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门茶香远》 第1章 土郎中顾青竹 大黎国,天赐十五年,立春 天地如墨,微漏一隙,冬日稀薄的晨光瞬时倾泻而出,幻成一只长着巨大羽翼的调皮精灵,它逃似地奔向连绵八百里,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苍茫山脉,所过之处,寒意漫浸,惊起松涛阵阵,竹叶簌簌。 随着它每扇动一次翅膀,天光便愈发明盛,晨曦攀上山顶,又沿着山间蜿蜒的茶垄一路俯冲,低洼处的桑园、菜畦、村落,一一被它点亮,而后顺溪而下,化作一尾游鱼,猛然跃入龙潭没了身影,只留下水面粼粼波光。 此时的东山上,太阳初升,红霞漫天,山间鸟雀欢快地啾啼,村落里公鸡争相打鸣。 清淡如一碗薄粥的微光映入窗棂,十五岁的顾青竹起身了,她向来醒得早,哪怕如今是年下农闲时节,五年前,母亡父失踪,她便已是弟妹的主心骨,日日操持着一家人的生计,容不得她懈怠半分。 顾青竹帮睡在床里边的妹妹青英掖了掖被角,穿上打着补丁的袄裙,她身形高挑,鸭蛋脸上柳眉星目,有一股子寻常女孩子少有的英气。 这会儿,她借着天光梳理满头顺滑的乌发,左手腕上一只黑亮透红的赤藤镯滑了下来,如瀑的青丝被随意地挽了个发髻,顾青竹伸手在小桌上的竹筒里摸了根桃木簪绾上。 那泛黄的竹筒中有很多发簪,竹制的最多,还有各种木料和藤蔓的,多是乡野随处可见之物,但若是细观,却件件匠心独具。 门外的大黄听见屋里细微的动静,有些兴奋地扒门。大黄是隔壁顾大娘家的狗,去年腊月里,顾大娘病重去世了,她的两个儿子梁满兜和梁满仓服兵役不在家,大黄无处可去,顾青竹就收留了它,它是个极通人性的猎犬,与他们姐弟格外亲。 顾青竹开门出来,笑眯眯揉揉大黄毛茸茸的脑袋,它仰头与她亲昵,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变成了一团白雾。 因着腊月里连下三场大雪,至今还没化尽,现下依旧寒意逼人,站在门口的顾青竹被清晨寒冽的冷气一激,不禁打了个寒颤,赶忙转身把屋门掩上,裹紧袄裙小跑到厨房里烧水洗漱,接着点火架柴熬苞谷粥。 锅里的水咕咕烧开了,热气氤氲,顾青竹揭开锅盖搅拌,却听院外传来顾大丫焦急的呼唤:“青竹,青竹,你在吗?” “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听出声音里的焦虑,顾青竹丢下铁勺,掸着围裙上的草木屑,急急地走了出来。 “我家里的头羊……产羔了!”圆脸庞的顾大丫有点胖,她是一路跑来的,喉咙里灌了冷风,一说话,仿佛刀割似的生疼,她忍不住连连咽唾沫。 “你先回去准备茅草,热水,火盆,我烧好早饭马上来!”顾青竹应了一声,就想折回厨房。 锅里熬着粥,灶膛里的火不能熄,羊生产总得要先等上两三刻钟,有这功夫,弟妹的早饭就能做好了。 按理,给牲口接生这种污浊的事,原不该找顾青竹这样没成亲的姑娘家来做,但谁让她爹曾是翠屏镇十里八乡的游医呢,村里人都认为她有家传的医术傍身,定是比旁人强些。 顾青竹的爹顾世同医术好,人也和气,山里人不管是大人孩子有疾,还是牲口生病都会找他,不论早晚,他从不回绝的,虽说没挣下什么家产,倒也博了个好名声。 五年前,顾青竹母亲王氏难产而死,到了这年立冬,顾世同出门行医,突然一夜未归,全村人出动找了几日,才在野狼谷找到他落下的一只鞋,因着那时顾青竹姐弟年幼,谁也不敢说出这个残酷的噩耗,便由村长顾世福做主,对外只说没找到人,户籍一直挂着没销,全当给三个孩子留个念想。 顾青竹六岁时就跟母亲学认字,因着妹妹青英是个早产儿,体弱多病,她靠看老爹留下的医书和笔记,上山挖药材,五年来硬是把青英调养得跟寻常孩子一般康健,这愈发坚定了村里人的想法。 她素来是个胆大心细的,又肯用功,久而久之,竟然无师自通,平日里能治伤风咳嗽的小毛病,还常帮村里人养的羊接生,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故而大家伙儿遇上事,都愿意像当年找他爹那样找她帮忙。 眼见着她没事人似的要回去,顾大丫忙不迭的追了一句:“那些全准备好了,你可快点,它都生一晚上了!”冬日的早上清寒,堆积在背阴处尚未融化的污雪冻得跟个冰坨子似的,顾大丫缩着脖子,双手抱胸,不住地吸溜鼻子。 “什么!你咋这会儿才来叫我!”顾青竹一听便急了,折腾了五六个时辰还没产下来,这会让母羊的气力耗尽,肚里的小羊也会被憋死的! 第2章 接生 山里人田地少,除了在茶田桑园的边边角角,种些耐贫瘠的苞谷红薯黄豆贴补外,一年到头的白面稻米和油盐,都要靠山里的出产去外头集市上买。 平日里,一家子过日子紧巴点没啥,可遇到起房子娶媳妇这样的大事,就非得靠养牲口换钱不可了,若是摊上母羊难产,大小不保,损失可就太大了,搁谁头上都得气闷大半年。 “它之前生过好几胎,全都没事,昨晚后半夜生了两个,谁知包衣等到现在还不下来,我爹这才急了,要我赶快来找你!”顾大丫出来的急,只趿拉了双单鞋,这会儿寒气直往脚踝上窜,冷得她连连跺脚。 “我马上来!”顾青竹看了眼热气腾腾的厨房,眼瞅着十万火急的,早饭看来是顾不上了。 “姐,你去大丫姐家帮忙,我来看着火。”许是听到了她们说话,穿着半旧棉袍的顾青松拉开房门走出来。 “那好,阿弟在家照顾小妹,我去看看。”顾青竹将脱下的围裙递给弟弟,弯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急急忙忙跟着顾大丫快步走了。 顾家坳是个小村落,统共不过十来户人家,大多是黄泥茅顶的房屋,因着年节,家家贴着鲜红的对联和天钱儿,这才平添了些许喜庆。 村长顾世福家里去年新造了三间宽敞的砖坯房,在村里鹤立鸡群,显眼的很,火急火燎的顾青竹顾不上瞥一眼,紧跟在大丫身后,走进了原来老宅的东屋。 这是顾世福夫妇的睡房,屋里靠墙架着板床,有老旧的橱子和木箱立在灰暗里,此时屋里有很浓重的血腥气,空出的一片地上燃着一个火盆,炭火微红。 一只母羊瘫卧在杂乱的茅草上,身下血迹斑斑,间或有一两次努责,却是有气无力,两只刚出生的羊羔躺在旧毯子上,看上去瘦小可怜,还不能自个站立。 “青竹,你快来瞧瞧。”大丫的娘孙氏是个身形敦实的妇人,她一把抓住顾青竹的手臂,慌慌张张地说。 “婶子,你别急,容我先看看。”顾青竹拍拍她的手安慰,蹲下身子检查母羊。 “我家今年运气实在糟透了,坏事一件连着一件,这羊我每天都是尽心尽力喂,夜里还加豆料,咋会生下这么小的羔,这会儿,包衣也不下来,要是没了母羊,小羊也不知能不能养活呐!” 孙氏踱来踱去,唠叨了没完,一时说到伤心处,忍不住扯了袖子抹眼泪,她一夜没睡,眼下青了一片,看上去憔悴不少。 “母羊肚子里还有小羊羔,只是它没力气生了。”顾青竹检查了母羊鼓胀胀的肚子,仰头说道。 “还有羔?!可……可这怎么办!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怕不会是死胎!”闻言,孙氏又惊又喜,旋即又哭丧着脸问,接二连三的意外打击让她完全没了主张。 “娘,你先别管是死是活了,总要先生下来,不然母羊也会没命的!”顾大丫在一旁跟着着急,见她娘说话这般丧气,不免有些抱怨道。 “婶子,你先煮点熟烂的豆子来给它吃,多少长点力气,我再从旁帮它一下,到底还是能生下来的,说不定还是个活的呢。”顾青竹摸摸母羊的肚子,母羊半眯着眼,痛苦地咩咩低叫。 “嗳,嗳,你叔正煮着呢,我这就去瞧瞧。”孙氏胡乱地抿了下头发,急急地去了。 “大丫,你把炭火烧旺点,再去找些破棉絮来,肚里的小羊耽搁时间长了,只怕还不如那两个健壮。”顾青竹说着挽起了袖子,将赤藤镯往手臂上推推。 “嗳。”顾大丫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加了炭,而后小跑着出门。 不大会儿工夫,村长顾世福就和孙氏抬了一盘捣烂的豆子进来,他是个魁梧的汉子,顾青竹来不及和他说什么客套话,赶忙扶起母羊伏在食盆上,求生的本能让它忍痛勉强吃了小半盆。 吃了豆子的母羊歇了会儿,果然添了气力,阵痛袭来时,它又一次用力蹬起前蹄,顾青竹不顾血污,跪在地上协助接生,借着它努责的力道,慢慢将一只羊羔顺利拽出,包衣也很快排了出来。 这只小羊更小些,不过万幸是活的,母羊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无力照顾它,顾青竹遂将它清理干净,用棉絮包着,放在母羊肚子上暖着。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孙氏见此,顿时转忧为喜,双手合十,朝屋里各处拜了又拜。 羊通常一胎生一只或两只小羊,她家的母羊一下生了三只,虽说小了点,但精心养着,到了年底照样换钱,光这一项就能比旁人家多出一贯钱来,她自然十分高兴。 “青竹,谢谢你。”顾世福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搓着手上的豆渣笑,眼角的皱纹愈发深了。 这三小一大四只羊对现在背着一身债的顾世福来说,实在太重要了,若不是顾青竹及时赶来帮忙,只怕要雪上加霜了。 第3章 年前旧事 “这几年,我爹不在,福叔和村里乡亲都很关照我们姐弟,做这些原都是应该的,当不上什么感谢。”顾青竹连连摆手道。 “青竹的医书哪是白看的,今儿就是同叔在,也不过如此呢!”大丫高兴地揽着顾青竹的肩膀,微扬着下巴骄傲地说。 “我比我爹可差远了,也只会看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最多就是帮村里照应照应牲口。”顾青竹被大丫夸得不好意思,低头用她给的旧棉布擦手臂上的血污。 “青竹还没吃早饭。”站在一旁的孙氏笑眯眯地说,转头又吩咐女儿,“大丫,你先带青竹到厨房洗洗,再到青山青川屋里来喝碗粥暖暖。” “青山哥可好些了?”顾青竹见她提起,顺口问道。 “他好多了,虽说还不能下床,伤口倒是结痂了,说起来,我们一家子还得感谢你呢,要不是你拿出青松读书用的银子,青山只怕早没命了。”顾世福深有感慨地说。 “福叔说哪里话,咱一个村上住着,青山哥张罗着打狼,也是为了大家不遭殃,他意外受伤,已是泼天的祸事,我出点钱救急,不算什么。”顾青竹摇摇头。 去年刚过了腊八,山里就连下了三场鹅毛大雪,这雪来得又急又猛,一时间封山堵路,有很多人家的羊都还没来得及卖出去,更不要说置办年货了。 正当村里人发愁这个年没法过时,屋漏偏逢连夜雨,山上找不着吃食的狼就下来抢夺羊了,接连三日祸害了好几户村边上人家的羊。 天灾难料,狼祸横行,顾家坳的青壮年心里憋着气,偷摸着商量打狼,他们年轻气盛,哪里知道饿极的狼,为了一口吃的,根本连人都不怕。 那夜,人狼混战中,顾青山为了救郑长林,被狼一口咬穿了肚子,所幸几个年长的村民及时发现,赶来点着了为过年准备的长鞭炮才把狼群吓走。 重伤的顾青山虽得慈恩寺了悟方丈慈悲救治,但年节里镇上的伤药贵得离谱,前前后后足足花了三十两银子,借遍了亲戚和乡亲,欠下一屁股债,才有今日的好转。 说起来,顾世福和顾青山父子特别能吃苦,忙时在家伺候茶园,闲了还到山外打临工,家里常年养着十来头羊,孙氏更是过日子的好手,他家在顾家坳算得上家境顶尖好的。 搁在平日里,他家多少能凑出三十两,可去年初,孙氏托人在翠屏镇上给青山说了一门亲事,女方家开口就要三间新砖坯房,还要五石稻谷和三石小麦做聘礼。 按山里的规矩,这要的确实多了点,但孙氏看上女方家在镇上,又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想着就是这会儿多要点,以后还是青山的,于是,她硬是说服顾世福把家底都掏出来,又盖房子,又买粮食,结下了这门亲。 顾世福本打算腊月里把养肥的羊卖了,风风光光把儿媳妇娶进门,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哪成想,亲事还没办,儿子却受了这么重的伤,第一副药就得十两银子,家里的积蓄都被花出去了,这会儿只能满村去借,好在他平日里与乡亲们相处融洽,大家虽不富裕,但都十文二十文多少借了点。 他本不想向没爹没娘的青竹姐弟借,但钱差的太多,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顾青竹竟然二话没说,把家里攒下的五两银子送来借给他,这才顺顺当当买到伤药。 顾青竹自是知道每一文钱都来之不易,这五两银子是她采茶养蚕忙了整整一年才挣下的,本是打算留给弟弟青松过了年,交镇上学塾束修,可彼时青山性命攸关,情况紧急之下,她没有不拿出来先救命的道理。 眼见着家里一下子添了三只羊羔,顾大丫心情乍好,又恢复了叽叽喳喳的本性,她和顾青竹一路说说笑笑去厨房洗手,抬眼却见娇小玲珑的郑招娣神色慌张地跑了来。 “你这是咋了?白日见鬼了!”顾大丫迎上去,皱眉问。 顾青竹、顾大丫和郑招娣三个女孩子年岁相当,三人在村里最要好,故而,顾大丫说起话里随意地很。 “青竹,你……你阿奶又到你家去了!”郑招娣扶着篱笆,单手叉腰站定,她等不及喘匀气,看着院里的顾青竹惊恐地说。 “什么?!”顾青竹一听,神色大变,全然顾不上洗手,胡乱地撸下袖子,拔腿就往家跑! 第4章 恶奶索粮 “这老婆子又作什么妖!”顾大丫顾不上吃饭,拉着郑招娣就要跟着去。 “死丫头,又要去哪里野?还不滚回来吃饭!”孙氏站在屋门口,大喝一声。 “娘~,青竹,她……”顾大丫指着跑远的人影着急地说。 “你回,要不然,你娘又要骂你!”郑招娣推推顾大丫,独自追青竹去了。 招娣生得娇俏,性子又软,通常还没和人吵架,自个倒先委屈哭了,故而,她就是跟着去,也是胆怯地在一旁干着急抹眼泪罢了。 远远的,顾青竹就见她祖母吴氏叉腰站在竹篱小院里叫嚣,瞧着分明是个瘦骨伶仃,满脸褶皱的老太太,可说出的话却偏偏如蜂尾上的针,密密地扎人。 “叫顾青竹死出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儿没有三石稻米,二百斤香油,大家都甭想好过!”吴氏嗓音尖细,直说的唾沫飞溅,真让人怀疑,她这么干瘦的一个老太太,所有的精气神都用在吵架上了。 “阿姐这会儿不在,我们的粮食年三十那天全被你和二叔一家抢走了!”十二岁的顾青松手脚大张,用力撑着大门门框,仿佛这样就能阻挡阿奶的抢夺。 “阿奶,我们也没吃的,过年还是问隔壁秦婶子借的米面。”六岁的顾青英躲在哥哥身后,探出蓬松的小脑袋,忽闪着大眼睛小声说。 大黄虽是只狗,却也分得清好坏,它站在屋檐下护着两个小的,一味狂吠不止,大有谁敢硬闯,它就要扑上去咬人的架势,院里的鸡全被惊飞到门前的枇杷树上,慌恐地扑扇着翅膀,啼叫不止。 “两个讨债鬼,我管你们有没有吃的!今年轮到大房养我,哪怕砸锅卖铁,我的口粮半分都不能短少,若没粮,给现钱也勉强能成!”吴氏张牙舞爪,大声逼迫。 她叉腰站在院里谩骂,却不敢太靠前,唯恐惹恼大黄扑咬她,若是落在这条发狂的大狗嘴里,她这把老骨头,恐怕连渣子都会被嚼干净,她也不是全没怕的。 顾青松听见她不讲理的话,梗着脖子怒道:“早说了家里没粮没钱,你这会子逼我们也没用!” “大家都来听听,顾家养出了白眼狼,有钱给外人使,倒没钱养活家里老人,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干瘪的吴氏气得乱拍大腿。 见围观的村民不搭腔,她又指着青英破口大骂:“要不是你这个命硬的丫头片子克死了你爹娘,我今儿哪用得着受你们这个气!” 顾青英被她这么凶恶地一嚷,吓得躲在顾青松身后嘤嘤地哭了,命硬克父母对一个六岁的女孩儿来说,实在担不起这个名声。 “我爹没死!”顾青松大声吼叫,额头的青筋暴起,眼眶却不争气地红了。 “你那短命鬼的娘前脚生这个赔钱货死了,没两个月,你爹就闹着分家,可他又落着什么好,还不是出门就没回来,这都过去五年了,不死又能好到哪去!”吴氏张着鸡爪似的五根手指,鄙夷地说。 “阿奶,你最好天天烧香,祈祷我爹还活着,要不然……”吴氏这样说她的爹娘,顾青竹心中如被热油烫过一般,她拎起倚在院门口的竹扫把慢慢走近,冷声道。 吴氏转头看见顾青竹面色铁青,手上和裙子上还沾着点点未干的鲜红血渍,手中的竹扫把更是杀气腾腾,整个人仿佛是阎罗殿偷跑出来的厉鬼。 她吓得嗷地一声后退半步,胆战心惊地说:“你……你做什么,还想打……打我不成?!” “我打你作甚?”顾青竹嗤笑一声,拄着扫把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根据大黎国律法,若我爹当真不在了,你合该由二叔一家赡养,若他也死了,才轮到我们孙辈呢。” “你这死丫头得了失心疯,青天白日的竟敢咒你二叔!”吴氏哪里容得下顾青竹这般说自个心肝似的小儿子,她扬手就打。 顾青竹一把握住吴氏细若干柴的手腕,瞪着她厉声说:“你咒我爹,还骂我娘,我为何说不得二叔? 想当年,我娘身怀六甲,你逼着她寒冬腊月去河边洗全家衣服,不小心摔倒动了胎气,这才导致青英早产。 你舍不得花钱送我母亲到镇上医馆,又不让人叫我爹回来救治,可怜我娘最终血崩而亡,我爹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我爹后来为什么非要分家,还不是你把青英喝羊乳的钱昧下给二叔还赌债!你害死了我娘,又丝毫不顾念我爹和我们,这么多年,你良心何安?难道从来不怕报应的吗!” “你……你……”被顾青竹突然提及往事,吴氏眼神瑟缩,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顾青竹与她母亲生得十分相像,这会儿半身血污,若不是太阳明晃晃照着,吴氏真当是大媳妇还魂索命来了,一时失魂地怔住了。 第5章 无理纠缠 “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做什么!今儿就是说破大天去,三石稻米二百斤香油,半点都不能少,不然,我就到县衙告你们不孝!”吴氏活了几十年,可不会真被顾青竹几句话就吓住,她咬着后槽牙,定了定神,强作镇静地摔掉孙女的桎梏,气恼道。 “呵!三石稻米,二百斤香油,你可真敢开口要!这些年,你越要越多,今年更是多的没谱了,现下,我就把话挑明了说,我只是替我爹养你,可没多余的闲钱养二叔一家!”顾青竹气恨不过,用力墩了下扫把,地上的灰尘四散逃逸。 “这都是大房该给我的,不关你二叔的事!”吴氏见顾青竹不顾她的老脸,当面揭穿了她,依旧嘴硬道。 “哎呦,我说吴婶子,你一个人吃得下三石稻米二百斤香油吗?这分明是要大房三个孩子养活你们有手有脚的一家人呀,这要传出去,名声可不好听呢。”隔壁的秦氏是个快言快语的妇人,她冷眼看了半天,实在忍不下去,斜刺里插了一句话。 “我跟我孙女要口粮,关你寡妇家家的什么事,管好你的裤腰带是正经!”吴氏被秦氏一句话戳到痛处,嘴上半点不饶人,立时反驳,专拣旁人伤处说。 “你还知他们是你孙子孙女呢,可我咋只见你来敲诈,从没见你来帮着做过半点正事呢。”秦氏守寡好些年了,早练就了流言不侵,她翻了白眼,不屑地冷哼。 须臾,话锋一转,秦氏接着又说,“我男人死了葬在祖坟里,是他福薄,我一个人带大了铁蛋,活得堂堂正正,可不像有些人呢……啧啧,再说了,曹半仙讲,日后能解我裤腰带的男人,必是个比我还命硬的!” 秦氏如此泼辣,荤素不忌,引得围在竹篱笆外的村人们一下子哄笑起来,有几个年长的妇人连连笑骂她不正经。 这会子正是吃早饭的时辰,顾家坳不大,吴氏一来吵闹,全村人都听见了,年节里大家都闲着无事,纷纷捧着粥碗出来瞧热闹,一边划拉着稀粥,一边小声议论,人心自有一杆秤,孰是孰非,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 “啧啧,三石稻谷二百斤香油,当真是狮子大开口,这就是顿顿煮白米饭,拿香油泡菜,她一个老太太也吃不完呀。”一个妇人敲着碗沿摇头道。 “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二房朱氏可厉害着呢,老婆子在她家里烧火煮饭,半刻不得闲,还经常被骂,连个屁都不敢放,也就是欺负青竹姐弟孝顺。”另一个妇人撇撇嘴,将粥里的碎稻壳唾在地上,一脸不齿。 “可怜青竹打十岁上起,就和二房一抵一地养她了,口粮年年涨,今年要一次拿出这么多来,这做老人的,也实在太离谱了些,全不念青松和青英还那么小,这叫后辈们还有啥奔头!”又有一个与吴氏年纪相仿的老妇人看着心疼道。 “你没听说吗?她二叔顾世贵在赌坊里欠着一屁股债,年前大雪封山躲过一劫,这会儿山路通了,债主只怕很快要找上门来了,这会子,哪是要口粮,分明是把青竹当摇钱树,着急还赌债呢!”一个老头儿摇摇头,叹了口气说。 “要说,青竹爹和大宝爹都是吴奶奶亲生的,也不能这么坑大房贴补二房?”一个新媳妇咬着筷子头,小声嘀咕道。 她心里有自个的担忧,现如今谁家不是兄弟几个一处住着,若都这样,坏了民风,往后可怎么在一个锅里舀饭吃? “你嫁过来时间短,哪里知道他们家里的内情,当初顾世同娶了王氏天仙似的人,夫妻感情好,寡居多年的吴氏看不惯,常指桑骂槐指责儿子没出息,背地里还借着家务事磋磨大媳妇。 王氏性子好,大多时候都忍了,二房朱氏却是个奸猾谄媚的,初来时不显本性,巴结讨好样样来,吴氏自然偏袒二房。 当年王氏怀着青英时,二房朱氏已经生了小宝三个月,却依旧金贵地养着,一家子的活样样支使王氏做,这才害的王氏摔倒早产的。”一个妇人掩着嘴,小声说道。 “正所谓,人在做,天在看,朱氏后来也没得啥便宜,小宝三岁上还不是得天花死了。”旁边的妇人插嘴道。 “你可小声点,朱氏为这事日日记恨青英,说是她克死了小宝,这会儿,若是被她听了去,你哪还有安生日子过哟!”先前的妇人左看右看,生怕朱氏站在人群里偷听。 “我怕她?!”妇人不屑地挑眉。 “论吵架,嫂子输不了阵仗,怕只怕她偷菜偷鸡,说不定……说不定还偷摸上根哥,那可就防不胜防呢。”另一个妇人窃笑道。 “她……她敢!”妇人虽嘴硬,心里到底还是怯了。 …… 吴氏如芒在背,她感受到村人们投来的嘲讽目光,又见他们挤眉弄眼掩嘴偷笑,耳朵更是敏锐地捕捉到细碎的议论声,她心里只想快点要到粮油回家交给二媳妇朱氏,故而,她撇开秦氏,不去深究她话里隐晦的意思,只管一味纠缠顾青竹要粮。 第6章 村长做主 “我今儿断然是给不了你想要的了,你只管到衙门里告我去。”顾青竹对这个偏心到极致的阿奶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骂不得又撵不得的,只能眼不见为净,径直拉起青松和青英回家,咣当一声把门关了,只留大黄在外守着。 “啊呦,天杀的呀,世同,你快回来看看,你家死丫头长能耐了,这是要饿死老婆子我啦!”吴氏惧怕大黄,不敢硬闯,遂一屁股坐在地上乱扭,撒泼干嚎。 “这都怎么了?今儿立春,村里事多着呢,都杵在这里做什么!误了时辰算谁的?男人们去抬春牛,女人们到灶上帮忙,还不赶紧的!”村长顾世福扒开围观的人群,拧眉催促。 众人被他一说,都缩着脖子散去,男人们径直到村长家集合,女人们则收了各家的碗筷,三三两两结伴走了。 “大侄子,你快来评评理,今年该青竹那丫头养我,可她半点粮不给,还要我这把老骨头去县衙打官司讨粮!”吴氏瘫在地上,满身尘土,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见着顾世福,直往他腿上凑。 顾世福偏身让了让,吴氏之前说的那些腌臜话,早被有心人跑去告诉他了,他心里嫌恶,面上只做不显地说:“吴婶子,青竹养活弟妹已是不易,你做老人的,不说多帮衬,也该体谅她些,你一次叫她拿出一年的口粮实在难为她了,再说,你这么大年纪了,多吃些软和少油腻的才好。” “我……我这也不是图省事嘛,也免得我月月上门讨要,跟厚脸皮的老乞丐似的。”吴氏听出顾世福话里有话,心中暗恨,我家的银子都被你儿子用了,这会子倒站着说话不腰疼! “阿奶,我还是那句话,赡养你,是为我爹尽孝,但想让我养活二叔一家子,门都没有!”已经换了件半旧袄裙的顾青竹听见顾世福的声音,拉开门走出来,冷着脸说道。 “大侄子,你瞧瞧她不情愿的德行,这哪还有老婆子的活路哦,我还不如索性死了算了!”吴氏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作势要往枇杷树上撞。 不论吴氏是真寻死还是装死,顾世福是村长,在此情形下,他都不能不管,他伸手一把拦住吴氏,息事宁人地说:“这样,我是村长,今儿就做个主,我让青竹每月月初给你一斗半稻米,三斤香油,若是她给不出,你只管来找我要便是了。” “那怎么行,这还不够塞牙缝!”吴氏十分不满的叫嚷,这离她想要的差太多了。 问大房要三石稻谷二百斤香油是朱氏提出来的,若是拿不回去,轻则甩脸色给她看,重的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到时候,儿子也要埋怨她没用,更可怕的是那些赌坊要债的,见不着银钱,是会真的下狠手打人的。 “国有国法,乡有乡规,赡养老人国家有法度,咱顾家坳也是有惯例可循的,我尊你是长辈,却也不要平白坏了村里规矩,都照你这么胡搅蛮缠,狮子大开口,小辈们岂不寒了心,谁还敢奉养老人!”顾世福压着火气,有些不满道。 “一个月起码也得两斗稻谷,十斤香油才行!”吴氏有些不甘心地讨价还价。 “每月一斗稻谷,两斤香油!”顾青竹面色清冷,迅速开口道。 “这是怎么说的,哪有越来越少的?”吴氏吃惊地张大嘴巴,愣愣地看着顾青竹。 “对,在我这里,你每还一次价,我就减一半!反正律法上只规定最低赡养是每月两升杂粮,两升糙米,半斤香油,你只管继续还价,直减到最低好了。”顾青竹柳眉微扬,似笑非笑地说。 吴氏被她说的气恨不过,却不敢再还价,只看着顾世福,喏喏地说:“那……那还是依村长说的,一个月一斗半稻米,三斤香油。初一那天一定要给,我半日也等不得的,还有正月的,今儿就先补上。” “年三十早上,你和二叔一家抢了我们整袋白面和一罐油,弄得我们过年的粮油都是借的,我还没跟你算这个账,将面油公摊到每个月里,你还敢开口要正月的!”顾青竹说到这个,气不打一处来。 “吴婶子,你……你太过分了,正月里的就不要想了,打二月里算起!”顾世福瞧不上吴氏贪婪的嘴脸,沉着脸义正词严地说。 “这……这……”吴氏眼珠子乱转,她来闹了一场,啥也没拿着,回去肯定不好交差。 “什么这那的,这事就这么定了!”顾世福实在不想和她再啰嗦下去,急急地打断了她的话。 吴氏还想说什么,顾世福却已经看见有人向他不停招手,他撇下她,赶忙转身走了。 这事既然已经说妥,顾青竹也不去管眼前干瘦的老太太,转身回家,闹了一上午,她还没来得及吃饭,早饿得饥肠辘辘。 吴氏十分无趣地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大黄狗趴在屋檐下,警惕地看着她,一人一狗互瞪了一会儿,半晌,吴氏败下阵来,低头走了。 村里人都在忙立春的事,没空搭理她,也没人想搭理她,吴氏没有如愿讨到粮,自然不敢回家招惹朱氏,只得慢慢踟蹰到村前空地,面上讪讪然地凑热闹。 第7章 打春 立春是一年里最早的节气,预示着冬去春将来,新的一年四季循环即将开始,祭春神,鞭春牛是这一日最重要的迎春活动,自古农人们都心疼牲口,舍不得真打自家的哑巴伙计,只拿桑条做骨,外用泥捏的土牛做个样子。 泥牛,去岁农闲时山里人就准备好了,个头和真牛一般大,这会儿四个壮男人正喊着号子,用杠子将春牛从村长家的柴房里抬了出来,放在村前的空地上。 顾世福站在老槐树下,专心致志往一节羊鞭上缠红布,过会儿要用来鞭打春牛,意为鞭春,有驱寒迎春祈求四季顺遂,五谷丰登之意。 数十年前,顾家先祖中曾有一位出了名的堪舆师,为避战乱,相中了顾家坳这块前有照后有靠,左青龙右白虎的风水宝地,从广袤的平原迁到了这处山坳。 如今的顾家坳虽没有大片良田可以耕种,但先人留下的习俗还是完整的保存下来,四时节令,饮食习惯依旧遵循着旧礼,代代相传。 空地上,几个后生架起了几条长凳,上面摆着二三个竹编的大匾子,妇人们将各家窖藏了一个冬天的萝卜挖出来,挑出坏掉空心的,洗干净倒在匾子里,一时间,白的、红的,青的堆在一处,水灵灵十分好看。 另一边,用石头围起了四五个临时灶台,村里几个能干的妇人正忙着烙薄饼,炒菜蔬。 这些白面和各色菜蔬及油盐都是全村各家自觉凑的,富余的人家多出点吃食,困难的人家多做些杂事,一个村上的人彼此照应,和睦喜乐。 顾青竹和顾大丫、郑招娣等四五个大姑娘坐在长条凳上,将炒好的豆芽、萝卜丝、菠菜、百叶条、鸡蛋丁混合着,用薄饼裹起来,挨挨挤挤码在小箩里,这饼应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春饼。 热乎乎的面香混合着菜香,十分诱人,几个小孩子在一旁嬉闹,眼光不住地瞥过来,他们热烈地讨论哪个菜更好吃,哪个姐姐包的菜最多。 郑长生带着年轻人抬香案放祭品,最后将鞭炮一溜地摆好,他转头看向村长,等着下一步的指派。 顾世福埋首不看他,只慢吞吞将最后一截红布打上结,往年带头忙这些的,都是他大儿子顾青山,他如今重伤躺在床上,连来看一眼都难,他想到这些,心里着实不好受。 巳时正,村里人按惯例集中到了空地上,顾世贵揉着惺忪的睡眼,带着一家人姗姗来迟,顾世福扬了扬手,早就等不及的年轻人一窝蜂地奔去点鞭炮,地上立时噼噼啪啪腾起一片红色的烟雾,妇人和孩子们捂着耳朵躲在后面张望。 顾世福恭恭敬敬带着全村老少拜了土地,念叨了几句吉利话,接下来,全村人就可以啃萝卜吃春饼,谓之咬春。 生萝卜吃着有些辣口,却十分水嫩脆爽,配上鲜香的春饼,村民个个吃得津津有味。