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锋》 第一章 谍报 绵延的罗霄山,气势雄浑地横亘在苍茫的大地上。 远远看去,缭绕的云雾中万峰涛涌、千峦浪聚,好像一片奔腾的海。近看时,它那瑰丽的景色,又好似画家笔下的绘本,望去但见山水高下参差、崖壁远近嵯峨,满眼烟岚,宛如仙境。 忽然一阵风吹来,掀起云雾一角,露出夏日的骄阳似火,历历照射着一处陡峻的山冈。 山冈上松柏茂密,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其间。 此时,这曲折盘旋的小道上,正远远行来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穿着白衬衣、黑西裤,行到近前,可见他面目俊朗、身形干练,看上去,也就二十岁的样子。 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一对目光居然清澈得像个孩子,非常有迷惑性,乍一看去,很容易让人以为他不谙世事。但偶一皱眉,眼睑微眯,却又暗藏英气。 眼看要登上山冈高处,这人原地转了一圈:“这地方四围空旷,建个无线电基站,倒挺合适的咳,贼老天,你就瞧着,不管何时何地,要整死你谢宇钲大爷,可没那么容易” 走了半天路,这叫谢宇钲的人显然是心里有些急了,不免嘟囔了两句。 正四处张望间,耳边蓦地听到一阵电台发报的声音,嘀嘀哒哒四下打量一下,并不见半个人影,山道两旁草木葱茏,夏日的阳光像金箭一样,从上方投射下来,落在山道上,斑斑点点。 仔细辨听了一下方位,发现声音来自前头不远的地方。 谢宇钲加快脚步向前行去。 这儿已是山冈的最高处了,树木一下子变得稀疏起来。 就见前方不远处的灌木枝梢上,露出一个简易的天线架子。 这天线架子,是用电线绕着树枝制成的。现在,它正被高高擎举着,似在搜寻信号。 谢宇钲又惊又喜想不到这深山野地里,也能碰上无线电爱好者?当下不假思索,三步并作两步,急走几步,轻轻拨开草木尾梢,隔着灌木丛,向前望去。 视野里豁然开朗,只见前方七八步外,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 女的站着,男的坐着。 坐着的那个男人身形壮实,头缠蓝布巾,身穿短褂子,十足十的山民打扮,显得憨厚老实。 然而,现在这个憨厚老实的山民脖颈上,居然耷拉着个黑色耳机。他正抿着嘴角,坐在石盘前,专注地对着石上的电台,左手捏着一张信笺样的纸张,右手则频频按动一个按键:嘀嘀嘀哒哒 站着的那个女人身材高挑,十分洋气,只见她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许是暑热难耐,她将中山装的袖子高高挽起在胳膊上,扣子全解开了,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衣来。这时,她正高擎着手中的简易天线,配合着发报。 嘀哒之声不绝于耳,电台上几盏细小的信号灯闪烁不定。 啧啧瞧这装备,这扮相,民国范儿十足,玩票玩得这么专业,实在不多见谢宇钲自己向来散漫惯了,但却很佩服严谨自律的人。这时,见这两人专心致志,觉得实在不便贸然闯入相扰。可要是继续留在这儿,又难脱偷窥的嫌疑。 就在他迟疑之际,那穿中山装女人动作一滞,目光倏地投射过来,叱道: “谁在那里?出来!” 声音柔媚悦耳,但表达的内容却毫不客气。这样一来,谢宇钲就不好继续躲着了,他分开草木,走出去,摆了摆手,轻声招呼:“你们好,我本来是跟团的,不小心失散了” 谢宇钲心想,也只有编造旅游团这个说法了。不然,来龙去脉还真不好解释。但话一出口,他又觉得有些不妥,但到底哪儿不妥,霎时间却没想透彻。 “什么团?“那中山装女人约摸二十二三岁,长着好看的鹅蛋脸,肤色白皙,两弯柳眉淡扫,一对杏眼射来锐利的光。 她说的不是普通话,但能听懂。谢宇钲也知道,在南方有很多年轻人的普通话,都是这个样子,当下也不为意: “哦,我是旅游团的游客请问,从这儿去往最近的村庄,怎么走啊?” “旅右团?你的意思,你是旅右团的?”中山装女人听了谢宇钲的话,迅速跟山民对视了一眼,又高挑又丰满的身体瞬间绷紧,目光咄咄逼人地在谢宇钲身上扫视着。 “是的,旅游团的。”谢宇钲注意到眼前二人的神色有异,隐隐透着一股杀气,他有些奇怪地瞅了二人一眼,想想自己言语中并没有冒犯他们,二人怎地这样反应他大脑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下意识挪开两步,同时急速地游目四顾,打量周围环境。 山风入怀,分外凉爽。 这里是山冈的最高处,树木稀疏得多。举目四望,除了崇山峻岭,还是崇山峻岭,一直绵延到天际尽头,似乎永远也走不到边独自一人在山里走了这么久,谢宇钲早就唇干舌燥,这时停留片刻,更觉得两腿好像灌满了铅。 面对莽莽群山,他心里面第一次充满了无力感,他甚至觉得自己再也迈不动步了。 查看了一下手机,屏幕上显示信号零格,电量也只剩下5,谢宇钲下意识地又原地转了大半圈,信号仍毫无变化,仍是零格。 手机屏保画面里,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背影。 这是一个头戴礼帽、身穿风衣的男人,正拎着两把驳壳枪,向一座老铁桥走去。 铁桥头上,赫然垒着沙包工事,工事后有两个日本兵,操着一挺机枪,虎视眈眈地盯着来人。 这是谢宇钲参加某谍战片的角色海选,特地拍的一张血战上海滩的写真照。 “沙沙沙”……七八步外,草叶窸窣有声,谢宇钲转头瞥去,只见就在这一转眼的工夫,那发报的山民早已摘了耳机,迈步向自己行来。这山民体形壮实,脚步却非常轻捷,好像一头猎豹。 这是?诧异之余,谢宇钲心头警惕大起,目光扫向中山装女人,见她手中的天线也已斜倚在树,一双长腿似也准备向自己迈动。 两人对谢宇钲隐隐形成包抄之势。 谢宇钲感觉脑门里轰地一声响,后背一个激凌,急忙将手机收入兜里,打算撒丫子跑路。此时,却见那山民的目光追随着手机,落在自己的裤兜上。这山民登时两眼发亮,脚步倏地放缓,脸上浮上憨厚的笑容,就听他朗声发问: “这位兄弟,你是迷路了?” 只见他一边说着,一边俯身弯腰,从草丛里提起了一个挎包。那动作十分自然,好像刚才他本来就是打算过来提这挎包似的。 谢宇钲发现这人眉清目秀,牙齿很白很整齐,笑容有些憨厚,却掩不住阳光灿烂。也难怪,这大山本身就是个无比庞大的天然氧,山里处处都是甜美纯净的山泉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 “对呀,请问两位,现今是什么年份,什么节气呀?”谢宇钲冷眼急睥,只见那中山装女人也弯下了腰,开始收拾电线。藏青色的中山装稍有些宽大,但仍难掩她婀娜的身量。随着她举手投足,尽显青春气息和女性魅力。 一转眼间,现场的气氛就趋于缓和,眼前两人又是一副人兽无害模样,直把身心俱疲的谢宇钲看得心惊肉跳。 一惊一乍之间,谢宇钲的目光越过附近的林梢,瞥见数里外的山脚下,有一排木屋。 那木屋周围,似乎还晃动着几个人影儿。 终于见到村庄人家了,谢宇钲松了一口气,不由笑道,“本想向两位问个路,不过,我看你们也挺忙的,那就不打扰了。再见。” 眼前两人,那是里里外外,都散发着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时代感。仅凭直觉,谢宇钲已感到眼前两人不简单,如果是民国年间,那玩得起无线电的,可不是一般人何况一男一女,都身形干练、气质刚毅。 看刚才他俩这如临大敌的样儿记得民国时代,军阀混战,眼前两位,该不会是哪家军阀的侦察军人? 想不明白,谢宇钲索性不想了,心里哼了一声:管你们是什么来路,幸好前面不远,就有村庄人家。你们对你大爷心存戒备,你大爷还信不过你们呢。还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谢宇钲迅速收敛心神,一边警惕地盯着眼前两人,一边挪动两腿,开始向旁边的山道退去。 “嗳,这位兄弟,请留步。“那高颜值的山民见状,做了挽留的手势,“我这同伴有些大惊小怪,还请不要见怪。我看兄弟这个样子,怕是走半天路了,早就乏了我们就住在前面不远的山下,你看,就在那儿”这人一边说,一边躬起腰,伸出手指向山下,“看到没有,那栋木头房子,就是我们的住处。” 谢宇钲闻言一怔,心想:敢情那儿也是你们的地盘儿就听这人继续说道:“兄弟要是不嫌弃,不妨随我们下山去,歇一歇脚,打个尖儿再走” 眼前这个山民打扮的年青人,面相很是纯朴,语气非常和善。再看看那好看的中山装女人,她正自顾自地收起了电线。这令谢宇钲开始怀疑自己:眼前两人像是一对情侣,倒也算郎才女貌,蛮般配的。看他们现在这样儿,可是人兽无害啊,刚才是不是神经过敏,眼花看错了? 想到这儿,谢宇钲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仍强自虚与委蛇: “那样当然好哇,只是怕太过麻烦两位了!” “嘿嘿,这有什么?”山民已拎着挎包,转回石盘前,正半躬着身子,手脚麻利地收拾电台。此时听了谢宇钲的话,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还是一起走好一些。这山里的道路复杂,万一误入兽道,碰上了恶兽,那可不易脱身喽。” 野兽?谢宇钲闻言一怔,看这山里的植被种类,应该是南方的大山。但这群山巍巍,刚才自己一路行来,也没见着什么野生动物啊说来也是,由于现代生态环境失衡,华南虎老早就绝迹了。大局如此,其他小野兽只怕更加生存不易,又哪来的恶兽?除非想到这儿,谢宇钲咦了一声,说道: “哎呀,今儿也不晓得什么年份,这是什么山啊,居然有很多野兽,都是些什么动物呀?” “什么年份?什么动物?嘿,这是民国二十四年呀。哟,这位先生,你该不是魔怔了罢?嗯,连这罗霄山有什么野兽,你都不知道,也敢一个人乱走?幸好碰上我们,要是一头扎进那虎豹豺狗的窝里,非填了那些畜牲的肚子不可。” 那中山装女人一边收拾天线,一边向谢宇钲打趣道。天气炎热,又一直处于劳作之中,这当儿只见她粉面潮红,沁出一层细微的汗珠,那神态语气,十分自然,就好像熟人间在闲聊。她的动作也十分娴熟,纤长的双手飞快地交错,很快就将长长的电线盘成了圈,扛在瘦削的肩头,显然是个玩无线电的老手。 “罗霄山?……”哈,这霎时间,2020年栖霞山→1935年罗霄山,时光倒流数十年,距离瞬移上千里,今天的好运道,让已经麻木的谢宇钲,心里只剩下苦笑了。 就在这时候,直射下来的正午阳光,照上了中山装女人的左上衣兜,一点精芒骤起。 第二章 唐手 随着中山装女人肩移身转,那点精芒一闪即没。但这时却看得更真切了,她那口袋边沿,露出个锃亮的笔帽。 谢宇钲只能算是半吊子的民国迷,此时仍一眼就认出,那是支派克钢笔,是上世纪前半叶的老款式谢宇钲忽然想起穿越前电脑屏幕上的那句话:你确定加入二战的秘密战线吗? 二战时期?秘密战线? 谢宇钲心里念叨两句,越念心下越是大跳,急速扫视两人,这时才发现两人的举止和神情当中,透着一种少有的严谨和细心。这种严谨和细心的特性,显示他们不像是票友,也不像是普通百姓,倒、倒像是另一个民族日本人。 真的到了民国吗,眼前这两个真的会是日本人吗?难道,战火已经烧到这一带来了?今年是民国二十四年,那就是公元1935年喽,两个日本友人,嘿嘿,来这中国南方的深山里,要做什么?嗯,他们只有两个人,这不像是前出侦察的尖兵。难道是间谍提前潜入,来绘制山川地图? 以前,谢宇钲从一些民国名人的回忆录上了解到,直到抗战爆发,国人才吃惊地发现,日本人绘制的中国地图,居然比我国自己绘制的地图都要精准得多,也详细得多。 谢宇钲还看过一份解密的日军侵华计划。在这计划里,中国各地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以及不少深埋地下的矿产资源,都详细地罗列在案。 平日里,日本人多遣特工,以做学问、访友、旅游、救灾为名,潜入我国各地,窃我山川地理数据,绘制地图,勘测矿藏甚至直到21世纪,全国各地都还不时地冒出抓获日谍的新闻。 令人痛心的是,民国时候的中国,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偌大个国家筛子样千疮百孔,处处漏风。日本和各国奸细在中国都来去自如,通行无阻。 如果说,以前回看中国这段历史,谢宇钲常哀国人之不幸,怒国人之不争。但现在,当自己摊上这种局面,谢宇钲就觉得自己不能淡然处之了,哎呀,不行,得报警 想到这儿,谢宇钲一怔,不对呀,刚才不是自己眼花,他们是真的打算对自己动手啊。 等等,刚才他们都准备出手了,为什么又变了脸呢?谢宇钲清晰地记得,是那个山民首先转换脸谱的,原因是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掠过脑海,谢宇钲心里迅速作出了决断,他维持着表面的波澜不惊,侃侃而谈: “哎呀,想不到这山里还这样危险,幸好碰上了二位,要不然,这后果会怎样,还真不敢设想。” 这时,那中山装女人正弯下腰,要去取草丛里的一个帆布包。此时她肩上扛着电线,所以这时的姿势有些别扭,藏青色的衣服绷紧,有些像瑜珈的姿势线条优美,但可以想见,也有些辛苦。 谢宇钲灵机一动,他决定试探一下。霎时间,他心里念如电闪,对事情接下来的可能演变方向,飞快地进行了推演:嗯,如果他们真是日本间谍,那无论自己找什么理由,他们都绝不会放自己离开如果真是那样,那自己只能拼死一搏了。反之,如果自己的猜测是错的,那么,自己的试探则毫无风险。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谢宇钲又瞥了一眼山下,觉得事情宜早不宜迟。 事情现在发动,多少还有一丁点儿主动权,至少,眼下他们的电台还未收拾好,他们尚未完全做好翻脸的准备。想到这儿,谢宇钲便从侧后靠近那日本女人,念了句咒语: なんか大変そうですから、手伝いましょうか? 这是一句日语,意思是:“实在辛苦了,让我来帮你,好吗?” 拜当年曾追了一个暑假的日剧所赐,他这句话,说得还算地道。 谢宇钲的语气非常自然亲切,就像是在关心多年的老友。 然而,他这话一出口,立即就后悔了:自己孤身一人,这深山老林的……冲动是魔鬼呀。 果然,谢宇钲马上就听到了预想中的回答,嗓音柔媚悦耳,可听在耳中,却分外惊心动魄: 阿哩葛哒!瓦塔斯瓦 一句话没说完,中山装女人一张俏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嘴巴彻底“噎死“了。 谢宇钲和那山民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大惊失色。 白花花的阳光,直灼人眼。 霎那间,中山装女人动了,谢宇钲也动了。 两人几乎同时展开动作。 中山装女人当机立断,右腕一翻,一个转身,一柄雪亮的匕首,就向身侧后的谢宇钲刺来。 这中山装女人身形高挑而丰满,女人味十足,但出手却也十分狠辣,令人不寒而栗。 “啊……呀呀呀……”谢宇钲虽早有预备,毕竟是菜鸟宅男,初时难免多看了她两眼,此时又正为自己的冲动而懊恼,蓦地见一柄雪亮的匕首刺来,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不由自主地喊叫起来。 他这夸张的超大音量直冲云霄,倒把中山装女人吓得一怔。 惊慌中,谢宇钲也不知怎地,两手竟同时伸出,左手搭上中山装女人左肩的电线圈儿,右手扯上她的脖领。 两手攥上了东西,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谢宇钲无暇细想,下意识就一通猛拽。 中山装女人的攻势被这大力牵曳破坏了节奏,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后仰倒。好在她反应极快,只见她右手回收,蛮腰发力一旋,转过肩背,顺势将左肩的电线圈儿甩出。 嗖的一声,那电线圈儿,就彻底到了谢宇钲的手中。 呃……谢宇钲的喊叫硬生生息了,他看着手上的电线圈儿傻了眼,给我这个干嘛?我又用不着……正在犯愁怎么处理这电线圈儿,那中山装女人已双手向后并拢,整个人顺势向前方冲出。 很显然,她想要通过脱掉身上的外套,来摆脱攥紧她衣领的谢宇钲。 “霸王卸甲,呃……金蝉脱壳?”眼见她藏青色的外套迅速褪开,露出里头的白衬衣来。谢宇钲陡然清醒过来,连忙放开她的衣领,让整件衣服耷拉在她纤长的双臂上,与原本就高高挽起的两只衣袖纠缠在一起。同时,他又扬起左手的电线圈儿,直往她头颈上套去。 中山装女人见状,情知不妙,只好一个蹬步后仰,娇叱一声,扬起螓首,一个头锤,就朝身后的谢宇钲胸膛,狠狠地舂来。 高手呀,眼前的敌人双臂后束,乌发如云,素面朝天,动作赏心悦耳,谢宇钲扯着线圈儿,急往右退。 察觉到头锤落了空,中山装女人顺势后翻,纤巧的肩背倒向地面,同时呼地扬起左腿,挟带着整个人后翻的重量和加速度,向谢宇钲的脑门砸将下来。 乍然遇上这样的练家子,宅男谢宇钲那两下子当然不够看。可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又哪里甘心光挨打不还手? 说时迟,这时快。谢宇钲正向右闪身,眼见一道黑影砸到脑门上方,不假思索,扬起电线圈儿,套了上去,往旁一带。 这一套就套了个实实在在。 欧耶! 谢宇钲又喜又惊,心里忍不住比划出一个?。 他喜的是,当此危急时刻,自己不但接连地避开攻击,居然还能反击成功。后世那些对军宅的鄙视和嘲讽,从此可以洗洗睡了。须知军迷非迷,那是思想犀利;宅男虽宅,可是学得飞快! 他惊的是,竟然真的穿越到了民国,而且这一开场就如此凶险。自己该不会活不过头一集? 如今,他这算是套住了这个野性十足的俏佳人,可这是头危险的母豹,一不小心,她就能把你撕得鲜血淋漓啊。 兴奋与惊慌交织,骤然之间,谢宇钲又是连蹦带跳、大喊大叫,拖曳着中山装女人,转起了圈儿。忽然,他眼角余光里,瞥见几步外那山民正急速迫来,吓得他又合身扑上,手脚并用,死命地将那电线圈儿,往中山装女人的脖颈套去。 中山装女人虽然身手不错,可毕竟先机已失落了下风,加上此时她两只手臂又被她自己的外套缚住。而谢宇钲此刻正值生死交关,早已惊慌失措,在打斗之间,哪里还顾得上怜香惜玉,两脚不免在这日本女人漂亮的头上脸上连踩带跺。 如此粗野的辣脚摧花,让这个日本女人又痛又羞,又恼又恨,胸膛里怒火熊熊、杀意暴涨,但却再难使出杀人的力气和招式。 转眼之间,电线圈儿就连带着她那条长腿,箍上了她的脖颈。 可怜中山装女人作茧自缚,正是她方才的细心和严谨,电线圈儿才被收拾得这么齐整牢实,此时堪堪套住了她的脖颈和腿弯,再难容纳他物。 她的双臂,被反剪在身后,和她自己的外套纠缠在一起,现在,鬓发凌乱、衣衫不整,羞愤得连脖颈都洇红了的她,俨然成了一个栓牢待售的螃蟹。尽管犹自挣扎,但短时间内,实难挣脱出来。 谢宇钲来不及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旁边的山民已欺上前来。也不知他怎么动作的,谢宇钲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就被击得腾空而起,摔在几步开外。 直摔得他眼冒金星,浑身疼痛。 不等他回过神来,那山民的身影又凌空掠来,他下意识地打了一个滚,险险避过。 “这是个高手,根本干不过,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对了,得快点逃跑、快“谢宇钲又惊又痛,此地不宜久留,自己的动作可不能停顿。于是,他也不管有用没用,接二连三地,又连打了两三个滚,直到身体碰上一个帆布包儿,才停下来。 说来也是运气,这样阴差阳错之下,他又成功避开了那山民后续的两次攻击,反让攻击者吃惊不小:这家伙倒有两下子!遭受重击,受伤之余,居然还能避开高阶唐手的连续攻击。 此时,却见谢宇钲半撑起身体,一边咬牙忍疼,一边扬手呻吟着告饶: “等一等!我有话说!” “有什么话?快说!“山民压着怒气,低声喝道。 这山民本名中村次郎,是北海道人氏,表面上是大学助教,暗地里却隶属于陆军部特高课。他是在半年多前,跟随老师藤原先生一行人,应一位中国同学之邀,以合办矿场的名义,来到了这中国南方的大山里的。 今天,他带着助手贞子,来到这山冈上发几份电报,一份与办矿有关,另几份是周围几个县市的地形地貌和矿产资源分布等绝密情报。 没想到贸然闯入的谢宇钲,差点儿让他中断了发报。这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为了杜绝风险、免除后患,一开始中村就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只是稍后见了谢宇钲掌上的新奇物件,他才迅速改了念头,打算将谢宇钲带回住处,待审问后,再行灭口。 谁想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竟是个如此狡猾的家伙。 先是装傻充愣,装出一副不谙时世的样子,连身处何时何地都忘了,可一转眼,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诈出了自己两人日本人的身份。 什么时候,猪猡般的支那人也学得这么精明了,山沟沟里随便碰上一个,都居然会说日本话? 看着连连躲过自己攻击的谢宇钲,中村感觉帝国精英的脸,都快被自己丢光了他杀人灭口的念头愈发强烈。 只是,这家伙的那物件实在新奇,玻璃镜上竟然有一张彩色照片。中村受过专业训练,观察力远比常人敏锐,扫了两眼便发现了异常。 要知道,这个时代,相片大多是黑白的,电影也大多是黑白的。哪怕科学昌明、技术发达的欧美诸国,主流摄制的也是黑白影像。 什么时候,有这么精巧的彩色相机了? 当然,中村最为震惊的,还是相机上的那个画面。准确地说,是那画面里那个手提双枪的男子和那座铁桥。 因为那座铁桥,中村认识。 仅仅在六七个月前,他们还曾从这座铁桥上走过,那是上海外滩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 这座桥,是这个远东大都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这照片中的外白渡桥头,此时赫然垒着沙包工事,工事后有两个日本兵,正操一挺机枪,虎视眈眈地盯着来人。 中村刚才只扫了一眼,就心头狂震: 这是怎么回事?帝国已经动手了么?怎么自己一行人,竟没收到半点消息? 中村冷眼盯着几步外艰难爬起的谢宇钲,心下暗道,从身手来看,眼前这家伙,不太可能是支那的特工,哪有这么笨手笨脚的特工?但他刚才手持着那个机器,边转圈还一边叨咕,说什么信号之类呓语,这说明他手里这机器不但能照相,似乎还能联络外界。 难道,竟是微型相机和电台的结合体? 中村一边想,一边伸手将一根不知什么时候粘上头巾上的枯枝拨掉。 这、这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难道,工业技术极其落后的支那国,竟然产生了什么新发明、新技术? 不行,必须得活捉这个支那人,从他口中挖出与此相关的一切!中村暗暗下定了决心。 第三章 武运 “喂,我说,我们无怨无仇,只是偶然碰上。你们是什么人,从哪来,干什么,我压根儿就不关心。我看我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好。” 七八步外的谢宇钲刚刚爬起,气喘吁吁,愤愤不平。 眼下的局面,摆明了是无法善了了。只是,现在谢宇钲浑身痛得厉害,连喘气都有些困难,他必须尽可能争取些时间,缓一缓劲儿。 “想走?可以。但你得先跟我们回去,交待一些事情。”中村看出对方已然受到重创,便好整以暇地活动了一下脖颈。 “你有什么话,在这里问也是一样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言无不尽。”谢宇钲一边活动脖颈、扭动身体,一边呲牙咧嘴、倒抽冷气。 “你?”中村眼睛一瞪,就要发作,但转念一想,倒也不妨,便笑了笑,说道,“在这里问话,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可得好好回答。我问你,你刚才手上拿的,是个什么机器?” “你说的是这个么?”谢宇钲嘴角牵动,摸出了手机,“这个玩意叫爪机。” “哟西,原来是爪机?可否借我看看?”再次见到这个机器,中村仍两眼放光。 伲嘛,还真看上这手机了呀。 不远处的地面上,那中山装女人正像个螃蟹样满地打滚,滚向对面的山民。谢宇钲心下叹了一口气,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又得人少欺负人多,眼前这对雌雄大盗,可是杀人不眨眼哪……他收起手机,朗声道: “那可不行!这爪机借谁都可以,就偏偏不能借你。因为,你长得太猥琐,让人看了不爽。” “你?”中村被谢宇钲这话噎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吐出一口浊气,咬牙切齿地道, “看来,你是不打算好好合作喽,那我们还是手上见真章。你赢了,爱去哪就去哪。你要是输了,请跟我回去。说不定,我们还能合作愉快呢。” 说完,他目光玩味地扫视着对面的谢宇钲,好像在打量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他嘴角慢慢浮上一丝狞笑。 “要打?老子奉陪!”谢宇钲不屑地扬起下巴,揶揄道,“不过,你们是武道高手,而我是功夫菜鸟,还二打一,嘿嘿,这可是有违你们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哪。” “你想一对一?哟西。我答应你。这回你先出招,来罢。” 中村调整好呼吸。一力降十会,他对自己的身手相当自信。就像猫逗老鼠,能亲手玩残一个狡猾而倨傲的家伙,那过程会十分有趣,不是么。 这时候,一道强劲的山风掠过山冈,拂动周围的林木,发出簌簌的声响。 四周的灌木丛像湖水般起伏不定,对峙的双方,静默得如屹立在湖心的礁石。 该做的都做了,能否活过这头一集,就得拼人品、看天命了。 眼见对面的日本人拉开了架式,谢宇钲只好也咬紧牙关,忍着疼痛,两臂缓缓舒张开,摆出个大鹏展翅。接着,他又提起右腿,来了个金鸡独立。不过,他那条提起的腿,是向后平翘的,头颈也同时向前平伸。 整个架式,看上去就像是一架立在支架上的飞机模型。只是,那锄头状的尾翼并不翘起,反而下垂,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漆黑的亮光。 这阵仗,倒把对面的武道高手——中村先生,看得目瞪口呆:这是哪门哪派的起手式?没听说过啊? 早年学习唐手时,中村就听授课的老师说过,中国地大物博,处处藏龙卧虎,虽然近代以来衰落了,但仍是不可小觑。 中国民间的传统武技,向来有南拳北腿之说。从刚才一番交手来看,这人笨手笨脚,毫无章法可言。但偏偏就是他这几下乱七八糟的动作,利用现场现有的一圈电线,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居然就成功地套牢了贞子。 要知道,贞子虽是女人,但在同行的几个人当中,可算不上庸手。 中村想到这儿,瞥了旁边被栓得像只螃蟹的贞子一眼,只见她已经滚成了一个肮里肮脏的泥丸草团儿,披散凌乱的秀发,满是密密麻麻的叶屑和草茎,身上的衣服,也再难分清哪是中山装,哪是白衬衣…… 但她不敢停歇,只能以不断翻滚来频频改变方位,以期避开随时都可能来到的无情攻击哎,中村叹了一口气,贞子酱对自己的身手向来自负,从来不肯在男人面前退让半步,这次仅一个回合,就栽在这来路不明的支那人手里,现在,会不会也会跟传统的武士那样,想要切腹雪耻呢? 这时,对面的谢宇钲嘴里突然发出隆隆的啸声,中村忽地惊觉过来:他是在模仿飞机起飞的声音。 这中村有些无语了,这简直是赤果果的藐视。 他很想马上就冲过去,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狠狠地痛打一顿。他要以实际行动告诉他,从来没有人可以这样轻慢一个高阶唐手,从来没有。 因为,敢这样做的人,基本上都死光了。 不过,一向谨慎的中村总觉得哪里不对,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 他慢慢挪动脚步,目光忽地落在谢宇钲身前,那里有一堆隆起的草叶。中村悚然一惊,这林间虽然遍地都是枯枝落叶,但他可以肯定,刚才那地面上,并没有隆起。 这个狡猾的家伙,故意摆出这副幼稚的做派,原来是想要激怒我! 要是自己在盛怒之下,毫无防备地冲过去,那可就中了他的圈套了。 看罢,他早摆好了架式,那平翘在身后的右脚,在关键时刻,将会像蹴鞠一样,飞快地将那些泥尘叶屑铲起,狠狠地射向对手的头脸和眼睛。 这种江湖伎俩,颇令作为武士的中村不齿,但作为情报人员,他很多时候却又不得不对此妥协。 情报界流传着一句话:在秘密战线上,完成任务才是最重要的,永远不要拘泥于形式和过程。 眼前这人,是一个不能轻视的对手! 中村由此也更加坚信,自己一行人已落入中国情报部门的视线。只是,眼下的中国,虽然大致统一在南京的国民政府名下,但实际上,各方势力仍自行其是。 面前这个家伙,究竟是哪一派的呢?皖系?粤系?还是南京方面? 现在,地质勘测和地图绘制刚有点眉目。怎么就被支那的情报部门盯上了呢?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中村君,你还好吗“这时,地面上传来贞子悦耳的长崎口音。 原来,顾自挣扎的贞子见两人停了打斗,翻滚中瞥见两人遥遥对峙着,她无法确定谁占了上风,心里十分担心,禁不住出声呼唤。 中村看着螃蟹似的贞子,陡然回过神来:自己耽搁得太久了。他心里涌上一股歉疚,连忙劝慰道,“请忍耐一下,贞子酱。“说完,便疾速向对面的谢宇钲冲去。 果然不出所料,当双方相距四五步远时,支架上的飞机模型,倏地动了。 只见谢宇钲两臂大摆,上身迅速上升后仰,他那条向后平翘的腿,也倏地踢向面前的土堆。 大敌当前,谢宇钲几乎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锃亮的皮鞋划过一道大弧线,踢得草叶和泥土飞溅起来,遮天蔽日地直向中村的头脸上泼洒。 早有防备的中村,倏地伸出两手,往前遮挡,并迅速闭上了眼睛。可惜,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些,仍有少许泥土和碎叶,溅进了眼里。 尘土迷眼,乱叶遮天,中村进击的身影却没有丝毫停滞,他要穿过这无伤大雅的屏障,勇猛地将对手击倒。 然而,就在这时候,听力灵敏的中村,蓦地察觉到一丝异样,在飘舞的枯枝败叶中,有一股极其霸道的风声,正兜头袭来。 这股风声来势非常迅猛。作为高阶唐手,中村也只来得及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就见一个黑影狠狠砸上了自己的脑门。 在接触的那一刹那,中村凭触觉知道那是一个帆布挎包,是贞子平日野外工作时携带的,里面装着的,是锤子镐头之类的铁制工具,总重量约在十一二公斤。 喀剌! 天灵盖上一道巨响,中村感觉一团巨大的电光在面前爆起,霎时间将他自己整个人,都完全吞没了。 剧烈的痛楚,让中村觉得颅骨已完全迸裂,迸裂成些大小不等的碎块。 他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眼前一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在要倒下去的那一刻,他脑海里残存着一点灵醒提醒他,在这节骨眼上,千万不能昏厥。 于是,他凄厉地狂嚎着。 他一方面是要用这惨叫排遣剧痛,另一方面也是告诫自己,无论如何要保持清醒。 同时,他又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抽出了腰间的南部十四式,朝着那支那人可能站立的几个地方,连连扣动扳机。 嘭嘭嘭嘭枪声响彻山冈。 中村没有听到支那人中枪倒地的声音。 凭借多年职业生涯的经验,中村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很难击中目标。 只是,眼下已是万分危急。 稍有不慎,不但自己和贞子将葬身在这异国他乡的山冈上,随行的电台和刚刚发出的情报,以及自己一行人,也都将完全暴露在支那的情报部门面前。 他又哪里敢放松紧绷的心神? 中村强忍着剧痛,佝偻着身子,跪立在正午的阳光下。 他一边凝神细听着周围,一边腾出颤栗的左手,抹开糊满了头脸的黏稠液体,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揩开肿胀如桃的眼泡。 做好这一切,他迅速恢复双手持枪,警惕的目光透过细小的眼缝,向四面警戒。 视野里满屏飘红,就连刺目的阳光,也变成了一片晃动的红幕。 天空是红里泛着黄白,群山是红里带着灰蓝,周围的灌木丛则变成了结着血痂的篱笆,在山风中一边摇摆,一边发出怪异的狞笑,好像盂兰盆节上的鬼傩在狂歌。 搜寻许久,中村都没找到那个卑鄙无耻的支那人,只瞥见不远的地面上,贞子似乎已经挣脱了束缚,正衣衫凌乱地爬起。 中村再也支持不住了,眼前一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昏迷之际,他依稀听到贞子的哭喊:“中村君,中村君……” 贞子的嗓音非常动听,好像四国森林里的夜莺鸟在吟唱。 第四章 壮丁 鸡鸣寥落,炊烟袅袅。 东边的日头,已在岭上露出了小半张脸儿。乳白色的浓雾仍河流般缓缓流动,给村里的房屋、路旁的篱树、村周的峰峦,都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 今天,是青螺村的好日子,陈大少爷主持的灌溉水渠--青螺圳就要开挖了。早饭前后,圳头上就聚满了看热闹的人们。 保长王家贵喜滋滋地,穿上那件对襟团蝠绸衫,戴上瓜皮帽儿,仔细地在腰间掖好那把短铳,又啪的一声,习惯性地在铳柄上拍了一下。 不一会儿,他便收拾停当,挺胸腆肚、不慌不忙地迈开八字步儿,出了家门。这时,忽见泼皮牛二的身影从篱笆后边飞奔而来。 牛二一头齐肩短发,好像一丛乱草飘飞,瘦弱的身子,细得跟竹杆似的,真让人担心他跑这么快,会不会硬生生从中折断。 王家贵皱起眉头,嫌弃地喝斥道: “慌什么呢,牛二,跟浪骚的狗牯似的?” 牛二一见他,眼睛登时发亮,放慢脚步,迅速停了下来,气喘吁吁: “保、保长喜、喜事儿呀!” “喜事?“王家贵奇怪地撇着嘴,上下扫视牛二, “哎,我说牛二,你没田没地没力气,这陈家少爷挖水圳,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再有,那年你偷刘寡妇的肚兜,还没被陈少爷打够呀?” 牛二闻言讪然,急向左右溜了一眼,见附近没有旁人,忙上前扯着王家贵的袖子,小声央求:“保、保长,老表叔,我不、不是早改过了嘛!别、别老提这旧事” 王家贵将袖子一挣,掸掸身上衣服,整了整腰间布带,又将那支短铳掖了掖,边拍着铳柄,边板起了脸: “牛二,我告诉你,你可得老实点!你老娘留下的那块巴掌大的地,一直荒着,所以你表婶才种上的。前些天你打柴回来,是不是顺带拐到那地里,摘了不少菜。说,有没这回事?” “这、这”牛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嗫嚅半晌,“我是路过。见表婶种的葫瓜长虫子了,坏了怪可惜的” 牛二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早挨了一个嘴巴。 “坏了?”王家贵拽着牛二的胸襟,双眼圆睁,低声厉喝,“坏了那也是我家的瓜你要再敢去,别怪我把你卖到外省,当丘八去!” “不不敢的,再不敢的!”牛二捂着脸,连连点头。便在这时,只听噗嗤一声响,他胸口的衣裳裂了开来。 王家贵一怔,连忙松手,放开了牛二,但仍板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看看,你看看,整天好吃懒做,连件衣裳都旧成什么样子了说罢,什么喜事?” 牛二松开捂着脸的手,瞟了瞟王家贵身上崭新的绸衫,畏畏缩缩地竖起了一根手指,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村、村后路边的土地庙里,又、又来了一个外乡人” 牛二的胸襟敞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看上去就像一块搓衣板。他那皮包骨的胸腔,又像是个纸糊的灯笼。 时令虽已是盛夏,山村清晨的风仍带丝丝凉意。牛二连打了两个喷嚏。他连忙捂住胸襟。见王家贵仍不解地皱着眉,他躬身小声地解释:“保、保长,这外乡人,是个男的十七八岁的样子” “壮丁?” 王家贵眼前一亮,试探地问。见牛二连连点头,他的眉头迅即舒展开来,少肉的脸上慢慢地浮上笑容,“行啊牛二,别看瘦得跟豆芽似的,脑瓜子倒挺好使正好,前天溪口镇上的刘老爷,还托我找个人,去顶他三房小舅子的兵额呢” 王家贵拍打着牛二肩头,开心地笑了起来,“牛二,不枉表叔照顾你多年,一有好事,还能想到你表叔哈,哈哈” 牛二也咧着嘴,笑了。 青螺村地处两省交界,村后一条大路连通湘赣。土地庙就在大路边上。庙很小,仅能容五六个人。平日里无人祭拜,只有逢年过节,村民们才会来上个香。 庙后就是莽莽群山,时见野兽出没。天长日久,风吹雨淋之下,庙门早朽了大半。平时除了人多势众的马帮,一般乞丐和路人,是不敢在庙里留宿过夜的。 近年来时局不宁,不时有逃难的流民从青螺村经过,保长王家贵和陈老爷一合计,纠集了几杆鸟铳、七八支梭镖,组了个保甲队。 上个月头,王家贵便率着保甲队,在庙里逮了个逃丁,纠送到溪口镇上,换了十块白花花的袁大头。