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血夜刀行》 第1章 负棺者 南靖历一四九年正月初四,亥时。 西陵关外,七尹客栈。 安化侍下了马车,看了看客栈门槛儿,敲了敲客栈的门儿。 “掌柜的,三坛屠苏酒。” 外面寒霜骤雪,里边的店小二擎一把滚烫茶壶浇开门缝的冰碴。 老旧木门发出上锈车辙般滞涩地响动,伴着声音将少年和风雪一道迎进了屋子。 安化侍进门便往阴暗角落处落脚,店小二躬身迎候满脸市侩,一边好生招呼一边用热手帕帮他打落身上积雪。 但仅仅片刻他便停了动作,脸上挤出的笑靥也有些微的凝固,随之而来便是一脸茫然与惊恐。 安化侍背后竟背着一口黝黑的棺材! 那棺材修长拖地,上面碑亭鹤鹿描绘得栩栩如生。 安化侍略显单薄的身躯看似毫不费力,轻轻运转手腕儿便将其立在了角落桌边。 除此之外,他还背了一只巨大包裹,外表绷得严实,瞧看不出内里何物。 他将包裹放在长条凳上,这才脱下蓑衣斗笠,默默坐到了包裹对面。 “这位小爷,您这物事” 店小二有些拘谨地指了指棺材。 “怎么,西陵关的客栈这般多讲究?” 安化侍眉梢微挑,一张苍白无血的冻伤脸稍稍扬起。虽生得也算剑眉星目,但扑面而来皆是一股生人勿近之感。 “这倒没有,屠苏酒倒是有的,只不过这酒边军汉子也喝不了三碗,您这三坛” 话只说到一半,桌上已丢了半块碎银。 “你且沽酒便是,再说废话,我便另寻它处。” 安化侍依旧眉目含霜。 店小二不敢再过多怠慢,赔笑着收了银子便利索走了。走的时候默默撇了两下嘴角,似乎从未见过如此阴郁之人。 不过西陵关这地界儿本就是龙蛇草莽,南来北往的羁客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毕竟他做的是生意,只谈钱。 亥时进店的安化侍并未影响客栈内其他人事,卖唱歌女依旧在古琴弄弦登台演绎,台下两帮人手亦是呼喝叫好酒意正酣。 安化侍盯着那两桌家伙目不转睛,只不过双眼古井无波毫无情感。 不多时屠苏酒三坛上桌,他拍开封泥便鲸吞牛饮,盏茶时辰便将其中一坛灌入腹中。 不远处的店小二看得目瞪口呆,本来在听曲儿的汉子们亦是瞧看过来。 卖唱歌女停下了手中的拨弄,场面霎时间因为一坛屠苏酒而寂静寥寥。 “好气魄,竟能面不改色豪饮屠苏,小兄弟莫非是修行者?” 其中一桌站起一位甲胄军士,举起海碗朝着少年晃了三下。 他的拇指嵌在酒水里,指甲缝中残留的血痂与泥土混入酒中。 军士早已习惯浑不在意,昂起脖颈一饮而尽,酒花四溅顺着硕大的喉结滚动满溢豪爽。 “我叫安化侍,侍者的侍。” 安化侍嘴唇嗡动回应,随即指了指卖唱歌女:“来一首鸥鹭忘机,我喜欢听。” “等等,爷们听临江仙正起着劲儿,凭啥你说改就改?” 军士另一桌上站起一员莽汉,似是酒气上脸说了一句冒失话头。 他敞开的前襟漆黑一片,浓密地护身毛好似蜈蚣珊瑚。 台上的卖唱歌女见状款款下台,先是好生跟莽汉说了几句,随即又到店小二处讨要了一斤熟牛肉摆在安化侍面前。 安化侍望着牛肉面不改色:“为何这般对我?” “那边都是刀口喋血的军爷,看你做派也是跑江湖的苦出身。别总喝酒不吃东西,想听曲儿我便两首都唱,没必要因为这个伤了和气。” 歌女语笑嫣然地撂下这句话,径自回到台上谁都不理。 安化侍却缓缓起身,指了指左侧的莽汉:“你是归德执戟长赵顺。” “呦呵,你这后生认得我?” 赵顺闻言哈哈大笑,看向安化侍的眸光里也舒坦了半分。 但安化侍却还没说完,手指游移又指着其他人说道起来。 “你身边的是怀化执戟长章龙,再往左是陪戎校尉冷少卿、陪戎副尉左功昌、将仕郎李怀、文林郎宋庭玉。” “你是何人?” 感觉到氛围有些许不对,另一桌方才饮酒的军士面容微凛。 