一点朝这边挪的,被她称为“乘务员”的诡异存在。 据黎易之前给的交待,夏凉安可以知道,那个曾经作死在列车启动后探身窥探窗外的收信人便是被这个怪物的手给拖走的。 而现在,她自己也触犯了这个规则。 至于为什么自己触犯规则后,它只是盘踞在天花板的一角缓慢挪动,一点一点就靠近,没有像抓走那个倒霉乘客一样立刻来抓走自己…… 黎易也已经给出了他的想法: 因为检票员在这里。 “乘务员”与“清洁工”一样,没有属于自己的车票,没有乘坐列车的资格。所以它们不敢靠近检票员,不敢与它共处一室。 清洁工只会在检票员离开之后才现身打扫车厢,乘务员亦然。 某种意义上说,黎易的想法已经被证实了,但又没有完全证实。 身周萦绕着从人骨蛇身上散发出的甜腥味道,熏得夏凉安鼻尖微皱,脸色严肃地看着与黎易的想法相悖的地方—— 检票员仍在拖拽车厢门,它还没有离开这节车厢,但乘务员却已经试探着进入车厢了,虽然彼此之间仍然隔着一节车厢的直线距离,但进入与未进入,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 “如果黎易的想法成立,为什么检票员对已经进入车厢的乘务员没反应?” “如果黎易的想法不成立,为什么乘务员不敢过快的靠近我?” 夏凉安的心底疑惑重重,一时无法判断黎易让自己验证的猜想究竟是对是错了。 正当她苦恼时,背后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门开了。 潮水般的蛇群一股脑地从门缝中争先恐后地挤出去,看它们这疯狂的劲头,门的对面应该是有乘客的吧? 高大魁梧的黑影仍站在原地,将门拉得更开。检票员不是只有一颗头的人骨蛇,它需要将门拉到持平自己的肩宽才会继续前进。 夏凉安深深看了一眼蜷缩在走道对面的天花板上的八爪鱼似的怪物,将手搭在胸口,深吸一口气。如果是黎易在这里的话,他会怎么做呢?——他大概会说: “来赌一把吧……” 夏凉安比了比刚打开一点的门缝与自己的身材,遂迅速作出了决定,她浑然不顾围绕在身旁的人骨蛇那张开的肋骨将自己硌得肋下生疼,挤开蛇群闷头朝前跑去。 只是几步路的功夫,夏凉安却颇花了一番功夫才从汹涌翻腾的蛇群中挣脱,穿过门缝进入了一节新的车厢。 也亏她身材偏娇小而且平胸,体态不像荣丽媛那样丰满,也没有累赘的额外配重,否则肯定挤不过来。 而这个行为本身也很危险,因为她现在所进入的这节车厢,没有检票员。 夏凉安捂着胸口单手撑着走道旁的座椅,抬眼便看到三三两两的僵坐在座位上的倒影乘客,已经有人骨蛇开始爬向它们了,检票员也在身后拽门。 转过身,她回头望向来时的方向,那张完美而又怪异的女性面孔上依然燃烧着贪婪的欲望,“乘务员”细长的双眼正死死注视着她。 夏凉安站在原地没有动,连呼吸都紧张的放缓了,她没有丝毫放松地全神贯注观察者乘务员的一举一动。 她知道,此刻的自己站在了一节没有检票员的车厢里,与乘务员之间隔着一个检票员。如果乘务员要来杀她的话,就是现在。 随着刺耳的金属吱呀声,车厢内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金属厢门被检票员恐怖的力量拉扯得越来越开,与此同时,夏凉安眼底的疑惑也越来越深。 盘踞在天花板上的无数手臂肉眼可辨的翻腾倒涌得更加暴躁了,向这边蜿蜒爬行的速度相较之前也更快一些,但并没有像夏凉安预想中一样直接冲过来杀死自己。 乘务员的实际行为并不像它的外表看上去那样诡异而疯狂,反而给人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它在忌惮着什么?” 是检票员吗? 第57章 尝试 荣丽媛之前已经替黎易看过一次窗外,当时她用的是夏凉安的车票,顶替的是她已经死去的妈妈夏聆鱼的身份,这才躲过了违反规则被杀死的命运。 但相应的,那张写着夏聆鱼名字的车票也被乘务员的手拿走了。 而现在,明明已经触犯了规则,也已经被乘务员切实已经盯上的自己,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却依然还活着,乘务员不仅没来杀人,甚至也没有像荣丽媛那时一样伸出手来夺走这张顾家国的车票。 任夏凉安对规则之鬼的了解再模糊也能隐约知道,这是相当不正常的情况。 “如果按黎易的猜想去想,乘务员不敢靠近我是因为我们之间还隔着一个检票员,它没有车票,所以不敢靠近检票员。” 背后传来骨骼刺穿皮肉的嘎吱嘎吱声响,夏凉安仍盯着盘蜷在天花板上蠕动爬行的苍白手臂,没有回头: “但是这个想法还存在漏洞,乘务员已经和检票员现在已经共处一室了,如果它真的没有车票的话,检票员为什么对此没有半点反应?” 思虑间,车厢门已经完全打开了,魁梧的黑影穿门而入,夏凉安侧身为它让开路,没有立刻跟上去。 她选择逗留在原地,这样更加危险,但也能观察到更多的信息,夏凉安并不怕死,她真冒险玩翻车死在这里其实也就损失一张顾老爷子的车票,那是黎易早就预估好的损失。 在这个前提下,她需要尽可能为他收集到更多的有用信息,最好是能够争取在死前彻底证实或证伪黎易对列车运行机制的猜想,这对接下来的升格之路至关重要。 随着检票员的走远,身后立刻响起了脊椎被拔出,内脏被带出的黏腻声音,一场屠戮正在进行。乘务员也爬得近了,这个距离下,她可以直接看清那颗美丽的头颅下方连接着的每一条柔若无骨、实际上也可能真的没骨头的绵软手臂。 这时候她终于注意到了一个之前都难以观察到的小细节—— 在那翻滚缠卷的惨白肉浪中,有一条手臂显得有些显眼。那没有毛孔的苍白皮肤上竟有着半圈细细的、还在往外沁血的牙印,似乎是刚被咬出来不久的新鲜伤口。 只是这牙印细且密,不仔细观察的话还会以为是什么红色的鳞片。 “原来那滴血是从乘务员的手上滴下来的啊……”夏凉安下意识地轻轻揉搓指尖已经干涸的血迹,心中的疑点又多了一个。 ……该走了。 察觉到界限即将把握不住,夏凉安没有犹豫,提起裙子转身便跑,跑向已经走远的检票员。 几乎是在她离去的下一秒,一只苍白柔软的手臂便伸到了她原本所站的位置,然后抓了个空。 这只手掌上的五个指头像蛇信子似的不断灵活摆动,似乎在闻嗅着什么,没有肘关节的长臂还在往前延伸,追向已经跑远的夏凉安。 夏凉安一边跑一边回头,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几乎激动得跳出来了,跑得气喘吁吁。 这番在生死线上走一遭的操作对夏凉安来说其实不怎刺激,她已经死过很多次了。但这次冒险的收益是很显着的。 ——她觉得已经明白之前那合理而又矛盾的情况是怎么回事了。 夏凉安提着裙子呼哧呼哧跑到了检票员的背后,这时她的脚边已经横躺着一具具被拔掉了脊椎、紫的绿的各种颜色的内脏与肠胃外翻在地上的无头尸体,散发出浓烈的分泌物味道,令人作呕。 在这样血腥而压抑的环境中,夏凉安努力静下心来,回忆着方才看到的画面。 “如果用黎易的说话风格来说的话,那就是……它有车票,但不完全有。” 方才她在看到那只有伤口的手臂的时候,所注意到的并不只是伤口本身,也注意到了其他的东西——这只手里还握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片,上面写着一行令她无比熟悉的文字: “夏聆鱼” “原来如此……” 检票员是眼神不好使,但不是瞎,夏凉安带着顾家国的车票跟在它身后尚且随时冒着被识破杀死的风险,乘务员与夏聆鱼的形象差距则更大。再一者——那是上一站的车票。 第一站的车票是通不过去第二站的检票的。 一头扎进蛇群的夏凉安浑身是血,甜腥的味道充斥着鼻腔,所幸那些跟在身后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中没有继续追来,看来乘务员也清楚,再近一些就会引起检票员的注意了。 “还有十分钟……”夏凉安低声自语。 虽身处血泊,目光所及尽是致命的诡异,但她的心情却很好,因为自己完成了黎易的嘱托,于生死间踩着钢丝验证了他提出的猜想的正确性。 其他升格者做得到吗? 做不到的,升格者都是很惜命的,亏了夏凉安是个不怕死的女憨憨,否则决计不能用这样不要命的方式试探规则的运行逻辑。 因为车厢内乘客很少,相对空旷的缘故,检票员没多久便完成了检票,迈步走向紧闭着的车厢门。 在通晓规则的情况下,这些非人的怪物看似诡异而匪夷所思的行为也变得按部就班起来,能明显看得出它们是在遵循着既定的行为模组在行动,像是被人为设置好的程序代码。 夏凉安跟在检票员身后看看它魁梧的背影,又回头看看那些个盘在天花板上对自己虎视眈眈的苍白肢体,眨了眨眼睛。 她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但是这个想法过于疯狂,甚至让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黎易给带坏了。 但转念一想,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该收集的信息都已经到手,就算她现在死在这里,也没问题了。更不要说这个自己的时间本来也没剩下几分钟。 “那就试试吧。”夏凉安暗暗下定决心,站在正在拖拽车厢门的检票员身后,静下心来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检票员已经走到了门边,乘务员也爬得近了,夏凉安在心底默数着自己剩下的时间,接下来的便只是等待。 她将沾满血迹的长裙卷到腰上,从短牛仔裤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枚沉甸甸的黑色钥匙,那是她带出来的庭院后门的钥匙,不过列车上没有门可以开。 夏凉安将写着顾家国名字的车票捋成长条、仔仔细细地缠绕在钥匙上,又忍着疼从自己头上揪下一缕乌黑的长发当做绳子,将车票牢牢绑好。 做完这些,将绑着车票的钥匙紧紧握在手心,夏凉安站在蛇群中抬起头,面前是一片翻腾的肢体、与一颗倒吊在天花板上的美丽头颅。 连夏凉安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此刻的自己脸上竟不知不觉浮现了一个她无比熟悉的表情,有些轻蔑,有些疯,那是黎易与诡异赌上性命时的笑容。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开始下意识的学习起黎易的思维方式,连这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疯狂也染上了他的颜色。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似乎每一秒的刻度都清晰可见。 夏凉安默数着一个倒计时,伴随着越发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检票员的一只大脚终于跨出门,跨出了这节车厢。 就是这一刻。 深吸一口气,夏凉安没有任何犹豫地往前跑去。只不过她奔跑的方向却与检票员前进的方向恰好相反,她是直奔着乘务员跑去的。 这样的行为几乎是在送死,只一瞬间,她的肩膀便被一双苍白柔软的手掌牢牢掐住。 十根手指明明都没有指甲,却硬生生的插进了她的肩胛,在娇嫩的皮肤上啄出十个深深的血洞,血迹浸透了衬衫里的抹胸。 第58章 异变 面对正面袭来的诡异,即使是持有母亲留下的怀表的授格者,夏凉安此刻也脆弱得像个普通人,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便被掐住了肩膀。 然而乘务员的手还不止一双,在她肩膀被刺穿的同时,一双双一条条绵软的手臂密密麻麻如柳条垂下,一齐扑向他。 一张美丽却又怪异的面孔倒吊在天花板上,伸长脖子瞬间临近。 骨肉撕裂的剧痛让夏凉安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死亡就是现在。 但在死之前…… 在无数手臂争先恐后地伸向她的同时,夏凉安的脚下忽然响起了一阵叮叮的清脆响声。 那是金属与金属碰撞的响声,是钥匙落地的声响,一枚缠着纸条的黑铁钥匙,落在了夏凉安的脚边。 然后,啪! 随着她用力一踢,刚刚落下的钥匙便带着绑在上面的车票,以某个早已定好的轨迹向前旋转翻滚而去,最后滚进了一具倒在走道旁的无头尸体前,弹进了尸体脖子处那块血肉模糊的大洞里。 在这个血洞中,正有一缕缕漆黑的浓雾缓缓飘出,犹如一条条黏腻的软体生物的触须 少女乌黑的长发在黑雾中消融了,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把黑色的钥匙,只剩被夏凉安捋成条状的车票在触须间缓缓被展开、抚平,被捧在“手心”。 “现在清洁工也有车票了……” 夏凉安抬着头,没有丝毫躲闪地注视着面前那张完美无瑕的女人面孔。一条条手臂缠住了她的身体,勒住了她的脖子,牙龈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牙齿,但她依然是笑着的,笑得很开心。 “而且,我没车票了喔?” 身后,刚把一条腿迈出车厢门的检票员停在了原地,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僵硬地转了过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猩红眼睛怒目圆睁。 有人逃票了。 绑住夏凉安的无数手臂在这一瞬息间便刷刷松开,失去支撑的她顿时哗啦一声软倒在地,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痛……下半身没知觉了,脊椎被勒断了吗?咳咳……” 夏凉安瘫倒在地上虚弱地咳嗽着,试图抬起手抓住些什么,却发现手也断了,现在的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骨头,完全动弹不得。 乘务员的手看着跟蛇似的,勒起人来也和蟒蛇没什么两样啊…… 看着天花板上翻腾得更加迅速,甚至有些慌乱的苍白肢体,夏凉安笑得更开心了。 车厢内的地板上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沿着墙壁爬到了窗户周围,一个庞大而朦胧的恐怖轮廓正在渐渐成型。倒在地上的夏凉安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只雾气凝聚成的,模糊不清的手掌,正捧着一张皱巴巴的车票。 清洁工也来了。 夏凉安血迹斑斑的身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是被乘务员的手指“咬”出来的血洞,有的是骨骼被压碎折断之后从内往外刺出的裂口。此她身上的每一个伤口都在往外逸散着黏稠的黑雾,加速着血肉的腐烂。 在眼睛腐烂到完全失去视力的前一秒,夏凉安看到一只鲜血淋漓的宽大手掌迎面抓来。 哗啦—— 一条鲜血淋漓的鲜活脊椎就这样被强行抽了出来,但因为夏凉安的腰其实早就被乘务员勒断了,检票员只抽出来半截,另外半截还留在身体里,连接着支离破碎的盆骨。 好遗憾喔,没看到检票员追杀乘务员的画面……这是夏凉安的最后一个想法。 随着她最后的意识终于熄灭,一切陷入黑暗。 黑暗中,一场规则与规则、诡异与诡异的碰撞,正在进行。 列车仍在行驶,漆黑的车窗一成不变,如果不是车轨下方偶尔传来的摩擦声还警醒着车上的人,黎易甚至要觉得这列车根本没在走了。 升格列车的运行太过平稳,有些失真的感觉,坐在上面就很容易以为自己一直停留在原地。 不过很快就要不平稳了。 黎易一手撑着下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他这样枯坐有一会儿了,像只趴在树枝上打盹的慵懒的猫科动物。 梅友乾不是个适合唠嗑打发时间的好对象,荣丽媛的性子又太柔弱,不管怎么搭话都像是在欺负她。黎易这才发现,没了夏凉安这个没心没肺的在身边他连说话的力气都省了。 好耶,乐得清闲。 不过,随着一阵蔓延整个车厢甚至整列列车的剧烈摇晃,这份清闲便被打破了。 黎易睁开双眼,带着些惊愕地低头看着自己前面的座椅,看见它正摇摇晃晃地发出结构变形碰撞的哐哐声响,像是随时要散架似的。 车厢内的灯光也变得愈发阴沉,一明一灭像极了恐怖片里的桥段,荣丽媛紧紧握住手中的伞,茫然无措地下意识望向黎易的方向,却见他也是一脸严肃。 不仅是座椅和灯光,他们脚下的地板也在嗡嗡颤动,这异常影响到的范围异乎寻常的大,甚至连那漆黑入深渊的车窗似乎也变得单薄了些许,只是几个人都没敢看窗户的位置,没发现这个变化。 梅友乾的脸色顿时严肃了下来,他扶着椅背勉强直起身,也和荣丽媛一起看向了黎易,欲言又止。 “看我做什么?”黎易直视着他的双眼,毫不心虚地反问。 其实这是明知故问,他用手指头就能想到梅友乾这时候来找自己是什么意思。 在梅友乾的视角,夏凉安是和黎易交待了几句谜语一样的话之后就凭空消失的,他无非是猜测消失的夏凉安是去了其他什么地方,也许在他看不到的幕后悄悄咪咪搞了什么事。 事实也正如黎易所料,在不断摇晃的列车上扶着椅背才能勉强站稳的梅友乾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夏凉安在哪里。” 果然是在怀疑我搞事啊……黎易心中了然。他仍靠在椅子边,左手找了一个梅友乾看不到的角度,隔着衣服轻轻拨动了怀表的分针:“在这里。” 话音落下,在三个人目光的共同注视下,一个穿着不合身材的宽大衬衫的长裙少女便被凭空勾勒了出来。 然后扑通一声没踩稳,一屁股摔倒在了地上。 “哇——我的屁股,摔成两瓣了……” 黎易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伸出一只手将她拽起来:“你原来只有一瓣么?” 梅友乾get不到他的虚假幽默,看向这边的目光越发警惕与严肃。 夏凉安拉着黎易的手看看梅友乾又看看荣丽媛,最后嘻嘻一笑,扶着黎易的肩膀朝他使了个不容易被察觉的小眼神。 娘嘞,感情还真是你搞的鬼……黎易捕捉到了她的暗示,心底顿时凉了大半。 脚下的车厢仍在嗡嗡颤动,时而左摇右晃,时而上下颠簸,梅友乾双手紧握着栏杆明才勉强保持住了身体平衡。 见鬼,到底发生生了什么…… 第二次走上升格之路以来的头一次,梅友乾觉得情况超出了自己的控制,他很少有这种感觉,哪怕之前在庭院门口被黎易“胁迫”交出自己的血液时,他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虽然黎易一被他问询就立刻就将消失已久的夏凉安叫了出来,跟见习术士召唤魅魔似的,但在他看来,这样反而越发可疑了。 梅友乾的心中已有七成肯定列车现在的异常就与夏凉安有关,但却完全找不到头绪。 第59章 搁浅 脚下传来的颤动越发剧烈,即使是扶着座椅也难以保持平衡,坐在梅友乾身后位置的荣丽媛更是一下失去重心直接摔倒在了地上,勉强扶着椅子刚想爬起来,便被晃得再次摔倒。 梅友乾懒得将她拽起来,只是站在原位紧盯着黎易的一举一动。 灯光频繁的明灭令人视觉紊乱,梅友乾没有注意到荣丽媛坐倒在地的位置,是他的影子。 “……”黎易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荣丽媛比起食指的小动作,脑中念头流转,当即便从怀里拿出一只手机,塞进了夏凉安的手中。 夏凉安低头一看,立刻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列车颠簸摇晃,车厢内的灯亦不断明灭闪烁,给人一种随时要熄灭的感觉。 没有影子作为媒介,荣丽媛是没办法杀掉梅友乾的。倘若真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他们手上的电子设备就是最后的光源,能够在必要时候投出梅友乾的影子,防患于未然。 而黎易塞给她的不是他自己的手机,而是在离开庭院前,顺手从尸体上摸来的,柳永康的手机。 两个人手上都有光源的情况下,容错率便提高了一倍。 ……原来黎易在那个时候就在考虑到这种情况了吗? 在颠簸中看着手里的手机,夏凉安下意识的有了这样的想法,不过她很快便发现是自己想多了,黎易大致真的只是顺手…… 想到这里,夏凉安轻轻呼了口气。 原来不知不觉不经意间,她已经习惯性地开始盲目神化黎易了,认为他什么都想得到,对什么都有准备。分明他连升格者都不是,只是个苦于癌症的普通学生罢了。 当夏凉安思索这个问题时,列车的摇晃正在变得越发剧烈,连保持身体的平衡都变成了天大的困难,灯光闪烁得愈发急促。 车厢内的各位此刻都很清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或者正在发生。 仿佛是在刻意迎合黎易先前做的准备,毫无征兆的,车厢内闪闪烁烁的灯光在这一时刻全部熄灭了,整个视界陷入漆黑。 顿时,整条焦躁的列车一瞬间就陷入了平静。 不再颠簸,不再摇晃,连脚下最轻微的颤动都没有了,听不见列车行驶时偶尔传来的车轨摩擦声,感觉不到那因车体摇晃而产生的失重感。 这一刻,仿似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黑暗中,只有彼此的呼吸依然真实,成了死一般的寂静中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黎易默默牵着夏凉安的手,掌心能摸到她温热的脉搏,他领着记忆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将摄像头对准了梅友乾的位置。 他能够确定梅友乾还在原来的位置没有离开,在连呼吸都能听见的极端安静环境下,人的脚步无异于架子鼓,更何况他穿的还是皮鞋。 不论具体情况如何,保持警惕总是没错的。 “我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但很显然,你的目的达到了。” 一片漆黑中,响起了梅友乾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很有特点:“让列车在在‘海’中搁浅,这就是你想要的么?不得不承认,你很有想法,也很大胆……” 黎易默不作声地听着,奈何听不懂,于是只好轻轻捏了一把夏凉安的手指,用力不大,但也足够让她皱起眉头了。 可恶,你这憨货到底干了什么,让列车都搁浅了……黎易心中十分疑惑,可惜现在的场合并不适合直接问询她。 黑暗并没有持续太久,约莫几分钟过后,便有光线进入了视野。但这光芒的来源却不是车厢内的照明灯,而是窗户。 光源与光线的角度都改变了,荣丽媛便扶着墙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到了黎易身边。 这里刚好是离梅友乾现在的影子很近的位置,但她用“靠近黎易”掩盖了自己的真实意图,没有让梅友乾生疑。 “有光……”夏凉安从黎易的手中抽回被捏得微微发疼的左手,此时也顾不得不能窥视窗外的规则了,几人一起转过头,将目光投向了传来明亮光芒的窗户。 与充斥着恐怖与绝望气息的升格列车不同,窗外现在是一片阳光明媚,生机勃勃的景象。 首先入眼的是一片青翠的小山坡,草地上有不知名的小野花开了很喜人的一片,山坡脚下被一条清澈的溪流绕了一圈,岸边长着树皮粗糙的柳树,细细的柳条垂下了水面。 黎易注意到这些柳树之间的间隔不很规律,看上去不是人为栽种的。 往山坡后方极目远眺,依稀能看见郁郁葱葱的一片大山,山上茂密的林海被一条条蜿蜒崎岖的小路所分开,山脚下有炊烟缓缓飘起,一切的迹象都在表明这里有人烟。 见这一幕,车上的几人各有反应,其中当属夏凉安最为受震惊,因为就在几分钟之前她便拿着顾老爷子的车票往窗外看过,那时她看到的是却一片死寂的荒原,夜空中悬挂着一轮爬满黑色蛆虫的惨白月亮。 “列车搁浅了……要下车吗?”夏凉安握着手机轻轻戳了戳黎易的肩膀,征求他的意见。 梅友乾没有出声,只是默默从自己的西装口袋里摸出了一只黑色的丝绸手套,戴在了左手上,似乎在做某种准备。 摆在面前的是两个选择,待在列车上等待它重启,或是下车,在这片完全陌生的群山脚下寻找人烟。 稳妥起见肯定是选择前者,富有冒险精神的黎易一般会更倾向于后者,但很多时候看似有很多选择,实际上却根本没得选。 黎易默默转过头,望向车厢一侧那扇开着的门。 荣丽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门后仍是一片漆黑。 与失去光线的单纯漆黑不同,车厢门后的黑暗要更加朦胧而又相对剔透,那是密闭空间里充盈满溢着的黑色雾气,还在缓缓翻涌流转。 咚! 一片朦胧的黑雾中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令众人的心脏都猛然一颤,有什么正在向这边走近。 “检票员?不对……检票员的脚步声要更沉闷一些,没有这么清脆……” 夏凉安在心中否定了自己听到这脚步的第一反应,同时又有些疑惑,因为这脚步除了更加清脆一些之外,与检票员并没有任何区别。 无论是脚步的间距还是声音的沉重感都别无二致,居然让夏凉安脑内莫名出现了检票员穿上高跟鞋的画面,奇奇怪怪的。 清脆而沉重的脚步声在黑暗中越走越近,在几人的注视之下,从黏稠而浓郁的漆黑雾气中,走出了一个庞大而扭曲的怪物。 这是怎样一个亵渎的存在啊。 从那高大的体型与披挂在身上的破烂黑袍来判断,黎易依然可以分辨出这个怪物似乎是检票员。 检票员高大身躯表面的皮肉在黑雾的浸泡下尽数腐烂脱落,四肢筋腱与骨节都裸露在外,杂草般的蓬乱长发连着大块头皮一起剥落,每走一步便在身后的地板上留下几缕带着血腥味的发丝,一眼望去便是一具行走的恐怖活骷髅。 而在骷髅的身上,一条条柔软灵活的粉红色的肉蛇正坠挂在上面,蜿蜒着穿过狭窄的骨缝,令人联想到寄生在乔木上的藤本植物,又神似缠绕在木偶身上的木偶线。 眼前诡异而难以理解的一幕令黎易看得微微皱眉,这些粉色肉蛇盘蜷在活骷髅上的姿态更是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下一刻,他便明白了这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血肉剥落成骷髅的检票员身周缠绕着黏稠如液体的雾气,它那只剩骨架与筋相连的宽大手掌中,赫然拎着一颗美得令人生理不适的女人头颅。 一条纤长柔美的白色脊椎从头颅下面延伸而出,拖到地上,像蛇一样活蹦乱跳,把冰凉的血滴甩得满地都是。 第60章 十分钟 乘务员……夏凉安心中微动。 那些密密麻麻缠绕在活骷髅上穿过骨骼缝隙盘蜷蠕动的粉色肉蛇不是别的什么,正是“乘务员”的手。 这些原本灵活柔韧,皮肤白皙如处女的手臂不知被什么原因被剥掉了一层皮,粉红色的肌肉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倒的确很像一条被活剐了皮的蛇,血腥而猎奇。 这时她也终于搞明白了之前听到的脚步声为什么要相对更加清脆——因为检票员脚上的血肉也被黑雾腐蚀脱落了,它现在是在用脚底的跗骨在走路。 “跑。” 黎易一把拉起夏凉安的手,转身翻过座椅来到窗边,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窗玻璃便哗啦一声碎了一地,是被黎易用手肘击碎的。 往外飞溅的玻璃碎片与黎易的双脚几乎是同时落在了窗外青翠的草地上,夏凉安在他身边滚了两滚摔了个屁股墩,晕乎乎的脑袋一时有些懵。 “好痛……黎易,你做什么?” “别问,跑就对了。” 夏凉安更懵了,她坐在草地上晃晃脑袋回望那扇被黎易打碎的窗户,荣丽媛正踌躇不已,不知道要不要一起跟上来。 而梅友乾则丝毫没有犹豫,直接翻窗而出,落在了黎易旁边不远处。 见状,荣丽媛也不再多想,将长裙卷到膝盖上面按住,小心翼翼地爬出还残留着一些尖锐玻璃碴的车窗,跳了下来。 在她跳出窗外的下一秒,窗内变成了一片漆黑。 黎易单手扶着因为着地姿势不对差点崴了脚的荣丽媛,微皱着眉抬起头,看见了一张皮肉剥落只剩眼珠与骨骼的恐怖骷髅脸。 检票员的身上披挂着无数狰狞的粉色肉蛇,口鼻四窍都在往外逸散着黏稠如液体的黑雾。这个怪物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一片生机勃勃,眼神冷漠。 黎易松开了扶着荣丽媛肩膀的手,移开视线不再与这个布置还能否称之为检票员的检票员对视,饶是心理素质强大如黎易,和这样的怪物面对面也会感到极大的压力。 “清洁工在检票员的身体里。”梅友乾摩挲着自己手上的手套说道。 黎易点了点头:“所以车上不能待了。” 或许是因为惯性思维,包括梅友乾在内的几个人对检票员的靠近都没有第一时间给予最高的警惕,因为他们是有车票的,有车票的合规乘客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向检票员寻求间接的庇护。 可当这个亵渎扭曲的怪物从迷雾遮掩中显露出真正的形体,任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其中恐怖的异变。 清洁工的清洁是无差别的,它不针对活人,只被尸体吸引,消融一切生命便是它的特性。清洁工走到哪里,黑雾便蔓延到哪里,它的靠近就代表着死亡的降临,哪怕单纯只是路过。 而现在,检票员就是清洁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检票员似乎受到了某种规则的束缚,无法跟着他们下车,只是站在窗边杵了会儿便转身离去,提着一颗美丽动人的头颅消失在了黑暗的雾气中,在车厢内徘徊着继续履行它检票的职责。 不幸中的万幸。 梅友乾将原本戴在左手上的黑色丝绸手套摘了下来,嗤笑道:“黎易,我不知道你的打算是什么,这辆升格列车都已经搁浅,里面的规则互相冲突卡死,成为了真正的活人禁地。这就是你的目的么?” “我说我其实压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信吗?” “不信。”梅友乾脸色不变。 娘嘞,这下干脆跳进淮川河都洗不清了。 黎易颇感无奈地看向夏凉安,现在不只是梅友乾,他也正需要一个解释。夏凉安究竟搞了什么事,这坐车坐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被赶下来了,多冤枉…… 注意到黎易的视线,夏凉安将一根食指放在唇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只想单独告诉黎易,不想给其他人知道。 黎易越发头疼,只好先将心中的疑惑放在一边,往前走去。 列车搁浅的位置是在一片小山坡附近,面前便是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河,黎易来到河边站在柳树下往山坡上眺望,看见了一片片的梯田,从而知道了自己所在的部分时间坐标。 “冬末春初,怪不得这么冷。” 弯下腰,黎易从岸边掬起一捧清冽的河水拍在自己脸上,用冰冷的温度清醒已经有些疲惫的头脑。夏凉安也学着他的样子蹲在岸边用河水洗了把脸,冷得肩膀直哆嗦。 “好冰!水里居然还有冰碴……” “就说是冬末了。” 黎易站起身,甩甩手上的水珠:“你看河对面的山上是什么?” 夏凉安也站了起来,顺着他说的方向抬头望去:“农田。” “那片田是荒的,上面还长着枯黄的稻茬,是去年秋天收割之后一直放到现在,连地都没翻犁过。”黎易淡淡说道:“说明现在应该还没到插秧的节气。” 夏凉安单手抱胸,不明觉厉。 早春的空气仍残留着冬季的寒冷,河里流淌着的冰碴尚未完全融化,岸边的柳树便迫不及待地抽出一条条新的枝丫,山坡上开着一片片白色的小花,也不管蜂蝶醒没醒。 让视线越过眼前的小山坡极目远眺,便能看见更远处那连绵不断的苍茫大山,与在山间兀自升起的人间烟火。 走上升格之路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发现了升格者之外的活人踪迹,不由得有些好奇心在心中涌现。 “我想去那边看看。”他轻声说。 夏凉安像个老学究一样单手负在背后,语重心长地规劝道:“贸然离开很危险哦,没有蠕虫判别在‘海中’的坐标与方位的话,到处乱跑的升格者都会很容易迷失在这片浩瀚无垠的世界中。” 她的说法不无道理。 黎易先是回头瞥了一眼搁浅在草地上一动不动的升格列车,与留在列车旁远远望着这边的梅友乾,荣丽媛正静静待在他的旁边守着,那空洞的眼神让人心里有些发毛。 是错觉么?现在的荣丽媛给人的感觉并不像之前那样温和柔顺,更像是是一只狰狞的恶鬼,正对一条鲜活的生命垂涎…… 抛开这点暂不追究,黎易不认为规则的卡死会永远持续不下去,这条蠕虫总会有重新爬起来的时候,到那时再被甩下可就好玩了。 “你现在还有多少时间?”黎易问。 “不到二十分钟了。”夏凉安有些苦恼:“庭院里存下的时间都用完了,在车上又没存到多少。” 不知道为什么,怀表里面余额不足的时候她心里总是慌慌的,或许是某种强迫症? 黎易轻轻呼了口气,20分钟,不算少,但也绝对不多。 黎易思考片刻:“我需要你用剩下的所有时间守在这里,然后,我们一起朝河流上游走,如果守在这里的你发现列车有重启的迹象,我们就立刻回来。而无论有没有发现,时间过半之后我们也回来。” 夏凉安点点头表示明白。黎易的方案很稳妥,她没什么意见。 河流的上游是飘起炊烟的方向,她也有些好奇,这片未知的世界中飘起的人烟究竟是什么? 第61章 何家村 黎易回到搁浅的列车旁边时,梅友乾正低着头蹲在搁浅列车前似乎在观察什么,之前戴在右手上的黑色丝绸手套也不知道哪去了。 只是一眼扫去,歪歪扭扭躺在山野间的大条列车周围只有被机械撞击粗暴翻起的草皮和新鲜泥土,应该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看见黎易回来,梅友乾站起身:“怎么,发现神什么了吗?” 黎易随手指了指溪水上游,那缕缕炊烟随着时间流逝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越发高了:“我打算去那边看看,梅先生,你要一起来么?” “当然。”