牛二知道音信,急匆匆地赶去。但已经晚了,众人已领了赏钱出来。 当时,王家贵见牛二眼巴巴地赶来,于是也分了他二十个大钱,直乐了他足足半个月。 昨儿半夜里,牛二从邻村摸了一只鸡回来,远远见一个人影闪进了土地庙。他还以为见了鬼,吓得绕道进村,一夜都没睡好。 今天早上醒来,他鼓起勇气,又悄悄地去庙后扒窗洞看了看,发现里面那人还在,是个年轻人。他便忙不迭地飞奔着来报信,心想,这一回,表叔可得让自己加入保甲队了。 不一会儿,王家贵和牛二拿了绳索,带了保甲队,喜气洋洋地往村后行去。不知谁家的两只土狗,也摇头晃尾,夹在队列中。 转眼间,来到土地庙前,只见庙门紧闭,里面偶尔传出两声轻微的鼾声。 王家贵一努嘴,保甲队员呈扇面散开,一支梭镖轻轻去捅门扇。但庙门好像从里面上了栓,连捅几下都不见开。 众人奇怪地咦了一声,因为这庙门并无门栓,但此时明显是从里面上了撑。从门扇的破洞看去,才知道庙里面的石香炉,已被人移到门口,将两扇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众人面面相觑。那石香炉两耳三足,十分厚重,少说也有三四百斤。这个份量,没四五个牛二根本就挪不动。由此可见,庙里这个外乡人,蛮有两把子力气,难怪敢在这荒庙里过夜。 王家贵亲自上前,大力拍打庙门,喊道:“开门,开门!快点开门!” 好一会儿,里面才响起一个年轻声音:“谁呀?做什么的?” “进庙烧香!快点开门!” 里面的石香炉隆隆移开,王家贵后退闪到旁边,一摆手,三支土铳对准庙门。 庙门吱呀一声开了,众人一见里面这人,全愣住了。 --假洋鬼子! 青螺村地处湘赣交界,又出了陈家少爷这个留洋学生,青螺村人,也算见过世面了。 庙里面这人,一头寸许的短发,浓眉下一对眼睛炯炯有神。看去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刀削般鲜明的脸庞上,稍带着稚气。但举止从容、神情平静,整个人显得特别干练。 他上身是白色短袖衬衫,下身西装长裤,一双锃亮的黑皮鞋,蹬在脚上。只是,现在他浑身上下沾了不少泥土草屑,看上去有些狼狈。 眼尖的王家贵发现,这人腕上还带着一只晶莹的钢壳手表这个假洋鬼子,居然比留洋归来的陈大少爷,都还要洋气上几分。 众人面面相觑。此时,这假洋鬼子好像还未睡醒,揉揉眼睛开口了,一口官话: “还真是民国?” 这官话众人虽能听个大概意思,但却不大会说,只有王保长才能说得比较顺溜:“我们这叫青螺村,我是这里的保长。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保长?你是保长?“里面的年轻人低声呢喃,笑了,“戴顶瓜皮帽儿,穿件对襟褂子,加上猥琐本色,就是保长?娘西皮,那你家谢宇钲大爷,还是委员长” 牛二从旁边跳了出来,嚷道: “哟嗬?看你人不大,口气倒不小。站在你面前的,就是咱青螺村的王保长。打民国十八年,我表叔就干保长了。到现在已整整六年了。真金白银,如假包换。十里八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甩动手中的绳索。 已当了六年?看来还真是民国二十四年,公元1935庙门窄小,寥寥几个乡巴佬,端着几支梭镖土铳,便将庙门堵了个严严实实。眼前这人瘦得跟竹杆似的,说话痞里痞气。 有些逆光,看不清这人的表情,但这人手里甩动的绳索,却明确传递出一个信号:它的主人正处于兴奋之中。此时,又累又饿的谢宇钲心下没好气地暗骂道:麻蛋,这民国,咋到哪儿都不安生? “你说你是哪个?你是委员长?” 谢宇钲思虑之间,戴瓜皮帽的王家贵开口了。 王家贵倒知道南京有位委员长,那是如今国民政府最大的官儿,可是,人家只怕得有四五十岁了罢。 眼前这个洋学生,一身贵气逼人,面对长矛土铳,也毫不怯色,一望便知,他的来头,定然不简单。但要说是个什么“委员长”,王家贵却感到难以置信总不能打娘胎里就、就开始当官? “哦,你就是村里保长呀,幸会幸会。不好意思啊,昨晚上没睡好,有点儿犯困兄弟是南京常委员长派来的那、那个特派员!” 炊烟袅袅的村里,飘来几丝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气,饥肠漉漉的谢宇钲,不由暗自咽了口口水。 第五章 喜事 昨儿,谢宇钲在山里与那两个日本人剧斗,侥幸得手之际,见中村掏出手枪,胡乱开火,骇得他魂飞天外。 当时,眼见那日本女人马上就要挣脱束缚,又知他们巢穴不远,枪声很可能引来他们的同伙,惊慌之下,他选择了落荒而逃。 后来,他在山里迷迷瞪瞪、七弯八拐,一直绕到半夜,才摸着星光进了这个村子,又饥又渴、又累又惊之下,他居然也在那土地庙里睡了个好觉。 梦中的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穿越了,穿越到了民国时期的上海滩……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际,突然被眼前这伙民团吵醒,他本来十分恼火,但这时候迫于形势,又不得不在脸上挤出几分笑容来。 “南京?常委员长派的?”王家贵狐疑地瞟了瞟谢宇钲特派员,这是个什么官儿?没听说过呢? “对呀,特派员,嗯,就是派下来,到地方上巡察巡察探访山川地理,民意匪情时下的江西怎么样王保长你是知道的我们一行人刚在山里遭了土匪,大家都失散了呶,我这有本证件。” 昨儿在山里遇上日本人,命悬一线也就罢了,今天还没睡醒,又被这伙民团拿梭镖土铳在面前晃悠着逼问,谢宇钲心下忿然之余,忽地微微一笑,掏出一本小夹子,打开向众人巡回展示,“这是南京特颁的密写证件,可证明我的身份。” 他赌的,是民国的识字率低下和繁简异形,外加这帮乡巴佬没见过世面。 果然,见他亮出派司,眼前这帮家伙们的神情,迅即变得郑重起来。 牛二睁大眼睛看去,字他不认得,所以自动略过,目光盯上证件上的半身像,就见那张相片上的人,赫然儿便是眼前这个年轻人。 王家贵倒认得几个字,可这证件上有些的字,和平常写法不同,他也只能连蒙带猜地读出:中人民驾证。 最醒目的,是上面那个方形公章,章里有字,不等他仔细辨认,那证件又晃向其他人,王家贵只依稀看出那公章里刻有“南京”字样。 这一下,对谢宇钲自报的什么“特派员”身份,王家贵已信了六七分,心想: 别看年轻,可架不住人家命好。这就像戏文里唱的那样,皇亲国戚家中的小辈,在京里耍得腻了,便向皇上要个官儿,出京耍去……一路上游山玩水,少不得搜刮些民脂民膏,勾搭几个良家女子,始乱终弃…… 只是,王家贵和牛二同样疏忽了的是,这照片居然是彩色的。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就连王家贵,以前都没见过照片。 没有参照,两人又哪里能发现异常。 手执武器的保甲队员们,心思就单纯得多了。他们被匆忙召集起来,本指望搞点副业,创创收,见这情形,知道这壮丁八成是抓不成了,于是,一个个都蔫了下来,手里端着的武器,也开始变得歪斜。 谢宇钲早就看出,这歪歪斜斜的几支枪,全是清一色的黑火药土铳,十分老旧,相当丑陋。但这东西,土是土了些,打在人身上,照样能穿个窟窿。 这会儿,他见了王家贵若有所思的神情,知道事情在往好的方面发展。他笑了笑,模仿着印象中某大人物的手势,说道: “王保长,村里的治安搞得不错嘛。回头我要向县里和上头申报,对贵村的做法予以褒奖和通报宣传,树立为防匪治匪的典型模范村。” “通报褒奖?模范村?”王家贵的思维有些跟不上趟儿,两眼迷茫,眉毛皱得更紧了。 就在这时候,村子里面突然响起一通噼哩叭啦的鞭炮声,一时间人声鼎沸、锣鼓喧天。谢宇钲哈哈笑了:“王保长,贵村今天有喜事儿呀?走,带本特派员去看看!” “呃?”王家贵闻言一愣。这时候,却见谢宇钲已转向保甲队员们,拱了拱手,笑容可掬:“各位兄弟辛苦,本特派员回头也要为大家请功请赏。” 说完,他就抬脚迈步,走出门来,直接无视面前的几支梭镖和土铳。 几个保甲队员们从两人对话中,依稀得知眼前这年轻人是个什么官儿,此时见这年轻官儿和颜悦色地表示,要为大家请功请赏,有那憨厚些的,就摸着头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有那机灵些的,便急忙瞥了瞥保长王家贵,见他毫无阻拦之意一干人见谢宇钲直闯出来,面面相觑之余,只好将手中的武器挪开了些,让出一条通道。 可是,眼前这年轻官儿这时却停下脚步,转头睥了眼王家贵: “嗳,王保长,人逢喜事精神爽,愁眉苦脸做什么?走罢,一起去和村人乐呵乐呵!好事不怕多嘛!” 饶是王家贵自诩见多识广,这时候也不免有些懵哔,听了谢宇钲的话,脑子里忽然灵机一动,心道: 对呀,那主持挖掘水渠的,可是陈家少爷,留洋学生,要论见识,村里还有谁强得过他呀?眼前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找陈家少爷看看,不是就成了? 想到这儿,他少肉的脸上笑容泛起,趋前两步,伸手引路:“那这边请,特派员先生!” 日头已升老高,王家贵一行人簇拥着谢宇钲,穿过村庄,来到人声鼎沸的圳头。 这时,唢呐锣鼓已经歇了,陈家大少爷陈清华在主持了开工典礼后,留下家丁刘队长带人监工干活,自己则带着一群乡绅族老,回陈家大宅,准备晌午吃酒席庆贺去了。 现场,只见百十来个年轻后生挥舞着锄镐,在一段颓圯的圳头上挥汗如雨,正干得热火朝天。 围观的老人、妇女一堆,四五一群,在旁边议论纷纷。小孩子则嘻嘻哈哈,满场乱跑乱飞,好不快活。 这时,有个健硕后生抱起一块大石头,轻快地走上圳头。 一个俏丽村姑正脉脉看得出神,旁边的中年妇女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打趣道: “梨花,可不敢再看喽,要惹上那柱子,可就招上事儿了” 村姑脸上腾地升起两朵红云,忸怩地垂下了颈子。旁边一妇女好奇地问:“他婶子,招什么事儿呀?” “还能招什么事儿?柱子连黄牛都能掀翻了,还掀翻不了一个大姑娘?嘎嘎嘎……”旁边一个碎嘴老妇大大咧咧插了一嘴,肆无忌惮地大笑着。 “啊?”附近几个妇女都吃惊地张大了嘴,纷纷看向那村姑。 “哎呀,话可不敢乱说呀。你们怕还不晓得,前天,柱子和梨花刚定了亲”中年妇女赶紧把话头往回扯。 “这可不是我乱说,是我和刘寡妇亲眼看见的春上时在芦花滩里,看柱子那熟门熟路的样儿,怕不是一回两回了” 碎嘴老妇绘声绘色,口沫四溅,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独家消息似的,根本没看到中年妇女越拉越长的黑脸。 众人不由倒吸了口凉气,“这也太……那个……梨花她娘知道了,还能同意这桩婚事?” 那俏村姑一下白了脸,身体筛糠似的抖个不停,霍地抬头,狠狠地睕了远处那后生一眼,捂着脸一扭头钻出人群,踉踉跄跄地跑了。 “梨花……”中年妇女不由得气急攻心,扑上去撕打着碎嘴老妇:“你个天杀的碎嘴老婆子,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啊?!宁毁十柱香不毁一门亲,你这是作孽吆。要是梨花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拿命来赔!……梨花,梨花……” 说罢,她狠狠啐了那老妇一口,急急分开众人追了出去。 碎嘴老妇哼了一声,向中年妇女的背影啐了一口: “我呸!你又不是梨花她娘,管的哪门子闲事啊。我又没说瞎话,实话还不让人说了吗,不信你们问问刘寡妇……” “哎,婶儿哎,你胡咧咧,别扯上我啊。我可没跟你去过芦花滩,也没见过什么辣眼睛的事。”旁边立马响起另一个妇女的声音。 这是一个皮肤白皙、模样标致的妇女,她一边不满地嚷着,一边捞起身边女娃的手,“走了,竹儿,我们回家去。” 正说着,一个瘸腿老汉挤出人群,上来对那老妇就是一巴掌,喝道:“你个缺嘴娘们儿,老毛病又犯了不是?想死你就赶紧去死,少给老子惹麻烦。”这一巴掌,拍得老妇没了声音。 世界登时清静了。 旁边的妇女们见状,纷纷掩着嘴,吃吃地忍笑不住,闪了开去。 目送着那俏村姑离去,几个保甲队员们嘻笑着,神情猥琐地说着半荤半素的话: “哟,梨花那身段那脸蛋儿,真是没得说。你说这柱子是不是犯邪了?”,“我的哥哥哎,这你就不晓得了,梨花她娘是出了名的贪财母大虫,这梨花再好看,可没有三二十块大洋三媒六娉迎过门去,梨花她娘能让骑么?”“哟,看来柱子这门亲事,要黄喽!”“黄喽?黄了好啊。那哥哥你的机会就来喽。赶明儿,找人去梨花家串串门,探探她娘的口风……说不得后天晚上就有人暖被窝喽。”“对啊,只要有钱,多水灵的女人没有?哈哈哈……” 听到他们越说越离谱,王家贵一伸手,打断了他们,转向谢宇钲,“乡下人,嘴上没个把门的,就喜欢说这些混话,哈哈……”接着挺了挺肚腩,拍了下腰间的佩枪,问道: “特派员,这热闹就这样了,都乡下把式,没什么看头那陈少爷估计倒跟你聊得来,但人现在家里接待客人呢,不好打扰你说,这接下来,怎么安排好啊?” 怎么安排?不是客随主便么?饥肠漉漉的谢宇钲没好气地想,爷正在睡梦里啃着香喷喷的鸡腿,你个破保长带几条破枪,闹哄哄地就把爷吵醒,这不赔个罪,管上两顿酒菜,就想撂挑子不成? 睨了王家贵一眼,见他的目光像狼一样盯着自己,似在极力捕捉自己的神情变化,谢宇钲心里不由一格登:这老油条,还在怀疑老子的身份呐 第六章 大神 麻蛋!这民国,真不是人混的地儿,一个不留神,分分钟都有人身风险啊! 谢宇钲故作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无意间扫过瘦骨嶙峋的牛二,发现牛二正面向村姑她们远去的方向,笑得跟二傻子似的,眼里似乎有火苗跳跃,他手上那根绳子仍轻轻晃悠。 “这小眼神,啧啧,怎么像是狗见了肉骨头咩……”谢宇钲一边暗自腹诽,一边回头看向王家贵,就要说话,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哎呀嘞,你们的胆子也太肥了,不经过我同意,就敢挖我刘家的地?” 众人闻声看去,就见十七八个家丁背着长枪,簇拥着一个富态的绸衫青年,咋咋呼呼地,直闯过来。 圳头上的后生闻言,纷纷停下手中活计,面面相觑。有几个年轻小伙,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连握着的工具都不由自主地滑脱,一把把锄头铁钎,在水圳边上四倒西歪。 监工的家丁刘队长见一把锄头的长柄向自己磕来,忙伸手捞起,两手拄在木柄上,向那青年陪着笑: “啊呀,刘家表少爷,您这话可冤枉我们喽我们什么人哪,要不是陈少爷和您商量好了,就一锄头,我们也不敢挖呀。” “对呀,都说好了的。这开圳用了谁家的地,回头芦花滩上开出地来,就给双倍补尝。” 人群中有人高声帮腔,谢宇钲一看,是牛二。只见他踮起脚,远远向前边说,“大少爷说了,只会多补,不会少补” “商量?是有商量。可我没同意呀。” 富态青年说着,撇撇嘴,“再说了,你们也别跟我提什么大少爷,他是他,我是我,咱表兄弟俩的情份,早断啦。” 村民们面面相觑,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呵呵,表少爷,话可不能这样说呀,这表兄弟,那是至亲,就打断骨头,那、那也连着筋断不了哇!” 随着声音,就见一个拄杖老者分开人群,颤颤巍巍地踱了出来,来到那绸衫青年面前,摆摆手,缓缓道: “表少爷你娘做姑娘时,我就听她说过好多回,她说呀,只要能引条水渠去,那乱石滩转眼间就能变成上好的粮米川可这人心总不齐这事儿一转眼,都拖了多少年了,唉,你娘也” 老头儿精神矍铄、须发皆白,满嘴牙已没剩下几颗,说话漏风,嗡声嗡气。此时,显然想起了往事,丝丝伤感从他脸上的老褶间浮现出来,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表少爷,你是明事理的人哪,这凡事都好商量。我老了,但说的话,后辈们都还愿听上两句,在这儿我就擅自作个主:回头……芦花滩上开出田来,多给你两亩地。你看这样,好不好哇?” 他一边说着,一边合拢两手,提起拐杖,抖抖索索地,就要向富态的刘少爷作揖。 “老头儿,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别来这套,我可受不起!” 刘少爷一摆手,止住老头儿,侧过身子,表示不受他的礼,“这地儿是我娘陪嫁的妆奁田,不经过我同意,哪个也别想强占了去哎,我说你们几个,还赖着不走是?” 他转头高声嚷道,“家里来的几个,还愣着做什么,给老子打他娘的!” 家丁们闻言,纷纷摘下背枪,奔上圳头,开始驱赶那些干活的后生们。那些后生们避走不及,马上就被家丁们用枪托砸得抱头鼠窜。 “哎,表少爷……”白胡子老头儿情急之下,不由牵上刘少爷衣袖,连连求情。刘少爷不耐烦地一推,白胡子老头儿站立不住,噔噔噔地连退几步。 眼见他退到路边,好歹就要稳住身形,不想却被一块石头一绊,叭嘅一声,仰面摔倒,拐杖脱手飞起,整个人栽进路边沟里。 这一摔很是不轻,连他脚上的草鞋都摔得脱落,剩下两只干瘦肮脏的脚丫子,在众人视线里晃荡着。 “活该!“刘少爷冷冷骂道,“老东西,我看你寿星公上吊,嫌命长” 村民们面面相觑。 几个年轻人喊叫着从群中抢出,奔到沟边,七手八脚地把人救上来。 只见老头儿两眼发白,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渗出血丝,花白胡子和胸襟也染上了不少血珠儿 几个年轻人一通抚胸捶背,老头儿好歹顺过气来,他睁了睁眼,一边呻吟着,一边伸出干枯如柴的手,颤巍巍地拨开枯草般的花白胡子,噗的一声,吐出一颗干枯的牙来。 那几个年轻人估计是那老头儿的子侄辈,纷纷对刘少爷怒目而视。 刘少爷眼睛一瞪,喝斥道: “看什么看?要动我家的地,那得拿命来换“说到这儿,他眼角余光瞥见家丁们已合力堵住两三个后生,便转向他们,恶狠狠地叫道,“娘的,反正撕破脸了,给本少爷把他们的手脚打断” 那几个家丁得令,就拉扯那几个后生,那几个后生闻声大急,忙拼命挣扎,想要夺路而逃。 围观的村民们面面相觑,不少人愤形于色,但却不敢挺身而出。 有那胆大机灵些的村民,拔足飞奔回村,要去禀报那主持开圳的大少爷陈清华。 几个老人看见王家贵和保甲队在,忙走过来,要求王家贵出来主持局面。村民们也纷纷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一心要王家贵和保甲队出头。 谢宇钲冷眼旁观,见那牛二和几个保甲队员倒跃跃欲试,但被王家贵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王家贵心里大悔,心想,自己来这圳头凑什么热闹呀,这陈大少爷要开圳,该摊的钱我出了,该摊的劳力我也出了,这就够了。 现在,当这样的风口浪尖上,大家都要本保长来出这个头这要是搁在平时,那少不得是个耍威风的好机会。可今天这个风头,不好出啊,那溪口刘家,三代为官,势力不是一般的大。 我王家贵去巴结都还来不及,哪还能主动去得罪。 再说了,这表少爷今天唱这一出,在场的谁不是心知肚明。说白了,还不是陈大少爷在山里开矿惹的祸? 只因刘家知道了开钨矿的消息,派表少爷出面,要出资占股。本以为自家表亲,占点股那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可也不晓得陈家大少爷中了什么邪,说什么也不愿意刘家掺和进来。 这刘家折了这么大个面子,那肯定得把场子找回来。 不过,这刘家表少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从三姑婆死后,他就开始了吃喝嫖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听说,旧年都被人告到县里去了。可那又怎么样呢? 那县太爷一没打他板子,二没敢判他什么罪。你说,这衙门儿,那还不是等于他刘家开的? 王家贵决定不当这个出头鸟。 王宝贵沉吟间,村人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保甲队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有说保甲队吃的都是村里的粮饷,现在看来,还不如养几头猪几条狗合算。猪可以杀肉吃,狗在外人欺负上门时,至少也知道吠几声。 这时,圳头上几个后生寡不敌众,终于被刘府家丁揪住,双方在圳埠上拖拽推搡起来。 村民们大急,牛二和几个保甲队员们见状,纷纷向王家贵请战,要求上前救人。 随着围绕在保甲队中的村民越来越多,说什么的都有,王家贵渐渐招架不住了只是,这溪口刘家,那真是得罪不起呀。 王家贵想当缩头乌龟而不得之际,目光忽地从谢宇钲身上扫过,他心里一下子变得雪亮: 对呀,眼前这个,可是南京来的特派员,直接受命于常委员长,这可是钦差大臣啊。 像那戏文上唱的,别说刘家区区一个地方豪绅,就那县太爷,一府的知府,甚至一省布政使,只要做了不法的勾当,那也是说拿下就拿下,说杀头就杀头的呀。 啊,哈哈,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放着眼前一尊大神不请了出马,自己在这空自着急 众人见好说歹说,王家贵都不为所动,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忽见王家贵两眼放光,站起身来,来到一个装扮洋气的年轻人面前,作了个肥揖,朗声说道: “特派员先生,这开圳为渠,引水灌田,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情。可这原本就说好了的事,眼下又变了卦特派员,你受国府委托,来地方巡察视探,这搁大清朝,那就是受了皇命的钦差大人呀。眼前这事怎么处理,还请你老人家为我们拿个主张?” 王家贵刚才还在怀疑谢宇钲的身份,这一转眼间,态度就完全变了。现在,就是谢宇钲告诉他,自己不是什么特派员,他也是不愿意听了。 村民们见眼前这年轻人洋里洋气、气度不凡,此时听了王家贵的话,一个个惊喜过望,拥过来团团围住谢宇钲,纷纷出言央求,要他帮忙主持公道。 几个须发苍苍的老人,听了眼前这个就是古时候的钦差大人,更是涕泪俱下,纷纷躬下身子就要下拜,慌得谢宇钲赶忙上前,一一搀住。 可在这几个老人的带动下,要下拜的村人实在太多,扶起这个,跪了那个他又哪里扶得过来?不一会儿,就像风吹麦浪,又像是众星拱月,齐刷刷跪满了满地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 谢宇钲傻眼了,老子可是西贝货呀。 这时,圳头又传来几声叫喊,却是几个后生在刘府家丁们的按压下,挣扎不已。两三个家丁扬起枪托,便往他们身上腿上砸去。 “二娃!” “哎呀,表少爷,你们可不能呀” 谢宇钲面前的人群中爆出一声声悲呼,几个妇女哭喊着爬起,一扭身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第七章 公道 王家贵心下更是惊惶,忽然瞥见远处一个家丁一边向这边指指点点,一边向那刘大虫禀报着什么。王家贵不由打了个激凌,知道这时候自己要还直挺挺站着,实在太过惹眼,不免落入刘家表少爷的眼里,要是从此被这魔王惦记上,实在不划算。 于是,他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两手撑地,把脑袋伏的低低地。 在旁人看来,跟五体投地也差不多了,不少人都为他的虔诚而感动。 几个老人满意地看了看他嗯,这个王家贵,虽然平日没做什么好事,但在这大是大非的关头,脚跟还是立得住的。 谢宇钲看看满地的男女老幼,不由哑然,是当特派员,还是当阶下囚?这道选择题,不好做呀,不过呢,这民国的百姓,也确实太需要英雄了谢宇钲一时间感慨无限。 这时,跪在地下的人群里,不少人愤愤不平地说: “这表少爷,太欺负人了。他要在矿山上入股,大可好好地跟大少爷说去,这开圳的事,说的好好地,又突然变卦眼下又要把人手脚打断这,这一点香火情份都不顾” “什么亲戚?什么情分?你当他是个良善后生哪?吃喝嫖赌毒,欺男霸女,哪样事他不精通?刘大虫的名号,早远远近近地传开啦。” “可不是嘛。他刘家又财大势大,听说连县太爷,都是那刘老太爷当年的学生。唉,这可怎么办好?这黄道吉日,还是请汤湖圩上的陈瞎子挑的呢现下看来,那半块大洋,是泡了汤喽” “唉,何止那半块大洋,就说这开圳开田,都说了多少年了,就因为大伙儿人心难齐,就一直拖在那儿现下好容易咱村出了个留学生,把人心都拢到了一处,卯足了劲儿,就要把圳开成,可眼下这一回,要是又不成,怕是要捱到?年马月喽。” 地下众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就静默无声……过了一会,破衣烂衫的人群纷纷抬起头来,殷切地望着高高在上的谢宇钲。 那目光里,有哀伤,有无奈,有希翼,有渴求,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恳求的目光里,还带着几丝悲怆“这民国的百姓,太需要英雄了。时势呼唤英雄,可我……当得起么?” 谢宇钲不由得扪心自问。他的目光灼灼,落在几个保甲队员和人堆里的青壮身上,久久不吭一声,直到众人都感到奇怪时,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冰冷: “各位乡亲们,我受南京常委员长之命,巡视地方,不法跳梁之徒,自当严加惩处。可眼下这刘家少爷,维护的是他母亲给他留下的妆奁田……” 地下的众人越听越不对味,牛二和保甲队员们心里想,难道,连这南京来的特派员,也要对那溪口刘家忌惮三分? 偷偷抬起头来,只见面前的年轻人脸上波澜不兴,看不出什么表情,再看看保长王家贵,只见他仍低伏着头,像个缩头乌龟。这时,就听站着的特派员继续说道: “你们开水渠,要从他家田地里通过,自然要经过他点头同意,才能破土动工仅就这一点来说,这是合情合理的。哪怕这田地当年是咱们村的,可现在既给了人家,那就是人家的了,再没要回来的道理。这叫作契约精神。” 谢宇钲说完这番话,跪在地下的众人面面相觑,王家贵也彻底傻眼了,自己出于自保,祸水东引,带着满村的人,要把人送上神坛,谁知竟然拜错神了。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是该继续跪下去,还是该马上爬起来?按说,他应该立即带领村人爬起来的,但是,爬起来后,又该怎么办呢? 村人的怒火,将会马上集中到自己身上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高高在上的谢宇钲又说话了: “没错,这遵守契约精神,是一种可贵的品质,值得称颂。可就因为这契约精神,这水圳开不成了,那河滩上几千亩地也就只能一直荒在那儿因公废私,不免偏颇。但是,因一人之私,而废千人之公,这……” 说着,谢宇钲伸出一指,指向了天空,加重了语气,似乎是在问村人,又似乎是在叩问苍天:“这又公道何在,公道何在?” 地下众人都被谢宇钲给问住了:对呀,这遵契守约是对的;这开圳开田,也是对的。这对的碰上对的,互不相让,那、那可怎么办哪?眼下这刘少爷一上来就断人手脚占理就可以行凶伤人了么这世道,还有天理吗? 牛二和几个机灵的年轻人,马上就想到了谢宇钲的身份咱们村里保长都说了,这特派员,就是古时的钦差,溪口刘家势力再大,还能大得过天? 想到这儿,他们的眼睛开始泛起亮光,果然,眼前这尊高高在上的神只,这时又开口了: “乡亲们呐,我受南京国民政府重托,巡视地方,就是要为老百姓主持公道。今天这刘少爷出手伤人,我肯定是要管的。可俗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看今天这事儿,咱们村里也有不对的地方。这村里做的不对,你们说说,我到底该不该管?能不能管?” 这?地下众人又开始傻眼了,到底还是几个老人大半辈子饱经忧患,经验老到,听到这儿,心下连连称是: 这世间的事,脱不开“情理”二字。特派员不愧是南京来的大官啊,年轻归年轻,却一下子就看出了问题的要害所在今天这事儿的根源,实际上还是在陈大少爷的矿山上呀,这溪口镇刘家,要的就是在矿山入股。你陈大少爷一天不答应,那这水圳肯定一天开不成呀。 嗯,刘家财大势大,不好惹。看这钦差大人的意思,是要咱们村里陈少爷让步了? 哎,大少爷啊大少爷,只要能把这水圳开成喽了,得最大实惠的,不还是咱们村?这次你代村人受过,回头大家伙儿一定想法子给你补上,不会让你吃亏的只是,眼见那几个后生,就要遭刘大虫的毒手了,这特派员是怎么啦? 为什么不赶紧发句话,先救人哪? 几个胡子眉头都花白的老人们,琢磨到这儿,心里可都明白得很,一个个心里嘀咕道:看来,就算这国府来的钦差,也害怕那刘大虫呀。 众人的心思溢于言表,谢宇钲脸上火辣辣地,心里又有些恼火:你们自己不敢反抗,却盼着小爷来当这个救世主?可小爷我只是个西贝货呀。这送肉上砧板的事儿,当小爷是傻呢?还是傻呢?还是傻? 到了这时,跪在地上的其他村民们,也隐隐约约地有些明白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对方默默无语,便陆续低下了头。 谢宇钲将众人表现一一看在眼里,一颗本来焦躁不已的心,更是憋屈了起来那些在危急之际挺身而出的英雄们,面临这种情况,他们会怎么做呢? 各种思绪潮水般掠过脑海,谢宇钲不由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忽然哈哈一笑,道: “乡亲们哪,不瞒大家说,本特派员是三个月前进入江西的,这一路走来,大大小小的乌纱帽撸掉了少也有二三十顶,地方上的豪强巨族,连根拔起的,也不下七八家。” 停了停,谢宇钲又道,“今天,我倒要看看,他刘家的财势,大到了什么程度,是不是比南京国府的势力还大?大到连这个国家都已经容不下他了?” 这一回话音刚落,地上的人纷纷抬起头来,眼里满怀希翼。 谢宇钲目光炯炯,扫过地上众人,最后锁定牛二和那些保甲员,高声说道: “现在,我宣布,以原来的保甲队为基础,组建青螺村护圳队,专事保卫水圳,对付捣乱分子。凡参加的人,要求敢打敢冲。抓获一个捣乱分子,分四亩地,抓获两个捣乱分子,分十亩地。” “这些田地,将在引水开田成功之后,立即分给大家。抓的捣乱分子越多,分田就越多,地段也越好。” “护圳队不限人数,只要是咱们村里的人,十六岁以上,五十五岁以下,都可以报名参加。保甲队的,现在马上起来,在这边排队,新报名参加护圳队的,全部在这边排队。” 谢宇钲话音刚落,远处圳头上就响起妇女的哭嚎: “你们这些天杀的!会不得好死啊,呜呜呜” “天哪,我做了什么孽呀?二娃呀” 在她们身前地面上,几个后生正抱着腿脚,惨叫着满地打滚,眼见是腿脚不保了。 几个妇女冲上圳头,有的去救护亲人,有的泼辣些的,就直接与几个刘府家丁撕打起来。 圳埠上的几个家丁出手十分凶狠,只见他们三下五除二,就将那些妇女撂倒在地。 有的家丁边打人,还边猥琐地向年轻妇女上下其手,只见转眼之间,那几个妇女就东倒西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一个年轻少妇见不对劲,急忙返身逃跑,圳头两个家丁见这少妇面貌姣好,对视一下,发出会心一笑,同时怪笑着追来。 “嫂、嫂子,刘家嫂子!” 就在这时,谢宇钲面前跪着的人群里,突然有人悲声高呼。 第八章 让贤 众人闻声一看,只见黑压压的人群里,一先一后,站起两个人来。 一男一女。 男的是瘦骨嶙峋的牛二,女的是俏丽村姑梨花。 见此情形,人群中不少人心道:这牛二,有事没事,总爱往刘寡妇家钻,惹了不少风言风语。 要搁平时,今儿他这做派,铁定又得遭众人白眼,甚至会挨村老训斥。但在眼前这骨节眼上,他敢挺身而出,倒也算是个爷们了。 只是,这山货整个人拢共也就几两重,一副骨架子倒像个纸糊灯笼,这一冲过去,能捱得过刘大虫他们三拳两脚么? 人们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梨花那俊俏的芙蓉面上,她仍是平日里那副怯生生的样子,此时出于义愤,挺身而出,使得窈窕的身姿倒带了几分英气。 此时,只见她脸上挂着嗔怒,扭头直瞪,目光落在脚边跪立着的一人面上。 众人不用看都知道,在她身边跪立的那个后生,就是村里出了名的闷棍--柱子。 梨花等了一等,见那柱子不但久久没有动静,反而将脑袋垂得更低了,气得她柳眉倒竖,狠狠一跺脚,扭身出了人群。 人群外面,骨瘦如柴的牛二也一直战战兢兢,此时见她疾步走出,他苍白的脸上才显出几分人色,梨花没有看他,只是将垂在胸前的两条麻花辫子往颈后一甩,狠狠瞪视了他一眼,叱道:“还等什么,走啊。” 脸色苍白地牛二重重一点头,一抖手里的绳索,带头就跑了起来。 两个身影,一个骨瘦如柴,一个苗条纤弱,疾速奔过跪着的满村人面前。 王家贵的目光顺着瞟了瞟远处,见圳头上刘家那伙凶神恶煞,仍饿虎扑食般将一个个妇女打倒,目光哆嗦一下,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就在这时,他头顶响起一声断喝:“站住,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或许,那牛二对双方的力量对比也心知肚明,只见他刚冲出两步,听了这声断喝,就蓦地止步回头,急切地向谢宇钲喊道:“特、特派员快,快救人哪!” 远远见了那几个妇女被欺,谢宇钲心里更显焦躁,见这牛二和梨花敢于挺身而出,忙大声叫好:“好!好胆气!你俩个,叫什么?愿不愿意参加护圳队?大声回答我。” “特、特派员,我叫牛二。”“俺叫梨花。”牛二频频扭头看向圳头方向,凄声喊道,“救、救人哪,特……” 他的话未说完,直接被谢宇钲打断:“好。牛二哥,梨花姑娘,咱们护圳队收下你们了。你们俩是第一个报名的,为了表彰你们,我宣布,额外奖给你们五亩地。” 听了这话,地面的人群嗡的一声,一下全都直起身来,议论纷纷。 “乡亲们哪,这护圳队,不招酒囊饭袋。首要的就是敢打,也就是说胆气第一,没有胆气,你就能掀翻牛牯,那我也是不要的。” 他这话这一出,尽管眼下情势紧急,但地下的人堆还是发出一阵哄笑,人们纷纷看向那闷棍柱子。 这柱子天生力大无穷,偏生胆小如鼠。这时,众目睽睽,嘻笑声中,柱子的脸腾地红了,连忙伏低身子,想躲到众人背后去。 这柱子刚才抱起石头的雄姿,早落入谢宇钲眼里,此时用人之际,这样的力士谢宇钲哪肯放过……不由分说,大度地一挥手: “梨花姑娘都站出来啦,你还不赶紧过来?” 那柱子忸忸捏捏地站了起身也不说话,只红着脸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像个大姑娘似的,偷偷瞟了眼梨花,又垂下头去。 这时,圳头上的形势更显混乱,谢宇钲心下焦躁,差点儿要骂出声来,但又怕吓着他。眼下无人可用,能逮着一个是一个。只好假装从容地向他招招手,温言道: “你过来,跟梨花姑娘站在一起,我们一起过去救人!牛二,梨花,你们仨个,先给我站着,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上前。” 柱子又看了那梨花一眼,才挪动脚步,忸忸捏捏地向外走来。 心急如焚的谢宇钲看不得他这模样,强自按捺下要打人的冲动,转向面前人群,目光死死锁住人群中的青壮: “你们还等什么?你,你,还有你赶紧给我起来!” 一些小伙子们受逼不过,终于犹犹豫豫、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几个保甲队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都一致看向跪在谢宇钲面前的王家贵。 王家贵见谢宇钲连打带削,倒也有十来个人响应,心想这特派员倒是好手段,没费一粮一饷,就把这械斗的队伍拉起来了。只是,眼前这特派员手无寸铁,又带着这些老实巴交的后生,能干得过真枪实弹的刘家表少爷么?想到这儿,他的脑袋伏得更低了。 “王保长!” 就在这时,他耳边陡然响起一道厉喝,震耳欲聋。 王家贵吃了一吓,啊的叫了一声,抬头就见那尊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神只,一改刚才的和颜悦色,一下子变得金刚怒目,神威凛凛。 他后背一个激凌,连忙小声求情: “啊,特派员,你别喊、别喊我呀,我王家贵虽然挂了个保长的号,但在那刘家面前,就是一蝼蚁,连个屁都算不上!我~我害怕呀” “害怕?” 谢宇钲见圳头上那两家丁离那少妇越来越近,心下不由大急。回头见匍匐在自己面前的王家贵一样畏畏缩缩的样儿,心里更是厌恶:“国家任你为保长,村人供养你们保甲队,是让你们保境安民,不是让你们在关键时刻来害怕的。你既然能力有限,胜任不了保长之职,那就把枪交出来,退位让贤。” “啊?” 这南京国府来的官员,都这么盛气凌人、蛮不讲理么? 王家贵此时对谢宇钲的身份已经深信不疑,他仰面望着这尊自己亲自拜上神坛的神只,彻彻底底地懵了。 他心里极为不忿,哼,你虽是特派员,但刚遭了匪,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要不是遇上本保长,你能这么呼风唤雨么?真是白眼狼呀。 过了一会儿,见谢宇钲傲然地睥睨自己腰间,他霍然惊觉过来,下意识地捂住腰间那把精美的手铳。 “拿来罢!”谢宇钲不再遮遮掩掩,直指王家贵腰间那把撸子。 “这、这”王家贵岂甘就范,可又不敢明着拒绝。 一阵吱吱吱唔唔,他想说自己的保长之位,可是花了两亩地得来的,特派员可不能说撤就撤了但是,这地儿众目睽睽,这话哪里说得出口?他又想说,这短铳是他自己花了十块大洋,从一个退休官员那儿买的,是他私人的枪,特派员无权收缴。 王家贵想什么,谢宇钲无暇多思。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鼓动能力有多菜。