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的日常》 第1章 实木地板 炊烟四起,黄狗乱吠,顺着夕阳的余晖,将目光洒向院中那丛怒放的野花,呆坐在廊下的小胖子下意识的长出了口气。 自家的宅子很大,分前后两院。 前院临着村中大道,门旁建有门阙,院内广植花木,后院还辟有角门。正门中高侧低,中门高大可通车马,侧门为小门便于日常出入,前院左右两侧皆为宾客居所,以长廊相连。院中为堂,堂后又以土墙隔出内院,里面是主人家居处的重檐大屋。围着墙垣还有车房、马厩、厨房、仓库以及奴仆住所等附属房屋,规模相当大。 只不过,这一切都只存在小胖子的脑海中。 眼前真实的情况是:院墙四处漏风,门阙塌掉半边,廊木腐朽折断,两侧客房也多半坍塌,被胡乱搭成鸡埘。本应遍植前院的花圃,如今秃了多半,露出黄褐色的底泥。间隔着还有茂盛的野草钻出,挤占了不多的空间。 前院半人深的黄蒿野草间,有条小路通向左边侧门,许是没了车马进出,很久没有打开过的中门已难以开启。 用家道中落都不足以形容此时的状况,最贴切的说法应是:破落户。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屋内、廊下全铺满了木地板,而且还是实打实的实木地板。 “穿越就穿越,给个好点的身份会死啊……”望着两只白胖的小手,胖子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墩儿,你看为娘手里拿的是什么?” 闻声抬头,一个妙龄妇人正举着个油亮的糖饼,冲他直眨眼。 胖子下意识的瞥了眼妇人头上的银簪,语气又是一黯,“阿母,记得你出门的时候,头上插的可是金簪。” “咦,墩儿是不是眼花?”妇人摇了摇糖饼,三步两步奔到小胖子身前,“不想吃啦?” 小胖子吞着口水,肚子却越发饥饿起来。 妇人将糖饼掰成两半,大的塞进小胖子手里,小的留给自己。挨着小胖子坐到廊下,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低头看了眼随妇人双腿前后晃悠着的褪了色的绣花鞋,小胖子露出一丝完全不符合年龄的苦笑:“阿母,家有几亩田?” “亩总有的。”少妇哼着不知名的歌谣,漫不经心的答道。因为吃起来,总是很开心的。 “田归何处?” “由你叔父代管。” “能要回来吗?” “估计很难。” “……”小胖子无语,瞥了眼吃起来欢乐无限的妙龄少妇,最后问道:“阿母,你今年几岁?” “十九。”少妇脱口而出,却忽地一愣,“墩儿,你为何问为娘岁数?” “随口问问。”小胖子将大半个糖饼递给少妇,撑臂跳到廊下。 古代女子及笄(15岁)可嫁。乡下更小,十三四岁便可领回家。十九岁虽然年轻,但做母亲在这个时代已经很普遍了。 “不吃啦?”妇人举着糖饼在背后问道。 费劲的在黄蒿野草间穿行,小胖子第一次踏出院门。 入目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村落,正是饭时,炊烟袅袅,饭香扑鼻。用力的嗅了嗅,目光再转右,一株冠盖如云的大树生在篱前,巨大的树荫隔着村中土路远远伸来,竟笼罩了小半边前院。 望了望村中的茅草土坯房,再回头看看自家的重檐高屋,小胖子终于寻到丝安慰。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廊下那位小妈,农活不通,家务不精,吃喝拉撒睡,样样稀松。一句话概括,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度日多靠典当,就不知破落的家境,还能撑多久…… “阿母,我可有名字?” “你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自然有名。”小妇人双眼一瞪,“你父姓刘,你自姓刘。族中又排第三……” 小胖子抽搐着眼角,“刘……三……墩?” “平,刘平。”妇人一双美眸突地荡起水波,却又转瞬而逝。 小胖子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一个历史上同名的牛逼人物。这便又不死心的问道:“今夕是何年?” “延熹九年。”妇人吃完半块糖饼,直起腰冲小胖子招了招手。 小胖子咬牙切齿外带满脸羞涩,却又忍不住挪到母亲身前。 小妇人侧身散开衣襟,吃力的将小胖墩抱在怀中。 “慢些吃,又没人跟你抢。” 小胖子刚想反驳,便被生生憋了回去。吃完一边,再换另一边,如此也只吃了个半饱。 小胖子估计自己应该有4到5岁,光吃奶显然是吃不饱的。 只不过,他倒是没想想,乡下娃四五岁还在吃奶,方圆十里也就他刘三墩独一份了。 小胖子没敢问父亲的事,想来凶多吉少。问了也是徒令母亲伤心。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是阿母能留在这个破落家里的唯一原因。 这个时代,改嫁其实很平常。 小心的将大半块饼包裹起来,小妇人整理好衣襟,脱掉绣鞋,进了堂去。后院的住宅已多半不用,母子就住在高大气派的重檐明堂内。 反正也不会有客来。 擦拭地板,是母亲每日必做的功课。小胖子认为这是种修行。 家可以破落,但人不可以跟着破落。从这点来说,母亲完全与年龄相符的天真和乐观,倒是这个家当下最美的风景。 廊下有两双鞋。一双木屐,一双绣鞋。 出远门母亲会穿绣鞋,在家多半穿木屐。因为方便脱穿。难怪形容一个人嚣张,会用剑履上殿。穿着鞋直接踩在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完全不顾及别人的劳动成果和感受,确实够嚣张的。 明堂大而阔,等擦拭完,天已渐黑。晚饭该怎么办?少妇叉腰想了想,这便向搭建在废墟内的鸡窝走去。 “怎么又没下蛋?”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这句话被无所事事的小胖子听见,便也围了过来。 伸头看去,但见一鸡金毫、铁距,体型魁梧、眼大而锐,喙粗短,长颈无毛,似火高昂,颈、胸、胫几成一直线。 小胖子双眼骤亮:“好一只雄鸡!” 第1章 鸡不下蛋 “怎会是雄鸡?”小妇人扑闪着大眼睛,指着鸡头说道:“雄鸡必有冠,这只鸡怎会是雄鸡?且看它的尾巴,也没有锦毛。” “阿母,这是只斗鸡。”小胖子搓着手道:“看模样,还是只常胜将军。” “斗鸡?”小妇人又看了看,不禁讪笑道:“此鸡……乃是你父一手养大,我岂能知?” “斗鸡走马,貌似老爹也是个纨绔啊!”话音未落,耳朵就被揪了起来。小妇人两腮绯红,瞪眼骂道:“你父博学多才,年二十便举孝廉。十里八乡,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哪由得你这个不孝子牙尖嘴利的编排。” “举孝廉……”小胖子的双眼顿时冒出说不清道不明的亮光来。 “斗鸡舞鹤,煮酒调琴,这是士大夫的情趣,知道吗?”这几句话,母亲说的很是骄傲。 “孩儿知道了……”耳朵半分疼痛都没有,小胖子还是苦着脸央求道。 “原来是只没用的斗鸡。”小妇人双目弯弯,不时的舔着嘴角。貌似…… 小胖子顿时翻起白眼,“阿母,你不会想把它煮了?” “嗯,反正又不下蛋,倒不如煮了……” 见母亲跃跃欲试,小胖子这便劝道:“斗鸡暴戾,只吃荤腥。且多用毒虫蓄养,毒性早已入骨,吃之必死。” “你怎么知道?”看表情,小妇人似乎有些信了。 “阿母你看它全身毛发疏稀,脖颈鲜红如血,目露凶光,爪生五趾,分明是毒性深沉之状啊……” “似乎有理。”小妇人点了点头,忽然凶狠狠的又揪住耳朵:“你又是如何知晓?莫非为娘藏起来的杂书被你翻了去?” “咦,还有斗经吗?”小胖子双眼一亮。 “这个……”小妇人美眸一转,顾左右而言他:“你好好把书经读完,夫子要考问的便是此卷……” 夫子是谁,算了,还是不问了。 小胖子正打算翻箱倒柜,将母亲口中的那些个杂书搞到手。说起来,目前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眼前这只斗鸡了。 孝廉,是功名,有功名便可实授官职。 母亲说父亲年二十举孝廉,显然这种奇怪的举荐制度只存在于汉朝。母亲穿的裙子式样也是汉服,家里的低矮家什亦透着汉风,显然,自己身处的这个时代是大汉。 斗鸡和蹴鞠一样,也是流传千古,喜闻乐见的运动项目。 尤其在汉朝,十分流行。上到皇亲国戚,下到斗升小民,都为之疯狂。勾栏瓦舍,但凡是人流密集处,便有斗鸡盛行。 此时博彩虽未成型,却已颇具规模。抵押质物,或钱粮金银,或珠宝首饰,不一而足。 输红了眼,质子质妻,也大有人在。 古人重诺轻死,常闻千金不如一诺,此时用在斗鸡中却也合适。 阿母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与其坐吃山空,不如切身处地的想想办法。 造纸烧砖弄火药,这些还是算了。糊口而已,没必要弄这么复杂。再说,他也不会。 所谓物尽其用,将身边的事物发挥出应用的用处,既省心又省力。 家虽大,能用的地方却不多。小胖子歪头想了想,母亲藏东西的地方,也就那么几处。 果然,翻箱倒柜,终于寻到用黄娟包裹的几卷书来。 貌似这黄娟…… 栩栩如生的简笔画,也让物质匮乏的小胖墩嗓子冒烟起来。定是母亲陪嫁时,压箱底的物件。 将一本《斗经》胡乱塞进怀中,小胖子又狠狠的扫了一遍,这才将书卷用黄娟包好,放归原处。 手中的小札子,是父亲喂养斗鸡的心得。 简单明了,小胖子上手很快。 前面的筛选、育养可以跳过,斗鸡已然成年。此鸡被当成下蛋的母鸡,圈养日久,急需调理身体。 “螽(蚱蜢)蝗各半,辅以蜈蝎,麦麸拌匀,隔时而喂。