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心冻》 第一章 寿山曲 绍兴庚申。 隆冬之夜,银钩挂柳,一缕凄冷的月光漂浮在澄净的西湖湖面上。微风低拂,倏然间吹皱了这安详平和的湖面,将那本就纤弱如柳的月影瞬间被吹得支离破碎,随着涟涟波纹荡漾开去。此时江烟微笼,西湖沿岸,灯火寥落,万籁俱寂,一片萧索。 忽然,一声清越嘹亮的歌喉在这碧波轻烟之中倏然跃出,犹如空谷之中一声黄莺鸣啭,瞬间啼破了这一方幽寂,此声来自西湖西北角,“十三间楼”上。 苏轼有云: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这十三间楼相严院,旧名十三间楼石佛院。苏东坡治杭州时,多治事于此。“高楼插湖脚,绀碧十三部”正是对此楼的描摹写照。凭楼观湖,揽四时之胜;酾酒分韵,寄须臾之魂;赏月听风,拾古今之遗梦;烹雪品茗,含天地之英华,如此集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为一体的好地方,自然也少不了那些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风流雅事。 时人甚至称那小溪清流、映花浸竹、曾占尽二十四桥风月的扬州竹西亭也不及此处,当然,如今的竹西亭确实已经风光不再,建炎三年的一把火早已将它化成了耻辱的灰烬,所以时人也就不愿承认它曾经的辉煌了。 循声觅迹,十三楼上,画檐之下,氍毹铺地,绣幄徐展,一名窈窕舞女脚踩一双红色云锦翘头弓鞋,于当中背身而立,云髻峨峨,碧岑高耸,一袭织锦石榴百褶裙如云霞一般浮光散彩,嫣然夺目。只见舞女足尖一点,流霞为之舒卷,香云为之倾飐,似垂杨窣地的揖月长袂落地生风,腰间的衣带随风轻摆,藕荷色绣花披帛如虹贯日,于臂肘之间萦萦袅袅,摇曳生姿。 舞者玉纤婉转,皓腕攘袂,柔握玉指倏而轻举把月掬,倏而危堕如星坠,翩翩然若鸿雁之惊,婉婉然如游龙之升。玉蝶翩跹,百花低伏;孔雀伫盼,千羽具瞻;惊鸿一瞥,倾国倾城。忽而,见其右足足尖在舞台中间缓缓伸展,着地时空画一圆,继而信步向右腾出,柔婉的身姿也顺势向右倾侧,其势若跌,其情似醉,疏影横斜,鱼沉雁落,座中宾客无不为之咨嗟叹惋。 然,就在此时,舞者“苏醒”了过来。潜鳞纵跃,逸翮冲霄,俯仰之间,沉浮逆转,翻覆之间,尘埃已定。女子左侧的臂弯间还犹抱琵琶似地露出舞者半面玉脸,眼波微转,媚态横生,似乎是在感谢人们适才对她的赞叹之声,又似乎是在嘲笑人们适才对她的怜惜之情。 她衣袖慢敛,莲步轻移。低徊再顾时,她那一点朱唇微微一动,脉脉地引出了一串空山碎玉之声。 比起女子轻盈自如的舞步,她清越婉转的歌喉更让人如痴如醉,仿佛从这樱桃小口中吐出来的不是丽句清词,而是如沐春风的馥郁花香,是沁人心脾的沉醉甜酒,绕于杏梁,暖在心间。值此良辰美景,轻歌曼舞,云淡花香,实令人意绪飞驰,遐思漫卷。 今日正是新晋中书舍人崔洵的五十大寿,特意选在庄静林幽的大佛寺畔,以远离临安城中那喧嚣纷扰的勾栏瓦舍,以隔绝那市井小民的粗鄙之气。 不过由于前方兵戈未歇,未免物议,尽管人之常情,但寿宴也未敢铺张。然则,因为前番这位崔舍人在朝堂之上说了几句他人不敢言之言,让许多同僚另眼相看,欲与之结交,所以今日寿筵之场面倒也十分热闹。 是年五月,金人毁约背盟,挥师南下,一时间狼烟再起,朝廷上下无不人心惶惶,纵然之后亳州、海州、郾城、顺昌皆有捷报传来,但官家的龙颜一直未曾舒展过,尤其是郾城之战后,更下令岳飞措置班师,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月前,于他曾有提携之恩的“张铁山”张俊秘密书信于他,授意他上书议战,以揣上意。虽然他知道自己刀笔之流,屈身事人,一贯只是代人捉刀,作他人口舌而已,所以他明知“龙有逆鳞,触之必怒”,也不得不犯言直谏。当日,他斗胆陈言,辞色凛然,朝中诸臣莫不钦服。 迨及退班下朝,沐浴在众人又敬又愧的目光之中的他方知龙颜不悦甚矣。由是,他生了一场大病,栖栖遑遑地过了半月,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直到数日前,官家突降恩旨,擢他为中书舍人。他的那场病才不药而愈。意外之喜,意外之得,着实叫他喜出望外,一时老泪纵横,竟不能自已。 君威如雷霆,君恩似雨露,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天威不可测”! 他抬头仰望星空,倏而觉得自己和那满天星斗一样,都是仙人棋局中的一枚棋子而已。不过,他还是庆幸自己这枚棋子还活着,若当日他收到张俊的书信未有行动或稍有迟怠之意,那今日谪降岭南的那个人就是他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今日过寿,他饮了十几盏酒下肚,刻下面色红润,倒也瞧不出内里的汗颜与心虚。他的妻子何琼芝在一旁陪坐,细心地留意着丈夫的神色。自己的丈夫不胜杯酌,她生怕他一时高兴,饮过了头,回去又得闹头疼。不过,这位妇人今日也确实欢喜。 自己的丈夫一向谨言慎行,在兵事上从不过多置喙,盖因他和她都是从刀山火海中逃出来的,深知这兵燹之害,这许多年,二人都只求安身为乐,不曾过问,或者说是假装不过问不关心北方的战事。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身在临安,就算你闭上嘴巴绝口不提,也无法闭上两耳充耳不闻,更何况,崔洵每日都要列位朝班。 何琼芝心疼自己的丈夫既不能掩耳不闻窗外事,也心疼自己丈夫不能言宣内心之苦,但她除了默默地陪着他,什么也做不了。可没想到,那日他在朝堂上竟将郁积多年的话倾肠而出。这让何琼芝又惊又怕。 建炎年间,陈东与欧阳澈伏阙上书,力诋议和,虽然最后“六贼”尽除,但二人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年初梁溪先生病逝的时候,那些个“无官御史”还曾提起过这桩旧事,奋攘布衣,慷慨激昂。 