他也终于知道,在短时间内,要把眼前这群绵羊变成狮子,那是自己目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是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振臂一呼,就应者如云。 他决定做点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 于是,他不等王家贵再次开口,整个人迅速迫上前去,不由分说,扬起一脚,就朝他面门踢去。 眼见飞扬跋扈的特派员起脚踢来,王家贵意外之余,不由大惊,好在来脚速度不快,还来得及躲开。 谁知那特派员意不在此,见他松开了捂腰的手,特派员一脚就挑向他腰间。 王家贵大惊失色,连忙伸手去护,但那把撸子已脱离腰带,飞了起来。 一击得手,谢宇钲伸手一把抄过。 王家贵向来作威作福惯了,要搁平日,早掀桌子发作了,可今天不知怎么地,面对盛气凌人的谢宇钲,满腔怒火都硬生生地憋住,直憋得酱色的老脸发黑。 此时,他居然还稍稍长起身,佝偻着两手,少肉的脸上挤出几丝笑容,比哭还难看,向高高在上的谢宇钲磕磕巴巴地说: “特、特派员明鉴,这村里干保长和保甲队,上头是不发枪的嘿嘿,组建保甲队时没武器,我只好用了十块大洋,换来了这把手铳。保甲队那几杆火铳,也是我和陈老爷凑钱打造的。” 王家贵眼见保长的位子只怕是保不住了,于是他就想退而求其次,保住这支短铳。 时间急迫,谢宇钲为了提升士气,正想模仿模仿西部片里的牛仔装个逼,将造型粗犷的手铳甩得呼呼生风,但这手铳长近两尺、重约五六斤,十分沉重,自己好久没摸过枪了,又哪里能甩得很溜?此时听了这话,顺势倏地收住,目光严厉地盯着王家贵,喝斥道: “王家贵,你作为本村保长兼保甲队长,闲时鱼肉村里,急时不能抵御外侮,你说,该当何罪呀?”谢宇钲晃了晃手中的手铳,铳口有意无意地总指着他。 见谢宇钲眼里隐隐透着杀机,王家贵心里蓦地大骇:这钦差出巡,果真像戏文里唱的一般无二啊。官职不论你大小,也不管你是哪个,说革职就革职,说杀头就杀头…… 可我……可怜我平日虽也敲敲竹杠,抓抓壮丁,乘没人时揩揩大姑娘小媳妇的油,但也没干太出格的事儿呀~ ……难道,是跟村东那哑巴的事发了?可我事后也给了两块大洋,她爱跳崖,关我什么事?那可是两块大洋。要知道,就搁汤湖圩上,都不用这个价码呢。 又难道……就因为我今天不肯出这个头,这特派员就要拿我杀鸡儆猴么?天哪,这、这可是草菅人命哪,这世道,还有天理么? 王家贵心下大急,求援的目光不自禁地向左右望去。周围众人纷纷避开他的目光,就连平日里对他唯唯诺诺的保甲队员们,也都齐刷刷低下头,格外认真地研究起脚上的纯植物纤维的鞋子来。 王家贵正仓皇无措间,谢宇钲却不再理睬他,转过脸去。 谢宇钲瞄了瞄跟在身边的十余个青年,见他们虽然迫于形势站了出来,但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焉头焉脑的,跟正在行凶的那伙凶神恶煞形成鲜明的对比。饶是他平时心志坚定,此刻又怒气勃发,然而他心里还是一下子变得拨凉拨凉。 阳光明媚。盛夏的天瓦蓝瓦蓝的,东一朵、西一朵的白云蓬蓬松松,好像孩提时喜欢的。周围围了黑压压地不下数百人。可谢宇钲觉得自己平生从未像今天这样孤独。 但一瞬间,他就控制住了心绪,脸上刚浮现出的几丝失望之色,也倏地消失不见。只见他哈哈长笑一声,躬身向满地男女老幼,两手连连虚托:“乡亲们哪,都起来。我们一起找那表少爷论理去。” 村民们跪了这许久,早就腿脚发麻,此时如蒙大赦,纷纷爬起。 就在这时,谢宇钲的眼角余光里,圳头上那两个家丁很快就追上了那个刘寡妇,一人探手攥上她的麻花辫,猛力一拽,将她摔落在圳沟边。 这刘寡妇面貌姣好、皮肤白皙,这一下摔得不轻,但她很快便爬起身来,迈腿就要向这个方向逃来。但她的辫子仍被那个家丁攥着,那家丁大力一牵,她又不由自主地退了回去。 那两家丁趁势上前,一把搂住,嘻嘻哈哈,上下其手。 刘寡妇尖叫着拼命挣扎,可双手难敌四爪,很快她就顾此失彼,被扯得衣衫凌乱,衣襟扣子都脱落几个。她连忙放弃与敌人的撕打,拼命地护住自身。 那两个家丁更显兴奋,只见他们不顾刘寡妇挣扎喊叫,一面加大了撕扯力度,一面狞笑着评头论足。 “刘、刘嫂子“牛二见状,像点着了火的冲天炮一样,狂呼着射了过去。 谢宇钲飞快睥了眼跟在自己身边的绵羊们,感到实在胜算不大,但这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将手一挥: “是爷们的就跟我冲呀,抓一个捣乱的,奖四亩地,抓住两个,奖十亩。” 第九章 大虫 阳光明媚,芳草青青,圳头田角,一片生机勃勃。 一长溜鲜红的炮仗纸屑儿,从眼前颓圯的圳头,一直延伸到到七八步外的泥土路上。远处是聚集在一起嘈杂不已的人群,再远处是青山如带、蓝天白云。整个画面儿,洋溢着节日的欢乐喜庆。 只是,几步外满地打滚的几个后生和哭哭啼啼的妇女们,实在有些煞风景。 溪口村臭名昭着的刘大虫,穿着一身舒适的深青色绸衫,背着手,百无聊赖地看着满地打滚儿的后生,慢悠悠地在圳上踱步而行。 陈清华你个死胖子,不是仗着洋人撑腰,牛哄哄地么,怎么今儿不敢见我了? 刘大虫边走边冷笑。 留学生?算个蛋!老子也曾飘州过省,汉口南京大上海,哪没去过?留洋求学?求个蛋,敢不认亲戚,连山里开矿都不知道请我家入两成股,眼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哼哼,当年要不是我娘帮衬,你老陈家哪有现今这么大的家业。不知恩图报,也就罢了,还想绕开我刘家在这山里开矿,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跟我作对是?今天,不让你尝尝我的手段,你都不知道这十乡八里,哪个是这山里的主人…… 刘大虫收回远眺的目光,在圳头慢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好像一头精力旺盛的猛兽,正在巡视领地,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平宽的圳埠由泥土夹石筑成,颇为韧实,肥硕的刘大虫踩在松软的草皮上面,一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一个深深的坑。刘大虫觉得,这触感,很有点像在洋场上那灯红酒绿的夜总会房间里,跟那些姐儿们厮混时候,脚踩着的天鹅绒毯子,非常的舒适惬意。 远处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泥土路上脚步纷沓,尘土飞扬,人群乱哄哄地向这边涌来。 刘大虫看了有点纳闷,这帮穷鬼,闹什么幺蛾子呢?还没被打怕么?三儿他人呢?怎么办的事情?还不赶紧一顿枪棒把这帮穷鬼打跑喽,少爷我还准备打上陈清华家去呢,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利索。 刘大虫转了个身,打算让身后家丁过去问问情况。 咔嚓咔嚓,土路上的尘头忽然一滞,行进的人群速度迅速放慢,变得迟疑起来大虫抬了抬眼皮儿,只见土尘渐渐散去,露出人头攒动的人群,如一堆圈里的羊。但这羊群中,却有几个人加快脚步,冲到路边,把两个家丁打得哇哇乱叫,从他们手里解救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少妇。 这?是要干仗么?嘿嘿,什么时候,青螺村的人能把腰杆子挺起来了?真是稀罕啊。 一丝不屑出现在刘大虫嘴角,这青螺村里蹦达的蚂蚱,有几条腿儿几根须儿,我大虫都清清楚楚。多少年了,要开一条圳,都齐不了心,青螺村人,不提也罢。 这时,泥土路上排头那几个人走了过来。 当头是个假洋鬼子,旁边是青螺村保长王家贵,只见他一路点头哈腰,小心翼翼地陪着小心。这假洋鬼子装扮新潮,旁若无人,趾高气扬,俨然一副上海滩小开派头。 乡下锣鼓乡下打,你设税所我设卡!刘大虫心里嘀咕了一声,管你什么来路,到我家这地头上,你是虎得给老子趴着,是龙得给老子盘着要是来的是青岛大嫚也就罢了,还能尝个鲜,上海小开?不好使! 刘大虫思虑之间,上海小开一行人停下脚步,王家贵一人走了过来,只见他远远地便向这边点头哈腰,陪上了笑脸。 王家贵一张少肉的脸笑得好像菊花开满楼,让刘大虫看了忍不住直皱眉头,长得丑也就罢了,还笑出花来,大白天的,非要吓人怎么滴?这青螺村的保长,这么些年也没个长进,该换人了。 王家贵哪知道刘大虫的心思,他正思索着如何既能完成特派员交待的任务,免得被逮去南昌行营蹲大狱,又能不招刘大虫憎恨,所以,就使劲想挤出一副好看的笑脸儿来,以期先麻痹刘大虫。 王家贵的这副作派,让望着他背影离去的牛二等人目瞪狗呆: 俄的乖乖,真想不到呀想不到,平日里在村人面前如狼似虎的王保长,在这花花太岁刘大虫面前,竟然欢快得像只哈叭狗,尾巴摇得那叫一个欢实。 牛二不由偷偷打量了一下旁边的假洋鬼子,这个打扮好看、还带点孩气的家伙,此时正紧抿嘴唇,板着一张面瘫脸,比陈家老爷子还显得……唉,怎么说呢,像……对,像大官,特别大的官 牛二曾在汤湖圩的茶馆里,听评书里说什么“泰山崩,鱼眼钱,面不改色“,他觉得眼前这个南京来的特派员,倒有这么点作派。虽然泰山隔得远,也没崩,但他脸色也没变,还是那么白。看来,这南京国府来的人,就是高啊。 牛二不知道的是,他旁边的谢宇钲看着远处肥硕的刘大虫,忍不住一阵阵厌恶,右手摩挲着腰间短铳把儿,强行压下立即冲过去的冲动,免得自己一个不留神,就把这鱼肉乡里的大虫给毙了。 不知王家贵对刘大虫说了些什么,只见刘大虫很快就走上泥土路,向这边行来。 刘大虫膘肥体壮,歪歪扭扭地戴了顶礼帽,走起路来一步三摇。好像一只毛发斑斓的猛兽,正行进在自己的领地上,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眼见距离近了,迎面行来的刘大虫眉头一展,哈哈笑道:“洋学生,死胖子怎么没来?” 原来,刘大虫一见谢宇钲的装扮,以为他是陈清华的同学。王家贵为了赚他过来,不但不纠正他,反而顺着杆子爬,说清华少爷有事走不开,派他这同学来做中人,调解此事。 刘大虫闻言,以为矿山入股的事有了眉目,不由心怀大畅,连走路的步子都轻快起来。他嘴里的“死胖子“,自然就是指留洋回来正张罗着开矿的表哥陈清华了。 “”谢宇钲狐疑地盯了陪在刘大虫身旁的王家贵一眼,这老货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呀?正要说话,就听边上的牛二抢白道: “刘大虫,这‘洋学生’的号也是你能乱喊的么?你晓不晓得面前这人是哪个?” “他是哪个?”刘大虫闻言,迷惑地眨了眨眼睛,这瘦猴子,搞什么呀对面这假洋鬼子不是死胖子同学么?不是说来调解么?怎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儿,连你个二流子都一副老气横秋的作派,这么咄咄逼人?这、这哪是调解?这是在训诫人犯啊,踏马的,居然敢冲着老子来了。 想到这儿,刘大虫不由得气往上冲,他哼了一声,冷笑道: “哪个?劳资管他是哪个犄角旮旯的葱姜蒜,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在我这里,只认道理!” 刘大虫看看牛二,又看看面前装扮洋气、气势迫人的年轻人,嘿嘿,这上海小开,一身卖相还真不错,觉得人不能输阵更不能输了体面,便忽地平地一声吼,声音提高了八度。 他这一声吼,当真犹如虎啸山冈。周围的人听了,想起他平日的阴狠毒辣,一时都噤若寒蝉,纷纷避开他的目光,生怕招他惦记上。这时,只听那冷眉峻目的特派员竟然大声叫好: “好,说得好!''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那今天,咱们就先说说你的理。” “我的理?嘿嘿,这简单。你看哪,这地是我娘留下的,你们要挖我家的地,就必须经过我同意。我不同意,就不能挖。这,就是我的理。”刘大虫鼓动着油嘟嘟的腮帮子,两眼精光四冒,得意洋洋。 “你这是小道理。”谢宇钲嘴角浮上一抹微笑,语气平淡,“你不知道''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吗?” “胡说!有理就是有理,没理就是没理。道理哪还分什么大小?” “道理当然有大小!不但有大小,还有轻重。刘大虫,你且睁开眼睛,看看清楚:你娘留下的这块地,面积不过十数亩,产粮不过几十担;而那芦花滩上,要是开出田来,足有几千亩之多,产粮能达到三四万担这谁大谁小?哪头轻哪头重?就是三岁孩童,掰掰手指,也能算得清楚。刘大虫,你总不能连三岁孩童都不如罢?” “”谢宇钲这番话有理有据,怼得刘大虫气为之结。周围的人们听了,都暗自点头,心道,这钦差官儿年轻是年轻,但却是牛角不尖不过岭,果然有两下子。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正在交谈的两人,只盼着这年轻官儿能说动刘大虫。但是,众人也知道,这溪口的刘大虫自来蛮横霸道惯了,岂能轻易就范? 果然,这时就见刘大虫转动肥硕的脑袋,左右看了看,浓眉一竖,当面锣对面鼓的盯着谢宇钲,眼里凶光闪动,冷笑连连: “什么''大道理''?''小道理''?不就是喝了点洋人的洗脚水么,得瑟什么?不怕告诉你,洋学生,在我的地头,统统都是我的理。来呀,给我打他丫的,让他晓得到底谁有理!” 众家丁闻声,又纷纷摩拳擦掌,围上前来。刘大虫倏地伸出蒲扇般的左手,向谢宇钲当胸抓来,同时,右手扬起,一个钵头大的拳头,呼的一声,向着谢宇钲的面门,砸将过来。 第十章 帽子 就在这时,刘大虫眼前一花,动作不由自主地放慢,却见对面的洋学生倏地擎出一截木头样的黑戳戳。 “轰!”一声巨响,眼前的黑戳戳迸出一团猩红的火光,一蓬白烟冒起。 震慑全场。 猩红的枪焰,闪花了刘大虫的眼睛,铅弹掀飞了他头上的礼帽儿,巨响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众人无不呆若木鸡。 只见那团白烟在阳光下膨胀、扩散,迅速将对峙两个人的头脸,全笼罩住了。 脑门火辣辣生疼,眼前的白烟久久不散,浓重的硝烟刺激得人涕泗交流,咳嗽不已。刘大虫脸庞一下子变得惨白惨白,油晃晃的脑门上,瞬间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汗珠儿。 这一枪,距离实在太近了。枪弹加上焰火,将他天灵盖上的浓密头发,灼开了一条两三指宽的弹道。弹道两旁,仍是浓密的发丝儿,但已开始萎缩蜷曲,如冬日下的枯草,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焦糊味儿。 好半晌,硝烟淡了许多。刘大虫缓过劲来,揩了揩鼻涕和眼泪,睁开红肿的双眼,就见面前的洋学生这时也红着眼睛,似乎也傻了,正看着手上的短铳,愣愣地出神,喃喃自语:“这枪的烟瘾,也太大了?”只见那短铳口上,还有几丝硝烟,袅袅升起。 伲嘛,想杀我大虫?刘大虫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正要有所动作,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好像哑了,发不出半点儿声音,浑身的力气也仿佛被抽空,怎么也动弹不得。 这时,对面的洋学生已将手里的短铳交给旁边的保甲队员,同时接过一支长铳,两手掂了掂,倏地一举,冰凉的铁质铳管儿,就顶上刘大虫汗津津的脑门。 伲嘛,一股尿意自胯下油然而生,刘大虫抖得更厉害了,但他仍强自硬撑着,嘴唇哆嗦不已: “有、有种你、你就对着脑门开、开枪!少爷我皱一皱眉毛,就不叫好汉。” 只见持铳的洋学生眼珠儿一转,倏地眉毛一沉,双目如寒星冷凛,语音冰冷,一板一眼地说: “刘大虫,你怕是不知道国民政府新近颁发的《江西剿匪条例》罢?” 剿匪条例? 刘大虫心里一沉,眼前这洋学生怎么打起了官腔。这不是说开圳的事么,怎么跟剿匪扯上关系了? 他开始觉得情形不对,这、这是怎么回事? 抵在脑门的铁质铳管冰凉冰凉的,平日里刘大虫压根儿瞅不上这种土铳,连家丁他都不让装配。但他也知道,这玩意土是土,山民们用来打猎,经常斩断野猪的胴骨,这要是打在人额头,自然不消说,一样穿个窟窿。 剿匪条例?他感到胯下的尿意也越来越明显,他提醒自己,可千万不能在这丢人现眼。可他越想控制,想尿尿的感觉就越明显。要是有个地方放松一下,再来顶牛就好了。可他也知道,眼前这个家伙,不可能会给他这么个机会。所以,他只好咬紧牙关强忍着,脸上的肥肉抽搐不已:“你、你说这个做什么?” “做什么?表少爷啊,你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这可是南京国府来的特派员,直接受命于常委员长,下到地方来巡察匪情的要扣你一顶通匪的大帽子,可不要太轻松哈哈。” 不等谢宇钲开口,边上的牛二就跳了出来,兴灾乐祸、挤眉弄眼地说, “特派员这一路行来,不晓得打掉了多少贪官污吏,撸掉了多少顶戴乌纱帽儿。表少爷你好好地便罢。要不然,就将你溪口刘家连根拔起,那也是稀松平常得紧。只怕比拔一根葱儿,也多费不了特派员多少力气。” 受命于常委员长?特、特派员?王家贵不是说,这是死胖子的同学么?怎么成了特派员了? 刘大虫彻底懵了,眼角余光中,旁边的王家贵似乎也不敢正视这个洋学生,只见他目光躲闪、身形畏缩,显然也对这洋学生极为忌惮。 他正使劲儿想搞明白这里面关系,眼前的洋学生又开口了: “刘大虫,据《国民农村农田水利法》第n章第条第项,农村兴修农田灌溉工程,所需征用的土地,其田主必须予以配合,同时可以享有相应的土地补偿或资金补偿。” “现在青螺村决定,开圳所用到的土地,全部给予双倍补偿,你居然还不知足?刘大虫,你如此贪得无厌,想必后面必有恃仗,说,你是受何人指使?” 其实,谢宇钲不过是个半吊子的民国迷,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这时候的南京政府,有没有颁布关于农村水利方面的法律条文。他这番话,不过是为了应付眼前局面,而信手拈来的一点东西,说完他觉得威慑力仍不太够,刚好得牛二的话语提醒,便冷冷一笑,又道: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受常委员长嘱托,下到地方来巡视农耕,以保障剿匪时期的粮食征收刚好撞上你刘大虫行凶打人,强行阻扰灌溉水渠的修筑,间接影响粮食征收你的行为,已在客观上构成了有利于匪众的事实” 谢宇钲停了停,思索了一下,加强了语气,又道,“嗯依据《江西剿匪条例》第章第条第项第n则,本特派员现在宣布,对你予以逮捕,择日押送南昌行营,在那里,将由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严加审讯你通匪的详情。来人哪,把他绑起来!” 谢宇钲依稀记得南京国民党政府颁布过类似的《剿匪条例》,但到底是在哪一年颁布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他哪能知晓。现在,是民国二十四年,现在倒是有个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但跟后来的中统军统关系不大。不过,这无关紧要,不影响他继续胡诌。因为,他知道面前这些愚昧的乡巴佬,定然比他更懵懂。 而且,这时代的人们对官府,会抱有更大的天然恐惧。 果然,他这番话说完,那刘大虫听了“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名号,脸色陡然大变,肥白的脸皮儿抽搐,开始磕磕巴巴地求饶: “等、等等!特、特派员,我、我不过是跟死胖……我老表陈清华有点儿小过节,这可不是通、通匪小的家里,也有人在县里任职,所、所以,也晓得国府剿匪,关节重大。特、特派员明察,我这是私怨,可不是通匪,可千万不敢弄错的。” “现在才晓得关节重大?” 眼前这个地痞恶霸前倨后恭,谢宇钲心里一阵快意,他感到自己越来越入戏了,特派员这身份,还蛮带感的,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嗯,要是真的就好了 冷眼一扫,几步外的家丁们,此时也无不脸色大变,张皇失措……王家贵佝偻着身形,躲躲闪闪…… “因私废公,坏了剿匪大计,罪同通匪!” 谢宇钲目光炯炯,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现在求情,已经晚了!行凶伤人,罪加一等!有什么话,你去南昌行营说。” 旁边的牛二和柱子,在那梨花的催促下,一个拎出了绳子,一个胀红了脸,作势欲扑……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响,那是青螺村里那些温驯的“绵羊”大军,在经过艰苦卓绝的龟速行军后,终于已经抵达。 火候……差不多了,谢宇钲满意地一摆头,大声喊道: “来人呀,将这些无法无天的家伙们,统统捆起来,押到村里祠堂,看管起来。” 松散的绵羊大军潮水般漫过来,像往常看热闹时一样,将目标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拢起来,形成一个不甚紧密的圈儿。然而,这样的阵势,在如今刘大虫这一伙惊弓之鸟看来,却是众志成城的体现,感觉威压惊人。 一时间,他们无人敢轻举妄动。 可青螺村民们的表现,仍差强人意,一个个你观我望,只有牛二和柱子带着几个保甲队围上前,开始动手将刘大虫捆绑起来。 刘大虫见不对路,便想挣扎反抗。 此时,就听对面的年轻官儿一声冷笑,抵在他脑门上的冰凉铳管,倏地加大了戳捅的力道。 刘大虫哪里遭受过这等待遇,习惯使然,本能地怒目圆睁,逼视过去。 然而,他的视线早被铳管中分,间隔开来,两只眼睛摄取的影像拼不成全貌。眼角余光里,恍惚中只见铳柄处的黄铜机簧高高翘起,在阳光下闪着炫目的金光。 恰在这时,一阵细微的轧轧声响,顺着铳管传导过来,落入耳中,惊心动魄。 刘大虫心里一阵哆嗦,目光循着声音,本能地往下移动,立马就瞅见那扳机圈里的手指,已经开始回勾。 伲嘛,这洋学生,是真想杀人啊! 这一刹那间,刘大虫所有的勇气和凭仗,都嗖的一声,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他再也不敢动弹一下。就连牛二等人将绳索往他身上套,以及他自己的裤裆里一阵潮热,他都好像浑然不觉。 “哎呀,这人的裤子怎么漏水啦?大家快看哪……”忽然,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这是个孩童。 孩童的话说到一半,马上就被父母掩住嘴,带着转过身钻进人群里去。 众人闻声愕然,接着会过意来,禁不住一阵哄笑。 刘府来的家丁们,尽管个个真枪实弹,见此情景,也全傻了眼。 谢宇钲又大声重申,开圳开田,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情,谁敢捣乱,就是跟国家作对。谁抓获一个捣乱分子,奖五亩田地。 人群大声鼓噪叫好,氛围终于热烈起来,村民们陆陆续续站出来,对刘府的家丁们进行推搡揪打。 刘家有几个身手灵活的家丁,不甘束手就擒,试图挣扎,但这时候,在村人眼中,他们这一个个目标,不但是一个个泄愤的对象,更是一块块可以兑现的田地,僧多粥少,绵羊大军终于不肯放过这发家致富的机会了,像围着一束束鲜美的青草样,争先恐后地啃食起来。 转眼之间,刘大虫和他的随从家丁们,就一个个成了五月五的肉粽子,全五花大绑,四马攒蹄。 先前被刘大虫等人打断手脚的几个后生的家人,和那些因此挨打受辱的妇女们,迅速围上前去,妇女们边咒骂边吐唾沫,胆大些的,则开始揪扯撕打。 男人们也围了上去,刘大虫睁圆眼睛,边瞪视着众人,边挣扎咒骂个不停。男人们见状,一下子又变得畏缩起来。 谢宇钲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摇头叹了口气,走过去,拽了刘大虫身上绳索,将他整个人猛地一掀,掀得他头脸朝下,重重磕在泥土路面上,直磕得他头额乌青、眼冒金星,差点儿昏晕过去。 “特、特派员,饶过我罢,再、再不敢了……”这时日头已经升起老高,阳光灼眼。这只周围数十里恶名昭着的猛大虫,被五花大绑之下,仍本能挣扎着,恍惚间他瞥见谢宇钲已完全丧失理智,俨然一副丧心病狂、恣意妄为、草菅人命的模样儿,吓得小心肝一阵哆嗦,忙不迭地服软求饶。 谢宇钲将鞋头的泥土在他绸衫上一一蹭去,没心没肺地一阵哈哈大笑,戟指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儿:“你若硬撑到底,本官还敬你是条汉子,说不定便放了你。谁想你居然也前后不一,这样货不对版,大失本官所望,岂能轻饶了你?” 刘大虫闻言大惊,心道,你这是揪辫子、扣帽子、打棍子,打完还要装袋子呀。 谢宇钲哪里顾及刘大虫想些什么,就见他倏地抬起一脚,照着刘大虫面门踢去,直踢得刘大虫惨声长嚎。那油嘟嘟的鼻梁之上,血花蓦然迸现,在阳光照耀下艳彤彤地绽开,孤芳共赏,分外妖冶。 转眼间,就有两道鲜红的蚯蚓,一拱一扭地从他鼻孔爬出。灰头土脸、眼肿如桃的刘大虫又痛又恼,几乎背过气去。 村中的年轻人见状,也大着胆子,试着出手。开始时,他们仍不免你谦我让,你偷扇一巴掌,他暗击一拳头。但不一会儿,他们终于按捺不住,动作迅速粗暴起来蓝天白云之下,阳光明媚的青螺村口,转眼间就画风大变。 刘大虫一干人频遭重击,很快就头脸肿胀,满嘴乌青,像一个个猪头……其中又有胸腹内伤的、脸面破相的、被打得断手断脚的……这些毫无人性的家伙,刚刚在欺负村民时,还威风八面、不可一世,这一转眼间,当他们自己成了任人宰割凌辱的对象,居然悲从中来、痛不可当,一个个虔诚无比地开始忏悔,纷纷和村民们攀亲扯旧,声泪俱下,连连告饶。 村民们哪里听得进去?这些绵羊大军,自古以来,都是你占上风时可劲儿地对我连踩带欺,那就别怪我得势时将你打得痛哭流涕。 一时之间,群魔乱舞、鬼哭狼嚎……场面渐渐濒临失控。 害得谢宇钲又赶紧组织人手,劝的劝,拉的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歹维持住秩序,这才没闹出人命来。 早有腿脚快的村民,不等特派员吩咐,就近在人家里拿来竹杠,众人将血泪斑斑、满腹冤屈的俘虏们抬起,欢天喜地地涌向村内。 牛二梨花柱子三人,帮着刘寡妇,架着她胳膊受伤的弟弟,夹在人群中,向村里走去。 那七八个断手断脚的村里后生,在亲人和村民帮助下,或扶或搂,或驮或抬,虽然模样儿凄惨,不免呲牙咧嘴、呼痛呻吟,但却怎么也掩饰不了内心的笑意,个个面上都吐气扬眉。 不多时,到了陈家祠堂。 关押好俘虏,谢宇钲先安排人去请跌打医生,给受伤的后生们治伤。 然后,又忙着给众人记功。 这年月识字率极低,这些村民中几乎无人识得字,这些事务,谢宇钲就只好亲力亲为,一手包办。 正在忙碌中,在门口站岗的新任护圳队小队长——牛二哥飞足禀报: 留学生大少爷陈清华求见! 第十一章 海归 “留学生?大少爷?哦,那快请进来” 对牛二的禀报,谢宇钲有些心不在焉,他瞟了桌边的一个村民,问道,“袁飞是?你们几个很好,敢和本特派员一起,冲在前面,算头功” 谢宇钲一边说着,一边提起笔,蘸了墨,就要在账面上笔走龙蛇,但他马上就遇到了拦路虎:他被这个村民名字中的“飞“字难住了,这“飞”字的繁体倒也见过,但这会儿提起笔来,却忘了具体怎么写了? 桌边几个村民喜滋滋的,见谢宇钲这模样,不由有些诧异,这年轻官儿怎么啦? 眼见谢宇钲笔尖上的墨汁越汇越多,渐渐汇聚成滴,越来越圆,越来越饱满末了,终于倏地滴落下去,落在账本上,慢慢洇成一个大黑点儿众人发出会心一笑:想不到呀想不到,这南京来的特派员,也晓得村里写字的习惯,他笔下的“袁“字,画得可真圆溜哪。 谢宇钲思忖半晌,始终未想起记忆中的“飞”字繁体写法,就在犯难之时,牛二已领着一个穿长衫的胖子走进屋来。 来人脸庞圆润,目光明亮,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儿,年龄约在二十六七岁,浑身散发着的浓郁书卷味儿。 谢宇钲迅速回到正常状态:对呀,来人可是海归,是这个时代绝对的精英,万不可怠慢嗯一个海归,记个账应该不成问题?这毛笔字加繁体字,实在有些烦人。 他放下笔,转身迎上前去。 “特、特派员,“牛二抢上半步,介绍道,“这就是我们村的文曲星,陈清华大少爷,留学东洋,整整三年,今年年初才回来。” 说着,又向陈清华介绍谢宇钲道,“大少爷,这位就是国府来的谢特派员,一身本事可大了嘿嘿,那刘大虫只一个照面,就直接吓瘫了,连捆绳子都费劲哈哈” “哎呀,您好哇,特派员先生,您一出手就解决了我们村的一桩大麻烦事,您可是我们村的大贵人哪”陈清华拱手为礼,语气诚恳,眼镜后面,目光闪烁着喜悦的光。 “清华少爷过誉了,我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倒是清华少爷一回来就主持开圳开田,造福桑梓,赤子之心,让人钦佩!”谢宇钲的话也是由衷的。 面前这个青年海归,虽然没有留胡子,但气质上有些像照片上的一个先烈,颇有些忧国忧民的样子。 “清华少爷,你来了就好,这个摊子,就交给你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谢宇钲就迫不及待地步入正题,捏起桌上的毛笔,递给了陈清华。 陈清华也不客气,接过笔,就按谢宇钲的提示,在桌前坐了下来,开始为村民们记功。 他写的是正宗小楷,字迹温润俊秀,与谢宇钲刚才的虫篆鸟迹相比,无异于云泥之别,看得谢宇钲脸上热辣辣的。 谢宇钲来不及生出更多感概,就感到肚子里咕噜咕噜一阵响,紧跟着脑袋缺氧似的一阵昏晕。 牛二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关切地问:“特派员,你怎么啦?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没,没什么”谢宇钲赶忙扶住桌沿,连连深了几口气,才稳住心神。从昨儿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了,血糖低得甚至都影响思维了。 不这么想还好,他这么一想,肚子里就更显饥饿。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打量起这陈氏宗祠来。 这是典型的江西民居,砖柱结构,高堂大屋,上堂下厅,厅堂之间有个青砖砌就的天井。此时,阳光正从屋脊上落下来,抚着天井里青砖上的青苔。看阳光的角度,现在已经近午,大约十一点钟左右。 “特、特派员?”谢宇钲正神游物外,这时,身旁有人轻声唤道。 转头见是温文尔雅的陈清华,谢宇钲笑了笑:“清华少爷,都给大家记好功了?” 陈清华神情谦恭,但他的回答却颇令谢宇钲意外:“回特派员,只、只记了三十余人,还差百多人没有登记,不过,我让管家代劳了,我想” “哦?”谢宇钲微感意外,心想,终究是公子哥少爷呀,不耐烦料理这样的俗务冷眼扫去,见代替他坐在方桌前的是一个中年人,正襟危坐,悬腕挥毫,看他那样子,倒是轻车熟路,显是料理这类事务的高手。 陈清华见谢宇钲眉头挑起,脸上似笑非笑,不由脸上有些讪然。 这时,旁边的牛二察颜观色,读懂了谢宇钲的心思,凑近前来,陪起笑脸,轻声说道,“特、特派员,清华少爷不是偷懒的人。是我刚才跟清华少爷说,说说特派员刚在山里遭了匪,随从人员都失散了。现下,特派员怕是早已又饿又累,清华少爷一听,就要请特派员到家里去,用饭歇息所以” 原来如此这一回,轮到谢宇钲脸上讪然了,看看瘦骨嶙峋的牛二,又看看敦厚诚恳的陈清华,他又是意外,又是感动嗯,很贴心嘛,他再也保持不了刚才45度仰望天空的高姿态了,有心说一两句场面话,缓一缓气氛,但这时肚中饥火更盛,话到嘴边噎住了。末了,他只无比诚实地点了点头:“也、也好,也好承蒙盛情,谢谢啊。” 陈清华脸上露出忠厚的笑容:“特派员客气了!特派员光临,是我们全村的福气,我们大家欢喜都还来不及呢牛二,你说是不是?” “是,是啊”牛二点头如捣蒜,“有特派员坐镇,我们就再不怕那刘家了。” “特派员先生,还是家里坐,这边请!”陈清华伸手引路。 “清华少爷请!”谢宇钲是个好同志,是个投桃抱李的人,他马上摆正了心态。年轻人嘛,还是直爽些好。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还是少做为妙。 “清华少爷,贵府这宗祠,从建筑风格上看,很有些徽派的影子呀,贵府祖上,不是本地人?” “呵呵,特派员真是法眼如炬,一眼儿就看出了敝姓的渊源。特派员说的不错,敝祖原在歙县,明朝末年,为了躲避战乱,不得已才迁到这里的。算来已经有十几代人了特派员年纪轻轻,见识却这样广博,看来这南京国府,真是英才荟萃呀。” 两人闲聊着,往外走去,牛二亦步亦趋地跟随。 “对了,清华少爷,这开圳开田,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事。我看村里的保甲队,人员良莠不齐,平时滥竽充数也就算了,关键时刻不但派不上用场,反而会误了大事。所以,我就临时组建了一个护圳队。只是,这一无武器,二无经费这个事情,也希望清华兄能够接管起来!”跨出门坎,来到两根雕龙画凤的廊柱前,谢宇钲停下脚步,对旁边的陈清华笑了笑。 “哦,护圳队?好,好,我早有改组保甲队的打算,只是一直没能腾出这个空来。回头我跟王保长和几个村老商量一下,拿一个章程出来。请特派员放心,这一回,我一定剔出保甲队里的不良分子,多增加一些品性好的后生进去。比如,”陈清华说着,看了看身边的牛二,笑了笑,补充道, “比如说咱们牛二哥,身体是差了点了,但品性不坏,也有胆气,特派员既已任他为护圳队小队长之职,改组时,肯定是要保留的“ 牛二闻言,眼睛登时大亮,喜滋滋地向二人躬身行礼,“谢谢大少爷!也谢谢谢特派员!”行完礼他又左右看了看,见周围并无别人,才趋近前来,压低声音道,“特、特派员,大少爷,王保长不见了” “王家贵?莫非家里有事,先回去了?看来是得好好立立规矩,平时也就算了,眼下村中有事,也算这么不着调,那可不太好呀。”陈清华不满地道。 “回村时他还跟大家一起呢,我是回到祠堂不久,才发现他不见人影的。” 谢宇钲瞥了牛二一眼,见他脸上似有忧色,想起刚才在圳头王家贵的首鼠两端的表现,心下一动,轻声问道:“牛二哥,你担心什么呢?莫非,你认为他会去刘家去风报信?” 牛二连连点头,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对,对呀,王保长这人,就是个两面派,现下里,十有八九是去溪口镇上报信去了!” “王家贵?不会?他图什么呀?要论亲,也是我跟这刘大虫更亲哪我看王家贵怕是家里有事,先回去了,他老娘不是一直身体不好么。”陈清华不以为然。 谢宇钲想了想,说道:“清华少爷,依我看,得增加人手,加强看管” “不至于”陈清华迟疑地说,见谢宇钲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连忙敛起嘴角的笑意,“好,既然特派员也这样说,回头我让一队家丁过来帮忙。放心,特派员,现在人在我们手里,我那姑爷投鼠忌器,不敢胡来的。哦,对了,特派员,你真打算将人押到南昌去?”陈清华看着谢宇钲,正色问道。 “为什么不呢?”谢宇钲望着陈清华的眼睛,笑吟吟地反问道,“刘大虫这样的人,简直死有余辜。我要把他送到南昌去,依法审判,该治什么罪,就治什么罪。” 谢宇钲说着,转向牛二,“另外,还得多辛苦牛二哥一下,你马上去找王家贵,如果在村里找不到,就带人在回村的必经之路上堵住他,记住,如果他引刘家的人来了,你们就马上回报,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好,好,特派员的吩咐,牛二一定照办。”牛二眉花眼笑,将瘦弱的胸脯挺了又挺。 第十二章 时事 庭院里的石榴花开得正盛,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像几树燃烧的火。 仆人阿福端着托盘,匆匆穿过院里的青石板甬道,刚踏上台阶,就听到客厅里传出大少爷低沉的声音: “谢兄,上海的局势,这么快就不可收拾了么?” 阿福听了,心里悚然一惊。谷雨时候,老爷曾派他到县城里的铺子里帮忙。在那段日子里,阿福可没少听人说,日本兵在上海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中日两国,战争已一触即发……现在,竟然要打起来了么? 这一开战,上头少不了又要派兵派饷,这可怎么办才好? 阿福的哥哥阿旺,在前年秋上,就被王家贵拉去当了兵。今年一开春,王家贵又来家里说,阿旺病死在路上,上头说不作数。让阿福快快辞了陈家的差使,赶紧去将空额顶上。 陈府管家曾多次暗示,只要签了典身契,彻底成了陈府的人,就再不用怕拉壮丁了。可哥哥阿旺没了,娘就指着阿福顶门立户,要她卖儿子,她哪里肯答应。于是,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如今,王家贵又要拉阿福去当兵,阿福娘听了,又急又愁,哭得晕了过去。 末了,还是陈家老爷出面说情,阿福又将平日里攒下的几块大洋,悉数给了王家贵,这才逃过一劫。 现在,上海要真跟日本打起来,王家贵那老货,就又有机会敲诈勒索了。 阿福忐忑不安地跨过门坎,转到屏风后的通道,此时只听客人回答道: “陈兄,日本人在南边,怕还没做好撕破脸的准备,所以上海的局势,应该还能维持一段时间。至少,目前还是平静的。” 厅堂里简洁明亮,正中屏风上,挂着一幅松鹤延年图画,下方有两张太师椅,夹着中间的杉木雕花条案。两边楹柱上贴着一幅对联:教子教孙须教义,积善积德胜积钱。 午餐的酒席已经撤去,两位年轻人分宾主坐着聊天。 阿福从屏风后转出,躬身将托盘放在茶几上,端了茶盏,放到客人面前:“谢先生,您请用茶。” “谢谢!”客人对他颔首笑了笑。 