全村人聚在一起吃这个,意不在吃饱,不过是图个好兆头,尝鲜解馋罢了。 顾世贵一家来的最迟,既没出面出菜,也没做活,抢吃的却十分厉害,吴氏的脸皮更厚些,她先偷藏了一个大红圆萝卜在怀里,又抓一个长白萝卜捏在手里,胸襟里鼓鼓囊囊的,旁人不好和她一个老婆子计较,权当没看见。 眼见着匾箩里的吃食都空了,周围的村民都吃的差不多了,顾世福咽下最后一口春饼,抖擞精神,亮开嗓门大喊一声:“开春喽!”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红鞭随之一甩,结结实实抽打在土牛的屁股上,四散的村人们不管有没有吃完,都挺直了腰杆,异口同声大呼:“开春喽……” 顾世福带着村人接连喊了三次,声音一次比一次高亢响亮,惊得山林里的鸟雀扑簌簌直飞,山谷中隐约传回余音,随着第三声落地,土牛被蜂拥而上的年轻人猛然打碎。 泥土经过一个冬天,早被冻酥了,掉在地上散的到处都是,妇人和孩子纷纷扑上去捡拾泥块,这才是今儿立春最紧要的重头戏。 女人和大孩子们都去抢牛头牛身上大块的泥,顾青英早看好了一块牛脚,她一下子松开大姐的手,滋溜一下,像个小泥鳅似的钻到人群中,顾青竹怕她人小被挤压到,想上去护着,奈何人太多了,一时靠近不了。 二房的顾大宝比顾青竹大一岁,当年顾世贵虽晚半年成亲,但朱氏是怀着三个月的身子嫁进来的,这也是秦氏之前蔑视挑衅的原因,这事全村人都知道,只有吴氏掩耳盗铃用早产搪塞过去,以为大家还蒙在鼓里。 五年来,吴氏和朱氏这对婆媳惯会合伙欺负青竹姐弟,顾大宝虽有些傻,却最喜欢抢大房的东西,哪怕是自己嫌弃不要的,也见不得旁人得到,他看见青英想要抱那块泥,他立时扭动肥胖的身躯扑过去抢。 隔着几步的顾青竹在一旁看的真切,泥抢去不要紧,这像头肥猪似的顾大宝要是压到青英可怎么得了! 第8章 倔强的坚持 情急之下的顾青竹,来不及多想,伸腿一绊,全没防备的顾大宝脚下不稳,没扑到青英,自个一头栽倒,摔了个嘴啃泥,一身肥膘顺地滚了几滚,把秦氏的一个七八成新的竹篮压扁了。 “娘呀,痛死我了!”顾大宝跌得鼻青脸肿,肥硕的身子像个大王八似的趴在地上,手脚乱蹬,哭得震天响。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小子,你有本事抢泥去,何苦拿我竹篮撒气,还不快叫你娘来赔!”秦氏拿着散了架的竹篮,气哼哼地瞪着他骂。 被顾大宝这么一搅合,旁边的人也不抢泥了,都转头看他笑话,只见他两行眼泪将脸上的泥灰冲刷出几条细小的水痕,再被他的胖手胡乱一抹,脸盆似的大肥脸转眼变成了大花脸,众人见此,全都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几个小男孩更是笑得抱着肚子,在地上滚作一团。 顾青竹可管不了那么多,她趁乱一把抱走了青英,青英完全不知情,只笑嘻嘻将怀里的泥牛脚献宝似的给阿姐看,站在外围的顾青松听见人群里爆发出嘲笑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紧赶着上去,却被迎面出来的顾青竹一把拉走了。 姐弟三人走不多远,就听见后面传来二婶朱氏尖利的嗓门,以及秦氏不甘示弱地回骂声。 小小的青英在顾青竹怀里抖了一下,年三十早上,朱氏为了抢粮,硬生生揪下了她一把头发,她这会儿听到她的声音,头皮立时隐隐作痛。 “别怕,咱们回家了。”顾青竹心疼地拍拍小妹软软的小身子,青英乖巧地搂着姐姐的脖子,窝在她的肩窝上,将那些炸锅般的争吵丢在身后。 “姐,这是怎么了?”顾青松回头望了望,先前还好好的呢,咋转眼工夫,就闹将起来了,他有些疑惑地问。 “顾大宝抢泥摔倒了,不知羞地哭呢。”顾青竹撇了下嘴,不屑地说。 三人回到家中,锅里的包谷粥还剩一些,顾青竹又煮了几个红薯和两个鸡蛋,炒了盘雪里蕻咸菜,青松在院里将泥牛脚细细地敲碎,青英则兴奋地蹲在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和他说话。 “快洗洗吃饭。”顾青竹探头唤道。 青英为了抢泥简直滚成了一只小土猴,顾青竹帮她洗脸洗手,重新梳了小揪揪,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方才抱她上桌吃饭。 “青松,我一会儿出去撒土,今儿日头好,你把葛根粉倒在大匾子里晒晒,如今山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明儿是赶集的日子,我想背去县城德兴药行卖,那里价格高些。”顾青竹一边说着,一边将剥好的鸡蛋放在青英的粥碗里。 “姐,我……我今年不去镇上念书了。”顾青松埋头吃饭,声音低低地说。 “那怎么行!柳先生说你念书极聪明的,明年说不定就能考上童生,转到县里学馆去上学呢。”顾青竹有些惊讶地说,她弟弟爱读书她是知道的。 “我在家看书也是一样的,明年肯定能考上!”顾青松难得这般执拗,想来这事,他已经思虑很久了。 顾青竹听着有些心酸,沉默了会儿,开口道:“之前攒下的钱,我借给村长了,你再等阿姐几日,待收了春茶,凑到半年的束修,你还是要到柳先生的书塾去。” “阿姐,你拿钱救青山哥是对的,若换做我,我也会这样做的,可如今阿奶每月逼着你要口粮,迟一天都不行,青英还小,我若出去读书,花钱不说,谁帮你做事?你这样太苦了,我怎么忍心!”顾青松抬头看顾青竹,他眼中酝着泪水,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着点点光亮。 “这些事,你别管了,姐早想好了法子。”顾青竹爱怜地抬手揉揉弟弟的头发。 “阿哥,我都六岁了,会烧火,喂鸡,挖野菜,能做很多很多事,你就听阿姐的。”青英举着小木勺,微微地扬起脸,奶声奶气地说。 “对呀,咱们青英是个能干的小姑娘呢。”顾青竹笑着摸摸青英的小脸,将她嘴边的蛋黄屑抹去。 “阿姐……”顾青松低唤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却被顾青竹严厉打断了,“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供青松读书成器是父母一直以来的心愿,虽然他们如今一个成了张冷冰冰的牌位,另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顾青竹却是半点不敢忘,再苦再难也都得咬牙撑着,这是她应担的责任。 在这个家里,顾青竹长姐如母,顾青松听出她语气里的不容置疑,一下子软了肩膀,不再说什么,只闷声喝粥。 吃了午饭,顾青竹在厨房洗锅碗,青松和青英各抓了一把院里碾碎的泥土,撒到鸡圈和狗窝里,按习俗,将抢来的春牛土撒在田地牲口棚里,能够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六畜兴旺。 临出门,顾青竹叮嘱了弟妹几句,挎着竹篮刚拐过顾大娘家山墙,就看见郑家禄蹲在窝风处,对着几个孩子讲古,他看见顾青竹,撇下众人,笑着招手。 “郑叔,你又说啥稀罕事呢?”顾青竹迎上去,笑着问。 第9章 谢礼 郑家禄原是郑家沟人,前几年遇着大山洪,整个村子被山石掩埋,只幸存了三两户人家,因他常年在外揽活,与同样走村串户的顾世同相识,两人脾气相投,引为知己,顾世同帮他说和,这才搬到顾家坳来住。 他没有田地,只靠帮十里八乡的农家操办红白喜事过日子,他人活络,善拉二胡,又能弹琵琶,还会吹唢呐,在外头很能吃得开。他见多识广,又会编故事,农闲时,村里人最喜听他讲外面的奇闻异事。 “嘿嘿,这都一个多月没出门了,没啥新鲜事,就是和这帮小子说你爹呢。”郑家禄中等身形,长得精神干练,见顾青竹这样问,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脑门笑道。 “我爹有啥说的,翻来覆去,不外是那两件事罢了。”顾青竹嘴角微扬。 顾世同行医多年,做过的好事多如牛毛,可最让人记得的,并至今依然津津乐道的,不过两件,一件是他用两个白面馒头救了一个路边昏倒的老汉,而作为报答,这老汉不仅将毕生医术传给他,还把唯一的漂亮女儿嫁给了他。 这件傻人有傻福的好事,整个翠屏镇的人都知道,当年不知引得多少人羡慕,而另一件则是顾世同自己说的,据他讲,他用绣花针和羊肠线,给从老鸦岭上滚下来的一个少年缝了摔裂的胳膊。 这事在那时也是传得神乎其神,皮肉又不是衣裳,破了还能用针线缝?再说,老鸦岭是什么地方,岂有生还之理? 这事说起来太过离奇,事后也没见人提着礼物上门感谢,为此,大多数人是不信的,只当他是吹嘘自个的医术。 唯有郑家禄像信第一件事一样信顾世同的话,他一有空就给别人讲顾世同缝胳膊救人的事,听得人多了,仿佛就成真的了。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郑家禄大概午饭时听女儿招娣说起早上的事,这会子自然关心地询问,顾青竹不想节外生枝,遂没有多说什么,站了一会儿,与他告别,自往茶园去了。 顾青竹将春牛土撒在竹林桑园中,又留了一半细细洒在两亩梯田的茶垄里,竹林茂盛依旧,桑树还是光秃秃的,她再细细扒看茶桩,今冬雪大天寒,老叶无精打采,而新叶半点萌芽的迹象都没有,她担心赶不上节令,错过茶市,不免有些焦虑。 “青竹……”远远的,顾大丫站在坡下朝她摇手。 顾青竹压压心里的担忧,挎起篮子,走到她跟前问:“你也是来撒土的?那三只羊羔还好?” “嗯,羊好着呢,都能站起来吃奶了,我刚去地里砍了青菜,分几棵给你。”顾大丫不由分说将篮子里的五六棵青菜,塞到顾大丫的篮子里。 “我自个地里有,你家里人多!”顾青竹连连推辞。 “没事,我还有很多,足够的,另外你别怨我娘,她就是个不想惹事的性子。”大丫为早上没能帮上顾青竹有些懊恼。 “怎么会呢,福叔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不然,我阿奶这会儿还跟我闹呢。”顾青竹全不在意地笑了笑。 “我听说你二婶回家骂了你阿奶一中午,句句不重样,后来连饭都没给她吃,这么大年纪的人只啃两个冷萝卜,也不怕烧心!”顾大丫露出鄙夷的神情,像个大人似的拧眉摇头。 “这……,我管不了,她也不稀罕我管。”顾青竹神色淡淡地低语。 她阿奶分明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想当年,她爹娘是多么孝顺的人,可却常被她鸡蛋里挑骨头,处处刁难,反倒是朱氏先是拉拢,而后动辄打骂,将她收拾的服服帖帖,顾青竹不想蹚这趟浑水,搞不好,她们婆媳两个一会儿合起伙来,骂她多管闲事也是可能的。 “古话说的真是没半点错处,恶人自有恶人磨!”顾大丫翻翻眼珠,吐了下舌头,颇为解气地说。 两人相携一起回家,在路边分手,顾青竹刚拐过墙角,就见顾世福坐在自家院里小杌子上,似在等她,她赶忙紧走几步,推开院门。 “福叔,你有事?”开了春,家家都开始忙田地里的活计,一个壮劳力难得有闲的时候的。 “先前你到家里帮忙,却走得急,我本有几句话想和你说。”顾世福说到这,顿了顿,舔了干燥的嘴唇,又道,“按理,年就要过完了,青松该到镇上上学,可……可我这会儿手头紧,青山的药又不能断,一时……一时,只怕还不上……,总之……是对不住你们了。”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顾世福内心挣扎,面上微红,他张嘴结舌,磕磕绊绊,几次都差点说不下去。 顾青竹看出面前七尺汉子的窘迫,遂宽慰道:“我不急的,眼看春茶就要上了,等我制出茶饼送到县城的三生茶行,总能挣下钱的,再说,柳先生喜欢青松,我与他说说,缓几日交束修也成的。” “那便好,那便好。”顾世福面上缓和了,看着明显松了口气,他弯腰将脚边用油纸包的一小块腊肉递给顾青竹。 这原是为青松成亲准备的,他这一受伤,耽误了很多事,眼见着开春了,天气回暖,腊肉留不到明年的。 “大丫已经给了我青菜,我不好再要这个的。”顾青竹推拒。 腊肉的油脂已经浸了出来,隔着纸就能闻到一股鲜香浓郁的味道。 “拿着,算是叔给的接生谢礼。”顾世福心里本已愧疚,这会儿顾青竹若是不收,他更无地自容了。 “好,这个该要的。”顾青竹虽不是正经医者,但总算是帮上些忙,主家的谢意无论多少,都不好推拒的。 “家里的羊圈还要再垒高点,我先走了。”顾世福点点头,抬脚离开。 顾青竹把青菜和腊肉放在厨房里,拿了筷子将匾子里的葛根粉翻了翻,一转身就见顾青松背着光着脚的顾青英,两人满身泥污地推门进来。 “我只半会儿不在,这又是怎么了?!”顾青竹惊疑地迎上去,只见青英的头上滴答着泥水,湿透的鞋子拎在手上。 第10章 恶婆娘朱氏 顾青英一见着阿姐,满肚子的委屈都化作了汩汩流淌的眼泪。 “今儿早上我们一起玩的时候,青川哥……带我和铁蛋用泥堵住了一条小水沟,说好……下午一起……一起去捉泥鳅,结果,结果……”青英越哭越伤心,抽抽噎噎的直吸气。 “结果,你就一头栽到泥沼里去了?”顾青竹哭笑不得,五六岁的孩子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淘气总是难免的。 “不是,是顾大宝推她的!”走进屋里,顾青松把青英从背上放了下来,将她头上的一块泥拈掉,气愤地说。 “怎么哪里都有他?你不是在家温书的吗?”顾青竹转眸看向顾青松,一脸疑问,她原以为阿弟身上的泥是背青英蹭上去的,现在看来不是了。 “多亏铁蛋跑来告诉我,我阿妹岂能白白让人随意欺负!”顾青松眉梢微扬,傲然道。 “你有没有伤着?他虽是傻的,却比你年纪大,身子又壮,还有一把死力气,你哪里是他的对手?”顾青竹握着弟弟单薄的肩膀,在他沾了泥的脸上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阿哥没事,青川哥和铁蛋哥都来帮忙,他被打哭,一路回家找二婶去了。”青英挥舞着小拳头,说到这里实在解气,忽又破涕为笑。 “赶快来洗澡,瞧你这一身脏的。”顾青竹嗔怪地戳戳青英的额头。 “阿姐!”脸上还挂着泪珠的青英,一把握着顾青竹的手指,软软糯糯地撒娇。 她这妹妹也不知随了谁的性子,不太和村里女娃娃玩,只爱做青川和铁蛋的跟屁虫,偏这两个小子与她年纪相仿,调皮闯祸样样带着她,整日皮的跟个泥猴似的。 所幸水沟里的水不多,只是脏了外衣,里衣还是干的,顾青竹赶忙点火架柴,不一会儿就烧了一大锅热水,又用灶膛里的炭火煨了半罐红糖姜茶。 灶膛火旺,小厨房里热烘烘的,顾青竹给妹妹洗了澡,细细擦干头发,让她乖乖在睡房里喝姜茶,出门倒了脏水,又打发青松去洗澡。 冬天的日头短,眼瞅着太阳西斜,顾青竹用皂角粉清洗了三人换下来的衣裳,拎到河边去过水,正遇见秦氏也在洗铁蛋的衣裳。 “青英没事。”秦氏往旁边挪了挪,给顾青竹让出一块青石踩脚。 “没什么事,皮实着呢,这会儿洗了澡正喝姜茶,我熬的多,一会儿给铁蛋送一碗喝。”顾青竹蹲下漂洗衣物,笑着说。 “说起来实在气人,他们仨玩的好好的,那小子一来准没好事,人都说他傻,我看他就是心眼太坏,先前把我竹篮压烂,死活也不肯赔,下午又欺负小的,真是没家教!”秦氏一边捶打衣裳,一边生气地说。 可还没等顾青竹应声,河岸就传来尖利的咆哮声:“臭婊子,你说谁傻!你说谁坏!” 挎着竹篮也到河边洗衣裳的朱氏耳朵贼尖,她大概听到了秦氏一句半句的抱怨,气冲冲地挥舞着棒槌大嚷。 “你今儿吃了什么脏东西,嘴巴这么臭,谁做了坏事,我就骂谁,你若没半点错处,心虚什么!”秦氏不甘示弱,豁得站起来,棒槌上的水,甩了朱氏一脸。 “看我不撕了你的尖牙利嘴!”朱氏长得粗壮,圆滚滚的身形,像根木头似的直冲下来,她向来是个手比嘴快的人。 她今儿本对顾青竹不肯给粮,打破了她的如意算盘,充满怨气,这会儿见她俩在一处说她儿子的坏话,算是彻底被激怒了,她从来看不上守寡的秦氏,更想趁机暴打顾青竹解恨。 眼见着朱氏不管不顾像头蛮牛般冲撞,顾青竹眼疾手快地拉了秦氏一把,两人轻巧地闪避到一旁,朱氏没扑到人,河边又湿滑,想止步已为时晚矣,她刹不住脚,直直地冲进河里,踉跄了七八步才侥幸站住,多亏冬日的河水浅,只漫到膝盖,却已冰冷扎骨。 “贱蹄子,有娘养没娘教的坏种,你伙同外人欺负家里长辈,看我不替你爹教训你!”朱氏哪里吃过这种亏,她转头上岸,发疯地往顾青竹身上扑打。 “照二婶的说法,顾大宝几次三番欺负青英,肯定是你教唆纵容的,整日里只想着歪心思,还要在我面前充什么亲人长辈,世上哪有这般恶心人的事! 若我爹尚在家中,遇着今儿的几件事,不打上门去要说法,难道还眼看三个儿女被你们这般恶毒对待么!”顾青竹身形高挑,她用力推开胡搅蛮缠的朱氏,厉声叱责。 朱氏裙边淌水,脚下一扭,顺势坐在地上大呼小叫:“反了,反了,大家快来看看呀,老大家的丫头片子这才刚及笄,就打人啦,谁娶了这个母老虎,就等着家破人亡哦!” “你……”顾青竹涨红了脸,她到底是个姑娘家,有些话,她平日里听都不听,这会儿虽生气,却是半句骂不出来。 第13章 入城 抹掉嘴角的水渍,顾青竹将行山杖绑在竹篓上,甩开胳膊,大步前行。 山外的天气明显暖和些,从翠屏镇到南苍县,道路越走越平坦,顾青竹热切盼望着能赶快卖出药材买到粮食,不知不觉竟忘记身体的疲乏,县城的轮廓在她不停的脚步下,越来越清晰。 南苍县城被中轴线嘉盛大街一分为二,形成东西两市,再由其他十八条纵横交错的大小街巷,划分出更多大大小小的区域。 东市临近码头,是大宗商品交易场所,春收茶叶蚕茧,秋贩药材山货,都是有相对固定日子的,只有运粮食的商船因着价格高低的缘故,时密时疏,为此,东市多以大商号的仓库为主,除去大宗交易的火爆日子,平时远不如开店吆喝做买卖的西市热闹繁华。 顾青竹的葛根粉太少了,就是搁在腊月里,东市里外地来收药材的大户也看不上眼,更何况,现在的东市商铺根本不开,她只能到西市的药行碰碰运气。 西市依稀残留着年节的喜气,飞檐挑阁的店铺皆悬挂着鲜艳的旗帜,各式各样,迎风招展,廊下挂着的彩灯,长长的流苏像美人的腰肢,摇摇摆摆,袅娜妖娆。 这会儿正是热闹时分,街市上小贩脚夫匆匆赶路,牛车软轿交错前行,街市上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与店家伙计抑扬顿挫的叫卖声相互呼应,更有一些富户人家的小姐公子携了丫环带着小厮出来沿街闲逛。 顺街一溜望去,茶行酒楼、绣庄布店、医馆药行、金银玉器店、调料杂货铺、牙行车店、旅馆澡堂、戏园当铺、妓院赌场,各色店家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可挂的招牌却是数的过来的那么几家,尤以三生、昌隆、富祥、德兴四家最多,它们是南苍县最有名的四大家族的产业,其他的,除非是业内拔尖的,或者能与这四大家族多少攀上点关系,不然,很难从头做起。 顾青竹半点不关心这些,也不知道这些个市井传闻,她甚至没工夫抬头看看周遭新年的喜庆,她小心避让人群,埋头疾走,轻车熟路地进了德兴药行。 “小哥,药行里还收葛根粉吗?”顾青竹走到药行柜台前,笑着问里面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计。 “不收,不收,正月都要过完了,谁还要这些!”小伙计正整理药材,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这些葛根粉都是冬天挖了磨碎晒干的,腊月里下了大雪出不来,这才耽搁到现在,小哥好歹看看再说。”顾青竹被他说得心里一凉,仍然极力劝说道。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说不收就不收,看也是白看,纯属瞎耽误工夫。”小伙计容不得顾青竹质疑,没好气地一顿抢白。 许是他嗓门大了,竟把里间穿着一身藏蓝长袍,手握书卷的谭立德引了出来:“十五儿,说过你多少回了,咋和客人说话呢!” “东家,这不怪我,是这姑娘非缠着我卖葛根粉。”叫十五儿的小伙计万分委屈,有些气恼地斜睨了眼顾青竹。 “老板,我是顾家坳的,您看看我的葛根粉,真的特别好。”顾青竹说着,弯腰去解布袋上扎口的细绳,她的手指有一丁点发颤,拉了两次,方才松开。 她常来卖药材,大多是和柜上的伙计打交道,她今儿满怀信心而来,甚至把卖葛根粉的钱都想好了用场,这突然听闻说不收,不啻一声焦雷炸在头顶,完全搅乱了她满心筹划的打算。 难道,昨儿晚上刚吃了顿饱饭,转眼就得饿肚子不成? 好在她运气不错,正巧遇见能做主的老板,她这会儿急切地想用上好的葛根粉打动他,力求柳暗花明,要不然,今儿二十多里路可就白跑了。 “顾家坳?”谭立德似乎有了兴趣,开了柜台的小门走出来。 他瞅了眼顾青竹身上洗的发白的半旧袄裙,弯腰拈了一撮葛根粉在手心里一抹,只见粉质细腻,色泽微黄,他将指头沾的那么一点儿放在舌尖上,嘴巴里立时弥漫着葛根特有的清香味道。 “十五儿,拿去过秤,按去年的收购价给这位姑娘结账。”谭立德满意地点点头,冲柜台里的小伙计说。 “谢谢!太感谢了!”闻言,顾青竹大喜过望,连连弯腰道谢。 “啊?哦。”十五儿有些惊讶地瞪眼,但老板发话了,他只有老实地照办。 顾青竹本想跟着去,却被谭立德叫住了:“姑娘不是第一次来卖药材,我这里还是讲诚信的,断不会做缺斤少两的事,你不妨坐下歇歇,等等他便是了。” 被谭立德说的有些不好意思,顾青竹只得将布口袋交给十五儿,看着他转身到后堂去了。 “姑娘是顾家坳人,可认得这个?”谭立德翻开手中的书,将一副图指给她看。 第14章 谭大小姐 “认得,这是石斛,又名不死还魂草,益胃生津、滋阴清热,但它只在深山里才有,多寄生在树皮粗粝的活树上,或者背阴石缝里,是九大仙草之一,寻常可遇不可求。”顾世同留在家中的医书,顾青竹背得滚瓜烂熟,这根本难不倒她。 “姑娘懂医术?”谭立德十分意外,能认得石斛已属少见,而这山里姑娘竟能将药效说的半点不差。 “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了,我只是知道一点皮毛而已。”顾青竹摸摸赤藤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这已经很了不起了,日后,你若采到石斛,只管送到我这里来,鲜的十两银子一斤,干货价格更高些。”谭立德和颜悦色地说。 十两一斤!顾青竹被这个价格震撼到了,但她很快明白,物以稀为贵,她顿了下,镇静开口:“石斛不易得,我日后若有机缘碰到了,会记得送来给您的。” “那便这么说定了。”谭立德满脸笑容地说。 “一共是十八斤,三百六十文。”十五儿去而复返,将一串铜钱和布袋递给顾青竹。 “去,再添四十文,凑个整数。”谭立德朝十五儿挥挥手,又怕顾青竹不肯要,转而微笑着对她说,“也算是个小小的定钱,姑娘莫要嫌少。” “这怎么使得?”顾青竹可没把握一定能寻着石斛,这会儿若预先收下定钱,心里不安。 “无妨。”谭立德微笑着摆摆手。 他对面前这个因生活所迫,对钱财明明很在乎,却不过于贪婪的姑娘有了些许好感。 “谢谢老板,等我下次来卖药材时,定钱在里面扣。”顾青竹眼下确实需要钱,也就不多推辞了,以后哪怕找不到石斛,总也可以拿其他药材抵账。 顾青竹收拾背篓准备告辞,从门外走进来一位十七八岁,袅娜娉婷的姑娘,生得冰肌玉骨,楚腰蛴领,她穿着件樱色绣蔷薇花的袄裙,衣襟和袖口镶着白兔毛,直衬得她面如春花,眼似秋水,顾盼间,雅韵脱俗。 “子衿,我今儿收了上好的葛根粉,明儿,你得空给慕家老太太送去。”谭立德看见来人,脸上立时绽开笑容,招招手道。 “爹打发人送去就是了,做什么又使唤我!”谭子衿粉面微红,低头绞帕子,旋即又问,“咦,您最近不是嫌品质差,不收了吗?” “顾家坳的葛根粉,哪有不收之理?再说这姑娘实诚,采的都是深山里有年头的老根,当初挖时定是吃了苦的,不容易呢。”谭立德指着顾青竹感慨道。 “谭大小姐。”顾青竹站在一旁笑着行礼。 谭子衿转眸:“呀,怎么是你?可有些日子没见了。” “是呀,腊月里雪大,到今儿才勉强能出山,也不知有没有耽搁你要的罗帕。”顾青竹说着,弯腰将蓝布包取了出来。 “你俩认识?”谭立德有些狐疑地看看女儿。 “她就是我常提到的女孩子,她的绣活可神奇呢。”谭子衿嫣然一笑,如春风拂面。 “我又不懂你绣品铺子里的生意,后头还有事,你们聊。”谭立德见后堂药场里的一个伙计在门口张头张脑,遂卷了书快步离开。 “爹慢走。”谭子衿屈身行礼相送。 眼见谭立德拐进了后院,谭子衿方才拉着顾青竹的手在桌边坐下,小伙计很有眼力见地送来一罐茶并几样茶点。 顾青竹顾不得喝茶,急急地在桌上摊开旧蓝布:“这是腊月里在您那里拿的二十块素帕子,趁年节都绣好了,您瞧瞧,可还满意?” 谭子衿一块块拿起来细细端详,口中啧啧称赞:“姑娘的绣活当真是绝的,这些个鸡羊鸟雀都跟活的似的。” “谭大小姐过誉了,不过是山里见多了,它们各种样子自然而然记在脑子里,我弟闲来画它们玩,我只是拿针线绣而已。”顾青竹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面上发热。 “你弟会画画?”谭子衿有些意外地仰头问。 “他画的比我绣的还要好,只是他舍不得笔墨,只拿竹枝在地上画。”顾青竹为自己没能供阿弟,感到难为情,脸上更红了,声音低低地说。 “这是绣罗帕的二百文,另外一百文给你弟弟买些纸笔。”谭子衿从荷包里取出钱来。 她有些懊恼,山里人靠山吃饭,能囫囵混个肚圆就不错了,又哪来闲钱买笔墨正经画画,自个这样唐突地问,似乎正戳了人家伤心处,她想用钱弥补刚才说错的话。 “这……”顾青竹一愣,脸上顿时红透了,仿佛搽了一斤胭脂,现下正是初春时节,她的额头却汗津津的。 顾青竹小小年纪就扛起了一个家,受过很多轻视和欺负,今儿,谭子衿的怜悯,让她无所适从! 第15章 疯狂的米价 “不够吗?”谭子衿见她这般模样,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探手到荷包中。 “不不不!”顾青竹一把捂住了她的手,脸色酡红,急急地说,“该多少是多少,之前谭老爷已经多给了四十文定钱,我再不能额外收您的了。” 两人又推让了一番,顾青竹说什么也不肯多拿,她是缺钱,但她有手有脚,能靠自己的事,断不肯软了骨头要旁人可怜。 “好倔的脾气,是我喜欢的性子,你随我到绣品铺子里再拿些素帕子,日后绣好送到德兴来,成不?”半晌,谭子衿见顾青竹执意不肯,只得将钱收了起来,歪头笑问。 “这自然是好的,只是如今立了春,地里要忙些,并不一定哪日能绣完。”顾青竹弯腰整理背篓带子,想了想说。 “不碍事,你什么时候来都成,我不急的。”谭子衿笑意盈盈地说。 两人出了药行,一路并行,向北不过百步就是德兴绣品铺子,谭子衿拿出各种面料,各种颜色的素帕子给顾青竹挑,她只拣了些棉麻布料中,浅蓝淡绿鹅黄的清雅颜色挑了十来块,她怕蹭脏了,还用旧蓝布包着。 与谭子衿告辞,走在街市上的顾青竹手搭凉棚看看日头,瞧着已过了巳时,街面上飘着一阵阵饭菜的香气,她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二十多里路走下来,那一碗粥早不顶事了。 顾青竹看了眼周围的铺子,熟门熟路地穿过一条小巷,走进一家常去的面馆,笑着对里面忙碌的中年妇人说:“丁大娘,给我包十个肉包带走,再另给我三个馒头路上吃。” “你可有些日子没来了,肉包又是带给弟妹的?”丁氏约莫五十岁上下,手脚麻利地抹桌子,还不忘抬头与顾青竹说话。 “嗯。”顾青竹站在门边,笑着应了一声。 妇人转身去了后厨,不一会儿,一手端着一个粗瓷碟子,上面摆着三个雪白的大馒头,另一手抓着双筷子和盛萝卜咸菜的小碟。 丁氏见她还站在门外,忙招呼道:“进来坐下吃,走那么远山路不累的?” “这……好嘞。”顾青竹跨进来,在门边的小桌旁坐下。 丁家面馆不大,因着味道鲜美,老板热情周到,在这条街上生意不错,平日里,到了饭点,往来的客商和脚力来这里吃面条饺子的非常多。 平日里,顾青竹并不刻意进店占座,常常是买了包子馒头,边走边吃了事,今儿许是过了饭点,刚走了一拨人,倒空出一两个位子。 “你等着,我给你到后头拿碗面汤。”妇人放下手里的吃食,拍拍围裙又走了。 “大娘,别麻烦了,我带着水呢。”顾青竹摇摇自个的水囊,着急道。 隔了会儿,妇人端了碗白稠稠的面汤,上面还飘着几点油花和几根菜叶子,显然是特意为她做的。 “这……”顾青竹愣住了,没敢接。 一碗八宝面要十文钱,而对顾青竹来说,十文钱意味着可以买十个大肉包给弟妹解馋,又或者三十个白馒头,配稀粥面汤够吃好几天,她哪里舍得对自个这般奢侈,独自在外吃一碗面汤。 “我知道你日子艰难,这只是碗面汤而已,不要钱的,你体谅我这店里小,每次买了馒头就走,左不过是想让我多接待一个客人,你那么照顾我,今儿还不兴我请你喝碗面汤呀。”妇人含笑将面汤推到顾青竹面前。 “多谢大娘,我吃就是了。”顾青竹低头喝了一口,心里一下子暖暖的,他们不是亲朋好友,甚至不知道彼此是何方人士,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善意,却被小心记的,并得到回报。 “慢慢吃,我给你到后头灌水去。”妇人半刻也闲不下来,拿走了顾青竹的水囊。 热热的一碗面汤加两个馒头,顾青竹吃得很饱,她付了十一文钱,用油纸包了肉包和剩下的一个馒头,背起上竹篓去买粮食。 沿街走过家店面就是一处米店,却见一群人围成一圈争吵着什么,顾青竹紧走了两步上前张望。 “昌隆的米价也忒黑了!比去年翻了一个跟头不说,昨儿还一百五十文一斗,今儿就涨到二百文了!”一个中等身形的男人气愤地说。 “嘿!现下是什么时节,外头稻谷的价都涨疯了,一天几个价,像你这种没见识的,说出来能吓尿你,去去,穷鬼还想吃米,不如死去吃土!”