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剑长歌》 第1章 楔子 仙斩白龙 西洲有一条路,叫作丝路,驼铃悠悠,黄沙漫漫,是九州与九州境外通商的枢纽。这条路自东南玉门、阳关起,向西边的境外延绵。 据说,这条路是没有尽头的,通商贸易可遍布世界各地。这条路上,有着胡陇、戎牙等城,更有着于阗等国。其中,在中原最富盛名的国度,莫过于楼兰。 倒不是说楼兰商贸发达,国力强盛,而是对美好的事物一夜之间沦为残缺的唏嘘——令楼兰驰名中原的,是那已成为荒芜的遗迹。中原祸平之后的,中原武林诸多势力涌入了楼兰,最终酝酿成了一场持续一年的血战,屹立百年的古国在一片刀光剑影间化成了泡影。 而吸引那些人前来的,是楼兰仅有的一幅壁画。 楼兰壁画虽不及敦煌莫高窟那般闻名遐迩,但在九州武林中传闻,这幅壁画中蕴藏着至纯剑意,只要领悟其中奥妙,便可胜过数十年剑术的苦练。就连不久前以一凡剑封死谪仙路的“剑祖”,也是受到了这壁画的启发,方才剑术卓绝,运剑无声,开启了江湖用剑的狂潮。 此刻的楼兰遗址已是遍地枯骨,正是八年前留下来的。其中,包含了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同样也包含了为家国而战的楼兰国烈士。阳光拂照在骸骨上,更显凄凉。 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站在壁画前,他面前站着一群不过十岁的小童。 老者朝着距自己最近的那个小童问道:“你可从这壁画上看出了什么?” 小童正吃手指吃的滋滋有味,经老者这一提醒,浑身打了个一激灵,“哇”的一声,哭出了声来,“好恐怖!” “哪儿恐怖了?”老者轻抚着小童的头。 “这条龙。”小童抬起自己刚刚吃过的手指,指着壁画上腾飞着的巨龙。 “好孩子,莫怕。”老者虽是在劝慰,却是在心底默默地摇了摇头。好容易将这名小童平抚下来后,再将目光看向了人群中的一位面目沉稳的黑衣少年。 老者很早就认识这名少年了。黑衣少年是这群小童中最为年长的,在两岁时就父母双亡,在丝路中吃百家饭长大。虽不过十岁,却能帮助那些牧民放牧砍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稳重,还给人一种憨厚老实的感觉。少年也注意到老者在看他,就自觉走到了老者面前。 老者虽认识他,却还从未知道过他的名字,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恭敬地行了一礼:“凌剑秋。” 老者眼中闪过了震惊之色,意味深长地问道:“你姓凌?” 少年却是埋头不答,像是在等待着老者下一步的指令。 老正想要说些什么,终是欲言又止,指着壁画朝凌剑秋道:“你从这壁画里能看出什么?” 凌剑秋平了身,来到了壁画面前。老者看着凌剑秋的背影,却在心中打定主意:不论结果如何,他都要收这个少年为徒。 “什么也没看到。”凌剑秋很快就坦然答道。 一直未将喜怒彰显于脸上的老者,在此刻终于闪过黯然,心中默叹:“就连老天也不愿意帮他吗……” 等老者缓了缓情绪,却看到了凌剑秋头顶上的黑发间多出了一缕白发,极为突兀,犹如长夜中的一抹霜雪。 老者大惊,语调中却是听不出悲喜:“好,好啊!至纯之心,玲珑无骛。果然,上天诚不忍欺我。” 在场所有小童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老者看着凌剑秋,点头道:“你可愿意随我练剑?” “跟你练剑有饭吃吗?”憨厚老实的凌剑秋舔了舔嘴唇。 老者会心笑道:“饭自然是有的,就是随我练剑会很苦,你可愿意?” “再苦也不会苦过放牧砍柴。”凌剑秋一脸单纯。 “好!”老者平静如水的眼中竟流露出狂热,随后转向了那群小童们,“孩子们,散了……” “我还没看过这壁画呢。”一道张扬而又稚嫩的声音打断了老者。 一名面目俊朗、黑发黑瞳的孩童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在孩童刚刚走出的那一刻,老者莫名就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孩童看似不过七八岁,腰间却悬挂着一个酒葫芦,脚步蹒跚,像是喝醉了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摔倒。然而,这孩童就这么迈着大步,来到了老者的面前。 老者笑眯眯道:“小兄弟,你这是喝醉了?年纪这么小就喝酒?” 洛飞羽却没回他,而是看了一眼自己脚旁的枯骨,又望向了面前的壁画,深沉道:“是不是因为这幅画,才造就了这满地的飞灰枯骨?” 老者讶然,就连老者身边的凌剑秋也不由得一怔。 半天后,老者才道:“你没醉?” “没啊。”洛飞羽突然咧嘴笑道。 “那你这是?”老者指向了洛飞羽腰上的酒葫芦。 “是水。月迟姐说,小孩子不能喝酒的,就只允许我把水装进酒葫芦里过把瘾。”洛飞羽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口。 老者眉头一皱,“洛月迟……你是洛神家送过来的小子!?” 若是放在八年前,洛神族恐怕是能撼动整个西洲的大家族。西洲大多是沙漠,而沙漠中又有着蜃景。在很久以前,沙漠中的蜃景是无主的,一旦人踏入了蜃景,若是心智不稳,无法明辨蜃景,便会在虚无缥缈之中活活枯渴而死。而在洛神族入主楼兰中后,便凭自身的幻梦之术,将蜃景设成了受其所纵的幻境,以佑西洲人安宁。但自从中原武林的人涌入楼兰后,便被打去了八分的气运,本与世无争的洛神族人,也只能在偏安一隅的蜃影中苟延残喘。 老者心中颇为惊诧,并不是惊诧洛飞羽能够说出这么高深的话,而是惊诧洛飞羽的演技。自己虽不饮酒,却在年少时游历江湖的时候,结识过许多嗜酒的人。对于一个人喝醉的样子,老者早已烂熟于心。而洛飞羽刚刚装醉,却是骗过了自己。 “好一个有趣的小子。”老者笑着赞叹了一声,指向了壁画,“那好,你在壁画上,能看到些什么?” 洛飞羽收起酒葫芦,开始认真端详起壁画。 此壁画名为“仙斩白龙”。壁画上,有一名白发剑仙手持一柄利剑,剑锋所指向的,是一只腾飞着的巨龙,龙身漂浮着几片祥云,龙爪处正闪着一道雷电,凶狠异常。 “有一个人,一柄剑,还有一条龙。”洛飞羽认认真真地把壁画上的内容讲了一遍。 老者轻轻一叹,心中惋惜,正想着如何委婉的把洛飞羽劝走,却被洛飞羽打断了思路,“等等!” “什么?”老者眼睛一亮,又看向了洛飞羽。 “这上面……” “这上面有什么?” 洛飞羽又是凝视许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有云朵和雷电。” 旁边有人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来。 老者也不由得憋出了苦笑,抬起手去拍洛飞羽的肩膀,想要将他揽到自己的身旁,却发现他整个人都像是被定住一般,愣是没能拉动分毫。 “这上面……这上面……”洛飞羽口中低喃,却只感到一阵眼花缭乱,那静止不动的壁画忽然就在他眼中快速动了起来。 他看到壁画上的龙开始张牙舞爪,正朝那柄剑显露出自己的獠牙,杀气凛冽,冷如秋霜。 他还隐隐感到耳畔传来了细细碎碎的声音,清脆无比,仔细倾听后,感觉竟像是某把剑断裂的声音。 一声悦耳的惊响,惊得洛飞羽的脑海中一阵清明。洛飞羽缓缓凝目,却发觉壁画上仙人手中的那柄利剑,在一瞬间崩折! 洛飞羽感到一阵脑胀目眩,晕了过去。 等洛飞羽醒来时,已是在一间屋子里了。屋内冒着腾腾的热气,残阳从破陋的窗中照进来,拂在了洛飞羽的脸上。屋内有两人席地而坐,在桌前进餐,正是老者和凌剑秋。 洛飞羽一骨碌坐起:“我的酒呢?我的酒呢!?” 老者拿起了筷子,朝着桌上一指,“在这。” 洛飞羽起了身,来到桌前,无视了那些丰盛的菜肴,只是拿起了酒葫芦喝了起来。 老者笑问道:“这明明是水,你为何还能喝得如此有味?” “心中有酒罢了。”洛飞羽放下了酒葫芦,脑海中却不断回想着自己在壁画上看到的景象,眉头渐渐紧锁。 老者笑了笑,起身拿了一张大饼,递到了洛飞羽的面前,“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随我练剑。” “你们两个,就是师兄弟了。” 洛飞羽困惑道:“做你徒弟?除了练剑,能学喝酒嘛?” “我自出生时起就从未饮酒。”老者端起了茶杯,吹着茶上的热气,“我只喝茶。”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洛飞羽眯眼望着窗外的夕阳,口无遮拦地笑道:“剑就算练得再好,没有这馥郁芬芳的酒搭配,是成不了啥气候的。” “酒香虽馥郁芳香,但茶香也亦然悠远。”老者微微含笑,将手中的茶饮尽,“香到茶水饮尽后,杯底尚还能留得淡香。” 洛飞羽看着从杯底升起的热气,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他突然觉得师父这番话很有意思,但是他没有听懂。 随后,洛飞羽看向了凌剑秋,发现他正在看着手中的茶杯发愣。 良久后,凌剑秋拿起了茶杯,一饮而尽。洛飞羽看着师兄喝茶的样子,忽然洒然一笑。 有如此有趣的师父和师兄,入这趟师门,值了。 洛飞羽抱起了拳,“参见师父!参见师兄!” 第2章 赐棺 金陵朱雀门外两三里处,有一小筑。小筑靠山傍水而建,风景清幽,背靠竹林,每当风来,便使竹叶曳起,清晨蓄积在竹叶上的雨露纷纷落下,滴落到竹林间的鹅卵路上,轻振起微微的雨鸣,小筑如置雨间,故名“听雨”。 但令这个小筑在金陵区域内闻名的,不是它那静美如画的环境,而是此间小筑那颇为特殊的身份——藏剑阁,小筑内密密麻麻地陈列满了剑。但藏的并不是什么好剑名剑,大都是铁匠铺学徒打出来的一些没人要的烂剑。 倒也不是没有人对此感到不解,但只要这份异议传到了小筑主人老剑的耳里,就会轮到老剑感到不解了:他不解于那些无知的人为何会提出如此愚蠢的“不解”。在他看来,一把剑不论是好是劣,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价值,任何一把剑都有珍藏的必要。 此时天色已晚,黄昏将尽,天穹挂着一轮圆月,而老剑正坐在小筑院中饮茶。 老剑此刻心情很好,不仅是因为他最近得到了一把好剑,更是因为他心心念念已久的雪月佳人要在今晚登台献唱。他正琢磨着要用什么样的礼盒来包装那柄好剑献给佳人。 当他正在琢磨,心中左右为难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了起来,打乱了他的思绪。 老剑面露不悦,道:“来人,给我去开门!” 然而半天也没有人应。老剑这才想起来,为了买下那柄好剑,自己把先前小筑里所有的佣人都给辞退了。 他极不情愿地起了身,打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戴着斗笠的人,虽看不全面目,却明显能分辨出是一个少年。少年腰中挂着一个硕大酒葫芦,背上背着狭长的布囊,像是一个蒙尽了风尘的赶路人。 老剑不客气地问道:“请问有什么事?” “听说,流露剑被你所得?”少年嘴角微扬。 “是又怎样?”老剑扶在门上的手隐隐加深了几分力道,做好了随时关门的准备。 少年突然咧嘴笑了起来,“莫怕莫慌,名剑阁知道你得到了剑,就派我给你送温暖来了。” “什么?”老剑心中一惊,但还是半信半疑。 少年从怀中摸出了一幅剑状的金色令牌,“这下你总该信了?” “名剑令!”老剑惊呼出声。 他这下信了。身份做得了假,但这令牌却是做不了假。 自十九年前,剑祖莫锦书平定中原大乱后,剑在江湖上的地位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江湖上大多数人纷纷开始习剑。也有很多与剑有关的组织或者门派劫后余生,在江湖上的地位更显举足轻重。而名剑阁,便是那当之无愧的第一。 名剑阁不是一个门派,而是一个评定天下名剑的组织。名剑阁每年都会拟定一个名剑榜,列出江湖排名前五十的剑,而被列入排名的剑,名剑阁都会给其剑主颁布“名剑令”。可以说,名剑令是江湖上大多数剑主梦寐以求的荣耀! 老剑赶忙邀请少年入院,并为少年新沏了一壶茶水。 少年却轻轻将茶壶一移,嫌弃道:“我不喝茶。” 老剑却未对少年的无礼感到不悦,而是觉得少年很特别,很有名门大家之风范。 “不愧是名剑阁的人啊!”老剑在心中感慨。 少年将名剑令推到了老剑面前,“令牌你也见到了,那柄剑,可否拿出来给我瞧瞧?” 老剑赶忙恭敬道:“少侠……哦不,公子,请稍候片刻。” 看着老剑点头哈腰离去的样子,少年感到一阵好笑,但他很快又收敛起了顽劣心性,板起了面孔。 老剑已经抱着一个大箱子,朝着他这边走来了。 “流露剑有这么大吗?”少年心中一惊,却未形于脸上,而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大箱子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少年刚抬起手要去开箱,却被老剑赶忙制止了,“公子莫急,还望再等片刻。” 少年一头雾水。只见老剑又到院里的小溪旁洗净了手,又拿了一匹苏绸轻轻擦了擦,随后又在一尊佛像面前上了柱香,才重新回到了这个大箱子的旁边。 待老剑开了箱后,少年顿时被一阵金光照得睁不开眼。 “好刺眼的光芒啊!这就是传说中的流露剑吗!”少年闭着眼大喊道。 “不!”老剑道:“这只是断痕沙。” 等少年适应了金光,睁开眼后,就看见了铺在表面的一层金色的沙子,惊得合不拢嘴:“蓬莱仙境的断痕沙?据说,任何东西在断痕沙的覆盖下,便会感受不到岁月的伤痕,这往往都是皇帝用来保养传国玉玺或者是史书,就算黄金万两都难以从蓬莱岛主那儿买到一小瓶,你竟用它来保养一把剑?” 但是,这华贵无比的断痕沙在老剑口中,却也只落得“只是”两个字,他既然能拿断痕沙来保养剑,那么说明这断痕沙在他心中的价值是远远比不上剑的。 少年心中却是感到一阵惋惜,又有不忍。 老剑并未理会少年,而是细细地拨开了断痕沙,生怕这沙子划破了下边的剑。 很快,那柄剑的剑身就在沙中展现了出来。 剑薄如蝉翼,通体澈明,在清冷的月光下怜怜露白。剑身之上雕缀着几朵栩栩如生的兰花,格外妖冶美丽,宛如一个腰身窈窕的女子在兰花中起舞。 说来奇怪,少年在看到这柄剑之后,就平静了下来。 老剑也是望着剑望了许久,终是幽幽叹息一声,“只可惜今晚过后,这柄剑就不属于我了。” 少年回过了神,“为何?” “虽难得得到了一把好剑,但‘怎么样的剑配怎么样的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老剑轻捧起了剑,轻抚过剑身,“此剑太美,不适合我。” 少年险些将“那此剑最适合我了”八个字说出来,但还是强忍回了肚里,“那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把此剑送人了?” 老剑点点头,“不错。” 少年哈哈一笑,“那你如此华美精巧的剑要用这么大的箱子来装,若是送出去,岂不是让人耻笑?” 老剑叹了口气,“我正苦于用怎样的箱子来容下此剑,但公子有所不知,为了买到此剑,我把家中很多做工精细的剑盒都给典当了。” “大叔无需担心,”少年突然露出了真挚的笑容,“名剑阁在每次颁发名剑令的同时,也会赠予剑主一个珍藏此剑的剑盒。” “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名剑阁有这个规定?”老剑放下了剑,看向少年。 “新加的规定。”少年亮出了一个长木盒,放在了桌上。 老剑赶忙捧起了木盒,细细端详。 剑盒做工虽然精细,但形状却很是怪异:前端大,后端小,呈梯形状。就算是捧在手里,也能隐隐闻到那散发出来的花果香气。 老剑尝试着将流露剑放入了剑盒之中,却发现剑盒形状虽然怪异,却刚刚好能将剑给容入进去。 “好剑盒!”老剑口头虽然赞叹一声,心中却没来由地感到有些不对。 他总感觉这个剑盒自己在哪里见到过。 “这个剑盒,你可还喜欢?”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老剑想扭头,却发现背上传来了一阵酥麻感,这种感觉很快就传遍了全身,片刻后,自己便无法动弹了。 他背后的少年已将斗笠了下来,露出了俊朗的容颜。 少年剑眉星目,意气飞扬,浑身上下无不透露出一股锐利之气。若是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话,那就是少年那似血的红瞳,瞳孔迸发着如剑般冷厉的锋芒,令人不敢直视,好像与之对视,便会被这锋芒给刺瞎! 老剑虽是无法动弹,但还能说话:“这剑盒怎么……” “到现在也还没看出来吗?”少年伸长了手,拿起了桌上的剑盒,“那我就提醒你一下,这个剑盒啊,是用香楠木做的。” 老剑心中一冷,牙床止不住地打颤。 用香楠木做的木盒! 这个“剑盒”的外观,他的确是见过的——就在五年前,他为自己的弟弟下葬的时候。 “棺材!” “正是。”少年傲然笑道:“棺材之下且无活物,那剑棺之下,又安有完卵呢?” 老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很恐怖的门派。 这个门派,称之为邪教也不为过。 正是在十九年前,在中原武林中翻云覆雨,令江湖所有用剑的侠客谈之色变的门派!就算过去了十九年,但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每回想起关于这个门派的往事,也还是会脸色煞白。 但他却没有恐慌,而是浑身上下都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寒意。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门派竟能死灰复燃。 “……葬剑山庄!” 清脆悦耳的断裂声从身后响了起来。 第3章 秦淮 “此恨绵绵,无关风月恼,梦里曾知,玉歌萧索,心宿陌上尘。欲问来人,十里谁傍柳,酒中羁情,乌衣朱雀,淮晚漫碧裁。” 已是戊时,春风夹杂着几声吴侬软语,从秦淮河上缓缓飘来。 留都之诏册封下来以后,金陵昔日威严华贵虽已不再,但城中每一个角落间仍余几许繁华。引得昔日繁华颓败成了一纸金迷醉梦的乐曲,依旧回响在月光之下;而那些画舫歌楼,也仍建在秦淮河上,肆意风流。 雪月楼新纳入了几名舞女,正在舞台上展现着她们那有所残缺的舞姿,仿佛在诉说这不复存在的秦淮。 而洛飞羽却并未被这令人沉醉的歌舞所吸引,而是坐在角落里边默默地饮酒。 洛飞羽在喝酒时,要先把酒壶中的酒慢慢倒入酒葫芦里再喝,为了确保酒一滴不漏,他倒得很是小心翼翼,等酒没过葫芦的一半后,才端起葫芦一饮而尽。 从始至终,他只用葫芦来喝酒。哪怕倒酒的过程很枯燥。 有一个中年男人忽然在洛飞羽面前坐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倒酒的样子,晃了晃手中华美的酒杯,半天后才道:“公子,你来这雪月楼中,就只是为了喝酒么?” 洛飞羽放下了酒壶,“那是当然。金陵雪月楼的绕梅间,我可是慕名已久了。” 男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笑道:“想必你不是江南本地的人,居然还把雪月楼里的酒当回事?”