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黑农家女》 第1章 “这杀千刀的小贱人,你全家死光了,你怎么不跟着一起死,来咱们陆家祸害我的心肝宝贝!真是倒霉催的,克死了全家还不够,如今还来克我儿子!”气势汹汹骂人是陆府主母,掌事大夫人陈其玫,自恃宰相千金的身份,平素极少说脏口,这回是怒火中烧,非要出口成脏才能解恨。 月琳琅稳住酸痛的膝盖,倔强地看她们。“既然容不下我,不如早点打发了我,免得日夜忧心我祸害你宝贝儿子。” 陈其玫急火攻心,“嘴倒是很硬,蓉姑姑,掌嘴。” 蓉姑姑素来就不待见琳琅,看她娇娇弱弱的,走到哪儿,男人的目光就尾随跟到哪儿,活到她这把孤孤清清的年纪,最恨不得见男人喜欢嫩芽儿似的姑娘。眼下陈其玫发话,拿着鸡毛当令箭,更是用足了十二成的掌力,巴掌扇得刷刷作响。 琳琅不求饶,扬起桀骜的头,嘴上分毫不弱。“我敬重你陆府养育我十年的恩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是,今日你把我打死了,恐怕陆叔叔回府后不好看相。” 蓉姑姑的掌风扇动,突然停了下来,陈其玫揉着跳突的太阳穴。“小妮子,嘴劲儿上不弱,给我往死里打!不好看相怎么了,我就不要这老脸了!” 琳琅看着孱弱,手无缚鸡之力,清流似的好相貌。给足了陈其玫面子,她还真当这就是里子了,便生出一骨子反抗劲,伸手挡住了蓉姑姑的手,横眉冷眼。“夫人,既然我送不得,打死也麻烦,琳琅有个好主意,可以让您顺气,让我也多活两年。” 陈其玫这才拿睁眼瞧琳琅,她眉心被瓷盖碗砸出了血口子,脸上被打得通红,双眼红肿愣是不掉一颗眼泪。“说说看。” 琳琅打好主意随波逐流,只要不留在陆府,去哪里都是天意。“再过二十天,就是一年一度的品茶大会,历年都有侍茶女被相中带走的先例。琳琅毛遂自荐去当今年品茶大会的侍茶女,还望夫人成全,配好配孬,全看琳琅自己的造化。” 陈其玫眼珠子转了一圈,历年的确都有侍茶女被来参加品茶大会的王公贵族或者富商巨贾连茶带人一起相中,但是侍茶女品貌俱佳,毕竟身份低微,到了别人的府上,最好的造化就是当个排不上名号的妾侍,其余一概只是继续当下人,做玩物。琳琅的这个主意倒是说到了陈其玫的心坎上,只要能把前世不修的灾星送出去,无论送去哪里都与她无关。 陈其玫说到:“人小主意大,你心里都计较好了,我要是不答应,显得我小气。成,让你去侍茶,看你的造化到底有多厚!” 蓉姑姑附在陈其玫耳后,窃窃道:“老奴看这主意好,品茶大会兹事体大,老爷又是好脸面的人,只要有人开口要了琳琅,他也不好当面拂了人家的意。只要送走这瘟神,眼不见为净,少爷见不到,久而久之就淡忘了,男人们,能期望他们有多长情,到时候咱们陆府跟尚书令大人结亲之事,才能水到渠成。” 陈其玫嘴角一抽,换了个慈爱的笑脸。“蓉姑姑,瞧琳琅这俏脸上,忒不小心了。快带她下去洗洗脸,敷个面,上点药,品茶大会的侍茶女是咱们陆府的门面,要是留了疤,品相就打折了呀。你应该知道白羽对你的心意,既然让你当侍茶女,事成之前,绝不能让他知道。” 门外有咚咚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同样急促的呼吸。 陈其玫朝蓉姑姑使了个眼色,蓉姑姑眼明心亮,连忙搀扶起跪了大半个时辰的琳琅,陆白羽恰好在此时跨入掬幽阁的明间。 “琳琅。”陆白羽一眼见到琳琅红肿的脸上,眉心砸开的口子,整个人好像瞬间拽下油锅,油煎了一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娘亲,是您让蓉姑姑打了琳琅!” 陈其玫适才心疼儿子的情绪,被陆白羽当头当面的责怪给逼退了。“这是儿子见到娘亲该有的礼数么!我还没有怪你离家出走,你倒是怪我管教下人!” 琳琅推开陆白羽的手,退后到蓉姑姑身边,刻意与陆白羽保持距离。“少爷,琳琅只是个下人,不值当少爷如此出言不逊地顶撞夫人。夫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少爷的前途着想。夫人对琳琅并未惩处,都是琳琅走路不小心磕着的,跟夫人和蓉妈妈没有半点关系。” 陆白羽见琳琅打落牙齿血吞的委屈,心里一石激起千层浪。“我知道,你们怪她克我,怕她影响了陆家一门的兴旺。罢了,我不当这大少爷也罢,只要她能一心一意呆在我身边克着我,我就不当陆府的大少爷,这样就不怕影响陆氏茶庄的几十年基业了!” 陈其玫恨得咬牙切齿,毕竟是十月怀胎,忍着非人的剧痛生下来的骨血,双手颤抖地却扇不下去。 “真稀奇了,白羽这是说哪门子话?” 未见其人,却闻如此凉薄的笑语。 曼妙的身姿摇着团扇从景泰蓝插屏后走出来,一头高耸的半翻髻上珠翠环城的孔雀开屏昂然于飞,一双长眉细而悠长,一身红色的石榴裙,轻薄的绫罗帔帛绕在肩背上,看着柔媚的打扮,自恃年轻貌美的是陆府上三姨太阮心梅。 陈其玫正在管教儿子,半途杀出个看热闹的程咬金,面上还要维持正房大夫人的持重。“心梅,这大半夜的,你跑我掬幽阁来做什么?” “掬幽阁这么大动静,扰得大半个陆府都不得安宁,我就顺道来看看,大姐是怎么治府严明的。”阮心梅捏着团扇,掩了掩口。“不来还不知道,这陆大少爷说出这档子话来,要是被老爷听到了,可得活活气死了。” 陈其玫恨得牙痒痒,但是陆白羽口无遮拦的话,被有心人听去的确是个祸害。“心梅,断章取义之言,你要乱传,老爷也会治你个乱嚼舌根的名头。” 阮心梅媚眼如丝,看着琳琅受伤的脸,佯装同情地嘬了嘬嘴。“要真是跟白羽两情相悦,大姐不如放开门第成见,成全了他们,促成一桩良缘,可比你每日吃斋念佛要强多了。” 第2章 琳琅谨慎自重,目不斜视,说道:“琳琅不敢高攀,三夫人。琳琅受伤跟夫人全无干系,夫人体恤下人,还特意让蓉姑姑给琳琅敷药料理。” 阮心梅讪讪无趣,本想扇动琳琅反抗陈其玫,落陈其玫的面子,没想到琳琅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真是个好妮子,两块巴掌本就不长肉,这会子都要给巴掌扇没了,还要替人推脱说好话,别以为这么委曲求全就能有好果子吃。” 陈其玫原不待见琳琅,却不料她能顾全大局,替她来圆场子。“蓉姑姑,备点茶水点心,三妹妹来找我唠嗑,不能这么干站着。白羽,你跟琳琅劳顿了几日也乏了,你身上还有伤,快下去早点休息。” 风起时,夹着梨花香,暖白的颜色映在眼内,如浸润了一池春水。 琳琅朝陆白羽曲膝一福,就与他各自往两个方向走。 琳琅正要回青萍居的庑房休息,陆白羽却叫住了她。“蓉姑姑打了你,是我连累了你。娘一直都当你克着我,一旦我受了一点点皮肉伤,都会清算在你身上。琳琅,别怪我,我心里难受。” 琳琅轻轻地咽了口气,她这小半生都跟陆白羽在一起成长,把他当成了最亲的人。连琳琅都相信自己是一个不祥之人,否则月海山庄灭门,为何独独留下了她一人。所以,琳琅不敢也不想与陆白羽太贴近,生怕这份贴近会祸延至陆白羽身上。 陈其玫百般防备琳琅,琳琅看在眼里,也曾想过最好的报复方式,就是跟陆白羽在一起,用陆白羽不顾一切的爱,来回报陈其玫的嫉恨,活活气死陈其玫。可她终究没有这么做,不愿意伤害陆白羽,而自己也没有拥抱陆白羽成为他的女人的想法。 她冷下心,既然以后再无牵绊,不如把话说绝。她刻意退后,与他生分,“少爷,既然你知道是自己连累了我,为何不能让我安生度日!夫人不待见我,是怕我克了你,只要你远着我,哪怕是避忌一点,小心呵护自己,就当是帮了琳琅的大忙了!” 琳琅纤柔如水,从来没有在她口中听到一句半句的重话,受了委屈也不抱怨。今夜所言,句句扎到了陆白羽心上。 陆白羽泄了气,说道:“是,你说得对,我记下了。” 陆白羽想去抓她的手,却被她撇开。“少爷,您心里清楚,适才三姨娘在,琳琅给足了夫人面子,你若是想夫人继续为难着我,只管跟着便是。” 陆白羽垂头丧气地走开,琳琅心里到底有没有他?如果有,他拼死也要护着琳琅周全,若是没有,他愿不愿意成全她而远离她? 他不愿意。可没法子,被人嫌弃了,眼下之计,还是走为上策。 琳琅心里懊恼,但总算松了口气,不管好坏,能够离开陆府自谋生路,不必寄人篱下就好。她在陆府上隐忍了十年,粗使了十年,陈其玫百般不待见,就是因着她的出身戳着她的心了。 想当年,她月海山庄名望天下,天下第一大庄,富甲天下,月望山唯一的嫡女,万千宠爱集一身。何时受过半分委屈,从来只有她颐指气使,让人欢喜让人哭。 十年前的浩劫,月海山庄一夕被毁,全庄百余口,只剩她一人活下来。陆彦生因着受过月望山的恩惠,在废墟中找到琳琅代为收养,近几年开拓陆氏茶庄的生意,忽略了琳琅,任由陈其玫将琳琅捏圆搓扁他不闻不问。 琳琅转身,头也不回离开,经过百花园,又回望了那高耸的围墙,夜来幽香的梨花白,月如钩。 高墙上,玄月下,似乎有个颀长的黑影晃过,她一个错眼,就这么消逝不见。 琳琅这次遭遇的风波,还得从十天半个月前,陆白羽带她去聚宝斋说起。 轻云微敞,朝霞卷出东方的新霁。 玫瑰紫釉葵花式花盆中斜斜插着一支刚剪下的抓破美人脸,白瓣之上洒红斑,红妆素裹,空气里凝成淡淡的月季花香。 陆白羽眉目含笑,清俊无双,走进这一间雅致的卧房,乍看之下,还以为进了少女的闺房。 “琳琅。” 陆白羽进门绕了一圈,明间、暗间走了一遍,愣是没看到琳琅这小丫头的踪影。 云霞出尘,金光遍洒。 雍容的华光笼着整座鳞次栉比的陆家大宅之上,薄雾冥冥,空荡而湿润,那是一连落了三日的暴雨,留下了绵长的余韵。 陆白羽走出卧房,快步走向后院,雨后初晴,琳琅一定在后院的百花园中侍弄花木。 果不其然,繁花争艳的百花园,百花深处,一抹轻盈的俏绿身影,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给月季拔草除虫。 陆白羽又喊了一声。“琳琅。” 琳琅从芬芳妍丽的月季花丛中回头望,盈盈露出洁白的虎牙,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密密的薄汗,花一样的年纪,冰肌雪骨,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在花丛中回眸一笑,跟她一比,连月季都羞涩了容颜。 陆白羽怔愣地看着白肤之上晕出红霞的琳琅,人比花娇,整座百花园都不及她的资质出尘。琳琅已入及笄之年,梳着娇俏双平鬟,乌发如墨,却无半分妆点。 陆白羽道:“琳琅,我房里的抓破美人脸,真嫩。我一看,就知道是你来过了,怎么不等等我就回去了?” “大少爷,你怎么来了?”琳琅望了望日色,卯正时,应该是陆白羽去阅草堂读书的时辰。“你又偷偷跑出来了,不怕大夫人恼你?” 陆白羽抿起薄唇,款步走向花深处。“都跟你说了八百多次了,可别再叫我‘大少爷’,我从没把你当成下人,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是不能够。” 琳琅听陆白羽跟他掏着心窝子,倒也不敢蹬鼻子上脸,还是拘着紧着,扬起水绿如湖的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知道少爷待我好,琳琅感激不尽。大少爷,赶紧着回去上堂,别让先生等急了。不然可该去大夫人那里告状,那可怎好?” “你再跟我如此见外,我就不走了,横竖就在这园子里陪你除草了。” 陆白羽的牛劲上来了,跟月琳琅相处了十年,她总是低眉顺眼,把自己当成了陆府上的下人,甚至比任何人都要不起眼,即便他们打小就是一块长大,打打闹闹,还许了娃娃亲,也不敢跟陆白羽太贴近。 第3章 一连三天的暴雨初停,琳琅正忙着检查园子里的上千株的月季花,倒也没工夫跟陆白羽闲扯。“先生正等着教你四书五经的大道理呢,你就别在这里瞎墨迹了。” “我就喜欢跟你墨迹,跟那老头子一起,才是瞎墨迹呢。”陆白羽看着琳琅葱嫩的脸庞,清澈小溪般的笑脸,整个人就跟荡漾在醇酒中心醉不已,不依不挠道,“不然你叫我声‘羽哥’、‘白羽’哥、‘陆大哥’、哪怕叫我‘陆白羽’也成,当然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亲亲好哥哥’。” 琳琅赧然浮上酡红,躲在姹紫嫣红的月季花中,那分稚嫩和明艳,更是让人晃不开眼。她拿捏了这几个称呼,选了一个叫上。“羽哥,可好?” 陆白羽打开聚头扇,轻摇春风,应了声。“嗳。成。” “那可快去上堂咯,先生等急了。”琳琅娇笑着,推送陆白羽走在青石板路上。 “不急不急,今儿个不必上堂,先生家中有事,告了假明日补上。”陆白羽扬唇微笑,拉起琳琅葱嫩的手就往百花园南门走。“走,带你去玩儿。” 琳琅忙抽出拘在陆白羽宽大掌心里的小手。“那可不行,琳琅专责照看百花园,今个儿还有些花苗送来,抽不开身的。” 陆白羽的少爷脾气很犟,只是遇上了琳琅完全溃败。自十年前琳琅入了陆府,总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柔弱姿态。人前拘着理,人后照样不落下。 “那我去跟娘说,让她放你半天假。” “去,琳琅,你就随白羽去逛逛,别拘谨着。”陆夫人从花叶深处款步而出,雍容富态,梳着一款凝香黛浓的螺髻,一身绛红窄袖褙子上绣着牡丹繁盛,罗衫长裙之下,富贵织锦凤头履,很有大家掌事奶奶的风范。陆夫人娘家姓陈,陈其玫,嫁到了陆家后,人称她陆家夫人,抑或陆家大奶奶。身后跟着随侍多年的蓉姑姑,陆夫人笑容婉约。 琳琅屈膝福了一福,寄人篱下,礼数要周全。“大夫人。” 陆白羽见到娘亲,就开声道:“娘亲,今儿个先生有事,我想带琳琅出去街市逛逛,琳琅死活不同意,你可给她一颗定心丸吃吃。” 陆夫人浮笑,看着琳琅温煦顺从的样子,倒也欢喜。“好孩子,跟白羽出去逛逛,别老把自己困在园子里。好好照顾你家少爷,别由着他性子,撒开了乱跑。” 琳琅低头颔首。“琳琅晓得了。” 陈其玫看着陆白羽和月琳琅从百花园南门走出,背影纤长雅致,光晕华丽,真真是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璧人。 陈其玫笑意收敛,倒也看不出喜怒。“你瞧,咱们家白羽对琳琅那丫头的心思,真是人尽皆知。若是十年前,那定是一桩和和美美的喜事,只是……” “少爷估摸着,还想着陆家和月家订着娃娃亲的事儿。”蓉姑姑是个聪明人,陆白羽打小就是她拉扯大,十年来,琳琅也在她眼皮底下长大。“琳琅这丫头,凡事知规矩,懂进退,不拿自己原来的身份困着自己,知道寄人篱下的分寸。” “琳琅那丫头半年前已及笄了,要说也应该许个人家。就白羽那性子,琳琅要是许了别人,他非跟我闹上大半辈子。”蓉姑姑搀着陈其玫走在青石板上,石板与石板之间缝隙不密,且连着三日落了雨,踩着个石板边缘,就会冒出水来。陈其玫欲言又止。“可琳琅这命数……怕是会害了白羽。十年前,风光无限的月家大户一夕覆灭,全家一百单七口灭门,单单留了五岁的琳琅,可见她命硬啊。” 蓉姑姑连连点头,想起那十年前月家灭门血案,心有余悸。“老爷善心,念在与月老爷子多年的交情上,从乱尸堆里把琳琅给挖了出来,一直将养到现在。丫头也懂事,不拿自己当小姐,躲在这百花园里。就是这大少爷,就爱招惹她。” “也是啊,我想着白羽要真是喜欢她,就收了他当个妾,这已经是我的底线。但终究是怕她克夫命硬,哪怕是当个妾,喊我一声婆婆,也怕被她折了寿,这可怎么是好?”一不小心踩到了青石板边缘,一注黑水飚了陈其玫半身。“你看,哪怕是随便说说,都趟了这浑水。何况……那十年前的灭门惨案,留了琳琅一人,要是那仇家要斩草除根,祸延到陆家身上,真是不堪设想。” 蓉姑姑搀着陈其玫,低声道:“这丫头,得送出去。” 月家与陆家原是世交,月家经营丝绸生意遍布大江国各地,月望山为人精明,却不失厚道,陆家是做茶叶起家的,起初陆彦生的茶叶生意还是乘着月望山的东风才渐有起色。月望山开辟了一条行南走北,穿西贯东的商路,深知独食难肥,丝绸搭着茶叶从华夏走向西域,又从西域引进新工艺和新产品走回华夏,一起发家致富。 十年前的一场浩劫,不知是得罪了谁,月家被屠尽,山庄尽毁,至今月海山庄入夜便是鬼魅嘶吼声,凄凄历历,闻之后怕,久而久之,月海山庄成了远近驰名的鬼庄,方圆百里,杳无人烟。 陆彦生闻讯赶去月海山庄,已经是大屠杀的两日之后,乱尸从庄门口一直横陈到了月望山的卧房,血流成河,昔日繁华,一夕溃灭,竟成了彻底的死庄。 陆彦生找到月琳琅的时候,那是在天井里,缘墙斜靠陈着几个下人的尸身,他当时并未听到琳琅发出一息哭泣,只是恻隐心起,不忍看下人们的尸身就这样随意的凌散,他扯开尸身想投入井里,只见贴着墙坐着一个幼小的女童。瞪着红透的双眸,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木然,因惊惶恐惧已欲哭无泪。 “我的好琳琅,陆伯伯在……”陆彦生抱着稚嫩惊惧的月琳琅,仰天望着,好似在告慰着月望山的在天之灵。“月兄,我陆彦生,感念你的提携之恩,一定会保琳琅一世太平。” 琳琅亦步亦趋地跟在陆白羽身后,走出百花园,寄人篱下,只能委曲求全,磨光身上的尖刺,只为了挽留她们对自己那点可怜的同情心,她为自己那点可悲的算计感到悲伤。可是,有什么办法,十年前能侥幸活下去,已经是一场意外的侥幸,如今身无长物,脱离了陆家,恐怕是真真地活不下去。 第4章 陆白羽清举风朗,对她诚心致意,这些年多得他的照顾,但是陈其玫始终防备着琳琅,生怕他们情投意合,怕琳琅入了陆家的籍,以她不祥人之命,是陈其玫断断不能容下的。 琳琅心里都清楚,但她只能装糊涂。 漫天血光亮透了月海山庄的夜空,她这一世注定不能庸碌平凡。 一脚跨出陆府大门,琳琅整个人才算活泛起来,好似周遭拘束着孙悟空的紧箍咒突然就给撤掉了。 回望了陆府左右把门的一人高的寿山石大貔貅,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十年来,便是这样谨小慎微亦步亦趋地走过来。 琳琅常常回忆起十年前灭庄那一日,可是模糊的记忆好像故意隐藏在脑海深处,怎么都想不起来。 “想什么呢?”陆白羽轻轻拍了下琳琅的额头,若说是拍,动作更轻些,像是轻快地抚摸了一下。 琳琅弯了弯明媚的眼角。“少爷,我们这是去哪里呀?” “都说了不许叫‘少爷’。”陆白羽听琳琅尊他为少爷,就脑仁儿疼,他无时无刻不想跟琳琅拉近距离,可琳琅就像牛皮灯笼怎么都点不亮,又怕姑娘脸皮太薄,自己唐突了佳人。 琳琅温婉地喊了声。“羽哥。” “这感情好,以后没有外人就这么叫。” 陆府上的家丁已经备好了大少爷出行的安车,红木雕花的车厢宽敞,铺了层舒适的褥垫。陆白羽阖上了车厢内壁上的扉窗,琳琅给陆白羽拿了个绣着四合如意图案的靠枕,垫在陆白羽背后,自己则恭恭敬敬地正坐在陆白羽跟前。 陆白羽见琳琅与他以礼相待,板起脸空。“琳琅,松泛些,这儿这有我们俩,没别人,你再这样拘谨着,我可要生气了。” 陆白羽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脾气,脸色登时有些不悦,琳琅赔了个笑脸。“羽哥,别生气,小女子不识抬举还不成嘛。” 陆白羽扑哧一笑,倒也不是真心想跟她撒气,他又怎么舍得跟琳琅撒气。“你以后少远着我,我就不生气了。” “可是……”琳琅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后半句,她作为陆家过客的身份不好表太明。陈其玫一直防着她勾引陆白羽,祸害了陆白羽光辉璀璨的命途。 陆白羽一脸兴奋,道:“没什么可是不可是,别瞎担心有的没的。今儿个初二,聚宝斋派了小张五来给我传了个信儿,说是收了新宝贝,要不要去开开眼?” 琳琅浮着笑眼,陆白羽看着她清婉可人的笑脸,更是喜不自胜。 眼瞅着入了秋他就到了弱冠之年,陆府这十年来茶庄生意越做越大,五年前被御前看重升了御用贡茶,乃是大江国的名正言顺的名门望族。陆白羽长得一表人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皎若朗月,不仅家世好,人面更好,来陆府攀亲,给陆白羽做媒的人可以从长安大街头排到了长安大街尾。 琳琅心知,陆夫人是铁了心要给陆白羽找一户门当户对的望族,以陆白羽这面相即便是攀上个公主也是合情合理的。 可陆白羽就像是入了魔,着了道,狠了心地喜欢月琳琅。硬生生地把婚事推到了不可再推的境地,男儿弱冠之年再不娶亲,便是要被坊间乱传了,这陆家大少爷好人好貌,却迟迟不见婚配,怕是有隐疾,没准是个断袖。 琳琅挑眉看了陆白羽一眼,复有垂首道:“羽哥,下回,有新玩意儿,就不必喊上我了。” 陆白羽笑道:“你不是顶喜欢看新鲜玩意儿的嘛,怎么了,转了性子了?” “我怕大夫人不高兴。”大夫人虽然防着她,到底对她不算坏,何况琳琅也没有攀附陆白羽的念头,不想让陆白羽继续在她身上蹉跎下去。经历过大是大非的人生变故,她比一般同龄的女子都要早熟和冷淡,只是一脸纯真无碍,让人以为她纯得跟实心木头似的。“陆家大少爷人中翘楚,大夫人一门心思要给羽哥你觅个良配,一拖再拖,如今,怕是不能再拖延下去,这坊间传闻可坏了,羽哥,难道浑然不知吗?” “坊间都说什么了?”陆白羽知道琳琅脸皮薄,没说两句,脸色又羞红。“是不是说陆家大少爷不是有花柳,就是个断袖。不然怎么好端端的还不成亲。是不是这话?” 琳琅自知真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意思,但是人在屋檐下,能低头就低头。“既然都知道,那还不照着大夫人的意思,赶紧办了。” 陆白羽道:“你别说,我心里有人。我不能娶了别人,害了别人。” 琳琅听后,便止口不劝,横竖不能让陆白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免得以后不好相处。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她这辈子永远不祥的梦魇里,不想被人嫌弃,更不想被人戳背脊心说她是个祸害。 陆白羽态度转变很迅速,这会儿已经和颜悦色地凑到琳琅身边。“你怎么不问问我心里有了谁?” “羽哥心里的人,自然应该是与大江国第一贡茶的陆氏茶庄相匹配的望族,婚姻良配不仅仅关系自身,更是关系着两个家族的兴旺荣辱。” 琳琅清浅的声音,点拨着陆白羽的心,陆白羽垂丧着摇了摇头,琳琅似乎完全不懂他的心,满口世人都知晓的大道理,听着就耳朵起茧子。 陆白羽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 聚宝斋,位于晋昌坊最热闹的地段,繁盛华丽,可当胜景之名。 陆白羽提着窄袖交领织金锦袍一角从安车上走下,而后转身抬手想让琳琅搭着他的手,琳琅虚扶了一下陆白羽的手,悠然从安车踏板上轻轻跃下。 小张五眉头眼尾特别灵光,一看贵客临门,忙哈着腰就迎到门口。“陆大少爷,你可算是来了。” 陆白羽逢人倒也和善,跟着小张五玩笑道:“才不来小半月,就这么惦记着我的银子啊。” 小张五眉开眼笑地供着陆白羽。“哪儿的话,陆大少爷上座,已经沏好了太平猴魁,备上了八道小点心,金老板正在厢房内候着呢。” 第5章 世情薄,便是银子在谁那儿,笑脸向着谁。不论背后怎么样,眼前还是受用的很。 厢房里点着大江国男子惯常用的龙涎香,黄梨木雕花八仙桌上摆放着甜白釉雨中烹茶景茶壶和八样小碟。 聚宝斋金老板穿着一身五福捧寿大襟袍,腰身富态流油,站在厢房门口笑盈盈地等着陆白羽大驾光临。 “金老板,留了什么稀罕宝贝给我?” “不稀罕,哪能叫您来呀?咱做点小本生意,可不能说胡话,得罪了您这样的贵客。”金老板眯着眼,朝琳琅瞟了个风流的眼色。“呦,琳琅姑娘,才小一阵子不见,益发水灵了。” 听闻旁人赞琳琅,陆白羽喜滋滋的,琳琅的确是人见人爱的宝贝,就是对他的态度总是这么难以捉摸,忒挠心了些。“还不快拿出来,品完了宝贝,我还要带琳琅去集市转转。” “大少爷先坐下歇歇脚,喝口茶,我这么就下去拿来。”金老板长得喜气,不仅腰身富态,面庞更是富态,开怀一笑,两只眼睛就眯成一条缝。 小张五忙伺候上了,给陆白羽斟了杯茶,还不忘跟琳琅说两句。“琳琅姑娘,吃这杏脯,早上刚从蜜杏斋买的,酸酸甜甜,开胃回甘,姑娘们都爱吃这个。” 陆白羽才喝了三口茶的工夫,金老板捧着一只长条形的锦盒小心翼翼地跨进门槛,把锦盒放在八仙桌上。 长条形锦盒打开后,放着一只青花缠枝莲纹压手杯,丰底,圈足,内外青花装饰,杯心单圈内饰双狮戏球纹,工艺精细,古朴敦实,色泽深翠,不可多得的宝贝。 陆白羽扫了一眼,又押了口茶。 “青花缠枝压手杯,不错。” 金老板正欲滔滔不绝开口讲述这压手杯的工艺,陆白羽拉着琳琅起身,“走,带你去集市转转,给你买串糖葫芦吃吃。” 金老板诧异地盯着陆白羽,右手稍微伸了下挡了挡陆白羽的前路。“陆大少爷,这,不入您的眼?” 陆白羽耐着性子,道:“确实不可多得,只是我这小半年来,从您这聚宝斋少说也淘了八个杯子了,各个精工细作。这雷同的物件多了,也就是个摆设,难免就乏了,罢了罢了,今儿我走了,下回有新玩意儿再找我。” “陆大少爷……话不可以这么说,怎么能是雷同的物件呢,您在看看这花纹,青花如此深翠,难能可贵啊……”金老板眼看着到手的鸭子就要飞了,竭尽全力想挽回。 陆白羽前脚刚跨出门口,金老板后头就瘪了瘪嘴,忍不住下了最后的本钱。“陆大少,您且留步,我聚宝斋还有压箱底的一物,您肯定没见过,您要是这么走了,没准儿就被其他人给相中了。” 琳琅回头正对上金老板贼溜溜的眼圈儿,陆白羽被他这一句,还生生勾起了兴趣,前脚从门槛里踏了回来。“你要是唬我,这聚宝斋,决计不会再光顾了。” “必定必定,要是我敢唬您,我聚宝斋的牌匾就让您砸了,我也无话可说。” 陆白羽道:“还不快呈上来瞧瞧。” 金老板神秘地压低声音,凑在陆白羽耳畔。“这物说来很悬,见不得光,不能被其他人看到。陆大少爷,跟咱往内屋走走。” 金老板领着陆白羽和月琳琅朝聚宝斋后院走,走过开阔的天井,聚宝斋库房门口守着两只石貔貅,但凡有点财权的大户都爱用貔貅镇守,取了龙九子只进不出招财进宝的好意头。 聚宝斋藏宝阁的大门特别质朴,不着雕花,不着金箔,乍看之下极不起眼,只在两扇门中间横插着一把白铜双喜锁。金老板小心谨慎地摸出白铜钥匙,厚重的实木门后,又是一道青铜铁门,挂着一把麟趾呈祥广锁,待金老板一一打开后,才把陆白羽和月琳琅引入了藏宝阁的正厅。 琳琅满目的藏品分门别类地收藏在沉香木雕花收藏柜内,每件藏品都慎重地藏在锦盒里,锦盒外缘贴着藏品的名字、年代。 琳琅眼神跟随着一件件珍贵的藏品,口中轻轻念着:“五牛铜枕、鱼鸟纹彩陶壶、三彩天王俑、素命镈铜镈、“妇好”铜鸮尊……” 陆白羽看向金老板蔑视道:“金老板,这么多好玩意儿都收藏在藏宝阁里,尽拿些瓷器来对付我,可见你是不想跟我再做生意了。” 金老板快步走在前面领路,回头不忘解释下。“哪能啊,我介绍给陆大少爷的,可都是一等一的宝贝。” 走到大厅尽头,有一处一人高的小门,门上依然挂着一把锁,这把锁和之前两把不同,全无装饰和图纹,但是琳琅瞟了一眼就看出这是一把暗门密码锁。金老板费尽心思到底要卖什么好宝贝? 金老板以肥大的身子挡住了陆白羽和月琳琅的视线,猫下腰,杵在门口开锁。 陆白羽和月琳琅对视了一眼,料想金老板一大腹便便的生意人,也闹不出什么谋财害命的歹事来。 沿着一人高的小门入内,陆白羽身姿昂长,只好半弯着走下台阶,琳琅跟在陆白羽身后,走入这间四面密闭的地下室。 陆白羽道:“金老板,你这关子卖得真是费尽心思。” “陆大少爷千万别急,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这件宝贝您是要看了不满意,这楼上的宝贝随您选一样带走,就当跟您赔礼道歉了。” 金老板表现出十二分的诚意,更是让陆白羽的心栓到了嗓子眼,到底是什么样宝贝值得阅遍古今的聚宝斋老板如此煞费苦心? 金老板从墙上壁画的暗格里取出一只手掌大小的四方锦盒,锦盒内放着一块折叠整齐的素白绒圈锦,金老板谨小慎微,一丝不苟地打开素白绒圈锦,一张似纸不是纸,似布不是布的东西,上面依稀画着古怪的图案。 陆白羽和月琳琅走进细看,那图案模糊难辨,看不出是什么,甚至看不清像什么?只是金老板解开这宝贝真面目的时候,所有人都带着肃穆凝重的心情,仿佛那是一件沉重的心事,有待揭开。 陆白羽吁了口气。“这是什么?” 琳琅心里颤颤一抖,身上好像爬上了无数只蚂蚁,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浑身不舒服,但是眼神却怎么也移不开。 “据说,是张藏宝图。”金老板故弄玄虚,“画在人皮上。” 陆白羽骇然一觑,这蜡黄的像纸一样的东西竟然是画在人皮上的藏宝图,当下,既有些惊慌,又有些兴奋。“藏宝图?这小小一张,画着些看不懂的图纹,金老板未免太信口开河了。” “哪能啊,骗谁都不能骗您。”金老板压低声音,好似要说一桩秘闻。“的的确确是藏宝图,只是这图不全,只是其中一张而已。” 陆白羽问道:“还不快拿全了,难不成,你还一张一张卖?” 琳琅不理会陆白羽和金老板在那头唠嗑谈生意,她收起不宁的心绪,兀自仔细看着这张画着图案的人皮,隐隐约约感到心里卷起了一阵风暴,整个内脏都要被搅得四分五裂,喉咙登时涌起一阵泛酸,她连忙用手绢捂住口。 “琳琅,怎么不舒服了?”陆白羽慌忙揽过琳琅,推开金老板手里的人皮藏宝图。“姑娘家看到这些,难免害怕,你要是不喜欢,咱们就走。” 脚下如灌了铅,一步都迈不开。琳琅深深吸了口气,此刻思绪是混乱无章,只有一个想法灌入她心里,她要这张人皮。“羽哥,无妨的,只是早上吃多了些,有点积食。” 陆白羽扶着琳琅的手,眼里是说不清的关怀。“不舒服别忍着,我带你瞧大夫去。” 金老板见陆白羽此刻完全对他的藏宝图失了兴致,只好继续死马当活马医说道:“这张人皮藏宝图,我可是费劲千辛万苦才得到了一张而已,陆大少爷恐怕鲜少在江湖中走动,故而不知道它有多珍贵。” 琳琅睃了眼金老板,道:“金老板,说下去,琳琅想听。” 金老板沉声道:“大江国开国之初,各族混战不止,朝堂动荡,开国皇帝怕尉迟家的后人难以应付多舛诡谲的政局,深恐国业将来难以为继,故而将足以挽救一个国家的财力藏在了华夏大地的一处,这张藏宝图便是画着龙脉的所在。传说皇室中人,为了怕藏宝图落入居心不轨之人手中,故而将藏宝图分割成了十八块。龙脉下的宝藏可以挽救一个国家,也可以吞灭一个国家,如今就看藏宝图在谁手中,谁便能取而代之。” 陆白羽嗤笑了声。“故事很动听,却没什么新意。既这么好,金老板为何要卖给我呢?不如自己收集起十八张人皮,自立为王,开创盛世,岂不更好。” 金老板自谦道:“这话咱可不能乱说,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做做小买卖还成,哪能去找什么宝藏啊。” “我对藏宝图没什么兴趣,但就听你的故事,倒是颇有几分意思在。”陆白羽富家少爷做派,开口问,“出个价。” 金老板收起素白绒圈锦里的人皮藏宝图,露出一口金牙,满脑子打着如意算盘。“分文不取。” “还有这等好事?” 陆白羽不敢相信,等着金老板的下文,果不其然,金老板说道:“若传闻是假,金某人做生意素来铁齿铜牙,定不能让陆大少爷亏咯,若然传闻不虚,陆大少爷有幸收齐藏宝图找到龙脉所在。那么金某只要这龙脉中财物的两成而已。” 陆白羽道:“两成?若真是龙脉,两成,恐怕就能让金老板圈地称王啊!” 金老板笑逐颜开道:“这么说,这生意成了?” 陆白羽出身巨贾,对龙脉不龙脉,能不能当皇帝这种浑话完全没兴趣,但是眼见琳琅似乎对这藏宝图有些上心。“成,两成就两成。” 跨出聚宝斋的大门,太阳已经压在头顶上了,初春的晌午正好是温温吞吞的日头。 琳琅不知是在暗室里待得久了,还是见到人皮藏宝图时情绪出现了些歇斯底里的波动,偶尔有点头晕昏沉,脚步虚浮无力,跨出门口的右脚绊在聚宝斋高企的门槛上。 陆白羽回首看琳琅,只见她脸色僵白,整个人重心不稳,他整个心陡然揪起,大步流星地跑过去也来不及了。 琳琅被突如其来的一绊惊了下心,可身体的方向却从落地转而被拉到了一旁,撞到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她讪讪地仰起头,那是一双悦目锐利的眸子,浅浅的一圈赭色的光泽,就像烛火跃动般炽热。可这个人的表情很冷漠,嘴角凝成了一个刀刻的弧度,身材高峻,琳琅只是撞到了他的肩窝,肌肉坚硬,那结结实实的一撞让琳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阵痛。 只是一刹那的相视,琳琅的颤抖之感从脚心直冲上了天灵,此人立于眼前,如玉山将崩,色若春晓,犹如山上松,江上峰,卓尔不群,眼泛寒星,剑眉若刷漆,威风凛凛,傲气纵横。穿一身越罗衫袂迎春风,腰佩玉刻麒麟腰带红。若不是亲眼所见,绝想不出人间还有此等倾城倾世的尤物。 “对不住,对不住。”琳琅屈膝向他一福,她这一绊,正好绊在这个冷漠如冰的男子怀里。 男子不露声色,掠带轻蔑了瞟了琳琅一眼。莽撞的小丫头,脸色赧然微晕,一袭浅藕色雏菊绣花衫,衬了月白碎花裙,犹如水中浮萍,虽则淡然柔弱,却素雅比之流霞更为清丽。 只是这随意的一眼,晃动了他的心神,羞赧红晕之下,眼眸坚毅清澈,是不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他的冷,带着通体的冰,只是那短暂的一触,琳琅顿感心惊胆战。她素来大气,泰山崩顶都能不变色,唯独此刻心如鹿撞,快步走向陆白羽身后。 “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姑娘,故意在你面前露脸啊,忘川兄。”洋洋得意的声音从晋昌坊大街摇着骨扇走过来。 金老板一看是大客户光临,忙不迭一阵风似的小跑。“国舅爷,今儿个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大摇大摆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大江国皇后的嫡亲弟弟,从一品成国公王永玺的公子,人称长安城小霸王王世敬。王世敬仗着当朝皇后亲弟弟,成国公嫡长子的名号,为人肆意横行,仕途上毫无建树,故而尚无一官半爵晋封。 朝中年纪相仿、品级略微低下的才俊,因着成国公的关系,礼数客套上倒也敷衍着王世敬。 陆白羽把琳琅护至身后,见到王世敬端着一脸平和的笑意。“金老板好介绍,尚有一直莲纹压手杯等着王国舅掏银子呢。” 王世敬与陆白羽素来在古玩收藏上较劲儿,今儿你买了一只莲纹压手杯,明儿他买一对冰种翡翠玉如意,怎么贵怎么着。王世敬人称小霸王,不仅霸道,还喜欢占便宜,每次来聚宝斋,不仅要求砍价以后再打折,还要顺道儿再带个附赠品回去。 金老板这心里头的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他更偏爱陆白羽这种说一不二,腰杆儿挺直有钱又诚信的富家少爷。 王世敬骨扇摇得轻快,说道:“陆公子,小半个月不碰头了,你淘着什么好宝贝了,可别藏着掖着,拿出来一起品鉴品鉴。” “今儿,没什么收获,聚宝斋倒是新进了不少稀罕物件,还是留着王国舅这等权贵富足之人品鉴。”陆白羽话意分明,聊完了这一茬,就准备带着琳琅走。 第6章 琳琅稍一抬眼,小心翼翼地看着王世敬身边身姿秀拔如春山,皎若青天飞白鹤的俊美男子。“急吼吼个什么劲儿,我还没给你介绍呢。”王世敬虽不受陆白羽待见,但是行为举止很是随意,一把拉过陆白羽的手。 陆白羽出于礼数,跟前的人修容不凡,仪表堂堂。“这位是?” “这是当朝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纪忘川。”王世敬又转而看向怀化大将军,指了指陆白羽。“这是陆家茶庄无所事事的二世祖。背后那个,是她指腹为婚的小媳妇,长得清秀葱嫩的好姑娘啊。可惜啊,纪兄,你千万不能多看,不然,这二世祖非戳瞎你不可。” 纪忘川嘴角微微一扬,谦和一笑,如千年苏溶的冰,虽不温暖,却有潺潺流水的轻柔之意。他的双眸特别明亮,五官较寻常男子更英挺些,原来他就是长安城怀春少女们思之若狂,辗转不忘的怀化大将军年纪忘川。 琳琅看他的眉目,这样子就好像一直藏在心里某个角落里迷了路,怎么也想不起来。 纪忘川被琳琅看得有些诧异,琳琅秀鬓美鬟,肤白凝脂,骨骼清雅,亭亭玉立地看着他。心想着姑娘好大胆,既是已经许了人家的,怎么盯着陌生难以如此不避讳,但是这柔如朗月的眉目,被她盯着也是欢喜的。 王世敬摇了摇骨扇,凑到琳琅跟前瞅了瞅。“小琳琅越长越娇俏了,爷看着真喜欢,就算被挖了眼珠子都值。” 陆白羽暗讽道:“国舅爷说话,千万要注意分寸,不然眼珠子是小,就是丢了国体就是大事。” 王世敬纵横情场数十载,家中纵无名正言顺的正室夫人,背地里的相好百八十个。他从十二岁起就会抱女人,逛教坊,这琳琅无遮无拦地看着纪忘川,岂能逃过他的法眼。“忘川兄,这长安城里觊觎你的姑娘可真多,今儿,又添上了一个。陆大少爷要头疼了,他这心心念念的小丫头,看来是养熟了要飞了。” 纪忘川敷衍地笑了下,倒也辨不出有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心里。一直以来,他就是个冷漠的人,这股子冷漠劲儿从骨子里就带着。在朝野中任职,不管内心愿不愿意,总要权衡各方利弊关系,不能拒人千里。这王国舅就是个自来熟,一来二去,就把纪忘川当成可以饮酒作乐的朋友。 陆白羽听到王世敬这当头当面的嘲讽,心下吃味得紧,回头看琳琅略微低头,露出一段粉藕似的脖颈子,陆白羽心软,不好当面指摘。 聚宝斋外贵客登门,金老板要是再无动作,就真是不会做生意了,他连忙给小张五使个眼色。“几位贵客光临,厢房已经备下,让小张五沏茶配点心了,国舅爷、大将军、陆家少爷别干站着,进门再说会子话。” “那敢情好。”王世敬招呼着纪忘川和陆白羽就往聚宝斋二楼厢房走。 纪忘川不经意地回头瞥了眼琳琅,她杵在门外进退维谷,那种怯生生的稚嫩劲儿,就像雏鸟在风中瑟瑟缩缩,忍不住勾起人的保护欲。他很快把心头莫名其妙的想法压制下去,女人这东西,他见得多了,投怀送抱的更多,可他就是天生厌恶,不愿意她们近身,也不喜欢被她们看。 王世敬见陆白羽没有跟进来,回首挑衅了两句。“陆大少,难道你怕了吗?” 陆白羽没好脸色,问道:“怕什么?” 王世敬大大咧咧笑起来。“自然是怕有稀罕宝贝,抢不过我。” 陆白羽禁不住王世敬一激,领着琳琅上厢房再会会他。 王世敬就是个怕寂寞的性子,没人跟他拌嘴,没人让他数落,他就心里不痛快。纪忘川冷性子,他总是听得多,说得少,然后优雅倾城一笑,就算是给了面子了。碰巧遇到陆白羽可以跟他对上两句,又怎么舍得就这么放过他。有的时候,对手比朋友更了解自己,有了对手才能不寂寞。 王世敬翘着二郎腿坐在月牙杌子上,剥着花生衣,灌了口茶,丢一颗花生进嘴里。 纪忘川斟了杯太平猴魁,鲜爽醇味,散着兰花幽香,这轻轻扬扬的滋味倒是跟眼前的琳琅一眼娇秀。 陆白羽扫了纪忘川一眼。“怀化大将军,也有来淘弄古玩的兴致,想来最近长安城确实太平。” 纪忘川淡薄地回了一眼,不紧不慢道:“今日恰逢休沐,与友信步出游。” 金老板笑呵呵地躬身跨入门槛,身后小张五捧着三四个锦盒,都是藏宝阁里的精品。金老板滔滔不绝地向贵客介绍,琳琅心不在焉地站在陆白羽身后。金老板是个心肝玲珑的人,他止口不提人皮藏宝图的事,按说他跟陆白羽也只是买卖关系,却独独把他们领进了他的暗间,琳琅想及这一层,这金老板该不是挖了个坑等着他们跳? 偏生自己对着那小张人皮藏宝图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即便金老板没有与陆白羽达成协议,她也想求陆白羽把那张图给买了。 陆白羽敷衍地哼哼哈哈了几句,怀里收了张诡秘的人皮,任其他宝贝就算美到天上去,到底也是个尘世里的死物件,不像那张人皮,它有一个尚未揭秘的故事,它让人满是探知和欲望。 王世敬本来铁了心要跟陆白羽争,他看上什么物件,他就用身份打压,用财力征服,何况身边还有个怀化大将军,谅金老板没有那个胆子,敢得罪朝廷重臣。 不管金老板吆喝再起劲,陆白羽油盐不进,眼皮都不翻一下,纯粹当个陪客,让他失了兴致。“金老板,你一定是卖了什么稀罕宝贝给陆大少了,快拿出来给我瞧瞧。放心,我只管瞧,绝不动横刀夺爱的念头。” 陆白羽道:“横竖就是没眼缘,要是王国舅没什么事,我府上还有事,就不作陪了。” 王世敬搓着手,垮着肩,一抖一抖地走向琳琅。“陆大少跑得真快,肯定有啥猫腻,我要搜你身也不合适,只能搜搜琳琅这丫头,看她身上藏了个什么宝贝。” 陆白羽怒上脸颊,把琳琅拉到身后,他就见不得有人敢在他面前对琳琅起色心。“你敢!” 王世敬贼心起,心里美滋滋的,他倒不怕陆白羽耍横,都是富贾少爷出身,身手差不多,真是动了组,他还有个怀化大将军镇守着。 纪忘川冷眉横眼,一臂挡下了王世敬,面上挽了一丝息事宁人的弧度。“国舅,只是来寻个乐子,何必叨扰姑娘家的清誉,如此剑拔弩张,岂不坏了兴致。” 王世敬碍于纪忘川的面子,唯有暂且作罢。“琳琅有脸面呐,怀化大将军都给你帮腔。行,今天看忘川兄的面子,不管你们淘了什么稀罕物件,就让你们带出聚宝斋。下个月就是一年一度的品茶大会,到时候有的是机会见面。” 琳琅不多置喙,乖巧地跟在陆白羽身后,卖弄不如藏拙,这个道理从她寄人篱下起,便深知十分。只是面盘出落得愈发标致,这由不得自己控制。走在街上总难免多被人扫几眼。 王世敬是个爱惹事的脾气,手上动不得,嘴上还得捞几把回回本儿。“小琳琅,改明儿,我去陆府上提亲,咱们大把见面的机会,也不急在一时,到时候让小爷好好搜搜你的身子。” 琳琅一脸淡薄大气,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喜怒不上脸面,很是镇定,屈膝福了福。“多谢国舅爷惦记。” “王世敬,别仗着国舅爷的名号胡作非为,你要真是过分了,大不了爷跟你争个鱼死网破。” 陆白羽怒目切齿,拉着琳琅跨出门槛。任金老板尽是点头哈腰地挽留,也无济于事。王世敬这几句轻佻之语,是彻底把陆白羽给激怒了。 彼时,陆白羽和王世敬都是天嵩书院的学生,照理该有些同窗情谊,无奈两人实在不对路,凡事必定争抢个你死我活,博学清修堂的先生唯有将两人劝退,彼此不见,便可相安无事。谁知,两人又在聚宝斋上杠上了,这是上辈子上上辈子结上的梁子。 在聚宝斋唇枪舌剑的闹腾一番后,各自散了去。 陆白羽憋着一口恶气,头也不回地跨上安车,琳琅跟在陆白羽身后,进了车厢朝他身后垫了个软垫。陆白羽一脸沉肃,明眼人一眼就知道他气得不轻。 琳琅乖巧地赔了个笑脸,车厢里摆着一个八宝如意雕花的食盒。“羽哥,饿不?要不要吃点腰果?” 陆白羽转个身,对着扉窗看去。琳琅平日跟他出门,都是目不斜视,今日却反常,直勾勾地看着纪忘川。虽说纪忘川的确是见之难忘的美男子,但是琳琅素来谨慎自矜,怎么能跟小家子里出来的姑娘似的,一见漂亮的男子就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瞅。他就是心里极其不舒服,喉咙里堵着团蘸了醋的棉花似的。 琳琅凑过去看陆白羽,委屈问道:“羽哥,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陆白羽心里憋不出,只好把怨气都撒出来。“你知道我舍不得跟你置气,还真是胆子越来越肥了,盯着人怀化大将军看了半天,有这么好看吗?” 琳琅猜到他吃味了,只好继续端着笑脸。“我可不光盯着怀化大将军看呢,我还盯着少爷看,但是少爷那双俊眉朗目没有长在背脊心,所以没有看到琳琅嘛。再着,我也看着金老板呢。” 陆白羽立刻被琳琅那句“俊眉朗目”逗乐了,转念问道:“算你说得过去,那你看金老板做什么?” 琳琅如实直说。“我只是在想,金老板做生意的,只有买错,哪有卖错的道理。为什么他偏偏要把这么玄乎的宝贝送了咱们?” 陆白羽朝软垫上靠了靠,半倚下来,一头支着头。“图了陆府的人脉和财力。以他半入黄土的年纪和聚宝斋的实力,没能力凑齐那十八张人皮拼成一张完整的藏宝图,即便碰巧被他找齐全了,他也没那个力气去挖。” 琳琅转了转大眼睛,试探问:“羽哥,你信金老板的话吗?” 陆白羽摸出藏在怀里的锦盒。“估摸着那人皮的年岁,不像是开国初的东西,有点悬。但是金老板犯不着蒙咱们,真有那龙脉,还要分两成给他呢。” 琳琅心口扑扑跳,问道:“那,你会去找龙脉吗?” 陆白羽抬眼看跻坐在他跟前的琳琅,微微一笑。“你想跟我去找吗?” 琳琅欢快地点头。 陆白羽愿意带她离开长安城,去找寻这人皮藏宝图背后的秘密,这让她着实有些兴奋,但隐隐又藏着些不安。 有些事,藏着掖着还能维持下去,一旦撕开真面目,不知道会是何等光景。 大江国的都城是长安城,平面呈横长矩形,城内北部正中建内城,分为南北二部。南部为皇城,城内集中建中央官署,北部为宫城,内为皇宫、太子东宫和供应服役部门的掖庭宫。宫城、皇城以外全部建矩形的居住里坊。 在坊间形成九条南北向街和十二条东西街,沿外郭城内四面还各有顺城街,组成全城以棋盘状的街道网,规模空前盛大。 安车平稳地经过井字行的坊街,陆白羽悠闲地咬了颗腰果,尚未咬碎落肚,安车前的马匹突然嘘停,车厢冷不防超前搡了搡,陆白羽一个不留神,俊俏的面盘儿磕在车厢内壁上,刮起了一片血红色的痕迹。 “少爷,还有哪里受伤了不?”琳琅连手抓扶起陆白羽,惊得推开车门去看安车前的情况。 车门外,赶车的德荣吓得冷汗直冒,这陆白羽脸上挂了彩,做下人的非得屁股开了花,颤声解释道:“前头有个杀千刀的小屁孩突然冒出来,小的只好刹停马车,让少爷脸上挂彩了,是小的没用,小的领罚。” 琳琅没开声,陆白羽还没发话,她要是多费口舌,就有点越俎代庖的嫌疑了。她只能略表同情地看着德荣,见陆白羽一直不说话,就阖上了车门。看来要等回府再收拾德荣这没眼色的小子了。 大业坊里胭脂巷,玉堂春色撩人醉。 长安城身份矜贵,玩性浓烈的达官贵人们都喜欢到玉堂春里游狎,就图玉堂春够气派、够风雅。 这里的姑娘们各个才貌双全、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恩客们想听旖旎的小曲儿,赏一赏腰肢轻摆的舞蹈,姑娘们能端出教坊司调教的专业水准,想吟诗作对,姑娘们也能捏出伤春悲秋的情调。哪怕是床上的功夫,更是百般花样,保管让恩客们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王世敬在聚宝斋里置了气,满肚子憋着火,非要拉着纪忘川来玉堂春里下下火。 他让红姨安置了雅间,挑了两个当红的花魁伺候,纪忘川素来不喜游狎作乐,碍于国舅爷的面子不能退却。王世敬挑了个丹凤媚眼,看一眼就让他胃口大开的姑娘到里间伺候把玩去了。 第7章 纪忘川把打发了剩下那个俏生生的花魁,自顾自倒了杯水酒,自斟自饮,倒也颇有自在。他不禁自嘲,昔日在朝堂上恭敬端肃,在将军府又诚惶不安,倒不如在这玉堂春里,听着王世敬在里屋哼哼哧哧的拼命,让他有种放心的感觉。 青花瓷鱼纹酒杯停在唇边,他忽而想起那双大胆又坚毅的眸子,心里有一种被抽空了的感觉,他怅然地看了眼手中清澈见底的水酒,那一刻,竟然喝不下这杯酒。 绡纱窗外有一道人影,纪忘川微声叩了下桌,人影轻快地推窗而入,半跪在纪忘川跟前。他垂首沉容,但里屋妖媚的响动还是经不住让人心生荡漾,只好收了收遐思的性子。来人禀告道:“主上,那人皮不在聚宝斋金老头手里。” 纪忘川略有些讶然,但作为主上,敛容深思,在手下面前不露痕迹是他惯常的做派。“前几天才得了消息,说在聚宝斋,今日便不见了。” “项斯失察,请主上责罚。” 纪忘川隐藏声色,眼光里尽是寒星点点。“再去探,务必要确实消息。” 之前收到探子回报,其中一块人皮被聚宝斋金老头所获。碰巧遇到王国舅,纪忘川知道王国舅素来喜欢去聚宝斋淘淘,便跟他套了点近乎,跟着去聚宝斋一探虚实,这才遇上了陆白羽和月琳琅。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纪忘川突然吟了一句,遽然,噤声。那双眼睛,他抚了抚额头,一定在哪里见过。明明这么耀目灼心,可自己却很想回避。 他想起之前陆白羽与金老板交换过眼神,作为绣衣司的主上,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从小就严格训练而成,在他跟前,每一个细小的表情都不可能逃脱。 莫非那金老板自知不能保全那张人皮,与陆白羽达成了某种协议,继而转手于人? 绣衣司是大江国开国皇帝设立的一个特务机构,专职为皇帝收集不上台面的消息,刺杀一些法理不能处置之人,开国之初大江成祖用绣衣司,暗杀了十八名功高震主的开国功臣,言简意赅,就是皇帝的私人暗杀机构。纪忘川的目的,便是收起十八张人皮,拼成一张完整的藏宝图,找到龙脉所在。 纪忘川自小便被纪青岚送去从军,别的男孩还在娘亲身边哼哼唧唧的玩耍时,纪青岚只会冷言冷语的鞭笞他奋发自省,读书、练功从酷暑至寒冬绝不落下。他七岁从军,从最底层巡逻兵做起,勤奋刻苦,到了十岁入选了绣衣司,他明面上是朝廷正三品怀化大将军,暗里掌握着绣衣司的暗杀职责。 他几乎要忘记他手上染过多少滚烫的鲜血,他的无惧刀割在脖子上无声无息,他耳畔听不到任何哭求之声,他的心是冷的,所以,他和他的刀一样,也是无惧的。 王世敬折腾了一炷香的时间,跟玉堂春的名花魁花莹莹被翻红浪,如胶似漆地从床榻上滚到墁砖上,来回搡动,春光无限。 纪忘川眼幕低垂,清冽见底的水酒在掌心里微震。又过了一炷香,王世敬一脸迷离地推开里屋的门,膝盖打着圈儿的走出来。 王世敬坐在纪忘川身边,自斟了满杯。“松快。俗话说的好,好菜费饭,好婆姨费汉,可真够费的。” 这脏口白话,纪忘川眉心微拢,碍于颜面,只是觑了他一眼。“国舅爷,走了么?” “忘川兄,不好这口?”王世敬笑色迷蒙地回望了下里屋。 纪忘川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国舅爷,下月是一年一度的品茶大会?” “陆府御前抬升贡茶已有五载,自抬升为贡茶后,每年都要举办品茶大会。”王世敬贼溜溜的眼珠转得极快,笑道:“我算摸出门儿道道来了,忘川兄好眼力,这是瞧上了陆府上的琳琅了,那小姑娘水嫩标致,确实比胭脂巷里的强,胜在干净自然,好货色。况且,琳琅对你也是青眼有加,她看你的眼神儿,就是少女怀春啊,满眼春水,看着真馋。” 王世敬一脸猫看到鱼儿的馋样,让纪忘川很是犯恶心,碍于他国舅爷的身份,只好客气道:“不过就是个过眼的丫头,没什么的。” 王世敬想到了一个绝好的主意。“嗳,没什么就好。那我正好不客气了。等品茶大会的时候,赢了品茶宴,让陆彦生把琳琅许给我,那丫头皮薄馅儿嫩,看着就好吃,看我不气死陆白羽那臭小子。” 天边渐次由白变红,星芒若隐若现,红缎子似的天幕铺天盖地扯下来,盖在人眼睛上,那是抹不开的红晕。 那一张人皮极有可能落在了陆白羽手里,纪忘川派了探子在陆府上盯梢,这张人皮他志在必得。 从纪忘川十岁入选绣衣司以来,历尽千难万险、刮骨剥皮的试炼,把他磨砺成一个冷血、阴鸷、决断的人。作为一个男人,在他体内偶尔也会涌动起欲望的兽性,杀手的历练让他比之常人更善于压抑克制。他厌恶与人接触,只有在他近身之人,才有可能给他致命一击。 十二年杀手生涯,他的心千疮百孔,仿佛早就老成了耄耋之人,除了任务,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 王世敬一通松泛后,要带他去逛下一个巷子,他歉然婉拒。在朝廷为官确实不易,不仅要尽心尽力处理好皇帝交付的公务,还要权衡利弊处理各种人情世故。 纪忘川抬望眼,远天晚霞晴云,而他的前路又在何方? 回到陆府大宅,晚霞已经隐退,皎然的新月爬上天空。 陈其玫手下亲信蓉姑姑站在寿山石雕刻的守门大貔貅前,等着陆白羽的安车回府。 陆白羽抬眼看了眼蓉姑姑沉稳的脸色,心下知道这回又是闯祸了,蓉姑姑是从小伺候他的老人了,为人老练持重,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他对她除了主仆之情,还有点晚辈对长辈的敬畏。 蓉姑姑的视线绕过陆白羽,直接嘱咐陆白羽身后的琳琅。“琳琅,午后花匠送了两株魏紫姚黄到百花园,快去拾掇侍弄,千万可别死了。” 陆白羽陪着笑脸,道:“别,蓉姑姑,看我的面子上,都夜了,明儿再拾掇也不迟。” 蓉姑姑白了琳琅一眼,牙齿缝里都露出一阵不屑的风来。“魏紫姚黄可矜贵了,少爷要是不怕夫人心里不痛快,就赶紧护着她。” “是,这就去。” 琳琅赶紧曲了曲膝盖,一阵小跑就往百花园去了。 蓉姑姑见琳琅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心疼地拉过陆白羽的袖口。“我的好少爷啊,您看,好端端的相貌,这脸上又挂彩了啊,当是唱戏上妆,好玩的。” 陆白羽连忙解释,替琳琅撇清关系。“我知道蓉姑姑关心我,这事儿不怨琳琅,都怪德荣,不好好赶车,愣是让我撞车上了,纯属意外。” 陆白羽把矛头直指德荣,可陈其玫和蓉姑姑心里对琳琅的成见,绝不是靠他三言两语就可以化解的。事实上,每次他带着琳琅出门,都会惹点不大不小的意外回来,不是擦破了点皮,就是崴了腿脖子,染了风寒……意外多了,更是坐实了琳琅扫把星的恶名。 蓉姑姑认准的事,一百头牛也拉不回来。“你远着她点,看又把你给祸害了。” “真没琳琅什么事儿。”陆白羽跟他说不清,知道陈其玫肯定要训话,横竖逃不过,硬着头皮上。“我娘亲呢?” 蓉姑姑替他捋直坐皱的袍角。“寿安堂等着你呢。小心点说话,别惹恼了夫人。” 陆彦生娶了陈其玫做正房,男人们饱暖思,尤其是生意越做越大,遍布五湖四海,逢场作戏久了,就生出点风流倜傥的雅致来,为人有重情重义,外头的女人既然给陆家开枝散叶,哪有不认祖归宗的道理。姨太太一连进了三房,各自都有所出,陆白羽之下,还有两个弟弟陆从白、陆从骞,一个妹妹陆云淓。 陈其玫原是大江国宰相陈维烈的千金,年少时追逐真爱,跟陆彦生爱得轰轰烈烈。陈维烈看不起陆彦生商贾出身,多次使计从中阻挠,不想非但不奏效,反而催化了这段门第悬殊的爱情。陈其玫一怒之下就自备嫁妆跟陆彦生私奔过日子,为此,陈维烈跟陈其玫几乎是断绝了父女关系。陆彦生不负所望,用陈其玫随嫁的第一桶金开创了他的茶庄生意,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长安城的首富,陆氏茶庄出品的茶叶抬升成了御前贡茶。陈维烈这才对陆彦生这女婿越看越对路,与陈其玫的关系逐渐缓和。 陆彦生一直把月琳琅当做故人之女,心里好生记挂,并不把她当成下人看待。无奈长年累月在外奔波,府上女眷多,只有陈其玫知道琳琅确实的来路,其他三个姨太太都当琳琅是陆彦生在外面的私生女,对她明里暗里各种打压对付。要是过分高抬琳琅,保不齐被人撺掇收拾,既然无法护琳琅周全,他索性让陈其玫做主给琳琅一个安生的角落,不落人眼前,免得被人记恨。 陆白羽是陈其玫的独子,更是当朝宰相的外孙,论家世、人品,那一桩不是顶顶当当的拔尖儿。可这小子就是猪油蒙了心肝,除了月琳琅再没有其他人插得入眼。惹得陈其玫对琳琅也是牙尖上痒痒的,想啃了吃了都不为过。 寿安堂,夜风刮着堂口下的两盏风灯。 陈其玫敛着容色,正坐在蒲团上敲木鱼,手指拨弄着一颗颗鸡油黄老蜜蜡佛珠。 陈其玫搁下手中的活计,端着慈爱的相貌。“你来了啊,过来说话。” “娘亲,儿子回来了。” 陆白羽一露面,白净的俊脸上一块擦伤的血痕,登时揪住了陈其玫的心。心尖上绷紧的弦,啪的一下绷断了。每次跟琳琅出去,都要惹点幺蛾子回来,祸害不算大,但是难保下次不会出大事。她就是禁不起陆白羽闹腾,只要随了他的意。可眼下再也不是溺爱的时候了,陆白羽快及弱冠了,再不料理分亲事,都快成长安城的笑柄了。 陈其玫眼色不错,喃喃道:“又伤了回来啊。” 陆白羽紧张道:“是德荣不好好赶车,跟琳琅没半点关系。” 陈其玫拍了拍陆白羽的手,态度缓和。“没说这档子事了,大男人擦破了点皮,值当什么。” 陆白羽眨了眨眼睛,陈其玫今日有点反常,平素里哪怕他剪个指甲,她都要揪心怕碰到皮。“娘亲,有何示下?” 陈其玫说道:“你也老大不小了。” “得。我知道了。”陆白羽神色不悦,“横竖你是让我娶个媳妇儿,替您管管家业。您知道儿子的心思,打小就喜欢琳琅,别人一概看不对眼,你就从了我。我知道您忌讳什么,琳琅背负血海深仇,怕她命硬克我,更怕她的灭门仇人找到她,连累了我们陆家。” 陈其玫连忙抬手掩住陆白羽的口。“胡说些什么,琳琅的来路统共就你爹、我、蓉姑姑,还有你四个人知道,你爹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声张,不仅是为了陆家,更是为了琳琅的性命着想,你再这么咋咋呼呼的,人多嘴杂,到时候仇人寻上门,你可别怪咱们护不住她。” 陆白羽审慎闭嘴,点头称是。 陈其玫转了个腔调,商量道:“真有个事要跟你说,昨日去你外祖府上,听你外祖说,正二品尚书令李宁国的千金对你有意,想让你外祖撮合。李千金高门大户,知书达理,我看这门亲事靠谱。” 陆白羽成了个摇头的陀螺。“我说一遍,只有一个答案,不行。” 陈其玫脸色阴沉下来,随时要打雷下去发作开。“既然你这么冥顽不灵,也别怪为娘的狠心,别说那琳琅对你没意思,就算有,我也能棒打鸳鸯。” 陆白羽觑见陈其玫脸色不妥,心知她不是个善主儿,肚子文章做得响亮。“您这话什么意思?” 陈其玫阴测测的笑道:“倒是你提醒我了,琳琅身上背着血海深仇,她是仇家的落网之鱼,要是我放风出去,十年前月海山庄惨案尚有活口,你说,琳琅还保不保得住?” 陆白羽心下大骇,陈其玫这招隔山打牛用得妙极。他要是忤逆,就是把琳琅往死路上推。“没想到,您这么狠?” “为娘者宁可肝脑涂地,势必要给儿子最好的安排。那琳琅在陆府是生是死,喝粥吃饭,全看你陆大少爷如何抬爱了!”陈其玫话已至此,心觉疲累,一颗拴在陆白羽身上,被他百般辜负,还指着脊梁骨骂她狠。 陆白羽只能稍退一步,但他与琳琅朝夕相对了十余年,如何心狠也割不断这份痴情。“我要琳琅,无论如何,我要琳琅!” 陈其玫决断看了陆白羽一眼,他神色溃散,心里愁苦。但为了儿子的前途和陆家的安宁,她忍耐太久了,只能一意孤行。“琳琅不能上台面,你非要她,行,指给你房里当通房丫头,将来生了孩子,也断不能入族籍。” 第8章 陆白羽沉痛地嗤了声。“何苦这么作践她!她是月家的大小姐,如今沦为侍婢丫环还不够下作。难为娘亲了,一直苦心孤诣为她筹谋。” 陈其玫扶着陆白羽的手,慰声说道:“我知道你心疼她,想让她安生的过日子。只要你乖乖娶了尚书令的千金,为娘绝不会亏待了琳琅。” 一轮皎洁的华月映在纪忘川身后,成了静默的山水画里最端庄的背景。 纪忘川坐在百花园的屋檐上,微微一低头,琳琅忙碌地穿梭在百花园中。 午后新到的魏紫姚黄是牡丹中的上品,蓉姑姑交代了要好生伺候,就只能一心一意地栽植好,要是因不及时栽种培植,陈其玫发怒的脸色可不好看。 五脏六腑敲打了一顿,琳琅摸了把瘪塌塌的肚子,叹了口气。跟着陆白羽折腾了大半天,为了赶路把晚饭都落下了,如今顶着空乏的身子骨,还要继续手上的活计。她就像是一朵风中颤抖的蒲公英,随风一吹,就能漫天飘散。 纪忘川料想这失踪的人皮许是跟陆白羽有关,随夜潜入了陆府,经过百花园墙垣时,正看到琳琅孤寂瘦弱的身影,便停驻了他的脚步,索性就逗留在屋檐上看看她。 很出奇的,他并不讨厌她,好似生来就有一种牵绊,只是他说不出个所以然。 牡丹喜凉恶热,宜燥惧湿,琳琅选了一处园内朝阳稍有些坡度的沙质壤土,扛住锄头深深翻了三遍土,挖了个大坑,将魏紫姚黄的根部垂直地舒展开。牡丹怕水不宜深浇,栽植前浇透了两次水。 待冗长繁琐的工序完成后,她已经体力不支,四下阒然,她就一屁股坐在泥土上,怔怔地看着尚未伸展出枝叶的花苗。 琳琅喃喃自语。“魏紫姚黄,花中名品,今夜种下,不知他日,是否有幸看你们花开繁茂,艳压群芳。” 她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蓉姑姑是陈其玫的贴心之人,蓉姑姑看她不善的眼神,代表了她主子的心思。她是个不祥之人,以前年幼无依,只能留在陆府寄人篱下,如今以至及笄,不欲再留在府上让其他人寝食不安的防备着。陆伯伯是个实诚的生意人,断不会让她一个女子孤身离去,陆白羽更是死缠烂打不会让她走。 琳琅计较着,她有一门侍弄花木的手艺,也许能去长安城或者其他地方当个花匠。自食其力,总好过被人冷嘲热讽,仰人鼻息,被人厌弃,暗落落被人当丧门星来得自由快活。 背后一双脚步踏得轻敲,忽而凑在琳琅耳边。“好琳琅。” 琳琅闻人近身耳语,忙着站起来就往后退。“少爷,你怎么来了?” 陆白羽提着一只小巧的食盒,幽幽走到琳琅跟前。“都让你别叫‘少爷’了,知道你肚子饿,拿了点小菜来,我们对月相酌,很是诗情画意。” 琳琅讪讪道:“这是在府上,还是规矩些好。” 陆白羽通情达理应道:“也是,不让你为难。” 见到陆白羽从百花园走进那一刻,纪忘川眉心紧拧,碍于他们也许会谈及白日里在聚宝斋的所得,便耐着性子听下去。 “蓉姑姑为难你了吗?都大晚上的还不让你回去休息。”陆白羽伸手来摸琳琅的嫩手,琳琅倏然抽出手,陆白羽霎时有点尴尬,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你别往心里去,蓉姑姑就是对我过分着紧,我都跟她们解释过了,这回擦了点皮肉,跟你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关系。” 琳琅不以为意,反正她不入她们的眼,她们照样在她心里没地位。除了礼数上的尊重,在她心里没有低她们半分。“她们信吗?信不信都好,少爷别费那工夫解释什么,琳琅是无根无蒂之人,不值当少爷多费心思。” “什么无根无蒂,你有我爹照应着,虽说眼下他不在,再不济……”陆白羽听琳琅暗自哀伤的话,心里就发憷,冷不防就来个直隆通的表态。“你还有我?” “少爷?”琳琅扬起楚楚可怜的眼,看着陆白羽只想把她直勾勾地往怀里带,还是残存了些许理智,想着择日不如撞日,把话说开了。 陆白羽问道:“你看我怎么样?” “少爷貌和谦美、仪容堂堂、温良如玉、才高八斗、人品贵重……” 琳琅知晓陆白羽的心思,但无法回应,只好装着一脸天真掰着手指头数着陆白羽的好处,陆白羽突然掩住琳琅莹润的红唇。“琳琅,不管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把话挑明了。既然我这么好,那你跟着我,我保管对你一心一意一辈子。” 陆白羽这堂而皇之地站着琳琅的便宜,纪忘川欠了欠身,略有些坐不住了,太阳穴狂躁地跳动起来。纪忘川压抑住体内浮躁溃散如乱流奔走的情绪,继续坐在屋檐上听下去。他很好奇,这小丫头是投怀送抱当下应承,还是会有其他计较? 琳琅轻轻扯下了陆白羽敷在她唇上的手,矜持地退了步。“少爷,您是个齐全人,百样好,一定会找到一个可心的夫人。琳琅知道自己的事,是个麻烦,对少爷也没有那个心思。” 陆白羽心凉了一大截,这十年来的追逐嬉闹,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织梦而已。陈其玫的每一句话都像在钻他的脑门,钻的脑门儿疼,他为了琳琅的安生,不得不委曲求全放弃原则,迎娶他人过门,可是琳琅不仅不安慰他,还对他没有心思。“我喜欢你,琳琅,从知道咱们打小有婚约起,我就是那么开心。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那么喜欢你。你可以不喜欢我,我全当你过去不知道,但是今夜我把话挑明了,你就把我放心里放,能放多少是多少,不求你放得跟我那样多,只要你心里有一点我,我就有勇气做很多事。” 琳琅聪明剔透,大智若愚,又经历过大起大落,哪能不懂陆白羽的意思。“少爷,就当是为了琳琅在陆府还能过下去,您千万别做什么以卵击石的事。不然,琳琅这辈子都不能安心。” 陆白羽心口一紧,死死地扣住琳琅的手,把瘦弱成纸片似的琳琅往怀里带。琳琅瘦成这样,骨头都磕在他身上,好像钝刀割心口,不见血,却层层刮破皮,比死更难受。“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你别不安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娘亲收回成命。不管那尚书令千金美成花儿一样,我就是不稀罕。” 纪忘川着实压制不住奔腾如雷的心跳,豁然起身,立在当空月下,他推拳透爪,愤怒不已。这陆白羽仗着少爷身份,太有恃无恐。他抚了抚心跳,他是绣衣司的主上,极强的忍耐承受力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现在愤怒个什么劲头? “少爷,你弄疼我了,松手。”琳琅羞愧地使劲挣扎。“少爷,对不住,琳琅对你没那个心思,还请少爷自持。” 陆白羽被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勉强维持的自制力让自己松开了琳琅。他看着琳琅惊骇得脸色煞白,两滴柔软剔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汗水密密得沁出额头,鬓发湿哒哒地黏在脸上,说不清道不明的虚弱之美。“对不住,琳琅,是我对不住你,太心急了。你别怪我,今天的事儿,咱谁也不提了,就当少爷我发了场鸡瘟,好不好?” 琳琅不是个矫情人,陆白羽自认“发鸡瘟”,换她抿唇一笑。“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完全不记得了,少爷,琳琅肚子饿了,这小食盒里的东西能吃不?” 陆白羽陪着琳琅露了个羞愧的笑脸,幸好琳琅不计较,不然以后远着他躲着他,必定让他五内俱焚。执着地喜欢一个人,就不能太逼着她,能偶尔看看她,一起吃吃饭喝喝小酒东拉西扯,也是种简单的幸福。陆白羽只能用这种低三下四的气度来安慰自己。 纪忘川怅然若失,眼泛寒光,就像着了魔似的在陆府的百花园里耗费了大半夜的工夫,非但一无所获,还气得他脑仁儿疼。 这陆白羽和他的小丫头,还指望他们聊一聊聚宝斋的事情,谁知道花前月下除了谈情,别的事儿,一桩一件都没顾得上。 纪忘川顿觉鼻子发痒,临到了这点上才发现自己全神贯注守在百花园周边的屋檐上,可他明明就是花粉过敏。适才过分专注,竟然忘了这档子事,如今追悔莫及。他已经能感受到红斑漫卷着全身而来,喉咙口瘙痒难耐,手上青筋爆出。 纪忘川正欲以极快的速度翻墙而下,无奈疯魔似的心态有些不放心陆白羽这个小人,看琳琅一派天真无辜地吃着小菜,心里隐隐升腾起强烈的不安。 百花园一墙之隔的百米外,陆府的家丁十人一组提着风灯正在巡夜,纪忘川唇角一扬,灵光一现,既然要走了,何妨再掀点风雨,搅一搅乱这境况。 他朝百花园南门方向扔了颗石头,巡夜的家丁果然草木皆兵。“百花园,有动静!” 陆白羽身手算不上极佳,毕竟也是长安城少年公子,不会点拳脚功夫岂能保护佳人。他已经听到墙外巡夜人的响动,随手收拾起食盒,拉起琳琅低声道:“快走,园外有人来了。” 琳琅跟在陆白羽身后一阵小跑,她失神地扬起头,看着圆墙之上,只是随意的一瞥,却好似看到了惊鸿翩影,如此迅速轻盈,恍如只是一场梦境,心里忽而一阵空洞。 亥时三刻,近子夜。 纪府,鸦雀无声。 夜蒙着初春的湿润,风灯在廊下随风轻摇。 纪忘川把自己困在房间里,栓上了房门,任眼泪鼻涕一股脑儿的留下来,咳嗽排山倒海地发泄出来,他绞了块手巾捂住了嘴,他不欲此番响动惊扰其他人,唯有歇斯底里的按捺下身子上的不爽气。 他怕纪青岚担心,他体谅着纪青岚,孤儿寡母拉扯大他着实不易。所以,自己卯足全力,也要给纪青岚挣个前途,虽然纪青岚很少表现出慈爱的一面,毕竟为人母,看到独子受这份苦难免焦灼心疼。更重要的是,不想让旁人看到有失怀化大将军的威严。 身上浮出了一片片的红斑,呼吸略有些急促困难,阵发性的咳嗽不见消停。 纪忘川心里很是懊恼,好端端去陆府刺探情报,不仅一无所获,还落了这个下场回来,不仅是陆白羽“发鸡瘟”,自己也像是一只落败的公鸡,这种塞心断肠的挫败感困扰着他。 他的睡眠一直很浅,无惧刀永远搁在他手边,就像是他的一双眼睛。即便他入睡,也有七分警醒。今夜更是十分的无眠,他一遍遍地摩挲着无惧刀,这柄比一般刀更纤细、更锐利、更无情的刀,像极了它的主人。 寅时二刻,纪青岚随侍蔓萝叩起了纪忘川的房门。 “将军,起身了吗?”蔓萝轻轻悄悄地叩了声,对纪忘川冷鸷的性子有些畏惧,不敢叩得太肆意。“将军……今儿是初一,老太太请将军一起用个早点。” 纪忘川和纪青岚这对母子感情浅淡,更像是君子之交,平素见面不多,纪青岚有了些年纪,年少时的戾气收了些,近两年潜心礼佛,在家当起了优婆夷。 每逢初一、十五,跟纪忘川一起吃吃饭,聊聊境况。今日恰逢是初一,但是纪忘川此时满身子的红斑,又是咳嗽连连,眼睛肿胀、视线模糊,就这么被将军府上的下人看到,他千年积累下的形象,必定一朝溃散。 纪忘川勉强支撑起平日居高临下的威严,吩咐道:“蔓萝,跟老太太说,不孝子今天有事不便,明日定当不上,请她老人家多多包涵。” 蔓萝轻轻应了声,得了个口信就回佛堂去回禀。 纪忘川心里闪过一丝念头,娘亲会不会体察到他身子骨不舒服,来看一看他,说些体己的话。但很快,他打消了这种念头,发现自己过于忸怩了。 花粉过敏让他全身上下都不爽利,举手投足周遭无力。这都是那个叫琳琅的丫头害的,大晚上的在房里休息就好,还到百花园里折腾魏紫姚黄,还要流露一副哀伤之态,好像见不到魏紫姚黄开花之日似的。 纪忘川的听觉依旧相当敏锐,糊着鲛绡纱的窗子骤然翻开,优雅地滚进来一个穿着缂丝牡丹花的人,一身绣衣在他面前半蹲下行李。“主上。” 纪忘川一手腾空,飞指一弹,床幔霎时垂下来遮住了他。 “打听得怎么样了?” 绣衣使项斯愧然垂首。“项斯没用,尚无头绪,再项斯一些时日……” 纪忘川打断了他的话,他是主上,要下使的命都不为过,何况只是打断一句话。“帮我放个消息给陆白羽。” 项斯躬身领命。“请主上明示。” 纪忘川冷下脸,吩咐道:“窗外候命。” 鲛绡纱的窗子从内向外一翻,项斯飞身跃至窗外等候纪忘川下一步指示。 纪忘川款步下床,在小叶檀莲纹书案上,从花梨木山笔架上取下了一直狼毫。纪忘川笔墨横姿、挥翰成风,顷刻之间,狼毫笔之下绘成了两幅勾勒分明的山水图案。纪忘川甫一搁下笔,想及图案过于清晰明朗反而易引人怀疑,又稍微添了两笔加以模糊。 “项斯。”纪忘川泠然一声,项斯抬起窗沿,唯见两张纸片凛冽成风,刮过他耳畔,嵌在正窗外的槐树上。“找两张死人皮画上去,然后卖给聚宝斋的金老头,记得要卖个高价,金老板要砍价,便不卖他,记住。” 第9章 项斯应了声,语调上稍显犹疑。“是。” 纪忘川问道:“怎么?” “万一金老板不买呢?” 纪忘川冷笑了一声,唇边扬起一丝狡黠。“砍不下价来的东西,金老头才会觉得稀罕。” “主上英明。” 项斯走后,纪忘川急促地咳嗽了几声。作为活在刀尖上的人,他不可以有一丝的疏忽,不能让对手发现一点纰漏,今日他暴露的那一星半点的纰漏,就是他日对手斩杀他的胜算。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全着自己这一点的先天不足,从来没人知道他对于花粉有一种天然的无助。 风吹嫩柳,白团团软绵绵的柳絮翩然飞在空中,晨雾浓重,打湿了娇嫩的夭桃。 金乌躲在云层里,恍如今日捂脸现世。 昨夜陆白羽唐突的告白,让他回忆起来羞恼不已,但是把琳琅握在手心里,抱在怀里的触感又令他心满意足。想来,只是有些羞愧,占了琳琅的一些便宜,但绝无后悔。 即使每天都在百花园里劳作,依然有一双葱嫩白滑的手,琳琅真是天生丽质,好似花中盛开的妙人。陆白羽自知,越是与琳琅接近,越是无法将她从心里拔去。 既然无法拔去,不如种的更深些。 陆白羽拿出那张人皮,图案依稀无法辨认。他还记得琳琅见到这张人皮时的眼神,向往幽深,眼眶里泛着莫名的浪潮。他意识到琳琅对这个龙脉的传说有兴趣,琳琅与寻常女子不同,不是给她金山银山就能博之一笑,这个龙脉藏宝的所在恐怕就是他们定情的契机。 陆白羽窝在褥子里看着人皮藏宝图费神,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德荣轻声试探了下。“大少爷。” 陆白羽没好气道:“德荣,你还有脸来,还不快给我滚回去。” “德荣有错,请大少爷责罚。”德荣听陆白羽骂骂咧咧的声音还在生他的气,只好转身欲走。“德荣这就去领错。” 陆白羽叫住德荣,问道:“慢着,难道是琳琅出了什么事?” 德荣如实回复道:“小的不知琳琅姑娘如何,只是聚宝斋的小张五给少爷捎个口信,说是寻了新宝贝,少爷必定有兴趣,请少爷上聚宝斋一观。” 陆白羽突然翻身下床,金老板的新宝贝,他揣着手上的人皮藏宝图,自知小张五话中有话,必定与人皮藏宝图有关,瞬间就有了兴致。 陆白羽打发了德荣,穿了一件碧色缂丝竹叶圆领窄袖袍衫,腰佩蹀躞带,踩着五福如意靴,玉容潇洒,风姿翩翩。 陆白羽在蹀躞带上挂上七事,却发现缺了一把双鱼佩刀。陆白羽在房内转了圈,找不到双鱼佩刀,他心眼大,也就没有往深处想。 此时,小张五弓着腰,在门口等着陆白羽。“陆大少爷看,起身了吗?” 陆白羽打开门,笑道:“小张五,这回儿是合心意的宝贝?” 小张五说道:“金老板交代了,这宝贝不卖旁人,只等着陆大少爷这位有缘人,只是这东西烫手,还请陆大少爷赶紧接手。” 陆白羽是个明白人,小张五这几句话说到他心坎上了。陆白羽本想带琳琅一起去,复又想起昨夜轻佻之举,今日还没准备好应对的脸色。况且,一个男人家来去动作快,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就能来回,到时候再去给琳琅赔罪也不迟。再想起琳琅看着人皮藏宝图期待的眼神,就知道她对宝藏有兴趣,兴许他凑齐了藏宝图,博得美人一笑,没准他俩就这么成了。 他实心眼的这么一想,心头就乐呵了。 谁知陆白羽前脚刚走,琳琅的祸水后脚就泼了上来。 农历二月,天气逐渐晴好,只是偶来的阴雨会沾湿花叶。 琳琅弯着腰正在给杜鹃、月季、金桔翻盆,擦拭着沾了泥土的花叶,蓉姑姑就站在她身后,脸色裹在灰蒙蒙的雾霾。琳琅一转头,尽了下礼数,她自知这次应该是惹了祸患,陈其玫正好寻了由头来收拾自己。 蓉姑姑板着一张怨妇的面孔,把琳琅带进寿安堂。 陈其玫跪坐在蒲团上,左手拿木鱼,右手拿椎,用力平稳,由缓入急,渐渐加速,虔诚闭目,口中念念有词。 寿安堂是供奉佛祖和陆家世代祖宗英灵的地方,陈其玫信佛数年,平日里在寿安堂修身养性,在寿安堂里见她,应该不至于要了她的命,但陈其玫信佛,不代表她心善,只是素来作恶多了,就想以佛性来洗脱罪孽。 “夫人,人带到了。” 蓉姑姑说了声,敲木鱼声骤停。陈其玫睁开眼,蓉姑姑这人会看眼色,忙屈身上前扶起陈其玫坐在旁边的大圈椅上。 陈其玫这人不辨喜怒,为人城府甚深,开口很沉稳。“琳琅来了,都是自家人,不必拘谨。” 琳琅垂首,双手捏在身前,谨慎回言。“琳琅惶恐,请夫人明示。” 陈其玫端起手边的茶碗,两指捏起碗盖,茶香四溢。“琳琅呐,说句不好听的,若不是家门不幸,如今长安城首富应该是你家老爷子,而你应该是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何至于落得替咱们陆家看园子这么糟践的下场。” “陆叔叔收养琳琅,琳琅感激不尽,没有什么其他想头。” 长安城首富之女?琳琅哑然,喉咙里哽咽着,眼眶子却清明敞亮。 琳琅几乎要忘记那天是农历八月十五,她六岁的生辰,月望山大摆筵席,月家一百单八口人济济一堂,长安城最出名的五湖戏班在月海山庄演了一出八仙拜寿,琳琅小小的身影挤在戏台下活蹦乱跳。 漫天烟花在天空更迭起了人间四季,月望山把她抱在肩头上骑大马,林紫瑶在身后追着他们跑,一家人的笑声传遍山庄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一个宁静祥和的夜晚,一轮如盘的圆月挂在天上。 笑声之后还剩些什么?断断续续的回忆充斥在琳琅眼前,刹那血光,浓烟起,刀剑错落,呼叫、喊杀……催命符一样的声音钻进她耳朵里,震得她耳膜将裂。 林紫瑶挡在月望山身前,大声疾呼。“老爷,带着琳琅快走,这里有我!” 月望山诧异地望着平素连鸡都不敢杀的夫人,那个他疼在手心里都怕摔了的夫人,此时却愿意为他们父女俩肝脑涂地。 月望山抱紧琳琅,用尽一生的能力去呵护去拥抱,无奈杀手太多太狠,他一届商贾如何能负隅顽抗? 琳琅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眼前立刻恢复如昔,她对上陈其玫轻蔑的眼神。 “真的没有其他想头才好。”陈其玫瞟了眼蓉姑姑,蓉姑姑是她养着的一把刀,必要时候专替她扎人。 蓉姑姑清了清嗓子。“夫人想问你,昨晚,去哪儿了?” “昨晚?”琳琅睁大水汪汪的眼,“琳琅一直在百花园。” 蓉姑姑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问道:“大少爷去找你了,是不是?” 琳琅吃不准她们要抓她什么痛脚,只是模糊了些,回道:“大少爷来过,说了会儿话。” 蓉姑姑开合的牙齿间带着羞耻的讥讽。“说了一会儿话,会说到把蹀躞带上的双鱼佩刀都掉在百花园了?” 琳琅心里发憷,面上维持着谨慎。“夫人,真的只是说话儿话,在没有其他。” 蓉姑姑站前一步,抡起大腿在琳琅膝盖上踢了一脚,琳琅登时就跪倒在地。“昨夜家丁夜巡,经过百花园附近,听到花丛中有响动,家丁赶到百花园一探究竟时,已经人去楼空,却在泥地里捡到了少爷随身携带的双鱼佩刀。那些下人们面上不说,可背后的嘴有多缺德,什么野地苟合这些话,听起来就糟践人。少爷是个俊朗不凡、身体健全的男子,又没有通房,万一有什么要发泄的时候,让琳琅你担了这个差事。千万要跟夫人说一声,免得要你平白无故受了这亏,还没处说理。” 陈其玫说道:“琳琅是规整人,千万别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儿,这种事儿,吃亏的也只有姑娘家。” 话已至此,琳琅聪慧清明,怎能不懂蓉姑姑心里的意思,把她当成了无媒苟合,不知廉耻的下作人。琳琅指甲扣进肉里,愤恨得眼眶噙泪。“夫人,琳琅与大少爷清清白白,若是夫人和蓉姑姑心存疑惑,大可以找个人给琳琅验身,以证清白。” “只不过给你提个醒儿,不至于闹这么大阵仗。”陈其玫斜觑了一眼琳琅,指桑骂槐道:“大户人家出身的人自矜身份,面上分毫不错,可是,论起肚子里做文章那是一等一的好手。” 琳琅心觉好笑,这陈其玫口中之人,不正是她自己这个样板,如今倒用来指骂他人。 琳琅端着礼数,忍着性子道:“请夫人明示。” “尚书令李大人的千金秀外慧中,与我们陆家门当户对,本是尚好的佳配。”陈其玫用茶碗盖刮了刮茶沫子,喝下了一口今早新制成的明前茶。“可是白羽怎么都不愿意,牛不喝水,也不能强按头呐。我们做长辈的对晚辈一心一意的筹谋,不盼望他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只念着平平安安地守着家业,娶一户门当户对家世清白的媳妇,谁知道,事事总不那么随人愿。” 琳琅听到此处已经明白了陈其玫的大半弦外音,陈其玫想要陆白羽迎娶他人,而陆白羽一颗心都拴在月琳琅身上,陈其玫这一召见正是想探一探琳琅的底子,看她有没有攀附陆家的念头。 琳琅温婉微笑道:“大少爷若是与尚书令千金结秦晋之好,郎才女貌必定是长安城的一段好姻缘,这是再好不过了。” 陈其玫见琳琅容貌平和,探不出她心里真实的筹算,到底是大户人家生出来的底子,这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白羽的心思你应该清楚,他一颗心都扑在你身上了,昨夜他跟我提了,说要迎娶你过门,你是怎么个想法?若是真的两情相悦,我也不是跟红顶白、势利眼的人,等你陆叔叔回府,就请他成全了你们的好事。” 琳琅拿捏好了尺度,道:“夫人,琳琅绝对没有那非分之想。十年来,陆府上下悉心照料琳琅的生活起居,琳琅一早就把陆府当成了自己的家,对大少爷只有兄妹之情,绝无男女之爱。大少爷对琳琅一直以礼相待,怕只是模糊了误会了,其实他对琳琅只是兄妹之间的关爱,并无其他。” 琳琅这一番说辞,听得陈其玫心里舒润,春雨入心,灌溉了一片干涸。“你的意思是,你与白羽绝无可能?” 琳琅信誓旦旦道:“琳琅只当大少爷如兄长,尊敬万分,绝无越雷池的半分念想,不然天诛地灭。” 陈其玫把茶碗放在桌上,打量琳琅道:“既然对白羽没有念想,那可有何心上人?” 琳琅郑重回道:“并无心上人。” 陈其玫自有盘算,不能让月琳琅留在陆府上误了陆白羽的前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婚配出外。“去年已及笄,满十五了,再过几个月就该十六了,按理应该是许人家的年纪了,我要是耽误了你,怕被人指着脊梁骨说我不会当这当家奶奶。” 蓉姑姑适时凑上前,说道:“琳琅生得一副好相貌,人面广着呢,茶庄二掌柜的早几个月不是向夫人您提了提他的心思了么。” “苏二掌柜?”陈其玫挑起眉,好似刚想到这一茬。主仆两人做戏的嘴脸都落在琳琅的眼内,苏大掌柜年近不惑,一副色中饿鬼的腔调,每次借故来陆府都要打百花园经过,想方设法在琳琅身上讨点便宜再走,捋一捋长发,摸一把小手,哪怕打量一眼都不虚此行。“二掌柜这年纪……” 蓉姑姑又加重了劝说的分量。“年纪怕啥,年纪大,才知道疼人。虽说有了一房正室,一房妾侍,但这俩老娘们都是没的母鸡,生不出儿子。只要琳琅一进门,对苏二知冷知热,再赶紧生个儿子,保不齐就当了平妻,那就前途无量了。” 陈其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自说自话道:“俗话说,嫁生不如嫁熟,知根知底些总好过外头瞎子摸象,没谱。” 琳琅一早猜到会有盲婚哑嫁这个下场,只是让她心寒的是,她们表面上端着为她做主的幌子,实际上恨不得把她推下悬崖绝境,让她永世不能翻身。谁不知道苏二掌柜的一妻一妾母老虎的威名远扬,这么多年即便两人都生不出儿子,也互相制衡,不让第三房入门。如今陈其玫让她嫁给苏二掌柜,就是筹计着让两只母老虎来扒琳琅的皮。 “婚姻之事,本是长辈做主,轮不到琳琅开声说个不字,只是夫人体念琳琅,来问一问琳琅的心意,琳琅真是感激不尽。要说苏二掌柜是个好人,只是妻妾多了难免彼此有些嫌隙,琳琅自当尽力相处。”琳琅话锋一转,态度已经伏低做小,“陆家的茶庄将来是大少爷掌管,大少爷一直把琳琅当成妹妹关爱,到时候就要指望着大少爷提拔苏二掌柜。” 陈其玫被琳琅看似无心的话,惊了一哆嗦。本想作践琳琅随意配个人品猥琐之人,却忘了苏二掌柜是陆家茶庄的人,陆白羽一旦接手茶庄,第一个要发落的就是苏二,依着陆白羽强横独断的性子,要是来一出强抢苏二妾侍的戏码,就成一辈子抹不去的污点了。 蓉姑姑意识到琳琅话中有话,看陈其玫的脸色僵硬,被这小妮子有意无意中将了一军。这琳琅吃定了陆白羽对她铁死的心,要打发月琳琅,横竖一定要配一家陆白羽拿捏不到的门户。 第10章 “我有些乏了,春困。琳琅,你的婚事,我铁定放心上,容我再好好想想,你且别心急,一定给你觅一户好人家。” 陈其玫打发起琳琅,琳琅朝她屈膝一拜跨出门槛。 陈其玫叹了口气,道:“这妮子不好对付,要把她配了也难,保不齐白羽就发疯抢人。” 蓉姑姑赶紧附和,上了年纪的自梳女,总有种欲求不满的刻薄劲儿。“真是个扫把星,说话那轻蔑的口吻,还当自己是个含着金钥匙的大小姐呢。” 陈其玫捏了捏太阳穴,总觉得有事要发生。“白羽呢?” 蓉姑姑道:“清早出门去聚宝斋了,说是去淘宝贝了。” 陆白羽意气风发地驾马回府,跃下金缕马鞍,径直往百花园走去。 越过繁花胜景的百花丛,穿过青石板路,绕了整整一圈,未见琳琅的踪影。 青萍居是陆府上丫鬟休息的地方,只有等级高的姑姑们住在青萍居明间正室中,其他品级较低的丫鬟住在左右两排的丫鬟庑房里。 琳琅的床褥位于庑房内最外侧靠窗靠门的地方,清晨初生的旭日会第一个晒到她的脸上,入了夜,庑房里点起了小蜡烛,她总是离光明最远的人。琳琅坐在床褥上,缘墙靠了一身,借着自然光缝着那双磨破底的迎春花纹布鞋。 琳琅已经打定主意要走,陈其玫的多番试探让她精疲力竭,她如今敢耍点嘴皮子的心计,全仗着陆白羽对她的钟情,有朝一日陆白羽对她因求而不得而厌倦,那么她真的只能成为瓮中之鳖,由得陈其玫任意拿捏。 琳琅筹算好要逃跑需要一双牢靠轻便的鞋子,她趁着现在庑房里只剩她一个人的机会赶紧缝好一双。这些年在陆府当差伺候百花园,每月的月钱她分文不用都存下来,后半夜已经缝在随身的亵衣内袋里。在陆府当差出门的机会少,长安城除了陆白羽经常去的坊街,其余的地方她一无所知,因为知之甚少,所以无法规划逃出陆府后安顿的地方。 正是因为不知,才让她心底更向往。她时常仰望的蓝天,自由自在掠过的飞鸟,她一直隐忍着等待羽翼丰满的那一天。 缝好了一只鞋底,琳琅抬眼望了望窗外,正看到陆白羽往庑房方向走来,她把鞋子往床底下塞了塞,掸了掸衣服上散落的线头,挽起了和善的笑脸走出庑房。 陆白羽拎起一侧的袍角,快步朝琳琅跑过来,琳琅隐隐察觉到,也许离她逃出陆府只欠一个时机,而陆白羽便是给她带来时机的人。 陆白羽拉起琳琅的翠衫盈袖,张望了四下无人,带着琳琅靠着朱漆抱柱边坐下,眉峰凝聚。“我刚去了一趟聚宝斋。” 琳琅问道:“大少爷,又淘了好宝贝?” 陆白羽匆忙从外赶来,说话还带着些微的气喘。“要说好也好,不好也不好,关键在于,摸不清路数,不知道真伪。” 琳琅打趣说道:“大少爷鉴宝无数,什么稀罕的东西能够难倒你?” 陆白羽敛容道:“人皮。” 琳琅心里咯噔撞了下,说不出喜怒,只是这藏宝图来得未免太轻巧,不免让人生疑。世上的好事即便多,也不至于摩肩接踵往陆白羽身上赶。 陆白羽看琳琅一时凝重,面上无反应,以为姑娘家胆子怯。“金老板花了一万两重金从一个江湖杂耍艺人手上买下来的。那杂耍的,人可真够精明的,要不是金老板认出那两张人皮,现在还捆在桌脚上垫着地呢。可金老板开口要卖,杂耍的行走江湖一看金老板就是款主儿,有钱有眼力劲儿,就坐地起价,把垫桌脚的两片玩意儿硬是叫价到了一万两。” “垫桌脚?”琳琅掩口葫芦,“那人皮上的图案还能辨吗?” 陆白羽说道:“倒是比之前那张清楚点。我粗略看了一遍,两张图案缝在一起,有点像长安城附近的山脉。” 琳琅只管听着陆白羽的分析,江湖杂耍会有人皮藏宝图,金老板看重了会卖一万两的高价,听这些段子就跟唱戏文里的请君入瓮似的。 春风起,飘来木叶的清香。 琳琅静静地听着陆白羽的一言一句,这静谧的画面,在陆白羽眼里,比之任何工笔白描都要细腻。 “琳琅,我有一个想法。”陆白羽抿了抿嘴唇,他猜不透琳琅对他的心意,好似全无爱意,又好似应该有些情愫。陈其玫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他迎娶尚书令的千金,他跟琳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而琳琅对他的爱意完全是一潭死水微澜。陆白羽要争取用这段仅存不多的时间让琳琅把心完全放在自己身上,还有什么比两个人相互扶持,朝夕相对更能增进感情?“不管这藏宝图的真假,既然有了这点眉目,不如我们去探一探。” 这就是琳琅等待的时机,还有什么比跟陆白羽一起出陆府更轻便的方法? “大少爷。”琳琅沉声如糯,“什么时候动身?” 陆白羽没想到一直温温吞吞的琳琅,却对这个建议报以十二分的感兴趣,他立刻把动身的时间尽量前移。“后天。明天我会筹备好出行的物资,后天借机带你出去。只是……这一趟恐怕会惹怒娘亲,等回来以后她老人家肯定会迁怒于你。你可有后悔?” 琳琅摇了摇头,咬了下唇,似是给陆白羽吃了颗定心丸。“绝无后悔。” 琳琅心想,只要出了陆府,天大地大,她决计不会再回陆府,任陈其玫捶胸顿足,想把她肠子都扯出来搅烂,都与她再无任何关系,只是有负于陆白羽的信任。 陆白羽亦有自己的考量,这一招险棋,他赌的就是让琳琅爱上自己,只要琳琅心里有他,哪怕两人策马奔腾,浪迹天涯,私奔出逃也再所不惜。即便陆家人找到他们,到时候怀里抱着,肚子里怀着,再是费心拆散,毕竟血浓于水,于心不忍。 寒夜梨花含苞翘首,往年梨花总是风起正清明,在清明前后绽放,想来这一别怕是无缘见百花园里的梨花开了。 琳琅站在百花园墙沿,举头凝视着墙头,她打定主意要离开陆府的时候,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满园的春色,还有墙头上那一抹似有似无的掠影。 明年梨花重开时,她又会在哪里?至少,一定不是在这里。 琳琅头也不回地走向青萍居的庑房,既然决心离去,谈何恋恋不舍。 陆白羽废寝忘食了一整宿,那两片包桌脚的人皮,依稀拼凑出了骊山北麓的轮廓,陆白羽兴奋得一宿无眠。 翌日,卯时正陆白羽向陈其玫请了个早安,陪陈其玫用了早点,说了一通的体己话,一幕母慈子孝,看在蓉姑姑眼里,欣慰得老泪盈眶,感念着陆大少爷终于开了窍,再不耍小性子,知道以大局为重。 花开风早,梨花纷纷扬扬绽放,晴晴暖暖如白日般和煦,梨花赶在琳琅离去前绽放,似是在给她践行,让她这一路可以再无牵挂。 琳琅穿上了加固的迎春花纹布鞋,为了方便爬山涉水,她特意又加了一层鞋垫,走起路来脚下软软的很厚实。 多年来的积蓄早已换成了一整块的银子,统共才二十两,贴身缝在亵衣里,走起路来,二十两银子撞着清瘦的肋骨,虽有些疼,到底也实在。 陆白羽请示了陈其玫,聚宝斋又来了新宝贝,带着琳琅去淘淘。陈其玫面上不悦,到底不愿打破一起用早点时温馨的氛围,只好在肚子里忍下来。 琳琅上了安车,车厢里提早备上了一套男装,以琳琅妙龄如花的姿色,行走江湖多有不便。 陆白羽推车厢门而入,正见琳琅双手托起男装,不由面露尴尬,心里稍有一丝遗憾,早知道琳琅要换衣服,再推迟些时候进来更好。“我进来的不是时候,冒昧冒昧。” 琳琅笑道:“羽哥,你怎知我的穿衣尺寸?” 陆白羽暧昧一笑。“平时看得多了,自然记挂在心上。” 琳琅落落大方,看着陆白羽清澈的双眸,抿唇一笑,陆白羽觉得这一趟出行计划真是值回票价。 骊山连绵,远望山势如同一匹凝神远眺、跃跃欲奔的骏马。 陆白羽已经在城外差人备好了两匹千里马,取道金光门出了长安城,陆白羽把安车上寻常的出行马换成了日行千里的快马。 马行驰骋了两日,便到了骊山附近。 琳琅舒展着双臂仰天远眺,陆白羽看着琳琅一身酱色竹报平安窄袖圆领袍衫,腰佩织锦竹叶带,腰间斜插着一柄骨扇,姿容秀美,少年儿郎,灿若花锦。 