喂养时,以草径撩乱其心,惹其暴怒竞食,临战时需停饲半日,曲翅蒙眼,只用清水滴灌……” 小胖子边看边点头,“蚱蜢蝗虫好办,遍地都是。蝎子蜈蚣……” “算了,先去捉些蚱蜢蝗虫。”思来想去,还是从最简单的地方入手。无需出门,偌大的庭院,荒草萋萋,许多地方茂盛的都能淹没小胖子的头顶。不需要太过深入,这些痴肥的虫子,根本就不知道躲闪。就这么一只只的被小胖子用狗尾巴草穿成串儿。 麦麸家里没有,索性就这么一串串的喂。 斗鸡也是馋的紧了。一喙一个准,吃的绿汁迸飞,火星四溅的场面,甚是血腥。 当然,这是以虫子的视角来看。 斗鸡喙尖爪利,粗大的鸡爪甚是比小胖子的手指还粗。天知道父亲是怎么培养出来的。 就不知道这鸡是怎么个斗法,小胖子决定明天去村子里问问。 说起来母亲似乎对钱也没有个概念。那根沉甸甸的金簪,貌似就换了个糖饼? 不能?晚餐只吃了半碗桑葚的小胖子,不觉已泪流满面。 昏昏沉沉的睡下,日上三竿时方才起身。 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麦粥,小胖子终于放下心来。即使肚子再饿,也要直起腰。母子隔案跪坐,一口一口的喝着稀粥。 母亲身上毫不雕饰的优雅,让小胖子万分叹服。必出身大户人家。所以那些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缺点,也就能解释的通了。 当然,这种感受也只存在于饭时。毕竟,人又不真能不食烟火。吃完早饭,又用清水净口,小胖子便要为生活忧心起来。 以前没想过,为什么古人的居地要用亭和里来划分: 十户为一里,十里为一亭,十亭为一乡。 现在他明白了。比起需要养活十几亿人口的后世,汉朝五千万人口需要的耕地,只是后世的二十分之一。 剩下的全是没有开发过的沼泽密林莽原群山。 想想看,一条蜿蜒的官道,穿山越岭,从沼泽、密林、莽原、群山中穿过,串联起人类的文明。那些远离道路的地方,人迹罕至,猛兽纵横,即便有些许的‘野人’出没,也承担不起延续文明的责任。 所以说,路,才是古代文明最重要的载体。 如此说来,里、亭、也就十分合理了。 第1章 娘要嫁人 “墩儿哥,你的头好点了没?”沿路走来,熟悉的玩伴纷纷围拢上来。 “好多了,豆丫。就是有些事,记不起来了。不过大夫说慢慢的会好起来的。”融合了原有的记忆,小胖子第一时间就想起了与眼前这个黄毛丫头相关的事儿。 “谁叫你爬那么高,都说了那棵老树不经压,你偏不信。结果从那么高的地方栽下来……”个头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半大男孩是他的从兄(堂兄),励志成为村里猎人第二的刘二獾。 “弟知错了。”小胖子笑嘻嘻的回道。 “三弟,多日未见,你可出来了。那日为兄虽不在场,却也听说极为惊险。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以后切莫贪玩,多读读圣贤。”说话之人已几近成年,一身浆洗到发白的襦袍,虽面带责备,可脸上的关心确是真的。正是刘备的长兄。 “知道了,大兄。”小胖子急忙行礼。长幼有序,小胖子不敢怠慢。 见小胖子没有大碍,大兄便回家苦读圣贤书去了。倒是和他年纪相若的二哥和一些族亲小伙伴留了下来。 “二哥,你可知何处有斗鸡?”都是孩子,小胖子有话直说。 “那要等村社。” 所谓村社,是指祭祀社神日子或盛会。和逢集类似。时间显然来不及,小胖子不死心的问道,还有哪里可去? “城里尤其多。”流着两条清涕的二哥不假思索。 “算了。”小胖子怏怏不乐。进城一趟颇为不易。母亲早出晚归,还是搭乘族亲牛车,自己一个半大孩子,想去城里斗鸡,根本别指望。 “三墩,要不还摘桑枣儿吃去?”胡乱抹了把鼻涕,刘二獾撺掇道。 “算了。我天天吃桑葚,都要吐了。”小胖子做了个要吐的鬼脸。 “不然,我们还去把蜂巢儿捅下来?”不错,都知道曲线救国了。只要上了树,桑果儿还不想吃便吃。 “我摔的还不够惨?”小胖子没好气的挥手。养家大计半路夭折,他此时能有什么好脸色。 “可惜了,依你说,桑枣儿蘸着蜂蜜,一定极好吃。”得,二哥也是个吃货。 “蘸着蜂蜜……”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胖子福灵心至,猛地有了主意。“走,去摘桑葚!” 众人顿时喜出望外,欢呼着追了过去。 采果还需主人首肯,貌似那棵老树是小胖子家的? 爬树算是乡下娃的天赋技能。除了扎着总角的豆丫,小伙伴们如灵猴般攀上树枝,熟练的采摘起来。一边用短打的衣襟兜住,一边不停的嘴巴里塞。黑红色的果汁顺着下巴淋淋而下,全滴在胸前。 豆丫瘪着嘴,直到小胖子扔下去一根坠满果子的嫩枝,有的吃的女娃儿才终于变了好脸色。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鞭花,百忙间抬头,正见一辆牛车远远的从村头驶来。 赶车的老仆小胖子似有印象,却怎么也想不起了。等牛车在自家门前停下,一身儒服的中年男子从车后跨下,小胖子才脱口而出,“阿舅!” “墩儿乖,你母亲何在?”蓄着胡须的中年男子,正是阿母的大哥。 “阿母在家,阿舅自去。”小胖子的笑容有些不自然。 “好了伤疤忘了疼,别爬太高。”叮嘱几句,男人便从小门进了前院。 两人的对话显然被母亲听见,已起身迎到廊下。 “大兄辛苦了。”母亲盈盈一礼。 “妹子才苦。”来人说着将手中果礼,递了过去,“都是你平时爱吃的。” “谢大兄惦记。”小妇人矜持的接过,招呼道:“大兄请堂上坐。” 宾主落座,些许的沉默后,男人轻咳一声开口,“弘弟英年早逝,为兄不胜唏嘘。然,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也守满一年,父亲大人遣我来问你,作何打算?” “父亲又作何打算?”妇人表情古井无波,似并不意外。 “今有涿县张氏,家资甚丰,年前丧偶,特遣人来说,愿续你为妻……” “可是涿县张屠?”母亲似乎认识。 “正是正是……”男人如释重负,刚要接口,却见妇人冲他盈盈一拜:“小妹曾闻:一与之齐,终身不改。亦知,清白守节曰贞。父亲以‘贞’赐吾名,难道不是因此么?” “小妹……”男人虽词穷,意却坚。自幼饱读圣贤书,自然明白这些大道理。可是大道理能当饭吃吗?自家妹子,怎么也要把她救出眼下这个火坑。 左右看过,这便苦劝道:“刘氏乃出名门,族中长老亦可称闲,家族兴旺和睦,数十年来未曾有风言传出。将墩儿交给其叔父抚养,想来亦不会受屈。你自幼娇惯,虽谈不上锦衣玉食,却也有求必应,未受过半分苦……如今家徒四壁,何以久持?” “父亲嫁我时,为何无此问?” “你……”男人气结,重重的顿了顿道:“(那)时弘弟一表人才,年二十便举孝廉,其父又是东郡范(县)令……” “果是如此。”妇人叹了口气,表情坚毅又盈盈一拜:“大兄所言,妹已尽知。路途遥远,便请回。” “小妹!”见妇人长拜不起,知道拧不过她,来人这便起身,愤愤而去。 笑呵呵的来,气汹汹的走。撇着远去的牛车,小胖子又叹了口气。 “三墩,你舅舅怎么来了就走?” “话不投机,不走难道留在我家喝西北风?”小胖子采了足够多的桑葚,便小心的滑下树来。 家中没有铁锅,煮粥用的是陶罐。 想了想,旋即直奔大堂,想把洗脸的铜盆拿来一用。 母亲神色如常,见小胖子急冲冲的奔进来,不由眉头一皱,“怎又不脱鞋?” “事急从权!”吃力的拽着铜盆,小胖子高呼。 噗嗤!少妇不禁笑出声来,这便起身将铜盆取下,“何来的急事?” “阿母先别问了,一切自有分晓。”小胖子鼓着腮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如此,需要为娘做些什么?” 小胖子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兴奋过。见小伙伴们也围了过来,这便大声说道:“添柴,烧火!” 小胖子想到了做果冻。 门前五丈桑,枝杈间结满了桑葚,食之不尽。正当其用。 可柠檬没有,橘子一时半会也搞不到,所以柠檬酸就别指望了,凝胶这个准工业时代的造物自然更不会有。如此,做果酱和果冻最重要的添加剂无法取得,只能另辟蹊径。把桑葚单单熬成糊状并不稀奇,反倒如豆腐般凝聚成块,才是最大的卖点。正如豆腐的风靡。总之,要四四方方很有型才好。 思来想去,小胖子旋即冲刘二吼道:“二哥,你家有没有肉皮?” 第1章 只患不均 “有啊。”不愧是猎户出身,刘二獾旋即点了点头,“二叔家要了三斤肥肉炼油,肉皮都刮在案上呢。” “妙极!”小胖子旋即笑道:“还不快去取来!” 刘二獾刚转身奔出去几步,又泱泱的挪回,“三弟,那些肉皮……” 倒是旁边的阿母叹了口气,取出十几文钱塞进二獾手里。 “就来!” 肉皮虽不值什么钱,可也不能白送。有了这十几文钱,别人给的也痛快些。果然,不仅拿回来许多肉皮,还送了巴掌大的一块五花肉。 “有劳阿母将肉皮洗净,我有大用。” “好。”虽不知道儿子想做些什么,但妇人还是抱着最大的爱心,尽可能的为他提供便利。 或许,十九岁的她也很好奇。 待母亲将猪皮洗净,小胖子发现家中薪柴亦是不足。好在这东西也不值什么钱,小伙伴们每人抱来一捆,很快解决问题。 将猪皮洗净切丁,放入陶罐内,先用大火烧开,在改用中火将猪皮熬化;将熬化的汤汁过滤,冷却后猪皮内富含的胶原蛋白自行凝固,便是后世经常吃的皮冻。猪皮中含有大量的胶原蛋白,可转化成天然明胶。而明胶,是小胖子制作果冻的最重要的原料。 这个过程很漫长。天色渐黑,村中响起父母们的呼唤,约好明天再来,小伙伴们纷纷离去。 “阿母,还要很久,去休息。”小胖子掀盖看了下,猪皮虽已熟,离熬到化还很远。 “嗯,好。” 脸盆今天用不上,被母亲取回洗漱。小胖子又吃了半饱的奶,沉沉入睡。阿母替他掖好被角,开始擦拭被他踩脏的地板。 