安化侍闻言看向他:“你是仁勇校尉王琨,你身边是仁勇副尉赵潜、御侮副尉钱三礼、归德司戈孙无常,最后那位是宣节校尉周康!” 他毫无生气地念出这些名字,好似在读一本无甚新意的旧经文。 但这些话在赵顺等人听来却分外扎耳,赵顺拿起身边朴刀,腆着肚子往角落里走了几步。 “朝廷对我等行踪一直严密,你这厮又如何得知?今日必须说个明白清楚,不然你今日决然走脱不了此间!” “我没打算现在走,你们才是走不了的人。” 安化侍说着又喝完一坛屠苏酒,面不改色地把玩桌上的熟牛肉。 “我爷爷告诉过我,杀人之前一定要自报家门。毕竟阎王留人过夜也得问个究竟,不能让你们死得不清不楚!” “你说什么?” 赵顺闻言哈哈大笑,谁知笑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的喉咙好似被某种物事卡住,随即一道血线在喉结处向左右蔓延。 细密地血珠混着汗渍缓缓溢出,好似一抹刚刚化开还未解冻的朱砂油蜡。 “嘎嘣——咯嘣——咣——!”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赵顺的整颗头颅顺着血线整齐平移而下。 他的嘴巴还在保持咧开的大笑状,散碎的头发混着半截甩在外头的油舌快速翻滚。血水混着口水转了几周,最后沉沉落在桌上支起的火锅内。 半张脸露在外面冒着热气,一只瞪得溜圆的眼珠盯着不远处已经煮熟的元宵滋滋作响! “他的舌头新下锅的,应该熟了,现在捞起火候正好。” 安化侍依旧毫无感情地说话,而他的手里已经少了一块把玩的熟牛肉。 客栈内的气氛立时剑拔弩张,王琨等人皆抽出刀剑站起人墙。 每个人的表情都分外凝重,皆是一股如临大敌之相! “竟然是锋境强者,修行者不可插手江湖事务,你难道不怕稽查司举国追杀?” 话虽这么说,王琨的声线却满溢颤抖。 他不是修行者,虽知晓一些世人皆知的规矩,但规矩毕竟都是死的,眼下这个吐字杀人的少年却是活的! “你们和叶家有纠葛,我爷爷让我杀光叶家党羽,我便不能留尔等的命。” 安化侍话音方落,张顺犹自站立的身躯方才轰然倒塌。 众人吓得又是一阵惊呼,浓郁的红色从脖颈蔓延四野,不多时已在张顺双肩前画出一道如佛祖光晕般圆润的轮廓。 没有人在意这残忍又圣洁的尸体,他们握着刀剑却不敢施展轻功逃脱。 不管是王琨还是冷少卿尽皆知晓,锋境修行者早可做到内劲外化,他们江湖上的轻功根本逃脱不了真气的追袭。 “你到底怎样能够放过我们,我们只是叶家的分支末节,根本连上头那几位的正脸儿都没瞧见过!”冷少卿大声喝道。 “我若不杀你们,舒家血仇不得洗刷,我也会被我爷爷打死。再者说我从不滥杀无辜,将仕郎李怀和文林郎宋庭玉皆算清廉之辈,今日我不杀你们,想走现在可以走。” 李怀和宋庭玉闻言哪里敢停留,三步并做两步踉跄地跑出了客栈门槛。 安化侍依旧冷漠死板,他缓缓掀开身边的黝黑棺材,又指了指台上的卖唱歌女。 “我说过,我杀人的时候喜欢听鸥鹭忘机。” 歌女早已吓得魂不守舍,闻言仓惶地摆动古琴。虽琴音依旧缭绕,但断断续续的出错已显示出其内心波涛。 “只要你们和叶家有关且是恶人,就是我爷爷要我杀的人。我爷爷告诉我杀人要慈悲为怀,因此我为你们准备了棺材刀。” 言罢,他身旁的棺材完全开启,一股浓烈扑鼻的血腥气息滚出,霎时侵吞满客栈的生气! 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个外貌人畜无害的苍白少年取出兵刃,望着那把比少年还要高上三颗头颅的硕大玄重刀。 “我已提前查过你们的斑斑劣迹,每个人都是朝廷的无赖走狗。你们做过多少欺凌百姓的冤假错案我尽皆知晓,所以你们不该活在这不公道的世上。” 