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屹月》 第1章 序 昔日三国归晋,之后五胡乱华。隋朝一统江山三十七年,又被唐灭。那唐朝统一日久,四夷宾服,万邦来朝,颇出了几个太平盛世,百姓受了些安乐。及至玄宗晚年,不顾国政,耽於声色,偏听偏信,以致君子在野,小人在侧,大唐朝由盛转衰。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群雄并起,皇图瓦解,民不聊生。 乾符元年,河南连灾,颗粒无收。王仙芝、黄巢聚众起事。各节度拥兵自重,不听调遣,唐遂亡,梁、晋、吴、蜀四分天下。后晋灭梁吞蜀,四分天下得其三,自称后唐。石敬瑭联合契丹,取而代之,蜀地孟知祥自立,后唐又一分为二。南方吴地,李昪自称承继于唐,史称南唐。从此北晋南唐,遂成对峙。北方继北晋之后,相继又有后汉、后周。此后后周、南唐两分天下,及至赵匡胤代周为宋,灭后蜀,平荆吞南唐并南汉,吴越之地纷纷来投,天下遂定。 赵匡胤立都开封,自为太祖。开宝九年十月二十日崩,在位一十六年,传位弟赵光义,史为太宗。至道三年,太宗崩殂,传位第三子赵恒,史称真宗。真宗继位,时天下太平日久,祥瑞不断。咸平元年,有星出东方,西南行,大如斗,有声若牛吼,小星数十随之而陨。紧接登州降龙,长十数丈,长角有须,遍体生鳞,腥气浓烈,多招蝇蚋。百姓泼水,搭棚覆之。 岁末,益州有彩凤飞过。次年,正月初三初晓,忽西北天裂数十丈,光焰如猛火照彻原野,少时复合,同日承天门有天书下降。众人视之,那黄帛上全是蝌蚪文字,未有人通。真宗当下文榜招贤,有识得天书文字的,赏赐千金。果有一个行脚僧人,上前来揭了榜文,当下看了天书,开口言道:“此乃天降祥瑞。太祖昔日得天下时,曾许宏愿,当行德爱民,于泰山答谢天地,一向不曾还得。陛下可引百官去泰山封禅。” 既得吉卜,真宗遂喜,厚赏那个行脚僧人,使人建起泰山五子贤祠,供奉和圣及孔孟老庄,教化民风。又使参知政事王钦若、礼部员外郎丁谓安排,请龙虎山第二十四代天师张正随、终南山紫云真人种放、西岳山太华真人孔岘同行,做七七四十九天罗天大醮,一来护国佑民、二来延寿度亡,三来祈福谢恩,并早日请天帝遣太子下降,承继大统。大驾卤簿并文武官员万余人马,浩浩荡荡,随驾东行。远远见车辇隆隆,华盖蔽日。清道官绯衫革带,金吾卫横刀捧旗。导驾官前方引路,鼓吹班铙鼓齐鸣。金吾押牙横槊,折冲都尉持弩。端的是旌旗蔽空,枪戟如林。 入泰安州,大小官吏都来迎驾,远近军民争相来看。到了城外四十里处,早有知州前来迎接,路两边齐臻臻地排着大小武官:都指挥,团练使,正制使,统领使,牙将,校尉,正牌军,副牌军。两个都监在前引着,都过来拜。入了城时,本州长官引一班文臣,分昭穆排班立定,就在城内恭候。簇簇拥拥,将众人迎至新建行宫。 这一日正是三月二十八日东岳生辰,民间惯例有泰岳庙会。天尚未亮,早有人赶头柱香,挤得满满。斗鸡、蹴鞠、走解、说话、打擂相扑,又有数十班杂戏,末泥装孤、扮杂装旦都在那演,一时间百社云集,锣鼓震天,人如水榭。岳庙门前百亩阔地,人潮如海。货郎掮客,错杂其间;男女老幼,数不胜数。人声嘈杂,挨肩擦背,杂技百戏,不绝于路。至山顶至庙前,山间阔路,贩卖香蜡纸锞者,数不胜数。众人听得官家封禅,不远千里赶过来看。 山顶玉皇庙庙前香烟笼罩,仙乐声声。官家赵恒引文武百官,登山封禅。众人看时,端的好山:塞户海东,屹峙天门。这时节日头初起,浩浩山风。极目远望,山腰下排云浮雾,如千顷铺毡,万亩展画也似摊开来,映衬红霞,恍如天境。供桌的有方外之果,醴泉之水;金茎之露,东海之珠;灵芝朱草,平露嘉禾。赵恒大喜,命人吟诗做赋以记之,众人应和,一时间吉甫作颂,孔硕其德。 天帝在上,听闻下界这般热闹,便引三班仙官,一干侍从开拔,望泰岳而来。众位听闻天帝前来,纷纷扰扰,都过来聚。有五老、六司、七元、八极。有佑圣、显圣、玄女、九曜,有巨灵、紫阳、太乙、灵官,有五岳、五炁、十二元辰。列座的是三清四帝,应邀的有二十诸天。蓬莱三仙敬上仙枣,东海麻姑手捧御酒。太阴姮娥宴前献舞,北极四圣手执钺斧。果然是昭昭上帝,穆穆下临。礼崇备物,乐奏锵金。 正热闹间,只觉一股阴气前来,阶下侍立力士喝道:“天帝在此,是哪个前来搅闹!”使者回道:“非是闲人,我家主公素有冤屈,听闻天帝到此,特求相见。”左右问道:“你的主公是甚么人?”那人便道:“生时是人间一人主,死后是阴司一冤魂。沉冤难雪,特此前来见天帝。” 左右听了,便过来报。天帝便叫近前来。那使者听见叫唤,急忙请他主人一道,直到御座前叫屈。众人看时,那人头上通天冠,二十四梁加金博山。身穿绛纱袍,云龙红金条纱制。 面黑身白形容伟,正是人间真帝王。 此却不是别人,正是先皇赵匡胤。参见已毕,天帝便道:“你既为帝王,在生之时,也受享了无数人间快乐。如何叫屈?”那人便道:“天帝不知,我生时无恨,只是有些死的屈。赵家天下,我本不容易得来,谁料想叫亲弟斧声烛影,害了性命。” 天帝听了这番话,口内言道:“今日下界人主参拜天地,求降太子,谁想竟有这等事。既是赵光义弑杀亲兄,如今我再着人下去,坏他江山。”言毕即唤九省三司,调兵遣将,点一干人马,下界坏他大宋江山。那人此时听了这话,急忙拜道:“天帝饶恕!弟子只是来有冤要诉,如何便要坏我江山?”天帝不悦,口内言道:“你既不平来首告,待我差人下去了,却又反悔,为时晚矣!”那人在旁只是求告。 时金星太白在侧,告天帝道:“赵家天下气数未尽,可使人救。”旁边诸神亦帮着劝。天帝也就点头,即命赤脚大仙下界,就做下一代帝王,众神告道:“陛下虽差大仙下界,还需差遣帮扶的人。”天帝欲待差使时,坏人容易救人难,班中无有人应。太白谏道:“北斗之北有一寒地,唤作天极。此处囚了一宫星斗。先时犯错在罚,贬在那里。似乎刑期届满,近日忽然光芒夺目,闪耀半天。若叫他去,或许依得。”天帝遂准,命太白即刻赍诏去讫。那太白不敢耽搁,即刻领了诏书,踏了祥云,一径去了。 那太白到了下处,将旨意说与众星,再三言道:“诸位尽可放心前去,陛下恩准,安排你等早早归位,有功劳时,即列仙班。”众星哪里听他聒噪,欢喜都道:“我们在这亿万年,又无人说话,只好眨眼。如今也下去热闹一番。”不待太白将话说完,登时化作百十道金光,投下界去了。正好做:历历四十二年间,山河几多变新颜。波澜多少揾血泪,白头史官做笑谈。 第2章 贪纳凉张元撞奇遇 华阴,素有“三秦要道,八省通衢”之称。古人称之“山川形胜,甲于关中”,隋文帝杨坚出于此。昔日陈抟老人骑驴过华阴,曾断曰:“三十年后,当有异人生于此。” 华阴城南玉泉街上有一张姓人家,祖上曾是大户,到如今只有婆媳两代寡妇和十七八岁后生居住。这后生排行第一,单讳一个“元”字,人称张大郎,生的长大周整,倜傥风流。虽然家道中落,张元亦随授馆先生读几年书,通些文墨。不喜读书,在南城胡乱开间一酒肆。却不赚钱,常撇了买卖,整日与人舞刀弄棒,称兄道弟,义气非常。一柄铁笛不离手,人称他做“铁笛仙”。祖母疼爱,不曾约束。 这一日张元正在酒肆,看着日头不早了,又没有客,才待关门,只听背后有声道:“大郎哥,这早晚上了门板是怎地?”回头看时,却是柳条巷杀猪卖肉的张小乙。小乙拿了几个纸包,裹些熟食,来寻张元吃几杯。张元见了,回头复又开了门,请小乙入去。两个寻个案头坐了,张元舀了一注子酒,又去收拾两个菜蔬。小乙自去腰间寻了尖刀,将缠袋的绳儿挑开了,取出几样熟肉来,两个随即坐下了吃。 张元问道:“许多日不曾见你了,去了哪里?”小乙道:“好叫哥哥得知:前番我寻了个门路,一个官人看见我好,欲待荐我去京兆府,衙门里觅个差事做去。在大州府里做事时,哪个不得看觑些?做个公人,却不强似杀猪卖肉!” 张元听了问他道:“这事准么?如何倒去那么远!”小乙不满便道:“我当哥哥是心腹人,把这当话告知你,也乐一乐。哥哥反倒不信我!”张元笑道:“兄弟莫怪,果真是时,我却如何不欢喜?明日一发请了吴昊几个,众人一道与你贺喜。” 小乙听了,口内笑道:“待我去了那里时,有事只管来寻。哥哥若是犯了案子,兄弟帮你。”张元听了,口内称谢。 说话间张小乙便把从别人处听来的规矩告诉张元:“单凭朝廷发的俸禄,一天三顿仅能喝粥,这么点钱谁给他真干。想要挣钱全凭自己想办法,以致于流传着一句话:‘公人见钱,如蚊子见血。’也是人人皆知的事。” 顺着这话儿,又说了几个前辈们如何挣钱的故事,小乙敬佩喝彩了一番,又张眼将四周望一遍,劝张元道:“哥哥若合意时,不若关了这酒肆,随我同去。咱们一处,也好照应。” 张元摆着手便道:“我在这里,无人约束,每日倒也闲散快活。去那里看那厮们的脸色,每日供他呵斥驱使,我却过得不痛快!”小乙也就罢了这话。两个吃了又说,说到兴起,一面手舞足蹈起来。 外头正有一班闲人,因是天热,将了扇儿,坐了合欢树下闲话乘凉。此时讲得口干舌燥,见这有灯,便要进来买碗酒吃,胡乱解渴。张元两个只顾胡嘈,哪里耐烦与他打酒?只叫他们自己舀去。众人听了,自留下钱,胡乱将酒打满了,一窝蜂涌出门去。 这天儿看着已晚了,暑热也早就下去了。酒肆里两个都吃得多了,都告个别,相约明日再一块儿聚。张元自去关了门,要回家去。才刚吃时不觉得醉,谁知走了几步远,这酒气一发涌上来。张元胡乱把衣襟敞开,踉跄着脚儿,望回走了。 那张元走了一阵,只道不好:“这条路距家不过半里,平日走时不需半刻,今日怎地这长时节不到家?莫不是走错了路?”四处看时,却又相熟。这张元望前走一阵,却道不像,复又踅将回来,望后走一阵,却又岔了。不知踅了多少遍!酒气又不曾发散,反倒走得热起来。 此时张元性起了,不管对错,捡条街巷,只管蒙头朝前走。须臾走到前面拐角,此处正是一个巷口。见后面一条林荫小路,花香阵阵。望前走时,一路上雾气氤氲,香烟缭绕。前面似有一座大殿。张元心道:“这条街我住了有十数年,从来不知道这个去处。” 偷往里觑时,见里面人影婆娑,仙乐阵阵。依稀十余个男女,正在欢乐。一个言道:“西北大劫将至,此非福地。我等虽是方外之人,覆巢之下,岂能独稳?且快乐一夜,尽早儿迁徙别处为好。” 张元心道:“却不是什么人拐了妇人,偷放在这取乐么!待俺拿他!”遂把腰刀拽将出来,才待要进,脚下却不听使唤,一脚跌倒。张元从地上爬起来,坐直了身,再往大殿里面看时,里面的那些或端庄美艳,或妩媚妖娆,或清丽秀雅,都在那乐。 此时一婢忽然道:“有人来也!”众人听时,都叫一声,四散走了。张元揉了两眼再看时,却见一匹黄猩子,一条大蟒蛇,又有一只大狸奴,皆朝这边奔过来,势头又猛,惊得叫张元叫了三叫。只见那厮们闪过张元,躲入草丛中去了。 这时候张元酒已醒了。忽听后面有声说话。偷去看时,却是一个长须道长说着话儿,引一个道童前来。看着有人,便拿灯笼过来照。张元顺势倒地,呼噜声起,口内呐些胡话。道童便道:“我道是谁,原来却是个酒鬼。”道长言道:“我等奉了法旨,前来拿妖,不想在此遇到故人。”因这句话,道童便指着张元问,这是个甚人。道长遂叹一声道:“凤出山林惊鸦鹊,浮云遮蔽归迷巢,好自为之。” 次日醒来,张元独自趴在草窠,不远处一个破败的山神庙,对面树上有一个老鸦,正对着他“呀呀”大叫。原来却是南柯一梦。爬起来时,仍旧还觉得头疼欲裂。四处看时,张元认得这个去处,却是城西一块荒地,距离城内五六里,昨夜竟然走来这里。腰里的钱倒是还在。 张元自己认得路,便回家去。时正清晨,早雾正浓。人们这时候才起来,街上便有赶早市的。看见人来,卖点心的一径都过来招呼。路上行人看见王元,都围拢来,口内便道:“大郎,你昨夜怎生吃人打了?”张元便道:“你爹昨夜吃人打了。”那人便道:“大郎,眼瞅你这头巾没了,头脸破了,脚上鞋又没一只。如何不是吃人打了?”张元便道:“叫你问我!打我的人还没生!” 张元自回了家。祖母正在正屋念佛,母亲自在打扫庭院,见他回来,只道又是吃醉了, 别人家中住了一宿,并不问他。上了楼来,张元仍觉困顿,歪倒在胡床上,想起昨夜种种,仍历历在目。莫非冥冥中自有定数?想了一会,又没头绪,自胡乱睡去。 才刚睡了一会儿,忽听见外面门拍的山响,把个张元惊得醒了。张元骂道:“老爷才刚做个好梦,这是哪个来搅扰!”自忿怒爬将起来,只听外头叫喊道:“大郎哥!祸事了!祸事了!快开门来!”这是前街好友吴昊的声音。 听见吴昊叫门的声音,张元立即披上了衣服,往下面便冲。母亲正在胡梯口,见他下来,口内叫道:“大哥吃了饭再去!”张元着急,哪顾得应。旁边老奶奶一双小脚儿,跟在后面絮叨道:“阿弥陀佛,如今的后生没一个闲时,三十年前他爷爷活着的时候,遇了事情,哪里这般急跳脚。”张元哪有空睬她。 外头吴昊边打着门儿,边望后张,不想张元急开了门,冷不防跌了一个嘴揾地,此时立刻爬将起来,道张元便道:“大郎哥,昨夜小乙和你散了以后,不知怎的被衙门里公人拿了去,言说是杀了人,等着判哩!”张元惊道:“有这等事!待我去看!”说完哥儿俩个奔衙门去了。两个自去县衙问了,见说是尚没有判,只关进了大牢,不许人看。 两个踅到牢门口,寻个牢子哭告道:“劳烦节级哥哥让俺们兄弟见上一面,少不了哥哥的茶钱。”那人便道:“你两个且不要闹,此系人命官司,县令相公吩咐了,哪个敢放你进来。”再去哭求别人时,都是一般的言语,哪里睬他。 转了多时,门首一个老牢子,看他们可怜,点二人道:“你二人在这里为难我们也是无用,赶紧去问明白的人打听是真。”张元悟道:“你道我一急乱了手脚,我与那班头李庆见过数面,他闲时常指点我武艺,颇为投缘。少不得去他家打听。”两个问了李庆下处,集市上提了两坛好酒,迤逦到了李庆门首。问时只李庆娘子一个在家,李班头晚时才归。 张元、吴昊两人商量,不防先去小乙家看看。待去了时,小屋内已是站满人,全都是来打听消息的。张小乙的娘坐了地上,捶胸顿足,直哭的死去活来,路旺和卢全一旁劝着。其他几个一面商议,口中叹气。街上邻舍听了动静,急忙来问。待知了时,一个个张大了口,大惊小怪,不免进来安慰几句。闹得声音大了些,惹来了一班小孩子,扒了窗上往里瞧。够不着的心内急,争着要看。不知哪个喝一声,将小孩子们吼下来,那厮们怕打,一道烟走了。 第3章 为鸣冤张元上告 屋内众人七嘴八舌仍旧商议。没头绪间,吴昊忽道:“怎的忘了张二哥?这事正好由他做主。”众人拍手便道:“这话不错,这事也只他办的妥!”旁边有不知道的,口内便问。众人笑道:“你这鸟厮好没见识!华阴县有名的张峦,都没听说。他那里门路多得很,便是华阴响当当的人物,他都有本事结交上。 头一个便是陈抟老祖嫡传弟子,西岳山太华真人。他乃是先真宗皇帝亲自封号,提起谁不称羡。第二个便是九桃山大王小孙郢,提起他名,鬼神也怕,兀谁敢近他半分?张峦闲常便与他吃酒。我听说有一回幸亏张峦报信及时,救了小孙郢一命,两个平素换命的交情。”那个厮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听得众人直点头儿。 住了一会,众人已经商议妥当,人们已经分成了数拨:张元、吴昊照旧去李庆家打听,路旺、卢全去请张峦。其他王小闲和另外的人再去牢里看看,留下几个在家看着小乙的娘。众人分拨已定,各自去了。 晚时回来,王小闲等去牢里的仍旧只是不准看,张峦那里拍了胸脯保证管这事。班头李庆说他已知道这件事,这几天给留意打听。一帮人商量了一宿,次早照旧去衙门打听。小乙的娘叫人劝了,又都帮忙,口内虽然仍旧哭,心中到底略稳些。张元、吴昊商量说,再去一趟李庆家,见一见人,顺带送饭。谁知李庆却外出公干,只娘子在家,张峦那头也没消息。 街坊打听的结果,是张小乙那晚回家的时候,走到清月庵门首,正撞见小尼姑清修。见色起意,两人争执起来,被小乙一刀捅了。恰被城南经纬彩帛铺刘员外的次子刘宾当场撞破,引得一干公人前来。也有说张小乙早知那小尼姑私会情郎,想冒名顶替,却被清修认出,故而两人厮打,不慎误杀。 众人听了这缘故,一叠声跌脚叫道:“不好!不好!谁不知那刘宾是惯有的采花折柳的主,必是小乙吃多了,不慎走岔了路,走到清月庵撞破刘宾的好事,他们家靠着有钱,反将这官司推到小乙身上。却怎么好!” 还有人说,赶早市卖糕粥的姜公昨日出门走的早,恰看见刘员外的轿子去了孔知县老宅。再且刘宾的舅舅王押司正在衙门里做事,那厮口蜜心黑、诡计多端,专一在知县相公面前拨弄是非,这个官司不甚好打。 短短几日的时间里,众人等得甚是心焦。先是路旺的的老娘病了,不得已回去伺候,卢全家中有事,也先走了。牢那头说是正换新差,更是无人支应。这日张元仍旧去寻门路,问问进展,却听背后有人叫道:“小乙的案子昨夜审了,大郎如何仍在闲走?”回头看时,却是公干回来的李庆。张元慌忙行礼。李庆言道:“此间不是说话处,我两个静处说去。” 两个酒馆里寻个阁子坐了,李庆言道:“知县昨夜秘审小乙,判下来了,已移书京兆,判张小乙秋后问斩。老哥是武职,知县面前说不了话,又有王押司上下使钱,贤弟莫要怪我。” 张元道:“如何敢怪哥哥?哥哥已是尽力了,如今另想他法罢。”李庆拿了十两银子,烦张元赠给小乙老娘使用。张元推道:“如何敢叫哥哥坏钞?我几个自有银子帮衬。”眼见得张元正要不收,李庆言道:“若嫌少时,倒也罢了。”张元听了这话,不好推辞,只把银两接在手中,口内道谢。 当下出来,张元手里拿了银子,挪到小乙家门首。正待进去,旁边听有人喏一声道:“那不是我张元哥哥?”张元看去,见那人虎背熊腰,面目凶恶,左腮上豆大一粒痦子,此却是一个相识,唤作李坤。 这李坤前年吃了冤枉官司,亏张元赍发他银子跑路,如今却回来了。哥两个多时未见,出去饮上几杯。说到张小乙,李坤便说:“当初亏哥哥赍发银两,我一去两年,幸得回来。如今机缘巧合,我如今正巧坐上这华阴县押狱的节级,哥哥去便无妨。” 当日回去,张元、卢全两个凑了一处,提了酒肉,备了衣裳,去看小乙。进去看时,那里头阴暗潮湿、污浊不堪,气味刺鼻,令人作呕。牢里面的那些人,一个个披头散发、形容可憎,好似那地狱之鬼;四下里声声凄号、哭爷喊娘,如阿鼻地狱。到处是虫鼠猖獗,如狼突豕奔。 靠里走了约八九间,到了张小乙下处。几日不见,那小乙全脱了人形。身上伤痕累累,靠在地上一声声唤。此时见了张元、卢全,哭了一会。说不合那夜酒醉走错了路,被他撞见刘宾杀人,喊叫时却被说成凶嫌,正巧腰里别着杀猪的牛耳尖刀反成了罪证。如今被屈打成招,秋后便要问斩,却苦了老娘无人照应。哭了一会,两个都劝。有狱卒过来吩咐说:“此地不敢久留,这人节级哥哥已吩咐过了,我等自会照料。”张元不敢久留,和卢全一道走了。 是夜,张元、吴昊、张旺、卢全一班人马,聚在一处,齐来小乙家商议。小乙的娘含两眼泪,切了肉来,与众人温了酒,又搬来冷淘,叫众人吃。须臾出去,将烛台上的灯烛点了,送了过来,留了众人在这说话,自别处去了。众人哪里吃得下? 卢全低了声言道:“既是官司判下来,不若我们蒙了面,一齐去牢里抢了小乙出来,张峦作保,一起去投奔九桃山去!”张元道:“若要去时倒也不怕,只是连累了李坤,不大稳便。” 吴昊言道:“待天明了,我与大郎哥哥先去衙门打听甚时押送,也好见机行事。”张元低了头言道:“衙门里头,明日路旺自去打听。吴昊便去寻李庆,卢全仍去寻张峦。若不济时,最后不免要投他。我明日一早便去京兆府,寻人上告。若不行时,也不迟了抢人上山。”众人听时,都依允了。 次日一早,众人凑了些盘缠,张元拿了。当下写好状纸,身上换件新衲袄,将了铁笛,穿了麻鞋,腰间别把蓼叶尖刀,张元便就去了。 临走的时候,吴昊拉住张元的手,口内说道:“大郎哥哥,你自放心,老小我自在家照应。你去那里小心在意,莫惹事生非,早去早回。我昨日去贾先生那里算了一卦,说你是此去甚是凶险,幸有贵人相助才得一线生机。千万仔细,若不行时,再回来商议。”当下叮嘱几句,两个分散,张元自投长安去了。 长安自古繁华富庶之地,店铺鳞次,行人如鲫。酒楼林立,绣旗招徕座上客。街巷深深,前朝古井照旧迹。沿街有叫卖各色货物杂食的,有杂耍艺人,还有各色的行人和客商,看的张元眼花缭乱。 当下张元打听了路径,寻到了京兆府衙门。张元看时,端的是个大州的情形:贴司、手分不苟言笑,承符、散从来回奔忙。书表司起草奏状,开拆司收发文书。勾押官批勘刑狱,孔目官掌赋税簿籍。造账司专掌造账,客帐司专管牌单。张元仔细问清了去处,递上状子。 门首胥吏上前来接了,见了张元衣衫穿戴,举止言行,料没孝敬,哪顾睬他!只说知州公务繁忙,叫回去等。张元客店里等了数日,府衙里打听了四五遭,上下哪里耐烦?一个个拉着脸儿,好似欠他三百吊。牢狱的事情又多了,使钱的还需等着呢,倒先理他。 这日张元又问时,一个言道:“你愿等时,便就等着。不愿等时,自回乡去,若只在这聒噪时,老爷先打你出去!”张元因是有事求他,忍下了气,口内言道:“你们须是差使人,正合就做这件事。你那正厅界石上,须写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我如今有冤要诉,不寻你们,却寻谁去?” 那人听了,口内骂道:“这村驴是个甚么人!也敢往这里指使俺?却不讨死!”张元一连数日,吃这厮们丧声歪气得支应,正没好气,如今听了这番话,这火登时发作起来,口内叫道:“惹得爷爷性发,先宰了你,老爷自与你偿命!”当下抽出铁笛,怒了要打。旁边众人忙拉了劝道:“衙里公务多如牛毛,做事的也只俺几个。天大的案子到了这里,也须由门牌司层层上递,章法手续又多了,如何快得?为难我们也无用。你若急时,亲自去与相公说。” 劝的这几个转过脸儿来,又低声道骂的人道:“眼见得这厮是个无赖捣子,轻侠草莽一样的人,如何与他一般见识?倒叫人笑!” 当下劝了,两边各自罢了手。张元心内又焦躁,便问要再等几天。那人便道:“这却难说。眼见得近日府里有一件大事要做,你耐心等待,相公自会处理。”遂把言语将张元推了转去。众人见那张元走了,背后嘀咕便道:“他这案子,相公先前已定了。如今要翻,却无实证。不管不顾报上去,若错了时,相公须是问俺们!” 张元心内着急,又惦记着华阴,客店里如何坐得住!不免出门转一转。当下走了几条街巷,到了一个幽静去处。眼见得这一带全是围墙,朱门里传出悠悠乐声,街巷里唱出七郎新词,不由惆怅。 第4章 遇贵人杨秀献策 张元正走时,见那坡上有一座楼,柳树上挑起一面酒旗来,索性进去吃一杯。当下张元沿着石阶,拾级而上,早见一座好楼。牌额上写着三个大字,上道:“燕子楼”。入得楼来,见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白色的粉牌,上道:“功名万里外,心系一杯中。”张元看时,笑了一笑。酒保见了有人来,慌忙引着,带张元去楼上靠窗的座位上。 张元就在靠窗坐了,要上几个荤素盘馔。往下面看时,这座楼正对西明寺墙垣,底下有三两个小沙弥,在扫落叶。须臾诸样齐备,便有焌糟嫂嫂过来烫酒。 张元独自吃了几杯,但听阁子里有歌妓唱道:“我有方寸心,无人堪共说。遣风吹却云,言向天边月。男儿大丈夫,何用本乡居。明月家家有,黄金何处无。客人莫直入,直入主人嗔。叩门下,自有出来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天地平如水,王道自然开。家中无学子,官从何处来。” 时已傍晚,张元吃了数杯,隔绿轩窗往外看时,见外面淡淡秋阳将要落山,鸟雀归林,冷清清风拂面过,颇有感慨。正在吃间,忽然阁里出来一人,到张元桌前将袖一拂,张元的杯着登时落地。那人见了,连连抱歉。 抬头看时,见那人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穿一身石青底边回形蜀地锦袍,头上直脚幞头,眼如深潭古井,眉敛山川气蕴,面容甚是清秀,张元见他好生面善,却又一时记不得。见他赔罪,张元言说不妨事,叫那个人只顾去。 当下唤人重换了杯盏,独自又吃一会酒,张元见桌角处似有一物。取来看时,原来是一方锦帕,里头包着两块碎银,帕上隐约有字。看罢,张元如五雷轰顶。忙唤酒保算了钱,回到下处,先取出那把尖刀来,收拾好了,觑见无人,由后窗跳下。 等了一会,果见远处来了两人,鬼鬼祟祟摸将来,爬到张元的窗外,先捅开窗纸,往里面张。一个掏出一截芦管,往内吹一阵烟。又四下里泼了油,又一个将出火石就要点火。 张元一旁看了多时,此时早按捺不住道:“好小贼,倒敢算你张爷爷!”遂跳将入去,将怀里尖刀把在手里,将两人一刀一个戳在一旁,那两个看着死了。张元就地上将两人提将起来,搬进房内,就点了火。那火趁着风势,呼啦一下着了起来,惊得四邻哭号起来,一齐救火。 张元此时早想起来,方才燕子楼遇见那人,正是本处当衙主薄,唤作杨秀,字子毓,人都唤他杨主薄,张元在衙内见过几回。唯他说话温和客气,不似那些个公人冷讥热讽、恶言相向。 张元按照帕上吩咐,去了杨主簿门首。门首小厮瞧见是他,忙让进来,说家主专候。杨主簿此时换了装束,头上轻纱软头巾,穿一件月白底缠枝花紵丝衲袄,靠一张三足曲木抱腰凭几,听说张元,急忙起来,面笑来迎。厮见已毕,叫张元坐。 杨主薄当下笑道:“锦帕之言,尊兄必然已看了。”听见这话儿,张元立刻跪谢道:“不是恩公,我命休矣,还求恩公赐教!”杨主薄慌忙去扶,口内言道:“尊兄如何这般客气,你只叫我杨秀便罢。我与那华阴班头李大哥交好,他知你近日来此,特央我照应。府衙内人多眼杂,不便相认,尊兄莫要怪我!” 话说起来,原来这张元上告被人探知,王押司亲自托人去京兆府上下使钱,叫他拖延。又怕案子果真复审,暗地里命人将小乙毒死,就说是暴病身亡。李庆在华阴已探得消息,叫张元小心在意,今日果不其然。张元自思便道:“早知如此,当日正该抢了人走路!” 杨秀自问张元道:“事已至此,不知尊兄如何打算?”张元道:“某虽不才,但自小随几个师父练就本事,二三十人也近身不得。如今只合杀了知州、王押司并刘员外父子,然后抵命。”杨秀阻之,口内言道:“知州程守玉奸猾精细,如何肯叫你靠身近前?白送了性命。你若果真有胆,夏竦明日来此,可越级上告。” 当下张、杨两个人商议了一番,定下事来,张元又重新写了状子。次日早起,张元先到馆驿前打听。早见馆驿门前立两班人,正在候着。街上早已立满人,众人伸了脖子都在等,巴望着看大官模样。 有几个指手画脚,口沫飞溅,口内狼烟大话地说。程知州早已引文武出城迎接。无一时差人来到,先开了路。等了一会,见一队仪仗延延绵绵鼓噪前来,众人已是等的久了,都争着看。见了阵势,一片声地大惊小怪。 当中程守玉引众文武簇拥着一顶猩红大轿,跟在后面。须臾到了,程守玉先带人先拥上去,伏侍停轿。又引文武磕了头,早有亲随将一个面容白皙穿戴华贵的相公,扶了下轿。此不是别人,正是夏竦。众人捧月也似将夏竦迎入驿馆。 馆驿内亲随兵卒、府衙差役层层把守,果然是密不通风。程守玉安排筵宴,命众文武随侍,自家亦时刻不离夏竦左右。晚间筵宴,程守玉命家眷子侄作陪,又打发人请本处上好的教坊乐人。乐了多时,夏竦推说不胜酒力,程知州忙唤从人准备酸汤服侍夏竦吃下小睡。为了款待夏相公,众人大摆筵席,一连数日,程知州殷勤备至。 这日夏竦事完启程,程守玉命人备好礼物,引众人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完回府。司马王永靖报道:去刺杀张元的两名衙役已失踪四日,至今无有消息。县西巷火灾死亡两人,已烧为焦炭,无从查起。内中尸骨不知是否有张元此人。另火灾现场有蓼叶尖刀一柄,却不是两名衙役随身之物。程守玉大怒,责问王永靖早不相告。责命王永靖彻查此事。 门吏又报华阴县差人有事前来见知州,程守玉命他耳房听候,等处理完州事再见。忙完州事,程守玉命人将差人唤来。那人跪下,口内言道:“小人是华阴县知县的心腹杜乙。前日县里去了一拨上差,说是上官来此,派州里差遣各县,考评县里刑狱案宗。知县相公不敢怠慢,将刑狱卷宗一一交付。上官说张小乙案证据不足,又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告发说张小乙在牢中被人毒死,上官将王押司下到大牢,将我家知县扣住,又在王押司家中搜出许多要紧书信,只怕难保。” 守玉怒道:“岂有此理!我并未差人去。是哪个竟敢冒充本官!”杜乙言道:“上官书信上明白押着州衙印签,同行的有杨主簿,小人认得。”守玉骂道:“杨秀匹夫,赖着其父杨亿的荫庇,在我府里当一主簿。平日里横行霸道,全不将本州放在眼里。今日必将其拿来问罪!”说罢命提辖闻兴霸将杨秀捉来。 等到闻提辖赶去时,杨秀家门已经上锁。邻舍都说,杨主簿日前已将僮仆解散回家,如今已不知去向了。东城门上那几个守卫说,杨秀数日前已出城门,至今不见回归。四下里问了多时,皆云不知。闻提辖只得拨马回头,报与本州知道。 终于等到闻提辖回去,怎奈这时候已无法回报:程守玉并被派去汴京打探消息的人,已被那张元引着夏竦亲自捉拿,去时程守玉已将家中要紧书信,烧掉一半,剩下一半,夏竦将其一并收缴。夏竦把罪名问毕后,将一干人等全部都枷了,立刻就启程回京去了。 原来当日杨秀、张元两个定计,言说夏竦到来,程守玉必定将大小事务暂且抛开,亲自伏侍。叫张元这时不要去告,此时若去,非但见不到夏竦的面,而且性命有虞。杨秀自却趁这空当,将了印信,引了从人,妆做知州派遣,去华阴县查问案情。纵然知县有疑问时,见他是上头过来的,将着印信,怎敢怠慢?杨秀使计得了证据,李庆帮忙,又将众人扣住了。待到程守玉送走了夏竦,张元却在路上拦截,此时已有证据在手,不是白说,夏竦那边不得不信。 如今张元事情已完,准备回家。走前仍旧与杨秀去燕子楼上小酌。秋尽冬初时节,楼上见冰壶皓雪,绮树晴烟。饮到半酣,杨秀斟酒一杯,道张元道:“晏学士有句诗说得好:‘人生何处不相逢?’他年有缘相会,亦当在此楼把盏。”张元听了,口问他道:“主簿可是去夏相公那里高就么?” 说到这事儿,现如今官家赵恒生病卧床,太子年幼,朝中的大事,全都由刘皇后一手掌控。当年刘氏被封后时,众臣曾经阻止过这件事。封后的诏书,本来应该由杨亿起草,杨亿直接就拒绝了此事。 因为赵恒见病势不减,怕大权落入刘后之后,遂与寇准商议说,有意要让太子监国。“太子监国”的诏书,还是让杨亿起草的。后来“太子监国”之事败了,寇准一党全部被罢黜。夏竦此人是刘后的心腹,怎么可能会重用杨秀。 这事儿没法与张元细说,杨秀遂道:“家父生前,与寇相有旧,我如今欲往雷州投他去。”杨秀见张元闷闷不乐,笑问他道:“大郎可知陈踏法?”张元回道:“‘明月教主’陈踏法,华山派的第一代传人,如何不知。” 杨秀笑道:“昔日陈踏法在九室岩随陈抟老祖学练气,三年未有进展。眼见得别人道行日益渐长,陈踏法自思天性愚钝,转而求学天文占候、符咒、道医。老祖问他言道:‘你为学长生而来,如何转而求其次?’陈踏法言道:‘学道数年,不可空回。’老祖听罢,笑而不语。”张元听到这里道:“自然是劝他继续修道,不恁地时,却不少了一代宗师。”说完这话,两人都笑。 第5章 槐黄张元又赴京 两个仍又说了会儿话,讲几句临别的言语,也就散了。杨秀先是送走张元,自收拾停当,引一小仆,迤逦来到雷州地面。问明路径,径来到寇准门首。道从人道:“麻烦上下,就说故人之子不才杨秀,专程拜访莱国公。”便递了帖子。从人自引杨秀去厅上等候。 不一时,一老者赶来,口内一叠声叫道:“贤侄多日不见!”杨秀忙跪下见礼。寇准忙扶起让座。寇准因道:“当年澶渊退敌之时,我与杨文公当数万兵马于城上对弈饮酒,此情景恍如昨日。如今文公已去数年矣!叫人如何不垂泪。”杨秀亦泣。住了数日,众人招待颇为仔细。寇准遗书一封与杨秀道:“我已垂死老矣,忝为司户参军,不复曾经光景。如今修书一封,与你去汴京寻王孝先,投彼去。”杨秀拜谢。 杨秀自是去投王曾处不提。华阴王押司并刘宾被斩首。孔知县吃了官司,流放岭南。程守玉倒是舍了本钱,重金托人寻到计相丁谓门下,只被贬至长沙。李庆因与洛阳人种世衡有旧,听闻他如今在延州,径往延州投之。 张元回家,没几日张峦来寻,两个在酒肆里吃一会酒,闲话了一会,张峦告诉张元道:“我家太公前日里死了。”张元听了这个话,安慰几句。 张峦便道:“死便死了,你也不用将话安慰。我只是想:有人一世,无非是活着罢了。譬如我家的太公,一世守在茶坊里,养活一家的老小,到老没走出华阴县,这也算是一辈子!他活着时,一世无名,便是死了,这一二年里间或有人能提起,十年过去,谁还记得!我可不学他那样,必然做一番事业才好。” 张元遂问:“真个你要去西岳山?”张峦遂道:“似我这样,世上的人物,除了认得的那一个,还能有谁?”张元便道:“太华真人名满天下,拜他的人牛毛样多,要出头时不容易。”张峦自顾便道:“这个我也知道艰难。我上山去,必然先砍柴担水年,考验地过了,拜师再议。但肯与我一星火,不怕他日借风燎原,你等着看!” 张元吃一碗酒言道:“果然你下定主意了。是几时走?”张峦遂道:“行李已打点好了在那里。茶坊和房屋,都留与你。吴昊他们,不能一个个见了,明日你替我说罢。”两个将三角酒吃地尽了,便就散了。 张峦去后,祖母给张元讨了老婆,嘱咐安生度日。那张元哪里安生下来?人都说张元仗义任侠,如今又在长安见了世面,谁想却改了性子,不再与众人吃酒耍闲,竟然闭门念起书来。 吴昊见了内心奇怪,便问他道:“哥哥素日厌烦秀才,说那厮们不满虽多,做事却少。言论总是咬文嚼字,行动便要患得患失。如何反倒念起书来?”张元问道:“兄弟,你且把最要紧的事说来我听。” 吴昊便道:“眼下最要紧的,不过是赚几贯钱,养活我的老娘是正经。”张元急道:“反哺报恩,乌鸦都会。近二年你可有甚大事要做?”吴昊便道:“我已攒了几个钱,再过几年置办了房屋,讨个老婆是大事。” 张元把手笔着道:“筑巢求偶,鸟雀都行。碌碌匹夫,一世只求食饱寝暖,只好把置业娶妇称为大事,此小志何足穷之毕生!昔日吕尚辅佐周武,秦皇扫平六合,太史公书成史记,卫霍疆场式遏,无不名标千古令人仰慕,此等事业方称大事!丈夫在世,如何在琐屑事上消磨抱负!我只问你有甚志向?” 吴昊恍然大悟道:“哥哥原来却问这个,怎不早说!我梦里都想着去西岳山拜师学艺去,回来在县里做个班头,也不枉了这一世。”张元闻言便说道:“若先前时,我也与你一般的寻思。如今想来却不是了:舞刀弄棒,一时快性,不过发落二三十个人,逞一逞匹夫之勇。 人生一世,只做别人做不来的。大丈夫当学成经天纬地之才,抱匡扶宇宙之志。怎样都是活一世,如何不好垂名青史?” 吴昊听了,口内言道:“也说的是。我也不想叫我的儿子,将来学我杀猪卖肉。”这张元从此弃武从文,拉了吴昊,每日在家研习经史。 正是: 灵光一点忽开悟, 夜里无光遥见烛。 春风得道抒快意, 化茧成蝶万物苏。 当下两个苦读数载,夏日挥汗如雨,冬日呵开冻笔。寒窗孤影夜雨读,手脚皴裂笔杆秃。过了几年,果真是肚里纵横千百计,胸中藏得百万兵。两个自道火候已到,同去科考。谁承想接连多次,却半个进士也没考上。眼见得光阴荏苒,岁月蹉跎,两个仍旧一无所成,左右邻舍见了都笑。 眼见得这年春试又来,浑家笑说:“大郎莫考了,若考不上,把个酒肆也没了,半文钱也无有了,却怎么好?”张元不悦,自嫌老婆言语晦气,气愤愤地睡了。 话说起来,因为张元醉心科举,买卖又做得不死不活,凭空又多添了几张口,生活早不如往昔了。怎奈张元脾气又执拗,自认为肚里有偌大的才华,不愿意去低三下气与别人做工。 寒窗苦读学来的东西,又不顶钱用,拿它来过日子屁用没有。他又不会说吉利话儿,还惜字如金,死不肯写几个字出去卖卖。眼看这一年槐黄将至,张元几乎已山穷水尽。 街坊邻里见他这样,都偷着笑,背地里称他是“张大傻子”。张元卧薪尝胆了许久,如今到了到节骨眼上,马上要一鸣惊人的时候,老婆倒说些丧气话,惹人不喜。 虽说张元嘴里面硬气,怎奈连续名落孙山,闲时想起来自己也愁闷,进京的盘缠还没着落,说他心里不忐忑,也不可能。为安全计,临走张元去求了个签,问一问凶吉。 待到张元求签毕,是个“兄弟登科”的签儿,那签词道:“羡君兄弟好名声,只管谦伪莫自矜;丹诏槐黄相逼近,巍巍科甲两同登。”看这个签词儿,“槐黄”、“丹诏”,“兄弟”、“同登”,像是一个吉兆的模样,张元自心里寻思说,莫不是这一次终于时来运转,我兄弟两个真的要中么?说不得张元心中暗喜。 见了这签儿,解签的先生亦连连恭喜,嘴里面告诉张元说,这一次张元有伴儿同去,两个都中!到时候必然有魁元之选,转瞬间便能一鸣惊人。若谦虚谨慎、小心口舌,说不定将来互相帮扶,两个都能做宰相哩! 解签的先生是客套话,人家在嘴里面客气几句,张元这边就当了真。这厮不羞,真的自认为有宰相的才干,不去就亏了他的大才!眼看着考期日益临近,盘缠仍旧没下落,急得张元团团转。 恰这个时候,有个张元之前的相识,知他要进京,特意过来帮了些银子。这钱虽说不太多,却雪中送炭,真救了急了!因这事上,张元更信了先生的解释:如今他真的时来运转,这一次考试必然能中! 有了钱了,张元立刻收拾行囊,又叫了吴昊那厮一块儿,两个人果真就进京赶考去了。 当下考完,待放榜时,谁知这一次没转运,两人仍又是名落孙山。 哥两个苦着一张脸儿,相互对望了一遍,张元对吴昊便有些抱怨:这一次试题不对路,自己没中倒也罢了。这些题目吴昊该擅长,他也没中!虽这么想时,然而张元没说出口,转头吴昊叹气道:“今次又是竹篮打水,我两个有何面目回家!” 晚间在客店床上辗转了半宿,次日张元对吴昊道:“我思来想去,已经无意去曲学阿世,去官样文章里消折英雄气。我哥哥李庆如今在延州种世衡处安身。我两个如何不去投他?” 吴昊的娘年前没了,无有挂念,便就同去。两个商量已定,收拾包裹,竟不回家,径直奔延州而去。 当下迤逦来到延州,逐一打听,却被告知从未听说过李庆,况且种世衡亦不在延州,远在泾州。如今延州的知州姓范,根本两个就不认得。 到这个时候,张元、吴昊两个人,身上止剩下数十铜钱,如何支持得上泾州?张、吴二人登时傻眼。吴昊叫道:“哥哥,苦也!我们今日饿死他乡,叫人记到县志上,今番真是名垂青史了也!”张元忙说:“兄弟莫急,却看我的。” 却说延州有个卢统制,唤作卢琳,字子瑜,润州人氏。这日正在帐内闲坐,忽听外头熙熙攘攘,有人叫道:“你们快些去看!近日有了稀罕事!来了两个外乡人,将大石上刻上了诗句,在街上拖曳前行,边走边哭,惹得众人跟着脚看。”众人终年在边上,呆在一座千嶂孤城,无甚消遣,鲜有热闹。既有这事,如何不去?一发蜂拥去看。 第6章 延州城暂露头角 一拨军士到了地方,早见围拢了一拨闲人,远远地在看,小孩子们尾随在后面,都笑着学样。随着看时,见本处三个闲人,将麻绳把块大石捆缚了,肩拽前行。后面跟了两个秀才,一个头上交角幞头,穿件青衲袄,约有八尺五寸,身材健硕。一个头上一字巾,着一件淡黄旧袍,细瘦身材,约莫七尺七八。两个一面掩面痛哭,口内诉说。这两个却是外乡人,口音不同,听不真他们道些什么。 一个猜道:“这不是没了人口,却无棺材,欲待卖身葬父么?”另一个道:“你放鸟屁!卖身葬父,如何不穿孝,拖个大石做甚么?”一个道:“许是家中失了火,烧了房屋,需要救济。”另一个道:“你们说的都不准,必是叫相公判了冤枉官司,出来喊冤。”众人正在议论间,人丛里有人念诗道: 南粤干戈未息肩, 五原金鼓又轰天。 崆峒山叟笑无语, 饱听松声春昼眠。 众人听了,一个便问:“这个鸟话说的甚么?洒家却是不明白。”几个听了众人议论,原来那大石上刻的诗句,正是那两个秀才写的,听旁人讲,这两个人刚来这里,正哭怀才不遇。这却没有甚么意思,众人听了,无趣要走。众人吵吵嚷嚷,才刚转了脸去时,却见统制卢琳正在后面。众人见了,慌忙行礼。 却说这张元、吴昊到了延州,因无盘缠,用剩下的钱雇了三个闲人,张、吴二人一面走,一面嚎啕大哭,言二人如何怀才不遇。引得延州军民争相围看。第三日下午,果然有小校前来,说卢统制有请。这统制不是别人,正是卢琳。张、吴二人入得帐来,见有一胡子将军,坐在帐前。小校言道:“这个便是卢统制,赶紧磕头。”张元作揖行礼说:“在下华阴张元,号飞熊,这位是兄弟吴昊,号鸣凤。” 卢统制道:“二位果然大才!”于是让座,卢琳又问张元表字。听说张元字“雷复”,卢琳马上赞叹道:“先生好字!此一阳来复、逆境转顺之征兆,将来必然要一鸣冲天,声名如雷。”张元听见卢琳这话,心中亦喜。 一连数日,两个将平生所学,与卢统制侃侃而谈,甚为畅快。这日正谈间,有将校报夏军来袭,抢掠一通而去。卢统制说:“夏人每每来袭,甚为可恶。”张元笑道:“将军宽心。至晚便有捷报。”卢统制将信将疑。至晚间,果然两队人马前来,斩了敌军五百首级报捷。卢琳大喜。 张元道:“夏军已多日不曾来袭,前日大雨业已风干,我料彼等今日必有动静,遂派四十名军健扮作百姓,藏与谷内。密遣细作察看,果见夏军浩荡而来,将谷内军健尽皆掳去。我又遣周、岳两位小将见敌营放火为号,里应外合,一齐将人马掩杀过去,打得彼措手不及。” 卢琳大喜,道:“先生果然有掞天之才!”张、吴在卢琳营内已有半载,屡屡建功,颇为见用。张元自感知遇之恩,从选募新兵到完善军纪,从战斗技巧到升赏贬黜都有建议,卢统制手下的军士,因为张元的建议,短时间战力就提升了不少。 张元喜读军中兵法书籍,有空闲时,便乘马一匹,将西北山川河岳往来遍看,习问西北人文地理。到这个时候,卢琳有意将张元二人荐给知州范雍。范雍素有举荐之名,哪个不知?张元得知心内欢喜,私下里悄声对吴昊道:“早知如此,枉费你我二人多年科考。” 张元自感卢琳举荐之情,见延州军中漏弊甚多,与吴昊两个一道,思虑商讨数条可行之策,以备范雍问之。 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寒冬了。张、吴二人清早出得营寨,早有小校过来,道二位道:“二位先生,卢统制已在范知州处荐了二位,叫小人引二位先生前去哩。”张、吴二人慌忙上马,那小校引着,一径去那知州府衙。 此时天上落起雪来,撒在地上有如细盐。酒家牌额上披绸挂彩,乐坊传来乐声阵阵。绣金酒旗挂在当空,有风吹来,猎猎作响。行人裹了厚衣裳,形色匆匆。店铺摊贩并不嫌冷,仍在张罗。果品亦是好看:糖堆红果如灯笼,蜜煎山药似干酪。酸浆衣薄龙眼圆,旋炒银杏枝头干。 须臾到了。两人看时,范知州门前守卫林立,那边厢斗拱、檐角彩色绘,漆门上绿油兽面摆锡环。小校对门首司阍说了几句,众人见他两个无有孝敬,心中不乐。天气寒冷,正不耐烦,口里哪里有好声?只随手指了一个仆从,叫他带路。张、吴两个当即就谢了。 三个经穿堂过仪门,顺着甬路,转过几处亭台楼阁,在竹林旁边听安排,就等了一会。张元、吴昊这两个,忍不住四处打量起来。这时候栏杆上落下的积雪,已经有厚厚的一层了。旁边有几个路过的侍女,见了他们,都急忙趋过。 不多时那边已安排妥当,仆从便就告辞走了,重新换了个使女引路,将众人带到议事厅前面。使女在前面先行通报,没一时出来,叫二位进去。 里面甚暖,珠帘挑起,人声问对。厅上一个父鸣子和三鹤香炉,炉烟细袅。水仙盆水映天葱,香雅瓷美。侍女已将云腴煮沸,玉手来注油滴盏。承樽的是仿古夔纹铜禁,奏乐的有十三弦惭离筑。有道是:宝鼎茶香聚高士,闲围兽碳论纵横。 屋内高朋满座,皆衣着华贵,样貌不俗。座间又有名妓陪伴,度曲吹箫,善歌柳词。见人进来,皆住了说,都来看他。为首者面皮白净,几缕美髯。想是范雍无疑。卢统制坐在下首,其余另有七八人。 那范雍见他俩进门,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立到一旁。范雍问他二人道:“你二人可是张元、吴昊?素闻卢统制举荐,不知有甚大才?”张元言道:“在下微末之才,有劳相公动问。”遂将所谏之事袖中取出,双手奉上。使女见了,上前来接了,呈予范雍。 范雍亲自看了一遍,便唤座上诸公来看。诸公相互传看一遍,口内都笑。一个便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狂简小子,也敢笑赵普、吕蒙正!”