一个满脸横肉的伙计扯着嘴角,不屑的挥手撵人。 “你好端端咒人做什么!大家都别买他家的米,看他还嚣张什么!”一个健壮的年轻后生打抱不平道。 “快滚,哪便宜买哪儿的去,本大爷还不伺候你们呢,抖霍霍买个一升半斗的,还在这里斤斤计较!今儿两百文不买,明儿只涨不跌,后悔都没地儿找去!”说着,伙计气哼哼把一块售罄的牌子挂在门前。 “嘿!你……你这分明是囤货居奇,哄抬物价!”周围的人见此,立时七嘴八舌地哄闹起来。 “咋的?买卖自由,你还能到县衙告我不成!”伙计鼻孔朝天,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 顾青竹听见他们说的话,心急火燎,若按这个价,她身上所有的钱连三斗米都买不到,若是还了秦氏,他们的口粮就不够,可有米不还,她又良心不安,一时间,她竟有些后悔刚才连吃了两个馒头。 “哥,快来!前头一家粮行今儿一百五十文一斗!”街对面跑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他着急忙慌冲着人群嚷了一嗓子。 第16章 买粮 “在哪儿?” “是谁家?” 他这一声喊,仿佛是往鱼群里投了一把食,刚刚还聚在一处争吵的人,立时转身向他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追问。 “啊!是……是三生。”小男孩被迫切的人群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半步,怯怯地向前伸手一指。 众人闻声而动,呼啦啦全跑了,生怕去迟了买不到,顾青竹本在外围,被急急奔跑的人撞得东倒西歪。 往年腊月里,山里人为了过冬,每次出山都会顺带买粮食,差不多要提前买好两三个月,冬天加粗粮,春上添野菜,凑合凑合能熬到第二年四五月间新麦上市。 可今年天气异常,顾青竹还是头回在正月里出来买粮,她万没料到,这还没到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竟涨得这般离谱。 昌隆的伙计看着四散的人群,恶狠狠朝地上啐了口痰:“呸,就他妈的三生会做好人,惯出这些个贱命的坏毛病!” 焦急的顾青竹心慌意乱,不及细辨伙计的话,抬脚快步追赶买粮的人群,过街走出七八家店铺,就见三生粮行门前已经黑压压围满了人。 “别挤,别挤,大家排好队,东家说了,米一百五十文一斗,面五十文一斗,敞开供应,保证人人都能买到!”两个伙计大声喊话,在外场维持秩序,里面的五六个伙计,量粮算账收钱,忙的眼皮都不抬。 “今儿趁三生价低,能多买就多买点,昌隆已经涨到二百文了,明儿是个啥价,谁也不知道哦。”排在顾青竹前面的两个妇人低头说话。 “按常理,就算到了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也没这样子涨的,今年这是出啥大事了?”旁边有个老头儿微微摇头叹息。 “你还不知道,听说安南战事吃紧,粮食都运去打仗了,咱这又不出产稻谷小麦的,价钱可不得飞涨嘛。”跟在后头的一个男人压着嗓子说。 “前些日子不是说打赢了吗?眼瞅着要班师回朝,这咋又打回去了?”老头儿瞪着浑浊的眼珠问。 “那些个南蛮仗着天高皇帝远,不知我天朝之威,时不时捣鼓些蹩脚的把戏,这次官家大概存了长治久安之心,前前后后耗费五年之久,恐怕是要彻底收拾服帖了。”男人似乎颇谙此道,一时间说得眉飞色舞。 “嗳,那些个事与我等何干?我只盼着米价能跌一跌,不然,真要喝西北风喽。”老头儿神色黯然道。 “谁说不是呢,咱上头这宁江城,说起来是留都,现如今也就剩个名声好听,旁的半点不及京都燕安城,眼瞅着粮价一日日飞涨,百姓日子难捱,也没见那些个官老爷们下来管管奸商。”男人微微点头,叹了口气道。 顾青竹听着他们说话,心里愈发急了,她看着挂着门廊下的价目牌子,心里盘算着口袋里的钱,要怎样才能买到最多的粮食。 因着伙计用心维持,加之他们所言不虚,米面源源不断从后堂运出来,先前躁动不安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排在前面的人陆陆续续买了粮食离开,终于轮到了顾青竹。 “我买三斗米和两斗面。”顾青竹将竹篓和棉布袋子递过去。 她今天背葛根粉用的是细蔑竹篓,这种竹篓是用极细的竹篾编织的,密密匝匝,几乎连光都透不过来,这会儿装米正好,半粒都不会漏。 “只你一个人来的?这两样加起来可不轻呢。”里面一个眉清目秀,十七八岁的伙计,接过竹篓和袋子,看了眼瘦高的顾青竹,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秋生,磨叽什么呢!”后场的人扬声催促。 “我背得动,真的!”顾青竹听见后面人群不耐烦地躁动,急切地说。 秋生不再说什么,朝里面量粮食的人报了一声,不大会儿工夫,五个满当当的大斗就送了出来,当着顾青竹的面,三个伙计将米面装好。 “一共七百五十文。”旁边一个胖胖的青衣伙计哗啦啦飞速地拨动算盘珠子,清脆地报出了价钱。 顾青竹在心里盘算多时,早已把零头数了下来装在荷包里,听到伙计报出的钱数,立时将她将早上刚得的那串钱交了出去,那上面犹沾着她心里的汗。 “你背好了。”秋生将背篓递还给顾青竹,他很细心地将面口袋放在最上面,这样好歹能防着竹篓里的米翻出来。 实实在在的份量压在顾青竹的肩膀上,重是重了些,可却让她心里踏实不少,这些粮食还了秦氏,会有些剩余,再搭配些粗粮野菜,他们姐弟能靠这些挨到春茶上市。 可是阿奶二月的口粮怎么办?顾青竹一想到这个,瞬时头就疼了,依阿奶无事都要搅三分的性子,那是半刻也不能拖延的,难道当真要村长代垫吗?青山哥重伤卧床,他家里已是自顾不暇,她怎忍心再给他添乱呢。 第17章 怪癖三爷 站在午后阳光下,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可没有一个人能给予她任何帮助,顾青竹茫然抬头四顾,只见前面不远处三生茶行的旗帜在风中翻卷。 她习惯性地摸捻左手腕上的赤藤镯,虽说现下春茶尚未萌芽,她这会子问价有些太早,但去年她家的茶饼很得韩掌柜喜欢,今年好好与他说说,或许能通融一二,赊一点银钱度过难关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顾青竹深吸一口气,背着竹篓走过去,许是未到新茶上市的时候,铺子里不仅没有客人,连掌柜和伙计也看不见人影。 顾青竹犹犹豫豫走到柜台前,将竹篓放在脚边,小声问道:“有人在吗?” 没有人应答,顾青竹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停了会儿,她双手搭在柜上,鼓足勇气,朝后堂又喊了一声:“韩掌柜,您在吗?” 等了四五息的工夫,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来啦,谁呀?” “是我……”正踌躇着的顾青竹忙应了一声。 厚实的门帘挑开,出来一个中等身形四十开外的的男人,他看见顾青竹,脸上立时浮出了笑容,可不待他开口说话,后面紧跟着走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一身欣长挺拔的宝蓝色绣墨竹的锦衣,头顶青玉束发,脚踩撒金步履,面上生得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凤眼高鼻,玉面乌发,肤胜傅粉何郎,貌比城北徐公,端是世间少有的好颜色。 “韩叔,我嘴巴都说干了,你就给我!”青年显得很不耐烦,拧眉一路追问。 “老爷早就有言在先,三爷莫要为难老韩!”韩掌柜固执地摇头。 “那我就不走了!”青年背身赌气地一屁股坐在柜台后面,双手抱胸睨斜着韩掌柜,这模样像极了讨不着糖吃耍赖的小孩。 “这……,三爷顾念些,尚有旁人呢。”韩掌柜看了眼顾青竹,压低声音说道。 青年转头,这时才发现柜台外站着的顾青竹,鹅蛋脸,柳叶眉,一双亮晶晶的杏眼,鼻尖上还有几颗调皮的小雀斑,他的目光扫过她浅麦色的面庞,未作停留,直接落在她放在柜台上的那双手上。 顾青竹十指纤细修长,指节不显,如同一根根笔直的葱白,修剪整齐的指甲圆滑饱满,泛着珍珠般粉嫩水润的光泽,左手腕的赤藤镯油亮古朴,半垂在手背上,更衬得她的手白皙光洁。 被面前青年肆无忌惮地盯着看,顾青竹心里十分恼火,只觉面上难堪,她将手缩成拳,退到柜台下,而后,又背到身后。 韩掌柜见青年半天不说话,只目光呆滞,直愣愣盯着顾青竹看,只怕他又要发癔症。 他可是慕家三爷慕锦成,虽不成器,却是老太太和夫人的心头宝,若是为了区区五百两银子,在他管的铺子出了丁点岔子,他不仅讨不得东家的好,还可能砸了饭碗。 想到这里,他赶忙从柜上钱箱暗格里拿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塞到慕锦成手里,哄他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早这样多好!”慕锦成接过银票,也从混沌的思绪里醒过神来,他收回目光,起身掸掸身上的微尘,扬首从顾青竹身边走过,仿佛刚才那个色眯眯盯着人看的,并不是他一般。 他的小厮宝应隐在街对面大榆树后面,见他出了门,笑眯眯地迎了过来:“爷,刚才一个乡下丫头进去了,可把我急坏了,她没坏事?” “刚才多亏她找上门,要不然,照韩守义那个死犟的性子,哪这么容易给!”说话间,慕锦成将手里捏着的银票一个劲在身侧摩擦,试图找出一个缝隙来。 他这会儿满脑子还是顾青竹那双令人过目不忘的如玉素手,说话行事,难免全依了本性。 “三爷……”宝应见他这般,便知又犯了糊涂,忙扯扯自个的袖子,意叫他把银票揣到袖袋里。 “甭废话,钱家二爷在哪里?”慕锦成看着宝应的动作,习以为常,一时间,神思回归,他的手微抬,很自然地将银票拢在袖中。 “三爷,咱往南边走。”宝应点头哈腰在旁引路。 “什么南边北边的,讨打是不是,还不前头带路!”慕锦成有些恼,作势要踢他。 “好嘞!”宝应猴精猴精的,早一溜烟跑到前面去了。 慕锦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旁人都当他是个常发癔症的糊涂蛋,更是个痴傻愚钝的败家子,唯有他自个知道其中缘由,可这又能和谁说呢? 谁,又能信他经历的那些荒诞不经的离奇怪事? 第18章 二爷爱茶 慕锦成偶尔午夜梦回,恍惚间也不敢相信,他穿越到这个没有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点滴痕迹的时代,已近二十年了,可他依然不适应长衫锦袍的衣着,不仅如此,他还是个路盲,只识左右,不辨东西。 想起这个倒霉的穿越,他就十分郁闷,旁人不是带着仓库就是异能,穿到乱世或末世,做一番建功立业扭转乾坤的大事业,最不济也是珠玉在怀,美人在侧,风流潇洒,快意恩仇。 可他倒好,除了前世的记忆,啥都没有,更何况,慕家现有一个堪称商业天才的二爷,十二岁初出茅庐,一举买下翠屏镇最好的茶山,送给母亲做生辰礼物,他的光芒耀眼得如同日月星辰,这叫渺如荧火烛光,来自离了手机网络不能活的现代的他怎么搞? 好像除了吃喝玩乐,败家花钱以外,再没有什么能体现他的存在感,虽然为这让他没少挨便宜老爹的打,但有老祖宗和母亲护着,次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最主要的是,他从来没存长久待下去的心思,只想等待契机,早点回现代去,那里还有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呢,虽然他连人家的小手都还没捏过,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成了他不肯放下的执念。 “三爷,这儿拐弯。”宝应狗腿地站在路边等他。 冷不丁冒出来的话,打断了慕锦成的冥想,他挥挥衣袖,负手前行,凤眼微扬,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玩世不恭的神情。 韩守义抄着手一直站在店门口张望,直到慕锦成转弯不见了身影,他方才转头冲顾青竹讪笑:“叫姑娘久等了,你找我啥事?” “韩掌柜,我……我其实没啥大事,就是想来问问春茶的行情。”顾青竹正低头盘算怎么开口,被他突然一问,有些结巴地说。 “这事现在还不好说呢,你也莫要心急,毕竟茶叶还没发芽不是?”韩守义回到柜台里,笑眯眯地说。 “去年我头回做茶饼,就得了您的赞许,今年……嗯……我肯定……”顾青竹斟酌着用词,万般艰难地开口。 可还没待她把最难为情的话说出来,就被外面进来的一个男人打断了。 “韩叔,我远远瞅着好似锦成带着宝应过去了,是从你这儿出去的?”男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音调醇厚,如酽茶浓酒,十分好听。 顾青竹被拦了话头,竟然心下一松,她轻轻呼了口气,刚才实在太紧张了。 男人径直走进,逆光站在她旁边不远处,他身高八尺有余,穿一身玄色暗纹缎面袍,侧颜干净鲜明,剑眉高鼻,眼眸深邃如幽潭,颔下胡茬乌青硬朗,突显出他的沉稳干练。 “是的,二爷。”韩守义低低地应了,他瞥了眼顾青竹,东家的家务事总不好当着外人说。 “这位姑娘?”慕家二爷慕明成顺着他的目光转头,嘴角弯出恰到好处的弧线,如问似笑,一看,便是谦和有礼的君子模样。 “她是顾家坳的,去年您格外赏识的茶饼就是她做的,她今儿想来问问价。”韩掌柜忙上前介绍。 顾青竹侧身,垂头低眉福了福。 “姑娘的茶好,制茶的手艺更好,只是……”慕明成顿了一下。 “怎的了?”韩掌柜似乎比顾青竹还要着急,她还只是抬头等着慕明成下文的时候,他已经伸长了脖子问。 “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今年茶马司可能要有大变动,到今儿,商茶、官茶、贡茶都没个准信,往年这会儿都排各家要收的斤两了。”慕明成眉峰微蹙,摇摇头道。 “这……”顾青竹闻言,睫毛猛眨,心惊失语。 如今粮价涨得没边儿,要是茶饼再卖不出去,往后能吃饱饭过安定日子都难了,更不要说供阿弟念书。 “姑娘莫要担心,你家统共没多少,到时就别到东市大交易场去了,那里鱼龙混杂,未必能卖上好价钱,三生爱好茶,不论多少肯定会收的,只是价钱会随行就市,另外还是茶市一句老话,早采早制早售,头茬、明前、雨前,过了这些个节令,再好的茶也卖不上好价钱,切记莫要白白辜负了这一季。”慕明成见顾青竹神色惊变,遂和颜悦色地安抚。 他的话语气温暖,声调低醇,有一种让人莫名心安的感觉,顾青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听这位二爷的话,今年的茶市恐没往年那般顺当,顾青竹已得了老板收购的允诺,再不好意思提赊账的事,她向他们道了谢,背着竹篓离开了。 顾青竹去年的茶饼都是卖给三生的,因韩掌柜给的价钱公道,她并没有转卖过别家,故而与其他家的掌柜不熟,她在三生尚开不了口赊账,旁家就更不用说了。 眼见找钱的路子又被堵住一条,顾青竹着急惆怅万分,现下,她又能到哪里想法子呢? 第19章 亲情 顾青竹满腹心事,一路慢行,兀自低头思量,绞尽脑汁也没个头绪。 慕明成目送顾青竹离开,偏身在桌边坐下:“我瞧着你适才有话要说,三弟可是难为你了?” “嗳,三爷本性不坏,都是被外头那些个混账东西带累了,今儿不知怎的,偏赖在我这里要五百两银子,老爷早交代过不让他乱花钱,可我到底缠不过…… 二爷,您最体恤下头人,我虽明知那钱定是要被旁人哄弄了去,可又能咋办,如今,还不知怎么平这笔账呢。”韩守义垂头立在他身旁,两手的手心和手背轻拍,有些无奈地说。 “那五百两暂且记在我名下,三弟正是爱玩闹的年纪,平日里,我爹尽让你们做掌柜的拘着他,也是不容易,日后若实在管不住,拿多少钱都记在我名下,总归不能让你们顶缺空。”慕明成嘴角微弯,浅笑道。 “您能在各处店铺里动用银钱,是老爷给的应酬外头的款项,补了这窟窿,你往后咋办?”韩守义有些担心地问。 “我平日里宴请不过是吃饭喝茶听戏,偶尔还会陪世交叔伯们洽谈,一来二去花不了这么多,再说,我只是允了两三处和您一样老成持重的掌柜,旁的店里还是有钱可以抽用的。”慕明成狭长的眼角上挑,笑容愈深。 “二爷对三爷极好,对我们这些掌柜的也没得说。”韩守义一脸钦佩,朝他挑了挑大拇指。 “韩掌柜过誉了,我与锦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又虚长他几岁,儿时鲜少能有他这般恣意,直到现在还深以为憾,如今又哪能不顾念他的天性,所幸三生蒙各位掌柜用心经营,倒也不缺这点钱。”慕明成笑着摆手。 顾青竹有难解的烦心事,自是没闲工夫听旁人的闲话,冬日日头短,她排队买粮,问询茶价耽搁了太多时间,眼瞅着太阳已经西斜,她担心天黑了山路难行,人容易摔跤不说,若撒了米面可就不得了了,所以她破天荒地花了一文钱搭了回顺路的牛车。 赶车的老汉是个沉闷的人,他一个劲抽烟,把牛车赶得飞快,顾青竹与几个不认识的妇人挤在一起,她将竹篓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米面被颠甩出去。 顾青竹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天刚亮就出了门,奔波了大半日,一波三折买了米面,这会儿,她背着五斗米面顺着山路往鸡冠子山爬,越走越吃力,不得不拄着行山杖借力,这样能够轻省些。 因着天色将晚,顾青竹不敢停歇,她怕卸下背篓,双肩火辣辣的疼痛会让她再难背起,故而,她一路上只在走不动的时候,才把背篓靠在大石头上缓解一下,让自己喘口气喝点水。 待她手脚并用爬上鸡冠子山,太阳已经滑到了西山,硕大的夕阳将漫天红霞镶上金边,山间的枯枝老叶都似被点亮了,到处泛着温润的光,林中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仿佛是呼朋引伴倦鸟归巢。 这会儿的顾青竹再没有来时看风景的心情,她转过山口,极力稳住身形,小心翼翼走过最陡的山脊,当她来到平缓处,才发觉在越来越冷的山风中,她的后背竟然完全汗湿透了,双腿也紧绷的厉害。 顾青竹半倚靠在山石上休息擦汗,就在这时,背着竹篓的顾青松突然出现在竹林小路的拐弯处,喊了她一声:“姐……” “你怎么来了,青英呢?”顾青竹站起来,紧走两步,朝他身后张望。 “我瞧着天快黑了,赶来迎迎你,青英在秦婶子家里和铁蛋玩呢。”顾青松说着,一脸欢喜地蹬蹬蹬跑过来,伸手就想接顾青竹的背篓。 “慢点,等我放下来。”顾青竹找了块凸起平坦的石头,将背篓小心搁在上面,自己缓缓褪下背带。 “你只把面袋子拿下来,下头全是米,你小心些,别洒了。”顾青竹扶住背篓,对顾青松说。 “姐,你咋背这么多,仔细伤了自个!”顾青松细细地拍掉面口袋上沾的米粒,有些心疼地责备。 “我今儿坐牛车回来的,一点都不累。”顾青竹将鬓角的碎发别在耳后,笑着说。 “姐,咱们回家。”顾青松将面袋装在自个的背篓里,深深看了眼顾青竹说道。 “晚上,咱们吃点什么呢?”少了两斗的重量,顾青竹肩上的疼一下子好些了。 “我来时焖了红薯粥,到家就可以吃了。”顾青松闷头走在前面,顾青竹看不见他眼里弥漫的酸涩。 姐弟俩低声说着话,山路一下子变得短而易行,他们很快就到了家,薄墨似的夜色如影随形,将顾家坳温柔笼罩。 第20章 还粮 “我去接青英,顺带还秦婶子家的粮食。” 顾青竹顾不得休息,用家里的升子量出两斗米和一斗面,又额外多兜了两捧,另用袋子装了,青松则将剩下的粮食仔细藏好。 夜色朦胧,秦氏家里点着如豆的灯火,她正在灶上蒸窝头,氤氲的水汽更让狭小的厨房昏暗不明,顾青英和铁蛋蹲在地上用小棍逗一只缩成一团巴掌大的小乌龟,这是他们昨天在小水沟唯一收获,两人嘴巴里不停地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些什么。 “婶子,我今儿到县里买了粮食,谢谢你年里借我们米面。”顾青竹将粮袋放在厨房的桌上。 “这么急做什么,正月里的米面不便宜,这会子还了我,你们可有吃的?”秦氏给灶膛添了一把柴,拍着围裙上的草屑,走过来问。 “我们自个的,单留着呢。”顾青竹点头。 “那婶子也不和你客气了。”秦氏将米面倒在面桶米缸里,转头拧眉问,“你这丫头是不是又多给了?”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顾青竹浅浅地笑。 “你这不负人的性子遇上好人自然好,若是遇上坏的,只怕要吃大亏呢。”秦氏在竹簸箕里抓了七八个现蒸的黄澄澄窝头,连带粮袋一起递还给顾青竹。 “我又不傻的,再说,我遇见的不都是像婶子似的好人嘛。”顾青竹也不推辞,接过窝头调皮地笑。 山里人实在,交好的人家相互借点米面油盐,更或者借点钱财救急是常有的事,无论时隔多久,借出的人家都不作兴催要,因为欠账的,手头一旦宽裕,定会及时归还。 还时,最忌讳谈利钱,欠账的只悄悄另给些添头做谢便是了,借出的人家也不会白收,随意再给点什么,哪怕是一点吃食或者菜蔬,亦算作礼尚往来,两家的交情就是这么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我说青英咋那么讨喜,原都是因着有你这样的姐姐,最是会哄人。”秦氏虚点了点顾青竹,抿嘴一笑,“你大概才回来,要不,别做饭了,把青松叫来,在我这凑合吃一碗粥得了。” “不了,不了,青松焖了红薯粥,我这就带青英回家了。”顾青竹摆手,转头唤青英。 “阿姐,小乌龟为啥不出来,它死了吗?”青英指着地上的壳,嘟着小嘴问。 “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秦氏听到这话,连连朝门外吐口水。 自打铁蛋爹去世了,秦氏最忌讳说死字,她在人前要强又泼辣,背地里仍是个独自抚养儿子过活的苦命女人,她心里的怕和难比旁人多得多。 顾青竹半蹲下来,一手揽着铁蛋,一手摸摸妹妹绒绒的头发,笑着回答:“天这么冷,它本该躲在沟底沙泥里睡觉,你们这么折腾,它当然不乐意啊,等再过些日子,听到草里有虫子叫,它就能出来陪你们玩了。” “原来是这样。”顾青英似懂非懂地点头,转而一本正经地对铁蛋说,“我这会儿要和阿姐回家了,等明儿,我们再找青川哥哥挖沙。” “嗯,你拿着,过天我找你玩。”铁蛋将小乌龟塞到顾青英手里。 “好。”小姑娘毫不推拒,将小乌龟像她哥夹书似的夹在手上。 “这是铁蛋捡的,你怎能不知谦让?”顾青竹弯腰劝妹妹。 “让青英拿了去养,啥活物到了我家憨小子手上,都挺不过三天,小鱼小虾之类也就罢了,这乌龟可不能白丢了性命,不然就真造孽了。”秦氏揽着儿子,笑着说。 “嗯,我自个愿意送青英妹妹的,真的。”铁蛋点头如捣蒜地说。 “阿姐,婶子和铁蛋哥都说给我了。”顾青英眨巴着大眼睛,天真无邪地说。 顾青竹无法,只得将抱着乌龟的顾青英带回家,又郑重其事地找了个破口的陶罐放乌龟,一时没有沙,只找了些碎松针茅草盖着,暂且凑合一下。 给青英细细洗了手,三姐弟坐下吃饭的时候,外间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凌冽的山风呼啸着直往门缝里钻,锅里肉包子香气弥漫,在这样的寒凉夜里让人倍感温暖。 “阿姐,县城远不远?那里有没有饴糖卖?”顾青英仰着小脸,迫切地问阿姐。 她年纪小,除了顾家坳,她还没出过山呢,县城对她来说,实在太神秘了,至于饴糖,是去年青川偷偷给她尝过一小块,那是用一只羊角在挑担子货郎手里换的,她一直记得那个齁甜齁甜的味道。 “姐姐今天只顾着买粮了,下次,下次一定给你买,好不好?”顾青竹有些内疚道。 “那个太甜了,还是肉包子好吃,嘻嘻嘻。”顾青英摇摇头,笑眯眯地啃肉包。 “青竹姐,你回来没?”竹篱笆外突然传来青川急急的声音。 第21章 笋 “怎的了?昨儿你姐说羊羔很好呀。”顾青竹搁下碗,赶忙走出来问道。 “不是羊羔的事,我姐让来叫你,我家羊吃了你家笋了,不……不是,不是羊吃笋,哎呀,我一时讲不清,你快跟我来看就知道了!” 顾青川只有七八岁,一路飞跑了来,涨红了脸,把话说的颠三倒四,他一急更说不清,上前拉着顾青竹就走。 “阿姐……”顾青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顾青竹被火急火燎的青川拉走,赶忙追出来问。 “没啥大事,你和小妹在家,我去看看就回。”顾青竹心下惊诧,面上却强自镇静,安慰弟弟道。 原来,今儿青川放羊,晚间赶羊归圈时,发现走丢了两只大公羊,这可把孙氏急疯了,全家人除了顾青山伤重,躺在床上不能动外,其他人连饭都顾不上吃,全都拿着火把出去找。 顾大丫和顾青川走到顾青竹家竹林外,听到里面传来哞哞的羊叫声,赶忙进去寻,发现她家两只羊正在大嚼竹笋,甜汁儿沾了满嘴,她一时目瞪口呆,着急忙慌让青川去叫人。 她知道这些笋青竹宝贝得很,过年也只肯挖几棵尝尝鲜,只等着山路通了,背出去换钱,这会儿全被羊糟蹋了,可怎么办呀! 顾大丫心慌意乱,可等青川走了,她转念一想,就算公羊有角,可也没这个神通,能把埋在土里的笋挑出来吃的。 她定神拿火把四处照照,只见周围全是新刨的土坑,到处散着剥下的笋衣和挖破的笋根,这显然是有人像野猪进园子,半点不爱惜地偷采了笋,而她家的羊是闻着甜香味道,一路捡食笋根来的。 “到底……到底怎么了?”一路跑来的顾青竹,脸色发白,看着顾大丫急问道。 “你瞧瞧。”顾大丫将一个火把递给顾青竹。 顾青竹不顾眼前的狼藉,举着火把直奔竹林深处去了,那里长着一丛茂盛的紫竹,是她母亲最喜欢的陪嫁,年年春上出笋,顾青竹都是格外上心,她甚至记得每根竹子是哪年长的,一年又长几节。 顾青竹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所幸紫竹并没有折损什么,看来这贼倒知道避着她的逆鳞,想当初,十四岁的顾大宝折了一根紫竹,被她足足盯了半个月,逮着机会就玩命地打,打得他见着她就绕行,直到现在也不太敢当面招惹她。 顾青竹松了口气,转身回到原来的地方,这个当口,顾大丫已经打发青川把两只羊赶回家,要不然,把羊当命看的她娘非得急疯了不可。 两人举着火把,在满是大小土坑的竹林里看了看,夜间的竹林萧索冷清,竹叶在山风中瑟瑟,发出呜咽的悲鸣,仿佛痛失幼鸟的老鸦,叫得人心惊。 “这到底是谁干的!”顾青竹拎起被丢弃的半截笋,既气愤又心疼。 她家竹林不大,但长势最好,周围几个村里的篾匠都喜欢订购她家的竹子,这与她每年有章法的挖笋有很大的关系,这回被人下了狠手,胡糟蹋一番,不说损失了卖笋的钱,就连整年的新竹生长都会受影响。 “总是咱村里的人,旁人哪会知道你林子里的笋是最好的。”顾大丫举着火把四下照看,想要找出一丝半点的痕迹来。 “我前儿来放捕兽笼子,特意寻过那些刚裂土的,还用枯叶遮盖着,原本想着等一场雨,笋子长得再肥美些,能卖出好价钱,哪知这贼倒这般心急。”顾青竹循着记忆找了找,哪里还有笋,只看见一个个大张着嘴的泥坑。 “瞧这土还潮着呢,八成是今儿刚挖的。”顾大丫蹲在地上摸摸土疙瘩,鼻端一股子泥腥味儿。 “这贼倒会省事,把好找的全挖了,还挖得这般支离破碎!”顾青竹冷哼一声。 她不仅气贼偷笋,更心疼那些笋子被挖得七零八落,白白糟蹋了。 “村里手脚不干净的就那么几个,我瞧着你二婶昨儿吃了明亏,这事定是她报复你,刚巧你今儿一天都不在家,要不是我家羊走丢了,还不知几时才能发现呢。”顾大丫拍掉手上的泥,轻声嘀咕。 “这会子,任谁偷的,早把笋三文不值两文的卖了,是不是她,咱也没逮着,无凭无据的,她哪里肯承认,若是找上门去,少不得又是一场无谓的吵闹。”顾青竹摸了摸左手上的赤藤镯,摇头轻叹。 “如此说来,只得又吃一回哑巴亏,白少了一个进项,你阿奶过几日可是要来逼你要粮的。”顾大丫咬了下嘴角,担心地看向顾青竹。 “我原本想再等等,如今看来倒是等不得了,今儿晚了,明儿再来,我有法子在林子里找出好笋卖钱。”事已至此,懊恼也不能改变什么,顾青竹拉着顾大丫离开了竹园。 笋子是她在春茶前唯一能换钱买粮的法子,阿奶逼粮,贼人偷笋,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也不管当下是不是最好的挖笋时机,此时,都由不得她等了。 “你有啥好法子快说说,这会子卖关子,真急死人了。”顾大丫本以为再无办法,却见她似乎胸有成竹,好奇心使然,一路不停地追问。 “今年雪大封山,没赶上腊月里卖冬笋,这会儿雪化了,地僵土冷,笋子出得慢,她现挖顶破土的,不过是雪下浮面上长不大的浅笋,至于我的法子,你明儿来看就是了,却是说不清的。”顾青竹笑着拍拍顾大丫的肩膀。 “也就是你心大,这样还能笑出来,要是我家笋子被人偷挖了,我娘早跳脚骂人了。”顾大丫转头睨了她一眼,语气里尽是心疼。 “我也气呢,可骂也骂不回笋,还白白伤神,不如做些实际的事情”顾青竹将脚边一颗小石子踢飞,转而说,“你明儿学了我的法子,也把自家林子里的笋挖一挖,没露头的冬笋到底比春笋值钱些。” 说话间,两人回到村里,在路边分手,顾青竹回到家中,青英已经站在小板凳上洗了碗,又烧了一大锅热水,预备给她洗浴。 “阿姐,我给你搽搽。”晚间,姐妹俩睡觉的时候,青英懂事地拿出药膏。 “你怎么晓得的?”顾青竹顺了头发,半褪里衣,露出红肿的肩膀。 “阿哥给我的,还说你今天累了,叫我不要吵你。”顾青英半跪着,细细抹了药膏,还贴心地帮她吹了吹气,眼里汪着心疼的眼泪。 “青英最能干了,阿姐不疼,明儿就能好。”药膏搽上去冰凉清爽,缓解了火辣辣的痛感。 