一大早,小胖子就被母亲轻轻唤醒。从来都是睡到自然醒,今个怎么就例外? “快醒醒,族长今日大考,速去宗祠。” “大考?族长?”小胖子一愣。话说,这个时代……宗族就已初具规模了吗? “族中子弟甚多,择良者进学。还不速去!”套上长衫,母亲一把将小胖子提起。 这个时代,私学兴盛。许多经师大儒自结‘精舍’‘精庐’,开门授徒。学习经学是做官的唯一途径,经学大师的学生多至无法容纳,有的可以及门受业,而有的则只要挂个名字,便叫做着录弟子,不必亲来受业。 当然,无论是‘及门受业’还是‘着录弟子’,这拜师费都是不菲的。 大家族还好,小家族想让族中子弟全去就学,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有了大考一说。 小胖子也很好奇,都是半大的孩童,族长要考什么? 母亲显然对这件事是极为上心的。小胖子才知道,一大早的将他从被窝里提起来,全是为了给自己梳洗打扮。 胡乱吃了半块糖饼,母亲便将他推出门外。 再回头,正对上满是希冀的目光。朝霞透过浓荫,散成道道光尘,母亲的轮廓,浸着光,温暖却又不刺眼。 “阿母,不改嫁哦……”小胖子低声呢喃,扭头向村中走去。 相熟的小伙伴也都人模狗样的从自家出来,三三两两的向祠堂走去。绕过一座旧迹斑斑的石碑,吃力的跨过祠堂高高的门槛,小胖子发现,沿庭院已摆满了矮桌。这个时代的祠堂,和后世有所不同。不仅供奉祖先牌位,后院还有一片偌大的宗族墓地。小胖子有些奇怪,为何楼桑村中会有一座如此广大的坟地。或者说,为何楼桑村会与墓地连在一起。只是眼前忽然紧张的气氛,让他无暇多想。 脱鞋上了草席,依样跪坐在矮桌前。桌上别无它物,只有一碗清水。 笔墨纸砚,一概没有。难不成题目就是这碗清水? 正百思不解,忽听堂前一声轻咳,便有鹤发老者缓缓走出,目光炯慈,环视一圈后开口道:“村头百步外,有货郎卖梨。三文一颗,百文可买几何?” 见许多人蘸着清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小胖子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碗水是这么个用法。 “弘家子,因何不动?”就在小胖子愣神的功夫,族长已发问。父亲名弘。弘家子,显然是说小胖子。 小胖子天人交战,想着究竟该不该作答。 “你父早亡,疏于管教……” 小胖子腾的一下,整个人似都被点着了。猛然站起,躬身答道:“可买梨三十又三,尚余一文。” 说完,小胖子又忍不住高声道:“父死母在,日日耳提面命,不敢有一日之疏!” 陪坐一旁的族中长辈齐齐变色,正欲开口斥责,却被老族长挥手制止:“篮可盛八,需几篮方能盛下?” “四篮余一,或用五篮。” “如何还家?” “卖梨处可有他人?” “有孩童数人。” “究竟多少。” “约莫人。” “一人一梨,助我回家!” 话音既落,满堂落针可闻。见族长抚须不语,便有一长辈起身斥道:“四篮梨,为何要分给五人?你若能提,三人足矣!” 小胖子抗声辩道:“不患寡而患不均!” 老族长抚掌大笑,“真,人主矣!” 小胖子这才醒悟,完了,发挥的太好了。 “且到门外候着。”老族长和颜悦色,把小胖子轰了出去。 宗祠前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见小胖子耷拉着脑袋,第一个走出来。顿时惹来一片窃窃私语。 “是弘家子,可惜他父年二十举孝廉,如今却生了个败家子……” “父亲早死,一个妇人能懂什么,不怪他!” “可惜了,偌大的宅院,已经败的和狗窝差不多了……” “噤声,他母来了……” 小胖子闻声抬头,一眼就看见了人群后踮着脚尖的母亲。微笑着冲母亲挥了挥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咦,看他那模样,似乎考的尚可?” “估计,不然怎还赖着不走?” 果不久,许多垂头丧气的孩童鱼贯而出,人群中的父母这个时候知道脸红,掩面奔逃不提。 而小胖子的母亲始终站在哪里。 “三弟,族长唤你回去。”抬头却是大兄。 “嗯。”两人携手而入,宗祠内除了各家长辈,只有孩童两只。 被大兄拖着,走到堂中,乖乖的与剩下两个孩子站成一排。 敬完香的老族长手指在四童头顶依次点过:“文——修——武——备!” 小胖子五雷轰顶,眼冒金星,“刘——备?!” 小爷不是叫刘平的吗! “尔等乃是我涿县刘氏之龙凤,老夫今日赐名,便是依照祖训。每辈甄选四人,尔等正是:文修武备。切记,切记!” 后面说什么,小胖子已经听不清了。被人拥着走出宗祠,直到投入母亲怀中,这才哭丧着脸,仰头叫道:“阿母,我叫刘备!” “事戒不虞曰知备。天有不测风云,行事需谨慎,族长以‘备’字赐名,便是让你时时引以为戒。”母亲出口成章,却没发现小胖子早欲哭无泪。 第1章 捅马蜂窝 做刘备好吗? 好个鸟! 一生漂泊,数遗妻子,整日刀光剑影,没完没了的扯虎做皮……漂泊半生好容易积攒了些家底,又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哭死在白帝城。活的那叫一个惨累惨累! 苍天无眼,小爷怎就成了刘备! 呆坐在廊前小半天,目光呆滞的看着几位从叔(堂叔)进进出出,大包小包,留下许多家用。母亲抚着前额,长出了口气。很久都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貌似还有些好处? 心中顿时好受多了。 “阿母,名字能改回来吗?” “那为娘先把这些吃穿用度还回去。” “哦,那算了。” 虽不知儿子究竟想些什么,母亲却能知道他对易名很不乐意。这便劝道:“名字是族长所赐,不可轻改。再说,刘备刘平,又有何谓,不都是你么?” “话是没错……”小胖子无力的叹了口气。内心挣扎中,鼻中忽然传来一阵异香,这便猛然站起,“看汤熬好了没。” 文火炖了一夜,天明时母亲又添了把柴。陶罐一掀,浓香扑鼻。久未尝肉味,虽少油无盐,却也勾起满腹馋虫。 用木勺搅了搅,肉皮皆已化去,只剩浓汤。 “阿母,把铜盆拿来。” “好。”桑椹洗净去梗,用盅捣碎。待水煮沸便放入铜盆中,用小火煮。 “阿母,煮时要时常用勺子搅拌,以免烧焦,浮沫也要捞除。”小胖子舔了舔勺子,似乎并不甜,这便将手中活交给母亲,出去想办法。 望着童童如车盖,五丈有余的大桑树,小胖子五味陈杂。篱前有此树,一切都早已注定了。 高处一粗枝上挂着个脑袋大的蜂巢。总有飞蜂进进出出。有蜂必有蜜。桑葚汁不够甜,小胖子打起了蜜蜂的主意。 “墩儿哥,你可是想吃蜜?”见他仰头看着蜂巢,小伙伴们便纷纷围了上来。 “嗯,你可有办法?”小胖子可没指望他。 “用烟熏。” “咦?”小胖子顿时高看一眼。 “砍几根竹子,绑上麦秸,一把火点燃,看它们死不死!”说话的四弟,现在叫刘修。 “万一把蜂窝也烧了怎么办?”刘二獾,不,刘武出声反驳。 “何不叫三叔?”正是大哥刘文。 “俺爹才不会管俺们这些闲事……”刘武挠了挠头。 “以前是不会,可现在多半会了。”刘文投向小胖子的目光,复杂又难以言明。想来宗祠内发生的一切,已遍传村中。所有人都对小胖子另眼相看了。 所幸,这个时代相信灵秀天成。甘罗十二为上卿,如此祥瑞落在自家门中,自然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断不会以妖孽论处。 果如大兄所言。一个腰缠虎皮裙的钢髯大汉,大步而来。 “三叔。”小胖子急忙行礼。 “墩儿,唤三叔何事?” “禀过叔父,三弟想吃蜜。”大哥刘文急忙答道。 顺着众人的目光昂起头,三叔便看见了那个蜂巢。 “这有何难?”钢髯大汉抽箭拔弓,扬手便是一箭! 嗖—— 箭如流星,直射半空。挂着蜂巢的树枝应声而断! “还不快跑!”钢髯大汉长笑奔去,小胖子这才幡然醒悟,抱头鼠窜。慢了半拍的少年们在身后哇哇乱叫,显然是被倾巢而出的蜜蜂吓坏了。 等闻讯赶来的众家长用点燃的艾草熏走蜂群,几个小娃娃多已被蛰。不过好在是蜜蜂,不是要命的马蜂,取出蜂刺,红肿过几天就会消下去。 一通忙乱,待孩子们被各家领走,独剩个孤零零的蜂巢躺在原地。小胖子挣脱母亲的手,用两个并在一起的草笠捧回了家。 取来柴刀将蜂巢一劈为二。一时芳香四溢。橙黄色的蜂蜜沿着蜂窝不停流出,母亲忙取碗来盛。 “咦?”巢中已无蜂,只剩个硕大无比的巨蜂,拖着拇指长的白嫩腹腔,从蜂窝中滚落。 翅膀虽没有退化,却也载不起痴肥的身躯。徒劳无用的扇了扇,也就放弃了。正滚在蜂蜜中大吃特吃。 “蜂后。”貌似母亲也认得。“大厦已倾,却还能吃的下,她倒是心宽。” “母亲,我们家有箱子么?”用手指戳了戳虫子硕大的腹囊,小胖子灵光一现,又有了主意。 “有啊。你父亲的书箱,还有我陪嫁的箱子,你想做什么?” “书箱?那书呢?你不会……”小胖子忍不住又想翻白眼了。 “是卖了啊。”不等小胖子翻白眼,少妇指了指云鬓,“书在这里。” “牛!”小胖子满脸钦佩的竖起大拇指。都说蔡琰心中藏书四百卷,阿母岂不是和文姬(昭姬)一个档次的? 才女啊! 随着铜盆中的水越熬越少,桑葚汁也越来越稠。很有些后世果酱的味道。不过这还远远不够,小胖子要做的,是将撇去杂沫的猪皮浓汤,与果酱混在一起,充分搅拌自然冷却后,胶原蛋白包裹着果酱凝结,成为晶莹剔透的果冻。 好东西当然要好卖相。 撤去柴火,等着浓汤冷却的小胖子又道:“阿母,家里有好点的果盒没有?” “有。”怎么说也是官宦之家,高档点的物什总是有的。 母亲取来的漆木果盒,做工精湛,描画精美,一看就是不凡。盒盖上还有一玺印,虽红漆多有脱落,不过小胖子还是能辨认出‘禁中御赐’的字样。 见胖子一脸惊讶,母亲双眸一横,“你出身王族,家中有一两件禁中(宫中)之物,有何惊奇?” “这么说,我真是中山靖王后?” “当然!” 小胖子终于放心了。 待浓汤由烫转温,母亲也已把果盒洗刷一新。