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样?”洛飞羽又重新开始往葫芦里灌酒了。 “一看你就是涉世未深的小屁娃子。”男人有些醉了,话匣子也就打开了,“这江南的妓院里边啊,酒和糕点并算不上好吃,却卖得死贵。就拿你这一壶绕梅间,少说也要十三两银子。但却有很多人肯花这个冤枉钱,进来喝酒。不过,你真以为他们是进来喝酒的吗?” “那他们是进来干嘛的?”洛飞羽问道。 “看女人啊,”男子翻了个白眼,“风月之地,终归是风月之地嘛,这里边除了女人,没人会在意其他东西的。” 说完这句话后,男人就别过了身,看向了那些陪酒女。洛飞羽也抬头望了望四周,的确是座无虚席,而那些纨绔公子们,也是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美人,目光一寸不离。 “可是这酒细细品尝,也的确是别有一番风味啊。”洛飞羽却像是没有解读到男人的话中之话,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酒上。 几口酒下肚后,而那男人见洛飞羽迟迟没有反应,又转过了头来,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今天到底是来青楼干嘛的?就只是来喝酒么?” 洛飞羽愣了一下,还是如实答道:“除了喝酒外,我确实还有其他事。” “什么事?”男子堆起猥琐的笑容,凑近了洛飞羽。心中想道:“小小少年郎装什么正经,总算要招了!” 洛飞羽眼中血光流转,轻声道:“我是来,杀一个东西的。” 听到“杀”这个字后,男人顿时浑身一抖,酒劲全部泄去,入了肠中的一部分酒水顿时化成了冷汗从肌肤渗了出来。 而另一部分酒水,却是化为了一股尿意…… 然而,除洛飞羽外,并没有人注意男人的窘态。 因为那些公子们的心,早已在歌舞中飘向了别处。 舞台上的舞女已经停下了舞姿,纷纷朝着两侧退让,空出了中间的一条通道。 他们所等的人,要出来了。 只听琵琶声轻轻响起,一袭黛衣如晚云出涧一般,走出了楼宇。 “是苏楠笙!雪月楼首艳!”有人喊道。 苏楠笙走到了舞台正中央,手抱琵琶,朝着台下盈盈一礼:“各位公子,云心这厢有礼了。”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混乱,甚至有公子粗暴地将陪酒女推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歌台上,生怕错过了这雪月楼首艳的一颦一笑。 “或听世间曾有情,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樱桃小口中蹦出歌曲,如晚风沉醉。却萦绕着淡淡的哀愁,久久挥之不去。 几乎在场的公子们都在看着苏楠笙,然而,洛飞羽却是在打量着台下的公子们,目光如炬。 片刻后,洛飞羽皱起了眉,“今日雪月楼首艳登台献曲,他怎么没有来……” 金陵正中,旧时皇城,言府花园。 一位少年持剑站在花丛之间。 少年面容极为阴柔,眸子晶莹,比寻常的女子还要美艳上几分。 年老的奶娘捧着一碗酒酿,踏入了花园,朝少年唤道:“小公子,吃酒酿了。” 言静臣应声走了过来,接过了酒酿,柔声道:“多谢。” 奶娘心满意足地看着言静臣吃酒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朝言静臣问道:“小公子,今日是十五月圆夜,正是雪月首艳出台唱曲儿的时日,你怎不去雪月楼听曲儿?” 言静臣搅了搅酒酿,沉思良久道:“奶娘,今月是三月。今日,是三月十五。” 奶娘想了想后恍然大悟,忽然手足舞起来蹈:“三月十五?不是财神爷赵公明的生辰么!此日拜了财神,日后必财源广进!小言,还不快去拜拜……” “奶娘,停停停,小心身子!”言静臣见动作幅度如此大的奶娘,顿时就吓得面如土色,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将奶娘给安定下来。 半时辰后,庭园中也只有言静臣一人了。 他抬起头,望向了天空的圆月。 言静臣摇了摇头,“每年三月十五,你唱到一半,都会想到他,便不忍再唱下去了。我还有什么去的必要呢……” “但他若是执意不回,我也要逼他回来。”言静臣眼中寒光乍现,但很快就陷入了黯然,“可在这暮淮王府中,又有谁能够帮我呢……” 忽然,一阵刺耳的雁鸣掠过夜空。 言静臣猛然皱起了眉,“此时已是春季,大雁也应该北归了才是,怎么有雁鸣?”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一道清冷的女声从屋檐上传来。 言静臣赶忙抬起头看向屋檐,只见一道靓丽的身影矗立在月光之中,她的手臂上正停留着一只大雁。 “你是什么人?”言静臣握紧了腰中的剑柄。 “言公子不是正在发愁着么,”女子冷冷地笑出了声来,“我,是一个来为你解愁的人。” 话音刚落,一位身形妙曼的少女在大雁的牵引下落了地。 但少女则是稳妥落地了,那大雁却是刚送少女落了地,便栽地不起。 “你可别给老娘装死!”少女见状,在大雁身上猛踩了几脚。 言静臣眼角余处从大雁身上捕捉到了数十丝寒光,便低下了头,朝那大雁身上望去。 大雁的每根羽毛下,都覆盖着一根深刺入它体内的银针,银针都已发黑。而经唐雨萱的这几脚,脓血便从大雁的身上的针孔里渗挤了出来。 “龙须针,蜀中唐门……”言静臣心中莫名一寒。 “唐门?我或许是唐门的人,又或许不是。”少女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你可知道,唐门在六年前,在江湖上颁布的天级绝息令?” “绝息”,是唐门中独有的追杀号令。此令一下,唐门中人便会从巴山深处走出,去杀被下令的人。绝息令从上到下又分为天地玄黄级别,而天级追杀令,出动的往往是唐门长老,甚至是唐门大家长! 唐门百年来,被下达天级绝息令的不过三十一位,其中不缺乏武林盟主、甚至朝廷命官等大人物。 被下达了天级绝息的,往往活不过半个月。 而在六年前,唐门更是史无前例地给门中的一位十二岁的弟子下达了天级绝息令,而不知什么原因,她即便被下达了天级绝杀令,却仍存活了六年! 言静臣愣了片刻,摒住了呼吸,“是你!” “是我。”少女飞踢一脚,将那只大雁狠狠踢到了宫墙上,“正是那个违反了唐门森严禁忌门规,制出了诡道奇毒的唐雨萱。” 看着在宫墙上四溅开来的黑血,言静臣身子不自觉后撤了几步,宛如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凶煞恶鬼! “你来找我做什么!?”言静臣声音有些发抖。 “啧,暮淮郡王就这点胆量,怎跟个小娘们似的。”唐雨萱嫌弃地看了言静臣一眼,“我来金陵,是来宣扬我新制的奇毒的。” “你想怎么宣扬?”言静臣虽是在问,但手却还是不自觉搭在了剑柄上。 唐雨萱冷冽一笑,道:“我在巴蜀认识一个屠夫,他在试一把好刀时,总是需要一块特制的铁俎,而这种品质的铁俎,却比他手中的那把好刀还要贵重上一些。” “你的意思是?”言静臣皱起了眉。 “我也需要上好的俎和鱼肉来试刀。”唐雨萱冷然一笑,“想必以言公子的身份,邀请到一些武林高手前来赴宴,并不是什么难事。我要告诉这天下,我唐雨萱,才是天下用毒第一人!” “赴宴?我要以何宴来宴请英雄豪杰?” “婚宴。” “婚宴?”言静臣一头雾水。 “你在帮我,同样也是在帮你自己。而你想杀掉你的仇人,就必须不择手段。” 唐雨萱忽然将手一挥,香气萦满了院落,整个院子里忽然只有花枯萎凋残的声音,片刻后,那些凋落的花又悠悠盛开来。 “这是!……”言静臣睁大了眼睛,他从未听说过有一个人,能够运毒自如! “天下之大,想要复仇的人很多,你为何偏偏要选择帮我?只是因为我能帮你宴请到江湖群英吗?”言静臣定了定神,朝着唐雨萱道。 唐雨萱听言,突然狂笑出声来。笑得极其悚锐,竟惊起言府上下三三两两亮起了烛灯,鸡飞狗跳。 良久后,她恢复了平静,以一种极为柔和的声音说道:“因为,我有一位故人要来了……” 第4章 初遇 一名腰系油纸伞的少女正骑着小白马,从林道间缓缓走来。 少女看似也不过是二九年华,黑发如瀑,相貌甜美,美眸中的瞳色如同淡璃,眉间似藏着柔柔明月,笑靥如花。但稍有些美中不足的是,在那白皙甜美的面容上,有着几粒不太显眼的小雀斑。 马蹄踏踏,抖落了清晨的雨露,一座龙气与风流并存的巍峨大城已遥遥在望。 留都,金陵。 “总算到金陵境内了。”公孙诗潋扯了扯缰绳,“吁”了一声,从腰间摸索出了一张锦帛纸,上边绘着金陵境内的地图。 但她还没看上几眼,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对于一个路痴来说,地图无异于天书。在她看来,那些交错纵横的街道,标注起来的建筑名字,比小时候娘亲授给她的六书四着、三纲五常要恐怖得多。 公孙诗潋无奈地敲了敲额头,张望着前边的岔口。 忽然,她听到了滴答之声。 滴答声很是细密,柔柔绵绵,有骤雨之频,却无骤雨之急。公孙诗潋抬起头,却见黎空如洗,没有一丝雨水,不由心生疑惑。赶忙扭头望向四处,却发觉西边有一处茂密的竹林。 晨风轻轻吹来,曳起竹叶惊落晨露,柔洒在地,纷纷滴答之声如雨落。 她从竹的缝隙中,看到了一座小筑。 “此地有人家住,倒不如去问问路。”公孙诗潋自顾言罢,轻摇起缰绳,朝着那小筑行去。 当公孙诗潋行到小筑前时,却已发现有好几人围在了小筑的庭院门前。 “听说老剑的一把剑,在昨天被人给毁了。” “你说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他这小筑里边藏着的不都是废铜烂铁么?那个毁他剑的是疯了,连破剑都不放过。” “唉。老弟你有所不知啊,老剑他藏的大都是无人要的废铁剑是没错,但你是不知道,他最近花了重金从别人那买到了一把好剑,而这次被毁去的,恰恰就是那柄好剑……” “那……也只能说一句可惜了。只是老剑他爱剑如命,为此,甚至将自己的名号改为‘老剑’,不知经这一次打击,他还能不能缓过来……” 公孙诗潋听到了那些人的议论声,一时忘了问路的事,赶忙抱伞翻身下马,朝人群中挤去。 古都民风古朴,若遇见了寻常女子,都会刻意去保持距离,遇到如公孙诗潋这般模样甜美的,更是自觉退让。她很快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来到了老剑的面前。 只见老剑坐在台阶上,正抱着两截断剑号啕大哭,旁边也围了几个人在劝慰他。 公孙诗潋朝劝慰老剑的那几人轻点了点头,望向了老剑。老剑像是一夜未睡,眼中布满了血丝。而再看到老剑所抱着的那两截断剑后,抱伞的手忍不住一滑,险些掉摔在地。 “请节哀。我会帮你找出真凶的。”公孙诗潋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不知伯伯可否还记得那人的特征?” “那个人谎称自己是名剑阁的人,然后,然后就把我这剑给毁了……”老剑哽咽着拿出一枚令牌,递给了公孙诗潋。 “名剑令?”公孙诗潋接过了令牌,一眼就认了出来,不由得抱紧了怀中的油纸伞。 “那人腰中挂着一个酒葫芦,背上还背着一个布囊……”老剑仍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像是把公孙诗潋视为了救星。 “等等!酒葫芦!”一道高亢的声音打断了老剑。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眼神恍惚,裤子上还残留着水渍。仿佛是先前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只要起一阵风,男人就要担心受怕上一阵。 见目光都聚焦于自己后,他稍稍缓和了几分,“说到酒葫芦,昨夜我去金陵城雪月楼里赏曲时,就看到过一个少年。他就坐在角落里,既不看女人,也不听曲,就在那里用葫芦来喝酒。我当时很好奇,就和他搭了几句话,而他……而他……” 男人渐渐恐慌的样子,公孙诗潋右手赶忙抬起,催动起柔和的内力,平抚着男人的情绪,“而他怎么了?” 男人低声道:“而他说,他是来杀人的……对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还变红了!” 话一说完,男人就疯了,一边喊着爹娘,一边朝着小筑院外跑去。 满座哗然。 “红瞳……断剑……”公孙诗潋心底突生起不安感。 “女侠,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老剑叩首哀求,“葬剑山庄死灰复燃,事关九州安危!” 公孙诗潋却道:“你如何就肯定是葬剑山庄所为?早在十九年前,它已就被灭门了。” “可是……”老剑仍犹豫着。 公孙诗潋却笑着安慰道:“好了好了,我现在已经有了线索,毁你剑的真凶,我一定会帮你逮到的,还请放宽心啦。” 公孙诗潋一边说着,一边抱伞离开。众人看着她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直到公孙诗潋的背影看不见了后,老剑身边的一个人诧道:“你刚刚,叫她女侠?” 老剑收起刚才的哭丧脸,“有什么不妥吗?” “这个小姑娘怎么看,都像是个净爱吹牛的寻常赶路人?还逮到真凶,怎么可能?大侠梦做多了。” “不,”老剑斩钉截铁地说道,“她身上,有剑。” “我……我是不是忘记问路了啊?” 此时公孙诗潋已纵马奔出了一段路,又来到了一个岔口前。她看着岔口,挠了挠脑袋,又回望了自己走过来的路,却发现自己连回小筑的路都给忘了。 “唉,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公孙诗潋轻甩缰绳,朝着其中一条羊肠小道行去。 小道上野草丛生,遍地荒芜,罕有人迹,就连飞鸟走兽的痕迹都没有。 公孙诗潋就这么慢慢地朝前行驶着,忽然,在她视线中出现了一个少年,少年面前放了一个桌子,桌子旁边还立着一个旗。 旗上写着:“阿飞指路,童叟无欺,一文一次。” “敢问路在何方?路,就在足下!”那个少年也看到了她,“姑娘,你看来如此迷茫,是迷路了吗?快来让我给你指出一条路!” “好神奇,金陵一带居然还有专门给人引路的活。”公孙诗潋抱伞翻身下了马,揣好奇心来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看似与她同龄。公孙诗潋见少年长得很是好看,就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好感,她往桌上的碗里投入了几枚铜币,笑着问道:“请问兄台,金陵暮淮王府怎么走啊?” 少年似是有所触动,但还是清咳了几声,娓娓述道:“暮淮王府?你要见暮淮王?” 见少年如此高深莫测的样子,公孙诗潋兴冲冲地道:“对呀,怎么走呀?” 少年赶忙将碗里的铜币塞进了腰包,挺直腰板道:“巧了,我也不知道。” “哎?”公孙诗潋心想这人好生无耻。 “但你手中那把剑的路,我是知道的。”少年嘴角忽然上扬。 “什么!?”公孙诗潋看到少年的眼中流转起了血光。 “你的剑,只有死路!” 下一刻,少年右手突然暴起,朝着公孙诗潋怀中的伞袭去! 公孙诗潋一惊,身子猛朝后边掠去。但少年的手却像是一条蛇般紧紧缠在了油纸伞上,不管怎样都无法挣开。 公孙诗潋见事态不妙,赶忙转动了伞柄,一把剑飘然而出,如炊烟袅袅升起。 剑身极美,修长雪白,好像这柄剑,就是一名女子。伴随着剑出的那一刻,清晨的寒意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如春光拂面般的温柔。 “是你?”公孙诗潋持剑而立,朝少年扔过了一块令牌。 洛飞羽接过令牌,正是昨日他给老剑的名剑令。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洛飞羽笑着收起了令牌,也将手中脱柄的油纸伞扔了回去,“此出远门,你母亲就这么放心地把名剑榜排名第三的绛陌剑托付给你?” “西河剑器,绛陌成舞。长安剑器楼,公孙氏。” 第5章 狭路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在三百年前,有一舞绝世,名《剑器行》。 那时,公孙大娘舞起了王朝,歌起了盛世。身为舞伎的她却心存侠义,素爱江湖洒脱,便以自身之舞,改创了一支剑舞,来坊上观赏者络绎不绝。就连当代帝王,也委身前来观之。后来,公孙大娘不知为何,就在她声名显赫之时,决然归隐市井,就连当代皇帝都亲自来为她送行。然而她走后不久,叛军突起,王朝濒临灭亡。而在王朝摇摇欲坠之际,有人在长安的大火中看到一名女子的身影,舞着《剑器行》,用剑抵挡住了千军万马,而后不知所踪。但她却将剑器楼建于长安,流传至今,她的后人也遵循着她传下的训言,平乱为己任。 “毁剑、杀人,你意欲何为?”公孙诗潋剑锋缓缓抬起,指向了洛飞羽。 洛飞羽特地摆出的傲气被浇凉了半截,一脸茫然道:“什么?什么杀人?” “装得挺像的嘛,小伙子。”公孙诗潋脸颊边露出了两道浅浅的酒窝,“但你的恶行劣迹别人都已经告诉我了,就没必要装了。” “等等……”洛飞羽还未来得及解释,公孙诗潋就已揽起了一朵剑花,飘然刺出一剑。 剑势虽说是刺,但剑速很是慢缓,绛陌剑在前刺的途中还在悠悠旋转,亦如在跃着一支舞。舞姿极美,矫健而又优雅。 公孙剑舞堪称绝世,却只有真正见识过的,才能知道此剑舞与寻常剑舞的不同之处。 起舞的不仅是人,剑,也同样在起舞! 洛飞羽一惊,下意识抬手去接,手掌却被那旋舞的剑势割破了皮,转绽出了血花,而那绽放出的血花,竟也随着剑势一同舞了起来。 “如此绝世优雅的剑舞,意境却被杀心给败坏尽了。”洛飞羽节节败退,撤到了那杆旗帜旁边。 公孙诗潋轻轻揽剑,又轻轻一抖,那残留在绛陌剑上的血尽数滴落到了地上,剑锋又恢复成了原本雪白的样子,“话说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得手了一次,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于是看到了剑就想去摸一摸?” 洛飞羽虽在狼狈喘息着,嘴皮子却是没有落下:“流露剑曾在江湖上极负盛名,现在好歹也是个拥有着‘名剑令’的剑,而你公孙氏的绛陌剑同样也是名剑,我折过一把名剑,自然也可以再折第二把名剑。有啥不妥吗?” 公孙诗潋心想这人不仅无耻,也忒不要脸。她思索片刻后,还是决定绕过洛飞羽本人亲自给流露剑颁布了名剑令的事,“真不忍心揭穿你……那你可知,当时流露是因何而闻名于世的吗?” 洛飞羽想了想,“不知道。” “一定要我说?”公孙诗潋又试探道。 “婆婆妈妈干什么!快说!”洛飞羽略微有些不耐烦,语气中透露着迫切。 “那你可要听好了。”公孙诗潋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流露剑又被戏称为‘美人剑’,是当时一位铸剑大师铸就后,赠予被评定为‘江湖第一美人’李凝雨的。仅供观赏用,没有一丝剑气,更没一丁点剑意,只是美的象征。而它能闻名于世的原因,是因为江湖上的那些爱美的女侠客将其吹得天花乱坠的缘故。” “总而言之,让它能闻名于世的原因,是因为它太美。”公孙诗潋忍不住抬眼看洛飞羽的反应。 “你……说什么?”