阿福又将大少爷的茶摆上,然后拿了托盘,躬着身退了开去,待将托盘放去厨房,才转回客厅,侍立在大少爷身边。 “想不到国府居然如此高瞻远瞩。看来这湘赣交界的境况,很快便会好转了!” 这时,宾主都端起了茶。大少爷揭开盏盖,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抬头向对面的客人说,“我们乡下,全靠天公作美,风调雨顺,才能有个好收成!像这样到处乱成一锅粥,国强民富,又从何谈起呢?” 说到这儿,陈清华轻轻摆了摆头,似乎要将什么东西从脑子里驱赶出去, “不过,见了谢兄这样为国为民的干员,我又觉得国家未必就没有希望嗯,不知谢兄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时局纷乱如此,我辈也只有奋起抗击小弟在湘赣一带,已盘桓多时,任务紧急,这便要赶回南京去向委员长复命!” 客人留着一头寸许长的短发,有点儿凌乱,但看上去却特别精神。单从相貌上来看,这位谢宇钲先生顶多也就二十岁,但神情举止,却显得分外沉稳。阿福觉得,他比今年二十四岁、留学日本多年的大少爷都还要老成些。 “好,好。谢兄探访多时,当晓得这湘赣交界,土匪多如牛毛,就拿鄙县来说,不过方圆两三百里地,大大小小就有七八绺” “谢兄,这些土匪们,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恶不做匪盗本性凶残,这个不必多说。” 这时,只见清华少爷摘下眼镜,用镜帕拂拭着,“可恨的是,不少我党国军队,却也胡作非为,横行霸道,比起那些匪盗,实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兄,你这番回去,务要奏请国府,除了要派兵剿灭这些杀人放火的匪盗外,还需要多派些公正廉明的强力干员,对那些胡作非为的地方军队,严加整顿,也好还百姓一个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一气说完这些话,陈清华像完成一项重要任务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将揩好的眼镜重新戴好,瞥了一眼侍立一旁的家仆,一摆手,吩咐道:“阿福,你让厨下备两桌酒菜另外,你去看看王保长在家没有,通知他和几位村老,晚上过来作陪,为特派员压惊洗尘。” 仆人阿福应了一声,正要转身离去,又被主人叫住: “哦,对了,你告诉王家贵一声这谢先生是南京国府来的特派员,早上时候,他们保甲队有眼无珠,在那土地庙里冒犯非小。虽说谢特派员高人雅量,不与他计较但此事有关我们村的声誉,偏又让我晓得了,这可不能随随便便地揭过你就让他把他那坛老酒娘带过来,权当赔罪!” “眼前这年轻客人,是南京来的?特派员?” 阿福瞥了瞥谢宇钲,心里又惊又喜,南京国府来的,特派员,我的乖乖,那得是多大的官呀。原来,只晓得大少爷的师友同学,也有在县里州府里任职的,所以近年来老爷的生意越做越大,铺子越开越多,都开到赣州城里去了。 想不到呀想不到,大少爷现在又结识一位特派员,看两人的热络模样……王家贵呀王家贵,这一遭你可算踢到铁板上了。 想到这儿,阿福不禁喜形于色,“啊少爷,你竟然也晓得王家贵那坛老酒娘那、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哩!” “那是当然!别看你家少爷出洋已久,家里有什么事情,照样门儿清王家贵那老小子,又吝啬又爱显摆名声都传到县里去啦,我哪能不晓得?!” “哟,少爷,你这是千里眼、顺风耳,好比那火眼金睛呐。”阿福说着,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回过脸,笑嘻嘻地说,“少爷,刚才我听牛二说,保甲队昨天打了头野猪,那王家贵仗着保长的身份,他一个人就拖了半爿回家去了。” 第十三章 赞助 陈清华闻言,眼睛一瞪,笑骂道:“那还等什么,叫上刘头几个,赶紧去,扔块大洋给他,就说我说了,全都拖过来,招待特派员。” “嗳,好咧~”阿福眼前马上浮现出王家贵一脸肉疼的模样,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痛快地答应一声,一溜烟儿乐滋滋地去了。 谢宇钲是个吃货。中午时分,虽然陈清华也备了点酒菜,两人小酌了几杯,此时一听说有野猪肉,他还是食指大动。不过,面上却不动声色,一摆手大言不惭地道:“不过是小小误会,哪谈得上什么罪过。承蒙陈兄盛情,''出门靠朋友'',实在叨扰了。” “呵呵,山野之间,也就有些苦菜野味,上不得台面倒是谢兄年纪轻轻,竟已在国府担任要职,为国奔走,解民于倒悬。失敬,失敬。今日一出手,又解了我一大为难事,实在是多谢了!” 陈清华拱手微笑,目光落在谢宇钲的腕表上,心里又惊又羡,呖,想来这国府要员,薪俸十分优渥啊,居然能戴这么名贵的腕表。他转念一想,便又释然了。说来也不奇怪,这特派员,可不就是古时的钦差巡按么。这种官儿品级虽然不大,职权却是颇重……所谓巡察,走一路,吃一路,沿途的地方官员,定然是要奉承的。 这各地随便奉上点程仪1,那银钱可是流水价哗哗淌进腰包二十岁的钦差?真年轻哪,命真好。不过,能力倒确是有看来,这国民政府,在不到十年时间,便统合了南北,在用人上也确有其独到之处。 嗯,光这任人唯贤,不拘一格,就不是当年的北洋政府能比的。据闻,就南京那位委员长大人,也不过区区四十来岁。 与此相比,倒是地方上的各级部门,不少仍是沿用旧员,所以五十六十的老头子,不在少数。 陈清华在东京时,来自国内的同学大多出身官缙之家,有时候也会聊些从父辈那听来的官场趣闻。这些年,民国官场上,流传着一个笑谈:说这国民政府的官,是年纪越小,官儿越大。年纪越大,官帽越小,这官越当越回去,慢慢地也就告老还乡啦,连程仪都省了。 “陈兄谬赞了,小弟不过是因缘际会而已。如今百业待兴,处处缺人。陈兄留洋归来,又有志造福国家,要在政府部门谋个一官半职,那是再简单不过陈兄若真有此心,小弟说不定也能襄助一二。” 谢宇钲脸上微微发热,却又不得不继续大言不惭。 “嗳,谢兄过谦了!现今世道不宁,国府特派员,岂是一般泛泛之辈。听人说起特派员刚才在圳头上的风采,清华好生仰慕……嗯,我陈清华虽然不才,也知道大义所在,谢兄下到地方来公干,眼下遭了点困难,作为地主,于公于私,我说什么也是要尽点心力的” 谢宇钲闻言大喜,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登时落了地,诚恳地拱手相谢:“陈兄胸怀天下,志在家国,小弟佩服。不瞒陈兄说,这遭了山匪,小弟的随员都陷在那贼巢里,囊中的经费也被搜刮殆尽,陈兄今日解我燃眉之急,小弟必有后报。” “说这话就见外了,今日要不是谢兄出手,我还真不晓得,怎生对付我那流氓表弟呢这家伙向来无法无天,关他一关,铩铩他的戾气,对他日后大有好处。只是,不知我那姑爷,会怎么看我?哎,随他去罢,顾不得许多了。” 陈清华说着,眼镜后面的眼神忧虑,说着说着,他忽地展颜一笑,看向谢宇钲,诚恳地说,“谢兄为国为民,奋不顾身,我陈清华奉上些些程仪,又何足挂齿?唔,我们这儿出山,有水旱两路。不知谢兄打算走哪条路?” “哦,敢问陈兄,这出山道路,是水路好走,还是旱路好走?” “我们这罗霄大山,山里山外,那是两个世界。这出山的水路,路上费时不说,光那数不胜数的恶弯险滩,就让人望而生畏旱路嘛,就简单得多了。从这往北走,有两条路,狐岭径是马帮道,没大队人马不敢过。牛田道远,但路好走些。还有两三条隐密小道,外地人多不知道,本地人也不愿走,基本上已经废弃了。但是,不管走哪条道,都要经过汤湖圩。” “汤湖圩?” “是的。汤湖圩是我们罗霄山里的大圩场,水陆方便。我以前出门,如果不带货的话,一般是走山路到汤湖圩,再从汤湖圩坐船去吉安。能省不少时间。我建议谢兄,还是走汤湖圩比较好。” “好,那我就走汤湖圩!” “好的。只是,如今这年月,不管水路旱路,路上都不太平。最好还是有相熟的人结伴而行,才能让人放心。这样罢,谢兄就请在寒舍休息两天,歇歇脚,养足精神。其他事情,就交给我啦” 盛夏时节,日头很足,庭院里的花木欣欣向荣。清凉的山风带着山里林木的清香,拂过庭院,从雕花门窗中吹进来,沁人心脾。 客厅里的两个年轻人言语投机,很快便变得无话不谈。 陈清华发现,眼前这个谢兄很健谈,无论是目前国内的四分五裂,还是世界各国的政体异同,他都能娓娓道来。他看问题的角度也别开生面,论述入木三分,直捣要害。交谈之间,往往三言两语,便解开了不少盘踞陈清华心头多年的疑问。 年纪轻轻,见闻居然如此广博,学问居然如此深厚随着交谈的深入,陈清华不由得生出“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慨来。看来,这民国地方部门,酒囊饭袋不少,但在国府中央任职的人员,确不是泛泛之辈。 然而,或许是刚在山里遭遇变故,受了惊吓的缘故,对面这位谢兄却慢慢显出明显的困意来。 陈清华只得按下兴头,安排谢宇钲去西院阁楼上歇息。 阁楼近山,开窗便是清幽山景。 然而,一天多来,谢宇钲的精神一直处于极度紧张当中,此刻陡然放松下来,一阵阵疲倦就像潮水样袭来,他贪婪地呼吸了一会儿新鲜空气,便回到室内,甩了鞋,一蹦上床,呼呼大睡。 注1:程仪。上级或亲友出行,赠给他们的在路上的花费。 第十四章 出卖 沿着青螺溪,往下游走上约莫二十余里地,便是溪口镇。 溪口镇上店铺人家稠密,大部分都比较富庶,其中财势最为显赫的,莫过于镇西头的刘家。 刘家三代为官,又善于经营,那财势不是一般的大。 过世多年的刘太公,官至前清吏部主事,那可是京官,清贵无比,享尽尊荣。 现在仍健在的刘老太爷,当的也是前清的官,做到了临安府通判,那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富得流油。 进入民国后,刘老太爷就赋闲在家,多年不理俗务。 现在刘家主事的,是刘老爷的长子刘可钊。刘可钊因贪腐被人弹劾,在某县参议的位置上退下来,居家已经两三年了。乡下锣鼓乡下打,官面上的事情,无损乡里的声名,远远近近仍旧尊称他为刘老爷。 晌午时分,一位不速之客--青螺村保长王家贵,来到了刘家。 因为马上就是午饭时间,而王家贵又没表明求见的具体因由,所以,刘可钊不假思索,便决定不见。 那门人早得了王家贵一小块烟土,见状连忙道:“老爷,还是见一见的好,事情好像跟二爷家的那位小少爷有关早上时候,那位小少爷就带人出门了,据说是去青螺村闹事” “闹事?”刘老爷眉头皱起,奇道,“青螺村不是他娘舅家么?”说到这儿,他停了停,眨巴一下眼睛,“既是这样……那就是老二的私事喽,我不便过问。你把人带到他那里去罢。” “好的,老爷。”门子躬身而退。 不多时,王家贵便在偏院花厅,见到了刘家二爷刘可钧。 “通匪?这、这顶帽子可真够大的!” 刘可钧肥头大耳、体形肥硕,两手拢着一管烟枪,像是一头正在掰着玉米棒的熊。两人寒暄了一会儿,仆人端茶进来,刚听了王家贵表明来意,刘可钧就像屁股底装了弹簧似的,腾地从椅子里蹦起,肥嘟嘟的白净脸庞涨得通红,眼睛瞪得溜圆: “大、大虫,现在怎么样了?” 刘可钧年过半百,膝下有一子三女,这唯一的一个儿子刘大虫,是他的原配夫人惠娘所出,向来是他心尖上的肉,惠娘过世后,他对这唯一的儿子就愈加宠溺。 前些时候,刘大虫说表哥陈清华在山里发现了钨矿,拉了一伙日本人,准备投资开采。刘可钧自然知道这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于是便动了入股的心思。正打算亲自去舅哥家,探探情形,儿子刘大虫却拍着胸脯把这事揽了下来,说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事儿办成。 刘大虫向来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突然间转了性,这可让望子成龙的刘可钧喜出望外。于是便答应了他。 谁也没想到,这一回做表弟的,竟然在表哥那里吃了个闭门羹。 表哥陈清华说,这开矿所需的资金和技术,全都仰仗于东洋人。起初双方就订立有合作协议,矿场由日本人全面负责。所以,自己作为股东,也只有分红的权利,无法插手矿场的经营管理,更别提介绍别人入股了。 事情回绝得干净利索,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 听了汇报,刘可钧拍案而起。震怒之下,他决定动用家族的关系,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懂事的外侄,让他晓得这方圆百里,到底哪个说了算。 父子俩商量再四,决定由儿子出面,先去闹腾一番,等到事情不可开交,再由父亲出面来收拾僵局按照刘家一直以来的经验,只要照此施为,事情无有不成。 谁想,这一回又冒出了个国府特派员,直接把人都给扣下了。 刘可钧的第一反应,就是担心儿子的处境,他又是担心又是心疼,从小到大,这孩子哪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姑爷不要太过担心,”王家贵也站了起来,恳切地说,“虽说表少爷撞在了国府特派员手里,我王家贵人微言轻,对此莫可奈何。可不管怎样说,表少爷也是咱青螺村的外甥,有我在,哪能让他太吃亏?!” 王家贵一副铁肩担道义的样子, “到、到了祠堂,我就瞅空子给他们几个松了绑,安排在柴房。临来时我又叮嘱家里的,让她快快做了饭送去,现、现下,表少爷几个,应该吃上饭了。”说到这儿,王家贵顿了顿,有些难为情地说,“只是家里贫寒,也就做些平常饭菜,也不知表少爷几个,能不能吃得习惯?” “嗳,王保长过虑了,”刘可钧见王家贵额头上汗水漉漉,知他这一路上赶得甚急,忙一摆手道,“有人送饭,已经不错喽。这混小子……要还不能体会王保长苦心,敢不吃饭,那反倒更好,活活饿死他算了,这样我也能省点心,可以多活几年呵呵,王保长,咱们坐下说话!坐,坐。你们是不晓得呀,自从他娘去后,这祸害就让我操碎了心……来,喝茶,喝茶。” 两人重新坐下,端起茶杯。 望着眼前养尊处优的胖子,被自己带来的消息锤得一下子手脚大乱,王家贵心里一阵快意。哼,你溪口刘家三代为官、财大势大,那又怎样?这一次,你们遭上的,可是国府来的特派员,要搁大清朝,那就是受了皇命的钦差大臣。我倒要看看,这一回到底是你刘家霸道,还是南京国府来的要员厉害? 这时,就见刘可钧呷了一小口茶,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皱眉看过来:“王保长,这特派员一行,有多少人哪?” “这、这个嘛” 王家贵闻言,犯起了嘀咕……总不能说这特派员微服私访,在山里遭了匪,随从都失陷在那土匪窝里要是这样实话实说,一来显得这特派员不够排场,不免让眼前的二爷小瞧;二来么,也就让二爷知晓特派员与青螺村以前并无渊源,依刘家的禀性,事后对青螺村的打击报复,怕是在所难免三来么,也显不出自己今天通风报信雪中送炭的可贵来…… 第十五章 反间 王家贵脑子里瞬间千回百转:嗯,眼下自己已经给报过信了,算是卖了个好给这刘家,做到了这点,也就够了……要是让刘家反过来坏了开圳开田的大事,反倒不美。毕竟,那芦花滩上开出田来,自己少也能占二三十亩……嗯,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绝了刘家事后报复的念想。那么,就不能让他……在这特派员的来历上,横生枝节。只是,现、现下要怎么说,才经得起推敲呢? 眼角余光里,对面椅上的胖子刘二爷,形貌丑恶得像头狗熊,乃乃的,真想不透当年陈老太爷,为什么会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恶霸,多俊俏的三姑婆,年纪轻轻,居然落得暗病身亡…… 想到这儿,王家贵心里,登时生起一股不平之气,哼,你溪口刘家,向来蛮横霸道惯了,我王家贵不敢明着跟你唱对台戏,但作为青螺村一村之长,暗地里使些绊子,倒还是能做得到……想到这儿,王家贵主意拿定,幽幽叹息一声,说道: “哎,姑爷你是不晓得呀,这谢特派员是清华少爷的同学,两人在南昌一起读书,同窗整整三年,好得能合穿一条裤子……据说,那矿山他也是占股的。” “此番,人家名义上是来巡察地方,实际上是来查看矿场进展的哎,人家命好,本来就是皇亲国戚,假公济私,出来游山玩水,到处打打抽丰……玩得腻了,自然也就回去了。谁成想,人家这前脚刚刚到,后脚就与表少爷几个撞上了……” “同学?又是同学?” 刘可钧闻言,不由咧嘴苦笑,心里泛起一股酸气:想不到清华外侄这些年在外头读书,不但勾结上了东洋人,还搭上了南京国府的线。哈,果然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啊,这人哪,还得读书,才能有出息。 他的神情一下子萎靡下来,熊一般的身躯渐渐地瘫在椅子里,好像一堵在山洪冲刷下慢慢垮掉的墙。 墙倒众人推。现在,坐在他对面的王家贵,决定再推他一把,以便借这难得的机会,出一出胸中的恶气: “哎,姑爷,你是没看见哪,那谢特派员那盛气凌人的样儿,就连那大清朝的皇上,怕也没这么神气活现。早上时候,我见他要对表少爷不利,不免多说了几句话,这个仗势欺人的家伙,马上就对我大发雷霆,直接把我”说到这儿,王家贵眼前又浮现出谢宇钲那刀锋般的眼神,以及那恣意妄为、视人命如草芥的神情,他心里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停下了话头。 他的神情,刘可钧尽收眼底,不由支起身,伸长耳朵,顺着话头问道:“把你……怎么啦?” “把”王家贵继续讷讷地道,“把我的保长职位给撸了,缴了我的枪,这还没完,又一顶通匪的大帽子压下来,说要” “要……要怎么滴?” “要哎,枪都举起来了,说要把我就地正法,要不是几个村老求情,我王家贵的脑袋就当场开瓢了……”王家贵面色凄然,看上去仍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 偏西的阳光,照在青螺村外五里处的野猪岭上。 牛二带着几个人走进三岔路口的茶亭,各自取了随身携带的竹筒,坐下喝水。 “牛二哥,依特派员的话,咱们和保甲队的一样,都是干护圳队可保甲队的有饭吃,我们几个到现在还饿着肚子我们干这护圳队,到底是吃特派员的饭,还是吃村里的饭?”茶亭有三面墙,由黄土夹石筑成,屋顶茅草盖面。一个头缠褪色布巾的村民喝了两口水,盖上竹筒,转头看着牛二,问道。 早上时候,他在家吃的是能照影儿的野菜蕃薯粥,原指望这干上了开圳挖土的活儿,便能有顿好的吃,谁成想全被那刘大虫给搅黄了。 后来,几个人响应那特派员的号召,加入护圳队,又是干架,又是捆人,最后还把那不可一世的刘大虫给绑了,关在陈家祠堂里。这一通闹腾,倒是声势浩大,青螺村人人扬眉吐气,连相互间见面说话的嗓门都大了起来只是,这喜乐归喜乐,但它、它不顶饿呀 已临近傍晚时候了,几个人跟着牛二,中午没进一粒米,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四下里仍是白花花的阳光,晒得崇山峻岭都蒙上一层氲氤的烟色。回望村里,山脚边边上露出一角青里泛黄的稻田来。嗯,眼下到了过荒最难熬的时节,村里除了那几家富户,大部分人家都快揭不开锅了快点儿开圳这开圳开田,得好一阵子忙活,等芦花滩上开出田来,估摸着谷子也就能收了。 可这开圳开田,首先就得让那溪口刘家不再找茬儿才成。所以,现在几个人才遵循谢特派员的命令,由牛二率领着,准备在这里潜藏起来,监视溪口方向。 一方面是看看那吃里扒外的王家贵什么时候回来,一面是预备刘家大张旗鼓来抢人。 牛二哥说了,只要这件事办妥了,大家这护圳队就算干稳当了,这倒是好事。只是,现在这空着个肚子,也太难熬了灌水充饥饥更饥,几口凉水顺着喉咙滑下肚里,这村民觉得肚子里有一团水做的火,在咣当作响的肚子里欢腾雀跃,燎心燎肺。 牛二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喝水,听了这村民的话,并不理睬,继续灌水,待那干瘪的肚皮微微隆起,才翻了一个白眼,停下来打了一个饱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四下打量着,说道: “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慌什么?这特派员别看年轻,却是南京国府来的,大官儿。他的话,连县太爷都是要照办的,只要事情不出秕漏,还能差你一顿吃食?” 牛二盖上竹筒楔子,将竹筒放在地面,断续着说,“现在,特派员正和陈大少爷合计着,怎么整治那刘大虫和刘家,一时不得闲,顾不上咱们,那也是有的。” 那村民似还想说什么,牛二眉头一皱,露出一丝厌恶之色,眼珠一转,转向旁边的的柱子,提高声音,哈哈笑道:“哎,哎,柱子,这里也就咱们哥几个,你倒说说,你和梨花那个了没?” 第二十章 形势 饶是陈清华对这个姑爷向来没有好感,但现下见了也有些于心不忍,想说两句话化解一下气氛,但张了张口,却发现不知说什么好? 谢宇钲诧异之余,倒有点儿佩服刘可钧这光棍作派,觉得看在两条小黄鱼和几封银元的份上,也未必就不能优容一下,待他自斟自饮连干了三碗,便豪爽地一拍手,赞叹道:“好,刘二爷倒是个有心胸的……难怪能撑起这么大的家业……本官还有几句逆耳忠言,还望刘二爷一听。” 他这几句话捧中带损,让人哭笑不得。 毕竟是初出茅庐呀,刘可钧觉得首席上的特派员说话举止不像自己做到县参议的哥哥那样圆融,那样绵里藏针,但正因为这样,才让人更无法回避躲闪。 他放下酒壶,讪笑道:“好,特派员的话,一定是金玉良言,还请特派员指教,我洗耳恭听。” 灯火映照下,首席上的年轻面容年轻得过份。让刘可钧奇怪的是,这特派员说话的语气神态,感觉很是……很是面善,让人油然生出几分亲切来。 想了又想,刘可钧才明白过来,原来眼前这特派员说话时那种蓬勃的朝气,倒跟自己那在衡阳国立女中读书的大女儿有几分神似,一股子心底无私天地宽,觉得只要心中有一腔正气,就可荡尽世间浊流的那种执拗劲儿,简直一模一样…… 毕竟还是年轻哪,论年龄这特派员比大虫和清华外侄还要小上几岁,朝中有人好做官,这岁数人家还在读书,他就已身居高位,代表国府巡察地方…… 老话说得好,这当官出名得趁早哇,手里有权有势,到哪都少不了人巴结奉承。 想大哥才区区一个县参议,在乡里就已经呼风唤雨几乎无所不能,倒害得自己处处仰其鼻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这人比人,气死人。 都怪大虫不争气呀,要能像清华外侄这样读书读出头尖,就算做不上官,那也绝对吃不了亏。 瞧瞧,现在舅哥家里住着东洋人和南京国府干员,这说开矿就开矿,说开田就开田,哪个敢不帮衬? 想想这也是自然之理,当年陈家肯让惠娘嫁给自己,还不是看上了自己刘家的财势么?只是,这么些年过去,眼见着陈家倒沾着我刘家的光起来了。这翻过脸来,就不认人。这真让人心里疙碜得慌。唉,风水轮流转,今非昔比喽。 王家贵听了两人对答,不禁瞟了谢宇钲一眼,又看了看刘可钧,见这刘二爷三碗酒下肚,原本白胖的脸庞变得像关公般红,但一双眼睛却热切地望着首席上的特派员,王家贵心里蓦地一片雪亮,咳,我说呢今天这刘二爷怎么这么自甘低声下气? 原来是想借此机会搭上特派员这条线呀……这脸皮,这心性,啧啧,这溪口镇刘家能如此兴旺发达,那也是有道理的呀。 早听人说溪口镇刘家,是“刘老太爷阴,刘家长房狠,刘家二房是又阴又狠”。 刘家长房因为出了个县参议,好事儿一贯都独占大头。其他几房为了在家里立定脚跟,一个个勾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其中又以眼前这刘二爷的二房对此最为热衷,平常时接人待物办事,往往比长房更加变本加厉,让闻者心惊见者丧胆。 人家买不下的田地,催不来的租子,只要二房出面一准儿马到成功,这么些年来,凡是有那不顺从他的,不是死了残了就是到如今还在县牢里蹲大狱呢…… 据说当年惠娘就是对此看不过眼,对刘可钧规劝得狠了,触了他的逆鳞,被他盛怒之下失手推得摔伤了心脉,从此落下了病根,没几年就香消玉殒了。 唉,多俊俏贤惠的惠娘,年纪轻轻,就这样去了。想当年……唉。 王家贵想到这儿,端起碗,狠狠呷了一口酒,品咂着,心下不无恶意地暗暗道,姓刘的,今天你父子俩也算乖觉识相了,见来硬的没用,就来软索子套人,怪道这些年能无往不利哩。还真有一套,我王家贵甘拜下风……不过,眼前这特派员的禀性你是还不晓得,这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呀,看着年轻是年轻,可心肠不是一般的狠,手段也不是一般的辣。 你要巴结他?光死劲儿贴钱,拼老命喝酒,嘿嘿,怕还远远不够……。 这时,就听首位上的谢特派员又开口了,就听他慢悠悠地道:“刘二爷,这罗霄山地处湘赣交界,汇聚两省灵气,二爷世居此地,应该晓得晚清时湘省那支闻名天下的湘军罢?” “哦,特派员是说曾、曾剃……哦,曾国藩曾文正公用来打长毛的那支军队么?” 溪口刘家三世为官,刘可钧现在虽然看上去市侩油腻,但打小也曾被家族寄以光宗耀祖的希望,读过四书五经的,所以对这晚清重臣曾国藩自然是耳熟能详。 他不但知道曾国藩的发家史,还知道他的湘军可不仅仅打长毛,军纪也远远没有官面上说的那样冠冕堂皇。 谢宇钲哪里理会刘可钧心里想些什么,他需要的是扯起一个话头罢了。刘可钧的话音刚落,他就迫不及待地接口: “哈,刘二爷不但虚怀若谷,还见闻广博,本特派员佩服。既然如此,那刘二爷也当晓得曾国藩自认中人之姿,之所以能成就偌大事业,靠得是善于总结经验。 他曾留下不少处世格言,其中有一句我印象特别深刻,那便是‘久利之事勿为,众争之地勿往’,不晓得刘二爷有没有听说过?” 久利之事勿为,众争之地……勿往? 刘可钧闻言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一下子就明白了谢宇钲话里的意思,只是这话像刀锋一样,挟带着说话者自身的“权势”,削得人脸上火辣辣生疼。 王家贵虽然晓得这曾国藩的大名,晓得他是前清了不得的重臣,但对谢宇钲说的这些弯弯绕他是不晓得的。 不过,末尾那两句话他倒是听了个清清楚楚,不但他听得清清楚楚,他相信在座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哈,这特派员……这是瞄上了圳头那数十亩妆奁田呀。 第二十一章 熊样 说来也是,这数十亩田地本就是清华少爷家的,也是青螺村的,当年惠娘出嫁,被陈家老爷拿作了随嫁的妆奁田,这么些年来,青螺村人从来也没在意过。 只是,近来要开圳了,刘家出乎意料地以此为要挟,大家才发现,这送出去的妆奁田,竟然成了如鲠在喉的那根刺! 大家气愤是气愤,气愤这刘家不顾亲戚的香火情份,可这乡间的规矩,谁也没想过要去破坏它。 现在,这国府特派员得势不饶人,趁机提了出来,这是赤果果地以势压人哪。如果说他刘家做事,还要借着唬弄人的由头,半蛮半理地蹬鼻子上脸的话,那么,眼前这特派员就是明火执仗公然勒索了。 可奇怪的是,王家贵和在座的其他村人,丝毫也不觉得这特派员这样行事有什么不妥,一个个心道:这特派员看着年轻,为人办事却相当老辣,只是,这姓刘的能屈服么? 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刘可钧面上。 就见刘可钧本就酡红的脸上肥肉抽搐,一对熊眼跳动不已,嘴唇嗫嚅着,半晌之后,终于化作哈哈一笑:“好,好,好哇……清华呀,你可是交了个好朋友呀!” “这么说,刘二爷是答应还璧归赵了?”谢宇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咬定青山不放松。 “答应了!答应了!特派员都发话了,我刘某人能不答应么?!赶明儿,我就让人把那地契送回来。”刘可钧的心在哆嗦。其实细究起来,他并不是特别在意那数十亩田地。自惠娘去后,那些田地就不好佃种了,每年都只有且只能佃给青螺村的佃农,才能有个好收成。那租子谷也越来越不好收,但因为是青螺村人,也不好催逼太过。细细想来,连三四年前的租子谷都成老欠了。现下里这田还璧归赵,算是拿来修补与舅哥和清华外侄的关系了。何况,同时还能交好眼前这个南京来的年轻官儿呢。单就事论事来说,值了! 只是,这被人蹬鼻子上脸的感觉,真他娘的不爽利,好像心里头硬生生被人塞了一坨翔。 不过,他很快就顺转了这个弯儿。因为他马上就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关键所在:从今儿这两桩事情来看,清华外侄这个同学是真他娘的仗义。这样的人,一旦跟他搞好了关系,那以后就是一座铁靠山呀…… 乖乖哩个咚,这可是南京国府来的特派员,瞧这年轻得意的样儿,他身后的家族亲友势力,还不晓得有多庞大呢?民间传闻,如今高层有几大手眼通天的家族,不晓得跟面前这特派员,能不能扯上关系? “好,”谢宇钲不失时机地击掌赞叹,“刘二爷真够意思,本特派员交了你这个朋友!来!”谢宇钲端起了酒碗,“刘二爷,我们喝一盅,祝你家业昌盛,洪福齐身!” “啊?哦,好,好……”刘可钧愣了一愣,回过神来,迅即眉花眼笑,忙不迭地捧起酒碗,“谢谢特派员,来,我祝特派员步步高升、前程似锦!我先干为敬,你请随意。” 他哈哈笑着,两手捧着碗,张开熊盆大嘴,将半斤有余的酒一股脑倒进了肚里。 放下酒碗,他抹了下下颏,哈哈笑着,显得兴奋异常。 谢宇钲忙向王家贵和众村老使眼色,但溪口刘家声名在外,一贯称王称霸的刘二爷,转眼间竟然转了性,变得和霭可亲……在座的众人诧异得下巴都快掉了。所以,对于谢宇钲的暗示,众人一时都忘了响应。一个老者手中的筷子唧一声掉了他尚不自知。 谢宇钲呷了一大口酒,见仍无人凑兴,只好摸起了筷子,说:“刘二爷,这野猪肉,还是王保长昨天在山里猎到的呢,来,尝尝。” “哦,好,好。”刘可钧这时候真是兴致上来了,他拎起筷子,向满桌人打着招呼,“来,特派员,舅哥,清华,王保长,几位长辈,大家一起来。” 直到这时候,保长王家贵和几个眉毛胡子一片花白的老狐狸才回过神来,一个个口称姑爷,不惜溢美之词,对刘可钧纷纷赞不绝口,轮番上阵,向他大肆敬起了酒。刘可钧起初还保持着几分矜持,但架不住人多和层出不穷的敬酒招数,不多时,就放开了手脚,大喝起来。 好在他人长得像熊,也有熊一样的肚子。 灯火通明,觚筹交错,气氛迅速再次浓烈起来。朦胧中刘可钧似乎回到了当年新婚燕尔,正月里陪惠娘第一次回娘家时的情景,那时候,人们也是这样“姑爷姑爷”的叫,那时候,青螺村家家户户轮流请吃酒席,真是热情呀,那感觉,就像满村都是亲人,一直吃到二月二龙抬头,都还不肯放人……那时候惠娘真是貌美如花呀……那时候真好……唉,惠娘,惠娘……恍惚间,他总觉得眼前的年轻官儿,总和他脑海里一个少女的影像重叠,那少女身材婀娜,相貌和惠娘有几分神似。 刘可钧酒到碗干,过不多久,就熊眼迷离,连舌头都大了起来,但仍呼喝着陈清华倒酒。 刘可钧的举动,大出陈清华意料,一时之间,心里对他的厌恶大为改观,悄没声地提过酒壶,毕恭毕敬地给他斟了一盅酒,小声劝道:“姑爷别光吃酒,也吃点菜,垫一垫。” 坐在桌那边厢的明白人王家贵这时终于明白过来,瞧瞧,现在的年轻人,鬼精鬼精的哟,这还叫年轻人吗? 这么一想,他虽然表面上仍言笑晏晏,心里却开始滴血:今天清华少爷趁他不在家,派人半蛮半理地拖走了家里的半爿野猪,还勒令他婆娘献出珍藏多年的女儿红。 这会儿,见众人筷子伸向盘里的野味,他忙抄起筷子,倏地伸去,夹了一块超大的肉块,放进嘴里大嚼起来……哼,这酒,是我家的;这肉,也是我家的!麻蛋,来,喝喝喝,吃吃吃…… 第二十二章 在人间 奶奶个腿,哪有这样欺负人的,酒席在你清华少爷家里办,吃客承的也是你清华少爷的情……自己刚才还说刘二爷傻呢,可人家今天下午还和特派员势不两立,可转眼间略施手段,他不但成功将宝贝儿子救出,还厚着脸皮蹭上了这顿酒菜,交好了特派员……特派员呢,更绝,今儿清早上在那土地庙里见到他时,还像个衣着光鲜的要饭流浪汉,这光耍个嘴皮子,半天工夫就成了留学生大少爷家的座上宾,又理直气壮地笑纳了刘家的真金白银,现在还坐在首席上,得人人奉承讨好……同桌的村老们呢,没出一点儿财力物力,半点儿风险也没担,就也一个个道貌岸然、胡吃海喝上了……思来想去,这满桌人只有自己最傻呀,简直是天底下第一号大傻缺…… 想到这儿,王家贵开始不管不顾,旁若无人地放飞自我。就连接下来清华少爷请大家对碗里的女儿红加以点评,众人纷纷赞不绝口,都认为“味道醇厚,后劲绵长”,红光满面的他也只是点点头,继续满面红光地胡吃海塞。他判若两人的表现,让几个村老目瞪口呆。 就在这时候,阿福托了一托盘的鸡汤进来,按人头分派在各人面前。 但由于临时加塞进来的刘二爷是客人,所以原先本该王家贵喝的那碗鸡汤,便转给了他。这样一来,待阿福将一碗碗鸡汤一一分派完毕,王家贵看着桌上连几个穷酸村老面前都摆着鸡汤,而自己面前却空空如也,一时间,好像听到自己厚实坚韧的面皮儿被人打得啪啪作响,却又发做不得,熊熊燃烧的羞恼难堪,止不住地在胸中层层翻涌…… 阿福对他歉意笑了笑,转身出去,不久又从屏风后转出,两手端着的托盘里,端着满满的一碗浓香扑鼻的鸡汤,径直来到他面前,放了托盘,双手端了奉上。 浓香扑鼻,面前的鸡汤很稠很满,并搁有满满的鸡肉和萝卜块儿,正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的王家贵见了,顿时大喜过望,心中释然之下,眼睛眯成了月牙儿。此时见阿福低眉顺眼地退出去,他心里舒爽得笑开了花。嘿,这阿福倒也知情识趣,不枉我多年来对他的看顾。 醇香的气息,充斥王家贵的鼻腔,让他的目光都变得轻飘起来。又在席面上溜了一遍,再次确定了自己没有弄错,一只肥鸡两只腿,其中一只已搁在首席特派员碗里,另一只在陈老爷碗里,剩下来,就数自己的面前这碗里的含金量最高……,见众人都众星捧月般跟特派员说话,无人顾及自己。他便迫不及待地端起了碗,抄起陶瓷勺子,匆匆搅拌几下,然后,就心满意足地滋溜溜喝了起来。 正喝得舒坦之时,他隐约听到镂花的屏风后面似乎笑出了猪叫声,可是,面前的浓汤不知加了什么,滋味实在太鲜美,酒至半醺的他,脑子里再难有其他念头。 屏风后面,躬身偷窥的阿福心满意足地收起端盘,转出后门,在游廊上轻快地走了好一段路后,他的神情才恢复正常,但那步伐却反比平时沉重许多,边走他心里边喃喃地祷告:“阿哥,只恨弟弟没本事,没法子为你申怨,但今日……也终于让王家贵这老家伙喝了弟弟一大口浓痰了!” …… 饭后,东岭上月亮出来,洒下淡淡的橙色光辉。 谢宇钲在阿福的引导下,回到阁楼。 阿福将桌上油灯点亮,又点燃了一根樟树枝放在角落陶砵里,用以驱蚊,然后便告退离去。 西边流瀑飞鸣,院落里虫鸣唧唧,窗外月辉黯淡,谢宇钲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索性便爬起来,清点起今天的收获来。 这刘家不愧是这山里富户,出手十分阔绰:两条小黄鱼,各重约一两,五封银元,每封十枚大洋。 谢宇钲不知道这时代的物价,也不知道这时候黄金与银元的兑换比例,但无论以哪种标准,眼前这几样东西,也已经价值不菲了。 小黄鱼的手感沉甸甸的,让人无比心安。谢宇钲拆了一封银元,拎了一枚袁大头,吹了一口气,搁在耳边听着那美妙的嗡嗡声响……一枚一枚地数,一枚一枚地听,乐此不疲。一封银元十枚,他整整数了半个小时。谢宇钲正在自嘲自己没出息的时候,他忽地发现,袁大头里还杂着其他制式的银元。 拎起一枚细细一看,发现是江西造的银元。 这银元造型浑厚庄重,字体纹饰工整大气,正面的中心,镌有一朵六瓣梅花。梅花周围,镌刻江西银币四个字,珠圈外镌中华民国和壹圆字样,发行的时间就刻在珠圈外,两个字:壬子。他换算了一下,竟然是1912年。 银币背面,珠圈内镌着九角十八星徽图,珠圈外环镌英文“kiang-see”,下端镌英文币值壹圆“onedolr”,两侧还各镌有花穗。 谢宇钲从来不知道这民国时期,各地还自铸钱币,在后世也只知道袁大头,金圆券,法币,铜子儿,现在,他觉得眼前这款银币的颜值,比袁大头可强得太多。 这已经不仅是一枚钱币了,它简直是工艺品。当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后,谢特派员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将自己的强迫症,美化为对铸钱工艺的欣赏。 橙色的月辉从窗外透入,洒在床上,涂得满床的金银如河汉灿烂。 约摸个把钟头后,谢特派员终于过足了瘾,又一一将它们贴身收好,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然后和衣而卧,不久困意上来,渐渐睡去。 朦胧中,村中响起一阵狗吠,谢宇钲蓦然惊起,侧耳静听了好一会儿,狗吠不但没有停止,反而大作起来。 农村谚语有云:夜半狗叫,非奸即盗。谢宇钲半点睡意也无,索性下了床,来到窗边。 远眺村中,果见几队火光在村中穿行,夹杂着嘈杂的人声。 土匪来了? 要知道,这个时代,像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偏僻小山村,夜半土匪围村,可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就在这当儿,黑魆魆的庭院中,摇摆的花木间,有一盏灯笼正鬼魅般向这边阁楼飘来。 谢宇钲心中大跳,悄没声息地来到桌边,将圆凳抄在手中。 再来到窗边时,灯笼已经登上阁楼的楼梯,谢宇钲从脚步声辨听出来,那是陈家仆人阿福。 第二十三章 村夜 果然,不一会儿,灯笼亮光自门缝透入,笃笃的敲了两下门,阿福恭敬地声音响起:“特派员先生,村子里进了贼。王保长带着保甲队已在搜查,护院的家丁们也已经起来了。少爷正安排他们巡夜,特地让我来知会一声,请特派员放心!” 待谢宇钲答应了,阿福转身离去。 土匪?谢宇钲怔了怔,忽地抢上前,打开门,叫住了他:“阿福哥,村中这般吵闹,我左右睡不着,不如陪你家少爷巡夜去!” 