还特意垫了层白纱。 先倒浓汤,再加果酱。汤酱各半,趁热搅匀。待扩散的红色酱汁充满整个果盒,小胖子取出木勺舔了舔,开始加入蜂蜜。母亲又从前院摘了几朵野花,挤出花蜜滴入,风味更佳。 “阿母,麻烦你把这些蜜给族兄们送过去。”小胖子试了试桑葚果酱,甜味已足够。 “好。”母亲欣然点头,对小胖子的做法很满意。 娃儿被蛰的家长们,心中仅有的怨气也因小胖子母亲的举动而得到疏解。都是本家,多大的事啊,算了、算了。 这都不是事儿。 再回来,小胖子已趴在案头呼呼大睡。 蹑手蹑脚的出去,却听小胖子嘟囔道:“阿母,墩儿要吃奶……” 第1章 以物易物 不等天明,小胖子翻身而起。正要四处找灯,却发现母亲已把果盒移到了案上。 “好了吗?”听到动静,母亲也披衣坐起。 “应该好了。”小胖子深吸一口气,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顿时喜出望外。“哈哈!成功了!” 果冻已经凝结,因为上面积了层水的缘故,所以小胖子第一眼并没有确定。用手指戳了戳,终于放心了。 “你打算如何做?”母亲聪慧,她知儿子所创造之物,怕是不比淮南王的豆腐差。 “待价而沽。”小胖子喜得直搓手,“阿母,今日就陪我去一趟县城。” “好,我去租一辆牛车。” 或许是膨胀的关系,果冻中央明显比四周高出不少。母亲从鬓上取下根青丝,沿果盒边缘轻拉个来回,便将多余的果冻切了去。 试着尝了一口切下的果冻,果然别有风味。 “此物何名?” “嗯……叫果冻如何?” “果如冰冻,倒也形象。”母亲没有反驳。名字嘛,通俗易懂最好。正如豆腐。通俗易懂,又朗朗上口。 这个时代还没有与之相应的防腐技术。果冻做出来最好尽快吃掉,不然会坏。所以一大早母亲就租了辆牛车,与刘备同往涿县。 涿县属涿郡,亦属幽州刺史部。处要地,通行南北,又是治所,城内有盐铁马市,豪商云集,甚是繁荣。 一路上思前想后,小胖子决定,这果冻最好卖给胡商。 原因有很多,卖给城中果脯商人,轰动太大。世上究竟有没有此物,这些人门清的很。胡商就不然,毕竟对中原知之甚少,且汉人朋友估计也不会很多,传播渠道有限。风险自然也是最低。 当然,最关键是好骗。 胡商喜住帐篷。这个很奇怪。不论来自南北东西,还是匈奴、鲜卑、乌桓、氐、羌、都喜欢住帐篷。 和母亲绕着马市的围栏转了许久,小胖子终于选定了目标。“阿母,且稍候。” “快去快回。”虽不知为何不让自己跟去,出于对儿子的信任,妇人还是同意在牛车里等待。 “嗯。”果盒颇重,小胖子一个人还提不动,便让牛车主人帮他搬了进去。 帐篷门开的很低,进去时不免碰到吊挂的银铃。闻铃声,早有身穿胡服的仆人笑脸相迎。 “喜鹊绕枝,必是贵客临门。”说话的,正是盘腿坐在帐中的男人。看气派,就知是此间主人。在仆人的帮助下脱去麻鞋,小胖子冲胡商咧嘴一笑,“这位掌柜,恕小子无礼,今日特来与您谈笔生意。” “来者都是客。”胡商摊开手臂,硕大的红宝石戒指顿时闪花了小胖子的双眼。 示意牛车主人将包裹放在两人中间,小胖子这便学着胡商,盘腿坐下。 “老伯,您先出去。” “好咧。”牛车主人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帐篷。 “此何物?”挥手让仆从退下,胡商好奇的问道。 小胖子暗中给自己压了压惊,才将包裹解开。 古色古香的果盒上面依稀能辨出皇家的玺印。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世面的胡商顿时来了兴致。 盒盖刚启,便有果香溢出。 等盒盖全都撤去,胡商的表情不由得严肃起来。 很简单,他从没过里面的东西。这是自然。果冻看似简单,然而放在当下,却是一等一的奇物。猎奇之心,古往今来,人皆有之。胡商又岂能例外。 “此……何物?”胡商问道。 “果冻。”小胖子笑道:“萃百果之菁,温火熬制乃成。用的却是宫廷秘方,外人不得其法。” “血块凝结后,也与此类似。”胡商开始压价。 “掌柜何不一试?” “好。”胡商从腰间拔出解食刀,小心的在果冻边缘取下一小块,转而递到小胖子面前。 还挺小心的嘛。 小胖子嬉笑着将刀尖上的果冻吞入,细嚼慢咽,吞入腹中。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见小胖子神色如常,胡商才又取下一小块,送入口中。 学着小胖子细嚼慢咽,许久,胡商缓缓睁开眼,“何价?” 小胖子不动声色的吐出口浊气,“待价而沽。” 胡商闻声点了点头,又看了眼盒盖上的皇家玺印,随后伸出两根手指:“二十金。” 涨到小脸通红的小胖子,险些把自己憋死。好在还没断奶,本就血气充盈。红红的小脸蛋儿没让对面胡商起疑。 此时黄金都是以‘斤’为单位铸造,形如饼,一斤合现在250克左右。黄金一斤值万钱,二十金就是二十万钱。堪称巨款。 可惜二十万钱小胖子带不走。 携此二十金饼,孤儿寡母,一路必定危机重重。说不定一出帐篷门,就会被恶人盯上。这个时代身穿锦袍渡河,船家都会惦记,只好光着膀子一同划船,以示身上无财。揣着二十枚沉甸甸的金饼,只怕娘俩再也回不了家了。 打定主意,小胖子强忍心中激动,僵硬的笑道:“掌柜,可换马否?” “可也。”此话正中胡商下怀。以物易物,那是再好不过了。 如今马价奇高。二十万钱也不过只能买来一匹良马而已。 许是被小胖子沾亲带故的皇亲身份唬住,胡商不敢怠慢。小心的将果盒盖上,示意老奴好生看管,便起身陪刘备向自家马厩走去。 “不知贵客相中了哪一匹?”马厩占地颇广,在几个马夫陪伴下,绕行期间,小胖子很快看花了眼。 “这个……”胡商显然是故意为之。明知小胖子不可能精通相马之术,所以才有此一问。 小胖子挠了挠头,正要胡乱指一匹,忽听一声高叫:“这匹!” 闻声看去,一个半大少年正满脸焦急的冲他挥手。 小胖子急忙跑过去,“哪匹?” “她!”少年指着一匹横卧在草堆上的母马,急声道:“就是她。” 无精打采满身马粪也就算了,怎么后臀处又红又肿,跟猴屁股似的。小胖子眨了眨眼:“你说买它?” “嗯,你看她蹄粗胯大,牙口齐平,毛色黄中带白,正是上好的黄骠马。”少年自说自话:“别看她拉着稀,若是驽马早就拉死了,她却还能吃草……” “苏双,老爷雇你来是喂马,不是让你这在满嘴胡言!”一个马夫粗声呵斥。掌柜亲自陪同来选马,可见小胖子非比常人。重金买一匹病马,若是因此坏了信誉,一干人等都难逃干系! 苏双? 这个名字好像……很熟悉啊。 小胖子笑出满口白牙,“若我买下此马,你能治好她么?” 苏双拼命攥紧拳头,却又渐渐无力的耷拉下脑袋:“我不敢说。” “你可否尽力而为?”小胖子想了想道。 “这是当然!”苏双眼睛一亮。 “如此……”小胖子挠了挠头,扭头说道:“掌柜,我就要此马。” 胡商看了看苏双,又看了看小胖子,缓缓点头道:“如此再与你一金。” “多谢。” 第1章 小伙伴们 黄骠马浑身脏兮,毛色灰暗,还与马粪一窝窝的结成了块。只是眼睛依然有神,正紧张地盯着众人的举动,不停的打着响鼻。 钱货两讫,胡商命人取来马证,签字画押。又招来铁匠,准备为马匹烙上火印。 “敢问小哥,烙上何字?” “涿县刘备。”左右想过,似无不妥,小胖子这便说道。 “劳烦小哥把字写出来。”铁匠挠了挠头,憨声笑道。 “你不识字?”小胖子忍不住白了一眼,“那你还问我名字。” “嘿嘿!习惯了,习惯了。” 小胖子在薄铁板上一笔一划的写出涿县刘备四个字,铁匠依着笔画,敲敲打打,再将铁板翻过来,几个凸起的篆字便跃然板上。 “如此说来,印刷术早就有了起源。”小胖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就等纸张普及了。” 虽被几个壮汉死死按住,烙在马尾上的火印还是痛的黄骠马长嘶暴起,接连将三人踢倒。 “我说的没错,她可不一般。”苏双兴奋的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 “我家在乡下,你能跟我走吗?”小胖子仰头笑问。 苏双挠了挠头,“乡下啊……” “有问题吗?” “其实该做的我都做了。去你家也是一样的养。此马非同一般,性子极强。她若不想死,便没人能让她死。老天爷也不例外。”苏双实话实说。 “她若不想死,此话何意?”小胖子急忙问道。 “她腹中有小马,你说她怎么会死?”苏双在小胖子耳边说道。 小胖子叹了口气,“我道胡商为何只给我一金。原来早知母马腹中有子。”在胡商看来,十九金其实买的是腹中小马。 拜托铁匠将一根拇指粗的铁条敲成六角形,留做他用。等小胖子再返回马厩,正见苏双一边给黄骠马的伤处抹药,一边轻轻的耳语。待母马平静下来,这便套上笼头,穿上缰绳,交到小胖子手里。 “去野地寻一种叫马齿苋的草,能止泻。”说着,苏双又从怀里掏出一株野草。 小胖子默记在心。 其实,草药的疗效倒是其次,关键是腹中有子,母马断不敢死。 “多谢。”拉了拉缰绳,母马却纹丝不动。苏双又跟母马耳语几句,示意小胖子伸手过来。 母马嗅了嗅小胖子的手背,猛然打了个响鼻。 见小胖子慌忙缩了回去,苏双笑道:“她在闻你的气味。” 记住了小胖子的气味,母马也就任凭他牵着离开了马厩。 怀揣仅有的一个金饼,牵着匹病马,在四周人的嘲笑声中,小胖子大摇大摆的走出了马市。 “没钱就别学人买马,这匹蔫货,不等归家,便会死在半道了。” “就是,就是。这小子也是个矬货,多半被骗了。要说这些个奸诈的胡商,一个比一个可恨!” “看他穿着不似有钱的主,哎,多半也是个可怜人。” 听到众人的议论,小胖子脸皮紧绷,心里却美的很。想了想,又牵马返回,叮嘱胡商道:“果冻性凉,不耐热,最好冰冻保存,亦不可多藏,日久必坏。” “多谢贵客告知。”胡商郑重的行礼,又让仆人取来一块金饼。 小胖子摇头拒绝了。 再牵马出来,众人叹声更浓。钱货两讫,退是决然退不掉的。认命,小子。 