陆白羽拿出一幅出府前连夜赶制的画卷,陆白羽从聚宝斋金老板手上得到了三块人皮,为了以防人皮藏宝图被人窃取,陆白羽把人皮藏在了陆府内,只是把图案誊抄到了画卷上,标识出了他所得三块人皮的图案,其中一片图形与另两片看似完全无关,其余两片都模棱两可指着骊山北麓的方向。 琳琅走到陆白羽身边,千里江山壮阔雄奇,连绵起伏,画卷图案只是这群山中的一星半点沟壑之状。 陆白羽看着巍巍青山尽在眼前,美女妖娆侧身可得,心中满是壮阔的诗意,撇头看琳琅凝眉远眺,便说道:“按照这地图的方位,应该再往北走半日。” 琳琅眉峰如墨,转头看陆白羽问道:“羽哥,你真的要找大江国龙脉吗?” 陆白羽舒心一笑。“陆家乃是长安城首富,富贵于我如云烟,我要的,不过是与你驰骋山川江河的机会罢了。” 琳琅转过身,有些话不好回答,只是羞赧的红晕已经延伸到了脖颈处。 陆白羽从马鞍处挂着的行囊里取出一幅长安城周边的地图。“琳琅,前面应该有一处村落,趁着天还亮,快马加鞭,咱们去买一处农居住上几日。” 殊不知,两位衣着打扮贵气流丽的公子哥儿,已经落在了旁人的眼内,身后轻踏的马蹄声卷起尘灰。 夕阳洒下万金之前,他们赶到了一处名叫玉树的村庄。 别看平时陆白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至多就去酒楼、茶庄、绸缎铺消遣消遣,到底是爷们家,血液里留着长安第一商人陆彦生的血,在玉树村里置办起家居来丝毫不费力。 他向村长买了一处闲置的院子,把安车上一早备下的碗筷杯碟、茶具熏香、床褥枕垫都运到院子里,连文房四宝都带齐全了。 琳琅见陆白羽平时谦谦公子,万事只动口不动手,如今为了置备一处安身之地,前前后后地拾掇张罗,心里有点怅惘。琳琅去附近农舍家买了点新鲜的蔬菜,掏了三十文买了一只老母鸡。 陆白羽见琳琅娇娇柔柔的样子,右手提着大劲头拎起一只母鸡,笑道:“今晚上炖鸡汤吗?” 琳琅摇了摇头,说道:“我问了隔壁的大妈,这只母鸡身形好,只好好生照看着,它天天下蛋。”说话间,母鸡从琳琅的钳制下跳出来,扑腾着翅膀,琳琅拉长着脸。“瞧着鸡飞狗跳的,老母鸡受了惊吓,明天就吃不上鸡蛋了。” 陆白羽越看越喜欢,男人忙着整顿屋子,女人想着拾掇吃食,很有居家过日子的惬意。尤其琳琅满院子的追着老母鸡,让他更是喜上眉梢,从来没有过这种简单干脆的日子,就算让他在这里当一辈子的老百姓,他也愿意。 琳琅稍抬眼看了眼陆白羽微笑的神色,隐隐泛出些内疚,她已经打定主意,等陆白羽晚上入睡后,她就偷走陆白羽的安车离开。把一个对她一心一意的男人孤身遗弃在穷困落魄的村落里,她于心不忍,可是这一次出走,已经断绝了她再回陆府的念想,再多的犹豫,也不过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陆白羽身为巨贾嫡长子之前从不进厨房,看到琳琅在大灶前烧火,显得很新奇,凑到琳琅身边帮她递秸秆。“平时就是这样烧饭的呀。” “府上有大灶,也有小炉子,厨房里根据不同菜的烧法,配有许多不同的炊具。”琳琅扔了一捆秸秆进大灶肚里烧。“到了冬天,扔几个番薯进大灶肚里,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甜香软糯的味道出来,用杆子翻几下,把烤番薯扒拉出来,那滋味可美了。” 陆白羽凑在琳琅边上,问着大灶上飘出来的饭香,过日子,估摸就是这种看得见闻得着的味道。他掏出袖口里的画卷,扔进了大灶肚里。 琳琅问道:“羽哥,你做什么?” 陆白羽拍了拍手,笑道:“把它烧了,带着是个祸害,反正这几张地图已经藏在我脑子里了。” 琳琅略显忧心忡忡。“羽哥,我们这样偷跑出来,夫人一定着急坏了。” 陆白羽拍着胸脯自信说道:“别怕,有我呢。我留了封书信给娘亲了,说带着你下江南吃醋溜桂鱼去了,她就算要追我们,恐怕也要往南下了。” 在农家种满瓜秧的院子里吃了晚饭,夕阳滑落在天的另一头,陆白羽和琳琅闲话了几句,琳琅称累,就各自回房休息。 晚风吹得空落落的院落生凉,琳琅走到院子中央,月上中天。 琳琅走到马边,马匹正在嚼着干草,她回望了一眼陆白羽的房间。她知道陆白羽对她拳拳的心意,利用他对自己的取悦而逃走已经是一种背叛,若是连他的马都偷走,人格更为卑劣。 第11章 琳琅嗤笑着自己,装什么正义凛然,根本也是不会骑马,幸好自己耐摔打脚程快,只要没日没夜的赶路,兴许真的能下江南吃到醋溜桂鱼。 夜阑人静,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会变的刺耳,何况是院外悉悉索索的响动。 琳琅警醒地望了眼墙垣,风平浪静,可墙外些微的声响让她如坐针毡。她蹑手蹑脚地推开陆白羽的房门,阒然的夜色,借着一缕幽静的月光,她看到陆白羽微扬的唇角。琳琅一手捂住陆白羽的嘴,一边轻推着。“羽哥,羽哥,醒醒……” 陆白羽一个激灵醒过来,看到琳琅坐在他的床沿上,那么贴近的距离,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琳琅,你怎么来了,难道你想……” 琳琅一指按在唇上,嘘了声。“外面有响动,不寻常。” 陆白羽从旖旎的遐思中猛然警醒,翻身下床,陆白羽抓起琳琅的衣袖正要往门边走,不想,门已经被踢开,三个彪悍壮实的汉子堵在门口。 站在三人之中率前的汉子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公子,一身贵气,经过咱宝地,也不知道来拜拜山,真是太不懂规矩了。” 陆白羽护住琳琅,攥紧琳琅的手,强迫自己镇定。“几位,怎么称呼?” 狗尾巴草吐在地上,三个大汉站在背光处,看不清长相。“不必来文绉绉那套,爷几个只要钱,不认人,把钱都拿出来,各自安生过日子。” 陆白羽循着月色的光线,拿出包袱里的钱,一股脑儿全扔在地上。“钱在这儿,还不快走。” 琳琅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姑娘,对这种刀尖搏命的事儿完全没有成算,小脸吓得铁青,骨子里压着一口慌气,硬是逼迫自己要腰挺起来,膝盖别打圈儿。 “老大,这小子面嫩。”站在身后的男人突然窜出一句话,惊了琳琅一声。“别是个姑娘。该不是少爷和丫头,私奔来这穷乡僻壤的过日子。” 狗尾巴草老大走出阴影,大步朝前走到琳琅身边,陆白羽牛劲似的全然不顾挡在琳琅跟前。“钱都在这儿了,还不快走。” 狗尾巴草老大斜眼歪眉,没个正相,窃窃发笑。“都是大老爷们,看看怎么了。小哥子面嫩,还不给咱老爷们看了啊,莫非真是个妞子?” 琳琅唯有不出声,一出声铁定暴露,可是即便声音上辨别不清,这换山野岭的,禁不起这些山贼上下其手的淫行。 “还不快走,别怪爷不客气。”陆白羽毕竟是个少年公子,有点武术架子,昂藏身立,可以唬点人,但是对几个山贼完全不顶用。 “这破村子难得来几个贵客,没想到这会儿捡到了大便宜。”山贼捡起地上的黄金,一脸窃喜。“这小子,就算不是姑娘,必定是个面首,捡回去给兄弟们找几个乐子正好。” “动作麻利点,把这小子跟他的面首带回去再说。要是哪家的公子少爷,正好赎个高价,哈哈……” 狗尾巴老大洋洋洒洒的奸笑声,听起来特别瘆人。 陆白羽来不及反抗,门外又小跑来一拨人,看着地面抖动的尘土,不难猜想到这一行起码来了十人。 “松开,你这脏手,给爷松开。”陆白羽嚷着,双手已经被缚在身后。 陆白羽愧怍地看了眼琳琅,狗尾巴老大捏起琳琅的下巴,笑容满面。“好皮色,是个成色上佳的宝贝,赶紧带回寨子里好好观赏观赏。” 琳琅惊得一身冷汗,亵衣贴在背后,她轻捷的身子被人像货物似的扔到狗尾巴老大的马背上。她贴身的亵衣内袋里缝了二十两银子,正好磕着她的肋骨,马匹一抖一抖的,此时琳琅不仅心中恐惧忐忑,身上更是钻皮刻骨的疼。 “你们要多少钱,开个价,只要放了我们,金山银山都可以给你们!”陆白羽被人扔进了安车车厢里,他绝望地跟他们谈条件,可是丝毫不起作用。陆白羽骂骂咧咧了一路,琳琅被山贼夹在了马背上,安危清白都只在一线。 琳琅打定主意,横竖自己绝对不能被山贼糟蹋,不然就是下了阴曹地府也无脸面见爹娘。大不了鱼死网破,跳崖撞墙抹脖子,都是保全自己的方法。 马背上的狗尾巴老大流着哈喇子。“小妮子,今儿个爷真是运气好,捡了个嫩脸的宝儿,等回了寨子看看你这身子骨是不是跟小脸儿似的。” 琳琅一言不发,忍着身上的剧痛,看着山贼奔马的方向,向着骊山北麓,正巧是陆白羽标识地标的位置。 山贼老大色欲缠身,架不住琳琅冷落的脸色。“怎么不说话了,你以为不说话爷就拿你没辙?” 狗尾巴老大叫停了马队,把琳琅扛在肩上,哼着口气,大手打开安车的车门,陆白羽登时踹出一脚,却被狗尾巴老大躲开,这下子彻底激怒了这批狼性阴狠的山贼。“小子们,把这东西给我扔出去,别占着地方,今儿,我要给这小妮子开开脸!” 陆白羽咬得后槽牙痛入骨髓。“你敢!你要敢动她一个手指头,我会出十万两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还真是个妞子啊!” 陆白羽这一怒正中下怀,所有人都不怀好意看着琳琅娇色无边的眼眸里凝着泪。 琳琅被狗尾巴老大一把丢进车厢里,山贼们亢奋地揪着裤腰带,只看狗尾巴老大一手按在车壁上喘了口气,色欲浮上头脑,另一手迫不及待地解着裤腰带。 陆白羽嘶喊,却无济于事。“琳琅!琳琅!” “你若动我,便是祸患临头了!” 琳琅开声就是一句威吓,可威吓声却软糯柔滑,震得狗尾巴老大心肝脑仁儿都心动。“小妮子,你这小嗓音真挠得销魂,这会儿可是非动不可了。” “你要敢动她!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就端了你老窝!” “臭小子,别给爷废什么话,揍他!”狗尾巴老大一声令下,个壮汉围上前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陆白羽双手被缚无力反抗。 车厢外陆白羽叫嚷声不绝于耳,一众山贼起初都翘首笑立,一阵劲风刮过,好似脖颈都被风挂断了,一声不吭。 狗尾巴老大急不可耐地扑上去,他黑壮的四肢尚未扑到琳琅身上,刹那间,好似被一只强力的手扼住了脖子,连人带他欲滴的哈喇子扔到了车厢外,哐当一声沉重落地。 山贼惊惶地问道:“谁!” 琳琅瞪大怒圆的双眸,惊慌,冷彻,全然映在瞳仁里。 “滚!” 纪忘川只说了一个字,就把狗尾巴老大踩在脚下,语态轩昂,倾吐凌云霸气。 纪忘川映在琳琅的眼内,他双眸绽放寒星万点,剑眉入鬓,浑然如墨漆天成。一身鱼鳞甲,如撼天狮子下云端,冷漠的唇线,不羁的眉眼,瞟了琳琅一眼。“能起来吗?” 琳琅扭了扭头,侧过身让纪忘川看,她的手被腕子粗细的麻绳绑在身后。楚楚可怜地望着纪忘川,任纪忘川再是铁石心肠,都冷不下心拂袖而去,只好倾身向前,走进安车车厢内,取下蹀躞带上的佩刀隔开了粗绳。 琳琅揉着捆出红印子的手腕,颔首垂眼,她从府上倾慕怀化大将军的侍女口中得知了关于纪忘川的一二趣事。顶顶重要的一桩就是,怀化大将军不喜欢被女子注视,琳琅故而垂首。“多谢怀化大将军。” 纪忘川生硬的唇线翕动了一分,问道:“你怎知那贼头子祸患临头?” 琳琅抬眼看他,四目相对时,纪忘川率先撇开了眼神。明明有一双夺目璀璨的眼眸,为什么不喜欢被人注视? 琳琅羞涩道:“琳琅吓唬他的?” 纪忘川轻声戏谑了句。“他倒是并未被你唬住。” 琳琅满含着感恩的口吻,用手擦了擦脸上惊恐的汗珠。“幸好大将军及时赶到,不然琳琅恐怕只能吓唬自己了。” “弄伤了吗?” 纪忘川也不知怎么会问出这么忸怩情调的问题来,眼前这丫头死死伤伤跟他半分关系都没有。他来这里的目的,不仅仅是骗取他们的好感,还要得到陆白羽手上那部分的人皮。 琳琅才轻轻摇了下头,陆白羽就从车厢外推门而入,急切的眼神里噙起惊慌懊丧的水雾。“琳琅,对不起,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让你差点就……”陆白羽一口气说不上话来,之后的下场简直让他捶胸顿足,恨不得把贼头子给烹煮了。“多谢怀化大将军,今日之恩,陆某感激不尽,陆某家中尚有些珍藏,愿意悉数赠予大将军。” 陆白羽一通感激之词,让纪忘川把视线从琳琅身上收了回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复而又是冷眼冷眉。只是官样客套道:“为民除害,本就是在下的职责,陆公子言重了。” 陆白羽被壮汉们抡拳头踢腿揍了一轮,脸上肿了大半,眼角裂了道血口子。琳琅心头一紧,陆白羽让山贼一通好打,看得心疼不安。“大少爷,琳琅去取些水来,给你擦洗下伤口。身上有没有什么伤患?” 看到琳琅安然无恙,只是吓坏了的神色,更是让陆白羽我见犹怜,顾不得纪忘川正在身边,伸手去抓琳琅藏在衣袖中的芊芊玉手。“我没事,吓坏你了就是我不该。大将军,这些山贼怎么处置?可得往严刑酷法上办!” “押解到附近县衙,按律法,山贼抢掠,为祸百姓,若有人命官司,以命抵,若是抢劫财银二百两以上终生监禁,二百两至一百两收监十五年,以此类推。”纪忘川倾身跃下安车,一队士卒将一众山贼擒下。 狗尾巴老大骂骂咧咧不肯就范。“我犯了什么事儿,你这狗官!” 纪忘川厌弃地扫了贼人一眼。“奸s掳掠,杀人越货,都是要命的事。” “放屁!抢劫我认,哥几个可不认杀人。”狗尾巴老大饶是不从,扭着身子不肯走进囚犯列队里。“再说奸淫,我奸淫谁了,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纪忘川一瞬间倒也无力反驳,琳琅尴尬地看向纪忘川,若说这山贼奸淫她,确实尚未成事,可是要是纪忘川晚来一步,后果也只能是不堪收场。 陆白羽本就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奸淫二字更是杵到他心窝里了,飞奔上前,不顾身上伤势,用起了二十分的气力一顿好打猛踹,打得山贼跪地求饶。“爷让你横,看你以后怎么奸淫!” 琳琅镇定地站在纪忘川身侧,抱紧了双臂,春寒料峭,尤其是这样苦况的夜里,冷风从衣缝里往身上钻。她凌然有一股清高的气节,即便冻得瑟瑟发抖,照样端直了身子,有一派天然的大家之气。 纪忘川的眼神不自觉蔓延到琳琅身上,她是陆府上打理百花园的丫鬟,却有藏着摸不清看不透的底蕴。她冷得瑟缩又端庄,娇娇的人儿,在宽大的男装下,冷风勾勒出他纤细的身条。纪忘川有一刻的冲动,想卸下鱼鳞甲,为她披一件御寒的外衣。 “纪将军,多谢相救之恩,他日必定重金礼酬各位将士。”陆白羽出了口恶气,忙不迭小跑回到琳琅身侧,看到琳琅懂得嘴唇发青。“琳琅,是不是冷着了?这夜风太冻,还是先回院子再说。” 纪忘川在心底嗤笑自己,差一点就唐突了,琳琅与陆白羽心心相印,哪里需要他人的关怀在意。 此处山脚离他们白天置办下的农院只需一炷香的脚程,陆白羽有意无意中露着一点逐客令。纪忘川素来面皮极薄,陆白羽这一句有心之语,倒是让纪忘川不好跟随。 纪忘川对自己大失所望,这一桩差事办得极其费解,若是寻常,一旦怀疑陆白羽身上有人皮藏宝图,他大可以把他们带回绣衣司的大牢里,用一百五十三种酷刑来对付他们,不需一刻钟就能让他们悉数相告。可他并不愿意这么做,不是忌惮陆白羽是陈大宰相的亲外孙,绣衣司要在暗地里解决一个人,便是有无数种偷天换日的方法,管叫真相石沉大海。 陆白羽转身就往农舍方向,琳琅脚步跟随着陆白羽,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纪忘川身上,她终于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伫立回望,笑容温婉。“春夜寒凉,若是将军不嫌弃,可否邀请将军和一众将士到农舍屈就一夜,明日再启程上路,不知将军认为妥否?” 陆白羽讶然回首睃看琳琅,她谨小慎微惯了,从来只有诺诺称是,何时起,竟然大胆到自作主张邀请其他男子回院休息。陆白羽心里不悦,但面子上仍要维护。“是在下思虑不周全,大将军若是不弃,请移步,农院就在前方不远处,还请众将士委屈一夜。” 琳琅出其不意给了纪忘川一个台阶,纪忘川牵着一匹通体洁白的骏马走向琳琅。面上波澜不惊,口中沉声如磐石。“既是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带着一众山贼先去农院住一宿,明日再行押解上路。” 第12章 纪忘川身后的副将莫连牵着安车递还给陆白羽,陆白羽让琳琅上了安车,自己则笑色迎人与纪忘川并肩而行。 纪忘川问道:“骊山北麓一带素有匪患,陆公子怎么会来此处?” 陆白羽支支吾吾,不能直言相告,只好打马虎眼。“我们陆氏茶庄的生意南来北往,在下来骊山北麓看看地形,筹计着茶庄生意可以往秦岭以北方向拓展。” 纪忘川瞥了眼,透过车厢壁上滑开的一条缝隙,看到琳琅从从容容地正坐在安车上。纪忘川不动声色的收回眼神,继续与陆白羽说道:“孤身前来,只是为了家族生意。陆公子真是勤勉之人。” “论勤勉,岂能及大将军一二。大将军漏夜惩办山贼,若非大将军这份勤勉,恐怕在下和琳琅都会丧于山贼之手。” 琳琅偷偷推开车壁上的窗子,慢慢再移开了一线的距离,从那狭窄的视线里正好看到纪忘川英挺俊朗的侧面。他的棱角较寻常男子更深刻些,精致完美的五官,秀颀挺拔的身形,一身鱼鳞甲令他看上去如天神般威严贵重,他一定出身于簪缨世胄,得天独厚的霸气让琳琅根本移不开视线。 陆白羽与纪忘川一通客套,然后天南地北的瞎扯。琳琅完全无法入耳,两日车马奔波,本想漏夜逃跑,遇上山贼一阵周旋,差点以为清白不保,却在最最绝望的时候,遇上最体贴的人。可那人看起来如此高不可攀,他冷若万里寒冰,却会问她一句“弄伤了吗”,问完又是一阵自恼后悔的羞涩,恐怕纪忘川自己都没有发现,月光没有为他遮蔽两颊上的红云,就这样落在了琳琅眼里。 一行人马来到农舍已近子时,一勾慵懒的新月斜斜垂在天边。 陆白羽捂着胸口咳嗽起来,琳琅赶紧递上白帕子,陆白羽掩口只是一呛声,落下了一滩血渍。 琳琅见血心底一阵反胃,眼光木讷地看着白帕子上的红血,说话的口吻有点痴痴呆呆的。那是她心里的魔怔,她见不得血。“少爷,你伤哪里了,疼吗?” 陆白羽连忙捏起帕子,打起了马虎眼。“别担心,我很好,挨了顿打,难免有点皮肉伤。” 琳琅双手扯着,手足无措。“怪我。” “别瞎想,大老爷们流血受伤都是寻常事,纪大将军是战场上摸爬滚打上来的,在他眼里,我这点伤算得了什么,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纪忘川远远伫立在旁,不想看一出你侬我侬的戏码,但陆白羽却朝他飞来一眼。陆白羽浮笑地走到纪忘川身边。“大将军,我知道你们行军打仗的随身都会带点药,可否借来一用?” 纪忘川从蹀躞带上取下金疮药。“陆公子,看你伤势不轻,在下替你进房敷药。” 陆白羽连声谢道,领着纪忘川走进东边的卧房。他边在前走,边回头跟纪忘川嘱咐。“琳琅怕血。” 纪忘川是何等精明之人,他能看出陆白羽对他颇有敌意,却看不透缘由在何处。 怀化大将军是龙虎精猛的大将军,治军严明,此行随带的一列轻骑各个都是严谨克己的精锐。琳琅拾掇了农舍里剩余的两间房给纪忘川手下的士兵暂住,被收押的山贼住在农舍偏西角落,由守夜的士兵轮流看守。 一所偏远的农家院子统共只有四间房,其中一间厨房,一间陆白羽的卧房,其余两间房已经被琳琅安排给了纪忘川的士兵歇脚所用。 琳琅从水井里汲了一桶水,提到厨房里生水烹茶。 半个时辰后,纪忘川从陆白羽的房中步出,隐隐嗅到夜间空落落的农院里飘渺的茶香。 他怔然看着月下琳琅舒展眉眼朝他微笑,冲他招了招手,见他岿然不动,倒也不愠怒,从厨房里搬出两张小杌子放在院子里一处石桌旁,然后礼貌地伸手示意让纪忘川落座。 琳琅见纪忘川面色阴沉,怕自己所为恼怒了纪忘川。“大将军,琳琅见将士们行路辛苦,连夜抓捕山贼救了大少爷和琳琅,就自作主张请他们入屋暂作修整。您放心,您手下的将士们自行分配好了守夜时辰,那些山贼在院西边,有人轮流守着,插翅难飞呢。” 纪忘川嗯了一声,坐在了杌子上,琳琅依旧笑眼如丝。纪忘川冰冷的心窝,好似被这份无邪的笑容捂热了一些。 琳琅问道:“大少爷的伤势,要紧吗?” 纪忘川随意回答道:“断了两根肋骨,回府静养几日就好。估摸他实在太累了,已经睡下了。” 琳琅闻言心口猛然一震荡,她是断然不能回陆府了,陆白羽是陈其玫的独子,含在嘴里都怕化了,也许她真是跟陆白羽八字不合,每回一起出门陆白羽都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挂彩,这一次更是断了肋骨,要是跟着回了陆府,陈其玫不发话,蓉姑姑也会把她的肋骨给折断了。 纪忘川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陆白羽对此行的目的守口如瓶,琳琅不便做其他回应,只好推说道:“少爷的打算,我不清楚。” 纪忘川心知若是这么温吞的问法,定然是套不出真话,适才他替陆白羽宽衣敷药时,陆白羽随身除了携带钱袋,再无其他物件,可见人皮藏宝图仍然在陆府中。 “大将军。”琳琅犹豫了一会儿,纪忘川不苟言笑,让她无所适从,她想求纪忘川别带她回陆府,可是话到嘴边又实在难开口。 纪忘川冷涩的口气,略带温吞。“你想说什么,可以直说。” 琳琅扬眸看着纪忘川,诚挚温柔说道:“今夜,恐怕要委屈大将军一宿,这里统共只有四间房,一间给了少爷,两间让将士们休息,还有一间是厨房,乌七八糟挺乱的。大将军不如去安车上休息,少爷的安车布置考究,关上窗阖上门,不透风挺暖和的。” 纪忘川脱口问道:“那你呢?” 琳琅笑得眉目闪动,比北极星愈加明亮。“琳琅粗枝大叶,哪儿都可以睡,睡在大灶旁,靠着秸秆窝着,还暖和呢。” 纪忘川眉心一拧,琳琅与陆白羽关系匪浅,到底也是自矜身份,宁愿去睡厨房,也不去少爷房里搭铺。 琳琅见纪忘川不言声,不知道同不同意她的安排,又唤了声。“大将军?” “姑娘家,睡什么厨房,既然车上这么好,你去睡车。”纪忘川说话的口吻,如同行军打仗排兵布阵似的,一个弯都不转,直来直去,不容置喙。 琳琅心口扑扑跳,如同藏了一只扑棱的蝴蝶,让她感到震惊之余,却又是莫名的温暖。“那将军睡哪儿?” 纪忘川态度生涩,说道:“从军多年,在外夜宿是家常便饭,没那么矫情,坐着就可。” 琳琅轻手轻脚地走进安车,从车厢里取出一只盒子,手脚麻利地往厨房走去。纪忘川看着她娇瘦的身影,鼻端忽而有些凝重窒息,这样美玉般的姑娘,怎么会是伺候人的下等丫鬟? 转瞬之间,琳琅端出了一整套青花白鸟茶具,一柄茶壶,两盏茶碗,歉然笑道:“大将军,琳琅陪您饮茶,可好?” 纪忘川搜索不出词语来形容此刻略带雀跃的心情,二十三年来,从没有和一个女子相对落座,四目相视只有一臂的距离,甚至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揽入怀里。这个女子一定有温暖如春的体温,可以融化他体内冰棱子那样的脊骨。 他淡淡应了声。“好。” 纪忘川垂首看着琳琅皓白的手腕,那粗绳捆出的红印子还留在手腕上。“手还疼吗?” 琳琅揉了揉手腕,笑道:“我耐摔打,粗实着呢,就这点皮外伤,不值当什么的。” 纪忘川心里泛起一阵酸楚,这么花瓣裁剪出的美人儿,在陆家都没有好生照看着。“陆白羽,舍得让你受伤吗?” “少爷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是陆府上的下人,有瓦遮头就行。”琳琅黯淡了目光,顷刻间,意识到这么聊下去话锋不对。“大将军,琳琅给您泡碗茶,好不好?” 纪忘川点头应允,琳琅双手递给纪忘川青花白鸟瓷盖碗。“这是陆白羽随车携带的茶具?釉色光洁滋润,釉面肥厚,陆白羽真的很会享受。” 琳琅解释道:“少爷是茶人,顿顿都要饮茶,而且茶具都是指定的,不然比饿肚子还要让他难受。” 纪忘川不置可否的一笑,对于富家公子这档子喜好,他不作评价。 琳琅试探着问道:“大将军,品品黑茶,你可习惯?” 纪忘川问道:“还有这讲头?” “晚上喝黑茶好些,黑茶性质较温纯,不会影响大将军的睡眠。论品黑茶,首选是云南普洱。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琳琅头头是道的介绍起,“大将军,您打开瓷盖,普洱的香气飘逸雅致,您闻闻。” 纪忘川禁不住琳琅憨态可掬地请他闻闻茶香的热情,大拇指和食指捏起了瓷盖,一股子清雅彻骨的普洱茶香,令他如沐春风。“不错。” “其实普洱茶艺有很多讲究,也很好看,只是,此处不便展示,只好请您品品茶,早点安眠。”琳琅慢慢低头,这一刻时光静好,只好静静品茗,不多说一句,胜过千言万语。这是陆白羽从未给她过的感受,可是下一次也许再没有机会与纪忘川那么贴近,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琳琅为自己的遐思感到羞愧,纪忘川沉静地品了口茶,欣然颔首,他很少笑,但是每一次笑都是那么惊为天人。“按照你的这套道理,晨起应该喝什么茶?” “晨起喝红茶,红茶性格温和,可以畅通血脉,祛除体内寒气。”琳琅抬眼正对上纪忘川盈盈明眸,“正午喝青茶或者绿茶,晌午时分肝火旺盛,青茶性甘凉,入肝经,可清肝胆热,绿茶则入肾经,利水去浊,可消脂。” 纪忘川唇角一扬,笑道:“不愧是陆府的丫鬟,对茶经深有研究。” 琳琅神色一黯,笑色僵硬在嘴边。“是,奴婢是陆府的丫鬟,奴婢这点皮毛都是跟少爷学的,倒是在大将军面前来卖弄,不自量力。” 琳琅起身朝纪忘川曲膝一福,纪忘川张皇无措地一手按住琳琅的皓腕。“在下失言。” 琳琅恭顺客气,却再也没有刚才那番畅快纯真的笑意。“大将军并未失言,是琳琅僭越了。大将军乃是玉山之巅的人物,琳琅如蝼蚁,即便仰望都难以企及,大将军不嫌弃,与琳琅一同饮茶畅谈,这是琳琅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琳琅往厨房方向走,纪忘川上前一步扣住她的手腕。“去车上睡,别让我说第二遍。” “琳琅,不敢。” 纪忘川冷冽道:“你不敢去车上睡,却敢违抗我的意思。” 琳琅再不推辞,退开了一段距离。“多谢将军厚意。” 纪忘川麾下的一队轻骑率先押解山贼回当地府衙,纪忘川为了照看陆白羽和琳琅的周全随行护送他们回长安城陆府。 陆白羽本想推辞,但山贼之祸的前车之鉴,让他心悸不已。横下一条心,大不了快马随车忍个两天,只要回到长安就能一拍两散。 琳琅整日都沉默不语,纪忘川随行在外,陆白羽对她看顾益发谨慎,她出逃的计划眼见难以成行。 陆白羽肋骨受伤,无奈只能整日卧在车厢内静养,琳琅坐在车前手执辔绳婉转灵活地趋马赶车。 纪忘川乘在高头大马上与琳琅并驾同行,他偶尔侧目看琳琅,但琳琅目光冷凝,只望向前方。 琳琅回望了下车厢内,陆白羽均匀起伏的呼吸,显然陷入了睡眠。琳琅有些好奇,陆白羽自上车后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从未见他如此嗜睡过。琳琅不禁纳闷道:“少爷怎么又睡着了?” 纪忘川瘪了下嘴角,说道:“大抵受了点皮肉之苦,困顿些,多睡点也好。” 琳琅赞同地点头,短暂的交流过后,两人继续互不理睬。 纪忘川心情颇佳,一路上没有陆白羽絮絮叨叨的打扰,他能和琳琅安安静静地走上一程路。他为自己灵机一动的小手脚暗自赞叹。临行前,他给陆白羽上了一点金疮药,趁机在陆白羽晨起的茶水中放了点蒙汗药。 山上松柏长青,壮丽翠秀,偶有山路崎岖,纪忘川翻身下马,拽紧琳琅手中的辔绳引导安车的前马。 走了一个时辰山路,终于到了平坦的地势,道路两旁杨柳依依,飞花飞絮漫天是,恍若摇晃了满心的遐思。 这一程,多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可是,长安城就在眼前,一旦踏入城门,之前堆积起来的美梦,一下子就扬成了齑粉。 琳琅酝酿了一路的话,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若是错过这一次,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琳琅咬了咬唇,给自己鼓了鼓劲儿,说道:“大将军。” 纪忘川扬眉望他,此刻他明锐的眼眸里只有她。 琳琅深深吸了口气。“可以让我走吗?” 第13章 纪忘川眼里掠过一丝吃惊,然后很快便被满不在乎的冷漠代替。“你要去哪里?” 琳琅说道:“离开长安,去哪里都好。” 琳琅满含期许地看他,等待着纪忘川给她一个自由的机会。她期待着他说好,但是又怕他毫不留恋地放她走,琳琅矛盾地用力扯了下辔绳。 纪忘川的表情疏疏淡淡,他心里拧成了一股麻绳,面上却不会流露片刻不快。他怎么能让她一个花样年华的姑娘孤身上路,路上遇到山贼怎么办,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如何维持生计?琳琅不会知道那一瞬,无数的困扰萦绕纪忘川的心头。 纪忘川淡淡道:“不可以。” 琳琅失望地垂下了头,在怀化大将军的眼中,她毕竟只是陆府上的下人,他不会为她费上一点心思,更不会为她得罪陆府。她对他有过的那一丝丝的好感,也在他淡漠疏离的眼神中渐渐隐退,就像繁星终究要隐退在日暮里。 琳琅蹙紧了眉头,咬紧了后槽牙,才没有让眼泪在纪忘川面前流淌。“琳琅提了荒唐的要求,将军只当没有听过就好,再不要跟旁人提起,琳琅感激。” 穿过金光门,入了长安城。浮云遮蔽白日,垂道皆是轻轻扬扬的烟柳。 纪忘川一早派了副将莫连告知陈其玫,他将带回陆白羽于今日抵达。陆府位于崇贤坊,朱漆镶嵌铜锭两扇大门敞开,陈其玫与蓉姑姑站在大貔貅旁翘首以盼。 “我的儿啊!”陈其玫看到安车的顶棚就飞奔而来,口中喋喋不休。“羽儿,你这不孝子,是不是要气死娘啊!” 陈其玫看到琳琅手执辔绳,表情凝重,心中哐当一下没了主张,她看到紧紧阖拢的车门,想伸手去推门看个究竟,有生怕看到痛不欲生的场面。 纪忘川面无表情,说道:“陆公子,睡着了。” 陈其玫这才抚了抚胸口,这才把心安顿回胸口里。“你这小丫头什么样子,看得人心慌,还不快进去,别杵在这里丢人现眼。”陈其玫数落了一通琳琅,瞥见纪忘川的神色阴沉,转而陪笑。“让大将军看笑话了,大将军对咱们陆家有恩,老身没齿不忘,必定结草衔环相报。” 琳琅无助地看了眼纪忘川,很快将眼神撇开,她只能继续走进陆府,回到她守了十年的地方。 蓉姑姑走到琳琅身边,手指狠劲儿戳着琳琅的太阳穴。“小妖精,平素里待你还不够好吗,你竟大胆妄为,撺掇少爷离家出走,还想私奔啊!” 陈其玫吩咐家丁把陆白羽带入房中,派人立刻去请大夫,对纪忘川把陆白羽带回来更是百般感谢,不吝笑色。 纪忘川客套地作揖离开,手中牵着坐骑,回头看琳琅最后的背影被陆府吞没。他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应该让琳琅离开,如果自己真的不放心,大可以给她许多银子,抑或把她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好似有一把没有开封的钝刀子,一刀刀刮着他的皮肉。这是一种莫名的痛心,他怎么会为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女子而痛心。 纪忘川摇了摇头,荒废了此行的筹划。他明知骊山北麓方向有杀人越货的山贼,故意布局画了两块假的藏宝图,那两块藏宝图拼在一起正好是骊山北麓的草图,他设计让他们往山贼窝里钻,在千钧一发之际,以大恩人的姿态救下他们。然后他在他们身上找寻藏宝图的踪迹,即便没有随身携带,也会因为他的搭救而与他交心。 这一局,他完全失算,陆白羽对他的好感,完全比不上对他的敌意,陆白羽对他无法敞开心扉,而他的斗志也在琳琅的一颦一笑中消磨,在这两天的相处里,他甚至忘记他身上的使命,把自己当成了一位见义勇为的怀化大将军。 夜色降临,西风辗转。 纪忘川想再探陆府,但是陆府五步垂柳,十步繁花,让他望而却步。满园的花粉飞飞,会让他心悸、流涕、流泪、咳嗽、全身发红斑,没人知道他的软肋,他更要小心翼翼地呵护住这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蓉姑姑把琳琅叫进了掬幽阁,这是陈其玫住的地方。 琳琅自知此番是难逃责难,身体上的疼痛折磨无法摧毁她,令她失望透彻的是纪忘川冷漠空洞的眼神。是她太高看自己了,以为纪忘川看到她时绯红的脸颊,至少说明不讨厌她,也许稍稍带些好感,那么她求他让她离开时,他会想一想,也许顺理成章地答应了。 可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抬高了自己。怀化大将军,整个长安城怀春少女的梦想,她算什么?丧家之犬,满门血海。她只是寄人篱下的下人,为了生存不得不迎合别人的叱骂。 掬幽阁正门入内,一架奢华的紫檀嵌景泰蓝插屏上纹着凤求凰的图案立在眼前,蓉姑姑推了把琳琅,让她走快些,磨磨蹭蹭也无济于事。 陈其玫强作心平气和地坐在玫瑰椅上,桌案上放着一只五福捧寿瓷盖碗和一碟子枣泥糕。陈其玫双眸微闭,此时无声更是瘆人。 蓉姑姑一脚踢在琳琅腿后,琳琅屈膝跪在陈其玫跟前。 陈其玫睁开眼,目光凶狠。“说,你和少爷这一趟要去哪里?” 琳琅随口讹了个谎。“少爷说,仰慕骊山青苍万里的好风光,所以,想趁着跟尚书令千金成亲前去游历一番。” 陈其玫似是不信,但琳琅所说的理由也甚为中听。“他真这么说,愿意向尚书令千金求亲?” 琳琅谦卑说道:“少爷一直感念夫人栽培抚养的恩典,只是嘴皮子上嚷嚷,心里很是敬重夫人,夫人的决定少爷必定贯之始终。” “你这五虚六耗的话,甚合我意。”陈其玫赞同地颔首,转而话头一扭,“但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你来我这里翻嘴皮子没用。每一回,白羽跟你出去能安然无恙的回来,我就要烧香告祖宗了。你当我真是诚信礼佛?我不过是想求菩萨保佑,你别再祸害我家白羽了。” 琳琅扬起眼眸,望着陈其玫,说道:“夫人,既然这么不能容我,不如就让琳琅离开陆府。” 陈其玫一口打消琳琅的念头。“想都别想。我要是让你走,你那个自以为重情重义的陆叔叔也会把你找回来。我再问你,白羽是怎么受伤的,他从小养尊处优,从未受过这等重创,简直是要了我的命!” “途中遇到了山贼。” 琳琅话音刚落,陈其玫怒不可遏地抓起瓷盖碗往琳琅眉心狠砸。眉心乍然盛开了一朵歃血红梅。琳琅死命地噙住眼眶,不让盈盈热泪落下,绝不成为别人的笑柄。蓉姑姑快步跑到陈其玫心跟前,替她揉着太阳穴。“夫人别怒,别怒,少爷眼下好好的,大夫都说了,受了点皮肉之苦,但是少爷年轻力壮,不出两旬就好透了。” 陈其玫对琳琅指着鼻子怒骂,“这杀千刀的小贱人,你全家死光了,你怎么不跟着一起死,来咱们陆家祸害我的心肝宝贝!你这倒霉催的,克死了全家还不够,如今还来克我儿子!” 琳琅不卑不亢,冷下心肠,挡住蓉姑姑的耳光。因陆白羽擅自离开陆府寻宝藏,不幸受伤挂彩之事,琳琅更是被陈其玫记恨到骨头里了,她就是不折不扣的扫把星,陆府再也容不得她。 琳琅再也不愿受人冷眼与折磨,索性自荐做了侍茶女,也好就此两不相欠,就此诀别。 翌日,琳琅在陈其玫的安排下搬离了青萍居庑房。 陆府在品茶大会半年前就会开始甄选侍茶女,通过比身条,选样貌,选出最出挑的。许多穷苦人家的女孩,为了得到翻身一跃的机会,都会递条子报名参选。琳琅算是破格入选,入住到了侍茶女统一的献茶楼里。 甄选出挑的侍茶女要经过专门的调教,训练仪态,磨练茶艺。 这一届共有十名侍茶女,按照历年的惯例,总会有三四名侍茶女被相中,虽然不是什么身份高抬的前景,毕竟衣食无忧,过惯了粗使潦倒日子的穷孩子,只要三餐温饱就是好前程。 琳琅默默地排在十名侍茶女最末,以她姿容天成的相貌,花开芬芳的年纪,还有眉宇间凝练贵重的气度,即便是排在末尾,也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品茶大会,是流传在长安城民间一年一度的大事。虽不是官方举办,但是陆氏茶庄作为御前第一贡茶的威名,品茶大会办得隆重热闹,规格高调。陆彦生历年都会邀请当朝的权臣、富甲一方的门族莅临,故而在民间颇有声望。 长安城的公子哥儿,对品茶的优劣,茶道的历史渊源完全不上心,但却对品茶大会这一件盛事甚为上心,一则收到陆府品茶大会的请帖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二则历年的侍茶女都是身姿窈窕、相貌端丽、年芳葱嫩的少女,一边品茗,一边赏美,正是一等一的美事。 国舅爷王世敬手上已经掌握到了十名侍茶女的芳名,甚至还附上了画像。王世敬包下了品珍楼二楼里间揽翠集的厢房,邀请下朝后的一众官员一同饮酒,其中包括尚书左仆射谢涛、怀化大将军纪忘川、礼部尚书肖广潮、门下侍郎肖国忠等八人。 纪忘川素来不擅长与人攀谈拉关系,无奈下朝从朱雀门出来正好遇上王世敬,他笑容可亲地拉着纪忘川非要一同饮酒,推脱不行,只好与他同行至品珍楼。 王世敬请了唱弹词小曲的歌姬,旖旎小调,弯弯曲曲地唱到男人心坎上,再喝杯小酒,看着唱词的歌姬花容月貌,一早上压抑沉重的心情就清扫而去。 歌姬修长的指尖拨弄着琵琶琴弦,樱桃檀口唱着《玉树后庭花》。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纪忘川只顾着自己喝酒,目光离散,有人敬酒,他回之以礼,不拒人千里,却也不好接近。 偏偏王世敬就缺心眼儿似的,觉得纪忘川特别和他眼缘,放眼整个朝堂之上,皎然若月、俊朗如山、玉面不凡,除了纪忘川,再也找不出第二人。王世敬不仅喜好美女,对纪忘川这样比美女更绝色的男子,照样满心的好感与欢喜。 王世敬凑到纪忘川身边,笑道:“纪兄,一个人喝闷酒有什么意思,兄弟我给你找点乐子。” 酒桌上不少人听到王世敬的话,纷纷起了兴致。“国舅爷,有什么好玩意儿,可别只顾着纪大将军,拿出来大家一起乐乐。” 王世敬觍着脸道:“各位大人,可不是小弟我偏心,这份乐子就独独跟纪大将军有关,各位别介意啊,吃好喝好。” 朝堂上为官有七分精明,三分糊涂拿捏着,王世敬摆明了只跟纪忘川有关,大家哼哼哈哈地笑过后,继续揽着歌姬,听着小曲儿,各顾各找快活。 纪忘川觑了眼王世敬,王世敬一脸得意的笑色,让纪忘川有些摸不清路数。“王兄,有何话,不妨直说。” 王世敬红尘里翻滚,男女之间暧昧勾魂那些眼神,早就是他玩剩下的把戏。在聚宝斋门口,纪忘川和琳琅不自知的表情,早就落入了他眼内,他稍微咀嚼了几番,就咂出了味道。“纪兄,可有收到品茶大会的请帖?” 纪忘川略一摇头,他从镇守东南沿海的怀化大将军调入长安城骠骑军营已经有两载,品茶大会每年都会派人送请帖给他,可他一向不以为意弃之高阁,从不参加任何品流众多的聚会宴请。只是被王世敬一问,今年品茶大会近在眼前,但是却尚未收到陆府的请帖。 “堂堂正三品怀化大将军怎么能没有收到品茶大会的请帖呢?这说出去,要被笑话的,你看从三品,正四品、五品的都收到了。”王世敬略有些吃惊,但很快推测到了一些端倪。“该不是有人不希望纪兄参与盛会。那会是谁呢?难道是陆家小气的大少爷,怕你偷看他家的丫鬟。” 纪忘川的脸色益发阴沉,他对品茶盛宴从不上心,只是今年偏生有些想去的念头。 王世敬拉着纪忘川背过脸,说道:“为兄手上有一份侍茶女的图册,纪兄可有兴趣一观呀?” 纪忘川推谢道:“在下并无兴趣,辜负王兄一番好意。” 王世敬不拿自己当外人,拉住纪忘川的手,近身道:“别忙着推辞,你要是真不想看,也罢,就当为兄热脸贴你冷屁股了。既然你没兴趣,那为兄可就要不客气了。” 王世敬说话玄乎,纪忘川也不好武断推辞。“请王兄指教。” “指教什么?瞧你那客套劲儿。”王世敬摸出宽大袖口管里收藏的图册,“侍茶女,就是历年表演茶艺的女子。今年的侍茶女各个姿色如仙,我看了那个心动啊,尤其是最后一个,保不齐那几个欢场公子要争得头破血流。” 纪忘川暗自发笑,王世敬用“欢场公子”来形容自己,倒也贴切。王世敬一页页翻开图册,每翻看一个,遍以阅女无数的眼光从头到脚尽数评价一番,纪忘川耐着性子看他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张少女一袭水嫩的绿罗裙,肩上担着一根花锄,手边捻着一朵蔷薇,画册右边一竖排的小楷写着“琳琅”二字。 翻到琳琅那一页,王世敬把目光落在了纪忘川的神色上,纪忘川眼色微怔,片刻的心悸,直捣胸膛深处。侍茶女中怎么会有琳琅的名字,难道陆白羽受伤回府,陆府上下把罪责都怪到琳琅身上,陆府之中已经容不下她,非要把她当货物一样任人垂涎讨要? 第14章 王世敬指着琳琅的图册,说道:“陆白羽随身的侍婢,琳琅。” 纪忘川收敛起惊容,正襟危坐。 王世敬打开随身的骨扇,摇得花枝乱颤。“要说品茶大会真是乏善可陈,唯有侍茶女献茶艺这一环节最受欢迎。纪兄,可有兴趣听?” 纪忘川说道:“王兄请说,在下听听亦可。” 王世敬一把合起骨扇,正色道:“你要是没兴趣,我说了也是讨嫌,罢了,继续饮酒。” 纪忘川脸色沉肃,兀自给自己斟了杯酒。怀化大将军不喜女色,在长安城里传了个底朝天,只是王世敬一人偏不信。他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尤其是一个男人看女人眼光,只要他粗粗一眼,掩饰再好也是假象。 纪忘川不搭腔,倒是让王世敬吃了闭门羹,他饶是死心不息。“十名侍茶女表演茶艺之后,共泡出十种茶,请在席上就坐的王亲贵族、官员富贾品茗,只要猜中这十种茶名,就可以把看中的侍茶女带回府中,若是没有眼缘,便可以换取一年的陆氏茶庄畅饮品茗权。琳琅姿色超群,必定会被人相中。” 纪忘川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琳琅在陆府是一件顺理成章之事,一旦成为他人觊觎的对象,心中便是翻腾搅扰个不停。 王世敬见纪忘川冷眉如冰,略略推了下他。“纪兄一向不近女色,想来这侍茶女不入纪兄之目。今年的十名侍茶女倒是深得我心,明日我定要早占先机,把琳琅抢入囊中,保管气死那陆白羽。这琳琅啊,要说姿色,也不是长安城里顶顶绝色,可就是合我眼缘,看她水水嫩嫩的,就想试试看,掐一把,能不能掐出花汁儿来。” 纪忘川不欲被王世敬捉到弱点,但是陆府今年的品茶大会没有给他送请帖,贸然上门于情于理都有失偏颇,损了怀化大将军的威名。可是,自己好像被琳琅下了降头,若是不知道还好,被王世敬凿开了心里的口子,这会儿无论如何都想见琳琅一面,问一问她的想法,她是不是不想跟陆白羽一起,想要以她清丽的姿色攀附权贵,哪怕攀个填房。 纪忘川越是爱理不搭,王世敬越是想套出他的话。“纪兄想要那琳琅吗?”” 纪忘川肃穆回道:“并无此念。” 王世敬笑道:“如此甚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辰时正。 献茶楼正堂内贵客临门,到会之人皆是簪缨门第。王世敬摇着骨扇大摇大摆地往献茶楼内跨入,恰好这时,纪忘川走到王世敬身边。“王兄,在下正好路过此处,不如一道进去看看门道。” 王世敬笑眼精明,一看纪忘川尴尬又勉力持重的神色,就知道他苦恼了一宿,终于还是放心不下琳琅成为侍茶女之事。“纪兄,平素里饮茶不?” 纪忘川摇头道:“不善此道。” 王世敬惋惜道:“既然不善饮茶,必定分不出十种茶叶,你这眼睁睁看着心头好被人抢走,还不如眼不见为净。难道你还想拔刀子抢人不成。” “在下,只是凑个热闹。” 纪忘川跨进献茶楼门槛,王世敬给守门人递上请帖。 王世敬见纪忘川嘴硬,激他道:“既然如此,情场无兄弟,我对那琳琅真是喜欢得紧。” 穿过隔扇门,入了内场,品茶大会已经开始,大半嘉宾都已入席。 内场中铺设大红织锦毯子,上面绣着五谷、蜂蜜和灯笼图纹,取义五谷丰登的吉兆。 堂上坐在交趾黄檀太师椅上的男子,身上赭黄鱼纹喜鹊缂丝圆领宽袖袍衫,腰上佩戴方格白玉带,一双黄皮皂靴,器宇轩昂,仪表大方,正是行南闯北,开创陆氏贡茶基业的陆彦生。 陆彦生介绍了陆氏茶庄今年的新茶,请嘉宾好友品茗,内场上宾客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者众多。 纪忘川不欲听这些官样文章,就走出内场上了献茶楼的二楼。 隔着画满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的碧纱橱往里看,朦朦胧胧中看不真切,十名侍茶女穿戴整齐,正坐在杌子上,等着掌事姑姑最后的安排。纪忘川唯有站在碧纱橱后,琳琅与他只有一橱之隔,却仿佛隔绝了两个天地,无缘相见。 敬茶仪式后,陆彦生介绍完今年新茶,宾朋嘉友品茗论茶。 纪忘川回到品茶大会内场,王世敬挤眉弄眼邀他过去就坐。纪忘川甫一走到王世敬身边,王世敬扯过他的袖子,暧昧笑道:“陆白羽来了,以我阅人无数的经验,恐怕他还不知道琳琅入选侍茶女之事,待会儿就有好戏看了。” 陆白羽仪表堂堂,与陆彦生到底是亲生父子,眉宇之间,灵气彰显。一身华衣锦袍坐在陆彦生身边,手中摇着一柄山水写意的聚头扇,贵公子的派头。 纪忘川表面上绝不显山露水,陆白羽出现在品茶大会,那么琳琅即便被人相中,也要费一番力气。对琳琅而言,她究竟是想要离开陆白羽,抑或只是他们之间耍花腔的把戏? 纪忘川想起琳琅垂眼望他的袍角,楚楚可怜地说出想要纪忘川让他走的请求,可他却拒绝了。如今回忆起来,这个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辰时三刻,嘉宾品茗环节即将结束,最后瞩目的侍茶女茶艺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陆白羽期待地环视了一圈列位的嘉宾,忽而之间,与纪忘川四目相视,那一刻他尴尬又彷徨,心里闪过一丝惶恐,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截下了送往怀化大将军府的请帖,可纪忘川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品茶大会上。历年来,纪忘川对品茶大会毫无兴趣,从不参与。偏偏今年一反常态,他究竟看上了什么?难道纪忘川看上了琳琅,幸好琳琅住在陆府上,不会在这种品流复杂的地方抛头露面。 想及此,陆白羽稍稍欣慰些。 正在此时,德荣弓着身子走到陆白羽身后,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陆白羽脸色大变,向陆彦生回复后,陆彦生看着大会上高朋满座,自己不好抽身离去,就让陆白羽先行回府。 陆白羽退出内场前,又瞟了眼从容不迫的纪忘川,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总觉得纪忘川出现在品茶大会让人不安心。 王世敬捏着磁碗盖,轻声呼着惊讶。“茶艺表演要开始了,陆白羽却走了,真是让人看不透。” 纪忘川嘴边勾笑,说道:“许是府上有事。” 纪忘川毕竟是绣衣司的主上,即使偶有被模糊的感情蒙蔽了头脑的时候,也不能影响他为人的大局。他此行的任务是搜集十八张人皮藏宝图,继而为当今圣上找到龙脉所在。既然陆白羽是可疑人物,他必须穷追不舍,只是他这次的手段比较柔和,并不想杀人见血。 这厢坐在品茶大会的席位上探讨茶道,那厢吩咐绣衣使在陆白羽卧房和书房附近放了一场小火,并埋伏在陆府上,只要陆白羽将人皮藏宝图收藏在府上,听到了他的房内走水的消息,必定会回府把重要的物件取回。如果陆白羽真的有人皮藏宝图,一定会确认那张人皮的安危,那么绣衣使正好从他手中抢到人皮藏宝图,至于陆白羽是不是要留有活口,纪忘川并没有吩咐,一切全看绣衣使自省掌握拿捏。 古琴之声,沉缓、素雅、悠长,与清幽的茶味相得益彰。 偌大的内场中央,十张灵芝纹黄檀木茶几摆放成两行,红酸枝茶具上整齐地摆放着茶则、茶匙、茶漏、茶荷等置茶器,茶夹、茶针等理茶器,茶海这种分茶器,品茗杯、闻香杯等品茗器,还有洗涤器等其他物件。 一应备置就绪,只能巧手美貌的侍茶女入场表演。 仙衣华服,丽影翩翩,侍茶女们轻拢慢捻的碎步鱼贯而出,这小碎步走得端正雅致,好像一步一步走到了宾客的眼睛里,走到了心里。 那一瞬,纪忘川的眼神为之停驻,侍茶女的眉间贴着花钿,月牙形的图案妆点在琳琅白皙柔嫩的肌肤上特别好看。 乌黑如瀑的长发挽起,梳了精致的同心双鬟,缀以翡翠玛瑙如意簪。脸上铺了一层细细的迎蝶粉,娥眉淡扫,玉质天成的肌肤上,搽上胭脂,白里透红,如荔枝晶莹剔透,添了妩媚动人之态。 身上一袭百蝶迎花高腰裙,裙系高腰至胸部,系扎上丝带,光洁如玉的颈部与微挺如山峦的胸部的肌肤半露,轻薄的纱罗绕在肩背上,两端绕过皓白的手臂悬在风光隐约的胸前,令人遐想之余,更衬得整个人优雅、修长。 性感华丽又端庄的锦衣,穿在她身上激发出前所未有的魅惑。她像个小妖精,挠着无数男人的心。此琳琅,甚至非彼琳琅。 纪忘川甚至听到了男人吞咽口水的声音,那个昔日垂首谨慎的琳琅,成了今日华彩绽放如珠如玉的琳琅。 陆彦生的脸色怔怒,大惑不解地看琳琅,他指了身边的人上跟前回话,但是大会之上,各路宾客都是不能得罪的主,茶艺表演只能按序进行。可琳琅这一身打扮,这回头一笑百媚生的绝色,一定会成为争相竞夺的对象。 琳琅逡巡的目光终于定在了纪忘川身上,她优雅地颔首一笑,颠倒众生。 “我就说,琳琅是个好苗子,这么随意打扮下,塞了胭脂巷的货色几条街呐。”王世敬的赞美让纪忘川很不受用,冰清玉洁的琳琅,怎么能跟胭脂巷的花魁比美。可眼下,所有男人的心里那把贪婪的尺子,都把琳琅一寸一寸丈量开来,也许王世敬说出了大多数男人的想法,的确,琳琅清透如玉,但是此刻,妖娆妩媚,比胭脂巷的花魁更让人心生荡漾。 纪忘川的心里堵了一块大石头,在公事上他能运筹帷幄,一旦扯到琳琅身上,他的理智瞬间被捏碎成了齑粉。 侍茶女纷纷在各自的黄檀木灵芝纹茶几前正坐,纪忘川的眼神过滤了任何人,只剩下一个琳琅。 只见琳琅优雅地正坐,十指如削葱根柔滑白净,她在茶几上点燃了一枝香,微闭双目,身心沉静。 王世敬凑到纪忘川耳边,细声道:“此为焚香通灵,接下来就是百鹤沐浴和茶叶入宫。” 琳琅用滚烫的开水全神贯注地烫洗了一遍茶杯,敞开茶壶盖,壶口水汽蒸腾,飘飘渺渺,如烟笼寒水月笼沙。琳琅置身烟云缭绕中,别具风情,纪忘川的心弦被撩拨弹奏成了《阳关三叠》。 琳琅把将茶叶放入茶具,放至五分满,五分装茶,五分装情。琳琅每一手的动作都做得利落漂亮,多一分嫌累赘,少一分感不足。纪忘川遗憾自己不通茶道,如今琳琅被人觊觎,自己绝无胜算。 琳琅用滚水冲泡茶叶,冲刷掉叶片上粘着的灰尘杂质,此举颇为干净利落。 王世敬解说道:“此为洁净拂尘。看样子琳琅泡得是云南普洱。” “云南普洱。”纪忘川喃喃自语,良夜深深,琳琅为他泡过安眠的黑茶,还打趣说,有机会为他展示茶艺,如今确实是一语成谶。 王世敬绕到附近,观赏其他侍茶女的茶艺表演。唯有纪忘川好似被钉住了位置,走不开身,移不开眼神。 琳琅提高滚烫的水壶,把滚开的水提高冲入茶壶,茶叶迅速转动成圈,继而用壶盖轻轻刮去漂浮的白沫,茶汤清新洁净,入目美观。 身旁观赏的宾客,笑谈着“悬壶高冲”和“出风拂面”,姿态绝妙。 琳琅微微抬眼,看了纪忘川一眼,唇边凝成了婉约的弧度。极快之间,将心思收回,看到纪忘川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琳琅终于把累日来焦躁惶惑的心放平,精心把冲泡些许工夫的茶水依次巡回注入并列的兰花纹茶杯里。倒茶时,琳琅用着手腕的巧劲一点一点均匀地滴到眼前的茶杯之中。 王世敬不知何时,又出现在纪忘川身边。“妙!关公巡城、韩信点兵。” 琳琅抬起千娇百媚的脸盘,左手捏着袖口,右手轻轻一扬,请各位宾客观察茶水的颜色,至此,茶艺表演接近尾声,只需静待宾客品茗甘霖。 纪忘川走到琳琅身边,琳琅幽声说道:“大将军,趁热细啜,先嗅其香,后尝其味。” “多谢。” 纪忘川欣然拿起一杯,按照琳琅所言,边啜边嗅,浅斟细饮,齿颊留香,喉底回甘。再看一眼琳琅,更是心旷神怡,别有情趣。 黄大掌柜站在陆彦生身边,宣布说道:“茶艺表演系数完成,请各位宾客品茗,接下来,便是猜茶定名。” 王世敬脚底抹油,早就把十种茶饮喝遍,洋洋得意地落座。“纪兄,你可猜出这十种茶名,若是猜不出,这丫头可就要归别人了。” 纪忘川的神色永远四平八稳,一眼望不穿,以为他十拿九稳,可他却一窍不通。纪忘川看着近在眼前的琳琅,她沉稳端庄地正坐在茶几前,好似一早已经成竹在胸,她也许早就心有所属,看中了茶会上的某位王亲贵胄。 琳琅的精湛茶艺,无疑是侍茶女中的翘楚,独占鳌头。她一枝独秀地正坐着,吸引了全场大部分贵客的目光,他们彼此交头接耳地讨论着十种茶名,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倾囊相告。 陆彦生毕竟是个男人,知道男人情欲的目光停留在琳琅身上时,他们的脑子里在动什么歪念。他从主座上起身,走到琳琅身边,低声训斥道:“胡闹什么,快回去。” 琳琅倾身朝陆彦生一拜。“陆叔叔,这是琳琅自愿的,一切后果,琳琅甘愿承受,请陆叔叔成全。” 黄大掌柜问道:“可以开始了吗?” 陆彦生负手回到主位上,恍若从未发生过任何插曲,继续笑容满面,黄大掌柜说道:“各位贵客,猜茶定名正式开始。” 第15章 王世敬捏起瓷盖碗,喝了口绿茶,笑道:“纪兄,知道何为猜茶定名吗?你喜欢哪位侍茶女,就把心中猜测的十种茶名写在纸上,签上名字交托到她手里,等到悉数收齐之后,由黄大掌柜一一揭晓,到时候,哪位侍茶女手中有猜中茶名的者,那么侍茶女就归该人所有。规矩很简单,只是结局往往出人意表。当然,若是纪兄猜中了茶名,却不稀罕侍茶女,大可以送给为兄,为兄荣幸之至。” 几乎所有人都把猜测的茶名交托到了琳琅手中,纪忘川犹豫却难以下笔,他只有喝过琳琅几上的云南普洱,其余一概不知。即便他饮过十种茶,照旧分不出毫厘千里。 可是机会却只有一次,他猜不透琳琅的心思,更猜不透茶的名字。纪忘川提起狼毫笔,第一次觉得手腕乏力,这只狼毫竟然比他练功时的千斤锤更沉重。纪忘川在白宣纸上写下了落款的名字,然后走到琳琅身边。 琳琅的表情始终如一,没有期盼,没有窃喜,好似这一大叠的白宣与她没有半分的关系。 黄大掌柜扯着嗓子,说道:“各位宾客都是簪缨贵胄,阅茶无数,只当是娱情消闲,不论猜中与否,一笑置之。” 王世敬摇着骨扇,冲着黄大掌柜嚷道:“废这么多话做什么,哥几个都等着呢,琳琅姑娘鹿死谁手,给个准信儿。” 黄大掌柜看了十名侍茶女茶几上的名牌,除了琳琅手上众多之外,其余寥寥无几。“今儿侍茶女茶艺表演中的十种茶,分别是太平猴魁、洞庭碧螺春、白毫银针、君山银针……” 黄大掌柜每宣布一种,场内有人雀跃,有人失望,唯有纪忘川根本听不进任何言语,不论答案是什么,他没有写下一个字,永远失去了竞逐的权利。从军多年,自问兵法身手,是大江国数一数二,可是茶道,却是隔行如隔山。 “峨眉竹叶青、都匀毛尖、武夷岩茶、蒙顶甘露、安溪铁观音……”黄大掌柜扫视全场,“最后一品是云南普洱。” 在场的各位都垂头丧气,好像都吃了败仗,弃甲曳兵。陆彦生窃喜,幸亏这次品茶大会的茶类有些安排较为相似,故而猜茶者几乎毫无胜算,琳琅算是保住了。 黄大掌柜说道:“各位贵客,莫非都没有猜中?既是如此,明年尚有机会。” 纪忘川忐忑的心情,这才稍微放松下来。王世敬失望道:“错失佳人,为兄懊恼啊。” 纪忘川狡黠劝慰道:“明年尚有机会。” “黄大掌柜。”声如妙音,突如其来的一声,叫醒了所有人垂丧的心情。“尚有一人,猜中了十种茶名。” 陆彦生难以自持地站起来,到底是谁有这番品茶的阅历,可以把这十种茶悉数区分清楚? 纪忘川握拳透爪,既然都没有人承认自己猜中,为何琳琅还要掀起事端,难道她早已与人私定,非要离开陆府攀附权贵不成。 黄大掌柜躬身走到琳琅跟前,托起那张猜中茶名的白宣,定了定神,只见白宣左下角赫然写着三个字“纪忘川”。 黄大掌柜惊得嗓子眼震动不已。“恭喜怀化大将军,猜中茶名!” 纪忘川剑眉微耸,诧异非常,幸而,行军多年,早已练就处变不惊的心神。纪忘川落落大方地起身,身上一套暗紫绫罗绣着鹘衔瑞草图纹的圆领窄袖袍衫,腰束白玉蹀躞带上系着金鱼袋,乌发挽起插着翡翠玉簪,修容清朗,姿色无双。只是往内场中央一站,鹤立鸡群,如孤松独立、玉山将崩,怀化大将军潇洒驰骋疆场的霸气,立刻展露无疑。 纪忘川客套作揖,说道:“在下只是胡诌,不想猜中茶名,全赖各位簪缨贵胄承让在下。” 陆彦生对怀化大将军风闻多年,今日得见少年英雄,昂藏男儿,仪表非凡,坊间传闻怀化大将军不近女色,他稍微有些放心,心想怀化大将军既然不喜女色,那么给他陆氏茶庄一年品茗畅饮,兴许就能把琳琅给换回来。 “久闻怀化大将军威名,今日得见果然器宇轩昂。” 纪忘川歉然说道:“陆老爷谬赞。” 陆彦生说道:“猜茶定名由纪大将军摘桂,纪大将军若是不要侍茶女,大可以换取陆氏茶庄一年……” “不必。”纪忘川沉声如练,“我要她。” 闻言者皆震惊不已,唯有王世敬摇着骨扇,品茗闻香,似乎早就猜到会有这一结局。“陆老爷子,猜中茶名者,得侍茶女,一向皆是如此,你还想搞什么幺蛾子。” “国舅爷。”陆彦生的老脸上有些挂不住。“这琳琅不同……” 王世敬抢白道:“有什么不同,难道真是你私生女,还是你媳妇儿?” 陆彦生无奈摇头,品茶大会皆是王亲贵胄、官员巨贾,贸然不可得罪,纪忘川既然指名道姓要琳琅,若是执意不允,一来没有那个魄力与能耐,二来确实是自己坏了规矩,怕损了陆氏茶庄说一不二、童叟无欺的威名。 陆彦生向纪忘川作揖道:“纪大将军,琳琅居于府上,陆某一直疏于照顾,说来惭愧,如今既然跟了大将军,还望将军能够好生对待。” 纪忘川听这陆彦生不舍的口吻,真有点岳丈托付女婿的意思,不免对琳琅的身份产生怀疑。“陆老爷,在下知道。” 侍茶女已有归属,琳琅站在纪忘川身后,朝陆彦生曲膝一福。“老爷放心,琳琅一定尽心伺候纪大将军。” 午时正,十全茶宴在献茶楼大厅中开席。 纪忘川婉拒了陆彦生的邀请,带着琳琅回纪府。 王世敬在门口拦下纪忘川,打趣道:“纪兄,美人在怀,这么迫不及待了呀,为兄懂得。白日宣淫,也未尝不可。” 纪忘川说道:“王兄多饮几杯,在下告辞。” 琳琅朝王世敬行了一福,连忙跟在纪忘川身后跨出了献茶楼的大门口。 纪忘川走在跟前,忽然驻足问道:“为什么是我?” 正午的日影特别短,琳琅正全神贯注地踩在纪忘川的背影里,冷不防纪忘川突然停下,琳琅整个人来不及刹停,就往纪忘川背心撞上去。“大将军,琳琅该死,请大将军恕罪。” 纪忘川口风冷凝,一如他本来的样子。“弄虚作假,的确该死。为什么是我?” 长安大街上,人潮如涌,他们一前一后走着,琳琅听不清纪忘川的问题。“嗯?大将军问我什么?” 纪忘川伸手把琳琅拉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走在大街上。“你是怎么做到的?” 琳琅被他一拽,纪忘川身姿高挑,他走一步,琳琅要走上两步,连连小跑上前。“琳琅只是事先写好了答案藏在茶几里,趁人不留意的时候,夹在那一沓的白宣之中。” “你想离开陆府?” 琳琅颔首称是。 纪忘川问道:“对于茶道我一窍不通,为何会让我猜中?” 琳琅支吾了半晌,说道:“听人说,纪大将军,不喜女色。” 纪忘川与人交往素来冷淡,于是坊间传闻他不喜女色,他向来不介意口口相传的风言风语,只是从琳琅口中说来,竟然让他羞愤郁结。“因为我不近女色,所以,你想入将军府当丫鬟。” 琳琅忙不迭点头,纪忘川说出她心里的打算。在陆府寄人篱下,陈其玫当她是眼中钉肉中刺,即便不给她配个歪瓜裂枣,也会让她下半辈子抬不起头来。她早做筹谋,成为侍茶女,要是被其他觊觎美色的王公贵族选中,清白难保,倒不如跟了纪忘川,大将军不喜女色,府上女眷甚少,自己正好找个安生立命的地方保住小命,安安分分过一辈子。 行至一处只能容纳两人并肩而过的巷子,纪忘川突然把琳琅推到墙上,抬起她的下颌,轻媚笑道:“以后你就知道了,我到底是不是不近女色。” 琳琅窃窃问道:“那是……近女色吗?” 胭脂晕开在双颊上,好似两朵含苞待放的蔷薇。纪忘川俯下头,嘴唇与琳琅的脸颊几乎贴合在一起。他听到了琳琅沉重锤击胸腔的心跳声,不由唇角上扬。“害怕吗?” 琳琅连忙点点头,想到纪忘川成了自己的老爷,又赶紧摇头否认。琳琅犹豫了一会儿,恭敬喊了声。“老爷,琳琅不怕。” 这一声“老爷”喊得妙极,既委屈,又温顺,喊得纪忘川脸上浮起了久违的笑容。“有你怕的时候。” 纪忘川脸上的笑容,恍如昙花一现,惊心动魄的美丽,却倏然流逝般短暂。琳琅忙不迭领命道:“是,老爷。” 纪忘川往日行速如风,今日却生出悠闲漫步的兴致。他不善聊天,只是跟琳琅走在悠长的巷子里,即使彼此缄口不语,倒也不失为一段好风光。 琳琅随着纪忘川的步伐跟他回纪府,心中感慨分为两头,一头是见到纪忘川莫名的高兴,没来由的满足,另一头就是对前路的惶恐,也许走出一个牢笼,迫不及待地踏入了另一个牢笼。索性,纪忘川个性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琳琅觉得呆在怀化大将军身边更心安些。“老爷,您府上还有什么人?” 纪忘川温声说道:“有个老夫人,还有丫鬟和仆役。” 琳琅脸色一涨,问道:“那琳琅以后是伺候老夫人,还是伺候……老爷?” 纪忘川目色如常,慢慢踱步,说道:“老夫人那里有蔓萝伺候,倒是老爷我身边无人使唤。” “嗳。”琳琅暖暖应了声。“那琳琅以后就伺候您了。” 纪忘川撇过头看琳琅,说道:“以前也不觉得你话多,将军府上规矩大,没有我的吩咐不许随意走动,少说话,多办事,就按照你以往伺候主子那样就行。” “老爷。”琳琅走得不够快,又落下了几步。“琳琅,没有伺候过人。有点手生,您可要多担待点。要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老爷只管打骂。” 娇娇柔柔的妙人儿,即便做的不好,哪里舍得打骂,只是从琳琅口中说来惶恐,听在纪忘川心里更是疼惜。纪忘川用一种平和的口吻说道:“只要你尽心尽力,即使眼下做的不好,多花点工夫,自然能做好。” 琳琅慎言慎行,应道:“琳琅知道。” 纪忘川在她面前已经极其温和,但是不怒自威的大将军气概,还是让琳琅有些忌惮,她瑟瑟地踩在纪忘川的阴影里,往后还是要谨小慎微的过日子。 春风里夹着梨花香,定是巷子旁院子里的梨树开了暖白的花。 琳琅嗅到了一阵馥郁的梨花香,纪忘川听到了迅如奔雷的脚步声,那脚步极快极轻,若不是像纪忘川这等轻功底子超群的人,恐怕被人近身也只能茫然不知。 琳琅轻声道:“老爷,这巷子里的梨花开得真好。” 纪忘川侧过容颜看她,问道:“你怎么知道?” 琳琅不假思索道:“风起梨花香,可不是巷子里开得好吗?” 纪忘川突然驻足,吩咐琳琅道:“巷子口有家卖杏脯的铺子,买半斤来,快去。”琳琅刚有些摸不着头脑,堂堂怀化大将军还有吃零嘴的爱好,纪忘川解下蹀躞带上的钱袋扔到琳琅手中。“快去。” 琳琅前脚一走,纪忘川负手肃立。“出来。” 绣衣使项斯从墙头翻下,朝纪忘川半跪躬身行礼。“主上。” 纪忘川凝容冷淡,说道:“到手了吗?” 项斯把头埋得更深,咬了下嘴角,回禀道:“属下一直跟踪陆白羽,卧房走水时,陆白羽不顾一切冲进去抢出了一只烧焦的锦囊,就在那时,陆白羽身边的小厮同他耳语了几句,陆白羽失神之下,锦囊失手掉进了火里。属下办事不利,请主上责罚。” 纪忘川喃喃自语。“的确是办事不利。” 他能猜到陆白羽身边的小厮跟他耳语的内容,能让陆白羽失神的只有琳琅入选侍茶女,又被怀化大将军带入将军府之事。如此刨根究底之下,人皮藏宝图被火烧毁的意外,始作俑者竟然是他自己。要不是他让项斯放火,引陆白羽回去找到人皮,而他恰好带走琳琅,陆白羽也不至于会失神将人皮烧毁。 项斯自责道:“主上,请主上责罚。” 纪忘川冷面如修罗。“下去。”项斯刚要翻墙撤离,纪忘川突然问道,“陆府上的梨花都开了吗?” 项斯疑惑地看了眼纪忘川,点头。“都开了,满目洁白。” 纪忘川惊觉,琳琅的嗅觉极好,并不是巷子里梨花开,而是项斯从陆府来,身上带着梨花的香味。这个琳琅不简单,她敏锐的嗅觉,恐怕会发现许多蛛丝马迹,比如他在陆白羽的茶水里放了蒙汗药。蒙汗药有曼陀罗的成分,以琳琅自小对花木的接触,对曼陀罗的香味应该是极其熟悉,如果他知道纪忘川对陆白羽下了蒙汗药,却装作懵然无知,可见她城府极深。这个女子苦心孤诣要呆在他身边图谋些什么,琳琅是不是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 纪忘川为人多疑,身为绣衣使的主上,只有多疑和决绝才能让他活到现在。 蓦然抬眼,云翳遮蔽天色,正在酝酿一场即将倾盆的暴雨。 他加快脚程飞奔,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甩下来,巷子口并没有琳琅的踪影,他跑遍了整个安业坊的店铺都没有看到琳琅的身影。雨势呈倾倒之态,街上飞跑的人一个个被暴雨冲刷成了灰土土的人影,可没有一个人影像琳琅那样让他心急如焚。也许琳琅趁机溜走了,就像她回长安城之前向他请求那样,让她离开。 第16章 琳琅是想要离开长安的,却兜兜转转来到了纪忘川身边,这到底是不是有心的布局,对纪忘川而言,此时一点都不重要。 纪忘川绕了整个安业坊,琳琅就像被暴雨冲走了一样。纪忘川头沉沉,心觉落寞,哀痛,前所未有的感受,那一瞬间,他很想拥有琳琅,哪怕她是个细作,哪怕她有目的,只管冲他来,总比这样不辞而别要好。 屋檐上的雨丝如注,隔断了视线。琳琅站在安福坊的蜜杏斋门口,等着暴雨稍微小一点,她怕纪忘川等急了,心里默默念着一二三,只要雨势一小她就一口气冲过去。 纪忘川失落地走在雨中,安业坊和安福坊只有一街之隔,他看到琳琅孱弱的身板瑟缩地站在屋檐下,怀里捧着杏脯,她看到纪忘川的刹那,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踮起脚挥着手,口中喊着。“老爷,我在这儿。” 纪忘川从不知道什么情绪叫做高兴,在自以为琳琅溜走时,看到她在檐下躲雨,然后兴奋地朝他挥手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很高兴,简简单单的高兴。那个瞬间,有一种想拥抱这具年轻又柔软躯体的冲动,但他谨慎地克制住了。 琳琅把杏脯往胸口一塞,双手遮着头,就想跑到雨中跟她的老爷汇合。纪忘川阻止她道:“站着,别动,我过来。” 琳琅乖巧地点头。“是的,老爷。” 蜜杏斋老板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见纪忘川一身贵气紫色绫罗,腰佩着金鱼袋,一看就是朝廷上的大官,连连堆笑走出柜面。“大人,您来小店,令小店蓬荜生辉。大人外面雨大,还请往小店里坐坐歇歇脚,小的去热壶茶。” 纪忘川刚想拒绝,看到琳琅满身狼狈,雨水打湿了她轻薄的衣衫,眉间的花钿,脸颊的胭脂被暴雨晕湿,妩媚的妆容已经变成了一只小花猫。“有劳老板。” “哪里的话,大人里面请,小的经营的是小本生意,门面小,还请大人屈尊进内。”蜜杏斋老板把纪忘川和琳琅引入铺子内落座,自己忙着到后面烧热水沏茶。 “老爷,您可真有脸面,那老板看我在他屋檐下躲了一会儿雨,根本都不搭理我。亏得您来了,还能有口热茶驱驱寒。”纪忘川看到琳琅微拢眉头,一口一个老爷,小姑娘心性地站在他身边数落那个势利的老板,怎么看怎么顺眼,益发可爱得紧。 纪忘川即便心里喜欢,容色依旧是高不可攀的内敛。“你怎么会来蜜杏斋买零嘴?” 琳琅杏眼睁圆,说道:“老爷,您这可太坑了,明明是您要我去巷子口买杏脯,可我逛遍了整条街都没有卖杏脯的店,再说啦,您要吃杏脯,长安城最有名的杏脯就是这老字号的蜜杏斋。我可是为了讨您的欢心,才赶了这么远的路,临了还遇上大雨,为了不让杏脯被雨淋坏了,就在这屋檐下躲雨。幸好上天垂怜,让您遇上我了,不然您要是以为我偷跑了,派了您那些属下满长安城的通缉我,那我岂不是没处说理去了。” 纪忘川见她两颊泛红,可见心里有点不松快。“琳琅。” 琳琅好声好气回道:“琳琅在,老爷有什么吩咐?” 纪忘川轻轻一叹。“以前不觉得你话多。” 琳琅很识趣地垂头少语。“琳琅知错,琳琅闭嘴。” 眼前的琳琅有些絮叨,这是之前从未见过的一面,即便絮叨,也是可爱,纪忘川心里很受用。她叽叽喳喳就像一只百灵鸟,唤醒了他沉睡阴暗的生活。只有她婉转啼啾的声音,能让他暂时忘却任务失败的愤怒。 纪忘川被琳琅这个提议一点,倒是觉得琳琅走了,兴许自己真会做些疯狂的事情。“你觉得你偷跑了,我会派人满长安城通缉你?” 琳琅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老爷,您会吗?” 纪忘川托腮凝思道:“说不准。” 蜜杏斋老板做了几十年的零嘴生意,见过最大的官,就是从皇城里出来给宫里的女眷买零嘴的内侍,从没见过堂堂大将军出现在小门面里。他简直要把这辈子最好的珍藏都拿出来供奉给眼前这尊大菩萨。 纪忘川逢人谨慎寡淡,但对于平头百姓却不摆谱。“老板贵姓?” 王老板点头哈腰,无所适从。“免贵姓王,一家三代都开杏脯店。大人,外头风大雨大,您喝点茶,我给您称点顶级杏脯过来。” 纪忘川不喜身边人聒噪,大抵与人交往沟通的兴致到了头,挥了挥手,容色像外头云翳遮蔽青天似的。“王老板,忙去。在下在你这内堂喝点茶,多会儿雨就走。” 王老板会看眉头眼尾,夹着尾巴点着头就撤出去了。 纪忘川已经嫌她话多,这还没进将军府,没准嫌弃她话多,直接就把她给撂下了。她费了大把的心思,下了狠心才在侍茶女的环节弄虚作假把自己送给了纪忘川,要是不到两个时辰就被退了回去。她一个大姑娘家面上不好看相,心里也难以承受。 从聚宝斋看到纪忘川那一眼,相貌英俊,轮廓秀美,人中翘楚,尤其是眼眸中明媚的琥珀色,较之中原人更深邃的五官,这些足以让她少女怀春萌动初心,可外表上的天人姿色都不足以让她费心进将军府。毕竟皮相只是外表,她对纪忘川人品一无所知。可琳琅愿意冒这个险,实在是陆府无法容纳她,而她又在纪忘川身上看到了莫名的熟悉,每看到一次便越是加深印象,她一定见过他,在十年前,月海山庄人丁兴旺的鼎盛时期,她与他有关相见的缘分。琳琅靠近他,想靠近那些锁在脑海里的回忆。 可纪忘川似乎不记得她了,也许他见过的人太多,以至于一个小姑娘根本不足以在他心里逗留太久。他的心是冷的,千里冰封的荒原上岂能有存活的生物。 琳琅哆嗦了下,这一身绫罗,半敞的胸口,浸透了雨水,寒津津的让她周身不快。 纪忘川似察觉到了她身上的不痛快,他心里着急,但面上不露痕迹。“冷吗?” 琳琅咳嗽了声,立刻回答。“不冷。” 这一声倔强的逞强,让彼此又陷入了僵局,琳琅不敢多话,灯架似的杵在纪忘川身边。王老板沏了两碗茶上来,弓着腰又下去了,纪忘川正好找了个由头。“坐下,看看这王老板奉上的是什么茶?” 琳琅趁着纪忘川硬邦邦的指派,周身冷得发颤,装着人模人样地坐在圈椅里。她觑了眼纪忘川,堂堂大将军身板硬朗,即便湿了半身,照样英武不凡,姿态清举,朗朗若仙。琳琅怕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连忙把眼神看回到茶碗里,茶叶如纷扬的雪花飘洒在茶碗里,通体绿云,泼色翻滚,清水色润,清香袭人。 琳琅鉴定完茶品,双手举着茶碗递给纪忘川。老爷不喝热茶,哪有下头人先喝的道理。“老爷,王老板真客气,这是上好的碧螺春。” 纪忘川眉峰如常,笑容隐隐若春山笼雾。“只看品相就说好,未免太武断。品品味道再说。” 琳琅原本是个七窍玲珑的心肝,以前陆白羽对他那点心思她都能看明白。只是现在纪忘川让她雾里看花,他好似有点对她上心,又好似岿然不动拒人千里。要说对琳琅是怎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觉得大将军对她并不算绝情无感,还得说在骊山北麓遇上山贼,陆白羽被山贼贼狠狠拆了顿骨头,之后纪忘川沿途亲自护送他们回来,而琳琅在陆白羽的茶水中嗅到了曼陀罗的香味。她不敢声张,怕是纪忘川对陆白羽不利,但是纪忘川文韬武略的大将军,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只能韬光养晦,必要时候为少爷报仇。可是纪忘川一路上保护他们周全,并无半分要对陆白羽不利的举动,只是一路上和琳琅闲扯家常,让琳琅心里颇为受用。 纪忘川看到琳琅眼神木讷,分明是走神了,咚咚敲了下桌面。“这茶好吗?” 琳琅被敲回现实,含蓄笑道:“色淡味香,满口生津,好茶。” 纪忘川正了正容色,说道:“我这人规矩大,不好相处,首先第一条规矩,在我面前不许想别人。” 琳琅一头雾水,不许想别人是什么规矩,自己心里怎么想,老爷怎么能知道,再说,她确实没想别人,满脑子都在盘旋老爷跟她有什么渊源的事。老爷吩咐了,面上还得应承。“老爷规矩,琳琅记下了。” 天色阴郁,暴雨如注,三月淫雨,铺天铺地往下砸,跟老天爷心里有冤屈,使劲儿的发泄。 蜜杏斋内堂茶香袅袅,大将军喜静,王老板不敢打扰,只是揣摩着大将军的心思,又往内堂送了盘顶级杏脯和桂花糕。 琳琅身上冷,骨头都冻得脆簌簌的,但是她知道尊卑不敢发话,外头暴雨倾盆,老爷在内堂品茗好端端地休息,她一个大将军府上的丫鬟做嗲喊冻不像话。 气氛湿漉漉的粘稠着,纪忘川问道:“家在何处,都还有些什么人,入了陆府多少年了?” 琳琅不想瞒骗,想着纪忘川就随口一问,就掐着几个点子回答:“家道中落,到我这辈上,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入了陆府十年了。” 琳琅自身蕴含着一段贵气,就像逐世的清流,她有难言之隐,纪忘川是聪明人,绝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纪忘川转过头,看琳琅纯白齿冷,身子微微瑟缩了下,这才醒悟过来,琳琅衣着单薄,侍茶女表演只图好看,不管穿暖,眼下是清明前后冻三冻,心口上疼得突突发胀。纪忘川伸过一只宽大的手,握住琳琅的小手。“身子冷也不发话,你还想不想好好伺候老爷,是不是要染上风寒作病休息啊。” 琳琅被纪忘川手掌里的温度一震,纪忘川的手不暖,却比她的热点,只是两手接触起来,温度就蹭蹭往上抬升。“老爷,琳琅不冷,琳琅不能打扰了老爷喝茶的雅兴。” 他一个大老爷们哪里会忌讳躲雨这档子事,还不是怕琳琅淋了雨作病,蜜杏斋的王老板恰好热情挽留,索性就以躲雨为名头,一起在内堂里窝一会儿。 没想到他眼拙,没发现她身上的衣衫都湿哒哒的黏在身上,捂着体温都变冷了。其实也不能怪纪忘川眼拙,他从来不往姑娘身上看,琳琅湿没湿他确实没留意。没留意还好,一留意就上心。 雨势并未见颓废,愈演愈烈,可长此等候下去,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纪忘川独来独往惯了,突然身边多个要关照的人,心态上一时也转换不过来。 纪忘川站起来拉起琳琅就走,死等在这里不知道暴雨何时停,还是赶紧回将军府换身干净衣服烤个火喝碗姜汤。“回府。” 琳琅颔首应个是。自荐做了侍茶女,使计跟了眼前玉山俊容的老爷,也不知道他心里会不会有所想法,当她是个自荐枕席的女子。罢了,横竖离开了陆府,再作打算。 纪忘川向王老板借了把油纸伞,扔了一锭银子。他就是死活不要欠人钱欠人情的个性,留了钱拖着琳琅就走进雨里。 灰蒙蒙的雨势,路人走在雨里,要不是面对面见到,根本看不清人影,纪忘川伸开一臂,把琳琅圈在肩窝里。“走过来些,淋着雨会做病。” 琳琅瞬间红了脸,她不敢往男女情分上想,这份暖情就像是护犊子的母亲般,让她受用得不得了。就冲纪忘川一柄狭小的油纸伞下把她护着胸前,她就想伺候他一辈子,哪怕她这辈子都记不起来他是谁,又或者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一切都只是自己走向他的借口而已。 纪忘川一手撑着伞,另一手环着她,还握着琳琅冰冷的小手。“还冷吗?” 琳琅的后脑勺蹭在纪忘川的肩窝里,微笑勾唇,不敢笑得太肆意,怕被看到大姑娘不矜持。“老爷,不冷了。” 纪忘川并不高兴,琳琅这份体贴劲对他不受用。“问你几遍都不冷,那你抖成这样算怎么回事?罢了,回府上给你安排个屋子,煮个姜茶,你休息几天养养身子。” 琳琅识大体,也不蹬鼻子上脸,本分说道:“老爷,我去您府上做丫鬟,不是做小姐,没这么讲究。” 纪忘川独断专行,说起软话来,大将军的派头还在。“既然知道做丫鬟,就要听我的。” 琳琅糯糯应了个是。琳琅心想着,要是能一直走下去有多好,大将军架子足,在他面前却有点发虚,她在他的怀抱里,心跳上了嗓子眼,她偷偷吞了下口水,她是有多么窥伺这样的温度。琳琅垂下头看自己的手掌握在纪忘川的手心里,手指修长,骨节俊朗,这人哪儿都那么好看,一点也不像行军打仗的莽撞人,精细得比皇亲贵胄更高贵。 琳琅怅然哀叹,若是家道齐全,她如今仍旧是月海山庄的小姐,以月望山的手腕,没准她还能攀上大将军这样的人,可如今家仇血海,她寄人篱下,命如草芥,哪里还想作什么良配。像她这样的情况,就算大将军喜欢她,也顶多当个妾或者外室,进不了正堂。她不由捂了捂胸口,这伤春悲秋的算是什么调调?十六少女怀春,这心思打到老爷身上了。 琳琅原是小姐的命,无奈当了十年的丫鬟练就了一身皮实的身子骨,可再是皮实的身子骨也经不起暴雨拍打,愣是把牡丹花拍成了残花败柳。 第17章 入将军府的第一天,就染了风寒,所谓病来如山倒,琳琅僵着一脸苍白,跟在纪府大总管何福周身后。怀化大将军进门就吩咐了何总管一句话,安排个住处先歇着,他也不好编排工作,就给琳琅安排了下人住的庑房,见她垂首低眉,一副被风折断的样子,心想着大将军受了情债戒律似的一个人,这回是要还俗啊。 怀化大将军常年驻守大江国东南沿海,纪府上就是老夫人纪青岚掌事,纪青岚长年累月潜心佛学,安心在家当优婆夷,故而将军府上往来伺候的只有几个老人。 纪青岚随身的丫鬟蔓萝,跟了纪青岚十几年,如今也是快三十的人了,不是纪青岚不顾旧情不给蔓萝找婆家绊着她,而且蔓萝一心伺候丝毫不懂心思。余下就是将军府上一个总管,负责纪府上的田产、房租之类,两个门房,两个伙房,四个丫鬟打扫除尘,扫扫院落,还有就是六个护院。 纪府毕竟家大业大,大将军不在长安城住的时候,也要靠几个身手敏捷的看护老夫人。纪府上统共十五个下人,如今添了琳琅一个,便凑了十六个,是个吉利数。 只是这琳琅一入府就作病,让何总管回禀起老夫人来,难免让我心觉晦气。琳琅是侍茶女出身,是那种被男人看中来回转手货物似的女人,本就不体面,但是府上作丫鬟将将就就爷就过去了。 纪青岚敲着木鱼,脸上不露锋芒。她对纪忘川管教严厉,亲缘浅薄,可不代表她对这个儿子没有期待。她对纪忘川的婚事尤其看中,纪忘川从东南沿海调回长安城,如今身居京畿重地的治安、缉捕、巡夜等要职,现是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可随着手上的要权不断往上垒,从二品的将军职位唾手可得。 木鱼慢笃笃的敲,纪青岚脸色平和,像平时礼佛的心善人。“那丫头怎么样?” 蔓萝把何总管那听来的话,倒了些出来。“听老何说,路上淋雨作了病,大将军吩咐人不必上值先休息。” 纪青岚念了一通经文搁下了手。“这倒是稀奇,不见得他这么上心的。” 蔓萝侍立在纪青岚身后,说道:“夫人,这些年,大将军从没往宅子里添过人。” 纪青岚慢悠悠说道:“男人么,二十三了,也该有些男女关系上的念想了。不过是个侍茶女,他心里猴精儿着呢。” 蔓萝顺着夫人的话头说道:“说的也是,咱们大将军丰神俊秀一人物,家里没个丫鬟通房,还让人招了话柄了。只是这丫鬟领进门,也不给老夫人您过过眼,这么就有些不对路了。” “又不是娶媳妇儿进门,有什么好过眼的,横竖就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个头丰腴点,个头瘦削点。”纪青岚口上满不在乎,不能让手下的人看了笑话去。心里可不是这个计较,她掌管着纪府,无论大小事,都必须她点头才是合乎礼数。既然是个侍茶女的低微身份,纪忘川又吩咐休养几日,她就当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要不给她整出什么幺蛾子,她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看见。 纪青岚晃了晃手,让蔓罗出去,自己关在静安堂焚香念经。她寻求心灵上的片刻宁静,闭上眼,口中喃喃念着经文,可心里却牵扯起波澜不平。二十多年孤儿寡母的日子,纪忘川在她眼皮子底下成长,看他一日俊朗过一日,一日优秀过一日,她的心犹如咯血般。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二十多年前那段荒漠中的记忆,那是她收养纪忘川的初衷。 烈日之下,黄沙泛出炙烤天地的热气,焦土之上竟全无生机。 狂风沙中,一只白色的骆驼跪在沙漠上,它小心翼翼地呵护身下裹襁褓中嘤嘤啼哭的婴孩,它极通灵性用自己的身躯抵挡风沙侵袭。 一轮风沙过后,身着一袭黑衣的纪青岚骑行在棕色的大骆驼上,穿越炽热灼心的沙漠。她的视线望到了一只跪在沙漠中纯白色的骆驼。 慢慢走近那只白色的骆驼,耳畔渐次清晰了婴儿的啼哭,她好奇地翻下自己的坐骑,纯白骆驼似乎感受到了她无害的气息,让她亲近那只明黄色丝绸襁褓里的婴孩。 那是个不足月的男婴,是个捧在手心里都怕摔着的贵族,明黄色霸气昭彰的襁褓,似乎在暗示着如果抚养这个孩子,无异于接过一只烫手的山芋。 她犹豫地牵过棕色的骆驼,她想一走了之,就此作罢,让这个贵不可言的男婴就此夭折在命运的齿轮中,与她反正没有任何妨害。 男婴哭声稚嫩且凄厉,恍如尖刀一刀刀割在她心上。 她若是旁人,恐怕可以冷下心肠,不作理会。但她是个母亲,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悲恸天地,生无可恋的母亲,这个啼哭的男婴,是她最后一剂救命良药。 那一抹明黄的贵气之色,牵起了她心里的幽怨,嘴角忽而上扬,似乎萌生了一个绝妙的心计。她抱起襁褓中啼哭的婴孩,他有着一双明锐到刺目的眼睛,泛着一圈明媚的琥珀色。“孩子,你我遇见,全当是彼此命中的劫数。” 婴孩止住了哭泣,仿似听懂了她的言语。睁大水汪汪的眼睛,嘟嘟囔囔的小嘴,真是人世绝色的胚子。 她扫了眼明黄色的襁褓,心里晃过一丝晦涩不明的憾意,但终究没有更改她决定收养婴孩的决定。 纪青岚越看越钟意,把婴孩紧紧搂在怀里。“小子,长相不赖。以后跟着我,我就是你娘亲。” 她抱着婴孩骑上了来时的骆驼,走在风沙里,心情从忐忑,转而平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 “你是娘亲从阎王殿里拉出来的孩子,娘亲现在要给你取个名字。”女子怅然望着无穷无尽的黄天厚土,忧伤从她的嘴角慢慢爬上了眼尾。“就叫忘川,此生你要忘记自己本来的身份,再入轮回,重返人世,重获新生,而娘亲就是拯救你那个人。” 纪青岚颇为满意地嘴角上扬,又念了一遍。“纪忘川。好名字。你活着,因为你对娘亲有用。” 在陆府十年磨练,琳琅早不是娇滴滴的肉身,哪怕让冰雹砸也不至于作病,可尴尬就尴尬在,就在大将军护着她周身的档口上,葵水就这么没遮没掩地来了。 两人共撑一把小伞,纪忘川把他护在臂弯里走着,她激动地一下子血气窜出来,没往上窜,竟往下窜了,糊里糊涂走在雨里来了月事儿。 琳琅并着腿,屏着气,走路亦步亦趋的,纪忘川嫌她走得慢,一身压在她身后,两人靠的近挨着边,难免沾染上了血色。 纪忘川起初讶然,看到暗紫绫罗锦袍子脚上染了血污,他拎起袍角仔细打量琳琅周身,问她是不是身上受了刀伤。这简直是往琳琅心上塞刀子,太丢人了,想死的心都有了。 琳琅支支吾吾并着腿,不敢迈大步。“老爷,我身子有点不舒服。” 纪忘川蹙拢了眉,怪琳琅死撑嘴硬。“都问你是不是受了凉,现在去找大夫瞧瞧。你这小身板,忒脆了。” 琳琅先前也纳闷,她铁打似的筋骨怎么能被雨砸了几下就发抖,想来是这阵子情绪跌宕起伏,不留意之间竟然是遇上了这档子事,要是大将军想明白了,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玷污了他,用她来祭刀子算了,没法活了。“不是,不是受凉了,就是不舒服。” 纪忘川没遇到过女人,女人每个月不舒服的时候他也没有经历过。琳琅鬓发黏糊糊地垂在眉心,他替她捋开按在耳后。“哪儿不舒服,老爷问你话呢。” 琳琅捂着肚子弓了弓腰。“老爷,您能不能别问了,丢人,都丢到家了。” 纪忘川看地下积了滩血渍,琳琅裙摆处也沾染了些,她尴尬难堪得恨不得找地方钻,这小性情是他从未见到过的,反而觉得有趣。他复又看了血渍的位置,毕竟是个二十三岁的爷们,行军打仗都是男人,男人搁在一块,得了空也得聊聊女人,粗话荤话也听过一些,这会儿醍醐灌顶,一下子就被点透了。“那赶紧回府找身干净衣服换上,这么的淋雨,真是要作病了。” 琳琅虾着腰,腰上酸溜溜的,嘴巴都抽搐了下。“琳琅谢老爷体恤。” 纪忘川撑着伞,扶着琳琅,琳琅不安地仰头,打起商量。“老爷,您别看我,怕污了您的眼。这事儿,能不能就这么翻篇儿,您就当没见过。” 琳琅踟蹰不安,纪忘川乜她一眼,威吓道:“你到底走不走,难道还要我抱你走?” 琳琅露了怯,讪讪道:“使不得。老爷,可不能脏了您的手,您的手可矜贵了。舞刀弄枪、指点沙场,激扬文字的手,可不能再染上污秽了,怕不吉利。” 琳琅就这么半推半就的跨进了将军府,她还一步三回头,看将军府高槛大门上有没有沾上晦气。她心里可懊恼死了,幸而纪忘川没挂脸上,照旧是深沉如许,看不通透。 初入将军府就舍了脸面,让琳琅心里不好受。 府上人丁单薄,琳琅住的下人庑房有四个铺位,眼下只有她一个人住着。四个打扫院子的丫鬟住在隔壁,跟琳琅这里的格局一样,只是人家四人一间,她这里人还缺着,等着以后将军府填上伺候的人了,才能慢慢住满。 初春时节,夜来得极快,暴雨倾盆不止,天海没有放晴,直接就黑了。将军府的屋檐下点了风灯,迎着风,噼噼啪啪的撞着,听起来有点凄楚的味道。 琳琅换了个地方,却无处为家,将军府上的下人,逢年过节还能回家去团聚,可她是浮萍无依,到哪儿都是飘着的。索性,看到纪忘川她就心安,她就是这么没出息,这辈子不图报仇血恨,仇家在哪儿她也摸不到,她只图心安二字,就冲这一点给他当一辈子下人她也愿意。 肚子里擂鼓似的翻腾,琳琅躺在榻子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何总管让隔壁的香芹送了两个白面馍和一碗稀粥,琳琅强迫自己捋直了腰跟香芹道了谢,然后又饿着肚子窝床上去了。 琳琅睡得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推门,想着可能是香芹来收拾碗筷了,这回连直起腰的力气都没有了。琳琅咬紧牙关,发出了一声。“香芹,麻烦你了,我实在没胃口,就搁那里,不能麻烦你收拾,等我再躺会儿自己来。” 来人的脚步轻悄,走到琳琅蜷曲侧躺的榻子边上。声音很温柔,好似来自天外,有种摄人动心的魔力。“哪儿疼?” 琳琅微闭着眼,掐着小腹,指了指。“这儿。” 一只温柔带着暖气的大手穿过被褥贴在琳琅的小腹上,登时,琳琅睁开眼醒悟过来,全身好 像被打雷炸开了毛。“老……老爷,这可使不得。” 纪忘川故作镇定,其实心里早就被琳琅怯弱的样子搅扰得心潮起伏。“闭嘴。” 他的手沉稳温热,按在琳琅绞痛的小腹上,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热气,驱散了琳琅体内和寒意和阵痛。琳琅心绪澎湃,血气再次翻腾,只是小腹不似之前那么阵痛。 纪忘川眼神灼灼如火,只要稍微不看顾自己的理智,就要吻上那僵白幼嫩的脸颊。琳琅睁着水水的大眼睛,一脸无助又窃喜,那种心底小小的得意与迷惑,最是让男人把持不住。 琳琅已经忘记了小腹的阵痛,却不告诉纪忘川,只想让他再暖着她一会儿,一会儿也是偷来的快乐。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巍峨俊俏,她仰望着他,益发觉得自己渺小。大将军关心她,平时冷冷淡淡,没想到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 琳琅抬头叫了声。“老爷。” “怎么?” 琳琅发自内心感动。“您真是个好人。” “好人?” 纪忘川怅然若失,他也许能成为很多人,但绝不是一个好人。可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对她好一些,眼前那个外表怯弱,在他面前有些絮叨,可内心却坚如磐石的小丫头。 他保持着僵硬的姿势,手掌轻轻地覆盖在琳琅虚寒的小腹上,暖暖的温存恍然如堕仙梦中。 好似谁也不愿意打扰此刻澹宁的温情,就这么清浅如山溪款款流淌着,琳琅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榻子上,劝慰自己大胆些守着这片温度。纪忘川手臂僵硬地放着,这会儿脑子是闭塞的,他索性不愿动脑去想,他们主仆二人之间保持这样的温度到底合不合适? 琳琅在品茶大会上把自己送给了他,而他欣然接受了这个安排,即便心有疑惑,仍然甘之如饴去尝试。琳琅毫无防备地睡在他跟前,那是一种信任,还是一种勾引?他从来都缺乏同情心,那些体内翻涌起来的情绪到底是什么,一层层抵达他的心底,让他心痒,更心疼。 隔扇门外有人响,纪忘川对周遭的变化了若指掌,应该是何总管的脚步。 他用残存的理智让自己抽身,掖好了琳琅的被褥,拍了拍她的肩膀,想再说些什么,却意识到对她已经说了太多的话。 何福周等在檐下,暴雨停歇,夜晚的空气出奇的清新,何福周虾着腰,说道:“大将军,陆氏茶庄的大少爷和国舅爷都来了,看架势不妙。” 纪忘川倏然一句。“来得挺快。” 大将军不给示下,何福周只好再询问道:“那是请进府上,还是?” 纪忘川交托了一句。“不必。此事不要惊动老夫人。” 纪忘川一甩袍角,踱步往府门口走去。 第18章 漏夜已深,将军府外站着两个人,皆是锦衣华袍,身姿修长,人中冠玉。只是一人悠闲地倚门而立,另一人怒不可遏地绕圈。 纪忘川跨出门槛,拱了拱双手,客套道:“王兄,陆公子,这么晚了来舍下,所谓何事?” 陆白羽拧眉上前,与纪忘川对视,说道:“别更我扯那些五虚六耗的瞎客套,我今晚上来要人,把琳琅还给我。” 纪忘川目空一切,不把陆白羽放眼内。“是我将军府的人,何来‘还’这一说。” 陆白羽据理力争道:“琳琅不是陆府上的丫鬟,不能当成货物送人!” 纪忘川本就对琳琅的身份存疑,这下陆白羽正中了纪忘川的下怀。