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誓》 第1章 皑皑荒原 北风肆虐,草折沙飞。 凛冬已过,天气却并未和往年一样变暖。 不远处的天空依旧阴沉沉、灰蒙蒙的,一刻不停地呼啸着风雪。 漫天的白雪很快将茫茫荒原覆盖住,覆盖了往日入目的枯黄与衰败。 风雪之中,一队蔓延了一里余长的稀稀疏疏的人影慢腾腾地往前挪,像雪地里的黑蚂蚁。 连日的跋涉加上饥寒交迫耗尽了众人最后一点力气,渐次有人倒下。 然而,很少有人因为别人的倒下而停下脚步。 众人疲惫而又行尸走肉般地往前走,不知道前方还有多远,亦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也许,下一个倒下的,就是自己。 宋归尘裹着一件不合身的银红斗篷,紧抿薄唇,一语不发地跟着人流往前走。 在她身侧,跟着一个身量略高、棉袄短小的男子,同样死死咬着下唇,背上背着一面黑乎乎的铁锅,一步一脚印地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的男子道:“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江南路地界了。” 宋归尘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一把说这话的人。 在这遍野白雪的荒郊野外,白茫茫的远方出现了一座座绵延不绝的山脉,亏他还能这么轻松地说出“翻过前面那座山”来。 恐怕还没有走到那座山面前,大部分的人就已经倒下了。 更别说翻过那座山了。 然而说话的人并未在意宋归尘的鄙视,继续畅想: “听说杭州乃东南第一州,骈樯二十里,开肆三万室啧啧,到了杭州,我一定要先狠狠吃它五十块肉饼,喝它三十坛好酒!” 去岁,京东、京西、河北、陕西、淮南等地遭遇蝗灾,飞蝗蔽天,所经之处,庄稼颗粒无收。 然而朝中群臣却谎报灾情,营造太平景象,更是说出了“蝗不为灾”的荒谬之论。 天子不知实情,依旧强征赋税,致使民众生存维艰,流民遍地。 周围这些流民,都是从开封等受灾之地聚起,欲前往苏杭等地的。 听到杭州,宋归尘难得地开口附和:“确实,钱塘十万人家,其富庶可比帝都开封,是个不可多得的隐居好去处。” 男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杭州富庶,何以成了隐居去处?” “所谓‘小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杭州富庶,才正是隐居首选。” “这话说得,好像你去过杭州似的。”男子小声嘀咕,“明明只是个毛头丫头,年纪轻轻的说什么隐居” 宋归尘没有答话,脚步不停地迎风往前,将好几个人甩在了身后,慢慢地走到了队伍的前头。 身侧跟着的男子竟也一步不落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哎,你不会真的去过杭州?” “哎,你在开封没有亲人了吗?” “哎,你今年几岁了?可曾读过什么书?” “哎,我说,马上就要天黑了,咱们走这么快,进了山,要是遇到了猛兽,可不是件好事。” “闭嘴你!”宋归尘终于开口,“有这力气,好好养着,晚上少吃半块饼,也给我省点口粮。” 男子果然默不作声,乖巧而懂事地跟在宋归尘身后半步,不再言语。 只是在心里嘀咕,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果然,当初就不该吃她的那块肉饼。 不过,想到肉饼,他忍不住拉了拉背上的铁锅,看了看走在前面瘦弱矮小的同伴,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 她经手的肉饼,味道是真好吃啊! 宋归尘一想到一个月前自己犯蠢,救了身边这个除了貌美一无是处的男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更是恨不得剁了当时自己朝他伸出去的手! 她犹清楚地记得,那日天虽然冷,但却难得地出了太阳。 赶了一天的路,太阳还未下山之时,她便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哼着歌儿,烧开雪水蒸热了干巴巴的面饼,拿出了私藏了好久的肉脯。 斟酌再三之后,将本就不大的一块肉脯掰成了两半,将一半放回行李之中,另一半则细细地撕碎了撒在面饼上。 闻着肉香和饼香,宋归尘正欲咬上一口之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丝动静。 宋归尘警惕地回头一望,却见到一个一脸惨白,双目无神的男人生无可恋地直直躺在还没有化开的雪地里,银红色的斗篷将他惨白的脸映衬得十分俊俏。 同样是逃难的人,宋归尘见多了这种饿死路边的场景了,前几个月她或许还会伸出援手,后来便也麻木了。 只是,也许是当时他身下华丽的斗篷让她生出了据为己有之心。 又或许是他木然无神的表情触动了她内心深处的某根弦。 鬼使神差的,她对他道:“我这里还有一块肉饼,给你,你身下的斗篷,给我。” 男子眼神动了动,却并未答话。 宋归尘笑道:“或者,我也可以守在这里,等你死了之后,取走斗篷。你放心,我会给你挖个坑,立个坟的。” 她话还没说完,只见男子一言不发地坐了起来,解下斗篷扔了过来,又面无表情地躺了下去。 宋归尘看了看手里的斗篷,愉快地将身上早已冰冷得像铁块似的棉袄脱了下来盖在男子身上,手脚利落地披上了斗篷。 “嗯,有点长,不过不碍事。” 宋归尘从行李里拿出方才放回去的半块肉脯和一块面饼,在男子身侧蹲下来,将肉脯和面饼塞进他的手里:“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如果有缘,我们杭州见。” 在饥荒逃亡的路途之中,再华丽的斗篷也不能充饥,一块面饼却能救人一命。 宋归尘用一块面饼和半块肉脯换他一件斗篷,已经是吃亏的买卖了。 只是她没想到,第二天她就被追上来的他缠上了,死活要跟着自己走,甚至主动将自己从不离身的铁锅也抢过去背了起来。 按理,铁锅里面装着宋归尘所有的口粮,若是往日,她是绝对不放心让一个才见过两面的人背的。 但是披着斗篷,再背一口锅确实十分麻烦,而且昨日这个男子一句话也不说地将价值不菲的斗篷扔给了自己,让宋归尘对他的防备没有那么重。 一个连自己所有之物都能毫不在意地扔给别人的人,一个昨日已然一副决意赴死之人,是不会贪图她这点东西的……。 不过,宋归尘想错了。 他就是贪图她的口粮! 宋归尘回头看了看默然不语的男子:“我说,你那日一副生无可恋决意赴死的模样,我以为你肯定会将我的肉饼也扔了呢。” 男子抿嘴:“手里热乎乎的饼实在是太香了,忍不住尝了一口……” “靠!” 宋归尘暗骂一声,就为这,她多了一个拖油瓶,这一个月,就将原本两个月的口粮吃光了! 要是再不到杭州,她就得饿死荒原了! 宋归尘心里有气,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嘴里恶狠狠地道:“杜青衫!你以后要是不好好报答我,我饶不了你!” 后头的男子抬眼看着她的背影,使尽全身力气抬脚跟上她的速度,无声一笑。 “好,我以后一定报答你。” 第2章 袅袅歌声 即便两人加快了速度,还是没能在天黑下来之前穿过杜青衫所说的那段山脉。 不过二人运气不错,找到了一个避风的山洞。 宋归尘手勤脚快地开始收拾山洞。 里面竟然有一捆没被雨雪打湿的枯草,以及一堆干柴,显然是附近的猎户带来的。 宋归尘想到进山之后,时不时看到的雪地上的动物脚印,就不由得带上笑容,手里的动作也越发干脆利落,很快,便点燃了柴火。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雪地上有动物的脚印,说明山里有动物;有动物,说明这片山里有食物。 看来他们不辞辛苦地加快速度进山,是正确的。 历经几个月的跋涉,一路上哀鸿遍野,别说动物了,就连树根树干也都被啃得光秃秃的,一丝绿色也无。 如今近了江南地界,才渐渐有了些生气。 宋归尘愉快地将碍事的斗篷脱下,冷风吹来,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她往手里哈了哈气,凑近火堆烤了片刻,便站起身,决定趁着雪色出去四处走走,碰碰运气,或许能碰到个野鸡野兔什么的。 看了看自从进了山洞、便坐在角落靠着岩壁闭目养神的杜青衫,宋归尘气不打一处来: “哎,我说,你一个大男人,不会要等着我去给你找吃的。” 杜青衫睁开眼,一脸理所当然:“嗯,今天你去,明天我去。” 很公平的提议。 宋归尘耸了耸肩,没有拒绝。 毕竟自从他们的干粮吃完了之后,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去找吃的,虽然经常只是几颗苦野菜。 今日她去觅食一次,也没什么不可以。 这么想着,宋归尘从行囊里掏出一把弯刀,走出山洞,还特意将洞外的一簇荆木拉过来挡了挡洞口。 这倒不是担心风吹进去吹到洞里的人,而是她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地盘,可不能被别人发现了去。 将洞口封的严严实实,宋归尘才满意地哼着歌儿走进了白茫茫的树林中。 “甚处玉龙三弄,声摇动,枝头月……” 安静的夜色和雪色之中,轻灵的歌声细细碎碎。 还好这个时候,树林之中没有别人,不然,一定会被这诡异的场景吓晕在地。 宋归尘边走,边四处打量。 她幼时跟着师父归隐西湖孤山,打猎一事早已驾轻就熟,只要有猎物,她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将猎物收入囊中。 想到师父,宋归尘的歌声戛然而止。 半年前,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进了这个瘦瘦小小的孤女的身体里。 更离奇的是,她醒来的地方,是距离杭州孤山两千里之外的开封府下一座的乱坟岗里。 这具身体的原主,估计是个没人要的孤儿,死了被人随意地扔在乱坟岗。 宋归尘前世活了二十年,这么离奇的事情还是第一次遇见。 经过了最初的震惊和恐慌之后,她决定,回杭州将事情弄个清楚。 “咕咕,咕咕!” 野山鸡的叫声将宋归尘的思绪拉了回来。 凝神细听,确定了山鸡的位置,手中弯刀倏地飞出,一阵急促的“咯咯”哀叫之后,只剩下沉闷的扑腾声。 赶了一天的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此刻手里提着尚有余温的山鸡,一想到待会儿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鸡肉,宋归尘开心得将烦心事一股脑忘在了后头,继续哼着歌往回走。 回到山洞,火堆已经燃尽,黑漆漆的洞中冷气逼人。 宋归尘气上心头,杜青衫这小子在,让她辛辛苦苦出去打猎,自己在洞中,却连柴也不知道添。 将山鸡往燃尽的火堆旁一扔,宋归尘凭着感觉摸黑摸来到了行李旁,点燃仅剩的一根火折子,来到杜青衫跟前,拍了拍他的脸颊。 “喂,不会冻死了?” 杜青衫睁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倒映着盈盈火光,竟有几分——绝色。 不过宋归尘没心思沉迷于美色,因为她被杜青衫滚烫的额头吓了一跳:“老天爷哎,你这时候发烧,是想死啊!” 她焦急地左右张望,杜青衫弱弱道:“不必找了,咱们没有药。” “知道没有你还生病!” “我又不是主动生病的。” 见他烧成这样了,居然还有力气和自己拌嘴,宋归尘懒得理他,将另一边铺在干草上的斗篷拿过来给他盖上,道:“冷也不知道找东西取暖吗?” “哦。”杜青衫虚弱地靠在石壁上,扯出一个揶揄的笑来,“我没注意到你还特意将斗篷给我留下了。”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嫌它麻烦,才没有穿出去。” 宋归尘将洞中的干草都拿了过来放在杜青衫身下。 “你先躺一躺,我这就将柴火燃起来,咱们今晚吃烤山鸡,想吃肉就不要睡着。” “知道了。” 宋归尘虽然识得几株草药,但此时夜黑风高,要去采药不太现实。 她也知道,杜青衫发烧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饥饿导致的,昨日他将仅有的面饼留给了自己,今早两人也只是喝了个汤饱。 她快速地烧了一堆火,处理了尚在喘息的山鸡。 不多时,杜青衫迷迷糊糊中听到了油滋滋的声音,闻到了肉香味,甚至还有花椒的麻味。 只是他的眼皮实在沉重得睁不开,只得在心里不甘地一叹,小尘烤的山鸡,光是想想,就是人间美味,可惜…… “要卷珠帘清赏,且莫扫,阶前雪……” 肉香和油香之外,一声轻轻的歌声低吟哼着从未听过的调子。 这曲子别致,词也写得雅,杜青衫以前从未听宋归尘唱过。 他强睁开眼,只见火光之处坐着一个脏兮兮的女孩子,杂乱的头发甚至还没有他的长。 此时,她正哼着歌专心地烤着一只油光可鉴的山鸡。 是因为快到杭州,所以她的心情变好了么? 没等杜青衫想明白,宋归尘已经走过来,将烤好的山鸡分成了均匀的两半,递了一半给他: “吃,今天咱们不用省着,我刚才留意了,山中能吃的东西可多了。” 见杜青衫只是笑,却并不伸手接,宋归尘心头一沉。 耐心地坐下来,将鸡腿放到杜青衫嘴边。 “我说,咱们距离杭州就一步之遥了,你这时候倒下了,岂不是亏大发了。” 杜青衫咬了一口,霎时唇齿间久违地被肉香包裹,鲜美的味道霎时熨帖了五脏六腑,花椒的麻味让他生出一丝恍在云端之感。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一只山鸡被二人吃了个干干净净。 肚子里有了东西,宋归尘满足地和杜青衫一同靠在石壁上,拍着肚子看着还在燃烧的火堆。 “你方才哼的是什么曲子?” 杜青衫也不像方才那样虚弱无力,没话找话地问宋归尘。 “嗯?” “就那个‘且莫扫,阶前雪’。” “哦,那是我师父填的词。” 第3章 有失格调 “你师父?” 杜青衫正儿八经地打量了一番宋归尘。 她不过十四五岁模样,生得并不算绝顶漂亮,许是因为自小营养不良的缘故,整个人面黄肌瘦,干巴巴的。 这样普通到放到人堆里就不会有什么存在感的人,在杜青衫看来,连入眼都谈不上。 不过,从她那清明如冰雪的目光之中,杜青衫却总觉得她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普通。 这一个月以来,她的行为举止,一手化腐朽为神奇的厨艺,以及一心要去杭州的决心,都让杜青衫从她身上看到了不同于十四五岁的普通少女的特征。 虽然有些别扭,但杜青衫不得不承认:这一个月以来,在这个比自己年纪小的女孩面前,他倒是受她照顾比较多。 杜青衫不由失笑:“想不到,你居然还有师父。” 宋归尘白了杜青衫一眼:“怎么?长得不好看就不能有师父?” 她知道这具身体比起自己原来的模样来,确实是普通得很。 尤其是在朗朗如明月一般的杜青衫面前,简直就比得就像一个乡间挑水烧柴的丫头。 杜青衫连忙解释:“我可没这意思啊,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出那样的佳句而已。” 这话宋归尘爱听。 她从小最崇拜的人就是师父林逋,听到别人夸赞师父,比听到别人夸自己还要高兴。 林逋为人孤高自好,诗词歌赋、书法绘画几乎样样精通。 只是他作诗词随心随意,常常作了便扔,从不留存。 作为他唯一的徒儿,宋归尘怜惜那些绝美的诗句就这么被丢弃了,因此这么多年,她暗中记录了他作的所有诗词,闲暇时便会谱上曲子唱一唱。 听到杜青衫的赞美,宋归尘与有荣焉,高兴道:“我师父就是西湖孤山——” 话说到一半,宋归尘乍然噤声。 师父名气之大,整个大宋稍微有一点背景的人家,恐怕没有人不知道。 杜青衫虽然跟着她一路逃难至此,但看他的衣着打扮和行为举止,想必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知道师父的可能性也很大。 自己如今这般模样,要是贸然说是林逋的徒弟,他还不得笑死。 “就是谁?” 杜青衫以为宋归尘故意不说,是在吊他的胃口,意在引他追问。 不过他也确实好奇,因此也就十分给面子地追问了。 宋归尘歪头盯了他半晌,摊手耸肩:“哎,算了,反正说了你也不知道。”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呢?” 宋归尘往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扔了最后一根木头,搓了搓冰冷的双手。 杜青衫见她冷,将身上的斗篷脱下递给她。 宋归尘犹豫了一下,往杜青衫身边靠了靠,将斗篷盖在了两人身上。 她可不想为了那些不能保暖,也不能当饭吃的规矩而平白遭冷受冻。 “你的烧今晚不退,明天咱们就赶不了路了,所以斗篷分你一半。” “多谢你了。”杜青衫毫不真诚地道了谢,锲而不舍地追问,“你师父是谁?” 宋归尘:“我师父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剑高手——龙傲天!” “龙傲天是谁?我怎么从未听说江湖上有这号人。”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怨得了我么?” 杜青衫认真地想了半晌,斟酌着开口道:“西湖孤山,我倒是有所耳闻;天剑高手嘛,我怀疑是你在唬我。” 宋归尘促狭心起,反问道:“你是不是宋人?连龙傲天都没听说过?” 见宋归尘一脸嫌弃,仿佛不知道龙傲天就不配做宋人的样子,杜青衫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孤陋寡闻了。 他真诚请教:“龙傲天是谁?” “龙傲天嘛,是我胡诌出来,骗你的!” “你——” 见杜青衫吃瘪,宋归尘愉快地哼着歌,迅速松了松地上的干草,躺了下来,道:“睡觉!火熄灭了就更冷了。” 说着她往杜青衫身边挤了挤,自觉地将斗篷往自己这边扯了一扯。 这些日子她都是独占斗篷的,只不过今日杜青衫发烧了,她才好心将斗篷分一点给他。 他们没有药材,生病发烧在这样的雪山之中,简直就是头号大敌。 因此宋归尘完全没有介怀地挤在杜青衫身边,淡然解释: “眼下这个处境,咱们没有药,你已经病了,我要是再冻病了,就没有人给咱们找吃的了,只好委屈你和我挤一晚了。” “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占我的便宜呢。” 杜青衫低头,嗅着从宋归尘身上散发的怪味,将被她捉弄的事情忘在了脑海,忍不住嫌弃地捏住鼻子。 “你真的是女子吗?” “你大爷的!”宋归尘伸脚踢了杜青衫一脚,“小王八羔子,姑奶奶我当然是女的!” “额……” 被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叫“小王八羔子”,杜青衫心里的那种别扭情绪越发重了。 这一个月来,早已习惯了她的言语举止,却还是第一次被她这么气骂。 “我说,开封府哪家女子像你这样,言语粗鲁,举止不雅……” “你给我闭嘴!” 宋归尘不客气地又踢了他一脚。 好在他的斗篷宽大,宋归尘踢归踢,却并未成心将他踢出去。 二人蜷缩着挤在一起,堪堪能抵挡住洞口处袭来的刺骨冷意。 许是太累了,宋归尘很快沉沉睡去,睡梦中还不忘继续踢一脚杜青衫。 杜青衫无奈地转过身背对她,盯着那一堆柴火,眼底神色不明。 感受着身后之人均匀的呼吸声,他脑海里的疑问越积越多,西湖孤山几个字一直在脑中徘徊。 一个十四五岁的开封女孩,身无长物,贫苦交加,说是无父无母,却有一个师父。 听她骄傲地脱口而出、却未说完的话,她口中的师父确实是在杭州无疑。 她曾经到过杭州吗? 或者是和师父走丢了,要去杭州寻师? 或者是小女孩炫耀心态额,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杜青衫确认,她并非那种爱炫耀的小女生。 那就是真有一个师父了。 她为什么说到一半又不说了呢?是怕暴露了师父身份? 第一次,杜青衫觉得有这么一件困惑着自己的事情,倒也颇有意思。 火堆燃尽,最后一丝红色渐渐熄灭。 杜青衫翻了个身,皱眉嘀咕:“身为一个女子,身上味道这么难闻,实在有失格调。”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杜青衫闻了闻自己身上,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不由得更加嫌弃地皱起眉头。 等到了杭州,第一件事,就是要焚香沐浴! 第4章 分道扬镳 翌日,宋归尘一直睡到了天色大亮。 斗篷完全盖在自己身上,杜青衫却是不见人影。 连她的锅都不见了! 心中警铃大作,宋归尘迅速披上斗篷,一溜烟出了山洞,恰见杜青衫烧起了火,用她的铁锅盛满了一锅化开了的冒着热气的雪水,正准备杀一只山鸡。 宋归尘立刻来了精神,噌地蹿到杜青衫身侧。 “你抓的?” “废话,不是我是谁。” 杜青衫像回答一个智障似的回答了一句,看都没有看宋归尘一眼,只专心地处理着手里的山鸡。 山鸡行动灵敏,能捉山鸡,看来有几把刷子,宋归尘对杜青衫不由得高看了几眼。 不过杜青衫显然是个处理山鸡的新手,只见他一手抓着山鸡脖子,一手拿着尖锐的石头捅山鸡脖子,这么半会儿了,山鸡脖子早已血肉模糊,却还在他手里激烈地左右扑腾。 “啧啧。”宋归尘看戏似的负手站在旁边,“太残忍了,你给它个痛快行不行。” “你的弯刀呢?” 宋归尘从怀里拿出昨日杀鸡的弯刀给他,杜青衫冷眼道:“睡觉还不忘将刀藏在怀里,是怕人劫色不成?” “那可不,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弱女子。” “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色可让人劫呐。” “怎么没有,这逃难途中,几乎全是男人,我一介女子,虽说瘦小了些,但该有的可都有,他日养好了,说不定也是个美人儿呢。” 未理会宋归尘不要脸的自夸,杜青衫手起刀落,将山鸡脖子砍断,霎时间,无头山鸡扑腾了两下,便死绝了。 宋归尘有一种他砍的是自己的错觉,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她殷勤地接过死去的山鸡,放到热水里烫了烫,飞快地给山鸡拔毛:“咱们今日煮一锅鸡汤如何?” 烹食之事,当然是宋归尘说了算。 杜青衫点头,往火堆中添了几根柴火。 宋归尘这才注意到旁边竟然堆了一堆新柴。 “你这一大早上的,挺忙的嘛,烧退了?” 杜青衫早已习惯了她的口是心非,明明是关心自己,偏偏要用一种无关紧要的淡漠态度来问。 “托你昨夜分斗篷之福,烧退了。” “噢。” 这会儿功夫,宋归尘已经利落地将山鸡开膛破肚、切块洗净,重新烧了半锅水,将鸡肉放入了锅中。 二人认真地守在锅前盯着火,不多时,锅中便传来了鸡肉鲜美的香味。 没有盐、没有任何调味的东西,煮出来的东西自然没有烤的香味诱人。 昨夜宋归尘身上还有几粒花椒,可全部用在昨夜那只鸡上了。 不过这香味对于两个几个月没有饱吃一顿的人来说,已经足够引人垂涎。 二人就着铁锅捞出鸡肉,一番风卷残云之后,锅里连一滴汤汁都不剩。 “昨夜烤山鸡,今日煮鸡汤,这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快活啊。”杜青衫心情愉快,眯眼看着当空的太阳,“太阳出来了。” 比起不久之前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来,杜青衫觉得,现在的日子简直就是神仙才能过上的了。 “哎,我一直很好奇,你以前是烧火做饭的丫头吗?一直背着这口锅,像个宝贝似的。” “没有这口锅,你能喝上热乎乎的鸡汤吗?” “那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这未雨绸缪的功夫炉火纯青呐。” 宋归尘默然,她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在开封乱坟岗醒来,并且还进入了这具身体之后,就一直准备着要前往杭州。 为此,她可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灵魂穿越之事,她只在话本子里看过,没想到却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自己身上。 她既然来到了这具身体里,那她原本的身体呢?是不是被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占用了? 如果自己的身体也被人占了,师父会不会发现她早已不是她? 宋归尘在这个世上,唯一挂念的人就是师父,当日若不是和师父赌气夜宿丰乐楼,也不会出现这般离奇的事 “哎,想什么呢?”杜青衫打断了宋归尘的思绪,“吃饱喝足,咱们该上路了。” “启程、拔营、出发、动身这么多词你不用,偏用上路,你存心的。” “我可没想那么多,是你太敏感了。” “你行!” 吵吵闹闹间,二人收拾了一番,将剩下的柴禾放进山洞,背上那口锅以及干瘪的行李,继续往杭州去。 神州东南,风光绝秀。 越往东南,山中白雪越发消融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重峦叠嶂、绵延不绝的青山绿树。 山中溪水潺潺,更有竹声钟声,不绝于耳。 听到熟悉的钟声,宋归尘知道,杭州主城近在迟尺了。 自南北朝以来,佛法兴盛,帝王提倡佛教而造寺塔者颇多,其后妃、公主兴造寺塔之风尤盛,故南朝寺院林立。 唐朝诗人杜牧就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之叹。 至今,东南一带的名川大山之中,还有不少隐于山林的寺院。 这悠悠钟声,宋归尘听了十年。 她幼时跟着师父漫游江淮,十岁那年和师父一起隐居于西湖孤山,便听了十年的孤山禅院钟声。 此时听到山间传来的钟声,宋归尘抬头寻觅,隐隐青山之间,露出了点点寺庙檐角,宋归尘忍不住吟道:“楼台冷簇云萝外,钟磬晴敲水石间。” “这又是你师父所作?” “不错。”宋归尘心情很好,和杜青衫多说了几句,“我幼时和师父游历江淮,途径舒州山谷寺,师父作了这么一首诗。” 说着她将全诗吟诵了一遍,轻叹:“我当时年纪尚小,不知诗中意境,今日见此深山古寺,方知师父隐逸之心。” “看来你师父当真是个奇人。” 宋归尘笑道:“可师父常说,他不过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 “自古以来,真正的奇人隐士,绝不会自称奇字。” 宋归尘厚脸皮地接受了杜青衫对师父的夸赞,指了指山下鳞次栉比的城区:“下山之后就是杭州了,你在杭州可有去处?” 这一个多月以来的相处,她倒也知道杜青衫并非普通人,他来杭州也绝不是避难而来。 只不过宋归尘一心要回孤山,好将自己身上的灵魂穿越的事情探个明白,因此无心好奇别人之事。 问这么一句,不过是看在他这些日子打猎背锅的份上,关心关心。 杜青衫道:“要是我没有去处,你会收留我么?” “当然不会!”宋归尘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你在我这蹭吃蹭喝一个多月,还想蹭住,想得可太美了。” “唉,那我可真可怜,又要孤苦无依,没有去处了。” 宋归尘自然不会因为他的故作可怜而心软,进了城,便抢过自己的行李,告辞了杜青衫,潇洒道:“咱们就此别过,再见再见,再也不见。” “欸。”杜青衫震惊地看着她飞奔不见的背影,仿佛害怕自己追上似的。 无奈之下,只得挥手高声叫道: “咱们还会再见的!” 第5章 灵魂互换 宋归尘身无分文,身上一股怪味儿实在太不雅观了。 想了想,她将身上的银红斗篷洗净,拿去当铺当了,换了二两银子。 又开开心心地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衣物,去香水行将自己上上下下洗涮了个干净,穿上新衣,才往孤山而去。 孤山山如其名,乃西湖之中一座孤峙之岛。 其碧波环绕,花木繁茂;亭台错落,楼阁别致。 山下距离繁华热闹的杭州主城不过十几里路。 然而十余年来,师父却从未踏入过城区,最多亦只是驾小舟遍游西湖诸寺庙而已。 沿着白堤一路走来,虽是初春,两处湖水依旧烟波浩渺。 群山含翠,湖水涂碧,如在画中,绝美至极。 宋归尘却无心欣赏,脚步匆匆地往山上而来。 这条白堤长约二里,连接了杭州城区与湖中孤山,宋归尘往日走过无数遍,却从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走得心事重重。 她怕见到师父,又怕见不到师父。 纠结复杂的心境,让她行路速度大减,然而还是很快到了山上。 孤山虽说是山,然而并不高,只能算是西湖中一个小岛而已,山间小径清雅别致,颇有山林之感。 小径两侧,遍地梅林,如今正是梅花开时,梅香阵阵,动人心魄。 梅林深处,几间简陋的茅屋有序林立,当中的一面柴门门楣之上,刻着入木三分的“听鹤堂”三个大字。 那便是宋归尘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她犹豫地站在门前,这个时辰,师父大抵是不在家的。 以她对师父的了解,此时不是在山间漫步,就是在水边抚琴,或者是在湖间泛舟,或者是在山上寺庙里和智远和尚论道。 不过,不论是在哪,要想找到他,只需要将院中那只白鹤放飞,师父见了,便会回来。 然而,宋归尘摸了摸双颊,有些忐忑,自己如今这个模样,师父见了,会认出自己吗? 在宋归尘犹豫的当头,茅屋柴门吱呀打开,一个发髻高挽的青衣女子开门走了出来,见到门外徘徊的宋归尘,女子眼底闪过一丝惊惧:“你你” 见到和自己原来的身体一模一样的女子,宋归尘脑海里霎时一片空白。 果然,自己和她灵魂互换了! 宋归尘立即上前:“你认识我对,你到底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我不认识你,你弄错了。” 女子连忙关门,却被宋归尘提前一步制止了,“姑娘,你我素不相识,却莫名其妙灵魂互换,我千里迢迢从开封赶来,就是为了将事情弄清楚,今日——” “你放手,你想干嘛?我不认识你!你走你走!” 看着带着自己模样的身体歇斯底里地吼叫,宋归尘有一丝别扭,手下的动作不由得松了一松,这一松,柴门扑通一声被女子关上了。 宋归尘拍打着柴门:“姑娘开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位小友,何事如此失态,竟这般用力敲我柴门呢?” 一声清朗却慈祥的声音传来,宋归尘忍不住盈满了泪水,慢慢转过身。 面前的人年过半百,一身宽敞布衣潇然快意,眼底笑意盈盈,散发的善意让宋归尘不由得眼眶一红。 她想张口叫一声“师父”,却怎么也没叫出来,只是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这小友想必是受了委屈,我家徒儿若有失礼之处,林逋在这里先向小友赔罪了。” 宋归尘破涕为笑,师父还是和往日一样护短,只不过,如今他护的人,却是一个占用了自己身体的人。 这件事怪异至极,她以为来到孤山,就能将一切搞清楚,没想到,竟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是我鲁莽失礼,不怪令徒。”宋归尘擦泪笑问,“先生是刚从山中侍弄梅花回来?” “嗯,不错,恰逢初春,梅花盛开,这也是——” “也是养护梅花最关键的时期。”宋归尘抢话道,“得时刻照料,修剪、施肥、浇灌均大意不得。” 林逋哈哈大笑:“看来小友颇有养梅经验。” “其实这都是听我师父说的。” “哦?不知小友的师父是何许人也?” “他是——”宋归尘看着林逋熟悉的面庞,终究是没有将心里话说出来,而是一笑,“他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剑高手,龙傲天。” “龙傲天?”林逋含笑,“这个名字倒是不同寻常,改日有缘,倒是希望见上一见。” “先生见了他,一定会视为知己,相谈甚欢的。” “哈哈,是吗?”林逋道,“小友不辞辛苦上山而来,不如进屋喝盏茶?” “多谢先生。” “师父,您怎么这么快回来了?”柴门又一次吱呀打开,青衣女子款款走出,林逋笑道,“有客而来,小尘你怎么不放鹤叫为师回来呢?” “噢,徒儿见她小小年纪,以为是哪家调皮的孩子,故意捣乱来的。” 确实,宋归尘今日虽穿了新衣,不再是往日脏兮兮的模样,但瘦巴巴的样子让别人见了,也只会将她当成一个小孩。 “姑娘这话不对,我虽然瘦小,却也知道礼仪,怎么会故意捣乱呢。”宋归尘道,“噢,还没向先生自我介绍呢,我师父也叫我小尘,方才乍然听到先生叫这位姐姐小尘,我还以为是叫我呢。” 林逋道:“这么巧?” “是呢,我名叫——” “师父,这位小姑娘名叫段小尘,是从开封府来的。” 宋归尘被青衣女子抢了话,不由得朝她看去,见到对方顶着自己的模样目露哀求之色,宋归尘心一软,便也不再辩驳。 原来这具身体的真名叫段小尘啊,真是一点也不符合自己的性格。 宋归尘心中乱成一团,师父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 一个从素不相识的人顶替了自己,住进了自己的房间,占据了师父的关爱,却还一个劲儿地阻止自己说出真相。 这到底都是什么事儿啊! “段姑娘,请喝茶。” 假的宋归尘端来一盏茶,倒入青花瓷杯中,慢慢递到宋归尘面前,她特意叫宋归尘段姑娘,是在提醒宋归尘注意自己现在的身份。 宋归尘冷冷看着她,二人眼神对视不过须臾,宋归尘忽而一笑:“多谢姐姐,不过姐姐还是叫我小尘,还从来没有人叫我段姑娘过呢。” “你我名字里都有一个尘字,也算缘分。只是我若叫你小尘,总觉得是在自己叫自己,所以我还是叫你段姑娘的好。”假宋归尘给林逋也倒了一杯茶,“师父你说是不是?” 林逋接过茶品了一品,便将茶杯放于一边,道:“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怎么顺口便怎么叫罢。” “先生说得没错。”宋归尘也跟着品了一口茶,同样将茶杯放下。 “我自小被叫小尘叫习惯了,乍然听到段姑娘这个称呼,也总是觉得叫的不是我。” 第6章 假作真时 说完这句话,宋归尘笑着看向青衣女子。 姑奶奶我好歹也是真的活了二十年的人,还会被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堵住不成? 不过见对方披着自己的皮盈盈欲滴的模样,宋归尘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她可从来不会露出这般娇弱姿态的! 看向林逋,对方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宋归尘不由得疑虑更深。 这七八个月以来,自己的身体里不是自己本人,师父一向细心,竟然没有发现么? 就说方才这茶,自己煮茶的手艺和比之厨艺更甚,绝不会煮出这般味道的茶,师父显然也尝出不同来了,为何却一点儿也不感到蹊跷呢? 宋归尘不相信,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会和自己平时的习惯一样。 就说从方才自己进屋,院内的那只白鹤竟然被关在笼子里置于院角。 师父是知道的,自己最是喜爱那只白鹤,决计不会将它锁在狭小的笼子里。 宋归尘更不相信,一向关心自己的师父会没有发现这些异样。 “我听说先生最爱两物,一是梅,一是鹤,今日一见,仿佛传言有误。” “哦?传言怎么有误?” “先生喜梅,与传言相符;可说先生爱鹤,似乎并不如是。”宋归尘缓缓道,“我师父曾经和我说,众禽中,唯鹤标致高逸,《诗经》有云‘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因此我师父也爱鹤,然而我师父爱鹤与先生爱鹤却不一样。” 林逋兴致大起:“如何不一样法?” “我师父常说,古往今来,不少爱鹤者实为害鹤者,伤鹤天性而自命清逸,将鹤锁于牢笼,是假爱鹤也。 故而师父养鹤,从不锁鹤于笼,而是‘野鹤无粮天地宽’,才能得养鹤之逸趣和清兴。” “好,好,好!” 林逋大喜,连说了三个“好”字。 “好一个‘野鹤无粮天地宽’,小友之师真乃林逋知己,不知小友师父今在何处?林逋欲登门拜访。” 宋归尘黯然,心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师父就是您啊。 只是这句话她还不能说出来,只怅然一叹:“师父他漫游江淮,行踪不定,我至今也没能找回他。” “如此,真乃一大憾事。” “看先生模样,似乎亦是真爱鹤。”宋归尘试探道,“方才我见到院中两只白鹤挤在窄小的笼子里,想必不是先生所愿?” 林逋道:“小友有所不知,那两只鹤原本也是放养在院子里的,只不过半年之前,两只鹤突然凶残起来,伤了小徒,为避免此事发生,我便让小徒将它们关了起来。” 宋归尘心里一痛,师父这个时候,还在维护他的徒儿。 同时她也从林逋的话里得到了一个天大的信息,就是半年前,两只在自己面前乖巧的白鹤突然伤了魂穿到自己身体里的段小尘。 这是不是说明,两只鹤是通灵性的,感受到了自己原本的身体里的灵魂不是自己了? 事到如今,宋归尘也只好相信灵魂互换这样离奇的事情了。 她开口道:“我在师父身边之时,受师父影响,也爱鹤成痴,见那两只白鹤神态消沉,实在心有不忍,先生可否让我去近看几眼?” “这有何不可?”林逋快意道,“只是两鹤认生,小友可得当心些。” 说话间,三人来到院中,宋归尘走到木笼面前,蹲下身,打开木笼,笼中白鹤立即出笼而来,愉悦地在宋归尘身侧引颈高歌,四处打转。 宋归尘感动得快要哭了,半年多不见,换了个身体回来,这两只鹤竟然还能记得她。 林逋也大为惊讶。 这两只鹤以往除了自己和小尘,绝对不会轻易接近任何人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呀,这两只鹤果然识得爱鹤之人,段姑娘爱鹤,鹤也喜欢接近姑娘。”假宋归尘上前,故作镇定地摸了摸一只鹤的头,立即又缩回手去,“都是我不好,半年前醒来后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原来如此。 宋归尘不由得佩服起这个段小尘起来,小小年纪,居然这么会撒谎,连师父都被她骗过去了。 只是,假的就是假的,骗得了一时,她还能骗得了一世吗? 宋归尘对假宋归尘道:“小尘姑娘,鹤乃通灵之物,分得清你对它是真好还是假好,古人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小尘姑娘日后可不要忘了。” 宋归尘顶着一个瘦小的娃娃脸,却说出这样老成而有深意的话。 知道实情的假小尘心下大惊,惨白着脸,嘴唇微微发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一旁的林逋不知其意,只觉得宋归尘小小年纪,思想却深邃智慧,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由此,林逋更加想见她口中所说的师父了。 不过,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给他的感觉,却十分亲切,倒像是他的徒儿似的。 林逋将脑海里这个荒谬的想法挥之脑后,人家从帝都开封府而来,自己也就小尘一个徒儿,怎么竟生出这般想法来? 宋归尘这时郑重地朝林逋抱拳曲礼:“这半日叨扰先生了,天色不早,我这就回去了,改日再登门拜访先生。” “好。”林逋道,“他日小友找到师父,可一定记得向我引见一番。” “一定。” 下了孤山,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宋归尘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身份被占,虽说自己也同样占用了对方的身体,但很明显,那位真正的段小尘并不想换回来。 就算她也想换回身份,如何换回还是个大问题。 宋归尘觉得,这事实在太棘手了。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她现在成了无家可归之人了,身上卖斗篷的二两银子已经花去了几百文。 而且,她如今顶着一张不算好看的脸,就算要去卖身,估计也值不了几个钱。 宋归尘低头在水边打量自己现在这张脸。 杜青衫说得没错,这幅身体连让人劫色的资本都没有! 这波操作,自己实在亏大发了。 这个段小尘一个没人要的小乞丐,被人扔在了乱坟岗中,如今进了自己的身体,有吃有喝,还有一个师父,她不愿换回来,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 宋归尘哀嚎一声,自己也没有义务去可怜她呀,虽说原来自己的样子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可是好歹也是个清秀美丽的妙龄少女啊! 只不过年纪到了二十,师父一心要宋归尘嫁给吴郡顾家子弟顾易。 可惜宋归尘早已心有所属,便和师父闹了些矛盾。 魂穿当日,亦是和顾家定好的议亲之日。 宋归尘心里有气,下山去了耸翠楼,多喝了几杯酒,醒来之后,便进了现在这幅身体,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开封府。 第7章 进耸翠楼 “早知道,那天我就不去耸翠楼喝什么酒了!” 宋归尘悔不当初,扶手在湖边石头上捶个不停。 “姑娘,你可别想不开啊。”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走了过来,“人活天地,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呢?姑娘小小年纪,何必寻死?” “啊?韩大哥——” 见了来人,宋归尘脱口而出,随即暗自懊悔,扶额不及。 她认得来人,男子正是耸翠楼采办韩松,她当初可没少托他的福,在耸翠楼混吃混喝。 见宋归尘这么自来熟地叫自己“韩大哥”,韩松十分惊讶:“我们以前见过?” “啊啊,是的,是的。”宋归尘打着哈哈,“韩大哥为人仗义豪爽,几年前随手帮了我付了药钱,大恩难忘,今日又见恩人,不免有些失态,有些失态。” “原来如此。” 韩松完全不记得曾经帮过这么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不过付个药钱而已,不过是随手之劳,也许是自己忘了,因此不再介意,便道: “我见你一直在湖边凝望,担心你想不开,便过来看看,你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这——”宋归尘眼睛一亮,一把抓住韩松衣袖,“韩大哥是耸翠楼采办对?可否让我去耸翠楼当厨娘,嗯,当打杂的小厮也行,不是自夸,我做的饭菜可好吃了,韩大哥——” 鬼使神差的,韩松真的答应了宋归尘这无理的要求。 带着宋归尘来到耸翠楼,韩松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宋归尘正要脱口而出,随即想到,他是认识原本的自己的,宋归尘这个名字也不能用了,便道:“我无父无母,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韩大哥就叫我小尘。” 韩松不免又起恻隐之心:“好,小尘,耸翠楼厨娘月钱是八两银子,厨娘助手是四两,你如今新来,只能先从助手做起。” “嗯嗯,可以可以。”宋归尘忙不迭点头。 “你要是没有去处,可以住在耸翠楼为杂役提供的宿舍里,不过要扣一月五百钱的住宿费。” “完全没问题!” 对于现在的宋归尘来说,只要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她就谢天谢地感激不尽了,哪里还会挑剔别的。 况且,耸翠楼作为杭州最出名的酒楼,开出的薪资比之别处更是优厚了不知多少。 这样的条件,别人想进都进不了,她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得来了,因此对韩松的出手相助更是感激不已。 上下打量了宋归尘一番,韩松将一个银袋子扔给宋归尘,道: “你身上的衣服颜色太过沉闷了,用这些银子去置办几件你这个年纪的衣裳,这些日子先不着急干活,多吃点东西补补身子,当厨娘这么瘦弱可不行。” 宋归尘简直要哭出来了,韩大哥简直是世界上第一大好人。 她以前常来耸翠楼,自然知道耸翠楼乃官营酒楼,从楼长到杂役,对所有人的要求都是很高的。 别说厨娘了,就连店里的酒保,也得是长相俊美、说话伶俐的英俊小生。 对于一个酒楼而言,虽然是卖酒,但终究还是要靠可口菜式来吸引食客,因此一个好的厨子就格外重要。 她如今的身份不过是个外地来的孤儿,模样又算不得好,采办韩松能让她这个初次见面的小姑娘进后厨,已经是莫大的恩德了。 当下宋归尘也不再推辞,接过银袋,感激道:“多谢韩大哥,待我月钱发下之后,定将买衣钱归还韩大哥。” 韩松随意摆了摆手:“你既然叫我一声大哥,这银子就安心用着。” 说着他招来一个酒保,交待他带宋归尘去杂役住处。 “我还有点事,这是酒保周蔷,你以后有什么事,尽可找他。” 偏巧这个酒保宋归尘也是认识的,半年前自己赌气来到耸翠楼喝酒,就是他接待的自己。 “周大哥好,我叫小尘,承蒙照顾了。” 周蔷虽为男子,却唇红齿白,不过二十四五岁。 知道韩采办要收留这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他对韩松的心善感叹不已,边走边对宋归尘道:“小姑娘,你可真是遇到好人了,韩采办之善名在杭州可是出了名的。” “是啊。” 宋归尘也感慨不已,没想到,她千辛万苦从开封来到杭州,没能回到师父身边,反倒成了耸翠楼的厨娘助手。 “对了,周大哥,我向你打听个人。” “谁?” “就是西湖孤山上的那位隐士——林逋,周大哥可见过?” 宋归尘本想直接打听那个假的宋归尘的,但是毕竟师父盛名在外,打听他方不至于让人感到奇怪。 要是打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对方很可能就生了防备之心了。 果然,听到宋归尘要打听的人是林逋,周蔷笑道:“原来你在打听林先生啊,这位林先生十年前结庐孤山,至今从未踏足城区,别说我了,前些日子从开封新来的州官王大人想见他一面,都被拒之门外了呢。” “王大人?哪个王大人?” 周蔷压低了声音道:“你年纪小,恐怕还不知道,就是那位‘瘿相’王钦若。” 宋归尘不由自主地“噢”了一声。 当今宰相王钦若,宋归尘自然是知道的。 这些年来,正是这位宰相为了迎合帝意,大搞荒诞无稽的迷信活动。 王钦若为人奸邪,善于挑拨离间,早些年间,他大力挑拨宋真宗与寇准关系,指责澶渊之盟为城下之盟,使寇准罢相。 后又伪造天书奏请皇帝封禅泰山,在泰山上广建宫观,劳民伤财,他也从中大捞了不少油水。 宋归尘从开封一路来杭的路上,也听说了不少百姓关于王钦若的怨愤以及憎恶。 民间蝗灾严重以至于颗粒无收,以王钦若为首的朝中大臣竟向皇帝进言,谎称蝗虫“抱草皆死”,是祥瑞之兆,代表着大宋太平盛世,重开尧舜之天。 简直完全不把百姓的生死放在眼里,更是将官家当成小儿般戏耍。 这样的蝇营狗苟、奸邪险伪之辈,师父最为不耻,自然不愿与之相交,拒之门外已经算是十分给他面子了。 “周大哥,这宰相怎么会跑到杭州来了呢?” “你不知道,在宰相王旦的直言进谏之下,官家知道了民间灾情严重,对王钦若等人的欺君罔上十分不满,将其贬到杭州来了。” 宋归尘咋舌,这哪里是贬啊。 杭州富庶,王钦若犯了这么大的过错,官家居然只是将他贬为杭州州官,足以见官家对他的看重。 “恐怕过不了多久,他又会重新回到开封,重新拜相了。” 听宋归尘说了这句话,周蔷不由得多看了宋归尘两眼。 显然是想不到宋归尘小小年纪其貌不扬,不过一介女流,居然有这般见识。 第8章 旁敲侧击 宋归尘继续道:“话扯远了,既然林先生从不踏入城市,日常用物总该有人打理置办,不然那孤山之上——” 没等宋归尘说完,周蔷已是哈哈笑起来:“你不知道,林先生名气之大,想去拜访他的人数不胜数,他不下山来,多得是上山给他送礼的人呢。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林先生有一聪慧厉害的徒儿,常常下山来购置些日常用品,依我看呐,那孤山之上,与世无争又衣食富足,可真算得上人间仙境了。” 周蔷说的这些,虽不全是事实,但也八九不离十。 听着别人说自己过去一直经历的事,宋归尘心下好笑,面上假意露出向往之色:“这样啊,我还以为林先生不收徒弟呢,这么说来,我改日也拜师去。” 周蔷笑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你可别白日做梦了。只有宋姑娘那样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才能做林先生的徒儿,你,下辈子。” 他这话说得一点面子也不留,要不是宋归尘知道他就是这样直言直语的人,非得生气不可。 不过以一个路人的身份听到别人夸赞曾经的自己,宋归尘感觉怪怪的,不解道:“周大哥嘴里的这位神仙妃子宋姑娘,是个什么人?” 周蔷难得地腼腆起来,骄傲而又羞涩地道:“宋姑娘是杭州最好看的女子。” 宋归尘暗自咋舌,心中好笑不已。 她知道她原来的身体的模样不差,但要说是杭州最好看的女子,也太夸张了? 但见周蔷面含春色,心驰荡漾的模样,宋归尘霎时觉得额,造孽啊造孽! 自己原来虽然常来耸翠楼,可当时对于她而言,周蔷不过是一个酒保,自己也没和他多说过几句话呀,怎么就让一位少年郎这么心心念念了呢? “咳咳咳。” 宋归尘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周蔷这才回过神来,叹息道:“只可惜,宋姑娘已经近七个月又五天没有来耸翠楼了,也不知道她好点了没有。” 连多久没来都记得这么清楚,这可真是动了真心了。 对于他这份自己原本不知道的情感,宋归尘感到歉然的同时,又觉得有几分好笑。 听到周蔷的这句话,宋归尘来了精神,却面不改色地问:“宋姑娘出什么事了吗?” 七个月前,她和师父赌气来到耸翠楼,大醉之下穿越到了这具身体里,而原本的身体也被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也就是段小尘占据。 她旁敲侧击地和周蔷套话,就是为了套出当日她在耸翠楼究竟发生了什么,话题饶了一大圈,可终于绕回来了。 周蔷原本善谈,又见宋归尘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心下更是大喜,加之他对宋姑娘思念心切,更是想找个人倾诉倾诉,便滔滔不绝起来: “你不知道,那日宋姑娘和往常一样来到耸翠楼,一句话也不说,菜也不要,只要了两坛酒,我担心之下,一直守在门外” 额宋归尘汗颜。 这是痴汉一枚啊,还好他不知道此时在他面前的,灵魂里头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宋姑娘。 不过,宋归尘随即又是自嘲一笑。 周蔷心心念念的,是那个美丽的,有着好看皮囊的宋归尘,又不是如今自己这个丑陋的模样。 即便身体里是宋归尘又如何? 换了个壳站在他面前,他不就半点也察觉不到了吗? 师父也是,亲徒儿早已换了一个人,七个月以来,就没有半点察觉么? 摇头将这些恼人的想法抛之脑后,宋归尘扬眉一笑。 身旁的周蔷吓得往后退了退:“小尘,你能别笑么?你这个笑太吓人了!” 被师父之外的人叫小尘,宋归尘明显还有些不习惯,不过既然已经进了这个身体,已经不再是人们眼里的宋归尘,那就要先接受眼前的事情。 宋归尘这个名字,先暂时忘记一段时间。 师父说得没错,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叫什么,都无所谓。 宋归尘这么想着,心下也清明了不少。 “不好意思周大哥,我笑起来太丑了吓到你了。” “倒不是太丑吓人,而是,总觉得你那样一笑,仿佛不是个小姑娘似的,倒像是历尽沧桑的老人。” “这样啊。”宋归尘抬手扶上脸颊,喃喃自语,“那我以后尽量笑得像个小姑娘一点。周大哥,你继续给我讲讲那日宋姑娘的事。” 周蔷继续滔滔不绝。 原来那日宋归尘喝了太多酒,醉酒之后便在耸翠楼客房歇下了。 不料当天第二日醒来,她却发了疯一般地往耸翠楼外跑,嘴里念叨着“救命”,“我不敢了”之类。 耸翠楼的人都知道她是隐士林逋的爱徒,见此状,个个惊疑不已,好在楼长和林逋颇有私交,便将她送回了孤山放鹤堂。 不过,孤山隐士林逋唯一的徒儿得了失心疯的事情,却还是在杭州传遍了。 人们都说,林逋私下里虐待徒儿,以至于当日宋归尘才惊惧交加地喊“救命”。 听到这里,宋归尘简直要气炸了! 她的名声事小,因为这,让世人误会师父,事儿可就大了! 这个段小尘,也不知道究竟是何许人也,平白无故的喊什么救命啊。 自己当日在乱坟岗醒来,周围全是死尸,都没有喊救命呢。 气归气,宋归尘还是只得接受了这个现实,又和周蔷东拉西扯、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好些这半年来杭州发现的事,便来到了耸翠楼杂役住宿处。 周蔷仔细地给她讲解了耸翠楼每日的工作流程,嘱咐她不要偷懒,不要乱跑之后,便也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看着这间窄小但尚算得上干净整洁的房间,宋归尘不由得感叹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谁能想到,她堂堂隐士林逋的唯一徒弟,今日竟然会沦落为耸翠楼的一个厨娘噢不,厨娘助手呢? 这天底下,除了她,恐怕也就自有那位在自己身体里的段小尘才知道她是宋归尘这件事了。 可是段小尘不愿意,她宋归尘难道要这么妥协,将师父和自己原本的生活拱手让人,一直用如今这个身体生活下去吗? 倒不是说用如今的身体就生活不下去,只是原本拥有的一切都被人占去了,不免有些不甘。 这份不甘心,谈不上多大,但总归是横在心里。 不拔,不快! 宋归尘打水洗了洗脸,就着水盆仔细端详了一番水里倒映出来的青涩的脸。 说起来,自己还占了大便宜呢! 这具身体比之自己原来,至少年轻了五岁! 她这可是白捡了五年大好年华! 不过,小心翼翼地又看了一眼水里的那张脸,宋归尘连连摇头,啧啧,这小姑娘,瘦成这样,她家人是没给她饭吃吗? 第9章 飞来珠子 打量了一会儿这具身体,宋归尘暗叹,这段小尘也是个可怜人。 周蔷说段小尘那日在耸翠楼醒来,口中喊的是“救命”。 宋归尘不由得好奇,这个长相普通、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姑娘,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死在乱坟岗呢? 怪不得方才在孤山上,段小尘见到自己之时如此惊恐,大概是害怕自己的到来,让她失去了现在安稳的日子。 林逋闲云野鹤、与世无争、看淡一切。 宋归尘身为他的唯一弟子,也习得了些随遇而安的性子。 因此宋归尘并不觉得此时的境遇有多糟糕,也并不十分觉得段小尘假装不认识自己有什么大错。 毕竟,人都是利己的。 宋归尘暗道:段小尘年纪小,看这幅样子,是吃苦长大的小姑娘,因缘巧合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在孤山上生活安稳,师父宠爱,她一时不忍舍弃,也是情有可原。 反正如今已经回到了杭州,师父也近在咫尺,先暂且安身下来,日后的事,日后再慢慢合计。 想好了之后的打算之后,宋归尘开始动手收拾屋子。 毕竟,暂时就要住在这里了。 宋归尘是个极其讲究的人,在孤山之时,茅屋虽简陋,但院前院后、屋里屋外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间屋子原本也还算干净整洁,宋归尘没花多少工夫便将屋子收拾了出来,稍微按自己心意将西面的一小架书桌移到北面临窗的地方,准备在空出来的西面放置书架。 师父说过,令可食无肉,不可居无书。 宋归尘到并不多么喜欢读书,而是这么多年,养成了收集书的习惯,每每见到书铺有新书,便忍不住买回来。 尤其是偶然见到古今孤本之时,宋归尘更是无论花费多少金钱和精力,也要将书弄到手不可。 这些年她在孤山茅屋中可藏了不少孤本,甚至专门腾出了许多间屋子来放书。 林逋曾笑言:“当世藏书之首,非孤山破茅屋莫属。” 思及往事,宋归尘不由得又是一叹。 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想了想,她来到耸翠楼院子中,准备采几枝梅花作为装饰。 耸翠楼并不单单是一座楼,而是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组成。 以东西纵向为主要布局,东楼临街,最为错综复杂,进入东楼后,穿过庭院即可进入中心楼,南楼和北楼在中心楼横轴线上,相互对称。 五座楼中最大最高的一座楼是纵轴线尽端的西楼,西楼只接待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此时夜幕降临,院中灯火渐燃,五座楼宇竞相生辉,廊下院中也已尽燃灯火,耸翠楼内亮如白昼。 如今寒梅盛开,梅香幽幽,宋归尘不由得生出此时还在孤山之感。 只稍微怅然了片刻,宋归尘手持梅枝正欲回屋,迎面却碰上了一个年近三十、干净利落的妇人持剑从西楼方向匆匆而来。 妇人见了宋归尘,仿佛见到救命稻草似的命令道:“你,过来!” 宋归尘不明所以,左右看了看,见左右无人,显然妇人叫的就是自己。 不甚确定地指了指自己,宋归尘问:“您在叫我。” “废话,不是叫你叫谁。” 妇人大步走了过来,待看清了宋归尘的模样,她微微愣了愣,抬手要摸宋归尘的脸颊。 然而还没碰到宋归尘的脸,就听到后面的追兵已经追了过来。 她不及说话,迅速往宋归尘怀里塞了一颗不知哪里来的珠子:“这颗珠子,你无论如何也要亲手交到两浙提刑顾大人手里,千万记得。” 宋归尘还来不及问这珠子究竟是何物,那妇人已经持剑穿过中心楼,飞身上了中心楼的屋檐,不见了人影。 摩挲着手里光滑如玉的珠子,宋归尘来不及细看,便听到身后闹哄哄追来了一队警卫。 见了宋归尘,为首的一人问:“可有见到一个持剑妇人?” “噢,见到了。”宋归尘淡定地指了指妇人飞走的方向,“像只大雁似的,‘嗖’的一声飞上那上面不见了,可吓了我一跳。” “你是什么人?” “我么?”宋归尘又一次指了指自己。 “废话,不是你是谁?”警卫首领喝道,“大晚上的,你在院中溜达作甚?” “我是厨房新来的厨娘助手,刚搬进耸翠楼,准备摘几枝花去房间作装饰。” 宋归尘说着举了举手里的梅枝,以示自己真的是出来摘花的。 警卫首领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见她长得老实本分,便道:“回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宋归尘紧紧攥着手心里的珠子,镇定地回到房间,不由得长呼了一口气。 这耸翠楼不愧是杭州第一酒楼啊! 这才进耸翠楼第一天,就遇到这么刺激的事情? 摸索着点上灯,宋归尘将梅枝插到花瓶里,端到窗前放了,才坐到灯下展开手,细细端详那颗妇人强塞给她的珠子。 这是一颗弹丸大小的乳黄色珠子,光滑莹润,中有一细小圆孔,大概是穿绳之用。 宋归尘琢磨了半天,也没看出这珠子有何特别来,遂收起珠子,打算明日打听打听妇人究竟是何许人也,再决定如何处置这颗珠子。 妇人口中所说的两浙提刑顾大人,宋归尘并不陌生。 事实上,宋归尘和顾大人的小儿子顾易,还有婚约在身。 林逋和吴郡顾家历来交好,如今的两浙提刑正是顾家子弟顾审言。 这位提刑官清正廉明、嫉恶如仇,下辖整个两浙路的司法、刑狱。 他膝下儿女众多,小儿子最得他宠爱,就是顾易。 林逋对顾易这个后生一直十分赞赏,某次顾审言去孤山拜访林逋时,二人兴头之上,便给宋归尘和顾易定下了亲事。 关于顾易,宋归尘以前也只远远见过几次,算不得十分熟悉,如今这个身份,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了。 而且,想到亲事,宋归尘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个人——陆君遇。 想到陆君遇,宋归尘的心不由得沉了下来。 这半年来,也不知道他怎样,有没有发现她原来的身体里的人不是她本人? 这事真是令人头疼。 要不是自己亲身经历了,宋归尘也决计不会相信世上有什么鬼神之说,可如今自己和段小尘连灵魂都互换了,世上还有什么是不会发生的呢? 然而,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谁能想得到,竟有灵魂互换一事? 恐怕陆君遇即便感受到她的不同,也不会往她已不是她这上面想。 即便他总是阿弥陀佛不离口,可这灵魂互换之事,他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 一想到这七个月以来,陆君遇可能如往常一样关心在自己身体里的段小尘,宋归尘的心就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第10章 杀手身份 心里想着事,这一晚上宋归尘都没有睡好。 卯时不到,便听到屋外有人走动之声。 宋归尘一骨碌爬了起来,打了盆冷水哆哆嗦嗦净了面,便来到了耸翠楼西楼后厨。 昨日周蔷本来是要带她来见段厨娘的,结果那会儿段厨娘恰好亲自上菜去了,便没见着。 今日宋归尘早早地来到了厨房,却只见几个杂役正在搬运新鲜食材,见了宋归尘,一个五大三粗的络腮胡汉子道: “小姑娘起得挺早,你是新来的厨娘?” “哎,是的。”宋归尘甜甜一笑,料想厨娘们可能还要晚些时候到,便道,“我昨日才进耸翠楼,想先来熟悉熟悉,也好拜见拜见师傅。” 络腮胡道:“你还不知道,昨日段厨娘意图行刺韩采办,已经被禁军卫队抓去官府了,你如果是要找她,恐怕是见不到了。” “啊?” 宋归尘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昨夜见到的那个妇人,竟然就是耸翠楼大名鼎鼎的段厨娘。 络腮胡见她讶然呆愣在原地,只道她年纪小,听不得刺杀之类血腥之事,便又道:“好在韩采办吉人天相,听说只是受了点伤,不碍事的。” 听说韩松受伤了,宋归尘几次想去探望,但她如今只是个韩松从大街上收留进耸翠楼的小姑娘,而韩松可是耸翠楼采办,可不是想探望就能探望的。 思前想后,宋归尘进了厨房,煮了一碗碧玉晶莹的翡翠煲,来到了韩松住处。 门口的酒保拦住了宋归尘,说韩采办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宋归尘无奈,只得将食盒交与酒保,请他转交给韩松。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转身走了之后,酒保立即打开了食盒,大吃特吃起来。 从昨夜开始,他就一直守在这里,早饭还没吃呢。 一勺翡翠煲入口,顿时口齿生津。 酒保林七忍不住又扒拉了几口,满足地闭眼靠在廊上喟叹起来。 他活到这么大,还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粥呢! 乍一眼看去,这粥也没什么特别,不过是鸭肉以及姜葱蒜而已,可他能明显地感受到,这碗粥和以前他吃过的粥都不在同一个级别。 “林七,你又在偷懒!” 闻言,正回味着翡翠煲美味的林七立即站直了身子:“孟楼长。” “韩采办人醒了吗?” “还没呢,昨夜余医师上了药离去之后,韩采办又撑着看了半夜的账本,将近鸡鸣时分才睡去。” 楼长什么话也没说,只撇了撇林七随手放于廊下的食盒,林七忙道:“这是韩采办昨日收留的小姑娘送来的,小的想着,韩采办才遭遇刺杀,入口的东西还是仔细些好,所以” 孟楼长微微点了点头,林七的考虑确实是有道理的。 不过孟楼长依旧频频朝那食盒看,实在是食盒中隐隐散发的香味太过诱人,引诱得他不得不好奇里头究竟是什么。 林七是个极有眼力见儿的,见楼长一直站着不走,哪里还猜不到他的心思,忙从食盒里取出剩下的半碗粥,道:“这粥看起来普通,入口却是极好。” 边说,他边取下了食盒的上层,却见中间一层精巧可爱地放了三个小碟,里头别出心裁地分别摆放着下粥的小菜。 孟楼长不由得侧目细看:“下面那一层是什么?” 闻言,林七忙将三碟小菜取出,却见食盒最下面一层,竟是一杯清茶。 林七方才喝粥之时,也只觉得这粥入口熨帖,美味至极,如今见了食盒二层和底层的小菜和清茶,一时间赞叹不已。 没想到这份简单的粥,竟花了这么多心思。 他还没将心里的赞叹说出口,已见孟楼长自顾拿起了食盒中的筷子,夹了一筷小菜放入嘴中。 林七惊得怔在原地。 平时不苟言笑的楼长干脆在庭院廊下坐下,端起剩下的半碗粥,就着小菜开吃起来。 见小小的几碟小菜不多时便被楼长消灭得一干二净,林七暗自后悔:方才没有抓紧时间多吃点,没有打开食盒下面两层看看! 半碗粥并三小碟小菜下肚,孟楼长才慢悠悠地端起那杯家常茶杯。 杯中清茶尚温,孟楼长先是闭眼将茶放到鼻边嗅了嗅,才送入口中。 吃饱喝足,孟楼长起身朝屋内看了一眼,见里头依然安静,也不在意林七的目瞪口呆,潇洒地负手离去了。 韩采办被刺,刺客是楼中厨娘,虽然段厨娘已经被抓了送去官府,但是耸翠楼里里外外依旧戒备深严。 宋归尘在后厨,倒也听到了不少关于段厨娘的事情。 原来这位段厨娘名叫段忆安,几年前韩采办进京办事时,将她带了回来,一来就担任西楼首厨,掌管着西楼后厨大小事务。 听说她曾经是宫中御厨,因得罪了开封府贵人而遭人迫害,还是韩采办救了她,将她带到杭州来的。 “想不到段厨娘平日里看起来那么和善的一个人,居然做出行凶杀人之事。” “是啊,韩采办可还是段厨娘的救命恩人呢。” 宋归尘年纪小,手脚却勤快,说话又有礼,笑起来露出细细的眉眼,亲切又惹人怜爱,大家都十分喜欢这个新来的小姑娘,因此也都愿意和她说话。 宋归尘将鸡翅下了油锅,等油煎炸的这段时间,毫不经心地问:“段厨娘平日很和善吗?” “是呀,她对咱们姐妹可好了,不像其他楼的首厨,动辄就训助手们。” “前些日子,我爹上山采药折了腿,还是安娘掏银子给请的大夫呢。”一个和宋归尘如今年纪相差无几、挽着双髻的姑娘难过道,“这个月月钱没发,我还没将银子还给安娘,她就” 油锅之中的鸡翅被煎得金黄,宋归尘左手持锅,用力一番,全部鸡翅稳稳当当地翻了一个面,油锅中的油却一滴也没有溅出。 双髻姑娘见此,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震惊和羡慕。 她立时将方才谈到段厨娘的难过抛之脑后,来到宋归尘身边:“小尘,你好厉害!我在跟着段厨娘学了这么久,还不敢空手翻锅呢,我真是笨极了。” 众人都被她脱口而出的赞叹和自责逗笑:“月月,翻锅也就是一个手熟,练习多了,自然就会了。” 月月噘嘴:“可小尘年纪比我还小,她都会了,我却还不会呢。” 宋归尘忙解释:“我自小父母皆亡,会做这些也只是逼不得已。” 第11章 两处疑窦 是夜,月明星稀。 忙碌了一整天,别说去找顾提刑了,宋归尘忙得连耸翠楼都没得空出去。 这会儿食客们都渐次离去了,才得闲休息。 宋归尘将那颗珠子拿出来,皱着眉头打量这颗乳黄色的、不起眼的小珠子。 白日里打听来的消息,段忆安是开封来的,曾经还是宫中御厨,她随身携带着这颗珠子,料想这珠子一定不同寻常。 可她刺杀韩大哥,紧急之下却随意将珠子塞给自己,虽说是权宜之计,可这也太随便了点。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忽听有人敲门。 “小尘睡下了吗?” 门外“扣扣”几声,宋归尘忙将珠子揣进怀里,开了门。 敲门的是是白天守在韩大哥门口的酒保,见了宋归尘,酒保笑道:“我叫林七,是孟楼长让我来叫你的,他正在西楼等着呢。” “孟楼长?”宋归尘不明所以,她如今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流浪女,昨日才到耸翠楼,楼长怎么会突然要见自己? “林大哥可知楼长找我何事?” “这个嘛” 林七想到早上小尘特意给韩采办准备的粥和小菜全都进了他和楼长的肚子,心里颇感过意不去,对宋归尘也多了几分讨好和亲近。 “不瞒小尘姑娘,孟楼长尝了今日你给韩采办送的粥,我猜他找你,就是因为这事。” 宋归尘心下了然,跟着林七来到了西楼二楼。 见了宋归尘,孟楼长默不作声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道:“你叫小尘?” 没有穿进如今这个身体之前,宋归尘和孟楼长见过多次,知晓对方虽然身为杭州第一酒楼的楼长,但却志不在此,疏于照料酒楼生意,将楼中大小事务都交给了韩大哥等人,自己却常去孤山和师父促膝长谈,颇有隐居之意。 他原名孟思虞,却给自己取了个“天隐”的名号,其归隐之心,可见一斑。 “是,楼长找我?” “嗯。”孟楼长显然很意外,随即问道,“白日送到韩松门前的粥和菜是你做的?” “是的。” “胡说!”孟楼长突然发怒,“那翡翠煲里添加茄沫的做法,你是从何处学来?那杯龙井茶香清新,冲泡得宜,你一个流浪女子,又是从何处学来的这般泡茶手艺?” 宋归尘叫苦不迭。 她差点忘了,孟楼长去孤山和师父畅谈之时,曾吃过自己做的饭菜,尤其是这一道加了茄沫的翡翠煲。 茄子是师父最爱,翡翠煲中加茄沫亦是师父所创,孟楼长身为耸翠楼楼长,对吃这一点可谓行家,第一次尝到这一道加了茄沫的翡翠煲时,还特意向自己询问了做法,笑言日后要请她到耸翠楼当厨娘。 宋归尘原本只是想给受伤的韩松做点吃的,却没料到这粥竟被楼长吃到了。 更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孟楼长竟如此明察秋毫。 仅凭粥和茶,就开始怀疑她的身份。 紧急之下,宋归尘只得硬着头皮回道:“楼长此话,小尘不明白。天下食材无外乎那几样,粥中加茄沫有何奇怪?又何须人教?至于茶,天下奇人逸事数不胜数,小尘一介孤女,这点手艺算得了什么?” 她知道对方眼下虽然带了怒气,但一定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因此说完这话,十分淡定地与孟天隐对视。 果然,孟天隐不怒反笑:“小小年纪,脾气还不小。” “楼长不也是初次见面就对我一个小姑娘发火么。” “虽是初次见面,我总觉得你像一个人。” 宋归尘怔住,只听孟天隐道:“你可知道隐士林逋?” “林先生大名,如雷贯耳。” “他有个徒儿,也叫小尘,也做的一手好菜,泡得一壶好茶,和你今日所做一般无二。”孟天隐提到林逋,脸上带上了向往的神情。 听到别人在自己面前谈论师父和自己,想到这半年来经历的种种,宋归尘一时唏嘘,也不接话。 孟楼长继续道:“从今天起,你就任西楼主厨。” “啊?” 见宋归尘受宠若惊的样子,孟楼长会心一笑,朝宋归尘摆了摆手:“天晚了,回去,早点休息。” 宋归尘只得听命,转身欲走之时,又听身后孟天隐道:“平常没什么事的话,还是不要和韩采办走得过近。” 宋归尘不解其言,回头要问缘由,孟天隐却已经进了里间,一副送客模样。 韩大哥一向和善,孟楼长怎么会特意交待自己不要和韩大哥走得过近呢? 韩松虽然只是一个采办,但因其慷慨豪爽,乐于助人,因此深得杭州百姓的爱戴。 又因他行事稳妥缜密,故而谈到耸翠楼,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楼长孟天隐,而是这位深得人心的韩采办。 如今韩松被刺受伤,甚至还有许多熟客前来探望,其中不乏杭州大官以及富贵人家。 因此对于孟天隐莫名提的这么一句话,宋归尘心中迷惑极了。 带着满脑子疑问,宋归尘暗自决定,明日一定要见到韩大哥。 然而没等到明日,宋归尘从西楼回屋之时,却见房门前的石板台阶上坐着一个人,正是韩松。 “韩大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的伤没事?” 韩松站起身:“我听说早上你特意给我送了粥,故前来道谢。” 宋归尘虽觉得奇怪,但还是笑道:“我刚从楼长哪里来,早上的粥韩大哥没有吃上?” “是啊,可惜。”韩松似笑非笑,“楼长找你做什么?” “说是让我担任西楼主厨。” “就这?” “对呀。”宋归尘迎着韩松颇有威势的打量,展颜一笑,“楼长可能是觉得我的粥好吃,明儿我再给韩大哥熬一份。” 月高悬,夜已深。 耸翠楼的灯火渐渐熄灭,院中除了宋归尘和韩松,再无一个人影。 韩松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看着宋归尘,仿佛在考量她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宋归尘紧攥双手,同样死死盯着韩松。 韩松突然一笑,右手搭在宋归尘左肩:“多谢小尘。” 宋归尘歪头,天真问道:“这么晚了,韩大哥还不休息吗?我听说耸翠楼中的厨娘刺伤了韩大哥,伤得严重不严重?” “无事,只是皮外伤。” “那刺客真是可恶!要是给我遇上了,非得叫她好看”宋归尘义愤填膺,“还好韩大哥人没事。” 见她一副小女孩情态,韩松笑了笑:“我听说,那日你刚好在中心楼院中,遇到了段厨娘,是吗?” “对呀!”宋归尘回忆道,“那天我刚进耸翠楼,打扫了房间之后,就想到院中摘几枝花来做装饰,结果就看到一个人手持着剑飞到房顶上了,韩大哥,那个人可真厉害啊!” “她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宋归尘面露不解:“我和她互不相识,她怎么会给我东西呢?” 第12章 心事几许 “也是。” 韩松朝院中走了几步,抬头凝望着天上的月亮。 宋归尘也抬头望去,只见天上乌云散尽,一轮明月挂在半空,高旷悠远,晶莹璀璨。 在这静谧无声的夜里,唯有空中的一轮圆月默默地注视着大地,宋归尘拿不准韩松究竟在想什么,一时也只得站在原地。 未几,韩松回头道:“噢,今夜的月亮很美,小尘姑娘早些歇息。” 见韩松走远了,宋归尘才放下心来,立刻进屋锁门,来到床边,正要点灯,想了想还是算了,直接和衣躺到床上,就这么睡了。 韩松刚刚的表情,着实吓到她了。 有那么一瞬间,宋归尘觉得韩松似乎认定段忆安给了自己什么东西,甚至对自己起了杀心。 这颗珠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为了消除韩松对自己的怀疑,宋归尘一大早便爬了起来,准备趁厨房还不忙之时,给韩松熬一碗碧粳粥。 昨夜段天隐才说让宋归尘任西楼首厨,今日来到厨房,就有六个年纪比自己还大的厨娘凑了过来,恭敬道:“小尘姑娘,我们是您的助手。” 宋归尘咋舌不已,这耸翠楼果真不愧是杭州第一酒楼。 她一个年纪轻轻、才来没几天的厨子,一跃成为了首厨,众人不仅没有任何意见,反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 “噢。”宋归尘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排众人,还是一个干练的厨娘出声提醒,“小尘姑娘如今是首厨,只用做西楼二楼客人点的菜,我们几个可以替你打下手。” 宋归尘道:“木大娘,今日二楼都有什么客人?” “州府大人包下了二一一号房间,午后会到,另有吴郡顾家顾公子和朋友预定了二一三号房。” 顾易? 宋归尘点头,挽了衣袖:“得嘞,干活儿。” 耸翠楼西楼二楼,二一三号房内。 从西面的窗户往外望,能见到远处的西湖上的悠悠船只,一碧如洗的湖面像一面镜子。 一白衣青年和一紫衣女子坐在房间中央的圆桌旁,随意地吃着提前上来的开胃点心。 而另个青衣男子则临窗而立,眺望着远处的湖面。 “人说杭州乃江南第一州,如今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杜大哥,你别瞧了,快过来吃菜。”紫衣女子不由得笑他只顾美景,不爱美食,“耸翠楼的厨娘曾经可是宫中御厨,她亲手做的菜美味极了。” 女子显然还不知道,段忆安前几日行刺韩采办已经被抓起来的事情。 青衣男子正是杜青衫,他习惯性地微一颔首,并不答话。 说到美食,他不由得想起了来杭路上遇到的同伴,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 杜青衫正出神呢,忽听到湖中有人放歌,歌曰: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杜青衫不由得点头称赞:“这是隐士林逋的诗句。” “不错。” 白衣青年也赞叹着走过来,道: “林先生诗句清丽,这‘疏影’、‘暗香’二句,改自五代南唐江为的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而成。 将‘竹’与‘桂’换成‘疏’和‘暗’,霎时意境全出,诗字点化之妙,如丹头在手,瓦砾皆金。” 青衣人不由一笑:“顾兄弟对林先生似乎很熟悉,想来是见过林先生?” 顾易道:“家父和林先生是至交。” 噢。 青衣人了然,随即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顾兄弟可知,西湖孤山之上,除了林先生,还有什么人隐居于此?” 紫衣女子朗朗道:“杜大哥远道而来,果然不了解杭州之事。这林先生可是个孤高奇特之人,孤山上除了他,再没有别人。 况且一座山上,隐居一个叫隐居,隐居两个可就不叫隐居了,那叫群居。” “再没有别人?” 杜青衫低声重复,想起来杭路上,在山洞之中,那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脱口而出的一句“我师父就是西湖孤山——” 虽然她紧接着敷衍地说她的师父叫什么“龙傲天”,但杜青衫可决不相信这是真话。 这么看来,她的师父就是孤山之上的林逋林先生咯? 可是她显然是开封人士,怎么会在杭州有个师父呢? 杜青衫不得其解,顾易见状,问道:“杜兄可是有什么疑难之事?” 杜青衫破口而出:“林先生是否有个女徒弟?” 顾易一时顿住,杜青衫不解地看着他。 紫衣女子捂嘴笑着走过来:“杜大哥也知道小尘姐姐?” “小尘姐姐?” “对呀,小尘姐姐是林先生唯一的徒儿,说起来,她还是三哥的未婚妻子呢,杜大哥打听她做什么,难不成?” “紫萤。”顾易板着脸制止了紫衣女子,对杜青衫道,“舍妹年幼,出言无状,杜兄不要见怪。” “无碍。” 杜青衫朝顾易摆了摆手,听到林逋的徒弟也叫小尘时,他难言地涌起了一阵惊喜,可听到紫萤叫对方“小尘姐姐”,他又添了几分失望。 紫萤是顾易的小妹,年纪已是双九年华,绝不可能称呼那吝啬狡黠的小姑娘为姐姐。 看来,只是同名而已。 杜青衫不可名状地觉得宋归尘欺骗了他,既然孤山之上只有林逋一个隐士,她当初脱口而出“西湖孤山”几个字,搞不好就是在故意引自己往这上面想! 真是个狡猾的女人! 还是个小姑娘而已! “原来顾兄弟已经定亲了,当贺当贺!”杜青衫来到桌边,倒了一杯酒,笑问,“什么时候办喜事,我也来讨杯喜酒喝。” 谈及儿女私情,顾易颇有些难为情,不过还是上前谢道:“杜兄一片好意,小弟心领了,只是,这婚事恐怕难说。” “怎么?顾兄弟不喜欢那位姑娘?” 紫萤捂嘴笑道:“他不喜欢顶什么用呢,我爹的命令在,他是不喜欢也得娶,喜欢也得娶。” “紫萤!”顾易又是一个眼神丢去,紫萤抿嘴一笑,低头喝茶。 “那是那位姑娘不愿意?” “杜大哥猜着了!”紫萤道,“小尘姐姐早已心有所属,她是绝不会答应嫁给我三哥的,半年小尘姐姐前还因为这事跑到耸翠楼喝酒,酒醉醒来之后,她声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见人,和我三哥的婚事自然也就搁置了。” 杜青衫:“这姑娘也是个执拗之人。” 顾易摇头道:“宋姑娘心有所属,我也无意拆散他们,只是父母之命,我实在不知如何拒绝。” 咦? 杜青衫又一次在意起来,也姓宋? 他正襟危坐,整理整理心绪,匆匆问道:“顾兄弟,这位宋姑娘全名叫什么?” “姓宋,名归尘。” 宋?宋归尘? 杜青衫手里的酒杯微微一抖,酒水洒了出来。 第13章 欲见故人 “杜大哥,你怎么啦?” “噢,无事,无事。” 杜青衫回过神来,拿过桌上备的帕子擦干酒渍。 “顾兄弟,请恕我冒昧,我想打听一下,这位宋姑娘今年芳龄几何?可有去过开封?” 顾易不知他为何如此发问,不过还是答道:“宋姑娘是林先生爱徒,如今正桃李年华,她十岁之后就跟着林先生住在孤山之上,十岁之前有没有去过开封,我还真不知道。” 桃李年华,那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杜青衫松了一口气,带着几分狼狈落座,不由失笑道:“让顾兄弟见笑了。” “杜兄是在找什么人吗?” 杜青衫从方才谈到西湖孤山开始,就一直在打听着什么,顾易自然注意到了。 这会儿见他神情微松,似乎是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因此顾易不由生出几分好奇,遂出言相问。 杜青衫笑着解释:“不瞒顾兄弟,我从开封逃到杭州路上,偶遇了一人,也叫宋归尘,言谈之间,她似乎也有个师父隐居在西湖孤山” “这?”顾易深感惊奇,“不知这位杜兄遇到的这位宋姑娘现在何处?” “说来惭愧,我和她才刚到杭州,就被她甩了。” “哈哈哈。”顾易大笑,紫萤捂着肚子笑软在桌上,“杜大哥,你,你被一个小女子甩了?” “可不是。” 杜青衫每每想到宋归尘毫不留情转身就走的背影,都觉得这个人真是薄情! 只是,她一个从开封远道而来的小姑娘,到了杭州,又能去哪里呢? “客官,你们点的菜到了。” 一道晴朗的传菜声传来,紧接着屋门打开,几个酒保一人端着一个盘子齐齐而来。 转眼之间,桌上满满当当地摆满了珍馐。 为首的酒保正是周蔷,他伶俐地笑着介绍:“顾公子,这是咱们耸翠楼新来的厨娘亲自下厨做的,您尝尝合不合口味。” “段厨娘呢?” 顾紫萤皱眉,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求了三哥带她来耸翠楼,就是为了尝段厨娘的手艺。 “段厨娘出了些事情,暂时不在耸翠楼了。”周蔷道,“不过我们的新厨娘的菜一点也不输段厨娘,姑娘不妨先尝尝看。” 闻言,顾紫萤只得作罢,动筷夹了一片鸭肉放入唇中,一时展颜而笑:“这酒酿清蒸鸭,鸭莲软烂,醇香适口,咸中透甜,做得好生别致。” 周蔷笑道:“顾姑娘喜欢就好。” 顾紫萤朝顾易和杜青衫招呼:“杜大哥,三哥,你们快尝尝,这菜我吃着竟比段厨娘做的还要好上三分。” 顾易宠溺道:“你呀,就知道吃。” 说归说,他还是招呼着杜青衫开吃起来,周蔷站在一旁:“几位客官慢用,若有什么需要,只需朝门外的酒保招呼一声就是,小的这就下去了。” “等等!”顾紫萤叫住了周蔷,“你们新来的厨娘叫什么名字,可否让我一见?”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从小爱吃,誓要尝遍天下美食,如今吃到这么好吃的一桌菜,生出了结识厨娘之心。 周蔷犹豫道:“小尘姑娘在后厨,这会儿恐怕是抽不开身,顾姑娘若要见她,可能需要等晚些时候。” “小尘?” 杜青衫倏地看向周蔷。 周蔷身为耸翠楼酒保,杭州大小人物没有他不认识的,然而他却并不认识杜青衫。 但见杜青衫周身气派,虽只说了两个字,但语气之间隐隐有些气势,又和顾家兄妹在一块,料想必是外地来的贵族公子。 因此不敢怠慢,忙道:“回这位客官的话,咱们耸翠楼新来的厨娘,名字就叫小尘。” 顾易见状,知晓杜青衫一定是又在打听那位从开封一路来杭的同伴。 不过他也觉得太巧,短短两刻不到的时间,一连听到三个名叫小尘的人,任谁都会觉得太过巧合。 “这样,待我们吃完,若小尘厨娘得了空,我们便请他一见,如何?” 周蔷点头:“多谢顾公子体谅。” 言罢周蔷匆匆去了后厨,他担心那位青衣男子是来找小尘的麻烦,赶着往后厨去通知小尘。 宋归尘确实如周蔷所说,在厨房正忙着,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身。 见周蔷去而复返,便问:“怎么了周大哥,客人不喜欢我的菜吗?” “不是不是。”周蔷道,“是顾姑娘想见你,我特意来和你打声招呼。” 这正合宋归尘之意,便道:“见就见罢,待我这边忙完了,我就过去。” “顾姑娘只是好奇,顾公子也是熟客,他们两人要见你我倒也不担心,只是他们身边有一个青衣男子,似乎对你十分感兴趣。” 周蔷说着,见宋归尘睁着大眼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模样,怕自己这么一说,倒吓着她,遂一拍脑门儿,安慰道:“没事,待会儿我陪着你去。” 宋归尘点头一笑:“多谢周大哥啦。” “那你先忙,知州大人就要来了,可不能让他久等。” “周大哥放心。” 周蔷十分喜欢这个机灵的小姑娘,见她小小年纪,却能将后厨一批人指挥得有条不紊,本来还有些担心的他也放下了心。 午时刚过,通往二一一号房的楼廊里拥着十余名黑衣挎刀男子,是身着便衣的禁军卫士。 州官大人王钦若、其老师陈致、州府中的通判等大小官员,乌泱泱一批人进入了二一一号阁子。 耸翠楼每层楼有二十四间阁子,二十四间阁子刚好围成一圈。 而二一三号房恰好正对着二一一号房,因此顾易他们这边从门口望去,恰能见到对面的阵势。 顾易道:“那是杭州州府王钦若和他的幕僚,想不到他们今天也来耸翠楼。” “早知道他们来,我们就不来了。”顾紫萤道,“王钦若这个奸贼丑东西,我看到他的模样就吃不下东西。” 这话说得及重,顾易忙往环顾四周,无声地看了顾紫萤一眼,顾紫萤知道他是真生气了,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口不择言,遂默然吃菜。 杜青衫见状,回想了一番王钦若的模样,不由失笑,对顾紫萤道:“紫萤姑娘说得没错,我也觉得一想到王钦若的模样,这满桌珍馐都没了味道。” “是是,真佩服他身边那些人,对着他的脸也能吃下饭么?” “哈哈。” 杜青衫开怀大笑,十分赞同顾紫萤这有趣的说法。 顾易不赞同地摇头:“杜兄,那王钦若如今虽被贬杭州,可官家对他十分看重,这样的人,咱们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 “王钦若嫉贤妒能,奸佞小人,就算是在他面前,这话我也照样说。” 第14章 老蚌怀珠 “瘿相”王钦若之所以有“瘿相”这个称号,除了他的奸邪令人不齿之外,还因为他的脖子上长了一个状如覆碗的肿块。 这个肿块边缘不清,皮色如常,据说还能随着人的喜怒而增消。 王钦若为此不知寻了多少名医,仍不见好,为此可没少咒骂医师无用,更是残害了不少治不了他肿块的名医。 因此方才顾紫萤和杜青衫才会说那样的话。 “总之,杜兄如今身份特殊,还是不要主动去招惹王钦若,咱们吃完饭就就走,要是让他见到你,可就不好了。” “对哦。”顾紫萤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杜大哥,咱们还是快些回去。” 杜青衫有心再等等先见到耸翠楼厨娘再说,但他们二人说得没错,要是让王钦若发现自己,少不得又是一番纠葛。 因此也不再坚持,道:“也好。” 三人出了二一三号房,门口的酒保忙引三人下楼,才刚来到楼梯口,却见楼梯左右站满了官府的侍卫。 见状,顾易停下脚步,对酒保道:“对了,方才我们和周蔷约好了要见你们新来的厨娘,差点把这事儿忘了。” “噢。”酒保极有眼色,回身道,“那顾公子请先回屋稍候,我这就去看看小尘姑娘得不得闲。” “想来是不得闲的。”顾易朝二一一房间努了努嘴,“那边也是首厨亲自下厨?” “顾公子神机。” 三人又一次回到房间,杜青衫笑道:“看来今天对面不走,咱们也是走不了了。” “什么人嘛,吃个饭还要带官兵来,当他是天皇老子啊。” “阿萦。” “好啦,我不说就是了。”顾紫萤坐回桌前,“我们要不再点点菜?” “你随意。” 顾易来到窗前的杜青衫身侧:“杜兄这么喜欢西湖之景?” “遥望这一湖水,让我想到了汴河。” 北宋以汴梁为中心,确立了由惠民河、金水河、五丈河、汴河组成的“漕运四渠”。 杜青衫所说的汴河正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漕运河,承担着江南、淮南、浙东西、荆湖南北六路之粟,就连关中的漕运也要经过汴河转运。 可以说,汴河之于京师,乃是建国之本。 “听闻东京有汴水秋声一景,杜兄觉得,比之这西湖景色如何?” 杜青衫从缥缈的回忆中回神过来,深深一叹: “每至深秋,汴水波涌浪卷,芦花似雪,波击风鸣,水声清越,故而有‘汴水秋声’之称。这西湖水柔情脉脉,居于江南一隅,美则美矣,难免有些小家子气了。” 顾易:“我生于江南,长于江南,虽跟着师父游历过江淮一带,但却还从未踏入过中原。” “来日若有机会。” 顾易和杜青衫相视一笑:“来日若有机会,定然和杜兄走一趟汴京。” 这边三人悠闲地赏着景,宋归尘在后厨却是遇到了大麻烦。 王钦若尝了她做的菜后,赞不绝口,更是亲自点了她,要她做一道老蚌怀珠。 要做这道菜倒也不难,然而麻烦的是,一早送来的五只河蚌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不见了。 后厨所有人寻遍了耸翠楼,也不见这五只河蚌的踪影。 耸翠楼每天的食材当天采购的,尤其是这种海鲜鱼类,为了保证新鲜,都是一大早采购送来的。 这会子不见了,众人着急不已,都围着宋归尘,紧张而无声地看着她。 老蚌怀珠,没有蚌,可怎么做? 周蔷皱眉试探道:“要不我去和王大人解释解释,就说今日楼中没有河蚌了——” “不可。” 宋归尘摇头,她曾经听师父和顾提刑提起过王钦若,此人锱铢必较,高高在上惯了,若其要求得不到满足,没准会做出什么事来。 只是即便是在耸翠楼后厨,这话她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说出来,除非她不想活了。 周蔷也知道王钦若不好得罪,但如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呀。 “我去找韩采办,再不行,去找孟楼长,有楼长出面,王大人总该不会过多计较。” 宋归尘同样摇头,韩松只是一个小小的采办,孟楼长虽然身为楼长,但王钦若也不见得就领楼长的情。 扫视了一圈宽敞的厨房,西南角的水桶里装着两只元鱼,宋归尘眼光一亮,有了! “小尘,你不会是要用元鱼代替河蚌?” 月月就在宋归尘身侧,见她朝木桶走去,立刻猜出了宋归尘的意图。 “如今之计,也只有这样了。” 宋归尘将元鱼捞起来迅速洗净处理好之后,放到开水锅中浸泡: “月月姐,你将那边的鸡肉剁成块,浸透煮熟之后剁成鸡茸;木大娘,鸽蛋和冬瓜球就交给您了。” 众人见宋归尘下定决心用元鱼代替河蚌,虽有疑虑,但还是忙碌起来,周蔷也在一边焦急地等候。 元鱼,俗称王八。 宋归尘采用元鱼代替河蚌,一是元鱼味道鲜美,营养价值极高,素有“美食五味肉”的美称; 二来,元鱼的模样与河蚌也有相似之处,只要处理得当,元鱼也能做出河蚌怀珠的样子来。 然而周蔷担心的不是宋归尘的手艺,而是元鱼的所代表的含义。 虽然元鱼味道美,但并没有多少人愿意点这道菜,若王大人知道耸翠楼给他端上去的不是河蚌,而是王八,他会作何想法? 周蔷越想越觉得,这还不如让楼长去和王钦若求个情,说说清楚来得安全。 他正心焦着,忽然闻到一阵鲜香,不由得被这香味吸引过去:“快好了吗?” “已经尽力节省时间了。”宋归尘没好气道,“元鱼本来要蒸上半个时辰才能充分发挥出其鲜味的。” 周蔷赔笑:“这香味儿已经勾得我直流口水了,我料想王大人尝不出区别来。” 月月:“小尘你放了什么进去呀,这香味引得我也要流口水了。” “就浇了少许南酒。” 这会儿功夫,木大娘那边的鸽蛋和冬瓜球已经煮熟。 宋归尘揭开盖,将和元鱼一起下锅的鲜贝取出捶成茸,和鸡茸搅匀后,放入冷鸡汤、蛋清、葱油、盐,继续搅匀,挤成丸子放入汤锅,并将鸽蛋和冬瓜球也一并放入汤锅,盖上盖子,继续蒸。 又蒸了一炷香时间,宋归尘揭开锅盖,众人早已被蒸鱼时的香味勾得馋虫大起,这会儿不约而同地凑上来。 只见锅里的鱼肉刀纹,宛如蚌壳,元鱼腹内含着明珠,灿然在目,莹润光洁。 周蔷咽了咽口水,打消了原本的担心。 这一盘菜,若不是他就在现场,绝对猜不出来,这只“河蚌”是由元鱼代替的。 “周大哥,快端去,王大人该等急了。” 第15章 小别重逢 周蔷心花怒放地端着鲜味四溢的一盘“老蚌怀珠”来到了二一一号房。 房内坐着七八个人,有周蔷熟悉的,也有周蔷不认识的。 周蔷也不怯阵,端着托盘上前,将盘中带盖的青瓷大盘取出放于王钦若面前,揭开盖子,介绍道: “大人,老蚌怀珠!这道菜是用新鲜河蚌和上好鸽蛋大火蒸焖半个时辰而成,大人可趁热吃。” 盘中鸽蛋洁白,鸡肉莹润,冬瓜球剔透,王钦若舀了一勺到小碗里,尝了一口。 肉刚入口,王钦若便闭眼细细回味起来。 周蔷站在一旁,见他品尝得仔细,不由得紧张起来,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 “这当真是河蚌肉?”一道带着上位者居高临下威势的嗓音传来,周蔷连忙点头哈腰,肯定道,“回大人,这是今早采买而来的新鲜河蚌。” 王钦若哈哈笑道:“不错!虽然与我往日所吃到的不同,不过味道更好,耸翠楼果然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多谢大人。” 周蔷松了一口气,端着托盘出了二一一,撩袖擦了擦额上细碎的汗,疾步往楼下走去。 后厨中好好的河蚌突然消失不见,他不相信是什么意外。 他仔细地回忆了一番王大人点名小尘,要小尘做老蚌怀珠时的场景,当时在二一一房间的,除了王大人带来的一行人,就是他和七个酒保,再无别人。 客人是没有机会到后厨去偷走河蚌的,七个酒保一直跟着自己,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周大哥,怎么样?” 突来的声音吓了周蔷一跳,看清楚人是宋归尘之后,他长舒了一口气,将宋归尘拉到廊边角落里:“王大人没有尝出来这道菜不是河蚌,但是……” “周大哥觉得是谁将河蚌偷走的?” 周蔷十分惊讶,宋归尘不过是个小姑娘,菜做得好也就罢了,心思竟然也如此敏锐。 自己还没有说明,她就先猜测有人偷走了河蚌了。 “此事我也说不好。”只惊讶了一会儿,周蔷皱眉道,“王大人要你做这道菜是吃了你的菜之后临时起意的,当时在场的除了王大人一行人,就只有我带去的七八个酒保,也就是说,只有这些人知道这件事。” “客人是没有机会进后厨的,难道是酒保?” 周蔷摇头:“不会,他们都是我一手带来的,我了解他们,绝不会做这种事情。” 宋归尘两手叉腰,气道:“那是谁,这么见不得我好,早上我还见到那几个河蚌安安静静地在桶里,只一会儿工夫,就销声匿迹了,河蚌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难得见到她露出这般小女儿模样,周蔷笑起来,随即一叹,郑重交待:“我怀疑确实有人见不得你好,总之是耸翠楼里面的人,还是能进出后厨的,小尘,这些天你要小心些,多留意一下周围的人。” 他说着,颇感为难地解释道:“这件事也不好伸张,且等王大人他们离去了再细查。” 多年酒保的经验告诉他,这可能是后厨中的人出于对小尘的嫉妒,偷偷将河蚌拿走了也未可知。 若是这样,事情倒也不复杂。 偷走河蚌的人可能只是出于妒忌,想给小尘使点绊子,只是恰巧碰到王大人点了老蚌怀珠这道菜而已。 宋归尘懊恼地一拍脑袋,她明白周蔷的意思,只是她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今天西楼后厨中,除了月月姐和几个杂役丫头,还有木大娘等几个耸翠楼老牌厨娘,一共一十二人,但若算上来往端菜的酒保杂役,出入的人可就太多了。 虽说之后细查,当恐怕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宋归尘叹了一口气,逗得周蔷好笑:“小小年纪,怎么像个小老头似的?你放心,我这就将此事禀明韩采办,有他出面,偷河蚌的小贼一定会很快揪出来的。” 说到韩采办,宋归尘不由得想起昨夜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样子。 莫名的,宋归尘觉得这位表面和善的韩大哥,似乎不是那么和善。 不过这只是她无凭无据的直觉,遂笑着朝周蔷道了谢,才问道:“二一三号阁子的客人可离去了?” “噢,对!”周蔷恍然想起顾易他们说过要见小尘的事情来,“瞧我,被这边的事情这么一打岔,竟将顾公子的交待给忘了。” “没事没事,我这就去看看他们还在不在。”宋归尘取下围裙,小步朝二楼跑去,周蔷在后头笑道,“这丫头。” 宋归尘来到二楼,余光看了看左右两边的黑衣禁卫,颇感不自在,像是来到了官府大门似的,抬步都要小心翼翼。 十几个黑衣禁卫见她衣着是耸翠楼中的样式,倒也不拦她,任她通过。 来到二一三号阁子门口,宋归尘抬手敲了敲门:“客官,听说你们想见我。” 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道略正经的“进来”,宋归尘不客气地推门走了进去。 “客官——” 见到站在窗边,一袭青色长袖外罩、白色袍衣的男子,宋归尘一时愣住。 而杜青衫也同样惊讶得靠窗定住。 “啊呀。” 想起不久前自己毫不犹豫地与他分道扬镳,如今又以这种方式见面,不免有些微微的……造化弄人之感。 短暂的错愕过后,宋归尘带上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朝杜青衫走过来。 “这么巧,这么快咱们就见面了啊,哈哈。” “是啊,我以为你甩了我之后是要去哪里发财、随即飞黄腾达呢,没想到,你居然混得这么惨,成了耸翠楼的厨娘。” “啧啧,别这么幸灾乐祸好么,好歹我也救了你一命呐,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杜青衫嗤笑:“你师父呢?别告诉我你师父是耸翠楼的某个厨娘。” “当然不是!”宋归尘白了杜青衫一眼,强辩道,“我师父他云游四海,最近恰好离开杭州了不行吗?” “你——” 杜青衫正要拆穿她的谎言,顾易和顾紫萤凑了上来,顾易道:“杜兄弟,难道这位小尘厨娘,就是你路上遇到的小尘姑娘?” 杜青衫这才将要堵宋归尘的满肚子话憋到了肚子里,对顾易点头道:“没错,想不到居然在这里又碰到她,还要多谢紫萤姑娘呢。” 若不是顾紫萤提议来耸翠楼,他也不会这么快找到这个小气又傲娇的“救命恩人”。 第16章 君子之风 宋归尘这才注意到一边的顾易和顾紫萤兄妹。 顾易虽然是自己的未婚夫,但是她原来和顾易也并没有多少交流,甚至都没有完整地单独在一起说过一次话。 只是在突然知道师父竟然私自定下了她的终身大事之后,有意去了解了一下顾易这个人。 她当时能感受得到,顾易对于和自己的婚事是持抗拒态度的,只不过父母之命不好违背,才违心地同意了这门婚事。 不过她对这门亲事更加不满,甚至不惜违背师父意愿。 所以也怪不得顾易,两人都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有对不起谁。 “这位就是顾公子。” 宋归尘使出了浑身演技,假装出一副第一次见到顾易的模样,夸张地露出惊叹之色。 “怪不得人家都说顾家子弟雏凤清声、芝兰玉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雏凤清声是师父对顾易的评价。 说顾易比他爹顾提刑更加缜密细致、心思玲珑,尤其是对于刑狱一事,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彼时宋归尘左耳进右耳出,不过是听听就罢了。 虽然知道师父从来不会夸大其词,但她当时正在气头上,只当师父是为了让自己心甘情愿嫁给顾易,所以才那么夸赞他。 这会儿不带偏见、公平公正地打量顾易,只见对方淡淡地任自己打量,一副温吞似水,不紧不慢的样子,颇有一套儒学熏濡养成的君子之风。 宋归尘不由得暗赞:老天爷啊老天爷,你是有多少钟灵毓秀,全都给了这些公子哥儿了吗? 心里赞叹不已,眼睛也一动不动地直愣愣盯着人家。 “《大学》有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儒家这一套君子之风在顾公子身上极为明显。” 猛不丁被一个小姑娘这么一夸,顾易一时还有些愕然。 虽然他隐隐听出了一丝丝揶揄的味道,不过良好的修养让他并不去计较这一丝丝揶揄,温和笑道:“小尘姑娘谬赞了,要说芝兰玉树,杜兄才是真正的芝兰玉树。” 宋归尘看向杜青衫。 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朗朗如日月入怀,皎皎如玉树临风。 不过—— 见过了他穿着自己的破棉袄、狼狈不堪的模样,现在他再“芝兰玉树”、“风月无边”,宋归尘也只记得他昔日的样子。 遂摇头笑道:“杜青衫美则美矣,不过身上痞气太重,眼中心思太多,江南小城,恐怕是容不下这尊大佛。” 顾易看向杜青衫,见对方嘴角噙着笑意。 想到先时他评价西湖和汴河之时,刚好说了一番西湖水美则美矣,却有些小家子气的话。 和宋归尘这话一对比,倒真是杜青衫的目前的现状。 顾易心中有感,没有注意到宋归尘暗自打量着自己。 还是顾紫萤将宋归尘拉到一边,问道:“小尘,你多大了?这些菜都是你做的吗?你是不是拜过师学过艺?你师父是谁?” 她一连扔过来这么些问题,宋归尘一一回答:“十五六,是的,没有,嗯……龙傲天。” “噗!” 杜青衫十分不给面子地喷笑出声。 龙傲天的谎言说一次骗骗自己也就算了,还真打算四处吆喝了? 宋归尘挑眉扫了他一眼,他连忙收拾好表情,一副您继续编,我绝不打断您的模样。 顾紫萤却都是相信了,兴奋不已:“龙傲天!?一听这个名字就很厉害,怪不得你做的菜这么好吃。” 顾易实在看不过去了。 自己这个妹妹,打小就缺一根筋。 将顾紫萤拉到身侧,认真地问宋归尘:“听杜兄说,姑娘姓宋名归尘?” “对啊。” 从进屋见到杜青衫那一刻,宋归尘就预料到了他们一定知道自己名叫宋归尘这件事,因而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略一歪头,故作不解地问:“这个名字怎么了吗?” “噢,无事。”顾易道,“只是我有一个……额,朋友。也叫宋归尘,因此不免好奇,这天下之事,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这样啊。同名同姓的人我遇到过不少,这还是第一次同名同姓到自己身上呢,顾公子这位朋友,可以为我引见引见吗?” “这,恐怕有些难度。” “为何?” “哎呀,小尘你不知道,我三哥说的朋友其实是他的未婚妻子,不过人家不愿意嫁给他,所以这门婚事已经黄了。” 顾紫萤见顾易踌躇着没有答话,心直口快地开口替他说了,引得顾易又是皱眉,不满地看了她一眼。 顾紫萤调皮地一吐舌头:“人家小姑娘好奇想了解一下嘛,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她说着在宋归尘身边坐下来:“你和杜大哥一样,是从开封来的吗?开封长什么样呀?听说汴河两岸商船云集,能见到许多其他国家的人,是真的吗?你从开封来,还记得回开封的路嘛?从杭州去开封的话,得花多长时间呀?” 宋归尘头疼地看向顾易,目光询问:这真的是你的妹妹吗? 顾易点头:是的。 见到宋归尘也有拿不定的人,杜青衫好笑地喝着茶,事不关己地在一旁看热闹。 宋归尘只好道:“我是从开封来的,开封么……等你以后去了就知道长啥样了,有道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走过一遍,你就都知道啦。” “唉。”顾紫萤忧伤地双手托腮靠在桌上,“可惜,我爹不许我进京都,他甚至都不许哥哥们进京,这是为什么呀,三哥?” 闻言,顾易带上了淡淡的怅惘。 吴郡顾家有家训:“凡顾氏后裔,建功立业者,得止且止,贪功者丧身。” 顾审言如今虽官居两浙提刑,但他对儿子们的要求却更加严苛,其中一条就是:绝不踏入京都开封。 顾易虽不明白父亲这个要求究竟是为何,但父亲的要求,他向来不愿轻易违背。 况且,江南一带大儒层出不穷,过去二十年,他在严师益友的教导和帮扶下,亦学得满身文武艺,京都与他而言,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 只不过,顾易对上了杜青衫明亮坚定的眼神。 对方殷殷的请求透过目光传达而来,清晰而强烈。 自己无法忽视。 第17章 地狱恶鬼 宋归尘本想趁这次见顾易的机会,将那颗黄色珠子给他看看这珠子是什么宝贝。 但又见顾紫萤和杜青衫皆在,人多口杂,不好说话,遂一直没有将前几日段厨娘刺杀韩采办的事情和他们讲,只是略说了会儿话,便提出告辞。 杜青衫见她要走,直了直身子:“你这些日子都在耸翠楼?” “嗯,如果不顺利的话,只能先在耸翠楼了。” “这是什么意思?” “就字面上的意思呀。”宋归尘调笑地凑到杜青衫面前,“怎么,你要来当我的小跟班?” “也未尝不可。”杜青衫反笑道,“跟在小尘身边,有好吃的酒肉、又有雅致的曲儿可听,何乐而不为呢?” 见他认真思索、似乎真准备要做自己的小跟班的样子,宋归尘一时竟无言以对。 “得啦,我后厨还有事,告辞了。” 宋归尘不理会杜青衫的调侃取笑,起身对顾易道: “顾公子,你那位名字也叫宋归尘的未婚妻,真是没有眼光,她要是知道顾公子如此一表人才、丰神俊朗,估计已经后悔死了。” 虽然陆君遇也生得不错啦,不过和顾易比起来,还是差了那么一丢丢。 宋归尘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到陆君遇是什么时候了 很早很早以前。 她和师父刚在孤山定居的时候,师父畅游山水,留她一人在茅屋中,没有朋友,也没有人可以说话,唯一的朋友,就是院中养着的那两只白鹤。 直到有一次,她听到山上寻隐寺里传来的阵阵钟声,好奇之下,她偷偷溜进了寻隐寺,在寺里遇见了一身粗布僧衣的陆君遇。 那时,她还不知道他的俗名唤做陆君遇,只知道他法号梧生。 两个孩子一见如故,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直到她亭亭玉立,满怀少女情思; 而他则身披袈裟,只欲普度众生。 宋归尘对陆君遇的心思,陆君遇心知肚明。 可他一心向佛,年纪渐大有男女之防之后,就一直躲着宋归尘,更是不遗余力地避免和宋归尘单独相处。 然而宋归尘总是倔强地不叫他的法号,只唤他陆君遇。 想到陆君遇,宋归尘不免生出几许惆怅,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她的一举一动,被一直注意着她的杜青衫看在眼里。 一个小姑娘这么愁眉苦脸,满怀心事的样子,杜青衫只觉得违和极了,那种在逃难路上被她骂“小兔崽子”的别扭感觉又涌上心头。 杜青衫道:“我看,是某人对我们顾兄弟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以己度人了。” 宋归尘瞪了他一眼:在人前,就不要这么不给面子了好吗? 顾易忙笑着打圆场:“若有机会,顾某定尽力为小尘姑娘和宋姑娘引见。” “那就多谢了。” 宋归尘抱拳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又瞪了一眼杜青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顾易和顾紫萤均看向杜青衫,颇有些好笑:“这位小尘姑娘和杜兄弟真是针尖对麦芒,见面这一会儿工夫,正事没说几句,斗嘴到占了一大半。” 顾紫萤也道:“对呀对呀,杜大哥你不是一直在找她嘛,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怎么不将她带走呢,反正她既然只能在耸翠楼当厨娘,应该也没有地方去。” 杜青衫撩了撩额边的一缕头发,笑道:“她厉害着呢,或许当厨娘也能充分发挥她的才能呢?” 说着,他扫了一眼早已撤下酒菜的饭桌,十分愉快地想:以后有地方可以继续蹭吃蹭喝了。 春寒料峭,江南的春天来得虽早,却也带了几分寒意。 闲暇之时,宋归尘时常站在西楼三楼西面往远处的西湖上望。 耸翠楼三楼是一整间方方正正的大厅,西面特意用围栏围出观赏西湖的观景台,从此处远眺,西湖风光一览无余。 湖中船隐绰绰,波光粼粼,可惜,看不到师父所在的孤山。 宋归尘遥望着窗外,一会儿想着用什么办法能再上孤山,一会儿又想到耸翠楼中发生的事情。 段忆安塞给自己的珠子,还没交到顾提刑大人手里。 顾易除了那天来过一次耸翠楼之外,后面就再没来过,倒是杜青衫常常光顾耸翠楼。 宋归尘扫了一眼站在三楼门口,缩头缩脑的林七,不由得皱起眉头。 她这些日子每次出耸翠楼,林七都会跟在自己身后,声称是为了保护她,可宋归尘知道,这是韩松在让他监视自己。 宋归尘后悔不已。 早知道,那日就直接将那颗珠子交给顾易,让他带给顾提刑了。 “小尘,你在这儿啊,可叫我好找。”周蔷开门进来,林七摸着头,在后头嘿嘿笑着。 周蔷道:“韩采办找你,在楼下,快去。” 宋归尘心里咯噔一下,看了一眼尴尬摸头的林七,什么也没说,往楼下走去。 一间账房里,韩松安静地点着檀香,见宋归尘来了,微微一笑,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你来了,坐。” 宋归尘忐忑坐了,韩松笑道:“叫你来,没别的事,只是想问问你,可见过一枚乳黄色的珠子?” “乳黄色的珠子?” 韩松一步一步走向宋归尘:“你知道的,段忆安意图刺杀我,就是为了偷走我身上的一颗珠子。” “不,我不知道。韩大哥,你在说什么呀?” “小尘,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韩大哥不是这么好骗的。段忆安在大牢里已经交代了,珠子不在她身上。”韩松幽深的眼神盯着宋归尘,“那日,只有你见过段忆安。” “韩大哥是怀疑你说的那什么珠子在我身上?” “不是怀疑,是肯定。” 宋归尘坐直了腰,仰头看着韩松,不敢有半点迟疑。 韩松道:“那颗珠子是我的家传之物,被段忆安夺去,我自然要取回来,小尘,你明白吗?” “我真没见过韩大哥说的黄色珠子,它长什么样?韩大哥给我说说,或许我还能帮韩大哥找找呢。”宋归尘打死不承认。 韩松冷笑一声,忽然居高临下倏地一手掐住宋归尘的脖子,一手将宋归尘挣扎的双手制止在身后的椅子上:“你不要逼我。” “咳咳……韩……大哥,我……” 宋归尘人小力微,两脚乱踢,挣扎不成,只觉得脖子被他长而有力的十指掐住,五脏六腑都开始蜷缩起来。 韩松狰狞道:“我老实告诉你,段忆安已经死了,她那种人,如果那颗珠子没有着落,她是不会寻死的。” 死……死了? 宋归尘心中微冷,惊骇不已。 眼前的韩松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风轻云淡地说出“死了”二字,仿佛那不是一条人命。 第18章 保镖小逸(签约了,求推荐票) 不知何故,听到段忆安已经死了的消息,宋归尘心里某处生疼生疼的,比脖子被韩松掐住还疼。 两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掉了出来,她既不挣扎,也不呼救,脑海里只有两个字: 死了。 那个她只见过一次的女人,死了。 为何她会这么难受? 就在宋归尘以为自己就要被韩松掐死了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怒气冲冲的喝声: “韩松呢?叫他出来见我!” 随即是林七提高声音的大叫:“楼长您来了,韩采办他不在——哎,楼长,楼长……” 门被哐当一声推开! 屋内韩松面不改色地掐着宋归尘的脖子,孟天隐冲上前来,将韩松撞开,一把将宋归尘护至身后,怒道: “韩松,你好大的胆子!” 宋归尘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生理性的眼泪不由控制地掉落出来。 孟天隐将她带出账房,关切询问道:“你没事?” “咳咳,咳咳……没,没事。” 宋归尘细小的脖子上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显眼的掐痕让泪眼盈盈的宋归尘看起来更加可怜兮兮。 方才韩松掐住她的脖子之时,小指上戴的扳指深深地梗入宋归尘的脖颈,此刻虽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但脖子上依旧生疼。 孟天隐十分气愤,十分心疼,叫来侍女给宋归尘抹药。 “韩松似乎认定我身上有他要的什么东西,孟楼长知道他在找什么吗?” 上了药,宋归尘来到孟天隐面前。 迎上宋归尘询问的眼神,孟天隐浑浊的老眼越发浑浊,只对宋归尘道:“你日后,能不接触他,就不要单独接触他罢。” “可是” 宋归尘还要说话,孟天隐抬手制止了她:“我这是为你好,你去好好休养,这些日子就不要去后厨了,有时间就到我这边来陪我练字,你识字么?” “认得几个。” “那好,你先下去。” 宋归尘犹不死心:“韩松显然对我动了杀心,这样的人放在耸翠楼真的没关系吗?” 孟天隐带上了几分疲惫,安抚道:“他要找的东西和你没关系,你放心,我会和他说明的,你这几日先在我这里,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这不是说明不说明的问题啊喂! 宋归尘心虚不已。 韩松要找的东西还真就在自己身上啊喂! 她试探着问道:“韩松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甚至不惜动了杀我之心?” 然而孟天隐却不欲回答她的问题,只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我累了,你回去,小逸,你跟在小尘身边,也好和她做个伴。” “是。” 被唤作小逸的是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女孩子。 她扎着两个高高的辫子,蹦蹦跳跳地跳到宋归尘身边,上下扫视了宋归尘一遍,皱眉道:“叔父,这个姐姐真丑。” 宋归尘:…… “她做的菜好吃。”孟天隐随口说了一句。 “这倒也是。” 宋归尘就这样多了一个小保镖,虽然她很怀疑对方的武力值。 但是既然孟楼长什么都不愿意说,还特意给她配了个小可爱,那她也只有接受了。 “小逸妹妹是。”才出了楼长大门,宋归尘就开始尝试套话,“你武功很厉害吗?” “当然。”小逸一脸骄傲,“整个耸翠楼,我是最厉害的!” “整个耸翠楼啊。” “不,不对,整个杭州!” “噢,整个杭州啊。”宋归尘十分给面子地露出惊叹之状,“那你一定是孟楼长身边的得力助手了,你在孟楼长身边一定很久了?” “那当然!”小逸道,“我从小就在叔父身边,叔父可喜欢我了。” “嗯,你真厉害。”宋归尘点头夸赞,悠悠问道,“那你一定知道,你叔父和韩大哥是什么关系咯?” 被宋归尘一个劲儿地夸赞,小逸面露得意,不过片刻之后,她正色道:“你不要暗戳戳地朝我打探我叔父的事情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哎呀! 宋归尘暗道失策,原以为这是个天真无邪小朋友,没想到这么不好对付。 小逸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我要是知道什么,叔父还会让我来保护你吗?” 宋归尘:“你这么聪明,居然连自己叔父的事情都不知道。” “那我有什么办法,叔父什么都不和我说。” “那你总该知道点什么?”宋归尘引导道,“比如为什么韩松这么明目张胆地要杀我,你叔父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任由他为虎作伥。该不会,你叔父和韩松之间有什么……额,难以言说的关系?” “你!”小逸气得跺脚,“我不许你这么污蔑叔父!” “我也不愿意这么想啊。”宋归尘深深一叹息,故作八卦地露出莫名的笑容。 小逸毕竟还是个孩子,被她这么一说,不由得也迷茫了,该不会,叔父真的和韩松有什么…… 额,呸呸呸,才不会! 小逸气愤地道:“你这个丑女人坏极了,叔父好心保护你,你却在这里败坏他的名声。”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见从小逸这里打探不出什么,宋归尘干脆也放弃了,回屋后,脖子依旧火辣辣地生疼,对镜自照,不由得心疼起自己这细细的一截脖子。 “没想到韩松表面上八面玲珑,施善于人,下手却这么歹毒。” “叔父早就提醒你,不要和韩松走得过近,是你没听,活该!” 宋归尘看了看她,指了指屋中唯一的一张床:“只有一张床,你晚上要和我挤在一起?” “我打地铺就好了!” “春寒料峭,地上会着凉的。” “那是你这种瘦弱的小身板,才会这么容易着凉。”小逸语带讥诮,翻了个白眼。 宋归尘抬手看了看自己这幅身子。 说实话,这些日子,在耸翠楼吃好喝好,这幅身子已经不像最初那样干瘦和蜡黄了,在小了几岁的小逸面前,还是能明显看出来谁大谁小的。 “我说,你这小丫头,是不是从来没有人教你要尊老爱幼啊。” “叔父教了啊,平常在叔父跟前,叔父爱幼,我尊老。” 这意思就是宋归尘不爱幼,所以她才不尊老了呗。 宋归尘失笑,放弃和她争辩,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床棉被。 小逸一蹦一跳、自来熟地接过宋归尘手里的棉被准备打地铺,宋归尘摇头道:“夜晚风凉,你就委屈一晚和我挤挤,行不行?” 要是将孟楼长的徒儿弄发烧了,她的罪过就大了。 小逸拧眉考虑了许久:“行……。” 躺在宋归尘身边,小逸大约是还有几分不习惯,翻来覆去也没能睡着,索性睁开眼,翻了个身,面朝宋归尘。 “你听说了吗?前儿平康馆遭贼了。” 第19章 江南侠盗 平康馆是杭州出了名的青楼妓院。 宋归尘闻言,睡意朦胧地问:“什么贼?” “就是江南侠盗‘我来也’啊,听说他这次盗走了平康馆招牌翠娘的一整盒珠宝首饰,还在平康馆的招牌上大写了‘我来也’三个字。” 宋归尘道:“这侠盗倒很有意思,盗就盗,还写什么‘我来也’?着实嚣张。” 小逸“哼”道:“‘我来也’是我的偶像,劫富济贫、锄强扶弱!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好好好,我不说他,不说不说,快睡。” 小逸这才闭眼睡去。 宋归尘也累极了,闭眼沉沉睡去。 许是孟天隐和韩松说了什么,接下来几天,韩松果然没再来找宋归尘。 然而那颗神秘兮兮的珠子在自己身上,宋归尘却也不敢片刻放松。 韩松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搞不好某一天突然给自己又来一掐也说不准。 这些日子她翻遍了古书,也没找到关于这颗珠子的记载。 怎么看,这都是一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珠子。 除了质地光滑莹润,拿在手上让人感到莫名安心之外,宋归尘实在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值得韩松如此大费周章。 “小尘,小尘!前几日那个来找你的郎君又来了!”小逸飞奔而来,“你老实说,你和他什么关系?” “你想知道?” “想啊想啊,你快说你快说,你是他的童养媳?” 宋归尘给了她一个爆栗:“小小年纪,脑袋瓜子里想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小逸吃痛,皱眉道:“他问你今日有没有空闲,邀你去游西湖。” “邀?” 宋归尘对这个邀字持怀疑态度。 杜青衫会对她用邀这个词,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小逸“嘿嘿”一笑:“他是说的见你可怜,带你去游西湖没错啦。不过人家翩翩佳公子屈尊来问你愿不愿意,已经是小尘你莫大的荣幸了好么,你就别故作清高了。” 宋归尘真怀疑小逸和杜青衫是失散多年的兄妹,两人这嘴上功夫真是不相上下,而且出口就能毒死人。 “你瞧我现在,林七看我看得那么紧,恐怕我还没走出耸翠楼大门,就被韩松堵住了。” 小逸往远处缩头缩脑的林七看去,不屑地翻了一个白眼:“林七那个小白脸啊,也不知道欠了韩松什么,对韩松这么言听计从的。” 回头又对宋归尘道:“没事,我去和叔父说我想去西湖游玩,让你陪我,我就不信了,他韩松还敢阻拦不成!” 说着便风风火火去找孟天隐去了。 宋归尘阻拦不及,只得作罢。 只深深地看了一眼远处假山后的林七。 感受到宋归尘的目光,林七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小尘姑娘。” “林大哥天天守着我,也不嫌累?”宋归尘弯了一弯细眉,笑盈盈地邀请道,“假山上凉,林大哥要不要进屋来喝杯热茶?” “这……”林七迟疑了一番,随即立场坚定地拒绝,“不用了,假山上风光正好,还可以晒晒太阳。” 宋归尘耸了耸肩,那好。 “那林大哥多晒晒,这么细皮嫩肉的可不像个男子汉。” 林七抬起手臂看了看,我细皮嫩肉吗? 宋归尘心情舒畅地哼着歌往耸翠楼前院来,怪不得小逸和杜青衫都喜欢毒舌损人。 原来,损人的感觉这么好! 以后,得多和他们俩学习才行! 来到耸翠楼一楼大厅,杜青衫正站在西南角的扶廊旁边欣赏湖景。 宋归尘走近:“顾郎君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上次也是杜青衫一个人来的。 杜青衫回头,以一种极其怪异的目光扫视宋归尘上下:“人家可是有未婚妻的人,你这么心心念念的,不太好。” “他和孤山上那位宋归尘的婚事不是要黄了么,刚好,我也叫宋归尘,哎呀,说不准这就是缘分呢!” 杜青衫:缘分你个头! 宋归尘双手捧脸,一脸花痴。 “那位宋归尘真是眼瞎,顾郎君这么玉树临风的未婚夫,竟说不要就不要了,也不知道孤山上那个木头和尚有什么好。” 木头和尚? 杜青衫微一皱眉:“什么木头和尚?” “啊?” 宋归尘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漏了话,忙掩饰道: “周大哥给我讲了许多孤山上那位宋姑娘的事情,听说她的意中人是孤山上的某个和尚。” 北宋风气相对开放,对女子的约束不似后来南宋、明、清那么严重。 经过五代十国的多年战乱,国家人口需要补充,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和尚娶妻这种两全其美的事情,也就理所当然地出现了。 而且这个时候僧侣们是比较富有和特殊的,宋代寺庙大都广有田产,还能经商,放高利贷,香火收入也不菲,犯了罪处罚也较轻,俗人犯罪入了僧门还能免去一定的罪过。 因此民间的女子都觉得嫁给僧侣为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故而宋归尘曾经一心一意要嫁给陆君遇,完全不在乎他的僧人身份。 杜青衫半信半疑,但看宋归尘一脸无辜、急忙掩饰的模样,只在心里一笑,问道:“这几日来找你,你都说忙,忙些什么呢?” “你前几天也来了?”宋归尘疑惑问道,“我何曾说过我忙了?” “这么看来,是有人不愿我来见你?”杜青衫剑眉一皱,将宋归尘拉近四处检查,“你在耸翠楼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宋归尘像个陀螺似的被他转来转去,转得头都晕了,忙道:“停停停!停!” “最近长了不少肉,看来他们没在吃上面苛待你。”杜青衫放开宋归尘,靠在扶廊上,悠悠道,“要不是恰恰碰到小逸,恐怕今日你也会很忙,你在耸翠楼是得罪了什么人了吗?” 宋归尘不得不佩服他的判断力,回头环顾了散厅,四周坐着不少客人,说要晒太阳的林七正端着托盘给不远处的一座客人上茶。 真是甩也甩不掉! 想了想,宋归尘道:“你会武功?” 逃难路上他抓野鸡的功夫,可比自己厉害多了,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杜青衫不知她是何意,懵懂点头:“略会一二。” “好,看到前面那个唇红齿白的酒保没,对,就是那个,待会儿你帮我教训他一顿,给我出口气!” “他欺负你了?” “不是他。”宋归尘摆摆手,“就是看他不顺眼!” “可是当街打人是不对的,大宋律法有言——” 第20章 捐什么粪 “停停停,我知道你知道大宋律法,可是这是酒楼,并不是大街。而且,我也就是要你小小地将他打得下不来床而已。” 打得下不来床而已……而已? 什么仇什么怨呐? 杜青衫没问那么多,而是重重地将衣摆一撩:“好,我就帮你这个忙!” 他正要朝林七走去之时,小逸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一脸气愤: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杜青衫停下脚步,静听她们二人谈话。 宋归尘淡定问:“孟楼长允许我们出去,但韩松要求让林七跟着我们对不对?” “对!这个韩松,真是气死我了,说什么我们两个小姑娘跟着一个外人出去不安全,要林七跟着保护我们。” 小逸攥紧拳头,气愤难当,说话的声音都不由得拔高了。 “我可去他大爷的!我孟逸什么时候需要那个小白脸来保护了? 小尘,你等着,我这就去将林七打残,让他下不来床,看他还怎么监视你!” 周围的食客一脸诧异地朝这边看来,林七捧着托盘瑟瑟发抖。 宋归尘连忙捂住小逸的嘴:“小声点。” “噢,我说呢,你要我教训那酒保,原来是这么回事。” 杜青衫大致也听出了个所以然。 “韩松不是耸翠楼的采办么,他为什么要限制你出入耸翠楼?” “哎!说来话就长了。”宋归尘压低声音,“林七跟在我身后一日,我就一日不能和你说出真相,怎么样,你想不想知道真相?” 杜青衫愣道:“不想。” 给点面子好吗?宋归尘跳起来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有好奇心!” 小逸跳了出来,双手叉腰:“不用他帮忙,我一个人就可以撂翻那个小白脸!” 宋归尘却是听也不听她的话,只巴巴儿地看着杜青衫: “杜大哥,怎么样,你报答我的时候来了,那个林七就算是打折他的一条腿,我估摸着过不了几日,他就养好了。” 杜青衫好笑,看向远处忙着招待食客的林七。 林七一身布衣,托盘中满满当当地放满了酒菜,然而他却得心应手地穿梭在不同的食客之间,托盘上的酒菜丝毫不动。 杜青衫暗道:这是个高手啊。 随即又看向假意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宋归尘,小姑娘好不容易装出这幅小姑娘家的样子哀求自己,实在是不忍拒绝。 杜青衫轻笑一声:“反正,你只要甩掉他就好了,是吗?” 宋归尘忙点头,嘴里的“对”字还没说出声,就被杜青衫一把搂住腰,几个旋身,从西面临湖的窗中飞了出去,借了湖边柳树的力,又是一个飞身,跳进了湖中一艘小船之上。 剩在原地的小逸惊得张大了嘴,一愣一愣地看着他们二人远去的背影,龇牙咧嘴地对跑上前来的林七道: “哎呀,这不是林七嘛,小尘的朋友等不及带她泛舟去了,怎么样,你要飞出去追吗?” 林七一语不发,放下托盘往耸翠楼内院走去。 小逸冷哼:“又去报告韩松,真是个忠心的小白脸!” 骂完林七,她将头歪出窗户,看了看湖边那颗迎风招展的柳枝,惊叹道:“想不到,这个哥哥武艺这么厉害!我要拜他为师!” 随即又忍不住地感叹:“小尘真是吃了狗屎运了,竟然是杜郎君的童养媳。” 吃了狗屎运的“童养媳”宋归尘此刻正扶着自己的小心肝,趴在船边,苦大仇深地看着杜青衫: “我说,你要起飞可以,但你事先说一声啊!将我吓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这么胆小的么,我可没发现。” “我——”宋归尘没法子,挨着杜青衫坐了下来,“算了,好歹你也确实帮我甩掉了林七,就不和你计较了。” 杜青衫这才问道:“你做什么了,韩松要派人监视你?” 宋归尘看了一眼船尾头戴斗笠、一身蓑衣的船夫,杜青衫道:“没事,他是武叔,自己人。” 自己人? 宋归尘不由得一暖,杜青衫为了带自己游湖,还真是准备周全。 “不错嘛,连船都事先准备好了,你这是有备而来啊。” “当然,要带小尘游湖嘛,不准备好怎么行。” 宋归尘一脸惊恐:“你不会对我有所图谋?” 杜青衫白了她一眼:“图你啥?图你没钱没势没姿色,还是图你人矮胸小不洗澡?” “我——”他大爷的! 宋归尘将后面几个字咽进肚子,带上假笑:“杜青衫你个小兔崽子是活腻了吗,这种话都敢当着我的面讲!” “我确实活腻了呀。” “你。”见他又是初见时那样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宋归尘心一软,眨眼道,“你可以图我手艺好,饭菜香。” 杜青衫失笑道:“不错,不错,图小尘手艺好,做的饭菜香。” 宋归尘这才正色将这段时间在耸翠楼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杜青衫讲了。 又从怀里拿出那颗乳黄色珠子:“诺,就是它,段忆安因为它大概已经被韩松折磨致死了,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么重要?” 杜青衫接过珠子,肃然打量了片刻。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蠲忿犀。” “捐粪兮?”宋归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捐什么粪?” 杜青衫像看智障一样地扫了宋归尘一眼:“蠲是‘蠲浊而流清’的蠲,忿是‘忿忿不平’的忿,蠲忿就是平息愤怒的意思。 蠲忿犀是昔日南诏进奉给唐朝皇帝的宝物,听说是由犀骨制成,永不朽烂,佩戴能使人心平气和,消除愤怒。” 宋归尘似懂非懂:“这样啊。” 怪不得总感觉拿着这颗珠子,有种莫名的心安感呢。 顾易问道:“你说段忆安刺杀韩松,就是为了去偷这颗蠲忿犀?” “对呀,韩松几次三番想杀我,也是为了它。” 杜青衫拿着珠子,若有所思:“韩松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采办,身上怎么会有蠲忿犀呢?” “这珠子看着也没什么宝贵的嘛。” “蠲忿犀当年与九鸾钗齐名,两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唐亡之后就再没有听到过消息,据说是被用做了同昌公主的殉葬物品。” “价值连城?”宋归尘半信半疑,拿过珠子往空中一扔,又接回手中,“这蠲忿犀的价值在哪里?我怎么瞧不出来。” 杜青衫道:“自古以来,物以稀为贵。这蠲忿犀产自云南,据说天底下只有两颗,原是六诏用来联盟的信物。 南诏统一大理后,将其中的一颗进献给了唐玄宗,另一颗现在应该还在南诏,也就是今日之大理。” 第21章 你的真名 宋归尘皱眉:“听起来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对于我大宋而言,这颗小小的珠子是没有什么稀奇,不过是稍微有些贵重的宝物罢了。”杜青衫解释道。 “然而它是当年六诏联盟的信物,在西南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南诏在统一云南后,蠲忿犀亦被视为国宝。” 宋归尘长长地“噢”了一声。 “可我还是不明白,这蠲忿犀为何会在韩松身上,段忆安又为什么要冒险刺杀韩松,以得到这颗珠子?” “我也不清楚。”杜青衫道,“既然那段忆安请求你将它交给顾提刑,想必是有她的用意的。” 宋归尘神色认真起来,将蠲忿犀郑重地交到杜青衫手里:“我知道你和顾易交情不浅,想来是很容易见到顾提刑的,这个珠子,就麻烦你转交给顾提刑了。” 杜青衫接过珠子,笑问:“你不怕我将珠子据为己有啊?” “你敢!”宋归尘攥起拳头假意吓唬他,笑闹了一番,才正色道,“我要是亲自去找顾提刑,韩松立即就知道了,他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杜青衫点头,将珠子收好,承诺道:“好,你放心,我会将这珠子的来历和顾提刑说明白的。” “公子,前面就是孤山了。” 开船的老翁将船泊进一处码头,宋归尘这才意识到,她们竟然来到了孤山脚下。 回头狐疑地看向杜青衫,却见对方一脸无辜,弯起一双眼冲她笑了一下:“上次你不是说想去见见孤山上那位宋归尘吗?” 我去!去。 宋归尘总觉得他没这么好心。 但是面对他这一脸无害的笑容,宋归尘满心的怀疑霎时消失不见。 罢了罢了,来都来了。 心里妥协了,但嘴上却依然不饶人:“我记得,我分明是拜托顾郎君为我引见?” “他这些日子可忙了,我看没时间搭理你。” 宋归尘来了兴致:“顾易在忙什么?” 虽然对于她一听到顾易就两眼冒光的行为很是不耻,但杜青衫还是回道: “几日之后就是王钦若的恩师陈致六十大寿,杭州拿的上号的官员都正忙着给王钦若准备厚礼。” 宋归尘不明所以:“这和顾易有什么关系?” 难道他也要像那些贪官一样巴结王钦若不成? 杜青衫率先跳下船去,回头朝宋归尘伸出手,宋归尘就着他的力也跳到了岸上,那船夫却不下船,而是在船尾坐了下来。 