洛飞羽面如死寂:“流露剑能闻名于世的,是……是因它太美!?” 公孙诗潋强忍着笑,正想要劝慰,却看到洛飞羽挥出了一拳,将那旗子给摧断,从里边取出了一个狭长的布囊,进而从布囊中抽出了一柄漆黑铁剑,“可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碰一碰你的剑。因为,” “我是来折你剑的人!” 当洛飞羽握剑时,公孙诗潋就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变了。 如果说他原本给人感觉是一个懒散无耻的少年,那么此刻,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杀手。 一位眼中只有剑的杀手。 洛飞羽踏步上前,一剑袭来。但姿势很是怪异,像是迎面撞向公孙诗潋的剑锋一样。 公孙诗潋淡眸一凝,蓦然出剑。 双剑交叠,惊起阵阵嚣鸣,悦耳如同铃响。但绛陌毕竟是名剑,洛飞羽所持的剑远远不敌,致其节节败退。但奇怪的是,在对招期间,公孙诗潋凭借剑的优势虽屡占上风,但总是要在她快要伤到洛飞羽的一刹,洛飞羽总能惊险避过,顺势再挥出新的一剑,化腐朽为神奇。 洛飞羽屡次绝境逢生,令公孙诗潋又忧又疑。不详的预感在她心中油然升起。 绛陌剑如轻舟般顺流而下。当剑挥至半路时,公孙诗潋为了验证心中的“不详之感”,刻意将剑势弱去了七分。 可二剑持上时,洛飞羽仍然败退,并且在往后撤出时,如燕子迁返,又刺回一剑。 这一剑公孙诗潋没有去接,而是侧身往旁闪躲而过。她现在已经肯定洛飞羽心存着诡计,决定以一剑定局。 公孙诗潋抬起剑,五彩色的剑气涌动于剑锋之上。 抬剑之时,公孙诗潋脸色哗变,望向了洛飞羽那满是笑意的脸,心中咯噔了一下。 公孙诗潋看着黯淡无光的绛陌,惊道:“绛陌的剑气呢?” “你剑上的剑气,在我的剑这里。”洛飞羽轻抚漆黑铁剑,俊朗的脸庞极尽狂傲,“为你的剑送行!” 洛飞羽手中长剑缓缓抬起,五彩斑斓的剑气狂涌于剑锋之上。 正是公孙诗潋绛陌剑上的剑气! 然而经此变故,公孙诗潋并未有一丝慌乱,甚至无比的平静,如一面无波纹的秋水。 而秋水之下,也有着暗潮涌动。 洛飞羽仍在融会着他刚刚偷取来的剑气,却还未察觉到公孙诗潋的身上泛出了皓色淡荧,几度沦沉,如一重轻舟飘摇过西河,舟楫拂雪。 一股暖流从丹田流到手上,再融入剑中,绛陌剑上的剑气突然盛绽。 西河剑器楼楼主历代相传的内功——《西河拂雪》。 洛飞羽蓄毕一剑,朝着公孙诗潋刺来。 公孙诗潋悄然睁眸,将剑朝前一横,缓缓平移,从左到右,化出千百叠粼粼的剑花。乍一看,正如阳光照耀下的江海,波光粼粼。 洛飞羽的瞳孔骤然一缩。 “公孙剑舞,江海凝光!” 第6章 过往 江海凝光,是公孙剑舞的起手势。一旦此舞起,便是连绵。 公孙剑舞,乃是江湖甚至朝堂之上最负盛名的剑舞,但盛名之下,则是贬疑。有人曾传闻,就因这公孙剑舞,令昔日帝王再无早朝,才导致叛军攻进长安。而公孙大娘一人挡万军,也只不过是为自己赎罪而已。 但其中真正的原因,也只有公孙大娘自己才知晓了。 公孙诗潋手中的剑轻轻扬起,剑锋旋舞,发出了宛若涛声般的轻响。洛飞羽能无比真实地感到,一面波光粼粼的汪江大海正铺在自己面前。 “执迷不悟。”洛飞羽手中的剑也开始连绵,同样化出了江海,探向了公孙诗潋的那面江海。 然而公孙诗潋却是无比端庄从容,哪怕是看到眼前人使出了与自己相同的招式,脸上也仍是平静,淡眸也是直勾勾地盯着绛陌剑。 她现在已沉浸在了自己的剑舞当中——当一支舞堪称绝美之时,那么,也同样会令起舞者沉醉。 剑花交叠,波涛汹涌。洛飞羽所绵舞出的江海瞬间崩散,化为千百点晶莹飘落,而公孙诗潋的江海一剑却仍然不绝。 洛飞羽剑势虽然轻快险峻,却在这慢悠悠的公孙剑舞之前占不得半分便宜,公孙诗潋每一舞落下,就紧衔起一舞,配着那甜美的容颜,堪称风华绝代。 风华绝代中,却蕴藏着凛凛的杀伐! “可真是邪门了!”洛飞羽咬了咬牙,却对毫无缝隙的剑舞束手无策。 忽然,洛飞羽一剑失招,打在了迎面而来的绛陌剑柄。铁剑飘飞而出,钉在了一旁的树上,洛飞羽也未能站稳,跌坐在地。 待洛飞羽回过神来时,如雪般絮白的狭长剑锋已抵在他的咽喉上! 剑舞的杀伐起得猝不及防,消匿得也同样毫无预兆,此刻的公孙诗潋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洛飞羽盯着剑锋,惊道,“可令剑舞连绵,又可令剑舞杀气肆意沉沦,你居然已经达到了西河拂雪的最后一境,白衣无雪!” 公孙剑舞讲究的是优雅、从容,每一次挥剑都犹同起舞。这些因素形成了公孙剑舞的一个弊病——剑招缓慢。但《西河拂雪》却能加速剑气的凝聚,进而令剑招更加连绵。而到达白衣无雪境界后,更能随意令杀意隐现。 “你可还有话说?”公孙诗潋得意地笑着,倒不像是制服恶人后的正气凛然,而像是切磋胜利的喜悦。 洛飞羽正想法子脱身,却无意间瞄到桌子底下竟不知何时多了一双脚,穿着白袜云履的脚,不由得心中一跳,“有人!” 公孙诗潋嗤之以鼻道:“你真当我蠢……” “还真是绝美的一支剑舞,剑器楼,还真是跟蝇虫一般,无处不在啊。”未等公孙诗潋说完,就有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打断了她。 公孙诗潋心中一惊,赶忙偏转了剑锋,指向了洛飞羽刚开始坐着的地方。 那里已坐着了一个人,那人看上去已经很苍老了,身着紫色道袍,背着一个紫色大匣,给人仙风道骨的感觉。 “是你!”公孙诗潋攥紧了手中的绛陌。 “此事是武当的私事,还请剑器楼楼主勿要越俎代庖!”老道恶狠狠地撇下这句话后,身型一闪,便消失不见。 洛飞羽偷偷摸摸地站起了身,“你们认识?” 公孙诗潋蓦然将剑归入伞鞘,并未作答,而是无比认真地说道:“我再问一遍,暮淮王府的路,你知道怎么走吗?” 洛飞羽疑惑道:“你不杀我?” 公孙诗潋摇了摇头,“我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完成,没时间耽搁了。” “要去暮淮王府的话,你先从这条路走,然后再往北走……” 公孙诗潋轻轻拍下了洛飞羽指路的手,哀求道:“什么南不南北不北的,听不懂,你能不能亲身给我带一段路。” “可以!”出乎意料,洛飞羽答应得很是爽快。 公孙诗潋默默地看着洛飞羽从树上拔下了铁剑,收入了背后的剑囊中。她此刻注意到,洛飞羽那剑囊里边除铁剑外,似乎藏还有另一把剑。 “没想到你居然会我剑器楼的剑舞。”公孙诗潋缓缓而道,语调中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威胁。 “学会你们的剑舞又不难,这天底下,还少有我不会的剑法。”洛飞羽似乎并没意识到公孙诗潋的话中之话,“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这武当老道到底是什么人。” 正在牵着小马驹的公孙诗潋怔了怔,忽然正色道:“是魔头!” 洛飞羽淡淡地“哦”了一声,跑向了小马驹,猛一撑马屁股跳上了马背,“走!去暮淮王府!” 亦如那少年人,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公孙诗潋突然用力拉着缰绳,慌忙道:“快下马来!” “嘿我说你这个人,我都答应给你带路了,你怎么,呃啊!” “懵懵脾气不好,不喜生人。”公孙诗潋无奈地朝着被甩出两丈远的洛飞羽伸出了手,“都叫你快下来了。” “秦淮有水水无情,还向金陵漾春色。这金陵城,还真是艳绝江南啊。”公孙诗潋骑在小马驹上,如走马观灯般扫过金陵市坊与景色,不禁感慨。 洛飞羽看着正朝自己咬牙咧嘴的马驹,“为啥我不但要给你带路,还要给你牵马啊?” 公孙诗潋不好意思地笑道:“呀抱歉抱歉,刚来金陵,一时新鲜,便忘乎所以了。要不,你上马,我给你牵绳?” “别别别。”洛飞羽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屁股,望向了前方的皇城,“而且也快到了。” 暮淮王府,也就是昔日的皇城。与秦淮遥遥相望,表面巍峨壮丽,却已满目疮痍,自言府接手皇城为府邸后,就不再经修,也就被岁月侵蚀成这般模样。虽皇城风采不再,但却可依稀见得几许昔日的无双盛景。原本刻印在墙上代表梁阳皇帝的黄龙腾云纹,也早早被剖去,新印刻上了代表暮淮王的五瓣梅花纹。 若是换了其他家族胆敢以皇城立府邸的话,那可是诛连九族的大罪。而言家,偏偏就是不为多数能以皇城立邸的家族之一。 昔日以金陵为都时,国内上下安居乐业,无饥寒之家,在外也无忧患。但金陵毕竟是风月之城,画舫歌楼灯影扇香,无数美人引帝王将相权贵才子折腰。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后来,单单金银珠宝已无法取悦美人。为得美人的欢心,朝廷不惜欺压江湖门派,搜刮门派里的灵器珍宝。而有些执拗的老掌门因不愿交出,朝廷甚至放火烧山,屠遍满门。 眼见那些镇派之宝在那群祸水之间贬为凡物,名盛一时的门派在朝廷金枪下化为一片哀嚎的尸山血海,江湖上下义愤填膺,气结连理,经历十年卧薪尝胆,打着“逆天”的名号挥师起义。 也就是那时,在泱泱国境内,士兵将帅用自己的血,见证了许多门派的“奇异诡术”。在他们印象里是“江湖骗术”的那些招式,将他们击得溃不成军。一夜之间,日月更迭,大江回流。 江湖中人临金陵帝都城下时,龙气已灭去大半,带着金银妃嫔畏缩在江月楼角落里的皇帝只想着如何逃命,并不打算反抗。风雨欲来的皇城正摇摇欲坠之际,一支打着五瓣梅花旗的雄师杀到,击退了江湖人的进攻。当代言家家主更是以三剑杀死了三名武林高手,拯金陵于危亡,令江湖震惊,更令言家落得了“暮淮三剑”的雅名。 进而,言家收复了小部分失地,并护送皇帝迁都洛阳。 自此后,本居在江东的言府一战成名,接受了皇帝的册封,封地金陵,并封“暮淮王”,以昔日皇城为邸,永生永世。 突然,洛飞羽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高高的台阶上已经站着一个人,而那人的腰中,佩着一柄金光灿灿的剑鞘。 “暮淮王。”洛飞羽喃喃低语。 公孙诗潋自然也看到那个人,讶然道:“你如何肯定他是暮淮王?莫非,你曾和他见过?” “我不认识他,但我认得他那把剑。”洛飞羽淡淡地说道:“气节之剑,梅谙六度。名剑谱上排名第七,暮淮王佩剑,暮淮。” 洛飞羽的眼中,隐隐流出了血光。 第7章 暮淮 “在江湖人大多数人看来,言小公子是个不幸而又幸运的人。” “说他不幸,是因为他在十五岁那年失去了父亲、兄姊,言家直系仅存他一人;说他幸运则是因为言家飞来横祸之时,他远在异乡,幸免于难,为言家留下了种,成为金陵城城主,坐拥言家财富、名声、地位、武功,以及一柄在名剑谱上名列第七的剑——暮淮。” “他接任言家家主之位后仅用三月,便在金陵城中树立起了自己的威信,再半年,更是能在金陵城内翻云覆雨。虽他在继位以前杳无音信,仿佛江湖上从未有过这个人,但他,绝不是泛泛之辈。” 公孙诗潋脑海中回想着自己此次临行前母亲与她说过的话,却不知不觉间就已来到了言静臣的面前,于是赶忙抱伞行礼,“参见暮淮王。” 公孙诗潋默默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王侯,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自惭形秽。 暮淮王虽是男儿身,却生得极为俊美,红唇皓齿面容白皙,只要是用在美人身上的形容词,几乎都可以加在他身上。 言静臣柔声笑道:“言某已在此恭候楼主多时了。只是……” “只是什么?”公孙诗潋看向言静臣。 “怎不邀请那位公子一同上来坐坐?”言静臣看着在下边牵着马的洛飞羽,“他,似乎对我腰间的暮淮很有兴趣啊。” 只见言静臣左手一挥,那隐隐浮跃在暮淮剑上的红光瞬间消散。 公孙诗潋心中一惊,但为了不让二人引起不必要的纷争,只得说道:“是我让他在那等候着的。” “来者皆是客,言某可不能怠慢了。”言静臣抬手召来了一名士兵,“来人,去请台阶下的那位公子上来一叙。” 公孙诗潋顿时就紧张的起来,目送着那名训练有素的士兵快速跑下了台阶,再看到洛飞羽爽快地将缰绳递到士兵手里,大步流星地迈上了台阶。 洛飞羽发现公孙诗潋正在盯着他看,竟不合时宜地朝她挑了挑眉。随后又是几个大步,来到了言静臣面前,“草民洛飞羽。” 公孙诗潋听到洛飞羽的话后,长舒一口气,然而,洛飞羽随后紧接上的话,却是令她脸色大变。 “参见公子。”洛飞羽竟又挑起了眉,这次与刚才那次挑眉的调皮截然不同,这次挑眉竟隐隐带着点挑衅的意味。 “大胆!”在旁边护驾的兵士们持戈而上。 洛飞羽此刻看向了言静臣腰中的暮淮剑,摆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暮淮剑?莫非你就是暮淮王?先前江湖上并未有过关于公……哦不,暮淮王的传闻,故此没能想到,草民真是有眼无珠,该掌嘴。” 说完之后,还在自己嘴边轻轻地拍了一下。 公孙诗潋看得一阵心惊胆颤,“好歹装得像一点啊,连我娘亲拍胭脂水粉时的力道都比你这大……” 言静臣脸色却是丝毫未变,只是抬手支开了那些兵士:“既然来了,那就请入殿内论事。” 刚刚入座,公孙诗潋就直接开口道:“暮淮王,你委托我调查的事,已有些眉目了。” “此事莫急,还请往后推一推。现在,我对这位公子很有兴趣。”言静臣在桌上轻轻放下暮淮剑,望向了洛飞羽,“洛公子在下边一直盯着言某的剑看,不知看出了什么呢?” 洛飞羽笑道,“暮淮王若是不将暮淮出鞘,那本草民是看不出什么的。” “出鞘?”言静臣微微含笑,“不知洛公子可听过,百年前流传金陵的那句诗,以及关于这件诗的典故?” “‘前生不问暮春意,疏影淮梅凄夜号’。据说在言家刚入主金陵时,明云帝委托龙泉铸剑冢锻出暮淮剑相赠,而此剑运送到金陵朱雀门时,恰好逢到一个仕途失意的文人在饮酒。文人已喝得酩酊大醉,在那儿撒着酒疯,护剑马车经过时,他发疯似地冲上了前,将暮淮拔出了鞘中。然而剑上的凄凉之意却是令他突然酒醒,一时凄入百结愁肠,留下这句诗后便起剑自刎。”洛飞羽的手指在桌上轻打着节拍,意味深长地道:“而经此事后,当代言家家主便以血封了此剑,非言家直系者不得拔出。” 公孙诗潋急忙沉声喝道:“洛飞羽!” 在洛飞羽这赤裸裸的暗示面前,言静臣却也不恼,而是笑了起来,“既然洛公子想亲眼一睹暮淮剑的凄芒,那么言某也不好推脱什么了。” 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轻捻在了暮淮剑柄上。 只听“哗”的一声,剑出鞘了。 就如同百年前,纸醉金迷的帝都于一夜之间被贬为留都那般,金光灿灿的剑鞘背后,所藏的剑却是无比的凄凉。正如剑名——暮淮。 此剑一出,在场众人的心中莫名升起了一股悲绪,久散不去。更有几名陪伺的婢女当场悲怆得呜咽出声,不能自己。 洛飞羽虽面无表情,但口头在赞叹道:“暮淮剑,还真不愧那‘凄暮之剑’的雅名啊。” “洛公子谬赞了。”言静臣冷笑一声,将暮淮剑收回鞘中。 “果真是大开眼界。”洛飞羽轻轻打了个呵欠,悠悠起身,朝言静臣行了一礼,“暮淮王,草民先告退了。” 公孙诗潋看着洛飞羽离去的背影,紧攥在伞柄上的手也慢慢松开。她本以为,洛飞羽出言挑衅引得言静臣将暮淮出鞘,就为了毁去暮淮剑。因此她都已做好了出剑阻拦的准备,然而洛飞羽却只是赞叹了一声后就走了。 难道就这么简单?公孙诗潋皱紧了眉头。 言静臣目送洛飞羽走出了大殿的门后,便转眼望向了公孙诗潋,“公孙楼主。” 公孙诗潋赶忙道:“暮淮王,关于五年前言家灭门血案,我已查出了一点眉目,此谜案似乎与二百多年前,梁阳刚灭北燕一统中原时,在帝都金陵举办的祭天大典有关。” “祭天大典?”言静臣倒了一杯茶,端茶的手却在不断颤抖着。 公孙诗潋沉吟片刻,“梁阳开国皇帝信奉道教,为奉凌氏一统天下,便召来四大道教齐聚帝都金陵,同作祭祀乐曲《天极清乐章》,但这乐曲曲谱却在百年前迁都时遗留在金陵城内。” “倒仅因一卷作古百年的曲谱,竟要令我的父兄付出血的代价。”言静臣埋头说着,语调中却听不出情绪。 公孙诗潋突然说道:“对了,我早晨时在金陵城外见,见到音胤散人了。” 言静臣紧握着茶杯,冷哼了一声,“此事暂且不提,只是言某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楼主能答应。” 公孙诗潋一怔,“但讲无妨。” “帮言某前去雪月楼提亲。”言静臣突然丢出了一张红帖。 公孙诗潋看着那张如梅花般飘落在桌上的红帖,帖上末端的“男方”后边落款处,写着“暮淮王言静臣”,且摁了血押。而“女方”后边的落款处,写着“雪月楼苏楠笙”,但并未摁上血押。 “雪月楼就在城内。”言静臣歉然道:“只是那雪月楼首艳不愿见我暮淮王府的人,若是楼主去了,想必能见上一面。若是能将此帖送到,言某必定有赏。” 公孙诗潋笑着拿起了帖子,“赏就不必,举手之劳而已,还请暮淮王静候佳音。” 看着公孙诗潋离开大殿后,言静臣支开了那群悲意未散的婢女,随后,走到了大殿中央。 “你不出面见一见故人么?”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房梁上传来:“我都不急,你急些什么?我和她,很快就会见面的。” 言静臣眉头微微一皱,“送婚书这件事非要让她去做?你确定她不会骗我?” “如果为了保计划万无一失的话,送喜帖一事,其他人或许不行,但她是剑器楼楼主,就一定可以。至于骗人?我这位老朋友可做不到。” “看来,你还真是很了解她啊。”言静臣戏谑一笑,“不过,你的声音中,怎夹杂着鼻音?” 房梁上的那人沉默不语。 言静臣深叹一声,“还真是可惜啊,我自认为是个无情的人,我还以为,我遇到了一个跟我一样的人呢。” “哭?”唐雨萱冷笑一声,跳下了房梁,“我早已忘了哭的滋味了,若不是你的凄剑暮淮太过凄凉,我说不定这一生都不会再掉一滴泪了……” 第8章 剑舞 “你还不走么?不怕我把你抓回去问罪?”公孙诗潋拉着马驹,朝着在前方带路的洛飞羽问道。 洛飞羽慵懒地打了个呵欠,“我想,公孙小楼主肯定还会迷路,我就索性送佛送到西,勉其难地再为你带带路。” “好像是哦。”公孙诗潋尴尬地吐了吐舌头,笑道:“不过,我接下来还要办一些事,你就在旁边不要出声就好,不要像刚才那样。” “我自有我的道理。”洛飞羽冷哼一声,“在这五年以前,江湖上压根就没有‘言静臣’这号人物,却在五年前言家灭门血案后,突然冒出来接手了言家百年基业,实在蹊跷。” 公孙诗潋制止道:“好啦,他刚刚也将暮淮剑出鞘了,你还在质疑些什么?” “他体内或许流着言家的血,但未必就是暮淮王。”洛飞羽摇了摇头,“接下来去哪?” 公孙诗潋道:“雪月楼。” 洛飞羽一惊,转头又问了一遍:“哪里?” 公孙诗潋不解地望向洛飞羽,“雪月楼啊。” 洛飞羽满脸震惊,缓缓地朝着公孙诗潋竖起了大拇指。 当走到雪月楼门前时,公孙诗潋才明白洛飞羽刚才的反应究竟是什么意思。 雪月楼是一座古典且极具风雅的大楼,斜倚秦淮,与皇城相望。此刻正值午后,雪月楼并未开始营生,却有几名衣着轻浮的女子坐在门前奏曲,为今晚雪月楼的歌舞预热,若有男人路过楼门前,她们就会抛去一个媚眼。从楼里边还传来了莺莺燕燕的声音。 雪月楼,是个青楼。 公孙诗潋愣在了那里。 洛飞羽远躲在五米之外,朝公孙诗潋幸灾乐祸地笑道:“公孙楼主真是好雅兴啊。” “呸。”公孙诗潋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妓女见二人迟迟不走,就围到了洛飞羽的边上,“这位爷长得好生俊俏,要不进楼坐坐呀?” 