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痴愚实乃纯良》 第1章 痴呆儿 长街之上,一个婷婷玉立的婢女走过。 二楼茶馆靠窗位置上的张恒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由眼睛一亮。 二八佳人,芳华正茂。 心中才赞了一句,张恒又看到那婢女正在拉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 那少年十四五岁年纪,却质如美玉,望之温润沉静,气宇不似凡俗。 “那人是谁?”张恒开口问道。 茶桌上与他对坐的是个中年人,名叫邓景荣,是京中五城兵马司的老胥吏,对这一带颇为熟悉。 邓景荣向窗外一看,便知张恒是问谁,他还是确认了一句:“大人问的是那位少年公子?” 张恒淡淡笑了笑:“年岁虽轻,看起来倒颇有几分不凡,想来是个人物。” 他话里的意思是:若是对方家世不俗,自己倒是可以去交结一二。 邓景荣殷勤地给张恒添了杯茶水,说道:“那是王家的三公子,名作王笑。” “卖酒的那个王家?” “张大人也认得?” 张恒心中轻笑,王家再富也只是商贾,自己却是清贵的进士,看来交结可以,却不该由自己先开口。 如此想着,他面上却故作讶然:“那就是王珍的三弟了?我只听说他有个二弟颇通商事,却未听说他还有个三弟。” 说罢,他微带着些叹息,又摇了摇头道:“我与王珍同是今科举子,我有幸中了进士,王兄却是差些时运,可惜呐。其实他文章还是不差的,若再攻读三年,许是能够高中。” 邓景荣是老胥吏,如何听不出来张恒话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自矜,恭维道:“大人年轻就高中进士,又人品俊秀,定然前程似锦。” 张恒笑着摆了摆手:“有什么用呢,宦海沉浮,一辈子都未必能赚到如王家一样的富啊。” “大人是清贵人,商贾之家比不了的,比不了的。” 张恒又道:“王珍兄也真是的,我与他相交莫逆,没想到他连家中有几口兄弟也不肯明言。” 邓景荣笑了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楼下那位王三公子看起来样貌不凡,其实却是个……痴呆儿。” “痴呆儿?”张恒愣了一愣,忽尔露出一个颇为玩味的笑容,随口道:“看起来却是不像。” “从小便是个呆的,比五岁孩童还有些不如,但也不爱闹,平时就安安静静呆着。”邓景荣唏嘘道。 “能生在这样的富贵人家,呆些就呆些。” 邓景荣又道:“说起来,下一科王家大公子应该不会去考了。” “为什么?”张恒微微愣了愣。 私心里,他还是希望王珍再考的。 最好,再落榜几次。 张恒这样想,倒也不因别的。一是自己考上了,便想看别人落榜;二是王珍那样的商家之子,他嘴上说着羡慕,其实却有几分——看不上。 却听邓景荣道:“楼下那位王三公子,马上就要与淳宁公主成亲了,王家若成了皇亲,王大公子这科举之路自然不能再走了……” “尚公主?”张恒诧异道:“一个痴呆儿,怎么能尚公主?” 张恒口中这‘尚’字说的便微微有些重,因为这尚,不同于娶,倒相当于入赘。 邓景荣便娓娓道:“依照本朝惯例,尚了公主便不能科举、不能入仕,所以但凡有些才识的,便不会动这门心思。何况这种事看起来美,说白了不过是入赘皇家,往后再也不能纳妾、不能出入青楼楚馆……此中规矩甚多,甚至夫妇俩一年也难得相聚,与鳏夫无异,一般人受不住。” 张恒点点头,想到自己寒窗苦读二十载,如今一朝高中是何等的清贵快意,若让自己去当什么附马,相当于在一棵树上吊死,那无论如何也是不换的。 他便道:“本朝公主俱选庶民子貌美者尚之,不许文武大臣子弟得预。这我也是知道的。但,这痴呆儿,也未免太……呵。” 邓景荣道:“其实愿意当这附马的人也有许多。但若只看样貌气度、身世人品,这位王三公子确实是……” “确实是其中佼楚。”张恒揄揶道。 他心中冷笑:“从礼部、储王馆到司理监这一层一层,却也不知是谁操办的这事?大概是随意遴选的,却不知眼见未必为实。呵,选了个傻子当附马。天下间就是这样敷衍了事的人太多,朝局才会糜烂至此。” 下一刻,邓景荣又神神秘秘地说道:“但这其中却还有别的门道……” “还有门道?” “王家二公子王珠,张大人也听说过?” 张恒点点头:“听说过,他在商贾之事上很有些手段。” “庶民中想当皇亲的人也多,愿意往里头使银子的也不少。但王二公子出手,岂有不中的?” 张恒愣愣有些心惊,轻声道:“天子嫁女,竟还有人敢收银子?” “唏,这世间办事,哪样没人收银子?”邓景荣压低声音道:“仅小的知道的就有两条门路,一条是嘉宁伯府,一条是内官监里的大太监。” “嘉宁伯是当今国舅,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淳宁公主又非皇后嫡出,乃是庶公主。只要王家愿意使了银子,此事自然玉成……” 听着邓景荣娓娓道来,张恒眉毛一挑,忽然道:“这王家老二,好厉害的手段。” “是啊。”邓景荣附合道。 张恒冷笑道:“一招棋,既能绝了大哥科举的路,又把弟弟从分家产的人选里摘了出去,同时还让王家一举从商贾成为皇亲。一举三得,他若是入仕,倒是个人物。” “这……”邓景荣一时语塞。 这种事,看山得山,看水得水。邓景荣原先以为王二公子一番运作只是想为家族谋一个勋贵。 如今听张恒这么一说,他也觉得王家老二是个心机深沉的。 邓景荣忽然便有些暗悔起来,背后议论王二公子的是非,若让人知道,免不了有些麻烦。 他便又给张恒添了一杯茶,笑道:“今日小的不过是与大人闲话几句,当个玩笑话听了便是。” 张恒点头道:“我是读书人,不是市井长舌妇。你且放心。” 呵,今日与这小吏喝茶,倒也长了几份见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看来往后为官,各路牛鬼蛇神都要注意打点。 说话间,他又朝窗外看去,只见一条巷子中有个四五十岁的读书人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那是罗大人?”邓景荣顺着张恒的目光看去,说道。 张恒神情颇有些复杂,道:“不错,罗德元,与我是同榜,他还未封官。” 邓景荣点了点头——还未封官,自己就不好在张恒面前称罗德元为‘大人’了。 这罗德元年过四旬才中进士,又肥头大耳颇有几分丑陋,听张恒这语气显然是瞧不上他。 邓景荣便道:“说起来,这位罗进士租住的院子便是王家的产业。” “哦?”张恒往窗边靠了靠,眯着眼望向罗德元的背影。 只看这眼神,邓景荣便确定他与罗德元不太对付,便笑道:“这姓罗的长了个猪样,却有些好福气,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娘子……” 张恒皱了皱眉,似乎微微有些不快。 他站起身,掏出银子掷在桌上。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这是茶钱,若还有余,你下回喝茶。” 邓景荣眉开眼笑道:“这怎好意思,张大人太客气了。” 张恒脚步匆匆下了茶楼。 他面上平静,其实心中火烧火燎的,于是他深吸了两口气,刻意放慢脚步,往罗德元家的方向走去。 想到罗德元家中那个娘子,他微微有感到口中有些渴意,但还是尽量让自己显得像在漫无目的地散步…… 巷口有一间布店。 布店门口,一对少年少女的主仆二人正在对话。 名叫王笑的少年身穿一袭白色绸衣,面如冠玉,像是太上老君座下金童。他眼神清澈,目光中带着些好奇,正在四处打量。 而那个婷婷玉立的婢女似乎正在教训他。 “公子怎么跑出来了,面料都还没选呢……”少女的语气间微微有些责备,却又有些宠溺。 王笑没有说话,只是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街头巷角。 “那公子你乖乖在这里等我,我选了布料马上就出来。” “好。”王笑应道。 “你别乱跑哦,我在店里一眼就能看到你。” “好。” 路过的张恒心中好笑,这痴呆儿只会说‘好’。 他也没有心思观察这对主仆,装作不经意地便转进巷子。 王笑看着张恒的背景,忽然想到,这条巷子好像也是自己家里的产业。 于是他决定看看自己家的产业。 少年转过头,只见那个名叫缨儿的婢女正低着头,很认真地在挑布匹。 他轻轻笑了笑,抬起脚从便跟在张恒身后进了巷子。 巷子中都是宅院,颇有些闹中取静之意,此时也没有别的行人。 青石板的缝隙里有青草长出来,风景不错倒是不错,白墙黛瓦,像是很有历史沉淀的古城。 王笑心想,这里好像是什么‘京城’,如今自己也是在京城有一条整街的富二代了。 还真是人生如梦呵。 一朝身死,大富大贵! 可惜,暂时还要装成一个痴呆儿,免得吓到大家。 另外,也不知到底是谁要杀自己。 “我这么可爱,居然有人要杀我。”——名叫王笑的少年轻轻摇了摇头,在心里开了个玩笑。 只见走在前面的那个青年书生脚步匆匆,背影看起来有些急不可耐…… 张恒终于在一个院门前停下来,还转头四处打量了一番。见到王笑,他愣了一愣。 王笑像个呆子一样直愣愣地走着。 张恒见没有别人,便扣了扣门环。长三短四,一共七声,像个暗号。 过了一会,木门被打开,一个美妇探了探头。 “恒郎。” 声音仿佛化了的蜜。 青年书生便急不可耐地往里扑去。 “嘤!” 木门嘭的一声关上,王笑吓了一跳。 这光天化日的。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继续巡视着自家的产业…… 看了一圈,王笑走了几个巷子便往回走,再次路过了这个宅院。 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 却见那青年书生衣衫不整,脸上满是慌张。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各自吓了一大跳! 王笑心道,这么快? 张恒心道,完了完了,被人撞见了。 “你……你是个痴呆儿?” 王笑心中翻了个白眼——有你这么打招呼的吗?你才痴呆,你全家都痴呆。 他只好如傻子般露出一个空洞的表情,像是在回答:“对,我就是个痴呆。” 张恒四下一看,见巷子里没有旁人,忽然一把扯住王笑便往院子里拉。 王笑不由心道,完了完了,撞破了这对男女的事,要被杀人破口了。 嘭的一声响,木门又被关上。 王笑凝神看去,却见屋前的台阶上立着一个衣衫半裹的美妇。 还真是,美得摄人心魄…… 下一刻,他看到在那美妇脚下,却还趴着一个肥头大脑的男子,后脑勺破了个大洞,也不知是不是活的…… 第2章 仙人跳 “我是一个痴呆。” “切记切记,我是一个痴呆。” 王笑在心中默念了两遍,努力管理着自己的表情。 地上那个男子脸朝下趴着纹丝不动,看后脑的伤可以判断出,死得很透了。 王笑前世一辈子过得平平安安,没经历过什么大凶之事,这还是初次近距离观察人体后脑勺的内部形态。他强压着想呕的冲动,摆出一脸空洞的神情。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张恒语气极快,“被这小子撞见我了,若是他说出去,我的大好前程就要毁于一旦。” 王笑用余光看去,见阶前那美妇抱着双臂,样子风情万种,眼中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意。 “那你待如何?”她开口道。 说着,她目光在王笑身上来回睃巡了一番,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又道:“这便是王家三少爷,还真是极俊俏。” 张恒无心理会,他来回踱了两步,忽然抬起头,嘴里迸出几个字来。 “一不做,二不休。” 王笑不敢乱动,用余光看去,只见张恒俯身拾起了地上那块带血的大石头。 那石头原先似乎是用来压老坛酸菜的,但看这美妇,显然不是会做酸菜的——王笑心想。 张恒的手有些抖。 他只是个清贵的读书人,一辈子没做过杀人这种粗活。 刚才打死了罗德元那是意外,这下再要打死这个痴呆儿却是另一回事,张恒难免有些怯场,但想到自己的绵绣前程,他咬了咬牙,高扬起手里的大石。 忽然,王笑蹲下身去。 “咦,豆花。” 张恒低头看去,只见这个粉雕玉琢的少年转头看向自己,一脸傻笑地开口说道—— “哥哥,是豆花啊,能盛一碗吗?” 张恒愣了愣,心道,哪来的豆花? 他顺着王笑的指尖看去,却只看到罗德元的后脑勺。 “嘘。”却见王笑手指放嘴上,压低声音道:“不要告诉别人哦,缨儿姐姐不让我在外面吃东西。” “呕……” 张恒真心觉得这个痴呆儿太恶心了,他再次咬了咬牙,手里的大石头终究是挥不下去。 他的目光转来转去,过了良久,他还是放下手里的石头,来回又踱了两步,忽然一把拎起王笑。 “说,这里是怎么回事?” “煮豆花吃。”王笑道。 张恒厉色道:“谁煮豆花?” 王笑有些迷茫,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说,谁煮的豆花?”张恒又问了一遍。 王笑脑中飞速地思考着,他张了张口,本来想说“我煮的豆花”,但下一刻,他硬生生将话头收住。 