顾青竹给妹妹掖了掖被角,心里淌着热乎乎的暖流,有这样知冷知热的弟妹,她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第二天一早,顾青竹吃了早饭就拿着竹篮和锄头到竹林里去了,路上正遇见等她的大丫,两人把那些土坑重新覆盖上土,捡出被丢弃的笋根和嫩笋衣,这些留着喂鸡或者给大丫家喂羊都是很好的,否者甜味很容易招虫,烂在园子里还会发臭。 “这都快填一半了,你的法子呢?”大丫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拄着锄头问道。 “你没看见吗?”顾青竹抬头看她,笑靥如花。 “胡说什么呢,我只看见你填坑。”顾大丫瞪起眼,圆圆的脸拧成了包子,她回望来路,啥也没看出来。 “那你接下来,可看仔细了。”顾青竹随手又填了一个坑。 闻言,顾大丫停下手里的活,直盯着顾青竹看,只见她在一棵成年大竹旁用锄头翻了翻落叶,也不知捣鼓什么,不一会儿便顺着隆起的地下竹鞭方向,大跨了一步,站定,用脚在周围踩了踩,探寻一番,这才抬头朝顾大丫微笑点头。 顾大丫生怕顾青竹的挖笋绝技被隔林有耳的人听去,她走近低语道:“这就算找着了?” “我们挖挖看。”顾青竹用锄头轻轻刮去枯枝浮土,绕圈挖土,不一会一个金色的笋尖露了出来。 “你这也太神奇了,这周围的土没裂,离竹根又远,你是咋找到的?”顾大丫眼见着顾青竹毫不费力地刨出来一个两头尖似小船的完整冬笋,不禁惊叹道。 “你去细细看那棵竹,好好琢磨琢磨。”顾青竹捡起冬笋,顺手将坑埋了。 顾大丫仰头盯着大竹子看了半晌,到底是山里长大的娃,她一下子就看出了门道,低声问:“是不是要找这种竹叶绿得发黑,不带黄叶,下层竹枝双叉的大竹子?” “你既得了法子,自个试着找找。”顾青竹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了。 顾大丫立时跟探宝似的,学着顾青竹之前的样子寻寻觅觅,选中一棵成年大竹,学着顾青竹的样子寻找,在犹豫了半盏茶的工夫后,她小心地跨出一步,站在她再三确认过的位置上,尤不自信地轻声问:“青竹,是这里不?” “你挖开看看有没有笋,不就知道了。”顾青竹只顾填坑,闷头回答。 “我可真挖了。”顾大丫兴奋地挥舞锄头,很快就刨出一个坑,可里面除了一截嫩竹鞭,什么也没有。 “咦,我为啥啥都没有?!”顾大丫拄着锄头,丧气地闷哼。 第22章 找笋 闻言,顾青竹也有些意外,她回头走到那棵竹子下,顺着竹鞭找到嫩鞭,往前一迈,依旧是顾大丫刨土的方向,但位置却往前错了半个脚掌。 “我就不信了!”顾大丫气哼哼一阵猛掘,锄头一下子碰到个硬物,只听一声脆响,笋尖应声断裂,如玉的笋肉立时沾上了泥。 “哼,你这分明是欺我腿短!”顾大丫拈起冬笋,对着它竖眉瞪眼。 “哈哈,你自个长脚的嘛,为啥歪怪长了根被定住的笋呢。”顾青竹被她张扬舞爪的样子逗乐了。 两人正笑闹着,却听林子外面传来一声惊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听声音分明是郑招娣。 “难道光天化日就有人来偷笋了?”两个姑娘对视一眼,提着锄头就往声音处奔。 等她俩跑到竹林边,就见顾二妮扛着锄头挎着篮子,正和郑招娣大吵:“这是村里公众的地方,走路不让啊,有本事你圈起来做皇家园子呀。” “这一片只有青竹家的园子,你拿着家伙什准备做什么?你昨儿偷摸得手了,今儿还敢来,我们正愁拿不住贼呢,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顾大丫举着锄头猛冲过来。 “胡说……胡说……我没有偷笋!” 顾二妮没想到竹园里还有两个人,她能欺负瘦弱的郑招娣,可遇着的村长家壮实的顾大丫,她就傻眼了,更何况还有满脸怒色的顾青竹,她慌乱地往后直退。 “我园子里是少了东西,可没说丢笋,你上赶着承认什么!”顾青竹一墩锄头,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我……”顾二妮悔得恨不能把自个的舌头咬掉,她结结巴巴地狡辩,“竹园……竹园当然只有笋了,还能少啥,你们……你们想干嘛,以多欺少!顾青竹,我马上回去告诉阿奶,说你合着外人欺负我!” “我想揍你,还要找旁人吗?”顾青竹比顾二妮高出一个头,她一把揪住堂妹的衣领,勒得她直咳嗽,继续挑眉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园子里我现埋了捕兽夹子,到时候不请自来的人,若是被夹断脚打断腿,休要怪我,更别谈让我救了!” “对,就让她没腿没脚,被人骂一辈子贼骨头。”顾大丫在一旁帮腔,叉腰冷哼。 “若是断腿断脚不得治,那得流多少血,岂不是没命了?”郑招娣想了下那个恐怖的场面,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顾二妮完全被她们三人一个比一个说的惨状吓住了,她一时间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一个劲说:“我不要断腿断脚!” “你回去告诉二婶,留着她那心眼子做点正经事,别总打旁的歪主意!”顾青竹松开她的衣领,用力推搡了一下。 “快滚,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一次。”顾大丫挥舞着拳头吓唬她。 顾二妮往前踉跄几步,提起篮子,扛着锄头,头也不回没命地跑了。 “你这咋办?糊弄一时可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顾大丫看着一溜烟跑没影的顾二妮,转头问道。 “你们都是骗她的呀,我还当是真的呢。”郑招娣拍拍胸口,刚才不要说是顾二妮做贼心虚,吓得腿软,就是她也被捕兽夹子唬住了。 “挨过今天就行,明儿,我起早挖了去县里卖,不管多少,落袋为安,也省得被人惦记。”顾青竹微叹了口气。 明儿不是赶集日,出来买东西的人少,但如今已过了立春节气,土地渐渐回暖,笋子蹿地快,三两天就能顶破土,她若不趁早,只怕那贼醒过味来,还得来偷,防不胜防。 “明儿一早,我们都来帮忙。”顾大丫和郑招娣异口同声说。 “好。”顾青竹点头,又折回园子里去填坑。 山里人相互帮衬着做事是常有的,更何况她们三人向来要好,真诚相待,无需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话。 “招娣,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顾大丫一边埋土一边问。 “哦,瞧我,差点忘记了。”跟在后面捡笋根的郑招娣羞涩地笑了笑。 “昨儿青竹不是出山了嘛,我爹让我来问问县城里米面的价钱,青松说是在竹园,我就找来了,恰好看见二妮在外头东张西望,一看就是不干好事的,要不是我忍不住喊住她,说不定,你们就逮个正着了。” “逮着她又能怎样?不过是和二婶鸡飞狗跳地再吵一架罢了,三天两头这样,我都烦了,有这工夫做点啥不比吵架强。”顾青竹厌倦地摇摇头。 顾大丫和郑招娣互看了眼,心照不宣,这些年,吴氏和朱氏婆媳欺负大房不是一回两回了,顾青竹轻易不搭理她们。 有了招娣的帮忙,三人很快就把园子里的坑填埋好了,顾青竹根据竹龄大小,间距密度,砍伐次序,以及这次被祸坏的程度,对在哪里挖笋,又挖多少笋重新做了打算,为了明天能最快最好的挖笋,她还做了些旁人看不出来的记号。 郑招娣家里没有竹园,见顾青竹做这些,只觉新奇,而顾大丫则完全没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挖笋还有这么多门道,她不得不惊叹顾青竹的聪明,她向来做什么都是样样拔尖,今儿看来,可不是光会埋头苦干就行的。 顾青竹将顾大丫先前挖破的笋尖放到捕兽笼子里,这味儿鲜甜,冬天不好找食的野鸡最喜欢吃了。 三人约定明儿寅时末一起来挖笋,回到村里,已是做午饭的时间,孙氏正四处找大丫,顾青竹把篮子里的笋根都倒给了大丫,免得她回家挨骂。 青英正坐在灶间烧火熬苞谷粥,屉子上蒸着昨天的窝头和肉包,米面混合的香气十分诱人。 顾青竹洗了手,拿出园子里挖的那两根笋,用菜刀在笋壳上纵向划了一刀,双手沿刀口往外掰推,一截娇脆嫩黄的笋肉便挤了出来。 “阿姐,咱们今天笋子烧什么呀?”青英一边拣笋衣喂鸡,一边高兴地问。 “一会儿做酸菜笋片,保管好吃!”冬笋娇嫩,出土几个时辰,根部就会变色变老,顾青竹用刀削掉了一部分。 顾青竹将笋肉在清水里洗净,改刀切成半指长的薄片,在外口小锅里焯了水待用,转身在腌菜缸里抓了两把黄澄澄的酸菜,又在干辣椒串上扯下两颗,一起清洗切碎。 青英坐在灶间烧火,外锅很快热了,顾青竹淋了一点油,将酸菜辣椒和笋片同时倒在锅里翻炒,热气激发了酸菜的酸和笋片的鲜,两者再混合上辣,一股子酸爽鲜辣的滋味漫溢开来,让人胃口大开,口水难抑。 “青英,你家里烧什么好吃的?这么香!”铁蛋和青川的两张脸挤到门口问。 “我姐做的酸菜笋片,好吃的不得了呢。”青英在灶间挺了挺小腰板,骄傲地说。 “你俩吃饭没?这都是做什么去了?满头满脸的土。”顾青竹转身看他俩。 “青竹姐,我们还没回家呢,找沙子去的,现挖了一篮子来给小乌龟用。”铁蛋抬袖子抹了下鼻涕道。 “它才巴掌大,哪用的了这么多。”顾青竹走出去一看,满满一篮子沙,里面还垫着一块破布,一时哭笑不得,她给两个皮猴子拍拍身上的灰,打了水给他们洗手洗脸,“你们就在这里吃饭。” 两小子早馋笋子了,巴不得顾青竹这样说,两人相互看了眼,忙不迭点头。 饭桌上多了两个半大的小子,吃起来狼吞虎咽,不仅把酸菜笋片吃了半盆,还吃光了窝头和肉包,甚至连锅里的粥都刮得一干二净。 三个小的吃饱就忙着给小乌龟捣鼓沙窝,顾青竹不放心笋子,又去竹园转了转,顾青松本想跟了去,却被她留在家里温书。 这片野竹林原本一直荒废的,顾青竹母亲王氏爱竹,耗费了好些年打理,直到在顾青竹手上又过了五年,才有了如今的样子。 离这不远的地方就是顾家坳人的祖坟山,世世代代的先人都葬在那里,因着心有畏惧,村里人无事不会过来,所以分家的时候,二房根本没和顾世同争,顾青竹才得以保留下母亲最喜欢的东西。 午后的竹园里很安静,因着枝叶茂盛苍翠,外头阳光虽好,却鲜少能大片照进来,故而走在其间,踩着断枝枯叶,只觉遍体生寒。 顾青竹心情烦闷的时候,总愿意在竹林里这样走走,仿佛当年父母还在身边,自己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笑着牵母亲的手去采不知名的野花,或者托腮看父亲凝神为母亲雕各种发簪,上元节、七夕节、中秋节,几乎所有的好日子,父亲都会送发簪,还会避着旁人悄悄帮母亲戴,那个泛黄的竹筒里满满的都是他们的情意。 顾青竹想到这里,摸摸头上的竹簪,她有一头和她母亲一样乌黑油亮的头发,她已经及笄了,虽没人为她做一个仪式,但她可以自己绾头发,为的就是可以戴母亲的发簪。 土屋,篱笆墙、院里的枇杷树,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她深信,她的母亲从未走远,定是在冥冥之中守护他们姐弟,无言地陪着他们走过坎坷,一日日长大成人。 第23章 卖笋 晚间,顾青松得知顾青竹明天要去挖笋卖笋,执意要跟着同去,怎么劝也不听,顾青竹无法,只得答应,青英也想去,但她知道阿姐不会同意,说也是白说,故而不发一言,只眼巴巴看着他俩。 许是昨日太暖和,后半夜山里起了大雾,白茫茫一片,将顾家坳像个孩子似的笼在白纱帐中安睡。 青英太小,没日头的时辰不能出门,更何况是去坟山附近,故而,顾青竹姐弟第二日吃了早饭出门时,并没有叫她,只将她反锁在家中,留大黄陪她。 招娣和大丫带着家伙什,在路边与他们会合,四人提着马灯进了竹园,两两配合,一个负责找记号挖笋,另一个负责照亮捡拾,四人并不多言,只埋头干活。 顾青竹想要赶到南苍县去卖笋,就算路上可以花钱搭车,也还有十几里山路要走,笋子娇嫩,见光易老,半分耽搁不起。 四人专心做事,忘记了胆怯害怕,倒是外头的人,见着竹林里几点影影绰绰的光亮移动,心疑胆寒,反而会被吓得半死,顾青竹的二婶朱氏就是这个被吓住的人。 前天,她偷了笋在翠屏镇卖出了钱,昨儿本想让二妮如法炮制,却没料到被顾青竹逮个正着,但她对二妮转述的话,是断然不信的,她才不会被几句空话吓着,可今儿林子里飘渺的光和隐约的沙沙声,竟让她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她忌讳的不是顾家的祖坟,而是竹林里的那丛紫竹,她一直认为顾大宝折的那支紫竹带来了王氏的怨念,要不然,她聪明伶俐的三儿子小宝怎么可能好端端就死了呢,她深信,这不仅是青英克的,还有王氏的怨气害的。 朱氏和王氏做了十多年妯娌,王氏喜欢竹子,甚至给女儿的名字都取了这个字,朱氏心里很清楚这一点,这会儿,莫不是因着她偷了笋,王氏的鬼魂出来,专门等在这儿找她寻仇了? 朱氏越想越怕,腿脚软的仿佛有千斤重,她磕磕绊绊往家逃,一路上不知摔了几个跟头,方才跌跌爬爬一身泥灰地回来,她怕顾世贵责骂她无用,不敢开大门进屋,只在灶间窝到天亮。 天边泛起鱼肚白,雾气变得稀薄袅袅,顾青竹几个已经将做好标记的冬笋都挖了出来,在林子空地上堆着,那些大的像两头翘的宝船,而小的则像极了金元锭,三个女孩子手脚麻利地挑选,捡出那些小笋,虫笋,歪笋,以及被挖破皮的,剩下完美无缺的,堆了三堆。 顾青竹家的笋好,壳薄肉厚,前日浮面的都被偷了,损失不少,如今没有旁的找钱路子,她便想趁冬笋的价高,能多卖就多卖点,先把阿奶迫在眉睫的二月口粮买上再说。 今冬雪大,整个冬天都没怎么挖笋,她今儿把能找的都找了,哪知竟然这么多,眼看着单靠他们姐弟两个,是肯定背不出山的。 “青竹,我家反正要到县城买粮,不如今儿我和你一起去,也好帮你背一些。”郑招娣开口道。 “我也去。”顾大丫是个心急口快的姑娘,她一边装笋一边说。 “你能来帮我挖笋就很了不得了,县城就不要去了,孙婶子一会儿找不到你,又该骂人了。”顾青竹拦住她道。 “我弟昨儿在你家吃了大肉包,念叨了一晚上,我把你教的挖笋诀窍也告诉了我娘,她一早催着我来帮你,说是多学学,明儿好挖自家的,我一会儿和她说,要跟你去县城学卖笋,她肯定会答应的。”顾大丫笑嘻嘻地说。 “婶子不怨你就好,你家哪天挖笋?我到时随叫随到。”顾青竹听她这样讲,心里便安定了。 三人很快将冬笋分装在大网眼的竹篓里,这种竹篓比细蔑竹篓大,又因是大网格编的,分量反而更轻,适合背大物件。 “姐,我是男的,还是我去。”顾青松看着堆得满满当当的三个竹篓,有些担心地说。 “噗,你个小屁孩有多大力气,还逞能说什么男的,等你长得和我哥一般高再说。”顾大丫用力揉揉顾青松的头,戏谑道。 “还是我和她们去,若我和你一起出门,留青英一人在家,我不放心,你把这些笋拣好的分一分,给各家送一点尝鲜。”顾青竹指着另外大半篓说。 “那好。”顾青松拗不过,只得背着竹篓回去了。 “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回家拿米袋子和银钱,很快的。”郑招娣扛起锄头道。 “我也回去和我娘说一声。”顾大丫提上马灯,朝林外走。 “大丫,你顺便帮我把油罐和米袋也带来。”顾青竹追着叮嘱一句。 “晓得了。”顾大丫脆脆地应了一声。 趁她们回家的当口,顾青竹抓紧时间把那些刨开的坑填上,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低哑的咕咕声,她心下乍喜,扒开枯草一看,果然一只肥大的灰褐色野鸡被关在捕兽笼子里。 隔了一会儿,顾大丫和郑招娣就匆匆赶回来了,她们见着野鸡也十分高兴,顾青竹从扎米袋的布带绳子上分出一缕,把野鸡捆在竹篓上,三人高高兴兴出发。 三个女孩子原本情意深厚,今儿难得一起出门,大丫和招娣又是年后第一次去山外,她们沿途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见着什么都要指指点点一番。 大丫最羡慕顾青竹姐妹有个和男孩子一样的正经名字,不像自个,爹娘随便起个名,村里已经有三个女孩子叫大丫了。 听她这样说,招娣很认可地点头,她娘一直想要男孩,连给女儿取名字都抱着这样的希翼,可惜这个苦命的女人在大山洪中丧了命。 “你们若真想有个名,咱们私下叫着玩,不如我取一些,你们选一个呗。”顾青竹笑着说。 “那敢情好!”大丫和招娣兴奋地说。 “青莲、青梅、小兰、小云……”顾青竹信手拈来。 “我要青莲,顾青莲多好听!”顾大丫拍着巴掌笑。 “那我就叫郑小兰!”郑招娣忙不迭地也选了一个。 三人当真互相叫了新名字打趣,一路说说笑笑,相互搀扶提醒,倒也不觉得累,辰时正刻就赶到了翠屏镇上。 今儿不是赶集日,顾青竹担心菜市散得早,决定搭牛车到县城去,只是她们三人想搭同一辆牛车,又带着三个大竹篓,十分占地,连过了两辆牛车都没搭上,第三辆车的车把式非要多收一文钱,说是竹篓占了位子,顾青竹不想再耽搁下去,只得咬牙答应。 南苍县逢二、五、八是赶集日,逢着赶集日西市的集市会热闹一天,而旁的日子只有一早上的菜市开着,大多只有当家的妇人和富户人家的厨房管事出来采买,他们这些人最会铢锱必较,一个是为自家省钱,另一个则是为自个谋财。 顾青竹等人赶到菜市,已是巳时,有些起早买菜的妇人,都有挎篮子满载而归的了。三人顾不上歇一口气,寻了处空地将一篓冬笋倒出来摊在地上。 这个时节,山里除了冬笋并没有其他的山珍可卖,故而,菜市上有七八处卖笋的摊子,价格已经压得很低,大的两文一个,小的只要一文。 顾青竹家的笋长得好,两头挺翘,中间粗饱满圆润,形似龙角,外壳金黄紧实,表面沾着湿漉漉的泥,一看就是刚挖的,还散发着一股清甜的香气。 买菜的妇人眼光毒的很,一眼就看出冬笋的好,更欺她们是三个女孩子,脸皮薄,遂连买带偷,顾青竹忙着算账收钱,顾大丫拉了这个,跑了那个,急的直跳脚,郑招娣见势不妙,紧紧护着另两篓,不让那些人动手拿。 一篓冬笋卖完了,顾青竹数数手中可怜的几十个铜钱,不禁拧眉,若照这样卖,她们辛辛苦苦背出来的三篓笋还买不到阿奶一个月的口粮。 “拣些特别好的,我背去酒楼饭馆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卖出好价钱,剩下的这些,你们分成大小两篓装着,主顾要买几个,你们就拿几个,莫让人哄抢了去。”顾青竹小声说道。 “你把野鸡也带上,这些人只看不买,眼瞅着这里是卖不上价的。”顾大丫嘟囔着。 三人齐动手分拣,顾青竹背上最大最好的半篓冬笋和野鸡,出了菜市,直奔街市上大大小小的酒楼饭馆。 她连问了好几家,都被拒绝了,这时候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约莫快巳时末了,再过一两刻钟,店家就该上座了,到时忙着迎客的掌柜更没工夫搭理她了。 想到这里,心焦的顾青竹鼻尖都冒了汗,见前面又有一家气派的酒楼,她想都没想,直接闯了进去。 “嗳,做什么的,出去,出去!”伙计毫不留情地撵人。 “小哥,你们店里买冬笋吗?我的笋皮薄肉嫩味道鲜,可好吃了。”顾青竹陪笑道。 “不要不要,别耽误我们做生意!”伙计不耐烦地挥手。 “那要野鸡吗?活的,山里现捉的!”顾青竹咬咬牙,继续问道。 “快走,快走,哪来的山里丫头,仔细站脏了我们昌隆的地儿!”伙计一脸嫌弃地瞪她,只差用眼刀把她打杀出去。 “这是怎么了?老远就听见你大呼小叫的!”一声娇喝传来。 第24章 做菜 门前一暗,旋即进来一个十七八岁,身着丁香色骑装的女子,只见她皮肤微黑,却生得蛾眉皓齿,乌发朱唇,美目流盼,风韵撩人,她身上的骑装十分合体,显露出前凸后翘玲珑有致的妖娆身形,行走间,如风摆杨柳,妙曼婀娜。 她走进来,四下环顾,右手握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左手掌,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过屋里的人,眼光却严厉狠辣。 “大小姐,您来了!”伙计一见来人,立时换了模样,毕恭毕敬地行礼。 顾青竹是第一次进这家酒楼,见伙计的态度,猜着是老板出现,她也屈身福了福。 来的人正是昌隆钱家的三小姐钱漫,她上面有两个哥哥,但她最不乐意旁人叫她三小姐,仿佛她是她老子众多姬妾生的下贱胚子,故而,各家掌柜伙计都恭维她是大小姐。 “你想到昌隆卖山货?”钱漫瞥了顾青竹的背篓,语气轻蔑。 昌隆酒楼的菜品寻常人消费不起,大多是人参鲍鱼,燕窝熊掌之类,这里的的确确不会卖冬笋野鸡之类的菜肴,太掉价了。 “我这笋是早上现挖的,鲜嫩脆甜,大小姐买点尝尝就知道了。”今天顾青竹已经被拒绝了很多次,她自动忽略了钱漫语气里的傲慢,放下竹篓,拿出一个大龙角颇有耐心地说。 “快走,快走,我们大小姐怎么会吃你这种粗鄙之物!”伙计见顾青竹赖着不走,拧眉上前驱赶。 “冬笋虽是山野之物,可它却是山蔬八珍之首,素有‘金衣白玉,蔬中第一品’的美誉,味道极嫩极鲜。”顾青竹不甘心地辩解。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钱漫慵懒地挥挥手,伙计识相地退到一旁。 “你既说的这般好,不如你做来尝尝,看到底是不是你说的味儿。”钱漫身体后仰,后背半倚靠在柜台旁,似笑非笑地说。 “大小姐说笑了,您这是酒楼,厨房大师傅们定做的比我好。”顾青竹微怔,她是来卖笋的,可没想到要做菜。 “你可别说,他们恐怕真做不了你的菜,这样,你若能拿鸡和笋做出四道不同的菜食,我就用一两银子买下你一篓的笋,你看如何?”钱漫单手托腮,斜睨了眼顾青竹,美眸中藏着猫捉老鼠的戏弄。 一两银子对此时捉襟见肘的顾青竹来说,简直是意想不到的价钱,她虽隐约感觉到钱漫不怀好意,但她太想挣到这笔不菲的钱财,遂试探地问:“做菜倒不是难事,只我没火没锅的,想做也做不成。” “这有何难的,后厨锅碗齐全,调料配菜你只管用。”钱漫扯了嘴角笑。 心中暗忖,这山里丫头还真好骗,等下赔了鸡笋还折钱的时候,有她哭的,叫她知道昌隆可不是穷人能站脚的地方! “小姐!”说话间,外头火急火燎跑进了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子,生得十分机灵,她附在钱漫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 “真的?”钱漫听完,一脸兴奋,拔腿就要走。 “大小姐?”伙计着急地唤了一声。 “还杵着作甚!赶快带去厨房做菜,过会儿我有客人来,要是耽搁了吃饭,拿你是问!”钱漫说完,急匆匆走了。 伙计带着顾青竹进了后厨,他怕一会儿挨骂,还特意指了一个小帮厨给顾青竹打下手,这样能快点。 帮厨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叫小吉,他按顾青竹的吩咐,默不作声地烧水,顾青竹熟悉了下厨房里的锅灶,拿了刀杀鸡,她用碗接了血,舀滚水烫鸡毛。 小吉话不多,眼里却是有活的,他用锅里剩下的热水下了鸡血,让它凝固成块,顾青竹将鸡料理干净,取下一整块鸡胸肉用姜葱酒腌制待用,其余的剁成大块,放在陶罐中熬汤,小吉帮着看火,按顾青竹吩咐,手脚麻利地撇血沫,加姜片八角调料小火慢炖。 不一会儿鸡肉的香气就飘了出来,顾青竹手下不停,她连剥了五个大龙笋,在旁人眼里,她剥笋简直是一气呵成,只要不深不浅的一刀,双手反向用力,笋节紧密,肉质嫩黄的冬笋就如同宝藏般被她取了出来。 将冬笋简单清洗后,切掉根部变老的部分,顾青竹将笋分成了前中后三段,前段脆嫩适合配菜爆炒,中间肉质肥厚烧烩皆宜,而末端香味浓郁熬汤最好。 顾青竹将前段切丝,中间切片,末端切块,又拣出一些嫩笋衣,分开焯水,沥干备用。 既然钱漫说她可以用厨房的配料,她便寻了些来用,取了两把银牙米淘洗干净入瓦罐熬粥,又泡发五六个香菇,准备与青红辣椒、胡萝卜一起切丝。 暂不说顾青竹埋头厨房,为那一两银子精心做饭,只说钱漫心急火燎跟着丫环碧桃出了门,骑马追出一箭之地,在大街上拦住了慕锦成和宝应。 “我前儿约你骑马,你到哪儿去?”钱漫跳下马,兴师问罪道。 “你啥时候约的我,我咋不知道?”慕锦成退后半步,装聋作哑。 “宝应!”钱漫凶神恶煞地大叫。 “哎呀,都是宝应该死,前儿光顾着和钱二爷斗鸡了,忘了姑奶奶的约,早知应了姑奶奶的,咱三爷的五百两银子也不能一下子都输了!”宝应低头哈腰,作势在自个脸上打了两巴掌。 “活该!我二哥那黑羽公鸡是山里淘的,白天吃虫,晚间上树,你们买的那些个鸡,看着凶猛,见着它都怂了。”钱漫快活地大笑,似乎早把不愉快抛诸脑后了。 “我就说嘛,二爷的鸡可是神鸡,逢赌必赢,三爷,咱今儿就别去了,不然五百两又得打了水漂!”宝应苦着脸道。 “那怎么行,我今儿非得扳回老本不可!”慕锦成急于摆脱钱漫,使劲朝宝应使眼色。 宝应担心慕锦成再输了钱,亏空愈大,到时让老爷知道了,必定恼怒,三爷有老太太护着,自个的屁股非得被打开花不可,所以,他今儿假装看不见他的眼色,头次觉得让钱漫这疯癫女人缠着自家主子,比白白当冤大头强多了。 “你再眨,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生吃了你!”钱漫扬鞭轻甩在他的后背上,不像生气,倒似发嗲。 “钱家大小姐想要生吃谁,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宝应长得又白又嫩,你要不要试吃一下?”慕锦成知道今儿走不脱,索性耐下性子与她周旋。 “三爷!大小姐,小的我的肉不好吃,又酸又臭!”宝应被自个主子的话吓着了,他不过是不想挨打,怎的换来的是被生吃呢?爷的报复果然都是抬现的! “你还知道自个又酸又臭,总算有点自知之明!今儿,酒楼里有新菜式,三爷可肯赏光尝尝?”钱漫被哄开心了,眉开眼笑地问。 “我能说不吗?”慕锦成凤眸微挑,明显的拒绝。 “不能!”钱漫一把搂住他的手臂,拉着就走。 “好端端的,大街上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慕锦成垂下眼眸,将她的手硬拽了下来。 “哼,德性!”钱漫气鼓鼓地说,末了,犹不解气,还在慕锦成的手臂上狠拧了一把。 “嘶!”慕锦成蹙眉,心中恼火,“我又不是你爹,还得处处由着你?!” 钱漫平日里被宠坏了,向来翻脸比翻书还快,唯有慕锦成不买她的账,他转身吆喝自个的小厮,“宝应,回家吃饭!” “得了,你这少爷脾气比我还大呢,我不过说一句,你至于动这么大气嘛,好啦,好啦,别扫兴,赶紧走。”钱漫忍了忍,换上一副花枝招展的笑模样软语求道。 慕锦成越嫌弃,钱漫越稀罕,谁叫她死心塌地喜欢这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一无是处,却偏生着一副倾倒众生的好皮囊男人呢。 慕锦成不情不愿跟着进了酒楼,不耐烦地问:“吃啥新鲜玩意儿呀,你这酒楼里珍馐美味我全都吃遍了,你若是诳我,我可立马走人。” “你跟我来,今儿不仅叫你吃着好的,还有好戏看。”钱漫咯咯笑了一声,领头往厨房去了。 “今儿换厨子了?”倚在厨房门口的慕锦成看了眼里面的人,只见她一身半旧襦裙,梳着寻常简洁的发髻,眉眼低垂,脸上的绒毛逆光看得十分清楚,这分明是个姑娘。 “一个乡下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到我这儿来卖竹笋野鸡,我让她做几道菜来尝尝。”钱漫掩嘴低声道,却怎么也掩不住脸上得意的表情。 闻言,慕锦成又细看顾青竹的侧颜,鬓角垂下的几缕碎发遮住了面容,只有挺翘的鼻尖隐约几颗雀斑,慕锦成突然想起三生茶行里的那个女孩,他的目光一下子溜到了她的手上。 顾青竹正在切胡萝卜丝,她十指纤长细致,一手握刀,一手扶着切成片的胡萝卜,随着锋利的刀快速落下,胡萝卜丝松松散开,她动作娴熟,进退有度,青葱玉指仿佛是在砧板上跳舞,他一时看迷了眼。 “呵,你和我二哥真真是绝配,都是一样的怪胎,他最爱吃家里丫头们嘴上的胭脂,你倒好,偏喜欢看女人的手!”钱漫见他目光专注,顺着看去,没来由地心生嫉妒。 “啊!”顾青竹轻呼,一道血线飞了出来。 第25章 可以吃的四季轮回 钱漫的声量因着愤恨不免拔高了,正在专心切菜的顾青竹被她说的怪癖惊到,刀口一滑,左手食指立时被锋利的刀刃拉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淋漓而下,滴落在砧板上。 顾青竹疼得眉头一皱,右手赶忙用力捏住伤口,只希望它能快点止住血。 “你行不行啊,我可不吃人血,恶心!”钱漫心浮气躁,借机对顾青竹大呼小叫。 鸡已经炖了,笋子也剥了,顾青竹已无退路,况且她也不想半道而废,听这刁蛮的大小姐这般说,她并没有做声,只暗暗咬了咬牙,将伤口在灶上焖鸡汤的陶罐上一摁,只听见“滋啦”一声响,娇嫩的皮肤被硬生生烧灼,再抬手时,伤口已经被她强行闭合上了。 慕锦成见她这般,眉头一跳,手指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心下惊悸,这丫头够狠,真能下得去手,十指连心,这得多疼! 钱漫虽是个女子,可骨子里仍是和她父兄一样,都是跋扈凶横的人,遇着不如她意的事,对下人非打即骂,可像顾青竹这样闷不做声倔强的,她还是头回见,她哼了一声,很没趣地甩手走了。 顾青竹听见后面离开的脚步声,回头望了一眼,却没料到厨房门口还站着一个青年,正是前日在三生茶行,紧紧盯着她手的那个人,上次的目光已让她心生厌恶,这次更害她割破了手,她不禁狠瞪了他一眼。 