洛飞羽赶忙摆手,笑道:“你们误会了,进楼的不是我,是那位姑娘。” 看着洛飞羽那不嫌事大的神情,公孙诗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朝妓女们说道:“劳烦去里边通报一声,剑器楼楼主公孙诗潋求见。” 伎女们愣了一下,“公孙氏?” “剑器楼!是那个公孙氏!”其中一名伎女大惊,扯嗓朝里边叫道:“卢妈妈!卢妈妈!” “叫什么叫?叫这么大声若是嗓子叫坏了,今晚还怎么给爷唱曲儿?”一位风韵犹存的胖妇骂骂咧咧地走出楼门。 卢妈妈刚走出大门,狐疑的目光就停在了公孙诗潋身上,“你说,你是公孙后人?” 公孙诗潋恭敬地点点头,“正是。” 卢妈妈不屑地“哼”了一声,“这年头,冒牌货可还真是不少啊。” 公孙诗潋蹙起了眉,“素未谋面,你如何就肯定我就是冒牌货?” “公孙后人锄奸除恶都来不及,会有这闲功夫来我这楼里闲逛?我这辈子最憎恶油嘴滑舌的人,别以为你编了个身份,雪月楼就会收纳你为舞伶!” 公孙诗潋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而是抱伞走到了洛飞羽的身边,“这伞你帮我先拿着,你那柄铁剑借我一用。” 洛飞羽对这胖妇的态度也颇为恼火,“直接把绛陌剑拔出来就完事了,还与她废什么话!” “我娘在我小时候就告诫过我,绛陌剑只为正道所拔,剑锋所指的也只能是恶人。”公孙诗潋无比认真地将伞递到了洛飞羽手里。 “那你今早拿绛陌指我,我是不是恶人?”洛飞羽苦笑一声,从剑囊中取出了铁剑。 “今早是例外。”公孙诗潋笑了笑,“虽你行了恶事,但我相信,你决不是恶人。” 洛飞羽一怔。 公孙诗潋在接过铁剑的一瞬间,足尖轻轻一点,红衣飘渺,轻袖翩旋,宛若蝴蝶翩飞,竟引一旁绿荫中的几只蝴蝶飞到了她身旁。 “花间蝶舞?”一名观舞的雪月舞女不屑道:“我都会上几式。” “不!不是花间蝶舞!”卢妈妈看到那只停留公孙诗潋肩上的蝴蝶,大惊。 卢妈妈以前也是艺冠金陵的名伶,对歌舞造诣颇深。这花间蝶舞乃是洛阳夕阳阁蝴蝶仙子所创,起舞时宛若蝴蝶翩飞。寻常来说,双蝶齐飞时,若其中一蝶动,另一蝶必定会惊起共舞,但停留在公孙诗潋肩上的蝴蝶却是一动不动! 这时,朴实无华的铁剑竟凭空发出悦耳的声响,亦如百鸟惊鸣,公孙诗潋的舞姿也从平缓趋向惊疾,令围观的人心底不由一寒,惧怕这剑锋下一刻就会落到自己的咽喉上。 剑舞连绵,宛若惊鸿游龙,行云流水。 舞姿虽快,但公孙诗潋肩上的蝶却还未飞走,并还随着公孙诗潋步伐的节奏振动着翅膀。 突然,从雪月楼内传来了优雅的琵琶声,曲调轻柔悠扬,如阳春三月,熏风吻柳。 公孙诗潋听到琵琶曲后,微微一笑,疾快的剑势骤然敛去,一朵圆月剑花随之毫无预兆地掠起。 剑花很快,快到毫无声息,却令人感到了剑花之美。然而,在这温柔极美的剑花中,那些蝴蝶却像是如临大敌,惊起飞走! 那群伎女本还在赏舞,却突闻一声弦裂声,亦如雷霆震怒,有人甚至一时疼痛难忍,捂起耳朵。 卢妈妈赶忙转头,却惊奇地发现,大门那些乐器上的丝弦,全都从中笔直断裂开来! 琵琶曲停,舞也终了,剑鸣戛止。公孙诗潋束袖收剑,来到了洛飞羽面前,“还给你。” 洛飞羽此刻才从剑舞中回过神来,不由痴痴赞叹:“好看。” 公孙诗潋轻抚着完好无损的油纸伞,嫣然一笑,并未言语。 “于白刃里拂雪,陷红尘中惊阙。”卢妈妈瞳孔骤然一缩,“这就是公孙剑舞!” 公孙诗潋抱伞朝卢妈妈轻行了一礼,“献丑了。” 卢妈妈赶忙堆起了笑脸,朝大门内伸出了手掌,“公孙楼主驾临雪月楼,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二人跟着卢妈妈走入雪月楼内后,那琵琶曲又响了起来,曲调轻快优美,似在迎接二人。 洛飞羽听着琵琶曲,“是她?” 公孙诗潋问道:“怎么了?” “虽我昨夜只是闻声而未见其人,但我记住了她的曲子。我相信在这雪月楼里边,除了她,没有人能奏出这样的曲子,更没人能奏出公孙剑舞舞曲的后半式《雪后惊阙》。” “奏曲之人,应该就是雪月首艳,苏楠笙。” 第9章 绝艳 “看,你祖先诶!”洛飞羽指着一幅画像。 画像上画着一位面容绝世的舞伶,手持一柄铁剑,身着华裳轻绸,在翩然起舞。正是公孙大娘,画像面前供着琳琅的瓜果。 第一次在别的地方看到自己先祖的画像,公孙诗潋心中莫名感到一股怪异,但她还是停了下来,躬身行了一礼。 卢妈妈谄媚笑道:“不知你们找我家姑娘,是有何事?” 公孙诗潋答道:“替暮淮王向苏姑娘提亲。” 卢妈妈猛然停下了脚步,“这……” 公孙诗潋问道:“怎么了?” “公孙楼主有所不知,姑娘她……”卢妈妈犹犹豫豫着,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那忽然急促起来的琵琶声打断。 卢妈妈愣了愣,道:“看来姑娘她想见见你们,请上去。” 循着曲声,二人来到了一个虚掩着的门前,从里边传来了宛如天籁的女音:“进来。” 二人推门而入,走入房内。房间很暗,窗扉紧闭,仅有一点惺烛在梳妆台上摇曳着,映出了袅袅青烟,也映着那洁白清透的秀美容颜。 当公孙诗潋看到苏楠笙的那一刻起,她才明白,暮淮王为何要指名道姓的娶其为妻。 苏楠笙抱着琵琶,整个人都裹在厚厚的绒布斗篷里,看起来病怏怏的,却掩盖不住眼中的温柔。她见二人走进房内后,笑道:“公孙姑娘在外舞剑之时,云心的琵琶弦无端颤鸣,故为姑娘奏了一曲助兴。若有唐突,还望见谅。” 公孙诗潋行了一礼,“岂敢,在姐姐的曲韵伴奏下起舞,是我的荣幸。” 在一旁的洛飞羽突然笑了起来,“我说公孙小楼主,你可是绝世舞伶公孙大娘的后人,九州各地青楼每逢佳节都会拜一拜你祖先的画像,你就算再怎么客套,这‘荣幸’二字,着实让人家过于折煞了啊。” 公孙诗潋想起了刚刚见到的画像,顿时涨红了脸,“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你别说话!” 洛飞羽不怀好意地笑道:“公孙小楼主叫我别说话,我好荣幸啊!好,那我就不说了。” 苏楠笙看着眼前二人少年意气的样子,那些她用一晚上的泪水洗去的记忆,又从光阴深处悄然浮起,不由黯然。公孙诗潋察觉到了,便轻轻地扯了一下洛飞羽的衣袖,随之不再多语。 一曲哀歌打破了沉重的静谧: “想当年妾与卿朝看花夕对月,琵琶弦上剑鸣谐,击筑弹剑与谁论,人不见,烟已昏。” 公孙诗潋悄悄地叹了口气,就连无情如洛飞羽,听到了这哀恸的歌声,竟也伤感了起来。 苏楠笙唱罢,展颜一笑:“抱歉,奴家有些失态了。江南暮春总是多雨,会令人勾起往事,若是扰了姑娘与公子的雅兴,还望莫怪。” 说罢,苏楠笙抬手轻轻地推了推她身后的窗户,微微的凄风灌了进来。 不知何时,金陵已下起了雨。淅沥细雨没入秦淮,河上水雾凄迷叆叇,更添几许离愁,金陵城如同一位风韵十足的女子,躺在这烟雨朦胧的秦淮河上。 苏楠笙感慨:“金陵的雨季,终于来了啊。” 公孙诗潋回过神来,赞叹道:“素闻秦淮河艳绝江南,烟雨之下更显风雅,今日一见,果然不负心中神往。” 本答应不说话的洛飞羽也忍不住道:“美!” 苏楠笙盈盈一笑,“暮春雨季虽美,却是一个离别的季节啊。金陵城的每一把油纸伞下,都结满了哀怨。毕竟,这风流的金陵,除了我们这些身不由己的伶女外,是很难锁住一个人的。” 苏楠笙语气虽然很淡,却令人的心中莫名升起怜惜。 公孙诗潋轻抚纸伞,轻叹道:“一百年前,这座城也没能锁住帝王啊,何况是其他人呢。” 苏楠笙芊指轻轻划过琵琶弦,荡起了雅律,惹得窗旁凹凼中的雨水惊起了涟漪,“公孙姑娘说得也没错,无情的帝王尚留不住,更不用说那些寻常的过客,倒是我多情了。” 忽然,一旁的火炉上传来的咕嘟咕嘟的沸腾声音。苏楠笙道:“梅子贡茶已煮好,二位不妨坐下,细细品尝。” 公孙诗潋迟疑片刻,道:“求之不得。” 刚一坐下,洛飞羽就朝公孙诗潋问道:“那个,可以让我说一句话吗?” 公孙诗潋没好气道:“我说‘不’有用吗?” 洛飞羽嘿嘿一笑,朝着苏楠笙道:“不知苏姑娘认为,这茶道能给剑道带来什么?” “剑道?”苏楠笙摇了摇头,眼神闪躲,“恐怕要让公子失望了,对于剑道,云心只是偶然从一位朋友口中听说过,只是略懂皮毛而已。” 洛飞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嫩绿的茶水从壶中汩汩流出,公孙诗潋隔着氤氲热雾看着洛飞羽,微微蹙起了眉,似在疑惑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问这个问题。 苏楠笙依次给二人沏好了茶,“不知二位来找奴家,是有什么事吗?” 公孙诗潋赶忙道:“替金陵城主暮淮王,前来向姐姐提亲。” 苏楠笙并未表现出意外,而是呢喃道:“暮淮王……” 公孙诗潋将婚书红帖铺在了苏楠笙的面前。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苏楠笙念出了婚书上的誓盟,眼中微微波动。 对此,苏楠笙却没有回应,而是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公孙姑娘,你可知,这雪月楼在金陵尚还是帝都之时,叫做什么名字吗?” 公孙诗潋看向窗外,沉思道:“此楼斜倚秦淮,与隔岸皇城相望,并且名字还带着‘月’字,难道,这座楼原身就是……” “江月楼。”苏楠笙转过了身,望向了窗外。 公孙诗潋一怔。 自百年前,帝王沉沦江月楼歌舞,险些令山河破碎。金陵龙气黯然,被迫迁都洛阳。而江月楼因背上了国变之音的骂名,遂改为雪月。江月楼的一些名伶也被视为祸水,皇帝在文武百官的压迫下,在迁都洛阳的途中,只得将她们赐死。 公孙诗潋看着苏楠笙那落寞的背影,点了点头,收回了红帖,“我明白了,姐姐的意思,我必定转告暮淮王。” 第10章 雨季 二人离去后不久,苏楠笙听到了关门声。 或许是这五年来,门从未经修,久而久之,这门也就磨损很大,关门的声音渐变得沉闷喑哑起来,宛如一个人在默声悲泣。 苏楠笙听着关门声,自嘲地笑了笑,“就连这扇门,都记住了不该记住的东西了吗?” 外头的风又更大了一些,将这绵绵的细雨拂斜,缓缓飘入了窗内,将那些萦绕在空中的愁绪一并带了进来。那些雨滴像是打到了苏楠笙眸子里,在那柔弱的美眸中漾起了几圈纹漪。 苏楠笙转眼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已被雨水打湿着的脸颊,微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 “她刚刚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洛飞羽手握酒葫芦靠在扶栏边,葫芦里已盛满了雪月美酒绕梅间。 “她是怕成为那些不知亡国恨,而又遭后人唾骂的伶女。”公孙诗潋看着外边的雨幕,“或者是说,她不愿从‘江月楼’变为‘雪月楼’。” 洛飞羽愣了愣,“更听不懂了。” 公孙诗潋耐心解释道:“在一百年前有一句话:天下风流与美艳,金陵江月楼可独揽八分。但自从百年前改为雪月后,名气却大不如前,我在此之前,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 “不尽然。”洛飞羽想了想:“我觉得她倒像是还有其他的苦衷。” 公孙诗潋点点头,吃了几瓣橘子后,突然问道:“对了,你方才为何问苏姐姐剑道?” 洛飞羽喝了口酒,“因为她房间里有剑。” 公孙诗潋却道:“伶女房内有剑装饰,这似乎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不是普通的剑。”洛飞羽摇了摇头,“我能感觉到,那剑上有着刚柔并济的阴阳剑气。” 公孙诗潋一惊,“阴阳两极刚柔并济,是道教的内息,而天下道教,用剑的只有……” 二人相视一眼,几乎同时道:“武当。” “你这么一说,她刚刚为我们沏的茶,好像也和武当有关。”公孙诗潋沉思着,不由想起了今日晨间遇见的音胤散人,心中开始不安起来。 “那茶与武当又有什么关系?” “梅子贡茶是武当道茶,主要在于这‘贡’字,一般来说,此茶都要作为贡品敬献朝廷。而金陵早已不是帝都,一个名伶怎会有武当贡茶?”公孙诗潋细细剥着橘子皮。 洛飞羽点点头,饮了一口酒。忽然,卢妈妈在他旁边挤着坐下,看着街道上几个公子策马离去,溅起了一涟水花,良久后开口说道:“公孙楼主,你是来替暮淮王提亲的么?” 公孙诗潋笑着点头:“怎么了?” 卢妈妈早有预料,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在今日清晨,暮淮王就派人来提过一次亲,只是我家姑娘自五年前起,就不愿待见任何人的提亲,便拒绝了。” “是在等一个归人。”公孙诗潋叹了口气。 “公孙楼主所言不差。可是,一个风尘女子的一生,又能等得起几个五年呢?”卢妈妈摇了摇头,走开了。 公孙诗潋听到这里,眼底结愁,看着手指不自觉地缠转,忽然,像是无意间看到什么东西,眉头蹙起,“等等。” 洛飞羽放下了酒葫芦,“怎么了?” 公孙诗潋指着自己手腕处的一点墨迹,“如若像掌柜的所说,暮淮王清晨就派人来提过亲,这一纸婚帖应该早就备好,帖上墨迹应该干了才是。” “那你的意思是说,他早上派人来提亲的时候没备婚帖?”洛飞羽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直到你来之前,他才写好婚帖。” 公孙诗潋拿出丝帕抹去了墨迹,想了想:“恐怕是持着我是公孙后人在青楼间的地位,特地让我来提亲的。” “我早就知道,这暮淮王来路不明,压根不是什么好东西。”洛飞羽虽是答得不以为然,却在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可是,苏姐姐就算是谁来都是回绝,暮淮王为何又要叫我来呢?就算让她看到这张婚帖,又有何用?”公孙诗潋托腮看向外边的雨幕。 洛飞羽无奈地耸了耸肩。 忽然,桔黄色的华灯亮起,那些伶女抱着乐器,纷纷涌入了舞台。雪月楼,要开始营业了。 公孙诗潋捂嘴轻轻打了个呵欠,“从长安一路奔波到金陵,倒也有些累了,我们走。明日一早,还要向暮淮王转告苏姐姐的意思。” 金陵城,乌衣巷。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旧时是王、谢两大豪门的宅邸。即便乌衣巷此刻并未有破败的景象,但经历过那些无常的世事后,竟有着说不出的荒废与颓唐。 唐雨萱持着一个狭小的木盒,站在乌衣巷的屋檐下,闭门倾听着。然而,听的不是这扰心烦的雨声,而是里边传来的匍匐爬行声——像是有什么半死之物,在凝成痂的血泊中拖行。 “此毒还差一引。”唐雨萱摇了摇头。 忽然,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唐雨萱睁开了眼睛,看向乌衣巷北边的文德桥上。一位翩翩公子正持剑撑伞,朝她这边走过来。 唐雨萱缓缓道:“你打断了我的雅兴。” 言静臣撑伞走到唐雨萱面前,提醒道:“谨言慎行,言多必失。” 唐雨萱冷哼了一声,“你过来作什么?” “前来问候。”言静臣笑了笑。 唐雨萱道:“问候我就不必了,多送一些人来给我试毒就好。” “不是问候你。”言静臣摇了摇头,看着静谧的巷子,意味深长道:“还有寥寥几名对考取功名仍抱梦想的寒士儒生聚居于此,我指望他们能代表我金陵城前去洛阳考个功名,衣锦还乡。” 这时,从乌衣巷房中传来了几声哀嚎。 “可惜,他们要死了。”唐雨萱轻轻展开了手中的黑匣,看着这黑匣如孔雀开屏般轻轻绽开。 “可是,无辜之人,也必须要牺牲么?”言静臣攥紧了暮淮,转身离去。 唐雨萱看着言静臣娇小的背影,竟发现他早已不像是昨日刚刚见面时那样胆怯懦弱,反而多出了几分坚定。 心中执念一旦看到了光芒,就会为这个光芒而变得更加果决强大。 言静臣前行的方向,是秦淮河上,雪月楼。 第11章 逼婚 雪月楼已开始营业了。 即便是雨季,游人却丝毫未减。那些在上一刻还在抱怨雨天饶人心烦的公子们,踏入了大楼后便如吃了蜜饯一般,春光溢了满脸。 “言公子来了!言公子来了!” 一位在门前迎客的伶女看到了言静臣,止不住高喊着,令那些楼内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也令整座雪月楼的音律在这一瞬间停了一下。 卢妈妈赶忙凑了上来,谄媚道:“暮淮王,哪阵风把您吹来了?昨夜怎没来听曲儿?” 言静臣不答,而是直接问道:“苏姑娘呢?” 卢妈妈的热情顿时就被浇灭,“这……” “我替我姐姐来问候一下她的病情,又有何不妥么?”言静臣笑了笑。 卢妈妈怔了怔,这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但即便是不妥,她又敢多说些什么呢? “云心此刻在自己的房间里,要不要我给您安排一个厢房,让她给您唱唱曲儿?”卢妈妈转了转眼珠,紧接道。 “不必,我直接去她的厢房。”言静臣甩出了一袋厚实的银子,扔到了卢妈妈的怀里。随后在一群伶女羡慕的目光下,他踏上了台阶。 苏楠笙仍坐在窗前,隔着秦淮河远远眺望着寂静无光的皇城。突然,她听到房门被打开,一个声音随着房门的打开一同响起:“苏姑娘。” “暮淮王。”苏楠笙一下就听出了这主人的声音,淡淡回道:“奴家身体抱恙,不便行礼,还望见谅。” 言静臣放下暮淮剑,坐了下来,给自己新倒起茶水,“你身上的伤病,如何了?” “尚还有淤血未散。”苏楠笙轻轻答道。 言静臣提壶倒茶的手蓦然一僵。迟疑片刻,望向了一旁那依次为一杯未动、一杯茶水过半的茶杯,“公孙小楼主,你见过了?” “绝世舞伶公孙大娘后人来到雪月楼,我身为雪月首艳,理应替雪月楼尽地主之谊。” 言静臣微微含笑,将茶杯送至了唇边,“那么,那张婚帖,你也见过了?” 苏楠笙怔了怔,犹豫不定,“见过……” “那么,这婚书上的手笔,你也应当见过了。”言静臣喝了一口冰凉的茶水。 苏楠笙身影颤了颤,终是不说话了。 言静臣突然柔声笑了笑,道:“是言某唐突了。言某今日来楼内,只是想代姐姐前来看一看苏姑娘的病因,顺便谈一谈故人之事,苏姑娘不必如此紧张。” “奴家明白,言公子不必介怀。”苏楠笙歉然道:“方才实在是失礼了。” 言静臣又饮了口茶,话锋一转:“据说,你还在等一个武当道士,等了五年?” 苏楠笙缓缓点了点头:“在遵循一个约定。” “那可真是一段令人羡艳的佳话呀,”言静臣赞叹道:“一个不入红尘的道士和一个风流韵美的歌女,竟能成此佳缘。” “剑与大道既可入红尘;韵和风流也可归于寂寥。只要两情相悦,便没什么好顾虑的。”苏楠笙提到此时,嘴角挂起了淡淡的笑意,几个音符从她手中的琵琶弦上轻轻蹦出。 言静臣憋出了一声冷笑:“可我曾听姐姐说起过,那个人与姑娘许下了为期五年的誓言。此约定之期,好像已在昨日刚过了。” 苏楠笙轻奏出几串音符后,轻放下了琵琶,从后方的靠垫里边摸出了一柄软剑,剑如月般皎白,上头雕刻着几片美丽的祥云。外边的月光照耀进来,拂照着苏楠笙手中的云纹软剑,亮起了如皓月般绚烂皎皎的剑芒,映在了苏楠笙美眸深处。 那原本一直无神的眼睛,此刻像是揽入了一池星河。 苏楠笙抬眸越过了剑芒,缓缓摇头,却并未言语。 看着苏楠笙注视过来的美眸,言静臣蓦然笑了起来,笑得极其森冷,气氛骤然如冰封。 苏楠笙面不改色。 半晌,言静臣又如春风拂面,脸色归于了平常:“那么,言某还有一件事想要问姑娘。” 苏楠笙道:“奴家愿闻其详。” 言静臣笑问道:“既然姑娘已见过了婚帖上的字迹,那不妨评价一下这字迹如何?” 