人来人往,小胖子和他的病马很快就被熙攘的人群淹没。 一路上母亲欲言又止,小胖子笑嘻嘻冲车外眨了眨。 隔墙有耳。 母亲索性也就不问了。 病马拴在牛车上,一路碎步相随,虽有病,却也能撑得住。 日暮十分,抵达楼桑村口。付完钱,让牛车自回,便和母亲一起牵马到溪旁。清澈的河水冲洗掉马身上污垢,母亲用苏双送的一把小梳,细细的将毛发理顺,再等从水里牵上来,黄骠马已有了些神采。 “阿母,这是匹母马,腹中还有幼子。” “原来如此。”母亲欣然点头,“换了匹马?” “和一金。” “这么多!”小妇人掩口惊呼。 四周虽无人,小胖子仍压低声音道:“此事不可多行,母亲也忘了。” “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小小年纪就知道藏拙,母亲深感欣慰。 待马儿沿溪岸吃饱嫩草,便牵回家。半路又从三叔家买了车麦秸,准备用厚厚的麦秸铺满马厩。家中老宅虽年久失修。可倒墙不倒架,马厩还是有的。 小胖子还是小看了一匹马的价值。 第二天一大早,门前就围满了人。大人小孩都有,就连老族长都来了。和看热闹的闲人不同,老族长是来看买卖凭证的。 小胖子家里是什么情况,他最清楚不过。小胖子父亲久病在床,家中财物早已典当一空。平日生活都十分艰辛,哪还有余钱买马。 对着火印看了又看,老族长这才长出了口气。 “此马有疾,好生照顾。”丢下句话,老族长这便轰走了看热闹的人群,起身离去。 事情忽然多了起来。牧马喂鸡,对了,还有那只蜂后。 小胖子赶到厨房,那只肥虫却不见了。细细寻找,好嘛,又钻回半边蜂巢里去了。 家里的木板有很多,从三叔家借来锯子和铁锤,比照书箱的尺寸和母亲一起锯成木片,然后用先前马市铁匠所打的六角形铁条配合铁锤,为层层木板上敲打出密密的孔,只需整齐的插入箱中,蜂箱便算完工了。 当然,这些工作多半是母亲做的。 潮湿的木板虽近乎腐朽,可一个挨着一个的打出孔,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母亲说,洗净晾晒后再装箱不迟,小胖子却怕蜂后撑不了那么久。 母亲笑着指了指母马,小胖子旋即叹了口气。 一切各安天命。 将路上采来的马齿苋分给小伙伴,再辅以蜂蜜的诱惑,孩童们一拥而散。 割草就算了。小胖子和小妇人都不是这块料。放养是最好的选择。将马牵到溪边,小胖子可以捉虫牧马两不误。 许是有病又有孕的关系,母马慵懒的狠。反正吃草总是踱步,连小跑都没有过。早上牵出,傍晚牵回,也不怕跑丢。 下雨天也好办。身下的麦秸再撒上麸皮,母马便能足不出厩,美美的饱食一顿。小伙伴们找来的草药,辅以新鲜的草料、干净的居所,让母马的病情日渐转好。 一人半块糖饼,母子并排坐在廊前,静静的看着雨线。 “阿母,把房子修一修。” 第1章 马桶厕筹 没有纸,可用桌面替代。没有墨,可用清水替代。没有笔,可用手指替代。可小胖子越来越发现,唯一不想被替代的就是:如厕。 这个时代,是没有厕纸的。放厕纸的地方被一把长长的竹签替代。请注意,是一把。 其实想想也就明白了。你用过的牙签,别人会洗洗之后拿来接着剔牙么?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和牙签一样,厕筹也是一次性的。 所以用过的厕筹从来只能是扔掉。洗洗再用,完全是经不起推敲的。用竹子的好处也显而易见,就地取材,随便砍一根,就能够全家小半年如厕所需。 如此说来,做牙签和做厕筹,显然都算得上是一门手艺。 那好。既然是手艺,自然有人精通,有人不精通。于是乎,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母亲,自当归在不精通的那拨。 所以问题来了。 每次用形如鱼骨刺或是锯齿剑一般的竹签,在柔嫩的屁股蛋子上刮来刮去,这种感觉可想而知。更有甚者,此种痛苦的经历,全无熟能生巧的可能。 因为每个竹签的锯齿或者针刺,无论长短大小亦或是生长角度,都完全不同。 难道每次如厕都要菊花残,满腚伤? 小胖子决定再次向人类的极限挑战。 这个时期的厕所与猪圈常连在一起。猪圈围墙向外凸出一部分,做为厕所的基座,上筑厕房。一侧墙上开门,门外是一个便于上下的斜坡道。厕房内地板上有一长方形便坑,下通猪圈,粪便可直落入圈底。 所以在当下,改不了吃屎的不是狗,而是猪。 依照汉律,万户以上的县,置县令一人,秩千石。小胖子的祖父曾是领千石俸禄的高官。才留下这座偌大的老宅。因是官宦之家,所以小胖子家的厕所,是单独建造的。与猪没有半分干系。 整体是一座架空的干栏式建筑。上为厕所,下为粪池,四周围以栏杆,栏外以砖铺道。再往外,还立着个大水缸,并设有做溺器的虎子和盛粪的行清。 据说,父亲在世的时候,还有老仆专门负责打扫。只是后来因病致穷,家道中落。仆人都被遣散了。 当然,以小胖子的观点,即便是这座士大夫级别的厕所,比后世也还差的很远。 “阿母,村中可有陶匠?”忍无可忍,如厕归来的小胖子怒声发问。 “老鸦渡的耿氏世代制陶,村中却没有。”母亲随口作答。 “老鸦渡在哪?” “在……”母亲停下手中针线,认真的看着他道:“你又想做什么?” “没什么啊,我就随口问问。”小胖子眼睛滴溜溜一转,笑嘻嘻的开始耍赖。 “先前要藏拙的是哪个?”母亲又好气又好笑。 “嘿嘿……”小胖子吐着舌头,扭头奔向了马厩。毕竟是乡下,马齿苋比涿县好找许多。小伙伴们天天来送,所求不过是舔一口沾满蜜汁的竹筷。在孩童们心里,这成了每天必做的一件事,甚是已经超越了嬉戏,很有些仪式化的味道。 母马不停咀嚼着鲜草,身体大有起色,已能正常奔跑。 村中另一处养马的人家,就是刘武家。整个楼桑村只有这两匹马。想学骑术,小胖子只能去找三叔。 小胖子的父亲那一辈,排序应是小胖子父亲为长兄,刘文父亲是二兄,刘武父亲是三兄,刘修父亲是四弟。 又因父亲苦读圣贤书,近而立之年方才成亲,所以小胖子这一代中,他只排在第三,仅比四弟刘修略长。 三叔弓马娴熟,常入野林猎狩,家中颇富。 这个时代,无论学文还是练武,都需耗费大量钱银。君不见一匹马,一具甲,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哪一样不作价十万钱! 穷不练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而刘武是练武的。 马鞍和马镫也都是有的。只不过马鞍过于矮小,而马镫也只有半边。看样子应是为了助刘武练马而专门制作的。刘武年长几岁,又是猎户出身,已能骑马。 听说刘备想学骑射之术,三叔很高兴。尤其是又收了胖子娘几封果礼和五百文钱。果礼是那天大舅带来的,母亲没舍得吃。五百文钱也是典当金簪余下的,反正有了块金饼傍身,为了小胖子,这些钱母亲自然是愿意出的。要说母亲对小胖子的培养,确实舍得。花钱颇有大家风范。 然而,以小胖子目前的身形,循序渐进,才是学习骑术的最佳方法。应先从骑羊开始,然后骑驴,再骑马。 不过小胖子可不这么想。 骑羊像话吗? 三叔见他身形确比同龄人来的……敦实,也就狠心应承了下来。 于是小胖子每天的作息再次更改。上午习文练字,下午捉虫牧马。午后的个把时辰,跟三叔练习骑射。虽没有骑羊,却也是从骑矮驴开始。 骑驴……凑合。 为防手上长茧,母亲特意给他缝了双皮手套。生怕拇指被强弓勒折或者干脆被切断,三叔又给他做了枚牛角扳指。 小胖子担心自己变成罗圈腿,又开始埋头设计起高桥马鞍和双侧马镫来。至于蹄铁,这个有点难。就这么一匹马,万一尺寸不对,钉马掌钉残废了,小胖子真要欲哭无泪了。因个子矮小,马镫上还置有三阶软梯。可登梯上马,已解身短之弊。 这个时代,入学也是要排队的。老族长四处托人,可那位历史上未曾留名的大儒,却只愿将文修武备四娃‘着录弟子’。至于‘及门受业’,那就先摇个号排队去。 小胖子倒无所谓。 因为睡前,母亲总会蘸着清水,在书案漆面上写出一篇文章。 小胖子也总能在水迹干掉前,默记于心。 母亲写了一手好字。却不是小篆,娟秀的字体更偏向隶书。这样小胖子对母亲的来历更加好奇。 说起来,祖上是王侯,祖父又做过官,父亲虽不仕,却也举过孝廉。这是做官的前奏啊!若不早死,早晚必为官。在涿县也算是上等人家。 这么说来,母亲的出身也必定不凡。 从日常表现便可知一二,完全是大小姐养成啊。 “墩儿,可记住了?”抬头见小胖子正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妇人这便要去揪耳朵。 不等她来揪,小胖子忽然紧紧攥住母亲伸来的青葱玉指,轻声道:“多美的一双手,却要织席贩履,抚我成人……母亲,为何不改嫁?”想着那日去宗祠大考时的喃喃自语,小胖子心底忽升起一阵自责和惭愧。 若是母亲真就改了嫁,一定会过得很好。 可他心里其实更清楚,即便自己没有成为现在的刘备,历史上那个典当完家业的母亲,纵然织席贩履,也没有舍他而去。反倒含辛茹苦的把他抚养成人,成就了后来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刘备。 小妇人一愣,佯怒渐渐变得无力,“你都听见了?” “没有。不过看舅舅笑呵呵的来,气冲冲的去,还能为何事?”眼泪在眶中打转,小胖子强忍着笑道。一想到本该陪在父亲身边被看添香,素手调琴的母亲,却用这双手织席贩履,操劳一生。小胖子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疼。 “墩儿,改嫁一事休要再提。为娘断不会舍你而去。” “是哪一家?”小胖子吸了吸鼻子,乐呵呵的问道。 “都说了休要再提。”妇人两眼一瞪,又开始扮起严母。 “阿母,别老瞪眼,日子久了会变丑的。”完全没有杀伤力,小胖子忍不住丢了个白眼。 “竖子可恶……当真会变丑?” “当真!” 