一身蓑衣,一顶斗笠,和这朦胧天色,当真是如在画中一般。 宋归尘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对杜青衫的身份更是多了几分好奇。 不过,她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边跟着杜青衫往孤山上走,边道: “据我所知,顾家乃吴郡世家,世代清贵,才不会去做巴结奸相那样的事。” 杜青衫道:“正是这份清贵,惹了王钦若。” 原来这次陈致六十大寿,王钦若特意要大办为恩师庆生,杭州府大小官员,知道此事,都争先恐后地提前几日送上了厚礼,可唯独不见顾提刑有所表示。 王钦若锱铢必较,怀恨在心,公然派人去顾家敲打了一番,放言说若恩师大寿当日,顾家没有拿出入得了他眼的宝物献礼,就等着瞧。 “真是太过分了!”宋归尘不由得大骂,“王钦若卑鄙小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收受贿赂,实在是令人切齿!官家眼瞎了么,竟然允许他这么胡作非为?” 非议官家,这样的罪名可不小。 不过孤山小径幽深,深林之中只有杜青衫和她二人,因此宋归尘也不再遮掩,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杜青衫也不打断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宋归尘问:“那顾提刑准备给王钦若送个什么礼呢?” “这就是麻烦所在。”杜青衫道,“王钦若和陈致这对师徒如此明目张胆地索要寿礼,不过是仗着天家的信任,既然狠话已经放出,想来他不会放过这个打压顾提刑的机会。” 宋归尘生气道:“王钦若明显是来者不善、故意找茬。到时候,只怕顾提刑无论送了什么,都会被他以送得不对为由给顾提刑难看。” 见宋归尘这么生气,杜青衫一点也不意外,点头道:“你说得没错。” 他笑了笑,又道:“不过你方才给我的蠲忿犀,若是作为寿礼献给王钦若,我想他一定会十分满意的。” 宋归尘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觉得顾提刑会将蠲忿犀献给王钦若?” “这我可不好说。” 他本来也对顾提刑不是十分了解,只知道他以文章出名,又是吴郡顾家出来的,官家赏识他的才学,任他为两浙提刑。 “我以为你和顾家很有渊源呢,没想到,你竟然不了解顾提刑为人。”宋归尘十分肯定地道。 “我相信顾提刑,他不是那种巴结上司的人,况且,他王钦若如今不过是杭州知州而已,顾提刑还是两浙提刑呢,都是正四品官员,谁怕谁啊!” 杜青衫摇头:“王钦若如今虽然只是个知州,但官家对他十分看重,此番贬他来杭,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这个道理宋归尘也是知道的。 这些日子,她也了解了不少王钦若到杭州任知州的来龙去脉。 据说蝗灾发生后,王钦若等执政大臣把死蝗纳入袖内进献官家说:“蝗虫确实死了,请在朝廷展示,率领百官庆贺。” 只有六十余岁的宰相王旦坚决不同意,并将官家带到城外,看到了飞蝗遮蔽天空的真实场景,官家这才明白自己被王钦若等人骗了,大怒之下将王钦若等人贬出京都。 宋归尘不由得感叹:“好在朝中除了王钦若这等小人,还有王公王宰相在,不然官家真是听不见一句真话了。” 半晌听不到杜青衫的回应,宋归尘回头一看,却见杜青衫如老僧入定一般站在路上,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宋归尘料想他必是想到京都之事了,也不出声打断他,只是蹲了下来,扯着路边绿油油的杂草。 杜青衫身上有什么故事呢? 他年纪轻轻,不及弱冠,却气度不凡,想来非富即贵。 可自己遇见他时,他那副绝望而厌世的表情,让宋归尘至今想来,仍觉得心悸。 他一身武艺,即便是因蝗灾而逃亡,凭借这武艺也不至于饿死。 可自己见到他时,他显然是好几日不曾进食的将死模样。 宋归尘想到了去年龙图阁直学士杜镐之子、大理寺丞杜渥杜家一门的灭门案,不由得看向神游天外的杜青衫: “哎,杜青衫,你真名真的是杜青衫吗?” 第22章 美色诱人 迎着宋归尘质疑的小脸,杜青衫弯眼一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的真名就叫杜青衫。” “当真?” “和你的师父名叫龙傲天一样真。” 宋归尘心中一钝。 她记得,自己和他说过:龙傲天是胡诌出来骗他的。 “你知道龙傲天是我胡诌的?” “知道啊。” “那你?” 杜青衫朝她走来,轻轻摸了摸她终于不那么枯黄得像杂草的头发:“等到时候了,我会告诉你的。” 宋归尘长到这么大,还没被人摸过头。 就连师父也没有这么温暖地摸过她的头。 这么被人摸着头,怪不好意思的…… 而且他说话的语气,淡得她几乎听不清,淡得好像世间的一切,他都毫不在意。 宋归尘一时不知该避开呢,还是该继续当他的花猫,让他继续摸。 就在宋归尘僵硬不已,不知如何是好时,头顶上的杜青衫却一声低笑: “我发现你这个人,吃软不吃硬,看别人可怜,你就心软了。这个性子说好听点叫善良,说难听点可就是老实,你这样会被骗子骗的。” “你——” 闻言,原本对杜青衫心存怜意的宋归尘气得攥起拳头朝他捶去,却被杜青衫握住。 宋归尘对上他的一双湖水似的凤眼,心跳霎时漏了半拍。 杜青衫笑得像个狐狸:“我这张脸,可还能入得了你的眼?” 草!(一种植物) 宋归尘直想骂娘。 这家伙故意的,仗着美色来诱惑良家少女。 亏她方才还怀疑他是杜大学士的孙子,正为他家的灭门案而难过了一会会儿呢,现在看来,这家伙哪里有半点杜家人的样子! “你走不走,再不走天就黑了。” 宋归尘缩回被他抓住的手,匆匆往前走去,杜青衫轻轻握了握手心里的温度,望着她狼狈而逃的背影,不及回想往事,抬步跟上她的脚步。 “其实,你要是实在好奇我的真名,不如先告诉我,你师父的真名,我们以此做个交换好不好?” 宋归尘头也不回,恶狠狠地道:“鬼才好奇你叫什么名字!杜青衫就杜青衫!” 杜青衫碰了一鼻子灰,暗笑她这是真生气了,也不再追究自己究竟是谁这个问题,不由得心情愉快,将方才想起来的不堪回忆暂时丢到了脑后。 两人来到林逋所居住的放鹤堂,站在四处皆是梅花的梅林小径之间,眼前是几间朴素自然的茅屋,杜青衫赞道: “这地方清幽自然,要不是你在身边,我还以为我这是误入仙境了呢。” 宋归尘一头雾水,和我有什么关系? 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话中之意,杜青衫笑道:“仙境之中,怎么会有你这样丑的丫头。” 艹! 宋归尘又一次想打爆他的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生出这么毒舌的人啊! “杜青衫!你今儿很拽嘛,是不是以为你武功高强,我就不敢怎么样你了?” “没有啊,对于武艺,我只略通一二。”杜青衫十分谦虚。 宋归尘暗自诽谤,略通一二你个鬼,先前抱着她从耸翠楼直接飞到湖中小船上,那小船连晃都没晃一下,这还叫略通一二? “而且,你一向不是叫我兔崽子吗?在您面前,我哪敢拽啊。”杜青衫又道,“要说拽,好像是你比较拽一点,明明自己小小年纪,却大言不惭地叫别人小兔崽子。” 宋归尘暗道,我没穿越到段小尘这个身体上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岁了,可不是比你还要大么。 别有用意地看了他一眼,宋归尘道:“谁比谁大,还不一定呢。” 杜青衫还未想明白宋归尘这话的意思,宋归尘已经上前去扣响了柴门。 不多时,里头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女声询问:“谁呀?” 宋归尘不答,而是朝杜青衫招了招手,杜青衫听话地凑了上去,开口道:“在下杜青衫,前来拜访。” “杜青衫?谁是杜青衫?”里头的女声道,“没听说过,这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我也青衫呢,不见!” 宋归尘不由得捂嘴偷笑,抬眼看杜青衫,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头,高声道:“院内想必是林先生的爱徒宋姑娘,不知林先生在否?” “不在!”里头的姑娘拒绝得很干脆,“最讨厌师父整天不回来了。” 宋归尘凑到杜青衫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杜青衫对她一点头,又对墙内的姑娘道: “在下听闻,林先生每每有客来,都会让爱徒放飞白鹤,他若见到白鹤在空中高飞,便会回来。 宋姑娘既然希望师父回来,为何不让在下进去,放飞白鹤,召师父回家呢?” 里头的姑娘沉默了半晌,叹息一声:“你知道什么,那两只白鹤早已经被师父送到山顶上的梧生和尚那里去了,我现在就算是想放鹤,也放不了了。” 闻言,宋归尘一时心绪万分。 想来那两只鹤实在是不愿段小尘靠近,师父没法子,才会送到陆君遇那里去,让他帮忙照料。 宋归尘从十岁那年遇到陆君遇,就一直带着两只鹤和他一起玩,两只鹤也对他十分亲近,有他在,那两只鹤一定会被照料得很好。 宋归尘心中生出些许难言的情绪,陆君遇,也见过现在的宋归尘了。 他一向心思细腻,如果见过灵魂是段小尘的自己,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现。 哦不对,段小尘骗师父说她失忆了,同样的说辞,她也一定和陆君遇说过。 “你如果实在要见我师父,就去找梧生和尚,让他放飞白鹤得了。”许是一直没有听到屋外离去的脚步声,里头的段小尘又出声提醒。 杜青衫看了看一直默不作声的宋归尘,心中疑虑甚多,却并未急着问,而是道:“多谢宋姑娘提醒,在下这就去——” “等等!”宋归尘突然抬手打断了杜青衫,对着柴门,对里面的姑娘道,“小尘妹妹,我是宋归尘,你开门,我们谈谈好吗?” 里外一片寂静。 只有山林之中清脆的鸟叫声,以及深林之中潺潺的泉水叮咚声。 宋归尘一动不动地盯着柴门,杜青衫一动不动地盯着宋归尘。 就在宋归尘以为里面的人不会开门了,正准备放弃,回头即将离开之时,柴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青衫女子俏生生地站在门边,如葱双手微微扶着柴门。 看到门外的宋归尘两人,她的眼底微不可查地流露出一丝惊讶,更多的则是难以置信。 第23章 曲折身世 宋归尘没注意到段小尘眼中的惊讶,和她相对而立:“小尘,我们谈谈。” 反倒是杜青衫眉头一皱。 方才宋归尘称呼人家为“小尘妹妹”就够他伤脑筋的了,这会儿走出来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一见到他们二人,眼里流露出的不可置信,让他更加不解。 不等杜青衫想明白,那青衣女子缓缓开口:“你,进来;他,不行。” 宋归尘看了看杜青衫,见他点了点头,一副我不打扰你们叙旧的样子,便也点头跟着段小尘进了院子。 段小尘也不请她进屋,而是直接在院中的紫藤花架下坐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眼里已经噙了盈盈泪水:“我知道你是真正的宋姑娘。” 宋归尘没想到她这回这么干脆,有点反应不过来。 段小尘道:“八个月前,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醒来却发现我进入了你的身体里,这里有山有水有梅花,还有一个那么疼我爱我的师父,我……我……” 她说着小声啜泣起来,宋归尘只觉得是自己在自己面前哭,忙上前拍了拍她的肩。 出言安慰:“我明白,我明白。” 段小尘抬起梨花带雨的面庞,宋归尘看着这张自己顶了二十年的脸,今日才发现原来自己长得还真不赖。 怪不得她第一天进耸翠楼之时,周蔷还夸赞宋姑娘是杭州最好看的女子。 这么一看,自己和她这么灵魂一换,真是亏大了啊! 不及惋惜自己的损失,宋归尘问:“你原名是叫段小尘?” 段小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宋归尘:“到底是还是不是?” “我,我……” 仿佛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段小尘语不成调地“我”个不停,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宋归尘耐心安抚:“没事儿,没事儿……” 过了好一会儿,段小尘才镇定下来:“我娘姓段,给我取了段小尘这个名字。” 跟随娘姓,宋归尘所能想到的,就是话本子里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桥段: 女子对负心汉一见钟情,不料负心汉家有妻室,只得将女子抛弃,无奈痴情女子已经怀有负心汉的骨肉,孩子生下来之后为表决绝,便让孩子跟自己姓…… 额,越想越恶俗! 宋归尘连忙摇了摇头,将脑海里不着边际的故事甩出去,正色问道:“那你爹呢?” “我爹?”段小尘又是一哭,“我和你一样,一出生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从进院子到现在,这段小尘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哭,这还什么都没说呢,只顾着流泪了。 宋归尘只觉得她哭得自己脑袋都大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得,继续拍着她的肩膀。 好在段小尘这会儿坐着,宋归尘站着。 不然以宋归尘现在的身高,要安慰比她现在的身体高上半个头的段小尘,还真有点吃力。 “我说姑娘,你这么一直哭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反正你现在已经在我的身体里了,我又不能强迫你出来,大不了,我不和师父说出真相就是了——” “真的?”段小尘停止哭泣,仰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宋归尘,“宋姐姐,你真的不会告诉师父真相?你真的不会要我离开孤山?” “我……” 宋归尘迟疑了片刻,暗想即便说出真相又如何,这么离奇的事情,搞不好就被人当成疯子了。 况且她和她如今灵魂互换,要怎么换回去还是个难解之谜,就算说出真相,难道就当真要以如今这个样子留在孤山么? 宋归尘摇了摇头,对段小尘道:“是,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师父真相的。” 至于师父会不会发现真相,她就不敢承诺了。 段小尘擦着眼泪:“宋姐姐,你人真好。” 宋归尘心虚地一笑:“你现在可以说说了,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我当初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处乱坟岗?” 你是被人杀死了扔到乱坟岗去的吗? 最后这一问,宋归尘到底是没问出来。 段小尘闻言,怔怔然了片刻,忽而笑道:“原来,我死了,也没有地方去,只能扔到乱坟岗啊。” 她前一刻还带着泪痕,这一刻却这么淡淡地笑,宋归尘看得有些渗人。 “你死了,你娘呢?” 宋归尘对她的身份好奇死了,确切地说,现在,她的身份就是自己的身份。 段小尘将宋归尘拉到紫藤花架下坐下,幽幽开口:“我娘在我八岁那年就不见了,她将我卖到了杜府,她答应我一定会回来找我的,可是她一直都没有来……” 她说得颠三倒四,可宋归尘还是听懂了。 “杜府?” 段小尘看了一眼宋归尘,目光飘向院外:“就是当时的龙图阁直学士,杜镐。” 杜镐此人,宋归尘曾经多次听师父说起。 他官至龙图阁直学士、礼部侍郎。 其人博闻强记,治史谨严,为士论推重,世人称其为“杜万卷”。 只是他死后没几年,杜家的风光便一落千丈。 一年前,杜镐的儿子、大理寺丞杜渥得罪了朝中重臣,一夜之间,杜府满门竟扫荡一空,知情人都道,杜府这是被仇家灭门了。 “宋姑娘想必也听说过杜府一夜之间满门消失不见的事情,我当时跟着姐妹逃出杜府,本以为逃过了一劫,然而还是被抓了回去,他们将我们关在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没日没夜地审问……” “好了,好了,你不要说了。”宋归尘听不下去了,忙摆手制止。 段小尘却一反先前之态,呆呆地说个不停: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抓我?为什么要杀害杜老爷一家? 我知道,我从小无父,母亲也狠心丢下我走了,可是为什么我要承受那些,为什么? 难道因为我一出生就没有父亲,所以我就是灾星?我就要下地狱?” “好了,好了小尘,你别说了。” 宋归尘抱住说得有些激动的段小尘,眼里盈满了泪水,怀里的人,只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少女呀。 宋归尘虽然也从小没了父母,但是师父待她却是宠爱有加,她自小没吃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苦,唯一的不开心,就是师父后来越发地寄情山水,她一个人有些孤单罢了。 比起段小尘来,她幸福了不知道多少倍。 第24章 交换秘密(加更感谢木木苼的打赏) “所以,你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灵魂互换对不对?” 段小尘呜咽着点头,扑在宋归尘温暖的怀抱里,像是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似的,忍不住放声大哭。 守在院外的杜青衫听到里面的哭声,一时不知出了何事,欲要推门进去,又怕打扰了她们二人,只得踌躇地试探开口: “哎,你别欺负人家娇滴滴的姑娘啊。” 院子里的宋归尘脸一黑,怒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她了?” “这还用看吗?”杜青衫道,“光用耳朵,就给我吵出茧子来了。” 宋归尘还没反驳,就听怀里哭得正欢的段小尘忽然“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含泪问:“外头那人,是宋姐姐的朋友?” 宋归尘点头又摇头,“嗐”了一声:“算是。” “宋姐姐可知他是哪里人,从哪里来?” “这个……”见她对杜青衫十分感兴趣,宋归尘眉头一皱,想到她曾经是杜府的丫头,不由得带上几分疑问,“你打听他做什么?” “没……没什么。”段小尘连忙否认。 “你认识他对不对?” “不,我不认识他。” 然而宋归尘可没这么好忽悠:“我说姑娘,我俩都这样了,你还有什么是需要瞒着我的呢?” 互换灵魂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都发生在她们两人身上了,也算是天大的缘分了,就不要互相欺骗了好不好? 段小尘无奈,站起来梨花带雨地恳求宋归尘:“宋姐姐,我要是说了,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伤害他。” “行!我不伤害他。” 宋归尘只想翻白眼,杜青衫武功那么厉害,他伤害她还差不多。 “他是杜家长公子。” “啊?” 饶是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听到段小尘这么肯定地说了出来的时候,宋归尘还是不由得呆了一呆。 见宋归尘半信半疑,段小尘焦急地肯定道:“我在杜府时见过他,他是杜府长公子,绝对不会有错。” 院子外头杜青衫踱步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传来,一声又一声,像是踩在宋归尘心上。 宋归尘想起初次见到杜青衫时,他脸上万事皆空、生无可恋的模样。 当时她只觉得这少年有故事,却没想到,他身上背负着那么沉重的故事。 然而他一路上却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和自己争强斗胜总是不服输,到了杭州仅有的几次见面,他也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宋姐姐?” “嗯,啊。”宋归尘回过神,提议道,“如今你我灵魂互换,在没有换回来之前,你还是不要叫我宋姐姐,以免引人怀疑。” 她现在的身体比段小尘现在的身体小了足足四五岁,却被段小尘叫着姐姐,别人不奇怪才怪。 段小尘道:“那我该怎么叫你?” 宋归尘紧皱秀眉,如今杜青衫、顾易都知道她名叫宋归尘,还以为和孤山上的宋归尘同名是巧合,而她从开封来到杭州的第一天,段小尘抢了她的话,提前骗师父说她叫段小尘。 也就是说,不论她以后要用哪个名字,都不好解释。 “你就叫我小尘,我叫你尘姐姐。” 权衡之下,宋归尘决定折中妥协。 段小尘显得十分高兴,激动地挽着宋归尘的手:“你人真好。” 宋归尘仰天一叹。 “对了,你骗师父说你失忆了是吗?” 段小尘羞愧地低下头,不安地绞着手指,微微点了点头。 “我在耸翠楼醒来之后,什么也不知道,一群人将我送到这里,师父……噢不,林先生他对我很好,我……头几天我一直不敢说话,可是林先生请了一批又一批医师,都说没事,我只好开口骗他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和宋归尘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不过看着段小尘闪躲的眼神,宋归尘心中依然有几分疑虑,正想再问之时,忽听到外面杜青衫高声说了一句:“原来您就是林逋林先生啊,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宋归尘失笑,这家伙,这是有意给自己放风? 段小尘也连忙擦干眼泪,和宋归尘一起迎了出来。 林逋肩扛锄头,头戴草帽,见到宋归尘,哈哈一笑:“这不是月前见过的小尘小友嘛,你找到师父了吗?” 宋归尘鼻子一酸,摇头道:“还没有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师父身边。” “莫哭莫哭。”见宋归尘就要落泪,林逋忙安慰道,“做师父的人,知道自家徒儿在等着他,不管走出去多远,总是会回来的。” 宋归尘吸了吸鼻子,问道:“那,如果是徒儿主动离开师父,自己走出去了呢?” 林逋默然看着宋归尘,须臾之后,一双满是茧子的大手落到宋归尘头上,宋归尘顿了顿。 只听林逋道:“徒儿大了就要离开,然而不论走出去多远,都要记得,师父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累了倦了的时候,一定要回家看看。” 宋归尘喉咙酸酸的,匆匆点了点头:“好,小尘记下了。” 小尘记下了。 下山的路上,宋归尘一直没有说话。 杜青衫感受到了她的消沉,也一声不吭,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聪颖如他,本以为上一趟孤山能将她身上的谜团全部解开,没想到,如今脑中的谜团反倒越来越大了。 孤山上那个宋归尘是林逋的徒儿没错。 可眼前这个宋归尘呢? 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深信,林逋就是她的师父。 可是林逋十年前就在孤山隐居,从未去过开封,如何会有一个才刚及笄的开封徒弟? 杜青衫心中千头万绪,料想宋归尘一定是因为没有找到师父而难过,他有心想说点什么安慰安慰她,但又觉得自己对她一点儿也不了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杜青衫张口欲说话之时,走在前面的宋归尘突然道:“杜昭晏,你的真名是叫杜昭晏,对。” 虽是问句,却是用肯定的语句说出来的。 杜青衫十指微收,薄唇轻颤,霎时愣在原地。 宋归尘也停下脚步,背对着杜青衫:“其实我师父就是林先生,只是现在他还不知道我是他的徒儿。” 杜青衫收拢的十指微微舒展,抬眸看着宋归尘的后脑勺。 宋归尘回头一笑:“作为交换,我把我的秘密也告诉你了,你的秘密,我也会为你守口如瓶的。” 第25章 十年修得 杜青衫轻轻一笑:“你怎么知道的?” “我掐指一算。” “这个时候,就不要贫嘴了。” 二人并肩走在下山的路上,宋归尘余光扫了一眼杜青衫,见他并无半点身份被发现的尴尬,俊雅的脸上也不见一丝哀伤之色。 宋归尘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可怜了一把杜青衫。 他一定是遭遇了灭门之灾,早已悲伤过度,如今已经悲无可悲,心如死灰,只好以笑示人,强掩伤痛了。 这么想着,宋归尘越发觉得自己以往对杜青衫实在太不友好了。 以后一定要待他好点才行。 宋归尘又想起自己从小就没见过父母,没有父母的感受她太清楚了。 如今,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无父无母的人。 宋归尘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一定是在心里偷偷可怜我?”杜青衫敲了敲宋归尘的脑袋,“小小年纪,叹这么长的一口气。” “我自己现在才可怜呢,哪有闲心可怜你呐。” “说得也是。”杜青衫失笑,“你绝对是开封人没错,怎么会有个师父在杭州呢?” “你相信鬼神之事吗?” “鬼神?” “嗯。” “如果真有鬼神,那不是很好吗。” 杜青衫的声音又轻又淡,宋归尘怀疑他似乎都没开口。 歪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我说,你再露出这副表情,我就真要忍不住可怜你了。” “上船。” 宋归尘举目一看,竟已经到了山脚,蓑衣老者端坐在船尾,见到他们二人,他举浆将小船划了过来。 杜青衫率先跳到船上,待宋归尘也上了船,回头道:“武叔,回耸翠楼。” 见他有意将话题岔开不谈,宋归尘也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认真地道谢:“今天多谢你,带我游西湖。” “哎呀,这可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啊。” 杜青衫歪在船沿边,似笑非笑: “看来可怜的身世还是有用的,早知道小尘是这么外冷内热的姑娘,我第一天就告诉你我死了爹娘,岂不是不用白白忍受一路来杭的挨饿受冻了。” 宋归尘翻了个白眼:“逃难路上,就算知道你死了爹娘,我也不会多分一点食物给你的。” “果然,最毒妇人心。” “人家明明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宋归尘故作娇羞地翘起兰花指遮住半边脸,看得杜青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开口打击道: “我看你需要往西湖里照一照。” 宋归尘一脸黑线:“打人不打脸啊杜青衫,怎么能当着人家小姑娘的面说人家长得不好看呢。” 杜青衫笑得如春风和煦:“你是小姑娘吗?” “是额,不是。” 宋归尘结巴起来,一时不知自己究竟是谁。宋归尘吗?还是段小尘? “这么说,你真的是林逋的徒弟,真正的宋归尘?”杜青衫道,“世间真有灵魂互换这样离奇的事?” “我也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过是在耸翠楼喝了点酒,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就在千里之外的开封了。” 这么久以来,宋归尘第一次和别人说这件事。 “于是,段小尘进了我的身体,我跑到了她的身体里。” 说罢,宋归尘一动不动地盯着杜青衫瞧,就怕他不相信自己说的这天方夜谭的事情。 “难以置信?” “像是听说书先生说书。”杜青衫微微一笑,这么离奇的事情他也是头一次听说,想要不相信,可宋归尘犯不着骗他。 又想到她愿意把这样私密的事情和自己说,看来是把自己当成自己人了。 杜青衫不由得心花怒放,笑意掩都掩不住。 看来自己还真是魅力四射啊!绝对不输顾易! “你笑啥?春天才刚到呢,就一脸春色。” 杜青衫忙收敛笑意:“你就不会说句好话?” 他还以为她的怜悯之心能多维持一段时间呢,没想到,是他错看了。 宋归尘正色道:“所以,你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我信,我当然信。”杜青衫又笑起来,“你这副要是我不信,你就死给我看的表情,我敢不信么?” “算你有眼色!”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林先生的徒儿,居然是个出口成脏、举止粗鲁的女子,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你——”宋归尘作势就要打杜青衫,却被杜青衫抬手制止,“咱们现在可是在同一条船上啊,你可别乱来。” 这春寒料峭的,要是掉进西湖中去,可够两人好受。 宋归尘撇嘴哼了一声,收回手,端坐下来,静静地望着湖中景色。 初春时节,湖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并不是游湖的最佳时机,但不远处亦有一艘小船,大约也是前来赏景的。 “哎,我忽然想起来一句话,你一定没听说过。”杜青衫见宋归尘忽然安静下来,料想她一定是在心里伤心不能回到师父身边去,便想逗一逗她。 宋归尘歪头:“你说来听听。” 杜青衫微一沉吟,缓缓念道: “十年修得同船渡。” 闻言,宋归尘重复了一遍,才摇头道:“这一定是你杜撰的,我可从未听说过。”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呢,分明是你孤陋寡闻没有听过,却冤枉别人杜撰,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见他说得郑重,似乎真不像是杜撰,可宋归尘翻遍脑中所读诗词,却从未听过这么一句,因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自己编出来,忽悠我的。” 还十年修得同船渡呢,那他们俩这不是已经同船渡了么。 也修了十年不成? 杜青衫笑道:“后头还有一句,你要不要听?” 宋归尘预料他没安好心,但又猜不透他究竟安了什么心,只歪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只听杜青衫又念: “百年修得共枕眠。” “眠”字话音才落,船尾划船的武叔只听“扑通”一声,小船左右摇晃了几圈,武叔忙将小船稳定下来,再看向船头,哪里还有杜青衫和宋归尘的身影。 武叔放下船桨,五步并成三步走到船头来,往湖中看去,平静的湖面如一面镜子,只有船边的一小滩水渍彰显着方才确实有人掉下去了。 盯着湖面看了半晌,武叔呢喃:“这臭小子,在小姑娘面前,尽说些有的没的,人家姑娘不生气才怪。” 又看了看水迹,武叔眼底带上幸灾乐祸的笑意。 “落水之时还要拉上人家姑娘,这波操作武叔我也前所未见。公子,追妻路漫漫,你自求多福。” 第26章 你我两清 宋归尘快要气死了! 她万万没想到,杜青衫做事这么绝! 竟然临了还要拉自己一把。 他似笑非笑、像只狐狸似的说出那句“百年修得共枕眠”,摆明了就是在调戏自己。 自己不过是正当防卫,一时羞愤推了他一把。 没想到,这一推,连带着自己也下来了。 杜青衫! 宋归尘只觉得冰冷刺骨的湖水快要将她的理智都给淹没了,这睚眦必较的男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不管不顾地朝杜青衫手臂咬了一口,杜青衫吃痛,却没放开环着宋归尘的手,而是心无旁骛地往前游去。 宋归尘被呛了好一大口水,被咬的人反倒什么事都没有。 无奈之下,宋归尘只得死死地抓住杜青衫的手臂,想开口大骂他一句,但是在冰冷的湖水里,她只能憋着气,在心里将杜青衫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个遍! 杜青衫感受到了宋归尘的怨气,低头朝她妩媚一笑。 叫你推我,这下,自讨苦吃了? 斗气归斗气,杜青衫还是环着宋归尘,像条鱼儿一样,不多时便来到了岸边,武叔早已在岸边等着他两了。 见到两个湿漉漉的年轻人,武叔摇头扫了一眼杜青衫,恭恭敬敬地对宋归尘道:“武叔已经叫人备了干爽衣物,请姑娘跟武叔来。” 春风吹来,身上冷飕飕的,宋归尘不由得打了一连串喷嚏,恶狠狠地朝杜青衫踢了一脚:“回头再找你算账!” 杜青衫笑得开怀:“想不到,你的水性这么好。” 他还以为她憋不了多久,就会晕过去呢。 宋归尘瑟瑟发抖地跟着武叔来到一艘金碧辉煌的大船上,立即有穿着不俗的丫鬟前来将宋归尘领到一间房屋中。 “姑娘,这里的衣物都是新备的,姑娘喜欢哪一件?” 宋归尘按下心里的惊讶,随手指了指一件浅绿色春衣。 衣裳穿在自己身上,竟不长不短,刚好合身。 宋归尘任丫鬟绞干头发,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 “姑娘,这是手炉,这是姜茶。” 这服务,真是一条龙啊。 宋归尘一手捧着手炉,一手端起姜茶喝了一口,终于觉得胃里头有了点温度。便问跟前的丫头:“哎,妹妹,这是哪位老爷的船?” 妹妹? 为首的丫鬟愣了一愣,随即答道:“回姑娘,奴婢不知。” 不知? 轮到宋归尘发愣了。 她知道西湖之中每日都会有很多游船,如这艘船的规模,必定是杭州哪个大富人家租下的船只,用来做府中夫人姑娘们游赏用。 可是船中的下人,必定也是这些富贵人家的下人才是,怎么会不知道船主是谁呢? 正要再问之时,门外传来了杜青衫叩门的声音:“我进来了啊。” 没等宋归尘应声,他已经推开门进来了,笑盈盈地来到宋归尘身边,朝几个丫鬟挥了挥手,几个丫鬟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是不是满脑子问号?在猜测这是哪里?” 宋归尘:“别告诉我你是某个邪教组织的头目,将人家好好的良家妇女抓到船上,就为了练就某种不为人知的邪门功夫……” “小尘的想象力真丰富。”杜青衫端起桌上的姜茶,假装可怜地抱怨,“武叔真偏心,给你又是准备手炉,又是准备姜茶的,我这边却什么也没有。” 说着端起姜茶就往嘴里送。 宋归尘并未阻止,待他放下杯子,站起身道:“我推你不对,不过你也将我拉了下去,咱们就算两清了。” “两清吗?”杜青衫敲打着杯沿,“还没有两清哦。” “嗯?” “你忘了,你的蠲忿犀还在我这儿呢。” 宋归尘一愣,杜青衫却是笑了一笑,从怀里将那枚乳黄色珠子拿出来,放到宋归尘手里:“顾提刑就在旁边的房间,你亲自将蠲忿犀交给他。” 宋归尘倏地看向杜青衫。 是他,将顾提刑叫过来的? 她眼里的询问意味太过强烈,杜青衫哈哈一笑:“别这么看着我,再看,我会觉得你要感动得以身相许了。” 他说着,似乎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笑嘻嘻地凑到宋归尘跟前:“要不,你以身相许也成,我不嫌你人矮胸小——” “杜青衫!”宋归尘一声高喝,“滚滚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她说着看也不看杜青衫,就匆匆往屋外走,开门的瞬间,湖面上的微风吹来,方觉得微热的脸上稍微清凉了些许。 杜青衫看着她略微狼狈的背影,好看的眸子里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意。 船上另一间房间。 两浙提刑顾审言正和儿子顾易相对而坐,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朦胧的西湖景致。 “你神神秘秘地将我带到这个地方来,究竟是想干嘛?” 顾易拱手道:“爹,您就再等等,杜兄弟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提到杜青衫,顾审言脸上的表情稍微不那么冷:“好,我就看看他杜昭晏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宋归尘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始敲门。 门不多时便开了,开门的却是顾易。 见到顾易,宋归尘大喜:“顾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顾易显然也是十分不解,明明是杜兄弟派人捎口信给自己,要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将爹带到这里来,可怎么—— 难道要见爹的人是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不成? 简直是胡闹! “顾兄,小尘,怎么在门口站着呢,进屋啊。”杜青衫从后面走了来。 见了杜青衫,顾易欲言又止,他了解他爹的脾气,可不允许他们这么胡闹。 杜青衫朝他微微一笑,示意他无需担忧,率先来到顾审言面前,拱手行礼道:“见过顾大人。” 顾提刑抬手:“昭晏呐,你将本官叫到这儿来,想必是有要事?” “大人明察秋毫。”杜青衫看向宋归尘,“顾大人,这位是耸翠楼厨娘,小尘,她有东西要亲自交给提刑大人。” 宋归尘并非第一次见顾提刑,因此也不怯阵。 大大方方地双手奉上蠲忿犀,将耸翠楼里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顾审言说了。 末了,又耐不住好奇地问:“提刑大人,您认识段忆安吗?” 她对段忆安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妇人有一种莫名的羁绊感,若不是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在,她恐怕也不会将这颗珠子放在身上这么久。 顾审言望着那颗珠子,又看了看宋归尘,问道:“安娘她?” “她死了。”宋归尘忍着心头蓦然涌上的酸楚,道,“韩松亲口告诉我,段忆安死了。” 第27章 大理段氏 死了? 顾提刑神情凝重。 段忆安是耸翠楼出了名的厨娘,顾提刑知道她,倒也不足为奇。 但他称呼段忆安为安娘,并且听了段忆安的死讯后,面带悲切,竟一时凝噎起来。 这不得不让宋归尘好奇。 顾提刑一定和段忆安有着不为人知的交情。 不过别说宋归尘了,就是顾易,也对他爹这番模样十分不解,不就是个厨娘吗,爹他为何这般悲伤? “爹——” “你叫小尘?”顾提刑没有看向顾易,反而是问宋归尘,“你名字是叫段小尘?” 宋归尘一愣,看向杜青衫。 杜青衫摇头,示意自己绝对没有和顾提刑说过。 顾易见状,上前道:“爹,您弄错了,这位姑娘姓宋,和林先生的徒儿同名,也叫归尘。” 上次在耸翠楼,杜兄说他正在找的姑娘名字叫宋归尘的时候,他还略惊讶了一番,紫萤也一直夸赞这位宋姑娘的厨艺好。 然而顾提刑只是看着宋归尘,念道: “像,像,确实像。” “顾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想到方才段小尘说她娘姓段,所以给她娶了段小尘这个名字,宋归尘心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顾大人,段忆安究竟是什么人?” 顾提刑审视了宋归尘片刻,摊开手,一手指着那枚泛着莹光的珠子问:“你知道这枚珠子的来历吗?” “这是蠲忿犀。”宋归尘答道,“方才杜青杜大哥告诉我了。” 杜青衫听到她话说到一半又改了口,含笑瞧了她一眼。 在自己面前,她可没这么乖巧过,向来都是杜青衫杜青衫地直接叫的,偶尔还会冒出几句王八羔子之类的粗俗之语来。 宋归尘可没注意到他的心思,对顾提刑道:“听说是大理进献给唐朝皇帝的宝物。” “不错。” 顾提刑点了点头。 “当今之世,这蠲忿犀只有两枚,皆是昔日六诏联盟的信物,南诏统一六诏之后,将其中一枚进献给唐玄宗,南诏和唐朝各持一颗,代表两国联盟之意。” 宋归尘道:“这又如何?后来天宝年间,南诏和唐朝不还是打仗了吗?” 顾提刑一叹:“如果不是天宝战争,大概也不会引发那场导致唐室衰势的安史之乱。” 顾易道:“我倒以为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就算没有南诏和唐朝的天宝战争,唐室内有杨国忠,外有安禄山,都是祸国殃民的大奸臣,灾难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 顾提刑赞赏地看着顾易:“慎儿你有这番见解,为父甚喜。” 顾易笑了笑:“爹,这蠲忿犀既然是唐室之物,怎么会在段忆安一个妇人身上呢?” “对呀,耸翠楼采办韩松也为了这颗珠子几次三番询问于我,甚至不惜将我软禁于耸翠楼,韩松和这颗珠子又是什么关系?” 顾提刑摇了摇头:“我对段忆安知之甚少,只知道她七年前来到杭州,就是为了这颗蠲忿犀。” 知之甚少? 这话别说宋归尘不信,就连顾易和杜青衫也不相信。 只是顾提刑不愿说,他们作为晚辈的,也不好逼问。 宋归尘反问:“段忆安匆忙之中将蠲忿犀托我交给大人,必然是十分信任大人的,大人怎么会对她知之甚少?” “小尘。” 闻言,杜青衫扯了扯宋归尘的衣袖。 她现在的身份不是林逋的徒儿,而是毫无背景的小姑娘,一介平民在两浙提刑面前这么说话,实在冒失而有欠考量。 谁知顾提刑却并未责怪宋归尘的出言不逊,反而回答道:“段忆安信任的不是我,而是你。” “是我?” “不错,我先前说过,蠲忿犀乃唐朝时两国联盟信物,后来虽被唐懿宗赐给了爱女同昌公主,成为一件普通的宝物,但在西南一带,蠲忿犀至今依然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段忆安,正是大理国人士,而你”顾提刑带着几分探究看向宋归尘,“段小尘,正是段忆安的女儿。” 什么? 这个信息来得太快太猛,虽然自己并非真正的段小尘,宋归尘还是感受到了一股由内而外的震惊和悲恸。 段忆安,那个在耸翠楼院中匆匆见过一面的妇人,竟然是这具身体的娘亲。 方才在孤山之上,段小尘说她的母亲姓段,所以给她取了段小尘这个名字之时,宋归尘虽然晃神之间想到了段忆安这个名字,但却完全不曾往这上面想。 段姓虽然是大理国姓,但宋人也多有姓段的,天底下姓段的人那么多,正常人都不会往这上面想。 宋归尘因为段忆安竟然是段小尘的女儿而震惊; 一旁的顾易和杜青衫却因为段忆安竟然是大理人氏而感到惊讶。 杜青衫道:“如顾大人所说,如果蠲忿犀对于大理来说非比寻常,段忆安难不成是出于某种目的要得到蠲忿犀?” 他说的某种目的,自然是指大理国朝政两系之争。 大理开国之初,太祖段思平建立大理国后,厉行改革、励精图治,使大理国的经济和生产得到了很大的发展,段思平在位仅八年,他逝世后,其子段思英即位,国号文经。 然而不到一年,段思平之弟段思良联合相国董迦罗发动政变,逼段思英退位出家,并自立为帝,改国号为至治。 从此大理皇位的继承由段思平一系转到了段思良一系,而这两系之间的明争暗斗,其中风云政变,大宋也有所了解。 故而杜青衫会做出这样的一个猜想。 如果段忆安是大理人,蠲忿犀在大理又如此重要,她费尽心思盗取蠲忿犀,也许就是为了凭借蠲忿犀至高无上的信物象征,以达到她想要的目的。 “不会。” 顾提刑还未说话,顾易就先道。 “杜兄初到杭州,对段忆安不了解,我和紫萦常去耸翠楼,我敢断言,能做出那样的菜品的人,绝对不会是蝇营狗苟、专研朝堂之辈。” 他这话虽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但也有出于安慰宋归尘的用意。 一个千里迢迢从开封逃难而来的孤女,才刚遇见自己多年不见的娘亲,却被告知娘亲是大理国人,且已经身首异处。 顾易颇有些担心地注意着宋归尘的一举一动,就担心她会一时承受不住。 第28章 欲入虎穴 然而出乎顾易预料的是,宋归尘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脆弱,刚开始的震惊之后,她这会儿已经恢复了正常,甚至主动附和顾易道: “我也觉得顾大哥说得不错,段厨娘在耸翠楼众人眼里,都是十分和善的一个人,听说她突然去刺杀韩采办,大家都很不解,没少难过呢。” 段厨娘? 顾易诧异地皱起剑眉,宋归尘的反应,完全不像一个刚刚得知自己的亲生母亲已死的女孩子该有的反应。 哪里有做女儿的,这么疏远且不孝地称呼自己的娘亲? 难不成她这是悲伤过度,已经不愿承认事实了? “小尘姑娘,你没事?” “我没事呀,我只是有些惋惜段厨娘的死。韩松此人表面和善,实则心狠手辣,顾大人身为两浙提刑,却不知道耸翠楼里发生的刺杀一事,我想,韩松一定是对段忆安私自用刑了。 蠲忿犀这么不起眼,韩松却知道它的价值,搞不好他也是大理国人,顾大人,您一定要将这件事调查清楚,还段忆安一个清白——” 她还没说完,又感受到衣袖被杜青衫重重地扯了一扯。 “杜青衫!你今天怎么老是扯我?” 她这般模样,本来是她的原本模样,但落到毫不知情的顾易和顾提刑眼里,就成了孤苦无依的小姑娘听到唯一的亲人的死讯,一时难以接受,以至急火攻心,变得神志不清了。 顾提刑深深地叹息一声:“段忆安一事,真相究竟是什么,老夫会派人查清楚的。逝者已逝,小尘你也不用过多悲痛。” 宋归尘这才明白过来,方才杜青衫扯自己是因为什么。 她有心解释自己并不是段小尘,但又觉得越解释,反倒会越乱,索性沉默下来,只点了点头。 除了杜青衫这个脑子里不知想什么的奇葩,别人若是听了灵魂互换的事情,估计会以为自己真的得了失心疯了。 顾提刑道:“不论段忆安苦心孤诣盗取蠲忿犀是为了什么,那耸翠楼采办韩松滥用私刑,导致段忆安死亡,这大约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耸翠楼出了刺杀命案,老夫身为两浙提刑,竟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着实可恶。” 他将蠲忿犀收好放入袖中:“韩松既然几次三番为了拿回蠲忿犀而为难小尘,说明他清楚蠲忿犀所代表的价值,无论如何,这个人,一定有问题。老夫立即命人将其捉拿回衙,例行审问。” “爹,韩松在杭州多年,与人为善,人人称赞,若冒然行动,反倒打草惊蛇。” 顾提刑扶着胡子微微点了点头:“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段忆安已死,他想必已经知道蠲忿犀不在段忆安身上了,所以才会对小尘姑娘看得那么紧。我们不如,就让小尘姑娘做饵——” “不可!”顾易还没说完,就被杜青衫打断了话头,愤然道,“你我堂堂男儿,竟要一个小女子前去当诱饵,真是岂有此理。” 顾提刑哈哈一笑:“昭晏小子果然有你祖父遗风。确实,要一个小姑娘置身险境,并非提刑衙门所为,慎儿无需多言,你速回提刑司,让岳捕头带人去耸翠楼将韩松捉回衙门。” 他说着阴沉下脸来,耸翠楼里出现了刺杀案,他身为提刑官,竟一点消息也不知情,就这么让段忆安在韩松手里死去了。 说出去,他一世清明,毁于一旦。 “大人,我认为顾大哥的提议不错。”宋归尘突然道,“韩松善于隐藏,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如此心思深沉之人,若直接派人捉拿,恐怕从他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也是顾易所想到的。 听宋归尘也这么说,顾易露出惊叹之色,似是没有料到宋归尘竟能想到这点。 倒是杜青衫一脸淡定。 宋归尘又道:“当日刺杀发生后,耸翠楼有众多官兵出入,楼中众人都以为段忆安是被官府捉拿了了去。今日见了大人,我才知,原来,段忆安竟然从来没有到过官府?” “其余各处老夫不知,但提刑司从未听说过耸翠楼刺杀案一事。” “是了,韩松制造声势,让大家以为段忆安是被官府抓走了……”宋归尘鼓起勇气,“大人,就让我做诱饵,我一定要将韩松的真实面目调查清楚。” “小尘。” “杜……大哥。”宋归尘艰难改口,面对一个比自己年纪还要小的美少年,她实在是叫不出“大哥”这个称呼来,然而在顾提刑和顾易面前,不得不改口这么叫,“我意已决。” 见她坚持,杜青衫只得作罢。 “那我随时出入耸翠楼,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我。” “若杜兄弟出入耸翠楼太过频繁,精明如韩松,只怕更加容易察觉出问题来,杜兄弟还是和往常一样,不要特意去耸翠楼比较好。”顾易郑重道,“既然要入虎穴,咱们就要装得十分像,若只装了八分,只怕会功亏一篑。” “顾大哥说得没错。”宋归尘毫不掩饰对顾易的赞美,末了还附带着夸赞自己一句,“而且,我相信,以我的演技,韩松察觉不出什么异常来的,杜……大哥你就放心。” 杜青衫默默地翻了一个白眼。 你这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的脾气,也好意思说演技? 不过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反对,只看向顾提刑。 顾提刑摸着胡子沉思了片刻,终于点头道:“好,小尘姑娘,老夫知道你为母报仇心切,但韩松狡猾,你千万不可胡来,届时慎儿会在外协助于你,保证你的安全。” “多谢大人。” “对了,你今日来此见老夫,韩松可有派人跟着?” 宋归尘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杜青衫:“本来韩松是派人跟着的,不过被杜青衫给甩了。” 只是,甩的方式有些暴力。 她和杜青衫从孤山下来,就一直有船在他们的船后跟着,先时宋归尘还不确定那是韩松派的人,如今,倒是十分确定了。 杜青衫笑道:“这你还不感激我?” 我感激你个鬼! 我感激你拉我入水,在寒风彻骨的初春冻成落汤鸡? 第29章 顾易起疑 顾提刑放了心。 赞赏地看了一眼杜青衫,站起身,对杜青衫道:“既如此,还是由昭晏你将小尘送回耸翠楼。” “是,大人。” 顾提刑又交待了小尘一番,杜青衫让武叔送她离开这艘船,顾提刑也回了提刑司。 顾易遥望父亲的背影远去了,才回头来到杜青衫跟前:“杜兄,小尘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青衫哈哈大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顾易的眼睛。” “这太明显了,小尘听说她是段忆安的女儿后,只一开始时露出了震惊之色,后面竟然直呼段厨娘,这太不符合常理。” “这有何不合常理?”杜青衫笑问,“她娘在她幼时便丢弃她而去,母女之间感情淡薄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小小年纪,几次直呼你之表字,倒像是比你年长似的,这也情有可原?” 顾易问出了这句话,终于清楚地明白,从听到宋归尘直接称呼段忆安为段厨娘之时,他心里的那一股奇怪感觉,就是别扭。 见杜青衫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顾易倒也不着急,只兀自皱眉思索,边走边道: “我可断言,段忆安刺杀韩松那日,小尘必定是第一次见到段忆安,因为今日我爹说起小尘是段忆安的女儿之时,小尘表现出来的震惊反倒多于悲伤,她似乎是想不到,段忆安居然是她的母亲的样子…… 而你,杜兄弟,你几次拉扯小尘的衣袖,意在提醒她注意言辞,是?杜兄,小尘身上的秘密,你都知道对不对?” 杜青衫是清楚缘由的,尽管他也觉得那原因匪夷所思,但只要是宋归尘说的,他都愿意相信。 见顾易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将事情推测得八九不离十,杜青衫赞叹不已,对顾易道: “顾兄说得一点也没错,只是,此事光怪离奇,且又是小尘的私事,我无权替小尘告诉与你,还是你亲自去问小尘。” 杜青衫认真地道:“我能向顾兄保证的就是,小尘对顾提刑所说的,句句属实,韩松和段忆安绝对有问题。” 见杜青衫不愿说,顾易遂不再追问,只微微一笑:“既如此,我也不方便好奇打探。” 杜青衫想到宋归尘对顾易不遗余力的称赞和毫不掩饰的好感,不由得在心里暗道,只怕顾兄虽不好奇,可宋归尘这个花痴女却忍不住要告诉他呢。 悄悄打量了一遍站在船边、长身玉立的顾易,杜青衫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难不成,自己真的没有顾易长得好看不成? 他正出神地摸着下巴,竟不知武叔何时站到了身边。 武叔:“公子,哈喇子要流出来了。” 杜青衫突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武叔,你……你不是送小尘回耸翠楼了吗?” “嗯。”武叔惜字如金。 “这么快就回来了?” 耸翠楼就在西湖边上,当然费不了多少时间。 武叔颇有些自家的白菜怎么这么菜的无奈,对走过来的顾易道:“顾郎君,宋姑娘今日出了耸翠楼,韩松想必会更加疑心,劳烦顾郎君多多留意耸翠楼动静了。” 顾易乃顾提刑之子,有他的身份在,调动提刑司和官府的官兵,要方便得多。 顾易拱手道:“武叔放心,提刑司是不会让韩松在辖下胡作非为的。” “嗯,最重要的是,小尘姑娘的生命安全要得到保障。” 武叔谆谆交代着,自家公子在人家姑娘面前总是作死,虽然他很乐意见到公子被人家姑娘嫌弃的样子,但是,这也得建立在小尘姑娘平安地活着的前提上。 他方才送宋归尘回耸翠楼的时候,恰好碰上了韩松,他看得出来,对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杜青衫夸张地道:“武叔,你今儿是怎么了,你才见过宋归尘一面,就对她这么关心?” 武叔道:“老奴方才碰上了韩采办,虽然没有什么交集,但这个韩松,武艺不错。” 武艺不错? 杜青衫重视起来,收起脸上轻松愉快的表情。 让一向不轻易夸人的武叔说出“武艺不错”这样的话来,看来,这个韩松是真的有两把刷子。 那小尘在耸翠楼,岂不是很危险? 杜青衫和顾易对视一眼,顾易道:“我这就从提刑司调人来,暗中埋伏在耸翠楼附近,若小尘有什么事情,也好第一时间协助。” 外面提刑司的人严密地监视着耸翠楼,宋归尘在耸翠楼,却丝毫不觉。 她依旧如往常一样,早上在后厨忙碌,直到晚上食客们都离去了,才能得闲休息。 耸翠楼乃杭州第一酒楼,每日迎来送往,客人极多。 身为耸翠楼的厨娘,宋归尘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对于亲手做的菜,她更是挑剔仔细到了极致,每一道菜都要亲自尝过,觉得满意了,才肯端到客人面前。 宋归尘小小年纪,却有这么一手好厨艺,赢得楼中上到楼长下到杂役众人赞不绝口,都赞韩松识人有方。 一连两日,韩松既没有来找她,她也没有机会主动去找韩松。 甚至连孟楼长,宋归尘也一次也没有见到过。 第三日一大早,宋归尘才将将梳洗毕,简单地挽了两条辫子,正准备去后厨,却被林七叫住:“小尘,小尘。” 自从宋归尘那日在杜青衫的帮助下甩了林七、再回到耸翠楼之后,林七就没有在暗中监视她。 许是韩松已经意识到,她已经将蠲忿犀送走,不会再出耸翠楼了,故而不让林七继续监视。 而孟天隐也在宋归尘的再三请求下不再叫小逸贴身保护宋归尘。 如此甚好,便宜行事。 此时见到林七,宋归尘带上笑容:“这不是林大哥么,怎么啦,韩大哥找我?” “是的……噢,不是。”林七道,“明日是州府王大人恩师陈相公生辰,孟楼长特意叫你今日琢磨琢磨明日的菜式,就不用去西楼后厨忙碌了。” 州府大人的恩师生辰,是一件大事。 生辰宴上的菜品自然要慎之又慎。 王若钦的恩师生辰一事,宋归尘前几日已经听杜青衫说过了。 这么说,陈致的生辰宴要在耸翠楼举办咯? 宋归尘心下思绪翻飞。 这样一来,顾提刑和顾易明日也一定会来耸翠楼。 第30章 珍馐满桌 杜青衫当日说过,王若钦公然向顾家下了通牒,若陈致生辰当日,顾提刑不能送出入得了他的眼的生辰礼,就是和他王钦若作对。 虽然顾提刑浩然正气,不屑与王钦若等人为伍,但王钦若如此嚣张,顾家还是要忌惮几分。 “小尘,你听到了吗?” “啊,听到了。”宋归尘道,“韩采办还有其他吩咐吗?” 林七受命监视宋归尘这么多天,心中对宋归尘也是有些愧疚的,见宋归尘明里暗里地讽刺他唯韩松是命,也不生气,只道: “韩采办说,你今日做的新菜品,都先送到二二二号阁子,让孟楼长先尝过,没问题了,明日陈相公生辰宴方可呈上。” 这也是为了安全起见。 宋归尘点了点头。 要为王钦若和陈致这样的贪官奸相做菜,宋归尘心中是一万个不乐意。 然而身在耸翠楼,身为耸翠楼厨娘,她亦是身不由己。 琢磨新菜式虽说不用在后厨忙碌,但比起平日按照原有菜谱做菜来,要花的心思可就多了许多。 好在她是首厨,后厨中的厨娘都可任意调用,便叫了几位平日配合惯了的厨娘,一起思考明日生辰宴上该做什么新菜。 木大娘道:“听说王相公是从开封来的,要不咱们做一些开封菜?” “这个主意不错。”宋归尘点头,“只是,我只会做江浙菜,开封菜还真不会呢。” “不会?”一旁切菜的月月惊讶道,“韩大哥不是说你是从开封来的吗?怎么不会做开封菜呢?” 宋归尘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淡定解释道:“我娘是杭州人士,我自小跟她学做菜,她只会江浙菜,故而我也只会江浙菜。” 月月又道:“不对呀小尘,你上次说你自小父母双亡,所以才会做这么好吃的菜。” 宋归尘一头黑线,果然,她就不适合撒谎。 正想着该怎么将这个慌圆过去之时,木大娘出声替她解了围:“月月,你也太较真了,上次小尘是不想让你自暴自弃,所以有意那么说,安慰安慰你,你倒当真了。” 月月可爱地吐了吐舌,不再追问,认真地切着砧板上的猪肉。 木大娘又道:“要做开封菜倒不难,安娘在时,最擅长做开封菜,我跟着她也学了不少,做几道开封菜还是绰绰有余的。” 宋归尘大喜:“如此,就麻烦木大娘了。” 开封菜有了,也要有其他的菜式才行。 既然来到了杭州,自然不能少了杭州的招牌菜。 宋归尘决定做一道自己最拿手的宋嫂鱼羹,再做一道西湖醋鱼。 拿定了主意,几人便开始忙碌起来。 太阳西落之时,几人满意地看着眼前满满的一桌菜,叫来酒保周蔷,将一桌菜端到二二二号阁子,请孟楼长和几位楼中主事试菜。 揭开盖子,只见桌上珍馐佳肴,琳琅满目,还未走近,菜香早已扑进耳鼻。 孟天隐大笑入座,招呼主事坐下,笑道:“小尘呐,这些都是什么菜,你来介绍一下。” 宋归尘走上前,依次指着桌上的菜式介绍道: “中间三热菜:分别是宫廷羊肉炖芋头、豆豉五香盐焗鸡、红葱头焖牛肉丸; 右边三个开封菜:江干绣球扒竹荪、甲鱼炖万芳春元霄、击鼓上朝; 左边三个杭州菜:西湖醋鱼、宋嫂鱼羹、龙井虾仁; 上有三凉菜:滇味凉味鸡、红油肚丝、香辣牛肉;下有二汤煲:清汤篱笆鸭、八仙牛肉汤;另有二点心:绿豆酥和红薯球;末了再加一盏清茶,乃是明前龙井。” 她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声音却清亮动听。 众人只觉得她说的字字句句清晰入耳,待她说完了,却又似乎并没有理解她究竟都说了什么。 孟天隐大笑道:“好了小尘,你歇着,这一日做这么一桌菜累坏了,来来来,坐下,一起尝尝,老夫可都等不及了要吃了。” 韩松道:“楼长不知,小尘姑娘人虽小,可每次做菜,都会亲自尝过,若不满意,她是不会端到客人的桌上的。” 孟天隐看了韩松一眼,淡淡地点了点头,提起筷子,招呼众人动筷。 饭毕,韩松赞道:“吃了小尘做的菜,此生无憾了。” 宋归尘朝他看去,只见他正端着茶杯,轻轻嗅着茶香。 “明日陈相公生辰宴,就用今日这些菜品。”孟天隐和其余众主事也纷纷点头称赞。 “那好,明日采办的食材就是这些菜品所需的食材,小尘,你回头将需要的食材列个单子交给林七。” 宋归尘点了点头,不知道韩松为什么一副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他那日差点杀了自己,如今居然还能在这么云淡风轻地在众人面前和自己谈笑风生,其心机实在是太深沉了。 太会装了! 太能演了! 宋归尘不由得十分佩服。 “不如就此时写罢,天色已晚,不好麻烦林大哥。” 宋归尘不欲私下里与韩松和林七中的任何一人见面,谁知道他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遂起身,来到阁子东边的书桌旁,铺宣纸,蘸笔将所需的食材一一写了下来,交给韩松。 “韩大哥,给。” 韩松接过纸张扫了一眼,似笑非笑:“想不到,小尘小小年纪,竟写得一手好字。” 闻言,孟天隐也感兴趣地拿过那张纸,见到纸上的字后,他一时不语,深深地看了一眼宋归尘。 宋归尘暗道不好,孟天隐拜访师父,和师父交流书法之时,曾见过自己写的字。 方才她提笔就写,完全没想到要改变字体。 看这个情形,孟楼长似乎又起了怀疑? 不过,孟天隐只淡淡道了一声“不错”便让众人各自回去忙去了。 回到房间,窗前书桌上摆放的梅枝早已枯萎,宋归尘伸手扯了一朵枯死的梅花,想起孤山上的师父来。 师父爱梅,若是见到自己将梅枝摘下插到瓶中,一定又是一顿责备。 宋归尘常以“有花堪折直须折”来反驳师父的惜梅如命,师父则每每气得吹胡子瞪眼,但又不能真的将她怎么样。 如今,她不在孤山,也不再故意去折师父的梅花,师父他老人家一定十分高兴。 又想到了如今在孤山上的段小尘,段忆安就是她的娘亲的事情,段小尘还不知道,她若是知道段忆安已经死了,该多伤心呐。 要不要告诉她这件事呢? 宋归尘叹了口气,吹熄灯火,上床睡下。 第31章 东南形胜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正值江南三月、草长莺飞的时节。 西湖一碧如洗,两岸游人如织,位于东岸丰豫门外的耸翠楼今日尤其热闹。 上午巳时开始,耸翠楼门前便高悬出“客满”的木牌。 阶下站着两名褐衣酒保,耐心地向每一个欲进酒楼的来客解释楼里早已人满为患,含笑将客人请走。 许多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也有因此而心怀不满者,然而耸翠楼是官营酒楼,不满之人除了发两句牢骚之外,也不敢多生事端,拂袖去了别家。 也有一些人不肯就此离开,徘徊在门外等待。 钱塘繁华,酒楼云集,然而唯有这耸翠楼有如此熙攘盛况,只因耸翠楼居西湖之会,临水而建,得天独厚,本就比别家更具地理优势。 尤其近一个月来,耸翠楼内新来了一个大厨,做得一手好菜,前来尝过一次的客人个个赞不绝口,一传十十传百,耸翠楼的生意越发红火,客流、财源滚滚来。 如果没有预约直接前来的人,便就是从早上排队等待中午,或许也才堪堪能等到一顿午饭。 就在许多食客转身离去之时,忽有一辆漆红流苏香车驰道门前停下,一个粉色衣衫的小丫鬟将轿帘掀开,轿中探出一个浅紫华服女子。 女子扶着粉衣丫鬟的手下了车,阶下的两位酒保忙迎上来奉承:“翠娘可算到了。陈相公已经催问了好几次了。” 那翠娘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如金石玉碎,泠然清冷,动听至极。 登阶时,翠娘注意到墙角卖唱的盲人父女,微微拧眉,附耳向丫鬟交待了几句,丫鬟闻言,快步走去,掏了两吊钱塞给父女二人,引得父女连连道谢。 “翠娘真是宅心仁厚,这些年,这对父女可不知受了您多少恩德了。”引翠娘进酒楼的酒保连声赞美,翠娘只是泠然不语。 酒保知趣地不再说话,他知道这位翠娘是平康馆的上厅行首,名叫柳翠。 这翠娘能歌善舞,容色绝艳,乃是杭州出了名儿的录事。 今日王钦若在耸翠楼摆宴,请了她来助兴。 耸翠楼酒保迎来送往,见多了各色人物,对翠娘的冷淡并未表现出不快,而是含笑殷勤地将她引进酒楼。 楼外行人熙熙攘攘,游人如织,进得楼去,楼内却并不像酒保说的那样人满为患。 一楼的散席大厅内虽然也坐着不少人,但并没有客满,客人们或站在扶廊边欣赏湖景,或与同伴窃窃私语,或一人独坐自饮自娱,并无一人高声喧哗,大厅内十分安静雅致。 今日是巡抚大人的生辰,在耸翠楼宴客,故而楼中即便人未满,也不能再多放人进来,酒楼人多口杂的,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可就了不得了。 来到三楼,三楼是一通间正正方方的大厅,周回四十八丈,采用半围栏式结构。 三楼西面完全是开放式的围栏,人只要登上三楼,无论站在何处,都可以往西一览西湖风光。 南、北两面则各开有二十四扇大窗户,南窗外远景是雷峰塔,近竟则是钱王祠;北窗外远景是西湖湖面,可以一直望到钱塘门和白堤,近景则是繁华热闹的涌金门。 只有东面是木板做成的墙壁,正中摆放着一具六折大屏风,上面绣着朵朵红梅。 屏风背后放着一张半人高的窄案桌,桌上置有三个古铜小香炉,内燃熏香,青烟袅袅。 屏风的正前方,便是主桌,中央的黑色交椅上坐着一个年过半百、红光满面的老人,正是才上任不到半年的杭州知州王钦若。 他一双细眼总是眯着,似乎时刻在算计着什么,被他看上一眼,就好比被毒蛇盯上。 翠娘浅浅一笑,露出两颊梨涡,娉娉婷婷地来到众人面前:“今日是陈相公生辰,奴家先为两位相公斟酒。” 说着举起身侧酒保托盘上的酒瓶,将王钦若跟前桌上的酒杯一一斟满。 “愿王相公仙福永享、寿与天齐,陈相公福如海深,寿比山长,永享富贵。” 这分明是陈致的寿宴,但翠娘却先祝王钦若,后祝陈致,她对王钦若的这份阿谀奉承实在有几分明显。 然众人却都已经习以为常,虽说陈致是王若钦的老师,王钦若也是一个尊师重教之人,但王钦若官至宰相,陈致不过是沾了王钦若的光,才能横行京师、大肆敛财罢了。 故而面对翠娘的言辞,陈致并无半分不悦,反倒是哈哈笑着举起酒杯来敬王钦若。 王若钦心下大悦,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宾客你来我往,方喝了几杯酒,只听楼梯口有人拖长了音高声叫道:“宋嫂鱼羹到——” 众人便知是要上菜了。 耸翠楼新来的厨娘做得一手好菜,今日可算是可以大饱口福了。 众人齐齐往楼梯口望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模样标致的小姑娘双手捧着一个月白的瓷器汤砵,身后跟着若干名酒保,手掌各捧汤砵,均是清一色的月白官窑。 为首的小姑娘穿水绿色交领短衣,着同色长裙,袖子高挽,梳着灵巧的发髻,亦用青绿的纶巾束了。 只见她目不斜视、稳稳当当快步上前,将手中汤砵小心放置在上首主桌上,揭开盖子,这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 “宋嫂鱼羹,请大人趁热享用。” 说罢欲走,却被王若钦叫住:“你就是耸翠楼新来的厨娘?” 宋归尘回头福了福身:“回大人,正是。” 王若钦亦听说了耸翠楼新来的厨娘之厨艺,且他上次吃过宋归尘做的老蚌怀珠,大为赞赏。 如今见到宋归尘本人竟然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不仅大为惊讶,赞道:“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手艺,真是天赋异禀。” “大人谬赞了,不过是谋生的手艺罢了,上不得台面。” 王若钦看向砵中鱼羹,灯火之下,月白汤砵之中的鱼羹色泽诱人,晶莹剔透,热气腾腾,勾人馋虫。 “这鱼羹有何不同?何以享誉杭州呢?” “回大人的话,今日的鱼羹是以新鲜的鳜鱼蒸熟后剔去皮骨,加上火腿丝、香菇、竹笋末、鸡汤等佐料烹制而成,另有我秘制的独家调料,自然与别家不同。” “哦?” 王钦若眯起眼睛,显然是对眼前这个大大方方的小姑娘十分感兴趣。 第32章 隔墙对歌 她身量不高,一身浅绿,同色发带俏皮地落在肩头,虽比不上风情万种的翠娘,但却又是另一番气质。 王钦若未出声让宋归尘退下,宋归尘只得硬着头皮站在原地。 还是酒保周蔷上前道:“大人,后厨还有菜没好,小尘是首厨,一刻也离不开……” “噢,有理,有理。”王若钦哈哈大笑,“小尘姑娘,那你先去忙,回头本相再与姑娘相谈。” 宋归尘便跟随周蔷出了三楼,避开了楼道里的禁卫军,周蔷低声道:“那王大人好狎妓,尤其——” 看了看身侧年幼的女孩儿,周蔷住了声,叹息道,“接下来你就不要露面了,菜就让酒保们上就好了。” 宋归尘点头,她原也不想亲自上菜的,只是王钦若忽然要见她这耸翠楼第一首厨,韩采办亲自前来三番交待,第一盘菜肴要自己为首上菜。 方才王钦若看自己的眼神,像是看一件势在必得的物品,宋归尘到现在还觉得头皮发麻。 “周大哥,适才多谢你了。” 周蔷又是几声叹息,让那个奸相看上了,小尘只怕是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 他带着几分怜惜地看了几眼宋归尘。 比起初到耸翠楼时的干瘦肌黄来,此时的她个子略高了些,也不再面黄肌瘦,虽然依旧没有什么风情,但她这身绿衣打扮青春活泼,整个人看起来又娇俏又可爱。 这份感觉竟让他想到了许久不曾来耸翠楼的孤山宋姑娘…… 宋姑娘? 周蔷摇摇头,眨了眨双眼,再一次瞧了瞧宋归尘,摇头暗道:这分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怎么方才竟生出那样荒谬的感觉来? “周大哥?周大哥?” “诶?” “发什么呆,三个热菜好了。” 宋归尘利落地将刚出锅的三个热菜摆盘完毕,一排酒保整整齐齐地上前,一人一托盘,片刻之间,所有热菜全被端走,只剩下周蔷面前的一盘。 周蔷忙端起托盘:“好嘞。” 宋归尘笑了笑,继续忙活其他的菜品。 最后的两道点心做好之后,剩下的就是泡茶了。 后厨众人均没有宋归尘的茶艺,故而泡茶一事,只能宋归尘自己亲自来,完全不能假手于人。 她正专心泡茶之计,忽然听到外头有渔夫的歌声传来,歌曰: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其歌声清籁,竟将这词中的离情别绪唱得哀怨缠绵。 宋归尘一时怔住,因为她听得出,这是师父林逋《长相思》词的上阙。 而这曲调,正是她曾经闲时为这首《长相思》所谱的曲子。 这曲子,知道的人,除了师父,就是陆君遇。 宋归尘站起身来,隔着后厨厚厚的墙壁对歌道:“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声音清脆,悦耳动听。 听得后厨众人拍手赞叹不已:“小尘,你还会唱歌呀。” 宋归尘但笑不语,食指放到唇边朝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凝神细听外头动静。 只因西楼后厨位于一楼东南角,完全不像上了西楼那般,能将西湖中的场景一览无余,而是四面围墙,并看不到外头的景象。 月月低声道:“小尘,你要是好奇,不如咱们去二楼阁子里瞧瞧外头是什么人,反正现在所有的菜都已经做好了,厨房也不忙。” 宋归尘虽然想知道外头放歌之人究竟是不是陆君遇,但手里的茶还没有泡好,不敢轻易离开,便只是摇了摇头:“我也只是觉得他这歌曲别致,十分好玩,随便接了几句。” “这样啊。” 月月正要说话,忽又听到外头的歌声又一次响起:“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宋归尘大喜,这亦是师父的词。 这是林逋《点绛唇》上阙,曲调亦是宋归尘昔日所谱,此时被外头的渔夫唱来,歌声悠悠,引得耸翠楼楼中的食客都不约而同地往西面湖边望去。 宋归尘只觉有趣,边泡茶边接道:“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歌声方停,周蔷匆匆而来:“小尘,茶好了吗?” “快了。” 周蔷皱眉道:“方才可是你在和外头的渔夫对歌?” 宋归尘点了点头:“我觉得他唱得很有趣,随口接了几句。” “王大人听到了歌声,要找唱歌的人去见他,小尘,你不该如此鲁莽的。” 周蔷担忧不已,今日王钦若在楼中,先时明显打起了小尘的注意,他本以为岔开之后,能指望王钦若将这事忘了。 没想到此时小尘又和外头那个渔夫对歌引起了王钦若的注意。 都怪西湖中的那个渔夫,没事唱什么歌啊! 宋归尘不慌不忙地将冲泡好的茶应倒进茶海,放入托盘递给周蔷:“无事,我这就去见他。” 方才她已经从酒保口中得知,顾提刑也来参加了寿宴,她正想去看看,顾提刑准备给王钦若送一个什么礼物。 周蔷无奈,只得和宋归尘一起来到三楼。 王钦若正眯着眼盯着老神在在地坐在南面客席首座的顾提刑,而顾易则站在顾提刑身后,虽一言不发,但神色如常,似乎毫不将王钦若的愤怒放在眼里。 “好啊,顾提刑,您这是有意和本相作对咯?” 论品阶,两浙提刑掌管整个两浙路辖内所有刑狱之事,而王钦若眼下只是杭州知府,位在顾提刑之下。 但论资历,王钦若不久前还是朝中宰相,也许不久之后也会是宰相之身,远在顾提刑之上。 眼下王钦若虽只是杭州知州,但却一直以本相自称,显然是十分笃定,官家不久之后就会将自己召回京去。 楼中众人都是唯王钦若是命之人,唯有顾提刑一人敢这么公然和他叫板,众人紧张之余,也有几分看戏之心。 只听顾提刑淡淡道:“王大人想必是忘了,您现在只是个杭州知州,在本官面前自称‘本相’,似乎不合礼制?” “你——” 王钦若一时语塞,随即眯起眼睛,露出极盛的敌意来,死死盯着顾提刑。 顾提刑迎着他的目光,不甘示弱。 王钦若受到挑衅,心中更怒,一张本就泛红的老脸涨更加通红,不由自主地抓起了案上的碗砵。 顾易微微上前一步,挡在顾提刑身前。 第33章 青蛇惊变 “小尘拜见王大人,陈相公。” 一声清亮的声音传来,打破了三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宋归尘走上前来,朝众人微微欠身,端过周蔷托着的茶盏,给王钦若倒了一杯茶,仿佛什么都不曾察觉似的介绍道: “这是我独家特质的饭后茶,大人请趁热品,茶凉了就失了味道了。” 王若钦这才悻悻松开捏住碗砵的手,朝宋归尘点了点头。 他端起茶,却并未先喝,而是捧到与自己同样坐在上首的陈致面前:“今日是恩师生辰,这第一杯茶,理当先敬恩师。” 陈致忙接过茶杯,连连道谢,正要喝之时,立于一旁的翠娘飘然而来,娇笑道: “早就听说耸翠楼新厨娘每次做菜,都有让客人喝饭后茶的习惯,奴家也想讨杯茶喝呢,王大人许是不许?” 她娇媚无边,一语说得似娇带怨,王钦若将方才和顾提刑对峙的不快丢到一边,笑道:“许许许,自然许。” 翠娘又道:“今日是陈相公生辰,可大家好酒好肉都吃了,陈相公却还没有说祝酒词呢。” 王钦若又是一笑:“翠娘提醒得极是,都怪小尘姑娘的饭菜做得太好吃,大伙儿都只顾着吃菜了。” 说着他对陈致道:“恩师,今日是你寿诞,请你先说几句祝酒词。” 陈致忙放下茶杯,转而举起酒杯,站起身来,众宾客也都一起举杯起身,唯有顾提刑依旧兀自端坐不动。 陈致也并不想节外生枝,举酒道:“各位,陈某能有今日,全仰仗王宰相他老人家……” 话没说完,便听得“哗啦”一声水响,在坐众人闻声均是一愣,随即一齐朝西面望去。 有人纳罕问道:“是有人掉水里了吗?” 宋归尘好奇心起,五步并成三步跑到西面围栏右边往外望。 却见朦胧暮色中,正有一道长长的青色物事直朝耸翠楼飞来,众人大吃一惊,有人脱口大喊:“青蛇?” 那“青蛇”来得极快,如风驰电掣,在众人惊疑、尚不及回避之时,“青蛇”已直挺挺地撞上了耸翠楼的屋檐。 只听见“哗啦”一声,屋檐瓦片松动坠落,更有“嗖嗖”利器破空之声,眨眼的功夫,“青蛇”往后一缩,前后挥动了几下,终于不再晃动,停了下来。 众人大着胆子来到西面开放的围栏边上,探头出去,才发现外头的并不是什么“青蛇”,而是一根巨长的青色竹竿。 有人后怕地扶胸“嗐”了一声:“原来是一根竹竿呀,吓我一跳。” “这竹竿——”有人惊呼,“楼下就是西湖,这竹竿是插在水中的!” 这一声惊呼,立刻又让才放松下去的众人提心吊胆起来,探头往湖下望,果然见那青色竹竿直挺挺地伫立在湖中,距离耸翠楼西面的围栏只有一两丈远。 众人正扶着栏杆惊疑不已之时,忽又听到身后一声惊呼:“王大人,王大人!” “来人!快来人!” 宋归尘回头一看,却见王钦若歪倒在椅子中,陈致和翠娘则跌到在地,三人身上各插着几支小箭。 这番变故让众人一时傻了眼,场中众人都不知道王钦若三人是如何中箭受伤,若是有人行刺,刺客是如何出现,而今又去了哪里?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将目光看向在场官阶最大的顾提刑身上。 顾提刑身为两浙提刑,然方才屋外的“青蛇”亦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此时也和众人一样,不知道王钦若几人究竟是怎么中箭的。 见此番变故,他当机立断命人封锁了耸翠楼,楼中所有食客,均不得擅自离开耸翠楼。 又命人检查中箭的三人。 小箭并未射中三人要害,但三人却都是脸色发青,气息微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束手无策,眼巴巴地看着顾提刑。 顾易道:“箭上有毒,先别动他们三个,不然毒发更快。”他虽下了这样一个命令,但对如何处置这箭伤却是毫无办法,只得回头问酒保周蔷,“今日楼中可有医师?” 周蔷点头又摇头:“今日王大人包下了三楼,一楼二楼也只是些身份高贵的顾客,并无医师。” 顾易一时皱眉,若是王钦若就这么死在杭州,官家必会大怒,届时后果就真的是不堪设想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我会救人。” 顾易朝声音望去,却是站在西面围栏处的宋归尘,她一脸无奈和妥协,显然是不太想救王钦若几人,但又不得不救的模样。 顾易来不及多问:“麻烦小尘姑娘了。” 宋归尘走上前来,仔细看了看,道:“可惜我身上没有解毒丸,好在这毒毒性不强,只能先将小箭拔出,再将伤者伤口的毒吸出来了。” 她看了看地上唯一一个女子翠娘,耸肩道:“我负责翠娘。” 众人听说要替伤者吸出伤口的毒血,杭州通判林先道有心巴结上司王钦若,正想说自己来负责王大人,又听宋归尘道:“吸毒时要注意,不要不小心吞下去了,搞不好有生命危险的。” 林先道到口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在场众人默默退后了几步。 宋归尘扫了众人一眼,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若是不尽快处理,毒蔓延开去,这两位可就活不了了。” 只见她下手又狠又准,倏地便将翠娘身上的两只小箭拨出,翠娘娇哼了一声,睁开眼来,宋归尘道:“知道痛就好。” 她将楼中屏风拉来,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开始为翠娘吸毒血。 酒保周蔷见宋归尘忙碌不已,便上前来:“我来为这位陈相公吸毒,小尘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宋归尘便将他叫了过来,从怀里拿出一粒药丸递给他,吐了一口血,道:“把这个吃了,然后照着我的样子做。” 周蔷本不愿看到翠娘伤处,但都已经被宋归尘叫了进来,只好粗略看了几眼,便道:“我会了,会了。” 宋归尘好笑,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从屏风后走出,用同样的手法,快准狠地将陈致身上的三根毒箭拔出,对周蔷道:“吸。” 她这几番操作,简直让在场众人大跌眼镜。 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拔箭竟这般利索,完全不因为地上躺的是一个人而感到害怕。 这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吗? 宋归尘看向躺在椅子里,双唇发白的王若钦。 只剩下王若钦没有人愿意负责了。 宋归尘伸了个懒腰:“要是没有人愿意为他吸毒,箭拔了毒性反而蔓延得更快……” 顾易无奈,只好道:“小尘姑娘,你拔,我来替他吸毒。” 第34章 清茶有毒 意料之中。 宋归尘走向王钦若,他身上中的小箭最多,足有四只。 好在都是在左肩肩头,并未伤到要处。 拔箭时,宋归尘坏心眼地拔得慢了点儿,在众人眼里,就成了温柔对待,不像先前两人那般“凶残”。 众人只道她这是区别对待,因为手下的人是王大人,所以她下手没有那么狠了。 只有站在她身后的顾易注意到,她拔得越慢,伤者的疼痛就越厉害。 他不仅对宋归尘这个小小的坏心思而感到好笑又有趣。 椅子上的王钦若闷哼一声,虽强行忍住没有叫出声来,身子却剧烈地挺了一下。 顾易忍住笑意上前按住他的肩头,朗声道:“王大人别动,知道痛就好。” 他原封不动地用宋归尘方才和翠娘说的话来安慰王钦若,宋归尘不由得看他一眼,学得倒挺快? 顾易朝宋归尘一笑,待宋归尘终于将王钦若身上的小箭全部拔出之后,自然地俯身下去,学着周蔷的样子,一点一点将王钦若几处伤口的毒血吸出。 吸到最后,黑血逐渐转红,一动不动的王钦若忽然“啊”了一声,宋归尘道:“既然能说话了,毒性便已经排除得差不多了。” 她从桌案上取来一杯酒,递给顾易漱口。 王若钦也已经悠悠转醒,众人见状,忙争相赶上前来慰问。 方才王钦若虽然中箭,但尚有神志,也听到了众人皆不愿为他吸毒的事情,更知晓自己的毒血竟然是由顾审言的儿子顾易帮自己吸出的,一时大怒,朝众人吼:“滚!都给我滚的远远的!” 他力气未复,说完这句话,竟是站都站不起来。 还是其心腹史涣上前扶住他,王钦若才勉强站直身子,喘了几口粗气,怒道:“叫他们这些人都滚!” 史涣忙扭头对众人道:“各位相公,请先行退去……” “不行!”顾易漱了口,朗声道,“王大人中箭,刺客尚未抓到,耸翠楼里的人都有重大嫌疑,在没有查清楚真相前,谁也不能走。” 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大义凛然。 王钦若怒色稍解,寻思有理,这才点点头:“好,人都说顾家公子心思缜密,青出于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虽与顾提刑结下了梁子,但却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不然也不会对恩师陈致这般尊重。 如今见顾易不计前嫌主动救了自己,大方道:“既然你救了老夫的命,那先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 顾提刑好笑道:“王大人还真是会算账,救命之恩被你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老夫今日才知,原来有些人的脸,是真的厚比城墙。” “你——” 王钦若涨红了脸,指着顾提刑道:“好啊,老夫知道了,一定是你安排了这场刺杀对不对?你未准备寿礼,害怕老夫责罚,所以欲杀了我而后快对不对?怪不得你一直这么淡定,原来是压根不将我这个‘死人’放在眼里!” 王钦若本就巧舌如簧,此刻满篇罪名压了下来,将众人惊得张大了嘴。 顾提刑似是料想不到,此人竟无赖至此,一时失笑:“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王钦若道:“有理有据,顾审言你还想狡辩不成?” 顾易知道自家父亲是刚毅不屈的脾气,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惹王钦若愤怒的话来,忙插嘴道:“敢问王大人,大人的理在何处?据从何来?” “你。”面对才刚刚救了自己一命的救命恩人,王钦若放低了语气,“那依顾公子之见,刺客是谁?” 顾易环视一圈周围众人,分析道:“大人中箭之前,西面屋檐上有竹竿撞上耸翠楼,随即便有箭簇发出,据我分析,这刺客做了精心安排,将弓弩绑在竹竿上,利用竹竿撞上屋檐的一撞之力,引发弓弩机关,射出箭簇,弓弩瞄准的,就是坐在上首的人。” 王钦若闻言,冷哼了一声:“老夫就坐在上首,刺客费尽心思,显然是要置老夫于死地,待找出凶手是谁,老夫无论如何也饶不了他。” 顾易一时沉吟。 杭州不满王若钦的人多了去,别说杭州,整个大宋只要是仁人志士,都对王钦若这等奸邪小人万分不耻。 若今日他和宋归尘没有出手相救,王钦若就此死去,只怕天下人还会弹冠相庆呢。 就说楼中众人,表面上对王钦若恭恭敬敬,实际上心里怎么想的,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今日耸翠楼虽有禁军把守,进楼的客人比往常少了大半,但也有不少身份高贵,耸翠楼不敢拦,只得让其进楼的食客。 外加上楼中本来的酒保杂役厨娘等大小人力,人数没有一千也有几百。 故而要就此找出杀人凶手,还真是颇有难度。 王钦若显然也是想到了此事难度所在,正要说话,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娇呼,连忙转过投去。 却见翠娘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手中茶杯掉落在地,她身边的粉衣丫鬟一脸惊慌地扶着她。 王钦若:“翠娘这是怎么了?” 翠娘弱弱地扶着桌角:“这茶……这茶有毒……” 顾易大惊失色,宋归尘也走上前来,见翠娘虽面色苍白,但并无大碍,翠娘道:“奴家方才口渴,随手端了这杯茶喝了一小口,好在喝得不多……” 王钦若见那杯茶正是宋归尘亲手端来,专门为自己倒的茶,眯着眼看向宋归尘,脸上黑气大盛。 “来啊,将这个意图毒杀于老夫的妖女抓起来!” 立即有禁军前来,抓起宋归尘就要走,宋归尘挣扎着怒道:“我没有下毒!” 顾易也急道:“王大人明鉴,大家都知道今日这寿宴是由小尘厨娘一手筹备,若她要下毒,怎么会往自己亲手泡的茶里下毒呢,这不是将杀人罪名往自己身上引吗? 而且,方才正是小尘姑娘替大人拔箭,教学生吸出大人身上毒血,大人才得救活,若是小尘姑娘是凶手,她又何必要救大人呢?”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王钦若一时沉吟,显然是听进去了,不过他看向被禁军抓住的宋归尘,心下一动,佯装怒道: “不管怎么说,她亲手呈上来的茶里面有毒,是不争的事实。来啊,将此女带回州府,老夫要亲自审问。” 第35章 丑人作怪 “大人!” 顾易急着要制止。 王若钦冷冷回头看向顾易:“顾易,我听闻你父子二人精通刑狱推断,今日这场刺杀案,就交给你们了,三日之后,老夫要知道案情真相。” 他身为杭州知州,杭州境内出了这样的案子,理应由知州来查,但他却将此事推给了顾易,一个并无官身的少年郎君。 一来,他身为受害者,不便查案;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方才一番变故,他已是看清了杭州这批表面上对自己毕恭毕敬的人,实际上却是各怀心思。 倒不如将案情交给别人,自己落得轻松。 虽然顾易救了自己,但一想到顾审言这老家伙竟然不将自己的话放在眼里,今日赴宴真是空手而来,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王钦若扶着史涣往门口走了几步,命人将宋归尘一起压走,回头对追上来的顾易道:“顾公子,你可不要让本官失望。” 若是顾易查不出真相来,也有把柄落到自己手里。 见宋归尘被王钦若强行带走,周蔷死死攥紧了拳头,方才小尘就不该救他! 周蔷走向怔然站在门口的顾易:“顾公子……” 王钦若好女色,却对翠娘这种风情万种的女子没有兴趣,专挑还未及笄的少女下手,这是在座众人都知道的事情。 如今宋归尘被他带走,审问是假,会发生什么事情,众人都一致露出悻悻然的表情,假装没有看到这事。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厨娘而已,被当今炙手可热的王大人看上,是她的福气。 只有顾易一拳砸在门柱上,回头对顾提刑道:“爹,不能让王钦若将小尘带进州府。” 顾提刑点头,显得比顾易还要着急:“我这就回提刑司派人去州府救人,这里就交给你了。” 州府后院,一间富贵堂皇的房间里。 宋归尘被绑在一方椅子上,恶狠狠地瞪着面前色眯眯的老头。 王钦若带着油腻的笑容,摸着方才被宋归尘踢红了的右脸,耐心道:“小尘姑娘,你看你救了老夫一命,咱们也算有缘……” “呸!”宋归尘朝他啐了一口,“谁和你有缘?你这个老匹夫,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么?” 王钦若面对这又娇又烈的女子最是有耐心,被啐了也不生气,伸手摸了摸宋归尘的脸颊,啧道: “这小脸,虽然不水灵,比起以往的那些小姑娘来差得远了,但却深得老夫之意……啧啧,一个小小厨娘,这般烈性,老夫喜欢。” 宋归尘歪头避开他的爪子,讽刺道:“我就算再不水灵,也比不上你这张丑脸,你这张老脸丑得简直就像一桩冤案,我看久了都觉得对我的眼睛太残忍。” 王钦若不怒反笑:“丑又如何,还不是大把漂亮的姑娘随我挑?” 宋归尘扫了他一眼,王钦若微微退后一步:“怎么?又想啐老夫?” “啐你?”宋归尘冷笑道,“啐你我都觉得玷污了我的唾沫。”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娘子。”王钦若终于是怒了,命侍女拿来布匹堵住了宋归尘的嘴,凑近前来,笑道,“你说呀,你继续说。” 眼见他欲伸手解自己的衣衫,宋归尘眼一闭,破釜沉舟般地往后一倒,整个人连带着椅子倒在了地上,倒地之时,双腿用力朝王钦若一脚踢去,将王若钦踢出了半丈远。 侍女忙上前扶起,王若钦毕竟年老,此时吃痛,见倒在地上的宋归尘额头鲜血淋漓,顿时兴致大失。 拂袖指了指屋中两个侍女,怒道:“你们,给老夫看好她,要是让她跑了,你们吃不了的兜着走。” 见他怒气冲冲地离去了,宋归尘松了一口气,因被绑着,此刻倒在地上也起不来。 方才向后倒地之时,额头撞到了椅子,此刻火辣辣地生疼。 她看向那对面面带怯意的一高一矮两个侍女,出声道:“将我扶起来。” 两个侍女一起将椅子和宋归尘扶起,稍矮的一人道:“我去找点伤药给姑娘处理额头上的伤。” “多谢了。” 另一个略高的侍女站在宋归尘身侧,像是要说什么,又将到口的话咽了下去。 宋归尘看了她一眼:“姐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那侍女道:“你今日得罪了王大人,明日他必定不会像今日这般温和了。” 宋归尘淡笑一声:“多谢姐姐提醒。” “王大人手段残忍,若是不顺着他的意来,他会愈加痛下杀手。” 高个儿侍女面露不忍,这几个月来,已经有好几个女孩子被王钦若玷污,悲愤之下自尽而亡了。 若是那些温顺一点的,王钦若痛快了,倒也没有怎么折磨手下的小姑娘,过了一夜也就叫手下将人带出去了。 反倒是那些脾气越火爆,性格越刚烈的,王钦若会越发地耐心,也会越发残忍。 宋归尘方才那奋力一摔,将身上力气都已经用尽了,此刻靠在椅子上养精蓄锐,任由矮个儿侍女为自己处理伤口。 “你们不是王钦若的人?” “我们姐妹是州府的下人,上头有什么吩咐,我们姐妹只管听命罢了。” 宋归尘见她们二人虽是下人,但言语之间对王钦若不满甚多,因问:“王钦若经常带女孩子进府?” “这已经是州府上下人人皆知的事情了,姑娘如果想活命,就不要想今日这样和他对着来,运气好点,还能留下一条命。” 上完药的矮个儿侍女将药放下,回头道:“奴婢还没见过如姑娘这般将王钦若气走的人呢。” 她想起方才宋归尘和王钦若说的每一句话,不由得捂嘴失笑,重复道: “你这张老脸丑得像一桩冤案,啐你我都觉得玷污了我的唾沫……哈哈,小妹妹,你是什么人?怎么招惹上王钦若了呢?” 宋归尘微微摇头,今日王钦若被她气走,大部分的原因还是方才在耸翠楼时,王钦若中了几箭,虽然箭已经拔出,伤口也做了处理,但毕竟受惊受累一场,他就是有心要对自己怎么样,也无力来做。 最起码,最近几日,她暂时还是安全的。 放下心来,宋归尘也不指望屋里的两人给自己松绑,就着椅子闭上眼睛,准备眯一会儿。 第36章 你若嫁我 矮个儿侍女见她累成这样,也不再多问,只看了看高个儿侍女。 高个儿侍女摇了摇头。 她们要是给宋归尘松绑,让她逃掉了,回头王钦若一定不会放过她们的。 矮个侍女抿嘴叹了口气,坐到一边的小榻上,双手抱膝,悠悠道:“春和姐,她这模样,还未及笄。” “这已经是大的了。” 春和坐过来,一叹,前儿还有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至今她想起那姑娘眼底的惊恐和绝望,心尖都不由得一痛。 “春和姐,我们悄悄放走她。” “胡闹!”春和斥道,“你不要命了?放走她,王大人怪罪起来,是你我承受得起的吗?” “我……” “二位姐姐不必自责,也不必纠结。”宋归尘突然出声道,“我知道二位姐姐有自己的苦衷,二位姐姐有心放我,小尘这里先谢过了。” 顿了顿,她又道:“只是,我会没事的,你们放心。” 一个被抓来,被她们看管着的小姑娘,反倒来安慰她们,春和不由得眼角泛红,哽咽地点了点头:“多谢小尘妹妹理解。” “二位姐姐也休息,我要睡了。” 月色高悬,清清冷冷。 屋内三人渐渐睡去,安静的夜色之中突然传来了“吱呀”一声开门声,靠在椅子上的闭目入睡的宋归尘陡然惊醒,看向门边。 一人从黑暗之中走了进来,待走进之后,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宋归尘喉咙有些干,咳嗽一声:“你是谁?” 老者粗着嗓子:“我是龙傲天。” ? 宋归尘翻了个白眼:“杜青衫,你装神弄鬼地吓唬谁呢!” 白发老者轻笑着给宋归尘解开了绑着的绳子:“这都瞒不过你的眼睛,看来武叔的易容术退步了。” 分明是你自己故意露了马脚? 却把问题推给武叔。 宋归尘转了转自己已经有些发麻的手臂,活动了一下筋骨:“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救你呀,英雄救美,懂?” 宋归尘摇摇头。 杜青衫看了她半晌,也摇头:“确实不美。” 宋归尘觉得拳头有点痒痒。 不过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那边有两个侍女——” “你放心,她们已经晕过去了。” “我是说,你将她们弄惨一点。” “她们欺负你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记仇呢?” 宋归尘没好气地扯了扯杜青衫的一头白发:“瞎说什么呢,你将我劫走,她们疏于看守,一定会被王钦若责罚,不如先制造点声势,也好叫王钦若不好惩罚她们。” 杜青衫却是一笑:“你对王钦若不了解,他这个人,记仇,但记得恩怨分明,你是被我带走的,这两侍女,顶多就是个看守不力的过错,王钦若不会将她们怎样的。” 宋归尘遂放了心,跟着杜青衫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杜青衫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柄剑,“刷刷刷”几下在方门上刻了什么,宋归尘定睛细看,竟是“我来也”三个字。 “啊?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江南侠盗‘我来也’啊?” “不是我。”杜青衫一本正经地解释,“只是借用一下他的名头罢了。” 宋归尘一想,也是,人家是江南侠盗,杜青衫一个才刚到杭州不久的开封人,确实不太可能是我来也。 “我来也”侠盗之名如雷贯耳,他踪迹诡秘、专挑贪官污吏的不义之财以拯救百姓。 更有风格的是,他每次盗了人家东西,还总是戏谑姓地在人家门壁上大书“我来也”三个字。 因此,“我来也”如今已经成了杭州百姓口中侠义的化身,一时风头无二,就连小逸,也都将这“我来也”视为心中偶像。 官府更是费了许多功夫,调集大量精干人手,深入杭州各个厢坊街巷查访缉捕,更是悬出百万铜钱的巨资,鼓励市民举报线索,然而却始终没有捉拿到这位神秘的“我来也”。 杜青衫借用“我来也”的名号,将关在州府的宋归尘偷走了。 果然,第二日一早,王钦若发现门壁之上的“我来也”三个大字之时,一时气得呕出一口老血。 愤怒之下,命令州府大小衙役四处搜捕,并将赏钱提高到二百万,一副誓要将“我来也”揪出来的浩大声势。 此时的宋归尘已经在外西湖中心的湖心亭悠然赏花赏景了。 “原来你竟然在这种地方有住处,是我小看你了。” “武叔在此住了多年,我也只是来此投奔于他而已。” 宋归尘回头看了看坐在湖边钓鱼的蓑衣老者,凑到杜青衫跟前,低声问道:“诶,武叔是什么来头,他是你什么人?我怎么感觉他很厉害的样子。” 杜青衫也看向武叔,道:“武叔是我小时候的师傅,如今是我唯一的亲人。” 他话里不带情绪,说出的话却让宋归尘顿生怜惜:“杜青衫,你打算怎么办?” 她问的怎么办,自然是指杜家一门灭门一案。 杜青衫收回目光,扯开嘴角,朝宋归尘笑道:“小尘想知道?” 宋归尘点点头。 只听杜青衫道:“这事我只和一个人说。” “谁呀?” “我未来的娘子。” 杜青衫笑着看到宋归尘面目逐渐失控,不怕死地建议道。 “怎么样,你要是嫁给我,我就和你说。” “杜青衫!”宋归尘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吐出几个字,“你再拿我打趣,我可就翻脸了。” “好好好,我不打趣小尘。”杜青衫笑着岔开话题,“听说在耸翠楼,你端给王钦若的茶里有毒?” 说起这事,宋归尘收敛神色:“我绝对没有下毒。” “那就怪了,顾兄昨日盘查耸翠楼中众人,查出昨日试图刺杀王钦若的有两拨人,一拨在湖中布置了青竹机关,一拨则在饭后茶中下了毒。” 闻言,宋归尘回想了昨日场景,那茶是她亲手泡的,泡茶之时,虽然和墙外的渔夫对了会儿歌,但从没离开过茶。 后来她和周蔷一起将茶呈上,也是她亲手倒的,旁人不可能往她的茶里下毒。 唯一的可能,就是当时楼外竹竿撞上屋檐之时,有人趁乱往里面下了毒。 宋归尘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杜青衫道:“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具体究竟是什么情况,可能需要等顾兄那边的消息了。” “顾大哥知道我在这?” “我让人告知了顾提刑,也免得他们为你担忧。” 第37章 顾易勘验 耸翠楼内。 韩松跟在顾易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公子勘验现场。 昨日顾易本已经查验了一遍现场,今日又来,因他是提刑大人的公子,韩松只得小心陪着。 顾易负手扫视了一圈楼中场景,看了一眼早已备好纸笔、死活要来给他当书吏的顾紫萤,微一点头,高声报喝: “耸翠楼三楼阁子楼高三丈、周回四十八丈、南、北两面则各开有二十四扇大窗户、西面临湖,东面墙板上有四只小箭,另有两只射入王大人座椅右靠背上。” 他说着皱眉想了想,又道:“昨夜自歌姬翠娘腰侧取出两只小箭,陈相公右肩取出三只,王大人左肩取出四只,共十五只小箭。” 顾紫萤一改往日调皮之态,运笔如飞,将顾易所说一一记录,一边叹道:“看来这刺客就是为了行刺王钦若而来啊。” 顾易点头:“不错,这箭簇借助机关发出,位置和角度都是精心计算过的,箭簇对准的正是首席正中的位置。 然而不巧的是,昨日是陈相公寿辰,王大人力请陈相公并排同坐,所以侍从将他的座位往北挪了挪,另搬了一张椅子放在他的左首。 如此一来,从西边射来的箭虽对准正中,却只射到了王大人的左肩和陈相公的右肩。” 听他这么一说,韩松和顾紫萤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韩松赞道:“这刺客行刺手段当真高明,利用竹竿弹力的行刺方式巧妙无比,刺客自己又能安然脱身,置身事外,真是不简单呐。” 顾易从宋归尘口中听说了韩松和段忆安的事情,对这个面上笑容可掬,实际上却心狠手辣的采办有心提防,因而时刻注意着他的动静,甚至猜测刺客会不会就是韩松。 然而此时见韩松大为惊讶,毫不掩饰地夸赞刺客的行刺方案,顾易心里的怀疑稍解,暗道:难不成韩松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顾易笑道:“韩采办昨日呈上的楼中当值人员,我已经看过了,有几个问题想问韩采办。” “顾公子请问。” “从昨夜至今,耸翠楼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未见过楼长,不知楼长今日可有空闲?在下有几句话想和楼长当面说。” 韩松回道:“我们楼长几日前游历江淮去了,楼中事务都交与小的处理,顾公子有什么话,直接和小的说也是一样的。” “如此。”顾易沉吟片刻,又道,“我见你名册之上,登记的一共有一百零八名供职人员,似乎是楼中所有人员都到了?” 韩松道:“是的,因为知道昨日是陈相公寿辰,半分马虎不得,所以要求所有人员必须到职。” 顾易点了点头,又想到翠娘喝了宋归尘亲自呈上的茶中毒一事,想到几日前宋归尘说韩松欲杀害自己一事,不由得多看了韩松几眼。 韩松见状,便道:“顾公子可还有什么要问的?楼中出了刺杀案子,诸事繁杂,还望顾公子早日查出真相,抓拿真凶。” “放心韩采办,再精妙的行刺也会有痕迹可循,凶手是谁,我一定会找出来的。” 顾易回身继续查探着楼中场景,注意到正中间的屏风后的窄案桌上的古铜小香炉内的熏香已经燃尽,目光一动,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韩松,又将目光移开,来到首座前。 拿起桌上昨日翠娘喝过的茶杯,提起一旁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干净利落地送入口中。 “三哥!” 一旁运笔疾书的顾紫萤忙上前阻止,却未能来得及制止成功,慌张道,“三哥,你这是做什么?这茶里有毒呀,快快,快吐出来。” 顾易放下茶杯,静静地等候了片刻,回头对顾紫萤道:“这茶里,没毒。” “这是怎么回事?” 顾紫萤看过昨日书吏记录的案情报告,翠娘喝了茶杯中的茶,分明中毒了呀。 顾易微微一笑:“紫萤,继续记录。” 顾紫萤虽然满脑子疑问,但还是乖巧地回到桌前,提起笔。 只听顾易朗声道:“楼中摆有六折屏风,屏风后设有窄桌一张,桌上置三鼎香炉。” “顾公子真细致过人,这记录案情的精细程度,令小人佩服。”韩松忽然上得前来,“只是不知,这屏风香炉与案情有何关系,顾公子为何要特意将这个也记上?” 顾易含笑看了他一眼,解释道:“韩采办不知,这提刑司办事,就得这么干,尽最大可能还原现场,这楼宽多少高多少,均要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日后方有据可查。” “原来如此。”韩松似是松了口气。 顾易道:“这里没什么事了,楼中事务繁杂,韩采办去忙。” 韩采办离去之后,顾紫萤上前道:“三哥,这茶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易不语,招手将她叫到屏风后,伸手沾了沾香炉之中燃尽的香灰在鼻间轻嗅了嗅,沉声道: “方才我喝了此茶,却什么都没发生,可见茶中此时是没有毒的。” “可昨晚翠娘确实中毒了呀。”顾紫萤道,“难不成,是翠娘自己毒自己,要嫁祸给小尘?” “不无这种可能。” 见他漫不经心地回答着自己,还在专心地研究着那几鼎香炉,顾紫萤无奈:“那翠娘和小尘无冤无仇的,她为什么要嫁祸小尘?” “谁要嫁祸给我呐?” 一道声音从屏风后头传来,顾紫萤和顾易抬头一看,是杜青衫和一个小少年走了过来。 “杜兄,你们怎么来了?”顾易忙绕到屏风前,看了看杜青衫身侧的少年,微一皱眉,“要是被王钦若知道小尘在这,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杜青衫不由大笑:“看来武叔的易容术是真的退步了,小尘被他折腾成这个样子,顾兄居然也能看得出来她是小尘。” 顾易道:“这不难猜,今日在你身边的,除了她还会有谁?” 他一大早便听说了杜青衫昨夜潜入州府将小尘救了出来的事,提了半夜的心也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放了下来。 现在看到杜青衫跟着一个打扮得像个假小子一样的人,自然而然地猜到对方就是宋归尘。 宋归尘不由得暗赞,顾大哥真是心细如发。 第38章 香炉毒局 “顾大哥,你们方才说什么有人要嫁祸于我?” “噢,是这样的,三哥适才喝了昨日剩下的凉茶,并未中毒,所以我们怀疑有人往茶中投毒,目的就是为了嫁祸给你。” 宋归尘不由大惊:“那西面湖中的机关,也是为了嫁祸给我?” “应该不是。”顾易道,“目前看来,竹竿上的机关和茶中的毒应该是两拨不同的行刺,一拨人在湖中设置了竹竿弓弩机关,而另一批人则让茶变得有毒,也是为了毒死王大人。” “这……” 几人听他这么说,都又惊又疑,杜青衫注意到了顾易话中的玄机之处,出声问道:“顾兄说‘让茶变得有毒’,这是何意?” 顾易看了看门外,沉吟道:“昨日翠娘喝了茶,出现了中毒的症状,可今日我也喝了这茶,却没有事。也就是说,茶里昨日有毒,而今日却无毒。” “昨日有毒,今日无毒?” “不错。”顾易走向那面屏风,捻起一撮香灰,对宋归尘道,“小尘姑娘,你会医术,你来看看这香灰是何物?适才我细看了许久,竟不知道这香炉中燃的是何熏香。” 昨夜宋归尘主动请缨医治中箭的王钦若三人,她处理伤口的手段让顾易刮目相看,便也知晓她原来竟会医术。 宋归尘走上前来,食指沾了香炉之中燃尽的香灰放于鼻间嗅了嗅,皱眉道:“耸翠楼平日里用的熏香主原料一般都是檀香,这香灰之中除了檀香,似乎还有彼岸花。” “彼岸花?” “嗯,这是一种产自西域的奇花,总是花谢了以后才长叶子,花和叶注定永不能相见,所以人们叫它‘彼岸花’。 “这花的奇特之处在于,花和叶都是无毒之物,可以作为香料使用,但一旦花叶相遇,就会成为剧毒之物,所以这花又叫‘黄泉引路花’。” “黄泉引路。”顾易低声叹道,“当真是引路到黄泉。本以为湖中竹竿机关的行刺方式已经是精妙无比了,没想到还有香炉毒局这样高明的杀人手段。” 要不是竹竿弩箭的机关先行发动,搅乱了场面,让王钦若没能将茶喝下,此刻王钦若早已经是死人一个。 “顾大哥的意思是,有人用彼岸花和叶子混合杀人?” 顾易点了点头,蓦地回身,将桌案上茶壶里的茶水滤了出来,倒出茶叶残渣,众人见状,也都凑了上去。 片刻之后,果然在茶叶之中找到了几片不同于茶叶的叶片,宋归尘仔细确认了一番,黑着脸道:“这是彼岸花的叶子没错。” “这——”顾紫萤睁大眼睛看向宋归尘,宋归尘缓缓摇头,“我绝对没有在茶叶中放入这个叶子。” “我相信小尘姑娘。”顾易肃然道,“如今已经知道了翠娘为何会中毒,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找出究竟是谁往小尘姑娘的茶叶里混入了彼岸叶,又是谁往香炉中投入了彼岸花。 “昨日三楼楼梯口全是官兵,一般人上不来,不过加上采办酒保杂役以及宾客,人数也不在少数,能往香炉之中投放彼岸花的人,排查起来比较困难。 “倒是后厨能接触到茶的人不多,还请小尘姑娘仔细回想一下,昨日泡茶之时,都有谁接触过你的茶?” 他说完这话,便期盼地看着宋归尘。 宋归尘听他方才一番话,分析得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一时赞叹崇拜不已。 此时又见他殷殷地看着自己,宋归尘一时面红耳热,忙假意转身走到西面围栏处做回想状。 哎呀老天爷!夭寿了,顾大哥怎么这么好看! 还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宋归尘迎湖吹了一阵风,才堪堪将心里的激荡之情平复了下来,一本正经地皱着眉头转身道:“昨日我泡茶之时,在跟前的只有木大娘和月月,茶叶是月月递给我的,我当时……” “当时怎么了?”顾紫萤急着问道。 “当时湖中有人唱歌,我觉得有趣,和他对唱了一下,也没仔细注意茶叶里是不是混入了其他东西。” “这就是了。”顾易点头道,“昨日确实有人在湖中唱歌,三楼众人都听到了,也听到了后厨传来的应和之声,只是我没想到,竟然是小尘姑娘在应和。” 宋归尘难得地羞涩起来,干咳了一声,正色道:“我就是觉得有趣,随口就接了,没有其他意思。” 杜青衫在后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宋归尘害羞的样子,心里诽谤: 还以为她永远都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凶样子呢,没想到在顾兄面前这么……额,这么娘? 要是宋归尘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定会大声反驳: 喂,人家本来就是女孩子好吗?说什么娘啊? “说到这个,顾大哥可知道,昨日湖中唱歌的人是谁?” “是个穿着僧衣的和尚,带着斗笠,距离三楼太远了,我没看清模样,不过我猜是孤山灵隐寺的僧人。” “果然是他。” “是谁?小尘姑娘认识灵隐寺僧人?” 顾易不知道宋归尘的真实身份,但见她这幅模样,显然是认识昨日湖中唱歌的僧人的。 又回头看了看杜青衫,想起几日前在船上之时,杜青衫说过,小尘姑娘身上的秘密光怪陆离,要他亲自来问。 顾易心中越发疑窦丛生。 宋归尘不知他心中所想,忙摇头掩饰:“噢,此前杜青衫……噢不,杜大哥带我去了一趟孤山,我们在哪里认识了一个和尚。” 杜青衫心里又一次暗自诽谤:我怎么不记得在孤山上遇到了一个什么和尚? 顾易失笑,面前的小姑娘一点儿也不会说谎。 不过这事和刺杀案并无关系,顾易也并不急着探寻别人的秘密,只点头道:“如此,还劳烦小尘姑娘带我到后厨走一遭,我有几句话想问问月月厨娘。” 这是将怀疑的目光投到月月身上了。 宋归尘虽然不愿意相信是月月做的,但此时一切证据都指向了她,亦由不得自己不信,只得点头,照顾易说的去做。 前不久王钦若点她做老蚌怀珠之时,后厨的河蚌突然不见,宋归尘就已经疑心是后厨中的人做的手脚,当时她也怀疑过月月,只不过一直没有确认。 此时,宋归尘心下微凉。 月月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39章 黄泉引路 耸翠楼虽出了行刺州府大人这样的大案,但经过了昨日的一番盘查之后,楼中又恢复了开门迎客的生意,并未因为出了行刺案而闭门谢客。 宋归尘昨日被王钦若抓走的事情,后厨众人早已知晓,没了首厨,众人也并未慌乱,和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只是大家手里的动作虽然不慢,但心里却都十分担忧。 木大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尘真是可怜,好日子才没过上几日呢,就被奸相抓去了,好好的一个姑娘,就这么被……” 她说着留下泪来,忙歪到一旁拭泪。 众人心里也不好受,一时纷纷哽咽拭泪不止,一人道:“也不知咱们这西楼是怎么了,一连两个主厨都……” 木大娘道:“安娘行刺韩采办,那是她的过错,说句罪有应得也是该的;可小尘一个小姑娘,好端端的既没有招谁惹谁,偏偏祸从天降,真是叫人难受得紧。” “谁说不是呢。听说州府里已经有好几个女孩子直着进去横着出来了,都是叫王大人折磨致死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月月闻言,手里的菜不由得“啪嗒”一声掉了下去,她慌忙捡起,慌乱道:“杨大娘,你说的,是……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被叫做杨大娘的人是一个微胖的妇人,“我家应小子就在州府当差,他亲口告诉我的,听说那些死去的姑娘哟,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可惨了,哎哟,真是太可怜了……” “那,小尘她……小尘她不会有事?” “如今那州府就是狼窝虎口,进了狼窝虎口,小尘还能没事吗?” 杨大娘的话吓得月月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手里的活儿也不做了,蹲在地上抽噎着:“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月月你怎么啦?” “我……我……” 木大娘嗔了杨大娘一眼:“嗐,你说的这些太可怕了,看把孩子吓得。” 月月正要说话,抬头却见一个小公子模样的人领着顾家公子几人进了后厨,一时将到口的话咽了下去。 前来的几人正是宋归尘等人。 只是宋归尘此时一身书童打扮,木大娘等人并未认出来,不过她知道顾易,也认得顾易身边的紫衣小娘子。 “顾公子可是有什么话要问?”木大娘上前道。 顾易点点头,看向在场众人年纪最轻、泪痕未干的月月:“这位想必就是月月姑娘,我有些私事想要问问月月姑娘,可否烦请移步?” 他是顾提刑的公子,又受了王州府的命令调查昨日的行刺案,他的话,楼中自然不会有人不从,月月收敛神色,点头道:“好。” 众人见状,亦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得看着月月跟着顾易等人往楼上去。 “不知月月姑娘全名叫什么,家住何处,家中可有亲人?” 顾易一开口,就问出了这些日子以来,宋归尘一直好奇,却一直没有问出的问题。 宋归尘不由得又被他这份细腻心思所折服,两眼冒光地看着顾易,听他审问月月。 月月踌躇了一番,面对顾易温和又真诚的目光,她犹犹豫豫地道:“我姓韩……” 姓韩? 众人面面相觑。 “不知韩采办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 “月月。”韩采办突然闯了进来,焦急地来到月月身边,“月月,你没事。” “我没事。” 见状,在场众人有一瞬的疑惑,随即,杜青衫似笑非笑道,“哎呀,好一副父女天伦的画面,原来,从未娶妻的韩采办竟然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真是令人大跌眼镜。” “这位公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韩松正色道,“月月是我兄长的女儿,她自小父母双亡,我便将她带在身边。” 这话破绽极多,顾易听了,也不拆穿他,只微微一笑:“原来如此。韩姑娘,在下这里有一杯茶,韩姑娘可否帮在下尝一尝味道?” 他说着从桌案上倒了一杯茶,递给韩月月。 韩月月踌躇着:“这茶不是有毒吗?” “韩姑娘怎么知道茶有毒?” “昨日翠娘不是中毒了么……”韩月月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顾易笑道,“韩姑娘错了,这茶里没毒,不信你看。” 他说着仰头将茶一饮而尽,将见底的杯子朝向韩月月:“韩姑娘请看,我什么事都没有。” 韩月月正惊讶之时,顾易又倒了一杯放入她的手中。 “这一杯,韩姑娘可不能不喝了。” 韩月月捧着茶杯,犹豫地扭头看了看韩松,见韩松微微点了点头,她端起茶就要喝,却被顾易喝断:“噢,我想起来了,喝茶不焚香,倒失了雅致。韩姑娘这边坐,待在下点燃香炉。” 韩月月一脸不知所措,任由顾紫萤将她按坐下来。 屏风后的香炉很快燃起,袅袅青烟缓缓飘散在周围,淡淡的香味令人心旷神怡。 顾易抬手道:“韩姑娘这下可以喝了。” 韩月月茫然地端起茶杯放至唇边…… “月月!”见状,韩松蓦地冲上前去,一把将韩月月手里的茶杯掀倒在地,回头怒视顾易,“你想做什么?” 众人都知道顾易此举的目的,此时见韩松终于沉不住气了,心中都是一松。 杜青衫笑道:“难不成,韩采办要和侄女抢茶喝不成?不用抢,咱们这里多得是昨日的冷茶,小童,快给韩采办也倒一杯。” 他嘴里唤的小童,自然叫的是书童模样的宋归尘。 要是往日,宋归尘自然不愿听他的吩咐,不过今日,他这张利嘴毒舌用到了韩松身上,宋归尘听得暗爽,忙“哎”了一声,愉快地去倒了一杯茶,端至韩松面前。 韩松盯着宋归尘手里的茶看了半晌,忽然仰头大笑,道:“顾公子果然聪慧过人,竟这么快破解了我的黄泉引路毒局,在下佩服,佩服!” “爹?”韩月月惊得呆住,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什么黄泉引路?” 韩松回头看向韩月月,颤抖的手抚上月月的脸颊:“月月,爹对不起你。” “爹,你,你说什么呢?” 顾易朝门外的提刑司禁军首领使了个眼色,立即有几个官兵上前,将韩松和韩月月拷住,顾易道:“韩采办,得罪了。” “慢着,我有话要说!” 第40章 小杜万卷 “韩采办请讲。” 韩松含着热泪看向韩月月:“月月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能抓她。” 顾易沉吟片刻:“韩月月是否无辜,要到了提刑司审问之后才知道,若她真是无辜的,提刑大人绝不为难她。” 有了他的这句保证,韩松放下了心,脸上的肌肉突然猛烈地抽搐了一下。 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阵青影闪过,杜青衫倏地来到韩松面前,一手狠狠地捏住韩松的下巴,冷冷道:“想死?可没这么容易。” 韩松被卸了劲儿,嘴里的毒药被杜青衫取出,一时颓然倒地。 顾易走了过来,蹲下身:“我其实有一事不明,你费尽心机设下这黄泉引路毒局,不惜毒杀王大人,只是单纯为了嫁祸小尘,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图?” 韩松轻蔑一笑:“小尘不过是个刚好知道蠲忿犀的小姑娘而已,要杀她如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我何须为她如此费尽心机,不过是顺手罢了。” 宋归尘:感觉有受到冒犯…… “韩采办和王大人有仇?” “奸相王钦若,祸乱朝纲、陷害忠良,大宋男儿人人得而诛之!” 他说这话时,满腔愤怒不似作假,像是和王钦若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在场众人被这番话震慑,想到王钦若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确实令人愤怒不耻,人人得而诛之。 顾易心下一时感慨万千。 当年契丹南下,大兵压境,王钦若、陈尧叟等人软弱无能,不要说抗敌之谋了,连抗敌之意也不曾有,只知一味逃避。 王钦若乃江南人士,便献计官家迁都金陵;陈尧叟是蜀中人士,便请求官家迁都成都。 两人连逃跑也念念不忘自身私利,令天下人万分不耻。 然而幸运的是,在对待契丹入侵的问题上,当时的宰相寇准是强硬的抗战派。 他不仅用严厉的态度批判主张迁都逃避的王钦若和陈尧叟,而且也以坚决的态度力促当朝皇帝大驾亲征。 皇帝、大臣皆在前线,大宋士气大涨,而敌人则被震慑,澶州一战,初战告捷,契丹统军战死。 令人遗憾的是,“澶州之战”很快变成了“澶渊之盟”,当今官家在初战告捷、契丹将领战死的情况下,竟然选择答应契丹要求,心甘情愿地赔款结盟,不仅恶心了天下人,也恶心了自己一把。 王钦若揣摩官家心思是一把好手,知道官家心病所在,献奸言挑拨皇帝和宰相寇准的关系,将在澶渊之盟中立下大功的宰相寇准罢相,更装神弄鬼,提议皇帝封禅泰山。 一场君臣共演、劳民伤财的泰山之行轰轰烈烈搞了三个月。 从此,他更是深得皇帝看重,青云直上。 顾易暗道,如今天下人都恨不得王钦若早日死去,而自己却受命调查行刺王钦若的凶手,帮着王钦若抓刺客,也不知天下人会如何看自己。 他深深叹了一声。 然而国有国法,尽管王钦若之流人人得而诛之,然若不依照大宋律法行事,不论凶手为何行刺,照样要接受法律的制裁。 “韩松,你可知大宋律法,行刺朝廷四品官员,是要判死罪的!” “死罪?”韩松呵呵笑出声来,“不过是贱命一条罢了,你要,便拿去。” “爹。”韩月月哭着扑了上来,语不成调,“爹,爹……” “月月,是爹对不起你。” 面对唯一的女儿,韩松坚毅的脸上露出柔和之色,不论他杀害过多少人,他依然是一个父亲。 “韩采办,你不是宋人?” 一直站在韩松身侧的杜青衫突然发出一声嗤笑,模仿韩松方才的语气道:“‘大宋男儿人人得而诛之’,说得多么的义正言辞,多么冠冕堂皇,我都差点要被你骗了。” 他走到顾易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韩松,一步一问: “你和段忆安是什么关系?她人现在何处?蠲忿犀为何会在你手里?你和大理段氏是什么关系?给我一一招来!” 杜青衫乃昔日龙图阁直学士杜万卷杜镐之孙,其父亲杜渥曾官至大理寺丞,在这样文武浸润的家庭里长大,杜青衫不仅习得了一身武艺,更继承了其祖父遗风,在京师开封有小杜万卷之称。 出身中原的他,身上带着江南人士少有的单刀直入豪爽劲儿,此时一番问题砸下来,韩松和韩月月倚靠在一块儿,两人皆是一脸死灰。 见韩松不答,杜青衫对顾易道:“顾兄,韩松绝对不是宋人。” 顾易看了一眼韩松父女二人一眼,站起身来,问道:“何以见得?” “大理段氏贵族有个习惯,他们常在左手小指上带木化玉扳指。 “这木化玉及其珍贵,乃是上古森林树木经过千百年的掩埋、历经自然鬼斧神工,后重见天日而成。尤其是绿色的木化玉,在我大宋朝是没有的,据传绿色木化玉,乃是大理国宝。” 杜青衫说着看向韩松小指上晶莹剔透的绿色扳指:“韩采办手上带的,便是最为珍贵的绿色木化玉,经玉石师傅精心打造而成。能佩戴如此贵重的木化玉,他在大理国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众人纷纷朝韩松的左手小指看去,果然见一圈碧绿透亮的扳指,正幽幽泛着冷光。 宋归尘立刻想起来,当日他掐住自己脖子之时,这枚扳指可没少让她受罪。 没想到,这枚不起眼的扳指和那颗不起眼的珠子一样,居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这个韩松,还真是不简单呐。 “杜……公子。”嘿嘿一声,强制将到了嘴边的“青衫”二字改为“公子”,宋归尘赞道,“公子真是博学多识,连大理国内的这等小事都知道一清二楚。” 韩松也惊疑不已地看着杜青衫。 这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对大理了解得这么清楚? 杜青衫此刻十分开心,听了太多宋归尘对顾易毫不掩饰的夸赞,总算是有一句话是夸自己的了。 来到书童模样的宋归尘跟前,杜青衫眨眼一笑:“你家公子知道的东西可多着呢,你呀,要好好学着点。” 嘁! 宋归尘悄悄白了他一眼。 给你点颜色,你还开起染坊来了? 第41章 身无长物 大宋开国之初,宋将王全斌平定蜀地后,请求进攻大理国,宋太祖借鉴唐朝和南诏常年战争,造成蜀地不稳的教训,不仅拒绝了王全斌的请求,还以大渡河为界,确定了两国的边界。 此后,大理国多次派使者出使宋朝,请求两国建交,宋朝都没有答应,两国的政治交往于是成了一片空白。 到了如今,宋朝对大理也是知之甚少。 因而杜青衫方才开口就是大理段氏的生活习性,韩松不由得侧目相看。 顾易却对杜青衫的话深信不疑,他了解杜青衫,他既然说韩松小指上戴的是大理木化玉,就一定不会错。 这么说来,韩松竟然和段忆安一样,都是大理国人? 顾易隐隐觉得事情已经不是简单的行刺朝廷命官,而是关乎两国安邦稳定的事情了。 在场众人心中有了这番猜测,不禁狐疑地打量着地上父女二人,顾紫萦放下纸笔,从桌边走了过来: “好啊,原来你居然是大理隐藏在我大宋的奸细,你快说,你假扮成耸翠楼采办潜藏在杭州,究竟有何目的?” 韩松只沉默不语,韩月月则震惊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彷佛不认识他了一样。 “爹,你真是大理奸细?” 她的脸颊上挂着两行清泪,不可置信却又满怀希望地看着韩松,希望听到他否定的声音。 韩松慈爱地看着女儿:“月月,爹对不起你。”他目光微变,看向杜青衫,承认道,“没错,我是大理人。” “那么,你潜藏在杭州,就是为了刺杀王钦若?” 杜青衫觉得有些讽刺,一个大理人,竟然来行刺大宋奸相王钦若? 王钦若死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顾易闻言,摇了摇头:“他不是为了刺杀韩松,而是为了陷害小尘。” 宋归尘不解地看向顾易。 顾易解释道:“韩松在耸翠楼已经十几年了,王大人是前不久才到杭州上任的,只不过是刚好运气不好,撞上了罢了。” “我才是运气不好呢。”宋归尘埋怨道,“我压根不知道那什么蠲忿犀究竟有什么好,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惹了这么多麻烦” “果然,蠲忿犀在你手里!” 她话还没说完,韩松猛地挣扎起来,朝宋归尘狠狠一瞪,被两个提刑司官兵死死地扣住,韩松不甘心地愤道: “果然,段忆安和孟素虞都是贪图安逸、通敌叛国之徒,竟然将蠲忿犀交给了你们。” 此事非同小可,在场众人一时大骇,顾易当即令人将韩松父女二人押回提刑司,决定将一切禀明父亲,再做下一步打算。 韩松被提刑司带着走之时,耸翠楼许多食客都看到了,一时议论纷纷、都在揣测韩松是犯了什么事。 宋归尘跟在杜青衫身后一前一后下楼,宋归尘突然皱眉挠着脑袋,叫住杜青衫:“我怎么觉得有点怪怪的呢” “什么事怪怪的?” “说不上来,好像是少了什么似的” 杜青衫敲了敲她的脑袋:“你这小脑袋瓜子本来就装不了多少东西,别想了,本公子带你吃肉去。” 宋归尘怒,姐姐我实际年龄比你还大好么! 小兔崽子,说话一点儿也不好听。 “不吃了,我要找武叔练武去。” 昨日见了武叔给杜青衫的易容术,今日武叔的易容术又用在了自己身上,宋归尘早已被武叔低调却不同凡响的技艺折服,决心拜他为师,学习武艺。 段小尘这副身体实在是太瘦弱了,以至于她说点有气势的话,还总是被杜青衫嘲笑。 出了耸翠楼大门,街上喧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熙熙攘攘的人群依旧和往常一样,各自忙碌。 杜青衫放慢脚步等着落后的宋归尘,却见她悄声走向了耸翠楼墙角那两个卖唱父女。 卖唱老者手拉胡琴,一旁的年轻女子低低唱着悠扬婉转的曲儿。 宋归尘在二人面前站了片刻,正要离去,却被卖唱老者叫住:“生活不易,客人好歹打赏点儿。” 宋归尘讶然:“老人家怎知我在偷听?” 他父女二人不是盲人吗? 老者胡琴声未断,年轻女子依然唱着歌。 “眼睛看不见久了,耳朵就比常人更灵敏些。” 宋归尘往怀里掏了掏,只掏出一个干瘪的钱袋子,倒出一看,只有可怜巴巴的几十文铜钱,想也没想,全部丢进老者面前的残缺钵体里。 杜青衫疑惑道:“那唱歌的女子怎么和几日前见到的好像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她就是常老爹的女儿常二姐呀。” “嗯,也许是我晃眼看错了。” 杜青衫展眉一笑,揶揄地看着宋归尘空空如也的钱袋。 “得嘞,现在真吃不成了。”来到杜青衫面前,宋归尘甩了甩绣着粗制图案的钱袋,“没钱了。” “啧,真惨。”杜青衫毫不留情地落井下石,“耸翠楼好歹也是杭州第一酒楼,怎么这么苛待厨娘,堂堂首厨,私房钱居然只有那么点噢抱歉,居然没有私房钱。” “杜青衫!” 宋归尘气得柳眉倒竖,用力往杜青衫身上一撞。 好在她人小瘦弱,杜青衫又身怀武艺,只往后退了几步,就稳稳地站着不动,笑盈盈地看着怀里表情丰富的姑娘,揶揄道: “就算我昨夜救了你,你也不用这么积极地投怀送抱的,我杜青衫不是那种人。” 我看你就是那种人! 宋归尘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了什么,“啊”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寿宴头一晚,孟楼长和我说过,等寿宴结束,要给我涨工钱来着。” 杜青衫也想到了什么:“王钦若被刺后,一直不见孟楼长。” “对啊。楼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孟楼长怎么一直没有出现呢?” “昨夜顾兄勘验现场,一一讯问了楼中之人,想必知道楼长去向,我们去问问他。” “不对。”宋归尘神色肃然,“小逸也不见了,孟楼长之前在韩松手里救过我,特意让小逸来保护我,他一定知道韩松的底细,所以被韩松” “你先别慌,这样,提刑司的人才刚走了不久,我前去通知顾兄,你回耸翠楼找找,我很快就来。” 宋归尘着急点头,扭头朝耸翠楼跑去。 而杜青衫,看了看熙熙攘攘的行人,脚下一个用力,飞身上房,飞也似地往提刑司而去。 第42章 两路寻人 韩采办被抓走一事在耸翠楼掀起了一阵躁动。 此时的耸翠楼一楼散厅人声喧闹,食客们纷纷向酒保杂役打听:韩采办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过耸翠楼的酒保们都有着良好的职业素养,对客人的问话含糊而过,食客们问了许久,也没有打探出想听的答案。 倒是有不少好事之人,编出了栩栩如生、而又无中生有的故事。 宋归尘匆匆进了后院,不留神撞在一个人身上。 “这位客官,小心脚下。” 待看清来人,却是周蔷,手里提着一条青布包裹着的不知什么东西。 宋归尘大喜过望:“周大哥,我是小尘。” “小尘?”周蔷诧异又惊喜,“你不是被王大人抓去州府了吗?” “说来话长。”宋归尘不愿让他知道杜青衫闯入州府将自己救了出来的事情,囫囵了过去,问道,“周大哥可有见到楼长和小逸?” 周蔷一时也带上急色:“自从前天晚上试菜结束后,就再没见到楼长了,楼里出了行刺王大人这么大的事,都不见楼长身影,我正纳闷呢。” 宋归尘霎时心都沉到了谷底。 “小尘你别急,我叫人四处找找,保不齐楼长带着小逸去孤山去了也不一定。” 这句安慰说得如此不确定,宋归尘自然不会真的相信楼长去了孤山。 头一晚上还在给自己试菜,明知第二日耸翠楼有王钦若恩师寿宴的情况下,孟楼长怎么会突然带着小逸去游什么孤山? “周大哥,你先忙,我在楼中四处找找。” “我陪你一起找。”周蔷将手中的青布包往身后藏了藏,“待我去换身衣服。” 宋归尘这才注意到,他竟穿的不是耸翠楼酒保的衣着,而是一身素色粗衣。 不过宋归尘并未多想,点了点头,往后院而去。 梅花已谢,梅枝上树叶碧绿点点,虽无花朵,院中却一片春意。 看到这梅花,宋归尘忽然想起,梅花也是先开花,后长叶,花谢之后,叶子才生,倒是和彼岸花一样,花叶永不相见。 她正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寻觅之时,猛然听到身后有整齐的脚步之声,杜青衫的声音传来:“小尘,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 宋归尘十分沮丧。 耸翠楼占地极广,五座楼宇交错纵横,楼中间的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建造得巧夺天工,要想在楼中找一个人,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好在提刑司人手充足,确定了孟天隐和小逸不是自己离开,而是真的失踪之后,顾提刑特意给杜青衫支了十几个人手,要他务必将人找出来。 “顾提刑已经在审问韩松了,如果是韩松将他们关了起来,想必很快就会知道他们所在的地方的。” “希望如此。” 宋归尘担心小逸,对杜青衫的话有些心不在焉。 一个时辰过去了,众人将耸翠楼搜查了个遍,却连孟天隐和小逸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我知道了,韩松一定是将小逸和孟楼长关到了关押段忆安的地方。”宋归尘突然反应过来,“段忆安行刺韩松之后,并没有被官府捉拿,而是被韩松悄悄关押了起来,而且还暗中审问了,这个地方不可能在耸翠楼。”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可是耸翠楼之外,整个杭州那么大,韩松究竟将几人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杜青衫也拿不定主意,见宋归尘焦急,他也暗自着急,只得寄希望于顾易,希望他能在韩松嘴里问出孟楼长二人究竟在什么地方。 宋归尘站到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喂——孟小逸!你在哪里呀?” “我在这儿呢。” 宋归尘惊喜地回头看去,小逸和孟楼长站在顾易身侧,正古怪地看着自己。 她连忙从假山石头上跳下了,三步并成两步来到孟逸身边:“你没事?” “我没事啊。”小逸抬了抬下巴,“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我要是再不出现,你看起来就要有事了。” 见她和孟楼长安然无虞,宋归尘一时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方才她甚至想过最坏的情况,就是两人都被韩松掐死了。 她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韩松掐住自己的脖子之时,那种呼吸不畅,濒临死亡的感觉。 “死丫头,没事你还不早点出现,害我们白折腾了这么半天。” “明明是你太笨了,顾哥哥很轻易地就找到了我和叔父被关押的地方,你还在耸翠楼四处乱撞。”小逸嫌弃道,“动动脚指头,谁会把人关在人来人往的耸翠楼啊?” “行行行,是我太笨了。”宋归尘感激地看向顾易,“顾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你是在哪里找到小逸和孟楼长的?” 顾易看了看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小逸,知道她的心思,遂笑道:“你还是让小逸和你说,正好我找杜兄有些事。” 小逸得意地看向宋归尘,挑了一下眉。 见顾易和杜青衫走远了,孟楼长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宋归尘妥协地看着小逸:“说罢,我听着呢,满足你的表达欲。” “不行,这次是你想听,不是我想说。”小逸傲娇地看向湛蓝湛蓝的天空,就是不看宋归尘。 “那好。”宋归尘扭头就要走,“反正顾易肯定会和杜青衫说的,我到时候问他就好了。” “哎哎哎,你别走呀,我说我说还不行嘛。” 宋归尘又被小逸扯了回来,两人坐到假山之上,小逸给宋归尘讲起了她这几日遇到的事情。 原来那一日晚上试菜过后,孟楼长回到房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似的,便让小逸还是去贴身保护宋归尘。 小逸自然十分乐意,开开心心地往宋归尘这边来。 不料走到月月的房间门口时,她眼尖地见到韩松进了月月的房间,好奇之下,便伏在门口偷听二人谈话,正听到韩松将彼岸叶交给月月,要她明日将这些叶子混在宋归尘泡的茶里面。 小逸一听,这一定不是什么好勾当,当下气得破门而入,想要质问韩松,不料,才刚进屋,便被韩松打晕了。 宋归尘心惊肉跳地听着小逸讲着两天前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愧疚地道:“都是我不好,让孟楼长这么担心,还害你被韩松打晕。” 小逸潇洒地一摆手:“这点小伤,没事的啦。” “那后来呢?” 第43章 知顾者杜(今日上青云,求票) “我晕过去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一间黑不见天日的屋子里,身侧还躺着一具白骨……” 宋归尘开始起鸡皮疙瘩了:“小逸,你当这是说书呢?” “哎呀,虽然不是书里的故事,但也差不多了啦。”小逸道,“你还听不听了?” “听听听,您继续。” “你猜这具白骨是谁?” 小逸又开始了她的说书之旅,宋归尘翻了个白眼,不接她的话,小逸半点儿也不觉尴尬地继续道: “竟然就是一个月前刺杀韩松随即消失不见的段厨娘!” 宋归尘:“都成一具白骨了,你怎么知道是段厨娘?” “哎呀,顾大哥告诉我的嘛。我原本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不行啊?” “噢噢噢,行行行,您继续。” “没了呀,接下来就是我和叔父无论怎么也挣不脱身上的绑绳之时,顾哥哥带人将我们救出来了。” “所以,说了半天,你和孟楼长究竟是被关在了什么地方?” 小逸神秘地看着宋归尘:“小尘,你一定想不到,关押我和叔父的地方,竟然是州府大牢。” 州府大牢? 闻言,宋归尘怔住,像是被雷击了一样,小逸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她才回过神来:“韩松哪里来那么大能耐,将你和孟楼长关进州府大牢?” 州府大牢关押着杭州大部分犯人,虽比不得提刑司大牢戒备深严,但一向也是看守严密,寻常百姓想要探监,都要经过层层检验。 韩松一个采办,又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将孟楼长和小逸、还有段忆安关进州府大牢?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在州府之中有内应。 思及此,宋归尘不由得冷汗涔涔。 “哎呀,小尘,这些事,就交给他们大人去操心好了,你瞧你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儿似的。” 他们大人? 宋归尘暗道:要真比起来,顾易和自己年纪似乎不相上下,杜青衫还比自己小一点呢。 如今进了段小尘的身体里,行事之间,还真有点把自己当孩子了。 这不,以前她还在原本的身体里的时候,来耸翠楼之时,也见过小逸几次,可小逸那时候可从来不会和她说这么多话。 难道是自己现在看起来和小逸年纪比较相近,所以同龄人有话题? 宋归尘的思绪从韩松在州府有内应,飘到了小逸和自己的关系之上…… 顾易叫走杜青衫,一来是为了满足小逸;二来,他也确实有事情要找杜青衫。 两人来到耸翠楼二楼,在酒保的引领下,随意进了一间阁子。 因韩采办当堂被抓走,耸翠楼里的食客也都人心惶惶地散去了,此时偌大的一楼散厅里,只有稀稀疏疏几个人,安静地喝着闷酒。 二楼的雅间阁子也大都没人。 顾易将在提刑司对韩松的审问,以及在州府救出孟楼长二人的事情一一和杜青衫说了,杜青衫沉吟良久:“顾兄的意思是,那韩松在州府有内应?” “州府守卫严密,韩松竟出入州府大牢如入无人之境,若说没有内应,我决计不会相信。” “可是谁有那么大胆子,竟敢伙同韩松,私自关人呢?”杜青衫脸上的表情由疑惑转为好笑,“简直是将州府大牢当成了自家后院嘛!” 自家后院? 他突然收敛笑意,震惊地看着顾易:“不会是?” 顾易眉头紧蹙,神情凝重,见杜青衫和自己想到了同一个点上,不由得颔首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适才前往州府救人之时,王大人几番阻拦,若不是我爹强势带人闯进州府,恐怕孟楼长二人这个时候还在地牢之中。 “且王大人知道提刑司捉拿了韩松之后,认定寿宴当天的竹竿机关行刺也是韩松所为,急急命我结案,似乎不想让我继续查下去。” 杜青衫哂笑:“王钦若果真不负他奸相之名啊。” 来杭短短几月,居然就和杭州第一酒楼的采办搞到了一起。 “我原以为韩松设香炉毒局,只是为了陷害小尘,如今看来,他的目的确实是为了毒杀王大人。” 顾易先入为主,只道王钦若初至杭州,韩松没有杀他的动机,却没有想到: 动机,往往就在一瞬间。 那么,韩松和王钦若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令王钦若竟然愿意帮着韩松关押段忆安,直到寿宴前一晚,还允许韩松将孟楼长和小逸关到州府大牢呢? “韩松既然愿意将孟楼长二人的下落告诉我们,他难道就没有说出他为何要毒杀王钦若吗?” “韩松哪里肯说出孟楼长二人的下落,无论提刑司的人如何拷问,他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还是韩月月见不得韩松受苦,哭着将孟楼长二人的下落说出的。韩松打晕孟楼长二人的时候,韩月月就在现场,亲眼看到韩松将人送去了州府。”顾易叹道。 “可怜那韩月月天真懵懂,韩松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完全不知道韩松究竟想要干嘛。” 闻言,杜青衫想到了宋归尘。 同样都是女子,为何就她整日里满口脏话,机灵古怪? 面对韩松那样杀人不眨眼的人,她居然也能周旋这么久,真是为难她了。 “不管怎么说,香炉毒局是韩松设的没错了。”顾易又道,“不过我今日叫杜兄弟来,是有一事相请。” “顾兄请说。” “久闻杜兄武艺过人,尤其娴习水性,出入海潮,如履平地,前几日带着小尘跳进湖中,竟能安然无虞、甩掉林七” “好了顾兄,你不要再夸了。” 杜青衫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崩塌,顾兄夸人的功夫真是一套儿一套儿的。 “你我之间,有什么事不能明说么?还需要这么拐弯抹角?” 顾易失笑道:“那我就直说了。虽然王大人认定是韩松设置了竹竿机关行刺于他,并下令要我不要再追查,不过,我十分肯定,设置湖中机关的另有其人。” 杜青衫恍然大悟:“你这是要坑我替你下水,查一查湖中的机关究竟是怎么回事?” “知我者,杜兄也。” 第44章 精巧弓弩 为了下水探查水中机关,杜青衫将青色罩衫脱了,只着月白单衣,来到一楼大厅,恰好遇到宋归尘和小逸从后院而来。 宋归尘见他穿得凉爽,打趣道:“你这是准备下水呀?” “小尘真聪明。”杜青衫微微一笑,“要不要和我再下水一次?” “不要!” “真无情。” 宋归尘看向走在后头的顾易,迎了上去:“对了顾大哥,韩松既然说出了小逸被关在州府大牢,那他没有说他在州府的内应是谁吗?” 顾易和杜青衫相视一眼,没有料到她也怀疑韩松在州府有内应。 方才他们在楼上的谈话宋归尘并不知道,因而也不明白他们这默契的相视一笑是什么意思,她心里想着方才小逸说的,她和孟楼长被关在州府大牢的事情,只想向顾易问个究竟。 顾易将与杜青衫的分析告诉了宋归尘,宋归尘一时无言,想到这么多年来,每次她下山来到耸翠楼,韩松总是笑盈盈地问: “宋姑娘,又偷偷下山打牙祭啊?” 那时的她,和所有人一样,认为韩松是一个和善又重情义的人。 没想到,两个月不到,韩松在她心中的形象竟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韩松不愿开口,提刑司只得先关他几日。”顾易半是感叹半是安慰,“进了提刑司,再硬气的汉子恐怕也受不住,我想,他迟早会交待的。” 两人在这边交谈,忽听到“扑通”一声,小逸兴奋高呼:“快来看呐,杜青衫从竹竿上滑下去了!” 因宋归尘开口闭口直呼杜青衫大名,连带着小逸也只“杜青衫,杜青衫”地叫。 宋归尘和顾易来到回廊,却只见湖面上荡漾开去一圈圈涟漪,却丝毫不见杜青衫人影。 只有小逸惊喜不已:“周大哥的潜水技能就够厉害的了,没想到杜青衫一个中原人,水技竟然也这么厉害!”她欢喜得手舞足蹈,拉着宋归尘道,“小尘,你可真是捡到宝了。” 宋归尘给了她一个爆栗:“小屁孩,直呼大人的名字,不礼貌,懂?” 小逸不满道:“小尘不也直呼杜大哥的名字嘛。” “我——”宋归尘正要辩解,顾易突然面带诧异,匆匆拉过小逸,“小逸,你方才说什么?” “我我直呼杜杜大哥的名字?” “不是这个,第一句话。” “额,周大哥潜水厉害?” “对!是这句!”顾易点头,放开小逸,温和问道,“你说的周大哥,可是酒保周蔷?” “对啊,周大哥潜水可厉害了,耸翠楼的商船有个什么好歹,常常是周大哥潜水修理的;就连湖水疏浚,设置湖中烟花机关等事,耸翠楼请的工匠有时都会来请周大哥帮忙呢。” 宋归尘听了,恍然意识到顾易心中所想,正要和他说不可能之时,湖中竹竿处探出一个脑袋来,杜青衫扔上来一堆绳索,浮在水里道: “顾兄,这是距离这根竹竿朝西十丈开外的铁钩上残余的绳索。” 一面说着,又一次潜下水面。 顾易不计脏乱地将杜青衫甩上来的绳索搭在回廊栏杆上滤水,目光看着平静的湖面,不知在想什么。 宋归尘见状,知道他正在思考事情,便也不再说话,站在小逸身后,看着湖面。 不多时,杜青衫重新冒出头来:“湖水底下打了铁桩,上面几截竹竿互相套接着出了水面,人力难以拔出,小尘,你的弯刀借我一用。” 宋归尘来不及询问他怎么知道自己随身带着弯刀,迅速掏出弯刀,就要翻过栏杆给他送去,不料杜青衫在水里笑起来:“小尘,你这还是要与我一起下水嘛。” 宋归尘闻言,无声地瞪了他一眼,回到回廊,将弯刀直接扔过去。 杜青衫头一避,轻松接住。 “谢啦!” 话音才落,人就又不见了踪影。 片刻后,只听竹竿“嘎嘎”响了两声,略略摇曳了几下,便朝西倒了下去。 杜青衫又冒出头来,将竹竿拖到岸边,上了岸。 顾易早已命人准备了一套干净衣衫,忙亲自捧了毛巾和干净衣物而来:“辛苦杜兄弟了。” “无事。”杜青衫接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水珠,“我先去换身衣裳。” 说着“阿嚏”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拿着顾易准备的衣衫往耸翠楼上去了。 顾易这才回头检查起杜青衫拖上来的那根竹竿。 这根竹竿确如杜青衫所说,一小节一小节地套接在一起,足有十丈长。 顾易抬头看了看耸翠楼,耸翠楼一楼高二丈半,二楼和三楼高二丈,加上地基高于西湖湖面的一丈,算来三楼屋檐距离水面大约七丈半。 楼西水域稍浅,大约有一二丈深,那竹竿距离耸翠楼一丈远,要想将竹竿借力撞到三楼屋檐,竹竿和借力的铁钩之间的距离应是九丈,而竹竿的长度则要超过这个数,算起来,十丈长的竹竿,差不多正好可以撞到耸翠楼三楼的屋檐。 顾易心下赞叹不已,这么精确巧妙的行刺方案,设计之人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香炉毒局是借助彼岸花与彼岸叶的难得和神秘杀人于无形,只要知道彼岸花药性,就能想到利用其特性来下毒。 而这竹竿机关就完全凭借的是设计机关的人的巧思和本事了。 “顾大哥,有什么发现吗?” 顾易开口就是毫不掩饰的赞扬:“这竹竿上的弓弩设计堪称精妙,我竟从没有见过。” 宋归尘定睛一看,只见那竹竿最上面一节上用精制钢丝绑着一架弓弩,弓弩上有上、中、小三个卡槽,想来是用来安放弓箭的。 奇特的是,竹竿上的弓弩弓弦用的并不是寻常弓箭所用的牛筋,而是钢丝。 宋归尘虽不精通兵器之事,但也拉过弓猎过猎物。 此时一看便知晓这弓弩绝非寻常之物,不禁赞道:“制作这个机关的人,好生厉害。” 顾易点头:“高手在民间呐。” 小逸在一旁迷迷糊糊,不知道他们在夸赞些什么,她只觉得好玩。 歪头看了那弓弩半晌,小逸撇嘴道:“这个机关还没有我的风车来得巧呢。” 顾易又一次蓦地看向小逸:“小逸,你的风车是周大哥给你的吗?” 第45章 第三刺客 “对呀对呀。”小逸道,“顾哥哥你真聪明,不像小尘,笨得叔父总是要我保护她。” 宋归尘:你夸人就夸人,怎么还连带着损一下我呢? 顾易笑了笑:“对了,孟楼长呢?” “叔父他心情好像不是很好,说是要去孤山找林先生。” 小逸面露忧伤,叔父每次心情不好,就会去找林先生,偏偏每次都不让自己跟着去。 说到林先生,宋归尘心头一痛。 上次杜青衫和她去了一次孤山之后,就再没有机会出耸翠楼,更别说去孤山了。 这些天以来,她一直不去想段小尘和自己灵魂互换了的事情,更不知道该怎么和段小尘说段忆安已经死了的消息。 正叹息着呢,杜青衫换了一身干爽衣衫过来了,依旧是一袭青色外衫并月白里衣,宋归尘好奇地站起来:“杜青衫,你很喜欢青色?” 杜青衫“阿嚏”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腔:“不然你以为我‘杜青衫’的名头是怎么来的?” 宋归尘将头撇到一边。 她和他初遇在逃难路上、大雪之中。 那时候杜青衫身上除了一件银红斗篷还能看得过眼之外,其他的衣物都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他说自己名叫‘杜青衫’,宋归尘也没往这上面想。 只是这些日子,每次见他,他都是一身青色,宋归尘才有此一问。 “原来如此。”宋归尘缓缓点头,饶有兴致地来到顾易面前,“顾大哥,你喜欢什么颜色?” 顾易想了想:“我么?我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哎呀,太巧了,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颜色。”宋归尘抚掌。 杜青衫翻了个白眼,女孩子家家,一点儿也不矜持。 他来到竹竿前,打量了一眼竹竿上的弓弩,出声赞道:“这弓弩设计得好心思,一定是出自巧匠之手。” 顾易这才兴奋道:“我差点忘了,杜兄弟你乃是军器行家,依你之见,这个弓弩应是出自何人之手?” 杜青衫蹲下身,仔细端详了片刻,啧啧赞叹:“这种弓弩设计,我从来没有见过,设计这个机关的人简直就是天才呀!” 他越看越欣喜:“我要是知道设计这弓弩的人是谁,一定要请他跟我回开封,举荐他到军器监做事,如此大才,竟然只来设计这种刺杀人的机关,实在是太浪费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顾易和宋归尘见杜青衫如此不遗余力地称赞设计弓弩之人,一时又重新审视了一番这弓弩机关。 谋杀王钦若的刺客谋划这一切,不可谓不殚精竭虑。 他请来了精通水性的弄潮儿在水底打下了铁桩,又请了高明的工匠设计了这个弓弩机关,经过细致的计算和周密的安排,终于在陈致寿宴这天,发动机关,射出小箭,最终却没能杀死王钦若,所有的心血瞬间付诸流水 宋归尘光是想想,便觉得替那个刺客遗憾。 早知道,她当日就不要多管闲事,出手救下王若钦了。 “哎!” 杜青衫似是知道宋归尘在叹什么气,他也心有戚戚,一时感叹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再周密精确的计划,也会有意外的事情发生,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顾易道:“刺客的刺杀可称精密,但如果王钦若当日死在耸翠楼,官家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届时,别说耸翠楼全体人员逃脱不了干系,恐怕杭州州府以及两浙路大小官员,都难逃天子一怒。” 这话却也没错。 王钦若才刚走马上任,要是就那么死在了杭州,远在京都的皇帝一定会大怒。 杜青衫知道,皇帝年前向宰相王旦妥协,不得已将王钦若贬到杭州,心里对王钦若的本就怀有愧疚之意,要是王钦若就此死了,定会掀起惊涛骇浪。 “事已至此,我虽替那刺客遗憾,但我对这个刺客也很感兴趣”杜青衫看向顾易,“顾兄,你向来心思缜密,你对这个刺客可有什么看法?” 顾易微一沉吟:“说实话,我现在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什么猜测?” 顾易看向无聊地坐在回廊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柳枝的小逸,道:“酒保周蔷。” 宋归尘立刻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随即出言反驳:“不可能,周大哥没有理由这样做!” “这?”杜青衫看了看顾易,又看了看宋归尘,“顾兄为何如此推测?” “我也只是乍然想到了这个可能。 “杜兄你想,要在此处安装如此精妙且费劲的机关,将一切布置得分毫不差,刺客一定是熟悉熟悉耸翠楼的人,而且此人熟悉水性,擅长机巧,才有机会和可能下水安装机关。 “方才小逸无意间说过,周蔷水性和杜兄不相上下,他甚至能给小逸制作机关风车,我实在是不得不怀疑到周蔷身上。” “不错!”杜青衫点头。 “可是王钦若遇刺当日,周大哥正和我一起送茶到三楼,我可以作证的呀,竹竿撞上屋檐之时,周大哥就在我身后。”宋归尘质疑道,“要触动机关,总要有人在那边的水里将铁钩拉开,周大哥根本不可能是刺客!” 她的声音又清又脆,语速又快又急,一副完全不肯相信周蔷会是刺客的模样。 杜青衫忙安抚:“小尘,顾兄也是据实推断而且,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宋归尘一时无话。 顾易道:“这竹竿机关,仅靠一个人,本来也完不成。须得一人在三楼时刻注意,确保要刺杀的人就在正中,同时给守在湖中的人发出信号,湖中之人才触动机关,将竹竿撞上三楼。” 经他这么一分析,其余几人眼前仿佛出现了刺杀当日,一人在三楼朝楼下发出消息,水中之人拉开铁钩触动竹竿的景象。 宋归尘又道:“我明白顾大哥的意思。可是竹竿撞上三楼之时,周大哥就在我身后不远,我们都在东面给陈致祝寿。 “从这湖中望去,根本看不到三楼楼中的场景,就算周大哥想要给水中潜藏的人发出消息,湖里的人也看不到啊。” “没错。”顾易道,“周蔷确实没有机会给湖里的人传递消息,可是,如果有第三个人呢?” 第46章 盲眼父女 第三个人? 宋归尘觉得自己的脑子快不够用了,在顾易面前,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 倒是杜青衫很快反应了过来:“顾兄是说,谋划这场行刺的,不止两人?” “对,不止两人,甚至有可能有四五个知情人也说不准。” 顾易道,“要有一人潜藏在湖水触动机关,要有一人时刻在三楼关注着王大人的位置,好给湖中的人放哨,然而人在湖中,三楼的人有什么动静,湖中的人都看不到,这就需要……” 杜青衫恍然大悟:“需要再有一人在岸上、或者在某个湖中的人能看到,他又能看到三楼同伴动静的地方,作为信息传递的中间人!“ 顾易点头:“不错!” 宋归尘:我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吗? “我真佩服你们,就凭这几节竹竿和弓弩,就凭空揣测出这么多故事来……” “这可不是凭空。”杜青衫笑着解释,“根据已有的线索、做出合理的假设,再一一验证,抽丝剥茧、得出真相,这是顾兄所做之事,小尘一句‘凭空揣测’,倒将顾兄心血全否定了。” “我……我就是随口一说嘛,我当然知道顾大哥很厉害啦!”宋归尘笑着打趣,“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顾大哥为什么这么聪明,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他总是一想就能想明白。” 杜青衫笑着接话:“不如,你将他的脑子劈开和你的比比看,究竟里面有什么不同。” 顾易笑道:“人的脑袋只有一颗,还是不要劈的好。” 杜青衫正色道:“顾兄,你眼力过人,精通推断之事,你说周蔷有重大嫌疑,我便信你。只是,如今确实口说无凭,我们要如何证明是周蔷设计了这一切呢?” 听到杜青衫这么评价自己,顾易一时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当今之世,读书人大都以考取功名、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为奋斗目标。 像顾易这种世族之家出来的公子,不好好读书考功名也就罢了,反而整日混在提刑司,甘当一个小小推官,实在令人大跌眼镜。 就连顾易的两个兄长,也对顾易的这个做法十分不解,多次苦心相劝,要他换一个兴趣。 可是没办法,顾易志趣在此。 任由两个兄长苦口婆心,他依然义无反顾地研读着历朝律例、并乐此不彼、孜孜不倦地通读了历代法医典籍。 好在父亲并不阻止他的这个爱好,反倒是经常将他带在身边,耳提面命地传授他推理断案之事。 此时见杜青衫如此理解和赞叹他的选择,顾易心中颇有找到了知己之叹。 而他更是毫无保留的说信任自己,顾易往杜青衫右肩捶了一拳,杜青衫笑着承受了。 收敛心神,顾易对二人道:“要验证我们方才的推断是否正确,最简单的方案就是,亲自去问问酒保周蔷。” 顾易昨夜盘查楼中众人时,因事发之时周蔷就在现场,事后周蔷又热心地帮忙救治中箭的几人,故而顾易下意识地认为凶手不会是他。 今日拨云见日,竟让小逸给他送来了这么重要的线索,不得不说,是上天相助。 几人来到一楼散厅,询问门口的酒保可有见到周蔷,酒保道:“周大哥往清波门方向去了,不知何事。” 小逸嚷道:“我知道,一定是去探望常老爹去了。” 闻言,三人齐齐看向耸翠楼楼外墙角,方才还在卖唱的常父女已经不见踪影。 “小逸,周大哥平常经常去常老爹家看望吗?” “倒也没有经常,只是常老爹家就住在清波门一带,常老爹又不在,所以我才这么猜的。” “你倒是机灵。” “那当然,我又不像你,又不会武功,人又笨。” 宋归尘脸一黑,扭头扫了一眼含笑看戏的杜青衫:这两人的毒舌,简直师出同门! “哈哈哈哈哈哈” 见状,杜青衫放声笑出声,又别开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才回头问小逸:“那小逸,你知道常老爹家具体住在哪里吗?” “这我可不知道。”小逸想了想,“只有周大哥才知道。” “无事,既然是在清波门附近,到那边总能问到的。”顾易道,“杜兄,你方才下水约莫是受了凉,不如先去找个大夫开点药,别落下了病根。” 杜青衫无所谓道:“没事,练武之人,这点伤风不碍阿嚏!!” 顾易一时愧疚不已,如今天气渐暖,他原本也以为杜青衫是练武之人,身强体壮,下水应该问题不大。 没想到 顾易觉得,这都是自己的过错。 早知道就去请杭州娴熟水性的弄潮儿过来帮忙就是了。 “顾兄,你可千万别感到愧疚,王钦若已经撤了你的调查令,你如今是私自查案,要是叫别人来,难免节外生枝。”杜青衫拍了拍顾易的肩膀,“况且,咱们这儿不是有一个现成的大夫嘛。” 他说着朝宋归尘所在方向努了努嘴。 顾易一笑:“我差点忘了,小尘,杜兄弟就交给你了。我得先去一趟清波门,找到周蔷问个究竟,然后回来告诉你们结果。” 宋归尘本想和顾易一起去,又想着自己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遂点头道好。 杜青衫却摇头道:“顾兄你一个人去找周蔷,我不放心,还是一起去。” 顾易想了想,点了点头:“也行。” 四人来到清波门,主城门已经关闭,不过城门旁却开有小门,四人从小门出来,一路打探而来,终于在宝月寺附近寻到了常老爹的住处。 顾易上前叩门,片刻之后,一个年轻女子开了门,正是常二姐,她瞪着两只无神的眼睛问道:“你们是谁?” 顾易迟疑了一下:“姑娘如何知道门外不止我一人?” “这”常二姐复道,“你找谁?” 这时,杜青衫“哎呀”了一声,高声道:“我就说,这位小娘子给我的感觉怪怪的,她完全不是原来的那位盲眼姑娘嘛!” 习武之人,对周围的人本就比常人更敏锐些。 以往杜青衫到耸翠楼找宋归尘之时,也随手扔过铜板给门口的卖唱父女。 杜青衫记得很清楚,当时的女子和眼前的女子虽然相像,但一双眼睛干涸无神,是真的看不见。 而眼前这一位,一开门就问“你们找谁”,显然不是眼盲之人。 第47章 双生姐妹 常二姐听到杜青衫的话,神色一急,后退一步就要关门,被顾易提前一步拦住: “姑娘,我叫顾易,我们今日而来绝无恶意,只是想向姑娘打听一点事情。” “我管你是故意还是有意,这里不欢迎你!” “这位小娘子,屋里头莫非有什么不愿让我等瞧见的人?”杜青衫语不惊人死不休,“不会是小娘子的情郎?” “你!” 常二姐粉拳攥起,脸上因生气而带上了点点酡红。 就在几人僵持不下之时,屋里传来了一道男声:“顾公子是来找我的,常姑娘,让他们进来。” 常二姐犹豫了几番,不情不愿地往一边让开了路。 周蔷不慌不忙地坐在堂屋正中,对面坐着一个目光熠熠的老者,正是在耸翠楼门口拉胡琴的常老爹。 他此时目光如炬,狠狠地盯着进屋的四人,全不见往日双眼无神的模样。 见状,宋归尘心中对周蔷的信任瞬时瓦解,难以置信地看着周蔷:“周大哥,难道真的是你设计了湖中的机关,为了行刺王钦若?” 周蔷也不辩驳,淡淡地点了点头:“不错,是我。” “哎呀,真是太好了!”杜青衫高兴地来到周蔷身侧,“这么说,那竹竿之上的弓弩,也是周大哥你设计的咯?” “不错,是我。”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周大哥,老实说,你制造弓弩机关的手艺,实在是当世少有,用在行刺之上,实在太浪费了!” 周蔷讥诮一笑,摊开浑是老茧的双手:“那又如何?我不过是耸翠楼一个小小的酒保,这手艺也只能给孩子做做机巧玩意儿罢了。” 众人一时无话。 杜青衫并不是很在意他是否行刺了王钦若,只兴致勃勃地道:“周大哥,他日我一定请你进弩坊署做事。” 周蔷见杜青衫出言就是请自己进弩坊署的话,料想他的身份一定不一般,一时有所心动。 只是自己眼下已是谋杀朝廷官员的要犯,哪里还有什么“他日”,周蔷顿时沉吟不语。 从常老爹和常二姐的神情之间,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州府传来的传言,顾易蓦然猜测到了周蔷行刺王钦若的动机。 他闭眼压下心头涌起的悲愤,须臾之后,复又睁开双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周大哥,你计划周详、做了这么多事情行刺王钦若,是为了给常姑娘报仇?” 闻言,一旁的常老爹和女儿抱头痛哭起来。 “爹。” “三姐儿!” 周蔷眼里也噙了泪光:“不错。” 他一片淡然,以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给众人讲诉了他行刺王钦若的动机和过程。 原来王若钦点宋归尘做老蚌怀珠那一日,吃饱喝足之后,手底下的人为了讨好他,又叫来了平康馆的姑娘作陪。 不曾想王若钦浸淫官场多年,见多了浓妆艳抹的女子,对平康馆这些姑娘并不感兴趣,意兴阑珊之下,失望地出了耸翠楼。 走到门口之时,忽然一道清灵婉转的歌声入得耳来,循声一看,正是墙角卖唱的常氏父女。 常二姐不过及笄之年,一双眼睛虽然无神,但十指纤纤,面红齿白,尤其小嘴里吐出的歌声,婉转动听,比黄莺啭啼更要动人三分。 王钦若顿时起了色心,不由分说命人将常二姐带走。 常老爹慌慌张张跟去州府,又被狠狠赶了出来,无奈之下,只得流着眼泪回了家,将此事告知了在家看屋的另一个女儿,常三姐。 三姐是二姐的同胞妹妹,听闻姐姐被王钦若抓去了,焦急之下想起了一直以来都很关心她们父女三人的周蔷,便来到耸翠楼,请求周蔷无论怎样也要想办法将姐姐救出来。 常氏父女能得以在耸翠楼卖唱,还是周蔷从中通融,说常二姐的歌声也能吸引不少食客,楼长这才允许他们父女在此的。 平日里,周蔷在人前也没有对常氏父女多么关切,只是在人后,周蔷怜惜他们父女又老又瞎,时常将后厨未用完的饭菜打包给常氏父女二人。 此时常三姐在他面前哭得可怜,周蔷一时不忍,答应替她去州府看看。 周蔷和常三姐来到州府之时,已经是夜半时分。 好巧不巧,碰见三个人鬼鬼祟祟地从府里抬出一个女子。 周蔷和常三姐料定那人就是被抓走的二姐,他们人少势微,不敢上前要人,只得暗中跟着那些人,来到了钱塘江边。 时值月半,潮水汹涌。 无声冷月映照着大地,凉飕飕的夜风袭来,叫人从头到脚直发憷。 那三人匆匆将女子往钱塘江中一扔,拍拍屁股便离去了。 跟在后头的周蔷二人连忙上得前来,不及多想,周蔷下水将人救了回来,正是常二姐。 只见她衣不蔽体,遍体伤痕,面容青紫,瞪着双眼,已经是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儿了。 常三姐忙脱了外衫罩在二姐身上,一时大哭不已。 常二姐死了。 死在州府王钦若的折磨之下。 死在这冷月无声的夜里,死在波涛汹涌的钱塘江中。 常三姐哭了一场,和常老爹将姐姐埋葬之后,冷静地拿了一把杀猪刀就要去州府,被周蔷拦下:“三娘,不可冲动行事。” “周大哥,我没有冲动,姐姐死了,王钦若不死,我常三娘无颜独活。等杀了王钦若,我就去官府自首,下去陪姐姐。” 常氏姐妹本是一对双生子,出生之时母亲便难产而亡,二姐也先天带了疾病,自打出生眼睛就看不见。 常老爹既恨两个女儿的出生带走了他的妻子,又不忍丢下女儿不管,十几年含辛茹苦将两个女儿拉扯大。 二姐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人却聪敏机灵,附近平康馆的歌妓平日里一直吹拉弹唱,她听过一遍后,就能记下来,她的歌声更是在钱塘门附近远近闻名。 只是造化弄人,这歌声,竟给她带来了性命之灾。 周蔷见常三姐意志坚定,誓要去杀死王钦若替二姐报仇,便好言相劝: “三娘,你听我说,你一个弱女子,就这么闯进州府,只怕还没有见到王钦若,你就被州府那些人抓起来了。” “周大哥,你回去,这些日子多谢你了。”常三姐是个执拗性子,“我常三姐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被抓了,也绝不再劳烦周大哥。” 周蔷一时无言,顿了半晌,才道: “若要杀王钦若,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第48章 纯情盗贼(感谢苍羽蜉蝣的长评) 顾易几人听完,心情沉重不已,一时无人接话,狭小的屋子里只有常三姐和常老爹哭泣的声音。 周蔷道:“顾公子,你将我捉拿归案,这一切都是我筹划的,三娘和常老爹只是帮手而已,他们已经够苦的了。” “不!周大哥,你是为了帮我们,是我害了你,是我!” 常三姐失声痛哭,朝顾易道: “你将我抓走,是我求周大哥帮忙,也是我动手将铁钩取下触发机关的,你不要为难周大哥,都是我害了周大哥。” 顾易沉吟许久,似乎是下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重重叹息一声:“周大哥,依照大宋律法,行刺朝廷四品大员,即便刺杀未遂,也要刺配并流放两千里。” 周蔷失笑:“我昨日偷偷翻过小尘房间的书,知道这则律法。” 他突然看向宋归尘,就好像在看另外一个人,看得宋归尘一脸莫名。 半晌,周蔷道:“顾公子抓我之前,可否满足我一个愿望?” “周大哥但说,只要顾某力所能及。” “我想和小尘单独说几句话。” 他的这个要求很是奇怪,顾易思忖了几许,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宋归尘,见宋归尘点了点头,便道:“好,那我等到门外等候。” 杜青衫看了看周蔷,又看了一眼神色平静的宋归尘,心里想到了什么,却也不说话,带着小逸跟着顾易走出了屋门。 常老爹和常三姐虽不明所以,在接到周蔷请求的眼神之下,也搀扶着去了另一间屋子。 众人都走了,只剩下宋归尘和周蔷。 宋归尘淡定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周大哥,你问。”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了?” “你方才说你昨夜进了我房间,想来你是看到了什么” 宋归尘微微一叹,她看书有随手记点什么的习惯。 在孤山之时,闲着无事,平日里的所思所想,她在练字时总会写下来,权当打发时间。 即便如今在耸翠楼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得空之时,还是将这个习惯保留了下来。 “你是宋姑娘?”周蔷试探着开口。 周蔷想到昨日小尘被王钦若带走之后,他虽然担忧,但见顾提刑说他会去救小尘,也就放下了心,只是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宋归尘的住处,恰巧看到了宋归尘书桌上的一篇大字。 那字灵秀清丽,古朴典雅,周蔷不由被吸引得走进细看。 这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字里写的正是宋归尘随手记下的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以及要不要将段忆安之死告诉孤山上的段小尘。 周蔷大骇不已,一时想到宋姑娘自从九个月前疯疯癫癫从耸翠楼醒来,就再也没有来过耸翠楼,又想到小尘也叫小尘,却一直不知道她姓什么,全名是什么。 周蔷本是极聪明之人,结合这么多隐隐约约的线索,脑海里霎时有了一个天大的难以置信的想法。 可小尘那时已经被王钦若抓走,他亦不能问个究竟。 周蔷又惊又喜。 想到王钦若抓走的可能是真正的宋姑娘,周蔷便坐立不安,天未亮就前往提刑司打探,听闻提刑大人昨夜并没有从州府救出小尘之后,愤然之下,亲自去了州府,想要将宋归尘救出来。 来到州府,却正好见到王钦若发现小尘不见了,正大怒不已,责罚府中下人。 周蔷暗道,想来是有人提前救走了宋姑娘。 他便放了心。 又听州府中人说,昨夜救走小尘的是“我来也”,周蔷一时怔住。 随即计上心来,待府门外无人之时,轻松将州府大门上的匾额摘下,并用粉笔在大门之上留下了“我来也”三个字。 宋归尘听了周蔷这一番描述,一时呆住,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真正的‘我来也’?” 周蔷笑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宋姑娘呢。” “我是。”宋归尘凝眉道,“此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总之,我和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也就是段小尘,互换了灵魂。” “我是。” “啊?”宋归尘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就是“我来也”一事。 “宋姑娘,我就是‘我来也’一事,还望你替我保密。” 宋归尘点头。 周蔷赧然,悄悄打量了宋归尘一眼,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个干瘦的小姑娘竟然是宋姑娘。 宋姑娘那样天仙一样的人儿,如今变到了这副身体里,不知道得有多委屈。 周蔷想起自己曾经还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地夸赞宋姑娘是杭州最好看的人来着,也不知道她听了,心里该有多难受 额,也不知道她听了,会不会怪自己竟然敢肖想她 想到这些,周蔷局促得想找个地洞转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蔷鼓起勇气开口:“宋姑娘,你就没有去孤山找那个段小尘问问清楚,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将身体换回来吗?” 宋归尘一时无言,都这个时候了,周大哥关心的,居然是她的事。 “周大哥,顾大哥方才虽然说行刺朝廷命官是要刺配流放,但我相信,他一定不会这样做的。” 话题乍然转到了自己身上,面对心上人的关怀,周蔷越发局促起来,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又见宋归尘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看着自己,周蔷“嗖”的一声跳到了房梁上,吓得宋归尘失声尖叫了一下。 “怎么了?” 门外的几人匆匆进屋来,却不见了周蔷的影子,齐齐看向扶胸喘气的宋归尘。 宋归尘弱弱地指了指头顶 顾易道:“周大哥,你怎么跑到房梁上去了呢?” “顾公子,我这就跟你回提刑司。” 房梁上的周蔷低声说着,“嗖”的一声跳下房梁,看也不好意思看宋归尘,径直出了屋。 众人:? 小逸好奇道:“小尘姐姐,周大哥这是怎么了?”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都怪本姑娘魅力太大,人见人爱。” 宋归尘摸着下巴,幽幽看着周蔷离去的背影。 没想到,周大哥竟然是这么纯情的周大哥。 这可真是造孽了! 怪不得以前她下山时,都没怎么见过周蔷,原来这家伙面对原来的自己,竟然这么容易害羞? 杜青衫抱胸靠在门沿边,幽幽地说了一句:“啧啧啧,某人的自恋还真是毫无缘由。” 宋归尘此时千头万绪,也不计较杜青衫的阴阳怪气,只看向顾易:“顾大哥,周大哥真的只能被流放吗?” 第49章 何为正道 “哎。” 顾易一叹。 “周蔷为人高义,行刺王大人一事,我们几人知道就好了。” 闻言,宋归尘和小逸高兴得抚掌大笑,常老爹和常三姐更是眼泪涟涟,道谢不止。 “顾兄,这当真无事吗?” 杜青衫虽然十分赞赏周蔷的机关手艺,但他更知道: 顾易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 熟读律法之人,只谈律法、不谈人情。 顾易做出这番妥协,于他而言,无疑是向自己的原则妥协。 顾易朝杜青衫点了点头:“州府王大人认定是韩松设下机关,要行刺于他,也命我停止调查此案,我本就没有义务告知他真相。” 就让他那么以为。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杜青衫正色道。 “杜兄弟,我顾慎之今生有你这个朋友,实乃一大快事!”顾易亦明白杜青衫所指,慨然一叹,“王钦若行事歹毒,短短几月,不知多少如常二姐那样的女子死在他的手下,我——” 他说着竟哽咽起来,众人心中亦是难过,无声地看着顾易二人。 “我本以为,人间正道就是坚守律法,惩治罪犯。不论罪犯出于何种缘由犯罪,犯了罪就是犯了罪,不可辩驳,必须接受法律制裁。” 顾易稳了稳心神,又道: “只是律法之外亦有人情,杜兄,你不必多虑,我心中明白。” 见顾易一连直呼了两次王钦若大名,而不是像之前那样称呼其为王大人,杜青衫这才真正放下了心。 “王钦若罪大恶极,残害百姓,他的罪过,总有一天会得到惩罚的。” 顾易怅然点头,王钦若权势滔天,又深得官家信任,只怕是难。 倒是常氏父女满怀期望地看着杜青衫,仿佛是在问他:此话当真? 杜青衫没注意到常氏父女的目光,用力拍了拍顾易肩膀,看了看天色,提议道: “这个时候恐怕钱塘门的侧门此时已经关闭,顾兄,不如今夜咱们就不回城了,我听说宝月寺旁边就是雷峰塔,我们去寺中借宿一宿?” “也好。” 顾易斟酌少许,点了点头。 屋外的周蔷也将顾易方才一番话清清楚楚地听进了耳里,见他们几人出来了,红着眼向顾易道了声谢。 杜青衫一笑,鼻音甚重:“周大哥,你可别忘了我的话,他日若有机会,我还得请你去弩坊署呢。” 周蔷点头称好,有心询问杜青衫的身份,又怕唐突。 正犹豫间,宋归尘和小逸安抚好了常氏父女,交待他们不要再做傻事,也走了过来。 几人来到宝月寺,顾易对开门的僧人说明他们是错过进城,前来借宿之人之后,僧人将几人带到了寺中替香客准备的客房。 不多不少,刚好两间。 宋归尘和小逸一间,其余三个大男人一间。 从早上到现在,小逸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几声,众人憋笑看向小逸。 小逸委屈道:“我从昨儿就没有吃饭了嘛。” 众人这才意识到,他们也一整天没有进食了。 于是几个人齐齐看向宋归尘,目光殷切,可怜巴巴。 烹食之事,当然得找小尘。 宋归尘挽了挽袖子,无奈地扫了一圈三个大男人和一个小朋友,叉腰道: “瞧,脑袋再聪明有什么用,不也得食五谷杂粮,关键时刻还得靠姑奶奶我!” 反正杜青衫和周蔷都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她也就索性放飞自我了。 平时在顾易面前装出来的闺秀模样,这时候被丢到一边! 杜青衫捂嘴“咳嗽”了一声,好笑地看着她得意的模样。 宋归尘出门问了僧人寺中厨房,顾易付了食材钱,杜青衫等人眼巴巴地守在厨房门口,等着她的投喂。 望着嗷嗷待哺的众人,以及厨房里少得可怜的食材,宋归尘灵机一动,决定给众人做茶泡饭。 茶泡饭并非简单的茶泡米饭,不过制作方便,取材简单,在这宝月寺,做一道茶泡饭,又快又便捷,再好不过了。 迅速地烧起热水,期间将果脯切丁,分别舀了五碗寺中吃剩的米饭,放入成丁的果脯以及葡萄干、枸杞拌匀,压实米饭之后放入蒸笼里蒸。 热水烧开后,又放入龙井茶叶,加了少许陈皮继续煮上片刻,待蒸笼中的米饭蒸好后,将饭反扣到备好的盘子中,往盘中倒入煮好的茶。 不到两刻钟,五盘简单的茶泡饭就已经做好。 众人纷纷凑上来:“小尘,你这做的什么?” 杜青衫:“虽然速度是快,但是” “要是不好吃,你就不要吃好了!” “不不不。”杜青衫笑道,“小尘做的东西,再不好吃,我也得全部吃完呐。” 宋归尘“哼”了一声,依次给众人分发了筷子:“你们先吃着,我还有点事。” 她说着又回到厨房,众人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不要说眼前色香俱全的茶泡饭了,就算此时摆在眼前的是粗面馒头,也得吃。 小逸早已率先动了筷子:“啊!满足!” “我今日才知,原来平日里喝的茶居然也能用来做饭。”顾易赞道,“这饭口味清新,隐隐带着龙井茶香,真是妙极。” 他说话的工夫,周蔷和杜青衫已经将自己面前的一盘饭扒拉了大半,还狼吞虎咽地扒拉着,压根没有人听他点评。 顾易想了想,端着盘子歪到一边:阿弥陀佛,在寺庙之中,吃相如此不雅,罪过罪过。 宋归尘不多时又端着一个茶壶回来了,将茶壶放到桌上,见众人吃得欢快,愉快问道:“味道怎么样?” “好吃!” “嗯,好吃!” 宋归尘一笑,几人是饿极了,才会觉得眼前的食物分外好吃。 解决了一盘茶泡饭,小逸拍着肚子靠在椅背上:“小尘姐姐,你怎么会做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菜呀。” “闲着没事儿瞎琢磨的呗。” “这样啊——”小逸还要再问,宋归尘指了指杜青衫,又指了指桌上的茶壶,含着米饭含糊不清地道,“壶里有药,你自己倒来喝。” 杜青衫一怔。 “愣着干嘛呀,我顺便熬了点伤寒药。” 宋归尘扒拉着饭,笑道。 “毕竟我是这里唯一的厨娘,以及医师!你们几个要是想要,也可以喝点,暖暖身子。” 第50章 夜半鬼声 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杜青衫心里却暖融融的,就像当初在雪地里看到她狠下心分自己肉饼的时候一样。 明明是那么抠门的一个姑娘,嘴里骂骂咧咧,手上却总是会无意或有意地给人关怀。 杜青衫微微一笑,难得地没有和她斗嘴,乖巧地给自己倒了一碗药,安安静静地喝了起来。 小逸歪头看了看宋归尘,又看了看杜青衫,露出一脸老母亲般的笑容。 哎,某些人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杜大哥不过是微微伤风感冒了一下,就巴巴儿给人煮好了药。 “这药真苦!” 一碗药喝完,杜青衫皱眉抱怨。 宋归尘翻了个白眼,将一碟子果脯干推到他面前:“这是做茶泡饭剩下的蜜饯。” 杜青衫笑盈盈地拾了一个扔进嘴里。 小逸也凑上来:“小尘,你这么光明正大地给杜大哥开小灶,不太好。” “我哪有给他开小灶,这药,这蜜饯,不是人人有份么,你要喝尽管倒,要吃尽管拿就好了。” 宋归尘也吃饱了,利落地将众人面前的盘子收起,叹息道:“不想洗碗” 在耸翠楼时,主厨只用做菜就好了,食材准备,碗碟清洗,都是有专门的人去做的。 宋归尘喜欢做菜,但是她最讨厌洗碗。 周蔷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宋归尘,又迅速移开目光,抿嘴提议:“要不,我来。” 总不能光吃宋姑娘做的饭,什么忙都不帮。 宋归尘看了一眼吃蜜饯吃得正香的杜青衫:“喂,杜青衫,你以前洗锅洗得很是得心应手,这些盘子,就交给你了。” 说着将一叠盘子放到杜青衫面前。 杜青衫放下蜜饯:果然,宋归尘的好心不是那么好领的。 认命地端起盘子来到厨房,随手打了水哗啦啦冲下去,一手扯着袖子将盘子从水里取了出来。 待他从厨房回来之时,宋归尘和小逸已经回了旁边的房间,屋子里只有顾易和周蔷二人。 顾易好笑地指着杜青衫:“杜兄啊杜兄,想不到你堂堂堂堂男子汉,竟被一个小姑娘指使,还这么言听计从。” 杜青衫笑笑:“顾兄,我方才从厨房回来的时候,听到寺中有女子哭声,不知是哪家姑娘在此啼哭。” “听说宝月寺中有一颗姻缘树,枝叶繁茂,双株和抱,善男信女若在树下许愿,心愿不久便能达成,这吸引了杭州不少女子前来求姻缘。”周蔷道,“杜公子听到的,想必就是前来求姻缘的姑娘在哭。” “既然前来求姻缘,那不应该高高兴兴的来吗,为什么要哭呢?” “这个”周蔷一时感叹,“那些愿意相信姻缘树灵验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受了情伤,才会寄希望于这虚无飘飘的姻缘树,在树下放声痛哭者,也并不少见。” 杜青衫和顾易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顾易笑道:“既是如此,杜兄就不要担心了,咱们歇息。” 躺在床上,杜青衫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听到女子的哭声,这哭声呜呜咽咽,悲伤不已,起身看了一眼顾易和周蔷,两人睡得正熟,显然是完全没有受到这哭声的影响。 杜青衫复又倒下,拉过被子蒙住头。 不行! 这哭声还是犹在耳边! 吵得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杜青衫猛地掀开被子,披上衣衫,开门出了房间,循着哭声找去。 更深月色,影影绰绰,寺庙之中万籁寂静,唯有一道哭声时远时近。 就在听到哭声就在不远处之时,杜青衫突然发现前头有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不知在做什么。 他悄然来到二人身后:“你们在做什么?” “啊——” “鬼啊!!!” 两道惊呼惊天动地! 杜青衫这才看清,原来二人正是宋归尘和小逸,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看清了来人是杜青衫,宋归尘和小逸镇定下来:“要死了你,走路都不带声音的啊!” “我,我也不知道是你们两啊。”杜青衫有些委屈。 “还不是小逸,非说她听到了什么哭声,死活要拉着我前来看个究竟,哪里有什么哭声啊。” 小逸:“我就是听到了嘛,哭得可伤心了,吵得我睡不着。” 杜青衫:“我也听到了。” “是杜大哥,你也是来找那女子的?” 杜青衫点了点头:“哭声好像就在不远处,你们站在此地不要动,待我先去看个究竟。” “好。” 杜青衫衣摆飘飘隐入夜色,不多时便回来了,神情凝重地看着宋归尘:“我看清了,哭声是从那边的姻缘树下传来的,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人。” 废话,不是女子,难道还是个大男人在那边哭不成? 是个人就好! 宋归尘和小逸不约而同地拍了拍胸脯,放下心来。 “额你要我怎么办?”宋归尘扯了扯嘴角。 “我们这里只有你是个女子,当然是你去安慰安慰人家,叫她好好回屋休息啦。” “胡说,小逸不是女子吗?” 杜青衫翻了个白眼:“小逸还是个孩子。” 宋归尘:“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这就去瞧瞧。” 三人蹑手蹑脚地来到姻缘树下,只见月色之下,一个白衣女子身侧放着一盏灯笼,一篮纸钱,面前烧着火,正一把一把地将篮子里的纸钱往火里放。 这渗人场景让宋归尘头皮直发麻。 扭头看了一眼杜青衫,骂道:“这就是你说的是一个人?” 杜青衫:“既然她是在给鬼烧纸钱,那她当然是人。” 算了,算了!宋归尘深吸一口气,走到女子身后:“夜深露重,姑娘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啊!!鬼啊!!”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白衣女子霎时放声尖叫,惊飞了后山一群山鸟。 跟在后头的杜青衫和小逸连忙捂住耳朵。 “姑娘你别怕,我不是鬼,我是人,是人。” 女子转过头来,看清了宋归尘的样子,一时愣住:“宋姑娘?” 第51章 原来如此 “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归尘也一时讶然,竟然是段小尘在这姻缘树下哭。 小逸和杜青衫走了过来,杜青衫倒没有如何惊奇,小逸失声道:“你不是林先生的徒儿吗,怎么跑到宝月寺来了?” 段小尘见过杜青衫,但没有见过小逸,料想必然是宋姑娘认识的人,遂擦了擦眼泪,解释道: “孟先生今日来找师父,二人本要去灵隐寺找智远师父论道,听说智远师父来了宝月寺,便追来了宝月寺” 宋归尘莞尔,这倒是师父的行事风格。 “这么说,师林先生和孟先生现在就在宝月寺?” “嗯。”段小尘点点头,红着眼对宋归尘道,“你来了正好,我正有话要问你。” 小逸听说自家叔父就在宝月寺,高兴不已。 又见小尘和林先生的徒儿似乎很熟的样子,满心疑惑,想要问个究竟,却被杜青衫使了个眼色制止: “小逸,我们去那边。” “噢” 小逸正要拒绝,被杜青衫连拖带拉地拉走了。 杜青衫摇头看天,话说今天都是怎么回事儿啊,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宋归尘创造和别人单独在一块儿的机会。 见他们二人走远了,段小尘毫无废话,直接明了,开口就问: “你是不是见过段忆安?” 见状,又见到地上还燃烧着的纸钱,宋归尘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时踌躇,试探问道:“你都知道了?” “娘!”段小尘放声大哭,“她是我娘,她是我娘啊” 这一声悲哭,哭得宋归尘难受不已,默默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头。 段小尘抽抽噎噎: “几个月前,我从耸翠楼醒来那一日,有听到楼里的人叫唤段厨娘,可那时我惊魂未定,全然不曾想到,我娘当时离我那么近” “小尘” “我到了孤山之后,因怕人家识破我是假的宋归尘,时时小心,处处在意,从不敢轻易下山” 段小尘泣不成声。 “要是我,要是我偶尔下山一趟,再去一次耸翠楼,或许就能见到我娘了” 宋归尘轻叹,一切,是造化弄人啊。 段小尘断断续续地向宋归尘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孟楼长今日来找林逋,言谈之时说起耸翠楼这段时间发生的刺杀案,也提到了他今早刚刚被顾提刑从州府大牢救出来的事。 和段忆安的尸骨共同被关在地牢里一天一夜,孟楼长悲叹段忆安命途坎坷,而这些话全被段小尘听去了。 “宋姑娘,你是最后一个见到我娘的人,她有没有有没有和你说点什么?” 段小尘满怀希冀地看着宋归尘,娘亲见到顶着自己模样的宋姑娘,一定会认出她来的。 宋归尘摇了摇头:“我见到她时,她正被耸翠楼的卫士追杀,完全没有时间多说什么。” 段小尘眼里的希冀迅速熄灭,悲戚一笑:“七年不见,她,她果然已经不记得我了。” 她面如死灰,似乎放弃了某种最为重要的坚持。 “不,不是的。” 宋归尘突然想起了什么,两手放在段小尘肩上: “你娘她认出我来了的,她认出来了的。” “我记得那一日,她走近我之后,抬手似乎是想要摸我的脸,我看到她眼里泪光闪闪,当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那样,原来,竟然是这个缘由” 两行清泪从宋归尘眼里淌出,她抬手拭去眼泪: “段姑娘,你娘记得你的,她一定是认出了我如今的模样,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才会毫不犹豫地将珍贵的蠲忿犀交给我,让我,也就是你,来替她完成她没有完成的事情。” 这时而我,时而你的,若是不知道缘由的,一定会被她这番话绕晕头脑。 不过段小尘什么都明白,闻言笑了笑,点了点头:“多谢你。” 将段小尘送回房间,宋归尘闷闷不乐地走在前头,小逸和杜青衫跟在后面:“杜大哥,小尘这是怎么了?” “你问我啊,我问谁去?” “小尘怎么会认识林先生的徒儿呀,看起来她们还很熟悉的样子,还背着我们说了那么多悄悄话。” 杜青衫扯了扯嘴角,暗中一笑,有什么悄悄话能瞒过他的耳朵。 他可是全部都听见了的。 “我只听到小尘说什么认识你啊我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啊,奇奇怪怪。” 小逸皱起小脸,一脸哀怨地盯着宋归尘的后脑勺。 小尘居然和另外一个人关系这么好,真是过分,她还以为自己才是小尘最好的朋友呢! 杜青衫笑道:“想知道?你今晚可以问她嘛,反正你们睡在一个房间,要问什么不是很方便么。” “啊呀呀,杜大哥,我嗅到了好浓重的酸味。”小逸夸张地捏着鼻子朝杜青衫龇牙咧嘴,“怎么样,你是不是想要我将位置让给你?” 杜青衫:“别胡说,我是那种人吗!” “你太是了,瞧你对小尘那司马昭之心,大家伙儿谁不知道啊。也就小尘还什么都不明白,竟然当你是拿她取笑,真是笨死算了。” 杜青衫摸着下巴,半天没有动静。 小逸好奇道:“哎,杜大哥,我说你看起来也是一表人才,仪表堂堂的,没准儿还是某个大官家的公子哥儿,怎么会看上小尘呢?” “胡说,我我哪里看上她了。你看她笨成那样,我看上她什么呀。” 小逸似笑非笑地盯着杜青衫,见已经到了房门口,朝杜青衫一笑:“没有啊?没有就好。” 随即进屋关门,见宋归尘还是那副怅然若失闷闷不乐的样子,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回神啦!回神啦!” 宋归尘惊了一下,见是小逸,松了口气:“杜青衫呢?” “还找呢,早回房休息去了。” “啊。” 躺在床上,小逸缠着宋归尘央她讲讲方才究竟和段小尘说了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宋归尘拗不过她,随口说了一句:“她是我遗失多年的姐姐,今天姐妹相见,抱头痛哭,不可以啊?” 小逸“切”了一声,嘟囔道:“不说就不说嘛,骗三岁小孩儿呢。” 第52章 如坐针毡 次日一大早,众人被寺中钟声吵醒,欲往宝月寺斋堂吃斋饭。 在斋堂之中正好碰到了孟楼长、林逋,以及智远和尚,还有 陆君遇? 宋归尘停下脚步,扭头就要往外走,被身后的杜青衫拦住,杜青衫好笑地低声道: “你现在是段小尘,人家根本不认得你,你躲什么?” 也是啊。 宋归尘尴尬地转过身来,不失礼貌地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而且,她干嘛要躲陆君遇啊? “小逸,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孟楼长见到几人,招呼着大家坐过来,“顾公子,杜公子,不如一起?” 这顿饭吃得真是如坐针毡。 林逋还记着宋归尘的师父一事,亲切地向宋归尘打听:“小友的师父最近还没回来吗?” “是是啊。”宋归尘满口胡话,“师父他老人家潇洒自在惯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 这是接了上次见面的话头了。 林逋了然,虽然他总觉得她口中的师父压根不存在。 或者说,他总感觉她口中的师父,说的就是自己但这种自恋而没有缘由的“感觉”被林逋一笑而过。 在场众人,除了当事人宋归尘和段小尘之外,知道真相的,就是杜青衫和周蔷。 杜青衫还好,他上次和宋归尘去孤山之时已经见过段小尘,昨夜又见到她在姻缘树下大哭,如今再见,只觉得: 原来小尘原来的样子这么好看啊。 再看了看宋归尘如今的样子,杜青衫霎时茫然了 顾易还不知道真相,对面坐着的是他原本的未婚妻,虽然因为各种缘由这门婚事黄了,但是此时在这种情况下再见,亦难免有些尴尬。 “宋姑娘病好了么?” 顾易觉得自己身为一个男子,应该主动关怀一下曾经的未婚妻。 可话一出口,顾易就后悔了,这话不是在诅咒人家有病吗? “额顾某是说” 向来口齿伶俐的顾易一时局促不已,段小尘捂嘴笑答: “多谢公子关心,小尘已经大好了。” 顾易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林逋问道:“听说令尊今早大闯了州府?” 顾易又点头:“是的,先礼后兵。” 好一个先礼后兵,林逋失笑:“顾审言这老家伙,还真是和年轻的时候一样,脾气一点也没变。” “只是这样一来,就等于是和王钦若撕破了脸面,王钦若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孟天隐摇头,脸上全是担忧。 “孟楼长不必忧心。”顾易宽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宋律法还在,容不到他一个知州嚣张放肆。” 他这话说得隐隐有些气势,众人皆是一怔。 林逋哈哈大笑:“好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顾郎君颇有乃父遗风。” 说着他微微叹了口气,想来是想起了自家徒儿拒婚一事。 不过事已至此,遗憾也无用,林逋笑了一笑。 孟楼长心道昨日一早顾易才和顾提刑将自己和小逸从州府救了出来,晚上他就来到了宝月寺,必定不是前来游玩,而是出城查探耸翠楼刺杀一案,遂压低声音问道: “顾公子此番出城,可是为了耸翠楼刺杀一事而来?” “不错,此案尚有些疑难之处,晚辈尚未弄明白,故而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孟楼长。” 顾易不愿将周蔷是竹竿机关真凶的事情暴露出来,遂故意让人以为他是特意前来宝月寺找孟天隐的。 “敢问孟楼长,你和韩松是何关系?” 孟天隐道:“不瞒顾公子,我本姓段,并非大宋人氏。” 听到他姓段,顾易和杜青衫了然:“晚辈明白了,那楼长想必也知道段忆安和韩松的真实身份了?” “不错。”孟天隐长长一叹,“此事兹事体大,其中缘由故事,待我下山之后,自会去提刑司和顾提刑说明。” 顾易环视了周围,确实,此处人多口杂,不便谈话,便道:“那就多谢楼长了。” 要说最如坐针毡的人,当属已经知道宋归尘和段小尘真实身份的周蔷。 打从坐了下来,他就不知道该将眼睛往哪里放。 一面是耸翠楼楼长,自己平日里都见不到几次。 一面是传说中的隐士林先生,平日里杭州显贵以及各地慕名而来的大官想要见上一面,都见不到。 更重要的是: 一边是自己心心念念了许多日子的宋姑娘宋姑娘的样子; 一边是这些日子朝夕相处的真正的宋姑娘宋姑娘的灵魂 周蔷觉得再也没有什么事比眼前的场景更让他头大的了。 就连最近谋划刺杀王若钦,都没有此时这样让他感到棘手。 因此,他索性什么话也不说,哪里也不看,只埋头吃饭。 众人不知他为何如此反常,只当他是在孟楼长面前不敢造次,便也都没有过多在意。 除了宋归尘,隐隐知道他这么反常的缘由。 有些心疼,有些好笑。 宋归尘迅速扒拉了几口饭:“我吃好了,想去后院姻缘树看看,智远师父,林先生,孟楼长,还有这位” 看向陆君遇时,宋归尘顿了顿,陆君遇“阿弥陀佛”了一声:“贫僧法号‘梧生’。” 贫僧贫僧,宋归尘心里微叹一声。 以前她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陆君遇在自己面前说“贫僧”这个词,可今日再听到他这么说,宋归尘却再没有当初那种心痛之感,只觉得一切都过去了。 因笑道:“槛外人见过梧生师傅。” 说罢笑着告辞了众人,小逸也匆匆放下筷子:“我也要去!” 周蔷也放下筷子,心想:我也想撤 然而他毕竟不同宋归尘和小逸,周围的人,个个都比他有身份背景,他可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宋归尘和小尘绕到了传说中的姻缘树下。 那是一株枝繁叶茂的银杏树,树干粗壮,枝如虬龙,被前来烧香拜佛的人挂上了不少红色祈愿带。 “听说宝月寺求姻缘可灵验了,小尘,你要不要也去求一求?”小逸仰头看着满树彩带,提议道。 宋归尘怅然一叹:“我不求姻缘,我求” “求什么?” 身后一道揶揄声音传来,宋归尘没好气道: “我求富贵!” 第53章 顾易发怒 回到城来,州府的人正满大街搜查抓捕“我来也”。 更将耸翠楼团团围住,要耸翠楼交出宋归尘。 韩松进了提刑大牢,楼长又不知去哪去了,耸翠楼一时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出来,大小人员均被聚到一楼散厅问话。 问话的正是州府通判,林先道。 今晨王钦若发现“我来也”救走宋归尘、更是嚣张地盗走了州府大门上的匾额之后,勃然大怒,命林先道三日之内将“我来也”和宋归尘抓回州府。 林先道叫苦不迭。 别说三日了,就算给他三个月、三年,他也不一定能将这位神秘莫测的“我来也”捉拿归案啊! 捉拿一些小毛贼、一群拦道抢劫的江湖草寇他倒是还行,前儿就在城外五十里处乌鸡山捕获了一群强盗,正关押在知府大牢。 可这是“我来也”啊,鼎鼎有名的“我来也”! 林先道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我来也”在杭州一带专挑富得流油的大户人家下手,普通百姓对其事迹津津乐道,甚至暗中期盼他偷得越多越好; 而杭州富商则对其恨之入骨,整日惶惶不安,就怕有一天,这位“我来也”光顾自家。 官府也不是没有试图抓捕,可是赏钱出了那么多,就是没有一个人见过“我来也”呀! 思来想去之下,林先道决定从宋归尘身上下手。 既然“我来也”闯进州府就是为了救那小厨娘,那他一定和那小厨娘很熟,更有甚者,他可能就是耸翠楼中的人。 林先道为自己这份聪明机智得意不已,威风凛凛地坐在上首看着面前的众人。 “说,孟天隐人呢?” “回大人,楼长他昨日回来后就离开了耸翠楼,这个时候还没回来呢。” “哼!他一定和‘我来也’是同伙,窝藏要犯去了。” 林先道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一定是孟天隐将盗贼我来也和那小厨娘藏了起来。 “我可警告你们啊,窝藏官府要犯,是违反大宋律法的,你们若是识相,最好将那‘我来也’和那什么厨娘乖乖儿交出来,不然——” “不然怎样?” 孟天隐从楼外走来,身后跟着顾易、杜青衫以及周蔷,小逸,杜青衫身边,还跟着一个丑不拉几的小书童。 林先道见孟天隐回来了,从座位上站起来:“来啊,将他给我拿下!” “且慢!” 孟天隐抬手,上前要抓他的官兵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林先道。 林先道气道:“上去抓人呀,你们这群饭桶!” “林通判说我窝藏要犯,可有证据?”孟天隐不急不缓,“大宋律法,好像没有官府中人可以随意抓人之说? “顾提刑一早才将我和侄女小逸从官府大牢救出来,这一天一夜的无妄之灾,我孟天隐还没有向你们州府讨个说法呢,林通判你却先倒打一耙,说我窝藏要犯,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闻言,林先道一时被堵住。 也是,前天夜里那小厨娘被救走之时,孟天隐还在大牢之中关着呢,他不可能和“我来也”有勾结。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林先道自然不会承认孟天隐说得有道理,他冷笑一声: “那孟楼长回了耸翠楼,不好好呆在耸翠楼,却消失了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都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呢?” “林通判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孟天隐一没杀人,二没放火,难不成官府还要限制我的自由,连出耸翠楼都不行了?” 林先道抬高声音,试图找回一些威严: “你别东拉西扯,回答我的问题!” 孟天隐咳嗽一声,正色道: “我昨日回到耸翠楼之后,对韩松竟然和王大人勾结一事越想越气,遂想去孤山找林先生谈谈心” “住嘴!住嘴!” 见他竟然当众说什么王大人与韩松勾结的话,林先道惊出一身冷汗,忙打断孟天隐。 孟天隐奇道:“林通判这就不讲道理了,要我说的人是你,要我住嘴的人也是你,那我究竟是说还是不说呢?” “你——”林先道被他搅得头晕脑胀,喝道,“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 “这就为难我孟天隐了。” 孟天隐捉着下巴上长出来的胡渣,若有所思地道: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呢?是王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却和韩松勾结,私自关押平民百姓不该说?还是王大人身为一州知州,却残害杭州妙龄女子,致人死亡不该说?或是——” “你住嘴,住嘴!” 林先道撩起长长的衣摆来到孟天隐跟前,要堵孟天隐的嘴,孟天隐灵活地退到一边,让林先道扑了个空。 “你们还愣着干嘛,都给我散去!散去!” 散厅里聚起来的耸翠楼众人,此时都在偷笑林先道。 林先道怒火噌地一下升起,熊熊怒火在胸中翻腾。 看着孟天隐云淡风轻的表情,他愈发愤怒,指着孟天隐,朝周围的官兵吼道:“愣着干嘛,将这个对王大人出言不逊的刁民拿下!拿下!” 顾易捂嘴咳嗽了一声:“林通判好大的官威啊。” 林先道这才看向一直站在门边的顾易几人:“顾公子,官府做事,本官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林通判,孟楼长是我爹昨儿才才从州府救出来的,要是这么快就又被你们抓进州府,那我爹的面子何在?两浙提刑的面子何在?朝廷四品大员的面子何在?官家的面子何在?” “你,你你你” 林通判一时语塞,说事就说事,你扯什么官家啊? 顾易又道:“官家看重王大人不假,可我爹好歹也是官家亲自钦点任命的两浙提刑,下辖着江浙路一带刑狱之事,林通判真的要和我爹过不去?真的要和官家过不去吗?” “胡说!胡说!” 文字说辞之上,林先道哪里是顾易的对手。 见顾易三言两语将事情扯到了和官家过不去身上,林先道吓得腿都软了,虽然知道他是故弄玄虚、夸大说辞,但偏偏自己连一个反驳的词儿都说不出来。 “林通判,我送你几个字:邪不胜正。” “王若钦坏事做尽,大宋子民人人唾弃,林通判如今为虎作伥,良心不会痛吗?” 顾易昨日听到常氏父女的遭遇,对王若钦的恨意在此刻毫不掩饰地发泄了出来。 只听得林先道哑口无言,半晌之后,才颤抖着右手指了指众人: “好!好!好!好得很!你们给本官等着!” 第54章 两代遗言 林通判灰溜溜地带着官府的人撤出了耸翠楼。 孟天隐看了看聚在散厅的众人。 “大家都去忙,不用担心,有老夫在,耸翠楼不会有事。” 众人纷纷鼓掌,渐次散去。 小逸兴冲冲地来到孟天隐身边:“叔父,你刚刚简直太帅了!” 书童模样的宋归尘来到顾易面前:“顾大哥,你刚刚真是威武神勇!” 杜青衫含笑给顾易和孟天隐倒了杯茶。 “来来,喝点茶,润润嗓子。” “劳烦杜兄。” 顾易接过茶,长长一叹。 “我们这是彻底惹恼了王钦若,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杜兄,你和小尘还是先回湖心亭,别让官府的人发现小尘,我这就回提刑司向我爹说明情况,也好有个准备。” 杜青衫点头道好。 顾易又疑惑道:“杜兄,你潜入州府之时,并未盗走州府匾额?” “完全没有。”杜青衫道,“我只在关押小尘的那间房间大门上写了‘我来也’几个字,带着小尘从后院出去了,压根没到州府前门来过。” “这就奇怪了,方才一路上都听到百姓议论,昨夜‘我来也’救走了王钦若掳去的姑娘,还将大门上的匾额盗走了。” “此事我也十分好奇。”杜青衫道,“许是真正的‘我来也’去州府盗走了匾额。” 知道真相的宋归尘偷瞄了一眼周蔷,见他神色如常,丝毫不被顾易二人的讨论所影响,不由得暗自佩服他的这份淡定从容。 怪不得,“我来也”偷盗了那么多杭州富商,却至今没人知道他的真容。 谁能想到,传说中魁梧英勇的“我来也”,竟然是耸翠楼一个小小的酒保呢? 不过宋归尘既然答应了周蔷替他保密此事,因此也不出声,只默默低头喝茶。 顾易思忖许久:“罢了,总归这个‘我来也’对我们没有什么恶意。他前去偷走州府匾额,也许是看不惯王钦若为人,想要戏弄他一番。” “不无可能。”杜青衫扫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宋归尘,点点头,朝宋归尘道,“走了,小书童。” 宋归尘被他这么一叫,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匆匆放下茶杯,在众人揶揄的目光中跟着杜青衫出了耸翠楼。 周蔷苦涩地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什么也没说,失魂落魄地进了后院。 孟天隐则朝顾易深深一躬:“多谢顾公子相助。” 顾易忙将其扶起:“楼长请不要放在心上,我知道耸翠楼近日事务繁多,不过还要劳烦孟楼长跟我回一趟提刑司。” 孟天隐知道他是想问自己韩松和段忆安的身份,遂点头:“我这就和顾公子去提刑司。” 顾提刑正翻看着顾紫萤昨日记录的案卷。 昨日韩松虽被押回了提刑司,可无论底下的人如何审问,他就是死活一句话也不说。 顾审言无奈之下,只得命人好生看管,别让他又寻死。 此时仔细翻阅顾易调查的案卷之后,顾审言蓦然想起,韩松知道的事情,或许孟天隐也知道。 正想命人去耸翠楼将孟天隐带回来之时,就听到下人禀报,顾易和孟天隐求见。 他连忙放下案卷来到客厅。 “爹。” “草民拜见提刑大人。” “孟楼长,坐。” 顾审言并无半分提刑大人的架子,命下人上茶。 孟天隐匆匆喝了一口,放下茶杯,拱手道:“还未感谢提刑大人救命之恩。” “孟楼长不必多礼。”顾提刑大手一挥,“老夫正想差人去请楼长,不想楼长就来了。” “草民答应了令郎,今日要亲自来向提刑大人说明真相。” “哦?”顾提刑也放下茶杯,“老夫洗耳恭听。” “顾公子聪慧,早已猜出我和韩松,段忆安三人都不是大宋人氏,相信提刑大人也有了揣测。没错,我们都是大理人,来到杭州,则是一个费心谋划的长远布局。” 孟天隐陷入回忆,缓缓地给顾提刑道出了一个几十年前就已经开始的故事。 原来孟天隐本名段思虞,本是大理开国皇帝段思平一支的后代。 段思平死后,其子段思英即位,不到一年,便被叔叔段思良发动政变,逼其退位出家,并自立为帝,改国号为至治。 大理建国至今,已历经七任皇帝,如今在位的,则是段思平之弟段思良的玄孙段素廉。 因为段思良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皇位继承如今在段思良一系,大理国室之中忠于段思平之人不在少数,对此颇有微词,两派之争从未停止过。 孟天隐的父亲段思宁乃彻头彻尾的段思平一系,见如今大理皇位被段思良的后代继承着,他有心推翻段思良一派,又苦于没有足够的实力。 后来他听说大宋境内出现了蠲忿犀的踪迹,便携了家奴来到大宋,想要找到蠲忿犀带回大理,借蠲忿犀之名将大理皇位从段思良一系归还到段思平一系。 不想他潜入大宋一生活就是十几年,不仅没有找寻到蠲忿犀的踪迹,自己反而在大宋娶了妻生了子。 即便如此,他依然初心不改,临死之时,握住家奴韩战的手,要他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找到蠲忿犀,带回大理。 不想段思宁死后不久,韩战也一命呜呼了。 韩战临死之时,将儿子韩松叫到床边,要求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蠲忿犀,带回大理。 孟天隐虽然是段思宁的儿子,却因为自小出生在大宋,对大理段氏的两派之争并不感兴趣。 反倒是韩松,一心一意记挂着父亲和主人的遗言,誓要找到蠲忿犀。 听罢孟天隐这番故事,顾易想起当日在西湖船上,小尘姑娘将蠲忿犀呈给父亲的时候,杜青衫就大胆地做出了这样的猜测。 如今听来,杜兄的猜测竟然和真相所差无几。 只是,当时父亲将杜兄的猜测否定了,因此他也就没有按照杜兄的猜测继续推断下去。 如今听到了事情真相,顾易觉得,父亲对段忆安,或许有着什么不为人道的故事。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问孟天隐,那段忆安又是怎么回事之时,只听自家父亲长叹了一声: “原来如此。” 第55章 纳税大户 孟天隐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又道: “几年前,韩松进京查访,见到了当时还是柴府侍妾的段忆安,知道她也是大理人士,更知道她居然也是为了蠲忿犀而来,一时大喜,便将她带回了杭州” “等等,等等。” 顾易打断了孟天隐的话头。 “楼长是说,那段忆安是柴府侍妾?哪个柴府?” 孟天隐压低了声音:“就是后周末代皇帝柴宗训的第三子,柴永惠。” 闻言,顾易惊吓不小,忙道:“周恭帝不是被太祖发配到了房州么?为什么他的儿子会在开封?” “此事隐秘,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蠲忿犀当时就在柴永惠手中,柴永惠死后,段忆安得到了蠲忿犀,而韩松因缘巧合之下遇到了段忆安,将她带到了杭州。” “这——” 顾易一时茫然了,柴永惠是后周子孙,蠲忿犀流落在他手中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当年太祖皇帝“黄袍加身”之后,封柴宗训当郑王,符太后为周太后,并把他们母子俩,和柴家的其他亲戚一块送到了房州。 按理,柴宗训的后代,也应该是在房州才对,怎么会出现在京都呢? 顾易百思不得其解,但也知道这些皆是皇家隐秘,遂压下心中疑问,只道: “这么说来,段忆安费尽心机到柴永惠身边,就是为了得到蠲忿犀?” “这个,也许是。”孟天隐看了看顾审言,迟疑片刻,“关于段忆安,我也是她行刺韩松当日,才知道她居然是柴永惠的侍妾。” “我向来不管俗事,更对蠲忿犀没有什么兴趣,韩松与我从小长大,他的父亲忠心耿耿跟在我爹身边多年,故韩松志在寻找蠲忿犀,我也不愿过多阻挠,而韩松也甚少和我说起他的计划。” 孟天隐说完,为自己未能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而面露愧色。 顾提刑郑重地朝他一道谢:“多谢孟楼长告知实情,小易,你送孟楼长。” 送走了孟天隐,顾易回到客厅:“爹,孟楼长的话,有多少可信?” “哦?”顾提刑审视性地看着顾易,反问道,“小易认为,孟楼长的话有多少可信呢?” “我见他不似撒谎,只是关于段忆安的那一部分,孩儿尚有疑问” “小易不必说了,孟天隐说的,都是他知道的。”顾审言出声打断顾易,道,“对了,杜昭宴将小尘救走,小尘现下可安全?” 父亲闭口不提段忆安,顾易心中不解,不过还是遵从顾审言的吩咐不再询问,恭恭敬敬地回答: “杜兄和小尘姑娘如今都在湖心亭,有武叔在,州府的人就算找到那里去,也不能将他们怎么样。” 顾审言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甚好,你也多上些心,别让那孩子再被王钦若的人抓去了。” 说到这,顾易将方才在耸翠楼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禀明了顾审言,又道: “林先道在耸翠楼没有占到便宜,在王钦若面前定会大加煽风点火,孩儿担心他们会对耸翠楼” 顾审言大手一挥:“耸翠楼是官营酒楼,王钦若不会将其怎么样的。” 顾易顿时了然,耸翠楼可是纳税大户呢,王钦若吃饱了没事干才会去对耸翠楼下手。 父子二人一时无话,见顾易还坐着不走,顾审言侧目道:“还有何事?” “这”顾易犹豫须臾,踌躇道,“爹,你今日也不回府么?” 顾审言脸上的表情霎时凝固,端着茶杯的右手微微一紧,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顾易:“你倒关心起爹的事儿来了。” “爹,今日是娘的生辰,您——” “好了,不必说了,提刑司事务忙碌,为父还有公务尚未处理,你回。” “爹,爹——” 顾审言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侧门,顾易默默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许久 顾府距离提刑司只隔了一条州府大街,顾易回到府里的时候,大哥顾思之正招呼着下人们布置庭院。 见到顾易一个人回来,顾思之脸上的笑容顿了一顿,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小弟的肩膀:“娘在佛堂呢,交给你了。” 顾易温和地点了点头。 来到后院,下人们见到顾易,都纷纷问好,顾易一一点头回应,悄声进了佛堂。 一个深衣妇人端跪在佛像前,从顾易所在的地方看去,高大威武的佛像映衬着妇人娇小瘦弱的身子。 顾易一时心酸不已,对父亲冷落娘亲的做法生出几分怨愤。 爹娘虽然是几十年的夫妻了,可这些年,两人之间倒像是陌生人。 “娘,孩儿回来了。” 妇人并未睁眼,只淡淡“嗯”了一声。 顾易走过来和妇人一同跪在佛前,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认真地道:“娘,孩儿昨日去了宝月寺,给娘求了一个平安符,娘带上。” “小易有心了。”妇人淡淡应了一声,“放那,在佛前就不要多说话了。” “是。” 顾易双目紧闭,双手合十,虔诚地在佛像前许下了愿望,末了,他站起身,朝妇人深深一行礼:“那娘,孩儿告退。” 妇人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出了佛堂,顾易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顾思之走了过来:“怎么样?” 顾易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顾思之亦是一叹。 “二哥和小妹呢?” “行之一早就去了六艺坊乐器行,小妹那野丫头从昨儿就不见人影,也不知道跑哪疯去了。” 顾思之表示很心累,父亲不归家,母亲不管事,弟弟妹妹整日只知道往外跑,偌大的一个家,这上上下下的,全靠他一个人打理。 顾易笑道:“大哥辛苦了。” “你小子,知道大哥辛苦就好。”顾思之一拳捶在顾易肩头,叹道,“你说,爹和娘这次又是因为什么闹别扭?竟然连娘的生辰,爹都不回来了。” 往年爹娘之间虽然冷淡,但彼此生辰之日,还是会象征性地“其乐融融”一下的。 顾易一摊手:“谁知道呢?” “你不是号称杭州推理神童吗,连自家的事情都推不出来,我看你这个推理神童之名,也是纯属谬传。” 顾易深深地看着自家兄长,眸光闪闪: “我倒还真有一个猜测。” “什么猜测?” “等我确定这个猜测了,再和大哥说。” 见顾易反倒绕起了圈子,顾思之宠溺一笑: “行,等你确定了。你可要快点确定,不然爹娘再这么互不搭理下去,老哥我就要撑不下去了。” 顾易一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有点重。 第56章 毛笔妙用 湖心亭位于西湖中央,环岛皆水,环水皆山。 人在湖心亭,颇有身在世外桃源之感。 此时,这世外桃源之中传来阵阵肉香,循着肉香找去,一座凉亭翼然而立,凉亭之下,一老两少正围着火炉烤肉。 宋归尘一手端着酱料,一手握着狼毫,像挥墨写字一般往已烤至金黄的鸡腿上抹蘸料,边抹边赞不绝口: “我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烤肉小天才!” 杜青衫含笑附和:“不错,对于吃,小尘确实别出心裁、独树一帜。” 两人愉快地烤着肉,宋归尘将一烤好的急鸡腿递给一旁黑着脸不说话的武叔:“武叔,来来来,这第一块鸡腿孝敬您老人家。” 武叔板着脸,望着自己收藏许久,甚至都没舍得用的上好宣城诸葛氏散卓笔,心痛不已! 他都还没舍得用,竟然就被杜青衫这个臭小子拿给小姑娘用做烤肉刷子了! 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师傅! 武叔默默地将头别开,头呈四十五度仰望翼然亭檐角。 宋归尘“嘿嘿”一笑:“武叔,您真不要呐?那我给杜青衫啦?” 说着装模作样地要将鸡腿往杜青衫这边递,半路被武叔迅速阻止: “谁说武叔不要了!武叔的上好宣城诸葛氏散卓笔涮出来的鸡腿,可不能便宜杜昭晏这个臭小子!” 杜青衫哈哈一笑:“武叔,回头我送你一副上好笔墨,绝对比你这只散卓笔好。”又道,“武叔,你那坛珍藏许久的寒潭香——” 武叔瞅了杜青衫一眼: “你小子可别打我那坛酒的主意,那酒是取高山寒潭水酿成,武叔这么多年都舍不得喝的东西,岂能拿来配这鸡肉?” 宋归尘忽然想到了什么,将手里的调料和毛笔一股脑塞给杜青衫,巴巴儿看着武叔,面露祈求: “武叔,您教我易容术~” “不行!”武叔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为什么呀?” “武叔的独门绝技,传男不传女。” 武叔大口嚼着肉,别有意味地看着杜青衫。 “您这是性别歧视。” 武叔不理会宋归尘的抱怨,心满意足地将鸡腿吃完,从怀里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凑到宋归尘耳边,悄声道: “你要是真想学,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宋归尘大喜,“有什么条件?” “聪明!”武叔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条件嘛,当然是有的。” 宋归尘忙催促:“快别绕圈子了,您快说,什么条件?” “武叔我传男不传女,可有人没有这个规矩呀。” 武叔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正在认真地撕着鸡肉的杜青衫。 宋归尘顿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您是说,杜青衫也会你的易容术,让我请他教我对不对?” 一声压抑的闷笑传来,宋归尘不解地扭头朝杜青衫望去,杜青衫正色道: “武叔的易容术,我完全不会。” “那?” 宋归尘狐疑地扭头看向武叔。 武叔道:“笨呐!杜小子先学,他学会了再教你不就行了!” 宋归尘赞同地点点头:“这个主意不错,杜青衫,你——” “我不学。” 宋归尘话还没说完,杜青衫已经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武叔,你就放弃,我是不会学武氏一族的功夫的。” “就算是为了宋小娘子,你也不学?” 杜青衫一笑,对宋归尘道:“武叔他压根没有什么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你要是想学,多纠缠他几次,他就答应了。” 宋归尘一头雾水:“武氏一族是什么?” “这个么”杜青衫将撕好的鸡肉放到宋归尘面前,笑道,“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宋归尘本想问他以后是什么时候,又蓦然想起上次自己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时,他笑嘻嘻地打趣自己嫁给他他就说一事,顿时已经到了喉咙口的问题被宋归尘生生咽了回去,低头准备吃肉。 然而看着面前处理好的、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鸡肉,宋归尘脸颊一红,心略慌,连外焦里嫩的鸡肉都觉得不太香了。 抬眸见杜青衫正将另一盘肉端给武叔,似乎没有发现自己的异常,宋归尘松了口气,匆匆吃了点儿,拍了拍脸颊,站起身。 “你们聊,我有点热,去那边吹吹风去。” “热吗?”武叔道,“武叔说过了,这天气一天天地暖和起来了,不适合烤肉,你们偏不信。” “得啦武叔,您又不教我武功,这地方除了树就是水,也没什么消遣的地儿,这不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么。” 宋归尘堵了武叔一句,提起衣角跑出翼然亭。 “这丫头——” 武叔似宠非宠地责备一句,看向杜青衫,杜小子的心思他真是越发猜不透了。 小尘这丫头瘦瘦小小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肉,除了饭菜做得好吃点儿,真没有其他优点,嘴又厉害,脾气又不好,也不知道杜小子看上人家什么了。 “武叔,来来来,这些肉也都交给你了。” 杜青衫愉快地将面前的肉全部翻了个面,随即将蘸料和毛笔摆到武叔面前,起身也准备走。 武叔:“浪费可耻。” “所以,武叔你千万不要浪费了。” “你对武氏武功的成见什么时候可以放一放?” 武叔平淡得不带一丝情绪的问题,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杜青衫负手看着亭外湖水绿树,以及遍野绿意之间的一抹飞奔的浅绿,面上带着淡笑: “我瞧着小尘挺不错的,你要是真想找个后继人,她应该会很乐意的。” 武叔冷哼一声:“她做菜还行,但不是练武的料子。” 要不是杜青衫这小子是他见过的这么多人中唯一的练武奇才,他才不会这么卑微地巴巴儿求着他学自己的毕生武艺呢! 可这臭小子却清高得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 “我要是想学,十几年前就跟着你学了。”杜青衫笑道,“武功,精通一派足矣。” 武叔扫了一眼杜青衫,你才几斤几两啊,就敢称“精通”二字? 来到湖边,捧了一捧湖水浇到脸上,迎湖吹了几阵风,方觉得凉爽了许多。 杜青衫太犯规了! 同样是在烤肉,为什么他都能烤出一种世外高人的气势来?! 而且,他今儿居然不损自己了,反而露出那种既温柔又满足的笑容,还亲自给自己撕好了鸡肉! 宋归尘抬头往天上看了看: 太阳是从东边升起的,没错啊。 第57章 偶遇梧生 宋归尘正心烦意乱之时,杜青衫远远的呼声传来:“喂,那边那位,你要吹风到什么时候?” 宋归尘心里别扭,更不想此时看到杜青衫那张脸,索性跳上湖边的木船,远远地回答道:“我划船玩儿去!” “你会划船嘛?” 这不是小瞧人嘛! 不过听了这话,宋归尘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安稳下来,这才是杜青衫的真实面目嘛,还是和往常一样毒舌! 方才一定是自己热糊涂了,居然会觉得他温柔,他和温柔这两字压根不沾边好吗。 小船如箭一般驶入湖心,浅绿背影渐渐变成黑色小点消失在茫茫湖面,杜青衫耸耸肩,忽视武叔揶揄的笑容,纵身一跃,跳到翼然亭外的大榕树上躺了下来。 宋归尘原本只打算在湖心亭附近转一圈就回去的,然而小船驶着驶着,竟然来到了孤山脚下。 一道清越的歌声传来,宋归尘凝神细听,竟然是王钦若遇刺当日在西湖中放歌的那道声音。 宋归尘大喜之下,划着船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 远处的小木笺上,一个人头戴斗笠,身着僧衣,背影宽厚而高大,这个背影宋归尘认得,不是陆君遇又是谁。 宋归尘吸了吸鼻子,下意识地叫了出来: “陆君遇!” 前面的僧人闻声回头,见到站在小船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的女孩子,单手行礼道:“施主怎知小僧俗名?” 宋归尘静默不语,任小船凭借水流往陆君遇驶过去。 靠近之后,宋归尘早已收拾好了情绪,面不改色地扯谎道:“小女子昨夜做了个梦,梦到今日到此处来,会遇到你,而梦里的你名字就叫陆君遇。” 陆君遇半信半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怎么?你不信啊?”宋归尘狡黠一笑,“梦里你还一直不让我叫你陆君遇呢,义正言辞地让我称呼你的法号,叫梧什么,梧生对?” 见她不仅知道自己的法号,连俗名都一清二楚,还说自己不喜她称呼自己的俗名,陆君遇有一瞬间的失神。 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叫自己的俗名的,除了她,再也没有旁人。 可自己十分确定,自己从未见过面前这个小姑娘,陆君遇不由得相信了宋归尘说的梦里相遇一事。 “阿弥陀佛,既是梦里有此一遇,敢问施主高姓大名。” “高姓大名?” 宋归尘笑嘻嘻地看着陆君遇,朗朗道: “姓宋名归尘。” 陆君遇脚下的木笺左右微晃,僧衣的一节被湖水浸湿也浑然不觉,他怔怔地看着宋归尘,宋归尘也收敛笑意,任他打量。 水天一色,水鸟叽叽咕咕,湖水波光粼粼,木船和木笺相对而立,木船上站有绿衣女子,木笺上立着素衣僧人。 湖水轻轻推着木船与木笺,在木船撞上木笺的瞬间,宋归尘稳了稳身形,笑道:“怎么啦,我不能叫这个名字么?” “不不是。”陆君遇慌乱地收回目光,双手合十,躬身行礼,“贫僧方才唐突了,宋姑娘勿怪。” “我当然不会怪你啦,又不是第一次了。” 陆君遇此刻心中翻涌的情绪如滔天海潮,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笑吟吟的小姑娘,颤抖着双唇问:“你,你是小尘?” “对呀,身边的人都叫我小尘。” “你是孤山上、林先生的徒儿,宋归尘?” 宋归尘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两行清泪倏地在双颊:陆君遇,如果我现在点头说是,你会怎么办?你会信吗? 她心中思绪万千,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宋归尘抬手擦干眼泪,灿然一笑:“陆君遇啊,这几个月以来,没有我在你身边纠缠不休,你是不是过得很开心?世界终于清静了对不对?” 陆君遇合十的双手松了松,正要否定,又听宋归尘继续道: “不过如此也好,我发现我现在好像有真正喜欢的人了,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跟在你身后,绝不会打扰你念经诵佛,亦不会耽误你普度众生。” “好啦!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宋归尘笑道,“现在,你确定我的身份了?” “确定确定了。” 方才她一番话犹在耳边,陆君遇心里似乎被什么抓了一下,想挠,却又没着没落的,不知道该往那里挠。 费了好大的力气,他才又重新紧合双手,阿弥陀佛道:“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乃佛家之人,你一定相信天上有神仙,地府里有鬼神了?”宋归尘兴致勃勃地问,“那你知道,两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为什么会灵魂互换吗?” 陆君遇俊秀的眉微微拧起:“阿弥陀佛。” “快别‘阿弥陀佛’了。” 宋归尘往木船旁边留出位置,让陆君遇跳上自己的木船,二人就坐在船上,任由船只自由飘荡。 “这件事我都没敢和师父说,他要是听了,铁定以为我在骗他呢,也就是因为你是陆君遇,你肯定会相信我说的话,所以我才和你说的。” 而且,有一点宋归尘没有说,段小尘一直有意无意地阻止自己说出真相,在孤山之时,自己也答应了她,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师父。 宋归尘打从记事起就在师父身边,一直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师父,没想到,她这一离开,就是以这种离奇的方式离开。 好不容易见到从小到大的玩伴,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这些日子的事情,就像曾经在孤山,她总是跟在陆君遇身后念叨个不停一样。 陆君遇向来心静如水,从不喜形于色,但此时宋归尘就在眼前,还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日子以来,她遇到的事情。 聪颖如他,早就看出了如今孤山放鹤堂里的那位“小尘”的反常之处,他无数次怀疑真正的小尘被人掉包了。 可几次三番的确认,陆君遇迷惑了,那个小尘除了举止不一样之外,其他地方又完全是小尘的样子。 陆君遇万分不解,可他也万分确定,如今孤山上的小尘,并非原来的小尘。 此刻见到一个样貌和小尘完全不一样的姑娘,陆君遇亦万分肯定,她就是他找了这么久的小尘。 有那么一瞬间,陆君遇有一种想抬手摸摸宋归尘肩膀的冲动。 这些日子,他好担心她啊。 这么想着,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哎,陆君遇,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宋归尘突然转过身来,陆君遇伸出去的手霎时收回,微一垂眸:“阿弥陀佛,贫僧有在听。” 第58章 概率问题 宋归尘“噗嗤”笑出声来。 “得啦,不为难你了。”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些话说出来,心里愉快多啦!多谢你,陆君遇。” 陆君遇愣愣地点点头:“阿弥陀佛,那日耸翠楼里与梧生对歌的人,也是小尘?” 只有小尘,才知道那些词曲。 宋归尘莞尔:“原来那日真的是你啊,我还没问你呢,你那日怎么跑到耸翠楼附近去了?” 她记得陆君遇可是喜静不喜闹的,平日里最大的行动范围也就是从孤山灵隐寺走和灵隐寺后山的泉水处挑水。 陆君遇抿嘴,自从发现她不是她之后,他经常下山到耸翠楼附近游荡,就是为了寻找一丝蛛丝马迹,没想到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让他给碰上了。 不过这事,他是不会告诉她的。 “阿弥陀佛,贫僧下山,是为了化缘。” “化缘?”宋归尘明显不信,“出家人不打诳语啊,陆君遇,你还能骗得了我?” 陆君遇垂眸,片刻之后,正色道: “梧生会将你和段施主灵魂互换一事弄清楚的,也会寻机会将此事告诉林师父。” 宋归尘摇头:“不用告诉我师父,我答应了段小尘,不会揭穿她。” 反正她现在有地方可去。 说出这句话,宋归尘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竟然将最爱戴最尊敬的师父拱手让人,还觉得不用那么早回到孤山,心里有一丝丝小小的窃喜。 来不及仔细思索这丝窃喜来自何处,只见天上一只白鹤展翅飞来,宋归尘疑惑地扭头看向陆君遇: “那两只鹤又回到放鹤堂了?” 陆君遇摇头:“这是段施主新养的白鹤。” 宋归尘抬头眯眼看去。 果然,空中翱翔的那只白鹤和她养的那两只皆不同,这一只翅膀尖儿上有一撮黑色羽毛,而原本的那两只,则是遍体洁白。 陆君遇也抬头看向展翅高飞的白鹤:“段施主这些日子正在学着训鹤。” “原来如此。” “梧生可以不告诉林先生这件事,不过梧生会尽快查出你们灵魂互换的原因,将你和她换回来。” 陆君遇坚持自己的想法,宋归尘点了点头,她也想搞清楚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总不可能她就一直在段小尘的身体里了?! 陆君遇又道:“这些日子,小尘住在?” 那日在宝月寺,他听顾易等人谈话,也将耸翠楼里发生的事了解了一个大概,此时知道被王钦若抓走的就是小尘,陆君遇一阵后怕: “官府的人还在追杀你?” “没事儿,我住在不远处的湖心亭,和孤山遥遥相望,那儿据说是武叔的地盘,官府的人不敢放肆。” 陆君遇喃喃:“武叔?” “嗯,杜青衫说武叔独自一人住在湖心亭好几年了。” “梧生却是从未听过湖心亭有这一号人。”陆君遇眉头微动,不放心地道,“你还是住到孤山上来,不去放鹤堂也行,灵隐寺有许多闲置的房屋” 宋归尘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担忧的陆君遇:“君遇哥哥,要不是我消失了这一阵子,还见不到你担心我担心成这样呢。” 一声“君遇哥哥”像一阵微风,轻抚过陆君遇耳旁,吹进心里,他后退了一步,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小尘是梧生的朋友,梧生关心小尘,是理所应当的。” “好啦,我逗你呢。” 宋归尘正色道。 “你放心,杜青衫人很好的,武叔虽然神秘了点,不过人也挺好的,我正准备缠着他叫我功夫呢,等我练就了绝世武功,要和你一比高下。” 宋归尘说着做出一个起势的动作,滑稽而不标准的动作引得陆君遇微微一笑。 不到一年没见,她有了新的朋友,有了新的感兴趣的东西,有了新的想去做的事情 陆君遇不知道心里是欣慰还是心酸,将这份莫名的情绪压下,合手道: “既然如此,那梧生就放心了。” 二人又说了许多话,大部分是宋归尘问,陆君遇一板一眼地回答。 直到日落西山,凉风习习,宋归尘打了个冷战,起身道:“我送你上山去。” “不用。”陆君遇连忙拒绝,“梧生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宋归尘叹息地看着他跳上岸,背影挺拔地消失在树林小径之中,将小船掉头,往湖心亭划去。 还没到湖心亭,远远地见到杜青衫和武叔乘船而来,宋归尘心道:不会是见我久出未归,一起寻我来了? 仔细想想,自己确实逗留太久,又是官府正在通缉的人,想到武叔和杜青衫可能正担心自己是不是被人抓走了,宋归尘一时心里生出几分歉意。 “武叔,你们这是要去哪?” “去耸翠楼。” 什么呀,原来不是出来寻自己的? 宋归尘将船泊在原地,等他们靠近,才问:“耸翠楼出什么事了?” “方才顾兄飞鸽传信,王钦若昨晚撞鬼了,被鬼吓得魂不附体,这会儿还没有醒过来。” 武叔接话道:“武叔想去看热闹。” 宋归尘:您老几岁了? 不过听说王钦若被鬼吓晕了,宋归尘也十分好奇,忙将船又倒了一个方向:“我也想去看热闹。” 杜青衫嗤道:“这世间哪有鬼神,所有的鬼神都是人搞出来的罢了。” “那你怎么解释我和段小尘的事情?”宋归尘回头,挑衅一问。 这一问倒真难住了杜青衫。 随即摇头失笑:“一码归一码,王钦若残害了那么多无辜少女,到了夜间心虚害怕,错将人影当成鬼影,这种可能性,比他真的见到鬼了,要大得多。” 虽然他说得很有道理,不过宋归尘就是想反驳他:“那我和段小尘灵魂互换的这种情况,和王钦若真的见到鬼,哪一个发生的可能性更大呢?” “自然是你和段小尘灵魂互换的可能性大。” 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就! 见宋归尘不理自己了,杜青衫笑道: “你和段姑娘这个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可能性已经是一了,而王钦若是否真的见到鬼,可能性还只有一半呢。” 身后划船的武叔:“是这样算的吗?” 第59章 笋泼肉 三人来到了城里。 大街上的官兵显然少了许多。 王钦若这一晕,官府也乱成了一团,哪里还有闲心去抓什么“我来也”。 没有人盯着,底下的官兵们更是偷懒耍滑,走在大街上,没有几个是认真捉拿“我来也”的。 春光正好,不好好享受春色,到耸翠楼喝喝小酒,去平康馆听听小曲儿,却要苦哈哈地抓百姓心中的大英雄“我来也”,得罪杭州大街小巷的父老乡亲们不说,就连自己家里人,也都念叨个不停。 捕快和衙役们嘴里不说,心里头却是着实不乐意的。 杜青衫几人来到耸翠楼,耸翠楼已华灯初上,进出食客如织,门口酒保见到宋归尘,先是一愣,随即左右张望了几眼,忙将几人领进楼。 “小尘,你也太大胆了,这个时候居然敢跑来耸翠楼。” “没事儿,周大哥,王钦若不是被吓晕了嘛。”宋归尘打了个响指,“这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 周蔷见到几日不见的宋归尘,见她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高了些,也更白了些,不由得微微扬起嘴角。 “还是小心些为好。” 周蔷说着,将三人领进二楼靠东一侧的二二三号阁子,对杜青衫道: “这间阁子虽然看不到西湖景色,不过胜在清静,公子若要谈事,选这间阁子最好。” 杜青衫不由得对周蔷越发钦佩,他不仅有一手机关技艺,更心思玲珑,做事周全,实在不应该就这么埋没在耸翠楼当一个酒保。 “多谢周大哥,稍后顾兄来时,还劳烦周大哥将他带到这间阁子来。” 周蔷点头,正要说话,武叔已经做在圆桌前,一手拿着一根筷子敲着桌面,馋得不行:“武叔要吃东西。” 今日除了上午吃了几块烤鸡腿,就再也没有进过食了,武叔说着哀怨地看了一眼宋归尘,这些日子,因为她在湖心亭的缘故,他们的伙食都是宋归尘包了的。 可今日她一出去就是一天,叫他饿肚子。 周蔷不明缘由,只当武叔是饿极了,便点头问道:“老人家想吃点什么?” 武叔想了想,问道:“可有饼吗?” “老人家想吃什么饼?” “饼就是饼,还有许多种吗?” 宋归尘在一旁笑道:“当然啦,耸翠楼有烧饼、蒸饼、汤饼三大种。火烧统称烧饼,又有门油、菊花、宽焦、侧厚、髓饼、满麻六种不同口味;蒸饼是笼蒸出来的饼,分油白肉、猪胰、和菜三种口味。汤饼名字是饼,其实就是面片汤。” 武叔听罢,犹豫片刻:“那么就来一份汤饼。” 周蔷又道:“汤饼又分软羊面、桐皮面、插肉面、猪羊庵生面、丝鸡面、三鲜面、笋泼肉面、炒鸡面等八种,老人家想吃哪一种?” “呀呀呀,不得了。”武叔听得直咋舌,放下筷子,“武叔就是想吃个饼而已,这么多选择,听得人眼花缭乱,你给我随便来一碗就行!” 宋归尘笑得肚子疼,弯腰指了指周蔷:“周大哥,快别多说了,给武叔来一份笋泼肉面。” “小尘呢,你吃点什么?” “笋泼肉。” 周蔷又看向杜青衫,杜青衫指了指宋归尘:“和她一样。” 周蔷含笑退去,宋归尘犹笑个不停:“武叔,我想问一个问题——” 武叔撇了她一样,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嗯”。 “武叔一个人住在湖心亭的时候,都是吃什么呢?” 武叔摸着鼻子,认真地想了想:“武叔不挑食。” 确实不挑。 宋归尘一笑,武叔和杜青衫一样,这些日子,她做什么,他们俩就吃什么,他两确实好像没有提出过任何异议。 以前在孤山之时,师父对于吃这一点,和养护他的梅花一样,总是十分精细,兴致来时,还会自己研发新菜品。 宋归尘受了林逋影响,平常没事就喜欢窝在厨房捣鼓。 想到这,宋归尘嘴角的笑意凝固了一瞬,随即又继续笑道:“木大娘做的笋泼面可好吃了,待会儿武叔多吃点。” 说话的功夫,周蔷领着几个酒保端上来三大碗面,周蔷亲自端来脚子姜、辣萝卜、咸菜、梅子姜、莴苣、笋、辣瓜儿等小吃,摆了满满一桌子。 武叔直愣愣地看着众人有条不紊地摆放小吃和面食,又迅速撤离,啧啧赞道:“不愧是杭州第一酒楼啊,武叔还以为,笋泼肉面就是单独一碗面呢,没想到竟有这么多玩意儿。” 周蔷解释道:“这都是小尘提出来的,说是如果一个孤独的食客一人来到酒楼,只想随便点一碗面填饱肚子,酒楼若只上一碗面,孤零零的总归寂寥,不如提供一些小菜点心,添些热闹。” 宋归尘嘿嘿一笑,率先动了筷子,满足地喝了一口肉汤。 杜青衫问:“你以前经常一个人吃饭吗?” “啊?” 宋归尘差点被嘴里的汤呛到,抬头看向杜青衫,见他不复平常嬉笑,而是认真地看着自己,仿佛要看透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算算是。” 宋归尘不敢和他对视,讪讪地别开眼睛,埋头吃面。 武叔含着筷子打量着眼前的两人,啧啧,杜小子,你看人家姑娘的眼神要不要这么柔情似水啊,武叔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咳咳!”武叔捂嘴咳嗽了一声,“小子,你那碗面还吃吗?不吃的话,武叔帮你解决。” “吃。” 杜青衫忙按住碗沿,生怕武叔给他抢去了。 武叔骂道:“臭小子,早上吃不完的鸡腿么全塞给我,这会子又一毛不拔了。” “武叔,咱们——” 杜青衫话还没说完,房门突然打开,小逸飞也似地跑进来,就往宋归尘身上扑。 “小尘!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啊,我这些天可想你了。” 宋归尘可不信她的鬼话:“真的吗?” “当然,比真金还真。” 小逸笑嘻嘻地看着宋归尘。 “小尘,你知道吗,王钦若昨晚上见鬼了,哈哈哈哈哈哈,听说他被吓得开始说胡话了都,笑死我了,这真是人在做,天在看” 小逸话多,宋归尘是领教过的,连忙打断她:“我知道啦,不然你以为我怎么敢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噢,也对。” 第60章 蹊跷事(上架求首订,求月票) 小逸失落了一会会儿,随即又道:“还有一个消息,你一定不知道。” “什么消息?” “嗯——”小逸故作神秘,眼珠子咕噜噜直转,“我知道的消息,是不是比你多?” 宋归尘无奈:“是是是,小逸知道的消息杭州第一,噢不,天下第一多。” 小逸得了认同,也不再绕弯子:“前两日林先生来耸翠楼了?” “林先生,哪个林先生?” “当然是孤山上那个世外高人林先生啦。”小逸嚷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林先生呢,也和大家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特别的嘛,我还以为他是天上的神仙呢” 宋归尘没有听清小逸后面都说了什么,全部思绪都聚在师父居然下了孤山,来了耸翠楼一事之上。 十年了,十年来,师父从来没有踏足过杭州城内,只在孤山附近,寄情山水,闲云野鹤。 可这次他怎么突然打破了自己十年来的坚持,踏足城市呢? “小逸,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林先生到耸翠楼是因为什么?” “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大概是为了宋姑娘。” “宋姑娘?” “对呀,好久没来耸翠楼的宋姑娘前几日又来了。而且还一连好几天都来耸翠楼,来呢既不吃饭,也不见她赏景,就专往后院人多的地方凑,一呆就是一整天呢,你说奇怪不奇怪。” 奇怪,而且奇怪极了。 宋归尘皱起眉头,不知道段小尘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一旁的杜青衫敲了敲桌面:“段忆安。” 噢!段忆安! 宋归尘恍然大悟,段小尘一定是为了段忆安,才来的耸翠楼。 那日顾提刑闯进州府大牢,救出的不仅有孟楼长和小逸,还有段忆安的尸骨。 提刑司的人将尸骨带回提刑司检验去了,因为段忆安在杭州并没有什么亲人,她的尸骨也就一直放在提刑司。 “是我疏忽了。”宋归尘懊恼地一拍脑袋,“我差点忘了” “小尘,杜大哥,你们在说什么呀?” 小逸不解地望着他们两个,宋姑娘到耸翠楼来,和段厨娘有什么关系么? “啊,这个”宋归尘摸了摸小逸的脑袋,“大人们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 小逸神色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别总是在我面前充大人好不好。” “我本来就比你大。” “那也大不了多少。” “大一天也是大。” “好了好了,吵得武叔脑仁疼。”提到段忆安,武叔神色怪异地看了一眼杜青衫,伸了个懒腰。 “武叔是来听热闹的,这么半天了,顾易那小子怎么还没来?” 杜青衫和宋归尘面面相觑,也是啊,他们到耸翠楼已经有好一会儿了,饭都吃完了,顾易人怎么还没来? “再等等。”杜青衫沉声道。 闻言,武叔起身,走到阁子东面一条躺椅上,舒服地躺了下来,喟叹道: “那好,武叔要眯一会儿,顾小子到了记得叫醒武叔。” 一直到武叔的鼾声响起,顾易也没有出现。 杜青衫叫来周蔷,对他交待了几句,请他前去顾府探探情况,周蔷点点头:“杜公子放心,包在我身上。” “顾易不会故意放我们鸽子!”宋归尘既担心又生气。 “不会的,顾兄重信,他既约了我,如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失约。” 宋归尘扭头看向杜青衫,很是羡慕他和顾易两人之间的友情,她亦知道顾易为人,但却做不到想杜青衫这样,相信一个人,就毫无保留。 “那,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杜青衫沉吟许久:“等周大哥回来再看罢。” 约莫两刻钟功夫,周蔷回来了,一进屋,便道:“大事不好,顾公子被顾提刑罚跪祠堂了。” 杜青衫和宋归尘纷纷站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顾提刑一向偏疼顾兄,顾兄也从来孝顺懂礼,怎么会被顾提刑罚呢?” “这个,我也不甚清楚。” 周蔷三言两语将他方才探听到的消息告诉了杜青衫二人。 “我方才依照杜公子的吩咐,先去了一趟提刑司,听提刑司的人说,顾提刑和顾公子都回府了,便又往顾府而去。 “恰好我认识一个顾府的门子,门子告诉我,今儿天将黑之时,提刑大人和顾公子一起回的府,父子二人在书房待了没半盏茶功夫,就听到书房里提刑大人怒吼的声音,随即怒发冲冠地让人将顾公子关到祠堂去了。” 闻言,杜青衫面露难色,实在想不通有什么事,能让平日从不喜形于色的顾兄和顾提刑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小尘,你和武叔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 “哎——” 宋归尘还没点头,杜青衫已经出了门去,一缕青色衣角迅速消失在宋归尘眼前。 沿着小西河一路飞来,杜青衫脚不停歇,从顾府侧门翻墙而入,四处张望了几眼,径直朝祠堂奔去。 顾府祠堂和佛堂对称而立,位于顾府最北边,平常下人们是不许轻易进来的。 因而杜青衫一路走来,倒是没有遇到什么人。 从门缝里往里头看,顾易瘦削的背影倔强地挺直着,真真是半点儿也不含糊,跪得像棵松树一样挺拔。 杜青衫想起从前自己被罚跪的时候,从来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的,他摇头一叹,悄无声息地进了祠堂。 将从耸翠楼带来的好酒往案台上一放,顾易才注意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面露歉色:“杜兄,实在抱歉,我失约了,叫你久等了,抱歉。” 他连说两个抱歉,其愧疚之情溢于言表,杜青衫摇头:“顾兄不用道歉。”说着摇了摇手里的酒壶,“喝一点吗?” 顾易摇头,在祖宗牌位面前,岂能饮酒? 意料之中。 杜青衫笑着来到顾易身边,在他面前坐下,左手撑地,右手搭在右腿上,含笑道: “相识以来,顾兄一直温吞似水,人淡如竹,没想到也有和令尊大人争执的时候。” 顾易叹了口气,仿佛胸中有太多幽愤。 “顾兄家事,小弟本不便多问,只是我猜想,此事应该与段忆安有关?” 顾易惊疑:“杜兄怎会有如此猜想?” “这不难猜。”杜青衫道。 “段忆安毕竟是小尘的娘亲,这些日子我让武叔多次到提刑司讨要段忆安尸骨,可顾提刑几次推诿,武叔次次碰壁,我好奇之下,便暗中查了查原委。” 第61章 鼠弹筝(上架求首订,求月票) 宋归尘是个糊涂虫。 明知段忆安和段小尘是母女,自己如今顶着人家段小尘的身份,却对段忆安的尸骨不闻不问,若不是杜青衫从中周旋,几次让武叔去提刑司询问,恐怕顾提刑都要认为她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 当然,杜青衫做的这些,宋归尘都不知道。 “抱歉顾兄,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却私自调查了令尊大人。” 顾易苦笑:“此事不怪杜兄,事实上,我也和父亲提过,段忆安的尸骨已经验过尸记录在案了,尸骨本该交给其家属,可父亲不愿” 他说着慢慢将今日被罚的缘由和杜青衫一一道来。 仵作验尸的结果,段忆安是头撞墙壁自杀而死。然而她的尸骨显示,浑身上下多处骨折,生前显然遭受了惨无人道的刑罚。 自从父亲知道段忆安是忍受不了韩松的折磨而选择自杀之后,一向秉公执法、从不滥用私刑的父亲竟然对韩松动用了提刑司里最为残酷的“老鼠弹筝”。 所谓“老鼠弹筝”,原是五代十国时期流传下来的一种酷刑。 它将受刑人的手指和脚趾用细绳反绑,再用木棍敲击绷得很紧的细绳,使其发出“嘣嘣"的声音,虽然不出血,却弄得受刑人死去活来。 此刑罚跟夹棍很像,但比夹棍更加残酷。 太宗时期,一位叫王元吉的百姓被继母以投毒罪诬告到开封府,开封府的官员为坐实证据,对王元吉施以“老鼠弹筝”酷刑逼供。 王元吉家人不服判决,敲登闻鼓,宋太宗赵光义得知后亲自过问此案,他为了为了杜绝刑讯逼供之风,下令当场给狱吏也上刑,让狱吏也尝尝“老鼠弹筝”的滋味。 狱吏受此大刑,哪里能承受得住,霎时哇哇大叫,嚎啕不已。 宋太宗问道:“汝不胜其苦,他人能胜之乎?”并对宰相说:“刑狱中有如此惨酷!京城尚如此,况避远乎?”于是下令废除这种酷刑。 也就是说,早在太宗时期,“老鼠弹筝”的刑罚就已经被废除了。 然而前几日顾提刑却私自动用了这种刑罚,顾易知道后,十分不赞成父亲的做法,便和父亲理论了几句。 今日他照常去提刑司点卯,见父亲不在正堂,便知一定是到牢里审问韩松去了,匆匆赶去大牢,那韩松压抑的闷哼声刚好传来,听得顾易心中大为恻隐。 “爹!韩松滥杀无辜,死罪难逃,待皇上的批示下来之后,即刻秋后处斩,爹又何苦折磨于他?” “这里没有你的事!” 顾提刑冷冷扫了一眼顾易,下令让刑吏继续用刑。 刑吏大力扳动机关,韩松早已折磨得大汗淋漓,霎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子剧烈摇晃,两三个刑吏在旁按住他,不叫他动。 韩松如遭雷击,呼吸急促,汗如雨下,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一个字: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他念的是五代十国时期孟昶亲撰的《颁令箴》中的原话。 太宗皇帝登基后,提取出这十六个字昭示天下,并颁于各府州县,刻石立于大堂前。 提刑司一进门,院中的大石之上就刻有这十六个字。 顾提刑被他这么一讽刺,顿时大失面子,下令让刑吏好生看管韩松,拂袖离去。 顾易松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一眼被折磨得有气无力的韩松,叹了口气 来到提刑司大堂,顾提刑阴着脸坐在上座,见到姗姗来迟的顾易,面无表情地道:“今日我会回府。” 闻言,顾易大喜,连忙点头,顾提刑朝他摆了摆手:“下去,韩松的事,我会处理。” 一直到了黄昏时分,顾易开开心心地和父亲一起离开提刑司,一起回家。 不曾想回到顾府之后,顾提刑竟然将妻子张氏和三个儿子叫到书房,宣告他要料理段忆安的后事,并将段忆安葬到顾府祖坟。 将一个外人葬到自家祖坟,此事非同小可,三兄弟皆是大惊。 唯有张氏,只冷笑了一声:“夫君既已决定,又何必假惺惺地召我们来呢,让下人通知一下不就好了。” “我这是尊重你们的意见,所以亲自和你们说一声。” 张氏平静道:“祖坟是你家的,你想将谁安葬进去是你的事,我就不打扰了。” 说着她回头边走,顾易见状,只觉得母亲离去的背影又瘦又傲。 失望地看了父亲一样,顾易追了出去。 张氏却是进了佛堂,交待下人不让任何人打扰,顾易无奈,只得返回书房,和顾提刑发生了从小到大来的第一次争吵。 顾易说完,直了直腰,看向一旁陷入沉思的杜青衫,叹道:“杜兄,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杜青衫端坐起来,正色道,“羡慕我父母皆亡,兄弟失散?还是羡慕我无家可归,四处逃亡?”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顾易自知失言,忙道歉解释,“是我失言,杜兄不要放在心上。” “只是有时看到我娘孤寂的背影,难免对我爹生出许多怨愤,娶了我娘,却对我娘冷冷淡淡的,一点温情都不给。” 他说到这里,深深一叹:“杜兄,我以后要是娶妻,定要娶一个两情相悦之人。” 杜青衫道:“那你和孤山宋姑娘,是两情相悦吗?” 虽然顾易和小尘的婚事因为假小尘醒来之后,以什么都不记得了为由给耽搁了,顾家也知道宋姑娘对这桩婚事不情不愿,但两人的婚事却一直没有拿到明面上来说。 是继续结成儿女亲家呢?还是就此解除婚约? 一直没有一个定论。 杜青衫比较关心这件事,准确地说,他比较关心顾易对宋姑娘是个什么心思,因此想也不想地问了出来。 顾易不由得沉默了。 他和宋姑娘,当然不是两情相悦。 但他与她的婚事,也并非旁人以为的那样。 事实上,他并非出于父母之命,接受的这门亲事。 不过关于此事,他已经决定放在心里,绝口不提。 他道:“宋姑娘无意嫁我,我也不愿耽搁她,不日便亲自去放鹤堂,将与她的亲事取消。” 杜青衫从顾易和平常一样温吞如水的脸上,并未看出太多别的情绪。 “顾兄此言,大有答非所问之嫌。” 第62章 醉忘归(卧槽!激动!加更!感谢楚潆女神的打赏!) 顾易心虚。 忙将话题引开。 “对了杜兄,昨夜扮鬼吓王钦若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常三娘。” “自从上次周蔷和常氏父女合谋行刺王钦若一事被我们发觉之后,常氏父女就再也没有去耸翠楼卖唱。我本来想与杜兄出城,打探一下常氏父女行踪,没想到自己倒先被困在这里了。” 常三娘胆儿大,为了替姐姐报仇,甚至不惜自己提刀行刺,虽被周蔷阻止了,但长姐大仇未报,常三娘确实有扮鬼吓唬王钦若的动机。 杜青衫点头:“顾兄不必担心,我这就去一趟清波门。” “等等,杜兄。” 顾易叫住杜青衫,从怀里拿出一枚令牌和一包钱袋交给杜青衫。 “这是出入清波门的令牌,这是五十两银子,杜兄若见到常氏父女,请一定要说服他们尽快离开杭州,不然王钦若醒来,必然不会放过常三娘的。” 杜青衫不解:“王钦若不是被吓晕了么,想来是做贼心虚,真当世间有鬼了。” 王钦若在开封为官时,大搞荒诞无稽的迷信活动,伪造天书迎合帝意,一手促成泰山封禅,官家也因此对他越发信任。 杜青衫哂笑,一个大搞迷信的人,如今却被人假扮的鬼吓晕在床,说出去谁会相信? “杜兄谬矣,王钦若大谈鬼神,编造天书,百姓不知,可朝中重臣有谁不知?满朝文武不过是心照不宣地选择不忤逆圣意罢了。”顾易说着一叹,“想我泱泱大国,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说真话,可叹!可叹!” 杜青衫也反应过来:“顾兄的意思是,王钦若不是被吓晕的?” “白日里我差人去州府暗查了,王钦若是被下了药。” “下了药?” “嗯。”顾易俊秀的脸上带上几分不自在,迅速道,“是醉忘归。” “醉忘归?” 杜青衫捂嘴,了然一笑。 醉忘归是青楼女子最常使用的一种春药,与其他的春药不同,这醉忘归并非用在男子身上,而是用在女子身上。 据说女子用了醉忘归,原本只有五分的容颜会变得有七分美,而原本七分美的容颜则会变成九分;若是原本九分美的女子,用了醉忘归,则美得能让天下男儿移不开眼。 但若男子用了醉忘归 则会因销魂过度,而昏死过去。 杜青衫收起笑之后,才正色道:“醉忘归是青楼女子常用之物,顾兄怎么会认为是常三娘呢?” “那日我们虽然确定了竹竿机关是周蔷与常氏父女合谋策划的,但要配合那样一场天衣无缝的刺杀,前期机关弓弩都准备好了,陈致诞辰之日,要想准确地行刺到王钦若,杜兄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杜青衫道:“必有人在三楼时刻注意楼中动静,确保王钦若就在首座,并且他面前无人,这样,箭镞才能射中他。” “不错,可是杜兄细想,当日周蔷和常氏父女三人中,唯一在三楼的,就是周蔷。” “而我和小尘都肯定,箭发当时,周蔷就在三楼东面,和小尘站在一起,他是绝对没有机会给湖中的常老爹发出信号的。” “那么,三楼之中,势必还有第三个人。就是这个人趁大家不注意,来到了西面围栏处,给湖里早已埋伏好的常老爹发出了信号。” 顾易说完,杜青衫还是不解:“当日三楼中的人,顾兄不是都例行审问过了吗?” “不,有一个人,我没有审问。” 杜青衫失声道:“翠娘?” 联想到适才醉忘归是青楼女子常用之物,杜青衫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有当日也在耸翠楼三楼的翠娘。 可翠娘当日也受了箭伤,也不可能是放出消息的人啊。 顾易摇头:“是翠娘的丫鬟。” “噢。” 杜青衫恍然大悟。 当日翠娘确实带了一个丫鬟进了耸翠楼,可后来湖中的竹竿撞上屋檐,机关上的箭镞射中翠娘时,翠娘的丫鬟却不在现场。 慌乱之下,作为三楼唯二的女子,翠娘身上的毒血还是小尘亲自给吸出来的。 直到小尘处理好了翠娘的伤口,翠娘的丫鬟才不知从哪里出现,将受伤的翠娘带走了。 提刑司的人因为翠娘是受害者,也没有做过多的阻拦。 顾易一想到由于自己大意,竟然在查案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将嫌疑人就那么放走了,就不由得一阵闹心。 杜青衫微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 “周蔷和常氏父女没有将翠娘和那丫鬟也是同谋的事告知你我,显然是不想将翠娘和那丫鬟扯进案情里来,由此也可知,周蔷和常氏父女并非真正信任你我。” 顾易点头:“所以常三姐会有私自行动之举,也在意料之中。翠娘主仆连合谋行刺一州知州这样的事,都愿意帮忙,提供一枚小小的醉忘归,也就不足为奇了。我现在只是担心,常三姐见一击不成,又会使出第二招。” 这个女子性子烈,为姐姐复仇的执念叫顾易颇感头疼。 王钦若虽然晕了过去,但就算再差的医师一看,就能看出病因来,几服药下去,该醒的也得醒过来了。 届时,只怕常三姐逃不过一个死字。 所以顾易才匆匆要杜青衫将常氏父女劝走。 “杜兄,时间来不及了,你最好今日就出城,明日一早,王钦若恐怕就会醒来了。” 杜青衫点了点头:“你放心,我这就去。” 他说着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顾易:“倒是你这边,自己都这样了,还操心着别人。” 顾易苦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遇到了,能怎么办呢? 反正,他是不会让父亲堂而皇之地将一个外人葬进自家祖坟的,这不仅是伤害了母亲,也伤害了他们兄弟三人。 “噢,对了,我爹和段忆安的事,还望杜兄不要告诉小尘。” 要是让小尘知道,他爹居然对段忆安存着这样的心思,真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杜青衫点头:“放心。” 他绝对不会让段忆安的女儿知道这件事,不过小尘么 小尘又不是真正的段忆安的女儿。 杜青衫和来时一样,熟门熟路地出了顾府侧门,巡夜的小厮只觉得身后有什么动静,待回头时又什么都没见到,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难不成和知州大人一样,也见鬼了不成? 第63章 喜冤家(热泪盈眶地求首订) 杜青衫没有直接出城,而是先来了耸翠楼。 简明扼要地将顾易未能前来赴约的原因,以及顾易的交待一并和宋归尘说了,看了看已经被移到床上,睡得正香的武叔,笑道: “我要去一趟常老爹家,今日天色已晚,小尘不如就在耸翠楼歇下。” 宋归尘道:“我和你一起去。” 杜青衫想了想,没有拒绝。 抽了一张纸,给武叔留了字条,回头对宋归尘道:“走。” 夜阑人静,大街上时不时传来更夫敲打竹梆子的声音,更夫拉长了声音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将宋归尘和杜青衫二人走夜路的尴尬驱散了几分。 从开封到杭州千里迢迢,两人曾经一路走来,不知走过了多少同行的路,甚至还挤过同一个被窝呢,可那时分明也没有今日这般干巴巴? 今儿这是怎么了? 宋归尘摸不着头脑,挠了挠头:“喂,你想什么呢?” “是我的问题吗?”杜青衫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宋归尘,“某人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劲,从早上烤鸡时就开始不对劲儿了。” 额 宋归尘恨不得地上有个地洞,她好钻进去。 她总不能说,早上是因为你烤肉的样子太温柔,以至于我心猿意马了一整天。 “咳咳,这个有吗?我怎么没发现?” 宋归尘决定马虎眼对付过去。 好在杜青衫也没再继续这个问题,而是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地道:“我有个不详的预感。” 见他不似玩笑,宋归尘也严肃起来:“什么预感?” “清波门早已经关了。” 宋归尘白了他一眼: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顾易没有给你什么出城令之类的?” 毕竟顾提刑的公子,弄个出城令还不简单? 杜青衫得意一笑,从怀里拿出那枚令牌:“我逗你呢,顾兄虑事周全,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没想到。” “你闲不闲呐!” “这不是见你尴尬,所以我特意找的话题么。”杜青衫含笑,“不然你找一个话题?” “嗯”宋归尘想了想,“今天我在西湖里遇到陆君遇了。” “嗯?” “就是陆君遇,灵隐寺那个陆君遇。” “我知道,我是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就知道我和段小尘的事情了,还说会想办法把我们变回去” 宋归尘说得有点心虚,分明是自己告诉陆君遇的。 杜青衫低笑一声:“小尘这是遇到什么事都想着和我报备一声了么?不错,不错。” “报备你个头!”宋归尘狠狠地掐了他一下,杜青衫吃痛,躲避着嚷了起来,“你属耗子的啊,怎么掐人呢?” “耗子是咬人,不掐人。” “变回去也挺好的。”杜青衫突然正经片刻,随即又笑,“毕竟这幅样子真是太丑了,哪里比得上真正的宋姑娘生得好。” “哪里丑?哪里丑?”宋归尘气得又要掐杜青衫,被他灵活躲开,宋归尘道,“天底下的人在你面前,恐怕都是丑的。” 杜青衫抬了抬下巴:“那是自然,生得太好,也是一种烦恼啊。” 宋归尘无语望天。 杜青衫提醒道:“话说,我不是夸你原来长得好看么?你的关注点是不是有点偏了?” “也是哦。”宋归尘心里好受了一点,可是顶着这幅身体生活了大半年,她也听不得别人说现在的她长得丑。 而且,这幅身体哪里丑了? 不过就是瘦一点小一点嘛,人家分明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仔细看还是十分可爱的啊!就像小白兔一样可爱。 宋归尘自恋地摸了摸越发水灵的脸颊,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要是,我和段小尘永远换不回去了,可咋办?” “你现在才想这个问题,会不会太迟了?” “我倒是无所谓啦。”宋归尘道,“可是顾大哥原本和我还有婚约呢,便宜段小尘了。” 闻言,杜青衫笑道:“放心,你顾大哥不喜欢你,他明儿就回去孤山退亲。” 这话就很扎心。 宋归尘不满道:“你怎么知道顾大哥不喜欢我,那是以前,我们压根就是陌生人,他对我不了解,我也对他不了解。现在嘛——” 宋归尘两眼放光,“就像我一样,和顾大哥接触越多,越觉得他人真好,搞不好顾大哥也会对我日久生情呢。” 杜青衫瞅了她一眼,摇头:“难呐,宋姑娘原来纤姿国色,顾兄都瞧不上,你如今的这幅尊容,啧啧啧” 他说着,瞅了一眼眼前两丈高的城墙,懒得叫醒守城侍卫,也懒得拿出顾易交给他的令牌,直接挽起宋归尘,道了一声:“我要飞了啊。” 说完已经跳到城内两边的房屋之上,脚步迅速地出了城。 宋归尘:这次你是先打招呼了,可我还没准备好啊! 杜青衫:“要是慢慢叫醒守门人,慢慢核验身份,慢慢出城,慢慢到了常老爹家,恐怕天都已经亮了。” 谁要听你解释? 宋归尘扶着小心肝喘着气:“我看你就是想占我便宜。我这幅尊容怎么啦,碍你眼啦!碍你眼你还搂着我!” “呵。” 杜青衫松开她,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备受打击的宋归尘只得加快了脚步,想赶紧到达目的地。 就着月光,能看到常老爹家的破土房门口挂着白帆,帆布飘飘,叫人心慌。 宋归尘抬手拍门:“常老爹,常三姐!” 里头却一直没有人应。 “会不会他们已经走了?” 杜青衫迟疑一阵,突然抬腿,一脚踢向木门,木门应声而破。 宋归尘赞赏地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有魄力! 两人进了院子,这是一间小小的一进院,正中是主屋,左边是厨房,右边是一间偏房。 两人心照不宣,杜青衫去了主屋,宋归尘则往偏房而去。 也不敲门浪费时间了,宋归尘抬手就是一推,那摇摇欲坠的门根本不作反抗,只一推,便开了。 眼前的场景却让宋归尘一时愣在原地。 只见房梁之上挂着一老一少两个人,皆是双眼紧闭,门外的月光照在年轻女子脸上,分外诡异。 “杜青衫!!!” 宋归尘一声大喊,随即冲上前,双手抱住常山娘的双腿,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试图将她往上抱。 第64章 救人术 听到宋归尘的呼喊,杜青衫急忙跑了过来,见状,迅速抱住了常老爹的双腿,下将常老爹放了下来。 宋归尘着急不已,大喊:“紧拉他的头发,别让他的头下垂。” 杜青衫依言照做,看向吃力地抱着常三姐的宋归尘:“你还好吗?” “还行。” 