眼前这个神色狠戾的青年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一旦他发现自己能有正常对话的逻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于是王笑用呆滞的眼神望向前方。 “说话!谁煮的豆花?”张恒神色愈厉,猛然扬起手一巴掌狠狠摔在王笑脸上。 白白嫩嫩的脸瞬间泛起一片淤红。 王笑飞快地闭上眼,以免张恒看到自己眼中的怒意。 你给我等着。 但,现在的情形,干脆哭出来。 决定了!应该哭出来。 少年用力挤了挤眼,却是一滴泪也没有。 哭,快哭。 “我太惨了,从小被人抛弃,还英年早逝,死后还穿越到一个痴呆儿身上,惨不忍睹啊惨不忍睹啊……对了,说起来,这个院子也是我家的产业,可真富啊现在。” 哭不出来。 王笑张开一丝眼缝偷偷看去,只看到张恒眼中精光迸出,极警惕地观察着自己的表情。 完了。 台阶前的美妇忽然道:“恒郎,你快走,以免再让人看到。” “那此处怎么办?” “若有人问,奴家便说:我夫君逗弄王家少爷,不小心被他推倒在这石头上。如何?” 张恒沉吟了片刻,眼睛一亮,道:“好。” 他一掀长衫,俯下身将罗德元翻了个面,把那石头垫在脑后的伤口处。 做完这一片,他忽然声色俱厉地又向王笑喝问道:“谁干的?” 王笑依旧一脸茫然。 美妇道:“一个痴儿,你逗弄他做甚?” 她握起张恒的手,柔声道:“你路上千万小心些。” 张恒点点头,打开院门,四下探了探,飞快地闪身出去…… 美女款款过去,栓上门栓,手轻轻撩了撩头发,转过身来深深看了王笑一眼,笑道:“你不是个痴呆。” 王笑吓了一跳。 他转过眼看去,只见眼前的女人一双眼睛如深潭一般。 一对眼,他飞快地低下头,不开口说话。 这女人莫不是在试探自己? 对,一定在试探自己,刚才自己表现的明明是那么的像一个傻子——王笑在心中给自己打了打气。 “奴家名叫唐芊芊,王公子你可以叫我芊儿。” 她莲步轻移走上前来,伸手在王笑脸上轻轻抚了抚,秀眉轻蹙,柔声道:“痛不痛?瞧把这张俏脸打的,怪叫人心疼呢。” 吐气如兰。 王笑感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脑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我还是个孩子啊。” “王公子就别装了,你进来第一眼看人家时,奴家就知道你不是个痴儿。”唐芊芊悠悠道:“你一看奴家,眼中就藏了防备,怎么会是个痴儿。是怕奴家吃了你吗?” 王笑咧开嘴“嘿嘿”傻笑两声,道:“你不给我豆花吃……” 唐芊芊捂着嘴轻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怎么,奴家若真去盛一碗豆花,王公子敢吃吗?” 哈?这女人怕是真做的出这种事——王笑发现,自己真的遇上了硬茬。 “来,奴家给你擦点药。”唐芊芊执起王笑的手,便将他拉进了屋里。 屋中物件不多,桌上摆了些书,有一股脂胭的淡淡香味,进门最显眼的却是一张大床,还挂着淡雅的帷幔。 王笑被按在床上,他发现这女人看着柔柔弱弱,力气却是极大。 自己显然是打不过她。 他实在是有些紧张,不知道这女人要给自己敷什么药。 其实现在脸不怎么疼了,不敷药也不要紧的——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告诉唐芊芊,又担心对方是在诈自己。 唐芊芊的手在王笑脸上来回抚了抚,眼中秋波流转。 下一刻,她往王笑身上压过来…… 眼前一抹白皙闪过,触感很是细腻。 王笑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喊道:“别这样。” 唐芊芊并不放手,眼中笑意更甚,轻声问道:“王公子承认自己不是痴呆了?” 王笑暗悔不迭,心道,还不如就她让那个了算了。 “放心,奴家不会杀你的。”唐芊芊道:“你家二哥是个厉害的,杀了你,对奴家也没好处。” 听了这样的话,王笑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更害怕。 “其实,我……一直是有些傻的。”王笑只好一脸诚恳地说道:“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真的吗?”唐芊芊露出一个颇为纯真的好奇表情,就像个懵懂的小女孩,“但是奴家不信呢。” “我说话算话,一定不说。” “但奴家还是不信呢。不如这样?让公子成为奴家的人,想来这样便可以放心了。” 她的手又开始划来划去…… 想到屋外还横着她的死家,王笑深吸了两口气,挤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唐姑娘,你别这样。” “那公子不妨告诉奴家,为何要假装成一个痴呆?”唐芊芊悠悠道。 这,从何说起呢——王笑颇有些为难。 “唐姑娘,大家都有秘密,你何必要逼我呢。”他无奈道。 “哦?”唐芊芊眨了眨眼,放慢语速道:“王公子你的秘密藏在哪里呢?不如让奴家的秘密与它……会一会?” 王笑:“……” 这显然不是去幼儿园的车,他觉得自己有些晕车。 “奴家可不是开玩笑。”唐芊芊的手又抚到了王笑脸上:“看这张脸,以后得迷死多少女儿家?奴家真的不介意把你……” 好,这是你逼我的。 “我不是痴呆,但你也不是那个死者的妻子。”王笑只好硬着头皮道。 “哦?” “一开始看你的神情我就觉得奇怪了。”王笑道:“再看你这床,只有一个枕头,榻前也只有你的便鞋。屋中除了几本没翻过的书,根本没有死者生活的痕迹。” “所以呢?”唐芊芊显得颇感兴趣。 “根据那‘恒郎’来的时间及死者回来的时间推算,你这应该是——仙人跳。” “何谓仙人跳?”唐芊芊贝齿轻咬,问道:“莫非,是一种闺中的招式?” 王笑颇有些无语,只好道:“用老话说,叫‘扎火囤’。” 唐芊芊含笑不语。 “猜对了?”王笑略有一丝得意。 “勉强算是……一语中的。”唐芊芊又笑道:“那王公子不肯就范,是怕奴家‘扎’你吗?” 王笑试着从她身下起来,挣扎了一下却是一动也不能动,只好无奈道:“姑娘若想要钱财,我可以给你。” “是吗?奴家可听说王家的财产都攥在王老爷与老二手上,再看三公子你这身上也没有‘别的’硬东西呀……” “我……我下回可以带给你。” “真的?”唐芊芊眼睛亮亮的,似乎很是惊喜,“公子还愿意来见奴家?” “一定,一定。”王笑连忙道。 “但奴家不信呢。” 唐芊芊说着,忽然一把将他的腰带扯下来。 王笑吓了一跳,连忙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去看,却见唐芊芊已将腰带上的玉佩解了下来。 “这便当作公子留的信物。若往后你不来,奴家便告到王老爷跟前。”唐芊芊道:“便说是……你弄大了人家的肚子。” 王笑颇为无语,那玉佩他也不知好坏,一时也没别的主意。 却见唐芊芊站起身,将玉佩收了,开门喊了一声:“花枝。” 不一会儿,一个模样颇丑的丫环也不知是从哪跑了出来。 这名叫花枝的丑丫环进了屋,恰恰撞见王笑从床上爬起来,正在绑腰带。 两人对视一眼,花枝转过脸去,正了正神色。 王笑颇觉有些无辜。 唐芊芊淡淡道:“你家老爷死了,去清水坊衙门报个案。” “是。”花枝低声应了,转身便往外跑。 唐芊芊则凑着王笑耳边,媚语如丝地轻声道:“一会衙门的人来了,得要编一套说辞,免得人家知道我们之间的秘密……” 她将‘秘密’二字咬得有些重。 王笑耳朵里有些痒。 却听唐芊芊道:“你且这般说……” 第3章 冯不露 生活在京师地界上的人,无足轻重如蝼蚁一般的有千千万万。 但却也有不少人身世地位不俗,或背后沾连着权势。 这其中,那些飞扬跋扈的不可怕,遇到了绕着走便是。最可恶的是:有些人明明身份不凡,平日里非要摆寻常人的做派,让人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得罪了。 “所以,作为京城里的捕快衙役,行事就要小心,再小心!”——这是冯丰第一天当捕快时,他师傅告诉他的。 就是凭这样一句经验之谈,让冯丰在十六年间一直平平安安,最后还熬成了清水坊衙门的捕头,认识他的人都称他‘冯不露’。 ‘清水坊衙门’不是‘清水衙门’,只因衙门是开在清水坊,所以市井间习惯那么称呼而已,其实油水颇厚。 冯丰很珍惜自己的差事,这天接到报案,一听案子发生在积雪巷,他便决定亲自去一趟。 因为积雪巷是王家的产业。 王家虽只是卖酒的商贾,但这年头,商贾能发家的,哪个是没靠山的? 如果问王家的靠山具体是什么人物,冯丰也不甚明了,只隐约听说户部和五城兵马司都有人关照。但王家马上要成为皇亲的事他却是知道的。 这种时候在积雪巷发生了命案,冯丰便更加谨慎起来。 名叫花枝的丑丫环推开院门,冯丰却不急着进去,先是四下观察了一番。 积雪巷从东至西而过,南面是王家的高墙,北面则是一排院落。 这排院落朝南的方向被王家高高的院墙挡了光,稍稍显得有些阴。整体的环境却也还不错,巷子中住的大多是在王家做事的管事,另有几户租了出去,租户也多是些还算体面的人家。 如此看过,冯丰才进到院中。 死者肥头大耳,却是读书人打扮,脚上还蹬着官靴,一看就很麻烦。 冯丰不由心中暗骂了一句——死哪里不好,非要死在我的地界。 “见过差爷。” 冯丰抬眼看去,不禁心神一晃。 虽只是惊鸿一瞥,他也看清那妇人貌若天仙,摄人魂魄。 以他办案的经验,但凡沾了这样的红颜祸水,案子背后就会牵连着极难惹的人。 于是他飞快屏住呼吸,转过头去一眼也不敢多看。 余光中看到一个少年,冯丰便偷偷打量了他一番。 只看这少年的容貌气度、衣着佩饰,在冯丰心里这案子便已然水落石出了。 肯定又是哪家王孙公子勾搭人家的美貌妻妾!杀身夺妻,实在是另人发指的……妙事啊。 真是坏事变好事。 冯丰的手指轻轻在衣摆上敲着,心情多云转晴。 根据以往的经验,一会这个少年应该会给自己一笔银子,当作结案以及封口的费用。 他按捺住心中的期待,打算先了解案情。 死者名叫罗德元,是个新科进士,还未封官——冯丰暗想:“进士!这种身份的死者,了结起来比较难复杂,但收的银子也多。” 新孀妇罗氏,自称姓唐,三个月前在罗德元进京赶考的路上与他相识并成亲,婚后赁居于此——冯丰暗想:“苦主不是京城本地人,那就好处理了。” 于是冯丰转向王笑,手还轻轻掂了掂,眼里有些期待——这位公子,快来。小的人称‘冯不露’,这案子一定给您安排的滴水不露。 王笑却是没有开口。 “这位,是王家的三公子。”唐芊芊介绍道。 哪个王家? 冯丰愣了愣,忽然福灵心至,道:“不会是清水坊王家?” “正是。” 冯丰心中莫名的惆怅起来——听说王家老三是痴呆儿,能不能杀人夺妻不好说,但肯定不会付银子给自己平事了。 果然,王笑傻傻说道:“好大的鸟,从那里飞过去了。” “鸟?” 唐芊芊点了点头,庄重的脸上带着悲伤,缓缓说道:“今日午间,夫君外出归来,见到王公子在门外玩耍,便请他进来小坐。奴家正在沏茶,却忽然听到一声惨叫,转头一看……呜……呜呜……”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哭道:“却见我夫君他……他已经倒在地上。然后,只见一个黑衣蒙面人从院墙那里一翻,就不见了踪影。” 王笑抚掌大笑道:“飞!飞过去了。” 冯丰一愣,心道这也太假了。 “这供词未免有些……”他不想得罪任人人,便耐着性子问道:“那这黑衣人具体是如何杀的你夫君?” “他……呜呜……”唐芊芊捏着袖子又拭着脸上的泪水,哽咽道:“夫君被那人一脚踹在心窝,脑袋撞在那石头上就……就没了……” 冯丰真的有些无奈,在他眼里,这罗德元定是院中这两人杀的。 但王家三公子他不想惹,这美妇背后指不定沾着谁,他也不想惹。 可是在京师地界上大家做事也有一套规矩的。要么你们花点钱,我冯不露来摆平;要么,你们自己个把事情做得妥当了。 还从未见过有人这样糊弄的! “一个是痴呆,另一个是无知妇人。都不懂规矩,这不是为难我吗?” 冯丰心里想着,吩咐人把罗德元抬着,打算带回衙门让仵作先验验。 两个衙杂一前一后才抬起罗德元,冯丰目光落在尸体下面的地上,突然身躯一震,呆滞在那里。 却见那地上,端端正正写着八个正楷小字——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冯丰嚅嚅嘴,喃喃道:“居然……” “居然是真的是这么回事!” 他上前细细观察了那八个字,嘴里念念有声:“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看了一会之后,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们看到那黑衣人的模样了?你夫君真是被‘木子’杀的?他……他现在白天也出来杀人啦?” 唐芊芊眨了眨眼,一脸迷茫地问道:“木子?” “就是那黑衣杀手。”冯丰道:“这个月一共死了八个了,不对,算上这个就九个。每具尸体下都留了这八个字。你可看到那凶手的模样了?” “他蒙着面,身量颇高。”唐芊芊迟疑道。 她似乎努力想了想,再也想不起别的,啼哭道:“差爷,你可一定要为我夫君作主,他死得好冤呐。” 冯丰又向王笑打听,王笑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会飞’、‘飞得好高’之类的。 “黑衣蒙面,身量颇高,应该不会错,关键是字迹相符。” 