第1章 修缮祖宅 许是拜三叔为师的缘故,二兄刘武家的各种器具设施,现在都对小胖子开放。铁锤、火钳、牛车、铡刀…… 与小胖子家偌大的祖宅一样,三叔家的这些物什,也是富裕的象征。 母马肚子越来越大,似将要生产。三叔看过后说往后要悉心照料,于是小胖子更加忙碌起来。 这不,正在刘武的帮衬下,将草料切的细细,又拌上料豆,作为母马的饲料。马亦通人性,被小胖子照料久了,越发与他亲昵。 旁人上前,难免又踢又咬,小胖子上前,却亲昵的把头伸进他怀里。看的刘武眼热不已。 三叔家的马,说是实打实的乌桓战马。却已被骟过,无法配种。平日多由三叔骑乘,刘武基本没有指望。 话说刘备起兵时,聚乡中豪杰三百。就不知刘武是不是也位列在三百豪杰之中。 “三弟,想什么呢?”见铡刀迟迟没有落下,刘武忍不住发问。 “哦,没什么。”小胖子笑了笑,奋力的按下铡刀。 兄弟俩合力铡完草,又套上牛车,运回自家。可惜中门腐朽,无法开启,不然牛车能直入院中。 先前小胖子想修缮老宅,母亲没有同意。又是买马,又是修宅,太过扎眼,恐招人惦记。但看两个半大小子吃力的往马厩里一筐筐的背草料,出于心疼儿子,想法便有些松动。 再加上刘武也颇为出力,妇人遂心生一计。 母马吃的正香,兄弟俩却累的瘫坐在草垛旁,叼着狗尾巴草无聊的看着天上白云舒卷。 “墩儿,小武,来喝口水。” “谢伯母。”刘武急忙起身接过。 小胖子笑嘻嘻的接过清水,仰头喝下。 “三弟,俺爹说母马产崽前,要多拉出去走走。整天窝在槽头,却是大大的不好。”刘武忽然拍着脑袋说道。 “有道理。”见母马也吃的差不多了,小胖子这便去牵来。 村旁青溪是个极好的去处。风凉水便,空气清新。母马沿溪踱步,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嫩草。 刘武陪着小胖子,四处捉虫喂鸡。 嘻嘻闹闹,几近天黑。兄弟二人这便牵马返回。 是夜,闻母马长嘶,累了一天的小胖子睡的沉,懒的起身。第二天一大早,前院呼声一片,待母亲进来喊他,才知母马已产驹。 “生了?为何不等我?”小胖子懊恼不已。 母亲不禁笑道:“母马产崽,为何等你?” “哎,没亲眼所见,大失所望。”小胖子洗漱完毕,便跳将出来。马厩前已围了不少人,三叔正端着陶碗,给小马驹喂水。听刘武说,里面还洒了点盐。 母马横卧在一旁,正咀嚼着青草。除了臀下还残留着些许的血渍,并无大碍。三叔冲猴急的小胖子笑道:“必是千里驹也!” 三叔会相马,且为人忠厚,必不会戏言。喜得胖子直搓手。 前番十九金买回病马,今买一送一,自然是赚翻了!正得意间,母亲却走过来,与他耳语一番。 小胖子先是一愣,跟着却微笑着连连点头,直冲母亲竖大拇指。 嗔了胖儿子一眼,妇人这便扬声说道:“叔叔当面,我见小武平日里照料母马亦十分上心,不如,将此马驹送与他如何?” 此话一出,刘武自当欢呼雀跃。可三叔却一脸郑重的抱拳上前:“阿嫂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小胖子笑着接过话。 “还不跪谢!”三叔将刘武一把扯过来,按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仨响头。 良马值二十金。平常人家即便是砸锅卖铁也拿不出的! 先前小胖子拜师学艺,送了几百文钱,这次三叔又反赠过来一把良弓,数张兽皮,和铜钱十缗(十贯)。 良弓长约六尺(约138厘米),上下弓臂不对称,上长下短,适合骑射。为匈奴式制。虽属长弓,却也能归为骑射弓一类。此弓朴素无漆,木纹淡雅,弓把处包着层熟牛皮,弓梢处有缠绳。弓把左侧出箭点位,还镶嵌有一块圆形牛角,以防箭羽磨损弓把,设计颇多细心。 弓弦偏硬,说有二石。小胖子现在还拉不开。 听刘武说,三叔先前寻到熊罴的踪迹,准备猎来,抵充回礼。熊罴先不急,小胖子还有事情要拜托。 这便抢在三叔进野林前,将他堵在屋内。 看了眼金饼,三叔旋即问道:“墩儿,这是何意?” “回禀叔父,此金乃是母亲嫁妆。老宅年久失修,多有毁坏。先前诸事缠身,不及修葺,今父亲已逝,家中只剩小儿寡母,所以想央求叔父代劳。” “原来如此。”略作沉吟,三叔便抚着钢髯笑道:“我道是何事。些许的小事,何须墩儿来求,为叔这便找人来!” “如此多谢叔父。”小胖子放心离去。 金饼虽贵,却远不及良马。 别说三叔为人忠厚,断不会贪墨,便是有此意,一金,一马,该如何选择,傻子都知道。小马驹天天吃奶,远未成年。马驹儿还没到手,再去贪这块金饼,那脑袋一定是被驴踢了。 不多日,便有工匠陆续赶来。伐木取石,忙得不可开交。 监工自有三叔。钢髯大汉,虎皮斑斓,大嗓门叫个不停,自能震慑宵小。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三叔这是投桃报李。得了一匹良马,给小胖家修修老宅,自是应当! 所以,根本不用问这金饼从何而来。所有人都以为,是三叔出的钱! 就连老族长都连连点头,其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母亲此计,当真高妙。 这个时代,材料费极低,基本上等于没有。花费多是工钱薪资。上山伐木取石,这都极费工时。也是开销的大头。 至于木材、石料,没听说要给钱啊。 修缮好的中门附近,为宾客居住房舍,称为门庑(与门屋相连接的廊屋)。右前厨房有炉、灶、井栏,院内为堂,堂后为内院,乃主人居所,且设有后堂。前堂延宾,后堂则为宴饮歌舞之所。 此外,还重修了车房、马厩、厨房、仓房以及奴仆住所等附属房舍。后墙根处,又新置一座颇高的望楼。 入冬前,大门已漆了三遍。正往上钉门钉。 这些门钉,可都是三叔亲手锻造。 第10章 耿氏制陶 在当下,门钉只起加固门板的作用。 一扇大门往往是由若干块板子拼起来,时间一久容易散开。为避免散落,就在门板里头置数根横木,再用门钉加固。先前中门无法开启,便有此因。当然,最大的原因是久不开启,户枢腐朽的缘故。 后来,门钉做得越来越整齐,横竖成行,钉子的数目也就成了等级的标志了。 既然此时的门钉数量还没有与品级挂钩,不存在逾制的风险。索性从家里找出破烂的食鼎、香炉、瓫盂,托三叔炼成铜钉,一排排的钉在门上。 前院杂草已被清空,工匠们正往上铺砖。 汉砖和后世很不同。为画像砖,常用于墓室。这个时代,达官显贵厚葬习俗大兴于世。墓室之中,视死入生,阴宅若阳,追求天人合一,人神相融,便雕画环壁,以成画像砖。 用这些砖铺地,显然很不吉利。 不过小胖子看过自家茅厕铺的砖,都是没有画像的。于是便命人买来,铺在前院。 工匠们颇多异议,皆言何不用青石? 小胖子两眼一翻,青石作价几何? 人工太贵了啊! 画像砖贵在画像,没有画像的砖头,价格几近白送。问了才知道,这些砖多是主人家修墓剩下的…… 小胖子又弄懂一件事,原来是先建墓,后雕刻。 想想也是,先把画布搭好,方才便于作画啊。肯定是先把墓墙砌起来,再往上雕刻的啊!难不成先雕好,再一块块的玩拼图? 别说,自家院门一排排的钉满门钉后,虽开门费劲了点,气势却烘托出来了。再等院中地面被砖铺满,整个宅子顿时气象一新。 见工匠们开始在平整的砖面上凿凿刻刻,小胖子急忙阻止。 难不成,真把小爷家当墓地了! 细细询问,却推说是一时手痒! 什么,这个时代龙纹也是可以随便用的? 那好,把小爷这地面刻上个二龙戏珠! 中堂高基重檐,本就敞阔,再加上院中蟠螭龙纹,顿时气势非凡。 两侧厢房也已修复,长廊横木全部换新,围着栏杆又广植草木……林林总总,一块金饼很快耗完。后院全然没有顾及。小胖子又咬牙多花了几贯,把后院的那条石板路全部揭走,换成汉砖。 石板他有大用。 因为他要重建茅房。 先将两个半人高的大酒瓮深埋地下,两瓮之间以竹筒相连,前瓮开口处在腹部之上,后瓮开口在腹部以下,且后瓮底亦开一个碗大的口。 如此,双瓮式化粪池,便建造完毕。 前瓮用于贮粪,化粪。粪便经过沉淀、发酵,细菌基本被消灭,不会滋生蚊蝇,亦不会污染水源。经前瓮发酵后的粪液,流入后瓮贮存,若用于浇菜,肥力足,且全无公害。 不过,小胖子可不想母亲每年掏一次粪。 所以才在后瓮底部挖了个碗口大的洞。如此一来,肥水便会慢慢渗入土层,断不会淤积。为了排掉沼气,后瓮还另置一竹管,伸出地面。 又因男女有别,索性建了两座双瓮化粪池。 然后铺上石板,在堵住瓮口的石板上凿出葫芦形状的槽口,只等装上坐便器,厕所便可宣告完工了。 马桶的图纸已设计好。 需找个时间,走一趟老鸦渡了。 小胖子的辛劳,母亲都看在眼里。见他将大量的时间花费在几个深埋地下的酒瓮上,知其必有因。所以没有多问,将家中诸事拜托给三叔,这便陪着他赶往老鸦渡。 母马要哺育小马驹,不可轻动。还是租了族亲的牛车,慢慢悠悠的向西行去。 这个时候行路倒也简单。一条大路,只要搞清楚大致方向,总能抵达。遇到岔口下车问一问,很快又有了方向。 制陶多在渡口。问过才知道,陶器笨重渡口便于运输是其一,制陶时所需的泥土似也要经外地渡来。 老鸦渡因陶而兴,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而耿氏的作坊更是绕行港口一圈,宛如盘龙。 问过才知,那叫龙窑。 打听出耿氏的店铺,牛车径直赶了过去。 摆在外面的竟不是陶! “这是……”小胖子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这分明是瓷器啊! “青瓷。”旁边一个和他年纪相若的少年笑出满口白牙。 “已经有瓷器了么……”小胖子胡乱回了个礼,看表情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观此器,造型大气,浑然一体,且胎体厚重,釉色青中泛黄,远看流光溢彩,近看溢彩流光,真乃一等一的上上之品。”少年摇头晃脑的竖着大拇指,顿时把将将回过神来的小胖子逗乐。 “切,自卖自夸。” “咦?”少年一愣,“你怎知这是我家店?” “你衣襟上不是绣着么?”小胖子翻了翻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少年嬉笑道:“这位小哥,论青瓷,我耿氏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当真?” “当一万个真!”生意上门,少年喜不自禁。不由分说,拉着小胖子的手便向店中奔去。 可等小胖子把手绘的白绢徐徐展开,少年顿时傻了眼。 “这是何物?”少年百思不解。他印象中从无此物。 “名字还没想好,关键是你不能做。”小胖子笑问。 “稍待,我去请父亲大人来。”少年不敢怠慢。 绢上所画图案,母亲亦是初见。 忍不住问道:“这是何物?” “便桶。”小胖子随口答道。 “后面这个大瓮,又是何物?” “水箱。” “便桶与水箱相连是何故?为何便桶底部还有个洞?” “没有洞,污秽怎么冲走?” “冲走?”母亲本想问为何不提走?见掌柜出来,便打住了话头。 “夫人,公子,所造何物?”这个时代,根据个人喜好定制陶器已非常普遍,即便物件新奇,掌柜却并不意外。毕竟耿氏世代制陶,做的奇怪的东西多了去了。 “名字我还没想好,且问你能不能造。”刘备笑问。 “白绢上已标出尺寸,按图索骥又有何难?”老板细细看过,旋即放下心来。 “制陶几何?制瓷几何?” “制陶三百文,制瓷需三贯。” “桶圈你们送么?”小胖子又问。 “木圈简单,送你何妨?”掌柜笑答。 “先制个陶的。”小胖子想了想道。 “可也。” 付完定金,约好时间,小胖子便与母亲告辞离开。刚出门,先前的少年便追了出来:“你还没告诉我,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不可说,不可说。”小胖子笑着眨了眨眼。 牛车缓缓驶离,少年忽然大声喊道:“我叫耿雍!” “刘备!”小胖子远远的招手。 第11章 大器已成 等半月后重返老鸦渡,取来所造之物。小胖子惊喜的发现,绿如翡翠的陶器竟然泛着瓷器才有的光泽。 问了才知道,这叫青釉陶(铅釉陶)。 马桶圈也送来了,不过合页却没有。这难不倒小胖子。从已充作蜂箱的书箱上取下合页,装在马桶圈上就行了。 因器形很大,需四人合力才能抬起。所以装的时候可费了一番功夫。但从闻声过来帮忙的三叔,单臂就能提起来看,貌似古人力气都很大啊。 马桶类似细腰高瓶,尺寸却放大了许多。后面还连着一个方尊形蓄水箱。马桶和水箱整体烧造,绝无缝隙。马桶和水箱只间,开有暗槽,装有一块活动木板。木板四角包铁,上缀麻绳,麻绳通过屋顶吊钩,与安置在地面上的踏板相连。 只需踩下脚踏,麻绳就会将木板提起,水箱中的水便会流入马桶,松开脚踏,木板落下,重新封死闸口,以绝清水。同时又可将脚踏抬起,使木板、脚踏两相归位。 见清水打着旋儿落入深埋地下的瓮中,妇人欣然点头,“妙!” 解决了五谷轮回的大事,小胖子正待松口气,却猛然一惊,“我去!还不是要用竹片!” 忙活半天,却把最紧要的忘记了! 见小胖子对厕筹深恶痛绝的样子,母亲俏脸一红,这便嗔道:“取块麻布,用后清洗便是。” “太奢侈了?不然我还是有用桑叶算了……”小胖子苦着个脸。 “冬天又如何?”母亲叉腰问道。 “那我还是用麻布。”不等母亲伸手,小胖子便嬉笑着逃了出去。 马桶防臭的关键,是用水封。每次冲完水,留在底部的清水,就是起这个作用。这也是整个设计中,最复杂的部分。 不过对用烧制陶器来说并不困难,因为它的前身是泥巴。只要有图,想怎么捏都行。 麻布用过再洗,有点夸张了。如果切成巴掌大的一片片,用完就扔,就不知道代价高吗? 临睡前,小胖子如是想到。 等小马驹能四处乱跑,蜂箱也开始有蜜蜂飞出。数量虽少,却是蜂后重新孕育。这只肥虫子还真能忍。凭借巢中残蜜,竟真的撑了过来。如今又育出新蜂,果腹应该没有问题了。 涿县处北地。 再加上丘多林密,冬天来的很早。约莫十月下旬,天空已开始飞雪。趁着大雪封路前,三叔又入了野林。狗熊是要冬眠的,再不下手,只能等到来年春天了。 小胖子最近吃得好,睡得香,不知不觉又窜了半头高。三叔送来的兽皮,被母亲巧手缝成皮袄皮裤,穿在身后果然暖和。 就是味儿有些大,且颇为沉重。如果再有积雪,融化后附着其上,皮袄就更重了。小胖子整日和半大的小伙伴打打闹闹,汗湿亦难免。 望着水中的鸭鹅,小胖子又想起了羽绒服。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把生存问题解决好了,再想着去做些大事也不迟。 周代已用鸟兽毛羽制成羽衣,称毳衣。所以小胖子想不劳而获的打算,第一时间落空了。想想也是,成天在诸葛亮手里摇来摇去的,不正是鹅毛扇么。 古人不蠢啊…… 小马驹也长高不少,褪去胎毛,一身棕黄色的毛发像极了母亲。长大也是匹上好的黄骠马。 二哥刘武来的越来越勤。有时候大半天都不走。恨不能抱着小马驹一起睡。爱马如痴,也不过如此。 过了元春(元旦),小胖子就六岁了。 或许是开始长个,膝盖手腕,四肢关节经常会痛。尤其是在睡觉的时候,有时候甚至会痛醒。 不晓得是不是三叔家的野味吃多了。 到了十二月,雪尤其大。北风呼啸,雪花夹杂着冰粒席天幕地,沟塘河渠皆被冰封,满世界一片皑皑。 现在砍柴,显然来不及了,没有生活阅历的小胖子智者千虑,却失蹄在了此处。 好在族亲们惦记,东家一捆柴,西家一段木,堆满了半边厨房。族亲们别无所求,无非是聊聊家常,吃几块糕点,替自家娃儿收一枚厌胜钱(特制的铜钱,不流通)。 不知道以前是什么样。可自打重修了老宅,小胖子一家反倒邻里和谐,再没生过事端。 取暖全靠堂中浑然大器的青铜瑞兽燎炉。 虽耗费木材,取暖率低,却胜在养眼。青铜属于重器。非贵族不能用。小胖子家许多的青铜器也能佐证,其出身确是王族贵胄,汉室宗亲。 大雪封路前,三叔终于回来了。熊罴虽没猎到,可锦鸡野兔却拖下来不少,还有头麋鹿。 截断鹿角,非要让小胖子吮吸里面的骨髓热血。不喝都不行,捏着小胖子的下巴硬往肚里灌。平日里诸如鹰肝蛇胆此类,更是直接剜出来血淋淋的就往嘴里塞。 反正,小胖子流鼻血都已经流习惯了。 身子长得快,力气越来越大,圆滚滚的肚皮竟然有了收拢的迹象,就连胯下那肥虫,也长的比蜂后大了。 小胖子试过,二石弓已能微微拉开条缝了。 把另一只鹿茸给刘武。三叔抱起小胖子笑言,等开春杀了熊罴,取活胆喂他。小胖子顿时苦了脸。虽然知道好些个营养成分,加热就会失去活性,不过老吃生,肠胃也受不了啊! 三叔说不妨。切来半块野猪肚,清水熬成汤,又捏着鼻子灌将下去。 小胖子终于翻白眼了…… 小胖子心里其实明白,三叔是为了能让他尽早上马。 院中梅花盛开,坠满屋檐的冰凌开始融化。习惯被母亲拥着入睡的小胖子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大门正被人捶的咚咚响。 “谁呀?” “墩儿哥,快出来拜神仙!”门外响起四弟刘修急切的话语。 “神仙?”互视一眼,母子皆笑。 “真的是神仙,从冀州来的活神仙!”刘修又急叫道:“你若不来,悔之晚矣!” “如此,去看看?”小胖子挠了挠头。 “去。”母亲笑道。去去亦无妨,反正信者信。不信者,恒不信。 披了件氅衣御寒,母亲这便打开侧门,放小胖子出去。 “四弟,这神仙你是如何得知的?”小胖子劈头就问。 “多说无益,你一看便知!”向母亲行了个礼,刘修这便拉着小胖子匆匆而去。 第12章 何方妖孽 宗祠前的空地已围满了人。小胖子左右看过,都是楼桑村的宗亲近邻。等刘修拉着他猫腰钻进去,小胖子终于看到了正主。 几个披头散发身穿道袍的男女,正盘腿坐在白毯之上,狼吞虎咽的吃着乡民送来的酒食。旁若无人的模样还真有些放荡不羁的味道。 吃饱喝足,又在白毯上揩净油,几个道人打着饱嗝站起,四方抱拳道:“多谢诸乡亲赠饭。初来贵地,身无一物,这便施个红莲净法,为众乡亲消灾去祸!” 话音刚落,四人后空翻稳稳站立。便有一人将白毯拽起。毯上油渍碎骨饭团剩菜遍地都是,还有几个漆黑的大脚印。 可惜了这块布。 没等小胖子叹出声,忽见白毯四面火起!烈火熊熊,延烧大片,热浪逼人,液火飞瀑般不停滴溅! 积雪沾之即溶,冰冻触之即化! 众人纷纷惊叫躲避,却听那道人口吐真言,一声大喝,火焰‘砰’的一声炸成团火花。 再看手中布,竟洁净如新! 小胖子瞳孔一缩,“火浣布。” 本就万籁俱寂,众人如见鬼神。小胖子声音虽小,却被道人听到。 “呔!何方妖孽!” 见几人凶神恶煞般的指向自己,人群呼啦一下躲瘟疫般四散开去。小胖子怒极反驳:“《列子》有云:‘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锟鋙之剑,火浣之布……火浣之布,浣之必投于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凝乎雪!’周时已有此物,尔等诓我不读书乎!” “我亦读过此书,确有所载!”出声的是大兄刘文。 他也读过? 不管怎样,看到又渐渐围拢起来的人群,小胖子终于暗松了口气。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 若是宗人乡邻被这些装神弄鬼的家伙哄骗,真把小胖子当成妖孽,非但他自己小命不保,估计连阿母也凶多吉少了! 这些混蛋! 见小胖子目光不善,道士一声冷笑。忽然伸爪,直取面门! 小胖子根本来不及反应!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家伙竟敢白日行凶! 说时迟,那时快。鬼爪来得快,去更快。等那道人再举起手,爪中已扣着只吱吱乱叫的老鼠! “事先藏在袖子里的。”小胖子冷哼。 