一个言道:“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吕蒙正三度为相,皆世之大才,反不如你?此不正是:三世诸佛不知事,狸奴白牯有见地!此乃未经政事狂生之言,徒令有识之士笑耳。” 一个便道:“我虽不才,熟读点典籍数十年,不敢下笔妄评二相。先生认得几个字?见几本书?一整篇言辞不谨引用错漏,张口便敢发狂言。”又一个道:“此人不过哗众取宠。这等言论,我蜀中三尺小儿亦可做得,只可笑有人不以为丑,反倒拿来献与人。” 张元这边冷笑道:“刀枪剑戟各有所长,处置得当,百家皆可治世,不独儒能。更何况经典不过前人之书,只可粗知其理为我所用,反倒磕头敬拜它!《论语》正人可也,若论治世,《管子》强于《论语》十倍。偏有人试图以一本而圈世界,意使宇宙遵循而行。 书不在多,上士读书用其心,见文字而会其意,考量推敲、融会贯通,因微尘而识宇宙,见叶落而知秋至;下士读书用其眼,无识无断,隶于文字,执耳牵鼻拖曳而行,以文饰辞藻为能事,以博闻广见而自诩,或精于专,专一考据不知逾越,超出所识便蒙头不见,脱离所学便如聋瞢,便是兢兢业业数十年,只见皮毛之三寸,书架而已,有甚能为! 可笑有人观书不悟真谛,自己无能,以己度之,便以为人皆不能。群蚁即便立于象背,亦不见象,因其渺而。因不能见,推而得出世间无象,是其无智。井底之蛙坐拥方寸,仰观一孔,妄图以一升之瓶承汪洋之海。 有公大才,万物一眼可定,何需耗费人力勘察问审,推断辨析?快莫闲坐,直去公堂,一日可断刑狱百件。”众人料不到他竟开口,暂皆失语。 此时范雍问张元道:“足下茂礼雕龙,香名展骥,不知何方人士,有甚功名?”张、吴二人据实回道:“我二人华阴人士,无甚功名。”范雍大笑,道:“此座上诸公,皆弱冠进士,名闻天下,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你二人市井小民,不过屠沽之辈,竟不知羞,就敢自比姜尚!”众皆哄笑。 此时那卷传至一妓,那妓看罢弃卷笑道:“现如今世道不行,三脚猫渭水飞熊,五眼鸡岐山鸣凤!”众笑更甚。 卢统制忙离座道:“张、吴二人虽不足道,惟计擒程守玉、屡败夏军,亦见其才。”范雍止笑道:“程守玉乃夏竦、杨秀之功劳,关张元甚事?况胜败乃兵家常事,此小功不足论。统制非要举荐,我府中现正缺二杂役。”众人附和都笑道:“统制休言,使君剖竹专城之才,识人自然不会错。” 世上总是有一些人,你谋划布局,他重在格式。你开拓思路,他着重用词。你把古人犯过的那些错儿,专门挑出来引以为戒,他们斥你为蚍蜉撼树,笑话一通“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之类的话,偏偏他们还身居高位,没说理处。 说不得张、吴二人怅然而回。天下着小雪,顺着风,直往人脖颈里面灌去。那从人冒雪送他们,又无好处,哪里耐烦?嘴上不免骂骂咧咧,张、吴二人亦不做声。回了营寨,不少人见了都指指点点,掩口而笑。 张、吴不快,客店里饮酒排解。吴昊言道:“那范雍辱我太甚!皆因我等屠沽辈不得功名。卢统制待我虽好,却不主事,仍听那范雍调遣。仍旧在此,为人所笑。”张元便道:“我本好意谏言,却吃他看不起。那厮们听惯了瓦釜之音,靡靡之乐。仅雀鸟之志,目光短浅,如何不怕黄钟大吕?” 吴昊便道:“可见得枳壳非鸾凤所居!”当下两个有了意。遂亲去辞卢统制。统制见他二人要走,口内言道:“二位先生如何便走!明日府内有宴会。待我再去说去。”两个不愿再受辱,推辞谢了。卢琳见二人留不住,遂取了些银两来,送与两个做盘缠。 第7章 狂士失意走银州 赵温本是宰辅才,雄飞安忍做雌伏!两个收拾了行李,连夜离开。正隆冬天气,那雪下的正紧。两个卷着包裹,踏着乱琼碎玉,惆怅而去。行了数日,身上早被雪水打湿。前方纷纷大雪下个不住,两个频频回望时,身后的足迹,早已叫大雪淹没了。 小桥上披蓑戴笠的那个老人,颇有几分有些像卢统制,两个打听了路径,此地没有甚歇处。仍旧行了有十里,风雪中忽见那坡上有一庙宇,张、吴大喜,忙进内躲避。庙后两个寻些柴草,点了火,脱下湿衣烘烤。寒风中火光明灭,大雪里笛慢声悲。 四下看时,却是西楚霸王项羽之庙。张元吃了干粮,将葫芦里冷酒吃了大半,自心内惫懒道:“这时节若不赶路程,温一壶酒,开怀畅饮,再上些羊肉,口里议论些军机,笑谈天下之英雄,何等快意!只可叹我前路茫茫,不知所归。” 前日张元离营后,路上遇见几拨军士,看着像是营内人马,好几回张元都以为是卢琳使来寻他的人。不曾想那厮们策马从旁过去了,并不过来问甚么。当时若退一步,该当如何?想到这时,张元猛醒,自顾骂道:“驽马恋栈豆!我如何肯低头俯身,与群丑为伍!”想到这时,张元急立身起来,将刀去粉壁上题诗一首,道: 风雪飘摇霸王庙, 天涯漂泊行路人。 空有韬略江山计, 华州张元论古今。 庙堂落落皆腐朽, 英雄无奈走山林。 他年待得凌云志, 怒翻西州教天倾! 次日,雪住天晴。两个去了五十里路,张元叫道:“不好!我昨日酒醉,胡乱写了反诗在庙里不及擦去,如今回去必为人所擒,如何是好?” 吴昊遂道:“哥哥,事已至此,不如我二人反了!如今西北蕃人争斗不断,正是用人之时。咱们不若择主事之,亦可做一番事业,哥哥之意如何?”张元听了,大哭便道:“秦皇草昧,刘、项起吞并。天可怜见!我如今不为国用,只好投蕃!” 哭了一会,张元便开始谋划道:“昔日安史乱后,唐朝将朔方、河西、陇右的边军,内调平叛,吐蕃趁机攻略陇右诸州。先陷鄯、武、叠、宕,后取秦、渭、洮、临、成、河、兰、岷、廓。既吞陇右,又望河西,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洲先后为吐蕃人所得。 后吐蕃内乱,各家争斗,如今有甘州回鹘、凉州六谷部、夏州党项、宗哥城唃厮啰几方势大。若去甘州回鹘牙帐时,那边厢路途甚远,夜落隔昔日堪称英雄,如今恃功自傲,好色贪财,图小利无大局,非是明主。 若投凉州六谷部时,那边厢各方势力交错,虽然公推潘罗支为首,其位不稳。吐蕃唃厮啰,虽然人物英雄,没有根基被人挟持,傀儡而已。 唯有夏王李德明,那人面上称臣与宋,其志不在小。其子元昊少年英雄,曾面南扬鞭谓父言道:‘宋人无能,凭甚么拥据富庶之地?’此子颇有大志,早晚必为太子,我二人不若投他去。” 吴昊言道:“弃宋投蕃,身后免不了遭人议论,蹿名罪籍遗祸子孙,哥哥思量好了。”张元言道:“平庸之人经不起口舌,我怕甚么!”主意既定,张、吴二人到了夏人地面,靠近宋境一座小城。这边厢风俗虽异,却也热闹: 兽角做杯奶酒香, 夜燃篝火炙黄羊。 新靴踩雪不惧冷, 横吹琵琶过毡帐。 当下住店,两人听得元昊近日在此,心中暗喜。两人自思一计:自酒肆内终日饮酒,壁上书道: 风卷乌云归天际, 浪摧天柱惊单于。 金星一现驱长夜, 雄鸡唱响天下白。 千城万户惊觉晓, 一轮红日出云霄。 贺兰山下多勇士, 鼙鼓一声先后起。 未审飞熊今何在? 渭水一去无消息。 惟有凡鸟出山林, 飞来飞去无人识。 兴起踏破横山石, 一袖扫清天下尘。 好着金笼收拾取, 莫教飞去别人家。 落款为张元、胡昊到此饮酒。因吴昊已改姓胡,故写胡昊。两人吃的酩酊大醉,复换一家,故技重施。不日,果有细作报与元昊,元昊命人将其拿来。 张、胡既被缚,带入大帐,见中间上座那人二旬上下的年纪,身穿绯衣,头戴黑冠,圆脸口方,高鼻深目,桀骜之气,溢于言表。料是元昊,下面另坐两人:一个花白老者,面色沉静不苟言笑,惟眼神凝定似能窥探人心,料是野利仁荣;一个中土人士,年约三旬,几缕美髯,眉清目朗,胸中自有丘壑,料是杨守素无疑。 见二人进来,元昊问道:“你等宋人,来我地面。如何不知礼仪,不避忌讳?”张元笑道:“姓尚未理会,却理会名也!”这般说他,只因元昊祖上被唐王赐姓李,后被宋主赐姓赵。 元昊听了,如何不怒?当下命人将二人斩讫报来。张、胡听了,仰天大笑。元昊问道:“我今斩你,如何大笑?”胡昊笑道:“众人唯唯,而直士谔谔。我二人只道宋人不识人才,只好听阿谀逢迎之言。没想到明公亦心胸狭窄,不能容物。只可世代为奴,居于苦寒幽闭之地,寝皮食肉,复有何望?” 张元亦道:“我听说庸主昏昏,自家眼盲,遂令左右皆闭眼。贤主昭昭,恨不能尽收天下才俊,不知是真是假?还望殿下为我断之。” 元昊闻言大笑,亲解其缚,各赐酒一杯,延请上座。元昊遂就问起来道:“依先生之言,如何区分‘昏昏’、‘昭昭’?” 张元回道:“贤主胆大心细,以真材实干为准绳,不抱偏见,不畏传言,志存高远又步步为营,重在务实。庸主拘泥守旧,成见太多。死抱着那点认知不放,对于不入他眼的人,提起来只会贬低嘲笑。别人所提的主张,不值得他们俯身低头,去弄个明白。 庸主大多又人云亦云,畏首畏尾,重传言而轻人才,重权威而轻功绩。在诸多小事上锱铢必较,在一二大事上却踌躇难决。明公问我什么是贤愚,在我看来诸家的情势,贤愚分明。” 张元说的这些话儿,遂了元昊的心思,惹他爱听,遂又问道:“我素有大志,不知先生有何指教?”张元道:“我听说夏王欲立殿下为太子,他日不免为一方之主。殿下愿得一方屈身之地,年受宋人些小钱粮绢帛奉养,还是愿一统天下,建王霸之业?” 元昊问计,张元告元昊道:“其一:建其官制,贤者用其才;其二:殿下应广招军马,加以操练,以备其用;其三:兴学校,得贤才为国所用;其四:殿下每得城池,不可抢掠。可令土人治之,施仁政以安其心;其五:先讨甘、凉,再灭唃厮啰,既得各处之地,可取宋地。殿下可向南取陕右地,据关辅形胜,东向而争。更结契丹,兵时窥河北,使中国一身二疾,势难支矣。 既得中原之地,北上可取辽,西可取回鹘、吐蕃各部,南可收大理、东可取高丽,天下何愁不得?其六:不论种族,择其贤者以用之。我在宋时日久,山川河岳,已然尽知。如今太后弄权,受益小儿不足虑。” 元昊闻言便笑道:“宋人势大,事若不成,却不误我?”张元遂道:“宋缺战马,战事人少无用。彼等若是集结西北,西军无粮,大军粮草、被服、器械等皆需由中原长途运转,又加上有横山山脉的阻隔,耗费颇巨,长久必然损耗府库,人心涣散。 便一时胜了,彼等亦得不偿失,长久必将遗以岁币,求和罢战。又再者说,岂有群狼不食肉?安守一方,亦不过是国力日微,节节被吞,不若一搏。” 元昊便道:“先生有此移山填海之志,掀天揭地之才,如何不去说与宋主?”张元乃道:“前日曾将此策示人,只是回音恁慢些。”元昊闻言忙笑道:“宋人无知,非先生展骥之处。我今日便拜先生为师,早晚聆听教诲。”元昊即拜张、吴二人为军师,各赏赐黄金一百两,拨住宅一所,军士一百,仆役五十。就在灵州居住。 张、胡既出,元昊笑问野利仁荣道:“公视此二人之言若何?”野利仁荣道:“其他都好,唯有一条不准。一王之兴,必有一代之制。昔商鞅峻法而国霸,赵武胡服而兵强。我党项人立国为夏,长时间蕃、汉杂处,好勇喜猎,日以兵马为务,非有礼乐诗书之气。现如今强敌环伺,无不欲鲸吞鳌横。惟顺其性而教之功利,因其俗而严其刑赏,则人乐战征,习尚刚劲,可以制中国、驭戎夷,岂斤斤言礼言义可敌哉?” 元昊笑道:“此正我之所想。中国人注重宗族,讲亲情而轻法纪,勇私斗而怯公战,虽多不足为惧。张元、胡昊二人言语,若乱世中辅佐于中原诸侯,可使之成王霸之业。我国中蕃、汉杂处,狩猎畜牧与彼不同。虽然如此,若图谋大略,攻城夺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必此二人!” 杨守素在旁笑道:“殿下此行,甚为妥当。昔日昭王重郭隗,才俊咸至。张、胡二人一出,天下贤才必纷纷而来矣。” 第9章 元昊率军安东部 元昊就筵上宣示众人:夏王有言。各族长忠心耿耿的绝不辜负,若有胆敢背反者,合家杀灭。因达古族长追随析利一同背反,如今拿得,亦是同罪。 达古族长这个厮,本来筵后就要杀他。怎奈元昊中了酒毒,筵后愈发严重起来,下痢不止。没奈何延医调治,在帐中养病,待三日后元昊病愈了,便就诛杀。届时将达古族长的首级挂上旗杆,宣示于众。 先时只是元昊邀请,众人才来。到后来有许多人闻听消息,特意上门来拜的,先后有乌伊、没细、没啰、补细、保细、部曲、部细等部的首领酋长,自愿交纳赋税,追随夏王。 投来的元昊都给了封赏,按土地人口,官职大多是吕则、枢铭,仍统领原部。蹉鹘、达谷、必利三部的土地,元昊便就分给了别人,元昊又命析利马乞族弟析利骨力为析利部族长。 那一头析利马乞听闻元昊在定远镇大摆筵席,封赏周边各部的族长,可恨周边的那些厮,竟然真听元昊的摆布,当真就去了。这一接受元昊的封赏,和李德明一条心了,岂不是要让他析利靠边站了。为防真成了孤家寡人,析利马乞那个厮,没办法继续在山谷里面装野人了,必须要出来阻止元昊,继续再收买其他的族长。 因元昊命析利骨力为析利族长,元昊又拿住达古族长要斩杀,析利马乞遂去把利部把利乞素跟前道:“元昊杀了蹉鹘族长,又帮你仇人析利骨力做了族长,三面的仇家,彻底完了,会宁你怕是不能独占了。” 这话儿谁说不是呢。把利本待去拜见李元昊,怎奈仇人都得了重用,谁还再去!若不是这事,把力乞素也不见析利,再者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区区元昊那一万兵马,算的了什么。况且他又不熟地理。 析利遂商议道:“来日元昊杀达谷族长,析利骨力新做了族长,必然出头,需随侍左右,我们两个分兵两路,就杀了骨力,生擒元昊。” 析利此时总结了经验:他与元昊交战多次,虽然屡败,亦有缘故:只因他没有认真作战,每次都是元昊追来,迎战都是被迫的。再且盟友也不利,上次是必利族长拖了后腿,害他不轻。今次情况却是不同:这次是主动出击的,自己的本事析利知道,他是那种善攻不善守的人,因此上析利这次有信心,保准成事。 午夜不久,天空已经挂起满月,照的那路清晰可见。黑暗里似乎有声响动,惊的鸟儿一声尖叫,疾飞离枝杈。今夜便是最后一夜,明日一早,达谷族长便要被问斩,首级便挂到旗杆上,今夜他实在是睡不着。 看守换过一次岗,回去睡了,新来的似乎没睡醒,仍旧睡眼朦胧的。看见看守,族长突然想说说话,毕竟往后没机会说了。 析利那头,因要交战,两家都已打探好了:元昊自在中军,析利骨力等几位族长还有元昊的谋士,跟随元昊都在中军。大帐前后分别由旺荣、遇乞分头把守,达谷族长并众族俘虏,都关在西面。 析利此时有两千人马,把利亦有三千精兵。析利、把利两个商议,选出五十个机灵的,先去龙头山放一把火,声称必利族长已经联合多部的人马,在龙头山起事要反,将野利遇乞引出寨外。 把利这时便杀去西面,趁机放出元昊所虏的各部族人,与达谷等族合兵在一处,就中挡住野利旺荣,不使救援。这头析利却杀去中军,搅乱李元昊大营,趁乱除掉析利骨力,就杀散各部,一并生擒李元昊。等到野利遇乞从龙头山回来,众人早就得手了,已抢了财物,而且逃之夭夭了。 既然是两家分拨已定,当下便行。析利、把利这两个族长,先使五十人去龙头山放一把火。这些厮们口内呐喊,弄出些刀枪碰撞的动静来,装作必利族长延请各部的客人,要聚众起事。 还有释比祭祀做法,弄的舞舞扎扎的,口里面胡乱说些什么,道上天降兆,德明寿短,不是夏人之主,长生天不佑。真命天子是哪个,释比并没有点明,只说如今正受夏军迫害,顺应天意该解救,因此起事。这话马上流传开,登时传遍。 动静恁大,元昊各处的探马见了,拨的回去报信。等不多时,果然野利遇乞率军出来,急忙忙往龙头山方向去了。 “真王正受夏军迫害”这事,不单是元昊,连元昊帐中那些族长,亦听说了,私下里议论纷纷的。恰赶上明晨真有一个人即将被杀,免不了众人将疑心放到他身上。元昊多疑,既出这事,立刻命人将关押达谷族长处重重把守起来,一只苍蝇也不叫飞过。 析利马乞与把力乞素这两队人马,正埋伏在暗处,眼看着野利遇乞率军出寨,引人往龙头山去了,各抚掌称庆,心道事妥,各分头行事。把利乞素引领族人,当即朝元昊西寨杀奔而去,一通乱砍,当真朝元昊关押俘虏的方向去了。 析利在后,眼看着把力杀入大寨,亦不甘示弱,引人往元昊军中便杀。析利那头已破开栅栏,将寨中俘虏尽数放出,众俘不容易出得牢笼,各自抢夺器械在手,都分散开来,一通乱杀,四下放火。 各部族长恰撞上俘乱,又黑灯瞎火,不知来人共有多少人马,野利遇乞出兵在外,野利旺荣一时不到,元昊本人又中了酒毒,满背发痛,又泄泻下痢,手足发软,不能带兵。各部族长自家的人马,都不在寨中,情势又紧急,暂时失措。 怕元昊有失,析利骨力、乌伊拓容等几个族长,口内言说事情紧急,要保元昊出寨躲避。其他的族长也都慌了,众人有说要要出去躲的,也有说出去了正好能撞上陷阱,一时间议论纷纷的,没一个能拿主意的。 正在慌间,军师胡昊出来说,不让众人保元昊出寨,命帐下军官各集结所部整肃阵型,军士有乱者官长斩之。纵放军乱不管者,斩其官长。因为军师这句话儿,众人不容易将乱兵止住。 这一头把利乞素砍杀守军,放出战俘,正奋勇向前,已到了达谷族长的附近。谁成想达谷族长那一边,已经被元昊用重兵看守,把利众人攻打了几回,急不能入去。看守因见把利势大,急忙将达谷族长绑缚起来押至阵前,将个火把去他脸上照着,口内喝令把利退兵。 到此时野利旺荣已得知消息,引兵来救,眼看就到。达谷族长又救不出,把利人马又不多儿,没有办法两头作战。事到如今顾不得了,把利干脆就让弓箭手上前,不分好赖一通射杀,可怜达谷族长白欢喜一场,到底没被同伴救出,眨眼却做了箭下之鬼。达谷族长既已死了,看守又被把利射散,剩下来兵力,把利专心对付旺荣。 那一头野利遇乞正率领人马往龙头山赶着呢,走到半路,忽然来报,道寨中遇袭。遇乞闻听遂拨转马头,急回去救寨。 那一头析利马乞杀入中军,正在四处撒摸的时候,谁知道析利骨力没遇着,偏遇上了元昊的近卫亲军。这些人为了保护元昊,立刻与析利厮杀起来,析利不得已尽力搏杀,仍损失不少。危急的时候,析利马乞转了个兜圈,急忙从厮杀中逃身出来,撒腿就往别处去了。 到这个时候,析利已经知道了说,夏军的人马,已经从慌乱中已整肃过来,此时再战有些吃亏,不如早退。杀掉析利骨力这事,只好留到下次再说。怎奈析利马乞一时摸不到时机,暂不能出脱。 正乱撞间,眼看已经找到空隙,析利马乞就要杀出,谁知到远远遇见了熟人:这个时候, 把利族长那一班人马,被野利旺荣逼迫甚急,已经到了危急的时候。 析利一时动了善念,暂不出逃,分兵去阻住旺荣左翼。两家才待要突围而出,忽然见野利遇乞已经回寨,马上就要阻住退路。 析利此时顾不得了,撒腿就走,情势危急,只引得少许人马趁着夜色逃将出来,一道烟投东去了。可怜把利乞素并数千人马,都陷在野利兄弟合围之中,没奈何就被擒了。 战事已毕,元昊命众军重新整肃,斩杀乱俘,就灭了余火。既然达谷族长被乱箭射死,尸首都已经没有了,把利乞素兵败被俘。如今元昊无头示众,就只好换把利乞素的头挂在旗杆上示众了。那边析利马乞似乎已逃至宋朝丰州的地界,众人追之不及。到这个时候,析利马乞已是真的伤筋动骨,多时恢复不了元气了。 不多时元昊病情已经好转,留驻几日,元昊重新命析利骨力与乌伊拓容两个族长同时驻守克危山,在险隘处都设下人马和岗哨,以防析利马乞重新杀回来。 元昊将东边事物处理已完毕,遂就班师。同回的还有许多新投来族长的子弟,除去先前乌伊、没细、没啰、补细、保细、部曲、部细这几部,后续又有拜锡部加入,子弟也就一并跟随,队伍熙熙攘攘的,往灵州回了。 德明闻知元昊大胜,特意命人出城迎接。又大摆筵席,命文武百官与他接风。筵上众人都来称贺。今次投来各族族长的子弟,此次筵席亦都有邀,每人德明都有赏赐。因德明欢喜,免不了在筵上多饮了几杯,说的多了,德明眼中垂泪,想起先王李继迁来。 说起来自从继迁去后,六谷部潘罗支害怕李德明复仇,这几年故意撺掇党项人起兵反夏。如今克危山已定,各族收服,析利马乞兵败溃逃,东部已经无虞,是时候腾出手来为先王报仇了。 第10章 李德明出兵六谷部 凉州自古乃河西都会,襟带西蕃。商旅往来,无有停绝。唐末河西为吐蕃占据,吐蕃多部批迁入凉州城外阳妃谷、洪源谷、浩门河谷、庄浪河谷、东大河谷和西大河谷六个山谷,人俗称之“六谷部”。 历经百年吐蕃式微,凉州为吐蕃奴部温末所据,凉州土豪折逋氏势力最大,自为节度。折逋氏历经四世,先后有折逋葛支、折逋阿喻丹、折逋喻龙波、折逋游龙钵,到折逋游龙钵时折逋氏没落,六谷部公推吐蕃望族潘罗支为首领,统领蕃部。既党项做大,李继迁大举攻凉的时候,被潘罗支使计诈降,李继迁中其埋伏,中箭而死。 继迁故后,其子李德明依辽和宋蛰伏几年,自觉为父报仇时机已到。这一年西夏大熟,兵强马肥之际,德明意欲挥兵西进,直取凉州。当即点兵。德明亲自为帅,拨两路大军攻打凉州。 一路拨军两万,由李德明亲自为帅,点苏奴儿、诺移赏都、嵬名浪遇、嵬名浪布一同跟随,从灵州出发,北渡黄河,从南路出发去攻打凉州。 另一路由命王弟山遇惟亮、山遇惟序率领,亦点兵两万,由雄州出发,从北路去攻打凉州城。留世子元昊与宰相野利仁荣、右厢监军山遇惟永留守灵州。 夏军来袭这件事儿,六谷部闻听消息后,急忙报与潘罗支。眼看党项人来势汹汹,潘罗支即刻安排诸部抵御党项。因凉州东部许多族中立,山遇惟亮与山遇惟序分兵两路,让开中立族势力,呈剪刀状包抄而来。 前军山遇惟亮行军至阳妃谷,突遭埋伏,一时间箭矢如雨,党项骑军被射杀无数。此是六谷部兰州族,山遇惟亮忙整军抵抗,两军厮杀。战不多时,山遇惟序大军已到,兰州族人少,自行退去。 此时惟亮、惟序两军合在一处。众军行至白岗时,又遇六谷部龛谷族伏击。千矢万弩一齐射来,登时把党项大军又射倒一片。彼时两边阔路,一面临河,避无可避。见不是头,山遇惟序在前牵制,山遇惟亮亲自引百余劲骑淌水而过,直奔龛谷族侧翼。眼见得夏军人马已至近前,龛谷族怕被抄了后路,亦慌忙撤去。 因为党项人集军来打,六谷部人靠着沙漠,督六部、日美部、的流部、厢邦部借助山峦丘壑的地势,在狭地处一连排开数个营寨,不太好打,惟亮、惟序比着地图,正在商议。正踌躇间,又有人报:番禾、嘉鳞两处援军业已开拔,正在朝这里赶来。 不能让他们打在网里,山遇惟亮决意分兵两路,一路由惟亮自己率领,穿过沙漠,直插六谷部后路。一路由山遇惟序率领着,在沙漠边缘的位置下寨,拖住番禾、嘉鳞两处的援军,吸引六谷部人马来此聚集。等到山遇惟亮穿过沙漠,直插六谷部后路的时候,山遇惟序立刻出手,从南面配合山遇惟亮,两路攻打六谷部。 当下便行。虽然惟亮预备了不少的清水,真正进了沙漠以后,清水仍感觉远远不够:烈日当空,无有半滴雨下来,脚下沙子被晒到滚烫,在上面行时,好似在热锅里走着一般,人马汗出如同瓢泼。才没几日,储水看着就要见底,剩下的清水不舍得痛饮,牲口已几日没水喝了。 沙土上走路偏觉得累:脚下松软,容易陷落,人马实在是行走不快。有时为了寻找水源,常常一连行路很久,不能停歇,许多时白天实在晒到不行,只好赶夜路。掉队的人多,因暑热倒了的不计其数。有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吹来,脚下的路就没了踪迹,连土人向导也没了方向,到晚恰巧又是阴天,根本看不到北斗星,很久才能重定方位。 牲口非但没有水,还要负重,路上倒毙的不少。辎重散落遗失的不计其数,到了后来,许多人一发连兵器甲胄也顾不上了。也有些夏军为了能够吃肉饮血,故意杀掉了牲口,推说它们是渴死的。情势已到了这个地步,有些事情可以理解。这些山遇惟亮都明白,也只装作不知道。 那一头山遇惟序的情形,不好多少:稍有不慎,就有被六谷部围歼的危险,因此不敢长久停驻,无有时间停歇。一路总是行军在动,军士已很久没睡个囫囵觉。 却说李德明那边,命嵬名浪遇、诺移赏都、嵬名浪布由北、东、南三门攻打凤凰城,党项大军来势凶猛,凤凰城守军抵敌不过,遂打开西门,望凉州城逃窜而去。 德明大军继续前行,至勒鸡会时,忽报北线山遇惟亮绕路沙漠,要去袭击六谷部后方,似乎已经迷失方向,至今仍无消息传来。潘罗支多路人马在围追堵截,意图歼灭山遇惟序。 德明闻听催促前行,意欲早些与山遇汇合,命苏奴儿在南面下寨,破姑臧、昌松两处援兵,事完引军北旋,护住李德明南翼,辅助打城。 来时众人已商量好了,德明自与二王弟分南北两线好夹击凉州,然而行程并不甚佳。凉州城周围多山,不利骑兵。六谷部熟知地理,宗哥、觅诺两部凭借地势,埋伏山间,不时侵扰,要么毁损李德明粮道,要么焚烧夏军的攻城器械,防不胜防。又溜的快,几次三番的过来,夏军也都捉他不住。人虽不多,实在侵饶的可恨。 愁闷间诺移赏都献计说,叫德明率军攻打阳山镇。因急脚子近日探得消息,阳山镇靠近凉州,地处隐蔽,多储辎重,是潘罗支南线诸军存粮之地。潘罗支必不肯失,可命大军攻袭阳山,藉此将六谷部南线诸军引来,好一举歼灭,德明从之。 次日一早,德明命嵬名浪遇引五百铁骑前去攻打阳山镇。阳山守军抵挡不住,慌忙报与潘罗支。本来阳山是重地,守护阳山是宗哥部都松族长的事情,怎奈都松贪图功劳,自恃阳山镇地形隐蔽,外人不知它用途,只用少数人把守,谁想暴露恁快。 潘罗支闻报大怒,给都松记下这一笔过失,回头再算。命阳山守军据险死守,以待援军。一面命者乞当部、宗室部、当众部星夜驰援。无移时援兵已至,李德明早有预备,命嵬名浪遇、嵬名浪布在阳山镇周遭埋伏,三部援军不及预备,大败而溃,幸宗哥、觅诺两部救回。 德明趁势拿下阳山镇,六谷部许多存粮不及运走,被阳山守军泼油焚烧,这场大火经宿未灭。德明命夏军灭了余火,继续西进。 那边厢宗哥、觅诺、乞当、宗室、当众等部退回凉州,见潘罗支。潘罗支问到南线溃败缘由,众人一一陈述,潘罗支遂命将都松推出去斩首,众族长力劝,道都松在南线侵扰李德明,战绩不少,乞当、宗室、当众三部战败得以逃回,多亏都松族长功劳。如今党项大军兵临城下,正是用人之际,求大王暂且饶恕。潘罗支暂且免去都松杀头之罪,待立功赎罪。 至此时山遇惟亮已经绕路沙漠,直插潘罗支北线后路。潘罗支北线的大军,挡不住惟亮、惟序两下夹击,溃败退了,惟亮、惟序这个人,此时已至凉州城下。 及德明大军凉州城下与山遇兄弟两军汇合,已近弥月。那边厢姑臧、昌松两处援兵挡不住苏奴儿,大败奔回。苏奴儿趁势西进,在李德明左翼下寨。到此时山遇惟序、山遇惟亮与李德明、苏奴儿三路人马攻打凉州,皆已预备停当。 第12章 丁谓任相 宋朝这边,乾兴元年三月二十三日,官家赵恒因为病重,在延庆殿驾崩,谥号为文明章圣元孝皇帝,庙号真宗。刘皇后被封太后,太子赵祯就继位为帝。 这个时候,丁谓刚刚斗倒了李迪,封晋国公,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任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正儿八经任了首相。 这些年以来,丁谓斗寇准、斗李迪,不容易把他们给扳倒了,不愿意他两个有翻身的机会,再回来报仇。趁着乱时,丁谓自己就想出了主意:派出去自己亲信的中使,与二人赐剑。这一把剑有讲究:故意用锦囊包裹好,装作是朝廷赐死的模样,哄他俩自尽。 谁知道寇准早已修炼成精,非得见敕书方才肯死,丁谓哪里来的敕书?那头李迪见了赐剑,本来要自尽,偏偏这厮自尽的时候,是当着家人和心腹的面儿,让他们死命给拦住了。白白装了一回样子,李迪这边也没死成。 眼看这一计没得逞,这两个老东西着实难弄!因这事上,丁谓内心里便惴惴不安,害怕有一天仇敌再爬起来,要秋后算账,那可就完了! 幸而如今先皇驾崩,官家赵祯如今又年幼,刘太后又是一介女流,朝中真正能做主的人,可不就是宰相么!急需要想出个法子来,在宰相的这个位子上,牢牢稳稳地坐下去,就可保无虞。 心里面有事,丁谓这两日愁眉不展,早起到文德殿押班时,脸上都闷闷不乐的。文德殿众官不知道他来,有人在背后议论道:“今天轮到丁相押班,怎么还不见他来?”另一个回道:“肯定又发现了什么‘祥瑞’,赶到禁中溜须去了。” 一个提点咳嗽了一声,众人此时已发现了丁谓,立刻将议论止住了,一个个都低眉顺目的,乖巧得好似新媳一般,手上依旧在忙碌个不停。才刚听见的那番话,好像只是做梦的一般,根本这话儿没人说。丁谓才不信刚才是幻觉,以在殿内喧哗不肃为理由,所有人全都罚俸两月。 看着文德殿这一班文武,突然丁谓就想出来办法:寻空儿与太后商议说,请官家每月初一、十五坐朝听政,凡有“大事”,由太后与执政商议后,再一块儿定。若非“大事”,先由执政决定之后,命内侍押班雷允恭送入禁中,由太后、官家“画可”之后,再颁布施行。 这样一来,官家和太后不出面,都成了傀儡,大事全都在执政的手里,政敌这辈子都爬不起来,还想着能够东山再起?白日做梦!寇准那个老东西,一辈子他都回不来,这一次真叫他老死雷州! 对这个提议,丁谓私下里已想好了:东府这边,丁谓自己就是宰相,参政冯拯虽然好斗,毕竟已老了,明年马上就七十岁,还体弱多病,近日又增添了耳聋的毛病,办事儿不行。 太后那边,因为冯拯年老的原因,有意命工部尚书钱惟演继任为参政。只要极力撺掇这事儿,让这两个自己去斗去了,就没有工夫来反对了。 钱惟演此人与刘后有亲,这一场斗,他的赢面更大些。倘若惟演继任了参政,他与丁谓是儿女的亲家,对于丁谓能帮扶不少,倒是件好事。政事堂下面其他的人,自然都是听丁谓的。 西府那边,枢密使曹利用那个厮,仗着有檀渊和谈的功劳,哪个他都看不起。对刘后宠信的宦官、内侍,利用从来不用正眼看,有那厮们说嘴,早就把刘太后给得罪了。曹利用也不愿意刘太后掌权,在这件事上算是个友军。 朝中与丁谓不合的,只有礼部尚书王曾那厮,到时候恐怕会出来反对。却也好办:之前寇准在东京被贬,无处居住的时候,曾经在王曾家借住过。一旦王曾出面反对,丁谓就拿这件事说话,问王曾一个窝藏同党的罪名,把王曾也贬去雷州,让他跟寇准作伴去!这件事丁谓已盘算过,基本上已经是十拿九稳,等下次太后召见的时候,就可以说。 丁谓下定了主意不久,正赶上次日太后有召,叫宰相丁谓入禁中。当下两个人见了面儿,太后先问了先帝陵墓的进展,丁谓回道:“下官前日才去看过,有雷允恭亲自在那里监督,可保无虞。” 那头太后点一下头,然后又接着问丁谓道:“八王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么?”丁谓遂道:“太后放心,下官已派人打听了,八王上一回被吓住了,如今在家里装疯呢,天天胡言乱语的。” 说起来八王赵元俨,从小儿跟先帝关系不错。自赵恒病后,元俨日日进宫来伏侍。既然是八弟伏侍得这么勤谨,做三哥的也不亏待,先后封八王为节度使、同平章事,太傅兼中书令、陕州大都督,泾王。 赵元俨得了这些官职,仍不罢休,仍旧每日来宫中探病,这就让人不满了:按照嫂嫂刘后的看法,这是好处没捞够,想着再来次“兄终弟及”。关键的时候,宰相李迪在元俨的茶水里滴几滴墨,元俨以为刘后下毒,撒腿儿跑了,这才没敢再继续进宫。 如今先帝已经驾崩,李迪也被贬官外放,元俨此时又嚣张起来,放话便道:“如今刘后把持朝政,这是想要效仿武后,自立为帝。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不能让大宋的江山,落入刘娥那妇人之手!” 当下丁谓将元俨的“疯言”,与刘后细细复述了一番,然后又出主意道:“以臣看来,八王还有其一干同党,都嫌太后干政多,借这个理由故意闹呢。 如今我已经想好了对策:若有事情,先由执政商议之后,然后由内侍送入禁中,请太后、官家过了目,然后政令再颁布施行。如此太后用不着露面儿,自然谈不上‘干政’二字。所有两府三司的大事,又经太后允许了,岂不两全?” 对于宰相丁谓的进言,刘太后没有直接给否了,却也没有直接就同意,只是加了一句话道:“三天之后,倘若朔望朝会的时候,众人对此事无异议,再来商议。” 在丁谓看来,既然太后没反对,那么这事儿就成了九分,“众人对此事无异议”,这个私下就可以操纵。为这事上,丁谓趁着押班的机会,先在文德殿放出去消息,打探一下众臣的口风。只要大多数的人马,全都答应了能出来应和,那么这件事就算是成了! 没过了两天,果然丁谓这厮的建议,朝中大多数都知道了,众人私下里议论道:“当初丁谓投靠了刘后,驱逐寇准,朝中没有人说话,害怕也被贬到雷州。后来丁谓驱逐李迪,朝中仍没人说话,都认为小心谨慎的,祸事就降不到自己的头上。 如今丁谓做了宰相,将朝中正人驱逐一空,开始想篡位做王莽了,这个时候再不出声,一旦让丁谓成功了,众人一个个都遗臭万年!” 吏部郎中薛奎、翰林学士章得象、太子宾客张世勋等人,他们首先就坐不住了,一齐聚到王曾的家里,把丁谓的建议搬出来,一条一条指出来,众人细细地议论说,丁谓这是要塞闭两宫,独揽大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再不阻止,本朝真的能出个王莽! 有人便道:“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冯相却还替他说话,说什么‘丁谓篡权这件事,不太可能’,这不是自欺欺人么!”回他的道:“冯相当初年轻的时候,有好几次因言获罪,是个直言敢谏的。不知为何,这人一旦上了年纪,突然就变得胆小怕事了,或许是害怕遗祸子孙?” 还有人道:“工部尚书钱惟演,是太后的心腹,听说马上升参政,这件事情他出来反对,或许太后能听一听。”另一个道:“那条老狗是丁谓的亲家,指望他能有什么用!就算真让他提意见,也只会说一些‘上下一心,永隆基构’之类的溜须拍马的话,跟丁谓硬拼没好处,他是绝对不肯的。” 当下众人议论了一通,王曾便道:“丁谓的诡计,如今明眼人已全都看见。诸公放心,只要众人齐心合力,绝不让丁谓轻易得逞。” 薛奎等人才走了不久,右正言张知白以及一班其他的谏官,也一块到了王曾的家中。一见了面儿,张知白立刻问王曾道:“丁谓的建议,孝先可有了应对之策?”王曾便道:“已想了几条应对之策,只是还没有太揣摩。” 张知白道:“我来之前,晏学士特意叮嘱说,可以效仿汉朝故事,请刘太后‘垂帘听政’,孝先可尝试提一提。”知白这话儿,说得王曾心中一动:果然有识者见略同,他心里也是这个意思。王曾立即嘱咐说,“垂帘听政”这件事儿,暂时先不要公开。当日众人商议了一通,张知白等人随即便告退。 张知白那头刚走了不久,左正言孔道辅等一班人马,也跟着前后脚儿就过来了。当日众人说了一通,无非就是一句话:丁谓的建议绝不能答应!过来之前,众人都已经商议好了:若是王曾斗不过丁谓,被罢职贬黜出去了,大不了众人全辞官归隐! 因有众人应援,王曾以“两宫异处而柄归宦者,祸端兆矣”为理由,坚决不肯同意丁谓的建议。众人誓词一致都说,这一次事上,哪怕被流放沙门岛,也绝不再退! 没多久两方已表明了立场:非但王曾不同意丁谓的意见,而且他还建议说,应该效仿东汉的先例,请五日一御承明殿,皇帝在左,太后坐右,垂帘听政。 第13章 学士避祸 因为有王曾出来反对,有他带头儿,后面跟随了一串儿的人马,全都不肯同意丁相。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太后所言“众人对此事无异议”这个话儿,就不能成立,丁谓苦心谋划的东西,就有可能付之东流,这厮如何肯甘心!为这事上,丁谓有意将王曾扳倒,让“垂帘听政”这件事,不能施行,朝中所有的大事,还是他丁谓说了才算! 为表示刘太后支持自己,丁谓想好了一个办法:起草个太后同意“皇帝朔望见群臣,大事则太后与帝召对辅臣决之,非大事悉令雷允恭传奏,禁中画可以下”的诏书,让翰林学士刘筠出面,给起草出来,故意传出去让众人看见。 群臣看见了刘筠的笔迹,知道了刘后同意这事儿,自然不好再反驳什么,自动就站到了丁谓这边。至于王曾那个厮,丁谓自有办法去治他,把这个家伙给贬黜出京。 谁知道丁谓出师不利:翰林学士刘筠这厮,不管丁谓怎么说,坚决以“诏书需太后下令方可起草”为理由,宁肯罢官、被贬了,绝对不肯帮忙替丁谓起草,这就坏了!幸而翰林学士不止是刘筠一个人,为此上丁谓又想到了晏殊,叫晏殊起草这个诏书。 大天白日的,耳目众多。就这么直接到学士院,去找晏殊那个厮,不大方便。丁谓遂就安排了人,到晚去晏殊家中拜访。 丁谓的使者找到了门上,说明了来意,晏殊心里面连声叫苦:谁知道丁谓那个厮,就偏偏认准了他晏殊,这种东西非让他写!晏殊还不敢直接推辞,只好口里面搪塞道:“明日太后有急召,我这里恐怕来不及,还是请丁相另请高明。” 使者便道:“此事丁相十分看重,而且他还发话说,只有晏学士才办得好,因此特意命小人前来。来前丁相已发话说,倘若晏学士有急事,耽误一两日也不防,学士莫要再推辞。” 晏殊又重新推辞道:“我这几日偶感风寒,文思枯竭,四肢乏力,恐怕当不得丁相的重托。”使者又道:“此却不妨。这事儿丁相也嘱咐了,只要诏书是学士的笔迹,无论文采,丁相都要。”不管晏殊怎么推辞,按照使者的说法,话已经带到,这一趟差事就算完成。倘若晏殊想罢写,只有他亲自去面见丁相。 又被丁谓这厮给赖上,这件事情还非同小可,晏殊这边十分为难,遂与女婿富弼商议。富弼便道:“不是小婿要故意埋怨,泰山做事也太过谨慎,让丁谓那厮给拿捏住,一有事情就想到你。 当初先皇要用丁谓,询问意见的时候,泰山以‘此非臣职’推了不管。罢免寇相那件事,虽然泰山没参与,但是也够个知情不报,让寇相白没了翻盘的机会。 还有上次,丁谓和李迪争执起来,怎么李迪被贬的诏书,丁谓想起来让泰山起草呢。这次的诏书咱们再写了,那就真成了丁谓的同党,以后就万劫不复了!” 说起来这个晏殊也急,口里面遂道女婿道:“说的容易,才刚的情势你也见了,根本这事儿就推不掉,这一份诏书,他们专门就等着我了。你是个好的,赶紧想个办法出来!” 因晏殊催促,富弼于是问他道:“泰山可是拿定了主意,就算被贬,这一份诏书也绝对不写?”晏殊也就决定了道:“你放心,这一次就算被贬黜,罢职丢官,这个诏书也绝对不写!” 当日富弼琢磨了一通,然后与丈人出主意道:“泰山不如上一道劄子,大力赞成‘垂帘听政’,一切不迎刃而解了?”富弼这主意,倒也不错。 若丁谓知道了这个消息,确实这诏书就不用写了,但是雷州寇准那厮,马上就该有作伴的了:晏殊也跟着过去了。那种地方,烟瘴弥漫,遍地毒虫,晏殊这一把老骨头,恐怕就没法活着过去,直接在路上就交代了,不如现在就置办棺材! 这一计晏殊不同意,富弼又重新献策道:“不如这样:今夜泰山写一个劄子,直接上谏与刘后,就说以区区张耆的才能,不堪担任枢密使。”因这个话儿,晏殊立刻反驳道:“我已经多年不弹劾人,再说刘后与曹利用两个不合,张耆是刘后自己的人,她要在枢密院安插亲信,上谏根本没有用,这不是故意得罪人么!” 因为丈人不乐意,富弼于是抬起手,翻几个下手腕,做一个起草诏书的动作,晏殊立刻便败阵下来,同意今夜写这个劄子,弹劾张耆。一旦刘后看到了这个劄子,就会把晏殊贬黜出京,离开了这个是非地,诏书自然就不用写了。 次日一早儿,众官集在玉清宫门外,等待刘后的召见。人群里晏殊那个厮,不时偷偷转过去脑袋,朝南面政事堂的方向看,也不知他在躲什么。担心也不是没来由,过不多久,果然有政事堂一个刘提点,借口经过的时候,专门派了一个内侍,过来询问晏殊道:“晏学士,东西准备得怎样?赶紧写完,明天丁相就要用了!” 因这一声儿,听得晏殊打了个冷颤。这一份诏书,本以为丁谓不急着要,晏殊自认为能够逃掉。谁知道他们改了时间,明天就要!惊得晏殊这个厮,冷汗从额头上淌下来,地上已滴答成片了。照这样看,这一次时间够呛能赶上。弄不好非但是诏书逃不掉,而且还得罪了刘后和张耆,找谁说去! 正在着急的时候,偏偏正事还给误了,晏殊因为走得匆忙,忘了将笏板带过来,只好命侍从回家去取。这个时候天色尚早,那一头刘后尚且未到,旁边有人问话道:“晏学士,之前我听王孝先说,‘垂帘听政’这个主意,是学士最先提出来的,可是真的?” 这话儿让晏殊十分为难:之前的时候,确实他曾经提过一句,让张知白就给记住了,告诉了王曾。这个时候再让他出面,认这个功劳,晏殊就不是太乐意了。若说赞成丁谓的建议,太过违心,读书人绝对不肯的。但是说赞成垂帘听政,丁谓是睚眦必报的,那个东西难免要报复。 晏殊不敢直接表态,只好拐了一个弯道:“这件事情,还需要众人一块儿商议。”正在众人议论的时候,老远儿刘提点安排个内侍,跑到晏殊的跟前儿,又过来小声儿催促道:“晏学士,东西准备得如何了?赶紧想想,下午丁相就要用了!” 众人跟前,他们就这么过来催促,已经让晏殊十分恼火,又没计寻思。周围的因听见了“丁相”二字,都用两眼打量着晏殊,惊疑地看他,都以为晏殊和与丁谓结成了同党,已经在密谋什么了。晏殊这边是百口莫辩,这嫌疑都没法说清了。 这个时候,距离刘后到来的时间,已经不到一刻时了,再没有主意,这次恐怕真就栽了!正在急间,侍从已经取来了笏板,在众官队伍里找到了晏殊,急匆匆给主人呈上来。 刘后马上就到了,众臣群里面,正在小声议论丁谓,耳边突然有人骂道:“狗东西,误事该打!”因这一声儿,众人急忙去看时,却是晏殊那个厮,嘴里一面在呵斥侍从,似乎这骂不解气,抓起笏板抬手又打。侍从猝不及防间,正好被敲在面门上,两颗门牙碰上了笏板,登时被崩掉,鲜血立刻就淌了满面。 等到刘后过来的时候,正赶上晏殊行凶的场面:一个侍从血流满面,委屈得哭了。因没了门牙,哭起来似乎还有些漏风。旁边众臣交头接耳,一个晏殊手拿着笏板,正在大骂。 马上御史台弹劾就到了,说晏殊在玉清宫门外殴打从人,不敬太过,实在有伤朝臣的体统。刘太后那边,也嫌晏殊弹劾了张耆,遂同意将晏殊贬黜外放,去应天府任职。起草诏书这件事儿,总算让晏殊逃出去,不用再应付丁谓了。 第14章 山陵都监 晏殊这一溜不要紧,把丁谓可就害苦了!次日在紫宸殿的朝会上,因为事先准备不足,王曾一党又据理力争,眼看着丁谓落了个下风,弄不好王曾“垂帘听政”的提议,真的能赢。 丁谓是甚人?倒能让这厮们轻易就赢了!紧急的时候,丁相急忙将三司使林特叫了去,两人连夜商议了一通,定下了计策。 到了次日,宰相以大事为理由,召三省六部的长官,到中书议事。开场丁谓先道一番难:将今年山东、河北的旱灾,淮南、湖北的涝灾以及河南本地的蝗灾,全都细细地讲了一遍。说毕丁谓问三司使,今年的财赋怎么样。 林特立刻禀告道:“回相公话,今年的年成实在不太好,下官大略估计了一下,最好的情况,比往年要少二十万缗。”因这个话儿,丁谓又加一句道:“先皇驾崩、太子登基,这些全都都需要钱,谁知今年又赶上天灾!” 当下丁谓感慨一番,以“与生民共克时艰”为理由,各部的开支都需要缩减。宰相丁谓立刻身先士卒,带这个头儿,从中书的开支开始减起,剩下的各部必须要跟着,有一个算一个,所有人全都需要减。丁相还特别提议说,各部如非必要的开支,酌量是需要减两成。 这句话儿一提出来,众人都议论纷纷的,各部没一个乐意的。礼部尚书王曾带头,立刻责问丁谓说,何谓“必要的开支”,“非必要的开支”,又是哪些?“扣减两成”的依据,又是什么?还是凭丁相的一张嘴,信口就说?凭什么三司使大略估算一下,丁相就能提出来两成? 当下两边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了一番,丁谓最后决定说,所有县级三万银以上的开支,全部需要中书的核准。州府十万两以上的开支,除了由三司核准以外,还需要中书亲自过目。不经过核准,违规滥用公使钱,是可以以“贪贿”问罪的。 议事毕后,众人陆续都散了。工部尚书钱惟演,瞅着无人,尾巴也似跟着丁谓,口里一个劲哀求道:“丁相,工部治河,后续追加三十万的那个开支,是实在不能再减了!”因惟演哀求,丁谓遂就品一口茶,口里不紧不慢道:“你又没跟着他们闹事,你怕什么?!思公放心,只是暂时这么说说,怎么可能卡你呢!” 得了丁谓这番话,惟演方才放了心,道谢就走了。这边钱惟演才走了不久,正赶上右司谏吕夷简来政事堂办事,丁谓随即把他叫过来,说话便道:“之前我使人与司谏递话儿,司谏当时也答应了助我。怎么昨天在朝会上,眼看着王曾一党占了上风,你吕坦夫为何一言不发?