她的眼睛本就是溜圆水灵的杏眸,这一瞪,倒真有些虎崽发威的意味,慕锦成心中有愧,作为一个平白害人受伤的罪魁祸首,纵使平日里满不在乎,这会儿也面色讪讪然,不好再待下去。 他摸摸鼻子,转头走了,心中腹诽,这丫头全身上下都是骨头架子,肌肤没有家里小妹慕婉成白皙细嫩,眉眼也没表妹宋允湘妩媚妍丽,也就是一双手还勉强能看,却又这般母老虎似的凶! 顾青竹听见身后越走越远的脚步声,知他都走了,继续忍痛切菜。 “姐姐,你还是走,就算你做的再好,东家也不会给你钱的。”小吉左右张望了下,压低声音说道。 “你们东家虽说话霸道点,可她答应我,只要做四道菜,味道好,就会给一两银子,这么大酒楼的老板,怎么会耍我呢。”顾青竹不信,亦不愿意相信。 “哎呀,很多事,你不知道……”小吉见她执迷不悟,涨红了脸想要劝解。 “小吉,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不快把这些菜洗了!”不远处,厨房里的管事厉声吆喝。 “我……”小吉看了眼顾青竹。 管事在厨房里说一不二,他这小帮厨能不能学到手艺,或者能不能做下去,领到工钱,都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小吉半点不敢违拗。 “你帮了我不少,快去忙,我一个人能行,过会儿就能做好。”顾青竹善解人意地朝他笑笑。 小吉见劝不动顾青竹,自个又被催得自顾不暇,只得摇头放弃了,赶着去井边洗菜。 盘中的鸡脯肉已经腌制入味,顾青竹改刀切丝,热锅冷油,爆香姜葱干辣椒,滑入鸡肉丝断生,快速加烧酒陈醋去腥增香,而后加薄笋片翻炒,再添一丁点酱油上色。 翻炒片刻,沿锅边淋入少许沸水,拈细碎盐粒一撒,灶膛烈焰蒸腾了热气,使调料的味道更好沁入,鸡笋相间,肉食的鲜香和山珍的嫩甜融为一体,激发出非一般的香郁滋味。 须臾,汤水浓缩,鸡丝笋片挂上了浓稠的酱汁,顾青竹取一个素净白盘,迅速出锅装入,再点缀一两片香菜叶。 将锅重新洗净,灶间大火烧旺,淋入冷油,青红辣椒丝、香菇丝、胡萝卜丝、笋尖丝一起倒入,快速爆炒,以手抄水,点滴入锅,息后,加盐调味,这菜讲究的就是猛火快炒,除盐之外不加任何调味,唤发纯粹本味,青、红、黑、黄、白,五色食材自然混杂,清爽干净,赏心悦目。 鸡汤差不多熬了有大半个时辰,此时,后加的笋块差不多也熟了,顾青竹加盐调味,用小勺尝了一小口汤,唇齿间漫溢鲜香,是鸡肉的浓香与冬笋的鲜嫩完美融合。 瓦罐里的粥经慢火炖煮,已经软糯细滑,顾青竹将焯过水的嫩笋衣撕成小片点缀在粥上,捻一点点盐,撒些许葱末,仿佛是嫩黄的玉兰花瓣漂浮在初涨的春水上,色彩鲜明,安逸静谧。 四色菜食新鲜出炉,香气早勾着厨房里的大厨和帮工们不时张望,顾青竹去请厨房管事安排上菜。 厨房管事适才临时调走了小吉,便是有意为难,却不料,顾青竹竟然真的靠两个主材做出了四道菜食,他抱着挑剔的眼光,用小碟搛了少许,每样尝了尝。 他眼中瞬间冒出惊异之色,口中未有半分言语,扬扬手,打发人用大托盘将四样菜食端了出去,顾青竹掸掸衣角,略顺了顺鬓边的碎发,也跟着去了。 钱漫正拉着慕锦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见伙计捧着托盘鱼贯而出,显而易见,顾青竹当真做出了菜肴,并且过了厨房管事的关,她不禁有些诧异。 一盘鸡丝笋片、一碟五彩笋丝、一钵鸡笋汤、两碗笋衣银牙粥,依次摆在两人面前,此时正到了饭点,慕锦成被面前粥碗的清香之气吸引,用小勺吃了一口,入口即化,软糯丝滑,竹香幽雅,唇齿留香。 “若把鲍鱼海参比作浓妆艳抹的的国色牡丹,而这粥便是临水照影的君子水仙,这味道只在一个淡字上,粥淡,笋衣亦淡,如君子两袖盈风,坦坦飘逸。”慕锦成忍不住又抿了一口,垂眸低叹。 有些鲜明的过往在他心中翻滚,时过二十余年,突然重逢这山野味道,他的脑海里突兀地出现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而这张脸只有面对他时,才会有最容易满足的笑容。 “若论风流,谁又及你慕家二爷呢,水沉为骨玉为肌,倒也合了这碗粥,我倒想听听,你又能把这些胡诌出个什么花来?”钱漫吃了粥,果然无可挑剔,她遂用筷子指了指其他菜肴。 “鸡丝笋片香辣浓郁,恰似初夏火红榴花,五彩笋丝缤纷绚烂,正如春日百色蔷薇,而鸡笋汤鲜香不腻,唯有八月暗香桂子可比,这一桌菜食倒是十分有趣,加上寒冬高洁水仙,刚巧凑齐了四季轮回。” 慕锦成每样尝过,每样都是惊艳难当,他向来自诩是个吃喝玩乐的行家,今日一尝,方才知道天下美味,他不过只得其中一二罢了。 虽说这四道吃食用的只有冬笋和野鸡两个食材,可却偏偏做出不同的滋味,菜式瞧着也没有大厨的精细,装盘造型也略显粗笨,可舌尖上却有意想不到的细微感受,四样同食,鲜、香、醇、浓、糯,每一种滋味都恰到好处,增一分嫌肥腻,减一点则寡淡。 “啧啧,就这些个,竟也能被你夸上天,我瞧着,半点没有你说的那般好,不过是乡下烧的玩意儿。”钱漫听不得他如此夸赞,撇撇嘴,用筷子在菜里挑剔地拨来拨出。 钱漫的话触到了慕锦成的痛处,他前世的母亲就是地道的山里人,给他做的也是寻常的饭菜,可那是家的味道,一生,乃至此生依旧惦念的味道。 “山野滋味,讲究的正是干净纯粹,大小姐锦衣玉食,自是看不上的。”慕锦成冷冷说道。 钱漫在慕锦成处碰了软钉子,一时缄口不言,干坐无聊,只得百般嫌弃地搛了菜来吃。 “菜,我按约定做了,大小姐已经尝过,还合口味,眼瞅着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两个朋友在别处等我,您是否可以兑现之前的承诺?”隔了半晌,顾青竹低声问。 闻言,钱漫猛然拍下筷子,拧眉对顾青竹发火:“喂,你这菜做的这么差,还想要钱?鸡丝太辣,五彩笋丝,大部分用的还是我店里的食材,至于这个鸡汤咸的要命,只有这个粥能勉强吃,再说米还是我的呢。” “鸡丝和笋片都是淡口的,加点辣,会更有食欲,而鸡汤微咸,才能激发浓郁鲜味,至于搭配用的食材也是问过,经大小姐允许的,不然,厨房也不会给我用,再说,这菜,大小姐吃的也不少啊。”顾青竹眼光瞥了桌上的盘碟,不卑不亢地回答。 她这会儿终于知道小吉为什么劝她早早离开,明摆着,面前的女孩百般刁难,分明是想白吃不给钱。 “给你用配料不假,可这菜做的完全不行,我也就是凑合吃一点,为此,我没法付你一两银子,趁我没反悔找你要柴火调料钱,你赶紧走。”钱漫不耐烦地挥手,起身就要离开。 “你……你早打定主意耍我,哪怕我做出龙肝凤髓来,你都不会付钱的,对!”又急又气的顾青竹猛冲过去,张开双臂,一把拦住了她。 “做什么!想造反呢,这里可不是你们蛮荒乡下,任你撒野!”钱漫没想到顾青竹会不顾一切扑过来,她伸出指头,瞪圆了眼睛厉声道。 “钱大小姐,你这又是何必呢?” 第29章 惊蛰 当韩守义见到顾青竹送来的茶饼,条索清晰,表面深紫泛光,不由得惊讶,他做了多年掌柜,见过的好茶,品过的好茶,不计其数,这般完美的,却不多见。 尤其是这样的茶饼是一个十几岁女孩子初次制出来的,更是稀罕,韩守义老成持重,面上虽是不显,心中却暗暗赞许,这姑娘不仅聪明灵透,一点就通,还很能吃苦,有不服输的劲儿。 她的茶叶好,茶饼又制的无可挑剔,韩守义给的价格自然高,随后,顾青竹接连又做了夏茶和秋茶,收购价格虽不及春茶,但胜在量大,故而有不错的收益。 村人很快发现,顾青竹背出去茶饼,背回来粮食,还送青松读书,眼见着她的法子行得通,有大胆的,也跟着学,但到底晚了一步,错过了最后一季茶市,寒露后的茶树不宜过多采撷,故而,这一年,谁家都没顾青竹挣得多。 今年,顾青竹一早就盘算过,想要挣出阿弟的学塾束修,大半还得靠春茶,因着夏茶秋茶虽采得多,但价钱不及春茶,她一直记得慕明成一句话,那就是早,早采茶,早制茶,早卖茶。 满怀希望的顾青竹,得空就在茶园旁的山泉小溪边清洗了制茶工具,放在阳光下晾着,又把窝棚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将冬天修剪下的茶枝桑条搬出来晒。 顾青竹每日忙忙碌碌为春茶上市做各种准备,不经意间,柳条染上了娇柔的嫩绿,野桃花打起了一溜明艳的花苞,地里的青菜一夜窜出了薹,某一天,青英挖到了肥美的荠菜,顾家坳人的晚饭桌上渐渐有了一锅野菜糊糊,或一屉野菜包子。 春天悄然来临,在无声无息中,一点点将单调的灰白色更迭成她独有的新生色彩。 忽一日半夜响了一声炸雷,瞬间下起了瓢泼大雨,顾青竹被风雨之声惊醒,一骨碌坐起来,数数日子,突然发现,再过两日就是惊蛰了。 夜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第二日太阳很早就跃上了山坳,阳光普照,顾青竹熬了苞谷粥,将昨晚剩下的面饼热了热,就着咸萝卜干吃了一碗后,扛着锄头,背上竹篓出门了。 地面依然潮湿,而茶树上的雨水,已被暖融融的日光悉数收了去,那些被滋润了一夜的芽苞终于破壁而出,颤巍巍探出一点点嫩尖儿来。 顾青竹家的茶园位于南边向阳的高坡上,早上太阳刚出,整片茶园都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除了老天爷赏的雨露霜雪,顾世同当年还特意从山中引了一路泉水绕茶园而过。 顾青竹这些年一心扑在茶园上,不仅茶树伺候的好,连淌山泉水的水沟,每到冬日农闲时,她都要清理,这有两个好处,一来保持了水的洁净,二来水底腐烂的枝叶泥土可以做茶树的肥料。 阳光充裕,雨水丰沛,人勤肥足,顾青竹家的茶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历来比旁人家的早日出芽,若照今日情形,天气持续晴好,要不了几日,就该准备采茶制茶了。 桑园里的芽苞鼓胀胀的,看着喜人,顾青竹又去竹园转转,自打上次逮着顾二妮教训了一顿,二婶家似乎消停了许多,竹园里再没有少过笋。 顾青竹哪里知道,朱氏是被他们那日挖笋闪烁飘渺的光亮吓破了胆,后来窝在灶间睡了一宿,着了寒凉,大病一场,整日神叨叨说是王氏要来索命,害的吴氏问顾青竹要二月口粮时,都没敢闹,她自个病愈后,更不敢一个人半夜进阴翳的竹园。 昨夜雷雨催发,急不可耐的春笋,已经探出了黑茸茸的脑袋,这些正当时的笋都是要长成大竹子的,顾青竹按着竹林生长密度,砍伐成竹的先后秩序,去弱留强,着手挖弱笋、病笋、小笋、歪头笋,这些笋成不了材,还会传染病虫害,倒不如趁鲜嫩腌制成酸笋,这是一道一年四季可食,百搭不厌的食材。 竹园里最后一批笋要等过了清明,那时发的笋长不大,统统不能留,鲜食口感比较老,只能晒笋干,留着年节烧肉增鲜。 昨夜下了雨,土地黏~湿,泥块总是粘在锄头上,顾青竹挖着很费劲,可冒头的笋等不得,最是会见风长,隔一夜就能窜高一截,大是大的,却远没有刚冒头时鲜嫩。 顾青竹挖了半篓春笋,送去给郑招娣,她家里没有山林田地,只在房前屋后种些蔬菜,大多时候还要靠挖野菜贴补度日,为此,顾青竹每每有多的菜,总是惦记着送给她一些。 郑招娣收了笋子,心里感激,执意跟着来帮忙,看着满园毛茸茸的笋尖,她一时下不去手,只觉个个都好,顾青竹知她心善,只叫她捡笋,两人足干了一个多时辰,才把顾青竹认为不好的笋都挖了,堆了满满一篓。 “青竹,你这要卖不?”招娣帮她扛着锄头,侧头问道。 “这么点太少了,背出去卖,还不抵脚力钱,我送些给大丫家尝了鲜,余下的都腌酸笋。”顾青竹理了理背带道。 今年头茬笋被二婶偷狠了,顾青竹挖的那些顺竹鞭长的冬笋,实该是要等到这个时候出的,可那时等钱买粮,抢挖也是没办法的事。 两人说话间,走到大丫家篱笆墙外,她家里似乎来了客人,有吵杂的男女说话声音,语气不善,听着不像顾家坳的人,似乎是镇上的。 顾青竹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却见顾大丫出门倒水,赶忙向她招手。 顾大丫回望了眼家里,伸手抹了把脸,慢慢走过来。 “我给你送点笋,你怎么了?哭什么?”顾青竹看向走近的顾大丫,见她眼皮微微红肿,关切地问。 “青竹,我过会儿去你家里拿,好不好?”顾大丫一开口,话音里夹着浓重的鼻音。 顾青竹看了眼郑招娣,后者也在看她,顾大丫向来心直口快,这么憋屈的时候并不多。 “到底出啥事了?”顾青竹蹙眉,朝虚掩的屋门望了望。 “我哥……”顾大丫咬住嘴唇,欲言又止。 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开了,领头出来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她穿着一身桃红绣缠枝团花的绸面袄裙,鬓边簪着一朵红艳艳的大绒花,脸上的脂粉涂了好几层,白面血唇,乍一看,有些瘆人。 她身后跟着一个矮个老头,干瘦如柴,藏蓝的棉袍似是穿了一个冬天,门襟处沾着几点油渍印记,袖口已经磨得发亮。 “这眼瞅着快到饭点,花婶子不如留在家里吃饭。”大丫的娘孙氏陪着笑脸,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算了,算了,事情也没成,我还有啥脸留下来吃饭!”胖女人花氏不耐烦地挥挥手,脚下半点未停。 “留步,留步。”后面的老头儿回头躬身作揖,把孙氏堵在了屋门内。 花氏走到院门口,看见身姿挺拔的顾青竹,眼光亮了一下,随即眼皮微垂,瞥见她的裙角和鞋尖上粘的泥土和竹叶屑,旋即收回目光,蔑视地仰头走了。 老头儿走在花氏的身后,见她停下,也茫然地抬起浑浊的目光,在顾青竹脸上扫了一圈,无悲无喜,神色半分未动,直到花氏往前走了,他才低头慢腾腾跟上花氏的脚步。 那胖女人的目光跟把犀利的刀子似的,顾青竹不认得她,但一大把年纪还穿戴成这样的,在顾青竹的认知里,除了保媒拉纤的媒婆,似乎再没其他人了。 “我们先走了,你过了晌午来拿笋。”顾青竹低声说道。 瞧着媒婆连午饭都没吃,看来说的似乎不是什么好事,顾世福是村长,孙氏又好面子,自个这会儿进去,他们难免觉得不自在。 “好。”顾大丫应了一声,匆匆返回家中。 屋里隐约传来孙氏的哭泣的声音,还有顾世福闷闷的说话声。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青竹叹了口气,和郑招娣各自回家了。 吃了午饭,顾青竹在院里枇杷树下剥笋,几只母鸡围着她啄嫩笋衣,顾青松见她做事,推说看多了书,眼睛疼,抢着挑了小桶去担山泉水。 顾青英则颠颠地跑来跑去,忙着把笋壳散摊在院里晒,晒干的笋皮会像纸一样薄,是很好的引火柴。 顾青竹见顾大丫久久不来,只得拣十来个大笋留着,其他的都拿到河边洗干净,纵向破开,切成一指厚的长条,用盐暴腌大半个时辰,笋极嫰,不一会儿就浸出些许水来。 腌菜坛子早就洗好的,顾青竹把微微发软的笋条整齐地码在坛子里,而后将山泉水和盐充分调和,倒在坛子里,淹没笋条,盖口处淋了一圈水密封。 顾青竹把坛子搬到阴凉处,这样静静搁置一个月就可以吃了。 “青竹。”顾大丫在院门口唤了一声。 “来拿笋,晚了就老了。”顾青竹擦擦手,指着树下一堆笋道。 “我家里的菜薹吃不完,你和我一起掐些来吃。”红鼻子红眼睛的顾大丫站着没动,反而要把青竹叫出去。 第32章 花赠识花人 早春的县城春意盎然,花团锦簇,爱俏的大姑娘小媳妇,早早换下厚重的袄裙,将桃粉杏黄各色斑斓的颜色都穿在身上,势要与这满城春光斗艳争彩。 顾青竹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靛蓝襦裙,穿梭在繁花般的人群中,渺小而寒酸,然而,却因她背上那枝鲜活如蜡制的白玉兰,显得那般与众不同,与万千人中,遗世独立。 “顾姑娘可是来卖茶饼的?”埋头赶路的顾青竹听到这温润的声音,立身循声回望,就见慕明成站在她刚走过的街角,笑盈盈地看着她。 “是啊,头茬莲心。”顾青竹报以微笑。 “你适才走过去,我便闻着茶香了,我一猜便是你。”慕明成笑容不减,几步走到顾青竹身旁。 “先生是行家。”顾青竹屈身行礼。 “好别致的白玉兰!”慕明成由衷地赞许。 他闻到了一丝丝的茶香,更被那一簇玉砌雪堆的花朵吸引,顾青竹身上携着松针竹叶的清淡味道,于那些浓妆艳抹的脂粉气中,更显自然纯粹,令人见而不忘,故而,他虽赶着去茶马司议事,仍忍不住叫住了她。 “不过是山野之花,先生若喜欢,便送与您。”顾青竹从竹篓中抽出白玉兰,双手奉上。 她两只手的食指指尖染着一丁点黛青,是茶汁晕的,有清淡之气。 在她的心里,这只是一种感谢,感谢慕明成之前答应收购她家的茶,给了她安心的保障,这可比到东市茶市乱闯,四处碰运气好多了。 慕明成见她如此,先是一愣,可他是极聪慧的人,旋即又笑了,坦然伸手接过花枝。 虽说男女之间赠花,尤其是女孩子主动送出的,都意味着非一般的关系,但她送的,不是象征爱情的桃花莲花,而是高洁纯净的玉兰,如她这个人一般清澈干净,显然她只是单纯见自个喜欢才送的,并不掺杂其他不明意味。 “我还有事急等着去办,这会儿,韩掌柜在茶行里,你去寻他。”慕明成爱怜地将花枝垂在臂弯里,他今儿穿着一身藏蓝织锦袍,幽深的颜色更显出玉兰的皎洁清雅。 “好。”顾青竹屈身行礼告辞。 两人在街角不过说了几句话便分开了,可却被好些人看了个正着。 茶马司召集南苍县所有的茶行东家议事,谭家自然是大小姐谭子衿代父出席,她带着丫鬟萱儿隔着一条街,就看见迎面走来的慕明成,她本想大大方方地打个招呼,再与他同行,却没料到他突然拐弯追前面的女孩去了。 熙熙攘攘的街市,明艳动人的女子很多,那背着竹篓的姑娘明明是个乡下人,却能引慕明成笑容可掬地与她说话,来往的人群涌动,谭子衿远远站着,只看见对面两人说话,却是什么也听不见。 “那不是常到咱铺子里卖绣帕的乡下姑娘吗?她缠着姑爷做什么!”萱儿有些气恼地嘀咕。 “休要没脸没皮地胡沁!”谭子衿心中亦是不解顾青竹怎会与慕明成相识,但听了萱儿无遮无拦的话,却一下子红了脸。 “我哪里胡说了嘛,小姐和慕家二爷是打小定下的娃娃亲,您要不是为了等二小姐及笄掌管家业,早做了慕家少夫人了!”萱儿仗着两人十多年的主仆情谊,不满地小声嘟囔。 “作死了,看来我平日里太骄纵你,大街上都敢越说越没边!”谭子衿变了脸色,神色严厉起来。 见自家小姐当真动了气,萱儿立时缩着肩膀,低头不敢吭声。 正当谭子衿气闷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句调笑男声:“哎呦,谭大小姐,这是怎的了?” 这声音半点不陌生,谭子衿闻声,眉头微蹙,脸色愈发不好看,萱儿本能地转身挡在自个主子跟前。 来人约莫二十岁模样,七尺身量,一袭艳红色绣桃花的苏绣长袍,松垮垮罩住他散漫的骨架,头顶上镏金发冠束发,微黑的脸庞,鹰目勾鼻,眉短唇薄,眼下常年乌青一团。 “钱二爷。”避无可避,谭子衿垂眸行礼。 这个被称为钱二爷的,正是南苍县钱家老二,钱漫的二哥钱溢,他常年浸淫妓院赌场,斗鸡遛狗,打架斗殴,欺男霸女,名声恶劣得让好人家的子弟敬而远之。 谭子衿是四大家族中最出众的女孩子,典雅清贵的大家闺秀,就连眼高于顶,不甘心做三小姐的钱漫也自叹不如,今儿,在大庭广众之下,钱溢多少顾忌家族脸面,说话尚留几分分寸。 “啧啧,这慕二爷有了你这个如花似玉的娃娃亲,还惦记旁的女人,也太过分了!”钱溢瞟了眼街对面,似乎猜出一二,嘻笑道。 慕明成身形气度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显眼得很,钱溢一眼就看出来他在和一个女孩子说话,只是他身材高大,将女孩挡住了大半,看不真切她的面容。 “咱们都是开门做买卖的,左不过是生意上的事,倒是钱二爷今日这般早,可是代你大哥到茶马司议事去的?”谭子衿黛眉微挑,明知故问。 她很清楚,钱家现在当家主事的是钱家大公子钱涨,此人人张扬跋扈,不要说外人,就是自家兄妹也休想染指他的东西。 “那……那个,我才不去呢,一群人干坐着,听那初来乍到,说啥啥不懂的的丁永道瞎哔哔,能有啥意思!”钱溢心虚,嘴上却是半点不含糊。 谭子衿冷嗤了一声:“钱大爷大概没告诉你,今儿是定春茶茶饼的日子,凡做茶行的,谁不上赶着去茶马司?时辰不早了,先告辞。” 说完,不待钱溢说话,带着萱儿匆匆离开。 “谁不赶着去茶马司……”钱溢气恼,捏着嗓子学谭子衿说话,须臾,朝地上啐了一口,暗骂,“假模假式给谁看!” “青天白日的,你又憋什么坏,骂谁呢?”慕锦成在他耳边炸了一声。 钱溢被吓了一哆嗦,回头大叫:“你玛德吓死我了!” “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我倒希望你这肠穿肚烂的家伙早点死了算了,免得祸害人间!”慕锦成偏开头,嫌弃地说。 “嘿!刚才分明是你二哥当街勾搭姑娘,你们叔嫂倒是一条心,尽拿我撒气!”钱溢说着,往对面街上一指。 “哪儿,哪儿呢?”慕锦成一眼望去,哪有他二哥,只有一个背着竹篓匆匆赶路的背影,似曾相识。 “咦?刚才还在那里!”钱溢错愕。 他东张西望,却见慕明成正和谭子衿走在一处,两人并行低头说话,是十分登对的一对璧人,萱儿错后几步跟在后头,手里似乎还捧着一枝白色的花。 “他们不是好好的吗?只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慕锦成没好气地骂。 他们一处厮混惯的,说起话来,骂骂咧咧,旁人听着不堪入耳,他俩只当是亲热。 “谭大小姐的涵养工夫当真炉火纯青,适才分明看得真切,倒不生气,你二哥得此贤妻,以后何愁不能左拥右抱,必定艳福不浅呢。”钱溢脸皮比城墙还厚,继续口没遮拦地乱说。 “子衿姐终将是我二嫂,慕家未来的当家主母,你少诋毁她,小心我跟你翻脸!再说,我哥连戏园子都很少逛,是翩翩君子,哪有你想的那般龌蹉!”慕锦成板着脸正色道。 “行啦,行啦,你二哥就跟我大哥似的,生来就是挣钱的商人,要说吃喝玩乐,还是咱哥俩是一路人。”钱溢见此,赶忙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道。 “谁跟你这个下流胚子是一路人!”慕锦成拍掉他的手,仰头就走。 “好好好,只你是守身如玉的风流佳公子,满城芳菲的春闺梦里人,话说,小翠还等着你的新词唱曲呢,你今儿无论如何都得帮兄弟一回,赶快跟我走!”钱溢追上去,张嘴一气胡说,软硬兼施下,将慕锦成拖去了他家的万花楼。 这些个波折,顾青竹自然是不知道的,她与慕明成分手后,径直走进了三生茶行,韩掌柜对她制的茶饼非常满意,因着莲心芽茶刚刚零星上市,顾青竹一下子就送来了三斤,这可是十分稀罕的新茶,故而,他给了两百文一斤的高价,十五张茶饼,共六百二十文。 这价钱出乎顾青竹的预料,她仔细收了钱,留下一些买粮食,所幸粮价虽然还是居高不下,但终归没有再疯涨上去,买粮的人也没有上次那般拥挤了。 那个叫秋生的伙计似乎记得顾青竹,见她又来,熟稔地冲她笑,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他细致地给顾青竹装了米,嘱咐她路上小心,是个很热心周到的人。 顾青竹走进一家书画店,打算给青松买些纸墨,阿弟虽没跟她开口要,而她却几次看见他蘸水在桌上写字。 许是春日里学塾开了学,出来买文房四宝的人很多,顾青竹一边啃馒头,一边在人群缝隙里寻找既便宜又好用的墨锭。 紧挨着柜台前站着位身形单薄,穿月白色绣雪莲锦袍的青年,他正在挑选砚台,一连看了七八个都没有相中,不禁拧眉问道:“你这店里就没有其他的了?” 伙计见他衣着不凡,气质淡雅,不敢怠慢,小跑着唤了掌柜的亲自过来。 第33章 冤家路窄 掌柜的约莫四十出头,精明老练,一脸笑容地招呼贵客。寒暄之后,他拿出钥匙,从身后矮柜里取出两只精致的檀香锦盒,打开一看,可了不得,竟是端砚和歙砚,这可算是店里的镇店之宝了。 这两方砚台在大黎国都可称得上砚中珍品,常年有市无价,哪曾想在南苍县这个不起眼的小店里居然有,且有两个,那青年似乎十分喜爱,一直在赏玩比较,难以做出抉择。 这样好的砚台,别说用了,见过的人都极少,周围都是读书人,都想一饱眼福,故而,大家都围拢过去,柜台前顿时拥挤起来。 此时,顾青竹正在旁边半蹲着比较墨锭的价钱,突然冷不丁被人一撞,膝盖猛地跪到地上,磕在青石板上,生疼,连带着荷包也掉了出来,还差点把背篓里的米袋撒了。 她拾起荷包,扶住竹篓,转头去看是哪个冒失鬼这么不小心,却见一个穿着青衣的小童慌不择路地跑出了门。 “啊!我的钱呢?”柜台前赏玩砚台的青年骤然惊呼,他选中了砚台,却惊诧地发现腰间荷包不翼而飞! 闻声,适才还挤做一团的人群呼啦啦散开,一为避嫌,二是低头检索自个的钱袋,所幸除了那青年外,并无其他人失窃。 门外有一个穿灰色短打的壮汉,听见店里的骚动,快步走进来,瞥见自家小主子的眼色,他立时拦住大门,厉声道:“县衙办案,谁也不能走!” “这……这是怎么说的?”掌柜的吓得面色发白,疾跑到壮汉跟前问道。 “你这店里这几日接二连三出了偷盗案,我尚未盘问你,你倒还问我?!”壮汉豹眼一瞪,粗声粗气地说。 “我……我是真不知情,也不知哪个天杀的专与我作对!”掌柜的一脸愁苦地叫屈。 壮汉撇开他,朝外打了个唿哨,一队手握佩刀的皂衣衙役快步从街角跑了来。 “一个个给我查!”壮汉显然是巡捕官,他大声下达命令。 训练有数的衙役挨个搜查了店里的客人,确定没有嫌疑后,方才让他们面朝柜台站成一排,这些来买笔墨的大多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被这阵仗一吓,俱都心惊胆战,任由摆布。 一个干瘦的衙役粗暴地将顾青竹的竹篓翻了个底朝天,在米袋子底下竟然翻出一个宝蓝色绣云水纹的荷包,他尖锐地质问:“说,你这是哪来的?!” 壮汉见此,眼冒精光,一个箭步冲上前,夺过荷包,一摸,如他所料是瘪的,遂大喝一声:“钱呢?!” “这……这不是我的,我更没有偷,不知道有什么钱!”顾青竹惊诧万分。 她刚才只顾扶住米袋,却没料到贼人竟将罪证藏在她的竹篓里! “这当然不是你的!说!你的同伙呢?你休得狡辩,因为这荷包和银钱早被下了无色无味之毒,此毒虽无伤性命,但只是碰过荷包和银钱的手指都会变黑,你瞧瞧你的手,还有啥可说的!”壮汉指着顾青竹的手,大声说道。 “不……这不是……”顾青竹连连摇头,她的手是采茶晕染的,跟这个荷包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壮汉一挥手,两个衙役就欲上前扭住顾青竹。 “崔阜,不是这姑娘,放开她!”一直倚在柜台前的月白锦袍的青年及时出言制止。 此时,顾青竹才得以在惊变中抬头看他,只见青年未及弱冠,眉眼疏淡,面容清瘦,肌肤白皙得仿若不染尘埃的白莲,连唇色都是淡粉色的,仿若生来便先天不足一般,他白衣胜雪,人更堪比天上仙君,他说话时,目光淡淡扫过所有的人,捕捉他们脸上细微的变化。 “公子?”崔阜抱拳,心有疑问。 青年给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转头对交头接耳的人群说道:“适才惊着诸位了,我相信,大家都是读书人,断不会做这种有辱斯文的偷盗之事,可窃贼着实可恶,盘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幸,今儿得这位姑娘帮忙,终于逮住了罪魁祸首!”青年顿了顿,扬手一指人群中一个相貌无奇的男子。 衙役们蜂拥而上,不待他反应过来,一把将他反剪双手擒住。 “巡捕大人适才已经确认,是那乡下丫头见财起意偷了荷包,你又是何人?凭什么诬赖我!”男人被强力压制着,恼火地挣扎叫嚣。 “他是县令之子,南苍县第一才子,今儿为了捉你,不惜亲自做饵诱你上钩!”崔阜在男人膝窝处踢了一脚,那男人吃痛,扑通跪在地上。 “我不服!我身上既没有荷包也没有银钱,怎么会是盗贼!”纵使被摁在地上,男人仍抵死狡辩。 “你既不顾颜面,现下就想要个明白,我自然可以成全你!”青年上前一步,缓缓道,“适才我一直在观察你们,当崔巡捕说到拿过钱袋的手指会变黑,旁人不是窃窃私语,就是好奇低头看手,唯有你反常地将手背到身后,试问,你若不是心里有鬼,唯恐旁人看出异样,又何必如此?” “可我的手指并没有黑!”男人大吼,脖颈处,青筋暴起。 “那不过是因为这位姑娘手上恰巧染了茶汁,崔巡捕借题发挥而已,要的只是大家本能的反应,你现下大可不承认,但你的书童隔会儿就会被带到县衙,到时人赃俱获,看你还有何话可说!”青年语气淡淡,却不啻惊雷。 男人一听此言,一下子如同霜打的茄子,顿时哑在当场,面上汗珠儿淋漓而下。 “带走!”崔阜一挥手,衙役们将男人像拖死狗似的架走了。 在场的人被这一波三折的变故震惊到了,有胆大的跟着去县衙,继续看热闹,其他人多少有些受惊,已没了采买的心情,纷纷离开,顾青竹被人群拥挤着退出了书画店。 顾青竹恍惚地站在大街上,这事发生得突然,还平白受了冤枉,虽后来证明不是她,但心里仍旧突突跳得厉害,她快步走着,只想驱散这种糟糕的感受。 “姑娘……请……等一等!”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说话的人大概是跑来的,听着气息不匀。 顾青竹驻足,转身回望,来的竟然是书画店里的那个月白锦袍的青年。 “在下是苏暮春,姑娘适才受惊了,近日偷盗猖獗,今儿特意做局,引贼入瓮,却无意间连累了姑娘,事发偶然,并非有意冒犯,特此赔罪了。”青年走到顾青竹面前,躬身作揖道。 “啊,无事,无事。”顾青竹连连摆手,她到现在还是懵的,只知这事真相大白,与她不相干了,哪里还敢要人家一声赔礼。 “啊……”一声极忍的微叹,如同幼猫的低叫,苏暮春再起身时,突然捂住胸口,面上冷汗涔涔,脸色惨白,仿佛被抽干了血,摇摇欲坠。 “你怎么了?”顾青竹慌得一把扶住他,另一只手本能地搭上他的脉。 “药……药……”苏暮春半倚在顾青竹单薄的肩头,想要扯下腰间荷包,却半分力气也使不上。 “哪里?药在哪里?”顾青竹艰难地扶住半软的男子,着急地问。 苏暮春天旋地转,几乎晕过去了,虚弱得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顾青竹比他个矮,只得一边耸着瘦弱的肩膀撑住他,另一边低头在他身上摸,到处找药。 “嘿嘿嘿!你谁呀,他的豆腐,你也敢吃!”一声暴喝在顾青竹耳边炸响。 紧接着,一双大手蛮狠地扯住她的胳膊。 “他……他刚才突然晕了,要吃……”顾青竹慌忙解释,一抬头,见来人,硬生生的将后面的话直接吞了。 慕锦成只认出苏暮春,没想到会再遇见她,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一时也手足无措起来。 “他似有心疾,你若是他朋友,总该知道他吃什么药,药在哪里?”顾青竹身上的分量又重了几分,出于医者仁心,她忍着嫌恶,赶忙问道。 “有有有,在荷包里!”慕锦成忙不迭弯腰去拽。 顾青竹离得更近些,听了这话,赶忙探手去取,却不想两人的手同时覆在荷包上,虽只是一瞬间,却仿若骤被雷击,女孩子柔荑的柔软和丝滑,让慕锦成从手到心都是麻酥酥,颤巍巍的。 那短暂的一触,对顾青竹来说,根本没有丝毫感觉,她已经手指飞快地从荷包里拿出一个碧绿的瓷瓶,开口问道:“吃一颗吗?” “啊?”言罢,慕锦成不禁在心里暗骂自个一声,两世为人,竟就这么点出息! 为了掩盖自个的窘态,他仗着个子高,一把从顾青竹肩头揽过苏暮春,伸手接过一粒丸药,捏开他的嘴,塞了进去。 “我去找碗水。”顾青竹见他如此粗鲁潦草,愈发看不上,心里开始可怜这个被虐待的白衣青年。 等顾青竹从街边小店里讨了一碗水来,苏暮春已经缓过来了,和慕锦成并肩站着,他面色依然不好,但到底清醒过来,他喝了水,气息微弱地向她致歉。 见他无甚大碍,顾青竹背上竹篓打算回家。 “姑娘还请告知姓名,好让在下改日登门答谢!”苏暮春轻声说道。 “不过是举手之劳,用不着感谢。”顾青竹摇摇手,径直走了。 “小娘舅,你平日里惯得女孩子欢心,今儿怎一句话不说,也不帮我问问?”苏暮春转眸,颇有些意外地看向慕锦成。 第43章 茶市起波澜 “发什么愣!”正当顾青竹东张西望的时候,梁满仓突然穿过浓雾,出现在她面前。 “啊!满仓哥!”顾青竹虚惊一场,眉眼舒展开来。 “今儿雾真大,远远看着个模糊的人影,估摸着就是你,你这是要到南苍县卖茶饼吗?”梁满仓看了眼她身后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背篓问。 “嗯,你这野鸡是要卖到翠屏镇,还是南苍县?”顾青竹听到他背篓里咕咕的鸡叫声。 “在翠屏,一只野鸡也就卖个二十文顶天了,我今儿想到南苍县碰碰运气。”梁满仓大步走到她前面。 他这两日帮大丫家卖茶,偶尔也顺带卖野味,早把价钱了解得很清楚,今儿天气不好,大丫家里采不了茶,他便独自出来卖野味,刚好碰见顾青竹。 “若你到南苍县的菜市,那里的价钱也高不出多少,不如我带你到相熟的饭馆去瞧瞧,说不定掌柜的能看中,那价钱会好很多。”顾青竹之前卖竹笋认得几家掌柜的,今儿刚好可以帮他。 “有劳青竹,那再好不过了。”梁满仓闻言,转头笑道。 两人一路说话,很快出了山,进了城,梁满仓执意要顾青竹先卖了茶再说,两人一起进了三生茶行,见着门前的招牌,梁满仓有些意外,他特意多看了几眼,竟真的和翠屏镇那家一模一样。 “韩掌柜!”顾青竹朝柜台里背身在货架前忙碌的人喊了一声。 “啊呀,姑娘,你可来了,我家二爷今早还念叨你的茶呢,明儿就是清明,你再不来,可就错过节令了。”韩守义回头见是她,也不管货架了,招了伙计来替他,自己走过来说话。 “我记着呢,只是家里没人手,又离得远,这不,我一次攒多了来卖。”顾青竹将竹篓上的油布打开,将一色的茶饼指给他看。 “得亏你今儿来了,尚能赶上最后一波明前茶。”韩守义开了柜台小门出来检视。 顾青竹做事向来仔细,每块茶饼几乎都制的一模一样,韩守义十分满意,他点了数,一共四十二张,称过重量,恰巧是八斤半,差不多是很标准的二两茶饼的规制。 “你这种明前茶饼,若是在往年,能卖到一百五十文一斤,可今年的茶市不景气,我能给的最高价,也就一百二十文一斤,你要不放心,不如先到东市茶市上比比价?”韩守义没有直接收茶,而是很有耐心地和顾青竹解释。 这个价钱果然离顾青竹的预想差了一截,她心里难免有些失望,可大的行情就是这样,容不得她这样的散户小茶农有什么异议。 “不问了,就按韩掌柜的价,我信您的。”顾青竹摇摇头。 她的茶是最好的,韩掌柜又不傻,怎么会把有利可图的生意推出门?她与其在东市浪费比价的时间,还不如爽快地与他做成这笔买卖,日后也好长期合作下去。 “好好好,我这就给姑娘结账。”韩守义十分高兴,转身回到柜台里,啪嗒啪嗒拨了两遍算盘珠子,笑着说,“不多不少,刚好一千零二十文。” “韩掌柜,能麻烦给我整的一两银子吗?”顾青竹伏在柜台上,朝里低声问了一句。 青松学塾的束修是一年五两银子,今儿若得了这个,就只差四两了。 “姑娘这是要攒嫁妆吗?”韩守义在钱匣子里翻了翻,还真找出个一两的碎银子,又另拿了二十文,笑着递给她。 “没有,没有,是给阿弟上学用的。”顾青竹被他一说,连连摇手,面上腾得红了。 “小小年纪可真不容易,比我家的小子强多了。”韩守义由衷地赞了一句,随即又想起来说,“往后,谷雨茶该大量上了,你可要抓紧来卖,不要攒的太多,因为今年的价钱十分不稳定,到时价钱随时会掉,好茶卖不出好价,白白可惜了。”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顾青竹收拾了竹篓,弯腰道谢。 顾青竹和梁满仓正要迈出门槛,却见一个青衣男子猛冲进来,眼见着就要撞上顾青竹,梁满仓伸手一挡一推,那男子一下子蹬蹬蹬朝外跌出半丈远,直接摔坐在地上,屁股疼得几乎要开了花,忍不住哎呦哎呦直叫唤。 “你这臭小子,做事就不能沉稳点?屁股跟着火似的,这么疯跑,这是自个摔了,活该,若是撞了人,看我不揍你!”韩守义听见声音,出来一看,气得直骂。 “爹,你讲不讲理,我这不是急着来告诉你最新行情吗?”青衣男子只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他似乎很委屈,抬头看向韩守义。 “咦,怎么是你?”顾青竹认出面前的青年,他就是三生粮行里被唤作秋生的伙计。 秋生也认出她来,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嘟囔道:“你原来是种茶的呀,这位大哥好厉害,我跟撞在铜墙铁壁上似的,直接飞出去了。” “抱歉,抱歉!”既然他们认识,梁满仓便有些愧疚地抱拳行礼。 “不必客气,让他长长教训也是应该的,也免得每日毛手毛脚!”韩守义眼角余光瞟着儿子,见他行走自如,便不再担心,嘴里却说着狠话。 “爹,你就别教训我了,二爷让我来告诉你,东市的明前茶又掉了三十文,让你收茶的时候,仔细些。”韩秋生揉着屁股,火急火燎地说。 “明前茶茶饼九十文一斤,这……这怎么可能呢?”韩守义闻言,陡然变了脸色。 顾青竹听了这话,也是大吃一惊,去年她学制茶,刚好赶上最后一茬硬片茶,那时的价钱还有五十文一斤,今年的茶市果然不容乐观。 “二爷没说什么缘由吗?”韩守义从一开始的震惊醒过味来,紧接着问。 “说是……说是……南边新出了啥新制茶法子……”韩秋生跌了一跤,似乎把事儿也跌忘记了,他结结巴巴说不清楚。 “你这糊涂蛋,在这守着,我去看看。”韩守义一跺脚,撩袍就走。 他走到门口,又回身对顾青竹说:“你既听了这消息,回去可得抓紧,虽说茶市价钱起伏是常有的事,但明前茶一般都是涨的时候居多,今儿这一跌,雨前茶日后什么价就很难说了。” “谢韩掌柜提点,我会抓紧的。”顾青竹心里一窒,今年对茶农来说,当真不是好年景。 梁满仓和顾青竹离了三生茶行,一路上沉闷无语,茶饼的价钱暴跌成这样,鲜茶叶的价自然也不容乐观,在翠屏镇,价钱只怕更要雪上加霜。 “青竹,卖了野鸡,我和你到东市瞧瞧去,价钱下滑也许只是一时的,日后能涨上去也说不定。”梁满仓瞥了眼她暗淡的脸色,轻声说道。 “好。”顾青竹低头心不在焉地答应。 韩掌柜是茶行里的老把式了,今年他都码不准行情,可见在制茶技艺上,必定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顾青竹带着梁满仓去了一家相熟的饭馆,这会子正是收茶的旺季,来往客商很多,吃饭住宿的生意连带着火爆起来,掌柜的见野鸡肥美,便全都收下了,因着是顾青竹带来的,额外看重些,三只野鸡给了一百二十文,还嘱咐说,下次有了野味可以先送来给他。 这卖的价钱已是翠屏镇的双份,梁满仓执意请顾青竹吃午饭,顾青竹便把他带到丁家面馆,那里便宜又实惠,两人各吃了碗三鲜面,梁满仓饭量大,额外又要了五个馒头。 面馆离着东市不远,顾青竹领着梁满仓穿街走巷,不一会儿就到了,这里和西市一家家店铺不同,路两边全都搭着临时的大帐篷,卖茶人从当中的道上走,两边收茶的伙计大声吆喝报价,整个东市,这样联通的大通道有十来个之多。 卖茶人若是觉得价钱合意,可以到帐篷里详谈,里面有管事的专门看茶评级,当然也可以讨价还价,满意的当场现银交割,不乐意的只需再换一家,整个东市就像一个煮着饺子沸腾的锅,人声鼎沸,马嘶驴叫,热闹喧哗。 当然除了外地来的收茶人,本地人都有固定的仓库,他们也在东市搭帐篷收茶,但主事的都在自家仓库坐镇,东市茶价一丁点波动,都逃不过他们撒出去的伙计眼光,故而,每逢茶市,茶行的伙计腿都要跑细一圈。 梁满仓和顾青竹刚踏上西市,还没细听茶价,就被有心人看见了。 钱涨坐在东市仓库厢房里的太师椅上,微闭着双眼,悠然自得地轻哼小曲,桌上摆着几碟点心,一个婢女正在下首烹茶,轻烟袅袅,茶香扑鼻。 “大爷!”一个黑衣男人慌慌张张,甚至来不及敲门就直闯了进来。 “混账东西,还懂不懂规矩,滚出去!”被扫了雅兴的钱涨,啪地猛拍桌子,大吼一声。 “不是……不是,上次翠屏镇的那个小子到东市来了!”黑衣人连咽了几口口水,急急忙忙地说。 “哦?他一个人来的?”钱涨饶有兴趣地摸摸自个的胡子。 “和一个姑娘,不过,不是先前那一个,这个又高又瘦。”黑衣人双手胡乱比划了一下。 “呵!这小子人穷艳福倒是不浅,他既然闯到我的地盘来了,没道理不好好招待一下,你去告诉管事的,想法把他弄到我这儿来!”钱涨嘴角一歪,一脸坏笑。 第45章 兄弟谈心 “分明是你的人先动的手,在场的人都可作证!”梁满仓挺起胸膛,毫不畏惧地说。 “我看谁敢站出来废话!”钱涨此时已气红眼,蔑视地扫过围观的众人。 钱家财大气粗,豢养打手,对付一切与他们不利的人和事,若是明着办不到,暗地里也要使坏铲除,故而,大家虽对他的事心知肚明,但都不敢多说什么,围观的人群中已有人开始默默地走开。 “你说的这句话就是最好的证据,可见你惯会欺压恐吓百姓!”梁满仓扫了他一眼,淡定地说。 “好啦,好啦,有道是不打不相识,这只是个误会,钱兄,看在我的面子上,大家都消消气。”慕明成笑如春风,上前打圆场。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顾青竹上前对梁满仓道。 “打了人就想跑!”钱涨肺都气炸了,他在南苍县何曾这般窝囊过,自个手下被这山里小子连打了两回! “怎么,还想打架?那请找个扛打的来,别整这些个软蛋!”梁满仓满脸鄙夷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仰头就走。 “你……你真当我收拾不了你!”钱涨咬牙切齿。 “算了算了,赶快收拾收拾,明前茶就赶着这两日,当是生意要紧。”慕明成见顾青竹和梁满仓离开,忙伸手拦住钱涨,好言相劝。 “哼!”钱涨再无心和慕明成演戏,也不管那个烂摊子,转身就走。 慕明成抿唇看着钱涨气冲冲的背影,眼角划过旁人不易觉察的一丝笑容。 “主子,要不要护送那姑娘一程?”长宁站在他身后低声问。 “不用,那人的功夫在你之上,我瞧着,钱涨被他气得失了风度不是头一回,可见他并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慕明成说完,转身欲走。 “二哥,韩老头说你来了这儿,叫我好找。”慕锦成带着宝应,好不容易从拥堵的人群中挤到他面前,一转头,看见面前的满地狼藉,不由得一愣,“咦,这是怎么了?” “适才刚上演了一场好戏,可惜你来晚,错过了。”慕明成一点也不惊讶慕锦成来,反而对这个弟弟狡黠地眨了眨眼。 二哥向来持重,这般和他玩闹的时候,少之又少,慕锦成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他东张西望地问:“咋的,难道还有人敢狼嘴里夺食不成?” 慕锦成目光所及,都是来去匆匆的人,而其中有一抹泛白的靛蓝,身背竹篓,正渐渐离开他的视线。 “回,这里又脏又乱,咱们到仓库说话去。”慕明成拍拍他的肩膀,领头走了。 “我说不要来嘛,老爹硬逼着我来!”慕锦成捏着鼻子,低声埋怨。 此时虽是初春,可这会儿刚过正午,东市上人潮涌动,饭菜残渣的味道,人的汗味、烟草的焦味,全都混杂在一起,被阳光一晒,酸腐之气膨胀充斥在帐篷间狭小的过道中,令人难以忍受。 “春茶是一年里茶市最重要的生意,你是慕家三爷,做主子的,哪有不来看看的道理。”慕明成回眸,笑着摇头。 “有你不就好了,我又不懂的。”慕锦成撇撇嘴,嘟囔了一句。 街市人潮汹涌,摩肩接踵,慕明成没再说话,两兄弟好不容易在长宁和宝应的护卫下回到仓库。 “三弟,爹这样做,也是用心良苦,慕家在南苍县有百年基业,家大业大行当多,可只有茶叶是最基本的支柱家底,爹常说,若有一日遇着什么过不去的坎,其他铺子都可舍去,唯有茶行是慕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万万不可丢了。”兄弟俩坐定,慕明成遣了伺候的人,只和慕锦成煮茶品饮。 “爹当真是老了,整日都胡思乱想些啥,咱慕家如日中天,能遇着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若真出了什么岔子,不还有苏暮春的县老爷爹嘛。”慕锦成不以为然,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瞬时眼睛亮了,脱口而出,“今年的莲心茶?” “嗯,新收的。三弟,谭老先生说你出生时有祥瑞之兆,你有这么灵的舌头,注定是老天爷赏饭吃,天生要做茶行的。”慕明成一点不惊讶地点点头,接着又说,“爹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都多,他的话也并不是单纯的杞人忧天。 旁的不说,只说钱家才来几年,靠做旁门左道的生意发了家,一家子飞扬跋扈,一直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不仅在南苍县撬我们生意,今年还到翠屏镇开了家茶行,不惜高价收购鲜茶,明摆着是要与我们争抢货源。”慕明成曲起两指,面色严肃地敲了敲桌子。 “说到翠屏镇的昌隆,我刚晓得一件好笑的事,不如说给二哥听听,我昨儿听钱老二讲,他大哥的伙计谎报收购高价,却在秤上做手脚,被人发现当场拆穿了,只得正经高价收购,可是实实在在吃了回闷亏,之后还特意跟踪人家寻仇,结果,那人也是个狠人,竟然以一当八,竟把钱涨都被打吐血了,你说可笑不可笑?”慕锦成说到这里,乐着猛拍了下巴掌。 “钱老二怎会告诉你这件丢人的事?我今儿也见到个让钱涨吃了亏的人,莫不是同一个人?”慕明成捏着茶盏,越想越觉得此事极有可能。 “是不是一个人,我不知道,我只听说钱涨那厮视钱如命,这样的人断不会真的高价收茶,他当天下午借着生病的由头,关店回了南苍县,钱有财知道了这事,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他这几日都躲在仓库里不敢回家。 这样一来,反倒给了钱溢机会,他最近一直在折腾斗鸡的事,昨儿,钱有财终于被说动,给了他五万两银票,他一高兴就请我喝酒,你知道他的,一喝就醉,一醉啥真话都敢往外说。”慕锦成歪靠在椅子上,拈起小碟里一块四四方方的松糕塞到嘴里。 “钱涨不是善茬,钱溢也非良人,钱漫虽为女子,却也手段狠辣,他们分别经营钱家不同的行当,虽偶有不和,却因有钱有财坐镇,一时不会闹得太出格,反观咱们慕家,若等阿爹上了年纪,单靠我一个,也只一个脑袋两只手而已,应对上百家店铺,也是万万不行的,三弟,你快些来帮哥,好不好?”慕明成拍拍他的手臂。 “我……我啥也不会!”慕锦成差一点就被他说动,最后还是狠心找了一个理由推脱。 在他心里认定,他总有一天会突然离开这儿,像他来时那般神奇,与其到那时让慕明成手忙脚乱,不如现在自个就不要搀和进来,只安安静静做个纨绔败家子就好。 “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只要你有心,私学里的课,你常去听听,必有增益。”慕明成知道这事一时强求不来,还得花时间慢慢劝。 给这个野惯的马驹子套上嚼头,好好训导,将来能接管一部分家业,不至于卖屋卖铺子饿死,这是他爹一直嘱咐他的事,如今,似乎也该提上日程了。 慕锦成兄弟喝茶吃点心,相谈甚欢,钱涨则没这个心情。 回到仓库的钱涨,怒意不减,一把将桌上的白瓷茶盏挥到地上:“去查,快滚去查,那小子到底是哪座山上蹦出来的猴子!” “是,我这就去查。”他的随从白夜躬身退出。 白夜三十四五岁,曾是一名江湖大盗,武功不行,轻功却是了不得,十多年前,有一次受伤,被钱家老爷钱有财意外搭救,他为了报恩,自愿留在钱府,后来钱涨接管生意,钱有财便让他跟了大儿子,他平生最得意的就是偷,不仅偷钱财,也偷消息,故而,只要他想要,没有找不到的。 及到晚间,白夜带回了消息,他站在厢房里向正在吃晚饭的钱涨禀报。 梁满仓是军人出身,刚刚从战场归来,这让钱涨有些意外,更巧的是,他居然还和丁副使同效力过慕家军飞鹰营,如此说来,那些黑衣人打不过他,一点也不冤枉。 钱涨一时犹豫不决,若是梁满仓和丁永道在军中有些交情,哪怕只是相识,他这两次的为难,可就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是顶愚蠢的,之前那些煞费苦心的巴结可就全泡了汤。 正当钱涨思前想后的时候,白夜说了件更让他吃惊的事,下午那个高高瘦瘦不起眼的女孩子,居然卖了三斤莲心茶饼给三生,难怪慕明成那般豪奢,一出手就是两斤,眼都不眨一下。 “你确定没弄错?我在翠屏镇收茶时,周边山里人因着天气原因,采到莲心芽茶的极少,她能卖出三斤茶饼,必然采了十多斤鲜叶,那么丁点大的芽尖,非得有万万枚不可,她家有多少茶园?”钱涨到底懂行,他疑惑地问。 “茶这东西我不懂,不过,她家好像只有两亩茶园。”白夜垂首立在一旁道。 “两亩?不可能!”钱涨断然否认。 两亩茶园,一天出万万枚莲心芽茶,根本不现实,就是到了谷雨,雀舌也不可能有这般繁盛。 “我打听到的就是这些。”白夜曲身拱手,他并不是钱家家奴,所以并没有那么怕钱涨。 “算了,你也辛苦了,下去烫两壶酒喝喝,歇着。”钱涨见问不出什么,便挥挥手让他走了。 第490章 再试制两茶 第二日吃了早饭,山庄上的小孩都被慕婉成召集起来采桂花,一时间,欢声笑语被风吹得到处都是,让人听着都打心眼里高兴。 顾青竹找了老任头几个人,搬出二百斤秋茶,摊晾在清扫干净的茶房里,及到中午的时候,男孩女孩都来送花,每人半篮或一篓,不一会儿就堆出一座金色的香山。 桂花比茉莉花小得多,老任头又去找了二三十个茶工,大家齐动手,大半个时辰就将花中的叶子花梗剔除干净了。 而后,众人开始层层堆叠,桂花的香气更浓郁些,很容易渗透到干茶里,均匀搅拌后,大家去吃午饭,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顾青竹再来闻茶,已经有甜腻的味道了。 “行了,可以筛茶复烘了。”顾青竹拍拍手,对老任头道。 “好嘞,兄弟们动手!”老任头转头招呼老伙计们。 几十个茶工手脚麻利,刚筛出的茶,立马就有人接过去烘干,大家对新茶总是抱着无限期待,第一锅茶烘干的时候,老任头捧到顾青竹面前,兴奋地说:“东家,你瞧,这个比之前的茉莉花茶还香呢,有一股子蜜糖的味道。” “任叔,我爹不让我喝茶,你泡一杯替我尝尝。”顾青竹拈了一片在鼻端轻嗅,十分满意道。 “好嘞,好嘞。”老任头连连答应。 旁边的茶工很有眼力劲儿地跑去拿茶盏和热水,很快,一盏汤色绿黄明亮,香气高雅隽永的茶端了上来。 老任头撩了热气嗅了嗅,赞叹道:“东家,这茶汤、茶色、茶香,没得说呀。” 顾青竹笑道:“茉莉清雅,桂花馥郁,本不是可比的,你尝尝,若是味道亦好,今儿便是成了。” 老任头浅呷了一口,让茶汤在舌尖喉头滚了一圈,而后才惬意地咽下。 还不待他开言,旁边的茶工就已等不及了,打趣道:“瞧老任头这架势,跟那酒鬼见着好酒一般,咽都舍不得咽呢。” “每一次跟着东家成功制出新茶,可比喝大酒快活多了!”老任头哈哈一笑。 “这么说,是成了?”顾青竹笑得眉眼弯弯。 “东家制茶,那是天赋异禀,谁也比不了的。”老任头朝她竖起大拇指。 “味道到底如何?”虽然桂花茶得到老任头的夸赞,顾青竹仍然追问道。 老任头想了想,慢慢总结道:“香是第一感觉,然后是醇,之后,微微有一点甜,可这又与回甘不同,甜味更浓些,这个茶,夫人小姐们应该更喜欢。” “花茶之类,确实更适合夫人和小姐们,桂花有美白润肺的作用,古时就有女子吃花香身的说法,若是在宁江城引起抢购,只怕这二百斤不够三天卖的。”顾青竹拍拍额角道。 “那咱们再多做点?库里干茶多得很,只是这时节,桂花难得。”老任头有些为难地说。 “不做了,就这些。”顾青竹想到了什么,摇摇头,神秘地笑。 在老任头眼里,东家虽是位年轻女子,可却是个有大主意的人,他半点不敢瞧不起,顾青竹这会儿没说理由,他也不问。 他相信,东家有更好的安排。 熊永年闻香而来,笑着说:“这里可是香透了,外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山庄上种满了桂花呢。” 茶工们还在筛茶烘茶,顾青竹洗了手问:“熊叔来,可是有事?” 熊永年拱手道:“不是啥大事,适才茶山上的管事来说,还有日就是寒露了,若是没别的事,茶山上该修枝施肥,准备过冬,我没敢自作主张,特意来回,还请少夫人拿个主意。” 顾青竹连连摇手:“得亏你来说一下,我还要制茶呢,让管事明日再将茶山上的茶采一遍,送到山庄来。” 熊永年犹豫了下,疑惑道:“这……,最近山庄上事多,已经好几日没采茶了,这会儿,茶芽窜得快,早不是一芽一叶,一芽两叶了。” 顾青竹点头道:“我知道,但我还准备试制茯茶,正需要带茶梗的鲜叶,两叶三叶,就算是四叶也可。” “如此说来,倒是巧了,我这就去和管事的说,让他明日通采一遍。”熊永年说着,拱手退出去了。 “东家,茯茶怎么制?”老任头搓搓手,凑上来问。 他最近和顾青竹研制新茶,颇有成就感,见她这么说,心底立时跃跃欲试。 老任头一直跟着顾青竹制茶,技艺好,人也实诚,她对他十分信任,况且,她也只是看过慕锦成留下的文字,至于其他的,还需要试过才知道。 故而,她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茯茶前期仍旧是杀青揉捻,而后直接渥堆发酵,再制成三四寸高的茶砖,夏日需要慢慢烘干,现下秋风干爽,我觉着自然风干更好,也有利于发金花。” “东家,我们听你的,你叫咋干,咱们就咋干!”老任头信心满满道。 顾青竹点点头:“谢谢任叔,明儿的鲜叶,叶大有梗,只怕得超过万斤,还需大家再辛苦一次,今儿做完这些,都早点休息。” 顾青竹有孕的事,老任头不知道,但他见顾世同住在茶香院里,心里难免有些担心她是不是病了。 这会儿,见她已在这里大半日了,急急催道:“东家,你回去歇着,我在这里盯着,一会儿再将干茶交给熊管家入库就完事了。” 春莺一直陪在旁边,见老任头这样说,立时接话道:“少夫人,咱们走,再不回去,亲家老爷该生气了。” 见茶工们做得得心应手,顾青竹只得说:“好好好,这就回。” 果不出春莺所料,顾世同生气了,他生气的方式就是将自个的东西都打包好,堆在顾青竹回来必经的前厅。 他的竹编医箱用了许多年,黄澄澄的竹篾各处都被磨得油光铮亮,顾青竹一眼就认了出来,她探头望了望,并没有见到人,她蹑手蹑脚地进去,还在桌上发现一个装衣服的包袱。 “快把我的药端来!”顾青竹坐在桌边,朝春莺猛挥手。 春莺急急跑进后厨,熬药的罐子焐在暖焐子里,她探手摸摸,还热着,忙将药汁倒了出来。 当顾青竹咕咚咕咚仰头喝药汁的时候,顾世同跨了进来,顾青竹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她眼珠转了转,放下碗时,脸已皱成苦瓜。 “春莺,这药好苦啊!”顾青竹摆出一副可怜无助的模样。 “亲家老爷,少夫人的药为啥这么苦?”春莺被赶鸭子上架,只得陪着演戏。 在所有有顾青竹的选择里,春莺向来不辨对错,只选择支持顾青竹,今儿,就算是顾世同,也是一样的。 顾世同气哼哼道:“不苦能是药吗?她整日不着调,不把自个身子当回事,连带着把你也教坏了,还和她一个鼻孔出气!” “爹,我身子好着呢,你别自个吓自个。”顾青竹嘿嘿陪笑道。 “你是双身子的人,等有事还得了,等锦成回来,拿啥交代!”顾世同肃着脸,拍手道。 顾青竹低垂着脑袋,咬唇不语。 见她怏怏的,顾世同又怕勾了她伤心,遂缓了语气道:“行了,你歇着,我得回顾家坳去了。” “爹,你为啥走嘛,这里住着不好?”顾青竹心里发酸,眼眶也发酸。 “你自认身子好,我在这里也没啥大用场,再说,现在进了秋季,山里好些人的老毛病又该犯了,我不得十里八乡转转啊。”顾世同说着,就要拿包袱。 顾青竹抱着他的胳膊摇了摇:“老爹,我错了还不行嘛,我明儿听你话,哪儿也不去,你留下来呗。” 顾世同拉住她的胳膊,又细细给她把了一次脉:“你是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吗?我刚才回来的时候,正听茶工们说,明日还要送来上万斤的鲜叶,到时,你真能坐得住,躺得下?你呀,还要打算骗我到几时?” “我没有,没有骗你呀。”顾青竹急急地辩解,“我只是看着,指挥指挥,绝对动口不动手的。” 顾世同微叹了口气道:“若当真叫你不制茶,恐怕比登天还难呢,与其我在这里看着着急,还不如眼不见为净,我刚才诊过脉,你身体底子好,又是初期没啥反应,只要真如你说的,凡事不亲力亲为,便无大碍。” 顾青竹有些不舍得:“爹,你还是要走啊?” “你知道,我是待不住的人,咱这大山里,求医问药太难了,我得时不时去看看那些老病患,给他们送药,否则,他们连门都出不来,只能在家忍着伤痛,这多可怜啊。”顾世同将包袱背在身上,冲女儿笑笑。 顾青竹知道留不住,只得让右玉去找莫天林,坚持让他送顾世同回顾家坳去。 第二日,一万多斤鲜叶源源不断运来,炒茶房里炉灶洗刷一新,众人再次热火朝天地从挑拣鲜叶干起。 杀青揉捻都是茶工常干的,只是这次鲜叶大,在揉捻时要多费力气和时间,因为是新的制茶法子,老任头第一个试制。 他揉捻的时候,顾青竹一直在旁观看,时不时检查揉捻后茶汁沁出情况,因不是自己上手,难免多耗费些时间,但还是很快找到了窍门,众人干活立时顺手起来。 昨日,莫天林承诺义父要照顾好顾青竹,今天见运来这么多鲜叶,赶忙带着人来帮忙。 顾世同说的话对青竹多少起了作用,她当真只是动嘴,她指挥莫天林将茶房揉捻好的毛茶,堆在通风避光的主屋旁边的厢房里,每个茶堆三尺高,用湿布蒙着。 第493章 花果茶 第二日,韩守义前脚刚运走茶,谭子衿就来了,她是来送滋补药膏的。 每年深秋,谭立德都会给寇氏和卢氏各配一副养身的方子,提前熬制好了,装在小罐里,每日一勺,能吃一个冬天。 谭子衿在长辈们跟前,陪着规规矩矩说了会儿话,便带着萱儿转到了顾青竹的屋里来。 二巧刚送来了菊花,顾青竹正和右玉春莺围着观赏,一抬眼见着访客,立时笑道:“子衿姐,你好久不来了!” “之前去京城,走得匆忙,绣品铺子直接歇业了,如今既然回来了,我就想着还将铺子开起来,这半年,南苍县绣品铺子新开了三家,我估摸着生意定然不好做,就搬去了宁江城,这不,刚理出个头绪,昨儿才抽空回药行看我爹。 他说,前几日,莫村长急匆匆在药行里抓了几味稳胎的药,也没说给谁用,我猜,是不是你有喜了?”谭子衿拉着顾青竹的胳膊,偏头往她肚子上瞧。 裙子宽大,根本什么也看不出来。 “嗯。”顾青竹依然大大方方承认。 右玉泡好了茶,笑着来请,两人携手去屋里坐。 谭子衿呡了口茶道:“锦成在军中,只怕还不知道这个好消息。” 顾青竹摇摇头:“战时,是不通家信的,我想着,他不知道也好,免得在战场上分心。” 谭子衿抚上顾青竹细瘦的胳膊道:“我今儿给你带了鲜牛乳来,你每日记得喝,千万别舍不得,以后,我让人隔天给你送一次,我爹说,妇人怀孩子,最要吃这些,不仅小孩儿生得好,母亲身子也强健,到时不受罪。” “谢谢子衿姐,这时候牛乳可不易得。”顾青竹感激地拍拍她的手。 谭子衿不以为意道:“这有啥谢的,我绣房里新招了几个绣娘,她们家里有养牛的,或者认识养牛的,几处为你弄这一口喝的,还不是很容易的事嘛。” “我真不知道如何谢你,如今二爷去了宁江城,并不在家中,若不然,我找个由头,陪你去看看他也好。”顾青竹早看出谭子衿明显瘦了一圈。 她嘴上说是为铺子忙的,这当然是一方面,但被慕明成气到神伤,才是真正的原因,顾青竹很想帮他们修复情感裂痕。 谭子衿一时红了脸,气哼哼道:“你又乱讲,我是来看老夫人、夫人和你的,怎么扯到他头上去了,他当初那般羞辱我,撵赶我,我如今还上赶着来看他,岂不是太低贱了,更让他瞧不上,我才不去呢!” 