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颜》 楔子 满目妖魅,一室鬼怪。 七儿勾起无比媚人的笑容,瞥过堂下的无常老鬼,“告诉他,我不去了!打死都不去了!” 老鬼敢怒不敢言,也不晓得该怎么劝说这个瘟神快点投胎去,只是佝偻着背偷偷抹了把冷汗。这七公主原也是温柔可人的性子,可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整个人连脾气都变了。 “七公主,这是阎君的命令,您可不能抗旨不尊啊!” “命令,什么命令?我不都按照命令轮回三世了吗?难道还不够!”七儿撅着嘴,挑起柳叶弯眉恨恨说道。 三世!她已经被折磨了三生三世,难道惩罚还不够吗? 原本一个水当当的阎王七公主,愣是因为一场镜花水月的神鬼之恋,被打下轮回承受天谴,再回首已是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她受得折磨已经够多了,三生三世的情爱之殇已经让她变得不再相信爱情,甚至连所有男人都不相信了,为什么还要让她继续饱受轮回之苦呢? 不爱了!不爱了!她再也不爱了!浪费时间,浪费感情,把自个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神不像神,谁要投胎谁就投去,反正她是坚决不会再淌那个浑水了!就算是玉帝老儿亲自押着她,她也绝对不会让步。 爱情有什么好?赔本的买卖,到最后连人带心一块赔了去,什么都捞不着!她原以为那个男人是个可以依靠一生的人,即使为了他触犯天条也好,得罪玉帝也好,遇到一个可以让她爱得刻骨铭心的男人,放弃所有都无所谓。可最终,她得到了什么?伤害、欺骗,甚至是绝望,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三世的轮回让她的心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如果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她明白了也懂得了,痛过了也伤过了。 “七公主,您看孟婆已经在等着了,您还是早去早回!”无常老鬼恨得直磨牙,本是该由牛老头亲自送行的,没想到老牛老马趁乱早早逃了去,只剩他一个在这里应付地府的小祖宗,天啊!他是做了什么孽? “不要!告诉那个姓阎的!他要再敢折磨本公主,我让他的二十八房小妾被恶鬼分尸!”她阎七儿如今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了,当爹的都不知道心疼女儿,留着还有何用? “放肆!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胡闹?”一声大喝传来,只见红衣长袍的阎王爷迈着八字步走出来。 “怎么?阎罗殿只容得阎王小鬼插科打诨,就容不得我凑个热闹?”七儿冷笑一声,手里摇着本生死簿,一个不小心都能撕个粉碎。 阎君看她这般生气的样子,倒也缓下声音,好生劝起来:“女儿啊,谁叫你遇鬼不淑,遇上个没良心的家伙,你可知道要不是老爹在玉帝面前给你求情,还不晓得要受多大的惩罚?反正这五世轮回已经过了三世,你好歹把剩下两世熬完了。” “熬什么熬?你是不是每次看着我下地狱就浑身舒畅?好搂着二十八房小妾幸灾乐祸?” “屁话!你当你爹是当假的?要不是我派无常老鬼暗中照应,你死得更凄惨!”阎君一想到自个宝贝女儿承受的那些痛苦,就不免心疼起来。 哎!仙凡有别,神鬼殊途啊!谁叫她随着小性子爱上一个鬼,爱就爱吧,还把自个倒贴进去,妄想带着那死鬼逃离鬼蜮。这神鬼之恋天地不容,激怒了玉帝,罚他们承受五世轮回的天谴。 好好一个阎王七公主,就这样一世一世惨死在那个死鬼的手中。生无可恋,不死不休。 看到自家老爹终于软下心肠,七儿凑上去撒起娇来,“爹,你就放过人家好不好,反正都三世了,也没人在乎那两世,玉帝他老人家也没空来管这档子闲事。再说了,女儿已经得到惩罚了,今天就算那个死鬼以身相许,你女儿也绝对会坐怀不乱。” 阎君本是有些动容,可突然想到玉帝奸险无比的笑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行!他可能不能拿地府数万死鬼开玩笑,尤其那玉帝老儿最喜欢折磨人,七儿每一次堕入轮回他都要派个人过来探个虚实,坐在上头的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 “七儿,为了咱地府上上下下几万口子死鬼,你就从了吧!”阎君转身挥挥手,“来人,把她给我推下去!” 这时候突然凑上两个高头大马的鬼使,一边一个掐着七儿的胳膊,死死把她拽到奈何桥边,而孟婆还顾不上端起汤碗凑上去,那个玲珑纤细的身子便直直栽进了轮回道。 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怒吼,从轮回道里传出来:“死阎王!我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让你下油锅,被魑魅分食,不得好死……” “呵呵……”阎君扯着一抹不自在的干笑,擦去头上的冷汗。 这个女儿在人间混了三世,性子倒是越来越随她亲娘了。 孟婆轻咳一声,冷不丁地说道:“阎君,七公主还没喝孟婆汤呢!” “啊?”众人惊悚转身,盯着那碗依然温热的孟婆汤,浑身不自然地打起了哆嗦。七公主若是没了记忆到还好说,可若是带着记忆轮回,那还不天下大乱? 阎君揉着额头,双眼暴突,突然间倒也松下一口气。反正他已经送了女儿去轮回,玉帝老儿也不会拿他怎么样,这喝不喝孟婆汤还有什么关系? 一想到这,阎君舒下一口气,“本王累了,打道回府。” 与其担心那丫头的第四世,还不如和他的美娇娘下棋聊天去。反正该送走已经送走了,倒不如想想怎么把她的终身大事解决掉,这样就不怕她无聊地四处发泄了。 众人相视无语,盯着那碗孟婆汤失神起来。 无常老鬼首先发问:“你说七公主会不会记得我们把她推下轮回道的事情?” 其他死鬼纷纷点头。 无常老鬼含泪悲戚,望天哀叹:“求求老天,让我再死一次吧!” 于是乎,阎七儿的第四世轮回,在众小鬼焦虑不安中,就这样开始了…… 紫霞飞舞,轻雾缭绕,霞光中隐透着雾气弥漫在威武的宝殿楼阁之间,清音悦耳缠绕其间,一派祥和安宁之气。层层殿阁中有一处素雅小阁,清新别致,在众多华丽楼台中彰显着别样的景致。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回廊里静地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阁楼之中的供台上供奉着一面清阳宝镜,清楚地显示着三界之事。 “七丫头已经被送走了。”许久,其中一个人影微微一叹。 “嗯。” “这丫头的耐心也快被磨光了。” “是。” “你说你这么虚耗着,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那人眼眸半眯,看着面前恭谨沉默的少年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父皇……”少年诧异地抬起头,不知该作何解释。 想他天朝玉帝风流潇洒数千年,仙凡女子无不对他倾心爱慕,怎么生出的儿子竟是如此的愚钝不堪?枉费他这么绞尽脑汁安排了五世的机会让这小子争夺自己喜欢的女人,可都三世轮回完了,他竟然连人家衣服边还没沾到,实在有够丢人的。 “你好歹也算是神界太子,连个女人都搞不定,真是白瞎了你战神的名号!” 少年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父皇,姻缘之事早已注定,您不是已经买通了月老,还用我做什么?” “咳咳——”玉帝被儿子一番抢白竟是憋得满脸通红,狠狠咳了几下,“儿子啊!神仙不好当啊,远要防止魔界作祟,近要笼络仙界人心,这七丫头虽说与你是姻缘天定,可终究也是要遭受情劫的,你总不希望娶个老婆天天惦记别的男人吧?父皇还不都是为了你着想,才走得这步棋。” “可父皇,你也是看着七儿长大的,她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如果有一天被她发现……”少年一想到阎七儿的火爆性子,还是忍不住地摇头。 玉帝摆摆手,目光看向远处。“你以为你只是远远看着,一切便与你无关了?烯儿,我从未告诉过你,你也有你要承受的劫。” 如若有幸,便是皆大欢喜;如若不幸,便是在劫难逃…… 第01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一 为庆祝边疆大捷举办的帝王宴,得胜还朝的将士们酒兴正浓,觥筹交错之间所有人都已有些醉意。 坐在龙椅上的男人笑得开怀,可那笑中却藏着杀伐之色,冷凝的眸子里有着众人不敢直视的狂傲霸气。黑色锦缎龙袍上绣着金丝蟠龙,难掩张狂暴戾之态。 大殿中央的红毯上,几个彩衣舞姬拂袖起舞,妖娆的身段引得武将们心神荡漾。音璃站在他身侧,看着那些人毫不掩饰的色心,顿觉胸口泛起一阵恶心。这些男人已经许久没有纵情声色,连眼睛都藏不住他们的腌臜心思。 “音璃,还记得朕第一次见到你,也是在这个大殿上。那时的你可是所有大历王朝武将心中的女神。” 沧玦举杯望着她,黑眸静静凝视着殿上翩翩起舞的舞姬,冷峻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音璃,朕想看你跳舞了。” 音璃的双眉微蹙,手中拿着的酒壶突然顿了一顿,似乎对他的命令很是抵抗。可她只是一个奴,亡国灭族,卑微下贱,有什么资格违抗他的命令? 若非她无意间听到了沧玦在御书房和左相说的话,她是断然不会相信,眼前这个被她深爱的男人会把自己当做棋子。 结局是什么? 她还没有想到。 是赏赐给那些武将作为玩物,还是当死无葬身之地? 见她站在那里发愣,沧玦的脸色有些不悦,侧过脸望去,看到那张苍白的脸蓦然僵冷。 音璃放下酒壶,欠身施礼,缓缓应道:“诺。” 她从来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也无法忘记惨死在自己眼前的父皇和母后,每一日每一夜如剜心一般的疼。沧玦从来就不是她的良人,从他把自己贬为贱奴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个男人眼中只有他所谓的江山。 可她却爱上了这么个男人,活该他折磨自己。 “璃儿啊,若是我早早遇上了你,是不是就不会夺了你父王的江山啊。”那一刻,沧玦醉意朦胧的眼中似有若无地含着一丝悸动,死死地盯着她,蓦然含下她急促的呜咽声,将她的娇喘一并压在身下。也只有那一刻,她才感受到些微的怜惜和疼宠,以为眼前的男人对她还是有爱的。 亡国之恨,灭族之仇,杀亲之痛,断子之怨,她的心已是伤痕累累,千疮百孔。再也禁不起他的伤害了。音璃一步一步走下石阶,赤着脚踩站在大殿中央,随着缓慢扬起的丝竹之乐一把甩开了套在身上的外衫。 水蓝色的贴身绣裙乍然露出,雪白的手臂宛若凝脂,音璃挑起右脚,只见一条金蛇从脚踝处蜿蜒攀爬,一直旋绕在小腿上。坐在周围的武将们猛地抽气,眼睛都盯着那条小金蛇,却见音璃已凌空一跃,手中的水袖长锻已经挥出。 曾经的一国公主已经沦为阶下之奴,再多的尊严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羞辱。 音璃轻轻挑眉,眸光里流转着清雅疏冷的光芒,环视着周围粗鄙野蛮的莽汉,耳边响彻着刺耳的调笑,她明白了,自己就是一步棋,走到今天也算是物尽其用。 笑得最张狂的武将是西北军将领,也是沧玦急于除去的眼中钉,此人虽然骁勇善战却贪酒好色,最大的弱点就是女人。 音璃知道,放眼整个沧澜国后宫,找不到几个如她一般相貌的奴了,女人何必要生得国色天香,反正都是男人的玩物,被谁玩都一样。 她不知道身后的沧玦是怎样看着她的背影,或许会有愧疚,或许会有怜惜,不过都不重要了…… 众人将目光投向大殿中央的音璃,一时间静谧无语,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静静地看着她。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眼前这个女人是前朝遗珠,大历皇朝仅有的皇族血脉,而如今被沧玦收入后宫,也不过是供人狎乐的命。 一袭水蓝宫装摇曳翻飞,轻颦浅笑,淡雅如风。挥舞的水袖如长蛇般旋绕半空,紫色的花瓣从天而降,似是随着水袖曼舞在空中,蓦然飘渺,纵若惊鸿。 明媚的双眸宛若春日暖阳袭上众人心头,她的美是独立于天地万物的轻灵,曼妙袅娜的舞姿更是风姿翩然,震撼人心。 果然不愧是大历皇朝最美的女人,那莽汉看得痴了,手中的酒也撒了,杯子也不知何时滚落在地上。音璃淡淡一笑,迈着轻盈的舞步围绕在他身边,素手执杯,清甜的酒液从酒壶中落下。 音璃的眸子黯然闪动,看着他喝下杯中的酒,可眨眼间他的嘴角溢出一道血痕,刺眼的鲜血滴落在衣襟上,音璃恍然大悟,一颗心彻底跌入了地狱。 音璃惊愕地抬眼望去,看到沧玦的半是惊诧半是愤怒的表情,幽深、犀利、冷冽、狠辣……交错着各种神色,却再没了曾经执手相望的深情。 “大胆贱奴!竟然敢下毒害我沧澜国大将军!”轰然落地的酒榻震醒了迷蒙的众人,所有人这才注意到坐在首席的大将军早已七窍流血,抽搐着倒在地上。 突然闯入的御林军将她围在中间,出鞘的剑锋熠熠生辉,刺痛了她的眼睛。 音璃抬起头望着他,看着他嗜血的眸光闪动,暗含在唇畔的笑容温柔亦残忍。 这唇曾对她说过怎样的情话?喃呢低语,缠绵旖旎时的柔情似水,竟也化成了夺命的咒语,恨不得她死无葬身之地。 “来人,将这个贱奴凌迟处死,鞭尸三日!” 音璃苍白的脸上木然一片,甚至连眼都没抬一下,凝睇着满地的紫花,浓密的睫毛在灯光的映照下,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这就是你爱的男人,音璃,你活该啊! 不争气地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沾在紫樱花上,原本是这男人为了证明对她的爱,亲手栽下的花,如今亦是毁在他手中。 没有求饶,没有哀泣,因为他了解自己的骄傲。 黑色的人影从她眼前掠去,徒留一个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金丝黑锦的龙袍上仿佛浸满了鲜红色的血迹,恍然间竟是模糊成了一团白雾。 凌迟处死,她不是不知道这是怎样残酷的刑法,当年她第一次见到这种酷刑时曾经吓得三天两夜没有闭上眼睛,从此之后父王便下令严禁她出入午门。可如今,她便是要生生受这中割肉的疼痛,活活被千刀万剐。 沧玦!你还真是狠啊! 音璃默默地被侍卫绑在柱子上,只觉得阳光太过刺眼,让她止不住地泪流。眼前总是不停地闪过她与沧玦从相识到如今的每一个片段。 三千两百四十七刀! 三个昼夜,再也没等到他怜惜动容的目光,身下的鲜血淌成了河,从第一刀钻心的疼到再也没了感觉。只是一瞬,便能明白这之后会是怎样的生不如死。 “沧玦,你可知喉咙被割断时想要嘶喊的痛?” 这就是凌迟,让你悄无声息地接受死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从身体上剥离。 她漠然看着刽子手如木偶一般行刑,一刀一刀…… 曾被他抚摸亲吻的脸颊,曾被他执手相捧的柔夷,就这样从身体上脱落,赤红的肉色沾着肮脏的泥土,一如他眼中的自己,就是这般丑陋不堪。 当眼前一片黑暗,空洞洞的四肢能感到刺骨寒风的呼啸,她并不知道,这副残躯枯骨已被曝尸荒野,群狼争食。 沧玦! 吾爱,此生了断…… 吾恨,世世不休…… 若是来生相遇,必要割肉还肉,剜心还心! 第02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二 白堤绿柳,春雨如油。 阳子湖畔波光粼粼,涟漪荡漾。 一袭红杉倩影飘然而至,坐在河畔旁边的余阳亭里,如瀑的青丝飞扬在风中,衣袂飘飘宛若洞庭仙子。 余阳亭是酆都一大胜景,亦是达官贵人附庸风雅,饮美酒赏佳人的好地方。往日里都是熙熙攘攘地好不热闹,今日倒是极为冷清,连个过路的人影也鲜少能见得着。 染柒正迎风而立欣赏着眼前的美景,突然感到后背一凉。 “染少,小心!”管家沐风突然喊道。 红衣少年倏地转身,唇畔带笑,飞身躲过突然而至的拳头,一把抓起石桌上的茶杯,迎着掌风丢出去。 只听“啪——”的一声,满是茶水的杯子碎了一地,水花飞溅。 少年微微一笑,拨开香扇走上前看了一眼,唇角的笑容更深了几分。 “好端端的苏绣袍子,一件也得五十多两银子呢,败家!真是败家!”他一边笑着还一边叹着气,好似眼前的人做了什么天大的恶事。 只见那个一身茶水的男人双拳紧攥,黑着脸低喝:“废话少说!今天约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啧啧——瞧把咱们四王爷给气的,沐风,还不赶快买件袍子给未来的二姑爷换上。”红衣少年的声音格外响亮,就连站在亭子数十丈开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此刻,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四王爷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染柒,连句反驳的话都懒得说。这个女人实在够恶毒,为了保下她染家的家业,竟然拿他的终身大事做起了文章。她一个小小的商贾世家,有什么资格与皇室联姻,要得还是他正妻的位子。 这个女人是恶魔,吃人都不吐骨头的恶魔。要不是因为她,堂堂的四王爷又怎么会娶一个商贾之女?要知道他可是云涴国的嫡皇子,甚至有可能会成为未来的储君,要嫁给他的名门淑媛可以排到酆都三千里以外,怎么轮也轮不到一个低贱的商贾之女成为他的王妃。如果让他娶一个商贾的女儿,岂不是把整个云涴国的脸面都丢到四国之外了。 “二姑爷,您的袍子。”沐风很上道,知道说什么话可以让自己主子更开心。 “你……”云洛溪蹙眉瞪着他,气得连话也说不完整。 “哈哈!沐风,还不去给王爷端杯茶去去火气。”染柒大笑起来,趁着沐风还没走远,又扯着嗓子喊道,“顺便给二姑爷拿些他爱吃的西峰酸枣。” “够了!染柒,你别欺人太甚!”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为了染家捐出的五千万两银子,他愣是被自己的皇帝老爹卖出去换了银子,别提他有多窝火了。 “四王爷这是生哪门子气啊?我们做生意的最讲究和气生财,莫要为了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在染柒的眼里,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拿来买卖的。人命、官位、钱财甚至是皇位,到了必要时刻都是可以拿来交换的资本。如果不是因为云涴国兵患堪忧,为充斥国库才选了染家作联姻的对象,她何苦掏出那么一大笔银子扔进这个无底洞。 她与云家不过就是在做生意,掏出区区几千万两银子,买回未来几十年相安无事的保证,这钱花着不冤。老皇帝算计着他们染家的银子,而她算计的是云家的权力和地位。 “说吧,找本王来究竟所为何事?”云洛溪虽然不欣赏染柒的做事风格,但也不得不借助染家在商场上的本事。 “不知王爷可曾听说过,十九爷在济城有一座非欢楼。” “小十九?”云洛溪皱眉,脑海里使劲回忆着十九的样子,可过了半天终于放弃了。 染柒微微挑眉,对四王爷的表现全都看在眼里,想不到这位四王爷竟然对自己的亲弟弟一无所知。 云洛溪轻叹一声,站起身说道,“当年母妃为了生他难产而死,父皇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可心里总是有些疙瘩。小十九八岁的时候,就随着玉将军去了封地,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虽然偶有信函,但同兄弟们已是很少往来了。” “难怪……” “你怎么突然问起小十九,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云洛溪虽然和弟弟分别多年,但心里其实还是记挂着他,毕竟是一母同胞,说没感情那是假的。 染柒摇摇头,不露痕迹地勾起一抹浅笑,“没什么,只是听说十九爷的非欢楼有些名气,柒儿也想沾些贵气。过些日子是皇上五十大寿,我听说非欢楼来了一批名家珍品,还想着给皇上做寿礼,如今一想,十九爷定然把好东西都留下,我是没什么机会了。” “小十九在做生意?”云洛溪想不通,就算父皇再不待见他这个皇子,也没必要抛头露面做这种事情。历朝历代士农工商奴分籍而处,从商之人即使再富有,身份上总是被人瞧不起的。 “王爷身在京畿自然不知道,十九爷的非欢楼已是名震三国啊。” 除了云涴本国之外,非欢楼已经遍布三国各大商埠要塞,风头势力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这个十九爷也算是个深藏不露的角色,她使了那么多手段也始终窥探不到本尊,如今也是不得已才把脑筋动到这个“未来的二姑爷”身上。 染柒眸色半隐,晶亮的光芒倏地划过,似有若无的笑意在唇畔愀然逝去。 这个十九爷,是个人物。 想到皇帝老儿与她谈过的交易,染柒心中的疑惑慢慢清透起来。 “我染家承蒙圣恩才得了御供皇商的雅号,自然是不能与十九爷的贵胄之姿相比,马上就快到圣上五十大寿,想必十九爷也会从封地赶来贺寿,小柒在这里只是想请求四王爷能从中引荐一二,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只是如此?” “仅此而已。” 云洛溪举杯轻唾,过了片刻才将杯子放下。他自然是不相信染柒的话,可偏偏他也对小十九这些年的生活相当好奇,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探探他的底。 “既然如此,我便找个机会让你们认识一下。只是……” “只是什么?” “这婚约之事……” 染柒心中冷笑,可面上却温丝未动。“婚约之事乃是圣上钦定,染家自然不敢有所怨言,但舍姐近日总是茶饭不思,想来是惦念远嫁的长姐,成亲之前也希望前往东昭国与长姐小叙,他日若是进了宫也没什么机会见面了。不知王爷可否允许婚期延后几日?” 云洛溪自然是知道这已是染柒最大的让步,想想倒也在理,便不再反对。“染二小姐前往东昭国路途遥远,若是需要的话,可由禁宫派几名侍卫随行,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那染柒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四王爷的恩典。” 一声口哨响起,远处奔来一匹白色骏马,疾速奔驰中翻飞的鬃毛,炯炯有神的双目,如流星划过般的蹄子踏起风尘卷着扬起的草叶,那般的气势蒸腾。 “好俊的马!”云洛溪轻叹,正在愣神的当口,身旁的染柒就已飞身跃上了马背。 “踏星,我们走!”语罢,染柒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染柒就先走一步了。” “哼——”云洛溪恼怒地冷哼着,想起那个被染家保护地滴水不漏的女人,心中的火气立时升起来。“染柒,你最好给本王小心点,有朝一日定然让你跪下来求饶!” 马蹄声声,扬起的轻尘浮起一层薄雾,红衣白马,在堤岸旁的小路飞奔疾驰着,正当染柒扬鞭准备冲出杨柳河堤,却见一个灰衣长衫的男子一瘸一拐地走近,他怀里正抱着一筐土豆,头发上还沾了不少枯草。 “小心!”染柒勒紧缰绳,大声喊起来,可身下的踏星本就是千里良驹,飞奔的马蹄又岂是这么轻易就停地住? “快躲开!”染柒加大力气,只见踏星的双蹄立于半空,一声长嘶响彻耳畔。 那个灰衣男子似乎手脚慢了半分,猛地一惊,手中的箩筐掉在地上,满筐的土豆也四散滚开。 看着那个灰衣人影突然倒下,地上隐隐淌出些血迹。 染柒急忙跃下马背大声喊起来,可许久,那人也没有任何反应。 染柒将他的身子翻过来,却看到一张惨白的面容。 第03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三 染柒看着床榻上昏迷的人,手指从他的眉峰滑到唇瓣,这样熟悉的容颜,她爱了三世,也恨了三世。 若非这一世轮回忘记了喝孟婆汤,她也不会再记得这副容颜吧? 这就是他们的天命!注定相遇,注定相爱,而她也注定死在他的手中。 “沧玦,好久不见,想不到这一世你竟然是个落魄的书生。” 若是没有带着记忆转世的染柒,或许会是个温柔娴雅的千金小姐,安安分分地做个小女人,与这书生一见钟情,相爱成亲。 “哈哈,玉帝老儿,你玩我?这么狗血的情节亏你想得出来。” 斜睨着床上的人影,染柒勾起一抹邪笑,“沧玦,我不再是当初那个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音璃。我的命运由我做主,你就好好期待这一世我怎么玩死你吧!” 乍一睁开,沈容谦便被眼前的一切震慑住了。 碧色珠帘,润玉柔光。 一方精致小室,洒落轻软流光,镶金熏香小炉,燃起寥寥白雾。紧挨着窗台下有一把贵妃软塌,美人斜倚,凤眼微眯,墨发披撒如瀑落云涧,七彩流苏轻掩指尖。 他,这是在哪里?猛地忆起在余阳亭附近疾驰的白马,还有马上的红衣少女。 “呃……”沈容谦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喉咙里翻涌着淡淡的血腥味。看着自己身上盖着的锦被,挣扎着起身,有些不自在地掀开被子。 “姑娘……抱歉,弄脏你的被子了。”沈容谦抚着胸口向染柒道歉。 染柒虽然眯着眼,可早就听到了床上的动静,整个人半靠着椅榻,连动也没动。仍是含笑半卧,任由墨黑的长发垂下,随着香风阵阵颇有一股子妖冶邪魅的惑人气息。 沈容谦心中一悸,双腿不仅有些发软,抬头看着她沉睡的模样,心中不禁有些瑟瑟不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经是有伤风化,而他现在身处的地方很明显就是女子的闺房,再待下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 他也不管染柒醒没醒,只是自行深鞠了一躬,开口说道:“姑娘,打扰了,在下这就告辞。” 说罢,他便好似身后有饿虎一般,趔趄着腿向外跑去,就在他的腿刚要迈出房间时,身后却传来染柒的声音。 “公子这是往哪去啊?” 沈容谦转身,看着那双妖魅的眸子,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这女人很美,美得不像是凡间的人。 她的肤色不同于一般的千金小姐,虽然也是细腻白嫩,但是却多了几分蜜色光泽,似乎是经过阳光曝晒之后留下的痕迹。 她胸前的领口处挂着一块墨玉,蟠龙祥云,很是贵气。一身红衣绣裙,轻纱落地,颈子处隐隐露出淡粉色的抹胸,摇曳之间就像是一朵红梅随风轻拂。 他不知道这女人究竟是谁,可看她这副模样倒也不像是养在深闺里谨守规矩的小姐。 “叨扰许久,在下也该告辞了。” “公子这么走了,也不说让奴家好好陪个不是?”染柒抚眉生姿,轻笑说道。 沈容谦连忙摆手,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不过就是个意外,姑娘不必介怀。” “沐风!” 染柒轻声一唤,一个灰衣男人从大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把金质的算盘,上面的珠子啪啪直响。 看到了这把纯金打造的算盘,沈容谦整个人似乎清醒了很多,半是疑惑半是惊讶的目光,随着沐风的身影转到染柒身上。 只见染柒接过算盘,素手一拨,噼里啪啦地自顾算起来。 “我染家生意童叟无欺,绝不会亏了公子半文钱。” 好一阵子,算盘珠子终于停了下来,而染柒也已经坐在了软榻上,默默盯着沈容谦。 “不必不必了,反正我也没有大碍,姑娘不必赔偿什么。” 沐风听他这么说,嘴角似乎抽搐了两下,但下一刻便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站在染柒的身后。 “公子,染柒真的很抱歉伤到你,不过亲兄弟明算账,该赔偿的是一定要赔偿的。公子的土豆,衣服算下来是五两银子,再加上看大夫所需的费用和修养花费,大概有四十两银子。伤到公子,染柒实在过意不去,这一百两银子还请公子笑纳。” 不过一场意外,他就得到了一百两银子,这天大的好事着实吓了沈容谦一跳。“算了算了,不是什么大事,姑娘还是把银子收起来吧。” 染柒蹙眉,有些懊恼地说道:“这怎么可以,还请公子把银子收下,柒儿才放心。” 沈容谦拗不过她,只好接过沐风递来的银子。对于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份,他似乎已经猜出了七八分,整个酆都姓染的只有一户,便是云涴首富染家。眼前的女子姓染,又叫染柒,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染家家主? “那就多谢姑娘了,小生这就告辞。”沈容谦刚要转过身子,却听到身后又传来染柒的声音。 “公子请慢,咱们的帐还没算清呢!” “帐?什么帐?”沈容谦有些困惑。 “自然是我的帐了。”染柒微微一笑,水润的眸子里闪过算计的光芒。 “你的帐已经结清了,还有我的帐没算清呢。” “公子受了惊吓,我赔偿了五十五两银子,那我受的惊吓是不是也该得到同等的赔偿?”依着染柒经商多年的手段,小小一个寒门书生哪是她的对手? 沈容谦仔细一想,觉得很是有道理,看看手里的两锭银子,直接递出了一锭放在染柒面前。 染柒没有接下来,自顾地说着,“柒儿虽然没有受伤,可在混乱中伤到了我的马儿踏星,不知公子可愿给踏星支付医药费用和大夫的看诊费?” 沈容谦毫不犹豫地点头,“那是自然。” “踏星是我的坐骑,受了惊需要静养一段时间,这期间我需要换乘其他的坐骑,这费用是否也该公子赔偿?” 沈容谦没有算过帐,但听染柒这么说觉得也很正常,既然自己受惊人家赔了那么多,那人家的马儿受惊自然也该赔偿。 “踏星受了惊,连带我也吓了一跳,这从小到大的心悸毛病也一起犯了,胸口闷得难受,公子您觉得该给柒儿多少赔偿才好?” “这……”沈容谦琢磨了半天,怎么算怎么觉得染柒吃亏,于是拿起自己手里的两锭银子递给了沐风,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姑娘,在下不要赔偿了,姑娘好好休养,也给马儿好好看病吧。” “公子这是算清帐了?”染柒眉峰一转,声音立时变冷。 “呃……难道不够吗?” “自然不够。”染柒随手拿过金算盘一拨,金灿灿的珠子按照次序排列清楚,咣当一下就摆在沈容谦的面前。 “踏星是沧澜国的纯种良马,千金难求,云涴国还没有可以给它看诊的大夫,我自然要派人去沧澜国求医,这路途遥远花费不菲,看诊费自然也不会低。我这心悸的毛病一直都是圣手神医李晟医治,他的看诊费一次就要千两纹银,而治愈心悸的药材也要在明嘉国寻找,这期间的人力花费也是不少。七七八八算下来,公子你该赔偿我三千零五十五两银子。” “什么!”沈容谦没想到,这场意外他竟然要赔偿这么多银子。眼前这女人明明不过一个少女,可算起账来竟也锱铢必较,实在是奸商中的奸商。 “可……可我根本没有这么多银子。” 染柒上前几步,对着他灿然一笑,一把递出手中的白纸说道:“既然公子没有钱,干脆就卖身为奴好了!看公子的样子也是饱读诗书,不会连欠债还钱这个道理都不懂吧?更何况,你欠我的债这辈子都怕是换不完呢!” 第04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四 香篝余烬透碧纱,雨歇春燕含桃花。 窗台上摆满的紫鸢花,淋了雨,绽放地益发妖冶。泥土的气息混着花香扑面而来,诱人的味道里,竟掺杂着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啪——”玉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染柒缓缓睁开眼,瞧着满地的银耳莲子勾起一抹笑容,目光迎上那个怯懦不安的身影,“二姐,怎么这么不小心,可有被烫着?” 染双双的手慌乱地在袖子上蹭蹭,懊恼地咬咬唇:“三妹,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休息的,是我看春儿端着羹,顺手帮她拿来的。” “三姐还这么体恤下人,倒是我过于严苛了。”染柒眉眼微动,靠着椅背慢慢坐起身,在染双双的嘴唇咬出血之前,终于决定不再戏弄她。 整个染家最数这个二姐姐性格怯懦,眼见着就快和锦夙王成亲了,这副小性子怎么当得起偌大王府的主母?若是有个一二,岂不是让府里的莺莺燕燕欺负死。 染双双尴尬地笑笑,故意隐去心底的慌乱,佯作浇花的样子。整个染府上下,还没有几个人在面对染柒时能不惊不怕。 染柒出生时,母亲便因难产过世,晴空万里阳光普照的好天气,一时间乌云滚滚,电闪雷鸣,酆都周边三十多个郡县暴雨不歇,以致洪灾侵袭,数万乡民无家可归。轰鸣的雷声仿若神明咆哮怒吼,横空劈过的闪电直直落进他们染家的后院。 那一声雷,震地地动山摇,年纪尚小的她和姐姐吓得躲进了床底下,直待母亲产下三妹后咽气,那雷雨才慢慢停歇下来。 当年,国师夜观星象,发现冥星异动,说他们染家生下了一个祸害。可这个祸害的八字又偏偏与皇上的帝王星相合,不仅不能除掉还得保她一生平安,国运才可昌盛绵延。 于是乎,这个祸害就成了今天的染柒,天下首富云涴染家的当家人。当年父亲也是极为看重染柒的聪慧,平日里都是亲自教导她经商之道,而染柒倒也争气,在父亲撒手离世后短短六个月的时间就将整个染家的产业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甚至凭借着狠辣的铁腕手段不断扩大染家在商界的版图。 刻意甩开心底的惊惧,染双双轻声说道,“三妹,前几日大姐来了信函,想邀咱们一起去碧水山庄住上几日,可又怕你忙于生意无暇前往,所以让我来问问。” 前往东昭国?真是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邪魅的眸子微微闪动,一道厉光瞬间掩去。 “好啊,二姐快出嫁了,等以后嫁到王府,想是没有什么机会四处走动了。借着这次机会四处转一转,也好让大姐教导你如何做一个当家主母。母亲过世的早,大姐又远嫁到东昭国,即使身边有几个像样的教养嬷嬷,有些东西还是提点不到的。” 染柒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道黑影冲进了书房。 染柒转眼望去,看到是二管家端木霆。 “当家的,出事了!” 染柒坐直身子,拿起砚台上的狼毫笔一边写着字,一边不慌不忙的问道:“有话慢慢说,慌什么!” 端木霆擦擦额上的汗,眼神瞥到一旁的染双双,也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那个……” “何事吞吞吐吐,但说无妨。”染柒敛眉,说得云淡风轻。 端木霆稳稳心神,如实说道:“江州的染家银号昨夜被烧了。” “江州,那不是封溪负责的生意吗?只一个银号毁就毁了,再重建一个不就得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端木霆摇摇头,面露难色,“本来,只是一家银楼被烧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江州的管事处理得当,损失也已降到最低。但昨日从各地发来的月例总账,我发现有好几家银号被烧毁,这件事可大可小,所以就来请示当家的了。” “好几家?”染柒拿笔的手顿了一下,但神色依然平静。“说来听听。” “富阳、徽州、庆丰、泗水、长陵、广安还有天河,算上昨天的江州一共是八家分号。”这不算还好,连着几个分号数下来,加起来的损失要在百万两之上。 染双双听得是心惊胆战,虽说染家家大业大,可也禁不起这么折腾。又不是天干物燥的秋冬交替,怎么好端端的七八家分号都着了火?难不成是得罪了什么仇家,被人家暗中算计了? “三妹,这可怎么是好?” “二姐放心,不过就是几只池塘里的泥鳅,翻不起什么大浪。但这些事总要处理,小妹怕是没办法陪你一起去东昭国了。” 染双双点点头,莞尔一笑,“三妹掌管整个染家的生意,还要四处奔走打理,二姐也真是羞愧,一点忙都帮不上。” 染柒走上前扶着她的肩,“二姐这是什么话,你可是未来的锦夙王妃,是我们染家的大靠山,小妹以后还有很多地方要仰仗二姐和未来姐夫呢!” 听到这话,染双双的脸颊不自然地红起来,多了几分待嫁女儿家的羞赧之色。 “好了,我不打扰你们商量正事了。我瞧着外面天色也不早了,嘱咐一下厨房做几个可口的小菜给你送来,三妹也要多注意身体,不要过于操劳。” “二姐也早些休息吧,等过几日我安排人护送你前往东昭国,顺便也好准备些礼物送给咱们的小侄子。” “你看着安排就好。”染双双颔首一笑,转身离开书房。 “二小姐慢走。”端木霆侧过身,送染双双出了门,这才又回到屋子里。 “说吧,我知道你是看二姐在场,有些话不敢明说。” 端木霆轻咳几声,这才正色说道,“当家的,非欢楼已经散出消息,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我们在沧澜国的产业。” “哦?”染柒不怒反笑,“端木,你觉得染家的产业他能这么轻易吃得下?” “当家的,非欢楼的实力不容小觑,就算是个不得宠的王爷,可也是皇帝的亲儿子,他这么打压我们染家,莫不是准备……” 染柒轻轻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虽然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眼神中的冷意已经显现出来。 “端木,难不成你不知道隔墙有耳吗?” “啊——” “既然来了就别藏着,好歹出来露个脸。”染柒右手托腮,眼睛看向外面,却见那个被自己“陷害”的男人正神色紧张地站在窗外。 “什么人?”端木霆神情一凛,一个闪身越出窗子,伸手就要劈上他的面门。 “在下真的只是不小心路过,兄台莫要动怒。”只见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却没注意到身后就是花坛,刚刚下过雨的泥土有些湿滑,让他一个倒栽葱摔了进去。 染柒缓缓起身,走到窗台前看着那个一身狼籍的男人,似乎无法把这样一个怯懦的酸儒和当初的负心男人重叠在一起。 “沈容谦?”端木霆从他狼狈的挣扎中看出了端倪,联想到几日前听沐风提起的事情,这才明白眼前的男人就是染柒一文未花买下的家奴。 沈容谦双手沾满污泥,本是有些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层异色,神情惶恐地望着端木霆,额上垂下的发丝随风轻摆,有些颓废的样子。 染柒趴在窗前轻笑起来,看着他如此狼狈的模样,益发笑得开怀:“小谦子,你难道不懂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理吗?让我看看该怎么罚你呢?不如,今晚就留下来侍寝吧。” 第05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五 “你……你真不知羞耻……”沈容谦伸出颤抖的手,指着染柒的鼻子骂道。他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见过哪个女人像染柒这般不顾颜面,难道《女训》《女诫》在她眼中就是一纸空文吗? “择辞而言,适时而止。难道你连女人该守的本份都不知道吗?” “女人?”染柒突然大笑起来,眼中止不住地闪烁着水样的光芒。 “整个云涴国都知道染家三女是当做男儿身养大的,即使大家知道我是女人又怎样?在商场上不是照样对我俯首称臣!沈容谦,如今我染柒便是你的主子,就算我是女人又如何,我染家的规矩便是要视我为天!从今天开始,你最好把你满脑子的迂腐戒条统统扔掉,好好见识一下你的主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许是从来没见过像她这般不顾廉耻、狂妄自大的女人,沈容谦一张脸青红交错,好似化了脸谱的戏子。 染柒依旧笑着,轻轻挥袖不甚在意地说道,“谦儿相公,既然你都卖身为奴了,干脆就从了本小姐吧。我染家富甲天下,做了本小姐的陪侍男宠,你自然是吃喝不愁。” “你……你……”他仿佛是受了不小的惊吓,整个人险些晕过去,还是端木霆出手快,一把将他的肩膀扶住。 端木霆满含诧异的眼神扫过染柒,轻咳着说道,“当家的,这大白天的实在不该把你们的闺房之乐拿来玩笑,不如晚上我叫上沐风和卓翊一块给你们压压喜床?” 沈容谦听他说完前半句话,原以为真的是个玩笑,却不料这男人竟然还打算给他压喜床。这染家的人,是不是脑子都有毛病啊! 染柒不屑地瞥了端木霆一眼,冷色道:“压喜床要的是童子之身,你都不晓得是几手货了,还敢给本小姐压喜床?” “既然当家的嫌弃,那端木就不多此一举了,沈公子,既然做了咱家小姐的男宠,你可要尽心伺候着,若是柒儿小姐有个闪失,我定然将你浸了猪笼!”端木霆说罢,双手松开,任由沈容谦狼狈地栽进花坛里,看着他满身泥泞的样子,忍不住爆笑起来。 “当初沐风说起这事,我还觉得他是在开玩笑,想不到这小子还真是傻得可爱。”他们小姐够聪明了,用不着再多个聪明的姑爷。眼前这书生虽然酸里酸气,可一看倒也是个老实人,入赘染家也不算辱没了他。 “谦儿相公,快去梳洗一下,晚上柒儿就等着你了!”染柒一脸媚笑,半掩的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沈容谦惊惧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也顾不得浑身上下沾满的碎花瓣。跑到转角的时候,还不忘用憎恶的眼神瞪着染柒。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染柒双眸微眯,脸上的笑容顿时隐去。 “端木,帮我准备好‘暮色’。” “暮色?”端木霆生怕自己听错了。 “没错!就是‘暮色’。” 这“暮色”可是极品媚药,难不成他家小姐打算来个“霸王硬上弓”? “可是,当家的……论容貌论家世,想娶您的皇亲贵胄遍布天下,您怎么偏偏就看中了这么个不中用的酸秀才?” 端木霆不知道,此时的染柒对于沈容谦,有得只是厌恶和憎恨。 “要你拿你就拿,哪那么多废话!” 染柒背过身,眸子里闪烁着骇人的冷光。媚药?这叫做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当年在锦阳宫受辱之事她从未忘记,一夜承欢对于她来说,更多的是羞辱,是折磨。尽管他不再是当年的沧玦,可她却依旧是当年的音璃。 若不是因为那该死的媚药,她也不会怀了他的孩子,也不会到死都没再见过那孩子一面。 媚药之辱对于女人来说生不如死,明明恨得咬牙切齿,却还要享受着药性所带来的快意。而如今,他也该尝尝那般滋味是何等的销魂蚀骨。 烛影摇曳,白纱轻舞,随着门廊而过的秋风翩然起舞。染柒静静地躺在榻上,紧闭的脸颊上还依稀留着湿润的印记,垂下的长发上沾染了晶莹的水珠,顺着墨丝一滴一滴落下,软榻下铺着的锦绣小毯也氤氲了一层湿气。 烟雾蒙蒙,水汽四溢,空气中弥漫的异香混杂在一起,让浴池里浮起一层柔美的旖旎气息。沈容谦一进入房间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怔怔无语,仿佛生怕一个动作会吓到榻上的佳人。 微阖的美目,似雪的肌肤,化作一汪春水击打着他的心。如同出水芙蓉一般经历风浪的洗涤,竟也多了几分娇艳妖冶的媚惑,莹莹如美玉的清雅,却没有沾染到任何俗世的放浪,那般娇弱却勾魂摄魄。 只见染柒香肩半露,玉臂无遮,淡粉色的抹胸露出来,一双凝脂玉腿交叠着放在榻上。她似乎是真的累极了,没有睁开眼,黛眉轻锁淡淡皱起,湿润的红唇闪烁着夺目的光泽。 