却不是害我!” 吕夷简赶紧解释道:“相公莫怪,下官也确实是向着相公。之所以这次专门过来,就是要禀告这件事:昨天一早,突然之间接到了弹劾:有人已经收集了证据,说内侍押班雷允恭,借着修建陵墓的机会,大肆收受别人的贿赂。 贸然支持这件事儿,却不是让内侍带累了宰相!以下官之见,不如另换个妥当的人,方才稳便。” 话儿虽然是这么说,如今哪里有妥当的人?!参政冯拯年纪已老,本来没想要阻扰丁谓。因为太后有提议说,想让钱惟演继来任参政,冯拯立刻便猜测说,是丁谓在背后出的主意,干脆连丁谓都反对了。 友军这边,丁谓与曹利用已商议了,为谋大事,小处可以让着些刘后,结果怎样?曹利用对提拔张耆任副枢密十分不满,认为张耆要取而代之。本来他与刘后就不和,必要在这件小事上较真,完全不肯退步的模样!只要太后答应了丁谓,权利都掌握在执政的手里,他丁谓能亏待了西府么? 太后既然不放心,安排个张耆能让她心稳,那就随她,又能怎样?这曹利用真的是鼠目寸光,眼里面完全没有大局! 如今丁谓算看明白了,友军里面,要么就是鼠目寸光的东西,眼睛只看见脸前的三寸,譬如曹利用这个厮;要么就是有能耐,但是不肯效忠他丁谓。比如说夏竦,那可是丁谓亲自带出来的,之前曾想过要提拔重用。怎奈夏竦是太后的人,根本与丁谓就不是一路儿。 要么就是雷允恭这种,虽然忠心没得说,但是能耐真的有限,而且这厮还管不住手,连先皇陵墓的主意,他都敢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吕夷简说得倒是轻巧,重新换人。内侍里头,除了雷允恭那个厮,哪还有一个信得过的?其他的全都是刘后的心腹!无论如何,这件事情,还是雷允恭最可靠。 处在这种关键的时候,不能再发生任何意外,丁谓决定这就上山,与雷允恭那厮见一面儿,有些事情,必须要亲自敲打他才行。 永定陵这边,山陵都监雷允恭,率领着所部的一班内侍,正监督役工、石匠们做事呢。正在众人说话的工夫儿,突然从南面飞来群乌鸦,叫着往西北方飞走了。 见了这情形,有几个匠人急忙道:“都监快看,有一群乌鸦飞过去了!”因这个话儿,允恭立刻骂他们道:“不知道忌讳的东西,什么‘乌鸦’?从皇陵的飞过去的鸟儿,那就是玄鹤! 幸而今天在这儿的是我,不计较这个。若换成是丁相,你们就这么胡乱说,就好该发配充军了!”众人因为这一通呵斥,立刻用手将嘴巴捂住,吓得就不敢再出声儿了。 这个时候,突然有报,说宰相丁谓亲自来了,果然这丁谓不经念叨,立刻就来了。允恭将众人嘱咐了一通,让大家注意好自己的嘴巴,不能让丁相挑出错儿来,众人随即就答应了。 因丁谓来到,雷允恭立即要向他邀功,请丁相看看皇陵的进展,好让丁谓夸一夸。丁谓此来,是有几句要紧的话儿,需要嘱咐,谁有工夫去看那个!当下便骂允恭道:“我听说你在这里不安分,把手都伸到皇陵上来了?胆子够大!” 因这个话儿,雷允恭心里面骂一通从人道:“是哪个口风不紧的,泄露了消息,偏偏就让他知道了?等着我回去好好查查,绝对不能轻饶了这厮。” 允恭肚里的寻思,那头丁谓不知道,仍旧嘴里骂他道:“吞了的那些,尽早儿都给我吐出来,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三天之内,把窟窿全都给我堵上!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要是在你这出了差错,误了大事,小心你项上的那颗脑袋!” 当日丁谓一通警告,雷允恭遂就答应说,所有皇陵账上的亏空,一定想办法能给他补上,不会让谏官查出来什么,误了宰相的大事。丁谓将事情嘱咐完,并不在永定陵多停留,政事堂那边还有大事,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因此丁相立刻就走了。 这一头雷允恭可不好过了:好不容易摊上个肥差,吞到肚子里的肉,原封不动再吐出来,可就难了,这种事没几个愿意的。允恭十分想找个办法,既可以填补账上的亏空,而且已经到手的钱,还不用一并吐出来。可惜允恭想破了脑袋,到底没想出个法子来。 到这一日,司天监邢中和来永定陵,过来与允恭闲聊的时候,便开口道:“如今这穴位风水虽好,但是建在这个位置,只能保大宋富庶、昌盛,后代子孙却是不茂。” 一听见这个,允恭两眼登时便亮了,追问便道:“先皇共生了六个皇子,如今就剩下来这一个,其他的全都夭折了,可不是子孙不茂么!以先生来看,既能保佑大宋的江山,还有让子孙繁茂的好穴,附近还有么?” 中和于是告诉道:“要是把穴再往北移个一百步,像汝州秦王坟那样的格局,能更好些。只是我怀疑那个位置,下面有石头,在此处动土,很大可能会石破水出。” 允恭只管欢喜道:“本来先皇就子孙稀少,倘若稍微移一下位置,能繁茂子孙,是个好事儿,有可不可?”中和一看允恭认真,口内遂就劝他道:“就算没水,如今也是工期紧张,这一更改,恐怕七月时不能完工,我劝都监罢了这心思。” 中和的劝阻,允恭完全听不进去,口里面只管踊跃道:“先生放心,如今我亲自去禀明太后,只要太后答应了,皇陵延期就不成问题,一切都包在我身上!”这雷都监一向是雷厉风行,说到做到。不等着邢中和回话呢,这厮立刻跳上马,策马往城内飞奔而去。 这一头雷允恭入宫之后,将重新改穴这件事儿,拿来与刘太后商议了。刘太后便道:“临时改穴这种事,如何能轻易决定呢?”允恭劝道:“按照司天监的说法,移穴能够繁茂子孙,下官以为这事儿值得,因为特意来禀告太后。” 话说起来,自从雷允恭做了这个山陵都监,确实也兢兢业业的,为了先帝子孙的繁茂,大热天的来回奔走,也着实不易。太后遂就回他道:“风水之事,老身确实不懂得什么。如今丁谓是山陵使,倘若山陵使无异议,那就准你所奏。” 雷允恭得了太后这话儿,立刻遵旨,三步并作两步的,直接往政事堂这边奔来。这时候丁谓正在东府,听见了山陵都监雷允恭所奏,立刻明白了这厮的意思:几天之前,丁谓去山上找雷允恭说话,让他把账上的亏空赶紧填上。谁知道雷允恭不肯出钱,自己就想出来这么个主意! 这个该死的雷允恭,还真是能给宰相惹事!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让他丁谓有言在先,说过“不管用上什么办法,必须把窟窿堵上”这话儿!人家雷允恭上了心,果然就想出来个好办法,让丁谓这边还挑不出错儿来。 虽然丁谓心里面明白,众人跟前,还不好直接点明了这事儿,丁谓遂支支吾吾的,几句话把雷允恭打发了。在允恭看来,既然丁相没反对,那他就是同意了!允恭立即反身就跑,回去与太后报信去了。 第15章 刘后下诏 这个时候,朝廷里刮起来一股风儿,将之前林特做事的纰漏,一项一项挑出来,指责林特是“大奸”,纷纷来弹劾。眼看着舆论愈播愈远,连刘后那头都惊动了,禁中已经传出来消息,太后已经有意向说,叫夏竦这厮替换林特,做三司使。 处在这种情势之下,林特立刻就坐不住了。一大早儿跑来丁谓家里,求丁相赶紧指点一个办法,好救一救。丁谓遂就指点道:“这个好说。当初我做三司使,开通蕃、汉之间的茶市,与茶户定下合约的时候,有一些东西说的模糊,没有细说。士奇回去,马上就可以放出风,就说一旦要换夏竦,细处就要明确了。这里头你不能做手脚?” 一说到这个,十数条主意林特都有了:譬如说因为茶价每年都变动,当初与茶户们立合同时,没有确切的定价。规定是去掉所有的花费之后,赚来的钱四六分:朝廷得六分,商户那头得四分。当初合约定的模糊,在花费上面没细说。 只要有人放出风,就说之前合约里面的‘花费’,写得有些不明白。如今马上要细分了:这一次更改,包括运到蕃地的车马钱、人丁钱,还有囤积、转运的费用,再加上蕃地各处的税钱。 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些能值多少钱,茶户他们省得什么,还不是朝廷说了算!算多少都得乖乖听着,他们还能怎么着。这些钱数加起来,全都摊在那些茶户的头上。之前没收,是因为丁相和三司使林特太仁慈,没算上这些。 如今把标准提上来,品质不行的都需要罚钱,然后告诉他们说,是夏竦过来后马上要更改。那些茶户一听见这个,他们怎么不得大闹? 林特立刻佩服道:“丁相高明!一旦商户们没有赚了,或许有些人还得赔,他们可不就得闹么!这样一来,恐怕不少人都得走。” 丁谓便道:“没那么容易让他们走的。当初立了合同文书,印押为凭,两边各执一纸为照。若茶户就这么直接撤了,让他们全都倾家荡产。先让茶户们闹起来,把夏竦架到热锅上,就算刘后有任命,也让这厮不敢接。” 林特抚额称赞道:“确实跟相公比起来,夏竦那个小狐狸,还是太嫩。相公区区只用了一招,他们必然要焦头烂额,招架不了!”按照丁谓的意思,他做了三司使这些年,开通商路,重定赋税,帮国家赚回来大笔的银钱,将朝廷资粮扭亏为盈,功劳也算是不小了,当这个宰相合情合理! 这些年下来,底下的那些商户们,也跟着一块儿赚了不少。到了这种关键的时候,让他们帮忙出一把力,也是应该。 既然丁相都发了话儿,有他撑腰,那么就不怕事儿闹大。林特遂就不久留,立刻赶回去安排了。林特这厮,找到了心腹茶商刘东,把这件事情交代与刘东,刘东这厮不敢耽搁,立刻便着手办这件事儿。 过不多久,马上三司使要换人,夏竦这厮一上台,需要追加份合同这个消息,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一听说一旦夏竦接班儿,按照新的合约算,马上这钱就得大跌,少赚了好几成不说,甚至有些人还得赔,都有一家老小要养,谁能经得住这个!更何况有些人贩茶,是贷钱过来倒腾的,区区为了挣一口饭吃,更熬不起。 眼看着这事儿传出来,到处人心惶惶的时候,林特嫌动静还不够大,特意通知了刘东说,想办法添上一把火儿,把事情再往大里闹闹。既然三司使发话了,刘东这边就得行动。当下刘家安排了主管,托人去东京泼皮、乞丐的行里,找到了几个靠谱的泼皮。 刘家的主管发话儿说,只要装扮成一个茶户,去夏竦门前哭闹一天,喊出一些“撤换夏竦”的口号来,十两银子就是他的!因这个话儿,几个泼皮都面面相觑,一时没答应:闹事众人都是会的,别说一天,就是十天也做得来!只是这次情况不同,那人又不是寻常的财主,好像官职还不小,让开封府差役拿了去,挨一顿好打,为十两银子不值得。 因没人应声,刘家的主管见势不好,立刻把价钱提上来,把价钱抬高到二十两。众人心里面琢磨了一通,仍旧觉得不太合算:若是被差役拿了去,一连关上个月,加上打点,二十两银子也花没了,还被人拘束,活得不乐。众人在外面个月,敲诈上几个怕事的财主,二十两众人也能赚到,仍不合算。 终于众人讲到最后,把价钱提高到五十两银子,只要在门口待够了一刻钟,喊上几句“夏竦滚开”之类的口号,这钱立刻就能得,众人终于松了口,将这件事情答应下来。 没几日时间,夏竦家门口就热闹了。不少泼皮联合在一块儿,去他家门上喊口号,不但骂夏竦,连他骂他家祖宗也一块儿骂。为头的有几个推了辆车儿,言说自己就是茶户,车上躺着的那一个,便是自家风瘫的老母,倘若夏竦做三司使,他的老母马上得饿死。 为了给这厮抱不平,胆大的手里拿一根棍子,小心翼翼要去捣门,口里面要求给说法。谁知道捣门的只是壮胆儿,此时突然有人出来,这些厮立刻一溜烟就逃了。 见势不好,车上风瘫的那个“老母”,害怕被打,也立刻跟着跳下车儿,跟在后面撵“儿子”们去了。因逃得太急,“老母”的面巾都跑掉了,露出满脸的胡子来,倒把路人给吓了一跳! 虽然第一次不太成功,到底这钱到了手,这就行了。等着观望的那些厮,一看这法子真赚钱,胆大的都已经吃到了肉了,而且人家还没被捉住,立刻不少人都跟风起来,争着要去夏竦家闹。 因去的人多,刘家主管出的钱,都已经有了规律可循,账目也愈发明白了:喊一句口号一百文,演一出闹剧给十两。倘若有哪个演得好,十分逼真的那一种,价钱能涨到五十两! 因有钱赚,众人蜂拥也似赶来。 若开头只是泼皮们闹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去夏竦家门首吵闹的人,愈来愈像是真的了。 不少人干脆拿了绳儿,寻去夏竦家门口,要去他家门上吊死。有几家因为听到了消息,干脆直接就跳了河的。孤儿老小穿了麻衣,全跑去夏竦门口哭丧。 因众人闹,夏竦直接都不敢出门。恁多的人齐来请命,连开封府都一并惊动了,替夏竦拦。然而根本没有用,倒让两边冲突起来,愈发惹得茶户们要拼命。 宋朝这边,东南十路六十多州,二百六十余州县,全都产茶。单每年卖往蕃地的的茶,加起来足足有数千万斤。一旦有变,牵扯的岂止十数万人!东京茶户们请愿的消息,立刻各处都传遍了。有他们带头鼓动着,各地便纷纷闹将起来。 开封府府尹李咨那厮,因为也是王曾的同党,丁谓以“不能阻塞民声”为理由,出来帮助茶户们说话。众人一看宰相都支持,立刻胆子就大起来,已经干脆携带了器械,直接与开封府差役厮打起来,局势眼看着更乱了。 丁谓才刚刚使了一招,还有许多其他的路数,没用上呢,夏竦那个白眼狼,就扛不住了。终于夏竦放出话来,接任三司使这件事儿,所言不实,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 还是丁谓说的好:王曾麾下的那一班人马,全都是些乌合之众。看起来他们是义正辞严,英勇不屈的模样,一旦真正遇到了损失,马上就各自为战了,哪赶上丁谓这边的联动出击。 随着时间的推移,林特那边的闹剧,终于渐渐地平复下来。朝堂这边,因丁谓与王曾争执不下,许多政事都拖延未决。众臣纷纷请示说,叫刘后尽早儿拿出个主意。王曾因为听到了消息,刘后已经决定了,想要采纳丁谓的意见,王曾立刻就坐不住了,以突发急事为理由,飞跑去禁中求见刘后。 因王曾借口“急事”的原因,刘后也就准他来见。才一见面儿,王曾便劝刘后道:“太后若实在不肯‘垂帘听政’,微臣也不敢太强求,只是丁相的意见,有几项必须要做一番更改,不能这么仓促就定:第一,按照丁相的意思,‘非大事悉令雷允恭传奏’,何谓‘大事’,哪个又是‘非大事’? 还是大、小全在执政的意思?丁相指定了雷允恭,必须是他方可传奏,倘执政与雷允恭协比专恣,内挟太后,这种情况同列却不如,该当如何?! 再且丁相还建议说,请‘皇帝朔、望见群臣’,那么请问,若枢密院有了紧急的军情,急需要请旨。但是没赶上初一、十五,而且跟其他事情比,又被执政认为是‘小事’,该当如何?别人可入宫奏事么?” 当下王曾说了一通,与刘后两个商议毕,刘太后终于下诏道:“中书门下牒枢密院:今月二十四日准皇太后手书赐丁谓以下,近以衅罚所钟,攀号罔极,上赖邦家积德,皇帝嗣徽,中外一心,永隆基构。 先皇帝以母子之爰有异甫伦,所以遗制之中权令处分军国事,勉遵遗命,不敢固辞,然事体之间,宜从允当。自今已后,中书、枢密院军国政事进呈皇帝后,并只令依例程进入,文书印画在内庭,亦不妨与皇帝子细看览商议。 或事有未便,即当与皇帝宣召中书、枢密院详议。如中书、枢密院有事关机要,须至奏覆,即许请对,当与皇帝非时召对,即不必预定奏事日限。盖念先朝理命,务合至公,其于文武大臣、内外百辟推诚委任,断在不疑。缅料忠贤,各怀恩义,必能尽节以佐昌朝。愿予菲躬,得守常典,兴言及此,五内伤推,故兹示谕,咸使知悉。” 第16章 功亏一篑 这几日以来,丁相总算是没帮忙,经过这一番操作后,果然刘太后倒向了丁谓,王曾“垂帘听政”的建议,已经被弃置不用了。 因为今次丁谓赢了,朝中不少人见了丁谓,都与他道喜。这些厮们不晓得内情,道喜个屁!太后此次下诏,并没有完全听从丁谓,起码“非大事悉令雷允恭传奏”这事儿,太后对此完全没提。丁谓之所以出这个主意,不就是想借助雷允恭,塞闭两宫的耳目么?关键的事情干脆没提,算什么“赢了”! 而且太后在诏书中说:“如中书、枢密院有事关机要,须至奏覆,即许请对,当与皇帝非时召对,即不必预定奏事日限。”那就是说,冯拯、曹利用这些厮,有事要求见,不必等到初一、十五,太后随时就可以召见。 如今丁谓是宰相,当着面儿,那些人不敢说什么。一旦私底下与太后见面,谁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这厮们人品真不好说!好不容易忙活了半天,丁谓只是面子上赢了,里子却彻彻底底输了,找谁说去! 朝中倾向丁谓的人,这一次不单是嘴上说说,有些已登门贺喜了。这日丁谓一回家,长子丁研便告诉道:“父亲不在,今日朝中好多的人,专门过来拜访了,说恭喜父亲赢了王曾,此役大胜。” 丁谓遂就问他道:“来的有谁?”丁研回道:“头一个来的是三司使林特,我家岳丈那一边,也早早命人送了礼。”因为丁研提起来林特,丁谓遂就问他道:“你没问问,茶户闹乱那件事,如今处理得怎样了?”丁研遂就回他道:“父亲放心,已经传出来消息说,有常和、林平这两个人,因为被查出来带头闹乱,已经被流放沙门岛,滋乱已渐渐平息了。” 这两个人名没听说过,丁谓遂问都是谁。丁研遂道:“全都是三司使心腹刘东家主管。”丁谓遂道:“虽然有些于心不忍,为了稳定民心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因为丁谓不放心,这厮又加一句道:“告诉林特,单只是流放还不够。知道内幕的那几个,把他们嘴巴全封上,这事儿不能再节外生枝。” 说毕丁研便继续道:“右司谏吕夷简虽然来了,我听他口风却不太对:听他的意思,之所以诏书这么下,是父亲与雷允恭分割了,因此吕夷简决定说,弹劾雷允恭的那些证据,可以不必再压着了——此人莫不是在故意装傻?” 听见这话儿,丁谓遂就回复道:“吕夷简可以不必理会,账目的事上,雷允恭那边已有了应对,可以放心。曹利用那头没动静么?”丁研遂道:“因张耆做了副枢密,曹枢密看着不乐意,这一整天都没有消息。” 丁谓心道:“曹利用见我这次赢了,他自己反而吃了个大亏,故意向我撒娇呢!这能怨谁?平常的时候,他对待刘后的那些内侍,犹如呵斥贱役一般。他自己进宫与刘后奏事,不高兴了,手指还要弹几下珠帘,全不把刘后放在眼里,被罢也是早晚的事儿。 气他就气,宰相的职责,又没有一条要哄枢密。倒是张耆这个厮,将来有必要结交一番。”当下爷俩又提到了参政,因钱惟演暂时仍在工部,威胁不到冯拯,冯拯对待丁谓的态度,倒是比先前有所缓和。 按照丁谓的看法,亲家钱惟演抠抠搜搜的,送过来的礼,从来没多过十千钱,他不当参政倒也罢,没什么坏处。根据太后诏书的内容,丁谓最不放心的,就是两府。 东、西两府的这些人,该敲、该拉的,大体丁相已有了数。最好让他们正、副两边打起来,没有时间能过来捣乱,就可以了。 除此之外,丁相在学士院已安排了眼线,北门上时刻有人在盯着。只要禁中来招人下诏,立刻来政事堂这边回报。丁相如今倒要看看,是哪个没事儿去禁中乱跑,背后说他丁谓的小话儿。 随着时间的推移,果然丁相预料的没错儿:自从太后下诏后,王曾等人见太后的次数,真的是愈来愈频繁了。倘若“垂帘听政”的话,王曾与太后说了什么,起码丁谓还可以知道。这一进宫面见了,鬼知道那厮们说了些什么!丁相恨不得打自己两下:费力气挖好了一个坑儿,弄不好真能把自己给埋了! 正在这种关键的时候,雷允恭那厮还偏偏不在,忙着先皇陵墓改穴的事儿,这个东西为了钱,耽误了丁谓多少的大事!丁相内心里觉得说,友军们没一个靠谱的,照这样下去,恐怕早晚被他们带累!宫中没有了可靠的人,王曾和太后谈话的内容,也无从打听,急得丁谓团团转。 到这一天,终于让丁谓等着个机会,在太后前面说嘴道:“当初先皇在世的时候,寇准怕太后掌了权,撺掇着先皇让太子监国。被贬之后,是王曾收留他在家中居住。此人与寇准是同党,宜早罢黜,他的进言不可信!” 丁谓的话儿,太后有些不满意,口内遂道:“谓之这话儿不妥当:之前王曾请‘垂帘听政’,这事儿老身没同意,最后还是偏向了你。他已经败了,还不准进宫来诉诉苦么?既然让你做了宰相,凡事自然以你为重,你担心什么?”一番话说得丁谓哑口无言。 那边太后继续道:“谓之既然身为宰相,还是需要能容人,凡事不要太赶尽杀绝。更何况先皇刚刚驾崩,无事还需要天下大赦,又何必对于过去的事情,紧紧抓住不放呢。”众人的口里,全都在说是丁谓赢了。这一次丁谓赢没赢,丁相自己肚里面知道,只是这酸楚实在没法外道。 弹劾王曾没成功,在太后跟前还碰了个钉子,丁谓近日十分不顺。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消息说,右司谏吕夷简那个厮,已搜集了不少雷允恭贪贿的证据。之前事繁,丁谓根本没顾上理他,谁知道这么几天的工夫儿,这东西就想着寻事捣乱。 为这事儿上,丁谓遂想找一个机会,敲打敲打吕夷简。倘若吕夷简肯谈和,可以多少让他些好处。若是吕夷简不上道儿,就有必要想一个法子,把吕夷简这厮给贬黜出去,免得出事。 因为提到吕夷简,丁谓遂想到雷允恭:这厮一向在永定陵,有些时日没有他消息,不知道账目平得怎样?是时候该派人过去问问。丁谓派别人不放心,遂嘱咐长子丁研道:“来日你亲自去一趟皇陵,问问雷允恭账目的事儿。” 到了次日,一早儿丁谓去政事堂,丁研随后也收拾好了,带上了人马,直接投永定陵方向去了。这边丁谓办完了公务,迟迟不见冯拯的身影。问别人时,回说太后那边有召,将冯参政叫去承明殿问话儿去了。丁相心里面隐隐有些觉得不妥:即便有事,也该先通知他这个宰相,怎么刘后不发一言,直接把参政先叫走了?情况不对,莫不是有事! 愈琢磨愈觉得事情可疑,丁谓派了一个人,拿一件小事去枢密院,打听曹利用那边的情况。谁知道枢密院回复说,曹枢密不在,因为今早儿太后有召,枢密直接去承明殿了。冯拯和曹利用全都不在,单单外出他丁谓来,这就坏了,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尤其有人报信说,王曾今日也进了宫,去面见太后,丁谓立刻便知道了说,这次的事情,必然是针对他丁谓的!这个时候,丁研急急赶回来,见了丁谓,立刻下马扑过来道:“大事不好!皇陵那边,今早被雷允恭凿穿了石头,出来水了!” 因丁研慌乱,丁谓嫌他不镇定,口里面有些不满道:“这件事切勿走漏了消息,赶紧让雷允恭想法子弥补。”因这个话儿,丁研干脆直说了道:“父亲不知,大水卷走了数百的人马,直接把皇陵给淹没了!” 这话儿好似晴天霹雳,惊得丁谓脸色都白了。怪不得刘太后把宰辅都召去,独独外出他丁谓来,原来他们早知了消息!这个时候,不能让他们信口胡说,丁相急需要进宫一次,亲自面见刘太后。说不得丁谓急换上朝服,急忙往禁中赶去了。 丁谓一急,来不及细想,撒腿儿直接就往福宁殿奔去。因为脑袋上帽翅儿太长,跑起来好似风筝似的,都带着风,直接这帽儿就落了地了。丁相一看心道不好:帽子落地,此非吉兆! 才刚走到福宁殿,已经有内侍提醒说,今天太后不在这里。丁谓这厮立刻转路,要往崇徽殿见太后。幸而有人提醒说,刘太后还有其他的宰辅,此时全都在承明殿议事,丁谓这才想起来,确实一急走错了路!说不得丁谓又拐一个弯儿,又往承明殿方向去了。 不说丁谓在外面奔波,承明殿这边,众人全都在议事呢。皇陵浸水这件大事,山陵都监雷允恭,罪该赐死无异议。丁谓身为山陵使,出了这样的事情,如何问罪,众人此时正在商量。 副枢密任中正进言道:“丁谓是先帝托孤之臣,也是于社稷有功的人。纵然有罪,定罪之时,亦该考虑先前的功绩,然后再议。”王曾当即反驳道:“丁谓和雷允恭两相勾结,将先皇的陵墓移到绝地,不忠太过,已然获罪于宗庙,还有什么可议之处!” 本来丁谓这边的处境,就已经不妙。偏偏吕夷简那个厮,在关键的时候又拿出来证据,道明雷允恭趁着做山陵都监的方便,在皇陵事上监守自盗,盗取黄金三千一百一十两,白银四千六百三十两,锦帛一千八百匹,珍珠四万三千六百颗,玉五十六两。 当下判山陵都监雷允恭盗窃先皇陵墓金宝,犯法当死,全部家产籍没充公。司天监邢中和怂恿雷允恭改穴,判流放沙门岛。山陵使丁谓监管不当,立即罢相,贬为崖州司户参军。 因为丁谓被牵连罢相,丁谓在朝中的四子、三弟,这一次全部被罢黜出京。 早先的时候,丁谓对朝中的对头们,总是想着要置之死地。当年将寇准连续贬谪,任他为雷州司户参军。如今到了这个地步,谁知丁谓的境遇更差,被贬为崖州司户参军,比他寇准路程还远,都隔着海呢,真是预料不到的事儿。 丁谓根本不服气:这一次落败,只是因为运气不好,绝不是他自己本事不行,让王曾小人给斗倒了!到这个时候,在丁谓这厮的心里面,跟朝堂上王曾那一伙比,寇准其实还算个“君子”。 这个时候,丁谓说一句心里话,与其让王曾那小人做上了宰相,哪赶上让寇准做宰相!然而此时大事已定,再去说这些也没用了。 当初丁谓恨透了寇准,恨不得立刻置之于死地。谁知到了这个地步,丁谓的心思立刻又变了,重新又念起寇准的好来,还没见面儿呢,在丁谓口里,寇准已经是与他同病相怜的“同路人”了。 因听说丁谓被贬崖州,寇准的那些心腹家人,一个个摩拳擦掌的,只等丁谓路过的时候,痛快把丁谓打一顿,好能报仇。然而寇莱公命人备一只蒸羊,等到丁谓经过的时候,就把这只羊送给他。除此之外,当日不准众人出门,全都在家里吃酒赌钱。 丁谓这边,还打算与寇准见一面,有话儿要好好叙一叙呢。幸而是儿子探得了消息,说寇准的家人已准备好了,等到丁谓经过的时候,要把丁谓一通好打。这才让丁谓打消了与寇准叙话的念头,经过雷州时不敢停留,一道烟走了。 第17章 文显投夏 元昊自用张元、胡昊,中原又有多人来投。元昊不问出处,不论种族,大半荐与其父夏王李德明,或授以将帅,或任之公卿,自亦择良者随侍左右,推诚不疑,倚为谋主。其中有两人为最良者:汝州杨廊、楚州徐敏宗。徐敏宗既得元昊重用,遂写信一封,下到好友晋州张文显处,邀他前来。 张文显接了书信,见是好友徐敏宗相邀,遂乘马一匹,望北而走。这一日,正走至汾州西河县境内。此地正是好去处:西依吕梁,东濒汾水。陇上野人耕作忙,十里田畴麦花香。 文显看时,那苍郁树木中挑出一面酒旗来,却是一个村中茅店。不待进门,老远便有酒香扑鼻而来。文显自去案头坐了,将出一两银子来,唤店家上些可口的饭食,再打三角竹叶青来。那店家应声去了。须臾出来,搬出一碟肥鸡、一碟羊肉,四五样荤素肴馔,并河漏、索饼,又温三角酒上来。 此处风水地理正是极好:如仰天壶井,金盘盛露,大有腾龙之像。文显见了暗暗喝彩,口中问道:“主人家,此地唤作甚么村?好个风景!”那店主人无客正闲,口内得意便言道:“这村唤作‘西关村’。村中百余户人家,有田、黄、薛、李四个大姓,又有董、狄、叶、刁一些小姓。那年村里来个先生,最会看风水地理的。他说俺村风水好,将来能够出大官!” 文显听了便笑,一面与店主说些闲话。春阳正暖,檐下杏花正开得艳,这甜香远处可闻。石碾前栓了一匹灰骡,低头吃料。一只大鸡一面走,一面将喙在地上来回地蹭。正前便是一道河水,里头浮着几只白鹅。门前不时有农夫荷锄牵牛而过,相互见了,口内寒暄。 店主人道:“我见先生骑着骏马,手拿羽扇,是个读书人模样。敢是个路过的官吏?还是个四处闲耍的员外?”文显问道:“丈丈看我是甚人?”店主便道:“老汉眼拙,着实看不出来。” 两人正在言语间,只听外头一声喊,紧接许多人都叫起来。文显看时,却是外头惊了一头牛,已撞飞两人,正疯也似奔来。众人见了这情形,哪个不吓?登时喊叫着都逃。中有一个似吓呆了,不知道躲。 眼看将被这牛撞飞,看的人头上登时惊出汗来。但见那人侧身躲过,两手揪住牛角儿,使力一颠,情急之间拖住了惊牛。文显看时,那人正是一个少年,年纪能有十三、四岁,衣衫褴褛,身材细瘦,只是形容甚是英秀。此时将牛还了主人,自低着头便走了。 文显见了便问道:“这小厮是谁家的?端的了得。”店主人道:“村西头黄逵家的外孙,本身姓狄,因排行第三,人都唤他呆三郎,今年已有十四了。他的爷娘死得早,跟着黄逵一家住,平日没有一句话,见人木讷。”两个复又说些闲话,此时文显吃得好了,与主人家算了钱,便告辞走了。 文显走时,村头上又撞见了那小哥,手里拿着一把镰,正在前走。此时听见了后头声响,转过头看见了文显,自闪身让开了路,放文显人马先过,眼见文显走过去,复低了头又走。 文显回头笑一声道:“小哥姓甚?唤作甚么?可是这庄上的人?我才刚村店见你,好生了得,你可愿意离了这里,去远处长见识么?”小哥看时,自却认得这个官人,正是才刚坐在酒店里的。 自心内道:“我在村里,旁人见了都欺负,家里人又都嫌弃,没有一个说话的。这个官人却是不同,这般和气与我笑,问我话说,是个好人。”官人看他的眼色,倒显出几分钦佩来,让他自觉长高不少,自亦有用处,不似别人说的那般孬。因文显问,小哥儿少与生人说话,一时紧张,这话不知怎么说。 文显见他不回话,内心便道:“果然木讷。”旁边有人见了笑道:“这个是老黄家的呆外孙,问千遍也不回一声,官人休与他聒噪。”小哥不容易有人正眼看他,此时叫人道破真身,心中流血。自去路边背了草,飞也似得逃远走了。文显见时,笑了一笑,自上马去了。 三郎小哥回到家中,院内没有甚么人,都在屋内吃中饭。老远便听见外婆的声音,抱怨了一通家务事,到最后又将一应源头一股脑归结到三郎头上,骂了一通。三郎哪敢进那门?只好将未做的活儿拿起来,赶紧做去。 听见声音,表妹二娘知他回来,隔着窗棂忙唤他。外婆这时已见了他,朝外骂道:“你怎地到现在才知道回?家里头水也不挑,牛也不喂,这么大了,只知道耍。去外头割灯芯大的一巴掌草,拿回来装你娘的幌子。”三郎听时,不敢分辩。外婆又骂:“又在外面做甚么!愈吃饭时愈装样!”三郎自放下活,去洗了手。 外婆见他坐下了,口内又骂:“一巴掌活磨磨蹭蹭,又要众人等着他。”三郎看时,舅母盛的那碗饭,多是清汤,心道不够,又不敢添。昨晚多吃了半块饼,外婆便骂了半夜,若再添时,不知又要骂到几时。 二娘忙帮他说话,口内便道:“三哥待我可好哩。昨日我们捉个雀儿,还有一只大蝗虫,我们两个分着吃了。”舅母好奇,口内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分?”二娘便道:“雀儿是我吃了瓤,三哥吃皮。蝗虫是我了吃上半截。” 外婆听了又骂道:“他倒不是个傻角,净挑便宜。那瓤有个甚么吃头?只是肠子。蝗虫的上半截有什么,籽儿都在肚子里。怪道说昨天才割这点草,原来上树捉雀了。”那婆婆口内只是嘈,三郎听了,自低了头,敢说甚么。 饭罢,外婆在锅里添了水,煮些豆子,便叫三郎来烧火。那婆婆坐在杌子上,把根苎麻别在一个箩筐里,将麻丝一丝一丝拆开来,缠在手上,一头絮絮叨叨地骂。三郎一面听着骂,一面低头望灶台里添柴头。 不知骂了多少时辰,外婆起身去看时,豆子已是糊在锅里。外婆见了,心中更怒。当下抢了一根柴,劈头便打。一面泼口大骂道:“连个柴都不会烧,睁着眼睛白吃饭!你怎么还不去死!寻遍整个西河县,没有比这更笨的!呆子里头,你那死鬼老子数第二,你数第一!”三郎吃她打得痛了,急用手格。只听外婆叫一声,却是将棒隔歪了,划伤她手。把手拿过来来看时,血淋淋的一条口子。 三郎见了外婆受伤,心中害怕,忙立起身来,低了头退到一旁。外婆狠狠盯他一眼,上前来打着骂他道:“野狗养不熟的东西,脑后竟然有反骨,公然造反。果然外姓的孩子养不得,辛苦养他八九年,今日倒来打老娘!” 今日家里有客人,舅母正与客人在说话,此时听见了声音,都出来看。外婆把手拿出来,与众人看,口内又骂。客人口内便也道:“不怨婆婆成日说,这小三哥果然不成器!外婆终究是长辈,辛苦养你这么大,数落几句,也是为好。怎地这般不知好歹?”舅母也一块帮着数落。 三郎只管低着头,哪知认错!听见声音,二娘也跟着过来,先看看娘娘的手,回头又看看三哥,如今方信了众人的言语,也道三郎不好了。 三郎挨了一顿打,那边外婆不用他烧火,赶他出门担水去。外面看热闹的泼皮闲汉见他出来,在后拍着巴掌嚷:“三郎是条好汉子,正该造反!我且与你一把火,将房屋烧了干净!” 又有一个教他道:“那老货挖了女儿贴儿子,甚事都管,你娘不是她治死的?将你家的许多钱,拿她家去,养你好似喂狗一般。我们看见也气不过,如何不帮你报仇!”三郎怒视众人一眼,将那厮们丢在脑后,将桶去村头井里担水去了。 当下担水回来,走到半路,牛粪堆旁跳出几个顽童来,将路拦住。内有一个先笑道:“兀的不是小呆三么!听说昨日挨了打,家里罚跪到半夜。”众人听了都笑。一个叫道:“他不怯气,瞪着眼睛是看谁?你敢过来厮打么?”三郎听见这话,停了脚步。后边群童早围上来,口内叫嚷。 为头的这个顽童姓田,大名唤作田卫明,排行第七,是村中田升家的小儿子。从小被娘宠得坏了,甚么不做?每闯了祸,田升待打儿子时,老婆便与田升拼命。卫明又是个胎里坏,八九岁时,与人厮打,他口内发狠便说道:“我不到十岁,便杀了你时,按律也不到得该死。”如今大些,众人益发管不得。 今番看见了三郎,卫明睁着对细长眼,便叫众人上来打。数内两个要逞能,当先上来,三郎急把扁担在手。众人害怕他力大,不敢硬拼。那两个只把拳头朝他脸上虚晃晃,口内嚷道:“呆三哥,我们又没打着你,你敢动手!” 因这个话儿,顽童们一叠声地嚷:“先动手的是王八,都与我们做孙子!”三郎果然不动手。众人吃他不注意,狼群一般跳上来,夺了扁担,就中将他摁倒在地,打了一通。得了便宜,这厮们鸟兽散一般逃远去了。 三郎看时,刚担的水亦推到了,流了一地。自一面淌着泪,一面将桶收拾了,重新去担。 回家免不了一通骂。不容易捱到晚间,待到众人都歇了,三郎仍旧不敢进门。皓月当空,照一片亮白光下来。院里放了些杂物,暗影里像是一群鬼魅,正扎煞着手,黑影里看着更暗了。远处时有鸱声惊怪,似乎由松林间古老坟墓处传过来。他正缩在墙角里,和两头牛挨在一处。 栏里一黑一黄两头耕牛,三郎叫它们大黑、大黄。此时那月照过来,正落在牛舍边上,此时两牛正卧着,口中咀嚼,发出细语般声响,正温和地看着他。三郎本有一个姐姐,已嫁人了。家里头外公对他虽好些,只是死了。外婆只是要骂,舅母多是阴着脸,并不说话。阿舅平日在县里与人争跤,不常见他。二娘往常与他耍,今番看他也不好了。现如今只有这牛和他好,不嫌弃他。 第19章 祈雨风波 俗话说“蚕老一时,麦黄一晌”。眼看着这麦熟了,家家一早便忙收麦。四娘一人忙不完,托人捎信了有数回,田乐仍是不见来家。这日一早,村里有去西河的车儿,四娘趁便搭了这车,径去县里寻田乐。 四娘随村里人到了县里,那人另有事情要干,四娘也就下了车儿,自道了谢,便就分开,寻人问了邱员外家。此时邱员外正坐在铺里,听说四娘寻老公,一叠声叫苦便道:“不是老汉寻事说他,那厮果然不成器!无事耍时他便快活,若是安排他事时,他便言道:‘我又没卖给了他家,一天给俺几个钱?叫他这般压榨使唤!’口里念念叨叨没完。 铺里来了主顾时,拿话问他,他也不应,拉着个脸,言说不是伺候人的。娘子你听,这是人话么!如今这世上的人,哪个不靠客人吃饭?便是老汉见了主顾,面上也要堆些笑哩!在这呆了一个月,早跑出去,如今不知哪里去了。临走赊了我一贯,说抵工钱。当初不看在尊舅面上,我这里如何安排得他。” 那员外絮絮叨叨抱怨一通,直说的四娘耳根发烫,连连赔罪。前些时家中借了一斗粟,本指望将田乐工钱还与别人,如今见了这个情形,有甚脸讨!当下四娘悻悻地出来,店里有火家告诉她道:“娘子莫去寻田乐,便他在时,见你也要躲远了。他说烈日底下去割麦,受不得那罪,宁愿不要了。你如何寻到他人?” 既是田乐寻不到,村里那车晌午便回,不好叫熟麦落在地里,四娘耽搁不得,赶紧回了。三郎已知了阿姐的事,每日里早起晚歇,白日里割自家的麦,到晚便帮阿姐割。一连数日,把个三郎累狠了,沾床便睡,家务亦没空闲做。 外婆知了这个事,每餐在饭桌上骂他道:“你既是帮别人做事,自别家吃去,怎地还来家吃饭!”三郎由着她骂,仍旧每天去帮忙。外婆怪他不听话,愈发寻事,动辄便跳脚儿在家里骂。 不容易等到这麦割完,白日愈来愈长了。老天仍旧没有雨,河里的水更少了,看着断流。塘里一片一片的水洼,困了些鱼虾在里头,挣扎活命。有许多已成了干鱼了。吃用的水已是不多,哪里顾得上田里?这禾苗看着枯了。众人侍弄庄稼时,心里只疼,也就没了先前的兴致。闲着的人多起来,多人都去庙里拜,只求老天赏些雨来。 这日众人在田里,商议求雨的事情,忽然听见有人大声骂。看时,却是卫明在前飞也似奔,他老子田升将了根扁担,在后气吁吁撵,一面口里大声骂。原本想着孩子多了,指望多些,谁承想愈多孩子担忧愈多,不听话的也能多。生了儿子有甚用?只好惹气! 眼瞅卫明沿山路奔入蜀黍田里去了。那禾已经不低了,叫那卫明钻将入去,却如何寻?田升已是跑得累了,此时已是大汗淋漓,扬了扁担儿,口内骂道:“好猢狲!你不要躲,捉住你时,老子剥了你的皮!” 正在骂间,只见田间禾苗响动,卫明摇动那禾杆儿,口里叫道:“在这里!”田升见了,如何不怒?当下分开叶儿,朝蜀黍田里奔去。不容易到了地方,那边厢早已没了影儿。剩了田升瞪眼瞧。 正在怒间,又听别处禾叶响动,卫明在那招手儿道:“这里,这里,快过来打。”田升那火儿更大了,口内骂着,又望这来。路边行人见了都笑,看他爷俩捉迷藏耍。待到爷俩都跑累了,卫明叫他老子一耳瓜子扇在地里,操起扁担照腿便打,转眼间漫山遍野都听见有声嚎啕起来。 卫明当不得那痛,哭叫便叫:“不做你的儿子了!”田升听见更怒了道:“有能耐扒了这层皮逃出去,倒叫老子管顾吃喝!”这边厢田升正责打间,只听人叫:“二叔快且住了手罢,有事寻找。” 田升听见有人来寻,遂放了手。卫明趁着这个空,将身一滑,一道烟溜了,哪里还能再捉得住!田升在背后骂两句,回头看时,却是他的侄儿卫方。 田升这火没发完,心中正气,此时看着卫方道:“你不在家好好做事,寻我我甚。”卫方便道:“如今家里急用钱使,侄儿无法,只求二叔借一借。” 田升便道:“太平时节,没灾没乱的,吃了上顿没下顿,若没偷懒不算计,我也是奇了!我早跟你说甚么!男子丈夫,应先立业,三十以后成家不迟。你看看那些成大事的相公们,有几个急吼吼地娶妻生子!偏有些十七八岁的后生小子,又无能耐,吃了上顿没下顿,倒先弄出一窝崽子,成天价抓耳挠腮寻摸钱使!” 卫方几番待说话,田升哪里容他说,仍旧说道:“都说救急不救穷,今天借一遭,明日借一回,这账没头,村里说起你的名儿,连我也跟着一块羞臊。”卫方不容易等他说完,口内言道:“二叔放心,这钱一有便还。今次却为要紧事。如今村中商议求雨,各门各户都要出钱,便为这个来寻二叔。” 田升心道:“里正眼里恁地无人!商议求雨,却不说与我知道。”自心里盘算一回,回头便道卫方道:“我因你兄弟气急了,说了几句重话与你。到底咱们是亲叔侄,如何不比外人强?你好好的舍得力气,明年伺弄些红花,我去县里你姐夫家,叫他染坊里收了,怎地不多赚几个?只在家里种一亩薄田,几时熬他到老!”商议已罢,叔侄俩便就各自散了。 过了数日,各村果然商议好了,这便求雨。里正引着几十个村汉,挨门挨户来告诉。各门各户有出钱的、有出粮的,有出猪、牛、羊、酒一应牺牲果品的,求雨要用。乡人请了个有名的秀才,写了祈文,恭恭敬敬供在庙里。 如今这天儿旱得厉害,田里没有甚么活计。一大早三郎砍柴去了,只外婆和舅母在家。看见里正众人过来催,两个商议,将家中耕牛,献出一个,众人牵走。当下不敢怠慢,舅母走进那栏里,上前去解了大黄的缰绳,里正引人拉出来,赶着要走。那牛好似知事一般,挣扎着起来,眼中淌泪,频频回望,人群寻不着三郎。因拉它不动,有人上去狠抽几鞭,赶着走了。 才刚走了半里路,猛科里跳出一个人来,倒将众人唬一跳。急去看时,却是三郎立在那里,背上背了一捆柴,瞪着眼看。众人吃他挡住去路,口内叫道:“这个不是小三哥么!我们都有正事要做,你小孩子家莫挡路。” 三郎听见,身却不退,问他们道:“你们牵了大黄去哪里?”一个叫道:“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不要问。牵牛这事,你家大人已经准了,你却如何来阻拦?”一个又道:“求雨的事,众人都已商议好了,人人出力。你家如何外出来?神明怪时,罪过不轻!” 众人又待说甚么,事情又急,里正早已不耐烦了,撇了三郎,把手一挥,催促众人叫走。冷不防三郎弃了柴,跳将过来,搡开众人,将里正一把推个脚梢天,将缰绳抢在手里。众人一见,惊了一吓。当下众人围将上来,忿怒要打。 三郎将柴刀拿在手上,一手死死握住缰绳,眼中冒火。这边有人哄他道:“小三哥,你且把刀放下来,有话好说。”三郎便道:“你们答应放了大黄,我便放手。”又一个道:“好三郎,你放下刀,我们商量。”三郎那里并不应答,只是把绳儿握得紧了。那边厢里正叫众人扶起来,料不到今日小河沟里翻了船,哪有好气?一面口内大声骂,就叫人上。 当下对峙了有半日,眼见得日头平西了。众人上去三四回,三郎小哥力气大,靠着面墙占据一角,又是拼命的模样,一时间众人讨不到便宜。早有人去了他家里,将他外婆舅母寻了来,命她们去说。外婆只知他与牛好,平日照料得牛精细,不想今日这个阵仗,从没料到,看呆了眼。 这边厢三郎的姐姐亦过来了,众人远远见她过来,口内便道:“四娘来的正好。你的兄弟犯了疯症,几十个人拉他不住,快些来看。”阿姐听了忙挤将进来,口里一叠声唤三郎,又要夺刀。三郎唯恐伤了阿姐,不敢硬来,由她将刀夺去了。 眼见三郎没了刀,围着的人四下里齐拥上来将他拿了。众人又气,免不了打他几个耳刮子,又使拳头擂一通,一时间骂声不绝。三郎只觉身上几处辣辣地疼,四周有人咒骂声。耳内打得嗡嗡作响,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头上有血淌下来,合着那汗,流进眼里,那牛早已被牵走了。 第21章 为祈雨里正遭祸事 不说阿舅将三郎送去董员外家做事。村里这边,今夜甚是热闹。卫明合着一班顽童,也挤进人丛过来看,哪肯早早去歇了。数内有人认得卫明,问他声道:“小七哥,听说你现在进了学馆,都识字了?”卫明立马得意起来,口中称是。 那人口里称赞一回,指着牌额上一行字,问他是甚。这边卫明将字看了一遍,将一只手挠下头,口问他道:“你只说第一个字是甚么。”那人点他便道:“是个‘天’字。”卫明立马想起来,哈哈大笑回他道:“这个简单。必然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字。” 那人笑时,众人听见都跟着笑。那人又问:“左边的一行是甚字?”卫明仍道:“你也只说头一个。”那人遂道:“是个‘光’字。”卫明呵呵大笑道:“这不必说,自然是‘剑号巨阙,珠称夜光’。”那人大笑问他道:“恁地次序却颠倒了,你怎么说?”卫明便道:“倒过来念不就是了:你不知变通,倒来问我!”这边厢卫明嫌这个人太多事,无空搭理,直撇了他,转回头跑去与同伴玩耍去了。 眼见得已到了人定乙夜,同伴们全都熬不得困,一个个接连回家去睡了,卫明身边,只剩了一个刁小乙。小乙的姐夫吃卫明家里的请受,卫明不准,他便不敢回家去睡。 两个正蹲在卸下的门板跟前,卫明琢磨它便道:“你莫小看了这张板。待他们求的雨下来,将村淹了,那时才知它的好处。我扶爹娘上去坐了,满载了钱粮,逃命去了,看着这班憨子淹。”一番商量,卫明同意小乙坐上去,只是没有船桨使,美中不足。 耍不多时,小乙已是困倦了,预先走了。卫明心内仍思道:“我在山神庙里藏了一根好竹竿,却不正好做了船桨!不若现在就去取。”既这样想时,卫明先不回家,朝山神庙走去。 天色已晚,头上顶着大好满月,这路正照的明亮。忽然想起他这件大事,卫明便唱。这庙离村不甚远,无有庙祝,平日甚少人来。此时庙中有一拨人,正在说话。有一个道:“这厮听说俺们来,吓得竟躲到这里。老爷素日杀牛放赌,夜里拿人,甚么不见?量你能走到哪里去!” 又一个道:“你这厮欠了俺们多少钱,你自算算!再不将出,老爷今日剐了你。”回的人只叫:“爷爷饶命则个!不是不与众位爷爷,今日孩儿着实没有,却如何还!” 一个便道:“哥哥,问他作甚!这厮回赖俺赌钱,哪个耐烦!今日不留他一件信物,叫人欺负俺们不是好汉!”