这案子扯到那个连环杀手身上,冯丰反而松了口气,他不愿在这院中多呆,便匆匆命人抬着尸体回衙门,临走时又叮嘱唐芊芊将地上的八个血字留着,回头还有人要来勘验。 王笑看着一众捕快衙役出了院子,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可以跟出去,花枝已把院门关上。 唐芊芊转头看向王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 她脸上还挂着泪花,前一刻还端庄悲伤,下一刻破涕为笑却是风情万种。 王笑心道,姐姐你演技这么好,是京城电影学院毕业的吗? “王公子你看,只要我们通同一气,旁人便不知我们之间的秘密了呢。”唐芊芊说着,又贴了过来。 王笑颇有些无语,这女人说话总让人觉得像在开车。 他一低头,看到地上的字,忽然想到——什么时候写上去的?先前翻尸体的时候分明还没有。 自己与这女人在屋中的时候,花枝那个丑丫头干的?那……这个花枝就是杀手木子了? 连环杀手耶。 唐芊芊似乎极喜欢看他害怕的样子,手在他脸庞上划着,柔声道:“不要怕,奴家会保护你的。” “那我就先回去了。”他小心地观察着唐芊芊的表情。 唐芊芊长长的“恩摁”了一声,道:“这院里死了人,奴家好怕。” 你刚才还叫我别怕,说会保护我的。 王笑颇为无语,道:“天色也晚了,我……我要回家吃饭了。” “不陪奴家吃饭吗?” “不了……”王笑转头看去,见花枝正在厨房忙活,似乎在和面。 “不了?”他勉强笑道,“我不爱吃面。” 话一出口,他颇有些后悔,心想要是这女人说做别的给自己吃怎么办。 “少爷……少爷,你在哪?” ——巷子里有个慌张的声音在喊,听起应该是缨儿在找自己。 “有人找我了。”王笑连忙道。 唐芊芊便咬着他的耳朵,轻声道:“说好了要再来看人家哦。” “一定,一定。”王笑如蒙大赫,如受惊的兔子般就往院门外窜去。 他还特地绕了点路,离厨房里的花枝远一点——“啧啧,连环杀手。”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王笑闪身出来。 呼,松了一口大气。 下一刻,又被人一把抱住。 他心头一紧。 回头一看,却是缨儿。 “呜呜……少爷你跑哪里去了,吓死我了……说好的不要乱跑,你现在越来越不听话了,缨儿好伤心哇……呜呜呜……” 王笑好不容易才从这个泪水哗哗的丫环怀里挣出来,拉着她便跑。 两人跑到街口,王笑回头一看巷子里没人追出来,一颗心才算放下。 缨儿只当他又在玩躲猫猫之类的,便拍着他的衣服柔声道:“下次不要再乱跑了好不好?” “好。” “那我们回……”缨儿整理着他的衣服,忽然发现玉佩不见了,她吓了一跳,连忙四下看起来。 王笑正心有余悸,忽然发现缨儿牵着自己的手便往回走。 他吓了一跳,赶忙拉住她。 “回家。” “少爷啊,你的玉佩掉到哪里啦?我们去找回来好不好?” 少女脸上带着些慌张,却依然表现得极有耐心,尽量带着笑容与王笑说话。 王笑摇了摇头:“很危险,不过去。” 缨儿道:“没关系的呀,我们去把玉佩找回来就走。” 王笑颇有些无奈,怎么能因为自己是个痴呆儿就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呢。 他只好道:“玉佩,在家。” 自己真是太机智了。 缨儿努力回想了一下,疑惑道:“早上穿衣服的时候明明系上了呀……是少爷你收起来了吗?” “收起来了呢。”王笑道。 缨儿才拍着胸脯道:“吓死我了。” 王笑看缨儿的模样,突然有些颇有些好奇。 一个玉佩而已,有什么打紧。 莫非像红楼里的通灵宝玉? 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嘛,连穿越这样的事都发生了,衔玉而生也不足为奇。 “玉佩,我生下来时,含在嘴里?”他问道。 虽有些没脸没皮,但实在是太好奇了。 却见缨儿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头。 “你又在犯傻了,哪里有这样的事。”她带着与有荣焉的表情道:“那可是贵妃娘娘赐的玉佩,一定要收好哦。” 王笑颇有些失望。 至于什么贵妃娘娘为什么要赐自己玉佩,在他想来,大抵上是因为自己可爱。 …… 夕阳下,缨儿牵着她的少爷往回走去。 小姑娘脸上虽然不显,心里却颇有些介意。 她能闻到自己少爷身上有淡淡的胭脂香味,想来是哪家妇人又将他偷过去逗弄。 那些妇人脸上挂着得意,手在少爷脸上捏来捏去,嘴里还要嘲笑他是个傻的——想到这样的场景,缨儿便感到生气,同时又有些自责。 于是好对王笑千叮咛万嘱咐起来:“少爷以后一定要跟紧我,不要乱跑哦。” “我知道。” “少爷,你最近好奇怪,你以前都是自称‘笑儿’的啊。” 王笑心里很有几分无奈,他真的觉得那样很傻。 “少爷你知道了吗?”缨儿又问了一句。 “笑儿知道啦。” 他一脸乖巧地应着,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道,唉,我太难了…… 第4章 擀面杖 王家人口众多,府邸占地面积颇大。王笑由缨儿牵着,转得晕头转向才回到自己的小院。 院子不大,胜在干净雅致,墙角栽着些榆叶梅,院墙上爬着藤蔓。 堂屋坐北朝南,窗明几净,格局方正——用王笑的话来形容便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 伺候王笑的除了缨儿,另还有一个粗使丫环名叫‘刀子’。 因王家是做酒水生意,府中丫环多以酒为名,别的丫环大多是‘秋露、潭香、玉沥、桑落’之类的雅名,到了她这里却只有‘烧刀子’这个名字。 后来大家嫌‘烧刀子’叫起来拗口,便唤她刀子。王笑昨日听缨儿唤她名字,还以为这是个女护卫。 缨儿是贴身丫环,相貌才情都是一等。刀子则是个粗使丫环,容貌普通,力气虽大却绝不会武艺,算是‘徒有虚名’。 王笑与缨儿回来时,刀子已从大厨房端了饭菜摆在桌上,接着又烧火打水。 两个丫头一通忙活,缨儿便让王笑伸手在盆里,她给他搓着洗了,又细心擦干。这种行为让王笑很有种重回幼儿园的感觉。 待他在桌前坐了,两个丫环侍立在身后,他便更觉得不自在起来。 昨天是‘初来乍到’他不敢多嘴,所以像傻子一样被摆弄了一天。 此时他却已熟悉了环境,没那么怕生,便招呼两个丫环坐下来一起吃。 缨儿与刀子却只是摇头不肯,于是王笑如傻子一样撒泼卖乖起来。 终于,两个丫环无奈,端着碗筷一左一右地坐了。 “都是伐木累,以后一起吃。”——仗着自己是个痴呆,他决定用习惯的语言表达心中的满意。 “什么是伐木累?” “就是一家人。” 缨儿便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笑道:“少爷又在说傻话了……” 这样一起吃饭,自然比有人站在身后看着吃得香些,用过饭后,两个丫环很有默契地再次分工,刀子负责洗碗收拾,缨儿则负责喂王笑果脯点心吃。 看着眼前的蜜饯,王笑颇为抗拒,摇了摇头,还往后仰了仰。 这东西糖份高,吃多了容易发胖,还容易得糖尿病。拒绝。 “少爷,你又这样了。” 缨儿似乎有些无奈,将手收了回去。 王笑松了口气。 下一刻,却见小姑娘贝齿轻咬,将蜜饯咬开,颇为细心地将里面的核剥了,又送到王笑嘴里。 王笑:“……” 这样不卫生诶姐姐。 看着王笑又在摇头,缨儿脸上便有些疑惑起来。 “少爷,你今天好奇怪诶,平时最喜欢吃果脯的。” 王笑只好张开嘴。 “少爷真乖。” 待完成了这项喂投活动,缨儿又想到一件事,颇为紧张地对王笑道:“少爷,你把玉佩收在哪里了?拿出来。” “玉佩,收得很好。” 他心中暗道:“看来要尽快弄些钱,把这玉佩赎回来。” 缨儿却依然有些不放心,好言好语地劝了几句让王笑拿出玉佩,王笑却只是摇头。 过了一会,她只见自家少爷往床底下一爬,却是拿出一根擀面杖来。 这擀面杖她昨天就见过,当时只道是男孩子好动,喜欢耍这些棍棒。 下一刻,王笑却说出一句让她大惊失色的话来——“昨天,有人用这个,敲我的头。” 烛光下,主仆两人对望了一眼,心中所想各不相同。 王笑是考虑了一整天才决定将事情告诉缨儿。 一方面,他需要缨儿告诉自己事发之前发生了什么;另一方面,他心中虽是相信这个丫头,但还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缨儿却是真的吓了一大跳。 昨天西府二夫人把自己叫了过去,说是选了些花样给自己做衣裳,以备少爷成亲时穿,自己回来时便觉得少爷有些不对,居然是发生了这种事! 王笑微微眯起眼看去,只见眼前的小丫头已经是泪花闪闪。 接着,缨儿一脸心疼地便将他揽在了怀里。 “少爷……呜呜……” 缨儿的手微微还有些抖,小心翼翼地往王笑后脑勺摸过去。 当她碰到一个很大的包的时候,便再也忍不住,眼泪长流下来。 “少爷……呜……都是缨儿不好,不该不在少爷身边……” 王笑只觉得如下雨一般,他在缨儿背上拍了拍,道:“我没事,但想不起来,是谁打的呢。” “这些坏东西……”缨儿抽泣道。 “可是,是谁呢?”王笑疑惑道。 刀子推门进来。 见缨儿抱着王笑哭得厉害,刀子吓了一跳,三两步跑上前揽着缨儿,问道:“姐姐怎么了?” 缨儿一边抽泣一边哭诉起来:“昨日个西府二夫人来唤我,我便带了少爷过去,到了那边,堂少爷说他来领少爷……可是……呜呜……可是我回来时却只有少爷自己睡在花园里,堂少爷却和一帮朋友在聚会,也不知那些人当中哪个烂了心肝的……拿这棍子……拿这棍子打了我们少爷……” 刀子听了亦是大惊失色,抱着缨儿哭作一团。 屋中顿时一片哭啼。 王笑却算是了解了大概情况。 他昨天醒来时便在一个花园里,脑袋痛得厉害,再一看地上的擀面杖,他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只一眼,他就知道自己是被这根棍子给打死了。 接着名叫缨儿的古代女子就牵着自己,穿过各种曲径通幽、亭台楼阁……经过一夜的心理建设,他接受了‘自己如今是个名叫王笑的痴呆儿’的事实。 暂时来说,还不宜曝露‘如今的我不是痴呆’这个大秘密。 当务之急是找出那个一棍子打死自己的凶手。 对了,还要搞点钱把玉佩赎回来。 目前嫌疑最大的应该便是这位‘堂少爷’了。 于是王笑向缨儿问道:“打我的人,堂少爷?” 缨儿哭着道:“堂少爷怎么会打少爷你呢,一定是他那些朋友中有人……” 她本想说‘有人坏了心肝’,但她又不想让自家少爷面对人世间的丑恶,便抹了抹眼泪,道:“许是那些人中,有人和少爷开玩笑失了手呢。” 王笑颇有些无语。 开玩笑?那家伙可是把我干掉了诶。 但他又不好明言自己已经被打死了。 少年在心里叹了口气——前天让人敲了一闷棍,今天又让人摔了一巴掌,还真是好欺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堂少爷有哪些朋友呢?”他问道。 缨儿虽也觉得委屈,却还是拉着王笑的双手,道:“少爷怎么能叫‘堂少爷’,那是你的堂兄呢。” 好。 “堂兄有哪些朋友呢?” 缨儿摇了摇头:“那些人缨儿哪会认得呢,我们以后不与他们玩了,好不好?” 王笑鼓了鼓腮帮子,还是“哦”了一声。 这世道有人要杀自己,哪是不与他玩就能解决的呢? 但眼前只是个很关心自己却不知事由的小姑娘,王笑便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花,轻声道:“缨儿不哭,我没事。” “缨儿没哭呢,只是眼里进了砂子。” 似乎怕王笑不信,她又轻声道:“少爷帮缨儿吹一吹好不好?” “哦。” 王笑觉得这种幼儿般的对话很傻气,但他还是无奈地朝缨儿眼里吹了口气。 却见少女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他能看到那里面有真真切切的关心与爱护…… “这个擀面杖,要不要还回去?”王笑挥了挥手里的棍子,问道。 他自认为这是个黑色幽默——就好比,自己握住了凶手刺来的水果刀,还反问一句“需要我给你削个梨吗?” “少爷你又在说傻话了,我们留着擀面多好呀。” 缨儿却是摸着他的头说道,语气像是一个——幼儿园老师。 而这件事王笑能从缨儿嘴里问到的情况也只有这些了,接下来他只能自己一点一点去探明白。 先从了解这个陌生的环境开始…… 这个时代的夜晚没有灯红酒绿、十里洋场,三人便围在放着烛火的桌前,刀子做些刺绣,缨儿捧着书给王笑读。 王笑听着那些半懂不懂的文言文,发现缨儿虽总是说‘少爷又在说傻话’心中却没把自己当成一个痴呆。 她读的是《左传》,但她自己也只是识字而已,断句却断得一榻糊涂。 王笑心中好笑,才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便问道:“我们,哪个朝代?” “少爷你又忘啦,我们国号‘楚’呀。” 楚国? 王笑颇有些疑惑。 “大楚兴,陈胜王?”他开玩笑般乍呼了一句。 缨儿拿书在他头上轻轻一敲,道:“少爷你别说胡话了,陈胜都过了一千多年啦。” 哦,那大概是平行世界——王笑心想。 他本想再多问几句,刀子看了看天色,起身去端水。 这两个丫头都是抬头一看就能知道时辰,对这个技能王笑颇为叹服。 缨儿给王笑擦了脸,拿掉外套,她却在床头坐下来,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昨天王笑浑浑噩噩没有在意这些,今天却颇有些抗拒。 