沈容谦紧攥着双手,一双墨眸盯着睡着的染柒,脸颊上也沾染了几分红晕,胸口起伏地厉害。他本想马上就退出房间,可一双脚就是不听使唤。 看着眼前这般美艳的春景,沈容谦的心底似乎浮起一层不易察觉的涟漪,刹那间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要做男宠,可此时此刻却不愿离去,这样矛盾的心思,竟是让他再难迈步。 “谦儿相公,你终于来了!” 她似是从梦中惊醒,微微睁开的眼睛望向他,伸出一只柔夷将他拉近。“你在害怕?” 染柒轻笑着贴近他的胸膛,扬起脸盯着他的眼睛,突然间竟伸出双臂将他的颈子圈了起来。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浓郁的香气,引得沈容谦浑身躁欲不安,一颗心提到半空放不下来。 “染小姐,孤男寡女在一起,总会惹人非议,你还是穿件衣服为好。”他狠下心侧过脸正色说道。 染柒却笑了,清脆的笑声传进他的耳朵,如门楼上空悬挂的铃铛叮当乱响。纤纤玉臂勾着他的脖颈,温热的呼吸声从他的耳畔传入,随即一口含下,轻捻缠绕,娇艳欲滴的香醇萦绕在唇齿之间,只听得她溢出口的呻吟,似乎完全将身子贴向了他。 沈容谦顿觉浑身不受控制般地陷入她的蛊惑,想要挣脱却怎么也逃不开。搂着他的双手也加重力气,缠绕着他的发丝,她越是主动,他越是兴奋,似乎从来不曾享受到如此惊艳的诱惑,她的春情荡漾在他眼中无疑是热情献媚,令他无比沉醉。 终于,他再也隐忍不住这般折磨,狠狠地将她抱起,细细品尝着幽兰的香气,沉溺其中无法自拔,辗转于曼妙身姿之间,身下的动作反倒更加迅疾猛烈。耳畔时而流转的细语,如月烟袅袅碧波清粼,如梦如幻的虚无缥缈。 他沉浸在梦一般的春情之中,无法自拔。一室的流光异彩,春色旖旎,也因为那一次又一次的激情澎湃攀入云端。 窗外,早春的夜晚透着一股子沁骨的凉意。染柒漠然地看着缠绵拥抱的两人,妖媚邪艳的容颜上浮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当家的……”端木霆冷不丁打了个冷战,斜眼瞧了眼染柒,心中忍不住犯嘀咕。 “端木,把那个女人送回凌烟阁。今晚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包括沐风和卓翊。” “是。” 言罢,她顾不得理会端木惊诧的目光,仓皇奔出了园子,风打乱了束发张扬而舞。染柒抬起头,仰望着那片熠熠生辉的苍穹,只觉得眼角有什么东西悄悄滑落,苦中带着微微的酸涩。 第06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 一夜缠绵,他弥足深陷,只依稀记得身下的女人有一股异香围绕,那味道很是浓郁,让他失了理智。 沈容谦昏昏沉沉地睁开眼,一只手被什么压住,本想挣脱开却怎么也动弹不得。软玉温香倚靠在怀中,若非指尖感受到的热度,他还以为昨夜是一场春梦。 “谦儿相公……你醒了?”染柒的长发缠在他的手臂上,惺忪的美眸好似蒙了一层薄雾。 沈容谦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猛地挣脱开她纠缠的双臂,直直从床榻上翻下去。看着自己身上一道道抓痕,猛然意识到昨夜的他陷入了怎样的疯狂中。 “染小姐……你……” 染柒抓起身边的袍子,随意地披在肩上,缓缓从榻上走下,踱步走到他面前。一双邪魅的眸子浅笑着,勾起食指抬起他的下颌。“从今往后,你就叫我柒儿,如何?” 沈容谦艰难地侧过脸,看着眼前妖娆美艳的女子,心口竟是莫名地揪痛。这双眸子,让他觉得害怕,好似涌动着强烈的恨意。 他靠着软椅,就这样伏在她的身下,鼻息处正落在她的胸前,依稀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不似昨夜的浓郁芬芳,却是让他似曾相识。 难道说,他与染柒有什么渊源吗? 长发垂落在他的脸颊上,随着他的一呼一吸微微摆动,这样的染柒有着寻常女子所没有的魅力。 “染小姐,我们实在不该如此。” “谦儿相公,一夜春宵都过了,难不成你还想抵赖?” “不!我知道女子最重名节,既然我和染小姐有了夫妻之实,自然会负起责任的。”沈容谦正色说道,目光灼灼地望着染柒。 一声狂笑随之响起,她挥掌拍飞身旁的青花瓷瓶,只听“啪——”的一声,满地都是碎片。 清晨的风有些微凉,拂起她的青丝,连带声音也阴郁起来。 “沈容谦,别忘了,你不过是个家奴而已。就算你没有卖身染家,也依然没有资格娶我为妻。” 她坐在软榻上,一只脚落在他膝盖上,只见脚踝处一条金蛇盘舞,蜿蜒而上。旋绕在小腿上的金蛇宛若活物一般,看得人心底发慌。 沈容谦从未听说过有哪家的女子会在腿上纹绣这种图案,而那栩栩如生的金蛇仿佛是随着他的视线盘绕游动。 “是!在下不过一个穷书生,也配不起染小姐,如今玷污了小姐的清白,甘受任何惩罚。”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眼神中隐隐有受伤的痕迹,可倔强的他却不愿有任何示弱的表情,清朗温润的眼睛望着染柒。 那张脸俊秀湛然,眉宇间透着几分清雅之态,凌乱的发垂落在肩头,额前的几缕遮掩了几分眼眸。 染柒一时恍惚,好似透着这张脸看到了曾经温柔多情的恋人,可就在她快要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时,猛地意识到眼前的人不过一个幻影。 快抚上脸颊的手突然钳住他的下巴,染柒冷笑道:“既然如此,不妨就安分守己做我的男宠,也许等我腻了,自然会放你离开。” 风声漠漠,满园清寒。 他从未受过这般侮辱,被一个女子用男宠的身份圈禁起来。穿着白色的亵衣离开她的柒香苑,一路上经过的仆役对他指指点点,就连眼神都充满了鄙视和轻蔑。 “染柒!”此番羞辱,他记下了,有朝一日定然要加倍偿还。 门外的沐风悄悄走进,看到在榻上养神的染柒,虽说满心疑问却没有问出口。他怔愣许久,才轻声说道:“当家的,我们何时启程?” 染家多处银楼被烧,其中嫌疑最大的莫过于风头正盛的非欢楼。如今非欢楼在济城举办商行大会,此举无疑就是对染家的挑衅。 染柒一早就决定要前往济城,却因为沈容谦的出现耽搁了行程,如今也该是出发的时候了。 “嗯,你去打点一下,我们今日就出发。” 别看她今年只有十六岁,可接手染家商行的生意已经足足八年了。自她记事起,染家账房便成了她玩耍度日的地点,从早到晚,跟随着数十位账房先生学习总账,记账,盘账。到了十二岁便开始接触商行的生意,扮作爹爹的子侄出入大大小小的商铺,路途之遥踏遍了四国的山水。 原本,有些人是不看好她的,毕竟她一个弱女子要扛下这么大的家业,任谁都会有所顾忌。可几年过去了,染家不但没有没落,反而越发昌盛红火。染家的产业也遍布四国,称霸商场无人匹敌。 染柒的娇媚,所有人看在眼里;染柒的狠辣,所有人记在心里。短短八年的时间,她成为了商场上的一个传奇,为众人津津乐道。 “是!我马上去准备。” “带上他。”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沐风一愣,蹙眉伫立在门口。 沐风跟随了她整整八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染柒对一个男人这么上心。难道说那个人与染柒有着什么渊源吗?否则,怎会让她如此深刻的惦记着。 “当家的,那个男人来历不明。” “那就让端木去查。”她慵懒地答道。 “就算他身家清白,可防人不之心不可无。”沐风只觉得心神不宁,对于突然出现在染府的沈容谦,总觉得有些怪异。 染柒挥手,不甚在意地说道:“无妨,我染柒还没有笨到那种地步。” “可是……” “沐风,你跟了我这么多年,难道还不了解我吗?” 染柒知道,沐风是担心她受到伤害。 “小姐,老爷临终前交代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看到沐风眼中的挣扎和不安,染柒轻笑安慰着:“放心,我做事自有分寸。眼下还是把非欢楼的事情处理好。” 沐风点点头,虽然不大情愿,可还是接受了染柒的安排。自从沈容谦出现之后,他发现染柒的眼神完全不同了,隐隐地让人担忧。 沈容谦,是该好好调查一下他了! 当染柒一行五人到达江州时,正赶上傍晚时分,提前得到消息的管事等候在清风楼外。染柒径自下了马,冲着管事颔首。 “见过家主!” 那管事又看到紧随在染柒身后的三位管家和一个灰衣男子,连忙热情地招呼起来。“见过三位管家,见过公子。”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管事很聪明地保持沉默,有些事情不该他们知道就不要打听。 染柒刚走进清风楼,一股菜香扑面而来,人流涌动的大厅挤满了吃饭的客人,放眼望去已是座无虚席。 “封溪去哪了?” “回家主,封管事去明嘉国采购茶叶,大概明日就能回来了。” 染柒点点头,任由店小二带着他们进了二楼的雅室。檀香镂花的门窗在染柒他们进入后被紧紧关上。 “见过家主。”江州郡县十三位掌柜纷纷起身向染柒施礼。 “各位请坐。” 沐风、端木霆以及卓翊站在染柒的身后,只有沈容谦一个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僵立在门口。 十三位掌柜纷纷侧目望去,眼神中似有揣度,很明显,所有人都没有见过这个男人。难道说,他是染柒招揽的第四位管家? 染柒瞥眼望向沈容谦,淡然一笑:“正巧江州商行的管事们都在,我来为大家引荐一下,这是我刚刚纳的一房男宠,大家可以叫他沈公子。” 男宠?众人听到染柒的话,一个个像是被雷劈了似的,抽气惊呼面色各异,没有一个人在看向沈容谦时能平静如常。 这种事情太过于惊世骇俗了,以至于众人不太敢相信,眼前这个看起来文雅腼腆的公子竟然会是染家家主包养的男人。 第07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二 沈容谦的脸颊透着羞红的色泽,幽深的眸子里难掩愤恨和不满,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也只是沉默着站在原地。 “各位掌柜辛苦了,我们一路过来着实有些累了,不妨等改日再和大家细聊。沐风,替我送一送各位掌柜。” 沐风应声出去打点,众人见状也纷纷出言告辞,等人散去之后,雅室里只留下染柒和沈容谦。 “其实你不必如此,欠你的钱,我会努力还清。” 染柒拿起银著夹起盘子里的排骨,放在他面前的白瓷小盘里,鲜嫩的汤汁流淌下来,淡淡的清香扑鼻。 “尝一尝清风楼的招牌菜,猜一猜这是什么做的?” 在他犹豫着吃下第一口时,她眉眼带笑,静静地说道,“有人说初生婴儿的骨质是最好的,酥酥软软的,像极了小牛犊的脆骨。” 沈容谦听她说完,脸色霎时一变,怔愣无语,口中依然含着那块嫩骨,似乎还能感受到骨肉跳跃的柔软。 “呕——”憋在胸口的干呕想要吐出,却被她伸手堵住。 “谦儿相公,你的胆子还真是小,难道从未听说过清风楼的婴儿汤吗?这盆肉用得是初生不满七日的稚婴,削骨剥肉之后再配着清风楼的独特秘方腌制十二个时辰,不论是红烧还是清炖,都是滋补的上等佳品。” 看着沈容谦满脸通红,喉结处不停地滚动着,染柒大笑起来,“不要浪费啊,这一盘肉可是花费不菲,皇亲贵胄也未必能吃上一次。” 她的柔夷死死堵在沈容谦的嘴上,妖冶的笑容在脸上扩大,一双水润的眸子里似乎闪动点点星光。 她还记得,当年那碗肉羹一勺一勺进了她的嘴里,猩红色的汤汁一滴不剩。美其名曰的进补,她含着泪吃完,却在咽下最后一勺汤汁的瞬间呕吐出来。 染柒无法忘记,那味道里夹杂着淡淡的奶香,如同婴儿身上的气息一般。所有人笑着看她吃下那碗羹,没有人告诉她那是用什么做的,可她却明白,蔓延在心底的疼痛是母子连心的悲伤欲绝。 沧玦,你把自己的孩子剁成了肉酱,可曾亲自尝过那是何种味道? 沈容谦看着染柒悲恸的样子,竟是不再挣扎了,咬着牙吃完嘴里的肉骨,费力地咽下去。 在那一瞬,他仿佛从染柒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温柔,和着鲜血的柔情,像是毒药一般肆意蔓延。 缓缓松手,挥手让他离开,染柒有些失神地靠在椅背上。 她失控了!她竟然在这个男人的面前完完全全失控了!不该流露的情绪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沈容谦……沧玦…… 一模一样的面容,难怪她总是会在面对他的时候,分不清回忆和现实。 染柒夹起一块排骨放入口中,一口咬下,只觉得鲜美的汤汁也在嘴里融化。这味道是正宗的牛犊肉,根本不是什么初生婴儿。 没见过世面的穷酸书生,真是够笨的。染柒扶额,看着满桌子的饭菜也没了兴致,随手扔下银著,狠狠靠在椅背上。 黑夜里,一道暗影划过,沉寂的角落里响起浅浅的呼吸。 “参见主上!”黑影低语,看着眼前面目僵冷的男人低下头。 “封溪,你跟在她身边多久了?” “已经三年了。” “她究竟是个什么的人?”那声音带着淡淡的疑惑,低沉而充满磁性。 封溪摇头,目光清冷,“属下不知,虽然跟随她三年之久,却依然看不懂她的底细。” “这次回明嘉,可有见到眉妩?” “属下见过眉夫人,只是……” “只是什么?”那声音突然冷硬了几分。 卸下温文尔雅的面具,清朗的眼眸染上几分寒瑟之意,他双手交叠在胸前,死死盯着封溪的脸。 “回主上,眉夫人……小产了……” “究竟怎么回事?”那声音益发冷峻,封溪只觉得后脊发凉。 主上的那些女人,着实难缠的很,若非他及时赶回去救了眉夫人一命,只怕等主上回去的那一天,眉夫人早已被折磨成一具白骨了。而此刻,他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好,免得让主上烦忧。 “您也知道,眉夫人身体孱弱,这一胎其实也很难保得住。” “真是如此?” 封溪咬牙点头,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再一抬头,眼前已是空荡荡的一片,早已没了人影。 青山莽莽,碧草茵茵,风透过林荫疏冷清冽,吹去身上的汗渍,令黏腻的衣衫一阵干爽,映着淡淡的迷雾,隐入山中空旷的寂凉。 染柒坐在马上,从颠簸的山路向下望去,只见葱郁的山林波澜起伏,甚是壮观。她喜欢这样的感觉,与天地同生的磅礴气势奔涌在胸口,好似一切尽在手中。 沐风和端木霆在前方探路,卓翊则跟在她与沈容谦的后面。 “喜欢这里吗?” 沈容谦看了她一眼,轻轻点头。 “你在恨我,是不是?恨我夺了你的自由,毁了你的人生?” “容谦不敢……” “不敢?”染柒并不太相信他的话,像他这样骄傲的的男人,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自尊? 染柒朗声而笑,懒得去猜测他的想法。 “谦儿相公,你可知我们此行要去哪里?”染柒侧眸看向一旁的沈容谦,那半边白皙如玉的面颊上沾染了一丝落寞的神情。 “济城的非欢楼。” 他曾经听江州的一个掌柜说过,染柒此行要前往非欢楼参加四国商行大会。至于非欢楼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一无所知。 “谦儿相公倒是细心,趁着四国商会同仁都在,不妨也让大家认识一下你,如何?”染柒勾起唇角调笑着,看他的表情突然僵硬起来,心里顿时觉得舒畅极了。 微风拂面,青丝垂肩,她策马扬鞭加快了速度。她要让这羞辱伴随他的一生,无论走到哪里,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染柒的男宠。 察觉到沈容谦的肩膀抖动了两下,知道他已经把这句话听到了心里。 沈容谦对她来说不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是仇人,一个三世相爱不相守,不死不休的仇人。尽管曾经的他们为爱痴狂,疯过、傻过、执着过,可那恨她记得太深了,融入了骨血,刻在了心底。 “当家的,小心……” 前面的沐风突然低喝,端木霆抽出腰间的长剑神色紧张地环视周围。 就在此时,几道黑影闪过,促而冲出挡在小路上,那些黑衣人都蒙着面,一招一式凌厉狠辣,带着斩尽杀绝的气势。 “来人可是染家家主?”其中一个黑衣人剑指染柒的方向,眸子里暗含杀机。 染柒美目微眯,望着那群黑衣人,冷色回道:“既然你们都堵在路上了,我说不是,难不成你还能放过我们?” 那带头的黑衣人闻言一愣,并没料到染柒会这么回答他。 “是还是不是?” “你的废话还真多,要杀便杀,难道是有人雇你们找我唠嗑的?”几个黑衣人面面相觑,被染柒的一番作答堵得无话可说。 就在黑衣人动作静止的一刹那,沐风和端木霆同时出手,直接杀入黑衣人的队列中。而卓翊则紧随在染柒的身侧,执剑守护着她。 他们行商四国,这样的场面见多了,尤其是染柒继承染府家主之位后,行刺、暗杀之事没少发生。他们这个主子别看年纪不大,可行事乖张狠厉,四处树敌,几年下来,他们几个管家从刀光剑影里走出来,倒也练了一身的好本领。 “卓翊,你先护送当家的离开,这里交给我们。” 第08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三 沐风的袖子一甩,一把金刚铁尺瞬时落在手中,他的眼睛环视着周围可行的退路,算记着如何把染柒的后路安排好。 “沐风,今个我兴致好,想看你打一场。”染柒对这些黑衣人熟视无睹,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背上,倒是有些兴致勃勃地想看场好戏。 那几个黑衣人并非一般盗匪,身手利落,招数快而狠,一看就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刺杀。几番较量之后,沐风和端木明显占了下风,其中两个黑衣人直逼染柒而来,剑锋游走,杀气外露。 “当家的,小心!”突然惊起的叫声有些诡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让所有人绷紧了神经。 卓翊明显感觉到这些黑衣人来历不同一般,顿时紧张起来,迎着那两个杀手冲上去。 “来人可是琴殇楼的风?” 染柒静静看了半晌,突然出声。而那个黑衣人首领僵愣了一下,随即把目光落在染柒身上。 “你是第一个认出我,却还没死的人。”被称作风的杀手冷声应道,“不过……你马上就会死!” “我可是你们琴殇楼的老主顾,连我也要杀?”染柒突然笑起来。 可那个叫做风的杀手并不理会,手中的长剑直直刺向染柒的喉咙。只见染柒身形未动,一把拉过身旁的沈容谦,将他的胸口直接挡上去,剑花舞动的瞬间,殷红的血气从他的胸前喷出。 “唔……” 沈容谦没有挣扎,脸色惨白,愣愣地看了一眼胸前散开的妖娆花蕾,不可置信地望向染柒,眼中蒙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雾气。 在这个女人眼里他究竟算什么?生死关头,竟被她当作抵挡剑锋的盾牌。她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这么冷硬无情。 沐风和卓翊最先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在黑衣人飞身刺向染柒的时候,奋力挣脱那些人的围杀,打算保护染柒,却被染柒突然爆发的动作吓呆了。 那般残酷冷冽的目光,泛着幽幽的寒意,宛如从地狱中走出的修罗女神。 染柒松开手,任由沈容谦从马上跌落,一双眼连眨都未眨一下,“你杀了我的人,就要偿命。” 这话说得如天理一般,拿人做盾牌的她神情自若,很是坦然。 沈容谦闷哼几声,手紧紧捂在胸前,感受着温热的血迹慢慢流淌,呼吸越来越急促…… “喝——”黑衣人并未因为突然出现的意外而停下动作,剑锋依然逼着染柒的方向冲去,周围的黑衣人立时将沐风、端木和卓翊围在中间,杀气震天,鸟怖惊飞。 无数道剑光闪过,就在众人被眼花缭乱的剑影迷惑的时候,突然看到喷出的血红溅满了半空,就连厉风拂过亦是血色弥漫。 “主子!”一旁的三人同时惊呼起来。 正待众人心中惊恐之时,另一道剑光闪过,从正中间隔开黑衣人锋利的剑气。 “嘶——”薄如蝉翼的剑刃划过对方的颈子,一声剑气回鞘,世界仿佛停滞在这一刻。 黑衣人浑身是血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之后便没了声息。 所有人惊诧不已,怔怔地望着那个男子,只见他一身墨蓝劲装,半张泛着银色光芒的面具遮住了脸颊。那男人没有回头,更没有看染柒一眼,只踏着轻盈的步子游走在剑阵中,飞泻而下的血雾弥漫在空中,甚至连刀剑相碰的火星也看不清楚。 寒光如练,风尘汹涌,染柒一时失神险些忘了此时的自己正处在杀机四伏的战场,而她正是那群杀手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正当她迷惑于那个男子的身份时,却看见好几个黑衣人已经倒在血泊中。染柒脑子里闪过的疑惑越来越多,而地上的死人也越来越多。 眼见着所有的黑衣人都被他杀死,染柒不觉来了兴致,对那个男人的身份也感到几分好奇。 “多谢兄台相救,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来日也好登门拜谢。”染柒抱拳笑道。 那蓝衣男子却偏偏不搭话,径自走上前盯着染柒看起来。染柒迎着他的目光望去,虽然隔着一层面具看不出相貌,但是他的眼睛却很是漂亮,清澈潋滟的眸子正对着太阳的方向,恍惚间可以看到浅棕色的瞳孔熠熠闪烁。 那双眼并不是常见的黑色,也感觉不出有任何狠厉阴森的气息,就像是一颗琉璃珠子,站在不同的角度可以看到不同的光芒。 他羽冠束发,一根青碧色的玉簪子插在发间,散下的青丝垂落在肩头,清风拂过,带着一丝疏狂和雅致的风情。 “你是染柒?”他缓步上前,围着染柒转了一圈。似乎是撇撇嘴,又似乎是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 “正是在下。”染柒女扮男装行商四国,这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可偏偏他却好像看一个怪物似的围着染柒来回转。 染柒暗叹一声,没有耐心地说道:“既然公子不愿透露姓名……” “在下姓玉,你就叫我玉烯吧。”他笑笑,有些得意得看着染柒微红的脸颊。 “那染某就多谢玉公子相救了。” 她转眼瞧了瞧几位管家,又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沈容谦,冷声说道:“还不把他扶上马?” 经过此番试探,这个穷酸书生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复杂,生死瞬间竟是连闪躲的能力都没有,一点都不像有武功的样子。 “公子要去哪里?” 玉烯从袖子里抽出一块丝帕擦拭剑身,等沐风几人把沈容谦扶上马背,他突然收起长剑,兴味十足地说道:“和染兄同路。” “同路?呵呵,难道公子知道染某一行是要前往何地?” 他点头应道:“这个自然。济城的非欢楼召开四国商行大会,染公子难道不是前去参加盛会的吗?” 染柒的眼睛微眯,心中不免揣度了几分,她参加商行大会算不得什么秘密,只要是有心人便能打听到她的下落,可看看那些琴殇楼的杀手,再看看这个莫名出现的玉烯,染柒突然觉得这一切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哦?公子难道也是商贾之士?” “家中略有薄产。” “不知公子祖上的产业在何处,他日或许也有机会合作一番。”染柒不动声色地笑起来,看不出笑容里夹着几分真实。 玉烯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有点钱财如粪土的潇洒不羁。“不过小有家产,哪能与染家相比?此次前往济城,在下也是冲着染家才去的。” 冲着染家才去的?这话音里似乎包含着两种含义,怎么听怎么别扭。 染柒虽然觉得这男人出现地突然,但是也没有过多地怀疑。隔着血海尸山与他对望,总觉得那男人身形虚幻,飘渺如谪仙。 三分傲然,两分明澈,更多的是一种脱俗出尘的风骨。这身孤傲寡言的气度,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商贾世家的子弟,倒是有些皇室后裔的雅致。 “多谢公子看得起染某,如若公子不介意,不妨一同上路。” 染柒经商多年,见过无数的贵胄皇亲,知道有些贵族世家的子弟喜欢布衣微服,眼前的玉烯无论言谈举止还是处事风格都颇有大家风采,根本不可能是寒门小户出身。她倒也不急着点破,索性随着他的意。 “在下自然愿意!” 沐风皱皱眉,刚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却注意到染柒阻止的眼神。他深知染柒的心性,也了解她的脾气,尽管这男人的出现有些古怪,但是看染柒的样子是十分欣赏他的。 沐风的心底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觉得染柒和这个男人之间,总是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 第09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四 他和端木把沈容谦扶上马,看看重伤昏迷的沈容谦,又看看神情自若的染柒,心底涌起的不安越来越浓烈。 他在老爷身边十几年,也算是看着染柒长大的,染柒敬他为兄长,心中有事也一向不瞒他,可这个沈容谦却是唯一的例外。他不懂,染柒为什么想方设法留下这个人?为什么使尽手段折磨羞辱他?为什么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恨? 这样的染柒,他总觉得陌生,陌生地有些害怕。 “喂——你做什么?”染柒突然惊呼起来。 只见玉烯趁着染柒不注意,翻身坐在她的身后,伸出手臂拉起缰绳,就像是把她圈在怀里一样。 “自然是和染公子一同前往济城了。”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嘴唇似有若无地碰触着她的耳垂,一股暖流从耳膜处滑入。 染柒禁不住打个冷战,手中的缰绳已经落入他的手里。难道她看错了吗?那样一个清朗俊雅的男人怎么会突然间变得如此邪恶狡诈? “几位慢走,在下与染公子先行一步了!”玉烯将染柒抱在怀里,笑得有些猖狂。 “驾——”玉烯策马扬鞭,待众人回过神时,路上只留下滚滚烟尘和一道马蹄印子。 “糟了!我们上当了!快去保护家主!”沐风大喝一声,连忙跃马而上,挥鞭冲了出去。 端木霆也急忙策马跟上去,回头对卓翊叮嘱道:“小心照看他,我和沐风先去保护家主,你们晚个一两天也无妨。” 卓翊看着昏迷的沈容谦忍不住轻叹起来,“你啊,还真是个累赘!” 对于被玉烯拐走的染柒,卓翊倒是不担心,他们家主也到了该结婚生子的年纪,有个把男人追求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这个玉烯实在是太有意思了,第一次让染柒吃了瘪,如此有趣的事情他怎么能错过呢? 可惜的是,他还要歹命地留下来照顾这个累赘,好戏也看不成了。 哎!命苦的人啊! 竹林深处,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淡香,一股子凉意纳入鼻中。 林中建起的竹屋,别样雅致,看似一处休憩赏景的好去处。染柒被他圈在怀里,遥望着竹林里的小屋。 “玉烯,你这是什么意思?无缘无故带着我跑到荒山野岭里做什么?” 染柒并不害怕身后的男人,但对他此行的目的却是相当的好奇。 玉烯轻声笑起来,驾着马儿不紧不慢地走在林子里,这看似普通的羊肠小道,却被染柒看出了门道。 偶尔经过一两处草叶密集的地方,玉烯都会告诉她,哪里有陷阱。好似赏景一般,就这样和她聊着天。 “这是……”染柒皱着眉,仔细琢磨着什么,过了片刻突然惊叫起来,“玉烯,这是九宫阵?” 玉烯使劲将她往怀里揽了一把,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小凉亭说道,“那里有一盘残局,可有兴趣看看?” “残局?” 玉烯不置可否,只是翻身下马,牵着她的手一路走过去,神情有些沉静。 染柒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看那石桌上积了很厚的尘土,一点也不像有人久居此地的样子。 她好奇地凑上前去,星罗密布的棋盘上摆着密密麻麻的棋子,黑白交错,甚是壮观。 “三尺之局,弈为战场,陈聚士卒,两敌相当。”染柒暗暗赞叹,“好一个珍珑棋局。” “你记得?”玉烯哑然,却在对上染柒的眼睛时,掩不住地失落。 “记得什么?” “我是说,你怎么会知道这副残局的名字?” 竹风萦绕,她的身子不自觉地瑟瑟发抖,看着石桌上摆下的残局,竟是有些眼熟。难道说,她曾经见过副这棋局吗?可为什么,她一点都记不起来? 她还留着前世的记忆不是吗? 染柒有些困惑,却怎么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记得沧玦,记得每一世受的苦,记得对那个男人的爱和恨,却根本忆不起自己为什么会认识九宫阵,为什么会道出珍珑棋局,为什么会觉得眼前的男人亲切而熟悉? 染柒顿觉一阵眩晕,轻轻抚着额头。她抬眸向前望去,隔着一层薄雾,看到了玉烯俊逸白皙的侧脸以及深邃莹亮的眼眸。 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切了,她甚至怀疑是不是陷入了一场梦。她的心尖微微刺痛,憋闷得快要窒息了似的。 玉烯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丝帕,轻轻擦拭着棋盘和棋子,等他好不容打理干净,才转眼看向染柒。“有没有兴趣陪我下一局?” “好啊!这么难得的一盘棋,若是错过了,真当要后悔一辈子。”染柒兴奋地扯扯袖子,连忙坐在石桌旁,环顾整个棋局认真地思索起来。 她并没有注意到玉烯略带失意的眼神,以及紧紧攥起的拳头。 “珍珑”顾名思意乃是不可破解之棋局,这套棋局乃是源自上古棋谱《弈经》,棋盘上共有三百六十一个交差点,正常的棋局也就两三百步,而这套棋局却足有三千六百手。染柒十分好奇,当年留下这副残局的究竟是何人?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下来,一场棋局竟生生让他们坐了一天的时间,直到夜幕降临,染柒的肚子咕咕直叫唤,他们才停了手。 “哈哈——玉公子下得好啊!我还从未碰见过像你这么厉害的对手。” “让柒儿见笑了。” 这声柒儿来得好顺口,就连染柒本人都没有意识到,他这般随意且自然地称呼。 “好可惜,我们还没分出胜负呢!” “无妨,以后有的是时间。”玉烯温笑说道,“天色不早了,我去准备些吃食,你去屋里歇会儿。” 他轻车熟路地向竹林腹地走去,黑色的天幕将他的背影包裹起来,渐渐消失。染柒打量着一旁的木屋,踩着台阶上去。 染柒轻轻推开门,透过暗淡的光亮看清了整间屋子的轮廓。她擦亮火折子,屋子一下子豁亮了许多。 烛光虽然微弱但足以照亮整个竹屋,染柒仔细环视周围的摆设,屋里的装饰都极为清雅,与文人专属的书房没什么区别,架子上的书卷也是整齐排列着,尽管看起来许久没人居住,可每一件物品的陈设布局都极有心思。 “这里……好眼熟……” 染柒走到书架前,随意抽出一本书,看见封面内页一块印鉴的痕迹,只是由于时间久远,印鉴上的字体也有些模糊了。 染柒将蜡烛凑近,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 “玉?”难道这竹屋也是玉烯家的产业? 染柒从上到下地查看了一番,发现书架上的书大都留着带有“玉”字的印鉴,有些是医书,有些是兵法,还有一些礼乐法典之类的古籍。 “虽然有些脏,可环境还不错,倒也清净雅致。”染柒一边欣赏着,一边四处探寻着,好奇地四处乱转。 她打开衣橱,迎面扑来一股淡香,衣橱的角落里摆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香味是从盒子里传出来的。 “是玉蝶香。”她依稀记得这个味道,玉蝶香产于泉州,且产量极少,这种香料是专门保护衣料不受潮损毁的,只可惜,一般只是宫廷名门才有资格使用。 这个玉烯究竟是什么来头?连这种东西都能弄到! 衣橱里尽是些男子的衣袍,颜色也都是极为淡雅的白色或青蓝色,只有一两件深色的外袍,看起来这里曾居住的男子必定是个文雅淡然的书生。 “这个玉烯好生奇怪。” 染柒正寻思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浓郁的肉香溢满小室。 第10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五 “我哪里奇怪了?”玉烯手里举着一根竹枝,上面穿着一块兔肉,他走过去递给染柒,还细心地帮她把竹枝抽出来。 “尝尝我做的烤兔肉,保证你吃过一次就想下一次。”玉烯唇角微扬,勾起一抹无辜的笑容,“我又不会把你卖掉,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真的不会把我卖掉吗?”染柒眨着眼睛看向他,水濛濛的眼眸看似一只无害的兔子。 “自然不会。” 过了许久,她突然冒出一句,险些让玉烯栽倒在地。 “玉烯,我把你卖掉好不好?” 这么一个温柔体贴又神秘莫测的翩翩公子,在青楼可是大受欢迎的,染柒的脑袋里打起了算盘,看着玉烯的眼神也变了味。 月色旖旎,正是赏月的最佳时刻,微晕的月色流淌着魅惑人心的光华。不远处葱茏的草色映着月光依稀可见,静夜中竟有一种淡然清雅的韵味,如桃源仙境一般的舒适恬静。 满山的翠竹将这块小小的湖泊紧紧包围,宛若浩瀚无边的苍穹捧着一弯泓月。 染柒拨开一片丈高的草丛,眼前豁然开朗,波光淋漓的水面上,跳跃着金色的鱼儿,摇曳在湖中的水草,闪烁着熠熠的光彩。一道莹白的月光从天际落下,透过清澈的水面映在她的眼中,春意盎然的美景让她舒心惬意。 清风拂面,淡淡的草香伴着莫名的花香萦绕在身旁,似乎是脚下花儿所绽放的娇艳,花香四溢,沁人心脾。 周围一片静谧,甚至连虫鸣的声响都听不见,可是她却并不感到害怕。 染柒慢慢走向湖畔,看着清凉的湖水在脚踝处漫没,一击又一击拍打着脚腕,她轻轻一笑,任由衣衫从身上滑落。 沁凉的湖水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冰冷,反倒在她滑入水中的片刻升腾起一片暖雾。勾着手指划过水面,看着鱼儿在身下穿梭,她觉得一阵酸麻的感觉蔓延在四肢百骸。一群群鱼儿叮咬着她的身体,让她浑身舒畅,偶尔间捧起一汪湖水,看着手中的鱼儿挣扎雀跃,她笑得更加肆意了。 “难得在这荒山野岭里,还有如此幽静的地方。”她黛眉轻挑,红润的唇慢慢勾起一抹笑容,淡香环绕,似若幽兰。 身下的鱼儿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围绕在了她的身边,引得她一阵战栗,浑身就像是被击打过一般,红霞飞舞雪肌冰凝。 拍击的水声一浪接着一浪,交错的水花贴着她的胸口,浮起一层耀眼的银色光芒。 柔和的光影洒在草地上,身子下是两道长短不一的影子。靠着青石岩,玉烯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意。 “哗啦——” 月光下,染柒青丝披肩,顺着后脊径直滑下,映衬着如脂般的肌肤益发雪嫩。只见她素手轻撩,荡漾的水花四处飞溅。 过了许久,她抽转着手臂将乌发缠绕在脑后,垂落在肩头的青丝,带着几分调皮的慵懒味道。 玉烯索性坐在岩石上,迎着淡淡的流光欣赏这幅天然的画作。 凝望着她长长的睫毛,微微泛红的肌肤,粉嫩柔软的唇,他原本就犀利的眼神泛起了几分痴迷。 平静的水面瞬间震动开来,摇晃的波纹随着她的动作而扩散着。水面上漂浮的幽绿水草也随着波皱而上下翻舞,轻抚着她如玉的肌肤。笑靥绽放,眉目如画,放松下来的她慵懒地闭着眼睛静静停在水中。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带着极致的光泽,尽数落在玉烯的眼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哗哗”的水声在此刻响起,芊芊素手撩着湖水,从指间落下的水珠停在如玉肌肤的上。 玉烯紧咽一口气,胸中似乎燃烧起炙热的火焰,奔烈的血液“轰”地一下子冲上大脑。 蔓草沙沙作响,如同月光下抚琴的乐师,跳跃着缠绵动人的音律,随着阵阵水波而荡漾鸣响。一泻千里的流光映在碧波之上,潋滟光辉拂过她耳畔垂下的发丝,娇娆美艳,让人怦然心动。 她指尖的水顺着身子缓缓滑下,细腻的肌肤被湖水打得泛起红晕,波光潋滟下的碰撞发出轻轻的拍击声。空气中弥漫的清爽气息地让人心中无比舒适。 没入黑暗的夜影中,他的唇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有些凉意的风扬起他的束发,飞舞的发丝在静谧的夜中竟有了些许妖异的味道。 “什么人?” 身后的声响惊动了染柒,她侧脸望去,警觉地把衣衫遮挡在身前,一眼就瞧见了兴致勃勃偷看她洗澡的玉烯。 他的半张面具映着银白光芒,幽深的眸子直直盯着染柒,很是自然地看着她愠怒的模样。 “看不出玉公子也有这种嗜好?” “那也要看人。” 他笑得随性,仿佛错不在自己似的。世上哪有这种道理?偷看得还这么理直气壮。 “玉烯!闭上你的眼!” “我偏不闭,有本事你就上来找我算账啊。”突然耍起无赖的玉烯,调皮地跃下岩石,走到湖边上仔细地盯着她,看得染柒好不自在。 衣服被水花溅湿了,就算穿上也是遮不住半点春光,更何况他还故意站在湖边,染柒连起身的机会都没有。 “你……” “不然你就继续泡着吧。” 玉烯得逞的笑容激怒了染柒,只见她正对着玉烯的方向挥掌,立时涌起丈高的水花,直接砸了玉烯一脸。 银色面具上沾满了晶莹的水珠,玉烯也被淋个落汤鸡,一身狼狈。 “哈哈——难怪人家都说,染家的家主够泼够辣。”玉烯看看自己也是浑身透湿,索性一个翻身跃进了水里,瞬间卷起的水浪把染柒砸进了水里。 “混蛋玉烯!” 染柒的怒吼被水浪声击碎,整个人昏昏沉沉地落入一个怀抱。 染柒心下有些慌乱,呼吸也乱了起来,手足无措地挪开目光,双手抵在胸前,连动作也不敢做得太大,生怕下面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 腰间被抽紧的手死死地扣着,她只能仰着头看向他,玉烯此刻已俯身向前,将她困在自己的胸膛前,笑得很是阴险。 “你……你要做什么?” 染柒瑟缩着身子,不敢高声说话,却听到耳畔传来几分沙哑的声音,魅惑地缠卷着她的心绪。“你猜呢?” 就在染柒挣扎着想退出他的桎梏,才刚要开口说话,就被他顺势落下的唇舌堵住了声音,来不及说出的话被交缠在一起的唇舌彻底压下,化成一声声浅吟喃呢。如瀑的长发贴着她的后背,纠缠在他的指间,凌乱地结成一团。 炙热的深吻落在她的唇上,不让她有任何躲避的机会,密不透风地将她的气息全部包裹在其中,就连彼此的喘息融合在一起。 结束了这个深长的吻,他邪肆一笑,双臂将她抱得更紧,“柒儿,我如约来了。” 玉烯的手很轻很柔,就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小心呵护生怕将她揉碎。染柒有些困惑,并不明白他那一句话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他的吻缠绵细腻夹杂着些许温柔,竟是让染柒心悸不已。 双手护在胸前,染柒使劲抬腿击向他的胯下,听到他闷哼一声,随即从他的怀里抽出右手,一拳将他打进湖里。 “砰——”四溅的水浪迷湿了染柒的眼睛,可她却顾不得理会,索性披着湿衣服一跃而上,只见一道黑影闪过,她迅速躲入岩石后面,将自己的狼狈隐藏起来。 第11章 舞裙新染曲尘罗 一 湖里隐约传来几声水花跳跃的声响,哗啦哗啦地拍击着河岸的水草。银白的月光洒落,湿漉漉的玉烯不慌不忙地游上岸。 “混蛋玉烯,你敢靠近一下试试。”染柒愠怒吼道,随手抓起地上的几块石子,对准玉烯站立的地方。 玉烯愣了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深邃的眸子直直望着染柒躲藏的岩石,尽管周围一片漆黑,但还是看到了染柒如凝脂白玉一般的手指。 “阿嚏——阿嚏——”冷风拂过,染柒打个冷战,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站在岸边的玉烯似乎没了动静,只听见水流潺潺流动的声响。“怎么这么安静?” 染柒探出头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周围一片静谧,连个鸟影都看不到,更别提那个玉烯了。 “玉烯!”染柒恨恨低吼,披着湿透的衣衫迅速冲向竹屋。 果然,玉烯早已换了衣服坐在篝火旁烤着火,手里还抓着一条热气腾腾的烤鱼大快朵颐。 他的面具也已经擦干净重新戴在脸上,只有头发还湿着,头上的玉冠放在身旁,束发散乱地垂在肩头。 染柒凝眸看向他,攥紧双拳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两拳。可刚要迈出脚,才发现自己衣衫尽湿,玲珑的身段在篝火前若隐若现,一时间她竟是羞怯愤恨,双颊透着如胭脂浓妆一般的绯色。 她连忙冲进屋子,从衣柜里拿出一身白色男装换了起来,就在染柒正换着衣服的时候,窗外突然响起一道隐忍的笑声,“嗯,还挺合身的嘛。” 染柒顺手抓着桌上了茶杯,冲着那张欠揍的脸上砸去,一声怒吼惊天动地,“滚——” “啪——”茶杯正巧砸在窗棂上,碎裂的瓷片四散迸出,而玉烯早已手脚利落地躲在一旁,将窗户死死关上。 窗外响起一阵朗笑,“我说的都是真话!” 该死的玉烯!占了她的便宜不说,还满嘴歪道理。 染柒打理好一切,愤愤不平地出了房间,看到玉烯坐在篝火旁吃着烤鱼,摆明就是一副欠揍的脸孔。 “喏,这是你的。”他给染柒递出一条烤鱼,薄唇轻扬,“别生气了,算我错了还不行吗?” 染柒媚眼一眯,怀疑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冷冷说道:“哦?那玉公子到底是错在哪里?” 玉烯突然一脸正色,伸出右手指向天空,“我发誓,以后绝不偷看染少爷沐浴,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还有呢?” “嗯——从今往后,在下也绝对不偷看染少爷更衣,不然这辈子娶不上老婆。” 染柒继续冷哼,“还有呢?” “没了。” “没了?”她走上前几步,一把抓住玉烯的衣襟,与他横眉冷对。“真的没了?” 冰肌玉肤近在眼前,水润的红唇正对着他,玉烯甚至还能听到微微的呼吸声,感受到一阵阵温热的气息。 他的脸颊瞬时热起来,双眸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声音不自觉地发颤,“还有么?” “你再说一遍?” 染柒凑上前盯着他的眼睛,虽然隔着一层面具,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总觉得此刻的玉烯神情有些怪异,眼睛里好像能冒出火光一样。 染柒意识到与他的距离已经近在咫尺,连忙收起手,将他推到一旁,怨怒地坐在火堆前生着闷气。 “柒儿,别生气了。” 染柒侧过脸并不理会他,可眼角的余光却注意着他的表情。 不知是火光的热度还是刚在那一吻的余韵,此刻她总觉得一股热浪冲击着胸口,耳边突突地响着急促的心跳声。 这个玉烯总是让她觉得熟悉,就连他的戏弄,她也无法真的生气。 玉烯看她沉默不语,径自说道,“既然这样,干脆拿我出气好了。” “这可是你说的!” 染柒得到他的许诺,正要伸出手好好折磨他一番,却被他一掌握住。 “你要做什么?” “柒儿,染家既然是天下皇商首富,商家要讲求信誉,做人自然也要公平公道。” “好啊!你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也会公平相待。” “那怎样算是公平相待?”玉烯突然笑起来,一双墨眸暗含算计。 