“不是府上的丫鬟,那她以何身份住在陆府上?” 陆白羽急赤白脸,也不顾上太多隐晦。“琳琅是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你把她还给我,就当你大将军成人之美了!不然,没完!” 纪忘川冷冽一笑。“在下,素来不稀罕君子之道。” 王世敬本来是摇着骨扇坐山观虎斗,但两人剑拔弩张的态度,让他按耐不住得打打圆场。他站直了身子迎上去。“何必呢,别较真呐,大家一起去胭脂巷子找几个姑娘,喝会儿花酒,把话说开了,谈谈条件,这么圆过去就好了。” 纪忘川不客气,脸色沉如夜幕。“入了将军府,就是我纪忘川的人,想从我府上拿人,除非我乐意,不然,休想!” “纪忘川,你别想打什么坏主意,琳琅可怜了一辈子,没想到如今还要被你欺负上了。”陆白羽恨错难返。“都怪我一时疏忽,没有看顾好她,害她钻了牛角尖。琳琅,哪怕舍了我一条命,我也会救你出将军府!” 王世敬扯着陆白羽的袖管,安抚道:“这话说的,入了将军府,怎么能是被欺负上了呢。怀化大将军英明在外,坐怀不乱的君子。” 陆白羽被王世敬一点拨,这长安城坊间对怀化大将军的敬畏和谣言一样重,都说他二十好几没有个相好,府上不娶媳妇,八成是个断袖。这么一想,心里又稍微平和了些。 纪忘川看透了陆白羽的心思,冷冰冰说道:“陆公子放心,入了将军府,在下自然会欺负她。” 陆白羽被纪忘川扼住了喉咙口,像是一只待宰的鹅,就擎等着脖子上来一刀放血。“你……” 王世敬给陆白羽打着扇,驱驱他气出的一身汗。“大将军那是说笑呢,别当真别当真。” 陆白羽气不打一处来,可是怀化大将军的威名和官职压了他一头,他实在心有余力不足。眼下一直与他势成水火的王世敬站在中间替他们斡旋,他又不得不卖个面子给王世敬。要回琳琅之事,不能硬碰硬,惹毛了纪忘川,吃苦的还是琳琅。 王世敬说道:“这么着,卖个面子给我,纪兄这头千万别苛待琳琅,陆公子也消消火,这琳琅也是自愿入将军府为婢的,你也不好横加阻拦。只是,即便当了婢女也不是一辈子没了自由,姑娘年纪大了,纪兄也得安个心,给姑娘觅一户好人家。” 纪忘川一口回话,不容置喙。“琳琅眼下十六,寻人家还早。” 陆白羽则听出了另一种味道,只要琳琅与她心意相通,他不介意再等琳琅两年,姑娘家十六还早,那十八也就等不及了。目下,他唯一担心的就是纪忘川先下手为强,可怀化大将军风名在外,他心里也悬乎。 陆白羽回睃了眼,拱了拱手。“今日叨扰,陆某告辞。” 琳琅不是陆府上的婢女,纪忘川一早就看出些端倪。琳琅周身无与伦比的气度,不是小门小户能够酿出来的。可她却在陆府上受尽冷遇与苛待,为了逃出陆府觅得一线生机,所以选择做了侍茶女。 陆白羽口口声声的爱护和挂心,却没有为她迎得好的待遇。看来琳琅的身世必定为陆府所不容。 纪忘川负手慢慢踱步在石板路的廊道里,该不该去问一问琳琅的过去?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琳琅入住的庑房边,透过支摘窗搁起的缝隙,琳琅依旧蜷缩在被褥里,小腹因剧痛而弯成了弓形,迷迷糊糊地口中喃喃自语。 “不要……”琳琅眉心聚拢成“川”,委屈绝望地哀求,两行清泪滑过脸颊。“不要……让我一个人,带我……走……” 她一定是想起了曾经悲伤的故事,琳琅的手捏成了拳状,指甲扣进了肉里。她阻止不了胸腔里涌动的剧痛,就像月亏月盈时候的潮起潮落。 纪忘川走近她,按住她的双肩,想摇醒她的噩梦。琳琅全身发烫,全身汗津津,却裹在褥子里打哆嗦。 纪忘川怜惜地抚摸着她因发汗而冰冷的脸颊,琳琅仍旧闭着眼,却感应到了温暖的触觉,从裹紧的被褥里探出一只手,抓住了纪忘川的手枕在脸颊下。她得嘴唇微微翕动,更像是耳语叮铃。“琳琅,不想一个人……琳琅害怕,却不敢哭,怕陆夫人讨厌我,怕陆夫人不给我饭吃,琳琅没用,给您丢脸了,父亲……带我走……” 纪忘川被琳琅低婉的哭诉震得心痛,问道:“陆家人对你不好吗?” 琳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法子……我说不出来……” 她陷入梦魇里走不出来,梦到了亡故的至亲,才会有这样歇斯底里的情绪迸发,可见她平时是个隐忍至死的人。 纪忘川不忍心打扰她,又不想她无休无止地悲痛下去,掌心轻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极有节奏地拍打着,好似用这种平和的方式来抹去此刻的悲伤。他给不了承诺,不能肯定琳琅需不需要他的承诺。他大致猜测了琳琅的来历,琳琅与陆白羽自小有婚约,家道中落,陆府收养了琳琅为婢,陆白羽情根深种,无奈陆夫人嫌弃琳琅的出身,百般刁难,棒打鸳鸯。琳琅出于无奈,唯有脱离陆府。琳琅选择了将军府,因为坊间传闻纪大将军不好女色。纪忘川不禁失笑,他也以为自己不好女色,直到遇上了她。 纪忘川审慎多疑,表面上是平定倭寇、屡建奇功的怀化大将军,可暗地里绣衣司主上之职让他看淡了人情与生死,上一刻还是君臣相宜谈笑款款,下一刻已经写在了暗杀名单里,人就是这样口蜜腹剑,没有一层不变的朋友,只有时刻更新的仇敌。 他手上掌握着太多的秘密,无惧刀上舔过太多的人血,谁知道皇帝会何时要杀了他灭口,找下一任接替他。 他以为这一生他都不会动情,动情会害了别人,也许更是害了自己。他只想趁着如今重权在握之时,安顿好他的娘亲,让她下辈子衣食无忧。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个瘦弱的身影踉踉跄跄地撞近他心里。 他们只有过几面之缘,他喝过她为他泡的茶,在举手投足间他能体会到她的用心。除此之外,他对于她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一点都不影响他想要关怀她的欲望,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动心。 痛过一轮,哭过一轮,五脏六腑都折腾空了,琳琅突然睁开眼,震惊地看到自己正捂着纪忘川的手,她把老爷的手当成了汤婆子,真是大胆妄为到了极致。可老爷没有横眉竖眼地瞪她,老爷表情冷静,一如既往的冷漠,昏黄的烛火却把老爷深邃的眼眸映得如一池潋滟的春水,好看到了顶点。 琳琅斯须之间坐起来,不敢看纪忘川的眼色。“老爷,琳琅该死。” 纪忘川说道:“你该死的事情不少,也不急一时半会儿要你的命。” 琳琅瞅见纪忘川坐在榻子边沿,袍角的血印子触目惊心。“老爷,琳琅帮你洗衣服。” 纪忘川瞥了眼袍角,神色波平如镜。“是该你洗,你是专门用来伺候老爷的。”琳琅刚想翻身下榻,纪忘川一把扣住琳琅的手腕。“你也累了,去厨房弄点吃的早些休息。” 长安处处飞花,东风垂着轻浮的柳絮,满城都是棉白的风景。 清明时节,雨水充盈,一连几天时断时续的春雨,洗净了一城的繁华。 琳琅推开窗,满目盈绿,春回大地。怀化将军府就像纪忘川的人一样,沉静清幽,往来只见绿树吹绦,绿荫环绕,偶尔鸟语婉转,却没有一朵花苞点缀。府上的人也稀少,在将军府住了两天,只有何总管吩咐她一些规矩,庑房隔壁住的四个清扫庭院的丫鬟,香芹、桐玉、晓屏、青青,连这清淡的名字都跟幽静的将军府那样匹配。 琳琅以为将军府就该气魄恢弘,门口驻守着哼哈二将,内院一列武士,府内繁花似锦,璀璨夺目,日照之下,美轮美奂之境。可这里,雅致得如文人墨客写意山水的楼阁。 既来之,则安之。如此素净的地方,才衬得上怀化大将军心中的淡然。纪忘川居住在南面震松堂,松林如海,走在松海里脊背透亮,可心肺却极致舒畅,若是夏天住在这里,真是惬意避暑的上佳之所。 老夫人纪青岚住在北面的静安堂,安静恬适,近年来纪青岚礼佛,故而在静安堂边就地修了一所佛堂,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理会琐事,专心致志与佛交心。东西二面各有起兮堂和拾翠微,无人居住就空置着,只是逢年过节,香芹她们要通通打扫一遍,也要费上一番大力气。 去震松堂会经过一座朱漆廊桥,在晨曦微凉中,桥身泛着淡淡的金光,优雅地横跨在湖面上如一架雨后的彩虹,琳琅踩在廊桥上,一步步走向她今后生活的重心。 这一路上琳琅没有遇到一个人,除了她之外,府上一干人等没有要事都不许跨入震松堂,纪忘川就是这样生人勿近的个性。他防备了所有人,唯独给琳琅留下了一个缺口。 琳琅叩了叩门,纪忘川在堂内嗯了声。琳琅怀里揣了头四散狂奔的鹿崽,每次见到纪忘川她都会压抑不住地惶恐,不因害怕而惶恐,只因惶恐本身让她心乱如麻。她安慰自己,见多了就好了,过阵子熟悉了,把老爷当成自己的眼珠子,每天照镜子似的,就能淡然处之。 纪忘川头戴平巾帻,身上紫色绫罗绯色朝服,白练腿裆,螣蛇起梁带,豹文大口绔,脚踏乌皮靴,英姿勃发,见之忘俗。琳琅微微扬起头,不敢正眼逼视,唯有眼角余光轻扫,那种透入肺腑的英气,让她心跳益发加快,脸上浮起了两朵红云。 纪忘川瞥了瞥琳琅的小腹位置。“还疼吗?” 琳琅微怔一袭,很快领会了纪忘川的意思,两颊瞬间被烫熟。“琳琅已经无碍了。只是寻常的小事,老爷,能不能别再提了,太丢脸了。” 琳琅窘迫的脸色落在纪忘川的眼里,让他很受落。他发觉自己有些恶趣味,就喜欢看琳琅小窘样。琳琅在铜盆里兑了温水,手巾在温水里汲了汲,拧干了手巾递给纪忘川。 纪忘川眉峰一扫,反而站直了身子,目不斜视,说道:“你还记得自己入府是做什么的?”琳琅被纪忘川一点拨,倒也眉目通窍,摊开了手巾,扬起手把洁白的手巾轻轻点缀在纪忘川玉容白面之上。“你这是,没吃饭?” 琳琅说道:“琳琅怕弄疼老爷。” 琳琅听出纪忘川的话中意,纪忘川嫌弃她动作过分轻了,根本洗不干净。既然老爷发话,她也就不客气了,抡开了膀子就用力擦,跟刷锅洗碗似的。 纪忘川很能吃痛,只能后悔地忍着不开声,琳琅使了大劲擦了纪忘川的脸。然后抓起纪忘川的一只手放在铜盆里,武将的手生得如此白嫩,骨节清奇,修长好看,只是手掌中覆盖了一层密密的茧子,摸起来温厚实在。老爷连手都比常人要生得好。琳琅又洗了一遍手巾,一丝不苟地给纪忘川擦手。 纪忘川一垂眼,琳琅一段泛白的脖颈露在领子外,只要目光再不规矩些,可以看到领口内曲尽通幽的风光。纪忘川立刻君子地移开眼神,清了清嗓子,问:“陆白羽前夜来过将军府。” 琳琅不以为然地嗯了声,依然很细致地擦着纪忘川的手,从左手擦洗到右手,好像掬在琳琅手中的是一尊精美的甜白釉花瓶,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陆白羽说,你是他的未婚妻。” 琳琅被纪忘川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询问点醒。纪忘川想知道她的来历,毕竟是家世清白的朝廷大员,谁愿意自己的府上养着一只来历不明的豺狼。“琳琅家道中落,亏了陆老爷收养,在陆府上寄人篱下多年,早就与丫鬟下人无疑,又岂能跟陆府攀亲带故。那些早就是陈年往事了,琳琅不太记得了。” 寥寥几句把与陆白羽的关系解释得清楚明了,原本是有指腹为婚一说,陆白羽年长琳琅几岁,应该是琳琅尚未出生之时,陆家与琳琅一家谈笑之间说指了一门婚事。其后琳琅家落,陆家收养琳琅,却嫌弃她的身份,婚事自然就不了了之。陆白羽对琳琅的心意表露无遗,一定是陆家的掌事人不满意,至于琳琅对陆白羽有没有情谊,纪忘川真是看不透,琳琅总是谦和有礼,为人淡然处事,没有与人特别亲厚,可能与自小的经历有关。 “这么说是陆家瞧不上你,你既然是将军府上的人,岂能被人轻视。若你跟陆白羽真的两情相悦,倒也不是没办法。”纪忘川只觉得喉咙一紧,话就倒了出来。“我认了你当干妹妹,将军府与他陆府结亲,即便不是最上等的婚配,也不会落人口舌。” 第19章 琳琅惶惶不安,睁着一双大眼睛,老爷口中的意思很明白不过,一心为了她的前程考虑,可她听在耳朵里凄怆悲凉,比丧葬仪式上的唢呐更刺耳。“老爷,琳琅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您这么快就要把我赶走了吗?” 纪忘川没想到琳琅反应这么剧烈,但反应剧烈说明不愿意离开将军府,对陆白羽感情不深,正合心意。只是装作淡淡地拂过视线,转而望向窗外。“罢了,时辰差不多了,等下朝以后再说。” 琳琅把铜盆放在木架子上,摊开手巾挂在勾子上。双手捏在身前,问道:“老爷,不用了早饭再走吗?路上会不会饿着?” 纪忘川看了看天色,旭日东升,要用早饭怕是迟了,心有遗憾,但只要琳琅在身边,这种机会总是常有的。“下回。” 琳琅小跑到纪忘川跟前,替他推开了隔扇门,转头请老爷先走。“老爷,您喜欢什么口味的吃食,是清淡点,还是香口点,软的,还是硬的,有没有什么不吃的禁忌,琳琅明日早些替您准备,可不能再饿着肚子上朝了。” 纪忘川浮笑掠过,琳琅的出现点亮了他一层不变的生活,他突然有种居家过日子的小惬意。“你做什么,就吃什么,不讲究。” 琳琅喜滋滋地领了老爷的吩咐,看着老爷箭步翩然,秀丽笔挺的背影隐没在松林里,这样美丽的男人,如云霞初霁,美不胜收。 这一天从这个清晨开始,琳琅过得很快乐,她从不知道当个伺候人的下人也可以满心欢喜,只要老爷一笑,可以为她驱散一切辛劳的周折。 琳琅端着洗漱后的铜盆去湖上倾倒,何总管从廊桥上走下来,穿过绿葱葱的松林,他朝琳琅招招手。 琳琅小跑到何总管跟前。“何总管,有事吗?” 何福周说道:“琳琅呐,你都入了将军府两天了,老夫人那里应该去请个好。” 琳琅点点头,丫鬟入府去老夫人那里请好是正常的礼数,只是老夫人不叫她去,她只是个下人身份是不能去的。眼下既然老夫人要见她,她就抚了抚鬟发间的小银花,整了整衣襟,跟在何福周身后去静安堂请好。 纪青岚梳着螺髻上插一牡丹金镶玉发饰,一身大袖肉桂色洒金花袄,黄白色百叠裙,低调又端庄地坐在鸡翅木如意足莲纹八仙桌边用早点。纪青岚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礼佛多年,有一味淡淡出尘的韵道,看上去沉稳却年轻。 身后站着穿一件藕荷色的对襟马甲,杏色织锦长裙的应该是纪青岚贴身的侍女蔓萝。 何福周弓着身把琳琅领至纪青岚跟前。“老夫人,人带到了。” 纪青岚搁下了手中的银筷子,抬起双眸看琳琅。出于尊卑的礼数,琳琅不敢抬眼与纪青岚对视,只好垂首听命。纪青岚说道:“把头抬起来。” 琳琅缓缓地抬头,拿捏着优雅的尺度,只见一对清透如泉眼的明眸出现在喧嚣的尘世中,面若春晓,色比桃花,水嫩青翠,形色稚嫩,可身段风流,若说是收进府当下人,那万万是暴殄天物的。纪青岚不由一笑,心道忘川这孩子到底是动了凡心了。 凡心可动,但需把持分寸。 纪青岚从荒漠上捡来将死的纪忘川,对他报以极大的期望。纪忘川只是下半辈子中最大的筹码,她要用他这个儿子来换取最大的利益。 纪青岚扫过琳琅的眉眼,美则美矣,只是做个通房,让纪忘川沾些男女欢愉的荤腥也未尝不可。坊间谣传着怀化大将军断袖的传闻,她早就不厌其烦,甚至连她都有些怀疑这个传闻的真实性。如今一个妙龄大姑娘摆在纪忘川跟前,贴身伺候着,她揪起的心倒是宽了一大半。只要纪忘川知分寸,就是留个捂床贴身的丫头也未尝不可。 琳琅屈膝一福,恭顺道:“请夫人训示。” “将军府不是小门小院,必要的规矩问何总管就行。将军喜静,怕烦,别惹事就好。既是将军指名让你贴身伺候的,那就好生伺候着,别惹事端就好。”纪青岚挥了挥手,视线很快飘到八仙桌上。 琳琅乖巧地点了点头,缓缓退出了静安堂。 纪青岚并没有把她放在眼内,正合她的心意。要是像陈其玫似的,时时刻刻把琳琅当成洪水猛兽,那日子必定惨淡无疑。 琳琅心安地往回走,如今算是暂时安住在怀化大将军府上,只是老爷上朝去这漫漫时光中,她应该如何安度。 香芹这几个扫地丫鬟正要去起兮堂收拾,琳琅想着既然同一屋檐下,没有独子一人清高独立的道理,就凑过去跟她们露了个笑脸,问了声好。“香芹姐姐,你们这是要去起兮堂收拾,我随你们一道去打扫。” 香芹说道:“不必了,府上讲究各司其职,咱们是扫地的,你是伺候将军的,身份不能乱,工种更不能出错。” 不知香芹是有心抑或无意,琳琅听起来味道很酸涩。琳琅讪讪点头,倒也不方便再说什么。香芹大抵自知说话可能害人多思了,赔了个笑脸。“琳琅,咱们没别的意思。将军府上下人少,统共这么几个人,可别虚搞什么人心隔肚皮那套。真不需要你帮忙,你要是真觉着没事干,就去咱房里,绣绣花,做些女红,将军一会儿就回府了。” 琳琅连声解释道:“香芹姐姐,我没那个想法。” 香芹笑道:“那我们先去了,起兮堂常年都空置,积了好多灰尘,这不是清明要到了,府上都要收拾一遍,咱先忙去了。” 琳琅看香芹、桐玉等人走远,她们成天都忙忙碌碌的,将军府地大人少,也辛苦她们整日忙碌拾掇。相较而言,自己的工作可谓清闲,每天在老爷面前晃悠,不仅仅是清闲,对琳琅而言更是满心欢喜。 可这十年来,在陆府的生活让琳琅忙惯了,一旦空下来反而容易胡思乱想。琳琅踩在青石板路上,何总管从对头行色匆匆地走过。 琳琅见何福周眉头紧锁,老脸发沉,问道:“何总管,有事吗?” 何福周瞅了琳琅一会儿,本不想说,既然路上碰巧偶遇可能也是天意。“琳琅呐,陆府上的大少爷又来府上找你了。怎么说呢,大将军吩咐了,陆府上少爷找你的事儿不能被老夫人知道。老夫人为人低调喜静,不爱横生枝节的事。要是因为你,而扯出一堆麻烦事,恐怕在将军府上会戳了老夫人的眼,那就不好处下去了。” 陆白羽又来将军府了,他终究是不放心琳琅。琳琅心里五味杂陈,对陆白羽除了感激,似乎也有别的感情,可其中掺夹着太多的无奈。陈其玫看不起她,她也不愿意为了报复陈其玫而对陆白羽投怀送抱,那样对双方都是不公平的。 “何总管。”琳琅看向何福周道,“让我出去见见陆少爷,劝劝他,让他别再来了。” 何福周见琳琅瘦瘦弱弱,容貌俊俏标致,几天相处下来为人和善有分寸,是个体贴的好孩子。“可……大将军不让见,都不让说到你这里。” 琳琅耐声耐气说道:“大将军上朝去了,我只说一会儿话,不让他瞧见。” “那行,你可要把好分寸。”何福周交代了两句,就带着琳琅往大门口走。 陆白羽立在一人高的大貔貅旁,形貌瘦削,眼下落了两个青影,似是好几宿辗转难眠留下的印记。 陆白羽见到琳琅无神的双眸瞬间泛起光彩。“琳琅,你可来了。” 琳琅跨出大门槛,一把抓起陆白羽的袖口就往将军府门边角上带。“羽哥,对不起,当侍茶女的事,是我向夫人毛遂自荐,如今木已成舟,我已经是怀化大将军府上的丫鬟了,以后你就别来找我了。” “这是什么话?”陆白羽气呼呼地甩开袖子。“怀化大将军不过是个正三品的武官,若论起官阶来,我外祖是正一品的宰相,只要我去求外祖,外祖一定不能袖手旁观。” “因我一个下人而牵扯起宰相与大将军之间是非,一定被人笑绿了脸。”琳琅耐下性子,“我是个见不得光的人,都不敢跟人说我姓月,是月海山庄的遗孤。我这辈子注定只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活着。” 陆白羽伸手去握琳琅的手,琳琅的手小巧而冰冷,一直以来都无法温暖自己。“不许你这么轻贱自己。” 琳琅劝说道:“别再来了,尚书令千金,雅名在外,是个值得娶的好姑娘,这是门一等一的婚配。” 陆白羽固执己见,不理会琳琅的意思。“不行!我会一直来,直到你跟我回去为止。” 琳琅索性把心一横,把话说死,让陆白羽死心。“你知道为什么我能进将军府吗?大将军不通茶道,却能猜中十种茶名。”陆白羽逼视着琳琅,看她樱唇翕动,说出每一句话都扎在他心上。“羽哥,你何等聪明,这层缘由何必让我来撕破。是我用大将军的名义猜中了茶名,是我把自己送给了怀化大将军,是我自愿跟他回将军府。” 陆白羽怒气陡然冲上头顶,他的手扬起在半空中,恨不得扇下去。他一点也不认识眼前的女子,他认识的琳琅谨小慎微、我见犹怜,眼前这个女子,瞪着坚毅不屈的眼神,说出这么些不害臊的话,一点都不觉得脸红脖子粗。 纷扬的一掌,甩在琳琅的脸上,热辣辣的,一个五指红印。陆白羽瞬间慌了神,手足无措,他几乎要把自己挖个坑活埋都不能抵消他此时的后悔,陆白羽弯了腰内疚地堵在琳琅跟前。“对不起琳琅,我一时疯魔了,我不该!你骂我也好,打我也罢,我绝不还手!” “你做得对,我就是个下作的女子。”琳琅眼中冷静,分毫无泪,甚至不觉得委屈。“这一掌打得好,陆公子不送,琳琅还要回去伺候老爷,老爷下朝了若是看不到我,恐怕要责怪。” 纪忘川叱然看向府外巷子口的两个人,陆白羽那一掌打在了琳琅脸上,又何尝疼得只是琳琅一人。可他不能移动他的位置,他只是个冷眼的旁观者,还不确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以一脸淡漠来掩饰自己。 陆白羽瞥到了纪忘川的身影,那个紫色秀颀的身影,映在日光下,迷离而美丽,就像罂粟让人无助地沉迷。 纪忘川冷冰冰地看陆白羽,他们之间的对视如死水,平静的水面下暗涌奔流。琳琅转头看到纪忘川,只是回眸的一瞬间,眼泪噙满眼眶,她不愿意让自己的窘迫和低廉落在纪忘川的眼内。可他看见了,看见了又如何,他眼里没有动容,只是空无一切的寡淡。他只是高高在上的老爷,她怀春思慕的虚影。 陆白羽内疚地想去拉琳琅的手,却被琳琅退避,琳琅怯怯地走到纪忘川身后。陆白羽追过去,看纪忘川说道:“纪大将军,还请把琳琅逐出将军府,陆白羽甘愿奉上一切。” 纪忘川心里咯噔了一下,陆白羽手上那张人皮藏宝图,项斯见到陆白羽从火海中抢出一只荷包,但是并未亲眼见到荷包里放着人皮藏宝图,若人皮并未焚毁,那必定还在陆白羽手中。“陆公子,甘愿奉上一切?” 琳琅望着纪忘川的脊背,心情沦陷于无休无止的荒芜。纪忘川没有带她拂袖而去,反而对陆白羽抛出的橄榄枝生出点兴趣。琳琅无尽唏嘘,一直以来只是她高看了自己,以为老爷即便不喜欢她,至少总会有些许的好感,原来那些好感也只是自以为是而已。她只是个货物,如今老爷更是听到她亲口承认是自己贴上了将军府,更是个掉价的货物。 陆白羽顿然松了口气,听纪忘川的口吻,似是有商榷的余地。他又加重了几分力气。“哪怕大将军要整个陆氏茶庄的基业,只要在下继承家业,立刻双手奉上,绝不反悔。” 纪忘川笑了,辨不清喜怒,他虽不喜欢陆白羽,但他对琳琅的心的确是赤诚一片。只要他点头,长安城首富的家业就会送在他面前。一个小小的女子,竟然能撼动整个陆氏茶庄的基业。 琳琅神色依然淡淡的,只是左边脸上肿起的掌印益发明显。她不恨陆白羽,一点都不恨。整个陆氏茶庄换她一人,即便只是说说而已,也是这世上极其好听的许诺。 纪忘川脸上浮上了笑意,让人摸不着头脑,而后淡漠地摇了摇头。“陆家富可敌国,但在下并不稀罕。” 琳琅拎起的心,这才能安然跳动。老爷暂时没有把她逐出将军府的想法,她的价值至少尚在陆氏茶庄之上。琳琅双膝一曲,朝陆白羽倾身一福。“羽哥,这些年承蒙府上照顾,琳琅无以为报。琳琅是微末之人,不值得羽哥倾心思慕。别再来了,给别人看到怕是坏了您的名声。”言罢,转身欲拾级而上回府。 陆白羽情急之下,拉住琳琅的衣袖,转身对纪忘川说道:“纪大将军,在下手中尚有三张人皮藏宝图,不知将军是否听说过大江国龙脉的传闻。传闻中只要收齐十八张人皮藏宝图就能找到大江国的龙脉位置。在下愿意以三张人皮来换琳琅自由。” 纪忘川何许深沉之人,却有斯须怔忡。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藏宝图,陆白羽自以为他手中有三张,其中两张是纪忘川让人伪造设计卖给他的,只有一张是真的。可即便只有一张真品,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琳琅就在他一臂之内,伸手就可揽着怀里,他贪慕着她楚楚可怜的眼神,贪慕着她喋喋不休的话语,甚至想再把她拥入怀中。这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渴望。 第20章 上朝前,琳琅还答应明日给准备早点,这一切就像是寻常居家过日子,对他来说是心头从不曾奢望过的幸福。 琳琅目色沉沉,她知道纪忘川心动了,他的确在找人皮藏宝图,与她之前的设想不谋而合。从陆白羽得到第一张人皮藏宝图起,之后的那两张来得太轻易,第一张藏宝图是历久陈旧纹路模糊做不得假,第二张和第三张却是有人为做旧的嫌疑。 她怀疑过,却不敢肯定,直到他们一行遇到了山贼,纪忘川恰好缉拿山贼出手相救。他来得那样巧合,让她心动得以为那是缘分,如今想来,纪忘川故意跟踪他们上了骊山,然后正好施以援手与他们结交,探听他们藏宝图的虚实。 琳琅渐渐想及,也许那之后的两张藏宝图是纪忘川找人伪造的。目的是想用两张假的,引出陆白羽手中那张真的。没想到陆白羽出门时把三张藏宝图的碎片分别画在的画卷上,之后又记在脑子里,将画卷付之一炬,所以,纪忘川骊山之行扑了个空。 一个人活得太聪明,往往就是最大的不幸。正因为琳琅的过分机敏,让她无法对单纯痴情的陆白羽动心。她可以装聋作哑,明知前途是凶险,却继续一脚踩下去。她的存在已经是上天赐福的意外,何时收走她的性命,她根本毫无在意。 纪忘川看了琳琅一眼,朝陆白羽客套地拱了拱手。“陆公子说笑了,在下只是一介武将,对于龙脉传闻并不相信。况且,琳琅眼下入了将军府,便是将军府的人,岂有换来换去的道理。你们二人若真是两情相悦,在下绝不阻挠,等到琳琅到了婚配之龄,必定成全她自己的心意。” 话尽于此,心里倏然松了口气,纪忘川不禁发笑,身为绣衣司主上,他第一次违抗了圣令。寻找龙脉藏宝图十年,艰难曲折地找到了十一片,寻找剩下的七片举步维艰,如今陆白羽提出了如此诱人的条件,他竟然从容不迫地拒绝了。 纪忘川的话再明白不过,只要琳琅喜欢陆白羽,他绝对不会强拆鸳鸯,要是琳琅不喜欢,他绝不会把琳琅送回陆府。陆白羽自知纠缠下去也无异,况且琳琅左脸上热辣辣的五指印,更是他恼羞成怒之下的杰作,越看越羞愧,难以面对琳琅。 纪忘川走得不疾不徐,潇洒得跨入门槛,琳琅亦步亦趋地跟在纪忘川身后。琳琅被陆白羽盯得背心发热,身后仿佛生了一双慧眼,知道陆白羽正看着她的脚步,然而她不能回头,既然做好了绝情的准备,就要义无反顾下去。陆白羽见琳琅头也不回,自觉无趣讪讪离开。 从将军府门口走过观松亭,松柏常青,满目葱荣,多年前栽种的松树,早已亭亭如盖。经过观松亭跨上了廊桥,纪忘川和月琳琅默不作声地踱步,一前一后,极有默契地沉默。 “陆白羽走了。”纪忘川好似说给琳琅听,但是琳琅表情木然,全无反应。 琳琅稳了稳心神,一向心如止水、心怀城府地过了多年,可就在那么一瞬,她想做个干脆清透的人,疑惑藏在心里久了怕是要作病。“老爷,您真的不相信大江国龙脉的传闻吗?” 纪忘川突然驻足,转身看那个踩在他背影里的女子,她时常垂首,怯怯懦懦的样子引人垂怜。可她其实很通透,如美玉拂尘,她隐忍不言,只是为了不让人重视,可以简单地生存下去。“何以如此问?” 琳琅第一次发觉不吐不快,她的老爷是笼罩在她心头的妙玉。可如今她却发现了老爷深透的城府。“老爷,您想要大少爷手中的人皮藏宝图。既然想要,就拿琳琅去换。” “荒唐!我要什么,还需要用你去换取,如此窝囊!”纪忘川骤然变色,握拳冷眉。“不必吞吞吐吐,把你要说的话,说全了,憋在心里做什么。” 琳琅直言不讳说道:“大少爷手中有三张人皮藏宝图,却只有一张是真的,两张是人为做旧引我们去骊山北麓。” “说下去。” 纪忘川打量琳琅,小小的身体里到底藏着一颗怎样剔透的心,可以洞察人心。她明明可以一直装聋作哑下去,却宁可撕下伪装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本性。 琳琅叹了口气,好似给自己鼓了下力气。“引我们去骊山北麓,恰遇山贼,老爷趁乱救下我们。在您替少爷疗伤,给少爷下蒙汗药的时候,应该搜查过少爷随身的行装,可惜并无发现。琳琅大胆猜想,您在找藏宝图。” 纪忘川非但不怒,反而松了口气。琳琅看透了他的布局,他本该不动颜色地解决了她。可就是因为琳琅那分直面他的勇气,让他十分动容。“不错。” 琳琅问道:“可是,您为什么不用琳琅去换回藏宝图?” 纪忘川嘴角勾笑,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连他自己都理不清头绪。“也许,我应该拿你去换。” 琳琅听出那是纪忘川的玩笑话。屈膝一蹲,说道:“琳琅愿意为老爷赴汤蹈火。” 纪忘川抬手托住琳琅下蹲的身体,笑道:“罢了,人都走了,这会儿再追上去,丢了面子。” 站在廊桥上驻足片刻,松林如海,送来凉风阵阵,又是一场细雨飘来,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分毫不错。 琳琅看着纪忘川俊美的侧颜,心下释然,纪忘川有许多秘密,行事风格冷鸷,但在她面前,老爷仍是那个外冷内热的人。“老爷,您想要找到大江国的龙脉吗?” 纪忘川冷面,警惕道:“这事不许再提,只能藏在心里。若是这个秘密被其他人发现,会有性命之虞。” 琳琅躬身应了个是。 纪忘川喊了声。“何福周。”何总管雷厉风行地从廊桥脚下移步上前,垂耳听命。“打盆井水送去震松堂。” 琳琅担心何福周听到了他们谈论大江国龙脉之事,不由问道:“老爷,何总管一直在咱们身后吗?” 纪忘川说道:“他刚来罢了。只是,你与陆白羽纠缠之事,最好止于今日。老夫人不喜欢府上有人惹是生非,何福周是她的眼睛。” 琳琅微微颔首跟在纪忘川身后走到震松堂,不消一会儿,何福周端着一盆冰凉的井水送进明间。纪忘川孤僻,堂中不留闲人,挥了挥衣袖,遣了何福周离去。 琳琅以为老爷要盥手,忙要去取了手巾给老爷擦手,谁知老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手法利落干脆,不用看,就能准确判断出手腕的位置。他明眸闪着耀眼的琥珀色,好似体内涌动着外域的血统。 “别忙。”纪忘川叫住她,双手浸润在冰冷的井水里浸透了手巾,敷在琳琅的红肿的左颊上。“冷敷祛瘀。疼不疼?” 琳琅的心口被纪忘川这一举动点燃了星火,强行按捺下的眼泪就这么排山倒海地涌动而来,好似开了头,就刹不住尾。“不疼。” 纪忘川弯了下腰,俯下头凑近看琳琅,翕动的睫毛就像蝴蝶的羽翼,丰厚而密实,生得灵巧又美丽。“怎么哭得越发厉害了?” 琳琅说道:“琳琅觉得,老爷真好。” 纪忘川极少听人赞他好,尤其从琳琅口中说出,他甚至有点小得意。但他仍然绷着那张默然的脸,问道:“好在哪里?” “好在……”琳琅思考了一会儿,“就像父亲那样,外表严厉,其实无微不至,一心为了琳琅好。” 骤然,一口黑血压在喉结处,不上不下,热情瞬间被冰水浇头,纪忘川把手巾放在琳琅手中。“我看你的脸不疼了,是皮痒了,要不要为父削你一顿?” 琳琅忙赔笑道歉,点头哈腰应错。“老爷,息怒,琳琅说错话了。” 琳琅仰视着跟前庄严英俊的人物,即便口中和她说笑,倏忽之间收起笑色,一身朝服庄严宝相。老爷生了一对贵不可言的眸子,比夜空中的北极星更能照到人心尖上去,就是这双眼眸抵达了她的心灵深处。琳琅始终觉得,她不是第一次见。纪忘川又何尝不是这般念想,琳琅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他这一半生杀戮,与他相识,多半都是不幸。 索性,任谁都没有问出口。不去接触那不可知的楔子,谁知道揭开来的是喜,抑或悲? 纪忘川坐在紫檀西番莲纹书案前,拿起一卷兵书准备翻看,瞥眼看琳琅,寻常口吻。“明日,你若是无事可忙,便随我出去一趟。” 琳琅闻言雀跃不已。“老爷明日不用上朝吗?” “明日清明,朝廷休沐一日。早上去老夫人那里问一问安康,便带你出去。” 纪忘川眼神回到兵书上,只用余光留意琳琅的神色,琳琅开怀一笑露出糯米白的牙齿,到底还是小孩心性,任她平时再机敏,察言观色小心为人,说起出去玩,还是喜形于色。 琳琅笑道:“老爷,若没有其他吩咐,那琳琅就下去了。” 纪忘川提醒道:“明日之事,不要透露。” 彷如怀里揣着彼此的小秘密,琳琅窝心暖着。“老爷放心,琳琅口风很紧,打死不说。” 谨慎为人二十三载,纪忘川按照纪青岚为他预设的步骤一步一步往上爬,从未想过一刻的放松。如今,他突然生出了松泛一天的念头,他不由为自己的改变感到了一丝不安。那种不安让他心悸,更让他心动。 翌日,风和日丽,春风送爽。 纪忘川一大早去静安堂陪纪青岚用早点,因着是日恰逢清明节,陪娘亲一起围桌吃饭尽点孝心。 纪青岚看了眼纪忘川,问道:“府上填了新的丫鬟,是你的意思?” 纪忘川夹了小块的腐乳放在清粥里,抬眼与纪青岚相视。“娘亲应该已经见过了,琳琅乖巧听话,儿子就自作主张留府上了。” “留个丫鬟不打紧,你也大了,身边确实需要有个女人伺候起居。”纪青岚伸手拍着纪忘川的手背,嘱咐道,“只是,要注意分寸火候。” 纪忘川应道:“儿子知道。” 纪青岚不紧不慢地说出心里的打算。“大江国有两位公主到了适婚年龄,听说,陛下爱女心切,舍不得把公主都外嫁,故而昌仪公主与膘国联姻,留下芙仪公主在满朝文武中遴选东床。放眼之下,我儿人中翘楚,相貌不凡,此番怕是有望与皇室结姻。” 纪忘川面无表情,只是一味恭敬。“儿子并未听说。” 纪青岚和缓地笑开眉角。“别嫌娘亲烦,可都是为了你。转眼儿子这么大了,身为朝廷要臣正三品怀化大将军,却尚无婚姻,多少人看在眼里,想跟咱们攀亲的人海了去了,但娘亲一直都不满意,就没有到你这里来说嘴。既然芙仪公主将要招东床,那娘亲就要到你这里说项说项。一心为陛下办事是好的,婚姻大事也要挂在心上,当了陛下的东床,那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为娘就能含笑九泉了。” 纪忘川敷衍地笑对。纪青岚一心让他走仕途,他感激她的养育之恩,多年来苦心孤诣往上爬,不惜出卖良心成为当今陛下杀人工具。原来,纪青岚又有了新一重的打算,要攀上皇室的尊荣。他可以埋没良心满手染血,可空洞的心却不甘让旁人未经过他允许就大摇大摆地进入。 走出静安堂,纪忘川只觉周身疲倦,纪青岚是他的娘亲,却总是隔着一层,好像不痛不痒,只是抚养他,却不给他爱和关怀。纪青岚防备着他,不愿意靠近他,幸而,纪忘川也不纠结那些不清不楚的心态,反正,他也不在乎。 踱步下廊桥,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琳琅静静地等在震松堂门口,藕荷色对襟窄袖襦衫,浅黄色长裙下一双绣着迎春花的线头鞋,梳着双平鬟,干净利落的一身装扮,却如秋池照绿水,羞差白芙蓉。纪忘川见之心情豁然开朗。 纪忘川乜她一眼,容色淡如晨雾。“等久了吗?” 琳琅笑盈盈地提起手中的楠木精雕葡萄纹食盒。“琳琅刚到呢,老爷,用早点了吗?” 纪忘川刚巧在静安堂用了些,被纪青岚三句两句激恼得胃积食,原想带琳琅出门散散步。谁知琳琅记得昨日说好要给老爷做早点吃,这乖巧地望着纪忘川的眼神柔软似垂柳,让纪忘川只能硬着头皮说了句。“倒确实有些饿了。” 琳琅推开隔扇门请纪忘川走前,快走两步率先在红木浮雕犀皮八仙桌上铺开了早点,一叠刚出笼的灌汤包盈透圆润,青花小瓷碟上摆放着酱油、米醋、辣酱,一碗汤白汁厚的老鸭粉丝汤。纪忘川看着琳琅一碟一碟铺开,以为只是一笼灌汤包和一碗老鸭粉丝汤,不料琳琅又从食盒底层拿出一碗香醇浓郁的豆浆。 纪忘川稍微欠了下身,正对上琳琅期待的眼神。“老爷,既然饿了,就请试试看琳琅的手艺。不知道合不合老爷胃口?” 纪忘川不动声色地稍加赞许。“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 琳琅双手拖起筷子递给纪忘川,露出一截纤纤皓腕,笑容纯净,微露出瓷白的虎牙。纪忘川接过琳琅手中的筷子,琳琅又递过来一只瓷勺。“老爷,您咬灌汤包的时候留神点,可别烫口了。把灌汤包沾点调料放瓷勺里,然后咬开一小口子,喝点包里的汤汁,等凉一些的时候再吃。” 纪忘川欣然一笑,移开了一张红木杌子,说道:“坐,来示范下吃法。” 琳琅讪讪退了步。“是琳琅话多了,老爷怎么能不知道灌汤包的吃法。” “话一直挺多的。”纪忘川扬头抬眸,琳琅脸上早就浮起红云,虽说她喜怒不形于色,但在纪忘川面前总是羞扑扑的脸色。“老爷我真是没有吃过灌汤包。坐下,你先吃。” 第21章 纪忘川拉了琳琅坐在身边的杌子上,琳琅看了眼食盒,确实只带了一双筷子,一只瓷勺。“老爷,容琳琅去厨房再取对筷子来。” 纪忘川面无表情,说道:“老爷是行伍出身,没这么多讲究,快吃。” 琳琅鼓足勇气,按照老爷的吩咐,夹了只灌汤包放在瓷勺中,藕白的脖颈一弯,樱红的润唇咬开了灌汤包嫩薄的皮子,蟹黄汤包鲜美缤纷的汤汁汩汩流入口中。琳琅抬起眼看纪忘川,在纪忘川的眼里,此时的琳琅比皮薄馅嫩的蟹黄汤包更美味可口。 待汤包大部分的汤汁吃进嘴后,琳琅本想稍许咬上一口,再细嚼慢咽地品尝,可转念又一想,她这慢条斯理地端着小姐架子极为不合适。琳琅把瓷勺里的汤包送进口里,立刻闭上嘴细细咀嚼。 纪忘川见琳琅嘟着两只腮帮子,硬是把比她嘴巴还大的汤包塞进口里,觉得那吃相绝了,简直就是可爱之极。他丝毫不忌讳,从琳琅手中接过筷子和瓷勺,吃了一个蟹黄汤包,汤口浓郁,咸甜适中,美人在侧,吃了两个竟不觉得脾胃发沉,反而落肚以后保暖温和。 琳琅稍稍偏过头,老爷果然是行伍出身,毫无忌讳地与她用同一双筷子,同一个瓷勺,顿感悻悻然,心里非但不抵触,还有些窃喜。更加奠定“老爷是个好人”这个想法。 鸭血粉丝上漂着一小撮绿油油的香菜,琳琅双手托着头,歪歪着脑袋看着纪忘川。“老爷,您吃香菜吗?” 纪忘川从不吃香菜,从东边闻到味道,他就会打西边走。出奇的是,看到琳琅水盈盈的望着 倏然之间,琳琅心里暖暖的幸福感升起,老爷很欣赏她做的早点。不枉费她起早贪黑地准备这一顿早饭。“老爷,我替您吹吹,汤头厚,会有些烫口。” 纪忘川默许颔首,琳琅捧着汤碗,慢悠悠地吹着气。 琳琅见纪忘川把她准备的早饭几乎吃尽了,心里颇为欢喜,问道:“老爷,您觉得我做的好吃吗?” 纪忘川唔了声,在静安堂用过早饭,吃了个胃积食,看到琳琅热切的眼神后,鬼使神差地重新用了一遍。“你怎么会做这些?” 琳琅不假思索回答道:“打小喜欢吃,以前看厨娘做,看得多了就大概知道步骤了,今儿也算第一次做。” 纪忘川这才看到琳琅食指上烫伤了一块皮,起了个红肿的水泡,心疼得抓起琳琅的食指。“疼吗?以后别张罗这些了。” 琳琅眉开眼笑地摇摇头。“琳琅是伺候老爷起居饮食的,这点疼不算什么,压根儿就没事。只要老爷喜欢,让琳琅做什么都可以,琳琅是一心为主,忠心耿耿呐。” 纪忘川缩回了手,正襟危坐说道:“念在你忠心耿耿的份上,今儿正清明带你出去走走。” 琳琅斜着头,眯着眼笑成了月牙。“多谢老爷恩典。” 纪忘川一早命人在西边角门下备上了两匹快马,快马加鞭,不费一个时辰就能出城。长安城外有一处桃花林,每年三月花开十里,都说这里的春风最痴情,一大早就吹开了满林的桃花。这里的桃花最长情,每年开得最早,谢得最晚。 琳琅跨出角门,两头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立于角门外甩着马尾,琳琅连忙怯身站在纪忘川身后。纪忘川敏锐地发现琳琅惧马。“你怕它?” 琳琅深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说道:“幼时,父亲教琳琅骑马,不慎从马上摔下,故而心中有些忌惮。” “别怕,这马性子温顺,已跟随了我两年。” 纪忘川牵过一匹棕色高马引给琳琅看,老爷授意让琳琅摸一摸马的鬃毛,她只能勉力为之。手指稍一接触,浑身就起了鸡皮疙瘩。琳琅勉强堆砌了一丝笑容,说道:“的确是好马,可称是国保,只是与天下保尚有差距。” 纪忘川闻言掌心一颤,琳琅之言似乎对于相马颇有心得。“不错,此马虽好,却称不上天下保。你可说说,如何称之为好马?” 琳琅赧然一羞,见纪忘川眼眸不错地看她,倒也不拘小节地说道:“欲得兔之头与其肩,欲得狐周草与其耳,欲得鸟目与颈膺,欲得鱼之鳍与其脊。”琳琅指着纪忘川手中的棕色马,“此马头高峻如削成,方而重,少肉如剥兔头。寿骨大如棉絮包圭石,嗣骨廉而阔、额方而平,八肉大而明。依琳琅愚见,最紧要是眼,眼大盈大走、小盈小走,此马眼大盈润,必定善走,能与老爷并肩同行,能日行千里。” 听琳琅一席话,纪忘川欣慰颔首,更发觉琳琅如珠如宝,一番相马经妙极,绝非一般女子,往日落在陆府,犹如明珠蒙尘。“说的不错。既然这般懂马,要是怯马,岂不是矫情了。” 琳琅见无法转圜,而自己很向往与老爷一同出游的机会,硬着头皮准备跨上马。纪忘川轻松托起琳琅将她扶到马上,那十指相扣的一瞬,琳琅掌心满溢汗液。 琳琅微微闭目,调整呼吸,她惧马已有十年了,上一次骑马就是六岁生辰之前,月望山为了替她庆贺生辰特意送了她一匹天下保。无奈天下保野性难驯,故意将琳琅摔下马,之后月海山庄被毁,天下保亦不知所踪。 纪忘川原准备了两匹快马,琳琅惧马让他始料未及,他牵过棕马的缰绳牵着马闲庭信步,好似只是一场随性的郊游,不在乎目的地。 琳琅已经鼓足勇气,做好被马背颠簸,继而再一次摔在地上的准备。可是马身平缓地踱步,她狐疑地睁开眼,纪忘川牵着马缰,缓缓走在前方。 琳琅看着老爷的背影,日色明晃晃地晒在他身上,一身湖青色绫罗常服,背影出奇的挺拔秀美。琳琅转身回望西边角门下立着另一匹马,不由心奇。“老爷,您这是?” 纪忘川心有戚戚。“以往出行,陆白羽都让你乘坐安车,我确实不曾想到你惧马。” “老爷,不碍事的。琳琅这就下马,怎么能让老爷牵马,于理不合啊。”琳琅捏着马缰的另一头,“老爷,让琳琅来牵马,老爷坐上头,您要去哪里,琳琅就牵着您去哪里,保管不让您受累。” 琳琅这盛意拳拳的一番忠心说辞,灌入纪忘川的耳里除了心疼她,再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纪忘川突然驻足,走到棕马边,倏然轻跃上马,把琳琅一把聚拢在胸前。琳琅一个惊慌就偏身摔在纪忘川怀里。“老爷,这不妥呀。琳琅还是下去给您牵马,您要嫌慢,琳琅就用跑着的。” 纪忘川面色冷凝,翕动说道:“不许动,挺妥的。” 老爷紧实的胸腔抵在琳琅身后,琳琅更是不敢动弹一下,僵直身子,连头都不敢回一分,生怕哪个动作惹毛了老爷。 纪忘川突然觉得口干舌燥,怀里好似捂了个小火球,舔了舔唇。他抗拒与女子接触,却对琳琅有难以言说的渴求,手执缰绳的双手不由空出一只右手轻轻环起琳琅纤细的腰肢。腰如弱柳,轻轻一折就会断,纪忘川心想回府后,一定要她多吃些长点肉,女孩家要生点肉才匀停。 琳琅平时精明,遇上她家老爷总是有些木讷,她低头看纪忘川一手抱着她的腰,红着脸,感激地笑道:“老爷是怕琳琅又摔了,还是老爷想得周全。” 纪忘川问道:“还怕吗?” 琳琅摇了摇头。 纪忘川又道:“既然不怕,那我们就要快些赶路了,这慢悠悠的脚程,怕是晌午也到不了。” 琳琅连忙双手熊抱住老爷的左臂。“老爷,您让我也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纪忘川一哂,斯须过后,却是心头一阵沉重,一直以来他两袖清风,来去无情,以往接到密报,刻日出发。可昨日收到密报,益州城内汇丰镖局有神秘人托标,绣衣司的目标不是押解的标,而是托标的神秘人。 项斯来请令时,纪忘川传令押后一日再出发,为得就是争取多一日与琳琅相处的时间。他放心不下,即便将她安置在将军府内,仍然有多方顾虑,担心陆白羽又上将军府找琳琅,担心纪青岚看不顺眼琳琅对她出手,总有各种各样的不安因素束缚住他的手脚。 已是人间三月天,一树一树花开,燕子在梁间呢喃,鸟语花香的气候。 春回大地,桃花林一派生机勃勃之景,这是长安城内外未婚男女踏青郊游的胜地。 纪忘川时常听人谈起每年踏青时节,桃花林里满目桃粉、人声鼎沸的景致,可他生来怕花粉气,便从未踏足过一步。今年因着身边有了琳琅,突然之间不想免俗,沾点传统习俗的喜气。 琳琅表现得很兴奋,从踏出城门起就笑容可掬,口中喃喃自语,他极少看到这样小孩儿心性表露无遗的琳琅。这样很好,只有在他面前展露的纯真,令他很是受用。 桃花林外柳树垂绦,纪忘川因对花粉不适症,故而只能带着琳琅捡柳树边上走走。棕马拴在树梢上,琳琅听话地跟在纪忘川身后,她了解老爷不喜欢抛头露面,能带她出来郊游已经是一场美丽的意外,在人群稀少的柳树下,湖塘边,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走,春风十里不如老爷转身时的微微一笑。 纪忘川蓦然回首,春风拂面而过,柳絮纷飞如雪,依依绿草,徐徐微风吹过琳琅耳边的碎发,轻舞飞扬,那比花更甜美娇艳的颜色,盈盈笑靥绽放如春。琳琅正慢慢踱步,手上把玩着新发芽的柳条,把柳条编成环戴在头上。无意中扬起头正对上纪忘川和煦的眉目,不免心情悸动。 琳琅问道:“老爷,琳琅戴着好看吗?” 纪忘川说道:“好看。” 琳琅又做了一个柳条环,犹犹豫豫地走到纪忘川身边,想象着不苟言笑的老爷若是戴上柳叶环,应该是何等风姿绝色。 “哟哟,什么风把纪兄吹来了呀?”婉转扭捏的浪笑从身后柳树边传来,不是王世敬还能是谁?王世敬时常笑痞痞的嘴脸,琳琅闻声,快步走到纪忘川身后。 纪忘川拱了拱手,客套说道:“王兄也是好情致。” “纪兄,怎么不去桃花林子里逛逛,莫非是贪图这里够冷僻,可以为所欲为,哈哈,倒是和为兄的看法不谋而合。”王世敬左手揽着身旁的容色依丽、花枝招展的花莹莹,右手摇着一柄骨扇。“呦,原来是带着陆府上的侍茶女。纪兄,琳琅伺候得可好呀?” 琳琅知道王世敬淫语绵绵,到底是年轻姑娘脸皮薄,长出了口气,佯装镇定地跟在纪忘川身后。纪忘川不作回答,绕开了个话题。“王兄与花姑娘相交甚笃,在下就不作打扰。” 王世敬连忙携过手来拉住纪忘川,笑道:“难得偶遇,怎么能就这么让纪兄走?纪兄,为兄早就命人在前面翠拢亭备下了酒菜,相请不如偶遇,你可不能扫兴呐。” 王世敬自来熟的个性,看到纪忘川更是不会轻易放他走。纪忘川碍于官场上的情面,扭头看琳琅的意思,琳琅素来是老爷打东面走,她绝不会走西面,垂了垂头微微颔首。 三面环湖,一条曲曲折折的青石板桥穿起岸边,翠拢亭就坐落在绿水环绕,绿树成荫的桃花林畔。 王世敬携着花莹莹款款而走,猝然之间啜一口花莹莹的嫩脸,琳琅唯有佯装视而不见。 翠拢亭中酒菜齐备,已经有三两个簪缨子弟靠坐等待着主人的来到。 王世敬眉开眼笑地看着一个秀颀俊朗,身上月白绫罗华服,头戴青玉簪,腰佩白玉带,脚踏蟒纹靴的男子。 琳琅眼幕低垂,亦步亦趋地跟在纪忘川身后。纪忘川不着视线,却已分明了解王世敬的用意。 那眉清目秀的少年不是旁人,正是陆白羽。 春风与暖阳相映成趣,流云絮絮漂浮在天空上,人间的三月,摇曳在温和的清风里。 翠拢亭的石桌上铺开了一桌子的佳肴,冷菜八碟,美酒一壶,把酒言欢正当时。亭子里已经陆陆续续坐上了两位贵客,门下侍郎肖国忠,陆府大少爷陆白羽,王世敬热情地邀请纪忘川入席,陆白羽起身相迎,表情自若,并未因突然见到纪忘川而显出一分讶然。能在清明踏青时节,见到娇俏可爱的琳琅不失为惊喜。 “纪兄,请坐,都是自己人,不必拘谨。琳琅,别杵着,今儿个没有主子奴才的,相请不如偶遇都一起坐下。”王世敬不知是故意,还是不知就里,特意把琳琅的座位安排在纪忘川与陆白羽二人中间。 纪忘川大方落座,只说了句。“坐。” 琳琅循着纪忘川的吩咐,坐在王世敬安排的座位上。陆白羽感激地忘了王世敬一眼,王世敬得意地咧嘴笑了下。 门下侍郎肖国忠见到怀化大将军免不了一套不痛不痒的官话,陆白羽全无心思,反而怔怔地看着琳琅的侧脸,白如凝脂,素犹积雪,想来脸上的掌印是消退了没有留下半分痕迹,不知道琳琅心里的委屈和愤恨是否消退?陆白羽想起那日的所为,就想给自己抽个耳光。 一味桂花排骨酿得细致入微,收集秋冬丹桂的香甜,融合鲜嫩的小排,摆在粉彩釉冷瓷碟子上,颜色跳突,令人垂涎三尺。 陆白羽见琳琅多瞧了桂花排骨几眼,正愁找不到破冰的机会,赶紧给琳琅夹了筷子排骨放在琳琅跟前的碟子里。“桂花排骨,你以前最喜欢吃的小菜,快尝尝。” “少爷有心。” 琳琅莞尔一笑,礼貌,客气,让人挑不出错,却故意退开距离。 陆白羽凑近琳琅,又给琳琅布了一筷子排骨,压低声音委婉说道:“别这么客气,这么生分让我心里不好受。” 第22章 琳琅自知陆白羽这低声下气的姿态,定然是内疚前几日在将军府外唐突了她。琳琅并不责怪,她是故意激恼陆白羽,想让他就此远离,没想到陆白羽比牛皮糖还有韧性。“少爷,你这么说,倒是让琳琅心里不好受。当日是琳琅出言不逊,还请少爷别往心里去。” 陆白羽说道:“那就好,别拘谨着,你平素不沾酒气,多吃点菜。” 桂花排骨旁边搁着一盘小巧玲珑的鹅肝鹌鹑,鹅肝压成泥嵌在鹌鹑幼嫩的蛋黄中,配色讨巧,憨态可爱。 陆白羽又给琳琅夹了颗鹌鹑蛋,细心布菜。“将军府吃得可好,几天不见,瞧你怎么又瘦了。” 纪忘川目光不错,只是脸色阴寒下来,他眼尾都不曾扫过月琳琅,不代表他心里不纠结,肯放手。 王世敬瞅到这一幕,心底暗爽。他眉飞色舞地摇着骨扇,他想看纪忘川和陆白羽两人争风吃醋的一幕很久了,长安城风平浪静太久了,如果怀化大将军和陆氏茶庄的继承人因为争抢一个姑娘而闹得满城风雨,那一定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琳琅,这就是你不对了,入了将军府,翻脸就不认人了,连旧主子都爱理不搭的。” 陆白羽当王世敬为难琳琅,开腔帮话。“姑娘面嫩,国舅爷少开几句玩笑。” 纪忘川目不斜视,对王世敬的话不以为意,照旧与肖国忠谈论些无关痛痒的国事。 王世敬一手搂着花莹莹,一手摇着骨扇,脑子转得比风车更快。“陆兄呐,这丫头都跟了别人了,你还这么瞎操心,我都替你不值。” 琳琅斜睃了眼纪忘川,他仿佛置身另一个领域,对他们的调笑分毫不理会,琳琅说道:“琳琅只是微末之人,哪里值得路少爷上心,国舅爷就不必折煞琳琅了。琳琅在将军府当差,老爷对琳琅很好。” 陆白羽讪讪不悦,听到琳琅喊纪忘川“老爷”,听似平常的称呼,竟让人觉得柔情蜜意。 王世敬说道:“琳琅自荐做了侍茶女,莫非是陆府上对你不好?让你生出异心,为自己谋个好前途。” 肖国忠笑道:“国舅爷,这是大将军府上的家事,你管得可够宽的。” 王世敬一面笑,一面蹙眉。“谁说不是呢,我这人就是心善,见不得人委屈。” 这一个“委屈”说的巧妙,不知道是琳琅在陆府受委屈,还是陆白羽不被琳琅待见受委屈。 琳琅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慢慢握成了拳头。王世敬咄咄逼人的问题,让她有些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若说陆府的不是,必定下了陆白羽的面子。不管是什么理由,自荐做侍茶女另谋出路,便少不得被人谣传不安于室。 琳琅握拳的左手忽然被覆盖了一阵温热,纪忘川伸手握住琳琅的手。纪忘川转头看了一眼琳琅,掠过陆白羽,好似陆白羽从不在他的视线里,复又对王世敬说道:“王兄有心,将军府上的人,在下自会照看,不劳他人置喙。” 王世敬哈哈大笑,故意缓和气氛。“莹莹,快给各位贵客斟酒,只要伺候好了,让他们满意,保不齐将来都是你玉堂春的座上宾。” “是。”花莹莹拖着妖娆的尾音,站起身围着男人倒酒,敞开的领口倒出半露的乳球,肖国忠不自觉地多瞟了两眼,纪忘川和陆白羽皆是坐怀不乱,任由花莹莹给他们斟酒卖弄风情。 王世敬没头没脑地笑开了花,说道:“好了好了,今儿巧了,碰上大将军和琳琅,正好替陆少爷聊一笔心事,昨儿个听说陆少爷得罪了琳琅,今日既然偶遇,就让我给你们做个和事老,大家干一杯,把不开心的事都抹去。” 花莹莹照着王世敬的吩咐,给陆白羽和月琳琅斟满了酒,怂恿着月琳琅喝酒。琳琅是个聪明人,王世敬死命拴着琳琅和陆白羽说事儿,让他们三个人都陷入尴尬,她要给三人找条退路。琳琅倏然起身,一手举起酒杯,一手托着杯底,说道:“琳琅何德何能,让国舅爷如此费心,琳琅与陆少爷并无嫌隙,还请国舅爷放心。琳琅先干为敬。” 酒杯尚未碰到琳琅丰润的嘴唇,却被纪忘川一手夺去灌入口中。“胡闹,国舅爷平易近人不计较,你却要自持身份。” 琳琅悻悻然垂首不语。 王世敬陡然一惊,说道:“纪兄言重了,我与琳琅那丫头开个玩笑罢了,不至于如此上脸。” 纪忘川肃然以待。“是在下管教不力,琳琅尊卑不分。” 陆白羽连忙安抚琳琅。“将军似乎小题大做了些。” “琳琅与国舅爷同桌而坐,本就是僭越,应该受礼禁言。”纪忘川横眉冷言,“王兄,在下府中有事,先行告退,败兴之处,下次必定请罪。” 王世敬欲挽留,但是纪忘川大步流星走出翠拢亭外,回身朝亭内贵客们拱了拱手,琳琅跟在纪忘川身后快步走出翠拢亭。 陆白羽心里很不是滋味,琳琅成了别人的家奴,自己一直当眼珠子呵护的琳琅,在纪忘川面前任他随意呼喝,她都逆来顺受。陆白羽满满灌了一杯酒落肚,眼神死死盯着琳琅远去的背影。以前天天都可以见面,如今想见上一面,要翻越崇山峻岭。 王世敬与陆白羽比肩而坐,说道:“陆兄,心里不好受?” 陆白羽瞟了眼王世敬,一向与王世敬水火不容,可自从琳琅入了将军府,王世敬多次主动交好,他亦放下成见。他那些跟王世敬在聚宝斋攀比淘物件生出来的嫌隙,早就因纪忘川横刀夺爱而填平。 王世敬再是嚣张跋扈,可他们之间的竞争价高者得,况且聚宝斋那些终究是死物,哪像纪忘川手中的至尊至宝,纪忘川抢了他的琳琅,他恨不得把纪忘川捏碎成齑粉兑酒饮下。陆白羽犹豫片刻,终决定据实以告。“王兄,你阅女无数,你看琳琅还能回来吗?” 王世敬咂了口酒,问道:“为兄且问你,琳琅在你府上多年,你们可曾燕好?” 陆白羽咽了口唾沫,他一直喜欢琳琅,却从来不敢亵渎,偶尔摸个小手,都能让他心跳半宿。“不曾越雷池一步。” 王世敬怅然惋惜道:“陆兄啊,不是我说,这就是你不对了。既然喜欢,又是你府上的丫鬟,有什么理由不先下手为强,尝尝雨露春水的温情。你这一块完璧,生生送了别人。” 陆白羽不敢往下想,琳琅的处境不是以他一己之力能挽回。“难道纪忘川他敢?” “人家正三品怀化大将军,位高权重,琳琅入了将军府,要是大将军喜欢,难道还能全身而退。”王世敬见陆白羽眉心拧巴,又加重了三分火候。“再者,我看这琳琅心里不见得没有纪忘川,你看那声‘老爷’,叫得销魂入骨,我要是个纪忘川,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 陆白羽紧张地手腕一颤,打翻了桌上的酒杯,抬头见肖国忠言笑晏晏。王世敬说道:“肖兄是自己人,也是过来人。” 陆白羽说道:“还望王兄指一条明路。” 王世敬的指节微握,笃笃叩着桌面,阴笑道:“先下手为强。” 王世敬煽风点火好把式,把陆白羽的体内的无名火完全激发出来,一扇窜得老高,都快烧到头顶心上了。 花莹莹是风月场上的一把好手,看客人的眉头眼尾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技能,她一瞅跟前的三位大人有事商议,朝王世敬曲膝一福,称了想要去散散步的借口。王世敬就是看重花莹莹知情识趣这一点,摸了把花莹莹的翘臀,让她别走远。 三人聚头,王世敬率先说道:“娘儿们这种东西,别看成事前三贞九烈寻死觅活要保清白,可终究是谁占了身子跟谁过日子。陆兄,不就是个将军府的丫鬟,先生米煮成熟饭,只要琳琅铁了心跟你,你上将军府登门送礼折个腰,不能把你怎么样。” “可……”陆白羽心里始终过不去那道坎。“别看琳琅怯怯弱弱的样子,其实性子很烈。” 王世敬搭着陆白羽的肩膀,教唆道:“很烈?能有多烈,只要给她怀个小子,保管百炼钢也成绕指柔。” 陆白羽脆弱的道德防线被王世敬彻底击溃,与虎谋皮。“纪忘川每天像门神似的守着将军府,怎么才有机会?” 肖国忠笑嘻嘻地插话道:“昨日下朝后,听骠骑大将军说起,东南沿海倭寇来犯,怀化大将军不日将离开京畿赴东南沿海抗倭。这一走,还不知道何时能够回来。” 王世敬看陆白羽露出一丝狡黠,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快及弱冠之年,还不通男欢女爱的妙处。“这就是机会,陆兄可要好好把握,早着先机呐。” 陆白羽面泛潮红,王世敬有教唆之嫌,可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是这般盘算,只是被王世敬劝掇出口,自己正好半推半就地上马。 王世敬邪笑不已。“为兄在升平坊有一处私宅,可以借陆兄一用。” 春日美景无处不在,在风里,在云里,在山水草木之间,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纪忘川寒眉冷凝,他有自己的计较,东南沿海倭寇来犯,怀化大将军负责镇守东南沿海,朝廷颁令让他赶赴东南沿海抗倭。此时,又接获人皮藏宝图的密报,在益州城内汇丰镖局有神秘人托标恐怕与人皮有关。怀化大将军的身份在明,绣衣司主上身份在暗,却在同一时段发生了两件必须他亲自处理的公务,一时之间,心头纷乱,孰轻孰重? 琳琅跟在纪忘川身后,老爷突然驻足,琳琅猛然站定,身子朝前倾了倾。琳琅仰望了眼老爷晦涩不明的态度,谨慎问询道:“老爷,您是不是生气了?” 纪忘川转身,光影中的轮廓就像日光晒在琉璃瓦上熠熠生辉,沉声如练。“你哪里得罪我了?” 琳琅仰着头问:“老爷,您不喜欢琳琅跟大少爷说话吗?” 纪忘川冷眼看她,这丫头太给自己上脸了,他岂能为琳琅跟陆白羽多说几句就生气,可事实上他真的有些生气。“陆白羽什么时候跟王世敬扯上了关系,他们素来水火不容,想来这世上果然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 琳琅琢磨了下,老爷这不甚明了的态度不知道是她哪里做错了。“他们本就算不得敌人,只不过素来喜欢互相攀比罢了,一来二往的,就彼此数落开了,见面也不对谱,不给好脸色了。” 纪忘川纵横生死边缘,对于人性善恶分得比一般人清楚。“王世敬此人不若表面上嘻嘻哈哈好相与,陆白羽还是远离为妙。” “琳琅谨记。” “琳琅。”纪忘川解开套在树枝上的马缰,缰绳握在手中,“明日,我要离开长安城。” 琳琅不假思索地问道:“那后天回来吗?” 纪忘川摇了下头,把琳琅托上了马鞍,自己轻跃翻身上马。纪忘川把琳琅揽在怀里,他不抵触与琳琅的接触,这暖热的温度引起他体内前所未有的欢腾。“或许今年秋天能回来,或许明年春天,总之,我会尽快回来。” 琳琅咬着唇,眼泪何时蔓延上了眼眶,听到老爷外出执行公务的消息,她顿觉头脑空白了一片,心情低落入海。“嗯。老爷放心去,震松堂就交给我了,我一定会每天打扫房子,无论老爷何时回来,都可以住得舒心。” 纪忘川难得温言道:“今儿既然出来了,带你去吃顿好的。” “老爷。”琳琅抿了抿唇,“我想买个纸鸢。” 纪忘川颔首应允。“沿途若是看到,就给你买。” 举目望天,满目都是色彩绚丽的纸鸢,笑八仙、蝴蝶飞、仙桃、西游记……琳琅心头荡漾着一缕一缕的唏嘘。棕马缓步踱至石拱桥边,桥脚下有个卖纸鸢的摊面,清明放纸鸢是习俗,做小生意的人往往会赶在这个日子守在桃花林附近赚点钱贴补。纪忘川下马走到小摊面旁,纸鸢造型各异,千奇百趣,琳琅遥遥指了指,纪忘川就买下了一只吕洞宾图样的纸鸢。 纪忘川把纸鸢举起递给琳琅,说道:“姑娘家的,怎么买个男人?” 琳琅捧着纸鸢,说道:“这是买给老爷的,可不得买个男人才好。” 看着琳琅的脸色有阴转晴,纪忘川倏然一笑。“老爷喜欢姑娘,你该给老爷买个姑娘图样的才对。” 琳琅垂下眼,认真地盯着牵马踱步的纪忘川。她很想问一问纪忘川,是不是喜欢姑娘,自己也算个姑娘,那老爷能不能喜欢她。可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一个家族的支撑,她是最普通最低贱的婢女,即便老爷能喜欢她,也只能落个不入眼的通房。堂堂月家的千金,即便落草为寇,总有那点自尊在,自己不要脸了,爹娘泉下有知,也不能接受女儿如此不自爱。“老爷,您真的喜欢姑娘吗?坊间传的可坏了,说什么话的都有。” 纪忘川没有回头,只是牵着马慢慢走。多希望这一点的光阴能流转得慢些再慢些,让他们无拘无束地说一段心里话。“坊间那些坏话,你可都信了?” 琳琅浮了一色笑意,幸而纪忘川看不到她得意的脸色。入将军府后,她渐渐发现怀化大将军非凡容貌,清肌风骨,洁身自好,真正是个齐全十足的良人。“琳琅信不信不打紧,只是老爷若真是喜欢姑娘,怎么还不娶个夫人?” 纪忘川讥笑道:“你何时操起了媒婆的行当来?” 琳琅笑道:“手艺是活宝,天下饿不倒。要是我真有这能耐,以后倒也有口饭吃。” 纪忘川见过琳琅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一面,倒也觉得有趣。 第23章 时近晌午,即便走得再慢,光阴流逝也不会停歇。他翻身上马,起初怀里抱着琳琅仍有些心怯与尴尬,这一次上马后更熟悉了不少,他索性把琳琅的身子往后挪了下,琳琅的脊背密实地贴在他的胸口上,他左手揽着琳琅纤细的腰,如此暧昧的姿势,却让两人感到十分自然。 纪忘川带琳琅去了长安城首屈一指的食府品珍楼,点了一桌子的佳肴美馔。琳琅心情有些低落,却强打起精神来。 这一顿饭算是给纪忘川践行,只有他们主仆二人在场。纪忘川并未点酒水,怕琳琅酒量浅饮酒失态,回将军府上不好看相。他这一走,不知道何时能回来,琳琅在将军府上继续当个可有可无的人才能安稳地等他回来。陆白羽在将军府闹过一场,若是传到老夫人耳朵里,怕是老夫人有想法,对琳琅反而不利。 琳琅忍了半天,才问道:“老爷,这行军打仗的都是男人吗?” 纪忘川自然明白琳琅心头氤氲的想法,他又何尝不想把琳琅带在身边。可是,怀化大将军治军严明,杀伐决断,带个女子上路,不免引起非议,无异于自毁长城。“行军打仗,以命相搏,以身护国,是男儿所为。” 琳琅懂事地颔首,从怀里掏出一串攒心梅花的络子。“老爷别嫌弃,琳琅见老爷的佩刀上光秃秃的,就自作主张打了个络子想送给老爷。老爷,您喜欢吗?” 纪忘川唔了声,怕琳琅再多一分力,他都要难以自持。这么柔软,贴心,美好的人,好似生长在花蕊里,盛开在一年四季,照亮了他惨淡的生命。“什么时候打好的?” 琳琅觉得口舌干燥,有些词穷。“几天前就打好了,就是拿不出手。” 攒心梅花络子,手工精致,只是一看就是姑娘家用的,张扬的红色,与纪忘川一贯沉郁的形象不甚匹配。“嗯。老爷很喜欢。下回再打。” 琳琅问道:“老爷,您喜欢什么图案的,有象眼块、朝天凳、连环、梅花、方胜、柳叶。” 纪忘川说道:“那就每种来一条。” 饯别宴用了近两个时辰,两个人偶尔说笑几句,倏然之间,又陷入了沉默的桎梏。纪忘川舍不得说走,怕一走就真的要走了。 可是夕阳从西边渐渐扬起了晚霞,余辉洒金窗棂,落下了一地暗沉的碎金。 纪忘川惋惜道:“可惜,来不及放纸鸢了。” 琳琅微笑着摇头,说道:“就是要晚上才好。老爷,这纸鸢咱们晚上放。” 纪忘川微微颔首。“还有这种说法。” 夜来幽静,忽明忽暗的星光点缀在夜空之上。 琳琅等在震松堂的廊下下,松林深处青石板路上叩起了悠悠的脚步声。 纪忘川在静安堂向老夫人请辞,心里记挂着琳琅,与纪青岚虚聊了半柱香的时光就赶回震松堂。 廊下站着一片纤细的身影,那是他所有目光凝聚的所在,比星光更璀璨,比明珠更光洁,松林仿佛在他身后倒退。纪忘川快走了两步,琳琅微笑着曲膝,尚未朝他福一身,已经被纪忘川一手托起。“哪儿这么多虚礼,以后没有外人在,你就松泛自在些,不必行那些礼数。” 琳琅甜甜地应了声,拿起手中的纸鸢。“老爷,您拿着纸鸢。” 纪忘川接过琳琅手中的纸鸢,借着稀薄的月光,吕洞宾图样的纸鸢背面写着两列字,“愿老爷此行平安顺利,早日归来”,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很是惊艳。“你写的?” 琳琅有些羞赧,纪忘川盯着两列祈愿的话看了一会儿。“嗯,琳琅五岁开蒙,跟着教书先生学了一年。”纪忘川把目光转向琳琅,对她的话颇有些好奇,琳琅只好硬着口气,出了口气。“之后,家没了,就不学了。” 琳琅刻意模糊了那段过去,可纪忘川却明白那句“家没了”背后该有多少沉痛的悲怆。纪忘川伸手握住琳琅的手,温润地安慰道:“过去便过去了,在将军府上,老爷不会亏待你。” “老爷,您拿好咯。”琳琅恋恋不舍地抽出手,拿起纸鸢的拉线慢慢往外走,一人牵着纸鸢的拉线,一人拿着纸鸢。琳琅一边放线,一边在拉线上挂上一串串彩色的小灯笼。“老爷,您力气大,您来放纸鸢。” 纸鸢飞起在夜空里,就像悬挂了无数的星光。 两人临风而立,眴兮茫远,琳琅偷偷踮起脚尖才及纪忘川的脖颈处,趁着老爷举目望月之际,她斜睃着老爷轮廓分明,相貌非凡的侧脸,倒映在眼眸里灿烂的银河都不及老爷一分俊俏。老爷的唇丰润柔软,琳琅突然生出想触碰一下的感觉,顷刻间,惊讶自己荒唐的想法。琳琅舔了舔唇,说道:“老爷,琳琅想借您的佩刀一用。” 纪忘川取下蹀躞带上的佩刀,手握住刀鞘,把刀柄位置递给琳琅。琳琅接过佩刀,一手利落地割断了纸鸢的牵线,然后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纪忘川问道:“割断牵线,这有何说法?” 琳琅抬眸笑对,说道:“在咱们民间有一个说法,若是在清明节这一日放纸鸢,把愿望写在纸鸢上,将它放在最高空时,割断牵线,清风会把它送往天涯海角,老天爷一定会看到愿望,这样就可以除病消灾,带来好运。” 纪忘川心里颇为受用。“既然是这样,应该再买一个,写上你的心愿。” “琳琅心里只有老爷,只要老爷早日平安归来,就是琳琅最大的心愿。”琳琅不假思索地接话,脱口而出之后,才发现彼此之间氤氲起一种奇妙的氛围。心里只有老爷这种话,听起来就像是赤裸裸的表白,却被琳琅义正言辞地说出口,如今回味起来心里感到很诡异。“琳琅的意思是,琳琅一心侍主,心里除了老爷,再也装不下其他事,只要老爷平安顺利,就是琳琅最大的福气。” 琳琅又解释了一通,可发现这么解释,听起来还是有点别扭。纪忘川一言不发,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琳琅尽力掩饰尴尬,琳琅张口结舌的说话间,纪忘川揽出一臂,琳琅的额头撞在纪忘川的胸口上,整个人陷入了纪忘川紧实的怀抱里。 还有什么可解释,一直痴心盼望的不就是这样的亲密吗?琳琅莞尔一笑,把头稍稍埋得更深些,老爷的胸肌紧致,胸膛跳突的节奏由沉稳转而加速。 明日启程,可脚下好似生了根,迈不开步子。纪忘川犹豫过,挣扎过,可明日一走,再见不知是何时。若是放开这个怀抱,怕当他回来时,物是人非事事休。 这一切似乎来得太快,可这一切却避无可避,他孑然一身这些年,只是为了等待这一个长在他心尖上的人而已。他以为自己长着一颗铁石心肠,这一生注定不会爱上任何人,可终究是断错了自己的命途。遇上了对的人,即便是铁石也会开花。 纪忘川俯下身,下颌抵住琳琅的额头,温和说道:“等我回来。” “嗯。”琳琅仰起脸,望着曾经可望不可即的男人,那么俊美齐整的男人,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心动。琳琅伸出一只手,用力掐了把脸,脸上猛然吃痛。“原来不是做梦呐。我正纳闷呢,我是什么时候睡着开始做梦了呢。” 琳琅盈盈地笑着,双眸潋滟如水,漫天的星光映在眼内,有一种蛊惑人心的意味。纪忘川觉得此刻他的身体已经抽离,完全不受理智的掌控,他俯下身,吻了吻琳琅娇媚的眼睛。 这一吻如此心惊,琳琅全身毛骨一震,老爷吻了她,老爷为什么会吻她,是因为喜欢她的缘故吗? 纪忘川留意到琳琅震惊的反应,自责自己孟浪之行,与王世敬之流无异。“琳琅,怪我有些失态,唐突冒犯了你。罢了,晚了,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纪忘川推开了一臂,琳琅顿失那眷恋的怀抱。“老爷,我明天给您送行,好不好?” “不必。” 纪忘川转身推开隔扇门,走进震松堂内。 琳琅痴痴地望着纪忘川转身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这梦醒得真快。” 听到琳琅逐渐远去的脚步,纪忘川冷漠地动了下嘴唇。“出来。” 一身绣衣官服从窗子翻入房内,项斯恭敬地半跪在纪忘川面前。“主上。” 纪忘川眼内寒光毕现,他不能让人发现他的软肋,那会成为他的掣肘。“看到了什么?” 项斯把头埋下,回禀道:“属下什么都没有看到。” 纪忘川负手而立,昂扬天地。“今夜就动身赶赴益州,汇丰镖局那里情况如何?” 项斯把搜集到的情报直言呈上。“绣衣使日夜盯着汇丰镖局,托标的是一名四十上下的商贾,要与镖局随行,一同运镖至身毒国。” “身毒国?” 纪忘川心生疑惑,按惯例而言,委托镖局运镖至他国,委托人出了重酬,只需在目的地等待即可。可是这趟标却稀奇,汇丰镖局是大江国镖局的老字号,出了名要价高、信誉好,既然出了大价钱,仍然不放心要随行,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这趟镖价值连城,二是托镖人另有目的。 纪忘川问道:“有没有查出此趟托的是什么镖?” 项斯回道:“一尊翡翠观音。” 纪忘川讥嘲一笑,勾起嘴角。“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运一尊观音?” 项斯问道:“主上,是否此刻动身去益州,汇丰镖局会在明日子时鸣鼓出镖。” 纪忘川怅然所失,心里空落落的,终究是要走的,他必须去追查人皮藏宝图的下落,辗转多年,好不容易打听到汇丰镖局这趟镖有可疑,必定要亲自去查验无异。况且东南沿海倭寇来犯,他已经派了副将莫连率领骠骑营三万大军先赴沿海布军。任何一桩都必须他亲自操持,万没有贪恋温柔乡不肯离去的道理。“项斯,你且留下替我查一个人。” 项斯拱手作揖。“请主上明示。” “琳琅。”纪忘川垂眼看他,“就是你刚才见到的女子。” 项斯双手抚地,额头磕在地上。“主上,项斯不敢妄言,绝不会将今日所见透露给任何人。” 纪忘川扶起项斯,沉声道:“项斯,自你加入绣衣司起,如今已有八年了。我相信你,就如同信自己。” 项斯站起身,恭然肃立。“主上,入了绣衣司,便要斩断七情六欲,心里有了牵挂,一旦被人发现,便是自曝其短。这些话项斯不该说,但是,主上一直清心寡欲,不屑逢场作戏,宁可被外人谣传出各种荒唐的名声。如今,却……” 纪忘川挥了挥手,说道:“退下,我自有主张。” 自以为掩饰得很好,连项斯这样偶然的一瞥都能看出端倪。那么,以王世敬纵横情场多年的老手,岂会看不出他与琳琅的门道。他终究是放心不下琳琅,夹放在衣袍内的攒心梅花络子熨烫着他的心。 纸鸢随风飘摇在空中,早已消失了踪影,一定是飞到了天涯海角。 纪忘川站在翘起的屋檐角边,俯瞰琳琅的卧房,房内点着一豆昏黄的烛火,琳琅尚未就寝。看她忙忙碌碌地从笸箩里找出丝线,抿着嘴偷笑着,手上搭着络子。他只是随口一说,让她每种花样都打一条,没想到她这般上心,从离开震松堂后就忙起来了。 烛光映衬着她完美的剪影,恍如一朵朵美丽的窗花,绽放在午夜的窗子上。纪忘川深深看了一眼,以为多看一眼,便能让空洞的心填满一分。 琳琅终究没有赶上给纪忘川送行,昨夜那缠缠绵绵的一幕,如今回想起来恍若黄粱一梦,梦醒了,就像旭日冲破迷雾,一切都像不曾发生过。可琳琅笃定地记得,老爷切切实实地吻过她的眼睛,那一吻停留在琳琅心里,化成了淡淡的朱砂痣。 怀化大将军府依旧如往日般宁静,清明一过,香芹、桐玉她们都闲下来,府上因之前过节彻底清扫了一遍,这一日闲来便是几个姑娘围在一起绣绣花,打打络子,日子宁静安逸。 琳琅性情随和,心思巧妙,往往能想出一些好看的花样。香芹和桐玉她们闲来都会跟琳琅凑对,一起坐在天井里晒太阳,忙些女红活计。 琳琅侍茶女的出身在将军府上也不是秘密,香芹她们倒不远着她。大家都是苦孩子出身,谁家要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会把孩子送去做伺候人的活儿,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还得忍着东家的训斥责罚。 怀化大将军府占地广,屋宇楼阁却不算多,尤其人事简单,大将军不喜欢与人交往,府上人多反而让他眼晕,统共一个老夫人掌事,府上十几二十个人各司其职,往常井水不犯河水,更谈不上勾心斗角搏主子欢心的戏码。 东方的日色,银杏疏疏阔阔的叶丛里透过无数斑驳的日光,洒遍着一地的金屑。 桐玉指着琳琅手中绯色锦线,问道:“你这打得是什么图样?” 琳琅抬起头,温煦的阳光晒在脸上,晕出浅浅的光圈。“一炷香。” 桐玉翻着琳琅的笸箩,从箩里翻出绯色锦线,一脸求知若渴道:“真好看,快教教我。” 琳琅眯着眼,微笑点头。 香芹手里绣着一块鸳鸯戏水红肚兜,桐玉斜眼瞥香芹,冲琳琅做了个鬼脸,笑道:“瞧这香芹姑娘,不知道是动了什么心思,绣这大红鸳鸯肚兜,绣得再好看,你这是要给谁看呐?” 香芹原本一心一意忙着手中的活计,桐玉酸溜溜的一击,脸颊涨红,把绣了一半的肚兜往笸箩里一放。“好你个桐玉,别顾着挤兑我,你那点花花心思我还能不知道,你那一炷香打给谁用?” 桐玉嘟了下嘴。“我……打着玩儿。” “谁信呐。”香芹挤兑桐玉道,“该不是看上后巷子口那个学堂里的教私塾小相公了。你这是要私定终生,送定情信物呐。我看像那么回事儿,老夫人让你去买个香粉,你都借机往后巷子口绕圈子。” 第24章 琳琅原是置身之外,但香芹说起桐玉要打一炷香图样的络子送男子,这是私定终生送定情信物,不由讪讪发烫。她原本没想过这一层,只觉得老爷的无惧刀柄上光秃秃的,要是配上攒心梅花络子,必定可以增色不少。怪不得老爷连夜离府,一定是觉得自己僭越,而老爷又不好当面拒绝,这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了。 到底是没经历过男女感情的大姑娘,说起似是而非的男女关系,都容易当真上脸色。桐玉辩解不住,只有声嘶力竭。“胡说!” 香芹看桐玉羞成了熟透的虾子,更是打趣得紧。“当我是胡说,那你恼什么?” 桐玉撸起袖子,作势要教训香芹。“再胡说,我可打你了啊。” “你要是打我,你可就是心里有鬼,被我给戳中了啊!” 香芹连忙起身躲到琳琅身后,她们一个追一个逃,玩笑得不亦乐乎。琳琅乐见她们嬉笑玩闹的样子,彼此之间毫无芥蒂,忙完何总管给她们安排的工作,一起开开玩笑,做做女红,一天的日子就这么打发过去。 可心口总是惴惴不安,纪忘川一走,将军府的定海神针被移走了位置,总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错觉。风吹起鬓角的碎发,琳琅抬手挽起在耳后,想这些作甚,活得太通透,反而给自己找罪受。 香芹、桐玉四人是清扫大将军府庭院的婢女,昨夜落了一场暴雨,打落了一地的树叶,柳絮落成棉花团子泛在石板上,够她们忙活上一阵子。琳琅是专职侍奉大将军的,主子一走,老夫人身边人用惯了,也不使唤她,她成了整个将军府上最得空的人。 府上的人事易相处,琳琅闲来也愿意搭把手。桐玉想要打一炷香的络子,琳琅就坐在杌子上,膝头放着针线箩,正在针线堆里整理锦线。 门笃笃叩了两声。“琳琅姑娘在吗?” 琳琅应了声,就去开门,门外小厮十七八岁光景,面嫩,回忆了一番,好似是府上的护院。 护院笑着眼,开口说道:“琳琅姑娘,冒昧打扰姑娘了。小的叫春晓,府上的护院。” 琳琅不疑有他,说道:“春晓,有何事?” 春晓从袖口管子里掏出一封信,说道:“有人托小的给姑娘送封信。” 琳琅哦了声,点点头,接过信,谢了春晓。又复坐在杌子上,推开了雕花窗,支起了叉干,让日色流泻进来,这才打开信封。 笔走龙蛇的书法,琳琅看过许多年,这是陆白羽无疑。信中言辞恳切,向她诚意道歉当日鲁莽之行,一直内疚不已,故而久思成疾。如果琳琅能够原谅她,请她往升平坊桃夭居一叙。 琳琅不是铁石心肠,陆白羽对她有情,在陆府十年亏了他暗地里接济照料,虽然照样受排挤给脸色,至少从未挨过饿。过去是她少不更事,不懂回应他的感情,到了如今情窦初开的年纪,却遇上了一表人才的纪忘川。陆白羽明明是唾手可得,却偏偏缘分浅薄,错开了时辰,终究是无缘一场。 清明正日,与陆白羽在翠拢亭匆匆一面,因着外人在,好多话说不开,况且连老爷都看出王世敬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陆白羽长着聪明脑袋,却半生富裕宠溺,生性单纯,对旁人假惺惺的奉承甄别不开,琳琅也想找个机会给他提个醒。 信上约她升平坊桃夭居,琳琅腹诽,何时少爷在升平坊置了宅子,约她酉时相见,她又该如何跟何总管说好? 日色游走特别快,一晃眼天幕就遮下来,琳琅穿了对襟半臂上衣,素雅襦裙,整了整衣装跨出了门槛。 将军府内的门房拦下她,琳琅眯着眼笑,客气地说要出去买锦线打络子。纪忘川在府上时,并没有下令府上不许人走动,何况大将军对琳琅的宠爱旁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当局者迷罢了。既然琳琅姑娘说要去买打络子的锦线,只能由着她去,连老夫人都闲事不管,他们这些伏低做小的有什么可以置喙的。 升平坊与怀化大将军府隔了五六个坊,琳琅沿途截下了辆平车,才能粗粗赶在酉时上下到桃夭居。春色渐深,日头逐日拉长,但这个点上,晚霞余光悄收,天色幽蓝如一潭深水。 琳琅问了坊口准备开夜市的货郎才知道桃夭居在升平坊底,一处地址幽静的角落。桃夭居的门房一早就侯在门外,老远见琳琅走来就上前迎上去问安。 琳琅握了握手心,手心还会疼,这一切是真实的。可心里却跳突,她最是审慎,她杵在桃夭居门口的匾额前踟蹰。按说陆白羽邀约她,冲着他对自己多年的照料也应该欣然赴会,可眼下心弦绷得紧,怕是断了就溃败,又有些不敢进门。 琳琅问门房。“陆少爷在里面?” 门房点点头,答道:“陆少爷怕姑娘不识路,派小的们在门上候着,现下在里面等着姑娘您呐。” 陆白羽是厌倦了陈其玫管束,在外间置了宅子,好自由快活些。琳琅拎起裙角跨进门槛,桃夭居门面小,里头却大有乾坤,布局精妙,假山美石,亭台环绕,绿荫处处,亭亭如盖,鸟语花香,雅致精巧,的确是闹中取静的佳处。 门房领着琳琅在一处绿萝隔扇门前,琳琅抬头看匾额上“宜室”二字,脚底有些发麻,不识适宜地提高了些警觉。她从来不是个蠢顿的姑娘,但她也不愿以恶意来揣测别人,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许多男人的恶意她并不清楚。 既然答应赴会,已经到了这当口上,断没有不见面扭头就走的道理。琳琅叩了叩门,陆白羽柔声让她进来,她推门而入,只见一架座墩屏风伫立眼前,绕过屏风后,六支六方雕花紫檀灯架上挂着红绸灯,黄檀木花瓶纹圆桌上布了些酒菜,陆白羽就坐在黄檀木杌子上等她。 红绸灯里燃着烛火,烛光透过红绸熏出柔黄暖红的光线,映着满屋子的暧昧。陆白羽回眸冲她微笑,美貌公子,在灯火熏染处出落得益发俊秀。 琳琅走到陆白羽跟前,落落大方地唤了他一声。陆白羽压了压手,让琳琅在他跟前坐下。 圆桌上不仅有酒,还有茶,出于体贴,陆白羽先给琳琅倒了杯茶。琳琅嗅了嗅茶香,轻轻抿了口茶,含笑道:“浓而不苦,香而不涩,汤色清澈透亮,是瓜片。”琳琅忍不住又抿了口,讪讪道:“琳琅说错了,不是瓜片,是提片。” 陆白羽笑了笑,琳琅在他眼前笑颜如花,曾经垂手可得,如今见一面都要大费周章。“琳琅的舌头巧,被你一试,绝不能鱼目混杂。的确是谷雨前提采的,若是喜欢,我让人送些给你,带回府上饮。” 琳琅知分寸,推说不要。从离开陆府开始就想与陆白羽生分些,自己到底是个命苦之人,陆白羽有着光辉璀璨的前景,断不能折在她手上。 才离开不足月,就生分成这般光景,陆白羽心里无限凄凉。纪忘川不知道给琳琅灌了多少迷汤,能让她对自己的赤诚之心如此无视。陆白羽无奈之下,只能给她回忆回忆青葱的往事。“琳琅,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吗?那真是最好的时光,那个时候父亲带我去月海山庄做客,你在床上吃青梅,我骑着竹马找你玩儿,真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是没有十年前的那场变故,我们也许早就结为夫妻。” 琳琅抚了抚额角,揉着太阳穴,她是最不能提小时候的。“羽哥,那些都过去了,还提来作甚?” 那时万般好,天塌下来还有爹爹撑着,月望山只是商客,却是巨贾,脑子活络,虽不入仕为官,但是在朝廷重臣之间游刃有余。只要月望山在山庄里,吃饭、睡觉,哪怕如厕都可以脚不沾地,让爹爹背着、抱着,真是怕含在嘴里会化了那样金贵。 老天爷可能看她太过安逸了,不是公主,却胜似公主般的供着,所以,让她一夜之间跌进尘泥里,埋进最深处,连呼吸都带着割裂喉管的撕痛。 陆白羽想和风细雨地同她谈,琳琅眼眸呆滞,定是心累极了。“但凡我有些办法,也不至于让你受这些苦。琳琅,你再给我些时间,我爹是你陆叔叔,他性子温吞,可我娘她性子躁,跟她不能硬拼,只能徐徐图之。所以,我没办法跟她名正言顺地撒气,要是横竖跟她决裂,将来你嫁入了陆府也不好相处。”琳琅刚想开口,陆白羽一指遮上了琳琅樱红的唇。“听我再说说心里话。我知道这些年你受的苦,你是月海山庄的大小姐,长安城首富的千金,你不该进府当侍婢。都怪我自私,父亲当时要收你当义女,哪怕外人以为你是父亲的私生女也罢,可我不愿,要是你成了陆府的义女,那我们就成了名义上的兄妹,我若是要娶你,便是坏了人伦五常,少不得要被人一同编排。我是不打紧,但你是姑娘家,名声比命还重要。” 琳琅拉住了陆白羽的手指,将他的手平放在圆桌上。“羽哥待我赤诚,我心里都知道。” “你知道?”陆白羽心思又活络了些,说道,“可你总是若即若离,让我心里不安呐。跟我回去,自你入将军府后,我整宿整宿无眠,坐在百花园里看月色等天明,每天过得跟行尸走肉一样。” 琳琅讷讷不语,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可以开解陆白羽。她给陆白羽倒了杯热茶,但是茶放久了,到底是凉了,跟人心也一样,隔了远了就淡了。陆白羽心里一定也是这样想的。“羽哥,茶凉了,我去给你续上。” 她起身要去外间沏壶热茶,但陆白羽此刻哪里能容她再离开半步,若是琳琅从这里出去,他必定万蚁蚀心,伤痛不已。陆白羽扣住她的手腕,不许她走。 体内热血翻涌,抨击着胸腔,直直要撞出个窟窿来。琳琅挣脱不开,急道:“琳琅何德何能,让羽哥这般费心。” “能不能换个新鲜的说法,何德何能?着实讽刺,我不需要你的德能,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你都做不到吗?”陆白羽怒色上脸,火气上窜,吓得琳琅往后缩了缩身,但是无济于事。琳琅如同草野间的脱兔,纵然是野性的,哪里能是天上翱翔的秃鹫的对手!“你喜欢纪忘川是不是,你叫他‘老爷’,真是蜜里调油,婉转甜腻!你都跟他好到什么程度了,他占了你没有?” 好似突然被人狠狠甩了个耳光子,耳朵里嗡嗡飞蚊,这些登徒子的浪话怎么能从陆白羽口中叫嚣出。 琳琅惊恐瞪大水汪汪的双眸,渐渐矮下身,却被陆白羽拎起来裹进胸膛里。“羽哥,你怎么了?别吓我……” “你跟了我,我光明正大娶你,再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你给我生个孩子,我们好好过日子,这下就齐整了。”陆白羽扼住琳琅的下颌,死死盯着她。“我会继承陆氏茶庄,成为长安城首富,照样给你过去那样富足无忧的生活。” “我不要,我统统不要!”琳琅不甘屈辱,拿额头撞他的下颌。“你放我走,快放我走!羽哥,你一定是哪里不妥!” 陆白羽气血乱流,眼内蹿着欲火,琳琅在他怀里稍微乱动些,他就坐立不安,继续找个发泄的出口。琳琅的苦求叫嚷声,他完全充耳不闻,心里只有一计,谁占了她的身子她就跟谁过日子。“我很好!从没有这样畅快过,直抒胸臆,和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琳琅,听话点,再反抗,我只能用强,让你痛些,痛过以后就好了。” 琳琅做惯粗活有些蛮力,但是在欲火熊烧的陆白羽跟前无异于小打小闹,增添些暴力的情趣罢了。陆白羽已经顿失了常性,寻常的言语周旋根本无济于事。他的目的很明确,难以撼动,他等得太久了,怕琳琅投入纪忘川的怀里,只能占有她,也许只有这唯一一次的机会。 陆白羽抱起琳琅扔进围子床内,三面雕海棠纹的围子就像一个牢笼,要逃出去只能直面陆白羽。可琳琅势单力薄终究是落入了下乘,她惊慌地放声大哭,十年来她不曾这般惊恐过,眼前之人,温润如玉,是值得信赖的大哥,可就在刹那间恍如戴上了修罗面具,她一点也不认识。 琳琅失声大叫。“老爷……老爷,救我!” 一声声老爷更像是催命符,让陆白羽神智陷入更深层次的绝境里。他一手扒开琳琅的对襟半袖,露出大片细白的脖颈。“纪忘川不会来的,你的老爷有军国大事,哪里会想到你,你只是他大将军府上的一个侍婢,他心里没有你!即便有你,也至多收你做无名无份的通房,最多置个宅子当外室。哪里比得上跟了我,我许你陆府大少夫人!”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琳琅发疯似的拽他,到底是螳臂当车。“老爷……老爷……你救救我……” 琳琅无望地喊着,心知是无望,不过是最后的困兽斗,她卯足全力,一头撞在床围子上,却被陆白羽眼明手快扯了回来,再一次沦陷在陆白羽的钳制中。 襦裙被扯得稀巴烂,这一次比破庄之日更狼狈不堪。琳琅发狠地喊:“陆白羽!我恨你!” 陆白羽控制不住身体和思想,琳琅白玉无瑕,被他捏过的身上、手上到处都是红印,他心疼,却更想贴近她,弥补她。身子上的血气漫涌到一处,她越是三贞九烈,他越是非占用了不可,否可留下,就是便宜了纪忘川。 那一声声的老爷,更是钻着他的脑心。陆白羽安慰自己,只要过了这一关,对他们来说就是晴天,琳琅会安下心来和他过日子。 第25章 琳琅哭得梨花带雨,无力周旋,无力自保,连一头撞死都无力,她这一生被欺凌惯了,连陆白羽都要趁势来欺负。 隔扇门外有扰攘,门被一脚踹开,插屏座哐当一声,被砍成两段。琳琅恐惧地撇头,阒然的夜色中走出一位长身玉立、玄色绫罗常服的男子,手中握着无惧刀,横眉冷对,他箭步上前,一把扯起围子床上的锦褥裹住琳琅,一手将琳琅抱在怀里。另一手以刀尖对准禽兽陆白羽。 琳琅泣不成声地把头埋进褥子里,陆白羽口中骂道:“纪忘川,你把琳琅带往何处,她是我陆白羽未过门的妻子,把她还给我!” 纪忘川居高临下,鄙夷看他。“我说过,她是我的人,你敢动她,是活腻了!” 陆白羽从床上起身攻击纪忘川,却被纪忘川一掌化开,陆白羽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被击中胸膛,当即呕出热血。 无惧刀一出,陆白羽便会血溅当场,无力回天。琳琅终究是顾全大局的,她睁大眼,忙阻止道:“老爷,不能杀!” 纪忘川眼眸寒光凛凛,比刀锋更锋利。“为何?” “这里不是战场,是长安城,大江国国法如山,杀人抵命,得不偿失。”琳琅止住啜泣,神志清醒。“况且,说到底,我是陆府养大的,我不能让陆叔叔伤心,”琳琅黯淡地垂了垂眼,嗫嚅道,“羽哥,也有他为难之处,你看他双眸血红,气息混乱,恐怕……有异。” 琳琅一向藏着掖着都好,只是情急之下,到底说出了“陆叔叔”这个称呼,她的确不是陆府上一名普通的侍婢,必定有些渊源与牵扯,不然陆白羽不会总是口口声声称她为未婚妻。 纪忘川厌恶道:“若他再有贼心,怎么办?” 陆白羽仰头盯着她,琳琅抽了口气。“再杀。” 她的话比无惧刀更甚,剐透了他的心。她就这么厌恶跟他亲近,可如今却甘愿被情敌裹在怀里。 夜色如墨,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琳琅隐忍地不敢发出大声气,她把头窝在褥子里。纪忘川抱紧她,隔着褥子也能感受到她逐渐冷却的体温。她心里憋着委屈,却不敢放声宣泄。眼泪在眼眶子打转,这么迷人倩丽的眼睛,不是用来流泪的。 凉风来得极不巧,吹得人心更冷了。纪忘川腾出一只手,掖了掖锦褥,怕风从豁然的缺口里灌进琳琅的身体里。 琳琅仰起头,喃喃道:“老爷……我是不是做梦了。” “哪有这么多梦可以做?”纪忘川不忍苛责她孤身赴会的失策,谁能想到一直信任,陪伴成长的大哥哥,一夕之间更改了本来的模样。 脆弱透明的泪水蒙在眼眶中,凝成了晶莹的水壳,只要一眨眼,就会破裂掉落。纪忘川的心都快被她捏碎了,这样一个水做的美人,陆白羽怎么舍得无情地践踏。让她流泪,似乎是天地间做得最恶劣的事。 “老爷,我真蠢。”琳琅叹了口气,“明明心觉有异,可还是应了约。” 他的语气愤然,但是尽量压低声音,免得震伤她,此刻的琳琅仿佛经历了战火的灼烧,稍一看顾不周,就会被风碾成沙。“谁能想到陆白羽会如此禽兽。” 眼睛眨了下,蒙在眼眶里的水壳破了道口子,汩汩流过脸颊,拂过唇边,留下一道又一道心碎的痕迹。“老爷……您要是没来,琳琅怎么办……” 纪忘川轻柔地安抚说道:“你会好好的,我一定会来的。” 琳琅一手捂脸,几不可想象,陆白羽虎视眈眈的眼神想来就后怕。“琳琅真害怕……少爷他,他为什么突然变了,变得那么恐怖,他到底想做什么?” 纪忘川冷脸说道:“他吃了五石散。” 琳琅诧异不解,知道那肯定是害人的东西。“那是什么?” “药性燥热绘烈,服后会让全身发热,产生一些迷惑人心的效果,以色用之。”纪忘川轻蔑地嗤了声。“庙堂之上,不少人道貌岸然,说起来满口仁义道德,指点江山,挥斥社稷。背后狎妓,服用五石散大有人在。” 琳琅骇然,惊道:“少爷……原本不是这样的……” “人会变的。” 这话好似说给琳琅听,却更像说给自己听。他的确变了,变得速度之快、规模之本令他始料未及。 琳琅的脸冻得冰冰的,他问了声。“冷吗?” “嗯。” 纪忘川把琳琅裹得更紧了,她的冷,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孤寂感。 琳琅止住了啜泣,低低问道:“老爷,您怎么来了?” 纪忘川当然不会告诉她,他时刻不放心留琳琅一人在长安城,暗中派了绣衣使项斯监视,一旦有风吹草动,项斯会用绣衣司暗通消息的方式告诉他。那个叫春晓的巡侍贪了陆白羽十两银子,给琳琅送了封信,现在已经是城外乱葬岗上一具无头尸。 项斯的飞鸽送来消息时,他正在赶赴益州的路上。简单的八个字,琳琅赴约,升平桃夭。八个字好像长出了锐利的猫爪,几乎要把纪忘川的心挠破。他下令随行的绣衣使,沿途盯着汇丰镖局和托镖人,不等他出现绝不能轻举妄动。而他则快马加鞭赶回长安,纪忘川松了口气,幸亏赶得及,在她彻底沦陷前,他一手将她带回了自己身边。 棕马在桃夭居巷子口等着主人,纪忘川让琳琅侧坐在马鞍上,照旧是紧紧抱着她的姿势。他抖了下马缰,马背颠簸,琳琅往纪忘川身上靠。老爷的怀抱坚实安稳,不论承受了多大的苦痛,只要转头看到老爷在身后,所有的痛苦都有被承受的力气。 琳琅枕在纪忘川的胸口,闭上了眼。“老爷,您回长安了,东南沿海的军务怎么办?” 