不理会小胖子的冷言冷语,道士冲田鼠喝骂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 小胖子火起,“坑蒙拐骗,偷抢扒拿,你们才是硕鼠!” 道人齐齐变色。正要找小胖子理论,却听那为首的道人一声断喝:“今日本座就将你这只硕鼠连皮带骨,化了去!” “取清水来!” 早有同伴取来一钵,中年道人口吐真言,并指画符,跟着猛然一点,将田鼠扔进钵中! 浓烟四起,嗤嗤作响。片刻后,待道人捏着鼠尾,缓缓提起。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哪还有老鼠,只剩下个白惨惨的骷髅架! “纵你有千变万化,也逃不出本座的手心!”道人冲小胖子狞笑。 小胖子拍手笑道:“你这清水都能化什么?” “本座钵中清水,能化万千邪佞!” 小胖子取出一枚铜钱,笑道:“且化它看看?” 道人浑身一颤,竟愣在当场。 “炼石胆取其精,便可得此物。此液能融金化铁,腐肉蚀骨,却独奈何不了铜。是与不是?”小胖子追问。 “此乃天书所载,你、你、你、如何知晓?!”道人满脸惊惧。 “唉……不学无术。”小胖子抖了抖铜钱,“这是赏你的,赶紧滚。此地,再也别来了。” “好!”二哥刘武拍掌叫好,人群热情响应。躲在人群中,道人变戏法时大气都不敢出的老族长,轻咳一声。掸了掸衣袖,挺腰走到场中,“列位,雪大路滑,要走趁早。” “滚!” “快滚!” “装神弄鬼,老天爷早晚收了你!” 关老天爷何事?这句说的有待商榷啊。小胖子望着灰溜溜滚蛋的神棍们,终于松了口气。 “真不愧是吾家千里驹!”老族长很欣慰。尤其是小胖子最后那句不学无术,让这场貌似玄之又玄的斗法,变成了单纯的学术之争。 如此避开鬼神,众人便不再害怕了。 被骗,不是鬼神操弄,而是没文化! 见小胖子是笑非笑的望向自己,刘修面红耳赤,急忙恭敬的向兄长作揖:“修,受教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读圣贤书,晓天下事。不懂则虚心求教,切不可盖以神怪论之。四弟需谨记。”小胖子谆谆善诱。本来这话他是不想说的,但见周围仍聚着不少人,这才勉强开口。表面上说刘修,实则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待小胖子大摇大摆回家,闭门的瞬间,猛然虚脱,浑身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 祸从口出。今日之险,绝不再犯! 许久,待心情平静,小胖子挪到廊下,一屁股坐了下去。 万千思绪,齐齐涌来:“那道人提到天书。莫非是太平道中人!糟糕,如今被我识破,岂能善罢甘休!多半会来灭口!不行,要逃!” “可……往哪里逃?”小胖子旋即泄气。孤儿寡母,大雪封路,太平道遍布天下,又能逃到哪去? “不能逃,那便战!”小胖子蹭地站起,来回踱步,胸中渐渐有了计较。 “阿母,我想练剑。” “墩儿要学剑击之术?”母亲闻声出屋,“可是想任侠?” “非也,防身。” “城中有剑师,想学不难。” “厉害么?” “那要看对谁。” “三叔怎么样?” “三叔弓马娴熟,擅使大刀,剑击如何却不曾得知。” “你又说他擅使大刀。” “马上马下,岂能相比?” “哎……”小胖子无语。 力有不逮,只能剑走偏锋。 “母亲,袖箭连弩,哪里有卖?” “……” 袖箭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根大弹簧(压簧)。唯一的限制就是需要极好的钢。将淬了毒的袖箭压入箭筒,由蝶翼机括控制击发。借压缩弹簧的反弹之力,将袖箭射出。淬毒是因威力不够,射程只有三十步。 不过若近身,能穿皮甲。 百炼钢应该不难找…… 小胖子望着门外鹅毛大雪,将肉乎乎的拳头攥的紧紧的。 第13章 心有猛虎 又是一年春来到。倒春寒刚过,小胖子就甩掉了厚重的冬衣。都说童子屁股上有三把火,光着也冻不坏,母亲劝了几次,见他不乐意,也就随他了。 蜜蜂似乎也是要冬眠的。虽然下雪前就把蜂箱移到了闲置的厢房,可一个冬天也没见有蜂飞出。倒是气温刚回暖,便有两三只蜜蜂嗡嗡绕飞。 斗鸡整日豢养,貌似肥了一圈。估计再养就废了。小胖子看它时,正叼着个指长的蜈蚣,斗的正欢。 小马驹的个头都快赶上小胖子了,没有缰绳羁绊,整日里跑得那叫一个欢。索性将捉虫牧马交给刘武一人,小胖子央求母亲再陪他去一次县城。 家中有余钱数千,还有先前几位从叔送来的杂粮,暂且无需为生计发愁。母亲见他也没做什么新奇之物,便问进城的原因。 小胖子期期艾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见他不想说,母亲便不问了。租了牛车,陪他进城。 因异族虎视,战事频发,便催生出十分发达的冶炼业。 所谓百辟成刀,除去好钢,冶炼也是重要的一环。锻造一途完全来自言传身教。火候一词,更是道尽其诀窍。 涿县属北,关外常有乌桓为乱,战事频繁,固良匠颇多。 小胖子的要求很奇怪,要锻一根百辟大针! 反正这个时代奇人异士辈出,所需亦大有不同。锻造一根针的要求似乎也不过分。只不过为何要百辟,良匠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位公子,锻此针需用花铁(花纹钢),料虽不多,却极费工,价格也高。” “作价几何?” “需一贯。” “良刀一把,不过八百,这根针却要一贯?”小胖子不禁翻起白眼。 “公子说的是,可此针需百炼,颇耗力气,铸刀亦可成,以刀价折算,再加花铁,一贯亦不多。” “何时能取?” “约莫一月。” “啥?”打根针竟然要一个月? “确是如此。” 小胖子无语。让母亲付了订钱,这便怏怏离去。 提心吊胆的过了半个月,该来的早晚会来。白天又被三叔贯了大半碗虎血,晚上小胖子腹中轰鸣,这便爬起来如厕。 挑灯入厕,随即浑身一颤,愣在当场。 但见,绿釉马桶上坐一人。束袖、绑腿,着夜行衣。一把环首长刀斜倚墙边,双膝上还捧着个并发连弩! 银光闪闪的箭镞直指茅房入口,内急的小胖子一头撞在了枪口上!不对啊……当初设计的时候,不知分成了男厕和女厕的吗? 黑衣人踮着脚跟,鞋尖不停扣着青石板,弓起的上身几乎贴在膝上,双拳紧握,浑身直颤,牙齿更是被咬得嘎嘣作响。 许久,噗的一声污物落地,顿时浑身都透着轻松。 “呼——”黑夜人缓缓抬起头,正对上小胖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你都看见了。” 小胖子点了点头,小心问道:“你……便秘?” “……”蒙面人眼睛缩了又缩,“干你何事。” “本与我无关,不过你深夜不请自来,又不告而用,就与我有关了。”小胖子以手掩鼻,指了指踏板,“踩一下。” 黑衣人沿麻绳看了圈,这便试着一踩。 呼隆隆……清水涌出,将秽物冲走。蒙面人正奇间,小胖子又取来麻布,远远的递给他。 “何不用厕筹?”蒙面人似乎不忍使用。 “母亲手艺不精,多有倒刺,故而不用。”小胖子答道。 蒙面人轻轻向前移了半个身位,便伸手去拭臀。 “你是女人?” “何以见得。” 小胖子笑道:“要是男子,多半会屁股朝天,胡乱揩净。” “有理。”黑衣人提裤站起。 见她眉头微皱,小胖子又小心问道:“有痔?” “嗯,隐疾难治。”女刺客大咧咧的说道。 “确实如此。”小胖子点了点头。 女刺客打量着小胖子家的便器,好奇的问道:“这是你做的?” “对。”小胖子点了点头,“家里买不起塞鼻孔的小枣,又禁不起奇臭,所以才造了此物。” “都是从书上学来的?” “学以致用。”小胖子含糊作答。见女刺客又把闸门提起,任凭清水流出,这便说道:“一缸水仅够数天之用,被你浪费完了。” “小气。不就是清水么,我帮你打满便是。”女刺客将抽水马桶的细节铭记在心,这便转身冲小胖子笑道:“你可知我所为何来?” “取我性命。”小胖子面色如常。 “你不怕?”刺客甚奇。 “怕就不用死了么?”小胖子微微叹了口气。 “倒是实话。”银芒乍现。女刺客微笑着收刀入鞘。小胖子两眼一缩。看她熟练的手法,便知是个高手! “姐姐确是奉命来了结你们母子的。不过嘛……”说到紧要关头,女刺客却卖起了关子。 “不过如何?”小胖子似嗅到了一声生机。 “不过用了你家茅厕后,姐姐改主意了。”女刺客盯着小胖子的双眼,轻声道:“天降奇才,杀之不详。” “果真如此?”小胖子总觉得女刺客话中有话。 “呼——”女刺客拍了拍前额,“难道非要姐姐承认你纯真可爱,下不去手么?” 小胖子顿时脸红,讪笑不已。 “咦,你脸红了!”女刺客夸张的指向小胖子的前额。 “……” 见女子似要离去,小胖子忍不住问道:“还有别人来么?” “涿县只我一人。我因故离去,才会另有人来。”捏了捏小胖子粉嘟嘟的脸蛋,女子自顾而去。 “蜂蜜能解便秘。”小胖子在她背后说到。 “当真?” “当一百个真。” 再抬头,人已去。 冷风一吹,小胖子猛地打了个寒颤。根本不用摸,后背已尽湿。 双股颤颤,竟不听使唤。心揪在一处,小胖子靠着墙壁,缓缓倚坐下来,不停的喘着气。实在是太凶险! “墩儿。”熟悉的呼唤隔着墙壁,柔柔的入耳。小胖子如遭雷击,猛然清醒。 心有猛虎,破闸而出。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胖小子竟标枪般立起。 “阿母,先回。我,一会就好。”小胖子亦隔墙答道。 “别着凉了。” “孩儿知道了。”小胖子紧了紧袍带,心中再无一丝恐惧。生逢乱世,拼死也要护母亲周全! 再说,又不是没死过。再世为人,还有何所惧! 意识中那层膜被捅破,小胖子似重新认识了自己。 这个时代,还有谁的人生能如我般绚烂? 怕个甚? 肚中绞痛,起身向马桶走去。 这一泡热翔,拉的那叫一个,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