说罢将刀去他脸上笔一笔,割那厮耳。原来这一伙人不是别人,正是村中三郎的姐夫田乐,并一班闲常吃酒耍钱的破落户在这里。 田乐见那人真个动手,急忙叫道:“爷爷且住!如今正有一套富贵,特要相赠。”门首那个拿刀的,听了这话,口问他道:“量你这厮有甚富贵,却赠与我?”田乐便道:“近日俺们村中求雨,各家都出有财物,这厮们将财物归拢起来,正锁在本村里正家中。里正今夜正忙求雨,家中人口不多。我们何不今夜盗了,得了钱财,一发去别处快活?” 那人问道:“你村的里正,却不是县里泼皮薛彪的哥哥?”田乐便道:“正是那人。”那人言道:“薛彪那厮鸟,番欠我赌钱,是时候还了!” 既然众人已决定了,当下就去里正家。一个在外头把风,众人进去。田乐先去,当先一个翻过墙头。四面看时,家中都已睡熟了,四下都是静悄悄的。田乐将手摆一摆,众人都去。 里正果真不在家中,余下的只有几个闲人,白日里忙了一天,累的乏了。里正娘子已睡熟了,余下几个丫鬟庄客,亦都歇了。家里放了许多钱,怕不稳妥,娘子叫都搬到卧房,放床底下。 此时已到了四更。里正娘子正酣睡间,梦里忽然一惊,只听耳边有声响动。娘子只道是丈夫回来,出声问道:“丈夫,你回来怎地不点灯?”却见那人没有应。娘子心疑,急忙巴起来瞧时,却见黑影里有人躲在那里。 娘子当下心里一惊,口内只叫:“人来也!正有个贼在这里!”田乐本来躲在那里,只听娘子大声叫,心中害怕,将腰间尖刀急掣出来,上去一刀,直捅在胸脯上,那血溅了田乐一脸,那刀卡在骨头上,急拔不出。 看娘子时,仍张着口,喊叫不出,看她面皮渐渐变了。余下的人听见声唤,待出来时,早叫众泼皮拿住砍了。这边厢众人将人口杀尽了,床底下搜出财物来,搬将出来,连夜走了。 只因近日来人报,关西村里正家里出了大案,有一伙贼人杀人夺财,闹出来十余口人命大案,知县得知这个消息,即叫查访,一面将行文移书各处州县,一面叫本处班头各处寻访。 如今已过了数月,县里仍无半点消息。如今青黄不接的时候,秋粮绝收,各处皆有饿死人的,疫症又起。里正问了回,知县相公抽身不出过问刑狱。 这日里正在家吃酒,与个闲人提起这件事,那人便道:“此必是村中知道底细的人引着外人做出来,不知哥哥得罪了甚人?”里正便道:“我这些日,已想了几个人在里头,不知是谁。” 正说话间,只听外面有人叫道:“哥哥在家也不?”两个望外面张时,却是里正的兄弟,唤作薛彪。这厮平日只在县里,甚少回来。此时这厮来到草堂,对着两人唱个大喏,坐下身端起一碗酒便吃。那闲人见他兄弟今日来家,推有事情,告辞走了。 这边厢里正见他兄弟回来,口内只道:“二哥,你往常只顾在外厮混,家中出了这般大事,问也不问,哪里有做兄弟的心肠。”薛彪此时听了这话,口内便道:“哥哥这话却是冤枉!我如何没做兄弟的心肠!必是你因没了嫂嫂,心中不乐,故意看我不惯。我今番回来,再不走了,只在家中服侍哥哥。” 里正便道:“你有那心!我听说县里如今闹疫症,倒了一片。你怕染上,才肯来家。”薛彪便道:“我说甚么!打小哥哥便看我不惯,只恐我去赌钱吃酒,债主上门问你讨钱。我欠的债我自去还,无须累你。”不待里正将话说完,那薛彪已走出门去,叫人收拾出一间房来,就中住下。 那薛彪每日厮混惯了的人,到了村里,如何能静?仍旧是每日纠集一班泼皮赌钱。这日有一个唤薛礼的,亦过来赌。说话间道那薛彪道:“我前日在平遥见了田乐,那厮好似发了财,出手甚是阔绰。我想量他哪里来的钱?你家的事,却不是他做出来?” 薛彪便道:“那厮素日胆子小,量也不敢。”薛礼便道:“哥哥,休恁地说。兔儿急了也咬手哩,何况是人。前些日那厮欠了赌债,飞天雕要剁他的手,着人四处寻访他。如今竟也不提这事,却不是怪?俺们且去他家看看。” 这边薛礼撺掇薛彪,两个集了一班庄客,手里将着白蜡棍,一径去田乐家吵闹。田乐自然不在家中,只他娘子四娘在家。前番田乐在县里赌输,回家来将应有财物都卷将了去,已躲走了。如今天灾,无人帮忙,心里正苦,哪知今日又有人上门。 这时节众人已抢入院内,一叠声地叫嚷开门。四娘只推说不在,众人哪管去听她!只说田乐欠了赌债,要来讨钱。那厮们不管不顾撞将来,将四娘一推倒了,直抢入来。只见四娘爬将起来,头上已是撞破了,流出血来,兀自伸手去拦人。一个叫道:“这个便是那乞丐的浑家!一块好肉,直落入狗口里!”说着便上来拧一把。 众人正待起哄时,薛彪忙喝那人道:“讨钱便讨钱,休要胡闹!”这边厢四娘已撤了手,伏在那里不言语了,那厮也就弃了她,仍做正事。众人当下众人一通乱翻。将家中捣了个底儿朝天,搜出十几枚铜钱出来。这厮们口里骂了一通,把钱将去吃酒去了。正是:蛛丝几番结网,风雨化作凋零。血燕几番衔巢,怎挡人争采食。 因她家闹,外头几个闲人见了,远远都看。此时见那班泼皮都走了,便有几个年老的妇人,凑过来问。正好见四娘卧倒在门前,头上流血。众人将她扶将起来,有一个将一碗水急来救。只见四娘头垂得低了,急忙摸时,已没了气。众人也就慌了手脚,急忙告知她家人。 却说三郎去了西河,已数月了。同来的还有两个少年,因受不得累,又兼想家,半夜里他们哭着走了。三郎早已没了家,外婆家又不容他。不容易寻了这个去处,只想在这好好干。 因此坚持了数月,渐渐上手,惯了。东家见他话虽不多,做事却不惜力气,从无半点偷奸耍滑,因此喜他。众人不愿做的事儿,都推与他,他也不怨。同伴的见他好说话,亦不过来寻他生事。因过得顺,三郎又长高了些,面皮也渐红润了。只因邻县近日疫症猖獗,缺医少药,东家遣他随人去了平遥县,帮忙去做些事情。 第22章 得消息三郎急回乡 这日正是中秋节,其他的人早早回家团聚了,三郎一个吃了饭,将家什一一都拾掇好了,坐在药房的门槛上,看那满月。隔壁紧挨着的茶坊里面,坐了几个店铺主人,都坐在一块唉声叹气。按照他们的说法,因为这次疫病的缘故,除了药坊,城里如今是百业萧条,行行都赔,吃的用的全涨价了。 一个便道:“如今一天没一文进账,几十张嘴巴都等着吃,上哪找钱?每月还有利钱要还,真没法活了。”另一个道:“你那里比我好多了。我库里如今还压着货呢,欠着好几家的账,已经拖了三个月了。再拖一个月,恐怕我就得去跳河了。” 又一个道:“如今赶上了这个天时,能继续开门就不错了。昨天我听见他们说,还有火家想工钱全结,像什么话!论理来说,这些年咱们积攒的家业,下半辈子一点不干,吃穿也够了。之所以这么苦苦撑着,不就为了给底下人一口饭吃?谁知一点儿没落着好,全都是抱怨!” 说到这个,好几个同意他这话,纷纷都说,不是众人不关张,要故意赔钱。实在是情况不得已:真关了门儿,立刻一大片丢了饭碗,饿死的人就更多了。 这时候有人说起来道:“灾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还是能管的。不然的话,人死光了,让上面赵官家知道了,他们做官的不得杀头!” 一个长须的询问道:“听说从东京下来了神医,用心诊治,这个疫病马上就好。”内中松花色衣服的人,知道一些小道的消息,听见这话,立刻压低了声音,建议便道:“那帮王八嘴里的话,没一句准的。坚持到现在,熬油也似地熬几个月,只见他们顾着捞钱,神医在哪呢?生死谁管?! 我听说西河县那边,他们乡绅筹集、捐赠的善款和药材,被几个县尉私自给吞了,高价在卖。剩下这些染病的穷人,只能等死。这个时候,天下乌鸦一般黑,咱们这边也好不太多。那班做官的也只是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关键的时候,除了自家的妻儿老小,谁能顾谁呢。” 因这句话,这一班人聚在一处,把上面做官的破口大骂。一面又极力想门路,想要在药材行当上发一笔,赚他一个盆钵满,口里正商量这件事。隔壁众人说的话,这边三郎听不太懂,他只觉得情况不好,听他们意思,似乎形势还能更糟。 如今虽说是灾年,亦有人家趁节团聚,远远地在唱。三郎坐了一刻时,忽然钻出只小鼠来,不想这里竟有人,那鼠愣了半晌,忽回神过来,一道烟躲回洞里去了。三郎因它笑了半日,自一面笑,早早地上床睡了。 半夜里三郎做了个梦,口里牙齿全松动了,稍一碰时,一颗颗接连掉落。上回三郎做这梦时,爹爹尚在。那年他有五六岁,村里来了个货郎,敲着锣鼓,卖些泥孩儿并细糖果子。 爹爹正在生病咳血,老远听见货郎歌儿,知道他馋,买了两颗杨梅糖与他。三郎当时舍不得吃,把糖将红纸包好了,恭恭敬敬去供菩萨,求菩萨保佑爹爹早日好。如今已忘了爹爹模样,落齿的梦却仍记着,每在夜里惊吓他。 疫症如今更盛了。富户还能请郎中看看吃剂药,家里贫的,又不能等死,只好听别人胡乱寻摸些不花钱的偏方吃,也不管好用不好用了。这日早起,三郎与人送了药,回来看时,路上逃难的益发多了。 一个汉子拉着个女儿,看去约有六七岁,在她头上插个草标,给钱就卖。那个女孩儿瘦瘦的,头上的头发焦黄枯乱,大睁着双眼,怯怯地看人。此时正有个买主,过来要问。女孩儿看见了害怕,要往爹爹身后躲。汉子拉她出来道:“莫挨着我,随他去,爹爹养不活你了。” 旁边又像死了人,围了一拨人在看。原来死的是个年轻的妇人,像是远处逃难来的。团头引了人过来,要将尸首拉去烧化。旁边剩下他两个儿子,小哥儿两个哭成个花脸,立在他娘才刚的位置上,叫喊妈妈,尖声哭嚎,死命拖住不叫拉走。 众人拽着一个劝:“你是哥哥,怎地不知带好头?快莫哭了。”三郎见了心内不安,只恨自己一无所有,不能帮上甚么忙。 街上正有一溜乞丐,伸出手来管人讨钱。三郎便就立住脚儿,将怀里炊饼都将出来与人分。数内一个小孩子,伸着手儿才待接时,早见有人捞了去,闪得三郎睁眼看。到手的食吃抢走了,小孩子见了心里冤,立在一旁咧嘴哭。夺的那人将炊饼塞了满一口,一面叫道:“小孩子家吃炊饼,舌头长疔,便宜我罢!” 三郎听这声音甚熟,抬头看时,却像是他的姐夫在那里。只是这人衣衫褴褛,头脸污秽,不大敢认。此时那人已认出三郎,口内亦叫:“兀的不是小呆三么!你怎生却在这里?”眼前这厮真就是田乐。 原来这田乐果在平遥。这厮当日分了财物,连夜逃了。田乐平素在家时,老婆总是缠着他,碍事不说,口里不停地数落。因她聒噪,田乐赌钱手气不顺,连连晦气。今番不容易发了财,出来本待过些快活日子,怎奈这厮穷汉乍富,狎妓赌钱胡做一通,如今过了几个月,早已将钱财消乏了,哪里还剩下半文钱。西河县又不敢回,如今已是乞讨度日了。 田乐已经饿了三日,不容易见着一个熟识的,怎肯撒手。三郎是憨,他不信能憨到将炊饼全分尽了,一个不藏。急将手去身上摸时,果然从腰里搜出钱来,攥了便走。三郎只在后面叫:“快住了手罢!那个是别人的汤药钱,动它不得!”那田乐哪里管顾,只管将它抓在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日回去,外面便有人来寻三郎。三郎只道又是他姐夫,出来看时却见是一个旁人,生得面色黝黑,面圆阔腮,却不认得。那人看见他便道:“你可是关西村黄大郎的外甥么。前日我去西河寻你,都道你来了平遥。我是你阿舅的相识,只因你家出了事情,央我寻你,快些回去。” 告诉已毕,那人因有别事要干,遂先走了。三郎先去告了假,将手上事情交代明白了,自打拴了包裹,急望回赶。那人只说家人不好,不知是谁。外婆待他虽不好,却是母亲的亲娘,若是她不好了时,舅舅那头亦不免难过。若舅母时,三娘尚小,又是女孩儿,如何禁得住。三郎胡乱寻思一路,心里上上下下得不安。 当日赶了百十里路,已近村口。去时春季,此时已是深秋的时节,这风一阵冷似一阵,吹得叶儿四处乱飞,眼见得到了村头的小路。 那一年三郎出门去帮工,在村头正好遇着姐姐,远远地唤他,三郎便急忙跑过去。这时阿姐便笑了,伸手捋一捋头发,上前来拉着他的手儿,两个回家。念起阿姐,三郎忽觉心头一空,不知为甚。路旁边不知谁家添了新坟,孤零零立在那里。村口站着几个闲人,数内有跟薛彪的伴当,不能见三郎探寻的眼,急忙躲开。 三郎一路回到家,远远见了表妹二娘,正在那耍,并没戴孝,遂将这心放下来。那边二娘看了三郎,急忙唤人。外婆、舅母一个没少,先后出来。问阿舅时,舅母便哭。原来当日阿姊出了事,阿舅便去寻薛彪,叫他将打人那厮交出来。那薛彪不出人便罢,暗里唤了人过来,反将阿舅打了一顿。 三郎进门看了舅舅,见他浑身全是伤,又断了腿,躺在床上犹自昏沉,哪得开口讲半句!三郎又问阿姐时,外婆开言便道:“四娘前日里死了。”三郎急问二娘时,也是一般的言语。只见三郎愣了一愣,撒腿便跑,众人哪里唤得住。三郎一路跑到村头姐姐家里。四娘正停在家里,三郎揭开千秋幡,跪在灵前哭了一通。 看见他来,邻舍有人跟着到屋里看,一面劝慰。待他知了事情的始末,已是半夜。陆续有人将事情首尾告诉了三郎,说得尽了,因见三郎不言语,并不答话,遂转过话头,在一旁讲些闲话,议论些家常。间壁的婆婆看见他,将块饼并一碗粥送了来,劝慰他道:“好孩子,莫哭了,不甘心又能怎么地,人家那是里正啊!” 待到走得没人了,三郎使袖将泪抹了,自去墙边拣一把刀,把刃磨得雪练价白,别在腰里。将腰间麻绳扎得紧了,又去厨下寻半瓶酒来,吃下肚去。中途三郎被呛了几回,仍撑着把酒咽下去。 如今已是初更时辰,村人大都睡熟了。三郎复又揭开千秋幡,看了一遍,立身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有人道曰:武阳刺秦区寄小,莫将威风欺年少。 第23章 田卫明错走平遥县 里正家墙新又砌了,高了许多。三郎来回看了一遍,不能入去。猛抬头见墙院外一颗大槐树,枝桠伸进那墙里。三郎直去那树下,然后把刀叼在口里,双手合抱住树干,两腿在下面夹住,一节一节爬上树去。 三郎坐在树杈上,此时已听见二鼓响了。看院里时,一个院公提了灯笼,闭了门户。院里一条大狗见了三郎,才待要叫,却见三郎丢块馒头,便住了口。这边厢三郎跳将下来,忽听人来,急忙寻个犄角躲了。 别处正是两人走来,一个言道:“我前夜里对他说:‘你的甥女嫁了人,便是外人。她的盖老尚不去管,你放着老娘家小不顾,管做甚么!’哪知那个厮不听,必要催我交出人来,不然便叫吃官司。哥哥你听,是人话么!当初我为你的事,去那乞丐家查访,哪里知那妇人一推便死。” 另一个道:“你倒为我!你不过为诈几个钱吃酒,故意乱说。”此却是里正、薛彪兄弟两个。三郎仍旧不出声,看着那两个走了。 三郎又等了一阵,院里的灯依次熄了。三郎才刚踅摸一阵,已知那薛彪住在后院,靠左第三间房便是。薛彪仍旧赌一会钱,吃些点心,听小娘唱了两支曲儿,又去浴房洗了一遍,也就回房去睡了。 此时已到了三更。三郎估他睡熟了,去腰间将刀拔出来,去他门首。薛彪夜间要茶索汤,那门轻易不栓。三郎一推便开了。薛彪许是听见声响,猛然惊觉。口内便道:“兀那是谁!”三郎口里并不答,看准薛彪将刀便刺。薛彪慌中急一闪,那刀正刺他肩臂上,那血便出。黑暗里三郎欲待再刺时,薛彪急往门外躲,叫喊捉贼。家中众人听见声音,皆惊醒了。急点上灯出来看。 只见薛彪捂住肩臂,急在前逃。三郎拿着一把刀,便在后撵,恰好似荆轲逐秦刺,秦王环柱走一般,薛彪在前头没命价奔,三郎在后面没命价撵。见这个情形,众人尽皆惊了一吓,齐上前去将薛彪救了。当下捉住三郎,送县里去。 因三郎是小孩子,薛彪本不将他放在眼里。谁想今夜来报仇!又吃他捅了这一刀,心里更气。如今将三郎送了大牢,又怕倒腾出四娘的事来,薛彪免不了使钱买上告下,叫三郎换做偷盗吃这官司。那边厢三郎舅舅黄大郎吃人打了一通,如今已捱了两天,呜呼死了。外婆深恨三郎姐弟两个灾星,哪肯使钱去救他。 薛礼便告薛彪道:“那厮若是断做盗窃,不过判他年,到头来终究放他出来,到那时如何不寻哥哥报仇?不若将前番杀人抢劫的案子一发做到他身上,问成死罪,也免了哥哥的后患。”薛彪便道:“也说的是。”遂使人去做这件事。里正知了这个事,本不叫去,又怕三郎果然出来要报仇,只得由他。只有一样:薛彪作出甚么祸事出来,独自承受,休要牵连到别人。薛彪既得他兄长这话,更是放开手脚去干事。 暂且不提三郎这边,那一夜田卫明去山神庙,无意间听了众人的言语,次日又听说了杀人案子,吓得病了,急忙搬去县里他姑娘家躲避,这病看着好了。 如今过了许多时,卫明已颇住的不快活了:原先卫明在村里,成日价烤麦穗、炙蜻蜓、捉河鱼、偷甘瓜、跑沙窝、砌宝塔,何等快活,如今到了这个去处,众人推说闹疫症,成日价窝在家里不许出门,直闷杀人。 姑娘家有一对兄妹,一个哥哥仗着长大,总将他做好的事抢过来,功劳算是自己的。不满意时,便打一架。卫明在拳脚事上又不擅长,总是挨打。 一个妹子只要缠他,膏药一样粘他身上。东西,但碰着她的便不肯,嘴里闹出些刺耳的声响,卫明急于让她闭嘴,只得迁就,倚小卖小得惹人厌。私下的事每说出来,拿去告状。姑娘又是个多嘴的,必要将事传开来,连卫明的大姐也知道了。 大人们又都说谎话,阿爹总说有别的孩子就足够了,卫明作死也不管,卫明把这个话当真,谁想果真作出事来,爹爹那打愈发重了。明明大姐家的外甥丑得吓人,众人却都说俊俏,夸他是魔合罗也似的好模样,一个个扮作蠢笨样来逗他耍。大姐吃众人哄得高兴,说甚都信,哪管卫明冤不冤。因此住了几个月,气得卫明嘴也烂了。 这一日妹子捉两个枕头扮妈妈,叫卫明粘上胡子扮爹爹,由她指挥,兀谁耐烦。妹子因见使他不动,一发学起街上杀猪汉子的老婆来,骂他是“娘滥十万万人生的”,哭闹要打,气的卫明肚皮也破了,一刻也不能多呆,转头收拾了自家包裹,一个人走了。 来时的路径,卫明不大记得了,又不肯问人,只是自家估摸着走。路上有许多逃荒的,肩儿担女,扶老携幼。卫明嫌这厮们样子丑,不耐烦夹在他们中间,自选别路走了。 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仍不到家,隐约却见前头一座大城。问别人时,原来却是平遥县。平遥卫明亦知道,他正有一个相识在那里。不容易出来一趟,且先耍耍,寻了他家去落脚,过几日再回家去不迟。 卫明已是走得累了,因见路边有酒肆,便住了脚,将包裹里剩下的钱拿出来,买一斤羊肉,煎一条鱼,再煎个茄子,又讨一个蒸梨枣,一碗糖粥,个姜糖馒头上来吃,又不过瘾,再唤店家打两角酒来。 卫明在酒肆里歇了一阵,看着日头不早了,急忙唤人算了钱,望城内赶去。进了城里已经入夜。不容易赶到城西,寻人打听和兴街。那人问道:“阿哥做甚,哪里来的,做什么要寻和兴街?” 卫明便道:“我是西河县关西村的,要去那里寻个亲眷。”那个看了他一眼,遂问他道:“阿哥原来不知?那街去年失了大火,剩下的住户全搬走了,哪里寻去!”卫明急问:“狄阿五大伯不认得?他爹是锔碗、修驴蹄子的。”那人便道:“我不认得小孩子名字。那边厢许多人都逃荒走了,只恐阿哥寻不到。”卫明复又问了许多人,人人都说不晓得。卫明当夜在街头胡乱过了一夜。 次早醒来,卫明肚里饿地紧了。包裹的钱花完了,一文不剩。因他肚饿,这路亦走不得了。卫明本想做短工挣个炊饼来吃,如今天灾,都不缺人,这个活儿没处做。从早起到现在,卫明只饮了两口水,饿的前胸贴后背,独自坐在那里。 有员外家正在施粥,一个小乞丐从人群里出来,捧着满满一大碗粥,因那粥烫,那厮一面吹着气,将口转着沿碗口吃,从卫明旁边过去了。 卫明看了他一路,直盯到那厮转过街口去了。卫明心内骂他道:“这猢狲笨出鸟来!别人都只盛半碗,凉的粥快,一气能讨三四回。这呆子必要满满装一大碗,又吃不快,烫的喊娘。”若是放在昨夜时,卫明饿死也拉不下脸,如今已饿了大半日,心里有些活泛了。寻思将身上衲袄卖了,吃他一顿,回去不过一顿打。 主意已定,这边卫明出了街口,才待寻个僻静去处,匆忙间见对面跑来一人,卫明来不及躲闪,叫那厮撞一个满怀,两个同时倒了。卫明爬将起来,才待要骂,却见那人正是田乐,只是形容消瘦些。 卫明便道:“这个不是大叔么!”田乐急忙将怀里的物事塞到卫明的怀里,看时却是黑白相间的数包丸药。不及言语,早见后面有人追来,口内叫道:“人来也!这鸟汉子正有同伙在这里!”众人不由分说,将二人围住,好一通打。 因见这闹,便有公人上前来,将两人捉了回衙。原来田乐这个不争气没出豁的,当日夺了三郎的钱,吃了一饱。混堂里洗了个净浴,浑身上下都拾掇了,自思乞讨没出豁,不是正路。都怨祖宗不争气,若是留下一大笔钱来,自己何至于乞讨呢! 当下寻思了一通,另外谋个新营生:在集市上卖些丸药。因无人问,大街上雇了一个白胡子老汉,人多处将老汉又打又骂。众人见了惊怒道:“快住了手!儿子竟敢打老子,不怕雷轰么!”田乐便道:“这个正是我的儿子,如何打骂不得!因不听我言,不肯吃我家祖传的不死药,如今不过一百岁,老得胡子也白了。你们省得甚么!” 原来田乐卖的丸药,那颜色亦有讲究:白的吃一丸长生,黑的吃一丸祛病。田乐这事一经传出,终会引来傻儿凹。那厮们听了他的传言,一窝蜂寻药来买,田乐因此赚钱过活。至于听说老婆死了,他也不管,娶她不过为娘高兴,那娘子本也不是他要讨,养在家里吃他的饭,花他的钱,哪里合算。 谁想这钱赚了没几日,吃人发觉了并不祛病,又耽误了人,遂来撵着要打他,恰好正撞上卫明,匆忙间将药塞到卫明怀里。 今日既上了公堂,知县相公听完众人的述说,将那丸药看了一遍,骂田乐道:“这厮虽然看着奸懒,手艺倒巧。你如何做得这药出来?” 田乐慌忙磕头道:“相公明察!小人亦只是个从犯,无有手艺,如何制药去害人!本县地天泰生药铺的主人是那田卫明的姐夫,全都是他做出来。”原来田乐这厮胆小,又怕人打,哪里肯认。只说那是卫明主意,与他无关。 第24章 田卫明遇祸吃官司 阿爹往常教导卫明,先处人,再做事。卫明既然沾上这事,念在同村的情分上,论辈分又该喊田乐一声“叔叔”,本想与他说些好话,谁成想叫田乐却把事情一股脑推到自家身上,如何不气? 卫明又是小孩子,心里压了许多火气。今日听田乐一说,这火一发发将出来,情急间索性将前番在山神庙外偷听到的那些话,一五一十也都说了。众人听闻尽皆惊了,急忙细问。田乐那厮禁不住打,推说是泼皮章赞拿刀逼他。知县从头到尾仔细问完,自不敢耽误,急忙行文发西河县。一面将田乐收在牢里,一面发签拿章赞。 这时节飞天雕同一班泼皮在家吃酒,便听有人报信道:“哥哥,了不得!那乞丐今日吃人捉了,供出你来,知县如今发签拿你,快些去躲!”众人便道:“早说那厮不可靠!今日果然闹出来!”一个言道:“事到如今,别无他法。我们不若趁夜逃走,投奔断藤崖入伙。” 飞天雕道:“前番的钱已花尽了,去时只多几张口,没甚么送去做人情。他若推脱缺少钱粮,不肯接纳,却怎么说?”一个遂道:“平遥如今遭灾重,无甚好取。俺们若投断藤崖,需是经过西河县。不若去那里借些钱粮,送做人情。”众人听罢,尽皆应和。 西河县这边,薛彪本想使上几个钱,将前番杀人抢劫的案子提出来,胡乱要了三郎性命。谁料想赵押司出来,说甚么捉贼拿赃,三郎当日走到西河县,晚间再由西河回来,一夜连杀十余人,悄没声地搬走财物,赶早再回县里药铺,仍没叫人看出端倪,便是神人了。 三郎杀人劫财这个话儿,只是拿来瞒相公。因他作梗,三郎这事,一时不能够下手。寻的人因这事上,狮子开口价索钱。薛彪也就跳脚骂:“原本半斗米的事,如今竟要这许多!这大头巾直吃人不吐骨头!” 正在骂间,忽然有来人报道:“哥哥,了不得!外头有人借粮来也!里正急请叫去!”薛彪听了这个事,急忙去土墙上向外张时,却见飞天雕引了数十人,手里全都持着器械,正在外面。薛彪见他遂叫道:“下面的不是章大哥?你放着平遥不去住,如何却来这里!”飞天雕道:“兄弟,俺们今年遭灾重,饿得死了,今日寻你借些粮。若不准时,今日便就不走了。” 薛彪笑道:“大哥说的甚么话!俺村的钱遭抢了,连我亦是受了伤,官司仍旧在吃,哪里还有甚闲钱!大哥不若别处借去。”飞天雕道:“兄弟,休恁地说。俺们不容易走到这里,便是随你啃树皮,哥哥我也不嫌弃。” 薛彪听他这么说,知挡不住,回头与里正商议道:“眼见得这厮只有这些人,怕做甚么!不若引了人厮杀。”里正便道:“你如今肩伤未愈,黄大郎又吃你打死了,其余再有哪个骁勇?厮杀未必能保。那厮正是平遥一霸,甚么不做!轻易惹他不得。若依我言,引他进来,若不走时,再下手不迟。” 当下里正说好话,将飞天雕引了进门。急又吩咐庄客杀牛备饭,款待众人。正忙碌间,应承三郎官司的人由县里回来,告诉薛彪便道:“如今平遥来了消息,说咱家先前的那件案子,是田乐欠了赌债,合着个叫章赞的做出来。” 薛彪听了急问道:“却是哪个章赞?”那人便是:“便是平遥县素日杀牛放赌的泼皮章赞。”薛彪听了急叫道:“却是他!正好今日送上门来,却撞在我的袋里!”急忙将这事告诉里正,两人商议,将蒙汗药撒在酒里,与他们上。 约莫过了一刻时,两个听时,里面已是没了动静。进去看时,见这厮们果真吃了酒,一个个东倒西歪,倒在席上。薛彪大喜,急待唤人预备绳索来拿时,谁想那睡着的人皆跳起来,齐来厮杀。薛彪急忙要走时,那边厢飞天雕跳将起来,一脚把薛彪踢倒了,把刀去他背心里一戳,那薛彪呜呼死了。 里正见了这个情形,吓得呆了,正走不动。一个汉子赶上前,把里正一刀也给杀了。余下的庄客见了这势,撒腿便躲,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章赞众人哪肯歇手,引众人将村里洗劫一空,随后投断藤崖入伙去了。 如今饥荒益发重了,盗贼群起,除关西村外,又有多村报了失贼。瘟疫正胜,轻易谁敢出城缉贼!更可恨上头无一个人来看,只是在那空斗口。早上起来,赵珂先去城西贫户家中查一遍疫情,散些汤药,又使人将无人管顾的尸首烧化。虽忙个不住,赵珂心中亦实难过。 眼睁睁见做父母的为一斗米,将幼女卖与勾栏行院,也有卖做等郎媳的。有阖家而丧的,剩个老妇亦患了疫症,死不肯治,只要同死。其中一户着了瘟疫,人接连没,最后只留下个三岁小儿,发现时他正挨着母亲老实坐着,不知娘已死了两日。 这不是最坏:小儿的姊姊嫁在城内,为谋产业,合伙儿把亲弟卖远了。姊姊与人牙子商议好了:钱多钱少的不在乎,只要能离得远远的,以后找不到门上,就妥当了。许多人听说了的都推崇,恨自己没娶一个这样有决断能干的老婆。 这种事不只出了此一桩,这人心世道不知道是怎么了,着实令人可怕。除此之外,更多人深恨衙门官府的不作为,又嫌赵珂厚此薄彼,事做得慢,一股脑儿把火儿发在他头上。 近来赵珂行事愈发难了,灾况愈重,许多处急需钱使,银钱筹措却艰难,少有帮忙的便罢了,许多人骂他“假清高”。 赵珂为赈灾做的那些,被闲人们一件件挑出来,指责他办事“不到位”。赵珂事情都忙不完,哪里有时间去一一去解释?因没有回复,那厮们自己认为说,是因为抓住了赵珂的“把柄”,于是便洋洋自得起来,到处跑着去告诉说,赵某人果然没底气,不敢回应,到现在已经“哑口无言”了。 赵珂筹药如此艰难,官吏中有些无良的人,没有染病,却把药材、粮储都囤积起来,把买药的渠道把在手里,赚死人钱,一丝一毫都不肯放松。 这些人除了自己囤积、高价往外售卖之外,还尽情分与亲朋好友,家里都已经堆成山了。他们仗着上面有人,把上报灾情的那几个人,处处刁难,不少人都知难而退了。 因他们这样,之前捐钱、捐物的那些人,都寒了心,东西就不肯再出了。这样一来,县里染病的那些人,情况更糟,百姓愈发得不到救治,城中药材都断了两天,千难万难仍筹集不来,许多处施药处都已经停了。成群的百姓,正睁着眼睛眼巴巴等死。 种种的内情,百姓们大多数都不知道,众人内心里寻思说,既然众人买不到药,就是为吏的不作为,这锅便扣在赵珂的头上。还有人故意往赵珂面上使劲咳嗽。既然他自己活不了,临走前让别人一块也染上病气,大家都死。 处在这种情况之下,还有一些阻扰的,上门来警告赵珂道:“你把流民都引到这里,这些饿急了的人,什么不做?偷盗、打夺、坑蒙拐骗的,都集来此地,好人也被他们给害了!别人倒罢,若是伤了我妻儿老小,到时候我可饶不了你,别怪老爷们提前没说!” 临边的州县听见了疫情,害怕扩散,都是把通往西河、平遥等地的道路,都封堵住,没一个愿意帮扶的。因道路不通,赵珂好不容易从别处筹集调来的东西,都卡在路上过不来了。 处在种种压力之下,赵珂感觉自己实在是渺小,已经在暗地里哭过几回,感觉自己是势单力薄,整个人都快不支了。 然而赵珂哭过之后,自心里道:“我若再撒手,情况会更糟。西河的百姓筹不到药材,就彻底完了。”想到这时,没办法只能爬起来再干。 之所以赵珂这么说,确实疫情已经危急:到这个时候,县里面所有病死的人,加起来已经有八百三十个,城西的重患,已经有四百六十多人了,轻患也有一千余人。城东那边,情况能好些。却也有二百八十的重患,四百余人的轻患。这情况若不能及时控制住,弄不好疫情还要蔓延。 随着本地疫情的扩大,县内所需的药材数目,愈发多了,缺口太大,更加给这事增添了难度。处在这种局势之下,纵然县里的医士有慈心,大多数都能不避生死肯救护百姓,怎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赵珂等人筹来的药材,如今已远远不够用,早就是捉襟见肘了。能到众人口里的药,已经是有一日断一日的模样了,就这样他能怎么治! 城内许多的医士,说起这件事全都摇头,对将来十分不看好。按他们估计,照这样下去,全县的人口,弄不好就得损失一半。 这日赵珂至晚回家,灯下又在忙碌起来,又要写书递与上面。娘子霍氏看见便道:“官人许多日劳累,昨夜益发咳得重了,只恐身体吃不消,不如早歇。” 赵珂害怕娘子担心,不愿意在她跟前诉苦,口内遂轻描淡写道:“当日我求学读书时,吃了上顿没下顿,笔纸都是借人的,还不照过?若非先生、同窗相帮,哪到今日!”娘子知道劝不住,仍开言道:“知县相公尚不报灾,只你去报,上官哪里肯信。” 赵珂听了娘子这话,不许她抱怨,自己口里便鼓气道:“如今天灾,官吏推诿不为,百姓哀声遍野。我既读圣人书,怎可因他人眼盲,便自遮其目,他人聋聩,便自塞其耳?” 赵珂独自写了一刻,忽然又道:“也是了。只我一人,毕竟力微。我何不写信与南都学舍我师长处,央他转交与晏殊?”计议已定,赵珂急忙写信一封,使人送去应天府南都学舍教席范仲淹。 第25章 赵珂染病 才刚写罢,家里便来了一拨人,都是自发来帮忙的。有几个便是赵珂的同窗,其他便是眼见听说了赵珂,商议了自发过来的。果然功夫不白费,正道也终究不孤。赵珂忙请他们坐,安排商议些救助的事宜。娘子知道丈夫做的是大事,妇道人家不能管问,能做的只是安排好了家中的事务,叫他放心。遂退身出来安排茶水,又吩咐丫鬟预备点心。 牢中亦有人染了疫症,死了的已经十有四五。节级、牢子怕叫染上,许多人都躲远走了。零星剩下几个管的,不过糊弄。因没了人来殴打凌虐,众人日子反好过些。三郎前番受些棒伤,两腿叫人打得肉烂,此时渐已好些。天气已冷,身上衣衫又单薄,新又增了些伤寒。好人尚且顾不上,哪里管得到罪人? 三郎独自蜷在冷地上,看他们将尸首一个个抬将出去。又饿又病,身上无半点气力,外加上冷,正不知到几时才是个头。死了的不受那罪了,暂活着的又不知能捱了几日。 三郎虽冷,心却巴望天再冷些,若下了雪更好。村里老人曾说过,若冬天太暖,就会容易出疫病,那么天气冷的话,这病不就没了么?听人说赵押司散汤药时染了疫症,若下了雪,该好了。 这天果然更冷了。靠墙的缸冻得裂了,碗里的水结了冰坨,牢里冷得似冰窖。手脚早已肿胀冻裂,不敢轻触。地上虽铺了厚草,卧在上面仍旧是冷,肩臂腰胯都麻木了,骨头缝里都是寒气。 第三十六个已抬出去了,因此腾出许多空处。几个牢子图省事,将剩下的人关在一处。这日起来,外头换班的牢子道:“这鸟天直恁地冷!节级今日来得不早了!”另一个拍着身体道:“昨日下了一夜的雪,如何不冷。我才刚吃一碗热汤来。”众人听说下了雪,都巴了头往外瞧。 说话人将浑身的雪拍打干净,急去火盆边向火,道另一个道:“不是冻死,便是染上疫病死,咱们这些人,又不是知县相公的舅子,有钱你也抢不上药,最后怎么不是个死!” 因这句话儿,众人说到疫病上,有人遂道:“我听人说,幸而今年冬天不暖,不然的话,就彻底完了。” 有人遂问:“我听见说,县里面足有六七个人,连续把灾情上报了。纵然知县想赚钱,这么大的事,上面知州岂能不管?” 有人便就回他道:“这话儿你想得太天真,直惹人发笑!纵然知州知道了,疫情不报,上面赵官家他又不知。知州命人把道路一封,疫情过后,最后死个万把人,又没人知道,也无人追责。一旦上报,所有人全都知道了,全盯在这里。再处理不好,知州的帽子立刻就掉了。 你看看周围几个县,有几个真能办事的人?还不是背后坏事的多。纵他开口,钻空儿的太多,再加上仇家一发坏,这件事也必然办不好。这一把赌注,帽子掉了的风险太大,还不如不办!”因这通解释,众人都服,说话便道:“人家那么大的官儿,事情看得不比你明白?真当他傻!” 正在众人说话的空档,有一个突然说起来道:“你听说么?赵押司昨夜里死了。”众人听了惊问道:“却是哪个赵押司?”那人回道:“除了赵珂染了疫症,还能有谁?我听说他寻了南都学舍的范先生,将灾况往上报了。太后已知了这个事,使人来问。”另一个道:“可惜好人不长命。不恁地时,今番倒有一场功劳。”那两人说着散了。 三郎在旁听了这话,惊了一场。他厮熬着,多半因欠着押司的恩,将来好还。谁知他竟死了,果然好人不长命么。这世上待他好的人都没了,眼下冰冷的牢狱,刻骨的饥饿,如今新又染了风寒,漫漫冬日,只怕撑不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三郎只觉有人唤他。睁眼看时,却是姐姐在那里。阿姐今日打扮得俊俏,对他笑着,去怀里取来一个手帕,一层一层揭开来,却是颗猊糖在那里。三郎哪里舍得吃,闻着那香,便觉自是财主了。外头春天已到,桃花都开了,身上亦不觉得冷了。姐姐拉着他的手儿,引他家去。 才待走时,三郎只觉身上一疼,急起来时,原来却是南柯一梦。才刚有人踢他一脚,看时却是一个节级。那个节级见他醒来,遂叫他道:“快些起来,你这猢狲结好运了。”三郎不晓得这世上还有甚好事,又将他梦搅扰了,心内厌烦踢他起来,不愿去听。 那个节级见他不乐意,骂他便道:“鸟猢狲八棍子打不出屁来,我寻别人说去。”一面将脚跨过三郎,叫别人道:“都且起来,三世诸佛今日慈悲,造化了你们这班穷贼!”众人急起来问道:“节级哥哥,是甚好事造化俺们!”那人便道:“这鸟厮们不用死了!太后可怜俺们遭灾,赦了你们一班贼囚。” 原来当日赵珂写信寻了范仲淹,言明了本地灾况疫情,仲淹闻知不敢怠慢,不容易托了许多人,见了王曾、鲁宗道,这二人将信递与刘太后手上。太后闻知此事大怒,特命人查,果然得知此次的疫情。 太后使人过来赈灾,命尚药局尚药奉御孙用和、王惟一一道,赍药前来诊治病患。又因灾害折人甚多,减了众人的刑罚。 众人知了此事原委,却不欢喜,摇头说道:“俺只道是放俺出去,谁想仍旧需坐牢!只这般受这罪时,不若死了,十八年后又一条好汉!”节级骂道:“饿狗喂不饱的,放你出去!你怎不叫官家唤两个小娘按腰捶背来伏侍你。”三郎的案子今亦改了,重判做囚禁三月,流放延州。 刘太后除了命太医前来诊治之外,还命天章阁待制吴文彬为钦差,彻查此地的吏治。这帮牢子没事情,总聚在一块儿议论时事。过不几天,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连里面足不出户的犯人,全都已经听说了。 过不几日,消息便接连传进牢里:钦差那头派了人下来,问西河县知县,为何不将灾情上报,你道那厮怎么说?知县相公回复说,西河这边只是场小疫,药材、粮储已分发下去,都平价售卖,自己完全能应付过来。 一听这回复,满县没一个不骂的。幸而钦差派这些人,亲自走访了本县定点设置的那几家平价药坊,问他们存储、售卖得到底如何。因这句问,店主人个个面露难色,也不好说。 被逼问得急了,领着来人亲看了库房,医治瘟疫的那些药,连个底子都卖得光了,都彻底空了。都不用说话,看他们记账,按照最近十天的记录,官府那头分过来的药材,也都细细地誊录了: 麻黄三两、灸甘草八两、杏仁一斤、生石膏两斤、桂枝二两、泽泻十一两、猪苓九两、白术二两、茯苓四两、柴胡十四两、黄芩六两、姜半夏一两、生姜一斤、紫菀四两、冬花三两、射干二两、细辛三两、山药六两、枳实五两、陈皮四两、藿香三两,加起来统共不到十斤的东西,能干个屁!上官又不傻,见此自然就知道了,脸上立刻就变了颜色,露不出一点笑模样来。 有一个员外怕获罪,立刻自我辩白说,知县相公为控制疫情,紧急将治疫的药材全征用了,都统一调配好医治灾民,库里面没药,没办法救民,底下这些店铺的主人,也是实在说了不算。上官不听这解释,气愤愤地走了。 出了这事儿,县里立刻就解释说,西河县只是一个小县,储存有限,患病的一多,存储立刻就全没了。再加上周边听见了这边的疫情,封了道路,货物一时间运不进来,城内就空了。 因没了药,百姓里有些贪财的,冒着染病的危险,把药材从外面运进来贩卖,因此卖价一下就高了,根本与官仓是两回事。为此这厮还自责说,想不到灾情变这么大,下面没能及时补充官仓,这件事确实算失职了。 谁知道天下竟有如此的巧事:知县相公的舅子,在外面吹嘘,到处告诉别人说,他的姐夫是知县,自己家药材堆成了山,根本吃药就不用花钱。因说得多了,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少。如今上面下来人查,立刻这件事就被揭发。 本来只是句玩笑话,上面并没有太认真。谁知道一查,竟然真的查出事来:那小子真个不是硬吹,人家真的是有本钱,他家里的药材,真的都已经堆成山了。而且他家的那些药,都还不是寻常的私药,装裹上押着县衙的印鉴,一看就是官仓里来的。问他药材是哪儿来的,那小子一口咬定了说,全是他夜里在街上拾的。 因这两件事,引来钦差吴文彬注意,钦差本人亲自就来了。几日的工夫,西河县这里就热闹了,钦差的卫队到处都是。西河这边,知县用的那一帮人,糊弄个百姓还凑合,对付钦差的能耐不行,一认真问,立刻他们就露出来马脚,被人传得到处都是。 第33章 李元昊南部提驻军 却说德明在外巡视时,人盛传怀远镇以北温泉山中有龙现身,命巫卜之,卦象亦道需“急宜卜筑新都,以承天命”。德明亦认为灵州四居四塞,不若怀远西北有贺兰之固、黄河之险,又有灵州可做屏障,地理极便。 天象如此,德明遂命党项人在此建城,名之为兴州,建成就做新都。旧都灵州那一边,归王弟山遇惟亮治下,周边仍由他负责治理。 那头夜落隔在甘州,因为府库空虚的缘故,想钱想得疯了。俗话说穷则生变,借着甘州连通西域的地利,夜落隔加大来往客商的赋税,非但已经是雁过拔毛,有一只苍蝇飞过去,也不忘拽它一条腿下来。只半年间,过路客商的关税,凭空便就涨了三成,商贾税多,不堪压力,这钱免不了又加到百姓的头上,治下全都抱怨不绝。 处在这种状况之下,夜落隔干脆趁热打铁,索性自己又培植势力,置一专贸,夜落隔自己家的买卖,又无赋税,外人哪个比的他?不久别人都做不下去,被他一家给挤得倒了,这钱又都入了夜落隔袋里,没争竞的,那厮又开始抬价格了,远近百姓都叫苦不迭。 若说贵了货物还好,多少也能说得过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单一个贪的还能好说,挡不了下面的人见他挣钱这么容易,看的眼馋,也跟着学,一时间弄的上下皆贪。在那班人操控之下,非但是物价涨了数倍,连东西都不堪使用了,到此时非但治下各族都渐渐不满,有能耐的纷纷外逃,盗匪横行,黑市难禁,边军许多已开始反了。 这种情势愈来愈烈,非但治下不满意,连宋朝和曹贤顺那几处,因为关税这件事,亦都安排人来问了。没奈何夜落隔与甘州粟特族安姓大商贾联姻,替太子雅苏娶了安姓之女为妻,然后回头重整商事,又将关税重调回来,才慢慢的将此事压制住了。然而这么一折腾,甘州已经是伤了元气。 元昊趁着甘州这乱,又向甘州用兵几次,本以为打甘州会水到渠成,谁料每次都收效不大,元昊纳闷,于是去问野乜浪罗。野乜浪罗打探之后,遂告诉说,张陟为了保甘州,收买许多商贾做眼线。 是以每次夏军来时,甘州城中都有了准备,皆深沟高垒防备森严,夏军急切不能得手。要打甘州,必要先解决掉这些商贾。元昊知道了这个,特意命胡昊查这件事。 胡昊命心腹之人扮作商贾,深入敌后,这些日已经将事情已打探的清楚了:这些人许多都是流商,他们与甘州等处通风报信,夜落隔、潘罗支这些人,保护他们在边上安心做买卖,这倒也算是两赢的事。 这条商队建起来后,按照张陟的建议,叫夜落隔联合灵州南部的族长,从南到北,分别打通与磨云山、钱哥山、袋袋岭、罗漫山这几处人马的联系,然后与凉州潘罗支联合,共同保护这条商线,让夏军不能轻易毁损。 当初为了这事儿能成功,除了要联合潘罗支,还需要宋朝那边的配合。因此甘州派出使者,专门去说这件事。这件事情一旦做成,对宋朝来说也有好处,宰相吕夷简也就同意,答应支持这件事。 潘罗支一看宋人都准了,沿路保护这些商贾,顺便还能多一些赋税,作为回报,甘州商贾得来的消息,也能同友军们一块分享,没有什么不好的,凉州这边也随即答应。 除了宋朝、凉州两家,灵州南部的那些族长,不满元昊的人不少。这厮们名义上属于夏人,实际上也是各顾各的,自家的地盘自家做主。只要从别处有钱拿,他们自然也乐意效劳。 眼看着多家联合起来,明面上说是“保护商贾”,这些商贾经过的地界,谁不清楚?除了扶植他们的人,还能有谁?目的还不是防范夏军! 为这件事上,张元大致替元昊谋划了一下,提出了几个疑问来。第一:若是对这件事不管不顾,采取防御,那么对夏军利、弊孰大?第二:若夏军决计对此事反击,从何处反攻,才最有利。第三:若是一定要反击,如何部署才最有利。 就第一件事情上来讲,根据可靠的消息说,宋朝那边,吕夷简已经答应了说,若联军商贾被夏军逼迫的时候,紧急的关头,众人可以向怀德军求救,周边靖安寨、胜羌寨、绥宁寨等几处营寨,也可以为众人提供隐蔽。除此之外,宋军又加建了通远、天圣这两处营寨,给夏军这边增加压力。 就这第一件事来说,夏军与甘、凉两家的联军比,军力比他们强不少,再加上宋人却不同了:宋人在人数、还有军械配备上面,比夏军这边强上不少,而且不管是人马还是辎重,他们都有源源不断的接应,打持久战耗费得起。真要是硬拼,夏人未必能占到便宜。 一旦事情处置得不好,宋人断掉边上的榷场,周边诸侯也纷纷效仿,然后再掐断与夏人的市贸。到这时夏人内部求和的一派,必然会阻扰。倘若不能及时解决,天长日久,夏人必将内部分裂、萎靡贫困,军力自然也就弱了。 对于元昊来说,不管有没有宋人掺和,打下甘、凉是长久之计,这一点不会因为其他的原因,有任何改变。遇到困难,必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付出再大也要坚持。两个遂转到二、三问,然后又继续商议起来。 这边张元指着地图,向元昊这厮建议说,要想击溃那一班商贾,需要从磨云山、钱哥山、袋袋岭、罗漫山以及折河这几处位置,选择进攻。磨云山距离宋军的边界太近,一旦两边摩擦起来,恐怕局势会闹大,这不是夏人所希望的,因此磨云山不予考虑。 钱哥山那边,虽然说距离宋朝已经远了,当地最大的慕恩族,如今并没有投靠过来,外面看仍旧是自立的,夏人的势力插不进去,打他就需要多费些力气,钱哥山也不是最好的选择。 罗漫山那边,与凉州之间距离太近,在潘罗支的眼皮子底下,一旦被袭,救应容易,亦不太好取。所以最容易得手的,便是袋袋岭这一处,那么就从袋袋岭下手。说不得元昊安排人马,开始部署这一场战事。 袋袋岭位于折河以南,有多部羌族杂居其中。这地方先时是唐人土地,自从唐朝覆灭后,先后经历了几个大酋,袋袋岭周边的人马,一直在夏、宋之间来回游走,反复背反和投靠。 直至宋朝淳化年间,李继迁自立为夏王,依靠辽国的支持,势力日强,收复了灵州重镇之后,袋袋岭大族耀密的族长,率其所部投靠过来,袋袋岭自此才属了夏地。 随着时间的推移,耀密族势力日渐衰弱,周边有许多族又壮大起来,袋袋岭名义上虽然属于夏地,其实有多股势力混杂交错,所有这边的羌人,其实只听命于自家的族长,上面人发话全都是狗屁。