苏楠笙愣了片刻,“清秀温婉,很像……是故人手笔。” 言静臣道:“你还在疑心像或是不像么?若我说,这张字帖确实是出自故人之笔,那么姑娘会作何感想?” “……”苏楠笙目色一黯,欲言又止,琵琶弦紧勒在芊芊的手指上。 言静臣追问道:“你有你的道长,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姐姐还活在世上的话,她会遇到什么?会遇到哪家公子许下芳心?她也可以和一位公子一拜高堂二拜天地,执子直至白发!” 苏楠笙猛然站起,失声道:“斯人已逝……你还提小微做什么!?” “我只是在提醒姑娘不要忘记!”言静臣面色通红,“我到现在还记得,姐姐到临死前还在念叨你的名字。她的身上,全都是武当那群狗道士留下的剑痕!她,还有我的父兄,可是都因你而死!” 苏楠笙忽然感到一股腥甜冲上了喉咙,呜咽了一声,竟从嘴角流出了殷殷鲜血,急退了几个小碎步,摔回到了椅子上。 言静臣看着苏楠笙狼狈的样子,笑了起来,如柔风拂面。与方才步步紧逼的狰狞面目不同,现在的他,俨然一副风度翩翩的俊美王侯模样。 但是只要是认真倾听观察的人,都可以听出来或是看出来,言静臣笑得很刻意,似在掩饰着什么。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公孙诗潋抖了抖伞上的雨水。 店小二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喜笑颜开地望向了洛飞羽,“那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洛飞羽既无赖又认真道:“我不想因为住店出钱,我跟这位姑娘同一间便是了。” “好嘞。”店小二露出了猥琐的笑容,便跑开了。 公孙诗潋又惊又疑,“你想干嘛?” 洛飞羽附在公孙诗潋耳边神秘兮兮道:“你如果半夜起来方便的话,找不到茅房,我也可以给你带带路啊……” “滚。”公孙诗潋脸色羞红,转了个身,朝洛飞羽抛去了一块碎银,“你自己去要一间客房,别来打我绛陌剑的主意。这点钱,算是你今天给我带路的报酬了。” 公孙诗潋踏上了楼梯,每走三步就打一个呵欠。洛飞羽就在原地动也不动,就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口。 “店小二。”洛飞羽抬手取下了挂在墙上的草制斗笠。 “什么事?”店小二兴冲冲地跑了过来,笑容却渐渐凝固,猛然打了一个寒战。 他看到了洛飞羽那冰冷得可以杀人的眼神。 “给我来两坛酒,再借我一个桌子,一个凳子。”洛飞羽将那块银子放在了店小二的手里。 店小二虽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块银子,但是双腿还是在止不住打颤。 洛飞羽扫视了一眼冷清的客栈,“天色已晚了,想必也不会有客人会来,提早打烊了。” “客……客官。”店小二面色苍白如纸,吞吞吐吐地道。 “钱不够?”洛飞羽皱了皱眉,又从腰间摸出了五枚铜钱,这五枚铜钱是今早从公孙诗潋那儿拐来的。 他狠狠地拍在了店小二的手里,“够不够!” 店小二哪敢说不够,甚至都还没将那五枚铜钱握紧就拔腿跑开,钱掉在了地上,响起了叮当声。片刻后提着两坛酒跑了出来,却发现洛飞羽已经将店中的一副桌椅搬到了客栈门外的大街中央,戴着斗笠坐在了椅子上。 “劳驾快点。”洛飞羽语调沉重而又冰冷。 店小二反应过来,赶忙穿过了雨幕,将酒坛放到了洛飞羽的面前后,就头也不回地往回跑,跑入客栈后就重重地锁上了大门。 洛飞羽揭开了其中一坛酒的酒封,酒香在雨中弥漫开来。 第12章 夜梅 雨渐渐疾了起来,如斩不断的柔丝。 此刻已是深夜,街道上早已没有了行人,有种说不出的安静。言静臣倾听着伞上轻微的的滴嗒声,在雨中前行。 只是,他走的这条路,并不是通往暮淮王府的路。 “天色这么晚了,暮淮王身为一城之主,怎还在街道上瞎逛?” 言静臣抬起了头,看见面前不足十米处已坐着一个人。此人戴着草制的斗笠,正抱着一缸酒坛朝着酒葫芦里倒酒,而他面前的桌子上,还放着一坛未开封的酒。 言静臣淡淡回道:“迷路至此罢了。” “从雪月楼回到暮淮王府走了这么多次,没有人比你更清楚那条路了,怎么会迷路呢?”那人仰头喝了一口酒,挑了挑眉,嘴角上扬,“暮淮王。” 言静臣看全了那人的面目,正是洛飞羽。 “那又如何?我是一城之主,金陵城内就是我的领地。我怎么走又与你何干?” “听说言府自入主金陵以来,受秦淮风流气熏陶,言家女子琴棋书画,言家男子斗酒练剑。不知,暮淮王可否赏本草民一个脸,来斗一坛酒呢?”洛飞羽却没理他,而是猛然一推桌上的酒坛,酒坛应势朝着言静臣飞去! 酒坛在空中旋转了数圈,那封口也在旋转途中飘飞而出。言静臣伸出手接下了酒坛,嫌恶地望了一眼清冽的酒水,几乎没有犹豫,就往地上一砸,溅起了朵朵水花。 “这酒已浸入了雨水,不干净了。”言静臣推脱道。 “我本来只是对你的剑有想法。”洛飞羽听着酒坛碎裂的声音,“但是现在你浪费了酒,我想杀你了。” “身负可化出剑芒的瞳术,以及可以吸取剑气的剑脉内力,都是本不该存于世的邪术。”言静臣收起了油纸伞,在身边升起屏障,不让雨水打到华裳,“洛公子的性命,言某也很有兴趣。” “为什么他们得知了我这个武功后,都说是邪术呢?”洛飞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仰头喝了一口酒。 言静臣目光一凝,暮淮剑悄然出鞘,“我言氏先祖以‘暮淮三剑’抵退了江湖人的进攻,管你有邪功还是三头六臂,不妨来试下这三剑?” 暮淮三剑,正如其名,整个剑法仅有三剑,却极尽凄雅。但凄雅之下,却是凄寒的霸道。就连百年前,云剑门门主顾天阑、烟雨门霸刀段朦胧、武林盟主风尘都依次死在了这三剑之下! 洛飞羽却不置可否。但在此刻,他看清了暮淮剑的面目。 暮淮剑剑柄如同枯枝,绽放着寥寥的几朵残梅。剑锋惨白凄暇,整柄剑如同雪覆盖着一枝梅花,剑势若暗香幽幽浮动,极尽风雅。 “好剑。”洛飞羽不屑一笑,仿佛丝毫未将言静臣与暮淮剑放在眼里,“只是,它将要断在这里。” 洛飞羽猛然朝言静臣掷出了空酒坛,酒坛却在瞬间被暮淮剑尖戳裂,凄凉的剑意越过了那些碎片后,每个小碎片上竟像是有着一朵梅花在细雨中傲然盛放,不过片刻又悄然枯萎凋零,暗香幽幽浮动,极尽凄凉。而在枯梅上又升起了凄哀的烟缕,缓缓聚为了一道剑气,斩向了洛飞羽。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言静臣冷冷道,“第一剑,梅落成泥。” 梅开梅谢生凄意,再以凄意化剑,这就是凄暮之剑的剑道,暮淮! 洛飞羽猛然抬脚,将桌子向上一踢,挡下了这道剑气,桌子顿时四分五裂,木屑四散。随即他拔出了铁剑,挥过了那木屑,冲向了言静臣。 “想赏一赏你自己的剑吗?”洛飞羽傲然道。 言静臣一惊,他看到那飘飞的木屑上边,竟然也盛开出了梅花,而后在瞬间枯萎,从一道惨白色的剑气在洛飞羽手中的铁剑上缓缓凝成,待到完全凝聚之时,猛然一挥而下。 正是他刚刚使出的暮淮三剑第一剑,梅落成泥! 只是,不知是洛飞羽对此招不太娴熟还是什么的原因,这一剑斩了个空。言静臣赶忙一躲,猛然地转了一个身,猛然跃起,在空中朝着洛飞羽寄出了一剑。 “暮淮三剑第二剑,折梅寄君。” 此剑一出,暮淮剑那本就凄凉的剑意变得更加凄凉了,宛如带着一去不回的决绝信念,梅雨易水,寒冷凄厉。这一剑,寄出梅花的同时,也寄出了杀意,而收到梅花的人,就得含恨赴死! 洛飞羽看到了暮淮剑上的那朵鲜艳如血的梅花,愣了一下,“以血凝梅!” 就在言静臣刚刚转身的那一瞬间,他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流到了暮淮剑身,一朵由血汇聚成的梅花正在剑上绽放!起舞! 洛飞羽赶忙抬剑,迎上了言静臣的暮淮。 叮的一声。洛飞羽手中那把朴实的铁剑竟被言静臣那玲珑小巧的暮淮剑惊起了剑鸣! 下一刻,洛飞羽只感到一股寒意从剑柄传到了他的手,再由手传遍了身体。自己全身上下的肌肤都被寒冷冰封,而冰封下的血液,却是滚烫无比。 言雪微剑上的梅花已经不见了,因为这朵血梅已糅入了霸道凄凉的内力,再次零落成血,寄入了洛飞羽的体内。 洛飞羽猛退数步,身上血光暴涨,猛咳出了一口鲜血到了铁剑上,喘气着道出了戏谑反讽之语:“第三剑呢?” 言雪微看着那摇晃的身影,皱眉道:“你竟然还没死?” 洛飞羽抹去了嘴角的血迹,洒脱笑道:“是的,我很失望。暮淮三剑前两剑,就这?” 但出乎洛飞羽的意料,言静臣并没有气急败坏,而是笑了,笑得很是灿烂明媚。 洛飞羽皱眉,“你在笑什么?” 言静臣微微一笑,端详着洛飞羽,“我在笑你。因为你小小年纪,就将要见到很多人穷尽毕生也无法见到的一剑,我为你由衷感到高兴。” “哦?要耍杂卖艺?”洛飞羽嘴皮硬道:“要给你钱吗?几个铜板啊?” 言雪微将剑缓缓抬起,引起一阵剑潮,召起那连绵的细雨转成漩涡,在漩涡中,又再缓缓开出了千朵万朵由梅花来。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暮春烟雨,却被这朵剑潮赋予了全新的宿命,凝成了千百朵梅花,在空中盘旋。每朵花都像是极其不稳定的水珠,仿佛下一刻就会溃散——可就是这短暂的、如生命般鲜活的梅花,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凄凉。 看着那些雨水凝成的梅花随暮淮剑潮漫天狂舞,言静臣嘴角轻轻扬起,“不收你钱,只要留下你的命就行了。” “这是……”洛飞羽眼神微眯。 “这一剑,我只从家中父老口中诉起,从未亲眼见到过。”言静臣死死盯着漫天梅花雨,“需历前二剑后,方能挥出这一剑。” “因为这一剑,足以并肩仙人剑,平凡的水花,也足以令仙花失颜!”言静臣厉声高喝,将剑猛然一转,惊得那水凝的梅花纷纷狂涌:“暮淮三剑第三剑,千梅齐落!” 这一剑,是杀死了武林盟主的那一剑!究极的璀璨在一瞬间消逝,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凄美! “果然如师父所说的那样,这剑法很美。”洛飞羽望着满天花雨,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只是我很幸运,我此番入江南第一个见到的剑招,就是天下最为绝美的剑法了,其他剑法就算再美,也入不了我的眼。” 隐匿在不远处的深巷中的身影微微一怔。 “好了,你这暮淮三剑,我都赏过了,也不枉我此次在这里拦着你。”洛飞羽微微点头,原本的狼狈仿佛在这一刻一扫而光。 此刻的他,倒不像是在生死搏斗中的斗士,而像是一个在林间闲暇赏梅的旅客。只不过,是个没有公德心的旅客。 因为,他要折梅。 ps:喜欢本书的请加本书书友群哦!谢谢支持 第13章 故人 洛飞羽朝前一步,将剑抬起。剑上的血迹缓缓凝成了一朵血色的梅花模样,血花上带着一去不返的凄绝。 “既然你以如此美的一剑赠予我,那我就将你方才的那一剑,一点不误地回赠给你。”洛飞羽语调中尽是淡凉,隐隐中还有着飞扬跋扈。 “什么!?”言静臣心中已经猜到了,但心跳还是漏了半拍。 正因为对这无比熟悉,所以,他不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一切。 “我要使的这一剑,名曰折梅寄君。” 洛飞羽此剑一出,几朵由水凝聚成的梅花瞬间溃散,再度化成了雨,那梅香也一闪而逝,一点点凄芒升起,却也很快就没了踪迹,根本容不得言静臣将其化为剑气。 言静臣看着自己召出的千百朵水凝成的梅花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落着,大惊:“怎么会?” “你身为暮淮王,连自家的‘暮淮三剑’都搞不明白吗?”洛飞羽笑道:“暮淮第二剑的名字中,可是带有‘折梅’啊,你这千百朵梅花在我这折梅一剑面前,又能如何?” “当然都是要被我尽数摧折!” 忽然,洛飞羽将剑一挥,血梅在空中绽放,寄入了操纵那千百朵水梅的剑潮之中,瞬间花落如雨! 雨还在下着,只是变回了寻常的细雨。 洛飞羽看着那被雨水浸漫的暮淮剑,“暮淮之剑,是凄雅之剑,也是气节之剑,我不忍心摧折它,也不忍心看着它毁在你手中。” 言静臣内劲全泄,跌坐在地上,愤怒地摸着自己脸上的一道剑痕,“那我也还是当世上唯一一个能拔出暮淮剑的人!你又想怎样?” “我能杀你不眨眼!”洛飞羽狡黠地看着言静臣脸上的那道剑痕,冷笑道:“或者说,我不杀你,只要往你的小白脸上再划几剑就行了。” 言静臣怒意更甚,“你……!” 然而,洛飞羽并没有听完全言静臣所要说的话。他只感到一阵黑影掠过,空中弥漫着药香,待他反应过来时,言静臣与暮淮剑已经不见了。 “什么东西刚刚过去了!?”洛飞羽大惊,左顾右盼,可这雨夜中,分明只有他一人。 撑伞匿在深巷里的公孙诗潋也注意到了那个身影,紧攥着伞柄的手不由松开了几分。她能感到,那道黑影对言静臣似乎并没有敌意,看起来是来救言静臣的。 但公孙诗潋庆幸的同时,也起了疑,“不过这身影,似曾相识……” 天色渐明,但雨却未歇。 公孙诗潋早早就抱着伞,站在客栈的门前看雨。 洛飞羽拿着一碗豆浆走了出来,若有所思地看了公孙诗潋一眼,随后吹了吹豆浆上的热气,正欲要喝,忽然一位公子策马而过,溅起了几点水花到了豆浆里。洛飞羽猛然一摔豆浆,朝着那远去的背影骂道:“你有病啊!” 公孙诗潋奇怪地看了洛飞羽一眼,疑惑道:“你不好端端地在客栈里边喝,跑出来喝干嘛?” “客官,这个碗……”客栈小二一脸心痛样地看着地上的碎片。 洛飞羽打了个呵欠,正欲掏钱,“多少钱?” 客栈小二看清楚这人是洛飞羽后,脸色顿时煞白,昨夜那杀人的眼神他还历历在目,“……客官,我是说,这个碗结实不?” 洛飞羽刚要回答,却见一枚铜板准确无误的抛到了小二的掌心上。小二接过了铜板,哪敢在此多留,赶忙一溜烟跑了。 公孙诗潋收回了钱袋,看着洛飞羽在那儿止不住地打呵欠,笑问:“你昨夜睡得不好?” 洛飞羽赶忙将下一个呵欠憋了回去,“哪能呢,就是酒劲还没醒……”他忽然又示意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把嘴闭上。公孙诗潋狐疑地看了洛飞羽一眼,甜甜一笑,吹起了一声悦耳的口哨,那个唤作懵懵的小马驹欢快地从马厩中跑到了她面前。 “走,我们去见暮淮王。”公孙诗潋抬手接过了几滴雨水,撑伞走入雨中了。 乌衣巷。 “醒了。”唐雨萱冷冷道。 言静臣捂着头坐了起来,视线稍微清晰了些后,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困意却在一瞬间褪得干净,随即感到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脑袋。 他看到了一排吊着的尸体。 这些尸体生前与他有过交道,正是那些要替金陵城前去帝都洛阳考取功名的书生。在不久前持有抱负,吟着“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他们,此刻身上密密麻麻的扎满了银针,通体发黑,而五官也是扭曲了,像是活活痛死的。 唐雨萱冷哼一声,“区区几个试过了劣毒的死人,居然也能把你吓成这样?你是怎么当这个暮淮王侯的?” 言静臣拼命抑住躁动不安的心跳,转移话题道:“人都已经死了,何来劣毒一说?” 唐雨萱不屑地“哼”了一声,“你难道觉得,能够毒死人的毒,就是好毒了吗?杀死人的毒,谁不会制做?” 言静臣闭上眼睛,不再看那些尸体,“那你要制怎么样的毒?” 唐雨萱手中细细地碾着草药与毒粉,“能让人感觉不到痛楚,却又能感到生不如死的毒。” 言静臣疑惑道:“若是感受不到痛楚的话,那又如何能生不如死?” 唐雨萱阴鸷地笑了起来,眼中寒芒乍现。 “令人绝望地包裹在未知的恐惧之中,一点一点地瓦解掉他们的心跳,不也一样能生不如死吗?” 言静臣又突然睁眸,眼中虽是惶恐,但心中却无比的愉悦。 唐雨萱这个名字在江湖上流传的原因,是因为她是被下了天级绝息令。但在此之前,她未与唐门恩断义绝的时候,她还是唐门门主唐暮烟的孙女,自小学医,却对毒有极大的兴趣,待到五岁时就在制毒方面崭露头角,远胜大多数同门,更是被誉为唐门百年来的制毒第一天才。 言静臣轻抚暮淮,轻轻笑道:“真不愧是唐门百年来制毒才女,连所制的毒,都如此的有意思。” 唐雨萱却是没有回答他的话,全神贯注地在捣弄着药草,良久后,才轻轻地自言自语:“我想让她看到这一天,但是,她不希望亲眼看到无辜的人遭受苦难啊……” …… 守在大门前的士兵恭恭敬敬地回道:“禀公孙楼主,暮淮王并不在府内。” 公孙诗潋轻轻点了点头,折返回到了一处遮雨棚下。 洛飞羽正牵着懵懵在下边避雨,他看到公孙诗潋走过来后,问道:“这么快就好了?” “暮淮王还没有回来。”公孙诗潋收起了伞。 “哦……”洛飞羽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拿出了嘴中的草根,“兴许是在雪月楼里呆着?” 公孙诗潋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望向了街道,恰巧看见一名纤瘦的妖艳女子撑伞跑过,她手中拿着一封信,正往着言府那边赶。公孙诗潋一眼就认出了女子身上的衣裙——正是雪月楼的舞裙。 随后,那女子郑重地将信递到了言府士兵的手中。公孙诗潋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幽幽地说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江湖问路不问心,恰遇故人已故时。” ps:愿逝者安息,愿生者奋发,愿祖国繁荣,缅怀先烈和疫情勇士。 清明雨上,折菊寄忠烈,赤子丹心照肝胆,何似西窗谷雨茶。 第14章 入世 “暮淮王,雪月楼送来的回信。” 刚刚返回暮淮王府的言静臣从士兵手中接过了那封信,展开来看了看,在上一刻还是优雅高贵的气质突然就变得暴戾森冷起来,“见钱眼开唯利是图,卢夕还是一成未变啊,很好。” 士兵恭敬道:“贺喜暮淮王!” 言静臣优雅一笑,“传令下去,给那些江湖门派、各大世家发去请帖,届时,天下共喜!” 士兵们纷纷举起长戈,兴奋地高呼起来。 “暮淮三剑”的雅名在江湖上如雷贯耳,暮淮王将要迎娶雪月楼首艳的消息一放出,便不胫而走。请帖也如同腊月的飞雪,落满了江湖。 仙山武当,金顶之巅,仙人棋。 武当掌教萧皓琛与年已过古稀的武当长老郁胤真人正在对坐,白云结成的棋盘上局势难料,看似是白子略微占了上风。 然而,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二人的博弈。 萧皓琛怀抱拂尘,看着手中喜红的请帖,恍然间思绪飘远。 “若是师兄尚还存活于世上,看到了这张请帖,会作何感想呢?”萧皓琛怅然的目光掠过了金顶下边的七十二青峰二十四涧水,仿佛忆起了少年岁月。 “皓琛,该落子了。”坐在青年对边的郁胤真人云淡风轻地说道。 萧皓琛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凭空凝出了一枚白子落于白云生成的棋盘上。 这一子很是随意,令萧皓琛先前积累下来的优势荡然无存。郁胤真人皱了皱眉,深思熟虑后慢慢落下了一子,“怎么?有心事?” 萧皓琛沉吟片刻,终是点点头,“我想去金陵城参加这次婚宴,雪月首艳毕竟曾是师兄的老相好,这次暮淮王与之成亲,若是师兄还活着的话,或许可以逼师兄现身。” 