这句话倒把染柒给问住了,她一向不做赔本的买卖,可今日的买卖她还是头一次遇上。 想了许久,她也找不出更合理的解决方法。 “既然你想不到,我出个主意如何?” “说来听听。” 玉烯勾起树枝,将火苗挑起来,簇起的火焰嗞嗞乱响。“不然这样好了,我看了你更衣沐浴,你也看我好了。” 玉烯站起身子,抓着染柒的手向湖边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说:“既然我刚刚偷看了你,你就光明正大地看我好了,这笔买卖你稳赚不赔。” 染柒止住脚步,死死扯开玉烯的手,有些失措地看着他。这个玉烯也太无赖了,怎生想到这样无耻的主意。 “你放开我,我不要你赔了!你快放开我!” 他的手劲很大,几乎将她的手腕捏断,听到染柒的话竟突然停下脚步,“对了!我还忘记刚刚不小心亲到你,不然这样,我就站在这里让你随便亲。” “玉烯!”染柒恨不得撕碎这样白皙如玉的脸孔,将他拆骨食肉。 “哇——染当家还觉得不够赚啊?那我干脆以身相许好了!” “好啊!原来玉公子打着这个主意,可我已经纳了一房男宠,莫不是玉公子愿意和他人共侍一妻?”染柒的发因为刚才的拉扯松松垮垮地垂下,偏大的衣袍罩在她的身上好似披着一件大斗篷,看到玉烯的手慢慢松下,她才不慌不忙地系好衣衫。 玉烯突然沉默下来,脸色有些阴沉。他后退两步背过身,迎着月光的半张面具满是冷辉,细碎的湖光交替闪烁,突兀地划过几道暗影。过了许久,他才缓过神微微浮起笑意,转身看向染柒:“既然柒儿已经有了意中人,玉烯就不勉强了,若是他日你动了休夫的念头,可愿来找我?” 染柒侧脸看着他,对他这番话感到不可思议,封建王朝皆是男权至上,凡是男子都耻于为奴为宠,为何他却毫不在意地与她打趣。 染柒伸出手探上他的额头,不敢置信地问道:“玉烯,你不会是泡了冷水,烧糊涂了吧?” 他的手轻轻一挡,指尖顺着染柒的手背滑下,一缕发丝从额头落下,遮住了左边的眉眼。 “你就当我烧糊涂了罢。” 玉烯随手从腰间抽出一支竹笛,笛管尾处悬着一条红色的坠子,和着他手上的动作轻轻摇动。 如钩的清月落在树头,淡淡的,盖着一层朦胧的娇艳。这般美好的月色,要是能配上一曲丝竹之音当是最完美的。 悠远的笛声恰在此时响起,时而清亮悠扬,时而悲戚孤寂,如泣如诉的曲风与这夜融在了一起,带着美而凄凉的绝望。长歌如逝,笛声清越,婉转低喝之间,如翔龙盘旋天际,孤傲冲弛九天。 竹林清风,万物沉寂,仿若天地间仅有此乐共享,倾泻回荡在耳畔。 春夜不再如白日一般的温暖,淡淡的风摇曳吹拂着,丝丝寒意渗进裙袖。湖畔边的颀长身影与夜色完全融合在一起,漠然清冷,看得人心中一阵发酸。 笛声依然继续着,婉转的曲调在风中飘荡着,似有无尽的情思镌刻在他的心中。那抹寒凉的失意与离别,让染柒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不知过了多久,乐声终于停下,玉烯转过身来,淡然的月光射在他身上,有着决然于世的风姿。 第12章 舞裙新染曲尘罗 二 “这曲子送给你可好?” “不好!我不喜欢这么悲的调子。”染柒沉着脸看向他,总觉得眼前的玉烯言谈举止带着几分古怪。 “呵呵,柒儿若是不喜欢,改日我再作首好听的曲子送你。” 玉烯眼中的落寞慢慢消散,“天色晚了,你也早点歇息吧。放心,我守在外面不会占你便宜的。” “谅你也不敢。”染柒故意撇撇嘴,转过身向竹屋走去,走了半天也不见玉烯跟过来,便不再寻他。 当一切归于平静,他静静地站在湖边,水面的浮萍无声荡漾,升腾的水汽扶摇直上。他的笑容止住,一双幽深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深黑的湖面。 “砰——”一道黑影划过,水花四溅,沉甸甸的石子悄然沉入湖底。 他又一次晚了吗?三世的轮回,每一次总是与她擦肩而过,她不记得了,不记得他的存在。每一世陌生的开始,都是以遗忘终结,她的生命里好像根本容不下他的存在。 “柒儿,这一世,我可绝不会轻易放手。” 从这一天开始,染柒就过起了与玉烯并肩逃亡的日子。琴殇楼并未因为上一次的铩羽而归放弃追杀,反而派出了更多的杀手。而玉烯倒也奇怪,顶着一张银光闪闪极为嚣张的面具带着她四处逍遥。 染柒不晓得他用了什么法子,不但避开所有追踪而来的杀手,而且还带着她大摇大摆地进了六阳镇。 “玉烯,离我远些。”她愠怒地侧着脸低斥,可是却得不到任何响应。玉烯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借着马背上仅有的一点距离,出其不意地逗弄着她。 染柒看着不远处的客栈,转而望向身后的人影,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 “玉烯!我累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终于到了客栈门口,染柒突然扯住缰绳:“跑了三天的路程,你都不累吗?” “打尖!”一块碎银子抛给了店小二,他随即跃下马背,牵着缰绳走到门外的马桩前。 “玉烯……” “嗯?” “你怎么晓得有人在跟踪我们?”一连几日的奔波,染柒看出些端倪,却不知玉烯为什么总能把对手耍得团团转。 “柒儿,注意措辞。不是我们,而是你。”他挑眉轻笑,看着染柒的目光里充满了笑意。 一袭青衣卓然清丽,愠色流转的风华引来众人惊异的眼神。这里地处偏僻,虽然不若盛京酆都那般繁华,但这里也是民风淳朴,物产丰沛,客商往来熙熙攘攘的一片热闹。见惯了南来北往商贾豪绅的精明干练,他们鲜少能遇到如此风雅俊秀的人物。 再望向那白衣翩然的男子,虽然银白的面具遮住了脸颊,可是他们也猜到了这张面具下的容颜亦是卓绝俊朗,风神如玉。 美人如玉,染柒眉色轻舞的妖冶更是让所有人为之惊叹,一嗔一怒之间的美艳超凡,引来了一阵唾液吞咽的声响。 冷眸划过,空气中突然袭来的寒意惊得众人不敢抬首,只是匆忙扒着碗里的饭,随着他们脚步的店小二也慌忙闪躲着眼神。 “两碗牛肉面。”他自作主张,引来一道冷眼。 “我要住店。”一连折腾好几天,她连个热水澡都没洗过,风尘仆仆地赶路,随时随都要防备那些杀手。 “到了济城随你想住几天。”面具下的唇慢慢勾起一个弧度,眼中闪过的笑意瞬间炸开。他得逞的样子让染柒心生痛恨,有一口没一口地挑着碗里的面条。 索性任由她发泄自己的怒气,他不再言语,只是吃着碗中的面。门外一阵马嘶,几声怒喝引来众人探究的目光。 “撞死人啦!要人命啦!”几声叫喊惊得客栈里的人纷纷探出身子望去。只见一匹通体黑亮的骏马踏着蹄子立在街道中间,马蹄下一个孱弱的身躯昏死在地上。鲜血顺着黄色的土地蔓延,直直流淌到客栈前面的树洞里。 马上的人并未有任何慌乱的反应,只是一个挥手,身后出来几个人影将马下的人抬到一旁。 “驾!”抽起马鞭挥鞭疾驰,一道黑影划过猝然消失。 “哎!作孽啊!”人群中一阵无奈的叹息,但看着那几个急欲离开的人影也无可奈何。 “谁叫人家财大势大,这年穷人的命还比不上豪门里养的畜牲。” “那人是谁?”只听得一旁的商旅询问着周围的人。 “还能是谁?清平侯的独子呗。” 客栈里的人议论纷纷,眼瞅着昏死的人被清平侯府的仆从抬走,却也没人敢出手。 “这是什么世道啊!”有人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 “小点声,你没听说吗?最近镇子上出现个采花大盗,专门祸害良家妇女,这小侯爷未过门的妻子都惨遭毒手,他能不急吗!” “哎——这话可不能乱说,周家在六阳镇也是数一数二的士族豪门,可别胡说八道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角落里一位斯文的老者不住地叹息。 “谁胡说了?我一个远方亲戚在周家做护院,亲眼看着周家小姐的尸身从井里捞出来,那身子已经泡得不成样子了。周小姐的丫头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等着府里的管事安排着遣出府呢。” 听到这话,其他人也纷纷议论起这个神出鬼没的采花贼,数落着镇子里哪家的姑娘糟了害,哪家的媳妇投了湖上了吊。 玉烯微微抿嘴,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兴致勃勃听着众人闲聊胡扯。他对这个采花贼的来历很感兴趣,偶尔还会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想外望去。 “柒儿……想不想凑个热闹?”玉烯笑得诡异,面具下的眸子熠熠生辉。 “你又想打什么鬼主意?”染柒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心底禁不住一颤。 玉烯但笑不语,只是上下打量着她,瞧着染柒实在快憋不住的时候,才终于缓缓开口,“虽然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但到底还算是个女人。” “噗——”染柒刚喝下了面汤就这么喷出来了。 “咳咳——咳咳——玉烯!你混蛋!”尽管染柒从小到大都男装示人,可那不过是为了外出方便,不惹人非议。不管怎样她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少女,以往那些商行的老板们说起话来还算顾忌,不会薄了染家的面子。可这玉烯,竟然如此大喇喇地谈论她的身材,着实让她有些难为情。 玉烯掏出帕子慢慢擦拭面具上的汤水,唇角微微挑起,瞧着染柒红霞飞舞的脸颊,继续说道:“原以为你也是见惯场面的,怎么连这点话都经不起。” 染柒不是没见识过烟花场所里那些放荡不羁、活色生香的场面,甚至染家私下里也开着几家秦楼楚馆。可话从玉烯嘴里吐出来,怎么听着味道都不对。 “你也别同我生气了,今晚就去周家凑个热闹,顺便也打听一下这采花大盗的名头。” 染柒憋着咳嗽,嗔目瞪了玉烯几眼,便不再理会他,闷自吃着面。 客栈本就招待八方客,来来往往的客商带来不少有关这个采花贼的消息。坐在客栈厅堂里喝了一下午茶,也把这个采花贼的来历摸了个大概。 据说此贼长相丑陋,堪比野人…… 据说此贼双眼如烛,迷人心性…… 据说此贼身高体健,壮如泰山…… 据说此贼轻功了得,踏雪无痕…… 据说…… “据说此贼那物粗如手臂,一夜御七女……” “噗——”染柒正听得入神,突然被对面喷来的茶水溅了一脸。 第13章 舞裙新染曲尘罗 三 “你做什么?” “咳咳——抱歉!”玉烯忍不住笑意,把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给染柒递过一块丝帕。 那帕子上没有繁琐的花式,只在边角绣着一道草绿色的图纹。染柒瞧着怪异,总觉得这手帕绣得难看,就像一条爬着的大青虫。 “这是哪个绣庄买的?” 玉烯摇头,“一个朋友送的。” “女人?” “嗯。”玉烯不再多话,只是看着染柒擦完脸,接过帕子又放回了胸口处。 染柒看他如此珍视的模样,倒也不再继续问下去。谁没有一两段过去,包括她不也有过那么几段相当“刻骨铭心”的回忆嘛。 “消息探地差不多,我们也该出发了。” “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玉烯强拉着染柒向外走去,一路上七拐八拐终于走到了一家两层楼高的绣坊前,站在门廊处的绣娘连忙冲过来拦住他们。 “二位公子,我们这里只招待女客,还请二位去别的绣庄。” 染柒这才看清“玲珑绣阁”镏金大字的牌匾正挂在绣庄门廊上。对于这个玲珑绣阁染柒很是熟悉,染家布坊与玲珑绣阁常年有生意往来,玲珑绣阁的三小姐未出嫁前与她大姐还是闺中好友。 玲珑绣阁是专为女客而开的商铺,为了便于女客们出门采买方便,绣阁里还卖有金饰玉器胭脂水粉等小物件,甚至还有一两个梳头婆子为女客们打点衣饰相配的妆扮。 “废话少说,一个时辰之内,把她给我收拾妥当。”玉烯顺手把一块金锭扔到掌柜手里,看到掌柜笑容满面地接下金锭,这才转身走到对面的铺子里闲逛起来。 别看六阳镇虽小,却是地处江州与湛阳的交汇处,南通水路,北达京畿,是四国客商前往云涴国都的必经之地。凡是有些生意经的商人都看中这块风水宝地,不大的镇子里集结了不少老字号的商铺,生意很是兴隆,不远处还有染家的药材铺、当铺、茶行。 只是玉烯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做什么还要把她拉到玲珑绣阁来? 染柒从小到大被父亲以男孩子的方式教养,风里来雨里去,很是喜欢男装的轻便利落。除了之前设计沈容谦才在家里穿了一次女装,她还从未在外面做过女人的打扮。 绣阁的掌柜围着染柒转了几圈,勾起手抬起她的下颌反复看了几眼,才笑着说道:“我道是说这公子哥怎么敢往我这玲珑绣阁里钻,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佩娘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有双巧手能点石成金。姑娘你若是经过我的手雕琢,绝对可以艳惊四座。” 染柒知道,做生意地都喜欢自夸,瞧着眼前的佩娘也是手腕活络、处事圆滑,便涨了几分兴致。“好啊,那我就等着看掌柜的有双怎样的巧手了。” 佩娘笑得花枝乱颤,身上的环佩叮当乱响,一把将染柒推进雅室里,挑起嗓子招呼起来,“芸娘把二楼的金丝蜀绣牡丹裙给姑娘换上,丽姨给姑娘梳个飞凤流云髻,两边垂下的发都不要挽,用前几日东昭国流行的绣带编起来。小翠,你去把沧澜国女客们最喜欢的珍珠簪子取来几支,还有那套‘翠羽重华’也取来。” 当一个时辰之后,染柒被佩娘推出玲珑绣阁的那一刻,整个六阳镇上的客商被震傻了。 一瞬间,最繁华的六阳镇中街刹那沉寂无声,车水马龙的街市上甚至无人喧哗,就连玉烯也静静地站在门前,盯着染柒看得出神,手中的糖葫芦还有一颗顺着竹签滚落在地上。 染柒只觉得两只耳朵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好一个皓齿明眸、艳光四射的美娇娥,紫色云锦绸锻衣衬出婀娜曲线,裙上用金线秀出的牡丹花绽放在艳阳之下甚是华美,如丝长发轻垂耳畔,沿着耳后垂下的发用丝带编起,显得娇俏可爱。一双珍珠对簪扎在发髻两侧如星辰闪烁,垂在额上的金香玉挂坠和颈子上的翠羽项链很是相称,眸光流转宛若秋水,盈脉之间红唇浅笑。 就在染柒以为自己的呼吸快要停滞的时候,才隐约听到周围渐渐响起的抽气声和窃窃低语。 站在玉烯面前,她得意地转了一圈,“怎么样?没让玉公子失望吧!” 玉烯摇摇头,恍然间回过神,不自然地咳嗽两声,转过眼轻蔑地说道:“嗯,还算勉强吧。”说罢,便径自向前走去。 “勉强?玉烯,你故意的吧!”染柒紧追在玉烯的身后跑去,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中街大道的尽头时,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才爆发出热烈的议论声。 “那是谁家的姑娘?怎么从没见过?” “废话!一看就是大家闺秀,深宅大院里的小姐。” “你知道是哪家小姐吗?” “知道也轮不到你!没看旁边还站着一个大活人哪,名花有主啊……” “玲珑绣阁推出新品,金丝蜀绣牡丹裙。为庆贺六阳镇分铺开张十周年,特限量赠出由酆都惠鑫金铺打造的‘翠羽重华’首饰一套,先到先得。”借着染柒刚给众人带来的惊艳,佩娘也趁机为自己的商号打出了名头,不久之后,更让玲珑绣阁声名大噪,甚至是传扬到四国之中。 佩娘并不知道,她今日的无意之举,为自己引来一场杀机,同时也给历经数十年风雨的老字号带来了灭顶之灾。 是夜,清空朗月,夜色清明,染柒跟在玉烯身后悄悄潜入周家的别院。微风拂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斑驳的树影映在月光下,偶尔随风晃动。 染柒紧紧抓着裙摆,蹑手蹑脚地跟着玉烯,趁着玉烯四处观望的时候轻声抱怨几句,“女人的衣服虽说好看,可穿起来太麻烦了,若是一会碰上采花贼,缚手缚脚总是个累赘。” “谁说我们会碰上采花贼?” “你难道不是想让我扮女人,引出采花贼吗?”染柒一直以为玉烯让她穿上女人的衣服,不过是为了引出采花贼。 扮女人?她不就是女人嘛。 玉烯微微一愣,转而轻叹:“你想太多了,我是觉得两个大男人上路总会引起杀手注意。你换了女装,反倒好些。” 人有时候就会如此,想当然地形成一种习惯,思路也会受到限制。世人理所应当地认为染柒应该穿着男装四处行商,尽管大家对她的女儿身份心知肚明,但是想破头也不会想到她会换装躲避追杀。 “玉烯,难道你脑袋被驴踢了吗?现在我这副模样,怎么看都比以前来的招摇,更何况还有你脸上这张白晃晃的铁片子。” 这个人是真傻还是假傻,掩耳盗铃这种事情果然还是有的。 染柒摆弄着系在胸前的绅带,并没有注意到玉烯眼中别样的温情,清风席卷,枝头上虚虚晃动的残花随之落下,有几朵停在了她的发间。一片花海中,卷着淡淡的腥臭,用句不适宜的话讲,实在是让人呕心。 玉烯只觉得这景色有些熟悉,仿若千百年前站在弱水河畔前指着鼻子骂他“混小子”的丫头,明明身旁是一滩死水,明明死鱼死虾呕得人心烦,她却还是兴致勃勃挑着一直大青虫悄悄塞进他的后背,恶劣地站在一旁哈哈大笑。那时候的丫头,现在已经淡成了一团影子,隐约只记得她头顶上的两颗大粽子,绑着红色的丝带,不安分的眼珠闪烁着莹亮的光芒。 玉烯还在沉思着,突然脚下一阵疼,才发觉对面已经欺上一具软玉温香的身子,发上的香气淡淡地落入鼻息,让他心头一阵酥软。 第14章 舞裙新染曲尘罗 四 “柒儿,你踩着我的脚……” “嘘——别动,你看那里是什么?” 不远处闪过两道黑影,晃了几下便停在井前,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却知道他们正蹲在井前找些什么东西。 玉烯眉头紧锁,顾不得理会染柒与他紧贴的亲昵,只是盯着那两个黑影,过了许久才隐隐听到低沉嘶哑的声音。 “找到了……” “小声点,快去回禀二老爷。” “怕什么,自从大小姐死后,这里根本没人会来。” “还是万事小心些,阿弥陀佛,这大半夜的还是有些吓人。你说二老爷也够狠的,竟然连自个的亲侄女都糟蹋。” “嘘——你不要命了!万一让人知道,你我都得完蛋。”那人看周围一片静谧,便放了心大胆说起来,“哪个侯门大院里没几件龌龊事,二老爷对大小姐早就起了色心,不过就是借着采花贼的名做了实,等这事一了,再把四小姐嫁过去,周家照样还是侯府的姻亲。” 待那两个影子消失在黑暗里,染柒才长出一口气,缓过神时才注意到自己完全挤在玉烯的怀里。她只觉得耳后一阵热,连忙跳出几步远的距离。 “看样子,这周小姐不是死在什么采花贼的手里,而是死在家贼的手里。” 玉烯淡淡一笑,“周家三代前与皇族有过联姻,与恪王爷也算表亲,可毕竟已经过了几代,如今嫡系的血脉也就剩下周家的大小姐,他们是打错算盘了。” “你的意思是……” “清平侯与周家的婚约是恪王爷拉的线,如今正主都被他们害死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婚约。” 染柒略显诧异,“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你在玲珑绣阁的时候,我听对面商铺老板们议论的。平日里那些做大户买卖的商家,总会知道些什么。听他们说,周家大小姐的父亲在三年前过世,现在周家的主事是她二叔,周老太爷二房的儿子。因为嫡亲势弱,借机霸了产业,只要周家大小姐一死,整个周家自然就落在他的手中。” “呸——真够卑鄙的。”都说商贾重利,可这些假仁假义的侯门望族也没几个好东西。为了家产,连自己的亲人都能下得了毒手。“我以为,我已经算得上心狠手辣,没想到周二爷比我还狠。” 商场上的勾心斗角无非就是为了争夺利益,站在不同的利益面,偶尔也会做些必要手段遏制对手。比起她的狠,这种超出人性的毒辣真让人作呕。 不为周家大小姐出了这口气,染柒心里总觉得不舒坦。 “柒儿,闲事莫管。”玉烯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直接出言阻拦。但染柒并不想理会,眼眸里闪动着算计的冷光。 她是那种有恩必还、有仇必报的人,凡是看不过眼的事都要管上一管,就算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玉烯,我非常想会会这位周二爷,看看他的那颗心究竟是黑的还是红的。” 玉烯瞧出她的坚持,但还是不愿多惹事端。“别忘了我们现在还在逃命。” “怕什么?我染柒从小到大还从未怕过谁?区区一个琴殇楼我还不放在眼里。想要花钱买我的命,也要看他的钱够不够多。”要论家财,何人能比得上天下首富云涴染家。只要有钱,连琴殇楼都能卖下,何必担心几个小小的刺客。 染家虽以行商名扬天下,但以商贾之家能屹立四国多年不倒,并非单单只是因为有钱。玉烯曾听闻,染家行商四国曾帮扶过不少江湖高人,这些人无论善恶都因着染家的财势避仇避祸,历经数十载,委实也笼络了不少能人异士。同时染家还握有一本账册,账册里记录着各国阀门世家的钱货往来。这意味着,四国中有一股极大的势力掌握在染家手中,难怪会引起不少人的觊觎,甚至对染柒也下了杀手。 玉烯知道无法阻止染柒的决定,便不再多话,与她悄悄离开了周府别院。 这一夜,染柒辗转难眠,眼前竟是不停地闪出周家小姐死不瞑目的怨愤表情,染柒亦不是良善之辈,因着前世的记忆,她很清楚像周二爷这样作恶多端的衣冠禽兽终是要下那九层地狱,饱尝油锅煎炸之苦。可她心里总是觉得憋着一口气,弄得浑身不自在,既然睡不着了,便也不再翻来覆去地折腾,只是披了一件外袍坐在床边发呆。 许久,她竟听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插着的门栓被缓缓勾起,寂静中只听得微微闷响,门栓便滑到了一旁。 染柒立时精神起来,连忙滑入被中装作熟睡的模样,一片沉寂中,她隐约感觉到有人悄悄凑到她的床边,脚步很是轻盈,连脚下略有些年头的木板也丝毫没有任何响动。 来人很是小心,似乎等待了片刻后,方才从怀里取出什么东西,对着她的方向晃了晃,一股淡淡的清香迎面而来。这味道很像是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但还是有些差别,染柒心知不妙,连忙屏住呼吸,可还是慢了一步。她的脑袋像是灌入了铅水一般,整个身子僵沉地无法动弹,仿佛被投入到光怪陆离的世界里,随着一团团黑白相间的花纹不停地转动。 玉烯就在旁边的房间,她想大声地叫,可拼了吃奶的力气却连嘴也张不开。她从未像这样恐惧过,一股莫名的惊悸袭上心头。 染柒只觉得浑身燥热地难受,粘腻的汗渍透过亵衣紧紧地粘在身上,滚烫的热浪一阵强过一阵,胸口上像是压着一面大鼓,敲得咚咚作响。 “好热……呃……玉烯……好难受!” 过了不多时,她感觉到周围拂过一阵凉意,缓和了浑身的燥热。“嗯……好舒服……” 当染柒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虽然脸上的红潮已经退去,但难掩浑身上下的酸痛,甚至连脑袋也觉得被什么东西碾压过一样昏沉地厉害。 染柒慢慢挪动身子,手突然碰到一块凸起,那感觉像是什么硬物,形状有些怪异。当她察觉不妙时,整个人已经被卷进了温暖的怀抱。 “柒儿,这么快又想要了?”略显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吓得染柒挣扎起来,可终究敌不过对方的力气,又一次落入他的怀抱。 “玉烯!你究竟做了什么?” “如你所见,该做的都做了!” 染柒一巴掌还没挥出去,就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整个人被困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昨夜的你可不是如此啊,嚷嚷着不要停不要停,怎么现在却翻脸不认人了?”玉烯的脸正对上染柒,虽然隔着一张面具,却掩饰不了他眼中的笑意。 染柒面上一红,视线也不知该放在哪里,过了好一会才讷讷出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烯紧紧抱着她,埋在她的发间深深吸了几口,才缓缓松开手从床榻上坐起,不紧不慢地说道,“昨夜你中了‘玉蝴蝶’的迷药,险些着了他的道。” “玉蝴蝶?怎么会是他?”染柒当然知道玉蝴蝶是何方神圣,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采花大盗,位于赏金榜中的前十名,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难道是昨日在镇上被他盯上的?” “大概是吧,原本是想躲那些杀手,倒没想到会招来这只臭蝴蝶。”玉烯的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里的布袋上,散漫地打个哈欠。“折腾了一个晚上,总算有点收获,好歹也值个五百两。” 第15章 舞裙新染曲尘罗 五 “啊——”染柒突然尖叫起来,拉起被子遮住身体,浑身气得直发抖,“你……你竟然让他待在这里一夜,那岂不是……” 天啊,那她的脸岂不是都丢尽了!昨夜的她…… 玉烯突然走上前摸摸染柒的头顶,好似安抚自己的宠物一般。“你还真是好骗啊!” “你——” “放心吧!我玉烯可不是占女人便宜的好色之徒,昨夜你中了毒,直嚷嚷着热,自个不停地扯衣服,我是英雄救美,按着你的胳膊过了一晚,可累死我了!” 玉烯不再理会染柒,径自走到墙边扯着大麻袋向外拉去,待走到门外时,才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只听屋内传来霹雳啪啦的声响,甚至连门板也惨遭蹂躏。 “玉烯!你混蛋!” 染柒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把身边所有能砸的都过去,终于砸地累了,才停下手趴在被子上。 玉烯啊,玉烯,难道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情,这辈子找她来讨债?想她染柒一向狠辣无情,怎么对这玉烯竟是狠下不去手。 “咳咳——外面天冷,家主还是注意身体。” 就在染柒正在发呆时,窗外传来端木霆的声音,闷闷地像是憋着笑。 “端木,如果没笑够,就等笑够之后再进来。” “端木不敢,只是最近夜晚风大,着了些风寒,嗯!就是这样。” 待染柒终于穿好衣裙,走过去推开窗子,一抬眼就看见端木霆顶着一颗红红的鼻子站在窗外。 “你来了多久?” 端木认真想了一下,终于肯定地点点头,“时间不长,从昨夜家主中毒时就到了。” 染柒眉目微变,却是懒洋洋地靠着窗棂淡淡说道,“谁给你的胆子?” 端木霆看染柒的面色这么平静,一下子紧张起来,若是染柒发些脾气他索性也就受着,可染柒一旦面无表情,那就意味着有人要倒大霉了。 “是属下看家主身体有恙,不敢惊动。” 染柒仰面凝望天空,仿佛是过了许久才缓过神,紧紧收了下衣摆,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就在端木终于松口气时,耳畔突然响起清浅的密语。 “后厨的活都完了,你去洗洗菜吧。” 洗菜一词是染家通商密语,只有染柒与三位管家才明白。为了行事方便,染家与很多商行主事、暗商老板都有行商密语。 洗菜!她竟然让他去洗菜!乍听起来不过是简单的厨房小事,可实际上却是要让他将整个染家产业里所有的库房货物进行重新盘点,这意味着他要不分昼夜连干三个月。 “家主——不要啊——”端木一呆,只听“碰”地一声,窗户已经关上,染柒这一怒,那可真是要了他半条小命。 “顺道去把六阳镇周家给我查清楚,两个时辰内送到我手上。”屋内再度传来染柒的命令,端木悄悄吐了吐舌头,无奈应声。 “属下明白,家主还有什么吩咐?” “没事了,滚吧!” “是!属下这就滚!” 端木抬腿一跳,飞身跃出栏杆,落地时突然听到脚下的麻袋里传来一声闷响。 “你个采花贼!采谁的花不行!竟然敢打这个小祖宗的主意,简直是找死!害得我几个月没法休息!”端木霆一边骂着一边抬腿就踹,麻袋里的人只能不停地闷哼着。 就在端木霆踹得正解恨时,头顶上方又传来染柒的声音,“端木,先把他阉了,暂时不要送到府衙。” “玉蝴蝶是吧?本姑娘就拔了你的翅膀,废了你的家伙,看你还怎么祸害人!” 端木微微咋舌,收回了踢出去的脚,邪笑着说道,“嘿嘿!谁让你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兄弟,忍忍啊,一会就不疼了!” “哥哥我骟过牛、骟过马,还是头一次骟人,刀功不好莫要见笑。” 一转手,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下手干脆利落!只听得一声摧心的闷吼,躺在麻袋里的人终于不再动弹了。 两个时辰,这任务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周家在六阳镇算不上拔尖的门户,也是略有家底的世家。手底下的营生除了几处庄院、田产,也只剩下五六家算不上盈利丰厚的铺子。 原本在周大老爷在世时,周家还有几处盈利的金饰玉器店,可由于周大老爷重病卧床,几家铺子归到二房的人打理,一来二去这铺子就被人瓜分的所剩无几。等到大老爷一过世,周家二爷索性直接搬入府中将整个周家收归自己名下。 周二爷周庆龙不但吝啬刻薄,而且寡廉鲜耻好色成性。大老爷的嫡女周婉儿原本由恪王爷做媒指给了清平侯世子,可自从周庆龙搬入府中之后,明面上便于照顾孤女,可暗地里却觊觎侄女的美色,常常借机占便宜,终于趁着家宴给周大小姐下了药,使得周婉儿清白尽毁。 平日里周婉儿总是躲在自个的阁楼闺房一步不出,丫鬟佣人们也鲜少有人过问,到了夜里她的闺房便成了人间炼狱,时常有巡夜的听到哀嚎呻吟,久而久之倒也没人敢在她的闺房附近逗留。 就是这样,周庆龙更加胆大妄为,最终使得周婉儿珠胎暗结,这事才到了不得不了结的时候。由于周婉儿从小许了亲事,如果她以这副残躯嫁入清平侯府,不但会得罪朝中亲贵,而且周庆龙也难逃一死。因此,周庆龙才不得不借着采花贼的名义,派人把周婉儿投入井中,人一死自然是一了百了,他做的丑事也就无迹可寻。 天理昭彰,周婉儿临死前错手抓住了周庆龙的贴身玉佩,这才有了那天晚上周庆龙派人在井边查找玉佩的事情。 可偏偏这事被染柒撞了个正着,她又险些被采花贼占了便宜,一肚子的火无处可发。“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周庆龙这厮真是个败类,连自个亲侄女都不放过。”端木在查清周家的情况后怒气难平,恨不得把周庆龙抓到面前痛揍一顿,剥皮扒骨。 “地狱无门你偏偏要闯进来,真真是你自个找死,可怪不得我心狠手辣。”染柒把端木霆叫到面前,附在他耳边吩咐几句,端木便匆匆出了门。 玉烯坐在一旁喝着茶水,待看到端木离开房间才轻轻放下茶杯。他一句话未说,只是浅笑着看着染柒,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瞧出什么破绽。 香炉里轻烟袅袅,淡淡的檀香味四处弥漫,染柒只是闭着眼沉思,也不理会玉烯,直到门外传来热闹的鼓乐声,染柒方才睁开眼。 “玉烯,陪我去趟周家。” “做什么?” “吊丧。” 在众人眼中,周婉儿是被采花贼糟蹋后一时想不开才跳了井。贞洁之事对女人来说比生命都重要,也因此周婉儿跳井自杀保全名誉的事也得到了众人的认可。清平侯侯府虽然面子上过不去,可既然人已经死了,他们也不便追究什么。只是下了狠话要抓到采花贼,甚至贴出了悬赏告示。 周婉儿一死,周家与清平侯府也就断了仅有的一点关系,周庆龙自然是不愿的。好说歹说才求得清平侯世子上门做客,把自个闺女折腾的花枝招展,只求能保住与侯府的联姻。 这厢周府里人声鼎沸,所谓的家宴办得正是热闹,门外却传来哀嚎哭喊之声,震天的鼓乐搅得众人食之无味。 周庆龙脸色一沉,对着门口的老妈子喝道,“没看见世子爷在呢!一点规矩都没有。” 管家匆匆跑进来,一张老脸满是冷汗。“老……老爷……不好了!有人来给大小姐吊丧了!” 第16章 机谋巧设锋芒露 一 一生荣辱,人事已非,尘归尘,土归土。谁还记得当年那抹柔弱身影,卑微挣扎于尘世中。 染柒眸色清冷,耳中满是躁动的鼓乐声,眼前只是一片雪白。 天是白的,地是白的,还有眼前一众孝子贤孙打扮哭丧的人。 她以为不会再为曾经逝去的记忆难过,可眼前的场面让人心都是冷的,鼻子一阵酸涩,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心口处喷出。 “我可怜的外甥女啊!舅舅来得迟了,你可怎么就这么去了啊?他们竟然一句话也不说就把你埋了,你死得冤啊!” 前来奔丧的一众人霎时哭成一团,不论男女都堵在杨府的大门口声嘶力竭地嚎哭。 “什么人在这里聚众闹事?”提前接到消息的府衙捕快在他们堵住周府门口时也准时赶到,就连周府的管家也对如此迅速的办事效率咋舌不已,可眼前这情况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管家能处理的,于是他匆匆跑进府里,向二老爷请示。 “老……老爷……不好了!有人来给大小姐吊丧了!是舅老爷家的人。” “吊丧!人都埋了,有什么好吊的!把他们都赶走!”说罢,周庆龙连忙转身进屋,看着清平侯世子的脸色阴沉,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等等!虽说大小姐已经不在了,可毕竟是大老远来奔丧的,带他们到大小姐的坟头烧些纸钱,给些银两把他们打发了吧。” 周庆龙对周家大夫人的娘家并不太熟悉,只知道是青阳县的富户,而且也好多年没有来往了。因此对于前来奔丧的人,他不以为忤,只想着怎么把眼前的世子爷哄高兴了,促成两家的婚事。 “既是大小姐娘舅家的亲戚,在下怎么也不能失礼。二老爷,不妨与在下一同前去安抚一下吧。”云少城也看出了周二爷的打算,心里虽然鄙视,可毕竟自己贵为侯府世子,自然在礼数上不能让人找了短处。 周庆龙心里咯噔一跳,冒出一股不祥之感。也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他对于突然闯来奔丧的这些人有些惧怕。 “世子爷说的是。”从大厅到门口的距离并不远,可周庆龙却觉得好似走进龙潭虎穴似的可怕,耳朵里传来门外哀怨悲伤的哭喊声,还夹杂着几声凄惨的“冤”。 “周大小姐死得冤,也难怪她舅父和亲戚们如此悲伤。”云少城只是淡淡这么一说,周庆龙的心就像被吊在嗓子眼一样,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可他毕竟也是见过世面,心想着周婉儿早已入土,现在已经死无对证,就算是他们喊冤也没了任何证据。 一想到这些,周庆龙倒也踏实些,看着眼前一群穿着白衣孝子服哭丧的人,眉头不由地一皱。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周府门口哭得热闹,凑热闹的人也是里三层外三层。云少城也是见过大场面的,眼见着这些哭丧的人口里喊着冤,却也不得不碍着两家的姻亲关系说上几句安抚的话。 “周家舅老爷节哀,周大小姐若是见着你们这些亲人如此难过,必然也是安不下心的。”云少城走上前虚扶了一把,他身边的小厮也连忙上去把杨忠给架起来。 “你是周家的人?”看眼前的少年前额饱满,鼻若悬胆,双眸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气势可见一斑。 周庆龙见势连忙跟过去,佯怒道,“大胆!此乃清平侯世子爷,岂容得尔等放肆?” 杨忠一听,连忙跪在云少城面前,哭得更是声嘶力竭,“世子爷可要为我们婉儿做主啊!我们婉儿死得冤!” 云少城抬眼一瞥,瞧见周庆龙面色阴沉,心下一紧,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可他在众人面前也不愿多说什么,只好命人把杨忠赶紧拉起来。 “周家舅老爷,有什么话可以进府里说,毕竟周大小姐已经去了,也请节哀啊!” 杨忠抬手一指,冲着周庆龙喝道,“你个丧心病狂的禽兽,见周家大爷不在,霸占周家财产,欺负我外甥女,现如今倒是连人都被你们害死了。到头来,你还倒打一耙,往我外甥女身上泼脏水,女儿家的名节全让你们这些畜生给毁了。世子爷,您可要为婉儿做主。” 云少城双眉紧皱,越听越觉得事情不简单,他也是侯门大宅里的人,知道这里面的道道,所谓名门世家不过表面光鲜,内里总是会有些说不出去的腌臜事,无论使出什么手段,都是胜者为王败者寇,输了也怨不得人。 若不是看在恪王爷牵线的面子,周家也根本攀不上侯府这门亲,若是几年前倒也罢了,更遑论这两三年周家势弱,已经渐渐没了往日的风光,他对联姻的想法也就淡了,总想着周家小姐若是个知书达理的,娶进门做个摆设也就罢了。可如今,她不但被贼人糟蹋了,竟然还烈性地跳了井。侯府上下虽然面子上过不去,可也不便再众人面前说些什么。 今日他本就不愿来周府吃这顿饭,看着周庆龙和他女儿做戏的脸孔,打心眼里瞧不上眼。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大哥过世后,周婉儿她一个世家小姐如何能撑得起偌大家业,若不是为了保全老祖宗留下的这点基业,我何故如此辛劳?现如今婉儿去了,你们这些没照过面的亲戚倒是打上门讨债来了。”周庆龙忿忿不平地吼起来。 杨忠听他这么一说更是气急,冲上前揪着周庆龙的前襟怒骂:“是你害死了婉儿,是你想霸占周家大爷的家业暗地里害死了婉儿。什么采花贼,跳井自杀,若是不怕我们就当堂对质,让府衙老爷开棺验尸,瞧瞧我这外甥女是真的跳井自杀还是被人谋杀!” 云少城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大概,落在周庆龙身上的目光寒意乍起。看着杨忠底气十足又愤恨不平的模样,也就明白周婉儿的死另有玄机。 围观的人群里还有府衙捕快,原本他们接到消息说有人来周府闹事,可没想到竟是亲眼看了一场豪门恩怨大戏,真真比说书的还热闹。听得正在兴头上,两边的人马各不相让,甚是有种水火不容的架势,府衙捕快连忙凑上来将两家的人拉开。 云少城几乎想要将这两家人痛骂一顿,想他堂堂一个世子爷,当街像是耍猴似的被人围观,简直是丢尽了侯府的脸面。如今又牵扯些什么谋杀暗害的事情,平白无故沾了一身腥。 “来人!” “在!” “去府衙请太尊大人过来,既然出了人命,不管死因如何还是请太尊大人决断为好。顺便也将仵作一道请来,本世子倒是要瞧瞧,周家大小姐到底是怎么死的!”跟在他身后的小厮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找人把坐骑牵来,待云少城上了马便挥手让侍卫们跟上。 杨忠见状连忙紧追过去,走了几步看了眼呆愣在原地的周庆龙,一声冷哼拂袖而去。 围观的众人看出这里面还有热闹,也紧随着清平侯世子的身影纷纷追去,仿佛是过了好久,周家门口的人才逐渐散去,而周庆龙脸色发青地站在原地,待老管家唤了四五声后才恍然回神。 “快!快去备马!”周庆龙的眼睛里冷光一闪,凑在管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管家连忙点头应下匆匆离去,他这才上了马向周婉儿的坟头奔去。 “玉烯,我们来打个赌可好?”染柒轻笑。 “赌什么?”剑眉一挑,玉烯好奇起来。 “我若赢了,你便摘下面具。” “若是输了呢?” “我,不会输。” 第17章 机谋巧设锋芒露 二 周婉儿的尸身埋在五里外的雁荡山脚下,因其早夭且死于非命,周家并未允许其入祖坟,而是随便选了个依山靠水的地方草草埋了。云少城还是头一次看到周婉儿的墓,墓碑上也只是写着周氏婉儿之墓,连个落款的人都没有,不免感到有些心寒。转而望去,老鸹长鸣,杂草丛生,萧瑟风中吹散几张纸钱。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太尊大人接了侯府下人送的消息,急匆匆坐着轿子赶来,远远瞧着就看到周婉儿的墓前围了一群人。 “放肆!都散了,都散了。张捕头,还不赶快把这些人都驱散了,府衙办差闹事者杖责二十。”太尊老爷扶额大喝,连忙擦擦脑门上的冷汗,冲着云少城的方向跑去。 听到州府太尊的命令,捕快们把周婉儿的墓围起来,也把围观的人远远的赶开。 染柒和玉烯远远地看着他们将周婉儿的坟墓挖开,黄土堆了满地,一口薄棺逐渐显现。 “你到底要赌什么?”玉烯好奇地紧,眼睛死死盯着那口尚未开启的棺木,看着仵作上香、烧纸钱,等仪式摆得差不多了,又转而望向染柒,只见她凤眸半掩,视线落在半山腰上若隐若现的白光中。 “赌她的死因。” “光天化日之下重启棺木,量你有再大的本事也没办法作假。周婉儿死于溺水都是周家奴仆亲见,若不是铁证如山周庆龙绝做不到岿然不动,面色不改。”玉烯相信,在周婉儿的死因上周庆龙肯定不会作假。 染柒指尖慢慢划过腰间的锦缎流苏,大红色的流苏轻轻摇摆,鸳鸯扣上的碧色玉珠也随之而动。 她弯眉而笑,眼中尽是诡异的亮色,抬起头冲着玉烯摆摆手,指如葱尖拂过一阵暗香。 “谁说她死于溺水?我说她死于毒杀,衰竭而亡。” 染柒诡异的笑容让玉烯心惊,知晓她有自己的手段,可众目睽睽之下让尸体显现出她想要的死法,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捕快将棺木掀开,空气中顿时泛出阵阵恶臭,尽管正值春日,可尸体的腐烂程度远远超过众人的想象。 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捂住鼻子,就连云少城也连忙退了几步,连棺木里的尸身都懒得再看一眼,只有仵作带着面巾走上前验尸。 仵作围着棺木走了一圈,目光从上到下,不放过尸身的任何一处伤痕。就在此时,周家管家悄悄凑近周庆龙,在他耳边低语,片刻之后周庆龙眉间的愁雾散了七八。隐约中,染柒甚至可以看见他眼中闪烁着一抹得色。 也许是他的表情掩饰地太失败,就连周婉儿的舅父杨忠也在那一刻用愤怒的眼神狠狠瞪了他几眼,随之又转而看向仵作。 一根银针过喉刺入,拔出的瞬间银白色已然变得乌黑,仵作将银针放在棉布中,走到旁边拿起一杯清水,当银针没入杯中的刹那,水色浑浊不堪,伴着一股恶臭和乳白色的脓液化开。 “启禀世子爷,太尊大人,以小人浅见,周家小姐是中毒身亡,死之后被人投入水中。” “胡说!” 仵作面色一沉,冷眼看了看周庆龙,慢慢回应道,“周二爷,在下是州府仵作,验尸的经验已有三十三年,怎会信口胡说?人在活着的状态下坠入水中,吸入气管的水与肺里分泌的粘液空气相混合,会形成一种泡沫,通常不易消散,在较长时间里附着在口鼻部。与此同时,人入水后肺呼吸受阻,并吸入溺液,由于窒息导致肺部出血,且在死者喉部也会留有大量泥沙及污浊物。若是在死后被投入水中,则不会有这些情况发生,而且……相信大家也都亲眼看到了,从死者喉部穿过的银针发黑,说明死者生前吞食了大量毒药,而且此毒药药性相当强,银针上的残留物伴有恶臭和乳白色脓液,说明此毒有较强的腐蚀性,再晚些日子,恐怕连尸身都分毫不留了。” 众人相视无语,心中冷不丁地打寒战。 而周庆龙的脑袋一下子就懵了,完全没有料到眼前这一幕,他千算万算,根本没有想到周婉儿会是中毒身亡。他明明亲眼看着周婉儿是被淹死的,死之前还几经挣扎,怎么可能会中毒呢? “不可能!太尊大人,婉儿绝不可能中毒。我周家上下的佣人都是亲眼看着她溺水而亡,怎么可能是中毒呢!”周庆龙双腿一软,当场跪在县太爷的面前,一双手死死拽着他的衣角。 周管家也很是纳闷,明明老爷派人将大小姐的尸身检查过,他也是亲自安排得力的老妈子换得衣裳,入土之前根本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怎么可能会是毒发身亡呢? “什么叫亲眼看着她溺水而亡!周庆龙你这恶贼,难道是谋算着要溺杀我外甥女吗?”杨忠听到周庆龙的辩驳冲上前要动手,却被云少城身边的小厮拦下。 “周家舅老爷,既然太尊大人在,有什么事都有太尊大人作主,莫要动怒。”这小厮也是个伶俐人,大宅门里混得时间长了,总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周家小姐好歹也是侯府未进门的世子妃,名门世家的闺秀,不管怎样碍于侯府的颜面,周家小姐的案子太尊大人肯定会查个清楚。