在各部族长的心里面,都有自己的盘算,许多事根本就插不进手去。 数年之前,李德明也曾想派一支人马,彻底拿下袋袋岭,然后开始在附近驻军。怎奈这边厢地形复杂,不但有戈壁、山峦的屏障,而且还靠着折河的险阻,硬攻时未必能讨着便宜。就算是一时打下来,转运粮草也不易,这件事情也只好罢了。 如今到了这个时候,元昊这厮又跳出来,重新提驻军这回事儿。对于元昊的提议,朝堂上求和的那派人,根本他们就听不进去,立刻开始拿话儿反击。 有人在朝上反驳道:“倘若在袋袋岭附近驻军,让已经投靠过来的人,心疑难和。有他为例,怕将来阻了后来人归顺的道路。”还有人道:“袋袋岭周边地势复杂,粮草辎重转运不易,在此驻军耗费太大。更可况如今第一的要务,是夺取甘、凉,无需在此耗费人力。” 还有人知道自己没分量,说话上面难能采纳,特意将山遇惟亮搬出来,提醒便道:“袋袋岭之前曾属于宋人,后来左监军在灵州驻军,耀密族族长耀密三州仰慕监军,因此又率众投奔过来。如今突然在此驻军,岂不让左监军左右为难?” 因为这么一句话儿,让德明麾下朝臣的言论,成功被这厮转移了方向,由在不在袋袋岭周边驻军这事儿,一下子变成了元昊与惟亮之间的争斗。 第34章 举棋不定兴州会谈 说起来对于长远的策略,惟亮确实跟元昊主张不同:按照山遇惟亮的意思,南部的事情确实复杂,但却只是内部的问题。等到拿下甘、凉之后,再回头整顿南部不迟。外有强敌,内有争斗,一旦事情处理得不好,内部不稳,反容易坏事。元昊与惟亮主张不同,按照元昊的意思,夏军在攻打甘、凉之前,也可以事先整顿内部。 随着时间的推移,朝臣之间的争斗,已经从朝堂转到私下,而且这势头愈演愈烈,趁着乱时,说什么的都有。 元昊的亲舅卫慕山喜,为了平息战、和双方的争端,干脆在筵席上发言道:“大敌当前,应尽量缓和内部的矛盾,使南部与夏地密切起来,真正联合为一体。”本来元昊和惟亮之间,并没有矛盾,让卫慕山喜这么一说,好像他两个真有什么,让叔侄两个平添了嫌隙。卫慕山喜这个厮,真不知是说和还是捣乱。 随着时间的推移,上头要驻军这个话儿,已经慢慢流传开,袋袋岭周边各部的人马,渐渐地全都听说了。众人心里面都寻思道:袋袋岭虽然位于南边,与宋朝、凉州相衔接,但是与宋朝并不算太近,没有被宋人侵袭的危险。 因为地势的原因,袋袋岭对凉州来说是一块鸡肋,不值得潘罗支带兵来攻取,打下来没什么大好处。上面如今正忙着西征,人马又不是太充裕,突然驻军是要防谁?不就是对底下人不放心么? 本来众人无拘无束的,突然过来一支人马,在眼皮底下紧盯着你,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些厮们立刻就上报,一个不满,很有可能就发兵过来,哪个乐意?众人少不了要气的。 有人私下里琢磨道:“上面人无利不起早儿。之前攻打甘州的时候,粮草筹措就不容易,如今又想出来驻军的法子,莫不是方便筹资粮?” 回他的道:“单筹措资粮只是一样:我听说一旦开始驻军后,上面紧跟着收商税——听说这税很是不轻!所有往来经过的商贾,都得被他们剥层皮。别以为跟你没关系:时间一长,往来的商贾没得赚了,谁还敢经过袋袋岭?到那个时候,恐怕连盐、茶都买不到,这是要绝众人的后路!” 有人不相信这个话儿,反驳便道:“元昊不傻,这种涸泽而渔的事情,难道他不知?既然咱们投过来,跟他们就是一体的,我觉得上面不能这么干。” 又一个拿话儿提醒道:“你又不是他儿子,做什么跟你一条心?只要他能拿到钱,足够打下来甘、凉的,怎么不能不大赚一笔?你过得穷了干他甚事?” 因这个话儿,好几个当时就沉默了,一时间没有办法想。驻军这事儿,别说底下人不乐意驻军,就连上面的那些族长,也没有一个赞同的。 在袋袋岭自家的地盘上,蕃户大多的产出,都是族长们自己的,不管怎样都吃喝不愁,没哪个把手能伸到这里。如今元昊要驻军,也想过来抢好处,他们一来,好处怎么不分去三成?哪个族长他能愿意! 这里头野狸族长这个厮,直接骂张元、元昊道:“上面的鸟人胡做一通,等到榨不出油水来,他们自然换地方祸害,到时候留下个烂摊子,苦的是整个袋袋岭!当初李继迁在世时,这种事情可没少干!” 还有人道:“来了一个宋人张元,给元昊灌了迷魂汤,上面就开始折腾了!不弄出点动静,怎么显得他能呢?!干好了功劳是他们的,干坏了倒楣的可是咱们。眼下这情形,我看弄坏的时候多!” 因他这话儿,立刻有人说他道:“什么叫你看‘弄坏的时候多’?马上要驻军收重税了,以前不容易攒下的家底,这一次全都得折进去,这么个干法他能好么!” 眼看激起众人的火来,都踊跃道:“上头这么欺负人,当袋袋岭全都是死人么?”“但凡剩一个有血性的,就不能让他们来驻军,哪个妥协的就是孙子!”野狸族长也亲自道:“别人家怕死我不管。只要我野狸族还有一个活人,就豁出去了跟他们干!” 因野狸族带头儿发话,牛儿、野蒲这几个族长,也先后发声,怒斥上面驻军的行径。转眼间袋袋岭大多数的族长,都已经先后发话了,没有发话的那几个,转眼就成了众矢之的,不得已也只好跟着发声。 处在群情激愤之下,有一个说话温和的,或者不跟着骂上两句,立刻被众人斥之为“夏狗”,恨不得将这厮拆骨剥皮。 既然袋袋岭意见已统一,自然不能干等着挨宰,也就开始行动起来。破丑、野狸、牛儿、野蒲,这些有名望大族的族长,聚在一块商议后,定了一个决策出来,叫周边的蕃户全都筹钱。等到这钱凑上来,再加上族长们自己出一部分,再选他几个领头的,立刻就出发,去兴州城找门路,断了袋袋岭驻军这事儿。 人马很快就选好了:所有人里头,选出来破丑昂聂、野狸恩卜和耀密三州这三个族长,由他们三个去兴州和谈。本来三个人都快要走了,突然又有消息说,宋朝和凉州这两家,最近似乎有动静,三个人不能全都走,袋袋岭这边,需要多留下几个坐镇的。 三个人里头,野狸族长那个厮,嘴巴上没有把门的,什么都乱说。真到了兴州,这东西弄不好就能惹事。破丑和耀密一商议,遂就叫野狸恩卜在此留守,随时观察周边的动静。一旦兴州有了动静,自然派人马来回报消息。 破丑昂聂和耀密三州这两个一走,野利恩卜这个厮,就成了袋袋岭首屈一指的人物,再没有比他更大的了。没那两个盯着,野狸族长的嘴巴,总算能肆意快活了。 每天早上一起来,野狸家里就成了闹市,早已经围满了一圈人,来听他说话。人群里声音最大的那个,不用说就是野狸族长,只听见这厮告诉道:“我父亲老族长在世时,立过大功:李继迁被曹光实撵得飞奔,胡子都被火烧着了,成了个灰猴,马上就快要没命的时候,你猜怎样?我们野狸族中途设伏,及时把宋人打退了,这才让夏军化险为夷。 前头李继迁还在逃命,突然后面没了动静,吓了一跳。等他派人回来问,才知道救他的是野狸族。老王当时一感动,你猜怎么?当即跟我爹就拜了八拜。若论起来辈来,我比李元昊还高一辈呢!” 本来说到这里时,众人还准备议论呢,谁知根本就插不进嘴去,野狸族长仍没有讲完:“当年老王正微末的时候,还算是个痛快人,宴席上他就放话了:‘兄弟,以后遇到难处时,只管来找我。你儿子要是愿意跟着我,每人都封他一个祖儒’!” 听见这时,有人便问野狸道:“他们既处得这么好,那怎么你爹又投宋了呢?”野狸族长遂就道:“后来李继迁又战败了,这次是他自己粗心,中了人家的圈套了,还能怎样,只能是赶紧逃命了。连老小他都顾不得,谁能撵上?只有投靠宋朝了。” 说到这时,有人便替野狸族遗憾:若不是中间投了宋人,如今野狸族早发达了!上面想要过来驻军?只要野狸祖儒发句话,撤掉驻军那算个屁。可惜天不遂人愿,有这样的门路,怎么当初不坚持一下,半路上他就投了宋人?实在是可惜! 说到当初在宋朝的日子,野狸族长也有话说:虽然说后来投靠宋朝了,因野狸族为人好,在宋朝那头吃得开,日子也算过得不错。宋朝那边的好几个名将,都跟野狸族有往来。只因为宋人后来禁盐,他们那边盐价贵,还买不着好的,底下人一个个叫苦不迭。身为一个负责的族长,能让下面人吃不上盐么?野狸族长这个厮,又只好率众投回来了。 也算是巧,合该天降大任在身上。自从野狸族回来之后,立刻就赶上机会建了个大功:赶上山遇惟亮驻守灵州,李继迁之子、山遇惟亮那个厮,被宋朝张齐贤撵得飞奔,马上就要被捉的时候,是他野狸族老族长的儿子,野利恩卜及时出手,把张齐贤人马引过去,山遇惟亮才得了一命,历史又一次重演了! 说到这时,野狸感慨咂嘴道:“不得不说,左监军是个念旧的人,只要你身上有功劳,他都能记着,找到机会就提拔你。上一回昂素枢铭去兴州时,他还特意提起我来,要专门儿请我吃宴席哩!要不是他,上一回潘罗支邀我去凉州,特意叫宗哥族长来请酒,我就去了。” 第35章 大事未平波澜又起 暂且不说袋袋岭因为驻军的事上,群情激愤,已经有人马去兴州。西北地方又不大,袋袋岭这事儿,连凉州的人马都听说了。趁着破丑和耀密不在,袋袋岭这边没领头的,六谷部宗哥、觅诺等几个族长,已经派人到袋袋岭来,私底下已经在拉人了。 他们悄悄放话说,夏人全都没良心,投靠他们不合算。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过来投凉州一块儿入伙儿。六谷部如今正招贤纳士,只要有投去凉州的,所有的条件好商量。 之前的时候,破丑昂聂和耀密三州这两个人,一块儿作伴去了兴州。本以为这事很快能办完,只要袋袋岭不驻军,众人的心思放下来,也就不急了。眼见他们已走了月余,兴州迟迟仍没有消息,许多人立刻就坐不住了。趁着六谷部有人来,说这个话儿,还真有人心动起来,背着野利恩卜那厮,开始跟六谷部眉来眼去。 袋袋岭与凉州相距不远,都是多年的邻居,两家的几个大族长,相互之间也都认得。宗哥、觅诺、兰州这几个族长,趁着袋袋岭如今不稳,故意凑过来串门子,与袋袋岭这边不少的人,都眉来眼去的。这些厮全都是忙人,平白无故的,岂能来袋袋岭白跑腿儿?他们都憋了什么屁,哪个不知?立刻有眼线报与了野狸。 野狸族长知道了这事儿,立刻把众人召集到一块儿,提醒便道:“六谷蕃部十八部族,如今是个什么鸟样,你不知道?潘罗支为人不公道,好处都是大族的,其他人过得连咱们不如!除了宗哥、觅诺、兰州、龛谷、章迷,除了这几个还过得不错,其他十几部什么是模样? 一听见袋袋岭遇到事,马上有人就坐不住了,心就死了,想跟着一块儿去凉州了。告诉你们,你一个后面投去的人,境遇只能比他们更糟!” 野狸族长这个话儿,对熟悉凉州的那些人,如牛儿族族长曼阿遇、野蒲族族长野蒲令能等人来说,也都认为说的不错:潘罗支本身是吐蕃出身,对凉州温末不在意,更别说其他外来的。真的信了他们的话儿,过去了根本得不到好处,只能是受气,因此他们也跟着应和,反对众人投奔凉州。 因为有这些族长劝阻,投奔凉州这件事儿,便暂时罢了。既然是凉州不能投,指望着破丑和耀密两个,又好像没底:眼看快两个月过去了,他们捎回来什么话儿?还不是迟迟没有消息。但凡能捎回一点话,说上面已决定不驻军,仍旧维持现状的话,袋袋岭众人还急什么?自然是安稳不动了。 这个时候,众人立刻拐了个弯儿,想走宋朝的路子,意思要举族重新投奔宋人。对这个建议,野狸族长仍不满意:宋朝对蕃人不放心,一去了首先要管控人马,兵权恐怕能少一半,这就要了众人的老命。 还有一样:投在夏人或六谷部的旗下,遇到了荒年的时候,能肆意过去宋朝掠夺。一旦投去了宋朝,这一笔横财立刻就断了。对众人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进益,就这么丢了太过可惜。 总而言之:除去夏人那头外,凉州和宋朝这两家,没一个好的,都投靠不得。既然投谁都是个吃亏,于是便有人出主意说,不如哪里都不投,全靠自立。 这话儿立刻有人反驳:像钱哥山慕恩族长那样的大族,手下能有几万帐的人马,人家哪边都不靠,自己自立还说的过去。再看看自己:就那么几百上千的猴人,占据巴掌大一块地方,杀几个流民还可以。真遇上了大军,杀他好比捏死个臭虫。 这班不知道深浅的东西,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心里面还真没个数儿,也想效仿别人自立,也不拿镜子照一照! 话儿虽然是这么说,已经有不少人动了心思,想要往南投慕恩族,已经安排人去打听了。对这个事儿,野狸族长不看好:慕恩族虽然看着不错,怎奈他们地盘有限,根本容不下太多的人,去也是白去! 除了要投慕恩的以外,还有说要去投党留、杀鸡和兀二族的。这件事想起来就让人好笑:连慕恩吉甫都容纳不下,像杀鸡、兀二那样的歪瓜裂枣,在他们眼里都成了气候,值得跑过去投奔了!这人一心要死的话,根本你就说不转,没办法拦。 正在流言四起的时候,野狸族长那个厮,仍旧在拿话儿安慰众人。按他的话儿说,袋袋岭在兴州有门路!嵬名祖儒那些人,都是求和的那一派,在朝堂那边说得上话,这一次政斗八成能赢!夏王李德明这个厮,一贯都是求和的。只要这钱花足了,不从袋袋岭这边驻军,那就是十拿九稳的事儿,担心个屁! 就在野狸等人安抚袋袋岭众人的时候,破丑和耀密两个人,正在兴州发愁呢。这俩人找了许多的门路,而且还亲见了嵬名祖儒,怎奈消息没有好的:如今李德明时常患病,大事全都交与元昊,由元昊处理。当初提出驻军这事儿的人,又不是别人,正是李元昊本人,他能自己反自己么? 若说找别人不顶用,直接找左监军山遇惟亮,这件事情也不用指望:一旦李德明去世后,下一个夏王就是元昊。为了袋袋岭这几个撮鸟,让惟亮跟元昊打起来?纯粹是想屁! 破丑和耀密这两个族长,把他们放在袋袋岭,都是响当当的人物,然而夏地有多大?在元昊眼里,他是要取甘、凉的人,区区南部算什么?一个灵州又能算屁!至于小小的袋袋岭,实在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地方,不够李元昊一指头弹的,根本他就不屑提起。 而且据嵬名祖儒说,不单是袋袋岭这一处,上面为了长远的打算,夏人全境的许多处地方,都要驻军。指望着拿钱找门路,能停了这事儿,根本就是螳臂当车,痴心妄想!眼看着门路全都被堵住,实在找不着其他的法子,破丑和耀密遂商量说,是时候捎信回去了。 本来这一趟兴州之行,耀密族长就不看好:是有人借着这件事儿,在背后拱火,指望着袋袋岭率先造反,不管成事不成事,他们在后面都能得好处。明知道这一趟肯定白跑,能不来么?放任不管,底下那一帮颟顸的东西,能把耀密族长给吞了。 如今时间也过去了俩月,袋袋岭那边,该发的火儿都已经发了,不管接受不接受,也就是这个模样了。 耀密和破丑传信回来,说驻军这事儿没法破解,只能任由上面的时候,很是让野狸族长措手不及。等到这消息传开来,袋袋岭这边就炸了锅了,大骂有人得了好处,把众人卖了。当初有意投别处的,这时候全都行动起来,已经跟凉州和宋朝接头,开始商量条件了。 别人不说,野狸恩卜这个厮,在袋袋岭吹足了两个月,保管这件事能停。眼看着这事儿停不了了,没人再听他乱叭叭,见了野狸,都换成了一副嘲笑的模样。 野狸族长没了面子,把去兴州和谈的人,都大骂了一通。而且他还放话说,破丑和耀密胆子太小,去了兴州都不敢说话,屁用不顶,他要亲自带人去兴州,再重新谈。 如今情势已如此不利,偏偏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不知哪个又传出话儿来,说之所以各族长拼命保护这条商路,是因为商贾里面有甘、凉的细作,专门替甘、凉报信的。 为了保护这条路,甘、凉、宋朝那几处,每家每年都出钱,给这些沿线的族长发。每处分得的钱还不少,一次足足有五千贯!袋袋岭这边,全都是破丑和耀密这两个收了。各族哪个跟他们好的,多少还都有个钱分。跟他们不好,他们私自把钱就吞了,别人根本就不知道。 这个消息不传便罢,一传出来,袋袋岭上下又都炸了:当初说保护商路的时候,破丑和耀密那几个族长,以“便宜货价”、“方便众人”为理由,说什么“一旦商路让他们断了,以后众人买不着东西。” 因这些话儿,众人也害怕盐、茶什么的被他们断掉,各族人马冒着风险,自发筹集起人来,一块儿帮着保护商路。白骗了众人这么长时间,合着他们有钱赚,大家全都是白效力!上面人直接把众人给卖了! 私下里分钱这件事儿,自从被众人知道后,闹得沸沸扬扬的。破丑和耀密这两个族长,如今虽然已回来了,没几个去拜访他们的,对这两个人,袋袋岭上下全都是骂。 破丑和耀密去了趟兴州,在兴州当了两个月孙子,吃了一肚皮气回来,这还不够,回来还得遭人骂,哪个受的了这个!更何况大族还没有发话呢,一些巴掌大的小族,对袋袋岭屁的贡献都没有,专门等着吃白饭的,他们倒先闹起来了! 破丑昂聂忍不住嘴,立刻大骂众人道:“愿意留下的就闭上嘴,不愿意待着,全都滚蛋!没有人求着非让你待!” 之所以众人把事情闹大,就是让上面注意到,想办法解决。谁知道他们不顶用,破丑还放出这么个屁来,一发激怒了众人的怒火。破丑和耀密这两个族长,在袋袋岭众人口里的评价,立刻就一落千丈了。 已经打算好要走的人,如今一看是这样的结果,立刻就转投别人去了。还有的仍留有一丝的希望,指望着野狸族长那一边,能给做主。一时间野狸族长的声望,比破丑昂聂和耀密三州两个都高。 破丑和耀密私下里商议的时候说,为什么他们的名声,突然间一落千丈了?还不是拿钱的事情泄露出来,底下那些人没得分,心中有怨气,故意吵闹。 至于泄密的这人是谁,两个都猜测是野狸恩卜:这鸟厮嘴上没把门的,喝多了睁着一双眼,指手画脚、口沫横飞,什么都叭叭。肯定是这次和谈没成,这厮一气就说出来了! 除此之外,牛儿族族长曼阿遇还有野蒲令能那两个,也不是好的。当初怂恿着去兴州的,不就是他们两个么!破丑和耀密一下来,得利最大的就是他们。 第36章 见形势巧舌随风转 不说破丑和耀密那边,野狸族长因不死心,正在袋袋岭联合人马,准备要去兴州呢,还没出发,昂素枢铭已捎信过来,让野利恩卜去一趟。 一见了面儿,昂素兜头儿便骂道:“我听说最近袋袋岭挺热闹。你到处说,对元昊你也不太怕,他算个屁,还想着带人去兴州和谈,让他低头?”因昂素枢铭说这个话儿,野狸族长急低了头,不敢则声。 那头昂素又继续道:“别以为你待在袋袋岭,就山高皇帝远干什么都行。你以为我没有眼线么?回去好好安抚人。再跳得高了,小心你野狸变野狸皮!”野狸族长急答应下来,自不敢停留,立刻抱头鼠窜就走了。 回来的路上,野狸族长也仔细想过:不是他野狸没骨气,不敢造反,野狸自己私下里算过:过来之前,野狸特意摸过底,愿意跟着他一块起事的,一共也不到一两千人。 野狸族长自己的人马,一共有三千五百的人,加上他们一共才五千。就这么区区五千的人马,还他娘的处在腹地,与凉州和宋朝都不太近,打起来逃命的时间都不够,能干什么?根本他就不够自立! 而且这事儿细想下来,连五千人马都不敢保证:一来真的,那些投奔他的人,肯定有害怕跑了的,就那一帮乌合之众,野利早就了解得透了,十有八九被他们坑! 既然是造反没能耐,可不得低头装孙子么!到这个时候,野狸才明白破丑和耀密,在袋袋岭当这个领头的,真不是一件好干的差事! 如今野狸也回来了,这厮对驻军看法也改了。到这个时候,破丑和耀密那两个,也认为当初传他两个拿钱这话的人,不能是野狸:这话儿之所以传出来,不为别的,就是故意要过来拆台。野狸就算再没数,也不可能拆自己的台,必然是凉州或宋朝捣鬼,想拉人过去!既这么想时,这三个关系随即又好了。 到这个时候,破丑昂聂、耀密三州、野狸恩卜这三个族长,全都一致改了口风儿,开始说起驻军的好处,说元昊那厮“很不错”、是个“明主”,说张元那厮“眼光高”,是个“能干的军师”了。 除此之外,牛儿族族长曼阿遇、野蒲族族长野蒲令能,也紧跟着在他们的后面,改了口儿。他们嘴里面说出来的话儿,又成了什么“其实驻军也不坏”、“那些商贾实在是太乱,是该好好整治一番”、“第一要事是收服甘、凉”。什么“以大局为重”、“跟着上头一块崛起”之类的话了。 因这番话儿,本来还有些观望的人,这时候立刻抬腿儿就走了。本来袋袋岭这边的人马,十停只有一停要走的。如今野利恩卜也变了,曼阿遇和野蒲令能这两个,也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把别人都当傻鸟糊弄,十停人马走了有三停! 按照如今的情势看,袋袋岭不好,得利最大的就是凉州。到这个时候,不管事情有没有查实,袋袋岭全都统一了看法:泄露出来耀密、破丑拿钱这事儿的,就是凉州那班厮。至于背后的人是谁,很大的可能,就是宗哥或者兰州族族长。他们为了扩充自家,多招人马,什么都干!如今连脸面都不要了,这也算友军! 因族长们对驻军转变了看法,全改了口,说起元昊、张元的好话儿,袋袋岭剩下这些人,心中纳闷,问他们道:“不是说张元灌了迷魂汤,怂恿着元昊来驻军,故意过来榨咱们油么?怎么他又成好的了?” 还有人问:“马上要驻军收重税了,众人的家底儿折进去,眼看就穷了,肯定不好!怎么能说‘驻军也不坏’呢?” 因有人问疑,野狸族长遂大骂道:“整合南部、平吞甘、凉,智斗宋朝,换成是你,你能干了?闭上你脸上那一张鸟嘴,免得说话惹旁人笑!上面心里自然有大局,你一个蕃户能懂什么?你知道个屁!” 因这通骂,当初那些说什么“有血性的就不能让驻军”、“哪个妥协的就是孙子”这些话儿,众人也就不再问,赶紧闭上嘴不则声了。 除去野狸族长外,耀密族长那个厮,在公开说话的时候,话里话外也抱怨人:若不是袋袋岭有人闹腾,想要投靠凉州和宋朝,他们已经成功了一半:上面已经答应了说,税可以再减。 这可倒好,有人趁着他们不在,把事情闹大,去和外面人勾搭,惹恼了上面,弄不好这事儿就算完了,把众人的心血全糟蹋了!因为耀密族长这话儿,当初从袋袋岭跑了的那些,立刻又被众人斥之为“叛徒”、“内奸”,被好一通痛骂。 族长们口头上虽然夸奖驻军,一幅十分欢迎的模样,到底他们真来的时候,几个族长不愿意太快。因此上元昊派出亲卫房当嵬卜,过来袋袋岭查访的时候,族长们故意安排了人,带着房当嵬卜这厮,专门走那个泥泞路,或者是山险崎岖的小路,七八天下来,把房当嵬卜累了个半死,早上几乎都爬不起来。 就这样众人还不算完,次日一早,破丑、耀密、野狸等族长,就过来了,又想把房当抓起来,领着他继续往下走。这样谁能扛得住?房当嵬卜不敢久住,没几天这厮就一道烟逃了。 回去之后,不知房当说了些什么,李元昊终于定下来说,不在袋袋岭本地驻军,重改去东面,在吴仁瀑以东建朔庆军,在钱哥山以东建瀚海军。 因这事儿上,那些族长便解释说,之前破丑和耀密去兴州和谈,钱没白花,如今出来成效了!因为众族长多方的努力,终于叫上面让步了! 下面的鸟厮们屁都不懂,一听见有钱没分给他,觉得吃亏,立刻嘴里就叭叭起来,没一句好话。出去找门路不用花钱?那些大官白让你见的!这件差事换成是他,他能行么?早就拿着钱逃走了,能为袋袋岭着想才怪呢!随着这话儿愈传愈广,不少人真就信了这话儿,从此对族长们又尊敬起来。 袋袋岭弄出偌大的动静,两个月时间,元昊驻军这个话,传出来后,闹得沸沸扬扬的。甘州那边,已经得知了这回事儿。夜落隔遂就认为说,要紧的事情,不能全部去指望友军,这厮们经常不靠谱! 对这事上,张陟随即也做出来调整,与折河周边各族的人马,缓和了关系,意图在水上另开条商路。万一陆路彻底被断掉,可以把商线改换成水路。除此之外,张陟把安子罗也调去东南,在东南凤凰山附近驻军。一旦商线遇到危险,安子罗可以率军来救。 甘州要重辟商路这事儿,袋袋岭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若只是这些来往的商贾停了,也还有限,众人损失的并不大。一旦甘、凉等处停了钱,这可是一件大损失!袋袋岭这些族长们,立刻就全都坐不住了。 这一次众人分兵两路:耀密和牛儿这两个族长,直接去与甘州说话,告诉说夏军已经改了位置,重新了在吴仁瀑驻军了,距离袋袋岭还远得很。更可况袋袋岭如今剩下的人马,还有万余。就算是夏军突然来袭,也能够安全送出人去。 另一路破丑、野狸和野蒲,这三个族长,分别去找折河沿边的那些族长,目的就只有一个:这厮们告诉人家说,甘州夜落隔那个厮,怎么怎么不是个东西,若是哪个跟他家来往,那就坏了:好事儿全都是他家的,吃亏就是别人的了。而且他们还憋着坏,说不准何时弄个陷阱,让你不小心掉进去。 总之就是一句话:以后遇到了甘州的人,千万要提防,一旦跟他们合作了,成了友军,准能被坑!对这种东西,能少沾千万要少沾。 时间飞逝,到了次年春天的时候,夏人这边,朔庆军大致已建起来了,一旦朔庆军稳固以后,有了充足的人马,就是动手的时候了。 怎么打张元已想好了:叫韦州那边先派出支人马,在磨云山东北方先驻扎下来,一旦夏军攻打商线,防止南边的宋军来救。等韦州人马一到位,其他的几路立刻就行动。 钱哥山处于商路中间,与凉州、宋朝都有联络,从中赚钱。那边厢兵精粮足,好几个大酋是中立的,自从夏军建瀚海军,那边便人心惶惶的,认为夏军有意吞他。因此上各部都联合在一处,要誓死保土。而且他们已打通了关节,一旦到了危急的时候,钱哥山众人立刻就投宋。 为防钱哥山举地投宋,钱哥山东面瀚海军的人马,就不能轻动。瀚海军只需要派出队人来,在钱哥山以东处安营扎寨,牵制钱哥山人马,不让他们救袋袋岭,也不让他们有机会联宋,就足够了。 剩下袋袋岭这一处,就好说了。一旦各处的人马就位,朔庆军立刻派出人来,两路出发。第一路从南边攻袋袋岭,把袋袋岭捣一个底朝天。一看情势危急的时候,甘州那一拨商贾,必然从北面逃出去。 这时候元昊率一队人马,北面从罗漫山山底下埋伏。等到商贾经过的时候,立刻就能被夏军给擒住。到这个时候,袋袋岭已经被夏军控制住,四处无援,所有甘、凉的眼线,只能是坐以待毙了。 第42章 鸟失林姐妹各离散 众人说起前程时,都评价说,男人实在是靠不住,都不愿家去胡乱嫁人。于是有人提议道:“不如一块出家去。老了老了,还是姊妹们住在一起,相互帮衬着不好么!”众人闻听都乐了,一叠声说好。 还有人道:“我听一个客人说,他们做买卖的到处走,知道的多。他也是听别人说的,西域那边有一个女国,国中全部都是女人,驿站都有重兵把守,所有男人都不许进去。那里也撑船打铁、开店卖茶,一应事务都做。他们那孩子不用人生,都是荷花里蹦出来的,大家公养着长大。”众人听说了都觉得好,可惜不是咱们这里。 就在众人前方的位置,是一座庙,供奉的似是泗州大圣。提到这庙,一个便道:“去年我听客人说过,这里先前总是闹鬼,叫人建了这庙压着。”有人问道:“是甚么鬼压在这里?” 春艳出来纠正道:“这事儿你知道的不真。你们没听说先皇祭山?先前蕃汉两家打仗,死的冤魂聚在这里,不时闹腾。请了不知多少法师,皆不管用,建了这座庙在这里,愈发闹得厉害了。因这事上天降异象,要来大灾,惊动了先皇。明着说去泰山封禅,其实是去请人做法,不然众人都死。” 角落里阿罗赶紧问:“那么做法灵验了么?”春艳遂道:“天帝准许,派了诸天神佛下来救世,不知灵验。”众人想要个确信,谁知他却不知灵验,因此听了这个话,皆不满意。燕儿提议,簸钱赢了的做东,众人去酒肆里吃酒,众人听了都欢喜,便将这不快忘记了。 当日众人玩耍了一日,天上已是繁星点点,兀自不肯去散了。眼见地期限临近,不知还能快活几日。寨里的那些闲人们,赶着最后的空儿,蜂拥也似的往楼里赶来。 眼看着期限一日紧似一日,姐妹们先后觅了新营生,陆续走了,也有回去嫁人的。乡下的财主不比寨里,不会风流,姊妹们辛苦学唱的那些曲儿,那厮们只道是虚桩没用,进门来能生儿子的才是真财实惠。不得已时,哪个耐烦回村里。 阿罗仍旧没头绪,不知该去做甚么。人问她时,她自也急,不愿回去胡乱嫁人,却也不知自己能做甚么。有几个有钱的财主员外来寻燕儿,想将她接出去做个外宅,她只不去。问得紧了,燕儿直接不满道:“是哪个定的女孩儿大了必要嫁人?催地我紧,我就剃了头出家去!” 燕儿的娘近来病重,托人捎信来叫回去。没奈何,燕儿只得打点行装,回去照看。谁料想当真回了家,自家的娘却好好的,笑对她道:“妮儿,听说你营生做不长了,爹娘特意托人说一门好亲,管保今番合你的意。” 那人正是邻村的,产业又多,先生合了两个的八字,红马黄羊正好相称,说燕儿是个夫人命,将来要生贵子。礼单爹娘已收了,急忙拿给燕儿看。燕儿哪里肯去看?反倒是邻舍都齐拥过来要看。争奈又不认得字,只好听别人得意洋洋在一旁念着。自一面听,巴不得自家的女儿立刻长大,也得一个有钱的亲家。 阿爹已是预备了筵席,十几个男女帮忙做饭,全村都叫过来吃。燕儿的哥哥嫂嫂们,自打燕儿一进门,立刻把箱笼、被褥送去了男家,甚么都有:首饰、衣服、绸缎、器皿,一应都全,好几个小厮儿帮助抬着去送,村里人过年也似地热闹,一发跟着脚去看。 吃家里人这般诈哄,便是那人神仙下世,燕儿也不能乐意,因此少不得闹一番。妈妈在旁当先骂道:“不要脸的小娼妇,正经道路你不走,必要做千人踏万人骂的贱母狗!浑家的脸面都丢尽了!”姆姆、婶婶急来劝时,她便大哭大叫道:“养的女儿不听我话,活着作甚!吊死罢了!”自一面骂,一面天儿地儿地哭。 因见阿爹没动静,妈妈又骂:“没头脑干挺尸的瘪王八,养的女儿要偷汉子,你也不管,说你是人,怕也是个泥塑的!白做了一世男子汉,只好叫别人家来看笑话!” 恁多的人在这里,吃老婆骂,阿爹肚里那火起来,上前来大声骂燕儿道:“从小儿吃我的,穿我的,为你花费了多少!如今我倒管不住了!早知这样,不如当初掐死罢了。”骂得燕儿一通哭,阿爹的火气仍未散,将棒又上来乱打。 燕儿也自发狠道:“别人尚没说什么,家里先作践我起来。你们要解恨只管打!最好一发打死我,没了恩情,我便解脱了也好!”邻舍有老成的拉住劝道:“孝顺孝顺,为爹为娘的一厢情愿。那又不是个猫儿狗儿,打死了能济甚么事。” 今番家里由不得她了,费心思寻摸个破窑,将燕儿牢牢地关了,断逃不掉,只等那家花轿来抬。或许于有些父母而言,生儿育女不过是种谋生的手段,下可谋食栖身,中可养老送终,上可攀龙附凤,好好的买卖,怎可叫财路断了呢。 燕儿吃人关了起来,哭骂无用,万般无计。心中恨骂便道:“若忽然村里的人都不见了,那就好了。” 谁想有时事能成真。这一晚李立遵路过这村,抢掠一通,村中皆被杀尽了。燕儿因是关得紧,蕃人没见,倒活下来。待到寨里听得消息,使人来救时,村里只剩了她一个。见了遍地的尸首,燕儿当时已吓得呆了。 这事过后,燕儿嫁给了当日救了她的一个都头,从此离了大兴酒楼。当初妈妈要挟燕儿,动辄寻死闹活的,恨极了燕儿亦心里道:“你吊死了,我的日子才能好过。”念头一闪就过去了,当初并不曾想多。如今出了这般大事,村里的人全死了,燕儿便将这个罪过,全算在自己的头上,当初若听爹妈的话,或许人都不能死。 与阿罗彼此姐妹了一场,如今又都没了亲眷,甚事只有相互帮扶。临行前燕儿替阿罗做主道:“阿罗你做外宅不行,吃人欺负。现如今知寨家中正挑人,挑几个眉眼周正不粗笨的,不如你去试一试。” 原来这静边寨有两个知寨。一个张敬是宋人,住在寨南,一个喀鲁罕却是蕃人,只因引了一拨蕃人投奔而来,上面使他做个副知寨,住在寨北。阿罗在外了一年,见些世事,又认了些字,已改了先前在家时的粗笨模样,因此前番选人时,叫张知寨家选上做了养娘。 知寨家女儿有十三岁,生得一副好模样,又善解人意,时常依偎在娘身边谈笑,每有人夸知寨妻贤女孝,张敬听见便谦虚道:“家累种种,好似携千金之古董同车游历,叫人游览得不能尽兴。” 同来的姐妹们间或提及家中的爷娘,这时阿罗便躲开。先前娘待阿罗严厉,自爹没了,母亲便就转了性儿,慢慢地待她好了。从寨里回去,娘早早便站在村口张望等着,走时必要送至远路。甚好吃的不许人动,都留给她,娘俩儿说话到半夜。 离屠村有些时日了,阿罗白日里忙碌便忘了,到夜里常常哭醒起来,平日不喜别人问到家里,自己也绝不提起。知寨两口儿待人都好,同伴亦都好相处,阿罗总算安稳下了。 只有一样令人不快:那恭人解氏的兄弟解广见她,上来便要动手动脚,当着人面亦不怕,他的姐姐说他不得。因无人管,近日来在知寨面前,亦偷偷摸摸地生事起来。阿罗每每寻事躲开,怎耐那厮苍蝇一般地厮缠着,惹人厌恶。 眼见得七夕到了,市井早已忙碌起来。摩睺罗粉雕玉琢,水上浮彩画金镂。五生盆新芽成束,笑靥儿配对将军。寨内如今暂太平,都且尽欢。众人免不了吃巧果、拜织女、供魁星。 寨里的家眷娘子们人虽不多,亦都过节,旧年是由知寨恭人解氏领着,在一处吃巧果,斗巧比针线,好似男子之间比文斗武,胜出的亦有利物拿,众人聚在一处乐乐。只因如今蕃人新降,丈夫吩咐,不好独乐,叫恭人解氏带引一班蕃妇同耍。 解氏领会地丈夫心思,蕃人新降,人心不稳。若是眷属和睦了,相处起来便容易些。本来宋人女子比蕃女针线要巧,若是彩头都得了,须不好看。众人商议,今年将利物多出几份,饶是蕃女针线不好,亦降一等,亦从中选出较好的来,不至于到时叫她们空手而归,面上不好看。 七夕这日看着到了。一大早阿罗起来后,先烧了汤,服侍众人洗面漱口。清早女客便到了数位。阿罗便同几个婢女,托几盏茶,安排些红果、葡萄、甘蔗、石榴、橘子、槟榔等上来。内里那个穿浅金桃红二色撒花褙子的娘子接了茶,问阿罗道:“听说你会唱曲儿,唱一个我听。我今日倒听听甚么曲儿能勾人魂儿。”阿罗听时,先有三分憷她。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是寨里刘指使的老婆,正是前番使人打燕儿的。前些时她父亲在任上没了,丧事办完,这娘子在家中身份便见降了。这些日丈夫在外寻欢作乐愈发不避人,阿姑那里,亦不事事护她了。 这些便罢,先前阿姑总在耳边说,孙子长大了嫌吵闹,家里正缺一女孩,不容易这娘子果生个女孩,三朝众人来恭贺时,谁成想阿姑一言不发便大哭起来,倒惊人一吓。 第59章 疗瘟疫凉州内乱 先前元昊打庆州,因怕耶律隆绪趁机发兵,遂班师而回。自回兴庆,元昊以兴平公主的名义,向辽国那头派出使者,送去了礼物,两边各自相安无事。后来萧惠打夜落隔,眼看战事已成胶着,耶律隆绪再欲发兵,谁成想渤海人大延琳在东京起事,海州、宁州、禄州等地,亦接连跟随一块儿起事,南、北女真、高丽国亦纷纷响应。 及至耶律隆绪以南京留守萧孝穆为都统,国舅详稳萧匹敌为副都统,奚六部大王萧蒲奴为都监,率精锐分三路围攻叛军,破东京城,俘大延琳,时间便用去了将近一载。 熟料趁着这个空儿,甘州让李元昊趁机夺去。辽国人白费了许多的兵马钱粮,却是替党项人做了嫁衣!这个仇恨没法不报。 待到镇压了大延琳,要重新回来灭党项,图甘、凉,辽国已经在调拨人马,开始往边界上发兵,要三路攻打李元昊。 谁知道事情突然又变:耶律隆绪一病躺倒,药石罔效。为这事上,不知道请了多少名医,皇后衣不解带伏侍,隆绪的病情,非但没有半点的起色,病势甚至还愈发严重,甚至已卧床不起了。攻打李元昊这件事儿,也只好暂罢。 按照医士的说法,辽主今次这这病,恐怕难好,后续继承这件事,需及早打算。说到继承的事上,本来耶律隆绪有齐天皇后萧菩萨哥,萧菩萨哥只生一女兴平公主,无有子嗣,耶律隆绪遂命将宫女萧耨斤之子木不孤交由皇后,由皇后抚养,又将木不孤立为太子,改名叫做耶律宗真。 临终前隆绪将萧耨斤唤至床前告诫道:“我死之后,休恨皇后。虽然皇后为齐天太后,你为太妃,我亦下旨,封你为法天皇太妃。你是太子的生母,莫坏他做事。”言讫隆绪不治而薨。 既然耶律隆绪已死,萧耨斤哪里肯遵诏。立刻与禁卫局总禁卫事萧孝先商议,当即私藏诏书,把皇后萧菩萨哥抛去一边,自立为太后。萧耨斤欺宗真年幼,重用亲族,将朝中大权一并揽取,随即指使宫中护卫冯家奴、耶律喜孙诬陷宰相萧浞卜、国舅萧匹敌二人谋反。禁卫在宫中又搜出证据,证实背后主谋是萧菩萨哥。 因这件事上,萧耨斤直接将皇后萧菩萨哥两个兄弟合家杀灭,转又去杀萧菩萨哥。因卫士抵抗,萧耨斤命大军将皇后宫中二百余名卫士全部拿下,一并斩首,尸首草葬于城外白马山上。朝中大臣牵连者四十余名,尽数被杀,中书令萧朴上书为皇后诉冤,萧耨斤将其乱棍打出。 消息传到兴庆,元昊喜道:“契丹一乱,此天将凉州双手送我!受益与木不孤两个小儿,能耐我何!”继甘州失陷,凉州似乎已成案上之肉,许多方全都盯在这里。 元昊遂问张元道:“听闻凉州已与宋人立下盟约,倘若攻之,宋人当救,倘两家抱团,如之奈何?”张元遂道:“主上勿忧,此事已打听明白了:当日甘州被困后,潘罗支心中不安,私下使人去宋朝,见了太尉刘赣,商议此事,刘赣武职,一人无法促成这事,遂觅得一个鸿胪少卿,两人一块递交此呈。仓促间只得一个提议,尚无细则。只好等宋廷上下议定此事,细则才好再定。 宋人富庶,些微小钱不放在眼里,他知凉州已成鸡肋,纵然潘罗支使了大价钱,便促成这事,细则上宋人亦不肯吃亏。到头来免不了仍是催促潘罗支多买粮草和军械武备。如此免不了府库空虚周转艰难,国力日微,党争日炽。如今潘罗支一没,各方争权夺利正盛,却不正是大好时机。”元昊然之。 却说凉州自潘罗支去世后,瘟疫又起。六谷部人染上没了的十有二三,情势蔓延,诸部药石急缺。厮铎督命人传信与宋朝,一并带上金银良马,紧急求药。不多时宋人果然使人送龙脑、犀角、安息香、紫石英等各样药材七十余种,就与厮铎督救急。 消息到了凉州后,厮铎督急忙安排接应。六谷部命人在地势险要处安排了人马,以防党项人劫夺,一面在各处增加了岗哨,幸而一路上有惊无险。 不多时药车便到了,药材装的满满的,药香弥漫,一共十余辆车儿,由一指挥人马,几百名蕃汉军士跟随护送,厮铎督就命将药车卸在凉州府库之内,写了“正实收”的字条,与宋人官军安排了酒饭,临行又与了众人赏赐。虽他热情,宋军也怕染上瘟疫,不敢久住,次日也就走了。 凉州这边,早有众蕃医在城中等候,将药材整理分类,按方取材,忙碌个不停,一时间预备完毕,如何散药,只等众族长号令。 不容易药材送到了,本来是好事,怎奈宗哥族都松族长占着势要,先开口道:“如今瘟疫太盛,虽然宋人肯施药,送来的数目仍旧是少。既然如此,不如各族按照以往的功劳,多少自取。”保卫凉州的功劳,也着实重要。既然都松族长要求,若有理时,众人也就听他。 按他们的算法,宗哥、觅诺、兰州、龛谷这四部,竟要分去一半的药材,剩下的他们也要说了算:各部与他们好的可以多分,与他们不好的只能少分,或者干脆不许要。这个话儿一说出口,各族长有咳嗽的,有在背后窃窃私语的。 当初宗哥、觅诺、兰州、龛谷这四部,未经大王的同意,擅自去撵者龙部,者龙确实也出了叛逆,众人对此还没什么不满,甚至可以说他们是为六谷部好,铲除奸佞,行事英雄。 今次这事确是不同:其余各部,并没碍着他们什么,众人赋税、民役全都一样,六谷部有需,各部出兵出粮的又不曾少了。没道理他们就命贵该活,别人就全该死。 本指望有人能出头说句公道话的,怎奈样丹措容在外驻守,乞当多约人又不在。扭头再去看折逋游龙钵时,那人正低声与别人说话,似乎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众人于是大失望,只等厮铎督发话。 厮铎督是六谷部公推的大王,不是他们哪几家的,该怎么分,不能由他们说了算。厮铎督当即将都松族长的话推了,不由反驳。因意见不一,两边登时便就翻了脸了。 当夜厮铎督得到消息,道四部已经安排了人马,明日动手要抢。此时宗哥、觅诺、兰州、龛谷这四部都有人马在凉州,因怕都松等众仗势来抢,当夜厮铎督带了亲信的人马,直接将药库团团围定,谁敢靠近,就地格杀。 次日一早儿,厮铎督亲自带人马过来了,专门看着蕃医配药。一时间刀斧雪亮,戈矛如林。众蕃医哪里见过这个阵势?一个个头上冒汗,双手乱抖。 一整夜都松族长等人亦整顿了人马,亦剑拔弩张,身上都是全套的装束。两边距离不算太远,正遥遥的看着,只等异动。眼看日头平西,厮铎督按数将药材配与各部,到底两边没动了手,各自散了。 念他都松还算理智,厮铎督于是请宗哥部都松族长商议到半夜。似乎事情没谈拢,次日议事,宗哥、觅诺两部的族长,都推事不到。其余兰州、龛谷两部的族长虽然到了,然而都应答的懒洋洋的,于州事上并不热心。 这一次散药,虽然宗哥、觅诺、兰州、龛谷这四部终究还是占些便宜,有厮铎督做主,毕竟与都松族长要求的相距甚远,两边终究是有了嫌隙。 第60章 厮铎督投奔唃厮啰 这一日有人来报:党项没移族打死打伤当众部多人,侵占当众部许多的土地牲口。厮铎督并没去请宗哥等部,自引乞当、宗室、当众这三部将没移族打退。此事一出,都松族长心下不安。宗哥部私下在六谷部拉拢各族的族长,说些如今局势不稳的话儿,夏军打来,厮铎督不比潘罗支,他做大王,凉州城未必能保。为长远计,不若脱离凉州,各族单独朝贡与宋。有宗哥部带头,许多大族跟随其后,决定与宋人私建朝贡。 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情传的人多,不多时乞当族亦已知道了。乞当族长乞当多约自心内寻思:“如今这情势,外有夏军、内有瘟疫,情势危急,哪里容六谷部君臣不和?然而都松与厮铎督这两个,没有一个是安稳的。稍不谨慎,恐怕就要弄出事情来,不如再找一个妥当人,帮忙说合。” 当下乞当多约找到左厢副使折逋游龙钵。折逋游龙钵推说身体不适,本待不去,乞当多约晓以利害,终于把折逋游龙钵说的动了,两个分头去都松与厮铎督两处说合。 既然折逋游龙钵亲自登门,而且都开了这个口了,都松也不藏着掖着,也就开诚布公了。话说起来,游龙钵在凉州的时间不短,各家的情况他都知道,就说宗哥部这族,功劳比别人怎么样?当初潘罗支在世时,是不是潘罗支还高看他都松一眼! 如今厮铎督做了大王,这厮年轻,先前的事情又知道的不多,他省得什么!厮铎督为了自己夺权,故意打压先前的功臣,世道马上就变了!都松本不是故意要闹的,只是要气厮铎督,那厮太不把人放在眼里。 当日都松说的话儿,抱怨了一通,话里话外的,无非是怪厮铎督打压他,没有真正造反的意思,两边还有缓和的余地。 之所以都松这么说,这里头还有另一个缘故:不久之前,都松派人去宋朝摸底,宋人那头,这时候并不想让凉州乱了,对都松等众朝贡这事不太热心。都松本来都打算罢了,怎奈事情既出来了,就此收手还脸上无光,这个台阶下不去。既然折逋游龙钵出面说合,借坡也就下了。只是都松有条件:宗哥、觅诺、兰州、龛谷四部的赋税,需要酌减。若是厮铎督不同意,再没得商量。 那边厢乞当多约亦把潘罗支临终嘱咐的话儿劝厮铎督,劝说则道:“六谷蕃部十一八部族,能到今天不容易,尤其是如今外患内忧,六谷部自家绝不能乱。” 厮铎督自己也承认,若宗哥、觅诺、兰州、龛谷等部从中搅扰,六谷部必乱。单凭厮铎督手上的人,根本不够讨逆的。此时元昊大军再打过来,凉州势必抵挡不过。若是想要保全凉州,只有全力联合诸部,尽力化解内部的矛盾,别无他选。 事情既然两边都定妥,只有赋税酌减数目这件事,两边各自商议了数回,折逋游龙钵与乞当多约各自又跑了几次,各自退让了几步,也就定了:宗哥等四部减了二分,折逋游龙钵帮忙从中主事,族中赋税亦跟着他们减了二分,乞当多约不屑去减,乞当一部没有动,其余各部有减了一分的,有的赋税没有动,还有加上二分的。 于是两边重新和好。宗哥、章迷、兰州、龛谷等族私下商议,决定私自朝贡宋人这件事,厮铎督终于也知道了,从此免不了心有嫌隙。那边厢厮铎督减增赋税的事情,其余各部也听说了。 别家赋税都加了,他们几部却减了,却不是把账算在别人的头上。本来对厮铎督有好感的,希望他能主持公道,谁想他也能做出此事。因此事上对他看法亦许多不满,一发连六谷部都不满了:既然如此,有事还是让四部去,咱们都是打下手的,只凑个热闹。 俗话说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凉州外部亦不安宁:李元昊许以重金,使人暗中拉拢凉州各部,那边厢宋人亦暗中命多年来投靠来的各部蕃族依拢厮铎督以抗夏。有凉州豪酋被李元昊鼓动充当细作的,也有西夏权臣被诸家说动暗中策反的,有多家下注的,也有观而后定的,错综复杂,难以表述。是以此时虽然未战,底下却已是暗潮涌动,不可遏制。 因元昊的蛊惑,凉州东与凉州城成掎角之势的诸部十去四五。六谷部众人商议后,用一个要紧人物在凤凰城驻守,以挡夏军。