说着,也不等他作何反应,便橐橐地随他下楼。 阿福一脸懵然,见状只好引着谢宇钲来到主院。 几支火把将院内照得通明,陈清华将已家丁们分为数组,让他们擎着火把,在府内院落巡查起来。 陈清华带着两个家丁,引着谢宇钲来到厅中坐下说话。 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报告,进村的贼人已经被保甲队逮获,准备明天送到溪口镇上去,当壮丁卖钱。 果然,村中的狗吠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除了巡夜家丁,陈府其余人众各自散去,回屋睡觉去了。 夜籁俱寂,两人正聊着,大门外突然响起一人惨嚎:“大孝爷不好啦,大孝爷,不好啦!” 听声音,是那牛二哥。 陈清华眉头皱起,两个家丁抢到门口,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对准门外来人,斥道: “嚎什么,牛二,活得不耐烦了你?” 牛二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枯枝般的手臂一挥,拔开面前的枪口,连跌带撞地奔进门来,到了陈清华面前,气喘吁吁: “大孝爷,不好啦” 扑进来的牛二,估计刚被人打过,而且受伤不轻。 谢宇钲抬眼一瞅,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他脸上满是瘀血,眼睛一大一小,那只小眼睛还属正常,这会儿正使劲儿地眨巴着,努力向人表达出一副无辜又焦虑的心理状态;另一只大的却肿得像个桃子。鼻孔下面,挂着血丝和鼻涕。上下嘴唇也肿胀不堪,活像两根并排的香肠。他身上衣裳已被人扯得稀烂,只剩下几缕布条,勉强搭在搓衣板似的小身板上。 这会儿的牛二,整个人完完全全就是位民国风乞丐儿啊,那宽厚肿烂的香肠嘴唇上,配着满怀渴望可怜的小眼神儿,就那么盯着你,不停放电…… 哎妈呀! 谢宇征赶紧背转过身去,怕自己被电得受不了喽。 一个家丁奔过来拽住牛二,拖开两步,另一个家丁则举起枪托砸去: “少爷福大命大,哪里不好啦?不会说人话的狗崽子,打不死你!” 这牛二本已受伤不轻,此时被这一枪托砸在后心,他整个人登时像个破口袋一样栽倒在地。 那家丁仍不罢休,扬起枪,准备继续砸,陈清华一摆手,止住了他: “住手!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不能胡乱打人。让人开口说话!” 然而,倒在地上的牛二却没了声息,一动不动。打人的家丁连忙俯身查看,片刻后家丁脸色苍白,手指哆嗦,指着地下,向主人禀报: “好好像死了” “什么?” 陈清华二人顿时大惊失色,谢宇钲与他对视一眼,弹身而起,趋前一把捞起牛二。 瘦骨嶙峋的牛二,怕是连八十斤重都没有,捞在手上,感觉好像是捞起一具轻盈的骸骨。 细看之下,只见牛二牙关紧咬,双目紧闭,谢宇钲俯下脑袋,贴耳细听,不由得舒了一口气:这牛二气息尽管微弱,但心跳尚存。 谢宇钲下意识地两手交叠,放置于牛二胸骨上,正准备按压,又觉得不妥如果是呼吸骤停,谢宇钲倒是知道,必须立即进行人工呼吸。但像这种被打得昏迷过去,却不知如何是好。 “我来,谢兄弟。我是学医的!” 旁边的陈清华说着,从谢宇钲怀里接过牛二,左手大拇指肚按在印堂,右手大拇指按掐人中,一边按压,一边扭头向着那两家丁,没好气地喝斥道:“快,倒碗温水来!” 按压多时,牛二终于长咦一声,醒了过来,陈清华喂了他半碗温水,他好歹缓过了气。 他眨眨眼睛,见面前蹲着两个人,一个是陈家少爷,另一个则是特派员,他迅速回过神来,挣扎着坐起,横过衣袖,揩拭着鼻端的血丝和鼻涕,嘴里断续说道:“哎呀,大、大孝爷,流二冒犯了,流二冒犯” 牛二双唇肿胀,发音不准。陈清华一摆手,打断道:“行了。什么事,这么十万火急地?” 听了这话,牛二脸色大变,腾地翻身,扑倒在地,语带哭音,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孝爷,大少爷,保甲队那帮混蛋,竟要去欺负刘寡妇我、我拦不住他们,大孝爷,你可要救救她救救她啊当年,孝爷你得了急煞,刘寡妇可是连夜……连夜回娘家去请郎中的……” “保…甲…队”,陈清华瞥了瞥牛二,自言自语了一句,偏头看向谢宇钲,此时谢宇钲正目光炯炯地看过来,向他重重点了下头,他霍地向两个家丁一挥手,“家里留一队人,其余的人全跟我走!” 不多时,牛二和两个家丁在前,陈清华和谢宇钲在中,两队持枪家丁在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向刘寡妇家冲去。 月辉黯淡,队伍前面的牛二跌跌撞撞,跑得飞快,像皮影戏里的牵线纸片人儿。 牛二又慌又急,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牛二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牛二是靠着东家一点残羹、西家一点剩饭长大的。 那时候,刘寡妇还不是寡妇,她男人叫刘根。这刘根是个庄稼好把式,也是个好猎手,一对拳头也够硬。农忙时他把田地侍弄得井井有条,农闲时进山打个猎,或者找点其他副业,挣点快钱。一家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就因为牛二那死了多年的老爹,在世时,经常带刘根进山打猎,并手把手地将一身狩猎经验都传授给了他,所以,刘根对牛二很照顾。 在刘根一对拳头的庇护下,敢欺负牛二的人很少很少,那怕是牛二摸了上村的鸡偷了下村的狗。 六年前,牛二得了场急病,当时正是半夜里,刘根得讯,二话没说,背着他走了几十里山路,到山后葫洞去找郎中,好歹救回了一条命。 刘根是上山打猎时摔断了腰的,当时人就不行了,在被村民抬回来的半道上就咽了气。 刘根下葬那天,牛二哭得一塌胡涂。 这不仅仅是因为庇护他的靠山没了,也不仅仅是为了刘寡妇娘俩今后的日子发愁。 具体到底是为什么,牛二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但他从那以后,便对刘寡妇母女俩上了心。每天不去她们家看看,心里就空落落的不舒坦。 天擦黑的时候,放了刘大虫一行人后,保甲队分了赏钱,保长王家贵自到陈家赴宴,几个没成家的二流子便聚在村口王麻子店里赌钱,牛二玩了两把,赢了几十个大钱,拿回家藏到灶台下,兜里只余十个大子作本钱,准备回去继续赌。 但这次没继续先前的好运气,不一会儿,十个大子就全输了。不过,牛二仍没有走,还在那里看人家赌钱,等着最后的赢家请吃。 果然,过不多久,大家的钱都归拢到了保甲队队副李大牙的口袋里。按照惯例,赢了大钱的赢家,要请所有参赌“捐献”的人吃饭。 李大牙很大方,这一顿饭不但有肉,还有酒。 问题就出现在酒上。喝了酒的李大牙,跟喝了酒的保甲队员聚在一起,就成了危险的火药桶。 第二十五章 好枪 李大牙早就觊觎刘寡妇的姿色,李大牙不明白的是,这村里的男人,刘寡妇就唯独对牛二这废材另眼相看,经常帮他缝缝补补浆浆洗洗,这牛二有什么好?她图什么呢? 李大牙之前也曾好言好语放软身段,意图接近,但都被刘寡妇巧妙避开。好几次急恼之下,他都打算霸王硬上弓了,却让牛二有意无意带人撞破,给搅黄了。 一来二去,李大牙对刘寡妇的暗暗觊觎,由于这么久的求而不得,变得邪火上涌,心生怨愤。如今,他终于彻底失去了耐性。 今天借着酒疯,他纠集了众人,明火执仗就来了。 左邻右舍见了,吓得纷纷关门闭户,眼见今天就要如愿以偿,谁成想,这什么狗屁的留学生又出来搅和。 搞个女人,咋就这么难呢? 刚才,他被枪托砸中,加上酒劲儿上头,栽倒在地下,一时晕了过去。但是山村夜凉,地面尤甚,不一会儿,他就悠悠醒转过来,只觉得额头火辣辣生疼,一时之间,怒火熊熊燃烧,直窜上脑门,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狂躁当中。 看清院内形势后,他决定擒贼先擒王,悄悄摸出怀里的“六连响”,瞅准机会,倏地爬起,抵上了陈清华的后脑勺。 李大牙这支“六连响”,是在赣州城里一个赌坊赢来的,那赌鬼输红了眼,掏了把枪出来,押在桌上,只当十块大洋,吓得同桌几个胆小的客人嗖的一下跑得没影了。 当时李大牙也害怕,想溜却被那赌鬼叫住,赌鬼说要走可以,先赌完这一局。李大牙没奈何,只能同意。说来也是运气,那一局李大牙又赢了,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勇气,李大牙眼疾手快立刻就把枪篡到了手里。那赌鬼输得精光,本来还想耍赖拿了枪走人,可就这么晚了一步,枪就被生生抢走了,无奈何,最终哭得那个凄惨呐,简直像个娘们儿,李大牙可不管那么多,揣了“六连响”便走。 这可是把好枪,镇上的刘老爷,曾出五十块袁大头向他买。可盛世的良田美宅,乱世的好枪黄金,李大牙哪里肯卖?刘老爷不死心,仍托人多方游说。 要不是李大牙后来加入了保甲队,估计刘老爷明抢的心思都有了。 李大牙也知道,这十里八乡,惦记这支枪的,可不止一个刘老爷,最后甚至都传到山里去了,各大寨子的说客,络绎不绝,差点没把李大牙家的门坎踏烂。 原来保甲队有土铳五把,短铳一支,其余的人就只能拿梭镖大刀凑数。 在李大牙加入保甲队之前,就属保长王家贵那支包黄铜手铳最为金贵,整支手铳构件精致、造型优美,是他出了十块大洋,外加一瓶酒,从一个退休官员那里搞来的,据说是淮军时的物件,一个朋友当作收藏,送给了这位官员。 但是,这短铳,年份足是足,金贵是金贵,却和其他几支土铳一样,也是前膛装药,只能单发。 情况就是这样,这整个保甲队的火力加起来,也不是李大牙这一支枪的对手。 “一枪六响”,还是连发。 这,就是李大牙的本钱。 为了笼络李大牙,王家贵把保甲队副队长的名头扔给了他。只不过,平时保甲队仍由王家贵作主,只有王家贵不在时,保甲队才是李大牙当家。 对于这样的局面,李大牙当然不满意,动辄甩脸子给王大保长看。王大保长也只能受着。 子弹不好搞,打一发就少一发,所以李大牙轻易不开枪。现在这六连响里面,只剩下五发子弹,那一发,是去年震慑闹事的流民,对空开了一枪。 六连响还剩下五响,弹药是少了些,然而拿来镇住目前场面,却也绰绰有余了。何况,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里面还剩多少发子弹。 院内众人见李大牙制住了陈清华,无不大惊失色。 几个家丁慌忙抢来,却被李大牙厉声喝住:“站住,谁敢上来?老子一枪崩了你家少爷!” “你?你敢!” 家丁队长刘头瞋目厉斥,“我家少爷少一根寒毛,老子将你抽筋剥皮!” “哈哈,当我李大牙是吓大的?我李大牙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李大牙一手揽上陈清华脖子,倒拖着他让他挡住自己,警惕地左顾右盼着,慢慢往门口退去,“大不了,老子投''俏飞燕''去别动啊,别动你们全部给老子把枪放下!快点” “别管我,”见家丁们纷纷将枪放下,陈清华大急,一边挣扎,一边喊道,“别管我!把枪举起来!快举起来” 话没说完,李大牙臂上用力,直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牛二全神贯注地盯着李大牙的动作,一边护住刘寡妇,一边想要将她母女俩往旁边带去,不想刘寡妇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手,向前两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李大牙慌里慌张地摆着手: “李、李兄弟,这不关大少爷的事,可千、千万不敢伤害大少爷” 她白皙的脸上泪痕未干,嘴唇哆嗦着,楚楚可怜,李大牙嘿的裂开了嘴,露出铲子似的大门牙,对她挤眉弄眼: “你说的对,这的确不关这孙子的事,什么大少爷,我从来没看上过!这样罢,刘家嫂子你要能尽心侍候老子一晚,我便马上放了这孙子!” 刘寡妇脸色苍白,木然地点了点头。 李大牙嘿嘿笑了起来:“你要早这样,哪用闹到如今大家乡里乡亲,多不好看!现下,既然走到了这一步,这村里我是待不下去了想来想去,也只有投''俏飞燕''这一条路,她是我远房亲戚,你跟我一起,去山里做个土匪婆怎么样?你要愿意,这就跟我一起走!” 刘寡妇眼神茫然,在李大牙催促下,就要爬起来向前行去,后面的孩子忍不住喊了声“娘……”上去一步拽住了刘寡妇的衣襟后摆。旁边牛二见李大牙退向门口,眼见就要经过家丁队长刘头的身前,灵机一动之下,赶紧上前一步,将刘寡妇拨到一边,对着李大牙戟指大骂起来:“李、李大鸭你你他娘凉的,快点住手!老资” 李大牙扬起下巴,睥睨着牛二,额上瘀青在火光里分外狰狞:“牛二,瞧你个皮包骨,连饭都吃不饱,也跟老子争女人老子现在就毙了你,也省得你他娘的到处丢人现眼” 李大牙说着,勒紧陈清华,右手的“六连响“倏地指向牛二,扣在扳机里的食指迅即回压。 牛二见状大惊失色,他之所以挺身而出,本意是吸引李大牙的注意,给站在李大牙侧边的刘头,制造动手的机会。 那刘头平常十分机灵,但是今天他未能及时领会牛二意图,没有作出有效配合。 牛二大急,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已完全丧失了应变能力,呆若木鸡地立在院子中央。 轰! 铳响了,声音震耳欲聋,一具血肉之躯扑通倒地。 众人抬头看时,只见牛二仍立在院子中央,仍呆若木鸡,他的左手还老鹰护小鸡似的护着身边的刘寡妇母女。 众人惊呆了。 陈清华脖子上的压力骤然一松,返身却见李大牙栽倒在地,身体抽搐不已,侧腹豁了个洞,泉眼般咕噜噜地冒着鲜血,在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 “娘西匹……”,声音在门口方向响起,那儿立着一个假洋鬼子,却是那特派员先生。此时,只见他整个人犹如从烟囱里刚刚爬出,脸颊上烟熏火燎地满是一道黑一道白的印子。他手上横着一管鸟铳,铳口硝烟袅袅。 牛二和众家丁们大喜过望,他们觉得这假洋鬼子长的实在有点帅,身上的装扮,也比陈清华陈大少爷,洋气上几分。此时便见这特派员目光闪动,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歪着脑袋,掏掏耳朵: “……娘西匹,想不到这土家伙这么厉害老资的耳朵都被震聋了!” 第二十六章 走火 土铳的硝烟味儿十分浓重,好在已是下半夜了,夜风薄凉薄凉的,频频拂过院墙上空,院内的空气,很快就又变得清新冷冽起来。 火把哔剥作响,院内忽明忽暗、影影绰绰。陈府家丁端着枪,全神贯注地警戒着,保甲队员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稍动,生怕引来杀人身之祸。 谢宇钲行近陈清华身边,小声提醒道: “清华兄,这李大牙暗通土匪,罪有应得!但由此也可见,保甲队问题不小,现在,必须马上对保甲队进行整顿!” 陈清华惊魂粗定,听了这话,连连点头称是,只是脸上却愈发显得尴尬。 他自小在外读书,对乡村的诸般事务十分陌生。加上这保甲队,又是在他出国之后组建,所以,他现下根本不了解这保甲队的情形,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两眼一摸黑。 此刻,保甲队员们散落院内各处,一个个都低眉顺眼,对李大牙被杀,并无一人显出半分忿恨之色。这李大牙有同伙么?如果有,那该如何揪出他们呢? 而且,这保甲队十多个人,如今都在现场,只漏了一个保长王家贵。这王家贵,受邀参加陈家的晚宴,喝得醉熏熏的,早回家睡觉去了。 换句话说,这王家贵若不是喝醉睡觉了,那么现在这档子事,他到底是会出言阻止呢?还是跟着一道前来? 这保甲队,实在已经烂透了陈清华脑里急速转动着。 此时,院内众人,还震慑于特派员悍然出手的余波中。 四乡八里,凶名在外的李大牙,居然就这么被打死了。这特派员,看上去斯斯文文,怎地出手却如此凶狠。 只有那牛二最先回过神来,抢到李大牙尸体旁边,蹲下翻看了一会,然后起身抬脚,狠狠地踢着,骂道:“畜牲,敢对大少爷不敬!可不是找死么?”说着,“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李大牙尸身上。 这时,陈府管家已闻讯赶到,问清楚因由后,心下暗叫不妙:虽说李大牙平日为非作歹,今儿又企图劫持大少爷,可以说是罪有应得。但怕就怕人言可畏:这大少爷出国之前,便以好管闲事出名,这留学归来不久,又对同村人骤然痛下杀手。从长远来看,这种风评,对大少爷并无半点益处。 现在,自家少爷实不宜再出面,大包大揽了。 嗯,眼前这南京来的既是国府特派员,莫如就请他来收拾保甲队。 此时却见那国府干员蹲在李大牙尸身前,搜着什么,一时管家也没多想,上前一步拱手为礼,语气诚恳地大声说: “特派员先生,这李大牙向来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现在又暗通土匪,意图行凶杀人,今天有这下场,实在是罪有应得嗯,谢先生是国府干员,为民执法,天经地义,眼前这事如何处置,还请给个章程!我们好遵照办理!” 谢宇钲一心要找到李大牙那把左轮手枪,但找好一会儿都没找到。此时听了管家的话,心中一动,回礼道:“老先生有命,晚辈自当遵从!” 说着,他便转身站上台阶,脸不红心不跳地大言炎炎,声音愈来愈严厉:“这李大牙死有余辜!他已被本特派员就地正法!但今天这事,也暴露出我们青螺村保甲队,存在着大问题。不但不能够保境安民,而且还成了害人吃人的流氓队,恶霸队。再不严加整顿,后果将不堪设想。现在,本特派员命令你们,马上将手里武器交上来!全部进行登记造册,然后再一一重新发放。” 谢宇钲一边说,一边拽过旁边的家丁队长刘头,朝院中一努嘴,并在他的肩头上一拍一推。 刘头刚才就见谢宇钲一边大声训话,一边频频朝自己递眼色,只是一直没明白他什么意思。此时被谢宇钲这么一拍一推,又听了他最后一句话,终于恍然大悟,慌里慌张地将手里的快枪端起,指向保甲队员们,喝道:“快,快将手中的家伙交上来你,你,还有你,狗蛋,你们两个的刀也交上来,快点!” 家丁们有样学样,纷纷端起枪,威逼着众保甲队员一一缴械。不一会儿,保甲队的武器就集中在台阶前,谢宇钲拿眼一扫,计有土铳七把,大刀五把,梭镖六支。 谢宇钲吩咐完毕,站在台阶上,目光如电,久久扫视着院内,那些獐头鼠目的保甲队员们纷纷躲避他的目光。这当儿,忽地牛二的声音在地面响起:“刘头,你、你行行好,这、这可不能收。” 闻声看去,只见牛二搂着李大牙那柄左轮,在地下打滚,躲避着家丁队长跃跃欲试的手,以免他将这枪收缴了去。 左轮?谢宇钲眼睛一亮,上前一步,斥道:“你们闹什么闹?我是特派员,都别争了,拿来,这枪先交给我保管!” 牛二听了,停止打滚,爬起来扑通一声,对着谢宇钲就跪下了,连连磕起头来:“特、特派员长官,你老人家面子广,门路多,随便弄把枪,都要比这好。这一回,你可得行行好,不要跟我一个乡巴佬抢这把枪!” 谢宇钲被当面点破心事,脸上一红,气得怒气勃发,一脚踢出,但踢到一半,意识到不妥,总算及时收了回来,戟出一指,对着牛二的脑袋,骂道: “抢伲妹!这是保甲队的枪,陈少爷暂时收缴上来,待保甲队整顿好了,便会重新发放!你牛二不是保甲队的人,无权留用枪支,快点交出来!当然,你也可以申请加入保甲队,只要加入了保甲队,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拥有武器。但是,现在,你必须把它交出来!” 牛二听了这话,怔了怔,面黄肌瘦的脸庞上,满是狐疑和困惑,他看看谢宇钲,又看看家丁队长刘头,忽然,他整个人马上又缩成一团,将左轮牢牢搂在怀里。 眼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家丁队长刘头显得进退为难,抬头探询地看着谢宇钲。 谢宇钲瞥了牛二一眼,发现他衣不蔽体的身上,多处露出瘦骨嶙峋的身板儿,瑟瑟缩缩,模样分外可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正要放弃,他脑子里倏地冒出昨天在山里遇见的那两个日本人,心肠不由倏地一硬,板起脸,向刘头坚决地一努嘴。 刘头会意,又俯下身去,和牛二争夺起来。 牛二一边奋力争抢,一边出言求饶,他整个人像个浑身是刺,满地打滚的刺猬。那刘头则像是一只将刺猥拨过来、拨过去,却又无从下嘴的鬣狗。 争夺之中,那柄左轮多次出现在谢宇钲的视线中,这让谢宇钲愈发地心急如焚,恨不得亲自下场,将这把枪直接抢过来。 但就在这时,蓦地火光迸现,“砰”的一声,牛二搂在怀里的左轮,响了。 子弹尖啸,擦着谢宇钲的衣角飞起,叭嗒一声,击碎了檐瓦,碎瓦点点掉落,像石子样在地面弹跳滚动。 大家再一次惊呆了,呆若木鸡。 几丝衣物的焦糊气息,触及鼻蕾,谢宇钲急急检查全身,见自己衬衣的衣角被穿了个孔,破洞边缘呈灼烧状。 “娘西匹!”谢宇钲惊吓之余喃喃骂道。 与此同时,地面的牛二也啊的一声惨叫,坐了起来。只见他右手仍紧紧攥着那把左轮,左手抖抖索索伸手,掀开身上衣衫,就见他侧腹上鲜血沁出,一道血痕汩汩醒目,正是被子弹拉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牛二痛得呲牙咧嘴,挣扎着要站起身来,随着他的动作,手中那把左轮乱划乱指,距他最近的家丁队长刘头,此时仍神情惊愕,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浑然不觉。 这时,刘寡妇惊叫一声,从几步外奔过来,蹲下身查看牛二伤势。 牛二检查之下,知道自己不过是皮外伤,心下的担心早去了大半,此刻见刘寡妇神情关切,不由得脸上喜色乍现,胸膛一挺,努力装出一副男子气概来。 但当眼珠对上台阶上的谢宇钲,他的脸色便又迅速黯淡下去,恢复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捂着腹部,哎呀一声,倒了下去。他眼角余光关注着几步外的特派员,当察觉到这个假洋鬼子正向自己移动脚步,他心知不妙,不顾伤痛,挣扎坐起,连滚带爬地扑向另一边的陈清华,揽住了他的双腿:“大、大孝爷,大少爷,这把枪是保甲队的,请将这把这把枪赏给牛二,此后牛二这条命,就是大孝爷的了。鞍前马后,刀山火海,牛二决计不皱一下眉头” 牛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恳求着,但恳求的对象却毫无反应,他不由得诧异抬头。 谢宇钲也狐疑地转身,去看陈清华。 这陈大少爷反应也未免太迟钝了 哔剥声中,火光忽明忽暗,却见陈清华死死盯着牛二,眼睛里似要冒出火来,涔涔的鲜血从他抚肩的掌缝里流出。 第二十七章 马帮 晨雾缭绕,鸡鸣清亮,青螺村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保长王家贵早早就被手下保甲队员喊起来了,今天要将昨夜里抓到的贼子押到溪口镇。这样的美差,可让王保长高兴坏了,刚好去顶镇上刘老爷预定的壮丁,这次这个价钱可比上次高得多。刘老爷前几天还说,若能尽快办好,另外还会赏几块银元给手下人买茶喝。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而且,昨天夜里,陈少爷采纳了谢特派员的建议,对保甲队进行了裁汰和重组。 重组后的保甲队只剩下八个人,八个人中,倒有两名是陈家的家丁,他们平时不会在编,有事才会到场。这就是说,保甲队里王家贵能管辖的,包括他自己在内,实际上只有六个人。 人数虽然少了,但陈少爷说了,饷钱不变。村里原先出多少钱粮,现在照样出多少钱粮。这样一来,实际上每位成员的待遇,反而上升了些。外快也能分得多些。 另外,令王家贵怎么也想不到的是,牛二这个半条命的,也被清华少爷塞进了保甲队,任副队长,统领两名队员,其中一个是柱子。这样一来,王家贵作为队长,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名能叫得动的手下。 昨夜,李大牙死了,他那支“六连响”,在牛二手里走火,擦伤了留学生大少爷的肩膀。 众人纷纷对牛二怒目而视,牛二立即作揖躬身忙不迭地赔不是,好牛二,不待众人回过神来,就揣着“六连响“一溜小跑地回了家去,去拿家里祖传的刀伤药。留下家丁队长刘头他们在陈大少爷身旁来回踱步,担心不已。 牛家祖上,本是明清之际的大汉奸吴三桂军中的医官,医术极其高明。那吴三桂先是引狼入室,为满清夺了明朝的天下,受封平西王,封地云南。不久,康熙登基,实行削藩,逼反了吴三桂。开始时,清廷节节败退,吴三桂的兵锋一度割裂半壁。后来湖广战场失利,牛家先祖与大队失散,流落到这罗霄山中,在这青螺村安顿下来。 牛家祖传的刀伤药和正骨术,在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牛二父母双亡后,他也正是靠着这点祖荫,加上刘家兄长的庇护,才勉强活下来,并不致于受外人欺凌太过。 待给大少爷包扎停当,陈清华想起那支“六连响“,牛二吱吱唔唔地说,刚才心急之下,也不晓得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见他死猪不怕开心烫的样儿,陈清华也无语了,只能一脸无奈地看着谢宇钲。 谢宇钲见状,知道暂时是别想搞到这支枪了。虽然心下不快,也只好就此揭过。 今天一大早,牛二就带着柱子两人,在村里巡逻开了。 也不晓得是有意,还是无意,牛二仨人,还特地在王家贵家门附近,走了数个来回。见他那耀武扬威的样儿,王家贵就气不打一处来。 见了他腰间那把左轮,王家贵更气得连饭都吃不下,直接将手里的饭碗墩在桌上,倒把他婆娘吓得不轻,以为自个儿又哪里招惹上他了。 王家贵瞪着牛二仨人的身影,恨恨地想,混蛋,得了李大牙这支枪,居然都不知道拿来孝敬他老表叔。这个挨千刀的,看以后怎么收拾你。 现在,吃过早饭的王家贵,早带着他能叫得动的三名手下,押着壮丁,在村口上了竹筏,往溪口镇去了。 日头一竿子高的时候,村后的土地庙方向忽然变得人声嘈杂,其间夹杂着萧萧马鸣。陈清华告诉谢宇钲,山里人盼望已久的马帮,今天,总算来了。 这支马帮的头领刘大疤是旧识,在这罗霄山脉方圆几百里,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次,他们是从粤省北上的,会在青螺村逗留一天两天,然后还会继续往北走。也就是说,马帮登程上路的时候,谢宇钲也可以随着一起离开。 谢宇钲自然喜出望外,便随着陈清华去找那马帮的头领。 来到土地庙前,见了长达半里地的地摊儿,谢宇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马帮客们带来了山外的货物,主打的是生活必需品,像盐巴啦布匹啦,有男人们喜欢的东西比如烟丝啦酒类啦,有女人喜欢的胭脂腮红啦针头线脑啦,还有顽童们喜欢的拨浪鼓呀翻跟头小人呀之类的玩具琳琅满目,花样繁多,令人应接不暇。 马帮客们出售山里亟需的物品,同时也收购山里出产的山货。 喜出望外的村民们,纷纷把自己平时打的各种山货从家里翻出来,提着抬着挑着推着来交易马帮客的到来,为深山里的村寨带来了奇妙的活力。用那些经常往来山里山外见过大世面的厉害脚色的话来说,这等热闹繁忙的场面,别说衡阳城和赣州府,就是那省府南昌、大埠武汉的寻常街市,那也是远远比不上。 见谢宇钲脸上满是讶异,陈清华难掩嘴角的笑意。 这些马帮客们,每次都是满载而来,满载而去。 在陈清华的记忆中,幼年时他和玩伴们仅有的一点零花钱,会在马帮到达的半天时间内,全部跑到马帮客们的口袋里去。 然后,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便终日在这些地摊之间留连嬉戏,直到数天后恋恋不舍地目送马帮商队扬长而去。 随着马铃渐行渐远渐无声,面对漫道如铁的山路,孩子们总是失了魂似的怅然若失。 这些马帮客和他们带来的这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在给幼年陈清华带来无尽欢愉的同时,也给他插上想象的翅膀,越过巍巍罗霄,飞到那繁华无比的山外世界。 路两边都是摊位,没走上几步,几个马帮客就认出了陈清华,一个个笑逐颜开,纷纷招呼: “哎呀,这不是陈家大少爷吗,这些年都跑哪儿去啦?没见个影。”“呀,都长成大人模样了!”“大少爷,快过来,快过来,瞧瞧我这从广州进的货,包你喜欢!” 这当儿,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得了你们几个,就你们淘的那点广货,也敢在大少爷面前显摆,羞不羞啊你!大少爷,我从香江带了点南洋燕窝、爪哇干果,帮我品鉴品鉴!”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只见他眉额上一道硕大的刀疤,头上的蓝布巾也不能完全遮住,身上的对襟褂儿补丁摞着补丁,腰带上别着匕首短铳,脚下套一双千层底布鞋,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精明强悍之气。 这汉子一边向陈清华打过招呼,一边舀起一勺红沙糖,倒进硕大的秤盘里,然后一手拎秤,一手调整着秤铊的位置。就见那秤杆尾高高翘起。他咂着嘴,对摊子前的两个妇女嚷道: “价钱明讲,足斤足两。两位大姐看好了,我刘大疤的秤头,可是毫厘不差,跟我刘大疤买东西,你就放一万个心。” 第二十八章 场面 这大疤刘的摊档用两片草席铺地,上面摆着洋钉、洋布、玻璃洋灯盏、玻璃西洋小镜之类的商品另有三个鼓形的藤筐大陶罐一字儿排开,一个盛着满得冒尖儿的红沙糖,一个盛着白莹莹的块状盐巴,还一个藤筐大陶罐封了盖,陶罐上贴了张红纸,上书一个“酒“字。 那两个买红沙糖的妇女见陈清华过来,笑着招呼:“留学生大少爷来啦?”边说边避到边上,让出一块地方。其中一个妇女打趣摊主:“不用看,不用看。咱们大少爷在这,你刘大疤敢耍滑头,下次就不用来啦!” “那是,那是!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咱们大少爷眼里搀不下沙子。大少爷就像这秤上定盘的星,有大少爷在,外路人别想欺负咱们上山人,咱山里百姓,也不会去为难来路客。堂堂正正,平平和和,那才叫一个长长久久。” 刘大疤呵呵笑着,称好红沙糖,匆匆放下称,转身就将身后的两个大箱子推了出来,掀开箱盖,从里面捧了大小几个纸包,奉到陈清华和谢宇钲等人手上:“大少爷,这位先生,看看,这是龙牙盏,这是槟城的槟榔,这是泗水的芒果干” 待众人分别接了,刘大疤又抠抠索索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包洋烟,弹出几支,首先奉在陈清华面前,陈清华摆了摆手,他呵呵笑了: “大少爷还是没学上抽烟呐?还是不抽好!不抽好!大少爷,小的前年冬上,就听人说大少爷这些年东渡日本求学,小的好生仰慕当年孙国父和他的同盟会,包括如今南京的常委员长,这多少豪杰,那都是在东洋地面上求学大少爷现今学成归来,万里前程,也只在指掌之间大少爷,你身边这位先生器宇不凡,是和你一同回来的朋友罢?这位先生抽烟吗,来一支,来一支。” 谢宇钲微笑着拒绝了,陈府几个家丁里虽有几个会抽的,但不大敢当陈清华的面抽。何况,看这刘大疤那模样,根本就没打算给下人们派发。不过,家丁中也有两个烟鬼,他们一看烟盒上的招牌图画,心道,好家伙,竟然是老刀牌,这可是好烟。 这时,旁边响起一个声音道:“哟,刘老板,好久不见哪,哟,生意兴隆呢!” 听声音,众人知道,村里的泼皮牛二,带着两三个护圳队的驾到了。 只见那牛二今天倒跟换了个人似的,也不知用了什么药,昨晚脸上被打得肿得像个猪头,这才一晚上过去,就恢复了许多,不细看都看不出来了,身上的破衣烂衫也不见了,换上了蓝布衣裳配红腰带,瘦还是那么瘦,但整个人显得精神多了,也正经多了。只是,他左手臂上缠绕着的一条花纹斑斓的蛇,又让他整个人带上了几分邪性。 “哟,刘老板,你这可是好烟呐……”就见这时候牛二老大不客气地挤到摊前,伸出枯瘦的手,先将左手把玩的的毒蛇尾巴捋到旁边,空出手在衣襟上擦了擦,然后从刘大疤手上烟盒攥了两支香烟,抽出来,掷了一支,叼在嘴上,紧接着他叼着烟的嘴巴里就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唔唔,刘老板,多一支,多了一支”说着,便要将多的那支烟递还回去。 刘大疤脸上眉花眼笑,一摆手,一撇嘴: “嗳,牛二哥,多一支你就拿着。一支烟,客气什么?” “哎呀,还是刘老板场面!”牛二叼着烟,嘿嘿笑了,顺手将多的那支烟别在耳后。刘大疤却似乎并未听到他这句话,早转过头去,奉承起端详燕窝的陈清华来。 牛二由于没有火点烟,又不好意思向正忙着的刘大疤要洋火,只好取下嘴上的烟,横着在鼻沿来回嗅着,旁边谢宇钲见了打趣道: “牛二哥,这烟不错?” “那是,老刀牌,谢先生,你知道,这可是地地道道的洋烟。”牛二眯起了眼睛,一脸陶醉。 土地庙前人声嘈杂、尘土飞扬,这深山里民间商业的蓬勃生机,让谢宇钲感慨无限。 此时,就听那刘大疤说:“大少爷,您看,这地道的龙牙盏,国内可是不多见,是我特地给令堂大人捎带的!” “难得刘老板有心!”陈清华放下手里的燕窝,左右看了看,“刘老板,你们马帮打算摆几天摊?什么时候去汤湖圩?” “大少爷,这一次马帮带的货虽不少,但大多都是汤湖圩那边定下的,所以,这次在村里只摆一天摊儿,明儿就得上路。怎么啦?大少爷,有事?” 陈清华瞥了刘大疤一眼,看了看身边的谢宇钲,笑着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有朋友要去汤湖圩,你知道,山外来的,不熟路,跟你们一起我才放心!” “这……”刘大疤咂咂嘴,似是有些为难,“这我得问问大东家。不过,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的人,我信得过。我跟大东家说说,应该没问题。” 见刘大疤答应下来,陈清华微笑着,指了指摊子上的燕窝:“这几盒成色不错,刘老板费心了,回头送到家里去。” “嗳,嗳,好,好。我马上包好。”刘大疤点头哈腰,喜形于色。 见他这副老江湖做派,又答应愿意让自己随行,谢宇钲心中轻松许多,忽觉衣袖被人轻轻扯了扯,偏头一看,却是牛二。 只见牛二神秘兮兮:“谢先生,借一步说话!”说着便退了几步,离开人群。 谢宇钲有些奇怪,跟着他走到旁边,不解地问:“什么事,牛二哥?” “谢先生,帮我个忙。”牛二左右瞟了瞟,挤出个笑容,扬起左臂上的蛇,小声道,“这蛇煮的汤,对身体可有益处了,卖给你,只要一块大洋。怎么样?” 随着他抬起胳膊,那条毒蛇缠绕着,腾身昂首,怒气勃然,频频吐着猩红的信子。 谢宇钲一眼就认出,这是条剧毒的蛇,见牛二有恃无恐地把玩,知道他肯定已经在它身上做过手脚,然而出于对这类冷血动物的天然反感,还是不由自主地稍稍避开了些,不满地皱起眉头。 第二十九章 租枪 帮忙?帮什么忙?谢宇钲的目光,又不由自地瞟了牛二腰间的左轮一眼,但迅即移开,挪到远近的摊位上逡巡。 几步外有一个玩具摊子,正被一大帮孩童围得水泄不通。 摊主是个后生,约摸十七八岁,他手里攥着一个陶瓷的小鸟儿,对一个年轻妇女说:“哎呀,天地良心,这个水雕子在广州进货就要十文,这走了两千里山路,只卖你七十文钱,哪里贵了,好罢,好罢,看孩子确实喜欢,这位大姐,我就再让两文钱,怎么样?” 那个女人穿一身碎花布衣服,听这了这话,啐了一口:“一个小孩子家玩的玩意,也敢开这么高的价,看你年纪轻轻,怎么心肠就这么黑呢你?”她边说边抄起孩子的手,“走,咱们回去,娘让你阿爸做弓箭给你玩!” “我不要弓箭,我就要这个!”孩子哭闹着。这是个约摸五六岁的男孩,虎头虎脑的,穿的还算整洁,他一边甩开母亲的手,一边横起胳膊,用衣袖将鼻前两道浑稠的液体使劲一揩,小嘴嘟起:“娘,我就想要这个!” 谢宇钲的目光从远处收回,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一人一蛇:“牛二哥,我不喜欢吃野味,如果我说,不要这条蛇呢?你是不是就要拿它螫我?” “特派员说哪里话?牛二怎么敢?”牛二伸手将蛇头按下。 “那我就不要!”谢宇钲不假思索,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为什么呀?这条蛇煮的汤清肝明目,比什么都补,便、便宜卖给你,只要半块大洋,特派员先生。”牛二满脸困惑和惶急。 “嘿嘿……”旁边跟着的保甲队员忍俊不禁,连那闷棍柱子嘴角也浮上笑容,一个个心道,这特派员虽是山外来的,可不好糊弄。 牛二手上这条凶名赫赫的毒蛇,在昨儿下午落到牛二手里后,事情就往令人哭笑不得的境地滑去。 先是它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毒牙被牛二用小刀撬掉,然后发现它还想咬人,牛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马上就又把它满嘴的牙剔得干干净净。 这也就是说,现在,它已经被搞得没地儿找牙了。 然后,牛二又不管不顾地在溪水里将它洗了又洗,涮了又涮,说要将它的胆剐出来生吞,说有清肝明目的功效。后来,牛二想了想认为还是煮蛇汤好喝,才暂时放过了它。 今天一早起来,牛二就又拿它出了门,从村头耍到村尾。想咬人咬不了,想逃跑逃不掉。如今这条毒蛇貌似仍不甘心屈服于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两点细小眼睛仍凶光毕露,可实际上它也就跟一条草绳差不多。一条毒蛇,没了牙齿,再虚张声势,也不过是人手里还活着的下酒菜罢了。 “看样子,你要钱急用啊!牛二哥。”谢宇钲心里奇怪,哪里不对呀。 “是的,急用。特派员帮个忙呗。” 怎么回事,不对呀?谢宇钲再次打量不远处那个玩具摊子,忽地发现人群里有一个身影有些眼熟,定睛一看,却是那面貌姣好的刘寡妇,正牵着她女儿站在人群里围观呢。 