不然,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太尊大人,我真的冤啊!婉儿怎么说也是我的侄女,是我大哥唯一的血脉,过不了多久她和世子爷就会成亲,我周庆龙再傻也断断不会害死我的侄女。更何况,婉儿是被采花贼糟蹋了才想不开跳的井,那时候有几个丫鬟见她想不开,还上前去拦着,却没有拦下啊。太尊大人,我真是冤枉啊!” 玉烯面色一沉,看向染柒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看我做什么?看戏!”染柒缓步向墓前走去,走了几步才发现玉烯并没有跟上来,她侧目看去,淡淡说道:“发什么愣?还不快过去!” 夕阳的余晖慢慢收起,苍山玉岭,静谧无声。偶尔传来几声老鸹凄厉的嘶鸣,乱草丛生的墓地弥漫着一股极其诡异的气氛…… 周庆龙的眼神有些呆滞,根本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而仵作的下一句话便他更是觉得浑身冷汗直冒。 “死者生前并未遭受侵犯,虽然尸身有部分腐烂,但是臂上留有守宫砂,下体也无任何受侵犯的痕迹。” “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现在太尊大人总算知道我外甥女死得冤吧!好好的大家闺秀,不只死后仅有薄棺入殓,连名节都被毁了。必是我外甥女冤情难诉,才托梦于我。婉儿啊!舅父来得晚了,竟是让你受尽折磨,死不瞑目啊!”杨忠哭得声嘶力竭,看向周庆龙的目光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仵作反手从棺木里拿出一件物品,顿时让周庆龙眼前一黑。 “这……这太诡异了……”就连周管家都险些站不稳,后背一阵发麻。 那件东西明明就被他藏在袖中,怎么会被仵作从死者身上找出来。不!绝不可能!可周管家又悄悄摸了摸袖子里温热的玉佩,一股寒气顿时顺着血液冲向头顶。 在,东西尚在。 可棺木里的,又是什么? 一模一样的玉佩!刻着“庆”字的和田玉佩,白玉纹路里残存血迹,仿佛有莫大的冤情无法昭雪,就像那雪色凝脂的小脸上,滴下一滴血泪。 第18章 机谋巧设锋芒露 三 夕阳西下,霞光出迎,绯红色的光芒笼罩整个大地,远远望去景色宜人,可眼前的场景却让人心慌意乱,惊惧不已。 空气中弥漫着尸体散发的恶臭,杨庆龙颤抖着跪在地上,即使是围观的人也难得有几个胆大的敢探出身子看个究竟,空气仿佛凝滞一般胶着在这一刻。 染柒缓步上前,一步一步,踏着杂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竟是让人有种嗜血罗刹踏尸而行的惊惧之感。 清亮闪烁的凤眸迸射出傲然之光,红唇微抿,隐显鄙夷之色。垂在发髻之侧的硕大东珠随着脚步轻摆,潋滟光辉堪比皓月光芒,飞凤流云髻盘发而舞,散落在胸前的云锦丝带与腰间的红色流苏完美地搭配在一起,刺得众人眼睛生疼。 有人呆滞,有人痴迷,甚至还有人不怕死地吹了一声口哨。 云少城愣在原地,看着眼前踏草而来的少女,胸口处血气荡漾,只觉得眼前的女子风华绝代,宛若山水画中走出的洛水神女。 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做他的世子妃,而周婉儿与她相比,实在是差太多了…… 在场的众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少女,只有太尊大人最早反应过来,阴沉着一张脸看着染柒。 “来者何人?没看到本府正在查案,惊扰查案者一律重责。” 云少城抬手一阻,神色敛正,“无碍,太尊大人何须为这点小事动怒。想来这位姑娘不过是路经此地才会过来一看,这里的人本来也不少,不必为此等小事耽误了查案。” 他说得风轻云淡,语罢还微微摆了摆袖子,负手而立,颇有一股子高洁文雅的气质。 “虚伪……”玉烯嗤笑,紧随染柒身后。 “你——”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染柒身边的男人,一身白衣常服不甚出众,袖口处用金线盘出凌云暗花若隐若现,整个人看起来清冷沉静。由于银白的面具遮挡了半张脸,看不出长相如何,可他抬手投足的风雅却不同凡夫俗子,有些傲视群雄的狂浪气度。 云少城此时此刻也注意到了他,从他袖口的双面蜀绣看出此人身份不同一般。真正的名门是不需要用华丽的外衣充装门面的,往往越是身家不凡,越是彰显出一种低调的奢华。 “兄台有礼。”他微微一笑,不甚在意的转过身,硬是把喷涌而出的怒意狠狠压在心底。 玉烯并未理会他,只是跟随染柒的脚步,待她停止不前的时候,这才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眼见着铁证如山,周庆龙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他悔、他惧、他吓得心神不能附体。难道说真是周婉儿化成厉鬼找他报仇来了吗?不然怎会让一切变得如此荒诞不羁,就好像折子戏里鬼怪附身一样的不可思议。 “冤……冤枉……怎么会这样?” “来人!将周庆龙关进大牢,过堂之后再行决断。”太尊大人知道眼前这些证据已经足够让周庆龙脑袋分家了,可还是顾虑着侯府不敢轻易做出决断。毕竟……周家还是六阳镇的大户人家,即使再不济也有着周家族长背后撑腰。 “慢着。” 染柒突然出声,阻止了太尊大人的命令。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妨碍本府查案。” “民女不敢,只是有些事需要禀报太尊大人。”染柒微微低头,轻声慢语颇有一种江南水乡的温婉气韵。 这样恬淡的声音安抚了焦躁的人心,也让玉烯嗔目惊异。这个女人演戏的天分真的不一般,对他时嬉笑怒骂万事随心,对端木时平静恬淡情绪无波,对敌时又狡诈多端虚与委蛇。 “有何事需要向本府禀报?”太尊大人面色稍缓。 “昨夜民女在客栈中遭遇盗匪,后将盗匪擒获已命人将其送至府衙。” “区区盗匪,自有捕快处置。” “可这盗匪自称是玉蝴蝶。” 周围一片静悄悄,人们或许还没有反应一二,便猛然被一阵风声惊醒。玉蝴蝶!那岂不是采花贼之首,赏金榜前十的恶贼,难道说已经被抓住了?还是被眼前这位风华绝代的少女抓获。人们不可置信地窃窃私语,有疑惑也有惊讶。 “玉蝴蝶?可是真的!”太尊大人突然露出灿烂的笑容,双手狠狠一搓,奔着染柒的方向快步走近。 “是真的,从他的身上还搜出了这瓶药还有梅花飞镖。”染柒将手中的证物交到太尊大人手中,垂着头慢慢后退一步。 太尊大人看着手中的证据,禁不住乐得发了狂,如果在他任职期间,能斩获如此重量级的恶贼,朝廷必然会予以嘉奖,待到任期届满回京接受吏部考评时,也会提升他的政绩。 “果然是玉蝴蝶作案的工具,想不到此恶贼竟然栽倒姑娘手中,本府代六阳镇乡民谢过姑娘。另外,玉蝴蝶是赏金榜上的恶贼,本府还会依据榜单给予姑娘重赏。” “太尊大人不必客气,此等恶贼人人得而诛之。只是那玉蝴蝶被抓后在无意中透露,他曾亲见周二爷意图强暴周家大小姐,遭到反抗之后逼迫大小姐服毒自尽,后将其投入井中,以求遮掩他的丑事。却不想……”染柒不再多说,此话说到这里便已经将案情说了大概,原本众人还抱着怀疑的心态,现在完全真相大白了。 玉蝴蝶那是什么人?恶名远天下的采花贼。 他的目标,从来都是未出闺阁的少女。如果周婉儿真的成了他的目标,自然是逃不过的,却不想竟遇上了周庆龙施暴的一幕。如此一来,人证、物证、尸证完全摆在众人的面前,由不得他不认罪。 “冤枉啊!大人!小人真的没有……” “没有什么,是没有强暴周大小姐,还是没有害死周大小姐!你若无辜,自然不必害怕被冤枉,可你若真的有罪,面对着眼前死不瞑目的周大小姐,你还敢说你是冤枉的吗!”染柒怒了,为那个惨遭凌辱的冤魂发怒了,花样年华的少女尚未及笄便失去双亲,叔父恶毒凶残备受欺凌,就连死后也葬身荒野声名受辱。她的冤又有谁来解? “我……我……真的冤枉!”周庆龙他冤,冤在被人陷害地不明不白,原本都已脱罪,却如今被弄得声名狼藉,连害人的证据都明明白白地放在眼前。 “来人!将周庆龙打入大牢,待本府明证之后,必会上报朝廷将其秋后处决!” 周围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也许是为了恶人难逃死罪,也许是为了冤魂终于昭雪,可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染柒侧目望去,眼角泛出笑意,“你输了。” “是,我输了。” 看着出了一口恶气的染柒,玉烯笑了,眼中流露出宠溺的光芒,只是无奈地说道,“输便输了,男子汉大丈夫要勇于承认失败。” 他心中暗笑,想着眼前这个小狐狸机关算尽却没有算到,他们并未约定赌注何时履行。 染柒只觉得这话极其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那好!快把面具摘下来让我瞧瞧。” 她有些兴奋,期待着看到面具下真实的面孔,可偏偏就是有人不愿让她如了意。 “这位小姐,在下云少城,清平侯世子。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染柒眼中泛出冷意,却在瞬间散去。“公子有礼,小女柒柒。” “小生仰慕柒柒小姐的风采,不知小姐可愿与在下小叙?” “公子乃清平侯世子,小女蒲柳之姿怎得公子青眼相待?更何况,小女听闻公子未婚妻子头七未满,想必公子心情抑郁思念成灾,小女就不耽误公子的正事了。”虚伪的男人总是喜欢摆着深情款款的面貌,转过身却是郎心如铁喜新厌旧。 染柒对这个侯门世子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懒得理会,索性伸出手勾住玉烯的胳膊,露出灿烂的笑容。“玉哥哥,我有些累了。” “那我们便回去罢。” 玉烯强忍笑意,就这样被染柒拉走,甩下那个自诩风流的少年独立坟前,耳中似乎还能听到老鸹发出几声凄鸣。 第19章 机谋巧设锋芒露 四 “玉烯,有没有人教过你做人要厚道?” “在下不知厚道二字有何深意,是以皮糙肉厚,择道而处。” “玉烯,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言而有信,童叟无欺?” “在下只听人说过,在商言商,无奸不商。” “你知不知道厚颜无耻怎么写?” “也许可以从道德经上找找。” “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那张嘴,古人诚不欺我。” “女人嘴上说不喜男人的甜言蜜语,心里却相信男人的花言巧语,这算是口是心非吗?” “玉烯,你是想找死吗!” “柒儿,吾欲与子同归。” …… 端木霆守在门外,就听见屋里一阵激辩,到最后终于忍不住翻了翻白眼,靠着门框打瞌睡,大好春光都被这二人无聊地浪费,实在是让人郁卒。 也不知过了多久,端木霆猛地从梦中惊醒,脑袋正磕在门板上,只听咣当一声,像是茶盏被摔在地上,然后便是激烈地挣扎,等了片刻屋里传来呜咽抽气的声响。端木霆紧靠着门板,正听得热闹,突然感到身后人影闪过,转眼之间一张俊秀端正的脸孔凑在了身旁。 他正要喊出声,却被人猛地捂住嘴。“嘘——” 卓翊兴致勃勃地透过门缝往里瞧去,只见屋内战况激烈,两个交叠的身影在屏风后若隐若现。 “大白天的,家主性致高昂啊!”硕大的桃花眼不停地眨啊眨,看得端木霆一阵心虚。 “你怎么来了?沈容谦呢?” “楼下客房里躺着呢,暂时还死不了。早知道我就跟着家主了,几天不见进展够快的。”染柒是一个商业奇才,但对感情却迟钝得很。卓翊跟在她身边几年来,屡屡看到那些爱慕她的男人被折磨地生不如死,久而久之他对能留在染柒身边的男人抱有强烈的崇拜感,一如今日的玉烯。 端木霆冷眼讥讽道,“早知道我就跟你换换了,家主的性子你还不了解,这几日我是疲于奔命,累得连口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有空在这打瞌睡,还不赶快歇着去!”卓翊看得正激动,只觉得眼前一道冷风吹过,门板的缝隙里已经插入了一根雪色的飞镖。 卓翊猛地跳开,抚胸喘气,“好险。” 端木霆憋着笑意,给了他一道好自为之的白眼,潇潇洒洒从走廊晃过去,口中还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他们果真是闲得太久了,如此热闹的事情,就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 当染柒顺利脱身坐到饭桌前,已是月上柳梢头,灯火阑珊映满堂。客栈外热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六阳镇虽然不大,可是过路行商的人很多,无论多晚都有从外地赶来的客商,尽管已到戌时,还是有几路远道而来的客商背着行囊走进客栈。 “小二,来壶好酒,上几盘肉菜,伙计们都饿了,每人来碗刀削面。”其中一个貌似领头的男人指挥众人放下背囊,选了厅堂里较为显眼的一处位置坐下。 染柒挑眼望去,看见他们的背囊上都标着商行的徽号。 “家主,是景家茶行的人。”端木霆倒了一杯茶水放在染柒面前,顺便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不必张扬,我们自走我们的。”染柒不动声色地点头,垂首喝着茶。 待店小二将他们点的饭菜摆好,玉烯也好巧不巧地从二楼走下,此时的他已经卸下了脸上的面具,一袭青衫,英挺俊秀,如墨的长发束在脑后,飘然走下台阶,宛若嫡仙的洒脱如醇酒一般馥郁弥漫,让人不禁联想到“轩轩如朝霞,不似世中人”的诗句。 染柒微愣,只是咳了几声才稍稍平复心情,想到之前和他在屋内的缠绵深吻,急促的呼吸抵在额间,染柒的双颊隐隐浮上羞红的色泽。 沈容谦低垂双目,只是自顾自吃着碗里的饭,听着耳边如热浪一般的议论声,脸色泛着一抹苍白。尽管他自己也是面容清俊,但是远远不及玉烯此刻给人带来的震撼。 看着他坦然坐在染柒身边,众人热辣的目光随之有了更深的含义,如此相配的男女才真正称得上“才子佳人”。 “你怎么舍得摘了?”染柒故作沉静,淡淡说道。 “既然输给了柒儿,自然是愿赌服输。” 玉烯举著,夹起盘中的青菜放在染柒碗里,低沉的声音里带在清浅的笑意,“柒儿不该挑食,吃些青菜对身体好。” 端木霆和卓翊不禁咋舌,一边忙着往嘴里扒饭,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 “下午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柒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想到这个男人霸气缠绵的吻,染柒便觉得浑身燥热,心口处血液翻腾。她暗暗稳下心神,安慰自己这不过是被他气得,却还是忍不住用牙齿轻咬唇角。 每个人都各自陷入自己的深思中,并没有人注意到沈容谦夹菜的手一顿,还有他眼中悄然划过的暗沉。 也许其他人没有注意到,但是玉烯却看出了沈容谦的隐忍,心中暗忖,也许这个男人并不如他表现的这么懦弱无能,迂腐酸臭。他颇有些深意地看了眼沈容谦,平静地说道,“这位就是柒儿纳的男宠吗?” 沈容谦双眉紧蹙,面色一僵,看着有种受气小媳妇的卑微感。他沉默无语,只是依旧装作无事一般吃着饭,此时他不说话其实就是化解难堪最好的办法。 许久未听见声音,染柒这才把目光转到脸色苍白的沈容谦身上,许是几天来身体恢复的较好,他看起来只是没什么精神。 “沈容谦,没听到有人在问你话!” 染柒这是在逼他,大庭广众之下,一个男人如果要承认自己是个男宠,就是将自己的尊严放在别人脚下践踏。 沈容谦有些发抖,胆颤心惊地放下碗筷,看着染柒愠怒的目光下满是厌恶,他不知自己该怎么面对这样难堪的场面。他与染柒究竟有什么仇怨,值得她如此不留情面地羞辱他、折磨他。 “家主说得是,是容谦失礼了。”他没有承认也没有拒绝回答,让染柒抓不住他的错处。 玉烯对沈容谦也没什么好感,只是不停给染柒夹菜,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吃完。从他们两人甚是默契的配合中,端木霆和卓翊似乎闻到甜蜜的香气。 这厢平静之下风潮暗涌,那厢景家茶行的众人也热闹地吃完了饭。听着他们同客栈掌柜的对话,染柒知晓了景家茶行的人被安排在了地字号的四个房间。看着店小二带领他们回房,端木霆的目光与染柒一碰,端木霆就明白了染柒的意思。 “是非欢楼的景家吗?”玉烯意有所指,半褒半贬地揶揄了一下,“染家和非欢楼算是势均力敌。” “不过是近几年才泛上漂的商行,没什么了不起。” “非欢楼的老板一向神秘,若是此次前往济城,能有机会和他见上一见,也不算白来一回。” 染柒脑中形成一个人形轮廓,不知该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容貌合适,云涴国的十九王爷长成什么样子才算不负盛名,是丰神俊朗还是气宇轩昂,是精明强势还是锱铢必较? 染柒想得头疼索性不再理会,而一旁的玉烯略略低头,眼角的余光瞥见染柒有些焦虑的样子,心中不禁暗笑。 梓陵此次举办四国商会的目的就是想引出染柒,她若是真的聪明,就能明了商会之事其中的奥妙。只怕,以她的性子未必会同意。 第20章 机谋巧设锋芒露 五 冲天的火焰烧红了大半的天空,狰狞的火光撕扯着沉寂的夜空,缠卷着刺鼻的浓烟扑面而来,幽深的苍穹之上乌黑的烟雾升腾缭绕。四处弥漫着绝望地嘶喊,伴着凄惨的尖叫,整个屋顶轰然塌落。 崩裂的火星从砖瓦深处爆出,整个客栈看不出丝毫原有的样子。烧焦的门廊,散落满地的瓦砾,干裂的墙缝,哀嚎满地。 “家主,你没事吧!”卓翊最先冲过来查看染柒的情况,回首凝视烟火弥漫的残垣断壁,卓翊的眼神中射出寒栗的冷光,就像是濒临暴怒的鬣撕扯着残尸腐肉,空气中弥漫着腥甜的气息,越发刺激着他的神经,甚至能听到骨节咔嚓断裂的声响。 “卓翊,你觉得会是谁做的?”她无法漠视这一切的发生,也许这才不过是刚刚开始,这场火来得蹊跷,烧得惨烈,若非她提前一步离开房间,恐怕此刻已经是火场中的焦尸一具。 “景家茶行的人全都没有逃出来。”一个活口都没有留。 眼前肆虐的火海,就仿佛烧毁了一个家族的兴衰,那双眼睨视众人的狼狈,卑微,激荡着张狂的笑意。 “看来他们已经开始下手了。”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所有的一切,可她却知道,这场火是在向染家示威,是在向染柒示威,她绝不可能坐以待毙。攥紧双拳,染柒冷然地抬起眼,看着逐渐熄灭的火焰,任由吹散的灰烬沾染裙袖。 “家主放心,事情都已经做好安排,此次前往济城,若是能……” “那个人怎么样?”染柒打断了他的话,眼前是死一般的沉寂。 “放心,还死不了。” “盯紧他,若是查不出来路,就把他当做钉子。” 一个钉子,是永远得不到主人的信任的。 残垣断壁星星点点的火光,呼啸的夜风汹涌冲过,一道青影伫立在月影之下,对着她浅浅微笑。 “玉烯!” 染柒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人影。 “大半夜的,你倒是有心情!” “非也,非也。”玉烯摇头,“我不过是发现了一些不该发现的东西,顺道跟去看看罢了。” 由远及近的喊叫声从墙外涌入,急促的敲锣声震得染柒耳膜发疼,这一晚上,绝不会让人消停。 端木霆狼狈地从火场中跃出,手中拿着一把熏黑的匕首,径自递到染柒面前。“是我们订的货,三寸精钢,匕首贴手出以篆书刻着‘染’字。” 染柒冷笑,一手接过锋芒不减的匕首,刀刃锋利之处直指火焰中心。 “既然开始,我染柒奉陪到底。” 潋滟湖光,青山一色,远处的宫灯随风飘摇,暖香处轻歌曼舞,遍地流萤。 枝头上残留的粉色花瓣被风一吹,簌簌而落,圆润的石子踩在脚下,隔着鞋底传来异样的疼痛感。 红衣妖娆,面纱半掩,香肩上搭着一条数丈长的丝缎,拖在地上沙沙直响。垂首站在红衣舞娘之中,看不清坐席上那些人的面孔,只听到刺耳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月圆之夜,名门盛宴,满堂坐着的都是来自四国各大商埠要塞的豪门商贾,唯有角落里坐着一个颓废狼狈的男子,脸上只有漠然的表情,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 络绎不觉的商行老板和商贾豪绅施礼相拜,迎合着歌舞的轻柔乐调点头轻笑,远远打量着那个衣着狼藉的男子,眼中流露出轻蔑的讥讽之色。 故作轻松的笑容在转到他身旁之人时突然变色,纷纷掩饰着内心的惊惧不安。 这是一场鸿门宴,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到来不过是这场盛宴的陪客,真正的主角一个正坐在那里品茶听曲,另一个已是姗姗来迟。 非欢楼的楼主到现在还未出现,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让人一睹他的真面目。 更有意思的是染家家主身边那个看似清秀的男子,长相有些一般,衣着打扮完全不是来参加宴席,倒是像逃难。 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士已经在私下里交换消息,对那个面色狼狈地男人纷纷投以蔑视的眼光。 “诸位大人们,老爷们,欢迎各位远道而来参加非欢楼举办的四国商行大会,今日各位能亲临济城,我非欢楼实在是蓬荜生辉,老夫在此多谢各位。由于我们楼主身体不适,今晚暂时无法前来与各位相见,还请各位老爷们见谅。但楼主有令,且令老夫一定要招待好大家,此次四国商行大会是为了能互通商贸,促进各方联系,扩大四国商贾的货物流通,繁荣四国商业。此次盛会将在济城举办七日,在这七日中可由各大商埠老板做东,在城东凌轩阁共襄盛举。今晚非欢楼为各位接风洗尘,望各位玩得尽兴。” 精神矍铄的老者从台架上缓步走下来,众人的目光随着那道人影,纷纷起身施礼,凡是他所到之处,皆是客气的应和声。 玉烯微微一笑,沉静而不多话,走到染柒身旁的首座之位,慢条斯理地坐下。染柒看到他云淡风轻的模样有些意外。 “自从到了济城,你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可有什么安排?” “佛曰,不可说。”他故作神秘的一笑,随手端起桌上的酒盅,一口饮尽。 “听说景家茶行的人在六阳镇被杀了。”隐隐有交谈的声音传来,就在舞姬旋身轻舞之时,一道暗光落入染柒的眼眸。 “嘘——听说死得蹊跷,还被焚尸灭迹。” “非也……我听说是非欢楼的老对手做的。” 有些人的目光随之落在染柒周围,窃窃私语声在染柒抬头的瞬间突然沉寂,自等她又再次垂首喝茶,耳边又响起低沉的议论。 “是染家吗?” “闭嘴,没看到那人正在那吗?找死呢!” 就在大家暗自议论着那场意外死亡事件时,乐声微扬,几抹红妆从厅堂中掠过,众人纷纷静下来观赏着开始的歌舞表演。 只见红衣水袖之中,一人掩面独舞,如轻云出岫一般,款款而来,柳腰轻摆,衣袂翻卷,拂落纷飞的花瓣,如惊鸿乍现。 那女子轻纱遮面,半羞半掩,虽然容颜看得不甚真切,但舞姿却是非同凡响的美艳,一段水袖长舞,已经让众人惊叹折服。 在她身边的那些舞娘黯然失色,嫣然美态看傻了众人,就在她翻身跃起之时,一阵清风吹过,她脸上的轻纱随风飘落。 红艳的轻纱袅袅飞出,落在高堂上的台阶处,一时间众人哑然,看着她娇娜的身影飞转在花丛中,清丽夺目的光辉闪耀满堂。 她嫣然一笑,百花顿时为之失色,珠玉芙蓉舞红妆,落梅扑面尤芬芳。 一袭红衣,幽婉飞旋,如轻羽拂落。乐曲声刚刚停下,却见那女子明眸闪烁,拜在玉阶之下。 “卿尘恭祝各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心想事成,财源滚滚。” “是醉香楼的卿尘姑娘。” “难怪……” “如此美姬,自当只有醉香楼才有。” “卿尘此番奉楼主之命献舞,实在是献丑了。”一双明眸婉转而笑,淡淡扫过众人,风华之下隐藏的目光没有丝毫怯懦和惧怕。她脸上弥漫的笑容,如暖风一般,让人心里都是舒畅的,单凭这一点,她这个醉香楼的花魁就名副其实。染柒自顾自喝着茶,眼光却丝毫没有离开这个女人。 周围的一切热闹非常,而那个女人却浑然不觉一道目光正对上她,深沉如湖底的暗潮,凛冽汹涌。 第21章 鸿门清歌暗香醉 一 卿尘是醉香楼的当红舞姬,她与明嘉国绣珍阁的琴女眉妩,东昭国若水阑珊的歌姬相思,沧澜国竹香苑的乐师南溪并称“玲珑四美”。但自从两年前绣珍阁的眉妩被神秘公子赎身,竹香苑的南溪因陷入江湖纷争悄然失踪后,“玲珑四美”也只剩下歌舞二姬。 这四人虽被世人赞为“玲珑四美”,可毕竟出身卑贱,纵然倾城倾国也不过是别人眼中的玩物,赏心悦目罢了。若是能有幸遇见个心意相知的有情人赎身自然是好的,可这样的光景未必人人都有。有人庆幸那个被人赎身的眉妩尚在清倌之时就能得遇良人,可这样的机遇又有多少。 “可惜了……” “柒儿是在为卿尘可惜?” “可叹她命途多舛罢了。” 沉默片刻,玉烯道,“有这么多心思感叹别人的命途,不如想想怎么应付眼下的事情。” 染柒微微一笑,没再答话,她明白玉烯的意思,可染家与非欢楼对立不是一天两天了,岂是能简简单单就能理清的。 端木霆端着酒杯周旋在宾客中,以往像这样应酬的事情都是沐风在负责,可沐风现在被远远支开了,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也唯有端木硬着脑门冲上去。远远看着他虚伪的笑容,还有眼睛里隐隐流动的怨气,染柒心知他已经快熬不下去了。 “卓翊,去把他唤来吧。这些人不必过多的应酬,点到为止。”他们的目标是非欢楼楼主,不是这些小喽啰。 染柒的目光落在沈容谦身上,看着他依旧穿着那身从火场逃出时的灰色长衫,尽管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不堪,可在众多豪绅富贾之间也是相当寒酸的。她不是没有看到那些人嘲笑的目光,这目光正是她所期待的,甚至是毫不吝啬赏给他的。 “沈容谦,你很饿吗?” 沈容谦慢慢抬头,苍白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表情,麻木的眼神中依旧可以看到失魂落魄的仓皇无助。 玉烯放下酒杯,杯沿碰在了桌上的瓷盘上,那声音有些刺耳。 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染柒恶语相向,甚至没有一点出言阻止的意思。 “回禀家主,容谦不饿。” “今天赶了一天的路,难得你这受伤的身子还能支撑的住,是我思虑不周,容谦莫要生气。” 染柒笑笑,抬起手夹了一道辣菜放在沈容谦面前的白瓷碗中,猩红色的辣椒油缓缓滴下。 “知道你不喜清淡的菜色,尝尝罢,是济城的特色佳肴。”那是用当地盛产的辣椒配上新鲜羔羊肉爆炒后用干锅熬煮,辛辣的气息满室生香。 卓翊眉峰一挑,而刚刚入座的端木霆看着裹着辣椒油的羊肉不禁唏嘘。看在别人眼里,染柒待他是与众不同的,至少她从未当着众人的面给任何一个人夹过菜,可唯有了解染柒的人知道,沈容谦再一次将染柒逼至濒临发怒的边缘。 染柒从来不会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在外,她越是温和就代表她下手的力度就越大,对手的结果越凄惨。 沈容谦愣了一下,突然浅笑一声,将染柒夹给他的菜一点不剩的全放进嘴里。那股味道刺得他眼泪直流,可他硬是狠狠压下,一边笑着一边冲着染柒说谢谢。 泡着辣椒的羊肉,会刺激他的伤口,这一点就连沈容谦自己都清楚。可他不能不吃,不但要吃,还要和着微笑的眼泪吃下去,这味道足够他回味后半生了。 “容谦喜欢就好。端木,把菜放过去,既然他喜欢,就让他吃完。难得来一回济城,总要让他记得一点这里的特色。你说呢,玉烯?” “柒儿喜欢就好。”他纵容地笑道,眼里没有丝毫的怜悯,那个男人不值得他有任何怜悯之心,为了现在的染柒,也为了当年的七儿。 染柒与他相视一笑,笑容里有着相同的气韵,看得沈容谦心中一冷。没有人知道长袖下的双手已经攥地生疼,指甲狠狠地刺入手心,隐隐落下一两滴的朱痕。 染柒与玉烯之间仿若相识多年,那是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插足的默契,深刻地就像是两个知己。 染柒不懂,眼前的玉烯很熟悉却又很陌生,在她的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这样一个男人的存在。无论是三世之前,还是三世之后,她很清楚,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在她的记忆里出现过。可为什么,却对他如此的信任,没有任何理由地信任。 玉烯心中喟叹,暗暗骂了一声多管闲事的月老,那个老头子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自然要全心全意为人办事。他与染柒的名字已经记录在姻缘谱上,就算是两个陌生人也能生出好感,可这种好感不是他想要的。染柒的情劫是万万逃脱不掉的,即便他再努力,也终究抗拒不了命运的安排。 酒过半巡,众人有了些微的醉意,而染柒也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休息一下。 婉拒了玉烯的跟随,她缓步走下廊阶,夜风拂过,方觉得心中的气郁稍稍散去。 非欢楼的别苑修建在济城近郊,虽地处偏僻却依山而建别有意韵,兼具北方庄园的气势宏伟与江南园林的精巧布局,鳞次栉比,回廊蜿蜒。夜晚的别苑清冷宁静,放眼望去一片冷寂萧索的墨黑,却遮不住群簇绽放的红艳,别苑外缀着数排红色的宫灯,在风中摇曳,远远望去煞是美丽。在萧瑟微冷的春夜里染上几分暖意。 踩在脚下的草丛发出沙沙的响声,软软的似是踩在沙上。 “这位可是染家家主染柒小姐?”披着薄衫的卿尘被丫鬟搀扶着走近,妖娆的身段在晚风中更是袅娜出尘。 染柒欠了欠身,看向艳光四射的卿尘,淡淡笑道,“正是在下。” 卿尘没有忽略染柒略有些男子气的回应,黑彤的眸色闪烁着莹亮的光芒。“没想到云涴国富甲一方的皇商竟是如此娇艳美丽的女子,卿尘有礼了。” “卿尘姑娘过奖,染柒自然比不过姑娘的风华绝代,实在是身不由己啊。”挑起的眉锋让人看不出她的笑意究竟为何,却让卿尘身边的丫头手臂陡然一颤。 “染小姐虽然是女儿之身,却做着男儿的事业,鸿鹄之志岂是我等卑微女子能越过的?”卿尘没有忽略那愀然划过的弧度。 “卿尘姑娘,你我年岁相差无几,何不以姐妹相称?”染柒清甜的嗓音轻抚吹过,更像是不知世事的少女面对家人一般的亲昵。 “染柒小姐身份高贵,岂可与卿尘姐妹相称?” “不妨事,姑娘就不要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了。” 跟在卿尘的身旁,染柒倒是找到机会对这里欣赏一番。转角处有一个两层楼高的阁楼,门廊上挂着的牌匾写着“晚霜阁”。 走近一看,才清楚的看到这是一座精巧别致的幽雅小阁,围在外面的木栅矮墙也被怒放的桃花掩映出绝美的光华。 一踏进屋子,染柒就感到了扑面的暖意。 “这阁楼……” “是楼主赏给我小憩的地方,我虽然是醉香楼的花魁,可有时也会奉楼主之命为宴会准备歌舞,因此楼主才会赏了这个绣阁以备不时之需,免得时间太晚路途上有所耽搁。” “想不到非欢楼的楼主如此怜香惜玉,倒是叫我更加好奇了。”染柒环顾四周的装饰,没有一件物品不是奢华贵气,这小楼里的好赖一样物件都够上农户们一两年的生活之需。 第22章 鸿门清歌暗香醉 二 “卿尘今年双十年华,虚长妹妹几岁,若是染柒妹妹不介意,我便以此称呼。” “这般最好。” “染妹妹对楼主很好奇吗?” “这是自然。”染柒在屋里转了一圈,甚是佩服地说道,“对于可敬的对手,我一向是欣赏大过于敌视。若是没有经世之才,他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年之中创下偌大家业。” “如此一来,楼主与染妹妹也可算得上是知己喽?”卿尘灿然一笑,端过一杯香茶捧给染柒,“且来尝尝我们济城独有的花茶,这墨兰花生在济城,长在济城,若是异地栽植也必不久活。” 染柒接过,慢慢品了一口,馥郁花香从唇齿流入舌尖,缓缓划过喉咙,水香并不过于浓郁,淡淡地暖人心田。这种花香很独特,比起往日常饮的名茶也丝毫不逊色。 “的确好喝。” “这墨兰花还有一个凄美的传说。” “且说来听听……” “自盘古创世以来,神、人、魔共存于神州浩土,千百年来持续不断的争斗带来的只是无尽杀戮,血染苍生,人间遭逢浩劫。天界战神奉命救世,却在济城外的龙泉山上偶遇魔君之女墨兰公主。三界生灵本不可越界相恋,否则必会承受天谴,而战神却与魔君之女一夕相恋,险些让人间遭受不可挽回的灾劫。”卿尘莲步轻移,走到窗前仰望着半空中高悬的皓月,神情有些落寞。 “那后来呢?”染柒听得兴致勃勃,回想自己因为神鬼之恋惨遭天谴惩罚,不禁长叹,那个天界战神自然也会落个悲惨的下场吧。 “后来,魔君逼迫墨兰公主暗杀战神,妄图以此控制天界和人界,可墨兰公主对战神情深意重,对魔君的要求根本不予理会。最后魔君下令群魔诛杀战神与墨兰公主,就在龙泉山顶,战神与群魔大战十数昼夜,最终还是耗尽元神。” “君与妾痴情相守,妾与君生死相依。”染柒不自觉地轻声喃呢,只觉得眼前仿佛出现了两个紧紧拥抱的男女,满是鲜血的脸颊,冰冷地没有任何温度,纠缠的青丝紧紧相连,素白的小手绾出一个同心结。 卿尘蓦然回头,莞尔一笑,“若是我,也必定会与他生死相依的。只可惜,他们这段情不容于世,墨兰公主将自己的鲜血洒遍整个龙泉山,用尽最后一丝精元守护着战神的元神。魔女的鲜血守护战神的元神,可想而知,即使那战神侥幸存活,也势必沾染了暴戾的魔种,杀戮之心已然存留。” “这便是对他们最大的惩罚,相爱却不能相守,天界之神堕入魔道。真是可惜……” “若是染妹妹,你会作出什么选择?” “从一开始,我便会杀了他。”染柒的目光倏然一冷。 似乎从卿尘眼中看出了不可思议的光芒,染柒笑道,“与其让他痛苦不堪,还不如都让我承受的好。” “染妹妹的想法,很独特。” 染柒见她神情略有悲色,心知这故事必然触动了她心底的一些秘密,便有不再打扰。抬眼看到梨木雕花圆桌上放着一本《武陵诗集》,便随手将它拿在手里翻看,刚翻开封面就看到书页背面落着红色的印章记号,上面赫然写着一个“玉”字。 染柒心中一惊,随即翻看起来,却发现整部诗集并无任何异样。她扫视了一眼周围的摆设,看到西南角的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书籍,便走上前翻看起来。 一本,两本……一连抽出四五本书,每一本书的封页背面都盖着“玉”字印章,染柒的呼吸一紧,原本红润的脸变得惨白。 这与竹林雅室里的的书一样…… 玉烯,与非欢楼有关联,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 那一瞬,有许多种猜测充斥在她的头脑了,可她不愿相信。这是她对玉烯的信任难道错了吗?从出生到现在,她信任的人超不过五根手指。玉烯,会是那个例外吗? 静默良久,卿尘恍然回过神,听到门外打更的声音,知晓天色已晚。她起身走到染柒身边,一双手拉着染柒说道,“好久没有女人愿意这般和我聊天,今日你可是头一个。” “是吗?”虚晃的烛影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阵风吹过,墙壁上留下的背影荡漾出浅浅的影痕。 染柒俯身将掉在地上的书签捡起,书签背面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一首词“春欲尽,夜尤迟,难料花开时。翠帘卷,雁南飞,岂是两心知。欢情薄,剪轻罗,纵然惹相思。” “是卿尘姐姐写的?” “让染妹妹见笑了,只是随手涂鸦,楼主曾说过,我的字过于柔媚,缺了一点傲骨之风。”玉石地面的折光落在她的侧脸,优雅而略有半分羞涩,笑容里夹杂着淡淡的愁思,恍若桃花绽放,满目妖娆却独有一丝清新。 卿尘虽然身处风尘,可身上没有半点风尘气息,是该说她把自己保护的很好,还是有人把她保护的很好。 那个人,就是非欢楼的楼主吗? 昏暗的烛光下,她们都看不见彼此的目光,却知道彼此都在隐藏着自己的心思。与其费力琢磨别人,还不如把自己的心思掩藏好。 “天色已晚,染妹妹不如就宿在我这晚霜阁可好?” “不了,家里人都在等我,回去晚了会让他们担心的。” “既然如此,妹妹就早些回去吧,我让丫头为你盏灯。”卿尘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塞到染柒手中,并唤丫头去门外点灯。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诗集,妹妹若是得空,不妨也看看。” “那染柒就不客气了,待抽出时间,染柒会去醉香楼探望姐姐,到时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染妹妹慢走。” 丫头打着珠帘将染柒送出房门,卿尘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一涩。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那个人,她……恐怕永远都没有这样的资格站在那个人的身边吧。 染柒跟随着那个小丫头,瞧着她一走一歪地在石子路上晃悠,心中觉得好笑。走出几步后,那丫头突然往后一倒,整个人冲着染柒的方向扑过来。染柒一个不注意,手中的诗集被碰在了地上。那丫头有些狼狈地站起身,对着染柒只作揖,连声说着抱歉。看到诗集落在草丛里,她连忙上前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抚了抚,紧张得说道:“是奴婢的错,染小姐千万别告诉主子。” 染柒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眯着眼睛看向那个丫头,只消片刻,她便知道这是丫头是个失败的棋子。假装摔倒都摔得这么不自然,不知该说是卿尘调教的失败,还是非欢楼的喽啰都这么笨。 “放心,这点小事无需在意,你且前面带路吧。” 染柒趁着她在前带路时,一只手探进书中,摸到了一张极薄的纸,那材质是惠州独产的宣纸。 这种宣纸,千金难买一张,其中的小半张就塞在她的书里,可见那个神秘的楼主生活有多么奢侈。 借着月色染柒垂目望去,上面的一行字写得龙飞凤舞,大气轩然。 “明日子时,醉香楼。” 染柒有些恼怒,心知非欢楼楼主必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可子时之约,她又非去不可。明摆着,非欢楼里已经人埋了钉子,不管那人究竟怀着什么目的,现在已经把非欢楼的主子惹怒了。 连一向与非欢楼作对的染家都能成为合作伙伴,该说那个对手是个狠角色,还是该承认商人重利这句名言呢。 不过,她对这个神秘的十九爷也更加好奇了。 远远就瞧见卓翊和沈容谦站在别苑门外等着她,沈容谦的面色有些疲惫,但还是咬牙坚持着。有几个管事的引着陆续出门的宾客,还有几个微醺的客人已经被小厮架去了客房。 “家主,天色已晚,早点歇息吧。”卓翊走到染柒面前,声音里藏着一丝不满。 染柒知道,卓翊生气了。他总是计较着她的身子,无论走到哪都顾虑着她是否吃得好,睡得好。 “啰嗦。” 染柒露出一丝笑意,口里虽然说着讨厌的话,可心里却觉得很是舒服。卓翊,她最信任的卓翊,比起与她一同长大的沐风,半路救回的端木,只有卓翊才是她最信任的人。 信任是一把双面刃,一旦受伤便是两人。 正因为她知道卓翊的真正身份,才会如此没有任何芥蒂地信任他,甚至把这根钉子放在他眼前。 她讨厌眼前的狼狈懦弱的沈容谦,这样一张脸,看了三世,她真的烦了,也厌了。明明恨得心口流血,却还要对着他微笑,微笑,在微笑…… 她实在是烦透这样的生活了。 “卓翊,若是有朝一日,你打算离开染家了,就带着我一起游荡四方吧。” “好……”他淡淡应道,依然是那张沉静如水的面庞,硕大的桃花眼含着清浅的笑意。 “没有沐风……” “好。” “没有端木……” “好。” “也没有阿离……” “不好。” “我就知道,你心中只有阿离。”染柒撇嘴,一把推开卓翊,自顾向前跑去。 沈容谦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疯跑着,打闹着,看着这样的染柒,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第23章 鸿门清歌暗香醉 三 济城的四季最是分明,昨夜可以清风似水,今日也可以艳阳遮空。 过了一夜休憩无虞,沈容谦换下了满身疲惫,看起来精神多了。只是昨夜吃了不少的燥物,伤口有些发疼。 吃过早饭,他跟着染柒一起前往凌轩阁赴宴,其实这是盛京酆都常有的茶宴,名门士族喜好在景色雅致的地方品茶作诗,越是身份高贵越是喜欢附庸风雅,借此彰显他们如莲似竹的高风亮节,沈容谦对这种茶宴嗤之以鼻。 若论锦绣文章,云涴国比不了东昭,东昭大街上随便抓出一个顽劣小童都出口成章,他们眼中的文采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本领,不是为了攀附权贵,而是把才学作为求生的一种本能。 出入皆鸿儒,往来无白丁。东昭国追求的是一种文治天下,人人皆有书读,甚至连孩童启蒙的读物都朗朗上口,让人记忆深刻。东昭国重文,因此满朝中缺少可以冲锋陷阵的武将,若是有朝一日被人破国,再好的文采也没有用武之地。 自从到了济城,染柒便换上男装,水蓝色的长袍穿在身上,衬得肤色更加白皙,她的长发用同色锦带束起,如同马尾一般垂在脑后,娇艳中略带英气。卓翊已经备好马,站在大门外等候染柒,看到她悠哉游哉地晃出大门,有些无奈地说道:“你让我早早准备妥当,你自己却日上三竿才起床,连早饭也没吃好。” “反正这几天到哪里都是吃,七天过去估计我得胖上一圈。”染柒不甚在意地应道,牵过缰绳一跃而上,转而看向沈容谦,待他在马上坐好,她又说道:“卓翊,你今日就在家里呆着吧,没什么事我就早些回来,反正我有人陪着,不会出什么事。” 卓翊点点头,笑着拍了一把马屁股,直待染柒和沈容谦的背影渐渐淡出视线,他才转身走进院子。一声口哨响起,几个打扮各异的男子从角落里走出来,整齐地站在他面前。 “此次家主身边只有沈容谦一个人,万事小心,别露了痕迹。即便让他认出来也无妨,把自个当成家主的暗卫就是。” “是,主子。” 卓翊看着几人消失在眼前,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站在院子里踱步乱转。端木霆打着哈欠从屋里走出来,看他一副毛毛躁躁的样子,不禁感到好笑。 “好歹你也跟着家主几年了,怎么还是改不了这个性子。她不小了,哪能还像以前一样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说起来,他们三人一直跟着染柒行商四国,比管家还管家,平日里不只烦心染家的生意,还要烦心怎么才能照顾好那个小丫头。当年那个昂着脑袋嘲笑他四体不勤的小丫头,转眼间已经成为云涴国首富之家的家主,承担着整个商业帝国的重担。 “你不懂……”卓翊没有多说,有些事情他不能告诉端木,也不能告诉沐风。沈容谦的出现,也许会是一场灾难的开始,如果调查的没有错,整个云涴国也会陷入无法预知的动乱中。 “沈容谦……”染柒随手摇着手里的缰绳。 “是。” “你听说过隐相吗?” 沈容谦怔愣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没听过……” “你曾经说过,你家住酆都近郊,明年打算参加科考吧?”染柒拉着缰绳,将速度放慢,慢到可以与他并排,稍稍侧过眼看向沈容谦木讷的面孔,“若是有机会金榜题名高居庙堂,你或许就知道隐相的存在了。” “你同意我参加科考?”沈容谦露出欣悦的笑容,紧紧跟上染柒。 “为什么不呢?我染柒的男宠成了云涴国的金科状元,好事啊!” 沈容谦再次无语,一张脸涨得通红,却根本反驳不出一句。他有什么资格反驳,被迫签下卖身契,终身为仆为奴,字是他签的,手印是他盖的,就算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也抹不去他卖身染家的事实。 