听闻此话,王琨握刀的手心早已汗流如瀑滴淌在地,地上一滩水痕上映着他满是绝望的恐惧脸庞! 而安化侍依旧淡定从容,他取出玄重刀扛在肩头,好似一只倔强的蚂蚁扛起了比自己大好几圈的蝗虫般诡异突兀。 就在此时,那把厚重丑陋的玄重刀上忽然传来一声呜咽。 好似醉翁酒足饭饱后打了一个饱嗝儿,亦好似发现腐肉的秃鹫贪婪吞咽了一口口水。 安化侍眼神古怪地瞥了刀身一眼,没太在乎便又看向面前诸人。 “我爷爷让我用此刀屠尽叶家的狗,刚刚那个张顺我用了熟牛肉所以不算。一会儿清理完你们我会再杀一遍,不然我挨的揍可不比你们轻。” 言罢,他第一次抿起左侧嘴角,算是报以众人一个罕见的微笑。 “那么,我们开始。” 第2章 归宗窑 七尹客栈里炭火正旺,但所有人的内心却是火热浇凉。 陪戎校尉冷少卿此刻面白无血,加了绒底内衬的靴子里潮气一片。 他能感受到脚底分泌的冷汗穿透发黑的鞋垫儿,虽闭着嘴巴但下颌骨不由自主的微颤亦是频率错杂。 牙齿交错的磨合声分外清晰,喉咙吞咽口水的咕噜声分外清晰,被发紫手掌握紧的木质刀鞘嗡动声分外清晰,桌上残烛青烟在火舌撩拨下的噼啪声分外清晰。 除了一首跑调的鸥鹭忘机还在断断续续外,客栈里死寂的氛围和黝黑棺材分外映衬。 赵顺的半边脑袋已经完全煮熟,露在沸腾汤面的半张脸也微微变色。 原本满面油光的粗犷脸庞渐渐变暗,肌肉的紧致纹理逐渐爬满了另半张脸! “已经煮沸了,再不捞起就不新鲜了。” 安化侍抿起的左边嘴角依旧笑靥浓郁,他盯着张顺飘在汤里的舌头聚精会神。 舌头已经完全煮熟不再随汤蠕动,汤锅完全沸腾冒起巨大的水泡儿。 每当有水泡儿破裂一个,在场诸人便俱都浑身震悚地抽动一刻! 安化侍拍开第三坛屠苏酒,抿了一大口便放下:“小二,将炉火烧得旺些。我爷爷说黄泉路上很冷很冷,虽说他们有个伴儿,但还是暖热了再走不迟。” 店小二闻言哪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爬到柴火堆前背过身去。 不多时,炉子里的热气将他的灰色褂子撑起,但借着火光还是能看到他颤巍巍地嶙峋身躯。 安化侍满意地继续抿嘴,手掌从酒坛上移开,随即朝着被冰冻住的大门挥了一掌。 “轰——” 厚实的木门上冰凌四溅,门闩带着门脸儿先是躬身内凹,随即便被一股莫名的气浪彻底冲毁殆尽。 分崩离析的木屑快速被风雪抽走,随之而来便是如狼似虎的呼啸风浪。 客栈内诸人的甲胄被刮得猎猎作响,厚重巨大的棺材刀锋上呜咽似哭。 “我爷爷跟我说做人留一线,我今日便把门敞开。只要有人能跨过这道门槛儿我便饶他性命,若是跨不过便下去和张顺做个先来后到的伴儿。店小二你烧完火可以直接走,我还是那句话,尽量不杀无辜善良之辈。” 话音方落,黝黑丑陋的玄重刀忽然又呜咽一声。 这声音比刚刚还要明晰几分,只不过略带几分幽怨与不满之情。 好似一只冷血的巨蟒被拿走摆在面前的吃食般不甘咆哮,却又碍于饲养者的威势而隐忍不发。 安化侍微皱眉梢又瞥了刀身一眼,随即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股破风之声! 这声音尖锐刺耳,伴着风雪呼啸满溢螺旋劲力。 安化侍随声望去,身前三尺外已多了一把红缨长枪! “他以寡敌众,真气犹有尽时,诸君皆是江湖好手,未必拿不下他!” 持枪者乃是怀化执戟长章龙,窗外风雪翻飞得快,他的枪势好似龙蛇出洞般更俊更快。 安化侍一双眸子平淡如水,眸光里的枪影封死了他所有身位。 他能看到枪尖划破空气的涟漪震颤,能看到章龙满是老茧的手掌与枪杆的共鸣。 枪上的红穗在黝黑的眸子里逐渐放大,但下一秒他便看到了章龙嘴里的半截黄牙! “你的确是快枪手,但我早已能比你更快。” 