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他分身不暇,身份明暗有别,如今正是他全力追踪人皮藏宝图的关键时刻,可他却抛下一切要务赶来找琳琅,这一定被琳琅下了降头病得不轻。“我自有分寸。” 她安心地颔首。“那就好。琳琅草芥之人,万不能因为我而坏了老爷的大事,否则,真是万死不辞。”琳琅转念又一想,“老爷,您是回来找我的吗?您怎么知道琳琅在桃夭居?” 他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陆白羽的信按说只有琳琅一人知道,若是他能及时出现,只能是他派人暗中跟踪琳琅,或者看到了书信的内容。真话绝不能说,假话也不屑说。他只能板起脸空,作势吓唬她。“你进出将军府,可曾向何福周告过假?大将军府是你这么没规矩随便进出的地方吗?说什么买打络子的锦线,买到升平坊桃夭居去了,你这谎扯过头了。” 纪忘川一派训斥,琳琅听着心里渐渐生喜,她歪着头,探了探纪忘川的口风。“老爷,您是不是派人监视我呀?” “不是监视,是保护。”他脱口而出,立刻后悔。他说话向来滴水不露,遇上琳琅真是遇上了对手。 琳琅心头一悸,即便是监视也并不令她讨厌,从老爷一本正经的口中说出温柔的话,比深情对视温柔款款的谈情更让人心暖。“为什么要保护我呢?” “因为……”纪忘川蓦然回过神来,发现话题正沿着琳琅悉心铺排的路线延续下去。他该怎么回答,难道告诉她,不见她寝食难安,怕他一走,她与陆白羽和好如初,两情相悦。这种理由根本上不得台面,连自己都觉得不齿。堂堂怀化大将军,绣衣司主上,杀伐决断惯了,竟然折在个小丫头身上。“因为你闹腾,怕你得罪了老夫人,日子不好过。” “琳琅安分守己,绝不能得罪老夫人,老爷放心。” 棕马行过一处打烊的客栈,纪忘川抱起那团锦褥就往客栈内走。 店掌柜揉着惺忪的眼正要拒客,纪忘川扔过去了一锭银子,掌柜又恰好看到纪忘川腰间挂着金鱼袋,佩着无惧刀,一看就是朝廷重臣,能佩戴金鱼袋的品级只能往上猜。再看了眼,锦褥里裹着个面嫩如花的少女,看样子该是没穿衣服,掌柜心里猜到了几分,连忙哈着腰,亲自往楼上的上房里领路。 琳琅睃见掌柜暧昧的眼色,脸上涨起红云,他定是把他们看成情到浓时,不能自持的偷情男女。不管看成什么都好,反正老爷脸上风和气清,正人君子的模样。 厢房内摆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四张杌子,还有一张床,床边洗脸架子。纪忘川把琳琅放在床上,琳琅裹在褥子里探出一双眼,她刚刚经历过陆白羽那么兽性的撕扯,如今又跟另一个男人单独相处在这样的境况中。 琳琅问道:“老爷,咱们不回将军府吗?” 纪忘川似乎能读懂琳琅的眼神中的担忧,坐在杌子上,说道:“这么样狼狈的回去,老夫人会怎么看你?将军府上其他人又会怎么看你?” 琳琅咬了下嘴角,她自然明白他的顾虑,不仅她这副惨样回去说不清楚,这出征平倭的怀化大将军连夜回城也会落人口舌。“老爷,琳琅不想回去了,成不成?” 他转过身,看琳琅扯着锦褥缩在床角,为自己遮蔽起一个角落的体面。他从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可对她出奇得忍耐。“不回将军府,你想去哪里?” “老爷……”她突觉口干舌燥,踟蹰着说不出口,只是软糯糯地喊了声老爷。 每次听琳琅喊他老爷,纪忘川就觉得膝盖发软,整个人都会有飘飘然的错觉,她这拖长腔调的叫法,怎么能叫得跟心头上的猫爪似的。纪忘川只能正襟危坐,说道:“好好说话。” 琳琅讪讪颔首,抿了抿嘴,极其害羞道:“老爷,琳琅能不能跟着您?您去哪儿,琳琅就去哪儿。我知道从军不能带女眷,我可以男装打扮,当您的先头军,当您的伙头兵,当您的……当啥都行,琳琅可以照顾您,扑心扑命地照顾,只要琳琅能活着,决不让倭寇近您的身。” 纪忘川听着信誓旦旦的话好笑,她这小身板还要忠君爱国,随他出征,还摆出一副要替他抛头颅、洒热血的热诚来。琳琅跟着他,就是他的负累,好像随时随地让敌人看到他的软肋,给大家指出一条打倒他的明路来。 他面无表情,说了句。“不行。” 琳琅不作纠缠,委屈地看着他,乌黑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这豆大的眼泪扑棱着滚落。她倒是不学好,知道他忌讳她的眼泪,她就顺杆子爬,哭给你看。 “睡,子时已过,卯时我就走了。” “老爷,您睡哪儿?”琳琅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身边的床面,觍着脸,真恨自己这种自荐枕席的嘴脸。“老爷,明日您还要启程,要不,您睡这儿。” 纪忘川喉咙一紧,他用极大的理智推开与琳琅的距离,要是靠这么近,天晓得他会不会跟陆白羽那样。 “不必了,我坐着就好。你先睡,明日我会派人送你回将军府,以后安分守己,等我回来。” 毕竟夜深了,烛火眴兮杳杳,纪忘川正坐在圆桌旁。后半夜了,客栈早就不供应热水,纪忘川给自己倒了杯凉水。 残留的春寒,让夜色生凉。琳琅侧卧着一直合不拢眼,老爷的背脊心杵在她眸内,舍不得眨一下。怕眨一下,老爷就突然不见了。 凭着琳琅的呼吸,纪忘川不回头也能猜到,琳琅醒着,并且目光如炬地看着他。“怎么还不睡?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琳琅张了张口,有点羞涩。“我等天亮了再睡。” 纪忘川照旧不回头,不与琳琅视线接触。“快睡,我守着你。” 琳琅仰面望着床帏,喟然说道:“老爷,天亮了您就走了。琳琅舍不得睡,想一直看着您。” 茶杯轻碰了下纪忘川的嘴唇,手却停在半空中。琳琅随意的撩拨,只会让他有些心猿意马。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只是比其他人更自律、更审慎,可不代表他没有正常男人的欲望。 琳琅试探地问了一遍。“老爷,真的不能带我走吗?” 纪忘川回道:“不能。” 筑起了二十多年的心防,不甘心轻而易举被琳琅摧毁。他身处的位置让他必须时刻小心谨慎。他还是不肯走近琳琅一步,琳琅折腾了大半夜到底是累了,慢慢合上了眼。听到她均匀起伏的呼吸,纪忘川这才遗憾地走到她跟前,端详着这一张朝思暮想的脸。 苍白的脸上擦过泪痕,微微挺翘的鼻子,丰润的樱唇微合,幼嫩的身板困在锦褥里。到底还是个孩子,睡着的时候那么贪凉,一只手撩开了褥子伸出来,连带着胸口位置都露出了大半。本就是衣衫不整地裹在褥子里,这么一撩开,倒是看出了小身板里的大风光。 纪忘川微微震了下,极快挪开视线,别过头俯下身替琳琅掖了掖褥子。这一靠近,却有摄魂的魔力,一路发疯死的奔波就是为了确认她的安全。眼前安然无恙的睡着,倒是让他心潮起伏,但身体疲乏了,就靠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看着。 琳琅清醒的时候文文静静的,像一只安静的雏鸟,但是睡着的时候却手舞足蹈,要是幼年习武,恐怕是块好材料。这夜她睡得很防备,翻来覆去,纪忘川就看她从床内慢慢滚到床沿,眼看就要跌下去了,连忙双手一拖,把她再一次抱在怀里。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怀里的人,幸好,睡得安稳。为了不让琳琅再翻出床外,纪忘川唯有勉力自持地睡在床沿充当一堵人墙,琳琅枕着他的手臂睡在他怀里。这大概是他幽暗的成长经历里有过的最明媚的一笔。 第26章 他不再抗拒,因为身体和心都不愿意在离开这个温度,已经为她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何妨再多一件。 东方露出了微亮,天是蟹壳青色的。 透过窗棂的第一束光晒在琳琅的眼皮上,琳琅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床上被褥凌乱,却只有她一个人,老爷已经不告而别了,她的心情陡然跌入低谷,甚至没有一点起床的力气。 床边拖了张杌子过来,杌子上有一套青竹色窄袖圆领袍,玉白色的蹀躞带上配了七事。琳琅的心情就像连绵起伏的群山,忽高忽低,前一瞬以为老爷抛下了自己离去而懊丧不已,这一瞬因老爷知道她衣衫尽毁为她备下了一套男装而窃喜。老爷还是关心自己的,从那么细小处着眼,知道她姑娘家一个人出门不便,就替她准备了一身男装打扮。 琳琅换上了纪忘川准备好的男装,昂然挺胸,容似芙蕖,英气活现。盥洗的铜盆里盛满水,琳琅以水为镜比了比,自以为像个白面书生,其实,按她这种长相,谁都能看出这是女扮男装。 自以为一切都打点妥当,又环顾了一圈昨晚与老爷共处的厢房,景物依旧,只是缺了个老爷,这里便是平平无奇的地方。 推门而出,连脚步都抬不起来,几乎是拖出了门槛。 “怎么这么慢?” 琳琅诧异地扭头一看,姿色无双的老爷正依靠在门边,一丝不苟地抱怨她。 “老爷?”她惊讶,更惊喜,难以置信地揉着眼睛。“老爷,您……这是要跟我道个别再走吗?” 纪忘川牵起琳琅的袖子,自然而然地往楼下带,缓缓说道:“的确要走了。” 老爷是一定要走的,琳琅的情绪只是低落了一眨眼的工夫,很快被纪忘川的手牵起袖子往前走的举动转移了注意。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只指节修长,优雅迷人的手,那只手一点都不似舞刀弄枪杀人的手,洁白无瑕,连指节都弧度完美,指甲上和煦的小太阳,闪着淡淡的光泽。 她咬了下嘴唇,很想迎上去握一握那只手,可碍于少女的矜持,又怕老爷不喜欢她的企图心,唯有忍着作罢。视线跟着老爷的手一荡一荡的,起伏的心潮也一荡一荡的。 琳琅问道:“老爷,我这么穿好看吗?像不像给您开道的小厮?” 纪忘川领着琳琅走下楼,扭头看她一身男装,却难掩娇柔之气,宽大的男袍反而勾勒出妍媚的身形。“好看。但不像开道的小厮,哪有小厮像你这样。” 琳琅摇着由纪忘川牵引的袖子,很有发嗲的味道。“像我哪样呀?” 他瞥了眼琳琅的胸前,不好直说,哪有男子打扮还有这么玲珑浮凸的曲线,可这孟浪的说法难以宣之于口。“带你去吃一顿好的再上路。” 琳琅看到了纪忘川飞过的眼神,脸色一涨,她是个灵光的姑娘,低头一看自己这凸起的胸脯,的确出卖了她姑娘的性别。 老爷佯装不见,她也不直说,况且听老爷话中的意思,他陪着一起吃一顿饭,然后就要启程上路了,这一别再见不知何时。 纪忘川定了个沿墙的位置,一架山水屏风为他们隔开了人群。琳琅满怀心事搅着稀饭,纪忘川扬起嘴角,他自然知道琳琅的心结。他又何尝没有这般顾虑过,此行不是去东南沿海抗倭,而是先去打探汇丰镖局这趟镖的虚实,带着琳琅一起执行任务,有可能会暴露他绣衣司主上的身份。主上身份被琳琅揭穿,为了安全起见,他会不会杀了琳琅灭口? 他难以想象后果。可是让琳琅留在长安城,他又是一百一千个不放心,这才走了一会儿工夫,陆白羽就这么饥渴难耐,万一他走了大半年,恐怕琳琅早就被陆白羽强占,怕是连孩子都怀上了。纪忘川为自己龌龊的想法感到不齿,一向清高绝世的绣衣司主上,何时也沾染上了世俗的情爱,这些原本都是他嗤之以鼻的东西。 一夜辗转无眠,他的视线根本移不开琳琅的脸,那张脸吸引着他看下去,哪怕用尽更久更久的时间。他想了解她的过去,她必定有一段悲惨的往事,她是明珠蒙尘的不幸,而自己多想用绵薄之力温暖她的未来。 纪忘川明知故问,知道琳琅心情不好,可他还是愿意戳她。“怎么不吃?” 琳琅垂着头,忍着难舍老爷的眼泪。彼此之间不说话倒好,听老爷的声音一询问,她就有些绷不住了。一抬头,两颗晶莹的眼泪就滚落下来,她又是拖长了尾音那种缠绵的叫法。“老爷……” 纪忘川的心被她拨动了下,还要装出老爷的架子。“哭哭啼啼做什么,老爷对你不好吗?” “好是好,能不能再好一些?”琳琅抹了把眼泪,觍着脸凑近纪忘川。“老爷,琳琅愿意给战马打扫马厩,住马棚,哪怕捡马粪,我也愿意。” 纪忘川淡淡说道:“多半是海战。” “这……”琳琅机灵一转弯,继续恳求,“那我会……我可以给战船摇桨橹,我力气很大,保准摇得快。我还可以给火炮装火药,我动作可麻利了,真不怕苦不怕累,当骡子使唤都行。” 纪忘川暗自发笑,但脸上绷得冷漠。“快吃,别让我说第二遍。” 琳琅自知老爷是铁了心,再求无意义,女子从军也是军中大忌,自己这种厚颜无耻的行为会给老爷惹来大麻烦,只好噤声吃饭,再不多说。 客栈边上就是绸缎庄,跨出客栈后,纪忘川给琳琅一只五福钱袋,让琳琅去买一块白绫。琳琅不疑有他,迅速买了块白绫,纪忘川指了指平头马车的车厢,示意让琳琅带着白绫一起进去。 琳琅有些纳闷了,没有丧事穿什么白绫,就算要上吊也不该在车里。 纪忘川翻身上马,一抖缰绳,车轮滚动在路上,扬起了春暖花开中的灰尘,光影之间连灰尘都扬得特别诗意。 他一手撩开车帘子,侧头向琳琅,吩咐道:“白绫绑在身上。” 琳琅狐疑问道:“怎么绑?” 纪忘川瞟了眼琳琅的胸部,说道:“难道还要我帮你?” 琳琅立刻心神明了,跺了下脚,拖了尾音又是一声。“老爷……” 这一程马车乘得时间特别久,久到让人以为永远不会停。 平头马车从安化门出城,琳琅推开车窗回看长安城内景急速后退,往事一帧一帧从脑海里倒退,真的可以离开了吗,和老爷一起远走高飞?这不是琳琅第一次出城,可却是最安心的一次,只要跟在老爷身边,去任何地方都有了依靠。 琳琅揭开车帘,并肩坐在纪忘川身边,阳光从东方初升,宛如今日新生一般,从从容容地推开云层,缓缓布撒满空的金光。 她歪着头,仔细地瞧着不苟言笑的纪忘川,顾虑问道:“老爷,我不辞而别,老夫人会不会不高兴?” 纪忘川淡然回答:“会。” 琳琅手足无措地对戳着两只食指,担心起来。“那我这一走,没有跟何总管请辞知会一声,万一老夫人迁怒起来,将来怕是回不去将军府了。” “谁说你没有知会。”纪忘川明明胸有成竹,却表现得面色冷淡,故意让琳琅着急。“今早上就让人送了信给何福周,说你家乡亲人病故,你赶着回去奔丧,事出突然,所以没有及时向老夫人请辞。” 琳琅悬起的心又掉了下去,老爷不紧不慢的态度,却一早给她安排好了前路,满满都是窝心的喜悦。“原来如此呀。” 此行已经耽搁太久,快马加鞭尚有可能错失良机,何况是趋马车赶路,纪忘川简直要怀疑自己得了失心疯,不然疯言疯语,以及发疯的行为已经无法解释。 琳琅多年不曾踏出过长安城一步,但她仍保留着极强的方向感,按理说这一紧赶慢赶应该往东南沿海方向,可纪忘川这一程却是走西南道,琳琅心里敞亮,可嘴上和面上却不露出半分质疑。老爷行事总有他的道理,琳琅从不怀疑,在老爷面前露奸不如藏拙,活得太通透,凡事计较个清楚明白也实在无意。 可这一段路越走越玄乎,琳琅心里堵得发慌,脑袋里纠结成了一个暗无天日的陷阱,把她沉沉地困在其中无法自拔。长安城西南方向有一座人工堆砌起来占地数十万亩的山,灞水从西边经过,故而取名为灞山,而那个花费巨资建起灞山的人正是琳琅的父亲月望山。大江国最豪气万丈的巨贾月望山建山为城,建下月海山庄。灞山山势陡峭,山脚布下重重玄黄机关,山上步步奇景,处处精妙,飞瀑奇石,从峦叠嶂,翠竹青松,奇花异草,尽收眼底。 琳琅掖着手,车轮滚在黄泥路上,恍如碾在她的心上。 十年了,她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十年。十年来,为了怕仇家追杀,她从未上灞山拜祭过亲人。她是月海山庄的不孝女,苟且偷生,不思报仇。可十年前灭庄弑父的仇家在哪里? 十年前的中秋节,是月琳琅六岁的生辰,可却怎么也回忆不起那一夜的惨绝人寰的情景,脑海里残存着喊杀声、求饶声,还有满眼的血光,至于仇家的样子,她挖空脑子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来了漫天而来的黑衣人见人就杀。这深入骨髓的切肤之痛,她却始终不曾忘记。 纪忘川一路疾行,盘算着今日不眠不休赶路,在与绣衣司执行使汇合前安顿好琳琅的下处。琳琅突然捂住小腹,他忙询问,琳琅推说是腹痛难忍,想要暂作停留。 离金州尚有数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城镇,原本因与长安城和灞山毗邻故人丁兴旺,却因十年前灞山月海山庄满门灭口血案之后,这个城镇开始笼罩起不安的传说,镇上的人因害怕牵扯莫名灾祸,走得走,逃的逃,剩下些年纪老迈的便在岁月沉沦中死去。 琳琅躺在车厢里捂着肚子打滚,原本不想如此狼狈,更不想在老爷眼皮底下耍诈,可是近乡情怯,实在想上灞山拜祭十年不见的父亲母亲尽一尽孝道。 纪忘川见琳琅满头大汗,满目萧索,只是捂着肚子,狠狠咬着牙,心疼不已,顾不得赶路的时辰,当下即可找一处歇脚的地方才最紧要。 她耷拉着眼皮,不敢与纪忘川对视,怕露怯暴露自己的居心,让老爷为难。 平头马车停在城镇中央的金边客栈外,纪忘川敛起袍角抱起琳琅大步流星地跨进客栈内,掌柜见一个秀颀高大的男人抱着另一个姿色极美却身形娇小的男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偌大一个客栈门可罗雀,突然来了贵客,管他抱着男人还是抱着女人,照样热情洋溢地迎上去。 纪忘川说道:“要一间上房。” “要两间。”琳琅羸弱地仰起头,比了个二的手势。 掌柜左右张望了两位贵客,不知道谁的主意作准。“老爷,我怕吵着你,还是要两间。” 纪忘川勉力勾唇,颔首示意要两间,掌柜立刻亲自领上去,还大声气地吩咐店小二赶紧收拾。 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地改变,都能让纪忘川敏锐地发现。他顺着琳琅的意思,想沿着她的思路,看看她究竟葫芦里卖什么关子,好让他能够看清楚这个背后藏着故事的女子。纪忘川做梦也想不到,琳琅背后的故事是他永远不欲重忆的往事。 纪忘川与琳琅相邻而住,临近傍晚,他让掌柜烧了三菜一汤的家常菜送至琳琅的厢房。与琳琅相对吃了一顿晚饭,琳琅一反常态,虽然仍旧是捂住肚子装作腹痛难忍,但是胃口不错,好似是故意要吃下很多东西,用以囤积体力。纪忘川目光淡淡地望着琳琅,而琳琅总是垂着眼,好像不欲与多对视,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怕多说一句话会惹来责罚。 看着琳琅憋着情绪,纪忘川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问道:“琳琅,你怎么了?” “老爷,琳琅就是难受。”然后长长地停顿下,扬起脸笑了笑,“吃了东西睡一觉,明天起来又是一条好汉。老爷,琳琅这一闹,又误了您的行程了,没准,我是你的灾星呢。” 纪忘川说道:“老爷命硬,不怕你克。” 琳琅垂了下头,怕再多看纪忘川一眼眼泪会把持不住掉下来,到时候老爷追问起来她不好回答。老爷何等敏锐,却由着她耍着小聪明,可她宁可当成老爷什么都不知道。灞山就在临近处,她的身心已经疲于思考,胸腔里满溢的悲痛几乎要将她湮灭,再不能规划出聪明的步骤来。 客栈外挂着两盏昏黄的风灯,夜风吹刮着风灯左右摇摆。 琳琅蹑手蹑脚地经过老爷的房门,径直下楼出了客栈。此去灞山骑马是最快的方式,可琳琅惧马根本不敢一人靠近,她举目西眺,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等到了天亮她也到不了灞山。近在眼前的乡愁,却被她掩藏在心底的恐惧隔远。 她怨恨自己的跺了下脚,既然惧怕骑马无法克服,唯有退而求其次,乘马车前往。她坐在车板上与马身隔开了一些距离,然后愤然一抖马缰,马匹慢慢抬起了马腿往前走。她松了口气,再抖了下马缰,喊了声“马儿,快跑”。 夜空高旷冷寂,就像死去的灞山一样冷。琳琅右手抱着左臂,宽大的锦袍被风吹成了一个半圆形的球。 这一路,她的视线是模糊的,始终无法睁开眼,看清这个颓败残破的灞山,这是曾经鼎盛一时的月海山庄的领地。 眼前一直蒙着水雾,怎么抹都化不开,心好像扔进了千年冰窟里,怎么捂都是冰的。 琳琅把马车栓在山脚的断木上,一个人徒步上山,十年来无人问津的荒凉,曾经拾级而上的青石台阶早已遍布荆棘。琳琅拔出蹀躞带上的佩刀一边砍荆棘,一边用手划开前路。无奈杂草已经有她一般高,每上山一步,脚下的滚石不稳,偶尔滑了一跤,抑或脸上割开一道,琳琅都在所不计,这是老天给她的考验。 第27章 灞山是人工而建,故而山体不高,区区两三百米的高度,琳琅耗费了一个半时辰就走上了平整的山顶,空旷的夜风呼啸而来,黑压压的蝙蝠刮过乌蒙蒙的山头,冲着琳琅当头当面砸来。 琳琅不言不语,跪在月海山庄门口,沉重的朱漆大门上斑驳了一大片,门上九九八十一颗赤金门钉一早就被不怕鬼神之说的盗墓人挖走。月海山庄的匾额掉落在荒地上,大气磅礴的题字出自月望山的手笔,琳琅跪行过去抱起被火烧焦的匾额,以眼泪冲洗着焦黑模糊的四个大字。 “爹爹,娘亲,琳琅来了,不孝女琳琅来看你们了……”她呜咽着,几乎要哭晕过去,满目疮痍烟火色,哪里还有昔年繁华。“十年了,琳琅离开你们十年了,对不起,十年来,一直没有机会来祭拜你们,给你们供奉香火,如今你们在地下一定过得很苦,没有人伺候你们。这一次,琳琅来得匆忙,没有办法去筹办香火供奉。爹爹,娘亲,你们放心,琳琅记在心上,一定会给你们烧足了钱,让你们在地下能丰衣足食。” 在黑暗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落寞的身影,满身散发着阴郁的死亡气息。他手里攥着项斯的信,这信上写着月琳琅的真实身份,信已经不必拆了,因为琳琅已经将纪忘川带入了十年前那场触目惊心的往事里。琳琅悲恸天地的哀嚎,比无数寒箭更加锋利,刺中了纪忘川千疮百孔的心。 琳琅扶着断墙残壁,每一处都染着血腥,经历了十年的风雨曝晒,残留在回忆里是永恒的梦魇。 “爹爹,娘亲,不孝女琳琅苟且于世,有负双亲厚爱。可琳琅不知道灭我月海山庄的仇人是谁,即便知道,琳琅无权无势,更没有半分武功,无法替山庄报仇雪恨。这一世蹉跎,琳琅不甘心,是不孝女无能!”琳琅愧怍万分,悔恨悲绝,难以支撑自己,终是跪坐在地上,隐隐啜泣。 纪忘川一直跟在琳琅身后,从她离开客栈起,犹豫着跟马车较劲,直到马车驾往灞山方向,他的心起起落落,最终真相显山露水明朗坦露。他宁愿从来没有疑心过琳琅,不跟她走这一程,项斯的信是入夜时分收到的,他一直藏在袖管内。 他这半生戎马、暗杀嗜血,太多不堪回忆的过去,让他善于遗忘,因为忘记了的,必定是不安放在心上的小事。直到遇上琳琅,那一面之缘的错觉牵动着他对她事事上心的情衷,可他心底隐隐地畏惧,凡是他记不起来的,往往不重要,往往也不是好事。 看着娇弱的琳琅战胜恐惧独自驾马车,拔出佩刀果断地披荆斩棘,不惧滚石滑落,不惧脸上被划破,双手已被戳破,衣衫刮过错乱的枝桠,她都没有退缩畏惧过,只有一颗孤注一掷的上山的心。那一刻,纪忘川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莫名的害怕。 那是他抱在怀里永远不想松手的琳琅,可真相往往叫人措手不及,来不及做好准备,已经将他打得无力反击。 月琳琅,月望山的独女。 有些往事,的确应该好好梳理一遍,那段过去残渣泛起,涌动在纪忘川的眼眶里。 十年前,纪忘川入选绣衣司第二年,作为绣衣使接到主上的命令,剿灭月海山庄,暗杀月望山,以及他的夫人林紫瑶。 月望山是大江国的首屈一指的巨贾,对朝廷每年上供的赋税几乎占了全国的十分之一。彼时,大江国西南边界上的膘国势力蠢蠢欲动,由于大江国崇圣帝尉迟云霆好大喜功、骄奢淫逸致使大江国国库空虚,而开国先祖的龙脉一直遥遥无踪,尉迟云霆唯有将目光瞄准富可敌国的月望山。绣衣司一直以查找龙脉藏宝图为己任,收到消息,月望山的夫人林紫瑶或许有藏宝图的线索,于是双重信息夹攻之下,便催生出了绣衣司暗杀月望山和林紫瑶的任务,同时朝廷借机鲸吞下月望山的家财以充国库。 灞山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山脚布置下玄黄机关,若是没有通过的法门,贸然闯入,一则打草惊蛇,二则全军覆没。纪忘川承主上之令,潜伏在山脚附近,探查进山的法门。 夏末暑气荣盛,山脚附近蛇虫鼠蚁特别猖獗,纪忘川潜伏之时,无意中被一条青蛇咬中,自以为命绝于此。此时路过一位乌发垂髫的小姑娘,她长得一双乌灵灵的大眼睛,睫毛厚密,一眨眼,好似蝴蝶扑腾着翅膀。 她穿着一身绫罗红的锦袍,一双绣着金边百蝶穿花翘头履,一条披帛上缀满了花瓣状的轻纱,风一吹,好似荡漾在花海里。“哥哥,你怎么了?” 纪忘川心头悸动,好像被人扼住了脖颈,他记起来了,十年前那个救过他的小女孩就是月琳琅。他哑然失笑,月琳琅救下他,而他却灭了她全家。时光的车轮就是在嘲讽中前行的,把他压得窒息。 那时的纪忘川不愿说话,可他却出奇耐心地看着月琳琅,可爱美好的年纪,有一颗纯净善良的心。 小琳琅拧着眉,推着纪忘川问他怎么了,见纪忘川不搭理她,就气呼呼地直跺脚,身后的伺候的丫鬟忙上前安抚她。“我的小祖宗,这小兄弟恐怕是被咱们山下的灞山灵蛇给咬了。” 她认真地抱怨月望山,还不忘瞟纪忘川一眼,心觉这哥哥长得真好看,白白的脸,乌黑的眉毛,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爹爹真坏,怎么能在山下养蛇呢?” 小琳琅颐指气使的态度,一看就是平素宠坏的小祖宗,只要认定了的事,非得干成不可。“锦素姐,有没有解药,快救小哥哥。” 锦素犹豫地摸了摸手,问纪忘川道:“小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灞山灵蛇就是灞山下的第一道屏障,要通过灞山灵蛇阵必须有月海山庄特制的解药,否则一群人贸然上山,恐怕还没到山脚已经中毒身亡。寻常人经过灞山都会绕道走,今儿遇上被灵蛇咬伤的少年,倒是让锦素上了心盘问。纪忘川心知这丫鬟是谨慎地盘查他。他松了松口,诚恳说道:“村里抓壮丁去充军,我不甘心就跑出来了,不认路就撞到这里来了,谁知……” 锦素问道:“你爹娘呢?” 纪忘川眼神木讷,好似不欲开口。“死了。” 锦素怜悯道:“也是可怜孩子。” 小琳琅不耐烦起来,催促道:“小哥哥真可怜,锦素姐,快救他。” 纪忘川看她个头小小的,使唤起人来的架势一点都不错。锦素耐着性子,向大小姐投降。“知道了知道了,大小姐,只是这灞山灵蛇之毒,光是有解药还不行,得把毒血吸出来才行。” 纪忘川是趴着潜在树丛里,灞山灵蛇趁他不留意咬中了他的肩膀。若是要吸毒,必须把衣服扯下露出肩膀才可以吸,但是这个位置比较尴尬,纪忘川自己难以做到,可眼前两个女孩子都是少不更事。 这个大小姐看上去才五六岁,笑起来缺了两颗大门牙。锦素姐只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却有了懵懵懂懂的男女之别。 琳琅指着纪忘川受伤的肩膀,说道:“锦素姐,快把小哥哥的毒血吸出来。” “这个……”锦素红了下脸,受伤的纪忘川肤白唇红,的确比一般的山野少年不知道好看多少倍,但自己毕竟也是个清白的少女。“大小姐,男女授受不亲。” “什么叫做男女瘦瘦不亲,因为你比较瘦,小哥哥也比较瘦,所以不能亲。是这意思吗?”小琳琅瞪大了双眼,奇怪地望着羞涩的锦素姐。她心觉这锦素姐太不大气,但她好像听过这句俗话,再看看自己的身形,捏了把自己圆嘟嘟的脸,仗义说道,“锦素姐,你可真不仗义,我来。” 纪忘川惊慌地看着小琳琅扑上他胸口,扯开他的衣领,瘦削的肩胛上红肿的两颗灞山灵蛇牙印。琳琅见到牙印,眉头紧蹙,心里打鼓,她深呼吸给自己鼓劲。闭上眼睛凑上去就是猛烈地咬了口。纪忘川遽然吃痛,却忍着不出声,锦素大叫了声。“大小姐,是吸出毒血,不是咬下小兄弟的一块肉。” 琳琅突然仰起头,讪讪地看着纪忘川,这肩胛上不仅有灵蛇的牙印,还有她缺了两颗门牙的牙印,她那排牙印比灵蛇的印子更深。“小哥哥,对不起,我真是个榆木脑袋。我再试试。” 他腼腆地笑了下,然后琳琅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缺了两颗门牙不得劲,灵巧的小舌头抵在他肩上,琳琅只能死命地吸,然后呸的一声,把毒血吐在草堆里,锦素立刻上前拿出锦帕给琳琅擦嘴。 纪忘川看着琳琅吸得满头大汗,关心道:“你会不会中毒?” “不会。”琳琅大气一笑,“我吃这蛇长大的,喝几口血就跟玩儿似的。” 锦素掏出一尊青瓷小圆瓶,给了纪忘川一颗解药。“快吃了,别辜负小姐救你一命。赶紧离开这儿,走晚了,别又遇上什么事儿,不一定有命回去了。” 琳琅牵着锦素蹦蹦跳跳地走开,纪忘川这才想起问一问恩人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她灿然地回眸一笑,露出萌萌的虎牙和缺了两颗大门牙的窟窿。“我叫大小姐,他们都这么叫我。” 大小姐,她叫大小姐,她的确是月海山庄的大小姐——月琳琅。 纪忘川没有及时服下灞山灵蛇的解药,而是将解药交给了绣衣司内的医官,医官破解出了灞山灵蛇解药的成分,完成了进攻月海山庄屏障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月黑风高,夜枭发出凄鸣。 纪忘川站在阴暗的角落中,看着月琳琅越走越远,月光拖长了她的身影,她孤身一人,蓬头垢面,像是一只孤寂无依的小兽。 琳琅走到了后院的天井,天井中有一口业已干枯的水井。陆彦生就是在那个天井里找到了躲在墙沿,在尸身掩护之下的琳琅。 她沿着水井边靠坐,颓废无力地看着手上的佩刀。“爹爹没了,娘亲没了,锦素姐没了,奶娘没了,月家的亲人都没了,为什么独独让我一个人活着?琳琅好累了,真的好累了,既然回到家了,琳琅真不想走了,就让我陪着你们,咱们一家人就在今夜团圆。” 琳琅无助地望了望茫远的夜空,眨眼之间,泪眼迷蒙。“老爷,琳琅对不起您,琳琅想一辈子跟着您,但是不能够。琳琅这辈子都只能远远看着您,琳琅祝您旗开得胜,早日觅得良配。老爷……您会不会偶尔想起我……如果想起我,一定要原谅我今夜不告而别,琳琅走不动了,走不回去您身边了……” 她还是记忆里那样乖巧,只是成长经历了冗长的痛,磨去了她的棱角与傲骨,她那意气风发地叫自己大小姐的样子,从纪忘川记忆的角落旮旯翻出来,再也抑制不下去了。 肩膀上的烙印结了痂,淡淡的烙印就像心头的白月光,他刻意忘却的过去如今惨痛的摆在面前。那排牙印奇妙地疼起来,沉沉地压在肩膀上,让纪忘川回忆起那个乌发垂髫的大小姐。 绣衣使攻上月海山庄时,五湖戏班正搭台唱着八仙贺寿,一只响箭划破夜空,无数贺寿的烟花随即洒满黑夜。 原是月家举家欢腾,觥筹交错之际,却被鱼贯而入佩刀的黑衣人杀得落花流水,其乐融融的人间天堂,顷刻之间成了死气沉沉的修罗地狱。 纪忘川抬手虚拢着眼,却听到琳琅喃喃低语的告别,心上陡然一惊。只见琳琅拔出佩刀,垂死无望地看着天,她想一辈子跟着自己,因为她不知道害她家破人亡,沦落为婢的仇家近在眼前。 他一个箭步冲向琳琅,说时迟那时快,夺下琳琅几乎要扎进胸口的佩刀。“疯了吗!” 琳琅倏然之间哭出来,抱着纪忘川的脖颈。“老爷,琳琅累了,您别留我了!” “我不会让你做傻事。”纪忘川箍紧琳琅,怕一松手她会寻着空子再拿佩刀扎自己。 她哭得凄厉,断断续续,哭声捶着他的心肝。“老爷,我姓月,月琳琅,月海山庄是我的家。我是个不祥的人,克死了全家。我想死在这里一家团聚,您就成全我。” 纪忘川从未遇上如此棘手之事,琳琅万念俱灰一心求死。琳琅承受了灭顶之灾,一直躲避着许是能偷生一世,一旦故地重游心头泛起的执念便如钢筋还要硬。“你不想报仇吗?” 她惘然地摇了摇头。“仇人在哪里,我去哪里报仇?即便知道仇人的下落,我拿什么报仇?” 心口压着巨石,舌头几乎要被自己咬破。琳琅的话一字一句如蚂蚁啃噬他的心。琳琅的仇人就是他,整个绣衣司,大江国的崇圣帝尉迟云霆,此仇怎么报? 琳琅的下颌枕在纪忘川的肩上,那排牙印的位置磕着他的心。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他能妥善安排好琳琅的下半生,他就把命交给她,让她泄愤让她报仇。可眼下还不是时机,他还不能告诉琳琅真相。 纪忘川掬起琳琅的脸,拭去她脱了线的眼泪。“你的仇,我记下了。” 琳琅感激地扑进他的怀里,她那么贪恋这个结实诱惑的胸膛,即便不能永远占有,哪怕只能拥有一瞬,也能给她注入无穷的勇气。“老爷,有您这句话就够了,琳琅无以为报……” 第28章 沮丧的心因琳琅的投怀送抱而蠢蠢欲动,但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应该与琳琅保持距离,姑且不论琳琅会不会将他认出来,即便认出来了,大不了直接把命填给她。眼下,他必须尽快解决手上的任务,好好替琳琅谋划出下半生无忧的打算,他要给琳琅置房产置田地,买丫鬟家丁,最重要是给她物色一户齐全的好人家,女人最重要的就是有一个有担当疼老婆的男人。只要琳琅身边有人照顾和扶持,他才能甘心将命还给月海山庄。 理智总能理出头绪,但情感却舍不得松开怀里颤抖的人。纪忘川一狠心,推开琳琅,说道:“不需要你回报,只要好好活着就算报答了。” 琳琅自知僭越老爷,讷讷起身跟在纪忘川身后,跨出了天井的院门。“老爷,可否再给琳琅一点时间,琳琅想去跟爹娘拜别。下一次不知何时还能再来。” 纪忘川泠然点头,琳琅曲膝一福,转进了荒凉的院落。 背影娇俏修长,十年弹指一挥间,让那个肥嘟嘟圆脸的大小姐出落成纤细标致的大美人儿。 肩膀上的印记隐隐作痛,十年来,第一次那么痛,仿佛在肩头上焦灼地燃烧。那是她给的印记,也是她延续给他的生命,只是他辜负了她。 纪忘川记得林紫瑶拼死与他们周旋,掩护着月望山和月琳琅。林紫瑶的剑法玄妙,不似习自中原门派,甚至他对林紫瑶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只是那亲切感一闪而逝。他拖着那把绣衣使的佩刀,看着十几个绣衣使的刀锋围困着林紫瑶,而她最终不敌绣衣使的人海战术。林紫瑶的衣衫被绣衣使用刀割碎成雪,在她洁白的胴体上有一处诡秘的地图,绣衣使都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修罗,只见手起刀落之间,背心上割裂了一块人皮,皮肉霎时间来不及反应,过了一会儿鲜血喷薄而出。 林紫瑶身上的那块人皮藏宝图落在了绣衣司的手上,这一战得到了崇圣帝大加赞扬,尤其是纪忘川找到了破解灞山灵蛇之法,立下重功,当月擢升一级。他是踩着无数人的白骨,一步步走上了绣衣司主上的位置,手上削铁如泥,杀人无痕的无惧刀见证了一切。 月海山庄夜来呼啸,笼罩在一片沉郁凝重的气氛中,这里有一百单七口枉死的孤魂,这里是月琳琅最深痛的绝望。 琳琅走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出来,纪忘川怕她一时执念再做傻事,快步闪身进院,正与琳琅撞了个正着。 她看纪忘川紧张的神色,猜到老爷定是以为自己有寻短见。 纪忘川说道:“回去,别把眼睛哭坏了。” 她的口气低沉,哭了一晚上连喉咙都沙哑了。“老爷,您怎么来了,琳琅偷了您的马车,您别生气。” 纪忘川又好气又好笑,偷了马车根本不算应该记挂的事,她寻死觅活才是触动他的大事。“这些都是小事,以后要出来知会我一声,万一遇上什么意外或者又想不开了,我去哪里找你?” 琳琅惘然摇头,说道:“琳琅再不会想不开了,我都想明白了,我的命是许多人拼了自己的命换下来的,就这么死了,太对不起他们了。何况,家仇未报,自尽而亡,实在愧对双亲,他们一定不想要这么没出息的女儿。” 纪忘川眉头微展,说道:“这么想才对。” 琳琅走近纪忘川跟前,伸开了双手。“老爷,抱抱我好吗?您抱着我,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理智让他退后一步,可是情感却定住了他的位置,他踟蹰着不动,琳琅已经上前一步投入他怀里,琳琅的双手爬上了他的腰,就像浑身缠上了藤蔓,挣脱不开,只能彼此依附而生。 如果从来没有遇见过,也许才是今生最好的际遇。 也许十二岁那年被灞山灵蛇咬伤的时候,直接毒死了,便没有那么多前尘往事的纠葛了。 纪忘川拍着琳琅的后背,轻轻地安抚着。将来的某一天琳琅若是记起他的身份,知道了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一定会后悔曾经向他奉献过自己全部的真心,她一定会后悔!可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瞒着她,一旦琳琅知道真相,便是他们诀别之日,他必定锥心之痛,而琳琅还能否安然度过下半生? 琳琅埋在老爷的肩窝,问道:“老爷,您喜欢我吗?”听到琳琅的话,纪忘川猝不及防,悸动的心猛然多跳了两下。琳琅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期待的答案,她淡淡地笑了,含着委屈的弧度。“老爷,您不喜欢我没关系,您应该喜欢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琳琅的确……不配。” “你是最好的姑娘。”纪忘川温柔地扯了扯琳琅的脸颊,试图把那张苦瓜脸扯成一张天真的笑脸。“是老爷……不配。” 琳琅知情识趣地退后了一步,老爷不喜欢她,也没有当面拒绝她,算是给了她一个天大的面子。“老爷,您真是个好人,琳琅明白了。” 她到底明白了什么,她必定一点都不明白。纪忘川想辩解,告诉她,自己到底有多喜欢她,为了她放下了半生奔波的事业,甚至甘愿把命给她。可琳琅越是喜欢他,知道真相的时候,越是会把她打击得体无完肤。唯有如今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才不至于将来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纪忘川清了清嗓子,喉咙里堵得慌。“等老爷忙完这阵子的军务,在军营中物色些尚无婚配的军官,抑或回长安城替你再去瞅瞅,就说你是我表亲,到时候给你物色一门好亲事。老爷一定会给你准备十八只箱子的嫁妆,保管叫你坐稳当家大奶奶的位置。” 琳琅失望地冷笑了下,可很快又恢复了淡然的神色。老爷对自己没有那个心,也不愿做登徒浪子,还愿意给自己找好婆家,这还有什么可委屈的。“琳琅谢谢老爷,爹爹和娘亲知道琳琅孤身无依,遇上了这么为我筹谋的好老爷,肯定也会含笑九泉的。琳琅就好好收拾心情,只要老爷替琳琅物色好,不管是谁,琳琅都嫁,哪怕伏低做小都可以。” 纪忘川眉峰冷涩。“胡说什么?什么伏低做小?” 琳琅瘪了瘪嘴,说道:“琳琅是陆府上侍茶女出身,长安城里的好人家看不上侍茶女,真要是以色侍人,至多做个偏房。若真是老爷以权势压人,兴许能做个正室,可到底也是委屈了人家。做个偏房就好,琳琅不贪心的。” 再聪明的判官也理不清儿女私情孰是孰非,何况这判官要拷问的是自己的心,更是无从入手,不知所措。 夜风呜咽成午夜的乱流,一名俊俏的男子驾着一辆平头马车行驶在逶迤的山路间,他的侧脸英挺,双眸凝神着前路,一手执着缰绳,另一手撩开身后的车帘,略微回头看了一眼,车厢里的女子已经入睡,蜷缩成了一个防备的弓形。 他迅速抖了下马缰,骏马撒开四蹄,风驰电掣地飞奔。嘴唇翕动了下,“上来。” 一道黑影划破夜空,倏然之间并排坐在了他身边,来人正是绣衣使项斯。项斯拱手行了个简单的礼数。 纪忘川目视前方,语气冷彻。“赶路要紧,不必在乎这些虚礼。” 项斯回望了眼车厢,听着呼吸起伏均匀,可见车厢内之人已经睡下。那本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竟然牵扯上了十年前月海山庄的惨案,而且那是纪忘川立下战功的第一个任务。如今,主上为了这个身份尴尬的女子,延误了苦心追踪多年的任务时机,让项斯担心又惶恐。“主上,汇丰镖局出镖已有两日,且此行镖车走蜀中道,我们不去沿途埋伏,反而在此时赶往益州……” 纪忘川瞥眼看项斯。“你在质疑我?” 项斯恭敬道:“属下不敢。” 纪忘川冷笑一叱,他本就是这样捉摸不定的个性,却不知遇上琳琅后,便自动卸下了浑身的刺,只为了拥抱的时候不要刺伤她。“我且问你,汇丰镖局为何此趟表要选在子夜誓师出镖?”项斯被纪忘川一点,心觉有些诧异,纪忘川继续说道,“汇丰镖局一向都是卯时正誓师出镖,唯有此趟镖选在子夜,以杨晨风纵横江湖多年的老谋深算,难道是眼巴巴地告诉别人,这趟镖特别贵重,故而选在子夜审慎出发?” 项斯被纪忘川一点拨,立刻醍醐灌顶,差点让老脑筋中了杨晨风调虎离山之计。“主上英明,子夜出镖,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么真正的镖,尚在益州的汇丰镖局?” 纪忘川沉默如金,既然已有了这般盘算,眼下紧要的是妥善安排琳琅的下处。“让你去益州办的事办妥了吗?” 项斯领命回答道:“在益州以商贾万路行的名义,租下了益州长满大街东南巷子里的一处私宅。私宅离汇丰镖局隔了三条街,闹中取静,是安置归隐的好地方。” 纪忘川莞尔一瞥,道:“不错,大隐隐于市。” 项斯不安说道:“主上,恕属下斗胆,您真的要带着她?月海山庄一战,若是被人发现尚有月家的遗孤,绣衣司必定要斩草除根收拾残局。况且,月琳琅若是发现您的身份,您就是她的仇人,还请主上三思。” 纪忘川逼视项斯,冷漠道:“多嘴。” 项斯自知又惹恼了主上,唯有识相告退。“汇丰镖局第一趟出镖由刁鑫沿途监视,只等主上下令。属下这就去益州监视汇丰镖局,告退。” 马车颠簸了三个时辰,东方迎来了第一缕曙光,蓝天白云因金光而鲜亮跳脱起来。 琳琅捶了下酸胀的四肢,睁开两只肿成核桃般的大眼睛。在车厢里坐起,抬手揭开遮蔽视线的车帘。帘外天朗气清,背影如画的男子正在赶车,她不期然的心动了,很快又被昨晚上他拒人千里的态度点醒。 她轻轻地朝他挪动了些位置,却有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老爷。” 纪忘川语气淡淡的,好似往常的寒暄。“你醒了。” 眼前马车飞驰在开阔的官道上,昨夜纪忘川不眠不休地驱车,琳琅留意到车前的骏马,正是那匹眼大脚程快的良驹。“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益州。”纪忘川转头对上琳琅红肿的双眼,双眼皮都被厚重的上眼皮压垮,他本能伸手抚了抚她的眼皮,登时,又把手挪了回去。“以后想去哪儿,就跟我说。一个姑娘家一声不吭出去,出了什么事不好交代。” 琳琅低语道:“琳琅孑然一身,出了事也好。” 纪忘川斥责道:“胡说什么?” 琳琅心里也不痛快,只是隐忍着不好发作。“出了事,老爷就不用费心给琳琅找婆家了,这等婆婆妈妈的事,岂能劳烦怀化大将军上心。” 纪忘川怒叩了下车壁,道:“越说越没有正形了。” 琳琅收拾心情,不再顶撞老爷。在陆府做了十年的婢女,修炼出一套死皮赖脸自我安慰的生存态度来,遇事别太较真,跟主子闹腾,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况且,侍婢觊觎老爷,说到天边去,她也不占道理。 到达益州是正午时分,益州春深,满眼绿意盎然,他派项斯租下的私宅更是藏在鲜绿庭院中的一隅妙处。 东南巷子夹道挺立着遮天蔽日的绿叶梧桐,马车行驶在巷子里,好似走在了绿云仙境。若不是身负要务,纪忘川也想在此停留几日,任时光匆匆流逝,他只想与琳琅隐世而居。 项斯租下的私宅大门匾额上写着“嘉树满庭芳”,看这私宅的名字这里应该曾经居住过兴旺鼎盛,几世同堂的齐全人家。 琳琅抬眼一望,不禁苦笑。她孤身一人,破庄无亲,倒是有朝一日能住在“嘉树满庭芳”的齐全人家里。纪忘川又何尝不是如此,两个孤单的人,住在这福星高照的宅子里,也盼望能沾一沾人家的喜气。 推门而入,跨进门槛,满庭芳是一处四合院,东边有一间厨房和一间杂房,北边是两间卧房,西边是间书房,齐全周正的布局。走进两步,院落中一方三十几平的天井,左边搭棚种着丝瓜、蒲瓜、葡萄等蔬果,泥地里长着绿油油的小白菜、莴苣,开了一排串儿红彤彤的番茄,右边有一口水井,井边有水槽,应该是家中女主人盥洗衣物的地方。 纪忘川不禁哂笑,让项斯找一处私宅,没想到竟然找得这般有模有样,倒是好像特意在迎合着他心意。 “这里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你就暂时在这里住下。”纪忘川说道,“唯有一件事,你要留神记下,千万不可随意走动。” 琳琅明白纪忘川的用意,不可随意走动,点得透彻一点就是不能离开满庭芳半步。“琳琅不会出门,老爷放心。” 纪忘川点头称道:“如此甚好。” 琳琅猜到纪忘川把她安置在这里后,一定马上离开执行他的军务,只是这一切近在眼前时,仍然满怀着不舍与不安。她犹豫着挽留了一次。“老爷,您不用了饭再走?” “不了。” 对纪忘川而言,再多看一眼,会留下更多的遗憾,唯有头也不回地离开。 琳琅开始对老爷的身份产生了一些猜测,怀化大将军镇压东南倭寇正是刻不容缓之际,战事急如风火,他却带她南下。老爷心思缜密,定然能区分轻重缓急,此行必定不是因为男女私情,为了将她安置在益州而来。所以,老爷除了怀化大将军肩上的军务,另有比之更紧要的任务。 索性,她并不深究,不管老爷是为了何要务,只要能跟在老爷身边,走到哪里都无怨无悔。 纪忘川坐在宁远茶楼三楼西面,俯视着汇丰镖局。 汇丰镖局与往常一样,三日前杨晨风出的那趟镖已经走在了蜀中道,听项斯汇报,今日卯时有一趟运往剑南的镖,只是附近的两座城,故而派了镖局的二镖头押解。 他纹丝不动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市,二镖头运送的镖车从他眼皮底下经过,可他熟视无睹,沉浸在自己的盘算里。 十年前月海山庄的血案,绣衣司在林紫瑶身上割下了那张纹有藏宝图案的人皮,可是那张图案很蹊跷,确定是真品无疑,却与手上现存的十片完全对不上。林紫瑶是月琳琅的生母,而月琳琅到底知不知道人皮藏宝图的原委? 第29章 项斯乔装成沏茶的小厮,一面垂着头给纪忘川斟茶,一面低声回禀道:“主上,这汇丰镖局真是好生意,镖走了一趟又一趟,似乎在故意调离旁人的视线。” 纪忘川端起茶盏,抿了口,问了句。“这是什么茶?” 项斯无助地咽了口唾沫,他一介武夫,问他这是什么兵器还差不多,怎么考问起他茶道来了。“属下……不知。” 纪忘川和缓地放下了茶盏,复又垂眼望向汇丰镖局。“这几天汇丰镖局有没有其他异动?” “除了杨晨风的夫人出门去省亲,镖局里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加紧操练,似乎在等着一桩大买卖……” 项斯正在汇报,却被纪忘川拂袖打断。“你分派下去,盯着汇丰镖局的每一趟镖,我自有要事。” 似乎只是清扬了一阵风,纪忘川已经消失在项斯的视线里。 益州城外,柳色青青,纪忘川站在柳树下,极有耐心地等着杨氏的轿子出益州城南门。 无惧刀上挂着一串绯色攒心梅花络子,随风清扬,红色的丝线,绿色的柳枝,浮动着暖暖的情调。就在这柔情的情调之下,纪忘川微微扬起了嘴角。 益州城发生了一件稀奇事,光天白日之下,有人在宁远茶楼上撒钱,漫天扬起的白银划起潇洒的弧度,继而是敲击地面清脆的声响。有此等做梦都盼不来的好事,益州城的百姓们奔走相告,一时间就算住在城外的农户都得到了消息,纷纷往城里赶。 唯有杨晨风的家眷走得蹊跷,四个轿夫弯着腰抬着一顶沉甸甸的轿子,从蜂拥而入的百姓中穿行而过,人家都往城里挤,只有这一轿人往城外走。 杨柳依依,清风送暖。 纪忘川长身玉立,好似天上的谪仙,地上的英才,簪缨少年,齐俊天下。 他的大拇指抵在刀柄上,表情沉默如死水,唯有明锐的眼眸如繁星点点,在这荒凉的郊外,显得尤为出众。 抬轿的人老远就看到柳树下的颀长的身影,佯装镇定地从官道上经过。 纪忘川随手折下了一段柳枝,化成了飞矢划破了空气的间隙,嗖的一声插进轿壁。突如其来的暗器,让抬轿人的脚步左右偏差,极快的速度调整了过来,轿子里的人颠簸了些。 轿夫见来者不善,霎时抽出绑在腿上的刀,他们这一举动,证实了纪忘川的推测,他们根本就不是轿夫,都是汇丰镖局的镖师乔装打扮的。 镖师怒喝:“来者何人?” 纪忘川施施然地走上道前,双臂抱着无惧刀,唯有那一团绯色的攒心梅花络子荡起悠然的光晕。他只是轻轻开口说了两个字,全无情绪的波动,只是随意的两个字罢了。“快滚。” 轿子里走出了一个穿青蓝色交领衫,绣着葵花长裙丰腴的中年女子,她蹙着两横八字眉,竖着半翻髻,没好声气地冲纪忘川叫骂。“哪里来的黄口小儿,敢来挡老娘的去路,再不走,老娘要你命!” 骂骂咧咧,开声就喊打喊杀的就是杨晨风的原配华龙凤,名字取得很富贵,有龙有凤,所以在汇丰镖局如游龙潜水呼风唤雨。华龙凤的深藏不露,纪忘川从未与她交手过,江湖中也无人见过她的身手,只知道连杨晨风都惊惧不已,即便日日与母老虎相伴,也从未动过纳妾之心,不知是不想,还是不敢。 纪忘川的视线掠过华龙凤,直接射向轿帘。“让轿子里的人出来。” 华龙凤直接从抬轿的镖夫手里抄了把刀,愤然道:“敢在老娘手里要人,嗬,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纪忘川轻蔑一哂,无惧刀行速如电龙,一刹那之间的刀光,割开了轿帘,里面安然坐着一名黑衣女子。古铜的肤色上,深邃明亮的双眸熠熠发光,高傲的睫毛弧度卷翘,鼻子英挺,比中原人更挺括。 没有人能看清纪忘川的身法,眨眼之间,他已经闪到了轿门前,无惧刀重新握在他手里。他无视所有人,包括自以为是的华龙凤,他的刀代替他问候着这位异国美人。“交出来,可以给你一个全尸。” 华龙凤形容失色,自以为盖世无双的武功,竟然被一个高傲的臭小子公然亵渎,甚至只要那小子抽出刀,连刀光都能把他们一干人等都震死。 异国美人乌云入鬓,镇定地看着纪忘川的那双透彻天地的眸子,那与生俱来的一身贵气和勾勒分明的轮廓,竟然有一派似曾相识的错觉。轿子中的美人问道:“你是谁?” 纪忘川淡然道:“知道我名字的人都得死。” 美人笑了下,容颜昳丽,却已过花期,显出了些老态。“这么说,你打算让我活下去?” 纪忘川冷漠地颔首,他从不在乎旁人的生死,直到发现琳琅的身世。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人死,总会有其他人为之伤心断肠,抑或为之改变一生。若非一定要分个你死我活,他甚至不屑于让无惧刀沾染尘埃。 她端坐在轿子中,毫无怯色。“你怎么知道我在杨夫人省亲的轿子里?” 纪忘川看了她一眼,冷蔑一笑。“轿夫都是从武镖师出身,杨夫人笨重,也不至于被压弯了腰,这轿子里必定不止一人。需要此番掩人耳目之举,恐怕另有目的。你就是汇丰镖局的托镖人。” 美人从怀里扔出一只绣花荷包。“给你!” 纪忘川迅捷闪开,不以为意,照旧是冷静到底。“你托的镖就是你。” 华龙凤举刀冲上来,口中不服。“废什么话,一起上,团了这小子!” 纪忘川杀人的时候很优雅,也很迅速,他甚至不看猎物的眼睛。但这一刻,他不想杀人,十片柳叶阴狠夺目,像一道绿色的闪电,划破了镖师和华龙凤的双眼,鲜血刹那飞飙。 华龙凤捂着眼满地打滚,嘴巴照样不饶人。“你到底是谁,老娘宰了你!” 两名绣衣使从天而落,半跪在纪忘川面前,他指了指轿子中的中年美人,然后扬长而去。 绣衣司寻找人皮藏宝图多年,而人皮藏宝图绘制在人身上,绣衣使寻找多年的都是女人,那些女人都有一个相似的特征,都有一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睛和英挺的五官。十八张人皮藏宝图就要找到十八个异族女人,这些女人大多已届不惑之年,纪忘川一直想不通大江国开国百年,龙脉传说足足有上百年的传闻,而那些女人身上却纹着藏宝图的图样,至多不过几十年,为什么大江国的龙脉藏宝图会纹在异族女人的身上。 这些年,十八个异族女人就像一盘散沙,散落在大江国,或者离开了大江国界,要寻找他们无异于大海捞针。琳琅的娘亲林紫瑶,就是这些美人中的一个。他眼睁睁地看着绣衣使割下了林紫瑶身上纹下图样的人皮,看着琳琅睁大惊惧惶恐的眼。琳琅经历过惨痛的一幕,她一定是忘记了,锁在记忆深处再也不愿意想起来,娘亲的尊严被亵渎,连死都不能体面安详。 纪忘川抬手拢了拢额头,他的眼睛有一圈琥珀色的边,比寻常人的眼睛愈加明亮。 项斯从后飞奔至纪忘川跟前,他看出了主上的异常,往日只要主上亲自出马,岂有活口。于是低声询问:“主上,可有不妥?” “带回去无厌藩篱,我要亲自审问。” 无厌藩篱是绣衣司执行私务的牢房,却生了个不惹尘埃的芳名。大江国内设有七七四十九座无厌藩篱,几乎每隔两三座城就有绣衣司的私牢。恰好在益州城内,就设有一处无厌藩篱。这里永远只有一条规则,活人进死人出。 纪忘川一步不停,只想赶紧回到满庭芳。 天幕席卷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云,如许久没有晒的棉絮铺在天空上。 又是一场山雨欲来,纪忘川手执缰绳奋力甩动,棕马如破开人群的闪电,奔向曲径幽深的东南巷子。 乌门上两枚铜环略有些斑驳,门虚掩着,琳琅披着一头乌黑及腰的长发长在水井旁汲水。她抡起两只袖子,露出一截盈盈皓腕,定睛一看在手肘的位置上有一条细长的伤疤。 听到大门吱呀碾动,琳琅惊喜地回过头,笑眯眯地望着纪忘川。一直等待的大约就是那个回眸一笑的瞬间,作为一家之主在外忙碌,回到自己的家后,琳琅含笑盼着他回来。 琳琅拖了一段绵长挠心的尾音,叫了他一声熟悉的“老爷”。 他心头融融暖意,却板起了脸孔。“门怎么虚掩着,万一别人进来怎么办?” “老爷,您走了两日了,琳琅晚上睡得死,怕您回来琳琅听不到,来不及给您开门,所以就虚掩着门。”琳琅扬头看他,那种崇拜又窃喜的目光无法闪避,如此自然地倾泻。“想着既然晚上都不关门了,大白天就更不必关门了,反正琳琅时刻都在天井里守着。” 纪忘川忍不住苛责,这种不关门的行为又笨拙又危险,但是出发点却很温暖。他戳了戳琳琅的额头。“傻丫头。下次一定要关门。” 琳琅担心道:“那老爷要是半夜回来怎么办?” 纪忘川想当然说道:“怕什么,老爷武功高强,会翻墙的。” “翻墙呐。”琳琅窃窃笑了笑,“那是登徒浪子的做派。” 纪忘川尴尬地笑了声。“老爷我,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琳琅涨红了脸,不自觉退了步,看到老爷踏进门槛时,她情不自禁地靠近他,那似乎是一种本能,不抗拒,甚至迎合着心意。可是渐渐记起,老爷还算计着要给自己找一户婆家安置,不免又心凉了大半截。 退后了一步,挪开了彼此之间亲密的距离。纪忘川看出琳琅的困扰,也自责自己当初说过那些言不由衷的蠢话。 他抚摸着琳琅及腰的长发,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琳琅一惊一乍地跳远,嚷道:“老爷别摸,没的污了您的手。今儿早上喜鹊叫,都说喜鹊叫有好事发生,我就赶去看一看沾沾喜气,没想到果然沾到了,不过,沾到的是喜鹊的屎。那小东西太坏了,弄得我头发臭烘烘的,让老爷见笑了,琳琅太窘迫了。” 纪忘川看琳琅绘声绘色地形容,笑得前俯后仰,仔细一嗅,长发上是有那么股子异味。 水井边摊开了两只木盆,一张杌子,看这架势,琳琅正准备替自己洗头。她的脚尖赧然在地上细细旋磨,神色讷讷然望着纪忘川,不敢靠近,又不敢肆意。 纪忘川心口突突的,自打那夜知道琳琅的身世后,自己总是有意避讳,怕彼此之间牵绊太深毁了琳琅后半世。殊不知眼下的相处反而不能自如,他又何尝愿意远离琳琅半步,在外执行任务时,都有了半分惜命的感慨,家里有人牵挂着,念想着,再也不能视死如归,他的命是欠了琳琅的,时辰到了,他就该义无反顾地还她。 可感情若是能随理智起伏,那也不会让人肝肠寸断了。他伸手朝琳琅招了招,说道:“过来,这么披头散发不好看相。” 琳琅细究着老爷话里的意思,这是要替她洗头吗?老爷替侍女洗头这是哪朝哪代都没有听说过的好事,老爷真是纡尊降贵的好人呐。这么一想,琳琅紧促的心情又舒展开来。琳琅有股子聪明审慎劲儿,可碰上纪忘川就像信鸽突然迷了路不认方向了,她也是南北不分,摸不着老爷的思路,只能顺着杆儿爬,到哪儿算哪儿。 纪忘川汲了两大盆井水,摆好了杌子让琳琅坐稳,往水盆位置一手按下琳琅的头,温柔地掬起琳琅的长发放在水里慢慢涤,长发难免有打结的地方,他探出两只修长的手指插进打结处,一根根整理分开,动作揪细,丝毫看不出这是一双武将的手。 琳琅吃吃地看着纪忘川在水中的倒影,老爷神色宁静,柔和如人间四月天,可她的心却风起云涌,琳琅的手指紧紧抓着膝盖,才不至于让自己软身下去。老爷这样的玉人儿,与她靠得这样近,动作举止再暧昧不过,就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还一心一意要把她嫁出去,这样真的好吗?琳琅都想捂着脸不看那勾人的倒影,自己毕竟是个姑娘家,可是此刻胸膛里有颗滚雷撞击,咚咚敲得这般没脸没皮,生怕被老爷听到,以为她是个猴急的小家子。 身子弓着,头往前倾,老爷的倒影在水里一览无遗。她想起三天前的夜里,她厚着脸皮求老爷抱抱她,结果老爷还没答应,她就主动上前抱住了老爷,这种害臊不知羞耻的行为,也亏得老爷人好才没把她打发走。估计就因为那一抱,老爷觉得她真是太不上路了,决定给她找个婆家好好拾掇拾掇。想及此,琳琅发现她不能轻举妄动了,再要轻薄了老爷,没准直接就送哪个乡野道观修仙得了。 纪忘川不知道琳琅心里做了这么大的一台戏,但武将出身,听力较之常人更敏锐,琳琅心如雷撞,他自然听在耳内。不知怎么的,这声音如此悦耳,倒让他很受用。他的动作愈发迟缓细致,拿起一块胰子在手里揉搓了会儿,沾满了胰子的双手在琳琅的发间揉捏,琳琅几乎与她的长发一般感同身受,身子骨像被老爷揉捏着,摇曳着,两眼一发懵,耳朵嗡嗡地蜂鸣,找不着北了。 纪忘川的手白璧无瑕,手掌上敷了层薄薄的茧子是长期习武所致,在琳琅看来,男人的手长了茧子才稳重。外表白嫩卖相好,内侧长了茧子握起来厚重有力,老爷的手更是怎么看怎么好,简直就是完美。 “老爷,您受累了,我自己来。”琳琅咬了下嘴唇,忍了半天,最后还是面对现实。老爷再这么伺候下去,琳琅虽是不经过男情女爱的大姑娘,可到底也经不起心上人这般暧昧的揉搓,她就是团糯米粉,老爷就快把她搓圆了。这回要是再唐突了老爷,那可怎么收场。 第30章 她的内心戏够足,但纪忘川并不知道,他还落力搓着琳琅湿漉漉的长发,凑近在发间嗅了嗅。老爷的领口上泛着若有若无的伽南香,若不是靠的太近,闻不出那股游离的妙味儿。 纪忘川说道:“无妨,再换一盆冲干净就好。”弯腰久了毕竟脖颈子疼,琳琅想直起腰,被纪忘川一手按住了后背。“怎么了?弯腰太久脖子疼了吗?” 琳琅腹诽,老爷您可算看出来,不仅是脖子疼,肩膀疼,后背疼,心头跳疼了。 可老爷温柔的手按在她的后背上,后背好像被生生烧出了一个窟窿。琳琅忍着酸疼,直起腰,湿哒哒的头发黏在脸上,搭在衣服上,把身上的衣服都浸湿了,一遇水的上衣略显得有些通透,大太阳下一照,里头的偶粉色肚兜形就显出来了。 适才琳琅一直低头弯腰,纪忘川看不真切,这一抬头的脸色完全烧透了,火烧云似乎滚满整张脸。 纪忘川问道:“这是……发烧了?” 琳琅听起来老爷有种故意找茬的意味,从纪忘川手里拿过手巾包起头来擦,洗头还是自己动手麻利点,按老爷这种魅惑式洗法,她的血管都要爆炸了。纪忘川好似根本不明白琳琅的窘迫,又拿了块干的手巾把琳琅的头包裹起来,细细地擦,这种若有若无地调戏,让琳琅从脚底心开始酥麻上头。 她心里干哭着,对她这么好做什么,临要送走了,还让她对老爷的执念越来越深,这忒不厚道! 纪忘川眼神瞟了过来,说道:“头发擦干了,就赶紧去换身衣裳,不然还得给你洗澡了。” “得,我这就去。”琳琅撒丫子就跑回屋,这么近的处下去,琳琅感觉对自己的心脏是个莫大的考验,没准儿,下一个瞬间就撂挑子不干了。 水井边的盆子、杌子已经置归拢了,纪忘川昂然立在东边的搭起的瓜棚架子边,盎然起伏的绿色优雅地过度着,若是在嘉树满庭芳里住到夏天,一定能吃上自家中的丝瓜、蒲瓜、葡萄之类的蔬果。 琳琅换了身浅紫色菱纹罗团花衫裙,绑着蔷薇花纹腰带,穿着绣花鞋,俏丽婉约地跨出房门。长发披散及腰之下,只是擦了擦,照旧湿漉漉地搭在后背上。 纪忘川自然地牵起琳琅的衣袖,午后的阳光掩在乌云后,他有些怅惘的情绪,只是淡淡的,一溜烟儿就不见了。他的手指轻柔地勾起琳琅的发尾,垂垂绵绵的青丝若是梳起飞仙髻,白皙剔透的脸上若是点上花钿,敷上鹅黄,穿上石榴裙,稍加打扮一番一定会惊艳世人。即便是这样清汤挂面,也有一种出尘脱俗、不染尘埃之美。 他出神地望着琳琅,直到沉闷的乌云朝头顶上压迫下来,他才缓过神来。琳琅站在他身边,刚好够到他肩窝,这样怯弱地依偎着他身边,即便是负担他也愿意抗下一辈子。 到底是什么时候起,沉沦在不可挽救的漩涡里,等到发觉时,已经无法抽身。 纪忘川清了清嗓子,摆出老爷谱,自己都觉得露怯,在琳琅跟前他哪里还算个老爷。“今儿个天气不好,你这湿漉漉的一身,不知要晾到何时才能干,怕是要作病。” “不碍事的。”琳琅扬唇一笑,“老爷,您今儿在这里用晚饭吗?若是用,那我去厨房煮些,到时候大灶里热气一蒸腾,头发自然就干了。” 纪忘川嗯了声,坐在天井的石桌旁,琳琅擦了擦手径直走进了厨房。 他看这一身倩影,再不是单纯的欣赏,欣赏里还夹着深深的愧疚。 月琳琅,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他还记得初见时,她人小鬼大,端着大小姐的架子指使着锦素姐给他吸毒血,结果锦素姐一通扭捏之下,大小姐不乐意了直接扑到他肩膀张开牙齿就上嘴。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嚣张得意地告诉他,她的名字叫做大小姐。 彼时,月海山庄大小姐,春风得意,呼风唤雨,却有一颗至纯至美的善良之心。如今,她自认低微,顺从地接受命运的转变,眉宇之间那股子嚣张的气焰已经消散在历史的长河里。纪忘川心疼得紧,那双透彻的妙目里藏着亦步亦趋的卑微。 他辜负了她十年,虽说绣衣司下达的任务他唯有执行一条路,可月海山庄破庄灭门一事,退一万步来说,与他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灞山灵蛇的毒是他破的,月家一门的血染在他手上。 他甚至记得那也血海之中,大小姐躲在月望山身后,那双扑棱着长睫毛的大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她放声大哭,却被迫捂住嘴。 “老爷,老爷……”琳琅喊了他一声。“想什么那么出神呢?” “唔……” 他坐在石凳上,仰起头,正看上琳琅微动的红唇。她天生拥有润泽红云的唇色,唇瓣之间翘起微微的弧度,看上去就很柔软,很好亲。可排山倒海的记忆总让他措手不及,他不能靠近她,即便欲望钻破他的心,他也要竭尽全力控制下去。 琳琅一手提着双喜鹊的瘦长条酒壶,一手端着一叠新炒制的花生米。“老爷,您先喝点小酒,吃点花生米。我动作可利索了,一会儿工夫保管能开饭。” “真没见过你这么能吹嘘的……”纪忘川一瞬间紧口,下面的话不好说,他从不曾把她当过下人,可目前她的身份却摆在那里。 琳琅这会儿可聪明劲,看纪忘川的眼色就知道他说不下去,连忙夹枪带棍回敬。“是啊,这么能自我吹嘘的下人,难怪不招主子待见,要急吼吼地送出去。” 天上扯了层厚棉絮,越压越沉,乌蒙蒙地遮着老天爷的眼。纪忘川抬眼看了天色,再看琳琅长发照旧裹着湿气,蹙了下眉,说道:“洗头也不挑个大太阳的日子,这下子湿气散不开,怕是到了要等到半夜。” 琳琅笑得很甜,老爷埋怨的口吻,其实那是惦记着他,这么一想心里就舒坦了。“不妨事的,大不了点一盏油灯,打打络子解解乏,总归等头发干了再去睡。” 他取笑起来,说道:“你就这么喜欢打络子?” 琳琅想了下,呲达纪忘川道:“谈不上喜欢,可不是老爷让我每种图样,每个花色各来一条的嘛,琳琅不敢不遵从。老爷真是忘性大,没过上几天,就忘记了。” 这么一说起,确实说过这话,当时不过是随口说说,没想到琳琅确实当成了一件大事,她绣箩里五颜六色、款式别具的络子多得都可以开买卖了。 琳琅举目望天,忧心起来。“老爷,您说这天色,会不会下雨?” 他问道:“怎么说?” “这屋子里没有油伞,也没蓑衣,要是下起雨来,老爷要出门就不方便了。”琳琅吞了口唾沫,感觉自己接下来要说得话,真是给祖宗脸上抹黑,姑娘家能这么没脸没皮嘛!纪忘川饶有兴致的唔了声,等她继续开腔。“老爷是办大事的人呐,身子骨顶顶要紧,若是真下了暴雨,眼下满庭芳里没有遮蔽的雨具,老爷,您要不要留下来等雨停了再忙公务?” 纪忘川看了下天色,脸上现出一抹好看的神色,刹那即逝。“等下雨了再论。” 琳琅没明着劝纪忘川留宿,但是也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纪忘川那么水晶剔透的人,哪能听不出琳琅话中之意,不过是装傻充愣摆谱罢了。 几个时辰前抓了人送去了无厌樊篱,此时应该是严刑拷打逼问其他人皮藏宝图的下落之际,可他却悠然自得地坐在天井里吃炒花生米,喝小酒,这一派恬然自得的生活乐趣,真让候在墙角上的项斯看得眼珠子都快震出来了。 纪忘川手中捏着一粒花生米,趁着琳琅扭头的空隙,花生米飞速弹在墙垣上,硬生生磕出个小窟窿。项斯自知主上这一招隔山打牛用得妙,打在墙上,实际上是用来提醒他,快滚。不然这花生米非嵌进他眼眶里不可。 琳琅的厨艺算不上好,但是付出真心的做菜,总能迎合有心人的脾胃,比如纪忘川就觉得琳琅随手炒制的花生米,色泽诱人,入口香脆,是绝佳的下酒菜。 纪忘川把琳琅拽下来,坐在他身边。“就这么陪我坐会儿,不说话也行。” 琳琅看了眼桌上简单的摆设,一碟和一壶。老爷真是个和煦的人,这么点配菜就够了。“老爷,这一碟花生米,一壶酒,就够了?” 他关照说道:“今儿,你好好歇歇,明早别睡懒觉早点起来。” 琳琅听话地点点头,遗憾地望了眼天井的一草一物,老爷怕是今晚仍旧有公务不能留下,嘱咐她好好休息应该是要带她一起走。“咱是要走了吗?” 他看琳琅无限留恋的眼神,自己又何尝不是,嘉树满庭芳,这寻常的小日子从前不敢想、不屑想,如今眼前对眼的人杵着,多希望这一辈子就这么静好安稳地流淌下去。“舍不得吗?” 琳琅心里空落落的,十年寄人篱下的生活,唯有在这一方净土上给了她家的感觉。每天数着十二个时辰的轮回,在家里等着心上人回来,即便生活单调,对她而言也是难得的幸福。“老爷,以后还能回来吗?” 纪忘川搭了搭琳琅的肩膀,有点安慰宽怀的意味。“有机会还是可以回来,我把这宅子买下了送你。”琳琅想推手拒绝,这外置宅子送她是什么意思,真让人想歪。纪忘川摊开琳琅的手,把一张房契放在她手里,然后捏合起琳琅的手。 琳琅张口结舌,老爷一回来除了纡尊降贵给她洗头,现在还置了外宅送她当女主人,这一下让她里外有些焦灼。她本就对老爷一见倾心,再见钟情,在跟老爷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更是情根深种,念及自己当年也算是系出名门,不能丢了月家老祖宗的脸面,不然真是连自荐枕席的心都有了。 “老爷。”琳琅难得一脸凝重,好似要说一番非常紧要的话,那凝神蹙眉,正襟危坐的尊荣看得纪忘川都有些倒抽气。琳琅憋了一肚子话,本该寻个花前月下的浪漫场景,跟老爷推心置腹说说她的思慕,没准儿老爷趁着月色撩人就不拒绝她了。可目下心里堵得慌,好像菜场里待在的鸡鸭牲畜被人扼住了脖颈,横竖就是一刀放血,琳琅已经做好了慷慨就义的准备。老爷这回再不给准话,再拒绝她,她就收拾心思,一门心思听从老爷的吩咐安心嫁人。“我想……那个,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爱慕您,想给您做外室,我不要名分,您就偶尔来看看就行。你给个准话,成不成?” 这话从琳琅口中直隆通的倒了出来,意思再明白不过,她一个小丫头能这么直面自己的感情,让纪忘川心里暖洋洋的,甚至乐开了花。那些日子纠纠结结地看不清琳琅对他的感觉,如今琳琅撕开了心口给他看了个透彻,就等他一句准话。那琳琅那英勇赴义的样子,怕是他再退却一步,她就会彻底死心。 纪忘川想明白,果断拒绝。“不成。” 琳琅忍着“嗯”了声,道了句:“琳琅明白了。” 纪忘川就怕她那句“琳琅明白了”,她又明白什么了,明明什么都不清楚,就自以为是的收拾心情,准备要彻底关上心门了。 他还是害怕,依旧不舍,他心里再明白不过,他是绣衣司主上,一方面朝廷为了出兵膘国国库空虚,用奸计倒了月海山庄,鲸吞了月望山的巨额家财,另一方面月琳琅的生母林紫瑶身上纹着大江国龙脉藏宝图,那张活生生从琳琅生母肩膀后割下来的人皮至今所在绣衣司内。 这一桩桩、一件件,他哪里能拖得了干系!他能记起十年前与她有过的一段往事,保不齐月琳琅某天突然想起他是杀父仇人,到时候他们牵绊深了,恐怕琳琅舍不得杀他,反而抹脖子把自己了结了,向泉下的月家一族谢罪。 琳琅转身往厨房走,被老爷当头当面拒绝,虽说扫脸面,但也不是第一次了,脸皮厚得可以当城墙了。她手上伺候老爷用晚饭的事,还得做得周全。前脚想走,后头却被人牵住了袖子,那只修长嫩白又长着薄薄茧子的手,顺着袖口慢慢挪上来,直到找到了琳琅的手,十指相扣,掌心里迭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汗。在感情的路上,两人都是生手,纪忘川虚长到了二十三,一直在防备谨慎中度过,对女色一向忌惮,没想到却折在了胸口挂着“勇”字的琳琅手上。 她低头看纪忘川,他目光清澈,白玉冠下,两侧组缨下垂系于颌下,清风拂过扬起的组缨磨蹭着他的玉白的脖颈。“明白了吗?” 琳琅这下摇了下头,她更糊涂了,老爷前头刚说过不成,现在又十指相扣牵着她的手,这到底是成还是不成?当她是小孩子,挨了打给颗糖吃! 纪忘川站起身,立定身形跟她说话。双手握住了琳琅的手,垂下头看着疼在心口上的大小姐。他很有谆谆诱导的意味。“老爷不置外宅子,这辈子要么不娶,要娶就只娶一个,安安心心过日子。” 琳琅很赞同纪忘川的观点,大江国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遇上个有品级有财势的娶得更多,非把宅子整得跟青楼似的,挂着一溜儿头牌。老爷能有这种情操,她很欣赏,并认为自己刚才的提议简直拉低了老爷的水平,给老爷清白光明的一生抹了黑。 第31章 “老爷,您的话琳琅记下了,您是好人,有担当,是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琳琅以后再不动什么瞎想法,给老爷抹黑了。” 明显琳琅的思路跟纪忘川的表态南辕北辙,她以为老爷只是细心劝慰,彻底断了她的念想而已,可纪忘川却用行动表明了,他想要许她一个情有独钟的未来。纪忘川情急之下,叫了声。“月琳琅。” 琳琅忙应道:“嗳,老爷,您吩咐。” 明明打好腹稿立定心思拒绝她,可是看她失望的神色,就恼恨自己如此瞻前顾后。“我心里有你,只是眼下不是好时机,不能许你未来。我不能让你等我,将来有太多的变数。”纪忘川一棱一棱地捋着琳琅的青丝长发,勾勾绕绕地缠在手上。“琳琅,你还小,现在心思不定,没准将来你看透了我的真面目,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 琳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闪着期待的神采。“老爷,恕琳琅愚钝,您的话琳琅听不真切,我如今就问老爷一句。”纪忘川不置可否,却欣然颔首。“老爷,您喜欢我吗?” 琳琅那双水晶般玲珑的眼眸子里散出探究的眼光,射到纪忘川的胸口上,顿觉红兮兮的一片,哪怕挖了心递给她看上一看又如何。 纪忘川审慎地颔首,那一声回复犹如磐石坚定。“喜欢。” 琳琅欣然笑颜,她终于明白在情爱的战场上,她不是龋龋独行,她大胆而热烈的爱原来是有回应的。碍于自己与老爷身份上的差别,她不作攀附的念想,只这一句喜欢她也足矣。“老爷,有您这句话,琳琅这辈子值了。” 两人把话说开了,心态上除去了不安的猜测,顺其自然地贴近在一起。纪忘川点着琳琅的鼻子,笑道:“你这辈子的心愿就这么简单呐。” 谈笑间,双眸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琳琅说道:“我这人没什么福气,只能小心安分地呵护着。” 纪忘川握着琳琅的手,见她眼眶子里快要溢满的泪珠,情不自禁地吻上了她的脸颊。上一回纪忘川忘情地吻过琳琅的眼睛,琳琅当时心里震惊,这一回,期待感占了上乘,不仅没有震惊,反而心里喜滋滋的,抽抽搭搭地忍住了眼泪,嘴角笑开了蔷薇。 他记得上一回琳琅生涩的反应,这一次益发小心不敢唐突。只是琳琅的眼泪总能让他揪心憔悴,想不出别的安慰法子,只能含在嘴里,替她分担心里的酸楚。不想这一次,琳琅非但不抗拒,反而仰起脸,闭上眼,抿了抿微翘的双唇,好像在暗示他可以亲吻其他的领地。 绣衣司主上,暗杀擒凶纵观生死。怀化大将军,朝堂上来往游刃有余。胭脂巷子没少去,只是花魁姑娘们一个都不给近身,他去那种地方,一为社交,二为掩人耳目。如今嗟叹,到底不经磨练,许多手法动作上青涩不足。 他的唇形很好看,男人长着厚薄均匀的嘴唇,唇色精美,比女子上了口脂更自然红润。那嘴唇轻轻吻过琳琅的眉间,琳琅顿觉一阵酥麻,纪忘川感受到琳琅手心又浪叠出一阵虚汗。那是完完整整属于他的琳琅,她的心和身体都只愿意奉献给他一个人。 他想心无旁骛地亲吻琳琅,可太多执念困扰着他,好似有一个声音在劝喻他,冷静下来,此时的亲密无间,只会换来无穷无尽的后患。他给不起琳琅一个无忧无虑的未来,便不要染指她,给她一条全身而退的路走。 “老爷……”她喃喃的低语,拖长的腔调几乎要捏碎纪忘川可笑的防线,就这一声轻唤,能摧毁他紧密防守起来的理智。“琳琅喜欢老爷,最喜欢了。” 纪忘川无以为报,嘴上又显得笨拙,只好更卖力地亲吻着琳琅的眉心、眼睛、鼻翼,一直到嘴唇处。虽说是个情场新手,毕竟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脑子清明灵活,只是笨重地贴在琳琅嘴唇上,完全不能满足他此刻奔腾的心绪,接下来该走哪一步,他几乎是无师自通。 琳琅第一次遭逢此种经历,血色上涌到脸上,羞涩却不讨厌,老爷做的任何事都让她欢喜。老爷很聪明,知道如何挑逗她的情绪。 纪忘川悄悄睁开眼,却见她闭着眼,心里更添了自信与喜气。她爱他,纵他,所以,甘愿把一切都奉献给自己,她多么干净,多么美丽。 他柔柔地问,可是丝毫不欲双唇分离太久,哪怕一瞬间的空隙都怕被空气占据。“琳琅,老爷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呀?” 琳琅想回答,可是嘴巴却被老爷堵上了,只能微笑着摇了摇头。 彼此的热情涌动着体内纠结的情绪,纪忘川有些手足无措,欲望慢慢腾起在心头,一只手揽着琳琅纤弱的腰身,另一手不知所措。 思忖了好一会儿,稚嫩的肩膀只够他一手掌握。她如此纯洁透明,勇敢地迎合着他的情欲。 “琳琅。”纪忘川勉力自持,他不敢再跟琳琅继续缠绕下去,这一绕怕是回不了头。 “老爷。” 纪忘川最怕听到琳琅软糯糯的叫他,此时的琳琅更像是水做的玉人儿,纯净透彻的双眸染上了情惑的魅力,她是一个等着他开启芬芳的少女,等着他为她挽起青丝,成为他纪忘川的女人。 他多想拥有她,一瞬都不分离,可是家仇摆在他面前,在琳琅糊里糊涂的时候占有了她,只会给她带来无尽的悔恨。这一刻,她是情愿的,难保下一刻,她会痛不欲生。 纪忘川嗅了嗅空气里夹杂而来的焦味,说道:“闻到了吗?是什么味道?” 琳琅涨红的脸更涂了两抹红笔,羞道:“哎呀,大灶里煮饭呢,糊了。” 她连忙脱开老爷的怀抱,整了整衣衫往厨房里跑,口中还埋怨道:“琳琅真笨,连饭都煮糊了,老爷可别恼。” 他哪里还有吃饭的胃口,满脑子的歹念都是吃她。可残留的一丝理智让他不能轻举妄动,若有一天彼此心无芥蒂,他要明媒正娶才能一辈子拥有她。 急哧哧的一通缠绵,毫无预兆,情之所至发生了,回忆起来还是心跳如雷,不止琳琅一人站在厨房里用脚在地上画着圈儿不敢出门,纪忘川也难掩羞怯。他一个老大爷们,二十多年来初涉情爱,很生涩,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很想问一问琳琅,他吻得好不好?她喜不喜欢被他这样吻着?可是这样问题不成体统,怎么能问出口! 纪忘川压抑着雷暴一般的情绪,试图舒畅地呼吸了几口,落落大方地坐下。手边只有一壶水酒,一碟花生米,他提起酒壶就斟了杯酒,想想不妥,好不容易压制下来的欲望,再经过酒气一折腾,怕是又要腾绕起来。 恰逢此时,琳琅端上来一碗茶,纪忘川释然地抬眼一笑,她羞赧地报以微笑,大抵彼此之间都觉得刚才那场欲火来得有些突然,现在回过味来发觉有些尴尬。 “老爷,您品品茶,静心品茶,没准能悟道。俗话说,清风生两腋,飘然几欲仙。”琳琅装出端肃的语气,一脸的忠心事主的模样,再不是适才妖媚惑主的小妖精。 纪忘川两指捏起瓷茶盖放在石桌上,茶碗中漂浮着柔静的绿云,青绿的茶色,氤氲的蒸汽让茶香飘洒,仿佛一杯茶盛满了春天的气息。他趁热细细品了口,方华之液,畅然舒心,滋味醇鲜。他笑道:“碧螺春。” 琳琅微笑着赞美道:“老爷,真厉害,一品就品出来了。” 他只是笑,心想这小妮子是故意来迎合她的,就算他喝不出来,也认得出这茶叶。不可否认,自琳琅入了将军府,入了他的心之后,他的确对品茗生出了三分兴致来。若是早些月份,他哪里能认得碧螺春是绿的,还是黑的,是长条的,还是螺旋的。“你这饭还做不做了?” “要委屈老爷您今儿个吃素呢。”琳琅嘟嘟囔囔道,“可不能怪我厨艺不好,不能掌大勺。老爷您不准琳琅出门,这满庭芳里只有些青瓜、生菜、鸡蛋、豆腐、番茄的,连给老爷炖只肘子都不能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呐。” “有什么吃什么,老爷不挑嘴。”纪忘川和善地看她,脸色照旧是红扑扑的,一点都没有隐退的意思。这样挺好,天然的胭脂色,除却清纯,还有娇媚。 琳琅把丑话说在前头做了一通铺排,然后端着菜铺了一桌子,小葱拌豆腐、番茄鸡蛋、酸辣拍青瓜、蒜泥生菜,满眼青青绿绿、红红黄黄的色泽,真有点置身百花园的况味,红花绿叶般配地扎满石桌子,琳琅是用花匠的眼光在认真做厨子。 纪忘川把想吃琳琅的欲望化为了吃饭的胃口,琳琅眯着眼看老爷捧场地吃了许多菜,还添了两碗饭,真心实意地满足这样的相处模式,这大概就有点居家过小日子的味道。 老天爷给了脸面,云开雾散,只是夕阳余晖早已落幕,可漫天的星辰眨眼就缀满整片天幕。 琳琅收拾碗筷进了厨房,纪忘川从房里搬出了两张躺椅,用手巾拍了拍干净。琳琅一出门就看到老爷长身躺在一张藤编的躺椅上,他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身边的躺椅,诱惑地眨了下眼睛。“过来,一起看看星星。” “嗯。”琳琅不虞有他,乖乖地躺在纪忘川身边,两张躺椅并排放着至多不过五指的距离。“老爷,下午起乌云沉绵,怎么这会儿云散出星星了。” 纪忘川调笑道:“大概老天爷想咱们能一起看星星,要是下雨就不妙了,两个人只能在房里大眼看小眼,那可怎么办呢?” 初初见老爷时不可一世的桀骜和出尘绝伦的脱俗哪儿去了?现在总有股子痞痞的占便宜的腔调,随意说两句,都扰得琳琅面红耳赤。 晓风拂面,星辰闪烁,再也没有比今夜更柔美的风光了,即便人生只停留在今夜,对纪忘川而言,也是一种圆满。他可以没有负担地拥着这个瑰丽色的美梦,度过不知何时终结的下半生。 这一夜无月,却有疏疏朗朗的繁星,好似东海夜明珠被敲碎了一地,被人随手一扬,缀在漆黑的天空上,成为了天上的星。 琳琅望着天空有些出神,纪忘川看她流露出向往的神色,那美丽可掬的侧脸,是夜色里最好的鲜活色彩。琳琅絮絮低语,情人之间总有些温软的语调,是对着旁人说不出来的声音。“小时候怕黑,夜里入睡吵着要点灯,爹爹又怕点了灯睡容易走水,所以就想了个办法,买了许多东海夜明珠回来。在床榻的帐子里挂满了夜明珠,只要一入夜吹熄了蜡烛,整个人如同睡在了夜空里,伸手就可以摸到璀璨的星辰。” 纪忘川的心里惘惘的,她的过去越是美好,他的罪孽越是深沉,是他一手摧毁了琳琅养尊处优的旧日。他没有搭话,只是侧着脸看她,而她恰好扭过头与他对视,四目相视,恍如迸发出无数的电光火石,彼此按捺着,纪忘川终究是忍不住探了一只手拢在琳琅的长发上。“头发干了,可以睡了,明儿还要早起呢,可别贪凉了。” “老爷,再过一会儿,我还不困呢。”琳琅说完,困意就缠缠绵绵地侵袭上眼皮。老爷出门了两日,她整宿整宿地呆坐在房里,生怕错过了老爷回来的时辰。难得与老爷相处,今日傍晚又把话都说开了,心里敞亮又喜悦,哪里舍得就这样与老爷分别。 纪忘川猜到她心里的想法,不作勉强,只是彼此之间闲闲说了几句。琳琅终于体力不支,被瞌睡虫完全击倒。 指尖轻轻地拂过琳琅的侧脸,把和风吹拂起的碎发捋了捋整齐。卷翘上扬的睫毛乌黑成密实的黑线,挺挺的鼻子让人想咬上一口尝一尝味道,那檀口微开,喘着悠然如昙花的气息,她总是那么触动人心。 他抱起轻盈的她,就像抱起一只停在花丛中的蝴蝶,手上没有沉重的分量,可这份重量却压在了心上,多想就此扛起不再放下。 动作迟迟地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被褥,怅惘地望了稍许工夫。他总是舍不得离开那专注的视线,可尚有绣衣司的公务在等他处理。 星辰寥落入了黑幕中,已是后半夜。 无厌藩篱在益州南郊一处荒地,建在隐蔽的地下,被关押在无厌藩篱的囚犯整日都笼罩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纪忘川穿一身暗色缂丝牡丹花窄袖圆领袍衫,蹀躞带上挂一排精致的七事,坐在玫瑰大椅上,紫檀木浮雕案台上呈放着审案的笔录,一目了然的空白,甚至连抓来的这个女人的名字都未知。 他语气不善,说道:“绣衣使长本事了,这么个女人关了四五个时辰了,一点消息都套不出来!” 底下的人栗栗然站着,垂首不敢抽大气。纪忘川不好相与,表面上阴沉冷漠,说话都不吼大声,但是行事作风雷利狠辣,对于办事不利者的处置,并不亚于处置死囚,扒皮刮骨,都是等闲小事。 项斯硬着头皮,双手向前一拱。“属下办事不利,请主上责罚。” 纪忘川冷漠起身,唇角无奈一抿,只见暗色袍角一转,人已经径直走向无厌藩篱深处。项斯连忙跟上前去,其他三名绣衣使识相地守在原地。主上不让跟着,自然不要堵在他眼皮底下让人不待见。 第32章 在无厌藩篱熬了四五个时辰,纪忘川嘱咐过项斯不必上刑,但只是在这黑天瞎地的地牢里呆着,嗅着漫涌上身的死亡气息,也能让人感到地狱就在身边,随便踏上一步,就会跌进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女人坐在大棚草堆上,仪态照旧是妥妥的,只是神色不佳。纪忘川极少亲自审问,这十八张人皮藏宝图他寻觅了许久,却在近来发现琳琅与这宗任务有关,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付。 琳琅的娘亲林紫瑶身上就纹着一块,那么眼前这个异国美人与林紫瑶必定相熟,这十八个女人之间一定有一种非常密切的联系。 无厌藩篱中流动的空气都夹着腐朽衰败的况味,纪忘川只觉喉咙有些干涩。他无声地清了口嗓子,抛下了一句。“什么都不肯说吗?” 美人动了动起了死皮的嘴唇,说道:“这些年,你屠杀了我们这么多姐妹,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在这里,总脱不开一死。” 纪忘川一哂,火光照射下,异国美人的眼下有暗暗的青影,可是她的眼眸子依然明彩照人,这是一双天生的好眸子,那鲜黄色的亮彩,在人群中那么扎眼。 “我常常在想,这些年,你们分布在大江国各州各县,明明有许多地方可以逃散,为什么总要留在大江国境内,直到最近我突然想通了。”纪忘川说话间特别留意美人的神态,他总是这样观察入微,细枝末节的变化都能被他窥测到情绪中的真伪。美人眉峰萎顿,极快之间又舒展开。“你有双明黄色的眸子,这不是中原人的眸色,那些被割下人皮的女子和你一样,都是这种眸色。大江国虽然地大开阔,中原大陆上各国经商贸易交往走动繁密,但是,要找年龄在三十至四十之间,眼眸色泽光鲜明黄的女子,虽然有些难度,却不是天方夜谭。绣衣司地毯式搜寻你们,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这一点,你们心里应该清楚。可你们却一直逗留在国境内,唯有两个可能,你们在找人,抑或在寻找某样东西。但我猜,多半你们在找一个人。” 美人笑了,露齿朗笑,毕竟迟暮,眼尾露出了鱼尾纹。“尉迟云霆一手栽培下的绣衣司果然了得,暗杀重臣、搜罗消息,的确江湖中无人能出其右。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查查我们在找谁?为什么要找那个人?那个人跟大江国龙脉有什么关系?恐怕,你绣衣司查出真相之时,便是尉迟云霆端掉你绣衣司之日!” 纪忘川目色如灰,口气不善,怒斥道:“荒唐!口无遮拦,肆意叫嚷圣主名讳,张嘴!” 项斯领命上前,刮掌如烈风,啪啪打出躁动的声响。 敢堂而皇之叫嚣当朝崇圣帝名讳之人,必定与崇圣帝有过密切的联系,也许那些异国的女子都曾经来自大江国的后庭。想及此,纪忘川为这大胆的猜测稍一心震。寻寻觅觅多年,照着这女子的口供,要查出真相,也许会牵动国之根本。国本不固,谈何龙脉! “什么崇圣帝?”女人冷笑,嘴角已流出血痕。“不过是个弑父夺权的卑鄙小人!” 纪忘川走上仕途,不过是纪青岚的铺排,加入绣衣司更是无心之举,多少人在背地里骂崇圣帝昏庸无道,根本无关他的痛痒。他不过是顶着官职的头衔,在其位谋其职罢了。他冷静下来,问道:“你们在找谁?” “哈哈哈……”纪忘川一扬手,项斯得令退至一边。女人嘶吼道:“找天下归心之人。” 他心底一沉,天下归心之人,必定是君主。这群女人妄图以一己之力倾覆大江国,何等狼子野心,可是,她们不过是些女子,到底凭什么让她们有如此底气?她们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满口胡言乱语,邹明,余下交由你处置。”纪忘川厌烦地转头就走,该问的都问了,其他再不会有更多的消息了。另一位绣衣使邹明侯在地牢外,听见主上喊他,立刻闪身进了牢房。邹明是无厌藩篱里一把用刑的利刀,他割人皮肉的功夫最好,一整张人皮卸下来,不沾血污,不会有褶皱,摊在桌子上是一样的齐平。 纪忘川用丝绢帕子掖了掖鼻子,嫌弃地踏出牢狱。他是个精致的男人,这腐朽的气息与他格格不入,若不知道他背后的身份,真以为他是有着天潢贵胄般的优雅,玉雕成的俊人。 他走在前面,项斯跟在身后,他头也不回地吩咐下去。“替我查一件二十多年前的旧闻,二十多年前崇高祖到底是怎么薨的?薨在哪个妃子的床帏内?妃子如今在何处?” 项斯拱手侯在他背脊后。“二十多年前宫廷秘闻,史书中记得不尽不实,要查恐怕有些难度?” 他冷笑道:“没有难度的事,养你们作甚?” 他不爱管闲事,也不爱翻找角落旮旯里陈年八股的秘闻。但是当他笃定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就一定要做的漂亮,像他一样漂亮。林紫瑶的人皮至今挂在他位于长安城绣衣司的无厌藩篱内,可林紫瑶的女儿月琳琅却挂在了他的心上。他要月琳琅一生相托,就必须尽早解决那十八张人皮之事。 绣衣司直属于皇权,只要向崇圣帝一人交代,故而一旦完成了寻找龙脉藏宝图的任务,他就向崇圣帝请辞。 翌日,纪忘川骑乘千里良驹从益州出发,赶赴沿海抗倭重地。副将莫连累日来的书信,战事吃紧,此次倭寇聚集于江浙一带,并有大江国内巨商富贾与之勾结,故而倭寇与豪民为市,在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沿海大肆烧杀掳劫掠,肆行劫掠。沿海一带民众被杀者达数十万人,严重破坏了大江国数年奠基而来的太平盛世,影响了大江国和平的通商环境,兹事体大,若不尽快赶赴战地控制战局,恐怕朝堂上言官口诛笔伐怀化大将军失责失职之罪在所难免。 战局多变,纪忘川一刻都不能耽搁,只能把护送琳琅的任务托付给项斯。项斯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也是唯一知晓他与琳琅关系的人。 行行复行行,琳琅在平头马车里颠簸了十日,呕得肠子都要搅在一起了。项斯知道琳琅的来龙去脉,明明是大小姐的一副身子骨,硬逼着自己昂起脖子耐摔打,难受得抵在车厢内咬紧牙关,也不让项斯停下马车来歇一歇。 项斯嘘停了马车,叩了声车门,琳琅推开门,探出半张青青白白的脸,眉心笼着虚汗,我见犹怜。“将军,出什么事了吗?” 琳琅和善客气,逢人都往高了称呼,项斯却应不下这个称呼。“琳琅姑娘,可不能这么称呼,项斯受不起。姑娘可以叫在下的名讳,或者姑娘不拘,叫在下一声项大哥亦可。” 琳琅问道:“项大哥,这半道上停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项斯奉命送琳琅去浙江,为了节约时间白天夜里都是马不停蹄,连他一个行伍出身的大老爷们都体力亏空,何况弱质芊芊的女流之辈。一来也怕护送不利,到时候送去个病秧子被主上斥责,二来琳琅善良温婉,寻常男子都不愿见这样一位好姑娘受累。“琳琅姑娘,是不是连日赶路太辛苦,看你脸色不佳。” “不妨的,项大哥。”琳琅以手巾捂了捂口,清嗓子后说道,“只要早日见到老爷,琳琅身子底子好着呢。” 项斯也不执着,姑娘都挺着,且这执拗的口气,生动的眉眼,冷心如铁的主上会拜倒在她的裙下,想来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农历四月芳菲尽,越是往南下,江南春色逐渐往后退去,东升西斜的日色拉得越来越长,转眼临到了农历五月。 项斯护送琳琅南下,沿途会收到飞鸽传书,大抵都是战局状况,信中极少问及琳琅,但是在项斯看来,素来主上只会发号施令,吩咐他该做什么,从不会像如今这样告诉他抗倭战况。