梅友乾拍拍身上的泥土站起身来,双手环抱:“我的车票可是还在你身上。” 他答应得这么干脆,反倒让人有些不适应了。不过黎易立刻便将那一瞬错愕的情绪调整回来,笑了笑:“那么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两个人都很和气,像是关系要好的老朋友。 由黎易走在最前头,梅友乾背着手落后一步,夏凉安有些狐疑地回头望着一言不发跟在后面的荣丽媛,觉得她现在的样子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一行人离开列车所搁浅的位置,步行来到水边,沿着不均匀的柳树林朝溪流的上游走去。 除黎易与夏凉安自己之外,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背后,搁浅的列车旁,缓缓出现了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 苍老的柳树垂下万条绿丝遮住了头顶暖意融融的阳光,让空气都变凉了几分。绕过前方那阻碍视野的小山坡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还算开阔的平地。 这是一小块四面环山的苍翠盆地,地形相比四周的山体只是略平缓些,植被相当茂盛。 一条蜿蜒的河流从山脚下奔来,在崎岖的地形上绕来绕去,越绕越分散,散成不计其数的细小溪流之后便没入地下,不知道流进了哪条地下暗河。 这种地貌环境下的可开发土地很是珍贵,黎易一眼望去,盆地中凡是相对平缓的土地都有开垦过的痕迹,有的已经翻犁过,有的则还覆盖着杂草,只能勉强辨认出不规则的几何体农田形状。 远处宽阔的上游河面上跨着一座竹木结构的拱桥,体型很是庞大,远远地一眼就能看见。 而在拱桥的左侧,赫然有一座由砖石瓦房堆砌而成的村庄,这个距离虽看不太清,但然能分辨出一个事实:村庄里是有人烟的。黎易刚才看见的炊烟正是从这个村庄内所飘起。 “那是白家村么?”夏凉安小声嘀咕。 难不成是他们的运气不错,列车刚好就搁浅在了离第二站的站点不远处? 梅友乾摇了摇头:“我也希望是你说的那样,但很遗憾。白家村的面积比那个村子要更大,房屋整体建筑高度也要更高,那是类似于十四线小县城与十八线小县城的区别。 “而且最重要的是——白家村是被一条河分为东村和西村的,而这个村子只是刚好坐落在水边罢了。” 闻言,夏凉安有些沮丧地揣起手,这种迷失在荒郊野外,刚以为找到地标又被光速否认的落差感是很打击人的。 正当她情绪低落地揣手手时,从背后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个粗糙的男性声音。 “几老乡~你们也是同路去白家村吃席的么?” 几乎是同一时间,梅友乾和黎易同时绷紧了身体齐齐转过头去,夏凉安的额角也已经挂上了细细的汗珠。 梅友乾的态度相当严肃,因为他们几个就是从溪流下游一路走上河道边的,路上并没有什么遮挡视线的大型障碍,柳树林也不好藏人。 如果这路上原本就有人的话,他没理由注意不到。 黎易则是被眼前这人的形象给怔了一下。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穿着粗糙麻布衣衫的中年男子,一脸胡子拉碴,乱糟糟的头发长到下巴,如果再配上个破碗的话那就是一个相当标准的流浪汉形象。 然而这个男人的精神状态却并不颓废,佝偻的身体走起路来也没有摇晃或是虚浮的感觉,步伐平稳地向几人走来,一看就不是吃不饱饭的。 但最吸引黎易注意的却不是这个男人异常的精神与身体状态,而是一张纸。 那是一张表面平整、没有丝毫褶皱与污垢的崭新纸张,正贴在这名衣衫褴褛的邋遢男子额头上。 偏黄的纸面不大不小,刚好将他的整张脸完全遮住,只能在黄纸偶尔被风掀起一角时才能注意到他腮边凌乱的的胡茬。 而在黄纸上,则由从上往下的字序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墨色大字: “何二龙” 看见这三个字的瞬间,黎易的瞳孔微微收缩,只感觉自己的心跳与呼吸都在这一刻变得缓慢了下来。 这三个字的字体本身歪斜扭曲,排版却又列得异常整齐,这扭曲而又工整的怪诞风格,对他来说是如此熟悉。 或许应该说,每一个拿到车票的升格者对这样的字迹都不会陌生,因为在车票上印着列车批次与目的地信息的那些字,与眼前这张黄纸上的“何二龙”三字,风格如出一辙。 注意到这一点的荣丽媛则不禁轻呼出声:“何,何二龙?” 这下却是轮到那个脸上贴着黄纸的邋遢男人一下被惊讶到了。 “你咋知道我叫何二龙?”脸上贴着黄纸的邋遢男人挠了挠自己乱糟糟的后脑勺,虽然隔着一层黄纸看不到他的五官,但不难猜出他正疑惑地盯着荣丽媛的脸: “姑娘你是外地人吧?至少不是咱村里的,何家村里头要是有这么好看的女人,白老爷也不会挑中何老爷家的三小姐……” 姑娘?确定不是喊大姐么……黎易一肚子的槽一时不知从何吐起,但转念一想,荣丽媛毕竟是富裕大家族出身,嫁人之后也是一直在做衣食无忧的富太太,这样的生活水准和保养条件不免让她看起来很是年轻,初看去甚至会有青春靓丽的惊艳感觉。 而经常下田劳作的农村妇女、和一天至少要熏两次油烟的家庭主妇则普遍要老得很快,她们的外表皮相总比是自己的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 上层阶级与底层人士之间的差距,有时候可以大到甚至不像是同一个物种。 黎易面前,何二龙仍在嘀咕:“我没吃过你的席,你肯定是外地人……” 这又是什么逻辑? 见荣丽媛有些慌张地站到黎易身后,黎易自己也没有要开口说什么的意思,梅友乾在心中整理了一下措辞,试探着问道:“这么说来,难道凡是何家村里的姑娘出嫁,你都去吃过席?” “那当然。” 何二龙挺了挺有些佝偻的腰:“吃席好啊,吃席好,自从三年前吃了何家大小姐的席,我就再没种过地,哪儿有红事我就去哪儿,当着宾客的面撒泼打滚哭一遭,啥招阴损咱用啥招。 两边亲家都好面子,大喜的日子怎么能见血?都想着赶紧把这条晦气的狗打发走,诶,他们还得给我红包咧!那红包到了,好话也就有了……” 说这话时何二龙竭力听着自己的腰想要让自己的形象看起来更高大一些,这样的肢体语言表明了他并不以自己的行为为耻,反而觉得光明正大甚至光荣了。 夏凉安眨了眨眼:“原来是游手好闲专闹婚的无赖……” 黎易转过头,和梅友乾对视了一眼。 他们注意到的则是另一件事: 大喜的日子不能见血。 第62章 惊醒 之前在列车上关于白家村的相应忌讳时,梅友乾曾经提到过诸如:不能站在路上拦婚轿、不能拒绝村民去吃席的邀请、在这大喜之日也不能被两方亲家看到自己在唉声叹气……诸如此类的风俗忌讳,都是不可以触犯的禁忌领域。 所以当何二龙说起自己的闹婚经历,黎易第一时间注意到的就是“大喜的日子不能见血”。 “话说回来,姑娘你到底是咋知道我的名字的?” 何二龙挺着腰杆吹嘘了一阵自己的混混经历,又回到了原来的问题,只是见四个人都在盯着他的脸看,又觉得有些不自在:“你们都盯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脸上有字?” 你脸上还真有字,你都把自个的名字顶在脸上了。看着何二龙脸上的黄纸,黎易又开始纠结他刚才喊荣丽媛叫姑娘是不是因为眼睛被纸挡住了没看清,光听声音了,荣丽媛的声音的确满有欺骗性的。 ……不对,我为什么总在纠结这种边边角角上奇奇怪怪的事情。 黎易赶忙将脑子里的想法清空,问道:“抱歉,我们都是外地来的,不大熟悉这里,你说前边的那个村子就是何家村了么?” 何二龙点点头:“就是那儿。” “那白家村在哪儿?”黎易心中一定,接着问道:“我们要去白家村,还劳烦您指个路。” “这个嘛,可以是可以……”何二龙的语速缓慢下来,纸张两侧露出的一点带着胡茬的脸皮扯了起来:“但我帮你们的忙,总不能白帮不是?” “你想要多少钱。”黎易脸色不变。 何二龙借指路来讹人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农村出身的黎易第一次进城上初中的时候也不认识路,给本地的大爷大妈给坑得格外惨兮兮。 普通市民尚且如此,何况是何二龙这样游手好闲的无赖。 虽说现在是电子支付时代,出门基本靠扫码付款或者转账,但黎易身上还是有带一些现金的,梅友乾这种就更不必说,几个人能拿出数额不小的现金。 只是不知道在这样一个诡异的世界中,现实中的钱管不管用就是了。 但何二龙没有急着回答黎易的问题,而是另扯了个话题:“最近呢,何老爷家的三小姐也要出嫁了。” “欸……”夏凉安当即便联想到了将要在白家村摆开的那场婚宴。 “你们是不知道啊,那何老爷就是个断子绝孙的命,娶了好几房妾室生了七个娃,愣是没一个带把的。” 何二龙啧啧的语速很快,脸上的黄纸随着他的不断开口被口鼻中的气息吹得微微掀起: “虽然没儿子,但要说何老爷那女儿,却是一个赛一个的标致,三年前大小姐出嫁的时候就不晓得让村里多少后生仔给急红了眼,但也没法,谁让新郎官是白家村村长家的宝贝独苗咧?” 果然,是嫁到白家村……黎易心中安稳了些。 “去年那更是绝呀……何老爷家的二小姐也是如花似玉的,刚满十八就匆匆出嫁,嘿,也嫁给白少爷了,这天仙似的姊妹共嫁一夫,白少爷还真命里就是享福的主儿……” 何二龙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语间带着一些翘起舌边的南方口音。这时候,夏凉安轻轻牵住黎易的手,捏了捏他的手腕。 她的时间耗尽了,耗在路上的时间比预计的超出了太多,守在升格列车旁的夏凉安已经消失了。 “白少爷还真是好命。”黎易随口附和着,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被夏凉安握住了的手:“你说三小姐也要出嫁了,难不成……她也要嫁白少爷?三姊妹共侍一夫?” 何二龙贴着黄纸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见他点点头,说道:“明儿个就是白老爷在村里摆宴的日子了,你们也是来吃席的么?” “我们只是过路的。“没等黎易开口,梅友乾先回答了。 他似乎不想在何二龙面前承认自己来的目的是吃席。 黎易也点了点头:“三小姐的婚宴要是愿意请外人,我是很愿意去坐坐,但这些事情这和我们问路又有什么关系呢?” 凭心而论他倒是不介意再听听故事,多掌握一些白家村的信息,但在升格列车已经无人照看的情况下,黎易只想尽快确定白家村在哪里,故事稍后再听也不急。 只见何二龙转过了头,虽然隔着一层黄纸看不到眼睛,黎易却能敏锐地察觉到,他正在盯着荣丽媛。 这个角度的话,应该是在瞄“姑娘”的胸口。 娘嘞……黎易的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感觉。 “你想要多少钱?”梅友乾平静地追问了一遍:“报酬怎样都好说,只要你不指错路。” 何二龙没有回答,视线仍然停留在荣丽媛身上。 虽然是夏凉安妈妈辈的人了,但这阿姨的身材其实是相当有料的,不过衣着很保守,毕竟身份在那里。束腰系得很规整,高高的衣领严严实实阖住脖子,并没有领口大开袒露出事业线的情况,只能看到点缀在锁骨下方的精美蕾丝花边。 而何二龙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荣丽媛似乎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胸前那被撑得鼓鼓囊囊的布料上,她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当面盯着暧昧部位看,羞恼的同时又有些头皮发麻。 “我不要钱。”何二龙抬起手,一根手指指向了黎易身后的荣丽媛:“想要我给你们指路去白家村,就把那个给我。” ……黎易差点给他呛到。 还真敢说啊。 指个路就要一个大活人当报酬,哪怕将何二龙这人可能打了半辈子光棍的因素考虑在内,也多少有些无厘头了。 踩着刀尖从生死间闯出厉鬼游荡的落叶公寓之后,忽然遇上这么个色胚,逼格上的落差多少让人有些绷不住情绪。 梅友乾的态度依然平静,没有发表意见,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不免让夏凉安觉得他以前是不是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溪水潺潺流淌,将清脆的声音灌进柳树林。 何二龙的手一直没有放下,指着荣丽媛的胸口一动不动,脏乱的长发被风吹得飘飘扬扬,有些像荡漾在溪水里的柳枝。 “……不对。” 回头看了一眼满脸都是震惊与困惑的荣丽媛,又看了看贴在何二龙脸上的黄纸与上面歪斜扭曲的诡异文字,黎易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知不觉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 或许是何二龙那带着一些南方口音的塑料普通话容易给人“淳朴的乡下人”的思维惯性,又或许是他正常与自己一行人流畅沟通从而让大家都放松了警惕,产生了他与自己一样是个活人的潜意识认知。 直至此刻,黎易才猛然惊醒,察觉到自己一直用错了视角。 自己不应该用看人的标准去观察何二龙,甚至不该以常人的思维方式去思考他的言行举止,这个脸上贴着黄纸写着自己名字的怪人,根本不是人。 它也许并不是馋荣丽媛的身子、打算把她带回家做自己老婆——它指路的报酬,是一条活人的命。 黎易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只觉自己背后都有寒毛竖起,同时又有些庆幸,庆幸还好自己不是在其他更致命的时候放松警惕。 “把她给你,你就愿意给我们指路去白家村是么?”黎易问。 “给我就行。”何二龙一直指着荣丽媛胸口的手这时候终于放下了,等待着答复。 梅友乾默默从怀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没有点燃,饶有兴味地看着黎易的反应。 第63章 选择 某种意义上说,黎易和梅友乾其实是一路人。 理智的人会做出对自己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对这点梅友乾毫不怀疑,他很清楚这种情况下自己的选择是什么,他毕竟是会为了一张死者的车票谋杀乘客的人……或许黎易大致也一样? 荣丽媛轻咬下唇,紧张的目光不断在黎易与何二龙脸上扫过,分明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四周却莫名充斥着发僵的冷意,名为恐惧的情绪填满了胸腔,甚至令她难以呼吸。 夏凉安歪歪头,默默朝荣丽媛靠得近了些。 虽然阿姨的性子依然柔弱,有种逆来顺受任人摆布的怯懦感觉,但无论性格如何,她终究是完成了自我升格仪式的,货真价实的升格者。 绝望的升格者,比鬼更可怕。 正当梅友乾抽烟看戏,夏凉安警惕着荣丽媛的时候,黎易忽然开口了: “你刚才说,明天就是白老爷在村里摆宴的日子,对吧?” 何二龙挠挠头,有些不明白他又问这个做什么:“是啊。” 这个小动作真是人性化极了,如果不是刚刚惊醒,不看脸上那张纸的话黎易甚至会再次产生错觉,误认为他是活人。 “那就结了。” 得到何二龙的肯定,黎易像是松了一口气,刚才的紧张转瞬全无,他拉着夏凉安,转身就走: “不用你带路了,我们去何家村。” 何二龙愣在了原地,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忙追上去放声大喊:“你们不是要去白家村吗!” “是啊。”黎易牵着夏凉安的手回过头,挂在嘴角的笑意带着几分戏谑:“虽然我还是不知道白家村要从哪走,但,已经不需要你指路了。” 说完,黎易便回过身继续沿着河岸往上游走,没有再回头。 何二龙停在了原地,头依然保持着呼喊时微微扬起的姿态,焦急挥舞双手也僵在了半空中,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连披散在脖子后面的头发也不再飘扬。 见到这离奇的一幕,梅友乾皱起眉头,快步离开。 追到黎易旁边,梅友乾用一只银白色金属外壳的精致打火机点燃了刚才叼在嘴角的香烟,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黎易。 “谢谢,我不会抽烟。”黎易婉拒了。 梅友乾没有多说便将烟塞回盒子里,语气间有些惊讶:“像你这个年纪的后生很少有不会抽烟的了,我儿子比你小几岁就整天和他那帮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实在是恨铁不成钢。” 之前倒是没看出来,冷静理智到有些疯狂的黎易,现实中居然是个好学生、乖宝宝。 “其实上学时有被同学唆使过,但我没碰,因此还被班上的男生孤立过。”黎易平淡地说:“一包最低档次的烟零售最便宜也要六块钱,而我只是个家境不太好的穷学生,万一染上烟瘾可承担不起这种额外的日常消耗品。” 好吧,帮助你远离不良爱好的居然是贫穷……梅友乾轻轻吐出一口奶白色的烟气,让它飘散在风中,那柔和自在的飘逸姿态是即使是没抽过烟的黎易也能一眼看出的高档次。 有钱人连抽个烟都这么多花样的么。 插不上男人之间话题的夏凉安回头看了一眼,何二龙仍站在原来的地方没有走动,被他们落下了一段距离,依旧保持着那个古怪的姿势一动不动站在柳树林间,像是一座雕塑。 远处的木拱桥越来越近了,黎易方才的说辞居然不是敷衍何二龙,他是真的打算去何家村。 “黎易……你是打算到何家村里,问其他村民怎么去白家村么?”荣丽媛白皙的双手将手中的伞柄默默握紧了些,小声问道。 黎易轻轻点头:“向何二龙问路要付出的报酬是你,那么问其他村民又要付出什么?是我?是夏凉安?又或者,是梅先生呢。” 梅友乾优哉游哉地抽着烟,样子颇为自在:“夫人,与诡异做交易所要付出的代价,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起的,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从一开始就不做。” “谢谢提醒。”荣丽媛有些心虚地又回过头看了看被黎易拒绝后仍站在原地的何二龙,心有余悸地又问道:“但是不向村民问路的话,我们要怎么知道去白家村的路?” “何家三小姐的婚宴是在明天,所以,她今天还在何家村里。”夏凉安左手环着胸,右手捏着下巴,一副我在认真思考的模样:“刚才黎易是在再次确认婚宴时间之后才拒绝跟何二龙交易的,所以……” 夏凉安睁大眼睛,看着黎易的侧脸:“你是打算等白少爷来迎亲么?” 黎易点了点头,表示她说得没错:“按正常农村婚礼的流程,婚礼当天会由新郎带着迎亲队伍从家中出发,到新娘的娘家接亲。所以,我们其实只要呆在何家村里等白少爷来就行了,返程的迎亲队伍自然会把我们带到白家村。” 这时,梅友乾随手将烧了一半的烟掐灭,轻轻摇了摇头:“还是不要太乐观为好,记得我之前说的么?这里的村民都是被规则影响了的诡异存在。如果你想跟着返程的迎亲队伍去白家村的话,这将是一场极度危险的路程。 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触犯禁忌,甚至遭到村民攻击。” 将灭掉的半支烟用卫生纸包好,放进口袋里,梅友乾转头直视着黎易的双眼:“还是说,你已经做好了面对危险的准备?” “只要阿姨在路上给力些,别掉链子,那就是我的准备了。”黎易将一只手自自然然地搭在了荣丽媛的肩膀上,轻声说道。 一直都是被动受安排的荣丽媛在这一时间竟然有些惊慌失措,语气间满是不敢相信:“我?我吗?” “对,你。”黎易对她报以微笑。 梅友乾若有所思地微微眯起眼睛,黎易这简单的一个回答蕴含的信息量其实相当大,他甚至可以直接凭此确定之前一直困扰着自己的一个问题: 在落叶公寓中杀死诡异,完成升格仪式成功自我升格的人究竟是谁? 而现在他已经能够确定,是荣丽媛。 居然真的不是黎易自己么……但是这个结论也解释了他刚才为什么不把荣丽媛交给何二龙换取白家村的位置,反而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交易。 因为同伴情谊?因为道德伦理?还是色欲熏心馋她身子?都不是,黎易没这么肤浅。 在他的心里有着一座天秤,衡量着一切有用之物的的价值,而活人,也在被衡量的范畴之内。 在黎易看来,荣丽媛这个人的价值要高于白家村的情报,所以他不做亏本的交易,仅此而已。 “看来姜夫人完成升格仪式后,获得的是某种较为极端的能力。”梅友乾继续迈着悠哉游哉的步子往前走着,脑中思绪流转:“黎易此人外表看似疯狂,实际却理智得可怕。他既然敢于前往情况不明的何家村等待白少爷来迎亲,甚至想铤而走险跟着迎亲队伍去白家村,就一定有相应的准备。” “……所以,荣丽媛要么掌握着和我类似的,偏向于保全自我,同时也能够顾及其他人的能力。要么则完全相反,她掌握的是某种非常极端的杀戮能力。而她的能力,就是黎易的底气。” 想清楚这些后,梅友乾只感觉自己胸腔中的经络都舒畅了不少,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甚至连走在身边的黎易都显得没那么讨人厌了。 前方不远处,那座跨越河面的拱桥已经很近了。 第64章 黄历 靠近村庄周围,原本空旷到有些苍凉意味的视野内逐渐有了人烟,已经零零散散可以看见一些穿着麻布衣服,应该是何家村村民的人影了。 他们有的揩着柳条编制成的筐娄,有的背着农具、身上沾着泥土,有的则两手空空。河对面的农田里,有一头老牛正低头啃食着从枯黄的稻茬里新长出的嫩叶,田埂边坐着一名年岁不大的的孩童。 这一路上男女老少都能看见,年龄体态各有差异,但这些村民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的脸上各自都贴着一张一模一样的黄纸,纸上写着一个个人名。 黎易没有放缓脚步,偶有一两个村民迎面走来也只是匆匆打个照面便错过,没有像何二龙那样主动上前来跟他们这些外乡人打招呼,只是在离得近时会转过头来好奇地张望两下。 但也只是两下,这些村民无一例外都或无意、或刻意地绕开了他们。 这古怪的现象让黎易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不过即使如此,以他的视力也多少能够看清楚这几个人脸上写的名字具体是什么: “何顺生” “何兰玉” “何久朦” ……还真是何家村。 看过几个把名字写在脸上的村民路过之后,夏凉安皱起了眉毛,有些疑惑:“这些村民的样子和何二龙很像,但又有一些不一样。” 黎易微微点头:“注意到了。” 目前为止,他们所见到的每一个村民的额头上都贴着一张黄纸,上面写着一个个不同的人名,这似乎是何家村中存在的某种规则的某种体现。 但在这些村民脸上的黄纸上写下名字的字迹,似乎又各不相同。 有的字迹很工整,一看便知是有修养的文化人的字迹。有的则跟狗啃泥似的不忍直视,连笔画都写错了。 一个被农妇背在背篓里的小娃娃脸上也与他母亲一样贴着黄纸,纸上的名字弯弯曲曲像是蚯蚓爬。而母亲自己脸上的名字则带着几分女子特有的矜秀,虽然也写错了个无伤大雅的笔画。可能是没念过几年书的缘故。 工整也好,凌乱也好,不论美丑与否都毫无疑问,这些字看起来都是“人写的字”。 而何二龙脸上的字不像是活人写的。 那如形态扭曲如蛆虫的同时,排版又整齐得像是军人方阵的字迹,怎么看怎么不正经,说是鬼写的黎易都信。 “只有何二龙是鬼么?”黎易站在桥头回头望去,发现被自己拒绝后就一直站在原地的何二龙这时候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将这点疑惑暂且按下不表,一行人走上桥头。 乌黑的桥面踩起来很是稳当,一点也不像是竹木结构,反倒更接近砖瓦石料的厚重感觉。 桥上没有几个行人,只有一男一女俩小孩蹲在对面离水很近的地方不晓得在玩啥。刮过河面的风势相当大,将黎易额前散碎的发丝卷得凌空胡乱飞舞,梅友乾脑袋上那一看就打了许多发胶的服帖三七分发型也终于乱了些。 夏凉安将裙摆卷到膝盖单手按着,另一只手将被风吹到前面遮住眼睛的头发重新捋到耳后,心想这座木桥看起来好旧好旧了的样子,如果平时天天都吹着这么大的风,那还真亏它到现在还还依然完好。 风吹不动这座古旧的木桥,但人未必。 荣丽媛被三人落下了几步,现在正走在后面颇为吃力地一手按着几度差点被掀翻上来的裙摆,另一只手则竭力握着快要被风吹飞出去的雨伞柄。她有不得不撑着伞的理由,但风显然不会体谅人。 很快,她酸软的腕关节便再也吃不住力,手中的伞在风中剧烈抖动发出哗啦啦的油纸声响,最后脱手飞了出去。 “啊!……” 直接关系到自身安全的东西忽然离手让荣丽媛下意识地惊呼出声,但随后,又她迅速将后半句呼声给吞了回去。 因为走在前面的黎易在雨伞刚掉落在桥面上、还未被风吹得翻滚出去太远时便三两步迅速追上去,将失主的伞柄重新握在手中。 他单手撑着伞来到荣丽媛身旁,用伞面宽大的阴影将她脚下那庞大而狰狞的厉鬼笼罩在内,漫不经心地说道:“连伞都拿不稳的话就别逞能,和我说。” 荣丽媛的情绪中仍带着一些畏惧,微微低下头:“谢谢。” “走了。” “好。” 梅友乾深深看了为荣丽媛撑着伞朝这边走来的黎易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对聪明人来说,很多事情其实都不需要知道得太清楚。虽然荣丽媛失去伞的时间只是短短几秒钟,但已经足够他注意到方才因为雨伞脱手而显露在荣丽媛脚下的恐怖黑影。 仅凭这匆匆而逝的影子,便足够梅友乾想到很多事情。 比如庭院内的诡异被杀死后黎易与夏凉安都不在撑着伞,唯独荣丽媛伞不离身、比如这一路走来那若有若无的,她似乎刻意想要站在自己某个方位的感觉,本还以为是错觉,但现在来看却未必…… “她通过升格仪式所获得的能力,与影子有关么?”梅友乾心中喃喃自语,理清楚一些事情之后,他对自己之后要做什么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 之后再没有什么波折,几人先后穿过木桥,踏上了河对岸的土地。 走到对岸的桥头,夏凉安这时终于能看到那两个蹲在河岸边的孩童究竟在做什么了。 一个脚下踩着虎头鞋,看起来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手里正拿着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把毛茸茸的一头给伸进水里,轻轻拨弄着冻懵在河边草丛里还没缓过神来的小鱼穗。 一个头上扎了两个小辫子,身上穿着花布小夹袄的女孩就双手放着膝盖蹲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 两个孩子看起来都是十岁左右的样子,脸上也无一例外都贴着写有他们名字的黄纸。 男孩的名字是“何阮言”。 女孩的名字是“何已已”。 这种情况正常来讲应该会猜是兄妹或姐弟,不过这里是何家村,大家都姓何。 男孩子的性子终究是顽劣些,看见几个不认识的外乡人走过桥,那个名叫何阮言的小男孩有些好奇地抬首望向桥头,连手里的狗尾巴草都顾不上了,似乎想跑上来近距离瞅瞅他们长啥样。 但是他还未完全站起身,便被身旁的小女孩慌慌张拽住了手。 何已已急得连连摇头,把脑袋后边的两个小辫子摇得上下翻飞:“别去呀!姑姑讲今天不可以和外人说话……” 何阮言看看撑着伞的黎易,又看看拽住自己的何已已,还是有些不服气:“已已,又是老黄历说的吗?” “是呀,姑姑早上去看了黄历,她说今天不宜见生人……”何已已小声说。 “好吧……”听见黄历都这么说了,何阮言只好无奈地泄了气。 好不容易劝住了何阮言,何已已放下心来牵着他的手往村里去,两个小孩子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那两个孩子怎么跑了。”夏凉安颇有些不解地望着何阮言和何已已离开的方向。 他们俩说话是很小声的,夏凉安所站的位置只能看见那蹲在河边逗鱼的小男孩好像有点想来靠近自己,却又被旁边小女孩拉着悉悉索索商量了些什么,之后便一溜烟跑走了,古怪得很。 “不只是他们,刚才来的路上见到的那些村民也是,对我们避之不及。”黎易单手撑着伞,丝毫没有受不住风的迹象:“有的会刻意跟我们保持距离,有的则会偷偷打量我们,但无一例外,何家村的人没有一个是主动跟我们打招呼的。” 除了那个何二龙。 第65章 喜上梅梢 走下桥头,便离村口不远了。 站在村子的主干道上,还未进村便能看见房门瓦舍间被竹篱围起来的散养鸡鸭,因为刚开春,河里的水还未暖起来的缘故,即使是喜水的鸭子也没有出门而是与鸡一块厮混在院里,隐约有禽类粪便的味道飘过来,令荣丽媛皱起了眉头。 何家村里的房屋户落多是些砖石瓦房,满是风尘的黄泥路上没有浇沥青或是混凝土,在建筑群中阡陌交错。 生在农村、长在城市的黎易很难想象现代社会居然还会存在基础设施如此落后的村镇,如果是人烟稀少的偏远山村的话或许还更说得过去,但何家村的人口他目测并不少,这里的房屋群落规模完全超出了村单位,勉强够得着镇的边边。 但是说来又很奇怪,自从黎易一行四个人走近村落,便再没有遇到一位村民。 何家村里的房门屋窗皆都紧闭,一排排的砖房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气。不只是之前路上遇到的人远远绕道,就连这村里的村户也好像都在刻意躲着他们这些外人。 夏凉安轻快地小跑着跑进了村,没心没肺的样子让黎易有些想提醒她你现在用的是本体…… 村口的大路旁栽着三五棵枝叶开散的的树木,厚厚的叶片有些发黄,黎易带着荣丽媛走近前去看了两眼,很快便认出,这些都是是未经人工嫁接的原生野梅树。 梅树与桂花树类似,原生植株多茎分散没有主干,比起乔木更接近于灌木的样子,杂乱无章。但又与桂花树不同,梅树并不硬性需要人为将其嫁接在同科的其他树木上增加营养与花朵产量,撂着不管也能开出一树很好的花。 只可惜现在已是初春,眼前这几棵梅树显然也不是春季花期的种类,茂盛的枝叶间已经看不到什么花了,只有几只羽毛黑白相间的鸟儿站在枝头,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黎易,你在看什么?”见他站在树下望着头顶的枝丫若有所思的样子,荣丽媛有些疑惑地小声询问。 “看鸟。”黎易低下头收回了目光,转身继续往村内走去,边走边解释:“蹲在树上的那几只鸟应该是喜鹊。” “喜鹊?”荣丽媛闻言不由得回过头,惊异地看着长在路边的梅树与枝头的鸟儿:“喜鹊蹲在梅树上,这个叫‘喜上梅梢’,是非常好的兆头。” 这让她想起自己当年与丈夫结婚时来的一名宾客,那是她父亲的一个老朋友,一名名声正燥的画家。 画家在他们婚礼当天送来了一副自己画的水墨国画做礼物,内容便是一株盛开的红梅,玫红的枝头缀着雪花,两只欢快鸣叫的喜鹊蹲在梅树上成双成对。 寓意很好的一幅画,荣丽媛的父母非常喜欢。 这幅【喜上梅梢】现在还挂在她卧室的墙上,只是画上的喜鹊少了一只。 “寓意是很好,但艺术是高于生活的。”黎易边走边说道:“这大冷天的连我都冻得够呛,几只喜鹊就愣蹲在树上吹风也没个窝,怪别扭的。” 这么一说好像也是…… 明明是很吉祥的一副画面,被黎易这么一说,荣丽媛也觉得其中藏着什么古怪了。 而黎易本人想到的则要更多些。 “喜鹊在寒冷的天气一般会结成群体去田间地头觅食,有时候还会偷农民晒的谷子。现在大白天的正是找食吃的时候,这几只喜鹊却愣蹲在树上不飞也不叫……” “这违反了喜鹊这种鸟类的生活习性……” 黎易轻轻呼出一口气,在他的前方,夏凉安正脚步轻快地小跑着挨家挨户查看情况,好像啥都不怕的样子。 暖意融融的阳光自天空中坠下,落在人的肩上驱散着寒风的冷意,鸡鸭的叫声已经被甩在身后了。 今天似乎是逢圩日,村内最宽的大路两旁歪歪扭扭排列着一个个由砖头压住蛇皮袋做成的简易小摊位,上面还留着几把没来得及收走的青菜与打碎的鸡蛋,透出杂乱无章的生活气息。 看得出来不久之前这些小地摊上还是有人在摆摊卖东西的,只是由于某个大家的心知肚明的原因,他们都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跑路了。 光天化日之下的村庄,似乎一切都如此安宁,却处处透出无法解释的诡异。 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黄土街道上,黎易的心里莫名涌出了一声悲叹般的苍凉。 唉…… 此时不必再多思索,毫无疑问,何家村的村民就是在躲着他们。 “这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梅友乾走上前来,他手中的烟已经收起来了没有再抽:“村民不愿意与我们接触,不一定全是弊端,虽然少了最主要的信息获取途径,但至少现在我们不用担心不经意间触犯什么禁忌,可以找个地方安心等待明天的到来。” “梅先生言之有理。——那么我们去哪里过夜?”黎易看着街道对面一扇紧锁的房门,轻声说道:“我觉得露宿街头应该不是个好主意。” 虽然升格列车以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锁住或是重置了他们的身体状态,黎易至今没有感觉到疲劳或是饥渴,新陈代谢也陷入了某种程度上的停滞,但凡人依然会受伤……也许也还会生病。 他在列车上便被“倒影”扭伤过肩膀,抓伤过脚踝。 虽然前者被柳永康给正回来了,后者也在不知不觉中被“重置”了,但现在的升格列车已经搁浅,列车上的三大规则纠缠在一起互相卡死,黎易不清楚这种诡异的庇护是否还在生效,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去赌。 在这萧瑟的寒风中,稀松平常的伤病,与看不见摸不着的诡异同样致命。 梅友乾抬首望天,满眼耀白:“现在天色还早,庇风的住处可以晚些再找,在那之前,我们需要先去踩个点。” “你是说想去找找看何老爷家在哪么。”黎易环视四周,见夏凉安仍在活力十足地这瞧瞧那看看,放下心来继续问:“明天迎亲队伍来了自然会去喜娘的娘家,为什么要急着现在去找?