郁胤真人并未表态,示意萧皓琛下子。 “师父,你有在听么?”萧皓琛一动不动。 郁胤真人淡淡道:“落子。” 萧皓琛又胡乱地下了一子。但经这一子后,仙人棋上白子那一方已是穷途末路。老者见状,皱紧了眉头,“贫道教会你尘微天弈,你就用这个态度来对待你我之间的棋局?” 萧皓琛没有回应,而是拱手一礼,“师父,师兄入江湖云游已有八年了,自金陵别后,杳无音信也有五年,我现在身为武当掌教,理应召他归家。” “归家?”郁胤真人凝出了一枚黑子,开始思索着如何落子。 “是的,回归这个家,武当山。” “自一百年前以洛阳为都后,武当每一辈最出色的两名弟子都要被予以重任:一人镇守武当寻道,一人踏入红尘探心,而你是武当皓字辈留守武当的那一位,自然不知我说给出山云游的阿月的箴言。” “为何?” “天地万物,皆可为家。”郁胤真人落下了一子。 “天地万物?”萧皓琛看着白子在自己手中悠悠转动。 郁胤真人笑了笑,“这武当山再大,也只不过只有七十二青峰二十四涧水而已,对于天地之间,也不过也是粟米之于沧海罢了。” “我说师父啊,如果你老人家知道我为何要下山,就铁定不会在这嬉皮笑脸悠哉悠哉地和我下棋了。”萧皓琛叹了口气,掀开了左边宽大的袖子,露出了布满了规格诡异的紫色灼痕的手臂。 郁胤真人见状,猛然站了起来,惊道:“天罚!你居然给阿月算卦了?阴不可卦阳,你这样做,就不怕死于非命?” “我近日观星,推算到师兄此番再入金陵,恐会有场大劫。此劫,不仅会影响到他,还会影响到整个武当,乃至天下道教。”萧皓琛轻轻拉回了衣袖,“若不是此事过于严重,我也不会冒死算卦。” 郁胤真人急道:“若此劫一成,阿月的下场会是如何?” 萧皓琛娓娓道:“皇城台上,浑身浴血,十剑并断,殒命秦淮。” 郁胤真人一改先前的云淡风轻,瞳孔一缩,“那你可有渡劫之法?” “我有,但是我不说。”萧皓琛嘿嘿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郁胤真人顿时气结:“你小子……!” 萧皓琛摇了摇头,正色道:“倒也不是我不想说,而是能助师兄乃至武当派渡过此劫的,只能是我。” “只能是你?” “是的,只能是弟子。恳请师父放我出山。” 郁胤真人无可奈何,坐了下来,“放你出山么?若是为了阿月能安然渡过此劫,那也未尝不可。” 萧皓琛顿时明了,起了身往后撤一步,单膝跪地,“师父有何吩咐?” “你现在是武当掌教,向区区一个小长老下跪,你让贫道如何承受得起?” “在武当其他人面前,我是武当掌教,但是在师父与师兄面前,我永远是那个小弟子。”萧皓琛抬起了头,目光如澈。 郁胤真人看着萧皓琛,仿佛看到了某一个人曾经的样子。但他眼中的伤感很快就一闪而逝,“此番下山有三不可:不可杀人、手不可染血、不可窥探天道。那个曲谱的事不要去过问,更不要带回。” 萧皓琛自然明白师父在说些什么,“徒儿记下了。”随后他站起了身,凝出了三枚白子,二枚黑子,将黑子随意撒在了棋盘上,再将三枚白子落了下去,白子扭转了颓势,转危为安,已成胜局。 “师父啊,这盘棋,你输了。”萧皓琛恢复成了那顽劣慵懒的模样,朝着郁胤真人挑眉。 “……” “师父莫怪,弟子此举,还是要让师父明白一个理。” “孽徒!竟教训起师父来了?下棋作弊还能悟出什么歪理来?”郁胤真人没好气道。 “天道虽难测,但人定胜天!”萧皓琛忽然高喊出声,便腾云而去。 郁胤真人宽袖轻轻一挥,那棋盘与黑白子尽数化为了几朵白云随风飘散。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小的都出去了,那我这个老的,还有必要留在这里吗?” 转眼间,萧皓琛已离仙人棋盘已有百丈之远。但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仰起头来望向了东南的方向。 “师叔啊,也不知你在那边进展如何了。”萧皓琛会心笑了起来,“还真是很期待呢。” 此时,同样是在东南方向,在萧皓琛所看不到的地方,百鹤齐齐飞起,鹤鸣响彻云霄。 第15章 谷音 扬州,鹤鸣谷。 关于这个山谷,曾有一个传说。 这个山谷原本只是一座荒谷。后来,天上的鹤仙想要取悦朦胧仙子的芳心,盗走天帝寿宴上的一瓶雾而触犯了天庭,遭到各路仙神追捕。鹤仙因走投无路,躲进了这座荒谷里。神仙们就将山谷围了起来,为了活命,鹤仙不得不把这一瓶雾打开,霎时间雾气笼罩了整个山谷,神仙们只得悻悻离去。后来,鹤仙一直找不到出路,直至知道了朦胧仙子因想私自下凡寻找自己,被罚永远埋在蓬莱深处时,他心灰意冷,将自己身上的鹤羽尽数拔出,撒地成鹤,殉情而死,从此,山谷间便鹤鸣不断。 即便上边艳阳高照,鹤鸣谷也冷如长夜。遍地起伏的鹤鸣,满山弥漫的浓雾,置身其中宛若置于仙境里,怡然忘俗。 消瘦的青年坐在山谷顶峰,下巴长着一缕清须,道袍褴褛,十柄软剑在他周身有旋律地旋转着。每有一柄软剑经过他的面前时,他都会抬手在剑上轻叩一下,使其颤动,激起无比悦耳的剑鸣。 伴随着剑鸣,青年口中轻蹦出歌曲:“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淮曲伴随剑鸣婉转,惊醒谷林沉睡的鹤群。 “莫问金陵,谁家公子争艳早?入舟秦淮,呼晴鲤水距月遥。” 一曲紧接其后,引林中百鹤竞相飞来。脚掌一在青年身边着了地,便扬啼唳叫,为青年的剑鸣唱曲助兴。 “依依杨柳池边滟,溶溶月色岭下风。载酒同歌,金羁白马,美人在侧,终似少年游。” 一时间,鹤啼、剑鸣、淮曲争相和鸣,竟将终年云雾笼罩的鹤鸣谷惊搅得雾消云散,久照不进的阳光倾洒而下,霎时间照亮了整个鹤鸣谷。 那群白鹤见谷间落满了阳光,不由悦啼。 慕容皓月眯起了眼,望向久违的太阳,手轻轻朝软剑一揽,背后紧闭的剑匣缓缓打开。 “归。” 十柄腾空飞舞的软剑纷纷应声入匣,剑匣却仍震鸣不止,难以平静。 刚刚亲历过空谷淮音合鸣,如何能静? “唳唳。”一声鹤啼传来,慕容皓月收起了激昂澎湃的心,扭头一望。 一只眼角如若镶着朱泪的白鹤也正朝他这边望着。慕容皓月立即会意,从怀中取出了一株血色的莲花,花色如鹤顶沥血。 鹤血莲花。可生死人,肉白骨,治百病,每隔百年才能得以开花。 阳光照射在莲花之上,泛出一阵血光,片刻后便恢复了正常。经阳光照射后,莲花变得更加妖艳虚幻了几分,更有几点晶莹在闪烁。 “血莲已完全绽放。多谢鹤兄,贫道也要先行离开这里了。”慕容皓月看了眼血莲,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朱泪白鹤似懂人言,疑惑不解地看着慕容皓月,“唳唳”哀叫了两声。 慕容皓月无奈一笑:“鹤兄,你不必挽留,贫道已在这住了五年,用五年等这莲花盛开。五年来,不谙外世事,错过了秦淮河的五次盛景,我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听到此,百鹤静默无声,有些竟伤感落泪。 霞光万顷,山谷之上,是无边无际的苍穹。 “谷云散去,迷雾再也不会阻住你们飞出山谷的路。”慕容皓月望向了天穹,缓缓道:“这片山谷已经束缚不了你们,你们也要出去见一见那从未见过的世界了。” “虽然,这片山谷确实很适合你们。” 刹那间,青年略微沧桑的脸上展现出了少年的洒脱。就如同八年前武当山门旁的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下,鸟语花香,檀香醉人,一个背负剑匣的少年为了寻找剑心,毅然踏出山门。 那年,他的目光中尽是对江湖的向往。 但他此刻的目光中,却只有那秦淮河上,抱着琵琶从雪月楼间走出的歌女。 她,就是自己的剑心。 一时间,谷内鹤声如潮,响彻云霄。 朱泪白鹤依偎在慕容皓月的臂膀上,有着感激,但更多的是依依不舍。 “我们终会再见的。”慕容皓月目光中,有着将要赴约的决然。 …… 一支装备齐全的猎人大队在鹤鸣谷山脚下的酒肆内喝酒。 显而易见,他们是为了捕鹤而来的。他们四处打听了许久,才知扬州方圆十里也就只有此处有鹤存在。可信心满满的他们来到这酒肆中时,却被店小二的几番说辞吓得犹豫不前。 “我劝你们不要去的好,听人说,这谷顶上坐着一个怪人:背着个大匣子,穿着破长袍,谁要是靠近他十步内,都会将手一挥!喏,就像这挥一下,一把剑就会随着他的手势从那匣里‘飕’地一下飞出来,你的脑袋瓜子瞬间就落地了!” “无聊至极!”一位大汉不屑地嘟囔了一声,抬眼望向了窗外。 酒肆窗外可以看到鹤鸣谷的一道山路,是五年前一个道士上山的时候,活生生用剑开凿出来的。虽然这道山路上浓雾缭绕,但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便可以从山脚直抵谷顶。 山路很弯曲,却很连绵,给人一种无穷无尽的感觉。但大汉隐约看到有一人在这无穷无尽中缓缓走下山来。 此人一身道袍,背着一个大匣子,在无比颠簸的山路间,他却仍能健步如飞地行走着。大汉觉得这个人很眼熟,但是却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这身打扮了。 “喂,你们看这人是不是很眼熟啊?”大汉指向了窗外的那人,其余人纷纷望了过去。 这一望不要紧,酒肆内顿时上蹿下跳,鸡犬不宁。 慕容皓月走下了山谷后,回望了山谷一眼,不由感慨万千。 五年前,他为一人上山。历时五年,为同一人下山。五载年华皆付寂寥,为一人而待花开,少年已成青年,不知,她又是否如同昨日? 风徐徐而起,褴褛的道袍随风而动,几点墨滴流转,晕染成画,一只巨大的墨鹤在他缓缓脚下凝聚成形。 转眼间,青年已驾墨鹤离去了。 那群猎人窥见青年驾鹤而去,顿时就欣喜欲狂,随手扔下了几两银子,便抄起了猎具上了山谷。 可一路上,他们并没有看到一点鹤的影子,只看到了寥寥的鹤翎,以及大片的人骨。 再往上走,便到了谷顶。谷顶上是一个简陋的草庐,像是有仙人曾隐居于此。庐前,是一株碧绿的长藤,藤顶血芒乍现,露光盈盈,似是在孕育着下一次花开。 可下一次花开,怎么说也要等百年后了。 雾还未散尽,霞光万丈,铺满了整个山谷,山谷上下充满了暖意,隐隐间,能听见从天际间传来鹤的鸣叫。 “这个山谷……怎么和他们描述得不一样?” 为首的大汉并没有显得很失落的样子,而是疑惑地挠了挠头,打量着这静谧无比的山谷。 现在起,此谷虽名鹤鸣谷,却,再无鹤鸣。 第16章 情怯 “怎么会?苏姐姐她居然答应了暮淮王的提亲。”公孙诗潋坐在床沿,疑惑地看着手中的请帖。 “可真是捉摸不透啊。”洛飞羽躺在长椅上,也看着手中的请帖,止不住打着呵欠,“应该是那个小白脸聘金太过丰厚了,突然变卦了。” “你是掉钱眼里了吗?”公孙诗潋鄙夷地看了洛飞羽一眼,“别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洛飞羽放下了请帖,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那她之前信誓旦旦地说不肯嫁,这才没过几天就变卦,这怎么说得通呀?” 公孙诗潋摸了摸下巴,皱眉道:“想必是那张婚帖上边有什么玄机。”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所以,你为什么在我的客房里边?” 洛飞羽又打了一个呵欠,“公孙楼主,我现在可是身无分文,既然我身无分文了那我就是乞丐,你们剑器楼济贫除恶,收容我这个穷光蛋不也是应当的嘛。” 公孙诗潋跳上了床,猛然将纱帐拉上,“我还是头一次遇到你这般厚颜无耻的人。” 然而,半天也没有声音应她。公孙诗潋又轻轻拉开了纱帐,却看见洛飞羽已经闭上了眼,陷入了梦乡。公孙诗潋笑了笑,心中默道:“这个人啊……” 但公孙诗潋的笑容很快就止住了,她看着洛飞羽胸前的那张请帖,心中寻思道:“言静臣与他在不久前刚有过交锋,按理说应当势同水火才对,若是他真正的目的是暮淮剑,那言静臣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怎么给他也发了请帖?” 金陵城,夫子庙。 虽皇城风采早已不再,夫子庙却仍是祭祀如常,孩童开蒙,考生求签,香火不断。此刻已是入夜,夫子庙内却仍续着香火,亮如白昼。 一位服饰华丽,腰间佩着金黄剑鞘的俊艳少年站在庙中,手持着六根未燃起的香,面朝孔子画像,既不下跪也不点香,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忽然,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哟,携利剑入夫子庙,我记得在你父亲为城主的那个时候,这可是要判死罪。” 一道婀娜靓丽的身影出现在了言静臣的背后,一股淡淡的药味顿时就弥漫开来,很快就将庙内的那道香火味给压了下去。 言静臣转过了身,冷眼望向了唐雨萱,“那是以前,现在的金陵城城主,现在的暮淮王,只能是我。” 唐雨萱微微一笑,缓缓走到了那幅栩栩如生的孔子画像面前,“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这么晚了叫我出来,是有事要求于我么?” “我怕黑,我怕孤单。”言静臣仰头望了望外边漆黑的夜空。 唐雨萱感到有些意外,扭过头诧异地望着言静臣,但口头却还是在嘲讽着:“你好歹也是一代王侯,居然这么胆小么?” 言静臣笑了笑,用一种认真且没有夹杂着任何情绪的低声说道:“或许是想起从前了。当年我不顾父母反对,执意想考取功名。最后他们拗不过我,就带着大哥和二哥陪我来这夫子庙上签,祝愿我考取一个好名次。现在想起来,好像也已过去了好多年了。” “后来呢?”唐雨萱好奇问道。 “我阿爹花了好大的劲才为我争取到了一个资格,然后他们亲自陪我去洛阳。但是我想考取功名纯粹是为了好玩,想体验下文化人的感觉,最后,当然是落榜了。为此没少挨我爹的揍。” 唐雨萱出奇安静下来,默默地听着言静臣说话,也在不知不觉间抬起了头看向了远方。她看的方向是西方。那里有她以前的家,蜀中唐门。 良久后,唐雨萱才从回忆中苏醒来,哀怨道:“你废话可真多啊,你叫我来这,就是为了让我听你倾诉往事的?” “当然还有其他事。”言静臣抬起了手中的六根香,手指催动内力一划,六道轻烟袅袅升起。他从六根中拨出了三根递给了唐雨萱,自己又持着三根烟,缓缓走到了蒲团面前,朝着孔子画像恭敬地跪了下来。 唐雨萱眉头一皱,却也还是陪着言静臣跪了下来,恭行一礼。 “你要做什么?”唐雨萱不解问道。 “求签。”言静臣又是叩头行了一礼,随后起身又是拱手一礼,走到了桌前拿起了签筒摇晃。 “搞什么?”唐雨萱不满嘟囔道。 在“哗啦哗啦”的声响中,一根木签掉落在了地上,言静臣放下了签筒,弯腰将木签拾起,对着木签上的字念道:“上上签。如若身侧有贵人相助,可事事顺利,避祸降灾,恩泽如雨。” “贵人相助,事事顺利。”言静臣喃喃读道。 唐雨萱不耐烦地道:“你要求签,叫我来做什么?耽搁我时间吗。” 言静臣读罢后,顿了顿,无比严肃地朝唐雨萱说道:“你的毒,已经制作完成了吗?” 唐雨萱想了想,说道:“新加了几味药引,刚刚配制出来,还未试过,怎么?” 言静臣迟疑了片刻,眼中闪过了一抹阴寒的杀机:“你还需要活人来为你试毒么?” “你的意思是?” “帮我杀一个人。”言静臣冷冷道。 唐雨萱眯起了眼睛,“莫非是前几天的雨夜里,把你揍得鼻青脸肿的那个小子?” 言静臣一怔,点头道:“是的。我已暗地里传书给了江南两大杀手组织:孤舟舫孤舟公子和奈何桥孟婆,但却迟迟得不到回信。眼见婚期将近,只能委托你了。” 唐雨萱捂嘴一笑,“这金陵城不是你暮淮王的领地么?你怎不去杀他?” “他所修习的武功专克剑术,而我用剑,恐怕杀不了他。”言静臣轻轻抚了抚腰间的金灿灿的暮淮剑鞘,“我已派人给他送去了一张婚宴的请帖,请贴上我特意注明了一些信息,他明日午后必定会应约来到乌衣巷。而这签上也说了,贵人相助,可事事顺利,拜托了。” “好。”唐雨萱应道:“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这个人?” 言静臣缓缓道:“他若是不除,将会成为你我计划里的一个变数。” “好啊。”唐雨萱眼神变得尖戾起来,“我还正愁我新制的毒没地儿施展呢。” 第17章 求探 亥时,人定,又名定昏。此时夜已深,大多数人都已歇息入梦了。但还有个地方,却仍灯亮如昼,人言纷纷。 亦或是说,暗潮涌动。 龙气蔚然,权倾朝野。繁花似锦,皇城洛阳。 皇都巍峨庄严,由刚岩砌成的城墙宛如一道连绵不绝的黑色山岭横亘在地平线上,予人一种无形间的压迫感。而在恢弘磅礴的气势中脱颖而出的,是似锦的繁花。 洛阳,程王府。 两位年纪相仿的青年坐在花前月下,其中一人身着青袍,正在喝着烧酒。另一人则是面目俊逸一身轻甲,正拿着一柄小刻刀细细打磨着手中的木枪。 “你这木枪都削了三年了,一年比一年短,还削着做什么?”青衫男抹了抹嘴角的酒,朝轻甲男问道。 “虽然越来越短,但却越来越尖利。”轻甲男满不在乎地答道:“枪不在长短,而在于它是否锋锐。只有锋利的枪,才能够搅动风云。” “难道等你将来还要提这柄烂木枪入金乌天府里当统帅?” 恰好这时,葫芦已空了。青年随手一扔酒葫芦,不偏不倚正勾挂在那枪尖之上,木枪因此断折了一小截。青年见状,高声笑了起来。 片刻后,青年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凝重:“这么晚了,皇兄怎还没歇息?” 磨枪青年却是抬起了如鹰隼般的眼眸,望向了阴暗处。一道声音从阴影处传来:“老二,你还是这么喜欢喝酒。我真的不明白,酒喝多了到底有什么好的?” 青年又给自己温上了一壶酒,答道:“东汉群雄逐鹿之时,有关公温酒斩华雄。后来又有诗仙李白轻樽空对月,对影成三人。酒嘛,总是能给你带来感觉的!” 声音的主人已从阴影处走了出来,只见他一身绣着炽阳的长衫,看似也与在场二人差不多的年纪。与他同行的,是一个手持鹅毛羽扇,身着灰袍的少年。 青年走到正在饮酒的青年面前,笑问道:“那不妨与我分享一下,是什么样的感觉?” 饮酒青年与之对视:“那还用问?自然是成仙的感觉啊。” 对视的二人,便是梁阳四位太子之二,景王凌傲阳与程王凌鹏越,余下的二人,依次为二人的心腹,孔文亮与颜渊杰。 凌傲阳轻嗅酒香,朗声笑了起来。 凌鹏越放下了酒,问道:“皇兄为何发笑?” “我只是没想到,这普通的烧酒竟能勾起你如此大的兴趣。”凌傲阳摇了摇头,继续道:“对了,天机阁那边,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说到天机阁,颜渊杰与孔文亮不由一怔。 那可是一个极其神秘的组织,没有人能知道它在哪里,但天机阁却能知晓每个人的存在。据说天机阁在江湖各地都安排满了人,江湖上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换句话说,只要你身处天机阁中,足不出户,可晓天下事。 “天机阁么?皇兄可真是挑了个好时候,前几日天机阁并没有什么情报,今晚,情报倒是多得很。”凌鹏越放下了酒杯,道:“不知皇兄想听哪个地方的?” 凌傲阳随地坐了下来,脱口道:“金陵。” “皇兄近几次来我这求探天机,问的都是金陵这个地方啊。” 凌傲阳点了点头,“我很喜欢这座城池。” 凌鹏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金陵那边有消息传来,长安剑器楼新任楼主已抵达金陵,与一名少年一同入城。