唯一的可能性是,纪忘川故意写信告诉项斯战局动向,让他时刻规避风险的地区,继而能够把琳琅安全的送去他身边。这般缜密的思维,又不愿落得儿女情长的扭捏,这点高瞻远瞩的小心思看得项斯忍俊不禁。 怀化大将军到达沿海城池,一呼百应。沿海百姓对倭寇抢掠劫杀恨之入骨,纷纷响应籍民为兵政策,短短半个月就募集征兵八万人之众,他治军有方,亲自训练精锐之师,严格军队教育,教以击刺法,长短兵选用。众将士杀贼保民,怀化大将军所经之处,受到万民爱戴。 随后倭寇来袭,怀化大将军主动迎战出击,在龙山大败倭寇。继续挥军扫除余孽,在台州沿海迎头痛击企图逃跑的匪患,进而扫平浙东。 整整两旬的时间,怀化大将军居功至伟,创造大江国抗倭历史上不可复制的神话。 项斯护送琳琅走江南道,一路直达杭州,再继续南下,经过越州、台州,继而到达福州境内。 整个月长途跋涉,马车踏进福州城门时,琳琅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儿,分别了一个月,却比过去十年枯槁的岁月都要难熬。 福州城因怀化大将军镇守,城内井然有序,来往行商走贾之人虽不多,但是在动乱的局势中,把握好比开金矿发得快。 要在军营行走必须是男子身份,索性琳琅对女扮男装已经颇有心得,一身深蓝色云气纹深衣,藏蓝暗花腰封,如清波兰翠,不染风尘的悠然少年郎。 沿海倭寇动乱,明面上的沿海贸易处于停滞状态,故而怀化大将军临时办公府衙设在福州市舶司。项斯把琳琅送至市舶司衙门附近,嘱咐了琳琅几句,把临行前纪忘川的将军令递给琳琅。项斯是绣衣使只能存活于暗处,琳琅不知道项斯的真实身份,幸好,她没有刨根究底的个性,旁人不愿说,她也不上心问。 进福州城已经是红霞隐没的傍晚,福州市舶司衙门位于通商的口岸,进城门一直向东,沿途穿街走巷耗费了不少时间,等到琳琅收拾妥当立在衙门口时,已是漏夜更深,繁星满天。 项斯目送琳琅走向市舶司衙门,从袖口中拿出将军令递给门房驻军过目后,一看是怀化大将军的通行令牌,立刻伸出一臂向前为琳琅领路。 驻军循例都为问一问来人的出处,因琳琅手执着纪忘川的通行令,应该是与将军关系匪浅之人,故而问得态度比较亲和。“这位公子是?” 琳琅装出男子强调,双手一拱。“小人是怀化大将军府上的副总管,府上老夫人担心将军一人在外难免疏于照顾,故而让小人来照看大将军起居饮食,以策万全。” 领路的军士一脸虔诚,说道:“老夫人有心,大将军夙兴夜寐,操持军务,确实劳心劳力,属下心中记挂担忧大将军身体,却碍于身份低鄙见到也不好劝慰。” 琳琅跟着前头带路的军士,一步一步走得很稳重,但心跳早已塞到喉咙口了,勉强咽了口唾沫,掩饰自己此刻无以复加的激动心情。 军士把琳琅领到市舶司正中同华堂门口,堂内灯火如昼,按这军士的描述,纪忘川布军打仗每每通宵达旦,有时三餐不继,废寝忘食,根本无暇顾及身体。听及此,琳琅觉得心疼,但大江国沿海有此种挥斥八极的大将军镇守,更觉安全感。 橘黄色微凹黄檀大桌上布置着东南沿海的海战图,在图上分割出大陆和海洋,上面摆放着一艘艘小型的海战船,纪忘川长身玉立在海战图前一脸冷凝。他总是一副冷漠的心肠,旁人的生死牵动不起他一丝的悲悯,可一旦换上一身威风凛凛的明光铠甲,他立刻是怀化大将军的身份,那么肩负的责任会让他不容许任何异族势力妨害到大江国的统一天下。 琳琅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心心念念的老爷那如诗如画的面容,一整个月不见了,老爷清瘦了些许,肤白如玉的脸庞照旧明艳动人,只是眼下隐隐泛着些青光,明光甲在身,光芒万丈,烧得她心滚烫。 老爷在潜心布战,她岂能打扰半分,静默地欣赏着老爷的玉容。只是肚子有点不合时宜的咕咕叫了下,琳琅连忙按下肚子。 他抬起头,扬起晚春情暖的笑容,勾魂夺魄。“看了这么久,看出花来了吗?” 琳琅正想曲膝蹲个安,突然意识到此时在军营一身男装,赶紧双手抱拳一拱。“老爷,您真好看。” “打扮得女里女气的,尤其那声音……”他嫌弃的蹙了蹙眉,招手让琳琅走近看,琳琅当自己惹得老爷不悦,低眉顺眼怯怯过去,谁知老爷一手揽住琳琅的腰身往怀里带,低头用鼻子蹭了蹭琳琅的脸颊,轻佻邪笑。“听得老爷真欢喜。” 琳琅当即脸颊扑上红色,咬了下嘴角,暧昧说道:“老爷,您为老不尊。” “咱们多久没见了?”双臂紧紧环绕着琳琅,把琳琅的头埋在自己的肩窝里。“整整一个月了。有没有想我?” 琳琅轻轻颔首,应了声。整整一个月,思之若狂。整日整夜的赶路,就是为了早日见上老爷一面,哪怕只是遥遥望上一眼,确定老爷安然无恙,便可以把心收回肚子去了。没想到,久别后的重逢,纪忘川便是这副忘情的模样,分别是考验感情最好的方式。 他整夜的排兵布局,就是为了让脑子充满军务国事,唯有此才能不让思念侵袭他的五脏六腑。只要合上眼,满脑子都是琳琅巧笑盼兮,美目倩兮的样子,垂泪也好,欢笑也罢,样样都好看。 有些事,发生过第一次,第二次便会顺其自然找到门径。他低头找寻着琳琅香甜的樱唇,那红润的色泽天生就是用来亲吻的。琳琅顺从着、迎合着,相爱的人便是密不可分地相拥纠缠在一起。 幸好琳琅还保持着一丝清明,她双手抱着纪忘川的腰,把头朝下一低,躲过了他的索吻,纪忘川讪讪一笑,意识到良久以来树立起的不近女色、清高玉质的形象在琳琅面前早就土崩瓦解。这种天崩地裂的改变,甚至连一瞬间的喘息都没有,就这么自然的变成了一个依赖她、想要霸占她的男人。 “老爷。”琳琅嘟囔了下嘴,“这里是您处理军务的地方。” 纪忘川掬起琳琅的脸,忍不住朝嘴上又嘬了口,不以为然笑道:“外面还驻扎着军队。” 琳琅点点头,说道:“我是您府上的副总管,奉了老夫人的命,来照顾您饮食起居。” 纪忘川赞赏一笑。“真聪明,想出这么个由头。” 第33章 琳琅睁大眼看着老爷,他只让项斯送她去福州,却从未交付过其他嘱托。“老爷,您让项大哥送我过来,就没想过以什么名目让我随军吗?” “怀化大将军令会把你带到我身边,以什么名目根本不重要。”纪忘川又深情款款地看着琳琅,鎏金九曲仙鹤灯上点着九盏蜡烛,把依人照得柔软如摇曳的烛光。 纪忘川恨不得把琳琅时时刻刻揽在怀里,可琳琅刚才的话让他咂了咂味道。“你刚才叫项斯什么?” 琳琅不以为然,答道:“项大哥。” 纪忘川问:“吃饭了吗?” 琳琅狐疑地摇头,道:“没呢。” 老爷变脸的速度素来是极快的,比炎夏六月的天色更捉摸不定。“唔,罚你不准吃饭。” 琳琅侧脸望了望,赔笑道:“为什么?” 纪忘川敛容绕回风车木官帽椅上,从书案上摆放的毛药乌木笔筒里取出一支金漆狼毫。“等你自己反省出问题了,再来回复。” 把琳琅托付给项斯实在是无奈之举,一整月不见面简直折磨坏了他的五脏六腑。只是琳琅与他的关系是栓在他心里的秘密,也是攻击他的软肋,除了信任项斯,他找不到另一个可以托付之人。但是让琳琅与项斯孤男寡女相处一个月,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琳琅天资聪颖,只是遇上纪忘川后不敢揣度他的心思,故而显得有些木讷。这见面后态度转折琳琅却看穿了事态,问题应该出在那一句“项大哥”上,老爷面上冷静,怕是肚子里回顾起来吃味了。 她就着纤柔的光线,打量老爷美如天神的侧脸。“老爷,您饿吗?” 纪忘川沉肃回道:“不饿。” “怎么能不饿呢,外头的军士说,老爷累日来废寝忘食,食之无味,琳琅瞧着真是瘦了。”琳琅堆砌出弯弯的笑眉。 纪忘川看琳琅毫无悔改之意,索性就坐在官帽椅上批阅起公文来。金漆狼毫在徽山砚台上一滚,吃了饱满的墨汁,在军机公文上勾勾画画。琳琅见老爷那故作镇定的模样有些窃喜,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吃味,真不是怀化大将军该有的风度。但是不知怎的,琳琅觉得这样的老爷很亲切,很可爱,好似脱去了拒人千里的外衣,一下子落在她手掌心里。 她亦步亦趋,慢慢移动到纪忘川身后,双手虚拢成拳,轻轻地敲在他僵硬的肩膀上,揉搓适度,笃笃轻敲起的声响,充满了温情的蜜意。“老爷,见到我,您不开心吗?” 本就是憋着一口气,被琳琅一段轻柔的按摩下来,骨头都快被她折断了,他哪里能生气,怜惜还来不及。“一路上,项斯照顾可好?” 琳琅遗憾道:“项大哥谨遵老爷的吩咐,照顾琳琅十分妥帖。只是沿途一直赶路,两人生疏,没什么话讲,直到把我送至市舶司衙门后,项大哥就走了,我都没有什么机会跟项大哥道谢。” 纪忘川恍然唔了声,琳琅把话说得漂亮,既褒奖了项斯出色完成任务的能力,对他们二人之间一整月的相处避了嫌。他有些懊恼,什么时候生出这些弯弯绕绕的小鸡肚肠。 他哂笑一扬,戳着她的干瘪的小腹,说道:“快去祭祭你的五脏庙。我已经命人在后院收拾了雅集轩,你就住在那里。” 琳琅眉开眼笑,心里甜甜的,转念一想,这样的安排有欠妥当。“老爷,我只是您府上副总管的身份,住在雅集轩是不是有点那个啊?” “哪个?” 琳琅从顾全大局的角度考虑了下,说道:“老爷,您随意安排个边角上的庑房即可,不必特意给琳琅置备。” 他倒是端着一派正经的面色,口吻如常。“你不是打着府上副总管的名头来照顾老爷饮食起居的嘛,要不跟老爷住在一起,怎么日夜贴身照顾?” 琳琅眼眸闪了闪,她一直对老爷心存觊觎,住一起怕是会难以自持,万一轻薄了老爷,老爷变脸的速度比变天还要快。“住一起呐?” 纪忘川搁下笔,饶有兴致地抬眼看琳琅。“府衙上全是男人,你不愿意跟我住一起,那你要跟谁一起?” 琳琅笑嘻嘻地应承下来。“哎呀,跟老爷您住一起,倍儿有面子,琳琅真是求之不得。府衙上那些军士若是看到我是老爷跟前的红人,指不定会怎么巴结我呢。” 纪忘川跟她调笑了几句,到底军务如山,压在肩膀上是沉甸甸的分量,勒得人片刻不能分心。情浓切切,灯火摇曳,奈何时机不对,一连打了二十天的海战,好不容易休战了两日,他必须重新排兵布阵,绝不坐以待毙,必须迎头痛击,彻底让倭寇夷陨在东南海底。 眼下琳琅既然已经在他身边,那他唯有尽快解决好倭患,儿女情长尚有时机。“莫连在门外庑房,你去找他,让他带你去。” “老爷,夜已深了,您不去雅集轩休息吗?” “不必等我了,吃点东西,早点睡。”眼见琳琅芊芊背影向门外走了几步,到底心里有些放不下,又交代了句。“等忙过这阵子,我带你去码头上开开眼界。” “开眼界?嗯!”琳琅满口应下,一直跟灯杆似的戳着老爷的眼眶子惹老爷分神,她有点内疚,脚步又加快了频率。 琳琅一走,纪忘川一手抵在书案上撑着头,累卵之危让他疲累异常。之前他让项斯查过一桩宫廷秘闻。二十三年前,崇圣帝十八岁继位,当时崇高祖因专宠妖妃,荒废朝政,一代明君,最后却死在后宫床帏之内,一时满朝哗然,幸而崇高祖留下两位皇子三位公主,崇高祖没有留下传位诏书,而尉迟云霆是嫡长子的身份,顺其自然地继承了皇位。 对于这桩旧闻,他总感到隐隐的不安。人皮藏宝图如今又添了一张,那个咬牙切齿辱骂崇圣帝的女人自然逃不开邹明剥皮拆骨的妙手,还有一张他一直疑心仍然藏在陆白羽手上。于是,一直派了绣衣使监视长安城的陆府,从绣衣使密报得知,陆白羽与王世敬走动频密,近来益发染上了五石散之瘾,荒淫奢靡,更是留恋笙歌,放浪形骸。但是陆彦生常年在外行商,陈其玫将陆白羽染毒这个消息捂得严严实实,趁着陆白羽神志忽而清醒忽而混乱之际,已经向尚书令千金纳彩,尚书令见陆白羽一表人才,陆府富可敌国,陆白羽外祖又是朝廷一品宰相,岂有不挽留宴席的道理。既然李尚书令留了宴席,就代表这桩婚事第一道门槛算是进了。 太阳穴热得发胀,纪忘川替自己揉了揉,若是行军打仗,哪怕生死相搏,那是肩上卸不下的军务,他义无反顾。可如今,以他凡事都愿意撇得干干净净的个性,又不得不背负上关于琳琅的未来。他担心琳琅回到长安城,看到曾经风流年少、如玉光洁的陆白羽,已经变成了猥琐公子,迎娶了新妇,不知心里又作何感受。 一旦冷静下来,他总是忘不掉十年前骄傲嚣张又心地善良的大小姐,那么娇小的身躯,颐指气使地使唤着婢女,琳琅那些呼奴引婢的日子,都在那场大屠杀中埋葬。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仿佛看到手上沾着月氏一族热辣辣的鲜血。 在市舶司后院中卧藏着一处精致幽深的花园,静静的池水上躺着一座石桥,四周郁郁葱葱的树枝盘根错节,墙上的爬山虎幻化出一抹一抹的鲜绿,爬满了两边的墙壁。 莫连领琳琅上了石桥,目送琳琅走下石桥。他一直听大将军称呼眼前年纪稚嫩的哥子为“林郎”,心下计较着,将军眼光狠辣,寻常人根本无法近身伺候,竟然相信这么个初生之犊,必定有他过人之处,便自以为是称呼道:“林副总管,过了这座石桥,进了垂花拱门,就是雅集轩。大将军喜静,不爱人打扰他的住处。林副总管来得正好,以后大将军就劳烦您好生照看着。大将军乃是用兵奇才,行军布阵犹如天人下凡,不可一世。大将军安,这沿海城池的百姓才能安。” 一套体贴入微的客套话,但琳琅听在耳朵里觉得很是悦耳。老爷安,她才能安。堂堂镇守一方的怀化大将军对黎明百姓而言,同样是这样重要。 琳琅双手抱拳,很是爷们地向前拱手。“莫副将的话,琳琅记下了,必定鞠躬尽瘁。” 垂花拱门内,一方开阔的天井,撩人的月色疏疏斜斜地穿过树叶的间隙,落在青石板上一片斑驳的光点。 福州城的市舶司衙门本是管理福州沿海诸港的海外贸易及有关事务,崇高族时期各国通商频繁,市舶司担任“通道外国,抚宣诸夷”的职责,受到沿海诸国的积极回应,纷纷派遣使前来朝贡,一时之间,商贸往来达到了大江国时期的鼎盛。 各国使臣来往朝贡,市舶司会承办接洽商谈的任务,而雅集轩便是宴请各国使臣,以及提供居住之所。只是如今战事动荡之际,往年人来人往的雅集轩,宛如洗尽铅华的女子沉静下来。 纪忘川尚在长安城就命人重新翻修福州城市舶司内的雅集轩,他不能忍受任何陌生人的气味出现在他的身边。 夜深如水,琳琅走进雅集轩面南的明间,轩内布置精巧,匠心独具,琉璃瓦上翘着展翅欲飞的雄鹰,朱漆宝柱上雕刻着沧海纹,轩内的摆设更是体现了大江国商贸鼎盛时期的文化融合,走进明间抬眼便是一张吐蕃的和田美玉插屏,大叶黄花多宝格上摆放着琉球的大珊瑚,骠国的犀牛角,身毒国的嵌金纱丽幔帐…… 她穿过右边的隔扇门,老爷只让她住在雅集轩,却不明说住在哪间房,幸好雅集轩只住了老爷和她两人,即便愚昧之中走错了老爷的房间,也不会被人发现。 居室正中放了一座七扇座屏,屏顶有扇帽,底座为八字形须弥座,屏风前摆放着宝座、条案、烛台,琳琅已经猜到了这必定是老爷的房间,座屏尊贵奢华,以七屏和九屏最为考究豪华,九是天皇至尊之数,老爷岂会亵渎圣严,堂堂正三品怀化大将军以七屏为摆设,合情合理,并不逾越,亦彰显尊贵身份。 进雅集轩之前用了些晚饭,又在纪忘川的卧房内逛了一圈,到底是长途跋涉揪着心过了一个月,看到满目温情的老爷,布置考究的卧房,便昏昏沉沉的困顿上头,迷迷糊糊地想找床睡觉。 她走出老爷的房间,朝左边的房间跨了进去,六扇曲屏后,靠南面窗下摆着一张小叶檀西番莲半桌,半桌上的青瓷花盆中的含羞草迎着月光的余韵,舒展着骄傲的姿态。主人是骄傲的,连养得植物都这般神似。琳琅不禁莞尔,一手狡猾地摸了把含羞草的叶脉,极快的速度就闭拢着羞于见人。 琳琅收拾了好心情,倒头睡在双月洞架子床上,从鎏金帐勾上放下床帐,叮铃声声轻柔的响动,满眼都是恍如繁星的天空。 床帐上缀满了夜明珠,每一颗都绽放着柔和的夜光,不晃眼,如脉脉温情的眼神,照着琳琅心里如饮甘霖。 在益州城嘉树满庭芳的天井里,她随意说起小时候的往事,没想到纪忘川却记在了心上,亲手将夜明珠缀满了她的床内,一霎那间,双月洞架子床上开启了一片璀璨的夜空,她只要伸手就可以摸到漫天的星辰。 琳琅眼中噙泪,这般欢喜,喜极而泣,他点点滴滴的小心思,总能这样慢慢地琢磨到她的心里。 纪忘川站在隔扇门外,直到听到琳琅起伏有度的呼吸,他才确认她终于安然入睡。他们这样和谐温馨的相处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愿望,他在外拼搏打仗,至少回到家能卸下一切烦扰,枕着一个安心的梦。 他不敢靠的太近,见到琳琅的时候,他的神志总是被接近欲望驱使着,不由自主地缠绕着琳琅。他心里明明已经有些打算,不能把全部的感情投入下去,否则将来恐怕无法抽身,可是感情本就是身不由己,若有周详的计划,全盘的打算,那何来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感情呢? 始终没有推开那扇虚拢的门跨进那个低矮的门槛,毕竟男女有别,过分亲密下去,恐怕以后难以收场。 翌日晨起,纪忘川一睁眼,就看到一张明媚如花的笑靥堵在他眼眶子里。“老爷,您醒了呀,怎么不多睡会儿。刚听莫副将说了,倭寇都被怀化大将军赶到海底去了,那些没死的也屁滚尿流滚回老家了,怀化大将军炸毁了他们的海船,他们只能凫水回去了。福州诸城大定,您可以好好休息休息。” 纪忘川仰起头,看琳琅双唇水水润润的,好像剥了皮的水蜜桃,空气都飘着甜香。这种感觉真是安定,想起昨夜初见,就把琳琅揽在怀里一顿好啃,还是有些怯怯害羞。这会儿一睁开眼,住在他心尖上的小妖精很不知规矩地凑在他眼前,真不知该怎么拿捏她好些。他翻过身侧向琳琅,问道:“你在做什么?” “当然是做些副总管应该做的事,伺候老爷起床。”说话间,琳琅的手已经盖在纪忘川的额头上。“老爷,您不舒服吗?怎么出汗了,是不是有些烧热,要不要去请军医来瞧一瞧。虚耗了这么久,该不是病了。” 琳琅那话痨子的匣子又被打开了,睁开眼就是一长串的话,可是怎么听都是温情,甚至愿意被她絮叨一辈子,哪天她要是再不对他说话了,还真怕习惯改不过来,要郁结下去。 纪忘川瞟眼看琳琅,小妮子趁他睡着凑那么近,难道有什么企图。“不必大费周章了,我身体好着呢,只是这阵子睡不安稳,今早就起晚了些。” 前阵子忧心战事,整宿不眠,到底不是铁打的身躯,昨晚感应到琳琅睡在隔壁,好像无形中为焦虑的生活灌注了底气,躺下后翻了几下,犹豫着要不要去隔壁看看琳琅,到底还是控制住了欲望,几下辗转以后就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34章 纪忘川坐起身子,靠在架子床的床围上,说道:“你也赶路劳顿了一个月,到底是个姑娘的身子骨,别做这些粗活了,还是回房再去睡个回笼觉。” “昨晚是有些累,睡了一觉,精神头就足了。我是副总管呢,怎么能让老爷自己动手照顾自己,要不然我担着这虚职,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了。”琳琅已经在洗脸架子上放好了盥洗的温水,双手在温水中荡涤着手巾,稍稍拧出一点水,摊开递给纪忘川,又从架子上取下了洗漱牙齿的青盐候在一旁。 纪忘川接过手巾温和地贴在脸上擦了擦,问道:“到底年轻就是好,琳琅,你今年几岁了?” 琳琅晃了下头,指着乌云如墨的发间插着一只小簪子。“去年及笄了。” 他把擦拭过后的手巾递给琳琅,又接过青盐,喃喃低语。“女子许嫁,十有五年而笄。” 琳琅问道:“老爷,您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他又问道,“何时生辰?” 琳琅背过身,走到洗脸架子前,把手巾清洗了一遍,挂在木钩子上,垂头叹了口气。“八月十五。” 他懊恼自愧,攻下月海山庄之夜,庄内邀请了五湖戏班正在搭台子唱戏,那戏曲目正是《八仙祝寿》,那天正是琳琅生辰之日,却是她一辈子最苦不堪言的痛楚。 琳琅不知道他们之间莫名的熟悉来源于那一段血海深仇的过去,可纪忘川却清清楚楚记得他身为绣衣使不得不执行任务,而对琳琅犯下的罪行。琳琅坦率地展露着她的喜悦,可他被迫欲拒还迎。理智总让他退步,可感情却坚定如磐石。 纪忘川看着琳琅微微颤抖又极力控制情绪的背影,“还有三个月就到你生辰了,今年你有老爷,你想要什么,只管跟老爷说。” 琳琅回道:“老爷,容我好好想想。您这就算答应我一个要求,到时候琳琅要您给什么,您都愿意给吗?” 他扬唇微笑,连命都可以给她,还有什么要求不能答应,便满口应承下来。 纪忘川早起这头收拾停当,一身威风如昼的明光甲挂在酸枝木衣架上,琳琅取下一件青蓝左衽圆领窄袖袍衫,通体洒金平绣花纹,两侧绣云肩,袍上有疙瘩式纽襻,袍青玉方带系于紧实的腰间,然后下垂至膝,精致无匹。琳琅暗自欣赏,再没有比眼前更精细齐全的人了,俊成这样,亦文亦武,天皇贵胄也不过如斯。 琳琅又漾出明媚的笑颜,说道:“老爷,您稍带,今日天朗气清,可移步雅集轩稍稍欣赏晚春景致,琳琅给老爷准备了应景的早点,还请老爷赏脸用上一些。” 春尽江南,已是五月末尾了,离开长安之时尚是清明初春,繁花似锦,柳絮飞飞的季节,转眼间便要迎来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时节。 雅集轩里满眼葱绿,只是从初春的鲜绿过度成了春尽夏临的深绿。雅集轩按照纪忘川的喜好,宁静悠远,只有绿意,没有繁花,哪怕是青石缝隙里的野花都会被人无情踩去,埋做花泥更护花。 纪忘川的兴致极佳,琳琅花费心机为他准备早点,他安然坐在雅集轩南面的群贤亭内。初到福州城时,思念她,便想吃蟹黄灌汤包,可是再好的厨子都做不出她的口感。想来不是琳琅的厨艺独步天下,而是他只独独偏爱那一口。 从堆积如山的军务中,难得抽出一天,很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畅快。坐在群贤亭内,清风拂面,初夏似乎静悄悄地赶来探路。 五月的福州城,满城槐花开,洁白、幼粉,一串串的槐花缀满了枝桠,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素雅清香,沁人心脾。雅集轩坐落幽静,避开了缠缠绵绵的花香,独立领略着常青的绿意。 琳琅擎着笑脸,铺开了一桌子的美食,洁白剔透中夹带着点点嫣红的糕点,肉糜浓香的饼子,还有一碗麦饭,色香味俱全。 纪忘川提起竹箸,含笑道:“物似主人形,有趣。” 琳琅不自觉地微挑一眉,一高一低的眉形,极其可爱。“老爷,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自然是夸奖还来不及,早点料理得似模似样,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厨子呢。”纪忘川夹起一块糕点往嘴里送了一口,嫩白的糕身被殷红的唇咬上一口,琳琅觉得老爷连吃饭都是优雅贵气,哪怕当老爷嘴里咀嚼的一块糕点都是一种福气。 琳琅叹了口气,又笑嘻嘻说道:“不怕家里穷,只怕出懒虫。我这是艺多不压身,当得好花匠,做得了厨子,哪里都能有口饭吃,现如今把老爷的胃口伺候好了,以后能跟着您过好日子。您要是觉得好吃,明儿起,我就把军营的伙房给承包下来。” “小样,口气可真大,你一早上做不了那么多人的吃食。老爷舍不得你受累,留着伺候我就成。”竹箸又夹了块肉糜饼子,肉香与蔬香混合成一派悠悠然然的味道,咬在口中唇齿留香。麦饭里添了甘香的菜色,纪忘川一边吃,一边说道:“下回别做这么多,大早上,还是匀点时间多睡一会儿,年级小,正是贪睡的时候。” 琳琅捏着细细的腔调,想着趁机探探老爷的口风。“琳琅都快十六了,在老爷眼里还小呐,怪不得香芹、桐玉都快小二十了,老爷也不给她们物色户人家。” “是吗?姑娘家快二十了,也该发配户人家了。”纪忘川抬眼看琳琅站在他身边,就伸手把她扯下来坐在他平视的目光里。“看来你有话要说,忙活一早上,原来还是替人家动起了心思。” 琳琅捏着袖子,思忖了下,老爷是通透人,不如直说。“桐玉好像有心上人了,赶到明年就要二十了。大江国的姑娘,二十了不婚配,怕是要被人说闲话,以后就更难嫁了。况且,有了心上人,生活有了盼望,自然期望能与君长相厮守。老爷,等咱回了长安城,您能玉成好事不?您是怀化大将军安排这些事显得您婆妈,老夫人若是着手筹办,那就是体人意的好主子。” “这事儿不难,一句话的事罢了,回长安了,我跟老夫人提一下。她看着合适,自然会让蔓罗去办。”琳琅因她的话让老爷上心而显得雀跃,又紧着给老爷倒了杯清茶。 纪忘川冥思了会儿,纪青岚为人深沉,外表和善,可素来都是肚子里做文章,将军府上的事她一概不管,婢女仆役她都当成无关痛痒的烟尘,自然不会计较他们年方几何,婚配俗事。她连对纪忘川之事,都是淡然宁静,从不像别的娘亲那样与儿子亲密无间,到了婚配的年纪紧赶慢赶要给儿子物色一户齐全的好人家。要是儿子不从,她就跟天塌下来似的,非得赶紧娶媳妇抱孙子,才算是圆满的人生。那是别人的娘亲,纪青岚从来都是一派悠然,一切了然于胸,摸不清她肚子里的路数,只能等着走一步看一步,似乎她一直都在等着某个时机罢了。 有了老爷一句话,桐玉的人生就像被打上了成功的烙印,起码成功了一大半。琳琅有些艳羡,老爷会给桐玉拉线一门好亲事,那她与老爷之间会不会有个美好的前程? 琳琅好奇地看着纪忘川的脸上浮起一层红云,肤色白皙,微红就显得特别触目。她拿宽袖给老爷扇了扇风,问道:“老爷,您热吗?” 纪忘川这才惊讶地发现情况不妙,一把捏住琳琅的手腕,问道:“这些菜色是用什么做的?” 琳琅想当然地以为,“五月吃槐花,山药槐花糕,槐花肉糜饼,肉米槐花麦饭。”看老爷惊诧的脸上渐渐噙着微漾的水珠,心里很不是滋味,怕是惹祸了。“老爷,您不喜欢槐花?” 他连忙起身,大步流星往房里跑,绝不能让琳琅发现他的软肋,更不能让琳琅忧心内疚。可眼下这光景,出了雅集轩怕是会暴露,只能躲在房内一人干等症状消退。 琳琅追在老爷身后,边跑边喊着:“老爷,您慢点走,是不是琳琅做错了?您别生气,任打任骂,您随意。您倒是给句准话,我马上改,立刻改,现在就改。” 隔扇门隔开了两个人,琳琅候在门外,纪忘川靠在门内,拿了手巾沾水捂住口鼻。琳琅在外面哭哭啼啼,她知道自己犯了错惹恼了老爷,可不明白到底错在哪里。老爷一定周身不快,难道是有人在她做的吃食里下毒祸害了老爷? 琳琅拍着门,稳起心神,说道:“老爷,您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中毒了?琳琅没下毒害你,不信,琳琅这就去把外头那些东西都吃一遍。” 纪忘川耐着性子安慰道:“琳琅,老爷没事,别往心里去。” 琳琅咬了下嘴唇,那因内疚而酝酿出的猛力,一下子就咬破了嘴皮。“琳琅这就去试吃看看。” 她快步往门外跑,一不留神脚背绊了半尺多高的门槛,整个人摔在地上也不吃痛了。倒是纪忘川在门内听到了动静,夺门而出,就把琳琅从地上拎起来,拍了拍她沾了尘的裙子。“摔疼了吗?” 琳琅顾不得双膝扑腾摔在地上的疼痛,一心担忧纪忘川的身体。“老爷,您是不是中毒了?” 一靠近琳琅,喉咙里哽着一阵难忍的腥气,止不住阵发性地咳嗽起来。纪忘川按住琳琅的肩膀。“听着,与你无关。” 琳琅惊慌失措地看着英姿勃发的老爷,如一朵午夜昙花绚烂一瞬后立刻归于沉寂。纪忘川带着浓重的鼻音,问道:“你身上沾了槐花花粉?” 纪忘川不得已松开琳琅,咳嗽了两声,连呼吸都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他往隔扇门里走,琳琅突然醍醐灌顶,鼻塞、眼睛痒、咳嗽,呼吸不畅,这都是枯草热的症状。连忙脚步跟上老爷,闪身一起进了老爷的卧房。 琳琅懊悔不已,虽说是不知者不罪,到底还是自己莽撞把老爷给祸害了,情急之下,把沾了花粉的半袖上衣脱下来,口中喋喋不休地道歉。“老爷,琳琅有错,琳琅不知道您有枯草热,您别怕,忍着,琳琅知道有方子可以缓解。” 她拖着纪忘川坐到架子床沿,拿火折子点燃了一根蜡烛,拔下插在发间的簪子在火苗上烤了烤,完成这些工序后,一脸沉肃地走到纪忘川跟前。“老爷,琳琅得罪了,你要打要骂都随意,琳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纪忘川抚了抚袖,看不透琳琅接下来的作为,已经被她扑上前抱住,拿簪子在耳尖上刺出一道血口子,强迫挤压出三滴血。 “老爷,您别动,另一边也得放血。”纪忘川岿然坐着,若是旁人敢拿簪子近身扎他,他早就把对方的头拧下来踢出窗外。偏生琳琅这般大胆妄为,他竟然不管她的成算,允许她自说自话地替他放血。 琳琅拿烧红的簪子扑上来的那一瞬,他稳住心神,双手被他强迫按在膝盖上,哪怕琳琅真是刺杀他的细作,他也愿意死在她手上。“你这是什么山野土方子?” “老爷,疼吗?”琳琅怔怔看着簪子上的血渍,心口惘然,眼神都直转而下瞬间木讷。纪忘川想起陆白羽曾经说过,琳琅怕血,定然是曾经有过悲惨的过去,才让她对血有极端的恐惧。只是适才情急,她顾不上心底的恐惧,眼下回过神来见到血了,整个人就木登登的了。 纪忘川扬手过去拿去她手中的簪子,说道:“不疼。下回赔你根簪子,这根我替你扔了。” “这是耳尖放血疗法。”琳琅松了口气,看老爷涨红的脸色稍微有些缓解,问道:“老爷,您是不是特别惧怕花粉,一旦接触花木都会浑身不自在,红肿、流涕、鼻塞、呼吸困难。” 守了小半生的隐疾,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暴露人前。他点了点头,说道:“这就是你说的枯草热?” 琳琅并排坐在纪忘川身边,说道:“老爷,您不知道吗?一定是讳疾忌医,都不去瞧瞧大夫,这怎么好的起来呢。” 纪忘川扫了琳琅僵白的脸色一眼,嗤笑道:“堂堂怀化大将军不怕生死相搏,不怕千军万马,却独独怕花粉,说出去好笑吗?” 琳琅捂着嘴,轻笑了声。“好笑。” “你只是个花匠,至多是个厨子,现在还担了大夫的营生,真是了不得了。”纪忘川转而看琳琅,“我这病能治不?” 琳琅拢着眉头,认真想了想。“耳尖放血只能缓解症状,但是治标不治本。若是要彻底根除,少不得还要看大夫吃药。”琳琅朝老爷瞥眼一看,呼吸平复了稍许,只是脸上浮起的肿块照旧肆无忌惮地从玉洁的脸上挤出来。 纪忘川大手一挥,拒绝琳琅的提议。“不必了,休养几日便好了,不需如此大费周折。” 琳琅扯住纪忘川环系腰间的玉带,语气诚恳,道:“琳琅知道老爷的顾虑,堂堂怀化大将军被人知道怕花粉固然可笑,更紧要的是,不欲让人知道您的软肋,老爷是刀尖上舔血的英雄,被人发现软肋,无异于把脖子伸出去让人砍杀。老爷,琳琅陪着您,您相信我,琳琅陪您神不知鬼不觉地去走一趟。” 她如斯聪明,观人于微,句句在理,丝丝入扣。琳琅托起纪忘川的手放在掌心里,商量道:“老爷,隐疾在身,如鲠在喉,若是不根治,总有被人窥伺的那天,这是个后患。” 纪忘川很固执,却隐隐有些松动,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出雅集轩,避开人的耳目,都是一桩难事。福州市舶司固然有重兵把守,为了以防万一,绣衣使也无所不在,出了这雅集轩,所经各处都密布眼线。身为绣衣司主上,唯有毫无弱点,才能克敌制胜,不然有朝一日他尚未走下主上的位置,就会被仇人追杀无踪。 第35章 “琳琅,言之成理,只是眼下战局纷乱,将领有隐疾之事,不宜被人窥伺,怕多生变故。” 纪忘川饶是不愿走出房门一步,话里虽是推脱之词,到底也算顾虑周全之语。琳琅转念一想,老爷口风松动,不愿意踏出雅集轩罢了,看大夫诊治并不抗拒。“老爷,琳琅有一计,老爷不露面,也能让大夫给您诊治。” 琳琅一脸诚挚,纪忘川不忍心扫了她的热情,便点头应下了。琳琅领着老爷往自己的闺房里带,羞赧又故作镇定地请老爷睡到自己的双月洞架子床上。纪忘川暂时拎不清琳琅的心意,若是自荐枕席似乎还尚早了些。“老爷,您若是想歪了,那就是为老不尊了。” “我只比你虚长了六七岁,算不得老。”纪忘川哼了声,“想歪了,也至多算个年少轻狂。” “您等着,我去去就回。” 琳琅从雕五福捧寿花案的柜子里取出幕篱,幕篱边上有一圈宽檐,把边上的薄绢放下,整个脸就若影若现,看不真切,朦朦胧胧中依旧是一副好相貌。琳琅出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躺在架子床上恍如度过了三秋。 门外传来脚步声,他顿觉心安,琳琅踩着云头靴大步往房里跑,撩开缀满夜明珠的帐幔一头扎进他怀里。 琳琅一只食指按住他的嘴唇,这么丰润的红唇,即便脸上浮起了红斑,照样不影响观感。她俯下身,双手撑着床,整个人趴在他身上,光致的脸颊上荡漾出两坨羞红,凑在他跟前,说道:“委屈您一会儿,军医马上就来了,等下他要诊脉,您就把手腕伸出去,军医一定把您当成是我,这么着,不就能瞒天过海呐。” 纪忘川干笑了声。“这就是你的好计谋?” 琳琅眨了下眼,眯着眼等着老爷赞美她,没想到老爷这晦涩不辨的态度让她心凉了大半截。“老爷,您觉得不好吗?” 这小妮子平时挺精灵的,只是这会儿有点犯傻。孤男寡女睡在同一张密闭的床上,琳琅趴在纪忘川身上,露出委屈的神态,那种我见犹怜的姿色,挑战着他作为一个正常男人的底限。他唯有强忍压抑着,摆出不苟言笑的姿态。否则,琳琅再随意挑逗几下,他怕会发生不可挽回的后果。 军医来得很快,琳琅入市舶司衙门直接居住在雅集轩,无疑让军中之人都明白这林副总管是怀化大将军跟前的红人,对她提出的要求更是百依百顺。琳琅只是跟莫连说了自己惹了些病症,她前脚刚走,军医后脚就跟上了。 隔扇门上叩了声,谦恭问候道:“林副总管?” 琳琅捏着嗓子,作出略粗壮的音色,纪忘川抿唇窃笑。“秦军医,恕在下身上不利索,就不下床迎接了,请您自个儿进门。” 老军医姓秦,一身赭黑长袍,腰间系着黑色织锦带,粗眉横扫,胡须斑白,一看就是从医多年的老架势。“林副总管,还请探出一手,让老身给您把把脉。” 琳琅撩起纪忘川的手臂,大将军的手臂洁白无瑕,握惯了刀枪剑戟的手臂竟然皓皓似雪,让人眼前一亮。 帷帐中伸出一截手臂,秦军医双手托起在膝头上,然后一只手捻着斑白胡须,一只手两指按压脉搏。 老秦问道:“林副总管,身上有何不适的症状?” 琳琅佯装醒了醒鼻涕,断续道:“周身发斑,流涕、鼻塞、呼吸不通畅,浑身不自在透了。” 琳琅说得似模似样,纪忘川斜睃她那挤眉弄眼的小样,不自觉地擎着笑。 “您这是枯草热。”得到了老军医肯定的断症,琳琅得意地甩了个眼色,摇了下脑袋。老秦继续说道,“此病畏惧花粉,容易反复发作,要医治不难,只是断根恐怕需要时日。” 琳琅往前探了探身子,试图让说话发声的位置更贴近纪忘川睡的地方。“还请秦军医给咱开个方子,不怕麻烦,但求务必要根治。” 秦军医说道:“寻常医治枯草热需要防风、柴胡、乌梅、五味子,加减治疗。副总管乃是风热者,再加菊花、蝉衣、银花、薄荷,在下给您写好方子抓好七贴药,您一日两顿药,餐后服用,等先用了这一程子,老身再来给您请请脉。” 琳琅笑道:“有劳军医,真是医术高明,医德高洁,在下必定在大将军面前替军医美言,此等功臣不可不赏。” 秦军医一听琳琅抛出了褒奖之意,当即更落力几分。“老身,让手下的劣徒给您煎好药送来,下午饭后便可服用。” 琳琅顺势谢道:“有劳军医了,那在下却之不恭。” 都交代妥帖后,秦军医拱了拱手,背着药箱转身走出了房间。 两人尴尬地对视了稍许,纪忘川有些难以自持,问了声。“看了这么久,还好看吗?” 琳琅口中乖赞道:“老爷病中容颜不退,依旧是光彩照人。好看,顶顶好看。” 他看着怀里的娇俏美人,若不是全身浮起片状红斑,难忍痛痒,真有些不能放过她了。碍于脸上皮相有些损伤,也不行轻薄之举。琳琅见状,连忙从他身边跪坐起来,把双月洞架子床上的帷帐撩开,挂起在床上侧的两个挂钩上。 “老爷,当您跟前的红人可真好,人家都紧着巴结,您看我一个将军府上的副总管生个病,军医还真当回事儿,让徒弟煮了药送过来。可见您平时必定是凶巴巴的样子,吓得他们不敢亲近,只能从我这头入手。”琳琅笑着替老爷盖上褥子,“您眼下不宜吹风,不宜走动,就委屈您在我这里躺一会儿,等用了午饭以后就能服药了。老爷,操劳军务必然重要,但也要注意分寸,过犹不及便是这个道理。” 纪忘川合了合眼睛,眼眸酸涩,被琳琅在耳尖放血后确实缓解了不适症状,可到底周身不爽利。睡在琳琅的温柔乡里,四肢百骸放松下来,微微有些困倦袭来。“罢了,还要麻烦你照 顾了。” 琳琅一派乐观豁达,笑着说道:“您这话就见外了,我是您的副总管,还指望着您发家致富呢。” 琳琅有一口伶俐的言语,说话腔调软软糯糯,比百灵鸟更婉转风流。两人一言一语之中,时光的流沙慢慢滑落,直到听见耳畔传来悠悠绵绵的呼吸,老爷有一张精致出众的脸,琳琅直勾勾看着他,要把他烙印在心里。 纪忘川醒来已经是午后,满屋子的米香四溢,琳琅煮了些清口的小菜,炖了稠绵的白粥,那样的午后很有惬意的诗性。仿佛只是普通老百姓最平庸的午后,却因为佳人殷勤陪伴照顾而显得意韵悠远。 琳琅四平八稳地端着药碗放在床头矮几上,放稳药碗后两只手连忙捏住自己的耳朵,口中呼着:“真烫。老爷,您快喝药。” 纪忘川见乌兮兮的药汤上笼罩着一圈白雾,说道:“这么烫,怎么喝?” 琳琅推了推药碗边缘,朝他又推进了点距离。“当然是趁热喝,凉了不好,影响药效。”她觑见老爷一脸犹疑之相,“莫非老爷您怕有毒,也是的,老爷位高权重,万事小心,那我为您鞠躬尽瘁,先试试药。” 他握住琳琅的手,一手接过药碗,闭上眼一股脑儿就喝了下去。热流涌入喉咙直直往肚子里流,那叫一个畅快淋漓的烫,滋味极苦,后味回甘。“记着,有些事不必你强出头,凡事躲在我身后就算帮了大忙了。” 福州城港口风平浪静了三日,海上的东瀛倭寇好似在一阵浪涛中集体消亡般,毫无音讯。 在琳琅一连三日衣不解带地照料下,纪忘川恢复了日前的神采,那不可一世的将军气概彰显无遗。 波平浪静的海面,站在港口上,怀缅过去千帆竞逐的辉煌,而今倭寇连番动乱,码头上人可罗雀。 琳琅站在纪忘川身后,怅惘地看着码头上稀稀落落的人,偶尔有货船停靠,各种肤色的异族人通过大江国沿海守兵的检阅后,凭着通商签文允许上岸运货。因着货船上岸,候在码头上寻营生的搬运工人们纷纷迎上去,工头谈好价钱,工人们甩着膀子开始搬货,这就是码头生活的状态,喝粥吃饭全凭劳力,而倭寇作乱便把这些老百姓的饭碗给打破了,靠货运船吃饭的百姓们叫苦连天。 海平面上风大,吹乱了琳琅挽起的发髻,琳琅捂了捂刘海,问道:“老爷,这就是您说的‘开眼界’?” 老爷冷漠地扫了她一眼。“急什么?” 琳琅好声好气回答:“那琳琅等着。” 等了好一会儿,海平面渐渐泛起了万丈红光,夕阳的光影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反射出了无数的光影,天空如沾了胭脂的狼毫荡在清白色的笔洗中,晕开了一层一层深浅不一的红,海平线逐渐隐去,唯有视线中的海天一色。 海风吹拂起纪忘川秀美的长发,他有着比女人更乌黑的青丝翩翩欲飞。“海边日落,美吗?” 琳琅微笑着颔首,一转念就想明白了老爷的苦心。“老爷,您挺着刚恢复的身子,专程带琳琅看日落呐。” 纪忘川莞尔一笑,风清气爽。“谁让老爷是好人呢。” 琳琅谄媚的口吻,堆笑道:“那是,全天下属您待我最好。” 纪忘川走在前,频频回头看琳琅脚下是否踩稳了步子。琳琅轻快地跟在他身后,一蹦一跳的像个乖巧的小精灵,就这么一蹦一跳地蹿到他心里头去了。 十六岁,花一样美好的年纪,见风长似的,个头又窜高了点。“老爷,天都黑了,咱回去了吗?您大病初愈,可不能操劳。” 琳琅这关切的语气神态,活脱脱就是个主子面前讨笑卖乖,主子背后狐假虎威的爪牙,但他却欢喜异常,这是个生动的美人,哪儿都是那么活泼可爱。她能出现在他的生命力,简直就是一种神迹。 他套着一身老爷的架子,沉声道:“带你去开眼界,去吗?” 琳琅搓了搓手,双手环抱起老爷的小臂,兴奋地眯眼笑。“真的呐,去呀。” 一直听闻福州城沿海苔菉镇是风光旖旎的观光处,不去过苔菉镇就枉费去过福州城。 苔菉镇口岸码头因南北往来通商频繁而大规模扩建,黄岐半岛海湾内高丽船、东瀛船、蕃舶以及中国南北方的商船云集,千帆竞发,尤其是入夜之后,画舫渔船争相停靠,红男绿女摩肩擦踵,各种方言不一而足,北方官话、吴侬软语、高丽话、东瀛话以及南洋诸国打着卷儿的语言的人们频繁进出船屋酒肆、画舫勾栏、货郎摊子、小吃排档……各式各样的营生都有,繁华盛景,只在夜空下绚烂。 在苔菉镇以西的位置,盖起了豪华的亭馆,港口和平时期,专供各国商贾、僧侣等下榻休息,雕栏玉砌,铺陈繁华,规格甚至高于朝廷官员下榻的驿馆。 杳杳天际上不见星辰,码头上点起的灯火却堪比星云流动。停泊在岸边的画舫,船舷留了一条窄窄的走路边道,中间直隆通一间大屋子,红漆鎏金直棂门,船壁上描绘着色彩缤纷的飞天仕女、瑶池群仙、嫦娥奔月之类,很有江南秦淮的况味。 舫船布置画风很有江南的情调,但舫船里卖艺的女子确实异彩纷呈,各种肤色、身形、口音,甚至眼眸子的颜色都有的挑。 琳琅被眼前瑰丽多姿的舫船吸引,拉着纪忘川的衣袖指着停在岸边的舫船。“老爷,咱们要不要上那里坐坐,瑶池群仙画得真美,那上面是喝茶赏画的地方吗?” 纪忘川听了一笑,说道:“那里不卖画,卖人。要去吗?” 琳琅听后吐了吐舌头,立刻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咬了下嘴角,嘟囔了句。“老爷,您可真不厚道。” 他痞气一笑,更生了想逗弄琳琅的兴致。“以前常听手下的军士们说苔菉镇是人间天堂,今儿一看果真是名不虚传。要不,老爷我上画舫去会一会,开开眼界。” 琳琅大笑一洒,完全没吃味耍性子的意思。“成呐,老爷,您安心去。” “我去了,你怎么办?” 琳琅说道:“我就搬个板凳,在岸上给您守着。在长安城可不就是这样的,少爷在房内狎妓把玩,当书童小厮地候在门外把风听墙角。” 他本想刺激琳琅让她吃吃味,没想到他这点小伎俩完全不够瞧。她不仅不吃味,还把他当成淫乱无道的长安城公子哥儿了。 琳琅饶有兴致地来回走了圈,打量着哪一艘画舫的船壁画得更为出色。“老爷,我估摸着还是瑶池群仙,那艘船比较大,没准儿窑姐儿多,您可以好好挑。” 他无助看了眼天,而后瞪眼看琳琅,那手指敲了她一个爆栗。“罢了,今夜没兴致。” 琳琅早就看穿了老爷的小心思,定是几天前那几声的“项大哥”让他气不顺,今夜找了个机会来回报她,没想到她压根不领受。但琳琅聪明之处在于,明白适时还是应该服软,她连忙楚楚可怜地抱住老爷的手臂,扬起一双水做的大眼睛。“老爷,您可千万别去,窑姐儿风情万种,缠人的劲儿可腻烦了,别坏了身子骨。” 他白了琳琅一眼,不禁好奇到她一直在陆府的百花园当花匠,这勾栏胭脂巷子的事,她倒是看得通透。“陆白羽带你去过胭脂巷子,让你把过风?” 离开长安城之时,的确有过噩梦般的经历,但是陆白羽一直对她呵护备至,对她并无辱没亵渎,若不是当日服用了五石散,怕也不会有禽兽的举动,在琳琅心里并不记恨陆白羽。“少爷洁身自好,从不去那种地方。只是,三少爷时常流连,每回经过百花园,都不拿正经眼色瞧我,说什么窑姐们风情万种,凹凸有度,食髓知味,听得让人羞恼。可寄人篱下,还是得忍下去。” 她到底一个人默默收藏了多少委屈,她总是天真地笑,向他谄媚,说漂亮话,装出心里爽利,岁月静好的味道。可总会在某个瞬间,想起过去经历的种种,然后就像回忆撕开了一道小口子,慢慢倒出裹在里头的砂砾。 第36章 纪忘川越听越心疼,幸亏琳琅来到了他身边,若是继续呆在陆府上,恐怕迟早成为亵玩的目标。 夜晚的港口是男人的天上人间,画舫上娇羞妖娆,到底比不上琳琅自然可人。他们沿途经过一段路,已经有不少人目光逡巡地搜刮着琳琅。他藏在袖口下的手寻觅着琳琅的手,终于握到了一双手,琳琅只是见风长了些身高,连手指都变长了。不想扭头一看,那陌生的女子掩着国色牡丹的绣帕,含情脉脉地看他。“公子,要不要去床上坐坐。”那姑娘的口音带着江南特有的发音,把“船上坐坐”说成了“床上坐坐”。 纪忘川陡然惊惶甩开那只纠缠的手,急迫地往人群摊贩中来回梭巡。他身条挺拔,大部分的路人都比他矮大半个头,只见来往的人举袖成云挥汗如雨,他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他把琳琅弄丢了,若是人伢子把琳琅随意掳进这沿海的画舫,哪怕他立刻调军排查也来不及。那一瞬间,他甚至有屠尽整个苔菉镇港口的冲动,敢在眼皮底下绑他的人,他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做痛失所爱。 他竭尽全力地喊了声。“月琳琅!” 这一声在人声嘈杂的码头上,立刻石沉大海,毫无回音。他沮丧到了极点,配在腰间的无惧刀散发出嗜血的味道。 码头渔船上的渔夫们摊着一筐筐的生猛海鲜叫卖一浪叠过一浪,琳琅不由自主地被活蹦乱跳的虾子吸引。看到琳琅的那一瞬间,忐忑无助的心倏然跌落,充血涨红的眸子逐渐恢复清明。 他挤过人群,突然从琳琅身后环住她,把头磕在琳琅的后脑勺上,酸涩的味道哽在喉咙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连斥责都抽空了力气。 琳琅感受到纪忘川沉重地压在自己身上,一时不明所以,担心老爷是不是受累了。“老爷,您怎么了?是不是累了,那咱们回去。” 他低沉地叫了声。“月琳琅。” 琳琅肃然而立,老爷突然叫上她的全名全姓,后果有点严重。“老爷,您吩咐。” 他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气势逼人,威吓道:“下回再走开我视线三步,你试试,看我非折了你的腿。” 琳琅不禁他吓唬,连忙垂首瘫肩塌背应声,道:“老爷息怒,再不敢了。” 琳琅只顾在摊贩的虾笼里看着活蹦乱跳的虾子流哈喇子,完全不顾纪忘川以为失去她而万念俱灰的心情。 “老爷。”琳琅觍着脸凑向纪忘川,又是这么软拖拖的腔调,代表她有求于他。“虾子们跳得真欢乐,老爷,要不咱买点吃吃?” 纪忘川本就一肚子火,琳琅为了吃一盘新鲜的虾子,竟然让他虚惊一场,那虾子和他在琳琅心目中的地位到底孰轻孰重?琳琅当下就是个榆木脑袋,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老爷跟虾子杠上了。“不买。” “真可惜。老爷说不买就不买。”琳琅听话地跟在纪忘川身边,他心里有些松动,不想让琳琅失望,正想掏银子,没想到琳琅踮起脚尖谄笑道,“老爷,今天不买,那咱们明天再来买。” 他终究是不忍心拂了她的意,毕竟只是个年少的孩子,和他在一起时候不必拘谨约束,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一个忸怩的小女子。他牵着她的手,略含警告的口吻。“要买什么只管跟我说,只不许松开我,明白了吗?” 琳琅频频点头,秋水盈眶,感动之后,立刻扭头对鱼贩子说道:“虾子来两斤,要爆炒的,放葱花、香菜、辣椒、大蒜、生姜,口味越烈越好。” 子夜后,人潮被时间冲淡了些,不少做罢生意的舫船姑娘们撩着袍子上岸来,她们成群结伴去鱼贩子那里买吃食,那头生意做好了,便忙着把新鲜热乎的银子传递到另一头的生意上去了。 兴致高的姑娘们要上一斤白酒,两碟花生米,三两盘海鲜,划划拳,还不时朝纪忘川和月琳琅抛一串媚眼,两位俊秀如仙的少年郎坐在邻桌,对见惯了脑满肥肠,满口粗言秽语的姐们来说,必定是稀世奇珍想一亲芳泽。 姐们盯着邻桌看了一会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觥筹交错地喝酒吃菜。琳琅用肩膀搡了搡纪忘川,压低声音笑道:“老爷,那些姐姐们瞧上您了,眼光真不错。” 市井调笑本就不好做准,纪忘川不好发作,低低训斥了句。“胡说什么。” 琳琅一本正经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老爷,您恼什么呢。您长得这么标致,可不得让人多看几眼,兴许晚上还能入梦。” “你平时就是这么觊觎老爷的。”他笑得有些窃喜,琳琅那点伎俩还是不够瞧,被他顺着思路一挑拨,她立刻登鼻子上脸红了一大片。 姐们看俊哥儿的眼光有些直白,索性喝一口酒,往纪忘川这头望上一眼,在港口码头谋生多年,从未见过这么白净如玉的俊哥儿,不看个够本就是亏本。她们还向琳琅身上指指点点,琳琅见了倒也不气,反而笑嘻嘻地对纪忘川说:“老爷,您猜,她们在说什么?她们一定以为我是您的面首,不然怎么看我的眼神这么不善意呐。” 他由着她瞎掰,只是宠溺地看着她,她摇曳着鬓发随夜风纷飞,他伸手替她挑至耳后。这么喧闹嘈杂的夜晚,竟然有这么美好的心境,陪着她无所事事地瞎逛、瞎说。他的人生愿意陪她一直这么浪费时间下去,哪怕浪费到天荒地老。 鱼贩子操着一口粗犷的叫嚷声,走过来递上一大碟子爆炒虾蛄,一壶酒,两个大海碗。“客官,您要的爆炒虾蛄,可新鲜了,您请着。” 坚硬的虾壳上撒了葱、姜、蒜、辣椒,各种香味激烈地碰撞,迸发出无限刺激的气味。“老爷,您喝点酒,我给您剥虾壳。” 琳琅立刻端出敬忠职守的副总管架势来,抽出一只筷子从虾蛄尾部戳进去,上手就扒虾蛄的硬壳。虾蛄中央有脊,虾壳较硬带刺,琳琅剥第一只时已经不幸负伤,刺扎进了拇指肉里,她不喊疼若无其事继续剥虾壳。“老爷,您尝尝可好吃了,就这有点香口偏辣,合您口味不?” 油腻肥厚的虾身捏在琳琅滑白纤弱的手指间,纪忘川想伸手去接过琳琅手中的虾肉,琳琅摇了摇头,含笑道:“太油腻了,老爷您别碰,没得脏了您的手,琳琅喂您可好?” 琳琅凑上去把虾肉送到老爷嘴边,他满心欢喜又面色沉静地张口吃了一嘴的油光。他正在优雅的咀嚼着虾肉,琳琅瞪着眼睛看他的吃相,等着他点评。“好吃不?” 他点点头。“嗯。还可以。” “辣不?” 入口生辣,呛得喉咙难受。可他就是喜欢琳琅喂他吃虾,这种小情小调让他可以承受一切感官上的不适。“辣。” “那您不早说。”琳琅委屈地望他,以为老爷该是要责怪几句。“我给您倒酒喝,您匀一匀味道。” 他一手按住琳琅的手,笑道:“我自己来,难得带你出来一趟,你别忙着伺候我,顾着自己吃就好。” 老爷笑逐颜开的样子,是任何高深的工笔画家都描绘不出的风光。琳琅立刻莞尔笑颜,又戳起一只虾蛄剥壳,这回剥得有些细致,拇指腹还隐隐作痛。 他给琳琅倒了小半海碗的酒,说道:“许你稍微喝一些,有我在,哪怕让你稍微有些醉意也不怕。” 琳琅两只油腻腻的手按在虾蛄上,正在跟顽固的虾壳进行死磕。纪忘川嘴角含笑,想吃虾肉的小模样既有趣又得意,满心满怀都是喜欢。他提起海碗递到琳琅嘴边,碰了碰琳琅的嘴唇,琳琅粲然一笑,张嘴就来喝,满满一大口真呛。“好喝吗?” “呛。”琳琅咳嗽了两声,又笑眉笑眼。“但琳琅喜欢。” 他看着琳琅一丝不苟地吃相,问道:“虾蛄好吃吗?” 琳琅提起一条爆炒过虾壳粼粼泛光的虾蛄,笑眼盈盈。“老爷,您不觉得这虾蛄看着挺面熟的嘛。” 纪忘川吃不准琳琅的意思,只是好奇她小脑子里又在过什么想法。“面熟?” 琳琅把虾蛄摊在桌面上,戳了戳虾蛄坚硬的虾壳,说道:“一只穿着明光铠甲的虾子,老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这是讨打?暗落落地骂老爷是虾。”纪忘川粗眉冷对,“平时对你太好了,皮痒了不是!” 琳琅认错的态度极佳,塌下肩膀,把脖颈送到纪忘川跟前。“琳琅错了,老爷,您打,千万别心疼,往死里打。” 就在琳琅垂头认错的时候,纪忘川突然一把推开了她,琳琅尚未理清头绪,不信老爷真是撒了这弥天怒火。人群蜂拥搡动,一时之间,港口街市乱成一片暴风雨中的乱流。 几十个黑衣人从码头的犄角旮旯里窜上来,手中挥舞着明晃晃的刀,一些避走不及的老百姓已经倒在血泊里,琳琅想奔到纪忘川跟前去,满眼的血光登时让她魔怔。她眼眸恍如浸满了血,双臂环抱自身,整个人害怕瑟缩,那如噩梦般的回忆排山倒海朝她的脑海中倾轧。 琳琅抽泣着,努力让神志保持清明。黑衣刺客的目标是纪忘川,他此时正在漩涡的中央,刺客磨刀霍霍的目的就是暗杀他。 无惧刀如刀流凝云,挥斥八极,但人多势众,来暗杀的都是高手,他并不占据绝对优势。 纪忘川无法全心凝聚,他的余光始终逡巡在琳琅身上,琳琅怕血,这番血海横流的景象必定会让她回忆起惨不忍睹的过去。 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中切忌分神,琳琅是他的软肋,可他无能做到不顾她的死活。她就像一只被暴风雨折断了翅膀的幼雏,孱弱地窝在断翅里。刺客抓住了纪忘川一瞬间的分神,刺刀暗自朝他胸膛砍去。 那一刹那,似乎是一种本能,琳琅战胜了心底的恐惧,睁着水珠子不断往外涌现的眼睛扑向纪忘川。刺客的刀犹豫的一怔,纪忘川抓住斯须的空隙,无惧刀见缝插针地划开了与刺客的距离。 驻守港口的军队听到喊杀,看到血光闻讯而来,立刻全军包围苔菉镇港口。错过了杀纪忘川的时机,就不会有下一次。 他冷漠而僵硬的嘴唇一动。“全力围剿,只要活捉一个,其余杀无赦。” 琳琅好像进了冰窟窿里走了一遭,整个人颓然冰冷地靠在纪忘川怀里。纪忘川不忍心苛责她,但是钻心疼痛。若不是刺客犹豫的那一间隙,今夜就是他们诀别之日。“不许你冲到我跟前来,听到没有?” “老爷。”琳琅颤栗着,体内起伏游动着乖戾的暗流。“您不能出事。您是福州城百姓的福祉……” 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琳琅害怕得全身发抖,还要说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到了如今,你还有心思打官腔。” 羽睫微颤,眼泪簌簌流下来。“您不能出事,琳琅已经没有了爹娘,不能再失去您了。” 他抱起琳琅的双臂,跟她一字一顿地强调道:“月琳琅,你听着,你是我纪忘川的福祉。无论何时,都要保全自己为先。” 琳琅含泪问道:“老爷,那您喜欢我吗?” 他抬眼望着暗云浮沉的天色,这就是命,她宁可用自己的性命来换他一条生路。他又岂能违背自己的心意。“喜欢。我这辈子只会喜欢你月琳琅一人。” 子夜,愁云惨淡的市舶司府衙内,却灯火如昼。 福州参军丰咸禄连夜赶到市舶司衙门内候命,他两股栗栗,战战兢兢,听闻怀化大将军杀伐决断绝不姑息,此番在他管辖的码头上闹出了行刺一乱,必定要拿他开刀。 纪忘川容色冷峻,坐在风车木官帽椅上,福州参军丰咸禄、都尉陈广、副将莫连以及麾下一众军士都立在他跟前。 丰咸禄拱手作揖,脚步犹豫,却不得不上前把夜擒军况汇报。“禀大将军,黑衣刺客擒获九人,但是九人都服毒自尽。” “九人?”纪忘川冷哼了一声,“行刺少说有二十人,你麾下一队沿海驻军足足百人,却只收了九具死尸。” 话音不高,但是字字震耳,听得在场人心里惊悚发毛。 丰咸禄就差跪下来求饶,只能张口结舌,忙请罪。怀化大将军少年英雄,处变不惊的威仪让人不敢直视。“属下无能,办事不利。” 他继续问道:“查出何人行刺了吗?” 都尉陈广回道:“连日来海战打退了东瀛倭寇,莫不是他们以退为进,故意撤退引人松懈,故而偷偷潜回福州城行刺大将军。” 纪忘川嘴角一瘪,东瀛倭寇行刺,最初他也是这个想法,直到琳琅不顾一切地替他挡刀,那名刺客显然微怔了一瞬,以至于错过了刺杀他的最佳时机。那名刺客难道认识琳琅,如果真是认识琳琅,那就不是东瀛人行刺,而是大江国人故意伪装成东瀛人刺杀,目的是掩人耳目掩饰真实的身份。 第37章 至于何人要他的命?他确实想不出,要他性命之人实在多如牛毛,手上沾了太多的鲜血,数不清了也记不清了。 “刺客绞首悬挂城门,警告那些刺客以此为戒。” 纪忘川扔下一句话,冷漠地走出门口。 怀化大将军平定倭寇有功,此次班师回京,必定加官进爵,他又是个睚眦必报的个性,谁敢捋他的逆鳞。 查,还是不查,怀化大将军没有丢下一句话,但是在场的官员心里清楚,不查个水落石出,项上人头必定不保。 行至雅集轩垂花拱门前,他驻足停顿,之前厮杀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些人埋伏在码头上伺机出动,招招阴狠铁了要取他性命的决心。他抚摸了下心口,惘惘的,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刺杀他的人停顿的那一瞬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琳琅举目无亲,会放下杀心不当即砍杀琳琅的人必定是旧识。他让项斯调查过琳琅这十年来一直在陆府中,她平时足不出户,接触的人除了陆府中人再无其他。 心头笼起的想法让纪忘川益发不安,若是旧相识,那就是十年之前就认识。十年之前与琳琅认识的人,必定知道她是月海山庄遗孤的真相。他一直努力要掩盖住琳琅的过往,即便要揭露,也必须待他从绣衣司主上的位置上退下来,安顿好琳琅今后的生活,他才能向她开诚布公,到时候要杀要罚,只凭琳琅一句话,他便把一切的深仇怨恨都还给她。 他抬眼望着夜色中染了墨黑的爬山虎,冷静道:“出来。” 一道缂丝绣衣身影蹁跹落在他跟前,项斯半跪,恭敬道:“主上。” 他问道:“查出什么来了?” 项斯把临夜入参军衙门验尸情况如实汇报,他躬身回复道:“九具尸体皆是死尸,有人处心积虑豢养这批死尸。只是,此人手法高明,查不到死尸的来路。” 纪忘川想起提到砍杀他的那名黑衣刺客,死尸没有思想,哪怕是生身父母躺在刀下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有一人必定不是死尸。” “属下无能,暂无头绪。” 纪忘川拂了拂袖,说道:“再探。”项斯起身,却踟蹰了脚步,纪忘川如斯敏锐,问道:“有话说?” 项斯诚恳拱手,言尽于此,不宜赘言。“主上,还请主上多加保重。今日若无琳琅姑娘舍命相救,主上恐会受伤。可项斯看来,主上若非一心担忧琳琅姑娘的安危,不至于分神让刺客有机可乘。” 道理纪忘川比任何一个人都剔透,可情之所至,理智也会因此而消退。“项斯,你话太多了。” 项斯规劝道:“主上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千秋霸业,功名成就,若是毁于一旦,岂非可惜至极。” 纪忘川负手而立,背转身踱步走下石桥,转头问道:“项斯,何谓情之所钟,身不由己,你知道吗?” 项斯一丝不苟回道:“属下不知。属下只知,男儿志在四方,岂能拘泥儿女情长。” 他微微一哂,今夜已太累,何必再让自己扯火来迁怒他人。“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送她来到福州城?” “主上之令,项斯莫敢不从。”项斯说道,“主上,琳琅姑娘单纯善良,一心事主,那是因为她并不知道主上与她的渊源,一旦琳琅姑娘知晓过往种种,留在主上身边必定成为最大的隐患,还请主上三思后行。” “就当我欠她的,总该还给她。” 说话间,他已经穿过了垂花拱门走进了静谧的雅集轩。 月光斜照进轩窗,小叶檀西番莲半桌上的含羞草脉脉分明,淡雅的月光跳在叶纹上,时光静雅,好似没有经历之前动荡的心慌。 “老爷!” 一声惊恐的尖叫撕裂了平静的夜晚,纪忘川赶紧飞奔进屋,从重重帷幕下找寻琳琅慌张的容颜。“我在,我在……” 琳琅突然坐在床上,魔怔一般望着他,眼里凝着化不开又擦不干的眼泪。她忙不迭低下头,摊开双手来看。“老爷,我看到您流血了,好多好多的血,那血还流到了我的手上,我的手上沾满了您的血,我怕……” 他抱着她的额头,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你只是做了个噩梦,我在你身边,别怕,没有受伤,没有流血。你梦到什么了?” 琳琅抽出压在枕头下的丝巾掖了掖鼻子,忍住啜泣,顿了下说道:“梦到了……十年前的八月十五。” 纪忘川心头一震,他想知道琳琅有没有记起他来,那一刻他的手攥的很紧,几乎握成了拳头放在琳琅背后。“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突然又想起来了。” “其实,我有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包括十年前的那天早上和中午,我见过什么人,那天爹爹送了什么东西给我,这些全部都忘了。只是最近隐隐记起了那夜五湖戏班正在唱八仙贺寿,之后满天烟花,我坐在爹爹脖子上骑大马,我和爹爹都笑得很开心,娘在背后追着我们。”琳琅话锋一转,垂首说道,“然后,夜空里划过一支响箭,刺客围困了山庄,他们见人就杀,到处放火,他们杀红了眼……” 纪忘川默默听着琳琅片段式的回忆,她说到激动处幼嫩的手掌握成拳头捶在床上,迸发出歇斯底里的愤恨。“如果有一天,你的仇人出现在你面前,你会如何?” 琳琅冷漠而干脆。“杀了他。” 他哦了声,神色淡淡的。“做得对。” 苔菉镇码头的一幕揪心地绕在她梦魇里,她时刻担忧纪忘川的安危。“老爷,刺客找到了吗?” 他为了让她安心,唯有尽力粉饰太平。“已经有些头绪,很快就能抓到真凶。” 琳琅心头堵得发慌,不知如何发泄即将崩溃的情绪。她感到了隐约的不安,她百思不得其解,那名刺客明明有机会拔刀砍在她身上,却偏偏错过了,让老爷取得了一线生机。可这层隐忧她不敢与纪忘川分享,老爷身处高位,是个机心审慎之人,万一怀疑她与刺客有关,恐怕她百口莫辩,反而坏了他们之间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感情。 “明日恐怕我不能陪你,今夜苔菉镇之事,兹事体大,牵扯了不少利害关系,恐怕是东瀛倭寇卷土重来未可知,要重新加固海防,必要之时,我要亲自上战船再与其交锋,彻底将他们歼灭。”他细声细语地说道,“早点睡。” 琳琅心里紧张,空落落地没处安放,手指绕着纪忘川腰佩的玉带。“睡不着了。” “今夜累了,已过子夜,快休息。”他按下琳琅的双肩,极其不舍的将目光流转到别处。他不敢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停得越久,脚步便越是无法起身离开。 他替琳琅掖好薄被,生怕她夜里贪凉踢被子,又把边角都塞进去,包裹得像个粽子。“老爷,琳琅不识相,再提个要求行吗?” 他温柔地说:“说。” “您再陪我一会儿,行吗?哪怕就是静静地坐一会儿。”琳琅眨了下眼睛,眼眸中倒映着她唯一的爱人。“不知道为何,心里有点怕,怕老爷您会离开我。一想到有人要刺杀老爷,我怕极了,我真想跟他们说,有本事冲我来,不许伤害我家老爷。” 他宠溺地刮了下琳琅的鼻子,装出一丝安慰的笑容,道:“月琳琅,跟你说过许多次了,躲在我身后就好,不许你出头。只要你平安,老爷福泽绵长呢。” 琳琅一心一意爱的是光明正大的怀化大将军,而不是暗杀屠戮的绣衣司主上。她柔情似水的眼眸,可以瞬间变得冰冷,因为她发自内心恨着杀父仇人。 时光像瓶中沙,漏干了一轮,转个身,开始漏第二轮。 自刺客夜袭之后,琳琅足不出户半个月,与纪忘川只有一屋之隔,但是见面的机会却少之又少。一则他公务繁忙无暇他顾,海战在即,一举攻下领海主控权,二则实在是有心回避,怕感情越深,牵绊越深。 琳琅缠绵床榻足有半月,当夜血光泼天,勾起过往家破人亡的回忆,又眼见纪忘川被人围攻心如刀绞,一时急火攻心,便烙下了心病。只是倔强地支撑着残喘的身躯,不让纪忘川担心罢了。 刺客身份尚未理清头绪,东瀛倭寇卷土重来之势,纪忘川忙得不可开交。他已经定下连环阵,连横起三十八艘战船势必要将东瀛小国全歼在海底。 纪忘川定下明日随战船出征,到底是放心不下琳琅一人蜗居在雅集轩,他从副将莫连处得知,半月以来琳琅极少出雅集轩,平素只是从厨房领些吃食,这两日索性闭关不出门。 纪忘川怒火烧心,斥责莫连玩忽职守,琳琅举止有异却迟迟不作上报,莫连惊诧,心里感到冤屈,他身为怀化大将军跟前的副将,何时必须对大将军府上一个副总管的起居饮食费心关怀。 莫连缄口不语,纪忘川怒目相对。静而思之,的确是这阵子一心扑在军务上,自己借着军务繁忙的由头,疏于对琳琅的关心。他又何尝不想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就像是无惧刀上配着的攒心梅花络子,每日思念愈深,便对着攒心梅花络子发呆,他强压着泛滥的思念之情,让自己用从更理智的角度来拉锯两人之间的关系。 更深夜漏,五月渐尽,满城槐花落尽,唯有残香消陨。 琳琅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满目叮铃的夜明珠恍若星辰,只有见到双月洞架子床内的星空,她才确定她不是一个人,她有疼爱她的老爷,有安居乐业的雅集轩。她口干舌燥,周身火烧火燎,强打起精神来下床摸到桌边,因烧了几日,骨架都烧散了,支起的膝盖连连打颤,走路重心不准,好不容易摸到了桌边,坐在杌子上大口喘气。 青花葡萄纹茶壶业已中空,沉重的手腕垂垂地拎起茶壶柄,失望地摇了摇,想出门去倒水,抬眼望着漫长的前路,怕孱弱的身子根本走不出雅集轩的垂花拱门。 隔扇门推开,倾心盼望许久的高俊身影出现在门外,不知何时雾蒙蒙的水汽凝上了睫毛。 “老爷,您怎么来了?” 纪忘川深情地看着琳琅,半个月以来,他每夜都是后半夜回来在她门口站上大半个时辰,却始终不敢去琳琅一眼。“来看看你。” 琳琅勉强扬起嘴角,却装不出风平浪静的容颜。“老爷操持军务,就不必挂怀琳琅了,我一切都好。” 她一手撑住桌面想站起来跟纪忘川行礼,无奈周身力气匮乏,手腕一松,整个人就松松垮垮地要跌下去,纪忘川大步走过来托起她的双臂。他懊悔内疚,半个月不见琳琅益发清瘦,抱着她就像是一张轻飘飘的柳叶,稍不留意就会被风吹走。 琳琅一跌入他怀中,滚烫的身子在他怀里灼烧。他半是愧疚半是生气,却都冲着自己。“病成这样,怎么不差人来通传?” 她自嘲一笑,却比哭泣更戳心。“您有家国天下之事要挂心,我岂能因如此小事而徒增您的麻烦。” “琳琅,是我不好,我忽略了你,我马上找老秦来。” 他抱起琳琅安放在架子床上,转身欲快步找军医,却被琳琅扯住了袍角。“老爷,您别急,我知道自己的事儿,病过一阵子就好了,我身子骨耐疼耐病。我听衙门里莫副将说起过,您要亲自上战船?” 他点了点头,不忍心告诉她自己要离开一阵子的消息。“是有这么回事儿。明日卯时,我会随军登战船,这一战势必要全歼倭寇。” 琳琅忍下掏心窝子似的剧痛,笑着送别。“您安心打仗,我会在雅集轩好好保重自己。” “别说话,你等我一会儿。” 琳琅心头怅惘,说道:“老爷,我总有种错觉,好像见您一面少一面似的。”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谶言,曾经拥有过岁月静好的日子,仿佛经不起在时光沙漏中的滴落。他萌生了惧怕,琳琅说的每个字都像是意有所指,难道她因为遇刺之事,她回忆起了他们十年前的那场相遇。 “你一定是烧糊涂了。”他说道,“小憩一会儿,我立刻去找人。” 老秦接到怀化大将军令,提着药箱连夜赶来,琳琅的房内已经熏起了迦南香,双月洞架子床两侧的帷帐落下,纪忘川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沿上,拖出一张红木杌子让老秦不必拘礼,直接过来坐。 纪忘川托着琳琅一只手臂,老秦两只搭在僵白的一截腕子上,他一手捻着胡须,说道:“大将军,老身可否看一看林副总管的面色与唇色。” 一直听闻林副总管在苔菉镇港口忠心护主,以身躯化成为主挡刀的人盾,故而怀化大将军特别看重。 老秦随军行南闯北,从医三十余年,只要望闻问切四步之下,基本就能断症无疑,但他探了林副总管的脉搏,心里犯了嘀咕,堂堂男儿即便病重沉疴,脉象却不似男儿般雄沉,反而有股女气。 只是纪忘川一脸俊美修罗的冷峻样子,老秦忌惮他雷厉风行的暴脾气,不敢捋其逆毛。生怕断症出错,引起杀身之祸。唯有颤颤巍巍地提请看一看林副总管的病容,来确诊心里的打算。 帷帐撩开,一张淡白如雪的俊容,清瘦可人,让人怜见,若说天下岂能有如此扰乱人心的男子。细细的青筋浮起在卧蚕下,挺翘的鼻子上密密的薄汗,唇白而干。 老秦谨慎地看了纪忘川一眼,征求道:“可否看一看舌苔?” 他轻轻地捏起琳琅的下颌,柔声细语道:“听话,让老秦看看舌苔。” 第38章 琳琅闻言微微张口,舌苔色淡。 至此,老秦即便不诊断,看怀化大将军情浓不舍的样子,已经猜中了七八分。 老秦缓步后退出去,纪忘川放下架子床的帷帐,跟随老秦出门口。“到底是何因由,何故会无故犯病?” “林副总管面色无华,唇舌色淡,脉细弱,最近恐怕经常心悸怔忡,头晕目眩,失眠多梦,易惊易伤。”老秦如实说道,“恐怕是心血虚损,心阴暗耗,血脉流行不畅,致气滞,致虚火内扰。” 纪忘川负手怅然而立,思忖了片刻,自苔菉镇当夜归来后,琳琅总是神不守舍,恐怕是当夜重现的血光让她受了惊吓。“说下去。” 老秦拱手说道:“老身这就去开药,让林副总管尽早服用。” 他问道:“能彻底断根吗?” 老秦抬眼看一向运筹帷幄的怀化大将军,纵横沙场,从未见过此番萧条的神色。“古语有云,大凡病原七情而起,仍须以七情胜服化制以调之,时者不悟,徒恃医药,则轻者增重,重者危矣!故而,林副总管的病,药石之流可以治标,若要标本兼治,则必须恬淡虚无,服用汤药之余,保持自喜、自解,才能颐养真气,去病增寿。” 纪忘川挥挥衣袖,让老秦下去开方抓药,老秦垂首躬身正要跨出门槛。“关于林副总管的身份,怎么妥善安置,秦军医应该心知肚明。” 老秦心神领会,纪忘川警告他不许透露琳琅的女子身份,行军之中有女子跟随是大罪,除非是由朝廷专门归拢之下的军妓。“老身只知道医者父母心,其余的,老身不甚明了,也不求甚解。” 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纪忘川心中念及这些情绪,到底是哪一种困扰了琳琅的心神,喜伤心,怒伤肝,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 苔菉镇一事,必定让琳琅忧思惊恐,若要彻底治标,必须让她开怀起来,可明日他登上战船,琳琅嘴巴上顾全大局让他放心军务,心里对他的思念与担忧只增不减,对她的沉疴的病情更是百害无一利。 他走到架子床边,琳琅听到了他迟缓的脚步声,有气无力地唤了他一声“老爷”。“琳琅是不是又给您惹麻烦了,让您明日不能安心上战船。” 他揭开帷帐,坐在琳琅的床沿上,嘴角微微轻扬。“我已经想到了可以安心上战船的方子了。等下老秦会送药过来,你一定要乖乖喝下。”琳琅正要开口劝他去休息,他两指封住了琳琅的口。“莫连会送清粥过来,你用了粥再服药。” 琳琅眯眼打趣道:“莫副将一定觉得很委屈,堂堂怀化大将军手下得力干将,怎么操起内务总管的活计来。” 他看着琳琅僵白的脸,看一遍,心里就抽动一遍,好好一朵鲜花,差一点就缺水干枯,他简直罪无可恕。“把你伺候好了,我才能安心打仗。” 纪忘川登上威风凛凛的五牙大舰,舰船上起楼五层,高一百余尺,容纳战士八百余名,底尖上阔,首尾高昂,行驶敏捷,进退裕如。 船队浩浩荡荡驶向海平面,五牙大舰随侧配备三十六艘两头有舵、进退神速的“两头船”,以及若干特种战船联环舟和子母舟。联环舟船体长四丈,分为两截,前截装载爆炸火器,后截乘战士。子母舟长三丈五尺,前两丈是舰船,后一丈五尺只有两舷侧帮板,腹内空虚,藏一子舟。 纪忘川把琳琅安置在舰船一楼舱内,海战一触即发,但是琳琅这厢又撂不开手,唯有随军出战。用琳琅的话说,此战若败北,她必定是祸国殃民的苏妲己,祸害了一代名将开疆拓土、剿灭倭寇的伟业。 卯时战舰起锚出发,海面风平浪静,纪忘川站在甲板上望着一览无垠的海面,除了蓝色,再无其他的光影。 海风拂面,扫去了陆地上将入夏的气候,风吹拂这大江国旗猎猎挥舞。 琳琅支开一扇窗,从狭窄的缝隙内向外远眺,那宽阔的船甲班上站着魂牵梦萦的背影。她只是默不作声的看着,他在看海,她在看他,他看海的时候很近,她看他的时候,却觉得有些若即若离,渐行渐远。 舰队在波诡云谲、浪涌涛天的海中穿行了两日,到了第三日正午,天光无云,海天交汇成了暗蓝色,霎时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兆。 前哨船队传来消息,在前方两里处有一处遍布暗礁的岛屿,而东瀛倭寇的船队就隐匿在岛屿环绕的地方。 纪忘川当机立断,要阻断倭寇防线,彻底攻下贼舰,务必全歼,一个不留。他传令以全军之力布下连环阵,大江国海防实力明显胜于一众匪类,纪忘川根本不把东瀛人放在眼内,要以碾压之势彻底埋葬他们。 联环舟冲锋上前,冲向倭寇敌船,用钉在船头上的铁钩钉牢敌船,联结上倭寇敌船后联环舟后截的铁环自动解开,船上的士兵在火器爆炸前迅速返回舰队,子母船从另一侧包抄围剿,母船与倭寇周旋,玉石同焚,士兵驾驶母船内的子船返回舰队。 火光滔天,举目遥望硝烟弥漫,耳畔是声嘶力竭的爆破声、喊杀声。纪忘川所乘的五牙大舰越往前行使,海面上的颜色益发深透,那是煞血的红,欲望的红,胜利的红。躲在暗礁岛屿内的东瀛战船焚毁在炮火之中。 天色将暮,残阳如血,无边无垠地从天幕的另一头拉扯而来,与海面上的血红混作一团。 船队上的将士们雀跃欢呼,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胜利,这是一场大快人心的胜利,怀化大将军彻夜不眠发明了联环舟和子母舟的做法与连环阵,杀的东瀛倭寇片甲不留,大江国领海自此可以再太平上几年了。 硝烟弥漫在海风中,琳琅吃了口风,喉咙干涩地咳了一声。她拾级而上,走上舰楼第五层,纪忘川正站在楼上居高临下俯瞰众人。 纪忘川的喜悦都是淡淡的,脸上挂了一丝微笑,很有拈花微笑,轻轻点点的禅意。琳琅站在他身后,因他的胜利而发自内心的快乐。“老爷,您今夜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倭寇之患暂时缓解,的确应该睡个好觉。”纪忘川转头看她苍白的面容,琳琅晕血,却不得不带她上战场,目的血沫横飞,支离破碎的残酷。“可有觉得周身不畅快。我知道你怕血,本不该让你随军,只是你不在身边,我总觉得不安心,生怕一回去你就会凭空消失。” 琳琅抿唇一笑,道:“老秦说了,琳琅的病在于七情,只要战胜心底的恐惧,便会渐渐淡忘远之。只要老爷在,琳琅就有底气,况且倭寇肆虐,斩杀他们,此乃人心所向,不仅不惧,还觉得畅快淋漓。” 纪忘川笑道:“如此说来,今夜应该痛饮三百杯。” 琳琅眉开眼笑,许久未如此松快。“老爷,您喜欢什么下酒菜,琳琅这就去准备。” “不忙。”他伸手扯住琳琅翩飞的衣袖。“此战大捷,捷报不日便会向朝廷传去。皇上必然龙颜大悦,也许不日便会找我回长安城。” “那太好了,老爷必定升官发财,琳琅也跟着有面子。” 琳琅面上显得很雀跃,暗里怅惘之感无边无垠地扩散开去,在福州城老爷是他一个人的老爷,他们只有一房之隔,几乎朝夕相对。一旦回到长安城,老爷受到重赏加官进爵,每日都有上不完的朝堂,下朝后会有数不清的宴请,觊觎他的大家闺秀成群结队,若是崇圣帝一个高兴指婚,那她只能站在某个角落里怀着对老爷爱慕的心事,暗落落地自生自灭了。 那一刻,她很像抱抱纪忘川,可她不敢因自私的想法而亵渎老爷。纪忘川读懂了琳琅眼中的落寞,她自卑,因为自己只是个低下的婢女,没有显赫的出身,齐全的家世,若是他要迎娶琳琅,纪青岚必定第一个出来反对。 他想劝慰琳琅,却发现自己无法给出承诺。她爱他,因为他是威名赫赫、战功彪炳的怀化大将军,若是发现他是个草菅人命的卑鄙小人,她一定会弃之如敝履,甚至会捶胸顿足,恨自己痴心错付。 他们各自仿佛站在独木桥的两端,谁都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反而不约而同地退开一步,彼此都希望对方能够安全的过河。 沉默间,副将莫连上前拱手汇报战况,大江国的海军上海岛查看敌情,岛上是东瀛倭寇关押人质的地方,大部分都是大江国沿海的老百姓,其中不少都是衣衫褴褛的女子,而那些女子不幸沦为了倭寇取乐泄欲的工具。 “大将军,岛上有人质三百,其中女子两百三十三名。”莫连顿了下,说道,“大多不堪受辱,神智不清,仅有十数名女子清醒,跟我们说了些倭寇在岛上的情况。循着这些女子的描述,我们缴获了倭寇藏在岛上的巨额宝藏,都是大江国以及其他沿海诸国的民脂民膏。” 琳琅闻言心惊,目光如炬地看纪忘川的反应。他的目光接触琳琅之后,明白琳琅必定是听说倭寇抓捕无辜女子泄欲心中痛然。“那些人现在何处?” 莫连回复道:“都被我军接回了两头船上,听候大将军发落。” 载着人质的两头船行驶在五牙大舰旁,琳琅同情地望向那些满身疮痍的女子,目光巡逡不定,只是那随意的一瞥,却令她心惊胆战,脸色大变,她疯狂地跑下舰楼,冲到船舷边上,不停挥舞着双手试图引起两头船上某人的主意。 那人的神色怔忪,眉头紧锁,木讷地垂头,丝毫没有留意到身边五牙大舰上琳琅的举动。纪忘川扶住琳琅的肩膀,急切问道:“你看到了谁?” 琳琅脸上半是明媚半是忧伤,说道:“她还活着……她还活着……锦素姐还活着……老爷,您救救她,她还活着……” 她絮絮说了许多遍“她还活着”,活着的人是锦素姐,纪忘川自始至终都不会忘记的过去,锦素姐就是十年前跟琳琅一起与他相遇的人。她遭逢不幸,又是琳琅的故人,本该毫不犹豫地将她救起,可如今神色木怔的锦素她会不会记得他,会不会在当年的屠杀中见过他的真容,他不敢相信。 他是个从不会为自己埋下隐患的人,让琳琅活着是身不由己,情有独钟。可让锦素活着便是自掘坟墓。他让琳琅冷静下来,镇定地问她。“你会不会认错人了,人有相似,何况过了十年,你怎么能一眼就认出?” 琳琅扬起眉峰,她从不忤逆老爷,就在他欢欣雀跃,自以为找到故人之时,老爷却一副质疑的姿态,令她给老爷甩了一次黑脸。“认识就是认识,怎么可能认错?” “这些都是长期与倭寇生活过的女子,难保不会生出异心。” “什么叫做一起生活过?埋没尊严,被禽兽蹂躏,生不如死的日子,如今怀化大将军于水生火热中将她们救出,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哪里会生出异心。”琳琅双手拉住纪忘川的手,撒娇地甩了甩。“老爷,锦素姐是我的故人,山庄没了,我只有她了,求求您了。您看她如今人鬼不分的样子,请老秦给她治治病。” 纪忘川犹豫不决,他的果敢都属于曾经与公务之上,与琳琅扯上边的一切,都可以让他成为一个焕然一新的人。“我担心她如今敌我不分,痴痴傻傻,会对你不利。” “老爷。”琳琅扬起噙着泪的眸子,清透的水壳一眨眼就破碎。“琳琅什么都不求,只求您救救她。我会安分守己地呆在大将军府,老爷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老爷,我知道您的顾虑,您怕给我承诺,又怕担不起那些承诺。你是齐全周正的簪缨子弟,您是威震四方平定倭患的大将军,您应该配得是当朝公主,或者宰相千金。您哪怕一房一房地娶进门,琳琅也替您照顾好夫人与小少爷,绝不吃酸妒忌。” 他冷下脸,琳琅越说越没谱,但她心里通透敞亮,连他的顾虑都看得一清二楚。即便他们两情相悦,她也可以无所求,照样孑然一身,只是为了一个锦素。他不由太阳穴沉重,后槽牙发酸。“扯这些做什么,不就是要一个婢女么。” 琳琅噗通双膝下跪,额头笃笃磕在甲板上。“谢老爷恩典,琳琅无以为报,唯有结草衔环,做牛做马。” 纪忘川托起琳琅的双臂,让她站起来,他舍不得让她单薄的身子跪在甲板上发抖。“做牛,你惧马。” 海上迎来了第一个平静的夜晚,无尽的黑暗裹挟而来,满天繁星紧随其上。 琳琅把锦素接回了她的船舱,纪忘川纵有百般不放心,终究敌不过琳琅的软硬兼施。他看锦素神智混乱,形同走兽,好好一个黄花大闺女被倭寇摧残得零落成泥,心里有些柔软的同情。 锦素面色蜡黄,双颊凹陷,两只眼睛空洞地嵌在脸上,木讷地缩在角落里。看到光就大呼小叫,把头埋在双臂中越埋越深。 舱内点了支巨臂红烛,照得满舱通亮。琳琅站在锦素跟前,老秦挎着药箱跟随纪忘川入内,锦素眼角的余光扫到了陌生的男子,突然之间,疯言疯语地骚动,后脑勺不停撞墙,双腿朝外一通乱踢。“滚开!滚开!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你们!” “锦素姐,我是琳琅,你还认得我吗?”琳琅弯着腰,拿脸凑近锦素的眼让她认一认。“锦素姐,你别吓唬我啊,你认一认我,跟我说句话。” “你是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锦素歇斯底里地怒吼,头像拨浪鼓似的往铁木制成的墙壁上撞。 琳琅不忍心看锦素自残身体,后脑勺流出了浓腥的血液。她蹲下身子抱住锦素,忍住啜泣。“你别怕,军医来了,他会治好你的。还有大将军也在,他杀光了所有伤害你的人,那些人该死!” 许是听到了一个“死”字,锦素片刻闪出了清明的眼光。“死了?死了好,死了太平了……我应该去死,我这半残之躯,留着被人糟践,是该死了……” 锦素的指尖如生了利爪,一把推开抱住她的琳琅,朝她俏生生的嫩脸上留了一道划痕,纪忘川见状急如风火上前就是一掌,锦素顿时没了生气,昏死在地板上。 第39章 “锦素姐……”琳琅心疼地望着容色枯槁的锦素,这些年她一定过得很不如意,否则她怎么会连琳琅都不认得。她抱起锦素的头,扬起泪眸看纪忘川,冷静又淡漠的口吻。“老爷,您出手未免太重了,她只是病了,她绝不会伤害我。” 纪忘川有口难言,无从辩解,只是琳琅冷淡的口吻让他如鲠在喉,宁可她大声斥责他,也好过这样平静的疏远。脸上那道划痕显眼而嫣红,划开的皮肉里静静流出血来。“老秦,快给琳琅止血。” 琳琅拿出手巾捂住脸,别过头看老秦,说道:“还请军医先看看她,我这点皮外伤真不足挂齿。” 老秦进退维谷,回头望了眼纪忘川,他颔首默许,老秦和琳琅一同扶起躺在地上的锦素,把她安置在床上后,托起锦素的一只手正要搭上脉搏,锦素突然睁开眼,看到老秦就是一顿破口大骂。“畜生!贱男人!别碰我!快给我滚!” 从医多年,从未受过这般屈辱,老秦趔趔趄趄往后跌。锦素好像一只发狂的母兽,对陌生人筑起了铜墙铁壁完全抵触,尤其是陌生的男人,一旦靠近她,只有无休无止的谩骂和疯狂的拳打脚踢。 老秦为难地杵在纪忘川面前,说道:“大将军,这……这没法看。” 纪忘川蹙眉凝重,说道:“罢了,下去。” “老身去开些宁神茶,暂且祛祛这姑娘一身的戾气。”老身哈腰说道,“林副总管要多保重,姑娘恐怕是受惊过度,一时半会儿认不出您来了。” 琳琅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朝老秦点了点头。“琳琅晓得,有劳军医费心了。” 老秦前脚刚走,锦素的目光瞟到了器宇轩昂的纪忘川,被琳琅压制下去的焦虑再一次爆发。“臭男人,让他走!我不要看到臭男人!都是禽兽!一群禽兽!” 琳琅用瘦弱的身体环抱着时刻如火山爆发的锦素,她回过头,眉峰冷蹙,凝重又不安地看着纪忘川。“老爷,委屈您了。您快回去休息,锦素姐经不起刺激,对不住,琳琅不能伺候您。” 锦素受了东瀛倭寇的虐待,对男人产生了莫大的恐惧,这种恐惧演变成了愤恨,她张牙舞爪地要吃人。琳琅外表柔弱,一直恭恭顺顺,从无半点重话,可在锦素的煽动之下,与他之间的关系渐渐变得脆弱。“她疯起来你控制不住,我还是留下照看你。” 纪忘川最是禁受不起琳琅恳求的目光,清澈透明又饱含委屈。“老爷,您走,那些禽兽把她折磨成这样,她恨男人。只要见不到您,她一定会平静下来的。” 他答应了她的要求,默默地合上了舱门,却一直守在门外。 琳琅从洗脸架子上取下了手巾,在铜盆里绞干后摊在手上,慢慢坐到床沿。一手托着手巾,另一手把梳起的发冠放下,青丝垂在肩上。“锦素姐,我是琳琅。你现在记起我了吗,我是月琳琅,我们自小一起长大,那时候,我可没少欺负你。”锦素怔怔看着乌发清扬的琳琅,她颤颤抖抖地探出一只乌爪似的手,琳琅轻柔地握住锦素的手抵在她受伤的脸颊上。“你是认得我的,对不对?” 锦素怔楞地看着那嫣红的血痕,张口结舌却内疚道:“疼……” 琳琅抿唇微笑,锦素终于开口说话,愿意与她接触,她打心里高兴,忙摇头说道:“不疼,一点都不疼。” 她蹑手蹑脚地擦着锦素脏污的脸,每擦干净一块肌肤,就会看到一条伤疤,满满都是曾经非人生活的代价。 琳琅一时感触,忍不住悲从中来。“锦素姐,跟了我们月家,让你受苦了。” 锦素哑声垂下了头,任由琳琅替她擦净枯瘦的脸。琳琅借下了锦素乱如蓬草的长发,发尾分叉,发色焦黄,想来是常年不见日月,困在狭窄的阴牢中度日。她拿竹蓖沾了点水,用手指轻轻划开纠结缠绕的乱发,再用竹篦子一条一缕地篦开。 老秦轻轻叩了声门,琳琅怕惊动锦素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连忙快步走向门口,推开了一条门缝,只见纪忘川长身玉立,墨色中背影落寞而清冷,不免心中升腾起凄凄婉婉的哀痛。 原来他担心锦素丧失常性,故而一直守在门外从未走远。到底怪自己一时情急之下,对老爷说了重话,他一心怕她受伤才会对锦素出了重手。 琳琅从老秦手中接过了宁神汤,老秦嘱咐她要趁热让锦素服用,琳琅点点头又觑了纪忘川一眼就关上了门。 老秦走到纪忘川跟前,压低声音,回禀道:“大将军,恕老身直言,那姑娘是岛上的人质,恐怕女科里染了不少毛病。老身从军数十载,不善女科,怕是要对那姑娘对症下药还要另请高明。” 纪忘川看着老秦,不由冷笑了一丝,让人毛骨悚然。“你的意思是要撂挑子?” 老秦连忙垂首表忠心。“老身不敢。但凡老身能医治,绝不敢在大将军面前推脱糊弄。” 纪忘川面色僵硬,面下暗涌难平。“你先将就着治,等回了长安城再议。” 老秦应了个是,知道大将军心情不佳,弓腰拱了手就走了出去。 琳琅柔风细雨地哄着锦素服下了宁神汤,不消半柱香的时间,锦素眼皮发沉有了困意,琳琅扶着她睡下,掖好了褥子。 海上风大夜冷,站在风口上,能把人冻成根冰棱子。纪忘川就立在海风里,他吃不准这锦素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疯,如果是真疯,从里救下她算是功德一件,如果是装疯,那就是其心可诛。 锦素曾经是琳琅贴身婢女,感情甚笃,若不是真疯,怎么能下爪子就这么生生抓破了琳琅的皮肉。可他心里总是波涛汹涌,他不停安抚自己为人过分谨慎,太过阴谋论。 倏然之间,肩头覆上一件藏蓝色直领对襟外衣,两腋下开大叉,琳琅绕到纪忘川跟前,认真地系上颈处的丝带。 “老爷,风口上冷,您别着凉了。这阵子您不止操持军务,还替琳琅的琐事操心,是琳琅不懂事,您大人大量别生气,好吗?” 她扬起水漾的眸子,眼中倒映着繁星,纪忘川再是心如钢金,也抵不过这刻骨的柔情。 “你别气我才好。”微温的手抚摸着琳琅受伤的脸颊,心疼不已,“大姑娘脸上留了疤,以后不知道能不能褪。” 琳琅靠近他,单薄的身子窝在他的外衣里躲避海风。“老爷。” 他哪里抵受得住琳琅这般钻心地乖巧,伸手就把她怀抱在怀里,只有抱着她,心跳成同样的频率,才有安心的感觉。 “说,想求什么?” 琳琅咬了下嘴角,说道:“能不能让锦素姐跟着我,她眼下这般光景,除了我之外,再没人能照顾她了。” 他早就猜到琳琅这般柔腻缠绵必定有求于他,谁让他不争气就是很吃这一套。他默不作声,绝对不想答应,但是又不能让琳琅失望。自从卷入感情漩涡之后,他从孤高自傲的王者跌下神坛成了被琳琅拿捏的失败者。“你照顾她,谁来照顾我?” 琳琅朝纪忘川怀里蹭了蹭,两截皓腕勾住他偏凉的脖颈,嘴边微笑恍若生出一朵妖冶的罂粟。“老爷,您放心,琳琅一心一意侍奉老爷。至于锦素姐,我真是脱不开手,还请老爷高抬贵手,让她跟咱们回长安城,她跟我一起住,我绝不会让她乱走,保管不入老爷您的眼。” 她都求到这份上了,把纪忘川想拒绝的话直接塞在了嗓子眼。“你这算是有求于我?”纪忘川狡黠一笑,琳琅莞尔颔首。“那我先支点利钱。” 他的手划过琳琅的鬓角,脸上晕开微红……琳琅卷翘浓密的睫毛如春风拂过他的脸,他睁开眼看到她满脸的红云,益发开心地吻着她。 一声闷雷,炸开了夜幕的一道裂缝,电龙穿云而出。 纪忘川讪讪一笑,说道:“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 琳琅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羞赧地垂首应了个是。“老爷,利钱支下了,琳琅就当老爷您应承了。” 他不应声,连忙护着她往船舱里跑,琳琅心安理得地当成是答应了。 纪忘川心里的成算是暂且稳住琳琅,不论锦素真疯假疯,还记不记得他,总之留在身边就是祸患,时刻提醒着琳琅曾经惨痛的过往。等五牙大舰登陆后,他立刻派人查访这十年来锦素的底细。 琳琅这厢他深陷其中,这辈子都无法割舍,就当他自私自利,为了自己能够安睡达旦,锦素是必须要除的。只要她能离开琳琅,他也不必将事情做绝,留她一条性命易如反掌。 纪忘川叮嘱琳琅,把她送回房,依依不舍地松开了琳琅的手。“快回房去,天气异常,怕是会有一场风暴,外面危险。” 琳琅担忧,说道:“老爷,您千万保重,我等着您。” 海战最危险之处往往不是对战的敌人,而是波诡云谲的天象。滔天汹涌的巨浪,一浪交叠着另一浪,排山倒海地朝战船肆虐地拍打。 五牙大舰身形魁梧,以铁木制成坚固无比,在狂风巨浪地摧残中只稍稍左右摇摆了几下, 锦素昏睡着压根不知道外面的局势,难为琳琅一头担心锦素的安慰,一头牵挂在外指挥应对的纪忘川。 一场虚张声势的暴雨在一炷香后销声匿迹,海平面上波平如镜,泛着繁星的璀璨。 纪忘川想再去看琳琅一眼,碍于锦素与琳琅同处一室,略感败兴地回到了他的休息舱。 后半夜,海风呜咽而过,窗子扑棱扑棱地敲打着。 锦素梦中惊悸,大抵是梦到了痛不欲生的画面,整个人死死地缩成一团,愁眉紧锁,嘴唇抿得紧紧的。 琳琅辗转无眠,一则是重遇锦素的欣喜,二则感慨锦素惨痛的经历,任何一个女子遭遇她这样的过去,恐怕都会丧失活下去的勇气。幸好,她遇上了自己,她一定会用尽全力给锦素一个妥善的安排。 记挂完锦素后,心不由自主地牵挂起纪忘川。先前风雨大作,如今海风如泣,五牙大舰平顺地行驶在海上。琳琅心里发憷,与老爷分开前风雨雷电,劈空诡谲,现下风平浪静,不知道老爷如今是何光景。见不到老爷安然无恙,一颗心忐忑不定,况且她明明跟老爷说过会等着他。 锦素在床上迟缓地翻了个身,梦呓了几句,情绪有所缓和,琳琅替她重新盖好了褥子,把吹得扑棱作响的窗子固定了下。披了身外衣,踅身走出门外。 纪忘川居住在舰楼第四层,他独爱居高临下的视野。琳琅扶着栏杆悄声上楼,心里头惘惘的,也不知在窜些什么念头。她抚了抚鬓角,整了整海风吹乱的青丝,打定主意,只是偷偷看上一眼,确定老爷在房内休息,她就能放下心,不必因心事萦绕而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子。 纪忘川喜静,哪怕是居住在战舰上,舰楼的第四层只有他一人独居。琳琅杵在房门口,提手触到门框上,动作停顿了下来。万一这一声短促的敲门,惊扰到了老爷难得的睡眠,那她就是罪不可恕。老爷忧心战事,夙兴夜寐,如今海战大获全胜,才能安枕无忧睡上一个囫囵觉。 琳琅思前想后,最终决定轻轻推一推门,若是能推开,便探头进去望一眼,求个安心。她稍稍使了一分力,门轻轻悄悄地移开。 一架缂丝江海纹云锦五折屏风挡在门口,琳琅不得不跨进门槛,合上了房门,亦步亦趋地绕过屏风去看一眼。 房内阒然,琳琅沉浸下心来,让视力能够适应黑暗的环境,她摸黑往里走,脚尖突然磕在隆起的门槛上,她定了定心神,抬脚跨进了里间。 