我以为安稳到明天才是你的性格。” 梅友乾没有否认:“追求最大化自身安全的确是我的作风,但有时候,还是需要搏一搏。” 言下之意,明天将要出嫁的何家三小姐的娘家,在他心中已经值得他去冒一次不大不小的险了。 “这样么……”黎易一时间无法决定要不要陪他冒这个险。 梅友乾也不着急,耐心等待着他的抉择。 正在这时—— “啊!” 街道的对面,传来了一声尖利的惊叫。 夏凉安! 黎易尚未思考完全便下意识转过头去寻找,几乎是立刻就锁定了声音传来的位置。 那是位于街角的一间由土砖砌成的单层平房,房顶的瓦片稀稀拉拉连避雨都成问题,只有那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木门紧紧闭着。而夏凉安正坐在这间屋子的门口。 黎易很清楚这姑娘的心比她的胸大得多得多,一般情况下不容易会被吓到。刚才那声尖叫叫得虽惨,却不怎害怕的样子,多半是疼的,而且看起来摔得不轻。 见黎易穿过街道走到自己身边,夏凉安惨兮兮地揉着屁股爬起来,拍拍裙子上沾到的尘土。 “你怎么了?” “黎…黎易,屋子里有人……” 第66章 嫁接 “里面当然有人。”梅友乾目带警惕地紧盯着面前那几乎是挂在破旧砖房的墙壁上的老旧木门。 这扇门与后边的砖房一样年头不短,松木板材上有多处破损,即使紧闭着也起不到很好的密封作用,门槛上一点点接近地面的地方,还有几条甚至能直接把手指伸进去的缝。 “我刚才路过这扇门前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些缝隙,就想往里面看看里面有什么。”夏凉安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胸口,心有余悸:“但是我刚凑上去,就看到缝隙里有一只眼睛,正在朝外面看。” “……”黎易默默弯下腰,看向门板上的缝隙。 里面是一片漆黑,他什么都没看到,没能像夏凉安一样有幸经历这恐怖片经典桥段。 荣丽媛将目光匆匆扫过门板上的缝隙又匆匆收回,不敢多停留:“那只眼睛被你看一眼就不见了,这间屋子里面应该是躲起来的村民吧……” 黎易摇头:“如果躲在里面的是村民的话,夏凉安刚才看到的就不应该是眼睛,而是一块堵住门缝的黄纸。” 对哦,何家村的村民都不会把五官露在外面的……他们的脸上都贴着纸。 “不是村民,那会是什么?”夏凉安问。 “不知道,但总归不大可能是什么好东西。”黎易思索着说道:“或许躲在里面的是鬼也说不定,只是我们刚好没有触发这里的某种隐藏规则,它没有杀我们的条件。” 说这话的时候黎易的语气甚至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意思,下车之后走了这么久的路,一路都是阳光明媚的安详宁静反而让人觉得反常。现在终于貌似见着鬼了,味儿才对了。 不过,既然有眼睛,就说明有实体。如果躲在屋里的真的是鬼,也应该不是清洁工和特让那种难以观察的无形诡异……或许更接近检票员? 想到这里,黎易轻笑一声看向梅友乾:“梅先生,我们现在是应该留在这里查看情况,还是把这间屋子撂着不管,继续去家访何老爷?” 梅友乾四下一看,不光是黎易,夏凉安也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瞅见此状,他便明白了黎易的态度。 现在已经不是他继续沉默的时候了。 “好吧。”梅友乾的表情略带无奈,他伸出之前被自己咬破过的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管屋子里的那只眼睛究竟是人是鬼,我有办法将它困在里面没办法出来。” 黎易为他轻轻鼓掌:“能困多久?” “到我死为止,或者我主动放它出来。”梅友乾面无表情。 “明白。”听到这里,黎易明白自己已经不能继续问下去了,询问一名升格者的能力详情是十分失礼的行为。 他向屋子的门口轻轻扬起手:“那就麻烦梅先生了。” 梅友乾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表示了解,便向面前的屋子走去。 夏凉安 梅友乾来到屋子门口,又看了一眼黑漆漆的门缝之后便轻轻叹了口气,他用左手捏住右手的食指,轻轻一挤压,便将还未愈合的伤口挤得绽裂开来,微微发紫的鲜血溢出伤口。 随后向前一步,将流血的指尖按在紧闭的木门之上轻轻一划,便留下一道笔直的血线。 “原来之前庭院围墙上的线是他用自己的血画上去的……”夏凉安如此想道。 梅友乾的动作很利索,手指依然摁在上面,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地绕着这间屋子走了一圈最后回到门口,将这条血线的开头与终端都衔接在一起,将这间屋子围在了里面。 也亏得这间屋子是偏僻街角的一个孤儿独栋,没与其他房子的墙壁靠接在一起,否则他还真没法用自己的血将屋子围起来。 “这样就好了。”梅友乾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洁白的丝巾轻轻擦拭着食指指尖上微微发紫的伤口。 黎易有注意到,他手中的丝巾在刚拿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沾着血的了:“这样就能困住屋子里的东西么?” 如果以RpG游戏玩家的脑回路去理解没梅友乾所做的事情的话,他用血线围住这间屋子的举动或许可以称之为是某种领域技或是封闭措施,不过这间屋子不只有门窗——它连顶上的瓦都缺了一大块。 梅友乾也知道自己缺乏被信任的基础,但他并不想再多透露什么:“不信的话,你现在就可以打开门。” 说完,他指了指已经被一条血线横向贯穿的木门。 夏凉安看看门又看看梅友乾,有些无奈地轻轻嘟起嘴,如果她还有时间的话现在就可以让自己去开门试试了,然而她没有,现在的自己是不能再随便去冒生命危险的。 “不用,我选择相信你。”黎易将没有握着伞柄的右手放到胸口:“现在我们可以去试试看给何老爷做个家访了……这位既然娶得起诸多妾室还养了七个女儿,他的家应该很好找。” 村里最富的那家就是了。 梅友乾手指上的伤口很快就止血了,他最后看了一眼身旁紧闭的木门,慢条斯理地将丝巾对折叠好塞进口袋里:“我们走吧。” “嗯。” 一行人离开偏僻的街角,往更远处的屋舍群落走去,何老爷家的宅子应该在更好些的地段。 老旧的木门依然紧闭,贴近地面的几条缝隙像是几只眼睛默默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直至完全看见后,一切重新陷入寂静。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分钟,忽然,门内传来不轻不重的吱呀一声。 门开了。 和煦的阳光照进屋里,勾勒出一个与黎易差不多一般高的男性身影,他的脸上没有贴着黄纸,能直接看出这是一个相貌清秀的青年男子,身上穿着休闲风的poLo衫、纯色外套和同套长裤,看上去有几分慵懒之意。 “……”男子望着几人离去的方向微微皱眉,又左右环顾,看见了梅友乾留在门两侧的血线。 他试着往前一步跨出门槛,去到门外。 ——本该是到门外的。 在这一步迈出的同时,他眼中的光影迅速切换,目前阳光大亮的宽阔街道几乎是在他走出门的瞬间便熄灭成了一片漆黑的狭小屋子。 他背对着街道,保持着一步刚刚迈出的动作,就像是刚从门外走进屋里。 男子啧了一声,转身继续朝门外走去——然后便再一次背对着走进了屋里。他又重复了几次跨出门外的动作,都是一样的结果,这扇门似乎是再也不允许人走出去了。 “邪门……”男子颇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思索片刻后试着撸起衣袖,将左手手腕上的智能手表摘了下来,然后轻轻扔向门外。 蓬—— 在他扔出手表的同时,一只智能手表从门外飞了进来,砸在他的身上。 男子接住自己的手表重新戴上,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但又有些委屈似的喃喃自语:“不只是生物禁行,而是完全嫁接门内外的全部物理空间么……我兰仕文何德何能,在这里遇到如此超格的升格者……” 自称兰仕文的青年男子苦着脸退后一步,将木门重新关上了。 测试过梅友乾留下的“嫁接”的性质之后,他已经明白,自己已然被墙外那一圈平平无奇的细细血线给逼进了真正的绝境。 如果一直找不到办法逃离出去,他将会被困在屋里活活缺氧而死。 ——被这条血线圈住的空间里,连空气也无法内外交换。 第68章 开门 何家村里的房屋排布比较乱来,不似黎易记忆里的现代新农村那样齐整,很多边边角角的小巷或是胡同交错在一起,构成了完全不讲实用逻辑的蹩脚道路网络,不是本地人的话很容易绕晕在里面直接迷路。 不过梅友乾的方向感似乎非常强,领着几人在错综复杂的屋落群里走得很快,他干脆利落的拐弯和没有丝毫停留的脚步在夏凉安看来甚至不像是漫无目的地搜寻,更像是有明确目的地的赶路了。 黎易这一路上都在想事情摸鱼,偶尔瞥一眼路过的房屋或是巷子,记住一些路边的树木或是长在墙上的藤类植物之类的,较为显眼的地标。 挂着斑驳招牌的粮油铺子、门口摆着编织到一半的竹筐的小店、卧着一块黄石的大路……黎易将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了记忆梅友乾这一路走的大致路线上。 如果以村子边上的那条河的流向做参照物的话,梅友乾带的路虽然弯弯绕绕,但大体上一直是在朝着河流的上游偏左一些的方向移动,没有出现过兜圈子的情况,好像他事先就知道目的地哪里,要去的地方有什么。 “他其实以前就来过何家村?提前知道这里的布局?”行过几段路后,黎易心里自然而然的产生了这个想法。 但很快,这个想法便被他自己否定了: 梅友乾的行动过于浮躁,对这里的地形却没有表现出有多熟悉,每到岔路都要四下环顾确认些什么之后才会继续往前走,仿佛生怕人看不出来他知道要往哪走。 这样看来,除了那圈能够封锁一间屋子的怪异血线之外,梅友乾似乎还有别的什么特殊的能力,可以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找到方向。 黎易在脑中将列车搁浅之后之后发生的事情浅浅回阅了一番,大致猜到了梅友乾在做什么: 他在对自己示好。 “他猜出荣丽媛得到的能力是什么了么?真是这样的话他还真够怂的……”黎易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似乎没资格谴责梅友乾怂,于是又收束起思绪,看着走在最前方的梅友乾的背影。 这个中年男人的步子依然很迅速,跟在旁边一路小跑的夏凉安身上已经出了一圈细细的汗。 山里盆地的天气总是善变的,一行人在村子里还尚未走太长一段时间,原本大亮的天色便逐渐变得昏暗,抬首便能看见天边压下的云层。 有细细的雨丝缓缓飘落,飘在没有躲在伞下的夏凉安的后脖子上,彻骨的凉意顿时让她起了一肩膀的鸡皮疙瘩。 “好冷!……” 夏凉安慌张地低下头擦擦掉脖子上冰冷的潮湿,忙把挂在胸前的头发给全部拨到身后。 黎易来到夏凉安身边,微微倾斜手里的伞为她挡住雨水:“悠着点,这里没有医疗条件,在这么冷的天里淋雨淋出病来是会出事的。” 他自己还好些,荣丽媛也一直躲在伞下没淋着雨,唯一只怕夏凉安这娇柔的小身子骨会病倒在这里。 “梅先生,先找个地方躲雨吧。”荣丽媛劝道。 梅友乾原还想冒着雨强行往前去的样子,但随着飘下的雨丝慢慢变成了银针粗细,淅淅沥沥的声音在街道上响起,他也只好惋惜地叹出一口气,慢下脚步作罢。 几人匆匆来到一间较为宽阔的大宅门口借着屋檐避雨,夏凉安蹲在门槛边上,抱着肩膀冷得瑟瑟发抖,她身上的衬衫湿得不多,隐约透出文胸的轮廓来。 黎易把伞靠在一边,脱下外套为她擦干湿漉漉的头发。 一边擦,一边看向靠在门边眼神游离的梅友乾。 梅友乾的衣服也被雨淋湿了,不过他身上的西装是油性面料,雨水没有渗进里面造成失温,只有散下来发型的显得乱糟糟的,有些狼狈。 “梅先生,之前我就一直想问了,你走得这么着急,看起来可不太像是在找新娘子。你究竟是要去哪儿?” 梅友乾几秒后才回过神来,对黎易露出略带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我刚走神了,你在说什么?” 黎易微微皱眉,在他看来梅友乾这种人真的不应该在这时候走神……正当他想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时。忽然,黎易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你闻到了吗?”黎易沉下声音问。 “闻到什么?”梅友乾不解。 荣丽媛也收回一直警惕地盯着梅友乾脚下的视线,疑惑地望向黎易:“怎么了吗?” 蹲在地上的夏凉安仰起头闭上双眼,鼻子皱了皱:“这附近有一股人体腐败产生的特殊臭味,但是被雨水冲得很淡很淡,很难闻出来了……” 她对这种细微处的事情最敏锐了。 黎易点点头,用自己的外套将夏凉安湿嗒嗒的头发包在里面细细揉搓,轻声说道:“这股味道很近,我们附近有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 梅友乾的精神紧绷起来,环视四周,一片雨水淋漓模糊了视线中的青砖灰瓦,大雨中的能见度勉强看个十米都够呛。只见得对面的房屋依然紧闭着门,街道被雨水淋得泥泞不堪。 黎易的视力比需要戴眼镜的梅友乾要好上不少,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能看到的东西也不会更多。 雨势越来越大了,银针粗细的雨线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黄豆大的雨珠在地面上来回跳跃,风更是急促,即使躲在屋檐下也难避免被吹得一身湿。 这时候,一抹暗淡的的红色忽然闯入了黎易的眼中。 那是挂在街道斜对面一处房檐下的一个大红灯笼,里面的灯芯还没有点上,灯笼是暗的,上面烫印着的金色的“囍”字依然很吸引人的视线。 沿着灯笼往边上看,还能看到挂在院墙上的一串纸扎牡丹花,被雨给打蔫了。 “还真喜庆……”看到如此明显的红事元素,黎易知道,何老爷家的宅子已经不远了。 擦干头发,夏凉安从黎易手中接过被自己沾湿了一点的外套穿在身上把扣子一直扣到脖子,聊可御寒。 站在门槛外面转身回望,身后是一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样式还算大气,做工只能算一般。 最重要的是,这扇门只是关着,却没有锁。 “这扇门好像可以打开欸。” “等五分钟再打开。”黎易淡淡说道:“外面没有找到尸臭味的来源,那具尸体可能在门内。” 夏凉安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毫不避讳的,她的身体连带着穿在身上的黎易的外套都缓缓消失在了几人面前。 梅友乾看着这一幕只是眼神微凝,没有多说什么,与黎易一起静静等待。 五分钟后,夏凉安准时出现了。 黎易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将靠在门边的伞拿起撑开,梅友乾与荣丽媛心照不宣地一起走到伞下,三个人一起离开门前,站在了大雨瓢泼的街道中央。 风很大,撑伞也挡不住豆大的雨珠被风吹在身上,让人觉得冷极了,但与夏凉安接下来要冒的险相比反倒不算什么。 见黎易已经走开,夏凉安拍拍胸口舒缓呼吸,轻轻推了推紧闭的大门。 然后没推开。 夏凉安又加大力度试了几次发现这扇门似乎是往外开的,有些尴尬地挠挠后脑勺对黎易笑了笑。随后,她双手抓住镶嵌在门上铜皮狮子头嘴里叼着的铁环,往外用力一拉。 哗沙…… 一具湿漉漉的柔软身体顺着门的打开,缓缓躺倒在了她的脚边。 第68章 希望 轰隆—— 一声惊雷突兀响起,几乎将夏凉安吓了一个踉跄。 闪电落下的距离很近,声音和光几乎是在她打开门的同时到的,巧合得就像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在躺着和她打招呼。 是的,女人。 与穿着偏老土俗套的何家村村民不同,躺倒在门槛上的这具尸体,是一名穿着现代装束的女性。 下身的白色长裤颇为修身,勾勒出双腿优美的曲线,上身的衣摆很短,往外露出半截带着蔷薇花朵纹身的柔韧腰肢,小腹上能看见经过良好锻炼的人鱼线。 “……?” 夏凉安歪歪头,一下没反应过来。 再仔细瞅瞅,这具女尸的额头上没有和其他村民一样贴着写有她名字的纸张,低头便能直接看见她那因为死去多时而变得肤色黯沉、面容却依然姣好的脸。 她的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神情,似乎在死前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 夏凉安蹲下身子,用手指戳了戳女尸的肩膀,将尸身戳得微微摇晃,弥散在空气中的尸腐气味越发浓了。 “黎易!你过来看看!这具尸体好奇怪……”夏凉安朝站在街道中央的三人喊了声,透过雨幕的声音显得模糊而不清晰。 黎易隔着一片瓢泼大雨看见夏凉安正蹲在门槛边上朝自己挥手,做出了oK的手势。 随后,她的时间到了,整个人便如被橡皮擦擦掉的画一样凭空消失在了屋檐下。由夏凉安确认过这具尸体没有危险后,三个人回到了大宅门口。 刚看清女尸的样子,梅友乾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她不是村民。” 黎易单膝跪在女尸旁边把这具身体给翻了个面,让荣丽媛替他搜了搜女尸屁股后面的两个口袋,经过公寓里搬尸那一出荣丽媛的心理素质多少算是好了些,虽然近距离接触尸体还是会起鸡皮疙瘩,她还是能够硬着头皮将手伸进去而不心态崩溃了。 待荣丽媛将手伸出来时,她的手中已经多了一张被雨水彻底浸得湿透的白色纸片。 虽然已经完全被水泡得通透,这平平无奇的纸却没有散成一滩纸渣,仍然保持着完整的姿态,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也清晰可辨: 【夷泉——何家村】 【2017\/06\/15—19:44】 【2017\/06\/15—19:44】 上面是起点站与终点站,下方的两行时间则分别是启程时间与返程时间。 这是一张车票,升格列车的车票。 黎易默然看着荣丽媛手中的车票,几秒钟后才幽幽出声:“这个女人乘坐的升格列车在2017年的从夷州一个名为夷泉的城市出发,将她送到了何家村。” “但我们是2018年出发的……”荣丽媛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方洁白的手帕,仔细印干这张车票上的雨水。 而在车票的左下角还染着一抹血迹,用方方正正的楷体字写着一个名字:【施玉人】 这个叫施玉人的女人在2017年踏上升格之路,但是连第一站都没有撑过去,死在了何家村里。 “原来不只是白家村,这个何家村也是一个被另一条蠕虫标记的停靠站点。”黎易脑中捋出的脉络渐渐清晰,也明白了自己现在究竟是在哪里: “我们原本的目的地是白家村,要抵达的时间坐标则是在何家三小姐被迎亲队伍迎进白家村的明天,但是因为列车搁浅,抛锚在了荒野,我们提前下了车,来到了昨天的何家村,这时候的三小姐还没出嫁……” 何家村也是一个站点,这也同时意味着这个村子里的确是有鬼的,因为升格列车只在存在着诡异的时间与地点停靠。 相对的,一个新的问题也接踵而至:将施玉人送到这里的列车现在又在那里? 不过黎易没有立刻去思考这个问题,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吸引到了别的地方——在施玉人的尸体旁边,门槛的内侧,正静静躺着一个沾着泥水的白色东西。 捡起来一看,那是一只掉在地上的手机。 考虑到施玉人脸上残留着的受惊吓的特征,黎易的动作显得较为小心翼翼,缓缓捡起她的手机后,他首先注意到的便是手机正面的破碎。 蛛网状的醒目裂纹遍布了整个屏幕,让它碎得十分彻底,甚至找不到哪怕一块能超过手指头大小的玻璃,很难想象要怎么摔,才能把手机摔成这样。 “奇怪……”黎易皱起眉头,一时找不到思考的方向。 “怎么了?”荣丽媛好奇地轻声问。 “这只手机碎得很蹊跷。”黎易低头看着从施玉人身边捡到的手机,没有移开视线:“这块屏幕碎得非常彻底没有一块好地方,但是你看这边。手机的边框却没有什么磕碰痕迹,只有一些正常范围内的的使用磨损痕迹,换块屏幕挂在闲鱼都能直接标上女生自用99新了。” 荣丽媛一愣,随后噗嗤一声差点笑出声来,连忙双手捂住嘴巴才避免了失态。 黎易总是会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冷不丁来一下不合气氛的怪异幽默,让人难以理解,也绷不太住。 活跃气氛归活跃气氛,黎易隐隐能感觉到这只手机屏幕蹊跷的破碎方式中,或许隐含着某个重要的信息,只是自己还没看出来。 想到这里,黎易没有再矫情地跟一具尸体避讳性别,直接上手简单检查了一遍施玉人的身体。 “身上没有外伤,排除掉暴力杀害……尸体腐烂的程度在常规范围内,应该没有被类似清洁工的诡异干扰过……也没有局部身体组织产生畸变的情况。总的来说,这具身体出乎意料的还挺健康……?” 一番检查下来,黎易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只是确认了施玉人身材不错,体脂也比较低,平时应该常去健身房之类的地方。 “施玉人应该是被何家村里的鬼杀死的不错,但她身上没有任何可供推理的蛛丝马迹……一只完全杀人于无形的鬼么?这点倒是和‘特让’完全相反。” 黎易看了一眼身旁的荣丽媛,轻声自语:“特让杀人会让受害者身上的部分血肉腐烂得比身体其他部位更快,甚至开出一朵血肉莲花,在这一点上,这两只鬼似乎是完全相反的。” 外面的雨仍然下得很大,哗啦啦的声响震耳欲聋。 黎易随手将捡来的手机塞进口袋,站了起来。 前路仍是一团迷雾,但黎易已经大致有了一个方向,他明白,施玉人的死因或许就藏在这只手机上,藏在这块以不合理方式碎裂的屏幕里。只要想办法揭开背后的谜团,或许就能破解何家村里的这只鬼。 看见他重新恢复平静的样子,荣丽媛只觉自己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走在布满烈火与荆棘的升格之路上,踏出的每一步都需要经过深思熟虑,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因为一个难以察觉的小小失误,就被窥伺在黑暗中的厉鬼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前路是如此渺茫,行走在规则缝隙间的行动容错率低得令人绝望。 但只要黎易还在,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时不时开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奇怪玩笑,她就还有活着的实感,能看到‘活下去’的希望。虽然经常被他当作工具使唤,但某种意义上说,她其实很幸运。 对于误入升格领域的凡人来说,希望才是最为奢侈的东西。 第69章 祠堂 黎易检查尸体的时候,梅友乾自然也没有闲着,他试探着跨过门槛,观察着门内的环境。 面前这间宅子的面积虽大,却相当寒碜,门外下着大雨,门里下着小雨,站在门槛边上一抬头就能看见头顶上的大窟窿,铺房顶的瓦片缺了一大块。 梅友乾用脚踢了踢散落在地上的碎瓦,搞清楚了施玉人的尸体为什么在屋里也照样淋了一身湿。 屋子里没有照明,从头顶天窗照下来的阳光也不甚明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木料受潮后特有的沉腐味道,甚至一定程度上掩盖住了脚边尸体散发出的尸臭。 梅友乾环视四周,看到桌椅家具之类,门内的空间十分空旷,除了两根砖石砌成的承重柱之外便只有三道竹制屏风连在一起立在大厅中央。左右墙角各自靠着一把用高粱秸秆扎成的扫帚,上面结着残破的蛛网,看起来很久没人用过了。 梅友乾抬起头,只见两侧的柱子上各自贴着一条红纸,写着一幅对联: 【巴蛇案上珠玉同证祖】 【荷花堂前子孙共添香】 将视线越过屏风往上看,对面的墙壁上贴着这副对联的横批: 【源远流长】 “这是……”梅友乾脸色微变,站在原地重新审视了一遍屋里的格局,心中有了判断。 他没有再向前走,回过身对刚检查完施玉人的尸体站起来的黎易问道:“夏凉安现在在哪里,我们接下来可能有事情需要她帮忙。” “什么事?” “你看柱子上的对联。”梅友乾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屋内的两根承重柱。 黎易顺着他指向的方向看去,神色微变,不禁啧了一声。 荣丽媛把施玉人的车票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刚放松些许的神经也在看到那幅对联时再次紧绷了起来。 她仔细端详着红纸上的用词,嘴角微瘪:“这是……堂联?” “应该就是堂联了。”梅友乾点头道,又指向大厅中央的竹屏风:“依照对联的内容,这间大宅大概率是何家村的宗族祠堂,里面供奉着村民们的祖宗牌位……而放牌位的‘巴蛇案’桌,就应该在那几张屏风后面。” “宗族祠堂是带有浓厚民宿传统色彩的地方,如果说何家村里存在着不能被触犯的禁忌,外人贸闯祖祠绝对算一个……所以你虽然想去一窥屏风后面的样子,但却不敢自己去,而是想要夏凉安去。”黎易明白了他的意思。 梅友乾坦然承认下来自己的打算:“她似乎有某种可以规避死亡的能力,这种能力是很难得的,应当善用。而且,你刚才不也让她替你开门接触施玉人的尸体,排除危险么?” 这我倒没法反驳……黎易不由苦笑,虽然夏凉安本人是没心没肺的不怕死,但老让人替自己去趟雷多少还是会让人有些良心不安,觉得有点对不起这憨憨。 感情上如此,理性上黎易也明白这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人在需要抗伤的时候总是会想起那个有好多条血,死都死不完的队友。 不过现在,夏凉安的血条其实没剩多少。 “夏凉安的能力有一些局限,她现在不方便出现。”黎易随口扯了个谎:“在她缓过来之前,我有一些事情想要和你说,另外还有问题要问你。” 梅友乾表示理解,升格者的能力或多或少都存在着弊端,他自己也是。 转过身,两人背对着漏雨的祠堂坐在门槛上,和躺在地上的施玉人一道看着门外的雨水淅淅沥沥,雨势在渐渐变小。 黎易没有隐瞒什么,直接将施玉人那只屏幕完全碎裂的手机拿出来递给了梅友乾,在他把玩这只手机时,顺便与他分享了自己检查尸体所得到的的信息与新的疑惑。 “对杀死施玉人的鬼,你有什么想法么?”黎易问。 梅友乾的视线停留在布满手机屏幕的蛛网状裂纹上,轻轻摇头:“既然你检查过尸体了,我就不去再翻腾人家一遍。依照你所说的,施玉人身上没有外伤、没有畸变、没有类似清洁工的诡异影响,这样的条件下是找不出死因的,我们总不可能现场把她解剖了找找内脏因素。” 就算他有闲心也没那条件,更何况以常规思维去揣测诡异的痕迹本身就是不大可行。 “那么唯一的突破口,就在这手机上了……”黎易叹了口气,仍然没有头绪。 不过考虑到凝固在施玉人脸上的惊恐表情,他们仍然可以判断出她死前是被过度惊吓过的,似乎是见到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东西。 或许让她惨死在何家祖祠的那个恐怖东西,就在屏风后面也说不定? 黎易回头看了一眼贴在墙上的【源远流长】四字,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梅先生。” “嗯?” “你说……有没有可能,施玉人其实是被吓死的?” 梅友乾沉吟片刻,本想否定,却发现这居然好像还真说得通…… 至于理由,其实施玉人的尸体到现在还好好躺在地上,他们到现在都还没见到鬼,就是全部的理由了。 “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梅友乾点头道:“既然你帮姜夫人完成了升格仪式,那么你自然也明白,升格者的力量来自于什么。” 黎易微微一笑:“鬼。” 梅友乾颔首:“升格者通过杀死诡异提升自己的‘高度’,但被杀的诡异并不会消失,只是被我们踩在了脚下,当成了用以触摸天空、靠近神明的垫脚石。” “而当升格者倒下,埋葬在他体内的诡异就会从尸体中爬起,再次成为狰狞的厉鬼。” 黎易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听着,梅友乾所说的关于升格者的这部分知识正是他所缺少的,虽然这些事情大概率上夏凉安也都知道,但他实在不想听谜语…… 而梅友乾对于问题,要么拒绝回答,要么简明扼要,讲得简短而又详实。和这样的人交流其实是一件十分舒适的事情。 “其实除了死亡之外,升格者在另一种情况下也可能会失去人格变成鬼,这个过程被我们称之为‘失格’,由这种方式变成鬼的,便是‘失格之鬼’。” “不过那是离你很远的事情,我就不多浪费时间去描述了。”梅友乾摇了摇头。 黎易也没有强求,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过施玉人那张仍残留着惊恐表情的脸,沉声说道:“她的尸体没有任何异常,她死的地方也没有发现诡异的存在,那么我们便基本上可以确定,施玉人不是升格者,她是个普通人。” 施玉人这样一个普通的城市女性来到处处透露出诡谲与怪异的何家村里被鬼活活吓死,说来有些搞笑,但实际上还真的存在这样的可能性,而且还不小。 不是所有人都是黎易这种怪胎,能在生死危机前镇定自若,面带微笑对着厉鬼游刃有余地走钢丝。 像荣丽媛这样的其实才是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正常会有的反应。 一番思索下来,施玉人被鬼吓死还真给纳入了可供考虑的可能性之内。 “但还是没法解释她的手机这古怪的碎裂情况。”梅友乾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有些头疼:“照目前的情况我们也只能想到这里了,想要取得进一步的进展就只能等夏凉安之后去祠堂里一探究竟,那里或许藏着些什么。” 第70章 巴蛇 一般来讲越是落后的地区则风俗越是传统保守,宗族观念也就越强,越发重视这象征意义上的面子建设。 但何家村的祠堂却相当破旧,年久失修的样子看着寒碜极了,墙角结着蜘蛛网,房顶塌了一片瓦不知多久了也不见人来补,屋里屋外都下雨,黎易觉得何家祖宗的牌位放在这样的环境里估计要发霉。 不过尽管如此,这间祠堂仍是这片街区里相对而言最气派的建筑物,起码户型高大,柱子多两根呢,看的出来起码当初修建祠堂的时候还是很重视的,周边的其他屋子都要比祠堂矮上一头,数它最宽敞。 不然黎易他们之前也不会恰好选到在这门口避雨了。 待雨停时,已是半个多小时后了。 等待雨停的这段时间里,梅友乾问黎易拿了伞,绕着祠堂走了一圈,他再次用自己的血拉成线画了一个圈,将整个祠堂的地都给圈了进去。 “这样可以以防万一。”当黎易问起他时,梅友乾答道:“施玉人死在了祠堂里,我们就应该做好那扇屏风后面有鬼的准备。如果接下来夏凉安的行动不幸惊动了沉睡在祠堂里的某种凶险,我也可以凭此将苏醒的鬼困在里面。” “……谢谢你哦,大叔。” 少女软软糯糯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饶是梅友乾也不禁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夏凉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背后,身上还穿着黎易脱给她的外套。 这姑娘怎么净神出鬼没的。 外面滂沱的大雨已经停了,只有房屋的檐角滴落串串银珠。黎易简明扼要地向夏凉安讲述了他之前的遭遇和对现状的猜测,以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听完,夏凉安单手抱胸,有些得意地哼哼两声,那欠弄的小表情好像在说“果然没有我就是不行嘛”。 “要去祠堂里面看看是吗?”夏凉安摊开手掌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我明白了。” “那就拜托你了。”梅友乾朝夏凉安微微颔首,眼神颇有些复杂。 与黎易不同,他是老油条了,梅友乾对升格者能力体系的了解要更深,更知道夏凉安所持有的、能够以某种形式规避死亡的能力是何等bug。 就他所知,很多惨死在诡异中的升格者都不是因为自身能力不足或是自大,有时候只是单纯的运气稍微不好了那么一点,在某个无关紧要的节点没有考虑到一些微小的因素,便稀里糊涂地带着神格坠入了死亡。 而夏凉安不同,她在面对未知状况时,这可以重来的生命便是至关重要的试错机会。 ……只是不知道,这份能力背后的弊端是什么。 梅友乾轻轻叹了口气,侧首一看,荣丽媛正站在他背后,只要再往旁边挪一步便能踩到他的影子,动用“特让”的即死规则强行结束他的生命。 很显然,他方才擅自运用自己的能力封锁祠堂的行为让本就生性敏感的荣丽媛对他再次拉满了警惕。经历过这一路上的恐怖与诡异,她几乎已经被刺激得神经衰弱的大脑很容易作出过激的事情,对此梅友乾其实能够理解,只是觉得后背发凉。 夏凉安掂着裙角跨过门槛,轻轻巧巧走进祠堂,往摆放在大厅中央的三扇屏风走去。 黎易没有在意荣丽媛擅自威胁梅友乾,而是看着画在墙上的血线,在想另一件事:梅友乾画下的圈……连鬼都能困住么?他这么有信心? 三人各有心思时,夏凉安已经走进了祠堂的中央。 阴湿发霉的木料味道让少女的鼻子微微皱起,夏凉安低头竖起衣领,遮住口鼻,有些庆幸还好穿了件能立领的衣服。 黎易的这件外套样式很朴素,用料却很扎实,介于夹克和中山装之间的设计不怎新潮,看起来是他父亲那辈人的审美。 转头看过两侧柱子上的一对堂联,面前便是那三扇挡在大厅间的屏风了。竹制的屏风做工很是精致,编织成扇面的篾丝刨得相当细,但上面没有描山画水或是题词,那些都是文化人玩的。 