何琼芝回去将他们那些激烈的言论告知了崔洵,崔洵听了起初没有作声,只一味低头看着手里的《晋书》,后来放下书本喝茶时,叹了句“伯道无儿,嵇绍不孤”。何琼芝见他恍若未闻,故而也没再继续说什么,看着他满头花白的头发,她知道他早已过了冲动的年纪。 不过,她知道他并非没听见自己说什么。他不仅听见了,还记在了心里。前日,他在朝堂上的那篇鲠论不就是证明么?有些东西看着好像因为时间的冲刷而褪了色,实则它已经洇进了骨子里。 所以,从内心讲,何琼芝还是十分欣喜的——她的丈夫是个大丈夫! 何琼芝与崔洵的相处模式与寻常的老夫妻并无差别。老夫老妻久了,老妻对老夫说话,早已没了年轻时的含蓄与耐心,而老夫对老妻说过的话,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专注与热心,所以时常会发生“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的情况。 这并非是她们“对牛弹琴”,也不是他们当“东风吹马耳”,而是在她们开口之前他们就已经领会她们说话的主旨,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对她们冗长而重叠的语言再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不过,他们确实很佩服她们这种“不暇思索就立马千言”的语言功底和她们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着追求。 而何琼芝与其他那些妇人相比,她还懂得在写实与写意兼具的浓淡笔墨之外“留白”,这一方面是由于崔洵的书画鉴赏品味对她产生了影响,另一方面也是这十多年的生活锤炼成就了她这种智慧。 这是非常难得的智慧,但对何琼芝来说,这也是一个非常扭曲的病。 何琼芝的父亲和祖父可都是上过阵杀过敌的,其祖父何庆彦更是靖康元年战死于汴京万胜门下的万千英魂之一,所以骨子里的钢骨和血性让她看上去要比一般妇人更为精悍而富有烈性,只多年前的家破人亡和近些年的身心交病,让她憔悴了不少。 但听闻丈夫在朝上意气风发慷慨陈词的消息时,她霍地从病榻上坐起,竟喜极而泣,不仅病容全消,还精神焕发,亲自操办了崔洵这五十大寿的筵席。 虽说“十三间楼”不比临安城中和乐楼、和丰楼、中和楼、春风楼那般奢华侈丽,但今日酒席布置也还算是体面的。那管事的周管家为博主人欢心,还着意锦上添花,为之增色不少。 何琼芝看在眼里,也觉十分称心,赏了他十片金叶子。倒是那崔洵见了这排场,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训斥了管家一顿,就没再说什么,毕竟这是他的妻子为他亲自操办的。 看着自己的娘子高兴,崔洵也觉高兴,不过,他内心的苦楚却并未因此消减分毫。 髭鬓半霜,苞桑维艰。 抬头见日,不见长安。 黄龙劫灰,尘障西风。 凤阁蹭蹬,心许东还。 奈海可满,唯壑难填。 知命知非,命也非也。 第二章 念奴娇 刻下,众人皆停箸止语,转而凝神注视着台上这位女子。 女子先是一曲晏殊的《木兰花》: 杏梁归燕双回首。黄蜀葵花开应候。画堂元是降生辰,玉盏更斟长命酒。 炉中百和添香兽。帘外青蛾回舞袖。此时红粉感恩人,拜向月宫千岁寿。 随后,歌声一转,曲调哀婉欲泣,唱的竟是道君皇帝北行途中见杏花有感而作的《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者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此刻唱来,曲意悲痛魂伤,尽管靖康之变已经过去十余年了,但座下的诸人都无法忘却这段记忆,平日里醉生梦死也罢,营营碌碌也罢,对于这段永远无法愈合的历史伤痕,此刻突然被揭开,依然还是那样的揪心,那样的难受。 那一座城的繁华,那一代人的风华,都已如地震之后的无数生命一样永远地埋在断壁残垣之下,而活着的人则必须在那漫天尘土之中承受着无法呼吸的苦痛。这种苦痛会贯穿很多人的一生。 宾客或缅思前尘或沉浸歌喉之中,俱喑默不语。 角落里有一太学生打扮的儒生窃窃地勾眼瞧了一眼台上的舞者,又恐旁人觑着,忙将目光缩了回来,正襟危坐,一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模样。怎奈那舞者珠喉呖呖仪态万千,拨弄得他心旌摇摇,时不时地偷瞄上几眼。 他那张青涩又干净的白脸上清晰地刻画着他初出茅庐的局促和琴心初挑的羞怯。那邻座的瞧他心猿意马却还故作君子,不由得轻蔑一笑。那儒生闻其笑声,自觉难为情,满面羞惭地缩起了头颈。 “她也好意思唱这曲?”那邻座的冷笑道,语气颇为轻蔑。 那儒生闻言,悄悄欠身,低声问道:“钱公子何出此言?”那钱公子犹似吐了一口恶气一般啐了一口唾沫,瞥了一眼儒生,眼睛里立时流露出一种对肤浅之人应有的鄙薄之色,不过脸上还保留着斯文人应有的体面,他反问道:“你还不知道她是谁?” 那儒生想了片晌,问道:“这小娘子莫不是崔舍人那多才多艺的千金?”尽管他的语气不甚肯定,但他看舞者的眼神已然多了几分轻薄之意,甚至还有点恼怒,就好似是有什么卑贱的东西唐突了他尊贵的眼睛。 那位钱公子手摇着银杯盏,翘着二郎腿,用一种恶意的眼神作出了回答。杯盏行至嘴前,他瞟了台上的舞女一眼,酒过舌尖,温润适口,绵软有度,他不禁闭上眼睛大赞道:“嗯,不错!” 看他沉醉的模样,也不知其是夸赞舞者还是夸赞杯中物,落下酒杯时,他还不忘舔一下被酒浸过的嘴唇,那满足的眼神犹似在舔舐某人的身体。 那儒生微微应承了一句,眼神已经转向台上,不过此刻他的眼神已不像之前那般闪闪烁烁——对于一个卑贱的女人来说,多看你一眼,那是你的福气。 “此歌声妙绝,比之教坊那些个乐师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这崔舍人当真是不一般啊,竟能培育出这么才貌俱佳的女儿来啊。”刻下,儒生的心情大好,说起话来,脸也不红了,脖子也伸直了。不过说到“才貌俱佳”,他似乎还是更欣赏“貌”多一些。 