宋归尘迅速回忆曾经在《奇方累编》上看到的救治吊死者的方法,喘了口气,问杜青衫:“常老爹怎样?” “身体已经僵直,恐怕是救不回来了。” “堵住他的肛门,往其两耳里吹气。” 杜青衫也顾不得许多,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做法,但还是遵照她的吩咐将常老爹抱起,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像亲密的情侣那样在常老爹耳边吹着气。 约莫过了一刻钟,杜青衫嘴都吹麻了,宋归尘才道:“过来,帮我把常三姐放下来。” 杜青衫忙放下常老爹,过来帮忙,这才注意到宋归尘抱住常三姐的姿势也极其怪异,一手顶着人家的屁股,另一只手 杜青衫顿时红了脸,好在屋子里只有月色,宋归尘什么也看不到。 将常三姐轻轻放下,平躺在棉被上,宋归尘轻轻揉拨其喉咙,又让杜青衫摩捏常三姐四肢,使其慢慢屈伸。 “这这不太好,我还是去给常老爹按摩得了。” “站住,过来!” 杜青衫只得照做。 宋归尘没时间多说,神情认真地按摩着常三姐的心胸和腹部,又过了半刻钟,常三姐逐渐苏醒过来,见到面前的两人,止不住嘤嘤地哭起来。 “哭什么哭!” 见她苏醒了,宋归尘脱力地坐倒在地,冷冷道: “你爹还在那边躺着呢,他可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 常三姐不停地咳嗽着,挣扎着要去看常老爹。 宋归尘这才攒足了力气,起身来到常老爹身边,果然如杜青衫所说,常老爹已经全身僵直,用救常三姐的方式是救不回来的了。 “还能救吗?”杜青衫凑过来。 “能救。”宋归尘自信地打了个响指,吩咐道,“院子里好像有个鸡笼,你去放点鸡血来。” 她说着摸黑点起了屋里的灯,找了两根竹管,一根给常三姐:“要救你爹,就过来,用这根竹管一直往他耳朵里吹气。” 常三姐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此时大难不死,原先的求死之心早已尽数消去,知道爹爹有救,忙按照宋归尘所说,握住竹管往常老爹左耳吹气。 宋归尘则往另一边耳朵吹气。 此时,杜青衫端了一碗鸡血进来:“要怎么做?” 宋归尘交待得干净利落:“堵住他的肛门,然后将鸡血滴入他的鼻子。” 只是,又要堵人家的肛门? 杜青衫苦哈哈地想,为什么这事总是轮到自己? 不过,除了自己,也没有更合适的人了。 认命地依言照做,好在杜青衫力气大,一手被占用着,还能腾出一只手,沾了鸡血往常老爹鼻子里滴。 过了许久,常三姐惊呼道:“有气儿了,有气儿了!” 宋归尘松了口气,让常三姐备一碗淡姜汤来,喂常老爹喝下,不多时,常老爹僵硬的身体稍软,宋归尘道:“将他抬到床上,好好休养。” “我爹这是活了吗?” 宋归尘冷笑,反问:“死亡的滋味不太好受?” “我——” 常三姐一时语塞,对方分明和自己一般大小,瘦弱的身子还没有自己高,方才拼命地抱着自己不让自己吊死,此时又对自己冷言冷语。 宋归尘道: “自杀的方式有很多种,上吊是最痛苦,最愚蠢的一种。” “上吊而死的人,面部会因为极度缺氧而扭曲变形,舌头会长长地吐出来,到了阴间,也是最丑的鬼,俗称吊死鬼。” “小尘姑娘,你说得没错,死亡的滋味是不好受。”常三姐知道常老爹没事,放下心来,对着宋归尘就要拜,“多谢你救了我和爹,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做傻事了。” 算你还听得懂好赖话。 宋归尘扶起她,拾起地上的木椅坐下来:“说,王钦若晕倒,是不是你做的?” “是。” 常三姐没有否认。 “王钦若在杭州一手遮天,连提刑大人都不能奈何他。有道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既然国法不能制裁王钦若,就只有私仇私报了。姐姐没了,我和爹什么都没有了,不过是贱命一条,杀了王钦若,这辈子也值了。” “醉忘归,是谁给你的?” “是是” “是翠娘。” 常三姐倏地看向杜青衫,不可思议地点了点头。 杜青衫拿出顾易给的五十两银子: “常老爹醒后,拿着这些银子早日离开杭州,去福州也好,去开封也好,明日王钦若醒来之前,你和常老爹务必要离开杭州。” 常三姐道:“王钦若难道还没死?” “你以为区区醉忘归,就能让王钦若死掉?” “翠娘说了,王钦若身子虚,一瓶醉忘归,足以让他暴毙。” 一瓶? 杜青衫强忍笑意,这两女人下手可真狠啊,整整一瓶醉忘归,那王钦若得销魂成什么样呐。 醉忘归虽然性烈,但要致死人,却也不容易。 杜青衫问:“既然你们确定王钦若会死,又为何要上吊自杀呢?” “大仇得报,我和爹下去找姐姐。” “真蠢!”宋归尘道,“人死了,可就什么也没有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杜青衫撇了一眼宋归尘,没有发表意见,而是语重心长地对常三姐道: “你们姐妹情深,你想为姐姐报仇的决心确实令人敬佩。不过事不过三,王钦若能让你们得逞一次两次,这次他若不死,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们。常老爹醒后,你们还是尽快动身。” 常三姐犹豫着点了点头。 宋归尘来到床边,见常老爹起色恢复了过来,放下了心:“常老爹身体虚弱,恐怕不宜赶路,不如——” “不行。顾兄说了,王钦若明日就会醒来,届时第一个找的,肯定就是常三姐。” 宋归尘:“我是说,不如我们直接让王钦若醒不了不就好了!” 第65章 襄王意 “醒不了?”杜青衫问,“这话什么意思?” 宋归尘得意一笑:“意思就是,你不是能飞檐走壁吗,不如带我进一趟州府?我要是出手,可不是醉忘归这么简单了。” 反正不就是杀了王钦若嘛,简单得很。 “你想得倒美,你以为那州府是吃软饭的啊,等着你轻轻松松飞进去?” 杜青衫一瓢冷水泼下来。 “你别忘了,你现在还是州府的重点通缉对象,躲都来不及呢,你倒好,反而要往前凑。” “好啦,好啦。我就那么一说,不去就不去嘛。” 杜青衫好笑:“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给我示弱了。” “我——” 宋归尘一噎,转身去看常老爹。 常三姐来到杜青衫跟前,承诺道:“杜公子放心,我这就收拾收拾,我爹醒后,我们就离开杭州。” “嗯。”杜青衫想了想,“如今朝廷派了大员,两浙两路的蝗灾已经得到了控制,一路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不过你和常老爹一个是弱女子,一个是老人家,一路也要小心些。” “放心杜大哥,早些年我们父女三人也是一路逃难过来的,什么路没走过,什么苦没吃过。” 见她颇有傲气,杜青衫一笑:“那就好。” 果然,第二日晌午不到,州府里王钦若醒来了。 而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怒气冲冲地命令通判林先道派人去抓常三姐。 结果自然是扑了个空。 气得王钦若又是一口老血,将下人端来的药碗推翻在地,喘着粗气儿大骂林先道无能。 州府乱成了一锅粥,湖心亭却一片宁静祥和。 时值初夏,草木苍翠,鸟鸣啾啾。 青衣少年左手持剑,与灰衣老者激烈缠斗,老者悠然后退,格开少年当头劈来的剑招,点评道: “呀!臭小子,不错嘛!武叔佩服。” 这一走神,手中长剑顿时被击飞,杜青衫收剑而立。 “武叔,论其他的,我比不过你,这剑术嘛,可是我自小练到大的。” 武叔虽败,却不甚在意,只是更加惋惜。 “你个臭小子,这么好的武学苗子,怎么就对武氏功夫不感兴趣呢?武叔保证,你要是愿意学,这奇门遁甲、机关易容,你没有什么是学不会的。武叔惋惜!” “别摇头晃脑啦,你就算说破了嘴皮子,我也是不会学的。” 杜青衫将手中剑往空中一扔,剑影划过,正好插进几丈开外的大榕树上,剑身微微一晃,便静止不动了。 武叔咋舌。 “臭小子,一个合格的剑客,是十分爱惜自己的剑的,哪有这样糟蹋长剑的道理?武叔不耻!” 杜青衫一笑而过,嗅到了一阵香味儿,微微一笑,脚步轻快地往香味传来的地方而去。 宋归尘正在厨房忙活,手里忙,嘴里也不闲着,低吟浅唱地哼着不知名儿的歌。 杜青衫含笑靠在门口,眼也不眨地看着宋归尘忙碌。 因为在厨房的缘故,她穿得利利索索,一身浅绿窄袖衣裙,发髻垂肩,俏皮而可爱。 杜青衫发现了,她这个人,似乎只要一进厨房,必然会唱歌。 “呐,醉甜虾!” 宋归尘笑得开怀。 杜青衫定睛一看,一条细竹签上串着五六只金黄焦脆的龙虾,龙虾之上浇了厚厚的一层蜂蜜,隐约之间,还有花雕酒的香味传来。 也不伸手接,而是就着宋归尘的手,将嘴凑上去咬了一只虾,嘴还没合拢,就赞道: “好吃!好吃!” 被人夸奖,总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宋归尘满意一笑,将杜青衫咬走一只虾的那一串竹签塞进杜青衫手里: “那边还有,吃完了自己去拿,我给武叔送点去。” “哎,你不用去送,武叔要吃,自己会来的啦。” 眼巴巴地看着宋归尘,试图叫她留下的心思一览无余。 “又没有多远,送过去不费什么事。” 宋归尘完全忽视他的小心思,端着一碟子虾往前院去了。 留在原地的杜青衫哀怨地又咬了一只虾,自言自语:“好像没有方才那只好吃” 见到有点心可吃,武叔高兴极了。 一连消灭了四五串醉甜虾,方对宋归尘道:“小尘呐,武叔可以教你易容术。” “真的?这次又是什么条件?” “这次不需要什么条件,嗯——”武叔想了想,“看在你这些日子给武叔做了这么多好吃的份儿上,你这个徒弟,武叔就收了。” “太好了,那武叔,咱们开始。” “年轻人,拜师可不是这么拜的,你总得叫武叔一声师父?” 宋归尘迟疑一瞬,随即甜甜一笑:“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哎,好了好了。”武叔含笑将宋归尘扶起,“武叔逗你呢,还是叫武叔亲切,师父哪有叔亲切啊,你说是不是?” 宋归尘知道自己方才的迟疑被武叔看在了眼里,一时不好意思起来,武叔道:“小尘呐,你和段小尘的事,武叔也稍微知道一些,你难道就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宋归尘轻叹。 “至今我也没想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竟然会和段小尘灵魂互换,至于要怎么换回去,我也是一筹莫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一步看一步?”武叔笑道,“你倒是一点儿也不急,有人可着急得很呢。” “谁啊?” 武叔不语,意味不明地看着宋归尘。 这丫头,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 啧啧,典型的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呐。 那臭小子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时刻待在这小丫头身边,一刻不见就神魂颠倒的,武叔都瞧得不忍心了。 武叔觉得,自己有必要帮一把杜青衫。 不然,他得苦等到啥时候哟。 “小尘,你觉得,杜青衫那小子人怎么样?” 宋归尘闻言,嘟嘴就是一通数落: “杜青衫这个人,没大没小、痞里痞气,脾气又不好、嘴又毒,我可没少被他出言讽刺。” 什么? 脾气不好?嘴毒? 武叔哈哈大笑。 臭小子啊臭小子,你自己造的孽,得自己兜着! 第66章 神女心 “小尘啊。” 武叔琢磨了会儿,小心翼翼地问: “难道杜青衫就只有不好的,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好处嘛,当然也有。” “比如?” 宋归尘指了指桌上剩下的一把竹签,笑道: “他武艺好啊,可以打猎捞鱼、射鸟抓虾,是一个优秀的猎手! “比如这醉甜虾,就是他去河里捞来的,还有武叔你这些日子吃的野味儿,都是他猎回来的” 一个优秀的猎手优秀的猎手 优秀的猎手?? 某人铁青着脸,站在门口。 屋里正喋喋不休的宋归尘突然感觉后脑勺一阵发凉,回头一看:“哎呀,你走路怎么都不带声儿的呀?” “我是一个优秀的猎手嘛,走路自然不带声,不然,猎物还不得跑了,小尘,你说呢?” 宋归尘嘿嘿一笑,知道他将方才自己数落他的话都听进去了:“哎,姐姐我好不容易夸你一回,你还不乐意了?” “你这是夸吗?嗯?” 一旁的武叔:臭小子,你的关注点是不是错了?人家自称“姐姐”哎?你就这么认啦? 不过武叔自知理亏,本想从小尘嘴里套出几句对杜青衫有益的话,没想到,套出来的全是坏话。 因此武叔默默地缩在一旁,尽量缩小存在感,准备安静地做个旁观者。 “打猎好当然是夸奖!”宋归尘亲切地一拍杜青衫的肩头,“你忘了蝗灾之时,若是那些文弱书生,可是连一口吃的都混不上呢。小青青,你就不要害羞啦,姐姐我可是不常夸人的。” 杜青衫暗道:你不常夸人?你夸顾兄夸得还少吗? “小尘,你现在还顶着段小尘的身体呢,就这么一口一个姐姐的,倒是一点儿也不别扭。” 宋归尘莞尔:“我本来就比你大,你就得叫我姐姐。” “姐姐多不好听呐。”杜青衫低笑,凑到宋归尘耳边,“要是叫你娘子,我还可以考虑考虑,怎么样?娘子?” “你——” 宋归尘心头一跳,蓦地扭头,正对上杜青衫似笑非笑的俊脸,一时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他低沉的一声“娘子”。 一旁的武叔:我是不是应该撤? 不过这个痞气公子调戏懵懂少女的戏码,十分好看。 舍不得撤! 武叔又拿了一根醉甜虾,安逸自在地翘起二郎腿,吃着虾,看着戏。 就在宋归尘正手足无措,不知作何反应之时—— “扣扣扣!” 门口传来了一阵叩门声,宋归尘大喜,急忙跑去开门。 杜青衫则充满怨气地看了一眼大门。 这谁呀,这个时候来敲门? 门口的不速之客是段小尘。 宋归尘讶然:“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小尘,我有件事求你。”段小尘说着就要下跪,宋归尘连忙扶住,“别跪呀,有什么事好好说嘛。” “我娘的尸骨还在提刑司,我想请小尘你出面,去将我娘的尸骨领回来,我我娘就我这么一个亲人,我如今不能亲自给我娘尽孝,只好拜托小尘你了” 段小尘说着,顿时泪眼朦胧起来,她现在顶着宋归尘原来的模样,本就生得极好,这么一哭,恰似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宋归尘这才想起段忆安的尸骨还在提刑司,一时心里十分愧疚。 自己顶着人家的身体,却连尽孝之事都没有替段小尘完成,实在太不应该! “你别哭,我这就去一趟提刑司,将你娘的尸骨带回来。”宋归尘沉吟道,“只是,我们现在的情况” “别去了,没用的,顾提刑不会放人噢不,不会放尸的。”杜青衫从屋里走了过来,挑眉看了一眼梨花带雨的段小尘。 宋归尘不解:“这话怎么说?” 杜青衫:“我几日前让几次武叔去提刑司要段忆安的尸骨,顾提刑几次拒绝,恐怕今日,你亲自去也是一样的结果。” “呀,你什么时候还瞒着我做了这事?” 宋归尘大为惊讶,对杜青衫的虑事周全又有了新认识。 “多谢你了。”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没心没肺呐。” “你——”宋归尘瞪了他一眼,回头安慰段小尘,“你先别哭,这事我们合计合计,顾提刑不愿放人,自然有他的理由” 说到这里,宋归尘后知后觉地看向杜青衫。 她想到了顾易被罚那日,杜青衫回来的时候,和自己提过,顾易和顾提刑闹了点矛盾,所以被罚跪祠堂了。 当时杜青衫没有明说具体原因是什么,此时提到段忆安的尸骨,宋归尘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不会? 杜青衫却像是知道她心里所想似的:“怎么不会?” 两人在这里打着哑谜,一旁的段小尘却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小尘,你们在说什么呢?” “啊,这个” 宋归尘支支吾吾,她虽然猜到了顾提刑不愿将段忆安的尸骨给自己的原因,但这个原因要是告诉了段小尘,段小尘估计得气晕过去。 “段姑娘呐,你别急,这事是我不对,这些日子忙着躲官府的人,竟把这事儿给忘了。我这就亲自去问问顾提刑,我段小尘的娘亲的尸骨,他有什么资格不还给我。” 段小尘闻言,终于收起了眼泪:“那就太感谢你了。” 一旁的杜青衫:“你别高兴得太早,顾提刑连我的面子都不给,小尘去了,也是白去。” 他的语气干冷,半点儿温情也无。 段小尘一时反应不过来,在她的记忆中,杜府长公子一向待人和煦,就连见了府里的下人,他也是带着温和的笑意。 怎么如今,他变得这么冷漠? 她眼里看着杜青衫,心里头想着事,一时呆了片刻,杜青衫皱了皱眉,对宋归尘道:“我去备船,一起去。” “行。” 待杜青衫走远了,段小尘才看着杜青衫的背影,喃喃道:“小尘,他知道你知道他是杜府长公子吗?” “知道啊。”宋归尘想也没想,“不过我没怎么打听他以前的事,他也不愿意说。” 这样啊? 段小尘心道,你们居然已经熟悉到这个程度了?他知道你我灵魂互换的事情,你也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小尘,你和杜公子,是什么关系呀?” “没什么关系啊。” “是吗?我看杜公子对你好像和对旁人不同。” “有有吗?”宋归尘心虚地东张西望,见杜青衫已经站在船头了,加快了脚步,“快走。” 第67章 恋丁香 在杜青衫的建议下,先把段小尘送到耸翠楼等消息,他和宋归尘两人来到了提刑司。 宋归尘:“段姑娘跟着来也没事的嘛,顾提刑又不是不认得她。” 她可是林先生的徒儿呢,孤山之上,可没少见过顾提刑。 “我们来要段忆安的尸骨,她一个外人跟来,你我知道实情倒不觉得怎样,落在顾提刑眼里,你让顾提刑怎么想?” “就路上恰好遇到,一起前来拜访咯。” 杜青衫含笑,停住脚步,看向宋归尘i:“我看,是某人心虚,不敢和我单独待在一起?” 见他又重提旧事,宋归尘一叹,也看着他:“杜青衫,噢不,杜昭晏,我觉得你太神秘,不可托付终身。” “我太神秘?”杜青衫问,“顾兄不神秘吗?” “顾易当然不神秘!”宋归尘骄傲道。 “你去大街上问问,杭州人哪个不知道顾易,不只是顾易啊,顾家三兄弟在杭州百姓眼里,那可是个个称赞,人人喜爱。多少闺中少女芳心萌动” “停停停!” 杜青衫翻了个白眼,指了指提刑司大门:“到了。” 宋归尘收起话头,安安分分地跟在杜青衫身后,一同来到了提刑司正堂。 顾提刑亲自接见了他们两。 当然,宋归尘知道,这不是给自己的面子,而是给身旁这位。 “见过提刑大人。” “啊,昭晏呐。”顾提刑打着哈哈,“今日来提刑司,是有什么事吗?” “噢,是这样的,段忆安的尸骨在提刑司放了也有些日子了,小尘身为她的女儿,有心将段忆安的尸骨收殓入葬,也好让其入土为安。” 杜青衫继续道,“前些日子,武叔来过多次,想必当时提刑大人不在,下面的人几番推辞,不肯交出尸骨,故而今日我和小尘亲自来了,提刑大人向来忠孝,想必是不会拒绝一个女儿的这份孝心的。” 一番话进退有度,听得宋归尘直咋舌,正暗自诽谤他睁眼说瞎话的工夫炉火纯青呢,突然感觉腰侧被人掐了一把。 宋归尘顿时想起进提刑司之前杜青衫交待的话,费尽力气挤出几滴眼泪,抬手要擦,又舍不得擦,哭诉道:“提刑大人,这个世上,我娘就小尘一个亲人了” 顾提刑烦躁地端起茶杯。 人家女儿亲自前来要尸,他没有不给的道理。 可,一想到那个端庄自持的妇人曾经那样鲜活地看着自己,如今却变成了一堆白骨,顾提刑的心就痛得直抽抽。 “小尘,你这份孝心,老夫能理解。可是你毕竟只是一个孤女,在杭州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又用什么去料理安娘的后事呢?” 顾提刑沉默了半晌,终于放下茶杯。 “不如,暂且将安娘安顿在提刑司,老夫处理好手头的事之后,自会替安娘收殓。” 绕是一直十分尊敬顾提刑,此刻宋归尘心里也不由得暗骂: 这都是什么操作啊,死者亲人前来认尸,你不给就算了,一个和你无亲无故的人,你居然想要亲自料理人家的后事? 宋归尘收起眼泪,正色道:“不知提刑大人和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对我娘这么与众不同?” 她问得直接粗暴,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顾提刑宽阔的脸霎时面如土色,宋归尘一动不动地站着,耐心地等着顾提刑答话。 半晌,顾提刑抬手:“你,你。” “我一介孤女,娘亲惨死,唯一的愿望就是能亲自替娘亲收尸,提刑大人若要为难于我,情理不容!” 宋归尘义正言辞,坚定地看着顾提刑。 就算不是为了段小尘,而是为了顾易,她也不能将段忆安的尸骨交给顾提刑。 不论顾提刑和段忆安之间有什么纠葛,在世人眼里,他们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好,好,我将安娘的尸骨给你,不过,有一个条件。” “顾提刑请说。” “你要将安娘葬到西湖孤山。” 这正合了宋归尘的意,忙点头答应。 顾提刑好似苍老了几分,颓然靠在身后的椅背之上,目光迷离,似乎是陷入了某种美好的回忆。 “安娘她生前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亲自去一趟孤山。” 这话却让宋归尘和杜青衫都大为不解。 孤山就在耸翠楼不远处,段忆安想去,直接去不就好了?为什么说得好像去一趟孤山很困难似的? 只听顾提刑又道:“可是安娘她傻啊,每次都只是痴痴地在山脚下眺望。” 痴痴地? 宋归尘脑门一懵,杭州是个人都知道,孤山之上,除了灵隐寺,就只有师父和她了。 段忆安痴望孤山,总不会是因为灵隐寺里的某个和尚? 不过也不尽然,自己曾经,不就一直痴痴地守着陆君遇那个呆和尚吗! 宋归尘思绪万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安静地和杜青衫站在一旁。 此时顾提刑需要的,并非他们的询问和附和,而是他们的耐心倾听。 果然,顾提刑仿佛不知道身边站着两个人,又或许是完全不在意身边的这两个人。 自顾自地说:“我第一次见到安娘时,是在西湖白堤,她像极了一朵丁香花,孤独而惆怅地走在长长的白堤上,我担心她想不开,跟在她身后走了好久好久,她都没有发现。从那时起,她略带忧伤的背影就深深地留在了我心上” 顾提刑用了“我”的自称。 一个年近半百的老人,一个说惯了“老夫”和“本官”的两浙提刑,在讲诉和心上人的初见时,温柔而小心翼翼地用“我”自称。 仿佛还是当初少年时,一切肆意潇洒,陌上少年足风流。 宋归尘微微一叹。 “可老夫是有家室的人,给不了她应有的名分,这份悸动只能强压于心,不敢提及,怕误了佳人。” 宋归尘真不知道这是痴情还是绝情了。 宋归尘见过顾夫人,那是一个极清雅绝尘的人,她身份清贵,乃是吴郡张家嫡女。 东汉三国时,江南“顾陆朱张”四姓已是望族,顾氏累世簪缨,人才辈出,文采风流,照耀吴越。张姓虽排在四姓之末,但也不输其他。 而嫁到四姓之首的顾家的这位姑娘,则是张家正正经经的嫡亲大小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模样更是生得极美。 不然也不会生出顾易那样好看的儿子来。 第68章 葬孤山 顾夫人一心向佛,每逢初一十五,总要去寺中拜佛。 宋归尘曾在灵隐寺见过她几次。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顾夫人不再去灵隐寺,听说是去了清波门外的宝月寺。 彼时宋归尘也没有多想。 杭州寺庙众多,灵隐寺又在孤山之上,偏远不说,上山的路也不好走,顾夫人选择去稍近一些的宝月寺,也是情有可原的。 但此时听顾提刑说起段忆安常在孤山下徘徊的事,宋归尘突然明白顾夫人不去灵隐寺的真正原因了。 不是因为孤山偏远,也不是因为上山的路难走。 而是因为,山下有她不愿见到的人。 “小尘,你是个好孩子,见到你,老夫就像见到安娘一样。”顾提刑慢慢地看向宋归尘,“安娘在时,最常提起的人就是你。” “是……是吗?” “小尘,你觉得慎小子怎样?”顾提刑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两眼放光地看着宋归尘。 杜青衫心头一跳。 果然,下一刻便听顾提刑道:“小尘,老夫有意,让慎之娶你进门,也免你在外孤苦伶仃。小尘,你觉得慎之人怎样?可堪托付终身?” 宋归尘如遭雷击。 这顾提刑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一点逻辑道理都不讲的吗? “那个……提刑大人啊,这事儿得慎重啊,慎重。” “慎重什么?”顾提刑大手一挥,“婚姻之事,父母之命,你如今无父无母,只要你愿意,老夫就做了主,慎之再不敢多说半个字的。” 父母之命? 宋归尘心头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顾易摊上这么一个强势的父亲,是真令人头大。 之前顾易和自己的婚事,也是顾提刑和师父两人一拍脑袋定下了,也是所谓的“父母之命”,顾易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所以默默地接受了父亲的安排。 若不是自己还稍微有点反抗意识,恐怕这会儿已经嫁入顾府了。 想着想着,宋归尘突然觉得,嫁给顾易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啊? 嘿嘿嘿。 原本不愿嫁,只是因为当初对顾易不了解。 如今嘛,宋归尘露出一个贼兮兮的笑容。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突然,手臂被人掐了一掐。 宋归尘痛得龇牙咧嘴,扭头看去,杜青衫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连看都不看宋归尘一眼。 宋归尘挑眉,小兔崽子,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动不动就掐人,谁教你的? 不过他这一掐,倒也让宋归尘从旖旎思绪中出来了。 再怎么想嫁给顾易,也不能以段小尘的身份嫁啊!要是以后和段小尘灵魂又换回来了,她可找谁哭去? 想到这里,宋归尘收起笑,正色道:“提刑大人,小尘还小,暂时没有考虑婚事的打算。” “唉,不小了!”顾提刑想了想,不再坚持,“不过老夫也不便勉强,你要是不愿嫁到顾府,那老夫认你做女儿可好?也让你在杭州有个安身之处,不至于在外流离。” 这? 宋归尘又一次如遭雷击。 这顾提刑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方才还是做儿媳呢,这会儿直接做女儿了? 面对热情如火的顾提刑,宋归尘深深地觉得自己有些应付不来,只得硬着头皮道:“多谢提刑大人好意,只是小尘自小一个人惯了,茕茕于天地,倒也不觉悲苦。” 顾提刑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拒绝之意,怅然若失道:“你和你娘都是一个性子。老夫留不住你娘,也留不住你……” “这……” “罢了,你既然不愿,权当老夫刚才的话没说过,你走,安娘的尸骨老夫会派人送去的。” “多谢提刑大人。” “近来州府虽然动静小了,但你在外面还是要多加小心,别让王钦若发现了。” “小尘知道了,多谢大人关怀。” 出了提刑司,宋归尘懊恼不已:“嫁给顾易,多好的提议啊,要是我和段小尘就这样永远不换回去,我方才就答应提刑大人了。” “你倒开始乐不思蜀了。” “我这是朝着美好未来前进。” “确实美好,可惜现在泡汤了。” “话说回来,顾提刑对段忆安的情意倒真是让我有几分感动,人都死了,他还这么念念不忘的。” 杜青衫嗤了一声:“可他这样做,可想过家里的妻儿?” 宋归尘无话可说,默默地走了一阵,出言宽慰道:“好在如今我们将段忆安的尸骨要回来了,这样一来,顾夫人应该会开心一点,顾易也可以放心了。” 按照顾提刑的要求,段忆安被葬在了孤山。 这也方便了段小尘前来祭奠。 宋归尘将在提刑司时顾提刑所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段小尘,段小尘听罢,泪眼盈盈。 “我娘她难道认识林先生?” “这个,我也说不好。” 那日急着将顾提刑要自己嫁入顾府的事混过去,忘了问段忆安在孤山痴望的原因。 不过这几日宋归尘和杜青衫讨论过,段忆安认识师父,是八九不离十的了。 只是,她既然认识师父,又来杭州那么多年,为何一次都不去见师父呢? 宋归尘不得其解。 她曾经到耸翠楼时,也吃过无数次段忆安做的菜,但却一直没有见过段忆安,她原本也是爱好研究厨艺之人,每每吃到好吃的菜,想见做菜之人时,却都被告知段忆安不见客。 那时,她还以为,段忆安是一个高傲的女子呢。 现在想来,也许段忆安不见自己,正是因为自己是林逋的徒儿。 段小尘红着眼:“我娘一定认识林先生。” 宋归尘有些担心自己原本身体的眼睛,都要被段小尘哭坏了,好像每次见到段小尘,她都是在哭?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我记得,娘曾经和我说过,她心中的人是一个清高绝尘的世外高人,总有一天,她会去到他的身边。” 清高绝尘的世外高人,说的不会就是师父? 真是太刺激了。 原来师父曾经也有过一段浪漫的邂逅和爱情? 宋归尘不禁又开始想象。 自从自己记事以来,师父就一直冷冷清清的,除了梅花和白鹤能让他上心,其他的,他都是不甚在意的样子。 以师父如今的风姿,不难想象,他年轻时,一定是个风华绝代的美男子,他曾经有过什么故事呢? 第69章 木化玉 “想知道这事也不难,直接去问林先生不就好了。” 宋归尘和段小尘齐齐看了一眼杜青衫,齐齐摇头。 宋归尘道:“你知道个什么,我师父要是肯说,我早将他年轻时的故事全扒出来了。” 段小尘也道:“林先生确实寡言,平时能一句话说完的事,绝对不会说第二句。” “额,也没有这么夸张啦。”宋归尘道,“不过师父不愿提及往事,确实是真的。” “噢,我想起来了!”段小尘突然一声惊呼,“许久以前,我在先生的书房发现了一只玉簪,绝不是男子所用之物,先生似乎对那玉簪十分珍惜。” 宋归尘顿时讶然:“竟有这事?” 杜青衫不加掩饰地望着宋归尘,仿佛在说,你当了林先生二十年的徒弟,竟然连才到孤山一年不到的段小尘都比不过?段小尘都知道的事,你竟然不知道? 和杜青衫相处得久了,宋归尘用脚指头也能猜到,他这会儿八成又在心底嘲笑自己。 不过现在不是和他计较的时候,宋归尘也备受打击。 因为她从来没有见到过段小尘说的什么玉簪。 她也经常打扫师父的书房,自认对书房中的一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是,十几年来,她从未见过什么玉簪。 直愣愣地看着段小尘:“你说的玉簪,长什么样?” 段小尘的目光有一瞬的闪躲,随即抬手拭去眼角泪滴,看向远处,不确定地道: “我也只见过一次,似乎是一根通体碧绿的簪子,简单朴素,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就是普通女子常用的玉簪。” “一只玉簪而已,值得你俩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杜青衫终于还是看不下去了,他完全不明白,自己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跟来听两个小女生讨论别人八卦? 于是,他以一个过来人身份说教道: “谁年轻时没几个红颜知己啊,林先生那样风姿卓绝的人物,年轻时遇到过心爱的女子,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仔细珍藏心爱之人所送之物,不是很合理的事情吗?若是小尘送我一只玉簪,我也会贴身保存着的” 忽视他最后一句话,宋归尘打断道:“你说得也对,问题是,这只簪子是谁送给我师父的?” “会是我娘吗?” 段小尘才问出声,三人齐齐沉默了。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三人都有些不愿去想这个可能。 半晌,宋归尘下定决心:“段姑娘,我师父他现在应该不在放鹤堂?” “是的,一早先生就去了灵隐寺,可能要晚上才回来。” “我们去看看你说的那根簪子长什么样。” “这个……”段小尘有几分迟疑,犹豫道,“这不好,先生之物,怎能随意翻动?” “没事,我们速战速决,师父不会发现的。” 拗不过宋归尘,段小尘只得跟来了放鹤堂,杜青衫紧随其后。 宋归尘熟门熟路地往林逋书房走去,身后的段小尘突然出声叫住:“噢,我差点忘了,那玉簪现在不在书房。” 杜青衫轻飘飘地扫了段小尘一眼:“不在书房?” “是……是的。”段小尘被他这一眼盯得有些心虚,连忙解释道,“自从先生知道我见过玉簪之后,就将玉簪收起来了,现在应该在先生房间……”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眼眸微垂,似乎又要哭出来了。 宋归尘连忙过来将二人隔开:“这也无事,我们去师父房间找就是了。” “可,可是——”段小尘又叫住宋归尘,“可是先生不是说,他的房间不许进么?” “不许进?”宋归尘道,“师父一向随意,他的房间一向都是我打扫的,从没有听他说过不许进啊。” “这样啊……”段小尘低下头。 宋归尘没做多想,推开正北边的一间屋门,率先进了屋。 倒是杜青衫又一次打量了几眼带着几分失落的段小尘,颇有几分看戏的趣味。 有趣,看来林先生也不尽是个糊涂之人,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嘛。 这是一件简单到极致的房间。 只有几架书,几张桌椅,一面素色帷幔隔开里间外间,里间一张床,靠窗一侧生机勃勃地生长着两盆盆景,书桌上铺开的宣纸上写着几个字,笔墨还来不及收拾,主人就离去了。 宋归尘眼眶一热。 时隔许久,再一次站到这里,这里还是和原来一样。 “段姑娘,玉簪在哪?” 段小尘指了指床头:“在那枕头底下。” 闻言,宋归尘上前去,掀开枕头,果然见枕头之下,一根莹润轻盈的玉簪静静躺着,顶部是梅枝形状,梅枝中央,一朵红梅傲然盛开。 伸手拿起玉簪,这玉簪的手感,让宋归尘不由得想到韩松手上戴的扳指。 “你看看这簪子。” 将玉簪递给杜青衫,他认得的东西多,大概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杜青衫拿着簪子端详了片刻:“这是木化玉。” 又是木化玉? 宋归尘震惊地看向杜青衫,从他眼中得到了十分肯定的答案之后,接过那玉簪又仔细看了片刻,才将其放回了原处。 韩松手上戴的扳指就是木化玉做成。 杜青衫曾经说过,这木化玉只有大理一带有产,并且绿色的木化玉十分稀少难得,只有大理皇族才有资格使用。 如今师父珍藏于枕下的玉簪,也是木化玉制成,这玉簪的原主人,究竟是谁? 难道真的是段忆安? 杜青衫道:“玉簪的制作对玉石材料的选择和雕刻工艺的要求十分严格,能用木化玉制作出这么完美的一根玉簪,需要的木化玉绝非一个扳指能比的,制作玉簪的工匠之手艺也必定是炉火纯青,登峰造极,这样的工匠,不多。” 也就是说,玉簪的主人,要比韩松和孟楼长的身份更尊贵。 如果真是段忆安,那段忆安究竟是什么身份? 宋归尘在师父身边二十年,今日才觉得自己对师父一点儿也不了解。 她颓废地在门口青石板上坐了下来:“那你说,这玉簪会是段忆安送给我师父的吗?” 段小尘也神情殷殷地看着杜青衫。 “不会。”杜青衫十分肯定。 “为什么?” 第70章 闭门羹 杜青衫笃定而自信:“男人的直觉。” 段小尘抬手遮面,一边偷笑,宋归尘则瞪了杜青衫一眼:“你能说点有逻辑有证据的推论吗?” “逻辑和证据,是顾兄的特长。” 这话倒提醒了宋归尘。 顾易善推论,往往从细微之处发现旁人不易察觉的东西,繁杂的线索和细微的蛛丝马迹到了他眼里,像是会自动说话似的,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告诉他事实。 耸翠楼的青竹行刺案和香炉毒局,明明是那么精妙的布局,却在短短几天内,被他抽丝剥茧地找到了真相。 宋归尘决定去问问顾易对此事的看法。 毕竟不是什么人命案子,只是简单地推测一下玉簪的主人,应该没有什么难度。 “你就准备直接去问顾兄?”杜青衫拉住提起裙摆要走的宋归尘。 “对啊。”宋归尘回头,“宜早不宜迟。” 杜青衫看了看宋归尘,又看了看一旁的段小尘:“你去问?” 噢—— 宋归尘反应了过来,拉起段小尘的手:“当然是小尘去问啦。” 顾易还不知道她和段小尘身份互换了的事呢。 她还真不能亲自去问顾易。 哪知,段小尘一听要自己去问顾易,立即摇头拒绝:“我不行的……” “这是为何?” 段小尘脸一红:“顾公子不久前才到孤山,取消了我和他的婚事,我这个时候去见他,恐怕不太好。” 这事宋归尘和杜青衫是知道的。 “取消个婚事而已嘛,做不成夫妻还能做朋友呀。”宋归尘道,“而且,婚事取消了,还可以再结回来嘛,来来来,咱们一起去找顾易。” 杜青衫失笑:“你这是肖想顾兄想疯了?” 给了杜青衫一个白眼,宋归尘殷勤地推着段小尘往外走,正碰上突然回来的林逋。 二人霎时怔在原地。 “师……师父?”段小尘慌道,“师父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见到他们三人在自己房间推推嚷嚷,林逋脸色并不好看。 “林先生好。”宋归尘马上有礼貌地行了一个大礼,扯谎道,“听说先生书画冠绝大宋,我这才缠了宋姑娘,想看看先生的字画……” “是这样吗?” “是的,是的。”段小尘连忙点头。 林逋不再说话,进入房间,见房间一切并无异样,突然叫道:“小尘。” “哎。” “我在。” 两道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一道清亮,一道温婉。 段小尘紧张地看向身旁的宋归尘,就怕她将她才是真正的宋归尘的事直接说了出来。 因而她抢先一步说道:“师父,您叫我?” 林逋打量着应声的两人:“你们说实话,到我房间来,究竟想干嘛?” 看来是瞒不过去了。 段小尘六神无主地看向宋归尘,宋归尘心一横,道:“我们想看看先生珍藏的玉簪。” “玉簪?” “嗯,玉簪。” 已经开了头,宋归尘也不再准备隐瞒,而是将从顾提刑哪里知道的关于段忆安的事情都和林逋说了。 “我们怀疑,段忆安,也就是我娘,她在孤山下等待的人,就是先生你,所以想来看看,先生珍藏的玉簪,原主人是不是我娘。” 林逋闻言,一时默然。 宋归尘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林逋,生怕错过了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然而遗憾的是,师父和平常一样,淡如水的面上一片沉寂,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这是我个人私事。”林逋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将三人轰出房间,就要关门,“这次我就不计较了,你们回去。” “等等!” 宋归尘上前按住门檐。 “敢问先生,你是否认识段忆安?” 林逋默默地看了宋归尘许久,终于还是在宋归尘坚定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微微点头:“认识。” “那先生……” “我不喜欢讲故事,小尘,送客!” “哎——” 意料之中的,宋归尘吃了个闭门羹。 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无奈地看了看杜青衫二人。 师父一提及往事,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冷漠而遥远。 他似乎将自己所有的过去都埋葬在了某个地方,不希望别人去打扰,自己也不愿意去想起。 段小尘道:“先生他从不提及过去的事,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们就不要追问他老人家了。” “你说得对。可是——” 可是,宋归尘长这么大,已经不止一次对师父的过去感到好奇了。 如今,好不容易知道段忆安和师父曾经认识,好不容易有一个知道师父的过去的人,她却已经死了。 既然不能直接问师父,那她就从别处下手! 林逋回到了放鹤堂,想要段小尘跟着自己下山是不可能的了,宋归尘只好自己去找顾易。 杜青衫没有反对,跟着宋归尘来到了提刑司。 顾易正被一群乡亲围着,这个说他家丢了一只鸭,那个说他家没了一头猪,这个说隔壁王大昨日偷了他家的老母鸡,那个说对门俏寡妇勾引她家男人你一言我一语,闹得不可开交。 更令人大跌眼镜的事,围在顾易身边的,大都是些妙龄女子,一个个盈着一双脉脉眼眸,缠在顾易身上。 顾易一介书生,此时倒真真是“左拥右抱”,前呼后拥,竟是进退不得。 这幅场景,让刚进门的宋归尘和杜青衫直咋舌。 “提刑司怎么成了菜市场了?” “我看,更像是姻缘庙。” 杜青衫笑道:“提刑司这番光景,倒也十分热闹。” 一旁的洛捕头见到他们二人,走过来见了礼。 杜青衫笑问:“这是唱的哪一出?” “杜公子不知,前段时间,顾公子几日之内查明了耸翠楼的刺杀案,杭州百姓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公子断案如神,这不,一个个的,鸡毛蒜皮的事也来找顾公子。” 洛捕头擦着汗,颇为无奈。 杜青衫又指了指最为热情激烈的那一群女子:“那些呢?” “还,她们啊!”洛捕头更加无奈,“不知道是谁传出消息,说顾公子不久前和孤山宋姑娘退亲了,这些,都是前来额,自荐的。” 还有这种操作? 这可不行,顾易是她的! 宋归尘瞪大双眼,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别的女人的威胁。 第71章 听秘史 “顾兄真是桃花灿烂啊!”杜青衫哈哈大笑,朝宋归尘挤眉弄眼,“要不,你也学学那些女子?” “哼!” 宋归尘撇开头,朝堂中大喊:“着火啦!着火啦!快救火!” 众人一听着火了,霎时作鸟兽散,顾易好不容易脱了身,忙叫岳捕头将安抚众人,自己则将杜青衫和宋归尘带到了会客室。 “杜兄,小尘姑娘,多日不见。”顾易命下人给二人上了茶,踌躇一番,见宋归尘并无异样,这才道,“小尘姑娘,还请节哀。” 宋归尘:“事实上,我今日前来,正是有件关于段……关于我娘的事情,想请顾大哥帮忙。” “小尘姑娘请说。” 宋归尘便将这几日自己所知关于段忆安和顾提刑,以及林逋的事情一一和顾易说了。 末了,焦急地问:“顾大哥,你一向聪颖,依你之见,林先生的那只玉簪,原主人真的不是段忆安吗?” 因事情牵扯到自家父亲,顾易一时有几分尴尬。 见宋归尘一脸急切,似乎只对林逋和段忆安的关系更感兴趣,顾易暗自思忖了片刻,便道:“我同意杜兄的看法,那玉簪绝对不是段忆安的。” 听到顾易也这么说,宋归尘竖起了耳朵,想听听他的分析。 顾易顿了顿,走到书桌旁,蘸了笔墨。 “我们不妨将目前我们确信的信息写下来。其一、段忆安、韩松以及孟天隐都是大理人;其二、孟天隐和韩松一开始并不知道段忆安的存在,也就是说,他们是两拨从大理来到大宋的人;其三、他们原本的目的都是蠲忿犀。” 顾易边说边写,笔下的字方圆兼备,工工整整,就像他本人一样,认真而谨慎。 顾慎之,他的名字,实在太合他的性子了。 只是,为什么又取了“易”这个字呢? 宋归尘目不转睛地看着顾易,不由得看得呆了。 这种认真的男子实在太帅了! “喂,收敛点好不好?”杜青衫突然凑到她耳边,“你这副样子,顾兄会被吓跑的。” “咳咳!” 宋归尘捂嘴咳嗽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只听杜青衫低笑一声,将她晾在原地,去了顾易身侧。 顾易没有发现他们二人的小动作,继续写道:“其四、段忆安曾是柴永惠侍妾……”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宋归尘,“也就是说,小尘姑娘你,很有可能是柴永惠的女儿。” 宋归尘霎时一怔,呐呐道:“前三件我都可以理解,这其四,顾大哥从何得知?” “噢。”顾易解释道,“当日孟天隐来到提刑司,亲口对我爹和我说的。八年前韩松进京时遇到了同是大理人的段忆安,柴永惠死后,蠲忿犀到了段忆安手里。” 此事就连杜青衫也是第一次听说,他看了一眼一脸震惊的宋归尘,显然是没想到,这个初见时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竟然有可能是前朝柴氏之后。 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宋人,宋归尘即便不知道柴永惠是谁,她也知道周世宗柴荣,知道周恭帝柴宗训。 更别说宋归尘并非大字不识一个的平头百姓,而是大名鼎鼎的隐士林逋的徒儿了。 她在孤山之时,就将师父所读之书都看了个遍,自己又收藏了许多民间话本,尤其是涉及前朝秘史的孤本。 她甚至知道后周世宗柴荣对太祖皇帝有提拔之恩,可柴荣病逝不过半年时间,太祖便“黄袍加身”。 太祖黄袍加身之后,承袭传统,取其担任节度使的归德军治所宋州之意,以“宋”为国号,建立了赵宋王朝,至今也不过一甲子而已。 周世宗柴荣共有七个儿子,前三子早死,周恭帝柴宗训为第四子,太祖赵匡胤登基后,废其帝号,改封为郑王,与符太后一道软禁在开封城东南的天清寺中,后又将柴氏迁往房州软禁了起来。 柴荣第五子柴熙让在陈桥兵变当日失踪,又有两名宫女携着柴荣最年幼的两个儿子柴熙谨、柴熙海以及金银珠宝,意欲趁乱逃出皇宫,不料被兵士发现捕获。 宋归尘曾在一本皇宫秘史上看到过一个说法,说柴熙谨和柴熙海被捕获之后,仅仅四五岁,当时,太祖皇帝指着两孩子问诸将: “他们两个该如何处置?” 诸将揣度皇帝弦外之音,立即拔刀上前,打算将两个年幼的孩子当场砍死。 彼时,后周开国上将军卢琰拼死谏阻。 太祖环顾诸将亲信,大都赞成斩草除根,只有大将潘美手捏殿柱,垂头不语。 太祖皇帝便问潘美:“你认为不能杀这两个孩子吗?” 潘美道:“臣岂敢认为不能?只不过感到于理不合,今陛下受周禅,怎得不存活其后人?” 太祖皇帝这才收回成命,让潘美收养了柴熙谨,卢琰收养了柴熙海。 此事虽说是宋归尘从民间话本上看得,但书上写得跌宕起伏,描绘得栩栩如生,想来并非空穴来风。 时过境迁,不论是柴宗训,还是他的七个儿子,如今大都已经不在人世,而方才顾易所说的柴永惠,则是柴宗训的第三子。 脑中晃过这些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宋归尘道:“这段忆安还真厉害,竟然连柴永惠那样身份的人,都能接近。” 杜青衫和顾易闻言一笑,杜青衫道:“你是不了解男人。” “这和男人有什么关系?” 杜青衫笑:“男人嘛,食色性也。” 顾易拿笔的手一抖,扫了一眼杜青衫。 在人家单纯可爱的小姑娘面前说这种话,真的好吗? “杜兄,你久在开封,对柴氏的了解应该更多些,据我所知,周恭帝和符太后都被送往房州囚禁了,可据孟天隐所说,韩松是在开封遇到的段忆安,杜兄可知,本该在房州的柴永惠怎么会到开封去了?” 闻言,杜青衫收起打趣宋归尘的心思:“顾兄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何事?” “当年柴宗训死时,年仅二十岁,当时的房州知州辛文悦称其是病死,但真相究竟是什么,无需多言。柴宗训死的同月,大将潘美收养的柴宗训之弟柴熙谨也莫名病死,此事就染上了几分蹊跷。” 第72章 切莫沉迷美色 杜青衫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收起了脸上吊儿郎当的笑容,这会儿的他显出几分贵族公子的逼人气势来。 只听他继续道:“据说柴宗训临死前曾高呼,‘我死之日,当是柴氏复仇之时。’此话经由房州武当道士之口传出,想来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如果他的后人以此为目标,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杜兄的意思是?”顾易张大了眼睛,“柴永惠突然出现在开封,有某种意图?” 杜青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叹息一声。 “世事更迭,江山变换,废帝的命运向来悲惨;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只不过给史书添加几分喟叹罢了。” 顾易当日从孟天隐那里听说了柴永惠人在开封,就一直十分在意本该在房州的柴永惠为何会出现在了开封。 此时听杜青衫这么一说,越发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好在柴永惠已死,不然,还真不知道他会在开封做出什么事来。 顾易也轻轻叹了口气:“杜兄所言甚是。” 随即看向宋归尘。 “闲言少叙,回答小尘姑娘的问题,我方才说段忆安不可能是玉簪的主人,一来,她身为柴永惠的侍妾,又对韩松十分信任,言听计从,在蠲忿犀到手后,便跟着韩松来到了杭州,想来其在大理,身份并不高,或许和韩松一样,都是大理某贵族的侍从。” 宋归尘杜杜青衫都认真地听着顾易分析,顾易继续道:“其二,杜兄说过,木化玉稀少珍贵,是大理皇族中人才能使用的东西,那支玉簪用如此珍贵的木化玉制成,想来其主人非富即贵。” “顾兄所言有理。” 杜青衫什么都明白了,宋归尘却依旧满脑子疑问。 “既然段忆安不是玉簪的主人,那她为何痴守在孤山下?难道她等的人,不是林先生?林先生又是从何得到大理皇族中人才有的那根木化玉所制的玉簪呢?” 顾易看向宋归尘,她对林逋的好奇,远远超过了对段忆安的好奇,甚至知道自己可能是柴氏后人,她也仅仅是一瞬间的吃惊。 这不正常。 一个女儿,刚刚埋葬了多年不见的娘亲,刚刚知晓自己的身份,不应该如此平静才是。 “有个问题,在下一直想问小尘姑娘。” “顾大哥请问。” “小尘姑娘真的是段忆安的女儿么?” 宋归尘脑袋一懵。 她完全没想到顾易会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 自己也没有露出什么把柄呀。 “这个……” “小尘姑娘无需担忧,我就是觉得奇怪,所以有此一问。 “记得耸翠楼初见小尘姑娘时,杜兄说你名叫宋归尘,可后来我爹又说你是段忆安的女儿,段小尘。” 顾易面露难色,“我一向自认推理高明,可这事却真是把我难住了,小尘姑娘,请恕我冒昧,你究竟是宋归尘,还是段小尘?” 宋归尘和杜青衫齐齐不语,空气里都是微妙的气氛。 此事是宋归尘的私事,杜青衫虽然知道她的秘密,但自然不便告诉顾易。 说句老实话,他也不愿意顾易知道小尘就是真正的宋归尘的事实。 但是,告不告诉顾易是小尘的选择,杜青衫沉默着看着宋归尘,想看她如何抉择。 面上虽然平静,杜青衫却收拢了十指。 平日里小尘就对顾兄十分喜欢,她也是十分想让顾兄知道真相的。 小尘若将她是孤山宋归尘的事情告诉顾兄,顾兄又会怎么办呢? 诚如小尘所言,所谓日久生情,顾兄对小尘的真实身份如此好奇,是不是也对小尘 杜青衫乱纷纷地想着,又否定了脑海里这个想法。 自己虽然没有明说,可顾兄应该知道自己对小尘的心思,他是不会 不会吗? 情之一字,哪里又由得了人? 杜青衫看向顾易,对方眼也不眨地盯着小尘,不容小尘不答。 良久,宋归尘深吸一口气,开口道:“顾大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 “公子,不好了!不好了!” 岳捕头这个时候突然匆匆冲进来,满头大汗,身后跟着一个灰衣小厮,那小厮也是满头汗水,来不及擦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三公子,不好了,张府的人又来了!” 张府? 顾易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即反应过来,忙回头对杜青衫和宋归尘二人道: “实在抱歉,杜兄,小尘姑娘,我先回府一趟。” 说着也不待二人回答,匆匆跟着那小厮走了。 宋归尘和杜青衫惊讶不已。 杜青衫耳目清明,还能听到顾易焦急地问那小厮。 “怎么回事,你仔细点说来。” “事情是这样的,早上夫人和往常一样用过早膳后,就去了佛堂,午时张家的人突然来了,说是听说了……听说了老爷和段厨娘的事,要来讨个说法,夫人和张府的人一开始说得还好好儿的,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就动了怒” 后头的话越发没了声音,杜青衫收起耳朵,朝宋归尘一笑: “这突然出现的‘张家人’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帮了你一个大忙?” “可不是么。”杜青衫给自己倒了杯茶,不急不缓地喝了一口,才道: “我和小尘的两个人的秘密,虽然是顾兄,我也不想叫他知道。” 他骨节分明的手还握着瓷白茶杯,一缕青丝掉落肩头,一双眼中宛若星辰晃动,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只是柔柔地含笑看着宋归尘。 就这一个浅浅的笑容,让宋归尘觉得心头一动,随着这一笑啪嗒一声丢盔卸甲,一时被杜青衫的美色给击得溃不成军。 默念了几句“切莫沉迷美色,切莫沉迷美色”,宋归尘这才平复了心绪,正要说话,却被杜青衫制止: “别说话。” 他怕她又将他的一腔真心当成拿她打趣,说出什么小兔崽子的话来。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总是不信。” 杜青衫的声音低不可闻。 不过宋归尘距他不远,真真切切地将他这低沉的声音全听进了去,但却不知道他是何意。 杜青衫突然浅笑起来,如墨双眉轻动,一双眸子里霎时好似盛满了星光。 他放下茶杯,端坐起身,抬眼注视着宋归尘,开口道: “自去岁十月初七自今,我与小尘相识已有半年有余,算起来时日也不浅了——小尘,你觉得我为人如何?可堪” 后头“可堪托付终身”一句,他却是没有问出来。 第73章 有个很重要的问题 这话来得如此突然,宋归尘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这副模样落在杜青衫眼里,就成了他让她为难了,饶是平时自傲如杜青衫,此时也微微紧张了起来。 自嘲一笑:“我如今无家可归,不过是个逃亡在外的浪子,身负血仇,不能给你半分安稳,问此话确实唐突……” “等等,等等!” 宋归尘打断带了几分厌世的杜青衫,搬了个小凳子在他面前坐下来,正色道: “有个很重要的问题。” “嗯?你说。” 杜青衫清冽的嗓音徐徐缓缓,一双眸子柔柔地瞧着宋归尘,静待她说话,瞧得宋归尘又是心尖一跳,头皮发麻。 收敛心神,宋归尘道:“咱要搞清楚,你喜欢的是段小尘,还是宋归尘?” 虽说半年时日不短,可她一直在段小尘身体里啊。 杜青衫这莫名其妙的好感,是对段小尘这个身体呢?还是对段小尘的身体里,她宋归尘的灵魂? 杜青衫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此刻听宋归尘这么一问,一时拧起了好看的眉。 宋归尘语重心长地道:“小兔崽子啊,连爱慕的对象都还没有搞清楚,就开始谈婚论嫁,岂不是太迅速了么。” 说着狡黠一笑,拍了拍杜青衫的肩膀:“日子还长,这个问题你慢慢想。” 杜青衫突然意识到自己掉进了她设置的陷阱里去了,摇头一笑,看向得意洋洋地洋溢着笑容的某人。 丑,还是丑的。 不过和半年前比起来,当是判若两人。 “不用慢慢想,我现在就答复你。” 杜青衫恢复了平时眼角带笑的模样,徐徐道: “我只认那个满嘴脏话,举止粗鲁的宋归尘。就算她不在这幅身体里,我也能认出她来。” 这就离谱。 宋归尘从未想过,自己竟有如此魅力。 抬手略自恋地左右检查了一遍自己,暗道,没想到我宋归尘竟然这么吃香啊? “别自恋了,你就说,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下次再问。” 杜青衫势在必得,就算是顾兄,他也不能退让。 宋归尘着实没有料到杜青衫竟是如此执着之人。 这形势经他这么一执着,又变成了宋归尘尴尬,而杜青衫含笑打量着她,不到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岳捕头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人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场景。 “杜公子,你们还在啊。” “噢,岳捕头。”杜青衫和宋归尘纷纷站起来,“这张府是怎么回事,怎么顾兄一听张府的人来了,就急得匆匆离去了呢?” 岳捕头为难道:“不是小的不愿告知公子,实在是提刑大人的家事,小的不敢议论。” 闻言,杜青衫也不便为难,只得随意寒暄几句,遂告辞了岳捕头。 顾易跟着灰衣小厮回到顾府时,大哥顾思之正向舅舅张则赔罪,母亲则安抚着怀里抹泪的妹妹紫萤。 顾易上前,温声问候:“见过舅舅。” 张则如今是官家钦点的屯田员外郎,提举江南银铜场铸钱监。 其人果敢有才气,大宋与辽夏交战之时,需筹运粮草至边地前线,当时的河东转运使索湘命令张则担任后勤,“送刍粮”为一月计。 而张则认为仅备一月粮草,恐怕不够,于是他告诉转运使索湘说:“为百日备,尚恐不足,奈何为一月邪?” 但增加粮草的运送,需要奏请朝廷批准,转运使索湘感到张则运送百日粮草的建议是正确的,他表示钦佩,希望张则立即进京面奏圣上。 张则进京后,太宗皇帝立即召见,并提拔重用张则。 后来与西夏的战争果然证实了张则的预测,战争持续了三四个月,最后打败了西夏的入侵,张则和索湘也因此受到提拔。 大中祥符四年,张则受任屯田员外郎,力图解决朝廷钱荒之事,他上任之后,亲自实地考察按朝廷规定,用铜三斤十两,铅一斤八两,锡八两,铸钱千文,重五斤。 而永丰监却减少了铜的比例,监吏等贪污了数万斤铜。 这怵目惊心内幕被揭露出来,全监上下纷纷要求严惩赃吏。 监吏知道犯法重罪,立即向张则投案自首,全数退赃,要求请死。 而张则反复思考如何处理知罪悔改的监吏,把监吏等所退的赃铜,作为“羡余”输入国库,也给监吏戴罪立功的机会。 经过张则对铸钱监的整顿,有利于“钱荒”的缓和。 因而他如今更是深受官家信任,铸钱监大小官吏也对他感恩戴德,江南一带的百姓都称他有勇有谋,大丈夫也。 顾易自幼习文,对这位文武双全的舅舅十分佩服,因而此时见了张则,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 毕竟是自己的亲外甥,张则还是十分疼爱的。 况且顾易才气过人,比起那位对自己的妹妹不冷不热的顾审言来,张则对顾家的几个孩子,倒是打心眼里喜欢。 让顾易入座之后,沉着气道:“你爹呢?” “回舅舅的话,家父今日出城巡视,现在还未归来。” 张则不由得冷哼一声:“他倒是会挑日子。” 顾易正要替自家父亲分辨,只见张则大手一挥: “罢了,我也不等他了。今日前来,就是要接你娘回家,思之,你告诉你爹,就说祖母想见女儿,命我将你娘接回去了,你爹要是心里还有你娘,叫他亲自去张府接人。” “这……” 张则又看向顾易:“听说你和那个段忆安的女儿走得很近,小易,你可别做出什么伤害你娘的事情来啊。” 顾易忙摇头:“不是舅舅想的那样。” “是什么样的,我并不关心。”张则回头看着张氏,“芸儿,咱们走。” 三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张氏,张氏一脸平静,对张则道:“兄长,可否允我和孩子们说几句话。” 张则怜爱地看着自己这位冷冷清清的妹妹,点了点头,起身出了门去。 张氏这才看向三个孩子,问道:“行之呢?” “二哥一早就去了六艺坊,已经差人去寻了。”顾紫萤带着鼻音,“娘,你真的不要我们兄妹了吗?” 张氏温柔地替她挽起耳边的一缕发丝:“萤儿不哭,无论娘在哪里,萤儿都是娘的乖女儿。” 又看向顾思之和顾易:“你外祖母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刚好为娘也想回去看看,家里就交给你们了。” “娘,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想外祖母了。” 第74章 心上人 虽然顾易等人百般不愿,张氏还是上了张家的马车。 张府的车队和来时一样,乌泱泱地走了。 只剩下顾易和顾思之无奈地相视一叹。 “小易,外祖母怎么会知道段忆安的事?还特意叫舅舅前来将娘亲接走,这架势,显然是动气了啊。” 顾易叹道:“此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了,顾府上下,提刑司上下,还有谁不知道。” “爹也真是,好端端的——”顾思之无奈地捂住嘴,英眉微皱,“这样下去,我对娶亲一事,都要有阴影了。” 顾易忍不住一笑:“说起来,大哥确实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 “臭小子,操的什么心呐?”顾思之锤了顾易一拳,继而叹道,“你也看到了,娘素净惯了,爹又一直在提刑司,这么大个家,里里外外的,为兄操心都操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考虑自己的婚事。” 顾易面带愧色:“大哥,你辛苦了。” 顾思之无奈摇头。 顾易道:“如此,就更需要一个精明能干的嫂子,好帮大哥分担些。” “小易。”顾思之却突然沉下脸来,“我顾思之娶妻,岂能为了娶来管家?” 顾易自知失言,连忙道歉。 顾思之语重心长地道:“小易,府中琐事你不要操心,有大哥在,你只管做你喜欢的事去。你爱好刑狱之事,就去认真专研,莫要受了府中诸事影响。大哥相信,我们小易一身才学,志向高远,假以时日,必鹏程万里,展翅高飞。” 一番话说得顾易就要落下泪来。 “大哥。” “好了,爹应该就要回来了,适才舅舅所言,我去和爹说罢。” 顾易前几日才因为段忆安的事被爹罚了,顾思之不想让他再去触这个霉头。 虽说段忆安已经被安葬在了孤山,可顾易和顾提刑父子之间却因此有了隔阂,再也不像最初那样亲近。 往日提刑司有案件,顾提刑必会带上顾易,如今却是对顾易不管不问,仿佛提刑司没有顾易这个人似的。 顾易十分烦恼。 爹的火气也真是太大了些。 好几次他和爹打招呼,爹都是冷冷淡淡地扯了扯嘴角,点了点头,一句多的话也没和自己说。 “还是我去和爹说罢。”顾易想借此机会,和爹好好谈谈。 闻言,顾思之也不再坚持,用力拍了拍顾易瘦削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爹他就是这几日心里不痛快,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啊。” 顾思之兄弟二人满怀心事,顾紫萤同样心事重重。 娘亲就坐在自己身边,可她却觉得娘亲距离她有千里远。 看着身旁的娘亲恬静的面容,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离开顾府有什么大不了。 顾紫萤十分不解。 “娘,您难过吗?” “难过什么?” 顾紫萤道:“三哥都告诉我了,爹和耸翠楼厨娘的事。” 顾紫萤每每想到这里,心里就一阵发堵。 她以前可没少去耸翠楼,每次尝到段厨娘的新菜,还总是兴冲冲地回家,喋喋不休地和娘亲讲。 娘亲从来只是淡笑着回应自己,自己也从来没有察觉出什么,只当娘亲性子清冷,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娘,我……” “萤儿。”张氏温柔地摸着顾紫萤的头发,“娘一点儿也不难过,几十年了,娘早就不难过了。” 顾紫萤心中一酸。 也就是,娘曾经悲伤过。 只是现在,她看淡了。 “娘,那您是真的要离开爹,离开我们吗?” “傻萤儿,娘和你爹几十年的夫妻了,那是说走就走得了的。”张氏噙着笑意,温柔地看着顾紫萤,“娘还没有看到我儿穿上大红嫁衣出嫁的样子,怎么会离开呢。” 说到婚嫁,顾紫萤羞红了脸,露出小女儿家的情态,捂脸缩在张氏怀里。 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娘~” 张氏好笑:“萤儿莫非心里已经有人了?” “没有,绝对没有!”顾紫萤连忙否认。 张氏嗔道:“在娘面前,你也撒谎?” 顾紫萤贪恋地看着此时的娘亲,平日里娘亲吃斋念佛,性情冷淡,对自己和三个哥哥都并不亲近,鲜少有此时这般平易近人、温柔可亲的模样。 “娘,女儿……女儿是有个心上人……” 半句话才说完,顾紫萤已是两颊绯红,平日大大咧咧的性子全然不见。 张氏问道:“不知是哪家小郎君,竟然我们萤儿这般高看?” “是杜大哥。” 顾紫萤鼓起勇气说了出来,紧张地看着娘亲,见娘亲只微微一怔,随即浅笑道:“是他啊,昭晏是个好孩子,只是……” 张氏顿了顿,看向依旧满面羞红的女儿。 “娘听说,那杜昭晏如今身边跟着一个叫小尘的姑娘,是也不是?” “是……是。” 顾紫萤蔫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了娘亲一眼,见娘亲又变成了那个冷清的娘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小尘姑娘是段忆安的女儿。 娘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有关段忆安的一切了。 自己不应该将话题扯到杜大哥身上来的。 然而话已经说了,想要收回,却是再无可能。 若是娘问起小尘姑娘的事情,因为段忆安的事对小尘姑娘有什么成见,那她岂不就成了罪魁祸首? 可是小尘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啊,小小年纪历经波折,好不容易来到了杭州,还没和亲生娘亲相认,段忆安就死了。 前些日子,她还被王钦若那个奸贼盯上了,最近又在张罗段忆安的丧事,她那么小,那么瘦,虽然人前总是一副笑脸,可不知道背后偷偷抹了多少眼泪呢。 顾紫萤这么想着,又想到在耸翠楼吃到的小尘做的饭菜。 自从耸翠楼出了刺杀案之后,小尘离开了耸翠楼,她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饭菜了。 虽然不合时宜,可顾紫萤还是咽了咽口水。 “娘,小尘是个好姑娘。” 顾紫萤的声音越说越低,低头咬住左手拇指,不敢看向张氏。 张氏突然“噗嗤”一笑,怜爱地一点顾紫萤光洁的额头。 “你呀你,想到哪儿去了?娘是说那杜昭晏和一个女子走得那么近,你一心在他身上,可知他的心思又是如何?” 第75章 我饿了 顾紫萤沉默下来。 自从见到杜青衫起,她就知道他在找一个人。 她原以为,他找的人定然是个绝世美人、冠盖京华,没想到,他找的人居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厨娘。 虽然不得不承认,那小厨娘做的饭菜确实好吃。 可是除了这,她几乎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 顾紫萤自信地认为,杜青衫那样风姿卓然的人,绝对不会对那样一个普通到放到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人有什么别样的心思。 “杜大哥,只是感激小尘姑娘的救命之恩。”顾紫萤道,“他从开封来杭州的路上,小尘姑娘救了他一命,所以他要报答小尘姑娘的救命之恩……” “萤儿,这话,你自己信吗?” 张氏一声淡然的反问,将顾紫萤问得哑然。 见自家女儿这幅单纯的样子,张氏摇头: “萤儿啊,娘不是在打击你,只是,娘希望,萤儿以后要嫁的人,是一个真心爱护萤儿,愿意将萤儿捧在手心的人。如果对方不喜欢萤儿,娘希望萤儿不要陷进去,早日抽身才是坦途,不要走娘走过的老路……” 顾紫萤痴痴地看着张氏,抬手将娘亲脸侧的一滴清泪拭去,乖乖巧巧地道:“娘,萤儿知道了。” 她原本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喜欢杜大哥而已。 这份喜欢,她细细珍藏,小心得就连三哥也没有看出来。 只是面对娘亲,她才说了这份心事。 张氏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回忆,怔怔地看着车帘子左右摇晃,一串串清泪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这吓坏了顾紫萤。 “娘,娘,你怎么了?” 张氏回过神来,抬袖拭干眼泪,露出一个笑来:“娘没事,娘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一定是一个让人心酸的往事。 顾紫萤想知道,但同时她也清楚,娘亲是不会讲的。 果然,娘亲掀开车帘,惬意地闭眼趴在窗边,阳光照在娘亲如墨的青丝上,淡淡地笼罩了一层光晕。 顾紫萤突然发现,原来娘亲生得这么好看。 眉目如画,睫毛似扇,尽管如今已经年近四十,是几个孩子的娘亲了,可她淡然的面庞似乎都没怎么变。 可以想象,娘亲年轻的时候,该是何等美貌惊人。 这么好看的女子,爹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呢? 湖心亭中,宋归尘犹回味着顾夫人的貌美。 “顾夫人极美,那样美的人,我此生只见过这么一个。” 杜青衫早已听得两耳起了茧子。 宋归尘却还没有停歇的打算:“我就真不明白了,顾提刑眼睛是瞎的么,放着家里那么美的娇妻不要,偏对段忆安有了不该有的想法,简直瞎了狗眼。” “额,咳咳。”杜青衫不得不打断宋归尘,笑道,“你这可是在说顾兄的亲爹哦,好歹也嘴下留情一点嘛。” 宋归尘这才讪讪地停下了对顾夫人的称赞和对顾提刑的不满,好奇地问杜青衫:“你说,张家的人去顾家,是要干嘛?不会是专门来恐吓一番顾提刑?” “顾提刑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恐吓的,有时间操心别人,不如先想想你自己,林先生显然对咱们私自进了他的房间很是不满,你们师徒的关系岌岌可危呀。” 这确实也令人头疼。 宋归尘扒拉了几下脑袋,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圈,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咕噜噜”的声音传来。 宋归尘带着坏笑看向杜青衫。 杜青衫:“嗯,我饿了。” 宋归尘嘴角一抽。 果然,只要你不感到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而杜青衫,显然将面不改色的这门功夫修炼到家了。 只见他神色淡然:“我想吃宋嫂鱼羹。” 咦咦咦,使唤人倒是使唤得利索?宋归尘毫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去钓鱼来!” “那边有。”杜青衫指了指亭外的木桶,“武叔钓的。” 得嘞! 宋归尘认命地往厨房走,杜青衫忙提上木桶跟上。 天大地大,肚子最大。 再怎么好奇师父和段忆安的关系,也得先把肚子填抱了再说。 宋归尘一向是随遇而安的性子,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也不想了。 挽起袖子,捞起木桶里的一条鲈鱼扔到砧板上,熟练地去头剖洗,去掉脊骨及腹腔后放入碗中,又放入葱段、姜块、绍酒、精盐腌制。 杜青衫早已烧起了火,宋归尘将碗里的鱼放入蒸笼,吩咐杜青衫将火烧大一点,杜青衫连忙添火加柴,宋归尘倒是闲了下来。 端了个小凳子来到坐到灶台前,手撑着脸看着半点公子气儿都没有的杜青衫。 “哎,别的不说,你这烧火涮洗的手艺,十分值得表扬。” 杜青衫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到给一个做饭丫头打下手。 他杜昭晏活了二十年,自从那一日吃了她递过来的肉饼之后,就成了她的小助手,每次她做吃的,锅碗涮洗倒成了自己的事了。 来杭路上如此也就罢了,事急从权嘛。 况且他也不好意思白吃人家的。 可是都到了杭州,尤其是她成为他的书童后的这些日子,怎么也是他负责烧火洗碗呢? 杜青衫陷入严肃的沉思。 宋归尘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没有时间去想他究竟在想什么。 因为蒸笼里的鱼快要蒸好了。 宋归尘突然想到了什么,“腾腾腾”地跑出厨房,不一会儿便捧着一把粉红色桃花花瓣回来了。 将花瓣浸入水中,迅速将春笋和鲜菇切丝,下刀的动作快得杜青衫一愣一愣:“你真的不会某种功夫么?” “会啊。” “嗯?” “刀功!” 宋归尘得意地收起菜刀,一碟子笋丝和鲜菇丝长短均匀,一小碟桃花丝颜色诱人,均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瓷白碟子里。 杜青衫目瞪口呆:“宋嫂鱼羹还可以放桃花?” “那是自然,《千金药方》上讲,‘桃花三株,空腹饮用,细腰身’。” 杜青衫默默地看了一眼她的腰,心道,你的腰也不粗啊,这么瘦得多吃点肉,光吃桃花顶什么用? 宋归尘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眼波一转,笑道:“《名医别录》记载,‘桃花味苦、平、主除水气、利大小便,下三虫……’” “停!” 杜青衫断然打断,神情颇为别扭,“咱还要吃饭呢,别再说了。” 第76章 今朝醉 宋归尘哈哈大笑。 小样,不就是通便利虫嘛,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看着别扭的杜青衫,手里的动作却是没停。 将蒸笼里的鱼肉同样剥成丝状,上锅倒入清鸡汤,待汤沸腾后,加入油盐、黄酒、姜末,再下笋丝、香菇丝,煮沸后下入鱼肉丝儿。 继续煮至沸腾,将鸡蛋打散下入锅中,最后浇入粉红的桃花丝。 快速搅散,起锅! 刚好两碗鱼羹,莹润透亮,黄中泛粉,热腾腾地冒着白气儿。 两人各自搬了个小凳子相对而坐,不断地吹着烫嘴的金黄。 杜青衫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入口,发出一声满足的感叹:“吃了小尘做的鱼羹,我再也吃不下别人做的了。” 宋归尘忙中抽空看了他一眼。 “那可不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此话有理。”杜青衫道,“不过没事,今朝有酒今朝醉,奢侈一日是一日。” “说到酒……”宋归尘灵光一闪,面带笑意看向杜青衫,指了指东南方向,“武叔在那边桃树下埋了一坛好酒,我方才闻到酒香了。” “你是狗鼻子啊。” “姐姐我虽不才,但鼻子却是十分好使的。”宋归尘贼兮兮地往厨房外走,“反正武叔今日不在,咱们偷喝他一口酒,应该没事的。” “哎哎哎。”杜青衫追了出来,“你可别乱来啊,那酒是武叔的心肝宝贝儿,我明里暗里央求了他好几次,他都舍不得拿出来给我尝尝呢。” “就是因为他舍不得,所以我更好奇那是什么宝贝了。咱们偷喝一口,武叔不会发现的。” 杜青衫微微一笑,跟在宋归尘来到了桃花树下。 此时桃花正艳,桃树下铺了一层粉色。 宋归尘一身浅绿,蹑手蹑脚地拿着铁锹挖起了土。 不一会儿,果然挖出了一个陶瓷酒坛。 欣喜地将酒坛取出,宝贝地抱在怀里,骄傲地朝杜青衫招了招手。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来,咱请你喝酒。” 杜青衫无奈一笑:“你这是偷酒请我喝酒啊。” “你就说喝还是不喝?” “喝。” 二人回到厨房,愉快地开了酒坛,一人到了满满一大碗酒。 宋归尘端起酒闻了闻,果然好酒,酒香凛冽,光是闻着,就已经醉人心魄了。 她不由得看向对面的杜青衫,如果对面坐着的是顾易,或者是陆君遇…… 额,顾易和陆君遇一向守礼,绝对做不出这种陪自己偷酒的事情来。 他们会在自己决定偷酒的第一时间,长篇大论地讲一番道理,告诉自己不问而取,是不对的。 宋归尘微微一笑。 端起酒仰头饮尽。 杜青衫甚至都来不及制止,她的一碗酒就已经下肚了。 杜青衫面带担忧:“我忘了和你说,这酒名叫寒潭香……” “我知道它叫寒潭香。” “它取高山寒潭水酿成,因此喝起来比一般的酒要清凉……” “嗯,我知道,武叔说过,果然清凉。”宋归尘赞不绝口,“这是我第二次喝酒。” 杜青衫好奇问道:“那你第一次喝酒是?” “就去年六月十五,耸翠楼,第一次喝酒,那酒名叫什么……荷花蕊……”话还没说完,宋归尘已经倒下了。 杜青衫淡定地看着缓缓倒下的宋归尘,徐徐道:“寒潭香初时清凉,但后劲十足,小姑娘还是不要多喝的好。” 说着毫不犹豫地抱起倒下的宋归尘往厨房外走。 怀里的人轻得杜青衫不敢用力,因喝了酒的缘故,面色酡红,憨态可掬,杜青衫只偷瞄了一眼,便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默念了几遍“非礼勿视”,才将心思回到宋归尘方才说的话上来。 去年六月十五,岂不就是她还在原来的身体里的时候? 是了,当初在西湖船上,她说过,她在耸翠楼喝了点酒,睡醒之后就跑到这副身体里来了。 那次,居然就是她第一次喝酒啊。 第一次喝酒就遇到灵魂互换这样的事,真是太惨了。 杜青衫忍不住为怀里的人默叹一声。 !! 杜青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匆匆将怀里的人放至塌上。 用力拍了拍她红彤彤的脸颊:“喂,醒醒,快醒醒!” 然而不管杜青衫如何叫唤,塌上的人睡得是又香又甜,完全没有一丝要醒来的迹象。 杜青衫拧眉自语:“不会这么巧” 一道绿影闪过,一片树叶如利刀般插入床檐,紧接着一道冷哼声传来: “臭小子,你一个大男人在人家小姑娘房间做什么?” “武叔?” 盯着人家小姑娘看被抓了个现行,杜青衫倒也不尴尬。 起身来到屋外,忽又想起那坛子酒还在厨房,忙问:“武叔,您吃了吗?” “武叔几处跋涉,哪有吃饭的功夫?待武叔去后厨找找有没有什么吃的。” 武叔没好气地推开杜青衫就往后厨走,随口问了句,“小尘怎么睡了?” “湖上风大,她受了点凉。” 杜青衫谎话脱口而来,半分不带脸红,不动声色地走到武叔前头。 “适才我看过了,厨房什么都没有,我们还是去耸翠楼吃。” 武叔点头:“也好,正好给小尘请个大夫来,这天气乍暖还寒的,生了病可不好受。” 最主要的是,小尘要是病了,他就吃不上美味的饭菜了。 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 杜青衫自然含笑称是。 走出小院之时,杜青衫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身后,寒潭香后劲十足,今夜她恐怕是醒不过来的了。 武叔没做多想,只当他是担忧。 一老一少坐上船,杜青衫才郑重地看着武叔,问:“有阿杞的消息吗?” 尽管他竭力控制,武叔还是看到了他平静的面容下隐忍的滔天恨意。 “暂时还没有。” 此话方落,武叔心疼地注意到,公子骨节分明的手用力地攥成了拳头,片刻之后,才松了一松。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武叔默默地划着船,身上的斗笠与渐浓的夜色融为一体。 好在此时已经来到了耸翠楼附近,夜色降临,西湖中聚了许多前来游湖的船只,灯火点点,水光闪烁,一派繁华热闹之景。 第77章 归来兮 太阳初升,湖心亭附近弥漫着一片白色水气,湖边生长着绿油油的芦苇。 南风吹过,芦苇在白雾中左右飘荡,恍若仙境。 一老一少切磋完武艺后,放下武器,武叔遥望着远处的院子,担忧道:“小尘真的没事吗?” 可平日这个时候,小尘早已做好热腾腾的早饭了。 今日,却一点动静也未听到。 杜青衫将额边被汗浸湿的一缕头发撩至肩后,若有所思地对武叔道: “小尘没事,只是恐怕咱们有一段时间不能吃到小尘做的饭菜了。” “这是为何?” 杜青衫一脸神秘:“等屋里那位醒来,你就知道了。” 他不称“小尘”,却说“屋里那位”,武叔不明所以,正要再问,杜青衫已经飞上一颗榕树上闭目假寐了。 “对了。”武叔大声道,“武红烛现在在杭州,六艺坊,公子要去见她吗?” “不见。” “她会在杭州待——” “不管待多久,我都不见。”杜青衫翻了个身,背对武叔。 于是武叔只好将嘴里的话咽下,眼巴巴地坐在榕树上盯着宋归尘的紧闭的房门,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只是就着昨日从耸翠楼打包回来的零嘴儿随便吃了点。 直到太阳爬到正中的时候,终于,房门开了。 里头走出来一个俏生生的绿裙小姑娘。 武叔倏地飞下榕树,来到小姑娘面前:“小尘呐,你可算醒来了,武叔快要饿死了。快快快,厨房有现成的鳜鱼,咱们今天吃鳜鱼……” 武叔说着,却发现眼前的小姑娘一脸茫然,仿佛不认识自己。 “小尘?” “嗯?” 段小尘反应了过来,这里是湖心亭?她这是回到了自己的身体?眼前的老人……好像是叫武叔? 可是她怎么突然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呢? 她不要回到自己的身体!! 段小尘满脑子疑问,微一抬头,便看到一青衣少年正斜倚在柴门上,皱着眉头瞧着自己。 她连忙低头。 两颊染上了一抹绯红。 杜公子看人的眼神,怎么像是要将她看穿似的。 “小尘?”武叔狐疑地在二人之间打量,终于明白了什么,试探着问,“你是段小尘?” “我……”段小尘绞着衣角,点头道,“我是段小尘。” 武叔连忙退后几步,上下扫了一遍眼前的小姑娘。 “模样还是这个模样,怎么突然就换了一个人呢?” 门口的杜青衫听到她点头承认了自己是段小尘,立即转身就走,武叔在后头叫了一声:“欸,你去哪?” 没有得到回复。 武叔回头看向段小尘,两人大眼瞪小眼,段小尘道:“我想,杜公子应该是去孤山了。” “对噢,你回来了,小尘大概也回去了。”武叔恍然大悟,“咱们也去孤山瞧瞧热闹去。” 段小尘一觉醒来,就回到了自己原来的身体里,这会儿还是懵的,她也想尽快找到宋归尘,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遂点头跟着武叔一道,也往孤山而去。 孤山,放鹤堂。 林逋一大早便扛着锄头在后院收拾他的花花草草。 忙活到日上高头,擦了把汗,正准备倒碗水喝时,忽然一声惊呼从小徒房间传来。 林逋吃了一惊,忙前来问:“小尘,发生了何事?” “啊,师父。”房间里的宋归尘慌慌张张挽了头发,开门出来,一眼见到门外一脸担忧的师父,顿时热泪盈眶,“师父。” “这是怎么了?怎的又哭鼻子呢。” 宋归尘含泪而笑:“一觉醒来竟然午时了,徒儿吓了一跳。” “你这丫头,昨夜偏要喝为师藏了许久的荷花蕊,这下知道那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原来,昨日段小尘也喝了酒? 宋归尘心中一动,看来,她们二人都酒醉后,灵魂就能互换回来了? “确实,徒儿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小饮怡情,大饮伤身,荷花蕊酒性温和,偶尔一喝,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林逋先是温和一笑,随即板起脸来,“只是,再不许像昨日那般,将为师一整坛酒都浪费了。” “好的,好的,徒儿知道了。”宋归尘举起右手,“我保证,以后滴酒不沾。” 穿进段小尘身体的那一日,她在耸翠楼,也是喝得大醉,醒来之后,就成了段小尘。 昨日不过喝了一碗寒潭香,就醉倒了,醒来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宋归尘欣喜不已。 看来,醉酒是灵魂互换的契机啊。 好不容易回来了,她当然不会再去喝什么酒了。 见自家徒儿脸上全是欣喜,仿佛什么宝贝失而复得一样,一双眼里亮晶晶地看着自己,一点也没有一个女子该有的样子。 林逋捂嘴咳嗽一声:“头还疼吗?” “不疼不疼。” 宋归尘摇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扫视了一圈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院子,只见到一只头顶一撮黑的白鹤亭亭站在角落,微微一笑。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她竟然就这么回来了。 这么久不见,这院子变化倒也不大,除了少了两只白鹤,其余的地方依旧和往年一样,种着各种应季的蔬菜瓜果。 若不是师父还在跟前,宋归尘真想仰头大笑三声。 强忍失而复得的欣喜,她认真地道: “师父,我们去将小白大白接回来。” 小白大白是宋归尘原来养的那两只白鹤。 林逋微微一惊,自家的徒儿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说不一样,也不对。 应该说,是变得和原来一样了。 自从上次小尘从耸翠楼回来后,就莫名失去了记忆。 许是由于不记得以前的事情的缘故,她在自己面前也是怯生生的,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开心又欣喜地说这么多话的时候。 林逋大喜过望:“小尘,你都记起来了?” 宋归尘愣了一愣,半晌,才想起段小尘曾经以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为由,让师父没有对她的反常生疑。 “对,对啊!”宋归尘开心地来到林逋面前,左右转了个圈,“我都记起来了!小白大白送去陆君遇那里这么久,也该接回来了。” 说着挽起衣袖,兴冲冲地问:“对了,师父,你还没吃东西,我这就去下厨。” 林逋还没来得及点头,眼前的人已经飞似的往后厨跑去了。 捋了捋胡子,林逋看向柴门外,一脸高深莫测。 第78章 蒜蓉虾 “扣扣扣!” 柴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林逋放下锄头前来开门,门外正是杜青衫。 “先生,晚辈此番前来,是为昨日的事情道歉。”杜青衫恭敬拱手,朝林逋深深一鞠。 林逋摸着胡子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虽然只见过他几次,并且每次都只是匆匆一见,然而林逋对他还是有了一些认识。 青色单衣仿佛就是他的标志,每次见他,都是一身浅浅的天青色。 他并不似顾家郎君那样文质彬彬、待人温和;却又不像富家少爷和纨绔子弟那般趾高气扬、浑浑噩噩。 弱冠之年而已,却反倒像是藏了许多的心事,不愿被人瞧见,于是时刻带上一层笑容。 虽然对谁都带着笑意,可那笑,却从未到达过眼底。 仿佛他只是一个过客,戏谑地看着人世悲欢,既不远离人世,也不亲近于人。 永远笑意盈盈,永远云淡风轻。 像今日这般恭恭敬敬、出自真心的话语,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出。 林逋微微抬手:“昨日何事?老夫早已忘了。” “谢先生。”杜青衫这才直面林逋,“不瞒先生,晚辈还有一事。” “可是为了老夫那徒儿?” “先生您知道了?” 林逋捋着胡子,进了院子,指了指紫藤花架下的石桌,对杜青衫道:“坐。” 两人坐下,林逋亲自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杜青衫面前,笑道:“寒舍简陋,这春茶倒还能一品。” “先生?” “不急,你先喝了这茶。” 杜青衫心下虽急,但见林逋不紧不慢的模样,只得端起茶先喝了一口。 “如何?”林逋问道。 杜青衫微微皱眉,不解地看向林逋,不知他是何意。 不过他还是如实说道:“一杯冷茶,解渴或可喝。” “哈哈哈。”林逋哈哈大笑,“小郎君快人快语,那老夫也不卖关子了。” 他将茶杯放下,将手在石桌上扣了扣。 “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小姑娘,现在已经醒来了。” 此话一出,杜青衫知道,林先生竟然也知道两个小尘灵魂互换一事了。 见杜青衫表情错愕,林逋笑了一笑:“梧生隐晦地和老夫说起过。就算他不说,小尘是老夫最亲的人,她的变化老夫又岂能什么都看不出来。” 说话行事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他虽然老,但还没有瞎。 “那——” 杜青衫正要再问,忽然一阵甜香扑鼻,不由得扬起嘴角,知道这肯定是小尘在厨房做饭。 林逋叹道:“放鹤堂,许久不曾闻到小尘的菜香了。” “师父,厨房都没有什么菜了,徒儿简单蒸了蒜蓉龙虾——”宋归尘端着一盘香喷喷的龙虾出来,见到石桌两边对坐的两人,惊得手中菜盘就要落下。 杜青衫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即将落地的盘子,朝宋归尘眨了眨眼。 宋归尘却只看着他手里的盘子:“你,不烫吗?” “啊——烫烫烫!” 杜青衫忙将盘子迅速放到石桌上,不住地搓着手。 马有失蹄。 方才接盘子之时,直接伸手接住盘底,没想到这刚出锅的龙虾竟然这么烫。 宋归尘忍笑:“我这有上好的烫伤药,你来,我找给你。” 说着将杜青衫拉进了房间。 关上门,宋归尘悄声问:“你怎么来了?” “你不见了,我能不来找么。”杜青衫吹着手心,语带埋怨。 宋归尘翻箱倒柜找出一瓶药膏扔给杜青衫:“段小尘是不是回到她的身体了?” “我可是为了你才被烫到的唉,你就这么冷漠无情?”杜青衫一手举着药瓶,一手手心面朝宋归尘,可怜兮兮地看着宋归尘。 宋归尘被他看得心一跳。 昨日在提刑司他说了那些话,回到湖心亭后,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一切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和往常一样做饭说笑。 适才发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宋归尘还暗自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天天面对杜青衫了。 此刻他又用这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自己,宋归尘觉得,房间里的温度都上升了许多。 拿过他手里的药瓶,打开,蘸了少许替他抹上,没好气地道:“现在可以了。” 女子冰冰凉凉的手指在自己手心轻轻划过,痒痒的,像西湖的水。 杜青衫嘴角止不住地扬起,笑意弥漫开来,点头道:“嗯,段小尘回到她的身体了。另外,你师父知道你和段小尘的事情。” 什么? 宋归尘差点没炸起来! 师父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了什么程度? 她这幅样子对于杜青衫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这说话的方式和一举一动,都是他熟悉的那个小尘。 陌生的是,这张脸,并非他熟悉的那张稚气未脱、天真可爱的脸,而是一张白皙恬静、清丽文秀的瓜子脸。 唯有那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紧张和疑惑都明明白白地写在眼里,和之前一模一样。 杜青衫微微一笑:“快出去,不然你师父要怀疑我将你拐走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嘴贫。 宋归尘没理她,而是紧张低攥了攥拳头,心里很不好受。 师父如果都知道,为什么一直不和自己明说? 难道她这个徒儿是可有可无的吗? 杜青衫笑:“直接去问不就好了。” 杜青衫说得对,直接去问! 提起裙子来到院里,目瞪口呆地看着正大快朵颐的师父,桌上的龙虾已经被他消灭了大半。 “师父……” 林逋忙里偷闲看了两人一眼,满足地又剥了一只虾。 “傻站着干嘛,坐啊。” “师父,您都知道啊?” “为师的徒儿小尘,做得一手好菜,有一天突然不会做菜,也不会泡茶了,为师要是什么都不怀疑,那才是老眼昏花了。” “那你” 宋归尘越发委屈了,师父什么都知道,却都一点不担心。 林逋仿佛知道她的心思,擦了擦手:“为师虽然怀疑,但小尘毕竟确实是小尘” 一句话,宋归尘的委屈消除了大半。 是啊,她的灵魂不在了,可身体还是她的,师父就算怀疑,又能如何呢? 第79章 是你的 一番风卷残云。 剩余的龙虾被三人吃得一干二净,林逋和杜青衫犹觉不足,好在宋归尘还炒了个葱香碎肉蛋炒饭,一碗饭下肚,三人方觉得肚子里有了饱腹感。 吃饭的工夫,宋归尘早已将方才的委屈丢到九霄云外。 管他师父知道不知道呢,她这不是回来了吗。 当下,最是可贵。 四月初夏,紫藤吐艳,一串串硕大的花穗垂挂枝头,紫中带蓝,灿若云霞,灰褐色的枝蔓如龙蛇般蜿蜒,两只蝴蝶在花间蹁跹,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聚散有情输蛱蝶,浅深无色比蔷薇……” 林逋吃饱了肚子,悠闲地吟起诗来。 这句诗宋归尘以前从未听过,想来是师父随口吟出,她暗自记下,准备回头记在小本本上。 “许久不曾吃到小尘的手艺,可把为师馋坏了。”林逋笑言,“人生在世,唯口腹尔。” “师父,您什么时候知道徒儿不是小尘的?” “在假小尘醒来的那一刻。” “啊?”宋归尘难掩惊讶之色,段小尘假装失忆,一直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就是为了蒙过师父,没想到,师父居然早已知道她已经换了个人? “你的医术还是为师教的,失忆与否,为师还能看不出来?”林逋道,“那孩子也是个可怜人,不过是为了叫她放心。” “可是灵魂互换这样的事,即便徒儿亲自经历了,至今仍然觉得实在难以置信,师父怎么这么确定,当时的我,不是真正的我呢?” 林逋顿了一顿,看着紫藤花沉吟不语。 许久之后,他道:“总之,小尘回来了,为师很高兴。我与智远师傅有约,这位小友,失陪了。” 说完也不待宋归尘和杜青衫说话,起身扛起锄头出了门。 杜青衫:“你师父好像有什么秘密啊。” “这灵魂一换,我怎么突然发现,师父的秘密似乎挺多的呢。” “你身为林先生的亲传徒弟,居然对自己的师父这么不了解,真是失责失职。” “这怎么能怪我呢?我记事起,身边就只有师父一人,师父也一直孑然一身。” “你就没有问过你师父,你的父母是谁?” “问过啊,师父说,我是他在路边捡到的。我想,我父母一定是饥荒之年,不得已才把我扔掉的。” 杜青衫:“你倒是心大。” “虽然不知道父母是谁,但是有师父在,我也很开心啊。”宋归尘嘴角翘起,“而且,师父说过,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遇见了,便珍惜,失去了,也当淡然处之。我与爹娘的缘分,大约亦是如此。” “这么说来,我与你看起来很有缘分呐,你要珍惜。” 杜青衫凑在宋归尘耳边低低说了这么一句,如玉般的脸上带了一层薄薄的笑意,细细地盯着宋归尘,如愿见到眼前的人红了脸颊,遂哈哈大笑起来。 对付小尘,美男计屡试不爽。 杜青衫十分了解宋归尘的弱点。 无他,花痴耳。 他也十分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 因地制宜,因材施教,她既花痴,他的美人计也使得得心应手。 突然,耳朵一痛。 左耳被宋归尘揪住,只见她一手叉腰,柳眉倒竖,红唇怒吼: “姐姐我这就珍惜珍惜!现在姑娘我回到自己的身体了,可不像段小尘那般瘦弱,也不是你的书童了,你小子再对我出言不逊,当心我抽你!” “怪不得你师父一眼就能看出你们的不同,你瞧瞧你,和人家段小尘,哪里有可比性?”杜青衫挣脱了宋归尘的魔爪,边摸着耳朵边抱怨,“也怨不得你师父急吼吼要将你嫁出去,这么大年纪……” “你说什么?” “没,没没没。”被宋归尘眸光一扫,杜青衫连忙改口,“小尘女侠威武,小尘姑娘还年轻……” “姐姐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宋归尘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回厨房,不一会儿端了一壶茶来,给杜青衫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话说回来,我和段小尘如今换回来了,日后你可得多多照顾她些。” 杜青衫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真当我是大善人啦? 不过心中诽谤也只是在心里,默然点头,端起茶喝了一口,霎时眉开眼笑: “这才是用来品的茶嘛,小尘女侠,我发现你不仅厨艺好,茶艺也不错,还会医术,厉害厉害,佩服佩服,果然当我杜青衫的书童是屈才了。” 将他满嘴恭维自动过滤,宋归尘翻了个白眼,下逐客令:“饭也吃了,茶也喝了,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杜大侠,快请回。” “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杜青衫安坐不动,气定神闲地吹着热茶,“关于顾易的。” 宋归尘立刻来了兴致:“顾易怎么了?” “顾夫人回娘家了,顾提刑旧事重提,说是要顾兄娶你……噢不,是娶段小尘。方才武叔和段小尘已经被顾提刑派来的人请到顾府了,这会儿,婚事大概已经定下了。” “什么!” 宋归尘差点没跳起来。 “你怎么现在才说?!” 杜青衫眉头一挑:“白吃了小尘的菜,白喝了小尘的茶,总觉得要是不说,有点不道德。” 呵? 这意思,你本来是没打算和我说的咯? 看着悠然喝茶的某人,宋归尘恨得牙痒痒,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但又深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得咬牙坐下。 “杜青衫,你故意的!” “你别平白污人清白,我杜青衫不好男风,怎么会是顾易的呢。”杜青衫立即挺胸端坐,幽幽一笑,“要是,也该是小尘的。” “是……你别给我扯东拉西的。”宋归尘愠怒,转身背对杜青衫,“段小尘肯定不能嫁给顾易。” “为何不行?” “顾大哥芝兰玉树,当配他喜爱的女子。” “这话倒是不假。”杜青衫笑问,“若是顾兄喜欢段小尘呢?”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杜青衫起身,绕到宋归尘面前,眸色深深,“你若不信,我们来打个赌。” “什么赌?” 第80章 我与城东顾兄孰美? 杜青衫笑了笑。 “就赌,顾兄是不是喜欢段小尘。” “如何赌?” “顾兄曾经和我说过,他若娶妻,定要娶心爱之人。”杜青衫道,“如果今日他答应娶段小尘,就说明他对段小尘确实有爱慕之心,那就是我赢了;如果他不答应,那就是小尘你赢。如何?” 宋归尘歪头想了想:“这个赌不对。顾大哥即便答应娶段小尘,也有可能是被逼无奈,不得已才答应的,不见得他就对段小尘有什么爱慕之心。” 杜青衫笑道:“可他不答应,也不见得就是不喜欢段小尘呐,也有可能还是顾忌其他,因而有所犹豫呢。所以,我和小尘的这个赌,你我获胜的几率都是一样的,都是同样的不确定。” “那与其说是赌顾大哥是不是喜欢段小尘,不如说他会不会答应娶段小尘。” “小尘聪明!”杜青衫笑道,“没想到,居然没将你绕进去。” 宋归尘斜了他一眼:“我觉得顾大哥拗不过顾提刑,他那么孝顺,一定不会违背顾提刑的意思。” “所以小尘是认为,顾易会答应娶段小尘咯?” 宋归尘忧伤地点了点头。 杜青衫反而笑道:“那好,那我就赌顾兄不会答应娶段小尘。” “真的吗?”宋归尘眼睛一亮,满怀期待地看着杜青衫,随即想到了什么,又急道,“顾大哥若是不娶,岂不是又和顾提刑闹翻了?不行不行,他家本就够乱的了,再来这么一出,那还不得乱套了。” “总归是顾兄的家事,你我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宋归尘自然明白。 顾易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即便是朋友,他也不愿让对方见到自己狼狈时的模样。 傍晚时分,武叔和段小尘从顾府回来了。 两人没去湖心亭,而是直接往孤山而去。 杜青衫还死缠烂打地待在宋归尘的藏书房,捧着一卷书,静静地看。 一灯如豆,灯下的人美如画,恍如书中蹦出来的颜如玉。 宋归尘不由看得呆了。 这家伙,不说话的时候,还真是很养眼。 灯下美人一笑:“我与城东顾兄孰美?” 哑了片刻,宋归尘也拽了一句文:“君美甚,顾兄何能及君也?” 杜青衫失笑:“小尘夸我,是偏爱我,害怕我,还是有求于我呢?” “我在公平公正地评价你。” “可惜”杜青衫微微一叹,放下书卷,看着夜色,“武叔应该快要回来了。” 宋归尘还没来得及回味他那句“可惜”是什么意思,就听到外头传来沉闷的敲门声,只好放下书去开门。 武叔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段小尘。 虽然她已经在放鹤堂住了许久,但那都是以宋归尘的名义住在放鹤堂的,此时第一次以段小尘的身份踏入这间熟悉的院子,段小尘既拘谨又害怕。 除了刚进屋时快速地看了一眼杜青衫,她便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武叔将方才在顾府的事情向杜青衫禀报。 武叔三言两语说了事情经过。 “顾提刑是铁了心要小尘姑娘做顾家媳呀,这位提刑大人对自家夫人无情冷漠,可对段厨娘倒是用情至深。” “我之前不是已经拒绝过了吗,顾提刑怎么又突然提起这事儿了呢?” 武叔耸肩:“这武叔我就不知道了。” 方才在顾府,顾提刑才刚刚说了将他们请来的意图,他还没反应过来呢,身侧的小姑娘就脆生生地点头答应了,惊得他下巴掉了一截。 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恨嫁了吗? “总之,咱们就等着喝喜酒。” “这么说,顾兄也答应了?”杜青衫比较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宋归尘也目光灼灼地看着武叔。 武叔道:“没见着顾公子,不过看顾提刑的样子,就算顾公子不答应,只要小尘姑娘点头,他也会想办法让顾公子答应的。” “顾易去哪了呢?” “这武叔我就不知道了。”武叔打量着宋归尘,又将目光移到段小尘身上,最后看向杜青衫,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这不就尴尬了么,两个小尘都喜欢顾郎君那样的” “武叔。”杜青衫道,“与我出去走走。” 既是有话要问,也是为了给两个女孩子留出说话的空间。 “小尘妹妹。”杜青衫和武叔出去之后,宋归尘来到段小尘面前,“你心悦顾大哥?” “我” 段小尘绞着衣角,紧抿薄唇,低头不敢看宋归尘。 宋归尘盯着她看了半晌: “段姑娘,你我经此一番,也是缘分一场,当初我答应你不将真相告诉师父,因此即便我很想回答师父身边,但却一直没有将实情说出。如今你我换了回来,一切归位,按理,你我非亲非故,你要嫁给顾易,我本不该阻拦,只是……” “宋姐姐也心悦顾公子。”段小尘突然打断了宋归尘的话,扬头一笑,“我知道,宋姐姐心悦顾公子。” 素净的脸上泪痕犹在,她却带着笑意。 被她说中了心事,宋归尘原本要说的话,一下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可是我才是最可怜的那个呀,如果我不答应嫁入顾府,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段小尘死死地看着宋归尘。 “你有师父,有竹马,还有杜公子,你什么都有了,可我呢?回到这个身体,娘没了,师父没了,我什么都没了……” 宋归尘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初答应段小尘不将真相告诉师父,一半是因为灵魂互换之事太过离奇,怕说了师父也不信自己;一半则是那日她哭着求自己,宋归尘心软了。 她自认不是心善之人,可不知为何,却总是几次三番怜惜段小尘。 也许是当初从段小尘身体里醒来时,段小尘那副瘦弱不堪、遍体鳞伤的身体让她先入为主地对这个小女孩多了几分心疼。 可宋归尘没想到,这个小女孩竟然能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样的话,难道她可怜,所以自己就要让着她吗? “宋姐姐,我真羡慕你。有一个那么好那么好的师父,不论在哪里都有一大堆人喜欢你,护着你。” 第81章 明夺爱 闻言,宋归尘心道:我也就比你多了个师父啊。 而且,这个师父这几个月来还一直知道他的徒儿换了一个芯,却一直闭口不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其实,师父他什么都知道,你并没有失去师父。” “我知道。”段小尘凄然一笑,“果然,师父什么都知道。” 师父温和,刚开始的几个月对自己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可后来不知何故,他有时候看自己的眼神,都像看一个偷走他的徒儿的小偷。 段小尘有时候甚至觉得,林先生看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仇人。 只是,他良好的修养和性情让他没有将心中的愤怒发泄出来。 段小尘敏感地意识到,师父可能已经发现自己不是他的徒儿了。 只是,她贪恋这从天而降的温暖,更不想将自己并非宋归尘的事情告诉师父。 只要她什么都不说,师父就算怀疑,也没有证据。 可是,她错了。 那一日,宋归尘顶着自己的身体出现在孤山,她惊得三魂去了七魄,偏偏师父还回来了。 他们品茶谈笑,无论是养梅还是喂鹤,自己都插不上嘴。 那一刻,段小尘深深地感到了恐慌,这恐慌,比当初在阴暗潮湿的大牢里被人拷打逼问时的恐慌更甚。 那是一种偷来的幸福就要失去揪心和慌乱,好不容易见到雨过天晴,却突然一道天雷劈来,将一切劈得灰飞烟灭。 一连几日,段小尘吃不好睡不好,担心得不得了。 即便得到了宋归尘的保证,她依然如坐针毡,每次见到师父,都不敢多说话。 师父待她更加冷漠,虽然依旧没有说什么,但段小尘感受得到,师父已经完全确定,她是假冒的宋归尘了。 可是,段小尘不明白,就算自己是假的,师父又为什么用那种又恨又怨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知道师父知道?” “呵呵。”段小尘冷冷笑道,“现在想来,我就像个小丑,每日提心吊胆,担心身份被发现,我小心翼翼地从你的衣物首饰,笔墨书本里想象你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费尽心思去学你的一举一动,我试图努力学做饭,学泡茶,学医术……可是啊,师父他大概是觉得我好笑,权当无聊时的消遣,所以将我留下的。” “怎么会呢?”宋归尘抬高声音道,“师父为人敦厚,他即便知道你不是我,也不会有取笑他人的这种想法。” 段小尘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归尘,一字一顿:“宋姐姐,你真的了解你师父吗?” “我当然了解。” “那你知道那根玉簪是谁的吗?” “这——” 宋归尘被堵得哑口无言。 是啊,她对师父完全不了解。 师父书法画技、诗词歌赋几乎样样精通,师父恬淡好古,弗趋荣利,多次拒绝入朝为官,一生志在山林。 宋归尘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师父的人了。 师父的诗词字画,师父从不珍惜,也不愿流传于人,然宋归尘都细细地整理珍藏着,从那些诗词之间,书画之中,宋归尘看得出来,师父是有心事的。 只是,师父的心事是什么呢? 宋归尘不了解。 “师父他,只是对你好罢了。”段小尘似怨似恨地看着宋归尘,“他将你保护得如此之好,你或许还没有经历过苦难,也没有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心,更没有经历过濒死的绝望……” 真想,让你也经历一遍啊。 段小尘在心里重复着最后这句话,舌头打了个结儿,面上带上笑:“宋姐姐,所以,顾公子,你就让给我了。” 宋归尘想笑。 事实上,她确实也笑了。 笑得眼泪都从眼角出来了,宋归尘才扶着书架,喘匀了气:“这是我长这么大,听到的最好笑的请求。” 且不要说顾易并非她宋归尘的物品,由不得她让来让去,就算自己真的能随意让出顾易,她失心疯了,才会将心爱之人让出去啊! “段姑娘,我今日见识到了你的厉害。你走,你要嫁与谁,是你的事,顾易娶不娶你,是他的事,和我宋归尘无关。” 段小尘扬眉一笑:“宋姐姐不在意,小尘就放心了。” “不要叫我宋姐姐,我当不起。” “宋姐姐何必如此,你我有缘,才互换了灵魂,今日虽然换回来了,但保不齐某日又换过去了,谁知道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呢。” 宋归尘嘴角一抽,看着段小尘。 看来,她并不知道酒醉就会互换灵魂的事。 不知道也好,宋归尘并不打算告诉她。 “我还是想提醒你,顾提刑之所以要顾易娶你,是因为你是段厨娘的女儿,你要知道,你若是嫁入顾府——” “不好面对顾夫人对不对。”段小尘又一次打断了宋归尘,轻笑道,“我不蠢,顾提刑与我娘究竟有什么故事我虽然不知道,但是顾夫人和顾提刑心存芥蒂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你既然知道,就不该往上撞。” 到时候,顾夫人见到她这个儿媳,该多么堵心。 “我为何不能往上撞?我娘的事与我何干?我只不过是个孤苦可怜的孤女罢了,顾夫人良善,一心向佛,她能把我怎么样?” 宋归尘深吸了口气,深深地看了段小尘一眼,仿佛这是第一次见到她。 一开始,她以为段小尘要嫁给顾易只是因为喜欢顾易,同时为了替自己寻一个去处。 后来,她意识到,段小尘此举,只是在和自己争夺“物品”。 而此时,宋归尘觉得,眼前的小姑娘完全不像一个小姑娘,而是一个老谋深算的谋士。 “那么我祝段姑娘幸福。”宋归尘平静地说了这话,走到门边打开屋门,抬手作送客状,“段姑娘请,放鹤堂太小,容不下姑娘。” 杜青衫和武叔就在院外,见到二人这剑拔弩张的场景,都齐齐看过来。 只见灯火明耀的屋内,宋归尘冷着脸,抬手站在门口请人,而里头的段小尘则一副可怜模样,低头拭泪: “宋姐姐,早知道宋姐姐不愿意顾公子娶小尘,小尘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提刑大人的。” 第82章 暗使计 啊嘞? 宋归尘抬起的手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定在了空中。 这姑娘的变脸技术比武叔的易容术厉害多了,怎么搞得好像是自己欺负了她似的? “可是……可是对方是提刑大人,提刑大人说的话,小尘……小尘怎么敢不应呢……” 段小尘说着已是带了哭音。 她此时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哭起来越发得心应手,小小的身体微微颤动,头低垂着。 看在旁人眼里,就是凶神恶煞的宋归尘正在欺负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 “我!” 宋归尘费尽力气收起手,握紧,松开,再握紧,最后松开。 算了,算了,不气不气。 “杜青衫,你过来。” 杜青衫嗅到了她语气里的一丝丝愤怒,忙到宋归尘跟前,低声笑道:“怎么?有求于我了?” “我也赌顾易不会娶她,你选另一个。” 杜青衫看了一眼还在哭泣的段小尘,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不过他极有眼色地没和宋归尘抬杠,而是宠溺一笑。 “行,我赌顾兄会娶段——” 宋归尘突然瞪了他一眼。 杜青衫连话都还没说完,就见眼前的人一溜烟跑了,无奈一笑,看着宋归尘进了对面的屋子,才回头交待武叔,让他将段小尘带回湖心亭。 一个赌约而已,输赢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他与她之间的赌约。 只要是和她一起做的事情,都极有意思。 “杜公子,你今日不回湖心亭么?”一道弱弱的声音传来。 杜青衫这才扫了一眼段小尘。 现在的段小尘,梨花带雨,惹人怜爱,比之宋归尘在这个身体里时的大大咧咧,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媚。 可明明是相同的一身皮囊,知晓里面装的不是宋归尘的灵魂之后,杜青衫怎么看,也觉得这幅模样毫无吸引力。 虽然以前也没有什么吸引力。 不过最起码,他还看得顺眼。 “收起你的眼泪,等你进了顾府,这眼泪或许会有点用。” 杜青衫冷语如刀,段小尘霎时脸色发白,摇摇欲坠。 明明,是自己先遇到他的。 可他完全不记得自己。 段小尘扯出一个笑容。 是了,他是杜府长公子,高高在上,众星捧月,而自己不过是府里的一个粗使丫头,他又怎么会注意得到自己呢。 原本,她以为,他此前对宋归尘的好,都是因为自己这幅身体的缘故。 如今看来,竟然不是。 “长公子,二公子还好?” 段小尘脸色肃然,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闻言,杜青衫和武叔死死地看着段小尘:“你是谁?你都知道什么?” “我?段小尘啊。”段小尘天真稚嫩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也是,长公子不认得我。” “你究竟是谁?” 武叔半点也不怜香惜玉,上前扣住段小尘的脖子,不见平日的和蔼可亲,此时他的脸上露出了极为可怖的神色。 “武叔。” 杜青衫制止了武叔,段小尘弯腰喘着气儿。 杜青衫道:“想必你是杜府的丫头。” 他想起第一次和宋归尘来孤山之时,宋归尘就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上山之时她对自己的身份还是猜测状态,见过段小尘之后,她就十分确定了自己的身份。 那么,一定是段小尘和她说了什么。 没想到,杜府灭门,除了他免遭一劫,居然还有人以灵魂互换的方式离奇地活了下来。 “你知道阿杞的下落?你是当日掩护阿杞逃出杜府的丫头?其他人呢?” 段小尘痴痴笑起来:“可惜,我不知道。” 她还记得那一夜,府里和往常一样,无论是老爷夫人还是她们丫头下人,都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突然一阵马蹄声来,惊醒了睡梦中的众人,随即是慌不择路、是明晃晃的刀枪、是湿漉漉的鲜血,是一场大火…… 她跟着保护二公子的护卫逃出了那片火海,暗自逃走以为能躲过一劫,却没想到不久又被抓去,那些人没日没夜地拷问她二公子的下落。 段小尘悔不当初。 若是她没有从护送二公子的护卫身边逃走…… 可是没有如果,她完全不知道二公子究竟在何处,从小在杜府长大,连想要胡乱诌一个地名都诌不出来。 “你都知道什么?” 杜青衫清冷的声音将段小尘从恐怖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她吓得满头大汗,害怕得瑟瑟发抖,不断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见状,杜青衫放轻了语气:“别怕,我是杜昭晏,我不会伤害你。” “杜公子?”段小尘慢慢镇定了下来,“我与二公子他们走散了,并不知道二公子他们的去向。” 杜青衫和武叔顿时一阵失望。 阿杞啊阿杞,你现在在何方呢? 夜色幽幽,杜青衫孤身一人隐入夜色,南风吹来,吹起了他一片衣角。 自从知道阿杞有可能还活着之后,他就一直在寻找阿杞的下落,但至今半点消息也无。 不过今日段小尘的身份又一次给了他希望,最起码,如今能确定,那些人也没有找到阿杞。 他让武叔请武氏一族派人暗中四处打探,也一直没有发现阿杞的踪迹,那么,那些想要抓阿杞的人,肯定也很难找到阿杞。 杜青衫不由得心下一松。 果然是不愧他杜青衫的弟弟。 “公子,回。” 杜青衫看了看灯影绰绰的那间小屋,一道娟秀剪影倒映在纸糊的窗上,杜青衫笑了笑,嗯了一声:“回。” 门外几人动静并不算太轻。 宋归尘将一切听在耳里,待三人离去之后,临窗站了许久。 师父还未回来,今日定是夜宿灵隐寺了。 白日里觉得狭小的放鹤堂突然无限放大。 屋内分明摆满了家具,可宋归尘却觉得漫无边际的空旷。 脑海里一会儿想顾易就要娶段小尘了,一会儿又想杜府的灭门案; 一会儿想段小尘的遭遇实在太可怜,一会儿又想杜青衫表面笑盈盈,心里不知道有多苦…… 段小尘说得对,她长这么大,还从未经历过苦难,从未经历过绝望 至于濒临死亡的感觉,她其实经历过。 在耸翠楼时,她差点被韩松掐死 糊里糊涂地想着这一堆事情,宋归尘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83章 在下并不喜欢段姑娘 韩月月回到了耸翠楼。 她只是受了韩松指使,偷走河蚌,以及将彼岸叶混入宋归尘的茶里,提刑司关了她几日之后,顾易便让岳捕头将她送了回去。 他实在是担心父亲再拿韩月月威胁韩松,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来。 “公子,你将韩月月放走,要是大人知道了,会怪罪的。” 岳捕头将人平安送到了耸翠楼,自己折返回提刑司,才来到顾易面前,面带担忧。 顾易怎能不知他的心思。 若是真怕父亲责罚,他就不会屁颠屁颠地先将人家姑娘送回去了。 这会儿才来想后路,也不嫌晚? “岳大哥放心,我自有计较。” 岳捕头咧嘴一笑:“那属下就放心了。” 公子做事,一向稳妥。 “对了,我近日要出去一趟,可能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公子这是要去张家?” 顾易含笑点头:“都说岳大哥是个粗人,我看不然。” “嘿嘿。” 岳捕头名岳勇,二十岁出头,中等个子,身板健壮有力,古铜色的脸上泛着油光,晶晶发亮。 他从小就是顾易的跟班,后来还当过一阵子陪读,不过他对读书不上心,倒是对武术极有兴趣,孜孜求学,到处偷师学艺,居然练就了一身好武艺。 顾易便向父亲举荐,叫他来提刑司当了捕头,这正中岳勇下怀,自然是喜不自禁,在提刑司更加刻苦努力,不久便成了顾提刑身边的第一捕头。 虽然是顾提刑跟前的人,不过,岳勇自小和顾易一同长大,对顾易更加亲近。 顾易比他略小些,又是个儒雅文弱的白面书生,虽然老成深沉,但毕竟手无缚鸡之力,故而岳勇自然而然地将顾易当成需要自己保护的小弟,如今见顾易被提刑大人逼迫娶妻,顾易不愿意,他心里也不好受。 “公子,你放心去,属下会好生盯着段姑娘和提刑大人的。” 顾易笑了笑,没有说话。 曲径通幽的小径之间,一个身着藏青长袍的男子埋头上山,在去外祖父家接娘亲之前,他需要先确定两件事: 父亲要他娶的人,是段小尘,还是宋归尘? 以及—— 杜兄心里的人,是段小尘,还是宋归尘? 虽然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但他还是想听宋姑娘和杜兄亲口说出。 毕竟,这般离奇的事情,已经超出了常理可推论的范围,即便他如何心思玲珑,也不敢贸然做如此大胆的推测。 除非,听到当事人亲口确认。 梅林之间茅屋隐,顾易远远看了一眼炊烟袅袅的那间小院,仿佛与山林融为一体似的,烟雾迷离,似梦似幻。 “顾兄?” 顾易回头一看,杜青衫背着一捆柴,长襟折入腰带中,显然是为了便于行走,方便砍柴。 “杜兄啊杜兄,你这是准备归隐?做个砍樵人?” “顾兄就不要打趣我了。”杜青衫和顾易并肩朝远处的小屋走去,“顾兄是为小尘而来。” 顾易顿步,真诚地看着杜青衫:“杜兄,现在,可否将实情告知于我?” 杜青衫道:“顾兄想必已经想到了,确实有两个小尘,不过,如今两个小尘又归位了。” “归位?” “进屋。”杜青衫推开柴门,将顾易请进了屋,“我去叫宋姑娘出来。” 宋归尘听说顾易来了,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舀热水净了手,拍了拍脸颊,慌道: “顾大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我这样怎么见人呐。” 某人十分无语地看着她:“你要不再去换身衣服,化个盛装?” “我觉得可行!” 宋归尘点头,她这还是灵魂换回来后,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灵魂去见顾大哥呢,当然得留个好印象。 “得了,快走,顾兄该等急了。” 于是,宋归尘就这么被杜青衫拖着来到了庭院。 顾易正负手站在紫藤花架下,不知在想着什么。 “顾公子。” “宋姑娘。” 他这么生疏地和自己说话,宋归尘有几分不自在,仿佛又回到了定亲之前,他们初次相见之时,他有礼而疏离,自己也矜持回礼。 如今阴错阳差,他们的亲事已经取消,可自己竟然有些遗憾。 在段小尘身体里之时,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叫他“顾大哥”,毕竟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 现下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再叫顾易顾大哥,就显得过分亲昵了。 他们似乎确凿没有熟悉到那种程度? “你来得正好,我新研制了一个新菜,帮我尝尝味道。”收起心里的情绪,宋归尘笑道,“杜青衫都被我祸害得差不多了。” 杜青衫道:“再好吃的菜,也禁不起这么吃啊,你再要我吃下去,我就要对食物失去兴趣了。” “年前来杭路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宋归尘指着杜青衫,“说什么到了杭州,定要吃它五十块肉饼,喝它三十坛好酒我都记着呢。” 他二人如此熟稔,顾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杜兄说的归位,原来是这个意思。 “顾公子,实在抱歉,前些日子给你带来了很多麻烦,没有告诉你实情,抱歉。” 她一连两个抱歉,别说顾易本就无气,就算有气,也消了。 “宋姑娘不必道歉。这件事悬奇万分,姑娘缄口不谈也是情有可原。”顾易想了想,又道,“对了,在下还有些事,这就下山了,杜兄可否一送?” “是因为段小尘的事吗?顾公子会娶段小尘吗?” 杜青衫正要点头,却被宋归尘抢了话,直接了当地问了出来,顾易一时顿在原地,他上山一趟,本就是为了解除心中疑惑而来。 此时疑惑已解,自当离去。 要杜青衫相送,无非是有话相托罢了。 “在下家事,叫宋姑娘笑话了。”顾易温文有礼地微一欠身,“家父之命不可违——” “这么说,你是会娶她了?” 顾易一愣,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关心这件事,而且此时还带上了一丝怨意,似乎自己不该娶段小尘。 虽然自己和她有过婚约,但是不是已经取消了么? 宋归尘揉了揉太阳穴,皱眉道:“原来,顾公子喜欢段姑娘那样的” “不不不。”顾易忙否定,“在下并不喜欢段姑娘。” 第84章 瞒心意 “那,顾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宋归尘眨了眨眼,“顾公子觉得我怎么样?” 杜青衫嘴角一抽,只差没跳起来捂住宋归尘的嘴了。 就算你肖想人家,也不要这么不加掩饰,他就没见过这么孟浪的女子。 顾易也被惊了一惊。 是心惊的惊。 孤山隐士林逋之雅远近闻名,他有个清绝泠然的女徒儿在杭州也是家喻户晓。 不过由于师徒二人住得远离城区,故而杭州百姓虽然知道有这么两个人,但对于二人的性情却了解甚少。 顾易从小一心念书,也是在父亲突然给自己定了亲之时,因好奇,曾悄悄来到孤山,偷偷见过宋归尘一次。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传杭州百姓口中的冷美人宋归尘。 他犹记得那日下着大雪,他下了学,心中烦闷,岳大哥看出他的心思,便怂恿着他往孤山而来。 那日的场景他永远也忘不了。 她什么都没做,却已经轰轰烈烈地闯进了他的心里。 万千梅林之中,红梅白雪相映成趣,梅树之下,女子一身海棠红斗篷,蹲在雪地里,手握梅枝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披在雪地的衣角上覆了一层雪,她都犹未发觉。 顾易痴痴地远远望着,定睛细看她笔下所写,竟是一个人名: 陆君遇。 彼时顾易不知陆君遇是谁,但看她那时模样,显然笔下的人,才是她心中之人。 顾易将自己将要交出去的心,又收了回来。 后来好几次跟随父亲去拜访林逋,远远地又见过几次宋归尘,但因知她心中有人,顾易便也将心中情愫压住不谈,只疏离有余、亲近不足地与她打了几次招呼。 当他知晓她竟然因为不愿嫁给自己而跑去耸翠楼大醉之时,他终于将心中那丝残留的希望也掐灭了。 不久前下定决心取消与她的婚约,虽说是和父亲赌气,但更多的,只是为了还她自由而已。 只是,顾易没有想到,这几个月以来,她竟然在段小尘的身体里。 回想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时的样子,她毫不掩饰地夸赞自己时脸上的笑意,顾易心中一颤,真是造化弄人。 “宋姑娘很好。” 顾易带上温文有礼的笑容。 天知道说出这几个字时,用了他多大的力气。 这句话一说,他与宋姑娘就再无可能了。 不,自从他亲自前来取消和她的婚约那日七,他与宋姑娘就再无可能了。 “宋姑娘定会得偿所愿……” “你知我有何愿?” “在下——” 顾易又想起那日雪地上她不断划着的名字,他如何不知? 只是少女心事他又如何能公然说出,只得含笑道:“无论宋姑娘有何愿,都一定会心愿达成。” 十分完美的回答。 圆滑又狡诈。 “如此,多谢顾公子。” 宋归尘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自顾自地说了一句,转身往后厨走。 她离去的背影有几分仓促,落荒而逃的意味不言而喻。 杜青衫有心追上去,被顾易拉住:“杜兄,送我一程?” 也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杜青衫想了想,叹了一声好。 两个年轻人都是一身青色,只不过顾易的青更深些,杜青衫则稍浅一些。 缓缓行走在绿树成荫的山林之间,绿树青衫,相得益彰。 “是我愚钝了,这么久以来,竟没有发现小尘身体里的人其实是宋姑娘。”顾易先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杜兄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西湖游船上将蠲忿犀交给顾提刑那日。” 顾易了然,感慨道:“若是当日我再坚定一些,打破砂锅问到底,就不会一直被瞒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了。” “顾兄,实在抱歉。” “我今日听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抱歉’。”顾易笑道,“杜兄不必感到抱歉,是我一叶障目,本已发现了端倪,却一直未曾求证,一推再推,这一点上,我不如杜兄。” 作为推官,本该在有所怀疑时大胆求证。 而他,虽一再怀疑,却一再迟疑。 说到底,在耸翠楼知道她的名字也叫宋归尘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察觉才是。 但他却一直没将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在他心中,宋姑娘是雪中冷冷清清痴情划着心上人名字的姑娘,是孤山放鹤堂中偶然相视矜持有礼清绝秀丽的惊鸿一瞥,万万不会将她与耸翠楼厨娘、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联系到一起的。 顾易心中苦涩,面上却依旧温吞模样。 他回头看向杜青衫,语气郑重: “我有一问,杜兄定要如实回答。” “顾兄请问。” “杜兄心悦之人,是宋姑娘?” 闻言,杜青衫郑重回道:“我心悦之人,是逃难路上分我干粮,救我于绝望之人。她当时在段小尘身体里,干干瘦瘦,却吸引着我,叫我有了求生之心” 虽然这么久以前,面对的是段小尘模样的宋归尘,可吸引他的,始终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她,是在绝境里也能笑呵呵的她,是能将乱七八糟的食材做出美味食物的她…… “我知晓了。”顾易点头,“宋姑娘可知杜兄之心?” 杜青衫眼睫微动,远远看向山林,颇有几分无奈:“我与她说笑惯了,只怕所有的衷情,她都只当成笑话听。况且——” 回头看向顾易,杜青衫笑道:“况且如今,她一门心思都在顾兄身上,哪里能明白我的心。” “宋姑娘心思玲珑,杜兄之心,她定然明白的。” 杜青衫看着面前好友,他温和似水,深沉慎微,不论对谁,他都极有耐心,像春日和煦的微风,润物于无声处。 只是方才,他那么委婉却那么坚决地拒绝了宋姑娘的心意,倒叫杜青衫有几分惊讶。 虽然惊讶之中,也有几分窃喜。 顾易和自己说过,他若娶亲,定要娶心悦之人。 既然他取消了和宋归尘的婚约,那就已经足够说明,顾兄对宋归尘,并没有男女之情。 可身为男子,杜青衫还是能看得出来,顾易眼中的挣扎。 然而今日过后,他便确定了,顾兄对宋归尘,果然是没有男女之情的。 “不说我了,说说你。” 杜青衫卸下了心里的大石,心情很好。 “现在的段小尘,是货真价实的段忆安之女,顾兄当真要娶她么?” 第85章 一眼万年 “我记得顾兄和我说过,若要娶妻,定要娶心悦之人。” 顾易摇头回答:“就算我没有说过这话,也是决计不能将段姑娘娶进顾府的。” 他苦笑着,自己若娶了段小尘,如何去面对娘亲? 爹他是老糊涂了,完全不考虑娘亲的感受,才提出这么荒谬的事情来。 比起当初与林先生推杯换盏时给自己定亲一事还要荒谬! 父亲就这么喜欢给自己定亲吗? 一个不成又来一个。 “别说段姑娘是段忆安的女儿了,就算不是,我与她素不相识,岂有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为妻之理。” “我理解顾兄的难处。”杜青衫叹道,“顾兄对段忆安了解多少?唔,我的意思是,顾兄对段忆安和顾提刑之间的关系了解多少?” 顾易摇头:“说来惭愧,我和小妹紫萤多次到耸翠楼,吃过无数次段厨娘的菜,却完全不知道她和我爹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家父一向简朴,若非必要,从不踏足酒肆店铺,若说家父和段厨娘认识,也绝不是在耸翠楼。小尘……噢不,宋姑娘说家父是在孤山白堤认识段厨娘的,我想,此事应该不假。” 杜青衫微微点头,顾易继续道:“若不是那日宋姑娘将此事告知于我,我至今还不知道为何家父对段忆安的遗体如此执着,竟不顾家人硬要将其葬入顾氏祖坟。” 说到这,顾易朝杜青衫深深一揖。 “还要多谢杜兄和宋姑娘。” 杜青衫忙扶住他,紧握其手臂: “顾兄,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合时宜,不过,眼下的关键,是令尊将对段忆安的情意,转移到了段小尘身上,想要将他认为最好的,都给段小尘,试图弥补在段忆安身上没能给的东西。” “事实上,宋姑娘还在段小尘身体里之时,令尊大人就和宋姑娘提过要让她嫁给你之事,被宋姑娘拒绝了,如今再提,我想,恐怕是有什么事情让他又改变了想法?” 顾易闻言,细细回想一番,最后还是皱眉摇头。 “实在惭愧,我想不到任何异常,那日我娘被舅舅接去了张府,家父听了之后,什么也没说,一直呆在书房,第二天他也神色如常地去了提刑司,这些日子,家母不在府中,我便留在家中帮大哥的忙,也不清楚家父在提刑司发生了什么。” 他们兄弟三虽然想去张家将母亲接回来,但很显然,他们出面,是不够的。 看那日舅舅的架势,不是父亲出面,定然不会让娘亲回来的。 杜青衫了然,唯一沉吟:“顾兄,依我之见,顾提刑也并非是一定要顾兄娶了那段小尘,只要能弥补段小尘,即便顾兄不娶她也是一样的。” “杜兄的意思是?” “不瞒顾兄,宋姑娘拒绝顾提刑要她嫁入顾府的提议之后,顾提刑又提出纳她为义女的想法,虽然当时也被宋姑娘拒绝了,但是……”杜青衫说着一笑,“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如今宋归尘回到了她自己的身体里,真正的段小尘若是成了顾府义女,既全了顾提刑的一桩心事,又解了段小尘在外飘零之苦。 