何家村的村民将三扇屏风摆在这里的用处,单纯只是挡住后面的东西而已。 夏凉安深吸一口气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左侧绕过,继续往前走祠堂深处走去。 梅友乾对现在的情况有过最坏的猜测——施玉人的尸体背靠着祠堂的大门,带着惊恐的表情死不瞑目,而她死前面朝着的方向,正是那三扇摆在大厅中央的屏风。在他看来夏凉安有不小的可能性在越过屏风后,看见某种不该看的东西,触犯某种隐秘的禁忌,从而直接暴毙在规则之下。 幸运的是她没有。 绕过屏风后,夏凉安便停住脚步没有在往前,但仍是被屏风后的情形给吓了一跳。 在祠堂大厅的最深处,屏风的后面,墙壁的下方,盘着一条巨大的蛇。 那是一整根天然的弯曲原木,树干弯曲虬结,略加雕刻便成了一条盘蜷在墙边的长角大蛇,很难想象一棵树要生长在怎样的环境下才会长成这副样子。 原木大蛇背上的切面朝上作为桌面,蛇腹底下架上了由树根雕成的腿。 根雕的造型十分粗犷,缺少人工雕刻的痕迹,未经修饰的样子看起来却很像两朵并蒂开放的荷花。 ……一条盘在并蒂莲花上的,长角的大蛇。 这副造型奇特的蛇桌,大概就是堂联上联中所写的的“巴蛇案”了。 眼前这极具宗教象征意义的一幕让夏凉安感觉有些心慌,胸闷地有些喘不上气来。木雕巴蛇明明没有眼睛,她却莫名产生了自己正在被谁注视着的感觉,那感觉是如此真实,以至于遮住口鼻的衣领都被冷汗所浸湿了。 她深呼吸几口气勉强让驱散自己心中杂乱的情绪,硬着头皮继续观察屏风后的巴蛇案。 蛇腹之下,那两朵巨大的莲花根雕的花瓣缝隙间有着一些因常年处于潮湿环境下而长出的霉斑,在缺少光源的情况下看得不是太清楚,夏凉安主要看的也不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 蛇背之上,带着木纹的桌面上层层次第,烛纸香炉供盘等祭祀用具该有的都有了,显得相当庄重。 而在供具之后,蛇背上的大部分桌面则是用来摆放着一排排的木质牌位,每个牌位都油着血红的漆,码放在那里乍一看去还会以为是摆在菜市场案桌上的血豆腐。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牌位上面却没有写着任何人的名字,似乎在这里被供奉着的全是白牌。 “不对,不是……” 夏凉安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很快便注意到,这些鲜红如血的牌位上虽没有名字,但却能在牌位的边沿处看到一圈微微凸出来的纸角。 带着好奇,她小心翼翼地稍稍往旁边挪动步子,更换更适宜观察的角度。 她的脚步很轻,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步步小心,一路直到碰到祠堂最左侧的墙壁之后,夏凉安才终于能够看清,这些无字牌位的背面,赫然是贴着一张张微微发黄的纸张。 纸张的大小形状都与牌位完全吻合,但贴得不是很正,这才露出了一些能从另一面看见的边角。 这些纸上似乎还写着是什么字。但夏凉安所在的位置只能确认确实有黄纸贴在牌位的背面,看不清上面写的内容是什么。 嘛,也不用看清,她觉得自己能猜到上面写着什么。 第71章 人潮 “牌位背上贴的这些纸看起来跟何二龙那些村民脸上贴的是一样的……”夏凉安想了想,越想越觉得应该就是这样,而村民死后把脸上的纸摘下来贴在牌位上这从逻辑上也说得通。 将视线从贴着黄纸的血红牌位上移开,夏凉安四下环顾几圈,除了几个摆在巴蛇案前用来下跪的蒲团之外再没有再看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至于施玉人的死因更是半点头绪都没有。 结合到施玉人那毫无外伤与诡异影响的完整尸体,看来杀死她的鬼要比想象中的更加难以捉摸。 夏凉安在心底算了算,这个自己没剩多少的时间,决定稍微冒一下险。 她默默裹紧外套好让自己的身体稍微暖和些,随后便一步一步地往摆满了红色牌位的奇异供桌走去。 红色在这个国家的民俗传统中常代表吉祥、喜庆、热情等正面元素,而在何家村的宗族祠堂里却被用在死人的牌位上,给人以一种微妙的违和感,就像是……一个死去的老人躺在棺材里,穿上了大红色的寿衣。 但夏凉安潜意识里却又觉得这没有问题,仿佛从一开始就应该是这样。 常识与认知之间的冲突让人矛盾得很,但真要深究的话红色的含义似乎也不只是喜庆,也可以是血光之灾什么的。 噫,怪耶。 正当夏凉安想着这些事情一步一步朝供桌前走去时,忽然,异变陡生。 摆在供桌两侧的六盏香烛毫无预兆的自己燃烧了起来,幽幽的火光照亮了祠堂,阴沉沉地摆在桌上的牌位也变得越发赤红胜血,将少女白皙的脸蛋也映得通红,身后的竹制屏风上亦是鲜红一片。 随着照亮半个祠堂的的血光突兀出现,夏凉安的脚步顿时停住。 不请自来的光明有时候可以比黑暗更令人恐惧。她明白,自己已经触发了祠堂内某种隐秘的禁忌。 是因为离巴蛇案太近了么? 夏凉安是带着横竖都得死在这里的心态进的祠堂,此刻倒是没有多少恐惧,只是站在原地心情坦然地迎接死亡的到来。她睁着一双乌黑的眸子紧盯着面前的供桌,努力想要在死前尽量多捕捉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但寂静的时间一秒秒过去,她并没有死。 祠堂里只有一盏盏红色的蜡烛无声燃烧,鲜红的光芒将下方的木雕大蛇映得栩栩如生,好像随时能昂起头来吐出蛇信子似的。背后传来瓦片上残留的雨水滑落在地上发出的滴答声响,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没有出现其他的异变,没有发生诡异的事情,她杵在原地站了十秒钟连个鬼影都没看到,心里只觉有些莫名其妙。 但她没有看见的是,自己靠近供桌所引起的变化没有发生在祠堂里,而是在外面。 在夏凉安走近供桌、祠堂内亮起鲜红的烛光时,等在门外的黎易忽然听到了“吱呀”一声。 闻声抬头望去,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位于祠堂旁边的一间小平房,就在刚才,这间老旧的小平房一直紧闭着的木门,被从内往外打开了。 一只布满老茧与皱纹的苍老手掌,从门内伸了出来。 “阿姨。”黎易轻声道。 荣丽媛轻咬嘴唇,点了点头:“嗯。” 梅友乾自觉地将靠在门边的伞递给了荣丽媛,三人六只眼睛都看向了那扇打开的木门。 他们自进村以来见到的都是门窗紧闭的房屋与空空荡荡的街道,何家村的村民尽皆闭门不出,在刻意躲着他们这些外来者。 而夏凉安刚才进祠堂不久,就有一扇门自己打开了。 “她在里面做了什么吗?在祠堂里发生的事情会引发外面的变化?还是说……” 梅友乾直起腰站在祠堂的大门边,手掌贴着自己在墙壁上画着的血线。那双苍老的手臂完全推开木门之后便垂了下去,随后,一个脸上贴着黄纸的佝偻身影从打开的木门内缓缓走了出来,看上去是一个已经年逾花甲的老人。 “何有田” 这是老人脸上黄纸所写着的名字。 荣丽媛双手紧紧握着伞,警惕地望着名叫何有田的老人走出门外,掌心已是汗津津的一片。 老人行走的步伐相当慢,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贴在脸上的黄纸也像他的年纪一样皱皱巴巴,不如何二龙和之前蹲在墙头的那两个孩子看着光滑平整,满身都是阴沉的暮气。 荣丽媛全神贯注地看着他越走越近,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待这个老人靠近到一定程度,她便会按照黎易的吩咐走上前去,动用特让的规则将诡异的这名老人直接杀死。 不知不觉,生性柔弱的荣丽媛已经敢做这样的事情了。 在完成升格仪式之前,荣丽媛即使是面对徘徊在列车上的倒影都毫无抵抗之力,数次被黎易所救。但现在的她已然成为了“升格者”,她持有着特让的能力,不论对方是人是鬼还是其他什么匪夷所思的存在,只要有影子,就能被杀死。 街道上一片泥泞,刚下过雨的空气很是清新,长在墙根上的蕨类植物耷拉着着叶子,有水珠顺着茎叶往下滑落。 何有田一瘸一拐地趟过泥水,开了线的裤脚上满是泥巴。 将应对他的事情交给荣丽媛,黎易正欲与梅友乾一起回身去瞧瞧祠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个想法尚未付诸行动,他的注意力便被眼角余光瞥到的另一幕给吸引住了。 街道的对面,一家原本门窗紧闭的小小商铺,刚刚打开了门。 从门内缓缓探出了一颗脑后梳着云簪、脸上贴着黄纸的女性头颅,似乎是这家小商铺的老板娘。 即使隔着一条街道,凭黎易的视力也依然看清了老板娘脸上的字:“何慧芬” 这位名叫何慧芬的妇人走出门后,便也与何有田一样径自朝祠堂的方向走来,只是她的腿脚没有伤病,走起来要快很多。 走向祠堂的不只是何有田与何慧芬,打开了门的也不只是街对面的那间小商铺。 黎易惊愕地看见,眼前这整条寂静的街道,都“醒”了过来。 民居、药店、茶行……一扇扇紧闭着的门相继打开,一个个脸上贴着黄纸的人不约而同朝祠堂走来,他们一言不发地往这边行走,汇聚成一条规模庞大的人流,那惊人的数量让黎易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整个何家村的人都被惊动出来了。 夏凉安到底在里面做了什么…… 趁着村民们还未走到面前,黎易迅速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原本黑漆漆一片,顶上还在漏雨的祠堂已经亮起来了,不甚宽大的厅室里充斥着不知哪来的,血红的光。 “娘嘞……” 他只觉汗毛倒竖。 “黎易,现在怎么办……”荣丽媛带着求助的眼神看向黎易。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汇聚而来的村民已经占满了街道和各个巷口,令人望而却步的数量即使拥有特让的能力也无法很好地应对。 “夏凉安留在里面没事吧?”一直沉默着的梅友乾这时忽然出声问。 黎易轻轻摇头:“没事。” “那就行。”梅友乾放下了心:“这里不能呆了,我们走。” 他的性格倒不是有多在乎夏凉安的死活,问这么一句只是想确认她如果死在里面的话,还能否把祠堂里面的所见所闻带回来罢了。 可以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72章 剪切 视线扫过四周,无论是来路还是去路都已经挤满了人,每一条道路上都影影绰绰,每一个打开的门口都有新的面覆黄纸的诡异身影走出房屋。 它们的身躯真实而模糊,它们的步子如调校好的机械般一致,它们脸上的名字各不相同,却都在同一秒钟将同一只脚踩在了泥泞的道路中。 一时间,乌泱泱的人群围了上来。 荣丽媛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我们要往哪走?” “这边。”梅友乾转过身,往身后祠堂的大门走去。 荣丽媛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只好将目光看向身旁的黎易。 不光是她,黎易自己一时间也没能理解梅友乾为什么会选择进入祠堂。 按常理而论,现在的祠堂内才是最危险的地方才对,正是夏凉安不知在里面做了什么才让何家村的村民都走出家门往这边来。 可梅友乾却反而选择进入这最危险的地方。逆向思维的确是一个解法,但不一定适用于所有情况,比如现在就很不适合。 “跨过这扇门,不代表进入祠堂里。”梅友乾知道他们在顾及什么,于是抬手指了指面前打开的大门,边走边说道: “我可以让它通向别的地方。” 话音落下,他的双腿都迈过了门槛。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都消失不见了。 梅友乾的身体在迈过门槛后并没有去到门内,而是凭空消失了,仿佛这个人从没存在过。又或者正如他所说的一般,他让这扇原本连接着祠堂内外的门通往了其他地方。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让黎易不禁皱眉,他很不喜欢现在的感觉。 身后,已经能听到行走在泥水之上的淅沥脚步了。 荣丽媛心中仍觉得梅友乾此人不能完全信任,但现在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她用略有焦急的语气询问:“我们要跟上去吗?” “这种时候就少想些吧。”黎易不知想通了什么,呵呵笑着摇摇头,也走向祠堂的大门。 原本晦暗阴沉祠堂里此刻正充盈着血一样鲜艳的红光,将黎易的脸都被映得彤红一片。 但随着他往前走去,迈出跨过门槛的最后一步,面前的猩红便在这一时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出现在黎易面前的,是一堵灰白色的砖墙,与雨后晴好的一角天空。 红白光影的切换十分突兀,却又没有丝毫迟滞。能看见墙上挂着一些湿漉漉的苔藓。墨绿色的星星点点一看就刚淋过雨,黎易一转眼,便注意到了靠在墙边抽烟的梅友乾。 “你比我想象的要鲁莽一些。”梅友乾轻笑道。 黎易也笑了:“不如你鲁莽。” 梅友乾嘴角微微颤抖,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黎易随意地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的身后也是一扇门,但要更窄也更矮,不是祠堂正面那扇古朴大气的正门,倒更接近某处大宅的偏门或是后门的样子。 而他刚从这扇偏门内走出来,来到了这个两边都是灰白砖墙的狭窄小巷。 梅友乾轻轻吐出一口烟气,单手指向小巷的左边。 黎易循着他指出的方向看去,只见小巷外的大路上行走着一个个面覆黄纸的诡异人影,正是正在走向祠堂的何家村民。但这些村民都没有注意到这边,只是沉默地走着。 随后,荣丽媛也从黎易身后的门内走了出来,她有些惊异地回首望去,却没有看见围来的人群,于是更加小心地环视着周围的环境,一时间还有些无法理解现在这奇异的的状况。 “这里是哪里?” “祠堂的侧门,我之前墙上画圈的时候发现的。”梅友乾将手中已经吸完的烟头随手丢进不远处的一个小水洼里: “祠堂的前后左右都有门,现在村民都在往大门处聚集,所以现在我们所在的侧门暂时安全,尽快离开吧。” 黎易回头一看,身后的偏门两侧的墙壁的确都有着一条笔直细长、微微泛紫的血线在上面,证明了梅友乾所言非虚。 而再往门内看去,便只能看见满屋猩红与厅室两侧那两根贴着对联的柱子了。 他们刚刚分明是从正门进入祠堂,现在却直接从侧门出来了,中间的过程直接被省略,被某种未知的诡异力量给强行剪切掉了……啊,并不未知,这应该是梅友乾的能力。 画一个圈便可以封锁一处空间、亦或者剪切嫁接一段路程。黎易相信这并不是梅友乾所能做到的的全部,但仅仅依照目前所表现出的部分,便足以看出梅友乾的能力有多么可怕。 持有着这样的能力的他,的确有能困住鬼的条件。 但与这恐怖的能力相对之的,黎易现在更加看重的却是梅友乾这个人。 在知道升格者的能力与其完成升格仪式时杀死的鬼有关的情况下,再见到梅友乾运用的能力,一个想法便不由自主地产生在了黎易脑中: 一只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操纵虚无缥缈的“空间”的鬼,梅友乾究竟是如何将它杀死,从而完成升格的? 但这个想法也只能想想,就算黎易现在去问梅友乾也不可能会得到回答。升格者都将自身能力的信息视若生命,甚至比生命更重要。 “何家村的村民都被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引出家门往祠堂汇聚,现在正是一个好时机。”梅友乾重新抽出一支烟叼在嘴边叮的一声点燃,没有吸。 黎易便将暂时无关紧要的念头摒弃出去,转而问道:“你打算继续去给何老爷做家访?” “嗯,他家里现在应该是空宅。”梅友乾点点头表示认可,随手将烟盒与打火机都放进口袋里:“现在去最安全。” 黎易想了想:“行,你走前面。”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梅友乾的心中也松了一口气,当即迈开步子,往小巷外走去。 他没有询问荣丽媛的意见,连一点尝试的念头都没有。 祠堂侧旁的这条巷道宽度较窄,两侧都是灰白色的砖砌墙壁,仅仅三个人并肩走着都感觉有些别扭的意思。 路上偶尔能看见从院墙内探出的青翠树枝,墙壁的高度也不高,只是这种程度的话黎易甚至可以在没有接力点的情况下徒手爬上去。 而与他的想法正相反,梅友乾没有往巷子的更深处去,他选择的前进方向是祠堂大门的方向,他要去的是门前那条大道。此举虽然有些危险,不过走在最前方的是梅友乾自己,黎易也就无所谓了。 或许是心理作用,随着离巷子口越来越近,三个人的脚步都不自觉地放缓了许多,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太响的声音。这样做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只能提供一些聊胜于无的心理安全感。 或许是人都走完了的缘故,大路上已经看不见过路的村民了,从巷口这一侧望出去,将视线越过黄土泥泞的街道,可以直接看见大陆对面的房屋。 忽然,黎易的脚步微微一滞。 他看见了一扇熟悉的宅门。 那是之前雨还未停时,自己在一片滂沱的低能见度中便朦胧注意到的,一个屋檐下挂着大红灯笼的宅门。 在所有村民都推门离开家中走向祠堂时,唯独这扇门却仍然紧紧闭着。 第73章 念祝 一缕半湿半干的头发落在额头上,让人有点痒。梅友乾随手将这缕没了发胶就不听话的头发薅到后面去,微皱着眉看着街对面紧闭的门户。 他有点近视,因为工作也比较拼命的缘故,换眼镜的频率都有些跟不上视力恶化的速度,所以现在即使戴着眼镜也有些看不清远处的路,看个门是不是关着也只是勉强看得来。 “那扇门好像关着。” “看到了。” 黎易双手环抱在胸前,不是在想什么而是有些冷,他的外套给夏凉安穿了。 “要过去看看么?”黎易问。 “……”梅友乾欲言又止。 他其实想说让夏凉安去比较好,反正她也不怕死。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刚让人趟过一次雷就又作出这种要求多少有些不识相,遂沉声说道:“我不建议冒险,这里的的情况太过复杂不明,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触犯禁忌。” “我觉得你说得对。”黎易没有异议。 非必要不冒险,至于让夏凉安去试探,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觉得现在不合适、也不应该对梅友乾这么坦诚——这人还觉得夏凉安有复活cd呢。 迅速统一意见之后,三人放弃了冒险靠近那扇门去看看的想法,准备离开这个小巷。 但就在这时,忽然,街对面那扇上方悬挂着大红灯笼与红色纸花的门,缓缓被推开了。 注意到这突兀的一幕,黎易的瞳孔微微收缩,停下了往外走的步伐。 与其他居民房屋只有一块板材做成的简朴单开门不同,门口挂着红灯笼的这间宅门是与宗族祠堂一样的双开门,虽然款式依然老旧,档次上总归要高不少。 而当门被打开,从门后走出的也不是穿着粗制麻布衣服的村民,而是一名披了一身红绸,仪态端庄的妙龄少女。 她正倚着门栏左顾右盼,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安。 就身材体态来看,年纪应当与夏凉安差不多,最多大个两三岁……话说夏凉安多少岁来着?黎易发现自己想的事情又跑偏了。 再看那倚在门边的红衣少女,她的长发披散、衣襟敞开、樱红的双唇应是刚抹过口红,清秀的眉骨刚画了一边的眉,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似乎几分钟前都还坐在镜前梳妆,只是因为某个急迫的原因不得耽误,才会连头发都没有挽好就匆匆出门。 黎易本就是为了跟随何家三小姐迎亲的队伍去白家村才来到这里,此时见到这一身红色的打扮,自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相应的联想。 但很快,这个想法便被他自己否定了。 街对面那个穿着红绸衣的少女并不是明天的新娘,她甚至不一定是何家村的人——她的脸上没有像其他村民那样,贴着一张写有自己名字的黄纸。 那么她是谁? 黎易回想起死在祠堂里的施玉人,只觉答案呼之欲出。 ——她也是一名被升格列车带到这里的乘客。 梅友乾与荣丽媛也都与黎易想到了一处去,但三个人都没有因为察觉到对方可能是个活人就放松警惕或是试图靠近,在这升格之路上,其他升格者未必就会比诡异要安全多少。 而在黎易对这从门后走出的少女保有戒心时,不多久,对方也注意到了他们。 红衣少女先是倚在门栏边面带忧虑地左顾右盼一阵,观察着不断聚集向祠堂大门的村民似乎在担心什么,随后,她的目光扫过祠堂边上那条紧窄的小巷,看见了三个未曾面覆黄纸的现代人。 顿时,欣喜、疑惑、恐惧、焦虑……多种情绪一起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原来村子里不止一只鬼么……”红衣少女失了魂似的轻声呢喃,衣角沾着泥水的血红绸衣轻轻摇晃。少女白皙的双手扶着门框,视线从祠堂侧边的隐蔽小巷移到正门,那里已是济济一堂。 一个个或佝偻、或挺拔,甚至是幼小的身影都聚集在了这里,挤满了她目视所及的每一寸土地。小小的祠堂容不下一整个村子的人口,以至于连门前的街道上都挤满了人,一片拥挤中却没有人群集聚时所特有的嘈杂声响。 它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安静得仿佛最狂热的信徒心怀虔诚地在朝圣。 少女的目光不断在人群中扫过,她的嘴唇微微抿紧,带着几分焦急。 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但任凭时间渐渐流逝,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始终都没有出现,红衣少女只好在心中做好那个人已经死在里面的准备。 黎易靠在巷口的墙壁旁,隔着一条街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她这般姿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这时,两个手拉着手的孩童身影从街道的一角忽然冒出,冒冒失失地汇入了人群。 黎易一转目光跟随着他俩的背影,这两个姗姗来迟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夏凉安先前在桥头遇见的那两个蹲在岸边玩水的小孩,何阮言与何已已。 他们的到来似乎触动了某个开关一般,聚集在祠堂内外一言不发的村民们都相继跪下了。 一排排的人影齐刷刷伏倒在地,像是被台风吹折的水稻,它们的额头重重磕在祠堂内的地上、湿润街道的泥水之中,一张张写着人名的黄纸浸透了泥污。 它们一排接一排地整齐伏跪下来,之前一直被黄纸遮住的面庞此时也因为跪伏着的缘故露出了下半部分,弯下腰仔细观察的话,就能看见一张张嘴巴相继张合,人群中响起了细碎的呢喃与念祝声。 “……良山望土,不破不动……曾祖灵柩,未葬未移……三女念君,红颜尚妆……令未乞雨……” 黏如泥、细如雨的呢喃声不断响起,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宗教意味,让人听得有些绕。 黎易试图集中注意力分辨出这些念祝的具体内容,但当这些细碎的话语在他耳中逐渐清晰,一阵剧烈的头痛却忽然袭来,让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被吓了一跳的荣丽媛忙扶住他的肩膀,脸色都有些发白:“黎易,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头疼……”黎易单手扶着墙角,轻轻打开了荣丽媛扶着他的手,不再作死去试图搞清楚村民们究竟在念叨什么, 但一转头,却看见梅友乾正闭着眼睛,嘴唇微微张合,皱着眉思考着什么的样子。 “……你不头疼么?” 梅友乾睁开眼睛,有些意外:“我为什么会头疼。” 黎易更纳闷了:“我刚才和你一样试图听清楚这些村民在念叨什么,但没听几秒钟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头痛感觉,只好放弃……你不疼么?” 梅友乾面色严肃下来:“我没有你说的这个反应,不过我有一个想法,需要你们配合。” “知道了。”不必梅友乾多解释,黎易将一只手放在胸前作了个抚胸顺气的动作,小拇指则隔着衣服不动声色地轻轻拨动了怀表的指针。 下一刻,一个披着男款外套的少女出现在了小巷里,眨着漆黑的双眼看着黎易。 “夏凉安,阿姨,我需要你们两个帮个忙。”黎易说道:“听一听那些村民在说什么。” 第74章 蛇神 刚出来的夏凉安还有些懵懵的状态,她朝巷口外探出身子瞅了瞅匍匐在祠堂前的人群,才缓过神来现在的情况。 她没有浪费时间询问黎易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便直接照着黎易的要求静下心来集中精神,与荣丽媛一块竖起耳朵认真聆听跪倒在祠堂内外的村民们口中的低声念祝。 村民念祝的声音很轻很轻,是近乎只有说话的人自己才能听到的自言自语,甚至有些语焉不详: “幽幽摇曳,寂寂无踪……” “盈盈似水,煌煌若阳……” “……昭昭兮,青花烈烈晃天光……” “……渺渺兮,烟云茫茫弋巴蛇……” 夏凉安的眉头缓缓舒展,本来有些疑惑与警惕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平静,这些晦涩又清晰的字句仿佛不是通过耳朵听到,而是直接在脑海中响起,奇妙的音节带来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异感觉。 广、大、深远、浩瀚、渺小……她能想到太多词汇来形容回荡于自己心灵与脑海之间的感受,却都无法完全概述。 随着听到的形容词越来越多,一副画面渐渐在她的心中勾勒成形: 那是一片海。 那是一片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海面,平静得就像是一面扣在地上的镜子,虽然不知道这镜子舔起来味道是咸是淡,夏凉安潜意识里便觉得这是一片“海”,而不是湖。 海水澄澈通透,阻光度几乎没有,能直接透过水体看见海面之下纵横蔓延的庞大植物根系系统,乍一看还会觉得这片海洋是一块内外都布满了裂纹的通透玻璃块。 一朵没有叶子的巨大花朵静静漂浮在水面中央,往水下延展出一条条粗壮的根系,如一只只把头冒出水面的水母在慵懒地伸展自己的无数触须。 明明一片空旷的海面上没有其他参照物,明明与那占据整片海洋的庞大根系比起来只是冰山一角,夏凉安仍觉得这朵花很大,至少有三个自己那么高。 脑海中,虔诚的念祝声仍在幽幽交响,一条条信息无端浮现出来,映在她的脑海: 池中有青花,有36片花瓣,有72条主根,有1条神蛇,有108颗未结出的种子…… 巨大的花朵静静漂浮在水面上,含苞待放,只是注视着那脉络分明的花瓣,安宁而幸福的感觉便充盈了自己的整个胸腔,有温暖的热流抚过面庞。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一条长着角的巨蛇在海面之下来回游弋,美丽的鳞片光彩熠熠,纤长的身体以舒缓优雅的姿态蜿蜒穿行在青花的72条主根之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它在等待什么呢? 在等待青花开放?还是在等待种子成熟?亦或者…… 一个个想法在心中浮现,夏凉安好奇地注视着那个游弋于错综复杂的根系网络之间的庞大身影,只觉心中一片宁静。 忽然,这片没有一丝波澜的平静海洋,摇晃了起来。 她看见自海洋的最深处升腾起了一片薄红的血雾,自上而下迅速染红了大片的水体。 浸泡在血水中的一片片根须迅速枯萎碎裂、一条条主根扭曲畸变,原本生机勃勃的根系网络变得阴森诡谲如童话中的黑森林,枯瘦弯曲的末端结构便是魔鬼的手杖。 夏凉安看见海面上那尚未开放的花瓣脉络也变成了血色,一朵青花散发着妖异的光,海面之下的巨蛇停止了无休止的游弋,如宝石一样流光溢彩的美丽鳞片已经沾满了血丝,变得黯淡无光,弯曲的长角亦轰然断裂,坠入无底的深海。 海中响起了痛苦的嘶鸣,海上掀起了惊涛骇浪,连带着她的意识也跟着一同摇晃,无数的虔诚祈祷与低声呢喃仍在一刻不停地汇入这里,让场面变得越发混乱。 无数扭曲的根系伸出水面胡乱挥舞,一条披挂着腐肉与残皮的森森白骨搅动着波浪,萦绕的薄红雾气中,唯有血腥与疯狂。 朦胧之间,似有一双手紧紧掐住了夏凉安的肩膀。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柔如情人的耳语:“你怎么在哭呢?” 她睁开眼睛,满脸都是纵横的血泪。 “疯掉了,全部都疯了……青花疯了,蛇神疯了……连海也死掉了……” “青花?蛇神?” 黎易轻轻扶着夏凉安的肩膀,好让她的身体不会脱力软倒下去。一旁,脸色苍白的荣丽媛已然顾不上身上华美的衣物,倚靠在墙边用一张血迹斑斑的湿巾擦拭着自己的脸颊。 梅友乾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同时分心注意着街道对面,站挂着红灯笼的门口的红衣少女。 他们的想法没有错。 村民们所呢喃的话语确是蕴含着某种诡异的含义,作为普通凡人的黎易只是稍微试图听一听便感觉头痛欲裂,无法再听下去。 梅友乾与荣丽媛这两位升格者得以较为完整地听完了一整段念祝。夏凉安的情况则更为特殊,她是听到一半才承受不住的,好像在幻想中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事物。 “你们听到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黎易问。 梅友乾也知道此时互相交换信息还是必要的,沉吟片刻之后说道: “我听见人们在赞美一位神明,那是一条巨大的蛇神。 它升腾在云朵间、它盘踞在山林里、它代表着变幻无常的天气、它预示着人与自然的关系。 它用长角拓开大地凿出河流水脉,它用身上的巴纹呼唤风调雨顺,为这片盆地带来了滋养与丰收。” 荣丽媛将血迹斑斑的湿巾仔细叠好放进口袋里,也说道: “我看见一场暴雨毁掉了良田,贯穿盆地的水脉洪水泛滥,村民将这段颗粒无收的饥荒岁月当成了上天的惩罚。 一位老村长自称自己蛇神托梦,疯疯癫癫地跑进了大山深处,最后在山里发现了一棵被雷劈焦的奇特古树。 他让村里的木匠把扭曲的树干雕成了蛇神的样子,把树根雕成了承载着蛇神的并蒂莲宝座,把蛇神与莲花一块放在宗族祠堂里年年祭拜。 自那以后,何家村重新风调雨顺了。” 夏凉安的反应则要更激烈,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眼神飘忽不定,一直无法将精神状态稳定下来,只是死死攥着黎易的袖子重复着疯了疯了全都疯了的话,甚至难以交流。 “你没事吧?”黎易轻轻拍拍她的脸。 夏凉安抿紧嘴唇,肩膀的颤抖变得愈发剧烈了。 “……” 不对。 察觉到异常的黎易试着将夏凉安那双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拿开。 这个原本娇滴滴弱兮兮还有些憨憨的姑娘,在此刻却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诡异力量,她的指节死死掐住布料,任凭黎易怎么扳动也没有松开哪怕一丝。 因为用力角度的缘故甚至有几根手指的指甲都被衣料带地往后翻起,甲缝间溢出玫红的鲜血,顺着指节滴滴答答。 饶是如此,她的手仍然没有松开。 忽然,黎易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不再试图松开夏凉安的手指,转而抓住了夏凉安身上的自己的外套,将两只袖子往上一撸,露出了两条洁白纤细的小臂——本该是这样的。 夏凉安的肤色很白,比常年宅在家里当富太太的的荣丽媛还要雪白细腻一些。 然而当黎易撸起她的袖子,将这样白皙美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时,一起露出的还有如寄生虫般密密麻麻爬满了两只手臂的密集鳞片。 黎易只觉头皮发麻。 第75章 施玉人 一个皮肤上覆盖着鳞片的少女——这样的形容会让人不禁联想到神话中的美杜莎,或是童话中的美人鱼。 这些鳞片细小而精美,表面上流光溢彩,边沿温润无暇,良好的质地就像是一片片被最老练的匠人细心切割而成的片状宝石,仿佛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然而这些堆砌在一起的美丽宝石却没有让看见它们的人感到赏心悦目,展现在黎易面前的景象与美好纯真之类的词语完全搭不上边,只有诡异而猎奇。 这些鳞片的排列得并不均匀,与其说是长在夏凉安手上,不如说是胡乱地堆砌在上面,就像是顺着手臂往上爬的一片片蚜虫。没被鳞片覆盖的地方能直接看到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溃烂的红斑,有的地方则有好几片鳞片重叠生长,几片鳞片扎在同一个毛孔里,被撑破的皮肤流淌着玫红的鲜血。 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有黑色的霉斑层层积累在鳞片的根部,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从缝隙间冒出的菌丝白毛,散发出令人反胃的腐败感觉。 这些宝石般流光溢彩的鳞片生长得并不稳固,黎易撸起夏凉安的袖子时便有几块生长在一起的鳞片带得连根拔起。 