这个时候,安子罗已经投凉州厮铎督麾下。先前思结忻都在塔城与契丹交战,到后来因族长思结暹龙背反投辽,塔城不守。 思结忻都不愿意投降契丹人,回鹘这边又不容他,因此亦投了厮铎督,两个如今都在凉州。当下决议,由折逋游龙钵守凉州,龛谷、兰州、宗哥、觅诺部从旁助守。厮铎督引安子罗、思结忻都在凤凰城驻守,与凉州城结成掎角之势,以防夏军。城外又有样丹部族长样丹措容在外驻守,方才把私逃之风渐渐的止住。 不容易熬过寒冬,转眼春来,草木生发。党项骑军跟着春风一道儿,一拨一拨的亦都来了。仍旧是野利兄弟打头阵,凤凰城这边城池不坚,纵然加固,亦不牢靠。党项军嵬名浪遇、诺移赏都、嵬名浪布、苏吃囊陆续的亦都来了。 众人不能坐守困城,遂叫厮铎督在家守城,安子罗与思结忻都分兵两路,在凤凰城侧面分别下寨,分他兵力,样丹部在外扮作疑兵。凤凰城小,粮草器械不能多储,打了几仗,消耗又大,眼见得存粮、器械已经没了,厮铎督使人去凉州催要,前几拨都被夏军劫夺去了,后续折逋游龙钵不肯再发。其他倒罢,军粮、箭矢不够时,吃亏太多。 眼见敌势正炽的时候,凤凰城马上要守不住,众人为免全军覆没,决计暂时弃城退回。当夜厮铎督打开北门,从野利遇乞围中杀出,野利部匆忙上前追赶。早有思结忻都在沙河口埋伏,将野利遇乞众军打退。那边厢安子罗与样丹措容相继拔寨,西夏大军吃了一亏,怕他埋伏,没敢轻动。因此上众人得以逃脱。 当下安子罗在前,厮铎督在中,思结忻都在后,陆续望凉州城奔来。安子罗先到,去东门外叫门时,城门不开。再三叫时,城上兰州部族长探头出来,喝问他道:“我在凉州,闻听凤凰城已经失陷,你等均已投降党项人,意欲骗我开城门么!” 一番话气的安子罗差点栽下马去。眼见得后面追兵马上就到,不敢耽搁,安子罗遂就转去南门,谁想南门上也是一般的言语。 无一时厮铎督亲自引军来了,安子罗告知凉州城上如何如何。厮铎督七分不信,亲自引兵去时,未及近身,城上箭矢慌忙射下。厮铎督自忖:“说我投降夏军这事儿,必是元昊的计谋,知道折逋游龙钵怕我回去没了他的位置,哪去细查!折逋游龙钵明知是计,索性顺水推舟罢了。” 前门不开,后有追兵,宜早做决断。当下两个商议道:“如今唃厮啰在邈川,不若投他去罢。”当下遂不去凉州,半路上遇着思结忻都,将事情说与他知道,众人一道儿投唃厮啰去了。 第90章 访张掖元昊称帝 《后汉书》道:“立屯田于膏腴之野,列邮置于要害之路。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胡贩 客,日款于塞下。”便是讲这屯田的必要。 张掖,素有“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称,汉时便已是河西重镇、戍兵屯田之要地。因此地人丁广有,垦殖兴盛,塞上风景,难以言表。昔日曾有人言道:“不望祁连山上雪,错把张掖做江南”,单是讲这张掖好处。 张元自去张掖之后,移民垦殖,劝督农桑,兴建水利。数年之间,张掖果然是野无旷土,邑无游民。瓜果繁茂,梯田齐整,稼穑蔚然,民有赢粮。 时已春季,春阳暖日,祁连山下桃李花开,漫山遍野煞是热闹。空气里甜香四溢,周遭都是蜂蝶飞舞。田垄间一畦一畦的都是绿色,庄稼长势实在喜人。打眼望去,到处都是农人在耕作,山路上行人、商贾赶路匆匆,等到他们过去山坡,在后面也就看不见人了,单只听见说话的声音。 这个时节,草原上也是好风景。许多人都在剪鬃毛,打马印,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季,许多人需要把自家的毡房,挪到春季的草场上,因此正在收拾行囊。张元从别处巡视回来,身边只带了三两个从人,正行马在路上。 眼看时间已到正午,众人就在一个驿路茅店前停下马来,店家急忙将马在茅棚前拴住,招呼众人要倒茶。店里还有其他的客人,看他们穿戴,多是一些过路的客商。许多人议论纷纷的,都在谈论元昊称帝的事情。 做皇帝的自然是元昊,这个连小孩子都知道,至于其他的官职,众人偏偏又都好奇,凑头聚在一块议论。 野利旺荣、野利遇乞兄弟的官职,似乎已经是铁板钉钉,没什么值得猜测的了,十二监军的职位,大体上也都能确定。皇后也一定是野利氏的。只是这国相能是谁?若是野利仁荣还在,国相自然还是他的,如今野利仁荣没了,哪个做国相就不好说了。 有猜诺移赏都的,有人便说,诺移一向与权臣走得近,谁热贴谁,元昊未必不忌讳。有猜嵬名守全的,然而嵬名虽系元昊的嫡系,却太过年轻,还欠历练,因此许多人都不同意。还有猜没藏讹庞的,反对的说,那个人有些心术不正,并不太得元昊的重用。 除了这几个,有猜钟鼎臣、嵬名聿荣的,还有人猜张陟、徐敏宗、张文显、杨守素的,众人不合时争论起来,都言辞激烈,相互驳斥,争的面红耳赤的,仍旧还是不肯罢休,张元听见了笑一笑。 如今已经习惯了屯田,朝堂庙宇之类的事情,好像离张元已很远了。当年运筹帷幄的事情,似乎已经恍如隔世。无移时张元一行人已歇得够了,从人与店家算了钱,大家先后出了门,重新上马,又继续赶路。 等到张元回到了府衙时,忽然发觉情况不对:许多卫士在门首侍立。因为不知道来人的来历,留值的小吏不敢上前,因怕碍事,自找了个地方悄悄待着。 好不容易等到了张元,小吏们隔着老远就朝他招手儿。张元过来打听时,有人便说,有一个自称是张元故人的贵客到了,只知是从兴庆来的,因他不在,已经等了有半天了。 张元在兴庆无甚朋友,自来夏地,只有一个兄弟胡昊,已经亡故有数年了。先前除了与元昊出谋划策,张元与别人并不太熟,更何况如今被贬在外,别人害怕引火烧身,还有哪个特意来张掖看他?因此上张元心中颇有些疑虑。 等到张元进了那门,只听见有人问他道:“军师别来无恙么。”甫一听见这个声音,张元一惊。等到转过头来再看时,果然真的是元昊来了。元昊将手里正看的书合上,重新放它到书架上面。 张元两眼看着元昊,一时感觉五味杂陈,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元昊此时也就道:“当初张掖在夜落隔手里时,这里还是盗贼四起,流民无数。到如今总算有了些旧日风光——这几年军师操劳不易。” 听到元昊这句话,张元的眼圈一下就红了。当初在宋朝,倘若有人能看重他,让他有机会一展抱负,张元也能这么兢兢业业,甚至还可能流芳千苦。可惜赏识他的人,却是党项人李元昊。即便他的功劳再大,将来在史书上留下来的,只能是骂名。 张元听见这个话,便回复道:“为人谋必尽其忠,此是臣下应尽之责。”元昊顺着这话道:“春风也度玉门关,回来。我曾经说过,大夏国国相这个位置,早晚还是你的。”虽然这几年被贬在张掖,张元每日都作息规律,公事上也算是兢兢业业,并不觉得多委屈。 听到元昊这句话说出来,张元突然就觉得委屈,于是便又推辞道:“多谢大王的美意,只怕微臣力有未逮,不堪驱驰。”元昊已先到了有半日,张元书架上的书籍,元昊大略已看过了。他自己说“力有未逮”,却骗谁呢。 说到这时,元昊把手去指着门首侍立的武士,问张元道:“我出来不易,你必要我三顾茅庐,才肯答应出山么。” 虽然只是几年不见,经历的事情却太多了,两个免不了有话要说。一个张元弃国投敌,一个元昊弑母杀妻,背后的恶名都差不多。聚到一块,两个谁也不用去嫌弃谁。非但他们不用互相嫌弃,甚至有些处似乎还都能理解,单凭这个,也值得浮以大白了。 当日两个就治国的事情上,在府衙之中谈论了一宿,到第二日张元也就肯了。不久前张元得到个消息:数年之前,杨秀已经在东京病逝。当年他俩的长安之约,也就不了了之了。以杨秀之才,一生始终不得重用,白白让才华埋没于黄土,太为可惜。 便是张元他自己,又如何呢?年前张元突然患病,差点不治,谁知道这病何时再复发呢。经历过这些事情后,张元便觉得岁月蹉跎,时不我待,非但因机会来之不易,毕竟真有才华的人,谁没有匡扶宇宙之心,一展抱负之志呢。 能做上宰辅,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虽然说伴君如同伴虎,元昊又非良善之辈,怎奈扪心自问,张元此生,仍旧还是不甘庸碌,他自觉得即便是冒险,也值得一试。既然两边都已定妥,元昊遂另安排人留在张掖,替他屯田,元昊与张元次日便回。 元昊、张元一行东去,远远见贺兰山下,大漠拥出一片城池来。张元许多时不回兴庆,此时贺兰山下的兴庆城,风景再与旧日比时,已大不同了。非但城池比先前规模又大了一倍,城墙守卫都加固了,连城外田亩都垦殖得整齐,稼穑繁茂一片碧绿,已不复先前荒滩野地的模样了。 入了城中,道路也是十分宽阔,城中大半有河流经过,许多处河流交叉,水道纵横,可供两岸灌溉饮用。坊里建筑成群,人口密集,内中许多处都有寺庙。东西市街道上蕃汉混杂,喝卖不绝。到处都是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房屋店铺琳琅满目。楼台屋宇也是碧瓦朱甍、雕梁画栋,不输东京,已颇有些一国都城的模样了。 元昊与张元在兴庆分拨了房舍,与元昊宫殿隔得不远,方便议事。说起来称帝,两个又提起来年号:元昊那厮粗通文墨,张元又是个不第进士,两个人在一块想了数日,想出来“广运”这么个年号,两个都觉得挺满意。元昊随即下令,将应运四年的年号,改为“广运”。 谁想过不了几日,就有汉臣告诉说:“‘广运’这年号,汉人在晋朝时曾经用过。”得知这事,元昊也就不管好听不好听的了,索性将“广运”改成“大庆”。眼看诸事已经定妥,随即自立。 时至今日,夏国全境,河西有兴州、定州、怀州、永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河南有灵州、洪州、宥州、银州、夏州、石州、盐州、南威州、会州,真的是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二万余里实不为虚。 国中军队,左、右厢,已经设有十二军司:左厢神勇军司,驻银州密陀洞。祥佑军司,驻石州。嘉宁军司,驻宁朔郡。静塞军司,驻韦州。西寿保泰军司,驻柔狼山北。卓啰和南军司,驻黄河北岸。右厢朝顺军司,驻兴州克夷门。甘州甘肃军司,驻删丹。瓜州西平军司,驻瓜州。黑水镇燕军司,驻黑水城。白马强镇军司,驻娄博贝。黑山威福军司,驻黄河北之黑山。 大庆三年十月十一日,元昊于兴庆城南郊,高筑祭坛,引张元、野利旺荣、野利遇乞、扬守素等,祭天称帝,改名曩霄,国号大夏,追封祖父李继迁为太祖、神武皇帝,祖母野利氏为顺成懿孝皇后,追封父李德明为太宗、光圣皇帝,母卫慕氏为惠慈敦爱皇后,立妻野利氏长子李宁明为太子,拜张元为国相。 元昊又命嵬名守全、张陟、张绛、徐敏宗、张文显等人任中书、枢密、侍中等职,专一出画谋略,命杨守素、钟鼎臣、嵬名聿荣、张延寿为官计、受纳等诸司官员,专事文职;野利旺荣、野利遇乞、成逋克成、卧者多赏多、如定多多、马窦惟吉等人分别驻扎十二监军司所辖之地,主管军事。其他官职,一并封赏,不能详叙。 称帝已毕,元昊遣人发书与汴京赵祯处,宋帝看时,上面乃道: 臣祖宗本出帝胄,当东晋之末运,创后魏之初基。远祖思恭,于唐季率兵拯难、受封赐姓。祖继迁,心知兵要,手握乾符,大举义旗,悉降诸部。临河五郡,不旋踵而归;缘境七州,悉差肩而克。 父德明嗣奉世基,勉从朝命。真王之号,夙感于颁宣;尺土之封,显蒙于割裂。臣偶以狂斐,制小蕃文字,改大汉衣冠,革乐之五音,裁礼之九拜。衣冠既就,文字既行,礼乐既张,器用既备,吐蕃、塔坦莫不称臣,张掖、交河咸甘稽首。称王则不喜,朝帝则是从,辐辏是期,山呼齐举,伏愿一抔之土地,建为万乘之邦家。再让靡遑,群集又举,事不获已,显而行之。 遂以十月十一日郊坛备礼,为世祖始文本武兴法建礼仁孝皇帝,国称大夏,建元天授。伏望皇帝陛下,睿哲成人,宽慈及物,许以西郊之地,册为南面之君。敢竭庸愚,常敦欢好。鱼来雁往,任传邻国之音;地久天长,永镇边方之患。至诚沥恳,仰俟帝俞。谨遣弩涉俄疾、你斯闷、卧普令济、嵬崖你,奉表诣阙以闻。 宋人因为元昊自立,满朝皆怒。宋主赵祯即发诏书,追回所赐元昊赵姓,削去所赠元昊官爵,又命西北各路州府屯军募兵,提拔西北有功将士,以备攻夏。 第458章 败兆 提点刑狱司那一头,果然次日就接到了状子,众人一致上告说,“文宝斋”的古董铺赝品一案,白献堂那厮也有参与。而且还有人出首说,之前地产溢价的那件事儿,白献堂兄弟也都有参与。 东京城地价上涨的那件事儿,惹得赵官家都发了火,觉得东京城商贾太不像话,居然明目张胆跟官吏勾结,生生把地价抬高了三倍!可知以前都欺行霸市、操纵物价习惯了!这些商贾再不管束,恐怕就要翻天了! 为此上赵官家特意嘱咐了庞籍,让他趁着这次的机会,必须要拔一拔商贾们头上的尖刺儿,彻底好好整顿一番。上面如今已下了严令,对待抬高地价的这件事儿,要安排人马一查到底,务必抓几个典型出来。上官们为了这件事儿,正不眠不休的查问呢。那些厮们正愁没有个立功的机会,这不功劳就送上门了! 如今一听说有人出首,上面立刻就重视起来,随即将白献堂兄弟几个抓捕起来,开始审问。审着审着,高价卖地的那件事儿,还有伙同解同宝倒卖赝品古董的事儿,一股脑儿都被翻了出来。 献堂他们兄弟几个,都是没进过大牢的人,这次一下子被拿了,都吓坏了。颂堂、礼堂这两个心眼浅没出豁的,这时候顾不上兄弟情谊,立刻把白献堂就供了出来,口内一致就告诉说,赝品古董的那件事儿,与他们无干,全都是白献堂牵的头儿,他们也是个受害的。 献堂又不蠢,不像颂堂、礼堂这两个,一遇上大事人就怂了,就乱了分寸,屁的主意也没有了。自从这件事情出来,献堂心里已思忖多日。仔细算来,这一笔钱数目太大,一旦被债主咬住了,自己一辈子够呛能还完,一判下来,十几年牢狱够呛能免了。 思来想去,这一笔钱想要还上,除非把白庆堂也拉下马!白庆堂那厮家大业大,这个坑儿也就他能填上。他还上了,那么自己还判得少些。 计议已定,等到堂上问他的时候,白献堂立刻就告诉说,这事儿自己只是个从犯,真正的主谋,是他的从兄白庆堂。听见这话,提刑司那边便提醒道:“公堂之上,胡乱攀咬,一旦查出来没有此事,那么诬告的是需要重判的!” 献堂是谁?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头脑一直清楚得很。他又不似颂堂、礼堂这两个怂包,让人一吓唬立刻就招了。因这事上,任凭主官再三警告,献堂一口咬定了说,自己的能耐实在有限,只是个从犯,一切的事情,全都是从兄白庆堂指使的。 不管这件事儿是真是假,既然献堂那个厮,已经在大堂上公然指认了,少不得提点刑狱司来人传话,叫白庆堂亲自过去走一趟。而且提刑司来人说了,此次只不过是去问话,需要庆堂配合下才行。一旦查出来真的无事,也不诬判,庆堂立刻就可以回家。 提刑司来的人说话在理,而且有人扯他进来,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庆堂立刻就跟着去了。谁知道这么一去不要紧,除了赝品古董这一个案子,提刑司那边的人,连之前卖地的事情,也倒腾出来,就说有人特意上告,地产溢价这件事,白庆堂本人也有参与,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一并也查。 本来按照白家人的想法,庆堂此去,不过是上面问一句话,当天就能回来的事情。谁知道他们这一查下来,许多事情就都来了。说好一天能回来的,突然时间就变成了两天,两天过后,仍没有消息,再去打听,回说弄清楚需要半个月。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拖延下去,突然就有消息说,上面已经确认清楚,白庆堂确实操纵了地产溢价,如今事情查证清楚,本人已押送去大牢了。 这件事情一出来,白家人立刻就急了。本来白家在川蜀跟李亿的交手,地天泰已明显占了上风。用不了多久,鹤松堂马上就撑不住了。庆堂一下子被捉了,白家没有了领头的人,后续的交战就有些乏力,让李亿慢慢的缓过来,已经开始反击了。 偏偏在这要紧的关头,南边突然又传来了消息,言说去往南洋的货船,一出来广州就遭遇了狂风,此时已经沉没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本来白家就糟了事情,因为被献堂诬告的原因,那些赔了钱的人,也知道白献堂没有力量还钱,就算把他给打死了,也还不起,唯一的希望就是庆堂。一听见献堂当堂招供,说事情的主谋是白庆堂,管他这事儿是真的是假的,立刻他们就有了盼头,全都聚集到庆堂家门上,指望让白庆堂赔这个钱。 这些人天天准时跑过来堵门,本来就够让人糟心的了。如今货船一沉没,来家里要债的就更多了。一些与交引铺有来往的,一听说白家遭了事儿,害怕有损失,纷纷把交引拿来换钱。为了店铺能继续周转,家里面囤积的那些货物,不得不跟着折价儿转卖,这损失一日何止千计! 东京都乱成一锅粥了,老四庆堂突然被告,已经被送进了大牢了。白敬堂纵然还在川蜀养病,少不得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急忙走水路从川蜀赶往回赶,来帮忙料理东京的事儿。本来一路都好好的,谁知道快到东京的时候,敬堂的病症突然恶化,在船上根本来不及延医用药,一转眼就没了。 东京这边,因为白庆堂入了牢,家里上下都乱糟糟的。玉堂为了四哥的事情,正在四处打点呢,整天没有别的事儿,找这个、托那个忙碌个不停。玉堂身上染了些风寒,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哑,仍旧顾不得去休息。 白敬堂急病没了这事儿,一开始玉堂不知道,还是两个从兄赶过来,报的急信。一听说敬堂突然病殁,玉堂开始还不太相信。等亲眼看见了二哥的亲随,身上已经穿了孝,哭着跑过来报丧的时候,玉堂那头上,似乎被人猛然敲了一棍,几乎都要站立不稳。看见不好,众人急忙赶过来扶时,然而玉堂不用人扶,立刻要赶过去亲眼看看。 等到亲眼看见了遗体,这件事情太出乎意料,一时间玉堂悲痛太过,头脑都已经麻木了,转不过来,该怎么处理全就忘了。幸而白家家族中人口多,遇到事儿了,都能过来帮忙料理,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棺椁、衣服,都置备好了,僧道都已经过来了。所有发丧该准备的东西,以及宾朋来客吊唁的宴请,急需要钱使,然而玉堂仍怔怔地,所有来问的全都说“好”。众人于是都学乖了:问有个屁用,反正玉堂全部都答应,凡事都用最好的就行! 如今白家遭了事,又赶上上面正在严查的空档,与他家走得太近了不好,这次宾客来的不多。就算有一些过来的,也不敢不多待,说上几句话儿立刻就走了。 见这么个架势,白家族里面有些人,嘴里就开始不满起来,唠唠叨叨地在那里抱怨,埋怨白敬堂行事不行:做了那么大的官儿,平素只知道去照顾外人,对外人贴心贴肺的,有求必应!如今他死了,那些被提拔的过来了几个?怎么一看见白家遭事儿,全都装作不知道?早知道这样,有那个能力,还不如多来照应照应自家的骨肉! 而且还抱怨敬堂的相识:当初敬堂还在的时候,那些人得了不少的好处,如今一看敬堂死了,这些人悄没声的,立刻就开始疏远了。可知不是些好东西,都坏了良心。因此不由感叹起来:对外人好了有什么用?到最后还不是指望不上?!真遇到事儿了,能管的还是自家的骨肉! 这件事越想越觉得冤,都不能寻思。既然生出来这么个心思,众人帮忙心下就慢了,许多事不过是草草敷衍。 这么个时候,屋漏偏逢连夜雨,庆堂在东京的交引铺,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突然就被查封了。众人觉察到事情不好,为丧事过来帮忙的人,许多都没有心思做事。一闲下来,众人便三三两两的坐在一块儿,嘴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都说。 人群里不知道哪个道:“他们二房的兄弟几个,做了那么大的买卖,把别人的钱都赚了,人家看着能不眼红?早就在外面得罪人了!老四被人告了这事儿,就是仇家在报复了!你们看,现在不过才是个开始,以后倒楣的多着呢,消停不了!看这个样子,咱们家要走背运了!” 因为“背运”这个话儿,立刻有人说话道;“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儿!去年除夕,祭祖的时候就有些奇怪!你们应该都不知道:点上的香,好几次中途自己就断了。大哥因害怕不吉利,这件事都没敢往外说,可不现在就应验了么!” 说到这个,又有人想起个不好的兆头:“大伯家二哥去年说,在嘉禾老家,祖坟旁边的一颗松树,不知道怎么就枯死了。一看见这样,二哥立刻让人去补种,到现在没敢跟老祖母说。我心里面寻思,恐怕这就是败落的兆头!” 一旦有人起了头儿,大家七嘴八舌的,纷纷说出些类似的话来。众人一致都认为说,白家现在已走了背运,短时间之内好转不了。就这么人心惶惶的,谁还有心思去料理丧事。人虽然在这儿,魂儿已经不知道去了哪了。 第459章 梁娘子进京 敬堂这边的家小不多,家室只有两三个,是正妻梁娘子和几个姬妾。膝下也只有一个女儿,年纪已经有十九岁,尚未婚配,随母亲一块儿都住在川蜀。 得知敬堂病逝的消息,梁娘子着急去东京奔丧,急忙央求了一个本家的梁六哥,帮忙送娘俩一块进京。按照现在外面的传言,如今白家是遭了大难,欠着外面人许多钱。被人上门讨要不说,连白庆堂都已经被捉了,只要白家人敢进京,立刻官府就有人来捉,关了进牢。 纵然之前关系不错,到了这个时候了,谁还敢领着她们进京!梁六哥一个老实人,不得已只好拉下脸儿,面露难色,告诉说大冬天的,天寒地冻,路不好走,而且家中有许多事情要做,这一趟路去不得。幸而梁娘子多许了钱,在跟前哭诉了好一通,梁六哥也就心软了,勉勉强强的答应了。 当下六哥觅好了车、船,带齐了人马,带着妹子和外甥女儿,另外跟着几个丫鬟,一行人就往东京来了。一路上行来,驿路上遇到许多的商贾,说起话来,都是在议论白家的。 夜晚投店,相邻房里面住着的,许多也都是赶路的商贾。这一帮人说起话来,讲的全都是新近发生的事儿。里头有一个便说道:“这两天你们听说了么?白献堂那厮见钱眼开,惹上了一桩欠债的官司,直接把白庆堂给连累了!老二敬堂急赶去东京,谁知道半路上就急病死了!白家这次要倒楣了!” 另一个道:“给你们说:白庆堂下牢,就是让别人给下的套儿!我听说白家在川蜀跟李亿交手,鹤松堂就不是地天泰的对手!是不是李亿这东西干的?那厮正经的能耐不行,那些泼皮的手段,可是十八般武艺样样都精熟! 我大胆猜测:不单白庆堂下牢的事儿,是李亿提前设的套儿,连白敬堂病死,可是这厮捣鬼的:提前买通了身边的人,给下了药了!要不然怎么能赶得这么巧!” 评价的便道:“这次白家遇到的事儿,跟以往不同:最能干的两个人,一个下牢,一个病死。其他的那些,全是些等着吃现成的,能耐有限,屁的有用的也做不了!要我看啊,这一次白家彻底就完了,完全看不见起来的希望!” 不等到这些人把话说话,梁娘子早已经忍泪不住,转身带女儿就走开了。类似的事情见多了几次,以后投店的时候,一看见客商多的店,梁六哥立刻转身就走了。哪怕多走几程路,也不肯留在这里住。 敬堂娘子来京的消息,东京这头已知道了。敬堂在东京的房屋,已经做成灵堂了,太过吵吵闹闹的,也没人收拾。庆堂的娘子周氏这头,本来替嫂子预备了屋子,打算派人接了她到自己家来。怎奈因为买卖被封了,庆堂入牢,家里要债的实在太多,谁愿意过来奔丧的时候,仍旧不得安宁呢! 于是玉堂便告诉说,叫二嫂嫂暂时先住到他家。遇上事总是不得安宁,二嫂子这边才安排好,川蜀那头又有事情:李丰芝特意使人来报信,又急需要钱使。这件事儿让周娘子很为难:手里的现钱,都拿去填了窟窿了,到现在哪还有钱呢?! 川蜀那边已投进去不少,就这么罢了,之前的银钱就打了水漂,太过可惜。若是再筹,如今已白家到这步田地,不来要账的就不错了,谁还肯借呢! 更可况如今交引铺已经被封,家里只剩下药坊了。川蜀那头是地天泰的根本,一旦失去,再想挽回恐怕就难了,而且对各地影响都大,这事儿又实在没法不管。为了解急,周娘子干脆连宅院房屋都打算卖了。 关键的时候,是玉堂把自己名下的店铺卖了,筹出钱来,亲自交到嫂子的手上,帮忙叫大家解这个急。玉堂借机劝嫂子道:“四哥的案子,我打听了,一时半会怕难解决。如今全都是要债的,仍在东京,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徒自惹气。 不如嫂嫂亲自入蜀,一则有你过去坐镇,那边人心里也有底气。二则嫂嫂当初在家的时候,在药坊的事上就熟悉。川蜀那边,行里面许多人你都认得,他们对你更信任些。” 如今白家已经败了,所有的事情全部都涌来,仍旧在东京是众矢之的。玉堂故意把嫂子支开,自己留下来支应,这一份好意周娘子领了,只是丈夫还在牢里,谁能放心就这么走呢。 玉堂便就告诉道:“安心走,东京这边还有我呢。牢那边有我打听着,一有了消息,马上就捎信。嫂嫂放心:我管保四哥在里面饿不着冻不着的,出来了还得胖十斤!” 周娘子虽是个能干的人,毕竟是女流。家中动辄有泼皮泼秽、打门,还有往墙内扔刀子的,孩子们好几回都吓哭了。周娘子自己虽然不怕,倘若真的跳进来几个绑人的,把孩儿们一股脑儿绑走,卖与人牙子抵债钱,那么就真的不用活了!说不得玉堂劝了几天,终于把个周娘子说动了,也就同意带着侄儿,娘几个一块回川蜀了。 这时候都已经没人了,白家在东京所有的药材事务,全都由白玉堂和孙岐南,这两个人料理,谁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天趁着没人的时候,李主管悄悄对玉堂道:“昨天主人回家的时候,外面突然来了个人,把孙岐南孙主管请了去。我看那模样,很像是李亿那边的人!” 玉堂于是便问道:“这件事你派人去盯了么?消息如何?”李主管道:“主人不知道,其实早在半个月之前,孙主管家里,就有李亿派去的人了。他们说了些胁迫的话儿,孙主管当时这么说:‘就算我要另谋出路,也得等白家真倒了再说’。 孙主管是东京本地的人,合家老小都在这里。李亿那厮泼皮出身,他手下的那些人,是惯会用下流的手段吓唬人的。 因为孙主管没答应投靠李亿,那厮们急了,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已经放出话来说,一天孙岐南不答应,老小就一天担惊受怕,泼皮们一天好几遍闹事。这几天孙主管熬得眍?了眼,都明显瘦了!现在白家事情多,他当面也没有跟你说。 对此玉堂这么道:“等到孙主管一回来,你立刻过来告诉我。这件事情,我亲自跟孙主管谈一谈。牢里那边怎么样?事情有什么进展么?” 李主管道:“快别提了,这些天我算是看出来了:提点刑狱司那一边,早就被李亿打点好了。咱们想进去办点事儿,比登天还难!”玉堂不满便骂道:“我就不信了:偌大的提点刑狱司,能成了铁板,还全都被李亿给买通了!” 等到两个人商量完事情,李主管走了后不多久,就有人过来报消息说,二嫂子已经进京了。这一路上过来,母女两个人听了一路,哭了一路,也急了一路。终于赶到东京的时候,这头灵堂已布置起来,众人都已经在等着了。 玉堂将二嫂和侄女先接了家来,然后又去了二哥那边,看一看祭事准备得怎样。看见他来,这时候有一个帮忙点烛的张主管,悄悄走到了跟前来,打听敬堂娘子的消息。 玉堂遂就告诉道:“人已经到了,休息了一夜,明天一早她们就过来。”张主管犹犹豫豫的,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重新问了遍二娘子明天有什么交代。 玉堂随即便告诉道:“她们人才刚到呢,而且连面儿都没见,规矩就按照原先的办。将来尽丧礼毕的时候,是直接埋在东京的坟茔,还是需要扶柩归籍,到时候还得再商议。二嫂子为人一向老实,什么都好说,对这些事情并不太挑。” 听见这话,张主管随即就告诉道:“官人错会了小人的意思。‘交代’不‘交代’的,不是指祭礼这件事儿。官人不想想:眼看二官人人已经没了,又没有儿子,身后留下偌大的家业,该怎么办? 他的女儿一旦出嫁的话,那就是外人。剩下的几个姬妾都年轻,难道还不重新嫁人?二娘子已经四十多岁,虽说不至于立刻改嫁,娘家那边,也能跟着沾上不少的光儿。这么一算,二官人身后偌大的家业,却不是便宜了外人么?之前三房二官人家里的教训,还不够么?!” 张主管之所以能说出这话,少不得暗地里有人指使,对此玉堂便警告道:“你给我听着:这个话儿有谁再敢问,让我听见了,小心我拧断了他的脖子!” 既然有人打死人的主意,那么就应该小心防备。玉堂一回家,立刻嘱咐了家人,叫他们看照看好了二嫂和侄女。没有经过玉堂的允许,不许外面人顺便进来。正说着呢,提刑司那头又有消息,叫玉堂赶紧过去商议。这件事情耽误不得,玉堂立刻就过去了。 因着急出门,临行前玉堂又特意向梁娘子嘱咐说,倘若明天他不回来,不要带着侄女出去,一切等他回来了再说。梁娘子一个妇道人家,又不大出门,遇着事又没有多少主意,既然叔叔这么嘱咐了,也就应了。 第460章 吊丧 乱的时候,事情偏多。当夜就有个消息说,李亿手下的那帮人,已经对孙岐南没了耐心,懒得再吓唬他的老小,直接开始动真的了。孙岐南出门坐的那辆车儿,被他们放火烧了不说,因小厮拦着不让烧,当场让他们打断了腿。孙主管因为吃逼不过,终于松了这个口儿,同意去鹤松堂做事了。 一看事情成功了,来人立刻就改了口气,直接对孙岐南这么道:“孙主管,你早这样,咱们两边不都就好了?如今地天泰已经完了,大厦将倾孤木难支,再没有起来的可能了,人走席散是早晚的事。难道你早两天走了,就成了‘奸佞’,就比不过他们晚走的?! 我给你说,你这叫‘愚忠’!再过上十年,人人都知道‘鹤松堂’,知道李大官人东京药材行当的行老,谁还记得你‘地天泰’?!幸而主管转变的快,能够及时想开了。李大官人有言在先:他对孙主管仰慕已久,只要你过去了,大主管的职位就非你莫属! 孙岐南已经答应了投靠鹤松堂这事儿,当夜在东京城就流传开。听见了这个消息后,药行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又不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到了次日,太阳都已经老高了,玉堂那头仍没有消息。家里人张望了好几回,迟迟看不见人影儿。昨天玉堂走的时候,曾经好几遍嘱咐说,他不回来,叫二嫂子母女俩就在家待着。出门的话,必须等到他回来了。 因为迟迟无人到,灵堂那边立刻就急了,番派人过来催促。玉堂没回来,清云、清茗这两个,也都出去办事了,不在家中。被催得急了,新来的小厮这么道:“我家主人有言在先,不准随便让闲人进来!” 过来的这个王主管,是帮忙办敬堂丧事的主要的人。一听见小厮说这个话儿,立刻他就急了道:“亲戚里道的,我主人好心,拨我过来帮这个忙儿。忙前忙后这么多天,一文钱我也没拿你的,如今倒成了个‘闲人’了?!干脆老爷脱了衣服,还不管了呢!” 因这个话儿,好几个立刻赔话道:“俺们家里遭了事儿,王主管跟着,不住脚忙了这些天,早就该登门道谢了,主管哪里是‘闲人’呐?!新来的小孩子不会说话,主管你真的是误会了!”王主管不听这个话儿,直接他就上了车,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好几个拦他都没能拦住。 等到王主管一回去,把小厮的话儿往外一说,灵堂那登时炸开了锅。好几个玉堂本家的兄弟、嫂嫂,立刻上车,直接朝玉堂这就赶来了。 都是白家本家的人,他们一来,底下人不敢再继续拦,只好把人都请进家里。这些厮们一进来,男人们都去前厅吃茶等着,女人们直接朝后面就来了。 当下找到了梁娘子,一屋子人闹闹哄哄的,一个便道:“那么多人都等着呢,二嫂子把东西收拾收拾,带上侄女,赶紧一块儿坐车去!”说毕还吩咐丫鬟道:“把二娘子的东西替她拿着,咱们赶紧上车!” 另一个道:“二嫂子你还等什么?连八叔都已经过去了!咱们这些做晚辈的,不能让长辈在那等你!赶紧收拾收拾走!” 梁娘子记着玉堂的话儿,对此很是犹豫了一番,便这么道:“昨天九郎走的时候,说等他回来了我们再去,要不咱们再等等。”回复的道:“小九说话你不知道?一向没准儿!昨天他一宿没回来,谁知道跑到哪儿吃酒去了?!现在已经误了吉时,再耽搁下去,打乱了秩序,一整日的事情就做不完了!” 除了这些嚷嚷的,角落里还有几个声音道:“我说敬堂也是可怜:这一咽气,老婆、孩子心就外了,这最后一面,都拖拖拉拉的不肯去!如今还没有改嫁呢,就不把前夫当回事了,可怜我兄弟恁地命苦!” 一顿夹七夹八的议论,说什么的都有。敬堂娘子遭不住众人的口舌,而且大老远到了东京,还没见到丈夫的面儿,自己也着急。麻衣母女俩早穿上了,梁娘子也就带着女儿,上了众人来接的素车儿,把玉堂嘱咐的暂时就忘了。 到了看时,难得今天人来得齐全。不单是堂兄弟那些人全部都来了,连敬堂祖父兄弟的儿孙,许多人也都一块儿到了。除去这些,还有敬堂母家的亲戚,姑母、姨、舅之类的亲眷,也有一块儿来了的。 众亲戚看见娘两个进来,立刻举哀,一时间恸哭之声不绝,老的小的都涕泪横流。梁娘子母女俩赶了一路,多日都不曾好好吃饭,哭的已经没有了力气。眼看到了灵堂的门口儿,梁娘子已经哭倒在地上,仍然挣扎着一双手,费尽力气要进那门儿。幸而旁边有人搀扶,这次帮着她进去了。 说不得母女俩抱着停放的棺木,又一通好哭,许多女眷都跟在后面,不停在劝人。虽然玉堂事先已警告,不让人提家业的事情,然而还有人不死心,仍旧在灵堂上就开口了。 有一个先对梁娘子道:“二嫂子节哀,如今二哥人已经没了,丧事办完,就该天人永别,各自一方了,活人还是要过呐!” 说到眼下的家务事,这人又道:“当初二哥在船上犯病,急需要请郎中过来瞧。人家一听这情况,就说能染人,都没人敢诊!关键的时候,是五哥成驹帮的忙,五嫂子主动拿出钱来,前后花了有五百两,雇的太医去船上诊的。 当初五哥钱不够,大多数还是借别人的,打的欠条,一直都没给,债主每每去家中讨要。因为丧事未办完,一直就没说。如今眼看着事要完了,这钱也好还了?毕竟五嫂两口子也要过活!” 因为有人开了头儿,立刻第二个跟出来道:“去年的时候,二哥那批茶出了事情,为了打点榷货务送礼,我家垫上了五千银子。这钱账面上没法查,亲戚的缘故,我也没叫写什么条子。 五千两银子,对嫂子来说九牛一毛,对咱们来说可不是少数儿!如今看在死人的面上,利钱我也不要了,本钱总该给我了!二嫂子你说说,啥时候能还?总不能一家出事情,让俺们也跟着没法过!” 除了这两家,还有人立刻拿出来账本,伸到二娘子的鼻子底下,好叫她看。本来因为在灵堂上,众人想说得委婉些,怎奈都已经说开了口,不管怎样都得罪人,直接就这么说开了也好。 只要有了带头的人,后面一大堆立刻就跟着,也纷纷从怀里面拿出来欠条,让众人看,然后开始说还钱的事情。 敬堂借钱的事情,梁娘子从来没听说过,也无人提起。而且敬堂又不缺钱,从来都是别人借他,而且从来就没还过,哪有去借他们的呢?!梁娘子虽然人老实,却又不蠢,这些人明摆着要借这个机会,敲一笔竹杠。为这事上,梁娘子便就哭着说,这些事情不清楚,需要 找敬堂的主管问问。 既然二娘子说这个话,就是不信!众人口里面都抱怨说,当初他们借钱的时候,已经与二哥说好了利钱,若不是看在亲戚的份上,众人早就投去了别人,利钱还能再高些。谁知道投了自己家,如今反死无对证了!真的是好人没有好报! 里头有几个脾气大的,等不得梁娘子叫来主管,就说自家有了急事,急需要钱使。老二死了,总不能让其他的人,日子也跟着没法过!敬堂家里什么情况,众人都知道,绝对不差这几个钱! 见二娘子迟迟没答应,有人便立刻说话道:“明明是堆山积海的家私,到死把着不肯松手儿!丧事上帮了这么多忙,倘若连欠账都想赖掉,那么二娘子为人也太差了!” 总之就是一句话,今天必须要见到现钱!就算没有,拿店铺顶账也可以。倘若二娘子不认账,想要赖掉,那么干脆就毁了丧礼,都走了算完! 梁娘子十八岁嫁过门来,做了二十三年的媳妇,许多的事情她都知道。当年翁翁年轻的时候,父亲早丧,家业一时就没落了。翁翁带着不多的银钱,从江浙单身来东京闯荡,不容易在京城站住了脚,积攒下来这一笔家业,然后把兄弟、侄儿们都带了过来。谁知道几十年过去了,这些人不但不感恩,他们还要来敲骨吸髓。 越想二娘子越觉得委屈,不由放声大哭起来。众人不管她哭不哭,四下里将人围将起来,仍旧又说钱的事。 说来也怪,才刚还痛哭嚎啕的一班人,一个个痛不欲生的模样,恨不得追随亡者一块儿去了。转眼他们就干了眼泪,在灵堂坐着要算钱了。口里还说着这样的话:“女孩儿以后嫁了人,有了丈夫,对自己的父亲就疏远了,因此不痛。老婆以后回了娘家,重新改嫁,又有了知冷知热的人,因此也不痛。要紧是众人没了手足,二哥比他们先一步埋进了祖坟,以后再也见不着了,心里实痛!” 还有人去告诉女儿说:“你爹如今已经死了,你妈以后还是要嫁人,她生了儿子,又不姓白,钱财够呛能留给你。你是咱们白家的人,你爹的家业就该你管。钱财若是在你手里,俺们今天一句话不问,只是信不过你妈。叔伯、兄弟们是真对你好,以后你若遇到了难事,还是同姓的能真心照应!” 当日吵吵闹闹的,动静恁大,几乎把灵堂都掀翻了。因众人相逼,二娘子因为没办法,急忙找辈份大的说理,口内便哭道:“八叔你看看今天情况,求您老给俺们娘俩做主!” 那头儿八叔便回复道:“侄儿媳妇,不是八叔不帮忙,成驹他们也说的不假。有账本呢,这件事人家占着理呐!”眼看长辈不帮忙,其他人娘俩更指望不上,又不知应对,当时只是嚎哭不已。 灵堂上又哭又闹的,看着也实在是不像话,八叔便呵斥众人道:“都给我肃静!讨钱归讨钱,话好好说!”眼看着母女要赖账,不像个打算出钱的模样,众人那火儿立刻就大了。大伙儿正在那气头上,都是义愤填膺的模样,八叔的劝告无人听,没一个理的。 第486章 夺取邕州 再说邕州能到现在这地步,一半的责任,都在亓赟那厮的身上:当初陈珙让亓赟去打探蛮人的消息,亓赟回来时怎么说?他说因为这两年年成不太好,峒中饥饿,蛮人有许多都衣不蔽体。侬智高为了让部众能吃上饭,聚在一块儿商议的,是要出去借谷米,没能力商议造反的事情。 好!侬智高没有能力造反!然而过了不多久,侬智高那厮就得了田州,而且有万余的人马了。侬智高想做田州的知州,还派人专门找到了亓赟,让亓赟带路,索要朝廷的册封了。要不是亓赟官职小,说了不算,他都能答应帮侬智高自立! 为了让亓赟能长点心眼,多磨炼磨炼,陈珙把亓赟贬去了全州。在全州他还不老实,编出来不少陈珙的瞎话,一吃醉了就到处告诉。 这鸟厮明明是自己怕死,不愿意率人马出去剿贼,非得把责任推到陈珙的身上,谎话说的一套一套的,让外人一听像真的似的。当初听见那些传言的时候,陈珙恨不得拿刀一刀把亓赟给宰了,怎奈亓赟跟上面有亲,就这么砍了还不行。因害怕亓赟在全州惹事儿,陈珙只好把他又调回了邕州。 军情紧急,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为了让亓赟敢出城,把消息送出去,陈珙只好又多加了五十个人,骂亓赟道:“给你一百人足够了,你这厮若是一味怕死,耽误了大事,小心我砍了你脖子上那颗脑袋!” 情势危急,亓赟一看不出城,弄不好脑袋立刻能搬家,也就不敢违抗上命,立刻命人打开了城门,率众杀出蛮军的包围,一道烟到各处报信去了。 等到永宁郡吴太守知道邕州城情况危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的了。吴太守紧急调拨人马,抽出来两千的援军,连夜往邕州城的方向赶来。 另一边侬建候、侬志忠这两路人马,也已经拔掉了横山寨,夺了粮米,召集了不少人投靠过来。在横山寨略微修整了几个时辰,众人又匆匆忙忙往东南方赶来。目的无非就一个:想要跟侬智高合兵在一处,共同攻打邕州城。 就在众蛮军走到半路的时候,远远见永宁郡方向火光无数,看他们的模样,也是往邕州城的方向去的。见这个情形,侬志忠立刻命众蛮军停止赶路,跟侬建候在一块儿商量道:“这一路人马,肯定是邕州陈珙叫来的援军!不能让他们赶到邕州。” 侬建候道:“按峒主的意思,咱们在半路上设一个伏击,直接把他们一网打尽?”侬志忠道:“那一支援军,人数看上去不算少。单单咱们这两支人马的话,怕吞不下,很大可能让他们逃掉。不如这样:再叫上侬平、侬亮过来帮忙,把那帮宋军包围了吃掉,这件事情还差不多。” 因这个话儿,侬建候、侬志忠立刻派出去人马,与侬平、侬亮那两个报信儿。当下众人就约定好了,四路人马都埋伏起来,在邕州城外十里处的密林,打宋朝援军一个措手不及。 吴太守因听说情况危急,一路上急急忙忙的,巴望着尽快赶到邕州救城,哪里知半路上还有个埋伏?永宁郡人马突然被伏击,损失惨重。吴太守还有跟他随行的三个儿子,指望拼死杀出去包围。怎奈大晚上的不熟悉地理,蛮军还占据了有利的地形。一连冲了好几次,宋军都没能冲出去,没多久被侬军全数诛杀。 侬建候、侬志忠、侬平、侬亮这几个,眼看着伏击援军已经成功,众人立刻就赶去邕州,帮助侬智高一块打城。 眼看快要到邕州的时候,侬志忠突然想起来一计:让侬平、侬亮这两个,先去邕州与侬智高会合。其余的人马,让手下长相颇像吴太守的一个军士,扮成永宁郡吴太守的模样。侬志忠、侬建候这两个,全扮成吴太守身边的副将。让其他那些跟随的蛮军,也换成宋朝军士的号衣,扮成是宋朝援军的模样,一径去邕州城城底下叫门。 这个时候,因得到了邕州城危急的消息,广西都监张立这厮,已经先一步率三千人马从宾州赶来,比吴太守早一步进了邕州。这个时候,为了迎接援军的到来,陈珙已经置办了酒席,同张立几个人一道儿,正在城墙上吃酒呢。 一听说永宁郡吴太守的援军到了,而且还带了几千的人马,欢喜得陈珙立刻站起来道:“快打开城门,准备迎接吴太守进城!”邕州城正急需援军呢,一看城下面援军已到了,知州又发话叫众人开门,哪有人去认真察看是真是假?直接众人就听了令,准备打开城门了。 侬志忠一行人在城下看时,见火光下面,邕州城城内宋朝的军士,已经放下了西门的吊桥,打开了城门,示意让侬志忠一行人进城。 如今已经来了两路的援军,几千的人马,对付侬智高已绰绰有余,眼前的险境总算是解了。这事儿之后,陈珙必须给赵官家上一道劄子,把这次的情况说一说。不单陈珙自己有退敌护城功劳,来援的诸位,也得给他们美言几句,到时候肯定少不了奖赏! 甚至连劄子怎么写,陈珙都已经想好了。几个该夸、该贬的人,陈珙心里面全有数儿,肯定不乱写。因为得意,知州陈珙喜笑颜开,已经在城上犒劳军士,喊口号给众人壮威了。笑的声音还格外大,隔着老远儿都能听见。 一看见“吴太守”一行人已进了城,陈珙干脆离开了座位,亲自端了一杯酒,从城墙上面走下来,大声叫道:“吴兄远道过来不易!我给你接风,快来与下官吃一杯!”这个时候,连张立也跟着一块儿离开了酒席,站在那往城墙下面看了。 侬军一进了城里来,立刻从西门开始杀起,见了人就砍,守军一下子都看懵了,一时之间不知道应对。这情形陈珙看见呆怔了半晌,纳闷说道:“难道吴太守投降了蛮人?这不太可能!” 跟陈珙那个文官不同,都监张立那个厮,见这个情形,很快就回过神来了,立刻指挥人马防御。然而这时候早已经晚了:除了侬志忠一行外,连城外侬智高等人的人马,也已经从西门杀进来。城内的守军没防备,眨眼被杀了个横尸遍地。 说不得邕州城被侬军攻破了,侬智高将知州陈珙、通判王乾佑、广西都监张立等人,都俘虏了。才刚还喜笑颜开、相互吹捧的一桌人,这时候一个个被捆成了粽子,全都煞白了一张脸,再也笑不起来了。 现如今邕州城已经姓侬了,少不了众人要打扫战场,掩埋尸首。