看这少年前几个月所行的路程轨迹,似乎是从西洲而来的。” “公孙后人?西洲少年?”凌傲阳问道。 “是的,公孙后人,而这一位公孙后人却有些不同。按理说,公孙剑器楼楼主之位每至新一任十八岁时方才传承,而这一代的楼主,十三岁就已登上楼主之位,当楼主至今已有五年,而现在的她,才刚好十八岁。” “这……公孙氏是无人了么?怎会让她年纪这么小就登上了这楼主之位?” 凌鹏越摇头道:“你可不要小看她。她可是达到了她先人都未曾攀上去的高度,其中,内功西河拂雪尤为显着。在这个内功上,她年纪轻轻就已修炼到了最高层次——白衣无雪。可随意展现与收敛杀意,更能敏锐地感知他人情绪。” 凌傲阳点了点头,满不在乎地道:“那,另一个少年呢?” “你问这个的话,”凌鹏越叹道:“那我真的无能为力了。你要知道,天下之大,总有天机阁安排不进耳目的地方。西洲楼兰就是其中之一。” 凌傲阳讽笑道:“我道是哪个不出世的神秘门派,没想到竟是楼兰余孽。哼,我梁阳金枪下的亡魂尚还未散尽,楼兰还想掀起什么风浪不成?” 凌傲阳此话一出,一直在磨枪的颜渊杰突然冷眼瞪向了他,微笑道:“景王啊,只要有风的地方,再小的水花,也足以汇成为滔天巨浪。” 凌鹏越看了颜渊杰一眼,“不知皇兄可还记得葬剑山庄这个门派?” “自然。”凌傲阳手中把玩着一块玉石,“这可是曾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门派,江湖练剑侠客纷纷谈其色变。不过,葬剑山庄从被剿灭至今已经有快二十年了,你还提它做什么?” “化剑血瞳术,剑脉内功。这两个功法都是损剑的至高功法,为当年葬剑山庄庄主寻仙客所创。”凌鹏越喃喃道,“而这个西洲少年,却是学会了这两门武功。” 凌傲阳点了点头,但也似乎并未放在心上,而是有些不耐道:“哎,跳过跳过。还有其他的情报消息么?” “有。”凌鹏越拿起了桌上的酒杯,吹了吹已发凉的酒,道:“四月初一,暮淮王,‘暮淮剑’现任剑主言小公子言静臣,将迎娶雪月楼首艳。届时,天下共喜,宴请无数江湖豪杰,却唯独没有对朝廷发帖。” “哦?”凌傲阳眼神微眯,“这个消息……” 凌鹏越喝了口酒,赶忙道:“皇兄,你要知道,江湖百态,自然而然就有他们自己所拥有的规律与轨迹,天机阁虽晓天下事,但无权干涉。从始至终,天机阁也仅仅只是充当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望皇兄千万三思,勿要篡改‘天命’。” “知晓知晓。”凌傲阳淡淡应道:“既然是天下共喜,那这件婚事迟早是要被天下人知道,我早些知道也无妨。” “你要做什么?” “言家已为我梁阳王朝效忠六代,我也该着手给言家准备一份大礼。” “一份很大很大的礼。”凌傲阳一字一顿道。 凌傲阳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带着孔文亮转身离去了。凌鹏越看着凌傲阳的背影,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待二人离去后,颜渊杰朝凌傲阳问道:“你为何迟迟不肯开口问皖烈帝的病情?” “这种事问了也是大忌,皇兄虽是皖烈帝的亲儿子,但这并不代表他会知情皖德帝的病情。”凌鹏越摇头,望向了皇城的方向:“皇城,可是天机阁内部都明令禁止安入耳目的地方。” “也是。除一些本就在局里的人外,局外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里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18章 骤雨 暮春逢初夏,本就是一个特殊的时节,而这段时节的特征在江南一带特为显着。各种各样的花朵在雨中竞相盛开,就连柳絮也不再嫩绿,而是变得青翠欲滴,竟也有着与群花争艳的苗头。 洛飞羽倚靠在窗旁,望着外边倾盆而下的大雨,“这天气,还真是说变就变啊。” 正在看书的公孙诗潋也附和道:“暮春时节的江南,本就如此。” “这金陵昔日也算是揽尽天下九分风流气,而岁月流转,以至于百年以后,一场倾盆大雨就能将这座城仅存的风流气给冲刷得干干净净。这,还是那些纨绔公子们爱的金陵城吗?”洛飞羽望着街道上溅起的水花,深叹了口气。 “你今日哪来的雅兴呀?”公孙诗潋狐疑地抬起了头,发现洛飞羽正以一种极其优雅的姿势靠在那里,眼神无比忧郁,仿佛是沉醉在了这使人哀愁的大雨中。若是哪个不认识洛飞羽的小姑娘看到了,说不定会以为洛飞羽是哪个忧郁的小公子,立马就许下了芳心。 “总归会有人喜欢的。”公孙诗潋缓缓合上了书本,走到了窗旁,看着街道上几名歌女撑伞走过,“哪怕,它早已不是当年的它。” “唉,你真讨厌!”洛飞羽擦拭着本不存在的眼泪,“你这么一说,倒是令我勾起了一些伤心的往事。不说了!我要去喝酒了。” 公孙诗潋感到一阵肉麻,转过了身,“快去快回。”半晌后又想起了什么,又扭头补了一句:“哦不对,能不回来就尽量别回来了……” 可待她定睛,这房中已没有了少年的身影。 洛飞羽头顶斗笠,口中叼着一根草,也未撑伞,而是冒雨在大雨中疾行。他弯弯绕绕地走过了几座桥,来到了一个巷口前。 乌衣巷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那滴落在屋檐上的嘀嗒雨声。雨水从屋檐上流淌下来,没入了丛生的野草,无情地拍打着旧时王谢的废墟。 “这小白脸约我见面,怎么来这种地方?”洛飞羽打量着这条长巷。 而深巷中,却有着一位身型婀娜的女子,身着一袭黑衣,站在屋檐下看雨。她已注意到了洛飞羽,“公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洛飞羽疑惑女子为何会问他这个问题,但出于礼貌,他还是走到了女子面前,答道:“我与人有约,约在乌衣巷见面,我要等他。” 女子轻声道:“好巧,我也在等一个人。” “嗯。”洛飞羽应了一声,也站到了屋檐下的一根柱子旁边,与女子一同避雨。 女子抬起了手,轻轻捻起了一滴正在落下的雨水,看着那滴雨水如同小珠子一般在她手上缓缓滚动,“不知公子在等的,是怎样的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女子说这句话的时候,洛飞羽感到她整个人都变了。仿佛不再是躲在屋檐下避雨的寻常民女,而是有一种出自名门大家的气质。 洛飞羽想了想道:“一个……小白脸儿?” “那我等的人,似乎与公子等的人有些不太一样呢。”女子看向了洛飞羽,“不过,我在等的人,他已经来了。” 洛飞羽一看周围,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只有那紧凑不息的大雨。正疑惑间,却听到女子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极其阴冷。 “别看了,我等的,是一个死人!” 女子手腕忽然翻转,那颗雨珠瞬间从她掌心中冲出。洛飞羽一惊,猛然仰头,那颗雨珠几乎紧贴着他的鼻尖飞过,直冲入那桩柱子中,柱子瞬间就被贯穿,出现了一个圆形的窟窿。 洛飞羽猛退到了大雨之中,看着柱子上的小孔,心底不由升起了一股寒意,“这是?红颜祸水?你是……” 红颜祸水,是种极其霸道的暗器,形状是一滴水滴,水滴虽小,却含着八十一种剧毒,若是中了,便会在短时间内全身器官枯竭而死。 使用这个暗器的门派,在江湖上的姓叫得很响。响到只要听到这个字,脊骨里就会不自觉透出一股寒意。 这个字,是“唐”。这个门派,叫唐门。 而这滴水极难制作,光是这八十一种毒就要依次炼制九九八十一天。但洛飞羽看得很清楚,这滴水分明就是女子刚刚接下的一滴雨水。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毒溶入这滴雨水之中,是她!”洛飞羽心中已猜出了女子的来路,朝前踏出一步,无比恐慌地大喊:“蜀中千载孕唐门,敢教日月落星辰。你是蜀中唐门的人!” 唐雨萱森然道:“看到这滴水,你就只能想到唐门吗?睁大你的狗眼,给老娘好好看看!” 洛飞羽转头看向了那根柱子,却发现这柱子外表上并没有什么变化,然而,只要有雨滴滴落到了柱子上,就会再贯穿出一道窟窿,脆得跟张薄纸一样。不出片刻,这根柱子就千疮百孔。 “一般来说,红颜祸水上的毒应该直接令这根柱子成为朽木。看来你的这滴祸水与寻常的不太一样啊。”洛飞羽摆出了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似乎并没有被吓到。 “一般的红颜祸水中只有八十一种毒,而我这红颜祸水中只藏了一种毒。”唐雨萱傲然道:“就连那八十一种毒加起来也无法比拟的剧毒!” “是你!当年被唐门下了绝息令的那个制毒天才!”洛飞羽点头道:“原来你不是唐门的人,看来是我误会你了。” “对。”唐雨萱满含笑意地点着头,显得无比兴奋。 洛飞羽续问道,“那你名字是什么?” 唐雨萱怔了怔,道:“唐雨萱。” “唐雨萱?你姓唐?”洛飞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就是唐门的人了。不好意思啊。” 唐雨萱额头青筋暴起,“我不是!” 洛飞羽佯怒道:“弯来绕去搞了这么久,你究竟是唐门的人,还是不是!” 唐雨萱浑身颤抖,强压下了怒意,“你以为你知道我的一些底细,就能激怒我么?” 洛飞羽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可你怎么看,都像是要发怒了。” 唐雨萱深呼一口气,冷笑道:“也罢,我也不跟你多费口舌了。暮淮王此次引你出来,是托我告诉你一件事的。” “我快要死了?”洛飞羽眉头一挑,淡淡道。 “对。你快要死了。”唐雨萱愣了愣,但眼神很快就凌厉起来,“死在我新制的毒下,是我给你莫大的仁慈。” 洛飞羽笑道:“那你知道吗?你想说的这句话有好多人对我说起过,可你知道他们的后果都怎么样了?” 唐雨萱戾气顿消,好奇问道:“怎么样了?” “土坟三尺蒿棘居!”洛飞羽拔出了背后的黑色铁剑,朝着唐雨萱刺去! 第19章 开屏 “你找死!绽!”唐雨萱眼中闪过戾芒,二十七道寒光从她的袖中如梨花般绽放,飞入了雨中,仿佛与这骤雨融为了一体。 唐门七煞暗器之一,暴雨梨花针! 煞器,谐音为“杀器”,一出必然见血,有死无伤。同时,“煞”字,在民间迷信是指凶神,专夺人性命的恶煞! 唐门七煞器是唐门中威力最强,杀伤力最大的七个暗器。就连在鼎鼎有名的武学宗师,见到了也要远远躲开,不然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洛飞羽还是无比平静,他眼睛中的血色微茫缓缓扩散,扩展到了瞳间的每一个角落。 以目化剑,剑血瞳术。 那千百根如雨般骤频迅疾的细针,在洛飞羽眼中变得缓慢,就仿佛是轻轻飘落而下的归根落叶,跨过了一个秋天,朝他缓缓飘来。 洛飞羽嘴角扬起了带着戏谑的笑。 谈笑间,他蓦然出了一剑。 剑出后剑落,落后再次递出一剑,剑招无比险峻,亦如在断崖上俯身迎雪的苍松古柏。细针刺在剑锋上,在雨中擦起了细碎的火花,以及断断续续的当当声。而后,剑势越来越快,快到在空中留下了一阵残影,就连那剑针交接之声也衔接成了连绵不绝的声响。 细细碎碎的轻响持续了二十四下后,唐雨萱忽然感到胸口沉闷无比,赶忙收回了余下三枚细针,大口地喘着气。 洛飞羽察觉再无细针,便朝后揽回了剑,看向了唐雨萱,“听闻唐门暴雨梨花针最后三针可是绝杀之针,就连一个根本不会武功的人,也可用这三枚绝杀之针杀掉一个武林高手。唐姑娘怎么收招了?” 唐雨萱一愣,手腕下意识想要用力,却不论如何,都提不起力了! “我明白啦。”洛飞羽看到她那不断在颤抖着的手,似是早有预料,“虽然你有着暴雨梨花,有着唐姓,但唐门乃蜀中大家,不论如何,都不会容得下你这个连暗器都放不好的人。” 唐雨萱听罢,本戾气深重的她,眼眶竟红了起来,失声道:“你闭嘴,你们都闭嘴!” 同时,她从腰间摸出了一物。 那是一个漆黑狭长的小匣子,匣子里边分成七个不相连的空心薄板,匣子长相极其普通,并无出彩之处。 但,见到唐门七煞器之一暴雨梨花仍面不改色的洛飞羽,在看到这个狭长小匣后,心中竟不由得一寒,持剑的手也不再平稳。 这个小匣虽然长相很一般,但它却有个与这长相有些不相干的名字。 孔雀屏。 孔雀屏是一个机关。因拉开匣子空心板时,宛如孔雀开屏,故此得名。 当唐雨萱手握着孔雀屏时,她是颤抖着的。 不仅是因为刚才释放暴雨梨花力竭而抖,更是因为兴奋,兴奋地发抖,她的笑容也随之渐变得狰狞了起来。 洛飞羽满面骇然,“孔雀屏中的毒,不是只有唐门中毒堂长老之上的人才能驱使的吗?” 据说,这孔雀屏中有七种毒。每开一格就是一种毒,除了第一个毒以外,后面的毒皆要以前面那一种毒为引,才能引发出自身的毒效,而孔雀屏中的毒一格比一格霸道,极难操纵,稍有不慎便会毒到自身当场毙命。若是拿出孔雀屏来御毒,那必然是对自己的用毒之术极为自信。 唐雨萱朗声道:“世人皆知我制出禁忌奇毒被唐门追杀,却很少有人提及我被唐门追杀了六年却仍然不死。因为。” “我还是唐门用毒的第一人!” 唐雨萱猛然扣动孔雀屏的扳机,一阵紧密的机括声沉闷地响起,宛如恶鬼在张牙舞爪咄咄磨牙,洛飞羽听得一阵头皮发麻。 但他深知唐雨萱已经力竭,拉匣开屏的速度并定缓慢,而孔雀屏中的毒,他要中到第三毒方才无路可退,前面两毒还对他造不成威胁。 而自己,也有把握抢在她拉出第第三个屏之前,将她的匣子夺过来。 可唐雨萱迟迟未将孔雀开屏,哪怕是丝毫也没有开出,只是在那握着孔雀屏,看着洛飞羽狂笑着。 洛飞羽正惊疑着她为何迟迟不开屏,思索之时,自己与唐雨萱的距离已不过尺。 可就在黑色的铁剑快要挑到唐雨萱手中的孔雀屏时,孔雀开屏了。 在这一点时间内,只能开出一屏。此屏间的毒气在雨中肆意弥漫。 洛飞羽感到一阵浓烟呛鼻灼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但手中剑却未停歇,仍然朝着孔雀屏挑去。 可剑落到了木匣上时,洛飞羽手已握不住剑柄,整柄剑都弹飞了出去。 洛飞羽感到浑身一软,无力地跪倒在地,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眼底血光消散。他吃力地望向唐雨萱手中的孔雀屏,错愕道:“你明明只开了一屏,为何……” “为何?”唐雨萱阴冷一笑:“因为我这孔雀屏中只存有一种毒,开几屏都是一样的效果。” “什么!?”洛飞羽脊背一寒。 “我将孔雀屏原本七种毒融制为了一种,”唐雨萱森然道:“也就是说,孔雀屏原本的七种毒效,皆融汇在此一屏之中。也就是说,你现在已经浑身无力,内力暂失了,什么也做不了!” 洛飞羽蓦然一惊。 “这个毒叫七珑孔雀,虽无法让你当场毒发身死,却能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 “……你,你想干嘛?别过来啊!” “听说,死在绝杀之针下的人,死状极惨,很想欣赏一下呢。”唐雨萱从袖中抽出了三枚针,俨然是方才盛放暴雨梨花时,最后被她撤回的最后三枚绝杀之针。 “我要用这三枚绝杀之针杀了你!”唐雨萱右手除拇指外的四指指缝间各夹着一枚针,目光森冷。 洛飞羽看了眼唐雨萱手中的那银针,不甘地心道:“标配帅小伙身怀绝技,才刚踏入江湖不久,就要到头了吗?” 他闭上了眼睛。 耳畔传来唐雨萱猖獗无比的狂笑,以及针落下的呼呼风声,和针尖击破了雨滴的迸水之声。 以及瞬息后,一把剑带着宛若龙吟的长啸,破空而来。雨水拍在剑锋上,悦耳如韵。 一剑飞来。 第20章 水落 如雪般絮白的狭长剑锋忽然闪烁在深巷里,击开了雨幕,旋转飞来。 剑锋猛地朝唐雨萱一掠,却也只是精准无误地掠至唐雨萱的身前,斩断了她几根发丝,以及唐雨萱手中捏着的三枚绝杀之针。 斩断绝杀之针后,剑不偏不僻刺入地里。 唐雨萱猛地抬头,“什么人!” 一位长相甜美的少女在雨中撑伞走来。她那浅若淡璃的眼眸先是看了眼跪倒在地痛苦呻吟的洛飞羽,再冷冷望向了唐雨萱:“雨萱,果然是你。” 唐雨萱看清了来人后,只得将那三根仅剩半截的绝杀之针收回袖中,脸上堆起了笑容:“果然是我?” 公孙诗潋道:“那日雨夜,搭救暮淮王的人身上有着迷迭药香,想必以前是唐门中人,而唐门不擅身法,唯有你……” 唐雨萱笑着打断:“诗潋,长安一别已有五年了啊。话说起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暮淮王给洛飞羽发帖,想必是想借请帖引诱他出来,所以我就跟来了。”公孙诗潋抬起了手,召回了刺入地里的绛陌,“这么多年了,你手腕的伤还没好么? 唐雨萱笑了笑,“好与不好,也不需要你来安慰我了。” 公孙诗潋心头一痛,但还是冷冷问道:“你刚刚,是想杀人吗?” 唐雨萱藏起了孔雀屏,举起了双手,无辜地笑道:“哪有呢,是这个人先要杀我,我只不过是想要自保而已。” 公孙诗潋喃喃道:“唐门讲究出其不意,掩其不备,光是自保的方法,就有成千上百种。但我还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唐门弟子会用孔雀屏这个顶级机关来保己周全的。” “我已不是唐门的人了!”唐雨萱突然厉声喝道:“为什么你们一提到这些东西,就只想到唐门?狗屁的唐门,研制暗器和毒,不就是用来杀人的吗?还妄言靠此威慑武林?笑话……” “如若唐门中每一个人的想法都像你这样的话,那么整个天下都会成为一片尸山血海!”公孙诗潋攥紧了伞,“唐雨萱,趁现在还有余地,快回头。” 唐雨萱仰天大笑了一阵,恶声恶气道:“诗潋,事已至此,我已没有退路了,休要来劝阻我。” “与我无关?”公孙诗潋轻摇了摇头,收起了伞,缓缓而道:“你忘了,我公孙剑器楼的祖训了吗?当年你来我家楼时,我们还一起背过。” “看来你是非管不可了!?”唐雨萱厉声道。 “这不是管与不管的问题。”公孙诗潋缓缓抬起了剑锋,“而是我要让你……醒悟。” 却在公孙诗潋话音刚落,一柄黑色的铁剑逼上了唐雨萱的脖颈。 唐雨萱直视向那可怖的红瞳:“没想到你中了老娘这七珑孔雀毒,这么快就能恢复过来。” “你给我下毒也就算了,还给她也下毒?快点把解药交出来,保你不死。”洛飞羽声音极其沙哑,但却满含威胁。 公孙诗潋一怔:“给我也下毒?” 唐雨萱轻触了触架在脖上的剑,笑道:“这位公子可还是好眼力啊,竟然看到了我在那绛陌剑柄上偷偷下了毒。” 公孙诗潋听到了她说的话,微展开了握剑的手,看到了略微有点发黑的掌心,心头一跳,绛陌剑也因此滑落在地。 公孙诗潋错愕地抬起了头,看向了唐雨萱。 唐雨萱笑问道:“诗潋,现在你们两个都已经中毒了,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公孙诗潋眉头微皱,看着她并未作答。 “你就这么不怕死?”洛飞羽见唐雨萱无一丝妥协的意思,冷声问道。 唐雨萱笑了笑,道:“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们才对。我可不怕死哦。” “你找死!”洛飞羽目光骤寒,手中的铁剑也因自己情绪的波动,不自觉地朝唐雨萱的脖颈凑近,划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血痕。 而在划开血痕渗流出血的那一刹,洛飞羽突然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先前被自己用真气抑下去的七珑孔雀毒,再度在全身上下发作起来。 