带着血丝与菌斑的大块鳞片连着剥落的皮肤一起掉在小巷泥泞的地上,少女白嫩嫩的手臂上裸露出嫩红的肌腱,还在微微抽动。 夏凉安的双手没有放开,眼睛依然紧紧闭着,流淌出满脸的血泪。 她衣物下的皮肤正在蠕动,一片片五颜六色的腐败鳞片顺着锁骨爬上了脖子。这样怪异的一幕毫无疑问是受到了诡异的影响,黎易不知道她浑身都长满鳞片后会发生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就不会是什么好事。 “阿姨,你过来。”黎易轻声说:“到她的背后去。” 沉浸在眼前这猎奇的景象中惊愕地说不出话来的荣丽媛在听见黎易的声音后才猛然惊醒,回过神来明白了他想要自己做什么。 毫不犹豫地,她走到了夏凉安的背后,鞋跟轻轻踩上了投在地上的影子。 “特让”的规则被触发了。 顺着少女的脖子往上生长的糜烂鳞片在这一刻停止了蔓延,夏凉安的肩膀不再颤抖,她的呼吸在这一刻强制消失了,紧紧攥着黎易衣袖的双手也无力垂下。 她的血肉干枯,五官快速腐败,脸上的皮肤狰狞扭曲,像是有一条条蛆虫在里面爬行拱动,编织出类似花瓣的脉络来。 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荣丽媛的心头,她明白,只要自己愿意,夏凉安的脸上就将绽放出一朵娇艳欲滴的血肉莲花。 特让的规则是如此简单粗暴,以至于能够让正处于其他诡异影响下的人强制死去。 从这个角度看,梅友乾对荣丽媛的忌惮也算不上多怂了? 黎易缓缓松了一口气,轻轻松开夏凉安的肩膀,让她的身体倒在地上,腐烂焦黑的鳞片散落一地。 她死了。 梅友乾没有出声,不知在想什么。 荣丽媛的样子有些僵硬,黎易这才想起这位阿姨是第一次杀人……啊这,他自己作为一个三好学生手上好像也没出过人命。 黎易轻轻拨动表盘上的指针,让新的一个夏凉安重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她低头看了看倒在地上长满了鳞片的自己的尸体凄惨的死状,转头装出一副很生气很生气的样子狠狠瞪了黎易一眼:“死了啦,都怪你。” 黎易只好苦笑着向她道歉。 将梅友乾和荣丽媛所见的信息复述过一遍后,黎易随后向她问道:“你从村民的口中听见了什么?”他想知道夏凉安没有告诉他的很多事情,比如她在列车搁浅前究竟做了什么?列车的搁浅与发生在检票员与清洁工身上的诡异变化也与之有关么? 夏凉安之前在祠堂里又看到了什么?方才在死前的呓语中念叨着的疯掉的蛇神与青花,死掉的海又是什么? 但是当着梅友乾的面问前者不合时宜,她现在能说的只有后者。 黎易想了想,在夏凉安回答前又补了一句:“如果提起与蛇神有关的事情会让你的身体再出现和刚才一样的畸变的话,以后再说也可以,免得浪费时间。” 他考虑到的是现在怀表里剩下的时间并不多,而现在何家村内蕴藏的凶险已经开始展现,他们需要更多的容错率。 夏凉安则摇了摇头:“没事啦,不至于提都不能提,不过在那之前……你们看后面。” 三人如梦初醒般连忙回过头,因为发生在夏凉安身上的畸变实在过于惊悚诡异,以至于他们都将注意力放在夏凉安与她那爬满鳞片的尸体上,竟短暂地忽略了在自己的身后,街道的对面,还存在着一个不稳定因素。 那个穿着红色绸衣、脸上妆容只化了一半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悬挂着大红灯笼的屋檐之下,踩着轻盈的步子,婷婷袅袅往这边来。 她的仪态是如此雅致,沾着泥污的衣角如云彩般飘飘扬扬,当黎易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时,只觉除她之外的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慢放了: 祠堂前村民的念祝,顺着屋檐角往下滴落的雨水,一切都慢了下来,乃至黎易自己的思维都变得滞涩,只有一抹赤红的云霞在眼前缓缓舒展飘散,如梦似幻。 云雾渺渺飘过街道,不知不觉,她来到了面前。 红衣少女轻轻巧巧从黎易与梅友乾两人之间走过,带来一阵兰花样沁人心脾的香风,她走过夏凉安的身边,在她的尸体旁停下脚步,默默打量。 布满溃烂红斑的尸体上满是霉斑、菌斑,与溃烂的鳞片,已经完全不成人形,倒像是检票员或是乘务员那样的异形怪物。 红衣少女蹙起眉,转过身,将鲜红的嘴巴轻轻凑到夏凉安耳边: “我看见你被蛇神上身了……” 夏凉安猛然回过神来往后一钻,就躲到了黎易身后,之前那整个世界都被慢放的奇异感觉也随着她的开口而消失了。 黎易轻轻掰开夏凉安死死抓住自己肩膀的双手,对眼前的少女露出微笑:“你好。” 红衣少女见状也礼貌性地轻轻抿唇,对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你好。” 面前站着这样一个一笑百媚生的美丽姑娘,黎易面色丝毫未变,淡漠的语气与他脸上客气的笑容完全不符:“报上你的身份,解释你的来意,让我相信你值得信任,否则你就要死了。” 红衣少女的动作僵住了。 毫无疑问,这个人是一名升格者,刚才那类似时间慢放的古怪一幕便是她所造成。 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客观上的放慢时间,还是主观上的感官催眠,那都是一个相当离谱的能力。不过即使如此,黎易依然有近乎百分百的把握取走她的性命。 事实上,荣丽媛的一只脚现在已经踩在她的影子里了——只是她微微抬着脚,足尖距离地面还有那么一两厘米的距离,没有真正踩到地上。 夏凉安从黎易身后探出头来,也一块看着她。 夏凉安很想知道红衣少女之前所说的“被蛇神上身”是什么意思,相比他们这些乱入者,原本就属于这个站点的乘客掌握着的信息自然是更多也更详细的。 梅友乾没有出声,只是默默从西装的内衬口袋里摸出一只黑色的丝绸手套,戴在了自己的左手上,他现在的利益关系与黎易是一致的,这种时候默默配合比节外生枝会好很多。 尽管几个人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场面依然平静,但在平静之下,层层杀机已然浮现。 看着黎易那双如同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的双眼,红衣少女只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在因他的注视而变得缓慢,她感受到了危及生命的威胁。 犹豫片刻之后,她开了口: “我的名字叫施玉人。” 第76章 动态 修改通知: 于第68章首次出现的角色名‘白晨晨’,被我修改成‘施玉人’了。 因为这书写得太过放飞自我,导致剧情脱离掌控,一头扑了未曾设想的方向……打个圆场补丁。】 ? “施玉人……” 这个名字对荣丽媛的冲击力不亚于从不晓得那个犄角旮旯里忽然冒出来个人说他是柳永康,一瞬间的错愕让她差点没将本就离地没几厘米的脚给踩下去,在看见黎易和梅友乾没什么变化的平静脸色之后才勉强冷静下来刹住了车。 披着红绸衣的少女也发觉了眼前几人听到她名字后的反应不太对劲,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刚想继续开口,却被黎易打断了。 黎易抬了抬手,远远示意站在她身后的荣丽媛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张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递进了自己的手中。 黎易将纸片展开,食指捏住了染有血迹的一角:“是这个施玉人么?” 屋檐下的雨水仍在滴滴答答像是不停行走的钟点,耳边隐约飘来村民们虔诚的呢喃,让人不敢细听。 死一般的寂静里,唯有车票上那浸透了鲜血的名字格外清晰。 写在车票上的名字,赫然也是“施玉人”。 刚刚自称施玉人的红衣少女的胸脯微微起伏,将更多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试图平息自己那惊讶中夹杂着疑惑,甚至有些恐惧的情绪。 “你是从哪里拿到的这张车票?”她轻声问。 黎易朝旁边的祠堂歪歪头:“祠堂里有一具女人的尸体,我们从她的口袋里摸来了这张车票……你说你是施玉人,那么那具尸体是谁?” 红衣少女轻咬下唇,有些为难,也有些后悔。她后悔看见夏凉安竟然能摆脱十死无生的蛇神上身之后没有控制住自己,过于冲动地直接一头冲过来查看尸体的情况。 她被困在这个村子里太久太久了,久到神经都有些麻木。蛇神的诅咒如执着锁链的厉鬼将他们束缚在这个小小村庄,每一天都生活在死亡的威胁中惶惶不可终日,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生怕触犯禁忌。 而在今天,她看见了一伙外来者。 她看见夏凉安的身上爬满蛇鳞,无形的蛇神蚕食着她的生命,那是必死的禁忌,那是无解的诅咒,当糜烂的蛇鳞爬满全身,受诅咒的人就将死去,亵渎的尸体就此化身诡异的蛇神…… 然而夏凉安没有活到蛇鳞爬满全身便死了,死得如此突然,就像是在开玩笑。不消片刻,她又看见了一个完好无损的夏凉安出现在巷子里,正叉着腰跟黎易闹脾气。 竟然有人能从无解的蛇神诅咒中逃脱! 冲击性的事实短暂地压过了理智,像是在黑暗中幽禁了太久的蛾子终于见到了一缕光芒。 于是她不顾一切地穿过街道来到了这里,并在短短几秒钟后便意识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在升格之路上,一时的冲动足以致命。 黎易单手拿着写有“施玉人”名字的车票,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知道,自己拿不出能够证实自己所说的话的证据的话,耐心消耗完毕的黎易就会不计后果地夺走她的生命。 于是她将手伸进衣内,拿出了另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一边展开一边说: “死在祠堂里的女生,是和我共乘同一节车厢的升格者,她的名字叫白晨晨,我的车票由她保管着。” 话音落下,施玉人手中的车票完全展开了,将一个字迹透着懒散气、笔画都有些连在一起的名字展现在大家面前: “兰仕文” “而我则保管着另一名同伴的车票。”施玉人轻声说道。 黎易轻轻挑眉:“你们一共几个人?” “7个,在列车上死了2个,在村子里死了2个。”施玉人回答:“加上祠堂里的白晨晨的话,一共死了5个。” “所以白晨晨的车票现在保管在‘兰仕文’的手里。”梅友乾点了点头:“互相保管车票,以此避免不必要的勾心斗角让彼此团结起来……不错的方式。” 他并不怀疑施玉人的说辞的真实性,因为他们有很多方式去验证,其中最直接的方式便是…… “带我们去找兰仕文。”黎易当即说道。 对他的要求,施玉人并不意外,换作她自己站在黎易的位置也是一样的选择,虽然这个选择不是很合时宜。 “我可以带你去,但不是现在。”施玉人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今天不宜见生人。”施玉人淡淡说道:“这个村子存在着不能触犯的禁忌,触犯禁忌的人将会厄运缠身、诸事不顺。而今天的禁忌之一就是:不能与陌生人见面。” 不能与陌生人见面么?梅友乾若有所思地将手伸进衣内摸出一根烟叼在嘴边,没有点燃。 得到施玉人给出的这一信息后,他们之前所遭遇的很多事情就都说得通了。对于何家村的村民来说,他们这些外来者自然是生人,所以才会被整个村子躲着,所到之处房宅屋舍尽都闭户。 而对于他们几个来说,素未谋面的那个兰仕文自然也是陌生人,所以施玉人不愿意带他们去见兰仕文,那会遭来厄运。 黎易很快便注意到了一个关键词:“只是今天?” “是的,只是今天。”施玉人点点头,将目光投向了躲在黎易身后只探出一个头的夏凉安: “这个村子里的规则每天都在动态变化,今天是不宜见生人,明天或许就是不宜进山、不宜动土什么的……也可能还是不宜见生人。这其中没什么规律可以摸索,只能从村民口中打听。” 荣丽媛想了想,柔声问道:“可是对你来说,我们不也是陌生人么?你为什么敢来到我们面前?” 施玉人摇了摇头,回答道:“何家村里的禁忌并非触之必死的严苛规则,初犯的话只会遭遇一些程度较轻的厄运,只要躲在某个安全的地方擅自不走动,一般都能安全活到第二天,等到规则的变动和重置。” 话锋一转,她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低头将目光放在了夏凉安那长满尼鳞片与霉斑的尸体之上:“只有当触犯的禁忌到了一定程度,遭遇到的就不再是厄运了,而是诅咒,来自蛇神的诅咒。” 蛇神……黎易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听见这个词语,不过当下总算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夏凉安身上那些五光十色的宝石般的鳞片,是蛇鳞。 “何家村的蛇神崇拜可以往上追溯百年之久,我们没有查清楚其来源,只确定了一件事:当一个人触犯的禁忌足够多或足够严重时,就将遭到蛇神的诅咒。他的身体会溃烂、精神会疯癫、皮肤上冒出一片片蛇鳞、长出弯曲的长角与毒牙——最终变成一条介于蛇与人之间的诡异怪物,就像被蛇神上了身。” 说到这里,施玉人顿了顿才接着道:“……我们已经杀死两名被诅咒成怪物的同伴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叙述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的事情,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白,她现在说出的每一条宝贵的信息,都是在生死线间冒险得来。 “那两条怪物的尸体被我藏在村北边的一个废弃菜窖里,你们需要确认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趁着现在村民们都在祭祀蛇神。”施玉人补充道。 第77章 伴娘 听完施玉人的话,黎易拒绝了她最后的提议。 对她尚未完全信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尚未完全畸变为怪物的夏凉安死状已经如此凄惨,他不想再和施玉人一块去瞅瞅她死去的同伴,没吃饭也怪倒胃口的。 倒在地上的“那个”夏凉安的时间正恰好在这时耗尽,那长满鳞片与菌斑的尸体在转瞬间便如烟消散,只留下一滩宝石般的蛇鳞。 这也说明了一件事:这些蛇鳞并非从夏凉安自己的身体组织演变而来,而是外物。 施玉人默默注视着这一幕,没有出声。 她很好奇夏凉安是通过何种方式逃过了蛇神的诅咒,但她同时也明白贸然询问升格者的能力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对于一名升格者来说,自身能力的相关信息甚至可以重逾生命。 黎易还有很多事想要问她,也想要知道夏凉安在祠堂里见到了什么,但现在都不是时候。 祠堂里,街道上,村民们口中的祭词正在渐渐变得低沉而缥缈,它们对蛇神的祭祀进行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谁都无法确定距离祭祀结束还有多久,祭祀结束之后又会发生什么,总而言之,此地不宜久留。 如果说之前村民们所念出的是一堆腔调古怪、意义不明的复杂祭词的话,此时在人群中响起的声音,则更接近于身段清缄的名伶压着嗓子在给心上人哼曲儿。调子婉转而悠扬,寄托着淡淡的哀思: “悠悠思君,叹兮叹兮泪满眶……” “久久念君,盼兮盼兮雨满窗……” “脉脉怀君,缘兮缘兮花满房……” 浅浅的哼唱声飘入耳中,令人目线迷离。隐约间,黎易看见一扇开着的窗,和一个穿着大红衣裙的模糊人影。 她的身段浮凸,姿态慵懒地倚在窗边望着窗外蒙蒙的细雨,肤若凝脂的双手比腕上的玉镯还要更加莹润,看不清五官的一张脸上苍白如雪,浅浅一点红唇含着若有若无的幽怨,醒目娇艳如雪中的红梅。 黎易揉揉自己的太阳穴以清醒精神,将那随着婉转曲调浮现在自己脑海中的朦胧画面物理驱散。 “要集中精神哦。”夏凉安小声提醒。 黎易刚想回她一句知道了,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 因为夏凉安在说这句话的同时,悄悄将一只手掌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用手指在黎易背上轻轻写了两个字,笔划得很快,但黎易依然能盲认出来那两个字是什么。 是:小心。 黎易默默转过头,只见夏凉安正若无其事地对着施玉人笑。 她让我小心施玉人…… “玉人姐姐,能带我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吗?”夏凉安的声音柔柔软软,甜得沁人心脾。 虽然母亲去得早,但是夏凉安的家教显然十分良好,对梅友乾和荣丽媛喊叔叔阿姨都喊得很亲昵,连初次见面的施玉人也很自来熟地叫姐姐。 想到这里,黎易忽然注意到夏凉安称呼自己一直都是直接叫名字,没有叫哥哥之类的称呼。 一下没反应过来夏凉安这忽然柔软下来的语调,施玉人闻言不免愣了一下,带着古怪的表情思索片刻之后她接着说:“去我之前待的屋子里吧,那里可以避一避。” 黎易没有发表意见,他在想别的事情。倒是梅友乾将其答应了下来。 先不提荣丽媛所持有的简单粗暴的即死规则在这种情况下具备着的强大威慑力,另一个让他得以放心的原因则是,施玉人的车票正握在黎易手中。 ……由这个思路来看,我和这姑娘现在的处境居然是一样的?想到这里的梅友乾只觉眼下的状况荒诞无比,令人哭笑不得。 “那我们走吧。” 施玉人转身走出巷口,步子依然优优雅雅带着娴静的淑女气质,血红的绸衣拨弄着轻柔的风,如一团红色的云雾,似乎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 一行人跟在她的身后一起往街道上去,眼角余光便可以瞥见大片的人群仍跪伏在祠堂门口念祝不息。 身后空荡荡的小巷里只留下一滩光华流转的美丽鳞片,和一朵盛开在旁边地面上的黑色莲花,筋骨脉络是如此清晰。 荣丽媛紧跟在脚步飘逸的施玉人身旁,随着她身影角度的变化隐晦地调整着自己的最佳位置。 夏凉安则是捂着耳朵,生怕又听清楚了村民们的念叨再去见一次蛇神,时不时又忧心忡忡地回头望一眼祠堂的方向,看见一片乌泱泱的背,有些担心它们下一刻就会跳起来变成什么怪物。 村里街道的宽度远不如城市的马路,在紧张压抑的心理状态下走着却觉得格外漫长,不过好在与祠堂的距离被拉远之后,听不见村民们那意义不明的念叨了。 此时再抬头,入目便是一盏尚未点燃的醒目红灯笼挂在屋檐下。 施玉人来到半开着的门前,轻轻巧巧地走了进去。 屋里没有点灯,进门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目暗沉的大红色调,从四周的墙壁到顶上的房梁乃至挂在架子上的玉米棒子都点缀着红色。有的是红纸剪成的纸花或是窗花,还有一幅幅裱在墙上的红纸对联。地上桌上也还堆着一些散乱的红色纸张,显然是还没用完的原材料。 “这是村里一个名字叫何鑫的老汉的家,他是个手艺人,不管是木匠、郁竹艺,还是扎纸都会做。” 施玉人边走边轻轻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沓红纸,边上还有许多新裁出来的红纸花:“这是明天何老爷家的三小姐出嫁时要用的,接亲队伍接到新娘子出村之后,会在路上撒花,一路撒到新郎官家的村口。” 为什么听着这么像出殡队伍在路上给孤魂游鬼散纸钱…… 不过见惯了诡异事件的黎易对这古怪的风俗也早已见怪不怪,没有纠结撒纸花的事情,而是对施玉人接着问道:“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 施玉人停下脚步,没有再往屋子更里走:“因为我明天是‘伴娘’啊。” 她转过头,将一张黄纸贴在了脸上,纸上写着三个有些秀气的字迹: “何容秋” 门边的纸窗洒下几缕稀薄的光,将施玉人窈窕多姿的婀娜身影投在地上,散开一圈淡淡的晕来。 而当她转过身来,看见贴在她脸上的黄纸,荣丽媛险些一脚踩下去。 黎易的眉角微微跳动,单手按住了荣丽媛的肩膀。 施玉人将脸上的黄纸揭了下来拿在手中轻轻晃了晃,接着说道:“何容秋是何鑫老汉的独生女儿,这个老头子年轻时好赌,老婆跟人跑了,女儿也被卖到何老爷家当丫鬟,一直到他后来做手艺发迹了也没能买回来。” “而作为三小姐的贴身丫鬟,小姐出嫁,丫鬟是要陪嫁的。”施玉人仔仔细细将写着何容秋名字的黄纸叠得整整齐齐小心翼翼地塞进口袋里,模样认真极了。 “所以你杀了何容秋,拿走了她的名字。”夏凉安绷着脸,装模作样地捏着自己的下巴。 施玉人微微点头:“顶替何容秋的身份与三小姐一起出嫁,这是我找到的,离开这个村子唯一的方法。” 这次却是轮到梅友乾觉得意外了:“唯一的方法?……带你们来这里的升格列车呢?你没有拿到去下一站的车票么,还是信使没有来?” “信使么?一个月前就来了。”施玉人轻叹一声,轻轻将鬓边的碎发捋到耳朵后面:“然后它死了。” 果然…… 一般来讲,乘坐规则相对稳定、有迹可循的列车才是升格者进出这些诡异地点的常规形式。像施玉人这样的行为则存在着太多的未知性与风险,但凡她有拿到车票的机会都不会选择冒这样的险。 施玉人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几人跟她一块上二楼。 第78章 探病 “脚下要当心些,我们今天的运气不会很好。” 施玉人穿着小巧绣花鞋的脚轻轻踩上木质楼梯,双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了梯侧的扶手,一格一格地往上走: “触犯蛇神禁忌之人,厄运缠身,一整天都会诸事不顺,走楼梯一个不慎也可能会摔成重伤。” 夏凉安于是寻思,自己一行人之前在村外和那个无赖何二龙见面,算不算触犯了蛇神的禁忌? 如果算的话,他们这一路确实有点倒霉,明明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却平白无故下起了雨什么的。下雨还吹北风,她这小身子骨好悬没给冻出病。 “今天的禁忌具体有哪些?”梅友乾追问道。 施玉人笑了笑,样子落落大方:“我回答的问题已经够多了。虽然不怎介意再多回答一些,但在那之前,我还是希望能从你们这里得到一些东西。” 黎易点头:“讲。” “我希望知道,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施玉人柔声说。 话音落下,梅友乾与荣丽媛不约而同地下意识看向了缩在黎易身边的夏凉安。 黎易默默踏上一节台阶,样子依然平静。 “我们的列车‘搁浅’了。” 他将自己一行人原本的目的地、列车搁浅、检票员与清洁工乘务员三者纠缠,导致他们被迫下车的事情都尽量简短地讲了一遍,甚至连在河对面遇到的怪人何二龙也没有隐瞒。 这一次性透露的信息之多让梅友乾都有些蹙眉,他不太能理解,黎易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将这些都分享给施玉人。 她与他们坐的并不是一辆车。 走在最前面的施玉人踏上二楼,唇角依然带着淡淡的笑,只是有些失落,又有些释然:“原来你们也是被困在这里的。” “所以你就不要想着搭我们的便车了,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们的信使会不会来。”黎易淡淡地说。 施玉人默默点头。 几乎是从一开始,黎易便知道了施玉人的心思。 这个萍水相逢的人会如此配合地告诉自己关于何家村的诡异,并不只是因为被威慑的恐惧,更多的,还是想要与他们共乘一辆车而主动表现出的友好善意。 为施玉人与她的同伴送信的信使一个月前便死在了这里,被困于此的施玉人为了离开甚至不惜冒险夺取何容秋的身份,寄希望于和三小姐一同出嫁。 而在这时,他们这些外人的出现无疑给她带来了一条更安全的路,与那么一星半点的希望。 只可惜,这一星点希望也被黎易轻描淡写地掐灭了。 略有些尴尬的气氛中,走上二楼,首先看见的便是一扇贴着红双喜字的木门,门是开着的,视线穿过便能直接看见门内的女子闺房。 手艺人何鑫老汉显然很疼自己这个女儿,何容秋的闺房里家具很全,不像是乡下穷地方的姑娘。 绣床上挂着粉帐,衣柜门两侧各有一层花卉纹样的浮雕,梳妆台摆着简易的脂粉与抹唇的红纸,想来施玉人那半点红唇就是这么来的。 而在闺房的正中央,房梁的下方,悬挂着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 这是一具吊死的女尸,被一根用床单结成的绳子绕过脖子挂在房梁下,勒得眼珠往外凸起,长长的舌头垂落到下巴,大腿两侧满是鲜血淋漓的抓痕,能看出来死前有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 梅友乾抬头望着女尸脸上那似还残留着窒息痛苦的扭曲五官,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一名村民的真面目。 但如果不看那可怖的面容,单论身段的话,这具女尸倒是与施玉人颇有几分相似,还能看出曼妙的影子。 就是何容秋了。 穿过房门,进入何容秋的闺房,脂粉的香气与隐藏其中的淡淡尸臭扑入鼻腔,闻着很是怪异。 房间里的温度明显比外面要高许多,一进门便能看见一个小火炉搁在梳妆台边上烧得正旺,炭块红彤彤的。 施玉人走到床边坐下,脱掉绣花鞋将双脚伸到火炉上面,烘烤过街道时被打湿的袜子。黎易这时才发现,她这身古风味道十足的飘逸红绸衣下面,穿的是黑色的丝袜。 这身古不古今不今的搭配颇有些另类,但在这种地方只能算正常。 “今天的禁忌是:不宜见生人、不宜治病、不宜探病、不宜盖屋……”施玉人轻轻晃着腿说道:“我从村民那儿听来的忌讳暂且只有这几条,可能还有其他的,但那就是我没听说过了。” 听到这些,梅友乾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些许。除了见生人之外他们并没有触犯其他忌讳,受到的惩罚目前而言也就是倒倒霉。 但随之而来的又是另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死了呢?” 带着疑惑,夏凉安挤到施玉人身边和她一块烤火,这两个风格另类的人坐在一块,画风居然出奇的和谐,像是失散多年的病友。 施玉人也给不出什么答案,只得含浑道:“会被蛇神上身,这便说明你已经触犯了某种致命的禁忌,但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想了想,施玉人又问:“你在被蛇神诅咒、长出蛇鳞之前,做了什么?” 那可就多了…… 不只是施玉人,连黎易和荣丽媛也同样对夏凉安报以好奇的目光。 蛇神诅咒也好,村民们突兀的集体祭祀也好,归根结底,这些事的起因都是进入祠堂的夏凉安。 “夏凉安,你在祠堂里看到了什么?”荣丽媛轻声问。 夏凉安眨眨眼,低下头去看着旺旺的炉火,炽热的温度将施玉人脚上的丝袜烤出阵阵水汽。 “我看到了蛇神,和荷花。” 炉子里的炭火静静燃烧,几个人在闺房里各自找了地方坐下,无视了挂在房梁上像是条风干的腊肉的何容秋,专心听着夏凉安的叙述。 这次她难得没有谜语人,简明扼要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概括了一遍。 发霉的蛇神木雕与并蒂莲底座、鲜血淋漓的无字牌位、牌位背面贴着的黄纸……还有那如堕深海的幻觉。 光怪陆离的一幕幕场景从夏凉安的口中构建而出,隔着一个人的叙述依然显得那般诡异,几人听得都很认真,期望能从中找出一些于现状有益的线索来。 而黎易沉默着坐在梳妆台前,注意到了夏凉安放在大腿的手。 她在说话的同时,还用手指在自己的腿上比比画画着什么,杂乱无章的动作倒不是在写什么字,看起来只是为了排解压力而做的无意义行为。 但联想到她之前在自己背上写的字,黎易察觉到了其中的意图。 除了上诉所说的那些之外,夏凉安在祠堂里还见到了另外的,她觉得很重要的某样东西。 但却没有选择当众说出来,而是想要私下告诉黎易一个人。 趁着梅友乾和施玉人都在认真思索,黎易悄悄向夏凉安使了个隐蔽的眼色。 只见她轻轻呼了口气,手上杂乱的动作停下来了。 “发霉的木雕……” 随着她的叙述结束,施玉人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对着夏凉安微微一笑:“小妹妹,我想,我应该知道你所触犯的禁忌是什么了。” “是什么?”夏凉安一副好奇的样子。 “是探病。” “……探病?”荣丽媛有些不解:“祠堂里有病人么?” 第79章 理智 “今天是说不可以探病,但没说病的必须是人嘛。” 施玉人弯腰揉揉被烘得有些发烫的脚,一面小心着姿势不让自己散开的头发垂到火里:“如果生病的是神呢?” 此言一出,房间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在座的人都不笨,很快便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梅友乾首先想到的便是之前在夏凉安身上长出的蛇鳞:那些鳞片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却腐朽脆弱、布满霉斑。再加之她在祠堂中见到的,同样在鳞片缝隙中长满霉斑的蛇神木雕。一个略有些疯狂的想法便在此时呼之欲出: “病的是蛇神。” 施玉人轻轻点头,认可了这个想法:“在村民间流传的说法中,他们崇拜的蛇神,是一条生长着五彩鳞片和弯曲长角的,身躯蜿蜒庞然如山脉的巴蛇。蛇神用双角为这片盆地犁出水脉,用身上的巴纹为村子唤来风调雨顺。这是历史上很常见的自然现象崇拜。很传统的一个善神形象,拥有与河伯、土地公类似的性质。” 她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慢慢隐去:“但现在,蛇神的状态显然不常见,也不传统。” 梅友乾与黎易和荣丽媛相继对视,这点他们都深有体会,蛇神的确不正常。 “夏凉安在祠堂里见到的蛇神,身上的五彩鳞片腐朽溃烂,满身都是浑浊的污血,在村子里表现出来的行为禁忌与蛇神诅咒,也与什么善神搭不上边。”梅友乾边回忆她先前所描述的经历边低声说道。 施玉人点点头接了话:“这样反常而又致命的、接近规则的异常现象,我们一般将其统称为诡异——或者直接叫鬼,失格之鬼。” 我们…… 施玉人平淡的用词,让黎易意识到了自己作为一介凡人与这些升格者之间存在着的,巨大的认知差距。对于升格者的世界,他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 很多对于他们来说的常识,于黎易却是一无所知。从这方面想来,自己能活到现在真是个恶劣的玩笑。 黎易以前常认为未知才是人类最大的恐惧,但如今身患绝症的他又深陷无厘头的茫然未知与随时可能夺去生命的诡异之中,却没有因此产生多少惧怕的情绪,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巨大的探索与求知欲。 或许对现在的他来说,对探索未知的渴望已经高过了人类求生的本能。 黎易嘴角微扬,对着自己轻笑一声,继续全神贯注地聆听施玉人与梅友乾的对话。 梅友乾注意到了黎易的反应,旋即装作漫不经心地缓缓说道:“理智是奢侈的东西,无论对神还是对人。人的理智是人格,神的理智是神格。而失去理智的过程,称之为失格。” 黎易对梅友乾点了点头,后者微微一笑。 他不介意将升格与失格的概念知识分享给黎易,因为这些知识在升格者圈子里实在是过于基础,哪怕他不说,黎易随便拉个人问问也能知道。那样的话倒不如干脆由自己来卖这个人情。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夏凉安没有和他说了,那姑娘这么爱说谜语么? 施玉人一手拢着耳边的发丝弯下腰,拎起摆在床脚下的绣花鞋,放在炉火上方烘烤,补充道:“所以对于失格者,还有另一种称呼:精神病。” “蛇神或许曾经拥有过理智,就像何家村的传说里那样。但因为某种原因,它走向了‘失格’,这条大蛇从一个于人有益传统善神形象,堕落成了现在笼罩于村子上空的,反复无常的禁忌规则。” 最后,施玉人字斟句酌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而从失格的那一刻起,蛇神就病了。” ——简而言之,她认为蛇神是个精神病患者。 几人不约而同地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今天的禁忌:不宜见生人、不宜治病、不宜探病、不宜盖屋…… 在座的众人都与蛇神素未谋面,而如果施玉人的所言非虚的话,夏凉安进入祠堂,见到失格的病神的那一刻,便意味着她同时触犯了‘见生人’和‘探病’这两条禁忌。 同时触犯两条禁忌,她因此而死。 “这倒也算是一个方向……甚至是一个非常合理的方向。”黎易想了想,叹了口气向施玉人抱以歉意:“但很抱歉,我不能全盘相信你。” 施玉人抿唇一笑:“我能理解。” 现在的状况下黎易其实也想认同施玉人的说法为自己减轻些思考负担,但很可惜,作为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升格者,尤其是在黎易还持有着她的车票的情况下,他不可能全盘接受她给予的信息。 施玉人提出的想法只能作为一个可以纳入考虑范围的,权重较高的可能性罢了,不能直接作为接下来行动的基础参照。 那是关乎生死的东西。 但总的来说,夏凉安的死因还是稍微明朗了些,掩盖在村庄上空的层层迷雾终于散去了少许,这让黎易的心情也有所舒缓。 “我们也该想想接下来该做什么了。”黎易将手伸进衣内,摸出自己的车票平放在梳妆台上,将其上标注的起点与终点站展示给施玉人看: 落叶公寓——白家村。 “如你所见,我们所要去的下一站其实是白家村,而不是这里。只是由于某种原因,列车在中途搁浅了,我们也被困于此。”