看见了没有死透的军士,再补上一刀。倘若有愿意投降的,经过上面人同意后,也就准了。除此之外,还得加固邕州城防御,以备宋军再过来攻打。还要打开仓房的门儿,看一看邕州城到底有多少东西,这场仗打下来赚了多少。邕州城已经得手的这件事儿,还要去各处的峒主那里报信。 一看见陈珙那厮的脸儿,侬智高眼里面就冒火,气了骂道:“你嘴里面说帮我讨封赏,让我一等再等的。我这边不行,你转脸就引荐交趾国朝贡!怎么他们就行了?!我们蛮人,被你当成猴子耍弄了么?!” 陈珙被捆得缩成了一团,被侬智高一问,口里面只好颤抖着道:“大王的事情,下官早已经禀报过。怎奈朝廷不允许,小人也是无计可施,无计可施呐!” 侬智高又骂:“我们不行,你转脸结交了交趾人,怎么又问我们要钱?两边的好处都想赚?!”陈珙又道:“哪里有结交交趾人这回事?我看大王的军师是黄师宓,此人之前就跟我有矛盾,他的言语不能全信!” 正在说间,突然黄师宓走过来,手里还抱着一叠东西。看了陈珙一眼后,黄师宓便对侬智高道:“这是军士们刚刚从邕州的库房里找到的,大王快看看!” 那叠东西不看便罢,一看把侬智高又气了个半死:原来那些不是别的,正是之前侬智高上呈给宋朝皇帝的上表,里面还夹杂着不少封书信。这些东西,全都是侬智高托陈珙上呈与宋朝皇帝的,原来陈珙一封都没有送出去,这些年全部在库房里吃灰! 蛮人这几年苦出血来,认真把陈珙当回事,觉得他是一个知州,找着他了,央他帮忙去跟宋朝的皇帝通融,事情会好办。谁知道这厮把众人当成玩意儿,白要了钱,一点事情都不给办! 对上了侬智高杀人的眼神,陈珙立刻颤声道:“大王不知道朝廷的规矩:这些东西,不能直接上呈给皇帝,只能留下来做底稿。给赵官家看的,还需要下官另写奏章!” 因这个话儿,黄师宓立刻问他道:“既然陈知州这么说,当初知州给官家上奏章的时候,肯定有一份奏章的底稿。现在底稿在哪儿呢?我让人去找!”陈珙从来就没过写过这个奏章,便是把邕州翻过天来,他能找到个屁的底稿。也就只好哑了声,不言语了。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陈珙没什么好解释的,口里面只有几句话道:“下官只求大王饶恕,留家人老小一条性命!” 因这个话儿,旁边还有劝的道:“不妨留他们一条命:杀了宋朝的命官,罪过不轻!大王三思啊!”侬智高骂道:“连邕州我都打下来,早造反了。还怕杀几个狗官么?全都给我拖出去砍了!”说不得军士将陈珙、王乾佑、张立尽数推出,就全都砍了。 第487章 邕州称帝 因邕州失陷,连永宁郡吴太守还有广西都监张立这两路援军,也都被侬军一同歼灭。只有邕州指使亓赟这厮,在乱军之中逃出命来,火速将邕州城失陷、蛮人反了之事上报,等待朝廷派出来大军,前去镇压侬智高一众。 侬智高夺了邕州城这件事儿,不单侬宗旦、侬日新、侬智会、侬继宗一干人等都知道了,急忙赶到邕州来道喜。这消息连左右江一带都传遍了,诸峒几十个大小的蛮酋,都赶过来向侬智高庆贺了。 趁这个时候,黄师宓忙劝智高道:“近年来左右江连遇灾荒,百姓缺粮,邕州城城中却存粮无数。大王不如打开仓房,把那些粮食分下去。如此一来大王不仅得到了民心,将来宋人来攻的时候,也不怕没有拥护的人。 侬智高听从军师黄师宓的建议,随即命军士打开邕州的仓储。只要愿过来投靠的,都可以分粮。一时间左右江附近的蛮人和汉人,过来投侬智高的密如聚蚁。现如今左右江拥护侬智高已成了主流,零星几个反他的人,立刻就成了众矢之的,被别人告发。 当初黄光倩那个厮,一听说侬智高占了田州,立刻率人马逃走了,在旧友武勒县归人峒峒主处安身。因听说侬智高打下来邕州,左右江大部人马已投靠了他。归人峒峒主害怕一旦被别人告发了,连他老小的性命也不保,立刻想到了一个主意:趁着把黄光倩灌醉的机会,把他的人马一股脑拿下,把黄光倩一众押送至邕州。 不巧归人峒峒主的安排,被人提前泄露出去。黄光倩得到了消息后,趁着夜色单身逃了。归人峒峒主没抓着人,只好把黄光倩部署三十二人送到了邕州。除了黄光倩之外,之前与侬智高有过节的人,没法在左右江住下去,不是逃走,就是跑去东面投靠了宋人。 这些日子,黄师宓已经替侬智高摸了摸底:现如今侬智高得了邕州,左右江所有四十二峒的峒主,都已经过来响应了。蛮民过来投靠的,更不计其数。在短短半个月时间内,侬智高人马已暴增至数万。一旦侬智高称帝的话,过来投靠的会更多,足可以与交趾、宋朝抗衡了。 这一日趁着侬智高空闲时,黄师宓过来找侬智高,询问他道:“咱们打下来邕州城,已经有二十多天了。诸峒蛮人投来的无数,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大王心里面有主意了么?” 侬智高道:“当初咱们起事之前,先生就说,一旦邕州城被打下来,就要准备称帝的事儿。一旦称帝,在左右江站稳脚跟后,就可以跟宋朝抗衡了。我这几天,正在跟侬平、侬亮那几个商议称帝的事情。难道先生还有其他的顾虑?” 黄师宓道:“按如今的情势,称帝这事儿,确实不能再耽搁了。可是一旦称帝后,大王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咱们该如何立足呢?”因为黄师宓一提醒,智高这才发现说,之前只顾着打下来邕州,对于称帝之后的事情,确实还没有时间去想。 黄师宓道:“一旦宋朝得到大王称帝的消息,必定会发大军来围剿。按照俺们现有的势力,一战、两战,或许侥幸还能赢。可惜咱们没根基,没能力跟宋朝长久抗衡。我有个计策:与其让他们来围剿,不如咱这边先出击,把战线拉长。咱们用‘以战养战’的法子,既可以不断扩充人马,还能让宋朝那边人疲于应对! 大王留侬平、侬亮守家,让其余大部分人马,沿着郁水一直东进。打下来横州、贵州、浔州、龚州、藤州、梧州,封州、康州、端州,然后再接着拿下来广州。一旦有了出海口,可以自由与海外贸易,到那个时候,咱们就不必仰赖他宋朝,完全可以自主了。 侬军有了这一条水路,然后趁机向北方扩展,拉拢北方各地的蛮族,打下英州、韶州、连州、贺州、昭州、恭城、全州、桂州、宜州、柳州,那么广源州以东、广州以西的邕州、横州、贵州、浔州、龚州、藤州、梧州,封州、康州、端州、广州、英州、韶州、连州、贺州、昭州、恭城、全州、桂州、宜州、柳州,这些疆域,全都划归由大王管辖。 到这个时候,大王可以南据交趾,北抗宋朝,东面咱们又靠着海,有一块与海外贸易之地,不至于让周边的大国给困死。咱们凭借山高林密,还有艰险的地势,宋朝那头攻打不易,就可以在南方站稳了脚跟!” 侬智高这倒楣惯了的人,自从遇到了黄师宓,一改先前的霉运,接连胜利,真的是时来运转了。因黄师宓说的头头是道,连前景都替他想好了,听着很有道理不说,大有当年诸葛亮茅庐未出,就已经三分天下的模样! 对此侬智高感慨道:“先生刚才的一番话,真是让我茅塞顿开,知道这盘棋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了!先生的眼光比我远,想不到我侬智高时来运转,得了个开国宰相的人才呐!” 黄师宓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些事情,对任何一个合格的军师来说,都是份内应做的。这几天大王跟众人商量好了?国号应该怎么取?开国的皇帝,叫什么名号?” 侬智高道:“我们蛮人,祖居南疆。当年我父亲称帝时,国号叫做‘长其国’,曾经封我为‘南衙王’。国号我们已想好了,就叫‘大南国’。至于皇帝的名号,他们想了好几个,我都不满意,暂时还没有定下来。” 对此黄师宓说话道:“这件事我倒是有一个想法:宋朝在南方的好多个州,蛮汉杂处,汉人对蛮人并不友善。大王不如提前打出个‘仁惠’‘慈善’之类的旗号。咱们一路东进的时候,只要各州的百姓不抵抗,大王不仅不杀害,还可以打开府库发放粮米,帮众蛮抗宋。如此一来,在拔除宋朝州府的同时,还可以趁机招徕蛮民,岂不是更好?” 黄师宓画的这个饼,立刻勾起来侬智高肚里的馋虫,这个皇帝他不但要做,而且还要坐得稳!出兵东进这事儿,侬智高立刻就想好了,就这么办了!当即两个人一拍即合,侬智高立刻就同意了黄师宓东进的计策。 侬智高带领麾下的一干心腹,在邕州足足准备了三天。三天之后,侬智高在邕州建起来“大南国”,改年号为启历,自己自封为“仁惠皇帝”。除此之外,侬智高又封其母阿侬为太后,封长子侬继封为太子。 其余的人马,侬智高有封知州的,有封刺史的,也有封为宰相、将军和枢密的。侬智高在邕州称帝的消息一经传出,各部峒主纷纷来投,左右江响应的不计其数。 侬智高称帝之后不多久,便听从军师黄师宓之计,留下弟侬智光、侬平、侬亮在邕州守城,封右江惟结峒酋长黄守陵为枢密使,留下来驻守左右江。其余侬建候、侬建中、侬志忠、侬继宗、侬继封、侬日新、侬智会、侬宗旦等人,还有军师黄师宓一道儿,同侬智高一道沿着郁江顺水东进,继续攻打宋人的州府。 宋朝的南方太平得太久,已经数十年不遇到战事。防御根本不足不说,军士因长久不经战阵,亦没有太多的战力了。侬智高一来,败绩如雪片也似涌来,州官纷纷弃城而逃,兵溃如山倒。 从西往东,先是横州张仲回知道邕州城城破的消息,侬智高已经在邕州称帝。本指望朝廷得到了消息后,会发兵过去打邕州呢,谁知没等到朝廷出手,侬智高突然往东面来了。 跟邕州比起来,横州的城池不坚固不说,而且城内还没什么准备,根本连想都不用想,肯定也是守不住!张仲回吓得顾不上百姓,连夜收拾好行李,把细软装了两大车,立刻弃城逃走了。 贵州李琚因邕州城破了,横州张仲回那个厮,根本连一仗都没有打,一道烟就逃了。横州的人马,大多数已投靠了侬智高。贵州城人马本来就少,让侬智高数万的大军攻过来,已经是不敌了。再加上横州原来的守军,那么多人,让李琚拿什么守城呐?见这个情形,李琚也不肯拼命杀敌,只勉勉强强守了一天,一看不好撒腿又走了。 接着是浔州孙抗得到了蛮军东进的消息,急忙发书调遣人马。桂平、常林等地的宋军,得到了浔州孙抗的急信,都星夜急驰,来救浔州。怎奈跟侬军比起来,宋军的人马实在太少,久不经战事,又事发突然没什么准备。虽然有几路来援的人马,也无济于事,浔州仍旧被侬军一举攻破。 龚州听说侬智高打下邕州城,已连续攻破了横州、贵州和浔州,大军继续往东面杀来。知州张序顾不上交战,立刻带上了老小和心腹,一家人弃城逃走了。 藤州的李植,还有梧州的江镃,也同横州张仲回一个样,丢下城池,卷了细软,带上心腹,家小已经顾不上带,扮成个寻常百姓的模样,弃城就逃了。 封州曹觐一听说侬智高率大军气势汹汹杀过来,连夜招募了五百名死士,与都监陈晔一同抗敌。怎奈宋军寡不敌众,不到一日的工夫,封州就被侬军攻破,五百名壮士全部殉国。 康州知州赵师旦,知道侬智高率大军杀来,派人去说降侬智高,被侬智高下令杀掉了使者。赵师旦命妻儿老小携带着州印外出躲藏,自己打开了城门,亲自率领宋军迎战,斩杀侬军有几十人。怎奈侬智高兵多将广,赵师旦人马抵不住。侬智高很快就打下来康州的城池,攻陷了康州,赵师旦与监押马贵一同殉国。 侬军接连攻陷州府,一路杀来如破竹一般,继续往端州的方向杀来。端州的知州丁宝臣,接连得到西面的急文,知道侬智高连克州府,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已经在筹划该怎么逃了。 第488章 仲知州掰谎 近年以来,不单单左右江的收成不好,就连郁江一带的蛮人,日子也全都不好过。各州的官吏们看不见天灾,该纳的赋税,仍旧一毫不肯少。因峒中饥饿,部落离散的情况不少。许多人被迫背井离乡去讨生活,或者直接举家搬进了深山。除了离开的那些外,剩下那些留下来的人,数目也不少,不过在勉强捱日子罢了。 一听说侬智高起事的消息,本来众人还有些害怕。后来又听见传言说,一旦侬智高攻占了州府,不仅不会杀蛮人不说,还打开仓房分粮食,只要投靠过去的人,都能给粮养活家小。郁江一带的蛮族,立刻被侬军吸引住,纷纷来投靠。 一时之间,侬兵新增的不计其数。侬智高的人马,已经由最开始四十几个人,渐渐变成了五六千。然后又由五六千,迅速壮大到万余人。等到打下来邕州城,侬智高麾下的万余人马,又迅速暴增至三万、五万。 五万的数量,仍打不住,郁江沿线的许多人,仍源源不断往这里赶来,到这个时候,已经足足有八九万人了。郁江之上,放眼过去到处是侬军。 眼看着侬军势如破竹,先后攻下来邕州、横州、贵州、浔州、龚州、藤州、梧州、封州、康州,然后继续又攻下端州,一时间广州城已危在旦夕。 开始的时候,有人来报,说侬智高已经率蛮军攻破了邕州,邕州城陈珙等人被杀。前去救援的几路援军,都被侬智高暗算了,也一同殉国。 广州知州仲简那厮,完全不相信这话道:“你们说别人也就罢了,你们说是侬智高?就那个其父自立,全族被交趾人掳走了,拿钱去赎的蛮子么?本来他可以悄悄壮大,交趾人不知道这厮藏身的地方。 这一拿钱,被交趾人知道了行踪不说,把他的老巢一举捣毁,连他差一点被捉了,人马尽失,连安身都没有地方了。就这么个既没有头脑,也没有胆魄的侬智高,能打下来邕州?你们确定没有在开玩笑么?!” 回话的道:“知州莫小看了侬智高!倘若真没有能耐的话,他怎么可能打下来田州?毕竟他祖上是大族,在左右江跟随他的蛮人不少!” 仲简又道:“这件事你们知道个甚么?我之前跟陈珙通过信,哪里是他用兵打下的田州!侬智高这穷鬼虽没有能耐,运气倒不错:前些年用计谋骗了黄光祚之母为妻,得了田州。 他们还想通过陈珙的手,向赵官家上表,要一个田州刺史的册封,被陈珙拿话儿哄回去了,连教练使陈珙都不肯给他!我听说那帮猴子遭了灾,连饭都够呛吃饱了,一个小寨能攻下就够呛,倒打下来邕州?这不是白日说笑的么?!” 对邕州城失陷这个话儿,仲简这厮坚决不信。认为之所以有人这么说,是为了来年多要些军费,故意虚报军情,蛊惑人心。 仲简仗着自己知道的多,跟陈珙那厮来往的不少,对左右江那些蛮人熟悉,这厮立刻发话下去,将侬智高这厮的详细情况,一一说与了众人,掰谎便道:“侬智高被交趾王两次打败,好不容易占了田州,他们怕交趾人攻过去,再被灭族,几次派了人到陈珙处,想要得到宋朝的册封。 就那么帮人,人马加起来也就上千!他们已经得罪了交趾人,交趾人随时能打过去,有什么胆子攻宋呐?但凡有一点常识的人,就知道侬智高连交趾小国都大不过,如何敢得罪一个大国?!两线开战是犯了大忌,他们嫌小命太长了么?! 更何况邕州城十分坚固不说,西北方向,还有横山寨做屏障,寨主张日新有千余的人马。城内那边,又有邕州都巡检高士安、横州同巡检吴香三千的人马。再加上宾州那边,广西都监张立的手下,又有将近三人的人马,下辖永宁郡又有两千余人,人马加起来大约能上万。 你给我算算,以千余食不果腹、衣甲不齐的蛮军,对抗上万余执坚批锐的宋军,而且那还是攻城战,侬智高肋下又没生了双翅,他如何能够打下来邕州? 信你的话,就算侬智高运气好,侥幸打下来邕州城,他又怎么敢远离巢穴,往东一直杀过来?这不是白日说笑么?可知传播流言的人,不辨真假胸无点墨,又枉顾现实,信口就乱说!” 本来还人心惶惶的,听见了仲知州这些掰谎的话儿,众人也就放下心,不那么怕了。还有几个人满脸堆笑,凑上前夸奖仲简道:“俗话说‘谣言止于智者’。外面那些人胸无点墨,什么都不懂。一听见几个小道的消息,不也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立刻就信了! 要不古今的那些圣贤们,一个个说,人活在世上,还是得多读书呢!还是仲知州有学问,对南方各地知道的多,这么一分析,谣言立刻就破了!” 还有的道:“若说百姓无知,听见点什么轻信了就罢了。更可笑还有不少在朝廷为官的人,白白读了那么多书,长了那么多见识,遇到了事情不知道分析,也跟着底下人一块儿传谣!真是无知的很呐,白白浪费了朝廷的禄米。这种人以后绝不能重用!” 仲简说的那几项,轻易就破了外面的谣言。为稳定广州军民的民心,不再继续帮忙传谣,仲简还亲自写了一篇文章,把侬智高攻陷邕州这个话儿,一一都给驳斥了一番,从今往后,这个谣言都不许再传。 谁知道知州亲自发话止压,谣言并不能止息,反倒是愈来愈盛了。众人一叠声反对道:“同我在左右江做买卖那几个主顾,早在半个月之前,就来信说,邕州城好像有过厮杀,不少尸首被拖出去掩埋,数了数大约能有上千,他们都亲眼看见了! 我就问问仲知州:这么多尸首出城去掩埋,难道邕州城出了瘟疫?倘若没有瘟疫的话,把这件事情给解释解释!”另一个道:“我远房的亲戚在横州,来消息说,邕州城乱了,已经被蛮人占据了!横州那些有钱的人,正在到处找船要搬呢,一条船整整涨了十倍!这件事儿,并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说,难道众人说的都是假的?能编出来同一个瞎话么?!” 还有人道:“我送往浔州的那几船货物,走到半路就停下了,说前面遇到了蛮人的大军, 没法再走了,现在还在那停着呢!仲相公说打仗全是假的,是他在做梦,还是别人都是傻子呢?!” 除了反对的声音外,还有不少信仲简的,这么说道:“朝廷打仗不打仗,难道广州的知州不知道,你们在市井里混饭的人,倒先知道了?!这么能耐,怎么你们没考上进士,也去当个天子的门生,去做个大州的知州呐?” “朝廷白纸黑字的告示,知州都亲自盖了章掰谎,死活不信,专门信一些小道的消息,连的那帮算命的鬼话都信了!只会读一些死书在肚里,不会分析,人云亦云,听见点什么就大惊小怪,说的就是你们没有错儿!” “是,是,是,你们那些三姑、八舅,消息灵通,比广州的知州更可靠!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前年说日食一出,马上要天下大乱的那些,也是同一拨人!屡次传谣,屡次傻儿凹们就都信了!这帮人真得抓紧去几个治一治才行,全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货!”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单邕州城失陷的这个消息,在不断传来。连西面各地的人马,也源源不断有书信传来,封封都是加急的文书,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军情紧急,叫广州火速派人去救援。 看这个情形,那些人现在是铁了心,故意跟仲简作对了。非但仲简不上报,还把前来告急的人马囚住,严刑逼问,问他们为什么要过来危言惑众,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是谁指使他们过来的。 因为仲简这个厮,侬智高大军沿江而下,几乎不遇着什么顽强的抵抗,一路上势如破竹的一般。等到侬军愈来愈近,已经拿来下端州,眼看已逼近广州城了,知州仲简才醒悟说,侬智高破了邕州,自立为帝,已经从西面杀过来这事儿,能是个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了,广州城人马这才急了,这才慌忙准备起来,开始御敌。 这个时候,朝廷已经知道了侬智高大军东犯的消息,官家已经命杨畋为安抚使,曹修为安抚副使,蒋偕为潭州都监,三路人马共率军一万,共同赶过来平叛了。 三路人马才走到半路,突然就传来消息说,侬智高已经打下来端州。杨畋立刻命蒋偕速驰广州,进城与仲简一共坚守。侬智高既然已经打下来端州,已近在咫尺了,没有太多的时间能耽搁了。 根据眼线的消息,侬智高的人马全加起来,已经足足有十数万人。蒋偕人少,单他这一路援军的话,够呛能把广州城守住。 为万无一失,杨畋立刻派人到英州送信,叫英州的知州苏缄那厮,弃守英州,立刻率领人马南下,前去守住广州的外围。杨畋再三强调说,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不能让侬智高攻破了广州。 第489章 仲蒋之争 侬智高这边,正在整顿人马,准备来日的夺城呢。正在侬智高在灯下查看地图的时候,突然有报道:“黄军师回来了。”侬智高急忙把黄师宓迎进来,问他话道:“军师这一路顺利么?” 黄师宓道:“回陛下话,我这一路还算顺利。侬亮已经来信说,粮草辎重的事情,黄守陵已经筹够了数儿,通过水路,半个月之内就可以送到。 再告诉陛下一件喜事:自从咱们沿郁江东进,这一路上过来,已经有八十二个峒主投靠了咱们!他们都跟我保证说,除人马外,可以为大军提供粮草。前两天我还听见蒙志坚说,还有远近不少的酋长,托他带话,想过来投靠咱们呢!” 对此侬智高笑了道:“军师带了个好消息!只要辎重能确保的话,打下来广州城不是个问题!”因这个话儿,黄师宓便问智高道:“我来的时候,看见军士在准备攻城的器械,陛下准备何时攻打广州城?” 侬智高道:“有消息来报,宋朝的人马,已经有好几路赶过来支援广州。拖得愈久,对咱们的战况愈不利,依我的意思,不如明天就往广州发兵。照现在看,拖得愈久,咱们的损失就愈大!” 黄师宓道:“我听说蒋偕的人马已到了广州。杨畋又下令,叫英州的苏缄弃守英州,率军前去广州支援。除了他俩,宋朝还有好几路援军在路上了。若短时间之内拿不下广州,咱们的人马,极有可能被宋军包围!”侬智高于是回复道:“所以我说,想把人马全都调集过来,一块儿攻打广州城!” 对此黄师宓摇了摇头道:“虽然说现在咱们的人马已不少了,一路上打过来太顺利,所以投靠咱们的也多。但是一旦进攻遇滞,或者损失严重的话,那些刚刚投来的,人心恐怕要不稳了,咱们遇到的危险也更大! 我有个提议:陛下不如让一部分人马攻打广州,让侬继宗、侬继封这两支人马避开宋军的耳目,偷偷从广州东北方绕路,前去攻打英州、韶州。英州的人马,大多数都去支援了广州,城内空虚,攻下来容易。等到拿下来英州城,紧接着就继续北上打韶州。韶州的宋军猝不及防,攻打也容易! 把这两个州拿下来,打乱了宋人的原计不说,还可以切断广州和北面的联系,然后跟大军合兵一处,共同围攻广州城,这时候打广州就容易多了!” 暂且不说侬智高这边。等侬军已杀到了眼皮子底下,已经拿下了端州城,继续往广州方向杀来的时候,知州仲简这个厮,终于从坚决不信、到半信半疑,继而终于确信了。 这时候仲简仍不服软,仍旧嘴硬说话道:“区区蟊贼怕他什么?!我广州城城内兵多将广,绝不是其他州府可比。来日叫都巡检高士尧亲自出马,赢一个叫那些人看看,叫他们也见识见识我中国人物!不得不说:南方几十年不知道战事,军士怕死不用说,连知州一个个也蠢笨如牛,让一个侬智高就吓破了胆!” 为了守城,仲简把都巡检高士尧叫过来,嘱咐他道:“从西面过来消息说,侬智高及其一干逆党,已经沿江水过来了。明天一早,就能赶到边渡邨!趁着他们立足未稳,巡检可提前率人马去渡口处埋伏,务必将侬智高的人马在渡口全歼!” 高士尧问道:“张鸿钰那两千人马,已经出城办事去了,最快得明天中午才回来。现在末将的手里面,只剩下区区三千的人,阻击侬智高恐怕不够。既然事情如此紧急,不如知州把武日宣、魏承宪这两支人马调过来,帮末将一块儿去边渡邨阻截。” 这话儿仲简不爱听,心里面骂道:“一听见侬智高连克州府,这些武将都吓破了胆子,不愿意一个人过去冒险!多叫几个,一旦这一仗没打赢,将来问责的时候,他们就有理由说,责任不在他一个人身上,因为同去的哪个哪个,不听调遣,所以不该他一个被问罪。 大敌当前,正是用人的时候,我不可能把人都杀了,这厮自然能趁机逃罪,真是打了个好盘算!” 仲简对高士尧推托的说法,十分不悦,这么告诉高士尧道:“武日宜、魏承宪那两支人马,我自然有地方安排他们,用得着你来指东指西的! 根据可靠的消息说,侬智高的人马有两三万,前队可能只有几千,你怕什么?!你只管带三千的人马先过去,把侬智高先头的人马打退,把有利的地形抢先占了,后续我会再给你拨人!” 到了次日,广州都巡检高士尧按照知州仲简的吩咐,提前率人马去边渡邨渡口挖壕掘堑,沿边设障,趁侬军还没有上岸的时候,准备给侬军来一个痛击。 高士尧才准备了不久的时间,那头侬智高人马就到了。侬军前队的人马不多,突然遇袭吃了个大亏,那厮们没有着急去抢占渡口,立刻就撤了。趁这个空档,高士尧命宋军抓紧时间继续设障,阻击接下来第二拨的侬军。 果然用不了一个时辰,第二拨侬军又到了。这一次侬军不比先前,远远看去,遮天蔽日也似的船只,如江鲫一般往边渡邨渡口就来了。别说军士被吓了一跳,高士尧心里也不由惊道:“按照仲知州说法,侬智高的人马有两三万。看这个情形,侬军的人数何止三万!说五六万人马,那还是少的!信他的话,我预备不足匆忙就来了,现在是凶多吉少了!” 看见不好,旁边的众人忙劝道:“都巡检,蛮军太多,边渡邨咱们守不住,不如快撤!”高士尧内心里把仲简这厮骂了一通,才回复道:“城外的防御刚建到一半,现在就撤了,都白干了!坚守到中午,等张鸿钰他们赶过来,咱们再撤!” 高士尧一边指挥着众人守边渡邨渡口,一面派人马火速赶回广州,把边渡邨情况向仲简上报,叫他尽快派过去援军。这个时候的广州城,仲简跟蒋偕正吵成了一团,闹得不可开交呢。 原来蒋偕率人马已到了广州。来到之后,就发现了许多不合理的事情:知州仲简这个厮,这些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并没有在抢时间加固防御。防御上人马不多不说,几个人稀稀拉拉的,到下午还有工夫去喝茶。 城外苏缄那一边,缺少防御的配备,都急得火烧眉毛了,派人来索要。知州仲简这一边,没预备不说,还得事到临头花钱去置办。花钱现买也不抓紧,仲简那厮,把苏缄的人马晾在那,还在那跟几个通判说话,商议擅自挪用公使钱,是不是合理。如果按程序走的话,这一趟需要多少道手续。 这马上就要就要开战了,武日宣、魏承宪那两支人马,没用在正经的地方就罢了,居然被仲简调出城,去干别的事请了! 蒋偕终于忍不住,过去向仲简提议道:“仲知州,眼下最为要紧的事情,是守住广州,不能让蛮军攻进来!听他们说,你把武日宣、魏承宪这两支重要的人马调出去,去外面抓什么蛮族的酋长?” 因这个话儿,仲简回复蒋偕道:“蒋都监在西北待了多年,也应该知道,‘攘外必先安内’这话儿!那些异族的酋长,只是勉强投靠过来,本来跟咱们就不同心。一旦被侬智高杀过来,他们转头就投靠了蛮人!现在不先处理了这事儿,等到双方激战的时候,他们再背后给你一刀,那就晚了!” 蒋偕便就回复道:“我在原州的时候,西北也有‘生户’和‘熟户’。西北打了那么多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因为有生户杀过来,有哪个知州打不过生户,所以转头砍几个熟户做功劳! 潭州我待的时间也不短了,也知道南方之地,太多的地方蛮汉杂处,根本不可能只用汉人!现在侬智高打着‘仁惠’的旗号,把一部分反汉的蛮人拉拢过去,剩下的人,便是中立和亲汉的。知州这一弄,把原本中立和亲汉的那些人,也推到了侬智高那边不说,还令宋军内部人心惶惶,汉蛮不和。 还有一件:当年范希文和种仲平那几个名将,可不是仅仅打仗在行。在处理蕃汉关系方面,他们也擅长,才能让蕃人死心塌地的投宋!为什么侬智高一打过来,这么多蛮人立刻投靠,难道全是蛮人不好?仲知州就没有应该反省的地方?!” 说着说着,战事突然升级起来,一个便道:“蒋偕你身为潭州的都监,上面下令,来广州只是来配合我!怎么我堂堂一个广州的知州,在州事上面反倒不如你?你干脆写信给赵官家,罢免了我,把广州的大权让给你!” 另一个道:“大敌当前,仲知州不能凝聚人心,联合各方一同抗侬,反而在暗中搞那些小动作,此举绝不是君子所为!再这么下去,你以为你在广州的所作所为,没人敢管,我也不会上书么?!” 第490章 边渡邨之战 才进了广州城没几天,仲简跟蒋偕就吵了一架。做了知州这么久,头一次有人敢当着面这么对仲简说话,气得仲简青筋暴突,脸都涨得通红了。吵完之后很久的时间,仲简仍见了谁都想发通火儿。 这时候高士尧派人来报,说侬智高人马足足有五六万,直接冲着边渡邨就来了。眼看渡口要守不住,求仲简速速发兵求援。 仲简这时候正没有好气儿,这么回复来人道:“侬智高的情况我不清楚?别跟我提人多人少的!你回去告诉高士尧,别只顾怕死。如果守不住边渡邨,连一群刚刚从山里出来的野人都怕,叫他明天提脑袋回来见我!” 这个时候的边渡邨,宋军这边的这点箭矢,挡不住来势凶猛的侬军。侬军的船只已经靠岸,蛮人已纷纷上岸了。转眼之间,两军已正式开始交锋。 众人看时,蛮军这配备与别处不同:他们用藤甲做蛮牌、以捻枪为器械。这些蛮军擅使 飞枪,投掷起来中标极准。捻枪比寻常的箭矢要重,飞枪来时,盾牌几乎都拿不住,让宋军这边的损失不小。相反宋军射箭的时候,侬军用藤甲做遮蔽,能防护不说,还可以从藤甲的空隙中看见对面的情形,动作也丝毫不会阻滞。 蛮军的阵型配合起来,三人成队,两个人躲在蛮牌后持枪杀敌,中间一个人持牌护身,宋军的弓矢急不能伤他。他们的捻枪飞掷过来,宋军在来不及近他们身的时候,就已经中了枪,距离老远便纷纷倒仆。 处在这种情况下,宋军最为擅长的刀枪,老远儿根本就派不上用场。用弓弩箭矢,对面又有蛮牌遮护,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见这个情景,宋军一时间全都慌了。急切之间,别说军士都傻了眼,连高士尧都想不出办法来破敌。高士尧忍不住骂一句道:“直娘的野驴,这就是姓仲的口里的‘乌合之众’?!” 眼看己方的宋军,挡不住蛮军凶猛的来袭,死伤惨重。蛮军仍继续压过来,左翼看着马上要破!军士急忙叫高士尧道:“仲简那狗官不派援军,咱们又伤不了蛮人分毫,情况不妙!渡口守不住了,都巡检咱们快撤,再晚来不及了!” 对此高士尧询问道:“张鸿钰的人马来没来?几时能到?”回复的道:“报说还得半个时辰,他们正加紧时间往这里赶!” 高士尧吩咐一个道:“告诉张鸿钰,不要到边渡邨这边来了,让他先去十里坡等着我, 一块儿在那设个伏击!”听见这话儿,那个人立刻领命就走了。另一个道:“都巡检,咱们现在能撤了么?兄弟们马上就顶不住了!”话还没完呢,突然有几支捻枪投来,周围的军士又倒了几个。 高士尧侧身躲过捻枪,口里面骂道:“哎哟,擦着我的膀子了,野猴养的实在找死!”似乎伤得不太重,只见高士尧爬起来,又吩咐道:“传令下去,放弃边渡邨渡口,叫左右翼瞅准时机便撤!” 眼看着前方的宋军是撤的模样,侬军不给高士尧逃命的时机,立刻又开始了另一轮猛攻。 转眼之间,宋军阵型的左翼,就被一众侬军给破了。高士尧那厮顾不得去救,率领一拨宋朝的溃军,直接往十里坡的方向就逃了。 高士尧丢了边渡邨,率残部往十里坡的方向逃了,这消息很快仲简就知道了。仲简嘴里骂高士尧道:“我让高士尧坚守边渡邨,援军马上就能到!是谁准他擅离了渡口,跑去十里坡打什么埋伏?” 回复的道:“知州不知道,这一次蛮军来的是藤牌军,他们有藤牌做遮护不说,一个个手里还有捻枪,老远就能投中咱们,咱们还丝毫伤他不得!都巡检这一次损伤惨重,三千人剩下来不到一千,连他也都受了伤!” 仲简便道:“叫他去边渡邨渡口阻击,不到两天的时候,他就顶不住了么?你回去告诉高士尧,怕死就明说,不用找那些理由了!怪不得呢,他走的就不情不愿的,说了那么多推辞的话,看来我指挥不动了!都巡检他就做到今天,回来我就撤他的职!” 没等到仲简撤高士尧,没多久前方又传来消息道:“都巡检还有麾下的几千壮士,全部在十里坡战死殉国。”高士尧在十里坡战死这事儿,着实让仲简吃了一惊,心里面道:“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死了一个都巡检,难道侬智高真这么厉害?这如何是好!幸而武日宣、魏承宪都回来了,明日叫他两个去迎敌!” 既这么想时,仲简急忙把左藏库副使武日宣、惠州巡检左侍禁魏承宪这两人叫去,把高士尧不这厮听号令,擅自离开边渡邨职守,果然中计,被侬军杀死在十里坡,广州城情势危急的消息,都告诉了一遍。 仲简这么对两个道:“高士尧那厮不听号令,死不足惜。只可惜我五千宋军将士的性命,也被这厮给葬送了!国难思良将,广州城能不能守住了,还需着落在二位的身上! 两位吃了我这碗酒,今夜就出发。不管这一仗胜负如何,我替赵官家,还有满城的百姓,为二位壮行!”因这番话儿,武日宣、魏承宪都道:“既然仲知州信任俺们,我二人必将以死报国!” 回去之后,武日宣、魏承宪两人紧急召集麾下的人马、筹备器械,约定出发的时间。这个时候,已经有高士尧麾下逃回的军士,将高士尧此战的情形都说了。武日宣、魏承宪这两个,把这几个军士叫过来,仔细询问了边渡邨的战况,总结了高士尧战败的原因,知道侬智高藤牌军的阵型难破,正聚在一块儿商量呢。 只听见武日宣开口道:“既然蛮军有藤牌做遮护,弓矢、刀枪急不能伤,不能跟他们硬碰硬。我说老魏,不如这一次咱们用火攻!”魏承宪正查看地图呢,听见这话儿,立刻指着一处道:“库使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一个绝佳伏击的地方!你看看这葫芦口怎么样?” 顺着魏承宪手指的方向,武日宣看了看便道:“这位置不错,是个伏击的好地方。只不过来广州的道路不止一条,倘若他们不从这里走,岂不是白费?还需要一队人马做诱饵。 不如这样:今夜咱们路分兵两路,你率人马去葫芦口埋伏,多置备些硝石、硫磺、鱼油等引火的。我率人马去岔路的那座小山上埋伏,佯装是伏兵。等侬军的人马过来时,先杀一回合。等侬智高的藤牌军攻上来,我率领人马且战且退,等退到葫芦口的埋伏时,就是反攻的时候了!” 魏承宪看着地图道:“岔路与葫芦口两地的距离,大约有十里,说近也不近。我听说蛮牌军行进的速度极快,一旦遇上会措手不及,库使千万掌握好时间!”武日宣立刻保证道:“这件事情你只管放心,我心里面有数!” 当下两个人商议妥当,连夜就出发。武日宣这厮,先一步率人马赶到岔路旁边无名小山上,命军士多预备一些檑木炮石,一旦发现侬军从山下的小路经过时,立刻就伏击。 宋军在山上等了一夜,第二天太阳刚刚出来,就有宋军告诉道:“来了!库使他们过来了!”众人立刻凝神听时,果然老远儿传过来人声,好像是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嘈杂的声音连成一片,数儿肯定不会少,侬军已经过来了。 昨天宋军埋伏了一夜,不少人都已经等困了。这个时候,众人立刻清醒起来,都屏住了呼吸,只等武日宣下令。 眼看着侬军的人马已转过拐角,愈来愈近了。传言果然没有错儿:侬智高前队的人马,果然都是蛮牌军,手持蛮牌,随身全都携带着捻枪。有三个人成队,中间持蛮牌,左右两边是捻枪手的;也有两个人一队,一手持蛮牌,各腾出一只手持捻枪的。这时候因为着急赶路,侬军并没有躲在蛮牌后护身。 瞅准了时机,武日宣便对众人道:“都听好了,对准前面的蛮牌军,都给我打!”眨眼之间,檑木炮石、强弓硬弩如雨点一般,直接朝侬军的队里面就去了。侬军的人马猝不及防,有被檑木砸倒的,有被弓弩射中的,登时在下面乱成了一团。 那厮们人多,后队的人马,很快就开始反击了。眼看着侬军已经找着了上山的路,就要从侧面包围上来,武日宣立刻命众人撤。还有不过瘾的道:“他距离咱们还远着呐,再打一会怕什么?库使也太小心了!”武日宣便骂:“啰嗦什么?叫你撤就撤!不听令小心你的脑袋!” 当下众人且退且打,眼看着就到了葫芦口了。葫芦口魏承宪那一边,眼看着武日宣把侬军引过来,立刻放武日宣人马过去,叫军士把葫芦口的口子一封,准备把侬军烧死在这里。 谁知道还没有点火呢,大晴天的,突然半空中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点直接从天上就下来了。伴着电闪和雷鸣,这雨下得愈来愈大,眨眼之间,军士们浑身就淋了个湿透。 别说点火,连硫磺、硝石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全都湿透了。眼看着侬军已经冲杀过来,武日宣、魏承宪这两路人马,只得冒着雨迎战。 第491章 捉拿黄玮 眼看着武日宣、魏承宪已走了一日,前方仍迟迟没回来消息。仲简在广州城坐立不安, 回派人打探战况。然而开战了这么久,迟迟没有前方的战报。 终于在第三天傍晚的时候,有人马传回来消息道:“武日宣、魏承宪这两只人马,在葫芦口被侬军围住了。宋军凭借艰险的地势,与侬军激战了两天两夜。怎奈侬军人数太多,宋军数千的将士,全部在葫芦口阵亡了,武日宣、魏承宪全战死殉国。” 这消息把仲简吓了一跳,登时瘫倒在椅子里。好几个过来劝他道:“仲知州,蛮军的人数实在太多,而且藤牌阵也太厉害,咱们仍没有克制的办法!这么大老远儿出去城池,去外面跟他们作战的话,实在不利!依下官之见,不如抓紧发动军民,加固城防!”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仲简这厮,终于在城防上面抓紧起来,这时候才开始发动军民,日夜轮班加固城防,抢修城外的那几道防御。除此之外,仲简终于把侬智高势大,广州情势危急的消息,命人火速报与上面,求朝廷再多调拨几路人马过来。 眼看着仲简好像热锅上面的蚂蚁,在广州城坐卧不安的时候,有人悄悄去仲简耳边道:“仲知州,我听说侬智高之所以突然得势,其实全仰仗着一个人。那个人仲知州应该认识,就是广州的黄师宓,他如今做了侬智高的军师。” 因这个话儿,仲简立刻明白了道:“怪不得!我就说侬智高区区一个蛮子,办的事情太不合常理!要是有黄师宓做军师,就说得通了!”说到这时仲简又骂:“好一个黄师宓!就算他原先与我有过节,那也不该投靠蛮夷,撺掇侬智高来打广州!叛国逆贼,着实该杀!可恨我当初一时手软,没砍了他,酿出今日的祸事来!” 眼看挑起仲简的火儿来,这人又道:“知州莫气,也不是没有弥补的办法:小人听说,黄师宓的哥哥黄玮那厮,就住在广州。倘若知州捉住了黄玮,拿黄玮去要挟黄师宓,广州可保太平不说,也可以趁机离间黄师宓和侬智高这二人。” 仲简立刻站起来道:“好!好!这件事情一旦做成,你算个头功。赵官家那里,我也会上报,将来也少不了你的封赏。你现在说说,黄玮这厮的住址在哪?”那人回道:“回相公话,黄玮在距广州三十里的南塘村设了个私塾,领着附近的几个顽童开蒙。” 仲简又问了一句道:“这个消息可靠么?”那人回道:“十分可靠,小人十二分笃定!只不过现在侬智高发大军杀过来了,百姓们去别处逃难的不少。得尽快派人过去才行,免得耽搁太久让他跑了!”因这个话儿,仲简立刻派出来人,前去南塘村捉拿黄玮。 这个时候,广州郊外的百姓们,已听说了侬智高大军杀来的消息。家里面有钱有势的那些,一早就已经收拾了包裹,合家逃了。在外地有亲友的那些人,也都连夜打好了包裹,准备去投亲靠友了。也有些把家里的大门从外面一关,把值钱的东西锁起来,挖土藏在院子里面,带上干粮,一家老小去山里面躲避。 剩下一些不多的人,不是舍不得田里的那些东西,就是顾及家里的畜生和鸡鸭,准备全都收拾好了再逃。除此之外,还有些心怀不轨的人,要钱不要命,想趁着这时候发点小财,所以就没走。剩下的那些,便是行动不便的老人,死活不愿意离开村,说是要保护一辈子的家,蛮人来了就跟他拼了。 南塘村这里,也剩下了零星的几个人,正在那收拾东西呢。正在这时,村里面突然来了几个陌生的商贾,打听黄玮。一个婆婆就告诉道:“不收了,不收了,如今蛮子打过来,黄先生已经不收学生了。” 一看这婆婆误会了,把众人当成送子开蒙的人,领头的便就解释道:“婆婆弄错了!我和黄先生是故交,如今有事情经过广州,特意来找他叙一叙。婆婆既知道黄先生,能否给俺们指个道路?” 因这个话儿,婆婆于是与众人指了道路,告诉说道:“你们沿着这条路往北走,上去斜坡,看到了水塘就往左拐,杨树底下的那一家,就是他家。”因这个话儿,众人立刻道了谢要走。 这婆婆似乎好几天看不见人,话有些多。指完路又继续告诉道:“你过去了,看见门前有一个碾子的,就是他家。我年纪大了,腿脚不行,没法把你们领过去,自己去找。”说完她还嘟囔着道:“这时候了,他们腿脚好的人,都到外面逃蛮子去了,黄先生还不知在不在家哩,你们去了,也未必有人!” 这一班商贾才走了不久,村西头那边,又有一拨人过来了。看这些人打扮,全都是衙门里做公模样的人,手里面钢叉、朴刀、留客住,一看他们就不是好人,很像衙门里催税拿人的架势! 乡下人一看见这么帮人,头皮就发麻。又赶上如今蛮兵打来,闹得人心惶惶的,朝廷的人马屁用都没有,到现在没能挡住蛮军,更加让众人心里面不满骂道:“原来你们平时厉害,只是对俺们这些穷人!一看见厉害的撒腿就跑了,也知道怕死!”虽然心里面这么想,众人也只敢在心里面骂,脸上绝不敢表现出来。 本以为这些人只是路过,谁知道经过南塘村村口的时候,那些人突然就拐了个弯,直接朝村里就过来了,这可把村里人吓了一跳!现在村里剩下的,除了零星的老人外,就是几个泼皮了。趁着众人不在家,这厮们偷了不少的东西在怀里。 一看见众公人们朝这边来了,泼皮们心道:“奇怪得很!他们怎么知道失窃?难道老爷偷了几只鸡,就有人报案,让公人过来抓俺们?!”不管如何,反正一看见这厮们准没有好事!泼皮们立刻转过身,撒腿就往后面逃了。 那拨公人见他们逃,立刻喝到:“站住!谁准你逃的?听见没有,都给我站住!”这么喊时,那厮们更加不肯停下,脚步反倒更快了。 因喊叫不听,那班人愈发溜得快了。公人们素日习惯了捉贼,只要看见了前面有人在逃,众人忍不住上前就追。说不得你追我赶的,两拨人在村里就开始了猫捉老鼠。那几个泼皮,凭借熟悉的地势,一个个好像泥鳅似的,公人们费了好大劲都没捉住。 实在没法,公人们只好把人马散开,阻住出村的那几条路,然后朝泼皮围攻上来。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实在没地方可逃了,泼皮们也只好投降了。 这时候公人便骂道:“驴养的夯货!老爷们找你问几句话,瞎跑什么?!你几个鸟厮是什么人?你村的人哪?”因这个话儿,泼皮们才知道不是拿贼,便气喘吁吁回复道:“这兵荒马乱的,小人们胆儿小,害怕了兵器就害怕,上下莫怪!”“大老远的这么多人,小人以为是蛮子来了,哥哥们千万饶恕俺们则个!” 众公人没工夫听这厮们废话,又继续问道:“你村里正人在哪?让他出来回话!”泼皮大着胆子道:“这不是蛮人要来么,里正昨天就收拾了东西,带着全家老小就逃了!哥哥们问他现在在哪,这事儿俺们也不知道!” 公人里有人骂了一句,干脆开门见山道:“不问你里正,你村有一个叫黄玮的么?他家在哪?你几个给俺们带个路!” 这几个虽然是些泼皮,毕竟都是一个村的,就算跟黄玮没来往,如今他有难,谁愿意轻易供出他来?因此有一个回话道:“俺们村里逃难的人多,黄先生可能现在已走了,不在村里。”众公人不管这些话,除非亲自看见了没人。因此指了这几个厮,叫前头带路。 泼皮心里面没有底儿,一路上走时,一路肚里面还琢磨着事儿,路上又延迟磨蹭了不少的时间。到了黄玮的家里时,果然见黄玮人已经走了。因黄玮逃了,没奈何众人只得上报。那几个外面等着的领头的人,立刻发话儿,叫沿途设卡,好捉拿黄玮。 原来先前寻找黄玮的那几个客商,不是别人,正是黄师宓派过来接黄玮的人马。这些人来村里找到了黄玮,将黄师宓的书信与黄玮看了,说明了来意,然后又告诉黄玮道:“黄先生赶紧收拾好东西,跟我们走!村外有军师派过来接应咱们的人马。” 黄师宓恶了仲简这件事,黄玮这边多少也知道。他去邕州做买卖,不合不甘心久居人下,还跑去陈珙那毛遂自荐,谁知道陈珙也没用他。如今黄师宓做了侬智高的军师,率领侬军一路东进,要打广州,这件事黄玮却没料到,亏他胆大,也不告诉,直接就做了!一旦事败,黄家合家老小的性命,就全完了! 