这声音在章龙的耳垂后方响起,夹杂着风雷之势的一枪扎在了蜡黄桌面上。 枪尖高速旋转穿透桌子钻入地底,霎时碎裂了方圆八块青砖龟裂纵横。 “你什么时候” 话还未说完整,他眼中的客栈便开始天地倒悬起来。 脑子里的血流好似在夺路而出,眼前的周遭皆快如走马又归于沉寂,最后只剩下一抹黝黑棺材的下盘。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里,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那是溅在睫毛上的一滴心血流入左眼,将这颗愤恨与不甘的眼瞳镀上了几分柔软。 还活着的众人又一次没看清安化侍的出手动作,只看到章龙的脑袋转着圈儿奔向地面,随即便又是血腥珊瑚般的无头尸体喷洒秀场。 “下一个,谁来?” 冷漠无情的声音好似催命诏令,在王琨等人眼中的少年已然和阎王无异。 他就那般仿若无事发生似得淡定从容,若不是肩上扛着的斩马大刀血槽充盈,谁都不会想到是这把刀将章龙瞬杀于须臾之间! 滴答,滴答,滴答 血水一滴一滴从血槽里淌下,因为是新鲜的血液所以并不浓稠。 每一滴都晶莹饱满地砸落青砖,碎裂八瓣后渐渐绘成一个难看的哭脸。 客栈里的鸥鹭忘机更加走音几分,琴弦每每撩拨都有人跟着呼吸迟缓。 “最后一滴流完了,你们不动那我就自己动。” 安化侍瞥了血槽一眼,满意地勾起另一侧嘴角,随即抽出章龙插在桌上的那杆长枪。 “我的银子只够我买三坛屠苏酒,你给我打坏了我可没钱再买来喝够。” 已经跑到门槛外的店小二闻言诚惶诚恐:“这位小小爷,您要喝多少便喝多少,小的给您管够!” “那不行的。” 安化侍的表情分外认真。 “我爷爷说过绝不可赊账或接受施舍,亏欠太多的滋味只能用血来还清报偿。” 言罢,他迈开腿往王琨处走去。 虽众人相隔不远,但此时的场景却微微诡异。 一众虎背熊腰的甲胄边军将领瑟瑟发抖,望着一位背着巨刀的消瘦少年如丧考妣。 “不可再坐以待毙,冷少卿左功昌攻左翼,赵潜孙无常攻右翼,钱三礼和周康跟着我正面御敌!” 王琨算是众人里头脑最为冷静之辈,当即呼喝完毕便亮了家伙。 冷少卿撕下身上内袍绑住颤抖的手腕儿,左功昌双手紧攥一柄九环虎头睛额大环刀,其余人等皆高举烙印授文的佩剑,这群常年混迹西陵关的铁血汉子此刻倒是满溢气节。 但是,面前的扛刀少年却重重打了一个哈欠。 “每次都是这样啰里啰嗦,自从进入锋境之后果然有够无聊。” 王琨闻言立时心中火起:“庶子休要狂妄!我们虽无法撼动修行者,但南靖武将没一个是真的孬种!” 身旁众将闻言亦是强打精神,呼来喝去皆是江湖吆喝。 “此话不假!当年赵某擎此剑于关西出道,一剑西来血洗三关十二城!” “当年冷某亦是斗马寇,荡海匪,除山贼,平洋盗,走马山河三千里,十年夺命九千岁!” “当年赵某亦是靠着一人一剑,生死状上讲道理,投名状上谈规矩!以往我能用剑将整个江湖捅的明白通透,如今也能用剑将死后名节捅得天下归心!” “好了好了,知道了。” 安化侍摆手打断了还要接话说的众将,举起坛子咕咚咕咚喝完了第三坛屠苏酒。 他挥手抖开凳子上的巨大包裹,里面竟是一只同样黝黑的陶瓷泥坛。 而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那柄巨大的玄重刀便粗暴地撕裂了风雪杂糅的空气! 这次众人都看清了安化侍出手,但还未及反应便被气浪拍在了地面青砖上。 每个人的脊背都好似有万钧山岳般难以喘息,肋骨颈腔扭曲变形到几近爆裂! “你你不是普通的锋境” 王琨嘴角溢血地说了一嘴,原本的红口白牙变成了红里透白。 “竟然还能说话?” 