唯一不美满的一点是,这样一来,顾易兄弟几人,要凭空多出一个妹妹,而顾夫人,则要忍受丈夫心爱的人的女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虽然确实有些恶心人,但是总比让顾易娶了段小尘好。 杜青衫的话,让顾易直发愣。 倒不是为认段小尘当义妹之事而愣,而是他实在没想到,父亲对段忆安的情意,竟然已经深厚到了这个程度? 就连她的女儿,他也要千方百计地护着? 那么母亲呢?母亲在他眼里,又算什么? 顾易感受到了彻彻底底的心凉。 他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因为一个已经死去的妇人,搞得乌烟瘴气,如今还要忍着将她的女儿接进府来,这简直荒唐至极! 顾易用了极大的修养才没将粗话爆出口。 “多谢杜兄将此事告知于我。”顾易道,“关于段忆安,杜兄还知道些什么,请一定要和我讲。” 虽然他说得淡定,但杜青衫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顾易语气中的愤怒,一时不知该不该说接下来的话。 犹豫了片刻,杜青衫道:“段忆安和提刑大人的事,我知道的顾兄也差不多都知道了,倒是还有一件。” “何事?” “我前几日才知道,段小尘曾经在杜府当过差,段忆安离开开封之前,将她买到了杜府为奴。” 顾易对段忆安的好感度又下降了几分。 抛下亲生女儿不管,跟着韩松来到千里之外的杭州,还破坏了自己的家庭,这样的妇人,亏自己曾经还夸赞她手艺高超。 “这么说来,杜府灭门案中,除了杜兄,段小尘也得以活了下来。” “这便是因缘巧合了,段小尘与护送我二弟的一行护卫一起逃出大火,随后与其他人失散被抓回严刑拷打,吃了不少苦。若不是宋姑娘与她灵魂互换,我想,这会儿她也已经死了。” “原来如此。” 顾易抬头,竟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孤山脚下,站在白堤之上,远眺一望无际的西湖水,顾易心下百感交集。 这条长长的白堤,就是父亲对段忆安情根深种的地方。 顾易知道心悦一个人的感觉。 爱慕一个人,往往也许就是简单的一眼,忽然闯入眼里的某个场景,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却已经在自己心里生根发芽。 一眼万年。 可是顾易绝不认同父亲的做法。 爱,是克制,不是放肆。 父亲在段忆安活着的时候,克制了自己的感情,却在段忆安死后,将这份感情发泄了出来。 可最终受伤的,只有母亲和他们兄弟几人。 “杜兄,如果你站在我爹的立场上,在有妻有子的情况下,喜欢上了一个人,你会怎么办?” 杜青衫:“我不会的。” “我说如果。” “没有如果,我的妻子就是我最喜欢的,今生唯一。” 顾易看着难得认真的杜青衫,突然笑了。 “杜兄,宋姑娘有你,她会过得很幸福。” 第86章 顾易之意 顾易没有去张家,而是来到了顾提刑面前。 “爹,我是不会娶段小尘的。” “你这是要忤逆为父?” “爹,孩儿这些天想了很多,我完全理解爹的想法,但是爹如果因为要弥补他人而牺牲孩儿的话,恕孩儿无法接受。” “你——” 顾提刑指着顾易,嘴唇颤抖着。 顾易一向谨小慎微、恭顺有加,这么些年来,他既不像长子思之那样古板沉闷,也不像二子行之那样行事张狂。 而是温润有礼,颇有君子之风,其察言观色之能令旁人望尘莫及。 因而三个儿子中,顾提刑最为宠爱的,就是顾易了。 没想到,只不过短短一个月内,这个平日里最乖巧最懂事的孩子,竟然几次三番忤逆自己。 “爹,您如果真是为段姑娘好,就不该让她嫁给孩儿。爹您娶了我娘,所受的教训还不够吗?难道爹要让段姑娘,也变成另一个我娘吗?” 这也是顾易从小到大,说过的最为大胆,最为不孝,最为忤逆的话。 然而奇怪的是,顾易此时并没有觉得这番话不该说,反而有一种后悔没有早说的遗憾,一种一吐胸中郁郁的痛快之感。 “顾易!你大胆!” “爹,您当初给孩儿取名‘易’,是取的段忆安的‘忆’。” 顾易说着,呵呵笑起来: “顾易,故意。爹的心思,孩儿应该早点发现才是,却竟然一直没有想到这层,没有想到我尊敬的父亲,竟然爱上了耸翠楼的厨娘……” “你住嘴!” 顾提刑大怒,慌乱之中抓起桌上一方砚台往顾易砸去,顾易也不躲闪,那砚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顾易的额头上,霎时一股鲜血从他额头流下,流经眼角,滑到了嘴边。 顾易抽气,看向顾提刑的目光中带了不可思议之色。 “小易,你,你……你怎么不躲?” 见状,顾提刑担忧又惊恐地上前,要查看顾易的伤势,顾易将头歪向一旁,额上的疼痛让他无助地闭上双眼,泪水从眼角缓缓流出。 “爹,孩儿再也不想听到你叫我‘小易’了。” “别说话,别说话,小易疼吗?爹给你上药,这就给你上药……” “不必了。”顾易语气坚决,“爹的关心,都留给段姑娘。” 说完,转身打开书房房门,守在门口的岳捕头见状,吓了一跳,忙上前,看了看疾步走远的顾易,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顾提刑。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公子处理伤势。” “是,是。” 岳捕头忙追了上去。 好在提刑司备有各类伤药,岳捕头对伤势处理也略懂一二,很快便给顾易处理了额头上的伤。 “公子,你这是何苦呢,伤得这样严重,夫人见了,又要心疼了。” “我只是在为娘亲不值。” 顾易怔怔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摸了摸包得严严实实的伤处。 这是父亲第一次动手打自己。 儿时最调皮捣蛋的日子里,父亲都没有如此严厉动怒,却在自己加冠之后,第一次,被罚,第一次,被打。 顾易记得,小时候,父亲和娘亲之间虽谈不上浓情蜜意,但夫妻之间亦是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完全不似如今这般冷冷冰冰,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顾易发现自己竟想不起来。 渐大之后,他们兄弟三人进了书院,在书院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还多,当意识到爹娘之间的关系变得冷淡如冰之时,已经无论如何也挽留不回来了。 可即便如此,顾易也从没有往爹有始乱终弃之心这上面想过。 顾易回到顾府时,一向不在家的二哥今日也在家,正坐立不安地在院中踱步,显然是在等什么人。 “二哥,你一脸焦急,发生了什么事?” 顾行之见到顾易,大喜过往,忙迎上来,却见到顾易头上包扎的绷带,顾行之吓了一跳,嚷着大嗓门:“你这是被谁欺负了?谁欺负你的,和哥说,哥去教训他!” “我没事,一点小伤,岳大哥包扎得过分了些。” “还说没事,这张脸都被包去半边了。” 顾行之犹面带担忧,三弟与他不同,他从小被打皮实了的,三弟却是从未受过伤的娇公子,如今额头上顶着一个大包,他能不心疼吗。 “三弟,你老实和哥说,别是杜青衫那小子欺负你了?” “怎么会。”顾易哭笑不得,“二哥今日不去六艺坊?” “噢,差点忘了,三弟,快跟我走!” 顾行之说着,大力拉着顾易就往外走,顾易还来不及询问要去哪里,就被他不由分说地拉出了顾府大门。 “二哥,二哥!你好歹让我知道,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去平康馆,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平,平康馆?” 那不是杭州城最大的青楼吗? 二哥怎么和平康馆扯上关系了? “二哥。”顾易的声音带了几分生气,“你不是在六艺坊学琴吗,怎么跑到平康馆去了?” “哎呀三弟,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才没有去平康馆呢,是那说书人柳生在平康馆说书,不知怎的得罪了王钦若,六艺坊温姑娘巴巴儿央我来找你,再不快点,柳生就要被王钦若抓走了。” 顾行之说着,瘪了瘪嘴角:“若不是温姑娘出面央求我,我才不会来回跑这么一趟呢。” 这大热的天,他躺在六艺坊秋千架上悠然吃葡萄、愉悦听温姑娘的琴声它不香吗? 顾易闻言,放下了心。 二哥一门心思要去六艺坊,目的不在学艺,而在六艺坊琴师,温言姑娘。 顾易和顾思之知道他的心思,但人家温姑娘是何许人也,六艺坊首席琴师,亦是杭州大名鼎鼎的乐师,许多达官显贵之家,都以能请她到府上教导自家儿女为荣。 顾行之某日偶然之下听到了温言的琴声,一时痴迷,发誓要得到温姑娘的心,便每日不辞辛劳地往六艺坊跑。 温言赶过他几次,他死活不愿走,甚至以自己是温言的徒弟为由,死缠烂打地待在六艺坊,久而久之,温言也只得由他去了。 毕竟是提刑大人家的公子。 第87章 说书人 “你说的说书人柳生,可是那位想要听他说书,必须要提前十日预约的柳逢春?” “就是他。”顾行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这么孤高自傲,怎么突然跑去平康馆说书呢,招惹上王钦若,也是他活该。” 柳逢春是一个书生,年轻时参加过好几次的科考,然而一直只是个秀才。 后来他索性也不考了,在京都各大酒肆乐坊茶楼之间说书,渐渐的,竟然将名气打了起来,就连当今天子,都听过他的评书。 几月前,他来到了杭州,一时风头无两。 “二哥。” 听顾行之出言无状,顾易不认同地看了自家兄长一样,顾行之立马堆上笑容,“三弟莫气,哥也只是嘴上说说,咱们快走,温姑娘要等急了。” 顾易点头,无奈地看了看二哥一眼,心中暗道: 二哥性子直来直去,敢爱敢恨,喜欢上一个姑娘就大大方方地去示爱,讨厌一个人就毫不掩饰地表达厌恶,这样的处事风格,会幸福许多。 来到平康馆。 四周站满了州府的人,一个二十七八的男子被四五个官兵踢到在地,一身灰色布衣沾满了血迹和泥土,虽然狼狈不堪,但他眼中却不见一丝害怕和慌乱,而是咬牙死死看着头顶的众官兵。 一个腰肢纤弱的红衣女子手持香帕,泪眼盈盈,被几个官兵围在一边。 “这不是提刑大人家的二位公子吗,怎么,二位公子也来逛青楼?” 林先道斜着眼,一脸嬉笑: “你们顾家人倒真有意思,老子喜欢有夫之妇,生了几个儿子,一个对乐妓死缠烂打,今儿又一起来逛青楼,啧啧,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哈哈哈,哈哈哈……” 王若钦听得大为愉快,眯眼看着脸色铁青的顾易兄弟。 前段时间,顾审言和他父子二人当着自己的面将孟天隐从州府大牢带走的事,他还没和他们算账呢。 韩松将人关进州府大牢时,王钦若没细看,竟没发现那孟逸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第二日眼睁睁看着顾提刑将人救走,他差点没后悔得撅过去! 此恨此仇,不能不报。 今日,顾易竟然就主动撞上来了。 岂不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 但不论怎么说,整个杭州的百姓都知道,顾易曾经救过王若钦,面对救命恩人,王若钦却也不好对顾易怎样。 林先道正是想到了这一层,才主动站出来,替顶头上司将上司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做了。 果然,王若钦抚掌大笑,林先道越发得意: “怎么,二位公子无话可说?是不承认,还是心虚了?都说顾氏一族世代簪缨,我看呐,内里恐怕早已龌龊不堪了——” “放你娘的狗屁!!” 顾行之哪里能忍,挣脱顾易冲上来掐住林先道的脖子,一双铜铃大眼瞪得老大,脚下也没有闲着,狠狠地在林先道下体处踢了几脚。 “你他娘的狗嘴里吐出的是什么东西,爷爷我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你这乖孙子,狗奴才!” 林先道吃痛,霎时眼冒金星,痛得他下意识往顾行之肩头咬了一口。 原本围着地上男子的官兵见状,都围了过来,齐齐将顾行之和林先道拉开,顾行之摸着被咬的左肩: “你他娘的还真是条狗啊,打架也像个娘们儿似的咬人。” “你,你,你……” 林先道一手指着顾行之,一手捂着裆部,一张脸痛苦地皱成一团,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好了,林通判,你退下。”王钦若懒洋洋地半睁着眼,轻飘飘地看着顾易,“顾小子,别来无恙。” “见过王大人。”顾易将顾行之护到身后。 王若钦扫了一眼顾易身后的顾行之:“这位想必就是顾家二公子了,果然闻名不如见面,顾易,你熟读大宋律法,可知当众殴打朝廷官员,按律该当何罪?” “林通判出言侮辱家父在先,家兄动手打人,不过是为一个‘孝’字,大宋律法有言,当众辱骂他人者,犯侮辱罪,应杖责二十。” 王钦若问的是顾行之当众打人该当何罪,却被顾易轻飘飘几句带过,还偷换概念,指出林先道骂人在先,应受责罚。 顾行之听了,暗自偷笑。 “既如此,林通判按律杖责二十,本官回头便命人执行。”王钦若半眯的眼里带着别人看不透的神色,“顾小郎君还没有告诉本官,当众殴打朝廷官员,该当何罪呢。” 知道绕不过去,顾易垂头道:“回大人,殴打当朝官员,按律杖责五十,不过这也分场合,若该官员该打,殴打之人不仅不用受罚,反而要奖励哩。” “哦?” 王若钦的脸彻底黑了下去,半眯的眼睛也睁开了:“这么说,你认为,顾行之该赏还是该罚?” “该赏。” “你——” “林通判该打,理由有三,林通判身为一州通判,光天化日之下,纵容手下官兵殴打平民百姓,此乃其一。身为百姓父母官,不体恤百姓,反而出言不逊,折辱于人,实非我大宋官员所该,此乃其二。至于其三,大人乃一州知府,知府在前,林通判小小通判,竟然上下蹦跶,岂不是目中无大人,目中无王法?” 顿了顿,顾易定定地看着王钦若:“所以我说,他该打!” 这番话字字句句在数落林先道的不是,然而细品之下,却又字字句句在说王钦若纵容手下。 王钦若品出了味道,知道顾易不是个善茬,一手捏着太师椅:“好一张利嘴!我看,你比那柳逢春还适合做个说书人。” “大人谬赞了,学生只不过是讲述事实罢了。柳逢春说书多年,他的声名无人不知,就连当今官家,也曾听过他的评书,学生哪里能比。” 王钦若听了,扫了一眼还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柳生,冷哼一声:“今日看在你顾易的面子上,本官放他一回,若再有下次,本官决不轻饶!” 说完,拂袖而去。 顾行之长舒了一口气:“三弟,你真厉害!” 短短几句话,就将王钦若逼走了。 顾易摇头,上前扶起地上的柳逢春:“你没事?” 柳逢春强撑着虚虚地朝顾易拱手:“多……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便一头栽了下去。 第88章 五月菊 被官兵堵在一旁的女子正是顾行之口中的“温姑娘”,六艺坊乐师:温言。 此时官兵皆离开了平康馆,她见柳生晕过去了,急得花容失色。 “柳公子,柳公子,你没事。” “温姑娘你别急,看样子,他是死不了的。我去找个大夫来。”顾行之见不得美人皱眉,更见不得他心尖尖上的美人皱眉。 温言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整理仪容向顾易和顾行之道谢。 顾易额上被砚台打伤,方才又强撑着将对付王钦若,这会儿头疼得厉害,有心询问柳生是如何招惹了王钦若,但见馆内嘈杂,便未开口相问。 大夫请来时,见到顾易头上的包扎,还以为受伤之人是顾易。 “哎呀,怎么,顾小郎君这是?” 顾易忙解释:“伤者在里面,有劳余大夫了。” 余大夫忧心地端详着顾易的额头,正色将歪了的布条拉正,摇头道:“这是哪个庸医处理的?怎么能系出这么丑的结!” 远在提刑司的岳捕头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顾易笑道:“我这区区小伤,不碍事的,余大夫快去看看里面的伤者。” “哎,话不能这么说,顾小郎君可是我们杭州城最聪明的人,若是伤了脑袋,影响郎君断案推理,那可不是出大问题了吗,这头上受伤啊,是最为致命,万万不可大意话说,这是哪个兔崽子,下手也太狠了!” 顾易: 嗯,算了,余大夫年近古稀,骂父亲一句兔崽子,也不是不可以。 余大夫摇着头,嘴里骂骂咧咧,絮絮叨叨 “顾小郎君在这好生歇一会儿,待我出来,重新给郎君检查包扎。” 他行医多年,医术高超,见顾易面色虚白,细汗涟涟,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强撑着没有倒下而已。 强势地让顾易坐下,打开药箱,拿了片不知何物的片状东西叫顾易含着,瞪眼道: “我这可是好东西,好好含着,不许动。” 顾易无奈,只得点头。 余大夫这才提起药箱进了里屋。 一群女子哭哭泣泣地围着床上的年轻男子,仿佛床上躺着的人就要死了,余大夫重重地咳嗽一声,众人忙散开来。 “大夫,快给柳郎看看。” 余大夫往四周扫了一圈,中气十足地吼道: “闲杂人等都给我出去!” 他最见不惯哭哭啼啼的小娘子了,又不是死了爹妈,用得着哭爹喊娘的吗。 众女子纷纷散去,来到门外等候。 顾易头晕目眩,本已经闭上眼,想闭目养神片刻,听到平康馆众姑娘都出来了,只得起身。 温言上前见礼:“多谢顾公子相救之恩。” 顾易错身点头,因嘴里含着药片,不便说话,正四处寻觅之时,一粉衣侍女端了痰盂过来,盈盈一笑。 就着侍女痰盂吐出药片,喝茶漱了口,顾易向那侍女道谢:“多谢姑娘。” 粉衣侍女手持香帕抿嘴一笑:“我家姑娘有请,请顾郎君跟奴婢来。” “你家姑娘?” “她是平康馆行首翠娘的侍女,小红。”温言出声提示,顾易这才想起,陈致生辰当天,在耸翠楼,自己是见过这个粉衣丫鬟的。 然而耸翠楼命案早已过去,王钦若一心认定凶手是韩松,顾易和杜青衫等人也有心放过常氏父女和周蔷,这竹竿机关行刺案的真正凶手,除了凶手和顾易几人,再无旁人知晓。 顾易不由得又多看了几眼粉衣侍女。 当日在耸翠楼,正是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在众人注意力都在上首王钦若身上之时,朝楼下放出消息,让潜藏在水里的常老爹触发了竹竿机关。 “请姑娘带路。” 平康馆虽为青楼妓馆,然琴音袅袅,处处雅致,馆内说得上号的女子皆是文采风流、姿容上佳,多清高孤傲,寻常人等想见上一面,那也看人家姑娘心情。 而这位翠娘,则更是清高中的清高,绝尘中的绝尘。 顾易跟着小红进了后院,七绕八绕之下来到一个小庭院,庭院小巧精致,闹中取静,颇见幽雅。 正东面有屋三楹,南面则是一座翠绿色的两层小楼,正是翠娘的住所“翠楼”。 楼前数珠菊花傲然怒放,花色或浅黄、或淡紫、或粉白、鲜艳无比。 顾易不由暗赞,这翠娘不愧是平康馆上厅行首,如今并非菊花花期,然而她门前的这一排菊花却竞相绽放,显然是费了心思照料的。 见顾易目光落在那一排菊花上,小红掩面笑道:“我们姑娘爱菊,这些菊花,都是姑娘亲自种的。” “盛夏时日,外面炎热喧闹,此处却清幽宁静,更有如此风雅奇花,当真可以称得上古人说的‘卓为霜下杰’。” 楼门忽开,一红衣女子盈盈笑问:“顾郎君也崇尚那归隐田园的五柳先生?有意归隐?” 说话之人正是翠娘。 她二十五六岁年纪,挽着时下最时兴的朝天髻,发髻上斜插着一大夺浅黄色的菊花,她妆容艳丽,螓首蛾眉,一身红衣衬着她莹白如雪,吹弹可破的肌肤,乍见之下,万分惊艳。 “噢,在下见这一簇菊花尽态极妍,一时脱口,虽向往陶渊明采菊东篱,然并无归隐之心。” 翠娘笑着将顾易引进楼上,吩咐身后侍女:“小红,去将前儿那坛剑南烧酒取来。” “是。” “翠娘不必如此。”顾易道,“在下有伤在身,不便饮酒,不知翠娘叫在下来,所为何事?” 翠娘往顾易额头上扫了一眼,见那白布进他俊朗的面容裹了大半,确实滑稽。 翠娘垂眸一笑,道:“既如此,小红,泡茶来。” “哎。”小红轻快地应了一声,不多时便端了茶来。 “小郎君莫急,待吃了这一盏茶,奴家再慢慢和郎君说。”她摆上茶具,给顾易倒了一杯茶,“这是西湖明前茶,顾郎君尝尝。” 顾易却不接茶,而是板起脸,正色道:“若姑娘存心打趣,在下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 说着转身就走,翠娘忙叫住,来到顾易身边,香帕微摇,朱唇轻启:“小郎君果真是铁石心肠,木头一个。” “姑娘叫在下来,莫非就是为了请在下喝茶不成?” “小郎君聪慧过人,不妨一猜?” 第89章 风乍起 适才前院乱成一团,平康馆许多姑娘都围到了柳生床前,担忧不已,显然柳生在平康馆很受姑娘欢迎。 翠娘既然叫身边丫鬟将自己请来,显然是知道前院发生的事情的。 然而她似乎并不关心。 除了当日在耸翠楼之外,自己也从未和翠娘有过接触。 那么,她将自己叫来,唯有一事,也就是和之前耸翠楼的行刺知州案有关。 顾易心中有了计较,面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在下与翠娘素不相识,实在不知翠娘找我何事。不过,耸翠楼之后,不知翠娘身上的箭伤可大好了?” 陈致寿辰当日,中箭的人中,除了王钦若和陈致之外,还有当时站在上首向陈致敬酒的翠娘。 顾易特意提上这么一句,含笑打量着表情微滞的翠娘和小红主仆。 “承蒙小郎君惦记,奴家的伤早已大好。” 只顿了片刻,翠娘忽含情一笑,一双美目流连在顾易身上。 “小郎君不仅才智过人,还这般怜香惜玉,不知他日,哪家小娘子有福气做了小郎君的娘子……” 顾易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暗自叫苦,这平康馆的女子都这么赤裸裸的么? 他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还不太熟。 既如此,休怪我无情了。顾易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地看着二人: “二位娘子虽为女流之辈,然义气不输男子,顾易深感佩服。耸翠楼一案,为避人耳目,也为暗护真凶,故而我不曾叫人盘查询问二位娘子。今日翠娘将顾易叫来,若是为了此事,姑娘尽可放心,顾易今日之前一字不说,日后也当守口如瓶。” 他这番话说明了他知道翠娘和小红是耸翠楼行刺案的帮凶,也解释了他没有派人捉拿二人的原因,更承诺此事就此为止,他绝不会提。 翠娘和小红闻言,皆是呆了一呆。 屋内紧闭屋门,热风从窗户之中吹了进来,两个女子和一个年轻郎君静默对望,这场景有几分诡异。 “顾公子大恩,请受翠娘一拜!” 翠娘一收先前轻浮神色,郑重地朝顾易一拜,复又道,“小公子有心助我,翠娘感激不尽,然而……” 她不放心地看了看门口,见屋门紧闭,才又道:“小公子做主将真相隐瞒,可知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凶险?” “这?” 顾易不解,他隐瞒了竹竿行刺案的真凶不假,然而他在调查竹竿案之时,王大人早已撤了他的调查令。 也就是,他并没有职责将之后的调查结果上呈给王钦若,算不得渎职。 只是,将整场刺杀全部推给设下香炉毒局、想毒死王钦若并嫁祸给小尘的韩松,顾易确实心里有愧。 不过,瞒下真凶,并放走常氏父女,顾易也无悔。 但见翠娘有意提醒,顾易亦不敢轻视,拱手相问:“翠娘此话何意?还请明示。” “今日王大人在平康馆,寻乐是假,密议是真。” 翠娘压低声音,话音徐徐。 “除了王大人和林通判,还有一名商人打扮、四五十岁的男子,奴家本来在王大人跟前侍候,王大人给了那商人男子一封书信,托他定要亲手交给参知政事丁大人,正要再听时,王大人却好似防着奴家一般,要奴家退出了阁子。” 闻言,顾易神色凝重起来,翠娘口中的参知政事丁大人,是当下朝中重臣丁谓,他与王钦若私下是好友,有书信往来也不奇怪。 只是,顾易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忙问:“想必翠娘后来还是知道了他们所谈何事?” “公子机敏。”小红掩面笑道,“我家姑娘心中有疑,便叫奴婢暗中偷听,果然听到他们在谈论耸翠楼行刺一事,说顾提刑包庇真凶,冤枉好人,待那韩松进了京,要将此事上报天听……” 顾易心下大惊。 他暗中调查真凶一事,除了杜青衫和小尘,并无几人知道,王若钦是如何得知真凶另有其人的? 当初王钦若言辞凿凿地撤了自己的调查令,认定就是韩松设计要杀他。 顾易虽心有疑问,却也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欲去得罪王钦若,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如今,王若钦竟要以此为由,意图嫁祸父亲? 韩松行刺朝廷命官一案,父亲呈进开封的奏折已经得到了批复。 因韩松系大理人士,事关重大,朝廷让两浙提刑司将人押进开封,将韩松交由开封府处置。 这样看来,王钦若的算盘倒是打得哗哗响啊! 他在开封的势力盘根错节,想要以此对付父亲,实在是举手之间的事情。 顾易只觉得头突突地疼,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额上的伤导致的。 他郑重地朝翠娘躬身道谢:“多谢二位娘子提醒,只不过此事事关重大,二位娘子切莫轻举妄动,权当此事不曾发生。” “奴家明白。”翠娘不放心地试探道,“小公子会将真凶告诉王钦若吗?” 顾易定定地看了她片刻,这个青楼女子以身相搏,耸翠楼中,自己也中了几箭,如此大大地打消了他对楼中放哨人小红的的怀疑,不可谓不勇。 今日知晓王钦若的算盘,又特意将自己请来告知详情,不可谓不义。 此时面带担忧出言相问,对自身的担忧反倒少于对他人的担忧,这个他人,不知是常氏父女,还是周蔷。 顾易心中微叹,摇头道:“翠娘放心,在下还是之前那句话,关于真凶,顾易今日之前一字不说,日后也当守口如瓶。” 翠娘放下了心,嫣然一笑,眸光流转,美得惊人。 “那太感谢小公子了,只是公子也当小心才是。” 顾易点头,欲将此事第一时间告知顾提刑,便起身,匆匆离开了翠娘的住所。 小红来到翠娘跟前:“姑娘,你说,顾公子真的会信守诺言吗?” “但愿。” 翠娘对镜坐了下来,镜中人头戴黄花,人比花娇,只是,毕竟年岁渐长…… “周郎还是不曾来过吗?” “是的。”小红答道,“昨儿我照您的吩咐去了一趟耸翠楼,被他以不便见面为由堵了回来,姑娘,你——” “小红。”翠娘打断了小红接下来要说的话,颇为疲累地揉了揉眉心,“今日再去,就说有要事相告——” 顿了顿,翠娘垂眸:“罢了,别去了。” 此事顾小郎君既已知晓,想必会妥善处置,还是不要叫周郎担忧了。 第90章 芳华弄 盛夏时节,天气逐渐炎热。 虽说烟雨江南可比天堂,然而事实却是,杭州一步入盛夏,似乎是被放入了大大的蒸笼,沉闷的空气、滑腻的汗水、以及明晃晃的太阳,都在折磨摧残着杭州普通小老百姓。 小西河码头来往商船依旧络绎不绝,褐色短衫的汉子裸露着膀子,挥汗如雨地运输着货物。 顾易知道,这是即将从杭州运往北方蝗灾地区的救济粮。 年初王钦若因隐瞒天灾而被贬杭州,官家知道灾情真相,朝中采取了各种应对灾情的措施: 正月,京东、京西、河北、陕西、淮南、江、浙等地受灾州军发放榷务酒糟救济贫民;二月,诏令灾伤州军出售常平仓粮谷,只收本钱,贱卖给灾民三月,转运司拨二万石粮食分发给各户。 如今各处灾情已经得到明显控制,灾民也已经得到了有效安置。 这半年来,王钦若倒也没闲着。 这不,最近还在以杭州知州的名义召集杭州各户捐钱捐粮,并从州府粮仓中拨出五千石粮食,准备与在杭州募捐采买而来的粮食药物一起运往京都。 码头之人来往嘈杂,顾易心里有事,埋头顶着日头往提刑司去,没注意到身后鬼鬼祟祟地跟着的两个褐衣汉子。 前面是一处青石板小巷,这条巷子有个好听的名字:芳华弄。 穿过这条小巷,便是提刑司所在的繁华街,许是两边房屋高耸的缘故,这条巷子里十分阴凉,顾易擦了擦额边的汗水,突然感觉到身后的异样。 他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身后跟踪的人也疾步追来。 顾易蓦地转身,身后两人被他这突然的转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了片刻,齐声道:“上!” “慢。”顾易抬手道,“二位大哥,冤有头债有主,在下与二位无冤无仇,可否告知二位为何跟踪于我?” 两人果然停了下来,瞪着大眼,一人推了推同伴,悄声道:“主人说了,别和他说话。” “对对对,别和他废话,直接打晕带走。” 相对点头,两人看向顾易:“我们主人说了,不能和你说话,将你直接打晕带走。” 顾易后退一步,温和一笑:“不知二位大哥的主人是谁?在下是否认识?” “说了别和他说话,你怎就是不听呢?” “你不也是吗!” 二人又咬了半天耳朵,齐齐举起手中木棍,朝顾易冲了过来。 “慢慢慢,慢!”顾易忙大声道,“二位大哥要抓我也可以,可不可以打个商量?” “什么商量?” 顾易指了指自己左边额头上的伤,瞅了一眼二人手中手臂粗的木棍,苦着脸道:“在下刚伤了头,二位大哥都乃大力士,若手中木棍敲下,我顾易恐怕就没命了。” “没错。”二人颔首点头,“主人说了,不能要他的命。” “主人还说,此人十分狡诈,不可大意。” “你说的没错。”二人又看向顾易,“对不住了。” “咚”的一声,顾易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今日这颗脑袋真是遭了罪,那汉子那一棒好巧不巧,正打在早上被砚台砸到的地方,雪上加霜。 临晕之前,顾易无奈地苦笑,若换做杜兄,这两个汉子还不够他舒展筋骨呢。 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太阳渐渐落山,晚风带来了几分凉意。 顾行之很是愉快,因为今日帮了温姑娘的忙救了柳逢春,她难得地和自己说了好多温柔可意的话,还对自己笑了。 他脚步轻快地进了府,对每一个见到的下人都露出最为满意的笑容,顾思之见了,嘴角一抽:“二弟,你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顾行之眉头一挑:“不告诉你。” “行,三弟呢,我听管家说三弟好像受伤了,你匆匆忙忙将他拉走,他人呢?” “啥,三弟还没回来?”顾行之道,“不对啊,我问了平康馆的小红姑娘,她说三弟早已经走了呀。” “你竟然带着三弟去平康馆?” “哎呀大哥,我是有正事,真是有正事。你和三弟怎么一听说平康馆,就都这幅表情啊。” 说着絮絮叨叨地将前因后果和顾思之讲了,顾思之听完,皱眉道:“你们也太胡来了,王钦若嫉贤妒能,最是险伪,咱们躲都来不及呢,你们倒好,直接撞上去了。” “大哥,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充老好人了。咱爹和王钦若不和,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王钦若有什么好怕的,不还是被三弟三言两语说得无话可说、乖乖放人了吗?” 顾思之看着自己这个张狂惯了的二弟,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了,过去的事大哥我也不提了,只是日后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俗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王钦若权势滔天,咱们还是不要与他硬碰硬为好……”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顾行之打断了顾思之的话,“三弟应该去了提刑司,我去找找,顺便看看爹。” “你——哎!” 顾思之望着顾行之猴一样灵活地远去的背影微微一叹。 还好,三弟是个靠谱的。 掌灯十分,府里渐渐燃起了灯火。 下人们摆好了晚膳,然而只有顾思之一人,望着空荡荡的位置,顾思之心中一痛。 明日,无论如何,也要将娘亲接回来。 顾提刑白日里失手砸了顾易,心里一直放心不下,处理完提刑司事务,便匆匆回了府,然而却只见到顾思之一人,不由得很是奇怪:“小易呢?” “三弟没在提刑司吗?二弟寻去了,现下还没回来。” 闻言,顾提刑只觉得胸中冒出一股火气来,这臭小子,竟然还记上仇了? 连家都不回了? “罢了,由他去。”顾提刑简单地扒拉了几口饭,漱了口,端着茶杯,思量着道,“明日为父会去张家,将你娘接回来。” 太好了。 顾思之心下大喜,然而他还没喜悦多久,就听顾提刑继续道:“小尘那孩子是个可怜人,日后她进了府,你身为长兄,多照顾她些。” 这是,依然要将那位段姑娘接进府来? “爹,这件事是否得先让娘知道?” “为父明日会和你娘说。” “可——” “不必多说了,我意已决。” 既然小易不愿娶她,将她接进府来,也是一样的。 顾提刑闭眼揉着发胀的鬓角,顾思之恍然发现,父亲鬓边已经有了几缕白发…… 第91章 平康馆 叹了叹气,顾思之悄然退出了正堂。 叫来管家木叔,吩咐他迅速派几个家丁去寻顾易。 “尤其是耸翠楼、湖心亭、灵隐书院,三弟会去的地方都细细找一遍,提刑司也再去看看。” 顾思之十分了解顾易,他不是任性之人,反而懂事得令人心疼,即便是心里有气,也绝不会叫家里人担心。 三弟平日若不归家,定会叫人告知自己或者木叔,绝不会像今日这般,悄无声息地不见人影。 木叔闻言,如临大敌,立即派人寻人去了。 然而一直到了亥时末,派出去的家丁纷纷回来,回禀没有找到顾易。 顾思之心下焦急,看了一眼同样坐立不安的顾行之:“二弟,你再仔细回想一下,今日在平康馆,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没有什么呀。就王钦若命人打柳逢春那个小白脸,温姑娘求我叫三弟去救人,三弟到了之后,几句话将王钦若和林先道说走了,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我去请了余大夫来,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柳小白脸身上,我也没有注意到三弟是什么时候出平康馆的……” 顾行之说得有些心虚。 若是因为他的缘故,三弟出了什么事,那他就真是千古罪人了。 “大哥,我再去找,一定要把三弟找回来,杭州城就这么大,他能躲到哪里去!” 顾思之拧眉:“三弟不是小孩子了,他不会故意躲着我们。” “那?” “这样,我去一趟平康馆,打听一下有谁见到三弟是什么时候离开平康馆,又是往哪个方向去了的。你再带人四处找找。” “好。” 顾行之这会儿收起玩心,肃然地和木叔各自分头找人,而顾思之,则带了一个小厮来到了平康馆。 夜间正是青楼妓馆热闹之时,比起白日里的冷清来,此时平康馆门庭若市,进出的公子哥儿折扇纷飞、衣袂飘飘,迎来送往的姑娘们浓妆艳抹、笑意盈盈。 顾思之一进平康馆,就被一个衣着暴露的粉衣姑娘挽住手臂,整个人几乎都靠在了他身上,甜腻腻地道: “郎君第一次来平康馆?让香儿侍候郎君呀。” “不必了,我就四处看看。” “郎君这话可不好说的呀,平康馆可由不得郎君四处看的呀。” 名叫香儿的粉衣姑娘依然挽着顾思之,这么俊朗的郎君,可不能放过了。 “郎君若要四处看,也得有人陪着的呀,不如就让香儿作陪如何呀?” “也好……”顾思之微一沉吟,试探道,“香儿可认识说书人柳生?” “柳生呀,平康馆谁不认识呀。”香儿咯咯笑道,“他可是我们平康馆的香饽饽呀,说书活灵活现,十分好听,姐妹们都喜欢听他说书讲故事呢。” “可我听说今日他被王大人的人打了,香儿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这个嘛。”香儿痴痴地看着顾思之,“郎君来平康馆,看来不是随便看看,而是为了调查柳郎君的呀。” 顾思之心里好笑,他堂堂顾家长公子,来到平康馆,这小姑娘竟然不认识自己? 看来是才刚到平康馆不久。 “香儿真聪明呀。”顾思之也不由得学了香儿的口气。 香儿笑道:“郎君惯会打趣人。” “那香儿可否告诉我,柳生被打的前因后果呢?”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呀,当时馆内很多姐妹都看到了,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呀。”香儿给倒了杯酒盈盈放入顾思之手里,“郎君先喝了这杯酒,香儿就告诉郎君呀。” 顾思之含笑一饮而尽,将杯底面朝香儿:“香儿这回可以说了。” “哎呀,郎君真是猴急呀。” 跟着顾思之来的小厮捂嘴忍笑,他家公子可从未被人这么调戏过。 顾思之朝他扫去一记眼刀,他连忙立正站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见顾思之板起了脸,香儿也识相地不再调笑,而是缓缓道:“郎君应当知道,柳郎君是杭州远近闻名的说书人,想要听他说书需要提前十日预约的。” 顾思之点头:“这我倒是有所耳闻。” “就是因为这个呀,王大人想听柳郎君说一折书,然而一直没有预约上,今日王大人来到平康馆,恰巧见到柳生在馆内说书,这不就惹怒王大人了么。” 香儿说得委婉,然而顾思之还是听了出来事情的原委。 想来,柳逢春不愿给王钦若说书,惹怒了王钦若。 “这柳生倒是有几分傲气。” “是的呀,不然咱们平康馆的姐妹也不会这么喜欢他呀。” “可是为了这份傲气,惹怒一个他招惹不起的人,岂不是自讨苦吃么。” “郎君这话就不对了呀,咱们小老百姓,难道就得对那些达官显贵卑躬屈膝,俯首帖耳?” 香儿语气稍冷,略微与顾思之拉开了距离,不再是甜甜的语调。 这倒正如了顾思之的意,暗自松了口气,他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以卵击石,终究是自取其辱。” “哼。” 香儿扭头哼了一声,没想到这么俊逸的郎君,居然是此等婢膝奴颜之人,她香儿真是有眼无珠,又看错人了! “香儿姑娘,在下还有一事相问,今日救了柳生的人,香儿姑娘可认识?” “你是说顾小郎君呀。”香儿又带上甜甜的笑容,“当然认识呀,他真厉害极了,他一出现,几句话就说得林通判满脸通红,噢,不对,林通判是被顾不行踢到那处,所以满脸通红的……” 顾不行?这是什么称呼? 踢到那处?哪处? 顾思之满脑子问号。 香儿又道:“不过还是顾小郎君厉害一些,小小年纪,面对强权,却不卑不亢,真是大宋好男儿呀……” 顾思之:“那香儿姑娘可知,顾小郎君什么时候离开平康馆,又去了何处?” “这个?”香儿狐疑地看着顾思之,问道,“对了,你是什么人呀?从一开始就一直问个不停。 “我可不是什么都往外说的人,你要是敢找柳郎君和顾小郎君的麻烦,香儿绝对不会让你得逞的呀。” 第92章 大宋刑法 “我么?”顾思之指了指自己,“总归不是坏人。” “我看你就是个大大的坏人。” 顾思之:“香儿姑娘第一次见我,怎知我是坏人?” “好人都不会像郎君这样鬼鬼祟祟、躲躲藏藏地进平康馆的呀。” “若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顾思之噙着一抹笑,见香儿虽娇憨,却不愚笨,因道,“我姓顾,名思之,乃顾易长兄。” 说罢,又道:“香儿还认为我是坏人吗?” “啊?你,你是顾大公子?” 香儿惊奇地捂住嘴,瞪大眼睛看着顾思之,“你真是顾提刑家的长公子?” “怎么?不像?” “唔,也不是不像,只是有点想不到呀。” “想不到什么呀?” “顾大公子也来逛青楼呀。”香儿捂嘴咯咯直笑,“今儿平康馆可真是蓬荜生辉了,顾家三个公子都来过了……” “香儿姑娘,如果你知道舍弟什么时候离开平康馆的,还望告知。”顾思之正色道,“舍弟今日至今一直未归,家父很是担心。” 香儿停下笑,歪在顾思之肩头,低低道:“郎君软言相问,香儿若是说不知道,郎君是不是会很失望呀?” “香儿姑娘若知道,还盼告知。”顿了顿,顾思之又道,“若不知道,在下再去问他人。” “他人?”香儿笑道,“郎君认识哪个他人?” 顾思之只觉得这香儿姑娘十分狡猾,他费了这么多口舌,却还是被她牵着鼻子走,一句有用的话都没问出来。 平康馆的姑娘,果然都不是好招惹的。 他心里有事,不欲多与香儿纠缠,冷眼起身:“姑娘既不相告,在下告辞!” “哎呀,别急着走呀,我虽然不知道顾小郎君行踪,不过柳姐姐一定知道的呀。”见顾思之要走,香儿忙拦住,扶着香腮,眼波流转,“郎君这么怕我,莫不是我是那说书人口中的妖怪变来的不成?” 忽视她后面的话,只听前头,顾思之大喜:“柳姐姐可是馆内上厅行首翠娘?” “呀,郎君对柳姐姐倒是十分清楚。” 香儿带了三分吃味,青葱手指点了一点顾思之刀削般的脸庞,“顾家的郎君,个个都生得这般貌美,怎么也个个都拜倒在柳姐姐的石榴裙下呢?” “此话从何谈起?”顾思之连忙否认,“翠娘舞姿绝伦,杭州无人不晓。” “狡辩。”香儿嗔了他一眼,整理整理衣衫,“我去看看柳姐姐得不得空。” “多谢香儿姑娘。”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香儿将翠娘带了来。 翠娘此时已换了一袭白衣,见了顾思之,翠娘福了福身,问道:“顾小郎君不见了?” “唔,正是。”顾思之想了想,将不见顾易之事大略地讲了讲。 翠娘听了,紧拧秀眉,打量地看了几眼顾思之,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将自己见过顾易之事告诉他。 沉吟片刻,翠娘道:“不瞒公子,白日里顾三郎在平康馆救下柳生之事,馆内众姐妹都知道了,此后,奴家和顾三郎说了点事,他匆匆离开了平康馆,想来定是往提刑司而去。” “翠娘怎么认定舍弟是往提刑司去?” “这……”翠娘踌躇着。 顾思之道:“我三弟一向虑事周全,从不晚归,今日反常不归,定是遇到了什么事。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若在外遭遇了什么不测,我这个做兄长的,心如火烧……” “公子莫急。”见状,翠娘差散了屋内侍女,连香儿也被叫了出去。 回头看向顾思之,翠娘将白日里告诉顾易的消息又和顾思之说了一遍。 顾思之大惊:“翠娘是说,耸翠楼行刺案不是韩松做的?而我三弟将此事瞒了下来?” 荒唐! 大宋律法,无论大小官员,但凡发生冤假错案,所有参与审案的官员,哪怕只是打个酱油,只要签了字,就永远没有升迁机会。 判错一案,轻则入狱身亡,最轻也是毁了仕途! 顾思之怒拍桌子,三弟一直坚持律法,认定人命大于天,如今怎可犯这样的错! 顾思之又想到了另一事:此事爹知道吗? 若爹不知道,三弟从翠娘这里听到王钦若欲以此对付父亲,定会赶去提刑司想实情和爹全盘道出。 若爹知道,三弟也会第一时间去找爹商议。 顾思之心下惊涛骇浪,他没想到,这么大的事情,三弟竟然一直瞒着自己。 跌跌撞撞地和翠娘道了别,顾思之回到府,敲响了顾提刑的书房。 顾提刑放下手里的案卷:“找到小易了?” “爹,耸翠楼行刺一案,真相究竟是什么?” “怎么问起这个来?” “爹您就回答孩儿,韩松是不是被冤枉的?” “韩松设香炉毒局欲毒杀王钦若,此事证据确凿,他也亲口承认了,不存在冤枉一事。” “那,湖中的箭镞机关呢?也是韩松设计的吗?” 顾提刑默然,看向长子,顾思之虽是顾提刑的长子,可顾思之小时候是在太过木讷,平日读书虽用功,可总是沉闷地不说话,因而顾提刑和顾思之并不亲近。 此时看着顾思之,顾提刑甚至生出一丝陌生感。 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啊。 宽阔的肩膀挑起了整个顾府的重担,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在料理。 顾提刑叹了一叹:“竹竿机关另有其人,不过此人行刺动机纯良,为父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爹,您给他机会,谁来给您机会呢!”顾思之不赞同地道,“大宋律法,把有罪的人认为无罪,把无罪的人认为有罪,犯了出入人罪,是要受刑的呀。” 说着将方才从平康馆得来的消息一一和顾提刑说了。 “三弟定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怕王钦若对爹不利,一时不查,被王钦若抓走了。” 顾提刑沉吟着,宽阔的大手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桌沿。 须臾之后,顾提刑道:“不会,王钦若若要对付为父,绝不会做出直接抓人这样明目张胆却有失妥当的事。” “那?” “派人去寻,从平康馆到提刑司,给我一路去找,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小易找回来!” 第93章 梅妃传 孤山,书房里燃着一盏孤灯,顽强地与四周的黑夜对抗。 一名长发如瀑的女子趴在桌上,显然已经进入梦乡。 夜色静谧,周遭只有夜风吹打窗棂的声音。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将女子从睡梦中惊醒,揉了揉发酸的手臂,女子皱眉自语:“谁呀,这大晚上的,不会是师父回来了?咦,我怎么睡着了?” 抱怨归抱怨,她还是端着油灯来到院内,开了门。 门外不是林逋,而是杜青衫,一见宋归尘,他急问道: “小尘,可有见到顾兄?” 宋归尘不明所以地举起油灯,照了照一脸焦急的杜青衫:“自从上次告诉顾大哥真相,我就不曾见过他,顾大哥怎么了?” “嗯……”杜青衫接过宋归尘手里的灯,“如此看来,顾兄很可能被州府的人抓走了。” “什么?” 宋归尘惊呼出声,王钦若抓了顾大哥? 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 别说顾提刑乃两浙提点刑狱,就是顾易,如今也是提刑司名正言顺的推官,派人绑架朝廷命官,他王钦若是嫌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戴得太久了吗? 似乎是料到宋归尘心里所想,杜青衫道:“王钦若自然做不出如此鲁莽之举,不过他手底下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说着又道:“武叔刚从六艺坊回来,据他打探来的消息,顾兄今日……噢不,昨日在平康馆从王钦若手下救了柳逢春,期间顾二郎当众踢了林先道几脚。” “不久踢了几脚嘛……” “额,这要看踢的是哪里的。” 杜青衫想到武叔憋笑讲述当时场景的样子,深深地同情了林先道片刻,顾二郎别的没有,有的是一身力气,被他踢了几脚,还是往命根子上踢…… 啧啧啧,那酸爽,杜青衫不用想也知道,该是何等的惨绝人寰。 “踢的哪里?”宋归尘却是一脸茫然。 “唔,这不是重点。”杜青衫忙岔开话,“重点是,林先道愤怒之下,很可能命人对顾兄不利。” 宋归尘心下焦急:“那这可如何是好?” “小尘莫急,武叔已经去打探了,应该很快会有消息。” 杜青衫熟门熟路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江南图志》,翻到讲述杭州的一页,指了指书上详略得当的地图,思忖道: “平康馆在清波门一带,从这里到提刑司最近的一条路,是沿小西河往北走,小西河码头近日正在搬送运往淮南一带的救济粮,莫非……” “莫非什么?” “如果是林先道下的手,小尘认为,他会把顾兄送到哪里?” “州府大牢?” 杜青衫摇摇头:“此前韩松和王钦若勾结,将孟天隐和小逸关到州府大牢过,林先道不会再做此举,另外,若将顾兄关到州府,难免惊动王钦若,林先道可不会给自找麻烦。” “林先道不是对王钦若惟命是从么?他敢背着王钦若抓顾大哥?” 杜青衫哂笑:“你将官府之间的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林先道和王钦若都是官场老油条,哪有什么惟命是从,不过是利益使然罢了。” “我确实搞不懂。”宋归尘纠结地皱起眉头,“怪不得师父不愿入仕为官,这官场也太复杂了些。” “要是人人都像小尘一样简单,心思全都写在脸上,那这天下就没有阴谋诡计,也没有妻离子散了。” 宋归尘斜着眼:“我心思简单?” “会做饭的女子心思都简单。” “杜青衫,我怎么觉着,你是在损我呢?” “怎敢怎敢。” 合上书,杜青衫道: “我这是由衷的夸赞,我娘说过,会做饭的姑娘最贤惠,如果遇到会做饭的女子,一定要娶了她——” 啪! 一本书砸了过来。 杜青衫没躲过,不薄不厚的一本书刚好砸在杜青衫怀里,望向始作俑者,只见她柳眉倒竖,气急败坏: “杜青衫,你想死是不是!” 杜青衫好笑地将书整理好,放在桌上,悠然道:“小尘连砸我都舍不得往脸上砸,不是贤惠是什么?” 啪!! 又一本书砸了过来,这会杜青衫早有预料,头往一边一歪,伸手接住砸过来的书,看了看书名,揶揄道:“《梅妃传》?” 宋归尘并无半分被人发现自己看杂书的羞涩,而是神色如常地解释: “这是近来各酒肆青楼最火的话本,是说书人柳逢春泣血之作,在晚唐曹邺所作《梅妃传》基础上增删几次而得,小姑娘们可喜欢听了。” “这话本是柳逢春编撰的?” “对啊。”宋归尘道,“若不是我与万卷书铺的老板熟悉,还买不到这话本呢。” 杜青衫翻开《梅妃传》,一目十行地扫了下来。 故事和曹邺所作《梅妃传》大体相差无几,不过编撰了更多的细节,让人对柔弱貌美的梅妃越发怜惜,而对那位名动天下心机深沉的杨贵妃心生不满。 只是,这话里话外,似乎都别有用意。 梅妃像是那忠言逆耳的谏臣,而杨贵妃则是那仗势欺人的奸臣。 至于唐明皇嘛……自然暗指当今官家了。 杜青衫饶有兴致地看完了,不由赞道:“这柳逢春倒是个妙人。” 宋归尘道:“那是自然,我这里有他编撰的所有话本,你要不要都瞧瞧?” 柳逢春的话本大都取材于历史,尤其是写汉成帝、隋炀帝、唐玄宗到宋徽宗的帝王生活,笔锋所到,针砭时弊,意在垂诫。 这本《梅妃传》也不例外,有心人一读,便能读出其中意味。 宋归尘常常为他的大胆而捏一把汗。 “不了,改日再瞧。”杜青衫起身,“武叔到了。” 他来到院内打开院门,果然见远远地,有人提着一盏灯,正往这边而来。 这人的耳朵,是兔子? 宋归尘暗道,相隔这么远,他也能听到?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杜青衫看着远处的一盏孤灯,笑道。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不是说了么,小尘心思简单,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宋归尘无言,决定翻过这个话题。 第94章 一辈子那么久 待灯火近了,果然是武叔。 武叔不及喘气,对二人道:“查清楚了,顾郎君被抓到了运往淮南的商船上,下午时已经开走了。” “果然是林先道的手笔。” 林先道身为通判,除了刑狱诉讼事务外,还有权力过问粮食运输和水利工程,以及田产物权方面的事情。 州府募集粮食救灾,运输问题自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没错,有人见到顾郎君走进了芳华弄,随后便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踪影,倒是有人见到两个光膀子的汉子从芳华弄抬了一麻袋货物出来。” 货物都在小西河码头,怎么会从芳华弄抬出来。 一定是被二人打晕的顾易。 杜青衫问:“顾提刑那边有什么动静?” 武叔不屑道:“顾家除了顾小郎君,没一个有用的,一群人满街搜寻了这么大晚上,什么也没查出来。我让人将消息告知了顾提刑,他已经命人开船追人去了。” 杜青衫微感奇怪,不过没做细想,点头道:“既已经知道去处,想必要将人截回来,应是无碍。” “武叔对顾府护卫的办事效率十分怀疑。” “去追人的是谁?” “为首的是顾大郎和岳捕头。” 杜青衫点了点头:“顾公子有谋,岳捕头有勇,有他们二人在,武叔不必担忧。” “我们也去追。” 宋归尘突然跳到杜青衫面前,祈求地看着他,她已经知道,杜青衫虽然在杭州只是暂居,但他身后有人。 武叔这么神秘的人都对他惟命是从,身后还有个更为神秘的武氏一族,显然他并不是孤身一人。 杜青衫和武叔谈话从未避着宋归尘,这些日子,宋归尘对这个神秘的武氏一族也有了一丢丢了解。 今日武叔这么快查出顾大哥的下落,想必也是动用了武氏一族的人。 杜青衫看着眼前满怀希冀看着自己的女子,摇了摇头:“我们没有出城关牒,恐怕还没出钱塘门,就被抓回来了。” 这倒也是。 宋归尘霎时蔫了。 杜青衫好笑:“小尘放心,林先道还在杭州,他让人将顾兄抓走,恐怕也是一时冲动,此时不知后悔成什么样子呢。” “可顾大哥文弱,抓他的人要是对他不利,那可怎么办?” “顾兄机敏过人——” “机敏有什么用,面对绝对武力,再聪明也保不了命。” “这可不一定……”杜青衫还要反驳,忽而想到娘亲曾说过,不要和女子讲道理。遂点头道,“好,小尘要是担心,咱们这就去追。” “真的?” “嗯。” “不是没有出城关牒么?” “问顾提刑要一块就是了。” 杜青衫朝武叔使了个眼色。 武叔点头:“船都是现成的,就在山下,此时出城,明日一早便可出杭州,武叔已经调查过了,运往淮南的商船,明日一早到达湖州码头,会在那里休整,吃过早饭再出发。” 宋归尘大喜过望,武叔真是太可靠了! “那还等什么,咱们快走。” 赶在他们离开湖州之前将他们的商船拦下,救出顾大哥! 杜青衫出言提醒:“好歹和你师父打声招呼。” “也是。”宋归尘回身来到书桌旁,快速蘸笔修书,将书信压在砚台下,对二人道,“好了,师父明日回来,看到信,就什么都知道了。” 三人来到山脚下,果然一艘大船停靠在岸边。 船上灯火通明,船尾站着一排甲士,见到武叔,都纷纷行礼。 这大阵仗,宋归尘可是头一回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船上的一切,心里暗暗称奇。 这显然是一艘私人打造的船只。 当今朝廷为了将大量粮食从江南经运河运往开封,于是大量建造漕船。 光是杭州造船场就有兵卒二百人,工人无数,每天就能造船一艘。 官方造船场的船只有明显的官府标致,而眼前这艘船则充满了私人风格,比官方造船打造得更为精致。 船上船夫水手各司其职,丫鬟侍女举止端庄。 船只缓缓开动,周遭漆黑的山影不断向后飞奔。 宋归尘看了看身边的杜青衫,低声问:“这是献蠲忿犀那次,见顾提刑那次时的那艘船?” “唔……或许是。” “什么是或许是?” “船虽然长得一样,但不一定就是原来那艘。” 宋归尘惊呆了。 武叔究竟是个什么人呐? 什么人竟能有这么大的手笔,动辄就是一艘又一艘大船? 之前她还以为当初见顾提刑时所上的那艘船,是顾提刑准备的船,没想到,竟然是武叔准备的。 “小尘不必惊讶,总之这船不是黑船,小尘放心坐。” “杜青衫,我发现,我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你本来就不了解我呀。”杜青衫笑道,“小尘对我感兴趣了呢,好事,好事!” 宋归尘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这个人真是,什么话他都能往这上面扯。 就不能好好地谈一次话吗? “小尘若要听,我也愿意讲的。”杜青衫幽幽道,“只不过估计得讲很久。” “很久是多久?” “一辈子那么久。” 饶是已经习惯了他的各种打趣戏谑,宋归尘还是忍不住被这句话打动,虽然不合时宜,然而宋归尘觉得今夜的风,似乎都燥热了不少。 稳了稳心神,宋归尘道: “那你就挑重要的讲。比如武叔是什么人?武氏一族是怎么回事?再不行,你就告诉我,这艘船是怎么回事得了。” 杜青衫受伤道:“看来小尘感兴趣的,竟然不是我。” 武叔从后头走来,刚好听到了他这句嗔怨的话,忍不住嘴角一抽,公子真是,越来越没脸没皮了。 “房间准备好了,宋姑娘早些歇息,睡上两个时辰,船就到湖州了。”武叔道,“年纪轻轻的,这么晚不睡觉,对身体可不好。” 宋归尘向武叔道了谢,她适才在书房整理书卷,整理着就趴桌上睡了一觉,这会儿虽然没有睡意,但此时不睡,明日可没有救人的精神。 想了想,宋归尘对杜青衫道:“罢了,你不说,我也不问。” 看着宋归尘远去的背影,杜青衫一脸势在必得的笑意,自言自语: “你会问的。” 第95章 吃冷陶 这么自恋真的好吗? 武叔出言打击:“人家姑娘现在可是为了另一个男人焦心不已,你倒是心大,竟然带着她去救她的心上人。” “武叔,话不能这么说。”杜青衫回头,“顾兄是我好友,他有难,我怎可袖手旁观?” 武叔耸肩,人家有父亲,有兄弟,要你操什么心? “武叔无话可说,并且武叔要去睡觉去了。” 冷淡地放下这么一句话,武叔也走了,只剩杜青衫一人,看着茫茫夜色,许久,许久。 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天色便已露出了鱼露白。 船行得很稳,若不仔细感受,完全想象不到这是在行船之中。 宋归尘睁着眼躺在床上,入眼的是绫罗床帐丝绸被,上头绣着大红的牡丹花,宋归尘一阵恶寒。 自李唐以来,人人甚爱牡丹。 然而宋归尘受了师父林逋的影响,对色泽艳丽的“花中之王”牡丹不感兴趣,反倒是更喜欢凌寒独自开的梅花。 故而她对《梅妃传》里的梅妃,抱着极大的怜惜。 梅妃爱梅,故而唐玄宗赐她“梅妃”,在杨玉环还未进宫的日子,梅妃是唐皇最宠爱的妃子。 梅妃吹白玉笛,作惊鸿舞,更写得一手好诗,唐皇常以“梅精”称她。 然而她终究性格太过软弱,性格强势的杨太真成了贵妃之后,她就失了宠,安史之乱后,唐皇携带最宠爱的贵妃出逃,而梅妃,则留在深宫中,被乱兵杀死。 宋归尘常想,爱梅之人,一定像师父那般,淡泊名利,不争不抢,世间任何事情,都乱不了他的心。 掀开被子下床来,床头一面梳妆镜,上面刻着双鸾衔绶纹,另一面案上摆放着鹊尾香炉、纸笔、字画等物件,一架屏风挡住了与外头的视线。 一艘船上的一间卧室,竟也布置得如此齐全,简直比她在孤山的住处还要好上百倍。 宋归尘啧啧称奇,有钱人啊这是! 梳洗罢,宋归尘来到出了房间,来到船头,太阳正缓缓升起,映红了东边朝霞。 宋归尘十分惬意地深吸了口清晨的气息。 这还是她正儿八经第一次坐船出行呢。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算路程,再有不到一个时辰,船便能靠岸了。 顾思之等人的船这会儿定然已经到了湖州,也不知道他们也没有找到顾易,宋归尘的心揪了起来,运粮的商船极多,要一艘一艘搜查,显然不太可能。 商船上运的是送往灾区的粮食,若是因此大动干戈,灾粮受了损,恐怕也不好交代。 “小尘起得到早。”杜青衫从后头走来,手里端着一碟子糕点,“船上的东西,随便吃点垫垫肚子。” 宋归尘拿了一块放入口中,倒也不难吃。 朝阳浩浩荡荡地升起,天边一片通红,朝霞倒映在水中,天地一色。 二人默默地看着这壮观景致,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一时无话,唯有震撼与肃然。 在孤山时,宋归尘看过无数次日出,每次都是一早爬到山顶上,在灵隐寺后山最高的寺庙上看的。 这是她第一次在运河上看日出。 她神色虔诚地看着远处,霞光轻照在她洁白如玉的面庞上,覆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柔和而宁静。 杜青衫心道:若是此景能长驻…… “船靠岸了咧——” 一道拉长了的粗狂的吆喝传来,紧接着船上的人都跑动了起来,杜青衫对宋归尘道:“船要靠岸了,回船舱。” “好。” 虽是清晨时分,然湖州码头早已一片热闹景象,早有来往商船在此卸货,脚夫、商人、管家、护卫各自忙碌,附近小酒店、饮食店早已开业,正吆喝着吸引食客。 见到这艘缓缓开过来的富丽游船,岸上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码头虽然每日有许多商船来往,然而这么精致好看,富丽堂皇的大船,众人这还是第一次见。 因而岸上掀起了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嘈杂,人们纷纷聚到桥头岸边看热闹。 “那是某个大官出游的船只。” “谁知道呢,这是活久见,咱们这小码头,也有这么不同寻常的船只停留。” 于是宋归尘下船时,便像个猴儿似的,远远地被一群人围观者。 杜青衫倒是一脸无所谓,淡然地上了岸。 “看清了吗?那是哪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 “那小郎君长得可真好看。” “适才才来了一个俊俏郎君,现在又来一个比刚才那个更俊的,今日这码头真是热闹啊。” 宋归尘:“……” 身边这人顶着这张脸,确实容易引人注目。 “我说,你就不能低调点。” “我也想低调啊,奈何。” 三人穿过人群,来到一家街头食坊,杜青衫道:“小二,来三碗冷淘。” 小二上前来,躬身问道:“小店有槐叶冷淘、甘菊冷淘、夏月冷淘、银丝冷淘,郎君想要哪一种口味的?” 杜青衫想了想,看向宋归尘。 吃食上面,他实在是分不出好歹,还得问专业人士。 宋归尘笑道:“槐叶。” “好嘞,客官稍后。” 不多时,小二端了三碗冷淘及佐料过来:“客官请慢用。” 槐叶冷淘始于唐朝,采青槐嫩叶捣汁和入面粉,做成细面条,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漂,其色鲜碧,然后捞起,以熟油浇拌,放入井中或冰窖中冷藏。 食用时再加佐料调味,成为令人爽心适口的消暑佳食。 如今正值盛夏,吃上一碗爽口的冷淘,别提多美味了。 饶是宋归尘吃惯了自己手里的美食,也不由得赞叹这小店的冷淘,确实美味可口。 果然,做一行,精一行,不是没有道理的。 吃饱喝足,宋归尘道:“方才听岸上的人道,今日湖州码头来了两个俊俏郎君,想来前头的一个就是顾大郎了,我们去哪里找他呢?” “商船要通过湖州,须得有湖州官府颁发的公牒,顾大郎若要从源头拦人,想必是去了官府。” 宋归尘点头,此举确实甚为妥当。 顾提刑乃两浙提刑,湖州知州若听闻提刑大人的儿子被人掳到了商船上,定会积极主动命人搜查商船。 第96章 假夫妻 “那我们先到城郊码头去。” 需要暂停的商船都在那里,他们此时过去,若是凑巧,或许还可以刚好遇到从州府来的顾大郎。 三人到了城郊码头,就见岳捕头领着一队提刑司官兵正与商船老板争执,一边要进船搜查,一边死活拦着不让进。 从昨日至今耽搁了这么久,晚一刻找到公子,公子就多一分的危险。 岳捕头救人心切,此时见商船就在眼前,却被拦着不让他搜查,更是怒从心起。 他拔出腰间的佩刀,直指那大腹便便、一派威严的商人:“丁老板若不识相,可别怪我手中刀剑无眼了。” “岳捕头可真是好架势,身为百姓父母官,官刀竟指着我这等平头百姓,想不到,两浙提刑司竟是如此仗势欺人之流,丁某今日可算长了见识。” “你!” 岳捕头如何比得过商人巧舌如簧,闻言大怒,也不与他多说话,右手微抬,就要刺下。 “哐当”一声,朝丁老板刺去的佩刀被不知何物击落在地,岳捕头只觉虎口发麻,回头一看,杜青衫三人正往这边而来。 方才的一击,显然是为首的杜青衫击来。 岳捕头正要询问,杜青衫已先他道:“岳兄不可鲁莽。” 那丁老板显然也没有料到岳捕头真的敢对他下手,若不是方才这位青衣郎君出手相救,这会儿他的脖子恐怕就要受苦了。 忙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对杜青衫拱手施礼:“多谢郎君相救。” “岳兄,顾大哥呢?”杜青衫对那商人微微颔首,看向一脸忿忿的岳捕头。 岳捕头道:“大公子去了州府办理搜查令,还没回来。” “如此。”杜青衫微微皱眉,不过转瞬即逝,看向丁老板,“丁老板,在下姓杜,有个朋友昨日被人绑了,有人看见他被押到了丁老板的商船上,不知丁老板可否行个方便?” 丁老板沉吟许久。 方才岳捕头带着提刑司官兵呼啦啦地过来,他还以为是为了他身上的那封密信。 如今看来,竟然不是? “杜郎君想必应该知道,这些船上运的都是送往淮南的救济粮,若是没有州府的搜查令,任何人都是不允许搜查的,若是出了什么乱子,小的可担不起这个责。” “丁老板放心,若是出了什么乱子,我杜某一人承担。” “不知杜郎君是?” “啊,这个嘛。”杜青衫哈哈大笑,“武叔。” 闻言,武叔来到丁老板面前:“丁老板,借一步说话。” 两人往前走了十余步,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再回来时,丁老板脸上笑盈盈,带了明显讨好的意味:“既然是杜郎君要搜查,那丁某自当应允,不过——” “嗯?” “不过丁某敢保证,这些商船之中,绝对没有杜郎君要找的人。”丁老板拍着胸脯保证道,“丁某一介小商,怎敢绑架提刑大人的公子,是嫌脑袋安置得太稳当了不成?” 杜青衫大笑,朝岳捕头使了个眼色,岳捕头立即带领提刑司官兵,分成几队,分别上了停靠在岸边的几十艘商船。 “杜某当然相信此事和丁老板没关系,不过船上那么多闲杂人等,保不齐有宵小之徒胡作非为,丁老板你说呢?” “这……也有道理,也有道理。” 丁老板揣着手,忧心忡忡地看着官兵在船上四处搜查。 若是叫他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竟然背着他做了这等不要脑子的事,他一定揭他的皮! 半个时辰过后,岳捕头等人一无所获。 丁老板松了一口气:“看来,船上是真的没有杜郎君要找的人。” 杜青衫不信。 他相信武叔的消息。 “武叔。” 武叔闻言,飞身上了一艘船。 武氏一族工于造船,武叔对船只结构亦是十分了解。 “看来,绑架顾兄的两人倒是寻了个隐秘的角落藏人。”杜青衫悠然道,“不过,就算藏得再好,也是会被找出来的,丁老板且稍安勿躁。” 说着看向身后的宋归尘:“小尘,我们也去找找。” “好啊。” 二人朝一艘最为宽大的船走去,丁老板连忙跟上。 “丁老板,这些商船一共多少只?船夫几何?水手几何?” “这……”丁老板吞吞吐吐道,“不是小的有意隐瞒,只是这都是机密,不能轻易示人的。” “既如此,杜某也不强人所难。丁老板不用跟着,我随处瞧瞧。” 丁老板面露难色,不过没有拒绝。 待杜青衫和宋归尘的背影不见之后,招手叫了个奴仆来:“去,给我盯着他们。” 比起他们乘坐的那艘游船来,这些商船是正儿八经的官府制造。 因是商船,比寻常的船只更大更长,亦能装更多的货物。 杜青衫没有往底下货仓里走,而是来到顶上客房。 “既然要关人,定是关在隐秘之处,不会关到人来人往的客房里来的?” “小尘聪明。”杜青衫笑问,“谁说我在找人了?” “那你?” 杜青衫忽而凑近宋归尘,右手不规矩地放在她的腰间,压低声音道:“小尘就没有发现那丁老板很是可疑?” 他比宋归尘高了半个头,此时这个动作,他的下巴正碰着宋归尘的额头。 宋归尘只觉得额边热气缓缓,四周全是他身上淡淡的香味,清新得像置身空山新雨后的青竹林之间,叫人惬意。 “杜青衫!” 从美色中醒悟过来,宋归尘咬牙切齿,“又占我便宜!” “别动。”杜青衫道,“后面有人,咱们得将他甩了。” “怎么甩?” 宋归尘安静了下来。 “这样。”杜青衫将怀里的人又往怀里搂了搂,提高声音道,“娘子,可想死为夫了,咱们抓紧时间——” “你!” 宋归尘面红耳赤,这人,简直—— 无耻! 后头跟着的奴仆闻言,露出一脸了然的笑。 看了看杜青衫二人进去的房门,转身,来到丁老板跟前:“丁老板,那对小夫妻找人是假,现在正在三楼三号屋浓情蜜意呢。” 丁老板闻言,怒道:“谁叫你回来了,继续去给我盯着!” 第97章 一封信 身后跟着的人这么快就走了。 杜青衫有几分惋惜地放开宋归尘,握了握手心回味了一会儿,正色道:“跟我来。” 宋归尘整理好心绪,稳了稳凌乱的心神,跟着他来到一间比方才那房间更大更豪华的房间。 身边臭不要脸的男人直直往人家床头走去。 宋归尘想到方才他嘴里的话,虽说是情急之下的退人之策,可是现在一见到床,就往床边跑是怎么回事? 臭不要脸! 不待宋归尘想明白,杜青衫已经开始四处摸索了起来,那架势,像极了一个惯偷。 “你在找什么?” “一封信。” 宋归尘也四处扫了扫房间周围,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男子常住的房间,笔墨纸砚、古玩字画样样俱全,短案上胡乱地摆了一把算盘、几本账册。 “这难道是那个丁老板的房间?”宋归尘问,“他是王钦若在平康馆见的那个商人?” “小尘聪明。”杜青衫忙里偷闲回道。 “不过我也不太确定,只是适才丁老板死活不肯让岳捕头上船搜查,待我说明我们只是想找人之后,他便松了口,让我不得不如此猜想。” 这猜想也太大胆了? 宋归尘暗道,天地下的商人那么多,怎么就刚好是丁老板? 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杜青衫行事,确实凭的就是心意,还偏偏每次都能让他猜中真相。 不管是不是,总之都跑到人家房间里来了,当然得确认一下猜想是否正确。 宋归尘也加入了寻找书信的队伍。 “找到了!” 这么重要的书信,丁老板竟然就将它夹在账册之中。 杜青衫凑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拆开信封,果然是王钦若写给参知政事丁谓的信。 “好一招歹毒的计谋。”杜青衫将信揣进怀里,对宋归尘道,“我们给他来个偷龙换凤。” 宋归尘了然,忙备了纸笔,杜青衫提笔,笔走龙蛇地修了一封书信,不多时,书信写好,可杜青衫望着落款,一时犯了难。 他能模仿王钦若的笔记,可这个时候,完全没有时间给他伪造王钦若的印章。 一封没有印章的书信,其真实性显然是大打折扣的。 宋归尘也想到了,心里正合计之时,忽听外面脚步声起。 有人过来了。 情急之下,宋归尘道:“我听说士人之间书信来往,除了以印章标识身份之外,亦有摁手印以验身份的,不如摁个手印。” 杜青衫犹在犹豫,不过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匆匆在落款处摁了个手印,将书信装进信封,宋归尘接过,将其夹进账册原来的那一页。 收拾了短案上的笔墨,外头的脚步声越发清晰。 不及多想,杜青衫抱起宋归尘,从小窗中跳了下去,直接来到了底层的船舱甲板上。 就在二人跳出去的那一刻,房门打开,丁老板匆匆来到短案前,翻开账册,见书信犹在,又确认了一遍账册页码,是这一页,没错! 丁老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将书信揣进怀里,贴身保管。 正要四处查看之时,忽然外头一阵吵闹: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三公子了!” 丁老板忙出了房间,来到船舱上。 不远处的一艘商船上,那名被叫做武叔的老者怀里抱着一个衣衫皱巴巴的年轻公子,从底层存放粮食的船舱里走了出来。 那公子生得极白,此时两眼紧闭,面无血色,而额头上肿了好大一个包,血浸浸地很是渗人。 丁老板大惊! 忙赶了过去。 “这……这……” 船上还真的有人? 是哪个挨千刀的,竟敢往他的商船上暗中关人? 活得不耐烦了么! “怎么样,丁老板,我说你的船上有我要找的人。” 杜青衫和宋归尘不知从何处冒了过来,杜青衫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震惊的丁老板,宋归尘已经来到武叔身边,抓起顾易的手诊脉。 “这,这真的与小的没有关系呀,小的只是个小小的商人,完全不知道船上多了个人——” “附近最近的医馆在哪?”宋归尘眉头紧锁,回头问丁老板。 丁老板忙招了人:“来人,带这位姑娘去医馆。” 他们常走这条水路,各处码头早已熟悉,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早已熟记于心,因而立刻有仆从上前:“附近有家郑氏医馆,就在码头正北不到一里路。” 武叔看了一眼杜青衫,见他点了头,便抱着顾易大步跟着领路人往医馆走。 岳捕头也要跟去,却被杜青衫叫住:“岳捕头留步,此地还需要岳捕头。” 岳捕头果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杜青衫。 只听杜青衫道:“绑了顾兄的两个货夫还没有找出来呢。” 岳捕头这才反应过来,朝丁老板道:“丁老板,我家公子从你的船上艘了出来,你是不是得给本捕头一个交代?” 丁老板此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好端端地运送粮食,这条道走了几百回了,平常都是顺风顺水的,没想到,今日竟碰上了这样的事。 忙点头不迭:“岳捕头放心,既然人是在我丁某的船上找出来的,丁某一定将罪魁祸首揪出来。” “算你识相!本捕头就在此等着了,若是今日丁老板不将凶犯交给本捕头,丁老板这三十六艘船,今日休想出湖州!” 丁老板哪里敢怠慢。 别的不说,若是叫王大人知道他的商船上竟然绑了提刑大人家的公子,就是再给他几个脑袋,也不够用的。 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商船运送的是杭州知州送往淮南的救济粮,这会儿竟然从船上找到了失踪的顾小郎君,这不是明晃晃地给王大人拉仇恨吗! 丁老板行商这么多年,着实没有料到,自己手底下的人,竟然背着自己干出这等不过脑子的事来。 因此,他十二分愤怒,命各个船只的船长严格审问各自船上的船夫水手等人,自己则亲自审问顾易所在的这艘船的船上人员。 杜青衫趁乱下了船。 抬头看了看已到头顶的日头,又回头看了看船上众人,杜青衫露出一个冷笑。 他有一事,要去湖州州府,找当事人,问个明白。 第98章 甄神医 宋归尘跟着带路人来到所谓的甄氏医馆时,惊得张大了嘴。 这,是医馆? 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武叔,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只见眼前的茅屋破旧不堪,摇摇欲坠,唯一可以标识这是一间医馆的那张“甄氏医馆”的旗子歪歪扭扭地挂在房门上。 进屋一看,众人更是惊得下巴落地。 屋内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穿着破衣烂衫,手持蒲扇,正躺在用竹片编成的破旧床垫上纳凉。 听到有人进屋,他也一动不动,若不是那把破破烂烂的扇子还在左右移动,众人都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宋归尘快速地扫了一眼这间屋子,屋内药材倒是齐全,只不过杂乱无章地随处摆放,毫无标识,若是不识药物,别说抓药了,就连准确地找到所需药材都是个问题。 整间屋子更是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儿,宋归尘皱眉嗅了嗅,各种药味儿混合在一起,串味得厉害,实在算不得好闻。 不过这个时候计较不了许多。 宋归尘一心都在顾易身上,并未注意到这些气味的不同寻常之处。 “甄神医,快救救这小郎君。” 带领几人前来的仆役十分热情,上前殷勤地给所谓的甄神医扇风,甄神医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仆役: “噢,是你小子啊。又给老夫领来麻烦了……” 仆役笑笑:“那可是提刑大人家的公子,若是救了他,有大把的银子可拿。” 听到有大把的银子,老人倏地起身,扔下蒲扇,来到武叔面前,看了一眼武叔怀里的顾易。 随即转身就走。 “你是忘了老夫的救人准则了么?” “没忘,没忘。”仆役忙道,“‘貌美女子不救,俊俏郎君不救;只受人恳求,绝不受人威逼’。我瞧着,这顾郎君都伤成这样了,额头上全是伤,算不得俊俏,神医可救。” “不救!不救!你叫他们走!” 神医又躺倒在床,背朝众人,慢悠悠地扇着风。 “这……” 仆役左右为难,小心翼翼地看向宋归尘,宋归尘已经开始在一地的药材里挑选自己所需的药材了。 “神医不愿出手救人,这些药材总愿卖?” 她自己就是大夫,只是没有药材而已,顾易现在额上的伤急需处理,此处简陋,也只好将就着处理一下。 “愿愿愿!”那仆役喜出望外,“这些药材一两银子一副。” 宋归尘不做理会,挑齐了药材,又取了药壶去煎药,武叔往四周扫了扫,将身上的外衫脱下铺在地上,将顾易放在地上躺平。 熬药的功夫,宋归尘端了盆清水,取出贴身帕子,要给顾易清洗身上的污渍,武叔忙道:“武叔来。” 虽说医者父母心,可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武叔暗道,公子,武叔可算是为你操碎了心。 想了想,宋归尘同意了,将帕子浸湿了水交给武叔,自己到一边捣药。 武叔将顾易额头上的血迹擦净之时,宋归尘的药已经捣好,“哗”地撕下衣衫一角,洗净后,给顾易敷了药。 武叔目瞪口呆:这也可以武叔来的。 不多时,药壶里传来阵阵药香。 躺在床上的神医终归是忍不住了,坐起身来:“你这丫头,未经老夫应允,擅动老夫的药材也就罢了,真把此地当成你家了?” 宋归尘冷眼看了甄神医一眼。 她最瞧不起这等自命清高之人,仗着会点医术,提出些稀奇古怪的救人原则,自命不凡地自称神医。 师父医术超绝,也从不敢自称神医,此等乡间小郎中,还敢说什么神医,真是笑死个人了。 娴熟地倒出药汁,吹凉之后,给顾易喂了下去。 “我说,你有没有听到老夫说话啊!”甄神医气急,一把白胡子一上一下,显得十分滑稽。 “武叔,你带银子了么?” 武叔摸了摸,摸出一锭银子,宋归尘接过,扔到凉席之上,对那神医老者道:“这是买药钱,多谢了。” 说着低头看了看顾易,见他呼吸微稳,遂对武叔道:“我们走,顾大哥如今依然虚弱,需要静养。” 这明晃晃的忽视! 白发神医哪里能忍! 他活到这么大岁数,还没有人敢这样忽视他。 “小姑娘,你方才的药虽然对症,但多了一味药,这位俊俏小郎君恐怕醒不过来了。” 闻言,宋归尘秀眉微拧,仔细回想了一番方才的用药。 毫无问题! 这老者,已经不是见死不救的问题了,这是没有医德的问题。 懒得与他多言,也不想让顾易一直睡在地上,宋归尘对武叔点点头,武叔复又抱起顾易,准备离开医馆。 “那位小郎君头皮虚肿、闷绝不省,你方才的药以乌药、艾叶为主捣汁外敷,另用松花、鹿茸、菊苗等煎酒内服。” 见他说得丝毫不差,宋归尘对他的印象稍微好了一丢丢,看来并不是招摇拐骗的神棍。 “老先生说得没错,头部遭受撞击,亟需静养,药物不过是疗其风虚之症。” “可是你方才错认了一味药。” 宋归尘挑眉,她会认错药?师父若知道了,不得罚她将《千金方》《伤寒论》抄个一百遍。 师父最严厉的时候,就是她认错药的时候。 幼时她贪玩,可没少因此被罚。 如今么,宋归尘自认,闭着眼睛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她微微抬头,自信且骄傲地道: “老先生不妨明言,若晚辈真认错了药,当即拜先生为师,为先生端茶送水,扇风捶腿。” 武叔嘴角又是一抽。 宋姑娘这么自负的么? 平常她傻乎乎地围着厨房研究美食,倒是没有看出,她对自己的医术也这么自信。 不愧是杜公子看上的姑娘,公子慧眼啊! 武叔默默道,公子,武叔以前误会你了。 这么想着,他看了看怀里的顾易,想到宋姑娘对怀里的人心有好感,越发皱紧了眉。 老神医见宋归尘并不上当,不免兴致索然,躺回床上自言自语: “这年头,小姑娘们都这么厉害了么?这不服输的性子,倒有几分君复那臭小子的脾气。” 君复? 听到这个名字,宋归尘倏地上前来:“您说什么?” “老夫夸你厉害呢……” 老神医被她这热切的眼神盯得心中发毛,自己这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这么有魅力? “您说的君复是谁?” “他呀,是我徒弟。” “他是不是姓林?” 第99章 香糖果 “是,是啊。你怎么知道?” 宋归尘大笑,师父的名讳她怎么能不知道? 师父林逋,字君复。 武叔也心生好奇,出言问道:“你说林先生是你徒弟?” “老夫可不认识什么林先生。”老神医优哉游哉扇着风,“老夫只记得有个蠢小子被两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啧啧……” 玩弄?玩弄于股掌之间? 事关师父清誉,宋归尘不得不小心求证。 这个满口胡话的老人,究竟那句话是真?那句话是假? “老先生,那您可认得当今名士,孤山林逋?” “不认得不认得,老夫不认得什么名士。”老神医不耐烦道,“倒是你,你和这个林逋是什么关系?” 宋归尘恭恭敬敬地道:“他是我师父。” “噢。”老神医了然点头,盯着宋归尘打量了几眼,直看得宋归尘如芒在背,他才直直问道,“你姓林,还是姓江?” 宋归尘虽不明白他此问何意,但还是答道:“我姓宋。” “姓宋?” 老神医忽然哈哈大笑,指了指武叔怀里的顾易: “那位是你的小郎君?” 宋归尘:我倒是想……奈何不是。 武叔瞪了老神医一眼,抢答道:“不是。” 瞎说什么,宋姑娘是公子的。 老神医意有所指:“这位郎君和这小姑娘郎才女貌,很是般配,今日不是,明日保不定就是了。” “你——”武叔哼出一口气,正要理论,被宋归尘拦下,“武叔,我们走。” 此处炎热,不利于病人修养。 宋归尘有很多话要问这个神神叨叨的“甄神医”,然而看他这个样子,是铁了心什么都不愿说的。 顾易如今还昏迷不醒,当务之急是将他安顿好。 一直到离开甄氏医馆,武叔犹怨愤不已:“那老神棍装神弄鬼,宋姑娘可不要放到心里去。” 尤其,千万不要将和顾易郎才女貌的那句话放到心里去。 宋归尘道:“他一定和我师父有什么渊源,只是不愿说。” “难不成他真是林先生的师父?” 武叔说完这句话,不由得摇摇头。 “林先生那样霁月风光的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神神叨叨的师父,武叔觉得不太可能。” 宋归尘也觉得不太可能。 不管可能与否,宋归尘决定,先找个地方让顾易好好休息才是正经。 他被人两次重击,头上的撞伤可大可小,若不好好修养,日后恐怕会留下病症。 除了这两处击伤之外,其他的皮外伤倒是没有。 然而他被关在船舱底下的粮仓之中,被闷坏了,再在这毒日头底下多待一时,宋归尘觉得,他就要醒不来了。 好在出了甄氏医馆,不远处便有一家客栈: 悦来客栈。 店小二还没迎出来,一条遍体黄毛的大黄狗就冲了出来,朝武叔和宋归尘“汪汪”叫着。 “大黄,别嚎了,去!” 粗布短衣的小二给大黄扔了个骨头,笑容可掬地领着三人上楼。 武叔皱眉看着宋归尘事无巨细地照料着顾易,心不在焉地道:“武叔去通知杜公子。” 才刚踏出房门,突然意识到什么,又折返回来。 不对,他要是走了,他们就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 武叔像个雕塑似的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宋归尘奇道:“武叔?” “武叔觉得,还是宋姑娘去通知杜公子比较好。” “放心,杜青衫会找过来的。”宋归尘手里的活儿不停,耐心地给顾易擦着汗,扇着风。 武叔:罢了,罢了,医者父母心。 床上的顾易剑眉微拧,细汗涔涔,大约是做了什么噩梦,嘴里嘤咛不停。 宋归尘凝神细听,只听他低低叫着什么“不娶”,又重复不停地唤着“小尘”。 宋归尘暗叹,顾提刑这是逼他逼得多紧呐。 连在睡梦里,也反抗着不愿娶段小尘。 当初顾提刑和师父定了他与自己的婚事时,他也是像现在这样,打从心里不愿。 宋归尘心里想着,不免感到一阵心酸。 为顾易,也为自己。 若是没有灵魂换到段小尘身上,没有在耸翠楼重新认识他,没有深入地了解过他,自己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别的情愫。 不过是听过名字的路人罢了。 可如今,他于自己,已不是路人。 自己于他,却仍是陌路人。 “姑娘,您要的粥好了。” 客栈小二敲门进来。 武叔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再不来一个人,他就要被宋姑娘脸上哀伤的情绪给淹没了。 虽然知道宋姑娘对顾郎君一直很有好感,可是什么时候,这好感竟然已经这么深了? 武叔深深地为自家公子感到担忧。 宋归尘回过神,朝那小二点头道谢,端过清粥,像喂药一样,一勺勺喂给顾易。 不出宋归尘所料,杜青衫果然找来了。 身后还跟着顾思之。 见到顾易平安无事,顾思之一脸动容地朝宋归尘道谢:“多谢宋姑娘救了舍弟。” 宋归尘这是第一次见到顾思之。 和顾易有几分相像,不过多了几分老气横秋,少了几分顾易的腼腆真诚,就连道谢,也道得隔着距离。 不过也是,他年纪轻轻,只比顾易大了几岁,却已经肩挑顾府诸事,确实也不容易。 “啊,顾公子总算是来了。”宋归尘夸张地道,“我还以为湖州知州有那么大的胆子,将顾公子强行留住,准备等丁老板的商船开走,才放顾公子走呢。” 顾思之讪讪:“宋姑娘说笑了,州府办事一向按流程走,确实慢了几分。” “慢了几分吗?”宋归尘露出一个算不得灿烂的笑,“我一介女流,不懂州府办事流程,可是再慢的流程,也不会从早上一直办到正午?” 杜青衫负手看着宋归尘怼人。 心里笑开了花。 她竟然和自己想到了一处去,杜青衫有一种找到知己的惺惺相惜之感。 不过,顾思之毕竟是顾易的长兄,还是不要闹得太僵的好。 “小尘,方才街上看到卖香糖果子的,给你买了一袋,在那边放着,快去趁热尝尝。” 宋归尘看向杜青衫,知道他是有意缓和气氛,遂十分给面子地点了点头。 去吃他说的香糖果子。 杜青衫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顾思之,坐在顾易床边,拿起宋归尘放下的蒲扇,一下一下地给顾易扇着。 第100章 扇底风 顾思之上前:“我来。” 毕竟顾易是他的弟弟,总不能他这个做兄长的,反倒看着旁人照顾自己的亲弟弟。 “这点小事,不费什么劲。”杜青衫道,“不过——” “小尘……小尘……” 杜青衫挥扇的手忽然一顿,回头笑着看向顾思之:“噢,对了,顾大哥去准备回杭事宜,也叫令尊令堂知道顾三郎已经找回,有宋姑娘神医妙手,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也好,那此处就麻烦杜公子了。” 顾思之离开后,杜青衫看着吃香糖果子吃得正欢的某“神医妙手”,微微一笑。 又看向床上眉头紧锁、梦靥不断的顾易。 他梦里呼唤的“小尘”,绝不是段小尘。 杜青衫垂眸,将眼底的情绪锁住。 “喂,杜青衫,咱们就要回杭了吗?” 宋归尘吃够了,边擦着手,边看着外头街上热闹的商贩,边问。 “小尘若想在湖州游玩一番,也未尝不可。” 被他说中了心事,宋归尘嘿嘿一笑,走了过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床头,掩饰道:“顾大哥一直不醒,船上颠簸,对他的伤势不好。” “顾兄自然是要与顾公子一起回去的。” 也是…… 宋归尘撇了撇嘴,担忧地看着热得脸色红润的顾易:“顾大公子的心思也太多了,有两浙提刑出的搜捕令,我就不信在两浙路治下,还有什么地方是不能直接搜的。” 偏偏他要绕道去一趟湖州知府,办什么调查令,提刑大人的公子的身份在那里,开一个调查令,一早上的功夫,竟然还没有开好。 这不是有意拖延时间么? 杜青衫:“也许昨夜顾公子出发得匆忙,忘了调搜捕令。” “哼,我们不用搜捕令,最后不也可以去搜船了么?我看呐,他就是不愿那么快将顾易救出来。” 杜青衫闻言一笑:“小尘,说你心思简单,你心思倒也不简单。” 知世故而不世故。 这样的女子,怨不得顾兄梦里也在轻唤。 他这份情意,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杜青衫想,一定在自己认识小尘之前。 只是因为某些原因,顾兄一直将其压在心里。 “小尘,你和顾兄,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问这个干嘛?” “好奇。”杜青衫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宋归尘歪头想了想:“说实话,顾易的大名,在杭州城可是响当当的,不过我第一次见到他,还是在师父给我们定亲之后,他跟随顾提刑到放鹤堂下聘礼。” 聘礼都下了? 对面歪在太师椅上的武叔拉长了耳朵,听到这,不由得心一沉。 随即想到顾易已经取消了这么婚事,不由又是一松。 继续拉长耳朵,光明正大地偷听。 “你不知道,当时他小小年纪,却板着一张脸,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当时气得回屋就是一顿骂啊。” 搞得好像就他是被逼的似的。 杜青衫失笑:“这是小尘的风格。” “哎我说,我的事情倒是被你打听得一清二楚,连这等丢人的黑历史都被你知道了,我对你,可还是一无所知呢。” “怎么会是一无所知呢?”杜青衫挑眉,“我姓杜名昭晏,字青衫,今年二十整,生辰是三月初三……” “停停停,停。” 生辰八字都要出来了,当这是在相亲不成? 杜青衫扬眉大笑:“小尘连我的生辰八字都知道了,还说不了解么?” “了解,了解,了解了解。” 宋归尘忙点头不迭,就怕他又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 她自认并非拘泥之人,师父没有教她女则女戒之流,也没有叮咛她要温婉要贤淑,故而平常也是随性惯了的,然而和杜青衫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 论毒舌,自己比不过。 论脸皮厚度,自己也比不过。 杜青衫可真是一朵大大的奇葩。 仰头看他,他青衣青簪,墨发束得一丝不苟,噙着浅笑,握扇的右手骨节分明,不急不缓地给病人送着风。 真是举止风流,与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半点也不搭。 美人如画,宋归尘这么看着,却顿觉困意袭来。 昨夜奔波了一宿,在船上也没怎么睡,这会儿放下了心,困意就占了上风。 仿佛是觉得房间里太安静,又或是见她实在困得厉害,杜青衫找话问:“你觉得,顾兄什么时候能醒?” “最迟明日一早。” “伤得很重?” “他被人先后重击了太阳穴,又被闷在潮湿闷热的船舱里一天一夜,是个人都受不住。” “我看他一直好像被噩梦纠缠,要不要将他唤醒?” 宋归尘托腮思考:“他这是这些日子被顾提刑逼着娶段小尘,给逼的。顾提刑毕竟是他的父亲,作为子女,看到父母如此不和,又几次忤逆他最尊敬的父亲,对他而言,是很艰难的一件事。” 是……吗? 杜青衫对此表示怀疑,但他并不准备将这点怀疑说出来。 宋归尘最终下了决定:“还是让他好好休息。” “既如此,你也去小憩片刻,这里我守着就好。” 杜青衫望着宋归尘不舍地看向顾易的脸,显然是不愿离去,遂保证道: “顾兄醒来后,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看了看太师椅上不知何时睡着了武叔,宋归尘摇了摇头,捏了捏自己的脸:“不了,我这这里,你还有个人说说话。” “你什么时候这么善解人意了?” “不要不识好人心啊。” “好好好,那小尘就陪我在这,陪我说说话。” “嗯……” 嘴里虽然应着,脑袋却是诚实的很,不一会儿又实在困得紧,索性趴在床边,枕着双手,闭上了眼睛。 “我就眯一会儿。” “嗯,眯。” 杜青衫手里的扇子偏了偏,让她也能感受到扇底风。 果然是累极了,眼底还有些隐隐的黑,长长的睫毛微微动了动,随后便乖巧地合上。 杜青衫莞尔。 她这双眼睛,睁开的时候,清澈透亮; 闭上了,也这般撩人心神。 不管是在段小尘的身体里,还是在她如今的身体里,这双眼睛,一直如此。 第101章 段小尘 西湖水反射着白晃晃的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在这日头正毒的正午,是最不适合游船的。 因而此时西湖两岸停泊着许多船只,船夫们都到附近的茶馆酒楼乘凉避暑、听书嗑瓜子儿去了,还在湖中游荡的船只寥寥无几。 寥寥无几,便就是有。 一艘小船如掉了队似的,艰难地在湖中游走。 许久,这艘小船才在孤山脚下停了下来,一身绿衣的段小尘从船上跳下来,脚步匆匆地往孤山上走。 今晨她醒来后,发现杜公子和武叔都不在,一直等到现在,也不见二人人影。 她知道顾公子不见了的事,昨夜顾府的人几次来湖心亭询问,杜公子看起来很是担忧。 也不知道顾公子现在怎么样了。 她决定去孤山看看。 杜公子什么事都会去孤山和宋姑娘说,他一定是去了孤山。 孤山绿树荫浓,与别处的炎热比起来,此地简直是人间仙境。 段小尘来到放鹤堂,院门并未上锁,她熟悉得很。 院中静悄悄的,角落里,她养的那只小黑,和原有的大白小白三只白鹤十分友好地玩到了一起。 这小没良心的。 段小尘嘀咕了一句。 抬步往书房去,在放鹤堂住了那么久,她早已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更知道,书房才是林先生最爱待的地方。 然而书房里也并没有什么人。 安安静静的,只有桌上被风吹开的书页左右晃动。 段小尘来到书桌前,砚台下压着昨夜宋归尘匆匆留下的字条,拿起字条,段小尘恍然。 怪不得杜公子和武叔今日不见人影,一定是和宋姑娘一起去了湖州。 她生出几分羡慕。 为什么宋姑娘这么好命,杜公子居然对她这么言听计从呢? 为什么这满屋子的书,都不是自己的呢? 段小尘捏着那张字条。 她想自己还住在放鹤堂的时候,那时她还是林先生的徒儿,师父会温和地教导自己,读《大学》,读《论语》。 她想起更久远的事情,那时她还在杜府,杜府有一座专门用来放书的书楼,名叫一览阁,楼高五层,每一层都摆满了书。 不过,一览阁并不是她这等粗使丫头能轻易进去的,只有在每月一次的大清除之时,她才有机会和爱偷懒的平姐姐换工,悄悄溜进一览阁,偷偷看一会儿那些书,饱饱眼福。 再久远一些的事情,段小尘几乎要记不清了。 她记得,娘亲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她总是抱着自己,温柔地读着像歌一样的诗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娘亲那清晰的呢喃犹在耳边,温热的怀抱似乎还在身后…… 可是,一切都没有了。 娘亲没有了,平姐姐没有了,师父也没有了。 两滴眼泪啪嗒啪嗒滴在书桌上,溅出两枚大大的雪花。 “小友,怎么在此独自落泪呢?” 是林先生的声音。 段小尘连忙擦干眼泪,看向门口,戴着草帽的林先生。 “师父,啊,先生。” 林逋摘下草帽,带着温和的笑:“小尘不在么?” “额,嗯,宋姐姐不在,我,我就是不由自主地进来了。” “无碍。”林逋道,“小友若是喜欢看书,随时来看就是了。” “真,真的吗?我可以随时来放鹤堂?” 林逋点头:“嗯,随时可来。” 他说着来到书桌前,见桌上砚台歪斜着,抬手将它放到砚台原来的位置上去,问段小尘道:“你来时,这里可有什么?” “没,没……” 段小尘脱口而出。 随即紧紧捏着手心里的字条,慌忙摇头:“我刚来不久,见书房的门开着,就走了进来,这里什么也没有。” “这样啊。” 林逋来到院中,三只白鹤仰头长鸣,周围的苔草已经吃得干干净净,显然是有一段时间没有人喂了。 小尘怎么会这么粗心,连鹤也忘记喂了。 他推开宋归尘的卧室门,里头空无一人。 “先,先生,宋姐姐,可能下山去了。” “嗯。” “宋姐姐有分寸的,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嗯。”林逋揉了揉眉心,“我出去一趟。” “先生去哪?” “下山。” “啊?可是先生不是从不下山的吗?”段小尘追了上来,“其实,其实,宋姐姐有留了口信……” “是吗?” 林逋停下往外走的脚步,回头鼓励地看着段小尘。 段小尘低头,抿嘴,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抬起头来,松开手,将手里捏得皱巴巴的字条递给林逋。 “我……我一时冲动,骗了先生。” “无碍。” 林逋微笑着接过字条,展开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先生,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 “怪我骗了你。” “你是有意骗我的么?” “我……” 段小尘踌躇不语,她并不是有意骗林先生的,只是下意识地脱口说了“没有”,话已出口,想要收回,却已经来不及。 只得继续隐瞒。 “看待是非的角度不同,差了一线,最终看到的,大相径庭。小友只不过是无心时说了无心话,事后已经改正,我又何必怪你?” “先生。” “好了,外头炎热,小友还是进屋去。”林逋打断了段小尘,“小姑娘家,总爱哭,当心变丑。” 段小尘“噗嗤”一笑,福了福身,转身去了书房。 林逋看着她的背影,深深一叹。 小尘徒儿机灵活泼,大大咧咧,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半点儿也藏不住话,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 这个段小尘则敏感多疑,自卑忧郁,想得多烦恼也多,眼泪也多,心思深得不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林逋在她还在小尘徒儿身体里的时候,就感受到了。 而这两个女孩子,和她们的母亲,都是如此的相像。 一个像绚烂的夏花,一个似静谧的秋叶。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叹罢,林逋看向那三只嗷嗷待哺的白鹤,含笑取来苔草,蹲在地上,一个个地喂给它们。 小黑和大白小白前几日还针锋相对,今日也许是共同挨了饿,居然相亲相爱起来。 林逋夸赞道:“不错,回头我去给你们弄点荤腥。” 第102章 雌兔眼迷离 收到顾易被绑架的消息,一向淡定的顾夫人也坐不住了。 着急忙慌地收拾东西回顾府。 顾紫萤担忧兄长,嫌马车太慢,高束青丝、换了男装,向奴仆要了一匹枣红小马驹,骑上马绝尘先走。 方进了清波门,远远瞧见不甚宽敞的街头,聚了七八个身着绫罗的纨绔子弟,正围着一个卖画的白衣书生指指点点。 要是往常,见到这等热闹,顾紫萤必定是要凑一凑的。 不过今日她回家心切,没有心思管闲事,马儿飞奔,顾紫萤收回心思认真看路,半点也没有慢下来。 偏偏天不遂人愿,一副长长的画飞了过来,好巧不巧,正好盖到顾紫萤头上。 她连忙勒马停住,将身上的画取下。 看向始作俑者—— 那几个绫罗子弟竟已经开始对那白衣书生动手动脚了! 满架书画被掀倒在地,凌乱不堪,周围百姓围了一圈,却无一人上前。 七八个街头混混围着一个弱小无助的白面书生,言语羞辱也就罢了,竟还动手动脚! 顾紫萤怒从心起! 哗哗将画卷起,倏地往人群中扔过去,将为首那人伸向白衣书生的咸猪手打歪到一旁。 “谁?” “活得不耐烦了?” 顾紫萤驾马过来,人群自发地给她让了条道。 “是你爷爷我!” “你是谁?” “我你都不认识?” 顾紫萤从腰间拿出一把扇子,哗哗地扇着风。 哎呀,这扇子终于派上了用场! 居高临下看着几人,顾紫萤仰头道: “我就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江湖豪侠、嫉恶如仇智慧过人武功盖世的江南侠盗——我来也!” “你就是我来也?” “对呀,你们要抓我吗?” “兄弟们,上!将‘我来也’抓去官府,有二百万铜钱的赏金!” 几人闻言纷纷上前要抓顾紫萤,然而她骑在马上,使了巧劲,马儿转头提脚之间,将靠近她的人都丢飞了出去,一个个抱头在地,哭爹喊娘。 为首之人见状,自知打不过“我来也”,遂冲向画架后的白衣书生,试图拿住他以威胁顾紫萤。 不料顾紫萤比他更快了一步,骑着马儿先上前来,伸手将白衣书生拉上马,顺带一扇子打到那混混头上,取笑道:“下次动作快点!” 身后的白衣书生以为她是在说自己,忙点头不迭:“知道了。” “我又没说你,你应个啥?” 望着绝尘而去的二人一马,为首的混混骂道:“看什么看,都没耳朵吗,那是‘我来也’!还不快去官府报官!” “是是是。” 众小弟龇牙咧嘴地互相搀扶起身,心里都有同一个想法: “我来也”果然俊逸潇洒! 枣红马飞奔了一阵,见身后无人追来之后,顾紫萤停了下来,下马问道:“那些人干嘛找你的麻烦?” “街头混混,收保护费。”白衣书生道,“可惜小生身无分文。” “真是过分。”顾紫萤随即想到了什么,“你的那些画?要不我们回去。” “不必了,不过是些随手画的画儿罢了,值不了几个钱。” “这样啊,那就好。” “在下柳逢春,还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 恩公?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顾紫萤尴尬大笑,不住地扇着扇子。 “恩公嘛,恩公,嗯,萍水相逢,何必留名留姓……嗯?你说你是谁?” “在下柳逢春。” “柳逢春?” 顾紫萤忽地收扇,围着柳逢春上下打量,“是那个巷里坊间、小姑娘大姑娘都在讨论的那个说书先生柳逢春?” 柳逢春脸一红:“在下确实是说书人柳逢春。” “哎呀!这不是巧了嘛!柳公子,听说你最近新编了一部话本小说《梅妃传》,我跑遍了各个书铺都没有买到,你这边……额,还有遗留的孤本吗?” “若是恩公想要,在下定当亲自奉上。” “太好了!”顾紫萤抚掌大笑,“我住在——” 随即想到自己现在是男装,顾紫萤乍然噤声,提议道:“不如三日之后,我到西湖边耸翠楼取书如何?” 柳逢春垂眸想了想,点头道:“好。” “既如此,我还有些事,先走了。柳公子记得,三日之后,耸翠楼啊!” 顾紫萤翻身上马,扬起明媚的笑容,朝柳逢春挥了挥手。 马鞭一挥,枣红马驹踢踢踏踏地跑远了。 柳逢春定定地看着远去的枣红背影: 哪家的小娘子,这般张扬明媚? 方才坐在她身后时,他分明闻到了淡淡的女儿香。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然而柳逢春常年混迹于酒肆茶楼,更常出入平康馆与六艺坊,分辨女扮男装的顾紫萤,却是比分辨雄兔雌兔更容易些的。 顾紫萤风风火火地回到了家,见父亲正黑着脸训斥二哥,料想定然是二哥又闯祸了。 “爹,我三哥呢?找到了吗?” 顾提刑看了看小女儿,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换没来得及换下身上的衣服,小脸红扑扑的,汗水打湿了鬓边头发。 顾提刑心疼地叫她快坐下,命人端了茶来。 “萤儿放心,方才你大哥派人传信来,已经找到小易了。” “三哥怎么样?有没有被欺负?有没有受伤?” “受了点伤,不过有林先生的徒儿在,都已经妥善处理了。” 顾紫萤放了心,端起茶抿了一口。 “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三哥下手?” “这个暂时还不清楚,等岳捕头将人捉拿归案,为父自有计较,萤儿可万不可冲动行事。” 顾提刑知道,若是和小女儿说了实情,她恐怕会去州府闹翻天,索性不告诉她。 顾紫萤:“爹不说,女儿也知道,一定是王钦若那老贼对不对?” “萤儿。”顾提刑板起脸,“张口闭口就老贼老贼的,为父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见小妹也被训了,一旁垂头听训的顾行之壮着胆子转移火力: “小妹,娘呢?娘没有跟着你一起回来吗?” 闻言,顾提刑也期待地看着顾紫萤。 他本想今日去张家,将夫人接回来的。 谁料出了小易被人绑走这事,去张家的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第103章 捂不热 “我娘啊。” 顾紫萤卖着关子。 她虽然对耸翠楼的小厨娘小尘十分有好感,但还没有到可以接受她成为自己的三嫂的程度。 知道父亲意图要三哥将小尘娶进门时,顾紫萤是生气的。 乱点鸳鸯谱嘛这简直是。 开玩笑,小尘要是嫁给了三哥,那杜大哥可怎么办? 顾紫萤还不知道此小尘已非彼小尘。 “娘回来作甚?回来受气吗?” 顾紫萤斜了一眼自家亲爹。 “我娘说了,爹若执意要那个女人的女儿竟府,她就一直不回来了,爹您看着办。” 顾提刑捋着胡子,含笑看着小女儿:“你娘在路上了。” “啊?” “小易被绑架了这么大的事,你娘怎么会不回来。”顾提刑佯怒,“小丫头说谎话,也不事先打个草稿。” 他派人去张家传信之时,特意交待,只说小易被人绑走,其余一概不知。 夫妻多年,夫人的性子他最了解不过,虽然一向冷情,但是对几个孩子,却是实打实的从心眼里疼爱。 知道小易不见了,她一定会赶回来的。 搞不好,她还会以为这是自己为了逼她回来,自导自演的戏码。 顾提刑没有猜错,他话音还未落,就听到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 “顾审言,你把慎儿弄到哪里去了?” 紧接着顾夫人提着裙摆,脚步匆匆地来到顾提刑面前,不顾屋中有顾紫萤和顾行之,柳眉倒竖: “慎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给我说清楚!” 顾提刑清了清嗓子,顾行之十分有眼色地将顾紫萤拉走。 “二哥,你拉我干嘛!” “小妹啊,你没见父亲拼命给咱使眼色吗。” “可——” 顾紫萤还要回去,被顾行之死死拉住。 “小妹,爹娘的心结,还得他们自己解,你去凑什么热闹。” 顾紫萤:“什么心结?不就是爹花花肠子,对人家段厨娘念念不忘嘛,他还有理了。” 她说得口没遮拦,惊得顾行之忙捂住她的嘴:“我的姑奶奶,你小点声,这话是能这么嚷嚷的么?” “唔……” 顾紫萤将顾行之推开,喘气道: “咋,许爹做,还不许我说了,我就替娘抱不平,咱娘多好的人,哪里比段厨娘差了,也不知道爹看上了人家什么?” 难不成是厨艺? “阿萤,死者为大。” 顾紫萤讪讪地闭了嘴,嘟着嘴生闷气。 再生气也没有用。 对着一个死人,能怎么办? 好笑的是,段厨娘活着的时候,他们竟然一点也没有发觉。 直到人家死了,父亲死活要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葬入顾氏祖坟,他们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了父亲隐藏多年的秘密。 换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遇到这事都的气出病来。 可娘亲却硬生生地忍住了,没哭没闹。 娘亲越这样淡然,顾紫萤越心痛。 对爹的不满就越多。 “好了阿萤,一路回来累了,二哥有好东西要给你。” “哼,你有什么好东西?” 顾行之回房片刻,不一会儿拿了本书过来,悄咪咪地塞给顾紫萤: “可别让爹娘发现,这是柳白脸的新话本,我知道你爱看,特意抢购来给你的。” 顾紫萤定睛一看,竟是那本她跑了好几家书铺都说已经卖完了的《梅妃传》。 “哎呀二哥,你怎么买到的?” “还有,你怎么老叫柳逢春小白脸?” 虽然,好像,是挺白的。 还病歪歪的,像没有吃饱饭一样。 顾紫萤回想起方才柳逢春温文有礼、一副任人欺负的可怜模样,不由啧了两声,对顾行之道: “二哥,你可不能欺负人家,这等言语带有侮辱性的话,也再别说了。” “我这,我这不是在你面前才这么说的嘛。” 顾行之挠头道。 “对了阿萤,三日之后,六艺坊有柳白……柳逢春的说书,说的就是这折《梅妃传》,你去不去?” 三日之后? 顾紫萤眨了眨眼,方才路上自己和柳逢春约拿书的日子,可不就是三日之后么? “到时候看。” 顾紫萤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一心都扑在了手里的《梅妃传》上。 这可是热腾腾的、刚出炉的、传说中绣口千金的说书人柳逢春最新力作啊! 表妹张燕燕前儿得了一本,她腆着脸央求了她好半天,她都不肯借给自己瞧上一瞧。 哼! 顾紫萤捧着书,边走边翻,完全将身边的顾行之忽视。 顾行之:“小妹你不是一直想亲自听一听柳逢春说书嘛,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又犹豫了呢?” “别说话。” 顾行之咽了咽口水,得嘞,这个小妹,有了话本,忘了二哥。 他还想着带上小妹去六艺坊,他能沾点小妹的光,和温姑娘多说几句话呢。 看来是行不通了。 走远了的顾紫萤突然回过头,看向回廊下的顾行之: “对了,方才我进来时,爹是在训二哥?” “二哥,你也别总往六艺坊跑,既然你的温姑娘不喜欢你,你这么死缠烂打的,人家姑娘都要烦了。” 顾行之唉声叹气,巴巴儿凑了上来,讨好问道: “小妹,你也是女子,你说说,温姑娘她怎么就是不喜欢我呢?论家世,论样貌,论武功,我可比那小白脸好多了。” “人家姑娘论的不是家世,不是样貌,也不是武功。” “那论啥?” 顾紫萤认真地盯着自家二哥看了半晌,摸着下巴道: “可能论的是脑子。” 脑子? 你?这死丫头! 顾行之反应过来她在暗损自己,气急败坏地要将她手里的书抢回来: “白养了你这个妹妹。” “二哥,二哥!我不敢了!” 顾紫萤忙护着话本,笑着讨好: “二哥绝对不输那个柳逢春,是温姑娘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二哥的好。” “这还差不多。” 顾行之抱着手,靠在亭廊上。 顾紫萤见了,暗自好笑:“二哥,你也不要泄气,你都往六艺坊跑了那么久,再冷的石头也该焐热了。” 虽然有些石头是捂不热的。 明知捂不热,也要去试一试,这才是她的二哥的性子。 顾紫萤嘴边的笑意缓缓收起。 去试了,总有一线机会。 然而自己,则是试都不能去试。 第104章 俗牡丹 午后的空气依旧燥热难耐,闷得人透不过气。 岳捕头敲门进来,见太师椅上的武叔睡着了,便放轻脚步,来到床边。 又见宋姑娘恬静地趴在床边,也睡着了。 他看了看房间里唯一醒着的人。 杜青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呼岳捕头出门说话。 “看样子,这天会下暴雨。” 下暴雨,意味着今天船开不了了。 杜青衫点了点头。 他反正也不急着走,至于顾兄么,按照小尘的说法,能多休养一天,也是好事。 “既如此,我们就在这悦来客栈先住下来,等天气合适,再做回程的打算。” “我家大公子也是这么说。”岳捕头拱手,看了一眼屋内,“不知三公子他现在怎么了,可受了伤,伤情如何?” 杜青衫出言宽慰:“岳大哥放心,顾兄头上受了几处撞伤,小尘已经给他用了药。” 撞伤啊。 岳捕头心情越发沉重。 “定是老爷下手下得重了,怪我学艺不精,没有好好给公子处理好伤势。” “岳捕头这话是什么意思?” 家丑不可外扬,提刑大人动手砸了公子的事情,岳捕头是不会对旁人道的。 遂含糊道:“噢,没,没什么。” 杜青衫只笑了笑,并不追问。 “对顾兄下手的凶手找出来了吗?” “找到了,两人招认,有人给了他们一人一两银子,要他们将公子绑上船,其余的什么都不用做,不过他们都不认识雇佣他们的人。” “林先道倒是想得周到。” 这儿时过家家一样的报复行为,对付顾易这种读书人,简单粗暴,却十分有效。 若是顾思之没有及时发现顾易不见,没有及时派人去找,若他们迟了一刻查到顾易是被人抬上了船,若他们的船没有追上丁老板……这会儿丁老板的商船早已经开出了湖州。 而昏迷不醒的顾易,被孤零零地扔在装粮食的底舱之中。 不到淮南,根本不会有人特意去检查。 从杭州走水路到扬州,最快也要十余日天,到时,被关在粮仓之中的顾易,只怕早已死透了。 饿死,脱水而死,或者热死! 岳捕头也想到了其中的凶险之处。 分明是闷热的夏日,可他却感到不寒而栗,只觉得林通判此举,实在太过歹毒。 “实在可恶,回了杭州,老子要他好看!” 岳捕头骂骂咧咧,正要离去,忽听到屋里头宋归尘惊喜地道:“顾大哥,你醒啦!感觉怎么样?头疼吗?” 二人忙进屋去。 果然见顾易已经睁开了眼睛,略带茫然地看着宋归尘。 杜青衫上前来:“顾兄。” “你们,你们是谁?” ??? 三人面面相觑,提着心看向顾易:“顾大哥,你不认得我们?” “你是,小尘?” “对对对,我是小尘。” 宋归尘大喜,还以为他敲坏了脑子,失忆了呢。 顾易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欣喜不已的女子,他记得,有人在他昏迷之时给他喂药,她身上有他记忆中的冷香。 她是小尘,没错。 缓缓摸了摸额头。 疼!! 顾易龇牙,连皱眉都疼。 “小尘,这是哪里?” “这是湖州,你被两个船夫敲晕了运到湖州来了。这是杜青衫,这是岳捕头,你还认得他们吗?” 顾易看向杜青衫,又看向岳捕头,脸上毫无波动地摇了摇头。 “我爹娘呢?” 梦里爹娘好像吵架了。 可顾易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们的样子。 杜青衫和岳捕头面面相觑,岳捕头着急地问:“宋姑娘,我家公子他,他不会是撞坏了脑子了?” 宋归尘一脸沉重。 果然,高兴不了多久,顾大哥是真的撞坏了脑子。 宋归尘有点想哭。 她虽然一直在孤山,没有实际救过多少人,可是对自己的用药还是十分有把握的,怎么会这样呢? 不应该啊。 “顾大哥,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叫……小易?” 顾易不甚确定,梦里父亲好像是叫自己小易。 小尘叫自己顾大哥,那自己居然叫顾小易吗? 微微皱眉,嫌弃了一番这个名字,顾易看着面前的三人,脑子一片空白。 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还好,还好!宋归尘点头问道: “那你还记得家里有什么人吗?” “嗯……” 细想了片刻,顾易痛苦地扶住头,摇了摇头。 宋归尘沮丧地将手搭在顾易手上,脉象不浮不沉,和缓有力,并无大碍。 然而他除了他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之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宋归尘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小尘,顾兄刚醒,还是不要逼问得太紧,让他先好好休息休息。” “对,对对对。”宋归尘点头称是,“顾大哥,没事,想不起来就不要勉强了,你先歇着,我去给你准备点吃的来。” 顾易温顺地躺下,看着面带担忧的三人,感到自己一定是让他们操心了,遂出声道:“实在抱歉,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过,你们一定是我的朋友兄弟……” 好朋友将自己忘记了,自然是很受伤的。 顾易看向一袭青衫的杜青衫,他手里还拿着一把蒲扇,顾易笑道:“是你给我扇风的?” 杜青衫点了点头。 顾易又看向岳捕头:“你一定是衙门的捕头,刚从河边回来,是捕获了打晕我的那两个船夫了对不对?” 岳捕头难受地点头。 公子失忆了,还不忘老本行。 随便看人一眼,都能得出这么多信息。 “小尘,我不饿,你不要忙。”顾易叫住要离去的宋归尘,“我想见见那两个船夫。” 宋归尘折返回来:“你才刚醒,不可太劳心。” “你说有两个人打晕了我,将我运到湖州来,我想见见,是谁将我打晕的。” “不行,要见也得等你伤势好了再见,你选择给我好好躺着!” 见她语气坚决,顾易顿了声,默默地看着床顶,绣的大红牡丹花。 真俗气。 不如梅花好看。 顾易拧眉,为什么,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片梅树呢? “好,那就先不见。”顾易道,“不过,我睡了很久,现在不想躺了。” 第105章 卿心乱 拗不过身为病人的顾易。 宋归尘只好扶着他出了悦来客栈,来到附近街头,慢悠悠地走着。 顾易看什么都看得十分认真,宋归尘看得心疼。 只道他是失去了记忆,缺乏安全感,所以想要尽快熟悉周围的环境。 走了一圈之后,顾易道: “不知为何,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心里却十分轻松。” 他指了指街上众生。 “小尘,你看,这茶馆酒楼,这街头商贩,这芸芸众生,世人名为利,忙忙碌碌,到头来,也不过是如我这般,将一切全部忘掉,换一场空。” 宋归尘心惊,顾大哥怎么会有这么消极的想法? 一个人失去记忆,难道竟然开始思考起我生从何来、死往何去、我为何存在的人生哲理了吗? “顾大哥,都怪我学艺不精,不能将你治好,等回了杭州,让我师父给你看看,你一定会记起来的。” 顾易微微摇头,微笑道:“不怪小尘,不怪任何人。” 宋归尘不由得热泪盈眶,顾大哥心肠真好,自己都这样了,还想着不怪任何人。 她回去一定苦读医术,无论如何也要搞清楚,为什么顾大哥会突然失忆。 “诶,对了,顾大哥,你怎么会记得我呢?” 要失忆,不应该谁都不记得吗? 为何偏偏还记得她? 顾易扭头看了看宋归尘,摇头道:“我昏迷之时,感受到有人在给我喂药,还有个老人在给我擦……额,擦身子,应当就是方才客栈中睡着的那位老人。” 这样啊。 宋归尘若有所思。 山雨欲来,太阳隐到了乌云背后,一阵狂风吹来,掀翻了好些街边商贩临时搭建的铺子。 宋归尘担忧地道:“顾大哥,我们还是回去,要下雨了。” “不急。”顾易看着愈来愈暗的天,带着淡淡的笑容,“在这陌生的地方悠然看雨,也是一件美事。” 美事吗?宋归尘不觉得。 不过他是病人,病人为大。 走到一处避雨的短亭之中坐下,大雨便哗啦啦下了起来,街上的商贩早已收拾好东西避雨去了,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大街上霎时人影尽无,一片干净。 顾易道:“我昏迷之时,一直在做一个奇怪的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白茫茫的大雪之中,万千寒梅盛开,香气袭人。” “是个很美的梦,对吗?” 宋归尘想起了冬日的孤山,放鹤堂外便是寒梅万千,白雪红梅,冷香袭人。 顾易遥遥头:“有个红衣女子蹲在雪地里不停地写着什么,虽然看不真切,但我知道她写的是她的心上人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样的她,我心里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个女子是顾大哥的心上人?” “也许是。”顾易含笑,“可惜她在雪地上写的名字,不是我。” 这真是个忧伤的故事。宋归尘想。 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这样的故事在自己身上已经上演过两次了。宋归尘深刻地体会得到他的难过。 怪不得顾大哥不满和自己的婚事,原来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他什么都记得时,可从未听他说起过。 也是,顾大哥一向心思老成,心里有什么事,是不会轻易叫旁人知晓的,尤其是这等儿女情长的心事。 宋归尘微微惆怅,同时又有一点窃喜。 他如今失忆了,却这么相信自己,愿意将梦里的事情和自己讲,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还有戏? “顾大哥这么好,错失顾大哥,是那女子的损失。” 顾易失笑出声,含笑看向宋归尘,及其温柔地叫了一声: “小尘。” “嗯?” “我梦里的那个女子就是小尘。” 啊? 宋归尘愕然。 “我知道你叫小尘,除了感受到是你在照顾我之外,还因为,梦里的女子,就叫小尘。” 他说得认真,一双睿智而幽深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宋归尘,一字一句道: “小尘,梦里我没有看清你笔下的人是谁,一度以为你要离我而去了,但醒来后,我在你眼里看到了我自己。” 失而复得的感觉,叫他十分欣喜。 她是他醒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人,也是他梦里心心念念的姑娘。 不管失去记忆前他与她之间发生过什么,如今,他都不愿再体会一次梦里眼睁睁望着她离去的无力之感了。 伸手,扣住她的手,柔柔的,暖暖的。 和梦里隔着冰雪的她不同,她此时就在眼前。 宋归尘只觉得一切恍若梦境。 亭外是瓢泼大雨,哗啦啦的雨声并未将顾易的声音压住,反倒是愈发清晰地,一字一句,都落在宋归尘心上。 他说,他梦里的人,是自己? 虽然这并不代表什么,但是,宋归尘有一瞬间的慌乱,不知道该如何接他的话。 “那个,顾大哥,你可能是刚醒过来,脑子有些糊涂了,所以会把我和你梦里的人联系起来。” 宋归尘心慌地将被顾易握住的手抽回来。 虽然自己确实对顾大哥有所图谋心怀不轨,但是怎么能乘人之危呢? 而且—— 他现在失去记忆了,醒来发现身边的人就是自己,对自己产生了依赖情绪,这是医学上很常见的事情。 要是他回忆起了以前的事情,发现自己认错人了,岂不是会很尴尬? 望着空荡荡的手心,顾易有一瞬间的失落。 随即灿然一笑:“不会的,我爱慕小尘,梦里的小尘和眼前的小尘,是同一个人。” 虽然下着大雨,可他的声音一字不落地落入了宋归尘耳里,惊得宋归尘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顾易重新扣住宋归尘的右手。 他十指冰凉,握得用力。 宋归尘觉得有点疼。 想继续抽回来,又怕伤了他。 “顾大哥……” 宋归尘想说点什么。 雨幕之中,凉亭之下,如此浪漫的地方,一直爱慕的人对自己表白了心意,不说点什么,好像有点不太合适。 可是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局促地不敢看他。 抬眼望向亭外,却远远地看见大雨之中,一袭青影怔怔地立在雨中,长发被雨水打湿,俊逸的脸上淌着雨水,一脸失神。 叫她想起了初见他时,他脸上的的表情。 生无可恋。 宋归尘倏地抽回了被顾易握住的右手! 第106章 青衫愁 雨势湍急。 杜青衫就那样站在雨里,接收到宋归尘看过来的目光后,他朝她扯了扯嘴角,弯腰拾起地上的伞,转身欲走。 他走得稳当,湿透的背影带着些许决绝。 浑身所有的力气好似都用在了握着伞骨的右手上,他不想打扰凉亭中的两人,又希望身后有人追上来。 然而,没有。 回到悦来客栈,武叔不放心地在门口等候,见到浑身湿透的杜青衫,不由一惊。 “公子?” “武叔,我,我。” 杜青衫声音沙哑,回神看清面前的武叔,忽而觉得自己这是干嘛,又不是不知道她一颗心都在顾兄身上。 他多次美色相诱,言语相戏,可她羞归羞,却是恼怒更多。 若不是对自己半点情丝皆无,她又怎会对自己的心意毫无反馈? 杜青衫自嘲一笑。 比起顾兄来,自己确实一无所有,还身负血仇,什么都给不了她。 又怎敢谈情字? “武叔,武红烛还在杭州么?” “算起来,武红烛虽然说只会在杭州待上十天半个月,不过以她对公子的耐心,这时候应该还在。” “回杭之后,安排一下,我去见她。”杜青衫轻声道。 武叔既惊又喜,点头不迭:“武叔去给公子备热水。”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想通了,但这是好事。 今日他愿意去见武姑娘,也就是愿意接受武氏的帮助,明儿保不齐就愿意跟着自己学武氏的武功了呢。 武叔沉浸在欢喜之中,忽视了杜青衫眼底的一抹痛色。 杜青衫换了干爽衣物,依旧是一身青色。 武叔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俏郎君。 与杜青衫待得久了,俊美的男子在眼前,武叔觉得自己的心情都愉快了许多。 搞不好还能多活好几岁。 “这雨怕是停不了了。”看着窗外的大雨,武叔自语道,“夏日下这么久的暴雨,可真是罕见。” 杜青衫也看向窗外的大雨。 黑云压城,电闪雷鸣。 想到此时还在凉亭之中躲雨的两人,杜青衫紧抿薄唇。 真是连上天也在帮助顾兄,给他制造了如此良机。 杜青衫犹记得,当日在孤山之上,小尘问顾兄觉得她怎么样,顾兄婉言答曰:“宋姑娘很好。” 分明是对小尘没有情意的回答。 可今日—— 顾兄昏迷之时嘴里唤的是小尘的名字,显然已是情根深种。 如今醒来,又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小尘表明了心意,快得自己毫无反击之力。 杜青衫哭笑不得。 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只能说,顾兄的心思太难猜。 “武叔,你给西街那边的凉亭送两把伞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雨还没有停下的趋势,总不能叫他们孤男寡女,一直待在凉亭之中。 好在她胆子大,应该是不怕雷电的。 不然,得钻进顾兄怀里去了! 杜青衫苦涩极了。 武叔这会儿也察觉到了自家公子的异常,顿时反应了过来。 方才他失魂落魄地回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原来如此。 怪不得突然想通了,愿意去见武红烛。 武叔几乎能想象得到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默默地替杜青衫哀叹了几息,随即道: “臭小子,这就准备放手了?” “我从未握住过,何谈放手?” 又想到方才顾兄紧紧抓住了小尘的手,杜青衫心尖都在抽搐,这么久以来,他可从未对小尘动手动脚过。 顾易倒好,仗着失忆,就去抓人家黄花大闺女的纤纤玉手。 武叔看着杜青衫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长叹道:“在感情里,最忌一个字,你知道是哪个字吗?” “哪个字?” “‘让’字。” 武叔掷地有声。 杜青衫失意不已:“我何曾有‘让’的资格?” “公子自然有。”武叔安慰,“公子平日素以嬉笑之语说真心话,说得多了,人家姑娘也就不敢当真了。” 顿了顿,武叔又道:“不过,据武叔观察,宋姑娘虽然将公子的话当成玩笑,但对公子之心,倒也并非一无所察。” “我倒希望她是一无所察呢。” 她有所察,却闭口不谈,才是最伤人的。 “宋姑娘虽然察觉了,可谁叫公子总不正经呢。” 武叔苦口婆心地诉说着过来人的经验。 “要讨姑娘家喜欢,你得像顾郎君学学,人家顾郎君做事就一本正经,认认真真的,试问这样认真的郎君,哪个姑娘见了不动心?” “就算公子你有一副好皮囊,但你也不能总使美人计呀,人家宋姑娘是那么容易被美色迷住的人么?” 杜青衫觉得武叔说得有道理,但是这些话,现在说有什么用呢? 小尘都已经钻进顾兄怀里了。 而且,顾兄不仅有美色,还有智慧,还有家世,还有父母,还有兄弟…… 杜青衫越想越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武叔,不必说了,快送伞去。” 天色越发黑了。 武叔恨铁不成钢地道:“武叔说得口都干了,你就这反应?” 好歹振作精神,亲自送伞去啊。 杜青衫挣扎着,叹了口气,接过武叔手里的伞。 还未下得楼梯来,便见宋归尘扶着顾易进了客栈,岳捕头在后头收伞:“这雨真是奇了,暴下了这么久,还不见停。” 宋归尘替顾易抖着身上的雨水,看在杜青衫眼里,就是一对恩恩爱爱的小夫妻模样。 抬头看到楼梯口的杜青衫,宋归尘顿了顿,继而扬起一个笑:“天气燥热,我给大家做凉菜吃。” 客栈里的小二听到了她这话,凑上前来:“姑娘,你这是要用小店的后厨?” “嗯。” 小二嘿嘿笑着:“要另外加钱的。” 岳捕头闻言,粗使粗气道:“你这小二,忒没眼色,我们还会少你银子不成!” 他身着官服,说话声音又响亮,将那小二吓得不敢多言,领着宋归尘去了后厨。 顾易看向楼梯上的杜青衫,见到他手里的伞,顾易十分抱歉地道:“让杜兄担心了。街上风景甚好,不觉耽搁了些时间,被大雨困住了。” 杜青衫将伞给了武叔,自己走了下来。 “顾兄感觉好些了吗?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顾易摇头:“给大家带来麻烦了,实在抱歉。” 第107章 打七寸 虽说十里不同天,然而杭州这边也下起了瓢泼大雨。 斗大的暴雨噼里啪啦地敲到在房檐上,在院中砸开一朵朵水花。 顾提刑和顾夫人心平气和地对坐。 顾夫人知道,雨这么大,两个孩子今天是回不来了。 她那可怜的慎儿,长这么,还没有受过这么大的苦。 顾提刑则是松了一口气。 知道小易无事,他也有时间捋一捋事情经过。 小易被绑架,显然与昨日在平康馆与王钦若起的冲突有关,然而王钦若老奸巨猾,绝不会做这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 那么就一定是林先道做的了。 加上在耸翠楼那次,小易多次和林先道起过冲突,他有心报复小易,这不难理解。 然而让顾提刑感到有意思的是,林先道居然让人将小易关到运送到淮南的商船之中,摆明了要嫁祸给王钦若呀。 看来,州府之中,也并非人人对王钦若俯首帖耳嘛。 不过,这些事都是王钦若需要操心的,顾提刑可没那么有闲情,去担心他的事情。 顾提刑抿了一口茶,看了看对面的夫人。 好说歹说,夫人终于同意让段小尘那孩子进府了。 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整日里在外抛头露面,又被王钦若那老东西盯上,没有个护得住她的去处,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 顾提刑斟酌着,等雨一停,就派人去湖心亭,将段小尘接进府来。 也算是告慰段忆安的在天之灵。 想到段忆安,顾提刑忍不住深深一叹。 红颜薄命,不外乎如是。 他本恨不得将那韩松挫骨扬灰,然而小易说得没错,滥用私刑是律法所不容的。 他仅仅是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小易隐瞒了耸翠楼一案的真相,王钦若就不知从何得知了事情真相,意图伙同丁谓在官家面前参他一本。 此事确实是自己考虑不周,让王钦若抓到了把柄。 从昨日至今,顾提刑一直在考虑该如何接招,然而却毫无头绪。 王钦若的书信此时定然已经在入京的路上,最迟一月,就会送达丁谓的手里。 届时,他两浙提刑的官帽,能不能戴得稳,还是一个未知数。 王钦若这老家伙,蛇打七寸,他若出手,确实是照七寸处打,让人连回击之力都没有。 罢了,不过是一顶乌纱帽。 摘了,无官一身轻。 思及此,顾提刑心下一片清明,看向一脸忧色的妻子,他又升起一丝愧色。 “夫人,雨势湍急,小易他们今日是回不来了,夫人莫要太过担忧。” “不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你当然不担忧。”顾夫人怒怼,“若是段小尘被人劫走、生死不明,你恐怕不能如此淡定。” “这” 这是从何说起? 段小尘也不是从他肚子里出来的呀。 顾提刑碰了个冷钉子,心里的愧疚霎时一扫而光,这算什么,好好儿的,他何苦自讨没趣。 本想与她说一说王钦若欲举报自己一事,好叫她做好心理准备,如今看来,也没有必要了。 顾提刑起身,拂袖离去。 顾夫人则独自看了半晌院外的雨,撑了把伞来到了佛堂。 儿行千里母担忧。 她的右眼从昨日起就跳个不停,此时更是心慌意乱,连平日诵习惯了的经文都念不利索了。 顾夫人虔诚地双手合十,紧闭双眼。 “求佛祖保佑我的慎儿平安归来。” 夜色笼罩着大地,雨势渐渐弱了下去,巨大的佛像以悲悯的目光俯视着地上的人,一动不动。 此时的杭州州府里,王钦若收到了丁老板派人传来的话,顿时大怒,命人将林先道叫到跟前。 “林通判今日气色不错?” 王钦若半眯着眼,令人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他的语气也是平缓而不带任何情绪,“昨儿的伤可好了?” “承蒙大人惦记,下官今日好多了。” 林先道忍着那处的痛意答道。 因在平康坊被顾行之踢了要害,他今日告假在家,原本温香软玉在怀,正享受着侍妾们的服侍呢,却突然被叫回了州府。 林先道飞快地思考着王大人叫自己过来,所为何事。 难不成是绑架顾易之事被发现了? 不等林先道想明白,王钦若将手里的书信扔到他跟前:“林通判看看这个。” 林通判颤颤巍巍地捡起地上的信,拿到眼前扫了一眼,顿时露出惊讶的神色:“这,这,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绑架提刑大人家的公子?” “是呢,本官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绑架了顾易那小子不说,还偏偏将人关到了本官雇来运送到淮南的商船之上!” 王钦若睁开了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林先道。 “林通判,运往淮南的粮食,本官可都是全权交给你负责的哟。” 林通判被他带有威势的目光盯的得两腿发软,不过却未露怯色,而是神态自若地跪倒在地:“下官办事不力,竟然让凶犯上了商船,请大人责罚。” 王钦若冷笑:“你打的什么算盘,本官难道不知道?” “大人明察,下官,下官确实不知。” “不知道?” 王钦若拉长了语气。 “顾易是顾审言最宠爱的儿子,他若出了什么事,顾审言那老匹夫会轻易放过?你在杭州当通判这么些年,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顾审言的脾气。” “你可真是好心思啊,林通判,一举三得的事情,做的如此炉火纯青,本官都要自叹不如了。” 林通判这下是真的怕了。 