缨儿便道:“少爷你这两天好奇怪哦。” “哪有。”王笑只好躺下。 缨儿抿嘴一笑,颇有些自得。她发现,自家少爷越发有些不听话,但只要说‘好奇怪’,他就会乖些。 她轻轻给王笑按着头,问道:“后脑勺的伤还痛不痛?” “不痛。” “少爷以后会嫌弃缨儿吗?所以不想枕着缨儿了。” 王笑道:“这样,你不舒服,腿麻。” 缨儿愣了愣。 她才发现他似乎在收着力,脑袋压下来也没有往常那么重。 这个一向傻不愣登的少爷似乎真的懂事了一点。 “少爷,你知道吗?所有人都说你傻。但缨儿觉得,你只是长大得慢些,总有一天,你也能慢慢懂事,慢慢变聪明呢。” ——名叫缨儿丫环心里这般想着。 过了一会,她看王笑闭上眼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王笑缓缓睁开眼,看着床顶上的帷幔,自言自语道:“这辈子,也该好好活啊……” 第5章 沈姨娘 “我不用去,给长辈问安吗?” 樱儿正在给王笑梳头,觉得颇为好笑,道:“少爷竟难得想去给老爷问安?往日你最怕去杜康斋的。” 王笑本就是不想去,便又试探道:“不去也行?” 樱儿道:“少爷你又忘了吗?老爷和二少爷两天前就去了京郊的田庄,明天才会回来呢。” 王笑微微有些讶然:“还有田庄?” 这感觉便像是,一不小心就听说自己在市区外还有个别墅。 刀子正巧端了面盆进来,笑道:“说起田庄,分明是我们少爷的,却被人觊觎……” “休要说些捕风捉影的。”缨儿打断道。 刀子忙止住话头,心知缨儿是为自己好。 刀子知道这些话在自己屋里说虽然没什么,但万一让人听到,却要降自己一个乱嚼舌头的罪名。若是坏了少爷与几位堂亲兄弟间的情份,打死自己也不为过。 王笑心中郁闷,听起来自家资产不少,手里却连点现金都没有。 “缨儿姐姐,我们今天出门吗?” 缨儿正拧毛巾给他擦脸,闻言便笑道:“不出去呢,以后我们就呆在院子里好不好。” 王笑心道:那哪成?我还要去把玉佩赎回来,还要查清楚是谁想杀我。 他只好撒泼卖乖起来。 缨儿笑吟吟地在他脸上捏了捏。 “少爷,缨儿刚拧的毛巾呢,手里暖和,嘻嘻。”她说着用手搓他的脸,把话题岔开。 缨儿虽是王笑的丫环,但两人之间占主导地位的却还是她。 小姑娘昨天听说自己少爷被打了闷棍,回了房间之后还偷偷哭了好久。 她下定了决心不出门,王笑便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早上用了些糕点之后,缨儿便捧了些木制玩具出来陪王笑玩。 王笑心中实在是对这种低龄儿童的东西嗤之以鼻,奈何缨儿又祭出“少爷今天好奇怪哦”这种话来唬他。 他只好也脱了鞋爬到床上,盘腿与她对坐着——推七巧板。 “少爷,你看,这像不像一只鱼。”缨儿玩得颇有些高兴。 王笑翻了个白眼。 太幼稚了姐姐。 “一只鱼,缨儿记一筹,到你了。”缨儿又道。 王笑只好随手摆了一下。 “哇,少爷好厉害哦,这是一只鹤?少爷记两筹。” “为什么鱼一筹,鹤两筹?” “因为鹤更难一些啊。”缨儿理所当然道。 王笑一头黑线,心道:“姐姐你这个判断依据到底是什么,记分很不严谨啊。” …… 上午的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颇为柔和。 初秋的的天气有些暖。 缨儿昨天哭了一夜没有睡好。此时她坐在床上,觉得身上暖烘烘的,于是眼皮一闭一闭,一会儿之后便打起了盹。 王笑小心翼翼地伸手一推。 “少爷,轮到你摆了……” 缨儿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接着便倒下去呼呼大睡起来。 王笑自己下了床穿上鞋,踮着脚便往屋外走。 想了想,他又转回来,拿被子盖在缨儿身上。 傻丫头一个,居然想用七巧板留住我——看着缨儿熟睡的样子,他摇着头笑了笑。 这个时间刀子正在府中的大厨房打饭,王笑穿过院子,便飞快地向外面跑去。 良久之后,他终于找到了后院大门,昨天他和缨儿正是从这里进出的。 “三少爷。” 王笑点点头,脸色平静地往门外走去。 下一刻,他却被两个家丁架了起来。 “你们干嘛?我要出去。” 这两个家丁一个酒糟鼻一个麻子脸,两人对望了一眼,麻子脸道:“三少爷你怎么能出去……呢。” “我昨天就出去了。”王笑颇有些不忿。 “昨天是缨儿姑娘带着少爷你的……呀。”酒糟鼻道。 这家丁还不太熟练以这种逗弄孩子的语气说话,最后一个‘呀’字念得便有些飘忽。 只听这语气,王笑心中就已气极,恨不能打他们一顿。 再一听这两人说的这话,敢情没有缨儿带着,自己就出不去了。 “我告诉你们……”王笑一皱眉,语气间便带了些威势。 他打算侧漏一些霸气来压住这两个家丁。 但转念一想——痴呆了那么久,突然反转肯定会引人疑心。何况还有个凶手要对自己不利。 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种深宅大院争抢家产的事多了,鬼知道这些家丁是谁的人? “我要告诉缨儿姐姐,你们欺负我!”他说道。 两个家丁对这种威胁不以为意,却还是在脸上浮起一种很假很亲切的笑容来。 “三少爷就不要为难我们了……哦。” “快回去……哦。” 说着,他们将王笑放下来。 王笑只好整理了一下衣裳,往回走去。 “哦你们个头哦” 虽然有些窝囊,但谁活着能不受点窝囊气,他一边在心中安慰着自己,一边循着印象引原路往回走。 但两刻钟之后,他发现,自己居然迷路了。 在路边的假山石上踢了一脚,他暗骂连这个庭院也与自己作对。 “哈哈哈哈……” 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笑声。 王笑转头看去,却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领着两个丫环正看着自己。 这女子妇人打扮,模样算是很美的,脸庞白皙,梨窝浅浅,一双眼睛颇为明媚。 王笑却觉得她看起来有些傻气。 “这不是笑儿吗?”她捂着嘴笑着说道:“怎么?不认得妾身了?妾身是你娘亲呀。” 两人大眼瞪小眼。 王笑一脸迷茫。 娘亲?你也就比我大十岁左右——这大概是个后娘。 下一刻,他的脸被捏了一下。 “每次看都觉得这孩子长得太俊了,像极了妾身,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也不刺耳,也没什么嘲笑意味。相反,笑声还很真诚,甚至点好听。 就像是她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把自己逗得咯咯直笑。 王笑撇了撇嘴——这个女人笑点又低,又有点傻气。 “叫声娘亲来听听,哈哈哈哈……” 王笑没好气道:“我迷路了。” “哈哈哈哈,你迷路了?”女人笑得花枝乱颤,手在自己面前连连摆了好几下,道:“竟能在自己家里迷路?你那个形影不离的傻丫头呢?” 似乎觉得自己‘形影不离’这成语用得极有趣,她又是一阵笑。 听到她说缨儿是个‘傻丫头’王笑微微有些恼火,心中暗道:“笑点这么低,也不怕把自己噎死。” 他懒得理这个女人,转过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 “哎哟,生气啦?哈哈哈哈……”那女人却是跟上来,“好啦好啦,姨娘带你回自己院里。” 王笑也不是真的生气,便由她领着往自己院里走。 路上这姨娘又向她的两个丫环道:“你们刚才听到了?哈哈哈哈……” 话还没开始说,她自己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不容易缓过气,她才接着道:“说了他丫环一嘴,他还置气呢,哎哟,你们看这张小脸蛋都气白了,哈哈哈哈……” 那两个丫环只好捂着嘴陪她笑。 王笑心里无语。 他能看出来这女人不是出于恶意,只是喜欢打趣说笑。 但确实是有些聒噪。 好在路途不长,走了一会之后,拐过小径便看到自己的小院。 缨儿与刀子正一脸焦急的往外跑着,显然正在找王笑,此时抬头见了便飞快跑上前。 她们眼巴巴地看着王笑,恨不得马上过来,却还是先向那女人道了个万福:“见过沈姨娘。” “哈哈哈哈……”沈姨娘一只手抚着额头,好一会儿才道:“哎哟,这是‘烧刀子’,哈哈哈哈,说起来是妾身的罪过,给你起了这样一个名,哈哈哈哈……” 刀子头埋得更低了。 沈氏笑了好一会,王笑几乎以为她要岔过气去。 一会之后,沈氏将手腕上的一只镯子解了下来,塞在刀子手里。 “算是妾身给你赔罪。”沈氏笑道,“但是我起的这名字,哈哈哈哈,真是太有趣了,我实在是……太机灵了。” “来,这个给缨儿丫头。”沈氏又摘了件首饰。 “笑儿,这下你不恼妾身了?这孩子,哈哈哈,还不许我说缨儿是傻丫头……” 王笑很有些恼火,要不是因为自己是个痴呆,他恨不能问一下沈氏:“你的笑点就是不是长在了脚底板上?” 几人稍稍说了会话,等沈氏主仆三人离去,缨儿便连忙跑上来拉着王笑的手。 “少爷,是姨娘把你带出去了吗?怎么也不说一声呢,吓坏我了。”。 王笑也不否认,这个锅让沈氏背了就背了。 “少爷你不许姨娘说缨儿是傻丫头吗?可缨儿就是傻呢,女红做得都不好……” 王笑本以为今天的外出计划就这样泡汤了。 然而午饭后,他却迎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王珍身边的丫环潭香跑过来请王笑。 “大少爷让三少爷过去?为什么?”缨儿颇有些意外。 潭香道:“我也不知道为何,只知道来了四个客人,大少爷便让我来请。” 王笑便由这两个漂亮丫环引着,一直到了前院会客的厅里。 “少爷你进去,缨儿在外面等你。” 王笑点点头,进了大厅,只见主位上坐着一个年轻人,应该就是大哥王珍。 王珍二十八岁,穿着读书人的长衫。他相貌堂堂,微微有一些发福,身上书卷气很重,有着一种与人为善的和气感觉。 另外四人分坐在客座上,虽衣服制式不同,但似乎都是巡捕一类的人物。 其中一人王笑倒也认得,正是清水坊衙门的捕头冯丰。 总不会是来捉拿自己的?他心想。 “三弟来了,过来坐。”王珍道。 王笑便过去乖乖坐下。 王珍也是刚到不久,他也不着急开口,先是着人去备了茶水点心,方才不慌不忙地看向来客。 最先站起来的是五城兵马司的胥吏邓景荣。 邓景荣拱了拱手,态度有些谦卑,道:“大少爷勿怪,因有桩案子要问三少爷,因此,小的领了三位上差前来拜会,实在是打扰了。” 接着几人就是一通见礼。 王笑旁观了一会,勉强算是明白了过来。 邓景荣这个五城兵马司的胥吏,大概算是这个时代的城管。 冯丰这个清水衙坊捕头,大概算是派出所的警力。 而另外两人则是京师巡捕营的,这却算是刑警了。 整件事情大抵是:派出所的冯丰觉得案子棘手,推给了刑警,于是城管邓景龙便领着他们来找自己录口供了。 “这下,唐芊芊这女人果然是把肚子……不对,把案子搞大了……” 第6章 巡捕营 楚朝开国后设立了五城兵马司治理京师治安。后来京师盗贼日多,五城兵马司对其职责渐渐表现出力不从心,又增设了京师巡捕营。此后数朝间,巡捕营不断完善,渐渐替代五城兵马司成了巡备京师、缉盗治安的主要衙门。 及至前朝,边关烽火日浓,各地反贼迭起,京城治安愈发混乱,于是楚朝的厂卫特务机太平司也参与进京师的治安管理。多方衙门权职交错,功能叠加,再次加剧了官员冗肿、军纪废驰、敷衍怠惰的局面。 到了如今的延光年间,京师治安更加糜烂,敢在天子脚下行不法事的,多是些身手了得的悍匪或亡命之徒,朝庭不堪其扰,为了激励巡捕营,又出了一套赏罚制度:捕杀真盗一名,则官升一级、赏银二十银。相反,一年内超过三起凶案未破,则军官降一级。 因此,京师巡捕营形成一个极怪异的场面,一方面,很有些身手了得的军官脱颖而出;另一方面,却又混着极多的吃空饷的军官与赢弱不堪的兵士。 此时来到王家的这两名巡捕营中人却显得有些精干。 两人中,年长的名叫耿正白,是个小把总,四十余岁,看起来就是‘年富力强’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年轻的那个二十岁左右,也姓耿,名叫耿当,国字脸,浓眉大眼,看起来憨头憨脑。 反正在王笑眼里,两人的形象气质都很像刑警。 邓景荣负责带路引见,互通姓名之后便赔笑着坐下。 冯丰则负责说明来意,介绍案情。他将昨日罗德元之死的经过向王珍娓娓道来,竟如说故事般讲得颇为精彩。 “……因此,我们便确定杀手就是最近正猖獗的杀手——木子。”这句话之后,马丰结束了声情并茂的发言。 邓景荣惊叹不已,轻声喃喃道:“一个月间杀了九人,凶残呐凶残。” 耿正白与耿当却是面不改色,大刀阔马地坐着,耿当还不停地拿眼打量王笑。 王笑本犹豫着是否把昨日所见一五一十说出来,什么凶手是那个‘恒郎’之类的。然而他转念一想,既然答应了唐芊芊保守秘密,出尔反尔总是不好。 再说了,那个名叫花枝的丑丫头或许就是木子,杀人不眨眼的连环凶手,自己总不能虎头虎脑的就得罪了——这般想着,他便眼观鼻鼻观心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王珍更感兴趣的却是那八个字,缓缓说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此句,出自《道德经》第七十九章,‘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意思是,这杀手认为自己杀的人都死有余辜。