刚跨进里间,琳琅就有些后悔,这叫什么事儿,万一老爷在房内休息,打扰了老爷的清梦不说,要是老爷误会了,当她是自荐枕席,那她大姑娘的脸面往哪里搁。大姑娘的清誉是金科玉律,在大江国要想攀一门好亲事,除了门当户对,最紧要的就是身家清白。可她眼下除了清白,没有身家。这么两下一计较,琳琅想通透了,但求心安理得,她这无主无神的人家,只要问心无愧,管它是是非非。 夜色中视线太微弱,她辩不清那张床上是不是有人在休息。小步走近床边,老爷长身躺在床上,琳琅蹲下身,静静地打量起睡容清秀的老爷,如墨的眉峰舒展,鼻翼微微噏动,呼吸平顺,应该是睡着了。 琳琅看了好一阵子,终于心安理得地站起来,猛然站起来双眼发黑,手扶着床沿闭目站定了会儿。待睁开眼睛时,正对上纪忘川如沐春风的笑颜,漆黑空洞的房内,因他展颜一笑,瞬间点亮了光彩。 他动了动嘴,收敛笑意。“这样很危险。”琳琅狐疑地挑眉看他,他补充道,“半夜跑到血气方刚男子的房间,你这是在考验我。” 琳琅羞怯道:“老爷,琳琅没别的意思,只是之前风雨大作,海面波涛汹涌,担心老爷安危。而后风平浪静,可是不见老爷,心里有些记挂,只是想看上一眼,心安了就走。” 他穿着一件月白色广袖寝衣,借着微弱的光线,偷偷一窥,深开的领子内皓体呈露,一棱一棱的胸肌袒露无疑,纪忘川问道:“心安了吗?” 琳琅小鸡啄米似得点头。“老爷大安,琳琅这就走。” 纪忘川探出一臂挡了琳琅的去路,“我看不妥。你安了,可老爷惨了。” 琳琅有些尴尬,她不放心老爷来瞧上一眼,无端把老爷吵醒不止,还弄得此番进退维谷的局面。“老爷,您哪里不舒服,琳琅替您去请老秦来瞧瞧?” 他从床上站起来,颀长的身条把琳琅压在头下,琳琅背脊心抵在床架边,他恬淡的笑此刻有勾人的魔力。“你就别为难老秦了,一把年纪了,之前还被锦素挖了一脸的爪子印。” “琳琅不是大夫,怕治不好老爷您的不妥。” 第41章 他看到了琳琅的举动,轻声问了句。“醒了?” 琳琅窘迫,不敢回头跟他相视,脱口一说。“没呐。” 他捏着官腔,刺激她道:“该起床伺候老爷洗漱了。” 老爷开始在床上摆官威了,两人几乎坦诚相对,谁都不愿意率先从裹紧的被褥里抽出身来。 琳琅饶是不愿意回头,肚兜还扔在枕头边上,青天白日的房内视线大亮,她赤身裸体地被老爷尽收眼内。“老爷,您心疼我下,我累。” “你累?”他无奈地干笑了一声。“能比我累?” 后话不多说,僵硬着身子,半夜跟小老爷僵持着,灵与肉在他体内不断交换着天下霸权,割据着他的躯体,琳琅这头放火,那头酣睡,怎么有脸面跟他说累? 琳琅伸手抓过肚兜往身上穿,系带甩到背后,纪忘川很自觉地伸手替她把背上的带子系紧实。 她这才转身看他,眼下有乌青青的影光,卧蚕好似笼罩在蒙蒙的迷雾中,哪怕是一副缺睡的模样,照样迷得人颠三倒四。 琳琅问道:“老爷,您能不能转过身去?” “为何?”纪忘川明知故问,“你还有哪点需要遮掩?” 脸色已经烫成了煮熟的虾子,琳琅缄口不语,攥紧褥子裹住胸口,从纪忘川身上爬过去,伸手去捞散在地上的锦袍。“老爷,琳琅今儿想告个假,就不伺候您了。” 纪忘川面色如常。“不准。” 琳琅把被褥披在身上,捡起锦袍,赤脚往屏风后躲。“那我可就自说自话了。” 干柴烈火的一夜,最终纪忘川以非人克制力按捺住了兽性,保全了琳琅的清白。缂丝屏风后若隐若现地胴体益发勾人,他两指按着隆隆跳动的太阳穴。 他疲累地闭上眼,听见门合上的声音。 “老爷,琳琅不打扰您休息。这就走,祝您好眠。” 她说走就走,一点没有先前对他诚惶诚恐的忧心,都是坦诚相见的人,两个人之间只是隔了那么一点点的距离就完全属于对方了,那些虚套的礼数早该抛到九霄云外。 琳琅快步跑下楼,气喘吁吁地靠在楼梯扶栏上平复心情,可心里藏着只小鹿,撞得心眼儿都疼。和老爷赤身裸体地相拥而眠,这条通房丫头之路走得通坦,自觉没脸没皮到顶点了。可细细回味下来,尚有些甘甜的后味。 那种贝壳抱珍珠的睡法,现在回想起来额头发烫,整个人火烧火燎的。但琳琅一点都不后悔,两颗心仿佛毫无间隔地跳在同一处胸腔里,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安全,那么贴近信任,从未如此幸福过。 甫一走下舰楼,只见老秦捂着脸躲在门外,冷不防有茶壶、碗碟从房内扔出来,摔在地上跌成脆响。 琳琅快步上前,拉住老秦内疚道:“让军医费心了,对不住,您多担待,琳琅跟您赔不是。” “这简直要人命,真治不了!”老秦老泪纵横,千沟万壑的脸上又被锦素划上了新口子。“老身好意给她送宁神汤,恰好姑娘不在屋里,敲门没人应声,就推门……”老秦掖着胸口,回忆起来后怕。“谁知那女子竟然扑出来抓脸咬人,差点没折了老身的性命呐!” 看到老秦这张极有说服力的脸,琳琅深感羞愧。“是琳琅回来晚了,让您受苦了。那姑娘疯了,完全不让人近身,根本诊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望另请高明!” 任琳琅百般挽留,老秦还是转身就走。锦素在房内继续骂骂咧咧不消停,各种谩骂充斥耳膜,间或有东西碎了一地。 琳琅刚一跨进门内,只见一张杌子横着飞过来,幸亏琳琅眼疾身快朝后一靠才躲过脑浆迸裂的悲剧下场。 “琳琅……”锦素快步跑过来,内疚不已。“我不是故意的,我当那臭男人躲在门口,他想对我不轨,男人都想对我不轨!” 锦素又哭又嚷,眼泪鼻涕齐齐上阵,七情上面哭得惨烈又委屈。她扯着琳琅不停哭诉。“大小姐,我醒过来看不见你,害怕急了,那个臭男人趁你不在,就推门而入,想对我……对我不轨!”她抱紧双臂,跺着脚,哆哆嗦嗦地颤抖成了筛糠状。“我怕……怕你会不要我,怕那些臭男人不放过我……” 琳琅听了深感内疚,要不是她回来晚了,锦素不至于再被刺激,老秦也不至于再受皮肉之苦。她拖着锦素的手,安抚道:“锦素姐,你别怕,我不会离开你。眼下我在怀化大将军府上当差,你跟着我过,我能有口饭吃,总也短不了你的。” “大小姐……”锦素泣不成声,又呜呜作哭。 琳琅掏出手巾替她拭泪,说道:“锦素姐,使不得,别大小姐前大小姐后的叫了,直唤我名字就好,月海山庄一案,至今都无头绪,不晓得是仇家寻仇还是被人暗杀,咱们能活下去已经是万幸,万不可再暴露身份。” 锦素扬起湿润的眼眸看琳琅,此时的眼神清爽不浑,忍者啜泣点了点头。“小姐……你叫我锦素就好,我管你叫琳琅。” “好。”琳琅拉锦素走到桌旁,拖出两张杌子各自坐下。“我瞧你见我的时候都挺好,怎么单单见到老秦就发狂,你怕男人?” 锦素又瑟缩成团,双臂打哆嗦,嗯了声,眼泪又簌簌落下。 琳琅见她这副可怜相,自知锦素怕是讳疾忌医,况且老秦再是年纪老朽,毕竟也是个男人。“大将军把你那糟污的地方救出来,你身上怕是有不妥,若不让老秦诊治,我担心会延误病情。” 锦素担忧地看琳琅,有点小心翼翼看琳琅脸色的况味。“能……能不能找个女大夫?” 琳琅转念一想,锦素怕男人近身,况且女科里的毛病找个女大夫更为妥帖些,便点头应承下来。“等会了福州城,我再求求大将军,只是素来行医的男子居多,要找个女大夫恐怕要费些功夫。” 醒来不见琳琅,锦素哭得满脸脏污,琳琅于心不忍,走去洗脸架子上端水盆。“我去给你打盆温水,洗把脸,别再胡思乱想了,这儿没有坏人,那些害你的人全部葬身海底了。” 锦素抓着琳琅的手,可怜兮兮摇着头。“琳琅,昨儿你去哪了?” 琳琅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又说了遍。“我去打盆水,让厨子准备点吃食,你宽心在这里住下。等大舰靠了岸,咱们再找大夫。” 锦素似懂非懂地点头,看清丽雅人的背影闪身出门。 琳琅靠在门外扶栏旁,望着盘旋而上的楼梯,留神听着楼梯上的动静,偶尔灌入一些呼呼的风声,跫音未响,老爷应该是入了清梦,然后发自内心地笑了下。 五牙大舰周身沉稳,行速迅捷,站在甲板上,迎着海上的日出和日落,日子就在海风、海浪、海天一色的瑰丽光影中愉快地过度。 海风拂过清雅的面容,恍如流逝的晚霞落在人间最后的倩影,有些落寞萧条又极致迷情的视觉。纪忘川望着一望无垠的海面,说道:“明晨寅时三刻,就会到福州码头。” 琳琅怅然所失地哦了声,留恋着这艘五牙大舰上的日子,她随他出征,看他运筹帷幄,意气风发,她看他赢下了漂亮的大战,看他脸上神采飞扬的姿容,这都是她独占的风景。五牙大舰如同嘉树满庭芳一样,一方园囿,拥有属于两个人的美好回忆。 怀化大将军用兵如神,全歼倭寇的战绩早已通过信鸽传到了庙堂之上,一旦踏上了福州城码头的土地上,离班师回朝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 琳琅不想回长安,即便心里晓得回长安是必然之举。回到长安,一切继续按部就班,老爷上朝、应酬、娶妻、生子……这些人生惯常的轨迹,总有一天会扑面而来,寻常人没有能力去抗争,这是社会伦常,哪里容得她去反对。 琳琅问:“老爷,咱们要回长安了吗?” “朝廷一旦颁令回朝,就是要回去的日子。”纪忘川故作轻松地看琳琅,笑道,“朝廷行事一向迟缓,估摸着尚有一两个月可以空闲,正好带你去各处赏玩赏玩。” 琳琅听出这是安慰之语,但挡不住窃喜。“说定了?” “定了。”纪忘川之言,又何尝不是心中所想。庙堂权势之争,并非他心中的执念,如今四海初平,携挚爱同游,才是畅然乐事。 琳琅伸出小拇指搁在纪忘川眼皮底下。“咱们拉钩。” 纪忘川瞥了眼,问道:“你这是不信我?” “我要盖个章,才信。” 纪忘川不懂女儿家的小心思,琳琅执起他的手,摸出小拇指与自己的小拇指相扣,再翘起大拇指合在一起。“嗯,老爷,盖章定论了,您耍赖就是小狗崽。” 纪忘川佯装愠怒道:“谁把你胆子养肥的?跟老爷说话,没大没小了。” 两人谈笑间,甲板上巡逻列队经过,立刻不约而同地敛容正襟,神色坦荡目视前方。列队领头兵向纪忘川行军礼,纪忘川抬手一挥示意免去。待他们走后,两人长舒了口气,相视而笑。毕竟在战舰上,被人发现怀化大将军随身近侍是个女子,必定落人口实。 眉目传情之间的温情旁人也许忽略而过,但是站在第二层舰楼的锦素却尽收眼内。她闪身下楼回到暂住的地方,姑娘踩在二十三四的年纪,对男女关系颇为敏感,尤其琳琅昨夜一宿未归,现下又是这番痴缠浓情的光景,她与怀化大将军的关系可见一斑。 纪忘川放眼四下,空旷的海平面泛着隐隐余晖,要不了一炷香的时候,就该能欣赏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美景。 琳琅说道:“老爷,我回去了,不然锦素该着急了。” 他斜斜地看了眼琳琅,自从锦素出现,琳琅的一半心思用在她身上,让他感到败兴之余,更是如芒在背。“听老秦说,锦素依旧不肯让他诊治?” 琳琅点点头,究其根源,与她怕血如出一辙,源于心底最深沉的苦厄,所以琳琅特别能体谅锦素的所作所为。“她怕男人,只要有男人靠近她,就会让她想起岛上的禽兽如何施暴虐待,怪不得她。我想恳求老爷帮个忙。”他和煦地望她,示意让她继续说下去。“回到福州城,我想请个女大夫给她瞧瞧。在岛上关了这些日子,又连番被虐待,会不会有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毛病?” “准。” 纪忘川目送琳琅远去,转而看舰船上猎猎飞扬的军旗,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他私下看过倭寇潜藏的岛上救下的一众被施暴的人质,大多神色溃散,浑浑噩噩,蓬头垢面,尤如行尸走肉,的确有惧怕男人的症状,但是看到男人只会抱缩成一团,畏畏缩缩,生怕再逢厄运,根本不敢上前破口大骂,更别提拳脚相加。锦素惊恐怨恨的戏码,似乎是演过头了。 怀化大将军全歼东瀛倭寇,拯救孤岛人质的事迹很快街知巷闻,福州城百姓蜂拥到停岸的港口夹道欢呼,万人空巷的场面堪比帝王祭天之景。福州参军丰咸禄、都尉陈广,以及一众福州城的大小官员穿戴官服候在码头上,只等迎接凯旋归来的抗倭英雄。 一身明光四射的鱼鳞铠甲,一袭霸气昭彰的赤红披风,蟒纹战靴踏下五牙大舰,人群为之欢欣鼓舞,激情燃烧地呼喊着怀化大将军的名字。 琳琅和锦素一身卫兵打扮走在人群的末尾,她遥望着光华万丈的纪忘川,与生俱来的贵胄之气,门阀大家的举止。全城都是他的拥趸,他只是微微一笑,倏然消逝,仿佛从不曾停留。 “怀化大将军威武!” “福州城有怀化大将军,真是万民之幸,国之大幸!” 百姓之中自发而言的溢美之词,此起彼伏,百子炮仗铺天盖地,钻天礼炮轰然巨鸣,仿佛不闹个海内皆知,都不足以表达对这场战争胜利的渴求和喜悦。 蟒纹战靴踏在港口上,迎接怀化大将军的百姓簇拥在两侧,他转身遥望停靠在岸边的五牙大舰,直到确定那个青灰色的小身影稳稳地跟在士兵队伍里才放下心来。 福州参军丰咸禄情绪激动地说道:“大将军威名远扬,抗倭有功,在下已经快马加鞭向朝廷上书,相信不日朝廷必有褒奖文书下达。在下已经备下了宴席,要为大将军及一众抗倭将士接风洗尘。” “丰参军言重了,微末之功,何来褒奖。”纪忘川容色如常,不喜不怒,照旧是冷冷清清的一派样子。“既然参军来此,我倒是想问一问,本将军苔菉镇遇袭之事,是何人所为,有何进展?” 丰咸禄早知怀化大将军为人审慎,不好相与,但他以为男人不外乎食色性,美酒美食美女一窝端上,还怕搞不好关系。他这热乎乎的心,被纪忘川冷水一盆,当头浇得透心凉。可额头上冒出一阵阵冷汗。“那个……全力追查中,暂时,没有头绪。” “参军,何故如此紧张?”纪忘川瞥了他一眼,眉目舒展,道,“既然暂时没有头绪,还望参军再落力几分,替本将来个心安。” “必定必定,是在下办事不利,办事不利,还望大将军海涵。”丰咸禄的头捣蒜似的点,他复看纪忘川岳峙渊渟,不敢轻易得罪,已经布下了宴席,也不知道怀化大将军会不会赏脸,只能硬着头皮贴上笑脸。“大将军,在海上呆久了,怕是吃不好,在下备了一席,请大将军赏面出席。” 纪忘川倏忽一笑,说道:“哪里的话,参军客气,请参军带路。” 丰咸禄差点不敢相信这和颜悦色的口吻出自眼前的怀化大将军,连忙伸出一臂向前引导,随从士兵夹道开路,引出一条通顺的大路来。 纪忘川混迹庙堂,虽清高自傲,倒也懂得与朝臣周旋的经纬尺度,不近不远,绝不拉帮结派,亦不拒人千里,故而为官多年仕途坦荡。同朝为官之人只当他性子寡淡,难与人亲近,不至于与他针锋相对上书弹劾。 第42章 琳琅遥遥望见赤红披风跨上高头大马,福州参军随侧陪同领路,都尉以及其他官员都跟在怀化大将军身后,看来必定是接风洗尘的一通宴请。她心里头有点不称意,但是男人出仕为官总少不得客套应酬,就像洗尘宴上必定少不得美酒佳肴,美人笙箫。 他走得头也不回,绝尘而去,琳琅失望地咬了下嘴角,不动声色地跟着列队继续走下五牙大舰。 锦素捏了下琳琅的手,细声在琳琅耳后叮嘱道:“小心点走,别崴了脚。” 琳琅不欲被锦素看出端倪,毕竟侍婢恋上主子不是美谈佳话,她也不想给老爷添堵。 怀化大将军一走,夹道欢迎的老百姓渐渐退散,纪忘川临行前交代了副将莫连安排好锦素的下处。 琳琅以为纪忘川一向不喜陌生人,会把锦素的住处安排在很偏远的地方,没想到莫连领着锦素一路入了雅集轩西首偏房,门上提了块匾,写着“丛雅”二字,日落西晒的位置,除了有点闷热,寻不出其他不妥之处。 因照旧住在市舶司衙门内,琳琅一直是男装打扮,人前人后都是大将军府上副总管的身份,住在雅集轩也算合情合理。只是锦素是倭寇岛上救下的人质,大家都清楚她的来历,暗中数落着她低鄙的出身,可免不了一大通的羡慕。能入雅集轩居住的女子,必定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升仙了。 锦素惧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窝在丛雅里。琳琅担着大将军府上副总管的职责,少不得忙前忙后的走动,走动得多了,听到的风声谣言甚重,堆积在心里垒了一大摞。侍婢仆从之间传闻最甚的就是大将军金屋藏娇,藏什么不好,偏偏藏了个东瀛倭寇玩腻了的女人,有些更缺德的说法,大将军不仅喜好女色,还专拣脏的上。琳琅听得火头直顶上天灵盖,恨不得劈头盖脑削那群没眼色的。 她刚走到厨房门口,听人暗落落地交头接耳。她这回再不隐忍,猛然抬腿一脚踹门,扯着嗓子一顿嗷。“你们这些没眼色,没见识的,都胡说些什么,还要不要命了!大将军的是非你们也敢乱传!今儿我把话明说了,那些脏七八污的话,全部子虚乌有!那姑娘是我的私交,有什么脏水冲我泼!那些脏话最好别传到大将军耳朵里,不然通通把你们削成人彘!” 林副总管逢人都是眉开眼笑的,今天一反常态,训斥起来架势全开,众人一通惊醒,冷不防被人当头棒喝,吓得弯腰躬身,忙不迭赔礼道歉。 厨子老冯手上的大汤勺也扔一边了,连身矮下去赔罪。“再也不敢了,还请林副总管给咱们留条活路!” 琳琅横眉,笑得阴冷。“脸是别人给的,命是自己丢的。擎着脖子,等收拾呗。” 厨娘陈婆子怯怯挪到琳琅边上赔了一堆笑脸。“林副总管,咱们以后嘴巴都缝上线,再也不乱嚼嚼,您给咱一条活路。” 琳琅压根儿连敷衍的笑容都挤不出来,她简直塞心死了。她一心一意要帮锦素置归一个好的去处,没想到却搭上了怀化大将军的名声。“罢了,以后长点记心。宁神汤炖好了吗?” 陈婆子哈着腰,说道:“还差些火候,副总管您先回去,一会儿咱给锦素姑娘送去。” “顺便备上点酸梅汤。”琳琅嘱咐了句,抬脚跨出厨房。 这一路走,脑子转得飞快。老爷清白淡雅的好名声,几乎要毁在她手上,锦素住在从雅方便她日夜照看陪伴,但是在外人眼里锦素就成了老爷的心头好。锦素岂能跟老爷扯上暧昧的传闻,即便只是听人漫天胡地的谣传,都让她撕心裂肺得难受。一旦回到长安城,锦素入住怀化大将军府上,更是坐实了传闻,到让她有种里外不是人的感觉。 时近炎夏,丛雅门口挂上了竹帘,竹帘一撩开,热浪立刻从撩开的空隙处涌入。侍婢跨进门槛,端上了一碗宁神汤,两碗祛热清凉的酸梅汤。 琳琅接过侍婢的托盘,把人遣了出去。搁下了一碗酸梅汤和宁神汤,端着托盘上的另一碗酸梅汤,单手去撩竹帘子。 锦素叫住了琳琅,问道:“琳琅,你这是去哪儿?” 琳琅说道:“暑气渐盛,给老爷送碗酸梅汤去败败火。” 锦素见她一手托盘,一手撩帘子不稳,酸梅汤颤颤巍巍地晃,就过来搭了把手替琳琅撩开竹帘子。“我看你跟大将军不一般。” 琳琅腼腆说道:“锦素,别胡说,他是我主子,我担了将军府的差事,尽心尽力伺候就是了。” 锦素一针见血问道:“只是办差事,红什么脸?” “天热,容易出汗,我就这毛病。”琳琅照旧打着马虎眼,她脸皮薄,只是在老爷面前脸皮厚而已。 “你不认就算了,就当我多心了。”琳琅跨出门口,午后烈日临空,晒得脚下一阵晃悠,锦素还冷不防补上一句。“琳琅,不中听我也要在说一句。男人呐,我见多了,都不是好东西,心贼坏,他面上待你好,可能心里有别的成算。” 琳琅脸上一黑,心里不悦。“越扯越没谱了,我走了。” 从雅到纪忘川雅集轩正厅不过半百米的路,琳琅顶着日头快步走,晃得碗内的酸梅汤翻涌,她的心又何尝不翻涌浪叠。锦素看出她跟纪忘川之间的端倪,她不忍心向锦素捅破这层窗户纸,锦素因之前的遭遇对男人深恶痛绝,现在告诉她自己对大将军已经情根深种,怕再刺激到她,不利于她病情康复。 自从海战全胜回福州城,纪忘川照旧日日操劳军务,演练海军,设计战船与阵法,偶尔还要应付朝中同僚的宴请。 这日,正好退宴归来,难得饮酒有些微醺,躺在床上小憩。琳琅晓得他疲累,偷得浮生半日闲,只是静坐着不打搅他午睡。 架子床蚕丝床帏透气轻薄,遮蔽出一个白茫茫雾杳杳的世界。琳琅坐在楠木八仙桌旁,双手托着下颌,目光怔怔地望着弥合的床帏。 纪忘川给过她承诺,但他们之间身份犹如横亘着天堑鸿沟难以逾越,只望他一生安好。眼眶边汩汩涌出些潮湿,如同晨曦中染了露水的苔藓,她掖了掖眼角,自己都不太清楚在矫情些什么。眼下的日子,朝夕相对,已经是最好的日子。 “琳琅,你来了。”纪忘川悠悠唤了声,从床帏里伸出一只手。 琳琅走到床边,嗯了声。“天热,给您送碗酸梅汤。”床帏掀开一角,一股飘散浓香的酒气曲曲折折地漾出来,熏上琳琅的脸。“您喝酒了吗?上头吗?我去厨房煮碗醒酒汤来。” “不忙。”他一把抓起琳琅细白的手腕。“头有点疼,但是不碍事。” 琳琅察觉到纪忘川稍有些别样,问道:“老爷,您素来谨慎,从不贪杯,今日是有事发生?” “琳琅,进来。” 朗朗白日之下,窗纱透着日光泛着亮,尤其锦素住在从雅里,她略有点心慌。“老爷,有话您吩咐,我站在外头听也一样。” “那好。”纪忘川清了口嗓子,说道,“进来,让我抱抱。” 琳琅斜睃了纱窗,问道:“老爷,我给您打盆水洗个脸,好不好?” “不好。”他不由分说撩开床帏,把琳琅把床上一拉,任琳琅再是谨慎扭捏,也不得不屈从在他的淫威之下。他指点着琳琅文细的鼻子,嗔怪道:“你怕什么?以往抱得,今日抱不得?莫不是你怕隔窗有眼?” 纪忘川眼饧耳热,色如素霓,齐整方楚的美人胚子。“老爷,您别调戏我,要不这样,您亲我一下,就放我下去。天热,您酒气不好发散,我给您背下香汤,您紧着沐浴散发散发。” 纪忘川问道:“亲一口,就放你下去,这算什么话?” 琳琅见他神色迷惘,知道他一定心有不悦,轻轻按着老爷的太阳穴,问道:“老爷,您心里有话就跟我说,别堵在心里难受。” 他平躺在床上,仰望着头顶上雕刻着灵芝麒麟的床板。“琳琅。” “嗳。” 他低低问道:“要回长安城了,你高兴吗?” “我……”琳琅一时哽咽,迟早要回去的,只是听到这个消息一时半会儿脑袋有点发懵。“高兴。” 朝廷的嘉许公文送达福州城的速度比他想象中早了半个月。 扫清倭患,定海有功,怀化大将军刻日班师回朝。 福州城里的大小官员收到怀化大将军得到皇命,克日班师回朝的消息后,福州参军丰咸禄立刻奉上请帖,全城排的上号的官员一同为怀化大将军践行。 举杯敬贺的官员走马灯似的在纪忘川眼前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他再好的耐力,也抵不住人多势众地邀杯。 换作往日,酒过三巡,决不再添,偏生这阵子锦素出现,让他心烦意乱,朝廷的文书催他回城,他心里多少有些抵触的情绪。一旦回到长安城,在怀化大将军府上,精明的纪青岚压在上头,他跟琳琅也许无形中又会徒生出尊卑主仆的烦恼来。 睡至朦朦胧胧中,听到琳琅的脚步声辗转入房,一直坐在八仙桌边望着他。两人絮絮地说了几句,直到说起回长安之事,琳琅眼眸红了一圈,倏然收敛起抵在心头的不悦。 发了一阵子酒汗,人潮腻腻的,琳琅替他擦了圈颈项,而后出门去制备沐浴香汤。 琳琅前脚一走,纪忘川嘴唇抿起僵硬的弧线。“进来。” 绣衣使项斯拱手上前。“主上。锦素并无异动,一直安分守己地住在从雅里,素日来只有琳琅送三餐饮食,她绝不踏出门口一步。” 纪忘川冷若冰霜,说道:“没有异动才是最大的问题。” 项斯附言道:“若论人之常性,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总会生出些好奇心,那锦素过于冷静,反而让人怀疑。” 他继续问道:“有没有查出这十年来,她去了哪里,以何为生?” 项斯回复道:“属下无能,月海山庄一役,她好像凭空消失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一直隐匿行踪,如今突然出现,必有所图。”纪忘川靠坐在床背上,“继续盯着,我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项斯本想转身离开,但碍于近来听到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不得不警醒下纪忘川。“不知主上有否听到一些谣言?” 纪忘川讥笑道:“谣言?关于我的谣言一直不少,说。” 项斯把传闻说辞稍微婉转美化了些。“怀化大将军不近女色,却破格收留倭寇岛上的人质,关系匪浅。” “琳琅听说了吗?” 项斯忆起琳琅在厨房内训斥人的场面,不由脸泛笑色。“琳琅姑娘听说了,狠狠训斥了那些嚼舌根的婆子们,威胁要把他们削成人彘,那架势,真让人刮目相看!” 纪忘川不由嘴角含笑,想象着温温吞吞的琳琅一下子爆发成母老虎的架势,那该是多好笑的一副场景。 项斯问道:“主上,要不要去封了那些人的口?” 他戏谑道:“不必。琳琅既然已经训斥过了,我倒好奇她怎么把他们削成人彘?” 项斯侧耳倾听,三四个人从雅集轩门外走来,他朝纪忘川长揖一下,轻快倏然翻出窗外。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琳琅差了两个仆从抬着浴桶,另一仆从提着两大桶热水。琳琅吩咐人把七座折叠屏风沿墙围拢成半圆,热水倒入浴桶中蒸腾起缭绕的雾气,仿佛置身云端,看着就舒心,待一切沐浴前置工作准备妥当后,琳琅遣走了仆从,以手试了试水温。 琳琅行至架子床边,撩起床帏挂在床钩子上。“老爷,请更衣沐浴。” 纪忘川嗯了声,琳琅垂首等候在边上岿然不动。“你这是要伺候我沐浴?” 琳琅觑了眼纪忘川从寝衣中深露出白璧无瑕的胸肌,说道:“琳琅伺候老爷那是应分的。” 他留意到琳琅不规矩的眼色,连忙敛了敛领子。“好你个小妮子,眼神这般不规矩,信不信我罚你?” 他作势来扯琳琅的左衽圆领,琳琅吓得一声,推到八仙桌旁。“老爷,再不更衣沐浴,水可就凉了。虽说时近三伏天,可身上发了汗,还是泡个温水浴更解乏。” 纪忘川下床往折叠屏风后走,听到琳琅关上了隔扇门,才脱下了月白色寝衣挂在屏风上。纪忘川打发琳琅出去自然有他的顾虑,肩膀上至今留着十年前的牙印。十年过去了,手掌上结成的茧子都磨去了几层,唯有这一口缺了大门牙的牙印留存至今,好像隐隐之中在提醒着他不能忘怀自己造下的孽。他一手擦了擦那片留痕的皮肤,再怎么擦拭都是徒劳无功,只怕被琳琅瞧见后,会勾起她已经淡忘的回忆。 冰肌玉骨,骨骼奇俊,真是少有的美男子。他浸润在白蒙蒙的水雾中,额头和鼻翼上冒出薄薄的汗层,眼界中雾里看花似的,凭生出空乏好眠的情致。 绿树阴浓,夏日渐长,浓烈的日色正好不偏不倚地晒在从雅上,门口的竹帘子随着夏风一摆,就有股子热气漫涌进房。 从老爷房里出来,就莫名犯困,人坐在床沿上,头抵着床围子。“你绣什么呢?” 锦素拿针在头上篦了篦,针尖沾了点头油,穿针走线更顺溜。“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你还拽文呐。” 锦素笑道:“我可记得这是你教我的,五岁开蒙后学《爱莲说》,每天来来回回背这几句,连我都晓得了。” 琳琅讷讷地看锦素,眼神迟缓。“五岁时候的事,连我都忘了,亏你还记得。” 锦素在杌子上绣莲花,抬头抿着笑,看琳琅歪着头倚在床边,呆坐着直打哈欠。“怎么这般困,索性躺上去打个盹儿。” 琳琅两指撑着眼皮,摇头说道:“老爷正沐浴呢,等会儿怕还要唤我,我得等着。” 锦素惘然若失,叹了口气。“好好一个身娇肉贵的大小姐,如今落得如斯田地,哎……” “都过去了。”琳琅抱着床围子,劝慰锦素,“老爷待我很好,等咱们一起回到长安城,我求老爷预支三年工钱,咱们去置个小宅子,单门独户的过日子。” 第43章 锦素复抬头正视琳琅,问道:“你要单过?不回大将军府了?” “都说了预支工钱,以后我清早去府上伺候老爷,等晚上老爷就寝后就回来。”口没遮拦的人太多,乱七八糟的传闻便如春风野草烧之不尽,若把锦素接回大将军府,无疑会让谣言传播益发肆虐。琳琅决不允许在她心上玉洁冰清的老爷,沾染上尘世俗语的污垢。宁可自己辛苦些,也不能让老爷明珠蒙尘。 锦素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绣针和绣布扔进笸箩里。“大将军把我从寇匪手中救下已是再造之恩,你就随他回长安城,不必计较我的事了。” 琳琅知锦素心思玲珑,怕让她自怨自艾,忙不迭劝说,道:“你别误会,我没旁的意思,我们好不容易才能重遇,我只想好好照顾你。大将军府上,难免有些陌生人,怕惊扰到你。” 锦素坐在琳琅身边,托起琳琅的手握在手里。“琳琅,这世上我唯一信的只有你,月海山庄被屠杀的那一夜,你都忘记了吗?无数黑衣人手里拿着刀,见人就杀,他们是杀红了眼的禽兽,漫天无光,血流成河……我看上山庄里的人睁着恐惧的眼睛,眸子里血管爆裂,他们都死了,就死在我们身边,我躲在死人堆里装死,才能幸免于难。”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滚落在琳琅的手背上,那夜的血腥的场面把她从瞌睡中强行拉出来。“琳琅,你想报仇吗?” “仇人是谁?”琳琅压抑着胸口滚动地悲愤,摇了摇头。“我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报仇?” 琳琅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锦素抽了口气,邻里那个遭受了灭门之祸,心中的苦一点都不会少她半分,她屡屡提起过去,反而是让琳琅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好了好了,忘性大,也是件好事。乐天知命,多活几天,就当赚回来了。至少咱俩在一起,再艰难都不分开,好吗?” 琳琅瞌睡彻底醒了,点头跟锦素说道:“说好了,不分开。” 锦素撇头看了看靠西窗外的穹窿,说道:“时候差不多了,你再不去瞧瞧,你家老爷该要罚你了。” “我这就去,你慢慢绣你的莲花呗。” 琳琅起身捋平袍角上的褶皱,碎步就跑出从雅。小跑了一步,气喘吁吁地候着隔扇门外顺气,等到呼吸平和了,掏出手绢擦了脸上的薄汗。琳琅轻轻叩了三声,屋里没人应,琳琅再叩了三声,依然没有回应,这下心里有些着急。老爷喝酒上头发了虚汗,浸浴了大半个时辰,温水早就变成凉水了,这寒凉入体要作病,那就是她办事不利。 她越想越心急,只能推门硬闯,顾不得礼数和尊卑,快步跨进门内就往折叠屏风后跑。 “老爷,您怎么了?” 话音未落,陷入浴桶中沉睡的纪忘川突然睁开双眸,眸色阴狠,迸发洞彻人心的光芒,挂在屏风上的寝衣瞬间飞赴他手中,旋身之际,寝衣已覆盖在他若隐若现的胴体上。 琳琅迷惘地眨了下眼,来不及细看,已经遭到了纪忘川厉言训斥。“何人许你这般没规矩!未得通传不得入内!” 她抬眸与他相视,复又低头退至折叠屏风外。纪忘川一时情急,出言鲁莽,这才意识到之前态度欠奉,缓言说道:“下去。” 琳琅朝他屈膝一福,走出雅集轩外,穹窿顶上明晃晃的日光晒在她脑心,双腿拖不住疲软的身子,连忙抱住身边一棵巨大的银杏树。 她闭上眼想起刚才的画面,纪忘川睡在浴桶内,双臂张开搁在壁沿上,见到她的一瞬突然睁开眼,一刹那的神色竟然是慌张,他疾言厉色的训斥都在掩饰那一刹那的慌张,他害怕什么?细白如玉的肩膀上有一块暗沉的痕迹,到底是什么伤疤? 在五牙大舰上缱绻的一夜,他们本应该更加亲密,可当琳琅的手触摸到他肩膀上的疤痕,他的热情便如同在冰窟中翻滚了一遭。 他一定在掩饰些什么,也许从肩膀上的疤痕处,可以找出他掩饰的真相。 锦素取下了支摘窗的叉干,若无其事地坐在杌子上继续绣莲花,直到琳琅失魂落魄地走进来,一言不发靠在门沿上。 她放下笸箩,快步上前扶住琳琅。“琳琅,你怎么了,可别吓我,怎么脸色这般僵白?” 琳琅忍住酸楚的情绪,“初伏天气,走得快了发虚汗,明日随军启程回长安城,你这一身女装打扮唯恐不便,等会儿我送套男装过来。” 锦素看琳琅嘴角僵硬,大抵心情受了大的波动。既然琳琅缄口不语,必定尚在怀疑。她故意问道:“怎么才刚去了大将军那头,就颓丧了脸回来,将军给你脸色了?” “老爷……”琳琅扬起水漾的眸子,对上锦素探究的眼色,话头硬塞进喉咙里。一切只是她恍惚之间的一瞥,此时与锦素说起心中的疑虑还为时尚早。“我先去了,怕老爷找。” 日色逐渐混倦而下,透过鲛纱窗朦胧的光晕,纪忘川蹙眉凝神,生人勿近。 他嗅着水中暗暗浮上来的曼陀罗香,不禁暗自生笑,堂堂绣衣司主上,竟然着了江湖上下三滥蒙汗药的道。 今日诸事不巧,暑气烦扰,恰逢中午同僚替他践行多饮了几杯,发了一阵子虚汗,琳琅命人送来的洗澡水,他不疑有他便没有多想,谁知在洗澡水中加入了曼陀罗,致他昏昏欲睡,而琳琅恰好在这个时机闯入,她似乎看到了她肩膀上的疤痕。 琳琅熟悉花性,之前他给陆白羽下了蒙汗药,她佯装不知与他随行回了长安,这一次是不是对他产生了怀疑,继而故伎重演?难道锦素认出他的身份,向琳琅透露了之后,琳琅故意下蒙汗药,以图在他昏睡之时向他取证? 留下锦素这条命的确是一大败笔,她城府甚深,装疯卖傻隐藏在琳琅身边,目的除了拆散他跟琳琅,更要向他复仇索命。琳琅到底知道了多少,有没有记起十年前的那场相遇,以及月海山庄灭门一役中他们匆忙的一瞥。 纪忘川这头正杂事烦忧上心头,不料另有不速之客上门叨扰。 副将莫连素知无事无可随意进雅集轩,这是犯了大将军的大忌。可眼下福州城市舶司衙门来了位访客,乍看之下,跟怀化大将军没有半点联系,可他偏生山长水远从长安城赶到福州城,送上了拜帖,恳请怀化大将军见上一面。 莫连清了清嗓子,垂首作拱。“将军,长安城陆氏茶庄的陆彦生求见。” “陆彦生。”纪忘川揉着手腕,面色冷彻,陆彦生不远千里而来必定是为了琳琅,这一桩一件相连的烦心事,都与琳琅有兜兜转转的联系。“带他去柏舟堂,我随后就到。” 出了雅集轩的青石桥,向西走半柱香的光景,拐过两个宴客亭就到了柏舟堂。隔了些距离,看到陆彦生藏青色锦衣玉带,在明间正堂内来回踱步。 纪忘川缓步上前,挽了个礼数的笑容,边走边说道:“陆公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陆彦生长揖迎接上前,说道:“大将军客气了,在下冒昧登门叨扰之处,还望大将军海涵。” 纪忘川挥袖一扬,客气道:“陆公舟车劳顿,虚礼都免了,请坐。” 两人坐在官帽椅上,奉茶的侍婢随后即送上热茶。 陆彦生端起茶碗盖子刮了刮橙黄明亮的茶汤,兰香馥郁,香高持久,品了一口,舒润灌心。一口热茶喝下,整个人畅快了许多。陆彦生到底是资深茶人,以茶会友,说话都特别爽利。此番来找纪忘川,不料大将军以一味好茶招待他,让他丛生的压力逐渐卸下了些。“活、甘、清、香,这是大红袍。” 纪忘川笑言:“陆公不愧为大江国第一茶人,一语中的,说出大红袍精妙之处。” 陆彦生说道:“大将军能猜中品茶大会上的十种茶名,必定也是好茶之人。” “在下不敢自居,不过是凑巧罢了。” 纪忘川晓得短暂的寒暄之后,必定要引出下文。他不疾不徐地品茶,他能爱上品茗芬芳的时光,完全是遇上琳琅之后衍生出的爱好。 陆彦生看纪忘川容色平和,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直言道:“大将军,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他转头看陆彦生,容色平和归平和,可贵胄之气与生俱来,被他一双灿盛至极的眸子盯着,整个人就矮了半头似的。陆彦生走南闯北,与朝廷中人过往从密,比正三品高的官职与他称兄道弟的不在少数,按说他也是见惯世面之人,偏生这怀化大将军让他心惊胆战。陆彦生硬着头皮往下说:“三月初品茶大会上的侍茶女琳琅,不知大将军可有印象?” 纪忘川嘴角一哂,岂能没有印象,他微微颔首,陆彦生继续道:“琳琅是故人之女,说来惭愧,故人与我有恩,我有这陆氏茶庄的基业,全赖当年故人鼎力资助才有今日。可我却一直行南闯北疏于照顾琳琅,以至于让她受尽委屈,是我愧对了故人。如今,恳请大将军开恩相助,让琳琅随我回府,我会收琳琅为女,把她当陆氏千金小姐将养着,吃必珍馐,穿必绫罗。” 纪忘川一早洞穿了陆彦生的来意必定为了琳琅,月望山与陆彦生乃是莫逆之交,讲琳琅托付给陆彦生无可厚非,可陆府上下争风吃醋的女人比魑魅魍魉更可怕,单纯无依的琳琅如同送羊入虎口。况且,只要一想到色心横生的陆白羽,纪忘川就会脑门发胀。纪忘川暗讽道:“陆公这番醒悟,会不会太迟了?” 陆彦生汗颜。“过去的确是我疏忽,让琳琅在陆府上被人呼喝使唤。我这趟回长安,着手将茶庄的生意分给几房儿子们处理,琳琅的事必定亲力亲为,妥善照顾。” 要让琳琅回陆府,他是一千万个不愿意,但是面子上总要敷衍,让对方难堪逃遁。“陆公,你诚心待琳琅,在下深感欣慰。只是,不知你是否知道令郎做的一些荒唐事?” 陆彦生问道:“不知不孝子犯了何事?” 纪忘川眉峰如墨,凝成两道冷箭,口气生硬。“陆白羽企图侵犯琳琅,若非在下及时赶到,怕是后果堪虞。” “岂有此理!”陆彦生突然惊拍手边的半桌,“不孝子荒唐至极!待我回去必定严加收拾!” “日薄西山,在下尚有些琐事,怕招待不周……” 陆彦生知道纪忘川这是在下逐客令,陆白羽意图侵犯琳琅让他愤恨又尴尬,自己一心寄予厚望的儿子做出此等禽兽行为,怪不得大将军不肯放人。但他好歹阅历深厚,眼界开阔,一针见血地捕捉到了一些端倪。“大将军,琳琅再过几月就是十六生辰,姑娘的年岁不等人,眨眼之间就到了合婚之时。承蒙大将军抬爱,至多配个将士,侍婢丫鬟毕竟上不得大台面。唯有入了陆府当千金,我会对外宣称琳琅是遗落在外沧海还珠的嫡女,以陆府如今的财力,婚配总也可以有些挑拣的余地。” 纪忘川偏头看了眼陆彦生,到底姜是老的辣,一语中的,他替纪忘川的困扰找到了一条突破的门路。正三品怀化大将军迎娶长安城首富嫡女,门第之间,倒也算是合衬。只是,一旦让琳琅离开自己的视线,就好像心脏被人硬生生扯下,各种不安忧虑如海浪逐沙,日夜不停歇。 纪忘川缓了缓,陆彦生抛出的橄榄枝不好轻易接受,便说道:“恐怕还要看琳琅自己的意思。” 琳琅从副将莫连口中得知陆彦生求见纪忘川的消息,连忙快步跑去柏舟堂,唯见人去堂空。 柏舟堂绕着弯弯绵绵的溪流,绿树掩映之中,清江犹如悠长的清歌抱着柏舟堂而流,纪忘川站在幽幽的树荫下,看琳琅失望地垂首走过。 余光瞥见阴暗的树影中瑰丽颀长的身影,她微微转头,屈膝福了一身。“老爷。” “陆彦生来过。”纪忘川从阴影里步出,器宇轩昂的姿态。“你想跟他回陆府吗?” 琳琅嘟了下嘴,说道:“老爷,您若是嫌琳琅烦人,大可以打发了走,琳琅绝不死皮赖脸跟着。” 纪忘川蹙眉问道:“今日说话怎么这般奇怪?” 琳琅复低头,不再与他对视,低低怯怯道:“老爷,您今日也奇怪,好一通脾气发的,您是不是怕我看到您那身子亵渎了您?您那身娇玉贵的,入了我的眼,不就轻薄了您了。” 纪忘川微笑道:“胡说,我是男子,不怕被你轻薄。” 琳琅趁机问道:“那您能让我看看吗?” 纪忘川故作轻佻,贴近琳琅笑道:“晚上去我房里看。” 姑娘家脸皮薄,经不起纪忘川的调戏,嫩白的脸上两坨红晕,恍如西天上的云彩。“老爷,您又不老成了。” 暮色四合,光线暗暗落下天空的帷幕,纪忘川牵起琳琅的手站在树影之中。“琳琅,陆彦生来跟我说了一件事,他想收你做女儿,对外宣称是嫡系的女儿。” 琳琅听到这番说辞心觉发笑。“陈其玫的女儿?” 纪忘川也觉得发笑,取舍之间总是难以取之平衡。“不错,陆白羽名义上的亲妹妹。” 琳琅喃喃问道:“您舍得离开琳琅吗?” 纪忘川把她揽在怀里,千万般不情愿。“我何尝愿意与你分开,只是陆彦生有一个极好的提议。长安城首富的嫡女,在婚配上总不会吃亏,能挑拣的余地大些。” 琳琅心底惘然,空落落的不着调。“老爷,您心里已经有了成算,还问我做什么?” 他问道:“你怎么想的?” 琳琅本就两难,纪忘川要问她的想法,她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连她的心都摸不清自己的想法。十年前的记忆逐渐显山露水,怪不得她在聚宝斋见到纪忘川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她的记忆一直散乱在脑海各处,偶尔一个契机之下,会有一些片段浮现在眼前,直到两个时辰前,她看到了纪忘川肩膀上那片疤痕。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肩膀,很想撕开那片衣裳,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第44章 十年前,她救过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替他吸吮了蛇毒,故而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一排深刻的牙印,只是年久日深,难道过去的痕迹会一直停留在肩膀上难以褪去?连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人有相似,不过在同样的地方受过类似的伤罢了。 琳琅静下心来,说道:“老爷,您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琳琅的平静,犹如暴风雨的前奏,让人心惊不安。 “十年前,就在山庄灭门的前三天,我在灞山脚下遇上了一位大哥哥,他被灞山灵蛇咬伤,而我恰巧经过救了他,我想替他吸毒,可我着实有些笨拙,反而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琳琅娓娓道来,容色如常,“我以为我们只是短暂的一面,直到三天后的夜晚,我看到他穿着一身夜行衣,手里拿着刀,冷漠地划破了活人的喉咙,他杀人的时候,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他很恐怖,就像修罗一样,把活人都收到地狱去。” 他的容色僵冷,体温急剧下降,从不屑于说谎,面对琳琅灼热的眼神时,他一时语塞。承认,便意味着将退出她的世界。陆彦生的出现给了琳琅一条退路,离开将军府回到陆府当千金大小姐,她可以锦衣玉食,呼奴引婢,还有虎视眈眈的陆白羽时刻准备把琳琅当成盘中餐。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眉峰的棱角益发鲜明。“你若想看那伤疤,便看一看。”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滚祥云纹路的衣领上,琳琅咬着牙踟蹰地拽紧他的领子,真相就在一步之遥,扯开领子看他肩膀上的疤痕,确认心中的疑窦。可手腕不由自主地动摇,万一他真的是记忆中的少年,她该怎么做? 倏然之间,琳琅卸下了力,双手垂在他的交领上,自嘲地笑了下,说道:“我真傻,您从军多年,戎马生涯,身上多些伤疤有什么可稀奇的。” 他抓起琳琅柔弱的手腕,问道:“如果我真是那人,你会怎么做?” “老爷。”泪水莹润,扬眸一瞬,渗透入心。“您是吗?” 半生疆场驰骋,庙堂周旋,从未如此胆怯心惊,琳琅的眼泪仿佛流入了他的口中,酸涩苦楚。 琳琅扬起头,云淡风轻地看着他璀璨的眸子,说道:“老爷,琳琅问您一句话。”纪忘川点点头,她问道:“您有没有骗过我?” 浓密的树荫遮蔽了西斜的日影,唯余下斑驳的树影,他的脸色陷在幽幽浓荫中。没有开口承认,亦不矢口否认。琳琅自嘲地笑了下。“哪怕您骗骗我也好。” 羽睫微颤,眼泪如珠划过脸庞。不承认也好,至少保留着一丝侥幸,不至于怒目而视,恶语相加。可是,以纪忘川说一不二干脆爽利的性格,若与他无关,他岂能不否认?十年前灭庄血案中,为何要把月家逼入穷途末路,直至斩杀个一干二净,他到底是谁? 无数的疑惑藏在心里,责问不出口。她怕问了,永远也回不了头,他们站在天堑的两端,自此相忘于江湖。 “老爷,琳琅走了。” 他惘惘地点了点头,目送她。看着她越走越远,走过垂绦的枝条,浓荫掩盖了她离去的身影,一晃眼已经绕出了他的视线。 纪忘川沉默地望,看得久了,连眼眶子都酸出水来。月海山庄暗杀行动牵扯到的人事利益非琳琅一人可以承担,要剿灭月海山庄获利充实国库的人是当朝天子,绣衣司只是天子的侩子手。一旦撕开这段过去的伤口,只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不仅仅琳琅无法报仇,甚至会祸延自身,好不容易保全下来的性命,只会枉然错失。 眼下他身兼绣衣司主上之职,唯有尽快破解龙脉藏宝图之谜,再向皇帝请辞,向琳琅负荆请罪,那些弥天深仇,就让他一人背负。 他一手虚拢成拳锤在心上,为什么心痛到无法自已?比刀割凌迟还要痛。 怅然望天,日暮天色远。他幽幽低语:“琳琅,待我卸甲归去,终会给你一个交代。” 琳琅的心很乱,纪忘川连一句挽留都舍不得许下,因为他胆怯,他害怕最终他们会撕破脸皮,所以,趁着一切尚不明朗,分开是对这段感情最好的解围。 两人分隔不远,一个靠着树干,一个倚靠在百米外的围墙上,心头萦绕着化不开的悲伤,只是谁也没有戳穿那层易碎的纸。他知道琳琅要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再也没有一个拖长的腔调,软糯糯地喊着他“老爷”。 琳琅的心更乱,她竭力否认纪忘川就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可是越是否认,记忆越发清晰浮现出来。双手托着脑袋,不停地磕着墙垣,十年足够让一个少年成长,可青涩的影子总会在脸上留下似曾相识的模样。她怕一旦记忆属实,她会不顾一切地报仇,就像她曾经说的那样,杀了他。 终于支撑不住身体,坐在地上,把头深埋在膝盖里。琳琅选择了逃避,远离,才能避免彼此伤害,直到某一天能够彻底放下或者忘记。 回到从雅时,夜幕已深,锦素若无其事地等琳琅跨进门槛。 琳琅脸上留着眼泪干涸的余痕,淡然说道:“陆叔叔来见过大将军,他想认我做长房嫡出的女儿。对外宣称是幼时失散,如今认祖归宗。” 锦素略显诧异,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陆彦生。“陆老爷来过了?那你的意思呢?” 琳琅点点头,说道:“我想着陆叔叔说得对,在将军府上当下人,不如去陆府上好,起码不必再看人脸色,陆府上的千金婚配上挑拣的余地大些。” 锦素没想到琳琅颇有城府,更没想到她对纪忘川的感情深刻入骨,从她下午反常的举动看来,应该是看出了纪忘川与月海山庄灭门脱不出干系,可偏生把这种疑惑和委屈往肚子里咽。当真是女大不中留,胳膊肘向外拐,杀父仇人摆在面前,非但不报仇,还要自己逃避让仇人逍遥。“这么想来也有道理,你若是进了陆府,长安首富之女,配个朝堂上的将军,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琳琅唇角一哂,自嘲道:“配不上。” 锦素说道:“我看得出,你与大将军并非一般主仆关系,大将军对你百般宠爱,恐怕不会就此让你离开。” 两只铜烛台上跳跃的火苗照得琳琅脸色苍白,她慢慢抬头,说道:“他会让我走的,你不必担心。” 锦素慎重地喊了声小姐。“你都想好了?” 琳琅应了下来,说道:“你便随我回陆府,只是要委屈你,以侍婢的身份。去了陆府上,待些日子,我让陆叔叔做主替你张罗一户好人家,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锦素不嫁,一辈子伺候小姐。”锦素低下头,心里不好受。“我知道自己的事,哪有好人家愿意娶我这样的媳妇,小姐若是不愿意我在你面前杵着,不如让我绞了头发作姑子。” 月露渐浓,屋檐飞角上垂挂的两盏风灯迎风摇曳。 第45章 俩人惺惺相惜,却各怀心事,论谁都不愿意说出口。倚靠在墙垣之上早已流过太多眼泪,琳琅目色沉渺,说不出心底的苦,走是走定了,明日辰时,她就会跟随陆彦生的车队回长安城,从此各安天命,再无交集。 锦素觑着琳琅的脸色,她一脸放空,过多的心事都藏在心里,锦素又何尝不是。她处心积虑让琳琅在手上沾染了曼陀罗花药,故意让琳琅撞见纪忘川赤身裸体地模样,就是为了唤醒她的复仇心。 她永远都记得灭庄之日,奄奄一息之际被人拖曳着四肢扫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扔在草丛里。暴晒、烈雨,让她的肌肤皲裂,直到她被人找到,唤醒,自此加入了一个叫做十八伽蓝的组织。 自从苔菉镇码头上那一眼,她就已经记起纪忘川十年前的模样,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经历岁月的打磨,成了一块熠熠生辉的美玉。哪怕再是高贵美丽,却是浴血而生,不共戴天之仇,琳琅忘记了,可她却一直记忆犹新。 纪忘川踏上福州城的那天起,他们就开始策划那一场暗杀,只是苦于他的随军总是跟前跟后,不是在军营中排兵布阵,就是在市舶司衙门中彻夜凝思,实在没有任何一丝可以潜入的机会。一月后,来了一个娇小清秀的男人,纪忘川解下一身铠甲,卸下随从的军队,与他一起去繁华热闹的苔菉镇码头游玩。 他们以为怀化大将军当真如世间谣传,不爱红颜爱面首,有分桃断袖之癖好。直到苔菉镇码头行刺中,琳琅以身护住纪忘川的那一刻,她才看清楚那个娇小桀骜的眼神,看似弱柳扶风的身躯竟然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们互相扶持的模样多像一对亲密的恋人,琳琅不知道她一心掩护的人掩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锦素手中的那一刀本可以刺中纪忘川,不能一击毙命,至少也能让他尝一尝皮肉之苦。可琳琅却挡在了刀身之下,刹那之间,心神动乱,那是月海山庄的大小姐,她们自小亲密无间。 组织安排她潜入了倭寇的淫窝,乔装成被凌辱的人质,以这样的方式寻觅机会与琳琅相认,一旦留在纪忘川身边,想办法从他身上找回那些被绣衣司夺去的人皮藏宝图,继而杀了纪忘川。一切本应该尽在掌握之中,纪忘川对她渐渐放松了戒备,而她顺理成章地呆在从雅中。她本想勾起琳琅的回忆,不料回忆的确翻涌上来,千算万算,终究算错了琳琅对纪忘川的感情。女人陷在感情漩涡里,何来理性可言?陆彦生适时地出现,给了琳琅一条千载难逢的退路,她放弃了复仇,选择了逃避。 锦素不忍心苛责琳琅,看着她迟滞的双眸,甚至一度替她心痛。放弃一个人,将他永久角逐出自己的世界,比恨一个人艰难百倍。 琳琅说道:“锦素姐,今儿我们搭铺睡。” 锦素明知琳琅想逃避,故意问道:“明日就要启程回长安城了,你不去拾掇拾掇行装?” “来去都是孑然一身,没什么好收拾的。”琳琅伸了个懒腰,脱了鞋,把鞋子摆正放在脚踏上。“我睡里边。” 她倏然之间翻进架子床里侧,生怕动作再慢一瞬,眼泪就会唰唰而落。 锦素看着她的背影,心头五味杂陈,也许让她一辈子都忘记那段过去,忘记那个人,才是真正对她好的事。她委婉地抚了抚琳琅的背脊心,“睡,过了今晚,明儿日子就敞亮了。” 琳琅嗯了声,闭上眼,泪水晕湿了枕席。纪忘川又何尝能够入眠,一颗心被琳琅捣成了马蜂窝,到处都是窟窿,宁可琳琅打他骂他甚至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的了断,也好过这样无声的折磨,小刀割肉,磨得是感情,耗得是心力。 锦素吹熄了莲纹半桌上最后一根蜡烛,满室阒然。甫一坐在床沿,琳琅悉悉索索地翻了个身,半个时辰过去照旧是睡不安慰,一直蒙头盖薄被装睡。 “睡不着吗?”锦素平卧在琳琅身旁,“是不是舍不得离开大将军?” 琳琅幽幽叹了口气,背对着她。“我只是大将军府上的侍婢,岂能肖想大将军,谈何舍得不舍得。” 琳琅矢口否认她与纪忘川之间的关系,锦素循序渐进地说道:“若非那场灾祸,如今就该那大将军不配肖想你了。” 床上沉默了好一会儿,琳琅才缓过气来。有些事情忘不掉,她选择了逃避,可偏生身边的人总要若有似无地提起,让她始终如履薄冰,一旦想起纪忘川,就会想起那一道模棱两可的伤疤。她不愿意去求证,宁可一辈子都不知道,不去触碰最后的底线,自此陌路也罢,至少不必恨个你死我活。 琳琅到底不是个榆木脑袋,对锦素并非全无怀疑。她同情锦素惨痛的遭遇,起初那些过激的惧怕男人的行为,在这几天逐渐得到缓解,按说受了倭寇的淫掠,女科方面总该痛楚难言,她却始终不愿意让大夫替她验身。“锦素姐,你有没有骗过我?” 一瞬间气氛凝结到了冰点,似乎呵气成云。“琳琅,你要相信我,我从未害过你。” 渐渐地,琳琅再不言声,许是心疼的久了,耗费太多力气,沉沉昏眠而去。 翌日辰时,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丝,粘缠的味道好似诀别的情人之间浮动不安的情愫。都说下雨天,留客天。纪忘川挽留了陆彦生,邀他在福州城暂居几日,起码等雨停了再继续启程。 琳琅一身飞霰垂髾服,她本就生得一副妙入人心的好相貌,这番打扮之下,益发猗靡深婉,弱风拂过,扬袘恤削,翕呷萃蔡,美不可方物。 纪忘川延伫在福州城市舶司衙门的阀阅前挽留,陆彦生回头看琳琅,只见她一手搭在锦素手腕上,另一手牵起裙角,优雅地走上羽盖,随车伺候的人垂下那道薄如蝉翼、形似锦帛的竹帘,自此彼此即便相隔不远,终究隔了一段山重水复的心路。 羽盖上的竹帘轻薄,可以看到大概的形貌,但是表情和眼神却被敷衍下去。琳琅瞥了下眼,往纪忘川的方向望去,他与陆彦生含笑作揖,客套了一番后,亭亭玉立在阀阅前,深紫圆领袍,腰系革带,六合靴,头戴折上巾,肃穆昂然,清远自清,从哪处看都是齐全周正。 第46章 纪忘川望了眼灰蒙蒙的天,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往琳琅行车上跑。赶车人移开了轫木,车轮朝前滚动起来,沾着湿漉漉的雨水,绝尘而去。他的心无限下沉,几乎要跌碎在泥淖中,走在润雨如酥的天幕下,踉跄地走了一步又一步。自从知道琳琅是月氏遗孤起,他甚至动过要给她物色婆家的念头,真真是可笑透顶,如今只是这样的分别已经刮骨割肉般痛不欲生,若是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他也许会冷血屠戮别人的全家。 琳琅捏着拳,屏住呼吸,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怕再多看一眼,多一分留恋与期望,也许就会不由自主地扑向纪忘川的怀抱。 他慢慢地走在缠绵细雨中,直到羽盖完全消失在如雨如烟的晨色中。行至一处杳无人烟的雨巷,一身缂丝绣花的绣衣飞身至他跟前,项斯单膝半跪。“主上。” 他垂首看了眼项斯,目空如洗。“起来回话。” 项斯说道:“属下向十七名困在倭人淫岛上的女子打探过,从未有人见过锦素此人,那锦素来路不正,其心必异。主上让锦素继续随行在琳琅姑娘身边,恐怕对您二人之事会有阻滞。” “她的目标是我,不会加害琳琅。”雨丝黏在他五黑卷翘的睫毛上,英姿勃发的少年郎,添了一分儒雅的书生气。“让邹明派人摸清锦素的底细,顺着她的底子,也许能摸到人皮藏宝图的来历也不定。” “主上,一直是属下……” 项斯对他的安排颇有微言,他打断道:“至于你,我另有安排。从今日起,沿途保护琳琅周全,到了陆府上,时刻盯着陆白羽那厮。那厮心术不正,对琳琅贼心不死,即便是兄妹相称,恐怕会行龌龊之事。况且,陆白羽手上曾有人皮藏宝图的真迹,谁能肯定真迹确实毁于火中。” 项斯双手一供,说道:“主上,所言极是,属下领命。” 纪忘川把他的私心说得合情合理,于公于私,都必须严密监视陆白羽的一举一动。项斯唯有领命告退,任务虽然儿女情长,好在琳琅品行善性,姿容绝美,即便日日望见,也算是一桩美差。 杀伐决断,冷漠如冰的绣衣司主上动了凡心,甚至以十头牛都拉不回的姿态,只能越陷越深。他拢了拢被风吹起的袖管,负手大步流星走回市舶司衙门,朝廷颁令已下,该是他凯旋归朝的时刻。 夏暑正烈,尤其晌午时候日头高挂在镜面似的天空上,明晃晃地反射着瘆人的光亮。 蓉姑姑坐在杌子上,跟前搁着一大碗冰,一柄团扇扇着冰块融化,陈其玫蹙胸在平滑阴凉的竹榻上辗转翻动,冰块融化降低的温度丝毫不能平复她焦热的情绪。陈其玫憋着一口怨气,不吐不快,索性从竹榻上坐起身来。“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夫人,宽宽心呐。” “宽心,怎么宽心?”蓉姑姑安慰的话显得词穷,陈其玫夺过她手中的团扇,自顾自唰唰扇风。“老爷是脑子被驴踢了,那丧门星好不容易被我扫出去,现在又低声下气给求回来!求回来就求回来,还非得以嫡女的身份,当我死了,我怎么能生出这么个祸害出来!” “夫人,您暂且忍忍,跟老爷闹僵了对咱没好处。”蓉姑姑脑子精明,一心替主子谋前途。“老爷要认下琳琅就认下了,女大不中留,指门亲事对付了,总好过少爷心心念念要往府上娶。依我看呐,错有错招,至少断了少爷的念头。琳琅入了府上,至多住上个半年,赶紧给物色一门亲事打发了就省事了。” 陈其玫又何尝不知道其中的厉害缘故,只不过一时气上心头蒙了心肝。“眼下的确不宜忤逆老爷,白羽出了这等子荒唐事,要是再惹他不高兴,保不齐这陆氏茶庄要落进别人手里。” 蓉姑姑算是说到点子上了,焦急的团扇摇晃得轻省了些。“夫人心里通透这呢,这二房三房可都盯着您呢,就盼着您给老爷找不痛快。” 那柄摇头晃脑的团扇从陈其玫手里换到了蓉姑姑手里,陈其玫复又斜倚在夹竹桃花纹细竹枕上。“我见着那丫头就烦,去拾掇间偏远的院子,别让她整天堵着我的眼,衣食用度挑最好的,没得说我冷遇了她。” “嗳,夫人识大体。” 陈其玫心口堵得发慌,嘴巴不饶人。“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送走了,还要请回来。一家老小都被狐狸精迷了神志。” 蓉姑姑看了左右,屋里只有他们主仆二人,明晃晃的日头压在斜毅而出树枝上,随随便便看一眼,就浑身燥热。“这话夫人就里屋说说,旁出也得忍着。老爷重情义,看来这月琳琅是认定了的。” 陈其玫一脸审慎,心里压着事,碗里的冰都快扇化了,还是热出一身汗。“认就认,就怕树大招风,万一被人知道她是月海山庄的遗孤,不知道要惹出啥幺蛾子来。” “月海山庄灭庄一案,朝廷都查了这么久了,杳无头绪,早就成了无头公案,谁跟月望山有这么大的冤仇,非得灭人满门!这桩悬案最后得利的还不是朝廷,得了万亩金山充归国库。既然连朝廷都不再理会了,您也别挂心了,横竖琳琅那丫头早点打发了,咱们少爷名正言顺继承了老爷的生意,那您往后的路就通畅了。” 十日后,左右两侧汉白玉貔貅上斜挂大红绣球,陆府鎏金大门上的赤金门钉擦拭得锃亮,琳琅正式从陆府敞开的正门跨入高槛内,以陆府嫡女的身份入住陆家。二房、三房姨太太们捏着喜悦的腔调向陈其玫道喜,恭贺她母女团聚,陆从白、陆从骞、陆云淓纷纷向琳琅道贺,表面上兄友弟恭,姊妹团聚,一派喜气。 除了陈其玫,谁都看不透琳琅的底牌,陆彦生把府上的侍弄花木的女婢,一个侍茶女迎回家当嫡女,到底是捏了一手什么好牌,打得这么玄乎。都是聪明人,一家子都仰仗着陆彦生的喜怒,不就是认个女儿,总比认野路子的儿子强!面子上糊弄得貌合慈美,心里打什么算盘,只有自家院落关起门来才知道。 第47章 陆家排的上号的主子们都到博之堂,陈其玫言笑款款,偏过头牵着琳琅的手,作出一脸慈眉善目,不一会儿潸然泪下,掩面哀戚。“女儿啊,这阵子在外受苦了,苦在你身,痛在娘心呐。” 三姨太太阮心梅惺惺作态地走到陈其玫跟前,温颜和美劝说道:“回来就好了,认祖归宗,当个正经小姐,以前的事儿,吃得苦就跟沙子上写字,一冲就散似的。大姐,您心里可别再计较这些了,恕妹妹心直口快,肚子里藏不住事儿,琳琅在您眼皮底下这么多年,您怎么愣是没认出亲生女儿来。” 二姨太太张宝盈善察言观色,陈其玫眉梢一颤,她就知道阮心梅踩着她心虚的尾巴了,连忙笑脸迎人地上前替陈其玫解围。“三妹此言差矣,人都回来了,说这些话,没得让老爷不痛快。如今琳琅认祖归宗,顶顶开心地可不就是老爷和夫人么,索性这些年,虽然隔了一层的名分,好歹琳琅也是在夫人的照料下成长,没风没浪的。” 陆从白、陆从骞坐在玫瑰椅上,拿起红木茶几上的瓷碗茶,嗅了嗅茶香,耳畔充斥着一众夫人姨太太们口不吐脏、却字字尖刻的打嘴仗,再看看锦衣华服衬托下的琳琅,人比花娇,正当其时。 琳琅环视了一圈博之堂,众生俗相,各自打着心里的盘算。既然踏进陆府的高门,她早料到不是一场通途,她挽起温婉的微笑,遇谁垂询和问候,都是与人无害的笑貌温言。 自从入府至此,并未见陆白羽现身,难道临别前的那一次荒唐行为让他汗颜至今? 陆云淓冲琳琅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说道:“大人们说他们的,咱们去那里坐坐?” 琳琅素来不善于推脱旁人的好意,云淓是二房张宝盈的幺女,一直没有接触,也就不知道人家的人品底细。云淓自来熟地牵着她往姊妹兄弟堆里坐去,贴心地推了盘杂锦果子给琳琅。“我今年十五,该称你姐姐,还是妹妹呢?” 琳琅羞赧说道:“我快十六了,比你虚长一些。” 云淓笑容甜美,一派天真可爱,可高门大户中的人,真正缺失的便是天真。“那我该喊你一声姐姐。” 琳琅浅笑,不露丝毫小门小户的扭捏之态。“咱们都一般年岁,就以名字相称,可好?” “那感情好,姊妹两个年岁相仿,看来老爷得花好一番筹谋,物色良婿,这两年真是喜酒吃不停呢。”阮心梅不知何时来到琳琅这边,掐着话题又是一通编排。琳琅不知就里,陈其玫的脸色当下就绿了一层。“琳琅是长房嫡系,论出身总是要骑上云淓一头,找其夫婿来,家世地位总往高里看,可这些也说不好,人都有自己的命。” 云淓的笑颜僵硬在脸上,阮心梅貌似心直口快的说辞让在场众人无地自容。阮心梅虽则入门行三,却先张宝盈生了两个儿子,张宝盈拼死拼活只有陆云淓一个闺女,陆氏茶庄万贯家财轮不到云淓继承,本想让陆彦生物色一等一的良婿,没想到闺女到了及笄年华,待字芳龄,却杀出个长房嫡女来,有了好婚配的少年郎可不得让长房先挑捡。 陆氏一门在巨贾商户里头人丁不算兴旺,但是勾心斗角的肮脏手段桩桩不落人后。 门外有人清了清嗓子,陆彦生一身赭黄圆领窄袖云纹提花绸,白玉宽博带,从从容容走进博之堂,陈其玫立刻换上端肃大方的仪态,迎上前。在一众妻房与下人面前,陈其玫才是名正言顺的正妻,堂而皇之地与陆彦生并肩正坐在博以明德的牌匾之下。 陆彦生笑言:“进门前,博之堂挺热闹,怎么我一进来,都没了声响?心梅,平素里数你嘴皮子翻得快,你倒说说。” 阮心梅捏着手绢朝陆彦生扬了扬,一副卖乖的嘴脸。姿色风流,身段丰腴,三十上下正是浓香吐艳的好时候。“老爷,咱们正私下里计较着,琳琅好相貌,又跟云淓差不多上下的年纪,到时候老爷可要花一番好功夫,要物色两门齐全的人家呢。” 陆彦生膝下三子一女,云淓素来当宝贝似得养在手掌心,如今琳琅入了嫡系千金的身份,在婚配挑拣上让云淓吃了亏,这些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只是月望山提携之恩终生不忘,早前一直走南闯北开拓事业疆土,到底是吃亏了古人之女,况且陆白羽对琳琅做的那腌臜事,让他更是悔不当初,唯有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琳琅,云淓。”陆彦生朝两闺女投去慈爱的目光,“过来让为父好好瞧瞧,姑娘长大了,为父再是不舍,也要替你们谋个好归宿。” 琳琅自识身份,一手搀着陆彦生,一手与陆云淓相握。“爹爹给了琳琅一个家,琳琅没齿难忘,今后必定会处处以妹妹为先,恭顺勤勉,请父亲和娘亲大人放心。” 博之堂里唱了一出父慈女孝,其他人趁势转着逢迎的嘴脸。陆从白笑道:“琳琅妹妹认祖归宗之事,在长安城内传为美谈,既然是大喜之事,父亲何不大宴宾客,与众同乐,也好趁机物色佳婿。” 陆彦生笑逐颜开,陈其玫从旁附和道:“从白言之有理,正好让你琳琅妹妹和云淓妹妹仔帘子后看一看有没有心水的,再让老爷把把关。” 掬幽阁偏东,驻清阁偏南,一东一南,相隔不甚远,走动来往也要小半个时辰来回。陈其玫不待见琳琅,又碍于府上无数双眼睛盯着,心里再憋闷到透不过气,也要端着大夫人四平八稳的态度,不好把琳琅打发太远,保持着一段不尴不尬的距离。 七月流火,似乎酷暑大势已去。 博之堂温情的谈笑之后,陆府围坐共叙,觥筹交错之后,夜漏更深。琳琅送陈其玫回了掬幽阁,名义上的母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琳琅本想问一问陆白羽的近况,但陈其玫和蓉姑姑三缄其口,她不便插嘴,在掬幽阁门口目送陈其玫入内,屈膝福了一身就朝南走回。 锦素站在抄手游廊下翘首等待,琳琅下半晌出门,临到夜幕铺下,繁星闪烁之时,从绿树掩映的阴影里走回来。她连忙奔走上去扶她,问道:“累吗?” 琳琅揉着脸上两片笑肌,摇头道:“我不累,陆府上的人比我更累。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做人,可不是辛苦许多。” 锦素催促道:“瞧着一身酒气,幸好我早就备下了香汤,赶紧回房去洗洗。” “不忙。”琳琅止住了脚步,转身望来时的路。“我怕你担心,所以回来知会你一声,我想先去个地方。” 锦素扯着琳琅的披帛。“不能去!” 琳琅从博之堂众生百态中看出了一些端倪,锦素这一劝阻更是确凿了陆白羽必定出事。“羽哥出事了?你在府上都打听出什么消息?” 第48章 “的确出了点事儿。”锦素牵着琳琅往院子里走,“白羽少爷跟尚书令千金的婚事已经过了纳彩、问名、纳吉,可还是散了。” 琳琅骇然一惊,早听说陆府向尚书令府上送上雁、羔羊、酒黍稷稻米面,过了纳彩一关,之后由媒人问名,询问李小姐的姓名、年庚及八字,所谓“过小贴”,请了长安城内大相国寺主持算了双方的八字,夫妻和顺,琴瑟和鸣。问名之后便是纳吉,陆府将陆白羽的的生辰八字交给媒人送交尚书令府上,便是所谓的“过大贴”。婚俗六礼之中,已过三礼,按说若不是大的过失,岂能有悔婚的道理? 琳琅在游廊下驻足,扭头问道:“怎么散的?是尚书令千金有行差踏错不守妇德之处,还是羽哥做了荒诞胡乱之事?” “小姐,你在这虎视眈眈的陆府上自身难保,还有闲工夫想旁人的事?” 琳琅蹙眉不悦,说道:“羽哥不算旁人,咱们自小与他交好,你可都忘记了。你们二人年纪相仿,过去他来月海山庄,就数跟你玩得最好。如今他出了这等子大事,你倒是劝我一推二五六站干岸。” 听琳琅说起过去的琐事,她与陆白羽自小相识,算不得青梅竹马,毕竟也有年少情谊。被琳琅一点拨,也替他忧心,便娓娓道出听来的闲话:“听陆府上的下人说,陆少爷一改往日温润光明之态,近来益发癫狂性躁,在烟花巷子里跟人争姑娘,每每一掷千金,荒唐也就罢了。半个月前,白羽少爷又去玉堂春寻乐子,跟尚书令家大少爷杠上了,不仅抢了姑娘,还打伤了尚书令家大少爷。尚书令大少爷断了三根肋骨,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尚书令气得在朝堂上参奏,幸好宰相大人从中斡旋,才不至于当朝取消陆氏贡茶的资格。自此,陆李两家亲家结不成,倒结成了冤家,婚事便这样吹了,白羽少爷仔长安城的口碑一落千丈,都说他自甘堕落,不知自爱。” 琳琅揪心地攥着手中的锦帕,那个曾经言笑清丽,温和如絮的少年,经蹉跎成了这番光景。“那我更应该去看看他。” “小姐,恐怕不妥,万一落人口实。” 琳琅审时度势,说话间竟有一股清高的威严,令锦素忌惮。“你说得对,眼下陆府上的人都盯着,巴不得我犯点错,好找陈其玫的麻烦。那又如何?现下我跟陈其玫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有什么差错,她会忙不迭替我收拾。更何况,我只是去看看羽哥罢了。妹妹去看看哥哥,也该是能说过去的理由。” 锦素担心的挽留,可琳琅去意已决,转身已经走出了抄手游廊,往陆白羽的住处走去。 月上柳梢头,四下静谧,一道黑影英姿勃发立在飞起的屋檐上,头戴着黑纱幕离,容貌与身形隐藏在夜色中。 始终收归不住心的走向,身体不由自主要来陆府上看一看,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这些都是牵动他的心结。 他躲在阴影里看她,她比自己想象中聪明坚强,她一早冷眼洞悉陆府的人情世故,只是用柔弱无争来掩饰自己,她冷冷淡淡地站在陆彦生背后,不争不抢,自识身份。这样的琳琅更好,至少不会利益斗争中白白牺牲。 纪忘川扬手捂住口鼻,枯草热之症虽有缓解,毕竟还未断根,嗅着花香久了喉咙瘙痒,浮肿慢慢爬上了周身的皮肤。他听到琳琅要去看陆白羽,纠结的心都快拴到嗓子眼了,幸好他一直监视着,起码陆白羽万一对琳琅有不轨之举,他可以加以阻止。 陆白羽住的院子早两三月前遭遇了一场莫名的火情,一直查不出原因,陆白羽坚持不肯搬地方,只好在原址上进行了翻建,照旧是玉枕纱橱,装潢考究。 院落里参天拔高的银杏树亭亭玉立,琳琅从银杏树丛中穿行,夜风挂过哗哗树海之声,让她不禁意间想起怀化大将军府上廊桥下的震松堂,她走过廊桥许多遍,每一次都是忐忑紧张,心如鹿撞,可那种忐忑又与此时的忐忑截然不同。 那时的忐忑是怕落在纪忘川眼中的自己不够好,带着期待又紧张的心情,如今的忐忑,却是怕见故人,内疚辛酸。琳琅素来知道陆白羽对她的心思,如今他南辕北辙的行事作风惹出家门不幸的祸事,怕是与她的离去脱不清干系。 琳琅正犹豫不决之际,隔扇门倏然打开,陆白羽敞着宽袖亵衣倚靠在门边,月光打在他寡清的脸上,眸色浑浊,浓浓的凄凉。 “羽哥。” “妹妹?”他淡淡讥笑了一句,“我何时多了你这个亲妹妹?” 琳琅心口一紧,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走出树荫下朦胧的阴影。“羽哥,我回来了。” 陆白羽怅惘地叹了声。“是啊,回来了。我曾经每日都盼着你回来,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琳琅看着陆白羽憔悴的容颜,这些日子一定饱受煎熬,不由后槽牙都发胀发酸。“我听说了羽哥的事,没有过不去的坎,往后咱们兄妹一心,好好孝顺爹爹。” 陆白羽仰面朝月冷笑了三声,咧嘴苦笑。“爹爹,倒是喊得亲热,那老头真好计谋,索性断了我的念想。既然如此,你还回来做什么,那纪忘川对你不好?” 她叹了口气,十六岁不到的年纪学会了唉声叹气,纪忘川对她极好的,也经不起心里有根无名的刺,让她不敢面对,唯有逃避,甚至不想去探究真相。“大将军待我好,可待我再好,我也只是将军府上的侍婢,这辈子谈不上前途。” 陆白羽拿一种鄙夷的目光瞟向琳琅,笑道:“看不出你还有雄心壮志,当了陆彦生的女儿,想攀个高枝也不难!” 琳琅不动声色地抚了抚眉心,面不改色说道:“羽哥明白就好,琳琅寄人篱下,受尽冷眼,想为自己筹谋个好前程,恐怕也不为过。” “好样的。”陆白羽轻轻抚掌,“我今儿算是见识到了真正的月琳琅,我倒是很欣赏你的野心,区区一个正三品怀化大将军确实不足以配你的胃口。” 纪忘川靠坐在屋檐上,听两人言谈之间针锋尽露,惘然迷茫。月琳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在他面前柔肠百转,娇俏卖乖,如今又是胸有丘壑,不甘平庸,想到心都隐隐作痛,都没法去怨恨这个女子。 第49章 “承蒙羽哥欣赏,入夜已深,羽哥早些休息。”琳琅甫一转身,陆白羽跨出门口一步,她复又停步扭头说道,“连琳琅都知道趋利避害攀高枝,羽哥怎好自甘堕落,岂不是连小女子都不如?府上其他兄长们都一派风清气正,蓬勃向上之态,羽哥要早些自作打算才好。爹爹看重咱们是嫡系长房,真到了忍无可忍那天,也是能者居之。何以会落得落拓荒诞的光景,羽哥心里自然一清二楚,前尘往事都已了,做人还是往前看。琳琅的话许是过了,还请羽哥斟酌。” 有些话顾及着一层薄面,琳琅到底没有明说,恐怕陆白羽歇斯底里的荒唐举动,与五石散有关,起初并无此劣习,一旦沾染若不痛定思痛戒除,便会万劫不复深陷。 陆白羽说道:“没想到有一天,你能这样面不改色地与我说出这番话,到底是月望山的女儿,精明有胆色。” 琳琅的背影萧索清瘦,罗裙上的垂髾如暗夜中的飞燕,美则美矣,毕竟哀婉。 那些尖酸刻薄的话,字字铿锵的从琳琅口中说出,根根扎在陆白羽心上。他一点也不了解眼前的女子,也许从未了解过,一直以来,他爱慕的只是他心中美好的琳琅,他以为琳琅应该是温婉娴静,与世无争,只要跟了他,他可以给她所能想到的一切荣华富贵。 纪忘川轻松地笑了,这才是月琳琅,比他想象中更好,肚子里会做文章才不至于被人欺负,即便他不能时刻保护,也不至于担心琳琅随时落入他人的算计中。可琳琅还不够强大,光会盘算不够,必须有个强大的背景支撑,才能让她肆意妄为。 他没想到琳琅朝飞檐上回头望了眼,连忙朝后一仰,避开了琳琅的目光。难道她察觉到了他在附近,琳琅的嗅觉很好,她能从纷繁复杂的气味中辨认出各种花香。在她的心里,也许保留着一段属于他的味道。 养在深闺的日子略显乏味,琳琅耐得住寂寞,静坐在屋里描花样,便能打发整整一天。她还是从容澹泊,陆云淓隔三差五来驻清阁串门,叙叙姊妹情谊。琳琅也乐见她来,不管她出于何种目的,至少琳琅能从她口中得到许多消息,包括纪忘川的消息。 听陆云淓说,怀化大将军抗倭之战屡建奇功,从正三品破格擢升为正二品神策大将军,统领大江国神策十二营,一时风头无两。 琳琅淡然薄笑,云淓一脸痴痴惘惘,对纪忘川特别上心,谈起关于神策大将军的话题小儿女的情态油然而生,她也猜到了七八分。 云淓状似无意地提及:“听说爹爹邀请了神策大将军出席五日后的宴席。” 琳琅答得很客观,故意压制心头的绞痛,总是思之若狂,却又不得不让自己隔绝千里。“爹爹邀请了不少长安城的簪缨子弟,神策大将军当是此列。” “都说神策大将军不似寻常武将一般粗莽,容貌无双,天人之姿,磊落清绝,只是为人不好接近。”云淓羞红了脸,双手连忙托起脸颊,燥得慌。琳琅复又低头描着荷花纹花样,圆洁清雅的花瓣,层层叠叠地绽放,云淓见琳琅不作理会,又问了句。“琳琅,你说神策大将军是不是真的难以接近,拒人千里?” 琳琅从伺候百花园的侍女变成品茶大会的侍茶女,进过怀化大将军府后摇身一变成了陆彦生嫡系长女的过程在陆府上不算秘密,细枝末节上的事没人清楚,总体的流程暗地里也少不得被人指点。陆云淓来驻清阁的目的昭然若揭,探探琳琅的口风,打听纪忘川的事才是正经。 琳琅应声抬眼看她,斯文地笑了笑。“旁人说不好,人跟人有眼缘,许是对了眼缘,自然就不难接近。” “那……”云淓凑到琳琅身边,扭捏垂首问道,“你在大将军府上住过一阵子,与他可有几句话说?” “大将军地位尊贵,我与他说不上话。”云淓的问题再直白不过,琳琅心里头不爽利,表面功夫还是到家的。“莫不是你对神策大将军有想头,少女怀春。得好好跟爹爹说说,让他留意留意。只不过……” 云淓拉着琳琅问:“不过什么?” 琳琅说道:“神策大将军青年才俊,仪表堂堂,已过婚龄,尚无婚配,正是朝堂上的香饽饽,想与他结缘之人趋之若鹜,只有他挑人的份。” 云淓突然撇了下嘴,嘟囔道:“不就是个正二品的官儿,有这么稀奇,非得他挑咱们,莫非还看不上咱们陆家。” 琳琅没想到这个云淓沉不住气,嚣张跋扈的性子生在根子里了,这么快就蹬鼻子上脸不爽快,就这点城府还想让纪忘川看上。“从正三品怀化大将军破格提升为正二品神策大将军,生生略过了从二品这一级,神策大将军前途不可限量。” 云淓掩口噤声,寻常官员升迁除非皇帝特别看重,都是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擢升,寻常武将要坐上正二品的位置大抵已过而立,唯有纪忘川一人弱冠之后接连擢升,简直就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国家栋梁,扶摇直上。 陆云淓在琳琅这里讨了个没趣,称自己困乏要回去歇个午觉。她前脚刚走,锦素端着蜜汁红豆沙进来,看琳琅蹙着眉心,凝望着小轩窗外斜逸旁出的枝桠。 她是因避世而来到陆府这个牢笼,却总有千丝万缕扯不断的关系让她想起纪忘川,陆云淓打起纪忘川的主意。她相信纪忘川身居要职多年,官场上打滚的那些表面功夫应付自如,照样做到百花丛中过,不留半缕香。可听见待字闺中的大姑娘名正言顺地谈论他,琳琅还是老大不痛快,心里头憋闷,生怕纪忘川真的迎娶娇妻,她彻底成了他的过客。 可是不成为过客,只能成为冤家仇人。 锦素是知情人,琳琅缄口不语,也能猜到她心里的苦楚。“五日后的宴席,大将军会来吗?” “来做什么?”琳琅清清凉凉地笑道,“他素来清高独立,陆彦生表面上庆贺陆氏贡茶荣升为御前贡茶之首,可摆明了是招婿宴,他怎么会趟这浑水。” “也许,大将军会来呢?” 琳琅起身走到八仙桌边坐下,搅了搅炖透的红豆沙。“来不来都好,那天我就称病呆着,免得让云淓心里不痛快。” “云淓小姐看上了大将军,但我瞧着大将军一定看不上她。”锦素斜着眼看帘外,云淓早已走远,“她哪里比得上咱家琳琅。” 第50章 “她比我好。”琳琅兀自哂笑。“起码她有爹娘。” 琳琅这话是软刀子,割自己,把心割了一地。 锦素连忙扶住琳琅的肩膀,怕她小身板撑不住要哭坏。“好好的,可别再说这种话。” 琳琅笑着自嘲说道:“我粗实着,你放心,不当小姐这么多年了,一时间我还不太习惯。” 锦素说道:“你那天真不去?那云淓小姐跟绿了眼睛的饿狼似的,肯定会把大将军当成盘中餐。” 琳琅舀了勺子红豆沙往嘴里送,差点没喷出来。“大江国民风彪悍,长安城虎视眈眈盯着他的姑娘可多了,玉堂春的姐们还投怀送抱呢,爱来不爱的,随便他呗,横竖我在驻清阁称病,落得个清清静静挺好,旁的跟我一概没关系。” “你不想他吗?” 琳琅顿觉脸颊僵硬,她矢口否认与纪忘川的关系,可旁观者清,刻入骨髓的爱要怎么撇得清?“我干嘛想他?你就是看我这小姐当得名不正言不顺,提醒我在将军府当侍婢,存心气死我,是不是?” 锦素连忙接茬给琳琅下台。“好好好,不想不想,我说错话了。” 琳琅把红豆沙一推,倒了碗凉白水清清口。“红豆沙太甜了,我不爱吃甜的,撤下去,我想歇午觉。” 锦素低头收拾琳琅用过的碗勺,琳琅撇过头说道:“昨儿我托了羽哥给我请了长安城看女科最好的大夫,半下午许是能来给你把脉问诊,有些病不是藏着掖着就会好,还是看了安心些。彻底断了根,以后许人家生孩子更有底气些。” 锦素心头一凛,琳琅如此缜密,给她请了女科大夫,她要是推脱不看不仅伤了琳琅的心,还会引人怀疑。可要是看了专攻女科的大夫,恐怕她仍是完璧之事瞒不住。在倭寇的淫窝中岂能是完璧之身,上岸之后一系列装疯卖傻、歇斯底里惧怕男人的举动都会不攻自破,她彻头彻尾地欺骗了琳琅之事就会揭穿。 琳琅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握起她的手,很有担当地劝道:“你别怕,我陪着你,万事有我。” 锦素略显局促,说道:“多谢小姐关心,我……无以为报。”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想你有一点差池。” 琳琅一觉睡到了未时,锦素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她总算是想到了一个较为合理的理由,不巧月事赶上了,怕让大夫白跑一趟。 陆白羽身旁的德荣来传话,说是大夫乘马车赶来的路上,恰好马被惊了,大夫在车厢里摔了一通折了腿,要再歇上几日才能外出就诊。 琳琅嘟囔了句,不做追究,锦素这才松了口气。 松林如海,绿潮浮动,荡起一浪又一浪的清凉。 纪忘川站在朱漆抱柱前,项斯从松林中走出,拱手作揖。“琳琅姑娘一切无碍,与陆白羽鲜少走动,请主上放心。” 他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项斯正要退下,他又把他叫回。“琳琅有没有说起什么?” “都是姑娘家寻常的絮语。”项斯看主上期待又紧张的神态,心里暗笑,面子上又不敢造次。“只是说起五日后陆府的宴席,不知道主上会不会出席?还有一事,陆府上二小姐,似乎对将军芳心暗许。” “继续。” 项斯据实相告。“琳琅姑娘说,摆明了是陆彦生的招婿宴,您爱去不去,横竖她称病。” 纪忘川的嘴角不自觉莞尔上扬。“她倒好,站干岸。” 缘墙而立的小叶檀莲纹半桌上的六月雪白花开尽,满树的雪花抖落下雅洁可爱的嫩白,农历七月将过,琳琅坐在床沿,怔怔看着六月雪一瓣一瓣地落下。 天气沉闷,云翳乌压压地郁积在穹窿里,只差一道电龙就能劈开整个天空。琳琅在屋里发着愣,窝在房里一步不肯走动,偶尔抬眼看小轩窗外乌青青的天,怕是随时还有场瓢泼大雨。 陆彦生摆下的宴席会不会门可罗雀,归根到底,她还是想知道纪忘川会不会来? 蓉姑姑撩起竹帘子跨进房,带来一阵湿气。“老爷的宴席就快开了,虽说坐不上主桌说不上话,可老爷的意思在清楚不过,让你们去地罩隔断后瞅瞅长安城青年才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小姑奶奶,怎么还不换衣服?” “蓉姑姑。”琳琅捏着喉咙咳嗽了声,“今儿起身有点不舒服,我看我就不去了,一身病怏怏的样子,怕爹爹看了忧心。” 蓉姑姑看琳琅脸色煞白,容色不佳,可清瘦柔美更能勾起男人的审美之心,护美之欲。陆彦生办这场宴席,陈其玫是铁了心要把琳琅嫁出去,要是当事人都不露面出席,岂不是让二房的云淓独占先机。琳琅就算不是陈其玫肚子里出来的,入了嫡系长房的族谱,就得攀高枝嫁大户,给她长长脸。陆白羽在尚书令千金的婚事上折了一头,琳琅的婚配上必须力压陆云淓,否则她这长房大夫人的脸往哪里搁! 蓉姑姑再是对琳琅有成见,关键时刻还是掏心窝子地规劝起来。“我看得去,老爷这心思你还能不懂,他觉得亏欠了你,给你物色一门好亲事,做父母的只要儿女好这辈子才算圆满。按理盲婚哑嫁的事儿海了去了,老爷为了合你心意,愣是让你先过过目,这样的机会都错过了,岂不是拜拜便宜了云淓小姐。” “蓉姑姑说的在理,只是……” 琳琅正想推脱,蓉姑姑已经吩咐锦素把新赶制的衣裳拿过来替她换上,大有不容置喙的架势。 粉荷半臂,鹅黄兰花齐腰襦裙,蝴蝶迎风披帛缠在手臂间,衬得皮肤白皙,梳了个清爽的螺髻,斜插了一只海棠步摇,弱不禁风,我见犹怜。 蓉姑姑上下一打量,真是侵入人心的美貌,这副相貌得勾走多少男人的魂魄。“看看,多标致的相貌。” 琳琅赧然一笑,更是风姿妖娆。 蓉姑姑紧着回陈其玫掬幽阁,就扯着锦素吩咐。“你家小姐你可得看稳了,我先回去伺候夫人,再过一会儿一起去仰贤楼,可别出什么岔子。” 第51章 门帘一荡,蓉姑姑钻进灰蒙蒙的天色里。 琳琅一屁股坐在床沿,冲着锦素耍赖道:“我不想去嘛。” 锦素催促道:“咱得赶紧去呐!怎么能不去,这长安城想跟陆府攀亲的可都去了。云淓小姐急吼吼地打扮了大半天了,现在肯定赶着扑上去了。” 琳琅俏生生地问道:“她扑她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锦素不做规劝,反其道而行。“她扑神策大将军,跟你也没关系,那我这就去瞅瞅,大将军来了没有。” 琳琅扭头不理她,“那你去,赶紧去。” 穹窿上闪了道电光,滚雷轰隆隆震动。锦素刚踏出驻清阁庑房,就看见琳琅立在抄手游廊下,拧着眉眼看她说道:“天色不明朗,看来要下一场暴雨,我不放心你,就陪你去走一趟。” 话都让她一个人说全了,起先义正言辞不肯去,这会儿回心转意要去看看,拉不下面子来就说了个为人着想的理由。锦素是真心佩服琳琅,这都能周全过来。“成,我的好琳琅。” 从边门进了仰贤楼,陆彦生正在请一众世家公子品今年新贡的茶,陆云淓站在地罩隔断后,从五蝠临门红木雕花隔断后望去,正堂上落座的众位公子一览无遗。陆彦生在开席之前,与一众公子一边品茗,一边清淡,堂上各公子正在各抒己见。 大江国的文人雅士大多喜欢聚在一起清谈,大多是相对“俗事”而言,不谈政治,不谈民生,命题多数针对本和末、有和无、动和静、一和多、体和用、言和意、自然和名教诸多具有哲学意义的命题进行了深入的讨论。 云淓挽起半翻髻,插着彩蝶迎风步摇,满头珠翠环绕,脸上敷着花钿,扫着腮红,一张浓墨重彩的脸,穿了一身嫣红色半袖,洒金百花齐胸襦裙,反而不觉得丑陋累赘,只是有些俗气,却显示出她志在必得,极其重视的企图心。 她见琳琅从边上走来,细声喊她,冲她招招手。“快过来看看。” 琳琅凑到她边上,正堂里坐着许多人,衣饰华贵,容貌周正,视线绕了圈,停在摇着骨扇,清扬嘴角的公子身上,红色绫罗华服,头戴青玉簪,腰佩金鱼袋,一身贵气的打扮,却收敛了三分骄纵和三分痞气,此人不正是国舅爷王世敬!他来仰贤楼做什么,难道他想当陆彦生的东床快婿? 王世敬是当朝皇后的亲弟弟,祖荫庇佑之下权势滔天,他若是想与陆府结亲,就是看上了陆府的财势,权利与财富是任何男人都不能抗拒的诱惑。那么王世敬想娶谁?琳琅不禁骇然心慌,陈其玫必定会在她和陆云淓的婚事上出力,她是嫡系,云淓是庶出,即便云淓是亲生骨肉,在外人看来毕竟还是她高压云淓一头。 难道陈其玫是动了让她嫁给王世敬的念头?就算她再自暴自弃,绝对不能嫁给王世敬。琳琅攥紧手心,牙齿都错进肉里,云淓直勾勾地偷偷望着正堂上的世家公子。“琳琅,哪一位是大将军?” 琳琅头皮发麻,扫了一眼,看不真切,眼都有些花了。即便认不清那些陌生人,但是纪忘川在人群中那么引人注目,只要粗粗一眼,就能辨别出来。“大将军,没来。” 陆彦生身边的知文绕到雕花隔断后,一些公子似乎感应到了附近的视线,纷纷朝琳琅和云淓飞眼而来,琳琅连忙欠身往后躲,云淓当仁不让地挡在琳琅身前。 陆彦生佯装微愠,说道:“让各位见笑了,小女琳琅和云淓不懂规矩,打扰了各位清谈,还望海涵。” “不妨不妨,陆公府上千金相貌出众,有幸一睹芳容,不虚此行。” 琳琅没有听清这话是谁说的,反正之后就是一片对陆府千金的溢美之词,她现在恨不得立刻找个窟窿钻进去,咱们会来趟这一趟浑水。 纪忘川没有来,是不是不想见她,更不想跟陆府攀上什么关系。他一定对她失望透顶,明明约定过彼此不分开,可她坚持不住打了退堂鼓,他们就这么算了。本来就搞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关系,老爷跟婢女谈了点私情,清醒下来还是各过各的。她不想为了跟他在一起,分配到一点可悲的爱怜,给他当通房丫头,将来为了当个姨太太,还要任凭长房夫人打骂,却要一声不吭顾全大局。 而且,他们之间也许还有更深的渊源,琳琅不敢再往深处想,怎么想都是给自己找罪受。 知文把琳琅和云淓引入湘水南苑的厢房,府上的夫人太太们都已经围席坐拢了,阮心梅一脸媚笑,迎上来就一惊一乍,问道:“咱们家琳琅这是怎么了,小脸白煞煞的,慌死人了。再看咱们家云淓,红彤彤的,这是有看重的人家了?” 陈其玫端重道:“瞧你这咋呼样,哪里像做长辈的。琳琅今儿身子骨不利索,脸色差了点,你可别吓坏小辈。” 琳琅趁势朝陈其玫颔首,弱怯怯地说道:“娘亲,女儿有些困乏,许是染了点风寒,怕在这里不妥,要是把病气过给各位姨姨,还是回去驻清阁避一避。” 陈其玫点点头,琳琅所言在理,她听蓉姑姑说了琳琅生病的事,现下得见病态之美确实有风韵,既然都入了各位世家公子的眼,要回房就不做挽留,见不到琳琅陈其玫还能更开胃些。“锦素,好好照顾你家小姐,熬煮点姜汤去去湿气。琳琅呐,等会儿,让厨娘给你送点时蔬小米粥,身子再弱,也要吃点东西。” 这番母慈女孝的戏份一落幕,琳琅紧赶慢赶往回走。 锦素在后头小跑,嚷道:“琳琅,慢点走,仔细摔着。” 琳琅一刻也不想在仰贤楼附近逗留。“这头呆不下去了,走快些,不然你磨蹭着,我先回去。” 说话间,闪电劈下来,横跨整个青松园,划亮了大半个穹窿。琳琅突然驻足捂住胸口,好像被电龙劈中了似的,胸膛里颤颤不息。不过眨眼之下,瓢泼大雨排山倒海落下,锦素见状连忙拉住琳琅往旁边青松亭里躲雨。 第52章 锦素道:“琳琅,你在亭子里躲着,我去仰贤楼取把伞来。” 琳琅定定地颔首,眼下雨势如泼,冒雨跑回去,不仅淋成落汤鸡还要作病。 倾盆的雨势把世界隔绝成了两个,一个在青松亭外,一个在青松亭里。夏末的暴雨,氤氲起清秋的凉意,她抱着双臂,瑟缩了下身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在灰蒙蒙湿漉漉的世界里看到了一抹亮色,一身紫酱色提花缠枝牡丹圆领锦袍,系方块白玉革带的贵公子撑着一柄油纸伞,伞沿压得很低,身形轮廓看不真切,琳琅顿觉心头跳突个没谱。 琳琅不由自主地往前迎了步,复又往后退了步,吃惊眼前所见,莫不是被雨淋坏了脑子出现了幻觉? 纪忘川折上了油纸伞,伞身倚靠在亭柱旁,掸了掸身上的雨水。他垂眼打量着被雨淋得落拓的琳琅,对上那一双羽翼扑闪又可怜兮兮的大眼睛,膝盖之下的裙角被雨打湿,刘海被风吹开湿哒哒地黏在脸上,小脸益发苍白,连唇色都黯淡了。琳琅惙然看他,委实可怜相。“冷吗?” 琳琅缩着身子挺着脖子摇头,“不冷。” 尚记得带她回将军府的那一天午后下了一场暴雨,和此刻的情境竟然有片刻的重叠,那时她乖巧伶俐,唯他是从,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如今,她近在眼前,又是这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只是眼神多了一丝疏离,少了一些畏惧。 琳琅问道:“神策大将军,您怎么来了?” 纪忘川有些赌气,琳琅去仰贤楼回来的路上淋了雨,看目前的状况出门前就有不妥,可她非要冒雨出门,还穿着一身光鲜亮丽去一众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世家公子跟前露脸,她到底是绝情要忘记他,非得找门第大族的亲事来气死他。“来不来在我,不必劳小姐费心。那你去仰贤楼做什么?” 琳琅反唇相讥。“去不去在我,不必劳大将军费心。” 纪忘川越发后悔,一阵子不见,脾气见长,他整日整宿被入骨相思折腾得半人半鬼,她倒好,不仅收拾心情觅夫婿,对他的态度简直颐指气使。“如今暴雨如泼,再怎么着急也让下人给你撑把伞,你个大姑娘家急吼吼去仰贤楼,不怕让人看笑话。” 他显然是误会她了,可琳琅心里憋屈,哪里经得起他言辞攻击。“我就是脸皮厚,老爷难道你不清楚吗?” 这一声熟悉的“老爷”自然而然地流露,琳琅顿觉尴尬,纪忘川却心窝子一暖。两个人针尖对麦芒总不是事儿,如今见上一面不容易,好不容易硬着头皮到陆府上赴宴,又推了个理由要先走,这才绕着弯去见琳琅。他主动凑到琳琅身边,温煦道:“瞧你衣裳都湿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琳琅没有直面拒绝,说道:“锦素去仰贤楼取伞,我得在这儿等她。” 纪忘川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相。“我送你回去。” 琳琅知道踩到他尾巴了,可好不容易躲避至此,再次贴近下去,分别只会益发痛苦艰难,唯有决绝。“不劳大将军。” 纪忘川纵横疆场与朝堂多年,哪里受过这等冷遇,不由分说把琳琅架在肩膀上,一手稳住她,另一手撑起油纸伞穿过青松园,往驻清阁方向去。琳琅挣扎着,却不敢大叫,怕引来随园伺候的下人。