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大人,大人,大人明察,下官一时鬼迷心窍,不久前在耸翠楼被顾易那小子一通骂,昨日又被他和顾行之如此折辱,下官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才想着小小地惩罚一下他,绝对没有其他心思,大人明鉴!” 王钦若复又躺回太师椅,眯起眼睛。 缓缓道:“老夫宦海沉浮这么些年,什么人没见过?你那点花花肠子,老夫能看不明白?” “大人。” “你可别忘了,粮食运输一事,是你林通判的指责所在,商船出了事,本官逃脱不了责任,难道你林通判就能置身之外?” 第108章 腹中饥 “大人明察,下官实在是报复心切,为便宜行事,才叫人将顾易关到商船里的。就算给下官十个脑袋,下官也实在考虑不到那么多呀。” 林先道跪在地上,脑袋深深地垂着。 王钦若也不睁眼,似乎对林先道的话并不怎么关心。 “火没烧到本官身上,本官自然乐得隔岸观火。只是想提醒林通判一句,顾审言的人已经在湖州截回了顾易,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可与本官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林通判是个聪明人,好自为之。” 说完这话,王钦若摆了摆手:“来人,送客。” 下人将林先道送走后,太师椅上的王钦若才睁开眼睛。 “跳梁小丑一个,敢在本官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 “那顾易若没什么事还好,若有个什么好歹,顾审言定不会轻易放过林通判,届时,杭州知府就是大人一人的了。” 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恭恭敬敬地坐到王钦若面前,语气恭维。 王钦若直了直身子:“多亏恩师提醒,这等不用自己动手,就解决了敌人的事情,还真是叫人痛快。” 虽然林先道只是一个通判,然而如今,通判却并非知州的属下,而是差不多与知州同级的官员。 宋朝建立前经历了五代十国的混乱时期,五代十国乱世之所以出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唐朝后期对地方政权缺乏有效的管理和控制。 太祖黄袍加身后,为了监督地方上的文武官员,安排了通判这个职务。 这样一来,通判可以随时向皇帝汇报情况,皇帝能够掌握地方的各种行政信息和人事变动,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故而在宋朝,通判虽然级别略低,但却不是知州知府的副手或者属下,它属于位高权重的辅佐型高官,有质询权和否决权。 通判纵览全局,一州的大小事务,事无巨细,他都可以过问。 除了刑狱诉讼事务外,还有权力过问粮食运输和水利工程,以及田产物权方面的事情。 王钦若被皇帝贬到杭州,林通判虽然表面对其言听计从,可私底下,他的心思,王钦若却也拿不准。 毕竟,通判是可以直接和皇帝汇报事务的,他的话语,可以直接到达皇帝耳里。 王钦若自知作恶多端,也怕林先道冷不丁朝自己背后放冷箭,因而做什么事,总是束手束脚。 如今见林先道自己作死,王钦若自然是乐得看戏。 “大人,什么都不做,固然可以置身事外,然事情的发展却也不在你我掌握之中。” “恩师的意思是?” “顾易若死在船上,顾审言定会大怒,不择手段为其报仇,可如今顾易被救了下来,以顾家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性子,此事恐怕也就不咸不淡地揭过去了。” “恩师说得没错。” 王钦若捋着胡子,顾审言这个老匹夫,虽然屡次和自己作对,可真在大事上,却是能沉得住气的人。 林先道是官家安插在杭州的眼线,说是左膀右臂亦不夸大,如果不是逼急了,谁也不敢轻易动他。 “我这就派几个高手,连夜去一趟湖州。” 王钦若打定主意,要做,就要做得干脆! “最好派林通判捕获来的那几个江湖草寇一同前去。” “恩师高明。” 大雨将歇之时,悦来客栈的后厨里传来了阵阵菜香。 香味勾人,别的客人纷纷从房间里出来,叫来小二。 一个书童模样,十七八岁的年轻家童声音高亮,语气不满: “我说你们这店是怎么回事,适才给我们上的菜是给猪吃的!” 说完又觉得这话好像有什么不对,不过没心思细想,愤怒地看着店小二。 他和公子远道而来,饥肠辘辘,路遇大雨借宿于此,就想好好洗个热水澡,吃个好饭,没想到这家店的饭菜实在是难以下咽,油腻而无味,令人毫无食欲。 想着毕竟是小地方,饭菜差一些,忍忍就过去了。 公子都没吃几口就搁下了筷子。 可是现在却闻到如此令人垂涎的香味,这不是这家店欺负他们是外来人,不给好饭好菜是什么? “这。”小二着急解释,“给客官备的饭菜确实是小店最好的厨子做的。” “胡说,那现在这个香喷喷的饭菜香味是怎么回事?” “这是,这是别的客官借用小店后厨自己在做菜……” 说出这句话,小二觉得很是丢脸。 身为一个客栈,他们的厨子做出来的饭菜却只能充充饥,比起那位姑娘做的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家童愣了愣,显然没有料到,还有人住店,居然也要自己动手做饭的。 一定是个掌勺多年的大厨。 “宋湖,回来,别为难店家。” 屋里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小书童皱了皱眉,不情不愿地回去了。 原来这小书童名叫宋湖。 “大人,这香味实在诱人,不如让我去瞧瞧是何方神圣如此好手艺,咱们花些银两,买点回来?” 宋湖口里的大人是一个二十四五、奇骨姗姗的青年男子。 此时他正手捧书卷,目不转睛地看着。 宋湖上前道:“大人,您都看了一天了,这屋子的灯这么暗,伤眼得很,不如歇息一会儿。” 大人时时书不离身,他这个书童可真是操碎了心。 “白日里也就罢了,虽说马车颠簸,但毕竟光线充足,大人公务在身,要校理卷册,阿湖也不敢阻拦。” “可现下您瞧,这黑不隆冬的房间,偌大的屋子就这么一盏灯,大人,您好歹爱惜爱惜自己的身子呀,就算不替自己着想,也为家里的夫人想想,为老爷想想” 青年男子终于禁不住宋湖的聒噪,拧眉揉了揉眉心,无声地扫了宋湖一眼。 宋湖立刻噤声,嘿嘿傻笑着看着自家大人。 放下书卷,男子沉声道:“也好,咱们就去看看做出如此美味的人是何方神圣。” 主要是屋门开着,入鼻的菜香更浓。 方才没有怎么进食,此时闻到这香味,不免勾起了馋虫。 肚中饥饿,他确实也无心看书了。 家童闻言大喜,忙在前头领路,二人循着香气往后厨去。 一条大黄狗摇着尾巴,踏着小碎步也往同一个方向跑。 宋绶好笑,他们竟然和大黄一样,都是被香味吸引来的。 第109章 我就说一句话 宋归尘本是为了躲避杜青衫,避免尴尬,才提议给大家做凉菜的。 然而她前脚刚进后厨,后脚杜青衫就跟来了。 他脸上依然是平日里带笑的样子,仿佛方才大雨里的人不是他。 宋归尘只撇了一眼,便别开了目光,低头忙碌手里的事。 杜青衫笑:“我来,是为了对小尘说一句话。” 宋归尘依旧低着头,手里的动作不停。 杜青衫继续道: “以前我以为顾兄对小尘并无男女之情,故而即便小尘对我的一颗真心视而不见,我也不以为意,总以为终有一天,我会焐热小尘这颗石头一样的心。” “可我没料到,顾兄对小尘,也和我对小尘一样,适才见到凉亭里的小尘和顾兄,我确实又惊又悲,一时失态。” “武叔说,感情里最忌‘让’字,我深以为然。不过,如果小尘会因为我的存在而感到尴尬的话,我向小尘保证,不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不会做出任何让你感到尴尬的事。” 他说得极慢,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所以格外字斟句酌。 从认识他以来,他做什么事都是云淡风轻,嬉笑不正经的,这是第一次,他如此正正经经地和宋归尘说话。 宋归尘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见她没有反应,杜青衫急了,手足无措地搓着手。 试探着喊:“小尘?” 不会是方才说话说得太正式,吓着她了? 杜青衫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听武叔的了。 她闷着头来后厨,就是不愿见到自己,自己还偏偏厚着脸凑了上来,她生气也是在所难免的。 杜青衫又小心翼翼地道: “小尘,我以后再也不对你说那些没有的没的,再也不会叫你感到不自在了。” “我希望日后小尘见到我时,也不要想方才那样躲开,而是和以前一样,该是什么表情就是什么表情,对,就是笑着。” “我说完了。” 虽然好像是不止一句。 半晌,不见宋归尘回应,就在杜青衫失落地转身要走时,宋归尘叫住了他: “来都来了,把那边的蒜给我剁碎了;还有那几根黄瓜,切块,要均匀;木桶里的莲藕,切丝,要细丝儿。” 得嘞! 杜青衫领命,屁颠屁颠地去忙活。 宋归尘在湖心亭的日子里,杜青衫觉得自己备菜的能力突飞猛进,尤其是切菜的刀功,比他练剑时劈竹竿还要好。 她使唤自己倒是使唤得利索。 若是顾兄,她恐怕就舍不得这么使唤了。 杜青衫委屈。 不过继而又想,也只有自己,小尘才会这么使唤了,别人她还不见得要呢,不由得又是一阵欢喜。 酸酸甜甜之中,他闻到了蒜被油煎香的味道,继而又是醋腌黄瓜的清甜。 虽然下了一场暴雨,然而却并没有带走多少热度,反而越发潮湿闷热。 这样的天气,油腻荤腥是铁定吃不进去的。 于是宋归尘做了四道凉菜: 蒜泥豌豆尖。嫩绿可人的豌豆尖在热水里过一遍,放入蒜泥、小葱等作料,滴上香油凉拌好,清凉爽口。 开胃凉拌黄瓜。新鲜的花生入油锅炸熟捞起,黄瓜去皮切块,加入蒜末、酱料、醋、葱丝一块儿腌制好后,倒入花生,滴上香油搅拌均匀,香脆可口,清热消暑。 山楂拌藕丝。山楂糕切丝,和藕丝一起用白糖拌上,淋上少许蜂蜜,清热生津、凉血散淤。 小葱拌豆腐。切块的豆腐放入热水锅焯去豆腥味,取出用冷的净水过凉,捞出沥出水分,撒上蒜泥,姜丝、葱花……素雅淡洁,鲜嫩爽口。 又煮了一锅绿豆粥,出锅后放在通风处纳凉。 杜青衫咽了咽口水,这些菜可都有他的功劳在呢。 虽是家常小菜,可经过小尘的手出来,无论是颜色还是香味,都比他以前见过闻过的好上十倍。 自然,吃起来,也一定好上十倍。 杜青衫早已忘了方才的委屈和所谓的尴尬,盯着色香俱全的四盘凉菜蠢蠢欲动,眼里心里都只想吃一口。 然而看着宋归尘犹在忙碌,他安分地控制了自己将要伸向饭菜的手。 不一会,锅里传来阵阵鲜香。 醉甜虾! 杜青衫眼睛一亮,在湖心亭时,小尘做过一次。 想到那日的醉甜虾,他不由得心神激荡。 “呐,醉甜虾。” 宋归尘拿着一串金黄诱人的虾,笑吟吟地看着杜青衫。 一模一样的语气,一模一样的眼神。 虽然不是同样的面孔,可是这笑容,这得意的小模样,让杜青衫不由得一怔。 机械性地张嘴咬了一只,还没嚼几口,杜青衫就赞: “好吃!非常好吃!” 如愿看到她眼底的笑意越发动人。 她似乎很喜欢浅绿,今日也是一身浅绿窄袖衣裙,不过身量比在段小尘的身体里时高了许多,头发也更长一些。 杜青衫吃完了嘴里的这只虾,宋归尘又将竹签凑到他嘴边:“还吃么?” “吃。” 她喂的,他当然吃。 直将一串竹签上的三只虾吃了个干净,杜青衫才觉察出不对味儿来。 小尘这是?什么意思? 宋归尘迎着他略带茫然的眸光:“我还记得,我上次做醉甜虾,是在湖心亭,我还在段小尘的身体里时。” 这杜青衫知道。 她还记着啊。 那天,她开开心心地给自己和武叔做了醉甜虾当零嘴,武叔有意试探她对自己的心意,可她絮絮叨叨地将自己数落了一通。 杜青衫仍然记忆犹新呢。 此时见宋归尘旧事重提,杜青衫心里砰砰直跳,既想继续听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又不敢继续听。 “嗯。” 杜青衫低低“嗯”了一声,以示意自己有在听她说话。 宋归尘笑了笑:“你当时拿我打趣,说不愿叫我姐姐,你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 “我并非打趣小尘。”已经猜到她想说什么,杜青衫正色道,“我确实不愿叫你姐姐。”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觉得,再也没有人能将‘娘子’二字,叫得那样认真而动听了;也再也没有一个场景,能叫我那般刻骨铭心。” “轰”的一声,杜青衫脑海里烟花绽开。 他若是不明白她这话的含义,就真的是榆木脑袋了。 第110章 宋权直 杜青衫想说点什么。 又觉得此时任何语言都不能表达自己的激动。 想伸手拥她入怀。 又怕太过唐突,冒犯了佳人。 杜青衫左右为难,平常和她说那些不着调的话时,他知道她会一笑而过,所以毫无负担地说了,并未觉得有多难说出口。 此时却生出了几分胆怯。 这一犹豫,就忽然听到厨房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大人,在这儿。呀,好好看的小葱拌豆腐,凉拌黄瓜,凉拌莲藕,怎么都是凉拌啊……” 宋湖围着桌子转了一圈,才注意到一旁的两人。 男的俊,女的俏。 男子冷冰冰地看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宋湖弱弱地后退几步,退到自家公子身后。 这个人的眼神也太可怕了,呜呜。 青年公子走在后头,没有瞧见杜青衫的样子,自然也不知道自家书童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他微微曲礼道:“家童无礼,还请公子和姑娘见谅。” 杜青衫只看了拱手行礼的男子一眼,便皱起了眉,将头转到了一边。 他认得他。 他名宋绶,书香世家出身,关于他的故事传遍了开封大街小巷。 宋绶自幼有才名,十四岁时,被召到中书省考试,官家喜爱他的文章,任他为大理评事,准他随意到秘阁读书。 十八岁时,再参加学士院考试,任集贤院校理,与父宋皋同职。 此后被赐同进士出身,升大理寺丞。 杜青衫在家时,每每被父亲责罚,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 “你要向你宋大哥学习啊,人家小小年纪就已经博通经史百家,文采照人……” 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与宋绶齐名的,还有一人,名叫晏殊。 他们二人同岁,晏殊同样以神通着称,同样是十四岁时参加考试,深得皇帝喜爱,赐同进士出身,同样在十八岁的时候任集贤院校理…… 小时候杜青衫想,这二人,简直不是人间该有的人。 “在下赵州平棘人氏,姓宋名绶,下榻此地,被食物香味吸引而来……” 宋绶? 宋归尘一听到这个名字,不仅欣喜若狂,来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一圈:“你说你叫宋绶?” “正是。” “可是那个十四岁殿前答天子问的宋绶?” 杜青衫扶额,看来,宋大哥的事迹不仅在开封出名,连在杭州也很出名。 好在宋大哥已经娶妻了。 不然以小尘这仰慕膜拜的样子,保不齐又是一番和顾兄一样的操作。 对了,小尘既然……既然对自己……为何又对顾兄如此那般呢? 都怪宋绶! 好巧不巧,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让他想问小尘的话,一句都没有问清楚。 还一直站在门口,自己是想躲都躲不过。 宋归尘没有注意到杜青衫的异常,一心都在宋绶身上,宋绶和晏殊这两青年才俊,别人不知道,她可是知道的。 尤其是宋绶,因为和自己同姓的缘故,宋归尘尤其瞻仰。 更让宋归尘羡慕的是,他十四岁起,就被官家允许随意出入秘阁,等于是天下藏书最多、最珍贵的地儿,任由他去学习。 宋归尘藏书颇丰,虽然师父曾夸她藏书天下第一,但那无非是师父对徒儿的宠爱之语罢了。 论藏书家,远有南都戚氏、近有两浙钱氏,随便一个拿出来,藏书万卷,个个比宋归尘的书多。 而这些人毕生藏书,在他们死后,都被收之秘阁。 可以说,秘阁之中的藏书,是天底下最为完备,最为珍贵的。 若是能亲自到秘阁之中,遍观天下藏书,宋归尘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所以她对宋绶此人,是既羡慕又嫉妒。 不过,宋绶确实不负他读书人的身份,就读秘阁时,研精苦学,秘阁书籍,披阅皆遍,如今不过二十五六,却已经官至大理寺丞,权直学士院,集贤院校理。 几重身份在身,实实在在的官家跟前大红人。 一个清丽的女子这么明目张胆地看着自己,问话语气想家中小妹那样崇拜而炽热,宋绶一时赧然,点头道:“正是。” “啊呀,这简直是意外之喜!没想到来一趟湖州,竟然遇见了宋绶宋权直。” 宋归尘惊喜回头,想要与杜青衫分享自己的喜悦,才注意到杜青衫在后头抓耳挠腮,就是不看向这边。 想到了什么,宋归尘顿时了然。 看了一眼目光灼灼盯着自己手上嘴甜虾的小书童,宋归尘莞尔:“这是适才做的醉甜虾,宋大人如若不嫌弃,一起尝尝。”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绶还没有说话,他的书童就欢欢喜喜地接过醉甜虾,坐到一边的木凳子上,开怀大吃。 宋绶觉得,他一开始就不应该带这个吃货一起来。 简直见了美食就什么都忘了。 “家童无礼,姑娘见谅。” “见谅,见谅,当然见谅。”宋归尘笑呵呵道,“宋大人也吃。” 说着将桌上的四盘凉菜放入托盘,塞到杜青衫怀里:“别愣着了,快把菜端过去。” 杜青衫埋头端着菜,尽量缩小存在感地,从宋绶旁边走了过去。 宋归尘笑道:“家童怕生,大人见谅。” 这是家童? 宋绶余光瞥见了杜青衫一眼,虽然弓腰弯背,但怎么看,也不像个家童,倒像个贵族之家出来的公子哥儿。 不过后厨中灯光幽暗,他只看到了杜青衫青衣一角,却是没有看清人长什么样。 倒是看清了托盘之上的四碟凉菜。 青白可人,嫩绿诱人。 看着就很有食欲。 宋绶心里琢磨着,怎样才能吃上。 一时忘了回话。 他们闻香而来,求食之心昭昭然。 宋归尘自然瞧出来了。 若是平常,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宋归尘定然毫不犹豫地邀请他与他们共同吃点。 然而方才杜青衫躲避二人的样子太明显,显然是不想被宋绶发现自己。 思及此,宋归尘也犹豫着,就是不出声。 宋绶暗道:这女子难道没有看出来?是他们表现得太矜持了么? 她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等吝啬之人呀! 第111章 偷粥贼 对望许久。 终究还是宋绶的脸皮比较薄,在宋归尘清澈透亮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还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说起来,我和宋大人还是同姓呢。” “原来是宋姑娘。” “相逢即是有缘,本应请大人一叙。”宋归尘转身,见绿豆汤已经不那么烫了,舀了五碗出来,嘴里不停,“无奈民女还有伤员要照顾,实在抽不开身。” 伤员? 这小客栈中,怎么会有伤员? 宋绶随即摇了摇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宋姑娘这话,是婉转的拒绝啊。 想到不能吃上那看起来就清爽可口的小菜,宋绶有一瞬的失落。 如果不曾亲眼见到,他原本是可以忍受这饥饿的。 “既然如此,那宋某就不打扰姑娘了。” 宋绶给宋归尘让开了路。 宋归尘正将醉甜虾装盘,满满装了两盘,一盘给一旁吃得开心的宋湖:“小书童,这个给你。” “啊呀!太谢谢了!” 宋湖两眼冒光,忙不迭点头道谢。 宋归尘笑了笑,端起托盘里的绿豆粥和另一盘醉甜虾出了后厨。 “大人,这趟没白来。”宋湖端着一盘虾,朝宋绶挤眉弄眼。 宋绶无奈地摇头,拿了一串虾。 罢了,吃不上凉菜,吃荤菜也是可以的。 “走了!” 来到客房,宋归尘将绿豆粥分给大家。 分到最后,却发现少了一碗。 扫了一遍房间众人。 顾易,岳捕头,武叔,杜青衫……顾思之? 宋归尘不甚真诚地抱歉一笑:“顾大公子怎么来了,我这就再去盛一碗。” 她本就对顾思之颇有成见,觉得顾思之是有意拖延时间,没有全力搜寻顾易,如今见他,自然没有什么好颜色。 “宋姑娘不必麻烦。”顾思之也明白她对自己的敌意,干咳了一声,僵硬地抬手,“我来看看三弟。” 自己确实做事有私心,欠妥当,她对自己不满,也是正常。 顾思之苦笑一声,顾易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他一回来就听说三弟什么都不记得了,大惊之下,哪里还有心情喝粥。 他说不必是出于客气,宋归尘笑了笑,拿起托盘准备去厨房再盛一碗回来。 反正后厨还有。 然而来到后厨,却见宋绶和宋湖两人正端坐着,人手一个碗,喝得可不就是她的绿豆粥? 这……这这这! 堂堂宋大人,竟然不问自取偷粥喝。 宋归尘惊得下巴掉了一地。 “宋,宋姑娘。” 宋绶端着手里的碗,放也不是,拿也不是。 与之相反,宋湖可就淡定多了。 “宋姐姐,你做的虾实在太好吃了,粥也好喝。”宋湖眨巴着眼睛,“宋姐姐,你简直太厉害了,你是我见到的最美丽最善良、手艺最好的人。” 宋归尘嘴角一抽。 吃人嘴短,原来是这个意思。 “小书童,你喜欢的话,等明儿我有闲暇了,再给你做。” “今日为何不行?” “今日无暇。” “这样啊,那好的,明天我准备好食材来找宋姐姐!”宋湖仰头想着,“莲藕,黄瓜,豆腐……” 啧啧。 连食材都想好了? 这不是方才那几盘凉菜的食材么? 宋归尘生出一丝愧疚。 看来,他们对那几盘凉菜,执着得很呐。 心里有愧,脸上就不由得笑得更温柔了些:“行。” “宋姐姐可千万要记着啊。” “记着呢。” 宋归尘新舀了碗粥,走出后厨。 宋绶松了口气。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今日所为,实非君子。 好在宋姑娘没有多说什么。 “大人,怎么样,感谢我。”宋湖凑过来,“大人,您还吃吗?” 宋绶摸了摸鼻子,扫了宋湖一眼。 转身走了。 宋归尘回来的时候,几个大男人已经围在桌边,桌上光秃秃的四个盘子昭示着方才这里经历了一番风卷残云。 宋归尘愕然。 看向方才让自己不用去盛粥的顾思之? 不是说不用了吗?怎么把我的那份拿去喝了? 武叔和岳捕头默默地扒拉着筷子,杜青衫一副不关我事的模样,顾易则不好意思地看着宋归尘。 “小尘……” 他有尝试拦住大家的,可惜美食在前,完全拦不住。 只好加入抢食大军了。 “没事,我不饿。”宋归尘柔声安慰了顾易一句。 喝绿豆粥也不错。 杜青衫见二人如此黏糊,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回来之后,目光一直在顾兄身上,还没有看自己一眼呢。 难道方才后厨里,小尘说的话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意思?是自己误解了? 杜青衫浑身不得劲儿,一直有意无意地往宋归尘身上瞟,想着瞅准机会向她问个清楚。 若是自己理解错了,这乌龙岂不是大了去。 顾易失忆的事情让顾思之很是头疼,岳捕头和他说了,三弟在提刑司被父亲用砚台砸了头,刚好就是三弟受伤处。 若是因为父亲这一砸,叫三弟变成如今的模样…… 娘会因此发疯的。 顾思之心事重重地看着顾易,顾易从他眼里看到了深沉的担忧和烦恼。 “大哥。”顾易叫道,“大哥勿忧,有小尘在,她会将我治好的。” 他说着看了看宋归尘,眼里满是信任。 宋归尘深感对不起他的这份信任。 她在林逋的教导下,对于自己的医术自负惯了,用药既大胆又果断,完全没有料到,顾易用了自己的药后,醒来居然会失忆。 想起在甄氏医馆时,那神神叨叨的老头说的话,宋归尘不由皱眉,难道,她真的用错药了? 宋归尘决定明日一早,去一趟甄氏医馆,向那老神医虚心请教请教。 顾思之忧色不减。 伤了脑子,是那么容易治好的么。 “三弟,你好好休息,明日天晴我们就回家。” “嗯。”顾易温顺地点点头。 顾思之不忍看他,三弟总是这么懂事,就算失去记忆,也温和得和平常一样,若不是他看自己的目光中全是陌生,顾思之就要以为三弟并没有失去什么记忆了。 他有些愧疚。 自己昨日竟然生出了那样的心思,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解救三弟的时机。 若是早一刻将三弟救出来,或许就不会…… 第112章 错行刺 夜,静谧悠远。 湖州码头边停泊着许多船,船上的船夫水手早已进入梦乡。 一艘不起眼的小船缓缓靠近岸边,无声地停泊下来。 船上跳下十来个黑影,蹲在地上嘀嘀咕咕地说了什么,三个人影飞速往悦来客栈方向去,剩下的七八个人又回到船上。 小客栈没有什么看家护卫,前院墙角的狗窝之中,大黄敏锐地嗅到了危险,动了动耳朵,盯着外面的动静。 忽然,它后腿一瞪,跳出狗窝,往一个黑影扑去! 前爪狠狠往黑影头上一抓,随即落地,踢踢踏踏地迈着小短腿往楼上跑。 黑影被这一吓,捂着脑袋,着急忙慌后退几步,撞倒了身后跟着的两人。 “我滴亲娘哎,刚刚那是啥?” “瞧你那点出息,不就是一条狗吗!” 三人在黑夜中静默了片刻,齐齐道: “快去拦着那条狗!” 三人忙猫着步,朝大黄消失的方向跟去。 上得楼来,哪里还有狗的影子。 想来是逃出客栈了,三人放下心来,瞅准了一间客房,熟练地将门锁卸了下来,推门进去。 屋内两张床,分别躺着一个人,呼吸清浅,早已睡熟了。 “没错,老大说了,顾三公子和那捕头住一间屋。” “速战速决!” “好。” 两人往外头的一间床走去,一人来到里间的这张床。 手里的刀还没有碰到床上睡熟之人的脖子,便感觉到一把尖锐的东西抵着自己的小腹,隔着单薄的衣衫,他甚至能感受到刀尖的冰凉。 一道低沉而清冷的声音响起:“别动。” 黑衣人惊出一身冷汗,不是说顾三公子不会武功吗? 为什么睡觉也放把武器在身边? 也对,不会武功的人,放把刀防身也是有的。 然而冰冷的刀剑就在自己命根子处,他半点也不敢动,要是对方一个手抖,那悲惨的可是他自个儿。 颤巍巍地丢掉手里的刀,黑衣人弱弱地举起手来:“我不动,我不动,顾郎君饶命!” 房中突然亮起了灯。 另一边,两个黑衣人已经被捆得结结实实、背靠背坐在地上,嘴里塞满了不知哪里来的粗布,正求饶如捣蒜地呜咽着。 宋湖拍了拍手:“好久没有活动活动筋骨了,今儿正好,送上来几条肥肉!” 肥,肥肉? 三个黑衣人瑟瑟发抖,他们这是遇到同行了? 宋湖来到宋绶床前,踢了一脚剩下的这个黑衣人,拧起他的后颈,与那边的两人捆在一起,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宋湖摸着下巴点了点头。 讨好地来到宋绶床前: “大人,您没事?” “无事。” 宋绶掀开薄被,理了理散落肩头的长发,拍了拍微皱的里衣,拿过床头衣架上的衣衫披上,来到三人面前。 “你们是来刺杀本官的?” “不不不,不不不是的……” 三人总算明白过来,他们进错房间了。 没有被捂住嘴的那黑衣人忙摇头不迭,“我们是来刺杀顾易的。” 才落话音,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不不,我们是借宿的,借宿的,走错了房间,对对,走错了房间。” 宋绶低笑:“顾易?” 宋湖解释:“大人您忘啦,两浙提点刑狱顾审言顾大人有个自幼醉心刑狱的小儿子,就叫顾易,官家知道了他的事迹,还特许他在提刑司当推官呢。” 宋绶“噢”了一声,似笑非笑的目光从宋湖身上移到那三人身上。 “这么说来,你们三个,胆子不小嘛。” 竟敢行刺提刑司推官。 推官也是官呢。 还别说这个顾易还是两浙提刑家的公子了,有这个胆子,做什么不好,偏要做行刺人的勾当。 宋绶脸黑了下来。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眼前的人气度不凡,又自称本官,身边的这小跟班一口一个大人,显然是有官身在身之人。 黑衣人光是想着都觉得腿软,他们居然走错了房间,遇到了两个高手,好在此时他们就是坐在地上的,不然一定会腿软到站不直。 “大人饶命,小的们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走错了房间,实在无意冒犯大人。” “走错了房间?”宋绶坐了下来,悠然看着三人,“这么说,你们要行刺的人,就在这家客栈咯?” “对对对。” “你们拿谁的钱财,替谁人消灾?” “这……” 见他犹豫,宋湖不知从何飞出一把长剑,搭在黑衣人肩头:“说!” “我说,我说!” 黑衣人忙求饶。 “我说,我们兄弟本是杭州城外的山贼,几个月前杭州通判派人将我等兄弟抓进了州府大牢,众兄弟本以为此生要在大牢里了,没想到今夜突然有衙役将我等放出,说只要我们杀死顾易,就放我们出狱,还给了我们兄弟几百两银子。” 宋绶闻言,一时默然。 宋湖道:“大人,这几人如何处置?” “先扣住,明日一早交给顾易。” 第二日一早。 小客栈中一派忙碌,店小二给大黄喂食时,发现大黄不在,只当它又跑出去疯去了,放下狗粮,没当一回事。 宋归尘睡了个好觉,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出门正好撞见对面的宋绶和他的小书童开门走了出来,两人眼下青紫,似乎没有睡好。 宋归尘笑着打了个招呼。 “宋姐姐!” 宋湖欢欢喜喜地朝她招了招手。 旁边就是杜青衫的房间,房门微开,武叔探出头来,朝宋归尘笑:“宋姑娘早。” “啊!”宋归尘看了一眼对面的宋绶,忙抵住武叔的门,抬高声音,“宋大人啊,宋大人早!” 屋里的杜青衫听到她有意给自己的提示,笑了笑。 宋绶和宋湖走了过来:“宋姑娘是要下楼用早饭吗?” “噢对。” “宋姐姐和我们一起。” “噢不了,我等朋友。” “宋姐姐的朋友也一起来嘛。”宋湖充分发挥了他水灵灵的大眼睛。 宋归尘笑了笑:“多谢小书童,小书童和你家大人先下去,我稍后就去。” 宋湖:“我其实不是书童,我是护卫!” “额,行,多谢小护卫。” 第113章 躲故人 顾思之,岳捕头以及顾易都渐次从楼上下来了。 见到宋归尘,顾易笑得眉眼弯弯。 不见杜青衫,他温声问:“杜兄呢?” “他……”宋归尘看了一眼隔壁的宋绶和宋湖,扯谎道,“我让他去甄氏医馆请甄神医了。” “为了我,小尘费心了。” 顾易给宋归尘夹了一筷青菜。 如此自然而然的动作惊得其余几人面面相觑,顾思之看着岳捕头,眼神询问:我三弟何时与宋姑娘这么熟了? 岳捕头给了顾思之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他自小跟在顾易身边,对顾易的心思,比旁人更要熟悉一些。 那日自己挑唆三公子去孤山,宋姑娘倒是见到了,可惜见到的是宋姑娘一心早已在旁人身上。 他作为一个局外人,如今想起当日梅花树下一笔一划划着别人名字的宋姑娘,心中对自家公子是真心疼。 打那以后,公子再也不提与宋姑娘的婚事,也不许自己说起宋姑娘。 后来公子亲自取消了与宋姑娘的婚约,岳捕头本以为,自家公子这是知道人家姑娘有了心上人,不愿拆散二人,所以准备成全她。 没想到,公子之心深如海,什么时候对宋姑娘情根深种的,竟然连他这个贴身陪读都不知道! 尤其是在自己进入提刑司之后,对公子的关心更少了,公子有什么事,也都不愿和自己说了。 岳捕头越发觉得亏欠了公子许多。 如今么。 岳捕头觉得,公子失忆了也挺好的,至少,他能凭着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再将心事付瑶琴。 因而他一脸欣慰地看着自家公子和宋归尘,显然已经将宋归尘当成自家少夫人了。 与之相反,武叔则是铁青着脸。 这光天化日的,顾易想干嘛?啊? 不要仗着你失忆了就光明正大地耍流氓啊! 武叔表示心很累。 偏偏楼上某人还要躲着熟人,不敢下楼。 武叔扫了一眼对坐的宋绶主仆,读书人家的公子,不好好在他的集贤院待着,跑来湖州做什么? 接到武叔打量的目光,宋绶有礼地举杯,颔首一笑。 武叔忙错开目光,吃饭! 不是小尘做的饭,武叔吃得很不开心,随便扒了几口,心里有事,便上了楼。 顾易对宋归尘道:“武叔好像对我很有敌意。” “啊?有吗?”宋归尘惊讶,“武叔就那个性子,你不要放在心上。” 顾易笑笑:“那就好。” “今日天气晴朗,吃完饭我们就启程。”顾思之道,“小易,你今日觉得怎么样,可否经得起行船颠簸?” “我今日好多了,可以启程。” 小易?旁边的宋绶和宋湖一直提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听到顾思之叫顾易小易,宋绶和宋湖对视一眼。 宋湖朗声问道:“宋姐姐,你旁边的年轻公子可是顾提刑家的三公子,顾易顾郎君?” 几人皆看向宋绶主仆。 顾易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否认识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宋归尘。 见宋归尘也是一副惊讶的样子,瞬间明白了过来。 看来,自己以前并不认识这两人。 顾易微微点头:“不错,我是顾易,不知二位是?” 宋归尘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见顾易依然茫然,宋归尘抿嘴,差点忘了,他什么都不记得。 宋绶见状,失笑:“小郎君与小娘子恩爱有加,叫人羡慕。” 顾易耳垂一红,心里甜滋滋。 昨日小尘虽然拒绝了自己,可今日依旧对自己这么好,旁人都看出来了呢。 宋归尘皱眉:“宋大人误会了,我和顾大哥不是——” “噢,实在抱歉!” 宋绶忙拱手道歉,沉吟着回顾易的话道:“我名宋绶,从开封游历至此。” 顾易倒是没有什么反应,顾思之却是惊讶地看向宋绶。 “大理寺丞,宋大人?” 宋绶含蓄地朝他笑笑,继而看向顾易。 “昨日我与家童熟睡之时,房中进了三个毛贼,说是要来行刺顾小郎君的,被我家书童捆了,如今正在楼上房中。” 闻言,几人皆是大惊。 顾思之起身,拱手道:“宋大人,在下顾思之,小易是我三弟,他现下有伤在身,宋大人所说毛贼,还请带我一见。” 宋绶又看了看顾易,见他腰直背挺,除了额头上包扎着的白色绷带外,半点不像有伤在身之人。 不过他的目光纯粹,听到有人欲行刺自己,他先是一愣,随即疑惑地看着身旁的女子:“抓我的那些人,还想杀了我?” 宋归尘忙摇头,解释道:“抓你的人已经被岳大哥抓起来了。” “那就是他们身后的人见一击不成,又派人来。” 顾易皱眉,昨日小尘已经和自己说了自己失忆前后的事情,如今看来,一定是林先道派人来,要置自己于死地了。 几人来到宋绶的房间,果然进门处麻绳捆着三个五大三粗的黑衣汉子。 三人皆是一脸倦色,见到乌拉拉进来了这么多人,还以为是官府的人来了,顿时垂头呜咽不断。 宋湖踢了其中一人一脚:“别嚎了!你们要行刺的正主来了,还不快认认清楚,免得下次又认错人!” 三人抬起头来,看清了顾易,又是一阵呜咽。 顾易蹲下身,扯掉其中一人嘴里的麻布。 “是林先道派你们来的?” 三人想都不想,纷纷点头,嘴里没有抹布的那人浓眉大眼,额头上一道斜疤,他积极坦白道:“对对对,是林通判派我们来行刺公子的。” “只有你们三个?” “还有其余七个弟兄。” 宋归尘气得头顶冒烟,这林先道还真是煞费苦心,如此不遗余力地要行刺顾大哥。 她看了看虽然失忆,但依旧淡定温和、有条不紊地审问三人的顾易,一阵心疼,指着那刀疤脸问:“他们人在哪?” 刀疤脸不敢怠慢:“码头船上。” 岳捕头闻言:“我这就派人将他们抓来!” “不必去了。”顾易站起来,皱眉揉了揉太阳穴,“不见他们三人回去,其他人恐怕早就走了,岳大哥去了,也是扑空。” 说得有理。 岳捕头顿住脚步,他怎么觉得,公子失忆了,却和失忆前没什么差别呢。 这审问人的架势,这皱眉思索的样子,和原来一模一样。 第114章 我说的不明白么? 三个刺客和那两个打晕顾易的船夫被一起交给了岳捕头。 若不是临行前顾易一再交代他不可冲动行事,他真想先将那几人关起来痛打一顿。 不过岳捕头一向听顾易的话,顾易再三叮嘱,他也只好再三保证,自己不会拿那几人怎么样,让顾易放心。 顾易坚持要和宋归尘同船,于是顾思之和岳捕头只好也都坐上了武叔他们这条船。 武叔老大不高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那艘船开走。 还想着回程路上,顾易不在,自家公子就有机会和宋姑娘待在一块儿了,没想到失忆后的顾易这么不要脸,竟然死活缠着人家黄花大闺女不放。 真是气死他了! 武叔看着姗姗来迟的杜青衫,脸色十分难看。 杜青衫笑道:“我来迟了,抱歉。” “杜兄是在躲那个宋绶宋大人。” 顾易笑问,语气颇为笃定。 杜青衫也不瞒他,无奈点头。 “你躲他做什么?宋大人不是坏人啊。”宋归尘歪着脑袋,“多亏了他,那三个要行刺顾大哥的刺客才没能得逞呢。” 顾思之和顾易也都看向杜青衫,顾易不记得杜青衫的身份了,顾思之却是知道的,杜家和宋家一向交好,杜青衫没道理躲着宋绶啊。 杜青衫一叹:“小尘有所不知,宋伯父和家父一向交好,宋绶若知道我还活着,也是给他添麻烦。” 原来如此。 宋归尘不免好笑,她还以为宋绶是他的仇家呢,一见到人就躲。 “对了,你方才去哪了?” 方才押了那三个刺客,她想起杜青衫还在楼上躲着,便想给他送点饭去,却发现他已经不在屋内。 “小尘不是说我去甄氏医馆请甄神医了么?”杜青衫低笑。 “你真去了甄氏医馆?” “为了让小尘今日少撒一个谎,我确实去了一趟甄是医馆,不过没见着甄神医。” 宋归尘对他的贴心感到十分感动。 她原想今日去向甄神医请教请教的,但因刺客的事情给耽搁了,就没来得及去。 此事她没和任何人说起,没想到,杜青衫竟然猜到了她心里所想。 “甄神医不在?” “对,房门紧锁,屋内东西收拾一空,似乎是远行。”杜青衫道,“我绝对不是有意闯进他的屋子的。” “远行?” 宋归尘不关心他是怎么进入人家屋子的,而是将注意力放到了“远行”二字上。 昨日还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今儿就远行去了,实在奇怪。 不过既然见不到,也是缘分不够,不能强求。 况且,她昨晚又仔细研究了一晚上,对自己昨日给顾易用的药再三鉴定,实在并无不妥,十分对症。 那老头估摸着就是张口说瞎话,吓唬自己。 江南是水乡,水乡自然是船的世界,运河上除了杜青衫一行人的船,还有许多别的来往商船,比起来时,热闹了不止一点半点。 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今日又是一个火辣辣的盛夏。 不过好在水上迎面海风吹来,倒也凉爽,几人并排站着,静静地享受这难得的美好时刻。 杜青衫悄悄扯了扯宋归尘衣袖,宋归尘扭头,见他朝自己挤眉弄眼的,心下一笑,跟着他来到了船的另一边。 武叔欣慰地摸着胡子,和顾氏二兄弟寒暄起来。 杜青衫将人叫过来,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局促地看着笑吟吟的宋归尘,脑子里一团浆糊,不知先说哪一句话比较合适。 宋归尘提醒道:“你再不说话,他们要过来了哦。” “我,我说。”杜青衫结巴道,“小尘,昨日我失眠了……” “嗯?这与我何干?” “当然有关。” 杜青衫好气,她还笑。 “你昨夜不明不白地说了那番话,谁能睡着?” “我说得还不明白么?” 宋归尘忍笑,矜持地将脸歪朝一边,终究还是没有忍住笑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杜青衫被她这一笑,笑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急得额头上细汗都出来了:“小尘,你——” “傻不傻啊,偏要我明说心悦你,你才明白?啊——你这登徒子!放我下来!” 杜青衫高兴得要疯了,若不是想着顾兄他们还在前头,他定要大吼三声! 将怀里的姑娘放下,杜青衫目光灼灼:“小尘,你,你说的是真的?” “真,比黄金还真。” 痴痴笑了一会儿,杜青衫不放心地问:“那你和顾兄?”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啊。” “可昨日我明明看到你们……”你们都牵手了。 宋归尘翻了个白眼:“哎!都怪我魅力实在太大。” 昨日顾易抓住她的手,她确实有一瞬间的惊慌,不过慌乱过后,却是实实在在地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她对顾易,只是纯粹的仰慕。 无关男女之情。 见到雨中的杜青衫,见到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时,她心里也微微作痛,本想追出去,可扔下顾易一个人在凉亭之中,却也不妥。 “没心没肺的丫头!” 杜青衫弹了弹她的额头,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深深的担忧。 宋归尘瞅了他一眼,认真道:“我说真的,顾大哥如今失忆,我也有很大责任,昨日我虽然拒绝了他,可看他现在的样子,显然是没将昨日我的话放在心上。” 杜青衫:“我这情敌有点多。” 他还记得耸翠楼酒保周蔷呢。 偏偏这两人杜青衫都十分赞赏,一个是他的兄弟,一个是手艺了得的巧匠,他还一心准备日后回开封时,要将其收入囊下。 这两人在,叫他如何不忧虑。 宋归尘失笑:“放心,是你的,他们抢不走。” “小尘,你这话,会叫我想入非非的——啊,谋杀亲夫啊你!” “还敢说这样的话吗?” “不敢了” 杜青衫龇牙咧嘴,收敛神色,正想好好问问宋归尘什么时候对他有意的。 然而瞧见宋归尘红了的脸颊,他笑了笑,决定不问了。 一位女子的脸红,胜过千言万语。 只要她心里是有自己的,就好了,何必问得那么清楚。 忽然,前方浓烟四起,隐逸有火油燃烧的气味传来,显然是河上某艘行船着火了。 二人连忙来到武叔他们身边。 武叔忙叫船夫将加快速度。 “可别是岳捕头他们的船……”宋归尘隐隐有几分担心。 其余三人也一脸沉重。 岳捕头所在的船上除了船夫就是那五个犯人,若是叫五人逃了…… 第115章 美人泪 船渐渐靠近浓烟处,宋归尘的担忧成了现实。 果然是岳捕头他们的船。 一队衙役已经有条不紊地灭了火,岳捕头则带上另一队衙役跳上小船前去追捕逃走的刺客。 船停下来,顾思之朝对面船上灰头土脸的衙役喊:“发生了什么事?” 衙役们认识顾思之,扯着嗓子回道:“咱们的船被人袭击,三个刺客被人救走,岳捕头已经追去了。” 原本五个犯人分别关在了不同的船舱,都有专人看守。 然而船上突起大火,大家伙儿慌忙救火去了,待反应过来时,昨夜的三个刺客已经上了敌人的小船,开出了四五十米。 另外两个绑架顾易的船夫趁乱跳进河里意图逃走,被几个衙役揪了回来。 两人浑身湿漉漉地半跪在甲板上,左右皆是衙役。 船夫们在两艘船之间搭起通道,众人来到岳捕头他们的船上,顾易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两个船夫,想到就是他们将自己打晕绑上船的,不由认真地看了二人几眼。 众人原地等了半个时辰,岳捕头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上了大船,来到顾易和顾思之跟前。 “属下无能,叫他们跑了。” 闻言,众人均是叹气。 事已至此,也再无他法,安慰了惭愧后悔不已的岳捕头一番,继续前行。 顾夫人一早就翘首以盼,催问了管家好几次,派去码头边的小厮来来回回跑了不下十余次,终于,远远地,看到提刑司的船回来了。 只是,原本还算光鲜亮丽的船,如今被烧黑了一大块,勉励支撑着开回来,已经是用尽了它最后的倔强。 顾府家丁们大惊,管家连忙叫人回去禀告夫人,自己则亲自迎了上来。 看到两个公子都无恙,好好儿地从另一艘船上下来了,老管家松了口气,来到顾思之跟前:“公子可算回来了,夫人都等急了。” “娘回来了?” “昨儿回来的。” “二老可有争吵?” “争吵倒也没有。”老管家一五一十地回到,“老爷和夫人昨日在书房谈了一宿,今日一早老爷就派人去湖心亭,将段姑娘接到府里来了。” 顾思之一叹。 “娘终究是妥协了。” 顾易、宋归尘以及杜青衫并武叔四人走在二人后头,隐约听到大哥和那老管家的对话,顾易不解问道:“段小尘又是谁?” 宋归尘三言两语给他解释了一遍,老管家见状,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易:“三公子这是?” “唔,三弟他昨日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哎哟我苦命的三郎哟!” 顾思之话音还未落,老管家就眼泪盈眶地抱住顾易,哭得甚是伤心。 见他的伤心不似作假,是真心疼爱自己,顾易愣愣地由他抱着,微微抬手拍了拍老管家的肩膀。 “老管家莫哭,莫哭。” 他昨日听大哥讲了家里的情况,已经预料到今日回来,会面临这个场景了。 不过他原想的是面对娘亲和小妹的泪水,没想到,先面对的,竟然是头发已经花白的老管家的。 只是失忆而已,又不是生离死别。 这两日来,顾易不断尝试回想过去,然而终无所得,索性也接受了失忆的事实。 他甚至开始思考,自己的过去是不是没有一件值得他回忆的事情? 若有,为什么他一点儿也不想找回失去的记忆呢? “三郎呀,这夫人要是知道了,得伤心成什么样哟。” 老管家边抹泪,边慈爱地看着顾易,仿佛他是一个易碎品。 回到顾府,顾思之将事情经过告知了二老。 顾提刑和顾夫人知道顾易失去了记忆,自然又是一番抹泪不止,顾提刑更是心怀愧疚,他那日手下若有点分寸,小易也不至于如此。 思及此,顾提刑心下大怒,召来提刑司衙役,将林先道绑回了提刑司。 而宋归尘知道段小尘一早已经搬进了顾府,对顾提刑的办事速度更是瞠目结舌。 不过如此也好,是她在耸翠楼招惹的王钦若,如今二人灵魂换回来了,段小尘若没有个安全的去处,时时要被王钦若盯着,宋归尘心里也不安。 顾提刑这番操作,倒也如了宋归尘的意。 见顾府哭的哭,怒的怒,喜的喜,悲的悲,所有人皆因顾易安危而悲喜交加,杜青衫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心情瞬间低落,他默默地撤出了顾府。 武叔时刻都注意着他的动静,见状,知道他心中难过,只深深一叹,也不追去打扰他。 而宋归尘,正被顾夫人拉着千恩万谢。 “宋姑娘,多亏了有你在我们慎儿身边,不然他这伤,还不知道严重成什么样子……” 宋归尘最见不得美人落泪。 尤其是顾夫人这种年轻时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如今虽然上了年纪,但风韵不减,此时梨花带雨,真叫宋归尘心疼又怜惜。 怪不得顾易这么好看,都是遗传的顾夫人。 “夫人太抬举我了,都怪我学艺不精,没能彻底治好令郎,反倒让他失去了记忆。” “这怎么能怪你呢?” 顾夫人一手拉着宋归尘,一手拉着顾易。 “脑袋是最最精贵的地方,他爹下手狠毒,伤了慎儿,又遭那伙强盗毒手,我苦命的慎儿……” 顾夫人说着又开始抹泪,顾易轻柔地给自家娘亲擦去眼泪,语气温和: “娘,孩儿无事,失去记忆而已,娘以后天天给孩儿讲,将以前发生的事情都讲给孩儿听,好不好?” “哎,好,好。” 顾夫人心疼又怜爱地看着小儿子。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受了这么大的苦,叫她如何不心痛。 顾夫人看着眼前两个金童玉女一般的人儿,越看越喜欢。 她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只顾着和顾审言置气,连曾经内定的儿媳妇都没有好好去看看。 面前这个落落大方的宋姑娘,可比今早见到的那个哭哭啼啼的丫头好太多了! 她这么想着,心思一动,对宋归尘道: “宋姑娘,你看,慎儿如今不记得以前的事,他对你又这么信任,宋姑娘可否行个方便,住到咱们府上来,也好方便医治慎儿的病?” 瞧慎儿的样子,取消的婚事再提回来,也不是不可以。 第116章 尘赠书 顾夫人一语,将宋归尘雷得里焦外嫩。 段小尘进顾府那是有名有份,她进顾府,以什么身份? 难不成以顾易的贴身医师? 就算自己答应,师父也不会答应的。 “顾夫人好意,归尘心领了,不过关于三郎的病,我还需回孤山和师父商议,若住在府上,反倒不便了。” 她说的其实并不是什么问题。 顾府和孤山相距甚远,若要医治顾易的病,她在孤山和顾府两地来回奔波,更加不便。 不过,顾夫人和顾易都听出了她话里的拒绝之意,顾夫人笑笑。 “既如此,是我唐突了。” 顾易有心挽留,但也知挽留不住,右手不自觉地捏紧了袖口。 昨日雨中,她将手抽了出去,已经是明明白白地拒绝自己了。 只是昨夜的梦里,他又梦到她一身海棠红,蹲在红梅之下,一笔一划地写着某个名字。 他无论如何看,却始终看不清雪地上的那个名字究竟是谁。 今日看到杜兄,顾易不由得想,难道她笔下的人名是杜兄?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顾易就忍不住心口抽疼。 从顾府出来,武叔一手拿着酒壶,一手举着一片蔫蔫的荷叶挡太阳,蹲在墙角,百无聊赖地看着对面买炊饼的炊饼铺子。 宋归尘道:“武叔,杜青衫呢?” 她被顾夫人拉着进了内院,一出来就不见杜青衫的影子了。 武叔兴奋地站起来,指了个方向:“耸翠楼。” 他将荷叶举在宋归尘头顶,欲言又止。 “武叔,您想说什么,说罢。” “没,武叔什么也不想说。” 武叔紧紧闭着嘴。 方才杜青衫叫他在此等候,说见到宋姑娘出来,就将她叫去耸翠楼,一脸神秘不说,还一脸春色。 最主要的是,他还特意给自己买了鸡腿和酒,郑重交代,一定要让宋姑娘一人前去。 武叔的八卦之心成功地被勾了起来。 鸡腿吃完酒喝完,宋姑娘也出来了。 此时见到宋归尘,他有心想问她和杜青衫这两日究竟是怎么回事,想了想,又觉得问一个小姑娘这样的事情,有些不妥。 于是武叔打定主意,要跟着她去耸翠楼看看,杜青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宋归尘不知道武叔心中饶了这么多弯弯绕绕,只道杜青衫是饿了想填肚子,所以去了耸翠楼。 这么一说,自己也真有点饿了。 “那我们也去耸翠楼,填饱肚子再回家。” “宋姐姐留步。” 正要走,忽被人身后一人叫住,一老一少回头一看,是段小尘。 她眼眶微红,大约是刚哭过。 虽施了粉黛,但扔掩不了脸上的憔悴之色。 “宋姐姐。”段小尘捧上一本书,“这是昨日我在放鹤堂,林先生借与我看的书,劳烦宋姐姐替小尘归还了。” 宋归尘接过书,是她增补几遍的《唐诗备问》,将所读唐诗按各种分类归纳整理,分为春夏秋冬闺阁战争边塞等卷,每首诗后还有自己写下的一些感想。 此书是她增删几遍所得,里面有她对书中所录之诗的个人见解,天下可只有这么一本。 宋归尘和师父在孤山之时,有的是大把时光读书修史。 边读诗,边将其整理分类,对于宋归尘来说,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 因为每本自己编撰整理的书都花了大量心血,宋归尘对这些书一向十分爱惜。 “林先生说,宋姐姐对诗文颇有见解,我若想学诗,不如先看宋姐姐的手札。”段小尘称赞道,“我昨晚连夜看了,宋姐姐,你真厉害。” 宋归尘笑了笑,将书拿在手里翻了翻,又郑重地交到段小尘手里:“你要是喜欢,这本书就送你了。” “真的吗?这可以吗?” “可以啊。”宋归尘感慨,“唐诗绚烂多彩、推陈出新,这本书我也只摘取了其中典型,若对小尘妹妹喜欢,此书小尘妹妹有帮助,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太好了,谢谢你宋姐姐。” 段小尘感动得又要落泪。 宋归尘连忙制止,她实在见不得美人落泪。 这些日子,段小尘抽条了起来,配上一身粉红新衣,也是个清丽美人儿。 宋归尘不由怜惜心起,轻拍着段小尘的额头: “这样,今日是你第一天进顾府,我们一起去耸翠楼大吃一顿如何?也算给你接风洗尘?” 段小尘含泪一笑,将书收好。 “多谢宋姐姐。” 武叔欲言又止,又多了一个人,不太好? 然而两个女孩子并没有理会武叔的欲言又止,手挽手走在前头去了。 三人来到耸翠楼。 耸翠楼万年如一,门口的酒保笑容可掬。 见到段小尘,两个酒保热情而熟悉地叫:“小尘,好久不见了,这些日子州府的人没有找你麻烦?” 段小尘摇了摇头。 两个酒保十分奇怪,以前小尘见到他们,笑得可灿烂了,今日是怎么回事? 怎么这么冷淡? 不过二人也没想太多,将三人领至二楼,杜青衫早已预定的阁子。 “宋姑娘请,杜公子在里头候了多时了。” 宋归尘点点头,推门进去。 杜青衫笑盈盈地坐在正中的圆桌旁,圆桌上放着四五个包装精致的礼盒。 等等,礼盒? 三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杜青衫。 杜青衫张大了嘴,看向武叔:不是说好叫你让小尘一个人来的吗? 武叔:这两都是小尘…… 杜青衫:…… 忙将桌上的东西抱在怀里,走到一边打开柜子塞了进去,回过头来笑道:“小尘来了啊,想吃什么?我请客!” “你刚刚藏的是什么东西?” “没有,方才街上随手买了些日用品。” “噢,这样啊。” 三人就坐,宋归尘挑眉看着撒了谎,眼神四处瞟,就是不看自己的杜青衫。 段小尘和武叔则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到来似乎不怎么受欢迎,一动不敢动。 杜青衫暗道:武叔真是不靠谱! 武叔心想:都是你自找的,你直接和武叔说明情况,武叔不就帮你拦住段小尘,为你制造单独和宋姑娘呆在一起的时光了么? 段小尘思索:今日的杜公子,和往日很是不同。竟然有一点点羞涩? 宋归尘:“好了,咱们上菜,我饿了。” 武叔和段小尘齐齐松了一口气。 再没有人说话,他们就要尴尬死了。 第117章 杜藏娇~~ 吃过饭,四人又陷入了莫名的沉默。 沉默是今日的西湖。 吃饭时没人说话,还能以食不言寝不语作为理由,毕竟手上有事、心里不慌,而此时就只能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了。 杜青衫的沉默,沉默得淡定从容。 他手捧着茶,寻思着段小尘既然已经进了顾府,定然会很快提出告辞的,至于武叔么,段小尘走后,随便找个由头支开他,就万事大吉了。 宋归尘则是心下思量,她和杜青衫初见时,是在段小尘身体里,以段小尘的模样和武叔他们相处了好几个月,虽说里头的芯是自己,可段小尘又年轻,又水灵杜青衫他对段小尘是什么感情呢? 武叔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两个小尘同时在杜青衫面前的场景可不多见,这么稀奇的热闹,不看白不看。 而段小尘,则是含羞带怯地绞着手指。 在顾府虽好,可日后,再也看不到练剑的杜公子了。 昔日在杜府时,她只远远地见过几次杜公子。 他总是青衣玉带,笑意浅浅,对待下人从不红脸,姐妹们聚在一起之时,常常倾慕而艳羡地讨论,也不知日后哪家小娘子那么幸运,能做杜府的少夫人。 段小尘那时从未想过,竟有一日,她能这么近地看着他。 他如雪的剑,他带风的衣衫,他清浅的眼神 在湖心亭的这些日子里,他的一切,距离自己都那么近。 近得段小尘义以为,那是一场梦。 如今,梦就要醒了么? “小尘!” 一道女声传来,段小尘的肩头被人重重一拍,回头一看,愣了愣。 一个比自己小两三岁模样的小姑娘一身利索劲装,扎着两条长辫子,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歪头看着自己。 段小尘知道,这是耸翠楼楼长的小侄女,名字叫做孟逸。 孟逸眉眼弯弯地望着段小尘: “小尘,你怎么啦?才多久不见,就不认得我啦?亏我还整日整日为你提心吊胆,就怕你又被王钦若抓去呢。” 小逸不知道宋归尘和段小尘换了灵魂的事,这些日子段小尘一直没有来过耸翠楼,故这还是二人灵魂换回来后,段小尘第一次见到小逸。 “自从上次从宝月寺回来后,我就没见到你了,你这段时间还好?” “还,还好。” 段小尘硬着头皮答。 好在小逸没有发现她的异常,依旧喋喋不休: “还有你啊杜青衫,小尘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就算喜欢人家,也不能搞金屋藏娇那一套嘛。” 杜青衫嘴角一抽:“小逸啊,有件事情——” “小逸妹妹,好久不见,我们去外面走走。”段小尘忽然挽起小逸的手,柔柔一笑,“我刚好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呢。” 说着回头匆匆和宋归尘三人道了别,拉着小逸出了阁子。 武叔极有眼色:“那我也撤了。” 剩下杜青衫二人。 杜青衫:“段小尘想搞什么名堂?” “什么搞什么名堂?”宋归尘失笑,“你一直黑着脸不说话,吓坏人家水灵灵的小姑娘了呗。” “她明明知道小逸错将她认成了你,却打断我要解释的话,其心不良。” “错认吗?我不觉得。” 宋归尘习惯了和杜青衫反着来,他说东,她偏要往西说。 “我还在现在的身体里时,经常来耸翠楼,也见过小逸多次,然而那时的我和小逸并没有成为朋友;直到我的灵魂进入了段小尘的身体,以段小尘的身体,才结交了小逸这个小朋友。那么,小逸究竟是我宋归尘的朋友呢?还是段小尘的朋友?换一个问法,灵魂和身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她言笑晏晏,提出的问题虽然刁钻古怪,但似乎也并不是无理取闹。 不过杜青衫可不会掉进她设下的坑里:“灵魂和身体哪个是真我,这是佛家之人需要思考的问题。至于我么,一介凡人,只知道眼前的小尘,才是我心里的小尘。” 宋归尘似笑非笑:“好一张花言巧语的利嘴。” 毒舌之人说起甜言蜜语来,也是一套儿一套儿的。 “若说正经的,我认为,躯体限制灵魂,而灵魂高于躯体。就好比小尘和段小尘,虽然是同一个身体,可由于灵魂不同,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尤其小尘本人,无论去到哪一个身体里,都是与众不同的。” 末了还要调笑宋归尘一句,这话他说的极轻极轻,凑得极近极近,宋归尘似乎都能感受到他吐气如兰,吹在自己脖子上,痒痒的。 “登徒子!” 轻退了他一把,没推动,反倒和他贴得更近了些。 杜青衫笑得得意,扣了宋归尘的手,将她拉到柜子前,打开柜子,将方才胡乱扔进去的木盒子一个个拿了出来。 宋归尘:“这都是啥宝贝?这么神秘兮兮的。” “我娘说了,对待心仪的女孩子,要满足她的一切愿望,她喜欢什么,就给她买买买。” “你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是的。”杜青衫轻轻一应。 宋归尘的手在他的手心,感受到他手心微颤,知道他想起了已逝的爹娘,不由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那你知道,我喜欢什么?” “这倒没听小尘说起过。”杜青衫恢复笑意,邀功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我什么都买了点。” 这?要夸他大手笔? 宋归尘哭笑不得,拿过一个木盒打开,是一面铜镜。 古朴有余,实用不足。 宋归尘只看了一眼。 又开了一个稍大些的木盒,这次是一副梳具。 里头木梳、篦子、抿子、长刷、短刷、眉刷等俱全,简直比她自己梳妆台上的东西都要多了。 没等她伸手,杜青衫已经将其中的梳子拿了过去,轻轻插入宋归尘高挽的发髻之间。 “香喷瑞兽金三尺,人插云梳玉一弯。这玉梳,与小尘极配。” 宋归尘羞红了脸,故作镇定: “你这一堆东西,都哪来的?” “这个么。”杜青衫卖了个关子,“小尘还没有嫁给我呢。” 宋归尘翻了个白眼。 敢情不先嫁给他,关于他的事,自己就不能知道了? “小朋友,你再假装神秘,姐姐我可就走了啊。” “别呀。”杜青衫连忙将人拉住,“这还有好多盒子没开呢。” 第118章 陈彭年 最后的一个盒子里是一本书:《文苑英华》。 这是太宗皇帝亲命李昉﹑徐铉﹑杨徽之、宋白及苏易简等二十馀人,历时四年共同编纂而成。 全书上起萧梁,下迄唐五代,选录作家近2200人,文章近篇,可谓卷帙浩繁。 宋归尘也有一本。 不过她的那一本是最原始的,未经复校的版本,而木盒中的这一本,竟是当世大家陈彭年复校过的版本。 宋归尘喜不胜喜:“呀,杜青衫,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据她所知,这一版的《文苑英华》经陈侍郎复校后,印刷出版得极少,别说千里之外的杭州了,就连京都开封,也是一书难求。 “我祖父对陈大人有提携之恩。” 杜青衫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宋归尘便已什么都明白了。 不再多问,爱不释手地翻起了书页。 杜青衫含笑看着她,女子面若春花,眉眼带笑,光洁细腻的下巴莹白如玉。 每遇到书,平时跳脱灵动的她便突然安静了下来,整个人都沉浸在书里,似乎别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这样爱书的人,一度让杜青衫怀疑,以前那个动不动就将兔崽子地放在嘴边的宋归尘,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宋归尘头也不抬:“坏消息。” “陈大人病重,不治而逝。” 闻言,宋归尘手里的书落在桌上,抬头望向杜青衫,他说得沉重,似带了哽咽。 乍听闻这个消息,宋归尘只有些惊讶,她对陈彭年唯一的认识就是这本《文苑英华》,并没有和他有过什么交集,故而除了感叹人事无常之外,并未有其他感受。 然而见到杜青衫面露痛色,宋归尘一时也跟着难受起来。 顿了片刻:“好消息呢?” “官家亲临吊唁,赠其为右仆射,并亲赐谥号‘文僖’。” “这算什么好消息。”宋归尘道,“死后再多荣耀,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生者的自我安慰罢了……” 一语未落,宋归尘忽而意识到了什么。 “陈大人的死,有蹊跷?” “不愧是小尘,脑筋转得挺快。” “你无故说起这事,一定与你有关了?”宋归尘带了思量,“和杜府的事有关对不对?” 杜青衫微叹,他不想让她知晓这些事。 她的世界纯粹而干净,隐逸于孤山之中,与红梅白鹤为伴,人自由,心更自由。 而自己的世界,早在一年前杜府大火之后,除了血海深仇,便是一片荒芜。 直到她突然出现,在这片荒芜之中撒下了一点点绿意,然后生根、发芽…… 这活生生的绿意,让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靠近她,一次又一次地想将他过去的所有事情,全部告诉她。 “小尘——” 杜青衫抬手,几分挣扎,随即微攥起手掌。 他不能。 “我需要回京都一趟。”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宋归尘顿时大惊:“什么时候?” “日期不定,也许是明天,也许过了这个夏天。” 这个夏天也没多久了。 宋归尘皱起娟秀的眉。 “小尘这是还没有和我分开,就开始想我了?”当前的氛围太过沉重,杜青衫有意打趣,“放心,开封又不是龙潭虎穴,我即便去,也是去去就回。” 他又道:“杭州这地方好,西湖美景、孤山灵隐、夕照……最主要的是——有小尘在,我可舍不得永远离她而去。” “杜青衫!” 宋归尘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委屈。 她容易么她,在湖州才囫囵向他表明了心迹。 才刚回来,他竟然就说要离开! 还这么吊儿郎当地说什么不舍得?哼,果然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宋归尘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心里的委屈,直视杜青衫: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身份不同一般,在杭州不过是暂居,迟早是要回京都的;我知道你面上言笑晏晏,其实心里无时无刻不记挂着父母大仇;我也知道,你不愿和我说,是不够信任我——” “小尘。”杜青衫一把将她拉近,覆手盖住她的唇,“你怎会如此想?” 他认真而深情:“这个世上,如果还有一人是我愿意去信任,那一定是小尘。” 宋归尘低笑:“这个世上,如果你杜青衫油嘴滑舌的功夫排第二,那一定没人敢排第一。” 她这样,便是不生气了。 “小尘,我自知一无所有,决然配不上你,更不愿你跟着我去那龙潭虎穴的京都。” 杜青衫垂眸一笑,话语却让人心闷。 “我本是心死之人,若不是你,我早死在荒野之中,与爹娘相聚去了。若有可能,我倒令可一辈子就在湖心亭,向林先生那样闲云野鹤,倒也天地宽阔。” “然这次回京确实情非得已,一来,陈大人之死蹊跷万分、且有迹可循,二来,京都发现了我幼弟的踪影,我不得不回去。” 方才他出了顾府,去六艺坊见了武红烛。 武红烛自京城而来,她的消息,绝对准确。 他说得恳切,耐心又小心地给自己解释回京的意图,宋归尘心里像吃了蜜一样,仔细过了一遍他所言,带了忧色,抿了抿嘴,道: “你当初逃出杜府,京都寻你的人恐怕不在少数,此次回京,无异于自投罗网。” “是天罗地网,也得去。” 当初来杭州,除了跟着她走之外,另一个原因,是顾易就在杭州。 他本想待尘埃落定之时,请顾易相助,查明杜府一案的真相。然而初次上门,便被顾提刑言辞激烈地拒绝了。 顾提刑明言,顾氏子孙,绝不许入京。 是故杜青衫在杭州逗留许久,对顾提刑这无理而奇怪的要求十分不解,让武叔特意调查了一番顾提刑,还真让他查出了几分端倪。 不过,如今顾易突遭此大劫,失了记忆,今日武红烛又告诉了杜青衫京都之事,是去还是留,杜青衫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顾兄如今不记得以往之事,顾提刑更加不允他随我进京。我也不好过多强求。” 宋归尘已经明白了他来杭州的目的,坚定地握住他的手: “你放心,我一定治好顾大哥。” 第119章 南阳玉 杜青衫开怀一笑。 “小尘的医术,我是见识过的,将死之人都能给抢救回来,顾兄的失忆之症,定然是不在话下。” “那是自然。” 宋归尘有些得意地扬了扬嘴,她对自己的医术,一向是自信的。 若是往日,见到宋归尘这臭不要脸自卖自夸的模样,杜青衫定然会损上几句“不要脸”,今日却觉得她这般骄傲,也这般可爱。 少女绯红的脸颊像湖心亭外那株桃花,和平日故作老成不同,今日的她,笑容里带着点点小得意,灵动而活泼,看得杜青衫心头一动。 对于美色,杜青衫看得多了,从小到大,只有别人艳羡他的份儿,他从未觉得周围的谁长得好看。 今日却突然觉得,小尘的样子,极其美丽。 美丽得诱人。 杜青衫喉咙一动,诚实地往前一挪,去吻宋归尘水润的红唇。 “砰!!” “你想干嘛?!” 宋归尘狠狠给了杜青衫一拳头,往后退了几步,戒备地看着杜青衫。 “我……没干嘛啊。” “登徒子!!” 杜青衫揉着被打了一拳的眼睛,后悔自己没有快速下嘴。 若是他的速度比她拳头的速度快那么一丢丢,眯眼瞅了一眼宋归尘气嘟嘟的模样,唇不点而红,泛着光泽……阿弥陀佛…… “下手真狠啊你。” “小兔崽子,竟然想占我便宜,姐姐我当然得下手重点,不叫你吃点苦头,你不知道教训。” 杜青衫:我们,不已经是情侣了吗? 亲亲而已嘛。 “想什么呢啊?”宋归尘又握起拳头,像看色狼一样看着杜青衫,“杜青衫,亏你还长成这般模样,内里竟是个小色胚。” 杜青衫一改委屈之色,顿时噙了笑意,朝宋归尘抛了个媚眼:“这般模样?是哪般模样?嗯?” 故意放低了询问的声音,一道单音节的“嗯”,硬生生被他嗯得撩人心魂。 如愿以偿地看到宋归尘怔怔然地一动不动,又犯起了花痴。 杜青衫好笑又无奈,真不知道是该高兴呢,还是该伤悲。 他竟然沦落到以美色去勾引人家姑娘的地步…… 不过他也明白了,对付宋归尘,就该用这种方式。 “小尘?”他盈盈含笑,低低询问,“现在,谁是小色胚?” 宋归尘猛然回神,暗骂一声“妖孽”。 当初她就是被他这若有若无的笑给迷惑了! 试问,一个美成这样的男子,认真细致地给你烤好了肉,还不厌其烦地撕碎了端给你,你能不动心么? 宋归尘不能。 所以打那以后,她每次看到杜青衫,一面是气他混不正经,一面又被他的不正经轻而易举地撩到。 “杜青衫,你小小年纪,这迷惑人的本领倒不小!” 宋归尘忙摇头走开,以手代扇扇着风,又给自己倒了杯茶,默念了几百遍“切记美色误人切记美色误人”。 杜青衫也坐过来:“我这不都是被小尘逼的么?谁让小尘别的不看,只看皮囊呢?亏得我有一副好皮囊,不然小尘恐怕已经和顾兄你侬我侬了……” “打住啊打住!”宋归尘斜了他一眼,“咱们俩的事,你扯顾大哥做什么?” 听到她说“咱们”二字,杜青衫心情很是愉快。 以手敲桌,徐徐发问: “是谁天天毫不掩饰地对顾兄两眼放光来着?” “是谁在我面前嚷嚷希望顾兄对自个儿日久生情来着?” “是谁天天——” “杜青衫,你很啰嗦哎。”宋归尘递给他一杯茶,“喝茶润润嗓子?” “没话可说了。” 杜青衫接过茶抿了一口,哀怨地瞧着宋归尘。 他的啰嗦絮叨程度,宋归尘早就见识过了。 就是在白雪茫茫的荒野之中,饥一顿饱一顿的时候,都不能阻止他絮叨,如今这絮叨程度,快要赶上清波门外卖菜的王大娘了。 也不知道这是跟谁学的。 如今又使出美人特有的美人落泪一招,这让最是见不得美人皱眉的宋归尘如何经得起? 宋归尘只得郑重回答:“顾大哥确实长得好看,我对他两眼放光,说希望与他日久生情,也确有其事。” 杜青衫剑眉狠狠一挑。 宋归尘忙道:“不过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啦,你这时候还提。” 多少年前么?杜青衫嘴角一抽。 不过仔细回想,确实不知何时起,她鲜有提及顾兄的时候。 是和段小尘换回身份之后吗? 杜青衫摇头,那日在孤山,她还一脸沉重地问顾兄,是不是喜欢段小尘那样的女子。 难道? 是从那日起,她对顾兄死了心? 这么说来,那日顾兄确实明明白白是地婉拒了她的心意…… 那,是顾兄婉拒她之后,她才对自己有好感的么? 杜青衫心里头一堵。 像是被人捶了一下。 他抬眼看着宋归尘,笑了一笑:“我还有一样东西没有给小尘。” 见他终于不再执着于吃醋撒泼,宋归尘心下大松,有一种终于哄好自家哭闹不停的熊孩子的感觉。 “什么呀?” 杜青衫从怀里掏出一根玉簪:“方才那些,其实都是别人从京都带来,我随手挑过来的,这枚玉簪,才是我真正想给小尘的。” 玉簪,往往承载着男女情意,用作定情之物。 宋归尘只觉心跳漏了半拍,愣愣地没有去接。 杜青衫道:“小尘可不能不收。” “我收,我当然收。” 杜青衫开心一笑,看了看她的头饰,寻思怎样将玉簪给她插上。 因未出阁,故而她依旧是少女打扮,浅绿衣襟配深绿发带,长发散散地披在身后,除了发带,方才的半月玉梳就是头上唯一的装饰。 低矮的发髻竟没有一处可以插玉簪的地方。 杜青衫皱了皱眉,仿佛这是什么不好的预兆。 “我先收着,明儿梳一个飞天髻,就能用上这簪子了。”宋归尘拿过他手里的玉簪,细细瞧了瞧,歪头问道,“这也是木化玉?” 杜青衫被她逗笑:“小笨蛋。木化玉岂是人人都能有的,这是南阳独山玉。” 宋归尘端详着玉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虽然收藏了不少书,也自认识得几个字,然这些金玉之事,却半通不通。 “南阳?那不是昔日寇宰相如今所在之处吗?” “不错,因王钦若等人排挤,恩师左迁南阳,任武胜军节度使。” 第120章 是恩师 “恩师?” 宋归尘惊异地看向杜青衫,名相寇准竟是你的恩师? 杜青衫含笑点了头。 他自幼喜武不喜文,祖父和父亲颇有恨铁不成钢之叹。 不过终归没有违了他的意愿,不仅没有强逼他熟读四书五经,还特意给他了请了武师教习武艺。 长达二十五年的宋辽战争以“澶渊之盟”结束后,在澶渊之战中领军前线,并力排众议,动员皇帝御驾亲征的宰相寇准声名大盛。 澶渊之战最终还是以接受辽军求和、与辽签订盟约落下帷幕,然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身先士卒、有勇有谋的寇准,无疑是最受人尊敬的。 彼时杜青衫才六七岁,听了寇准的事迹,便赞道: “有才有度,方正慷慨有大节,真宰相也!” 幼儿之口吐此赞美之言,传到寇准耳里,寇准大喜,对小杜昭晏也与旁人不同,常亲自教其兵书兵法。 崇拜的偶像亲自教自己,不愿读书的杜青衫喜不自禁,自然收了心,好好学,更将寇准当作老师一般尊敬爱戴。 这些事宋归尘自然不知晓。 身为当朝宰相,寇准门生无数,别的不说,如今的参知政事丁谓,就曾是他的学生。 故而听闻杜青衫称寇准为“恩师”,宋归尘也只惊讶了那么一会会儿。 “对了,那日丁老板的船中,我们将王钦若的书信换了,我回来细想了想,丁大人才智过人,必然不会被你我所骗。” 杜青衫赞同地点头:“你说得对,不过当时情况紧急,咱们也只能出此下策。” “我已经将事情原委禀明了顾提刑,丁老板运粮到扬州,恐怕得耽搁一段时间,丁大人收到信,并确认信中内容也要费不少周折,只要在这段时间里,顾提刑先发制人,王钦若便不能将顾提刑怎么样。” “先发制人?如何先发制人法?” “这个么。”杜青衫笑了笑,“提刑大人自有提刑大人的办法。” 宋归尘忽地笑了。 也是,她一个升斗小民,跟着操什么心呐。 耸翠楼一案,她完全是莫名其妙地被牵连了进去。 如今事情尘埃落定,段小尘进了顾府,王钦若必不敢将她怎么样,自己也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一切似乎回归了一年前的平静。 除了多了个人,嗯,还是个俊俏小郎君。 宋归尘贼兮兮地不但偷瞄杜青衫,心中无事,眼底映着他清隽出尘的模样,只觉得自己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捡到了这么个美男子! 二人在耸翠楼单独坐了许久,直到太阳偏西,才依依不舍地出了耸翠楼,杜青衫回了湖心亭,宋归尘则慢慢往孤山而来。 林逋正在逗鹤。 听到宋归尘的脚步声,林逋回头道:“小尘,过来。” 宋归尘依言过去,蹲在林逋身边,先自我检讨: “徒儿未经师父应允,私自去了湖州,还请师父责罚。” “别以为你装可怜,为师就会心软。”林逋摸了摸大白细长的脖子,对宋归尘的讨好视而不见,“说罢,什么事那么急连为师都不告知一声,就不见了人影?” 宋归尘弱弱道:“徒儿不是,留了字条嘛。” “哦?字条上‘顾易被抓,我和杜青衫去湖州了’,这莫名其妙的两句话,你当为师是神仙啊。” “师父在徒儿眼里就是神仙一样的人嘛。”宋归尘撒娇道,“而且,师父一定什么都知道对不对,师父最厉害了~” 她说着絮絮叨叨地将顾易失忆的情况一一和林逋讲了,缠着林逋问: “师父,徒儿的药用得也没错呀,为什么顾大哥醒来后,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林逋给两只白鹤喂着食,顺带提了个不咸不淡的建议:“药材是甄神医的,你得问甄神医去。” “师父,您认识甄神医么?” 忽视她小心翼翼的试探,林逋起身拍了拍衣裳上不存在的灰,朝正堂房内努了努嘴: “他就在里头。” 什么? 宋归尘震惊了。 扭头指着正堂:“师父您说,甄神医在里头?” “为师曾经跟着他学过一段时间的医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仿佛知道宋归尘心里所想,林逋好意解释了一句:“别想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宋归尘撇了撇嘴,提起裙角往正堂里去。 和那日在湖州见到的场景一样,白发苍苍的老者悠闲地躺在塌上,手里拿着一把破扇子。 不同的是,这间屋子可比那日甄氏医馆可好得太多了。 这老头,还真半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 师父虽说他曾经跟着他学过一段时间的医术,可师父方才却并未尊称他为师父,宋归尘一向心细,自然是注意到了。 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别说是教了医术,就算是一字之师,那也是应当尊重并铭记在心的。 可师父似乎对这个甄神医,不那么欢迎的样子。 宋归尘了解师父,他性子淡,对所有话不投机的人,他都不欢迎。 可能容忍对方大喇喇地躺倒自家屋子里来,却又打从心里不欢迎的情形,宋归尘今日还是第一次遇到。 她不由得对甄神医和师父之间的关系感到十分好奇。 “咱们又见面了。” 宋归尘抱手看着塌上的老者,对他的印象也不是十分好。 老者见到宋归尘,手里的扇子并未停下,懒洋洋地瞥了宋归尘一眼,懒洋洋地道:“老夫我七老八十,从湖州过来,都歇了半日了,你这丫头年纪轻轻,怎么才到?” 没等宋归尘答话,他又道:“噢,老夫知道了,是去医治你的小相公去了,对不对。” “老头儿,你就明白了和我说罢,我的用药究竟有什么问题,为什么顾易突然失去了记忆?” 老者漫不经心地扇着风,不为所动。 宋归尘只好蹲在床边,拿过一旁小桌子上的蒲扇,殷勤地给老人扇着风,讨好道: “师祖,您看啊,您是我师父的师父,我呢,该叫您一声师祖。咱们素不相识,却在湖州偶然相见,也是缘分,您说是不是?师祖,您老人家就大发慈悲,告诉徒孙。” 她绞尽脑汁,也愣是不明白自己的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方才师父听了自己所说,也并未发表意见,而是让自己直接来问甄神医,显然对自己的用药是认可的。 那么,难不成,是这老头在其中搞了什么鬼? 宋归尘看向老者的目光带上了审视。 第121章 橘生淮北则为枳 老者冷哼了一声:“你那是什么眼神?” “这不是让您老人家给逼的嘛!您一直在这儿给我打哑谜,我胡思乱想一通,难道不可以啊?” 宋归尘决定死缠烂打,对付这种死皮白咧的人,就得比他更加死皮白咧。 “我现在怀疑,你那日趁我没注意,往我的药壶里放入了其他东西。” 宋归尘越想越觉得煞有其事,郑重而神气地学着顾易推理的样子,边走边道: “怪不得你那天在我们要离开之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说我的药里多了一味药,又说我错认了一味药,显然都是胡乱说来迷惑于我,真正的原因是,你往我的药里添加了其他药,对不对?” 老者耸肩笑起来,笑得手里的蒲扇都掉落在榻。 他揉了揉眼角笑出的泪水:“林君复竟然有你这么个愚不可及的徒弟,真是丢脸!” 丢……丢脸? 宋归尘顿时火气,真想将他丢出去! 扶了扶胸,默念“莫生气莫生气莫生气”,重新带上笑容,宋归尘耐着性子道:“那您老人家,倒是告诉我一个真相啊。” 老者笑够了,从塌上爬起,盘腿坐好,腰背挺直,一身粗布单衣,配上一头白发,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若不是才被他讽刺过,宋归尘都要,觉得这样的人,定是天上的老神仙了。 “老神仙”捋了捋胡子,问:“你平日看的什么医书?” “汉之《伤寒论》,唐之《千金方》,凡在世之医书,无所不看。” “《伤寒论》、《千金方》……”老者念了一遍,出言追问,“那你行过多少医?救过多少人?去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世面?” “我。” 宋归尘愕然,这和自己的医术有什么关系? 老人哂笑道:“你既读过《伤寒论》《千金方》,那你可知那张仲景、孙思邈一个出生南阳,一个出生华原,二人皆是中原人士?” 宋归尘茫然点头:“不错。” 医圣张仲景,东汉南阳涅阳县人氏。 药王孙思邈,隋唐京兆华原人氏。 她熟读二人毕生医书,若是不知二人,才是奇怪。 老人移了移身子,面朝宋归尘,语重心长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你可知这是为何?” 晏子使楚的故事,宋归尘五岁就开始读了,因此想也不想地回了一句: “水土差异。” 随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她站直身子,神色凝重:“师祖是说,张孙二人的医方药方,只适用于中原一带,而不适用于江南地界?” “孺子可教也。” 老人摸着尽白胡须,微微点了点头。 宋归尘却像是被什么猛然敲醒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十岁之前,跟着师父在江淮一带辗转,十岁之后,便一直住在孤山,从未离开过杭州。 虽读了无数医书,却并未实际行过几次医,救过几次病人,去过的地方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见过的世面……连杜青衫的半截儿都比不上。 一年前莫名出现在段小尘的身体里,被现状逼着从开封辗转来到杭州,是她长大后,唯一一次离开杭州,一路见闻,更是她见所未见。 那算得上她见过的最大的世面了。 耸翠楼急中生智救了中箭的王钦若三人,清波门外使巧术救了上吊自杀的常老爹和常三姐,算是她唯二的两次实施一身医术救人。 第三次,便是用药医治受伤的顾易。 王钦若三人的箭伤也好,常老爹二人的吊死也好,救人的法子都是直接动手,并未用药内服,而顾易这里,则是外敷内服,双管齐下…… 宋归尘顿时觉得自己所学,实在太过浅显,不由得对面前的老人大从心眼里佩服,恭敬地行礼:“师祖今日一言,小尘受教了。” 她这般恭敬有礼,老人却并未和颜悦色,而是依旧带着似有似无的讥笑,虽然如此,他依旧孜孜不倦地教诲宋归尘: “吴中地区,地处江南,气候多潮湿,而中原地带气候干燥,大有不同,一味地用中原地区的治疗原则来用于江南地区,自然效果不佳。” 宋归尘躬身点头:“小尘谨记。” 话还没说完,门口传来一道愠怒的声音。 “你谨记什么?” 林逋抬步进来,对塌上的老人道:“我让小尘读医术,不过是为了叫她修身养性、强身健体,并未要求她行医救人、悬壶济世,你这番苦心,恐怕是没有必要。” 老人淡淡扫了林逋一眼:“所以你就这么任由她误读医术,误人子弟?” 林逋:? 我怎么知道她四处跑去救这救那? 他深深地看了自家徒儿一眼。 徒儿已经长大,原本应该是亭亭玉立、婀娜曼妙的一个闺中少女,硬是被他放养成了整日在外不着家、还总是招惹是非的小麻烦。 去一趟耸翠楼,竟然灵魂互换到段小尘身上,十几岁的小姑娘,千里迢迢跑来杭州,叫他既好笑又心疼。 这还不说,互换到谁的身上不好,偏偏换到段小尘身上。 在耸翠楼待一段时间,经历了行刺知州大人的行刺案不说,还招惹了王钦若,被官兵一直追捕。 好不容易和段小尘换了回来,本以为一切回归平静。 可如今,她去一趟湖州,竟然将面前这老家伙给自己招惹回来了…… 林逋觉得头突突地疼! 他隐于山林十年,本以为早已心静如水,无论何事都不能惊起心底波涛,可今日,白发老人的出现,叫他无法心静。 他一改往日宽厚神色,冷冷道: “小尘是我徒儿,我如何教她,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教我。” “老夫也不想插手你的事,不过,你应该最清楚,小尘不仅仅是你徒儿。”老人从塌上下来,来到林逋面前,“你只需要告诉老夫,她姓林,还是姓江?” “她姓宋!” 林逋回答得咬牙切齿,斩钉截铁。 老人讥诮笑了,戏谑地看向宋归尘: “你们不愧是师徒,连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都一模一样。” 师父和甄神医之间隐隐的机锋火药味,宋归尘如何能看不出来。 老人这一已经是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 宋归尘茫然:我姓林?还是姓江? 这是什么意思? 第122章 过往已成过往 一头雾水的宋归尘,完全听不懂两人说的话。 “师父,我不仅仅是您的徒儿,这是什么意思?您不是说,我是您在淮河边捡到的吗?” 她幼时好奇,也问过自己的身世,曾缠着师父问过自己的父母是谁。 师父告诉她,她是他游历江淮时,在扬州一个小渡口边捡到的。 因为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只好以国号为姓,给她取名宋归尘。 宋归尘丝毫没有怀疑。 可看今日这架势,她难道不是师父随手捡到的? 宋归尘怀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来转去,审视之意显而易见。 若说完全不好奇自己的身世,那都是假的。 师父外出游历的日子里,一人在家的宋归尘也曾羡慕山下有爹有娘的小朋友; 夜幕降临时,她也曾幻想过,她的父母或许正是万千灯火之中的某一户,此时正其乐融融地吃着晚饭; 行走在大街小巷,遇到年纪相当的夫妻,她也会在心里嘀咕,这对夫妻会不会就是自己的爹娘呢…… 年纪渐大之后,这份念想便也渐渐淡了。 师父养育自己这么多年,他就是自己的再生父母。 她这般记挂亲生父母,对含辛茹苦养育自己的师父太不公平了。 而且师父待自己就如亲生女儿,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就在宋归尘天马行空地猜测自己的身份时,林逋郑重地看着她:“小尘,从小到大,师父可曾说过一句假话骗过你?” “不,不曾。” 确实不曾,师父从不说假话。 除非他不愿意说,只要他说的,绝对是真实的。宋归尘近二十年来,从未怀疑过师父说的话。 林逋道:“那好,小尘你只要记得,为师从未骗过你,你确实是为师从河边捡到的。” 宋归尘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相信你,师父。” 林逋这才看向老人:“实在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顽固啊。” “我只是实话实说。” “你这是不敢直面过去。” “过往已成过往,我又何须直面?” “过往若已是过往,你为何不敢承认她的身份?” “我说过,小尘是我捡来的。” “老夫不信!” 二人谈话不欢而散,一个气冲冲地躺床上不说话,一个则拂袖出了屋。 宋归尘作为最小的晚辈,只得从中周旋,天黑之时,放鹤堂几间屋子前均点亮了红彤彤的灯笼,照得院中暖意融融。 宋归尘做了满满一桌菜,殷勤地替二人夹菜。 还挖出了几年前埋在梅树下的梅花酒,给二老斟满了。 “师祖,师父,虽然不知道您二老以前有过什么恩怨,但是人总要吃饭的嘛,来来来,喝酒,吃菜,吃饱了好继续置气。” 酒香,菜更香。 老人肚子诚实地咕咕叫起来。 他板着脸捂嘴咳嗽一声,将筷子在桌上敲了敲对齐,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几筷菜,半赞叹半讥讽: “做菜的手艺比医术强太多了,你以后就安安分分当个厨子得了,别去行医害人。” 宋归尘:您是老人家,您说得都对,我不生气。 林逋不客气地快老人一步,将最后一个鸡腿夹走,轻飘飘地扫了老人一眼:“吃饭就吃饭,那来那么多话。” 老人吹胡子瞪眼,看向宋归尘:“瞧见没有,这就是你师父的真实面目,你可别被他平日的表象给骗了。” 宋归尘才和杜青衫在耸翠楼吃了饭,这会儿一点也不饿,只含笑看着二老抢食,也不偏向任何一人,只眼明手快地给二人斟酒夹菜。 “来,鸡腿没了,这还有鸭掌嘛,师祖吃鸭掌。” 林逋一记眼刀扫来,宋归尘连忙给他也夹了一筷鸭掌:“师父,您也吃。” 待二人一番风卷残云,桌上的菜尽皆下肚,宋归尘眼巴巴地看着老人:“师祖,您瞧啊,这酒也喝了,菜也吃了,那关于顾易的病——” 老人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捋着胡子点头:“你放心,回头我就去给他瞧瞧。” 宋归尘大喜,越发殷勤地给老人捶腿捏肩,看得林逋瞠目结舌。 他这徒儿,何时这么狗腿了? 桌上的桃花酒还剩半壶,酒香勾人得紧。 宋归尘却忍着不喝,给老人和林逋频频倒酒。 不多时,二人喝得酕醄大醉,老人趴在桌上嘴里嘀嘀咕咕,林逋则面色酡红,举着酒杯叫宋归尘继续给他倒酒。 宋归尘拍了拍手,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倒在自己的酒杯里,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啧啧,这么好喝的酒,她却不敢多喝,真是太可惜了。 要是喝醉了,又跑到段小尘身体里去,那就完蛋! 宋归尘抿了一口酒,回味了一番,才蹑手蹑脚来到老人跟前,低低叫唤:“甄神医?甄神医?” “别……别叫老夫!老夫不救,不救!” “不不不,我没有叫你救人,我就是想问你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酒醉的甄神医神志不清,结结巴巴。 宋归尘暗笑:“你什么时候收我师父为徒的?” “你……你师父,你师父是……是谁?” “就是林逋,林君复。” “噢,他呀,他不是我徒弟,老夫……老夫没有他这个徒弟。” 宋归尘皱了皱眉,正要再问,老人动了动,颇为愤怒:“他就是个,就是个……” “就是个啥呀!”宋归尘急得满头汗,这老头,说话怎么说一半呢。 “就是个……” 老人话没说完,倒是响起了震天鼾声。 宋归尘瞬间石化。 敢情她上好的梅花酒,就这么没了呗! 还想着灌醉二人,好套话来着。 师父口风一向严实,这么多年,他的过去自己半点儿也不了解,想从师父口里套话,那是难如上青天,而且师父酒品极好,喝醉了也是安安静静地睡着,从不耍酒疯。 那就只能从这老头身上下手了,宋归尘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 可眼前这场景,喝了她的酒,什么消息都没吐出来,就呼呼大睡是怎么回事? 宋归尘气得两手叉腰,使出吃奶的劲儿将老人和林逋拖到塌上,收拾了满桌残迹,怀着气愤难当的心情回了自己屋。 罢了,来日方长! 第123章 娇娇女 日子悠闲。 孤山上的日子更是真正的与世无争,闲云野鹤。 自那日给师父和老头灌酒套话不成,宋归尘也歇了打探二人真话的心思,一门心思埋头整理自己手头还没完成的书卷。 师父说得没错,过往已是过往,再去打探又有何用? 重要的永远是当下。 老头拗不过宋归尘的纠缠,在宋归尘三坛梅花酒、几顿饭菜的贿赂下,今儿一早去了顾府,临走时,意气风发地向宋归尘保证,一定将顾易的失忆症治好。 宋归尘便加快了书籍的整理,要在顾易恢复之前,将编撰了一半的书能收尾的收尾,不能收尾的,整理出来先放到一边。 杜青衫说的,回京都之日,或许明日,或许秋天。 便是顾易什么时候恢复记忆,什么时候启程。 宋归尘自然不会乖巧地在杭州等他回来。 哼!好家伙,撩了人就跑,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宋归尘暗想,他去哪里,她跟着就是了。 她面前堆着高高的书卷,皆是魏晋以来各大家编纂整理的诗词。 除了送给段小尘的那一本《唐诗备问》之外,宋归尘还整理记录了魏晋南北朝以来各个朝代的诗词歌赋,皆自成一卷,复校多遍,比起市面上卖的相关书籍来,别的不说,质量肯定略胜一筹。 她准备将这些书整理好,都送给段小尘。 毕竟放在放鹤堂也是在书架上生尘,段小尘愿意学,能帮到她也是功德一件。 此时的段小尘,正和顾紫萤大眼对小眼! 顾紫萤面对这个突然成为自己“妹妹”的耸翠楼厨娘,心情复杂。 既喜欢又讨厌。 喜欢的是她小小年纪,一手好厨艺,虽然她也只在耸翠楼吃过两三次她做的饭菜,但那样美味的佳肴,吃过一次,便已经刻骨铭心,再也忘不了了。 讨厌的是她竟然臭不要脸地仗着爹爹的喜爱登堂入室,成了顾府的人。 这些日子,顾紫萤仔细回想了与段小尘的两次相见。 第一次是在耸翠楼,听耸翠楼酒保说楼中做菜的厨娘名叫小尘,杜大哥再三要见。 那时她虽瘦瘦小小,但却大大方方,干净利落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异乡而来的小姑娘,反倒像是在杭州生活了多年似的。 第二次是耸翠楼命案之后,自己跟着三哥去耸翠楼勘查现场,那时她刚被杜大哥从州府救出来,为了掩人耳目打扮成了书童模样。 还别说,那时她的行为举止,倒颇有男儿气概。 可这两天府里的段小尘,虽然个子长高了不少,也不像前两次见时那样黑瘦,整个人颇有江南闺秀的动人姿态。 可,顾紫萤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完全没有当初在耸翠楼见她时的喜爱和打心眼里佩服。 顾紫萤一开始觉得一定是因为她如今成了顾府姑娘,分去了父亲的宠爱,所以自己看她便带了偏见。 然而细细想了想,又发现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 再说,初见她时,她说她叫宋归尘,可现在,怎么又叫段小尘了呢? 两个名字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嘛! 因此顾紫萤风风火火地跑来段小尘住的西苑来,怒气冲冲地问:“说,你究竟是谁?” 她比段小尘大了三几岁,这么怒气冲冲地跑来,身后还跟着两三个小丫鬟,有十分以大欺小的意味。 段小尘一见这个阵仗就差点没哭出来了。 她噙着水盈盈的眼眸看着顾紫萤:“萤姐姐……” “谁是你萤姐姐,我可告诉你,你可别在我面前装可怜,我顾紫萤不吃这一套!”顾紫萤烦躁地看着眼前哭戚戚的小白兔,心下恶寒。 杜大哥居然喜欢这样一个人,她是如何也想不明白!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当初自己是瞎了眼,才对她有好感的么? 甚至还觉得杜大哥喜欢的人,一定是与众不同的。 可现在看来,她不仅抢走了爹爹的关心和宠爱,还让娘亲心里堵着一口气,家里这些日子因为她的到来,空气里都是小心翼翼。 顾紫萤越想心口越疼。 “你哭什么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顾紫萤怎么你了呢!”顾紫萤抱手指了指身后的丫头们,“大家可都瞧的清楚,我才问了她一句话,她就哭了起来,可不是我欺负她。” 众丫头纷纷点头。 段小尘抬袖,抹了抹眼泪,弱小可怜又无助。 “是小尘不对,惹萤姐姐生气了……” 恰在此时,顾提刑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紫萤!你又在欺负小尘!” 顾紫萤回头:“爹,女儿没欺负她,我就问了一句她是谁,她就开始哭哭唧唧的,仿佛受了多大委屈……” “行了!她是谁?我昨日说了,她现在就是你名义上的妹妹,你这个做姐姐的,日后要与她相亲相爱,凡事让着妹妹。” “什么妹妹啊,我没有妹妹!”顾紫萤赌气一跺脚,“她才不是我妹妹,你想要她当女儿,让她去当你的女儿好了!” “顾紫萤!”顾提刑怒不可遏地低吼了一声。 “你凶我?” “我——”面对女儿委屈的小模样,顾提刑训斥的话堵在喉咙里,放低声音,“跟我到书房来!” 书房里,顾紫萤噘嘴看东看西,就是不看顾提刑。 顾提刑摇了摇头,语重心长:“紫萤,你不是小孩子了,也该懂事了。小尘没了亲人,一个孤女,在杭州孤苦伶仃的,又没有地方可去,若为父不将她接进府来,那王钦若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她。” 顾紫萤一针见血:“王钦若那老贼伤天害理,他摧残的的小女孩还少么?爹你为何不将其他被王钦若盯上的女子都接进府来,而只将段小尘接进府呢?” 不过是出于私心罢了! 顾紫萤生气地想:当我是三岁小孩,这么好糊弄么? 她道:“爹,您不必再说,您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只怕是也不在乎我这个亲生的了,既如此,我也不叫您爹了,您也别认我这个女儿——” “顾紫萤!” 面对这个娇娇女,顾提刑的耐心比在顾易面前更多些,不过此时,话也重了一重。 “你这十几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第124章 悔失约 顾紫萤本也只是小女儿脾气,在父亲面前撒娇而已。 此时见父亲真动怒了,顿时蔫了下来,垂头不敢说话。 娇软可爱的女儿这么可怜兮兮的模样,顾提刑也于心不忍,收起怒气,轻斥道:“以后再敢胡说,家法伺候。” 顾紫萤这才娇俏地挽着顾提刑的手臂,撒娇道: “可是爹,那个段小尘真的很可疑嘛,女儿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说她名叫宋归尘呢,和孤山林先生的徒儿同名同姓。” 顾提刑凝重思索,他记得,西湖上,在武叔准备的船上第一次见到小尘那丫头时,她将安娘交给她的蠲忿犀呈给自己,当时小易也告诉自己,她名宋归尘。 若不是她的模样和安娘有几分相像,安娘又将那么重要的蠲忿犀交给了她,自己也不敢确定,她就是安娘的女儿。 可是,这名宋归尘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她小孩子心性,有意盗用别人的名字? 顾提刑皱了皱眉,小小年纪养成这样虚荣的心性可不行,得问个清楚。 “萤儿,此事为父会问清楚,不过你可要记住了,即便你不接受她做妹妹,她也比你小,你可不能欺负她。” “知道啦。”顾紫萤嘟嘴道,“人家也没有欺负她嘛,女儿只是想问问她究竟为什么要骗大家她叫宋归尘而已,而且,我觉得,她和我最开始见到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像,动不动就哭,一点儿也没有原来的伶俐劲儿。” “她小小年纪失去了母亲,受了打击,哭一哭有什么不对?” “也是哦。”顾紫萤赞同地点头,“这么一说,她还真挺不容易的……” 顾提刑十分欣慰。 女儿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 因为小易失忆一事,昨日请了无数大夫,皆说无医治之法,今儿一早,来了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信誓旦旦地说小易的病症他能治。 如今一副药下去,小易睡了过去,那白发老者也睡着了…… 顾提刑虽然对这个行事不着调的老人的话抱着怀疑态度,不过见他言辞凿凿信誓旦旦,顾提刑提了几日的心,也稍微放了放。 顾府上下也都沉浸在愉快的氛围中。 此时女儿又开始理解自己,顾提刑心下大慰,心情轻松了不少。 “萤儿能这样想,为父甚是欣慰。”顾提刑道,“时候不早了,你下去,日后多和小尘亲近亲近。” 顾紫萤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出了书房。 走到水池边,顾行之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笑道:“小妹,被父亲训了?” 顾紫萤给了他一个冷眼。 “哎呀,你去西苑闹的事情,二哥我都知道了,下人们都传开了。” “他们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萤姑娘以大欺小,欺负新来的尘姑娘呗。” “岂有此理!”顾紫萤跺脚,才生出的一丝丝同情顿时烟消云散,“我哪里欺负她了,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在那瞎说?叫我揪出来,看我不揭了他的皮!” “哎呀小妹,二哥就喜欢你这火爆脾气!” 顾行之本就脾气冲动,这几日顾易受伤,爹却将一个毫无关系的女子接到府里,还让他们以妹妹待她。 他早就生气得不行,想找个机会去找段小尘的茬儿了。 不过他毕竟是个大男人,一个大男人去欺负一个弱女子,这事他却也做不出来。 而且,大哥也一直交待他千万不要冲动行事,他便忍着没动。 好在小妹将他没做的事情做了,他不由得拍手称快。 “小妹,下次你要行动之前,先告诉二哥一声,二哥替你把风,绝对不会让咱爹抓你现行!” “想什么呢!”顾紫萤拍了拍顾行之的脑袋,“我是那么不懂事的人么?我犯得着去欺负一个没爹没娘的小姑娘么?下人们嘴碎乱传,你也信?” “不对啊,我方才从西苑那边过来,打扫庭院的几个婆子说得有模有样,说你带了好几个人将段小尘围住,欺负得段小尘都哭了……” “胡说!” 顾紫萤气愤难当,这些嘴碎的婆子,风还没吹起来呢,她们就开始打雷下雨了! 气死她了! “我就是带着云姑姑几人一起去了西苑,问了段小尘个问题而已,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她就哭了起来。二哥,你也知道的,前些日子我跟着娘去了外祖母家,欠下了许多功课,这几日云姑姑几人总是揪着我学这学那,恨不得时时跟在我身后,随时提点……” 她还没说完,顾行之就笑了起来。 笑够了之后,才道:“那你们确实也人多势众,婆子们并没有说错。” “人多势众你个头啊!云姑姑几人能允许我欺负段小尘么?恐怕我还没动手呢,她们就先将我架回去了。” 爹定然也是知道这一点,才这么快相信了自己的话。 好不容易甩掉了云姑姑她们几个,顾紫萤背着手往前院去,这个时候回自己院,无异于羊入虎口,云姑姑她们几个定然不会放过自己的。 自家小妹不愿学闺阁女子琴棋书画那一套,顾行之是再了解不过了,因此也不多说什么。跟在顾紫萤身后。 “你跟着我做什么?你今日不去六艺坊了么?” “三弟在养伤,温姑娘最近又回家去了,我可不想去六艺坊听柳小白脸说书。” “叫你别叫人家小白脸——哎呀不好!”听到顾行之说起柳小白脸,顾紫萤下意识纠正他,随即突然想起了什么。 “二哥,今天是什么日子?” “六月初五呀。” “糟糕!” 顾紫萤提起裙角就往府外跑! 三日前从外祖母家回来时,路上碰到了卖画的柳逢春,和他约定了三日后,在耸翠楼取书来着! 若不是方才顾行之提起柳逢春,她差点将这事全给忘了! 她像一阵风般跑在大街上,偶像要送书给自己,自己却迟到了!这是何等的卧槽啊! 顾紫萤喘着粗气,慢下脚步。 此时已经日落西山,柳逢春等不到人,恐怕早已走了。 想到了这个事实,顾紫萤心情低落,继而还是继续往耸翠楼去。 是她失约在先,总要去一趟,道个歉什么的。 第125章 冷且美 来到耸翠楼,询问门口酒保。 柳逢春确实来过,也确实走了。 顾紫萤倒也没有多失望,毕竟《梅妃传》的话本子,顾行之已经给了她一本,她这几日已经看完,犹回味不止。 只不过失约于人,终究是她失礼,便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向柳逢春当面道歉。 来都来了,顾紫萤也不急着回家,而是要了间雅致的阁子,准备尝尝耸翠楼新主厨的手艺。 周蔷亲自送菜上来,见顾紫萤一人前来吃饭,不由多问了一句:“顾姑娘今日一个人?” 顾紫萤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点头道:“不错。耸翠楼没有不许一人前来吃饭的规矩。” “没有没有。”周蔷忙摇头,试探一问,“听说前几日林通判绑架了令兄,顾三郎如今可好?” 耸翠楼人来人往三教九流,消息最是灵通,几日前顾提刑公然将林通判缉拿之事传遍了杭州,周蔷知道此事毫不奇怪。 顾紫萤也没打算隐瞒:“多谢周大哥挂念,我三哥受了点伤,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如今正在休养。” 周蔷颇为担忧。 行刺王钦若一事,顾易将真凶周蔷和常老爹等人隐瞒了下来,对周蔷算是有再造之恩,故而周蔷对顾易是打心眼里尊敬,如今听说他受了伤,不免忧心忡忡起来。 顾紫萤笑道:“周大哥不必担忧,今儿来了个白发神医,说是孤山宋姑娘请来的,一定能将我三哥的失忆症治好,我瞧着,是有两把刷子的。” 听到宋姑娘,周蔷失了神。 前几日宋姑娘、段小尘和杜公子几人在耸翠楼用饭,小逸和段小尘先离去,剩宋姑娘和杜公子二人,周蔷就已经猜到宋姑娘和段小尘大约是换了回来。 换回来了就好。 周蔷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加不敢出现在宋归尘面前。 宋归尘在段小尘身体里时,周蔷还能稳稳心神和她说话,如今,她又变成孤山上的宋姑娘,他就更不敢抬眼瞧她了。 故而那一日,虽然知道宋归尘就在耸翠楼,周蔷犹豫踌躇许久,终究是没有去见她,只让下面的酒保们好生招待。 注意到周蔷的异样,顾紫萤转了两圈水灵灵的眸子,放下筷子:“周大哥,你怎么脸红了?” “啊?”周蔷回过神来,见顾紫萤一脸打趣地看着自己,顿时大为窘迫,“顾姑娘打趣小的。” “不对啊,周大哥,我绝对没看错,我一提到宋姑娘,你就脸红了。” “额,这个,顾姑娘快吃菜,菜凉了。我楼里还有事,先告辞了。” 周蔷说着就要走,顾紫萤好笑不已,忙拦住他:“周大哥别忙着走,我向你打听个事儿。” 周蔷回头:“顾姑娘请问。” “耸翠楼命案之前,在楼里担任主厨的小尘姑娘,真名是段小尘?” “这。” 顾紫萤一问出声,周蔷就知道她究竟想问的是什么。 段小尘住进了顾府的事,周蔷也有所耳闻,想必是如今的段小尘和之前的小尘差异太大,顾姑娘起了疑心。 然而此事事关宋姑娘,能否将实情告知顾姑娘,周蔷一时拿不定主意。 顾紫萤看出了他脸上的犹豫,出言刺激道: “周大哥若为难,我不问就是。不过是因为我三哥如今失忆,不记得以前的事情,所以我没地儿问,才来问周大哥罢了。等明儿我三哥记起来了,我问他也是一样的,我三哥调查耸翠楼一案,和那个小尘姑娘经常照面,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周蔷一想,此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不过所有关于宋姑娘的事情,他都小心翼翼地保存在心,不轻易对他人言,故而听了顾紫萤这话,他也只道:“我能告诉顾姑娘的是,如今在府上的小尘,确实是段小尘。” “什么意思?那以前的小尘呢?” “以前的小尘……” “是宋归尘对不对?” 顾紫萤本就聪慧,从这么多蛛丝马迹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一点。 脱口问出这话,她和周蔷都愣了愣。 顾紫萤是震惊于这个匪夷所思的事情。 而周蔷则是想不到,顾姑娘竟然这么快就拨云见日,找到了真相。 艰难地点了点头,周蔷道:“顾姑娘聪慧,小的佩服。” 然而顾紫萤还没有反应过来,虽然问是她问出来的,但是……问的那一瞬间,她确实什么也没多想,就那么自然而然地问了出来。 问出来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件事是多么的离谱!离谱到,正常时刻的她压根不会相信。 此时意识到了事情原委,顾紫萤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这么说,那个做出好吃的饭菜的人,是孤山上的宋姐姐?”顾紫萤完全无法相信,那样一个清清冷冷的冷美人,居然会挽起袖子,洗手作羹汤。 还做得那么好吃! 顾紫萤对宋归尘的印象就是面无表情,独来独往,有几次在耸翠楼和她擦肩而过,她周身都散发着冷气。 若不是三哥多次训斥自己,不许直呼其名,她才不会叫她宋姐姐。 “这,这,这太刺激了。我要好好缓缓……” 顾紫萤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这件事,我三哥知道吗?” “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周蔷如实回答,“不过杜公子显然是知道的。” 原来如此。 顾紫萤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杜大哥喜欢的,不是段小尘,而是宋姐姐。 这下,自己是彻底没戏了。顾紫萤有几分失落地想,原以为,杜大哥喜欢小尘是因为小尘的救命之恩,那样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姑娘,杜大哥怎么可能会喜欢。 若是和段小尘争,自己倒有几分胜算。 可和宋姐姐争……顾紫萤自认,还没有这份勇气。 在整个杭州,见过宋姐姐的人不多,但每个见过她的人,都异口同声: 冷且美! 就算杭州各大闺秀,以及六艺坊和平康馆所有排的上号的美人儿也加进来算,恐怕也没有几个比得上宋姐姐的。 倒不是宋姐姐真有多美,而是她久居孤山,自带了一份隐士高人的气质,周身那不染凡俗的清冷给她加了不少分。 每次她下孤山来,也只到耸翠楼,以至于想一睹她真容的杭城百姓日日守候在耸翠楼,就为了瞧她一眼。 顾紫萤对此事可是深有感受。 第126章 空痴情 顾紫萤犹记得。 三哥和宋姐姐的婚事刚刚定下不久,自己缠着三哥带自己来耸翠楼打牙祭。 平常人本来就多的耸翠楼,那一日更是人满为患,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凑在一楼散厅翘首张望。 随便找个人一问,竟然都是在此等候孤山宋姑娘的。 不知是哪个闲得没事做的痴汉,竟然统计了宋姑娘出现在耸翠楼的日子,还找出了规律,更预言说今日宋姑娘一定会来耸翠楼。 这个消息一出,大家纷纷跑来蹲点守候。 顾紫萤当时都震惊了,现在回想当时的场景,依然震惊不减。 结果还真让那闲得没事做的痴汉给说中了,那天临近晌午,宋姑娘真来了。 她行步如风,目不斜视,径直往二楼去,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一楼散厅中的众人。 顾紫萤都要怀疑,宋姑娘压根就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为了看她才来的。 美人如花,确实美极。 不过有点难以接近的样子。 顾紫萤当时给宋姑娘下了这样一个评价。 同时她也替身边的三哥担忧,打趣道: “三哥,你以后就要娶那样一个冷美人啊,我真替你捏一把汗。你瞧她桀骜的样子,连看都不看大家一眼,真是不食人间烟火。” 三哥温润儒雅,遇上这么个面无表情的冷美人,可如何是好哟! 当时三哥似乎也和楼中众人一眼,默默看着往楼上走的宋姑娘,直到宋姑娘进了阁子不见了背影,才回过神来,回答自己:“她自小住在孤山,鲜少与人交流,不懂人情世故也是情有可原,你以后可不能欺负她。” “三哥,你这还没娶进门呢,就开始护上了?八字才写了一撇,三哥你就想以后啦?”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爹既然替我定下了这门亲事,我自当娶她。” 顾紫萤笑道:“我瞧着她虽然冷些,但也是个美人儿,三哥可一点儿也不吃亏的哟。” “紫萤。”顾易正色,“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子,休得打趣。” 那是顾紫萤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宋姑娘。 她以为,那也是三哥第一次见到他未过门的妻子。 其实不是。 早在定亲后没几日,顾易就和岳勇去过孤山,偷偷见过了。 这一日的她和那日在梅树下的她截然不同。 顾易一时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她。 几日后。 安静的顾府东苑,雅轩之中,微风吹拂着池边柳丝,一池绿水微皱,水中浮着几只鸭子,满塘碧荷被四处游荡的鸭子撞得左右摇晃。 顾易怔怔地坐在椅上,看着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愣愣地出神。 远处顾紫萤和顾行之站在桥上,担忧地看着顾易。 托甄神医的福,几日前顾易醒来之时,记起了所有的事情。 然而醒来之后,却一直这么安安静静的,除了必要的话之外,都不见他开口。 顾行之扯了扯顾紫萤的衣袖:“小妹,三弟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记起来以前的事情了,我看三弟反而更不开心了呢?” 顾紫萤隐隐知道三哥为何如此。 她那日在耸翠楼,从周蔷嘴里知道了段小尘和宋归尘两人灵魂互换一事,也知道杜大哥心悦之人,是宋姑娘。 看眼前的场景,三哥他…… 顾紫萤心里苦笑,她们兄妹这是怎么回事?一个栽在宋归尘身上,一个栽在杜青衫身上,偏偏人家两人,现在保不齐正在孤山你侬我侬呢。 顾紫萤朝顾易走去:“三哥。” 顾易扭头看了顾紫萤一眼,笑了一笑:“小妹,你来了。” 顾紫萤点点头:“三哥,你才刚好,还是不要在池塘边吹风为好,我扶你回屋。” “不用担心,我晒晒太阳就回去。” “三弟,你最近心事重重的,有什么烦心事和我们说说呗,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三弟你别憋在心里,憋坏了自个儿。” “我没事儿,就是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我需要好好捋捋。”顾易道,“对了,甄老神医回去了?” “回去了,今儿一早就回去了,交待了一番叫你好生休养,切勿多思多虑,还说馋死小尘做的饭菜,要回孤山——” “二哥。” 顾紫萤忙打断顾行之的话,使劲儿瞪了他一眼。 真没眼力见儿,在三哥面前说什么小尘! 顾行之被自家妹妹这么一瞪,顿时意识到自己也许可能说错了话……可是,自己也没说什么呀?到底是哪里不对? 顾易佯装不知他们的小动作:“说到小尘,小妹你和段小尘相处得如何了?” “她呀。”顾紫萤没好气道,“我现在都进不了她那院儿呢,才到院门就被婆子们拦住,爹也真是的,我都答应他不会和段小尘作对了,他居然还命人防着我!看来我这个亲女儿呀,马上就要地位不保咯。” “爹不是这么糊涂的人,内宅之事他一向不过问。”顾易问,“是不是别的什么人交待婆子们拦的你?” “这我哪知道?不管了,反正我也不想见到她,不让去正好!” 顾易宠溺一笑:“她也是个可怜之人,事已至此,娘都已经不介意了,你倒是记性大。” 顾行之冷哼道:“娘不介意,是因为娘对咱爹就没抱过希望,反正府里也不差这一口吃的,就当是养个猫猫狗狗罢了。” 话虽无礼了些,但却有几分道理。 顾易沉吟片刻,对顾紫萤道:“小妹,你回头让大哥看一看,西苑的婆子们是怎么回事。” 紫萤是顾府唯一的小姐,顾府不论是哪儿,她想去就去。 这些婆子竟敢明目张胆地拦她,实在是不合规矩。 见他这么郑重地交待自己,顾紫萤点了点头,顾行之突然一拍脑袋: “三弟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几天前,小妹带着云姑姑几人不过是问了段小尘几句话,一转头的功夫,下人们都传遍了小妹仗势欺人的事情。若不是我出面威慑,事情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呢。” “竟有这事?” “可不是,婆子们说得有模有样,我当时都信以为真了,还是后来问了小妹,才知道事情原来压根不是下人们说的那样。” 顾紫萤也想起来了,她皱眉道: “这些婆子们也是皮痒痒了,回头我让大哥查出来是谁散布的谣言,将她们都发卖了去!” 第127章 勤有堂 顾易也神色凝重。 府里的下人一向循规守矩,今日这事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却也不得不引起重视。 他可就这么一个小妹,哪里容得下别人诋毁! 顾易对自己这个小妹最了解不过了,心思单纯,有好吃的就行,行事虽然冲动了些,但正经起来也能帮自己记录记录案卷,且记得比府衙里的书吏们都好。 顾紫萤自小跟着几个哥哥一起读书识字,学的都是男儿家修身养性那一套,近年来年纪渐大,开始说婆家了,母亲才给她找了云姑姑几个,教她女儿家相夫教子之术。 不过,很显然,她是不乐意学的。 不然也不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时不时瞅着机会就往东苑这边跑。 “萤儿,此事你和母亲提一嘴便罢,如何处置丫头婆子们,母亲自会抉择。” 顾易下意识不想小妹成为一个被内宅琐事困住的女子,她应该是坦坦荡荡、磊磊落落的。 执剑之人,当看向风景高远处。 小妹从小练的是剑,而不是后宅心计。 “我知道了,三哥。”顾紫萤道,“我和二哥是来安慰三哥的,怎么全反了,倒让三哥为我操心起来。” 兄妹三人皆是一笑。 池塘中的鸭子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西苑里的段小尘正伏案奋笔疾书,她面前摆的不是历代书法大家的临摹本,而是宋归尘送给她的那本《唐诗备问》。 书上蝇头小楷整整齐齐,好不动人。 两个时辰之后,已过了午饭时间,段小尘才揉了揉酸痛的手臂,放下纸笔,满意地看着这些日子自己抄出来的另一本《唐诗备问》。 打量了一会儿,她提笔在扉页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待墨迹干后,将另一本书放到蜡烛火焰上点燃,火焰烧起,那本书很快付之一炬。段小尘珍爱地捧着手里的新书,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距离耸翠楼不远处的东街有家私人刻书铺,名叫“勤有堂”。 勤有堂乃是杭州着名的刻书铺,刻书工匠技术纯熟,纸墨工料多选上等,其出品的书,刻印精美,字体秀丽,远近闻名。 许多落第书生或是闺中儿女手写了话本诗集,想要印刷出版,大都会找上勤有堂。 比如柳逢春的所有话本子,就是独家委托给了勤有堂,由勤有堂印刻出版的。 段小尘捧着手里的书,在勤有堂门口徘徊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这不是前儿见过的小尘姑娘吗?想通了,决定印刷出版《唐诗备问》对吗?”一个蓄着八字胡须的中年人和蔼可亲地将段小尘领到会客室。 段小尘点头:“对。” “太好了。”八字胡须中年男人道,“我敢说,小尘姑娘这本《唐诗备问》一经出版,定会大卖!” 八字胡须男那日刚好在耸翠楼看到小逸和段小尘从楼上下来,下楼时,段小尘手里的书不小心掉落在地,胡须男上前捡起了掉落在地的那本《唐诗备问》。 虽然只粗粗看了前几页,然而多年刻书的经验告诉胡须男,这本专注于唐诗的个人笔记,一定会吸引许多闺阁之中的小娘子们来看,甚至学堂里念诗的儿童、以及许多对诗词感兴趣的学子也可从中有所得。 他当下便问段小尘是否愿意在勤有堂将此书印刻出版,然而被段小尘拒绝了。 如今段小尘抱着书过来了,聪明如胡须男,自然霎时便明白了段小尘的意思。 接过段小尘手里的书,细细翻了翻,胡须男眼尖地发现这一本和上次看到的那一本字体变化很大,虽然看得出有意模仿,但显然并没有模仿到精髓。 不过前来印书之人,给的是副本,而手里留着正品,也是常有的事,胡须男并未疑心,只当这是段小尘留的心眼。 “小尘姑娘放心,我们勤有堂百年老店,绝不会做自砸招牌的事情。况且,小尘姑娘如今是顾提刑爱女,勤有堂就算是有几百个胆子,也不敢私吞姑娘的书的。” 段小尘完全没想这么多,不过见他这么说,也点了点头,二人商议好印刻细节,说定价钱签了协议后,胡须男道: “那小尘姑娘就安心等候,最慢三月,快则一月,这《唐诗备问》便会出现在杭州各书铺。届时,卖书之盈利,我会亲自奉上府上。” “那就多谢先生了。” 最慢三月、最快一月,那时,宋姐姐已经和杜公子离开杭州了。 段小尘愉快地想着,脚步轻快地往顾府去。 还没到府门,远远地瞧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在顾府东边墙角踮脚张望,滑稽的模样好不搞笑。 段小尘办妥了几日来藏在心里的事,此时心情愉快,便上前问: “你是何人?为何在顾府门外鬼鬼祟祟?” 柳逢春回头,见是个娇俏小娘子,顿时以袖挡面。 自己一个读书人在别人墙角偷看,已是大为不妥,此时竟被个小姑娘抓了现行,他当下十分窘迫,忙道:“在下有事要找顾府二公子。” “你既是要找人,从门口光明正大进去不就行了。” “姑娘说得没错……”柳逢春窘迫应声。 他本来是准备上门的,然而行至此处,忽而听到墙内传来一道清脆的笑声,和那日女扮男装从几个纨绔手里救了自己的红衣女子的声音十分相像,柳逢春当下好奇,便踮起脚尖,想看看里头是何人。 结果墙高人矮,他还没看清里面的场景呢,就被段小尘抓了现行。 段小尘捂嘴笑道:“你既然是要去顾府找人,就跟我来。” 柳逢春跟上段小尘的脚步:“姑娘是顾府何人?” “问那么多干什么,反正我能带你去找你要找的人不就行了。” “姑娘所言极是……” 段小尘又是一笑,进了顾府,随手召来一个下人,吩咐他带柳逢春去东苑找顾行之,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顾行之每次见到自己都怒气冲冲的,她可不想凑上前去自讨没趣儿。 柳逢春在那下人的带领下,来到了顾行之面前。 “顾公子这些日子可有见到温姑娘?” “温姑娘前些天不是回家去了吗?”顾行之大为不解。 第128章 香桥会 “六艺坊坊主派人去温乐师家问过了,温乐师并未着家。” 七八日前,温姑娘收拾了行礼说是家里老母病重,需要去床前尽孝。 她是六艺坊教习,谱的曲子别人多有不及,因而坊主原本是不愿放她回去的,然而孝敬父母乃是人之大伦,坊主再怎么不舍,也没有强留的道理。 况且,温言只是回家一趟,她家就在城外三十里出的温家村,此番出城,待母亲病好,还是会回来的,故而坊主便准了她回去。 一晃七八日过去,还不见她回来,甚至连个信儿也没有,坊主这才急了,派人出城到温家打探了一遍,却得知,温姑娘压根没有回家,温母也并没有病重。 六艺坊的人察觉到了不同寻常,坊主派人四处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温言的踪影,柳逢春这才前来询问顾行之可有见到她。 平日里,顾行之对温姑娘最是上心,平日一有时间,就跟在温言身后端茶送水,温姑娘长温姑娘短的,六艺坊众乐师都知道此事。 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饶是顾行之对温言掏心掏肺,可温姑娘对顾行之却一直是不冷不热,以至于六艺坊众人都打趣顾行之“顾不行”。 此时见顾行之也说没见到温言,柳逢春带了忧色。 “温乐师孝顺,绝不会拿生母病重为由欺骗大家……” 顾行之一听这话就急了,噌地起身往外冲,柳逢春忙跟上,道:“六艺坊已经派人去报了官,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顾行之顿住脚步,往顾易的院子走。 在顾行之眼里,官府的人,压根比不上三弟! 柳逢春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他特意来顾府一趟,主要还是为了请顾易出面,见状大喜,忙抬步跟上顾行之。 还没到雅轩,便被迎面而来的顾紫萤拦住了去路:“二哥,你风风火火的做什么?” “温姑娘不见了,我找三弟!” “三哥刚歇下。”顾紫萤道,“人不见了去官府嘛,都来找三哥是什么意思。” 顾行之这才意识到顾易如今正在养伤,早上甄大夫还特意交代要静养,不宜多思多虑呢。 顾行之为难地挠着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说起来,三弟会受这么重的伤,自己也是有责任的。 若不是自己将三弟带去耸翠楼,三弟也不会得罪林先道,也就不会被林先道命人绑架…… 顾行之这些日子对此事已经够愧疚的了,此时又要因为温姑娘的事,去让三弟养伤期间都不能好好休息,这事儿他也做不出来。 可是温姑娘平白消失了,他也没法儿坐视不管。 顾紫萤看了看二人:“什么情况,不如说与我听听。” 二人狐疑地看着顾紫萤,尤其是柳逢春,面前的女子柳叶眉、瓜子脸,眉宇间颇有几分英气。 他脑海里顿时晃过那日清波门救了自己的英气男装女子! 顾行之盯了自家小妹几息功夫,决定死马当活马医。 毕竟小妹确实比自己聪明得多,她跟在三弟身边,也见过了不少案件,此事说与她听,搞不好她还真能帮上忙。 “是这样的——” 顾行之三言两语将事情原委告诉了顾紫萤,柳逢春也在这段时间里将脑海里的旖旎心思甩了出去,将心思放到温言失踪之事上来。 顾行之说完了,眼巴巴地看着顾紫萤:“小妹,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温姑娘究竟去哪了呀?” “我又不是神仙,这我怎么知道?”顾紫萤负手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道,“我看呐,你们就做好给温姑娘收尸的准备。” “小妹,你怎么咒人呢!” 闻言,顾行之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他的温姑娘哟,他不过是因为这些日子家里的事实在太多,恰好温姑娘又说要回家一趟,便没有往六艺坊去,没想到,短短几日,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柳逢春虽然也急,倒没有像顾行之那般焦急上火,而是拱手问顾紫萤:“姑娘为何如此断言?难道就不能是温乐师躲了起来,或是被朋友请去什么地方了吗?”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 顾紫萤掰着手指头数道: “一来,温姑娘是听闻温母病重才着急收拾东西要回家,可温母并未生病,明显是有人给她假传消息为诱她出城; “二来,下月便是七夕,各大乐坊想必都铆足了劲儿在今年的七夕香桥会中夺得头筹,温姑娘去年谱的曲输给了耸翠楼的翠娘,没能夺魁,曾放言今年一定会战胜翠娘,在这个关头,你觉得温姑娘会离开六艺坊去什么朋友家玩耍吗?” 柳逢春和顾行之皆被她说得目瞪口呆,不相信温姑娘真的一遭不测,但又说不出反驳顾紫萤的话。 顾行之急道:“那也可能温姑娘就是去拜访朋友,或是游山玩水寻找谱曲灵感也是极有可能的……” 顾紫萤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看得顾行之底气不足地弱弱道:“那小妹,现在怎么办呐?” 温姑娘要是遭遇了不测,他也不活了!嘤嘤嘤! 顾紫萤想了想道:“我先去一趟六艺坊。既然是有人谎称温母病重,骗了温姑娘,我们就先从这个传递假消息的人下手。” 顾行之二人皆点头道好。 三人来到六艺坊。 坊主见到柳逢春,忙迎了上来,没见到顾易,顿时大失所望。 “顾三郎呢?” “家兄前不久受了重伤,不宜过劳,故我便前来看看。”顾紫萤上前答话,不卑不亢。 坊主见她虽是一介女流,然而却落落大方,昂首自信,倒比她身旁的顾行之更要有顾府儿郎风范,只是错生在女儿身。 顿时也不做隐瞒:“方才衙门的人来过一遍,将与温乐师熟悉之人都押去了衙门,说是要一一审问……” 他现在就是后悔!非常的后悔! 好好的报什么官哟! 不如一开始就去提刑司! 他的六艺坊可比不得耸翠楼,耸翠楼那是出了行刺知州案,还能风雨不动地照常营业的官营酒楼。 可他小小的六艺坊只是个私人乐坊,这沾了官司,被无缘无故抓走的人就是十几个,顿时坊里人心惶惶。 寻常百姓沾上官司就是一身腥气,坊主算是领教了。 第129章 恨来迟 听说与温言熟悉的人都被抓去了官府,顾紫萤暗道可恨! 这些官府里的人,本事么没有,就知道严刑审问无辜。 如今林先道被爹爹缉拿在提刑司,官府只有王钦若一人独大,那些被抓去的六艺坊姑娘…… 顾紫萤越想越气,气得心肝儿都在疼! “坊主,我想去看看温乐师的房间。不知方便否?” “方便方便。”坊主点头不迭,随即又道,“不过州府的衙役已经搜查了一遍,房间里的东西已经被动过了。” 顾紫萤又是一阵气得吐血! 罢了罢了,不气不气,谁让自己来迟了呢。 说到来迟,顾紫萤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柳逢春,那日自己是男装打扮,他应该没有认出来。 幸好那天去耸翠楼时,他已经走了。 不然,当时自己着急,完全没有换衣服,岂不是就露馅了。 这么想着,已经来到了温言的房门口,坊主推开门,对顾紫萤做了个请的姿势。 看得出来,温言是真的喜欢乐器,房间里各类乐器齐备,一旁的桌上散落着来不及收拾的曲谱,显然她离开时,走得极其匆忙。 顾紫萤转了一圈回到门口,对坊主道:“坊主可还记得,温乐师向你提出要回家前后的事情么?可否一一说来,越详细越好。” 坊主当下便道:“那日是六月初五,太阳毒辣得很,坊里那日正好预约了柳生说书,众乐师们都聚在前厅呢,唯独不见温乐师,我想着许是七夕在即,她在房间埋头谱曲,便也没有注意。 “偏偏那日原本说好一个时辰的话本子,柳生硬是压缩成半个时辰讲完了,以至于来坊中听书的客人们很是不满,我只好让小厮们安抚众人,一时坊内闹哄哄的乱成一团……” 坊主说到这里,朝柳逢春看了一眼,柳逢春忙拱手道:“此事是小生的过错,往坊主见谅。” 他这些日子因为这,不知多给六艺坊讲了多少次书,这坊主却还一直念叨此事。 哎!命苦啊。 坊主继续道:“正闹着呢,温乐师从外头回来了,满头汗一脸焦急地和我说她娘病了,她得告两天假回去看看。我一想,七夕香桥会马上就要到了,她这一去,不是耽搁事情嘛。不过见她哭得伤心,我心一软,便答应了。” 顾紫萤听完,疑惑道:“六艺坊出城去温家村满打满算足有五十里,坊主就这么放心让温乐师一个弱女子独自回家?” “这可冤枉在下了。”坊主道,“六艺坊向来对待坊内都是十分优待的,像温乐师这样出色的乐师,出门一趟自然有车马相送。” “那日送温乐师的车夫呢?” “也被州府的人带走了。” 顾紫萤疯狂吐血中! 在六艺坊转了一圈,所有相关的人,统统被州府的人抓去了,除了坊主,其他连个可以问话的人都没有。 顾行之和柳逢春二人给在顾紫萤身后,见她沉默着不说话,两人生怕打扰了她的思绪,也凝神静气地不敢发出动静。 过了许久,顾紫萤奇怪道:“你们两个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奇怪?” “所有和温乐师稍微有一点接触的人,都被州府衙役抓去了,可为何没有抓坊主呢?按理,坊主才是最先要去审问的人。” 柳逢春道:“赵坊主说了,正是因为他是坊主,才免于一难。毕竟六艺坊还需要他留下来打理支撑呢,官府的人也要讲点道理不是。” “话虽如此,温乐师离开六艺坊前最后说话的人是坊主,若是温乐师出了什么事,他的嫌疑最大。”顾紫萤自语道,“可是他的回答又没有什么破绽,看起来似乎确实不知道温乐师去了哪里……” “赵坊主还要温乐师给六艺坊谱曲儿呢,怎么会做这等事。”柳逢春十分不赞同顾紫萤的猜测,和顾紫萤产生了争执。 而悲伤的顾行之如失了魂魄一般机械地跟在二人身后,完全没有听进去二人的话,只知道,温姑娘恐怕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州府的人将关键证人都抓走了,他们是想问话也问不到,顾紫萤一时束手无策,陷入了僵局。 突然,顾紫萤一拍脑袋:“还有个办法,咱们去州府找那个车夫。” 柳逢春听了,惊倒在地。 州府岂是那么容易进的? 顾紫萤眉头展,对二人道:“我去去就来,你们在此等我。” “小妹,你去哪?”顾行之终于回了神。 “去提刑司找爹,要一份追捕令!” 二人翘首看着顾紫萤的背影消失在了街头,来到一家街边茶铺坐下,见顾行之犹哀戚不已,柳逢春宽慰道:“顾兄弟,你也别太难受——” “屁话!温姑娘如今生死不明,还不知道在何处受苦呢,我能不难受吗?”顾行之气道,“就你心大,亏温姑娘还那么照顾你,对你那么好!” 柳逢春:“顾兄弟,温乐师于我有恩,她如今不见踪迹,我也十分忧虑。只是着急上火解决不了事情,眼下一点线索也没有,唯一可能知道温乐师去处的车夫又被州府的人抓走了……” “停停停,你念叨得我头疼。”顾行之揉着脑袋,打断柳逢春的话,余光瞥见对面万通钱庄进去了一个人。 “她怎么在这里,她也需要兑银票的么……” “顾兄说谁?” 顾行之并不想和柳逢春多说,没好气道:“一个不熟的人。” 柳逢春回头张望了几眼,没见到什么人,便也不再询问,而是继续回想温言究竟可能去了什么地方。 柳逢春是在六艺坊说书认识的温言,对谁都冷冰冰的温乐师偏偏对他热情如火,柳逢春也是十分苦恼。 以至于他每次去六艺坊说书,都要做好极大的心理准备。 上次温言不在,他心里还松了一口气,想着赶紧将这一折书说完,好去耸翠楼给那女扮男装的小娘子送书。 因而说完那一折书后,他也没在六艺坊多留,而是收拾了东西就往耸翠楼去了,连温言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此时想起,柳逢春顿时涌起浓浓的内疚之情。 第130章 遇纨绔 要进京,银钱是必不可少的。 宋归尘走过开封到杭州的陆路,知道如今铜钱银两都等同于货物,过境出关均要缴税,一两银子税钱多达四十文。唯独金子不收税。 她和杜青衫当初身无分文,又跟随着一群流民,故而顺利通行了各个关口。 为了避免缴税,宋归尘决定将路费兑换成瓜子金,如此成了免税之物,价值又高,而且携带也方便,一举多得。 才出了万通钱庄,便看到对面露天茶馆里顾行之和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坐在矮木桌椅上,两人皆是满面愁容。 早上甄老头回了孤山,骄傲得像只得胜的公鸡,说顾易已经完全恢复了,只需要静养些日子便可大好。 虽如此,宋归尘有心上前问问顾行之,顾易可好,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如今的身份不方便,便假装目不斜视地走了。 落在顾行之眼里,便成了她目中无人,明明看见自己在此,却连个招呼都不打?再怎么说,她曾经也差点成了三弟的妻子呢。 真是名副其实的“世外高人”。 既是高人,还来钱庄兑银子?哼,故作清高。 顾行之心情本就不好,现下更加不好了。 