那钱公子本欲饮酒,听那儒生醉眼迷离地说了这么一句奉承话,微微一哂道:“崔舍人是不一般啊,她不过是一个螟蛉之女!可舍人却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先前,崔舍人本想将她许给衍圣公的三郎,衍圣公也不嫌弃她的出身,就许了这门亲事。可万万没想到,就在两家议亲的节骨眼上,她自己去公府推了这门亲事。衍圣公宽宏大量,不与她计较。可你说,这让崔舍人以后在衍圣公面前怎么做人啊?哎,老话说得好啊,这别人家的肉哪里煨得热?” “这可真是……”那儒生跟着附和道,“真是枉费舍人一片苦心了。” “根本就是不识抬举!也不想想,若不是崔舍人,她早就充入教坊沦为贱籍了,还能在这花枝招展。到底啊,是那忘恩负义的小人之后,老子通敌叛国,生的孩子也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养不熟!” 那儒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舞者,手上还不时击节相和,突闻钱公子如此说道,一时惊慌失措,俯下身来,压低声音道:“钱公子,此话不可胡说啊!”儒生两眼戒慎地睖巡着四周,生恐此人再作浪语。 可没成想,这位钱公子有酒壮胆,说起话来更是有恃无恐:“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老子就是个卖国贼!”钱公子猛地一拍桌子,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怒吼,那还来不及吞咽下去的酒水顿时喷涌出来,溅了一地,连那儒生脸上也满是酒水,其中还掺杂着钱公子那味道浓重的唾液。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那叔父到现在还在拿金贼的俸禄呢!谁是他的君?他是谁的臣?这还不是证据?别以为她老子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了,他的罪,百死难赎!”钱公子带着十分的醉意切齿怒骂着,任周围的人如何劝说,也堵不住他那横飞的唾沫。 “她父亲与她叔父是兄弟不假,兄弟俩感情好也是事实,可我们不能就此断言她父亲……”后边客人道。 “原来是贾青天啊,听说前两日你断了个案子,奸夫杀丈夫,同伙是奸夫的弟弟,理由是这兄弟俩从小就感情特别好,干什么都是一块儿的。哎,那死者的叔父送了你好大一块匾,我都瞧见了,断案如神!” “不可理喻!” “虽是如此,可她大爹爹当年白沟自缢殉国,那也是忠贞不二的。”左边客人道。 “你爹是杀猪的,怪不得你学猪叫学得那么像!” “有辱斯文!” “梁溪先生也曾为其父辩护过,张将军通贼之说,由来无据。只凭若干人的风言风语,那是不足为信的。”右边客人道。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钱公子冷笑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假若有一天你当了诸侯,我一定不会相信的。你除了拾人牙慧,还能干什么呀!” “其心可诛!” 那钱公子仰头一声大笑,又灌了一口酒,喝完,将酒杯子往桌上一掼,右手胡乱地抹了一下嘴巴,然后又开始了他的谩骂,不过这一回,他骂的是不是那名舞者,也不是舞者的父亲,而是这满座的宾客:“你们这些人就是口是心非!背地里谁没骂过他是卖国贼!”坐着骂人不尽意,他还准备站起来。 可这人还没站起来,膝盖就先落了地,紧接着,只听他喉咙里一声沉闷的嗝响,瞬时那满肚子好酒倾肠而出,犹如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而他那连呕带吐的嘴里还呶呶不休地叫喊着:“谁,谁,谁戏弄老子?” 周围的宾客见他举止粗鄙,已有几分鄙薄,刻下见他这般狼藉污秽,更是厌恶。各个都唯恐避之不及地向一旁躲闪,脸上还带着惊弓之鸟的恐慌。这一阵恐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哎哟,钱公子,钱公子,这是怎么了?”嗅觉敏锐的管家周秉仁闻臭而至。 见到眼前这副光景,他心里自然是高兴不起来的,但这个时候无疑是他这个崔宅管家大展拳脚大显风光的最佳时机,无论他心里有多厌恶,有多么抗拒,他都不会将这些情绪写在脸上。 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这是一个管家的修养,如果连自己的情绪都管不住,何以管一个家,这是崔洵给他的教训,也是他一直信奉的座右铭。 在他沉着冷静的指挥下,现场很快恢复了秩序,宾客也逐渐回归入席。而那位引发恐慌的肇事者则以“醒酒安神”的名义被强制带离了现场。而直到离场的最后一刻,他还在对自己适才突然屈膝这个意外耿耿于怀,他甚至怀疑现场有人意欲加害他。 尽管周秉仁一再跟他说,那是杯弓蛇影,可这个人十分顽固,根本不听周秉仁的话,而作为一个有修养的管家,周秉仁自然也不可能因为他那满口腥味的唾沫就相信了他的阴谋论。 最后,管家与醉汉之间的口水战,以一个缺乏修养的拳头戛然而止。 完事之后,周秉仁还不忘回席安抚方才受惊的宾客。宾客们微笑着展示了他们谦谦君子们的风度与雅量,其中还有一人主动问候了钱公子的境况。这个人,就是方才与钱公子攀谈的那位儒生。 这个善于唾面自干的年轻人在那场骚动之前就已经全身而退,如今他端坐其间,悠然自得地欣赏着舞者曼妙的舞姿和优美的歌声,心情特别好,好得就像是一个曾经欺负过他的恶人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让他感到全身舒爽,只是他隐隐觉得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让人作呕的恶臭味。他耸了耸他那一尘不染的鼻子,大啐了一口唾沫,算是对这股“恶势力”作出了一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回敬。 