“大将军,被人看到不好,万一指指点点坏了大将军的清誉,可如何是好?” 纪忘川不顾琳琅反对,照直走下青松亭石阶。“那正好,我的清誉不怕你毁,你倒是提醒我了。我毁了你的清誉,名正言顺跟陆彦生提亲给你个名分,你就不用再东躲西藏。” 琳琅说道:“大将军,你太无赖了。” 纪忘川抱紧琳琅的腿,任由她在背上捶打,女人家能有多少气力,打不死他,只能让他抱着。他把伞尽量往周全她的位置遮挡。“我更无赖的时候,你还没见过。” 反而是这份不置可否的无赖,让琳琅顿失反抗的意愿。“放我下来,我不走。” 纪忘川说道:“不行,雨大路滑,我抱着你才安心。” 琳琅上半身倒挂在纪忘川背后,血液往下冲,琳琅求饶低声道:“老爷,您这种抱法,我头晕。要不你换种抱法,成不?” 纪忘川赶紧把琳琅从肩膀上卸下来,牵起她的手护在臂弯里,认真地征求起她的意见。“这样抱好不好,还晕吗?” 琳琅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从纪忘川怀里腾出一只手,拉低伞沿,有点讪讪说道:“被人看到不好。” 纪忘川不以为然。“看到就看到了。” “也是。”琳琅点点头,复又说道,“反正我的名声也不好,陆府上的人面上不说,私底下传遍了,婢女出身自荐侍茶女,进过将军府,摇身一变成了陆府长女,关于我的经历段子,比说书还精彩呢,也不差再来一段,让府上那些下人茶余饭后多写谈资。” “以前只觉得你话多聒噪,不知道你还牙尖嘴利。”纪忘川拧眉不悦,“谁敢嚼舌根,就掌谁的嘴,我不信还有人敢说你不是。” “这是陆府,不是神策大将军府,多谢大将军替琳琅挂心。” 琳琅低头扯了扯纪忘川的袍角,水汽攀援上了纪忘川的膝盖,皂靴已然湿透。想想心里头就内疚,要不是自己矫情多闹腾,现在多走一段路,也能少沾湿一点。 纪忘川敛起愠容,展颜道:“我还是喜欢听你喊我‘老爷’,叫忘川也可以,或者亲亲哥哥也不错。” “您又不老成了。”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油纸伞上,随时都要砸个洞出来,纪忘川拉起琳琅快走了两步,踏过一段青石甬道,绕过两座假山就到了驻清阁。 送琳琅到了抄手游廊下,纪忘川几乎湿透了大半身,他恋恋不舍地看着琳琅,适才唐突孟浪之后,冷静下来看她,这般瘦削姿容,不忍心再欺负。“赶紧回去换身衣裳,让锦素替你煎姜汤驱寒气,别作病。” 第53章 纪忘川转身正要走下石阶,琳琅弥漫起不安与不舍。曾经那样亲密,再见更是割舍不断,又是这样暴雨阴雨的天,一切都好像数月前那样悸动的碰面。“大将军,您不进屋坐坐,喝杯热茶也好,您瞧您都湿透了。” 内心喜悦狂笑,面上还是沉稳如常,他踟蹰转身。“孤男寡女,怕折损了你的清誉。” “您说得对,是我顾虑不周全。” 琳琅话未说完,纪忘川已经大摇大摆地走近驻清阁琳琅闺房,琳琅心奇,这才月余不见,老爷可真的变成不折不扣的大无赖了。 撩开从门上垂下的半人高竹帘,甫一跨进门槛,门便随风闭合,纪忘川从琳琅背后环抱住她,把她紧紧口紧胸膛里,怎么抱都嫌不够亲密,不够填补这段日子以来思念的缝隙。 他含胸抱她,把头埋进她的长发里,“琳琅,我想你。” 琳琅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想他,却不能告诉他。纪忘川自然晓得琳琅的顾虑,他又何尝不清楚前因后果,可理智在遇上月琳琅的那一刻就被抛弃到九霄云外,只要琳琅能够不离开他,哪怕每天凌迟他又有何妨。 “你不想我,没关系,我想你就够了。” 挑起她的清清淡淡的唇,已然吻上去,琳琅羞得面红耳赤,可还是熟悉的味道,她思想上反抗,可行动上还是不由自主地任他拿捏。 从他第一次吻她时候起,而他喜欢吻琳琅,甚至更多。怀里琳琅悠悠然的体香蹭蹭往他鼻子里窜上来。 纪忘川不敢造次,怕惊恼了琳琅,她一生气会把自己赶出去。好不容易来一趟陆府,边边角角的油总要揩点。手掌摩挲着琳琅的腰,当真是楚腰纤细掌中轻,越是接触,越是不满足。只能加大力气亲吻她。 “老爷。”琳琅软糯糯地喊了声,“您身子发烫,是不是发烧了?” 纪忘川趁势应了下来,说道:“有可能,那你救救我。” 琳琅满怀热忱,应道:“您说,只要我办得到。” “可能衣服湿透了裹挟了寒气,身子发寒,得脱下湿衣服。”纪忘川扯谎不够自如,好在琳琅不疑有他,替纪忘川宽衣解带。脱得只剩一件月白色,清绝修长的身条站着碍眼,纪忘川瞟了眼琳琅的绣床。 “您这么站着要着凉呐,你去床上睡,盖上褥子,我给您倒杯热茶。”纪忘川响亮地咳嗽了声,惊了琳琅的心,连忙送他上床去,还紧张地掖好被子,又倒好了热茶给他暖手。“还觉得冷吗?” 纪忘川彻底反客为主,琳琅一心都牵挂着他,怕他这一程因自己矫情闹腾冻出病来。他从锦褥边缘伸出一只手来,含情脉脉地看着琳琅。“还有点冷。” “那可怎么办?”琳琅紧张地站起来,“我给您熬姜茶去。” 他动作迅速地抓住琳琅的手,阻止道:“姜茶没用,你别去。” 纪忘川斜倚撑着头看琳琅,目光狡黠。“我知道一个方法有用,就看你愿不愿意救我。” 年纪轻轻,体格健壮的大将军,淋了阵子雨,还能扯到琳琅救不救命的话题上,这不是无赖还能是什么!琳琅的精明遇上纪忘川完全缴械投降,哪里看得穿他此刻浮夸的演技,一门心思担忧着他是不是体冷发虚。“您说,只要用得上琳琅。” 这样的琳琅,才是他的琳琅,她心里有他,纵他,所以才能这么单纯不怀疑他的初衷。 纪忘川心里幽幽叹息,职位上升了两级,可手法上越发卑鄙,坑蒙拐骗起少女来了。他腆着脸,伸手拉住琳琅的衣袖。“身子发冷得紧,你捂捂我就好了。” 琳琅惊乍地退了一步,羞臊地拒绝道:“那可不成。” 他垂头丧气,说道:“我就知道你骗我,先前哄骗我说,只要用得上,你都愿意,这会儿只是捂捂你就不愿意,可见你心里已经没有我了。我保证不做别的事,就把你当个汤婆子。” 琳琅瞟眼过去,纪忘川失望地叹息着,让她很不好受,她希望他一直顺风顺水,即便有半分受挫,也不该是由自己带给他的挫败感。“真的发冷吗?” 他嗯了声,转过身去,拿后脑勺来应对琳琅的答复。纪忘川惯用冷漠那招,的确用到实处。琳琅怕怠慢了他,害他真的染上风寒,那可就是自己扭捏拿乔作出来的。只好脱了潮湿的半臂,从纪忘川背后贴上去暖他。“我只是个汤婆子,您可不许做别的事。” 感应到了琳琅的体温,他立刻转过身来,微微一笑,魅惑倾城。他低头把玩起琳琅柔嫩如葱根的手指,这阵子将养的不错,皮肤益发丰盈吹弹可破。 “你倒说说看,哪些事不许做?”贴着他的脊背感到安心,可倏然之间变换了姿态,如今面面相觑,简直羞愧地要钻地洞。他把头朝琳琅的位置一寸一寸挪过去,直到彼此之间只剩一指的距离。“这样的许不许?” 一切还来不及反应,热吻已经铺天盖地下来,他是何时翻身把琳琅压在身下,动作干脆利落,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不给留下。琳琅推搡了几下,表明了反抗的态度,可热吻实在是太消磨心智,唯有僵硬地呆在他的臂弯里,予取予求。 上次在五牙大舰上他们几乎要行全了周公之礼,碍于自己生疏和心结,只差了最后一成路途,事后各种捶胸顿足不甘心。这一次既然顺其自然逮到这次机会,他决定把心一横,以后任打任杀,铁定把琳琅娶进门当神策大将军夫人。 第54章 琳琅成了陆彦生的长女,好歹是大江国第一富贾,配神策大将军虽说还差些火候,但只要他卖力争取,说动纪青岚登门提亲,往后都是齐全周正琴瑟和鸣的好日子。他深有远虑的考虑到了这一层,才忍着非人的相思煎熬看着琳琅跨进陆府大门。 他突然扬起头,问道:“琳琅,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 琳琅面红耳赤,漾红的脸色跟五月桃花粉粉嫩嫩,她认真颔首。“喜欢的。” 再一次确认了琳琅的心意,他越发肯定接下来的行为是合情合理的。他们这辈子一定会相爱相守,他只不过想提早履行权利。 似乎是无意的所为,却震了纪忘川一惊。琳琅的手只要往他的亵衣里一摸,就能摸清楚那道伤疤。可他再也无意隐瞒,躲躲藏藏的游戏到最后伤的还是自己,总归要面对的结局,不如让暴风雨早些来临。 而琳琅要撕开那道外衣的勇气最终仍是溃散。 纪忘川觉察到琳琅的迟疑,只是耐着性子等琳琅决定,到底要不要看个究竟,琳琅把手缩了回来。哪怕他是侩子手,手起刀落只是一刹,自己宁愿做他刀下的亡魂。 此情此刻对一个二十二年从来染指过女色的正常男子而言,无疑是一道催命符。纪忘川艰难地呼吸了下,那一瞬几乎窒息在喉咙口里。 琳琅弯弯的眼睛,笑出月牙儿的弧度。“老爷,您看什么呢?” 他被问的一时语塞,该怎么解释给琳琅听,可如花似玉的完璧摆放在跟前,他好像连哄带骗地亵渎似得。“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在五牙大舰上的时候吗?” 琳琅脸色烧得越发没边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琳琅,我喜欢你。” 琳琅后知后觉地醒悟道:“您还冷吗?您不是说只当我是汤婆子,什么都不做的吗?” 纪忘川思忖不足一瞬,接话道:“别当汤婆子了,当个纪婆子。我回府跟老妇人说,尽快娶你过门,等着十个月后咱们可以当爹娘。” “我……什么当爹娘……您不老成……”琳琅听得一愣一愣,一口气回不上来,分了三段才把话说完。可心里那股子暖意散不开,氤氲在屋子里回荡,那大概是幸福的味道。 纪忘川晓得琳琅默许他,便再也不荒废其他功夫门外却纵来沉重的脚步声。 “琳琅,你在屋里吗?你可急死我了,跑哪儿去了?”锦素急匆匆叩门,“咦,门怎么锁了。” 琳琅倏然把褥子扯过来盖住头,“锦素来了,这可怎么解释?” 纪忘川怔楞了片刻,他一直记恨锦素,却从未如此时,迫切想把锦素的头拧下来。锦素不挑好时候,专门搞破坏“琳琅,别怕,万事有我在。” 敲门声嘟嘟作响,锦素怕琳琅出事,连连追问。“琳琅,你在里头吗?怎么关着门,是不是冷了?” 琳琅在褥子包裹下穿起衣裳,回声道:“锦素,我没事,有点乏了歇个午觉,你快回去,等我歇好了叫你。” 纪忘川沉着冷静坐起身,看着琳琅紧张局促,一副被人捉奸在床的着急样子,觉得甚是发笑。他倒是愿意锦素撞门入内,看到这一幕,索性琳琅非嫁他不可,他也安枕无忧。 “琳琅,你哪儿不舒服?” “你别管我!我挺好!你下去忙你的!”琳琅拙舌语塞,想不出更好的说法,只好语气僵硬劝退她,生怕锦素闯进来太不好看。 锦素站在门外忖了寸,说道:“那你有事喊我,我就在驻清阁庑房。” 等到外面悄无动静,琳琅才捂着胸口慢慢平静下来,挑眉看纪忘川一副置身世外桃源的悠然姿态,鼓着腮帮子生气道:“明明就是你闯的祸,就看我在这里干着急,太坏了,你给我走,给我走!我不想看到你!太扫脸面了!” 纪忘川委屈地捣鼓了句。“明明就是那个没眼力的下人在捣乱,你真是怪山不怪虎。” 琳琅踢脚就踹,一下踹不到再补上一脚,纪忘川任她踹,女孩子家家能有多大力气,就当打是亲骂是爱了。“还不快走,我不想见你了。” “真的不想见我了?” 琳琅拨浪鼓似的摇头,“不想见你了。” 一切穿戴停当,照旧是风采翩然的少年公子,跟床上的泼皮无赖完全两样。“锦素正守在门口等着,我这就出门会会她。” 被他一点拨,琳琅顿时开悟,光脚跳下来截住他。“不行,别走。” 纪忘川心里暗喜,被他一唬,琳琅立刻转念,看来还可以孤单寡女再处上一阵子。“你可想好了?” 琳琅牵着他的手,领他往边上走。“您武功高强,别走正门,万一被锦素撞见可怎么说好。还是翻窗子,一遇上人,您就施展轻功,您就跑,堂堂神策大将军,难道还跑不过护院?” 犹如当头棒喝,纪忘川被琳琅气得差点呕血。堂堂神策大将军暴雨天翻窗子跃墙逃跑,还要担心被护院追,他这脸皮丢得够彻底。 琳琅谨慎说道:“您小心翻,可别把衣料撕在窗子上。” 纪忘川愤愤不平道:“月琳琅,你这是戏文看太多了。” 第55章 滂沱的雨势中有一抹翩然的亮色,在混沌灰蒙蒙的世界里宛如矫捷的飞燕,玉宇清辉,质本天成,连离去的姿态都特别好看。 直到人影完全消失殆尽,琳琅才合上窗户,嘴角悠然绽放了娇美的笑容,藏也藏不住。打开门的时候,锦素站在廊下风灯光线的阴影处,看不真切脸上的表情。 锦素自然猜到驻清阁里藏了人,至于藏了谁不必猜,彼此心照不宣。孤单寡女共处一室,他们到底发展成了何种状况,她却不得而知。锦素明确自己的立场,接近琳琅除了珍惜近乎姊妹与主仆之间的情谊,另一层便是接近纪忘川然后找出人皮藏宝图的下落,继而杀了纪忘川报仇。 益州城外,纪忘川单刀赴会,独自轻而易举降服华龙凤等一干镖师,带走了的异国美人正是他们十八伽蓝中的妙眼,而她就站在益州城墙上眼睁睁看着妙眼被带走。十多年来,十八伽蓝藏身在大江国的每一个角落,就是为了躲避朝廷的暗杀,崇圣帝为了斩草除根,成立了以暗杀为第一要任的特务组织绣衣司。绣衣司如同暗夜蝙蝠潜伏在暗处,令他们措手不及,为了引绣衣司出现,妙眼以身为饵,故意散布消息,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才刮出了绣衣司的冰山一角,却是至关重要的一角。 冥冥中似乎一切都有定数,纪忘川是绣衣司中人,他参与了剿灭月海山庄之役,他是月琳琅的仇人,月琳琅身负血海深仇,本该是最好的复仇工具,偏偏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仇人。她不忍心断送琳琅的美梦,那么快撕开真相给她看,可越是纵容下去,事情只会往更加不可阻止的方向发展。 锦素撩帘子走进,“淋了雨么?” 琳琅迫使自己镇定下来,面上不露破绽,可她觉得锦素看她的眼神有些怪异,许是看出端倪了,只是锦素不戳破,她就装无辜。“赶着雨势小了阵子,就跑回来了。” 锦素埋怨道:“那你怎么不等等我,害我一通好找。” 琳琅讪讪难言。“我的好锦素,你别怒,下次可再不会了。” 锦素定睛看她面若桃花,珍珠白的脖颈下袒露出一小点的红印,讶然问道:“哪儿受伤了,疼不疼?” 琳琅连忙捏住领子,慌忙朝后退,摆摆手推辞不迭。“哪有受伤,定是你看岔眼了!” “让我看看。”锦素抓住琳琅的手,袒领滑落,那片白肤之中缀了不少红梅印痕,印痕位于脖颈之下胸脯之上,这是纪忘川情到浓时宣誓主权的幼稚所为,羞得琳琅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没羞没躁的是……大将军留下的?” 琳琅不作忸怩,音色婉转,颔首说道:“你可不许瞎说。我不想听到外头任何闲言碎语。” 锦素沉声问道:“你们私定终生了?” 琳琅含笑看锦素,事到如今,她也不必瞒着锦素,索性直说道:“他会跟陆叔叔提亲。” 锦素如雷轰顶,早知道会出岔子,不想他们进展神速,根本不容她横加阻碍。万一琳琅嫁给纪忘川,她再杀了纪忘川,岂不是让琳琅下半生守寡。锦素不知道此时她脸上的表情是否无碍,只是笑容相当无奈。“我倒是仰贤楼里怎么空了个位置,听人说神策大将军跟陆老爷轻聊了一会儿就托词离去,原来是偷偷跑来跟你幽会来了。” “什么幽会不幽会的,真不好听。” 琳琅别过头去,好不好听是其次,关键实情就是如此,当事人不认,旁人看得真真切切的。 锦素突然想起正经事来,连忙说道:“小祖宗,你先别顾着害臊,陆老爷和夫人过会儿要来瞧瞧你。宴席上陆老爷见你不在,云淓小姐说你身子不爽利先回房了,陆老爷可把陈其玫结结实实地训斥了好几句,怪她这个当娘亲的不关心你。等着客人们都送走了,就来驻清阁看你。” 琳琅急道:“你可不早说,快,帮我梳妆打扮,我这副样子怎么见人?” 锦素取笑道:“红光满面的,哪里像身子不爽利的人呐。” 琳琅刚坐在菱花铜镜梳妆台前,驻清阁外想起错落有致的跫音,似乎来了四五个人,只好粗粗料理了一番,稍稍整理了下仪容,连忙迎身上去。“爹爹,娘亲,你们怎么来了?” 陆彦生怜惜地扶起正要屈膝行礼的琳琅,劝说道:“琳琅,听人说你今儿不舒服,怎么去床上歇着?站着怪累的,快快坐下。” 陈其玫表面功夫到家,一派关怀地牵着琳琅的手坐在八仙桌旁,忧心劳神地把琳琅上下打量了一遍。“我的好闺女,怎么就消瘦成这样了,怪为娘的一直忽视了你,是我错,从今往后好好补偿你。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只管跟娘说,身子不爽快,想吃什么就让锦素做,这陆府上哪能出个这么清瘦的小姐,可不得白白胖胖才好看嘛!” 陈其玫的几句话落到陆彦生心坎上了,连连点头称是。“是该好好补补身子了,都是之前僵下来了,也怪我这些年走南闯北开拓生意,疏忽了对你的照顾,是我的不是啊!” 蓉姑姑端了碗青鸟纹瓷碗搁在桌上,陈其玫小心触摸着琳琅的手背,慈眉善目道:“让人一早上炖的冰糖燕窝,没胃口也得吃点。老爷,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疏忽了,一心扑在白羽身上,如今亡羊补牢,希望琳琅还能给我个赎罪的机会。” 陈其玫要演戏,琳琅乐见其成,扬起笑脸,陪着一起把戏演全了。“娘亲,别说这些晦气话,您认我当女儿,琳琅打心眼儿里高兴,咱们母女一条心,今后都是天随人愿的好日子。” “这些年亏欠你了,为娘记着你下个月就整十六了,可要物色人家了,今儿仰贤楼都是阀阅高门,我瞧着好几位公子都不错。”陈其玫笑道,“咱们琳琅要么一露面,一露面就芳华出众,只是一顿宴席的功夫,已经有人向老爷提亲了。” 第56章 琳琅心里惴惴不安,仰贤楼吃饭的功夫,纪忘川与她正耳鬓厮磨,那是谁在陆彦生跟前提亲?她不安地瞟了眼锦素,锦素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冷静下来。索性琳琅一直言笑在表,即便心里做文章,表面上也看不出她的心思。 不及琳琅开口,陆彦生捋了捋下颌的浮起的清须,“大江国的国舅爷王世敬,你可有耳闻?” 琳琅放在膝上的双手骤然握拳,脸上的笑容微微敛去。“略有耳闻。王国舅在长安城的名头颇响,却不是雅名。” “与他结亲,为夫有些顾虑,就没有应下来。”陆彦生面露难色,“只是王世敬权势滔天,背后又有当朝皇后撑腰,只当他是一时玩笑作罢,万一他铁心迎娶,怕是不好对付。” 陈其玫趁机插话道:“琳琅最是识大体,时局政治咱们妇道人家不懂,只是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家是大江国簪缨世家,真要是看上了咱们家琳琅,也断没有拒绝结怨的道理。况且长安城里素来疯言疯语甚多,什么神策大将军有断袖分桃,肖侍郎是惧内郎……老百姓闲着没事儿捕风捉影,可不能因为谣传就耽误了琳琅的好亲事,再说了,咱们也得罪不起。” 陆彦生点点头,又摇摇头,对王世敬的人品他素来不看重,可陈其玫的话似乎言之在理,出于公心。 搭在膝盖上的披帛都快被琳琅扯烂了,锦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主子说话间,哪有下人说话的份,只能看琳琅如何见招拆招。陈其玫是有心攀附,而陆彦生是看不上王世敬的人品,但是为了琳琅一人而得罪王世敬,陆彦生恐怕还没有这个魄力。建山为城的月海山庄都能一夕覆灭,何况身处长安城内的陆府。 琳琅自知形势紧迫,不知王世敬是当下的戏言,还是真有此想。“爹爹,娘亲,王国舅吃了酒席后的话,恐怕不足为信。并非琳琅妄自菲薄,配不起当朝国舅爷,琳琅自知低鄙,只是堂堂长安城首富嫡长女,姥爷又是当朝宰相,让琳琅做人家的填房侧室恐怕让祖宗家族蒙羞。” 陈其玫没想到琳琅把陈宰相抬出来,却是打到了要害。“倒是我顾虑不周。” 王世敬提亲之事只是酒席上口头之说,倒也不足为信,陆彦生是探探琳琅的口风,陈其玫有心想与王世敬结亲,不是自己肚皮里出的,却拜入自己的门下,嫁高嫁低是本事,是面子,关乎陈其玫的后半生。 屋外狂风大作,侍婢小跑过来,在驻清阁外蹲了个福,蓉姑姑走出去接话,脸色大变后回到里屋。 陆彦生见蓉姑姑神色慌张,问道:“出什么事儿了,着急成这样!” 蓉姑姑惊惧得脸色惨白,低头询问了陈其玫的脸色,陈其玫说道:“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可顾虑的,说!” “夫人呐,大少爷出事了!” 陆白羽在玉堂春寻乐子,遇上了人命官司,陈其玫差点一口气回不上来即将瘫倒在地,蓉姑姑硬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给陈其玫当了回肉盾。 陆彦生气得吹胡子瞪眼,拍桌子而起,命随身伺候的知文和知武立刻去查探。宝贝儿子惹上了人命官司,按照大江国严刑酷法,杀人者以命填,要是案情查实,斩了陆白羽的性命,就等于把陆府一门逼上了绝路,他难以想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绝望。 琳琅站在旁边心里干着急,陆府论财力雄厚,但是牵扯到了人命,不是轻而易举散点钱财可以消尽的。 候了大约一炷香,知文匆匆赶回来,玉堂春的老鸨子怕惹事,不敢对外宣扬,陆白羽仍在玉堂春。死者叫做朱念安,越州人,旧年科举中的探花,官拜七品翰林院编修,成国公门下的入室弟子。在跟陆白羽争花魁的时候,言语不和,肢体上冲撞了几个来回,谁知道当场暴毙,陆白羽是最后接触朱念安的人,所有人都把杀人凶手的矛头指向了陆白羽。 陈其玫涕泪泗流,抱着陆彦生的袖管,“老爷,您可要救救羽儿,那是咱们唯一的儿子啊!” 陆彦生愁容凝聚,不留情面的一扬袖,甩开了陈其玫。“慈母多败儿!尚书令千金退婚之事近在眼前,不知收敛,照样胡天胡地,现在可好,闹出事情来了!” 陈其玫被陆彦生推了个踉跄,扑倒在陆彦生脚下。“老爷,那是咱们的儿子,您的亲儿子,陆家的长子嫡孙,要继承香火的,羽儿要是出事,我也活不成了!您要是拉不下脸面见死不救,我去求父亲,他是当朝宰相,难不成还扛不下一桩人命来!” “别哭哭嚷嚷的,听了心烦!老泰山年事已高,今明两年就要告老卸甲享清福,你何必去触他霉头!”陆彦生眉峰聚拢成“川”,抬脚出门,知文在前开路。“去玉堂春。” 琳琅赶忙跑到陆彦生跟前,拿了柄油纸伞递给知文,嘱咐知文好生看顾老爷,夫人揪心记挂着,有情况千万找人往家里回话。 陆彦生凝重地看了眼琳琅,眼色复杂,这女儿通情达理,不忍心亏待了她,可到底陆白羽是血脉相承的亲儿子,两下里一比较,怕自己最后落得里外不是人。 屋檐下的两盏风灯被斜风暴雨肆意吹挂,琳琅暗自忧心,陆白羽的前程就像眼前风雨中飘摇的风灯般堪忧,保住性命已经要花费大力气,谈何将来陆氏茶庄的继承,怕最后要空嗟叹,陈其玫一门心思攀附比较,样样都要争先恐后比人优,还是落了下乘。 琳琅转回身跨进门槛,蓉姑姑搀扶起陈其玫,容色憔悴,好似衰老只在一瞬间,一只骄傲的孔雀在暴风破雨中淋成了脱毛鸡。“娘亲,别担心,万事有爹爹在,总能有周全的主意。” “成国公的入室弟子?”陈其玫冷静下来品了品这句话。成国公是当朝天子的老泰山,而他的嫡长子就是王世敬,关系这么理一理,眉目就清晰明了。陈其玫咽了口汇入嘴角的眼泪,抚了抚琳琅的手。“好闺女,羽儿一直待你亲厚,眼下出了人命大事,你可忍心看他大好年华就这么孤孤清清地走。” 第57章 琳琅含泪摇了摇头,陈其玫肚子里的文章,她猜到了七七八八,可应不下口,只能以泪相迎。“娘亲先别着急,羽哥只是与那人推搡了几下,他就暴毙身亡,许是自身暗藏隐疾,只是不巧被羽哥遇上了,当下咱们不可自乱阵脚。爹爹闯南走北多年,见识广博,定能发现出其中的破绽,况且这桩案子还捂在玉堂春,既然没往大理寺上捅,就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是啊。”陈其玫经琳琅一劝,回过神来。“还有余地的。七品官不算大,只是成国公那里要是闹腾开了,追究起来怕是不好收场。” 蓉姑姑趁机插了句,“成国公,可不就是国舅爷的爹,要是托国舅爷说两句,这件事儿,没准就能这么翻篇了!” 琳琅没好气色,冲着蓉姑姑质疑,问道:“这是人命,能说两句就翻篇?” 蓉姑姑拘着脸,说道:“国舅爷是亲儿子,万一跟咱们结亲,就是亲媳妇,什么入室弟子,说到底都是外人。要翻篇不难,就看咱们有没有诚意。” 琳琅应对道:“王国舅醉酒之后的戏言,蓉姑姑怎么能作数,如今羽哥的事情,还得看爹爹那头的消息。” 陈其玫两头话锋一听,知道琳琅那是不愿意,蓉姑姑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基本蓉姑姑的话表明了她的态度,只是她碍于大夫人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想保全自己公正端肃,以理服人的雅名。 夜深了,下了大半天的雨照旧泼天蔽日不见消停。 琳琅双手托着下颌,怔怔看着通臂巨烛上跳动的芯火。锦素拎了壶热茶进房,说道:“这大半夜喝什么茶,也不怕失眠翻腾睡不好。” “喝喝茶,醒醒神,反正我也睡不好了。” 琳琅在桌上摆了两个白瓷茶杯,拍了拍跟前的位置,让锦素坐下,她斟了两杯茶,给锦素推过去一杯。“陈其玫想让我嫁给王世敬,让成国公卖个面子,捂下羽哥这件事。” 锦素问道:“那你怎么想?” 热茶温在掌心里,可怎么也暖不起人心。“我不想给他找麻烦,羽哥扯上的是人命,大江国严刑酷法,他一直就奉公守法,如今又被圣上看中破格提升,前途一片光明,岂能为我染上这档子污点。” 锦素忧心忡忡,琳琅被王世敬看上,陈其玫巴不得立刻送羊入虎口来换个人情。“那你孤身一人怎么扛?” 琳琅抓住锦素的手,恳求道:“帮我个忙,我想去见见羽哥,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不信他是这么轻佻草率之人,也许他有苦衷,有难处,我想听他亲口跟我说说。” “白羽少爷眼下被禁足在玉堂春里头,咱们怎么去,没办法的事儿。” 琳琅抿唇,微微漾开无奈的笑容。“你会武功,而且应该不弱,带我去一次。” 锦素如逢电击,琳琅出其不意地攻入她的短处。“琳琅,你……” “我一直当你是亲姐姐,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可以当做视而不见,我令自己相信,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让自己别怀疑你,一切都是我多心罢了。”琳琅幽幽叹了口气,终于有这一天她们要撕开彼此的伪装。“在五牙大舰上相遇,那时你是大将军救下的人质,我求大将军把你还给我,那时你受尽凌辱,恐惧男人,每每见到军医都拳脚相加,不惜把手边所有的东西都砸向他,我一直很奇怪,我就在军医身边,可那些东西从来不会砸到我身上。再后来,你与我一同住进了雅集轩,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确实找不出疑点,只是那天下午,我的手染上了曼陀罗,那是种迷香成分不烈,所以不会让我感到不适,顶多只是发困而已,而大将军因为浸了我为他准备的香汤而昏睡不醒。可就在那天,我想起了一些零碎的画面,在苔菉镇码头上,许许多多黑衣人行刺大将军,而我以身护他,黑衣人明明可以刺杀他,却因为看到我的刹那停顿了下来。那个黑衣人就是你。” 锦素讪讪笑了,再也没有其他的表情来掩饰此刻的心慌。“你什么都知道,当真瞒不过你。” “我不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我怕我说出来,你会离开我。锦素姐,别动大将军,我不知道你背后到底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但我相信,你动不了他。” 锦素问道:“你不想知道我做这一切的原因?” 琳琅淡然地摇了摇头。“知道了一切,过去也不会重来。我不想这一生活得太通透,有时候见招拆招,真的拆不过去了,这一条命也就这么对付过去。” 她就这么不疾不徐地说出了真相。她什么都不追究,甚至不想知道为什么,她只要去见一见陆白羽。 “好,我带你去见陆白羽。” 玉堂春后院独立围墙足有三四人高,过去是为了关押一众不服管教的姑娘,眼下成了暂时囚禁陆白羽的地方。 形势不明朗之际,老鸨子不敢怠慢陆白羽,案子不敢往大理寺报,就等着陆府来人收拾,抑或朱念安那方去报官。陆彦生和知文知武连夜赶去玉堂春,老鸨子连忙带他们去后院,可陆白羽愣是不肯开门不肯吱声,压根儿不准备离开玉堂春。横竖没有脱逃的心,既然杀人填命,他跟朱念安来不及红尘作伴,只好给他去地下作伴。 “羽儿,你倒是开开门,听爹说两句。” 陆彦生又是数落又是推心置腹,说尽一口歹话好话,陆白羽躺在赏芳亭里干听着。 看老爷一身风尘,在暴风疾雨中淋成了水人,心里干着急,怕身子骨不仅淋雨,还要被气出毛病。知文知武叩着大门上的铜环,“少爷,您有点孝心,破风破雨的天,老爷干站着淋雨,就是为了见您一面听您说几句话。” 陆白羽扯着嗓子开腔。“杀人填命,我愿意,送我去大理寺报官,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陆彦生垂首痛惜。“羽儿,我知道你怨我……” 第58章 凄风凄雨,牵搭粘连着哀伤与苦楚,纵情纵性的狂放,年少轻狂的无畏,让他备受煎熬,走到这无力回首的一步。陆白羽叹了口气,院墙外的一切声响隐没在风雨声里。 “谁!” 陆白羽敏感地朝后转身,远处黑幕的天色下,走过来两个黑衣身影的女子,其中一个退至檐柱后,另一个兀自姗姗而来。 油纸伞沿瞧起,在半遮半掩的雨帘里,琳琅露出半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羽哥。” 陆白羽着实吃惊,院墙高深,琳琅一介女流,穿着一袭夜行衣翻墙而入,哪里练就了这套本事?“你怎么来的?” 琳琅走上赏芳亭,收拢的油纸伞斜靠在亭柱旁。“你别管我怎么来的,我倒想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陆白羽无奈地耸了耸肩。“杀人填命,还能作何想?” 他的脸上乌青青的,眼窝向下深深凹陷,一身宽衣广袖,腰间松松泛泛地盘了根锦带,袒露出胸膛上浅浅的纹理。琳琅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坐在石凳上歇歇脚,锦素带着她一路窜上窜下,要不是身子骨硬朗,真是连老腰都得折了。 陆白羽就看琳琅从小腿肚子捏起,再捶捶膝盖,揉揉大腿,倒是饶有兴致坐在对面看她摆弄。许久不曾有这样的机会,就这么一言不发彼此相对而坐,他曾经多么盼望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相处下去。 琳琅倏然之间扬起脸,“羽哥,你真的愿意去填命吗?如果交由大理寺处置,可能这辈子咱们都见不到面了。” 陆白羽先前就是男儿气盛,不满意陆彦生认琳琅为女儿,还十分鸡贼地摆招婿宴,如今被琳琅随意一提点,这才追悔莫及。即便他与琳琅有缘无分,就这么彻底断绝了今生的念想,他也是心有不甘。“还有什么法子可想,众目睽睽之下,我只是与他推搡几回,朱念安当场暴毙,我有口难言。” 琳琅了解陆白羽凡事率性而为的个性,养在祖荫之下呵护备至,受不起任何打击,自从她离开陆府时起,染上了五石散的毒瘾,继而自暴自弃,服用五石散后神魂涣散,需要情欲上的发泄,故而长期留恋风尘之处。 “为今之计,你耐耐心,只能让爹爹想想办法。”琳琅咬了下嘴唇,忍不住说道,“羽哥,恕我直言,五石散的瘾头得戒!” 陆白羽顿感五雷轰顶羞煞人,脸色益发灰败,服食五石散的风气在大江国权贵之中盛行,往往服用之后如在仙境,之后荒淫无道的行为屡屡出现,往往兴之所至,无所不为。琳琅知道他在服用五石散,自然猜到他这段日子是在糜乱中度过。在琳琅面前,他竭力维持清整俊朗的形象,原来早就崩溃成灰,不由面臊。“琳琅,我……遇人不淑。” 琳琅揣测询问道:“是那王世敬教唆诱骗?” 陆白羽愧怍地颔首。 院墙外人声熙熙攘攘,闻声辨别应该来了一列官兵,陆白羽张皇无措地看向琳琅。“琳琅,你快走,别让人看到你。” 锦素从暗影中跑出来,琳琅起身临别时转身对陆白羽说道:“羽哥,宽宽心,爹爹一定会想到齐全的办法,眼下千万要保住性命,你相信我,七日之后,必定安全无虞走出大理寺!” 陆白羽不知道琳琅的底气从何而来,但是这份莫名的底气给了他直面的勇气,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后院门口,抽开上了锁的门栓,陆彦生老泪纵横地伫立在风雨中。 大理寺派出的官兵把陆白羽团团围住,他从容地往身后瞥了一眼,跨出了院门槛,走进苍凉的冷雨。 锦素惋惜地叹息,阔别了十年后再见,陆白羽竟然变成了这般落拓模样,当真是为情所困,求而不得,却误入歧途。“白羽少爷真能化险为夷?” 琳琅按住跳动的太阳穴,倾盆的暴雨打湿了她的身子,却把她的头脑打得异常清醒。“这场人命关死不会让羽哥死,却能让他身败名裂。人心难测,那朱念安也许只是个筏子,一个替死鬼罢了。区区七品官,又是异乡人,只要成国公不追究,让仵作验身证明死于疾病,一点都不难。” 锦素面有难色,喃喃道:“白羽少爷养尊处优惯了,这会儿被抓进了大理寺,日子可怎么煎熬得下去?” 天上的月隐没在昏天昏地的夜色里,稀薄的光线照在琳琅清冷的脸上,她微动檀口,轻悄而沉重道:“陆叔叔会动用一切关系相救,况且,羽哥毕竟是当朝宰相的外甥,大理寺会忌惮几分情面,不会用大刑逼供,只是成国公没了一个入室弟子,面子上也得给他一个交代。” 锦素觉得近在眼前的琳琅有些琢磨不到的茫远,她用一种崇拜的目光看着此刻洞悉世情的琳琅,当她天真的时候,从她脸上看不出半分做作,当她睿智的时候,却能觉察到她敏锐的洞察力。“这一切似乎太过巧合,两个时辰前国舅爷还跟陆老爷口头上提了亲,两个时辰后成国公就把陆家大少爷关进了大理寺,这到底是结亲,还是结仇?” 琳琅淡定的目光无限渺渺,似乎能看到天的尽头,看出这滂沱大雨背后的凄怆和无奈。“你且看着,还有一出戏要唱。” 锦素茫然地点头,有时候,她真的分不清,究竟哪个琳琅才是真正的琳琅,恐怕每一个都是真正的她。只是面对爱的人,她婉转可爱,解脱一切的防备去真诚对待。除此之外,都用一颗冷静超脱的心来看穿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陆彦生运了一整箱的银子去大理寺上下疏通,陆白羽并未受皮肉之苦,只是五石散瘾头上来时,整个人如同困兽不停撞墙,声嘶力竭地狂吼大叫,几乎要把大理寺的牢房都震碎。 陈其玫自接到陆白羽被关押的消息连夜赶去宰相府,凄凄婉婉,痛不欲生地向爹爹陈维烈哭诉。 第59章 翌日晨,陈维烈亲自送上拜帖,赶去成国公府上登门致歉,成国公以痛失良才,头风发作为由不作接待,见不上面,求情自然无从谈起。 眼瞅着亲生儿子关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陈其玫如坐针毡,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单单一夜就苍老了半头黑发。她枯坐在窗前,等着知文知武两兄弟送来陆白羽的消息,每隔一个时辰就往外走上一圈,来来回回竟然走了十二圈,一天又这么浪费过去。 陆彦生心里不好受,见到陈其玫泪流满面又不知道如何措辞安慰,只能呆坐在圈椅里僵着脸,毫无生气地听着更漏一声声敲碎他的心。 琳琅牵挂陆白羽的近况,在这陆府上,唯一真心待她的人,只有陆彦生和陆白羽父子二人,经过青松园、绕过仰贤楼,再走过种满银杏树的青石甬道,穿过陆白羽的书房澜汀洲,微弱的光线从澜汀洲的纱窗透过来,琳琅好奇地走近几步,陆从白坐在黄檀木玫瑰椅中,悠然从容地作画,手绘这大江国瑰丽的山水美景。 琳琅心头咯噔了一下,扯起裙角,绕到银杏树后,拉起锦素走回青石甬道。 “琳琅,二少爷?” 琳琅点点头,抬望眼,阒然的苍穹无限荒凉。“如今羽哥身陷囹圄,恐怕他想取而代之。” 锦素慎重地看琳琅,她总有异于常人的观察力,谁也猜不透她到底看穿了多少。 跫音沉稳,在青石甬道的一侧响起,陆从白负手从银杏林里走出来。“琳琅妹妹,这么晚了,怎么不回房休息,来这澜汀洲做什么?” 琳琅优雅地颔首,不疾不徐说道:“琳琅心里牵挂着羽哥的事,又担心爹爹因伤怀忧心而夜不能寐,正要去博之堂。” “琳琅有心了,既然同是担忧爹爹,不如一同前往探望。”从白与琳琅并肩走着,锦素跟在两人背后。“你我兄妹二人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感情上却走得疏远,从今往后,把我当成你亲哥哥,有事跟我说,保管亏不了你这个妹妹。” 跟在身后的锦素警惕地防备着陆从白,他对琳琅动了什么心思,以至于嘴皮子上这般讨好? 琳琅从容应对。“从白哥哥的话,我记下了。我在这府上立足不易,丫鬟家丁们背后总是对琳琅的出身议论纷纷,难为从白哥哥不计较,与我推心置腹,我定当竭诚相报。” 陆从白笑容清和,他长了一张优美清秀的脸,与人言谈之时,专注看人的目光,似乎蕴藏着淡淡的暖意,陆府上出品的到底都是一流好相貌。 两人到了博之堂,陆彦生一筹莫展地枯等着,看到一儿一女宽慰他,忧虑的老脸上扯出了一丝勉强的笑颜。 陆白羽一案,暂时在大理寺卷宗里积压着,当事双方似乎也不想多作宣扬,陈宰相和成国公两方的势力周旋制衡,这大理寺卿审也不是,放也不行,陆彦生银子一车一车地送,暂时把这桩案子捂得还算严严实实。可一日见不到陆白羽,为父的心弦就绷紧一日,怕等不到那一日,心弦断了,就会彻底油尽灯枯。 回驻清阁的路上,凉风习习,初秋一层一层泛起微凉。 锦素感叹道:“白羽少爷是个可怜人呐,自负骄傲,难当大任。不像从白少爷,心存大志,卧薪尝胆。” 琳琅打趣问道:“你可是看上从白了?” “哪能呐,我是什么身份?” 琳琅审时度势,一针见血道:“最好是别动那个心思,他不简单。表面上和风习习,谁知背后是不是蛇蝎面孔。有些人出生就注定荣光无限,不必努力就能得到一切,比如陆白羽,有些人却要费劲心思从别人手里抢过来,比如陆从白。” 锦素嘴上计较了下。“我看你一路上跟从白少爷有说有笑,以为你真要跟他站一堆去了。” 琳琅作势要打锦素,“瞧你乱说什么。我哪里跟他有说有笑了,不过都是虚情假意的敷衍话,他想拉拢我,以图他用,我又何妨拒人千里,没准他对我也有用。” “琳琅。”锦素凝重地看她,“你咋这么多花花肠子?” 琳琅低头浅叹一声,“没准我们是一类人,他想要陆氏茶庄的继承权,而我想要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这些话听了锦素心里不好受,拉着琳琅欲言又止。琳琅的聪明劲儿超越她的想象,总有一天她能抽丝剥茧找出真相,只是现下就撕开纪忘川的面目让她看清楚,任她再强大的内心也抵挡不住爱情天崩地裂的绝望。“白羽少爷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你在这头担心也没用。” 琳琅说道:“明日是羽哥被关押的第四日了,你等着看,有些事男人不方便出面,但是女人不会坐以待毙。” 陆彦生做生意几十年,用铁齿金牙的信誉擦亮招牌,他有底线和骨气,为了陆白羽已经拉下老脸奔前奔后疏通关系。奈何,成国公不卖他面子,一连拒绝他三日,到了第四日,只能从别的办法入手。果不其然,陈其玫托人向成国公府上公子递了拜帖,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王世敬。 琳琅陪陆彦生在博之堂里围棋对弈,陆彦生总是心不在焉地远望着窗外,窗外的风景是看了千万遍的绿树垂荫。琳琅闷声不响拿着白棋子落在棋盘上,“爹爹,该您落子了。” 陆彦生尴尬地笑了下,双指捏起黑子,举棋不定。他在等一个人,或者在等一个消息。晨时时分,陆彦生以与琳琅对弈为由把她叫到博之堂来,可他一脸焦灼的愁色,骗不过琳琅的双眼。 千呼万盼的人终于来了,陈其玫风尘仆仆地赶来,脸上匀出难得的一抹笑色,看到琳琅在博之堂的一刹那,有点始料未及的况味,只一瞬,那抹笑色就悄无声息地夷平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其玫跨进博之堂,“老爷,羽儿的事有眉目了,有眉目了!” 陆彦生霍然起身相迎,琳琅紧随其后,陈其玫是她名义上的娘亲,该有的礼数一分都不落下。“夫人,坐下慢慢说。” 琳琅给陈其玫斟了杯茶,陈其玫一屁股坐在玫瑰椅上,喝了口茶,陆彦生把琳琅叫到博之堂就不准备瞒她,她也就不拐弯抹角把跟王世敬之间的一通谈话都前后左右一个弯儿都不转地倒出来。“国舅爷的话说白了,朱念安再好也是外人,比不得自家人亲近,若是咱们羽儿是他的舅爷,他有什么忙不能帮!还说成国公盼他正正经经娶个媳妇,收收贪玩的性子,赶紧生个嫡长子世袭爵位。他府上虽说姬妾如云,到底都是浮云过眼,都不拿真心对待,只要咱们陆家千金肯进门,他可以许她平妻身份,心里爱她敬她,当心肝宝贝儿宠着。” 陆彦生两只眼干涩地眨了眨,他不敢往琳琅身上瞟,干咽了口水,问道:“那你应承了?” “能不应承吗?羽儿的前途性命还攥人家手里呢。”陈其玫没陆彦生这么好脾性,她觉得白养活琳琅这么久,又许了她陆府长女千金身份好生伺候着,该是结草衔环报恩的时候了。“琳琅,咱们娘俩把话说开了。国舅爷看上陆府千金了,只是眼下还没过纳彩问名这些步骤,但看国舅爷的诚意,怕是也等不了多久。” 琳琅把脸转向陆彦生,从陈其玫身上没有转圜的余地,倒是陆彦生这厢,毕竟云淓是他一脉相承的亲女儿,要想嫁个高门大户,嫁入成国公府上倒是不屈就,算得上是高攀。“承蒙国舅爷错爱,只是,爹爹,国舅爷看上陆府千金,不一定是琳琅,也许是云淓呢。” 陈其玫脸色不悦,碍于陆彦生看着,只好苦口婆心地劝说:“王国舅那里在仰贤楼对你青睐有加,只是匆匆一眼就魂牵梦萦。再说,云淓琴棋书画都只是半桶水,论长相更是庸俗普通的姿色,国舅爷哪能看上他不是,男人的眼睛比毒蛇还厉害,好不好看,他还能不清楚。” 陆彦生嘴上不说,心里头不是滋味,琳琅与云淓明眼人都能区分高下,一个淮南橘,一个淮北枳,论谁都喜欢汁多味美卖相好看的,偏偏自己的亲生女儿云淓是那个淮北枳。“既然你都应承下了,琳琅,爹爹想听听你的意思。” “在琳琅心里,羽哥是亲哥哥,一切都以羽哥的安危为重。爹爹和娘亲若真想让琳琅嫁给国舅爷当平妻,琳琅即便心里不情愿,也断然不会说出半个‘不’字。俗话说,亲娘不及养娘大,是陆府养大了我,这份恩情没齿难忘,若要以琳琅半生幸福来换羽哥一世太平,琳琅万分愿意。”琳琅的话说得干脆漂亮,表面上言辞恳切都是感激之情,实际上这十年来,在陆府上任劳任怨、受尽冷遇,陈其玫肚子里都清楚。 陆彦生说道:“婚姻之事,容我再想想。” 在父母做主的婚姻大事上,闺阁千金素来没有发言权,陆彦生征求琳琅的意思,实际上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横竖都全看他们怎么拿捏权衡。 陆彦生枯眉深锁,王世敬仗着陆府有求于他不敢拂他的意,提出要娶琳琅,简直就是趁火打劫。从福州城把琳琅接回长安城,表面上纪忘川与琳琅只是主仆关系,但是自己曾经怦然心动过,岂会看不穿纪忘川望向琳琅时留恋无奈的目光里藏着深沉的爱意。他一方面晓得不能得罪王世敬这个小人,另一方面又怕得罪纪忘川这位君子。 谈话间,知文兴冲冲地一路飞奔,大步跨进博之堂,陆彦生起身免他那套下人见主子的虚礼。“快说,是不是大少爷有消息了?” 知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老爷,大理寺有消息了,大少爷一案,暂无头绪,成国公不再追究,让咱们未时去大理寺接人。” “太好了!”陆彦生忧心忡忡的老脸上浮现释然的笑影,“夫人,你快去准备火盆柚子叶,羽儿回来头一桩要紧事就是跨火盆,再备上一大桶香汤,用柚子叶洗个澡去去晦气。还有……还有哪些事要准备?对了,让厨房准备羽儿喜欢吃的菜,准备一桌子,咱们一家团聚了,终于一家团聚了!” 陈其玫按耐不住心情,催促道:“老爷,我这就去准备。您赶紧命人去接呀!” “知文,你跟我去,午时去!不,咱们现在就去!” 陆彦生激动得前言不搭后语,陈其玫喜极而泣,整整四夜辗转难眠,直到这一刻才能肯定自己还是活着的。唯有琳琅一面替陆白羽逃过一劫而庆幸,一面要替自己担忧泥泞难行的前路。 陈其玫与陆彦生有说有笑,琳琅插在两人之间生生成了多余的外人,她知情识趣地告退,前脚刚跨出门槛,知武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差点磕在她身上,幸亏候在门外的锦素眼明手快拉了她一把,才躲过一劫。 知文戳着知武的脑门心数落道:“你这风风火火的干啥,差点撞伤小姐。” 知武来不及反驳,直说道:“老爷,不好了,又出岔子了!” 陆彦生脸上的笑色骤然凝固,陈其玫慌忙地一屁股摔在椅子上,“快说,一句话给我说完整了!” “少爷的案子明日卯正开堂审理!” 犹如晴天霹雳,一切本来井然有序,突然横生枝节,到底问题出在那个节骨眼上! 陈其玫破口呵斥:“王世敬那厮反水了?” “不知怎么的,走漏了风声,神策大将军亲自过问此案,大理寺卿不敢违抗大将军的意思,只能开堂审理。” 知武把打听出来的情况直统统地倒出来,众人听得一惊一乍得。 悲喜只在一瞬间,上一秒满心欢喜,下一秒就给她沉痛一击,陈其玫傻了眼,神策大将军到底是上辈子跟他们结了什么仇怨,要断了她的香火。“哪里得罪了这祖宗,这是要咱们羽儿的命啊!成国公都不追究这件案子,他一个正二品大将军瞎凑什么热闹!” 陆彦生极不乐观,愁云惨淡。“手握神策十二营的军权,他可比当朝正一品更狠!” 正文第一百十一章何所生(一) 一夜无眠,博之堂亮了一整晚的通烛。 陆彦生长吁短叹,在堂上来来回回踱步,神策大将军横插此事,必定是收到了陆白羽杀人案的风声,他本是座山观虎斗,根本无关他的痛痒,偏偏王世敬想以此要挟打起了琳琅的主意,纪忘川对琳琅的心思他本就是猜了个七八成,如今更是坐实了他心里的想法。 把琳琅许配给王世敬这件事情上的确疏于考虑,可陈其玫满口答应,临时反悔恐怕成国公不会就此作罢。如今王世敬又虎视眈眈,纪忘川怀恨在心,陆白羽卯正过堂问审,他落得里外不是人,要是个娘们,没准一时想不开,逼急了抹脖子就吊死算了。 陆彦生踟蹰了大半晌,为了亲儿子,再难拉下的面子也得扯下来,琳琅陪坐在红木圈椅上,正等着陆彦生开口。“琳琅,有句话,为父说,恐怕不合适,可迫在眉睫,只能委屈你帮一帮羽儿。” 琳琅断定了七七八八,表面照旧端着诚惶诚恐的模样,深怕自己力有不逮。“爹爹但说无妨,琳琅入了陆府的门,就把自己当成了陆府的人,只要琳琅能做到,绝不推脱。” 陆彦生的脸上千沟万壑,这四日愁苦不堪的日子度下来彻底老了,青丝成白发,忧思催人老。“神策大将军要亲自开堂问审羽儿的案子,怪只怪羽儿荒唐。你我都知道,他本性善良,若是说羽儿杀人,我一百个不相信,可是眼下玉堂春众人亲眼目睹,这一关恐怕难过啊。琳琅,你与大将军交情匪浅,是夫人草率了,答应了国舅爷的求亲,幸好眼下尚未成事,还望你去求求大将军,能否高抬贵手,放过羽儿一条生路,哪怕是流放,也请留他一条性命。” 琳琅连忙起身,陆彦生对她有恩,这般礼贤下士之态,让她心觉酸楚。要不是陆白羽惹下这堆腌臜事,行事爽气清高的老爷子哪能四处求人。“爹爹的话,琳琅记下了。只是神策大将军声名远播,凡事不留情面,丁是丁卯是卯,琳琅只管尽力一试。” “成不成在天。”陆彦生背着手走进里堂,“你也早点去歇息。” 今夜注定身处在博之堂、掬幽阁和驻清阁无人入睡,琳琅斜倚在床背上玩诸葛锁,锦素照着通红的烛光绣花样,她偶尔抬头看琳琅手指灵活地玩弄着新玩意儿,都到后半夜了,这位大小姐一点睡意都没有。 “大小姐,你就一点不担心白羽少爷。”不知从哪一个瞬间起,锦素开始称呼琳琅为大小姐,纵然琳琅再亲和,再不端小姐架子,那与生俱来的高瞻远瞩和观人于微的本事,还是在无形中拉开了人与人的距离。“白羽少爷落在大将军手里,可还有活路?” 琳琅头也不抬,全神贯注地解诸葛锁,反问:“那我落在王世敬手里,可还有活路?” 锦素咋舌,“我倒是没有想到这层意思。看来大将军是知道国舅爷向大夫人讨你,故意找大夫人和国舅爷晦气?” 琳琅换了个睡姿,趴在床上,诸葛锁的凹凸部分啮合,匠心独具,琳琅把六根木条拆了下来,正动脑筋把它们装上去。“他的想法必定比我深远,总有他的计较在。” 锦素问道:“卯正开堂问审,你去不去?” 琳琅摇了摇头,“不去。羽哥爱面子,若是被我看到一身狼狈跪在公堂之上,恐怕他宁可回头去坐牢,也不愿意在堂上直陈实情。况且,我若是去了,对羽哥这案子不仅毫无帮助,还有起到反效果。” 锦素这回聪明了,明白琳琅的顾虑,紧赶慢赶地把话说出来。“没错,男人那些妒忌心一点都不比女子差。要是大将军看到你出现,没准以为你心里记挂白羽少爷,把他往死里判,那可就无力回天了,还是不去的好。” 琳琅歪着头看过去,锦素正揉着眉心抵抗频繁来袭的瞌睡虫。“困了就去睡觉,哪儿这么多话呢。” “我就打算陪陪你,你也赶紧归置归置睡了。”锦素起身走到琳琅床边,“这孩童的玩意儿都玩一晚上了,还不厌烦。你再不睡,鸡可要叫了啊。” 诸葛锁是晚上陆从白送过来的新鲜玩意儿,从白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知道投其所好,寻常大姑娘钟意的绫罗绸缎、金银饰品,琳琅都不稀罕,倒是这民间智慧的巧物让她特别垂爱。她小心翼翼地放在红木仙女菱花形盖盒里。“好了,晓得了,这就去睡。” 锦素从金玉挂钩里放下垂坠的蚊帐,忧心地问了句。“大将军会不会把白羽少爷给判死了呢?” 琳琅倏然笑了下,微微扬了下唇角。“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哪儿是陪我?你分明是担心羽哥的安危,所以夜不安寝。” 锦素红了脸色,板起脸孔否认道:“哪儿话,你可一天到晚拿我开涮,当我好欺负。” 琳琅睡得晚,起得早,锦素端着一脸盆洗脸水叩开房门时,只见琳琅穿着一袭清丽淡雅的浅紫色交领襦裙,裙面上绣着梨花白,净玉无瑕,温文尔雅。 菱花铜镜前,琳琅对镜贴花黄,只小睡了两三个时辰,肤白如凝脂,唇红如樱桃,依旧光彩照人。 琳琅不假思索问道:“锦素,车马备好了吗?” 锦素不明所以,问道:“备车马作甚?” 琳琅急着打发锦素出去,怕锦素问话太多让她窘迫。“今日陆叔叔特许我出门,让你备就去备,别问这么多了。” 锦素恍然大悟,故意拖长语气说道:“昨儿,你可是义正言辞说不去的,怎么今儿一大早就嚷着要去。” 琳琅回道:“昨儿你问我开堂问审去不去,我说不去。今儿我就出门逛一圈儿罢了,怎么你还不允许?” 锦素朝外望了眼,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得正起劲。 “外头下雨呢。” 琳琅在发髻上斜插了一只式样简单的珍珠发簪,整了整裙摆,撩开竹帘子跨出门外。“不管我今日去不去大理寺,我横竖得出陆府大门。陆叔叔昨天低三下四地请我去求大将军开恩,我要是不出门,岂不是言而无信了。可我要是去求大将军,岂不是让他徇私舞弊。他有他当官行事的作风,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令他为难。” 锦素由衷赞叹道:“大小姐,你可太通情达理了。哪个男人要是被你看上,简直就是祖上坟头冒青烟了,得升仙啊!” “瞧你最近越发会拍马屁了。”琳琅抬眼看天昏暗的天色,往抄手游廊处走,边走边回头看锦素,有些警醒的意味。“锦素,不管我这话说得好不好听,我得提醒你一下,别打大将军的主意,你不是他的对手,我也不允许你算计他。” 锦素失望地苦笑了下。“你明知道我打大将军的主意,还留我在身边,就是为了时刻看紧我?” 琳琅隔了一会儿,叹息一声。“你是我的亲人,而他是我想要保护的人。” 陆白羽杀人一案由大理寺卿主审,而神策大将军纪忘川则列座在主审官旁边,他身着官袍威严凝重,蔚然深秀。因开案审理此案,相关涉案人员悉数到齐,连表面上扯不上关系的国舅爷王世敬都来到公堂之上列席旁听。 证人证言过了一遍事发经过,众口一词,朱念安与陆白羽互相推搡斗殴,陆白羽出手狠辣,朱念安才会英年早逝,不幸殒命,陆白羽毫无招架的力气。 此案太过简单,人证物证俱在,似乎没有任何变通的余地,大理寺卿惊堂木一拍,正要盖棺定论,不料纪忘川笃悠悠地说了声。“慢着。” 大理寺卿是从三品上,神策大将军是正二品,论官阶,纪忘川一句话能把大理寺卿活生生给压死,既然大将军发话了,还不得赶紧转头行注目礼。“此案是否尚有隐衷,还望神策大将军明示。” 纪忘川慢慢地抬眼望众人,有一种睥睨天下,独领风骚的霸气。“朱念安与陆白羽推搡斗殴中暴毙,是否请仵作验过尸身?” “这……”大理寺卿急得头皮发麻,神策大将军没事找事故意把案子倒腾出来,他本以为是为了置陆白羽于死地,如今这话锋一转,难道他领会错了神策大将军的心意。“下官办事疏漏,并无让仵作验尸。只是如今朱大人不幸早逝,已经盖棺,再过三日就要下葬,此时检验,恐怕不妥。” 纪忘川嘴角一扬,凝重深远,不容置喙的口吻。“开棺验尸!” “传令下去,开棺验尸!”大理寺卿向纪忘川拱手道,“本官断案多年,行事一向严谨,今日多亏大将军提醒!务必调查清楚,查个水落石出,还陆白羽和朱念安一个公道!” 公堂上众人哗然一片,大理寺卿连连应是,王世敬如坐针毡,死了个无关痛痒的人,连他爹成国公都只是假模假样追究公道,倒是纪忘川特别上心。 只见四名身着丧衣的仆役抬着一口棺材走进大理寺正门,坐在对面平头马车上的琳琅心里咯噔一声响,这公堂审案要唱哪一出戏折子? 金丝楠木棺材往公堂上一放,堂下窃窃私语不绝,一个七品芝麻官的棺木竟然用上了堪比黄金贵重的金丝楠木打造,不禁引人联想非非。王世敬顿感喉咙沙哑,坐立难安,在椅背上左靠右靠都觉得不踏实。 大理寺卿与众人看到金丝楠木棺材眉心一冷,原本只是审理一桩杀人案,陆白羽即便是长安城的富贵公子,到底不是官场中人,牵连不广。可眼下这朱念安的棺材一抬上来,在金丝楠木上雕金刻银,单单是这一台棺材就能抵上七品官十年的俸禄,这到底该审一审杀人案,还是要段一段腐败案? 大理寺卿清了清嗓子,瞟了纪忘川一眼,只见他坦荡平和,饶有兴致地看朱念安金雕玉砌的棺木。大理寺卿再看另一侧得国舅爷王世敬,合拢了骨扇,眼神艰涩。这两位爷都不好对付,神策大将军主张开堂审理,国舅爷期初拖着不肯销案,意图只想给陆白羽一个教训,换得陆家一个恩情。如今两人左右夹击,他踟蹰不定,得罪了哪一方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纪忘川发号施令惯了,冷漠说了句。“开棺。” 惊堂木当堂而起,大理寺卿连忙附和。“开棺!” 王世敬骨扇柄朝圈椅扶手上一敲,“朱念安好歹是朝廷命宫,如今正值壮年,死于非命,本身就藏着口怨气。死者为大,不如就此让他入土为安。一旦开棺验尸,必定惊扰阴魂,万一阴魂索命,岂不是害了堂上无辜之人。” 大江国民间素来信奉鬼神邪说,王世敬一通歪理邪说倒是吓唬得听审的一众百姓阴恻恻地背心发凉。 纪忘川徐徐说道:“大理寺是清正严明、探求公理之所,岂容鬼神邪说扰乱视听。既然开审,必定要断个清白。” 第60章 陆白羽跪在公堂下,目睹纪忘川与王世敬你来我往的交涉,他打心底对他二人全无好感。 神策大将军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不偏不倚要查的是真相,这倒让大理寺卿有点摸不着头脑。既然大将军要真相,他只能按照既定的步骤去寻求真相。在陆白羽的案子上,只能顾全一方,失得哥情顺嫂意,在朝堂上为官,头一桩要学的就是站好队伍,屁股决定脑袋。如今神策大将军是崇圣帝跟前的红人,越级提升已经可见一斑,少年英才,风头正盛,手握重兵,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兴兵围困长安城,也有三成成算。 大理寺卿说道:“仵作验尸。” 纪忘川留意到大理寺卿看他的眼色,这是个聪明的角色,而后他不疾不徐说道:“本官尚有些事,先走一步,倘或杀人属实,一切按律法惩治,倘或被人栽赃嫁祸,相信大理寺卿必定会给陆白羽一个公道。” 话意分明,掷地有声。 陆白羽回头看纪忘川秀颀高俊的背影,他一直以为纪忘川是来送他一程,没想到纪忘川一字一句都有些偏帮他的情理在,只是他看不穿纪忘川可能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打算。 金丝楠木棺材里陪葬品金银财帛,翡翠古玩,一应俱全,小小一个七品官能有这落葬的派头,难免让人心头一凛。仵作上前检验尸身,接下去的事,纪忘川也不想再费神,索性大步流星地走出大理寺。 到底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些年,朝堂上趾高气昂站着的高官重臣背后干了多少腌臜事,恐怕他们早就忘记了,但纪忘川掌握得一清二楚。他不仅记得,还学会了不少手段。 泼天疾雨噼里啪啦地落,这一整年的雨水,似乎都集中在这大半年的光阴。 琳琅靠坐在马车内,迦南香熏得神清气爽,她撩开车帘子,街面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只有寥寥过客经过大理寺外的高墙。 大理寺所掌大江国的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只要在大理寺开堂审理之案,必定要做到推情定法、刑必当罪。陆彦生托关系拉人脉,就是为了让这桩案子能够销案,一旦开堂,要无罪释放是极难的。偏偏到了节骨眼上,纪忘川执意要开堂审理,几乎就是要断绝了陆氏嫡系的香火。 锦素看琳琅撩帘子放帘子的动作重复了一个时辰,晓得她忐忑不安。“大小姐,要不要进去看一眼?” “男人公堂上审案子,我参合进去反而有弊无利。”琳琅深知利害关系,但纪忘川到底会不会以开堂审案为由,直接判陆白羽斩立决,其实她心里还是没有成算,到底不是纪忘川肚子里的蛔虫。 锦素低头给琳琅斟了杯茶,“那你把心放肚子里去,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将军要真使小性子往死里判,你把这车帘子扯破也没用。” 琳琅伸手接锦素递过来的茶,不小心茶碗一偏,洒出了一小半茶叶,似乎是个不祥的预兆。人心里头有事,看到草木凋零都能当成是厄运之兆,何况冷不防洒了半杯的茶水。“朱念安的棺材都抬进去大半个时辰了,你去打听打听,眼下是什么境况。” “瞧你心急的,你放心,公堂上有你熟人啊。” 琳琅催促道:“快去!” “成成成。”锦素紧赶着下马车,“这就去。” 锦素走了不过一转眼的功夫,琳琅揪心地靠着侧壁,车外跫音响起。“这么会儿功夫就回来了,打听出什么没有,羽哥可好?” 车帘外的人迟迟不入内,琳琅忧心焦急,连忙挪过去,撩开车帘,“磨磨蹭蹭的,快上来回话!” 一身锦绣绫罗紫袍,袍上绣径二寸独科花,佩金鱼袋,衣冠楚楚,面如冠玉,眼若流星,唇若涂抹,轰然之间照亮了整个阴雨凄厉的天色。 纪忘川牵起袍角,径直走进车厢内,琳琅惊惶有之,惊喜有之,情绪杂糅,吱一声。“大将军。” 琳琅赶紧递了个蒲团过去给纪忘川靠坐,纪忘川嗯了声。 冷不防车辕开始滚动,琳琅超前一倾,恰好倒在纪忘川怀里,许是两人心里都有不爽快,这点突如其来的接触反而有些尴尬。 琳琅赶紧正坐好,“这马车怎么走了?” “停在这里做什么?”纪忘川直勾勾地看着琳琅,说道,“你是在等陆白羽?” 琳琅咬了咬嘴角,说道:“锦素去打听消息了,我要是走了,她会担心的。” 纪忘川说话没好声气,随便说了几句,都是咋咋呼呼的气话。“我早看你那丫头不顺眼,找不到才好。你要是怕没人用,我拨几个将军府的人过来给你。” “这不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么。” 琳琅拿话噎他,他也没辙。纪忘川舒了口气,准备好好跟琳琅说话,前头那阵怨气先散了再说。“咱们好好说话。” 琳琅点点头,她一直都想跟他好好说话,谁让他上车就没头没脑一顿火气。“大将军,陆白羽的案子审结了?” “尚未。” 纪忘川闭目养神,躲开琳琅的目光,他不想从琳琅的眼神里看出一丝一毫对其他人的牵挂。 “大将军,陆白羽这件案子有蹊跷,对不对?”琳琅略微靠过去问,“不然大将军岂会亲自过问。” “不知。” 纪忘川岿然不动,面无表情。神策大将军的脾气向来不太好,尤其是特别爱拈酸吃醋,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偏偏还喜欢使小性子。对付纪忘川琳琅已经摸索到了一些门道,他生气时候哄着,但只哄一遍,大将军生气如闪电,来得烈,去得快,哄不好,索性就放任着。 果然不出一会儿,纪忘川眼皮子抬了下,“陆白羽惹上人命官司,你怎么不来求我?你可知那陈其玫去成国公府上献拜帖,要成国公销案,前提是王陆两家联姻。” “我求你有用吗?”琳琅嘟囔了下,态度不热忱,“我要是替陆白羽说好话,没准你让他死得更快。” 纪忘川绷不住噗嗤一笑,说道:“亏你聪明,算是给他留了条活路。” 马车一路平稳地朝前跑,越跑越远,大理寺被彻底抛诸脑后。琳琅撩开窗帘,沿途潮湿的风光急速向后倒去。“琳琅不明白,朱念安开棺验尸,陆白羽还有活路?” “我要护的人不是陆白羽,他的死活跟我没关系。可偏生陆彦生和陈其玫要拿你当人情,我就不能坐视不理了。”纪忘川剑眉冷凝,咬着后槽牙,那是说不出的恨。“朱念安是成国公门下弟子,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陆白羽杀的,又有什么关系。关键在于他生前贪腐,否则以他区区七品芝麻官的俸禄怎么能去玉堂春里撒野?至于那口金丝楠木棺材和棺材里的陪葬品都是受贿的证据,上梁不正下梁歪,万一大理寺审理朱念安贪腐案,成国公难道能独善其身?不仅如此,仵作验尸之后,会验出朱念安是服食五石散过量,毒发而死,而陆白羽只是恰好在他将死不死的当口上碰了他一下罢了,顶多算是陆白羽倒霉,坐了四天冤狱。” 琳琅惘然一叹,果然一切纪忘川尽在掌握之中。“所以,真相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纪忘川说道:“我不过是一石二鸟,让王世敬知道,他爹一系的贪腐案子,我已经略有所闻。再者,我要还给陆白羽一个清白,不能让王世敬拿这个要挟陆家,你们陆家真正欠人情的可不是王世敬,是我纪忘川。” 琳琅抱着双腿,下颌枕在膝盖上,歪着头看他,不论看几遍都是那么好看,这就是耐看。他颐指气使的姿态,挥洒着他运筹帷幄的本事,他掌握一切的资源,并且成功地掌握着使用的时机。身为绣衣司主上,他手里捏着成国公贪污受贿的证据,崇圣帝不想动他,要继续放在池子里养肥,他也只能放任监视,只是王世敬竟然把主意打到琳琅身上,他就不得不出面警告暗示。 朱念安到底是不是过量服用五石散而死?他根本不愿意花那个功夫调查,绣衣司要做成一桩表面证据成立的案子,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只要让仵作验出朱念安死因与陆白羽无关即可。 纪忘川继续闭目养神,琳琅近在咫尺,可他仍保持着一段不尴不尬的距离。藏了一肚子火气又酝酿上来,多亏项斯及时汇报陆府的动向,他派人在朱念安的尸身做了手脚,伪造成五石散服用过量的假象,再向大理寺施压要求开堂审理此案,置诸死地而后生,这才挽回了陆白羽的清白和陆氏茶庄的声誉,不至于被成国公牵着鼻子走。 他气琳琅自作主张,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没有第一时间想到他,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已经亲密无间,她却总想让他独善其身,不愿意让他成为她的依靠。想到这一点,无名火蹭蹭往上窜。 琳琅注意到纪忘川的情绪有些冷漠,又在使小性子了,她软糯糯地喊了声:“老爷。” 他喜欢听她喊“老爷”,不仅因为发音的腔调特别好听,而且在大户人家里头,妻子喊丈夫也称呼为“老爷”。 “你心里可还有我这个老爷,出了这等子大事,你还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纪忘川冷冷一斥,“是不是要等成国公府上的花轿抬到陆府门口,还要把我瞒在鼓里?” 琳琅一脸委屈,“我只是不想给您惹麻烦。” 到底经不起琳琅的委屈相,一臂把她揽在怀里,说道:“你若是嫁入了王府才是真给我惹麻烦。” 琳琅语气服软道:“老爷,琳琅记下了,以后再不会自作主张,大事小事都好,专给您找麻烦。” 他抚摸着琳琅的侧脸,滑不溜手,再低头看一眼那双明媚的桃花眼,连心如止水的他都为之心动若狂,何妨王世敬那个花花公子会动那个鬼心思。 纪忘川说道:“你再等我几日,我跟老夫人说去,让她筹备筹备去陆府上提亲,还是早点把你娶过门,免得夜长梦多。” 琳琅扬起乌黑浓密的睫毛,这是一双清澈入心的眼,只要看一次,就会看到人心里去。“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等您。” “一言为定。” 纪忘川嘴角一扬,俯下头寻找温润的嘴唇,琳琅头微微一偏,一手堵住他的嘴,眼神朝车门外一瞟。“老爷,您又不老成了,外头有人呢。” “别怕,有我呢。”纪忘川复又笑道,“不许再用个‘老’字,我少年轻狂着呢。” 琳琅心满意足地躺在纪忘川怀里,迎接他强硬到不容反抗的吻。带着渴望的吻,却总是越吻越渴,怀里的小妖精闭着眼睛,化作了兑了水的稀泥,任他这样捏那样摆,怎样都欢喜。 在倾盆的雨中,急马奔驰而来,追赶着琳琅乘坐的马车,来人一边追,一边喊着:“哪里来的宵小匪类,还不快停下马车!” 纪忘川把琳琅按倒在车厢内,轻声道:“没想到那丫头还有这身手,这么看来她留在你身边倒是能护你周全。” 赶车的马夫问道:“大将军,要不要停下马车?” “随她追。” 纪忘川冷笑着,他要看看锦素的身手本事,能骑马追上马车让他高看一眼,可光是会骑马保护不了琳琅。 琳琅猜到纪忘川在试探锦素的武功,一旦被他发现锦素就是在福州城苔菉镇码头行刺他的黑衣人,以他谨小慎微的个性,绝不会留下锦素的性命。 “停车!”琳琅倏然撩开车前的帘子,赶马的车夫被琳琅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生怕把大将军的心肝宝贝给颠簸下去,连忙扼住缰绳。 纪忘川动作迅猛,伸手把琳琅拽回来,“不要命了?” 锦素从疾驰的马上一跃而起,轻功了得,抽出佩剑,阻截在马车前方,“宵小匪类,敢把主意打到陆家大小姐身上了,要想活命的,还不速速把大小姐放下!” 纪忘川徐徐跃下马车,轻蔑笑道:“在此大放厥词,恐怕你还不配。” 纪忘川高俊站立在马旁,无论他站在哪里,都能为景色增添无穷无尽的魅力。 脑海瞬间放空一片,没想到劫持大小姐离去的竟然是神策大将军纪忘川,他应该正在大理寺审理陆白羽杀人一案,怎么能分身到此? 纪忘川一早知道锦素不简单,只是这一相见的刹那,锦素眼中流露出决断的杀意,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那种凛凛杀气遮不住。 锦素没有琳琅的城府,悲怒已然倾泻而下,止不住的恨意涛涛,佩剑指向了纪忘川的方向,颤抖的手臂再也没有收回的余地。 琳琅可以被他的柔情蜜意蒙蔽,但仇恨让她的心无比清晰,她要杀了眼前这个男子,哪怕是以卵击石也在所不惜。 剑身快如闪电,他却临危不乱,他心底讥笑着锦素不自量力,她这一身的武艺根本没法让他抬一下眼皮。可琳琅却慌了神,就在剑锋快要劈向他的肩胛时,她纵身跳下马车以身掩护。“锦素,不得无礼!” 同样的一幕,在长安城坊市间与福州城苔菉镇码头交替重演,只是那一夜天晴,这一日天雨。片刻凌乱的眸色逃不过纪忘川的眼,他认出锦素就是在苔菉镇码头行刺他的黑衣人。琳琅抬眼捕捉到纪忘川澄澈的双眸暗沉下去,恍如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枯井,她连忙周旋。“老爷,锦素只是护主心切,您别跟她一般见识。您知道的,她受得那些苦,她以为您是来抓我的人,才会不分青红皂白拔刀相向,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她这一回。” 纪忘川不屑地看锦素,口气淡淡的,似乎她连让他生气都不配。“快滚。”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锦素死咬着口风,她不甘心放过纪忘川,仇人近在眼前,只要把剑刺向他的胸膛,用他滚烫的热血来祭奠死去的英灵。可琳琅偏生不肯让开,锦素看不透琳琅此时要保护的人不是纪忘川,而是她。 “快回去!你以下犯上,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琳琅直面锦素,让她走,可她却好似钉在那个位置,不肯离开一步。 锦素一时情急,脱口而出。“大小姐,你快让开,我一定要杀了他,替老爷夫人报仇!” 此言一出,在场的纪忘川和月琳琅闻言震惊,琳琅震撼惊骇,犹如心底涌起万千巨浪,要将她打碎吞没。“你再说一次。” 话音刚落,锦素就暗自后悔了,她亲自打破了琳琅的梦,把她牵扯到了无尽的复仇黑暗中。“琳琅。” 琳琅情绪激动,愤懑逼迫道:“我让你再说一次!” 可能这就是所谓天意,她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只是这真相正好在今日撞上。既然已经把话开了道口子,也不妨把它说清楚,锦素说道:“大小姐,你还记得吗?十年前山庄被攻破的前几天,我们在山下救了被灞山灵蛇咬伤的少年,给了他一枚解药,那个少年就是他。灞山灵蛇的毒性诡异,要是没有山庄特制的解药根本无法通过灵蛇阵。而那夜山庄灭门,有一个黑衣人被扯掉了面巾,那个人就是他。” 排山倒海的回忆压迫琳琅透不过气,这些灰暗的往事一时隐身在记忆里,只要稍稍被扯出一个边角,就能把整片都拽出来。 她慢慢地转身,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只有在眼中喷薄的泪在脸上自由驰骋。“纪忘川,那个少年是不是你?”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设想过一千一万遍,可真相揭开,直面琳琅时,他没有招架之力,心痛得恨不得拔刀捅向自己。他身不由己,却不容抵赖,犯下的错,总算到了该清算的时候。纪忘川点了下头,琳琅的眼里早就没有了他的踪影,他们的爱情瞬间驱散成了泡影。 琳琅扯开了他的圆领袍,怔怔地看着肩膀上触目惊心的伤疤,十年过去了,痕迹依旧显眼,一排牙印中间缺了两颗门牙,没有什么比这证据来得更加直接。 他是那个将死的少年,他是灭他全家的凶手,他是她爱的老爷,他是她毕生的仇人! 锦素问道:“大小姐,你都想起来了?” 琳琅万念俱灰,迟钝地点头。“为什么?月海山庄犯了什么错,值当你们灭我满门?” 仇恨会给人无穷无尽的力量,会让人蒙蔽了初心,这场孽缘到这里就该终结。纪忘川再也没有说多余的话,始作俑者是崇圣帝,他要鲸吞月望山的万贯家财,身为大江国的子民,除非推翻崇圣帝的统治,否则都是瓮中捉鳖,根本无力与当朝者抗衡。 琳琅的心业已中空,一早就已经拴在了纪忘川身上,如今这颗空荡荡的心被仇恨重新充满。“为什么不说话,回答我,用你不可一世的态度告诉我,只是个误会,那个人不是你。” 纪忘川扶住琳琅的肩膀,让她不至于因彻骨的冰冷而冻伤自己的心。“琳琅,你冷静点,别为难自己。” 琳琅厌恶地推开他的手,任何一星半点的触碰都让她感到恶心,她从未如此厌恶过一个人,厌恶到窒息,厌恶到心寒,厌恶到痛不欲生。“别碰我。” 澄澈明亮的双眸中酝酿出了瓢泼大雨,到了伤心处,即便是铮铮铁骨的男儿也会落下清泪。“琳琅,别这样,别困住自己,你若是真恨我,我便给你一个解脱。” “纪忘川。”琳琅几乎透不过气来,喘了口大气,“我真的恨你,以前有多爱你,现在就更恨你。” 纪忘川解下挂在蹀躞带上的佩刀递给琳琅,“只要能让你好过一点,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包括杀了我。” 仇恨冲昏了她的头脑,眼前只有漫天的血光,耳畔传来亲人亡魂丝丝入命的呼叫。佩刀窝在手心里仿佛有千斤重,几乎要把琳琅压垮,她不甘心地握着刀,仰起脸看眼前这个伤心的男子,他凭什么伤心,凭什么落泪,凭什么比她还要悲痛。他明明就是个骗子,偷走了她的一切,还在那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凄风苦雨下,漫天漫地之中仿佛只剩他们两两相望。佩刀不偏不倚地刺中纪忘川的胸膛,鲜血喷薄洒在她的脸上,琳琅惊恐地松开手,趔趄地倒退,她惊慌失措地摇着头,这不是她要的结果。 爱恨只是在一瞬间,天翻地覆地变幻了最初的模样,纪忘川想伸手去扶她,可她却拼命逃开。 马夫看到琳琅刺杀神策大将军的一幕,连忙从马背的行囊里找出包裹的纱布,奔上前来扶起身受重伤的纪忘川。“大将军,属下这就带您去找大夫!” 纪忘川忍痛捂住胸口,表情舒展而温和,注视着琳琅。“别怕,你做得对。” “纪忘川,我不需要你成全我。”琳琅含泪看了他一眼,转身从夺过锦素手中的佩剑,往脖子上抹,“你若死,我也不活。” 纪忘川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雷厉风行地拔下插在胸口的佩刀,刀柄投掷向琳琅的手腕,哐当一声,佩剑掉落在地上。“快走!” “我不走。”琳琅抬起婆娑的泪眼,“纪忘川,为什么?为什么要灭我满门?” 血流速很快,因失血过量,脸色刹那间僵白了一整片。“琳琅,月海山庄之仇,我一人扛下了,我以死偿还。” 锦素见惯了生死,早就练就了一副冷漠的心肝,她站在月琳琅身后,不屑地讥笑道:“血海深仇,凭你一个人,怎么扛?” 纪忘川恨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这个不知眉高眼低的死丫头捣鬼,他跟琳琅的未来是一条康庄大道,怎么会落到眼前不能收场的地步!“你若真是心疼你家小姐,犯不着把她往绝路上逼。月海山庄灭门一案,你当以你那点伎俩能够拨乱反正?眼下再死揪着不放,你只会害死琳琅!当日在五牙大舰上,我就该杀了你!” 无边的血色从他的胸口蔓延到琳琅的眼里,膝盖几乎要瘫软在湿泞的地上。纪忘川迅速飞了眼身旁的骏马,命令锦素道:“快带她走,要是被人看到她刺杀神策大将军,几条命也不够她活。” 锦素清醒地接受了纪忘川的命令,拉着琳琅上马绝尘而去,琳琅满目萧索,望着纪忘川越来越远的身影倒在血泊中。 雨滴像锥子一样敲打着她的心,她颤抖着嘴唇,问道:“锦素……” 锦素使劲摔着马鞭,安慰琳琅说道:“大小姐,你别怕,咱们很快就回到陆府了。” “锦素……我是不是报仇了?” 锦素迎合道:“报仇了,你做到了。” 她怔楞着,心里感到了无边无际的压抑,颠簸的马背,满眼的血色,这些都曾经是她最恐惧的事物,如今竟然全无半点惧怕,心已经空了,连恨都快要消失了。在那一瞬间,她最害怕的竟然是,那把刀是不是真的杀了那个人? 琳琅绝望地垂下头。“可我一点也不高兴,我很难过,从未如此难过。” “大小姐,我错了。” 锦素认错了,杀了纪忘川又如何?为了十年前那桩找不出头绪的血案,她亲手摧毁了琳琅的幸福。当夜围困月海山庄的人,又何止纪忘川一人,那时他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少年,顶多算是个侩子手,即便杀了他一个,还有数不尽杀不完的仇人,又该怎么清算?把沉重的深仇扔在琳琅孱弱的肩膀上,让她怎么去扛? 琳琅喃喃发问:“他会不会死?” 锦素摇了摇头,答道:“不知道。” “那我会不会死?”琳琅问道,“为什么我现在比死还要难受?” 锦素吓得心惊胆战,琳琅语丝飘忽,万念俱灰的模样,恐怕真的会出大事。“大小姐,你可别吓我,我给你下跪了,你一定要活下去,我们马上就到了。” 琳琅拍了拍马脖子,冷笑了下。“报了仇又如何?我一点也不畅快,一点也不想笑。我想哭,心里憋着真难受。”她垂丧着出了口气,“我很累,很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大小姐,你千万撑着……” 锦素痛哭流涕说了许多后悔的话,可琳琅再也没有力气支撑,倒在马背上,她没有听到锦素的忏悔,也没有再感受到锥心的雨滴,只是闭上了双眼,整个人好像去地狱走过了一遭。 琳琅一连昏迷了三日,锦素就在她床前守了三日,到了第四日,天空好不容易放了晴,迎来了初秋的微凉。琳琅在惊恐中醒来,她尖叫了一声,睁开双眼,看到锦素憔悴地坐在杌子上。她握住锦素的手,问道:“他死了吗?” 锦素摇了摇头,“派人出去打听了消息,坊间各种传言满天飞,有说是倭寇潜入长安城报仇,也有说是情杀,还有说是政敌行刺,只是至于他是不是活,却一直得不到确凿的消息。这三日来,太医院的太医都快把大将军府门槛都踏断了,可见当今圣上对他极其重视。” 第61章 琳琅迷茫地按住胸口,说道:“我睡了三日啊。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他死了,我很难过,难过得想跟他一起去死。我死了以后要过鬼门关,走黄泉路,我一路追赶他的步伐。他死得比我早,我远远看着他的身影走上了奈何桥,那里有一条河叫做忘川河,我如今才想明白,他的名字就叫忘川,他一定有许多悲伤的想要忘掉的往事,也许我们的过去,就是一件应该忘记的往事。守在桥头的孟婆问他,要不要喝下孟婆汤。我看着他拿起了孟婆汤,我拼命喊他的名字,歇斯底里地喊他的名字,可他没有听到。他喝下了孟婆汤,走过了奈何桥,他真真正正地忘记了我。当我走上他走过的路,孟婆问我要不要喝下孟婆汤,喝下,就会忘记前尘往事,重新投胎。可我却没有喝下那碗孟婆汤,心痛得不能呼吸了,我突然明白了,我害怕他忘了我,我更害怕我忘记他。孟婆告诉我,如果要记得前世的爱人,必须跳下忘川河,忍受千年的煎熬,才能再入轮回。我在忘川河里煎熬,看着他一世又一世地过河,一世又一世地忘掉前尘……” 锦素被琳琅絮絮感动流涕。“大小姐,你别说了,锦素知道你心里苦。” “真是一个很长的梦,好像过了几世的轮回。”琳琅无奈地叹息,“他若真是死了,恐怕不想再记起我了。” 锦素问道:“你还恨他吗?” 琳琅怏怏不乐,转眼看支起的窗户外的秋色。“不论他是生是死,以后再无干系,就当是个陌生人。” 锦素听出琳琅话里的言不由衷,她不过是自欺欺人,最后伤得还是自己。“你放得下?” 琳琅摇了摇头,她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眼前纪忘川生死没有音讯,谈何能不能放下。昏迷了三天,滴水不进,琳琅说道:“给我泡杯西湖龙井,我喉咙燥得发慌。” “是是是,这就去。” 琳琅把锦素打发出门去烧水煮茶,她靠在枕垫上,漫无目的地看着梧桐叶由绿转黄,微微凉凉的秋叶,叶叶黄黄的风景。 入了秋,挂在门上的竹帘都撤下了,半敞着门,秋风轻飘飘地吹拂入室,送来一缕优雅的龙涎香。 陆白羽轻轻叩了叩门,琳琅唤了他一声“羽哥”。陆白羽拖了张小叶檀圆形杌子坐在琳琅床旁,怜惜地看她好似经历风霜拷打的惨白脸色。“这阵子让你挂心了,你该好好补补身子了,憔悴成这个样子。” 琳琅靠着床背,陆白羽起身替她垫高了枕头,让她靠个舒服的位置。“羽哥,你也瘦了,大理寺的案子结了吗?” “案子结了,大理寺裁定朱念安是服用了过量的五石散暴毙包庇而亡,还了我清白。”陆白羽怅惘地叹了口气,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我欠了纪忘川一个人情。” 琳琅若有所失,问道:“他如今怎么样?” 陆白羽回道:“生死未卜。当日他离开大理寺后遇刺,按说神策大将军武功盖世,怎么会轻易被人捅刀子?神策十二营派了最精锐的队伍去调查此事,若是倭寇作乱,恐怕整个长安城都会被翻过来。” 琳琅嗯了声,眼神不由自主地阒然。 陆白羽见琳琅神色有异,说不出的悲切,又故作隐忍。“琳琅,纪忘川遇刺当日,你就一直昏迷不醒,你是不是看到了行刺之人?” 琳琅摇了摇头,止不住咳嗽起来,抽出枕畔的丝巾掖住口。她不想再继续关于纪忘川的话题,再论下去,除了彻心的难过,也不会生出其他情绪。“羽哥,你找我有何事?” 陆白羽说道:“我来谢谢你。” 琳琅婉约地笑了笑,她当然晓得陆白羽的意思,陆白羽一定以为纪忘川突然伸出援手彻查朱念安一案是因她所求。“我没有求过他。羽哥,你谢错人了。” 陆白羽有些难以置信,尴尬地笑了下。“既然如此,我也不说谢不谢之类的话了。吃一堑长一智,我也该好好想想以后的路了。如今我陆白羽的名声是臭了,父亲对我已经全无期待,看来这茶庄的继承权最后还是要落在从白手里。” 陆白羽一直浑浑噩噩地在他长子嫡孙的位置上发着青天白日梦,不知道他的地位早就岌岌可危,如今经历了人生跌宕的起伏才幡然醒悟,虽说迟点,但也不是完全无望。 在继承陆氏茶庄这件事上琳琅看得通透,陆从白和陆从骞固然虎视眈眈,在陆彦生的观念里长子嫡孙继承家族掌权根深蒂固,除非陆白羽彻底伤了他的心,让他绝望,否则陆白羽只要稍加改变,陆彦生心中的天平仍然会轻而易举地朝他倾斜。“痛定思痛,今后谨慎为人,在爹爹心里,最看重的还是你。” 陆白羽感慨唏嘘,说道:“亏了这次大理寺还了我清白,否则王世敬那厮落井下石,可就把你给搭上去了。”陆白羽懊恼地搓了搓手,“现如今,我算是想明白了。王世敬那厮诱我染上五石散的毒瘾,让我身败名裂。” 琳琅不禁疑心道:“世人攘攘,皆为利往,你身败名裂对他有什么好处?” 话赶话到了这份上,陆白羽再愚钝的脑子应该有所领悟。“你的意思是,王世敬与人勾结,之前故意与我交好接近我,带我去风月场所,诱我染上毒瘾,朱念安又是他的人,也许是他设局引我入瓮。琳琅,以你看来,何人与他勾结陷害我?” 昏睡了三日,体力上不济,琳琅朝后靠了靠,说道:“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陆氏茶庄生意上的对手,要么就是羽哥你的兄弟。生意对手很多,可兄弟只有两个。” 陆白羽打心底佩服琳琅的心眼,好像蜂窝似的。“从白和从骞?” 琳琅说道:“羽哥失势,继承权自然落在从白和从骞身上,长安城首富,对谁都有那吸引力。他们之中若是有人与王世敬谋划,那么第一件事就是让你在长安城声名扫地。” 陆白羽自嘲一笑,“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也怪我放浪轻狂,才让人有机可乘。这趟蹲了大狱算是让我想明白了。” 琳琅劝慰道:“浪子回头金不换,爹爹定会感念羽哥一片悔意。” 陆白羽点了点头,环顾着房内清清爽爽的摆设,琳琅以前喜欢摆弄花草,连他的房间里都插着当季时令的花,如今驻清阁里连一片花瓣都找不到,窗口的青花缠枝花卉凤纹筒瓶光秃秃地兀自立着。 这些看似无心的举动,其实都是有心所为。琳琅知道纪忘川有枯草热,闻到花香,触碰到花粉都会引起周身不适,担心他偶尔造访会有不妥,一早就清理了房内的摆设,务必不留一花一草,如今想来,真是多此一举。纪忘川活不活得下来要另说,即便活下来了,他也不会到驻清阁来触霉头,他们这段孽缘恐怕也是说散就散了。 神策大将军遇袭,是这一年来轰动长安城的大事,也是一件奇事。武功盖世,岳峙渊渟的神策大将军被无名之辈所伤,事发之地在崇贤坊与长寿坊之间,偏偏那日下了场暴雨,街市上几乎无人往来,所以,无人亲见到底到底是何人所为。 遇袭的消息传到静安堂时,纪青岚正拨弄着蜜蜡佛珠串念经,只见光色饱满的鸡油黄蜜蜡佛珠像断断续续的眼泪一颗一颗滚在蒲团下,她惊慌失措地往震松堂赶去,虽然纪忘川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到底养了二十二年,指望着他出人头地,给她尊荣与光耀,怎么一瞬间说没就要没了呢。 何福周惊惶地立在门口,“老夫人,您来了啊,可真是要了命了,不知道哪里来的祸害啊,就这么把咱们大将军给捅了,您快去看看!” 蔓罗扶着纪青岚大跨步地纵进震松堂,心跳得全无章法,绕过茂林修竹的锦绣插屏往床上看去,连嘴唇都脱了色,整个人白僵僵的躺着,胸前绕了厚厚的几圈白布,密密实实的汗发了一身,这是离死不远,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忘川,你这是要把娘抛下了?”纪青岚有多久没见过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当即眼泪就漫涌上来,扭头看副将莫连,“莫连,到底是什么回事?谁有这本事刺伤我儿?” 副将莫连灰头土脸地守在床边,身为副将理应时时处处跟随左右,既要随时当大将军的刀子,又要随时替大将军挡刀,可偏生那个时候纪忘川把他调离身边。他有口难言,但保护不力的责任却都落在他身上。“老夫人,是莫连护主不力!只是,大将军遣开莫连,说是要去一个地方,至于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属下不知。” 纪青岚咬牙切齿,恨不得扇莫连一个耳光,她孤儿寡母活了这些年,好不容易奔出个前程来,刚越级提升了正二品,正当是意气风发,挥洒激昂的时候,冷不防就疏忽遇袭。 纪忘川要是折在这档口上,她后半生也不知道还有啥奔头。谁也不知道纪青岚腹中的计划,一切都建立在纪忘川身上,如今纪忘川生死悬于一线,她唯有全心全意地希望这个儿子能够活下去。“蔓罗,你留下照看大将军,我这就回佛堂去求求菩萨。还望菩萨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把我儿还给我!” 纪青岚老泪纵横,恍如瞬间老朽了十年。蔓罗从未见老夫人如此伤怀过,以为是母子连心,儿身受伤,痛在娘心。 太医院派了两名太医到大将军府上,纪青岚感恩戴德寒暄了几句,跫身往静安堂求神拜佛去了。 太医剪开紧急处理后的伤口,附上了大内珍藏的金创药,开了方子让蔓罗去抓药煎煮。伤口的位置正插在胸口上,唯一庆幸的是偏离了心脏小半寸,大量失血致昏迷不醒,能不能醒过来全看纪忘川的个人意志和老天爷的想法。 疾风暴雨肆虐了两日,月亮才渐渐爬上了树梢,震松堂里人声渐悄,蔓罗因着纪青岚的吩咐寸步不离了两日,入了夜有些困乏就坐在外间的圈椅上打盹,莫连守在震松堂门口。 窗子扑棱扑棱地轻响,攘攘的动静敲醒了纪忘川的神智。他慢慢地睁开眼,荒凉无边的月色随着扑腾的窗缘流泻了丝丝缕缕的光线,他一个人寂寞又乏力地躺在床上。还活着,锥心地痛着。 他迟缓地挪动着身子,殷红的血丝立刻沁出在胸口的纱布上。 项斯轻手轻脚地探过来,问道:“主上,您要什么?” 纪忘川倏然松了口气,还好项斯知他心意,一早守在震松堂里。“水。” 府上伺候的人都怀着大将军随时苏醒的希望,日常服侍的礼数规矩都做到十成十,连摆在紫檀木圆桌上的水都是连夜烧滚好灌入青花缠枝鸟纹茶壶里,现在倒出来正好是温吞吞的。 纪忘川服了一口水,干燥的喉咙片刻得到滋润。“外头的消息传得怎么样?” 项斯正要半跪下行礼,纪忘川抬手让他坐在跟前的杌子上。“属下按照主上的吩咐,在长安城散布了不少您遇刺的消息,现在各种谣言四起,总之,没有人会往琳琅姑娘身上靠,这事实在查不出头绪,只能不了了之。” 他弱弱地道了声。“做得好。” 行刺大将军是死罪,一旦被人揭发,琳琅死一百次都无法折抵,所以,他冒着延误生机的危险,找项斯去散布遇刺的消息,混淆视听,这才能替琳琅掩饰周全。 “她还好吗?” 项斯拧着眉,惋惜道:“恐怕不太好,至今昏睡不醒,梦里还念念叨叨的,听不清说什么。” 雨渐渐停歇,月光渐次洒遍了青松林,纪忘川总在后半夜醒过来,戎马倥偬了这些年,这五日算是忙里偷闲,挤出点属于自己的时间。连他都要发笑,非要装成半死不活的样子,才能有这片刻的宁静。 太医下了不少珍贵的药材,想办法一碗一碗地灌,就是不见神策大将军苏醒的迹象,他甚至连手指都不动一下,纪青岚做完每日的佛事就来震松堂看一看,哭诉一阵子,然后实在看不到希望之后再重新回静安堂吃斋念佛。朝廷中不少同僚都来看望过,各怀心事,看看昔日意气风发的正二品神策大将军是如何英年早逝。 到了后半夜,项斯会到震松堂向纪忘川汇报江湖中和庙堂上的各种消息。这阵子,毗邻西南国境的膘国频频向中原示好。十年来膘国与大江国互通商贸,政治交好,农历六月初膘国使臣已经踏上了北上献宝之路。欲向当今天子奉上了膘国极品翡翠,足赤金十米高的观音佛像,以及二十九箱孤本佛经。大江国信奉佛学,膘国此番上贡价值难以估量,一方面想继续维护两国长治久安的关系,另一面膘国王想迎娶崇圣帝的掌上明珠芙仪公主为后,以联姻之法巩固稳定的疆域。 项斯推测道:“主上,看来膘国想与大江国结秦晋之好。” 纪忘川问道:“可当今圣上并不领情,芙仪公主会赶在膘国使臣到达长安城献宝之前招驸马。” “主上,您位高权重,相貌英俊,当是驸马不二之选。” 纪忘川白了项斯一眼,这小子说话是越来越不中听了,即便位高权重、相貌英俊都是实情,他那颗认死理的心里也没有地方安放他人。“不得放肆。我要是有那心思,何至于日日装死拖延诊治之机。” 项斯双手托起纪忘川的手臂,引导他慢慢下床,琳琅这一刀扎在几乎致命的位置,而他为了替她周全行刺大将军之后的烂尾账延误了诊治时机,至今落地下床尚有晕眩。项斯不忍心看纪忘川连提脚都乏力的模样,“主上,您这又是何苦呢?这些年,谁敢对您造次,都送到阎王殿去了,偏偏这个琳琅姑娘胆大如斗,您不仅大人不计小人过,还要替她周全。” 纪忘川低沉道:“我欠她的。” 项斯唯有转移话题,复又说道:“主上,属下近日夜探了宫城内翰林院藏书房,在堆砌旧书的杂房里翻到一卷庆余十五年的史书记载,史官记载着身毒国以中原大江国为至尊,奉上十八伽蓝朝圣舞,艳惊四座,帝心大悦,充归后宫,以策随伴。” “庆余十五年?”纪忘川冥思了一会儿,“就是当今皇上继位前两年。之前考据过,崇高祖专宠妖妃,荒废朝政,一代明君,最后却死在后宫床帏之内,到底死在哪个妃子的寝宫内?关于那十八伽蓝朝圣舞,如今可有人亲见过那舞蹈?” 经纪忘川一番提点,项斯怀疑起来。“史书记载不尽不实,只是模糊草率一笔带过。说来也奇怪,所有见过十八伽蓝朝圣舞的人,要么死,要么疯,不死不疯的那些老臣子都告老还乡了。” “十八伽蓝朝圣舞。”