这一下子,谢宇钲心里豁然开朗,眼前浮现昨夜牛二抢夺李大牙那把左轮时,那满地打滚耍泼的狠劲儿,不由暗笑:山不转水转,娘西匹,你个泼皮,今儿可撞在我手里了。 理顺了来龙去脉后,于钲收回目光,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这个光占便宜不吃亏的家伙,右手在兜里摩挲着几块大洋,慢条斯理地说:“牛二哥,昨天晚上,还是我救了你,你本来就欠我一条命呢!今儿,你又要借钱,我呢……我也总不能一直帮你!” “……”,牛二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脸上越来越焦急,眼见都快绝望了,谢宇钲才笑着说:“帮忙是相互的,牛二哥。”说完,谢宇钲用目光戳了戳他腰间的那把左轮,“这把枪转让给我,怎么样?” “你要枪做什么?”牛二倏地伸手,条件反射般地护住腰间,眼睛狐疑盯着谢宇钲,显得很是纠结。 “做什么?嘿嘿,牛二哥,这混民国,这左轮可是标配呀,要不然,怎么好意思出门?” “你、你说什么?”牛二的眼睛瞪得老大,像是不认识谢宇钲似的。 “嗨,没什么。不瞒你说,牛二哥,我晚上怕鬼,枪镇邪!有它傍身睡得香!”谢宇钲见牛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得分外纠结,他心下好笑,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不远处的玩具摊子,渐渐地眉头皱起,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情来。就在他要转身而走的一瞬间,牛二松口了: “你真要喜欢这枪,我可以租给你,让你睡个好觉。”说着,他伸出三个指头,“一天三块大洋,怎么样?” “租?也行呢,不过,三块大洋可太贵了。”谢宇钲停下脚步,笑了笑,“三块大洋,租三天还差不多。”谢宇钲扬了扬眉,微笑道。卖方市场已转为买方市场,这种感觉,很是不错。 “我说的是三块大洋一天,你明天早上就要走了,怎么能租三天呢?”牛二伸出个指头,加重语气说,“一个晚上就三块大洋。要不然……钱是你的钱枪还是我的枪。” “一天我只能出一块大洋。可以的话,钱成了你的钱,枪最后还是你的枪。” “嗯……好罢,但子弹不算,少一发子弹,就得多付十块大洋。” “成交!牛二哥。” 这是一支柯尔特左轮手枪,枪把上的护木都已磨损严重,枪管膛线也快磨平了。另外,鼓形的弹巢和枪管之间的空隙比较大,这也是转轮枪最让人诟病的地方:气密性不足。 六连响在谢宇钲手里翻来覆去,牛二全程目不转睛地凑前盯着,两只手佝着,离谢宇钲手掌不过尺余远,他那模样,好似生怕一不小心,这枪就会不翼而飞似的。 谢宇钲将牛二的神态尽收眼底,心下好笑,打开弹巢一看,里面静静躺着四发黄澄澄的子弹。 啪的一声合上,食指挑在扳机护圈里,甩动起来,手枪呼呼转圈。 这一招在影视上学来的动作,让牛二几人看呆了眼。 转了两圈,谢宇钲忽地定住枪把,哈哈一笑:“枪是好枪,就是有些旧了子弹也不好找”说着,将左轮顺手往腰间一插,“来,牛二哥,这是一块大洋,一天租金,你可收好啰。” 牛二一把抢过大洋,刚要转身离去,却又顿住脚:“哎,好像不对耶,你还没交押金呢。再说了,特派员,你明早就跟着这大疤刘的马帮登程上路,那这枪……” “不是说好了么?一天一块大洋,至于押金么,我整个人押给你,我走到哪。你人也可以跟到哪。反正一天一块大洋,怎么,有问题?” “啊?”牛二大惊失色,伸手来夺,“那这枪我不租了。” “哎,我说牛二哥,你可想好了,一天一块,一个月就三十块。三十块大洋。这么好的事,到哪里找去?”谢宇钲挥手挡开两根柴棍似的手臂,边往外走,边呵呵笑道。 第三十章 刺客 马帮为这个小山村,带来了奇妙的活力,土地庙前成了人和货物的海洋,欢乐的海洋。 随着日头升得越来越高,不但附近村寨的山民前来赶集,就连十多里外的山里,也有不少人得到消息,挑担肩捆,陆陆续续、络绎不绝地从崇山峻岭之间冒出,来到青螺村的土地庙前,汇入人潮声海。 陈清华陪谢宇钲正逛着,忽然有家仆来找,对他耳语一番,只见陈清华的神色越听越凝重。 “清华兄,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家仆的话音刚落,谢宇钲关切的声音就在他身边响起。 陈清华对谢宇钲笑了笑:“哦,山里的矿上出了点事情,我这就得赶去。不知谢兄可有兴趣,也一起去矿上看看?” “哦?矿上?矿上不是有你的日本同学在打理么?”谢宇钲的目光从附近一个耍杂技卖玩具的摊主身上收回,瞥了陈清华一眼。 “是的。那矿上的诸般事宜,还挺烦杂,幸好有敝人在日本的老师藤原先生,和一些同学帮忙料理,不然,我就没这么清闲了。”陈清华的目光已越过面前的集市,落在莽莽群山之上,显得忧心忡忡。 “藤原先生?日本同学?” 谢宇钲闻言,眼前迅即浮现出自己在山里遭遇的那对日本雌雄大盗,一时间心下大跳,左右瞥了瞥,但见眼前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嘈杂不已,右手悄然摸向腰间,待手掌触及柯尔特的柄木,他心下才稍稍安定,强颜笑了笑, “不好意思,清华兄,我不喜欢东洋人,矿上既是有急事,清华兄可速速前去处理,我就在这集市上逛逛,跟马帮的人熟悉熟悉,免得明天去汤湖圩时,同伴之间无话可说,一路尴尬!” 陈清华收回目光,有些奇怪地看了谢宇钲一眼,但也没多想,随口应道: “那好罢,阿福,你就别跟我去了,你在家,陪陪特派员,随便逛逛。”说到这儿,他又提高声音对不远处的牛二等人喊道,“牛二,你过来。“待牛二屁颠屁颠地跑来,他又快速吩咐道:“牛二,我有点事,要去一趟山里,你和柱子几个,陪着特派员,到了饭点,就回家去吃饭,听到没?” “嗳,好咧。”牛二手上捏着的一个竹节小人儿,那小人儿正不知疲惫地翻着跟头。他听了中午可到陈府吃饭,脸上嬉笑的神情迅即一敛,将瘦弱的胸脯一挺,“大少爷,你就放心好了,有我陪着特派员,丢不了。” 伲嘛?丢不了?几个意思? 谢宇钲听了牛二这话,心里一下子变得颇不舒坦起来,看了看牛二,又看看主人陈清华,见他们面上并无异样,不禁暗骂了自己一句:神经过敏! 陈清华带人匆匆往山里去了,谢宇钲在阿福和牛二等人的陪同下,在土地庙前闲逛着。 阿福是个忠仆,陪伴客人尽心尽责,牛二是个泼皮,言行搞笑,不时打趣跟在身边的闷棍柱子,拿青螺村的村花梨花姑娘说事。看得出来,牛二对这闷棍很有些羡慕嫉妒恨。 逛了一会儿,眼前是形形色色的地摊货物、饱经风霜颇有江湖意味的马帮客、笑得花儿般灿烂的孩童、老实巴交的村民们,天顶是越来越炎热的夏阳,心中装着事的谢宇钲很快就变得心神不宁。 便要求牛二带着到村里面走走,意在熟悉地形,以防万一。 牛二早将手里的翻跟斗小人儿送给了刘寡妇的女儿,听了这话,自无不允。 几个人又在村里搞起了巡逻,村前村后,村左村右,都走了个遍。 青螺村虽是山乡僻壤,倒也有几个读书人,居然将村周的一些小景致,也附庸风雅地凑出了“青螺八景”。 其中有三两处地方,还很有些野趣,不免多徜徉留连了一会儿,待得村里村外走遍,已是上午十点过后了。 几个人来到村口,在王麻子店前凉篷下,坐了歇息。 掌柜王麻子一听眼前的年轻人,就是昨儿在圳头让溪口刘家吃瘪的国府特派员,马上大声呼唤在菜园锄土的婆娘回来。 让她烧一壶开水,自己喜孜孜地将珍藏的陶瓷茶具奉出,泡了上好的罗霄绿茶,又端出些山果点心,招待起来。 品茗谈天之际,篱墙后转出一个年约五旬的跛子,捧着一个黄牛皮囊行来,经过店前,被牛二叫住。 原来这是村里的哑巴铁匠,一手祖传的手艺相当出色,方圆百里都是晓得的。 牛二闲来无事,起心逗弄地嚷嚷道:“喂,哑巴,打开你那宝贝皮囊给我们看看啊。” 哑巴扭过头,颇不乐意。旁边王麻子立马窜上前去,训斥道: “眼前儿这位,便是昨儿主持公道的国府特派员,别有眼不识贵人。跟我进来你。”说着,将他拽进茶棚。 哑巴铁匠无奈何,只好一瘸一拐,小心翼翼地上前,将皮囊放在桌上打开,将里面的铁器展示给众人观看。 皮囊里面装着的,主要是铁马掌和辔头配件,另有十来柄闪着幽光的匕首,七八枚铁拳,三两副抓钩。 谢宇钲见了那些匕首,眼前一亮,见其中一枚造型修长,柄上镶了两片软木,十分合眼,不由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把玩,琢磨着可以留下防身。 牛二见谢宇钲这模样,哪还有不明白的,眼珠子一转,从兜里摸出两个铜板,拍在哑巴手里,然后将桌上皮囊卷起,朝哑巴怀里胡乱一塞,挥了挥手:“看你也挺忙的,走罢,走罢!” 哑巴傻眼了。这些铁器,是那些土地庙前摆摊的马帮客特别定制的,每一件都早交了定金的。如今眼见就要少上一件,哑巴不知怎么办好。 牛二哪里管这么多,将脸一板,向身后柱子一招手,两人上前,将哑巴连推带搡,轰出茶棚。 哑巴抱着皮囊,站在外面,咿咿呀呀,不肯挪步。 王麻子见状,快步走出去,将哑巴扯到旁边,小声劝道:“这南京来的特派员,可是个大官。能看上你的东西,那是多大脸面。再说了,那溪口刘家,财势大?昨儿还不是一样,老老实实,交钱赎人。你还是走,牛二刚干上保甲队,劲头正足,还是别招惹他们的好!万一惹得他们不高兴,随便安你个罪名,把你投到县大牢里,那不死也得脱层皮。你……还是赶紧走。” 哑巴听了,神色一凛,赶紧点头,刚准备离开,就听后面传来牛二的声音:“等等!” 哑巴的脸嗖的一下,变得苍白。 却见牛二趾高气扬地步出茶棚,将一块光闪闪的大洋抛来,笑骂道,“想不到你哑巴手里出来的东西,也能让南京国府特派员看上,来,特派员看赏,去罢。” 这一下子,哑巴铁匠才笑逐颜开,再三向牛二点头哈腰,对着谢宇钲千恩万谢。牛二笑骂着,扬脚踢了他几下,他才乐滋滋地去了。 夏日炎炎,几个人饮茶谈天,正无聊间,陈府家丁找来,说是溪口刘可钧派管家送地契和抚恤金来了,同时请求面见特派员。 一干人回到陈府,那管家正由陈父陪着,在客厅说话。见谢宇钲回来,两人都喜出望外。 “特、特派员回来啦?”管家上前,双手呈上一份清单和一份请柬。 谢宇钲接过一看,见清单上面列着对受伤人员的赔偿抚恤,金额还比较优渥,请柬上写了些客气话,却是刘可钧邀请特派员,在得闲时莅临溪口,去住上两天。 谢宇钲看完,笑着请管家转告刘二爷,说有空闲的时候,自己会和清华少爷一起去的。 管家听了,不禁心花怒放,喜滋滋地去了。 下午,陈母带了几个大娘,来给谢宇钲裁制衣服。谢宇钲趁机拜托陈母缝制两个布包,准备拿来收纳刘可钧送的几封银元。 陈母马上命人取了两条布褡裢来,并协助谢宇钲将那几封银元拆开,一一嵌进褡裢里。 直到这时,谢宇钲才知道,民国以前的人们,大都用这种褡裢来收纳银元铜板的。正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古时的人们出门,不少人就以这种方式,随身携带金银。 这些大娘惯于女红,又得了陈母嘱咐,一个个飞针走线,眼见日影西斜,天渐渐黑了,两套长衫衣裤,便已做成。 这时候,土地庙前的暄嚣也渐渐小了下来,马帮客们正纷纷收拾摊档,搭起大大小小帐篷,准备喂马做饭过夜的事宜。 不久,土地庙方向燃起了一堆堆煹火,耀眼的火光,照亮了青螺村的天空。 陈家客厅内外,早早就掌上了灯,进山办事的清华少爷仍未回来,陈父又叫来几个村老,陪着特派员用晚膳。 今天下午,陈府家丁队长刘头和牛二走遍村内,给受伤的村民一一发放汤药费和抚恤金,村人对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特派员,更是千恩万谢。眼前这些个受邀来就餐的村人,难以按捺心中感激,一个个轮番上前敬酒,特派员勉力喝了几盅,迅速眼花耳热,霞飞双颊。 陈父和牛二见状,纷纷挺身而出,挡酒护驾。众人不敢勉强,只好殃殃然地散开,各自归位,继续推杯换盏,吆五喝六,吃喝得好不快活。 筵席久久不散。 谢宇钲心里一直惦记着明早的行程,早早借故离席,回到阁楼休息。 睡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松柏茂密的山冈,又遇上了那两个日本人,打斗中一个日本人掏出了枪,向他扣动扳机。 嘭嘭嘭嘭,枪响了。 谢宇钲清晰地看见枪口焰光闪现再闪现,金黄的弹头一颗接一颗从枪口射出,在空气中急速旋转着,激起一股股湍流,直向自己袭来。 他来不及躲闪,倏然惊醒。 夜已经深了,外面院落里虫鸣唧唧,西窗近山处流泉飞瀑溅鸣。感觉到身下床板平稳,谢宇钲心里才踏实了些,缓了口气。 房间内漆黑一片,只有屋角亮着一个香头般的红点时明时暗,那是点燃了用以驱蚊的樟木枝,正在花架上的陶钵里,发出淡淡的幽香。 就在这时候,室内响起一阵细微的声响,一下子让谢宇钲毛骨悚然。 因为这阁楼的地板,是由一块块杉树木板铺成,现在发出的这声响,是因为其中有某块较薄的木板受重过大,微微下陷,而发出的声音。 这声音极细极微,持续时间也极其短暂,又淹没在阁楼外鸣泉飞瀑和虫鸣声里,谢宇钲本来是不会察觉到的。 但此时此刻,他刚从恶梦中猝醒,回想这两天来的遭遇,感到自己实在侥幸,自然后怕不已,在这神志冷醒的当口,这细微声音落入耳内,就变得无比清晰了: 室内有人! 第六十章 俏飞燕 牛二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谢宇钲。 从谢宇钲强行把左轮抽走后,牛二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谢宇钲。 谢宇钲一扬手,左轮叭的一声响,牛二的小心肝不禁哆嗦了一下,默默念叨: “一颗子弹,十块大洋。这么近都打不中,还敢抢老子的枪。哼,充什么老手。幸好没中,不然得加十块。” 十六妹终于惊醒过来,但她仍然蹲着身子,试图找机会冲过去干掉独眼龙等人。转眼间,靖卫团的捷克式就换好了弹夹,谢宇钲连忙将她扑倒在地。 哒哒哒哒远处那挺机枪再次吼叫起来。 丢丢嘎嘎嘎这是子弹擦过石面的声音,石面上火花和石屑同时溅起。 啾啾啾啾这是子弹落在地面的声音,横向排列的着弹点溅起一蓬又一蓬的土雾。 “卧倒,卧倒。”李慕英和谢宇钲等人大喊。 来不及卧倒躲藏的匪众们,镰刀下的麦子,纷纷中弹栽倒。 有的灵醒些,听得枪声一响,马上又躲在石头后面。有的比较悍勇,准备还击,但他刚把枪摆上石面,就大叫一声仰面栽倒。 有的竟然害怕得返身就跑,尽管本能地低下了身子,但捷克式射出的子弹,还是呼啸着追上他,将他一个跟头钉死在地面上 尽管,知道谢宇钲是救护自己,但十六妹仍狠狠地掀开了他,并加上一脚,将他踹了开去。 她撑在地上就要起身,触手的地方却一片温热湿润,定睛一看,原来她身旁躺着是十七弟。 十七弟已经断气,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但胸口仍不断地涌出鲜血,濡湿了衣衫,也濡湿了身侧的一大片草地。 抬眼望去,到处都是乱纷纷的人影,十八排的弟兄们被子弹撵得像无头的苍蝇一样乱窜,一蓬蓬血雾飞洒,一个个人影倒下她的心在滴血。 自从上山后,她就把山寨当成了自己的家,把寨子里的兄弟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她一直任劳任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家,谁要拆散这个家她都不会答应。所以,独眼龙勾结靖卫团谈招安,她是第一个反对的,也是反对最坚决的。 五年前,阿爸阿妈死后,家就没了。 当时,阿哥把亲事退了,天天喊着要报仇,但他又没有胆量杀人,只好天天哭。哥哥一哭,她和弟妹也跟着哭。 这时家里的店铺早贱卖给仇家了。他们兄妹四人住在租来的武馆里。武馆自从阿爸出事后,那些大小师兄弟们都不来了。因为武馆还有大半年的租期,所以他们可以住在这里。 兄妹四人经常抱头痛哭。 后来,有一天,曾在武馆看门的九叔来了。九叔其实年纪并不大,但因为他是阿爸的小师弟,排第九,所以他们就一直叫他九叔。出事后,九叔也曾多方想法子。现在他见兄妹四人整日以泪洗面,便叹了一口气。单独把哥哥叫了出去。 从那天起,哥哥很多事就不跟她说了,变得神神秘秘起来。 后来,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九叔和哥哥半夜爬起来出门去了。她也带了把刀,偷偷跟了去。 那天晚上,她也杀了一个人,那是个护院的家丁。 当时,她刚翻过院墙,九叔和哥哥正与四个家丁纠缠,那个护院的家丁从别院赶到,对着他们举起了火铳。 她非常害怕,但还是冲上去拽开了铳口。 铳打歪了,没打中九叔和哥哥,反而打中一个家丁。 不知道为什么,平常阿爸教的功夫,她一下也使不出来,只是死死地攥着空铳不松手。那个家丁趁势一送,就把她放倒在地。直到那个家丁攥住她的头发,要将她使劲往假山上撞,她才清醒过来,从袖子里掏出刀子,送进了那个家丁的肚子。 报仇之后,九叔就带他们离开了家乡,从此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为了生活,他们到赣州街头卖过艺,在码头上扛过包,开始时晚上睡在桥洞下,后来睡在城隍庙里。但是不久,十八塘民团的人就找到了赣州,他们只好又匆匆逃离赣州。 在安远他们给一个大户人家当护院,可是那户人家嫌弃九叔身体不好,总咳嗽,说怕是有痨病。九叔却说那户人家不错,让他们安心待在那儿,九叔自己有门路,让他们不用担心。 在那户人家里,他们兄妹四人又过了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她和哥哥忠心耿耿,曾多次发现翻墙而入的盗贼。那户人家对他们兄妹很好,专门给了他们四兄妹两个小房间。其他护院都眼红他们,时常叼难排挤他们兄妹。 直到有一次,他们护送大少奶奶回娘家省亲,路过一个村子时遭到当地的流氓拦截调戏,几个壮年家丁上前理论被相继打倒,她和哥哥迅速出手,三下五出二地就打跑了这伙流氓。从那以后,不但大少奶奶对他们兄妹四人刮目相看,众家丁也对他们兄妹开始客气起来。 但是,不久她就发现,大少爷时常当着众护院的面夸奖她和哥哥,总喜欢有事没事地找自己说话,有时还把她叫到房里去嘘寒问暖。 不久,大少奶奶房里的老妈子就找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让她不要一个人去大少爷那儿。 那年她才十三岁。什么都不懂。只是感到很委屈很害怕,却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后来,有一次大少奶奶不在家,喝了些酒的大少爷把她叫到房里去,说她长得很好看,然后就把她按在床上,要脱她的衣服。她又害怕又气愤,再三哀求也没有用,她只好用力把大少爷推开。想不到大少爷竟跌倒在地,脑袋跌了一个包。 第二天,他们兄妹四人就被大奶奶赶了出来。 眼见他们又无处可去的时候,九叔回来找到他们,把他们带到了大余的矿山里干活。 就是在那儿,他们结识了虎哥。 那矿山的大东家是德国人,根本不把矿工当人。死了人就往山沟里一扔了事。一次虎哥的兄弟看不过,多说两句,竟然被护矿队的人吊了起来。说他是混进矿山的乱匪,要送到赣州府去杀头。 虎哥怒发冲冠,带着十来个平常要好的矿工冲进了护矿队的院子,救出了这位兄弟。在打斗中,愤怒的矿工们打死打伤护矿队七八个人,把他们的武器抢了,拥着虎哥上了山。 后来虎哥就提议大家烧香结拜为兄弟,按年龄排序,称十八子,加上她其实是十九个人。 虎哥年纪最大,当了头,九叔按年纪刚好也第九,就称九哥,阿哥卢浩年纪排十六,称十六弟,她本比阿哥小三岁,跟十八弟同年还小月,应该是最小的,但因为她身手枪法都好,大家都喜欢叫她十六妹,十七和十八弟也愿意叫她姐。从此,九叔成了九哥,哥哥成了十六弟,她成了十六妹。 他们兄妹终于又有了家。 几年来,当初结义的兄弟历尽艰辛,也死伤惨重。但从来没有人叛变,没有人将自己人出卖给敌人。没料到今天老八不但叛变了,还亲手打伤了虎哥,打死了四哥六哥和十七弟。要是早上自己发现端倪后,能更果断一些,立即下了老八等人的枪,那结局就绝不至于这样。 她好后悔。 子弹吱啾着掠过,身边不断有人影跌跌撞撞地经过,她只全神贯注地盯着独眼龙老八藏匿的那块大石。 这时,她耳边突然响起大喊: “俏掌盘,靖卫团漫过来啦,快转辐子!” ps:新书需要您的支持,喜欢时随手投票哈!有空留两句章评那就更好啦! 第027章 武林中人 ——祝各位老铁们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攫欝攫。柳宗远闻言大喜,忙不迭地向谢宇钲致谢。 两人在众人簇拥下大笑出门,沿着街道向前走去,就见前方一个门头上挑出一面旗,上书“精武”两个大黑字,墨意淋漓、颇见精神。 那宅院中,也远远传来叱喝之声,显是里面也有不少人正在练武。 到了近前,却见宅门紧闭,柳门弟子上前笃笃敲门。 敲了好一阵子,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精壮青年,约莫二十二三的样子。 “柳师父?”这精壮青年脸上闪过一抹讶异,认出人群中的柳宗远后,他又目光一凛,脸上生出警惕之色,“你们这是?” 人群中的柳宗远扬声笑道:“哈哈,小兄弟,怎么这个样子?放心,我们不是来偷招的……快去通报你们师父,就说我带了他南京的朋友来看他?” 巘戅妙书苑iaoshu戅。“柳师父说笑了,大家都是邻居……”精壮青年讪笑着说道,脚下却没有动。 谢宇钲越众而出,依足江湖规矩,抱拳行礼:“这位兄弟,麻烦你转告严师父,就说下关侯四爷想念好朋友了,派人来见!” 精壮青年愣了一愣,见谢宇钲神色郑重,连忙也正色回礼:“好。这位先生请稍等。我马上报告师父。” 说完,院门吱呀一声,又合上了,只见脚步声匆匆,往堂屋去了。不多时,就听这精壮青年的声音在堂屋前的台阶上响起,院内的叱喝练习声音顿时止了。 纷沓的脚步声往院门行来,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站着一个魁梧大汉,只见他相貌堂堂,目光明亮,大踏步迈出门来,目光一下子锁定谢宇钲,抱拳笑道:“这位先生……想必就是我侯四兄弟的朋友了?” 谢宇钲还礼,问道:“这位想必就是严振铎严师父了?我受侯四爷所托,前来拜访!有要事相商!” “啊,好,好好。”严振铎开怀大笑,上前半步,好要伸手来揽住谢宇钲,显然欢喜已极,只是见这当儿众目睽睽,马上又觉得不妥,才及时止住了,转而侧身相请,“里面请,里面请!哈哈。” 转头见柳宗远等一干人也举步跟上,他忽然像才发现他们似的,呵呵笑着将人堵在门口:“哎呀,柳师父,你看我光顾着高兴了,还没来得及谢谢您把我朋友带来!你我邻居,都还没有好好坐一坐呢……回头……哦,不,现下正好南京的好朋友来到,中午还请一定赏光,我们哥俩陪我们这位南京朋友……好好地喝上几杯。” 柳宗远见严振铎笑容可掬,门板似的身躯将大门堵了大半边,只留出谢宇钲那边的通道,恰好把并肩迈步的自己挡住,他愣了一愣,迅即回过神来,哈哈大笑起来:“好,好。严师父的门户,守得可真严谨。好,好好,严师父请客,我柳某自然是要赏光的。中午就请多备一副碗筷,你放心,我一定到!” 严振铎正色回礼:“柳师父见谅,我南京的侯兄弟是我生死之交,此番派人前来,必有见教……我们午时再叙,边吃边聊。” 柳宗远与谢宇钲别过,自回武馆去了。 进得精武馆内,只见这精武馆内,也有三四十个人在练功,一边器械架上也摆着刀枪剑戟,另一边墙下也摆着一溜儿石锁、石锤、石马。 原来,这严振铎当时在上海滩犯事,遭到了各大租界的围捕,仓皇地逃到浦东,在乡下潜藏起来,同时多方求救。 最后,只有一面之缘的侯四派人来沪,接应他先转移到杭州,再转道湖州,辗转回到南京,藏在牛头山山中,长达一年之久。风声渐渐缓了,他才告辞来到巢县投奔老娘舅。 老娘舅早年曾在上海滩洋场上受过洋人欺负,对他当街击杀洋人的事儿赞不绝口,见他在酒坊里帮忙也像模像样,半年后便出资给他办了个精武馆。 由于严振铎功夫过人,为人又真诚豪爽,不久便将架子搭了起来。眼下这精武馆办了也不过半年左右,就已经收了近四十名徒弟。 进入内室,分宾主坐下,谢宇钲取出一枚玉扳指,出示给严振铎看。 严振铎的目光一下子亮了,上前接过玉扳指,端详了一会儿,焦急地问道:“这位兄弟,我那侯四兄弟出什么事了?” 他眼巴巴地望着谢宇钲,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谢宇钲见状,微微一笑:“严师父请放心,侯四哥人好好地,没什么事。不过……” 他见周围几个青年神情坚毅、孔武有力,似比刚才那柳宗远的弟子们更加精悍——此行不虚。他心里迅速踏实下来:“不过,这一回侯四哥的青门,却遇上了一桩大麻烦。” “哦,到底怎么回事?谁要对侯四兄弟不利?”严振铎似乎如坐针毡,长身探过来,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谢宇钲见他这焦急模样,心下也有些感动,便将两江帮步步紧逼、侯四的青门已经退无可退的态势,简要地说了一遍。 谢宇钲一边叙说,一边注意着严振铎的神色。谁知他话音刚落,侧面的茶几啪的一声大响,两只茶盏腾地蹦起,吓了他一跳。 “真是欺人太甚!”对面的严振铎已经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大喝一声,“两江帮?”他两眼圆睁,瞳仁里似有赤砂,“我不管他是哪路神仙,敢欺负我侯四兄弟,我严振铎——就跟他势不两立!” “来人哪,”他转过头,向侍立周围的门人吩咐道,“你们几个,马上收拾行李,陪我去一趟南京!”他气冲冲地说完,扭头见谢宇钲也跟着起身,正目瞪口呆,似乎被吓着了。 他不由歉意地笑笑,“谢、谢兄弟,坐,坐,我们喝茶,我们先喝茶!” 两人重新坐下,正要重新端起桌上茶盏,却发现几上的两只陶瓷茶盏已经裂成几爿,茶水茶叶迸溅在硬木茶几上,汪洋恣肆、四散漂流。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居然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正聊着,柳氏武馆的弟子们拥着恩子和小李两人开车寻到,严振铎和谢宇钲并肩出门,迎进屋内。这时已到早饭时间,严振铎早让厨下整备了丰盛饭菜,请谢宇钲三人来到后院就餐。攫欝攫 饭后,他体恤三人连夜赶路,让人领了三人到客房休息。午饭时分,那柳宗远携几个门人来到,严振铎大笑相迎,请入后院,一同坐了喝酒。 严振铎江湖混老,品性越刁,见谢宇钲话里话外,都安着拐人的心意,哪还有不明白的。巘戅奇幻戅 席间,他与谢宇钲一唱一和,和柳宗远推杯换盏,交谈甚欢。 眼花耳热之际,柳宗远当即决定抽调七八个身手出众的门人,组成一支精干的观摩小队,跟随两人一同去南京,打个前站,熟悉熟悉行将举行的“第三届国术大考”。 饭后稍事休息,立即出发。 严振铎亲自赁了一条快船,让船家备上两帮水手,准备连日连夜赶路。 精武众门人和柳宗远的弟子坐船,严振铎自和谢宇钲坐车,临出发时,柳宗远又非得让谢宇钲将他那宝贝儿子——柳庆荣捎上。 谢宇钲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让柳庆荣坐到后座上,自己和严振铎一左一右,挤进车门,呯的一声关上车门,在通街列队的“武林中人”的目送下,发动汽车,绝尘而去。 第028章 从跌打绵张到化骨绵掌 赶回南京近郊,已是第二天上午。 为了保密,谢宇钲按事先与侯四的约定,将一行人安顿在牛头山下的农家里。下午时分,侯四带了一名彪形大汉前来相见。 严振铎与侯四久别重逢,两人都显得分外激动,把臂叙了好一会儿话。 大家寒暄已毕,便围坐在院落里,商量明天的比武事宜。 这两天来,侯四也没闲着,他通过一些拐弯抹角的关系,也打听到了两江帮的一些消息。 原来,这个两江帮帮主楼通,是河北沧州人氏,曾师从跌打绵张的传人戴成文。 跌打绵张,本是明以来天下最负盛名的一支内家拳法。 明后期着名的军事家戚继光,对天下武术曾经作过一番梳理。他认为,所有不能实战的武术,都是花架子。 他在南方抗倭期间,根据倭寇的作战特点,对部队采取了针对性的训练,并创造性地发明了新的战阵,最终取得了辉煌的抗倭成绩。其最着名的花街之战,歼敌一千余名,戚家军自身仅阵亡三人。 戚家军里头,也注重拳法的练习。戚继光将他对武术的了解,写进了军事着作《纪效新书》。里头点评天下知名拳法,其中对跌打绵张极为推崇,书中有“吕红八下虽刚,不及跌打绵张”之语。那“吕红八下”,是当时军中流行的一种极为刚猛的拳法,可以类比后世的军体拳。 但在长年累月的比较中,吕红八下,始终被跌打绵张所压制。 跌打绵张拳,刚柔并济,是世间难得一种实用性的好拳法。加上有了戚继光的推许,从此天下知名。 一时间,无人不知“跌打绵张”。然而,得到真传者,却又少之又少。时间进入清朝,江湖上冒充跌打绵张传人的,数不胜数。由于这些冒充者大多都不是张姓人,所以他们就干脆以讹传讹,将绵张讹称为“绵掌”。 不久,又被家写入文章里头,那就更是玄乎了。 最后,甚至都变成了“化骨绵掌”。 戴成文父亲戴和,曾任晚清时的御前侍卫,以一套祖传的双刀术和形意拳驰名南北。他跟同为侍卫的跌打绵张的嫡系传人张叔举是八拜之交。 两人同期成婚,两人的妻子也先后有了身孕。于是,两人便指腹约定,若生的同是男婴,就结为兄弟,同是女婴,就拜为姐妹,一男一女,则结为夫妻。 次年,两人的妻子先后分娩,诞下了一个男婴,一个女婴。 男婴取名戴成文,女婴取名张念先。 于是,两家亲上加亲,由金兰兄弟结为亲家。 在戴成文和张念先四五岁时,戴和跟张叔举就开始向他们传授武术。两人十六岁成婚,刚好遇上闹八国联军。是年,戴和与张叔举奉命赶赴大沽口,协助守将罗荣光练兵,后来死于大沽口炮台保卫战中。 去大沽口前,两人都知道此行一去,定然危险,于是便将毕生所学和拳法秘笈都传给了戴成文和张念先。 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那会儿,戴成文携家人回到浙江老家隐居。夫妻二人从此对祖传的双刀形意,和张家流传下来的绵张拳、大枪术,加以潜心钻研。十余年后终至大成之境。 这时候,国内军阀混战,烽火频起,各方势力闻知“跌打绵张”的声名,纷纷派人邀请戴成文出山传授拳法。戴成文不胜其烦,隐姓埋名一路北上,最后在武术之乡沧州定居,住了下来。 夫妻二人初至沧州,也没有其他营生,只好教拳为业。 由于夫妻俩功夫精深,为人得体,不几年拳馆就开得有声有色,在当地站稳了脚跟。 这两江帮帮主楼通,祖上本是沧州当地的大户人家,传至他这一代上时,家境已经败落。 他少小练武,投了诸多名师。沧州当地盛行的拳种,他都曾投师学过一段时间,后来拜入戴成文门下,成夫妻俩的嫡传弟子。 只是,这楼通生性凶残,喜欢逞凶斗勇,一言不合,就与人斗殴,常常致人伤残。在戴氏门下学艺有成后,在当地混不下去了。便闯关东到了东北,也混了一小点名气。 后来,九一八事迹爆发,日本人占据东北,他只好又流落入关,南下到了江北,浦口仪征一带混生活。 没几年,倒给他拉起了一票人马,终嫌江北码头的盘子太小,于半年多前,率众过江,来到下关,以重贿获得了五号码头的货物装卸经营权。 说起来,他那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只是,他手下帮众在一次卸船时,不慎让国府私运的武器露了相,引起了日本人的严重抗议,然后他就丢掉了五号码头,重新回到了街面上。 这人也实在能耐了得,没多久就又硬生生蚕食了五湖帮和南通帮的一些地盘,占据了扬子路附近街面,算是在下关获得了立身之本。 眼前,他又将火力直接对准了侯四的青门,用的是下关街面上争斗的老传统——比武决胜! 赢家通吃,输家退出! 侯四认为,明天在湖广会馆举行的比武大会,楼通本人很可能会亲自下场。 为了稳妥起见,在谢宇钲赶赴巢县,寻找严振铎时,侯四又托人到镇江找了一名高手,前来助拳。 在侯四介绍情况时,谢宇钲就注意到,跟在他身边的那名彪形大汉,面貌凶恶、目光如电,加上膘肥体壮,让谢宇钲想起水浒插画里面的英雄好汉,视觉上非常有冲击力。 谢宇钲知道,在不讲级别的对决年代,真正的搏击高手,往往就是他这种虎背熊腰的类型。 只是,当侯四将情况简单地通报完毕,尤其是说到楼通是威名赫赫的绵张拳嫡传弟子后,众人间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谢宇钲也觉得那楼通十分难缠,本着“田忌赛马”的原则,他觉得有必要深入了解一下己方出场选手的实力。 为了调节气氛,也为了鼓舞士气,谢宇钲站起身来,呵呵笑着:“说到这拳脚,我也曾从得名师,知道再厉害的人,他也不可能三头六臂。功夫嘛,不外是胆力快狠准!要论胆量,依我看,在座的各位,都不会输了那楼通。接下来就看力气,速度,心肠狠辣程度,以及平时练得怎么样了。” 众人听得这话,纷纷向谢宇钲看来,就见谢宇钲向旁边的柳庆荣一招手: “荣儿,你过来,耍你那花镖儿给大家看看,要论速度,咱们荣儿一个孩子,也不差到那里去。” 第029章 鹰爪李 柳庆荣听了谢宇钲吩咐,起身去到屋内,从笼箱里取出绳镖,重新出到院落里。 众人将院落中间清出了一大片空地。 柳庆荣今年十四岁,年纪还小,阅历尚浅,又第一次离开父母出这么远的门,此刻在一众武林同道的注视下,居然有些怯场起来。 他提着绳镖,站在场中,先是抱拳向众人团团为礼,似是想说几句场面话,但又不知如何措辞,嘴唇嗫嚅,古铜色的秀气脸庞胀成了猪肝色。 院落中的大多是“武林中人”,对这绳镖并不陌生,就算没练过,也没少见人练过。刚才见谢宇钲话里话外的意思,大有让柳庆荣舞镖给众人打气的意思,此时不由都露出理解的微笑。 柳庆荣见了,却更慌了,竟然又行了一遍礼,还是没有开始。 谢宇钲见他窘迫的样子,心下也觉得好笑。他拿眼在院中一扫,信手指向角落里的一株柚子树,笑道:“坐了一夜的车,都没怎么休息。荣儿你看,那边有几个柚子,荣儿,你先出镖扎几个,试试手感。” 柳庆荣顺着望去,见三四丈外的篱墙角落里头,孤零零地站着一棵柚子树,青里泛黄的树叶枝桠间,还挂着寥寥的半大黄柚子,在深秋的日光下皱巴巴的,形容憔悴。 柳庆荣的性子其实也很顽劣,在乡下巢县地方上,练功闲余,也没少干过偷瓜摘果坏事儿。这时,他一看就知道,这几个柚子是因为长得太小,主人看不上眼,没有摘去,任它们留在树上。 有时候它们会被顽童们用竹竿打落,当成踘蹴的皮球。但更多时候,他们就只有在冷风冷雪中等待着,最迟不会超过第二年的抽芽的时候,它们就会在春风春雨中零落成泥。 他忽然感觉,到这南京郊区,和巢县乡下,其实上也差不多。 他又拱手向谢宇钲施了一礼,深吸一口气,摆开架式,甩开绳镖,在阳光下呼呼舞了一团镖花儿。转速正劲的时候,他突然放手甩出。 花绳儿飘飞而起,钢镖头儿闪闪发亮,径直向柚子树飞去,像一条扑向猎物的花蛇。 转眼间近了,镖头却偏了数分,眼见就要跟那柚子擦肩而过。 他看得真切,手上微微一颤,花绳受力,镖头的飞行速度倏地放慢,但飞行轨迹却修正过来,卜的一声轻响,将这只柚子扎了个对穿。 “好!” “好!!” “厉害!!!” 院内众人先是一愣,但马上就纷纷喝彩起来。 柳庆荣更受鼓舞,手中绳索先摆后收,呼的一声轻响,发黄的柚子脱蒂跟了过来。柚子份量虽小,但毕竟距离不短,跟到两丈左右它就遽然下落。 柳庆荣见状,胸有成竹地将绳索甩向空中,成了一道弧形,在稍稍减轻柚子的下坠之势的同时,遽然向前疾冲而出,霎时他的身影就到了两丈外,提住镖尾,将下坠离地一尺余高的柚子,反向用力一甩,柚子脱镖飞起,直上高空。 他手中花绳一抖,将整条花绳儿舞起,同时身形急速游走,来到柚子树下,飞镖割落一个柚儿,伸脚挑起,落在头肩上一边颠着欢儿,一边水平舞着镖儿游走。 当他再次游走来到场中,高空上的那只柚子已下落到离他头顶数尺高的地方。 他急将脑袋一摆,将颠着欢儿的柚儿颠落,起脚横挑,这只柚子高高飞起,马上又换脚踢出,将先前那只下落的柚子狠狠一抽,啪的一下,再次飞起。 两只柚子一先一后,高高飞起,他人却将花绳镖儿舞成了一个水平旋转的风车,在场中疾速游走。 不一会儿,又从树上割取了一个柚子,抛上高空。 就这样,他一边将花绳镖舞成了一个风车,一边用三个柚子耍着杂技,转起了圈儿。 一人一镖三球在院落里翩跹起舞,众人看得无不目醉神驰 正所谓内行看门道,众人越看心下就越是心下骇然。 码头卖艺的,也经常抛三个球儿耍杂技,但他们用的往往是一些布料皮料做的球儿,质量很轻,他们连接连抛,抛完后连粗气都不会喘一下。 眼前场中的少年,用的却是飞镖割取的柚子,每个重达一斤有余,一般的成年人要这样对付它们已十分困难,何况柳庆荣同时还舞着一根花镖儿满场游走。 这样的杂技组合,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 一时之间,众人连喝彩都忘了。 谢宇钲也没料到,自己随手捡的这个乡下少年,居然有这样的手脚身法……他开始感到,柳宗远教的这些花活,其实也并非一无是处……嗯,至少,是练到极至了。 严振铎拳脚精熟,见识过人,此时自然越看心下越喜欢,甚至开始转起了收徒的念头……这样的好苗子,不抢在手中,实在是天理难容。 侯四自然知道谢宇钲的心思。那天在热河路附近,他亲眼见识过谢宇钲的身手反应、临场机变,知道他见多识广,不是一般泛泛可比。 此时,见眼前少年演练的虽是花活,但知道能练到这步田地,天赋和努力定然都十分惊人。 刚才他听谢宇钲说,这次来的还有不少硬手正在坐船赶来,他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忐忑不安。高兴的是,能多几个人手帮衬,终是好的。不安的是,要是前来助拳的朋友们,练的都是眼前少年这种花架子,那明天对阵两江帮,只怕非出大洋相不可。 侯四带来的那个姓李的彪形大汉,此时也微眯着眼,脸露欣赏之色。 柳庆荣瞥见众人看得痴了,心中得意,舞到酣处,整个人又翻起风车来……只是,这样一来,难度就不是一般的大,但他长期练这玩意,丝毫不费多少力似的,居然舞着镖儿,带着三只起起落落的“球儿”,向院墙奔去。 眼见奔近院墙,他犹不止步。 众人正自纳闷,就见他速度不减,轻喝一声,手中花绳儿飘飞射出,系上了院外的一株光秃秃的高杨,拽着整个人借力弹起,在墙面上连蹭带蹬,倏地上了墙头。 