染柒笑笑,径自骑着马向前飞奔,徒留一道马蹄印给郁闷不已的沈容谦。 桃花满园,扑鼻而来的香甜让人心醉不已。染柒来到凌轩阁的时候,已经快到正午,整个凌轩阁里热闹非凡。赏着花,喝着酒,伴着丝竹之声,舞女蹁跹跳跃,若隐若现的景致有种天上人间的妙意。 “染柒,好久不见。” 沙哑的声音响起,染柒凝目望去,此人是沧澜国的马商,柴家庄少庄主柴飞。 “好久不见,柴少。” 这算是既生瑜,何生亮的孽缘吗?也不晓得这位柴少爷犯了什么邪,每次见到染柒都是一副活似别人欠了他三千两银子的倒霉相。 “柴老庄主尚在?” “托你的福,还没死。” “真是万幸,看柴少这身打扮,啧啧……”染柒瞧着他那身白衣白袜讽刺道,“我以为柴少您正在为老庄主守丧呢。” 再名贵的蜀锦穿在那个浪荡子身上,也失了身价。 “你!染柒你个泼妇!” “再泼也没您泼,柴少爷被人满大街追着打时,那鬼哭狼嚎的惨叫让染柒记忆深刻啊。再有,染柒不才,尚未婚配,担不起这个妇字,若是柴少爷不介意,我们还可以好好回忆一下当年您的凄惨人生。” “你……” 柴飞一想到当年那件事,气得牙根直痒。当年若不是因为她,柴家的马匹也不会被贱卖,柴家的家业险些毁于一旦,气得他老爹当场吐血,他也不会被淩州城的豪门士绅当做笑柄。 他不过就是一不小心调戏了个小丫头,一不小心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又一不小心被野狗追着满城跑,至于满身的夜香和烂菜叶可以忽略不计。从此之后,他与染柒便有了有你没我的切齿之仇,这个染家恶女就成为他人生中不想再记起的噩梦。 染柒好像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距离很近…… “染家主大驾光临,老夫失礼了。”非欢楼的老管家见势不对,连忙上前缓和气氛。 染柒点点头,不再理会那根废柴,对着老管家抱拳施礼,“楚管家有礼。” 昨夜,端木霆将打探来的消息告诉她,染柒才知道这个老头子正是十九王爷云景澈身边最得力的管家。平日里云景澈甚少露面,一切事务都是这位老管家在打理。 昨日只是远远观望,今日面对面打量,染柒看得出这个老头子年轻时必然是个久经沙场的武将,不怒而威的双目,轻盈健硕的身骨,还有抱拳施礼时指缝之间磨出的老茧,这样的神态和体魄绝对是从刀光剑影的尸山血海中练就出来的。 四王爷曾说过,十九爷在年少时跟着玉将军前往封地,那这位老爷子定然就是玉将军身边的得力战将,否则也不会受十九爷如此重用。 想到此处,染柒对于楚管家越发敬重,如此场合也该给他几分薄面。 “染家主,有请。” 老爷子亲自为染柒领路,将她带到二楼临窗一处客人较少的位置,他一边吩咐下人准备点心,一边为染柒斟茶。 沈容谦见他们二人完全忽略了自己,索性就站在染柒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瞧着窗户外头的桃花树。对着窗子的桃花开得极艳,枝头落着两只喜鹊,正叫得欢快。 “染家主一路过来,辛苦了。” “不辛苦,非欢楼举办如此盛大的商行大会,我不来岂不是太不给楼主面子?” 楚管家抚了抚颌下的花白胡须,双眼一眯。 “楼主知晓染家主的意思,因此特命我亲自接待,如有怠慢之处,还请染家主见谅。” “客气了,染柒只当把自个当成客人,自然是客随主便。” “楼主近日身体不适,怕不能亲自前来接待染家主,若是染家主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来找我。” “那就麻烦了。”一点麻烦不添,岂不是太对不起非欢楼楼主的盛情款待。 “老夫就不打扰染家主,有什么事可以吩咐这些下人。” 一番虚伪的客套,听得沈容谦直泛瞌睡。 “过来坐下。”染柒端起茶杯,轻唾一口茶。“你可知道染家与非欢楼是竞争对手?” 沈容谦有些迷茫地摇头。 “看我们像是对手吗?” “我倒觉得那个叫柴飞的像是对手。” “呵呵,你倒看得明白。”当年那根废柴把她当成青楼小倌动手动脚,最后被沐风和卓翊修理的瑞气千条金光灿灿,她也大肆压低牧马价格,导致柴家庄的马场损失惨重,柴家老爷被气得吐血,发誓与染家不共戴天。 染柒本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会不择手段,明里暗里的敌人太多了,连手带脚加在一块都数不清,区区一个柴家不过是沧海一粟。 “像那根废柴,根本不值一提,越是明面上的敌人越好对付,要打要杀,招数和套路你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可非欢楼不同……” “怎么不同?”沈容谦摒神静气,墨瞳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华。 “这世上最不好对付的敌人,就是微笑着将刀子插入你胸口的朋友。你说是不是?”染柒压下心中的冷意,凤眸浅笑,随着飞落的花瓣射入对面深若寒潭的眼中。 第24章 鸿门清歌暗香醉 四 凌轩阁的茶会由楚管家主持,受邀的宾客中除了染家和非欢楼的财力雄厚外,还有三大家族的实力也不可小觑,他们分别是东昭国的冷家、沧澜国的轩辕世家以及明嘉国南容氏。 这三大家族都是数代行商的豪门富贾,盘踞各方,财资实力一点也不弱于染家和非欢楼。历经多年风雨的老商号,在拓展事业的同时更侧重于守成,俗话说得好,富不过三,像这样过了几十年、上百年仍能存留于世的商行已是少见,就凭这点三大家族就有傲视群商的资本。 “穿着绯色衣衫,拿着酒杯的男人是冷家三爷,他好赌也好色,但是却极有分寸。”舒雅的气息划过,水蓝色的袖角蹭过桌边,葱白柔荑举著落下,一块肥嫩的猪头肉放在嘴里。 “知道什么时候该赌赢,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赌输,知道在什么时候调戏什么样的女人,也知道什么女人碰不得。”连这种事情都拿捏地极有分寸,这个男人会是个无能之人吗? “额间绑着玉带,身上带着红璎珞的少年是轩辕世家的嫡公子,此次四国商会是他头一次露面,他身旁那个中年男人是辅助他上位的崔管家,老狐狸一只。”上次染家米铺从轩辕家收购稻米,愣是被这只老狐狸用高出三厘的价格压住,一笔交易下来轩辕家净赚三万两白银,好在她转手卖出的价格也不算吃亏,原本她属意的生意叫轩辕家占了大便宜,自己反倒成了过路神仙。 沈容谦听着她一个一个地介绍,被染柒脉脉如水的嗓音蛊惑,如同在明媚春光下赏景的少年,对每一样景致都倍感新奇。 当染柒的目光落在二楼拐角处背对他们独自喝酒的男人身上,顿觉寒气蔓延,那种感觉连小鬼都会退避三舍,染柒冷不防打个哆嗦,随即她眉峰一挑,示意沈容谦也看过去。“瞧见没,那个就是明嘉国南容氏二公子南容瑾,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流云剑客,他桌上那把就是名震江湖的流云剑。” 染柒饶有兴致地继续说着,并没有注意到沈容谦有些僵硬的脸色。 “说到流云剑就不得不提殷都的端木世家,郾城秋家和殷都端木世家数代经营刀剑铁器,秋家铸造的掩月刀和端木家炼就的流云剑,是江湖中奉为至宝的两大兵器,两个家族各有所长,且都是朝廷的御用兵器坊。” 说到流云剑话题就扯远了,染柒继续回到正题。“南容家虽然世代经商,但是也出了两个异类。” “两个异类?” “南容氏嫡系血脉的两个继承人一个喜文一个好武,一个神秘莫测下落不明,另一个闯荡江湖四处游历,偌大的南容氏唯有一个老夫人撑着。这次商会难得会碰见这位二公子,不去凑凑热闹也太对不起自个了。”她与南容家有过几次生意往来,每次出面的都是南容老夫人,头一次能亲见到南容瑾的真容,这机会可不容错过。 染柒径自起身,朝着南容瑾的方向走去,刚走了几步突觉一阵冷风袭来,几声利刃出鞘的低鸣,爆开的剑光直奔南容瑾后背而去,恰恰她站的位置正巧离那人的后背不远。 “小心。”沈容谦猛地扑过来,将染柒压在身下,一瞬间,流光划过,刺目绚烂,越过沈容谦的头顶。染柒连忙抬眼一望,只见与她并排而立的四个黑衣人一剑封喉,扑地身亡。 半空中飘然飞下的断发落在她的指尖,染柒呆滞一下,猛然发觉自己头顶上的束带断成两截,安安静静躺在地上。 四具尸体上缓缓淌出的鲜血将发带染红,只让人觉得一阵恶心。 再一次人影飘动,凌厉的剑气随风争鸣,似地狱使者一般阴冷的撞击声从半空传来。一招必杀,除了江湖上武功一流的剑客,根本没人能做到。 “他们是什么人?”沈容谦只觉得鼻息处一冷,浑身便如筛糠一般战栗发抖,刺骨的寒意蔓延在整个身体,气血顺势倒流。 “杀手……”而周围弥漫的杀气更加浓烈,一拥而上的黑衣人将南容瑾围在中间。 这股子杀意绝不止是剑气而已,那是夺命的死光,沈容谦不得不抱着染柒躲在桌子下面。过了片刻,空气中涌动的暗流逐渐缓慢停滞下来,沈容谦才觉得胸口的憋闷感逐渐退去。 “十招还不到,十三个杀手无一生还。”染柒窝在沈容谦的怀里轻轻一笑,“果然是名震江湖的流云剑客。” 沈容谦诧异地望着染柒,看她若无其事地说笑,真不晓她是忘记了害怕,还是胆子大得命也不顾了。 “说起来,容谦反应很快啊。” “……” “只是侥幸……” “其实,你还是舍不得我死的,对不对?”染柒攥着他的衣襟,唇角浮起莫名的笑意。 过了片刻,一双雪白的长靴停在他们眼前,那人将挡在他们身上的桌子拉开,如清风流水一般温雅的声音从他们头顶传来。“没事了,快起来吧。” 他将沈容谦拉起来,然后便抱着剑站在一旁。 染柒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这时非欢楼的侍卫已冲上二楼,他们怔怔地看着满室狼藉,还有十三个黑衣人的尸体,只觉得脑袋里一阵发懵。 “天……流云剑……” “那人是……流云剑客?” 围拢在染柒周围的人,全都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个白衣男子。 染柒也凝眸望去,那一袭白衣,似乎没有沾染任何血气,却叫人从心底里生出一种不敢窥视的恐惧。 精致俊朗的脸庞上,眉目轻勾,疏朗清俊的笑容若有若无地挂在唇边,即使一句话都不说,那一身高华而淡泊的气度,让人心生向往而丝毫不敢亵渎。 羽冠束发,广袖宽袍,一阵桃花香拂过,让纤尘未染的白衣男子有种凌云降世的旷世风采。 “您……怎么会来?” 听到楚管家的声音,侍卫们不由自主让出一条路。 楚管家一现身,倒是没有人再敢多话,所有的侍卫都垂首而立,恭敬地等待他下命令。 染柒默然不语,听到老管家恭敬的问候,便知晓这男子绝非一般人物。如此绝代风华,让人觉得站在他身边都是一种对神灵的不敬。 “阿嫣去尚琴楼修琴,我便在这里等她。” “这些人……” “他们只认剑,不认人,我说过,这把剑只是暂时保存在我这,可他们不听。” 楚管家忍不住扶额,“慕公子,您何不直接报出您的名号,也省得惹出这般麻烦。” 闲适随意地放下剑,他走到楚管家面前,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楚管家,你不是常说,有什么麻烦随时找你。” “噗——”染柒忍不住笑起来,想起刚才楚管家对她说的话,心知这不过是楚管家应酬之语,偏偏就是有人相信。你看,麻烦不就来了。 周围一片静谧,只有这诡异的笑声让人侧目,白衣公子也把目光投向染柒。 尽管染柒发带断裂,满头的青丝垂在肩上,可并不影响她眼中那股轻灵慧黠之气。 “在下慕清寒,见过染家主。” “你是落霞山庄的庄主慕清寒?” “正是在下。” “可这把剑……不是流云剑客南容瑾的吗?” 慕清寒温和地点点头,“他输给我,所以这把剑要留在我身边一年。” 落霞山庄可以说是江湖中一个神奇的存在,身处江湖却不问江湖事。而慕清寒更被视为集文才武略于一身的天之骄子,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侠士剑客,凡是听到这个名字,无一不顶礼膜拜,敬若神明。举天下才子,唯有明嘉国左相容瑄方可与之争锋,也正是如此,他二人才被世人敬称为“隐雅双骄”。 染柒注意到沈容谦的唇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眼睛里甚至还闪烁着莹亮的光芒。 “来人,将这些尸体搬出去!”楚管家低喝一声,呆了半天的侍卫们才缓过神,连忙闭嘴干活去了。 楚管家走到慕清寒面前,恭敬地说道:“您来也不说一声,好歹让楼主也知晓您的行踪,免得常常惦记。” “我这不是来了吗?” 目光对上染柒,似有似无的笑容一闪而过,让人有种预谋已久的错觉。 “染家主,今晚恭候大驾……” 染柒屏息一愣,看着慕清寒的目光略带探究和审视的意味,只有她和云景澈知晓子时之约的事情,如果慕清寒不是有备而来,那就是他与云景澈合谋参与。 如此一来…… 这件事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染柒一向喜欢早睡晚起,恐怕要叫慕庄主失望了。” 远远地传来琴弦拨动的声响,凌乱不成曲调。 “阿嫣来了……我也该走了……” 慕清寒挑眉远望,看向染柒时竟是但笑不语,他翻手将流云剑握在手中,一阵风似的竟从染柒面前消失了。 “他也太狂妄……”沈容谦微微皱眉。 染柒拍拍他的肩膀,无奈叹道:“人比人气死人,慕清寒有狂妄的资本啊!” 第25章 鸿门清歌暗香醉 五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可悲的是,染柒此时此刻正被一个香肩半露的妖冶女子勾着膀子,想逃逃不了,想走走不掉。一股子廉价脂粉味冲鼻而入,呛得她直打喷嚏。 眼前妖娆美艳的女人们扭腰摆臀,酥胸半露娇态连连。挥着手中的帕子在众家公子间流连盘旋,使着全身媚劲儿要勾上一两个冤大头,以填满自个儿的腰包。 染柒不懂为什么男人总喜欢在这种地方流连忘返。 染柒蹙眉不语,看着几个女人围坐在门边的栏杆旁,摆出摇曳生姿的模样。老鸨扯着公鸭嗓子四处乱转地叫唤着,浑身颤动的肥肉也随着扭动的步伐打着旋,跑堂的龟公手忙脚乱地招呼客人。 “小娘子!来,让哥哥亲一个!”耳边响起一阵轻佻的声音,染柒瞥过眼向不远处的那桌望去,适才注意到,一个面容清秀的小丫头正被人调戏。 染柒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银锭仍在桌上,不耐烦地对身旁的女人说道:“小爷来可不是要见你们这些庸脂俗粉的,小爷要见卿尘姑娘。” 那女人脸色微愠,接了银子也不多留恋,直接就去找了老鸨。 “哎呦——这是哪里来的小公子,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这身气度不凡可刺瞎了妈妈这双眼!” 老鸨挥着浓香的帕子,猛勾着媚眼。 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做得如此活色生香,果然是久经“欢场”的老手。 “小爷要见卿尘!”她都已经掏了五十两银子,竟然连卿尘的面都没见着,几十两银子到了这里全都打了水漂。 “卿尘在我们醉香楼是拔尖的姑娘,况且想见她可不是说句话那么容易的。无论到了哪,总要讲些规矩才是。” “废话少说,什么规矩!” 老鸨端着茶壶站在染柒身旁,一脸谄媚地斟茶倒水,“凡是要见咱们卿尘姑娘,都得破三关。” “哪三关?” 老鸨见这个小公子相貌不凡,心想也必定是个冤大头,笑得越发没个样子,“这第一关自然是财,卿尘一舞,黄金满铺。要知道财能通鬼神,自然也能见到咱们卿尘姑娘。” “多少钱?” 周围也有人注意到染柒这里的动静,刚才正调戏小丫头的公子哥也来了兴致。 “老鸨,别绕弯子。” 老鸨伸出一根手指,肥如香肠的手指在半空晃晃。 “一千两?”那公子哥问道。 老鸨摇摇头,狠狠喊道,“一万两!” 染柒虽然算不上守财奴,可平日里也是格外惜财,不该花的钱一分都不乱花。 一万两,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掰着指头算下来,也是一个米铺半年的利润啊,染柒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老鸨仿佛是看到了满铺的金元宝,十足的诱惑,百般的勾魂。 “那第二关呢?”公子哥咋舌不已,知晓自己没本钱,只是继续问着想瞧个热闹。 老鸹看到众人的目光围视而来,挥了挥手里的帕子。“这第二关嘛,就是才,才学的才,谁若能对上卿尘姑娘的上联,便有机会与她把酒畅谈。” “第三关就是猜,你若是能从醉香楼十位姑娘中猜出谁才是真正的卿尘,那才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若是猜不中呢?” “猜不中,那也只能说公子爷与卿尘姑娘无缘喽。” “啪——”染柒愤而起身,大声喝道,“你个黑店摆明就是诈财!” “放肆!在老娘的地盘也敢造次,真当你是个人物了!” 老鸨一看染柒的面色不善,也摆出架势威吓起来,四面八方涌出一群彪悍威武的大汉,捋着袖管杀气腾腾地直奔染柒而来,愣是将老鸨挤出人群之外。 过了半晌,老鸨终于从浩瀚的人海中扑腾过来,气喘吁吁地怒喝,“我三娘在济城混了不是一年两年了,还没有几个人敢在我醉香楼里闹事的。你拍桌子也好,砸桌子也罢,卿尘是我们醉香楼里的花魁,想见她除非你过得了这三关,否则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门!” 染柒知晓今个这三关是不破也得破,一点后路不能留。那个该死的云景澈,明明和她约好子时见面,现在连面也不露,谁知道是不是躲在哪间雅舍里寻欢作乐,让她一个人在这干等着。况且他们见面的事是个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染柒一转念,若不然索性就把事情闹大,这样反而没人怀疑。 一巴掌拍下一张银票,老鸨探头望去,正对上景家银号票面上那颗金光灿灿的大元宝。 “一万两银票拿去!”染柒豁出去,虽然极为心疼来之不易的一万两银子,可还是霸气凛然地继续嚣张。 “快说第二关!” 老鸨见状,绿豆眼一眯,得瑟地将银票拿在手中仔细瞧了一遍,确认正是景家银楼开出的银票,血红的大嘴笑得极为灿烂。 周围的打手见状,看出这少年是贵人,他们得罪不起,也纷纷退到老鸨身后,散去了一身的戾气。 “呵呵,三娘得罪了。公子请听上联:一二三四五六七。” 染柒心中冷笑,随口应道,“孝悌忠信礼义廉。” “无耻?”稍有文墨的人都能听出这下联别有意味,围观群众哄堂大笑。 三娘不傻,知道自己刚才得罪了这小公子,可她毕竟也是久经欢场,脸皮已经练得登峰造极无人能比。 二楼雅间的卿尘此刻已经捂着嘴笑起来,“当初我不过随口这么一说,原是想损一损三娘,没想到染妹妹竟是连这点亏都肯不吃。” 围坐在圆桌周围的二人但笑不语,他们举杯相视,含笑将水酒喝下,而站在一旁端着酒壶的侍女面无表情地为他们斟酒。 “阿嫣,你也过来看看嘛,我都说过染妹妹与寻常女子不同。”卿尘挥挥手,可那个叫阿嫣得女子并不理会,继续挺直身子在一旁伺候着。 “公子且听第二题,东鸟西飞,遍地凤凰难下足。” “南麟北走,满山禽兽尽低头。”染柒凤眼一扫,将老鸨和她身后的一干人等全都纳入眼帘。 一听这下联,三娘脸色不正,继续憋着老脸忍耐。可一旁的人,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捂嘴暗笑。 “公子好才华,我们继续来。” “佛主大度,能容天下难容之士。” “罗汉慈颜,常笑世上可笑之人。” “好!”青楼里少不了自诩风流的雅士,听到这犀利不失妙趣的下联,纷纷对这位清秀少年赞叹不已。 天下文人一张嘴,可以将你捧上天,也可以把你踩下地。 “妙!果真妙人!” 卿尘缓缓落座,笑得格外惬意。“我就说此女性子难驯,虽只见过一面,可我也看得出她胸有丘壑,没有凡常女子的小家子气。” “睚眦必报……”一人冷言。 “锱铢必较……”另一人接口。 “我却瞧着染妹妹气势非凡,堪称女中豪杰。” 慕清寒抿嘴一笑,含了一口酒。“你这女中豪杰,白日里可是被刺客吓得钻进桌子底下。” “阿嚏——”染柒猛地打个喷嚏,鼻子里一阵发痒。 楼下的第三关正式开场,十位红妆女子站成一排,面容遮纱,身姿挺拔,如同绽放的红梅绚烂多彩。 大红的衣裙扰得人眼前一片混乱,老鸨正得意地等待染柒做出选择。 “若这一关小公子也能过,自此之后醉香楼的大门永远为您敞开,只要卿尘姑娘在我醉香楼一天,您随时都可一亲香泽。” 这诱惑可够大的,看台底下的人闹得越发凶狠,吵吵着让染柒赶快选。 染柒站在十位花娘面前,目光卓然,冷冷扫视了这群女子的眼睛,却并未找到与昨夜相同的眼神。 卿尘虽出身青楼,可眼中没有风尘味,冷漠、淡然、还带着一点哀婉。而眼前的这些女子,有惊惧、有期待、也有无奈,没有一个人能对上那双眼。更何况,还有她身上那抹淡淡的墨兰花香…… 染柒回首,嗤笑一声,“老鸨可是做足了准备打算骗我的银子?” 三娘一愣,“公子这话从何说起?” “十位花娘无一人是卿尘,你这不是明摆着要吞了我的一万两银子!”染柒觉得这个老鸨可恨至极,不管是云景澈故意安排的,还是她见钱眼开见缝插针,总之若不让她出了这口恶气,今晚上是肯定睡不踏实的。 “哎呦,我说小公子,三娘我怎么可能会骗银子,我这醉香楼在济城开了有十来年了,来来往往的客人从来都是心甘情愿地掏银子。更何况,公子您看上的又不是那些个庸脂俗粉,能入了您贵眼的是咱们花魁娘子卿尘姑娘,闯三关是卿尘姑娘早早定下的规矩,就连三娘我也不能破。小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原谅三娘的无理可好?”三娘甩着帕子将花娘们赶下去,试图安抚染柒的情绪。 可染柒偏偏不吃这套,伸出手从怀里掏出三张银票举在头顶,“小公子我出三万两银子,谁把这醉香楼给我砸了,这三万两就归谁!” “呼啦”一声,已经有人开始动手,醉香楼的打手们刚准备阻拦,就听见看台上的染柒继续喊道,“三万两银子,砸者有份!” 第26章 轻罗玉扇双翠屏 一 幽幽冷光拂衣而落,浓烈的酒香流转在鼻喉之间,却有不可思议的温柔让人心间一暖。酒杯握在手中,从最初的沁凉变得温热。 楼下的喧嚣声许久未停歇,握杯的男子也许久没有动静,从卿尘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略显狭长的双眸闪烁着清冷的光芒。 他很冷……看起来有些孤独……眉宇下藏着弃世的悲伤…… 这样一个男人有着惊艳于世的才华,唯一可惜的是…… 看到他身旁的穆清寒温暖而略带关心的神情,卿尘心中一叹,随即又把目光放在楼下染柒的身上。 醉香楼在济城经营十多年,这期间有人砸过场,有人闹过事,却从没有过人如此嚣张的悬赏砸楼。 很多人是抱着看戏的心情凑热闹,就算不为那三万两银子,也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人有如此胆量敢跑到这里闹事。 济城的人都知道,醉香楼的后台是非欢楼,非欢楼的后台通着朝廷。 老鸨早已被染柒的决绝吓得魂不附体,她经营欢场多年,不怕愣的,不怕横的,也不怕不要命的,最怕就是摸不着底细的。眼前的小公子,一身富贵,随身带着几万两银票,眼中含着的杀气…… 老鸨右双手一抖,雪白的帕子飞落在地,看着那些恩客们砸得兴起,还有满地的残渣碎片,心里那个悔。 “小公子,这……是三娘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三娘一回。不若看在卿尘姑娘的份上,也通融一次。更何况,这里也是非欢楼的产业……” 染柒冷哼,“非欢楼怎样,小爷还怕了他不成!告诉你,今天小爷就是要把醉香楼里里外外砸个遍,好让你们楼主也知道,我染柒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 “染柒?” “那个首富染家的家主?” …… 不男不女的妖人…… 只可惜,没人敢说出口。染柒的大名在云涴国如雷贯耳,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染家与非欢楼的对手关系,今天莫不是染柒故意跑来找茬砸楼? 底下的人砸得热闹,看戏的人瞧得热闹,楼上喝酒的两人却是神色各异。 “此女彪悍……”慕清寒扑哧一笑,引得身旁的阿嫣眉目轻挑。 慕清寒对面坐的人皱皱眉,烛光下的脸颊上,清隽与邪艳完美地融合,“卿尘,吩咐下去,关门送客,让她上来。” 他原本就是想挫挫染柒的锐气,她倒好,花钱砸楼,把这里弄得乌烟瘴气。她莫不是打算着趁举办四国商会的这几天,把染家和非欢楼推上风口浪尖上,弄得个人尽皆知,明日之后,四国商贾必然知晓染家与非欢楼关系决裂。 一盏茶后,雅室的门被推开,卿尘身后走出一个眉目清秀,面色沉静的少年。她迎着屋内几人的目光,毫无诧异之色,更是毫不避忌地坐在圆桌旁。 “卿尘姐姐,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 卿尘羞怯一笑,“你是舍不得那几万两银子吧!” “你还真说对了,四万两银子,你说该如何还我?”染柒双眸一沉,为那付之东流的四万两银子伤心不已。 卿尘笑起来,刚想打趣几句,这才注意到有人脸色不好,闷闷地闭上嘴。 阿嫣拿出一个酒杯放在染柒面前,恭敬地斟满酒。她神情漠然,并没有因为染柒的突然出现而有所动容,动作表情可以说得上是木讷清冷。 染柒举起杯子,对上围桌而坐的两人,“染柒就多谢云楼主和慕庄主的招待了,虽然价格有点贵,但二位看得可还舒畅?” “染家主好兴致,你可别忘了,你砸得是我的产业,难不成我还要对你说谢谢?”那人语气不善,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我这是在帮云楼主教训刁奴,常言道笑迎八方客,莫欺生人穷。好歹我也算得上是非欢楼的客人,如此刁奴在大庭广众之下欺辱宾客,丢得还不是云楼主的面子,染柒不过是代替楼主教训刁奴而已,不敢贪功。” “好伶俐的一张嘴。” “客气。” “你……”只见那人一怒,整个人往后退了几步。 染柒定神一看,这才注意到,他坐着一辆木质小车,扶手下方支撑着两个轮子,在把手处还有一个机关用以控制前行和后退。 想不到,他的双腿……竟然不能走…… 染柒对自己欺负残障人士表示深深的歉意,嘴唇下意识地动了动,憋了半天才道:“我不知你双腿……抱歉……” “不必!” 如若不是因为这段意外的插曲,她会有一个好心情。 人美,酒香。 很可惜…… 染柒低眸喝酒,了解她的人才知道,这是她心虚的表现。 “染家主,不要光喝酒。”穆清寒含笑夹起一只虾仁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 这动作很熟悉,染柒险些把他当做…… 轻轻摇头,甩开不该有的遐思,染柒听话地把菜吃下去。 “难得你也会乖乖地听话。”窗口处传来轻笑,一个身影跃入,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玉烯?”染柒惊讶不已。 “笨蛋!” “……” “你有钱没处花了,砸个青楼用三万两,你脑袋没有进水吧?” “……” “没吃饭就喝酒,说了几遍不长记性!” “玉烯,你再说一句,别怪我翻脸!” 他果真不再说了,只是冲着阿嫣呲牙一笑。“阿嫣,我要喝汤。” “玉烯,阿嫣是我的侍女。”慕清寒淡淡说道。 玉烯瘪瘪嘴,走过去将云景澈的座椅推到桌前,对着染柒说道:“柒儿,非欢楼主其实就是我表哥。” 他竟然承认了…… “柒儿,我想过,应该对你坦诚,至少不该欺骗你。其实我是……” “他是玉将军的儿子,而玉将军是我舅父。”云景澈阻止他继续说下,径自接口。 玉烯沉眸,本想冲口而出的话也只得压在了心底。 染柒从他们的眼神交流中看出了问题,可她并没有说出口,她很清楚,对于她这个外人,至少眼前的三个男人有很多话是不能告诉她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可能形成的合作关系。 “其实,有些事情我很想弄清楚,不知道各位能否给我一个答案?” 窗外是一片寂寥的漆黑色,一弯新月斜挂树梢,迷蒙的月光笼罩大地,已被清场的醉香楼再无多余声响。 更鼓声由远及近,屋内的几人表情各异。 “是景家茶行的人被诛杀的事情吗?”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玉烯。 “是,那一夜你也在场,肯定知道不是染家人动的手。” 如果他们足够聪明,就知道染柒绝不会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后患。那个设计杀害景家茶行众人的背后推手,必然就是想看到他们两家为此互相残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知道那只黄雀此时此刻究竟藏在哪里? “对手是故意留下破绽的。”此时开口的并不是玉烯,而是慕清寒,他淡笑着举起茶杯,盖子划过杯沿,袅袅升起的湿气熏染了水样的墨眸。“这手法不是嫁祸染家,而是声东击西借以试探。” “也许此刻他正在暗处看着我们喝酒聊天,心里盘算着我们是不是已经暗中联合,也好做出新的计划。” 云景澈扫了一眼染柒,眼中虽有冷意,却没有丝毫的轻视。对于染柒这个对手,他是抱有宁可拉拢也不可轻易得罪的心态,至少目前还不能与之为敌。 “染家主,你在商场上的能力我们有目共睹,我也相信你不会轻易认输。此人的目的很明显,若是嫁祸成功,染家与非欢楼势必相争,甚至两败俱伤。若是嫁祸不成,他还有可能暗中窥探我们的底细,以作准备好一举击杀。” “柒儿,我亲眼看到几名黑衣人潜入客栈,暗中将景家茶行的人杀害,并放火烧了客栈。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暗中跟踪他们,却发现那几人在镇外三里分散开,由于他们走的方向不同,我也只能跟着其中一人,直到绕了大半个镇子后,那个人才闪进了一家商铺。那家铺子,正是染家银楼……” 沉静如玉,深若寒潭。 夜凉如水,轻若流风。 凤眸熠熠生辉,隐藏在这双眸子下的黑影席卷着极冷的幽光。 此时她手中握着的酒杯崩裂开来,瓷片碎末狠狠扎进手心,雪白的皓腕上淌下几滴血色水珠。 云景澈与慕清寒相视不语,心中惊异于这个女子的狠戾,一个对自己都能狠下心的人,你会指望她如何怜惜别人。 玉烯有些心疼,从怀里掏出帕子放在她手心里,本是要给她包扎,却被她无言婉拒。一旁的卿尘连忙从抽屉里翻出止血的药粉,并抽出几块纱布,抬眼看看染柒面无表情地样子,很是无奈,只得把药放在桌上退到一旁。 “也许你们说的对,现如今不但染家被人盯上,恐怕连非欢楼也被他们安插了人手。”她的语气很平静,却能让人感受到一股怒意正不断膨胀。 “我生平最讨厌被人算计,既然如此,不妨就陪他们玩玩。” 第27章 轻罗玉扇双翠屏 二 数颗硕大的夜明珠镶嵌于立柱之上,满室生辉,明朗如昼。 颀长的身影落在雪白的墙壁上,透着一股子孤傲清冷的气势。 “玉烯,你可是爱上她了?” “……” 许久无语,一道犀利的眸光落在他的身上,“你别忘了,现在的你根本没资格谈情说爱……” “哥……” “玉烯,别忘了你的目标是什么。” “可是,我……没办法……” 忘了她…… 他对染柒的感情不可能轻易放弃,经历了三生三世,已经深深刻在骨子里,想抹也抹不掉。 轮椅上的人猛地挥出了手中的茶杯,杯盖飞出几丈远,正砸在玉烯的胸口上,而杯身却摔得粉碎。 “混账……你别忘了,当初你是怎样答应我的。” “哥,对不起。” “玉烯,你能够活到今天知道我们玉家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你竟然还敢说出这样丧气的话,你忘了你母后是怎么死吗!你忘了我娘是怎么死得吗!你忘了才年仅八岁的梓烯是怎么死的吗!你忘了我这双腿是怎么残的吗!从你生在皇家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你没有选择的权力。” “哥,别说了……” “凭什么?凭什么我们玉家为了保你,就要弄得家破人亡亲人离散?凭什么我玉梓陵要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还要代替你活着?凭什么那么小的梓烯连自己的八岁生辰都没有过完,就被人残忍杀害?他还那么小,临死前还死死抓着你最喜欢的芙蓉糕……” 玉烯垂下头,狠狠跪在他面前,无声地碎裂声撞疼了心口,双拳死死地攥着,指缝里藏着刺痛的凉意,窗外扬起的风声,也似乎随着他沉下的心低低呜咽。 他无法忘记,也不能忘记。二十年来,他代替梓烯活着,梓陵代替他活着,若是死了便罢,可他却不能死,也不能放弃。 每一次舅父从他的身上寻找梓烯的影子,每一次梓陵从他的身上找到活下去的勇气。他明白,只要他没有夺下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他的每一天都要活在别人的算计中,直到他死去…… 模糊的视线如云烟般飘渺,看不清面前的一切。 玉梓陵转动轮椅,靠近玉烯,半是无奈,半是纵容。“京城的情况你也知道了,肖贵妃势力未倒,皇上身边的亲信都被肖家朋党剪除,如今……皇上年事已高,五十寿辰之日必然要将你接回京中,我虽能替你在济城挡灾档难,可到了京城,却只能靠你自己了。” “我明白……” “肖家树大根深,朝中凡是与肖家有关联的人都不可不防,庞大根系更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彻底毁去,尤其皇上大寿之日,他们肯定会借此机会要求立储。当年皇上虽有意疏远你,可实际上也是希望借由我父亲在军中的影响力保你顺利成长。现如今除了你兄长四王爷之外,还有五皇子,十三皇子也是立储的关键人选。现在朝中势力分立,你仅靠着我父亲这脉人支持,也是争不过的。” “若是四哥……” 玉烯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玉梓陵打断。“你想也不要想,你以为云洛溪为什么能活到现在,不仅活得潇洒自在,甚至得到所有人的追捧?肖后能留下他,毫无节制的宠溺着他,就是要把他捧上天,保护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他便是第一个被毁掉的人!” “家不为家,亲不为亲,恩不为恩,爱不为爱。你可猜到其中含义?” “……” “皇家不为家,皇亲不为亲,皇恩不是恩,何处有爱?” “我懂。” “可你现在却为了一个女人,忘记了自己的责任。父亲在北疆的兵权他们一时动不了,但不代表他们不会从你下手,此次上京万事小心。” 玉烯沉默不语,抬眼看了看对面清俊疏冷的面容,漠然垂头,“请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要动她。” “好……” 再度起身,他的眸光冷厉如刀,张扬霸气,他是北疆的战神玉烯,也唯有他才能从容面对浩瀚血海,在刀锋利刃中拼杀时畅快大笑。 从未忘记累累枯骨之上,他满脸血迹,一双幽深的眸子里满是肃杀的光芒,赤红色的血光蔓延在脚下,他却毫不在意地大笑,笑得清冷,笑得决然。 “你……是王!睥睨天下的王,我要你活着,你也只能活着。” 那时,他也不过十几岁出头的毛头小子,却可以纵横疆场,一番热血搏杀,拼尽了所有的气力,把戎狄的将军斩杀在马下。 在那里,玉烯明白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他要守护的不是一家之利,而是天下。 “这么多年我们都能熬过来,千万不要在关键时刻懈怠。”玉梓陵抓着他的手腕,死死地……仿佛一放手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他能够有今日的成就,完全是因为玉梓陵,若是没有当日血战疆场上的生死与共,没有这些年来的拼死相护,他不会活下来。 “没有我,你同样也可以做到。”玉梓陵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转瞬即逝。 眼前的男人有着同样骄傲,虽然身有残疾却可以昂首面对他,他们是兄弟,同胞兄弟,患难与共,生死不弃。 他们相视一笑,刹那间明了了彼此的心思,更清楚他们在彼此心中的位置。 猛然间想到那个狡猾如狐的男人,玉烯眼前闪过他疏离的笑容。 “我答应你,过几日便进京,可是染柒……” 优雅的面容绷紧,玉梓陵的神色沉了几分,手指的骨节嘎嘎直响。微微眯起的双目略有不悦,可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看着玉烯,许久才转过目光。 “哼——我不会动她,有慕清寒在,这点你放心。” 窗外敲起四更天的鼓槌声,染柒辗转难眠,翻来覆去怎么也没办法合上眼。 缓缓侧过头,窗外模糊的人影让她心底一惊,不知怎的就从床上跳下来,连外衣都顾不得披上就朝着那个人影奔去。 染柒只看到一道黑影闪过,树影憧憧间早已看不清来人的去向。 “什么人!出来!” 济城的四月比起酆都要暖和许多,虽然只穿了一件单衣,却也并不觉得有多冷。染柒环顾四周,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消失的人影,空旷的园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是谁?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敢出来?缩头缩脑的,还不如去做贼!” 回应她的仍是一片寂静无声,一阵夜风吹过,她瑟瑟发抖,抱紧双臂站在原地,清冷的目光巡视着四周。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月光笼罩在清丽的侧脸上,朦朦胧胧的光晕浮起一层明媚的光泽。 “阿嚏——” 等了许久,就在她以为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的时候,从树影后缓缓走出一个黑衣男子。 略带愠怒的声音响在夜色中,“你还是这么任性……” “玉烯?”染柒看着那个人,说不出心底涌起的究竟是种什么味道,淡淡的湿意弥漫在眼底,嘴角勾起的笑意却夹杂着几分清冷的意蕴。 冷月如刀,像执在他手中的剑,锋利无比,深深刺进她的心底。 他紧抿着嘴唇,缓缓朝她走来,“柒儿,你该多穿件衣服。” 染柒眼中一热,顿时胸口像涌出什么似的,如鲠在喉。 “你怎么来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沉的点头,刚要身手抚上她的脸,却突然停在半空。 “柒儿……”他喃喃低语,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瑟瑟收回了手。 她也许是在乎他的……因为这个想法,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也夹杂着淡淡是失落。 注意到玉烯的沉默,染柒的声音软了下来,“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 “只是想看看你……” “玉烯,出了什么事,你……” 他似乎颤抖了一下,虽然神色无波,却有些落寞地让人心疼,强忍着心底的难过。 苦涩地一笑,仿佛抽离了原本的思绪,心底深处的城墙彻底陷落,空旷而荒芜。 “我会离开一段时间,只怕许久不能再见了。” “这是找我告别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冷,淡淡的在风中扬起。 “呵呵………” 仿佛有什么随之消失,看着他脸上悄悄闪过的异色,心里的那个世界仿佛也沉寂地可怕。 玉烯看到她手心的血一直往下流,直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捧在自己面前。 “怎么这么不小心,上药了吗?” 染柒手腕一翻,从他的手心里挣脱开。“一点小伤,无碍。” “柒儿——”身后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圈住,狠狠地包裹着她冰冷的身子。 他手里的力道越来越深,勒地她有些疼。 “好好保重。” “……” “答应我……” “好。” 他的嘴角露出一个深深的弧度,紧紧地圈着她娇弱的身体,心中袭上淡淡的暖意。 直到身后的气息突然消失,她仓皇回头,却看到那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化成一个黑色的圆点。 她的眼泪缓缓流下,却无法阻挡他脚下的步伐。 深沉的夜,将他的背影彻底湮灭,再也看不到…… 第28章 轻罗玉扇双翠屏 三 景华苑。 花影重重,蝶舞蹁跹。而大厅正位上的染柒脸色阴沉,一双手狠狠地攥着扶手,皓白的手背上隐约露出青色的筋络。 几位掌柜面色不一,但都惧于染柒的怒气,纷纷低着头不敢出声。 “是我染柒平日太宽待各位吗?” 染柒冷笑,一掌拍在桌上,震得一双景泰蓝花瓶左右摇晃。 “谁给你们的胆子,拿染家的银子贴补别人的口袋?” “小的们不敢……” “嗯?” 清冷的眸光从几个掌柜脸上扫过,只需一眼染柒就知道他们心里在做什么盘算。这些掌柜从她父亲在世时就管理商铺,当年她刚接手时,借着老掌柜、老人脉,为了能在短期内稳定各州府商号的生意,才将他们留下来。 她很清楚,老油条们的心思早就玩滑了,这些人少不得要贪些银子,可平日里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作是小恩小惠赏给他们的,现如今这些人的胃口越来越大,几百两几千两的往自己兜里装,难不成当他们染家是做慈善的吗! “平日里染柒待各位不薄,可你们的良心倒是被狗给吃了,胆敢做那些背主忘义之事!你们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厅上的几个掌柜双腿一软,就跪在染柒面前,缩着身子瑟瑟发抖。他们很清楚染柒的手段,有两个胆小的身子一软就瘫在地上,其他几个也只是硬撑着才算没失了面子。 “家主饶命……” “根据本朝《商法》律条三卷四十九条,凡贪墨商号财物满百两者,家财尽收,充军发配。根据《圣朝法典》十三卷二十条,凡背弃家主投从他人,损德背义者,如签订卖身契则其主有权将其杖毙,如为短期雇佣者,杖刑五十,发配齐雁关终身不归。怎么?几位掌柜是打算让染柒把云氏律例给你们挨个翻出来是不是!” 哀号声顿时响起,几个脑袋狠狠磕着地面,他们身下铺着的绒花羊毛毯绒屑飞扬,激起一股呛鼻的味道。 “奴才们再也不敢了……求家主饶命啊……” “奴才们做牛做马报答家主的大恩……” “求家主放过小的们,我们只是一时财迷心窍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 染柒瞥了眼一旁的沈容谦,轻声道,“你去把屋里桌上的账本拿来。” “是。” 沈容谦俯身行礼后,才缓缓向内堂走去,珠帘垂动,不消片刻,他便抱着一摞账本走到染柒面前,恭恭敬敬地把账本放在桌上,随后又退到一旁不再说话。 待沈容谦安安静静地站在立柱旁,染柒才又把目光放在地上跪着的五个掌柜身上。随手抽出一本账册,胡乱翻了几页,眸色一滞,声音幽冷:“你们且来说说,这荆州容家墨坊是个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从去年开始大批量订购容家墨坊的墨品,库房里却连一块墨石都没见到?” “再来说说,长兴米铺的稻米五万斤,惠安粮铺的稻米七万斤,嘉隆粮行的杂粮四万斤,洛州兴安商行的粟谷两万斤……都送到哪了?” 又是一本账册被扔在地上,散开的册子上一笔一笔勾画的账目清清楚楚,“你们可真够胆大包天的,私下收购明嘉的茶叶高价转手,用我染家的银子替他人作嫁,你们当我染柒的脑袋纯属是个摆设吗!” 若非让端木霆把各地库房存货进行盘点,她还真不知道自家的商行成了别人挣钱的工具,一笔一笔算下来,足够缴给国库三年的银子。这些人拿着她的银子不但玩的风生水起,还私下勾结外人掏空染家的财产,实在是可恨之极。 这几日她不过就是把江州附近几个商号做了一番排查,就查出这么多问题,更何况那些远在明嘉、东昭和沧澜的分行。这些人仗着山高皇帝远,私下进行交易,一旦出了问题便是染家的责任,所有的罪责要由染家担着。 “你们几个老狐狸想得够通透,联合着外人欺瞒家主,若是出了事是不是也准备把罪责全推到我身上?” 几个掌柜一愣,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望着染柒深若寒潭的双眸,只觉得整个人被抽空一般地无力,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充斥心底,寒气四溢。 “家主……我们……我们不敢……” “不敢?证据确凿还叫不敢!混账!” 挥掌拍飞桌上的茶杯,任由飞溅的茶水洒在绒花毛毯上,艳黄色的茶渍让雪白的毯子看起来极为刺眼。 察觉到染柒的怒气已经濒临极致,他们顿时磕头如蒜捣,一个接着一个……一时间整个院子里响起节奏沉闷的撞击声。 染柒大怒,瞧着眼下几个不长眼的掌柜,心中对他们的背弃行为感到一阵愤恨,可心下再想想又觉得不够解恨,索性将门外的卓翊喊了进来。 “把他们拉出去先打五十大板,若是还不招就送官法办,一个都别活着出来。至于他们的家人……不管是卖到矿山做奴隶,还是送到边疆充为军妓,凡是背叛我染柒的,我要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即使有错也是我们自个犯下的,与我们家人无关,你凭什么动我们亲眷?”几个掌柜一愣,神色更是慌乱,其中一个掌柜见染柒发了狠话,鼓起勇气反驳道。 染柒冷笑,“凭什么?就凭我是你们的主子,就凭你们背叛了我。这个理由够不够?” “我承认我们几人做了错事,可国有国法,你又怎么能对我们的家眷下毒手,他们可没有卖身染家。” “哦?你是说他们还少了一张卖身契吗?”染柒的声音很轻,轻若鸿毛,缓缓地飘下,落在他们的面前。 “别忘了,我染家是当今圣上御赐皇商,三个月前染家刚刚给国库捐了几千万两的银子,皇上还亲自为染二小姐和四王爷赐婚。更何况,你们几人犯的事可大可小,说小了是忘义背主,说大了你们就是勾结外敌掏空国家库银。啧啧,那罪过可就不是为奴为妓了,说不好还得满门抄斩,祸连九族。” “不——家主饶命啊!” “我招,我全招!” “家主,求您饶过我的家人……” …… 声嘶力竭的哀嚎乍起,随着几人凄厉的哭喊,染柒愈发变得烦躁起来。 “想活命就给我闭嘴!” 一声怒喝,众声喑哑,支支吾吾地捂住嘴,不敢再出一点声音。 “说,一个一个都给我说清楚,若是有半点隐瞒……” “我说……三年前就有人透过江州的赵掌柜找来,说要收购大批药材,原本我们几个是想趁着那次机会赚上一笔,所以就挪用了账上的钱,却没想到我们把药材收集齐了,那人却消失不见了,所有的钱都打了水漂。我们几人没办法就找到赵掌柜,可赵掌柜却死不承认,反而威胁我们要将此事告发,我们实在没办法就软下来求他帮忙。” 另一个掌柜见状连忙继续说道,“赵掌柜安排我们与明嘉国的一位暗商合作,说只要我们能以大量进货的名义从明嘉国的各大商行收货,再将这些价格低廉的货物转手高价卖给染家的客户,自然就可以从中打捞一笔,也能把亏空的银两补齐。” 染柒靠着椅背,双眼微合,一声不响地听着他们全盘托出。沈容谦也抬眼望向染柒,试图看出点什么,可半天她的脸上都没有任何变化。他甚至有些怀疑,染柒根本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些事,她不过是想借此机会杀一儆百。 “容家墨坊的季掌柜在这件事之后找上我们,说他可以帮我们提供明嘉国诸大商行的进货渠道,甚至还可以从暗商的手里收购大批违禁货物,以低价买入高价卖出的方式赚取中间差价。我们几个人商议了一下,与其为别人卖命挣钱,还不如趁自己手里有些银子把后半生的钱也赚出来。再到后来,他就找我们商量,与其从别人手里捞钱,不如就从染家捞,染家是天下皇商首富,几万两在染家看来不过是九牛一毛,只要我们把账目做平,自然没人能发觉。后来就干脆以进货名义直接将钱给到容家墨坊的季掌柜手中,他从中抽出几成利润给我们。若是染家总行有人查账,只要将这几年亏损的款项填平就可以了。” “好,真是好。我染柒有眼无珠养了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没想到的是,明嘉国竟然插手其中,到了明嘉国的地盘上,若是有人只手遮天,存心阻碍,她根本不可能查出任何线索,而容家墨坊也定然就是个空架子。 此人高招,先是设计引诱掌柜们损失钱款,再利用他们的欲望掏空染家,若她没有猜错,那些所谓的稻米粮食肯定已经通过低价卖入明嘉的国库粮仓,他们借染家的钱所谋得的利润也定然成了明嘉国的库银。 “容瑄,好一个明嘉左相……” 凤眸猛睁,一道利光如闪电般炸裂开来。 沈容谦神情一顿,在听到这个名字时,脸上闪现出似有若无的笑意,也只是一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29章 轻罗玉扇双翠屏 四 卓翊站在门外,听到染柒嘴里念叨的名字,眉宇略皱,。 日光透过窗格洒落满地染晕的光圈,驱散了一室的清冷,古朴的雕花红木八仙桌上留下一道深浅分明的痕迹。也许是静寂了太久,所有的人甚至以为之前的暴风雨已经烟消云散,却不知这才是骤雨即将来临的前兆。 “他们何时再与你们交易?” “三日后,将有一批药材运到,对方有人传信说是他们的大掌柜亲自前来,可能是要面谈后面的几笔生意。” 染柒起身,踱步轻移,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霎时间豁然开朗,明媚的阳光洒落一室,雪玉一般的侧脸在阳光下泛着一丝透明的红晕。 她对容瑄的大名耳闻已久,知晓他是明嘉国赫赫有名的“隐相”,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此人身居明嘉国庙堂之高长达八年之久,从未出入朝堂,却能权倾朝野,握着众多在野大臣的生杀大权,此人手段不可小觑。 染柒抬眼,刺眼的光线摄入眼瞳,她伸出手却堪堪遮住半缕阳光,冷澈的眸子稍稍平复。 想不到,从三年前开始,染家已经被他盯上。那个人深谙权谋,手腕高超,虽一时之间占了上风并不代表他有把握除掉染家。但凡野草,根深繁茂,并非一日之工便能斩尽杀绝,否则春风再起,便是生生不息。 染家多年来能居于首富之家并非侥幸,它背后隐藏的实力更不是一般人能够看得透,只是那隐没在阳光之下的势力却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可能入世。 “三日后,由我负责与容家来人交涉,你们从旁协助,如若不能将功赎罪,后果怎样你们比我更清楚。” 几位掌柜面面相觑,愣了一下之后便纷纷应和道,“奴才们明白,一切听从家主安排。” “货物照接,生意照旧,不要让他察觉任何异常。明白吗?” “明白。” “出去吧……” 几位掌柜有些不太相信染柒竟然如此轻易就放过他们,跪了半天的腿也麻痹地不能动弹,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一边狼狈地爬起来,一边千恩万谢地逃出大厅。 沈容谦冷笑,看着他们逃窜离去的背影,对染柒的处理结果有些不太满意。 “你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不怕他们还会背叛你?” 染柒拈起窗台上落下的半朵碎花,在手指间转动,刹那间松手,残花落于脚下。缓缓转过身,抬脚踩在残花上,初绽的花枝瞬间没入鞋底。 “背叛我的人,从选择背叛开始,就该知道他的命已经到头了。而他们……”染柒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踱步走出门外。 当沈容谦目送染柒离开,吵闹的厅堂归于静谧,他才看到窗台下那抹初绽的花蕾早已被鞋底碾烂,隐隐只能看到一片似血的残渍烙在地上。 花市街北的四合小院,算不上破陋,但也是粗砖黑瓦略显寒窘,比起与之相邻的碧瓦红砖鸳鸯楼,显得极为寒酸。 那鸳鸯楼建的很是精巧,无论从四周的哪个角度望去,都是一副独立的画面,听闻这是非欢楼主请江湖第一巧手韩笙所设计,楼上近可赏景远可观星,楼内两处楼梯所到之处却是完全不相通,据说乃是借用易经之道在楼内摆出阴阳八卦阵法,若非有人引领定然是有进无出。 院子里的二人博弈相对,茶香袅袅,神情略显安逸,坐在一旁轮椅上的人倒是脸色阴沉,眸中厉色不尽。 “染家主,你已经与他下了两个多时辰,若是无事在下要先走一步。” 黑子一滞,尚未落在棋盘上,夹着黑子的两指慢慢移到一处被白子断住去路的角落,清脆的落棋声响起,一整片被白子包围的黑子尽数被收,只留下一大片空白的棋格。 染柒并未因为他的催促而神情焦躁,反而更是沉稳的观察着整盘棋局的走势,“云楼主莫急,好久未能遇见如慕庄主一般的高手,你总要让我过些瘾才是。” 慕清寒浅笑,原本就清风疏朗的眉眼更是温情如水,让人如沐春风。与那一日在凌轩阁里执剑杀人的模样有天壤之别,若是没见过他冷厉无情的一面,染柒定然不相信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白面公子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厉害角色。 “染家主下得一手好棋……”他手中半摇的玉扇拂过一阵清风。 “比起慕庄主可是差多了。” 卓翊坐在树杈上,看着院子里阴阳怪气的三个人,一双桃花眼笑得更加灿烂。“我说你们三人,一个家主、一个庄主、一个楼主,怎么比戏子还会演!一个比一个虚伪,一个比一个造作,既然都是合作关系,总要拿出些诚意才好。主子,你说对吧?” 染柒抬眼看了他一眼,嗤笑道:“虚伪自然是要的,缺了这点虚伪劲儿,就怕大家处着不自在。你以为云楼主同你一般没心没肺?自个的醉香楼被砸了,心里有气总要发泄一下才行。” “你……” 慕清寒从棋盘上取走一颗黑子,云淡风轻地说道:“云爷这两日肝火较旺,染家主别在意。” “清寒,连你也……”跟他们一起气他。虽然这话没说出来,可任谁都能看得出,这几日非欢楼的掌柜们外出跑得很勤快。 “若是不放心他,你怎么不写信问问?” “谁说我不放心他!”果然,那人一听到这个,火气更是添了几分,言语中已经泄露了自己的想法。 “染家主这是准备破釜沉舟啊……” 黛眉半弯,染柒执子笑道:“既然被你毁了半壁江山,不如破釜沉舟,说不定也能搏个起死回生的机会。” 见那二人自顾下棋,丝毫不曾把他放在心上,玉梓陵只得闷自生气,目光死死盯着石桌上的棋盘。 黑子已被白子紧紧包围,仅剩的几处生机也成了死棋,只有东北角处尚有一丝回旋余地,将白子紧密的包围被打开了一处活口。 “不到最后一刻,谁都无法预测是生是死!” 黑子一落,呈包围状的白子瞬间被黑子前后夹击,转眼间局势猝然改变,素手一拨,所到之处无一生还。 “好——” 正盯着棋局的玉梓陵怎么也没有料到,染柒竟然能在如此弱势之下博得生机,不觉惊叫出声,随之发觉自己的失态连忙咳了几下故作掩饰。 慕清寒抬眼看向染柒,艳阳余光之下的螓首低垂,被玉带紧束的青丝落在耳畔,余留的碎发在风中微摆,如盛开的白莲一般清幽娴雅。他暗自赞叹,像她这般娇艳如花的女儿家竟也有如此超凡脱俗的气度,比起闲云野鹤的世外高人也不差分毫。唯一的不足就是她的眼睛,幽深似潭,似清明似沉冷,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淡。 随手放下玉扇,他淡淡说道:“这局我输了……” “还没下完,你干嘛要认输?” 慕清寒摇摇头,一手将棋子拨乱,一手接过阿嫣递来的茶杯。“输了便输了,从我开始轻敌的那一刻,便注定这棋局已显败相。” “人都说慕清寒清傲不羁,才华倾世,从未输过。” “可见凡俗谣言信不得。”墨黑的瞳仁忍不住浮起一丝淡然的笑意,“他们将我捧上天,无非就是想将我更狠地踩在地而已。” 但凡世人的流言,都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与朝堂一般,怎一个乱字了得。 那把流云剑就为他惹来了不少的麻烦。其实,从一开始,他便猜到那个来挑战的少年,只是为了将剑留在他身边。与其被别人抢走,不如找个有能力的人保护,至少还有保全下来的机会。 那人,很聪明。 应该说,南容家的人都很聪明。 “三日后,染家有笔生意,想请你们帮忙。” 在见到慕清寒和玉梓陵三个时辰后,在彼此毫无信任却又不得不共同合作的情况下,她终于开口了。 “条件。” “一个我们共同的敌人。” “不够。” 比起焦躁不安的玉梓陵,慕清寒有足够的耐心和她谈条件。 染柒幽幽一叹,“条件随你提,但染家绝不会参与夺嫡之争。” 玉梓陵和慕清寒心中暗惊,彼此相视望去,随后皆朗笑出声。 “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但可惜……你早就逃不掉了。” 染柒斜眼看向一旁的玉梓陵,没有嘲讽轻视,可目光中也有着些许的不信任。“以他的能力,根本没有资格去抢那个位置。” 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让双腿不良于行的皇子登基,哪怕他有不世之才也不行。 玉梓陵听到这话也并未生气,淡淡说道:“不是我,而是我四哥,你可愿倾尽染家财力相帮?” 眼皮一抖,似乎有什么东西冲进后脑,染柒只觉得一切都变得虚幻,甚至说从来没有真实过。 在这样真实和虚幻的交替中,她想通了。 “一步错,步步错,从一开始,我就不该与你们合作。罢了……既然你们想要那个位置,我便帮你们。只求……” “只求……若是染家尽毁,请一定保全我染家血脉。”既然踏出了第一步,她早就做好了放弃一切的准备,不如就替那两位姐姐求个活命的机会吧。 第30章 冷香残照花枝黯 一 卓翊负手立于望山亭外的一处石棱高地,清风拂面,衣袖生风。 亭子里,染柒静默而坐,半闭双目,耳中风声赫赫。漫山花枝俏丽,争艳芬芳,鼻息间蔓延的香气亦如手中的茶香。 墨兰花,真的很香,浓郁清醇,如酒一般醉人。 龙泉山的风景就如同满山生长的花草,生机勃勃,醉人心脾。若是静下心好好思虑一番,也能对得住这繁花胜景,可染柒却根本按捺不住烦躁的心性,眉间愁雾弥漫,眼底的清冷一目了然。 “现在,后悔也晚了……” 飞身跃出望山亭,扑面而来的香风,衣袂翻飞,踏草无痕倏然落于石棱上,染柒侧目凝望,卓翊的半张侧脸,清雅疏浚,笑意淡然。 染柒垂目低俯,十里花海,烂漫娇红,团团簇拥,如血色云雾一般浮在空中,微风拂下的花瓣簌簌飘落。 “江山多娇,却是以骨为笔,以血为墨而生的画卷,美则美,却陷入了人世间太多的欲望。若是重来一次,你可后悔放弃这万里如画江山?” “美则美,这样惨烈的画卷我消受不起,即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绝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东昭国的如画江山他都可以淡然放弃,如今却因为她又再一次卷入云涴国的腥风血雨中,染柒满心愧疚。 “当年若不是你,我不会从容脱身,这番恩情,此生无以为报。”抬手将她耳边的碎发整理好,柔软的青丝划过指尖。 “东昭帝既肯禅位于你,为何不接受?不愿接受也就算了,又何必诈死脱身,这几年你父母定然很想念你。” “我从不怀疑皇叔让位的诚心,可他毕竟在位十多年,将东昭国治理地国泰民安,我乃废帝之子,身份尴尬,他的那些皇子又岂能容得下我?不如,就这样死掉算了,也好过绞尽脑汁应付那些人。” 那时的卓翊也不过十来岁的孩子,面对明里暗里的设计,已经满身疲惫,心如死灰。她曾笑言,这个孩子能活到二十岁已经是老天爷长眼,却没想到……他选择用诈死的方式重新活在这个世上。 “阿翊,我知你不愿卷入皇位之争,可如今……” “柒柒,我曾答应你,若有朝一日你手刃仇人,我便会如闲云野鹤一般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虽然这么多年你从未告诉过我你的仇人是谁……但留在你身边,却是极快乐的一件事,比起在东昭的日子要好太多了。还有阿离,至少现在我和她的距离已经很近了……” “阿离……现在还好吗……” 那个刚烈的少女,在见到阿翊毒发身亡的那刻,竟然会拔剑自刎,用那么决然的手段以死明志。若非她及时赶到,真不敢想象当阿翊醒来的时候,会不会疯掉…… “她还在赌气……跟着师傅四处云游……” “活该,当初你就不该瞒她。” “算了……你不用担心我,倒是该好好盘算一下自己的事情,你真打算与他们合作?” 林风习习,抚不去她眉间的愁。染柒淡淡颦眉,转过话题,“我染柒没什么优点,但是一向言出必行。既然答应他们要合作,自然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眼下是要查清染家商行的事,也到了必须该解决的时候了。当初你也查过沈容谦的身份,可曾有什么疑点?” “我派人拿着他的画像暗中查问过沈家附近的邻居,据他们所说,画像上的人确实是沈家独子沈容谦,沈家世代书香,沈老爷是庚子年贡生,在乡中稍有名望。沈家祖籍惠阳,沈容谦一直跟随其祖父住在老家的祖宅,两年前惠阳遭逢洪灾,家中产业尽毁他才回到酆都。沈家的邻居极少见他出门,只知道他成日关在房里闭门苦读。” “两年前才到酆都……还真巧……” 她的话还未说完,瑟瑟山风扑面而来,转眼间乌云遮日,万里晴空黑云翻滚,飞沙走石,呼啸而来。 染柒以手遮眼,紧紧抓住卓翊的右手,“人家都说六月天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怎么济城三四月份也能刮这么大的风。刚刚天气还那么好……” 卓翊将她扯进怀里,生怕一个不小心让她被风刮跑,轻身越过几道山涧沟坎,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亦是如履平地。到达山腰时,风势不减,半空中电闪雷鸣震得耳膜生疼,一道黑色的漩涡从半空中垂直而下,从山脚处飞速旋转而来。 “看到了吗……那风……” 染柒惊呼,更是死死抓住卓翊的手臂,使出全身的力气配合卓翊的步伐,她的轻功原本只是勉强跟得上卓翊,现如今就怕拖了他的后腿。 “平白无故怎么会有这样的风,如此古怪……” 一人粗的大树咔嚓一声拦腰折断,碎屑纷飞,杂草落叶从地上卷起,径自向着黑风盘旋的方向飞去,染柒和卓翊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也快要随风飞起,直直冲进那个看不见底的黑色风暴中。 染柒只觉得自己的手脚完全不听使唤,即使她与卓翊合力抱住一棵大树,也抵挡不住呼啸而来的狂风。被风口包围的四肢僵直在一起,稍微动一下就有种莫名的痛楚蔓延到全身,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痛。 “卓翊……我快撑不住了……” “你抱紧,千万别松手。”卓翊试图将自己身上的腰带扯下来,把染柒绑在树上,可风势太大了,一旦他松开手,就没办法抓住染柒。 染柒抬起眼,仰首向半空中望去,黑沉沉的天空如浓墨半染,遮天蔽日。 风暴的中心在离他们十来仗的位置旋绕,数棵成年老树连根拔起,径自飞入旋风里,随着漩涡不停地旋转,在风势变幻的瞬间又狠狠砸在地上,沙石飞溅,震耳欲聋。 黑沉沉的天,压抑地快要令人窒息,从风声初起到现在林木尽毁,甚至还未超过半盏茶的时间。 还未等染柒他们回过神,突兀而来的山风已经随着一切消散无踪,来得快去得也快。 卓翊的长袍被树枝挂烂,灰头土脸地很是狼狈,染柒也好不到哪去,束发被吹散,蓬头垢面一副凄惨模样。 吐了吐嘴里的沙石,染柒抬手用袖子抹了把脸,忍不住咒骂起来:“今天怎么这么倒霉,本来就是想散散心赏赏景,反倒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运气真背。” “这风来得太奇怪了,我也来过济城几次,从未听说过这附近刮过如此奇怪的风。” 卓翊扶着染柒越过倒地的大树,环视四周,竟发现原本下山的路消失不见了。而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根本不是刚才所站的半山腰。 “望山亭呢?”卓翊还记得,狂风席卷而来的时候,望山亭尚在不远处,而此刻,那么大的一座亭子竟然没了踪影。 眼前的场景很奇怪,明明就是在龙泉山上,可根本就看不到半点熟悉的景色。漫山遍野的墨兰花呢,就算是刮再大的风,也不可能把整个山上的花都刮跑。 就在染柒发愣的时候,卓翊在不远处喊道,“柒柒,快过来!” 染柒脚步虚浮,一个踉跄,险些跌倒。随着卓翊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龙泉山上尸横遍野,满目疮痍,不远处甚至还能听到刀剑交锋的狰狞裂动。 蔚蓝的天空红光撩动,一道白光闪过,强烈的杀气扩散开来,耳边流淌着恐怖的哀嚎,凄惨的悲鸣如同来自十八层地狱一般,令人毛骨悚然。更诡异的还是那杀气的中心,被紧紧包围的两个人,一红一白,白色的人影执戟而立,英气斐然,即便离得很远,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卓绝傲然的气度。站在他身旁的红衣女子,青丝飞扬,红唇烈焰,额间一朵大红的彼岸花灿然绽放,如血一般刺眼。 虽然离得很远,但染柒却看得很清楚,尤其是那二人背靠背面对敌人的决然,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杀——”长戟一扬,红白交替的身影飞跃而出。 包围在他们周围的敌人如洪水一般倾泻倒下,刀剑的摩擦声,血肉撕裂的声响,满眼溅起的血色,一刹那,刀光之上渡了一层暗红色,满地的尸体堆积如山,就像是凶猛的大漠狼群撕咬着果腹的食物。 斑驳的山石上早已血迹累累,一条条红色的水痕滴下,浸入褐色的泥土中,看得人胸中一阵干呕。 染柒甚至能透过冰凉的剑锋感到他们血液里喷薄汹涌的畅快。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已经杀到没有力气继续支撑下去,如潮水一般涌入的敌人又再一次扑过去,他们伫立于尸山血海中,依然笑颜相对,执手相陪。 卓翊看得心惊,甚至想冲出去杀个痛快,却被染柒一把拦下。 染柒面色苍白,双唇颤抖着说道:“你看到了吗?那女人的模样……” 卓翊定神望去,只见那女子宛若妖颜一般的面容甚是熟悉,若非额间那朵彼岸花,他还以为…… 第31章 冷香残照花枝黯 二 卓翊惊讶地说不出话,愣愣地看着那个女子执剑拼杀,累累残躯堆了满地。 染柒似乎感到一股冷意袭来,瑟缩着看着眼前血红的大地。 这场景一如卿尘口中的传说…… 怎么可能…… 飞扬的发丝缠绕着利剑,苍白如雪的面容微笑着看向身旁的白衣少年,笑容中满是绝望和悲伤。 弓手包围,将他们逼至山巅,红白相依的身影悬立于山顶之上,风声呼啸,战鼓悲鸣,如血的飞花铺面萦绕。 “君与妾痴情相守,妾与君生死相依。”妖娆红颜与他并肩而立,在万箭齐发的瞬间,却被那少年背身挡住,怀中的女子被他狠狠抱在怀里,可他的后背…… 染柒看不清那少年的面容,只看见密密麻麻的羽箭将他的身体射穿,鲜血浸湿了衣衫,白衣斑驳,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啊——”响彻山谷的嘶喊让天地也为之悲戚。 染柒的手指死死扣着卓翊的手腕,力气大地竟是让他无法挣脱。卓翊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任她抓着自己。 “以我之血,换你灵魂不灭。我愿生生世世堕入轮回,生生世世承受天谴,只求不再记得与你相爱,换你来生无忧……”剑锋凛冽,沉寂的空气中似是能听到那鲜血滴落的清脆声响,温热的鲜血流淌在整个山涧…… 不知在黑暗中游荡了多久,染柒终于苏醒过来,她挣扎着坐起身子,环顾着周围有些陌生的环境。 屋里的装饰古朴雅致,不远处的茶桌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梳妆台上放着一只铜镜,木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春花秋月图,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多余的饰物。 染柒看看自己的衣衫,已经不是那日和卓翊在一起时穿的衣服,心中略有困惑。 她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似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看到了一段悲伤凄惨的故事。她不知那故事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只是在不停地流着眼泪。她只觉得心痛,为那个故事,也为故事里的人。 那幅血色的画面在记忆里渐渐模糊起来,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梦…… “主子,你醒了。” 卓翊推门而入,他身后跟着一个端着药碗的丫鬟。丫鬟对染柒恭敬地行了礼,把药碗放在茶桌上。 “公子说,染家主的身子已无大碍,只是脑袋受了撞击,这几日会有些晕眩的症状,过些天就好了。药熬好了,染家主趁热喝了药就早些休息吧。” 小丫头待染柒点头之后退到房门口,再次行了礼之后退出了房间。 “我们这是在哪里?” “落霞山庄。”卓翊定神说道,“那一日山上刮的风太大,下山的道路被阻,我们只好绕了条远路,谁想到你一个不小心从山涧滑下去磕伤了头。幸好半路上遇见落霞山庄的马车,慕庄主亲自为你诊过脉,说伤口无碍,只是这几日不要碰到水。”卓翊上前端起药碗,放在染柒的手中,“快趁热喝了,喝完药好好休息一下。” 染柒抚过额角的伤口,眼前蒙上一层白雾,待接过药碗后才想起自己也不知昏睡了几天。“卓翊,我睡了几天?”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染柒大惊,猛地站起身,顿时感得一阵晕眩,扶着桌角才堪堪站好,碗里的药汁洒出些许。 “糟了!我们和容家墨坊还有生意……” “那算什么生意!眼下是把你的身子调养好,其他的都不重要。”卓翊将她按在座位上,看她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忍不住埋怨起来。 “那怎么行?我说过要趁这次机会探探容家墨坊的底,好查清背后的黑手,机会难得,再碰上可就不容易了。” 卓翊并不理会她的挣扎,自顾说道:“容家墨坊的事情我已经交代端木去处理,原本我们的计划就不够周密,未免打草惊蛇还是由那几个掌柜继续同他们联系。不管他们的目的为何,早晚都会查清楚,更何况慕庄主的意思也是这样,一动不如一静。” 一动不如一静…… 既然穆清寒都建议如此行事,她还是乖乖听话的好,看卓翊的模样,简直恨不得拿条铁链把她锁在床上。 “也只好如此……” 染柒在落霞山庄休养了半月,每日空山飞鸟,茶语花香,逍遥自得很是惬意,几乎已经忘记了受伤那日所梦见的幻想。 闲暇时,她最喜欢同穆清寒下棋聊天,从烟雨江南聊到大漠戈壁,从奇侠异志聊到塞外风情,而阿嫣就会坐在一旁为他们沏茶,她沏的茶汤色浓厚明亮,清香馥郁,每一道茶的火候都掌握的极好。染柒常常打趣她,这样好的丫头留在落霞山庄真是太屈才了,阿嫣每每听到这话,也只是笑而不语,脸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染柒知道,阿嫣是穆清寒的贴身婢女,算得上青梅竹马,平日里穆清寒的生活起居都是由她打点,是个伶俐通透的妙人。可染柒却从未听过阿嫣说话,时间久了便也猜到,阿嫣是个哑女…… 清静的日子没过几天,落霞山庄便来了几位不速之客。当侍卫引着这几人走进院子时,卓翊已经守在门外等候他们,他一眼便认出带头的人是江州商行管事封溪,跟随在他身后的是三个面生的小厮。 “见过三管家。”封溪抱拳,对着卓翊躬身一揖。 “封管事不必多礼,家主正等着你,赶快进去吧。” 卓翊带着他们四人进了屋,封溪对主位上的染柒行过礼,退到卓翊的身侧,而三个小厮则直接跪在地上,神情略显紧张。 “见过家主。” “家主,这几位是沧澜国分行管事派来的,连着赶了几天的路。”封溪上前解释道。 染柒端看了几眼,缓缓问道,“这么着急从沧澜国赶来,出什么事情了吗?” 其中一个小厮擦了擦额上的汗液,焦急地说到:“小的是安溪粮栈邵掌柜派来的,前些日子粮栈里来了不少人,说我们的大米有毒,吃死了人,他们还抬着棺材到门口闹事,吵着要砸铺子,邵掌柜好说歹说才把那些人劝回去,给他们赔了不少银两。可过了没几日,洛河、雅安、古泽的几个粮栈也纷纷出事,为了赔付死者,我们粮栈损失惨重。邵掌柜怕有人故意在米铺投毒,为避免再发生伤亡已经暂时关了铺子,并派小的前来禀报家主,请求家主尽快决断。” 染柒没想到,往大米中投毒的事竟然也能做得出来,可见对方是要一步一步彻底毁掉染家。冷风拂过,跪在堂上的几人后脊一阵发凉。 “小的是宿城布坊贾掌柜的学徒,我们那里也出了状况,有客人说我们卖出的布料和绣品有瑕疵,贾掌柜派人查了库存的剩余布料,发现有不少料子被人故意损坏,名贵的绣缎被毁了大半。昌源绣坊、如衣阁和几个布庄从我们那订了大批衣料,要求我们在月底前交货,可即便是所有的绣娘日夜赶工,最快也要到在下个月中旬,如果延迟交货,不但我们商誉受损,还要赔偿不少银子。贾掌柜这才派小的前来,看家主是否有良策解决眼下的困境。” “困境?”染柒抬头,凤眸扫过卓翊和封溪,一脸寒霜。“他们是想毁掉染家……” 见另外两个已经说完,最后一人从袖子里抽出一本账册,踌躇了片刻,便起身走到染柒面前,趁着染柒俯首查看账册时,凑在染柒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染柒闻言一惊,突然伸手向他抓去,那人还未反应过来,染柒的手已经扣上他的喉结。 “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人并未防备染柒迅雷之势,一张脸憋得通红,凌乱地迸出几个字,“小……的……不敢……不敢撒谎。” 卓翊见她神色有异,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沐风失踪了!” 卓翊心下也是一颤,“在哪里失踪?” “燕京。” “燕京?” “我们从酆都出发前就商量好了,由端木和你陪我来济城,沐风独自前往燕京办些事。” 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没想到那么周密的计划竟然功亏一篑,幸好这件事情尚未公开,她还有几日可以周旋,否则,再晚些时日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卓翊知道,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沐风不会轻易离开染柒。他们三位管家直接听命于染柒,每个人所负责的任务也都不同,算得上是各自为政,互不干涉。沐风负责管理染家明面上的产业,端木负责核查账目,至于染家所有的地下势力则由他代为掌管。 “来人!备马!”染柒扬声喝道,“三日内必要赶到燕京。” 见染柒只顾着急赶去燕京,那两个小厮连忙追问道,“家主……那我们……” 染柒一滞,看到封溪安静地守在一旁,便随口说道:“绣坊的事情交给封溪,如果货物不够就从江州那里调,务必要在月底前交货。至于米铺事情,我会亲自去安溪处理,告诉邵掌柜,从现在开始停止所有米粮交易,一个月内我要沧澜国的米价上涨三倍。” 第32章 冷香残照花枝黯 三 沧澜国建都燕京,百年前那里曾是大历皇朝的国都燕城,自从开国皇帝沧玦带兵攻陷皇城,夺取皇位之后,便重新改了名字。 北方最高的山是祁连山,祁连山脉蜿蜒数千里,林深枝茂,雾霭沉沉。山间流淌的溪流汇集成一道江,横跨云涴沧澜两国,江之头在云涴,被称之为连江,江之尾在沧澜,被称之为沧澜江。 沧澜国民风强悍,以武强国,一路走来,染柒他们常常能看见携刀带剑的武夫。 染柒从连江以西的洛河城择了一条路途较近的小道,山路崎岖,扑面而来的山风带着一丝凉意,三匹马在林荫小道中飞速行进。 自从知道沐风在燕京失踪后,染柒便料到贡品出事了。她原以为自己和沐风的计划已经非常周密,却没想到百密一疏,沐风竟然连人带货一起失踪。染家虽然富甲天下,可丢失贡品的罪名,是万万承担不起的。 “主子,赶了两天的路你也累了,前面有家客栈,不如我们过去休息一下。”卓翊见染柒略显疲惫,勒马止步。 染柒轻轻勒了一下缰绳,看向前方不远的小客栈,淡淡说道:“不必了,还是赶路要紧。” 就在染柒准备策马扬鞭时,另一匹马上的人突然闷哼一声,手里的缰绳一松,身下的马儿焦躁不安地踏着蹄子,卓翊飞身一跃,将马上的人拦腰扯下,避免了他直接摔到马蹄之下。 躁动的马儿扬蹄飞奔,身上的负重减轻后,速度跑得更是快。 “卓翊,我去追马!”染柒一喝,勒紧缰绳,身下的枣红马追着发狂的马儿奔去,树影重重,飞逝在身后。染柒本是准备接近那匹马之后跃上去,却没料到那匹马狂性大发,侧过半边身子直接向染柒这边撞来。染柒抬脚踩上马背,双手松开缰绳,在发狂的马匹准备再次撞过来时突然用鞭子手柄击打马头,趁着马儿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成功跳到马背上,死死地拉紧缰绳。 染柒伸出手慢慢轻抚马儿的鬃毛,俯下身子在它的耳朵旁轻声安抚,在马儿打了几个响鼻之后,也渐渐放慢了速度。 这时,卓翊已经带着沈容谦赶过来,看到染柒安然无恙地坐在马背上,卓翊才松了一口气。 “一匹马跑就跑了,下次可不许再这般胡闹!” 染柒扬声笑起来,“知道了,三管家。” 沈容谦面色苍白地坐在卓翊身后,额上满是汗滴,看起来有些虚弱。 染柒心下虽然有些不忍,可脸上却还是冷若寒霜。“真是个窝囊废!前面就是客栈了,再忍会儿。” 转过身,她垂目不语,双手狠狠攥着缰绳,甚至没注意手心里已经勒出了两道血痕。 她,终究还是不忍……她终究还是下不了狠心,那样残忍地伤害他。 染柒曾经想过,此生必将倾尽全力回报他前生羞辱残杀之仇,可偏偏看着他那双无辜又清澈的眼睛,她狠不下心来…… 前生沧玦欠下的债,今生由他来还,究竟是对还是错? “卓翊,到了下个镇子,找个大夫给他瞧瞧。”染柒挥鞭奔去,只留下身后阵阵烟尘,让她的背影越来越模糊。 沈容谦身子一僵,抬眼看向染柒的背影,越发地不明白她的心思。他从染柒的眼中看到了刻骨的恨意,但同时,也夹杂着难懂的情意。她,究竟是存着什么样的心思才会把他留在身边? 当日,在遭逢刺客追杀时,染柒用他的胸口抵挡剑锋,那双眼是冰冷的,而如今,竟然带着些许暖意。 他薄唇微抿,黑眸中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只是一瞬,便愀然消失在墨色的眸中,宛若幽潭中泛起的一道涟漪。 “别怪她……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情绪而已。”卓翊轻叹,远远望着如同逃跑一般的背影,唇角闪过淡淡的笑意。“她从小就是这副样子,连她的姐姐都怕得不行,越是喜欢就越是表现得不在意。也许,对于她来说……你是不同的。” 福临客栈的门外挂着一柄青红大旗,随着呼呼而动的风飘扬翻飞着,似是迎接远道而来的旅者。小二看到有客而来,马上走上前去接过客人的缰绳,高呼起掌柜的。 掌柜看满脸堆笑,“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染柒环视了一下客栈里的环境,只见有零星的客人坐在各处喝酒吃饭。“掌柜的,这里离最近的镇子还有多远?” “还有一个时辰就能到。” 染柒刚问完,卓翊已经带着沈容谦进了客栈。 “准备几道简单的小菜,快点,我们还等着赶路。” 掌柜面露喜色,唤着一旁的小二,“快去准备酒菜。” “好嘞!”小二甩了甩抹布,急匆匆向里间跑去。 染柒三人走到大厅的一角落座,环顾着周围的食客。正对染柒的是一对夫妻,身着粗布棉衫,而坐在西边角落的是一个剑眉星目的风雅少年,满身的书卷味,修长的手指看起来细皮嫩肉。 再往旁边看去,一个蓝衣大汉正一杯一杯地灌着酒,红彤彤的脸庞已被酒意沾染微熏,醉意浓浓。 大汉对面的桌子旁坐着一个少女,虽然看不清面孔,可是玲珑妖娆的身段却绝非一般的小家碧玉。 染柒与卓翊交换目光,面色一沉,心下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幽深的眼眸似有若无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酒菜来了,客官慢用。”小二端上酒菜,看着打赏给他的纹银笑意盈盈地离开。 酒不是好酒,味道辛辣,有些刺鼻。染柒他们都没有喝,只是把酒放在一旁,慢慢吃着盘里的小菜。 原本算是安静的大厅却突然从门口传来了一阵粗犷的叫声,似吼非吼却也能感受到对方深厚的内力。掀开帘子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满脸的胡茬和粗壮的身形就像是突然闯进来的山野莽夫。 “掌柜的,给我上酒上肉,奶奶的,老子已经一天都没吃好了!快,上慢了老子我砸了你的店。” 掌柜马上从柜台前跑出来,客气地招呼着,眼里却闪着紧张的神色。 正在此时蓝衣大汉吃完了酒,晕晕乎乎地站起身,一时间身形不稳正撞上走过来的中年汉子。 “你找死!”猛然推开倒在他身上的醉汉,中年汉子脸上瞬间涌上了一层怒气。 掌柜看风向不对,马上扶住蓝衣大汉恭身道歉。“老爷您别介意,他喝醉了,您别和他一般见识。您的酒菜都准备好了,这就给您上,你坐这边歇着。” 掌柜一边示意小二扶住醉汉,一边端过酒菜送到桌前。 “看你的面子,今个爷爷就放了这厮。”说罢他坐下来,端起酒壶就喝下一大口,越是辛辣越是刺激。 正在这时,蓝衣醉汉又一次摇晃着撞到了中年男人的桌子上,桌上的酒菜撒了一地。 中年大汉立时拍案而起,而蓝衣身影赫然打出一记深厚掌力,凌厉的掌风由远及近逼向中年大汉。中年大汉只觉风声呼呼作想,凉飕飕的风直吹脊梁,空气似是在这一刻冻结住了,只有那风声依然回荡着。 这样的乡野小店,竟然遇上一群身怀绝学的高人! 染柒心中一惊,却看那中年男人并未就此收手,在接到对方掌风之时便已转过身来,横眉倒立,目睁如虎,这般气势将在场众人皆震撼住了。 “奶奶个熊,竟然在背后暗算爷爷我,你是哪条道上的,快快报上名来?”这中年汉子紧紧揪住蓝衣人的领子,在他的耳边大声吼道,震耳欲聋的声音嗡嗡作响。 蓝衣人明显没了之前的醉意,同样瞪视着对方,“霸天虎,你作恶多端,杀我妻儿,灭我一门八口,今日我若不杀你,就不配活下来苟且偷生!” 话音一落,一个凶猛掌势再次劈向中年大汉,可不料却再次被大汉躲过,而收不住手的蓝衣人顺势栽过去,掌风未变倒是直直地打向一旁的少女。 这方食客变看客,紧张中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难得一见的打斗,而那边则是胆小的掌柜和小二躲在角落里心疼地看着满目创痍的客栈。在场众人皆为这少女揪心起来,若是躲不过,这女子可就命在旦夕了。 卓翊正要起身阻拦,却被一个瞬间闪过的人影晃了眼睛,只见坐在角落的风雅少年突然出手,以迅雷之势挡在那女子身前,只见他身形如电,扬起的剑花在瞬间爆裂成千般花浪,射出的寒星妖异噬人,灿若寒星的光芒将刀光鞭影吞没侵蚀,那二人还未作出反应就已被卷起的风暴摔出二三丈外。 “好剑法!”染柒拍手叫好,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直接逼向她。“呃……你们继续……” 那青衣少年轻盈有度,英姿勃发。剑眉星目,翩然风度中散发盈盈光辉,真是个风采夺目的美少年。 染柒心中不免有些激赏。 突然被这少年打倒在地的二人似乎没有料到此番景象,空气在这一刻凝固地没了喘息的余地。 青衣少年缓步走到倒地的二人面前笑道,“左青龙右白虎,今日你兄弟二人栽在本大侠手里可是你二人的福气。只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二人今天唱得这是哪出啊?” 第33章 冷香残照花枝黯 四 “是为了我手中的莫邪吧!” 原本背对众人的少女突然起身,手中的剑柄抵在白虎的额头,青铜纹路中隐约残留着暗红色光泽,剑锋未显,沉沉的寒气已蔓延开来。 莫邪? 青衣少年乍然一愣,眼中赫然闪过惊异的眸光,忍不住凑上前想看个仔细,可那少女根本就不等他靠近,突然抽出长剑在空中一挥,一道利光划过,那青龙白虎两兄弟被一剑封喉,抽搐几下便没了动静。 “你……” “莫邪剑下无活人,凡是觊觎莫邪者,死不足惜。” “莫青……”卓翊暗暗一叹,眼光不自觉得看向目光冷然的少女。 染柒虽行走江湖多年,却不曾听说过这少女的名号,见卓翊神情微变才询问道。“她是何人……” 卓翊淡然一笑解释起来,“这位姑娘应该是……莫邪传人……莫青。” “莫青!你就是莫家剑传人莫青!”青衣少年惊叫起来,兴致勃勃冲到莫青的面前,一双凤眼熠熠生辉。 “你认错人了!”少女依旧面无表情,神色依然,没有被扰乱分毫。 果然是尚武之国,只有靠武力才能决定你是否有活下去的资格。别看她不过韶华,若是武功超凡,也是无人敢小瞧的强者。 “啊……我记得了……她不是四年前跟在端木身边的女孩吗?” 染柒见那少女的眉眼有些熟悉,猛然忆起她曾见过这个女孩。四年前端木曾离开染家,说是出门办些事月余即归,可谁知这一走竟过了大半年,当端木回来的时候身边就跟着一个叫青青的小女孩。 卓翊突然露出了然笑容,“呵呵,我也记得,当时那孩子很缠端木,最后委实被她缠得没办法,端木就索性把她扔在染家,自个悄悄溜出去。不过后来,她不是……” 莫青闻言,脸色微变,眼神露出不满之色,但转瞬即恢复镇定,目光落在青衣少年的身上。 “你……跟了我一个月,不会也是为了这把剑吧?” 话音未落剑已入鞘,只见她反手收回长剑,以剑背迫向少年,左掌使劲挥出,那少年回身一躲倏地倒退几尺。 “姑娘真是好身手。”他不但面无怒色,反倒眸中光彩粲然。 青衣少年并未手出狠招,与她缠斗间似躲非躲,倒是把少女引得步数有些紊乱。 这个少年,明明是打架,可他的步子似悠且闲,弄得好似游街一般。染柒轻轻一笑,倒是让那少女越发躁郁。 “我真的不是跟着你,不然你问他们好了!”青衣少年冲着门外一喊,十几道人影围上前。 “见过主子!”异口同声的齐喝,就是连染柒他们都吓了一大跳。 莫青转而恢复冷静,看着那少年的目光夹杂着一丝疑惑,“你们,是官府的人?” “那是自然……本大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沧澜第一赏金猎人是也。” “你是……逍遥王沧毓?”莫青见眼前的阵仗,瞬间反应过来,随即做出一个不知是不是翻白眼的动作,转身坐回自己的位子继续吃饭。 “是!就是本大侠,你也知道本大侠的威名啊,可见本大侠已经名震江湖,四海扬名了!” 染柒忍不住扶额,心中哀叹,这小子是不是脑子里缺根弦。 沧毓的手下纷纷垂头,一副无奈又痛苦得表情。 “寒山派的獒犬是你杀的吧……” 沧毓点头,“那狗咬人……” “那是人家用来看门的,你大半夜闯进去,不咬你咬谁!”因为他的无谓,一派掌门的稀世名犬被他宰杀。 “盐帮的沙帮主得罪你了吗?” 沧毓狠狠说道:“他……欺负女人!” “他老婆是四里八乡有名的悍妇,沙帮主头一回硬气一把……你却把人家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因为他的无知,令一帮之主颜面尽失。 “百花宫里的血莲池是你毁掉的吧?” 沧毓低声回道,“我……我看见他们往里面放血……” “那池子里长得是莲花……所谓的血……是没长开的莲花种子罢了。”因为他的莽撞,百花宫数几十年的心血化为乌有。 难怪最近江湖上风声鹤唳…… 若不是他顶着皇家盛名,这个初闯江湖的死小子早就被灭了…… “还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莫青转过眼看去,那少年的脸上满是阴云,漆黑一片。 “不用……” “还是回京好好当你的王爷,江湖不是让你祸害的。”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名震江湖,染柒忍不住笑起来,看那少年一副凄惨的模样,心知他定然是受了极大地打击。 “那我可不可以跟着你……”沧毓似乎还是不死心。 