剑再次掉落在地,洛飞羽感到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公孙诗潋见到洛飞羽倒地后,赶忙抬头望向了唐雨萱的脖颈,却看到了令她终生也难忘的一幕。 黑得发紫的脓血从唐雨萱的脖颈剑痕处缓缓流出。公孙诗潋瞳孔骤缩,惊呼道:“你果真违反了唐门门规,将自己的血制成了毒引!看来唐奶奶和我说的是真的!?” “不错。”唐雨萱冲公孙诗潋点了点头,“我只要流出血,我血上带着的毒气便会令那潜下的毒再次生效。那些被我下毒之人若是要杀了我,自己必定也得生不如死!” “嗤……”公孙诗潋咬了咬牙,左手赶忙握紧了已经微微发疼的右手。 唐雨萱笑了笑,从孔雀屏中沾起了一指尖的粉末,抹在了脖颈的剑痕上,从剑痕中流出的脓血迅速干涸,那道剑痕也凭空消散去。 “这个人,毒已入骨,暂时是醒不来了。”唐雨萱瞥了眼躺在地上的洛飞羽,随后又将目光投向了公孙诗潋,“我们姐妹终于重聚,此刻也无第三者打扰,不如,好好聊聊?” 公孙诗潋脱口道:“你炼成如此奇毒,你可知你自己所要付出的代价。” “付出多少代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世人能够认可我制的毒。”唐雨萱跨过了倒在地上的洛飞羽,缓缓走到了公孙诗潋的面前,“唐门那几个老不死的,口口声声称赞我为百年来唐门的第一制毒天才,却屡禁我制作毒药,最后就连药方也不愿给我……” 公孙诗潋斥道:“他们那样做是不想令你越陷越深,不想让你走到那无法自拔的泥潭。你一旦达到那个地步,若是在武林中掀起了什么风雨,唐门难逃其咎,整个唐门将会成为这个武林的罪人!而你,也会被千夫所指。” 唐雨萱冷哼一声,反问道:“难道就空有一个天才之名,在世间湮没无闻,直至化为一捧无人问津的黄土吗!?” 公孙诗潋声调也随之抬高八分:“你的执念过甚,再这样下去……” “执念?”唐雨萱苦笑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这个执念,已是毒誓,退不得了。更何况,我这个执念,在另一个人面前还算不得什么。” 公孙诗潋目光骤寒:“你什么意思?” 唐雨萱顿了顿:“五年前,因武当大弟子在江湖上最后露面的地方在金陵,武当派以为金陵暮淮王府将其扣押,前来金陵讨说法。当时言氏一脉为保金陵城百姓周全,全部出城与武当派对持,最终几乎都惨死于武当万剑之下。此事,你可知否?” 公孙诗潋皱起了眉,“在母亲与言小公子那儿略有耳闻。” 唐雨萱再接着问道:“那你可知否,言小公子他,想要复仇。” 公孙诗潋一惊:“复仇?” 唐雨萱向前一步,走到了公孙诗潋的身侧笑道:“是的,找那大弟子以及整个武当派复仇。” 公孙诗潋怔了怔,道:“如何复仇?” “你也知道,言小公子要娶的人,便是与那大弟子有过一段风流韵事的秦淮雪月楼首艳苏楠笙。这个婚宴,或许能逼那个缩头乌龟大弟子以及引得一群武当人前来,赴宴。” 公孙诗潋倒吸一口凉气,沉吟片刻后,叹息道:“他要复仇,为何要以一名女子的终身幸福为代价。” 唐雨萱驳道:“那武当派想要寻人,又为何要以言家人的性命为代价!?这只不过是血债血偿而已。” 公孙诗潋默然不语。 原本不大的雨在此刻大了起来,风声、雨声不绝于耳,街道旁的那草木随之摇曳,“沙沙”之声也变得频急了起来。 “而我新制的毒,也就是我这七珑孔雀毒,我会设计投入婚宴之中。”唐雨萱语调变得森冷可怖:“这一切,不仅是为了帮死去的言家人报仇雪恨,更是向整个武林宣告,我唐雨萱,才是天下制毒第一人!” 公孙诗潋缓缓地转过了头,抬眸看向了唐雨萱那显得又些狰狞的侧颜,眉头微微低垂,眼中充满了酸楚。七年不见,也不知经历了些什么,令这位从小就与自己熟识的挚友变成现在这样。 当时从唐门老太太唐暮烟口中得知唐雨萱的事时,她是感到不胜唏嘘,但更多的还是不敢相信,就算真的如唐暮烟所说,那么与她再相见时,劝她回头便是。 如今一见,当年那个纯真爱笑的人已经深深踏入了泥潭,回不了头了。二人也已为陌路。 突然,唐雨萱讲出令她也有些出乎意料的四个字:“但你放心。” 公孙诗潋疑惑地望向她,却觉恍如隔世。 这一瞬,唐雨萱的眼里有光,如她那稍纵即逝的豆蔻年华那般,清纯无暇。 唐雨萱看了眼还昏倒在地的洛飞羽,“我知道你不想看到任何人死,所以,我不会在你面前杀任何人,更不会杀你。” “诗潋啊,我希望你能亲眼看到我的毒能慑动天下,扬名世界的那一天。” “我知道,如若你眼睁睁看着此事发生,必会违背了公孙剑器楼的祖训。” “但世间所谓的‘正道’,那也只是世人的看法罢了,世事已无常,有些事,谁对谁错,是千言万语也辨不明白的。所以,这件事,为了我,也为了言家人的一个公道,希望你这次只做一个旁观者。” “拜托了。” 公孙诗潋赶忙伸出了手,接下了唐雨萱抛过来的药瓶。 唐雨萱扔过药瓶后,转过了身:“这是一人量的解药,是给你的,希望你能够安然无恙地前来赴宴。等事成之后,我便把他的那一份,也给你。我会给所有中毒的人解药,这一次,除了那些罪人,不会有任何人死。” 说罢,便转过了身,缓缓远去了。 走出不远,一声低沉有力的歌声,从唐雨萱离去的方向缓缓飘来: “谁知,针线凉?梦里碎苍山。 江湖往来,皆是少年郎,谁懂女子采桑忙? 织布机上点落月,于鞋垫上缝刀枪。 边关巾帼须眉让,在家中,老人话叨常。 琴弦如弓,棋落如霜!书走龙蛇,画江山! 诗出狂醉三千里,清茶如烈酒,断侠肠! 修花如舞剑,从剑锋里揽千湖。 哈!哈!休得与我论拳脚! 谁说女子呀,不能走江湖。 谁说女子不如男! ……” 第21章 论道 “客官,不知你要些什么?” 扬州到金陵路上的一个小酒肆中,小二恭恭敬敬地给坐在桌旁的客人倒了一杯茶。 做生意要识时务,更要懂得营生,开一间酒肆要懂得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江湖上千人千面俱不同,要做好生意,那么就要练好看人的眼力。 眼前的这个人虽道袍褴褛,面容消瘦,还背着一个笨重的大匣子,但很年轻,黑中夹白的眉宇间隐隐透露出仙气,看来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小二机智的脑袋瓜转了转,心道:“这般模样的仙人,想必是喜欢清淡如水的食物。” 仅片刻,小二连那些素菜的雅名都想好了。 那客人却淡淡答道:“我要酒。” 小二撑桌的手一滑,“好嘞。” “一坛很醇很醇的酒,越醇越好。”客人接了一句,端起了茶杯,然后看向了酒肆外头的氤氲雨气。 前去抱酒坛的小二又扭头看向了那位客人,又看向了客人所远望的方向。 那是金陵城的方向。 整个酒肆中只有他一位客人。小二也已忙活了一个早上,现在也想找个人聊聊天,增长下自己见识,于是借机找了个话题道:“客官是要去金陵城吗?” 客人点了点头,却依然没将头转过来。 小二也不恼,只是吃力地将酒抬着。忽然,他那原本感到无比沉重的酒坛,在此刻变得轻盈了起来,漂浮在空中旋转了数圈后,飞到了客人面前的木桌上。 小二见状,兴奋地问道:“这是仙术吗!” “小兄弟可真是说笑了。”一道儒雅低沉的声音从酒肆外传来:“这世上早已没有了神仙,也没有人能够成为神仙,何来‘仙术’一说?” 小二闻声,赶忙看向了门口处,却一点人影也没有看到。再转过头,却发现已有一人站在了他前方,离他不过咫尺。 此人手持拂尘,身着道袍,看似是与刚才进门的那位客人同一模样,气质神采上也是一样的仙风道骨,但不同的是,这个人更气宇轩昂。 小二一阵心惊肉跳:“这哪不是仙术了!” “福生无量天尊。小兄弟不必惊慌。”道袍公子优雅一笑,将块大银子放到了小二手中:“现在,劳烦小兄弟答应贫道做一件事。” “什么事?”小二不解。 公子抬眼看了看四周,确认这家店就小二一人后,便拍了拍小二的肩膀,“这间酒肆贫道先包下来了,请小兄弟离开这里,容贫道单独和一位故人叙旧。一个时辰后,贫道自会归还。” 话音刚落,那公子的身影竟凭空在视线中消失了。 小二又是一惊。 他有一种感觉,感觉到他只要走出去了,这个酒肆很快就会成为一堆废墟。但他已把眼前这两位视为了仙人,又怎敢怠慢,赶忙跑到柜台前拿了几块大银子,摸爬滚打地一溜烟跑出了门。 早已闪身到那客人背后的公子见小二走后,又是一挥拂尘,看向了那坐着的客人,又看向了客人木桌上的酒,“贫道虽然不懂酒,但贫道知道,如此醇香的酒,必然伤喉。” “我又没有打开封口,你又如何知道这个酒的味很醇香呢?”客人欲掀封口的手顿时停止。 公子淡淡一笑:“你看起来很愁。你要消愁的话,必然要喝酒。可你是第一次喝酒,不知道用怎么样的酒来消愁,就索性叫了最醇醉烈的酒。” 客人淡淡一笑,这一笑与公子之前的笑极为相似,却多了分温和:“多年未见,你还是如此喜欢自作高深,故弄玄虚。” 萧皓琛哈哈一笑,轻揽拂尘,将麈尾向后一甩,拱手一礼:“师兄。” 慕容皓月点了点头作为回答。随后耳垂轻动,听到了麈尾曳动声后,平静道:“紫霄拂尘。看来你当上了武当掌门这个消息,并不是假。” 萧皓琛接口道:“道袍破烂不堪,剑匣也褐了漆。看来师兄因情所困,也不是假。福生无量天尊。” 慕容皓月并未理会萧皓琛话语中的讽刺,而是静静地揭开了封口,一时间,醇厚的酒香弥漫了整个酒肆。萧皓琛深深吸了一口酒香,赞叹道:“没想到这不起眼的酒肆里,也会有如此醇厚的好酒。” “你什么时候会喝酒了?”慕容皓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从怀中取出了张红色的请帖。 “未曾会过。”萧皓琛摇头笑道:“贫道只是跟这种人打交道打多了,也就对酒这种东西略知些一二。他们说,最醇最烈的酒并不能消愁,只会令你愁上加愁,愁更愁。” 可慕容皓月并未听劝,将碗送到了嘴边,“那我也有一个朋友,他可是说了,这般醇烈的酒,却是更能引人沉醉,渺若天上人。” 在雨中酒肆里,在师弟的叹息声中,他第一次尝到了酒的滋味。 酒香四溢,随后取而代之的,是灼喉的辣。 “嗤,这烈酒之烈,竟能辣出泪。”慕容皓月呛了呛口,抹去了眼角的泪。 “师兄,大道本无情。何必苦伤自己。”萧皓琛无奈道。 “道是无情,却有情。”慕容皓月立刻驳回道:“道,即是自己的本心,亦说,道在心中长存。” “可无情是有情,有情也是无情。情有意,可道无情。”萧皓琛急忙道:“武当上下等你回山,等了已有八年了!你口口声声说要寻找剑心,但……” “剑心,我已经找到了。”慕容皓月道。 萧皓琛向前一步:“剑心你找到了固然是好事,可你出去找剑心时,把心中的大道给忘了。” “我从未遗忘过大道。”慕容皓月喝了口酒。 见久劝无果,萧皓琛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又恢复成了原本的翩翩公子模样:“师兄,我们好久没有这般论道过了,呼,好像是回到了那回不去的岁月啊。可惜,我还想再继续争论一会,但现在,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我来这,是来杀人的。”极其阴冷的八字从温煦儒雅的公子口中道出,更迸着一股寒意。 “你是来杀我的?”慕容皓月头也不抬,仍然坐在那品着自己以前从未喝过的酒。 “不。”萧皓琛斩钉截铁地道:“我是来杀那些,要杀师兄的人的。” 说完,他一挥拂尘,麈尾捆下了一把飞刀。 那把飞刀并没有很华丽,是很普通很朴实的一把铁制小飞刀。但唯一与众不同的是,这把飞刀系着一块布,白色的布。 白布上写着一个字——鬼。 萧皓琛转头看向了酒肆门口,却不知那里早已站着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一袭黑衣,面覆一张鬼脸。 “飞刀鬼。”萧皓琛淡淡道:“已杀江湖高手二百六十一位。” “不,是二百八十位。”从鬼面下传来低沉虚幻的声音。 “噢?是我记错了?”萧皓琛若有所思。 “你没记错。只是我刚刚杀了十九位。”飞刀鬼朝粘在拂尘上的飞刀一揽,飞刀落入了他的手中,然后缓缓走入了酒肆内,“我把要和我抢鹤血莲花的人,都给杀了。” “原本听说你随身携有十六柄飞刀,刀一扔出,有去无回。现在怎么就一把普通的破刀,也要收回去呢?”萧皓琛打趣道。 飞刀鬼冷笑一声:“因为我的鬼神飞刀已经大成,可以做到飞刀收回自如的地步。” “就因为这,你就只用一把飞刀了?”萧皓琛仍是不解。 “不。”飞刀鬼提起面具,露出一张嘴:“我只是喜欢我所杀之人的血,所以此功大成后,我就用一柄飞刀了。”说完,还在飞刀上轻轻舔了一口。 萧皓琛见状,不由得想起了刚刚自己接下飞刀的方式,心中升起了一阵恶寒。猛甩拂尘,高声喝道:“我今日,必要为天下除恶!吾为烂柯人,博过仙人弈。尘微天弈,开!” 第22章 天弈 以萧皓琛为正中心,云墨四散,泼墨形成纵横线各十九条,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三百二十四个方块格。霎时间,墨画棋盘笼罩住了整个酒肆。 飞刀鬼见地上如云般飘动着的浮墨,大惊道:“尘微弈,萧皓琛!” 武当尘微天弈,相传是武当祖师的弟子张清寒所创。他因道术天赋异禀,被武当祖师张三丰收为弟子,但入门武当后,他心思并没有放在道术或是剑术上,而是浸淫棋术。某日,他见天元之气东升,浮沉于武当山顶,他便驾鹤去观,到地后,只见两位苍颜白发的老者正在博弈。顷刻后,二人与棋盘便如同云雾般消散无踪。当他不解之际,驾鹤回了武当山。可那在紫霄台上可燃一月的降真香早已燃尽,拜见过师父后,方知人间已过了一月。 自此,张清寒深有感悟,念晋代王质烂柯,将棋术发扬成水墨之阵尘微天弈,身位于天元,谈笑落子,缚敌于棋阵如仙人摘星。 萧皓琛面容冷峻,似乎已被触怒:“开元!” 身形一闪,便来到了棋盘的正中,也就是棋盘中的天元位置。 一入天元,萧皓琛顿披头散发,道袍飞扬。右手从容轻轻抬起,食指中指伸出,宛如在捏着一个无形的棋。 “黑子灭,白子困。我择黑。” “黑灭。落子。” 右手猛然挥下,一枚带着淡淡浮墨的黑子蓦然落下,落在飞刀鬼所在位置的前方,震起丝丝墨漪。 片刻后,微漪化为惊漪,黑子如墨入清水,化为屡屡墨缕飘散开,竟引飞刀鬼所在的那一块棋盘撼动起来。 飞刀鬼心头一跳,他想要动。可身在棋局中,他的脚如陷泥潭,举步维艰。只得运气催动飞刀飘舞,勉能斩溃几丝墨缕,剩下几丝无法顾暇的墨缕却如同不散的冤魂,萦绕在他周围久久不去。 “五连星子。一为灭,余为困。” 五枚棋子,四白一黑,轰然落下。四枚白子落于飞刀鬼所在的棋格周围的四个交叉点,白子与黑子的虚浮飘渺不同,周围没有一丝飘墨,给人以固若金汤的厚重之感。 这四子落于飞刀鬼的周围。原本还能略行几个小碎步的飞刀鬼已无路可走,这四枚白子之间的墨线也构成了四道无形的障墙,阻断了飞刀飞行的路。 萧皓琛缓缓地抬起了手。 飞刀鬼还在那傻傻四处张望,生怕萧皓琛口的中那五星连子中的那枚唯一的黑子下一刻就会落到他的头上。 可飞刀鬼他周围已有四枚白子,黑子已无处可落下。就算落下,白子形成的障墙也会阻隔住黑子的灭势,不会伤及飞刀鬼分毫。 萧皓琛手势无比从容,像是在拈捏着一只无形的棋子。 亦或是说,他并未捏子。再进一步说非要捏子的话,他只是在捏着飞刀鬼心中的恐惧所凝汇成的那枚黑子。 萧皓琛原本披散着的头发落在了肩头上,懒洋洋地唤道:“师兄。” 话音未落,十剑并起! 十剑从剑匣中并起,再接着,十剑同落,如燕归巢,纷纷入匣,仅留下一片剑光残影。 飞刀鬼的身躯置于剑光之中,先是跃起,在空中抽搐了数十下,方才跌倒在地。 跌落在地后,他身上除了摔痛外,并无其余任何的痛觉,但他还是赶忙起了身,下意识地运起了自己的内力去抵御。可刚运起内力,身上的彼此交叉的血线就变得明显起来,渗出了丝丝血迹,片刻后,血如箭般从身上剑痕交错处喷涌而出,喷洒了整个酒肆。 墨染棋盘已经溃散去了,一切都归于了寻常模样。酒肆依旧是酒肆,丝毫未损,但多了一具尸体。有着墨丝萦绕、剑痕密密麻麻纵横列于身上的黑衣尸体,以及,四溅的血花。 虽然是慕容皓月萧皓琛二人合力而诛,但给人感觉就是一人所杀,并未有一丝违和感。 而二人身影早已不在酒肆,已现身在了酒肆门外的百丈余远的林中。 慕容皓月手指一挥,剑匣随之闭上。 萧皓琛一挥拂尘,笑道:“师兄,你已可以催动武当剑匣十一剑中的十剑了?那你若是回到了武当,恐怕我这个掌门之位怕是不保了,哈哈哈。” 慕容皓月却冷若冰霜:“我能催动十剑,是因为我这剑匣里边本就只有十剑。” 萧皓琛微微一愣,一时未听明白:“什么?” “走。” 萧皓琛应了一声,随后道:“师兄,身为武当弟子,既已习得无上剑法,就该有着出招之勇,亦要有着收招之仁,留得生机循坏,以顺天道。福生无量天尊。” “收招之仁?”慕容皓月眉头微皱:“刚才说,要为天下除恶的,是你。” “废去他一身武功,同样也能够除恶。”萧皓琛紧接着道:“天道如此,大道亦然,何必这般激进,偏离大道?” “你的尘微天弈长进不少,可以看出你道术已更上一层,道术这方面我已远不如你了。”慕容皓月淡淡道:“但,你也不配与我谈天道。” 萧皓琛脸上笑意顿敛:“为何?” “弈棋,黑子先行,白子为后,而后是黑,再后为白,以此循环,这是棋的天道。而你方才先落了一黑子,而后竟连落了四枚白子。”慕容皓月将手中紧捏的请帖放入了怀中。 萧皓琛怔了片刻,随即笑出了声来:“师兄啊,你还在为此事与贫道争论不休?还是说……你在因苏姑娘嫁人而……赌气?” “并没有。”慕容皓月眼色平静,望向了远方,良久后才喃喃道:“她也许是出了什么事,而迫不得已。” “师兄啊,你还这般乐观,着实令贫道佩服啊!”萧皓琛摇了摇头笑道:“既然这样,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慕容皓月迟疑了片刻。 并不是说他对师弟提出打赌一事感到出乎意料,恰恰相反,他们自少年同门时起,就经常打赌。但是他的木头脑袋有时候远跟不上师弟的思维,经常会被师弟摆了一出,所以,他几乎是逢赌必输,以至于每次师弟提出打赌后,他都会迟疑上片刻。 “赌什么?”慕容皓月抬眸朝萧皓琛问道。 “赌苏姑娘是真心出嫁,还是迫不得已。”萧皓琛拱手一礼,正要抢着说出“贫道赌真心出嫁”时,却被慕容皓月迅速打断:“我赌迫不得已。” 萧皓琛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容皓月,道:“师兄,你如此肯定?” 慕容皓月没有理会他的讽意:“赌什么?” “我赌对了,你就老老实实跟我回武当山;你赌对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带着你那苏姑娘想去哪就去哪,如何?”萧皓琛不怀好意地笑道。 出奇的是,慕容皓月却是满脸的自信,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转过了身,朝着金陵城的方向走去。 萧皓琛在他背后看着他。绵绵细雨滴落在他褴褛的道袍上,更添几许沧桑,宛如一个决然而去的旅人。但萧皓琛却怎么也看不清他这个旅人到底是过客,还是归人。 “师兄,你怎不催动六爻真气避雨。”萧皓琛看着他,高声喊道。 “哦哦哦。”慕容皓月反应过来,却并未催动起真气,而是转过头朝着萧皓琛道:“对了,还有,如果我输了的话,你要请我喝酒。” 萧皓琛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道:“这是没底气的表现么?”口头却道:“好啊。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