第三章 行香子 二曲唱罢,舞者回到了后院。方才台下的骚动,她并非没有察觉。从二人交头接耳时的表情和二人窃窃私语时的眼神,她就已经料到二人话题的内容。自打小起,围绕着自己父亲叛国投敌的流言蜚语就一直不绝于耳。 早年前,每次听闻,她必会横眉冷对,分辩一二,而今她已经从容了许多。因为这些人根本就不会听你的分辩,你跟他们急,他们当你是理屈;你向他们哭,他们当你词穷;你跟他们说理,他们却恶言相向,用一种他们自以为高级的语言侮辱你,用一种他们自以为高贵的眼神鄙视你。 所以每次置辩的结果,她都是不败而败。后来有一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愚蠢的错误——那些散播流言的人根本就不在乎真相,也根本不在乎你,和这样的人分辩,无异于自寻烦恼。 所以后来,她就不再理会了,但这罪人之后的污名,始终让她无法释怀,有时还会让她感到抬不起头,可是她又不得不逼着自己把头抬起来。若是被崔氏夫妇看到,又要惹二老伤怀了。 她知道,崔氏夫妇素与人为善,处事也一向低调谨慎,不喜与人争执,不过在自己父亲通敌这个传闻上,她知道崔氏夫妇一向是护着她的,可是每次宋军战败的消息传来时,这些充满怨气的流言又会像北方的战火一样死灰复燃,他们能熄灭一次,熄灭不了第二次。 现实,就和战争一样残酷无情。 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领会了。 望着镜子里愁眉不展的自己,她有些懊丧,她在气自己怎么又在为这种事自寻烦恼了。她努力地从嘴角挤出了一丝惨淡的笑容,连她自己都感到很不自然。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不看自己。背着镜子,她卸去了脸上夸张的妆容,卸下身上华丽的舞衣,忽然感到一丝难得的轻松,而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身边少了一个人。 她四下望了望,不见一人。 这时,门外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响起,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多时,一个梳着双丫髻、着一水绿色半臂内搭一件鹅黄色襦裙的女使从屋外揭起门帘,来人乃是她的侍女小缃,只见她怀里还揣着一个纸囊,急匆匆地小跑进来,一边还在嘴里大喊着“哎呀,哎呀,烫死我了,烫死我啦”,脸上却挂着愉快的笑容。 “杏娘,杏娘,好东西!”她一面招呼着杏娘,一面却还紧紧地捂着手中的“烫手山芋”,那神秘的表情好似在说:“您猜是什么好东西?” 杏娘将手中那月牙形的檀木梳子轻轻放在一个划花青瓷粉盒边,微微一耸鼻子,嘴角泛起一丝笑容:“哪来的炒栗啊?” “杏娘鼻子真灵,还没打开看便知道啦。那还问这是哪儿来的炒栗,自然是城中鼎鼎有名的李和炒栗啦,还滚烫热乎着呢。”话语未毕,已经递到杏娘面前,足足有六裹炒栗。杏娘欢喜,伸手接了过来,小缃更是欢喜,因为杏娘在她怀里塞了三裹。 “一起吃罢,这么多,我可吃不完”。杏娘这么说,小缃也就没法拒绝了,其实,她早就垂涎不已了。 她一面道谢,一面把手伸进了纸囊里:“多谢杏娘。果然还是大娘子最了解你的了,早早差人去城中买,还一路用袄子纸袋子包裹着,这才不卸了半点热气呢。这炒栗,要热热乎乎的,味道才好呢。”说着,她往杏娘口中塞了一粒已经剥好的炒栗。 温热的炒栗带着一种独有的甜味温暖着杏娘饥寒交迫的五脏庙,这一天为了保证自己的表演不出差错,她一直都在重复排练着,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更别说吃饭了。刻下,品尝着这甜糯的炒栗,她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的饿了,也是真的冷了。 “热而不烫,甜而不腻。”杏娘双手捧着那个纸囊,纸囊中的炒栗散发着热量,也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这是一种只有经过烈火烘烤之后才能唤醒的味道。 十三间楼上的丝竹管弦之声还未歇,所以这主仆俩也不必急着收拾。方才何琼芝也差人过来说了,今日宴会,杏娘歌舞助兴,也是疲累,就不必去前面招呼客人了。杏娘明白何琼芝的意思,她是怕宴上人多嘴杂,无端地提起些什么旧事,徒惹杏娘伤心,所以杏娘下台之后就一直在后院等着。 “杏娘,怎么了?”小缃正埋头剥着板栗,忽抬头见杏娘怔怔地望着板栗,望得出了神。 “昔年有人出使金国,行至燕山,有人自称是汴京李和儿,献了十裹炒栗给使者,让他带给两位官家,你说两位官家有没有尝到啊?”说至此,杏娘眉头暗锁,黯然神伤。杏娘口中所说的两位官家,自然是被金人掳走北狩的道君皇帝和渊圣皇帝。 “就算带到了,那也凉了,不好吃了。”小缃撇了撇嘴,“再说,两位官家,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这炒栗民间俗物,又怎能入得他们的双眼啊!” 杏娘的睹物伤怀,小缃能体会,但并不能完全理解,于她而言,她只需要了解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这就可以了。 “娘子,这离率兜寺可近着呢,寺里面的大佛头可是远近驰名的,笑呵呵、大肚皮,可好玩啦,我们一起去看看,反正郎主和大娘子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散席呢。”小缃带着恳求的眼神望着杏娘,杏娘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通常这种情况下,小缃当仁不让地就成为了最后的决定者。 小缃给杏娘披上一件浅碧色绒毛狐裘,没有手炉,两人就各自揣了一裹炒栗在手里往外去。