用典颇妙呐……” 妙什么妙,大哥你这样会被当成书呆子的——王笑颇有些无语。 邓景荣却是瞬间换上一脸敬佩,煞有介事地拱手道:“大公子博学多才,实在让人佩服。” 王珍很是谦虚地摆了摆手,侃侃道:“此句出自《道德经》,是老子所曰。圣人姓‘李’,所以你们称杀手为‘木子’,然否?” “然!然!”冯丰也是一脸叹服,赞道:“大公子聪慧过人。” 王笑心中暗道:“什么跟什么嘛,既然那句话是老子所曰,你们就该称那杀手为‘老子’。” 却听冯丰又道:“本来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也与贵府三公子无关了。但……巡捕营的两位上差昨夜拿到一个贼人,正好也是颇有武艺、身量颇高。因此想让三公子前去认一眼。” 他话一说完,耿当便站起来,道:“不错,昨夜就是俺拿的人。” 王笑心中暗忖道:“若按笔迹而言,那杀手是花枝的可能性更高些。这个铁憨憨不会是捉错人了?” 那边王珍脸上浮起礼貌的笑容,沉吟道:“按理说协助上差办案,是我们这些百姓之责。可惜我三弟尚且年幼,又受不得惊吓,怕是力有不逮。” 一言既出,冯丰与邓景隆脸上便有些‘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们向耿正白看了一眼,目光像在说:“上差你看,小的也没办法了。” 耿正白站起来道:“本不该来麻烦贵府的,但早晨我们找苦主唐氏去认过,那女子吓坏了胆,分辨不出那人是不是木子,如今见过木子的便只有令弟,还请大公子通融。” 王珍依然端坐着,道:“并非我不通融,可是我三弟婚期在即,确实不适合到衙牢之地认人,不吉利。” 他说着,又招手唤过了自己的小厮米曲,低声吩咐了几句。 王笑心中却在奇怪,婚期在即?自己明明才十五岁啊。 那边耿正白与耿当对望了一眼。 耿当颇有些不情不愿,压低声音道:“阿伯,俺就指着这桩功劳……” 耿正白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来之前他便听邓景隆说过这王家老三要尚淳宁公主,这样的皇亲绝不是自己这种身份的人能强求的。何况此时王珍将这个拿出来作借口,再纠缠就要得罪人了。 “如此,叨扰了。”耿正白只好拱手道。 却见王珍的小厮米曲正好端了一个小托盘进来,上面还盖着块红布。 邓景荣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眼中便泛起了光。 冯丰也是咽了咽口水。 果然,王珍笑道:“正是因为有几位这样矜矜业业的上差,我们这些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就比如昨日,若非冯捕头,谁知我三弟会出什么事?一点小意思,还请不吝收下。” 谁知我三弟会出什么事?——王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又打量了王珍一眼。 却听耿当道:“俺不是来要银子的,俺只凭自己的武艺捉贼赚银子。” 说着,他也不见礼,一转身就往外走去。 “慢着。” 突然有人说道。 耿当转头看去,却见一直未说过话的王笑站了起来。 王笑转向王珍,努力做出一副呆模呆样,道:“大哥,弟弟想去,认得那人。” 王珍微微眯了眯眼,打量了王笑一会,脸上浮起包容的笑容来,道:“笑儿啊,你越来越贪玩了。” 王笑其实是有些紧张的,怕被王珍看出不妥来,于是连‘我’都不敢自称。 “笑儿不贪玩,笑儿帮忙。” 王珍缓缓道:“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笑儿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王笑心中一愣,干嘛,一言不合就吊书袋? 知命者不立岩墙下——这是让自己不要干危险的事?去趟巡捕营而已,能有什么危险的。 “笑儿知道,还知道下一句是,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王珍有些诧异,道:“笑儿怎么知道的……呀?” “缨儿给我念的,她每天都念书给我听。” 王珍点了点头,大概是表示缨儿是个负责任的好丫环。 “笑儿真要去?” “嗯。” 王珍想了想,喟叹道:“也好,往日大哥常叫你要读书,难得书中大道你竟能读进去。尽其道而死者,死命也。也好,不是因为贪玩,你想去就去。” 王笑心中颇有些腹诽,去趟巡捕营而已,说得这么郑重。 “好。” 王珍又转头看向耿当,很平静地说道:“还请上差照顾好舍弟,鄙人与贵都司张大人也算是相熟,若舍弟稍有不妥,让鄙人跑去打搅张大人,却也不好。” 一句话说话,耿正白微微色变,挺的笔直的腰都稍稍垮了一点。 邓景荣眼皮跳得厉害,心中暗道:“王家大公子分明气场不低,就这样还声名不显,那个‘商事上颇有手段’的王二公子又该多厉害?” 如此想着,他便微微有些懊恼,昨日不该因为贪杯茶喝,就与张恒议论王家是非。 一行人出了厅堂,缨儿听说王笑要去巡捕营,便表示自己也要跟着少爷一起。 王笑是极不想让缨儿同行的,奈何小姑娘打定了主意不能与少爷分开,他拿她毫无办法,只好将她带上。 出了府门,邓景荣与冯丰便告辞而去。 王珍着人备了马车,于是耿正白与耿当乘一辆马车走在前面,王笑与缨儿乘一辆马车跟着。 此趟出门王笑本就是为了见见世面,观察一下这个时代,便掀着车帘撅着腚往外看。 等马车拐到东大街,一路下去都极为热闹,商铺林立,走贩如织,行人往来,联袂成云。有衣着富贵的,也有衣不蔽体的,有满面红光的,有骨瘦如柴的。 酒楼茶肆,古玩典当,花鸟鱼玩…… 王笑只好时不时向缨儿问上一句:“那是什么?” “少爷你以前也见过的呀,那是杂耍卖艺呢。”缨儿转头看去,也是眼睛一亮。 却见一个穿黑衣的小姑娘正在一张大桌上翻跟头,一连翻了十几个跟头后,她双手支着桌面倒立过来,用脚趾夹着一张小弓,另一支脚趾夹箭拉弦,以一个极怪异的姿势将箭射了出去。 箭去如流星,射在远远的一间酒肆二楼的靶子上。 顿时叫好声一片响起。 王玩凝神看去,那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脸晒得黑不溜秋,脸上干裂的厉害,嘴唇更是裂了好几条血沟。她站起身来后,只见她的腿却已弯成了畸形。 听着四周的叫好声,王笑却忽然觉得兴味索然,将车帘子盖上,闷闷地坐了。 “少爷怎么不看了?”缨儿马上就察觉到他不太高兴。 “围观者觉得她本领了得,但小小年轻就练了这一身技艺,又该吃了多少苦头?” 缨儿一时也有些愣怔住,想到那小姑娘两条腿变形得极为难看,她也觉心中不忍。 下一刻,她再看向王笑,目光却有些奇怪起来。 王笑才发现自己一时语快,这句话逻辑清楚、语气顺畅,要是让缨儿起疑了却是麻烦。 但他也不敢多做解释,只好鼓了鼓腮帮子,作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好在不久之后,马车便到了京师巡捕营。 王笑虽不认得木子,却知道罗德元不是旁人所杀,打定主意一会见到了耿当捕的那人就说自己记不清。 这般想着,他便由缨儿牵着下了马车,跟着耿当走去…… 第7章 产业链 巡捕营虽说是营,历朝下来已扩建成一个占地极大的衙门。 进了大门,先是一个颇大的校场,一侧的架子上放着些刀枪剑戟之类的武器,挂着些弓。校场另一侧则是靶子与马房。 地上有些杂草,显然这校场上没有多少人操练。 也不知是王笑的错觉还是什么,一进巡捕营,他便觉得视线变得暗红下来。 地上沙土间似乎沾起着陈年的血迹,暗暗的、旧旧的,让人有些压抑。 穿过校场,进到一个大堂。 大堂上人很多,有些嘈杂。中间摆了一排长桌,长桌后面坐着老胥吏执着毛笔正记着什么,桌子前面则是穿着巡捕服的公人排着队,手里还捆着各种五花大绑的贼盗,像是在等着登记。 “清河巡逻王明明,捕获偷鸡贼一名,记末等功一笔……” 诸如此类的吆喝了一句之后,便有各种各样的求饶声响起。 “小的冤枉呐,那鸡,是自己飞到小的怀里的啊……” 不像是在缉盗,倒有些像在市场卖菜做生意。 王笑颇有些好奇地四下张望着,跟着耿正白叔侄二人穿过大堂,一路上七拐八绕,时不时有人抱拳唤一句“耿把总”,走了一会之后才到巡捕营的牢房区域。 耿正白让牢头开了一间审讯房,让耿当领着王笑进去坐着等,自然有人去将犯人押过来。 耿正白是个小把总,回了巡捕营便有不少事找上来。于是他叮嘱耿当看顾好王家三公子,自己便先去忙旁的事。 这个房间颇有些阴森的气氛,缨儿有些害怕,紧紧拉着王笑的手。 王笑便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安慰道:“缨儿不怕。” 他声音沉稳,缨儿便觉得安心了些,却也没发现自己的少爷没往日那么傻气。 不一会儿,两个狱卒便领着一个高个青年进了审讯房。 这青年高高瘦瘦,脸上带着不少淤青,看起来却颇有几分清秀。他身上穿的确实是一身黑衣,但不是想像中那种夜行衣,反而像是捡了几条黑色的破布稍稍裁剪后套在身上。此时他手上脚上都戴着颇重的镣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显得有些笨拙。 耿当看到这青年进来,颇有几分激动,站起身向王笑问道:“三公子,你快给俺看看,这人是不是杀手木子?” 他少年心气,想要捉捕名震京师的连环杀手,再加上这是他当上官差后捕的第一个犯人,不免有些期待。 王笑装模做样的打量了两眼之后,摇了摇头道:“不是的。” “怎么会不是。”耿当愣了愣。 看着眼前这个模样生得极好看的富家公子,耿当也不知道他‘痴呆’到了何种程度,便挠了挠头,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他是不是昨天打死罗德元那个?” “他不是,昨天那人,不一样。”王笑颇为坚定。 “咋就不是呢。”耿当颇为失望起来,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那这只是个普通凶犯了?这小子有几分身手,俺费了好些气力才逮着的。” 王笑听说这高瘦青年身手不错,便又打量了他几眼,似乎对他颇感兴趣。 却听耿当对那高瘦青年道:“你倒底姓甚名谁?因何杀杜掌柜?早点交代了让俺报上去。” 那高瘦青年却只是闭着嘴不说话。 “嘿,逮了个哑巴回来。”耿当道,声音有些气恼。 一个狱卒探过身来,俯耳对耿当道:“这小子在牢里也是一句话不说的。依小的看,他未必就不是杀手木子。再说了,这小子杀人是许多人都瞧见的,小耿爷你还不是想怎么报就怎么报。” 他最后这句话却是贴着耿当的耳朵说的,声音颇轻。 王笑虽然没听清他具体说了什么,却也还能猜到,杀良冒功他都听说过,这种添油加醋的事自然不会少。 耿当却是直接摇了摇头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俺想实实在在地领功劳。” 那狱卒脸上的表情便有些讪讪然起来。 王笑便心中暗道耿当此人实诚。 “只是这小子一直不开口,却是麻烦。”耿当又气恼地说了一句。 那狱卒便再次讨好道:“小耿爷若想要他开口,小的一会就对他用刑?” 耿当犹豫了片刻,对那高瘦青年提醒道:“你可想好了,若是再不开口,俺便让人用刑了。” 那高瘦青年闭着嘴唇,就是不说话,但眼神中似乎有些犹豫。 王笑对他印象颇好,便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示意让他说话。 “我杀了杜家兄弟,要判几年?” 就在快要被带走的时候,高瘦青年还是开口说道。 “嘿,要判几年?”耿当咧嘴一笑,道:“你杀了三个人,当然是杀人偿命。” 高瘦青年愣了愣,眼神颇有些黯然。 他又看了王笑一眼,问道:“你们在指认我是不是一个叫‘木子’的杀手?” “然后呢,你是吗?”耿当没好气道。 “我可以是!”高瘦青年语气甚急,又道:“你要我认什么罪都可以,只要官爷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嘿,你当小爷我是来与你做生意的?”耿当有些不快,自语道:“还以为是条大鱼,原来是个没骨气的。” “官爷,官爷,你听我说。我姐姐、姐夫都让姓杜的害死了,家中只有一个四岁的侄女,只要官爷你能替我照看,我什么罪都能认。”他说着,又转头看了看那两个狱卒,道:“我知道你们巡捕营的规据,要是拿到大盗,赏银二十两。只要有五两银子官爷就能将我侄女养大,我什么罪都能认的。” 王笑在一旁听了,心中暗想:“这小子有点傻,这种事当众说出来……” 然而,当他转头看向那两个狱卒,却见他们脸上非但毫无惊讶,反而带着些期待的笑意。 王笑方才恍然大悟——这个‘规矩’显然就是这些狱卒告诉犯人的,让这些要被问斩的犯人捡些大罪认下来,骗朝庭的赏银,然后大家分银子。 这是一条产业链啊。 当着自己的面,毫不顾忌的说这种事,看来这个产业链还相当成熟。 果不其然,那两个狱卒便围着耿当劝说起来。 他们也不提要耿当分银子,这种事,到时候赏银下来了,但凡不是傻冒,都不会忘了他们这样的知情人。 因此,两个狱卒口口声声只是说那四岁的小女娃该有多可怜。 “小耿爷,此事对所有人都没坏处,能得银子不说。关键是还能救一个可怜的孩子……” 耿当两条粗眉拧在一起,显得颇有些纠结。 