莫青从怀里掏出银两放在桌上,抓起桌上的剑起身,冲着他轻声道,“江湖,不是你想象得那般美好。” 染柒心中一滞,望着那少女孤寂的背影,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那少女走到门口时,侧眼看了染柒一眼,沉默片刻,最终只淡淡说了一句便走出了大门。 她的声音很轻,可是染柒却听得清楚。“不要告诉端木霆,你们见过我……” 远远地,她的背影消失在苍翠无尽的狂野中,也不知她的前路究竟在何方。 “主子……”少年的侍卫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步说道,“您也玩了这么些日子,该回府了。” 沧毓沉闷许久,方才讷讷地应道,“江湖一点都不好玩……既然如此,就打道回府吧……” 声音还未落下,他的脸上便又换了一副神色,兴奋地喊道:“我记得下月皇爷爷要在木莲山围猎,这机会本王可不能错过!” 说罢,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随之离去,原本热闹的小客栈,随着这群人的消失也变得异常安静。 只剩下掌柜和小二不知所以地发着愣,过了半晌,小二才问道:“掌柜,他们给钱了吗?” “没……” “那就是吃霸王餐……” 掌柜在小二的头上砸下一个爆栗子,喝道:“那小王爷就是个小霸王,你还真能找他要钱不成!” “可……咱这……”满是狼藉,惨不忍睹,还有地上躺着的两具尸体。 “算了,那位小王爷的饭钱由我们付了吧。”染柒扔过一锭纹银,淡淡笑道。 瞧着烟尘漫天的躁动人影,心中暗忖,过不了许久,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我们走吧……” 沧澜国地域狭长,位于西北之边,周围山高林茂,山珍野货丰沛,盛产珍稀药材。因沧氏一族在马上得的天下,民风尚武,国力日强,虽偏于一隅却也野心勃勃。 染柒一行人到达燕京时,正是次日正午时分,长兴大街上热闹非凡,人潮一波涌着一波。 满街的小摊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有铁器、布料、绣品,还有从山里采的药材和干货,处处人声鼎沸,叫卖声一浪高过一浪。 询问之下染柒才知道,这几日正是沧澜国的谷雨节,为了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每家每户都会拿着一年里最好的收成、货物在集上售卖,因此不少人潮都涌入皇都。恰巧下个月有皇家举办的狩猎活动,各地的世家子弟也都云集而来,燕京内各大驿馆客栈早已客满,染柒一行寻遍了燕京几条街市,也没找到一处空闲的客栈。 “家主,我们来时并未知会燕京分行的李管事,这几日又赶上过节,染家客栈的客房都住满了,不如……我们去李管事家借住几日?” 染柒他们行商四国,早已见惯这种场面,即使是风餐露宿也没有半点不适,可沈容谦的伤口才刚刚稳定,受不了如此疾行奔波,这几日从云涴国赶来,体力上已经消耗不少,若是如今连个歇息的地方都找不到,难免会有些气虚体弱。 “卓翊……我们去秀兰水榭。” “可家主……”那可是他们在燕京安排的据点之一,如今带着沈容谦,是不是不太方便? 卓翊的话并未说出口,而染柒也自当明白他的意思。 染柒低低一叹,“无妨……在那里打听沐风的消息总是方便些。” 秀兰水榭是沧澜国最大的商馆,是为士族名门,商贾大家和政客官员而开办的会馆,在那里出入的人员,凡举其一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在燕京地界上跺一脚都能地动山摇。但秀兰水榭并非染家明面上的产业,因此即便是染柒本人也不过是以一介富贾之名才有资格进入这里。 高耸而立的三层楼阁当街而立,离得老远就能听到丝竹之乐曲折回旋,长歌悦耳,动人心弦。 “何人而歌?”这曲调委婉悠长,宛若仙音。 卓翊眯眼思索一番,沉声说道:“听着像是相思姑娘。” “相思!”眉眼轻笑,染柒侧身看向卓翊,“她不乖乖呆在若水阑珊,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宓老板花了大价钱请到相思来此献唱,若水阑珊在东昭已是家喻户晓,听说期间颇费了些周折。” 当年秀兰水榭在沧澜国名声鹊起,便有人仿照着秀兰水榭的风格在东昭国开了一家若水阑珊,为此染柒还气郁许久,查了好些日子也没查出若水阑珊的幕后东主,思来想去,保不准就是非欢楼的手笔。 染柒正想着,秀兰水榭里传来一阵惊呼。 一道黑影倏地从二楼栏杆处跌下来。 第34章 画堂相思春欲浓 一 风驰电掣之间,那道黑影径自砸向染柒三人。 卓翊手下一使劲,拉着染柒的手腕向后一扯,另一只手一把抓住沈容谦的肩膀,只听嗤啦一声,沈容谦肩头上的衣衫扯出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白色亵衣。 而那黑影直直栽在染柒刚才驻足的地方,地面上震起好大一层烟尘。二楼的歌声早已停滞,隐约传来乒呤乓啷打斗的声响。 染柒眼底一沉,清眸中寒光四溅,甩开卓翊的手,迈着大步走进秀兰水榭。 原本在店外迎宾的是几个少年,见到情势不对头,连忙守在门口,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而染柒踏门而入的时候,守在门外的小厮微微一愣,看向沈容谦撕破的衣服,但终究没有上前阻止。 雕栏画栋,飞仙壁饰,以天然石材铺就的厅堂大气轩然,楼内假山重叠,回廊蜿蜒,遍布各处的楼梯将不同的客人引向风格迥异的雅室。一眼望去,风雅中略带大气,华贵中略带秀丽,可谓是别有洞天。 原本楼内有一处高台是舞娘琴师们表演歌舞才艺的地方,分散于楼内的各个雅室皆可欣赏,且彼此之间不受干扰,当初为了设计出此种八面高台,染柒特地命人将江湖第一巧手请到沧澜国,在此处高丘原址所建。 而现如今,那高台之上竟是聚集了不少人,想来从二楼摔下的人就是从高台之上被直接扔出去的。 宓管事在沧澜国人面甚广,亲王朝臣中有不少还是他的朋友,凡是出入秀兰水榭的人,都要给他些面子,不论有何私怨,不论有何恩仇,凡是在秀兰水榭中,不得带刀动武,不得伤及宾客奴仆,这规矩从开楼之初就已经订好,无人可例外。 染柒抬眸望去,却见一道青影在高台上闪过,看起来相当眼熟。 “又是这家伙!”染柒冷冷哼道,心中腹诽,那死小子到哪都是个惹祸的料,也不知逍遥王府的王爷生下来是不是就专肆享尽逍遥福,祸害人间事。 因着她的身份不便出面,索性找到一处便于观景的雅室里好好看个清楚。随着小二进了雅室,染柒的眉头皱得更深。 “宓管事去了哪?外间闹得如此厉害,这算是个什么规矩!” 引路的小二将珠帘垂下,淡淡笑道,“几位客人有所不知,虽然咱们水榭一直以来有不得带刀动武,不得伤及宾客奴仆的规矩,可这规矩沧澜国唯有一人可破。” 染柒眸光一凝,冷声问道:“谁?” “自然是逍遥王沧毓。” “又是他!”那个惹是生非的死小子竟然有这么大权力? “其实也算不是上为他破例,自沧澜国开国至今,每一代逍遥王都是终生不摄朝政,但可享世袭爵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御贡丹书铁卷诸罪皆免。逍遥王随性惯了,连皇上都给些面子,更何况我们只是一家商馆,得罪不起这样的客人。”小二将茶水上好,又按着染柒的要求送上几盘茶点,正准备退出门外,却被染柒叫住。 “去把宓管事叫来,就说云涴国故友到访,相请一聚。”小二见染柒的腰间别着一块刻着染字的玉佩,自然而然猜出了染柒的身份,心想着天下首富与自家掌柜应是有些交情,便恭敬地应下。 沈容谦陪在染柒身旁,谨慎地看了一眼,本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口。他似乎从染柒的言谈中察觉到了什么,可仅仅只是怀疑。 染柒并未打算隐瞒,“前些年宓管事筹建秀兰水榭时,我出了些银子,虽然也算得上是这里的东主,可毕竟只是以我私人名义出借银两,可这里并非染家的产业,自从宓管事把银子还清之后,我与这里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因着朋友的情面,到了燕京自当要拜访一下。” 沈容谦点点头,算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下也不再多想,于是便自顾自地环视周围的景致,有些新奇地物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宓管事真是个厉害人物,几年里竟有这样的能耐。”卓翊走到栏杆处,望着楼下人头攒动的街市,满目赞赏。“是个善于经营的人才,颇有些手腕。” 看着迎来送往的客人中,竟是些身份矜贵的人物,想来也能猜到秀兰水榭在燕京的地位如何。 又是一个权钱结合的典范,这世道没了权,钱也跟着少了,有了权,钱亦随之而来。宓管事的确懂得经商的要领,能将朝堂上的众人玩弄于手掌心也值得钦佩。 门外的叫骂依然不绝于耳,而那高台上身姿挺拔的少年也丝毫不惧,两方争斗地也颇为厉害,可见能与逍遥王抗衡之人也必是些势力。 “小爷的衣服可是用苏绣缝制的,千两黄金岂是你个浪荡子可以还得起?”一边叫骂着一边招呼身边的下人围堵沧毓。 “本大侠的擦脚布就是苏绣,不然分你几块?”沧毓冷笑一下,不屑地说道。 “小爷我就是看中了相思姑娘,你又能怎样!” “相思姑娘卖艺不卖身,你果然是人头猪脑,与畜无异。就凭你这畜生,能配得上相思姑娘?” 两方人马谁也不让谁,竟是有些水火不容之势,眼见着刚歇下的阵势又要摆起来,几个管事连忙上前挡在中间。 平日里见惯了刁蛮惹事的客人,水榭的普通管事应付起来也是绰绰有余,而如今闹事的这两人身份都不一般,也都是水榭中人得罪不起的人物。 过了许久,宓管事才得到消息,连忙赶过来赔罪,态度诚恳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卑微的谄媚之相。 “逍遥王息怒,世子爷息怒,相思不是我水榭之人,想必众位大人也都清楚。我水榭花了大价钱请相思姑娘前来献唱,相思姑娘前来沧澜国也是奉了东昭陛下之意,待下月狩猎大典时在御前献艺。二位都是皇族亲贵,万不可因此而闹得不可开交,免得皇上知晓了怪罪我等不知轻重,伤了天家亲贵的和气。”宓管事满嘴都是皇上陛下,明摆着就是让这两人见好就收,言语中毫无推卸责任之态,倒是让这两人缓下了脾气。 “二位爷不妨到雅舍歇息一下,消消气,本店也会奉上好酒好菜招待二位爷。不知二位爷可否给在下一点薄面,化干戈为玉帛?” 那个小霸王也听出了宓管事话里的威胁之意,稍稍愣了一下,脸上露出尴尬有纠结的褶皱,快扭成包子的脸险些变了形。 “哼,不就是逍遥王吗,本少爷……”话未说完就被一旁的下人拦住,不停地眨眼暗示。 “呃……算了!本少爷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计较!”说罢挥手走人,脚下的步子有些慌乱。 到底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虽然有些霸道但还是知道些分寸,懂得见好就收,可有些人就不一定了。 “哼!不就是个守边的将军吗!本大侠宅子里的侍卫各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将军后裔,你个小小的敕封世子还敢与我世袭王爷作对!” 一个是当朝贵宠,兵权在握;一个是世袭亲王,地位超然。若论家世背景,自然是沧毓要位高些,可要论权柄地位,自然是大将军王要好些。 染柒暗自腹诽,开口问道:“若是这两人闹到朝上,你可知皇上该如何决断?” 沈容谦沉思片刻,挑眉应道:“一个明升暗降,一个明降暗升,让二人都好过些。” “升得若高了,便无赏可赏,降得若低了,便人心所失。说起来,也难为这皇帝了。” 沧毓面色沉冷,望着颓然离去的几人忍不住暗暗咒骂。 “逍遥王莫生气,您点得那道秘制佛跳墙已经送到您的雅室了,是否还要等些时辰再享用?” “啊——已经好了吗?宓管事,你可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在外奔波,最是想念你家的佛跳墙,外面都没有,可想死我了。快带我过去!” 眼见着一场武斗化为硝烟,这二人也都不再提相思之事,染柒对宓管事的玲珑手腕越发佩服不已。 忽闻琴瑟之声遥遥奏起,相思早已从高台上退去,看不见人影了,唯有一个琴师跪坐在锦垫上,垂目抚琴,指若流水。 琴音清雅悠远,婉转深长,宛若溪水潺潺流淌,狂若海风呼啸飞扬。 此琴音安抚了躁动的人心,如流水一般在众人心中缠绵。 卓翊握杯的手一紧,喃喃低语:“琴音摄魂……果真不虚……” “自然不虚!我宓修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许久不见,染家主一切安好?”一道人影从打帘而入,脚步轻盈,面色沉稳,颇有临风千然的舒雅气度,但可惜的是,一双眼睛里满是算计的光芒。 “宓管事,好久不见!”染柒起身相迎,心下对他颇有赞许之意,可面上却不动声色。 “你整日混在这逍遥窟中,可是连老朋友都忘了?” “怎么会!这不是得了消息我才赶来,不然你以为我怎会管逍遥王那档子闲事?”宓修抱拳一揖,对着染柒身后的二人也简单行了礼。 “此次前来,我可是有事相求。” 宓修一愣,也不知这染柒有什么事情能求到他的身上,只是等着她继续说完。 “沐风失踪,我要知道他的下落!” 第35章 画堂相思春欲浓 二 夜影婆娑,疏离的烛光轻盈闪动,夹杂着几分邪异气息。 染柒一身黑衣,抱臂凝立,夜风拂过,花枝摇曳,一片空寂墨色似乎沉浸在乳白色的月华中,半似明亮,半似黯淡。 从她得知沐风被阎门抓走后,没有一刻能安下心。 阎门,本就不是小打小闹的江湖门派,上至亲王贵胄,下至草寇流民,天下间被誉为“王者修罗”的阎门,在江湖上亦是有着响当当的名头。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命到五更,这便是天下皆知的“阎门令”。 南琴殇,北阎罗,望月如歌,血长沁。 东未央,西萦离,倾颜休道,几苍茫。 江湖中闻名遐迩的四大杀手组织,琴殇楼与阎门善主追杀行刺,而未央宫与萦离道则擅长女色暗杀,比起前者的狠绝后者更多了一种蛊惑柔媚的优雅。 夜风从窗外拂面而来,窗棂上轻纱曼舞,袅袅生香,若隐若现的婀娜倩影映在床榻上。 染柒眉黛微皱,墨眸闪过一抹冷光,一身的劲装渐渐溶于夜色中,纤纤身影不盈一握。 长发束后,宛若马尾,颇有一种英姿飒爽的隽秀之美。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声虫鸣,染柒知道,那是卓翊的暗号,她轻轻关上窗户,迅速翻入床榻上铺好的锦被上,将长枕放入被中,几番整理后便闪出了房间。 廊下的树后,卓翊悄无声息地静立树丛中,待发出信号后,便闭目细听,并未听到有其他任何的响动。 月华淡淡倾泻流淌,两道人影从秀兰水榭的外墙翻出,陷入一片寂寥无边的暗夜中。 “吱呀——”门被悄悄推开一指的缝隙,门后阴影中一双冷厉的眼眸没有放过刚才的一切,又是一道暗影闪过,他远远地跟上了刚才的两个人。 三更鼓响过,大地陷入沉寂,染柒与卓翊的步伐并不快,一前一后,随风而动。 “真的确定沐风在阎门手中?” “宓修的消息不会有假。” 山风扑面,瑟瑟清冷。如浪翻滚的林海中,茂密的树影遮住了清朗的月光,让染柒感到一种如同在地狱般的阴森。萧瑟涌动的林风,层层叠叠,连绵不绝,似是鬼哭狼嚎。 染柒对于阵法并不熟悉,她所走的每一步都有卓翊带路,亦步亦趋跟随在他的身后。她认真查探后,发现了林子里的每一处都暗藏机关,若是有丝毫的行差踏错,很快就会死在里面。 阵法的精妙,就在于能够利用天时地利之因素,加之人为手段让你眼中所见,耳中所听,鼻中所感均不是真实的,你在阵中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染柒闭上眼,在黑暗中紧随在卓翊身后,手中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心无旁骛地由他带领着,再一睁开眼,便看到林子消失不见了,进入眼帘的是一处湖泊。月影葱笼,莹亮的月影照耀在湖泊正中,偶尔漾起几圈涟漪。 远处一座古朴的阁楼,回廊曲折,幽光暗影,围着这处湖泊修筑着蜿蜒回转的长廊。长廊尽头看不清是一座什么建筑,好似古庙殿宇,又好似厅堂楼阁。 卓翊打了一个手势,暗示染柒找个隐蔽的地方将自己藏好,他则回闪在长廊中,试图找出下一步该走的路途。 阎门之所以谓之森严,不是因为杀手众多,而是这里处处都是陷阱。 待卓翊从前方转了一圈回来,便凑在染柒的耳边说道:“长廊右转处是一间空屋,我们可以藏在那里。” 染柒摇头,并不赞同他的想法。“一旦出事,我们便如笼中之鸟,无处逃生。还不如在外面找处隐蔽的地方,就算找不到沐风的下落,至少还有一条退路。” 卓翊点头,瞬间便带着染柒跃入屋顶,未惊动任何守卫。房顶是最危险的地方,目前来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俯瞰整个阎门,至少还可以分清哪里是主殿,哪里是偏房。 某一处院落里,数道人影一字排开,正对着树下站立的男子跪着,其间的一个黑衣人怯懦地说着,“启禀门主,属下办事不利,请门主责罚。” 男子未转身,只是看着手里的某样东西,许久才回过神。 一张赤铜打造的面具赫然露出,面具下勾起的浅笑飘渺迷离,让人觉得一阵寒瑟。染柒他们虽然躲在远处,张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却发现被赤铜面具遮挡的容颜释放着冷冽寒意。轻哼着凝视地上的一众人等,他缓缓抬手,倏地挥出一剑,没有任何的呻吟,几个人影猝然倒地。 远远望去,周围的地上满是黏腻的黑色液体,顺着土间的沟壑不断的蔓延着。 “阎门门主?”染柒动了动嘴型,并未出声。 卓翊点头应下。 不愧是阎门门主,惩罚属下的手段也真是残忍。不过只是失利而已,就要被划开了筋脉,喷溅的血液流淌在地上,看得人心慌。 虽然染柒只在远处瞧着他的动作,可后背已经冷汗直流,阴风阵阵吹进衣袖引得浑身战栗。 沧雪山涧,浩渺苍穹,柔白光华溢满天际,卷着墨色云层不断翻卷着。几个黑衣人压着肩头流淌的血迹,恭谨地退出他的世界,独留一道黑影彷徨沉寂。 哀婉悠扬的箫声远远响起,融入凄迷惨淡的夜色中,为他的背影蒙上一片浓郁的情殇。 响遏行云,穿透耳膜的悲凉,那个人究竟有着怎样的心伤,能吹奏如此凄婉的乐曲? 恨由心生,张扬在他的箫声中,染柒的目光有些复杂。 许久,他才缓缓转身,似有若无地瞥了眼染柒的方向,勾起一抹笑意,举步离去。他的潇洒令人心动,可满身的杀气也让人心头冷戾颤抖。 “比起琴殇楼的老板有气势多了!”染柒不禁打趣道。 卓翊瞪了她一眼,目光扫过一重重楼宇,思考着要如何在这样大的地方找到沐风。 微风拂过耳畔吹开的发丝,那人隔着重重楼阁望来,似乎是欣赏着绚烂夺目的美景,淡笑着,一步步向着染柒的方向走来。 沉寂过后,便听到他的嗤笑,“阁下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卓翊有些茫然地看向染柒,又望向那遮挡面具的脸庞,心里一颤,有些紧张地抓着染柒的手。 “我见过的酷刑可是数不胜数,还怕他区区阎门不成?”染柒以为对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踪迹,索性甩开卓翊的手,准备起身。 “别动!” “嗯?” “不是我们!”卓翊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染柒却听清楚了。 原来暴露的不是他们,而是另有其人。 月黑风高,正适合杀人放火。半隐的月色疏冷清冽,弥漫在月弯处的乌云袅袅散开。浓郁的花香随风扬起,沁着淡淡甜香浮在空气中。 夜深露重,湿润的凉意迎面拂来,窸窣响动,但隔着很远的距离,听着也并不真切。 周围并没有人,一片静谧无声,就像是身处修罗地狱一般阴森恐怖。 幽静的亭台连着池塘,碧波荡漾白影浮动,墨色隐落在水光潋滟的深处,融于一体分得不甚清晰。 不远处一个黑影轻盈跳跃,穿梭在嶙峋的假山中,一身黑衣看不清具体的样子。染柒暗暗压低身子,趁着微亮的月光将那个人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略带笑意的声音从对面回廊传来,素衣长衫负手而立。半隐的月光时而露出浅淡的光影,时而退入阴沉的云雾中,一霎那闪烁的光亮,足以让人看清那面容上紧贴着一张赤铜面具。 那黑影半露在树荫下,隔着一池春水与铜面人对视。“在下听说阎门今日生意兴隆,正准备学习一二,这才深夜叨扰,还望海涵。”抱拳施礼微微作揖,容雍之姿乍现,没有丝毫惧色。 这声音颇为熟悉,染柒仔细搜索记忆中可能出现的人,终于将目标锁定在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身上。 他? 染柒猛地摇头,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怎么会跑来阎门? 凉风拂过水面,湿冷的空气中凝起一丝火药味,染柒屏息躲在暗处不敢有一丁点妄动。 隔着重楼望去,一人黑衣邪魅,一人素衣淡定,阴沉的夜色中亦是寒光猎猎,杀机肆虐。 那一双熠熠闪亮的墨眸紧盯着黑衣人的动作,身形一闪已是风云惊变,剑影苍茫。 冷月清风,化作锋利的刀刃刺向那人心口,衣袂翻飞携着铺天盖地的怒浪,沉江而入,踏着水纹而上,掠起的水浪洒遍那人的衣衫。 “当——”剑锋相撞,惊芒促闪,势如长虹,狂肆而生。 雪白的剑锋压着黑衣人的剑势,夺目的光亮在暗夜中熠熠生辉,火星爆闪。 黑衣人本就对地形不熟悉,初次迎战身形微闪,踉跄着步子向后退去,可杀气并未弱去,猛地收剑旋身,踏着山石落入铜面人的身后,残叶赫然断开,惊天剑势对上他的后心。 染柒看得心惊胆战,禁不住惊呼出声,霎时间意识到自己身处的位置,才猛地捂住嘴不敢再露半点声响。 可这一声却足以让那两人发觉异动,剑声赫然止住。 “今夜真热闹啊!想不到我阎门竟然成了众人想来便来之处,不妨出来一回,让在下也见识见识!” 第36章 画堂相思春欲浓 三 染柒看到了那人的笑容,清冷傲然,一弯薄唇轻轻勾起,映着月光的赤铜面具戴在他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邪魅。 初见玉烯时,染柒以为,用温润如玉形容他是极好的词,可如今,在见到阎门门主之后,她才发现,他与玉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竟在阎门门主的身上,看到了玉烯的影子,这样极端的反差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和谐相契。 虽然看不清他的容貌,染柒从他面具下的那双黑眸看到了堪若星辉的光芒,遥远地挂在天边,怎样也够不着。 这样一双眼,很难让人忘记。 他身着素衣,银线暗纹从颈前一直延伸到脚踝,带着一丝疏狂和清雅。 卓翊知晓他与染柒已经完全暴露,也不再躲藏,伸出手托着染柒的腰,翩然落在二人执剑之处,隔着潋滟池水与他们相视而望。 染柒与卓翊并未遮面,所以三方对阵中,也是暴露的最彻底的一方。 “你是女人?”阎门门主只一撇,就看出了她的女子身份,不禁让染柒心中暗忖,此人眼力也忒毒了点。 “怎么?阎门不欢迎女主顾?我以为只要生意挣钱,谈生意的人是男是女都无所谓。” “确实,你是男也好,是女也罢,都与我无关,只要给的价钱合适,怎样都无所谓。” 墨影重重,隐藏在黑暗的夜色中,他脸色微冷,瞳孔中闪过一道精光。手中紧握的长剑挥洒着莹亮的雪光,穿透幽暗的苍穹,直达天际尽头。 “这位既非客人,也非主顾,自然就是我阎门的敌人。” 只见剑锋一缕滑向夜空,蛟龙出海的壮阔蒸腾,也敌不过那一道闪电气势万千地劈开那落寞天地。广阔无垠的大地上,一条黑龙翻滚挣扎着,猛烈地冲出禁锢它的牢笼。铮铮傲骨游走在天地之巅,山涧中迸裂开的土石炸开一声声巨响。 他面色如水,平静而无一丝慌乱,手中的长剑寒光烁烁,剑光凌厉,剑锋所指之处也是灰飞湮灭般的惨寂。 黑衣人暗自叹息,一出之手也是刀刀毙命的阴戾狠辣。 谁要置谁于死地?染柒看得有点郁闷,只觉得自己现在站在这里简直就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去查查沐风的下落。 黑衣人暗含着讽刺的笑意,轻轻溢出,看向与他对战的男人,也有了点惺惺相惜的钦佩。黑色的人影闪过,却见一道妖媚如虹的光影落入所有人的眼中,那道红似血喷洒,伴着血色而生的剔透美艳,白皙如雪的面容第一次显露出来。 他的笑,魅惑众生,是天地间做绚烂的光芒。 剑斩残月,万物生辉。 剑锋凛冽,随风飘落的残叶落在他的肩头,沉寂的夜色中似是能听到那鲜血滴落的清脆声响,“啪——啪——”无人说话,可每个人都很清楚,眼前的战场正在被包围的严严实实,透不出一丝空气,甚至萦绕在每个人鼻息中的都是甜腻的血腥味。 黑衣人侧目看向染柒,心底仿佛明了了什么,他勾起唇角淡淡说着,“天下首富与第一杀手之间的生意,着实让人感兴趣。” 一双丹凤眼勾着妖艳的色泽,随风而散开的发丝纠缠在他的身体上,伴着黑衣墨影,连笑容都能滴出血来。 夜,寂凉如水,遥望着天际那残月弯钩,他露出身后的玄铁长剑,直指那素衣身影,看着对方手中的剑刃,他微微一笑。 “不妨我们也做笔生意……” 他的阴冷绝狠,他的无情毒辣,江湖中能够匹敌的对手将在此刻殊死一搏,生死决战。黑衣人轻笑着,没有一丝胆怯,透着月白的光华慢慢出声,“隐相……只要你能杀死那个人,你可以提出任何条件。” “隐相?从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更没人见过他的真实样貌,更何况,天下之大,他身在何处又如何得知?这笔生意太亏本。” 赤铜面具下的薄唇轻轻勾起,掩映着月白光滑的清寒如霜,墨眸淡淡扫过与他执剑相对的人影。 “好剑法!”黑衣人手中的亦是一把名剑,却不似阎门门主手中的那把剑沾染杀戮。 长啸一声,如火的眼眸中,闪着焚烧世界的欲望,朝着阴沉的天际吐出几团光焰。两道光芒碰撞在一起,溅起无数“火花”,墨色长袍与素色衣衫交织在一起,看不出究竟谁胜谁负。长剑破空疾刺黑衣人的面门,一股阴冷的邪气包围着他的气息,将周边的草木一斩而尽。剑到,叶断,凌厉疾速的白刃在黑暗中闪烁着数道光影,挽袖袭香包裹着刺骨的寒意。 随着那逼人的剑招渐渐处于弱势,似乎长久以来的历练在此刻被压制地毫无喘息之力。激荡的剑气,震痛了所有人的耳膜,他们似乎察觉到了空气中一股难以掩饰的凝滞,甚至连呼吸都变得紧促起来。 随着气浪翻飞的草叶,割伤了他的脸颊,一滴滴鲜血落入草丛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墨影翻飞,就如同一条黑龙翻滚在云端,震天的嘶吼嚎叫着,然而那龙终究无法挣开铺天盖地的凌云,翻卷其中被勒得死死的。 两道影子纠缠着,越过重重阻碍直达慕莲山之巅。跳跃在重重楼阁的星光随着剑招不断扩大,直至两个人满身鲜血,连呼吸都带着温热的血腥气。 他的墨衣上划出了无数的血痕,他的素衣也已经残破不堪,彼此之间相视无语却分外珍惜此刻的宁静。 惺惺相惜的情谊,原来也可以在生死之间彰显到极致。不论结果如何,他们都无法仇视对方。 “难得一见的对手,值得我破例一次。” 阎门门主一手用剑支撑起身体,默默遥望着那道黑色的身影,缓缓出声,“能遇此敌手,当属我之幸。但亦是我阎门之不幸,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要查出隐相的下落,仅此而已。” 他朗声大笑,眼眸中一闪而逝的痛却让染柒有些颤抖。 “三年前,他曾潜伏至东昭国,但终究还是消失无踪,我要查到他的下落。”狭长的眸刻意躲藏着隐忍多年的爱意,然而此刻便得不再顾忌那么多。 对面的人影一愣,随即点头笑笑,苍白的脸庞染上一抹迷离的光芒。“不用告诉我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对此不感兴趣,我唯一感兴趣的是……你能给我什么。” 黑衣人慢慢起身,甩开的白色光影乍现在黑幕中。“你最感兴趣的,不就是沧澜国边境防卫图吗?若是可以,我便用它来换那人的下落。” 阎门门主负手而立,收回手中的长剑,美眸闪过一丝欣赏,慢慢拂去身上的草叶。“好!”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一道光影闪烁在山巅之上,仿若坠落的星辰绽放着生命中最后的光芒。点点灼光,促而飞溅,落在长长的草丛里,消失不见。 见那人消失在黑暗中,染柒静立在阎门门主的面前。 “门主,现下可是轮到我了?“ “染家主来此,无非就是为了那个人。而如今,你能给我什么?” “也许是我最不缺的,就是钱。” “钱,我同样也不缺,不如就拿你来抵账,可好?” 箫声复响,悠扬清冽的音律响彻夜空,残花冷月,白霜灼灼。一世悲歌注定情已尽,爱已毁。染柒听懂了曲中的悲伤,更看到了他眼中的痛苦,却在霎那间痛苦转为绝狠,唇角勾起的微笑瑟瑟如寒风刺进她的眼睛。 他的目光里隐藏着染柒看不懂的深意,盯着半空的冷月半晌才睇向我,“这条件如何?” “若是我不答应,你又当如何?” 染柒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拿自己作为条件,才肯答应放过沐风,很明显,他另有目的。 落花满地春意甚浓,凉风习习鸟依枝头。 他的眼中似是闪烁着让人摸不透的深沉。瞧着对面勾栏水岸中的佳人,墨发迎风飘舞,衣袂翻飞自是如诗如画的动人心弦。 他有些感叹,为何这样一个女子能在乱世之中仍保持着淡薄高远的情操,甚至面对敌人时亦是坦然相对不带一丝惧意? 他其实有些欣赏这个女子,只可惜…… 他沉下一口气,缓缓开口,“现如今染家处在风口浪尖之上,以阎门的能力,自然能保你无忧,只是不知你可愿意?” “笑话!” “让你看出来了……” “我要的不是染家的钱,而是染家藏在暗处的神秘势力!” 只是不知,你可愿意? 染柒即便是再傻也明白了,此时此刻,那人用沐风的生命要挟她,妄图要取得染家隐藏在背后的势力,那不可能,却对不可能。 “不要这么着急答应我,你有三天的时间。三天后,我便会前往秀兰水榭,亲自与你相商!” “即便你不答应也可以,只怕……” 染柒听出了他的意思,更明白一旦那些势力落在此人手中,定然引起天下巨变,这种结局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第36章 画堂相思春欲浓 四 “你要挟我?”染柒眸色一冷,幽深的目光变得锐利复杂。 “染家主自当明白我话里的意思。”赤铜面具下的薄唇挑得更深,他望向染柒的目光也多了几分的挑衅。 染柒上前几步,荷塘里生出的蔓草遮住了她的脚面,也阻挡了她前进的步伐。 染柒几乎可以确定,这个男人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狠角色。有一句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染柒从来就不是俊杰,说到底就一个难养的女人,不能得罪的小人。 “沐风自小在染家长大,我视其为兄,你若敢伤他分毫,哪怕是倾尽染家所有财力,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染柒的脸上闪过一抹狠戾容光,如风暴来临前的压抑悲愤。 阎门门主缓步走近,淡淡说道:“我不会伤他……这点你大可放心。染家已经自顾不暇,你该担心的是……贡品丢失,染家会承担什么责任?” “你……” 染家始终都是染柒的软肋,更何况沐风还在他的手中。 “来人,带染家主去探望我们的贵客。” 一道暗影栖身走到染柒身后,指出了一条道。染柒转身,却听到身后传来低缓的声音:“我不会伤他,但不保证他自己不会伤到自己。我只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若是错过了,也只能怪你自己……” 夜雾浓重,寒风渐起,清冽的冷意让人心中打着寒战。 阎门的地牢建在山口深处,一道浅白的石子路蜿蜒至山脚。斑驳的长廊回旋曲折,阴森可怖。墙壁上随处可见的抓痕血迹,更是让这块地方充斥着血腥的味道。 随在黑影的身后,染柒走进了地牢。铁链的拉动在沉寂的空气中奏起冰冷的音律,一股压抑的力量立时涌上她的心头。空气中弥漫的潮湿霉腥的味道,让人感到一阵难以隐忍的恶心。 一层又一层的木栅栏将地牢隔开几个区域,沉重的枷锁声让这块阴霾之地沾染上了几分悲怆和伤感。 走到一个监舍前,黑影停住脚步,开口说道:“就是这里。” 卓翊推开监舍的大门,扶着染柒走进去,一片片干涸的血迹映入他们的眼帘,污浊的颜色充斥在整个空间里。 稻草铺满地牢的角落,狭小的空间充斥着腥臭和无以言表的难闻气息。他们的目光落在角落里蜷缩的人影上,原本干净的衣着早已被血迹染成了阴沉的铁红色。凌乱的发铺散在稻草上,黏附着泥污和草叶,破烂不堪的衣衫上粘连着又一道血痕。 “沐风!”染柒二人不约而同惊声叫出,扑到他的身边。 他们轻轻翻过那个残弱的躯壳,看到了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沐风,你说话啊!是我们……来了……” 清俊的面容伤痕累累,渗出的血迹交错纵横,一道道破裂开来的伤口肿得不成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他明明说过,不会伤他分毫的!”染柒大声喝道。 染柒不敢再去碰他,只是心疼地将他扶起来,让沐风的头靠在她的肩上。 即使是这么轻微的动作,竟也换来他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沐风!是我,染柒啊!”肆虐的泪滑落,落在他的伤口上,又引来他急促的呼吸和抽动。 染柒捂着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血肉模糊的人竟是一直以来照顾她疼爱她的沐风,她再也无法隐忍自己内心深处的悲伤,抽泣着痛哭起来。 “沐风……都怪我不好!我不该让你来的!我不该让你独自一个人来的!” “柒儿……别哭……”慢慢睁开眼,沐风似乎想用尽全力去看清眼前的两个人,但他的眼睛却依旧干涩无神。 “沐风……”好像意识到他反常的样子,染柒把手在他的眼前挥摆几下,可是他的眼神似乎没有任何反应。 染柒倒抽一口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柒儿啊,我怕是没法再继续照顾你了……”他喘着粗气,似乎用尽力气去呼吸仅存的空气,抽动的呼吸声好像濒临绝境的祈祷。 “这里很黑……我连你都看不到了……” “你很快就能看到我了,沐风,再坚持一下。”染柒忍住几欲滴落的泪珠,酸涩的水汽却依旧不断涌上她的眼眶。泪水不听话地滑下来,止也止不住。 “沐风怕是再也无法照顾柒儿了,还记得那时的你,粉粉嫩嫩的一个小女娃,还那么小……竟然就要撑起这么大的家业……”他的手紧紧抓住染柒和卓翊的衣服,力气用得很大,似乎他在用全身力气出抓住存留的意念。 他每一声呼唤都会引来剧烈的喘息和抽气,染柒的泪珠一滴又一滴地落下,打湿了他的衣襟。 “我从不后悔……”沐风用尽全力说出最后两个字,终于体力不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沐风!你快醒醒!” 染柒嘶吼一声,冲着那个黑影大声喊道:“他究竟怎么了!” “琉璃醉……最初会很痛苦,痛到控制不了地伤害自己……慢慢丧失五感,全身僵硬……最后在梦中死去。”最痛苦最折磨人的毒药,一向都是用来对付背叛阎门的叛徒,而如今是用来对付他。 阴暗的空间充斥着作呕的血腥味道,弥漫着因为伤口化脓而引发的恶臭气息,阵阵传入他们的鼻息,让染柒感到难以忍受的恶心。 这是沐风,那样明朗清俊的沐风! 他的身上从来不曾有一块污迹,他的发永远是那么干净整洁,他的双手从来都是清爽修长……而如今,这样狼狈凄惨,甚至连块完整的皮肉都没有留下。 “七天……琉璃醉的药性维持七天,他……还有三天可活……” 所以,那人才会给她三天时间考虑…… 所以,那人才会放她见沐风一面…… 所以,那人才会心安理得地告诉她,他从未伤害沐风分毫…… 所有的一切,只有她的决定才能结束…… 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沐风死在眼前,可她……也绝不会拿染家最后的牌面做赌注。 “卓翊……我该怎么办?”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夜色愈发深沉。 染柒也不知自己在黑暗中坐了多久,地牢入口处涌进的寒风,卷起一股潮闷的霉味,染柒好似被雷击一般,冲到牢房的一角使劲呕吐起来,可吐了半天只吐了几口酸水。 迷蒙的双眼满是水雾,大口大口呼吸地也是令人作呕的恶臭。若是她拒绝阎门门主的要求,那么沐风就会死在这里。 染柒缓缓睁开眼睛,圆润的墨眸中一片清冷。 一旦把东西交出,整个染家就会成为那人的腹中之物,被人鲸吞蚕食。 这么多年受染家庇护的武林人士,这么多年由染家私下经营的暗商,这么多年染家以巨额资财积累的四国人脉,这么多年存在于染家背后的神秘势力……都可能毁于一旦…… “你是染家家主……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二选一吗?她不能确定,就算真的把东西交给阎门,阎门真的就能放过染家。与其最终被人断去后路,不如由她来做出决定。 “哥……”染柒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不停地在耳边低喃,“从小到大,你待我就像亲妹妹一样,当初爹收你做义子的时候,我才是最高兴的那个。还记得吗?小时候我爬上咱家院子里的梧桐树,最后却怎么也不敢下来,是你……护着我,还摔断了腿。” “八岁那年,我跟着你一起去利州盘账,路上遇到山贼,是你拼了命保护我,身上被砍了三刀,差点就活不下来……” “爹过世那年,那么大的家业,人人欺我年少,也只有你在背后帮衬着我,亲手除掉了与你交往甚深的肖管事,肖姐姐打小就喜欢你,你们还有着婚约……就是为了我,你才狠下心让她那么恨你……” “三年前,益州瘟疫蔓延,十里八乡尽数被封,我被困在那里无处可逃……是你豁了命找了神医救我,自己却染上瘟疫险些死掉……” “哥……我能活着……是因为有你……” …… 她欠沐风的太多,太多了…… 心中一阵绞痛,染柒抬眼看了看卓翊,那一眼充满了绝望。 卓翊心中大骇,那一刻,他看到了染柒某种那一闪而逝的决绝…… 染柒眼眸低垂,唇角勾起一抹苍白的笑容,淡淡的,弥漫着无穷无尽的凄凉。那笑,灿烂地绽放,如烟花一般璀璨……却也在一刹那消弭无踪…… 泪水,不停地从眼眶淌下,落在杂草中再也寻不着踪迹。 她从很久以前,就不曾流过眼泪,因为她知道,眼泪不能解决问题。即使骄傲如她,面对千刀万剐的酷刑,也只是强忍着痛……咬紧了牙关撑着。 这一生,她最恨掉眼泪,她以为那不过是懦弱无能的表现,而如今……她控制不住地流,如烟雨纷飞,难以自抑。 “哥……给我三天时间……若是染柒无能……救不了你……” 她以为她至少是坚强的,可以面对狂风暴雨而眉色不变,此时方知,那时因为自己还不够绝情,不够伤心。 面对沐风,她做不到…… 第37章 重楼古苑琉璃醉 一 “若是三日内救不了你……此生……就这样欠着你吧。” 也许这样的结果,成就了沐风,也成就了染家……没人知道,受伤最重的人其实是她。 整整三日,染柒未曾合眼,动用了整个染家的势力,也始终未能找到琉璃醉的解药。这三日,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每一日送入房间的饭食丝毫未动,即使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过这样的煎熬。 沈容谦始终不明白,在染柒的心里,沐风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他一直认为,染柒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整日在外招摇,没有半点身为女人该有的自觉。可终有一日,这样一个够狠够绝的女人为了一个男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沈容谦的内心深处其实是非常嫉妒的。 回想起那夜,在染家的小苑,她用缱绻缠绵的深吻安抚了他躁郁不安的心,或许那一夜,对于他来说,染柒终究还是有些温柔可言的。 而那一夜,似乎就这样从他们之间的记忆中消失了,而她也早已忘了与他的抵死缠绵。 “你这样,身体会垮掉的。” 沈容谦捧着一碗粥坐在染柒床边,手中的瓷勺舀起一勺浓粥,淡淡的肉香从粥里弥漫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快凉透了。 卓翊已经三日未归,浅蹙的弯眉打起愈来愈深的结,染柒阖目不语,满脸疲惫之色。 “宓管事派人来问,皇上狩猎大典上染家进献的贡品已经送到,今日是否就呈送到礼部?” 染柒仍旧不语,一双眸子突然睁开,双眼布满血丝。 今日已经是最后期限,那人将贡品送回无非就是想告诉她,时间已经到了。是保全染家还是救下沐风,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现在什么时辰?” “已经未时三刻了。” “还有六个时辰……”染柒的嘴唇干涩微裂,她稍稍一抿,又有一道裂痕迸开。 “家主,你已经三天没有进食,总要吃些东西,不然怎么撑得下去?” 染柒不语,心中漾起怪异的感觉,总觉着他的注视别有用意,他的目光熟悉得让人窒息。 “家主……” 染柒推开他的手,狼狈地撑在床榻上,披散的黑发凌乱地散落在肩头。 他的目光太温柔,柔情到了令她心悸,她决不允许这一世再陷落到感情的漩涡中。 “出去……”染柒凝眉,侧过脸不想看他,一双手死死地攥着锦被。“我叫你出去!” “好。” 简短的一个字,沈容谦只是淡淡地应下,将粥碗放在圆桌上,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会得到这样的斥责。 走到门边,他倏地扭过头,眸子里闪烁着清冷的光芒,轻声道:“我知道你讨厌我,讨厌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可既然如此,又为何要留下我。” 沈容谦回身,落寞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空气中只留下淡若香草的气息。 将脸埋在膝处,浸湿的亵衣氤氲出一团水痕,不会有人看到她的眼泪,因为一次又一次的伤心,她不知自己这样的坚持究竟有没有意义。 沧玦……恨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 往事,一幕幕闪现在眼前…… 有繁花似锦的燕城春色,还有三世轮回挣扎不去的千年情殇…… 许久,久到她以为时间就这样停滞了,血色逐渐退去,一丝丝填起的煞白,胸口处憋闷地难受,手脚如同僵硬了一般,无法动弹。 门外的脚步声响起,沉稳而节奏清晰,一下一下震动心脉。 染柒不敢抬头,直到一道人影挡在面前,她的肩头压下一只手,重重的,透着一丝凉意。 那人一言未发,只是狠狠地掀开她身上的锦被,将她打横抱起,转过身放在圆桌前。 摇曳的烛光映着她错愕的双眼,猛然清醒,却夹杂着莫名的惊异。她的脸慢慢抬起,控制不住地淌着眼泪,不知是被骇住,还是怎样,哽咽着说不出话。 “吃饭!”他舀起一勺冷粥,直接递到她的嘴边,也不管她究竟张不张口,瓷勺直接塞进她的嘴里。 眼泪混着鼻涕,还有略带腥气的肉粥,让她的一张脸看起来狼狈透了。他却毫不在意地一勺接着一勺往她嘴里塞,直到她咽不下,直到她呛着嗓子往外吐。 “不许吐!全部吃下去!这碗吐了,还有一碗,直到你完全吃下去为止。” 染柒看向他,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恨与怒,却在那双寒意渗人的目光下,乖乖地咽下了粥。 