他啪地一声放下手里的茶碗,起身,朝宋归尘袭去,宋归尘跟着武叔学了点招式,感受到身后的动静,下意识往一边别了别,躲开了顾行之的袭击。 “顾二郎,你这是做甚?” 连声音也是波澜不惊,一点起伏都没有。 顾行之更怒,一击不成又来一击,将宋归尘挂在腰间的钱袋子捉了去。 得意地扬嘴:“隐逸之人也来钱庄兑这黄白之物?” “既然是人,就要吃要穿,没有金银,如何存活?” 宋归尘觉得莫名其妙,她好好地走路,也没招谁惹谁啊,这顾二郎和顾易比起来,真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上,一个纨绔子弟,一个谦谦君子。 这么想着,宋归尘带了气恼,面上却依旧平静:“你还是将我的钱袋归还于我的好。” 她越风雨不动,顾行之越气愤。 三弟这些日子时不时发呆痴望,据小妹说,就是因为这个女人。 可这个女人呢,活得倒是逍遥自在。 从湖州回来,三弟伤得那样重,她作为三弟曾经的未婚妻,竟然一次都没有上门探望,实在是绝情! 顾行之攥紧手里的梅花边锦缎钱袋,挑衅道:“我若是不给呢?” “不给?”宋归尘柳眉一挑,“顾提刑若是知道他的儿子光天化日做出这等强抢民女钱袋的事情,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堂堂七尺男儿,针对我一个弱女子,你也不羞么?” “我,你——” 顾行之一时语塞,他向来是不和女人动手的。 这欺负一个小女子的事情,平日的他最为不耻了! “给你,拿着你的钱袋快滚。” “滚?”宋归尘接住钱袋,拧眉打量顾行之,“滚这个动作,难度系数很高的,不如你先给我示范一下?” “你别给脸不要脸啊,我现在很忙,没工夫搭理你。” 你很忙吗?很忙还来找我麻烦?宋归尘心里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若不是想着他是顾易的二哥,宋归尘就要口吐莲花了。 不过,这大街上这么多人看着呢,宋归尘皱眉看了看四周带着好奇和探究的目光,决定小事化了。 为什么每次下山,都有这么多探究的目光呢? 搞得她不得不端着步子,目不斜视,全力忽视这些人的打量。 顾行之忿忿地甩了甩衣袖,坐回茶馆。 柳逢春问:“顾兄弟,那位就是孤山上的宋姑娘?” “不是她还能是谁?像谁欠了她八百两似的,冷着一个脸。” “怪不得,四周围了这么多人……”柳逢春拉长脖子看着宋归尘离去的背影,“原来是宋姑娘。顾兄弟为何对她有这么大的怨念?” “我说你这个小白脸,咋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问呢。” “这也是职业所在嘛,多思多问,才能有好素材,才写得出好话本。顾兄弟你不知道,我最近发现,杭州百姓对这位宋姑娘的好奇程度,比对林先生的好奇程度还高……” 顾行之嘴角抽了抽:“你别告诉我,你正准备写关于宋归尘的话本子。” “原来宋姑娘全名叫宋归尘啊。”柳逢春掏出怀里的小本本,快速记录下来,“顾兄弟,索性顾姑娘现在也还没有到,你再给我讲讲关于宋姑娘的事。” 顾行之:我们来这里的正事是什么? “喂,我说柳小白脸,你有没有搞错,温姑娘现在不见了哎,你还有闲心好奇别人的事情?” “这不是忙里偷闲——” “行了,你慢慢在这里忙里偷闲,我没闲心给你讲什么故事,我去周围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哎哎哎,可是顾姑娘交待了,要我们在这里等她。” “你在这里等不就好了!” 柳逢春无奈地看着顾行之走远,叹了口气,边往小本本上奋笔疾书,边等待去了提刑司的顾紫萤。 顾紫萤此时正缠着顾提刑,将温言很有可能遇害的事情一一和顾提刑讲了,又道: “爹,您知道的,官府那些人都是光吃饭不干事的,他们一股脑将证人抓走,也不过是关上十天半个月,将人折腾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放出来,到最后,温姑娘只怕也找不回来。” “爹,您最是公正严明的了,在您治下出了这样的事,您是不会坐视不管的对不对?” 顾提刑放下案卷:“杭州治下的案情,自然有杭州知州去管,若不是什么大案子,提刑司是没有必要插手的。” “爹,这就是大案子!您相信我,那温乐师肯定是遭遇不测了!” “即便她遭遇了不测,可死不见尸,也只能以失踪案办,同样是官府的事情。萤儿,你一个女儿家,眼看就要谈婚论嫁了,好好跟着云姑姑她们学礼仪,不要整天在外头瞎混。” “爹~~” “好了,你退下,为父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顾紫萤委屈又生气:“爹,您是不是不敢惹王钦若那老贼?” “萤儿!”顾提刑无奈地看着小女儿,“今日的事,六艺坊是去官府报的官,提刑司也没有插手的理由呀,就算你拿了提刑司的搜查令,要去官府拿人,名不正言不顺的,不是主动往王钦若嘴里送肉么?” “可,可是——” 第131章 窥巧戏 “别可是了。回头让云姑姑给你增加点课程,免得你闲得四处跑。” “别啊爹,云姑姑她们给我布置的课程已经足够多了,足够多了……我今日的课业都还没完成呢……” “既如此,还不快回府去。”顾提刑抬声道,“来啊,送姑娘回府,亲自将她交到云姑姑手里,要是让她又跑出去了,我拿你试问。” 岳捕头点头不迭。 “姑娘,请。” 顾紫萤没法,不情不愿地跟着岳捕头走。 “岳大哥,你放我走罢,二哥还在街上等着我呢。” “不行,老爷特意交代,属下得亲自将姑娘送回府。” “岳大哥。”顾紫萤生气地一跺脚,“岳大哥,你要是不让我去找我二哥,我就——” 她忽地一个手刀,向岳捕头脖子砍去,被岳捕头灵活地躲开,耸肩道:“萤姑娘就不要为难在下了,你的武艺还是我教的呢,想打晕我可没这么容易。” 顾紫萤哼了一声,气冲冲地走到了前头,岳捕头喊道:“哎哎哎,这边这边!” “哼!我还不认得回家的路啊!” 岳捕头:“我知道你认得,不过白嘱咐一声。” “我回去还不行嘛,干嘛像看犯人一样盯着我!” “不盯着你可不行,上次叫你跑了,老爷直接扣了我一个月饷银。” “不就一个月饷银嘛,我赔你就是了,小气!” “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要你赔,既然你说了,那我可就记下了。” 岳捕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一个月饷银虽然不多,但是积少成多嘛,谁会先银子少呢,他还想存钱娶媳妇儿呢。 顾紫萤白了他一眼:“得嘞,我乖乖回家,你去小西河街头通知一下我二哥,就说我被软禁了,他要是想知道他心上人的下落,就去城北卖一份刚出锅的薄皮瓜子儿回府,本姑娘才告诉他温乐师的下落!”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温乐师现在何处了?” “不知道啊。”顾紫萤理所当然地道,“这大热天的,我为了他几处折腾,他不得补偿补偿我啊。” 岳捕头好笑,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将顾紫萤送到西苑,眼看着云姑姑几人将垂头丧气的小姑娘带走之后,岳捕头来到了顾紫萤所说的小西河街头。 没有瞧见顾行之,却看见柳逢春正在茶馆中埋头写着什么,岳捕头上前问道:“柳先生可是在此等候我家萤姑娘?” “啊?正是,正是。”柳逢春忙收起小本本,揣进怀里,解释道,“顾二郎等之不及,去周围找人去了,我在此等候,顾姑娘她?” 岳捕头对两个大男人、偏要一个小姑娘帮忙找人的行为很是不耻。 此时见柳逢春书生模样,文文弱弱,身形体态上有几分自家三公子的风姿,但却全无自家公子胸有成竹的老成,想到这是杭州无数男女老幼追捧不已的说书人,顿时大失所望。 实在是没有传闻中的卓绝风姿嘛! 岳捕头道:“萤姑娘已经回府了,柳公子若要找人,还是到官府报官为好。” 察觉到他的敌意,柳逢春不再多说,只拱手道:“今日之事,是小生考虑不周,在此赔罪了。” “我说你这书生,白读了那么多书。”岳捕头皱眉,提醒道,“民不告官不究,你们丢了人,报官报到州府去,自然是州府的人来管这事,就算萤姑娘出面去提刑司,她和那温乐师非亲非故的,提刑司凭什么接她的诉状?我们大人就这么个亲闺女,如何能让姑娘淌这趟浑水?” 柳逢春恍然大悟,对岳捕头拱手行礼:“小生明白了,多谢岳捕头提醒。小生这就去提刑司报案。” 岳捕头这才点头告辞。 宋归尘照常来了耸翠楼,这是从湖州回来后,她第一次下山来耸翠楼,想买些新鲜食材回去,给师父和甄老头做一顿好吃的。 毕竟这些日子自己埋头书房,都没好好做饭。 恰好今日甄老头从顾府回去了,她手头需要补修的书也差不多快好了,索性放松一下,做顿好吃的犒赏一下自己。 而且,再过两日便是六月十五,是她二十岁生辰。 一般女子这个年纪,早已结婚生子,娃都遍地跑了,而宋归尘呢,虽然定过亲,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当头了,偏偏一醉醉到了段小尘身上,和顾易的婚事就那样黄了。 不过一想到杜青衫,宋归尘便止不住嘴边的笑意。 也许,周周转转,就是为了遇见他。 虽然适才莫名其妙被顾行之抢了钱袋,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宋归尘的好心情。 顾行之的举动在她眼里就是小孩子行为,没什么道理可讲,要是和他置气,才是她的损失呢。 耸翠楼一楼散厅今日人不多,少有的几个人都各有各的事,没往宋归尘这边看。 宋归尘更开心了。 以往她每次来耸翠楼,总会有那么一些目光或好奇或惊讶地看着自己,像今日这样大家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场景,可真是少得可怜。 尽管如此,宋归尘还是端着架子行步如风地往二楼去。 同样要了西面的一间阁子,给了酒保足够的碎银子,站在窗前看着楼外西湖中的景色,边等候酒保将自己要的食材送来。 因天气炎热的缘故,西湖中游船皆靠在岸边,湖中央倒没有多少游船,反倒是湖边树荫下有不少漫步的人。 宋归尘知道,要等到夜晚时分,湖中才会逐渐热闹起来。 她正漫无目的地看着湖中景致时,忽然瞥见西湖南面不远处有两人: 一个是酒保周蔷,另一个则稍矮些,穿着青灰便服,举止之间不似男儿,倒像个闺阁娇小姐。 宋归尘不由凝目细看。 看起来,周大哥和那人也并不亲密,二人隔得足有半米远。 不一会儿,青衣人顿足,看向周蔷,嘴里说着什么,似乎是生气了,而周蔷不仅不安慰人家,反倒退后几步,行了个礼,回头走了……走了…… 留下那青衣小伙儿,或许是个小娘子,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周蔷远去的背影。 隔得太远,宋归尘只能看个大概,却已经脑补出一场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的话本子,不由暗笑。 圣人云:非礼勿视。 她却在这里偷看人家,还暗补了一出戏,亏得挨得不近,没有听到什么…… 宋归尘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这一看,又看到个比方才周蔷和小娘子吵架更让宋归尘惊讶哦不,震惊的场景。 只见西湖北面石雕之下,缓缓冒出了个浮肿的人头 第132章 遭诬陷 这一惊非同小可。 宋归尘直接裂开! 送食材来的酒保见宋归尘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只当她是看风景入了迷,遂提着一篮子食材过来:“宋姑娘,你要的食材都准备好了,还有特意给你留的新鲜鹿肉” “小汪你瞧,那边石墩下面,水里漂着的,是不是一个人头?” “宋姑娘说笑了,西湖里怎么会有人人头?” 酒保愣了一楞,终于反应过来宋归尘在说什么,忙来到窗边,循着宋归尘所指,往石墩方向看去。 这一看可不得了,水里漂着的,不是人头是甚? 顺着水流起起伏伏,都快要漂到楼边来了。 酒保手里的篮子它顿时掉落在地,上好的鹿肉侧翻出来,掉落满地的瓜果蔬菜。 “别看了,报官去。”宋归尘拍了拍酒保的肩,鼓励地道,“那看起来是个长得不错的人头,你放心,长得好看的人,做了鬼也是好鬼,你找人将她捞出来,她不定还会感谢你呢。” “宋宋姑娘,您就别说笑了。” 酒保对自己竟然在宋归尘一个姑娘家面前露怯感到有几分羞愧,又见她正蹲在地上收拾自己掉落的食材,不免更加羞愧难当。 宋归尘将食材捡起,提起篮子,对酒保笑了笑:“再不报官,女尸漂到耸翠楼这边来,耸翠楼保不齐又要出一桩谋杀案。” 今日真是出门没看日历啊,先是被顾行之当街找茬,随后好好儿地在耸翠楼赏个景,也叫她给赏出人命案子来。 宋归尘一点儿也不想留在这里平白招惹麻烦,只想赶紧拿了食材走人。 酒保既羞又愧,小腿肚虽然在打颤,但还是鼓起勇气出门,叫了几个伙计去了外头湖边,将那尸体捞了上来。 捞尸体的工夫,早有人去官府报了官,知州王钦若亲自带了人马过来,围观群众自发地给州府官兵让开了一条道儿。 王钦若捂着嘴上前查看了一番女尸,威严地问:“可有人认得这女子?” 捕快上前道:“大人,这是六艺坊的温乐师,早晨六艺坊派人来报过官说他们的一名乐师不见了,不想此时在湖里打捞了上来。” “哦?六艺坊坊主呢?” “属下已经差人去寻了。” “不错。”王钦若看了看头顶的太阳,问,“是谁第一时间发现死者的?” “是是小人,噢不,不是小人。”一道细若蚊鸣的回答。 王钦若往答话之人看去,愠怒:“究竟是还是不是?” “回大人,最先发现湖里有死尸的,是宋小娘子。小人也是在她的指点下才注意到湖里有死尸的。” “宋小娘子?” “对对对,就是孤山隐士林先生唯一的徒儿。” “她人呢?” “她在楼里呢。”酒保指了指斜对面耸翠楼二楼,“大人,就是那间阁子,从窗边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边的动静,宋小娘子就是在那间阁子里注意到这石桥之下有女尸,故而叫小的派人报官的。” 王钦若眯眼看了看高耸壮观的耸翠楼,吩咐衙役们:“来人,将这个宋小娘子给本官叫来!” 不多会儿,捕快回禀:“大人,宋小娘子不在楼中,想是已经回孤山去了。” “哼!来啊,速去孤山将人给我捉来,她既是第一目击者,却不出面,反而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说不准,她就是杀人凶手!” 王钦若初到杭州时,曾上孤山拜谒林逋,却吃了闭门羹,故早已怀恨在心;今见宋归尘发现死尸却不主动前来回话,摆明了和她那师父一样,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这么一想,他不由怒火中烧,随即阴恻一笑:林君复啊林君复,年初的闭门之辱,本官今日就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宋归尘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官府的衙役围住了。 为首的捕快倒是礼貌,先是文文雅雅地向宋归尘解释了一番他们此来的目的,道了一声“得罪”,才让手底下的人将宋归尘押走。 宋归尘本想硬气地说一声“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走”,想了想,还是算了。 民不与官斗。 将菜篮子交给那文雅捕快,央求道:“这可是我和师父未来几日的吃食,捕快大哥既要抓我,还请行个方便,差个人将这篮子菜送往孤山放鹤堂,也好叫我师父放心。” 文雅捕快想了想,没有推辞。 这么个芙蓉面柳叶眉的美人儿好言好语地央求,饶是谁也不会推辞。 召来衙役,吩咐他将那一篮子菜送去孤山,对宋归尘道:“姑娘勿怕,我们大人只是想问姑娘几句话,若那温乐师之死果真与姑娘无关,大人不会为难姑娘的。” 宋归尘不这么想。 她对王钦若可算得上是“十分了解”了,上次若不是她对自己下手恨,王钦若又刚受了箭伤,自己还真不知道能不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今日偏又撞上他。 来到府衙,王钦若一身官袍端坐上首,惊堂木“啪”地一拍,端的是威风八面。 若是胆子小一点的,恐怕就要吓哭了。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宋归尘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民女宋归尘,叩见知州大人。” “你可认得身侧的死者?” 宋归尘侧身看了看,草席上果然躺着一个女子,宋归尘只觉得面熟,但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便回道:“回大人,民女久居孤山,鲜少进城,不认得这位女子。” “不认得?”王钦若侧目,“有人状告,是你第一时间发现湖中有死尸,可是如此?” “确实如此。” “给本官细细说来!若有半点假话,本官定不轻饶!” 宋归尘便将在今日何时进的耸翠楼,又是如何看见的湖中人头,一一回禀了,只略过了看到周蔷那一幕。 听罢,王钦若心下已经明了,宋归尘不过是个刚好瞧见湖里女尸的路人而已,然而他冷笑一声,一拍惊堂木: “大胆刁民,分明是你谋杀陷害了六艺坊温乐师,将其推入西湖,却假意到楼中指点酒保,让他去报官,试图以此掩饰你杀人弃尸的罪名!还不快从实招来!” 闻言,宋归尘看向堂上的目光微冷。 这,是故意为难自己啊。 第133章 奸人心 宋归尘又一次被王钦若的无耻深深地震撼了。 而王钦若似乎觉得自己的推断无懈可击,又或许是觉得宋归尘一个弱女子,就算被冤枉,也不敢在大堂之上放肆。 因而正为自己方才的定论得意不已,举着惊堂木,就要命左右对宋归尘用刑。 偏偏宋归尘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方才恭恭敬敬忍了这么久,她自认自己没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现在你却好端端地要诬陷我。 是可忍熟不可忍! 宋归尘又气又恼:“说话是要讲证据的,大人说民女谋杀了这个姑娘,敢问大人,民女杀她的动机是甚?人证物证何在?” “是啊,这就是本官要问你的了,你杀人抛尸,究竟有何动机?用的什么凶具?何时何地动的手,又是如何将尸体抛入湖中?快给本官一一招来!” 天底下竟有如此审案的官员,宋归尘真是大开了眼界。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王钦若有意为难,不管宋归尘说什么,他都一口认定就是宋归尘将人谋杀,几番对峙之后,宋归尘实在懒得与他多费口舌,任由衙役们将自己关进了州府大牢。 而州府后院的王钦若,则满面红光地思考着,如何以此让孤山上不可一世的林逋下山,林逋来求自己放了他的徒儿之时,自己要如何才能好好羞辱他一顿 光是想想,王钦若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全身都畅快了。 给丁参知的书信不日便可到达,届时,顾审言这个老家伙定会因包庇凶犯之罪惹怒官家,他两浙提点刑狱之位不保,而自己也会由此重新引起官家的注意。 搞不好官家一个心软,便将自己调回京了。 还有林通判,作为官家钦点的杭州通判,竟犯下绑架刺杀顾易之举,如今被提刑司抓了去,他的乌纱帽也戴到头了。 这偌大的杭州府,如今尽是自己一人做主,比在京都当宰相那些日子自在得多了。 至于眼下的命案,无疑是个契机。 查明此案,上报官家,他王钦若任杭州知州的功绩又添了一笔,回京自然也就水到渠成。 哎呀呀,最近真是好事多多,喜事临门呀! 王钦若浑身舒爽,一张通红的脸上止不住地带了笑意,脖子上的肿块更是明显地胀大,红彤彤的很是骇人。 不过他显然已经习惯了脖子上的肿块,对此倒也没有过多关注。 门外的捕快琢磨着知州大人眼下心情畅快,是禀告回话的好时候,便敲了敲门。 “进来。” 王钦若抬眼看了一眼阔步进门的带刀捕快,心下不由一叹,年轻就是好啊。 “大人,仵作已经验过,那温言是被人勒死后抛入湖中,顺水流到耸翠楼的,死亡时间大约在五天前,因天气炎热,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因泡在水里的缘故——” “好了,本官知道了。”年纪大了,听不得这些,王钦若抬手打断捕快的回话,“也即是说,耸翠楼并非第一案发现场?” “回大人,正是。属下已经派人沿湖往上游寻找,沿途商铺酒楼,也一一搜查,若有蛛丝马迹,绝对不会放过。” “很好。” 王钦若对这个手下很是满意,他虽然年轻,但聪明机警,做事利落,更重要的是,他听话。 比起表面听话,内里一肚子心思的林先道来,眼前这个年轻捕快,要好用得多。 “另外,出了六艺坊坊主之外,提刑大人家的二公子顾行之也来了,说要见尸。大人您看?” “顾行之?那个整日流连六艺坊的纨绔子弟?” “正是顾二公子。” “他和死者什么关系,为何要来探尸?” “属下听说,顾二公子常年流连于六艺坊,正是为了这位温言温乐师。” “哦?”王钦若捋着胡子若有所思,顾二也搅进来了?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呢。 “他既要见,就让他去见。”王钦若道,“此案本官全权交由你负责,限你三日之内,将真凶捉拿归案。” 闻言,年轻捕快心知王大人并不认为宋归尘是凶手,因而心下松了口气,中气十足地回答:“属下定不负大人所望。” 王钦若欣慰地想,年轻人就是干劲十足啊。 若是林先道,指不定又会说出什么三日时间太紧,不够擒拿真凶之类的话来。 “好了,去忙去。” “大人,那宋小娘子?” “怎么?你倒是关心起别人来了?”王钦若顿时眯起一双眼睛,年轻捕快马上垂头,“属下不敢,只是那林逋虽然是个不问世事的隐者,可他声望在外,大人——” 王钦若倏地回头,目光如炬,露出极大的怒意来: “你在教我做事?” “属下不敢!” “滚。” 见大人发怒,捕快不敢多说,忙退了下去。 出了仪门,捕快看了看府衙监狱方向,扶手一叹,正感慨着呢,大门处一阵喧哗,却是顾行之和柳逢春听了消息,找到府衙来了。 捕快忙上前将二人带到停尸房。 顾行之脚步凌乱,未至尸体前,已站不稳身形,只愣愣地看着柳逢春上前揭开白布,白布之下,露出个骇人的人头出来。 捕快对二人道:“二位公子看完便回罢。” “捕快大哥,温乐师究竟是遭何人所害?可有抓到凶手?”柳逢春收起哀色,向那捕快打探。 捕快道:“凶手暂未抓住,至于别的,请恕我不能多言。” 柳逢春心知,官府中人正调查杀人凶手,必是不肯告知办案进程的,因又道:“捕快大哥,如今找着了温乐师尸体,可否放了六艺坊其他人?” “那可不行,找着了尸体,真凶却还逍遥法外,任何与温乐师相干的人都有犯案嫌疑,不可轻易放过。” 捕快说着看了一眼柳逢春二人,心道,一个是在官家面前说过书的说书人,他与温言相识,倒也不奇怪。 另一个则是提刑大人家的二公子,堂堂世家公子,对一个小小的乐坊乐师心心念念,热烈追求,实在是叫人难解。 不过,这二人想来没有什么杀人动机,应该不会是杀人凶手。捕快心里这般想着,怕王钦若见到二人有心为难,便对二人道: “二位公子还请回,待衙门抓住了真凶,二位公子再来不迟。” 第134章 分明是个女娇娥 顾行之这时也缓了过来,悲恸地看着温言的尸体,眼里通红:“我听说,王钦若认定宋归尘杀了温姑娘,可是如此?” 捕快皱了皱眉,解释道:“此案还未查明真凶,一切都只是怀疑。” 一切都只是怀疑。 顾行之喃喃,那真相什么时候才能水落石出? 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停尸房,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出凶手,将他碎尸万段。 不,碎尸万段犹不解恨!即便将凶手碎尸万段,温姑娘,温姑娘那么美的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顾兄弟。”柳逢春见他这般模样,上前欲扶,被顾行之一把推开,“滚开!” 柳逢春没法,顾行之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担心他做出什么傻事,只好寸步不离地跟在顾行之身后。 暮色四起,小西河边花灯如昼,映照着涓涓河流,灯火粼粼,一派融融暖意。 顾行之扶着河边石墩,目无焦距。 他想大哭一场,偏偏身后跟着个柳逢春,他顾行之才不会在柳白脸面前掉眼泪。 他想大吼一声,偏偏四周都是人,他可不想被人当神经病看待。 柳逢春也以手撑着石柱,看向万家灯火。 “顾兄弟,难受就哭出来。” 顾行之没哭。 他看着渐渐热闹的小西河,问柳逢春:“你和温姑娘,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虽不知他此问何意,柳逢春还是回答道:“我半年前才来的杭州,与温乐师相识不过五月。” “不过五月,不过五月……” 顾行之自嘲地念着这几个字,不过五月啊。 自己可是在她初到六艺坊那天,就认识她了。 足足五年。 可惜他与她的五年,竟比不上她与柳逢春的五个月。 这几个月以来,温姑娘对柳逢春如何,对自己又是如何,他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全部都看在眼里。 六艺坊众人也都看在眼里。 可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对身边这个书呆子小白脸频频示好,这小白脸却不识相地装傻充愣! 彼时顾行之对此十分乐意,此时却突然觉得,温姑娘至死都没有得到心上人的心,该是多么难过。 顾行之忍着心里的悲恸,看向柳逢春,见对方一脸平静,完全没有因为温姑娘的死而露出难过之色,不由得怒从心起,一拳捶到柳逢春胸上。 他平日练武,这一拳带了十分怒气,八分嫉妒,力气不小。 柳逢春毫无戒备,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么一拳,顿时后退几步,跌倒在地,捂着胸龇牙咧嘴: “顾兄弟,你怎么打人呢!” “我打的就是你。” 顾行之怒气上来,一时难消,冲上前来,抓起柳逢春又是一拳,可怜那柳逢春一个读书人,文文弱弱的,哪里是顾行之的对手,一时只有挨打的份儿。 好在顾府派出来寻顾行之的管家以及众家丁及时赶到,将二人分了开来。 柳逢春白皙的脸上早已青一块紫一块,身上的素白衣衫也沾了不少泥,还被撕破了一块。 顾行之稍微好一点,只是脸上被挠出了几行指甲印。 他捂着脸上火辣辣的挠痕,冲柳逢春嚷嚷:“你这小白脸,打个架也跟女人似的,怎么还挠起人来呢!” “公子,您就少说两句。” 管家看着狼狈不已的柳逢春,孰是孰非一目了然,自家这位爷反而倒打一耙,实在是……诶! 老管家既心疼又好笑,恭恭敬敬地向柳逢春赔了罪,又提议请他到府上去,好请医师替他看看,被柳逢春摇头拒绝。 深吸一口气,柳逢春一摇一摆地来到顾行之跟前:“顾兄弟,你心情现在好一点了吗?” 老管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像看一个智障,这不会是被公子打傻了? 哪里还有被打了,还来问打人者心情有没有好一点的? 老管家心疼地摇摇头,瞪了顾行之一眼。 顾行之也不明所以地盯着他:“干嘛?” “若是顾兄弟犹不解恨,在下就在这里,任由顾兄弟打骂,直到顾兄弟解气为止。” 老管家目瞪口呆,这人一定是被打傻了,不然就是对我家二公子有所图谋? 这么想着,老管家赶紧上前来,对顾行之道:“老爷命老奴前来寻二公子,说是有要事相告,公子快跟老奴回去。” “要事?什么要事?”顾行之可不相信爹会有什么要事找自己。 “哎哟我的小祖宗,甭管有什么要事,你且先回去再说,啊。” “木叔,您别推我,我和柳逢春还有事情未了呢。” 还有事情未了,还有什么事情未了? 木叔顿时推得更凶,“快走快走,老爷该等急了。”说着回头大声对柳逢春道,“柳公子,实在不好意思,改日定当上门道歉。” 柳逢春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 他堂堂男子汉,这点痛还是忍得了的……嘶!!下手真狠啊。 看不出来,平常嬉笑殷勤的一个人,愤怒起来这么可怕。 柳逢春拖着伤体往回走。 温乐师死了,说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是假的,毕竟这几个月以来,他多次承了温言的情,上次平康馆,若不是她央求顾行之,自己恐怕已经被王钦若抓到府衙极尽折磨了。 可若说悲痛伤心,他柳逢春却也没有这么婆婆妈妈。 独来独往好多年,他已经心如止水,再没有多余的感情可以分给别人。 南风轻拂,柳逢春微微闭眼,行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 耳盼人声鼎沸,他从万人中过,却是孤单一人。 忽然,一个驾马飞奔的绛衣少年郎的身影映入脑海,他嘴边含笑,越来越近,哪里是个少年郎,分明是个女娇娥。 女娇娥的倩影和今日所见的顾紫萤的模样逐渐重叠,柳逢春脚下打了个趔趄,忽地睁开眼来。 万家烟火和适才一样明明灭灭,却好似多了一丝温度。 一抹绛色,轰轰然闯进他的心里,让他沉寂已久的心,突然动了动。 柳逢春勾起嘴角笑了笑,上次他在耸翠楼等了她一下午,没等到人;今日又在茶馆中等了她一下午,也没等到人。 这算是天意弄人么? 第135章 感情不能久斟酌 六艺坊乐师温言的尸体从西湖中打捞出来的消息像夏日的风,快速地传遍了杭州大街小巷。 于此同时,孤山宋姑娘被知州大人关进大牢的事情也人尽皆知。 人们议论着宋姑娘不可能是杀人凶手的同时,义愤填膺地指责知州大人颠倒是非,糊涂官判糊涂案。 只有少数人看得出,知州大人抓宋姑娘是假,为难林隐士才是真。 顾易听闻宋归尘被关在府衙之时,不顾大夫好好养伤的交待,就要出门,被刚从提刑司回来的顾提刑叫住。 “小易,你不好好养伤,这是要去哪里?” “爹,宋姑娘被王大人抓进了府衙,孩儿要去救她出来。” “你身上的伤还未大好,不可劳累。” 顾易想,哪里就累死了呢,宋姑娘在大牢之中,才是生死一线。 顾提刑见他焦急的样子,心里一软,柔声道:“你如今去州府,王钦若以一个妨碍公务之罪压给你,你要如何?别说救宋小娘子,只怕你自己也要搭进去。” 顾易是因他而受伤,顾提刑对顾易本就怀有极大的愧疚,因而说话只带了三分强硬,倒有七分是在好言好语。 “且那王钦若抓宋小娘子,不过是为了报年初林先生闭门不见之仇罢了,要救她倒也不难,林先生若肯下山一趟,亲自去州府拜谒,王钦若自然放人。” “可——”顾易犹豫道,“林先生会下山吗?” 顾提刑笑了笑:“你以为,就你关心宋小娘子?林先生可就这么一个小徒弟,他不关心谁关心。” 他看着自己这个小儿子,这番模样,分明是对那宋小娘子甚是关心,前些日子又为何执意取消了这门亲事? 叹了口气,顾提刑看向院内,顾夫人正站在抄手游廊处看着这边,顾提刑不发一语,拍了拍顾易的肩膀,随即从侧边的小路进了后房。 顾夫人这才来到顾易跟前:“慎儿,你跟为娘说,你想不想去救宋姑娘?” “娘。”顾易搀扶着顾夫人往里走,“爹说得没错,王钦若此举只是为了为难林先生,他不敢也不会对宋姑娘怎么样,方才是孩儿心急了。” “娘没有问这个,娘是问你心里怎么想?想不想去将宋姑娘救出来?” “娘,孩儿——”顾易略一踌躇,随即一笑,“想,和能不能去做,是两码事。” 他如今和她无亲无故,他匆匆而去,算什么? 顾夫人顿住脚步,面向顾易,语重心长:“既然想,就要去做,感情是不能过多衡量和斟酌的。” 看着面前一脸宁静,无甚表情的娘亲,顾易微愣,娘亲说此话,是告诫自己,却仿佛又是自言自语。 感情是不能过多衡量和斟酌的。 他不就是因为斟酌太多,白白将她放走了吗? 顾易失神地想着,觉得娘亲的话,十分有道理。 正想回话,顾行之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三弟!” 发现娘亲也在,他忙立正站好,规规矩矩地给顾夫人行了个礼:“娘。” 顾夫人抬了抬头:“行了,你们兄弟有话就说,娘就不打扰你们了。” 待顾夫人离去,顾行之道:“三弟,你可叫我好找。” 昨日他被木叔拉扯回来之时,三弟早已歇下,他只好忍着心中要问的事情,今日一早变去三弟院中寻找,却不见人影。 “二哥,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关于温乐师的死对?” “对的三弟,你都知道了?” “早上听说了一点。” 顾易揉着眉心,他听闻宋归尘被关进了府衙大牢,还是以谋杀温言的罪名关的,一心都在如何去救宋归尘身上,还未来得及思索杀害温言的真凶。 此时知道宋归尘不会有什么危险,心定了下来,才开始捋着温言之死的相关线索。 只是一切毕竟都是道听途说,并没有亲眼所见,因而线索纷繁,一条明晰的都没有。 “三弟,那你有什么发现吗?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对不对?凶手究竟是谁?” 顾易无奈地看着顾行之:“二哥,我是人,不是神仙。” 就算要查真凶,也得给我些时间。 顾行之垂眸,不好意思地挠头:“是我太心急了。” 顾易这才注意到他左脸上有几条明显的抓痕,似乎是与人打了架,还是个女子?眼下青黑一片,显然是一宿没睡。 死者温言是他这些年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平常学什么都不上心的二哥,巴巴儿追到六艺坊专心学琴,就是为了和接近温乐师,如今她死了,顾易能想象得到,二哥的心里有多难受。 “二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出真凶,替温乐师报仇的。” “嗯。”顾行之有些哽咽, 顾易道:“据目前我所知,温乐师是八天前,也就是六月初五那天收到家中老母病重的消息,向六艺坊坊主提出要回家。那么关键在于,是谁告知的温乐师这个消息?” “对的,昨日小妹也是这么说的,只是最后见到温姑娘的车夫被官府的人抓去了,我们无法问到有用的消息。” “小妹?”顾易扭头看向顾行之,“你还将小妹也扯了进去?你脸上的挠痕不会就是小妹抓的?” “哎?不是!”顾行之忙捂住左脸,捶足顿胸,“本来是要直接找你的,这不是因为你还在养伤嘛……” 顾易无奈摇头:“罢了,没出什么乱子就好。” “当然没出什么乱子,有我在,能出什么乱子?” 顾易无声地看了他一眼,就是因为有你在,才会出乱子。 随即回到案情上来,顾易缓缓道: “一个暂且不知姓名的人,告知温乐师温母病重的假消息,而温乐师毫不怀疑,当即告假回家,说明此人与温乐师相熟,并且此人还知道温乐师家中之事,最起码这个人的话,温乐师不会怀疑,要做到这一点可不容易。二哥,你经常在温乐师身边,她都与什么人相熟?” 顾行之皱眉思索,继而道:“温姑娘一向面冷,与六艺坊中的其他乐师都不甚亲近,即便是我,也是我厚着脸皮在她身边,她才无奈由着我去……” 说着,顾行之惊呼一声:“难不成是柳逢春?” 若说温姑娘最听谁的话,无疑是柳逢春的了! 第136章 千年梦 “柳逢春?” “对,就是说书人柳逢春。” 顾行之想起昨日之事,脸上的抓痕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个柳逢春,还说自己下手狠,他下手也没省着力气! 顾易拧眉,怎么又是柳逢春? 上次顾易额头上顶着个大包,去平康馆救了柳逢春一次,这次难不成还要带伤查一查这个柳逢春? 出于对读书人的尊重,顾易下意识觉得柳逢春不会是凶手,然而这也只是带了个人情绪的看法。 顾易与柳逢春并不相熟,至少,他对柳逢春的了解,远没有对宋归尘的多。 因而他敢断定宋归尘绝对不是凶手,却不能只凭个人看法去断言柳逢春。 顾行之道:“温姑娘就连对我都是爱搭不理的,偏偏对柳小白脸另眼相看,他才到杭州没几个月呢,温姑娘都不知道默默为他做了多少事,暗中流了多少泪了。” “不仅如此,温姑娘有什么话,也愿意和柳小白脸说,前不久,温姑娘还托柳白脸给她家中母亲送银两回去呢。” “有这事?” “哎呀三弟,我骗你干嘛!”顾行之愤愤不平,“这个柳白脸,别看他平时正人君子的样,表面对温姑娘的示好视而不见,暗地里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呢!哼!他们这种读书人,就是表里不一!衣冠禽兽!首鼠两端!” 顾易好笑,你也不是没有读过书,这一骂,将所有读书人都骂了。 连自己也给骂了进去。 “好了二哥,我看你对那柳生怀有私人情绪,意见很大。” “那可不。”顾行之毫不掩饰对柳逢春的敌意,“不管怎么说,温姑娘亲近柳白脸是事实,他说的话,温姑娘一定不会怀疑。” “即便如此,照六艺坊坊主所说,当日柳生匆匆说完书就走了,随即温乐师一脸急色地回来告假,柳生根本没有时间告知温乐师任何消息。” “你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顾行之一脸焦急,“不是柳白脸,会是谁呢?” 顾易笑了笑:“既然六艺坊与温乐师有接触的人都被官府抓去了,那我们就从六艺坊之外的人查起。” “六艺坊之外?” “不错。”顾易抬步往外走,“那温乐师不是六艺坊最出名的乐师吗?她谱的曲子想必很受各家妓坊姑娘欢迎,我们去打听打听。” 顾行之一拍脑袋,屁颠屁颠地跟在顾易身后。 “三弟,你说得对极了,温姑娘谱的曲子,可受欢迎了,各家青楼姑娘争相抢购她谱的曲子的首唱权,还抢不到呢。就连平康馆行首翠娘,也对她的曲子赞不绝口。” 不过翠娘本身也精通歌舞,她不仅能歌善舞,也擅长谱曲,一向都是唱自己谱的曲,倒从来没有向六艺坊买过曲子。 说到翠娘,顾易想起上次她仗义相告,冒险将王钦若的阴谋告知,自己还没好好感谢她,因道:“那我们就先去平康馆看看。” 犹是上午时分,平康馆还未开门营业。 然而馆内却热闹异常,好些姑娘们成群地聚在一起,正叮叮当当地吹拉弹唱,见到顾易二人,姑娘们也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便各自忙自己的。 清俊的小厮上得前来,见是提刑大人家的公子,心下不由得先是一颤。 尤其是顾三公子,他走到哪里,哪里必定是有了什么案子。 小厮不及多想,忙堆起笑容,弯腰躬身道:“二位公子,平康馆还未开门——” 顾易将几粒碎银子放到小厮手里,笑道:“我们二人闲来无事,随意走走,并无他事。” 小厮心想,随意走走,能走到平康馆来? 不过惦着手里沉甸甸得银子,足足是他一一个月的工钱,小厮脸上的笑意真诚了许多,将心里的疑问压住,讨好道:“既如此,那公子请自便。” “哎,我见今日馆中弹唱十分热闹,比往日更甚,这是为何?”顾行之拉住要走的小厮,不解地问。 平日里这个时辰,别说吹拉弹唱的姑娘了,就连丫头也见不到一个。 今日却反常地这么热闹? 小厮立即露出了然的神色,这顾二公子果然是花间老手,连平康馆今日不同往日都一清二楚。 他笑着解释:“公子有所不知,距离七夕香桥会不足一月,杭州各馆坊都在紧锣密鼓地训练,就为了香桥会上夺魁呢。” 噢,原来如此。 顾易问道:“小哥觉得,今年的香桥会,哪位姑娘最有可能夺魁?” “当然是我们平康馆的柳翠柳姑娘啦!”小厮想也不想,骄傲地道,“去年就是翠娘以一曲《霓裳羽衣》夺魁,今年也一定是。” 顾行之将头歪朝一边,冷哼一声。 去年温姑娘自创的《千年梦》分明更胜一筹,只不过《霓裳羽衣》乃是唐明皇和杨贵妃所做的名曲,平康馆翠娘舞这一曲,占了大便宜! 这么想着,顾行之又替温言抱不平起来: “我倒觉得,舞别人的不如唱自己的。翠娘的《霓裳羽衣》好虽好,终究是借用了他人成果,有讨巧之嫌。而六艺坊温姑娘去年所作《千年梦》,每一个音符都是自己所写,字字泣血,声声催人,才当得起魁首之称!” 作为平康馆的小厮,平常与六艺坊打交道是常用的事,自然也知道顾行之和温言之间的事情,因而也不与他争辩,只笑道:“公子所言极是。” 知道他不过是敷衍自己,顾行之心中有气,若不是顾易还在旁边,他就要发作打人了! 顾易边听他们二人说话,边打量着平康馆。 往楼中看了看,四处皆不见行首翠娘踪影,顾易问道:“不知今年翠娘参加香桥会,会用哪一支曲子呢?” 小厮警惕地看着顾易,暗想,难不成他们是来打探军情的? 不可能不可能!顾三公子是何许人也,怎会做如此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而且,他们两个大男人,又不参加香桥会。 心里虽这么想,小厮还是回答得滴水不漏: “公子这倒问住小的了,别说小人了,就算是参赛的姑娘,不到最后一刻,她们也还不能确定究竟用哪只曲子呢。” “尤其是翠娘这种级别的音律大家,注重的就是个天时地利人和,弹什么曲跳什么舞,都要看她心情的。” 第137章 守株待兔 见问不出什么,顾易便也不再绕圈子,而是直接发问:“昨日西湖之中打捞出了一具女尸,你可知道?” 那小厮愣了一愣,随即回答:“这事昨夜就传遍了,小的也有所耳闻,只是还不知死者是谁。” “是温乐师。” “什么?啊?死者是温乐师?” 小厮倒退两步,震惊地看着顾易,脑海里回味了半会儿方才顾易二人问自己的问题,不由大惊: “二位公子不会是怀疑凶手是平康馆的人?” 他就知道,顾三公子出现在这里,一定没有什么好事。今日大约又是为了查案而来, 顾易笑着摇头:“并非如此,我们只是随意走走。对了,怎么不见翠娘呢?” “小的只是平康馆一个打杂的小厮,平常连见翠娘一眼都难见到,她的踪迹小的就更不清楚了。” 顾易不由对这个对翠娘维护有加的小厮高看了几眼。 方才所有的问答里,关于翠娘的一切,他都巧妙地回避了。 一个打杂的小厮,竟然也有如此玲珑心,真是不简单。 在平康馆待了片刻,喝了几盏茶,听了几曲姑娘们随意练的曲子,顾易才慢悠悠地起身,准备离开平康馆。 恰在此时,一个粉衣女子从后门走了过来,见到顾易二人,惊讶道:“哎呀,这不是二位顾公子嘛,今儿怎么这么得闲有时间来平康馆呀?” 她掩面含笑看了看顾行之,又看了看顾易,目光停留在顾易身上,不住点头称赞: “怪不得人家都说顾氏子弟芝兰玉树,我原以为顾大公子就是人中龙凤了,今日又见顾三公子,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三公子真真是上国人物,一表人才呀!” 她自来熟得厉害,顾易并不认得她,因后退一步行了个礼:“姑娘认识家兄?” “岂止认识呀,我和他还——”粉衣姑娘手持香帕半遮半掩,嘻嘻笑看二人,语焉不详,“令兄那日来平康馆寻你,还是奴家接待的他呀。哼,令兄是个薄情郎君,那日来了一次,甜言蜜语套了奴家的话,就丢下奴家不管了。” 顾易和顾行之对视一眼,大哥什么时候竟然和平康馆的姑娘扯上关系了? 还甜言蜜语? 大哥那样的人,是会说甜言蜜语的人么? 粉衣姑娘又道:“二位郎君今日这么早来,是为了什么呀?不会是令兄今日失踪了,换你们进青楼来寻人?” 顾易好笑,这女子虽娇俏灵动、一派天真,言语也带了几分童言童语,可损起人来,半点不输旁人。 “姑娘误会了,家兄安好,我二人今日来,是为了查温乐师之死一事。” “温乐师啊。”粉衣女子嘟嘴,“此案不是州府的人在查吗,顾公子也想插上一手?” 顾易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眼,看来,她知道的消息不少啊。 “倒不是想插手此事,只是姑娘知道的,我三弟钟情温乐师已久,如今温乐师玉殒,三弟悲痛,在下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尽快找出真凶。” 粉衣女子看了他半晌:“都说顾三公子聪慧过人、是查案能手,奴家相信,公子定能找出真凶,以慰温乐师在天之灵。” “在下定当尽力。” “那奴家就不打扰二位查案了。”粉衣姑娘说着要走,被顾易叫住,“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红尘中人,名字不过是代号而已,公子又何必相问。” “姑娘不是说家兄曾经和姑娘相识么,姑娘不说名字,在下只怕要认为姑娘方才是在扯谎了。” 一向一板一眼的顾易也学起了这无耻的一招。 粉衣姑娘皱眉瞪了他一眼:“我叫香儿,你回去告诉你兄长,上回我帮了他一个忙,他还没谢我呢。” 方才还一口一个“奴家”,这下就变成我了。 顾易好笑,连连点头:“不知香儿姑娘上回帮了家兄什么忙?” “什么忙?他自然知道的呀。”香儿又露出甜甜的笑容,“若不是我将柳姐姐请来,他还见不到柳姐姐呢。” “在下记下了,回去一定告知家兄。”顾易保证道,“这些日子府上诸事繁多,家兄忙碌,一时忘了姑娘之恩,还请姑娘莫怪。” 香儿道:“男人都是大猪蹄子,你兄长是,周蔷也是。” 这……怎么就扯到周蔷了? 顾易忙问:“家兄不是薄情寡义之人,至于香儿姑娘说的周蔷,可是耸翠楼酒保管事周蔷?” “不是他还能是谁呀。柳姐姐一心护他,他到好,对别人念念不忘。” 顾易心下诧异,一个是平康馆行首,一个是耸翠楼酒保,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二人,竟有交集? 上次耸翠楼行刺案,翠娘以身犯险,她的侍女小红发出触发机关的提示,顾易当时对这两个女子勇敢的行为赞叹有加,但他一直认为翠娘主仆此举,是见不惯王钦若恶行,为了帮助常老爹父女报仇。 后来她们给常三姐提供醉忘归,以便常三姐给王钦若下药,更加让顾易认为她们和常三姐交情颇深,为了她不惜只身犯险。 今日看来,翠娘当初的仗义相助,可能助的不是常老爹父女,而是周蔷。 顾易细细思索着香儿方才的话。 听香儿这话,这翠娘竟有意于周蔷? 是了,若非如此,当初耸翠楼行刺王钦若,翠娘也不会以身试险,充当帮凶。 “看来姑娘与翠娘似乎很是相熟?” “那是当然的呀,平康馆里,奴家和柳姐姐最熟了。”香儿斜看着顾易,笑道,“怎么,顾郎君三句话不离柳姐姐,莫非也想与柳姐姐共度良宵不成?这大早上的,郎君也太猴急了些,柳姐姐昨儿刚侍候了王大员外,现在可不方便,郎君不如晚些时候再来。” 她说得露骨,顾易被她说得面红耳赤,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倒是顾行之见过世面,将自家三弟拉到身后,对那香儿道:“香儿姑娘所言极是,那我与三弟就晚些时候再来。” 说着不等顾易说话,拉着顾易出了平康馆。 呼吸着外头的新鲜空气,顾行之看着自家脸红的三弟,心下好笑,三弟平日稳重老成,无论遇到什么,脸上都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今日这番娇羞,倒是难得一见。 第138章 易容术 顾行之生出了捉弄之意: “三弟呀,你都已经加冠成人了,怎的还跟个愣头青似的,被人家姑娘调笑几句就脸红成这样?这可不行,赶明儿二哥我带你见见世面去!” “二哥!”顾易板起脸来,“你再说,我可就回去了!” “别别别,别呀。”顾行之忙拉住负气要走的顾易,讨好道,“是二哥的不对,三弟不要生气。” 顾易原也不是真生气,顺势放慢脚步。 顾行之便问:“三弟,接下来去哪?怡红院,春风楼还是揽星阁?” “耸翠楼。” 顾行之不明所以:“去耸翠楼干什么?” 不是说要一一查访杭州青楼妓馆吗,去酒楼干什么? 不过三弟做事,一向稳妥。 三弟这样说,自然有三弟的道理。 顾行之虽满脑子疑问,还是跟着顾易来到了耸翠楼。 因昨日在西湖发现了死尸的缘故,今日的西湖,连一艘船也没有。 顾易没上二楼,而是在一楼散厅随便找了个位置,要了一盏茶,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起来。 顾行之见状,心中焦急,哪里有心思喝茶。 “三弟,咱们这是干嘛呢?” “喝茶。” “喝茶?” 顾行之一脸你不是逗我的表情,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喝茶? 你可别忘了,你的前未婚妻可还在州府大牢关着呢! 顾易这边悠闲品茶,自在如风。 另一边,杜青衫罕见地换了一身灰衣,猫在州府西北角,盯着渐渐升起的日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府衙内的动静。 他要潜入大牢,将宋归尘那惹祸精捞出来。 湖心亭消息闭塞,今日一早才收到宋归尘被扣上了谋杀的罪名关进大牢的消息,杜青衫气得不顾武叔劝阻,直接来了府衙。 来到府衙,才发现这府衙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容易进,每道门都有衙役看守,大牢处更是重兵看守,别说是个人了,恐怕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杜青衫伏在吏舍的房顶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的动静,忽然见到一年轻衙役斜挎着刀走了过来,大约是回屋取什么东西。 他身上的服装比起普通捕快来,颜色稍深,显然是捕头。 杜青衫心下一喜,在那捕头进了屋之后,飞身跳下,灵活地推门也进了屋。 屋内的捕头正是昨日将宋归尘抓回衙役的那年轻捕头,王大人要他三日内查出真相,他刚审问了昨日六艺坊中抓来的人证,心里有了计较,正准备回屋换一身常服,好去微服私访。 才脱了外罩,解了圆领扣子,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开门声,他敏锐地回头一看,大门好好地关着,并无异样。 捕头念叨了一句什么,继续脱衣。 梁上的杜青衫盯着捕头的动作,心想这个捕头还真有点本事,虎背熊腰,魁梧健壮,看起来是个不错练家子。 故而,待会儿出手要快,要狠! 他既是捕头,搞不好昨日就是他亲手将小尘抓进大牢的。 杜青衫这么想着,打定主意要叫他好受。 这会儿工夫,那边捕头已经脱下身上的圆领衫,只着白色里衣,正往床头找能换的衣衫,杜青衫这时忽地从梁上跳下,一个手刀重重砍向那捕头后颈,捕头还没回头,就噗通倒在地上。 杜青衫将人拉到床上,想了想,将他身上的里衣也脱了,贴心地给他盖上被子。 拾起地上的捕头服装,杜青衫嫌弃地皱了皱眉,罢了,且忍一忍! 不多时,屋门打开,走出个年轻捕头,手里拿着挎刀,除了行路之间不太稳重之外,和方才进屋的捕头竟是一模一样。 武叔的易容术,果然好使。 杜青衫边往女牢走边想,小尘那个小笨蛋,武叔教了她那么久的易容术,他这个旁听者都学会了,偏偏她还不得其法。 哎,这么笨,真是愁人。 女牢门口的捕快见到去而复返的捕头,心中讶异,不过还是异口同声地叫: “洛捕头!” 原来这个捕头姓洛啊。 杜青衫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开口:“带本捕头去关押孤山宋姑娘的牢房。” “是!” 捕快心有疑虑,却不敢耽搁,将扮成洛捕头模样的杜青衫带到了宋归尘所在的牢房。 虽然是被关在大牢,可宋归尘悠闲的很,正靠着墙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宋归尘睁开眼,笑道:“洛捕头,怎么又回来了,是方才审问六艺坊的姑娘门审问得不畅快?” 杜青衫扯了扯脸,回头一看,六艺坊的七八个乐师被关在另一边,见到自己,一个个瑟瑟发抖、紧紧挨在一块。 看来,这是个辣手摧花的捕头啊! 杜青衫又看向面前大牢里的宋归尘,见她神色淡然,嘴角带着讥诮,不似对面的乐师一脸惊色,大约是没受什么苦。 心下微松。 杜青衫沉着脸,吩咐牢头开门。 牢头以为他是要审问宋归尘,忙不迭拿出钥匙开了门。 “洛捕头,您不是说这位是孤山林隐士的徒儿,不可对她用刑么?”老牢头还是忍不住好奇,出声问道。 这正中杜青衫下怀:“正因如此,我们不可苛待了她,大人命我将她带去客房好生招待。你等好生看守其他犯人。” 原来如此,老牢头点头。 “洛捕头放心。” 宋归尘不明白王钦若为什么突然这么好心。 不过既然能出大牢,她也乐得出去。 这大牢里发霉的干草,夜晚跑来跑去的老鼠,以及污秽之物散发的气味,实在不怎么好待。 起身拍了拍身上沾上的草屑,端着身子,走到洛捕头身边时,感觉到他似乎比方才高了些,也瘦了些。 身上竟有淡淡的青竹味道。 杜青衫? 宋归尘压下心里激动的情绪,心想若是杜青衫,那他也实在太大胆了! 这相当于劫狱啊大哥! 王钦若一个罪名压下来,他和她都吃不了兜着走。 停下脚步,宋归尘道: “本姑娘想了想,这牢房里也挺不错的,有吃有住,还有这么多漂亮的邻居,还是不劳烦王大人特意给我换地儿了。” 第139章 林逋诗名 宋归尘说着就要回去。 若是跟着他出了牢房,他不就成了劫狱之人,就算他有本事不被抓住,但被官府盯上,哪里是那么好受的。 上次假扮“我来也”将自己从王州府救走,如今抓“我来也”的官兵还未消停下来呢。 闻言,杜青衫知道她定是认出了自己,不肯给自己添麻烦,不由偷笑。 “宋姑娘不必客气,不过是准备一间客房而已,并不麻烦。本捕头已经准备妥当,宋姑娘只管随我出去罢。” 宋归尘听出了他话中之意,稍一思虑,还是决定和他出去。 他扮成捕头模样进来,能唬得了别人一时,可唬不了一世,这么僵持下去,若是叫其他人发现他是假的,可就不好了。 “既如此,洛捕头请带路。” 杜青衫这才昂首阔步往牢房外走,宋归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出了女牢,牢门看守的衙役惊讶地看着洛捕头将王大人命令严加看守的宋归尘带了出来,心中疑惑,不过洛捕头平日很得大人看重,想必也是大人要他放人的。 而且洛捕头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 捕快想明白了,便站得笔直笔直,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洛捕头好!” 宋归尘的小心肝颤了一颤。 这个洛捕头看来很有威望嘛,连女牢门口的站岗捕快见了他,也这么亲切地打招呼。 杜青衫看了那捕快一眼,什么也没说,领着宋归尘大摇大摆地穿过仪门。 通往大堂上的长通道前是威严庄重的戒石坊,上刻着“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大字,戒石坊往前,便是升堂审问的大堂。 杜青衫只看了一眼戒石坊上的几行字,嘴角带了讥笑。 这十六个字放在王钦若眼底下,压根没有任何效果。 “洛捕头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当然是客房。” 客房?难不成他真是洛捕头?王钦若还真良心发现给自己准备了什么客房? 宋归尘狐疑地打量着走在前头的人,杜青衫常着青衣,这一身深色服装,确实也不是他的风格。 可自己绝不会看错,方才审问六艺坊乐师的洛捕头,稍微矮了一些,而且,杜青衫身上独特的味道,她就算闭着眼睛,也知道是他。 看了看周围,没什么人,宋归尘压低声音悄声道:“杜青衫,你搞什么名堂?” 杜青衫捂嘴偷笑,居然没有骗过她去。 来到幽静的吏舍后院,杜青衫搂着宋归尘才刚上了房顶,正要飞身往西边大街上走时,突然远远地看到林逋朝府衙走了来。 杜青衫暗道不好。 宋归尘这时也发现了师父。 他一定是来救自己的。 眼眶热热的,师父为了救自己,又一次下了孤山。 “先别走。” 宋归尘着急地交待旁边的杜青衫,杜青衫点头,眼见林逋进了府衙,王钦若笑呵呵地走了出来:“哎呀,这不是孤山的隐士林逋嘛,今儿什么风,将你送到本官面前啦?” 林逋看着因得意而红光满面的王钦若,面上没有多余表情,只道:“草民听闻大人误抓了小徒,特来接人。” “竟有这事?”王钦若左右张望,一脸毫不掩饰的假意惊讶,“本官怎么不知道?来人啊,是不是你们不知分寸,抓了林隐士的徒弟?” 手底下的人自然不敢说话,默默地缩小存在感。 王钦若自然也并未打算让手底下的人回话,而是看着孤身一人却毫无惧意的林逋,皮笑肉不笑地道: “想是贤弟你弄错了,州府办事,向来讲究的是真凭实据,若是没有证据,是不会胡乱抓人的。” “王大人要怎样才能放人,不妨明说。”林逋的声音一如往常,淡定从容,似乎拿定了王钦若不敢对自己怎么样。 事实上,王钦若也确实不敢拿他怎么样。 他可是官家赐粟帛,并诏告府县存恤的人,历任杭州知州,哪一个不是对他毕恭毕敬,只是林逋傲气,对待实在看不惯的官员,常给以冷脸。 王钦若年初吃了林逋的闭门羹,记仇至今,今日得以报当日之仇,不免心下大慰。 但左思右想,林逋名气太大,确实不能将他如何。 王钦若昨夜思虑了一晚上,最好的解决方案,不过是和解。 “林逋,既然你这样直接,老夫也不绕弯子了。” 王钦若微微一笑,笑得很难看。 林逋淡然应对:“大人想要如何,尽管提。” 远处房顶上的宋归尘不由着急,师父怎能让那王钦若尽管提要求呢!师父那样出尘之人,岂能被王钦若这等小人折辱! 心里想着,宋归尘就要喊出声来,被杜青衫眼疾手快地捂住。 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别急,再看看。” 宋归尘只好按捺性子,继续听着那边的动静。 只听王钦若仰天大笑,末了,一脸赞赏地看向林逋: “听闻你素有诗名,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享誉大宋,连官家也赞不绝口;再一句‘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更是清新空灵、词境极冷绝凄楚,堪称咏草杰作。”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道: “不过老夫还是最喜欢你写给马峥的那句,‘惠爱如春威似霜,神明佳政蔼余杭’。” 王钦若口中的马峥,曾经官至尚书右丞,几年前被贬至余杭县做了个县官,他在余杭县时,廉政爱民,深受百姓爱戴。 后马铮被调任金陵,离别之时,林逋写了两首诗赠与马峥。 其中一首,就有方才王钦若吟诵的这一句,全诗为: 惠爱如春威似霜,神明佳政蔼余杭。 集贤庭畔依依柳,无限行人比颂棠。 另外一首全诗为: 专席顷尝居宪府,拥旄寻亦别明庭。 金陵土着多蒙赖,分野三回见福星。 林逋为人孤高自好、勿趋荣利,这是林逋为数不多的不遗余力夸赞一个官员之诗句。 马峥也因为林逋赠送的两首诗而声名更甚。 官家听了林逋赠与马峥的两首诗后,甚至又将马峥调回京师,继续任尚书右丞之位。 可以说,林逋一诗,在某种程度上,能左右一个人的一生。 第140章 讨诗 此时听王钦若这么说,林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房顶上的宋归尘显然也想不到,王钦若竟是要向师父讨诗? 一个官至丞相之人,以这种威胁的手段,向师父讨诗。 宋归尘只是想想,都要笑了。 师父急于救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王钦若写,只是王钦若这等小人,如何能当得起师父的笔墨! 宋归尘心里好大一阵不开心。 若是师父为了救自己,违背他一直的坚守,给王钦若写那等阿谀奉承之语,那她令可这就回大牢里去。 杜青衫仿佛知道宋归尘心里在想什么,轻声安慰道:“放心,林先生自有主张。” 他的声音仿佛自带安抚功效,宋归尘一时安心下来,静心看着远处正院中的场景。 只见林逋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戏谑的味道向王钦若走了几步:“不就是诗么?草民别的没有,诗倒是随手拈来,王大人要多少,草民给多少便是。” 王钦若没料到林逋答应得这么爽快,还未反应过来,就听林逋道: “还请大人备纸笔来。” 当着府衙众人的面讨诗,王钦若自认虽不惧任何人的议论,但也不敢丢这个脸,随即笑道:“既要吟诗相交,自然是找个清幽雅致的去处,这堂前乃审问犯人之地,不适合吟诗作对。” 一句话将自己的讨诗,变成了和林逋吟诗相和。 宋归尘暗自啐了一口,臭不要脸的,亏你说得出口。 只听师父道:“大人所言极是。” 王钦若向林逋做了个请的姿势,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大堂,消失在宋归尘二人眼底,大约是进了后房。 宋归尘问:“这下怎么办?” 身边的人默了默,随即将宋归尘带下房来,颦眉道:“如今之计,也就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说着就往后房走,还不忘示意宋归尘跟上。 宋归尘猜出了他的意图,觉得实在冒险,但杜青衫早已大步往前走了,她也只得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二人来到后房,杜青衫抬手敲门:“大人。” 里头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谁?” “是我。” “洛捕头?进来。” 杜青衫推门进去,王钦若头也没抬,专注地看着林逋笔走龙蛇:“你不去查案,这个时候找本官有什么事?” “属下已经查到一些眉目,正要回禀大人。” “不急,你先下去。” 王钦若一心都在林逋的笔下,完全没有心思听“洛捕头”禀告什么案情进展。 宋归尘不得已咳嗽了一声,正在挥毫的林逋和王钦若齐齐抬头,见宋归尘跟在洛捕头身后,二人皆是一愣。 随即,王钦若眯起眼,带了几分意味不明:“洛捕头,你这是?” “噢,大人命属下好生安置宋姑娘,属下正要送宋姑娘去客房呢,恰见林先生与大人相谈甚欢,便过来了。” 一句话在林逋面前给王钦若戴了顶高帽,将他关押宋归尘之事轻描淡写地揭过,王钦若看着“洛捕头”,对他这过分的机敏劲儿有些不满。 然而林逋就在眼前,这番说辞无疑是再好不过的了。 王钦若笑呵呵道:“原来如此,林贤弟你看,本官说你弄错了,你的徒儿好好地在这里呢,府衙上下并未为难于她。” 见宋归尘安好无恙,林逋朝她微微一笑,又对王钦若道:“既如此,草民更有诗兴了,再写一首赠与大人。” 说着潇然拿过一张宣纸,提笔就写。 宋归尘伸长脖子张望,只见宣纸上的字瘦挺健劲,清劲孤峭,写道: 杯渡当过白鹭滩,石城春气尚微寒。 公台谒罢如乘兴,试访南朝事迹看。 宋归尘抿嘴暗笑,师父还真是不给王钦若面子啊,这阴阳怪气的诗句,也就师父敢写了。 又看向一旁早已写好的上好宣纸,上面写着: 高牙熊轼隐铃斋,棠树阴浓长绿苔。 丞相望尊宝谒少,清言应喜道人来。 宋归尘又笑了,果然是师父的风格,就算是被威胁写诗,也能写出风骨来。 这两首诗,既不提王钦若的功绩,也不谈他所做的那些恶行,而只是着眼于王钦若一到杭州就前去拜谒自己一事,写王钦若爱才重才之余,又暗戳戳地损了他几句。 低下还压着一张写满字的宣纸,想来也是师父所写,宋归尘好奇得不得了,想知道底下写的又是什么,然而,师父将三张写好的诗句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递给了王钦若。 “大人请过目。” 王钦若在他下笔之时就已经看过了他之所写,知道林逋对自己成见很大,如今肯低头写下这三首诗句,已经是他最大的妥协了。 王钦若意味不明地又看了一遍三首诗,一一放下,抬眼道: “林逋,你果然有大才,像你这样满腹经纶之人,为何要隐于孤山一隅,而不出仕为官呢?若你肯,本官上报官家,许你个宰相之位恐怕也不是不可能。” “多谢大人抬爱。”林逋道,“林逋闲云野鹤,不过是乡间农夫一个,哪里做得了什么宰相?” 见状,王钦若赞赏地看着林逋。 他为官多年,宦海沉浮,当初也是进士及第挣来的仕途,对林逋这样的知识分子怀有极大的敬意。 因而林逋的三首诗,虽然首首有损他之嫌,但他却不甚在意,而是大赞:“人说‘字如其人’,你林逋的字脱却了凡尘习气,为人亦是如此,老夫佩服。” 王钦若说着又去看那三首诗,一阵沉默之后,他朝林逋摆了摆手。 “你走罢。” 宋归尘大为惊讶,王钦若竟然就这么放过自己了? 准确地说,王钦若竟然就这么让师父走了? 她还以为,他至少会为难羞辱师父一顿,才肯罢休呢。 林逋辞了别,朝宋归尘淡淡一笑,整理衣袖欲要离去。 只听王钦若威严的声音响起:“洛捕头,说罢,你查到的眉目。” 宋归尘往外走的脚步霎时僵住。 杜青衫知道什么眉目啊? 若是三言两语被王钦若问出蹊跷,识出他的身份,可就完蛋了! 第141章 师徒 注意到宋归尘的异常,林逋回头看她,目带询问。 宋归尘哪里敢多言,扭头看杜青衫,对方朝她迅速地眨了眨眼,露出一个狐狸似的笑。 宋归尘扶额,这是什么地方啊大哥,你就不怕王钦若发觉你是假的? 担心他露馅,宋归尘赶紧道: “王大人,你这个洛捕头不知何许人也?比起之前那个林通判来,本事倒大了许多,稍用技巧就审问出温乐师的马车出城后遇到平康馆的翠娘,就折返了回来。” 她在大牢中时,竖着耳朵听洛捕头的审问,听到了一些线索。 知道她是为了给自己提示,杜青衫了然一笑:“宋姑娘也好生厉害,本捕头审问犯人,竟都全叫你听了去。” 王钦若收了林逋的诗,一心在那字上,见宋归尘抢话,他也没做多想,而是笑呵呵地看着“洛捕头”,颔首道: “洛捕头确实是本官的得力干将,既有了眉目,你且查去,记住,三日之内,本官要见到真凶。” 杜青衫忙俯首称是,跟着林逋和宋归尘出了后房。 宋归尘跟着林逋离开了府衙,杜青衫则大摇大摆地朝吏舍走去,他如今是洛捕头的模样,一路倒也顺畅,见到他的人纷纷行礼问好,他一一回应了。 来到洛捕头的房间,杜青衫猴儿似的推门关门,一丝动静都没有发出。 看向床上,洛捕头还没醒来,杜青衫换下衣物,将换下来的衣衫搭到衣架上,才出了房门。 这边宋归尘撒娇地挽着师父手臂:“师父——” “你这丫头,尽给为师惹事。”林逋摇头,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方才那捕头是杜青衫那小子?” “师父,你看出来了呀?” “他也太大胆了,就这样孤身闯进州府,若被人识别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徒儿也这么觉得。”宋归尘摇着头,“杜青衫此举,是鲁莽冲动了。” 林逋反又一笑,替杜青衫辩解道:“他也是救人心切,为救你不顾安危了。小尘,你老实交代,你和杜青衫,是什么关系?” 闻言,宋归尘低头扶面,只笑不语。 林逋扭头看宋归尘,小徒近日面带桃花,心情愉悦,一说到杜青衫,更是愈发娇羞,林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感叹一声:“徒儿大了,留不住咯。” “师父~~” “你这丫头,顾家三郎那么好的一个人,你不愿意;这杜青衫是何许人也,竟叫你心仪至此?” 宋归尘闻言,蓦地想起杜青衫似笑非笑的狐狸眼,又想起他欲言又止地问自己他可堪托付终身,想起他灯下得意地问自己他与顾易谁美…… 这个自恋又傲娇的的男子,平日里说话做事都是一副自在如风的模样,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而那日在湖州大雨之中,他眼里的痛色却是真正切切地触动了宋归尘的心。 如果说她在那之前,都是被杜青衫的美色所诱的话,那一日,却是被他的深情所触。 “杜青衫这个人,虽然背负着很多故事,但却是一个简单的人,他待徒儿,也是一片真心。” 林逋失笑:“依为师看,想必是那杜青衫生得好样貌,将我家徒儿的心勾了去了才对,小尘自小看到好看的小郎君就移不开眼,为师可是深有感受呐。” “师父,哪有你这样说自家徒儿的?” 林逋哈哈大笑。 师徒二人离开了城区,来到西湖边,走在白堤之上,看着眼前景色,宋归尘突然想到段忆安曾经在孤山下痴望的故事。 又想到师父枕下的那根玉簪,她愈发好奇段忆安和师父的关系起来。 悄悄看了一眼自家师父,宋归尘暗自嘀咕,若是此时出言相问,想必又会惹得师父生气,还是不要问的好。 “你又在嘀咕些什么?” “啊?徒儿有吗?”宋归尘装傻充楞。 “你这丫头,学了杜青衫的滑头,这些日子书也不好好读,医也不好好研,尽打探些有的没的。” “师父,还不是因为师父实在太神秘了,徒儿自记事起,师父就孤身一人,种梅养鹤自在山水,可徒儿从师父的诗词之中,却知道师父藏着一段心事……” “鬼丫头,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心事。”林逋瞪了宋归尘一眼,宋归尘嘿嘿一笑,“师父,徒儿不小了,过了明儿便是老姑娘了。” 林逋颔首一笑,温和道:“也是,明儿六月十五,我们小尘就满二十岁了,小尘呐,山下的女子大都十四五岁便许配了人家,为师留你至今,你可怨为师?” “师父,您说的什么话,徒儿可是要一辈子在师父身边侍奉师父的,师父这就想赶徒儿走啦?” 林逋道:“你这鬼丫头,若是为师留你,恐怕有人不愿意。” 宋归尘自然知道师父所指,不免又是一番娇羞。 没问出来师父往事,反倒让师父打趣了一番。 宋归尘暗叹,师父真是油盐不进滴水不漏呀,无论她如何打探,都不肯松口。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师父这般深埋于心、不愿提及? 回了放鹤堂,宋归尘换洗过后便蹬蹬瞪进了厨房开始忙碌,在大牢里关了一宿,她嫌大牢中的饭难吃,一口也没动过。 这会儿饿得不行,得赶紧找点食物垫垫肚子。 甄老头坐在紫藤花架下悠闲喝酒,见到林逋师徒,扬起酒壶,笑道:“想不到你林逋,也会对王钦若那人低头,果然是师徒情深。” 林逋坐了过来:“我的桃花酒,都被你霍霍光了?” “你这小子,忒小家子气。老夫不过是喝你一点酒,你就舍不得了?” “喝,也不是不能喝,只是不要说不必要的话,做不必要的事。”林逋的语气有些生冷。 甄老头哈哈一笑,将酒壶递给林逋。 “你放心,老夫不是那嘴碎之人。” 他说着看向厨房,嗅着厨房传来的菜香,不由得叹道,“那丫头,真是个勤快的孩子,和她娘可完全不一样。” 林逋无声地瞥了老头一眼:“你想错了,她和素素没有任何关系。” 老头半点也不相信:“行行行,没关系,没关系。”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待会儿还得吃人家徒儿的饭菜呢。 第142章 小尘赏饭么? 宋归尘的饭菜刚好,杜青衫便砰砰砰地敲响了放鹤堂的门。 开门闻到饭香,杜青衫先向两个老人见了礼,才回头对宋归尘道: “哎呀,看来我来得巧了,一来就有吃的。” 宋归尘:“每次我亲自做饭,总少不了你,我怀疑你是狗鼻子,专门嗅着我的菜香来的。” “小尘还真猜着了,小尘的菜香飘十里,远在湖心亭,我也能闻到,所以次次特地赶来,就为蹭口饭吃。”杜青衫含笑,“小尘赏饭么?” 宋归尘无奈地回厨房给杜青衫添了一副碗筷,杜青衫笑盈盈地接过:“小尘最好了。” 两个老人看着半点不将自己当外人的杜青衫,手里夹菜的筷子半晌没动,等杜青衫和宋归尘都入了座,甄神医看向林逋:“这是小尘的小郎君?” 果然生得好样貌,比之前几日去顾府医治的那个温润小公子,也要略胜一筹。 就是有点没皮没脸,他们两个老人还在呢,就当着他们的面调戏小尘! 不能忍! 心里想着,手上便有意给杜青衫使绊子,在杜青衫伸出筷子要夹菜时,总是提前一步将他要夹的菜夹走,还得意地朝杜青衫龇牙咧嘴。 杜青衫在听到他说的那句“小尘的小郎君”时,心里美滋滋,对甄神医多了几分感谢,这会儿见他有意为难自己,也不生气,而是以筷子作您请的姿势,道: “老先生先请。不如晚辈给您夹一个红烧猪蹄。” 闻言,甄神医满腮白胡子直抽抽。 林逋和宋归尘不由暗笑,宋归尘出言打圆场:“师祖,您看桌上还有这么多菜呢,若不够吃,小尘再去厨房给您烧几个来。”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这维护杜青衫的意味就太明显不过了。 哪里是打圆场,分明是救夫君。 气得甄老头手拿筷子指着林逋:“你看看,你看看,女大不重留啊,你养的好徒儿,果然和你是一路货色。” 他们三人饭桌上小动作不断,林逋却是端端正正地吃着饭,完全不理会三人的打闹,这会儿放下饭碗,对宋归尘道:“为师吃饱了,辛苦小尘了。” “不辛苦不辛苦。” 林逋看了一眼杜青衫:“杜青衫,你跟我来书房。”说着便往书房走。 杜青衫看了看碗里还没怎么吃的鱼肉,颇有些依依不舍。迅速看了一眼宋归尘,后者小声提醒:“师父已经知道了。” 杜青衫霎时紧张起来,林先生可就相当于小尘的父亲啊,他没经过“岳父大人”同意,就想娶人家女儿,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宋归尘好笑:“快去你,给你留饭。” 杜青衫这才整理衣着,去了书房。宋归尘则含笑夹了好些菜放到一边的盘子里,给杜青衫留了出来。 “啧啧,丫头,你这心也太偏了,老夫还没吃好呢,你都夹走了老夫吃啥?” “这不还多着呢嘛。” “你这丫头,长幼有序,懂?” 宋归尘耸耸肩:“你这老头,吃着我的饭,还这么多话,小心我遵从我师父的话,日后不做你的份了啊。” “哎哎哎,别别别,老夫不说话就是了,你那师父狠心,你可千万不能学他。” “我师父待人向来宽厚,为何唯独对甄神医你如此不同?” “你师父待人宽厚?老夫不能苟同,不能苟同。” 甄老头夸张地摇着头,吐出烤鸭骨头,擦着嘴边的油,慢悠悠道。 “你是没看到你师父年轻时得理不饶人样子,他要是怼起人来,那才真是堵得人欲哭不能,欲躲无门呐,就连老夫我,也退避三舍。” 宋归尘愈发好奇:“我师父还有怼人的时候呐,师祖,您和我详细说说呗。” 甄老头斜看了宋归尘一眼,悠然剔着牙:“你师父可是三申五令不许老夫和你多说,老夫若是给你讲了,你拿什么回报老夫?” “三只炭火烤鸭,外加一壶陈年桃花酿如何?” 甄老头慢悠悠地摇着头,慢悠悠地发出一声宋归尘刚好能听到的叹息。 “唉~” “五只烤鸭,三壶桃花酒。” “唉!” “爱讲不讲!”宋归尘哼了一声,起身收拾碗筷。 “好好好,三壶就三壶,你坐下,坐下。” 宋归尘这才坐下来,满怀期待地看着甄老头,甄老头清了清嗓子,道: “你师父幼时刻苦好学,通晓经史百家,模样身世才学样样都好,然而唯有一样不好。” “哪一样?” “嫉恶如仇,行事冲动。” “行事冲动不好倒可以理解,嫉恶如仇怎么能说不好呢?” “你还听不听故事啦?”老者作势要走,宋归尘忙拉住,“师祖别走别走,我不说话就是了。” 说着果真乖巧地托腮,眼巴巴地看着甄老头。 老头这才继续道:“有一回,他见官道之上,几名恶霸强抢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提起剑冲上去对着那几个恶霸就是一顿揍——” “揍得好!”宋归尘不由抚掌大赞。 老头斜了她一眼,宋归尘赶忙抿嘴,做了个噤声手势:“好好好,我不说话,不说话。” “待那几个恶霸被打得屁滚尿流、满地求饶之时,官道尽头驶来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上面下来一个威势惶惶的官老爷,是其中一个姑娘的父亲,解释之下才知道,那几个恶霸其实是官老爷的儿子,妹妹私自逃婚,几个哥哥前来追人,而你师父不问青红皂白,将人给打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宋归尘愣了一瞬,随即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师父他,他竟也有如此出糗的时候,那后来呢?” “后来?还有什么后来?” 老头儿绕起了圈子,兀自倒了杯酒,细细地咂了一口,眉宇间皆是舒爽神色,不顾宋归尘期待的眼神,闭上眼爽快地赞道: “好酒,好酒呀!” 宋归尘着急,给甄老头斟满了酒,急急问道: “师父他出手打了人,对方既是有官在身的人家,想必不会轻易放过师父了?师祖你快说嘛,师父后来怎样了?” 第143章 小尘问我粥可温 老头耳朵一动,睁眼瞧了瞧宋归尘,摆手道: “害,还能怎样,被那官老爷押回家去,给人家做了几个月苦力,最后放他回去了呗。” “啊?就这样啊?” “都做了几个月苦力了,你还想咋?” “我想着,话本里救人的剑客总是换来被救者的以身相许,师父他这虽然是个乌龙,但好歹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怎么就没有一段美好的邂逅呢?” “小尘,你那是柳逢春的话本子看多了。”杜青衫的声音从书房方向传来。 宋归尘扭头,正好看到杜青衫含笑走了过来,而师父神色冷漠地站在门口,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 甄老头附和道:“不错,小丫头医书没认真看,话本子倒是看了不少。” “我——” 宋归尘理亏,一时无话可说。 毕竟她给顾易开的药确确实实是按照医书上的药方来的,也确确实实无效,而甄神医一出手,顾易没几天就好了,他说宋归尘这么一句,倒也说得。 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的道理,宋归尘这次在甄神医身上是扎扎实实地受教了。 遂诚恳检讨:“小尘日后一定理论结合实际,多往山下走,多治病救人,汲取实际经验,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医者” 她话未说完,甄老头已是哈哈大笑起来:“你呀,还是好好做菜酿酒的好,行医救人受苦受累,哪里比得菜香酒香令人开怀!” “此话我不赞同。”宋归尘摇头,“行医救人是悬壶济世,受苦受累又有何惧?” 书房门口的林逋闻言,扶须一笑,欣慰地回了房。杜青衫则走过来,一掀衣角坐下,见桌上给自己留的菜还贴心地盖了盘子,显然是怕菜冷了。 揭开盘子,里头整整齐齐摆着几个小碟子,分别盛了不同的菜品。 杜青衫心里一热,还没说话,宋归尘便走了过来,柔声问:“菜凉了么?我去给你热热?” “不凉不凉,热着呢。”杜青衫大口扒饭。 菜虽凉了,心却热乎着。 见他吃得狼吞虎咽,像许久没吃过饭一样,宋归尘好笑:“这是把年前欠下的五十块肉饼补上了么?” 杜青衫知道她说的是来杭路上他放下的大话,那时他已经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了太久太久,太长时间没有说话,导致她出现后,他禁不住地想叨叨。 他原本就是个活泼开朗的人。 用娘亲的话来说,他是家里的开心果儿。 杜府上下八十八人死于那场大火之日,他在南阳恩师寇相公处,等他得知消息赶回京都,杜府已成一片废墟。 而策划这一切的人,杳无踪影。 十几岁的少年郎,前几日爹娘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一夕之间却烟消云散,大悲之下,他许久不曾开口,直到遇到宋归尘。 她是那样特别。 特别到,虽然她是个女儿身,可自己吃她递过来的肉饼时,却完全没有心理压力。 杜青衫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晃得盯着他看的宋归尘心尖一颤。 “吃饭就吃饭,笑什么?” “小尘死死盯着我,我连筷子都不会拿了。” “那,我不看你就是了。” 宋归尘脸烧得厉害,好在灯火昏暗,杜青衫应该没瞧见,她心虚地这样想着,忙扭头,果真不看杜青衫,起身去扯头顶的紫藤叶。 杜青衫笑着放下筷子:“我已经吃完了,小尘尽可看个够。” “谁要看你呀,我只是在想,师父方才和你说了什么?” “师父说,若是他日你欺负于我,让我随时来找他,他会替我做主,好好教训你。” 闻言,宋归尘瞪了杜青衫一眼,叉腰道:“我听你胡说!吃饱了就洗碗去!” 杜青衫哈哈大笑:“你瞧,你这就开始欺负我了。” 笑归笑,他还是认命地将碗筷收拾了,一步一潇然地去了厨房。 夜色动人,一轮圆月悬挂星空。 放鹤堂四周蛙声不断,昨夜宋归尘还在鼠虫乱爬的州府大牢,今夜却可以如此悠闲地坐在房顶赏月。 人生真是大起大落。 扭头看身侧的杜青衫:“喂,你白天去州府救我,若是不小心被王钦若发现了怎么办?” “这不是没被发现么?”杜青衫含笑。 “之前你不是说州府看守严密,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吗?今日为何冒险闯进大牢?大牢可比王钦若的卧榻难进多了。” “嗯。”杜青衫若有所思,“现在想来,确实失策,若不是林先生出现,我若强行将你救走,此时你我恐怕就不能这么悠闲地在这里赏月,而是已经做了一对亡命天涯的夫妻了——啊!小尘,你属狗的啊?” 怎么咬人呢? “谁要和你亡命天涯!” 宋归尘狠狠掐了他的腰侧一把,因坐在房顶的缘故,杜青衫不敢有大动作,龇牙咧嘴地受了。 “好好好,不亡命天涯,是夫妻。” “你——”宋归尘举拳抬手,朝杜青衫打过去,被后者轻轻握住拳头,他眼角都是笑意,看着佯装生气的宋归尘,“小尘可不许调戏了人,就想赖账。” “我,我何曾调戏于你?” 分明是你天天勾引我! 仗着长了一张妖孽的脸,就处处设下陷阱引她往下跳。 杜青衫认真地道:“我不管,总之,我现在已经是小尘的人了,你要是不认账,就是始乱终弃!” 美人莹莹如玉地说出这样的话,饶是脸皮厚如宋归尘,也承受不来。 不由得一头黑线。 “你怎么就成了我的人了呢?我还没对你做过什么?”宋归尘正色发问。 杜青衫:“小尘想对我做什么吗?” 宋归尘羞窘捂脸,耳边传来杜青衫低低的笑声,知道自己被他调戏了一道,又气又恨地瞪了他一眼。 过了明日,她便是年满二十的人了。 竟然被一个比自己年小的小兔崽子调戏成这样。 说出去,她英明不再! 杜青衫火上浇油:“小尘想对我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他的声音并不低沉,带有少年郎独有的清朗,却字字带着说不出的魅惑。 每个字都像春日的桃花花瓣,扑簌簌落在宋归尘耳里,心上。 霎时之间,春意阑珊,心事慵懒,宋归尘一动不动,由着他慢慢向自己靠近。 陌生又熟悉的味道近在咫尺,宋归尘惊颤得不敢睁眼。 杜青衫看着眼前近不盈尺的秀眉面庞,慢慢伸出颤抖的手,将她圈进自己怀里,嘴唇不由自主地贴上了她微红的面颊与颤抖的双唇。 第144章 又一吻 夜色撩人,皎洁清润的月亮来不及娇羞,月光毫不吝啬地洒遍孤山,荡漾在波光粼粼的西湖水中。 良久,杜青衫放开怀里的人儿,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现在,我算是你的人了么?” 宋归尘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她,她这是,从里到外地被他调戏了? 看着眼尾带着丝丝魅惑与风情的杜青衫,宋归尘睫毛一颤,下意识抿了抿嘴,感觉好像……还不错? 她可爱的模样落在杜青衫眼里,杜青衫不由低笑,拾起她散落在肩头的一缕青丝,慢悠悠挽着圈儿,轻声道: “听到你被王钦若带走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尽快将你救回来,哪里还想得了那么多?别说是杭州州府大牢,就算是开封府大牢,也得去。” 王钦若好色声名远扬,对付幼女手段不堪入目,那常二姐就是死在他的手下。 虽说小尘早已及笄,又是林先生的徒儿,王钦若有所忌惮,不会对小尘怎样,可杜青衫不敢赌。 只有她平平安安地站在自己眼前,他才能放心。 “仅此一次。”感动虽感动,宋归尘郑重地交待,“下次,可不许这样鲁莽,若无十分把握,千万不要冒险。” “你还想有下次?就这一次都差点把我的心魂吓没了。”杜青衫紧张地搂紧了怀里的人儿,下巴抵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世间之事,哪有事事周全的,若都要等有十分把握时才去做,只怕良机早逝。” 诡辩。 宋归尘暗自定论。 不过他抱得紧,鼻息之间全是他的气息,美人如花,赏心悦目,宋归尘一时意乱情迷,丧失了思考能力。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又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眼里一片迷离,杜青衫好笑地放开她,端坐身子,语气带了几分委屈:“小尘呐小尘,难道我除了这副皮囊,就没有别的地方叫你喜欢的了?” “相较之下,你这副皮囊最是赏心悦目。”宋归尘如实说了心中所想。 “小尘果然目光如炬,慧眼识珠。” 杜青衫向来是不拒绝宋归尘对自己的夸赞的,即便夸得有些肤浅。 宋归尘想起雪地里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披着银红斗篷,脸上惨无血色,和地上的雪一样白,却好看得紧。 若不是这张脸,她才不会分他一半肉饼呢。 现在看来,自己这是捡了个俊俏小郎君? 宋归尘心下得意,好在当时自己走得快,走在了人流之前,才先发现了他。 要是他先被别人捡去,自己可就亏大发了。 她不知道的是,杜青衫早已在雪地里躺了好几天,在她之前,并不是没有人发现他,但所有的人都没有因为他而停下。 只有她,给他递上了热乎乎的肉饼。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会和段小尘灵魂互换了。”杜青衫突然说。 “嗯?为什么?” “为了让我遇到你呀。”杜青衫认真地道,“上天一定是见我可怜,怜惜于我,所以将你派去,让你的肉饼唤醒当时的我。” 见他说得煞有其事,宋归尘忍不住笑意,继而板起脸:“我可还记着呢,你吃了我多少肉饼,要记得还我的。” “我现在人都是你的了,你还惦记你那几块肉饼啊?” “那当然,肉饼可充饥,你又不能吃。” “其实,能的……”杜青衫幽幽道,“小尘,你要不要尝尝?” 宋归尘见了鬼似的看着杜青衫,今儿他,这么主动的吗?简直像后官中求皇帝宠爱的妃子,欲拒还迎地勾引自己! 盯着他微红的耳垂,魅惑的眼尾,宋归尘有一种自己正在调戏良家妇男的既视感。 分明自己才是被他的大胆雷住的那一个啊,为什么他反而先脸红了? 宋归尘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淡定,淡定。 小场面,小场面! 她抬起眼对上杜青衫的眼神,勾唇一笑,凑到杜青衫耳边:“青青热情邀请,我怎能拒绝?” 青青? 杜青衫被她叫过王八羔子,小兔崽子,小朋友,弟弟…… 今日这带着诱惑的“青青”二字,实在是让杜青衫有些接受不住,“等等,小尘,咱们能换个称呼么?” “换什么称呼?不换。” 美人在前,哪有等等的道理。 宋归尘猴急地一鼓作气吻住还要说话的某人,方才他吻得突然,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回味虽无穷,但哪有此时真真切切地感受他的柔软来得美妙。 鼻息间清澈的竹香让宋归尘迷恋,摸上他披肩的一头青丝,含糊地问:“你用的什么东西洗发?好好闻。” 亲吻也不认真! 杜青衫睁眼看了她一眼,化被动为主动,将她舌头一捞,加深了这一吻。 “好吃么?”杜青衫问。 “我闻到了竹叶蒸过的清香,你用竹叶洗的头?” 杜青衫无奈地回:“那是木槿。” “不对,就是竹香。” “那好,小尘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宋归尘开怀地抱着美人儿,嗅着他身上好闻的竹香:“杜青衫,你是不是要回京都了?” “嗯,再等等。” “什么时候?” “小尘这么关心这件事,是怕我走了不回来?” “你可拉倒,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嫁给顾易!” 杜青衫心口一睹。 她气人的功夫,向来是一等一的,和做菜的功夫不相上下。 望着渺渺星河,杜青衫一叹:“多想时光停留在这一刻,多想留下,永远相伴相随。” “出息了你?因为这,就不走了?”宋归尘扑哧笑了。 杜青衫大笑一阵,继而带上怅色。 两人正各怀心事安静坐着,忽而房下传来一道声音: “你们两个,夜半三更的跑屋顶上作甚?” 是甄神医一手持扇,一手叉腰,正朝房顶怒喊,“坐那么高,也不嫌风大!” 房顶上的二人相视一笑,杜青衫一个纵身,将宋归尘一起带了下来。 甄老头吹胡子瞪眼,朝杜青衫怒怼:“你这小郎君,好不知礼,蹭吃蹭喝也就罢了,这三更半夜的,你还想赖在这儿不走啊?” 说着举起手中的扇子就扇杜青衫。 杜青衫躲避不迭:“老神医言重了,晚辈这就告辞。” 去书房辞别了林逋,和宋归尘道了声明日见,便隐入夜色之中。 第145章 江渡苇 第二日宋归尘起了个大早。 林逋曾对宋归尘说,他捡到宋归尘的那天,正好是六月十五。 由此,每至六月十五这一日,宋归尘总要开开心心地准备一堆好吃的好玩的,犒赏自己、孝敬师父的同时,也算是怀念一下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父母。 先给大白小白还有小黑三只白鹤添了水,喂了食,随后提上篮子去后园摘了师父亲手种的瓜果蔬菜回来,满满地装了一篮子。 前日在耸翠楼卖来的鱼还养在鱼缸里,宋归尘低头盯了片刻,自言自语:“太湖八百里,鱼虾捉不尽。这条太湖白鱼游得欢快,肥美多肉,看起来很好吃。” 歪着脑袋想了想,重重一点头:“煲一道白鱼枸杞汤。” 白鱼身薄如刀,通体白色,且鳞多油脂,因而食用时可以不去鳞,这是一大便宜之处。 不过既然是要熬汤,鱼鳞还是去一去的好。 宋归尘手起刀落,方才还欢欢乐乐在水里游泳的肥鱼摆了几摆,躺在砧板上一动不动了。 将鱼去鳞、去腮、去内脏,清洗完毕。 迅速烧起火,下油烧至油辣,将鱼放入热油锅中迅速滚一遍取出,洗净的枸杞子加料酒、盐、葱、姜与白鱼一起放入锅中,加入适量清水文火慢慢熬着。 趁此机会,继续去做其他的菜。 甄老头是被扑鼻香味熏醒的,肚中空空,愈发觉得鱼香浓郁。 他狠狠地吸了几口窗外传来的鱼香,迅速披上衣衫猫着腰来到厨房。 “小尘呐,今儿是什么日子?一大早就这么忙碌?” 宋归尘手上动作不停:“今日呀,是师父捡到我的日子。” 甄老头捋着胡须:“林逋和你说你是他捡来的,你就信了?” “当然,师父从来不会骗我。” “傻丫头,林逋会不会骗人,老夫比你可清楚多了。”老头左瞧瞧右看看,伸手捉了几颗花生米高高扔起,仰头张口接住。 活像个孩子。 宋归尘好笑不已,这老头儿虽然一开始不讨喜,但相处久了,也是个可爱的人。 只是不知道师父和他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师父那样温和的人,竟然对这老头都是一脸冷脸。 “我说老头儿,你就这么致力于破坏我和师父的关系啊?”宋归尘对师父的话,半分也不会怀疑,因此只觉得甄老头无事找事。 那日从湖州回来,在放鹤堂见到甄老头,三人对峙之时,师父看着她的眼睛,问:“小尘,从小到大,为师可曾说过一句假话骗过你?” 宋归尘当时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曾”,此时她的想法也一样未变。 “我记事以来,就跟在师父身边,至今十六年,师父他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站在师父这一边。” 宋归尘边炖着红薯鸡翅,边徐徐讲道,“况且,我相信师父,他不和我说则已,若愿意和我说的,便不会是假话。” 甄老头顿时觉得嘴里的花生米它不香了。 林逋那臭小子是碰了什么大运,有这么个听话懂事对他百分百信任,更重要的是,还做得一手好菜的徒儿! 自己呢,年轻时收的两个徒弟,一个比一个更不让人省心! 不比不知道,一比就满是心酸。 甄老头走到门口,坐在门槛上唉声叹气。 “您可别叹气了,我才是被你和师父蒙在鼓里的人呢,我都没有叹气,您叹什么气呀。” “你这丫头心大,老夫比不过,比不过。” 若是普通人,自小没有父母在跟前,只有一个师父,再怎么着,她也会十分好奇自己究竟是谁,究竟从哪来,到哪去才是。 偏偏眼前这位,既不好奇也不追问,完全是一副您愿意讲,我就听听,您要是不讲,我也不强求的温吞模样。 甄神医是怎么看,眼前的姑娘也不像个桃李年华的妙龄少女,太沉得住气了,和她那师父如今一样。 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老夫收过两个徒弟,一个是你师父,一个则是江湖人称‘毒手千面’的用毒高手江渡苇。” “毒手千面?那是谁?” “你不知道?” 宋归尘细细想了想,摇头:“不认识,他很出名吗?” “你——”甄神医惊奇地看着宋归尘,“你这丫头,连毒手千面的大名都没听说过,简直是丢老夫的脸。” “你这老头,天底下我不认识的人多了去了,谁规定我一定得认识你说的那什么毒手千面啦。而且,就算我不认识他,又怎么丢您老的脸了?我前不久也不认识您呀。” “罢罢罢,老夫说不过你。”甄老头放弃和宋归尘谈起往事,摸着肚子走了过来,“菜快好了?” 宋归尘扑哧一笑,方才还和我争得面红耳赤的人,这会儿又眼巴巴地盯上了我的菜? 真是个老小孩。 “快好啦,您先去外头坐好。” 院中紫藤花枝叶繁茂,恰好挡住头顶的太阳,紫藤花架之下,石桌石凳,分外质朴。 摆上饭菜,林逋扛着锄头正好回来。 宋归尘打了盆水给师父洗了手,三人开始用饭。 宋归尘道:“师父,您有个师兄叫江渡苇?” “噗!” 甄老头嘴里的饭顿时喷了出来,小尘这丫头,反应是不是太慢了?他先前说的话,她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好在林逋反应极快,推了甄老头一把,喷出的饭粒没有洒在菜上。 “嗯,十几年前就没有联系了。” “他是江湖上的用毒高手?” “为师不知。” “噗!” 甄老头再次喷饭,这一次他有所准备,自己歪了朝一边。 这一对师徒还真是一模一样啊,林逋这臭小子一本正经地说谎话的功夫,正是让人叹为观止。 “臭小子,别装了,你不认我这个师父就算了,连你师兄都不认了?” “林逋一心归隐,尘世之事,一无所知。” 虽然被林逋堵得哑口无言,不过甄老头夹菜依然夹得勤快,吃饭吃得也很开怀。 林逋淡淡地扫了甄老头一眼,放下碗筷,对宋归尘道:“为师吃好了。” 宋归尘:“啊?” 这就吃好了? 还没怎么动筷子呢。 而且,师父刚刚的语气,明显和往日不同。 似乎是生气了? 第146章 画美人 宋归尘长这么大,还未见师父真急眼过。 除了上次她还在段小尘身体里时,偷偷去师父房间看师父的玉簪那次。 加上这一次,师父已是这么久多年第二次生气了。 宋归尘顿时也没有心思吃饭了,意兴阑珊地放下筷子,看着正狼吞虎咽的甄老头儿。 师父气走,这老头完全不受影响,反而吃得更香了。 不论师父和甄老头之间发生过什么,宋归尘肯定是站在师父这一边的,一定是这不靠谱的老头儿做了什么让师父耿耿于怀的事。 否则,师父那样看得开的人,不会对他如此冷漠。 宋归尘认认真真地问:“老头儿,您是不是做了什么事,伤害了我师父?” “噗!” 甄老头又一次喷饭。 这次,实打实地喷在了满桌珍馐上。 宋归尘嫌弃地一皱眉,甄老头嘿嘿笑道:“没关系,没关系,老夫都能吃完,都能吃完,绝不浪费。” 他这模样,更加让宋归尘肯定了心里的想法。 可怜的师父,竟然有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师父。 真是太惨了。 “老头,您老实说,您是不是得罪过我师父?” “你这丫头,好没道理,老夫一把年纪了,做什么去得罪你师父?” “您别给我打马虎眼,一定是你做得过分,我师父才会对你冷眼相待。” 闻言,老头儿回想着什么,缓缓嚼着嘴里的菜,美味佳肴好像都变得没了味道。 良久,甄老头道:“也许,是老夫的错。” “您和师父师徒一场,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们如此这般形同陌路?” 甄老头看着宋归尘,欣慰地笑笑:“君复那小子有你这个徒儿,是他的幸运。” 闻言,宋归尘默道:我有师父,也是我的幸运。 “这是老夫与他之间的恩怨,你就不要操心了。”甄老头一反平常嘻嘻笑笑的模样,难得地严肃正经起来,“有时候,对过去知道得越多,越无益于当下和未来。” 说罢这句话,饶是宋归尘如何相问,他硬是再也不多说一个字了。 师父守口如瓶,甄老头话说一半。 吊得人不上不下,若是换了旁人,被这么吊着胃口,不得猫爪似的难受。 好在宋归尘是个沉得住气的。 见他不说,索性也不问了。 人活着,谁还没有几个故事呢? 她想起杜青衫,弱冠之年遭灭门大难,全府上下就剩他和至今不知在何处的弟弟,过去清晰可见,痛苦势必愈加刻骨铭心。 他其实是那样爱笑的人。 初见至今,他在自己面前一直是谈笑风生的模样。 想来,在父母膝下的杜青衫,是更加笑容明媚的少年。 宋归尘心中钝痛,只觉得昨日才与他分别,现在就开始想他了。 想到昨夜旖旎的吻,宋归尘嘴角一弯,随即想起这光天化日之下,自己在思什么春呐!赶紧摇头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了出去。 待甄老头吃好了早饭,宋归尘收拾碗筷回厨房,又熬了一份清粥来到林逋的书房门外:“师父,您早饭吃得少,小尘给您备了一碗粥,师父要不要趁热喝一点?” 林逋道:“小尘有心了。” 师父正在画梅,宋归尘安静地将粥放到一旁桌上,静静地站在一边看师父作画。 师父工行书,书法瘦挺劲健,笔意清劲;长为诗,诗句孤峭浃澹,澄澈淡远,自写胸意;更善绘事,尤其擅画山水鸟兽草木楼阁。 只是,师父并不经常作画,即便作了画,也和做了诗一样,作完便扔。 画与诗不同,诗被扔了,宋归尘还能记起诗句,暗自将其记录下来,可画被扔了,宋归尘自认没有师父的画艺,还原不了师父的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好好的一幅画遭劫。 为此,每次见到师父丢弃、用尽办法也无法恢复的画作,宋归尘都痛心疾首好久。 故而今日见师父挥毫作画,宋归尘心下大喜的同时,又带了一丝胆战心惊,就怕师父画完就撕,因此她急忙不动声色地在一旁观看。 等师父画好了,就求师父送与自己。 林逋也不赶她,而是继续信笔挥墨,不多时,烟雨之中,一片梅林缓缓出现,让宋归尘惊讶的是,梅树之下,竟有一长发女子,只见其背影,不见其面目。 放下笔,林逋凝视画许久,叹了一叹。 “师父,这画上的女子,是谁呀?” “随手所作,并无实指。” “哦,师父,这副画,能送给小尘么?” 林逋哈哈一笑:“小尘若喜欢,拿去便是。” “太好了,多谢师父。”宋归尘忙不迭将画卷起,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那师父您喝粥,喝完碗筷放着就行,小尘待会儿来取。” 说着抱着画回了房间,欣赏了半天这幅梅下美人图后,心满意足地将画卷起,蹑手蹑脚地从高高的书架上,取下书架最上层的长筒,将画装了进去。 说到美人,宋归尘又想起了杜青衫。那才是真正的美人儿呀,若是自己能作画,非得将他画进画里,天天看上几眼不可! 思及此,不免又是一番痴痴低笑。 也不知道杜青衫现在在做什么?起床了吗?吃了吗? 他和武叔两个人在湖心亭,两人都是不会动手做饭的,想必吃的也是从耸翠楼订的饭食。 害,耸翠楼的厨子做的饭菜也算可口。 不用操这个心。 宋归尘展开画纸,准备再研究研究画艺。 师父诗画超绝,自己作为他的徒儿,却文不成武不就,说出去,实在丢师父的脸。 虽说不精画艺,宋归尘的画倒也还能勉强一看。 与林逋的写意山水不同,她起笔画的便是杜青衫那一双柔情蜜意的眼眸,其细腻真实程度,若有旁人在此,决计会拍案叫绝。 只是画完眼睛,宋归尘便再也下不了笔了。 想起杜青衫的一颦一笑,她只觉得杜青衫之美,画中实在难以体现。 还是亲眼看着最赏心悦目,亲手摸着最是撩人心魂! 在这方面,宋归尘向来是个行动派。 既然想他,就去见他。 第147章 着相 来到湖心亭,却不见武叔和杜青衫人影。 难道是出去觅食去了? 宋归尘暗自揣测,准备去耸翠楼瞧瞧。 来到耸翠楼,没有见到杜青衫,反而遇见顾易和顾行之两兄弟与酒保周蔷在散厅之中,似乎是谈论着什么。 见到进楼的宋归尘,周蔷心里头一阵窃喜,随即朝宋归尘走了过来,眼里是掩不住的欢喜:“宋姑娘……” 只叫了一声“宋姑娘”,却又胆怯起来,站在离宋归尘几步之遥的地方,踌躇着不知该说什么。 宋归尘见顾易兄弟二人还在那边等着周蔷,料想他们定是有事相商,便道:“周大哥且去忙,我去楼上随便坐坐。” 顾易远远地看着含笑回话的宋归尘,自从湖州回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 昨日林先生孤身进州府,以三首诗从王钦若手中救了自家徒儿之事早已尽人皆知,大家都纷纷打探,孤高自许的林隐士,究竟给王钦若写了什么样的诗词,竟然让王钦若那么轻易地放了人。 此时亲眼见她平安无虞,顾易心下也是一松。 只是,当初他失忆时,竟然唐突地对她说了那样的话,前些日子,她请了甄神医来为自己治病,却一直没有来看自己,想必是有意躲着自己了。 顾易心中微酸,看向宋归尘的目光一如往常,平静而不带任何情绪。 如此也好,不去提及,就不会痛苦。 只要她安好…… 思及此,顾易温文有礼地笑了笑,道:“我找周大哥也没有什么要事,只是随便问问。”说着对周蔷道,“多谢周大哥坦言相告,在下感激不尽。” 宋归尘莞尔,能让顾易亲自前来向周蔷打探的事情,定是和案子有关。 而最近唯一一件大案,便是那日的西湖女尸案。 看来,顾易也要插手到这件案子里来了。 她那日瞧见了西湖中的女尸,好意让楼中酒保报官,却给自己招惹来一身麻烦,连州府大牢都去了一趟,更让师父在王钦若面前低头,此时想来,仍是愤懑。 她不常下山,但也知六艺坊乐师温言的大名,知晓死者就是温言时,宋归尘还深深地惋惜了一阵。 她爱看美人,也最见不得美人香消,红颜薄命。 “顾公子是在调查温乐师之死一事?” 顾公子?顾易苦笑,她何以与自己陌生至此?似乎又回到了他们还有婚约在身之时。 顾易想起她在段小尘身体里时,每次见到自己都是开开心心的,睁着一双大眼睛亲切地叫自己顾大哥。 强忍心中酸涩,顾易点头:“刚好想到周大哥可能会知道点什么,便来请教。” 宋归尘暗道,周蔷和温言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他怎么会知道什么呢? 没等她问出心中疑问,顾易又问:“宋姑娘受苦了,州府之人没有为难宋姑娘?” “这倒不曾。”宋归尘看着温文有礼的顾易,想起他在湖州时对自己的依赖,一时不知如何面对他,只想赶快离开,便道,“那公子请忙,我就不打扰了。” “小尘!” 在她转身要走时,顾易突然出声。 宋归尘只好转过身来,不解地看着顾易。 只听顾易道:“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和小尘谈谈。” 宋归尘笑了笑,指了指通往二楼的楼梯。 “那楼上请?” 顾易回身交待了顾行之几句,跟着宋归尘上了楼。 “顾公子想说什么,这便说罢。” 顾易望着给自己倒茶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 “在湖州时,是我失礼,唐突冒犯了小尘,还望小尘不要介怀。” 他说得诚恳,仿佛自己真的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宋归尘扑哧笑了出来,朗朗道:“分明是我学医不精,叫顾公子吃了那么多苦,我还没有向你负荆请罪,顾公子何必先向我道歉呢?” 见她笑了,顾易心下也是一松,说话也轻松了些许,“小尘还是叫我顾大哥,叫顾公子,总觉得生分。”他道,“虽然当日我不记得前尘往事,但对小尘所说,字字句句皆是出自真心——” “顾大哥。”宋归尘打断了顾易的话,站起身,“顾大哥的心意,小尘心领了,只是你我有缘无份,小尘还是当日的回答。” 那日凉亭之中,顾易紧紧抓住宋归尘的手,向她表明了心意。 宋归尘心慌之下来不及反应,直到看到大雨里杜青衫狼狈的身影,突然心尖一痛,抽回手,告诉顾易自己心里已经有人了。 顾易苦笑一声:“我现在记起来了,梦里的小尘雪地上写的人名,是陆君遇。” 宋归尘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顾易。 她恍然记起来,好几年前,自己对陆君遇心怀慕意之时,似乎,确实有做过以梅枝在雪地上写他的名字这样的事。 不过那已经是多年以前,少女怀春之时做出的事情了,年幼之时,面对唯一的小伙伴陆君遇,心生爱慕之情,却羞于表达,只好独自辗转反侧。 若不是顾易此番这么一说,宋归尘都要忘记自己当初还做过这等矫情的举动。 后来的她,向来都是直接堵在灵隐寺前,公然调戏陆君遇的。 以至于陆君遇一度见到她就逃,还说什么她早已有了婚约,不可行事孟浪。 害! “你,你那不是梦?” 顾易苦笑一声:“我倒希望那是梦。” 若不是知道她心里早已有人,他又如何会一再隐藏对她的感情。 “在与小尘定亲之后不久,我便偷偷去过孤山,见到了梅树下的小尘,从此,便记在了心上。只是彼时小尘待我疏离,不曾发觉。” 宋归尘心中惊起阵阵波涛,她原以为,顾易对自己的感情,是发生在湖州之时,他失忆了,所以对自己格外依赖。 不曾想,他竟然在那么久之前,就见过自己。 他们定亲五年有余,也就是说,五年前,他就喜欢上了自己,却一直不曾让人知晓? 宋归尘不由一叹:“顾大哥,我——” “小尘什么都不用说。”顾易柔情似水地看着宋归尘,随即撇开目光,“我羡慕杜兄,他行事向来潇洒,而我,我只会畏头畏尾,对小尘的心意一直不肯明言,以至于和小尘擦肩,是我着了相。” 第148章 四书枯燥 顾家向来家教甚严,顾提刑爱子心切,为孩子们请的夫子一个比一个督教严格,除了要求熟读经典之外,还要求一言一行都有效仿圣贤,稍有过错,便要予以责罚。 顾易在诸位夫子的严厉管教下长大,性格多少有些古板,平日也是谨小慎微,深沉少言。 这一点,顾易随了大哥顾思之。 与顾易和顾思之不同,有大哥和三弟作掩护,顾行之倒是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他对那些之乎者也的四书五经完全不感兴趣,平日里读书也是能混就混,从没有上过心,翘课是常事,伙同街头混混、打架斗殴也不再话下,为此,遭了不少责罚。 背书,打手心,罚跪等等,不一而足。无奈顾行之就是“死性不改”,顾府夫子个个都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直呼“朽木不可雕也”。 顾提刑曾与他促膝长谈,问他为何不愿好好读书。 他道:“孩儿嫌四书枯燥,五经无味。” 顾提刑语重心长:“行之既然不喜欢四书五经,那可有想做之事?” 顾行之:“孩儿,孩儿不知。” “人生在世,岂容你自在游戏?既无想做之事,就给为父好好读书!读通了四书,再来回我。” 顾行之害怕父亲威势,自那以后果然收敛了许多。 然而一晃几年过去,如今他已经加冠成人,却还是不能回答父亲昔日问题:可有想做之事? 好男儿生于天地,当志在千里,可他白活了二十二载,却还对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一无所知。 如今心上人温姑娘死了,他急得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唯一的希望就放在顾意身上,希望他能尽快帮自己找出真凶,他好替温姑娘报仇。 可三弟昨日拉着自己在耸翠楼做了一下午,今日又拉着自己来了耸翠楼,问了那酒保几个不知所谓的问题后,就被孤山上那目中无人的宋姑娘勾走了魂儿。 还让自己不要轻举妄动,等他回来。 顾行之张头望了好几次,还没有见到三弟和宋归尘要出来的意思,心中火急火燎的,连喝了几碗茶。 周蔷看得好笑,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顾二郎和顾三郎,实在是太不相同了。 “二郎莫急,三公子想必就快下来了。” “三弟也真是,那冷美人究竟哪里好,值得他这样痴心?”顾行之“嗐”了一声。 闻言,周蔷可就不高兴了。 顾易是他的救命恩人,对他有大恩,而宋姑娘则是他眼底心上的悄悄爱慕着的女子,在周蔷心里,她就是杭州最美的女子,哪里由得别人说她半个不字? 他顿时变了脸色,“顾二公子这话说得就有欠妥当,准你顾二郎对那六艺坊乐妓心心念念,就不许顾三公子对宋姑娘好?” 宋姑娘比那温乐师,不知好了多少倍! 后头这话周蔷有分寸地没有说出来,不然顾二可得和自己急眼。 他理解顾行之的心情,故而给他留足了面子,没有戳他的痛处。何况温言已死,死者为大,周蔷也不好过多冒犯。 只是实在听不得顾行之对宋姑娘出言不逊,这才出言相讥了几句。 顾行之听了,只当周蔷纯粹是在维护自家三弟,也不和他一般见识,细细回想他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三弟对那个冷美人宋归尘,就好比自己对温姑娘,明知不可得,心却不受控制。 可无论温姑娘,还是宋姑娘,她们都没有错,错的是明知佳人无意,却还不甘心,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自己。 看了周蔷一眼,顾行之不明白周蔷为何对三弟如此维护,但这个酒保快言快语,倒是甚合他的心意。 “周大哥说得是,是我说话失了分寸。”顾行之道,“周大哥,方才你和我三弟说,你与那耸翠楼翠娘相识于一场盗窃,这是怎么回事?” 周蔷垂眸道:“此事说来话长。” “想必是有盗贼偷了翠娘的宝贵物品,周大哥帮忙找了回来,由此赢得了佳人芳心?” 周蔷不欲多言,便道:“二郎聪慧,一猜就中。” 事情其实与顾行之所说的正好相反,他才是那个盗贼。 上一任杭州知州在耸翠楼摆宴时,请了翠娘前来歌舞助兴。 那日常二姐和常老爹照例在耸翠楼墙角卖唱,偏巧,常二姐当时唱的曲子正是平康馆姐妹们最新弹唱的曲子。 翠娘听了,不由大怒,翠娘身边的丫鬟、也就是小红登时怒冲冲走到墙角,训斥常氏父女不该盗用他人曲子。 常二姐双目失明,本就怯懦,被小红这么一训斥,登时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好不可怜,常老爹几番道歉,小红仍不退让,还是周蔷见了,忙过来劝解一番,方才解了常氏父女之急。 也正因为如此,当时的周蔷对翠娘主仆极为厌恶,当夜便潜入了翠娘所住的翠楼,想要盗走她的金银财宝,以示惩戒。 他在耸翠楼当酒保之前,曾经拜师学过艺,飞檐走壁不在话下,潜入平康馆翠娘的房间自然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将翠娘闺房中的贵重物品一扫而空后,又起了捉弄人的心思,来到翠娘床前,取出自制的墨水,在翠娘白皙的脸上画了一只乌龟。 随即出了翠楼,在门口用粉笔写下“我来也”几个大字。 第二日翠娘醒来,丢了财宝事小,她脸上的烫金乌龟不知是何颜料,竟无论如何也洗不掉,急得她羞于见人,只在翠楼中生气,发誓找出这个“我来也”,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然而官府无论怎么搜查盘问,也没人见过“我来也”,更没能查出一丝半点周蔷就是“我来也”的痕迹。 翠娘气得亲自拿出纹银五百两,更放出话来,若有人能提供“我来也”的消息,这五百两银子就是他的,她更可以陪客一晚。 于是杭州众人,普通百姓眼馋那五百两,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眼馋翠娘本人,纷纷掀起了一阵浩浩荡荡的寻找“我来也”运动。 于是,“我来也”的名号也在杭州传开了。 第149章 翠娘 见如此大的阵仗,也寻自己不得,周蔷越发大胆,每每见到来往耸翠楼的食客,有对常氏父女态度不善者,当夜便会潜入其府邸,盗走府中某样财物。 然而马有失蹄,那翠娘原本就怀疑定是她白日里在耸翠楼纵容丫头骂了常氏父女,所以常氏父女晚上前来寻仇,因而命人时刻注意着常氏父女的动静。 几个月后,还真叫她瞧出了规律。 她发现,凡事在耸翠楼对常氏父女动手动脚出言相讥之人,快则当晚,慢则几日后,定会被“我来也”光顾。 翠娘机敏过人,当下将目光锁定在常氏父女身上。 她暗中来到常氏父女住所,几番打探询问,问出了周蔷对他们父女三人多有照拂,便又将怀疑的目光放到了周蔷身上。 只是无凭无据,不好随意冤枉与人,翠娘决定,给“我来也”下个套儿,让他主动钻进来! 于是,又一日,吴茶商的小儿子到耸翠楼用饭,见到墙角卖唱的常二姐,顿时起了色心,动手动脚调戏常二姐,并命手下将常老爹狠狠打了一顿。 周蔷愤怒之下,当夜便换了夜行衣,要潜入吴府,却在刚跳上吴府围墙时,却见到圆圆的一轮月亮之下,一名红衣女子坐在屋顶,远远望着他。 甚至,嘴角还带着一缕莫名的笑意。 这诡异的场景将周蔷吓得腿软,哪里还挪得动腿? 红衣女子朝他招手,周蔷转身就跑。 可气的是,那女子轻功比他还厉害,轻飘飘地飞身过来,揪住他身后衣襟,吐气如兰: “郎君哪里去?” 周蔷战栗得头顶直发凉,额头直冒冷汗。 他这难不成是坏事做得多了,见了鬼了? 周蔷索性也不跑了,鼓起勇气回头,身后的红衣女子不是女鬼,却是平康馆的翠娘! 这可比见到鬼还让周蔷惊讶! 这三更半夜的,一个貌美女子一身红衣,站在高高的屋顶上,稳稳当当,半点儿也看不出平日弱质纤纤的样子。 周蔷惊讶道:“姑娘也来屋顶赏月啊?” “我来抓贼!” “嘿嘿,姑娘说的哪里话,这光天化日的,哪里有贼。” “光天化日?”翠娘抬头看了看明朗夜空中的一轮圆月,讥诮一笑。 “嘿嘿,月黑风高的,姑娘一个人在外,恐不安全。” “不安全?我就是安安分分地在闺房睡觉,也有盗贼潜入房中,盗走我的财宝,还有意羞辱于我,那也没比这里安全多少。” “嘿嘿,那盗贼真是可恶,真是可恶。” “对啊,着实可恶,所以我立下誓愿,若捉住了他,定要他好看!”她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死死扣住周蔷脖子,道,“你休得在我面前耍心眼,我问你,‘我来也’是不是你?” 周蔷这会儿倒也镇定了下来,两手一摊,道:“就是我,姑娘想怎么样?将我交给官府吗?” “哼,我就知道是你!走,跟我回去。” “回哪去?” “当然是平康馆。” “不可不可,我还是回耸翠楼。” “回翠楼也行。”翠娘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提起周蔷来到了她所住的翠楼之中。 周蔷:“说好的回耸翠楼呢?” “我可只听见你说回翠楼。” 翠娘将人推进屋中,一连关了几日,饭也不送,水也不给,可怜的周蔷叫苦不迭,没想到这平康馆的招牌姑娘,竟是朵带刺的玫瑰。 美则美矣,有刺! 还有毒! 直到第四日,翠娘才大发慈悲给周蔷送来了一碗清粥,热气腾腾的粥不停地勾引着周蔷的味蕾,他有气无力地坐在床上,伸手要取粥,却被翠娘避开。 “想喝?” 周蔷老老实实地回答:“想。” “那你老实回答,你对耸翠楼门口那个卖唱的瞎眼姑娘是不是有好感?” 周蔷一头雾水,这姑娘这问的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 许是见茫然的模样很是好笑,翠娘勾了勾嘴角,又道:“若不是对那姑娘有好感,你为什么总挑取笑伤害过他们父女的人家下手?” 噢,原来如此,周蔷了然,原来他是在这里露了马脚啊。 看来,以后不能只挑对常老爹父女不好的食客下手了。 太有规律,容易被人发现。 “姑娘真是聪明过人。” “哼,你果真对那卖唱姑娘有好感咯?” “不不不,我是说,姑娘你竟然能抽丝剥茧发现‘我来也’就是我,实在聪明过人。” “噢,那你对那卖唱姑娘没有好感?” “这——” 她问得莫名其妙,周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若是回答得不好,惹恼了她,她定会将面前这碗热喷喷的粥倒掉。 “别吞吞吐吐的,究竟有没有?” 周蔷脱口而出:“没,没有。” 得到了回答的翠娘仿佛很是愉快,大发善心地将手中粥递给周蔷,周蔷再也没有精力去想其他,就着碗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腹中犹饥饿难耐。 翠娘抿嘴一笑:“你饿得狠了,不可多吃。” 周蔷暗道,我饿成这样,不都是你的手笔? “你又在心里骂我。”翠娘噙着笑,“你一个小酒保,何以学得如此出神入化的飞檐走壁功夫?我听耸翠楼的人说,你的机关之术也做得极好,可是如此?” “哪里哪里,姑娘一介女流,轻功才真是出神入化,叫周蔷佩服。” 肚子里好歹有了点东西,周蔷知道翠娘不会将自己交给官府,也大胆了些,开始阴阳怪气。 翠娘莞尔,一颦一笑都风情万种,将一双白玉似的纤纤玉手搭在周蔷肩头,“我有一事,若你帮了我,我便放你回去。” 周蔷一动也不敢不动,僵硬地道:“何事?” “你怕什么,总归不是叫你去送死。”翠娘道,“那知州大人想对我图谋不轨,你要是潜入州府,将他的州府官印盗了出来,我便放你回去。” 周蔷大惊:“这如何使得!” 敢盗知州官印,他是不想活了不成。 “不盗官印也成,六艺坊坊主的房间,有一只南阳独山玉玉簪,你去给我取来,我也放了你。” 第150章 欺骗 玉簪? 周蔷大为不解,眼前的貌美女子作为平康馆头牌,要什么玉簪没有,何故觊觎别人的一根玉簪呢? “去是不是?” 翠娘却不给周蔷思考的时间,一记骄横的眼光扫来,周蔷来不及考量,忙道:“一言为定。” 早点脱离这女人的手掌心才是正经! 直到到了六艺坊周蔷才知道,他做了个吃亏的买卖。 六艺坊表面上是个乐坊,内里却和普通乐坊不同,守卫严密,即便是在夜半三更,众人都睡熟了的时候,六艺坊中,还是会有众多侍卫昼夜不眠地值守。 周蔷一连三日夜探六艺坊,都没找着机会下手。 无奈之下,乖乖回到翠楼。 “那六艺坊看守严密,我找不着下手的机会。” “呵,男人。” “实在是六艺坊非同一般,守卫竟比州府还要严密。”周蔷为自己辩解,继而想到了什么,问道,“姑娘,那六艺坊究竟是什么来头?你要我去盗的南阳玉玉簪,又是什么宝贝?” 翠娘悠闲地修理着涂了丹蔻的指甲,叹了一叹:“罢了罢了,看在你这几日尽心尽力的份儿上,我就不为难你了。” “果真?”周蔷大喜,将满脑子疑问抛在脑后,蹭地站起身来,“那我就告辞了!山水有相逢,你我后会无期。” “哎哎哎,站住!” 周蔷苦哈哈地回头,目露哀求地看着翠娘。 翠娘捂嘴一笑:“罢了,去。” 周蔷得以逃脱翠娘的软禁,自然喜不胜喜,回到耸翠楼后,不再有规律地报复那些对常老爹父女不善的食客,而是对方实在做得过分了,等个十天半个月,才去光顾。 即便如此,还是不算妥当。 周蔷便偶尔也挑一些当地鱼肉百姓为非作歹的地主老财们练手练手,也不盗贵重物品,主要是“我来也”这个名声,得打响了。 并且,在打响之前,还不能被人抓住。 吃了翠娘的亏,故而周蔷行盗开始没有章法,只随心情。 他是“我来也”的事情,在上次耸翠楼行刺案之前,除了翠娘之外,再无旁人知晓。 直到宋归尘知道他是“我来也”后,周蔷心中慌乱,怕宋归尘觉得他是个盗贼而嫌弃他,遂一连几个月来,再没有去盗。 今日顾易前来向他打听翠娘的事情,他心中大惊,面对救命恩人,他不欲撒谎,但此事确实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故而他只是囫囵讲了讲,并未如实相告。 连顾易他都没有告知真相,自然也不会告诉顾行之,遂打了个马虎眼,将此事揭了过去。 顾行之没有多想,心想,这酒保周蔷虽身份低微,却倒是个有福气的,方才听三弟与他的言谈,那翠娘竟然对他一片痴心。 “周大哥今年多大了,还未娶妻?翠娘貌若天仙,又对你一往情深,你为何对她这般冷淡呢?” 周蔷微微皱眉,这顾二郎真是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啊。 翠娘和周蔷相识的事情,知道的人原也不多,更别说翠娘心系周蔷这等隐秘之事了。 若是杭州青年才俊知道他们想见也难得一见的耸翠楼头牌,竟然心悦一个小小的酒保,恐怕周蔷是想躲也无处躲,会被翠娘的那一众爱慕者就地打残。 故而翠娘对周蔷虽然有意,但却一直不曾明言。 周蔷躲她都来不及,当然也不会知道她对自己的心思。 每次小红前来找自己,都是翠娘要他帮忙,要么就是做一个机巧玩具,要么去张家取一把蒲扇,去李家盗一颗明珠…… 周蔷无奈得很,但却没有办法,对这位貌美却极有手段的美人是又气又恨。 每次小红前来,他总会以各种理由推辞一番,实在推辞不过了,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小红来到翠楼。 好在,自从上次共同策划了行刺王钦若一事后,翠娘就不再三天两头使唤他了,周蔷乐得清静。 直到方才顾易来找自己,询问关于翠娘的事情,周蔷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现下细细回想,翠娘当初让自己潜入六艺坊偷什么南阳独山玉玉簪,难不成她和六艺坊真有什么过节? 她一介女流,一身轻功,却沦落风尘,究竟又是为何? 周蔷没将翠娘会功夫的事告诉顾易,只道翠娘被“我来也”盗走财宝、又在脸上以洗不掉的颜料画了乌龟之后,他恰巧制作出了那种颜料的解药,便献给了翠娘,故而认识。 他和翠娘又都可怜那常氏父女,经常接济他们一家,因此熟悉。 当初“我来也”盗走平康馆头牌姑娘翠娘的一箱财宝,又在翠娘脸上画了乌龟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杭州城内人人知晓。 且周蔷的机关制造之术顾易又是亲自见过的,能制作那般精妙的机关弓弩之人,制作出一点解颜料水的解药,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故而顾易并未怀疑周蔷此话的真实性。 周蔷暗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为自己欺骗了救命恩人而感到十分愧疚。 “周大哥,你想什么呢,想这么入迷?” 周蔷回过神来,发现顾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来了,宋姑娘亭亭玉立地站在后头。 顾易拱手行礼道:“今日多有打搅,耽搁周大哥做事了。” “不碍事不碍事。” 顾易越真诚,周蔷越愧疚,他知道顾易是在查探温言之死的真相,今日来问自己和翠娘的关系,想必是怀疑翠娘。 周蔷本聪敏,下个月就是一年一度的香桥会,往年都是温言和翠娘在争夺头魁的名额,今年一样也不例外。 虽然往年都是翠娘躲得头名,可若她想不开,要将温言除掉,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周蔷不敢去想。 如果将翠娘会武艺的事情告诉顾易,翠娘的嫌疑就更大了。 焦虑之下,周蔷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宋归尘还在一旁,只当她已经和顾易兄弟一起走了。 见一向稳重的周大哥露出如此神色,宋归尘不免好奇:“周大哥,你似乎很焦躁?” “啊?啊,宋,宋姑娘,你怎么在这啊?” “我一直在这儿啊。” “噢,哦,你没走啊。”周蔷语无伦次。 宋归尘问:“周大哥似乎有什么心事?” 第151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啊,没,没。”周蔷心虚地撇开眼神,岔开话题问,“宋姑娘今日到耸翠楼,可是需要什么食材,我这就叫厨房给你准备去。” “周大哥不用麻烦,我今日来,不为食材。” “那?” “本想来寻杜青衫那厮的,但他似乎并不在耸翠楼,我这便走了。” 哦。 周蔷有些失落,不过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 宋姑娘走了,他正好可以去问问翠娘,究竟有没有做出杀害温乐师之举? 不过宋归尘并没有立刻就走,她想起两天前发现西湖里的女尸之前,还看到了周蔷与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走在一起。 虽然并非什么隐秘的事,可宋归尘总觉得奇怪。 好好儿的,为何要女扮男装? 而且,此时回想起来,那名女子的样貌,好像有几分熟悉。 周蔷见宋归尘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宋姑娘有什么话就问罢,我必知无不言。” “唔,那我就问了。”宋归尘索性也不扭扭捏捏了,“前儿我在二楼阁子中,无意间看到周大哥与一名女子在西湖南岸并肩而行——” 见周蔷顿时局促起来,宋归尘赶忙解释:“我并非有意过问周大哥的私事,只是方才突然想起,那女子似乎是平康馆翠娘身边的小丫鬟,故而好奇。” 方才顾易提起翠娘,让宋归尘乍然之间想起,那日与周蔷在一起的女子,似乎是当日在耸翠楼见到的翠娘的丫鬟小红。 周蔷没有否定,而是沉紧抿薄唇,揉着双手,怯生生地看着宋归尘:“宋姑娘不要误会,我和小红姑娘什么都没有。” 宋归尘哈哈一笑:“周大哥,你想什么呢,我并无他意。” 顿了顿,她又道:“周大哥和翠娘似乎很是相熟?” 不然顾易不会跑来向周蔷打探关于翠娘的事情。 周蔷局促地捏着手,这还是宋姑娘第一次和自己说这么多话呢。在段小尘身体时除外。 他不愿对宋归尘有所隐瞒,纠结了片刻,点头又摇头: “我和她并不怎么相熟。” 说着将自己曾经偷过翠娘的东西以及被翠娘用计捉住之事告诉了宋归尘。 听到周蔷竟然被一个小女子抓去翠楼,宋归尘不由笑了起来,周蔷痴痴地看着她的笑容,顿时红了脸。 他对自己的心意,宋归尘在段小尘身体里时就已知晓,回到自己的身体后,鲜少来耸翠楼,即便来,也因周蔷有意躲避的缘故,没有碰上面,故而并没有尴尬之时。 此时见他脸红,宋归尘一时不知该不该说接下来要说的话。 “抱歉,我失礼了,你切莫放在心上。”还是周蔷先回过神,移开目光,“宋姑娘,我希望你在我面前,千万不要拘束和尴尬,想说什么直接说好了。” 他心里想,如果我对你的爱慕会让你感到不自在,那便是我的罪过。 如果不是宋姑娘阴差阳错地成了段小尘,进入耸翠楼当了几个月厨娘,他对她的这份心事,永远不会叫她知晓。 只要默默地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看着她就好了。 周蔷身为耸翠楼酒保负责人,负责楼中大小酒保的事务分配,迎客跑堂之事,楼中往来客人,常什么时候来,爱去哪间阁子,爱吃什么菜,他都熟记于心。 尤其是一袭浅绿、不言不语的宋姑娘。 宋姑娘不常来耸翠楼,每月里有那么一两次,便是极勤的了。 他暗中记下她来耸翠楼的日子,发现她来耸翠楼的日子,大都是在每月初十,于是,每到初十这一日,便格外留心,格外期待。 若这一日她来了,他便如踩在棉花上一般愉悦,却又不敢出现在她面前,只能叫手底下的人好生招待。 若这一日她没来,他便怏怏不乐,连瞧楼里的食客都瞧不顺眼…… 那本记录宋姑娘来耸翠楼的日子的账本,后来被手底下的酒保兄弟们发现,这群好事的混不吝将这个消息传遍杭州大街小巷,导致每到初十这一日,耸翠楼里食客比往常都要多上一倍。 周蔷为此后悔不迭。 原是他一人独守的小欢喜,一下子所有人都知道了。他自然不乐意。 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宋姑娘,竟会出现在段小尘的身体里,并在耸翠楼做了那么久的厨娘,自己还吃过她亲手做的饭菜…… 她还知道了自己的心意,虽然她不可能有所回应。 然而,有这些,已经足够了。 周蔷深吸一口气:“宋姑娘,我知道我不该对你,对你……可,你放心,我不会叫你为难的。” 话音方落,他原本唇红齿白的脸已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他只是个小小的酒保,哪里配得上宋姑娘,就连有这种肖想她的心思,他都觉得是对她的玷污。 可,情若能自控,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他在自己面前这般自轻,实在让宋归尘心惊不已。 平心而论,耸翠楼的酒保都生得明眸皓齿,周蔷更是个中翘楚。 这也是宋归尘在孤山之时,下山总会来耸翠楼的原因之一。 不仅有美食,还有的美男可看啊。 可她实在万万没想到,她看别人的时候,自己也是别人眼中的风景。 “周大哥,我一介草木,不值得你如此待我。” 周蔷忽而一笑:“宋姑娘是杭州最好看的女子,值得。” 宋归尘也扑哧笑了出来。 她还记得,在段小尘身体里的时候,她千里迢迢到了杭州,初进耸翠楼时,旁敲侧击地向周蔷打探关于师父和自己的事情,周蔷那时便是这样评价自己的: “宋姑娘是杭州最好看的女子。” 这话带了极大的偏爱在里头,宋归尘自然不会真的认为自己真有那么好看。 不过他这么一提,倒让二人之间的气氛变得轻松了不少,仿佛又回到了宋归尘还在段小尘身体里的时候。 那时,她不是什么宋姑娘,而是一个开封来的孤苦少女,彼时周蔷在她面前,完全没有局促。 宋归尘将周蔷拉到散厅一角,郑重地道: “周大哥,此事我原不该过问,不过,顾大哥既然已经查问至此,想必他对翠娘是有所怀疑的,说实话,我也有此怀疑,周大哥,你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吗?” 第152章 乌夜啼 周蔷摇头:“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那日发现湖中尸体时,我确实是与翠娘身边的小红姑娘在一块儿,她来请我去平康馆,说是翠娘找我,我以楼中事务繁忙为由给推辞了。” 他皱眉细细回想了想,又道:“不过现在想来,小红姑娘当日对我的态度确实不比往日,往日就算我推辞不去,她也不会生气或是怎样,那日却罕见地发了怒,说我不识好人心,辜负她家姑娘一片情意什么的……” 说到这里,他悄悄抬眼看了看宋归尘,见对方听得认真,并未因此取笑与他,遂放下心来。 他一心都在宋姑娘身上,对旁人的好感自然是一概不知。 尤其对方还是平康馆行首,是那个出手干脆、神神秘秘的带刺玫瑰。 这事儿,这几日他也一直纳闷。 他究竟是哪里入了翠娘的眼? 难不成翠娘当初关了自己几天,还关出感情来了? 想不通。 “如此。” “宋姑娘,不瞒你说,我方才确实没有如实告知顾公子,一来,我是‘我来也’的事情,我不愿让第三个人知晓,二来,我不相信翠娘会做出杀害温乐师的事情。” 宋归尘沉吟着。 她没有顾易的七窍玲珑心,因而也猜不透顾易为何怀疑到了翠娘身上。 只好皱着眉头想:若真是翠娘,她的目的何在? 难不成真是为了下个月的香桥会? 之前耸翠楼行刺案,宋归尘见过翠娘,她一个女子,敢于以身犯险,帮助周蔷和常氏父女完成行刺大计,这份胆略,宋归尘是极佩服的。 这样的女子,会为了一个虚有其名的香桥会头魁之名,就去杀害一个人吗? 宋归尘摸不准。 但和周蔷一样,她更倾向于不会。 然而适才周蔷说,当日小红发怒,说他“辜负了翠娘”,这便又有些文章了。 难不成,翠娘竟是因为一个情字,杀了温言? 宋归尘对顾易的判断绝无怀疑,心想以他的眼力和智慧,就算周蔷并未全部告知实情,也会查明案情真相,只是周蔷有意隐瞒,他少不得要多经些波折。 因道:“多谢周大哥将这么隐秘的事情告知于我,不过顾大哥心思缜密,他定能查明真相。” 周蔷听出了宋归尘话里的意思,她是在告诫自己方才不应该有意隐瞒顾易。 心里霎时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周蔷道:“宋姑娘放心,若翠娘真是杀害温乐师的凶手,我定不会包庇于她。” 平康馆。 翠楼外的五月菊开残了一地,各色残花打蔫儿垂在青石阶梯上,显然是疏于打理的样子。 周蔷心中一沉。 小红瞧见了楼下愣着的周蔷,冷哼一声,本不欲打理他,想了想,还是提起裙角下得楼来。 “哟,这不是耸翠楼的大忙人周酒保吗?今儿怎么得闲来逛青楼妓院了?今日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成?” 她这般阴阳怪气,周蔷倒也与她不生气。拱手道,“小红姑娘,不知你家姑娘可在楼内?” “哟,今儿这是怎么了,周酒保竟然想起我家姑娘来了?平日里请都请不来的,今儿竟主动来了,真是稀奇。” 知道她还在生前几日的气,周蔷微一皱眉,继续道:“还请小红姑娘通报一声,若你家姑娘今日不在,那周某这便告辞。” 小红原也只是过过嘴瘾,若真让周蔷走了,待会儿姑娘怪罪起来,她可不好交代。 而且,可怜的翠娘,为了这无情无义的负心汉,这些日子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再不见他一面,小红觉得,姑娘就要含恨而终了。 不再出言相堵,将周蔷领到楼上翠娘的琴房。 “姑娘,你看谁来了?” 翠娘坐在一架七弦琴后,依旧是薄薄的红色纱衣,然而唇上未涂口脂,脸上也未施粉黛,行销骨瘦的模样让周蔷大吃一惊。 见到周蔷,翠娘显得很是开心,“你来啦,坐。小红,上茶来。” 周蔷并未入座,而是皱眉看着翠娘:“你这是怎么回事?” “周郎,你会音律吗?”翠娘没有理会周蔷的询问,反问周蔷。 周蔷摇了摇头。 翠娘笑:“无碍,待我为周郎弹奏一曲。” 说罢,自顾自地弹唱了起来。 琴声低沉委婉,回旋缠绵,周蔷默默听着,竟觉有些心痛之感。 翠娘抬眼脉脉看着周蔷,轻启朱唇,歌道: “都无一点残红,夜来风。底事东君归去、太匆匆。桃花醉,梨花泪,总成空。断送一年春在、绿阴中。” 歌声低吟婉转,原本只是低吟浅唱,翠娘却唱得仿佛用尽了平生力气,这哀婉的歌声听得小红垂下泪来,拭去眼泪看着仍轻拢慢捻的翠娘。 翠娘不急不缓地控制着轻重缓急,乐弦的清亮生动中,一股稠密的悲思轻轻跳跃,如绿水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 一曲罢,楼中只余小红低低的啜泣。 周蔷心中亦是悲愁,只觉得方才翠娘的琴声和歌声带着魔力,有一种往心里去的吟哦,让人沉闷闷地喘不过气儿来。 迎着翠娘柔情脉脉的眼眸,周蔷带了几分尴尬,又见她虚弱不已,全然不像此前见到的精明活泼的样,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担忧。 “你可是身体抱恙?” “前几日受了风寒,今日见了周郎,好了大半。”翠娘笑笑,又问周蔷,“周郎可知,方才我弹唱的是什么曲子?” 周蔷摇了摇头。 翠娘又笑:“我忘了,你是个不近风月之人。” 她十指纤纤放在琴弦上,轻轻挑起一根弦,顿时发出一声低沉的“铮铮”之声。 “这曲子名为《乌夜啼》,由南唐李后主李煜的《乌夜啼·昨夜风兼雨》一词演变而来,方才我唱的,是昨日偶得的词句。” 她看了看周蔷,问道:“周郎,你觉得怎样?” 