走至门口,小缃咳嗽了两声,以半命令式的口吻对守卫在门口的两个护卫道:“我和杏娘出去走走便回,如果郎主和大娘子问起来,就说我们片刻即回。” 时隆冬之夜,室外不免阴冷萧索,一阵朔风刮来,将小缃手中的六角杏花灯也给吹灭了,杏娘将小缃揽在狐裘内,踩着月光继续蹀躞前行,尽管夜路难行,但两人俱无回返之意。 大石佛寺因为庙宇坍塌,无人修缮,而日渐荒废,如今人去寺空,更是萧索凄凉。二人至大石佛前,月华如练,照在这半身大石佛像上,依然可清晰地看到佛像上那弥勒佛笑容满面、坦胸露肚的模样。 杏娘将手在口前哈了几口热气,向小缃道:“这大石佛寺,虽不如灵隐寺、千佛院那般妙相庄严,却胜在清静雅致。这大肚佛,开口便笑,大肚能容天下事。古今多少事,付之一笑,尽皆忘却。‘只个心心心是佛,十方世界最灵物。纵横妙用可怜生,一切不如心真实’”。 说完,双手合什,躬身朝石佛拜了三拜,小缃起初也静静地听着,随后也跟着叩拜,忽而莞尔一笑道:“菩萨啊菩萨,你可要保佑咱杏娘一辈子都笑呵呵的,不要总这么愁眉不展的。” “是啊,都和你一般整天笑呵呵的便好。” “呵呵,那是最好了。” “你既为我求,就不为你自己求个什么?” “我?”小缃眨了眨眼睛,忖了片晌,“奴婢是要一辈子陪着杏娘伺候杏娘的,你好了,我不就好了,还求什么呀。”话说得俏皮,说得坦率,虽有几分稚嫩的谄媚,却也不失真心。 “你守着我,我便护着你。”杏娘不无感动地说道,“这一辈子,也就你了。” 黑夜之中,主仆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在这偌大的临安城中,杏娘的朋友并不多,说得上知心的就更少了。不知是流言过于强势,还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过于脆弱,她和朋友之间的友谊总不能维持很久,有时候比一朵花的花期还短暂。花开花谢,人来人往,这个世界的聚散离合,就和流水一般匆匆。 而相比那些五彩斑斓的鲜花,小缃则像一株小草一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她不会枯萎,也不会凋谢。杏娘把它种在心里,默默地守护着她的“黑夜”。 “呼——呼——”二人正说着话,忽闻一阵齁鼾之声从西北角的乱石堆中传来。 “谁?” 第四章 醉翁操 二人正说笑间,忽闻西北角一串“呼呼”的齁鼾声,鼾声沉沉,犹若闷雷由远而近。 时夜阑人静,那人的声音深沉有力,犹似那入夜之后涨潮的海水一般蕴藏着大海神秘的力量推动着波浪前赴后继,从两位女子的耳边鼓噪而过后,又蓄势涌向了二人身后的大肚佛,于大肚佛的大肚子上悲壮地迎头一撞,然后它就废然而返了,后来者覆车继轨,不厌其烦,如此恰在两位女子的耳中形成了一串潮涨潮落的回响。 潮起似虎啸,潮落似龙吟,跌宕起伏,绵绵不绝。小缃听了,有些害怕,因为她觉得这个声音像极了猛兽熟睡时的呼吸声,粗豪之中带有一种放养的野性,而且据她所知,猛兽是会吃人的。 “杏娘,要不我们回去?”小缃有几分怯意。 “去看那是什么人,”杏娘比小缃大几岁,胆子也大些,“别怕,你我都有功夫在身呢。” 小缃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可她一时还是无法克服心里的恐惧,既有所恃,亦有所恐,她犹似含了一口烈酒一般吞了一口唾沫,跟在杏娘的后头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着那两条写满抗拒的腿,生怕惊醒了猛兽的美梦。 循声觅人,二人很快发现了那头吃人的猛兽——那是一个人。只是那人所栖之地较为隐蔽,影影绰绰间,两人只依稀从他的体形之中认出他是一个男人,但分辨不出那人的模样。 行至一丈远的时候,小缃警惕地拦住了杏娘:“慢!我先去看看。”此时,二人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由于酒味过于醇厚,所以小缃有理由怀疑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在危险面前,她毫不犹豫地站到了杏娘的前面。 话一说完,她将右手中的那盏已经被吹灭的杏花灯移至左手,左手紧握灯杆,右手探在腰间,预备着如有危险,便即使出她的武器来。她一面蹑手蹑脚向那黑影走近,一面凝目四顾。 离醉汉一步远时,她大概看清了那人的样子,乱石之中,一个石碑之下斜躺着一个窄袖短褐的男子,身形魁梧粗壮,稍稍有些发福,半个脑袋埋在左边的衣袖下,看不清脸,右边的手里还攥着个酒瓶子,瓶子里的酒流了出来洒了一地,正好在他的下半身处汇成了一滩。鼻子里那粗重的鼾声一高一低地响着,他那笨重的身体也跟着此起彼伏。 看着他这半躺半卧的姿势,小缃忽然联想到了崔宅里头那只总喜欢倒在路中间晒太阳的黑皮狗——那条狗很怕小缃,因为小缃总喜欢拿她的绳镖赶得它无路可走。 “喂,你是什么人啊?”小缃先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颇有气势。 “喂,我跟你说话呢,活着呢还是死了啊?吭气啊。”小缃一脚在前,以恫吓的声音再次喝问道,手里紧紧握着绳镖。 只听那醉汉的口中念念有词道“酒,酒,酒……”小缃见他答非所问,又用花灯的杆子一头戳了戳那酒徒,那人懒懒地动弹了几下,然后又像一滩烂泥瘫在了地上。 如此几番试探之后,小缃确认这头雷声大过鼓的“猛兽”不过是一个烂醉如泥的“老酒翁”,她长呼了口气,然后悻悻地骂了一句:“臭酒鬼!这大半夜的跑这里来装神弄鬼!”回过头来,她向杏娘禀道:“杏娘,这个人喝多了!” 杏娘听罢,走了过来,其实在小缃试探期间,她也一直在观察四周的动静和这个醉汉的反应,在小缃回复她之前,她自己已经有了判断,对于这种高阳酒徒,她从前是不作理会的,只是今天她有几分愁情,无计可消除,忽然遇到这样一个酒徒,她不禁想到借酒浇愁,但她不知道该喝多少才能浇除心中的愁绪,也不知道一个人到底要有多少愁绪才会一醉至此?想到这,她不觉有些可怜他。 小缃想拦住杏娘:“这人满身酒味儿,咱们还是别理会了罢。”