纪忘川喃喃自语,“十八伽蓝……又是十八……与大江国十八张龙脉藏宝图有何关联?” 项斯扶着纪忘川缓缓在房内踱步,“您的意思是?” “皇上成立绣衣司,用以收集十八张龙脉藏宝图,皇上只是说起过龙脉藏宝图有十八张,却从未透露过其他只言片语。”纪忘川话锋一转,“藏宝图却纹在了女人身上,而且都是些异族风情的女人,莫非那些女人与十八伽蓝朝圣舞有关?如果藏宝图就纹在宫里的十八个身毒国的舞姬身上,皇上又为何缄口不语?龙脉藏宝图是开国皇帝担心后世子孙难振朝纲,被外族吞并亦或被同族人取而代之,故而留下了稳固江山的基石,距今起码百年,可身毒女人入宫不过区区二十四年。” 纪忘川的推测越来越深入,也越来越令他难以置信,陷入不可解脱的怪圈。“过百年的藏宝图纹在了身毒国舞姬身上?宫廷那些画师常常以宫宴之中夺目的歌舞为题材作画,既然十八伽蓝朝圣舞能够令圣心大悦,那些阿谀奉承的画师岂会放过这一向皇上谄媚的机会。你便循着这个方向再去探,只是此事不易告知他人,你一人行事即可。” 项斯摸不清楚主上的意图,只知道主上忧虑深远,必定考虑到了常人都难以想象的地步。“主上,您这还病着呢,就歇一歇,属下给您锤锤脚,松松筋骨。” 纪忘川当下就敲了项斯一个爆栗。“我知道你是绣衣使,不知道的人以为你是宫里当值的小黄门呢。不必伺候,快去给我探!” 项斯捂着额头上火辣辣的痛处,连连称是。他闷声吃了大亏,原想着拍拍主上的马屁,谁晓得拍到马腿上了。过去琳琅这么伺候的时候,主上相当受落,满脸的欢喜,如今想来,他哪里是想到了宫里的小黄门,分明是想起了伤他的琳琅姑娘。 纪忘川想起琳琅就头疼,她狠心决绝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情缘,可他就是不能干干脆脆地把她从心里剔除。 芙仪公主选亲在即,纪青岚一心想让他做崇圣帝的东床,以他正二品神策大将军的官衔,仪容身段,学识官品,哪一桩哪一件都是挑在大拇指上的,想要候选驸马亦有相当大的胜算,可偏偏他毫无兴趣,即便要攀附权势,亦不愿搭上半生的幸福。 为了错过芙仪公主选亲,纪忘川一直在床榻上装病不止,太医束手无措,眼见伤口逐渐愈合,脉息恢复常序,可就是人不苏醒,一切都是言之过早。 纪青岚日日在他耳畔念叨,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可照旧按心里摆好的谱行事,不愿醒过来,才能在躲在暗处。 项斯每隔一夜便会潜入震松堂,纪忘川一边听项斯汇报各种消息,一边活动筋骨,十天下来,他恢复了七八成,已经可以打上一套伏虎拳。项斯无意中说起了农历七月初七当日,在长安大街上会有五湖戏班来演一套鹊桥相会的折子戏,纪忘川出神了斯须片刻,突然来了兴致。“五湖戏班十年前都散了,何以突然出现?” 项斯说道:“属下打探过了,五湖戏班有两名老板,一名叫做张五洲,另一名宋大湖,一个演武生,一个唱花旦,就这么各取一边名字办了个戏班子。十年前月海山庄唱得八仙贺寿,那是张五洲的拿手戏,那时正巧宋大湖家媳妇临盆,宋大湖留在家乡陪媳妇。所以张五洲和戏班的人都枉死在了八仙贺寿那出戏上。” 明月当空,装饰无情的夜色,纪忘川负手立在窗前,遥望着廊桥下浮浪飘摇的松海。“这么说宋大洲是要重振五湖戏班。” 农历七月初七是民间的乞巧节,赶巧了五湖戏班上演一出鹊桥相会,纪忘川不禁嗟叹,这折子戏的名字取得秒,如今他跟琳琅就是天各一方,若要相会恐怕不如七仙女和董永般心心相印。 纪忘川这厢念念不忘,琳琅那头也是日日存之,时时相续,可是毕竟那一刀插在了纪忘川的心上,对琳琅而言,不仅是为了家仇,也是为了斩断纠纠缠缠的感情,挥刀断情,想要断个干净。她日日盼着纪忘川的消息,不论是生是死,好歹给她一个最终的结果,如果纪忘川因她而死,那她才能彻底的解脱,跟他一起去黄泉路上做伴。 她整日忧心忡忡,茶饭不思,每每望着窗外的条干笔直的银杏发呆,锦素劝不进,只好求陆白羽来规劝。 经陆白羽的人命官司之后,陆彦生跟陈其玫分析了利弊,神策大将军力主大理寺彻查,索性还了陆白羽清白,不至于欠下成国公人情。至于神策大将军是卖了谁的面子,知情人不必点透,也能猜到是因了琳琅的关系。陈其玫倒也不是不近人情不通情理,想明白了之后对琳琅态度略有好转,反正琳琅已经成了她名下的女儿,与陆白羽之间彻底没有希望,赶紧嫁出去就能了结,也就不再一味干涉陆白羽与琳琅走动。 桌上的饭菜冷了热,热了冷,捣鼓了好一通功夫,琳琅还是眼皮都不抬一下,陆白羽实在没辙,只好给她说笑话,锦素笑得前俯后仰捧肚皮,琳琅只是眉头微微展了下,让陆白羽当心口干,喝杯茶。 吃喝玩乐本来是陆白羽的强项,逗乐这长处如今到是发挥不出来了,他抓耳挠腮想了想,提议道:“过几天是乞巧节,等府上拜了巧姐儿,我带你去长安城大街上看戏,听说那天有五湖戏班演鹊桥相会。” 琳琅涣散的眼神突然找到了一个焦点,讷讷道:“五湖戏班。” 陆白羽一根筋,光想着给琳琅找乐子,丝毫未留意琳琅泪眼迷蒙的目光。“五湖戏班十几年前很有名,后来不知什么变故就消失了,如今又重出江湖,肯定有不少人去捧场,咱们早点去,找个靠前的好位置。” 琳琅侧过脸,拂去了眼中的泪,山庄灭门那一夜请了五湖戏班演一出八仙贺寿,十年后改了戏码,唱起了鹊桥相会。她点点头,说道:“我去。” 锦素忙凑上去,“大小姐,我也想去。” 陆白羽笑嘻嘻道:“就这么说定了,咱们一起,偷偷去。” 中原大国一脉相承素来重视礼教,大江国开国至今,对女子的束缚逐渐松懈,但矜贵持重的大家闺秀鲜少在街市坊间走动,这是墨守陈规的民风。只是有几个节日可以网开一面,允许所有未出阁的少女成群结伴在街上游玩,那就要等到一年一度的上元节、上巳节、清明节、七夕节。 陆府上有个不成文又通情理的规定,凡是七夕那日未出阁的姑娘都可以告假一日,好好整整那些女儿家的心事,于是阖府上下的姑娘们都满心欢喜地盼着那天穿新衣裳,拜巧姐、染指甲、洗头发,觅一户良缘。 今年陆府上恰逢两位芳龄待嫁的小姐,七夕节的庆祝安排尤其热闹。陈其玫特意找长安城最出名的裁缝赶制了一身藕花齐胸襦裙,配五色玲珑锦线缂丝披帛,鸳鸯戏水纹的翘头靴。虽是名义上的母女,但重视程度倒也不亚于其他人。 锦素端着刚新鲜送来的一身行头,轻轻抚摸着上好的缎子,一朵朵藕花明丽绽放在襦裙上夺目优雅之余,更有美好的寓意,藕花藕花,含着佳偶天成的美意。 琳琅坐在梳妆台前,落拓地披散着及腰长发,埋头把玩六根相缠咬合的诸葛锁,锦素把陈其玫派人送来的新衣裳搁到琳琅眼前,她连眼皮都不扫一下。琳琅表面上还是安安稳稳地过着日子,可每一天心里的煎熬不足为人道。她浑浑噩噩地活成了行尸走肉,就是为了等一个纪忘川是否安好的消息。 锦素心有不忍,她彻底撕开了琳琅和纪忘川之间牵绊的伤疤,琳琅一怒之下刺杀了纪忘川,一切看似曲折的恩怨都找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第62章 可满手鲜血的琳琅却陷入了另一个绝望的陷阱,她每天都在自责中做恶梦,然而她却不能把这种自责的情绪宣之于口。她把刀刺进了仇人的胸膛,换来的不是复仇的畅快,而是莫名的沮丧与绝望。所有事都显得苍白无力,日子过到了几月几,她根本懒得关心。她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在当好的年纪,她爱上了她的仇人。她只能沉默,忍住眼泪告诉自己做得没错。可她还是关心他的死活,她这么通透,他不过是一枚棋子,真正要灭庄的人是背后的操纵者。 锦素怕她心烦,兜兜转转的心思绕进自己的弯子里,就开口说道:“我的大小姐,大夫人送来的新衣裳,上好的缎子,你瞧这藕花绣得多喜庆。” 琳琅有气无力地答了句。“要是喜欢就送你。” 锦素连忙推辞说道:“我可不敢要,这一身是拜巧姐那天穿的,你正好穿得漂漂亮亮的去看戏,好不好?” 琳琅抬头看锦素内疚的眼色,敷衍地颔首。锦素眼见琳琅好不容易有了些反应,又逢着姑娘们最重视的节日将至,不由喜上脸颊,问道:“七夕那天应巧的蜘蛛抓到了不?”琳琅摇了摇头,连日来伤心且不够时辰,哪里还能顾及到准备喜蛛应巧的蜘蛛?锦素折返到身后的檀木双门小柜里取出小盒,献宝似的奉上。“我都替你准备好了,这只蜘蛛本事大,保管结得网又圆又细,力压群芳。” 琳琅来不及推辞锦素的好意,陆云淓从支摘窗外探出半个脑袋,笑嘻嘻地说道:“呦,姐姐这算不算作弊呢?” 锦素忙猴到窗边,解释道:“二小姐,话不能这么说,咱小姐没领我的情,锦素剃头挑子一头热呢。” “我开玩笑呢,瞧把你急的。”云淓眉开眼笑,很是和善可亲。她眼神往琳琅身上瞟,才一阵子不见琳琅就消瘦成这般光景,光听人府上下人说发了三天的高热,她也想看看这仰贤楼一露面就抢光她风头的琳琅到底在盘什么打算?“姐姐,我瞅着你脸色不好,别一天到晚闷在房里,今儿天光明媚,咱们一起去百花园里走走。” 琳琅来不及推辞,锦素已经卸开她攥在手上的诸葛锁,把她从生了根似的位置上拉扯起来。“是这么说,大小姐,跟云淓小姐出去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整天闷在屋子里非闷出病来。” 云淓在抄手游廊的勾片栏杆上坐了会儿,等琳琅整理了仪表后跨出门口,浅黄色交领上襦,对襟半臂,素绿褶裙上绣着灵动的鱼戏莲叶间,这好皮好相的样貌真是让人见之忘俗。 云淓亲亲热热地挽起琳琅就往游廊另一端走去,游廊外美景如织,迈下游廊的基座石,走上一条幽静的青石甬道。 走了没几步,云淓蹙着眉头在青石甬道上左顾右盼,琳琅不禁问道:“云淓,怎么了?” 云淓捂住左耳,老大不高兴道:“旧年生辰时爹爹送的金镶玉傲雪寒梅冰种翡翠耳坠子掉了一个,临出门时明明戴在身上,才走了没几步就少了一个。” 琳琅拍了拍云淓的手背,颇有长姐风范的劝了句。“你别着急,我陪你沿路回去找,没准儿掉路上了。” 云淓推辞了琳琅的好意,指了指近在眼前的百花园。“琳琅你先去百花园里小坐会儿,泡壶好茶,等等我就回来。” 百花亭位于百花园之中,四周环绕着四季繁花,琳琅对这里是再熟悉不过,她在陆府上伺候了十年的花草,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数月前种下的魏紫姚黄都已经服盆,只是花朵绽放仍要等待适合的花期。 青石甬道蜿蜿蜒蜒地向前铺设,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慢悠悠的,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故地重游之时心境早已天差地别。重回陆府摇身一变侍婢成了嫡小姐,她自此便从未踏足过百花园。她渐渐有些明白云淓的用意,提醒着她百花园是她的出身,即便如今她锦衣玉食,穿金戴银,侍婢这个身份永远烙印在她的历史上。 琳琅扬唇笑了笑,耳畔却传来一声轻浮的笑声。“琳琅姑娘好相貌,真让在下过目不忘,至今魂牵梦萦。” 琳琅着实惊了一下,没想到繁花掩映之后走出一个高颀的身影,佛青襕袍,曲缨葳蕤,骨扇轻摇,脚步轻虚,这一身潇洒贵气的装束,偏生长了一张邪魔外道,纵欲过度的脸。 琳琅脑子里轰然鸣响,好端端的,哪里惹出这个祸害来。王世敬怎么会堂而皇之出现在百花园?不管心里各种抵触,该有的分寸还是在。“国舅爷,您怎么来了?” 王世敬笑得邪气,琳琅没好声气,可人家到底是皇亲国戚,不看僧面看佛面,惹毛了他也不好收场,只要他不毛手毛脚,即便听几句淫言秽语,也只能净受着。“琳琅姑娘,听闻你病了几日,我这个心呐,牵肠挂肚,肝肠寸断,简直就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非来看一看你才能安心。赶巧了,今年九月初九上贡之期,我向当今皇上请了个贡官的闲职来当一当,我这个贡官不管科举这类麻烦事儿,专门负责贡茶一门而已。” 王世敬开门见山,简明扼要地给琳琅点了个题,他掌管着陆氏茶庄的前景生意,眼下成了更不好得罪的主。琳琅眼神瞟了左右,孤男寡女在这青天白日之下,谅这王世敬也只能讨点嘴上便宜。 琳琅曲了一曲膝盖,礼貌颔首要打退堂鼓,说道:“国舅爷若是有贡茶上的公事,应该与爹爹商议才是,若是在百花园内赏花,那琳琅就不便打扰您的雅兴。” 王世敬好不容易弄了个贡官的身份,借着商议贡茶的由头进了陆府,他与门下侍郎肖国忠随行,正好肖国忠牵制住陆彦生,他则偷偷溜至后院来会一会琳琅,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岂能错过。 这琳琅几乎是他看着长大,一年赛过一年漂亮,更是一月赛过一月水灵,之前琳琅只是个侍婢,他有心想采花,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如今琳琅摇身成了小姐,女子益发贵重了,男人采摘的心就益发迫切了。 “琳琅姑娘,这是不待见在下?”王世敬快步闪身,挡在琳琅跟前,两人凑得这般近,琳琅顿觉恐怖,连忙欠身退后了一步。“你和纪大将军说话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拘礼,你柔声细语,巧笑盼兮。” 琳琅当下没有好脸色,像被王世敬踩中了她的嘴巴,不耐烦道:“国舅爷不如有话直说,琳琅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原是大将军门下的侍婢,不过是尊卑之礼。国舅爷应该清楚,如今拿这些话来噎我,岂不是在取笑琳琅侍婢出身!” 原想逗一逗美人,没想到反而戳中人家的软肋,王世敬掩饰去了尴尬,浮了笑意。“当我嘴笨,我可没有嫌弃你的意思。要怪就怪陆彦生老儿太混账,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能认错,放眼皮底下这么多年才认回来。里头有啥弯弯绕绕我可不管,你现在是名正言顺的陆家大小姐就一切好办!” 琳琅眼前一黑,心里氤氲起不好的猜想,王世敬如今打起了她的盘算,她担了这陆家嫡女的身份,到是引来了王世敬的垂涎。 三言两语休想全身而退,王世敬把哈喇子咽回肚子里,这如花美玉的大姑娘战战兢兢的如一只惊弓之鸟,着实有趣可爱得紧。王世敬还想把琳琅再好好逗弄一番,哪里能放过这样良日美景。可琳琅毕竟端着名望千金的身份,过分下流低脏的手段不好看相,只能忍一忍风平浪静。“我没别的意图,不过一人赏花喝茶太无趣了,想找人作陪。相请不如偶遇,既然遇上了琳琅姑娘就是咱们的缘分,你该不会拒人千里。” 琳琅尴尬又害怕,可扫了王世敬的脸面怕对不起陆家的基业,只好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 王世敬颇为主动,伸手就去拉琳琅,却被琳琅往边上一走给闪过了,他只好僵下手若无其事地走进百花亭,心想着反正肉在砧板上迟早被他吃掉,至于红烧、清蒸、闷炖还是盐焗,就看当下的心情。 琳琅极不自然正襟危坐,落在王世敬眼里益发惹人垂爱,花枝招展,主动示好的女子玩弄多了,就像是天天大鱼大肉腻烦得很,偶尔来一味清汤漱漱口更彰显荤素搭配的妙处。 霸道的炎夏终究过去,微微的秋意姗姗而来,夏末秋初,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光,一个季节牵着另一个季节,彼此相依,又彼此分离,从容不迫地靠近,却永远失之交臂,唯有这两三日简短的光阴中,感受着夏与秋的更迭。 琳琅凭栏而坐,尽量远离着王世敬,只是百花亭内这点距离根本挡不住有心人色欲迷蒙的目光。王世敬笑眯眯地看向琳琅,问道:“琳琅姑娘掌得一手好茶,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品一品?” 王世敬一口说辞在情在理,琳琅不能拒绝,起身走到汉白玉石桌边。平滑的桌面上摆着一套传统足赤银煎茶器具和甜白釉饮茶具,她挽起半截浅黄的袖口,露出一段粉藕皓腕,衬在浅黄的光色间尤其水嫩欲滴。 琳琅鼓足了劲儿,淡然冷静地面对眼前的人,在壶门高圈足座足银风炉内添上三碗水,再装上木炭升上火,火苗舔着风炉底座,不一会儿,水面冒出细小的水珠,发出咕咕的细微水声,琳琅从蔓草纹三足架银盐台取了半勺盐加入水中调味。 随着“一沸”的轻响,琳琅脸上沁出薄薄一层汗,一气呵成的动作贯连而出的美感,让王世敬都看得痴痴呆呆,喉结处滚动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 风炉锅边陆陆续续冒出水泡如涌泉,这是所谓“二沸”,琳琅用银瓢舀出一瓢水放在甜白釉茶碗中备用,竹夹在锅中徐徐搅拌,再用鸿雁纹银则从金银丝结条茶盒里勺了些茶叶放入锅中。 稍带片刻后,锅中水扑腾煮沸,此乃“三沸”,琳琅将事先盛放在甜白釉茶碗中备用的瓢水再倒回锅里,芳香四溢中略带清苦,拂面杨柳清风般的舒润感沁人心脾。 琳琅全神贯注地煎茶,待茶完全煮好后,舀出茶汤放入甜白釉茶碗中,恭敬地端到王世敬跟前,面无表情说道:“国舅爷请用。” 茶温暖人,入口芳香,清新回甘,妙不可言的口感,在夏秋之交喝上一碗煎茶别有一番滋味。 王世敬品了一碗茶,心满意足地打开骨扇摇一摇,“琳琅姑娘好手艺,要是每日都能喝上一碗煎茶,真是此生无憾。” 琳琅不搭话,又给王世敬舀了一碗煎茶,王世敬笑容暧昧,打量着琳琅一饮而下,不知是品茶,还是品人?“好茶,真是人间极品。” 琳琅心悸不已,四下花木遮掩,若是王世敬用起强来,她没有挣脱的能力,她晓得自己的处境,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她再舀了碗茶,煎茶喝到了第三碗,滋味依然美绝不可方物。王世敬看着琳琅削葱杆似的手指,粉藕似的腕子,垂涎欲滴,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琳琅刚把茶碗推过去,机敏地把手缩了回来。“国舅爷,您再品。” 煎茶喝到第四第五碗已经不复最初的味道,故而煎茶只能喝三碗,越到其后味道越次,会令人顿时兴致。琳琅故意舀到第四碗茶递给王世敬,他抿了口茶差点噎个倒抽气。他亲眼看到琳琅一碗一碗从茶锅里舀出来,可茶味却突然骤变。“这是什么玩意儿!” 她淡然大方地解释道:“国舅爷,煎茶还是煎茶,只是您一连喝了三碗,厌倦了,味道自然就差了。” 王世敬听出这丫头意不在茶,另有所指,当即说道:“在下不通茶道,自然品不出精髓。在下精通别处,比如如何让一个漂亮的女子更加漂亮,让她们开心,让她们离不开我,这些都是我的本事。” 国舅爷在长安城声名狼藉,他几乎要把家安放在烟花巷子里,话里话外除了调戏,还是调戏。琳琅聪明警醒,时刻防备着退后到亭边。“琳琅还有事,就不做陪了。” 王世敬阴恻恻地笑道:“着急回去做什么,你的情郎还躺在床上生死未卜呢。既然这么狠心拿刀子捅他,我当你要另攀高枝呢,在下是当朝国舅,如今又是御前的贡官,配你陆府这等富户应当是绰绰有余了。” 琳琅膝盖不自觉地颤抖,她算是看出王世敬捏到了她的软肋。此时拂袖离去扫了王世敬的脸面,他要是把琳琅行刺神策大将军的事情一宣扬,陆府一门必定家族崩裂,无端牵连祸害了陆彦生一家,怪不得陈其玫总是忌惮防备,当她是扫把星,这么想来,她确实是个扫把星。 “不晓得是哪里来的道听途说,倒是连国舅爷都蒙混了。”琳琅矢口否认,复又道,“国舅爷若是认为琳琅行刺朝廷命官,不知可有人证物证,若是没有,单凭信口之言,未免太欺负人了。” 她知道不能硬碰,适当的时候话锋之间要服软,真是再通透不过的丫头,就这么飘飘忽忽地绕上男人的心头。“这等子浑话,我当然是不信的,娇滴滴的大姑娘哪有这种魄力,神策大将军哪能站好了让你捅呀?” 陆云淓绕过夏末盛开的荼蘼花丛,探出白皙雅致的半张脸,笑道:“琳琅,我来晚了,这位是?” 云淓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不清楚王世敬的底蕴,他在长安城的口碑就是烂到了渣里,云淓也丝毫不晓得。王世敬唇红齿白,穿着绸缎庄最顶级的绫罗绸缎,配着象牙骨扇,一身贵气,当日在仰贤楼坐在陆彦生最近的位置,按照地位来看,必定是长安城里地位数一数二的青年贵胄。况且,琳琅与他孤男寡女有说有笑,必定是副好牌面。 琳琅正愁没人解救,云淓真是润物细无声的喜雨,她一定没有听清楚他们的谈话,以至于当成是你侬我侬的情话,错有错招,索性撮合撮合他们俩,让自己全身而退。连忙步下石阶,牵起云淓的手往百花亭里带,“这位是当朝国舅爷,又是负责御前贡茶的贡官,王公子。” 王世敬的官衔如雷贯耳,云淓忙颔首曲膝一福。“云淓见过王公子。” 王世敬起身相迎,双手托起云淓的双臂,云淓略微一惊,却没有像琳琅一般不通人情退避三舍,这点适可而止的娇羞甚合心意。欣赏漂亮的女子是他的习惯,第一眼就见陆云淓肤白净美,眼窝含笑,嘴唇樱色,饱满丰盈,虽说比琳琅逊了一些,到底是青翠欲滴的黄花大姑娘,又对他这般可亲,没来由就生了些许好感。琳琅是颗长了刺的红毛丹,云淓就是颗入口香甜的荔枝。 “云淓,真是好名字,又是好相貌。”王世敬一会儿看云淓,一会儿看琳琅,陆府上的两姐妹都是姿色上乘的美人,可容貌上一点都不像。 “公子说笑了,云淓哪里比得上姐姐绝色。” 王世敬合起骨扇轻轻敲了敲太阳穴,依旧笑道:“原来云淓比琳琅小了一些,如今不知芳龄几何?” 琳琅见缝插针,笑颜淡淡如流水。“云淓,你跟王公子聊着,我去让厨房备些点心。” 不等王世敬和云淓答话,琳琅兀自走下石阶,往青石甬道上走去,才走了下了一段路,王世敬快步上前夺下琳琅的手腕,阴笑道:“你当塞给我一个陆云淓就能糊弄我?”琳琅脸色骤变,手腕越挣脱,王世敬箍得越紧。他突然变了个柔和的笑脸。“谁还嫌弃姑娘多,自然是越多越好。” 琳琅只能把话往死里说,本来就是背水一战,王世敬看上她便不会轻易放过,唯有让他讨厌才能有机会退出。“国舅爷,云淓不知道国舅爷那些花名声,您若是好好与她相处,没准你们还能佳偶天成。至于琳琅,恐怕没有这个福分,琳琅自知身份低微,出身更是不堪入耳,侍茶女的身份恐怕是要背负一辈子了。在大将军府上那段日子,贴身伺候主子,恐怕国舅爷也希望能娶个清清白白的大家闺秀。” 话已至此,王世敬听得明明白白,琳琅跟纪忘川早有一手,至于是两情相悦,还是纪忘川霸王硬上弓,对于结果无济于事。琳琅自曝其短,就是为了免于他的纠缠,他肩膀抖了抖,咧嘴笑道:“琳琅姑娘这是看轻在下了,这档子五虚六耗的讲究,我一概不论,只要我看上了,总要想办法一解相思才是。” 琳琅有些慌神,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王世敬还是不依不饶,她强装镇定。“国舅爷抬爱,琳琅愧不敢当,先行告退。” 王世敬不拦着琳琅的去路,反正他只是逗弄,见她窘迫发急的样子才让他欢喜,没想到她好城府,不骄不躁,连自己不是黄花大闺女的事都敢往外捅,真是天塌下来都不管不顾,横竖就是不愿意嫁给他。 琳琅刚走出百花园垂花门,陆从白从蜿蜒流过百花园的溪水旁步出,溪水迂回,弯弯绕绕。王世敬飞了个眼色,笑道:“你可听到那丫头的话了?” 陆从白颔首一笑,道:“既然情深至此,不惜无媒苟合,那为何拿刀子捅神策大将军?难不成因爱生恨?那恨从何处来?” 王世敬人面广,不走正途的人,东南西北的小道消息来得快,消息也多,不论真假,他都给琳琅炖上一锅,就看琳琅当下的反应,他也能猜出点端倪。偏生这琳琅不骄不躁,让他猜不出她肚子里的水深。 琳琅如今是陆府千金,与陆从白同气连枝,她要是行刺神策大将军,刺杀朝廷命官是死罪,琳琅一人受死,全家连坐,就算以庞大的基业作为疏通的资本,恐怕也会输掉大半家产。 “我这消息来路不正,神策大将军受伤的消息层出不穷,谁管真假。从白兄这么计较,该不是看上那小丫头了?”王世敬一边摇头,一边摇骨扇,讥笑道,“可你们毕竟是名义上的兄妹,难不成你还有颠覆伦常的想法?” 陆从白心思细腻,脸上照旧风朗气清。“王兄此言差矣,你我心照不宣了。上一次白羽那件事办砸了,这回又想染指在下的妹子,莫非真想在陆府上当个东床快婿?” 王世敬笑眉笑眼,“有何不可?” 陆从白问道:“你看上的是云淓,还是琳琅?” 王世敬荒唐媚笑,大男人生了丝丝媚骨,令人不寒而栗。“娥皇与女英,两者皆可。” “王兄可别忘了,琳琅背后还有个神策大将军,此人若是不死,你休想动琳琅分毫。”陆从白怅然远望,他何尝不想一亲芳泽,可小不忍乱大谋,他不惜与虎谋皮,让王世敬引诱陆白羽染上五石散,荒唐糊涂淫秽事干了一车,再惹上了人命官司,都没有把他整死。如今琳琅与陆白羽是名义上的亲兄妹,且不管陆白羽能不能放下琳琅,有了先前的爱慕和眼下的亲缘,陆白羽必定会为琳琅肝脑涂地。他要彻底打垮陆白羽,就要用琳琅这颗棋子来替他赢得继承陆家庞大基业的资格。 王世敬嘿嘿蔑笑,“从白兄真是打了副好算盘,自小便工于心计,长大了更是了不得。” 百花亭那厢佳人久候,王世敬合上了骨扇拱手告辞,敛起衣袖往百花亭走去。 陆从白与王世敬看似无甚交集的两个人,实际上却一早相识。陆从白比陆白羽年幼一岁,次陆白羽一年后进入天嵩书院读书,他为人聪慧低调,遮掩锋芒,从不与陆白羽争一时长短,只是埋头读书做学问,每月三课的月课奖赏他都只得到第二等的奖赏,把第一等的奖赏让给陆白羽。王世敬是书院里最不思进取的学生,偏偏他看出陆从白有心规避陆白羽的风头,偷偷与陆从白来往过密,每次书院山长布置课业时,由陆从白代他执笔完成。 陆从白望着绿树掩映下羊肠的青石道,他原意与王世敬勾结,趁琳琅离府,陆白羽沮丧的契机,引诱他沦陷,继而丧失陆家继承权,只要继承权落入他的手中,他便以二成家财分给王世敬。如今引狼入室,没想到王世敬胃口越撑越大,不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想与陆家结亲,染指陆府遍布举国内外的茶庄生意。他更猜测不到的是,他的心竟然会因琳琅而牵动颠簸。他认识琳琅十年了,看着她从垂髫女童长成了婷婷玉立的少女,他时常去百花园拿她取乐,踩死她的花,拿蛐蛐吓唬她,扯坏她的头发等等坏事不一而足,想在回想起来,不过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才做出这么荒唐无稽的事。 琳琅一路不回头,飞快往驻清阁赶,差点撞上出门寻她的锦素。 锦素见她脸色不寻常,愁眉深锁,赶紧问道:“大小姐,这么会功夫就回来了,云淓小姐欺负你的?” “她倒是想暗落落给我使绊子,可还不至于让我顾虑。”琳琅扶住锦素的手,好好地透了口气。“我在百花亭见到了王世敬,看样子他好像知道是我……” 琳琅忍着惊恐,一直强压着害怕,直到见到锦素才敢松懈下防备的盔甲。锦素于心不忍,唯有安慰道:“那不能够,要是真有确凿的把柄,早就拿来要挟你了,还能跟你面前不尽不实地打打马虎眼,该不是拿这么点捕风捉影的消息来吓唬你,等着你自己露怯。” 锦素宽慰句句在理,琳琅稍稍放下拴在嗓子眼的心。“国舅爷不好对付,如今又是御前贡官的身份,生生压了陆家一头,得罪不起。” “那咱们找白羽少爷想想办法。” 琳琅捏住锦素的手,立刻阻止锦素冲动的想法。“不成。羽哥草率冲动,为人单纯,被王世敬害过一次,结下了梁子,要是拿我的事去他面前说嘴,保不齐一怒之下又要犯糊涂。本是好端端的长子嫡孙,继承家业是板上钉钉的事,如今倒好,可能基业旁落也不定。我眼下帮衬不了他,只能少给他惹些麻烦。我孑然一身没什么可顾及,了不起一条命奉上了,也落得干干净净。” “大小姐,姑奶奶,你也别再说这种话了。”锦素遮住琳琅的口,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他捅了篓子,琳琅现在生生死死都置之度外,索性胆子就无限大了。要不是顾及陆彦生对她有恩,怕给陆府惹上灾祸,她也不必耐着性子虚以委蛇。 琳琅斜睃了眼锦素,冷静道:“锦素,我从未问你这十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你不愿说,我也不问。只是,既然你身手不凡,有本事混入倭寇岛上当人质,必定是有人脉关系。替我弄点药,毒药,不至于立刻死,但是药效丝丝入理,死于不知不觉中。” 第63章 锦素骇然大惊,贴在背上的衣缎子上粘了一身汗。“大小姐,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琳琅哂笑,道:“我岂会轻生,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只是前路坎坷,不是我一个人能够主宰。王世敬那厮虎视眈眈,陆叔叔就是有心保我也无力抗衡他的势力,万一他执意要促成姻缘,除非我死,否则怕是难以周旋。” 锦素上下牙齿震惊得磕磕作响。“毒药是……” “自然是给王世敬吃的。”琳琅兀自踩在青石甬道上,沉沉稳稳地一步又一步走下去。“不能让他立刻死,否则会牵连陆家,毒性蔓延至他全身,慢慢折腾至死,这个过程才痛快,也当是我替羽哥出口气。” 锦素揪着琳琅的衣袖,不依不饶道:“不行,这国舅爷还没有过纳采呢,不一定娶你呢,你可别给自己下套。” 琳琅淡淡地说了句。“嫁给谁都一样,反正……” 琳琅的话再没有继续说完,她与纪忘川之间隔着填不平的天堑鸿沟,今后各自婚配嫁娶,她已是一生无望。她无法嫁给自己爱的人,就嫁给她恨的人,起码可以替陆白羽清算一口恶气。也许,她还有更深一层的盘算,如果纪忘川还能够活下来,那么她嫁给王世敬这样的禽兽败类,纪忘川一定会痛不欲生,让他痛,才能让他一辈子记得她。 这种报仇的方式,便是自毁一千,损人八百。 锦素点点头,应允道:“好,你保全着自己,我一定给你弄来,只是备用而已。” 琳琅惘惘地拧了下眉,问道:“有没有消息?” 她问的隐晦,但锦素晓得她只关心一件事,神策大将军有没有苏醒。 锦素摇了摇头,怕琳琅承受不住,连忙说道:“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神策大将军轰动长安城的人物,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肯定消息遍地长脚了,眼下静悄悄的,无风无浪的,没准他醒了,只是不想宣扬出去。” 琳琅慢慢走远,“也许,他只是不想让我知道。” 绿篱边开着花枝茂盛的荼蘼花,花繁香浓,荼靡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琳琅浅黄的一色背影扎在嫩白的花海中,如同娇美的花蕊,微微一瞬,转而即逝。 千呼万唤的七夕夜,这一夜天晴方好,清清凉凉的晚风吹拂着姑娘们装饰一新的面容。 陆府上的女子聚集在百花园中央的空地上,在百花簇拥下向七姐献祭,摆设上三桌筵席酒脯瓜果以乞巧。 陈其玫是陆府女眷之首,每逢七夕乞巧必定由她列于供桌前叩拜,二房张宝盈和三房阮心梅分列其后,之后是琳琅和陆云淓,继而一众府上的女婢一同叩拜。已婚的妇女祈求夫妻和睦,婚姻永驻,未婚的女子,则祈求自己能够心灵手巧,获得美满姻缘。 琳琅心不在焉,看前后左右众人都紧闭双目,诚心向七姐讨巧,她再往锦素跪拜处望去,锦素咚咚在石板上磕头,虔诚地双手合十,口中默默念着祈求。姑娘都二十好几了,什么冤仇生死都比不上对姻缘的归属。 逢着天爽气清的好时节,陈其玫领衔众女眷拜过七姐后,不再拘泥于大夫人的架子,招手让姑娘们环绕到自己身边,蓉姑姑预备了七孔针,大家叽叽喳喳地围拢到蓉姑姑跟前取了一枚七孔针,全神贯注地以五色细线对月迎风穿针。 人群中有人惊喜地喊了声,“我穿过去了。”姑娘们都投以羡慕的目光,然后一转头继续穿针。 琳琅搡了搡锦素的肩膀,取笑道:“瞧你这认真劲儿,该不是心里真有人了。” 锦素被琳琅一吓,捏在手里的七孔针掉在地上,突然脸色大变,连忙弯腰埋头去凹凸不平的石板缝里摸,七孔针幼细如发,找了好一阵子愣是不见踪影。琳琅连连讨饶道:“我的好锦素,怪我举动毛躁,你别生气,你看上谁告诉我,我一定帮你促成。” 锦素不忍心跟琳琅置气,可穿针乞巧是关乎一年姻缘运势的大事,铁了心的要找到那枚七孔针。 云淓骄傲地摇着手腕子,手指里捏着穿入五色丝线的七孔针,到琳琅面前炫耀道:“琳琅,今儿准备的五色丝线真是粗了些,我就这么随随便便的一穿就过去了,你肯定一早就穿好了。” 琳琅佯作惊喜地敷衍道:“你穿得可真好,我这一点头绪都没有呢。七姐庇佑,必定有姻缘降临。云淓,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咯。” 云淓朝琳琅挤眉弄眼,琳琅刚走近就被扯到一旁,云淓指了指边上树影遮光的地方,有个略显丰腴的身影。“你瞧,蓉姑姑偷偷思春,心急着想嫁人呢。看她平时主子丫鬟面前一本正经,还不是暗落落地想汉子。” 琳琅顺着云淓指的方向定睛一看,蓉姑姑勾着背生怕被人看到她偷偷摸摸对月穿针,琳琅掩嘴葫芦,但转而心中一叹,蓉姑姑虽然是陈其玫的爪牙过去没少欺负她,可说到底也是个渴望归宿的可怜人,她大半生依附陈其玫而活,主子指点一,她必须做到二,才能在陆府上有一席安生立命之地。 云淓又道:“琳琅,你的喜子结得网如何,拿出来看看?” 赶上逢年过节,各种沾上喜气的东西都好像有了灵气,比如蜘蛛,平时就是住在角落旮旯里的蜘蛛,到了七夕乞巧的日子,蜘蛛都有了好名字,不叫蜘蛛叫喜子。未婚姑娘们暗地里爱攀比,谁的蜘蛛在木盒子里结的网又密实又周正,谁就能率先觅得良婿。 琳琅不爱赶热闹场,也没有心情玩这些少女闺房的乐事。“前几天满屋子找,许是锦素太勤快,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哪里来的喜子可捉?” 云淓身边的侍婢玉彤手里拿着并蒂莲纹檀木小盒,琳琅抿唇一笑,晓得云淓想在她跟前显摆,她索性遂了她的心意。“云淓,让我瞧瞧你的喜子结得好不好?” “不好不好,拿出来让你笑话了。咱们可说好了,你不许取笑我。”她嘴上谦虚,紧接着接过玉彤手上的檀木小盒,打开一看,纤细的蛛丝在月下晶亮通透,喜子结出圆而正的网,可谓得巧。 琳琅顺着云淓的意思,虚情假意地奉承道:“恭喜云淓,喜子报喜,不出几月必定有好消息。” 旁边的姑娘听到云淓和琳琅的谈笑纷纷凑过来围了圈儿,大家都掏出藏在袖口里的小木盒,比比喜子织网,看看彼此的运势。 在那个瞬间,似乎所有人都在笑,只有琳琅敷衍着扬起了嘴角,她们期盼不可预知的未来,唯有她毫无期盼,眼前除了灰,再也没有别的色彩。 锦素不知何时站在琳琅身后,“让你不要我捉的蜘蛛,让云淓小姐一个人出尽风头了。” 琳琅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若有所指道:“她怕我抢了风头,那就让她占尽风头,一切都是她的,我不争不抢,都让她占全了最好。” 七夕夜闺中秘戏又岂止跪拜七姐、穿针乞巧、喜子织网这些,姑娘们一丛丛一簇簇地拥在铜盆处,尤其是府上最擅长针黹的姑娘会把绣花针轻轻放在水面上,绣花针悠悠然地漂浮在水面上荡漾开一圈圈的涟漪,大家屏息细看,哪一个的水波纹路最复杂,就会织出最好的刺绣。 林深处传来了一两声短促的鸟叫,锦素拉了拉琳琅的袖口,那是陆白羽给的信号,正好姑娘们叽叽喳喳地围拢成堆,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趁机溜出门去看五湖戏班唱鹊桥相会。 琳琅有些莫名的兴奋,又有些莫名的哀伤,总是陷入两种背道而驰的情绪里无法自拔。陆白羽领着琳琅从边门走,边门外已经停了一辆平头马车,德荣点头哈腰地侯在门口。这一幕异常熟悉,陆白羽出门总喜欢带着琳琅,只是那时候,琳琅称呼他“少爷”,如今喊他“羽哥”。 两个人坐在逼仄的车厢里面面相视,气氛有些诡异,琳琅笑也不是,垂头丧气也不妥,幸好锦素撩开车帘走上来,琳琅往边上挪了半个位置,硬生生挤出中间的一缕缝隙,拍了拍车板,“锦素来,往这边坐。” 锦素甫一抬头,陆白羽和琳琅两道锐利的目光看向她,她头皮一阵发麻,唯有硬着头皮挤在两人中间的那条缝里,尽量昂起胸膛让自己缩成一条线。 马车平缓地行驶在路上,坊间皆是欢声笑语,这是一年之中少有的日子,陆白羽稍稍回头,掠过锦素看琳琅一手撩起车帘,漫无目的地望着车窗外的夜景,芊芊玉手染了艳红至极的蔻丹。“新染的?” 琳琅回眸一笑,问道:“好看吗?” “俗艳至极。”陆白羽耸了耸肩膀,笑道,“很好看。” 琳琅低头看雪白的手指上嚣张的艳红,好像浓妆艳抹的戏子在清寂的夜里乖张地唱戏,寂寞是寂寞的,但异常妖冶。她浅浅笑了下,“用千层红染的。” 少女通常都会在七夕之前染指甲,通常都会选用一些色彩明艳的花,凤仙花、千层红之类,摘下新鲜的花瓣放在捣花罐里捣成糊状,加上适量明矾搅拌过后抹在指甲上,纱布包裹双手,大抵半个时辰后,蔻丹就算染成了。 过去这一程路,陆白羽的话匣子收不住,跟琳琅聊得停不下来,有时候还借故摸把小手解解馋,现在经历了人生的跌宕低谷,性子收敛些,为人沉稳下来。只敢瞟上两眼,把心事咽下肚子。 他空空地嗟叹了声,都已经成了他的妹妹,心里也藏了人,他还作什么指望,安安分分收心做个好哥哥,至少这辈子他们的亲缘断不了。 马车停当后,陆白羽率先下车,取下马身上挂着的踏板垫上,陆白羽伸手想去扶一把,琳琅莞尔颔首,稳稳地踩了下来,一只手虚虚在马屁股上按了把借力就跨下地了。 陆白羽惊讶地回忆了下刚才的场面,琳琅镇定地扶了把马屁股。“琳琅,这……你已经不惧马了?” 她澹澹的笑意,回道:“只是心结罢了,不过是匹马,有何可惧,怪我以前过分矫情了。” 锦素垂头内疚,她把失魂落魄的琳琅带回陆府的那天起,琳琅大概已经无所畏惧了,她连杀自己心爱的人都敢,还有什么值得畏惧? 长安大街宽阔,花市簇拥,灯火如昼,人流如织,两旁都是卖货的摊位,有卖首饰、卖花灯、卖七夕小食,锦素兴奋地拉着琳琅的手东看看西瞧瞧,看她惊喜的样子好像她才是个舞勺之年的小女孩。 锦素虚长到了二十三四的年岁,过去十年一直都在东躲西藏中生活,这种琳琅满目、人声鼎沸的场面她连做梦也梦不到。 陆白羽扔了一钱袋子给锦素,从旁催促道:“喜欢什么都买齐了,正赶着看戏呢,别太晚了,找不到好位置。” 琳琅颔首轻笑,撒开锦素的手,“快去,大少爷发话了,想什么就买什么,别提他省钱。咱们前头戏园子等你。” 人多的地方就会有是非危险,锦素除了担当琳琅的侍女,还是琳琅的贴身保镖,扭捏地不敢离开琳琅半步。 琳琅看出她的顾虑,虚推了下她,“去,羽哥在,你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陆白羽侧身抱起双臂,嘟了下嘴,说道:“她该不是不放心我。” 锦素一阵风似的跑远,挤进人群窝成蜂巢般的摊档里头去看新鲜玩意儿,比比这枝珠钗衬肤色,还是那对耳环显娇嫩。 琳琅遥遥望见锦素钻进了人丛中,少女怀春心事浓,只是自知身份明道理,才故意近而远之。琳琅转头看陆白羽,见他伸出一臂替琳琅挡开蜂拥而来的人,君子地保持着彼此之间的距离。 身边飞奔过个垂髫女孩,手里提着桃花灯,一溜烟儿跑向曲江池畔。 长安大街南北通阔,临东南位至清河蜿蜒而过,毗邻着长安大街,河畔时常停靠着轻歌曼舞的画舫船,久而久之吸引了一批长安城内的文人墨客,于是至清河流过此处便得了曲江池的芳名。 曲江池畔的听音阁是五湖戏班搭台唱戏的地方,不少捧场的戏迷或是年轻的公子姑娘都鱼贯而入进了听音阁。 琳琅却被曲江池上点缀的桃花灯吸引,烟霄微月澹长空,飞桥斜度水粼粼,别致的景致,看桃红的花灯仿佛美人如玉的面庞羞羞答答地随水荡开去,缓缓地,一漾一漾地滑出圈圈的波纹,月光凝练地撒开满池碎银,时光仿佛静止了,她独自畅快地吸了口吹面不寒的晚风。 她弯腰扎在女孩堆里,一脸艳羡地看她们把一盏盏桃花灯推进池中。 “我给你买去,要几盏?”陆白羽知道琳琅羡慕,一摸钱袋才想起,刚才豪气地丢给了锦素,到了用钱的档口上却使不上劲了。 琳琅伸出手指比了个一,小模样娇娇憨憨的,就算要天上的月亮也得摘下来,何况只是一盏花灯。 “站这儿等着,不许瞎跑,我去去就回。” 陆白羽敛起袍角,飞快地往回跑,在一团团一簇簇的摊档上找锦素拿回钱袋,好买一盏花灯回去博美人一笑。 长安城中月如练,琳琅站在旁逸斜出的柳梢下,和四周热闹截然不同的画风,站成了一副静谧的风景,却被一声无端的呼叫撕碎了工笔画般的美景。 循着呼声走去,周围妙龄少女和天真女童纷纷围观而去,原来是有人一不小心失足跌落曲江池,幸好有路人及时发现凫水相救。岸上的人自发让开了半个圈,一位身形颀长的少年怀抱着落水的少女踏上岸,他穿着一袭竹根青的锦袍,此时锦袍浸满了池水服帖地黏在身上,益发勾勒出健硕却精致的身材。 少女随行的两名侍女焦急紧张地围上去,哭得两只眼睛肿成了铜铃,口中念念叨叨,至于说了些什么话,琳琅站得位置根本听不清楚。 她安静地立在围观的人群中,再多看了他一眼,他醒了,甚至能够凫水救人,双臂孔武有力,可见那一刀并不至于伤了要害,他还是一如往昔,只是他就算醒了也不再找她。她恍惚地趔趄了一步,很快找到了一根树杆作为依靠。 眼神不由自主地穿过人群的缝隙,始终跟着纪忘川的步伐,落水的少女醒了,紧紧抓住他的手,而后巡夜的府兵收到曲江池有人落水的消息,一列府兵严阵以待地包围了曲江池畔,琳琅随着人群一同被遣散。 少女的侍婢紧张地求菩萨告奶奶。“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您洪福齐天可算醒过来了!多谢少侠相救,多谢少侠相救……” 府兵分列两队,长安城府尹周肃清提起官服前摆快步跑上前,扑通一声跪在落水的少女跟前,少女虚弱地扬了下手,“不必多言,起来回话。” 她故意不让周肃清说出她的名讳,但长安府尹惊慌失措的一跪已经表明了她的身份,必定是贵不可言的皇亲国戚。 周肃清往边上一看,这一身湿漉漉的装束丝毫不能减损片刻的威严与俊美,不是轰动全城的神策大将军,还能是谁,他又是惊慌失措的一跪。“下官来迟,还请神策大将军海涵!” 少女扬眸看纪忘川,这神采光华的男子就是闻名已久的神策大将军,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生了一副令人魂牵梦萦的好相貌。 纪忘川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周大人来得不晚,好生照看这位姑娘。” “是!下官必定……” 纪忘川面露不悦,生性最烦人絮叨,尤其是他没有好感的人。周肃清为官数载,察言观色更是个中翘楚,眼见神策大将军心烦,倒也噤声不语,只是垂下头听候差遣。 莫连跑至纪忘川身后,对周肃清说道:“周大人,大将军久伤刚愈,逢着节庆出门透口气,况且大将军不喜喧哗,大将军的身份还请审慎处理。” 周肃清双手作环状,弓腰应道:“下官晓得,下官晓得。” 少女的眼神自始自终都停留在纪忘川身上,只是他却再也没有回顾一面,莫连跟在他身后走进夜色笼罩的缤纷花树下。 琳琅恍恍惚惚地走着,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纪忘川下水救人的场面,英勇无匹,岳镇渊渟。举目四下,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如走马灯一样掠过眼前,却不留在心上。 举袖成云,挥汗成雨的花街上,路人仿佛都成了陪衬的背景,她一个人心里装着怨恨与凄凉,把这条路走成了荆棘窄道。热闹终究是他们的,只有孤寂是自己的。 突然,一个箭步飞来的身影捂住了她的口鼻,一个转身的时间把她带进了临街的窄巷子里,两边都是白墙黛瓦的阻隔,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容纳比肩而过的两个人。 琳琅挣扎地咬破了他的手指,热血顺着伤口流进琳琅口中,她感到无比的晕眩和腥气。 纪忘川连忙扶住她,琳琅晕血,一口的血灌进嘴里肯定是惊坏了,没想到她扯下捂在她嘴上的手指,转身看他,盈盈的目光里决断而冷漠。“大将军,把民女掳到这里来似乎不太合适。” 她不拿好脸色,纪忘川也置气。“不然该掳到何处去?” 琳琅酸溜溜地说道:“大将军救下的那位姑娘身份尊贵,难道大将军不该陪伴在畔,以策万全么?” 她语风不善,纪忘川拧了拧眉,“我就当你吃味了,不怪你。” “您不恨我吗?”琳琅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我拿刀子捅您,你这会儿是来报仇的。琳琅不是您的对手,您就给个干脆,别拖泥带水。” 纪忘川苦笑道:“此言差矣,我不是你的对手。上次你是新手,捅得位置偏差了点,所以我还活着,但你别生气,这会儿我教你,一回生二回熟,你天资聪颖,很快就能上手。”他解下蹀躞带上的佩刀,牵过琳琅的手,固执地拔刀塞进她手里,然后强行握住她的手把刀尖抵在心脏的位置。“往这里捅下去,我便绝对没有活路了。真的,你信我,捅。” 琳琅松不开手,佩刀和她的手被他牢牢地锁在手中,琳琅额头隐隐冒汗,身子隐隐发冷。“别逼我……” “我等你。我已经使开了莫连,不会有任何人把行刺大将军的罪责牵扯到你身上。”他温柔相待,话锋里句句都透着情义。“琳琅,别亏待自己,用我的血洗刷你心头的恨,你还年轻,不应该让自己的心那么苦。” 紧绷的心弦从他出现那刻起就慢慢绷断,只是她不愿意屈服,不愿意愧对列祖列宗,她没有能力报仇,她毕其功于一役杀过他一次,再也没有能力杀第二次。若真有第二次,那便是把刀扎向自己的心窝。 全身的力气似乎在一瞬间抽空了,额头倏然间跌在纪忘川的肩膀上,那么无力的抗争都是徒劳。 “你赢了。”她有气无力地说道,“纪忘川,你赢了。” 她弃甲曳兵而逃了,纪忘川拽紧她的手腕,把她怀抱在身体中,多久没有互相抵靠,这段时间风雨飘摇的心终于找到了避风港。“我恨你呢。” 他蛮横地抱她,一千句一万句恨,都抵不过彼此相依相偎的温度。“恨我可以,别不理我。” 裹着一身的江水湿气,浑身湿漉漉的,衣摆下还在滴水,琳琅侧了侧身推开他。“游了趟水,还不赶紧去换身干衣服,风寒入体,让你再去病几日。” 他的手慢慢爬上她的脸颊,光滑的触感让人思量至此。“街上人多,怕找不到你。” “找我做什么?”琳琅不留情面地退后了一步,“你不是紧着英雄救美么,找我可浪费了你的工夫。” “难不成见死不救?” 他无赖地又去摸她的手,再一次被琳琅嫌弃地打下来。“莫连跟在你身后,你怎么不让他去救人?” “你可瞧得真仔细。”他的某种好似揉碎了一池金黄,“那落水的少女穿了一身鹅黄色藕花半臂,我一时看走了眼,心急之下才会下水救人。” 琳琅低头看了看,她赶巧穿了鹅黄色藕花半臂,再细致回忆下,那姑娘的身形确实与她有几分相似。琳琅不仅不觉感动,还益发生气,那姑娘的眼神自始自终都暴露了她的心,救命之恩,以身相报,连戏文都是这么唱的。“你连我与旁人的身形都混淆一谈。” 老话说得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琳琅这通脾气突如其来,纪忘川毫无招架之力,何时连情急之下救人都成了过失? 纪忘川说道:“若以后再遇上这种情况,我一定见死不救。” 琳琅闷闷不乐,说不出的愁苦,总觉得会有事发生。“长安城府尹见了都要下跪的女子,左不过公主和郡主,你擎等着当驸马。” 琳琅的通情达理在这一刻完全退居二线,纪忘川的暴脾气也压不住,冷嘲热讽说道:“我当驸马了,你可就欢喜了?” 眼泪瞬间裹满了眼眶,两个人变成了两只刺猬,用互相刺痛的方式提醒对方就在身边。“是啊,我就巴望着你当驸马,别再纠缠我,咱们各自婚配嫁娶,不拖不欠。” “月琳琅,你的刀捅不死我,但你的话可以。”纪忘川拂袖震怒,“既然你心里有了打算,那便遂了你的意,一刀两断。” 琳琅抱着双臂抵靠在墙壁上,哆哆嗦嗦地哭泣,憋着一口气,谁都不愿意先投降。“一刀两断,最好不过。” 寒津津的袍子越发黏搭在身上,琥珀色的眸子无限茫远。过分的悲愤牵扯动了胸膛上的刀口,他冷了一脸,忍痛按住了胸口,默不作声转身离去。 琳琅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自觉理亏,那些言不由衷的话,成了一片片的利刀又一次把他的心割得支离破碎。琳琅扶着墙,她又何尝不是痛心疾首,知道了真相的她,怎么能待他以初心? 两个人一前一后,步伐走得缓慢,可彼此还是越走越远。琳琅捂住心窝,真的非要走到物是人非,才能承认自己可以原谅吗? 琳琅心里亮似明镜,纪忘川不过只是千千万万个刽子手之中的一人,要灭月海山庄的人隐藏在背后,那人可以调动当今的神策大将军,可见必定势力滔天,她连纪忘川都杀不了,何况要杀那个始作俑者。 她被仇恨压弯了腰,以至于连伸手挽留的力气都没有了。看着纪忘川的背影走出了窄巷,这一别,今后各自成了天涯和海角。 陆白羽和锦素找到琳琅的时候,她木讷地坐在墙角,头搁在膝盖上,眼睛瞪得很大却很暗。 纪忘川一直坐在屋檐上看着琳琅,嘴上说得决断狠辣,可心里的牵挂无以复加,直到确认她的安全,才能够放心离去。 明月当空,照在离人的脸上,隔壁的听音阁里五湖戏班唱起了《鹊桥相会》,台上哀哀凄凄,台下掌声雷动。 府兵一列列经过长安大街,长安府尹在前开道,一顶华美的羽盖内坐在非富即贵的人物。陆白羽听路人说起神策大将军出现在曲江池畔,不由心慌失措,连忙与锦素一同去找琳琅。看琳琅一脸的憔悴,不用问也知道一定与纪忘川有关。 第64章 陆白羽蹲在琳琅跟前,抚了抚她沾湿的碎发,“五湖戏班开戏了,咱们看看去。” 锦素给陆白羽使了个眼色,琳琅眼下虚乏的样子,哪里还有力气去看戏。“大小姐,你这一身怎么湿了,还是赶紧回府上去换身干的。” 琳琅扶墙站起身,勉强笑了下,“羽哥,咱们去听音阁。难得出来一趟,怎么好因我而扫兴。” 陆白羽包下了二楼一间厢房,从洞开的窗口望下去,台上牛郎织女正演出鹊桥上相会的一幕,旁白凄凄婉婉地唱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琳琅凝淡道:“只要心心相印,哪怕一年只见一面,总好过时时怨怼,一生悔恨。” 陆白羽和锦素面面相觑,不好置评,唯有各自捧了杯茶饮上一口。陆白羽能猜到琳琅与纪忘川之间一定发生过一些不可告人之事,他看着琳琅一天憔悴过一天,自从琳琅回府陆府后,从来没有发自内心的笑过,每一次都是戴着面具的敷衍,她笑得很好看,却笑得没心没肺。 他不敢直接问琳琅,怕纪忘川对琳琅始乱终弃,大姑娘抹不开面子,以后没脸见人。借故把锦素使了出去,问道:“琳琅是不是被纪忘川那厮占了便宜去?” 锦素晓得陆白羽把她调出来肯定没好事,只是没想到陆白羽想歪了,可她不好解释。“这……奴婢不知。” 陆白羽情急之下说了重话。“让你跟着琳琅照看她,倒是把你惯坏了,连你家小姐都看不住,留你有何用!” 旁人训斥还好受些,偏生陆白羽红口白脸地斥骂她,让她心里窝着一团怨气。锦素一向清楚自己的身份,陆白羽于她而言就是天,不论这天是晴天霹雳也罢,乌云遮蔽也好,毕竟是一片天,她永远是地上泥,世上没有天梯,除了仰望,只能把心意收藏。 锦素默默地咽下眼泪,在大少爷跟前,哪有侍婢流泪讨欢喜的道理。“奴婢确实不知大小姐与大将军之间的纠葛,大少爷若是有疑问,不妨自己去关心大小姐,何必从奴婢这里旁敲侧击。” 陆白羽叱道:“真是个牙尖嘴利的丫头。” 两人吵嚷声惊动了附近听戏包间内的客人,与陆白羽的厢房相连的一间房帘子撩开,走出来一位贵公子,笑眯眯地摇着骨扇,骨头轻飘飘地撑起一件绛红色绫罗圆领锦袍,见了陆白羽眉飞色舞道:“我当是谁在外头嚷嚷,原来是陆家大少爷,你这好好的戏不看,跑门外训奴婢来了,就这点骄矜狂妄的派头,咱们真是望尘莫及!” 王世敬一出房门,身后跟着一串虾兵蟹将,都是平素跟他吃吃喝喝的公子哥儿,眼瞅着有好戏瞧,连忙跟出门外霸定个好位置,既可以看戏,又可以给王世敬摇旗呐喊。 陆白羽和王世敬一早就结下梁子,陆白羽目露凶光,随时都想捏断王世敬的脖子,无奈力有不逮,又是众目睽睽,不好发作,而且他私自带着陆府上女眷出门,一旦惹上事非,怕琳琅在陆府上更加难以立足。 锦素晓得陆白羽那焦躁的毛病,甚至得罪王世敬的利害关系,退到陆白羽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口,压低声音道:“大少爷,咱不跟他一般见识,回房去看戏。” 王世敬合上骨扇,拿扇柄子挠了挠痒,散漫说道:“相请不如偶遇,这么就走了,是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陆白羽敷衍说道:“国舅爷真是看得起在下,不打扰你的雅兴。” “这女婢看着面善。”王世敬上前凑近锦素细看,恍然大悟笑道,“我说这么眼熟,这是琳琅跟前贴身伺候的女婢。”王世敬不怀好意地贼笑,朝包房的门帘飞了一眼,说道:“几日不见佳人,思念得紧,我的好舅爷,你还真替我圆了心愿,让我跟琳琅来个鹊桥相会,应景,太应景了!” 王世敬沾亲带故的说辞,吓得陆白羽一阵哆嗦,听个戏都能惹上这个绝世瘟神,真是走霉运走到家门口了。 陆白羽一个箭步挡在包房门口,拦出一臂,说道:“国舅爷言辞轻薄,还望自持身份,别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围观的公子哥们各怀鬼胎,一些人想看长安城的混世魔王和长安城首富的不孝子来场狗咬狗一嘴毛,还有些人想看看王世敬话里话外思念至极的琳琅到底长得哪般天仙美貌。 身后有个声音喊道:“国舅爷,掀帘子” “掀帘子?”王世敬故意作出征询的模样,“未来舅老爷堵门口呢,我这一掀,怕惹他不高兴么。” 陆白羽说道:“王世敬,你这般造次,也不怕亵渎了成国公的威名。琳琅毕竟是清白的姑娘,让她在这般浪荡子面前露脸,荒唐之至!” 起哄的声浪此起彼伏,邪声淫笑不绝于耳。 王世敬才不管什么道德礼教,姑娘家的声誉哪里及他酣畅淋漓的取乐,伸手扯上门帘,陆白羽眼明手快抓紧王世敬的手,两人僵持不下。锦素跟在一旁干着急,陆白羽前阵子惹事上了大理寺,好不容易才放出来,这回要是再被王世敬逼上梁山,他一闭眼一跺脚没准就不管不顾落草为寇了。 门帘撩起来,琳琅探出白皙的柔荑,一张如月华圣洁的脸上,泛着隐隐落寞的苍白,淡然清纯、不惹尘埃,目光疏疏离离地看了眼王世敬,落在了急红了脸色的陆白羽身上。“羽哥,何事如此焦躁?” 王世敬一手推开挡在他跟琳琅中间的陆白羽,露齿一笑,“我的好琳琅,上天有眼,咱们可算是见面了。这几日见不到你,我简直就是那啥……那啥……怎么说来着?”王世敬突然想文绉绉来一句博点好感,可书到用时方恨少,话卡在喉咙里,吞不下倒不出。身后稍有点墨水的男子凑在他耳边咕噜了几句,王世敬连忙补上,佯作一脸诚挚。“我真是为你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国舅爷,当真是清减了?”琳琅掖嘴轻笑,“只是不太明显。” 王世敬喜难自禁,笑容都快弯到眼尾了,手上动作也不肯落下半分,遇上看上眼的姑娘总免不得摸摸小脸,揽揽小腰,占点便宜。 琳琅毫不留面,眼明手快推开王世敬不怀好意的手,凭空生出生人勿近的贵气,“国舅爷自重,琳琅不是巷子口那些被看招,还望国舅爷给琳琅一点尊严!” 美人骄横,言辞在理,眼色锋芒,怎么看都是那么合心意,眼前尊重些就尊重些,等到花轿登门送入洞房,哪里还有她造次的地方?这么一想,王世敬嘴皮子一扬,连声哈腰说道:“在下轻慢了,还望琳琅姑娘海涵。只是几日不见,确实思卿若狂,这出鹊桥相会唱得可不就是咱俩么?” “不打扰国舅爷看戏的雅兴。”陆白羽挡在王世敬眼皮子前,横眉冷对,“不早了,还不随我回府,大姑娘家的杵在男人堆里好看相么?” 琳琅低眉垂首跟随在陆白羽身后,王世敬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见琳琅,快到碗里的鱼儿哪里舍得就这么放生,不依不饶道:“陆公子有些不近人情,我与琳琅数日不见,不过闲话几句罢了,你一个做哥哥的搅和什么劲?”王世敬回顾左右,他那些平素吃喝玩乐的猪朋狗友都看着他这场好戏,连美人的边边角角都揩不到油水,岂不是废了他长安城小霸王的花名。 陆白羽不扫王世敬的面子,让锦素带着琳琅走前头,他则跟在身后护她们周全。王世敬拦下陆白羽,质问道:“陆公子存心不给我面子,那我也就不跟你客气。” 王世敬一招手,身后两名随从随即上前架住陆白羽。“王世敬,你别给脸不要脸,这算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爷我好心好意给你脸上贴金,你还不从,死不要脸,我有什么办法!”王世敬一转头,对着琳琅一脸企图。“不过想跟琳琅进房喝上两杯小酒叙叙旧,你横插一脚算怎么回事儿!” 锦素武功底子在,遇上这等地痞流氓欺负了少爷再欺负小姐,气得胃都快炸了。琳琅晓得锦素的脾气,握拳透爪快难以控制了,忙扯了扯锦素的衣袖,把她挡在身后,轻声说了句。“藏拙。” 琳琅审时度势,如今敌强我弱,王世敬以围剿之势把他们困住,陆白羽在王世敬的钳制之下,与他硬碰硬显然不能全身而退。锦素哪怕功夫再好,也是双拳难敌四手,索性收了收硬碰的心,清了清喉咙,强作淡定,说道:“国舅爷若是真心喜爱琳琅,便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为难琳琅。琳琅尚且待字闺中,贸贸然与男子私会传出去怕坏了名声。” 王世敬可不是简单三言两语可以劝退,忙不迭上前凑琳琅眼窝子里。“坏名声怕什么,有我兜着。” 琳琅一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样子,说道:“琳琅不担私会男子的污声,国舅爷真要琳琅陪伴,便要对琳琅以礼相待,一切按足规矩,下三书,聘书、礼书、迎书,过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届时您让琳琅陪您赏花赏月喝酒看戏,全凭您乐意。大江国女子重名声,琳琅也不是轻浮之人,若是国舅爷再随意冒犯,琳琅也只能以死明志。” 琳琅眼中怒意决断,王世敬不忍心美人断肠,只好忍下淫意,讨饶道:“什么生生死死的,不兴这个。好好好……今日作别,我们来日再会。我定不会让你久等,三书六礼,必定样样做齐,你就等着入我王家门,当我王世敬的妻房,到时候不仅是赏花赏月,还要赏琳琅,哈哈哈……” 王世敬的随从撒手放了陆白羽,他连忙拖着琳琅急匆匆走下二楼,心口痛痛跳突,步步回头,生怕王世敬那厮反口追上来。“惹上了晦气鬼,这下可麻烦了。” 琳琅忧心忡忡,脚步打颤,全然褪去了之前的淡定样。“羽哥,你信王世敬会费那麻烦劲儿娶我么?” 好不容易走出户限为穿的听音阁,陆白羽望月兴叹,“天晓得,恐怕越是吃不到,越是心痒,不好对付。” 三个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面面相视,琳琅率先从焦虑的情绪中解脱,拍了拍陆白羽的肩膀。“三书六礼,听着头都大了,王世敬犯不着为了我赶这麻烦事儿。没准明天一睡醒就忘了这档子事儿了。” 锦素悻悻道:“但愿如此。我看明天得去相国寺拜拜观音菩萨,去去这一身晦气。还要去出云观请个道长做场法事,打打小人。” 陆白羽被锦素逗乐,问道:“你到底是信佛,还是从道?” 锦素说道:“双管齐下,哪个管用信哪个!” 在听音阁耽误了一顿功夫,戏没看尽兴,反而受了一肚子窝囊气。陆白羽不好发作,黑着脸催促德荣赶路。 入夜时光走得飞快,转眼到了后半夜,马车停在边门,德荣学着知了叫了三声,推了推门,门从里面反锁了,且没有门童开门,琳琅心里计较了下,此事许是不妙。 陆白羽担忧地望了眼琳琅,边门走不通,只能硬着头皮走正门,心里存了些隐忧,大家都秘而不宣,希望自己只是担了最坏的心。 打正门而入,果然是一场轩然大波,蓉姑姑一早侯在门口,就像过去那些年等待偷偷溜出去的陆白羽回府,那种翘首以盼的姿势。区别是,过去只有蓉姑姑一人等着,这一次正中放着两把太师椅,陆彦生和陈其玫当中坐着,两旁站着二三房的夫人,还有陆云淓以及一众仆妇奴婢,大有开堂审问之势。 阮心梅先声夺人,说道:“陆府好歹是大户人家,长女千金偷偷溜出去玩,这抛头露面的算怎么回事?这丢的不是自己的脸面,是咱们老爷和夫人的脸面,一项循规蹈矩的陆府,怎么会教出这么个败坏家风的女儿来。按我说啊,桐油埕到底是盛桐油的。” 陈其玫憋气倒腾不出,五内俱焚,尤其是不省心的陆白羽已经让他焦头烂额,本以为收了琳琅当女儿,至少断了两人之间牵连不断的念想。 谁知两人照样偷溜私会出门,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放不上台面,万一俩人干柴烈火情难自禁,那岂不是自打嘴巴的污秽事。阮心梅话里带刺,字字都是指桑骂槐,她竟然无力反驳,比起琳琅在外面给她偷人,更怕琳琅把陆白羽偷了,那这层关系就龌蹉肮脏,外人不知就里,简直就成了长安城最大的笑话了。 阮心梅甩着帕子,轻飘飘地说道:“听说,还遇上了那个嘴上没毛口花花的国舅爷,还起了冲突,不知道吃了亏没有。” 提起王世敬陆彦生更是愤恨难平,陆白羽染上毒瘾便是拜王世敬所赐,碍于成国公和当朝皇后的权势地位,只能委屈求全,平日里躲着避着都唯恐不及,这趟出门竟招惹了这位阎王爷。 他念在月望山知遇之恩的份上,一向疼爱琳琅,但他毕竟思想老朽,禁不起阮心梅的耳旁风吹刮。“琳琅,身为长姐,要自持身份,云淓和一众女婢都看在眼里。大江国素来重礼,未婚女子即便有出门,也是那些小门小户的闺女,咱们陆府家大业大,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算是要出门也要早些回来,子时已过,玩得这般忘乎所以,实在太过荒唐,是我平时对你疏于管教。” 陆白羽见矛头都指向琳琅,不忍心她一人委屈承受,插话道:“是我撺掇琳琅出门看戏,跟她没关系,有什么惩处尽管让我一人受了!” “你还当能独善其善,逞英雄揽过错来了!”陆彦生哼了声,气不打一处来,“我就知道琳琅是被你教唆的,还没轮到训你,你倒是自己撞上来了!这么没规矩的一家子,也怪我平时走南闯北顾着生意,反倒是把治家之本给荒废了!从今日起,我便坐镇府上好好教教你们规矩!” 阮心梅逮着机会,连忙问道:“老爷,那茶庄的生意可怎么办?” “从白、从骞一直都是得力助手,平时有我在,放不开手脚,这回儿倒是给我提了个醒,是时候想想茶庄继承人的问题了。”陆彦生眼波暗沉,瞪着陆白羽道,“茶庄暂时由从白接管,从骞辅佐。” “老爷!”陈其玫惊恼得倏然起身,“羽儿一直谨敏做人、谦良温恭,要不是有人从旁误导,不至于误入歧途,老爷,您再给羽儿一个机会。” 陆彦生严厉呵斥:“慈母多败儿!如今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张宝盈干站一旁,看局势发展成了这幅场面,只要陈其玫失势,她唯有一个女儿,让女儿嫁得风光体面是她唯一的祈愿。至于茶庄由谁继承都好,横竖她只有一个女儿,轮不到她过问。“老爷,您别动怒,您是一家之主,咱们都听您的。” 阮心梅作出一脸端庄,“老爷放心,从白从骞两兄弟一定会替您分忧。” “陆白羽,你听好了,从此刻起住进西郊天雅居,没有我的许可,不许跨出门一步!” 陈其玫蹙眉冷对琳琅,眼锋如刀,在她眼里,陆白羽无端受过必定是被琳琅妖言所惑,如今激恼了陆彦生,自己的儿子禁足受过,还要就此断送了长子嫡孙的继承权,让阮心梅的两个儿子占尽了便宜。 “此事羽儿处事不利,琳琅也难辞其咎,既然羽儿禁足天雅居,那琳琅跪在滴水廊下,没我的吩咐,不准起身!”陈其玫拂袖冷言。“老爷,姑娘失德是大事,怪我做娘的疏忽管教多年,如今重拾,希望不会太晚!” 陆彦生见她心意已决,对陆白羽处罚严厉他心亦痛,何妨是十月怀胎的生母,便从了她的意思。 夜尽,人散。 琳琅跪在滴水廊下,膝盖磕在硬梆梆生寒凉的石板上,早已头涔涔,但她挺直了腰杆,越是有人要看她的笑话,她便越发从容不迫。 锦素忧心通红了眼,伴着她跪在身旁,琳琅劝她回去休息,锦素不肯,琳琅执意让她回去,陈其玫这口恶气不容易出,罚跪也许会往死里罚,劝她养足精神才有力气照顾她。 丑时将近,月光隐没在黑云后,黑夜即将走到尽头,她反而有些依依不舍。这阵子她着实过得苦,心里的痛无人说,说了怕也无人懂。 情窦初开的年纪,爱上了她的仇人,成了她心头解不开的结。她曾经笑得像满月,如今除了敷衍虚伪,还剩多少诚心以待。 她搞不清楚到底是恨他多,还是爱他多?她可以终其一生,心里只装着他一人,可却不能奋不顾身地留在他身边。有一道跨不过的鸿沟,她站在这一头,纪忘川站在另一头。唯有恨他的时候,她才默许自己想起他。 尤其在静默阒然的夜里,她恨着他,也想着他。 一道清瘦的黑影翻越高墙,悄然隐没在鳞次栉比的墙垣中。黑影请功了得,一路飞窜轻跳,直到纵身跃入玉堂春后院三层小楼内。 小红楼娟秀地伫立玉堂春空旷的角落,平素嫌少人走动,因外界谣传,堂子里买下的姑娘,一些三贞九烈宁死不从地都被吊死在小红楼里,还有些被客人玩弄致死的,也会停尸在这里,久而久之,小红楼的外围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绝不会有人踏进半步。 木质楼房年久失修,脚步踏上去难免腾腾作响,黑影翻进二楼半开的窗户,里头坐着一个中年老妪翘起二郎腿等候着来人。 火烛擦亮,昏黄的小火苗依稀照清楚两人的相貌。锦素身着夜行衣,双手合十朝玉堂春鸨母颔首行礼。 鸨母撕开肥硕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明眸花容,只是飞逝的时光终究给美人的脸上印上了沟壑。“你终于来了。” “苏什米塔,锦素来迟。” 苏什米塔深沉如许,步态从容,按住锦素的肩膀,宽慰道:“不迟,你立下大功,若不是你认出纪忘川就是十年前剿杀月海山庄的少年,恐怕真相还未必会这么快显山露水。应该有所嘉奖,只是眼下姐妹们大仇未报,大业未成,只能委屈你继续留在月琳琅身边。十年前,纪忘川只是一个小刽子手,十年后,长成了大刽子手,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调动当今神策大将军替他当刽子手,给他扶摇直上的地位,除了尉迟霆,不作他想。” 锦素垂手侍立,不敢居功。“锦素有愧。” “愧从何来?”苏什米塔冷叹,“月琳琅爱上了仇人本就是万劫不复的心结,你替她看清楚纪忘川的真面目,她感激你还不及。只是要灭门月海山庄的是当朝圣主,除非推到皇权,否则她只能饮恨终生。” 推翻皇权,无异于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十八伽蓝中的十八个女子,以苏什米塔为首散落在大江国各州各郡,其中十三名只剩十三张活生生剥下来的人皮挂在绣衣司的墙上。锦素想不通,问道:“绣衣司对我们赶尽杀绝,为什么我们不离开大江国寻找活路?” 苏什米塔若有所思,少顷,望着微弱消逝的烛火,说道:“因为忠诚。有些事,我现在不能明白告诉你。但你要记得,大江国是我们的家,我们守候着一个秘密,等待着真正的君主归来。尉迟云霆谋朝篡位,阴谋夺权,总有一天要清算那笔账。” 锦素骇然震惊,十八伽蓝神秘莫测,苏什米塔委身在鱼龙混杂之处操着皮肉生意,隐忍多年竟然是为了这个惊天动地的目的。江湖大义,朝堂风云,本不是她一个小女子可以左右,她心里藏着她无处诉说的情怀,忍了半天,还是问出了口。“苏什米塔,陆白羽他……在玉堂春里……” “是。有不少相好。男人服用了五石散,需要生理上的发泄。”苏什米塔应下来,锦素面色潮红,在欢场上纵横,小女子的情态岂能看不穿。“锦素,你如今老大不小了,过了年就二十四了,按说算是个老姑娘了,等过了新年跟月琳琅告辞,出了长安城找户好人家嫁了。这些年,隐居习武就是为了替死去的姐妹报仇,如今大仇有了眉目,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派不上用处。” 锦素情急跪在苏什米塔跟前,“锦素不走。” 苏什米塔眼眉如旧,一语中的。“你不是舍不得我,你是舍不得那陆白羽。何苦呢?陆白羽爱月琳琅,即便他染上五石散,在梦里喊得仍旧是月琳琅的名字。” 锦素惘然呆立一旁,轻言道:“自知无果,亦愿陪伴身旁,于愿足矣。” “月琳琅不一定会领你这份情,陆白羽必定会负你这番意。”苏什米塔给锦素泼了一身的冷水,试图惊醒她一腔热情。“别忘了,是你一手摧毁了月琳琅的幸福,她本来早就忘记了前因,是你唤醒的,她现在生不如死,爱不能爱,死不能死,应该怪谁?你想利用他杀了纪忘川报仇,最终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醒醒,月琳琅眼下顾念往昔情分,你还是趁早抽身。” 锦素扬起眸,看苏什米塔,说道:“琳琅很聪明,她一早看穿了我的身份,知道我会武功,她不计前嫌把我当成唯一的亲人留在身边。” 苏什米塔冷笑道:“她一定不知道你一直处心积虑要杀掉纪忘川,断了尉迟云霆的左膀右臂,对于将来刺杀他的大业大有裨益。她不知道是我请了五湖戏班来长安城演出,故意引纪忘川出来,只是棋差一招,芙仪公主偷溜出宫逛花街,误落水中引来了长安城巡逻的府兵。” “芙仪公主?” 苏什米塔坐定在圈椅里,妖娆地摆放着双腿。“会有一场好戏,等着瞧。” 初秋的清晨,花蕊含着晨露,东方露出浅淡的鱼肚白。 琳琅一跪便是一夜,脖子昂得酸楚,腰杆硬成了薄片,脆簌簌的,一掐就会断,膝盖磨出了两个窟窿,皮肤青红肿胀。 锦素陪立在廊下,痛心不已,她蹲下身,偷偷塞了两个棉花垫子在琳琅膝盖下。 琳琅果断地把棉花垫子退还给锦素,干枯地跪了整夜,嘴唇泛白,神色憔悴。“拿回去,给夫人看到了,又是一桩闲话。她会说我吃不起苦,再趁机管教一番。” 论起道理和远见,锦素拍马不及琳琅半分,讪讪地收起了软垫。正要陪琳琅再说上几句好,蓉姑姑大老远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 “小……小姐,快起身。”蓉姑姑叉着腰戳着锦素的脑仁,“你这个没眼力见儿的奴婢,还不快把你家小姐扶起来,回房去拾掇拾掇干净。” 第65章 蓉姑姑突如其来的热情,把锦素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琳琅受罚了一整夜,好不容易吊起的精神,虚弱地靠在锦素身上。“蓉姑姑,娘亲消气了么?” 蓉姑姑甩了甩手,咧嘴笑道:“呦,瞧您这话说的,还跟您置什么气,报喜来了?” 琳琅蹙眉回看锦素,锦素忙问道:“咱家小姐何喜之有?” 蓉姑姑拱手道喜,笑嘻嘻道:“成国公府上请了官媒,带了一双大雁,一对羔羊,两束合欢,两个胶漆碗,特地来向您提亲呐。” 琳琅听到这个消息,犹如五雷轰顶,欲哭无泪,没想到王世敬这回玩真的,行动如风,故意要把她逼到墙角,看一看到底谁占上风。对王世敬而言,不过是多了双筷子,多了个玩物,对琳琅来说是明珠投暗,一辈子被落入泥潭,永无宁日。 锦素战战兢兢地扶着琳琅,喃喃自问:“这可怎么办?” “说什么瞎话,这是天大的好事,攀上成国公这门亲事,跟皇后娘娘成了亲眷,人前人后的,可不得高看上一眼。”蓉姑姑不满地瞟个白眼给不识好歹的锦素。“官媒说了,琳琅小姐入门可不是伏低做小,是平妻!” 琳琅冷冷讥笑,自嘲道:“可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罢了,我知道了,一切全凭爹爹和娘亲做主。” 琳琅特意嘱咐锦素,王府纳采之事暂时不可以告诉陆白羽,他性子急躁,没有城府,再闹腾出事情来更招陆彦生厌烦。她收拾停当,正准备出门去博之堂探个究竟,摸摸陆彦生对这件事的态度。 整宿缺眠,精神不济,脸上哀戚难掩,刚走出驻清阁,便在垂花拱门的拐角处遇上陆从白,他清清朗朗的一身佛青锦袍,头戴青玉冠,腰佩双连环,潇潇清举的模样,依旧是一副款款少年郎平易近人的打扮。 琳琅面容憔悴,有一种羸弱的美,盈盈生辉的肌骨,不堪经受秋风的抚触。陆从白不禁看得痴痴呆呆,只能握紧拳头让自己时刻保持冷静,听到王府纳采的消息,他一路暴走到驻清阁,只为看琳琅一眼,已经是极大的不自持。如今比肩同步,更是莫大的考验,他不是陆白羽,不能够不顾一切地放肆,庶出就是庶出,嫡子犯弥天大错,累积了一车,也只是禁足反省,若是庶子效仿,恐怕早就扫地出门。 “昨晚的事,我听说了。” 琳琅嘴角扯出勉强的笑容,抚了抚手,说道:“从白哥哥,那今早的事,你听说了吗?” 陆从白勉力保持从容不迫的姿态,他一直都在维护处变不惊的形象,唯有这种泰山崩顶不动怒的从容,才能让人放心,让他接手陆府。“听说了。官媒送来聘书,现下应该在博之堂内与爹爹正在商议。” “爹爹会许吗?” 琳琅问得没有底气,想从陆从白口中得到否定的答案,偶尔她也想当一只把头埋在泥沙中的鸵鸟,以为看不到听不到,事情就从来不曾发生过。 陆从白望着入眼垂朽的树叶,怅然叹道:“爹爹疼爱你,但是王府上势力雄厚,不能与之硬碰。” 心里早知道答案,可听到旁人佐证仍旧不免失落。琳琅驻足,转身仰望陆从白,问道:“从白哥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但问无妨。” “从白哥哥会让自己的心上人嫁给其他人吗?” 琳琅无心之问,却戳到了他的痛楚。陆从白开不了口,即便给出的答案也是言不由衷。可琳琅真挚地看他,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倒影着他犹豫不决的眉目。 琳琅识相了说了句。“也许从白哥哥还没有心上人。” 陆从白轻轻地嗯了声,陪在琳琅身旁走。 琳琅早知陆彦生会应承这门亲事,陆从白也一早便能猜到后话。只是看到陆彦生枯坐在博之堂上,与琳琅说起王府纳采提亲一事,眼泪不由自主地氤氲上眼眶。 “老爷,女大不中留,你这丧气脸被人看到了,以为你看不上人家呢。”陈其玫笑靥如花,贵气逼人的大红牡丹绽放在她的脸上。她把琳琅当成丧门星,生怕她跟陆白羽纠缠不清,这可两下里齐全了,琳琅这盆水不仅要泼出去,还要泼上一门簪缨大户。她要攀上这门亲事,和皇亲国眷沾亲带故的,他日回娘家走动,脸上也有光彩。 琳琅摇了下陆彦生的胳膊,低婉问道:“爹爹,非嫁不可吗?” 陆彦生无奈地摇头道:“官媒提亲,下了聘书,收下了双雁……” “多少人求之不得,你们这父女俩哀哀凄凄的好看相么?”陈其玫看不惯琳琅与陆彦生亲近,这门亲事是她极力促成,陆彦生不过是无能为力只能应下。“从白,你今日倒也清闲,来的正好。老爷既然让你主持大局,琳琅的亲事就由你这个哥哥操办,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千万别辱了咱们陆府的脸面!” 陆从白恭敬地应了声是,再看琳琅,分明是千万个不愿意,整个人都陷在委屈的漩涡里。陈其玫却像得了便宜,巴不得满世界炫耀似的。她们根本就不是亲生母女的关系,那琳琅真实的身份究竟是谁?只要揭发琳琅不是陆彦生的亲生女儿,那么陆王两家联姻,自然轮不到琳琅上花轿,只是这是兵行险招,一旦揭穿,那么琳琅势必自食恶果,下场堪虞。 张宝盈带着陆云淓跨进堂,见了陈其玫笑盈盈地道喜,女眷相见,尤其是谈起婚嫁之类的人生大事,更是话题絮絮叨叨扯不断。陈其玫说起要去兜率寺礼佛,请方丈给琳琅卜卦算命问问前程,顺便给云淓算算红鸾星动之期。 云淓走到琳琅身边,祝她喜,话语间满是艳羡,琳琅唯有难得糊涂陪着笑脸。 陆从白看在眼里,欢喜都是别人的,他很想回答琳琅的那个问题,他不会让心上人嫁给别人。 次日,天灰蒙蒙的,锦素把琳琅从被窝里拉出来,礼佛参拜前焚香沐浴,以一身纯洁表达对神佛的敬重。 华丽的羽盖已经停在正门口镇宅的貔貅旁,待陆府上的女眷都乘上车,陆从白跨上领头的高马,煊煊赫赫,好不威风。 羽盖驶出城门,城郊绿茵如织,视野旷远茫茫,兜率寺隐于山间,长安城富贾宗臣的家眷都喜欢去山间寻隐者。 琳琅探出头看车窗外的风景,路旁蒿草一丛丛一片片被压弯了腰,车辕驶出两道厚重的痕迹压在山地上,她又何尝不是路旁的蒿草,任由车辕压倒,毫无招架之力。 陆从白回头望身后的华盖,正好琳琅撇过头朝他微微一笑,倾国倾城。他回报以赧然微笑,羞红了男儿的双颊。 阮心梅笑道:“大姐,听说国舅爷府上有恶妻,怕是咱们斯斯文文的琳琅嫁过去要吃亏呐。” 陈其玫本就看不上阮心梅,偏偏她就爱插话,没话找话更让她眼烦,尤其说上她未来亲家的事非,她怎么着也不能落入下乘。“琳琅嫁到王府上是平妻,是正儿八经三书六聘下的妻子,又不是什么姬妾,哪里轮到别人欺负。别看琳琅平时文弱温柔,该计较起来,也不会差人半分。” 阮心梅不妥陈其玫的嚣张,如今陆彦生重用她两个儿子,这趟礼佛还是由从白安排,有了底气,说话自然就腰板挺直。“才下了聘书过了纳采,保不齐之后怎样。” 张宝盈看出她二人又剑拔弩张,充当和事佬,拆劝道:“官媒保媒,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府上许久不办喜事了,今儿咱们开开心心,琳琅出嫁在先,再给羽儿安排一门对上门户的亲事,等大哥有了归宿,从白、从骞两兄弟也得好好物色起来。一家子热热闹闹,开枝散叶才是最紧要的。” 阮心梅陪笑道:“别忘了咱们云淓,可得好好求个上上签。” 一车人说说笑笑,还差一里路就到兜率寺,远眺过去都能看到金碧辉煌的寺顶,鼎盛的香火恍如云雾缭绕,把整个山腰烘托成了人间幻境。 兜率寺香客众多,车马行到一里开外处就要停下来,寺里的小僧过来指路,赶马的车仆把马车牵到一旁的留马栏。 香客们步行走上最后一里路,数百级的台阶必须徒步走上,体现虔诚无虞,佛祖被诚心打动,必定会赐福降临。 蓉姑姑搀扶陈其玫上台阶,陈其玫转头吩咐一众女眷,“别被这台阶吓倒,这是佛祖考验诚心的时候,要怀着虔诚之心,不可交头接耳。” 琳琅虚耗了两天,体力本就欠缺,眼前数百级的台阶排山倒海地压向她,不由碎步趔趄往后一倒,幸而陆从白眼明手快地扶上一手,轻轻在她耳后提点了声。“小心。” 陆从白瞪了锦素一眼,“你家小姐身子虚弱,还不赶紧搀着。” 锦素小鸡啄米似的,连连应是。 幸好琳琅走在人群的最末,陆从白压低声音训斥锦素,动静不大。陆从白殿后,他看着琳琅清瘦婉丽的背影缓缓走上了兜率寺。 陆府上的女眷入了兜率寺,静声跨入每一间庙门,见了金身大佛,捻香叩拜,哪怕是两旁侍立的小佛,一个不落下都统统叩拜,其心赤诚。 琳琅总是站在女眷的末尾,大抵大家一门心思都在跟佛祖诉说,根本无人关心她。陆从白碍于昂藏男子,这等女子婆妈之事,他不过问,亦不参与,等在兜率寺门口的亭子里喝茶。 琳琅取了腰佩的荷包递给锦素,“去添些香油钱。” 锦素问道:“大小姐,想求啥?” 琳琅抿唇一笑,“想给你求一户好人家。” 锦素飞红了脸,努了努嘴。“我可不想离开你,你不嫁我也不嫁。” 无意之言,说到了痛处,琳琅垂头尴尬笑笑,“我快嫁了。” 锦素不晓得如何劝慰,只好颠颠荷包走到一旁添香油钱。庙里香火丰盛,熏得琳琅眼睛直流眼泪,便捂着眼睛跨出金殿,想望一望远景解解困乏。 突然之间,撞到结实的一壁,不是墙壁的硬实,更像是昂屹挺拔的男子,手腕被倏然箍紧,尚且来不及反应,已经被带进无人的偏房。 “你!” 纪忘川沉声压抑道:“快给我回将军府做灌汤包去!” 他的理由很可笑,匆忙见一面,连一句想念的话也说不出来。琳琅说道:“长安城名厨如云,任哪个都比我做得好!” 他还是不依不饶道:“吃惯了你做的口味,其他吃不了!” “跟我回去,什么陆府千金,还是安安分分做蟹黄灌汤包去。”嚣张跋扈的态度,几乎要把琳琅吞没,见面二话不说,就往蟹黄灌汤包上扯。 纪忘川态度强硬,琳琅倒也迎难而上,不给好脸子。“也行,我不当小姐,去当个厨子呗,好好练练手艺。” 纪忘川拧起眉,听到王世敬向陆府下聘书的事,五内如焚,当即扔下手上一切公务,疯了似的找她,可见面之后毫无温情可言,她冷若冰霜,是彻底收拾心思,准备与他划清界限了。“月琳琅,你不姓陆,陆王联姻何时轮到你,我不允许。” 琳琅冷笑,他若服软妥协,也许他们不必如此针锋相对,偏偏他说话夹枪带棍打到她的痛处。“是啊,我姓月,是谁害我全家灭门,让我不得不投靠陆府,改姓易主,荒唐至极!” 他颓丧地松开手,根本没有立场挽留她。他多次与纪青岚提及要去陆府提亲,纪青岚以各种理由拒绝,他不算个至情至孝之人,母子感情疏离,可论及三书六礼的结姻,他一个大老爷们公务缠身,实在是需要有人分担,况且琳琅与他势成水火,他没有胜算,恐怕会碰上一鼻子灰。“我可以拿命还你。” “纪忘川。我要不起你。”琳琅轻轻软软地喊了声,“爹娘的仇,我根本无能为力,我杀不了你,即便杀了你,也不过如此。你只是个棋子,真正要灭我月家的另有其人,对么?” 她没有被悲伤冲昏头脑,一如既往的聪慧,只是聪慧过了头,仇恨放不下,她选择了逃避。纪忘川应不下去,他不能让琳琅陷入更执拗的泥淖中,就算琳琅知道真相,除了无的放矢的仇恨,还有永生永世无法排解的悲痛。除非,他能推翻尉迟云霆的皇权,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天方夜谭。 纪忘川清高地俯视她,冷静说道:“月琳琅,我可以给你两条路。”她扬起如墨漆黑,如星璀璨的眉眼,等着他的宣读。“杀了我,或者忘记仇恨。” 他依旧霸道,连妥协都强迫的口吻那么很生硬。 琳琅缄默如死水,泛不起微澜。两条路她都做不到,她连反抗都做不到。一定是被命运下了降头,才会对纪忘川这般死心塌地,除了让他心痛,她没有别的方式去报复他。“大将军注意举止,王府上请了官媒已经下了聘书,琳琅眼下是别人的未婚妻,还请放尊重些。” 他顿觉心寒齿冷,琳琅太聪明太执着,她不以命搏,却用软刀子戳他心窝,让他将死不死,困尽一生。“你想嫁给王世敬,没我的允许,哪怕让他过了三书六礼,他也上不了婚床。月琳琅,别考验我的耐心,别逼我发疯,我会杀尽每一个想娶你的人。” “那也行。”琳琅松松泛泛应了句,“我绞了头发做姑子,青灯黄烛了残生。” 他冷下脸,阴鸷看她,不再跟琳琅耗耐心,他属意的女子除了成为他的女人,不能有别的退路。“那我只能给你第三条路,现在就成为我的女人!” 琳琅惊惶地看他,琥珀色的眸子冷漠如冰,毫无温情。“佛门重地,不能沾染污秽!” “你也晓得佛门重地,你偏生要这样逼我。”他以身将压过去,俯身去吻她的唇,那滋味百转千回,梦中怀念过无数次。如今以强迫的方式再次亲吻,这种卑微的索求让他鼻子微酸。卑微又如何,他便是这样爱她。 琳琅害怕得躲藏,却无处可藏,她颤抖的身躯簌簌抖落满身的防备,只留下无助。“不要……不要……纪忘川,别让我恨你。” 软话重话都不能再动摇他,蹙眉冷对,要么深爱,要么极恨,不到极致,决不罢休。“恨,你已然这样恨我,不差再增一分。” 琳琅做过粗活,有些力气,抬起膝盖踢他两腿之间,却被纪忘川眼明手快一手按下膝盖。“这要是踢坏了,你会后悔莫及。” 他趁势一手箍紧琳琅双腕,另一手揽腰抱起琳琅,强蛮之力扔到观音神像前供奉台子上。琳琅转头就看到观音澄净清明的眼,温婉慈祥的面容,明黄的经幡垂挂下来,台子一边放置供奉果盘和糕点的瓷盘,香炉上还焚着三支清香。 琳琅羞恼,怒骂道:“作孽!放开我,菩萨都看着呢!” 她的锤锤打打,不过装点了情趣,爱到了极处,便是不疯魔不成活。“你这般大吼大叫,是要把别人都引来么?我是不怕,你只管放声大叫,人来得越多越好,看陆王两家如何联姻!” 他吻她的唇,撬开她的檀口进入寻找她的齿间,但她却苦痛地咬他的舌头,喝到了鲜血的味道。他没有推开她,忍住疼痛任她咬,他赌一口气,赌她爱不爱他,如果不爱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咬下他的舌头。 琳琅吓呆了,滚热的血,仿似烫在她心上。她没有再咬下去,满腹委屈,终究是不由自主地心疼他。 偏房外有三三两两人来人往,琳琅瞪大眼睛看纪忘川,口不能言,正被他的嘴堵着。他不慌不乱地狡黠一笑,抱起她一阵回旋,跃上神台躲在观音像背后。 门推开,蓉姑姑躬身引陈其玫跨入,其后跟着张宝盈、阮心梅、陆云淓和两三个女婢。 张宝盈状似无他的问道:“才刚看到琳琅,这会儿功夫不晓得跑哪里去了?” 阮心梅贼嘻嘻道:“谁晓得,终归是野性难驯,爱外跑,娘家管不住,以后夫家管着,只要别出什么岔子,折损了咱们陆府的清誉就好。” 陈其玫板起一张老面孔,低沉吩咐蓉姑姑。“快去找找看,别是第一次来兜率寺给迷路了。” 蓉姑姑应了是,赶忙跑出去找琳琅。 纪忘川捂着琳琅的嘴,两人大眼瞪小眼躲在观音像后,竖起耳朵听着房中央一行人絮絮碎语。 陆云淓的视线环顾了一圈,纳闷道:“我刚才好像听到琳琅的声音,只这一会儿没了踪影。” 琳琅紧张得手心冒汗,生怕陆云淓往观音像这边望,揭穿了她跟纪忘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如今又是衣冠不整,一身狼狈,着实百口莫辩。纪忘川则是处变不惊,巴不得被人揭穿,坏了名声,也不能嫁给他人,总归还是他来收拾残局。 陆云淓仔细打量着供奉台,放在青玉盘上的雪梨翻了个儿,按说佛门僧众最讲规矩,大到何时敬香,何时念佛,何时安寝,小到如何摆放供品都有讲究。她走近供奉台,一尘不染的台子,让她心奇。 琳琅听到云淓轻缓有力的脚步声,心直直栓到了嗓子眼。就怕云淓往观音像后看,那她真是没处打洞钻了。她怨恨地盯着纪忘川,他倒是气定神闲地微笑。 阮心梅笑颜深深道:“都说兜率寺偏殿里的观音菩萨求姻缘是顶灵验的,云淓,你赶紧求一支姻缘签,等无树大师来了,让他给你好好解一解。” 云淓被阮心梅一提点,求签罐正好在眼前,便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只听竹签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地上掉出一支竹签。“二十二签。” 无树大师赶巧进门,一众妇人朝大师行礼示意后,云淓拿着签文上前请教。他看了云淓手中的签文,露出一脸沉稳,说道:“喜赴琼林宴,金盘捧玉杯,题名龙虎榜,美名天下传。”众人听大师背诵签文,从字面意思而言应该是绝好的前程,都止不住连连颔首。“求什么?” 张宝盈道:“劳烦大师给小女指点姻缘迷津。” “夫妻去鸣琴,静来鸾凤吟,蹉跎延岁月,失雁杳难寻。”无树大师捻白须凝思片刻,“姻缘可成,不日将至。” 听无树大师所言,并非上上签文,却道婚姻可成,不免心里有些纠结,张宝盈道:“大师,是否有难言之隐,不妨直说。” 无树大师解释得颇为玄异。“命数天定,自有分晓。” 陆府是兜率寺的大客,历年都敬献不少香油钱,无树大师不得不应付一众女眷。陈其玫走到大师跟前,掏出一张写着琳琅生辰八字的纸。“恳请大师给小女看一看姻缘。” 无树大师看了纸上的生辰八字,再看眼前的女眷,问道:“令爱在何处?” 陈其玫道:“许是迷路了,大师不妨对我直言。” 无树大师掐指冥思片刻,道:“天复地载,万物仰赖,鹤鸣九宵,声闻雷音。” 陈其玫问道:“大师,何意?” 无树大师看着陈其玫,缓缓道:“恕老朽不能透露太多天机,令爱贵不可言,只是前途多凶险。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陈其玫自发往王府的姻缘上靠拢,与皇亲国戚结亲,可不就是贵不可言,如此想来,姻缘必成,心中添了三分欢喜。 众人又围着无树大师,问了家宅、岁君、谋望、出外、合伙、求财,大师一一应付之后,众人才离开观音偏殿。 琳琅长长地出了口气,在青烟佛寺中一呆,戾气消磨了大半,纪忘川不再纠缠琳琅,仔细把她抱下地。 两人相顾无言,琳琅嘴角衍出血渍,纪忘川用大拇指轻轻替她擦拭。 纪忘川欣慰笑道:“我放心了。” 琳琅挑眉仰望他,问道:“放心什么?” “无树大师批姻缘,天复地载,万物仰赖,鹤鸣九宵,声闻雷音。”双手按在琳琅的肩头,微微俯下身,“王世敬那厮如何配得上天复地载,万物仰赖?命中与你无缘,不过都是在你命途中的渣滓罢了。” 琳琅扯下纪忘川的手,刻意保持距离,冷漠道:“若尽信无树大师所言,王世敬固然不配,那么当朝正二品神策大将军就能匹配天地二字?恐怕除了当朝天子,无人能堪当,那么琳琅的确是贵不可言。” 纪忘川被琳琅塞得无语反驳,琳琅寻着他晃神的空隙,往偏殿门口跑开去。他看着琳琅落荒而跑的身影,再也伸不出手去挽留。 琳琅跨出门槛与四处找寻她的锦素撞个满怀,她失落地伏在锦素肩膀上,隐隐啜泣了好一会儿,锦素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纪忘川凌然清傲的身姿从观音偏殿内跨门而出,他冷静地看了锦素一眼,眼神在琳琅身后停了片刻。“照顾你家小姐,别使心眼,否则你会自食恶果。” 锦素晓得他们之间的纠葛,琳琅想爱不能爱,一心栓在家恨之上走不出,纪忘川则全无顾忌,不择手段要把琳琅弄到手。锦素强硬地撑起底气,质问:“大将军是正派人,欺负我家小姐做什么?” 纪忘川颐指气使,低沉警告道:“我与琳琅的渊源,恐怕你最清楚,何至于此,你更清楚。留着你的命,不过要你照看琳琅。” 琳琅转身睨视他,抬手拭去婆娑泪眼,对锦素说道:“走,他们正在四处寻我,事非还不够多么,没得又落人口实。” 琳琅与陈其玫等人汇合,托辞迷路为由,躲过了众人的询问。陆府上的女眷在后院暂作停留,寺里置备了素席款待。琳琅食不知味,草草用了些白饭,陆从白看在眼内,当她是不想嫁给王世敬,又无力反抗,忧思伤身。 用膳之后,陈其玫带领一众女眷原车返回。琳琅疲累地趴在车窗上,望着一蓬蓬的蒿草逆行而倒,伤嗟自身。 纪忘川站在兜率寺顶,俯瞰莽野,陆府女眷的浩浩荡荡的车队,在他眼内蜿蜒成蛇,似乎在人群中,他看到那一星半点的鲜色。 项斯伫立在他身后,拱手作揖。“主上,琳琅姑娘只是孝心情切,您还需给她些时日。属下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 纪忘川嗤笑了一声。“矫情。” 项斯赧然自愧,连连垂头更深。项斯从腰佩的书画筒中抽出一卷陈旧泛黄的薄宣,双手托举过纪忘川眼前。“主上过目。” 薄宣业已斑驳,纪忘川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卷之上勾勒出歌舞盛宴、君臣同欢的场面,人物面貌栩栩如生,舞池中央异国舞姬展示十八伽蓝朝圣舞。崇高祖目光如炬,望着舞池中央众星拱月烘托而出的少女,纤腰玉臂,容貌昳丽,两人眉目传情,不似初见。 纪忘川心中戚戚然,不由自主潸然,这一刻突然很熟悉,好像似曾相见,却从未相见。他看着画作下的题字,距今已经是二十四年之前。 情绪斯须波动,他很快掖平心中的波澜,审视画卷上起舞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