黎易边收起车票一边说道。 施玉人心中疑惑,但没有多问:“这种情况的话,要么想办法让列车重新开始运行,要么就自己想办法前往下一站。” 很显然,黎易选择的是后者。 接下来,黎易将自己一行人在路上向何二龙问路被索要报酬的事情简短地描述了一遍,接着向施玉人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你和我一样选择了跟随明天的迎亲队伍前往白家村,为此杀死了何容秋,拿走她脸上的黄纸打算冒充何三小姐的伴娘……这是不是意味着,想要加入迎亲队伍,就要有对应其中的身份?” 施玉人点头。 黎易闭上双眼:“我明白了。” 外人随行送亲显然不合规矩,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而既然如此,接下来的事情就很清楚了。 梅友乾站起身来走到窗外,黎易与他一起来到窗前,迎着刺骨的寒风望向外面的街道。 黑压压的人群仍跪伏在祠堂四周,将这栋不算多么宽广的房屋围得水泄不通,由于距离较远,他们没再听见之前那些诡异的祷念,各种光怪陆离的幻觉也没有再度袭来。 可以想象,如果不是他们走得及时,现在便已经被困在里面了。 施玉人烤干了鞋子,轻轻巧巧穿在脚上,也下了床。 “白少爷的迎亲队伍明天早上就回来,何三小姐娘家这边会有几名丫鬟、几个抬嫁妆的家仆人、唢呐匠等随行,你们需要杀掉其中和自己身高体型差不多的人,夺取的身份才不容易被识破。” 她看了坐在床上的夏凉安一眼,接着说道:“这位小妹妹的身份我可以帮忙解决,另一名陪嫁的丫鬟个子很小,身材也苗条,和她很像。”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意思很清楚,其他人的身份她无能为力。 没等夏凉安回话,黎易代她向施玉人说了声谢谢,接着便牵着夏凉安的手转身走向门外。 他的脚步很急,仿佛在这个房间里多留一刻都不愿意。 荣丽媛求助似的看向梅友乾,发现他也跟着黎易一起走了出去,旋即不再多想,撑着伞与几人一起离开了何容秋的闺房。 随着黎易等人的离开,轻纱盖蔓的闺房里便只剩下红衣如血的施玉人,还有房梁上那五官狰狞的女尸静静悬挂,浓郁的脂粉香气缠绕着腐烂的尸臭,让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氛围里。 施玉人走到梳妆台前,布满蛛网状裂痕的梳妆镜里便映照出了一张支离破碎的女子面庞。 第80章 喜簿 黎易没有选择走正门,噔噔噔走下楼梯之后便径直穿过屋子,打算从后门出去。他的腿比较长,一旦走得急迫起来,夏凉安就得小跑着才能跟在黎易屁股后面不被落下。 “你走好急,玉人姐姐的房间里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吗。”她边跑边问。 “恐怖的就是你玉人姐姐。”黎易淡淡说道,推开了紧闭的木门。 随着光线一起涌入室内的还有湿哒哒的冷空气,初春的户外尚还寒冷,潮湿的寒风迎面吹来,刀削似的疼痛,与闺房里暖融融的舒适落差之大,令人生不起出门的勇气。 夏凉安不自觉地裹紧了身上披着的那件黎易脱给她的外套,又抬头看了一眼正站在门口不知道在眺望什么的黎易,心想这种天气只穿一件衬衫不会冷么? 从后门看出去是一条不甚宽阔的、石板铺成的小道,不再是大街上泥泞的黄土路。黎易看着旁边不断垂下雨水的瓦房屋檐,心里大概猜到这些石板下面多半是这个村子的排水渠道。 不过他没有过多在意这里的公共卫生系统,简单观察了一圈外面的环境之后便回过头,看向刚从楼梯上下来的梅友乾。 梅友乾还是老样子,神态自若,步履自然,因被雨淋湿而散下来的头发也无法让他显得颓废。黎易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跟这样的人勾心斗角。 深吸一口气,黎易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伸出手,在夏凉安一脸懵逼的注视下拉开了她胸前的拉链,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一只手机。 手机的后盖和边框都没有丝毫损坏,白色的外壳上沾着污渍,屏幕则碎得很彻底,一圈一圈的裂纹规律分布,就像是一张占满屏幕的蜘蛛网。很难想象一只手机要从什么角度、以什么方式受力,才能在屏幕上造成如此整齐、均匀的裂痕,简直就像是匠人的细心雕刻。 这是施玉人……不,白晨晨的手机。 黎易从那个死在祠堂里的女人身上得到了两件东西,其一是施玉人的车票,其二就是这只手机。 梅友乾眼神微动:“你想说什么?” 黎易将手中的手机递给了梅友乾:“我们至今没搞清楚那个叫做白晨晨的女人的死因。原本我以为她会和夏凉安类似,都是因见到蛇神触犯禁忌而死……” “但现在看来,不一定。”梅友乾把玩着手里这只布满裂痕的手机:“施玉人的话不能全信,但我可以肯定,何家村里的规则的确是动态变化的,这不是假话。” “因为白家村里的规则也会变化?”黎易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梅友乾出此看法的依凭。 这小子的脑袋是怎么长的……梅友乾一边怀疑自己面前这年轻人是不是某个懂得伪装的老狐狸假扮的,一边将手中的手机递还给了黎易,接着说道: “在规则动态变化的情况下,我们无法断言白晨晨是和夏凉安一样因进入祠堂触犯禁忌而死,也许她那时候探个病进个祠堂什么的,压根就不犯忌讳。” “况且,施玉人的死状也与夏凉安不同,夏凉安死时浑身长满了蛇鳞,那是被蛇神诅咒的姿态。” 说到这里。梅友乾不由回想起之前检查尸体时的情形:白晨晨的身上没有外伤,皮肤惨白而光洁,显然没长什么鳞片,这就让她被蛇神杀死的可能性变得很低。 除此之外,白晨晨也没有内脏损伤的痕迹与中毒迹象,死得非常突兀,脸上则还残留着异常夸张的惊恐表情,五官都扭曲了,好像死前经历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事情一般。 于是,他们对白晨晨的死因唯一的线索就只剩下这只手机了:碎裂状态异常的手机屏幕,死者极度惊恐甚至扭曲的五官。 ……但这样的组合却不止出现在祠堂里的白晨晨身上。 黎易将手机塞回夏凉安怀里,给她重新拉好了拉链,放轻语气说出了接下来的话:“施玉人房间里的梳妆镜也裂了,碎裂的方式与手机屏幕完全一样。” 梅友乾点头,他也看到了。只是两人都很默契地不动声色,直到离开了施玉人的房间下了楼才挑明,互相交流了想法。 而且准确来说那并不是施玉人的房间,而是何鑫老汉的女儿何容秋的。 何容秋闺房里的梳妆镜与白晨晨的手机屏幕一样都碎裂了,连碎裂的方式都是如此一致:蛛网状的龟裂布满了整个镜面。而她本人也被施玉人吊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神色惊恐骇人,五官狰狞扭曲,与白晨晨的死状如出一辙。 “所以,你们觉得是玉人姐姐杀了白晨晨么?”夏凉安揉着袖子问。 “只是有这个可能,还无法确定,因为这件事还有一个疑点在里面。”黎易双手环抱,向她解释:“我们是从白晨晨的尸体上得到施玉人的车票的,如果她的确是被施玉人所杀,那么这张车票为什么没被拿走呢?” 是啊是啊,为什么呢?夏凉安若有所思,然而思来思去啥也没思出来,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涨了,这个村子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过于混乱,互相联系的同时又互相矛盾就像一团纠结在一起的的乱麻,让人想得脑壳痛。 很快,夏凉安便放弃了继续想下去,身后传来了清脆的脚步声,荣丽媛下楼了。 她是扶着扶手、背对着楼下、倒退着走下来的,下楼的过程中一直都在望着楼上,一副浑身紧绷的警惕样子。 “施玉人没有跟下来。”荣丽媛拎着伞来到黎易身边轻声说。 “知道了。”黎易点头。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她又问。 黎易的双手依然环抱,用下巴指向正在为自己点上一根新烟的梅友乾:“你问他,他知道。” 梅友乾闻言,点烟的手顿了一下,思索片刻之后才按下大拇指,让打火机上冒出了一束火焰:“走吧,我们去新娘子的家,去何老爷家的宅子。” 荣丽媛皱着眉头刚想追问原因,忽然在这时,屋内又传来了几声断断续续的、沉闷的脚步声,正在往这边走来。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黎易立即转过身看向身后,入眼是一片阴暗的老屋,墙上仍是贴着一些裁剪过的红纸花,墙边是木质的楼梯,楼梯末正立着一道血红的身影。 说是身影或许有些勉强,因为黎易匆匆一瞥之下那红影根本不成人形,更像是一缕红色的烟雾,虚无缥缈,如梦似幻。 不过很快,几乎是闪电般的功夫,常人根本无法反应过来,这影子便立即凝实起来,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施玉人。 黎易皱起了眉头。 施玉人眉毛微挑,脸上浮现起盈盈的笑意,朝他走了过来,小巧的绣花鞋一步步踩在夯实平整过的室内土地上。 似乎是察觉到了几人的戒备,她没有走得太近,在离门口还有几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她将双手负在身后,身子微微前倾,语调轻软地说:“不要这样嘛,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不信。”黎易耸耸左肩:“所以我建议你莫挨我。” 施玉人略显尴尬,但还是说道:“你们不是打算去问村民要身份么?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乱杀人,会出事的。” “何老爷家里有一本喜簿,上面记录有三小姐的嫁妆名录和这次出嫁的随行人员名单。你能拿到那本喜簿的话,接下来的行动就会安全很多……至少不用无头苍蝇一样乱杀人,效率也能提高一些,起码知道需要取而代之的人的名字了” 黎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施玉人,半晌,才轻呼一口气:“原来如此,是我想多了。” 说完,他将目光投向了梅友乾,眼神深邃。 第81章 辟易 乳白色的烟气从梅友乾唇角缓缓飘出,从施玉人下楼来开始他便只是静静地一口接一口抽着烟,自始至终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刚进入何家村时,黎易的打算本是随便找一个庇护所过夜,力图安稳度过今晚,静等明天的迎亲队伍。 而提出要去新娘家的则是梅友乾。 他并没有给出要这么做的原因,也没有说自己是如何得知的新娘家的位置,只是要求大家和他一起冒这个险。 夏凉安和荣丽媛其实都不赞成这么做,是黎易下决定陪他走这么一遭,她们才没有反对。 而随着施玉人将跟随迎亲队伍离开村子的具体做法与相关注意事项对他们和盘托出,加之记录着随行人员名单的喜簿就存放在新娘家——何老爷家里的这个事实。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同一个想法: 这些事情,梅友乾是否早就知道呢? 如果知道,他的信息又是从何而来? 黎易有一种直觉,他查明真相的时候,就是自己与梅友乾这段脆弱的合作关系破裂的时候。 一缕思绪流转,于是他收回目光,不再去注意施玉人唇边的淡淡笑意。 “你是有求于我么?”黎易轻声问。 施玉人欣然点头。 黎易了然。没有什么帮助会无缘无故,他自然不会把施玉人这些好心的提醒归功于自己长得帅,至于友谊,升格者之间不存在那种东西。 而施玉人的态度也很直接,没有丝毫避讳:“我希望你能把我的车票还给我。” 果然…… 黎易点头:“可以,但你给的筹码还不够。” 听闻此言,施玉人反倒如释重负,她不怕被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只怕对方根本没有交易的念头。 “我可以告诉你蛇神的名字。”施玉人的语调放缓,柔声说:“一张车票换一个名字,很划算的。” 话音未落,梅友乾夹着香烟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抖动的幅度很小,很难注意到,黎易却敏锐地从这转瞬即逝的微小反应中察觉到了压抑其中的惊讶。 “看来的确划算。”黎易从施玉人身上移开视线,左手轻轻握住了藏在自己身侧的少女柔嫩的手腕。 夏凉安立刻便理解了他的意图,不消片刻,她的身体便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了这座老屋门前。 施玉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虽然尚且无法理解夏凉安那诡异的能力,但她心中已然明了,自己眼前这几个人的心并不齐,他们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利益分歧,只是被某个原因强行团结在一起罢了。 “梅先生,你怎么看?”黎易问。 撑着伞的荣丽媛默默来到黎易身边,站在先前夏凉安在的位置,一言不发。 梅友乾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随手将手中燃尽的烟头丢到石板路中央:“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做这场交易。” 黎易有些疑惑,但尚未发问,便听见梅友乾接着说: “因为它不是人。” 几乎是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同一瞬间,黎易猛然回身,透过门框,他看见了一袭艳丽如血的红色绸衣,一个婀娜多姿的女子身影,还有那依然笑意盈盈的美丽脸蛋。 但转瞬间,这张脸便不复存在,她媚气的眉眼扭曲成了一条条纤细的墨迹,五官溶化了,白玉似的肌肤变得枯黄,不再像是皮肤,倒像是一张粗糙的黄纸。 只是眨眼功夫,他再看不见先前那个巧笑嫣然的白玉美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覆黄纸的血红人影站在门内。 纸上写着的三个字分明是: 施玉人 这一刻,荣丽媛的身体僵住了,连脉搏都变得滞涩,她仿佛又回到了落叶公寓的大门前,那时,占据着老人身体的狰狞厉鬼正迎面扑来,刺骨的凉意浸透了心扉。 原来她从未战胜恐惧。 “能把车票还给我吗?”施玉人柔声问着,向黎易慢慢伸出了手。 施玉人的手是很好看的,白皙的皮肤细腻温润如玉石,指节纤秀,掌纹的弧度也那般柔美,黎易如果是上班族的话一定会爱上这双手,但他不是。 在她朝自己伸出手的同时,黎易听见身后非常突兀地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清脆的声响迅速远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梅友乾逃走了。 但黎易知道自己是逃不走的,施玉人从始至终都注视着他,那温情脉脉的视线即使隔着一张黄纸,依然如此清晰。 “你怎么不说话?”施玉人柔声问:“我真的很需要那张车票,黎易,把它还给我好吗?我会告诉你蛇神的名字……” 她嗫嚅着轻声呼唤,向门口走来,她走路的姿势十分怪异,歪歪扭扭的脚步就像戴着镣铐。施玉人的声音依然温柔,贴在脸上的黄纸却显得生涩僵硬。 “还给我好吗?把它给我……” “黎易,你会把它给我的,对吗?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不要离开,不要害怕,把施玉人的车票交给我,交给我……” 面覆黄纸的红衣少女越走越近,已经来到了门槛前,与黎易面对面。 黎易看见她纤柔的十指缓缓抚上了自己的胸口,涂着粉色指甲油的指尖轻轻拨开了扣子,将他线条分明的胸膛袒露在外。 胸闷,头晕,呼吸困难,这便是黎易为数不多能感受到的知觉。 他的身体僵硬,关节如同生锈的齿轮,怎么也无法动弹,甚至连闭上眼睛都无法做到,转动眼球也万分艰难。阴冷的寒意一丝丝一缕缕钻进毛孔,透过那枯黄的纸张,他仿佛能看见女子脉脉的笑意。 冰凉的手掌伸进了黎易的衣服里,从他的胸膛一路摸索到腹部,又从下至上抚摸到肩膀,她的手掌微微颤抖着,像是癫痫发作的病人,指甲沿着肌腱的线路划过皮肤。 渐渐的,她的动作停下来了,手掌停在了黎易的双肩,她的抚摸不再轻柔,十根手指深深刺进皮肉,从中挖出翻红的血浆。 此时再看,从少女的脸上,那写着人名的黄纸上透露出来的不再是先前的脉脉温情,只余下一种难以理解的情绪——迷惘。 “我的车票呢?它不在你身上,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你是个骗子,你把它藏起来了,你不会把它给我……” “黎易,黎易……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每说出一句话,她的情绪便深一分,黎易能感觉到掐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正越掐越紧,指甲已经碰到了骨骼,名为迷惘的情绪正不断她身上散发出来。 黎易艰难地低下头,将嘴唇凑到了施玉人的耳边,轻声说:“我把它藏在了时间里……” 话音落下,黎易脸上出现了一抹带着痛感的微笑。 在他的对面,老屋的里面,一个少女的身影从无至有被迅速勾勒出来,之前消失的夏凉安出现在了施玉人的身后,手里还攥着一张沾满血污的车票。 “它在这里!” “把它给我!” “我要它!” 掐在肩膀上的十指迅速松开,施玉人顷刻便扑向身后,她的身形依然歪歪扭扭,动作却快得不可思议,只是,再快也快不过光。 夏凉安的另一只手上拿着的是一只手机,她默默将摄像头对准向自己扑来的施玉人,打开了手电筒。 一只现代智能机的照明自然没什么玄机,只是普通的亮了个灯而已,耀眼的亮光迎面照向转身扑来的施玉人,在地上投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现在是白天,但好在天色阴沉,不论多么单薄,在这室内能有影子就已经足够。 而就在夏凉安出现的同时,黎易一把揽住了愣在一旁还未缓过来的荣丽媛,大步冲进室内,生死只在这分秒之间。 施玉人往前伸出的手尚还未触碰到夏凉安,一只穿着系带凉鞋的脚便已经踩在了她身后的土地上。 “特、让……” 施玉人往前扑的动作戛然而止,她的身体扭曲着、痉挛着,颤抖着倒在地上,她凄厉的尖叫宛如从深渊的最深处传出,由人的耳膜刺进心灵,任怎么捂紧耳朵也无法屏蔽。 荣丽媛的意识还是恍惚的,没有缓过劲来,她的肩膀依然被黎易揽着,两个人贴在一起,近得能闻到浸透了他的衣物的血腥味。 黎易的心智却没有半分涣散,他注视着倒在地上挣扎扭曲的施玉人,心中迷惘更甚。 他看见她身上的红裙在挣扎中不断消散,轻薄的绸布散成了一缕缕灰色的烟,但当衣衫褪去,裸露在外的却不是女子羔羊般的洁白身体,而是一层层盘根错节的触须。 荣丽媛深吸一口冷气,双手不自觉地捂住了嘴巴:“怪物……” 那是怎样一个畸形而怪诞的存在啊。 趴在地上的“施玉人”此刻已经完全不能称之为人,只是一个由各种特征拼凑在一起的,勉强保持着人体形状的物体。 它的一只手上长满了五光十色的鳞片,指甲锋利弯曲,另一只手却覆盖着层层叠叠的细密羽毛,从肘关节一路蔓延到手背。 纱衣之下的背部盘满了树根样的触须,脖子上层叠次第开满了桃红的花朵,嫩绿的柳枝生了满头,纷纷披散下,如女子的长发。 夏凉安闭上双眼,老屋里飘散开一片甜美的花香。 第82章 梅开二度 深吸一口气,夏凉安睁开双眼看向黎易,神色困惑。 她仍保持着单手握持手机的姿势没有动,虽然闪光灯依然开着,但施玉人已经躺倒在地,这个姿势的话已经迎不上灯光了。 但很奇怪的,它的影子依然在地上被拖得很长很长,荣丽媛的足尖像是一根钉子,将她的影子死死钉在地上,连带着影子的主人也只能困在原地痛苦挣扎,无法逃脱。 不大的空间里回荡着低沉的哀嚎,低沉却凄厉,黎易从未想到两个对立的形容词居然可以同时用以形容同一种声音。 阵阵号哭刺入耳膜,荣丽媛如梦初醒,随后便听见身边传来黎易的声音:“怎么样,阿姨你站得稳么?” “啊,可以,我没事。” “没事就好。”黎易放开了揽着她肩膀的手。 荣丽媛站定在原地,不敢走动。她已经理解方才那短短几秒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仅仅几步路的距离,黎易又拉着自己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梅友乾逃得很果断,他的能力诡谲莫测,但黎易没有那样的能力,他甚至连升格者都不是,只是个高考刚出分的普通学生……真的吗? 荣丽媛的眼里带着怯意,看着背对着自己的黎易,小声问:“黎易,你真的是普通人吗?” “不然还能是什么,铠甲勇士吗?。”黎易头也不回地说。 夏凉安困惑地歪歪脑袋,她没看过铠甲勇士。 “可你只是个高中生啊……”荣丽媛轻咬下唇,仍是不敢相信这个面不改色行走在生死之间的人,会真的是比自己女儿还要小上一两岁的大男孩。 “不要瞧不起高中生,大多数大学生乃至硕博,单论做题都是做不过高三学生的。” 黎易低头看着自己前方扭曲的人形物体,如在俯视一位受刑的神明: “如果说一个人的智力、体力和精神状态会在什么时候迎来全方位的顶峰的话,那么这个时候就是高三。” 小姑娘小伙子们在这时候卷得可凶了。 荣丽媛还想再说什么,黎易神色凝重地摆了摆手:“这只鬼很危险……也很奇怪。” 如果施玉人是鬼的话,那么这就是他走上升格之路以来遭遇到的,第一个会说人话的鬼,但它的奇特之处并不止与会说话骗人这一点上。 虽然姿态已不成人形,但覆于施玉人的脸上的那张黄纸依然存在。黎易朝夏凉安点了点头,夏凉安试探着蹲下身子,双手扶起那颗长满柳枝的头颅,将其转了过来。 能看见黄纸上面的字迹已经开始变得模糊,随着施玉人身体的不断痉挛扭曲,披在它身上的红色绸衣正在渐渐消失,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写于纸上的“施玉人”三字。 夏凉安轻轻拈住黄纸的一角,试着扯了扯,轻而易举地将其摘了下来。 纸张在被她扯下的同时便开始迅速消散,飘成了一缕灰白的烟气化于无形,这张纸似乎就不是一个能够独立存在的事实事物。 而在黄纸之下,是一张没有五官的人脸。 施玉人的脸上开满了雪白的花朵,次第堆叠在一起,看起来是梨花。长在脖子上的则是桃花。 “玉人姐姐原来是……额,是一棵树吗?”夏凉安有些不敢确定。 “至少是三棵树。”黎易淡淡道。 这是一个拼凑感很强的怪物,身上没有多少动物的皮肤,鳞片与羽毛之外的地方都覆盖着花朵与粗糙的树皮,枝间垂着柳絮。 夏凉安看见施玉人背上生长着盘根错节的树根,额头上还长着一根弯曲的尖角,但是只在左边,左右并不对称。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需要仔细观察才能注意到的细节,分别来自很多或不认识,或叫得上名字的生物。 他们没有过多的时间来观察,因为这些特征也在消失,伴随着施玉人身体的扭动挣扎,阵阵哀号恸哭起伏,它手上的鳞片与羽毛相继脱落,盘在腰部的树根亦在腐朽,或雪白或桃红的花朵纷纷枯萎凋谢。 “蛇鳞、鸟羽、树根、树皮、柳枝、柳絮、桃花、梨花,还有一只不知道什么生物的角与利爪……”黎易的目光迅速扫过施玉人身上正在消散成烟的各类生物特征,试图将其全部记忆下来。 荣丽媛一直站在原地不敢走动,也不敢弯腰和他一起查看情况。她知道,施玉人之所以躺倒在地不停哀嚎,是因为自己站在这里,也知道踩住鬼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只鬼,是那一直跟随在她身后,臣服在她脚下,如影随形的——“特让”。 只是被特让踩中影子的人应该会当场暴毙,脸上皮开肉绽,开出一朵鲜血淋漓的血肉莲花,她的脚下也应该留下一个黑色的莲花状脚印。 但现在却并非如此,施玉人只是在不断痛苦挣扎,没有立刻死去,荣丽媛脚下的地面上也没有开出应有的花。 忽然,黎易不断扫视的目光停了下来,他的神色愈发严肃,其中却透出几分释然。 黎易轻轻拍手:“阿姨,你来看看这里。” “好。”荣丽媛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朝黎易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施玉人的上腹部,它小腹与腰肢上盘根错节生长着的树根正随着施玉人身体的痛苦扭曲与深邃号哭而渐渐消散,只余上腹与胸部的少部分皮肤尚还存在。 但那里生长着的并不是人类的皮肤,而是粗糙的树皮。 而在黎易手指的位置,还能看见树皮上清晰的生长纹理,正随着施玉人身体的挣扎而颤抖,渐渐消散,越来越淡。 “喜上梅梢……怎么可能?”荣丽媛倒吸一口凉气,有些不敢相信这摆在自己眼前的事实。 夏凉安一头雾水:“那是什么?” “那是梅树的树皮,我们刚进村的时候,我和阿姨一起在那几棵梅树树下瞅了瞅树上的喜鹊,喜鹊的羽毛是黑白相间的。” 黎易说完,转而将手指向施玉人右手上那些正在脱落的,黑白相间的鸟类羽毛:“就像那个。” 荣丽媛咬着唇没有说话,黎易却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释然与开怀,他终于找到自己最需要的线索之一了。 在他的面前,施玉人不断挣扎的身体即将消散殆尽。 那些生长在她身上的鳞片与羽毛脱落消失后并没有像常规发展那样裸露出下面隐藏着的肌肤,事实上,鳞片下面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空荡荡,飘起了灰白色的烟气。 在三个人的沉默中,回荡在老屋里的惨叫淡下去了。 柳枝枯萎,树根溃烂,构成施玉人身体的一切都在消失,很快,荣丽媛的脚下便什么都没有了,施玉人的消失没有留下哪怕一丝痕迹。如果不是那仿佛来自深渊最深处的哀号仍在三人的耳畔回荡,黎易甚至要怀疑刚才所经历的一切是否是一场幻觉。 但荣丽媛却没有因为施玉人的消失而获得多少安全感,因为她的脚下始终没有开出那朵黑色的莲花。 黎易拍拍衣袖站起身来:“我们该走了。” “去哪里?”夏凉安问。 “去新娘子家拿喜簿。”黎易边走边说道。 夏凉安拿着手机和施玉人的车票跟在他后面,有些疑惑:“你现在还相信玉人姐姐说的话么?” 黎易摇头:“我只相信我自己的判断——刚才施玉人提到喜簿和蛇神的名字的时候,梅友乾的表情和肢体动作都有非常细微的不自然变化,施玉人说的话真假掺半,但这两件事应该是真的。” 夏凉安展颜一笑:“那我相信你。” 黎易也对她笑了笑,自从在落叶公寓的庭院里决定坦诚相待,夏凉安便一直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乃至愿意为他去做一些送命的事情。这份信任或许才是升格之路上最宝贵的东西。 两人肩并着肩走出门,荣丽媛捡起掉在地上的伞随后也一起跟了出去。 “黎易你认识去新娘家的路吗?”夏凉安背着手蹦蹦跳跳地走在水声潺潺地石板路上,问起了没心没肺的问题。 “不认识,但我记得刚进村时梅友乾领着我们走的大致方向,有钱人家的宅子辨识度很强,只要大方向不错,很容易找到。”黎易轻声回答。 即使是在如此一个荒诞混乱的世界中,他的感官依旧敏锐,思维依然冷静,无时无刻不在收集着任何可能有用的信息,构想着接下来的路。 荣丽媛撑着伞跟在黎易身后,看着他步伐自然的背影,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安全感并不来自于杀人于无形的厉鬼特让,而是来自于这个理智到可怕的年轻人。 此时已近下午,沉积在村庄上空的阴云已经散去了少许,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投射下来,似水面粼粼的波光。 黎易行走在曲折的巷道之中,渐渐消失在连绵不断的建筑群里。 已经远去的三个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们离去的不久之后,空荡荡的老屋里出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形影子。 这个人影缓缓飘向被黎易顺手关上的门板,似乎要从后门出去,但是忽然,它的行动戛然而止,停在门前一动不动,似乎在惧怕着什么。 良久,这个人影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随后,墙边的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 第83章 文玉 一炉炭火噼啪燃烧,将轻纱蔓盖的女子闺房烘得暖意融融,淡淡的脂粉香气沁人心脾。 只是这个闺房的主人正吊在房间的正中央,两脚离地被挂在了房梁上,五官狰狞扭曲,大腿两侧布料破烂,皮肤上布满了抓痕,死状奇惨。 一名穿着血红绸衣的少女静静坐在梳妆台前,如玉般的纤手拿了一把木梳,端详着支离破碎的梳妆镜映出的那个支离破碎的自己,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 施玉人是很爱美的女人,她喜欢用梳妆打扮来平静自己,但这也说明此时的她虽然外表平静,内心却并非如此,黎易一行人的到来带来了一些希望,但随希望而来的还有未知的变数。也不知这些变数是好是坏。 正当她不知该为此是忧是喜时,忽然,闺房内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 咚—咚— 施玉人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木梳被轻轻放在了桌上。 少女秀眉微蹙,没有立刻起身。 此时的她不禁疑虑起来,这种时候谁会来敲这里的门?瞬间便有无数想法闪过脑海。 “黎易对我很警惕,他绝不会返回这里。那两个女人比较听他的话,应该也不会来。……那是梅友乾?不,他比黎易更谨慎,这个年纪的男人缺乏冒险精神。” 施玉人的思绪迅速流转,开始在心中将一个个可能性排除掉,与此同时,敲门声再一次响起,令她更加急切。 咚——咚——咚—— 咚—咚— “何鑫被我杀了,白晨晨也死在了祠堂里,小高他们俩被蛇神上身之后也死了……但如果这些都不是的话,敲门的又会是什么人?” 亦或者,是人吗? 无法对那忽然响起的敲门声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种未知的状况最令她恐惧,施玉人的心跳开始加速,脉搏也不再规律,脖子后面开始冒出了冷汗。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不久之前,隔着街道看见夏凉安死于蛇神诅咒后又诡异复活的那时候,那时的施玉人也与现在一样失态,乃至慌乱到失去理智,一头扎到了黎易面前,在第一类接触中彻底陷入被动。 与展现给黎易他们看的从容形象相反,她其实并不怎坚强。事实上,施玉人困在这个混乱的村庄的时间已经太长太长,长到她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乃至于草木皆兵,有了一些精神失常的前兆。 她急切地想要为这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找到一个解释,以稳定潜意识里快要失格的自己。 忽然,一点灵光闪过,她想到了一个最合理,也是自己最能接受的可能性。 施玉人缓缓站起身,离开了梳妆台,走到门前试探着轻声发问: “……兰仕文?” 于是敲门声停下了。 “是我。” 门外响起了施玉人熟悉的声音,中正、平和,中气十足,是年少有为的青年男性会有的,充满自信的声音。 听见这个声音,施玉人心中的慌乱平息了大半,但她没有完全放松警惕,也没有打开门,只是用平和的语气隔着门继续问道:“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白晨晨死了,我来找你拿回我的车票。”门外的声音说。 听到车票一词,施玉人警惕了起来:“可以,但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有些反应过激了,不过我能理解,这村子里的鬼也想要车票,警惕些不是坏事。”门外的人不介意她的警惕,比起他们困在这里的那些日子,现在耽误的这点时间实在不算什么。 施玉人点点头,轻声问出了一个在这里只有自己与兰仕文知道的问题:“夷泉市区的饮用水的价格是多少?” “每升 50元。”门外的声音没有任何迟疑。 听到正确答案,施玉人终于放下了戒心。 这个问题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外地游客在夷泉市区能买到的,价格最低的饮用水是这个价格的两倍,即每升 100元。 而每升 50元这个数字,在这里只有从小在夷泉长大的她和兰仕文两人才能说得出来。 施玉人拉下门闩,将紧闭的房门缓缓打开。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名身高与黎易差不多的青年男子,穿着休闲风的 polo衫和纯色长裤,容貌清秀,说不上多么帅气,气质慵懒,却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自信。 这正是与她一起乘坐升格列车来到何家村的乘客之一,兰仕文。 兰仕文没有丝毫客套,开门见山地说道:“现在可以把我的车票还给我了么?” 施玉人也不生气,她知道对方就是这样性格的人,要是忽然懂礼貌了她反而要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要不要小心。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人,熟悉的相处方式,这熟悉的一切让施玉人的心境平静了下来。 “不要这么着急嘛,在那之前,我有些话要跟你说。”施玉人脸上浮起毫无可挑剔之处的美丽笑容,将他迎进了房间里。 走进门,兰仕文抬头望了一眼吊在房梁上的女尸,皱着眉头坐在绣床上,一副很嫌弃的样子:“亏你能和死人一块睡这么久……说吧,究竟什么事?” 施玉人走到窗边,指了指窗外那一片潮水般趴伏在街道上的人群:“你在来这里的路上应该也看到了。” 兰仕文嗯哼一声:“又是一场祭祀,不过这次有点奇怪,今天应该不是适合祭祀的日子才对……怎么,你知道村里人一反常态的原因么?” “应该是知道的。”施玉人说:“有一群外来者来到了这个村子,其中一个还进入了祠堂。” “祠堂?嗯,我为那个倒霉蛋默哀,他肯定死得很惨。”兰仕文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给墙壁磕了一个,随后又道:“所以你能把票还给我了么?” “……”施玉人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不好奇那群外来者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要进入祠堂吗?” “相当好奇。”兰仕文字正腔圆地说:“你能告诉我吗?” 施玉人眉头微皱,兰仕文依然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兰仕文,但不知为何,又或许是因为女性的敏感,此刻的她忽觉两人之间有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微妙感觉。 她说不上来那种感觉从何而来,只好将其归结于自己已经被这个古怪的村子给整得神经衰弱了。 用一个呼吸整理好情绪,施玉人接着说道:“外来者一共四人,其中一个小姑娘掌握着某种能够做到类似‘复活’效果的能力,进入祠堂深处的就是她。” 顿了顿,施玉人的语气变得严肃:“你应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兰仕文点头:“意味着她可以活着将祠堂里的所见所闻带出来。” 何家村的祠堂是活人禁地,这是他们这一班乘客的共识,这共识是两名同伴的生命换来的,所有人都知道破局的关键就在祠堂之中,但却对此束手无策。 “所以你能把我的车票还给我么?”兰仕文问。 施玉人一愣:“我和那群人有过交流……你不想知道那个小姑娘在祠堂最深处见到了什么吗?” “想。”兰仕文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我现在更想先把车票拿回来。” 说罢,似乎是察觉到施玉人的情绪,兰仕文又故作轻松地补了一句:“这种关乎到生命的东西,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不是么?” 施玉人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但她的身后是一堵墙壁,阵阵寒风从窗外呼呼灌进来,让房间不再温暖。 背靠窗台,她小心翼翼将手伸入怀中,双指从贴身的内衣中夹出一张带着余温的,写满了整整齐齐的扭曲文字的纸张。 纸张的右下角染着一抹血迹,晕开了一个字迹利落的名字:兰仕文。 “就是这个。”兰仕文从床上站起身,朝施玉人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能把它还给我么?” 施玉人脸上的笑容依然温婉可人,柔顺的长发在风中飘飘洒洒,遮住了她已经被冷汗浸湿的后颈脖。 “这张车票可以给你,但你要用什么来和我交换呢?”她柔声问。 “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谈何交换?”兰仕文越走越近,神色变得不耐烦起来:“你过分了。” 施玉人不置可否,只是默默捏住了手中的车票,涂着粉色油彩的漂亮指甲如毒蛇的獠牙,牢牢咬在了“兰仕文”三字之上。 “……如果你执意如此。”兰仕文眼角一跳,停下脚步:“我可以和你交换。” “合作愉快。”施玉人的手没有松开:“说说吧,你要用什么来交换这张车票?你要怎样让我动心?” 车票代表着身份与生命,生命,从来都是无价的。 兰仕文长吐一口气,脸上懒散的表情渐渐消失,他的面容变得麻木,连呼吸导致的胸腔起伏也在这时停止,仿佛在这一瞬间便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为了索命的厉鬼。 他说:“你想知道蛇神的真名么?” “你知道蛇神的真名?”施玉人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连瞳孔也因为惊讶而微微收缩。 她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兰仕文,如在审视这世上最致命的诱惑。 第84章 死樟 空无一人的巷道里萦绕着似有似无的阴郁气息,给人很不舒服的压抑感。 小巷有两侧出口,街道方向出去就能直接看到四周匍匐着大片村民的祠堂,因此黎易选择的是另一侧。 窄窄的巷道静悄悄,因为全村人都跑去祠堂拜蛇神的缘故,四周的房屋里皆都空无一人,只有石板路下方流动的雨水哗哗啦啦,一刻不停。 他们刚进村时,这里也一样静,只是现在的静不会那么让人害怕。 渐渐的,施玉人所在的房子被远远甩到了后面,夏凉安脚步轻快,紧跟着黎易的步伐沿着小巷穿过紧邻的屋舍。 这一路上蜿蜒曲折,兜来转去难以分辨方向,这种路况下要确认行进路线不偏离预设方向实在不是一件易事,亏得黎易的观察力和记忆力都异于常人,靠着绝对清醒的神智才没有迷失在这诡异的乡村。 荣丽媛一言不发地握着伞默默走在最后面,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她还记得今天的忌讳,犯了忌讳的他们运气不会太好,像夏凉安那样冒冒失失的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会摔跤。 运气差的时候,平地摔跤也是会死人的。 “哇——” 就跟是在特意回应她似的,荣丽媛心里刚有了这个想法,就看见在前面蹦蹦跳跳走路的夏凉安一脚踩进了石板间的缝隙里,呜哇一声便失去平衡,整个人就这么倒了下去。 她倒下的姿势和角度都十分不凑巧,是径直地向前栽倒,而她的前面恰恰有一个凸起的台阶边角。 黎易在这时弯腰伸手一气呵成,用拎小猫的姿势一把抓住夏凉安的衣领猛地往上一提,这才没让她的小脑袋瓜在台阶上磕得脑浆四溅。 “倒霉就小心点,别浪费时间。”黎易颇为无奈。 “知道了嘛。” 被警告了的夏凉安索性不跑了,靠过来挽住黎易的一只手跟他贴贴,这样要是再摔也是两个人一起摔了,自己死不足惜,还能给黎易当个缓冲垫什么的。 黎易甩了两下没甩开,于是放弃做无用功转而看了眼跟在身后的荣丽媛:“阿姨,你也要小心些,不只是注意脚下,头顶也要看着点,这里的村民会在墙头上种菜。” 荣丽媛闻言抬头,果然看见了生长在小巷两侧墙壁上的绿色。 那是一个个并列摆放在墙头上的陶盆,像是韭菜和葱蒜之类的蔬菜从盆沿探出头来,长得相当茂盛,甚至茂盛得有些过了头。 这一盆的种植量大约能炒三人份的韭菜鸡蛋了,相对的,被这分量的陶盆砸中头部很可能会当场暴毙,以她的臂力就算撑着伞也无济于事。 心有余悸的荣丽媛行走起来更加谨慎,不在只是关注着脚下的路。 黎易轻轻叹出一口气,思绪飘离。 他一开始曾很想把这里当成一个没有活人的鬼镇,但一路走来,无论是匆匆撤掉的卖菜小摊也好,种在墙上的葱蒜也好,存在着清理痕迹的青苔也好…… 一个个不起眼的细节里都存在着平淡的生活气息,让他不禁回想起自己外公外婆居住的那个小乡村,每次放假去探望他们老俩口都能看到这样的景色。 恍惚间,黎易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只要走到巷口某个老屋前,推开门,就能看到头发花白的外婆带着和蔼的笑容从里面走出来,脚边跟着那条从河边捡回来的一瘸一拐的小狗,欢快地摇着尾巴。 啊啊,前面拐角的那扇门后,有一张慈祥的笑脸…… ……不对。 黎易甩甩头,试图清醒些,他知道,自己已经开始有分不清现实与虚假的趋势了。 他开始逐渐习惯诡异,这是“失格”的前兆。 但夏凉安却一切如常,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抱着黎易的手,开开心心地和他贴贴。 黎易又回头看了看荣丽媛,这位阿姨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战战兢兢的样子看上去很容易受惊,但似乎没有像自己这样频繁看见幻觉。 “阿姨。”黎易轻声唤道。 荣丽媛肩膀一颤:“怎,怎么了?” 看着她一惊一乍的的反应,黎易皱了皱眉。这精神状态何止是不太好,感觉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黎易思索片刻,心中得出了结论:荣丽媛撑到现在还没有发疯,多半要归功于她作为母亲的身份。她为了自己的女儿登上列车,让生命垂危的女儿活过来的执念就是她的精神支柱。 这份执念是如此强烈,强烈到能让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柔弱妇人挣扎着在这混乱的世界中艰难求生。 我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黎易扪心自问,发现自己一个乐子人没有执念,于是他笑了笑,对荣丽媛问道:“阿姨,这一路上你有看见什么奇怪的幻觉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荣丽媛紧张地摇摇头:“你发现什么了吗?” 黎易嗯了声,心里大致有了答案:“我发现凡人在这里活不长。” 没等荣丽媛继续开口发问,黎易将挽着自己手臂的夏凉安推到了荣丽媛面前。 “怎么啦?”夏凉安一脸懵:“你不喜欢我抱你吗?” “不讨厌,但你还是抱一抱漂亮阿姨吧,她快哭了。”黎易摆摆手,转身继续往前走,留下她们俩人面面相觑。 夏凉安对黎易的话倒是没什么异议,她本身也放得开,立刻就张开双臂,给了荣丽媛一个大大的熊抱,几秒钟后才松开手。 像刚才挽着黎易一样,夏凉安挽起荣丽媛的手臂,接着往前走去。 此时天色已渐晚,黎易体感上现在应该是下午临近黄昏,不过由于阴云散去,现在的能见度反而比中午下雨那时要更高些,视野也更加明亮。 如此兜转一番,眼看着天边的红日即将坠入地平线,他们终于走出了何家村错综复杂地建筑群,来到了一处开阔地。 这是一片接近圆形的空地,地上没有杂草,只是落了许多枯叶,来自空地中央的一棵老树。 老树的树冠上枯黄与深红的色调交错相间,看不到丁点绿色,只有大量干枯的叶片随风簌簌落下。 夏凉安从黎易身后探出头来,打量着这棵高大的的枯树,以及一座闲置在树荫下的,足有两个她那么高的大石磨。 “好大的磨盘……” “生产队的驴看了都落泪。”黎易随口调侃一句,随后说道:“这里是村庄中央,以那株老树为地标,往东边走就是河流,我们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三个人缓步来到空地中央的老树下,稍作休息。 夏凉安穿的是运动鞋状况倒还好,只是苦了穿着凉鞋走了一大段路的荣丽媛,她平日里本就养尊处优,现在脚踝已经开始酸痛,只好坐在一条拱出地面的粗壮树根上歇歇脚。这是之前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黎易单手倚着比自己身高还要高些的石磨,环顾四周回忆着先前被梅友乾一路从村口带到祠堂门前这一路上努力记下的一个个地标,结合周围的环境,初步确定了方位。 “如果我没判断错的话,何老爷的宅子应该坐落在村子西北侧,也就是……那边。” 他指的方向是一片相对村子里其他地方来说建筑风格更统一的区域,不再是土砖房烧瓦房高低起伏大混搭,目光所及大部分都是青砖灰瓦的近代建筑,至少更养眼了些。 作为村里的大地主,何老爷的宅子坐落在那边倒也合理。 “天快要黑了,我们抓紧些时间吧,最好能在太阳完全落下去之前拿到那本喜簿。”夏凉安思索着说:“今天我们本来就倒霉,天黑之后会更危险。” 荣丽媛也赞成她的意见,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这里天黑之后会不会像落叶公寓一样,涌起混乱的情绪潮汐,那样的话就又要被困在室内了。 “额……黎易,你在听我说话吗?” 夏凉安踮起脚尖凑到黎易面前:“你怎么又在发呆?” 黎易默不作声,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拈住一片飘落的枯叶:“这是樟树的叶子。” “樟树,怎么了吗?”夏凉安更懵了。 “樟树是常绿乔木,生长方式是新叶换旧叶,哪怕是秋冬季也不会出现整棵树的叶子一起枯黄的情况,除非它死了。” 黎易将手中的枯叶轻轻揉碎,随手扬之,任其随风而去。 他轻声说:“这棵树死了。” 夏凉安的嘴巴微微张开,很显然,她也想到了些什么。 黎易双手插兜,抬头仰望着满树金红,接着说道:“这棵树死去的时间不会很久,枯叶还没有脱落多少,还是一个完整的树冠……但如果它是不久之前才刚刚枯死的话,又不可能会出现整棵树见不到一片绿叶的情况,叶绿素的逐渐褪去需要时间。” 荣丽媛默默低下头,将合起来的伞按在了膝盖上,与夏凉安一样,她也想到了那个可怕的可能性。 ……但那个可能,真的可能吗? “我们所见到的情况说明了,这棵树是瞬间死亡的,满树叶片在短时间内全部变得枯黄,还没来得及被风吹落多少。” 黎易轻叹一声,初春凶狠的寒风猎猎吹起,将满冠金红的老树撕扯得七零八落。 第85章 替死 荣丽媛弯腰捡起一片泛红的樟叶,学着黎易的样子将其轻轻揉碎、置于鼻尖下面,干枯的树叶散发出一种十分特殊的味道,有些刺鼻,带一点点的提神效果,但并不浓郁。 那是樟属植物特有的,樟脑的香气。 她不由得想到了那个由各种特征拼凑而成的人形怪物,它身上的树皮来自梅树,头上长着柳枝,脸上开着梨花,至于那盘结在腰背的树根…… 在施玉人被特让踩中影子、倒在地上褪去衣物之后,除了弥散在屋子里的甜美花香之外,一同出现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樟脑气味,夹杂在浓郁的花香之中,不怎明显。 荣丽媛之前也短暂观察过生长在施玉人身上的各种特征,只是她的思维究竟没有黎易那般跳脱,不至于把这些若有若无、似真似假的联系想到一起去。 这是思考方式的差异,循规蹈矩生活几十年所产生的思维惯性,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黎易则是很果断的性格,有了想法之后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我们在这里分开,夏凉安你朝东边走,回到我们进来的那个村口,我要你告诉我长在村口的那几株梅树现在是什么状态,以及树上的喜鹊是死是活。” “我听你的。”夏凉安没有异议。 黎易点头,向坐在树根上的荣丽媛伸出手,将她拉了起来:“阿姨,你和我一起去新娘家。” 三个人以极高的行动力于树下分开,黎易带着荣丽媛离开了这片落叶飞舞的空地。夏凉安弯下腰系紧鞋带,将长长的裙子解开绑在腰上,一路往东边跑。 夏凉安跑得很急,因为她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 知道方向的情况下赶起路来总是会快些,夏凉安身子轻盈,本身跑得并不算慢,此时一个人走反而比之前三人同行时要来得更快。 她凭着记忆绕了一段路,绕开有村民聚集的祠堂方向,气喘吁吁地回到了来时的那条大街。 下过雨的大街上一片潮湿泥泞,但依然一个人影都没有,街边还能看到几片还没被风吹走的菜叶,正在被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鸡鸭争抢。是因为村民都跑去祠堂拜神了,所以无人看管才跑出来的么? 夏凉安没有多想,之前跑得太急,需要调整呼吸,她趁此机会慢下步伐,小跑着来到了位于街角的一间破房子前。 这间房子的门与墙上都有着一条笔直的淡紫色直线,将整个屋子都围了起来。 刚来到何家村时,她曾在这间屋子的门缝里看到一只朝外窥视的眼睛,虽然没受到伤害。 梅友乾用一条线将这里封锁了起来,依照他的说法,除非他死了或者他主动打开,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人或是诡异都没法出来。 此时夏凉安固然很好奇那件被封锁的屋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敲门,但并没有没打算在这里停留,她将主次分得很清,顺路过来瞟一眼就要赶紧去完成黎易的嘱托了。 轻快的脚步跑过门口,夏凉安最后看了一眼屋门下半部分的缝隙,没有看见那只熟悉的眼睛,正当她放下心来继续赶路时,很突兀地,门后却传来了哐哐的响声。 “嗯?” 夏凉安缓下脚步回头看,只见那扇破破烂烂的木门正一下一下地摇晃着,发出哐哐的声响,里面好像有谁在砸门,动作十分急促。 驻足观察片刻后,夏凉安没有发现其他的异常,只有门板的抖动幅度越来越大,发出的声响也在变大,里面的人或者别的什么已经急了。 心中虽然好奇,她却没有停留的意思。夏凉安用警惕的目光死死盯着正越来越躁动的木门,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她是不怕死的,只怕死前没有完成黎易的嘱托。 所幸那扇门只是一个劲地哐哐响,始终没有打开。 看来梅大叔还是靠谱的,里面的东西真的出不来了,夏凉安如此想到。 退出足够的距离后,没有丝毫犹豫,夏凉安转身拔腿就跑,只留下一间门板不断颤动的孤零零的屋子,在萧瑟的寒风中竟显得有些可怜。 沿着这条全村最宽的主干道走出村口,离目的地便很近了。 借着渐落的夕阳,夏凉安看见了黎易让自己来到这里确认的究竟是什么。 未经人为嫁接的梅树在生长姿态上更接近灌木,枝叶散得很开,不同的枝条之间为了争夺阳光也会窜得很高。 出现在夏凉安面前的则是一片堪称死寂的景象,几棵枯死的梅树立在道路旁,沐浴着昏黄的阳光,干枯的枝叶哗啦啦落了一地,被风吹得打着旋儿,看起来像个小型龙卷风。 或许是因为开阔地的风势更大,这几棵树与村子中央那棵樟树比起来要更惨一些,显得稀稀拉拉的。与枯枝败叶一起落在地上的还有几只羽毛黑白相间的鸟儿,已经没了生息。 夏凉安抬头望着已经没剩多少叶子的树枝,一路快步走到树下,一边走,一边赶紧把绑在腰上的裙子解下来重新穿好。 现在已经临近夜晚,气温比中午要冷得多,她这一路光着腿跑过来,整个人都冷得够呛。 夏凉安在树下蹲低身子,微微发抖的手指试着捏住一只喜鹊的爪子想将其拎起来仔细看看,结果只捏起来半只断掉的爪子。 “哇,腐烂程度已经这么高了么?明明中午的时候还是活着的……” 夏凉安将风干得只剩皮包骨头的鸟爪放在地上,捡起一根枯枝轻轻戳了戳地上喜鹊的脑袋,然后咕噜~脑袋也滚到了一边,的确是烂得不成形状了。 接着又连续看了掉在地上的其他几只喜鹊,都是一个样。夏凉安随后将目光再次投向了身边那几棵枯死的梅树,轻声自语:“该向黎易回报了。” 此时的黎易正与荣丽媛一起穿梭在村子西北的道路中。 这里的路要更宽,地上铺了青砖,比其他地方泥泞的土路要好走不少。轻松之余也让黎易不禁腹诽,何家村连本村祠堂门口的路都不修,反而是靠近何老爷家的这一片铺了地砖,这样的做法很是让人很迷惑。 忽而,黎易心中突有所感,脚步略微一顿。 “怎么了?”荣丽媛紧张兮兮地望着他。 “夏凉安回来了。”黎易解开两颗衬衫扣子,将手伸进衣内轻轻拨动怀表的秒针,于是一个少女俏生生地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我回来啦~”夏凉安显得很开心。 “边走边说吧。”眼看着天越来越黑,黎易不想耽误时间。 三人一起继续往前走,夏凉安也将自己在村口所见向黎易简述了一遍: “村口那几棵梅树都枯死了,和村中心那棵樟树一样,满树枯黄,树上的喜鹊也是,已经烂成了干尸。” 夏凉安挽着荣丽媛的手,眼睛一眨一眨:“阿姨,你好像真的没有杀掉玉人姐姐。” 荣丽媛忧心忡忡地点点头,如果说没能盛开的黑色莲花只是令她有一定的担忧的话,那棵枯死的樟树与夏凉安在村口所见,就真正让这个恐怖的猜想变得可能: 那只会与人交流的厉鬼仍在这个村庄里游荡,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再次碰上。 而最让荣丽媛感到恐惧的是,它甚至无法被杀死…… 黎易看出了荣丽媛的担忧,安慰道:“其实,那玩意也不是真的杀不死……它只是让别的东西替自己死了而已,比如那颗樟树,还有梅树枝头蹲着的那几只喜鹊。” 荣丽媛点了点头,黎易说的她也能想到,只是由他的口中说出来会更微妙的令人安心。 鬼不是无懈可击的神明,它有迹可循,只要拥有足够的洞察力与理智逻辑,便有希望洞悉其奥秘,破解其规则,即使是凡人也能够在诡异的运行下安然无恙保住性命,甚至能够将鬼杀死,将莫测的诡异踩在脚下作为自我升格的祭品。 只是那只名为施玉人的鬼,它运行起来所依照的规则是什么呢? 诡异的规则运行需要相对应的条件,如果那只鬼的能力就是让其他生物代替自己承受死亡,那么这个代替必将拥有相应的触发条件,至于那个条件究竟是很么,黎易已经有了不少可供参考的线索,但仍缺少许多关键信息。 而在那之前,要先拿到此行的目的——那本喜簿。 “我说啊,黎易,除了死掉的树和喜鹊之外,我在去村口的路上还看到了别的怪事。”夏凉安神秘兮兮地凑在黎易耳边说:“你还记得被梅大叔用血线封起来的那间小屋子吗?我在经过它门口的时候,看见房子的门在不断摇晃。” “哦?”黎易来了兴趣:“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就没有了。”夏凉安回答说:“不过村口那边的我还剩下一点点时间,大约三分钟吧……我可以现在过去看看。” 黎易点头:“拜托你了。” 夏凉安浅浅一笑:“你不用对我说这种话。” 不得不承认,夏凉安的能力在某种方面来讲其实比荣丽媛的特让和梅友乾的封锁都要更加诡异莫测,也更适合用来探索完全未知的混乱环境,甚至可以用来作为对一些致命规则的试错。 迎着落日的余晖,夏凉安从梅树下站起身来,提着裙子一路往回跑去。 第86章 折光 三分多钟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夏凉安来说足够自己从村口跑回到街角那座老房子门前,堪堪有余。 她来不及捋顺呼吸便急匆匆地走到门前,双手扶着门框,决定将门推开看看里面是啥。 换成其他升格者万不敢如此草率,但夏凉安可以,这是她得天独厚的优势。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到来,紧闭着的木门再次晃动起来,发出哐哐的声响,只是比之前要弱上一些,夏凉安莫名觉得这样的变化似乎是在怕自己又一次被吓跑。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到一分钟了,夏凉安深吸一口气,推了推门,发现推不动。 “这门是向外开的么?”夏凉安转而握住门上的木制把手,试着往外拉了拉,木门依然纹丝不动。 这不是一扇很坚固的门,反而相当脆弱,老旧的木质结构上满是岁月的痕迹,边边角角的绿霉和腐蚀痕迹都有相当不小的年头,下半部分的门板裂开了几条缝,年久失修的破败样子看上去哪怕被夏凉安这样的弱女子踹上一脚都会倒下去, 但就是这样一扇摇摇欲坠的门,在被夏凉安上手推拉时却是字面意思上的纹丝不动,没有哪怕一分一毫的位移或是形变,这是现代城市小区的防盗门都做不到的事情。 似乎除了那由内而外的哐哐的晃动之外,没有任何外力可以让其发生改变。 夏凉安看着眼前的木门,对梅友乾所行的“封锁”有了新的认识。 他的能力体现在这栋屋子上并不是单纯的禁止进出那么简单,更是另一种概念上的绝对隔绝,难以理解。夏凉安心想,看来想要打开这扇门的确只能等梅大叔自己来,可是梅友乾早不知道跑哪去了,这个大叔在看见施玉人下楼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有危险溜得比谁都快。 而就在夏凉安打算放弃开门对黎易说声抱歉时,毫无预兆的,门开了。 门是向内开的,打开的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地平线上的太阳已经沉下去一多半,街上已是暗得几乎看不清路了,门后更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夏凉安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手机,想要打开闪光灯往里照照,看看里面是什么样。 但很诡异的,她手中的闪光灯刚打开,眼前的黑暗中却射来了同样明亮的刺目光芒,刺得夏凉安忍不住用手捂住了眼睛。 而在她手忙脚乱地关掉闪光灯后,那从门后射出的光线也随之消失了。 “欸?” 夏凉安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有些奇怪地看着门后的一片漆黑。她想了想,先用衣袖把自己的眼睛蒙住,再次打开了灯。 这次在有准备的情况下她能清楚地看见,自己面前的门框中一片漆黑,像是立着一面漆黑的镜子,手电发出的光线没能穿越门洞照进屋里,而是全部原路反射了回来。 黑色的镜子? 就反射光而言,眼前这漆黑的门洞的确拥有接近镜面的性质,但与常规的镜子不同的是,夏凉安没有看见“镜面”中倒映出的另一个闪光灯或是另一只拿着手机的手,光线反射回来的角度也颇为发散怪异。 从视觉效果来说,她看见光线被“向外折弯”了。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 夏凉安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鼓起腮帮往前用力吹了一口气。 “呼~” 一阵气流拂在了夏凉安的脸上,不是街上正刮着的寒风,还带着一点点口腔里的体温,隐约能闻到葡萄干的甜味。 那是她从自己肺里呼出的空气。 “果然没错。”夏凉安心中的想法得到了肯定:“这间屋子的情况与其说是被封锁,倒不如叫做嫁接会更加贴切。” 那个梅大叔的能力,堪称超格啊…… 对梅友乾的能力形式有了初步了解之后,夏凉安的心里颇为开心,虽然没办法确定被困在屋子里的是什么东西,但却得到了关于一名强大升格者的情报。也不必担心关在屋子里的东西会跑出来了,要面临的威胁少了一个。 ——只要梅友乾不解除这里的嫁接。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夏凉安仍是决定最后做一次测试。她简单心算了下自己所剩无几的存在时间,没有迟疑,迈开步子便径直往门内走去。 面前深沉的黑暗没有像反射闪光与气流那样把她的脚挡回来,夏凉安的脚顺利跨过门槛,以一种反直觉的形式顺利穿过了木门。 穿过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宽阔的大街,极目远眺,远远的天边飘着层层云朵,被夕阳烤得白里透红。 夏凉安愣了愣,回头一看,那扇打开的木门静静立在自己身后,深邃而漆黑,一如吞噬一切的深渊,而自己似乎刚从那深渊中走出,来到这条街上。 “原来如此……” 最后的测试也已经完成,夏凉安心满意足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耗尽存在时间的身体迅速淡没在空气中,消失于无形。 老旧的木门前空空荡荡,终于重归寂静。 但夏凉安不知道的是,自门打开的那一刻,便已经有一个青年男子出现在了门后,他自始至终就在那里,静静站在门后的地面上,与门外的夏凉安只有不到二十厘米的距离。 只是一条线的内外之隔,屏蔽了视线,阻隔了呼吸,光线与气流都被隔开,令他们看不见也感受不到彼此的存在,夏凉安的面前是一片漆黑,兰仕文亦如是。 门后的人穿着休闲风格的polo衫和纯色长裤,戴着智能手表,眉目清秀,如果施玉人在这里的话便一定能认出来,他便是兰仕文。 “走了么?”他倚靠着身边的门框,凝望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喃喃自语。 此时的兰仕文知道,那个来到门口的人走了。因为就在刚才,他耳中的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没有了推拉门板的哐哐声和带着泥泞的脚步声,一切都已归于寂静。 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保持着这个倚着门框站立的姿势,将一只耳朵贴在门板侧沿上聆听门外的细微动静,连自己的呼吸都要小心翼翼。梅友乾的嫁接能力将这个屋子内外完全隔绝,那是真正的绝对封锁,从生物的进出到气流的涌动乃至光线,都无法进出这间屋子的内外,但有一个例外。 那便是连接着室内室外的这扇门。 他可以通过将耳朵贴在门上的方式捕捉到外面的声响,但这种方法非常低效,即使声音振动通过固体传导的效率要比空气传播要高得多,他也差点没能听见夏凉安的到来。 可以说,如果夏凉安不是一路小跑着过来而是步履平稳地从门口走过去的话,他极有可能根本察觉不到门口有人经过。 而随着夏凉安的离开,兰仕文的耳畔再次安静了下来。 他不再将耳朵贴着门框,颇为沮丧地背靠着门板坐在了地上,抬头望着瓦顶上的破洞,有金灿灿的夕阳那里洒下,一条用稻草和破布捆扎成的绳子正从房梁上垂下来。 兰仕文的脚边躺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碎瓦,那是他下午试着从房顶逃出去时扒拉下来的。 他不是黎易那种体能怪物,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成功爬上房顶,离开了这间屋子。虽然兰仕文对梅友乾的能力早已报以相当高的预期,但只有走到屋檐边试图往下跳时,他才真正意识到梅友乾的嫁接,究竟是一种怎样恐怖的能力。 他可以从竖直方向爬出屋顶,却无法由水平方向跳出被圈住的屋檐。 唯一的欣慰之处,大概是自己还可以通过头上的瓦顶从垂直方向获得氧气,不至于像之前设想中那样惨兮兮地憋死吧。 兰仕文坐在地上叹了口气,双手用力按压着自己的额头两侧,饶是他修养很好,此时也不免产生了想骂娘的冲动……不行,不能骂娘,那样有辱家风…… 兰仕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其他的脱困方式。 他的情绪有些低落,因为能试的方法几乎都试过了,或许正如梅友乾自己所说,白塔封锁在这间屋子里的存在,不管是人是鬼,想要出去都只能等他本人死亡。 正当兰仕文一筹莫展之时,忽而,他的背后亮起了暗淡的光,那是阳光。 门外的一片漆黑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消散了,阳光从门外照了进来,与之一起出现的还有原本刮在街道上的寒风,正在呼呼啦啦地从门洞中往屋里灌。一个西装革履,头发略显散乱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了门口,正是梅友乾。 或许是因为常年工作应酬,在生意场上喝出一身小肚腩的梅友乾赶路速度并不如夏凉安那么快,直到现在才来到这扇门前,又或许这其中还有他自己的一些其他原因,总而言之,现在的梅友乾站在门前,彬彬有礼地询问道: “小伙子,你是兰仕文么?” 而兰仕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几乎是立刻,刚才还坐在地上悠游散漫的男青年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猛然爬起,全力往门外冲去。 梅友乾微微摇头,兰仕文一头冲进了屋里。 第87章 施舍 “你太急躁了,失去理智对升格者来说是大忌。” 梅友乾摇了摇头,对兰仕文的反应颇为失望:“我认识一个小伙子,他比你还要年轻,但却冷静理智得像是一台机器……或许他那样的人才更适合走上这条升格之路,至少比你更适合。” 兰仕文强行压抑住心底的冲动让呼吸平缓下来,转过身面对着梅友乾:“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好胜心入脑也是大忌之一,也算是年轻人的通病。”梅友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问道:“你是兰仕文么?” “我是。”兰仕文点头:“你想要什么?” 他已经看出来,站在自己面前的梅友乾并不是之前来到门口又离开的那个人,他是在那之后才过来的。 “至少你还不算笨,这很好。”梅友乾终于对他的表现露出了赞许:“我需要一个身份,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身份,是的……身份。 梅友乾没有打算依照施玉人给的情报乖乖跑去新娘家找什么喜簿,那只是一个记载着明天随亲队伍人员名字的花名册而已,找到喜簿只能知道明天随行的都有谁,杀死哪些村民是有价值的,并不能让他直接获得跟随新娘一起离开这个村子的身份。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向已经得到身份的人抢呢? 比如那个被自己关在小黑屋里的,施玉人的同伴…… ……兰仕文没有说话,一只手缓缓伸进口袋,从里摸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粗糙的黄色纸张,将其展开在梅友乾面前,捏在手中。 那是一张大小足以覆住一整张人脸的方正黄纸,上面由浓重的墨迹写着一个三字人名: 何启明 字迹方正大气,不像村里其他村民那般潦草,也没有出现多少笔画或是错别字,一看便知道是念过书的人所写。 “何启明,这是何老爷家的一名家仆,他明天会随迎亲队伍一起出村,去新郎所在的村庄。何启明负责操持三小姐的嫁妆以及随行人员的诸多琐碎事。” 兰仕文直视着梅友乾的眼睛:“这就是你要的身份?” 梅友乾点头:“你给我身份,我给你自由,很简单,不是么?” “很简单,但是并不公平。”兰仕文将手中的黄纸重新对折,握在手中:“我没有对你表现出任何敌意,也没有做出过任何于你不利的事情,为什么是我?你既然知道出村的条件,大可以去杀死一名村民夺取他的身份,凭你的能力,这不难做到。” 梅友乾笑了:“你的确聪明,但有些天真。” 在这条路上,是没有所谓公平的…… 通过刚才这一番简短的对话以及行为观察,梅友乾已经完成了对兰仕文此人的人格画像: 衣着看似简单,但实际上每一件衣物都是价值不菲的定制货,梅友乾能认出来。 性格容易冲动,但拥有压抑住自己的冲动冷静思考的能力,这很可贵。 态度看似随意,气质看似懒散,但从其言行举止中都不难看出他拥有很好的修养,家庭环境应当不错。 一口普通话很标准,但话语末尾偶尔会带着一丝丝很难察觉的轻微卷舌音,那是南方人会有的口音,说明他至少在正式上学之前都是以说家乡方言为主。 头脑不笨,思维也较为灵活,但却对道义公平有着奢望,这是在既定秩序下成长起来的人特有的特征…… 以此几条往上推测,梅友乾凭着自己的经验见识大概判断出了兰仕文的出身:这个小伙子大约是出身南方的某个老派家族,是被长辈当作继承人培养的掌上明珠。 虽然掌上明珠这个词并不适合用来形容男性。 “不过,在大陆南方的三州里,应该没有我不知道的家族才对……只要是有一定势力的家族,他们的继承人我多少都有过了解。”梅友乾思绪微动,望着兰仕文的眼神微妙起来,心中有了结论:“不是大陆。那么,是夷州?” 梅友乾为自己点上一根烟,随口问道:“兰仕文是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夷州人,并且是出身于夷州首府的,夷泉人。” 兰仕文错愕了一下:“我的口音这么明显吗?” “倒也不是,你的普通话已经说得比绝大多数夷州人都要标准了,是我的耳朵比较敏感。”梅友乾呵呵一笑:“那个叫施玉人的小姑娘和你一样是夷泉人,但她的口音就要比你稍重一些,不过她是女孩,那点翘舌音听起来更像是在发嗲。” 像施玉人那样的美人说话带点嗲嗲的口音并不会让人觉得矫揉造作,听似撒娇的语气不知酥了许多男人的心。 “你见过施玉人了?”兰仕文只觉不可置信:“她竟然会把随亲的规则告诉你……” “你凭什么认为她不告诉我,我就没有其他途径知道呢?”梅友乾再一次为兰仕文的天真莞尔:“你想要公平交易,但绝对的公平是不存在的,我给你相对公平如何?” 兰仕文没有因梅友乾对自己的轻蔑态度恼羞成怒,只是神经默默紧绷:“怎么个相对法。” “很简单,你给我身份,我还你自由,在此基础上,我会给你一个…你绝对会满意的条件。”梅友乾微笑着说。 那是很商业化的笑容,看起来温和,无害,充满了真诚。但在此刻的兰仕文眼中,他看到的是一条勾起嘴角的毒蛇。 他们谈话间,外面已经完全暗下去了,太阳坠入地平线后不再有阳光洒下,取而代之的是银白的月华。 梅友乾的半张脸被月光照得很白,另一半则笼罩在了阴影里,兰仕文微微眯眼,借着月光看向梅友乾身后,望着门外那条被月光照得银白一片的大街。 “考虑好了?”梅友乾问。 兰仕文摇头:“我甚至不知道你所说的,我绝对会满意的条件是什么,又如何能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原来是想要订金。”梅友乾丝毫不觉得意外,只是越发觉得这孩子想当然得过分,于是清了清嗓子,带着玩味的语气:“小伙子,你似乎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状况。” 兰仕文没有说话,于是梅友乾开始吟唱。 “我大约能猜到你的身份,你的出身将契约精神和飞扬跋扈这两相冲突的思想都刻进了你的骨子里,对强者讲秩序,对弱者讲实力,这是你们这类人的共性。” 梅友乾说着,嘴角飘出乳白色的烟雾:“但你需要纠正的一点想法是——在这里,没有秩序。” “我愿意与你交易,是我对你大慈大悲的施舍,与随手丢给乞丐的零钱并无区别,而不是你真的有什么让我忌惮的筹码。 “你应当感激涕零。无论你平时有怎样的身份地位,无论你知道什么隐秘或是拥有什么样的升格能力。在这里,在此时,你只是一名阶下囚,是趴在地上摇尾乞怜的狗,是生死只取决于我高兴与否的猪猡……” 梅友乾无视了兰仕文眼中越来越炽热的怒火,带着傲慢的神情,将燃尽的烟头随手弹在了他的鼻子上:“明白了吗?兰仕文?” 弹开的烟头掉在了兰仕文的脚上,洁白的鞋面被烫出一个焦黑的斑,但他没有将烟头抖落,也没有移动脚步,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表情依然平静,不见丝毫变化。 但梅友乾知道,对方压抑着的怒火已经到了极限。 梅友乾饶有兴致地想知道,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在家族的精心培养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肆意侮辱会是什么反应? 答案是没有反应。 “我知道了。”兰仕文睁开眼,将手中的黄纸往前递去:“我接受你的交易。” 他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淡,甚至没有要求梅友乾在自己交出这张黄纸的同时兑现先前所说的条件,姿态低得堪称卑微。 梅友乾笑了笑,表现出一副颇为欣慰的样子,但却没有立刻接过他递过来的黄纸:“这不是交易,是施舍,明白么?” 兰仕文低下头,换做双手一起托着折叠好的黄纸伸向梅友乾:“感谢你的施舍。” 如此,梅友乾方才心满意足地接过了那张写着何启明三字的黄纸,微笑道:“那么到我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你说你给出的条件绝对会让我满意,希望不是口出狂言。”兰仕文淡淡道。 “当然不是。”梅友乾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黄纸铺平展开,说道:“我是生意人,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诚信,诚信是品牌的基础,我不会做那种自砸招牌的事。” “生意人总是对自己的品牌公信力过度吹捧。”兰仕文摇了摇头:“所以你要施舍给我的究竟是什么?” “是消息,我来通知你一个消息。”梅友乾查看过写着何启明名字的黄纸之后将其重新折好,放进了口袋里,接着说:“明天出嫁时,新娘会杀光随她出嫁的所有人” 霎时间,兰仕文的脑海只剩下了一个想法:“先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那你拿走这个身份做什么?” “当然是在新娘开始杀人之前,先杀掉新娘。”梅友乾笑着说。 第88章 何府 梅友乾简短的几句话中,蕴含的信息量相当不小,“新娘身上也许存在危险”兰仕文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危险就是新娘本身。 新娘会通过什么方式杀光随亲队伍的人? 你又要用什么方式杀死新娘? 新娘死后,又由谁来嫁给白少爷? 你杀死新娘,难道不会触犯禁忌么…… 兰仕文想要问很多问题,但终究一个问题都没有问出口。 或许正如梅友乾所说,对方愿意告诉他这些事情只是大发慈悲的施舍,从地上捡起零钱的乞丐又怎敢向施舍者奢求更多? 面对如此超格的升格者,他的生命或许真的与蝼蚁差不多。 “最后给你一个忠告。” 梅友乾将折好的黄纸塞进口袋,以一种长辈叮嘱晚辈的语重心长口吻念道:“你可以再去为自己搞一个身份,也可以按原计划混进随亲队伍,但记住一点,不要靠近新娘。不要听她,不要看她,更不要碰她,尽可能不要与她产生任何形式上的接触……她在某个时机到来之后,或是达成某种条件的情况下,就会开始杀人。” 兰仕文最终还是没有按耐住好奇心,问道:“什么时机?”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梅友乾脸上带着嘲弄意味的笑容在这时消失了,转而浮现出的是深深的迷惘:“明天见吧,小伙子,如果你能活到明天的话,明天见……” 梅友乾有些神经质地重复着最后一句话,往前迈开了腿。 看着迎面朝自己走来的梅友乾,兰仕文下意识想要侧过身体让开位置,但下一秒,他愣在了原地。 因为梅友乾消失了。 在梅友乾跨过门槛,越过那条血线之时,他就这样消失在了兰仕文的面前——他跨过的不是门,而是一段空间结构——只余一个燃尽的烟头还留在兰仕文的鞋子上,轻轻一抖便散出一小撮白色的灰。 随着梅友乾的消失,片片月华洒落下来,将兰仕文的面孔照得雪白。 “……” 他注视着门外空无一人的街道,试探着抬起一只手伸向前方,动作很轻,很缓慢,仿佛在害怕自己的鲁莽会搅乱这片如水的月光。 最终,他的手掌越过了那条线。 没有多么巧妙的转折或是戏剧性,只是普通的将一只手伸出门外而已,在兰仕文看来,没有什么风景能比自己眼前这普通的一幕更加美丽了。 梅友乾的态度很傲慢,傲慢得有些刻意,但好在这个人至少是讲道理的,说道的事情他会做到。 兰仕文一边在脑中回想着梅友乾说的那些话,一边走出了门。他的记忆力非常好,记下了梅友乾对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里的每一个字,甚至连说话的语气也有印象。 “明天见?如果在我能活到明天的话?……他的意思是,今晚我会遇到危险,也许活不到明天?” 兰仕文走出门外,靠在墙边对目前的情况做着梳理:“这个人是和另外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一起来到这里的,他们似乎一起行动,但刚才却一个人单独来到了这里,和我做了交易,他们是闹掰了么?或者只是单纯的分头行动,和我们一样……” 除了对几个外来者之间的关系的猜测之外,兰仕文更关心的则是另一个问题。 在今天白天,黎易这一行人刚进入村庄内的时候,躲在暗处默默观察的兰仕文便从这几个人身上捕捉到了一些矛盾之处。 “他们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女孩一进村便一刻不停地四处跑走,她对这里很好奇。那个少年和女人也在观察村口的梅树。进村之后第一时间是观察环境,说明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是真正的外来者…… “但是这个姓梅的男人没有,他进村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站在路口边等待那个少年和女人从梅树下离开,他没有观察环境,更没有警惕危险。或许是没有想到,又或许是,他根本不需要观察?” 兰仕文望着一片寂静的街道,左手习惯性地按在额头上将自己的头发薅到脑后,但他手上并没有发胶,这个动作不会让他变成大背头。 失去支撑的缕缕发丝散落下来,兰仕文抓到了问题的关键: “梅友乾真的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村子么?” 对于这个问题,他一时间也想不出答案,这种时候与其继续浪费时间思考那些飘渺的事情,不如先顾顾眼前能触及的。而眼前最近的,便是村口的那棵梅树了。 兰仕文抖擞精神,直起靠在墙上的身躯转身走向村口,开始探究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那几棵梅树有什么特别的么?为什么那个少年和女人会停留在在树下?” 这次这个问题没有困扰他很久,兰仕文只往前走了很短一段路,借着月光,他已经看见了生长在村口的,枝丫零落已经不剩几片叶子的梅树。 兰仕文心神巨震,他毫不犹豫地拼尽全力加快脚步,大喘着气一路狂奔到了树下。 村口开阔地带的风势要比街道巷子上大得多,现在才过来的兰仕文在地上已经看不到多少枯枝败叶,它们都被风吹到了不远处的河岸上,只余几只在不久前被夏凉安用树枝戳得东一只爪子西一个脑袋的喜鹊尸体还惨兮兮地躺在树下。 兰仕文单手扶着干枯的树干,一面喘着气,抬头望着已经死去的梅树,又将视线扫过地上的喜鹊尸体,很快便得出了和黎易看见村庄中央那棵樟树时一样的结论: “这几棵树是瞬间完全死亡的,几只鸟尸的腐烂状态也不合常理,与其说是腐烂,不如说更接近风干……” 然而还没等他对眼前的怪异情景多思考些什么,一件事情打断了兰仕文的思绪。 原本空无一人的寂静街道,不知什么时候亮起了灯光。 兰仕文站在树下回过头,望向大街的方向,此时月光虽好,但提供不了多少明亮的视野,在一片银白的世界中,一片黑压压的人潮闯入视线。他们摩肩接踵行走在街道上,不发一言如行尸走肉,人群中男女老少皆有,甚至还有身高不及成人膝盖的幼童,每个人的脸上都贴着一张写着名字的方正黄纸。 很显然,这些都是何家村的村民。 村民们沉默地行走着,一片片潮水似的人群又似大河分散成溪流,井然有序地排着队涌入街边的一条条小巷,一个个村民回到自己的家,在家中点起油灯或是烛光。 一时间,整个村庄都在被陆续点亮。 兰仕文注视着眼前这一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在离这里颇有一段距离的村子西北侧,那片铺着地砖的地段上,有人抱着和他一样的想法。 “发生什么事了?”夏凉安坐在一尊足有近三米高的大石狮子上,双手按着狮子的头顶,眺望着远处一片漆黑的建筑中亮起的星星点点光芒,颇为疑惑。 “应该是村民拜完神,准备回家了。”不远处的黎易说道。 他站在另一只石狮子的脚上,一手扶着狮子的前足,借着月光抬头往上看,两尊石狮子中间夹着一道朱漆大门,门上悬挂着一条铜包木的长牌匾,牌匾虽长,上面却只有两个字: “何府” “这一带最阔气的房子就是这儿了,如果要说何老爷的宅子是哪一座,那么就是它。”黎易一松手,从石狮子上一跃而下,稳健地落在了地上:“不过何老爷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看来我们要另作打算。” 他原本想的是尽量赶在天黑之前拿到喜簿,但事与愿违,也许是触犯过禁忌导致运气太差的缘故,他们花了太多时间在找门上,比赶路花的时间还长,这扰乱了黎易的规划。 而现在要考虑的当务之急是另一件事。 “黎易,我们今天最好不要再见生人了……”荣丽媛来到黎易身边,小声说道:“虽然不至于立刻致命,但触犯忌讳的次数累计到一定程度,也会招来蛇神诅咒。” 黎易点头:“我明白。” 他抬头看了看,夏凉安正骑在石狮子的脖子上向自己挥手,明白了她要整什么活的黎易带着嫌弃的神情往前走了两步,张开双臂,接住了从从天而降的夏凉安。 夏凉安颇为开心地坐在黎易手臂上,感叹道:“哇,你居然真的接住了。” “不然还能看你摔死不成?时间不是这样浪费的。”黎易将夏凉安放在地上,越来越嫌弃她这莫名其妙的情商。 “现在最稳妥的做法是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明天再决定。这里的规则是动态变化的,也许到明天,‘见生人’就不再是一个禁忌了,那样我们的行动也会轻松很多。白少爷明天带着人来迎亲的时间是下午,我们还有时间” 黎易说着,大步走向紧闭着的宅门: “趁着何老爷还没回来,我们先进去吧。” 第89章 今夕是何年? 何府的大门是关着的,但没有锁。何家村的村民包括何老爷出门时的状态都不太对,那种呆滞的样子显然做不到随手锁门。 黎易轻而易举地推开门,三个人一起进入了这栋全村最大的宅子。 何府的整体形状头重脚轻,主体建筑是一座砖石木混合结构的三层楼阁,楼阁由原木搭成骨架,地基和第一层楼的墙壁材质是岩石,第二层砌了青砖,顶层则是纯竹木结构,三层加起来,便成了这座何家村最高的建筑。 两侧院墙自这座大阁的左右延伸而出,在阁楼后方圈出了一片极为宽阔的院子,只是由于视野所限,黎易现在还看不到阁楼后面的院子长什么样。 何家村本身不算是多大的村子,这何府的占地面积却大得出奇,黎易印象里自己读书的小学也就不过如此。或许是农村地价便宜,如果是在城市地段想起这么一座大宅就不止是财力的问题了。 推开大门,便直接进入了楼内。 宅子里面很宽敞,会给人豁然开朗的感觉,吊顶也很高,室内亮着烛火与油灯,虽不及电灯明亮,也足以识路了。 急匆匆进入门内的黎易却来不及观察四周的环境,因为他身后的街道上,一排排房屋的窗户正一面面亮起,祭祀完蛇神的村民们开始回家了。 走在最后面的荣丽媛将门关好,跟在黎易和夏凉安后面不知方向地往前跑去。 “黎易,我们要去哪?”夏凉安跑着问。 黎易拉着夏凉安借着幽暗的灯光跑过阴暗的厅堂,一段一段地回答道: “无论是古时还是现代,女儿出嫁都是一件大事,需要大操大办。” “列嫁妆和随行人员名单的喜簿,这种东西一般会在三个地方,要么在主人的房间,管家的房间也可能会有,呼……” “大户人家害怕女儿嫁过去后在夫家受欺负,往往会给予丰厚的嫁妆为女儿撑腰,以名贵布料和金银首饰、现金,以及给婚房用的家具被子为主,往往会多到需要一间单独的房间来存放。” 少年的脚步贴着墙沿绕过摆放在墙边的绿植盆栽,给出了结论: “拜完神的村民正在回家路上,何老爷和新娘的房间都不适合现在去,我们最好能找到存放嫁妆的库房。” 夏凉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是,何老爷家这么大,你怎么知道库房在哪儿呢?” 黎易用关爱无知少女的眼神看着她“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知道?” “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夏凉安这才醒悟过来,弱弱地说。 黎易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拉着她穿过了阁楼。 清冷的月光穿窗洒下,屋檐下的走廊上一片银白,黎易来到侧门,沿着屋侧的走廊一路小跑,在室内围着阁楼绕了一个大弯。 终于,在建筑的东南角发现了向上的楼梯。 “这栋楼是左右对称的,另一侧的西南角应该还有一个一样的楼梯……也有可能是四个。”黎易简短地说道:“我们上楼。” 这间宅子的占地面积的确是很大。即使是用跑的也没法在短时间内跑完一层的所有区域,黎易只将时间花在了寻找楼梯上。 荣丽媛已经收起了伞,三个人一块快步跑上楼梯,何老爷的宅子与施玉人待的那栋房子一样,建的是木质楼梯,但要更加宽阔,木料扎实,踩上去的感觉也明显要厚实许多,没有产生那种细微的晃动。 上了二楼,首先看到的便是左右各有一条的长长的走廊,走廊外侧圈着护栏,内侧墙上则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正对着天边银白的月亮。 走廊尽头隐约能看见有另一个楼梯,正如黎易所说,这里是左右对称的结构。 更准确地说,这是一条“回”字型走廊,回字的四个角上其实都设有楼梯,但四个楼梯都是连接一楼和二楼的,暂时没有发现去三楼的途径。 荣丽媛来到走廊外侧的护栏前,扶着边上的柱子往外探出半个身子,外面的街道上散落着一个个人影,走进街边的一扇扇门,走进一个个小巷。 她居高临下地看见,除那些散开到各处的村民之外,还有有一小群人已经来到了何府楼下的不远处,正在朝大门走来。 “黎易,何老爷家的人好像已经回来了,他们正在楼下开门……” “我们找个地方藏起来吧。”夏凉安压低声音说。 黎易点了点头。 不过他没有选择打开面前这扇距离楼梯口最近的门,而是带着两人继续往里走了一段,争分夺秒的时候不适合多说话,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快速走着。 来到一扇距离两侧楼梯口都有一定距离的房门前,夏凉安一只手拿着柳永康的手机,将其打开。 摄像头处亮起闪光灯,照出了门后一个陈设颇为讲究的房间来:雕花的双开门衣柜高高地立在墙边,窗边的床上铺着整洁的被褥,床头摆着屏风将其与房门隔开,另有书桌与似乎刚刚使用过的文房四宝放在书桌上,看起来是个读书人的房间。 “这里是有人住过的,我们不能呆在这里,对方可能会回来……”夏凉安正欲关上门,换个地儿。 忽然,她的目光被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房间里一面放置在衣柜旁边的全身穿衣镜,有大约两米高,镜框上雕龙刻风,光滑的镜面上,则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纹。 “这面镜子?” 见此一幕,她立刻便想到了施玉人房间里的那面镜子:“这面是穿衣镜,比玉人姐姐房间里的梳妆镜要大得多,但是碎裂的方式却一模一样……” 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么? 夏凉安转头看向黎易,只见他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将房门关上了。 对哦,现在不探究这种问题的时候,要赶快找个房间藏身才行,今天绝对不能再见到生人了…… 黎易拉起夏凉安的手沿着走廊快步行走着,目光不断扫过一个个房间门前,但始终没有停下脚步,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黎,黎易,你在找什么?”夏凉安问。 “已经找到了。” 话音落下,黎易停在了一扇紧闭的房门前,顺着他注视的方向,夏凉安看见了他找到的东西。 那是一把元宝造型的铜锁,板正地挂在雕有鲤鱼花纹的门把手上,锁住了眼前的两扇房门。其他房门前也有一样的锁,只不过都是打开的状态。 “村民被祠堂里的变故吸引,出门时是不会锁上门的,也就是说,被锁住的房间里面没有人住。” 黎易一边说着,双手握住一侧门把手,腰背与手臂一起发力,咔嚓一声,木材断裂的清脆声响在阴暗的走廊中清晰异常。 荣丽媛紧握着手中的伞柄,睁大眼睛看着被黎易拧下来的门把手,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形容。 锁没有打开,但挂着锁的门把手打开了。 黎易没有耽误时间,直接推开了门。 这间被锁上的房间里面较为整洁,陈设与他们打开的第一间房相仿,只是要更简洁:书桌上没有文房四宝,放在床前的屏风是合上的状态,衣柜旁边也没有穿衣镜。 “铺在床上的被褥还是平整的,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应该是一间闲置的客房。” 黎易随手将另一边的门把手也拧了下来,连带着铜锁一块带进了房间里。 关上门后,用门闩将房门从内侧重新锁上,三人终于得到了喘息的空间。 走廊尽头,已经传来了几个步调一致的上楼声音,隔着门板听得不甚真切,这屋子的隔音效果居然意外的好。 夏凉安关掉了闪光灯,屋内一片漆黑。黎易凭着记忆走到书桌旁,用脚从桌下勾出一把藤椅,坐了上去。 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荣丽媛的神经绷得很紧,她不像夏凉安那样心大到直接坐到床上去了,而是选择守在门口。 直到脚步平息,消失在不远处的幽暗里。 “他回房间里了。”黎易小声说。 荣丽媛仍是不放心,又这样等了几分钟才沿着衣柜,借着从窗外投来的微弱光芒来到床前,坐在了夏凉安旁边。 可以预见的,接下来会是一场漫漫长夜。 感觉到了荣丽媛身体的微微颤抖和不自然,夏凉安俯下身从床尾扯起叠好的被子,轻轻披在她的身上:“阿姨你很害怕吗?不要太紧张……如果累的话,可以先睡会儿。” 荣丽媛在黑暗中点点头,双手仍是死死攥着手中的伞,竭力压低声音问道:“那,你呢?” 夏凉安从她手中抢走了伞,挂在床边,轻声道:“我还有话要和黎易说。” 听她这么一说,黎易想起来了。 之前在何容秋的房间里和施玉人交换信息时,夏凉安就对他暗示过。 夏凉安并没有把自己在祠堂里见到的所有都说给施玉人和梅友乾听,而是隐藏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只想告诉黎易一个人。 “你想说什么?”黎易问。 “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夏凉安缓缓地说:“黎易你可知道,今夕是何年?” 黎易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第90章 梳理 黎易坐在藤椅上,沉默片刻,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从之前在落叶公寓的经历中他已经知道,升格列车的行驶不仅是空间上的移动,也是时间意义上的跃迁。他们也许会在现在,也可能在过去,缺少时间参照物的情况下黎易无法确定自己现在究竟处于什么时候的什么地方。 他也只能从何家村的建筑风格、基础设施,以及村民的粗麻布服饰来大致确认,这里大致不是现代,最极端情况下甚至可能离近代也有一定距离。 现在,夏凉安解答了他的疑惑: “今天是1989年2月4日。” “你是怎么知道的?”黎易首先的态度不是质疑。 夏凉安整理了下语言,答道:“我在玉人姐姐面前说的话基本上都是真的,祠堂里的确有发霉的蛇神与莲花木雕,供桌上像血一样红的灵位也确实没有人名,而是在背面贴着黄纸……但是,玉人姐姐对我的死因的推测其实只对了一半。我的确是在祠堂里触犯禁忌而死,但触犯的不是,或者不只是‘探病’。” 黎易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黑暗的房间中,夏凉安的声音舒缓下来:“那个由原木雕成的蛇神其实是张着嘴巴的,一根分叉的树枝被雕刻成了它的舌头,吐得很长,而在蛇神的舌头上,挂着一本厚厚的旧书。” “一本书?” 夏凉安嗯了一声:“那是一本和新华字典差不多大小的,厚厚的书,纸张很黄很旧,看起来和贴在村民脸上的黄纸是同一种纸质,但在我离近之后才发现,那其实是一本日历。” “那本日历是被翻开了的,上面写了很多很多字,我只把字体比较大的那部分内容都背下来了,现在说给你听。”夏凉安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1989年2月4日,庚午日。宜:入殓、移柩、修路、装修。忌:治病、探病、见生、盖屋。” 她背得很认真,每一个咬字都十分清晰,怕黎易听瓢了。等她将这不算长的一句话说完,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天边刚飘过一朵乌云,揭开了束缚的月光丝丝缕缕从窗外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小格子。 此时黎易终于明白,为什么夏凉安会不愿意在施玉人和梅友乾面前将自己的所见全盘托出,而要一直拖到现在这个时候才对自己坦白。 良久,黎易才将其中的信息消化完,开口说道:“你看见的那本日历与其叫日历,不如说是黄历。” 黄历,古称皇历,由封建时代的帝王所颁布,其中内容从天文气象到地理节气无所不包,黎易小时候在乡下庙会上看见的老日历上还会有每天的周公解梦,挺有意思,但那玩意不怎正规。 作为传统日历,黄历最主要的用途一是按时耕种,二则是趋吉避凶。 “探病、治病、见生、盖屋……这些内容和玉人姐姐告诉我们的今日忌讳都对得上,这是不是说,那本挂在蛇神舌头上的黄历所记载的当日宜忌,就是这里动态变化的规则禁忌?”夏凉安理所当然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是有这个可能,倘若的确如此的话,那么施玉人对我们的防备不可谓不深,她不可能只从村民那里听来了忌讳而没有宜事,但却只对我们说了忌讳。”黎易没有反驳夏凉安的看法 “不止是防备吧,她都差点杀了你了……”夏凉安小声嘀咕。 黎易呵呵一笑:“你说那个问我要车票的,由各种特征拼凑起来的怪物?它不是施玉人,只是一只假扮成施玉人的鬼。” “哈?”夏凉安震惊了。 黎易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顺着黄历的事情接着问道:“你有没有翻开那本黄历看看明天的宜忌是什么?” 如果有的话,这额外的宝贵信息对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无疑将会有巨大的帮助。 “我有试着给那本黄历翻页,但是刚刚翻开,还没来得及看。”夏凉安沮丧地说:“在翻开黄历的那一瞬间,我看到那条舌头上挂着黄历的木头蛇神对我睁开了眼睛……然后我就死了。” 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之后在祠堂外面,黎易你把我从时间里叫出来之后,我听见那些村民念的祷词后产生了幻觉……幻觉里有一片大海,一朵大花,一条大蛇……幻觉里的蛇神又看了我一眼,所以我又死了。” 夏凉安说这话时情绪显得很低落,语气也蔫蔫的,没了平时的轻快和俏皮。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黎易总觉得她在可怜兮兮地说“我死得好惨啊……”。 从她这番经历来看,所谓见生与探病所导致的走霉运其实都还算温和,起码不至于立刻致死。只有翻阅黄历、擅自查看未来的吉凶,这个举动才应该是最致命的禁忌,禁忌到蛇神追着夏凉安杀了她两条命……不知道下次见面会不会再带走一条。 “夏凉安给黄历翻页的行为触怒了蛇神,何家村的村民因此跑去祠堂外面跪拜祭祀,这逻辑倒是圆得上。”此时的黎易已经发现,随着夏凉安将自己在祠堂里的见闻全部坦白,之前很多看似无法解释的混乱现象都有了其合理性,甚至可以梳理出一条通顺的脉络来。 看似不可理喻的诡异,实则也在依照某种特殊的规则在一丝不苟地运行着。 但并非所有难题都已经迎刃而解,至今仍找不出任何头绪的疑点与诡异现象依然存在。 “蛇神现在的状态显然是不对劲的,混乱而无序,比起神明更像鬼……”黎易喃喃自语。 施玉人的说法是蛇神已经疯了,失格的神明与恶鬼无异。 而在发疯之前,何家村的这条蛇神的形象都是非常正面的,属于很常见的民间自然崇拜,如果以所谓权责来划分,为这片盆地开凿出水脉、调节天气的蛇神某种意义上与记载着气象与节气的黄历也算专业对口。 想到这里,黎易心中开始有了一种感觉。 那是一种很虚幻的知感,虚无缥缈的冥冥之中,他能感觉到名为真相的东西即将被自己握入手中,已经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黎易深吸一口气,透过窗户望着天上那白白胖胖的圆月亮,轻声说道:“我有一种预感,如果我们能弄清楚蛇神之所以发疯是因为什么,就能结束这里的诡异现象,甚至‘得到’蛇神。” “可是我们现在只知道蛇神发疯后的表现以及运行规则,至于造成它失格的原因,就一点头绪都没有了。”夏凉安越想越丧气。 她所说的这些,黎易又何尝不知道呢? 托夏凉安的福,他对这个村子与蛇神已经有了相对施玉人他们都更加深刻的了解,但依然缺少了最关键的那一部分,缺少洞悉一切的契机。 缺少信息的情况下想要凭空想出来蛇神发疯的原因显然不现实,黎易也没有过多坚持,这些事情都还远。 他原本还想问问夏凉安在车上做了什么导致了列车的搁浅,但最终还是没问,决定先考虑眼前的事情。 清冷的月光下,黎易推开身下的藤椅,站了起来。在这样寂静的夜晚,连藤椅被推回桌下时与地板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也显得格外刺耳。 夏凉安闻声也从床上站了起来,有些着急地问:“黎易?你要出去吗?” “嗯,一直躲在这里总不算个事,我要出去看看。”黎易说话的语气相当平淡随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说的是自己要出门买个菜。 “可是……现在这栋楼里已经有人了,万一他们被吵醒,你会遇到危险。”夏凉安认认真真地说:“你要去看什么可以告诉我,我替你去。” 真好啊,能把生命当消耗品的能力……黎易在心里表示羡慕。 “谢谢你这样为我着想,但这次没办法让你一个人去。”黎易说道:“嗯……我会带你一起去的,需要帮忙的时候会叫你。” 听他这么说,夏凉安略微放下心来,接着又小声嘟囔道:“所以你到底要干什么嘛,非得自己去冒险,你又不是我,只能死一次的……不对!一次也不能死……” 她越说越气,越说越烦燥,整个人跟个胀大肚子的河豚一样,一副快要爆炸的样子。 “我打算去这栋楼的三楼看看。”黎易走到夏凉安身边,右手习惯性地放在了她的后脑勺上,轻轻抚摸这只炸毛的小猫:“在进入这个房间之前,我已经将这个回字走廊几乎绕了个遍,有趣的是,这里只有四个角上设有联通一楼和二楼的楼梯,我找遍了各处也没看到去三楼的路。” “就好像……整个第三层楼都是封闭的,是一个不与其他楼层物理沟通的独立楼层,里面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黎易摸摸夏凉安的脑袋,又轻声笑了笑:“当然,也可能是我神经紧张,第三层楼也许是有上去的楼梯,只是比较隐蔽让我没能找到。但无论如何,我决定上去看看,看看上面究竟有什么。” 好奇心,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非理性冲动了。 “上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也许是新娘的房间。”黑暗中忽然响起了这样的声音,来自被子下面。 夏凉安好奇地眨眨眼:“阿姨,原来你没睡啊?” 第91章 登楼客 第92章 东尸 第93章 对联 第94章 兰花 第95章 敲门 第96章 惊喜 第97章 知道 第98章 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