不给黄玮犹豫的时间,众人接着又急催道:“先生快走!我们在过来的路上时,看见宋军也派了人,足足能有几十个,往这里来了!不是过来拿先生的么?留在这里太危险,再耽搁他们就过来了!”因这个话儿,黄玮也不敢再磨蹭下去,立刻他就收拾了东西,跟随众人就一块走了。 黄玮走掉的这个消息,差人回去后就上报了,不多久知州仲简已知道了。对此仲简大骂道:“让黄玮走掉,必然是事先得到了消息,村里面有人给通风报信!传令下去,把南塘村男女老少都给我捉来,我得亲自审一审!审不出来,全部格杀!我就不信了,在我眼皮子底下,居然有一村人都卖国!” 第492章 内讧 随着事态的进展,侬军距广州城已愈来愈近。广州周边的百姓们,害怕乱兵。不少人携家带口的,一股脑往广州城方向奔来。城中一天里进来的人数,岂止数千!这还不算,广州城城外,还有源源不断的人马,正奔命似的往广州城赶来。 这么多流民聚集到城内,不是个好事儿!知州仲简立刻下令,叫守门官不管用什么办法,必须要阻止住百姓继续进城。 这个时候,正赶上蒋偕带人马从外面回来。离城门还有好一段距离呢,就听见那边一片混乱,好像有厮杀,许多人在哭叫哀嚎的声音。随行的立刻惊讶道:“都监不好!侬军已杀到城下了!”蒋偕有些不信道:“这怎么会?他们不可能这么快!” 说话之间,众人急忙赶过来瞧时,原来是城门官正领着一拨军士,在屠杀进城的百姓呢。看样子时候已不短了,城门口现在已尸首遍地,倒在地上哀嚎的不少。地上、墙上,到处都是喷溅的血迹。那帮军士仍没有停手,在继续砍人。 见此蒋偕忙喝止道:“放肆!都给我住手!是哪个准你们这么干的?!”城门官抬头看见了蒋偕,松了口气道:“我倒是谁,原来是都监。这几日有蛮军扮成百姓的模样,偷混进城。上面有令,叫格杀勿论!蒋都监只管城外的事情就行了,城内的闲事你还是少管!”说罢城门官又挥挥手儿,叫麾下的军士继续杀,都不要停下。 见此蒋偕急了道:“都给我住手,我看有哪个再敢动?!”说这话时,蒋偕背后的一干将士,已经拉弓箭拉满了,只要有哪个还敢杀人,立刻就格杀。见这幅情形,跟着城门官的那几个军士,还真被蒋偕吓住了,把手里的刀停下来,暂不敢动了。 有小声对城门官说话的道:“哥哥,这鸟厮跟仲知州是死对头,咱拗不过人家,别跟他置气,等他走了咱们在干!” 这几日城门官正被上官看重,马上就要要升职了,正巴不得做出些什么来,向上面人表一表忠心呢。一听说蒋偕跟仲简是死对头,这厮登时来了劲,偏要跟蒋偕反着来,立刻命令军士道:“馕糠的夯货!你们听他的还是听我的?是谁给你们发俸禄?!” 因这番话儿,一个心腹模样的军士,立刻跳起来,照着旁边老头子的脑袋上,就来了一刀。才刚还坐在那抱着孙子哭的老汉,立刻倒在血泊里,挣扎了几下不动弹了。见这个情形,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登时惊声尖叫成一团。蒋偕这边人立刻动手,一箭把砍人的军士射杀。 蒋偕口里骂他们道:“你一个小小的城门官,就敢无故屠杀百姓,目无王法了!是哪个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来人,给我把领头的抓起来!”因这一声,登时好几个围上来,上去把城门官摁住了。 城门官挣扎着分辩道:“知州有令,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这件事都监问那些管的,别问俺们!”蒋偕大骂仲简道:“打仗不行,杀良冒功倒学会了!这件事情,我还真要找姓仲的那厮问了!” 说话间蒋偕就要进城,去找仲简质问了,底下人摁着城门官道:“都监,这个鸟厮杀不杀?”一个便道:“他才刚说话你没听见?等咱们一走,他们该杀人还是杀人,砍了算了!” 蒋偕吩咐道:“把领头的砍了,其他的都给我抓起来,等回来了再说!” 蒋偕把城门官砍了这事儿,已有人先一步告诉了仲简,仲简已经知道了。等蒋偕过来质问时,仲简先一步发话道:“蒋都监,上面派你来广州,是配合我!你不经允许,擅自将我城门官杀了,是有什么企图么?!” 蒋偕便道:“此人纵放军士杀害百姓,杀良冒功,外面几十人都是证见!像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斩杀么?!仲知州为此人鸣不平,难道说这件事是你下令的?” 仲简又道:“有消息报说,流民里面有侬军的奸细。城门官发现了就地格杀,没什么不妥。反倒是蒋都监,干扰城内正常的事务。一旦叫奸细混进来,让广州城失守,到时候你蒋偕罪无可赦!” 蒋偕便问:“你让城门官盘查奸细的办法,就是把所有人一律格杀,让广州成为空城么?!别以为你私底下办的那些事,我不知道?!那些事情,我会一一上报与官家,让东京的赵官家评评理!” 今天人多,正在两人要继续吵下去时,旁边早有人来拉架道:“都监、知州,有话好说,这是何必呢!”几个通判拉着仲简到旁边的厅里,一个拿话儿劝他道:“那厮是武夫,知州何必跟他去一般见识!不管怎样,眼下咱们还得让他帮忙守城!” 还有人道:“这几天知州先忍一忍,那厮毕竟是杨安抚派来先头的人马。若不管不顾闹翻了脸,他添油加醋的,去杨安抚耳边那么一说,连赵官家也能听见风声,那样对咱们更不利!” 蒋偕那一头,被几个武将拉住了,一个便劝道:“蒋都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跟仲知州那边,千万不要再起摩擦!你想想看:一旦让侬智高知道了咱们宋军内部不合,他们派人来借机生事,对守城没有一点儿好处!无论如何,一切都以大局为重啊!” 另一个道:“这件事仲知州若有五分不对,都监的不对也有三分!城门官屠杀百姓这事儿,就算都监和仲知州意见不合,都监大可以把城门官抓起来,然后上报与杨安抚,由杨安抚做决断,怎么好私自把人给砍了?这么一来,让仲知州那边就有了借口,反过来咬你!” 闹哄了一场,在众人的劝解下,蒋偕和仲简这两个人,暂时也都忍了气,愤怒散了。 这个时候,杨畋率领的大部人马,已经距广州城不远了。杨畋关心前方的战事,把左右叫过来询问道:“侬智高现在情况怎样?有南边过来的消息么?” 一个参军回复道:“回安抚话:因为苏缄放弃英州,率人马前去广州支援,英州那边,被侬继宗、侬继封连日的攻打,城池三日前已经破了,咱们的人马损失惨重。英州的守军,除了殉国的那些外,一部分已经往北去了潭州。” 听见这话儿,杨畋从地图里抬起头,说一句道:“侬军既然打下来英州,下一步还要继续北上!叫潭州知州坚守住城池,只要南边广州城守住了,潭州的困境便迎刃而解!”说着杨畋又继续问:“广州现在的情况如何?苏缄和蒋偕怎么样了?” 另一个道:“九天之前,苏缄就已经到了广州,跟广州都巡检徐敏忠会合后,在城外阻击侬智高呢。蒋偕比苏缄晚到了两天,除了在城外的防御外,援军与城内交涉的事务,也是蒋偕在处理。” 说话之间,那人指着地图道:“如今侬军已成了两路:侬建候、侬建中这两支人马,已经绕到了广州城北面,暂时还没有进攻的迹象。虽然如此,一旦西面的时机成熟,这厮们立刻能从北面杀来。其余侬志忠、侬宗旦、侬日新、侬智会等人马,仍旧继续从西面进攻。 为此咱们也分兵两路:苏缄、徐敏忠这两路人马,仍继续守广州城西面的防御。蒋偕及其麾下的人马,则转去北面,阻住侬建候、侬建中这两支侬军。” 有人插了一句道:“按如今的情势,侬军攻到广州城城下,已经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广州城防御已基本妥当,继续在城外跟他们缠斗,除了人马损失外,已没什么大用。不如这样:让苏缄和徐敏忠把人马撤走,转到侬军的后方去。等到侬智高攻城不下,撤退的时候,他们再出来,在背后给侬军来一个痛击!” 因这个话儿,有人便道:“你不知道,前几天知州仲简就来报说,广州城城防仍不完善,苏缄和蒋偕那几路援军,不肯尽力抵抗侬军,已经有撤退的迹象了!他想叫杨安抚亲自下令,叫苏缄、蒋偕那两支人马,再多撑几日!” 另一个道:“我听苏缄那边人说,他去之前,不知道知州仲简都干了些什么,广州城不管城内还是城外,几乎完全没什么准备!现在的防御,还是苏缄和蒋偕去了之后,才开始紧急挖壕筑堑,花了足足五天才弄好的!” 又有人道:“不单是苏知州一个人说,前几天我听蒋都监那边来的人说,因为一些守城的事情,蒋都监与仲知州的矛盾不小,已经争吵过几回了。 因广州城防御迟迟未好,城外的人马就不能撤,就得拖住侬智高进攻的时间,令城外的人马损失不小,这只是一件!几天之前,又出来仲知州纵放军士杀良冒功的事,仲知州和蒋都监又闹得不快。守军和援军之间的矛盾,看样子不小!” 听见了众人的一番话,杨畋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说道:“虽然咱们一向讲究和睦,不愿意内部起纠纷。可眼下的情形,侬军人多,双方人数差的太大。跟他们在城外硬拼的话,损失也太大了。 传我的急令,限期叫仲简修固好城防,苏缄、徐敏忠那一边,叫他们择机就撤!告诉仲简,曹副使还有洪州都监蔡保恭马上就能赶到广州,叫他休怕,必须把广州城给我守住!” 随着时间的推移,侬智高所部的侬志忠、侬宗旦、侬日新、侬智会等将,距离广州城已愈来愈近。前头的侬军,已经与宋军在广州城城外展开了激战。因仲简不让百姓们进城,不然就杀。当初没能进城的人,如今被侬军胁迫着投降,不少人已成了侬军的先锋,反过来攻打广州了。 第493章 广州守城 苏缄、徐敏忠人马一退,侬军立刻乘胜追击,前方的军情,如雪片一般往城内传来。惊慌之中,仲知州一个劲问身边人道:“派出去的人马回来了没有?曹修和蔡保恭来了吗?多久能到?” 回复的道:“中午的消息,曹副使距离广州已不到百里。路不好走,蔡都监最快后天才到!”仲知州又道:“叫他们全都加快速度,广州这边十万火急,十万火急!”仲简着急找地图呢,正手忙脚乱找不着。丫鬟错把书递过去时,惹来了仲简的几句骂。 伏侍的道:“知州一天没顾上吃饭,身体要紧,多少吃一点。您还得带着众人守城呢!”仲简又骂:“吃!吃!吃!就知道吃!我养着你们有什么用?!”一会又有人过来道:“仲相公,衙门里众人都过来了,正等着跟相公去议事儿呢!” 因这个话儿,仲简便道:“叫他们都去书房等我,我马上就过去!”说罢仲简拿起茶来漱一下口,重新把衣服理了理,就过去了。 一看见仲简,武将几个人便围过来,跟他讲城防守御的事情。只听见仲简跟一个人争论道:“朱巡检,这样不行!不用把守城的人马分成几拨,没有必要,只留一支预备的就行!侬军势大,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先把城池守住,等待曹修和蔡保恭这两支援军!” 一会儿朱巡检又说了什么,仲简便道:“好,好,好,器械好说,一会让孙参军给你们拨,多派些人手过去搬!” 正说着呢,另一个道:“仲知州,外面有不少民夫在闹呢,说是要钱!”仲简便骂:“这帮要钱不要命的蠢货!都到了什么时候了,眼睛里面只有钱!没看我在忙着么?着什么急?等守完城再说!” 说话的道:“仲相公,这一次不给不行了,他们要停工!说什么欠了三个月工钱了,蛮人一打来,城内的物价飞涨起来,都快没有米下锅了!”仲简便道:“没米怕什么?役工不是管饭么?跟他们说,有哪个胆敢在守城的事上来要挟我,就按侬军的奸细来办他!就不信了,就这么一帮愚村汉,我还治不了他们了?!” 说着,说着,时间就已经不早了。不点灯的话,众人连地图都看不清了。从人帮忙点上灯,立刻有好几个脑袋凑过来,围在地图那大声争吵,还不时用手比划着。有几个嘁嘁喳喳的,嘴里说一些“蒋偕、曹修、苏缄”之类的名字,似乎在评价些什么。 还有的在喊口号道:“杀蛮夷!杀蛮夷!”、“活捉侬智高、黄师宓”、“为官家尽忠、为知州尽力,誓死保卫广州城!” 晚饭的时候都已经过了,然而众人顾不上吃饭,只拿了几块点心垫一垫,然后又继续商议起来。正在闹闹哄哄的时候,突然外面有人来报道:“大事不好,侬军已经到城下了!”这话儿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因这一句,一个才刚在喊口号的参军,手里的点心拿不住,“嗒”一下掉到了地上。其他的也都吓呆了,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仲简毕竟是知州,一听见侬军已经到了,立刻要出去查看情况。连知州本人都亲自去,底下人就算心里再怕,也不敢躲着,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后面。众人到了城上看时,见夜色下面,乌乌压压的全都是人,把广州城围得铁桶也似。这场面别说众文官没有见过,连仲知州吓得都手抖了。 眼看这厮们帮不上忙,还过来添乱,朱巡检便劝众人道:“城上危险,下面侬军随时会攻城,仲知州还有各位相公,快去下面躲避!”好不容易上来了一回,立刻就躲下去不好看,仲简口里便说话道:“朱巡检,各位将士,这一次广州城能不能守住,得靠你们各位了! 眼下咱们必须不分彼此,同生死共患难。倘若我再年轻十岁,我都要披坚持锐,跟众位兄弟一块儿守城!只要这一仗熬过去,大家都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办得到,都尽管提!”因这个话儿,军士不少被鼓动起来,在跟着叫好儿。 仲简又对朱巡检道:“朱巡检,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给你办!等事成之后,巡检守城的功劳,我会向赵官家上报的!”朱巡检道:“有知州相公这句话,末将怎么敢不尽力!” 仲简因为不放心,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道:“援军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过来?”朱巡检苦笑了一下道:“仲知州,如今城池被围得铁桶也似,就算有消息也进不来了!”仲简又问:“你在城上看得远,看见远处有什么动静么?”朱巡检道:“除了城下的人马外,似乎又有几路侬军,正在朝咱们这边来了。” 不容易把众文官打发走,朱巡检再去看城下时,也不知为何,侬军迟迟都没有攻城。城里人提心吊胆了一夜,一夜过去了,都没有听见侬军攻城的消息。 谁知道这一夜侬军并没有休息,他们已连夜造好了云梯,一早就开始攻城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的战事已愈来愈炽。守城的人少,经过一天三轮的厮杀后,朱巡检已经损失了不少,把预备的人马都用上了。 见情形不妙,朱巡检急忙向仲简请示道:“侬军人多,人马根本不够用!请知州在城内多招些民夫,来帮忙守城!”仲简便道:“莫急,莫急,周参军已经在安排了,明天就能有三百人!” 朱巡检急道:“一天三百的人数太少!知州不如打开库房,把银子一发,怎么没有几千人?预备的人马都上去了,再没有增援,过了今夜,我这里恐怕要顶不住了!” 朱巡检“顶不住”这个话儿,确实把仲简给吓住了。仲简立刻给周参军多派了人手,叫他把征集的人数增加到一千。 周参军还在为难时,仲简便就开口道:“周参军,军情紧急,咱们不必太严苛了,可以把标准降下来!招的人里面,也不必查什么户籍、履历。除了广州本地的人以外,流民若想加入了,进来也行!健壮不健壮全都要,是个人就行!” 周参军道:“这么乱招,倘若有奸细混进来,咱们的损失就大了,这个责任可担不起!”仲简便就安慰道:“就算有一两个奸细混进来,夹在那么多宋军里面,他们还能有那个本事,把所有人全都策反了?!你听我的,只管把条件放宽了就行!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到明天我就要看到一千人!” 等仲简跟周参军商量完事情,回来走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是入夜子时了。好好的天儿,不知怎么就刮起风来。仲简的帽子被风一刮,立刻从脑袋上掉下来,被大风卷到别处去了。 从人为了捡帽子,跟在风后面一个劲撵。 仲简盯着远去的帽子,心里面隐隐有些不安:帽子掉了,恐怕不是个好兆头,眼前这一关难过了!他心里面甚至这么想:帽子是戴在头上的,难道城破了,蛮人会拿我去砍头么?仲简顿时打了个冷颤,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一路上回来,谁知道这风愈刮愈大,不单泥沙吹到了眼睛里,街上的东西都到处乱跑。因为被风摇晃得太猛,树枝从树上都断下来,才刚还能看见的路面,已经完全漆黑了。等到仲简回到家,浑身上下已成了泥猴,都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了。因为记挂着守城的事,这一宿仲简都翻来覆去的,一直没睡着。 次日醒来,一睁眼仲简就询问道:“朱巡检那边情况怎样?人马昨夜损失的多么?”回复的道:“回知州话,因为昨天那一场大风,把蛮子的云梯都吹折了,得重新造!今晚之前,他们够呛能攻城了!” 仲简立刻欢喜道:“我就说么,怪不得昨夜有那样的大风,是广州注定不该破,老天爷看觑咱们呐!传我的令:把众人都给我叫过来,继续商议守城的事儿!” 过没有多久,众官就都到齐了。这厮们一个个脸上欢喜的模样,都不用说,大风吹折了云梯的事儿,他们肯定已听说了。正说着呢,突然又有个消息道:“大事不好,侬军那边,正在往城里射火箭!” 因这个话儿,一个参军立刻道:“这样的大风,一旦着起来,恐怕到处都能烧着!得尽快组一支人马出来,打好水预备!”这援军马上就要到了,守住了广州,仲简能得个头功。倘若城里先着起来,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然而这时候调拨人马,哪里还有闲人呢!再说外面有这样的大风,人都躲到家里了,还怎么出去征人呢!这个时候的仲简,既害怕朱巡检那边过来人,一开口就要多少个人,叫仲简连夜给他备齐。又害怕朱巡检那边不来人,守城的长久没有消息。 事情都来了,既然仲简是知州,组建人马这件事儿,用不着他亲自办,只要动一动嘴皮子就行。立刻他就发话道:“刘通判,这件事情交给你,有什么困难你跟我说,我帮你协调!”想不到突然被仲简点名儿,刘通判在角落里抬起头,好半天才想起来应了一声。 正说话间,突然半空里“轰隆”一阵雷响,紧接着天上便下起雨来。也算刘通判这厮好命,因这场雨,侬军的火箭,立刻被雨水打湿熄灭了。眼看着广州城攻打不下,宋朝援军那一边,已经距广州城越来越近了。 第494章 退路 这个时候,黄玮已经投靠了侬军,现在做侬智高的副军师。这几日黄师宓出去办事,不在广州。侬智高这边一应的事情,全都是黄玮在出谋划策。赶上了这几日天气不好,又是风、又是雨的,也没法攻城,宋朝的援军却不停歇,眼看距广州城愈来愈近了。 倘若被宋军内外夹击,那么局势就不秒了!侬智高因为这事儿着急,立刻把黄玮找了来,两个人商议。 黄玮看着地图道:“其他的几路援军还好。据眼线报说,洪州方向,往广州赶来的那些援军,车子上装载的好像有火器。”侬智高终于坐不住了道:“黄军师,你看咱们是不是该撤了?晚一晚恐怕要被包围!” 黄玮便道:“前几天徐敏忠和苏缄撤得匆忙,不像是落荒而逃的模样!若撤的时候,宋军提前在退路上设好埋伏,咱们就损失就大了!就算要走,也需要派人去渡口打探打探,免得吃亏!”因这个话儿,侬智高立刻派出去两拨人,到江边探看情况去了。 冒着外面的风雨,两拨人一大早就出去了,等到晚上掌灯的时候,第一拨人马才回来。 侬智高急忙把去的人叫过来询问道:“渡口的情况怎么样,你们去探看清楚了么?”回复的道:“退路绝对不能再走了!小人们一路上过去时,见江水暴涨了不少不说,一连又看见好几支宋军,正在朝江边那赶呢!他们肯定设好了伏兵!” 第二拨人马回去的时候,跟第一拨回复的差不多,只是多了几句道:“天气不好,小人们也不太敢凑得太近。其中领头的那两个宋军,我们却看清楚了,就是苏缄和徐敏忠!”宋军已经在退路上设好埋伏这话儿,侬智高此时不得不信。 侬智高看看外面的天气,又是风又是雨的,看样子短时间之内好不了,也没法攻城。再拖下去,宋朝的援军可就到了!侬智高连夜把黄玮又叫过来道:“黄军师,我刚刚得到的消息说,宋军在江边设了重重的埋伏,咱们如今已进退不得,该怎么办?有什么好的主意么?” 对于侬智高这个疑问,黄玮便就回复道:“主意的话,我有上、中、下三条计。只是最好的那一条计能不能成,还得看黄师宓今夜回来的消息。”说罢黄玮看了看天,对侬智高道:“本来说消息一早能到的。看这个样子,可能得等到晚上了。陛下再等一两个时辰,等消息一到,咱们的主意就能定了!那时候我再详细说。” 说完这话儿,黄玮便一头扎进了地图里,也不吭声儿,只管在地图上写写画画。侬智高虽然心里面好奇,也不好贸然打断黄玮,只好把疑问放在肚里,先去处理些别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听见军士来报道:“军师有书信过来了!”那头黄玮接了书信,拆开来仔细看了一番,然后便笑着对侬智高道:“陛下好消息,咱们的主意已经能定了!” 当下黄玮说起来来龙去脉,便告诉道:“早在黄师宓临走前,对于我军的前景,我们俩就曾经商量过:一旦广州城在短时间之内打不下来,咱们下一步最好的路线,不是沿路返回端州,而是北上,联合英州的侬继宗、侬继封,一块儿把韶州打下来!” 对放弃广州,转而北上韶州的事情,侬智高有些不理解道:“倘若大军去攻打韶州,咱们断了和后方的联系,一旦被宋军包围住,不就成瓮中之鳖了么?”对此黄玮回复道:“陛下不知道:这件事情,我曾经和黄师宓认真讨论过,北上不但能够脱险,而且北上韶州的话,让宋军措手不及不说,还能打通另一条要道,联合另一批人马呢!” 说到这时,黄玮干脆站起来,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然后指着韶州道:“韶州的位置,距离荆湖南路不远。那地方也是蛮汉杂处,那边的蛮人,宋朝称呼他们为‘蛮瑶’。这些蛮瑶散居在郴州、衡州、道州、连州、贺州、韶州、潭州等州。在南方天高皇帝远的去处,他们被宋朝的官员苛刻盘剥,也无人知晓,长久以来,瑶、汉之间的仇怨不少。 庆历年间的时候,转运使王奎贪财好货,把蛮瑶本来就不轻的赋税,一下子又给加重了十倍。蛮瑶因为不堪重负,纷纷逃到溪峒之中。纳税的少了,朝廷的资银也随之变少了。南方官吏为增加资银,把官盐的价格一路抬高。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盐价就抬高了十数倍!一时之间,蛮瑶贩卖私盐的不计其数。 贩卖私盐的苗头,让朝廷立刻警惕起来。他们捕捉、杀害了不少盐贩,蛮瑶的处境又岌岌可危。这个时候,吉州黄捉鬼兄弟率众起事。黄捉鬼对外声称精通巫术,能呼风唤雨,可以带众人抵抗宋朝大军,蛮瑶来投他的不计其数。 眼看着蛮瑶的声势愈来愈壮大,衡州知州陈执方打着宋朝的名义招安,派人去与黄捉鬼兄弟议和。谁知道黄捉鬼兄弟受降后,立即被陈执方设计陷害。黄捉鬼死后,陈执方又趁势追杀黄捉鬼残部,火烧蛮瑶聚居的村庄。黄捉鬼所部剩下的人马,不得不重新转移到别处。 数年之后,黄捉鬼所部的唐和、盘知亮,在桂阳起事。宋朝命刘沆知潭州,率军去征讨。蛮瑶凭借熟悉的地势,屡屡让宋军吃了败仗。见势不好,宋军于是调集大军,分兵八路围剿蛮瑶。听说了这个消息后,蛮瑶其他的几路义军,也来跟唐和、盘知亮会合在一处,在华阴峒之战大败了宋军。 见势不好,桂阳宋守信上奏道:“瑶贼唐和啸聚千余众,为盗五六年,朝廷不许穷讨,以致滋乱迟不能平息。今衡州监酒黄士元颇知溪峒事,欲选取战士二千,引路士丁二百,优给钱帛,不以远近,使逐捕之。” 因这个话儿,宋朝皇帝启用黄士元,对蛮瑶开始了又一轮屠杀。蛮瑶在遭受损失后,又转战至郴州、韶州等地,据险自保。眼看着瑶乱迟不能灭,宋朝先后又派出来杨畋、周陵、王丝等抗瑶,然而这几路人马,都未能将蛮瑶彻底歼灭。至今仍然有不小的势力。 为此黄师宓跟我说,不如咱们去尝试着联合蛮瑶,共同抗宋。这一次顺江而下,已经有几路不小的蛮瑶,通过蒙志坚带话儿说,想投靠咱们。 这一次黄师宓出去见诸峒的那些酋长,为首要见的几个人,就是南边的几路蛮瑶!只要咱们跟他们能联合起来,转而北上,不仅辎重、人马有补充的以外,还能打宋朝一个措手不及!” 对此侬智高欣喜道:“怪不得我们一路上过来时,每每打下来城池时,并不见军师多高兴。反而在诸峒的酋长投过来时,他眉开眼笑的,原来原因在这里!这件事情,军师早怎么不说呢?” 黄玮便道:“联合蛮瑶的这件事儿,黄师宓曾提过一两句,陛下回应都懒懒的,一心只关心前方的战事。更何况那时候咱们的战事很顺利,还没有遇挫,说不定仅凭着咱们自己,就能打下来广州呢!” 侬智高忍不住感慨道:“自从我得了军师后,每到走了投无路的时候,军师总能想出来好主意!不得不说,黄师宓真的是我的贵人呐!”黄玮便笑道:“其实我们选择北上,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荆湖一带地形复杂,山高林茂,羊肠小路也十分难行。宋军的火器到了那里,不容易施展,对我们有利。” 宋军这边,杨畋得到了前方的消息,已知道因为大风、大雨的原因,侬智高的战事不能进行,广州城安全已无虞了。然而因为这一场风,对宋军这边的影响也不小,援军到达广州的时间,也不得不延长。 对此杨畋询问道:“苏缄、徐敏忠那一边,情况如何了?”回复的道:“他两个正在沿江设障,确保侬智高从这里退时,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 杨畋又指着地图道:“除了西面的侬军的外,广州城以北,还有侬建候、侬建中这两支援军。他们未必会沿江而逃,倒很可能北上英州,跟侬继宗、侬继封的人马会合!”说到这时,杨畋又问了一句道:“洪州蔡保恭那一路人马,现在已到了哪里了?” 回复的道:“回安抚话,蔡都监大部的人马,已经到了英州以南的清远了。蔡都监的前部,已经快要到广州了!”杨畋立刻下令道:“告诉蔡保恭,叫他在清远按兵不动。已经到了广州的人马,全部都撤回!一旦侬建候、侬建中的人马北上,叫蔡保恭在清远把他们截住!” 对这个吩咐,有人口里问疑道:“广州城北面有蒋偕呢,虽然人少,他看住侬建候、侬建中这两支逃军,该不成问题!杨安抚是不是太过谨慎了?” 杨畋便道:“蒋偕人少,麾下只有两千的人马。北面的侬军加起来,大约能有六七千人, 长时间肯定看不住!还有一件:根据蒋偕的来报说,侬智高的军师黄师宓,近日来与黄知古、盘杰那几路蛮瑶来往密切。倘若蛮瑶被黄师宓说动了,真的跟侬军配合的话,情况不妙! 我已经让蒋偕盯着西北,防止大军在广州城以西交战的时候,黄知古、盘杰那几路蛮瑶,突然从西北方杀过来!” 第495章 柳暗花明 这个时候的蔡保恭,正在急急忙忙往广州赶呢。这几天因为天气不好,众人行走得实在不快,气得蔡保恭大声骂:“脚步都给我加快了,别女人似的磨磨蹭蹭,一点风雨就吓怕了! 这一次咱们若抢不着头功,全都是你们太磨蹭!” 军士有低着头抱怨的道:“都监,不是俺们不愿意快,这雨天泥泞,车推不动!药料若被打湿潮了,火器可就不能用了!” 蔡保恭瞪着眼睛又骂:“潮怕什么?不是有火么?就不能动动手给它烘干?!你们一个个都是些脑窍淤堵的夯货,怎么办还得我教么?”这一番话儿,让众人觉得蔡保恭这厮不可理喻,跟他没法儿讲道理,干脆就直接闭了嘴,不继续分辩下去了。 走着走着,突然传过来急令道:“杨安抚有令,叫蔡都监人马迅速调头,重返清远,在清远等待阻截撤退的侬军。” 因这番话儿,气得蔡保恭破口大骂道:“昨天还在催,催,催,说什么广州城军情紧急,叫老爷尽快赶过去救援。催了八、九、十来天,今天就突然改了口,再让我回去!上面人到底靠不靠谱?把老爷当猴儿耍弄了么?!” 左右便道:“都监莫怪,杨安抚急令,可能是情况有变动!”蔡保恭又骂:“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能有个屁的变动!侬智高马上就要被围,难道他肋下长了翅膀,直接飞回邕州了?野驴养的!这就是有人害怕我抢了头功,故意张开嘴乱传谣,软耳朵的杨畋就真信了!” 骂完了那几路友军后,蔡保恭又骂杨畋身边跟着的那些人道:“那几个参军,一个个贼眉鼠脸的,也没有几个是好东西!阴岑岑害人这这样的事儿,他们一件没少干,能说出好话来就奇怪了!” 眼看着这天已经晴了,有人立刻欢喜道:“天晴了都监,不下雨了!老天开眼,方便咱们赶路了!”蔡保恭干脆连天也骂:“这个贼厮鸟遭瘟的老天爷,它早晴一天,咱们赶到了广州城,杀起来了,他杨畋能来信儿叫咱们回去?真他娘天晴的不是个时候!” 就算再不愿意回,真怎奈军令如山,蔡保恭倘若不照办,马上脑袋就得搬家。没奈何蔡保恭大骂了一通,嘴巴上快活了一番后,还是得下令叫众军调头,再返回清远。蔡保恭一路上回去时,故意走得磨磨蹭蹭的,巴望着杨畋又来个消息,再把他给叫回去。 可惜一路上回来时,蔡保恭巴望的这个消息,迟没有等到。反而从后面又来了几路宋朝的援军,跟蔡保恭在路上相遇了。 那几路援军见了保恭,先是惊讶了问一句道:“老蔡,你不是一直在前面么?怎么又突然调头了?侬智高不打了?”因来人问,蔡保恭十分不情愿回复道:“安抚有令,叫我北上,去打英州的蛮子。” 来人完全不信道:“不可能?!真去打英州,你们会走的这么慢?!是不是安抚发话说,叫你们撤到北面去,胡乱做个策应的,等别人吃饱了你们再上来?我好奇问问:老蔡你啥时候得罪了杨畋?让你主攻变成了策应的?” 这个话儿一出来,旁边另一个便回复道:“这还用问?就他那张破嘴,太能惹祸,不知道啥时候得罪了人,他自己还都不知道。你说杨安抚能不挤兑他么?老蔡我不得不劝你一句:以后话还是少说,乖乖的夹着尾巴做人!” 这话儿蔡保恭不爱听道:“你们说谁?就那个杨畋?!我倒怕他?哼,别说一个杨畋了,就算他叔叔杨文广来了,老爷也不怕!” 来的人看不见蔡保恭不乐的脸儿,又继续说道:“哎,老蔡你过来,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儿:反正你们现在也撤了,你的火器放着也吃灰,放在那它也不下崽儿,不如干脆借给我们!等到俺们有了功劳,我分给你几个!这件事情怎么样?”保恭立刻开骂道:“‘火器’?什么‘火器’?!没有,没有,快给我滚,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广州这一边,苏缄、徐敏忠这两个,为了断掉侬智高去路,已经预先在江边准备好槎木、巨石。只等着侬智高人马一败,想要从水路退回的时候,立刻就截断侬军的退路。 为确保侬智高此战必擒,苏缄和徐敏忠这两个,已沿江设障了四十里,别说是人,就算有一只苍蝇飞过来,也得被捉住。侬智高就算插了翅膀,这一次也难逃脱出去。眼看着宋朝各路的援军相继赶来,广州城周边过来的人马,已密如蚁聚。 这个时候,黄玮便对侬智高道:“陛下,是时候撤了。明晚再不走的话,就得被宋军包围了。”侬智高道:“到时候咱们怎么走,先生有什么主意么?” 黄玮便道:“宋军那几路援军的情况,在下已经摸清了:西北方连州巡检张宿那一路最弱,正北曹修那一路最强。不如这样,明晚咱们分两拨走:第一拨人马用三千人,子时出发,出去之后就直奔西面。 等到宋军得到了消息,过去追赶的时候,第二拨人马立刻出发,也是往西,到了五龙湾立刻拐弯儿,从西北方张宿处斜插出去。陛下可提前给侬建候处通个消息,叫他们尽量拖住曹修的人马,确保大军能顺利突围。突围之后,叫诸将都在清远会合,然后再去英州、韶州。”当下商量好之后,侬智高连夜给侬建候那边去了信,只等来日消息。 暂且不说侬智高。宋朝这一边,眼看着别人都兴冲冲赶去了广州,过去建功立业了。蔡保恭白白有那么多人马在手里,只能在清远坐着不动,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好好的火器放在那吃灰,还不能用。杨畋专门发了话儿,叫他看住侬建候、侬军中,不让这两支人马北上。 蔡保恭实在想不明白:就侬建候、侬建中这两支人,顶多五、六千人马,用得着他看?!侬智高身边的侬军,可是足足有八九万!别人都吃肉,只有蔡保恭坐在清远,盯着前面那一盘苍蝇腿,吃着吃不着还不一定,怎么想怎么觉得窝火! 正在蔡保恭在清远跳脚骂时,突然有人来报道:“杨安抚那边来了话儿,说拨了两支人马给都监,都监出去见一见!” 当下出来厮见时,其中一支,领头的那个叫岑宗闵,是田州黄光倩那厮的好友。岑宗闵不看好侬智高与宋朝做对,认为他们是以卵击石,早晚要败。怎奈岑宗闵做不了侬智高的主儿,将来被宋军杀过来,左右江没有一个能善终。想到这时,岑宗闵便率领所部沿江而下,想要投宋。因此一听说杨畋过来平乱,岑宗闵立刻找杨畋投靠了。 另一支人马,领头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邕州的指使亓赟。亓赟这个厮,说起来话长。 当初侬智高打邕州的时候,他逃去永宁郡,搬了吴太守那一班救兵,过来救邕州。谁知吴太守人马让侬军包围,所部一战被屠杀得尽了,亓赟不容易逃出命来,立刻就转头往东面逃了。 谁知道愈往东逃,侬智高从后面就跟上来了,从横州一直撵到端州。不像是亓赟在搬救兵,倒像是亓赟在前面引着侬智高似的。 好不容易到了广州,广州的这个知州仲简,死板愚执,自以为是,非认为邕州被侬智高破了这事儿,是个谣言,哪个来报信他囚禁哪个。有些古板愚执的人,死不改口,被仲简以“妄言惑众”为理由砍了。 亓赟又不憨,眼看有那么多前车之鉴,谁还跟仲简那蠢厮去较劲呢?因此亓赟撒了个谎,逃出来广州,如今也投奔至安抚使杨畋的帐下。 可惜这两人投来的不是时候:此番宋军要围攻侬智高,前头的人马都已经都走了,赶不上了,只有清远蔡保恭人马还未动。因此杨畋便发话说,叫岑宗闵和亓赟这两支人马,到清远蔡保恭的账下听命。 一听说岑宗闵、亓赟这两只人马,是杨畋亲自派过来的,蔡保恭这厮会错了意思,心里面道:“前面正在打着呢,哪个不比我这里缺人?杨畋把两这个鸟厮派过来,就是想告诉我一件事:清远这边,换岑宗闵和亓赟这两个守着,就足够了!我可以立刻率军南下,去广州围剿侬智高了!哈哈哈哈!老爷的火器没白费,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为确保自己猜的对,蔡保恭又问了一遍道:“二位过来的时候,杨安抚有什么交代么?有没有说一些别的话?”岑宗闵想了想说道:“杨安抚叫我们来配合都监,一切全听从都监的安排,其他的事情倒没有多说。” 亓赟是个机灵的人,一听见蔡保恭问这个话儿,这厮立刻认为说,之所以姓蔡的这么问,就是想听拍马屁,亓赟便就说起来道:“老岑你记错了,杨安抚怎么没有说?他说蔡都监有勇有谋,遇到事情能灵活处理,比那些死板脑筋的主意多,经常能出其不意立大功。他还说,我们俩跟着蔡都监,比去别处立功更大!” 被亓赟杂七杂八说了一通,蔡保恭也不知怎么理解的,反正他就认定了说,杨畋把岑宗闵、亓赟调过来,为的就是一件事儿:让岑宗闵、亓赟在清远守着,由他俩盯着侬建候、侬建中。至于蔡保恭这一路人马,自然就可以去广州了。 想到这时,蔡保恭立刻下令说,叫岑宗闵、亓赟在清远守城。蔡保恭自己则召集人马,连夜就出发,一路小跑儿往广州赶去。 第496章 突围 侬军的大部突然北上,与英州侬继宗、侬继封人马汇合,已经打下了韶州这事儿,杨畋这边已知道了。杨畋立刻询问道:“我让蔡保恭守在清远,阻止侬智高人马北上,蔡保恭人呢?他怎么给我守的城?!”回复的道:“蔡都监留下岑宗闵、亓赟千余人马在清远守城,他率领所部其他的人马,全都赶去广州了!” 听见这话儿,气得杨畋大骂道:“传令下去,洪州都监蔡保恭贪图功劳,不听号令,就地格杀!”因这个话儿,众人立刻求告道:“杨安抚,如今战事仍未完,咱们正是用人的时候,不如让蔡都监戴罪立功!” “战事未完先斩大将,于大军不利啊!求安抚千万要三思!”、“大战在即,咱们如今正缺良将,蔡保恭暂时杀不得!”当下众人劝了一番,斩杀蔡保恭这件事儿,杨畋也就暂时罢了。 一个参军提醒道:“杨安抚,如今侬智高敢冒险北上,莫不是他们与蛮瑶已联合起来,打算共同抗宋了?若果真如此,咱们就麻烦就大了!” 说起来蛮瑶,杨畋跟他们打过交道,也知道一旦蛮瑶再滋乱起来,平乱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当年朝廷用人不当,任命王奎做转运使。王奎仗着与陈执中、贾昌朝关系密切,又深得赵官家信赖,到了地方后胡作非为、横征暴敛,蛮瑶滋乱的此起彼伏。 为这事上,包拯一连七次向皇帝上书,终于把王奎给弹劾掉。然而就算罢免了王奎,蛮瑶此时民心已乱,想弥补早就已经晚了。 后来衡州知州陈执方,假意招安,暗地里却把投降宋朝的黄捉鬼杀害,这么一来,蛮瑶对宋朝已彻底失去了信任。再想讲和比登天还难,甚至可以说,讲和已根本不可能,平乱只剩下一个办法,只有依靠武力了。 然而在朝廷里面,欧阳修那些人仍坚持主和。欧阳修曾这么上书道:“黄、邓初起之时,捕盗官吏急于讨击,谨蛮便杀,屡杀平人,遂致莫徭惊惶至此。以此而言,则本无为盗之心,固有可招之理。” “昨邵饰等初招黄捉鬼之时,失于恩信,致彼惊逃,寻捕获之,断其脚筋,因而致死。今邓和尚等若指前事为戒,计其必未轻降,如云且招,终恐难得,必须示以可信之事,推以感动之恩。” 在杨畋看来,欧阳修那帮主和的人,书生之言,把事情想得太过天真!等朝廷终于要放弃讲和,派大军过来征剿时,欧阳修又这么上书道:“臣风闻杨畋近与蛮贼斗敌,杀得七八十人首级。仍闻入彼巢穴,夺其粮储,挫贼之锋,增我士气。 畋之勇略,固亦可嘉,然朝廷谋虑事机,宜思久远。窃恐上下之心,急于平贼,闻此小捷,便形虚喜,不能镇静,外示轻脱。”、“今湖南捕贼者,杀一人头赏钱十千,官军利赏,见平人尽杀。平人惊惧,尽起为盗。” 欧阳学士一片好心,上书言事,就怕出平乱出了偏颇。初心虽然是好的,可是见了他的劄子,赵官家并不是那么理解的。赵官家怀疑杨畋不说,又连续派来了好几路人马,令治瑶彻底进入了混乱。 广州一役,没能擒住侬智高,反而让他们逃脱掉,又跟蛮瑶联合在一块儿。一旦此事让朝廷知道,更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为今之计,只有趁着侬智高立足未稳,尽快把侬瑶联军一战打垮! 这个时候,一个参军说话道:“侬智高如今放弃广州,转而北上,已经与后方失去了联络。侬智高数万大军辎重的供养,如今全靠着黄知古、盘杰那两路蛮瑶的帮衬。黄知古、盘杰人马不多,不如咱们先破了那两路蛮瑶,然后再调头打侬智高!” 说到这时,杨畋开口询问道:“黄、盘那两路蛮瑶军,这两天有什么动静么?他们现在的位置在哪?”回复的道:“据前方报说,黄、盘二人的人马,正在连州附近聚集,莫不是要接应韶州的侬智高?” 杨畋看着地图道:“侬智高人多,用不着他们过去接应。这两人突然聚集在连州附近,肯定会有下一步动作。”说到这时,杨畋突然指着贺州道:“贺州太平场,正是我军存粮的所在!他们下一步,肯定要去太平场抢粮!” 这话儿众人都信了,在地图旁边围成了一圈,口里七嘴八舌的道:“他们把大军集结在这里,除了太平场那些粮食,再没有别的原因了!”、“传令叫他们烧粮!让侬智高快一步那就坏了!” 正在众人议论时,杨畋已经下令道:“传令与蒋偕,让他连夜率军开拔,赶在蛮军过来之前,先到达贺州。叫他到了不用顾虑,一把火烧了太平场存粮!” 因这个话儿,一个参军急劝道:“安抚且慢!听我一言:因侬智高造反,朝廷密切关注此事,命咱们及时将军情上报。如今侬军连破州府,声势日炽,各路人马迟无建树,朝廷屡次降书问责。 焚毁粮储这事儿不小!倘若提前不上报,一旦上面人怪罪下来,众人全都得问罪!安抚不如先写信一封,命人快马加鞭连夜上呈,一旦得到上面的回文,立刻行事也不迟!” 杨畋便道:“事情紧急,已经没时间上报了!请列位放心:若出了事情,由我杨畋一个人担责!”说毕杨畋又下令道:“传令下去,叫广州周边的各路人马,见到了消息立刻开拔,争取把侬智高歼灭在韶州!” 这个时候的蒋偕,因为听军士告诉说,朱巡检一听说侬智高人马退了,立刻率城内的人马杀出来。这些人不仅没有北上去阻击侬军,反而在北面大肆屠杀。一连十几个村庄的人,都被他们屠杀尽了,附近十几里的河水,都被鲜血染成了赤色。 为这事儿上,蒋偕立刻回了广州,怒斥仲简这厮道:“当初侬智高东犯的时候,你拥兵自重,不肯救援,还把前来报信的人马给杀了,贻误了军机!守城防御你一拖再拖的,杀良冒功做得倒快! 军情紧急,我派人叫你拨人马支援,你干了什么?!不仅没有派过去援军,还叫底下人大肆屠村!我问问你:山羊堡、下火村,还有北面其他十几个村庄的人,是你下令叫屠杀的?!” 仲简便道:“他们当初投靠了侬军,做了侬军的向导,过来攻城!这样的不杀,难道还需要留用么?”蒋偕又道:“当初你下令关了城门,侬军一到,百姓不得已只能投降!这件事情追究起来,难道你不该问责么?!” 一听见“问责”这个话儿,仲简便就笑了道:“我的责任,是守住了广州!冒然出城去支援你,一旦城内有失的话,这个责任谁担得起?广州城真遇到危险时,不指望我,难道还指望你蒋偕么?!” 蒋偕便道:“你放宽心,真到了危急的时候,我蒋偕肯定会以死报国,不用仲知州操这个心。反倒是你,拥兵自重,对将军情紧急的官文,置之不理,贻误了战机。身为一州的知州,不能出兵保护平民,反而命军士大肆屠村!你这样的,不配做广州军民的知州,你罪该斩首!” 仲简针锋相对道:“你蒋偕区区一个都监,凭什么就赶杀天子门生、皇帝侍从?是谁给你的这个胆子?岂有此理!”蒋偕骂道:“老爷手里提三尺剑,从西北到东南,斩诸侯杀胡虏,惩奸除恶,管他什么天子门生!” 蒋偕这个话儿一说出来,气得仲简脸色都白了,嘴唇发抖,当时差点没背过气去。眼看两人已彻底闹翻了,底下人一窝蜂全过来劝,拉着蒋偕要往回走。蒋偕仍旧不算完,仍旧转过头大声道:“你等着,等这一仗过后,我要亲自去东京见赵官家,把你仲知州的事情一一上报,这些事咱们不算完!” 正在吵吵嚷嚷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报道:“蒋都监,有杨安抚派人送来的急信!”当下蒋偕看完了信,一句话不说,白了仲知州一眼,也不在州衙里继续待着,立刻带着人就出去了。 仲简这厮,虽然在蒋偕面前不服软儿,然而等到蒋偕一走,仲简一个人寻思的时候,心里面便不免七上八下起来。 自从侬智高起事之后,仲简身上的那些事儿,什么诛杀、囚禁沿江州府的使者,把军情紧急的消息,当成个谣言,没有及时将军情上报,酿成了大祸。侬智高一来,又屠杀进来广州的平民,让黄玮那厮就那么跑了。还有跟援军配合得很不好,在防御上面不尽心,许多事情被他们挑剔。 还有最近的这一次:置蒋偕求援的来信不顾,让侬智高大军轻易跑了。一桩桩每个都不是小事儿。一旦这些事传将出去,遭到弹劾,不光这知州做不成,有贬职的危险,恐怕上头还能降罪! 反观蒋偕那一头,没有把柄在仲简手上。一旦有一天,事情真捅到赵官家那里,明显是仲简这边吃亏!蒋偕临去前那一番话儿,真的把仲简给吓住了,当日就坐立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