安化侍眼中略微闪过一丝挫败,漫不经心地又挥了一刀。 这看似散漫地挥刀却比风雪更加骤烈,好似大江大河在客栈里截流奔涌。 无形的翻天巨浪翻滚起桌椅板凳,也将一众边军如秋风扫落叶般轰退到了客栈的另一侧墙角! 众人好似叠罗汉般贴在墙上,最前头的王琨已然近乎昏厥,身上每一寸肌肤都被气浪吹鼓地满是涟漪褶皱,嘴部肌肉亦是好似沸腾的火锅气泡般波澜不息。 他感到一座山岳压在自己身上,客栈外的风刀霜剑在真气加持下好似虎啸龙吟。仿若一只斑斓大虫在对着自己张开血盆大口,夹带着血雨腥风的口气快要撕掉他整张头皮! 本就凛冽如刀的霜雪成了暴雨梨花般的暗箭,撕裂他每一寸皮肤和甲胄直入骨髓,短短呼吸之间已好似经历万道凌迟一般生不如死! 造成这一切的少年却依旧习以为常,挑起长枪运劲轻弹,红缨枪破空而至,霎时便将那叠罗汉般的一排人穿成了葫芦! “呃” 枪杆精准地洞穿心脏与肺叶,一众边军汉子立时散了气海也没了生机。 方才还呼呼喝喝对自己歌功颂德,转瞬间便成了枪下亡魂死不瞑目! 九颗面目惊恐的头颅接连断了气。 安化侍缓缓走过去,用棺材刀抹了一把,头颅纷纷掉落在刀背上排成一排,和案板切墩的大师傅码菜一般刀工精细。 “总算是省了不少麻烦,一个个砍耽误功夫爷爷又要骂了。” 他嘀咕着将头颅丢在地上,随即朝着店小二缓缓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又瞥了一眼刀身,仿若刚刚这家伙又发出了一声呜咽。 只不过这次是饱饮满腹后的满足之感。 黝黑丑陋的刀身也微微颤抖,好似嗜血的庖丁刚刚解杀了一头蛮牛,伸个懒腰打了个浑身骨骼作响的过瘾哈欠。 安化侍站在死者中间默默哀悼。 “对不住了各位,你们应该看到那个坛子了,那是盛放你们骨灰的归宗窑。我会把整个客栈好好火化,爷爷说人活着都不容易,死的时候一定要尽力端庄一些。” 做完这一切,安化侍放下自己的玄重刀,朝着台上的卖唱歌女抿起了左边嘴角。 “谢谢你,鸥鹭忘机很好听。” 第3章 温叔牙 台上的歌女早已吓得失了魂魄。 面白无血的少年站在血海与尸体之中静默微笑,左侧嘴角微微抿起的标准笑靥显得人畜无害,但在歌女眼中无异于阎王索命前的惯例动作,无异于书写生死簿的毛笔蘸下的一粒朱砂。 “你可不可以也放过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颤抖的声带令这句话满是起伏,一边说一边夹带着倒吸冷气的吞咽声响。 她不敢看安化侍的眼睛,但四周随处可见的头颅表情丰富多彩。 有的烧在炉子里、有的涮在火锅里、有的张着嘴巴咬在同伴的靴头上、有的摆在桌上朝着她做最正宗的鬼脸儿。 “理论上是可以的,我爷爷虽让我不留活口,但我宁可挨鞭子也不想杀无辜之人。我也是被人这般追杀着苟延残喘活到今日,所以我理解求生不易。” 话音方落,他回到角落里收回了玄重刀。 刀身躺在黝黑棺材里的那刻似乎满溢不愿,盖上棺盖后竟然微微怔动嗡鸣。 安化侍似乎早已见怪不怪,略带训斥地拍了两下棺盖的脊背,这才让它彻底安定下来。 歌女见状心脏猛烈跳动,她望着这个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少年扛起黝黑棺材,望着他拿起桌上的归宗窑,又望着他默默地走出了客栈那道决定生死的门槛。 她祈盼着这位活阎罗就此离开,但等来的却是一句话。 “你叫什么?” 安化侍站在门口的风雪中嘴唇嗡动。 “我我姓蓝。” 歌女抱着古琴在台上不断战栗。 “为何不告知我全名?” 安化侍又问。 歌女闻言重重咽了几口大气,将舌头从猛烈上涌的恐惧感中夺回几分柔软:“你方才杀他们的时候都知晓全名我觉得这是你的规矩” “倒是聪慧,但无关紧要的人不必守此规矩。