她看到了什么?曾经懦弱无比的男人会有如此强烈霸道的眼神,透着幽暗晦涩的目光,狠狠地瞪着她。 “沈容谦……” “……” 染柒的脑子一片混沌,这样陌生的沈容谦竟然会让她有种惊惧的错觉。 “还有两个时辰……即使救不了,你也不该放弃……”他长出一口气,看着一点点少下的粥,冷硬的目光终于软下来。 染柒不自觉地咽下米粥,漆黑的瞳仁中有着不解和困惑,他是在宽慰她吗? “宓管事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圣手神医李晟在明嘉国,就算日夜兼程也得五六日才能到,而且……带回来的消息说……” “说什么……” “琉璃醉……无药可解……” “啪——”瓷碗掉在地上,溅开的碎片落在染柒的脚下,莹白地光芒刺得她双目发疼。 无药可解…… 染柒刚要起身,却被沈容谦拉住手腕,他的脚挡在碎片上,生怕她一个着急踩上去。 “小心。” 染柒一僵,呆愣在原地,缓了半刻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抱我过去。” 沈容谦将她抱起,没走几步只觉得手下一轻,她已坐在床边,似乎手中的触感还未消失,淡淡的体香才刚拂过鼻息。 “这几天你受累了,帮我把宓管事请来。” 沈容谦点点头,将守在门外的宓修唤了进来。 宓修还是那副沉稳淡然的样子,仿佛这些事情在他眼中不过烟云逝去,淡的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过。 染柒眯眼瞧着他,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看着宓修的样子,前几次同他接触都是因着生意往来,因为她的慷慨解囊,宓修对她确有感激之意,但在染柒看来,宓修此人善悟人心,不管对什么人,都是外热内冷,防范得紧。 “宓修……” “染家主……” “当年你曾应下我三个誓言,可曾记得?”她的眼微肿,布满了鲜红的血丝,在烛火下如娇艳欲滴的红梅,冷艳傲然。 宓修一怔,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但眸光中忽而划过如鹰隼一般犀利的光芒。他沉下声,走到染柒面前的圆凳坐下,修长的手拨弄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我一直等着……原以为你不会要求我履行誓言……” 四目相对,两人都清楚地看到彼此眼中的情绪,一冷一暗,一个深邃不见底,一个哀恸而悲伤。 染柒三日未歇,但精神并未垮下,咬着牙撑起身子,静若寒玉的黑眸冷冷睥睨着宓修。 “自与你相识起,我便知你不同常人,我没问不代表我不好奇,好奇不是一件好事,我宁可把你当做朋友,也不愿相信你会成为我的敌人。” 宓修不怒反笑,起身走到染柒面前,缓缓蹲下,将她袜上的米粥残迹轻轻扫过,侧过脸说道:“我一直是你的朋友,至少在那三个条件未完成前,我不会背叛你。” 他再次起身,站在染柒的面前,颤动的烛影将他的面容隐在黑暗中,一双手按在染柒的肩头。 “染柒……我一直觉得你绝情冷酷,却不想还有如此感性的一面。然……一颗弃子……终究是要弃掉的……” “他不是弃子!” 染柒垂下眼帘,让人看不清她的情绪,沈容谦甚至以为这样死气沉沉的染柒,已经丧失了全部的斗志。 “染柒,我应下你三个条件,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要知道,阎门不同其他,那个人从来都是说道做到。若想救下沐风,你唯有答应那个人的要求。” 染柒拨开他的双手,抬头看向他阴沉的面容,冷声道:“宓修……你是隐相的人对不对?” “……”宓修清眸一暗,双手轻颤。 “从与你相识起,我便知道……早晚有一日你我会成为敌人。” “染柒……” “没有人会在山贼出没的地界带着万贯家财……泥土上的车辙负重很轻……可见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万贯家财……而你……其实就是在等我,对吗?” 染柒感觉到唇齿之间满是腥甜的味道,心口处仿佛被掏空了一般。 “你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你以为我不过无知少女,连装个样子都懒得装,却不知……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你是故意找机会接近我。” 宓修的眼中流动着清浅的暖痕,整个身体像是松懈下来似的。 “被你发现,是一件极轻松的事情。这样……我也无需再骗你。” 染柒站起身,迎面对他想对,眼神中寒气逼人。“你曾应下我的三个条件可还算数?” 宓修苦笑一声,眉峰一扬,应声道:“自然算的。” “我要求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容瑄……沐风死……眉妩亦不能活。”染柒语气冰冷,魅眸染血。 “我待在这里耗了三日,便是要用最后的底牌与他赌一赌。他能用阎门伤害沐风,我亦能用琴殇楼毁掉眉妩……就看他有没有能力保下他最爱的女人!” 第38章 重楼古苑琉璃醉 二 染柒这句话一出口,整个屋子里骤然沉寂。宓修闻言整个人僵住,望向染柒的目光充满了惊异,染柒也看到他袖中的手紧张地握成拳。 染柒轻笑道:“怎么?不相信吗?不然,你以为这三日卓翊去了哪里?” 宓修鹰眸一眯,眼底有着骇人的深邃光芒。“不可能!就算他到了明嘉,也未必能找到……” “自然是有人能帮我找……阎门为了拿到沧澜国的边防布兵图,自然是不遗余力地查找隐相的下落,狡兔三窟,真真假假,总要有一个真的才不会让人怀疑。” “所以……你们故意……” “容瑄此人野心勃勃,自然会为了沧澜国边防布兵图作出让步,他唯一没算到的是……他给眉妩安排的退路被我们的人发现,想不到容瑄也是个痴情种子,偌大一个容府,那么多的侍妾姨娘,他却只送走眉妩一人……” 宓修一愣,沉下脸不再言语,整个人仿佛垮了一般。 他退后几步,跌坐在圆凳上,抬起眼看着染柒的目光中有疑惑有不安,烛光闪烁,在沉寂的空气中发出“嗞嗞”的声响。 摇曳的烛火下,她笑靥如花,幽深的眸光让人沉溺地无法自拔,潋滟如血,绽放着妖异的光芒。 一刹那,宓修觉得自己的心在这一刻竟停顿下来,他深吸两口气,才压下那股蠢蠢欲动的躁动气息。 他本是一步棋,多年前被容瑄安插在沧澜国,一方面可以掌控沧澜国内更多的机要密闻,另一方面也可以借机与染柒拉上关系。却没想到……从一开始,她便怀疑上了他,那时的她才不过十二岁而已。 这等心机……与容瑄竟是不分伯仲…… “容瑄用这么多年的时间布下如此大的棋局……我若不配合,岂不是让他太失意了?” 宓修压下心中的怒火愤然说道,“你究竟想怎样?” “放过沐风……我用眉妩的性命作为交换。” 宓修扬眉,神情似有不满,可终究没有反对。“我需要同他商议,不能保证他会答应……” 门外响起更鼓敲打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 染柒眸光流转,冷言道,“他给我三天时间,我便给你两个时辰……从这里到阎门来回需要一个时辰,如果子时一到,信号没有发出,眉妩自然会陪着沐风一同走,黄泉路上有人陪他,我也不用担心了。” “你……染家主,果然够狠!” “承让。” 她越是淡定沉静,宓修越是不敢过多思量,与她相交多年,他很清楚染柒的行事手段。 宓修起身,疾步走出房屋,走到门口时与沈容谦错身而过,眸光一闪,两人互相打量了一下彼此。 沈容谦眼神一暗,并未多说一句话,只是与他点点头,便转身走进了染柒的房间。 当他走进屋子,迎面看到染柒已站在了房门口,目光灼灼,好似看了一场精彩的表演。 沈容谦心下一沉,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她,“你怎么下床了?外面凉,多披件衣裳。” 染柒笑笑,转身走到桌子旁抬手拿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缓缓走到床榻旁坐下。她垂首饮下一口,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沈容谦坐过去。 “这几天辛苦你了……如若沐风安然回来,从今往后,我也不再欺负你了,你觉得可好?” 沈容谦不可置信地看着染柒,只觉得脑中一片迷乱,手脚有些发软,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家主……” “你可以和沐风一样,叫我柒儿。” 沈容谦大惊,整个人从床上站起来,慌乱地应道:“这……” 他并不相信染柒待他会像沐风卓翊那般好,只要不再羞辱他,践踏他的尊严已经是极好的事情,虽然他的身份有些尴尬,可对于染柒还是存着一丝的情愫。 染柒牵起他的手,将他拉近,扬起脸看着他略显慌张的面容,淡淡笑道:“你我原本就没有仇怨,我也并非有意羞辱于你,不过是见着你呆呆傻傻地好欺负,才存了逗弄你的心思。你不会怨我吧……” “不会……” “我不知沐风还能不能回来,端木不在,阿翊也不在……容谦,只有你陪着我,照顾我……”染柒抽噎着靠着他的胸口,将整个人埋在他的怀抱中。 也许,他的身体是温暖的,可染柒却觉得整个人似乎掉入冰窟一般颤抖着。 她察觉到沈容谦的身体一僵,但也只是一瞬。 “容谦……世人都说女人善变,我大抵也是一样的。从今往后,你就这样陪着我,好吗?” “好。” 染柒靠在沈容谦的臂弯里,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火味,她眉目半掩,束在头上的发箍松散开来,青丝如墨,落在他的手中。 沈容谦几乎是窒息着握住她的长发,发丝里带着一丝清香,与他身上的味道交融在一起,另他心头一滞。 抚过她后背的长发,沈容谦问道:“柒儿……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染柒的身躯微微一僵,将自己的脸从他的肩头抬起,隐约看见他的脸色极为苍白,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眼睑上落下两道阴影。浓密的双眉紧紧地纠结在一起,不知压抑着多深的痛楚,不记得这样停留在他的怀抱中已经多久,久到她以为已经穿越百年,久到她仿佛透过这个面容看到了那个睥睨天下桀骜不驯的男人。 染柒抬手,轻触他的脸颊,感觉到他肌肤的温暖,和自己手指的冰凉,心头微微一颤。 “容谦……你有爱过一个人吗?” “嗯?”沈容谦刚要睁开眼,却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被一只手蒙住,所有的光亮在一瞬间消失无踪,只有那双手的缝隙间透过一丝暗黄的微光。 染柒轻声一叹,看着他被遮掩双目的面容,看着他血色尽敛的薄唇,看着他略显熟悉的双颊,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彩。可她依然用轻柔温软的声音浅浅说着,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 “一个让你刻骨铭心,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的人……在你的人生中,可有过这样一个人?” 沈容谦摇头,不知她为何这样问。 染柒依然用手遮在他脸上,感觉到手心处,他的眉宇结成了一个山丘,心想着他的内心深处该是怎样的纠结不安。 “若是没有,从今往后,我便做你心中这样一个人吧。让你记着……让你爱着……”又或者,让你痛恨着…… 染柒松开手,对上他清冷的眸光。 沈容谦侧首,深邃的眸直直锁住染柒的容颜,四目相对,彼此将对方的眼神纳入心神。 从第一次相逢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他们之间无法割舍的牵绊。 “你,真的会杀了她吗?” “眉妩?”染柒暗了眸色,沉声道:“也许吧……” 沈容谦望着染柒,良久才黯然回声,“就因为她是容瑄的女人?” 染柒嗤笑一声,从沈容谦的怀中挣脱开,“不……因为她是容瑄致命的弱点……” 一个人想要强大,势必要放弃爱情,割舍亲情,心中有爱便有了弱点,而这个弱点会让他送命。 “如果他够狠够无情,就会放弃眉妩……让自己不再有任何弱点受人制肘……” 一弯孤月挂在天边,月华倾泻,落满一地。子夜的钟鼓即将敲响,不胜春寒料峭,席卷着轻烟薄雾缭绕而来。 “铛……铛……” 时辰到了,也不知那人是否已经做出了抉择。 “我在赌……那个人有没有割舍一切的决心。” 嘭—— 宓修轻喘着冲门而入,满身露水,神色紧张。他满脸疲惫,靴子上沾染了土色泥泞,发上沾着一片残叶,可见这一路疾驰,风尘满面。 染柒微笑迎上,黛色双眸幽深沉寂,让人看不透她的笑意中隐藏着怎样的算计,表情更是让人难以捉摸。 染柒的唇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弯度,神情淡然,好似早已预料到他的出现。 宓修稳下心神,待神色静下来后,方才开口,“沐风已无碍……” “很好……”染柒挑眉淡淡说道。 “那她呢?” 夜色深沉,半展的窗格透过一丝月光,浅白的光芒晶莹剔透,如寒雪皎洁,脉脉生烟。 她的笑容,很美……也很冷…… “沐风活着,她便活着……何时沐风平安归来,她自然平安归去。” 宓修气得浑身发抖,差点没有背过气,他太过慌张了,竟然忽略了染柒的恶劣本性。 正所谓无商不奸,无奸不商。这个女人狡诈到了如斯地步,莫不是说,从一开始她就算计到了那人一定会放过沐风? “宓修……那人难道从没教过你,兵不厌诈这个道理吗?” 她的话音一落,沈容谦与宓修同时怔然不语,好似听到惊天动地的消息一般,而宓修在一刹那间,脸色苍白如纸。 “你骗我?!” 染柒一步一步走近,似有若无的清傲气度自眉宇间冲出,令人心头莫名的压抑。“宓修,你与我相识于一场骗局,自然也要从谎言中认清彼此的身份。你是在与我探讨谁更加技高一筹吗?” “你不要忘了……沐风还在阎门!” 染柒冷笑,月华散落周身,乍然冲出的锋利锐气让她浑身上下充满了如狂鹰冲入云霄一般的傲然气韵。 “此刻……无人坐镇的阎门,恐怕已经被琴殇楼扫荡一空了。”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39章 重楼古苑琉璃醉 三 染柒站在走廊上,透过栏杆俯视着脚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实木地板铺就的雅室彰显出低调的奢华,镏金香炉里燃着的龙涎香让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诱人的香气,清幽而不失浓郁。 雕刻精致的琴架上摆放着一张古琴,玉手优雅地抚过琴弦,弹奏出一支悠扬清雅的曲子,潺潺流动,宛若溪水。逐渐暗下的琴音中夹杂着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染柒微微一笑,从走廊转入雅室。 透过熟悉的步伐,她隐约猜到来人是谁。 明明已经知晓宓修的身份,他还能毫无顾忌地前来,就说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房门推开,染柒自琴曲中回过神,盈盈一笑,“辛苦了,阿翊……” 卓翊抿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疲惫地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料到你早晚都会摊牌,所以才提前安排了人,可等他们到了那里才发现,除了看守沐风的牢房留下了两个人,其他人都不知去向。” “香雪凄凄断残弦,微雨乍冷寒香吹。重楼古苑琉璃醉,孤枕难眠入春帷。”那种毒唯有阎门门主才能解,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所以她才会不顾一切地设法让卓翊寻找眉妩的下落,借以同容瑄谈条件。 隐相此人风华尽敛,身份诡异,能出将入相功拜上卿,亦能隐藏身份潜伏敌国,实在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 她赢了这一局,未必能赢下一局。更何况,容瑄也绝不会心甘情愿咽下这口气,接下来她要小心再小心。 “相思啊……你说你这几日净跟着我了,你不累吗?”染柒挑眉,斜睨了一眼弹琴的相思,面容上闪过略带促狭的笑意。 “不累。”相思轻声应下,慵懒的声音宛若春水荡漾,让人酥到骨子里。 “相思啊……你是妓子不是戏子,怎么翻了脸就不认人了?”好歹她也是若水阑珊的常客,平日里也没少在她身上砸银子,如今陷入窘境,被曾经的红粉知己当做犯人似的看管,实在是憋闷得很。 “俗话说得好,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染家主是高看相思了……” “我确实是高看你了,认识这么些年,你还是头一次这么肆无忌惮的同我说话,真打算撕破脸与我断了交情?” “如果是在若水阑珊,相思自然不敢放肆,可如今是在秀兰水榭,染家主应该清楚,我也是身不由己。”香袖盈盈,红唇轻启,水色衣衫胜似初雪,她是一个骨子里都透着娇艳气息的女子。 “好一个身不由己!相思,留在水榭让你这么痛苦吗?” 不请自来的人勾眉冷笑,沉着脸走进屋内。 相思抬头看了一眼来人,清声说道:“确实痛苦……难道宓管事打算放我回若水阑珊了?” 染柒眯起眼,饶有兴味地拢起从耳畔垂下的发丝,旁观着这两人一唱一和,卓翊也看得津津有味,捧着杯子翘着腿,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相思,有些话需要你好好斟酌之后再说出口。” “好,从今往后我就做个听话的傀儡……” 相思冷哼一声,继续抚琴,一双手按在琴弦上的力度越来越大,琴声也越来越激荡狂躁。 染柒勾起小指掏掏耳朵,好笑地看着相思发泄似的弹琴,完全失了分寸,就猜到相思与宓修之间定然出现了什么问题,才会如此针锋相对。 窗外红花绿柳,春色盎然,染柒挑眼望去,只见楼下不远处一辆华丽的马车缓慢而过,宝马朱车,锦帘罗幕,前呼后拥的奴仆围在四周,将接踵而至的人群挥散,艳阳下朱红色的马车上雕花刻玉,艳丽非常。 前行了一段距离之后,正停在秀兰水榭的正门口,两个奴仆弯腰上前放下木凳,掀开了锦帘。 一个华服少年从马车里踱步而出,头顶上垂下的玉珠让他浑身上下散发着贵气。 染柒见状淡淡一笑,瞥了眼相思:“相思,你的恩客来了。” 宓修探了探身子,也注意到来人的身份,从他光鲜亮丽的衣着上看得出,他定然是刚从宫里出来直接就奔这里来了。 相思不自在地垂下眼帘,毫无反应地继续抚琴,可手下的动作却缓慢了不少。 那少年面容清俊,英气勃发,颈上钩挂着一块蟠龙墨玉,那形状很古怪,像是两块玉玦拼接而成。 宓修沉默片刻,转而对相思说道:“如果你不愿意见,我想办法支走他。” 相思摇头,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猛然从座位上站起身,冷冷说道:“不必,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决,不用你多管闲事!” 染柒与卓翊看得热闹,相思甩下手怒气冲冲地离开房间,两人侧目望向宓修,看到他脸色更是阴沉。 “哈哈——宓修,难得看到你这副样子,相思丫头的脾气还挺冲,我以前真是错看了她。” “染家主还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 “怎么?你家主子没告诉你,染家家大业大底子大,这么大的一盘菜他一时半会还吞不下。”染柒优雅地饮着茶,毫无顾忌地同宓修打趣,她很清楚,即使容瑄的目标是吞下整个染家,以目前平局的态势,他还没有那个机会能力挽狂澜。 宓修顿感头疼,他周旋于各国阀门官吏商贾士族,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焦头烂额。说到底,染柒是站在与容瑄同样的高度与他博弈,这两个人心思深沉,不是常人能琢磨透的。 一句话,这就叫棋逢对手。 前一局容瑄险险落败,可骄傲如斯,决不允许自己的人生中留下丝毫的瑕疵。所以,他才会受命阻拦染柒离开水榭,防止她与外界联系。 染家奉命敕造的贡品“灵山玉梅”已经送入礼部,七日后的狩猎大典上,即将供奉于御前,成败在此一举,他所做的就是要让这一切按照主子的设计走下去,现在暂时还不宜与染柒翻脸。 “染家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买卖不成仁义在,你我之间尚有约定未完成,我亲口应下的事情绝不会反悔。” “你记得就好……”染柒起身,越过宓修走到门口时,目光扫过他的暗色衣衫,思索片刻说道,“宓修,我染柒不会背弃朋友,除非那个人从不把我当朋友。我不希望有一天,你我连朋友都没得做。” 染柒走到二楼正对高台的雅室时,正瞧见相思与沧毓在屋内争执着什么,门口站着两个小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沧毓背对着门口,将相思堵在屋里,一副耍无赖的样子,弄得相思羞燥不已,气得直跺脚。 “小王爷,我早就说过,我来沧澜国是奉了皇命,根本不是来见你的,你何必自作多情?” 沧毓抬手将她一拦,硬是将她逼在墙角不能动弹,染柒虽然看不到沧毓的表情,可也猜得出这小子存了什么心思。 食色性也,而这半大小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愈是对他不假辞色的女人,他愈是感兴趣。而相思说到底也是四国里排得上号的美女,是个男人都会动心,前几日这小王爷不就和将军世子大闹了一场,弄得水榭上下鸡犬不宁。 染柒挑挑眉,好笑地打帘而入,也不管那小厮惊愕呆滞的表情,走上前就抽了沧毓一把,揪着他的耳朵说道:“我道是哪里跑出来的浪荡子,原来是咱们名满江湖的第一赏金猎人,您老人家先是把整个江湖弄得鸡飞狗跳,现在又跑来祸害相思姑娘,我看你根本不是什么沧澜国第一赏金猎人,根本就是沧澜国第一大无赖。” “疼……疼疼……”沧毓的耳朵被染柒揪着,他只好歪着脑袋侧眼望去,看到正是那日在福临客栈遇到的少年,满是怒气的眼睛顿时泄了劲,没好气地说道,“原来是你啊……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疼……你能不能先松开手……有话好商量。” 染柒眯眼微笑,一边打量着眼前丰神俊逸的少年,一边好笑地松开手,瞧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不停地搓着耳朵,突然间笑得更是畅快。 “你说你……总是吊儿郎当地没事找事,好好的小王爷不当,偏要跑到外面胡作非为,长着一副欠收拾的面相,简直是自讨苦吃。” 染柒似嗔似怒的声音并未惹火沧毓,他倒是闷着声音应下,“待在府里实在是太闷了,还不如外面来得好玩。” 沧毓本就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但从长相来看同染柒差不了几岁,可心智想法却很是单纯,染柒也看得出,这个在家里被众人宠大的少年,思想简单地就像是个小孩子,喜欢不喜欢都表现在脸上,只要投了他的脾气,就算是揍他一顿他也觉得舒坦,活脱脱就是个不问世事的逍遥王爷。 “怎么?瞧上我们相思姑娘,打算来个霸王硬上弓?” 沧毓笑着挠挠头,脸颊上烧了两团红云。 “没有……我是打算逗逗她来着,还没说什么,你这不就来了?” “嗯,原来是我坏了小王爷的好事啊,那我就不打搅二位打情骂俏了,在下先告辞了。” 染柒正欲转身离开,却被相思一把扯住,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染柒,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算了算了,我又没打算做些什么,不过是太无聊才会逗逗她,既然遇上你,不如就同你聊聊。咦……对了,我忘记问你的名字了,看小哥哥虚长我几岁,不知道怎么称呼?” 染柒和相思都诧异地望着他,好了好半晌,染柒才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再过几月我就满十八了,小哥哥你呢?” 染柒扶额,淡淡应道:“小王爷,你比我虚长两岁,叫我染柒就可。” “染柒!你就是云涴国首富染柒!” 第40章 重楼古苑琉璃醉 四 沧毓怔愣片刻,哑然无语,看那眼前的少年,斜飞入鬓的妖艳眉眼,神采奕奕的双眸辗转流动,仿佛蕴藏着蛊惑世人的艳媚流光,抬手投足间的风华,堪堪胜过了与之相对的花魁娘子。 他听说染柒的名号,远远大过染家的盛名,那个名动一时的嗜血修罗,在商场中斩落无数敌手,狠戾毒辣的手段更是让众多名门商贾俯首称臣。 仅仅只是几眼的打量,他丝毫没有感觉出眼前的少年同传说中的首富豪绅有哪一点一样。 “真的吗?你真的是染柒?云涴染家的染柒?” 染柒嫣然一笑,翘起手指在他的脑门前轻轻一弹,“收起你那副白痴样子,我骗你做什么!” 沧毓好奇地围着她转了一圈,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光芒,过了许久,才啧啧说道:“他们都说染柒心狠手辣,凡是与她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可如今看你,和传言一点都不像。” “哼!”染柒故意冷下脸,一双杏眼瞪得老大,恶狠狠地说道,“见了我的真容,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出去!” “扑哧——”沧毓还没反应过来,相思倒是笑出声,“你少在那扮猪吃老虎地装模作样。” 染柒无奈笑道,“还是相思懂我的心啊!” “少来!谁不晓得你这家伙骗人的本事一大把!” 沧毓眉头一皱,“你真的只有十六岁吗?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染柒诧异地指着自己,“我看起来很老吗,干嘛说得我好像七老八十似的。” 沧毓摇摇头,斜眼打量着染柒,郁闷地垂眼,许是受得打击太大,沧毓的脸紧紧地皱成一团。 “你这样小的年纪,就能创下如此大的家业,确实不凡。更何况……”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 沧毓落寞地看着染柒,神情中满是委屈。 “世人都称赞明嘉左相容瑄才高八斗聪慧不凡,少年入仕便能辅佐明嘉帝掌控军政大权,所以我也学着做一个勤政爱民的王爷,可皇爷爷却说,我生来就是享福的,那些烦心事都交给大臣们处理。后来我才知道,世祖有诏,逍遥王世袭爵位不得入朝摄政,我只是空有王爷的头衔而无王爷的实权。” 他是真的努力过,可终究还是无法成为世人眼中的天子骄子,所谓的贵胄皇亲不过是虚荣的空皮囊而已。 “落霞山庄的慕清寒也与容瑄不相上下,小小年纪便周游列国,一把玉扇博弈天下,文才武略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引得无数豪杰为之倾倒。我想同他一般独闯江湖,靠着自己的能力打出一番天地,到头来却还是铩羽而归一无所得,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如今见了你,我才发现……我与你们的距离,差得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说完这些话,沧毓神情黯然地坐在一旁,一张精致如画的脸庞变得沉闷阴郁,引得相思和染柒心中怜意大生。 看着眼前的少年闷自沉默,染柒知道,他这样的性子太过纯净,根本就无法适应朝廷中的朋党构陷,即便是在江湖中,也是逃不过别人的暗算设计。 也许是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让染柒禁不住地为他感到担忧,轻轻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从未见识过诡谲波澜的狡诈人心,又怎会懂得逍遥一生的快乐与轻松?当年的开国皇帝为何独独宠爱这一脉血亲,让他们能永远无忧无虑地活在盛世皇朝中,御赐的丹书铁卷诸罪皆免,这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恩宠? 他不懂,所以无畏;他不明,所以无惧。 “你应该庆幸,这一生你可以无忧无虑幸福地活着。有多少人想活着,却活得生不如死,每一日挣扎在痛苦的边缘中,一日复着一日,日日饱受折磨。位高权重者,一旦被人构陷,便会祸及苍生累及满门;武功卓绝者,一旦停下脚步,便会被后来者斩杀殆尽;富甲一方者,一旦失去判断,便会被人鲸吞蚕食家财尽失……” 权力……地位……财富……名誉……永远都不能遏止人们的欲望,最可怕的是被这种欲望所控制的生命,一点一点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少年豪杰,青春勃发,涌动在心中的希望和理想,在经历过现实残酷的打击后,也会变得不支离破碎。 他失败过,却愈战愈勇,无赖和荒唐不过是他的面具,遮掩了他卓绝的才华和聪慧的头脑,这样毫无遮掩的单纯性子,却成为他唯一的败笔。 “如你愿意,从今日开始,便跟着我吧。”染柒使劲按下手臂,将身体的重量压在他的肩上,仿佛是给了他巨大的力量。 “商贾身份低贱,却不知,王爷是否愿折辱于人前,与染柒结为异性兄妹?” 沧毓纯净而俊朗的面庞上显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甚至还带着几分不敢相信的疑惑,“你……你是说你要和我……” “怎么?你不愿意?” 沧毓完全陷入呆滞的状态,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而相思在一旁鼓动起来,毫无遮掩地笑起来,“那就恭喜小王爷得了一个富甲天下的义妹,用不用我找人摆个香台让你们俩歃血为誓?” 染柒瞪了她一眼,淡淡说道,“繁文缛节就免了,只要你我认下,其他的形式倒无所谓,有相思姑娘在场为证,这名头就算是定下了。” 沧毓兴奋地点点头,一脸认真地说道,“免了就免了,我也不喜欢那些个花架子,从今天开始,你染柒就是我沧毓的妹子,在沧澜国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要妹子一句话,哥哥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染柒在此先行谢过。” 染柒垂眸,心下暗暗一动,眼中闪过促狭的笑意,心想着这傻小子欢喜地不知所谓了,他不知今日与她结拜,算得上是引狼入室么。 “今日本王心情好,请两位妹妹去畅春园看戏怎样么?” 相思眉头一皱,刚要说些什么,染柒便接口道,“那真是好极了,这几日我总闷在水榭里,好是无聊。相思,你就和我们一起去吧,反正你只要陪着我就好,不是吗?” 染柒没有点破他们之间有些尴尬的关系,虽然相思面上有些犹豫,但还是被她说动了几分。 “我非自由之身,无法随意外出走动,总要向宓管事禀报一声。” 相思莲步轻移,慢慢地走到门口,对着门外的小厮说了几声,见那小厮急匆匆跑上楼,过了片刻又疾步奔到雅室门口。 宓修并不在意染柒去哪,只要有相思跟着,四处走走倒也无妨。 就这样,一行几人上了沧毓的马车,直奔畅春园而去。 “染柒,你那个侍卫怎么没有一起过来?”沧毓注意到染柒身边的男子站在水榭楼上的走廊处,远远地望着他们。 “他忙了好几日未曾休息,我让他好好睡一觉,更何况有你在身边,我还担心什么!” “这倒是!” 说开了心结,相思与沧毓倒是不再生分,一路上有说有笑,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整个皇城坐北朝南,长兴大街将燕京分为东西两半,东城车水马龙,香鬓如云,皆是位高权重之户;西城商铺林立,人头涌动,乃富贵人家之居;唯有南城素衣接踵,低檐矮户,是贫苦农工杂居之所。畅春园正在长兴大街以西,玉带河环城而绕,滋润着周围草木,郁郁葱葱,画栋雕梁。 畅春园周边尽是商户,迎来送往的客商有的累了便上这里歇歇脚,赶上园子里气氛火热,也能谈下几笔不错的生意。染柒以前也曾来过几回,但大多是坐在二楼的贵宾席上,少了台下看戏的热闹气氛。 今日畅春园上的戏码是白大师的《玉簪缘》,讲的是开国皇帝沧玦与皇后穆僖一见钟情,缘定三生的故事。染柒进门的时候,正赶上白大师穿着一身金丝罗缎,凤簪翠羽的头面饰发,华贵非常,他甩着丈长的水袖期期艾艾地回眸频转。 这段惜别,是沧玦攻下燕城后,前朝余孽举旗反抗,沧玦决定御驾亲征,皇后穆僖亲自前往午门送别的场面。 染柒同沧毓、相思坐在楼梯边缘的一处角落,她刚刚落座,就见着台上的皇帝沧毓与皇后穆僖拥抱话别,身后的锣鼓声急促紧张,染柒仿佛透过悲伤的曲段看到两人依依不舍的画面。 记忆深处的场景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音璃,此去崇州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把你独自一人留在宫中,我怕……”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你同我一起去崇州。” “够了!沧玦,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你毁了我的家,夺了我的国,还要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子民死在你手中,你不如再狠一些,直接杀了我。” “音璃……我的音璃……杀了你,谁来陪着我?” 他霸道地俯下身,将她的双手狠狠握住,薄唇沿着她的脖颈一路向下,在她白皙的锁骨处狠狠留下一块吻痕,再一次停到胸前时,他深深俯下,轻啮着嫩白的肌肤,突然一口咬住,唇齿间湿滑地暖意包裹了她的心口。 “是暖的啊……我以为它凉透了……” 音璃闭上眼,胸臆间弥漫着恼怒的恨意,却无处发泄,只得拼命地反抗着,但是却丝毫不能影响他攻城略般地侵入,他的双唇辗转吸吮,他的手臂狂暴地将她纳入怀中,音璃羞愤地颤抖着,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痛苦的缠绵。 她的痛,伴着眼泪落入他的吻,他的粗暴求索似乎恨不得要将她揉碎,这一夜,她的眼泪从没有停歇过…… 第二天,她就被捆上了御驾行辕,陪着他一起南征北讨,看着他将自己的族人斩尽杀绝…… 第41章 前世流觞曲婵娟 一 “国之将亡,必生妖孽。陛下若执意留下那个孽种,终有一日会后悔的!” 那是穆相的声音,虽然有些模糊,但还是听得清楚。 音璃睁开眼,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却闻得一阵苦涩的药香弥漫在屋内。蓦地抬头,映入眼帘的壁画上勾勒着九天祥龙。 猛地意识到什么,她抬手抚着小腹,隐隐的疼痛令她心中燥郁不安。 “孩子……还在。” 音璃没有忘记,在昏迷的最后一刻,她看到了穆僖充满厌恶甚至憎恨的眼神,还有自己身下流淌的殷红血迹,一滴一滴,仿佛消逝着那条最宝贵的生命。 只要孩子活着,她就能坚持下来,抚摸着柔软的小腹,她可以感觉到那个小生命勇敢地坚持着,这个世上,她不再是孤单一人。 漫天飞雪沉甸甸地压下,不多时地面上便已积起寸高的雪,莹亮透白。一片白影茫茫映在清朗的月色下,闪烁着异样的光泽。疏影微斜,寂凉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宽厚的手将她拥入怀中,垂下的玉带拂过她的耳畔,他的气息停留在冰冷的耳垂上。 温热的舌舔舐着她的耳垂,引得她浑身燥热,尽管门窗大开,飞泻而下的雪花飘落在手心,也无法安抚被他挑逗的心绪。 “音璃,天冷,怎么开着窗子?”锦黄色魅影站在她身后,微绽的笑容映在迷蒙的光影中,透着几分邪肆地冷意。 音璃的手不自觉地覆在肚子上,深吸一口气,“求你,不要伤害他。” “谁?” “我的孩子。”音璃蹙眉,一双手试图抓住他的袖子,却发觉自己根本动不了。 “音璃……那也是我的孩子。” “沧玦,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前朝余孽,根本没有资格活下去。可我只求你……别伤害他,好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心底的恐惧还是因为身子的冰冷。 簌簌而落的雪花飘散在眼前,明月挂枝头,映在雪亮的苍茫大地上,斑驳的树影随风晃动,不停地落下大块大块的雪团。 周围静谧无声,音璃只能听到他心脏跳动的闷响,隔着厚厚的白狐皮坎,她隐约能感觉到心脏跳动时皮肤勃起的震动。 阴戾的黑眸没有半点温度,眉宇间皱起深深的纹络,他贴着她的脸颊,坚定地说道:“音璃……我要你活着,也要我们的孩子活着。不管是谁,都不能伤害你们。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要他成为这世上最快乐、最逍遥的王。” “沧玦,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求他平安无事。” “好,平安一世,快乐一生,可好?” 他的诺言,她可以相信吗? 音璃永远不敢奢望,这个男人会为了她放弃到手的天下,作为前朝遗珠,她的存在永远都会成为威胁他至高无上皇位的把柄,尤其是她的孩子,不仅是沧玦的皇子,更是大历皇朝仅存的皇族血脉。 沧玦,如果孩子不在了,她是不是就没有留下的意义了? 金色的凤凰展翅翱翔,她的眼中闪耀着血红的光芒,一层层包裹着视线,让人看不清那朦胧的月光下是怎样绝望的神情。 雪落,一片片打在脸上,仰首望着如墨的苍穹,却被他狂肆的吻狠狠压下, 她的眼中充斥着一段段血腥的回忆,扫不开心底里刻骨的恨意,却在面对他时,化作一片血污。 “那孩子决不能留下,趁国主不在,一定要把母子二人一块除掉!” 合德苑外围满了侍卫,卷起的凛凛杀气充斥在寒气绽放的冬日。 肚子一阵阵抽痛着,音璃只觉得撕心裂肺地疼痛涌在胸口,身下痉挛颤动,慢慢撑开了自己的身体。 “要……出来了……”急促地呼吸着,音璃大声嘶喊着,汗水浸透衣衫,刻骨地疼痛在身体内炸开。 她的喊声引得门外的黑影神色一顿,脚下的步子硬是停滞不前。透过窗棂,他看到那个大腹便便的紫衣女子匍匐在地上,裙下满是黏腻的液体,她的呻吟声引来黑影微微蹙眉。 “要生了?” 从院外闯入的命妇惊异出声,对意外发生的状况有些慌张。 “怎么办?皇后有命,绝对不能让她生下皇子!” 蒙面人冷冷转过身,一手执剑挡在门外,剑气划过,窗棂已被狠狠劈下一道缝隙。“让她生下来!” “这怎么可以?”那命妇咕囔一声,接口道,“皇后说过……” “别用皇后压我!”剑气划过,薄如蝉翼的利刃从颈间一闪,那命妇只抽搐几下,便没了气息。 蒙面人守在门外,冷冷说道:“看守院门,一个人都不可放出!” 汹涌的疼痛充斥着她的身体,仿佛濒临死亡前最后观赏的一场烟花祭祀,门外的天空中,大团大团的烟花簇放,炸开的花火美艳灿烂。 “沧玦……沧玦……救我……”声声唤着他的名字,却再也见不到他的人,这般揪心的痛他可明白? 音璃耗尽最后一份力气,撑着心底里最后一份执着,坚守着对他的诺言,如果失去这孩子,她便再也没了活下去的勇气! 死,她不怕!只是活着,却更痛苦! 指尖碰触地面的寒气,浓重的血腥扑鼻而入,弥漫着冰冷死寂的味道。窒息般痛彻心扉,只觉腥甜的味道冲出口中,眼中酸涩难忍,鲜红的液体流淌在身下,眼前似是弥漫着沉沉雾气。 “啊——”音璃惊呼,她直觉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流出,却不知流向何方,只是强压着心底的痛楚大声嘶喊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黑色人影匆匆划过,将满身是血的人影圈在怀中,焦虑担忧显露在眼中,可那道黑色的面纱却遮不住熟悉的眼眸。 “主上……”蒙面人跪在地上,以剑支撑着身子。 掌风猛地挥出,落在他的脸颊上,五道指痕分外清晰。 “这掌便是罚你护主不利。”沉声叱道,黑衣男子抱着怀中的人冲入内室,顾不得理会身后的一切。 他,终还是来晚了。无法守着她,无法护着她,甚至连她的孩子都无法安然保下。 这是他最爱的女人,不能终日厮守,却只能在无人的夜里痴痴望着她的睡颜,明明爱得刻骨,却不能随心所欲的拥有她。明明知道不能守护她到永远,却执意默默地留在她身边。 眼中迸出的杀气愤而冲入天际,凝望着那颗微微闪烁着暗光的星辰,唇角勾起绝冷的怒气。 一股暖流充斥在她的体内,眼前一片白光,让音璃看不清这昏暗的世界。 是谁? 是谁在温暖着她的身?连心也泛着暖意。干裂的唇扯起丝丝疼痛,揪扯地难受。 熟悉的轮廓似乎在眼前一闪而逝,她却怎么抓也抓不住。 愈来愈沉的世界完全压在了她的身上,只听到一声声急促的呼吸,响在耳畔。 沧玦……是你吗? 血!沾满了他的手,沿着纤细的足跟缓缓滴落,点点红梅妖艳刺目。他双手一抖,方才注意到怀中的人脸色益发苍白,嘴唇发青连呼吸都似有若无。 “快去把顾太医带来!”黑衣人怒吼着,凛眉瞪着身后的人。 “主上!顾太医是我们安插在宫里的人,万不可在这个时候泄露身份。” “我叫你去就去,听到没有!” “是!”蒙面人飞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音璃躺在床上,凌乱的发丝铺散开来,狼狈不堪。只觉得整个房间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身下一阵又一阵的抽痛,痛得她浑身抽搐。 难产吗? 顾太医匆忙赶到的时候,只见到一道黑色的背影独立床前,他的手被死死攥着,甚至抓出了几道血痕。 “呃——”顾太医不敢开口,冲到床边扯开盖在音璃身上的被子,看着眼前的情景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公主难产。”望着男人森冷的眼神,顾太医心底有些惶惶不安。 “她若有一点损伤,你就等着为她陪葬!”男人怒喝,死死揪着顾太医的衣襟。 顾太医颤抖着点点头,迟疑地说道:“请主上回避……”他的话还未说完,颈子上就多了一把寒光四射的沁凉之物。 “只管做你的事情,我要陪着她!” “是。” 按规矩,御医根本无权为后宫女眷接生,往往这种事情都是由有经验的产婆负责,而如今顾太医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只得亲自为音璃接生。 朦胧间,她仿佛看到了一道熟悉的目光,温暖而柔情,紧紧包裹着她的身躯,直至身体的疼痛升至忍耐的极限。一阵哭声隐约传来,她知道的孩子终于活下来了。 顾太医慌忙抓起微微露出的粉色肉团,随着一声惊呼,耳畔传来一阵“哇哇”的哭声。 “还有一个……是双生子……” 黑衣人微怒,看着顾太医怯懦的样子,低喝道,“怎么了?” “死……死了……”浑身发紫的小人儿已经没了呼吸,冰冷地蜷缩在顾御医的手中。 黑衣人紧咬着下唇,抱着怀里的婴孩,用身上的外衣将孩子裹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将他救回,可终究无能为力。 “主上……公主她……”顾太医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因为对面的那双眼已经冒着万丈怒火直勾勾地盯着他。顾太医的心猛地紧缩,只觉得杀气从脚心直冲入头顶。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惨白了脸却无法阻拦冷剑出鞘的寒气。 “活着的孩子我带走……至于这个……就留在宫里等着沧玦处置吧。” “顾太医,好好照顾她,别让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