可杏娘未有止步,依旧上前,还在那醉汉身边俯蹲下来,此时月色朦胧,她看不清醉汉的面容,依稀觉得是个老者,嘴里喃喃地说着旁人听不懂的呓语,又好似在向杏娘倾诉他的愁情。 杏娘轻声唤了几声“老人家”,未见回音,站起身来,从小缃怀中取了一裹炒栗,连同自己的一起塞在了老者怀中,并解下自己的狐裘,给老者披上。 小缃见状,忙放下杏花灯,也帮着给老者披好狐裘,把角角落落里都塞严实了,生怕阴风灌入哪个口子里,更寻了些干草铺在他身下。 安顿完,两个人俱长舒了口气,声音里透着干完重活后的疲惫。 “这个人太沉了,睡得也太死了,不然咱们可以将他抬到那个洞子里去。”小缃一面抱怨着,一面又提议道,“要不,我去找闫三他们过来——” “不用了。”杏娘反对道,“今日席上人多,若被人知道我们偷偷出来,还遇上了这么一个醉汉,回去怕又要说不清了。走。” 时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小缃扶着杏娘,提着那盏已经熄灭的杏花灯一步一步往回走。 “杏娘,你也忒好心了。这醉汉有钱喝酒,竟不知找个地方落脚,跑到菩萨面前喝西北风。你心慈今天救了他,可保得了明天?”小缃嘟囔着。 “我们连自己的明天都管不了,又怎管得了他的?”杏娘沉沉地叹息一声,天寒地冻、疾风刺骨,那一声叹息,刚一出口便已化成一缕轻烟,“我只怕他今天都熬不过去,我们白救一场。”冰冷的月光洒在她那宛若死水一般的眼眸之中,泛起一丝微弱的光,微弱得连小缃都感到心疼。 “我听说菩萨最是心慈的,定然是不会见死不救的。”为博杏娘一笑,小缃拿菩萨开起了玩笑。 “菩萨面前,说话也不知忌讳!” “大肚佛肚大可容天下事,我这么一句话,他哪会往心里去。再说了,今天娘子行了这么大的善事,我也帮了忙,怎么也算是功德一件,冲这一点,他也不能把我怎样!” “若此人真能熬过今晚,那也是崔叔行的善,你我举手之劳,何以居功?” 小缃一时无对,懊恼地一跺脚,回头狠狠地瞪了那醉汉一眼:“哼,都赖他!”杏娘微微一笑道:“浮名浮利过于酒,醉得人心死不醒。他也不过是这世间一个可怜人罢了。” “我才可怜呢,那裹炒栗我都没吃呢。”小缃嘟着小嘴,怏怏不乐。 “好啦,回去我把我那剩下的一包给你,可好?” “菩萨面前哦,说了要算数的哦!” 杏娘点了一下头,回头,二人又向大石佛合掌拜了三下。拜讫,二人转身折返。 行得数丈远时,杏娘隐约闻见有人道“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哈哈哈……”忽然,她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给攫住了,她猛地一回头,那醉汉仍旧倒在那里,纹丝不动;而那石佛依旧咧着嘴,笑对着这满寺的清霜残影。 苏东坡《行香子》有云: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第五章 恨来迟 “呼,好冷的天啊,”回到房内,小缃搓着手,放下杏花灯,赶忙给杏娘倒了杯热茶,“娘子,赶紧喝杯热茶暖暖。”杏娘接过茶杯,低眉正欲饮,却见奁镜台上多了一件物事。她记得刚离开时亲自将梳子放在青瓷粉盒边上的,可这时,粉盒下又多了一个锦盒,而那梳子却放在了锦盒之下。 杏娘不禁“咦”的一声,引起了小缃的注意。 “呀!哪来的一个锦盒?莫不是大娘子送的?” “拿来看看。” 小缃依命取了锦盒过来,是一个五寸来长乌漆锦盒,杏娘打开锦盒一看。 “唔,是支银钗,”小缃凑过来,转眼间便又泄了气:“哎呀,可是怎么是这么一支普通的银钗啊,也太……”本想说“太简陋寒碜了”,不过碍于杏娘的面,后面的“简陋寒碜”四字硬是被咽了回去,却是满脸的失望。 杏娘从锦盒中取出银钗,在灯盏之下细细查看,此银钗钗首乃是一朵半拆的梅花,梅心一抹红色,其余再无更多的颜色,也无更多的纹饰;自钗首梅花之下,分作两股,与一般银钗并无差异,只这钗脚上并不似寻常钗子一般光滑,其间以数节竹节相连而成。 灯光下看去闪烁着点点银光,但也看得出并非是一支新钗。杏娘仔细端详,觉得银钗简洁素雅,挺合自己的心意,但不觉心中疑惑,“谁放在这儿的?” 看着银钗的式样,杏娘和小缃都觉得绝不是崔氏夫妇送的,若说是今天的宾客送的,这样的银钗确实过于简陋,除非对杏娘心思极为熟悉,不然断不可能头次送礼便送这样一支素钗来。 “小缃,你去门口问问,方才可有谁来过?”杏娘吩咐道,蓦地想到什么,故又道,“只作寻常问个话,别叫他们寻思什么。” 小缃应声而出,少顷,便旋踵而回,回复道:“门口的那两个小厮都说没有见过任何人进来过。” 杏娘望了望左右两片窗户。左边的窗户是向内锁着的,外面的人是根本不可能打开的;右边的窗户虽然没有上锁,但那窗台之下就是一亩见方的水池子,外人若是要入内,则必须越过这个水池,且不说这水池深不深宽不宽,就说这池水的温度就足以让人却步,再说,送这么一个素钗,至于要在这隆冬之夜蹚这池冷水么?小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那他们俩可有离开过?”杏娘问道。 “他俩说没有,不过,依我看,我看他俩肯定是趁我们走的时候不知道上哪儿躲懒去了,怕被周管家责罚,却道自己半步都不曾离开过。要不然,这钗子是自己长了翅膀飞进来的啊?” “杏娘,你说会是谁啊,这般恶作剧?”小缃嘟着小嘴,一脸忿忿。 “闫三和王四是崔叔专门拨来保护咱俩的,可都是忠心的人。今晚人多事杂,一时疏忽,在所难免。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出去,可别再说他们擅离职守这种话。没的他们把你我出去的事情捅出去,琼姨再追究起来,那你可就有的苦吃喽。” 小缃被杏娘这一唬,吃惊不小,忙道:“哦,奴婢知道了。奴婢出去一定不会乱说的,杏娘放心。” 杏娘微微一笑,搁下银钗,吩咐道:“你去前头看看,看筵席是不是散了。” “那这银钗?” “一支素钗而已,不必理会。若是真的有人想借它来恶作剧,我们就更不用理他,待他觉得无趣了,自然就不会再来招惹我们了。” “杏娘说得对。这种人啊,不值得理会。”小缃用力地点了点头,那目光和她说话的口吻一般轻蔑。 “那,杏娘,我去前头瞧瞧去了啊。”