手一抖,花镖儿脱树,反射回来,加力甩起,旋转一周,然后绕背束肩,越旋越短。 这时,天上的三只柚子,分别下落,看看方位,也就在墙内墙外,他连忙张开两手,分别接住。 刚接住两只柚子,那光闪闪的镖头就过背甩肩,一闪就停在胸前。 天上却还有一只柚子,正在下落。 众人见他左右手上分别接住一个柚子,正在想他会如何处理还在下落的第三只柚子时,他将右手的柚儿放上头顶,腾出右手,啪的一声,将最后一个柚子接了个正着。 紧接着,他就来了一个金鸡独立,一展双臂,扭头看向院内,来了一个戏剧里的亮相动作,轻喝一声:“哈!” “啊?” “好!” “好,好!!” “真他娘的攒劲,好!哈,哈哈哈哈……” 醒过神来的众人,全都情不自禁地击掌,高声赞叹起来。 今年十四岁的柳庆荣,从五岁上开始站桩练功,至今九年。在这九年时间里,他已将他爹柳宗远的功夫,学了个遍。 学无可学之下,他迷上了十八般兵器,并将它们练得样样精通。 器械危险,无人对练。 他独自揣摩独自练习,渐渐将它们练成了杂技一样炫目。 近段时间,他迷的就是九节鞭和绳镖。 由于和柔韧性惊人,九节鞭和绳镖都在他手里玩出了花。 他爹爹柳宗远有心带他游历四方,拜投名师,但一直未得其便。这次的南京之行,有谢宇钲兜底,严振铎包票,柳宗远才放心让他前来。 众人喝彩声中,柳庆荣一个鹞子翻身,从墙头飞身而下,来到众人面前,又是团团一礼,有些腼腆地道:“小子献丑了!” “好!好样的!好身手!” 谢宇钲第一个站起身来,拎过桌上的皮包,摸出一块瑞士怀表,向柳庆荣招了招手,呵呵笑道,“荣儿练得好花镖,来,给你一块怀表,当个彩头!” 他一边说,一边向旁边的侯四使了个眼色。 士气宜鼓不家泄! 侯四自然会意,也跟着站起身来,呵呵笑道:“荣儿小兄弟实在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他眼角余光扫了扫,见众目睽睽,都向自己看来,便一摆手,高声喊道,“来人哪,封五十块大洋,给荣儿小兄弟做彩头!” 初出江湖的荣儿闻言,半张着嘴,难以置信。 直到谢宇钲将怀表交到他手上,侯四又让人去取出几捆银元,他才终于明白过来,忙不迭地施礼称谢。 以前,他一直在家中武馆练武,他爹爹柳宗远管得极严,偶尔也会给他点零花钱,但最多时,也不过是一块两块,何曾得到过这么多银子。 人人都说,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朝难。自己也就使了几路花镖而已,想不到竟然能得到这么重的赏物。这江湖上的钱物,都来得这么快,这么容易么。 他越来越憧憬评话里头那种“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江湖生涯。 严振铎也站起身来,夸赞了柳庆荣几句。 谢宇钲借机请他演练功夫。 他也不推辞,脱了褂子,整了整腰间的红绸布带,走到场中。 他有心振奋士气。 先是演练了形意、查拳、八极等北方拳种,然后又打了一路南拳,进退挪闪中隐有西洋拳击的步伐,灵活稳健,力道沉雄,展示了他生平所学极其庞杂,功力相当精深。 演练中游走到院墙边上,眼角睥见墙头上三个柚儿,忽然兴起。他长吸一口气,一个急奔,长手一搭墙头,整个人飞身上了墙头。 众人正要叫好,却见他动作不停,只好硬生生停住。 墙头上他的弹起腿儿,将一个柚子轻轻挑起在半空,倏地横向抽腿,来了个“横扫千军”。 只听啪的一声大响,受到重击的柚子居然来不及飞出,就在他脚面炸开,四分五裂。 这一脚,准头、劲力与速度,缺一不可。 谢宇钲和侯四等人自然识货,情不自禁地起立叫好。 旁边坐着的那位彪形的“水浒”李姓大汉,却只是微微颔首,不动声色。 谢宇钲有心请他演练功夫,但却被侯四打断了: “谢老弟,那天在热河路,你逗得那妞儿火冒三丈,大打出手。谢老弟自己却一点家底儿都未露……今天,当着在座朋友们的面,不知能否露上一手,也好让朋友们高兴高兴?” 侯四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谢宇钲,那严振铎和柳庆荣更满是期待。 “好!四哥的话,我不敢不听哪。”谢宇钲呵呵笑着,站了起来。刚才,他见了严振铎的功夫,心下十分佩服。 此时,一心就想看看那彪形的“水浒”大汉实力如何,所以,他也有心演练上几招,意在抛砖引玉,便抱拳道: “四哥,严师父、李师父,各位,我师父朱得水,传下“颠扑门”,专重对搏,不设套路,所以,我需要一位陪练。”目光扫过众人,落在那彪形壮汉面上,笑吟吟地道,“不晓得李师父……能否赐教一下?” 严振铎和柳庆荣闻言,目光大亮,炯炯有神。 “谢师父的提议,我以为不妥!”那李师父却一摆手,笑吟吟地看了看众人,向谢宇钲说道,“谢师父,我老李尽管没什么见识,但一看也知道谢师父手脚不弱。而我山东鹰爪李,在武林中好歹也算名门……要知道,哪怕是切磋,也得用全力,用全力就难免损伤……”他边说边站起身来,看了看旁边的侯四,继续笑道,“不管伤了哪个,都不利于明日的大斗。” 这鹰爪李似乎看出了谢宇钲的心思,只见他说着右手只一闪,他身边的杉板桌面,就发出咔喇一声大响,赫然豁了个大洞。 见他声势惊人,谢宇钲心下大喜,但放眼看去,那板桌不到一厘米厚,估计自己大力一击,应该也能做到。只是,如果要像对面的鹰爪李师父一样轻描淡写,却怕是不大容易。 谢宇钲不愿放过与高手切磋的机会,于是仍坚持着,摆了个起手式,笑道:“李师父好手劲,请!” 此时,就见对面鹰爪李脸上怒气闪现,手上动作不停,右爪探过破洞口,倏地将板桌挑起一角,目视几步外的谢宇钲,作势就要将板桌掷出。 这时,旁边的侯四慌忙拦住,笑道:“鹰爪李驰名大江南北,”说着他转向谢宇钲,又道,“谢兄弟名师高徒,”他左右看着,呵呵笑道,“两位都是我侯四的好朋友,好兄弟,一身好力气好功夫,只等明日让那两江帮的对头吃苦头去,万不可现在自家先空耗上了。” 说着,侯四又高声向屋内喊道:“天色不早了,快快准备饭菜,大家吃了,也好早点回城!” 屋内的农人夫妇答应一声,自去厨下忙活去了。 谢宇钲正要说话,却听墙外汽车声响,却是李子两人开着黑色轿车回到门前,砰砰开门下车,一左一右,径向院门扑来,慌里慌张喊道: “钲哥,钲哥,郑哥出事了!” 第030章 四轮马车 “钲哥,郑哥出事了!”李子两人一边喊,一边推开院门进来。 “怎么回事?是日本人么?”谢宇钲起身迎了上去,见两人满脸焦急惊惶,他不由一惊,第一反应,就是潜藏在南京日本间谍对郑朗不利。 要知道,郑朗的病房前,可是配有警卫的,每一个探视的人,都要经过警卫的同意,才能进入。这日本间谍……真是好大胆子,竟敢跑到陆军医院里面行凶? “不是日本人,是参谋本部调查科的。”李子愤懑地地道,两人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来。 “调查科?何定国?”谢宇钲眼前倏地浮现出一个面目平和、眉毛秀气的家伙来。忽地他眉头皱起,看向面前两人,“郑哥现在哪儿,人怎么样了?” “人还在医院,但却被隔离审查了……走廊里全是宪兵,荷枪实弹的,病房根本进不去……那姓何的给郑哥安了个罪名,实在太歹毒了……” “什么罪名?” “那、那姓何的说,说郑哥早叛国投敌了!” “放他娘的狗屁!”谢宇钲一挥手,斩钉截铁地道,“这姓何的,真是好大胆子。为了抢功,如此不择手段,栽赃嫁祸。” 谢宇钲平复了一下情绪:“他们调查科这般恣意妄为,你们咨询处就逆来顺受么?”他思忖了一下,问道,“你们徐秘书呢,贺主任呢,他们怎么说?” “贺主任不在南京,徐秘书他……他让郑哥配合审查。”李子两人对视一眼,惊疑不定,“哦,对了,他还让我们来请钲哥你过去,他说你当时在现场,可以替郑哥作证!” “没错!我当时是在现场,全程目击!我亲眼看见,那个日本女人……将枪管探进郑哥的伤口里,使劲搅动……我,当然可以作证!” 谢宇钲哼了一声,那天在孝陵卫酒店里的情景历历在目。 当时,郑朗中枪倒地,任那日本女间谍如何威逼折磨,他都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屈服。 这样的英雄,在敌人枪下死里逃生,现在又面临自己人的栽赃陷害。 他嘴角浮上一抹冷笑:“走,我们马上去见徐秘书!” 说着,他转过头,向侯四轻声道:“四哥,我那在国府的兄弟,摊上了桩麻烦事。我得先去看看情况。” 侯四一直站在旁边,从他们对答中猜了个大概,这时也不挽留,只默默点了点头:“好,你先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派人回下关通知一声。” 谢宇钲又向院内众人一抱拳,朗声道:“各位朋友,在下有点儿私事,要先去处理一下。”目光转向严振铎“严师父,你是四哥的生死弟兄,你和各位好朋友好好合计合计,明天怎么去赴两江帮的邀请。” “好,谢师父快去快回,明儿赴约,我们大家一起去!”严振铎哈哈一笑,抱拳还礼。 院内的江湖汉子们耳尖,早听得“国府、调查科”等字眼,不禁向侯四和谢宇钲看了又看,心里又惊又喜,一个个心道:想不到这侯四一个混街面的,居然也手眼通天,跟国府打上交道了。一时之间,他们纷纷还礼,全都豪气干云。 “谢、谢先生。”柳庆荣见谢宇钲要走,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 “怎么啦,荣儿?”谢宇钲看了他一眼,见他欲言又止,便微微一笑,“你就先跟着严师父!他去哪,你就去哪。” “谢、谢先生,我想跟着你!”柳庆荣目光里满是期盼。 “行!”谢宇钲向院外一摆头,“那就走罢。” 众人送四人出门,坐进轿车,绝尘而去。 侯四等人吃过饭,将人员分成三拨,分批次回城。 侯四带几个人先行回城,让瘦子和鹰爪李一路第二拨回城,阿海领着严振铎几个人殿后,在黄昏时回城。 侯四和瘦子两拨人走后,严振铎和阿海等人闲得无聊,便从柚子树上摘了两个发黄的柚子,剥开了分吃,味道有些酸涩,还带着苦味,勉强吃了一瓣,便入不嘴了。 眼见太阳渐渐落入西边的山后,他坐上阿海的黄包车,领着几个人,匆匆向城内赶去。 进到城内,已经暮色四合。 街灯和楼房上的霓虹灯次第亮起,照亮了街市楼宇。 为了掩人耳目,阿海领着他们绕的都是没有街灯的小路,路上行人不多,几乎都行色匆匆。 正走着,后方传来赶马的吆喝和轮幅碾地的声音,回望却见一驾四轮马车,正辚辚作响行来。 驾车的是一位白衣男子,整驾马车上只有他一人。 就见他丝毫不顾及路人是否避让得开来,只顾着两手连连挥动缰绳,将两匹健马催策得飞快,转眼便赶了上来。 看看近了,严振铎不由叫了一声好:只见这白衣男子年约二十七八,长相俊美,身形干练,一人驾着一辆西洋四轮马车,举手投足,无不显得风流倜傥, 恰在这时,这白衣男子也抬眼瞥来,眼神像鹰一般凌厉。 遽然间,严振铎就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安,扰得自己心神不宁。 急切地抬头打量四下,他发现此时自己几个人正行进在城墙下的一条街道上。 一面是高耸的砖砌城墙,一面是昏暗朦胧的楼房店铺,整条长街难见一二盏灯火。 前方不远处的街道涌来一群人,好像黑压压的墙体,将街道堵得严严实实。 他心下大惊,急回头看向后方,只见后方也同样涌来黑压压的人群。 来者不善! 而自己一行人毫无防备。 严振铎刚要扬声向同行的人示警,那四轮马车已堪堪驶近,跟黄包车并驾齐驱,马车上的白衣男子猛一扬手,一道白光径向严振铎面门袭来。 严振铎暗叫不好,好在习武半生,本能尚在,危急间他倏地仰面侧躺下去。只听嗖的一声,一枚匕首几乎贴着面颊飞过,惊得他全身顿时铺上一层冷汗。 与此同时,拉车的阿海啊的一声惨叫,黄包车把儿脱手,重重摔在地上,将他整个人抛落,从车厢坐包上滚过车把儿,跌在冷冰冰的街面上。 abc 第031章 棍扫一大片 不等严振铎爬起来,棍棒破风声又砸到头顶上方。 他不假思索,连忙打了几个滚,避开攻击,并在翻滚中腾身跃起,落地时已拉开架式。 刚才那位白衣男子,也已勒停四轮马车,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望来。看他那虎视眈眈模样,似乎是个头儿,此时见猎物已陷入重围,并不急于出手,只好整以暇地监看。 “你们……是什么人?”尽管已猜出对方的来路,但严振铎还是故意向四轮马车上的白衣男子,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儿,意在争取一点儿观察和思考的闲余时间。 “哈哈……”马车上的白衣男子仰头大笑起来,似乎是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好听的笑话,出面照顾讲者的颜面而故意帮衬似的,笑得很假很空。 严振铎不敢怠慢,利用这难得一点时间急速游目四顾,他发现街道两头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同行的几辆黄包车,也先后散落在街道上,几个黄包车夫龟缩在街边瑟瑟发抖。 应邀前来给侯四助拳的几个江湖汉子,也在刚才一霎间被干躺了三个,呻吟不已。 只剩下两人,看上去没受什么伤,他们正以一辆黄包车为依托,跟逼近前来的几条棍棒对峙着。 刚才袭击自己的那条棍棒,此时正在几步外的街边拄着,持棒的是一个三十左右岁的壮年汉子,这汉子此时居然一手持棒,一手悠闲地夹了一支香烟,自顾自吞云吐雾。 严振铎一眼便看清那人的香烟刚刚点上,只抽了一两口。 此时两人目光交汇,这汉子还使了个眼色,促狭地一笑,好像多年的老友重逢打招呼。 前后街道被堵得严严实实,一左一右两人,又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劲敌。 严振铎再次喝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在堂堂南京城当街行凶?” 马车上的笑声嘎然而止,那白衣男子的目光像鹰一样投射过来,阴鸷而尖刻。就听他冷冷一笑:“严师父,你是老江湖了,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严振铎听了,霎时间后脊发凉——自己一行数人的行程,早已落入对方掌控中,此行只怕凶多吉少了! 敢于在南京城里动手杀人。 这两江帮,果然是过江的猛龙。 “哈哈!多谢夸奖!”既然对方都已喝破己方的行藏,严振铎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大家既是江湖朋友,就应该按江湖上的规矩来行事。” 他用眼角余光注意着街边的持棒汉子,目光炯炯地望向马车上那白衣男子。 “哦,严师父,我敬你敢在上海滩击杀西洋人,也算为国增光的奇男子。我今儿呢,就给你个公平,说罢,你想怎么做?你我单挑么?”马车上的白衣男子居高临下,执缰的手枕在膝上,笑道。 这一回,他的笑容就真实得多了。 “怎么,你怕了?”严振铎笑了笑,反手向街边一指那持棒的汉子,继续向马车上的白衣男子道,“你放心,我不以大欺小,我找他单挑,你看怎么样?” “哦?”白衣男子愣了一愣,展颜笑了,“也行咧。郝叔,你就试试严师父威震上海滩的南拳北腿!别怕,打不过了,我会来帮忙。大不了大伙一块上。我既答应了楼哥,武林面子也只好顾不得了。” 街边那汉子惫懒地笑了笑,将手中香烟深吸几口,吐出几个烟圈后,忽然毫无预兆地,就一弹手中燃着的烟蒂,直向严振铎面门飞来。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也一改刚才懒洋洋模样,倏地抄起棍棒,跃了过来,低喝一声,扬起一棒,砸将下来。 严振铎见这汉子来得凶猛,连忙两脚一旋一蹬,整个身形不退反进,只一闪就欺到这人身前一步之遥的地方,见这汉子仍在空中,尚未落地。 严振铎此时钻入对手内围,心下大喜,向侧面错前半步,拦腰一把抱住敌人,猛地向侧后一旋,顺势投掷出去。 不及观察战果,他一闪身又掠出数米,来到正与几条棍棒对峙的两个江湖朋友身边,抄起黄包车儿,反向就朝逼迫过来的几条棍棒推去,眼见近了,大力脱手一送。 黄包车儿撞乱了紧密的队形,带起一阵惊呼。 这时,身后才传来嘭的一声大响,却是刚才那被掷飞的汉子,正头下脚上地跌在四轮马车前的街面上,他那惫赖的脸面擦出好大一块瘀肿。 他手中木棒脱手,哐啷啷滚动,一直滚动到拉车的马车四蹄之下。 两匹拉车的马儿陡然受惊,遽然奋蹄奔出,拖着四轮马车,辚辚作响地向前方街道上的人墙冲去,车上的白衣男子再三怒喝,好容易停下,回头就见严振铎已经伙同两人,驱散了几条棍棒,想退到街边的店铺里去。 他连忙嘬唇一啸,街边店铺檐下又涌出数人,手持刀棍,向严振铎三人攻来。 严振铎见一条大棒劈到,偏手一抄,迅即搭上两手,先颠后抖,然后飞脚踢上对方胸腹交界处,顺势就将大棒抢到了手中。 他更不迟疑,使出平生本事,将一条大棒舞得呼呼生风,像转风车儿似的,棍扫一大片,转眼就将围上来的刀手棍手打得落荒而逃。 见形势有利,他忙低喝一声:“跟我来!”他带头就向店铺冲去。这店铺的门紧闭着,但刚才严振铎瞥见了这店门有翕动,料想门后的店主胆子颇大,竟然不愿错过街上的打斗,趁人不注意时也将门开了一道缝,偷窥一下两下。 此刻到了店门前,他将手中大棒捅出,那门果然是虚掩着的,就听噗咚大响,门开了,门后的一个青年小伙儿啊的一声惊叫,面无人色地跌坐在门内两三步的地面上。 严振铎腾身一跃,跳进门去。 店铺似乎是个酒铺,此刻尚未掌灯,到处暗朦胧一片,桌椅台凳等物依稀可辨。 严振铎风一样冲进店铺深处,吓的几个惊慌的店主家属呆若木鸡。 刚来到后门处,就要开门遁逃,却听身后的店堂呼喝惨叫不断,他将心一沉,返身回去,一条大棒噼哩啪啦地将敌人打散,救了两人,向后门便跑。 后面喊打喊杀,声音此起彼伏,附骨之蛆般穿店追来。 abc 第032章 同流合污 就在严振铎等人遇袭的当口,谢宇钲正在军情咨询处会客室内,与徐秘书面对面正襟危坐。 会客室陈设简朴,天花板上的白炽电灯洒下明亮的光,照亮了两人面前桌上两个白瓷茶杯儿,也照得谢宇钲身后花架上,那盆翡翠般的滴水观音更是绿意盎然。 “谢同学,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跟你一样,我也相信郑组长是清白的。但调查科明面上虽然隶属参谋本部,但实际上是直接听命于二陈的。两名日本间谍和那佟掌柜的口供,对郑组长非常不利。要想还郑组长清白,我们尽可能多地找到当时的在场人员,让他们出庭作证。”徐秘书坐在长条案桌后边,神色忧重。 他细心地观察着对面的年轻人,眼前这个年青人眉目俊朗、气质跟那两位同在医院的黄浦学生有些相同。只是,似乎也非常容易冲动,甫一进门,听到调查科对郑朗的指控,他立马就斩钉截铁地表示,郑朗郑组长一定是被冤枉的。 说那天在城外的孝陵卫,抓捕那两个日本间谍时,郑朗三人是如何英勇如何坚贞不屈,这样的英雄,绝不可能沦为日本人的走狗。 徐秘书内心有些感动,也有些宛惜。 真年轻哪,年轻真好。天不怕、地不怕,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 他想起了调查科送来的那沓材料,材料上记录的是那两个日本人和佟老板的口供……三人居然都异口同声地指控郑朗,说他早在两年前,就开始为日本人搜集华夏民族工商业的情报,获得了大量的金钱,在老家添置了不少房产店铺,一家人都过上了富奢的生活。时日一久,郑朗对金钱的胃口越来越大,渐渐地就开始利用职务之便,把一些军政情报也出卖给日本人。 在他们三人的口供中,几天前在城外孝陵卫的那场争斗,原来是郑朗设下圈套,企图对日方的接头人高桥和秀子杀人灭口,从此洗白上岸。 三份白纸黑字的口供,让这一桩间谍案,在高层眼中变得扑朔迷离起来……而眼前这个年轻人也是现场目击者之一,他的态度,将直接影响到五天后的“三堂会审”。 现在,只有将那天城外野店的“目击证人”们找齐,郑朗才有可能摆脱嫌疑。只有洗清郑朗的嫌疑,军情咨询处才不至于被对手搞垮。 国府内部的派系倾轧,究竟有多么残酷,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深刻体会。 为了打击对手,二陈系以前可没少干过栽赃污蔑的事儿。但这一次,他们趁贺主任离开南京,到西南公干的时机,突然发难,出手又是如此凶狠,仓猝之间,整个军情处都不免手忙脚乱。 眼前这个年轻人,又岂能知道,在这个世道,要想成事,光有热血是远远不够的。 徐秘书一边感慨,一边慢慢说道:“谢同学,这一桩案子已经惊动了高层。五天后,调查科、军情处、以及参谋本部,将组织‘三堂会审’,对几个当事人进行审讯。我希望,到时候你能够出席,协助我们,给郑组长洗清冤屈!” 谈话进行到这里,就是该结束的时候。 尽管明知道郑朗还被调查科的人软禁在医院里,谢宇钲还是起身告辞。 徐秘书让小李两人开车相送。 不料,刚出门口,正准备上车,昏黑的刺斜里却呼啦啦奔来一群人,喝道:“站住!” 光听声音,谢宇钲就辨认出,这喊话的人,正是那天在医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调查科行动组组长何定国。 扭头望去,就见花树扶疏的甬道上,一下子冒出了黑压压的一大群人。 当先的正是那调查科行动组组长何定国。 调查科隶属于参谋本部第二厅,其基本职责,就是负责对政府各部门和各军队系统进行监视审查,预防职务犯罪。随着时间推移,调查科渐渐地威权日重,业务范围越来越大…… 前一阵子,军情处的头儿——黄浦少壮派领袖贺仲汉,奉命远赴西南公干,整个军情处一时间群龙无首。 调查科乘机进一步扩大业务范围,开始涉足南京城的反谍活动,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骤然间进入一陌生领域,要想取得立杆见影的效果,又谈何容易? 那天,何定国得悉郑朗抓获了两个日本间谍,于是信心满满地赶到陆军总医院,企图分润功劳,不料反被郑朗一顿抢白呛得铩羽而归。 回去后,他越想心里就越是难受,连夜跑到东院,面见二陈。 二陈听了禀报,二话不说,立即就给上头打了个电话,再三强调了这个间谍案的严重性。说军情咨询处已有多名要员卷入案中,不宜继续办案。 上头闻报大惊失色,让二陈将相关证据火速送往侍从室。 很快侍从室就传出上头手谕,让二陈的调查科全面接手此案。 二陈大喜,立即让何定国拿着手谕,到军情咨询处将三名人犯提走。 何定国对二陈的意思心领神会,连夜审讯三名人犯,三份精心炮制的口供顺利出炉。 口供一到手,他立即就命人封锁了郑朗的病房,将郑朗软禁起来。 他一心要将这个案子办成铁案,企图籍此把军情咨询处一举掀翻。 刚才,眼线向他禀报,谢宇钲三人回来了。 他立即率人前来堵门。 此时,只见他大踏步奔在前头,两条秀气的眉毛扬起,双目放光,哈哈笑道:“哈,三位可让人好找!”他对身边众人一挥手,喝道,“这三人既是郑朗死党,肯定早就同流合污。来呀,立即逮捕他们,带回去好好审讯!” 话音刚落,黑压压的人群里立即分出几个身穿黑色中山装的年轻人,杀气腾腾地逼了上来。 恩子和李子见状,连忙上前堵住来人,护住了车门边的谢宇钲:“什么同流合污?你们还想污蔑我们整个军情处么?我劝你们调查科的,不要欺人太甚!” 谢宇钲没料到这调查科这般猖狂,竟然明目张胆地到军情处门口拿人,他要知道,此时被执进调查科大门,定然凶多吉少了。 来自后世的他,从本能上就藐视这个时代的任何权威。此时见对方来者不善,他岂能束手就擒?情急之下,他第一反应就是擒贼擒王。 主意拿定,他准备祭出了颠扑门惯用的“声东击西”的把戏,幻人耳目,以便趁机突上前去,擒贼擒王。 就在这时候,却听军情咨询处二楼窗户口响起徐秘书冷冷的声音: “放肆!何组长,谁借你的胆子,居然敢在军情处门前撒野!” 他的声音不大,但冷冰冰的,门前的气温陡然下降,气势汹汹的人群霎时间滞住了。 众所周知,军情咨询处创建至今,很是破获了几桩间谍案。加上它又是保定系和黄浦系联合创建,所以,无论在政界还是军界,它都人脉深厚,各种关系盘根错节。 这也是二陈一直对它忌惮不已的真正原因。 此次借着从侍从室传出的手谕,调查科不但抢走了三位重要人犯,还成功地将军情咨询处的干将郑朗直接软禁在医院。 这一记耳光,不可谓不响亮。 可令人意外的是,远在西南的贺仲汉贺主任恍若未闻,没有任何反应。 见状整个调查科大受鼓舞,何定国打算乘胜追击,再下一城,以便将这个案子办成铁案。 只要将眼前三人逮捕,关进调查科的审讯室内,想要什么样的口供,得不到呢? 谁想,一直不哼不哈的徐秘书,这时却不答应了。 何定国闻言,霍地抬头,就见二楼窗户透出明亮的灯光,映出窗口立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虽然看不清具体面貌,但何定国还是一下子就认出,这正是军情咨询处的徐秘书。平日里,这徐秘书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何定国早把他划入书呆子行列,将他归为了无能之辈。 但此时何定国却分明感觉到,从二楼窗户透下的目光,正像两道凌厉的利剑一样,狠狠扎向自己。 “徐秘书息怒,郑朗卖国投敌,已经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眼前这三人既是他的死党,岂能脱得了干系?为防……”他开口解释道,“为防他们私自脱逃,还是将他们先行逮捕,才是上策!” “何组长,郑组长卖国投敌与否,光凭日谍的一面之辞,是远远不够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就采取这种激烈行为,不怕将来下不了台么?” “徐秘书,何某为国除奸,不敢退缩,更无暇惜身。” “好一个‘为国除奸’!” 二楼窗户处响起干巴巴地击掌声,就听军情处大门侧门脚步纷沓,更多的中山装从多处地方冒出来,将何定组的人马团团围住。 “何组长,你要想为国除奸,首先得有分辨忠奸的能力,而不是这样牵强附会,指鹿为马。”徐秘书的冷笑声响起,“何组长,你还是请回。大家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是?” 何定国冷眼急速扫视,见就这一会儿工夫,自己带来的一帮人,已经陷入对方的重重包围,知道今天的事儿,已经难以如愿了。向来光棍的他,决定就坡下驴,于是对上二楼窗户,遥遥一拱手: “徐秘书,你我同为党国效力,本该精诚合作。今天……我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 他冷冷地望向谢宇钲,“这位同学,我们后会有期。”说着,他拖长音调,向周围人群低喊一句,“我们走!”便率人匆匆离去,转霎间消失在西园的夜黯里。 谁想,一直不哼不哈的徐秘书,这时却不答应了。 何定国闻言,霍地抬头,就见二楼窗户透出明亮的灯光,映出窗口立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虽然看不清具体面貌,但何定国还是一下子就认出,这正是军情咨询处的徐秘书。平日里,这徐秘书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何定国早把他划入书呆子行列,将他归为了无能之辈。 但此时何定国却分明感觉到,从二楼窗户透下的目光,正像两道凌厉的利剑一样,狠狠扎向自己。 “徐秘书息怒,郑朗卖国投敌,已经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眼前这三人既是他的死党,岂能脱得了干系?为防……”他开口解释道,“为防他们私自脱逃,还是将他们先行逮捕,才是上策!” “何组长,郑组长卖国投敌与否,光凭日谍的一面之辞,是远远不够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就采取这种激烈行为,不怕将来下不了台么?” “徐秘书,何某为国除奸,不敢退缩,更无暇惜身。” “好一个‘为国除奸’!” 二楼窗户处响起干巴巴地击掌声,就听军情处大门侧门脚步纷沓,更多的中山装从多处地方冒出来,将何定组的人马团团围住。 “何组长,你要想为国除奸,首先得有分辨忠奸的能力,而不是这样牵强附会,指鹿为马。”徐秘书的冷笑声响起,“何组长,你还是请回。大家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是?” 何定国冷眼急速扫视,见就这一会儿工夫,自己带来的一帮人,已经陷入对方的重重包围,知道今天的事儿,已经难以如愿了。向来光棍的他,决定就坡下驴,于是对上二楼窗户,遥遥一拱手: “徐秘书,你我同为党国效力,本该精诚合作。今天……我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 他冷冷地望向谢宇钲,“这位同学,我们后会有期。”说着,他拖过音调,向周围人群低喊一句,“我们走!”便率人匆匆离去,转霎间消失在西园的夜黯里。 “徐秘书,你我同为党国效力,本该精诚合作。今天……我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 他冷冷地望向谢宇钲,“这位同学,我们后会有期。”说着,他拖过音调,向周围人群低喊一句,“我们走!”便率人匆匆离去,转霎间消失在西园的夜黯里。 第033 内鬼 这些围堵砍杀严振铎等人的,自然就是楼通的两江帮了。 今天早上,楼通就接到线报,知道侯四的青门邀请了多名好手前来助拳,其中有个叫严振铎的,当年曾在沪上当街击杀西洋拳手,实在不容小觑。 为了明天的比武能稳操胜券,他当机立断,派出得力助手,率人在入城的道路上设伏,进行截杀。 这当儿,谢宇钲见这持刀汉子敌意明显,有心解释上两句,却在此时,纷乱的巷子里倏地响起一声怒吼:“想不到张家大枪,竟有你这样卑鄙的传人!” 声音入耳,相当熟悉,谢宇钲还未反应过来,旁边的柳庆荣已惊叫起来:“是严师父!”他手花一闪,绳镖已赫然射出,径直奔向那持刀汉子。 持刀汉子一见就知道遇上了练家子,不由得大惊失色,忙挥刀砍向花绳头儿。但绳镖头儿却倏地拐弯,绕上了他持刀的手腕。 利刃割上腕上的皮肤,他只觉得皮肤一凉,连痛感都还不清晰,那绳儿却又瞬间绷直,猛拽回去,拖得他连人带刀,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 这时谢宇钲已经飞脚踢来,这持刀汉子骇然之下,连忙顿住脚步,一手搭上钢镖头儿,使尽全身力气,像拔河一样往回一挣,同时心里想道: “你个小娃儿,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就功夫练得精熟,力气却无论如何比不过成年人。”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这么一用力,那绳索儿竟然一松,随着他一拽之力反弹回来,他正觉奇怪,那绳索儿已扬起一个大大的圈影,嗖的扫过他的头顶,绕颈过背,遽然收紧,拉得他持刀的手腕瞬间磕上了下巴。 他手上握着的冰冷的西瓜刀,也跟着狠狠拍在他右脸颊上,发出啪的一声大响,惊得他冷汗直冒。 他连忙松开刀柄,长长的西瓜刀儿当啷一声,掉落在街面上。 这时,谢宇钲已飞脚踢到,正中肩膀,将他踢得一个趔趄。 柳庆荣见状,轻喝一声,顺热将绳索收紧,大力一拽,扯得这汉子整个儿像个醉酒的陀螺,滴溜溜转起了圈。 谢宇钲又是一脚踢出,狠狠踹在这汉子的小腿上,这汉子再也维持不住身体平衡,惨叫着仆倒在地。 眼前人头攒动,却全都向着巷子里面喊打喊杀,无人注意到谢宇钲三人。 谢宇钲倏地抄起西瓜刀,巷内的包围圈中的严振铎似乎又一次被敌人击中,发出悲愤地怒吼。 谢宇钲急速打量一下,抬头见旁边是一户人家的耳房,大约四米来高,心下有了主意。转头一看,柳庆荣已经收回了绳镖。 他便低喝一声:“荣儿,上房!” 周围人声嘈杂,谢宇钲喊得又急,柳庆荣一时没有听清,愣了一愣,但见此时谢宇钲已半躬着身子,伸出两手虚托成跳板状,连连使着眼色,他终于明白过来。 他退后两步,猛然发力奔来,腾身跳起,一脚踩踏在这谢宇钲双掌之上,然后毫不迟疑地猛地一跃。 与此同时,谢宇钲的双掌感觉受力沉重,他轻喝一声,双手猛地向高处一托,只觉得手上骤然一空。 眼前少年已借势飞身而起,檐面的屋瓦马上就发出一阵凌乱声响,抬头看时,柳庆荣已攀着屋檐,上了瓦面。 谢宇钲又转向旁边目瞪口呆的恩子示意,恩子脸色发白,半晌没回过神来。 最外围的几个两江帮帮众,此时已注意到了异样,纷纷抬头望向屋顶。 但见屋上立着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们还以为是自己帮主楼通从老家沧州邀请来的师弟呢,一时心下恍然,佩服不已: 这居高临下,巷内的情形必然一览无遗,出手自然更加方便。 谁知就在这时,只见屋面上的柳庆荣手中绳索一甩,缒了下来。 这些帮众们正犯迷糊,旁边的谢宇钲已横咬着西瓜刀,攥过绳索,双脚一跺,整个人拔地跃起,双腿蹬上墙面,蹭蹭蹭的,直蹿上屋去。 恩子这时已回过神来,忙深吸了一口气,弓身蓄力等待着,准备接住谢宇钲两人再次甩下的绳索。 然而,上了屋面的谢宇钲这时却压根儿忘了他似的,只顾着带上柳庆荣向屋脊奔去,奔向那更高的一层屋面。 恩子臊了个大红脸,本想喊上两句,但此时敌众我寡,他哪里敢高声? 偏在这尴尬时刻,刚才倒地的那汉子,已艰难地转动脑袋,将恨意满满的目光向他投来。 他连忙上前,飞脚踢去,正中这汉子面门,这汉子一个后仰,晕了过去。 再抬头看时,谢宇钲和柳庆荣两人的身影,已像猿猴一样,攀上了最高的一级屋顶,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巷子里面。 巷道里边并无灯火,全靠外面大街上的街灯映入几片昏黄亮光。巷道里的人们,全都望向巷道里面,无人注意到屋顶上的两人。 谢宇钲俯瞰巷内,就见影影绰绰的亮光下,一男一女正合力夹击一个浑身是血的三名男子。 这一男一女,一个是刚才那个驾马车的白西服男子,此时只见他好整以暇地挺着一根剑头拄杖,频频发起刺击,里面那头堵着是一个清丽的西装少女,只见她两手握持一根三米左右长的红缨枪儿,正扎出朵朵枪花,炫人心目。 受困的三名男子一个拎着条板凳,一个甩着一根红绸腰带,还有一个中年壮汉,舞着根长长的棍棒,连连怒喝着,歇力抵挡着两条矫健的身影。 这受困的三人,正是严振铎严师父等人,三人一路拼斗,好容易逃到了这儿,早已精疲力尽,摇摇欲坠。始料未及的是,对方的两名好手,竟然如附骨之蛆一样,追踪而至。 谢宇钲一眼认出那持枪的西装少女,正是那天自己在热河路上碰到的西装丽人。 与那天的娇羞薄嗔不同的是,现在她完全成了一名枪法凌厉、心狠手辣的杀手。 严振铎三人左支右绌,眼见就要倒在她的枪下。 谢宇钲无暇思索,飞快地屈身,抄起屋瓦片儿,连连向巷内掷去。 一块瓦片飞向那白西服男子,眼见就要砸上他的后脑,但他却像脑后长了眼睛似的,往旁边一闪。 好在谢宇钲全力一掷,力道和速度都不缺,瓦片虽然偏了些,但终究还是击中了白西服男子的后脑勺儿,划破了头皮。 这男子脑后生痛,伸手一摸,只见掌上一道血迹,霍地回头,却见房顶上立着两人,正居高临下,虎视眈眈。 他不禁怒吼道: “什么人?” 屋顶上无人答话,只有一块块瓦片飞梭般接连掷来。 白西服男子连蹦带跳地躲闪着,再也无暇发问,一时间狼狈不堪。 昏黑中那持枪的西装少女见一道光闪闪的东西飞到,她料想是柄飞刀,忙将手中红缨枪一抖一拨,只听铮的一声,却是一柄明晃晃的西瓜刀儿,被她高高挑起,飞过数人头顶,飞向巷口围堵的帮众。 围堵的帮众见状大惊,大喊一声,呼啦一下退散开去。 她正为自己应对失措,有些自责,屋顶上又是一影子奔来,这一回她吸取了教训,娇叱一声,枪出如龙,猛地扎去,将目标扎了个粉碎,啪的一声,碎瓦块儿像鲜花迸放,飞溅开来。 其中一两点零星碎块儿,还从她戴着鸭舌帽的鬓边掠过,差一点儿就划上她娇嫩的脸颊,她不由得勃然大怒。 这时屋顶上又是一条黑影飞下来,她更不迟疑,再次抖枪击去。 枪出如龙,这一次她奇怪地发现,袭来的这条黑影很细很长,肯定不是瓦片,倒像是一支长枪。 这临街房屋虽然低矮,但也足足有一丈五六高,这支瞬间斜刺下来的长枪,少说也有三丈来长,这……这屋顶上的,究竟是什么人? 更可怕的是,屋顶上的使枪之人,挥着这样一根超长的长枪,却举重若轻、挥洒自如。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这、这是从天而降的天神么? 她不由喃喃自语。 瞬间的迟疑,让她错失应对之机,袭来的长枪,瞬间到了面前, 她连忙将掌中的枪一搅,力争将来枪架开。但这只一架,凭触觉她就知道上了当——袭来的是压根不是什么长枪,而是一根绳镖! 这绳镖的钢镖头儿甩动两个,像蛇一样绕上了红缨枪头,她暗叫不好,急忙收手。 只听嗖的一声,绳索瞬间收紧、绷直……她只感觉到掌中一滑,红缨枪儿几要脱手离去,她连忙攥紧枪杆,往回抢夺。 就在这时,又是几块瓦块飞到,这少女跳跃着闪过,却瞥见身前一根长棍倏地戳来,却是受困陷入绝境的严振铎趁机出手了。 刚才,他率领两人多处受伤,身陷重围,却仍旧十分生猛,一条棍棒舞得呼呼生风。 此时,西装少女没有丝毫迟疑,而是立即撤手后退,这时,又是一条板凳迎面飞到,她只好继续后退避开……见事不可为,她只好渐渐退入黑暗之中。 她清晰地看见,她那支脱手的红缨枪,被拉得在空中连连翻滚,在昏黄的几片亮光里翻着跟斗,飞到了屋顶,飞到了一位年轻男子身前,这男子倏地伸手,一下就抄住了红缨枪。 这时候,就见这男子轻喝一声,俯身挥动红缨枪,连拨带撩,将一垄垄屋瓦,劈头盖脑地砸将下来。 巷道窄小,腾挪的空间有限,对方居高临下,占尽了地利。好在屋面之人投掷瓦块,其本意似乎只在隔开争斗,并不想伤人,所以,围堵的众人好歹得以慢慢退出。 白西服男子忿然戟指着屋顶,厉喝道:“你们是谁?竟敢管这样的闲事?” 屋面上回答他的,又是几块瓦片,他好容易避开,还要再骂,却听身后马蹄声响,扭头一看,原来是几块瓦片击在拉车的马儿身上。 这两只马儿来自中亚,价值不菲。但畜牲受惊,哪里还顾得了其他,只见它扬蹄拉着车儿,沿着石街嗒嗒的跑远了。 眼见四轮马车远去,白西服男子转头一望,见众人脸上似笑非笑,便霍地一挥手,恨恨地喝道:“兄弟们快撤!” 言毕,他便飞足向四轮马车追去。 