闻言,顾青竹立时纠正道:“子衿姐,这话说得可不对,二爷对你有心还是无意,我们都看得出来,你心里应该更清楚才是,以前,他之所以那么做,是不想连累你。 如今,他好不容易战胜心魔,无视自个身体的残疾,勇敢走出去,面对外头各种异样的目光,这得多大的勇气,再说,他现下还把三生茶馆经营地风生水起。 这样的二爷,虽不似之前那般完美无缺,却更像有血有肉的人,这世上,没有谁是铁打的,永远不会垮,他只是不想你看见他的狼狈和颓废,虽然方法简单粗暴了些,但还是可以原谅的,不是吗?” 谭子衿揪着袖子上的绣花,低声嘟囔:“说什么原谅不原谅,他去宁江城这么久,都没来我铺子看一眼,难道,还要我先去看他?!” “或许他不知道?”顾青竹试探着为慕明成找理由。 “韩掌柜碰见过我好几次,还去看过绣品铺子,怎么可能没和他说!”谭子衿说着,有些伤心,黯然道,“我听说,慕叔给他刻了新家主印,我只怕……” 顾青竹换了个位置,与她挨着,安慰道:“之前那些都是话赶话,说到了气头上的疯话,你万不可当真,你与他这些年的感情摆在这里,且你们是我公爹亲自订的娃娃亲,又是得了祖母和母亲认可的。 再说,你还为公爹披麻戴孝,尽了做媳妇的礼,二爷怎么会刚拿了新家主印,办得头一件事就是退婚呢,他不能这么糊涂,家里长辈也不会允许的。 哦,我还告诉你一件事,这枚印现在在祖母那里收着呢,是二爷自愿留下的,他曾说过,若不把茶馆经营好,就不配用这枚新家主印。” “这么说,还是我冤枉他了!”谭子衿咬住嘴角。 顾青竹偷看谭子衿,见她似要恼了,遂佯装附和道:“子衿姐,你若当真不能消气,就别理他了,让他将来后悔去。” 谭子衿没想到顾青竹这样劝人,诧异地看着她。 “怎么?舍不得啊!”顾青竹掩唇轻笑,“那就赶快抓紧呀,宁江城里的姑娘如狼似虎的,别真把二爷抢了去做女婿!” “你……”谭子衿粉脸愈红,“你跟锦成学坏了,也捉弄我!” “子衿姐,你放心,锦成说过,他只认你做二嫂,往后,慕家会越来越好,等过了公爹的孝期,我定帮你催办婚事。”顾青竹握着她的手,安抚道。 “我哪里是要催办……”羞涩的谭子衿越说,声音越小下去。 “是慕家催办,慕家催办,我等不及要一个二嫂。”顾青竹忍笑道。 “算了,不和你说了。”谭子衿面皮薄,羞答答地站起来。 顾青竹拉她:“再坐会儿,咱们聊聊绣品铺子,宁江城的生意好做吗?” 谭子衿这才又坐下,两人谈了半日话,直到琳琅来请,方才一起去吃饭。 临来时,谭子衿将新铺子交给谭子佩暂管,但事情千头万绪,她不放心,午后,便赶着回去了。 睡了午觉起来,顾青竹盯着桌上一罐鲜牛乳发愣,她不太爱喝牛乳,以前喝不了的,都推给慕锦成,如今真要她每天不断地喝,只怕是要吐的。 两个丫头也知她的胃口,但牛乳是难得的稀罕物,寇氏和卢氏都不舍得喝,全省给她了。 顾青竹正愁眉不展,外头,就听见宋允湘兴冲冲进来了。 屋中人未见其人,已闻其声:“三表嫂,你快来看我准备试制的花果茶!” “什么?花果茶?”顾青竹被这个新名词吸引,抬眼看着一步跨进来的宋允湘问。 她的脸上满是期待夸奖的笑容,像秋日里最艳的花。 “你瞧!”宋允湘将手里的纸递到顾青竹面前,“这是我写的制茶步骤和原料,只要有了这些食材,我保管能制出来,味道……好极了!” 宋允湘一脸憧憬,这里只有茶,真的太想念现代各种饮品了。 “你是想要一些红茶吗?”顾青竹细细看了一遍道。 “嗯嗯嗯,还要几块蒸青茶饼做抹茶。”宋允湘连连点头,又有些遗憾道,“若是有牛乳就更好了,我还能做奶茶呢。” “奶茶?”好新鲜的名字啊。 顾青竹透过那些纸,仿佛看见了另一种形式的“茶”,慕锦成一定很喜欢。 “这些牛乳够吗?”顾青竹将奶罐往她面前推了推。 宋允湘哪里敢收,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可,不可,这是谭小姐送给你养身子的。” “其实,我不爱喝这个,觉着一股子腥膻味儿。”顾青竹只得实话实说。 宋允湘笑起来:“原来是这样,这还不简单,我会做酸奶啊,酸酸甜甜的,保管你喜欢喝!” “酸奶?”顾青竹眨了眨眼睛。 今日,她从宋允湘的只言片语中,发现了更多新奇事物,那个叫未来的地方,这么神奇的吗? “我之前在蛋糕店和奶茶店打过工,会这些是最基本的,我这几日无事,一直在琢磨,能不能将这些试制出来,放在茶馆里卖,也算是三生一大特色。 三表嫂,你说我这主意怎么样?” 顾青竹倒是十分认可她的想法:“挺不错的,你找熊管家领茶,若是试制成功,过几日重阳节,二爷回来,我请他品尝一下,看能不能在茶馆销售。” “好好好!”宋允湘兴奋异常,连连点头,抱着奶罐就走。 春莺有些想拦,她心里想着,留一碗给顾青竹晚上喝也好呀,总不能被表小姐全糟蹋了。 顾青竹朝她微微摇头,春莺只得将嘴里的话又咽了下去。 隔了两日,左云来请顾青竹:“表小姐新制了茶,让我请少夫人去尝尝。” “好呀。”顾青竹爽快地答应了,她更好奇酸奶有没有制出来。 及到宋允湘屋里,她正伏在桌子上写字,看见顾青竹,笑道:“我刚才将试制成功的过程,详细记录下来了,到时,依这个法子,就能制出一模一样的花果茶了。” 顾青竹拿起一张纸看了看,虽然有些字与现下的不一样,但她看惯了慕锦成的字,反倒觉得宋允湘的字更工整些。 纸上的记录十分详实,甚至加多少糖,放多少水,全标注得清清楚楚,还画了简图,用什么量取的,都写得清清楚楚。 有了这张纸,只要食材齐全,任谁都能现做一杯。 说话间,秋雁从旁边小隔间里,端出几杯色彩缤纷的“茶”。 “这就是你说的花果茶?”顾青竹被鲜艳的颜色吸引,走过去看。 第494章 允湘舍身救明成 宋允湘兴致勃勃地挨个介绍:“对,三表嫂,你快来尝尝,这是石榴,这是野梨,这是荷叶桔皮……” “这个好看。”顾青竹指着最后一杯,多种颜色混杂的茶道。 “三表嫂的眼光就是好,这是百果香,就是很多水果放在一起的。”宋允湘连忙将茶杯递到顾青竹手上。 顾青竹呡了一口,入口,有非常浓郁的果香,嫩甜微酸,十分清爽。 “怎么样呀?”宋允湘急切又紧张地问。 “滋味不错,只是……”顾青竹转了转手中黑底白花的茶杯,“这个杯子不好看,要素白通透的那种,隐隐有颜色透出来,红黄翠绿,那才能更让人有购买品尝的想法。” 宋允湘高兴得拍巴掌:“对哦,这个确实笨重了些,我明儿就到南苍县,按你说的,寻杯子去!” 顾青竹想了想道:“明日是九月初八,韩掌柜来运桂花茶,你不如跟着去宁江城看看,二爷答应回山庄过重阳节的,明儿晚上应该提早回来,你刚好可以同归。” “那真是太巧了!”宋允湘喜笑颜开,将托盘一股脑儿推到顾青竹面前,“三表嫂,你再挑一杯尝尝。” “我不爱吃甜的,你上次说做酸奶,成了吗?”顾青竹偏头问。 “哎呀,你瞧我这个记性。”宋允湘轻拍了下脑门,转身进小隔间取出一个小罐。 秋雁拿来了碗和勺子,宋允湘舀了半碗,递到顾青竹面前。 原本水样的牛乳变得粘稠,有点像葛根粉,只是它是雪白的,像极了一朵柔软的云。 顾青竹挑了一点尝尝,果然是酸酸甜甜的味道。 宋允湘一脸巴结道:“三表嫂,你要是觉得酸奶酸,可以加一点切碎的苹果和梨,若是想要更香些,就加炒熟的核桃和花生。” “这么说,这个可以任意变各种喜欢的滋味?”顾青竹又吃了一口,这个果然比鲜牛乳更能让她接受。 “那当然了,给,这是制酸奶的法子!”宋允湘大方地将一张纸塞到顾青竹手里。 “这……这是你的呀,就这么给我了?”顾青竹眨了眨眼睛。 宋允湘嘿嘿一笑:“我这不是懒嘛,若是二表哥同意花草茶可以进茶馆卖,我就得去宁江城帮忙了,到时,我可没工夫给你做酸奶,倒不如现在就把法子给你。” “谢谢你呀,允湘!”顾青竹拍拍她的手。 宋允湘黯然地低下头:“我之前做过错事,你没怪我,还让三表哥冒险救我,这世上,对我这么好的,只有我爸妈了,可惜,我突然穿到这里来,还不知他们怎么急呢。” 与亲人的生离死别,顾青竹深有体会,她安慰道:“你别太伤心,说不定机缘到了,你一下子就回去的。” “但愿,我好想我爸妈啊。”宋允湘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顾青竹为了缓和她的情绪,笑着说:“你做的茶,味道不错,咱们送给祖母她们尝尝。” “好。”宋允湘扬起眉梢道。 隔了会儿,寇氏屋里就弥漫出一股甜丝丝的花果香气。 寇氏有消渴症,她只啜了一小口尝尝,就赏给琳琅喝了,她瞧着女孩子们围了一圈边喝边评,还交换品尝,心里格外高兴。 “允湘,后日重阳节,你照这个多做一些,你们赏花时候喝,我闻着也欢喜。”寇氏笑眯眯道。 “好,我给外祖母单泡一杯菊花茶,不甜的。”宋允湘十分乖巧地笑。 “好好好。”寇氏更高兴了,眼角的皱纹堆积成片片菊瓣。 第二日,宋允湘跟运茶的马车走了,她心里满是憧憬,韩守义陪着她逛遍了宁江城的瓷器店,终于预订到了一批素白通透如白玉的茶杯,这让她对花果茶更添信心。 明日就是重阳节,慕明成安排了茶馆里的事,便和宋允湘一起同车回山庄,在慕明成眼里,宋允湘就是姑母家是表妹,而宋允湘在他面前也极力装得像小湘一点,正如顾青竹所说,他们这辈子只能是亲戚。 马车碌碌,慕明成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问缩在角落里的宋允湘:“我听韩叔说,你订了一批茶杯,说要做什么花果茶?” “是啊,昨儿,祖母和舅母都尝过了,三表嫂还赞我做得好呢。”宋允湘刚想抬头看他,转念一想,又低下了头。 慕明成盯着她看了一眼:“我瞧你平日里只喜欢烹茶,几时变得爱捣鼓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烹茶……烹茶很好啊。”宋允湘尴尬地应,旋即飞快地说,“可花果茶既养身又美颜,制作简单还香甜,肯定能招揽更多的客人!” 她说的话像连珠炮似的,慕明成微微发怔,有些疑惑地看面前的人。 正当他想继续问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住了,慕明成一条腿不得劲儿,一时身形不稳,猛地往门口栽去,宋允湘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此时,天色将晚未晚,西山上最后一丝晚霞正在慢慢消散,将日光一并带走。 狭窄的山道上,一字排开,站着五个握刀持剑,杀气腾腾的黑衣人。 长宁和庆丰坐在车辕上,他们同时探手,将藏在车底的兵刃抽了出去,而手~弩藏在车顶,此时,已经没法拿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以二当五,他们唯有死战。 五个黑衣人根本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齐齐扑了上来,他们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慕明成! 庆丰只来得及朝空中扔了一颗响弹,而后,挺身提刀迎敌。 秋日山风呜咽,鸟雀惊飞,山道上,兵器交接,铿锵有声,长宁和庆丰拼命护主,而那五人武功俱都不弱,刀法纯熟,剑锋凌厉,一招一式,无不充满杀机。 等响弹的烟雾和声音,被山庄山口了望的人发现,再到紧急派人来救,起码得要一盏茶的工夫,庆丰和长宁心里很清楚,那五人也不糊涂,他们加紧了进攻,只求速战速决。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五人逐渐逼近马车,庆丰和长宁多少有了伤,他们分别被两人缠住,另一个男人直扑车门。 车厢狭小,无处藏,无处避,一柄明晃晃的剑,当胸刺来,宋允湘想都没想,以身为盾,为慕明成挡下了致命一击! 瞬间,鲜血像花儿盛开一般飞溅出去,慕明成一把捂住她后心的伤口,大声疾呼:“允湘,允湘!” 持剑的男人一愣,他没想到一个弱女人敢以命相护,当他准备再刺的时候,一根箭矢,闪着寒光,直插他的后心! 莫天林单人独马,飞奔赶来,他只用了半盏茶的工夫! 一人已毙,莫天林的加入,立时扭转了战况,那四人此时想逃,已然晚矣! 慕明成跛着腿,抱着宋允湘走出车厢,他咬牙冷声道:“要活的!” 山庄上的人陆续赶来,四人全部被生擒。 “允湘,你坚持住,我带你回山庄,顾先生一定能治好你的!”慕明成双眼猩红地说。 “不,我……我该走了!”宋允湘嘴角沁出鲜血,轻笑道。 “你不能死,你不会死!”慕明成看着宋允湘慢慢合上的眼睛大吼。 众人七手八脚将宋允湘抬回山庄,顾青竹早已让人去顾家坳找顾世同。 一见满身是血的宋允湘,顾青竹心中一慌,赶忙让人抬进屋里,后心的的伤口不断流血,宋允湘已经完全晕过去了。 这会儿的顾青竹,已经顾不上自个是个孕妇,不断给她上药止血,右玉和秋雁在一旁帮忙。 寇氏和卢氏一起坐在外屋,紧张地等待着。 “我来了,人现在怎么样?”顾世同来时路上大概听人说了,这会儿小跑着进来问。 “爹,血一直止不住,怎么办!”里间,顾青竹焦急地说。 “我这有新制的止血药,比以往的效果更好,快给她用用。”顾世同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白瓷瓶,递给春莺送进去。 过了半刻钟,就听顾青竹欣喜道:“终于止住了!” 闻言,外头的人,一下子松了口气。 “少夫人!”春莺惊呼,一把抱住差点晕倒的顾青竹。 “怎么了?怎么了?”寇氏卢氏刚刚放下的心,又拎了起来。 脸色苍白的顾青竹被扶了出来,她满头虚汗道:“我没事,没事。” 顾世同哪里肯放心,赶忙给她把脉,惊异道:“你这……” “爹,你快去看看允湘。”顾青竹推了他一把。 “她累着了,给她喝点蜜水缓缓。”顾世同抬脚进屋,对春莺说。 “我屋里有,刚冲的,春莺你快去端。”卢氏赶忙吩咐。 春莺飞奔着去了。 不大会儿,顾世同出来说:“表小姐福大命大,那剑若再偏半分,神仙也无力回天,现在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伤势严重,只怕要好好养些日子了。” 听了这话,寇氏念了句佛,接着说:“亲家老爷,你只管用药,但凡能救我这外孙女,人参灵芝,鹿茸熊胆,我样样都舍得。” 顾世同伏在桌边飞快地写药方,嘴上说:“现下,还是以治伤为主,身体以后再慢慢调理。” 顾青竹听她爹说,宋允湘不会死,心里方才好过了些,毕竟,她今日出门,是她出的主意,这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一辈子都没法安心。 作为山里的游医郎中,伤药,顾世同是常备的,他打发莫天林回顾家坳取了药材,快速配了药,交给秋雁去熬。 见一切安排妥当,惊吓过度的众人才慢慢散去,顾青竹也缓了过来。 “丫头,你晓得你怀的是双胎吗?刚才若是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顾世同有些后怕道。 “双胎?两个娃娃?”顾青竹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第495章 宋允湘回归现代 “一下子有两个孩儿当然好,可风险……也翻番啊。”顾世同拧眉道。 这个消息太意外了,顾青竹不由地摸摸小腹,一如往昔的平坦:“爹,你别担心,我会注意的。” 顾世同还为刚才的事不安:“孩子既然来了,就好好护着,往后做事,可不得由着自个性子!” “我晓得了,老爹,你去吃饭,我在这里守一会儿,就回屋歇着。”顾青竹推了推顾世同。 “你和我一起去吃饭,让丫头们看着就是了,她这会儿不会醒的。”顾世同舍不得女儿,不想她独自待在这间满是血腥气的屋子里。 “爹,你让我陪她会儿,今儿若不是我让她去宁江城,她就不会受伤。”顾青竹说着,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 “若不是她,今儿躺在这里的可就是慕明成,难道,你更愿意接受这个结果?还是,你准备大着肚子,代替他出面管理茶馆? 今天的状况确实糟糕,但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结局,再说,她受伤是歹人行凶,又与你何干?”顾世同握了握顾青竹的肩膀,认真地说,这不是安慰,而是事实。 顾青竹微微点了点头,仍旧坚持道:“我等她喝了药再走。” 她一向是个有主见的,顾世同便不再劝,转身出去了。 慕明成站在厢房廊下,见顾世同出来,赶忙迎上去问:“顾先生,允湘如何了?” “没伤着心肺,性命无忧,只是伤口比较深,流血过多,需得好好调养。”顾世同看了他一眼,又道,“我听说,你捉住了活口,今夜山庄恐怕不得安宁,还需早做准备,不要惊了府中女眷。” “谢谢顾先生,我晓得的,已经让熊叔安排去了。”慕明成拱手行礼。 “那便好,我今儿留在山庄上,表小姐,我会照顾好的。”顾世同点了点头。 慕明成匆匆离开,顾世同在厢房里胡乱吃了一点,便去找莫天林。 山庄暗中波谲云诡,顾青竹却不知,她送走老爹,坐在宋允湘床边的小杌子上,此时,灯火不甚明亮,忽有风来,火焰颤颤地跳动,好似随时就要熄灭一般。 “嗯~”床上的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允湘,你怎么样?”闻声,顾青竹探身看她。 宋允湘伤在后背,她是侧趴着睡的,她的脸沉在暗影里,顾青竹看不分明,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入手全是汗水。 顾青竹折身去拧了热棉帕子,刚想给她擦,就听床上的人急切道:“你别走!” 闻言,顾青竹一下子愣在那里,又听宋允湘幽幽地说:“我要回家了,将身体还给你!” “不,不要!”宋允湘伸手乱抓。 顾青竹怕她将伤口挣开,忙一把抱住她:“你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宋允湘突然哭了,泪水打湿了顾青竹的衣袖:“三表嫂,大湘走了!” 顾青竹茫然四顾,灯火跳跃不停,昏黄的光影明明灭灭,周遭看不分明。 刚才那几句话,看似是不连贯的梦话,可顾青竹分明听出了不同的腔调,这会儿猜测,应该是大湘和小湘的对话。 这次的伤,难道要直接将大湘送回去? 这是什么糟心的机缘? 宋允湘身体刚受了重伤,到底体力不支,她呜呜咽咽哭了几声,再次昏睡过去。 顾青竹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静静地陪坐在一旁。 就在刚才,现代宋允湘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出了身体,她这会儿正以一种透明的状态,漂浮在空中,她看得见顾青竹,而顾青竹看不见她。 她来这里几个月了,见证了慕家一夜之间,从鼎盛到衰败,再到现在慢慢恢复,她打心眼里佩服顾青竹,更相信,在不久的将来,顾青竹会给慕家带来更加辉煌的未来。 可令她想不到的是,为慕明成挡剑,居然是她返回的机缘,分别来得太过突然,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顾青竹看过来时,她张口说话,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倏然,漆黑的夜空劈过一道闪电,将屋里照得如同白昼,转瞬,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现代宋允湘被亮光极速带走,当她再睁眼的时候,分明躺在自己现代的床上,连身上的睡衣,都是原来的,她本能地摸摸后背,不仅没有任何伤,甚至连一点痛感都没有。 她猛地抬头看向桌边的电脑,眼睛瞬间瞪得老大。 只见电脑右下角显示:2020111023:58:59。 秒数还在不断地跳动,而她仿佛只是打了个瞌睡,做了一场梦,而那个梦却如此清晰! “宋允湘,你还不睡觉,要不要你那张脸了!”外面的母上大人,开启惯常催觉模式。 “娘……妈!”宋允湘赤脚跳下床,一把将门拉开。 她母亲张云竖着眉头道:“早叫你不要看那些胡编乱造的古言小说,瞧瞧,人都看傻了,连称呼都不会叫了!” “妈,我给你买件呢大衣?”宋允湘傻笑,眼泪都要出来了。 张云不耐烦地挥挥手:“算了,这招你去年就用过了,还想叫我给你清空购物车?没门!快睡觉,明天跟我去相亲!” “我不相亲,也不结婚,陪你和爸到老!”宋允湘扑到张云怀里,撒娇道。 张云虎着脸说:“得了,别给我找借口!这次你赵姨介绍的这个小慕还不错,我看过照片,小伙子又高又帅,保管符合你的要求。” “姓……姓啥?”宋允湘心里砰砰狂跳,说话都结巴了。 张云随口道:“慕,席慕蓉的慕,这个姓是不是比较少见?” “手机呢,你的手机呢?给我瞧瞧照片!”宋允湘乱翻张云的睡衣口袋。 “哎呀,你这个疯丫头,赶快去睡觉,我转发给你!”张云转身去拿手机,嘟囔道,“照片有啥好看的,明儿不就见到真人了嘛!” 屋里漆黑一片,躺在床上的宋允湘,将照片第一百次放大,那是一张海边侧颜照,风鼓动着风衣和碎发,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眸,俊逸硬朗的脸庞。 像吗? 很像! 青竹山庄上,电闪雷鸣,暴雨哗哗下了一夜,黑暗吞噬了所有,汇集成小溪般的流水,将沾染在草尖上的血滴全部带走,连一丝味道都不曾留下。 云栖院在这样的风雨之夜,安静如故,宛如沉睡的稚子。 顾世同换了顾青竹,一直在屋外守着,宋允湘烧了一夜,秋雁和右玉精心伺候,及到天亮,便退热了。 寇氏和卢氏一早来看她,见此情形,这才放了心。 今儿是重阳节,可宋允湘伤了,原本计划好的赏花宴只得作罢,又恰逢下了大雨,山中泥泞,连结伴登高也是不行的,众人只得在院里坐了坐,喝些茶水,说几句闲话。 昨日一战,虽然借了天时地利,将歹人拒于山外,但众人也俱都筋疲力尽,还有人受了伤,若今夜再有人强攻,只怕更难了。 顾青竹陪过长辈,来看宋允湘,却没见到顾世同,遂对右玉说:“我爹呢?” 右玉指了指外面说:“莫村长刚才来,将亲家老爷叫去了。” “春莺,你在这里照顾一下,让右玉和秋雁歇会儿。”顾青竹吩咐道。 “少夫人,外头刚下了雨,小心湿滑。”春莺不放心地说。 “我打小山里长大的,没事的。”顾青竹摆摆手,独自去找莫天林。 因山庄上还有老鸦岭的人,慕家女眷住在云栖院,没什么大事,是不常出来走动的,故而,外头有什么事,若是没人来传话,基本上都不知道。 顾青竹一出院子,就感觉到山庄上的异常,男人和女人都脚步匆匆的,这个时候,原本是农闲的时候,有何事,这么忙? 她拉住一个妇人问:“张婶子,你看见我爹了吗?” “在远望院呢。”妇人心直口快,说完了,方知说漏了嘴,又遮掩道,“可……可能现在已经不在了,……我……我也不知道!”说完,火急火燎地走了。 妇人越慌乱,顾青竹越确认,山庄上出事了! 她提着裙子,拣干净的地方走,穿过榛子林,便是远望院。 “少夫人?!”安溪出来倒血水,见着顾青竹,赶忙将盆藏在身后。 “我都知道了,还瞒我做什么!”顾青竹看了眼混在泥水里的鲜红。 “少夫人有孕在身,二爷不想让你知道昨儿的事,怕你劳神伤了胎气。”安溪屈身行礼。 顾青竹径直走进院里道:“他们在哪儿,快带我去看看。” 安溪这才放下盆,将顾青竹领到了慕明成主屋旁的厢房门口,顾青竹一抬眼,就见顾世同正给一个伤了胳膊的男人包扎,他头也不回地吩咐:“拿剪刀来。” 顾青竹拿过桌边的剪刀,反握着刀口,递了过去,顾世同忙得眼皮都没掀,伸手接过,剪开布头,又还到她手上。 顾青竹淡淡道:“还需要什么?伤药,还是细棉布?” 顾世同抬眼见是她,面色变了变,说:“不是让你养着,你跑这儿干嘛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青竹环顾屋内,有四五个伤者,或坐或躺,表情痛苦。 “弟妹莫恼,请听我说。”慕明成撩袍快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莫天林。 “夜里是不是有人攻打山庄了?”顾青竹急切地问。 “你猜的没错,但被我们打退了,还打死打伤了好几个。”慕明成轻描淡写道。 顾青竹心急如焚道:“可他们也受伤了,咱们山庄上人手本就有限,耗不起车轮战,若歹人今夜再来,咱们恐怕讨不到多少便宜!” 第496章 跨越山海的信 莫天林气哼哼嚷嚷:“若是实在不行,我将狼群唤来,现在正是野兽贴秋膘的时候,它们正愁没处找吃的呢,若有人还敢来,就让他们直接做狼的口粮!” 慕明成拧眉摇头,沉吟道:“这样不妥,狼群虽能听从你的召唤,但狼本性凶残,伤人时,可不分好人坏人,到时若是野性爆发,闯进山庄,后果不堪设想!” “自个人手不够,又没旁人帮衬,那你说怎么办?”莫天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有些丧气地说。 顾青竹捻了捻手腕上的赤藤镯:“我倒是想到一个人,或可帮我们,二爷,我如今不便出门,你能不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熊永年一路小跑着进来,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他急切道:“少夫人,谢大小姐来了!” “人可真不禁念叨,我刚想着她呢,她倒立时来了。”顾青竹轻呼了一口气,转头对慕明成说,“二爷,你与我一起去见见谢莹。” “好。”慕明成颔首,与顾青竹一起出了远望院。 顾青竹虽暂时不住在茶香院,但她待客还在这里的前厅,因为远望院是慕明成的居所,而云栖院住的都是慕家女眷,有些事情,还是不方便让她们知道得好。 顾青竹满面含笑,迎上谢莹道:“谢姐姐,自打上次交茶一别,又有好些日子不见了。” 随后的慕明成拱手行礼,谢莹笑着回礼:“慕二爷依然是丰神俊朗的神仙模样。” 谢莹说得真诚无比,并不是虚假的客套,按理,一个瘸子根本没法和丰神俊朗搭上边,慕明成蓦然发觉,自己刚才一点都没有刻意去遮掩自个的腿疾,或许,正因为自己昂扬的姿态,才赢得了谢莹由衷的赞美。 一如既往春风般的笑容浮上来,慕明成躬身相邀:“谢小姐,里面请。” 三人进屋,分宾主坐下,右玉上了茶。 谢莹也不客套,直言相问:“我今早得了消息,说慕二爷昨儿傍晚遇袭,夜里可还安生?” “不瞒谢姐姐说,昨夜确实发生了恶战,对手虽死伤了几人,可我这里也伤了四五个,若是今夜,他们还来,只怕……”顾青竹咬了咬嘴唇,蹙眉道。 谢莹拍拍她的手臂:“我今儿正是为这个来的,当初义父以督军的身份去了安南,临行前,特意留下一支亲卫在我府中,就是为了预防今日之事。 现下,山庄已到了危急关头,幸而我将人悉数带来了,他们无论骑射弓马,还是武功兵器,都是一顶一的好,二爷既然当着家,这百多人,就全交于你调配。” “多谢谢小姐仗义相助!”慕明成躬身行礼。 谢莹摆手:“慕二爷不必客气,这都是义父思虑周全,如今慕家二老爷和三爷都上了战场,为国浴血奋战,若后院家宅出了事,往后怎么交代?又让大黎国的兵士怎么想呢?” “马爷也是你义父?”慕明成这时方才恍然。 谢家不显山不露水地在南苍县占据一席之地,如今想来,又岂会真的完全没有背景。 “我是战后遗孤,有幸被义父收留培养,才有今日。”谢莹轻轻浅浅地笑,好似那些过往,都化作了微尘,随风散去。 “抱歉,抱歉,失礼了!”慕明成慌忙再次行礼。 谢莹含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二爷不必介意,如今,排兵布阵是男人的事,我想与青竹说几句女孩子的话。” “那我就先告辞了。”慕明成转身出去了。 他和熊永年一起去见那队亲卫,这些人的到来,可算得上是雪中送炭! 屋里,谢莹敛去笑容,低声问:“我今儿听坊间传,慕二爷昨儿遇刺身亡,可我见他并无半点异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遇刺身亡?”顾青竹挑眉重复了一遍。 若真论起来,这话也不假,若宋允湘不是恰好有两个灵魂,可不就是死了。 顿了息,顾青竹方才解释道:“歹人刺中的是家里的表小姐,她昨日刚好去宁江城,和二爷一起回来的,却不料受此大难,万幸,未伤及性命。” “宋允湘?”谢莹想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问。 “嗯,是她。”顾青竹点点头。 谢莹拍了拍胸口,缓了缓道:“我今儿刚得了这个消息,差点被吓死了,若慕二爷有个三长两短,三爷又不在家,你昨儿夜里可怎么办是好!” “谢谢你这么早赶来。”顾青竹握握她的手。 谢莹微叹了一声:“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就算义父没有吩咐过,单靠你我的情义,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呀。” 两人正说着话,熊永年又将忍冬引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叫你在家等消息吗?”谢莹豁地站起来,心里微惊,只怕又有什么变故。 “小姐,守备府刚送来了信,我怕耽搁了,就赶忙送了来。”忍冬说着,从袖袋里取出一个信封。 信封的四角都有些翘起,边沿更是磨得起了毛,想来这封跨越山海的信,在路上辗转了不少日子。 顾青竹急切地想知道慕锦成的消息,紧盯着谢莹撕开信封。 谢莹一目十行地扫视了一遍,喜滋滋地递给一旁的顾青竹:“给,快看!” 看见她逐渐绽放的笑容,顾青竹心里安定了几分,她接过信,细细地看了一遍。 “慕家军不仅攻下了上林县,还活捉了大海寇吴镇雄,这可都是慕三爷和你那位老乡的功劳!”谢莹端起茶盏呡了一口,笑道。 顾青竹半掩住嘴,惊诧道:“没想到,丁永道居然是海寇的暗桩,和白夜一样的变脸人!” 她曾经这样设想过,但当此事被证实的时候,她还是心有余悸。 