小缃转身欲往外头走。转头时,她又瞥了一眼银钗。 杏娘“嗯”了一声,捧起茶杯抿了口热茶,见她转身,又叮嘱道:“出去别跟人提起。” “理会得。”小缃一边笑吟吟地回应,一边急匆匆地踅出了外门。 杏娘落下茶杯,起身解下帷幌,欲待更衣。听着小缃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她方才移步奁镜前,复又端详起那个银钗乌漆锦盒来。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一场恶作剧。 可她将这银钗仔仔细细看了个遍,也没有看出什么门道。她还数了数钗脚上的竹节,每股九节,共十八节。每一节,她都认真检查过,均未发现什么异样。正当她怪自己多心时,她恍然瞥见了粉盒上的那个乌漆锦盒。 然而,银钗就是那么一支银钗,锦盒也就是那么一只锦盒,都是再寻常不过的物件儿。杏娘在心底长叹了口气,不免有些懊丧。转身见奁台上自己那个心爱的粉盒下压着梳子,她顿然有悟。 “盒底有梳(书)?” 她急忙翻转那个乌漆锦盒,移至灯下,可那锦盒之下哪有什么字,连一般的木质纹路都不见一条,只有一抹失望的颜色印在杏娘那如水的双眸之中。 长叹一声后,她将银钗放回了锦盒之中,决定不再理会。然,偏偏就在此时,她却看到锦盒底下慢慢地“长”出了几行字来。 她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眼花,也没有做梦,盒底下果然生出了两行蝇头小字。她实在不知道这几行字是从何生出来的,方才还空无一字的盒底怎的这时有这些文字? 不过眼下,她也顾不得那么多,睁大眼睛,细细地辨识起了上头的那两行文字。览毕,杏娘怔然不语,眼眶里却有一种比西湖水还澄澈的液体在缓缓流淌着。西湖水是冰凉的,但这种液体却是滚烫的。 正当她兀自神伤之时,门外的脚步声也渐渐密集起来。杏娘听得出来,其中走在前首的那个人的脚步声明明已显露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疲弱,却还要走的那般着急。她赶紧放下锦盒,抹去眼角的泪痕,勾起帷幌,预备出门相迎。可还没等她走到门口,那人便已先迈步进来。 第六章 好观音 来人正是何琼芝。 “杏娘,没事?”何琼芝一进门便关切地问道。小缃紧随其后跟了进来,神色有些局促。杏娘赶紧向何琼芝行礼,从小缃看她的眼神,她领会得何琼芝已知晓了银钗一事。 杏娘用眼角的余光责备了这个多嘴的丫头,但这已然于事无补,她只得随着何琼芝一步一步挨至自己的奁台前。何琼芝拾了个绣墩先行坐下,然后遣走小缃和一应仆从,连门口的闫三王四也被远远地支开了去,最后才命杏娘与她对面坐下。 “累了?你崔叔不过就是过个寿,你又何必亲自登台献舞呢,你之前给他做的那件长袍,他就很喜欢,他还说呢,燕居常服,就要这样贴身才舒服;彩衣娱亲,就要这样贴心才亲切。”何琼芝慈母般的笑容里深刻着岁月的痕迹,很显然,岁月并没有给这个妇人十分深厚的福泽。 杏娘顺从地笑了笑,道:“崔叔谬赞了。杏儿手拙,做了那么久,才做成了那么一件长袍,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就寻思着送点别的什么给他老人家,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好,也就只有这一身舞艺还能拿得出手,所以……” “你亲手做的,就是极好的。以后勿再这般费心费力了。可记住了?”何琼芝轻轻拍了拍杏娘的手背,她的手心布着一层厚厚的老茧,这个本该养尊处优颐养天年的老妇人并不像一般官宦人家的女眷一样懂得如何保养自己的青春,更不懂得如何粉饰自己的衰颜。 杏娘目光低垂着,轻轻点了一下头:“琼姨——您和崔叔于我,恩重如山,这点心力不算什么。” “又说这样糊涂的话!什么恩不恩的,要说恩,那也是我和你崔叔还你父母的。”何琼芝怫然斥道。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气后,她又说道:“当年若不是你爹和你娘,我和你崔叔怎可能平安离开汴京……”听着何琼芝的话,杏娘徐徐地低下了头,好似她真的说错了什么话,又好似是何琼芝话语里的某个人让她抬不起头来。 何琼芝见状,就没再往下说下去,转而她想起了方才进门前的担忧:“杏娘,方才你是不是听见那钱蜂子的浑话了?” 杏娘默然不答,只低头看着何琼芝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手。 “哎,这个人就是一只胡蜂子,到哪都要胡蜇一口。回头,我一定与你崔叔说说,以后决不可与那样的人再往来。”何琼芝不无怨愤地说着,一时说得急,竟咳了起来。 “琼姨,别跟那些人置气。”杏娘一边劝着何琼芝,一边抚着何琼芝的后背,“崔叔前些日子抱恙,他们也都好心好意地来探望过崔叔的。他们的心里都是很敬重崔叔的。要是为了那几句闲言碎语而跟他们起了龃龉,倒显得咱们小气了。若是因此闹僵起来,恐于崔叔的名声无益。再说,崔叔又是一个和善的人,他平日就说要‘以和为贵’,如今他刚刚迁职,可不能在这样小事上多生枝节。依我看,此事就此作罢。” 杏娘的通情达理,何琼芝一向是赞许的,此刻她听了,也是频频颔首。 “可是……好孩子,只是委屈了你……”何琼芝让杏娘重新坐下,可杏娘没有坐下,而是半倚着何琼芝的双膝蹲了下来,听着何琼芝满是愧疚地说道,“若不是为了答谢他们前番问疾之意,今儿也不用请他们来。” “琼姨,我没事。这些人啊也是吃了几口酒的缘故。”杏娘竭力安抚着何琼芝。 “如此不胜酒力还吃什么酒。”何琼芝恼道。 “许是他们今日高兴,不自量竟多喝了。平日里未必就是这样的。” “亏你还为他们说好话。” “我才不为他们说好话呢。这些人喝酒前不知自量,喝酒后不知自持,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喧哗,实在失礼。您可得劝着崔叔,以后少跟他们一起吃酒。”杏娘仰头看着何琼芝,认真的笑容露出几分难得的天真。 何琼芝转嗔作喜道:“回头,我便和你崔叔说去。” 