再者说门槛儿才是我定的规矩,名讳一说仅仅是你自己猜测的规矩,而我不喜欢别人胡乱猜测我。” 歌女闻言一时哑然,她心中知晓跟安化侍讲论这些没有分毫意义,只是人往往就是这般样子,即便呼吸着浓烈带血刺味扑鼻的空气也觉不够。 毕竟人全都贪生,同样也全都怕死。 安化侍望望远方的主道,刚要走忽然耳朵一动,听到了一阵远远赶来的马蹄声! 死神一般的少年竟开始面露恐惧,他回过身子,面色悲戚地望着歌女。 “抱歉,我爷爷来了,若是被他发现我放走了你,他会直接把我打死。” 言罢,他轻轻抬手,指头弹出一道指劲。 无形的指劲越过尸山血海,最终在炉火中休养生息。 炉子好似误食了蝉蜕的莽汉般猛烈咳嗽,没过多久便轰的一声爆裂开来! 火势瞬间蔓延四方,歌女的高台成了唯一清宁之地。 “你和我并无冤仇,所以我不用棺材刀杀你。等七尹客栈全部烧透后我会打扫,你们的骨灰全部都不会浪费。” 言罢,他轻轻拍了两下空荡荡的归宗窑。 窑身传来瓮声瓮气的回响,似在抱怨腹中空空照顾不周。 歌女没想到事情会这般戏谑,凄厉的惨叫瞬间在客栈里骤然激荡,好似泣血杜鹃一般撩人心神。 她像疯了一样冒火往门口冲,撕碎了自己修长拖地的衣裙,眼睛已被浓密的黑烟熏得梨花带雨。 但这些在安化侍眼中皆无一丝波澜,他早已看过许多类似的场景,那些想要杀他或者被他所杀的女侠女修,最终的归宿都是和此刻一般无二的红粉骷髅。 只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杀一个不相关的百姓,一滴水从脖颈缓缓滑落,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 唱台距离门口并不远,歌女来到门槛处抬起脚踝,却发现自己根本跨不过去! 面前的安化侍正抬起一只手掌,真气阻隔在客栈门口好似鸿沟天鉴。 身后的火舌已经开始撩拨歌女的身子,她亦是随着热浪神色愈发疯癫! “你放了他们为何不放过我!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活到今天!凭什么!” 声音在门口的真气上荡起涟漪,她已经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道无形的屏障划分了阴阳生死,屏障外面的冷血少年便是此间执笔的催命钟馗。 而他此刻,的的确确就是在催她的命。 安化侍的眼神一直都古井无波,但他很厌恶杀完仇家后慢慢看他们烧完的过程。 他听着血液被烈火炙烤蒸发的滋啦作响,听着边军们的甲胄鳞片被火烧开的蓬勃挣动,听着店小二的褂子崩开了一粒纽扣,听着汗水浸透的刀柄被火舌撩拨出的清脆烟声。 听到最后,他忽然听到了自己那盘熟牛肉被烤焦的噼啪声。 少年的眼神微微有一丝闪避,晃神间望见歌女竟拿刀砍翻了门槛的木板! 歌女一面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嚎,一边将砍断的半截门槛儿丢在地上。 她恶狠狠地盯着少年猛跨过去,随即便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这是你定下的规矩,我跨过了门槛儿,你便不能杀我!” 这是你定下的规矩,我跨过了这槛儿,你便不能杀我 安化侍从未处理过这种状况,他望着还在火海里挣扎的歌女,恍然间抬起的手掌缓缓放下。 歌女带着滚滚浓烟冲出了客栈,倒在地上不住地猛烈咳嗽。 客栈内的火还在烧,火舌肆意撩拨着从大门往外吞吐。 安化侍抬起手掌运气锁住门脸儿,随即来到歌女身旁,用真气驱散了她背上的火焰。 “你出了很多汗,出来得也算及时,应该没有几处烧到。你赶紧离开此间,我不知能否瞒过我爷爷,若是被发现了,我可能就没命活了。” 安化侍喃喃。 歌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她根本不想和安化侍多待片刻,颤巍巍地起身便往客栈身后的山麓内跑。 安化侍略显木讷地没有拦阻,他望着歌女踉踉跄跄的艰辛模样,似乎想到了某些心酸之事般眼角微润。 “啪嚓——” 他走到不远处折断一根树枝,随即好似利箭般扎到了歌女跑路的身前。 歌女吓得呆立当场,安化侍的声音从后方缓缓传来。 “拄着走会省力些,既然从我这里活过来了,就别在它处死得太快。不管是修行界还是江湖里都是一样,好就好在没有道理,坏就坏在太讲道理。” 言罢,他不再看向歌女,而是面朝客栈静静地等候火势烧尽。 歌女亦是不敢回头看他,就这般消失在黝黑山麓的茫茫夜色里。 盏茶时辰过后,远方主道上缓缓行来一辆辎重马车。 安化侍见状竟然微微紧张起来,和之前还活着的那些人一般满溢惧怕! 他利落起身一掌轰开客栈,抱着归宗窑不顾浓烟瘴气便冲进了屋子。 而马车此时也完全停在了客栈门前,赶车的车夫勒住马栓,随即老态龙钟地下了车辙。 车夫脱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满是褶皱的消瘦脸庞。 略微谢顶的前额和白发如瀑的后脑泾渭分明,鹰隼般老辣的眸子和硕大的酒糟红鼻混不搭调。 两鬓延绵到下巴的胡须稀疏不剩几根,却七根一缕绑成小辫儿略显精致。腆着的胀气肚皮配上九九归一的腹肌,下方反倒是两条蝗虫般扭曲的瘦腿。 他就这般静静站在原地,从上到下便满是自相矛盾。 而就是这样一位古怪的老者,竟让安化侍这厮产生了恐惧的念头! 又是不到盏茶时辰,安化侍满脸烟熏地走出客栈。 他双手捧着归宗窑,坛子的盖已经盖好,但依旧有丝丝缕缕的骨灰从缝隙里飘散四方。 “温爷爷,都已经装好了。” 此时的安化侍竟然声音发怯,低着头不去看老者的面庞,乖乖地打开了马车驮着的辎重帘子。 温老面色阴冷地看着他,这让安化侍有些不寒而栗。 帘子掀开,竟然是码的整整齐齐的归宗窑! 每一个大小不一,有的壮如牛犊,有的小若金蟾。 放眼望去足足有近百之数,上面全都贴好日期时辰等详细注解! 安化侍将手中大坛放在马车尾端,这里有数十个归宗窑亦是满满当当,白色的粉末被马车颠簸地散乱溢出,只不过无人会往骨灰方向做任何揣测。 毕竟这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 安化侍将坛子放好,抽出一截封条贴在上面,随即用朱砂笔缓缓写下一行丑陋的小篆: 南靖历一四九年正月初四,亥时,西陵关外七尹客栈。 做好这一切的他如释重负,重新将马车帘子放好跳下车辙,站在温老面前谨慎地恭候。 “做完了?” “做完了。” “这次多少人?” “都是叶家驻扎此关的边军,算上店小二一共九个人。” 安化侍战战兢兢地应和,他自然而然将蓝氏歌女和宋庭玉等四人排除在外,但面前的温老似乎对此答案并不买账。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客栈里究竟刚刚有多少人?” 温老忽然咧嘴一笑,左边嘴角皱起三旬,和安化侍别无二致。 安化侍望着这个熟悉的微笑浑身战栗,浑然没有了客栈里的杀伐果决。 他将脑袋埋在锁骨下看着自己的裤裆,跟身边的黝黑棺材一起跪到了地上。 “叔牙爷爷,就是九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