谢莹颔首:“这都是慕将军的计谋好,要不然留这些害群之马在军中,不知要折损多少良将忠卒。” “原来满兜哥就是被他害的!”顾青竹继续看信,眼眶一热,她用力眨了眨眼,方才忍住了泪水。 谢莹抚了抚顾青竹的肩头,安慰道:“好了,你也别太难过,我听说当年你那位老乡一直为兄长申诉,差点被连坐,如今可算是平冤昭雪了。” 顾青竹点了点头,将信折好,收在信封里。 “我一会儿回去写封短信,你可有要说的?”谢莹接过信问。 “瞧这封,路上不知走了多少日子,我们的回信,他们几时能收到?”顾青竹抬眸看谢莹。 见顾青竹不太明白其中的缘由,谢莹解释道:“军情用的是八百里加急,燕安城应该在事后七八日内就收到了战报,至于这封信,是寄给守备府的,大多是通过驿站传递,旁人虽然看不见,也不会丢,但是是按家信处置的,自然慢些。 至于我们的回信,亲卫会以守备府的名头投到驿站,应该会被一路带过去,不管是十天二十天,还是个月,他们总能收到,也能慰藉他们的思念。” “那就报个平安,另外,告诉二老爷,罗姨生了一个男孩,老夫人给取了名,叫慕荣成。还有……”顾青竹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眼谢莹。 谢莹急得打断她的话:“还有啥啊,一封信写不了多少字,你就没话捎给慕三爷?” 顾青竹红了脸,一口气说道:“告诉他,我有孩子了,还是两个!” “你说什么?!”谢莹的目光从顾青竹的脸上滑到她的肚子上。 顾青竹双手交叠,覆盖在小腹上,浅笑道:“嗯,你没听错。” 谢莹略有些责备道:“这么天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若知道,当天就会派人来山庄,若是昨夜……,我这会儿想着都害怕!” 顾青竹轻笑道:“这不是没事嘛,现在来也不晚,如今二爷主事,又有莫天林和熊永年带的人,再加上你派来的亲卫,如今的山庄虽不敢说是铜墙铁壁,抵御几个蟊贼还是绰绰有余的。” “行了,我回去就写信,你这个好消息,定能和夺回上林县一样振奋人心。”谢莹握了握她的胳膊,站起来道。 顾青竹忙说:“谢小姐稍等,我最近新制了些茶,你带回一些,喝着玩,若有特别喜欢的,着人来说一声,我给你单留着。” 谢莹一脸喜色地问:“是五色茶吗?如今南苍县和宁江城都传疯,人人都说,慕家二爷久不出山,这一来,就搞了个大的,一下子就把宁江城其他茶楼茶肆都比下去了。 旁人店里,连炒青还到处寻摸呢,三生茶馆倒好,一举推出三种新茶,这谁禁得住打压,几家小茶铺差点关门大吉,也多亏二爷大度,肯卖炒青帮他们度过难关。 这一招恩威并重,可不是一般人能玩好的,毕竟,这不仅需要三寸不烂之舌,还得有过硬的实力,而慕家依仗的实力,就是你!” “说到这个,我还是之前的话,若你愿意,我可以提前兑现与你的约定。”顾青竹郑重道。 “不用了,还是按原先的约定来,我可不想被别家大茶户嫉妒!”谢莹莞尔一笑,“再说,我学炒青技艺,不过是为了义父喝茶方便,如今有了你,约定是否兑现,我看都没有多大的意义。” “那怎么行呢,你当初那么帮我度过难关,我岂能过河拆桥,毁约不讲信用。”顾青竹急急地摇手。 谢莹只得答应:“慕家三生果然最是诚实守信,既如此,我就与别人一起兑现,也免得你太过惦记。 另外,你好生养胎,我今儿没什么准备,隔天,我送你些滋补的药材,你瞧你太瘦了,这可不行。” 谢莹说完,便和忍冬一起走了,顾青竹送到山口,直到马车离开,方才返回来。 她转身进了云栖院,她迫不及待想和祖母母亲分享这个好消息。 慕锦成不仅活着,还打了胜仗! 他是慕家的骄傲,更是她心中的英雄! 第498章 等你来寻 慕明成和顾青竹商议后,决定将一半赏钱给温如礼进货。 虽然现在才是深秋,但爱美是夫人和小姐们的天性,抢在年前进一批时新首饰玉器,必然很抢手。 三生珍宝行的生意停了有些时日了,时下风清气正,也该有所改观了。 时下正是秋高气爽之际,几乎是一夜之间,宁江城仿佛换了天,头顶瓦蓝瓦蓝的,一碧如洗,干净地连一丝云都没有,高树矮灌全都变了装,金黄火红,尽展妖娆。 懒懒的阳光斜照进天井里,慕明成坐在茶馆柜台后,听郑家禄抑扬顿挫地讲七皇子审案的故事,微尘漂浮在光影里,只觉岁月悠长,心中清明安然。 门口忽而一暗,慕明成转头望过去,就见谭子衿言笑晏晏地陪着一位容貌清秀俊逸的年轻公子走进来。 他目光一滞,旋即站起来,浅笑道:“两位喝点什么茶?” 谭子衿面无表情,倒是那位锦衣公子很高兴,他凑到柜台前问:“这就是鼎鼎大名的三生茶馆呀,据说,你们这儿有五种茶,是五种颜色的,今儿先来壶黑茶,打明儿起,我每天来喝一种。” “欢迎光顾三生茶馆,小店是有五色茶,却是不止五种茶,像茉莉花茶,桂花茶,皆也香味取胜,公子是否也尝尝?”慕明成说着,将茶单递给他。 “子衿,你要不要来杯桂花茶?”锦衣公子饶有兴趣地看,头也不抬地问。 慕明成听他这样亲热地唤,心里突然钝钝地疼,自己终将失去她了吗? “好。”谭子衿背身站着,她的目光望向郑家禄,好似正被他的故事吸引。 慕明成看不见她眼中的晶莹。 “这里还有讲古的?可真稀罕,子衿,咱们就坐这里。”锦衣男子看见大堂后排有一处空桌,伸手就想拉着谭子衿。 “文瞰文大爷,我们没那么熟,请叫我谭小姐!”谭子衿拧眉低喝,一甩袖子,往旁边跨出一步。 “你难道不想试试他的真心吗?”文瞰满不在乎地拉开凳子,大马金刀地坐下。 “这与你不相干,苏杭最大丝绸商文家大少爷,当真要坐在这里喝茶?”谭子衿看了看周围的茶客。 “我是想坐雅室呀,可我怕谭大小姐与我说不了几句话,就会避嫌离开,只好坐在大庭广众之下喽。 再说,若不坐在这里,怎么能看清某人心里到底有没有你,我可是等着你死心,答应我呢。”文瞰倒是乖觉,立时改口,还状若无辜地摊摊手。 谭子衿偏头不看他。 她之前做绣品,与文家有过一些往来,那时还是文家老爷当家,却不料刚过去几个月,文家家主就换成了大少爷。 谭子衿在宁江城开绣品铺子,自然需要最好的布料,她派俞管事去进货,结果竟然将这位神尊带了回来,既不能赶,又不能撵,还得每日陪着到处闲逛。 之前几日都是俞管事作陪,可他昨儿在聚仙楼陪喝多了,这会儿还没醒酒,文瞰又闹着要来喝茶,谭子衿只得亲自陪同。 文瞰第一眼就看中了谭子衿的美貌和才能,他旁敲侧击询问过俞管事,但都被他巧妙避开了,昨晚,他设宴答谢,借着酒劲儿,套出俞管事很多话,包括谭子衿和慕明成现下降至冰点的关系。 他能在众多兄弟中,一举夺得家主之位,本就不是软弱良善之辈,他想得到的,总会想方设法去争取。 慕明成打发小伙计送茶,他仍旧坐在柜台后,可再没有听故事的心情,只觉那缕阳光刺眼得很。 谭子衿是背着他坐的,他只能看见旁边那位锦衣公子一直偏头小声说话,他紧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慕谭两家是世交,谁家有什么亲戚,几乎都是知道的,他从来没见着,也没听说过这个男人,想来并不是表兄堂兄之类,那又会是谁,居然能那般直呼闺名? 他心里突然气愤难挡,那是他的谭子衿,为什么要与这个陌生男人如此亲密地说话!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郑家禄结束了今日讲古,故事继续留待下回分解,意犹未尽的茶客,陆续起身离开,他们看见谭子衿与一位俊秀公子同桌喝茶,再看慕明成的目光,难免带着同情和怜悯。 慕明成出山主持三生茶馆,智慧谋略无人能挡,但他到底跛了腿,而谭子衿可还是谭家大小姐,容貌无双,又会挣钱,这两人看着,远不如之前般配。 如今在自个店里,还被旁人横插一脚,真真是窝囊至极! 被每个离开的茶客审视一番,谭子衿不免闷气,可文瞰还在慢条斯理地喝茶,她不便拂袖离开,只得拧眉陪坐着。 “谭大小姐,你要不要喝一杯黑茶?这味道确实与众不同。”文瞰细细品尝,抬眼问。 “不,你自个喝。”谭子衿摇头。 “喝一杯嘛,又不是酒,怕什么!”文瞰倒了茶,递到谭子衿手边。 “我都说不喝了!”谭子衿微恼,声音不免高了上去。 “男人不好,丢了便是,倒是这么好的茶,不容辜负!”文瞰瞥见慕明成走过来,语含挑衅道。 慕明成沉声道:“茶虽好,但子衿已经说不喝了,这位公子何必强求!” 文瞰盯着他的跛腿看:“你便是慕明成,她打小订的娃娃亲?人人都道,慕家二爷是位谦谦君子,却没想到是个瘸子! 我叫文瞰,苏杭来的,我听说你打算退婚,为何还不干脆点,早点还她自由,我还能敬你是个男人,而不是个无用的残废!” 不待慕明成说话,谭子衿已经猛地站起来,厉声打断他的话:“文大爷,你太过分了,说什么瘸子残废!我们两家是有些生意往来,可不是以干涉旁人生活为前提的!” 文瞰挑眉,却没再说话,他的不服全都写在眼睛里。 “我想文大爷是误会了,我与子衿是父辈早就定下的亲事,成亲是迟早的事,哪有什么退婚之说。”慕明成走到谭子衿身旁,温柔看着她。 他的眼眸深邃,仿佛一汪深潭,此时水波微澜,流光溢彩,看得谭子衿羞涩地低下头。 文瞰环视周遭,冷笑道:“你能给她什么?将她困在这家茶馆里,做一个端茶倒水的老板娘?” “慕家家主夫人如何?”慕明成不理文瞰,低声问谭子衿。 文瞰不甘就此失败,倨傲道:“家主夫人?你也好意思说!慕家早不是一年前的慕家,这样的夫人头衔,有什么稀罕!文家后宅也缺……” “文大爷,请自重,若你再这样口无遮拦,德兴绣坊宁愿断了生意,再不往来!”谭子衿立时打断他的话,愠怒道,“恕我不能奉陪!” 她说完,涨红了脸,疾步向外走去。 “子衿!”慕明成拔腿去追。 奈何他的伤腿不得劲儿,根本赶不上。 街市上,人潮川流不息,慕明成拖着伤腿,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却仍然追丢了,几乎一个转身,慕明成就寻不到谭子衿。 他茫然四顾,颓丧地坐在桥边大柳树下,望着泛着粼粼波光的河面发呆。 苏杭文家,但凡做绸缎生意的商户,没有不知道的,他家每年都会推出最新布料,不论是质地还是花样,都是绝无仅有的,据说,燕安城里的高门大户都常常派人去采买。 这样的人家,让此时的他拿什么比? “明成哥。”他身后传来谭子衿的声音。 慕明成蓦然回首,苦笑道:“子衿,你去哪儿了?我追不上。” “那你就放弃了吗?”谭子衿咬唇,眼中晶莹欲滴。 “不,我就在这里,会一直一直等你回来。”慕明成喉头哽咽,觉得自己太无赖了。 自个差点把最爱的人丢了,还要她回头来找。 “都是我的错,明知你有伤,还任性……”泪珠终于滑落,谭子衿无声哭泣。 慕明成惶恐地站起来,从袖袋里拿出帕子递给她:“你别哭了,之前是我犯糊涂,钻了牛角尖,子衿,你等我,等我来娶你!” “明成哥。”谭子衿终于等到心中答案,不管不顾地扑到他的怀里,呜呜咽咽,哭得像只受伤的小兽。 高大的柳树,垂下万千枝条,细细密密将两人笼罩,慕锦成慌乱地举着手,隔了息,终于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别哭了,仔细叫旁人瞧见。” 谭子衿不好意思地背身擦了眼泪,将帕子握在手中:“被我用脏了,等我洗了,再还你。” “好。”慕明成微笑点头,“咱们走。” 谭子衿低头,羞赧道:“我不去茶馆,待会儿被韩掌柜看见,多丢人呢。” “那我去看看你的绣坊,韩掌柜说了好几次,我一时忙就忘了,想起来时,又怕你正忙着,不好打扰,所以一直耽搁着。”慕明成紧走了几步,跟上她道。 “最近刚开张,没那么忙的,只有几家老客定了绣品。”谭子衿刻意将裙下的脚步迈得小一些。 “你家绣娘手艺向来好,只不过在宁江城是新店,旁人暂时不知道罢了,如今,天气渐渐转凉,喝茶的人多,你若愿意,得空给茶馆绣一些靠垫。 记得把德兴的标识绣上,让人一眼就能看见记住,到时,我只要将靠垫往雅室一放,便可一举两得。”慕明成走在她身侧,帮着想主意。 第499章 顾二妮产女 德兴绣坊在南苍县一直经营得不错,口碑很好,现下只要介绍出去,就不愁没有生意做。 两人慢慢前行,远处落日西坠,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晚风起了,松翠色的袍角和湖蓝色衣袖交叠在一起。 文瞰一连三日去三生茶馆喝茶,慕明成只当他是寻常客人,次次以礼相待。 第四日,他突然与俞管事告别,自回苏杭去了。 让他铩羽而归的,只是慕明成简单的一句真心话。 他说:“此生,我只娶谭子衿一人,与她朝朝暮暮共白首。” 论家世财富,文瞰半点不怯,唯有这个,他自认比不过慕明成,没有美妾,日日只对一人,实在太无趣了些。 他放弃得很干脆,甚至没有和谭子衿当面辞行。 争用全力,败亦洒脱,这是一个大家族家主该有的气度做派。 谭子衿还是后来听慕明成说,文大少没喝遍三生的茶,怎么就不来了?方才知道,文瞰早几日就离开了。 “难不成,你还想他日日在你跟前晃悠啊!”谭子衿斜睨了慕明成一眼,娇嗔道。 “说起来,我还得谢他呢,他让我看清了自个的真心。”慕明成深情地将一盏桂花茶递给她。 谭子衿低头呡了一口,好甜好香,就像她现在的心情。 茶馆的生意好起来,顾青竹便整日在山庄茶园里转悠,看着老鸦岭男人女人们给茶树修枝除草,培垄积肥。 之前买的小茶山上的几百亩茶树俱都成活了,夏茶秋茶都没采,长势十分好,来年春茶必然肥嫩粗壮。 另外扦插的几十亩,后年才可以开采,至于了然给的小茶苗,怎么也得要三年,而茶种育出的苗,则要等更久的时间。 慕家有一座千亩茶园,这里明年再种一些,离一千亩也不远了。 顾青竹对此很有信心,也充满希望。 而在千里之外的宁江城,一家新开不久的妓馆后院,顾二妮刚刚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回来。 一个新生儿,躺在大汗淋漓的顾二妮身旁。 桌边,一个女人正在清洗手上的血污:她肆无忌惮地骂道:“一条贱命,偏这么金贵,生个孩子还难产,不过,生个丫头片子正好,十三年后就能挣钱了。 可这世上没有这么好吃的闲饭,下个月,顾二妮你给我老老实实接客,要不然,我让你们祖孙三代生不如死!” 听着这样冰冷残酷的女声,仿佛是往冬日里的胸膛塞冰碴子,冷得人直打哆嗦。 “是是是,素姑娘。”朱氏唯唯诺诺道。 “你叫我什么?!”女人尖锐的声音,好似能刺穿人的耳膜。 “翠妈妈!”朱氏立时改口,她的头几乎低到裤裆里去。 “哼!你最好给我记住了,若是在人前叫错,我剥了你的脸做面具!”女人鄙夷地看了眼朱氏,将擦手的帕子扔进水盆。 朱氏瑟瑟发抖,不敢言语半句,直等她走了,才来看顾二妮。 “她她她……”上下牙打颤,她终究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顾二妮看了眼朱氏,异常冷静道:“她叫素娘,原是钱涨屋里的人,几个月前,她顶着万花楼花魁小翠的脸,将那些妓子们都带到了京城,我的命也是她趁乱救的,可如今看来,想在这腌臜地里活下去,还不如死得干净。” 朱氏看了襁褓中熟睡的孩子,叹了口气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们如今有了这么个累赘,就是想跑也没法跑了。” “她长大也是卖笑的命,还不如早些溺死算了,先前害我差点难产死掉,以后还得让我卖身养她!”顾二妮对这个刚出生的孩子,满是怨愤。 朱氏低声劝道:“既上了贼船,又如何能下,若不是她救你,你也会受钱家连累,被卖入娼门,嗐,就是这样倒霉的命啊!” 顾二妮偏过头,她不信命,却被命运无情捉弄! “你也别太伤心了,你瞧人家钱大小姐,为了活命,逃避发配边疆的苦役,连脸都换了,至于那个宋大爷,虽被素娘治好了疯病,却因为变脸变得十分秀气,被那什么了,送进宫当差去了。 你瞧瞧,你不比他们幸运多了,起码没遭那个罪。”朱氏挨到床边,低声劝,“再说,等过了年,钱大小姐生下孩子,还不是一样,千人枕万人骑的,她之前那么张狂,到如今,还不是如此低贱的下场!” 朱氏絮絮叨叨没完,顾二妮不想听,生孩子耗费了她太多精力,一闭眼,便昏昏睡去。 “若不是要靠你养活,老娘才懒得哄你!”朱氏端起水盆,嘟嘟囔囔出去了。 日子一天天流水似的,过了霜降,山里早上便开始有霜了,天气转凉,顾青竹另拿了钱给莫天林,置办老鸦岭大大小小几十口子的冬衣冬被。 山里不比南苍县,寇氏卢氏第一次住在山中,夏日凉爽,冬日没有暖阁火盆是不行的,熊永年找了泥瓦匠,在云栖院改造了一间暖阁。 顾青竹为整个山庄能过一个暖和的冬天操心着,老鸦岭人也积极行动起来,妇人孩子除了捡拾板栗,还会采摘最后的菌菇野果。 男人们忙完了茶园里的活,就去伐木,整个冬天,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做饭取暖,需要很多柴禾和火炭,得早早准备起来。 宋允湘躺了大半个月,身体好些了,却变得沉默寡言,心不在焉。 慕婉成常去看她,见她如同丢了魂似的,不似以往,心里不免害怕,可又不敢告诉寇氏和卢氏,只得去寻顾青竹想办法。 “三嫂。”慕婉成在茶香院找到顾青竹,她正准备和熊永年老任头查看茯茶发花的情况。 “四妹妹,怎么了?”顾青竹放下刚拿起的茶砖问。 慕婉成扯着她的袖子,走到一边,低声道:“三嫂最近可去看过允湘表姐?” 顾青竹疑惑地说:“她怎的了?我听左云说,她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可是又有别处不舒服?” 慕婉成摸摸脖子,有些胆怯道:“她身体没事,我只是觉得她不似之前爱热闹,说话也古古怪怪的,我昨儿问她花果茶的事,她居然说不知道,三嫂,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四妹妹,允湘之前在钱家遭遇过惊吓,并没有彻底好,这次又受了这么重的伤,难免情志低落,这样,你先回去,我忙完这里,马上去看她,好不好?”顾青竹安抚地拍拍宋允湘的肩膀,柔声道。 慕婉成见她正忙着,一时只怕走不开,只得点头答应了。 顾青竹心里明镜似的,宋允湘本体灵魂昏睡了很久,是现代宋允湘制出的花果茶,如今慕婉成贸然相问,她如何能知道呢。 “咱们继续!”顾青竹挥挥手,动手解开茯砖上的纸。 茶叶呈黑褐色,条索紧致,油亮有香气,可惜却没有看见半点金花。 顾青竹凑近闻了闻,是黑茶的味道,可为什么没有金花? 难道一定要伏天才可以制出来? 顾青竹一连拆了几个茯砖,都没有发现金花,这批茯砖有六七千斤,难道全坏了不成! 她抬眼看熊永年和老任头,他们大概也没见着金花,几个拆开的茯砖零散地放在茶架上。 顾青竹心里不甘,她往里走了几个茶架,随手又拿了一个茯砖来拆。 只撕开一角,就见茶梗撑开的缝隙里,冒出点点金色,在暗黑色的茶砖上分外显眼。 “熊叔,任叔,这……这个有金花!”顾青竹兴奋地招呼。 “真的?” “我就说一定有!” 熊永年和老任头急急赶过来,宝贝似地传看茶砖。 “我往后面找找。” “我到前头看看。” 两人心里重燃希望,分头去找。 不大会儿,三人重新聚到一起,经过认真查看,库房了的茯茶十之有八都发了金花,虽然多少不同,但只要时间足够,都会生满的,只有一进门的几排,没发出来。 顾青竹仔细看了看道:“这里邻着门,水汽风干比后头的快,这或许是不出花的原因。” “那怎么办,要不补淋水?”老任头拧眉问。 “此时已快入冬,错过了节气,就算补淋水也未必发花,还可能将茶叶弄坏,再说,这些虽然没有金花,可也是黑茶,不如自个留着喝。” 熊永年点头道:“少夫人说得是,咱们一年消耗的茶叶也不少,若真叫拿金花茯茶自个喝,只怕舍不得,这个刚好,就算待客,也是极好的。” 三人说定,熊永年和老任头留下清点出具体的数量,顾青竹则去看望宋允湘。 左云一见她,忙往里让,嘴上说着:“表小姐,少夫人来看你了。” 宋允湘正在桌前呆坐,一听声,忙想将桌上的一本手写的册子收到袖袋内,奈何慌乱间,没有卷好,竟然塞不下。 “左云,你去我屋里,问右玉要一罐酸奶来。”顾青竹转头吩咐道。 “是。”左云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顾青竹挨着桌边坐下,淡然道:“小湘,你那些不用收了,我早就看过了。” “三表嫂,我……”宋允湘咬着唇角,低下头,将册子重新放回桌上。 顾青竹随手翻了一页:“这是大湘写的制花果茶的法子,十分详实,只要有相关的食材,再按上面的步骤,任谁都能做出一杯来。” “三表嫂……”宋允湘抬眼看她。 “你是很聪明的女孩子,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还要我说吗?”顾青竹反问道。 宋允湘摩挲册子道:“大湘向来不喜欢蘸墨写字,她宁愿用炭笔,也不肯用毛笔,这次居然写得如此工整。” “她是来自现代的人,我想她一定知道,自己迟早是要回去的,她将制花果茶的法子写得如此详实,或许,不仅是为了去宁江城卖茶,还为了留给你,以防她突然离开。 若我猜得没错,她大概还会留下其他的记录,你不妨在你惯常放东西的地方找找。”顾青竹轻声提醒。 第501章 忙年 顾青竹戳了下她的脑门,嗔怪道:“你呀,心里整日不装事,我一会儿说了,你可别生气,其实这不怪招娣多心,你娘对她的态度摆在那里,前后变化那么大,任谁都得反复思量。 虽说你娘是真心实意为青山哥打算,想让他生活得富足些,这本是人自常情,可凡事不能强求,成家过日子,盲婚哑嫁哪如知根知底的好,毕竟往后几十年的光阴,还得他们两个人一起过呢。 想当初,青山哥若真娶了彭珍珠,那定是不得安生的,那女人仗着是翠屏镇上的人,自认为高人一等,断不会甘心住在山里,更不要说起早贪黑侍弄茶园,每日照顾公婆饮食起居了。” 顾大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青竹,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娘为这个,悔得肠子都青了,招娣做事麻利稳当,还能在生意上帮上我哥,我娘现在逢人就夸她好,不知有多满意这个媳妇。 其实,你们也知道,我娘她并没有什么坏心眼,顶多是刀子嘴豆腐心,再说,还有我爹这个主心骨,家里大小事情,还是他说了算。” 顾大丫说着,又握着郑招娣的手,诚恳道:“我们打小一起玩的,交情没得说,这以后就要做一家人了。 我娘她之前说过啥过头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等你和我哥成了家,红红火火过日子,再赶紧给我生了大侄子,那日子可就美了呢。” “青竹,你瞧她越说越没正形了!”郑招娣被她说得一下子红了脸,抽出手,拍了一下她,“梁满仓怎么还不来提亲,你这么喜欢小娃娃,自个生一个玩去!” 闻言,顾大丫一时沮丧,低头捻着衣角,轻声道:“他一去几个月,只言片语都没捎回来,要不是在青竹这里得那么一点消息,我就跟个傻子的似,他这样冷心冷意的,我还有什么盼头?” 见她情绪低落惆怅,顾青竹忙安慰说:“你不要胡思乱想,满仓哥本就不是油腔滑调的人,纵使有一肚子的话,能说出句就是了不得的事了。 更何况,当下两军正交战,不通家书是常事,你瞧我爹,整整五年音讯全无,现如今多亏谢小姐传递点消息,要不然,还不是啥也不知道嘛。” “哎!”顾大丫叹了口气,“上次说打了胜仗,也不晓得几时能回来?这都近岁末了,看样子过年是回不来了,也不知能不能赶上二月里我哥办喜事。” 顾大丫期盼的,也正是顾青竹期待的,但她更理智些:“这才打了一场胜仗,并没有提归期,想来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现下正逢严冬,路途遥远,道路难行,消息不通也属正常,不过,照我看来,没有消息,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都是平安的。” “唉,你说的也有道理,如今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也只有等了。”顾大丫垂头丧气,垮着肩膀道。 郑招娣有些后悔勾了她的伤心事,正要开口劝慰,就见春莺拿了一大捧腊梅和红梅,笑嘻嘻地进来。 顾青竹有意转换话题,顺势问:“春莺,玉华菁上的红梅开了吗?” “没呢,二巧说,今年雪下得早,花大概要开得晚些,约莫要到年节里了。”春莺说着,将花堆放在旁边的小几上,转身去书架上拿仿古的阔口花瓶。 顾青竹拈了几枝花,分给两个姐妹:“我刚才还想说去玉华菁看红梅,看来只能等下次了。” 一听这话,顾大丫急得将手中的花枝一阵乱摇:“你可安生些,今年就在屋里看看这个得了,外头雪大路滑,你怀着孩子呢,可不敢大意。” 郑招娣附和道:“对呀,玉华菁上红梅年年开,以后有的是时间看,也不在乎少今年一回两回的。” “好啦,好啦,你们两个比我爹还唠叨!”顾青竹翘着嘴角,托着腮帮子说。 屋里的暖意让梅花的香气愈发浓郁,泛出丝丝甜味儿,沁人心脾。 春莺寻了剪刀,一边剪花枝,一边笑道:“两位姑娘要是常来串门就好了,我们少夫人平日里忙惯的,现下天寒地冻,整日被困在屋里,着实难受了些。” 顾青竹接过花插在花瓶里:“马上就要过年了,家家忙着呢,哪个像我,啥事也不用干,只剩吃和睡了,跟头猪似的!” 三人见她这样说,一时都笑了。 午间,顾青竹留大丫和招娣在山庄上吃了饭,又说了半日话,及到下午,她们才回去。 腊月里的日子如同这个时节短暂的白天一般,一眨眼便到了腊月二十四,山庄上送了灶王爷,二十五开始,各处忙着除尘扫屋,拆洗被褥。 一连几日好天气,却仍旧冷得冻手,山庄上,但凡能照见阳光的地方,都被勤快的妇人们拉起绳子,挂满了各家衣物,纵使破旧,却一定是要干干净净过年的。 腊月二十八一早,莫天林喊了几个壮劳力,动手杀猪宰羊,引得小孩子们好奇围观。 厨子张一刀不愧他的名号,一把厨刀使得出神入化,去毛剔骨,不一会儿,就将肉块分割好了,头脚下水也都陆续收拾干净。 猪是顾青竹家原来养的小野猪,杀猪这天是一定要吃杀猪菜,冯驼子早早打发妇人们,在山庄空地上支起了一口大铁锅。 几个妇人下了一大块上好的带骨肋条肉,洗净,剁块,在热锅上煸炒出肥油,再放葱姜豆酱,加水焖煮,待肉有七八成熟的时候,再将事先煮过的猪血改刀下锅。 半大小子往灶膛里添柴,橘黄色的火焰欢快地舔着锅底,热气如烟雾般袅绕,妇人们又搬开腌菜缸里的大石头,掏出黄澄澄的雪里蕻,清洗切碎,均匀地撒在咕咕冒泡的锅面上。 肉的肥腴,骨头的浓香,猪血和腌菜的鲜美,经过灶火慢慢炖煮,全都融合在一处,诱人的香气随风四散,惹得小孩子吸着鼻子围上来,眼睛盯着大锅直咽口水。 照例,第一碗肉都是先给云栖院的,莫天林还另给小厨房送了猪腿和羊腿。 慕家女眷多,肉食以瘦肉为主,而老鸦岭的人,做活多,吃肥肉更过瘾些,如此一来,搭配得刚刚好。 一大锅肉菜,让整个山庄上的人都饱餐了一顿,莫天林丢下碗,就叫上几个人,去给顾世同送肉,另外还有一篮子山庄上的鸡蛋和两只活鸡。 待到二十九,云栖院的小厨房开始和面蒸包子,往年这些琐事,只需熊永年一句话,厨房里的厨娘和帮厨自会做得妥妥当当,可今年在山庄上过年,下人少,一些活,少不得要自个动手干。 寇氏向来喜欢热闹,这日蒸包子,她将一家子女眷喊来帮忙,一来有人干活,二来图个乐呵。 宋允湘和慕婉成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完全不知道怎么将面皮和馅料,变成一个可口的包子。 相较于她们,慕婕成倒是会一点,不过,也只限于用面皮包住馅不漏而已,至于卖相,就不敢恭维了。 罗霜降是三生酒楼的大掌柜,小小的包子难不住她,只是慕荣成正是黏人的时候,一下子也丢不开手,只能抱着孩子,在一旁看着指点。 顾青竹在丁家面馆做过各种包子,今儿她和厨娘一起调了馅儿,白菜肉馅,酸菜粉丝馅,豆沙馅,虽说量不多,但品种却不少。 厨娘帮着揪面皮,众人看顾青竹麻利地包包子,她的动作飞快,一屋子人眼睛都花了,她好似只在手里转了一下,就将一个有着完美褶皱的包子,摆放在笼屉上。 不大会儿,一个笼屉就装上了十几个包子,它们好似一个磨子里刻出来的,长得一模一样。 慕婉成好奇地弯腰点数褶皱,每个都是十八个,不多也不少。 “三嫂,你包的包子真好看,教教我呗。”慕婉成凑到顾青竹身旁,一脸钦佩道。 “还有我!”手里托着面皮,不知从何处下手的宋允湘也跟着说。 “那等我包得差不多了,我再教你们好不好?”顾青竹手上不停道。 寇氏怕她累着,遂笑道:“青竹,你别忙了,让厨娘们包,你教教她们,也叫她们学学,将来去了婆家,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技能傍身也好,虽不指着过活,却总是说得上嘴。” 老祖宗发了话,顾青竹只得点头答应。 她放慢了动作,从捏面皮细细教起,两个女孩子学得认真,虽仍略显笨拙,手下却慢慢有了好看的褶子。 馅用完了,还剩下些发酵好的面,顾青竹顺手捏了几个花馒头,小兔子,小刺猬,还有老虎头,不仅好看,还很好玩。 蒸熟放凉的花馒头,最得慕荣成喜欢,玩一会儿,就塞进没牙的嘴里咬。 及到晚饭的时候,慕明成带着长宁和庆丰回来了,明儿就是年三十,他下午关了茶馆,给各家掌柜和伙计发放了工钱。 今年这一年十分不容易,他们能陪着三生共进退,慕明成心里是感激的,故而,他又额外多给了一些。 至于那些被卖掉店铺里的掌柜,若是失了活计的,他都让温如礼酌情接济一二,虽不多,但到底是多年的主仆情义。 晚饭桌上自然有新蒸的包子,不管外观如何,馅都是好吃的,众人边吃,边点评这是谁包的,一家子欢欢喜喜。 吃了饭,宋允湘在小厨房里制了些热的花果茶,端出来给他们自选了喝。 寇氏喝不得太甜的,她端了盏惯常喝的野菊花茶,其他人也按喜好选了。 慕明成头一次喝这种五颜六色的花果茶,小啜了一口,滋味清新,只是酸味有些过于明显,连蜜糖都盖不住。 他不禁拧眉。 (大丫一问三十天。茶香复更,感谢诸位不离不弃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