深秋的夜晚长街上冷风呜咽,这白西服男子飞奔的身影十分潇洒,看得屋顶上收拾绳镖的柳庆荣心有戚戚焉。 见领队的头目都跑了,下方围追堵截的帮众也纷纷撒丫子散开。 恩子夹杂在人群中,竟然无人注意。 严振铎有气无力的声音在下言的街道中响起:“喂,屋顶上的三位英雄,能不能快些下来,救死扶伤?” 谢宇钲带着柳庆荣缒绳而下,见三人浑身是血,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连忙上前搀住,扶进汽车,直接送进下关红十字医院。 一番检查,发现三人各有十多处受伤,其中又以严振铎腿上的扎伤最重——医生建议住院观察。 不多时,侯四率人来到,却是阿海已经逃回,向他一五一十地禀报事情的整个过程。 他闻讯大惊,忙匆匆赶到,此时见严振铎三人浑身裹满纱布,知道定然受伤不轻。 严振铎声名在外,他本来还打算将他当成一张压箱底的王牌,在最关键时刻再打出去,以便收到奇兵之效。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对头两江帮不但不讲规矩不讲道义,居然还敢在这南京城悍然出手,取人性命! 这两江帮的帮主楼通,到底是什么来头?这天子脚下,国府的地面上,也敢撒野? 医院走廊的电灯昏暗,将来来去去的身影映得愈发模糊,好像一个个游荡在地狱里的孤魂野鬼。 本来就忧心忡忡的侯四,此时更是眉头紧锁,慢慢拧成了一个川字。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内鬼。 对,一定有内鬼! 谢宇钲三人今天早上回到牛头山下,知道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这个内鬼如果真的潜伏在自己身边,那他在青门中的级别不会太低。 会是谁呢? 第034章 珠花发夹 侯四的担心,很快就传染了周围的人。 旁边的瘦子心神不宁地摸出一柄匕首,翻来覆去地把玩,半晌后啐了一口: “两江帮这些婊子养的,自己设下的擂台输不起!使这下三滥的招术。” 旁边几人闻言,也愤愤不平: “他们这是怕了严师父啊!严师父多了得啊,一个人硬生生顶住几百人!” “可不是么?四哥请来的朋友,能差得了?” “就是。当年上海外滩上,两个西洋拳手吃醉了酒,当街逞凶伤人,严师父见劝不了,也就三拳两脚,便将他们给打发回西洋老家去了!就眼下两江帮这些菜鸡,要是上了擂台,有一个算一个,有多少人他们就得准备多少棺材!” “兄弟们,可不能太托大了,严师父是厉害。但听街面上的朋友说,那两江帮的帮主楼通,是绵张拳的在北方头徒,在北派武林中,那名号可响得很!” “什么名号响亮?我看他就是个幌幌!不然用得着使这下三滥的手段?两江帮?我看他是白菜帮!” “就是!哼,伤了严师父,就以为我们没牌了?也太小瞧我们青门了!我们四哥交游满天下,三山五岳,什么朋友没有?这一回,我们四哥准备的,那是双王牌,折了一张,还有一张!” “对,鹰爪李一出手,断筋裂骨,明儿擂台上,有他们好瞧!” “岂止是双王牌?要我说,我们四哥,本身就是张王牌。明儿,给他来个兵对兵、将对将,那楼通要是敢下场,包管打得他满地找牙!” “对呀,别忘了,我们还有谢先生。谢先生可了不得,安徽那么大地面,不到三天,硬是让他找到了严师父。今儿又一个人带个徒娃儿,就冲进几百人的围里救人。这胆气,这功夫,能差得了?” “就是,那天在热河路那边,大伙可看着呢,谢先生的功夫机灵劲,可不是顶呱呱的好么?!” “哥几个,可说岔了!我们谢先生,可不止功夫胆气,他还有国府关系。关键的骨节眼上,光这关系,就让能两江帮那窝子吃不了兜着走!” “哈哈,两江帮这帮乡巴佬!咱们金陵,是什么地方?来到咱们这地面上,你就是只虎,你得窝着,是龙你也得老实盘着。虎踞龙蟠,岂能是说着玩的?” “哈,要我说,咱哥几个提前买几串鞭挂儿。明儿赢了擂台,立马就鸣放起来!大伙说说,怎么样?” “好,这个主意好,就这样办!不把那楼通的鼻子气歪,这事儿不叫完!哈哈……” 为了排遣心里的忐忑,众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侯四想起明儿的擂台赛,想起楼通的阴狠,愈发地心神不宁。就在这时,远处的走廊上匆匆行来一对身穿学生装的少男少女。 男的精瘦,穿着藏青色的学生制服,戴着制式帽子,显得特别机灵干练。 女的面容清秀,一身上衣下裙的洋学生装,将她那单薄的身形勾勒得愈发纤巧。 侯四定睛一看,除了卢清卢婷这对兄妹,又还能有谁? 两人步履匆匆来到病房前,目光一下子就锁定了人群中的谢宇钲: “谢大哥?你没事?” 见谢宇钲安然无恙,卢清并没有继续往前来,那卢婷小丫头却一把扯住谢宇钲,上下打量着,埋怨道:“一连几天不见人,一回来就跟人打架?” 小姑娘仰着俊俏的小脸,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谢宇钲,小嘴嘟起,“在这南京城,我们可是人生地不熟呐!” 谢宇钲扫了周围一眼,见侯四一干人全停了声,一个个神情阴郁,便有心改变一下氛围,他轻轻拍了拍卢婷的脑袋,笑了:“婷丫头,人生地不熟怕什么?要是打赢了,随便朝小巷子里一钻,人家不认得我们,想报复也找不到人,岂不更好。” 听了这话,小姑娘怔了怔,马上就一撇嘴:“打赢了当然好,可要是打输了呢?” “打输了?那也没什么?”身前的小姑娘身材娇小,就像还未长开的花骨朵儿。但眉目神情与俏飞燕本就有七八分相似,此时她出于担心而语出埋怨,更与俏飞燕平时嗔怨的表情酷肖,谢宇钲见了,不由有些神思飘忽,嘴角牵强地一笑,“反正没人认得我们,也不怕人家笑话。” 侯四闻言,不由发出会心一笑,走廊上的气氛稍稍轻松了一些。 但卢婷听了,却又是一怔,紧接着她那好看的眉毛扬起,“你傻呀?谢大哥。”她伸出小手,拽扯着谢宇钲的衣服,恨铁不成钢地道,“打输了的话,那就是我们人遭罪呀……要是碰上那心狠手辣的,一点都不留手,打得你可疼了。” “好,那以后我不打架了,好不好,婷丫头?” “说话算话?” “你谢大哥说话,当然算话!”谢宇钲的目光落在卢婷鬓边的发夹上——这是一支带着珠花的发夹,以前卢婷从来没戴过这种发夹。 第一眼谢宇钲以为是卢婷和卢清自己在街边买来的地摊货。但再看一眼,他不由得眉头蹙了起来: 这支发夹上的两颗珍珠个头不小,光泽极为温润……在这个时代,珍珠还未能进行人工养殖,在这个时代,一支装饰着两颗珍珠的发夹,到底值多少钱谢宇钲不清楚,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定然是价值不菲。 捡的?偷的?人家送的? 谢宇钲心里飞快筛选着种种可能,要不是碍着大庭广众,他早就一把扯过小丫头,审问起来了。 环视一周,发现众人正看向自己,他只得将这个念头按在心底,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继续逗弄道: “可是,要是我们不招事不惹事,但那些坏人就是要打我们,这可怎么办?” “啊?”卢婷显然并未过深地思考此类问题,闻言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对呀……世上的坏人那么多,要是碰上了……” 说到这儿,她抬起秀色的脸颊,眼睛牢牢地焊在谢宇钲身上,语气放缓: “谢大哥,要真的碰上这种事儿,那你还是还手,对这样的坏人,就应该狠狠地打回去!” “可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刚刚才答应你,今后不打架了,怎么好又反悔呢?” “这不是反悔,谢大哥。”卢婷见谢宇钲满脸认真,不禁有些急了,语气急促地说道:“万一要是碰上坏人,谢大哥你可千要不要做君子,一定要还手!” 她见谢宇钲仍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显是把自己的话当作耳边风了,她不由得越来越急,“不但要还手,还要狠狠打回去,有棍拿棍,有枪用枪,打死打趴拉倒。” 周围众人听了,终于忍俊不禁,全都笑了起来,看向卢婷的目光,不免也有几分惊讶。 几步外的卢清没有笑,他仿佛压根儿没听到谢宇钲的话一样,他习惯性地背靠墙壁,目光扫视着走廊两端。 忽地他瞥见走廊拐角处的椅子上一个佝偻身影有些异样,他的瞳孔陡然收缩,射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寒光。 ps:谨以此章向大家致歉,近来一直在为生计奔波,未能更新,有负大家厚爱,万分愧疚。也请大家放心,《潜锋》才刚刚展开,一定会用心写下去的。近段时间保持周更。 《潜锋》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 喜欢潜锋请大家收藏:潜锋新更新速度最快。 第035章 交手 走廊里灯光昏黄,走廊拐角处灯火照射不到,那长椅上那个人正低头袖手,在阴影里打着盹儿,虽然看不清面孔,但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佝偻得不像话的身形,正随着呼吸的节奏起伏。 乍一看去,这是某位病人的家属。 然而,卢清清楚地记得,刚才自己和卢婷从一楼上来,并肩经过走廊拐角时,那椅子上空无一人。 他记得很清楚。 这一转眼的工夫,那空椅子上就多了个人,而且一沾椅子就打起盹儿,并迅速进入熟睡……这也就疲惫了。 什么鬼? 众人的笑声中,卢清跟在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后面,不动声色地行向楼梯拐角处。 医生在前面走,卢清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距离越来越近,椅子上那人浑然不觉。 只是,就在还差六七步远时,挡在前面的医生突然在一个病房前停下,卢清由于跟得太近,差点儿收步不及,撞在医生身上。那医生四十来岁,偏头疑惑地睨了他一眼,抬手推开房门,拐进病房里去了。 卢清面前一下子空空荡荡,无遮无挡。 他保持原来的步幅,继续向前走去,可抬眼之间,不由得大惊失色:长椅上打盹的目标已经不翼而飞。 他连忙加快速度,飞奔冲到过去,来到拐角的楼梯口,搭着栏杆向下方张望,只见一条矫健的人身投影,在下方一楼的楼梯口一闪即没。 从速度来判断,这人是直接从栏杆处一蹦而下的。 卢清不假思索,也腾地蹦起,从栏杆扶手上一跃而过,直接向下方的楼梯口跳落。 说时迟,这时快,他人在半空,却见下方的楼梯口倏地冒出两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正说笑着,准备拾级而上,往二楼行来。 似察觉到头顶上方有异,两句护士倏地抬头望来,一时间吓得花容失色,呆若木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卢清见离墙不过两尺,但倏地弹出一腿,在青砖墙上一蹬,整个人在空中下坠的同时横移过去,最后叭的一声,整个人从天而降,稳稳落在楼梯扶手上,然而利, 走廊里灯光昏黄,走廊拐角处灯火照射不到,那长椅上那个人正低头袖手,在阴影里打着盹儿,虽然看不清面孔,但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佝偻得不像话的身形,正随着呼吸的节奏起伏。 乍一看去,这是某位病人的家属。 然而,卢清清楚地记得,刚才自己和卢婷从一楼上来,并肩经过走廊拐角时,那椅子上空无一人。 他记得很清楚。 这一转眼的工夫,那空椅子上就多了个人,而且一沾椅子就打起盹儿,并迅速进入熟睡……这也就疲惫了。 什么鬼? 众人的笑声中,卢清跟在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后面,不动声色地行向楼梯拐角处。 医生在前面走,卢清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距离越来越近,椅子上那人浑然不觉。 只是,就在还差六七步远时,挡在前面的医生突然在一个病房前停下,卢清由于跟得太近,差点儿收步不及,撞在医生身上。那医生四十来岁,偏头疑惑地睨了他一眼,抬手推开房门,拐进病房里去了。 卢清面前一下子空空荡荡,无遮无挡。 他保持原来的步幅,继续向前走去,可抬眼之间,不由得大惊失色:长椅上打盹的目标已经不翼而飞。 他连忙加快速度,飞奔冲到过去,来到拐角的楼梯口,搭着栏杆向下方张望,只见一条矫健的人身投影,在下方一楼的楼梯口一闪即没。 从速度来判断,这人是直接从栏杆处一蹦而下的。 卢清不假思索,也腾地蹦起,从栏杆扶手上一跃而过,直接向下方的楼梯口跳落。 说时迟,这时快,他人在半空,却见下方的楼梯口倏地冒出两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正说笑着,准备拾级而上,往二楼行来。 似察觉到头顶上方有异,两句护士倏地抬头望来,一时间吓得花容失色,呆若木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卢清见离墙不过两尺,但倏地弹出一腿,在青砖墙上一蹬,整个人在空中下坠的同时横移过去,最后叭的一声,整个人从天而降,稳稳落在楼梯扶手上,然而利, 走廊里灯光昏黄,走廊拐角处灯火照射不到,那长椅上那个人正低头袖手,在阴影里打着盹儿,虽然看不清面孔,但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佝偻得不像话的身形,正随着呼吸的节奏起伏。 乍一看去,这是某位病人的家属。 然而,卢清清楚地记得,刚才自己和卢婷从一楼上来,并肩经过走廊拐角时,那椅子上空无一人。 他记得很清楚。 这一转眼的工夫,那空椅子上就多了个人,而且一沾椅子就打起盹儿,并迅速进入熟睡……这也就疲惫了。 什么鬼? 众人的笑声中,卢清跟在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后面,不动声色地行向楼梯拐角处。 医生在前面走,卢清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距离越来越近,椅子上那人浑然不觉。 只是,就在还差六七步远时,挡在前面的医生突然在一个病房前停下,卢清由于跟得太近,差点儿收步不及,撞在医生身上。那医生四十来岁,偏头疑惑地睨了他一眼,抬手推开房门,拐进病房里去了。 卢清面前一下子空空荡荡,无遮无挡。 他保持原来的步幅,继续向前走去,可抬眼之间,不由得大惊失色:长椅上打盹的目标已经不翼而飞。 他连忙加快速度,飞奔冲到过去,来到拐角的楼梯口,搭着栏杆向下方张望,只见一条矫健的人身投影,在下方一楼的楼梯口一闪即没。 从速度来判断,这人是直接从栏杆处一蹦而下的。 卢清不假思索,也腾地蹦起,从栏杆扶手上一跃而过,直接向下方的楼梯口跳落。 说时迟,这时快,他人在半空,却见下方的楼梯口倏地冒出两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正说笑着,准备拾级而上,往二楼行来。 似察觉到头顶上方有异,两句护士倏地抬头望来,一时间吓得花容失色,呆若木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卢清见离墙不过两尺,但倏地弹出一腿,在青砖墙上一蹬,整个人在空中下坠的同时横移过去,最后叭的一声,整个人从天而降,稳稳落在楼梯扶手上,然而利, 70 第036章 姐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陌生栅栏内的几幢洋房灯火依旧。 偶尔有风掠过,眼前的苦菊丛摇曳起来,卢清心里涌动着一种狂热的情感,他清晰地听见院内青砖地面上的落叶窸窣作响,让他不由想起了两年前在赣南踩盘子的那次经历。 那是卢清第一次瞒着姐姐偷偷下山,目标是一个臭名昭着的恶霸。 那恶霸鱼肉乡里,无恶不作,山寨中不少兄弟就是被他逼上梁山落草为寇的。几位掌盘当家的早有心请他上山作客,让他布施布施,奈何一直未得其便。 那一阵子卢清闲来无聊,一个人偷偷下了山,一路问路找到了那恶霸村里。一打听他不禁有些发怵。原来,那恶霸家里居然养着三四十个护院,仗着三四十条快枪,个个凶神恶煞,好不唬人。 正想打道回山,却在不经意间远远瞥见那些护院们比试枪法,卢清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其中一个护院的表现相当出彩,只见隔着五六十步远,他手中一杆长枪指哪打哪,直把卢清看得痴了。 看不多久,卢清总算看出了名堂,那护院的枪法自然出众,便更妙的是他手中的那杆长枪儿。 当时,卢清并不知道那枪儿名叫水连珠。他只是觉得那是一杆与众不同的长枪,有着出奇的准头和力道——他一眼便认定,那是一支本该属于他的长枪。 等了三天,机会终于来了。 终于轮到那个护院在偏院里值夜。 卢清强忍着骨碌碌的口水,扔出了一只肉包子,偏院里那只守夜狗就一命呜呼。 当时,那院落里灯火寥落,风吹树叶的声音让四下里更显静谧,跟眼下的情景很是相似。 与那恶霸家的青砖院墙不同的是,眼前的西式院落从里到外都透着拒人千里之外、高人一等的洋气。 来南京未久,卢清就知道,像这样的院内院外,一道栅栏的距离,虽只咫尺之遥,却是实打实的两个世界。 要搁往常时候,卢清自然不会在这样的院落外多加逗留,可是,眼下的院落却像上了锁一样,牢牢地栓住了他的身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陌生栅栏内的几幢洋房灯火依旧。 偶尔有风掠过,眼前的苦菊丛摇曳起来,卢清心里涌动着一种狂热的情感,他清晰地听见院内青砖地面上的落叶窸窣作响,让他不由想起了两年前在赣南踩盘子的那次经历。 那是卢清第一次瞒着姐姐偷偷下山,目标是一个臭名昭着的恶霸。 那恶霸鱼肉乡里,无恶不作,山寨中不少兄弟就是被他逼上梁山落草为寇的。几位掌盘当家的早有心请他上山作客,让他布施布施,奈何一直未得其便。 那一阵子卢清闲来无聊,一个人偷偷下了山,一路问路找到了那恶霸村里。一打听他不禁有些发怵。原来,那恶霸家里居然养着三四十个护院,仗着三四十条快枪,个个凶神恶煞,好不唬人。 正想打道回山,却在不经意间远远瞥见那些护院们比试枪法,卢清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其中一个护院的表现相当出彩,只见隔着五六十步远,他手中一杆长枪指哪打哪,直把卢清看得痴了。 看不多久,卢清总算看出了名堂,那护院的枪法自然出众,便更妙的是他手中的那杆长枪儿。 当时,卢清并不知道那枪儿名叫水连珠。他只是觉得那是一杆与众不同的长枪,有着出奇的准头和力道——他一眼便认定,那是一支本该属于他的长枪。 等了三天,机会终于来了。 终于轮到那个护院在偏院里值夜。 卢清强忍着骨碌碌的口水,扔出了一只肉包子,偏院里那只守夜狗就一命呜呼。 当时,那院落里灯火寥落,风吹树叶的声音让四下里更显静谧,跟眼下的情景很是相似。 与那恶霸家的青砖院墙不同的是,眼前的西式院落从里到外都透着拒人千里之外、高人一等的洋气。 来南京未久,卢清就知道,像这样的院内院外,一道栅栏的距离,虽只咫尺之遥,却是实打实的两个世界。 要搁往常时候,卢清自然不会在这样的院落外多加逗留,可是,眼下的院落却像上了锁一样,牢牢地栓住了他的身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陌生栅栏内的几幢洋房灯火依旧。 偶尔有风掠过,眼前的苦菊丛摇曳起来,卢清心里涌动着一种狂热的情感,他清晰地听见院内青砖地面上的落叶窸窣作响,让他不由想起了两年前在赣南踩盘子的那次经历。 那是卢清第一次瞒着姐姐偷偷下山,目标是一个臭名昭着的恶霸。 那恶霸鱼肉乡里,无恶不作,山寨中不少兄弟就是被他逼上梁山落草为寇的。几位掌盘当家的早有心请他上山作客,让他布施布施,奈何一直未得其便。 那一阵子卢清闲来无聊,一个人偷偷下了山,一路问路找到了那恶霸村里。一打听他不禁有些发怵。原来,那恶霸家里居然养着三四十个护院,仗着三四十条快枪,个个凶神恶煞,好不唬人。 正想打道回山,却在不经意间远远瞥见那些护院们比试枪法,卢清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其中一个护院的表现相当出彩,只见隔着五六十步远,他手中一杆长枪指哪打哪,直把卢清看得痴了。 看不多久,卢清总算看出了名堂,那护院的枪法自然出众,便更妙的是他手中的那杆长枪儿。 当时,卢清并不知道那枪儿名叫水连珠。他只是觉得那是一杆与众不同的长枪,有着出奇的准头和力道——他一眼便认定,那是一支本该属于他的长枪。 等了三天,机会终于来了。 终于轮到那个护院在偏院里值夜。 卢清强忍着骨碌碌的口水,扔出了一只肉包子,偏院里那只守夜狗就一命呜呼。 当时,那院落里灯火寥落,风吹树叶的声音让四下里更显静谧,跟眼下的情景很是相似。 与那恶霸家的青砖院墙不同的是,眼前的西式院落从里到外都透着拒人千里之外、高人一等的洋气。 来南京未久,卢清就知道,像这样的院内院外,一道栅栏的距离,虽只咫尺之遥,却是实打实的两个世界。 要搁往常时候,卢清自然不会在这样的院落外多加逗留,可是,眼下的院落却像上了锁一样,牢牢地栓住了他的身心。 万分抱歉 万分抱歉,又一月没法更新了,对不起各位亲们。 来,是不是顺带拐到那地里,摘了不少菜。说,有没这回事?“ “这、这“牛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嗫嚅半晌,“我是路过。见表婶种的葫瓜长虫子了,坏了怪可惜的“ 牛二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早挨了一个嘴巴。 “坏了?“王家贵拽着牛二的胸襟,双眼圆睁,低声厉喝,“坏了那也是我家的瓜你要再敢去,别怪我把你卖到外省,当丘八去!“ “不不敢的,再不敢的!“牛二捂着脸,连连点头。便在这时,只听噗嗤一声响,他胸口的衣裳裂了开来。 王家贵一怔,连忙松手,放开了牛二,但仍板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看看,你看看,整天好吃懒做,连件衣裳都旧成什么样子了说罢,什么喜事?“ 牛二松开捂着脸的手,瞟了瞟王家贵身上崭新的绸衫,畏畏缩缩地竖起了一根手指,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村、村后路边的土地庙里,又、又来了一个外乡人“ 牛二的胸襟敞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看上去就像一块搓衣板。他那皮包骨的胸腔,又像是个纸糊的灯笼。 时令虽已是盛夏,山村清晨的风仍带丝丝凉意。牛二连打了两个喷嚏来,是不是顺带拐到那地里,摘了不少菜。说,有没这回事?“ “这、这“牛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嗫嚅半晌,“我是路过。见表婶种的葫瓜长虫子了,坏了怪可惜的“ 牛二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早挨了一个嘴巴。 “坏了?“王家贵拽着牛二的胸襟,双眼圆睁,低声厉喝,“坏了那也是我家的瓜你要再敢去,别怪我把你卖到外省,当丘八去!“ “不不敢的,再不敢的!“牛二捂着脸,连连点头。便在这时,只听噗嗤一声响,他胸口的衣裳裂了开来。 王家贵一怔,连忙松手,放开了牛二,但仍板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看看,你看看,整天好吃懒做,连件衣裳都旧成什么样子了说罢,什么喜事?“ 牛二松开捂着脸的手,瞟了瞟王家贵身上崭新的绸衫,畏畏缩缩地竖起了一根手指,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村、村后路边的土地庙里,又、又来了一个外乡人“ 牛二的胸襟敞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看上去就像一块搓衣板。他那皮包骨的胸腔,又像是个纸糊的灯笼。 时令虽已是盛夏,山村清晨的风仍带丝丝凉意。牛二连打了两个喷嚏来,是不是顺带拐到那地里,摘了不少菜。说,有没这回事?“ “这、这“牛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嗫嚅半晌,“我是路过。见表婶种的葫瓜长虫子了,坏了怪可惜的“ 牛二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早挨了一个嘴巴。 “坏了?“王家贵拽着牛二的胸襟,双眼圆睁,低声厉喝,“坏了那也是我家的瓜你要再敢去,别怪我把你卖到外省,当丘八去!“ “不不敢的,再不敢的!“牛二捂着脸,连连点头。便在这时,只听噗嗤一声响,他胸口的衣裳裂了开来。 王家贵一怔,连忙松手,放开了牛二,但仍板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看看,你看看,整天好吃懒做,连件衣裳都旧成什么样子了说罢,什么喜事?“ 牛二松开捂着脸的手,瞟了瞟王家贵身上崭新的绸衫,畏畏缩缩地竖起了一根手指,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村、村后路边的土地庙里,又、又来了一个外乡人“ 牛二的胸襟敞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看上去就像一块搓衣板。他那皮包骨的胸腔,又像是个纸糊的灯笼。 时令虽已是盛夏,山村清晨的风仍带丝丝凉意。牛二连打了两个喷嚏 第037章 身处万人海 “姐!” 卢清呼喊着,奔行在人墙夹峙的通道上。 喧天的锣鼓声中,很快就有人迎上前来拦截。 卢清接连甩开数人,却在会馆门口被一个白衣男子拦住。 卢清心下焦急,见有人阻拦,急速瞥了一眼,只觉得这男子洋里洋气,跟平时见到的许多富家子弟一般无二,也就没太往心里去。 于是,他脚下的速度丝毫不减,不料这白衣男子一伸手,竟亮出一根西式手杖,直戳上来。 黝黑发亮的杖尖来势极快,欲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中,卢清前冲的速度仍然不减,只是倏地伸出右手,轻轻一拔,便将杖尖儿拔开。 杖身上传导过来的力道十分绵软,这让他心里大定,不假思索,右手顺势搭上杖身,并迅速往前滑去。 与此同时,他将左手也搭了上去,打算就此握住这根漂亮手杖,以自己两只手敌对方一只手,作出将它抢夺过来的架势。 他预计对方必然会往反方向用力。 只要对方作出这样的应对,那么,卢清便会一错身,贴上前去,以左肩朝对方胸口部位,猛地撞将过去。 这招式霸道生猛,正是八极拳的铁山靠。只要成功实施,对方有相当大几率会当场失去战斗力。 然而,卢清双手握上对方手杖,刚一发力,准备抢夺,就感觉明显不对劲。 因为,这手杖竟然毫不费力就夺了过来。 急瞥之下,卢清不由得霍地大惊:只见对方的手杖居然一分为二,握在自己手中的是黑黝黝的杖身,握在对方手中的是黑色手柄连着一道雪亮的利刃——原来,这是一根伪装极好、让人防不胜防的手杖剑。 变起仓猝,眼见利剑遽然刺来,卢清急忙扬手,将手中剑鞘掷起,投向对手面门,趁对方下意识躲闪迟疑的工夫,抄过门边的齐人高花篮儿,挡向这致命的一剑。 噗嗤一声,竹篾编成的花篮儿被扎了个对穿,眩目的剑尖堪堪从卢清脖颈旁穿过。 大骇之下,卢清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好在他久历生死搏杀,当此千钧一发间,恐慌之下还能保持反应不失。就见他双手将花篮扣住利剑,急速往右前方压去,旋即猛地一个错身抢步,一个顶心肘就挑在对方刚刚露出的空门上。 肘尖刚一磕中目标,卢清就知道自己未能达成预想,刀一般的肘尖从对手右胸侧面滑过的,只将对手磕得一个趔趄,闪跌开去。 而且,这白西服男子反应极快,在后跌时居然顺势一个后翻,翻出去好远。立起时只见他已经与卢清拉开了四五步的距离。 “小赤佬胆大包天,竟敢硬闯我两江帮!”甫一立定,白西服男子就出言叱喝。只是,卢清的凌厉攻击,令他刚才的从容意态消失不见,代之以满脸尴尬,并明显有些呼吸不匀。 原来,刚才他见卢清只是一个半大孩子,出手之际不免有些托大。可双方交手仅一回合,兔起鹘落间,轻敌的他已失了一城,他只觉得右腋下的胸口火辣辣生疼,那是一根或两根肋骨已然受创。所以,此时他虽然仗着利刃,还是就地取了个守势,并出声叱喝,意在求援。 这当儿,周围的帮众闻声,陆续惊醒过来,纷纷围上前来。 眼见未能达到攻击效果,对手仍牢牢地堵在前方,更兼周遭人群吆喝着像潮水一般涌来,进退失据之际,卢清心中大是惶急,只好再次扯开嗓子,朝前头的目标人群喊叫起来: “——姐!” 大堂内摩肩接踵、嘈杂异常,但奇怪的是,卢清的这一声喊叫过后,前面人群中那女子却停步驻足,回头疑惑地望来。 这女子本被众帮众围在中间,好比众星捧月一般,她一停步回头,她身后的人墙先是一滞,接着就如波开浪裂一般,遽然让开了一条通道,以便她的视线能够畅通无阻。 “——姐!” 卢清大喜,情难自禁地挪步上前。 “站住!”挡在他面前的白西服男子一直保持着戒备的姿势,见状连忙扬起光闪闪的手杖剑儿,挽了个幅度颇大的剑花,意在吸引卢清的注意力。 可卢清全然不顾,仍直愣愣地对着利刃,撞了上来。 白西服男子只好将手杖剑横过,挡在身前,正要再次发声喝止,却感觉身后红毯有人行来,紧接着一道柔媚的声音响起:“哟,发生什么事了,居然让我们的燕云君这样紧张?” 这白西服的“燕云”闻言,知道来人正是两江帮的首席贵客,连忙收起手杖剑,恭敬地转身。 红毯上,一袭白衣裙的女贵宾正仪态万方地望过来,但见她那张清丽的瓜子脸颊上秋眸似水、柔眉如柳,加上身形婀娜、举止优雅,让人情不自禁地就生出几分好感来。 燕云不禁有些拘谨地笑了笑,然后一展手,以手杖头指向数步外的卢清,哂道:“瞧,也不晓得哪来的一个愣小子,未经邀请便硬闯会场,在下正在对他进行规劝……倒让樱子小姐见笑了!” “燕云君维持会场秩序,樱子岂敢见笑!”樱子一边微微摇头,一边将目光转向几步外的卢清。 “哎,小心些,樱子小姐。”旁边的燕云见卢清直愣愣地盯着樱子,双目无神,状若痴呆,连忙出言劝止。 “谢谢燕云君,不碍事的。”樱子对燕云微微一偏头,表示谢过,然后走近卢清,偏头打量着他,目光在卢清身上的学生装上转了转,“小兄弟,这地方……可不大适合你,你还是回去罢。” 说话之间,她的神情有些挪揄,又有些亲切。 幽香袭人,卢清直接懵了。 他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姐姐,完完全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陌生人。 眼前这人,除了身形跟自己魂牵梦萦的姐姐俏飞燕有几分相像外,言谈举止全然不同,自己其实早该认出来的……只是,这姐姐也长得很好看……啊,全怪自己太想姐姐了,以致于认错了人……卢清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对方又再次出言询问,他才吱吱唔唔地应道: “我、我找姐姐!” “哟,原来是来找姐姐的……原来是个痴儿!”白衣白裙的樱子禁不住举手掩唇,她头上白色凉帽的蕾丝花边儿轻轻颤动。 卢清注意到,她手上戴着的白色蕾丝手套的镂花空隙里,透出细腻的肤色——这是一双娇生惯养的手,跟姐姐那双修长有力的手全然不同。 姐姐的手,能执刀割断仇人的头颅,也能将山上的红杜鹃移植在威义堂前的花坛中……他痴痴地想。 “姐,你在哪儿,我找不到你!”想着想着,他浑然不觉周遭万人如海、声浪如山,脸上涔涔地流下泪来。 第038章 江湖规矩 见了卢清这模样,樱子神情一滞,脸上的揶揄明显转为困惑,明眸朝四下里扫了扫,然后回转脸,正色望着他,试探着问道: “小兄弟,你姐姐她……在哪儿呢?” “我、我不晓得!”眼前女子容光照人,卢清不由愈加局促。这时,大堂里的人们已拢过来,将两人团团围住。卢清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眼角余光急睨。见围过来的人中有不少人神色不善,他霍地一惊,清醒过来,连忙抬手交替揩去脸上泪水,大力眨了眨眼睛,晃着脑袋:“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你无须向我道歉,小兄弟。”听了他的话,樱子脸上的讶异敛去,代之以笑意,“不过,我要告诉你,如果你想留在这里寻姐姐,那至少要遵守会场秩序,你说我说得对吗?” 她神情温婉、语气亲切而坚决。 泪光朦胧的卢清有些恍惚,以前不小心做错事时,姐姐也是这样跟他沟通的,态度和语气都相当柔和,但对他所犯的事儿却是不依不饶、穷追不舍。现在虽然明知对面的不是姐姐俏飞燕,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对面的樱子见状,脸露赞许之色,偏头向身边的那白西服的“燕云君”低语了几句什么,燕云君俯身听着,脸上倏地忿然,露出为难神色。那樱子正欲再次劝说,忽听二人身后响起一声豪爽的长笑: “燕云,今天是我们两江帮的大喜日子,这个时候能来的,不是四邻街坊,就是我们江湖上的朋友,都是贵客。我们……都应该表示欢迎哪。” 笑声中走出一个魁梧的大汉,像尊铁塔般移来。 这人北方口音,长方脸膛,三十一二年纪,尽管一袭长衫在身,也丝毫无损他一身英武剽悍之气。就见他来到面前,哈哈笑着,左右一瞥,向围观的人群招呼道,“来人哪,带这位小兄弟去演武厅就坐,跟各方武林朋友一起观礼。” 他话音刚落,马上便有一人应声来到旁边,躬身恭敬地引路:“请,小兄弟。” 眼前这大汉做派,跟刚才那白西服的“燕云君”全然不同。让卢清不禁想起山中纠云寨原先的那些掌盘大哥们,他们也总是这样豪气干气。往往历历地涌来,让他心下有些黯然。同时他又有些尴尬,因为他从来没被江湖中人这样正儿八经地对待过。 他不知如何应对,才算得体。脑子里飞快转了一周,他决定实话实说,便红着脸转向那大汉,讷讷地解释:“这、这位大哥,我不是来观什么礼的,我来找人。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人找到了我马上便走。” 这时,就见对面那大汉也不纠缠,略一拱手道:“既然这样,那小兄弟就慢慢找。我们就先失陪了。” 卢清暗地松了一大口气,有些慌张地还了一礼。待那大汉引着那位容光照人的樱子往内堂去了,他才若无其事地趸进人群,东看看西瞅瞅了好一会儿,没见到一个熟人。好一会儿后,他四下瞄了瞄,见周围已无人注意自己,这才放心地向内堂挪步。 内堂门口早已摩肩接踵,水泄不通了,里面传出叮当之声,不时还夹杂着一两声叱喝。 看样子里面是个大天井,只是这个天井已经被改建过了:天井上方被一个大拱顶遮住,只在四面的瓦檐之间透进薄薄的天光。天井的四面都是回廊房间。此时,二楼的回廊上也挤不少人,一双双眼睛都往下盯看。似乎天井地面上已搭了个面积颇大的台子,现在台上正有人在比武演练。这应该就是这两江帮所谓的什么“演武厅”了。 卢清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看去,果见里面是座演武台,台上一对少年分别持着刀枪,正有来有往地对练,打得难分难解。 眼前人头幢幢,卢清心里惦记着谢宇钲等人,有心想挤进去里面去,可找了好几个地方,人们都不愿意让路,他正要用强,忽听演武厅里面的对练之声停了,四面的嘈杂的人声也少了许多。不一会儿,演武台上响过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整个演武大厅就更安静了。 很快,又有人走上了演武台,紧接着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各位朋友,今天是个好日子。说起来,我们两江帮来到下关,也有不短时日了,在各位朋友的帮衬下,终于得以在今天举办开帮大会。” 这声音十分耳熟,卢清猛地省出,这说话之人,正是刚才那个魁梧剽悍的大汉。他踮起脚看去,眼前的人头如林晃动,间隙间果见台上铁塔般立着那条大汉。那大汉说话的声音力道极其沉雄,在偌大的场地里,稳稳穿透厚厚的人墙,让外面的卢清还能听个大概。 但那大汉的北方口音,让卢清感觉就像大暴雨中的山洪一样混浊不堪,话里的意思听得不是很分明。只大概猜出,这大汉先是感谢了一下社会各界的人士帮衬,又说了一些江湖上的场面话,接着就话风一转,扯到了下关街面上的规矩。 这时,又有一人上台,听介绍,那人是南京国术会的一个什么官儿,估计也是个练武之人,因为他同样中气十足,只是嗓门小了些,说的还是青蓝官话。卢清同样听不大懂,只断断续续地听出,那人说国术会秉承国府的什么什么精神,提倡全民练武,一来可以强身健体、益寿延年,二来可以防侮御盗。 不久,那人似乎说完了,台上台下一阵嗡嗡声,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声音响起,那人似乎也是国术会的官儿,只听他一开口就说国术会同样关心江湖上的事情,大力提倡各门派的切磋交流…… 这人说了一会儿,要求在场的人肃静以待,说接下来由下关警署的什么警长发言。卢清听前面那几个说话,本听得有些不耐烦,此时好奇心又起,便支起耳朵,仔细聆听。 不久响起那个警长的声音,那警长的声音相当难听,像面破锣一样在台上回荡。 但他却直接得多,一开腔先自我介绍了一下,然后就开门见山地说到下关街面上的规矩,大意是说,南京乃一国首都,一举一动,举世瞩目。下关街面上的各帮派也应该以和为贵,但凡有什么纷争,不妨按江湖规矩,比武决赛。 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