这个刚刚当上官差的青年,也立志过不要被楚朝官场上那些龌龊事腐化。但这第一个案子,世俗就向他伸出了一双有力的推手。 往前走一小步,冒功领钱救人,看起来一点坏外都没有。但以后呢?以后每一桩案子,都有人能让自己与钱沾上边。 高瘦青年看向耿当,目光满是期待。 “你姐姐、姐夫是被杜掌柜害死的?”终于,耿当问道。 高瘦青年恨声道:“不错,我姐夫原在杜良骏手下干活,后来这畜生窥觑我姐姐,便伙同他兄弟打死了生生打死了我姐夫,还掳走了我姐姐……我姐姐……” 他说着,眼中泛起了目光。 耿光有些默然,喃喃道:“你杀了三个人,肯定是要偿命的。” “我愿意偿命,可是我小侄女是无辜的。” 耿当重重叹了口气,咬了咬牙道:“俺也不要你认别的罪,你家侄女俺替你养。大不了,俺以后少买些酒喝。” 一句话说来简单,这个时代,要扯大一个孩子却绝不是易事。 对于耿当而言,也是经历了不少心理争斗——如今才拿住第一个人犯,就要养他家里一个口人,长此以往,自己那点俸禄够吃什么。 王笑却是暗暗摇了摇头,暗道耿当这家伙以后在巡捕营混不开的。 人家两个狱卒满心期盼地看着你,就等着你带他们一起发财。你到好,自己往里垫银子就算了,断人财路,以后谁服你? 王笑心中这般暗自摇头,他看向耿当的目光却微微有些欣赏起来。 哪知那高瘦青年盯着耿当,思索了一会之后,居然淡淡道:“你不用我领罪,我不信你。” “嘿,你还跟俺来劲了。”耿当颇有些恼火,“你待如何?” 高瘦青年看向王笑,道:“我信他,他像是有钱的,我听你们喊他王家公子。” 耿当又气又笑,忿忿骂道:“穷生歪计的东西,俺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是人精,你想得美。现如今哪个大户人家招丫环不是挑挑捡捡?哪里招不到好的丫环?你侄女才多大,又不能干活,人家犯得着给你养吗?” 王笑颇有些愕然,听了耿当这句话他才明白,原来这年头,能给人家当丫环居然还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 由此可见楚朝贫苦人家生活的艰辛,毕竟,若是能活得下去,谁愿意做下人? 一时间,耿当与高瘦青年的目光都向王笑看去。 耿当暗想,他只是个痴呆,如何能做决定? 高瘦青年则是有些期待——他见王笑与缨儿身上的衣服都是上等料子,脸上的气色也是极好,丝毫没有贫苦人家那种长年风吹日晒导致的脱皮与红斑。自己的小侄女若能进这样的大户人家,便不用再担心挨饿受冻、横死街头,长大以后甚至还能像这个大丫环一样体体面面…… 缨儿在一旁听着,心中也觉着这家人可怜。她有心想要帮忙,又知道自己一个丫环做不了主,便轻轻握着王笑的手,目光颇有些恳切。 王笑被几人看着,有些不爽起来——都看我做什么,都忘了我是个痴呆了吗? 他心中有个想法,又不想让人看出自己不是痴呆。 想了一会之后,他走到那高瘦青年身边,踮起脚在他耳边悄声道:“耿当不欠你人情,你就不信他。那我也没有白替你养侄女的道理……这样,你给我当护卫,以后替我做事。” 高瘦青年一愣。 却听王笑又说道:“你别多说。若是同意,你就点点头。告诉耿当去哪里接你侄女。” 高瘦青年看着他脸上天真烂漫的表情,颇有些呆住。 但他能看到这个奇怪的孩子眼神的真诚。 于是高个青年点了点头,对耿当说道:“我侄女在东垛桥二巷西边第七座屋子里,还请你们照料……” 看着两个狱卒将人带走,缨儿忍不住向王笑问道:“少爷,你和他都说什么了?” 王笑道:“我说,能帮忙,但要先问大哥。” “那少爷你为什么要和他说悄悄话?不想让缨儿听吗?” 王笑道:“刚才那个人,和滚蛋也说悄悄话,我学他。” “少爷啊,人家官爷的名字是‘耿当’,不是‘滚蛋’……” 第8章 老高头 既然问过了话,耿当就领着王笑主仆往回走,七拐八角再穿到大堂时,便听到有哀嚎声传来。 之前大堂虽然也有不少人求饶叫冤,却只是嘈杂,此时这个哀嚎却有些撕心裂肺。 王笑顺着那哭声看去,却见是个干瘦老者伏在地上,向一个官差不停磕头。 那老者衣裳破烂,手上带着枷锁,花白的须发乱糟糟,脸上涕泪横流,哭起来的时候瘦瘦的脖子上像只包了一根骨头,只看起来颇为可怜。 被逮到巡捕营来的多是些悍匪或老油条,纵有一些被冤枉的,也多是闷不吭声的老实人,少有这样歇斯底里哭的,便都把目光落在这老头身上。 “哭嚎个啥子!”一个戴着枷销,脖子上纹了老虎的大汉骂道:“老子竟与你这样的窝囊玩意儿坐一个牢子,没来由丢了老子的脸。” 又有一个身材削瘦,面相油滑,还留着山羊胡子的汉子笑嘻嘻道:“这牢里有吃有喝的,关上个一年两载出来,又是一条好汉。哭啥哭?” 便有人朝那山羊胡道:“你关上一年两载还能出来,这老头怕是要没那许多光景喽。” “哈哈哈哈,瞧他这又瘦又老的,竟还能偷东西,佩服,佩服。” “你们这些光棍关了就关了,不兴人家在外面有婆娘?” 一帮老油条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时不时便有人哈哈大笑起来,显得颇为皮滑。 缨儿见这些人有的纹面、有的满脸横肉、有的奸滑、有的带着刀疤……她心中害怕,拉了拉王笑。 王笑却是不走,还看得饶有兴趣,他觉得自己太喜欢这群人了。 他甚至看到那个山羊胡汉子一边笑嘻嘻的,一边偷偷从官差身上顺走了一串钥匙以及一个荷包。 发现王笑的目光,那山羊胡汉子将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还眨了眨一只眼睛。 王笑亦是眨了眨眼。 巡捕营真是个好地方,三教九流,人才市场。 “吵什么吵!”一个面相凶恶的官差喝道。 接着,他拿了条鞭子在那老头身上重重摔了一鞭,骂咧咧道:“老不死的东西,嚎,让你嚎,有胆偷银子没胆认。” 那老头挨了一鞭,摔在地上嗷嗷直叫,脸上泪水更甚。 “官爷呐,小老儿真的是冤枉呐,那银子真不是小老儿偷的……” “不是你偷的?”那官差冷笑道:“还敢跟老子嘴硬。” 说着又一鞭甩下去。 耿当看不过眼,过去拦住那官差,轻声道:“袁环,怎么回事?” 王笑心中好笑,这官差竟名叫‘圆环’。 袁环瞥了耿当一眼,不耐烦道:“你别管闲事。” “俺是怕你捉错了人。”耿当低声道。 “老子告诉你,这回老子还真没捉错人。”袁环冷笑道,末了他还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一天到晚俺俺俺,哪招来的土冒……” 耿当脸色一变,嚅嚅着正要开口。 忽然听到有人笑了出来,一个有些稚气的声音道:“哈哈,这回没捉错人,那就是前几回捉错人喽。” “少爷,你不要乱说。”缨儿拉了拉王笑,轻声道。 一时间,却有不少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纹着老虎的大汉讥讽道:“这狗屁官差,一看就不是好鸟,果然是个时常逮错人的,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袁环鞭子一挥,凑到王笑面前盯着他狞笑道:“哪来的小兔相公,后面洗干净了吗?敢到环爷面前放肆。” 王笑眨了眨眼。 这家伙面相又不好,嘴里又不干不净的。 正好自己又是个痴呆。 于是他直接啐了一口,啐在袁环眼里。 “老子干了你丫的祖宗!”袁环怒极,举起鞭子就要挥下去。 王笑既然敢啐他,就是余光中看到耿正白从那边过来。 “住手!” 果不其然,随着耿正白一声大喝,袁环手中的鞭子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干什么!”耿正白走了过来。 袁环其实并不太怕耿正白这个把总,因为他自己的亲爹还是个千总。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却也不能在把总面前放肆,骂咧咧道:“把总,这个小免崽子取笑我,还啐了我一脸。” 众人目光看去,王笑背着双手,一张好看的脸上带着纯良无辜的神情。 耿正白便在袁环肩上轻轻拍了拍,压低声音道:“这位公子家里与都司大人相熟。” 袁环脸上阴晴不定起来。 既然拿出都司大人来压了,那自己就是被白欺负了一顿,这场子一时半会也找不回来,他只好朝耿正白拱拱手:“知道了。” 袁环这算是给耿正白一个面子。 他转过身,一脚踩在那老者身上,恨声道:“老不死的玩意,让你他娘的多嘴,接下来有你好受的。” 接着他提着那老者就要走。 “慢着,这案子你还没说明白呢。”耿当忽然道。 袁环没想到自己才给耿正白一个面子,耿当反而还敢跟自己叫板,咬了咬下唇,神色愈发狠厉起来。 “耿蛋是?你刚进巡捕营,有些规矩怕是还没弄明白。”袁环盯着耿当,冷冷道。 他念耿当名字的时候,发言故意含糊了些,听着便有些像‘蠢蛋’。 “他说自己是冤枉的,俺们就要再问清楚。”耿当道。 袁环手指在他胸膛上点了点:“有些规矩你不懂,我告诉你,新来的多看、多学、少开口。知道了吗?” 耿正白并不想得罪袁千总的儿子,拍了拍耿正的背,道:“别插手别人的案子。” 耿当道:“可是这人是冤枉的。” “冤枉?”袁环踩在那老者背上又加了些力道,踩得那老者惨叫了一声。 他听着这惨叫声狞笑了起来,向耿当道:“好,你说他冤枉,可以。但若是我没捉错人,你以后但凡见到我,恭恭敬敬叫一声环哥。” 这要求听起来并不算过份。 袁环看着自己脚下的老头,心中却知道,只要耿当答应了,就等着一辈子被自己踩在脚下。 耿正白向耿当摇了摇头。 耿当低着头,有些犹豫起来。 那老者却是苦嚎道:“小老儿真是冤枉的……” “好,俺答应你。”耿当道。 袁环笑了笑,吩附人去把苦主和人证叫回来。 “好香油坊的郝老板是,昨天你丢了一枚二两六钱的银子,是也不是?” “是。” 袁环点点头,又问道:“这老高头是个卖油翁,时常在那你进油,是也不是?” “是。” “昨天你丢了银子,正好是老高头来沽油时,是也不是?” “是。” “你丢了这枚银子,有店里的伙计做证,是也不是?” “是。” 袁环在郝老板身上一拍,道:“把银子拿出来。” 郝老板眼睛转了转,颇有些不情不愿地探手入怀。 “利落点!不会吞你这点银子。” 袁环抢过郝老板手中的银子,往身后一个胥吏手里一抛,道:“老方,你掂掂,几两几钱。” 老方一手捧着这银子,另一只手抚着长须,微眯着眼,轻轻一掂,显得极是专业。 没有人能怀疑老方掂钱的手艺。 “三两六钱。” 一语说完,耿当脸色一变。 袁环面露得意,摸着自己的嘴走了两步,忍不住笑了出来:“有些人呐,总喜欢多管闲事。老子明明白白地办案子,他非要横插一手。这下没话说了?” 耿当一拍脑门,拉起地上那依旧哭嚎不止的老高头,问道:“你说,咋回事?” 老高头一把鼻涕一把哭,道:“小老儿真是冤枉的啊。” “呸,人证物证俱在,还敢叫屈。”袁环又是一脚踹在他身上,骂骂咧咧道:“不是偷的抢的,你哪来的这么大一枚银子。” 王笑微微皱眉,心中暗道,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办案,还敢称人证物证俱在、明明白白? 他这般微带嘲讽地想着,旁人却颇有些服气,叹这案子办得不错。还有人说这老高头太滑头,惯会哭丧。 “你说你这银子哪来的?”耿当见老高头模样凄惨,又问了一句。“你再不说,俺也救不了你。” “这银子……是小老儿……卖了一双儿女换来的呀!” 老高头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声泪俱下,枯木般的身体不停抖动,让人望之不忍。 一听这话,那纹着虎的大汉骂骂咧咧道:“没用的老玩意,卖儿卖女,你他娘还不如真去偷。老子竟跟你这种窝囊废坐一个牢子。真他娘的晦气!” “卖儿女?”袁环鞭子狠狠摔在老高头背上:“卖儿女?卖得了正好三两六钱吗?我看你别叫老高头了,叫老滑头好了。” “就是。”郝老板站了出来,指着老高头道:“他那双儿女骨瘦如柴,眼见就是养不活的,送人都没人要,谁会花银子买?” 那方姓胥吏亦是抚着长须,摇头道:“这年头人命如草,穷人家养不活孩子多的是抛在路边,卖不了这个钱,卖不了喽……” “耿当!愿赌服输,你别在那婆婆妈妈的了。”袁环道。 王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有心为耿当与老高头出头,却又不想惹人怀疑,一时心中颇有些犹豫。 “算了,不管了。” 他咬了咬牙,还是站了出来。 “郝老板,你怎么知道这枚银子就是你的?” 郝老板见眼前突然跑出来一个富贵公子盯着自己问话,愣了一愣。应道:“我当然知道,这银子我天天看,如何会不认得?” “天天看,你在店里也看吗?”王笑又问道。 “对啊。” 王笑又问道:“沽完油也看?” “对。”郝老板不知底细,只好耐着性子答到。 下一刻,王笑飞快地抢过他手里的银子。 “你干什么!”郝老板吓了一跳。 却见王笑跑到长桌边上,拿过一个喝水的碗,倒上水,直接就将银子往里一丢。 “你要拿我的银子干嘛!”郝老板破音道 王笑抬头头道:“这银子不是你的。” “小兔……小兄弟,你胡说!这银子如何不是他的?”袁环神色有些可怕。 “你们看,这银子丢在水里,一点油腥都没有,肯定不会是油坊里出来的。”王笑的声音回荡开来,颇为清脆。 耿当挠了挠头,心想,这王家三公子不是个痴呆吗…… 第9章 袁千总 大堂上,众人围着那只碗,大大小小的眼睛瞪了好一会。 