杏娘莞尔一笑,起身去桌上倒了一盏热水过来,关切地说道:“琼姨,您这也累了一天了,快喝口茶歇息歇息。你自个儿的身子可要紧呢。” 何琼芝抿了一口茶,把了把杏娘身上的衣衫,脸色顿时一沉:“光知道挂记我,你看你自己,怎的穿得如此单薄。这几日忙着你崔叔的寿宴,未曾过来看你,今儿见你,怎么还见消瘦了?” “哪就瘦了。你让小缃天天给我送好吃的点心和果子来,哪里能瘦下来啊。我今早还担心自己这几日贪嘴吃了那么多好吃的把自己吃胖了,跳不成晚上的舞了呢。”杏娘目指桌上的一堆栗子壳,将何琼芝的目光从自己身上转移了开去。 “哼——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好吃好喝的都分于那小缃,倒养得她愈发壮实了。”何琼芝半是责备半是打趣,说笑间,她忽然考问道,“唉,她在你身边几年了?” “呃……快十年了。”杏娘于心中默算道,算完,连她自己都不觉吃了一惊,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屈指十年,忽焉而至。 “那也就是她刚懂事就过来伺候你了呀?”何琼芝的眼神透露出一种回忆的乏力感,尽管杏娘已经将回忆锁定在了十年前,但她的脑海里还是很模糊,模糊得连她自己都忘了当初正是她的意思要将小缃调到杏娘身边作伴的,“说是伺候你,可她那时那么小又能伺候你什么,还不是你照顾她多一些。”如今想来,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多么的欠缺考虑。 “小缃那时虽小,可比一般孩子懂事的多呢,要不然您也不会让她来跟我作伴啊。”杏娘半是宽慰半是撒娇着说道,“说来还是您心疼我。” 何琼芝和蔼地望着眼前的杏娘,她就像跪乳的羔羊一样温顺地偎依在自己身边,用她柔软而细密的绒毛温暖着何琼芝的心。 “既然知道我心疼你,还不快起来!”她佯嗔道,说着将杏娘按回到绣墩上。 “你是个好孩子,就因为小缃与你有相同的身世,又与你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所以你就格外护着她,就算她做错了事,你也不忍加责。”何琼芝的眼神逐渐严肃起来,“是,我是跟你说过,要与人为善。可她终究是一个下人,与你身份有别,你实在不该待她那般亲厚。” 杏娘静静地听着何琼芝说话,她能感觉到何琼芝有话没有说完,料想定是小缃将她二人偷偷去大石佛寺的事和盘托出而受到了呵责。杏娘本想为小缃分辩几句,可何琼芝并未直言其非,故而杏娘也不好贸然开口。 “羁縻人心,也该宽严有度!你一味宽容,纵得她跟你没大没小没个规矩!日后你若嫁人了,她是要陪嫁过去的,没个规矩成何体统!这知道的呢说你是仁慈宽厚,那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便是我崔家的规矩呢。要说这闲人说闲话,我是不在乎的,我只是心疼你日子会不好过。”何琼芝抿了一口茶,一声怜悯的叹息吹散了茶杯上的热气。 杏娘没有言语,只是把头压得更低了。 “说起来呢,这也是我的错,没让她好好学规矩就调她到你身边了,她那时才多大啊,能懂什么事!”何琼芝一面自责,一面随即发落道: “这样,先让到我那儿去,跟着新来的那几个丫头一起学学规矩,学好了再回来伺候你。至于你这儿呢,我另行给你拨两个人来。哦,我身边的周嬷嬷跟了我几十年,人是老了点,但胜在为人本分,不若就让她来伺候你。顺便也帮你再调教一下你身边的这些下人。” 何琼芝似乎早就打定了主意。 杏娘乍闻,一阵错愕,沉吟半晌:“周嬷嬷可是琼姨你身边最得力的人,也是我们家里最本事的嬷嬷,处事公道,说话也客气和善,这家里上上下下无人不服她的呢。她若到我身边来照顾我,那我可是欢喜的很呢。” 何琼芝听她答得爽快,还以为杏娘是舍得了,不想却又听得杏娘苦着脸道:“可她去了我那我,您身边怎么办啊,那些小丫头都还年轻,粗手笨脚的连活都干得不利索,连传个话都传不清楚呢,平时若不是周嬷嬷看着她们,还指不定出什么乱子来呢。这不,前日那玲儿丫头还把你的药给煎过了,害了药性,累得你误了吃药的时辰。” “那玲儿已经打发走了,以后断不会再出这样的错了。”何琼芝断然道,她对自己杀一儆百这一招非常自信。 “这便是周嬷嬷的好处了,办事利落,不遗后患,只有这样的人在您身边,崔叔才放心啊。如今崔叔新官上任,政务缠身,已是十分繁忙,若您这边再有个什么不顺心,那他在前朝也不安心啊。” 虽然杏娘低着头目光柔顺,说话的声音里也带着几分恳求之意,但何琼芝还是能感觉到得到她骨子里那副倔强的劲儿已经渐渐地长出了犄角。 “你啊就是这般顾着你崔叔,真是不枉他疼了你这么年。”何琼芝的语气略有松动,神色也略略缓和了些。可杏娘隐隐听出了她言语之中别有深意。 “琼姨,我知道您和崔叔都一样疼我。您要小缃学规矩,是为她好,也是为我好,所以我没有意见。只是年下事多,您实在不必另派其他的人过来,我能照顾好自己,等她学完规矩回来,我一定好好管教她。倘若她以后再犯错,我一定会狠狠责罚,决不轻饶。”杏娘作出了最后的妥协。 十年的主仆情深,与十多年的母女情深相比,输的不止是时间。玲儿被发卖的事实,于杏娘而言,殷鉴不远。 “嗯!”何琼芝不置可否地微微应了一声。 “其实我也知道小缃的脾性,她就是嘴上不牢,做事还是勤快的。”觑着何琼芝神色缓和,杏娘为小缃进了句好话,两只手亲昵地拉着何琼芝的那双手,两根大拇指轻轻地抚摸着何琼芝手背上的那条旧伤疤,好像在抚慰对方的伤痛,又好像在感激对方的恩情。 “照我看啊,她的那张嘴比她的手脚可勤快多了。”何琼芝笑着将那杯凉了一半的热水一饮而尽,“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过两天你就让她过来。学个规矩而已,用不了几天。” 何琼芝就像一尊法相庄严的菩萨一样用慈悲的目光凝视着杏娘,杏娘根本无从拒绝。她缓缓地拉起杏娘的小手,攥在手心,她那张大手的质地很像一张老化的砂纸,又粗糙又坚硬,坚硬得仿佛能割裂杏娘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