突然,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犯都哄堂大笑起来。 “大家伙,瞧这银子,便像是这牢里的菜一般,清汤白水,硬得咬不动,还他娘的半点油腥也没有,哈哈哈哈。” “莫不是这脑满肠肥的郝老板太小气,又给舔干净了?” “这小胖球若有这等技艺,大可替老子也舔一把。” 王笑看了一眼脸色如猪肝一样的郝老板,心道,这个话就有点过份了。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低下头,偷偷笑了笑。 袁环听到这些起哄却极有些气愤,拿着鞭子打了一圈,骂道:“都起什么哄!这算什么?谁知道是不是老高头把银子洗了。” “嘿嘿嘿,老高头若是有这样的脑子,老子就不是广安坊第一神偷了。”那山羊胡子的高瘦汉子应道。 “那你是什么?”有人搭腔作捧哏。 山羊胡子大笑道:“让老高头当第一,老子当第二。” “哈哈哈哈……” 登时又是一片哄笑。 袁环气极,一鞭子就重重向山羊胡子抽去。 山羊胡子眼珠骨碌转了一圈,咧着嘴笑着,身子飞快地闪到纹着老虎的大汉身后。 啪! 鞭子被纹虎大汉手里的镣铐挡下来。 纹虎大汉眉毛一竖,手向前一套,直接便将袁环提起来,狞笑道:“老子肯让你们逮,是给你们叶千总面子,你丫敢朝老子招呼,要了你的小命信不信?” 袁环被铁链挂着,脚不能着地,心下大骇,嘴里不停嚎叫起来。 场上又是一片哄笑。 “干什么!” 随着这一声大喝,一个中年军官从后堂走出来,他四十余岁,颧骨颇高,看起来有些精干阴狠。 袁环连忙喊道:“爹,救我!” 袁庆目光狠狠在袁环脸上一瞪,袁环连忙改口道:“千总大人,救我。” “白老虎,把人放下。”袁庆道,声音很是威严 白老虎狞笑道:“放人可以,但这小子动不动拿鞭子招呼,老子也怕在这牢里被人欺负了。” 袁庆便走过去,压着声音说了几个字。 王笑站得不远,能勉强听到是“给你天字四号房”之类的,大概这巡捕营的牢房还有三六九等之分的。 白老虎这才嘿嘿一笑道:“好!” 说着将袁环放了下来。 袁庆四顾一看,又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叫老方的胥吏便连忙凑上去将事情经过细细讲了。 袁庆朝桌上放着水和银子的碗看了一眼,目光便盯在了王笑脸上。 王笑努力展现出一幅人畜无害的天真表情。 被这样一个带着杀气的阴森军官看着,若说心里没有紧张那是假的。 袁庆若有深意地看了王笑一会,淡淡道:“既然罪证不足,就把人放了。” 老高头的狂喜与郝老板的失落在王笑眼里却像是失了色彩。 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个时代,有些人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 那对于自己呢? 这个姓袁的千总是不是一句也话也以左右自己的命运? 下一刻,袁庆转过身,朝大堂后面走去。 “呵,真是个机灵孩子。”他丢下一句话。 被这样赞了一句,王笑却很有些不爽——自己本来就很机灵,要你说吗? 于是这个‘机灵的孩子’撇了撇嘴,在许多人的目光中,摆出一幅傻憨的模样…… 耿当既然答应了王珍要照看好王笑,便准备将他们主仆二人送回去。 正当他打算跨上马车的时候,却见后面马车上的王笑飞快地跑到自己面前。 “三公子怎么了?”耿当颇有些疑惑。 王笑道:“耿大哥,这个你拿着。” 说着,他拿了几块碎银子塞在耿当手中。 银子是出门前王珍给的,本就不算多,此时王笑只好一股脑塞给耿当。 “这,俺怎么能要你的钱呢?”耿当像是被那银子烫了一般,将手收了回去。 “你答应收养那个女娃,这便需要花银子。另外那两个狱卒没在你那捞到好处,还是要打点一下,以免以后生出龌龊。还有老高头,不妨让他将一双儿女赎回来。”王笑语速极快,如连珠炮般说道。 耿当极有些惊讶。 这王家三公子听说是个痴呆儿啊,那这是在做什么? 下一刻,王笑又将那银子推回他手里。 “这银子你当借的也好,送的也好。你义气深重,为人方正,因此我心中敬仰。又见你济危扶贫,便也想出一份力。再推却,就是瞧不起我。” 若是别人有这样的行事话语,耿当自然颇为感动。 但一个痴呆儿这样,便让他觉得有些诡异起来。 莫非是自己的真诚与正直感动了上苍,于是借王家三公子的躯壳来勉励自己? 那边缨儿上了马车,刚要伸手去拉王笑,却见自家少爷飞快地跑到前面,她连忙又跳下来,提着裙子小跑着追了过来,正好见到王笑将银子递出去。 缨儿便有些愣怔在那里…… 回去的路上,王笑很快就发觉缨儿有些异样。 说起来也是,自己今天做的确实有些过了,换着花样的闹腾,怎么也不像是一个五岁智商的痴儿行事。 卖弄什么呀,若是被这丫头看出来了,还得编一套说辞。 比如:前天被打了一棍子,所以突然开窍了。 有些假啊。 但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王笑郑重地看向缨儿,开口道:“缨儿啊……” 他平时都是叫‘缨儿姐姐’,此时这声唤则显得有些不同,这是语重心长说正事的口吻。 没想到只喊了这一声名字,缨儿便愣愣地落下泪来。 少女的睫毛很长,泪珠又大又晶莹,滴了两滴之后便径直在脸上划了一道泪痕,梨花带雨,看起来极是楚楚可怜。 王笑吓了一跳。 这丫头总不会是发现,她的少爷死了,被自己借尸还魂了? “你不要哭,事情不是那样的。”其实他也不知道缨儿认为的事情是哪样。 王笑这还是第一次哄女孩子,一时有些手忙脚乱起来,无非是说“怎么了、不要哭”之类的。 “少爷……少爷你果然还是这样……”缨儿道。 王笑愣了一愣:“还是哪样?” 缨儿抹着泪,抽泣道:“少爷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待别人好,你给官爷银子,交待他让老高头把孩子赎回来,缨儿都看到听到了。” 唔,你都听到了?我果然还是败露了。 王笑只好轻叹了一声。 却听缨儿又道:“十年了,少爷果然还是没有变过。当年你救我的时候也是像今天这个样子。旁人都说你傻,我却知道少爷你一点也不傻,只要见有人需要帮忙,少爷可以成为最聪明的人。” “是……吗?”王笑愣在那里。 “少爷啊,你又忘记了吗?缨儿与你说过好多遍呢。那年,雪下得好大好大,积雪巷的雪有半个人高……” “所以才叫积雪巷?” “哈哈,对啊,缨儿都没发现。”缨儿又哭又笑起来,含着泪道:“那年少爷你跟着祖夫人去给下人送炭,走在巷子里的时候摔了一跤。祖夫人拍着少爷身上的雪说没事,但少爷你就是赖着不肯走呢,你说雪下面有个人。本来所有人都不信的,但少爷你又哭又闹的就是不走,祖夫人又是最疼你的,便让人将雪铲开,才发现冻僵的缨儿呢。” 王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只好拍着缨儿的背,道:“都过去了。” “缨儿想祖夫人了,少爷你想不想?”缨儿说着,伸手握过王笑的手,轻声道:“祖夫人走了以后,缨儿就只有少爷一个亲人了。” 王笑忽然有些恍惚。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漫天的白雪。 年幼的孩子跑来跑去,冻僵的少女紧紧闭着眼,老祖母的面容和蔼,带着让人安定的宠溺笑容。 “我的孙儿不是傻子,总有一天,他会比你们都要聪明……”脑海中隐隐有个慈祥的声音在说,能让人感觉到被溺爱的喜悦。 一时间,他分不出自己是现代的灵魂附在王笑身上,还是自己就是多了一段记忆的王笑。 只好抚着额头皱了皱眉。 “少爷,你怎么了?” “大概是有些晕车。”王笑道——都出现幻觉了。 马车晃来晃去,王笑被自己‘晕车’的笑话逗得轻轻笑了一声。 但这一刻开始,他知道自己就是王笑。从这一刻开始,他不要再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有人发觉自己的异常。 他伸出手,把缨儿脸上的泪抹干净,笑道:“原来你是个爱哭鬼,每天哭一次鼻子。” “哪有。”缨儿颇有些不服气,道:“因为想到祖夫人才哭的,要是她看到今天少爷的作为,也不知该有多高兴。” “我很机灵?”王笑稍稍试探道。 缨儿便理所当然道:“我家少爷当然聪明,总有一天,会比所有人都聪明……” 马车回到王家,耿当便算是完璧归赵,拱了拱手,自行离去。 王笑看着他的身影,心中便盘算起来——这小伙子心眼实诚,又有些身手,该怎么和他套交情? 王家的两个门房,一个酒糟鼻一个麻子脸的却是偷偷打量了王笑主仆一眼,心道三少爷这两天连着出门,每次缨儿姑娘还都是哭着回来,想必是这傻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 于是两个门房对望一眼,各自心道:“咱们一定要把门看好了,别让三少爷出去……” 第10章 积雪巷 吃过饭,王笑无非又是与缨儿、刀子围着烛火打发了一个夜晚。 一直到他假装入睡,缨儿才返身回了自己屋中。 王笑前世是个夜猫子,本就不习惯这么早睡,此时枕着手想着白天的事更是难以入眠。 袁庆一句话就可以决定老高头的命运,那自己一个商贾之子的命运,是不是也掌握在别人手中? 虽只是惊鸿一瞥的念头,他却觉得难以释怀。 就像是有一根刺横在心头,让人不得不去想。 想了一会之后,他便有些怀念起以前的宵夜来。 于是他决定出去逛逛,哪怕是熟熟悉悉地形也好。 因上次在看门的酒糟鼻和麻子脸那吃了瘪,这次他便打算爬墙出去,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他便往院子后面走去。 王笑这个小院后面没有别的院子,只有一个花园,过了花园便看到一片芭蕉树,畔着小小的池子,池旁还有一个小亭子。似乎是以前供人画画的地方,如今已经闲置,倒是堆了好些酒坛。 亭子再过去又是一排灌木丛,后面才是接近三米的高高院墙。 王笑略一打量便有了主意,呼哧呼哧拿了酒坛便摆在院墙下。 他来来回回搬了好多趟,终于堆了一个半山形状的梯子。 踩着酒坛爬上了院墙,他低头一看,只觉离地颇高,只好先用手趴着院墙将身子放下来。 好在他年纪虽小,身量却已颇高,挂在墙上晃了晃,估摸着不至于摔伤,他便跃了下来。 “哎哟。” 这一跤摔得脚心发麻,王笑老半天没能爬起来。 似乎是脚扭了。 抱着脚休息了一会,他抬头看了看,只觉得月色中这个巷子似乎有些眼熟。 积雪巷? 吱呀一声,墙对面有个院门被打开,大概是院中人听到王笑刚才那声痛呼,便出门看看。 只见一个丫环探出头来,与王笑对望了一眼。 虽有些不太礼貌,但王笑第一个念头确实是,这丫环长得可真丑。 第二个念头却是——这丫环好生面熟。 接着,他心里便有些暗道不好,这开门出来的可不就是唐芊芊身边的花枝吗? “自己真的是个蠢蛋,跳下来摔伤在连环凶手面前。” 花枝见是王笑,走过来将他搀了起来,也不说话,扶着他便往院子里走去。 这丫头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力气却是极大。王笑也不敢反抗,就像一只被捏住了命运的后脖颈的猫。 才进了院子,唐芊芊从屋中出来,见到王笑,脸上便露出极有趣的笑容来。 “王公子一日未见,这是想奴家了?” 声音柔柔的,还透着些惊喜。 王笑脸上讪讪然也不知如何应,千辛万苦从墙头翻过来,被人家瓮中捉鳖了,还能说什么。 花枝道:“他跳下墙,扭伤了脚。” “这可真可谓是‘一支红杏出墙来’呢。”唐芊芊捂着嘴笑了笑,颇有些风情万种,又道:“扶到我屋子里。” 她说着当先进了屋,还将被子推了推,花枝搀着王笑将他放在床上。 “去打盆水来,要井底的冰水。”唐芊芊吩咐道。 说着,她伸手便抬王笑的脚。 “我自己来。” “别动。” 唐芊芊说着已解开他的鞋袜,只见脚腕上肿了一大片。 “忍着点。” 说话间,她手里一扳,动作极是利落,将他脚骨正了过来。 这一下极疼,王笑额头上顿时冒出一头冷汗。 “怎么不喊出来?”唐芊芊柔声说着,还拿手帕给他擦着汗。 “没来得及喊。”王笑道:“你还会正骨?” “奴家会得可多了,王公子要不要一一试试?”唐芊芊咬着唇道。 这等虎狼之词吓得王笑一跳,连忙岔开话题,低声道:“今日,我去过巡捕营了。” 正好花枝端着水盆进来,他便连忙止住话头。 脚放在冰水里,感觉没那么疼了。 “你出去,没喊你就不要进来。”唐芊芊又吩咐道。 于是房中便只有两人,坐在床上。 烛下看美人,王笑反而颇有些不安起来。 唐芊芊感受到他的不安,嘴角的笑意更浓。 “接着说,我去了巡捕营以后,见的那人据说身手不错,但我看他也不过是个寻常人家,不是什么杀手。” “奴家知道,那两个差爷早上也让奴家去认了。” 王笑道:“唐姑娘放心,我虽没指证他。但你的事,我什么都没说。” 说话间,唐芊芊又凑近了些,盯着王笑的脸看得不停。 “王公子深夜来找奴家,就是要奴家放心?奴家又怕你说什么?” 王笑低声道:“我既未说罗德元的事,也未说花枝的事。” “花枝的事?”唐芊芊好笑起来,“你觉得花枝就是木子?” “不……不是吗?” 唐芊芊道:“她不过是个丫环,如何会是什么连环杀手?” “但昨天那八个字,分明写得一模一样。”王笑压着声音道,表情有些神秘。 “京师隔三差五就会有一个连环杀手,杀人之后无影无踪,极难追捕,却没人想过这是为什么。王公子想过吗?” “为什么?” 唐芊芊道:“你想听?” “嗯。”王笑点点头。 “你既然想听,奴家也只好告诉你。”唐芊芊柔柔道,“京师居大不易,人与人之间难免有些口角争纷,失手打死人的事也常有,便有人看出其中的商机,做起为人替罪的生意。” 王笑微微有些恍悟过来。 唐芊芊道:“给人替罪,一种方法是带个‘凶手’过来当场收拾手尾。还有一种方法……就比如,奴家事先就知道木子的身形样貌、手段习惯,若临时出了事,便可以将现场伪装成木子所为。” “那这些信息,你们怎么知道的?还有那字迹……” “自然是买来的,字迹也是照着练的,花枝那笨丫头练了好几天才练会。”唐芊芊笑道。 王笑眨了眨眼,一时很有些无语。 真是卖什么的都有。 还有这女人,家中常备替罪羊,显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也就是说,没有木子这个人?”王笑又问道。 唐芊芊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但这九个人,肯定不全是他杀的。” 王笑却觉得这件事比连环凶手还要可怕。 京城之中,有一批人手里捏着免罪符,肆无忌惮地杀人。 眼前这女人就是这样的人,还不知倒底是什么身份来历…… 唐芊芊却是抬起王笑的脚擦干,还放在自己腿上。 纱裙丝丝滑顺,透出些软柔与温热。 王笑缩了一缩,脚却被她拿住。 “奴家的秘密告诉你了,你的秘密却还没告诉我呢。”她悠悠道。 “我的秘密?” “比如,为什么装成一个傻子?” 王笑沉默了一会,还是老老实实道:“有人要杀我。” “哦?要不要奴家保护你?” “我也不知道是谁要杀我。”王笑轻轻叹了口气。 唐芊芊道:“不是你大哥?” “我大哥?” 再想到王珍那张看起来很好相处的脸,他心中颇有些后怕,便问道:“我大哥为何要杀我?” 唐芊芊捂嘴笑道:“奴家不过瞎猜的,你紧张什么?” “你总不能无缘无故瞎猜,是因为什么?”王笑压着声音道。 “自然是为了他的仕途,你与淳宁公主的婚事若成,他再也不可能中第,对有些读书人来说,便相当于一辈子都毁了。”唐芊芊说完,又凑在他耳边道:“当然,这是奴家猜的。” “我与公主的婚事?”王笑颇有些吃惊。 唐芊芊道:“怎么?” 她目光在王笑脸上凝视了一会,有些疑惑起来。 “你……你看着我做什么?”王笑紧张道。 唐芊芊道:“若非看你这张脸,奴家简直怀疑你是冒充的王家三公子。” 王笑吓了一跳。 却见唐芊芊又捂着嘴笑起来。 这女人很聪明的样子,他只好道:“我实话与你说,我前天被人一棍子打在后脑上,再醒来,便觉得开窍了许多。但以前的许多事却都记不清了。” “前两天才开的窍?”唐芊芊道。 “真的,目前还只有你一人知道,不要告诉别人。” 唐芊芊见他目光颇为诚恳,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她又轻声道:“那……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吗?” 王笑一慌,连忙岔开话题道:“我为何要娶公主?我不是个痴呆儿吗?” “想必你二哥有些盘算。”唐芊芊道。 至于为何一个痴呆能娶公主,她也颇有些耐心地向王笑解释了一番。 “那,淳宁公主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王笑问道。 唐芊芊捏着他的下巴,道:“王公子一定要在奴家面前提别的女人吗?” “我……” 我真的是拿这个女人没有办法——王笑心中长叹。 接着,他又想到王珍说话办事沉稳,在家中地位又高,这样一个人若是要杀自己,只怕是不好躲。 “我若是想在巡捕营里捞人,有什么办法?” 唐芊芊道:“你若真想要人护卫,奴家说过,可以保护你。” “真的?有条件吗?”王笑颇有些喜色。 “能要什么条件?”唐芊芊悠悠道:“只要你成了奴家的人。” “那你还是告诉我怎么捞人。”王笑叹道。 “你若真想捞,可以去西四街兴旺赌坊,找小柴禾。”唐芊芊道:“奴家关于木子的消息便是向他买的。” “小火柴?” “小柴禾。” “哦。”王笑道:“他做这个生意对。” 说着,他便想站起身来。 “今天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事。以后要是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一定……” 话音未了,却被唐芊芊拉了下来。 “王公子不留下过夜么?”她说着,一双眼睛泪汪汪的。 “我……我得回去……”他一时有些手忙脚乱,随口胡诌道:“我灶上的火还没关……” 第11章 蜂窝煤 唐芊芊似乎很喜欢看王笑惊慌失措的样子,按着他就是不让他起来。 “既然来了,哪有走的道理?”她笑道,缓缓俯下身。 王笑看着她一点一点压下来来,忽然灵光一闪,道:“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与你说,是个赚钱的法子。” 说到这个,他自己倒是颇有些兴致盎然起来,连害怕也忘了。 “我不是说要拿银子来赎我的玉佩吗?为了这事,我考虑了好久,想到几个赚钱的方法,你给我参详一下。” 萧芊芊一愣。 王笑却已接着说道:“现在虽是立秋,但马上天就要冷下来了,到时候到处炭火用的都多。” “你是要做炭火生意?” “不是我,是我们。”王笑颇有些直勾勾地盯着唐芊芊,目光中满是期待,“我有一个好产品,我们合伙做,如何?” 唐芊芊绝不是第一次这样被人盯着,但以往那些男人这般盯自己只是眼馋自己的身子。 眼前这个好看的少年却居然是想和自己一起做生意? 不知为何,她微微有些意动,按在王笑身上的手便微松了松。 “你听我说,我这有一种炭火名曰‘蜂窝煤’,成本又低,烧起来却比别的炭火要旺得多。”王笑说着,摊开手掌在她面前比划了一下,道:“大概这么大,一个圆柱形,中间有洞,如蜂窝一般。” 唐芊芊见他伸出手到自己身前,本还以为他要捏自己,待见他说得很有几分认真专注,便自嘲一笑,耐着性子听起来。 “因它是这样的形状,受燃的面积又大,起火快,温度高,气味还小,定然是比别的炭火好用的。” 王笑说着还站起身来,从屋里的铁炉子中把拉出一块旧炭火,道:“你看,你这个炭烧到最后,中间却还不好烧到,蜂窝煤却不同……它还有一个好处,是只需要要用煤渣便可以制成。你有纸笔吗?我画给你看……” 桌上倒是有笔纸,他来之前唐芊芊似乎就在练字,在一张笺纸上写了几句诗。她字迹娟秀中带着些灵逸,颇有些赏心悦目。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匆匆一瞥间看到这样一句诗。 王笑也不好细看她写的什么,只扫了一眼,便另拿了一张纸出来,拿笔在上面画蜂窝煤的样子。 画了一张平面图,又画了一张立面结构图,王笑才满意地点点头。 “呶,你看。便是这样一块煤快。” 唐芊芊凝眼看去,只见眼前的少年面如冠玉,眉宇间丰采奕奕,让她颇觉有趣。 “你看我做什么,你看这个。”王笑又将纸一抬。 唐芊芊低头一看,他手中的画却颇有些难看,线条有粗有细,歪歪扭扭。 但好在也能看出来画的是什么。 “人家说画如其人,你这画却与你的人相去甚远。”她笑道:“你是想用这赚钱的门路换回你的玉佩?” “玉佩你可以先不还我。”王笑道:“若真赚到钱再说,我在家中毕竟出门不便,凡事还须由你出面主张。” 他说完,不等唐芊芊反应,又拿起笔在纸上写起来。 写了好久之后,他才将纸递了过去。 “这是窝蜂煤的制法,你可以找人试着做一下,若是可行,我们盘个门面来做,应是能小赚一笔钱财。但一定要注意保秘,安排信得过的人……” 唐芊芊低头看去,却见纸上的字颇有些东倒四歪,但行文分明,步骤清晰,略略一看她便明白过来,无非是将煤渣、碳粉这些混着压制成形再晒干。 “真可行?” “你一试便知。”王笑盯着她的眼,低声道:“我们一起做这生意,如何?” 他凑得颇近,一双眼里带着颇为迫切的渴望。 唐芊芊对上这样的目光,不由脸一红。 “照你这么说,你是信得过奴家喽?”她轻问道。 王笑道:“连我开窍的事如今都只有你一人知道,不信你又能信谁?” “那好呀,我们一起做。”唐芊芊笑道,说着双手环在王笑脖子上,眼角含笑,吐气如兰。 王笑假意没听懂她的一语双关,带着些欣喜点头道:“你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的,这样,到时候赚了钱,我们一人一半。” 唐芊芊没好气道:“你不过动动嘴,却想从奴家这赚走一半银子。” 王笑道:“这东西不难,成本又不大,本就是卖个主意。切记,这容易被人学去,你要注意保密,还有,我们收煤渣就行,不需要上等的炭火,你这两天打探一下要多少本钱,若是不够,我去想办法……” 他交待起来便显得颇有些絮絮叨叨。 唐芊芊也未不耐烦,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老气横秋的说话方式。 待王笑说到口干舌燥,她才打趣道:“好了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做什么大买卖的。” “你不懂,我急需用钱。”王笑道。 “奴家一个女人,自然不懂。总之我明日就给你弄,好?” “一言为定?” 唐芊芊“嗯”了一声,拿指尖在他鼻子上轻轻刮着,悠悠道:“夜深了,我们歇了,小财迷。” 王笑眼皮一跳。 他却是早有准备,身子一矮,一溜烟躲过了她的环抱,飞快逃出门去。 “我真得回去了,再见。” 唐芊芊一愣,说话间已不见了王笑的身影。 她只好摇了摇头笑笑,低头看头手里的纸,心道:“真是个奇怪的人,怪有趣的。” 同时,在她家门口外,一瘸一拐的少年对着高高的院墙跳了两下,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自己真是个傻子,爬得出来,爬不回去。 王笑只好一脚深一脚浅地向积雪巷外面走去。 好在这条路他走过一次,走得虽然慢,也还是走到了自己家的院门口。 院门紧闭。 他只好拿起门环咚咚咚敲了几下…… 麻子脸透过门缝看了看,不由揉了揉眼,接着跑回去把酒糟鼻摇醒。 “你猜我看到谁啦?三少爷在门外面呢。” 洒糟鼻迷迷糊糊道:“睡迷糊了是?三少爷都没出去。” 麻子脸低着声音道:“不会是鬼?我一个人不敢开门,你陪我一起去。” 两人一起回到院门处,才颇有些胆战心惊地问道:“三……三少爷?” “嗯,开门。”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王笑才终于算是回到家了。 “三少爷,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呀?” “你们不要管,这事不要说出去。”王笑道。 走了这么远,他颇有些困顿,交待了一句后便抬脚往自己院里走去。 谁知麻子脸居然应道:“那哪成呀?我们作为门房,也是忠于职守的,进出了什么人,都是要一五一十说的……哦。” 王笑颇为无语。 夜色下,他忽然作了一个决定——迟早要把这两个门房打一顿…… ------------------------------------- 这一夜,他睡得很香。 梦里他如愿以偿地将两个门房打了板子。 之后似乎还梦到了唐芊芊…… “少爷,起来了哦。”耳边是缨儿温柔地唤着。 王笑揉了揉眼,迷迷糊糊道:“缨儿今也不带我出门吗?” “说好不出去的哦。” 什么时候说好的,分明是这丫头单方面说的好的。 王笑便嘟囔道:“那我再睡一会,反正也不出去。” 缨儿道:“少爷得起来了,都日上三竿了,而且老爷回来了,你得过去问安呢。” 王笑坐起来,皱了皱眉。 “老爷回来了?” “少爷啊,老爷是我喊的,你得喊‘爹’回来了。”缨儿有些无奈起来…… 王笑这两天倒是从缨儿那里收集了一些信息。 王家老爷姓王——这条大概是废话。 总之王笑这个便宜爹名叫王康,‘康’是杜康的康,之所以起这样一个名字,自然是因为王家世代酿酒,算是京城属一属二的酒商。 王康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如今两个姐姐都已外嫁,他与弟弟王秫却未分家。只是王康住在东府,王秫住在西府。 王康的元配夫人是湖北粮商苏家的女儿苏氏,王家前三个儿子都是苏氏所生,而在生王笑之时苏氏因难产过世。 苏氏过世之后,王康续弦娶了京城粮商出身的崔氏。后来又纳了两房小妾,一个是张姨娘,一个是王笑那天见过的笑点极低的沈姨娘。 王家人口自然不会这么简单,但显然王笑以前痴呆的时候也没记住那许多人。 缨儿便只挑了这样核心的人物再重复叮嘱了一遍。 ——说起来便是一个后妈、两个姨娘,另有哥哥嫂嫂弟弟妹妹若干。 王康住的地方叫杜康斋,说是斋,其实是个颇大的院子。 到了杜康斋之后,缨儿还是在外面候着,王笑自己进到大堂。 王康也是刚刚回府不久,正在后面换衣服,堂上便有一群人一边说话一边等着。 满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王笑看到这样的场面便极有些觉得头大,他认得的也只有大哥王珍、姨娘沈氏。 因见王珍与一个小姑娘之间有个空位,想必是自己的位子,他便走过去老老实实地坐好。 虽怀疑可能是王珍敲了自己一闷棍,他也不至于在这种场合发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