周蔷木愣愣地道:“写得很好,唱得也好。” 翠娘失笑,还没笑够,便捂着嘴唇咳嗽起来,虚虚地伏在琴上,小红连忙上前为她顺气。 周蔷大惊,他没想到,上次见她,她还狡黠灵动地拿自己取笑,说他自从耸翠楼行刺之后,就像个缩头乌龟,都不敢以“我来也”的身份去偷盗了。 怎么今日一见,她竟病重至此? 第153章 周郎误 “周郎不必担忧,我只是偶感风寒,不碍事的。” 见周蔷目露忧色,翠娘收了手帕,朝他微微一笑。 周蔷问:“可请了大夫?” 小红抹泪回:“何曾请过什么大夫?我几次说去芳华弄请余大夫来给翠娘瞧瞧,都被翠娘拒绝了,硬说不碍事。” 眼见翠娘一日瘦似一日,小红心疼,只道她是相思成疾,那日才不顾翠娘交待,扮做男子模样去耸翠楼,想将周蔷请来,见上翠娘一眼。 保不齐翠娘见了心上人,这病就好了。 然而周蔷和往日一样,只当这对主仆又是捉弄于他,故而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此时见翠娘病体沉重,周蔷坚硬冰冷的心门微动,脸上带了愠色,数落道:“生了病就要看大夫,这么大的人了,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小红,你快去将余大夫请来。” “不必!”翠娘拉住小红,含笑看向周蔷,“周郎有此行,有此心,翠娘已心满意足了。” 说着轻抚上那七弦琴,悠悠道:“我这病,因心而起,心病沉疴,即便余大夫来了,也是治不好的。” “哪里就这么严重了。”周蔷是真生气了,“不过是伤寒而已,余大夫一剂药下去,就好了。小红,你快去请大夫来。” 自从他的身份被她知晓后,古灵精怪的她虽然三天两头会拿这个威胁他帮她做这做那,然而,她却没有将他的身份暴露出去,也没有叫他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在周蔷眼里,她就是个人前风情万种,人后却仍有小女儿家的调皮灵动的女子。 虽然被她无数次捉弄,却也并未真正动气。 小红匆匆去请大夫,屋中只余周蔷和翠娘二人。 翠娘无奈地摇摇头,如葱十指低低拨弄着琴弦,“古琴之音,铮铮绝响,周郎,你要记得,我最喜欢的乐器,是古琴。” 周蔷愣愣点头,翠娘又笑:“你可知,何种乐器与古琴最能相和?” 周蔷又一次摇头。 他突然暗恨自己,为什么对于音律一窍不通,以至于她问的所有问题他都答不上来;听到她的琴音和歌声,也只能说出一个好字。 翠娘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失笑道:“是萧。萧之幽怨迷离,与琴之古雅通脱,最为相配。” 周蔷赞同地点了点头,虽然不懂,但是她说的,一定是对的。 翠娘不由得扑哧一笑,这一笑,不免又是一阵咳嗽,周蔷连忙上前轻拍她的后背,待反应过来时,两人已是相距甚近。 周蔷欲要退开,却被翠娘一把握住,水润润的一双含情目痴痴地看着周蔷,苍白的嘴唇吐出痴情的话语:“周郎,你就,陪我一会儿。” 周蔷无法拒绝。 只得站在她身前,由着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翠娘满足地靠在周蔷身上,虚弱地闭上眼,轻声道:“周郎,你知道么?我时常想象,若是周郎也通晓音律,我弹琴,你吹箫,郎情妾意,该是何等美好……” 周蔷僵硬着身子,不知如何接话。 好在翠娘也并不指望他回答自己,而是继续喃喃:“周郎,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吗?” 周蔷动了动,这个他知道。 “是几年前上任知州摆宴,你受邀去耸翠楼。” 周蔷记得可清楚了,就因为那日她的丫鬟小红无故欺负了常老爹和常二姐,他才一时看不下去,晚上潜入翠娘的闺房偷走了翠娘的一箱珠钗宝物,还在她的脸上画了个乌龟。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了“我来也”的这个神秘身份。 翠娘却摇了摇头:“不是的。” “嗯。”周蔷不解,低头看着面色苍白的女子,“不是吗?” 翠娘扯出一个笑:“不是的,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清波门,你给常老爹一家送米送鱼去,那天阳光很好,微风很轻,常二姐的笑容很明媚……” 那时他还是年纪轻轻少年郎,她也正值少女情窦初开。 那样温柔善良的人,对待一个瞎了的老头儿,他也恭恭敬敬,手脚勤快地给那老人劈柴洒扫,烧火做饭,一点也没有不耐烦。 对待那瞎了眼的常二姐,他更是像个温柔的大哥哥,用尽心思逗得那女孩咯咯直笑。 周蔷呆滞了片刻,他早已不记得她说的阳光很好的那天究竟是哪天。 笑容明媚的常二姐也已死了。 “你知道么?知道你就是潜入我房中的‘我来也’时,我好开心,可惜,我只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配不上,配不上,咳咳……” “翠娘。”怀里的人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周蔷心惊地看着她脆弱苍白的面容,不由得将她搂紧,“翠娘,你先别说话,大夫马上就来了。” “不,我很开心,很开心。”翠娘贪念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噙着笑意,“周郎放心,我不会这么快死的,我还有心事未了。” 她深深地一闭眼,片刻之后,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强撑着病体坐直:“周郎,你今日来,不是来看我的,对。” 她说得平和而沉稳,和她方才的琴音一样,像是一种直往人心吟哦。 周蔷心里带了愧意,他今日来,本是为了问她究竟有没有杀害温乐师的。 然而,看到她如今病重成这样,周蔷对自己竟然怀疑她感到万分痛恨。 “我是来看你的,小红前几日和我说你病了。” 他不擅长撒谎,说这话时,半分不敢看翠娘的眼睛。 翠娘摇头笑了,没有拆穿他善意的谎言。 “我知道周郎为什么而来,我也正想告诉周郎答案。” 翠娘道:“昨日顾三郎来了平康馆,我就已经知道躲不过去了,顾三郎那样心思缜密的人物,又怎么会被我这点小手段所迷惑。” 周蔷大惊:“你,你说什么?” “温言是我杀的。” “怎,怎么可能?”周蔷失态地后退几步,“怎,怎么可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翠娘看着一脸不相信的周蔷,忽而缓缓一笑。 那笑苍白而脆弱,像极了翠楼前面残败的五月菊。 第154章 芙蓉门 周蔷心中顿时大恸。 自相识以来,眼前的人何曾露出过如此绝望的笑容? 周蔷见过她往日的笑,笑得明艳动人,虽说不出那份笑意中包含了多少虚假和应付,但至少,那是明艳艳的笑容。 作为耸翠楼头牌姑娘,她在所有人前,都是言笑晏晏,最是八面玲珑的,而方才这一抹笑,笑得悲凉而无奈,笑得周蔷心惊不已。 “翠娘,你——” “你能来,我真的很开心。周郎,你是不相信温言是我杀的,所以才会自己一个人来,对?”翠娘咳嗽了一阵,似乎又精神了一点,含笑看着周蔷,“周郎有此心,翠娘就满足了。” 周蔷还未从翠娘杀了温言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此时见她强撑笑意,心中五味杂陈,有万千话语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迟疑之间,只听楼外一阵吵嚷,翠娘道,“是抓我的人来了。” 果然,岳捕头领着一队衙役包围了翠楼,蹬蹬瞪上得楼来,砰一声推开门,看向屋中二人,将目光放到红衣女子身上: “你就是柳翠娘,有人指证你是杀害温言的凶手,请跟我们走一趟!” 翠娘点头:“奴家便是翠娘。”便认命地朝衙役走去。 周蔷大骇,伸手拉住翠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面露不忍:“翠娘。” “周郎,我柳翠做事,向来坦荡,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柳翠一人做事一人当。”她说着轻轻褪去周蔷的手,笑了笑,“周郎勿伤悲,人生如逆旅,如梦又似幻,柳翠这便去了。” 岳捕头将人拿走。 周蔷跌跌撞撞地回了耸翠楼,心如乱麻。 宋归尘早已离开了耸翠楼。 遍寻杜青衫不着,她心中忧虑,不急着回孤山,而是在小西河大街上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张望。 问遍了街头商贩,也没见过一身青衣的年轻俊俏公子。 宋归尘泄气地往回走。 而另一边,六艺坊内。 一间茶香袅袅的雅间内,一男一女对坐棋盘两边,一老一少分别站在男女身后,默默地看着二人对弈。 老人正是武叔,他面前坐着的男子,正是杜青衫。 杜青衫捉起几枚棋子往盘中一撒,道:“门主棋艺高超,我输了。” 红衣女子二十五六模样,颇具风情;眉间一片芙蓉色花钿,眼角吊梢、目光锐利,给人以聪慧机智,而又凌厉冷淡之感。 见杜青衫认输,她并未露出得胜的喜悦,而是冷冷道:“说什么精湛?只是恭维。” 杜青衫沉吟不语。 女子又道:“若不是杜郎心头情丝百结,我想要赢你,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杜青衫一声淡笑:“我杜青衫自认最懂得女人的心思,想不到一盘棋过手,自己的心思倒让门主看穿了。” “真想不到,你杜青衫死里逃生,竟在杭州这江南小城乐不思蜀了?” 女子话说得毫不客气,将杜青衫一顿诘问。 “你可别忘了,你背负血仇,灭门大仇未报,怎可儿女情长?!” 杜青衫抬了抬眼眸:“多谢门主提醒,不过报仇与否,是我杜青衫的私事,就不劳门主费心了。” “不劳费心?”红衣门主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杜青衫啊杜青衫,你竟也有瞒着我的私事?” “若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告辞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杜青衫起身欲走,被红衣女子喝住,“你今日要是出了这道门,我不保证不对你那娇滴滴的心上人做出什么事来。” 杜青衫冷了脸,回头看着红衣女子:“你要是敢动她半根毫毛,我保证,你芙蓉门将不复存在。” “你!你敢!” “门主若不信,尽可一试。” 说完,杜青衫头也不回地出了茶室,武叔看了一眼红衣女子,红衣女子微微一点头,武叔便跟了出去。 “杜小子,你和武丫头好歹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不过几年不见,你真就这么绝情?” “几年不见,红烛姐还是一点没变。”杜青衫一叹,“她志在千里,我可没这远大志向,帮不了她,也不想被她裹挟。” 武叔不断地点头:“确实,武丫头从小就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她爹死后,短短一年,她便坐稳了芙蓉门门主之位,也算得上是个狠角色。” 武叔说着不由得陷入回忆,眼角蓦然湿润了。 他擦了擦泪水,对杜青衫道:“武叔身为芙蓉门中人,这些年亲眼见证武丫头一步步走到今天,她吃了许多苦,不容易啊。” “从她决定踏入芙蓉门那天,她就知道摆在她前面的路,是一条怎样的路了。” 杜青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是淡淡的,听不出喜乐。 忽然,他俊美的脸上迅速绽放出一缕笑意,笑意从嘴边蔓延开去,好看的丹凤眼里也带上盈盈笑意,越发勾人。 武叔毫不见怪地四处张望,果然见不远处,一袭绿衣的小姑娘正埋头踢着湖边的石墩,不是宋归尘又是谁。 也只有见到这位时,身边这臭小子才会露出那样一副狐狸似的笑容。 武叔极有眼色地道:“那武叔先回去了。” 杜青衫微微颔首,待武叔离去后,快步来到湖边,拾起一粒小石子,朝宋归尘一扔。 小石子准确地砸在宋归尘头顶。 “啊,谁?” 杜青衫含笑走了过来:“你一个人在这干嘛呢?” 见是杜青衫,宋归尘立刻端正站好,还低头拍了拍衣衫上不存在的灰,想到昨夜的一吻,脸上不由得又是一烧。 不过嘴上当然不能暴露出来:“许你来,就不许我来不成?” “许,当然许,小尘想去哪?我陪你去。” 她的羞怯和故作嘴硬都落在杜青衫眼里,某人不由得笑得更像只狐狸,心里抹了蜜似的甜。 原本以为她对自己是见色起意,没想到,竟已放进了心里。 “油嘴滑舌,说罢,你方才去了哪里?”竟让我遍寻不着。 杜青衫道:“小尘是特意下山找我的?”说着又是一阵窃喜,毫无保留地回道,“我方才去了一趟六艺坊。” 第155章 十指扣 “咦?”宋归尘歪头看了杜青衫一眼,笑问,“你是去学乐器,还是去查案,或是,去会哪个姑娘?” 杜青衫挑了挑眉,出言打趣:“想不到,小尘竟是个醋坛子。” 宋归尘作势要揪杜青衫耳朵,杜青衫笑着躲了开去,可怜巴巴地作揖求饶道:“我再不敢了,小尘女侠饶命。” “哼,快快说来,那死者温言不就是六艺坊的乐师吗?你去六艺坊,难不成也是为了查她的死因?” “我可没这么闲。”杜青衫摇头道,“我去六艺坊,是受人相邀。” “嗯?” “六艺坊的背后东家,武红烛。” 杜青衫话只说了十之二三,没有将武红烛乃是芙蓉门门主之事告诉宋归尘。 他不愿将她扯进这些乱糟糟的江湖之事中来,只想她无忧无虑地做眼前这个笑容清澈,眸光明媚的小姑娘。 事实上,即便说了,宋归尘也不知道芙蓉门是个什么东西。 故而杜青衫只捡她知道的说。 宋归尘蹙眉道:“姓武?”她若有所思,“是个女子?” 听名字,还是个厉害的女子。 杜青衫灿然大笑:“小尘果然是个醋坛子!” “去!我这是女人的直觉。”宋归尘白了他一眼,“你别扯其他的,快说,这个武红烛是什么人?她和武叔是什么关系?你们以前常说什么武氏一族,她和武氏一族又是什么关系?” 她知道武叔身份神秘。 也知道杜青衫来历不简单,除了杜镐之孙之外,恐怕还有其他什么身份,尤其是他们口中的武氏一族,一直让宋归尘好奇不已。 “小尘一连问我这么多问题,叫我从何答起呢。”杜青衫故作为难,看着身边面露恼色的姑娘,有心捉弄捉弄她,“小尘莫不是忘了,我曾经和小尘说过的,若是小尘嫁与我,我就给小尘讲小尘想知道的所有。” 宋归尘这下是真恼了。 柳眉倒竖看着杜青衫:“杜青衫!你昨日亲都亲了,还想赖账不成?!” 她质问的声音不低,湖岸上亦有不少行人,闻言,纷纷往二人这边看过来。 待看清是个俊俏小郎君和清丽小娘子在吵嘴,又见小娘子气恼的模样,众人纷纷责备地看着杜青衫,仿佛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这个小郎君也真是,亲都亲了人家小娘子,居然想赖账? 这样的人,不可嫁啊!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希望那小娘子一定要擦亮眼睛。 众人心里的想法,正在“吵嘴”的二人自然是不知道的。 只不过,乍一听宋归尘说起昨夜的事,又见她生气地嘟着嘴,杜青衫不由得回想起昨夜那一抹柔软,不由得心神一漾。 垂在腰间的手悄然往她那边靠,悄摸摸碰到了她的手,微动了动,用力扣住。 右手被他握住的瞬间,宋归尘带了几分慌乱,这光天化日之下,杜青衫这小色胚也太大胆了! 然而她并未挣开他的手。 他手心冰凉,在这夏日宛如一枕冰霜,化在宋归尘温热的掌心,一切刚刚好。 二人难得地都没有出声,而是默默地沿着湖岸走着。 湖水碧绿,湖风悠悠。 四周传来商贩高低起伏的叫卖声,身边是满眼满心都装着的人,天下最幸福之事,莫过如此。 杜青衫长这么大,还从未牵过女孩子的手。 即便是与小尘相识以来,笑言笑语说了许多,可这牵着一个女孩子柔软的手,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不过就像小尘说的,亲都亲了,牵个手而已,自己紧张些什么? 杜青衫不由得心里暗暗鄙视了自己一把,尽管极力控制,如玉面庞还是不由自主地染了一缕绯色。 岸边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二人。 害,年轻就是好啊!方才还闹得不可开交红了脸呢,这会儿就羞得红着脸了。 “那个” “那个” 宋归尘笑了笑:“你先说。” 杜青衫:“你知道芙蓉门么?” “芙蓉门?”宋归尘摇头。 “没事,这不重要,总之,武叔是芙蓉门的人,武红烛则是芙蓉门门主。” “那你呢?”别的人,宋归尘并不关心。 “我嘛。”杜青衫轻笑,“我父亲和武红烛的父亲是好友,小时候认得武红烛罢了。” “噢?那还是青梅竹马嘛” 连宋归尘都自己都未察觉,她这话里隐隐的酸意。 不过杜青衫可听得分明,不由一笑,微微用力捏了捏她的手,道:“六年前她就跟随父亲去了洛阳,我这次,也是时隔经年再次见她。” “哦,那还是久别重逢的青梅竹马咯?” “哈哈,小尘,你吃起醋来,怎么这么可爱!” “杜青衫!” “小尘莫恼。”杜青衫忙安抚炸毛的姑娘,笑道,“天地良心,我杜青衫长这么大,就对你一人动过心。” 这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话语,叫宋归尘心里一阵甜蜜,羞得嗔了他一眼,才揭过此事不提。 “对了,那死者温言不就是六艺坊的乐师么?”宋归尘惊异地扭头,“你的小青梅既然是六艺坊背后东家,手底下出了命案,她想必十分烦恼?” “不是青梅。” “好好好,你的故人。” 这还差不多。 杜青衫道:“温言是六艺坊金牌乐师,她的死对六艺坊影响确实大,不过还没大到让武红烛烦恼的地步。” 宋归尘不再说话。 心中思虑着,翠娘会不会真的是杀害温言的凶手? 周大哥去了平康馆,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见她突然沉默下来,杜青衫奇道:“小尘有心事?” “没,就是适才在耸翠楼见到了顾大哥,他似乎正在调查温言的死因。” “顾二郎视温言为红粉知己,势必是他出面请顾兄查案的。”杜青衫想了想,又道,“不过——” “不过什么?” “顾兄不是爱凑热闹之人,他此番这么积极地寻找真凶,或许另有缘由。” “什么缘由?”宋归尘不解地问。 杜青衫看着面露茫然的小尘,心下一叹。 从湖州回来不过半月,顾兄的伤势并未大好,却不顾伤情四处奔波查案,他此举,和自己前日潜入州府要将小尘救出一样,是同一种心情。 不过杜青衫并未将这话明说,而是笑了笑:“顾兄一向方正,见到冤死之人,势必会查个水落石出。” 第156章 心上曲 五日后,六月二十,蝉鸣恼人。 州府大堂升堂审问柳翠杀害温言一案。 宋归尘得了消息,和杜青衫下山来,站在大堂外的人群中,凑了个热闹。 只见一身素色囚衣的翠娘,面无血色地被押了上大堂,堂上早已等候的小红见了,立时上前抱住翠娘,大哭起来。 周蔷站在人群之中,看到比前几日更加虚弱的翠娘,心狠狠一抽。 王钦若威风八面地高坐公堂,惊堂木一拍,惊得小红忘了啼哭,愣愣地看着堂上。 王若钦中气十足地发问:“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翠娘稳了稳身形:“罪民柳翠。” “柳翠!本官问你,你因何自称罪民?” “罪民杀害六艺坊乐师温姑娘,自知罪不可赦,故自称罪民。” 王钦若眉头一皱,他当知州好多年,还第一次见到这么积极主动地认罪的杀人罪犯,一时还有几分不适应。 “本官再问你,你与死者温言何怨何仇?因何杀害于她?” “罪民与温姑娘无冤无仇。” “哦?无冤无仇?”王钦若微眯起眼,“既然无冤无仇,你因何痛下杀手,将她杀害,并扔进西湖?” “回大人的话,只因罪民无意间听到温姑娘弹奏的一曲《乌夜啼》,琴音动人,如泣如诉,便生出了据为己有之心,误入迷途,将温姑娘杀害,一失足成千古恨。” 大堂外的百姓一阵哄闹,显然是想不到,堂堂平康馆的头牌行首,竟会做出这样杀人盗名的事。 周蔷也怔在原地,想起翠娘那日在翠楼弹奏的《乌夜啼》,琴音如泣如诉,好听是好听,可犯得着为了一支曲子杀害一个人么? 他机械地摇着头,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公堂上的王钦若显然也是觉得这个杀人理由甚是荒唐,冷哼一声,再一拍惊堂木。 “因一支曲子杀人,本官闻所未闻!公堂之上,你可不要信口雌黄!” “大人不曾听闻,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罢了。众人觉得罪民因一支曲子杀人可笑,然而那一支曲子,在翠娘心里,却值得为它去做任何事,哪怕是犯法杀人。” 翠娘虚弱地闭上眼,脑海里回想起初见周蔷时的那天,想起那日他开怀的笑。 从那日起,他便是她心上最美好的曲子。 “姐姐。” 小红悲哭不已,不断摇头。 “奴婢不相信,我不相信,那《乌夜啼》分明是你谱的曲子,怎么成了温姑娘的?姐姐你平时待人极善,又怎会因为一只曲子,做这等荒唐的事?” “傻妹妹。”翠娘轻拭去小红脸上的泪水,“《乌夜啼》是温姑娘谱的曲子不假,我听来之后,骗你说是我谱的。” “不,奴婢不相信!姐姐和温姑娘手帕相交,奴婢绝不消息姐姐会杀温姑娘。” 小红说着大声哭起来,王钦若皱眉:“公堂之上,切莫喧哗!” 又道:“柳翠!既然你有杀人动机,又亲口承认人是你杀害的,那么本官问你,你是用何种凶器,以何种方式杀人抛尸?” “回大人,温姑娘平日为平康馆谱曲,罪民与她私下里相交甚好,偶然间听到她弹奏新曲《乌夜啼》,罪民生出占有之心。六月初五那一日,罪民骗她说她家中老母病重,待她出了清波门,罪民有意在那等候,说是与之同行,其实是趁她不备之时,将她推下了西湖。” 王钦若点点头,翠娘所说,与岳捕头拷问温言车夫得出的情况一致。 车夫供认,当日他驾马出了清波门,被平康馆翠娘的叫停马车,说是她备了车马,要与温言一同回温家村,也好有个照应,温言没有多想,上了翠娘的马车,叫车夫自个儿回六艺坊了。 一旁的车夫也连忙点头: “大人,确实如此,草民六月初五那一日赶着六艺坊的马车,送温乐师出城,然而才出了清波门,便被翠娘叫住,随后温乐师便让草民自己回六艺坊了,六艺坊的许多人都可以为草民作证。” 看来,杀人凶手是翠娘,不会出错。 王钦若心中有了计较,再一拍惊堂木:“如此说来,案情真相大白,凶手就是平康馆柳翠,来啊,让人犯画押签字。” 围观百姓渐次散去,纷纷惋惜。 两个名动杭州的绝世美人,竟是这种结局:乐师温言被歌妓柳翠杀害。 实在让那些经常去平康馆或是六艺坊的公子郎君洒了不少眼泪。 从州府回来,周蔷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楼中众人不知他与翠娘之事,都道他与其他公子哥一样,是为两位香逝的绝代佳人而难过。 林七不由得取笑道:“想不到,周大哥平日里闷葫芦似的一个人,竟然也会为翠娘和温姑娘这般伤怀。” 众人道:“林七,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啊?” 韩采办在时,他在韩采办跟前跑前跑后,可勤快了,如今韩采办不在了,他倒也不见伤心,依旧逍遥自在地端着盘子。 林七吃瘪不再说话,看向周蔷的眼神带了一丝意味不明。 周蔷无心与众人笑闹,见楼中此时食客不多,手下的酒保们有条不紊地招待着,便瞅了个机会,兀自来了平康馆。 他并不从平康馆正门走,而是直接跳墙进了翠楼。 几日不见,翠楼前的五月菊尽数不见,通往二楼的楼梯口一派荒芜模样。 一阵哀伤的啼哭传来,听得周蔷悲从中来,上楼一看,是小红边哭,边整理翠娘的衣物用品。 见到周蔷,小红停下了手上的事情,冷冷道:“你来做什么?来看我家姑娘的笑话么?” 周蔷无心与她冷言冷语,而是直接问出了自己此番前来,想要打探的事情: “小红姑娘,你方才在公堂之上说《乌夜啼》是翠娘所谱,此话是否当真?” 小红抽了抽鼻子:“我家姑娘歌舞无双,琴艺也是无人能比,就算《乌夜啼》不是她所作,她那么骄傲的人,也不可能为了别人的一支曲子而杀人!一定是有其他原因。” 闻言,周蔷心一沉。 也就是说,小红其实也不确定《乌夜啼》是谁人所作。 小红冷眼道:“任何人都可以不相信我家姑娘,就你,周蔷,你不可以!” 周蔷自知小红因何说出此话,也不争辩,而是痛苦地道: “我也不愿意相信翠娘会如此糊涂,然而今日公堂之上,翠娘所言,确实并无虚言。” 第157章 碰瓷人 闻言,小红顿时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要她相信翠娘因为一支曲子杀了人,简直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然而翠娘亲自承认是她杀了温言,白纸黑字地画了押,却又叫小红百般不得其解,实在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此时听周蔷这一说,小红心里对翠娘的那丝坚信松了松,一想到翠娘不日便要受审,小红悲从中来,哭得越发伤心。 几日后,官府出了公告,平康馆翠娘杀害六艺坊温言一案真相大白,凶手柳翠秋后问斩。 顾行之这几日憔悴了许多,听到柳翠秋后问斩的消息,心中五味杂陈,烦闷之下,来到顾易的雅轩,想找三弟说说话儿。 与顾行之的烦闷不同,顾易倒十分悠闲,正在研读古书。 听到脚步声,顾易抬起头来:“二哥。” 顾行之颓废地往椅子上一坐,颓废道:“三弟,官府的判决下来了,判柳翠秋后问斩。” “秋后问斩么?”顾易喃喃,继而点了点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秋后问斩,倒也合乎法度。” “可是,现在各大酒肆茶馆都有百姓在暗中议论,说那柳翠并非杀害温言的真凶,更说王钦若错判了。” 顾易闻言,俊眉一皱:“二哥这话从何听来?” “害,三弟,你在家看书看呆了,你是不知道,自从州府升堂审讯完柳翠之后,杭州大到耸翠楼这样的官营酒楼,小到街边的茶棚,都有人在议论纷纷,说柳翠是被冤枉的。” “竟有此事……” 顾行之:“三弟,我不相信州府办事,但我相信三弟你,你说凶手是柳翠,我绝对毫不怀疑,可是如今众口铄金,我也拿不准了,那柳翠究竟有没有杀害温姑娘?” 顾易一叹:“温言确实是柳翠杀害的,这一点不假。” “可我这几日听人议论,也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柳翠连续几年都是香桥会的头魁,论歌舞琴棋,她比温姑娘确实略胜一筹。” 顾行之以往对温言怀着极大的偏爱,自然觉得温言哪儿都比旁人好。 这几日理智公正地看待问题,也能平静地说出这样不带偏见的话了。 顾易十分欣慰,二哥经此一事,确实成长了许多,也稳重了不少。 顾行之继续道:“是以若说柳翠是为了一支曲子而杀人,这个理由实在太过牵强,叫人难以信服。” “二哥,你能想到这些,我真是欣喜之至。”顾易忍不住拍着自家兄长的肩膀,“我原以为,二哥会因温言之死消沉许久,没想到二哥非但没有意志消沉,却能忧他人之忧,这般菩萨心肠,我真是太开心了……” 顾行之无奈一笑:“人死不能复生,若是因为死去的人,又叫活着的人无辜受害,我想,这是温姑娘也不愿意看到的。” 顾易微微一叹,二哥总是这么单纯,平日虽然性子急了些,却是个见不得别人受难的。 只是,二哥性子急躁,藏不住话,柳翠杀害温言的真实原因,若叫他知道了,对所有人都不好。 微一思索,顾易半真半假道:“二哥,此案并不扑朔,人证物证皆在,柳翠又亲口承认,凶手是她没错。至于杀人动机,你我或许觉得因一支曲子杀人不可思议,然而对于将曲子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翠娘温言等人来说,因为一支绝世曲子而杀人,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之事。” 这世间,有人为情杀人,有人为利杀人,有人为财杀人…… 人与人之间所求不同,普通人自然难以理解凶犯的心思。 顾行之听了,静静地看了顾易几息,见自家三弟一脸笃定,眉目清明,心里的狐疑消去大半,选择相信顾易。 “只是如今满大街的百姓都在说,翠娘不可能杀害温言,这事确实有些蹊跷。”顾易看向顾行之,“二哥,我出去一趟。” 木家茶楼。 正中摆放着简单的一桌一椅,桌上一扶尺,椅上端坐着一书生。 四周满座,皆是来听书生说书的。 书生滔滔不绝,讲的正是一曲《乌夜啼》引出的恩怨故事。 “列位,近日街头巷尾、寻常人家口口相传的一桩冤案,乃是平康馆花魁翠娘杀害六艺坊乐师温言一案。那翠娘名动杭州,歌舞艳绝,何以为了一支曲子犯下滔天罪行?那引发二女相争的《乌夜啼》又是何等仙乐?那惨绝人寰的杀人案背后究竟又有何种深沉的缘由?且听我一一为大家道来……” 书生口若悬河,讲述了一个闻者落泪的爱情故事,说那柳翠杀人,原本是为了保护心上人,那《乌夜啼》本是柳翠所作,却在公堂之上自称是温言之作、自己为强抢曲子而杀人,这其实是不想让心上人知道她是为保护他而杀人。 在座之人无不掩面而泣,只有一紫衣女孩子高声问:“那翠娘的心上人又是何许人也?竟值得翠娘如此相护?” 书生呵呵一笑:“既是佳人有意相护,旁人自然无法得知。” 紫衣女孩不满道:“可知你这书生,没凭没据,空口白牙,只知追着当下热点编出故事来哄骗众人。” 掩面而泣的众人闻言,纷纷不满地看着紫衣女孩:怎么和柳先生说话呢! 书生又呵呵一笑:“说书人编个故事逗大家一哭而已,姑娘若要当真,就钻牛角尖了。” “我偏要钻!”紫衣姑娘眉间几分桀骜,“温姑娘已死,你却在这里编出故事污蔑于她,难道就不怕死者冤魂不散,来找你报仇?” “姑娘这话言重了,温姑娘是被翠娘所杀,要报仇,也是去找她报仇,来找小生算怎么回事呢?” 书生说着,从桌下搬出一摞书册,吆喝道:“来来来,这是我独家出品的大型爱情话本小说——《乌夜啼》,集闺怨、爱情、悬疑于一体,今日首次发书,只需十文铜钱一本,先到先得,列位看官抓紧了啊……” 十文钱一本书话本子,可以说是非常便宜了。 要知道平常书铺里,最便宜的书都是五十文一本呢,那柳逢春的话本子就更贵了,足足要二百文才能买到一本。 众人闻言,一个个拥挤着上前,就怕自己买不到。 见状,紫衣女孩子气得一跺脚。 这个不知打哪儿来的书生,和柳逢春一样,竟也姓柳,还自称柳遇冬,这些日子,一直在各处茶馆酒肆说《乌夜啼》的故事。 真是气死她了! 第158章 蔷有心 柳逢春,柳遇冬。 显然就是个碰瓷儿的嘛,碰瓷了柳逢春的名号,四处招摇拐骗。 偏偏他生得唇红齿白,说话也伶俐动听,故事又是近些日子大家十分关注的翠娘杀害温言一案,故而一时之间,许多人都爱听他说书,竟把柳逢春的风头都给压了下去。 紫衣女孩愤愤地看着众人将书生围在中间,心中替柳逢春鸣不平。 柳逢春这呆子傻子,名号都被别人这么侵占了,他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几日还将所有的说书预约都给取消了,摆明了不想和这个柳遇冬碰到一块儿。 真是个缩头乌龟! 紫衣女孩子正是顾紫萤,她正独自生气之时,忽而听到自家三哥的声音。 “小妹?” 回头一看,正是三哥顾易,顾紫萤偷跑出府,被三哥抓了个正着,不免心虚起来,忙道:“三哥,你怎么也在这里呀?” 顾易宠溺地一摇头:“你这丫头,偷跑出来的,云姑姑她们若是禀告给娘亲,看你怎么办。” “三哥,你最好了,要是娘亲问起来,你就说是你带我出来的,不就好了。” 顾易拿这个小妹无法,看向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的书生,问顾紫萤:“小妹,那人是谁?方才是他在说什么《乌夜啼》?” “害,说到这事我就生气,那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有意借柳逢春的名号说书的骗子,自称柳遇冬,前几日出现在耸翠楼平康馆一带,只说《乌夜啼》这一个故事,将翠娘杀人的动机说得催人泪下,若不是我知道他别有用心,也会被他的故事给欺骗了。” “哦?他说了一个怎样的故事?” 顾紫萤便一五一十地将方才书生所说的故事告诉了顾易。 末了,恶狠狠地道:“柳逢春那个书呆子也是,我多次将此事告知于他,让他出面杀杀这个满嘴假话的书生的威风,偏偏柳逢春那个小白脸,说什么不招惹别人,硬是不出面,气死我了。” 她气得都和顾行之一样,称呼柳逢春为小白脸了。 若真是比较起来,眼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小书生,还没有柳逢春生得白呢。 顾紫萤暗戳戳地想。 也不知道这些人这么疯狂,追捧这个假书生什么? 顾易看着人群中笑呵呵卖书的书生,十文钱一本书,相当于送了。 他的故事虽说以故事形式说出,但与真相也相差无多,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若是有意为之,这个书生又是什么来历? 这书生,有些意思。 待人群人人都买到了书,一个个渐次散去,书生模样的说书人才注意到站在最后的顾易和顾紫萤二人。 他也不惊讶,落落大方地走过来,向顾紫萤道:“方才多有得罪,望顾姑娘不要见怪。” “哼,你现在倒是极有眼色,还知道我是谁!” 书生呵呵一笑,那笑却令人生出些怪异之感,仿佛只是扯了扯面皮。 “与大名鼎鼎的顾三郎站在一块儿,又是一袭紫衣,定是顾提刑家的小千金了。” 顾易打量书生片刻:“初次见面,在下顾易,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什么大名不大名的,我叫柳遇冬。” 顾易轻笑一声,这么明显的说辞,连紫萤都不相信,他顾易就更不会相信了。 也不拆穿对方,而是出言相邀:“公子说书费了不少口舌,不如在下做东,请公子去耸翠楼喝杯茶?” “如此就先谢过了!” 书生也不推辞,跟着顾易兄妹来到了耸翠楼。 顾紫萤银牙咬碎,这个臭不要脸的假书生,竟还讹上三哥了? 示意自家小妹稍安勿躁,顾易回头对那书生道:“柳兄面生得紧,想必还是近日初到杭州?还不知公子是何方人士呢?” 书生吃着菜,抽空道:“不瞒公子,某就是杭州人士,只不过某是个穷酸秀才,顾三郎从前不认得某也是正常的。” 顾易皱了皱眉,除了柳逢春,他可从未听过杭州还有个名叫柳遇冬的说书秀才。 看来这人还真是一句实话都不打算说呀。 偏生他字字句句都说得自然真诚,叫人无从怀疑。 顾易无奈地笑了笑:“柳兄说书的本领叫在下好生佩服,只是有一事不解。” “何事?” “你方才说,翠娘杀害温言是为了保护心上人,我倒有一问:那乐师温言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如何能威胁得到翠娘?” 柳书生哈哈大笑:“顾三郎何必来套某的话呢,翠娘杀害温言之缘由,三郎你不是最清楚的了么?” 他嘴里说着骇人听闻的话,却看也不看顾易一眼,只是埋头吃着桌上的美食,只惊得顾易暗道不妙。 顾紫萤惊奇地看向顾易,见自家三哥沉吟不语,顿时知道这书生方才的话大约不是胡言乱语。 “三哥?” 顾易心中也是大惊,不过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一笑,道:“柳兄这话我却不明白了,案子是州府办的,杀人动机也是翠娘亲自交待的……” “顾公子。”一直吃菜的书生突然一声大喝,打断了顾易的话,红着双眼,“顾公子,你看看我是谁?” 他说着截下脸上的人皮面具。 面具下的人,竟是周蔷。 “周大哥?” 顾紫萤惊呼,这耸翠楼的酒保还有什么本事是她们不知道的? 顾易一瞬间的慌乱后,淡定问道:“这样看来,周大哥想必什么都知道了?” 周蔷闭上双眼,两行热泪涌出,半晌,压着巨大的情绪道: “顾公子,你那日来向我打听翠娘之事,我当时还暗自奇怪,除了上次行刺王钦若,我与翠娘平日并无来往,你为何会向我打探她的事,想来,公子那时就已经知道翠娘的杀人动机了。” 一想到翠娘极有可能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做下如此罪行,周蔷的心里就一阵一阵地疼。 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竟然要一个女流之辈护佑,这女子……傻得让他心疼。 “顾公子,你老实对我说,翠娘她,她杀害温姑娘,是否别有缘由?” 第159章 愿平安 看着一脸痛色却苦苦相问的周蔷,顾易长长一叹。 “周大哥,你既然苦苦追问,我也不便隐瞒。”顾易望着炽热地看着自己的小妹和周蔷二人,徐徐说道,“不错,翠娘杀害温言,并非因为争夺什么《乌夜啼》,而是为了杀人灭口,以保护她的心上人。” 闻言,周蔷悲恸地一拳打在桌子上。 “三哥,你们在说什么呢?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了?” 没理会顾紫萤的询问,顾易道:“这事说来我也有几分责任,那日平康馆,翠娘好意告知在下王钦若的毒计,想来,那个时候她与我的谈话被温乐师听去了。翠娘乃女中豪杰,偏偏你是他的软肋” “周大哥,你是个聪明人,翠娘这番情意,我想你定是不会辜负的。” 顾易一番话说完,周蔷忍不住痛苦地捂住双眼,手心一片湿润,顾易的话像是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翠娘她,她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他周蔷才是一介草木,何以值得她如此对待? 若知今日,他当初行刺王钦若后,就不该做缩头乌龟,大丈夫敢作敢当,被王钦若抓去,大不了就是一死,也好过今日叫翠娘为了他而杀人。 周蔷行事一向慎微,如今却生出几分不管不顾的想法来,想要冲去州府将实情和盘托出,也绝不叫翠娘蒙此夺人曲子的冤屈。 对于一个痴迷乐曲之人来说,说她为夺去别人的曲子而杀人,是一件极具侮辱性的事情。 只有周蔷听过那首《乌夜啼》,他知道,那曲子,那词句,是翠娘呕心沥血之作,翠娘那样骄傲的人,是绝不会夺人成果的。 如今,她却为了周蔷,亲自给自己戴上了那么大的一顶冤屈的帽子。 “顾公子——” 周蔷一开口,顾易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忙道: “周大哥,事已至此,再无他法,翠娘杀了人,这是铁打的事实,就算动机不同,也减轻不了她即将受到的刑罚,反而会将你和常老爹常三姐等人扯进去。” 顾易一开始不和周蔷说明缘由,也是怕周蔷冲动悔恨之下,将当初耸翠楼竹竿机关行刺的真相给捅了出来。 顾易十分清楚,王钦若早已知道耸翠楼一案的凶手不止韩松一人。 好在他叫人送给丁谓的书信被杜兄和小尘换了,爹也早已暗中将耸翠楼一案的诸多真相写成奏折呈进京都。 等王钦若反应过来,尚需些时日,届时他无论再说什么,都只会被当成对付顾提刑而使出的手段。 因而这个时候,就越发不能叫王钦若知道,耸翠楼一案,翠娘竟也参与其中。 顾易语重心长:“周大哥,你千万不可冲动,若是王钦若知道了事情原委,只怕翠娘更难逃一死。” 王钦若对那些与自己有过过节的人,一向是心狠手辣的。 翠娘如今是秋后问斩,若让他知道翠娘参与了行刺他的那场竹竿机关案,恐怕等不到秋后,就会被王钦若拷问致死。 周蔷知道顾易所言不假,一步错步步错,行刺王钦若,他只恨没能一击得手,叫那禽兽狗官活到今日。 若当初一举成功,他就算是死,也死得其所。 也不会导致今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让翠娘为了他而惹此大祸。 见他自责不已,顾易不甚唏嘘,平日伶俐如他也不知该用何种语言安慰,只得默默地站在一旁,不出一语。 顾紫萤虽不甚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从方才二人之间的话中却也猜到了个大概。 她当初可是跟在顾易身后参与调查了耸翠楼行刺案的,因此也知道,竹竿机关是周蔷布置的,参与的人除了周蔷之外,还有翠娘以及常氏父女。 想来那温言不知从何得知当初当初这件案子的真相,以此威胁翠娘,翠娘为保护众人,尤其是为了保护周蔷,下手将温言杀了。 只是—— 顾紫萤小脑袋乱成了一团,她还有好多问题没有想明白。 比如温言只是六艺坊的乐师,她如何得知几个月前耸翠楼行刺案的真相? 又比如翠娘只是个青楼女子,又为何杀人就像杀猪一样手到擒来? 再比如翠娘为何对周蔷如此情根深种,这其中真是有大大的八卦啊! 她想着想着,便想偏了…… 看向周蔷,这耸翠楼不比别处,为招揽食客,用的酒保都是面目清秀唇红齿白的小郎君,这周蔷细细看来,长得确实不赖。 与那风情万种的翠娘,模样上倒也般配。 只是一个是小小酒保,一个是青楼女妓,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二人,顾紫萤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他们之间会有什么风月。 周蔷悲痛一阵,缓过劲儿来,一时意识到自己在两人面前如此失态,连忙道歉:“对不住,我失态了。” 顾易摇头:“周大哥性情中人。” 他看得出来,周蔷对翠娘并无男女之情,最起码,在翠娘入狱之前,他对翠娘并无男女之情。 只是,任何一个男人,在面对一个貌美女子如此相护之时,都会如此失态。 顾易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他想起孤山上的那一抹绯色衣角,若是他日她有难,自己可会如翠娘保护周蔷这般,保护她呢? 呸呸呸,瞎想什么呢! 小尘才不会有什么难。 只愿她平安和乐,安稳一生才是。 顾易又想到杜兄,杜兄身负血仇,又如何能给她安稳? 唯有,尽早查明杜府灭门一案…… 顾易失神想着,忽然被一阵清脆的声音拉回现实,才发现自己竟已不知什么时候出了耸翠楼,小妹紫萤正好笑地看着自己。 “三哥,你铁定是在想某个小娘子?你瞧你耳朵都红了。” “小妹休胡说。” “呀,三哥还害羞了,让我猜猜我未来的三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紫萤难得见自家三哥露出这等腼腆模样,忍不住打趣起来。 “定是绝代风华,叫天底下的男儿都不敢逼视之人。” 顾易恼了,正要训斥紫萤,忽听一道兴奋的声音传来: “哎呀,这不是顾三郎么?顾公子,顾公子!” 第160章 又被比下去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月前在湖州见到的宋绶主仆。 顾易彼时失去记忆,对二人的影响不是十分深刻,顾紫萤又没有见过二人,一时兄妹二人皆带了几分陌生和茫然,立在原地看着宋绶主仆。 宋湖奇怪道:“大人,这顾三郎莫不是不认得我们了?” 顾易这才反应过来,忙拱手感谢:“原来是宋权直宋大人,感谢宋大人湖州相助之恩。” 上次在湖州,是宋绶抓住了要前去行刺顾易的三个刺客,彼时顾易失忆,并未亲自向宋绶道谢,今日见了宋绶,不由得大喜,连忙道谢不迭。 宋绶抬手笑道:“三郎看来已经完全治好了失忆之症。” “是的,多谢大人关怀。”顾易道,“学生已经大好了。” 宋绶是当今集贤院校理,其才名闻名大宋,顾易却只是个白衣之身,在宋绶面前自称一声学生,是尊敬与谦虚之意。 只是二人年纪相差无几,宋绶倒不觉如何,这一声学生叫得宋湖和顾紫萤呵呵直笑,顾紫萤打趣自家三哥: “三哥,又被比下去了。” 紫萤说“又”,是此前杜青衫来到杭州时,她见到杜青衫玉树临风、俊美非常,遂赞不绝口,直道: “我只道我的三个哥哥就是人中龙凤,没想到,这开封来的杜大哥更是龙凤中的龙凤,三哥,你被比下去啦!” 顾易无奈摇头,朝紫萤宠溺一笑。复对宋绶介绍:“这是舍妹,自小被宠坏了,言语无状,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顾三郎不必自谦,本官在京都时,久闻江南顾家有个精于刑狱的公子,神交已久。上次湖州三郎有伤在身,未能与你把盏言欢,是为大憾。” 顾易忙道:“大人初到杭州,学生正好尽地主之谊。正好——” 顾易还没说完,一旁的宋湖就嚷嚷道:“顾公子,上次与你在一起的那个小娘子呢?怎么不见她?她还欠我一顿饭菜呢!” 虽不知宋归尘与宋绶二人有一饭之约,但宋湖口中的小娘子,除了小尘之外,再无别人。 见宋湖直率相问顾易料想定是小尘当初答应了他们,因道:“小护卫说得的是宋姑娘,你不知道,她乃是孤山隐士林先生的徒儿,轻易不下山来的。” “噢。原来是林先生的高徒啊。”宋湖一脸了然,回头对宋绶道,“大人,这林先生真有口福,天天都能吃到宋小娘子香喷喷的饭菜。” 众人见他三句话不离饭菜,都纷纷笑起来。 顾紫萤道:“小护卫要吃好吃的还不容易,咱们杭州别的没有,这美食美景可是不少,你要是得空,我领你去见识见识?” 哪知宋湖却连连摇头。 “美食我可吃了太多了,可都没有那日宋小娘子的虾和粥好。”他说着咽了咽口水,想起那天没有吃上的嫩绿诱人的几碟凉菜,十分哀怨,“那几盘凉拌一看就很好吃,哎,可惜我和大人没有那个福分。” 顾紫萤和顾易是尝过宋归尘的手艺的,因而对他这话深有同感,明明是同样的食材,做同样的菜,偏偏宋姑娘手里出来的,就是多了那么一丝丝别的厨子没法做出的味道。 不过宋湖对宋归尘的那几碟凉拌念念不忘,更多的还是没能吃到,所以念念不忘。 他小小年纪,又生得粉雕玉琢,说话也率真随性,虽说是宋绶的护卫,但倒比宋绶更娇气些。 顾紫萤暗想,这挑剔的小公子竟是宋大人的护卫,实在有趣。 “小护卫,你这话不对。”顾紫萤笑道,“宋姐姐的日后的郎君,才是好福气呢。” “阿萤。” 顾易看了自家妹子一眼,一个还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在别人面前说什么郎君,不知羞。 顾紫萤瘪嘴,弱弱地嘀咕:“这么看来,杜大哥还真是捡了大大的便宜,三哥,你后悔去。” “你。” 顾易无奈地看了看这个往自己心口戳刀子的妹子,平日里的聪明机灵劲儿,都用在我身上了是? 还在大名鼎鼎的宋权直面前。 他正扶额一脸黑线,宋绶突然问道:“想必顾小娘子口中的这位杜大哥,就是宋姑娘未来的郎君?” 顾紫萤半是替自家三哥惋惜、半是替自己无奈:“八九不离十了。” 她时常注意着杜青衫的动向,知道他这些日子总往孤山跑,林先生还亲传他毕生才学,显然是将他当成“徒女婿”来培养了。 顾紫萤心里酸涩,杜大哥终于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了。 宋绶又问:“不知这位杜大哥,是何方俊杰,竟能得林先生青睐?” “杜大哥啊,他可比我三哥厉害多了,武功高强,面如冠玉,那是真正的风流俊美——” “紫萤!”顾易皱眉,暗暗扯了扯顾紫萤的衣袖,示意她别再说了,顾紫萤没反应过来,“三哥,你别扯我呀,你一定是吃味了,杜青衫就是比你好看嘛。” “杜,杜青衫?”宋湖突然跳到顾紫萤面前,“你说谁是杜青衫?” “就,杜大哥呀” 顾紫萤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可能闯了大祸,将杜大哥的信息暴露给了这两个人。 他们,好像,是从开封来的 见状,顾易拧眉一叹。 在湖州之时,杜兄连早饭都没下楼吃,就是为了躲这位宋绶宋大人。 眼下紫萤说漏了嘴,以宋大人的眼光,显然想瞒,是瞒不住的了。 宋绶也目光急切地看着顾易兄妹:“那杜青衫,可是从开封来的,杜昭晏?” 顾易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只见宋绶主仆顿时欣喜万分,宋湖更是夸张地跳了起来:“大人,我们找到了!我们找到了!” 宋绶毕竟稳重得多,只一开始的激动之后,上前抓起顾易的手臂,感激地道: “三郎,你实在是本官的福星,不瞒二位,本官此番出京,一是为了搜集所过之处的方志、风土人物、历史掌故,以充实秘阁藏书;二来,是为了寻找一个故人。” 顾易被他抓得手臂发麻,着实感受到了宋绶的激动之情。 “大人寻找的故人,就是杜兄?” 第161章 落子有悔 “不错,正是他。”宋绶问,“听顾小娘子方才的话,杜青衫这些日子一直在孤山?” 事已至此,再隐瞒也无意义,顾易只好点头。 宋绶大笑一声:“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宋湖,走,我们去孤山。” 顾易闻言,忙自荐道:“孤山林深路偏,不如让学生领路,也免得大人多费周折。” “也好,那就多谢三郎了。” 不出顾紫萤所料,杜青衫果然在放鹤堂,正和甄神医对坐下棋。 悠闲得很。 杜青衫带着淡淡悠闲的笑意,他对面的甄神医则紧皱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密密麻麻的棋盘,手里的棋子是拿起又放下。 宋归尘站在一旁,终于忍不住了:“师祖,你到底下不下啊,我还没见过您这么赖皮的棋手呢。” “杜小子都不说话,你这丫头着什么急?” “你都思索多久了?再不落子,我都要睡着了,就说让你听我的,就下在这里准没错。” 甄神医瞅了宋归尘一眼:“观棋不语真君子。” “我还落子无悔大丈夫呢,您都悔多少次棋了,亏得是杜青衫脾气好,要换成我,就直接不和你下了,您就是看他好欺负。” “啧啧啧,不得了不得了,这还没嫁过去呢,就开始护犊子了。” “下棋就下棋,您扯别的做什么……” “分明是你一直在老夫耳边叨叨叨,影响老夫发挥。” 甄神医十分嫌弃地看了宋归尘一眼,继而又理所当然地吩咐道,“早上杜小子射来的那只肥兔,老夫瞧着很不错,晚饭就吃兔子。” 宋归尘:“下棋就下棋,你倒是下呀。” “不下了,不下了!” 甄神医一把将棋盘中的棋子拨乱,得意地起身,摇头晃脑。 “今日先下到这里,你我打了个平局,我们来日再战。” 这明显就是看到自己即将输了,耍赖皮嘛。 宋归尘为杜青衫鸣不平:“师祖,您这分明就是耍赖,哪有你这样为老不尊的。” “呵!你这丫头,就是希望他赢咯?” 那是当然的呀。 宋归尘的心里默默道,谁叫你们的赌资是究竟许不许我去开封呢。 若是杜青衫赢,她就可以跟着他去开封呢。 偏偏这几日两人下了好几局棋,每局都是在最后关头,以甄老头耍赖结束,说什么不分胜负。 分明只要是有双眼睛,就分得出来胜负的棋局。 宋归尘每每被甄神医的厚颜无耻气得捶足顿胸,争辩不休,而当事人杜青衫,却和现在这样,笑盈盈地看着她和甄神医吹胡子瞪眼。 宋归尘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杜青衫,朝甄神医道:“不是我希望他赢,是您的棋艺实在太烂了,居然还大言不惭要和他比。” “我的棋艺烂?我的棋艺烂?” 甄神医跳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朝宋归尘凑过来。 “你是没有见到你师父下棋,他的棋艺才叫烂呢!烂到只有素丫头愿意和他对弈了!哼!” 嗯?师父的棋艺烂? 这宋归尘倒是没有注意过。 只是记忆里,师父不曾下过棋,这倒是真的。 也正因为此,宋归尘也很少接触棋,她方才大言不惭,在甄神医旁边指指点点,其实她才是个半吊子。 等等,等等,素丫头? 宋归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甄神医话里提到的一个人名,素丫头是谁?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知失言的甄神医:“师祖,这个素丫头不会也是你的徒儿?” “当然不是。” 甄神医朝林逋的书房望了一眼,见房门紧闭,料想林逋应该是听不到这边的谈话,便压着声音道: “这话,老夫只悄悄告诉你,就这一次,仅此一次。” “嗯嗯,仅此一次,您快说罢。” 宋归尘凑在甄神医跟前,紧张又激动,比那天夜里亲吻杜青衫还要激动。 只见甄神医捋了一把胡子,慢悠悠地道:“素丫头嘛,是九天仙娥下凡尘,是金枝玉叶笼中鸟,是情深不寿红颜旧……” 他噙笑看了一眼完全没听懂的宋归尘,道:“罢罢罢,和你说了,你也不明白,还是不说的好。” “那她和师父是什么关系?” “老夫要是和你说她是你师父的心上人,你师父肯定会将老夫赶走,所以老夫还是不说的好,不说不说,老夫不说。” 甄老头本就有意和林逋对着来,嘴上说着不说,其实早已说了太多。 宋归尘彻底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正要再问,忽听身后师父一声咳嗽:“小尘,为师想好了,徒大不中留,你要跟随杜青衫进京,师父不拦你。” “啊?师父?真的?” 虽不明白师父为什么突然松了口,不过宋归尘来不及细想,一阵无可言说的喜悦涌上心头,欣喜地拉着师父的衣袖,笑嘻嘻地看着杜青衫。 “师父,你最好了!” 小徒难得地露出这等女儿之态,林逋含笑摇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心虚的甄老头。 杜青衫忙向林逋拱手行礼:“多谢师父成全,昭晏定会保护好小尘,不叫她受半分委屈。” “先别忙着高兴,为师可是有条件的。” “师父您说,什么条件?” “只有一条,离开杭州后,不许说是我林逋的徒儿。” 闻言,宋归尘眼眶一热,就要掉泪,师父这是不认自个儿了? 见她备受打击的样子,林逋心软解释道:“为师当初在京都游历,脾性所致,得罪了不少权臣,若是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徒儿,少不得会找你麻烦。” “我才不怕呢,师父就是师父,除非师父不要小尘这个徒儿了,不然不论小尘走到哪,师父永远都是小尘的师父。” 林逋笑道:“小尘不可任性,若不答应为师这个条件,为师便不许你入京。” “师父~~” 宋归尘看看杜青衫,又瞅瞅自家师父,心里左右为难。 自从知道杜青衫不久后便要回京,她便打定主意要和他一起去,本以为以师父淡然冷清的性子,会对她的这个打算大力支持。 没想到,却和自己所想的相反,师父完全不同意自己进京。 第162章 没见过猪跑 宋归尘无法,只得一日三餐,用尽心机地做好吃的,试图以食物贿赂师父,求他答应自己进京。 做了几日,宋归尘才逐渐意识到,这个方法简直就是南辕北辙嘛。 按杜青衫的说法,就是任何一个吃习惯了她的饭菜的人,都不可能放她走啊。 没想到今日师父松了口,允许她进京,条件却是不许和人说是他的徒儿。 这对于宋归尘来讲,就好比不许和别人说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一样。 因而即便听了林逋的解释,宋归尘依旧闷闷不乐,坐在石桌上生闷气。 甄神医被林逋叫了出去,二人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小院中的活物,除了那三只白鹤,就是杜青衫和宋归尘。 杜青衫看着眉头紧皱的小尘,心里酸涩。 林先生此举,看似同意小尘和自己进京,其实还是不同意。 他以让小尘不许向人提及自己是小尘的师父为条件,是让小尘在他与自己之间做一个选择啊。 师徒情与爱情,任何一个都难舍。 “小尘,不要为难,其实若依我之意,也是不愿你和我进京的。” 杜青衫郑重地坐在宋归尘对面,煞有其事。 “于我而言,杭州是世外桃源般的烟雨江南,京都则是风谲云诡的龙潭虎穴,我的小尘是世外仙姝般的人儿,我怎么能让小尘陪我去踏那凶险之地呢?” 他平日在宋归尘面前嬉嬉笑笑,鲜少有这么正儿八经的时候,这一认真起来,眉眼温柔,声音低沉,叫宋归尘心折不已。 这人究竟是怎么长的,怎能长成这番模样? 嬉笑怒骂,一举一动都勾人。 怕他又洋洋得意,宋归尘忙收敛盯着他看的目光,干咳一声,故作镇定: “谁说我是陪你去京都了?依你之意,我就不能去京都游山玩水了?” 杜青衫好笑,并不拆穿她的小尴尬。 宋归尘也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两难的抉择,师父一直以来,就希望她安安稳稳地待在杭州,最好和顾易成亲,以顾家在杭州的影响力,她余生无忧。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谁能想到,她会和段小尘互换了灵魂,去到了千里之外的开封呢。 也多亏这一换,叫她捡到了杜青衫这个美少年。 原本以为很亏的买卖,现在看来,是自己赚大发了。 “杜青衫。”宋归尘突然道,“我们去宰兔子!” “啊?” 杜青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宋归尘推嚷着进了厨房。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已经在兔笼前逗弄那两只肥肥胖胖的大白兔的宋归尘。 这位姐姐分得清轻重缓急么? 怎么净想着吃呢! 无奈虽无奈,杜青衫还是连忙上前帮忙,杀鸡宰兔这种事情,还是交给自己来比较好。 宋归尘抱起一只兔子,抚摸着它柔软的脑袋,剩下的一只可怜兮兮地被杜青衫倒提在手上,前后甩动。 宋归尘见了,“啧啧”了两声:“太粗鲁了,你对它温柔点行不行?” “只对小尘温柔。” 宋归尘脸一红,没有说话。 拿出一罐黄酒,给怀里的兔子灌下去,前一刻还四处挣扎的兔子慢慢地摇晃起来,最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杜青衫照着她的操作也给自己手里的兔子灌了黄酒,边灌酒,边问:“直接杀死不就得了,杀个兔子还要这般麻烦?” “果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以前恐怕是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 宋归尘笑道,“兔肉好吃不好吃,很大一部分取决于兔子死时受到的痛苦程度,若它是在痛苦中死去,肉质便大打折扣,故要先以酒将它灌醉” “我还,真没见过猪跑。” 杜青衫这话说得有些底气不足。 身为杜府长公子,在遇到宋归尘之前的十九年里,他连厨房都没进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确实不曾见过猪跑。 宋归尘扑哧笑了出来:“不过你处理猎物的手段倒不像个生手。” “我曾经跟着武叔出关去过大辽,一路上还是我打猎填饱两人肚子的呢。” “你还去过大辽?” “想不到?” 宋归尘果然认真想了想,随即笑道:“倒也不是想不到,只是有些羡慕。” “羡慕?” “嗯,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江南一带过呢。”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主动离开。” 说话间,杜青衫已经熟练利落地将兔子剥了皮,将兔肉斩成了大块大块的块状,问宋归尘道:“这么多兔肉,小尘准备怎么做?” 宋归尘稍一思索:“既然这么多兔肉,今晚就吃一桌全兔宴。” 全兔宴? 光是想想,就觉得很好吃。 杜青衫吸溜了一下嘴巴里不由自主地泛起的津液,满怀期待。 在小尘身边待久了,他学到的一件事就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无论什么烦恼,在美食面前,都不值一提。 暮色渐起之时,顾易兄妹领着宋绶主仆到了孤山。 快到放鹤堂时,四人被一阵肉香吸引得肚子咕咕直叫,只觉得原本不甚饥饿的肚子,因这肉香,变得饥饿不已。 尤其是宋湖,早已不知道说了多少次“好香好香”。 若不是大人不会武艺,只能步行,他就要运起轻功赶快去到香味来源处,先一饱口福了。 腹中饥饿,脚下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站在放鹤堂外,宋绶暗自赞叹:久闻林隐士大名,今日亲至,这孤山虽偏远,但却似世外桃源,着实叫人钦羡。 顾易上前扣响了柴门,前来开门的是屁颠屁颠的杜青衫。 他嘴里还嚼着宋归尘投喂的一块红烧兔肉,因肉太烫了而龇牙咧嘴。 本以为敲门的是武叔,结果,门外齐齐站着三男一女。 除了顾兄之外,还有……宋大哥,宋湖这小子也跟来了? 杜青衫呆了一呆,下意识要关门,宋湖快了一步站在门前,噙着眼泪,怒气冲冲地吼道: “杜哥哥,你太过分了!” 一句话吼出来,宋湖哇地大哭起来。 “我……” 杜青衫理亏,一年多来第一次见到故人,心绪复杂,只拍着宋湖的肩膀,看着宋绶不说话。 第163章 酒风浩荡 放鹤堂的小院子不算十分宽敞,但被宋归尘收拾得十分温馨。 进门左边一角是三只白鹤的小天地。 林逋特意从后山上引来了山泉水,竹竿搭就的引水装置简易而不简单,娟娟清水正缓缓流着。 三只白鹤完全不受院中众人影响,悠闲地站在水边打盹。 右下角是一韭菜园,简单地种着应季蔬果。 往上是一架茂盛的紫藤花架,如今花期已过,紫藤叶茂盛苍绿。 紫藤架下是一方圆石桌,此时,石桌上摆满了散发香味的饭菜。 看得宋湖忘记了哭泣,狠狠咽了一口口水。 随即又觉得在这么多人面前如此失态,实在有些丢脸,遂吸了吸鼻子,来到杜青衫面前。 “杜哥哥,你果然没死,真的太好了。大人说你还活着,我还不信,见到你真的太好了!” “宋湖啊,你们怎么来杭州了?” 宋绶进门至今一直铁青着脸,杜青衫不敢去触他这个霉头,只好问宋湖。 在湖州见到宋绶,杜青衫便猜到他可能是来寻自己的,只是没有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宋湖道:“你还说呢,大人为了寻你,上奏官家,说要遍游大宋,收集撰写各地人物方志,以充实秘阁藏书,这才得以出京的。” 宋绶在看到杜青衫的那一瞬间,就意识到当日在湖州,和宋归尘在悦来客栈厨房的那个所谓“怕生的家童”,就是杜青衫。 这样看来,那日他分明见到了自己,却有意躲避! 实在是好得很! 见到他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宋绶心中高兴; 又想到他竟然躲着自己,宋绶又是一阵气闷。 故而,方正的脸上此时一点表情都没有。 杜青衫知道他是气湖州自己避而不见之举,那时他还未得到武红烛传来的消息,并未打算回京,故而不想叫宋绶知道自己还活着,以免连累于他。 回杭州后,知道陈伯父病逝以及京都发现阿杞踪迹的消息,杜青衫觉得,不能再在杭州躲避下去了。 我在暗,敌人也在暗,猫捉老鼠的游戏,永远不会有尽头。 好在桌上的全兔宴实在香味诱人,只短暂的面面相觑,众人在顾易的两边介绍下相互认识之后,宋湖擦了眼泪,迫不及待地找位置坐下来,左瞧右看。 “宋姐姐,这都是你做的?” 宋归尘笑着点了头,招呼大家入座一起吃兔肉,又去厨房抱了一坛桃花酒来给大家斟满。 甄神医也垂涎欲滴,看了看几个年轻人,嘟囔道:“今儿放鹤堂倒热闹,老夫要开动啦,你们后辈小子,谁也不许和老夫抢!” 统共两只兔子,四个人吃倒是绰绰有余,现在又来了四个,顿时就显得有些拮据了。 甄神医心里这么一合计,对突然来访的顾易宋绶几人十分不欢迎。 尤其是这个两眼冒光直直地看着兔肉的小子,年纪虽小,这短短的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几块兔肉下肚了! 这还了得! 甄神医不顾众人扫过来的不满目光,迅速夹走一个兔头,另一个则被宋湖抢了去。 好在宋绶以及顾易兄妹还端着自己是客人的身份,没有加入抢肉行列。 杜青衫因为宋绶的突然到来,没有吃东西的心,宋归尘也只是含笑替众人斟酒。 因而甄神医和宋湖一老一少虽然抢得激烈,倒也还不至于大打出手。 酒香和着兔肉香,宋绶顿时理解了杜青衫的处境。 亏自己这一年多来,日日为他担心。 他倒好,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孤山活得逍遥自在,又是酒又是肉,又是美人儿的。 恐怕早已乐不思蜀了! “宋大哥,来,你多吃一点。小尘的手艺,整个大宋恐怕都无人能及了。” 杜青衫献媚地给宋绶夹了一筷香辣兔丁。 “远道而来,想必一定是饿了。” 宋绶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默默地将兔丁放入嘴里。 辣! 蔓延到唇舌之间,直往喉咙深处辣去。 然而过了这一瞬的辣,又是说不出的回味无穷。 兔肉的鲜香与花椒的麻味将入口的辛辣驱散,在口齿之间留下淡淡的酥麻,叫人生出些许淡淡的眩晕之感。 宋绶回味了几息方才的味道,忍不住大赞:“这兔肉入口辛辣,回味无穷,实乃人间至味。” “大人喜欢就好。”宋归尘笑吟吟地给他斟满酒,“这是我师父去年三月酿造的桃花酒,大人且喝一杯。” 说着又给林逋斟满一碗:“师父。” 宋绶举杯对林逋道:“久闻林先生大名,只是一直未得相见,今日一见,晚辈荣幸万分。” “哪里,哪里,江山代有才人出,宋权直才是真正的青年才俊,文采风流。” 林逋含笑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将见底的碗面朝宋绶。 宋绶也将自己碗里的酒饮尽:“先生饮酒,四个字可以形容——酒风浩荡。” “酒风浩荡?”林逋闻言大喜,“好!小友当是老夫的酒中知己!小尘,快给这位郎君斟酒,为师要与宋小郎君一醉方休。” 宋归尘哪有拒绝的道理,忙不迭给众人斟酒,不过还是笑着劝道:“师父,自此一碗,便不可再喝了。” “哎,小尘莫劝,今日高兴,多饮几杯,无妨无妨。” 宋绶也道:“宋姑娘不必担忧,大醉一场而已。林先生,来,一醉方休!” 宋归尘摇头失笑,师父看来是真高兴啊。 顾紫萤抿嘴看着宋归尘忙前忙后地招呼大伙儿。 与印象中的宋姐姐完全不同,在顾紫萤的印象中,宋姑娘是清冷少言的,是仙女一样的角色,哪里会做这等人间的俗事? 自从知道宋姑娘曾经在段小尘的身体里待过一段时间,还会做那么好吃的饭菜之后,顾紫萤对她的看法产生了巨大的改变。 今日又见宋归尘笑嘻嘻地在众人之间圆场,顿时觉得以往自己对她的看法都是错误的。 果然,人有千面。 昔日与宋姑娘不熟悉时,只觉得她是虚无缥缈的闲人一个,配不上自家三哥。 如今对她稍微了解了一些,顾紫萤暗自为自己以前的偏见感到抱歉。 三哥啊三哥,你失去的,是个多么好的姑娘呀。 还是杜大哥有眼光! 第164章 杜府案 林逋与宋绶酒逢知己千杯少,边喝酒边畅谈古今,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两人你一碗,我一碗,一壶桃花酒见了底,都有了些许醉意。 好在二人都是酒品极好之人,醉了也不耍酒疯,而是乖乖地在大伙儿的招呼下进屋呼呼大睡。 看着发丝散乱,躺倒在床的林逋,甄神医十分嫌弃地道: “还是和年轻时一样,不善饮酒却嗜酒如命。四五十岁的人了,和人家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拼酒,也太不自量力了些。” 他嘴里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双颊酡红,秀眉微蹙,嘴里喃喃有词,不远处的杜青衫有心细听,却是醉酒了也不忘数落自己。 宋归尘一心都在师父身上,师父平日虽爱饮酒,但却能控制力度,从不轻易多喝。 今日喝成这样,除了“酒逢知己千杯少”之外,或许,还有一些是“借酒消愁愁更愁”。 师徒二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林逋平日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宋归尘再了解不过,同样的,宋归尘的性子,林逋也最清楚不过。 无论他如何阻挠,只要是她想去做的事情,绝对不会妥协。 宋绶这一醉,杜青衫倒是松了一口气。 先和宋湖打探打探这些日子以来京都的变故,试试宋大哥的口风,明日他醒来,再负荆请罪一番,他的气也就消了。 看向顾易,杜青衫叹气解释道:“家父与宋大哥的父亲曾是至交,只是——” 只是杜府灭门之后,曾经再好的好友,也明哲保身,断绝了与杜府的关系。 其实,倒也说不上断绝,毕竟杜府一夕之间化为灰烬,曾经往来的各府震惊有之,唏嘘有之,却皆是事不关己高高挂。 惨绝人寰的杜府上下八十余人灭门案,就那样不了了之。 杜青衫痛苦地闭目拧眉,他的父亲一生方正,为官清廉,敢说敢言,朝堂之上得罪的人不在少数,然而什么样的仇恨,竟让背后之人如此丧心病狂,将一府之人全都杀死呢! 对方动作快捷迅速,不拖泥带水,这样迅速的行动,干净利落的行刺,绝对不是普通的刺客所能做到的。 只是杜青衫从南阳回到开封时,杜府早已成了一片废墟,他十指刨出鲜血,也没能找到一丝线索。 唯一知道的便是,无数次在背后行刺自己的那些黑衣人,每一个都用铁皮蒙着面,只露出深邃凌厉的眼睛。 每一个黑衣刺客身上都只有一把剑,一声贴身的黑衣,一面铁皮面具。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见杜青衫握紧了拳头,知道他又想起了往事,将手轻轻搭在杜青衫肩上,顾易坚定地道: “杜兄,我定会说服家父,许我和你进京。无论凶手如何穷凶极恶,无论杜府灭门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无论千难万险,我定要将其大白于天下。” 平常温润如玉的顾易这番话带着几分豪气,充满让人信服的力量。 杜青衫拱手一礼,万千感激,尽在不言中。 第二日,宋绶宿醉醒来,只觉得头疼不已,杜青衫端了一碗醒酒汤进来,语带讨好:“宋大哥,小尘亲自煮的醒酒汤。” 宋绶接过一口喝下,依旧冷着眼审视着杜青衫。 杜青衫诚恳地道:“宋大哥,在湖州时,我躲着你,是我不对。” “你还认我这个宋大哥?还知道是你不对?” “嘿嘿,当然认,当然知道。” 宋绶神色稍霁,凝视了杜青衫好一会儿,微一叹息。 “杜府一夕灭门,我父将你拒之门外一事,我已知晓,小晏,你心中有气,也是应该的。只是你我相识十几年,你明知我被召入秘阁随意不得出宫,为何不进宫找我,又为何不等我出宫来?咳咳——” 说到气愤处,宋绶激动地咳嗽起来。 “宋大哥,当时之事,三言两语实在是说不清楚,我狼狈逃出开封,也着实是无奈之举。” 彼时今上被宰相王钦若等人蛊惑,沉迷道教,迷信鬼神之事,朝中大事一概不问,尽数交给宰相王钦若定夺。 在那样的境况下,别说进宫了,杜青衫连面圣都做不到。 总有一股势力暗中阻止他行动,不论他走到哪里,都会召来无尽的刺杀。 宋绶知道他必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因而昨日初见杜青衫的气已经尽数消去,剩下的,全是对杜青衫的心疼。 “如今朝堂之上,王文公虽为宰相,然而他年迈多病,多次请辞,官家虽一直未允,可大多朝政还是交由参知政事丁谓处理,丁谓和王钦若又是好友,你在杭州多月——” “宋大哥放心,王若钦并不知道我在杭州。” 宋绶放心地点点头,又叹:“我曾暗中调查过杜府一案,却像是迷雾一般,眼见着快要寻到线索了,这线索却又莫名其妙地断了,这一年来,唯一的收获便是,开封依旧有人对你虎视眈眈,不像是朝堂之人,倒像是江湖组织。小晏,杜叔叔在时,可曾与江湖中人有什么来往?” 闻言,杜青衫蓦地想到了什么,然而很快便将这个想法压了下去。 “我父亲身为大理寺丞,捉拿过不少烧杀抢夺、恶贯满盈的罪犯,其中也不乏江湖之人” “若真是大理寺抓过的罪犯同党所为,查起来倒也不难。” 然而两人都知道,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不瞒宋大哥,我正打算回开封。” 回去?宋绶讶异,随即斩钉截铁道,“此时回京,无异于又入虎口,不妥。” “有消息称在开封发现了阿杞的踪迹,我得回去。” “阿杞?” 阿杞也还活着? 宋绶大喜,见到杜青衫微微点头之后,更是喜不胜喜,然而随即又镇定下来。 “一年来,我从未停止过找你,开封的大街小巷都派人随时盯着,从未发现关于阿杞的半点消息。” 这话的意思便是在问杜青衫,从何得知的阿杞还活着的消息。 杜青衫对宋绶十分信任,并不隐瞒,沉吟片刻,问道:“宋大哥,你还记得武红烛吗?” 第165章 萤尘交心 宋绶微一回忆:“她不是镇远镖局武镖头的女儿吗?” “嗯,几年前镇远镖局迁到洛阳,她也跟随父亲离开开封,去了洛阳。前不久在她也来到了杭州,正是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 宋绶知道武红烛曾经和杜青衫相交甚好,镇远镖局又是名震天下的镖局,其总镖头武千行昔日更是杜叔叔的至交好友,他们的消息来源必然比自己更加广泛,也更加可靠。 因而宋绶没有再问,颔首道:“既然是镇远镖局的消息,想必错不了,小晏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唔。” 见杜青衫面露迟疑,宋绶心中了然,失笑一声:“果真乐不思蜀了?” “宋大哥见笑。”杜青衫罕见地不好意思地起来,正要解释,房间的门忽然打开。 “大人,你醒啦!” 一道清脆的少年音传来,紧接宋湖倏地跑过来,在他的大人和杜哥哥两人身上扫视了一圈。 “宋姐姐蒸了包子,大人吃吗?” “包子有什么好吃的?” “宋姐姐说,今日厨房没有食材了,只能蒸包子。” 宋绶顿时满怀歉意,想必是昨日他们不请自来,将宋姑娘的食材都吃光了。 杜青衫倒是一脸兴致盎然,他还没见过小尘做包子呢,以小尘的手艺,即便是包子,想必也十分好吃! 三人来到院中时,甄老头已经入座就着包子喝粥,吃起了早饭,顾易兄妹和宋归尘却是未动筷子,等着三人, 见大家都在等自己,宋绶面色微囧,朝众人见了礼,没有见到林逋,便好奇问道:“怎不见林先生?” “师父还未醒来,宋大人不必挂念。” 甄老头含糊着插话:“你师父不仅棋艺差,酒品也差,一醉酒第二日就醒不来,这些年你怎么受得了他的?” 宋归尘笑着解释:“师父不常饮酒。昨日想必是见了宋大人,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这才宿醉不醒了。” “哼,是因为什么你这丫头心里清楚。” 宋姑娘含笑,在众人面前,不欲与甄神医斗嘴,只让众人落座,自己则和顾紫萤回厨房端来了早饭。 早饭虽然只是包子和粥,却也色香味俱全,包子是小巧玲珑的素包子,别具心思地摆放在瓷白的碟子里,一碟只有五个; 粥是简单的雪耳羹,用碧绿的小碗盛了,看着就很有食欲。 只是,宋绶心中怀疑,这能吃饱么? 见甄老头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自己碟子里的五个包子,不客气地问宋归尘还有没有,顾紫萤抿嘴一笑。 “厨房还有呢,我去给您老盛来。” 她可是见证了宋姐姐蒸包子的过程的。 别看这小小的包子简单,但背后可经过了好繁琐的历程,直看得顾紫萤目瞪口呆,对宋归尘佩服得是五体投地。 从前都是自己误解了她,以为她目无下尘,清高自许,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哪里有资格嫁给自家三哥? 故而知道父亲给三哥定亲娶她时,自己还颇不乐意,若不是三哥几番训斥,自己恐怕早已冲上孤山,要找她的麻烦了。 顾紫萤心里笑自己以前的不懂事,一时又想到她本该是自己的三嫂,一时又想到杜大哥对她情意深沉,只觉得心中酸酸涩涩、五味杂陈。 不过看到杜大哥不时看向宋姐姐时,那饱含着柔情的眼神,顾紫萤又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只要杜大哥幸福,就足够了。 “顾姑娘,想什么呢?” 宋归尘见顾紫萤吃完早饭便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大白小白,便上前询问,“可是方才的早点不和胃口?” “不,不是。”顾紫萤忙道,“包子很好吃,粥也好喝。” 宋归尘笑了笑,指了指几只白鹤:“这只是大白,那只是小白,还有这只,它是小黑。” 闻言,顾紫萤忍不住笑出声。 堂堂林先生养的三只白鹤,竟然叫这么通俗的名字,实在一点也不般配。 宋归尘知道她因何发笑,也不说话,只是带着淡笑,躬身去喂几只鹤。 “顾姑娘,不如你与我一起去放鹤。” “可以吗?” 顾紫萤雀跃地看着宋归尘。 宋归尘道,“当然可以,反正顾大哥他们正在谈事情,我们正好可以出去走走。” 宋归尘说着去杂物室取了弓箭和竹篓背上,正好厨房没了食材,去山上猎一些回来。 三只白鹤知道宋归尘要带它们出去溜溜,一个个欢喜雀跃,引吭高歌,争先抢后地往前跑,看得顾紫萤心中愁绪尽消,大笑不已。 “宋姑娘,我,我可以叫你宋姐姐吗?” 虽然平时在三哥面前提起宋归尘,顾紫萤也是称呼的宋姐姐,可毕竟这个称呼还没有得到过本人的点头。 宋归尘笑道:“当然可以。” “太好了,宋姐姐,那你直接叫我阿萤,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好,阿萤。” 宋归尘对这个身上带着一般女孩子没有的英气的姑娘十分有好感。 不仅仅是因为他是顾大哥的妹妹,而是,她本人,就十分让宋归尘喜欢。 “宋姐姐,这三只白鹤分明都是通体洁白,为什么有一只会叫小黑?” 顾紫萤虽分不清究竟哪知是小黑,但却记得宋归尘方才说过,其中一只叫小黑。 宋归尘笑着指了指跑在最前面的那只白鹤:“瞧见了么,那只头顶上有一撮黑毛,所以它叫小黑。” 顾紫萤不由得抚掌大笑:“真真好偷懒的取名法儿,小黑可真委屈死了,因为一撮毛就得了这个名儿。” 宋归尘也笑,说起小黑,她不由得想到了段小尘。 “阿萤。” “嗯?宋姐姐有话就问。”顾紫萤爽朗地一笑。 宋归尘便也不扭扭捏捏,直接问了:“段小尘进入贵府也有些时日了,不知道她现在怎样?” 听到宋归尘询问段小尘的事,顾紫萤微微惊讶了片刻,随即明白过来,毕竟她们两有灵魂互换的经历在,相互关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回答道:“宋姐姐放心,我爹对她可好了,都把我这个亲生女儿比下去了。” 说到这,顾紫萤对她们之间的事情十分好奇。 “宋姐姐,你和段小尘是怎么回事呀?世间真有灵魂互换这样离奇的事情吗?” 第166章 海东青 她知道了自己和段小尘灵魂互换的事,宋归尘也不惊讶。 淡淡一笑:“若不是亲自经历,我也不信会有如此离奇的事。” “可为什么偏偏是和段小尘呢?”顾紫萤歪着头,“你和她一个在杭州,一个在开封,相距千里有余,原本互不相识,怎么会偏偏是她呢?” “唔,这个,或许我和她有缘。” 宋归尘想到了段忆安,段忆安和师父大约是认识的,段小尘是她的女儿,而段小尘和自己名字里又都有一个尘字,会是巧合吗? 加上这些日子甄神医断断续续的透露,宋归尘饶是再怎么相信师父,也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来。 莫非,自己和段小尘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不会是姐妹? 一想到这,宋归尘就一阵抽搐,不相信这等话本小说里的故事情节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顾紫萤却没往这上面想。 她作为一个旁观者,最清楚不过,段小尘和宋姐姐两人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她只是有几分嫉妒,段小尘何德何能,竟得以当了几个月的宋姐姐。 看来,那个传闻中厉害得不得了的林先生,也是个糊涂蛋。 自己的徒弟被别人顶替了那么久,他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宋归尘不知道顾紫萤心中所想,看向展翅飞奔的白鹤,对顾紫萤道:“阿萤,快看,大白要飞起来了。” 顾紫萤闻言向白鹤看去,果见一只鹤扑棱着翅膀直冲云霄、那方才在院子里乖巧温顺的白鹤展翅翱翔后,身姿矫健,在蓝天白云下悠闲地盘旋。 “真想也能如白鹤一般,可以展翅高飞呀。” “阿萤日后,必能如大鹏展翅,翱翔天际。” “真的吗?”顾紫萤一叹,“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像今日这样看白鹤展翅呢。” 宋归尘不解:“这是何意?” “我真羡慕宋姐姐,隐居山野,不问世俗,可以随心所欲地追去自己的爱情。而我,身在顾家,连自己的婚姻都做不了主。” “阿萤?” “哎呀,没事,宋姐姐,我只是看到此情此景,有些感叹罢了。”顾紫萤道,“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我是个男儿,这样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阿萤想做什么呢?” “做什么都可以啊,或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或读圣贤科考入士、齐家治国” 说着她突然噗嗤一笑。 “宋姐姐,我悄悄和你说,其实我最想要的,还是经商赚钱,最好赚满满一大屋子的银子,嗯,想想就很美好呢。” “噗!”宋归尘毫不客气地笑喷,捂着肚子道,“你呀你。” 身为顾府千金,居然会缺钱么?没来得及发问,顾紫萤忽然指着天际,“哎哟”一声: “哎呀,宋姐姐,它飞走了!它怎么飞走了?” 宋归尘抬头一看,果然见原本三只并排着前后飞翔的白鹤此时四散开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个个旋风而上,直入云霄。 蓦地,一只矫健的雄鹰如利箭一般俯冲而下,径直往大白追去,眼看就要追上了。 宋归尘大惊,哎哟一声,朝空中大喊:“大白,小心!” 大白哪里听得到宋归尘的呼喊,身后雄鹰追逐,在体型庞大的雄鹰面前,可怜的大白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躲避,身后的雄鹰紧追不放,竟是越飞越远,越追越高。 小白和小黑不忍大白独自受险,亦紧跟在飞鹰之后,吸引飞鹰注意。 宋归尘心下焦急,取出弓箭,对准高空拉弓射出,一支箭矢如流星般擦着飞鹰的尾羽破空呼啸而上。 飞鹰受惊,越发追赶着大白飞到更高处。 一黑三白盘旋在高空,宋归尘的箭力度不够,再也无法射中飞鹰。 更别说救下大白了。 正焦急时,一道响亮的口哨声响起,一道更比一道急切。 听到这哨声,那飞鹰突然停下追捕,在空中盘旋几圈,最终依依不舍地掉转头来。 大白总算脱离雄鹰的追捕,也在空中盘旋几圈后,降落在宋归尘肩头。 宋归尘心有余悸地抚摸着大白的脖颈,见它只是受了惊吓,并未受伤,提起的心这才慢慢放了下来。 顾紫萤道:“方才那飞鹰听到哨声便回去了,像是有主人的。” “嗯,看样子,是灵隐寺方向。” 二人都好奇飞鹰是何人所养,也好奇哨声是何人发出,便带着三只白鹤,往灵隐寺而来。 还没到灵隐寺,便见石阶上候着一个小和尚,见到宋归尘,小和尚行礼道:“师兄叫贫僧在此等候女施主,女施主请随我来。” 宋归尘常来灵隐寺,认得这小和尚,和他师兄陆君遇一样一本正经,因笑问:“小悟闲,你师兄怎知我今日会来?” 悟闲回道:“适才大白险些被袁施主的飞鹰所伤,多亏师兄,袁施主才召回了飞鹰,师兄料定施主定然会心生好奇,故而叫贫僧在此迎接。” 原来如此,那真是多亏了陆君遇,不然大白今日就要葬身鹰口了。 宋归尘暗道,不知小悟闲口中的这位袁施主又是什么人。 跟着悟闲七绕八绕来到灵隐寺后山门,陆君遇和一名身着道服的年轻男子站在亭中。 一只纯黑的飞鹰立于亭上,虎视眈眈地看着宋归尘二人身边的三只白鹤。 三只白鹤刚从这凶蛮的飞鹰手下逃脱,此时又相见,一个个吓得缩头缩脑,可怜兮兮地躲在宋归尘身后。 宋归尘正暗自好奇寺院之中怎么来了个道士,陆君遇便已经率先介绍: “宋姑娘,这位是上清观袁昇道人,师承上清观张天师;袁施主,这是宋姑娘,隐士林逋的小徒。” 袁昇望了宋归尘以及她身后的三只白鹤一眼,道:“原来这便是林先生的徒儿,方才的箭是你射的?” 他看过来的眼神轻飘飘,却盯得宋归尘极不舒服。 想到方才自己情急之下拉弓射箭,差点射了他的鹰,虽说是他的鹰要抓自己的鹤在先,但终究是动物是动物,她也不好和一只鹰计较。 便歉然道:“适才情势危急,我惊慌挽弓,险些伤了袁相公的飞鹰,实在抱歉了。” “姑娘箭术精湛,若不是我的海东青躲避得快,恐怕早已被姑娘射下来了。” 什么?这飞鹰竟是海东青? 宋归尘咋舌不已,看向那目光锐利的飞鹰,通体纯黑,只有爪子上一抹洁白。 传闻十万只神鹰中才出一只海东青,它乃是世界上飞得最高和最快的鸟,有“万鹰之神”之称。 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袁昇道:“好在海东青今日在灵隐寺吃饱喝足,方才不过是逗你的三只白鹤玩耍罢了,不然以你这几只柔弱白鹤的速度,早已成了海东青嘴下之食。” 宋归尘暗道,这人心气倒是高得很。 他的鸟差点伤了我的鹤,言语之间反倒像是我沾了大便宜似的。 宋归尘心中不悦,因他是陆君遇的客人的缘故,故而没好发作,只道: “袁相公果然养的好鸟,飞得高,也听话。” 第167章 上清观 一旁的顾紫萤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看向宋归尘,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似乎真的是在夸赞对方的飞鹰。 顾紫萤觉得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太不纯洁。 袁昇也没多想,得意地叫了一声“俊鹘”,那飞鹰噌的一下飞到他肩上,稳稳地站着不动了。 好家伙,这飞鹰至少有十余斤,你也不嫌重得慌。 宋归尘心里默默吐槽。 “那是自然,纯黑的海东青当世只有两只,我这是其中一只,另一只,则在辽国皇帝手里,他那只比我这只可差得远了。” “你方才要是真射中了我的俊鹘,恐怕倾家荡产你都赔不起。” 他说得骄傲,宋归尘却也丝毫没有怀疑。 因养鹤多年的缘故,她读过不少相关的书 据《柳边记略》记载:“海东青者,鹰品之最贵重者也,纯黑为极品,纯白为上品,白而杂他毛者次之,灰色者又次之。” 像袁昇手上这只通体纯黑,爪子却是白色的海东青,就更是神品中的神品。 顾紫萤不知其故,只道他是在说大话,不由哼道:“你这道士,满嘴谎话,连辽国皇帝都扯出来了,也不怕说大话闪了舌头?” “你可知我是谁?” “一个小道士,我何须知道你是谁!” “你——” “二位施主,切莫动气。”梧生和尚连忙打圆场,“袁相公不知,这位姑娘乃是顾提刑家的千金。” 听到顾紫萤是顾提刑千金,袁昇顿时果然不再与顾紫萤咄咄相争,而是带上笑意:“原来是提刑大人的女儿,方才是在下失礼了。” 顾紫萤却不买账,负手歪朝一边,冷眼道: “呵!前倨而后恭,何其可笑也!” 袁昇失了面子,一脸讪讪,拂袖对宋归尘道:“方才我的俊鹘贪玩,差点伤了宋小娘子的白鹤,在下替俊鹘道歉了,还望宋小娘子见谅。” 宋归尘暗笑他的态度转变之快,果然如阿萤说的,前倨后恭,十分有趣。 “袁相公的海东青确实天下少有,好在我的箭没有伤到它,不然即便袁相公不计较,伤了这么罕见的神鸟,我也心有愧疚。” 见宋归尘如此疏朗爽快,袁昇也不好再斤斤计较,没话找话地寒暄几句后,带着他的海东青离开了。 袁昇前脚刚走,宋归尘后脚便缠着梧生问:“陆君遇,这个袁昇是什么来头?他一个道士,怎么住进了灵隐寺呢?还有,他那只海东青,真真是世间罕见……” 梧生耳垂一红,“阿弥陀佛”了一声,解释道:“他乃是开封上清观第二十四任天师张正随之弟子,此番游历至杭州,是奉师命前来拜见师父的。” “咦,道家的张天师和智远师父还有交集呀?” 梧生摇摇头:“师父之事,梧生不甚了解。” “那海东青十分名贵,不知袁昇是从何得来?” “阿弥陀佛,梧生不知。” “那袁昇是准备在灵隐寺长住吗?” 一想到一个道士住在寺庙里,宋归尘就不由得好笑。 梧生道:“梧生不知。” 宋归尘和他相识多年,知道他就是个闷葫芦,什么话都是你一问他一答,从来不肯多说的,因而十分习惯他的“阿弥陀佛”和“梧生不知”。 顾紫萤却是十分惊奇,这梧生和尚方才替自己解围时,有意告知那袁昇自己的身份,让袁昇突然转变了态度,明显是个伶俐之人,怎么会对宋姐姐的问题一问三不知呢? 若说是藏拙,也藏得太多了些。 顾紫萤心中如是想,倒也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地和三只白鹤玩耍。 待宋归尘和梧生终于叙完旧,又从梧生这里捞了好一些新鲜蔬菜装进背篓,往放鹤堂走时,顾紫萤才弱弱问道: “宋姐姐,你和那和尚十分相熟?” 宋归尘想了想:“相识十年,你说熟不熟?” “这不能这么算的,有的人,相识十年,也不一定就相互了解,有的人相识只一年,却有可能已心心相印了。” “阿萤说得很有道理,我和陆君遇相识十年,只知道他满口‘阿弥陀佛’,一心向佛,别的一概不知……” 和杜青衫相识不足一年,却见过他笑,也见过他绝望,见过他痛苦,也见过他开心,见过他不正经,也见过他深情…… 这种感觉很奇怪。 朝夕相处的,反倒貌合神离; 数面之缘的,却能一见如故。 某相识不到一年的青衣男子坐在一颗大树上,听到底下的人说她对梧生别的一概不知,不由咧嘴一笑,倏地从树上飞身下来。 吓了二人一跳。 宋归尘骂道:“杜青衫,你是魔鬼吗!这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见你们出门半天不见人影,怕你们遇到什么麻烦,才特意来寻你的。” 杜青衫上下看了宋归尘一圈,接过她背上的竹篓自己背起来。 又见三只白鹤安然无虞,方问道,“方才见空中似有海东青飞过,可是大白它们遇到了麻烦?” 宋归尘惊讶:“你看到了?” “我还看到你的箭直直朝人家的海东青射去了。”杜青衫笑道,“小尘的箭术果真不错,是个优秀的猎手,可惜,海东青非凡物,差一点就能射下来了。” “你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说真的,那只海东青是怎么回事?” 宋归尘便将方才灵隐寺遇到袁昇的事情和杜青衫说了,又道:“袁昇训鹰之术确实厉害。” “袁昇不在开封上清观好好待着,带着那么名贵的海东青跑到杭州来做什么?” 杜青衫心中疑云颇多,思来想去想不明白。 “道家人士,大都爱游历山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小尘不知,七月半乃是中元鬼节,按照上清观习俗,每至中元,都会由天师带领全观弟子举行开光祈福大典,观中弟子无故是不得缺席的。” “还有这种莫名其妙的规矩。” 杜青衫一笑:“如今官家重道,重修真仙观,并更名为上清观,就连皇女都有入道之人,几年前更是召见第二十四代天师张正随,并赐号‘真静先生’。” “上清观得官家如此看重,因而这祈福大典,可以说是为官家祈福,为天下祈福,自然不可马虎。” 第168章 笔名浥轻尘 转眼已是七夕。 太阳初升,家家户户的女儿们就成群地拿着早已准备好的裹头香聚到搭起的香桥旁。 在嘻嘻哈哈的说笑中,一双双巧手将各色香包各色纸包装饰在香桥之上,布置出一座座美丽精巧的香桥。 街头巷尾更是热闹不已。 远近商贩今日都不约而同地聚到城中来,原本宽阔的小河西街头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此时民间女子没有那么多拘束,七夕这一日就更加宽松。 事实上,香桥会更兼有相亲的功能在。 若是某家的姑娘看上了香桥会上某个男子,便故意将手中香帕往男子脚下一扔。 男子要是捡起香帕,对这姑娘有意,便会依香帕寻人,又是一番花前月下的美好姻缘。 而已经成亲的年轻小夫妻们更是甜甜蜜蜜地相携走在热闹的大街上,目不暇接地观赏着街边的各种杂耍,被街边小吃勾起馋虫,便出手阔绰地卖买份小吃,你侬我侬地相互喂食。 杜青衫望着不远处一对小夫妻,小娘子正柔情蜜意地喂她的夫君元宝糕,而身边的这位,却连手都不让自己牵。 哎,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宋归尘可不知道他的小心思。 她今日下山可不是凑热闹来的。 当然,也不是来谈情说爱的。 昨日万卷书铺的万老板特意差人给宋归尘送去一本书,说这是勤有堂新印刻的诗评本,只印了一千本,十分受欢迎。 宋归尘是万卷书铺的老顾客,和万卷书铺的老板也相熟,故这书刚到,便派人给她送来一本,说她一定会喜欢的。 宋归尘打开一看。 好家伙,竟是她那本《唐诗备问》! 自己写的评诗,她能不喜欢吗! 然而书封上郝然写着:浥轻尘着。 宋归尘当时一下子就傻眼了。 浥轻尘?这是谁? 思来想去,宋归尘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有授权勤有堂印刷这本《唐诗备问》,也实在不知道这个浥轻尘究竟是怎么回事。 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上个月从湖州回来后,段小尘从自己的书房借走了这本书,见她真心喜欢读诗,自己便将这本唐诗笔记送给了她,权当是二人缘分一场。 没想到,一个月后,这书居然以浥轻尘的名义印刻出来卖了。 想到这个浥轻尘极有可能是段小尘,宋归尘内心真是……一言难尽。 若真是段小尘,她倒是心思玲珑,不仅取了个浥轻尘的别号,而且书中第一篇,评的便是王维的这首《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也就是明显地告诉众人,她这个名字取自此诗,不过是个假名儿。 宋归尘只觉得又一次错看了段小尘,当即就想下山找她问个明白,终究还是忍住昨日的爆脾气,今日怒气消了大半,才下山来。 本想一个人去找段小尘问问清楚,没想到路上遇到了身边这厮。 “小尘?” “嗯?” 杜青衫颇为委屈:“你都不理我。” “我在想事情。” “小尘今日心情好像不是很好,是有人得罪我的小尘了吗?” “确实是有人得罪我了。” “谁呀,小尘说来,我去替你教训他。” “我师父。” “啊?”杜青衫傻眼,“师父?他老人家怎么得罪小尘了?” 不提还好,一提宋归尘顿时十分委屈。 昨日师父知道那本《唐诗备问》被段小尘印刷出来卖之后,非但没有站在自己这一边,反而帮着段小尘说话。 说什么她年纪小,只是一时糊涂,希望宋归尘不要为难她。 宋归尘本不想为难段小尘的,听师父那么维护段小尘,原来五分的气一下子提到了八分,竟和师父争执起来。 师徒二人这还是十几年来第一次争吵,最终还是甄神医将林逋推走,师徒二人这才冷静了下来。 见宋归尘露出极其委屈的神色,杜青衫顿时慌了神。 他见过宋归尘嚣张跋扈不讲理,也见过她机灵可爱刁蛮任性,更见过她云淡风轻笑吟吟,唯独没有见过她委屈流眼泪。 此时她却一语不发地掉了眼泪,看得杜青衫心口疼,忙替她拭泪道:“小尘,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委屈成这样? 昨日和师父争辩时宋归尘没哭,此时在杜青衫面前,却不由自主地哭了。 她十分不好意思地拉住杜青衫给自己拭泪的手,含泪笑道:“我也不知为什么,你一问,就心酸得想哭。” 杜青衫语带叹息,“小尘。” “昨日和师父闹了点矛盾,不是什么大事,是我钻牛角尖了。” “真的没事?” “嗯,真的没事。” 宋归尘看着杜青衫关怀的俊颜,心下一暖,暗叹口气,师父这么维护段小尘,想必是有他的缘故,就当是为了师父,此番就不与段小尘计较了。 杜青衫瞧着她的神色,定定道:“小尘,我想知道,想知道小尘所有的开心和委屈,小尘和我说说好不好?” 宋归尘一怔,只觉得此时身边的他温暖得让人心折。 她从未怀疑过杜青衫对自己的爱意,尤其湖州雨中见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后,她确定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只是,没想到,他竟已情深至此。 眼前人生得妖孽一般,整日在你面前念叨娶你,不动心,实在太难。 宋归尘扪心自问,对杜青衫,一开始是见色起意,她对所有长得好看的美人都没有什么抵抗力。 而现在,其他人哪里比得上眼前人半分? 她突然放下了从昨日到今日的所有委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感油然而生,望向“始作俑者”,宋归尘问:“你接下来没什么事?” “无事,就算有事,也是小尘的事最先。” “贫嘴。” “我认真的,小尘的事就是我的事。” “好啦,那我们去一个地方。” 站在勤有堂门口,杜青衫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问身侧的人:“小尘是要刻书?” “对!” 宋归尘抬步进了勤有堂,前二十年她一直在孤山,有师父在,宋归尘从没为银钱之事操过心,此番段小尘将自己送她的书印刻来卖,这倒启发了宋归尘。 既然自己随手记录的笔记这么受欢迎,何不如自己主动印刷来卖呢。 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前些日子收编整理归类的书籍放着也是放着,若能充分发挥其价值,岂不是皆大欢喜。 第169章 写书有风险 一名八字胡中年男子将前来下订单的客人送到门外,回头见到宋归尘二人,笑着招呼道:“宋姑娘,真是稀客呀。” “老板认得我?” “整个杭州谁人不认得宋姑娘?”八字胡哈哈一笑,“宋姑娘可是杭州各大书铺的勤客,秦某若连宋姑娘都不认识,也不用在这勤有堂混了。” 杜青衫笑着看向宋归尘,眼神示意道,想不到你在杭州居然这么出名? 宋归尘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出名,连勤有堂的伙计都认得自己,不过多纠结于此,笑问:“秦老板,不知贵堂刻书如何计价?” “不知宋姑娘是要刻什么样的书?是刻来卖呢,还是收藏?” “自然是印刻来卖。” “印刻来卖?”秦老板面露犹豫,“宋姑娘可能不知,这写书之人多如过江之鲫,然而若书写得不好,买书之人可是少之又少,届时,印书钱搭了进去,却收不回本钱,宋姑娘可要想好了。” 宋归尘笑笑:“秦老板是行家,可否给我介绍一下,如今书铺之中,什么样的书最受欢迎?” “这个嘛,最受欢迎的自然是以说书人柳生为首的一众话本小说家出品的话本小说、笔记小说,尤其是柳生,他每次新出的话本小说,都会掀起一阵购书热。” “正因为大家都喜欢看话本,所以各个刻书坊都不遗余力地寻找那些能写出好故事的人,花再大的价钱也在所不惜。” “这个我深有体会。” 上次《梅妃传》新出,杭州各个书铺那段时间可谓是人山人海,人潮涌动,若不是自己和万卷书铺的万老板相熟,恐怕还买不到呢。 秦老板继续道:“这第二受欢迎的,便是各类诗词评说以及史书一类,这一类主要是读书人在买,因为涉及历史诗词,故而这一类书印刻要更加认真仔细,价钱也相对高一些。不过,愿意买这些书的人,也不差那几个钱。” “再差一点,也是经、史、子、集四部之书,以及村塾所用图书,这类书有固定买者,倒也不会亏钱。这最不受欢迎的嘛,就数朝廷官府强制要求印刻的刑律条令了……” 听完秦老板介绍,宋归尘想了想,笑问:“不知勤有堂最近有印刻什么畅销的书?” 秦老板带上愁容:“哎,最近柳生停笔不写新书,其他的写书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影响力,堂中也只能印刻些以前的话本。不过倒是有一本诗词评说类小书很受欢迎,宋姑娘请跟秦某来。” 秦老板便说着,便从书架最显眼处拿下一本新书送至宋归尘面前,正是那本《唐诗备问》。 秦老板笑呵呵道:“说句自夸的话,这本书有今日这番热销,还多亏了秦某慧眼识才呢。” “哦?听起来,这本书的来历有些故事?” “不瞒宋姑娘,得到这本《唐诗备问》,还是秦某在耸翠楼时偶然撞见此书作者,有幸翻了几页,认定必会大卖,故而提议作者印刻呢。” “如今的事实也证实了秦某当日的断定果然不错,此书如今掀起继《梅妃传》之后的又一个买书热潮。” 秦老板还犹沉浸在沾沾自喜之中,宋归尘却想起了半月前,她确实是与段小尘一起去的耸翠楼。 难不成就是那天,秦老板撞见了段小尘,两人定下了印书之事? 宋归尘顿感无奈,颇有几分造化弄人之感。 自己送出去的书,自己提议段小尘一起去的耸翠楼,这,岂不是自己间接推动了这一切? 摇摇头,宋归尘问:“这‘浥轻尘’定是个别名,不知真人是哪家公子王孙?” 出乎意料的,方才还滔滔不绝的秦老板却没有因为发问之人是宋归尘,就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突然打住话头,带上了惯有的笑容,礼貌地笑道: “实在抱歉,我们勤有堂向来不会泄露作者隐私,《唐诗备问》的作者既然不愿以真名示人,勤有堂自当尊重作者的意愿,不能轻易将其信息告知他人,还望宋姑娘见谅。” 宋归尘暗想,不愧是百年坊刻,这保密工作,做得真是极好。 如此注重作者隐私的一家刻坊,居然连此书真正的作者是谁都没有搞清楚,就急吼吼印刻了这本《唐诗备问》,实在是叫宋归尘又叹又气。 算时日,上月初她从湖州回来,在顾府遇到段小尘,当日将这本书送与她,至今堪堪一月余,而勤有堂便已经将印刻版都已经印出来了。 这速度,又叫宋归尘十分惊叹。 百年坊刻勤有堂,速度,就是快! 压下心里想要质问的火气,宋归尘笑了笑,看向杜青衫:“你走过的地方多,依你看,这勤有堂的印刻如何?” 杜青衫认真笑道:“这我还真有话可说,我在杭半年,这半年来所读之书,十之七八都是勤有堂印刻的。” “不得不说,勤有堂刻印,校勘精审,错讹极少。且不同类型的书刻本也有不同,有的蝇头细书,秀丽天成,极为精美;有的由软体字书写上版,字体秀美,笔力遒劲,纸墨版式亦无不精雅悦目” “哎呀,公子真是好伯乐!” 秦老板闻言大喜,目光落到宋归尘身后的杜青衫身上,这一看,顿时惊为天人:这公子,生得也太俊了些 站在浅笑盈盈的宋姑娘身旁,完全不逊色,倒有将宋姑娘压下一头的趋势。 秦老板竖起拇指赞道:“公子真行家!我们勤有堂刻书,针对不同类型的书,专门请了各名家缮写付梓,故而字体亦有不同。” “譬如《梅妃传》这类的话本子,就适合略带调皮的簪花小楷,而《唐诗备问》这类诗词点评类,字体则要端庄稳重些。” “果然百年坊刻,不同凡响。”宋归尘嗤笑一声,随意翻了翻手中的《唐诗备问》,“这本书,真的很火?” “嗐,秦某犯不着骗宋姑娘呀,原本只是试试水印刻了一千本,光是万卷书铺就订了四百本,这不方才还特意派人来,要再预定两千本呢,嗨呀,又得抓紧印刻了。” 虽然是抱怨的话语,却是喜滋滋地说出来的。 作者的书卖得好,勤有堂才有得赚么不是! 第170章 未语人先羞 杜青衫不知原委,故不明白宋归尘为何执着于打探那本《唐诗备问》,只道她是单纯地想了解行情,好想法子赚银子。 虽然早就知道小尘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之人,捕猎打渔做饭样样精通,从来不会在衣食住行上苛待自己。 然而乍一见她为了赚钱而如此“殚精竭虑”,杜青衫感到十分有趣,笑问:“莫非师父在银钱之事上克扣小尘了?” 所以小尘才委委屈屈地下山,准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宋归尘朝他翻了个白眼,自信一笑:“秦老板,如果这本《唐诗备问》就卖得如此之火的话,我这里有比这个更好的,保证比这个卖得更好。” 见秦老板半信半疑,宋归尘莞尔:“不巧我今日没将书带来,明日此时,我将书带来,秦老板过目后便知真假。” “如此,那就有劳宋姑娘明日再跑一趟了。” “不麻烦不麻烦。”宋归尘噙着笑,向秦老板告了辞,走到门口时,杜青衫突然顿住脚步,回头问,“秦老板的这本《唐诗备问》,是从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女子手里得到的?” 秦老板和宋归尘都是一惊。 秦老板惊的是他说得确实没错,那段姑娘确实十五六岁年纪,生得柔柔弱弱,怯生生的模样我见犹怜。若不是亲眼所见,他都不太相信这本书出自她手。 宋归尘惊的是,杜青衫这臭小子心思倒是转得快,从自己的反常里马上就想到了事情原委。 歪头看向杜青衫,伸手拉住他,柔柔一笑:“我们回去。” 语气虽温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杜青衫定定瞧了她半晌,终是妥协了,跟着她离开了勤有堂。 “小尘,那本《唐诗备问》是你所作对不对?”才出了勤有堂,走在花灯如昼的小西河街边,杜青衫无心赏景,一双眼睛都放在身侧的人身上。 宋归尘笑着点了点头:“月前我将此书送给了段小尘,没想到她倒是心思玲珑,这么快就印刻出来卖了。不过这样也好,她在顾府无依无靠的,有个收入来源,手头上宽裕些,也不至于受别人的气。” 杜青衫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段小尘不受别人的气,你倒是将气都自个儿憋进肚子里去了! 这心得多大啊?啊? 感受到身边之人沉声不语,知道他的心思,宋归尘笑笑,和他拉近了一点距离,大胆又小心地扣住他的手,看着满湖华灯,深深一叹: “其实昨日万老板派人给我送书来时,乍一见到这书,我是又气又恼的,不过方才见到你,我就都无所谓了。” 心爱的人主动牵着自己的手,虽然是她握着自己,角色好像反了,不过杜青衫依旧如吃了蜜似的甜,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不解地看着宋归尘:“见到我,你就走无所谓了?这话怎么说?” “见到你,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有了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何必为了别的什么分我心神呢?杜青衫,你大概不知道,只要看到你,我就觉得我定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了,完全没必要与他人计较。” 世人都爱听些情话,尤其从心上人嘴里说出来的情话。 杜青衫也不能免俗。 他只觉得此时的小尘前所未有地温柔动人,她站在波光粼粼的小西河前,眸子里倒映着满河花灯,盛满了这世间所有柔情蜜意。 正看得出神,宋归尘突然回头,笑盈盈地瞧着杜青衫:“怎么?傻了?” “没,只是,小尘难得说一句情话,我要多品味一会儿。” 小尘扑哧笑了,心想,我以前没有说过情话么? 不由仔细回想了片刻,好像似乎确凿是没有怎么说,尤其是比起杜青衫有事没事借着笑言诉真心来,自己确实没有给他足够的回应? 缓缓点了点头,宋归尘郑重地承诺:“那好,以后我会常说的。” 杜青衫霎时笑开了,只觉得这么照顾自己心意的小尘真是可爱又撩人。 眼前人行事向来随性,对待上了心的事情却又和林先生一样,一丝不苟,一板一眼。 养鹤,种梅,做饭,编撰……每一样,她都认真而诚恳。 唯有,在对待自己的心意这件事上,她显得有些仓促,仓促得叫自己的一颗真心忽上忽下,只好时时试探,处处在意。 此刻听她这样说,杜青衫一颗心像是南飞的乌鹊找到了可栖之所,霎时安定下来,周遭花灯夜景,都美得不可思议起来。 “我娘说过,情话是男子对心爱的女子说的,小尘心里有我,我就满足了,情话就让我对小尘说。”杜青衫在宋归尘额头掠过一吻,平复了激荡的心神,“小尘,我真高兴。” 于是意料之中地,杜青衫看到眼前人悄然红了脸。 回望灯如花,未语人先羞。 他的小尘,也是会羞怯的姑娘呢。 杜青衫又一次生出真想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之感,没有家仇,没有京都风云诡谲的恩恩怨怨,也没有神秘黑衣人无休无止的追杀…… 只守着她,长长久久,朝朝暮暮。 很快将这份痴想收拾好,想起方才《唐诗备问》一事,杜青衫将宋归尘掰朝自己,好看的眸子里盛满暖意:“我杜青衫今生遇到小尘,才是我的幸运。” 他道:“我知道小尘你怜惜那段小尘,就算她盗用你的书印刻,你也不愿与她计较。然而有些事,是不可以妥协和无所谓的,你的妥协和善良,往往会让心怀不轨的人得寸进尺。” 段小尘的心思他是见识过的,谈不上有心计,但也绝不是善茬儿。 她在小尘身体里多月,占据小尘的身份并祈求小尘不要和师父说出实情,二人身份换回来后,她又机敏地在自己面前说出她是杜府丫鬟,并以此获得了自己和武叔的怜悯,后又进入顾府成了顾家千金,这些,倒都可以说她是个年幼孤女,为生存而不得已为之。 然而那日在耸翠楼,孟楼长的侄女小逸埋怨杜青衫金屋藏娇之时,段小尘突然出言打断了杜青衫要解释的话。 当时,杜青衫就暗觉这小姑娘不简单了。 第171章 心事轻梳弄 没想到,她不仅不简单,而且不要脸。 杜青衫幼时跟着武叔游历河山大川,见过不少大奸大恶之人,也知道世间人心难测。 然而他却也没想到,段小尘那样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人,竟然会下作至此,将小尘的书,小尘的心血占为己有,还这么明目张胆地印刻了贩卖。 简直将别人都当成傻子。 看了看一脸微笑的小尘,杜青衫脸一黑。 得嘞,眼前这位,可能还真是傻子。 “小尘,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在听啊。”宋归尘指着河中最大的一朵莲花灯,兴奋地叫,“快快快,那是祈愿莲,我们去许愿。” 杜青衫哭笑不得:“我在和你说段小尘的事呢。” 来到河边,蹲在地上看着祈愿莲晃悠悠地漂过来,莲花灯中心放着签筒,筒里装着许多签,宋归尘回头朝杜青衫笑:“杜青衫,快来,摇一摇。” 杜青衫宠溺地走过来,蹲在她旁边,笑道:“我可不信这个。” “这不是七夕嘛,好玩儿。”宋归尘笑着,自己摇了摇,签筒中掉出一根签,捡起来一看,上头写着: “父母在,不远游。” 宋归尘烫手似的将竹签一扔,怨道:“这谁写的签,好好儿的七夕,被他一句古训训得半点诗情画意都没有了。” 杜青衫将竹签捡起,扫了竹签上的文字一眼,想起这些日子小尘和师父之间的矛盾,不由会心一笑。 这签,倒是十分合适宜。 小尘夹在自己和师父之间,确实为难。“父母在,不远游”啊,这岂不是说,让小尘待在师父膝下,不要和自己一起去京都么。 杜青衫改变了想法,拿过签筒,也摇了摇。 不多时,掉出一支签,宋归尘忙凑过来要看,只见上头同样的字体写着: “天长地久有时尽。” 杜青衫持签的手突然不可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方才小尘的签面不过是一句先贤古训,算不上好,倒也不差,而他手里这一支,就真的是下下之签了。 尤其是对于杜青衫而言,上一刻心中还想着与小尘长长久久,朝朝暮暮,此刻便冥冥中来了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杜青衫只觉一阵揪痛,将签往签筒里一扔,面色十分难看。 宋归尘自然也瞧见了签面上的句子,见状,忿忿:“这是哪个乌龟王八蛋写的签!” 七夕祈愿,祈愿莲签筒中提前放进去的都是些“洞房花烛”“早生贵子”“百年好合”之类带有祝福意味的句子才是,保证每个抽签之人都抽个好心情。 可今日这签筒里,却放入了“天长地久有时尽”这样消极的诗句,这写签之人,实在是该打! 见杜青衫犹出神,宋归尘后悔不迭,早知道就不拉着他来摇什么签了。 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这签不过是摇着玩儿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杜青衫望着小尘,突然一把将她抱进怀里,许久之后,他轻声道:“我只是怕,天长地久有时尽……” 宋归尘像安抚一只小奶猫似的摸摸他的头。 “不会的。” 她的声音温和而笃定,似有安抚人心的作用,她的发带有淡淡的皂角香,沁人心脾,杜青衫惊疑的心稍安,为自己竟如惊弓之鸟一般而苦笑不已。 他嫌弃地看着祈愿莲,将签筒扔了进去,任由莲灯逐渐漂远。 重复方才宋归尘的话,恶狠狠地道:“这是哪个乌龟王八蛋写的签,我一定要将他揪出来打个百八十板。” 宋归尘大笑:“你这小气劲儿,不就是一个签文嘛,理它作甚?难不成,你就这么不相信我?还是,你对自己就这么没有信心?我真没想到,我的阿晏居然这么草木皆兵,被一支签吓得如此失态。” 说到后头,她语气渐低,带了若有若无的魅惑尾音,眼角揶揄的笑意为她的话平添了几分其他的意味。 杜青衫笑:“那小尘以后还是多说点情话,不然我若草木皆兵,别人可就要遭殃了。” “别人遭殃不遭殃,我倒不关心,不过若阿晏爱听,要我说多少情话都是可以的。” 这也是一句情话。 杜青衫盈盈笑起,与她十指相扣。 “好了,今日份情话够了,小尘再说,我就忍不住要欺负你了。” 宋归尘:“你这小色狼。” “我说什么了吗?” “行,你没有。” 如小西河街头的其他小娘子小郎君一般,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在布置得灯火辉煌的街上,时而买些巧酥品尝,时而加入其他人,一起玩一玩七夕巧戏。 见宋归尘玩得开心,杜青衫将要问她的段小尘的事情也暂且压下不问,而是心里暗自合计,不能叫小尘白吃了这么个暗亏。 正合计着呢,突然一道惊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杜大哥,你也来参加七夕香桥会啊?” 回头一看,是顾紫萤,她身后还跟着娇娇怯怯的段小尘。 顾紫萤东张西望,露出一个笑:“一定是和宋姐姐一起来的?宋姐姐呢?怎么不见她人?” 杜青衫指了指人群中,正和一众小娘子斗巧的宋归尘。继而目光在段小尘身上扫了一眼,只一眼,段小尘如芒在背。 多日不见杜公子,他越发冷峻了。 方才这么看我,难不成,他知道了? 段小尘心乱如麻,秦老板说印刻书快则一个月,慢则三个月,她原本以为一个月之后,杜公子和宋姐姐一定已经离开杭州了,没想到…… 若是宋姐姐知道她私自印刻了她的书,她会怎么想自己? 会不会告诉师父,师父又会怎么想自己? 前几日勤有堂的伙计给她送卖书钱来,拿着沉甸甸的银子,她欢喜得忘了这是盗用他人的成果得来的。此时在这里见到了宋归尘,她突然心虚得想逃。 人群中斗巧的宋归尘很快回来了,耷拉着脑袋。 杜青衫笑问:“又输了?” “别说了,这些年轻小娘子们也太厉害了,我一根针都还没有穿进去,她们七根针都好了。” 一句话说得顾紫萤呵呵笑起来,宋归尘这才瞧见了她们二人。 第172章 祸害遗千年 顾紫萤不日前在孤山才和宋归尘拉近了关系,她亲近地挽起宋归尘的手:“宋姐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我三哥说服了我爹,我爹答应三哥进京了。” 顾紫萤说着,偷偷瞄了瞄杜青衫。 见他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顾紫萤心里也开心得不得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不知顾易怎么说服的顾提刑? 宋归尘心想,自己也去学学,然后如法炮制,好和师父念叨念叨? 顾紫萤又道:“还有一个坏消息,宋姐姐要不要听?” “阿萤快别绕弯子了,快快说来。” “京都来了圣旨,说王钦若在杭连破奇案,积极捐粮,功绩卓然,圣上大喜,要将他召回京,新州府不日上任,那老贼就要回开封了。” 闻言,宋归尘倒也没有太惊讶。 天下人都知道圣上对王钦若十分信任,当初老宰相王相公拼死进谏,官家才不得已将王钦若左迁杭州。 如今,官家召人回去,是多数人意料之中的事情。 宋归尘一声长叹:“祸害遗千年啊。” 顾紫萤忍不住大笑。 在家时,爹娘、大哥和三哥都不许自己这么口无遮拦,怕祸从口出,只有二哥经常和她肆无忌惮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可自从温乐师死后,二哥这些日子消沉得很,好久不曾见过他的笑容。 今日也是,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也不知又跑到哪个地方默默伤心去了。 如今宋归尘也是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怕得罪王钦若的样子,顾紫萤顿时有了寻得知音之感。 见她们两亲近的样子,走在后头的段小尘心里不忿,不过也松了口气,看宋姐姐的样子,似乎并不计较自己的盗书举动,还是说,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心里有事,脚步便慢了下来。 不一会儿,段小尘就落后了许多。 在成双成对的大街上,显得颇有些形单影只。 顾紫萤突然回头,不悦道:“哎,你走快点呀,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呢?” 要不是爹要她带着段小尘来参加香桥会,顾紫萤才不愿意和她一起出来。 不过既然都已经来了,她也不会有意冷落她。 只是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就是了。 段小尘闻言,忙“噢”了一声,小步跟上。 下一刻,顾紫萤的话顿时将段小尘的心提了起来。 只听顾紫萤兴冲冲地问宋归尘:“宋姐姐,我前儿得了一本好书,里头对唐诗的解读实在独辟蹊径,却又有些歪理,令人喷饭。” 听到顾紫萤这么点评自己对唐诗的点评,宋归尘亦有几分偶得知音之感,遂笑问:“你说的是这本《唐诗备问》?” “哎呀,宋姐姐已经看过了啊。”顾紫萤大喜。 而旁边的段小尘则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想知道宋归尘的反应,又不敢对上她的眼神,心虚地将眼睛看向别处。 宋归尘拿出怀里的书时,就有意往段小尘身上看了一样,见她心虚的模样,微微一叹,道: “昨儿万老板叫人给我送了一本,方才在勤有堂又买了这本,阿萤既然已经有了,这本就送给段姑娘。” 她说着将手中书递给段小尘。 段小尘怔怔看着面前的书,脸烧得厉害,不敢抬眼看宋归尘。 “哎呀,你这人怎么回事,宋姐姐既然送书给你,你就接了,这么扭扭捏捏的,像谁欺负了你似的。” 顾紫萤不耐地说着,说完后又想起前几日在孤山,宋姐姐向自己打探段小尘在顾府过得好不好,想来她对段小尘,是关怀的。 顿时放缓语气,端着姐姐的身份,对段小尘道:“快别愣着了,将书接了。” 段小尘这才喏喏地微颤着手将那书接过来,只觉得烫手,不安地绞着书封。 宋归尘笑了笑:“你安心收着,我送出去的书,就不会收回来。你如何处置,都没关系。” 段小尘惊讶地仰头看向她,只对上一双盛满清浅笑意的眸子,面容如玉,周身气度,叫段小尘恍然想起一句古文: “腹有诗书气自华”。 这是宋姐姐。 她的坦荡越发显得自己卑劣。 段小尘攥紧十指,低不可闻地道了一声谢。 宋归尘笑笑:“好了,那边才艺比赛好像开始了,我们过去。” 另一边的杜青衫见状,白眼都翻了几千遍。 宋归尘啊宋归尘,你是观音菩萨吗?你是观音菩萨下凡吗?菩萨心肠恐怕都没你这么善! 这个段小尘明显贪心不足,纵容她一次,她定会有下一次! 杜青衫干咳一声:“说到这本《唐诗备问》,顾姑娘可知这‘浥轻尘’究竟是何许人也?” 段小尘心头一跳。 而顾紫萤闻言一愣,歪头想了想,两眼放光地看向宋归尘:“不会是宋姐姐?” 都有个“尘”字,而且前几日她在放鹤堂见过宋归尘的海浩荡,宋姐姐尽皆读遍。 顾紫萤越想越觉得这书就是出自宋归尘,一时又惭愧又高兴,惭愧的是自己竟然跑到作者跟前炫耀此书,高兴的是宋姐姐的书卖得这么好。 不过宋归尘轻轻摇了摇头,笑道:“这‘浥轻尘’还真不是我。” “不会,都有个‘尘’字,书中文字读来,也该是个女子口吻,最有可能是宋姐姐你了。” 杜青衫忙道:“都有个‘尘’字不假,不过,顾姑娘也不能以名字里有尘字,就断言浥轻尘是你宋姐姐嘛,毕竟,名字里带尘字的,我们这里就有两位呢。” 段小尘如被人按在油锅上煎熬,杜公子也知道了? 是了,他和宋姐姐如此亲近,宋姐姐的事,他定然也是知道的。 他,他这是要为宋姐姐出头? 段小尘紧紧咬住下唇,方才对宋归尘的感激霎时消失不见。 原来,都是她算计好的,有人会给她出头,所以她假惺惺地装好人。 呵呵,假情假意。 心里将宋姑娘咒骂了几十遍,脸上却未露异样,而是绽开笑颜,亲近地拉起宋归尘的另一只手臂,道:“是呢,小尘何其有幸,和宋姐姐名字里撞了一个‘尘’字。” 她赌,只要宋姐姐不揭穿她,杜公子是不会违背宋姐姐的意愿的。 第173章 大智者谦和 宋归尘被顾紫萤二人一左一右地挽着。 她在孤山生活多年,身边除了师父,就是两只白鹤,以及灵隐寺陆君遇那个闷葫芦。 从来没有小姐妹这么亲近地拉着她的手臂过。 她个子抽条,比身侧两人都高了几分。 这副场景,倒真像某家长姐带着她的两个小妹妹一起来参加香桥会。姐妹情深,羡煞旁人。 只有边上的杜青衫忍不住地翻白眼。 原本是他和小尘好好的二人世界,突然多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别有用心的小白莲。 对,就是小白莲。 娘亲以前说过,遇到这种表面上柔柔弱弱的女子,就要多加一个心眼,别被她骗了还为她数钱。 小尘这小傻子,是准备给段小尘这小白莲数钱? 杜青山白眼翻了几千遍,冷哼一声。 “同样以尘字作名,有人一尘不染,有人游于尘垢,这是何故呢?” “什么游于尘垢?杜大哥你说什么呢?” 顾紫萤不明缘由,奇怪地打量三人。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无事,阿萤你和段姑娘先去,我和杜青衫有话要说。” 待顾紫萤狐疑地和段小尘往前走去之后。 杜青衫头一歪:“小傻子,你还真准备什么都不计较了?” “小傻子说谁呢?” “你呀,你可不就是个小笨蛋。那段小尘就是仗着你的善良,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你。虽说你已经有了玉树临风的我,可以不在意其他荣辱得失,可让这种人这样暗戳戳地欺负了去,你也不该一句重话都没有,就放过她了呀。” 怎么不按套路来啊? 你不是应该说“小傻子说你”的吗? 见他没有跳进自己话里的陷进中来,反倒是清明地将自己又数落了一顿,宋归尘一阵低笑。 笑过之后,才道:“古人云,‘大智者必谦和,大善者必宽容’,阿晏,你是大善者还是大智者?” “我都不是,我是小智者,小善者,偏要咄咄逼人,斤斤计较。” 宋归尘忍不住为他的耿直诚实哈哈大笑,摸了摸少年郎如玉的面颊,低笑道:“青青为了我的事,真是操碎了心。” 杜青衫甘之如饴地任她调戏。 谁让他的小尘是个小花痴小色鬼呢,他也就这副皮囊能吸引吸引她的亲近了,哎。 宋归尘又道:“我也不是大智大善之人。不过小姑娘脸皮薄,我将书又赠她一次,敲打之意已有,想来她心中已是羞愧万分,再多说,反倒过犹不及了。” “书已经送给了她,她要怎么处理已是她的事,就算是直接扔到臭水沟里,我也不该过问。况且,多亏了她,我才想到原来还可以将书印刻出来卖呢。” 杜青衫:“歪理。” “阿晏勿恼,且听我给你分析,一本书就算买上上万册,层层分利下来,到她手里也不过五六十两银子,若为了这点银子伤了和气——” “这是银钱的问题吗?这是身誉问题。” “嗯?我一介布衣,躬耕于孤山,需要什么身誉?” “我无话可说” 难得见杜青衫无话可说,似嗔似怨的模样活像个新娶进门的娇美小媳妇儿,饶是看了无数遍眼前美色,宋归尘还是又一次看得呆了。 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之意,直接夸赞: “我阿晏真是人间绝色,美艳不可方物。” 杜青衫心好累。 面对一个小花痴,她真是什么事情都能扯到夸自己的美貌上来,就差恨不得化身为狼扑倒自个儿了。 正色道:“说正事呢,你不与段小尘计较可以,不过有一事,你得听我的。” “何事?” “明日你送书去勤有堂,得叫上我。” “这有何难?” “那明日一早我去放鹤堂找你。” 杜青杉扬起嘴角。 两人约定好了,杜青杉也不再阴阳怪气地挤兑段小尘,而是任劳任怨地跟在三个女孩子后头,目光却一直温温柔柔地放在某人身上。 西湖上搭起了金碧辉煌的台子,台上琵琶声声,台下人潮涌动。 往年的香桥会,头名定是在翠娘和温言二人之中产生,然而今年她们二人出了事故,一个身死,一个身陷牢狱。 因而今年的香桥会不确定性更大了,压魁首的人们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下完注,继而一个个翘首以盼,盼着魁首的产生。 不远处耸翠楼三楼阁子中,一个月白青年临窗对月,颓然饮酒。 东升的月光映照在他略清瘦的脸上,越发显得他脸上的皮肤莹白如玉。 阁子中除了他再无旁人,连一盏灯也没有点,安静得过了头,和西湖中的热闹相一对比,越发显得凄凉冷清。 屋门突然打开,楼下闹哄哄的声音霎时传了进来。 紧接着一个酒保周蔷端着饭菜点心探头张望,见男子还喝着,摇头一叹,就着门外的灯火和窗外的月光将饭菜放好,来到青年旁边。 “酒多伤身,二公子还是少饮些许为好。” 顾行之抬头望了酒保一眼,对周蔷的劝诫不回一词。 仰头喝下一大口酒,辛辣的滋味在嘴里荡漾开来,他浓眉一皱,啪嗒一声,将空了的酒壶扔在桌上。 “给爷满上。” 周蔷站在原地不动。 南风从窗外吹了进来,掀动阁中藕荷色帷幔,明明还是七月的天气,周蔷硬生生感受到了一丝丝冷意。 “罢了,我与你同饮。” 说着他吩咐楼中酒保抬了两坛酒来,扔给顾行之一坛,喝道: “要喝,就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许是没想到他居然不继续劝自己不要喝酒,顾行之有一瞬间的呆愣。 待反应过来之时,周蔷已经坐在窗台的另一边,直接端起酒坛,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上好的荷花蕊酒香扑鼻,被他牛饮似地咕噜咕噜下肚,没有来得及吞下的酒一滴滴从嘴角掉落,顺着修长的脖颈沾湿了胸前一片。 豪迈得像行走江湖的酒客。 顾行之反应过来,爽朗大笑:“好酒量!好酒量!今日我们痛痛快快醉它一场!” 二人你来我往,不多时,屋中已全是酒香,就连窗外吹来的南风,也吹不散这淡淡清愁。 第174章 人间皆笑语 顾行之呵呵笑了几声:“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周,周蔷。” “噢,对。”顾行之迷迷糊糊地确认了好几遍,终于十分肯定地点点头,“不错,你是酒保周蔷。” 他歪头靠在窗棂上,醉醺醺地问:“我喝酒,是因为,因为今日本该是她大放异彩的日子,你周蔷喝酒,又是因为什么?” 周蔷望着西湖两岸热闹的场景,怅然道:“今日也本该是她大放异彩的日子。” “她,她是谁?” 周蔷知道顾行之嘴里的“她”是温言。 顾行之却不清楚周蔷话中的“她”具体是谁,周蔷朝顾行之举起,大声道: “喝酒!” “喝酒!喝酒!” 楼下传来一阵喧嚣,香桥会的魁首诞生了,是平康馆的香儿姑娘。 周蔷凝神听着楼下下了注的人们或大喜或大悲,想起关在州府大牢秋后问斩的翠娘,心里一阵钝痛。 果然,人们的记忆太短暂。 他犹记得,平康馆的香儿姑娘,是翠娘身边的人。 翠娘不在,她便一举成为了平康馆头牌。 如今她又获得了香桥会魁首之名,日后大红大紫指日可待。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消逝的,早已消逝;新生的,又已新生。 谁还记得去年此时,香桥台上笑语晏晏的人,并非如今新人呢? 很奇异的,周蔷和顾行之二人,此时的心理感受都差不多,只是一个想的是平康馆的翠娘,一个想的是六艺坊的温言。 杭州最艳丽最清绝的两个女子不在了,本该有一场大雪。 可,放眼人间,皆是笑语。 唯有这安静的一间阁子里,还有两人记得。 夜风习习,二人默契地不再说话,只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酒。 香桥会最引人瞩目的比赛结束了,人潮渐渐散去,三三两两地结伴进入周边的夜肆酒楼,寻觅着来点什么填饱肚子。 作为西湖边最得天独厚的耸翠楼,自然不会放过七夕佳节这样的日子,早已备好了足够的零嘴小吃,楼中所有酒保杂役都脚不沾地地忙碌着,就为今日这一波客流。 宋归尘几人看完了香桥比赛,也来到了耸翠楼,直接在一楼散厅寻了个坐处,向酒保要了几样点心和茶。 面对诱人的点心,顾紫萤无心品茶,而是一脸怅然,回味无穷地道: “方才平康馆香儿姑娘的一曲《乌夜啼》真是太好听了,我现在回想起来,眼泪还忍不住地要掉。” 若仔细看去,能看到她两只大眼睛果然红红的,显然是方才已经哭过了。 宋归尘看了看身侧的杜青衫,见他面无表情,认真地喝着茶,半点感动的样子都没有,心下好笑,回头回复顾紫萤: “确实,这曲《乌夜啼》,琴声哀鸣如昆山玉碎、杜鹃啼血,直入人心,听得人心颤。唐时乐工李凭演奏箜篌,诗人李贺写诗赞道,‘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今日听到这曲《乌夜啼》,方知此诗并不夸张。” “宋姐姐你真厉害,这词一套儿一套儿的,不像我,无论听到多好听的曲子,都只会说一句好听!” 旁边的人听到两人的谈话,惊讶地发现宋姑娘竟然坐在一楼散厅,纷纷侧目往这边看。 这可真是大奇事,孤山宋姑娘怎么和顾提刑的女儿呆在一起去了?难不成,她和顾三公子的婚事,又被提上日程了? 人们好奇心起,八卦地竖起耳朵,想多听一些几人的谈话。 甚至有人壮者胆子走上前来搭讪,被杜青衫一记眼刀给吓退了回去。 杜青衫:“这些人真讨厌。” “杜大哥不知道,这些已经是十分克制的了,前几年每次宋姐姐到耸翠楼来,耸翠楼都会人满为患,个个儿挤在楼中,就为了看宋姐姐一眼,那才是壮观呢。” “咦?有这等事?”宋归尘奇道,“我怎么从不知道?” “宋姐姐你要是能知道才怪了,你以前每次来到耸翠楼,从进门到上楼这段路,目不斜视,身正腰直,连个余光都不分给众人,大家暗地里都叫你‘冷美人’呢。” 宋归尘活了二十年,今日才知道原来以前她每次下山来耸翠楼,楼中总是客满为患,是因为这个缘由。 顿时难以置信地愣了几许。 随即悔不当初做痛心疾首状: “想不到我宋归尘前些年那么受欢迎,我怎么没有早点发现呢!” 某人鼻孔里哼了一声。 顾紫萤想起初见宋归尘的场景,不由越说越开心,滔滔不绝地讲: “我和三哥在耸翠楼第一次见到宋姐姐的那天,人流和今天差不多,散厅里座无虚席,一个个翘首以盼,前一刻还沸反盈天的散厅,一见到宋姐姐你走来了,顿时噤若寒蝉,一点声响都没有。个个张长了脑袋,偷偷摸摸打量宋姐姐你,诺,就像现在这样。” 说着眼光撇了撇四周正往这边看的人。 众人在宋归尘看过去的瞬间立刻扭头,假装做自己的事情。 宋归尘难掩震惊,只觉得在这里坐着接受众人打量,简直就是受刑,遂叫上几人上了二楼,准备要一间阁子。 却被告知今日二楼阁子已经全满了。 四人正要离去,酒保又道:“噢,小的差点忘了,小逸特意交代过,不可怠慢了段姑娘,虽然二楼没有空房,不过内院还有许多雅致阁子,几位如果不嫌麻烦的话——” “不必了!” 顾紫萤一听是看在段小尘的面子上才有空房,顿时大不高兴,断然拒绝。 她才不想承段小尘的情呢。 诶?不对! 孟楼长的侄女认识的小尘,不应该是段小尘啊? 顾紫萤脑中一闪而过这个想法,越发肯定,孟逸认识的小尘,应当是当初在耸翠楼当厨娘的小尘,那个时候,段小尘的身体里,还是宋姐姐呢。 看来孟逸认错人了。 顾紫萤别有用意地横了段小尘一眼。 这丫头看起来一脸无害,心眼倒是不少,怪不得这些日子总见她往耸翠楼跑,原来是攀上了孟逸这根高枝儿。 竟然连耸翠楼都专门为她大开方便之门了。 第175章 病来如山倒 顾紫萤正想出言讽刺,忽然身后阁门打开,周蔷扶着醉醺醺的顾行之走了出来,见到门口几人,登时一愣。 顾紫萤见到自家二哥醉成这番模样,大惊上前:“二哥?” 周蔷原本白皙的脸也红红的,不过神志尚清醒,解释道,“二公子一早就来了耸翠楼,现下嚷着要回家。” “回家,回家……”顾行之嘟囔着。 见自家二哥这副模样,顾紫萤又急又气又心疼,忙辞别宋归尘,借了耸翠楼的马车,将顾行之领回府。 周蔷原本也喝了不少酒,此刻见到宋归尘,酒已醒了大半,见她站在杜青衫身边,二人虽没有什么动作,只那样含笑站着,却让人一眼就看出了其亲密之意。 “杜公子,宋,宋姑娘……” “周大哥。” 周蔷犹犹豫豫,欲言又止,“我……” “周大哥有什么话就直接说。” “我听闻,宋姑娘你不日就要离开杭州,此事当真?” “这。”宋归尘扭头看着杜青衫,点头,“不错。” 武叔已经准备好了离杭的一切事务,宋绶找到了杜青衫,收集奇闻异志一事自然抛于脑后,一心要杜青衫跟着他回京都。 如今顾易也说服了顾提刑,许他入京,那么,离杭之事便水到渠成了。 周蔷失魂落魄,醉醺醺地道:“那周蔷先祝宋姑娘一路顺风,今后平安喜乐,无忧无愁,一生顺遂。” 借着酒意,又看向杜青衫,扯了扯嘴角。 “杜公子,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心爱慕宋姑娘,也看得出来,你身份不同一般。不过,你记着,你若是敢让她受半分委屈,我周蔷就算是做鬼,也不不会放过你。” 这话说得突兀,好像再也见不到宋归尘,此番是最后一面似的。 宋归尘顿觉尴尬之时,杜青衫轻笑一声,扶住有些趔趄的周蔷。 “周大哥,你放心,小尘是我的人,我自会护她周全。” “多,多谢。” 周蔷推开杜青衫,摆摆手,一双凤眸深深落在宋归尘身上,仿佛要将她望进心里,刻在脑海。 几息之后,周蔷笑了。 “我醉酒失态,宋姑娘不要见怪。” 宋归尘下意识摇头。 不料周蔷笑着笑着哐当一下倒在地上,吓得宋归尘忙上前扶。 耸翠楼酒保们手忙脚乱地将他抬进屋安顿好,一番折腾之后,对宋归尘二人道: “周大哥这是酒喝多了,酒劲将人冲晕了过去。宋姑娘不必担心,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二人这才放了心,离开耸翠楼,回了放鹤堂。 是夜,宋归尘想着今日周蔷说的话,毫无睡意。 除了在段小尘身体里的那段时间,她几乎从未听周蔷说过那么多的话,即便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意,但因他自持隐忍之故,宋归尘也没有明确说过让他不要将心放在自己身上这样的话。 遇到杜青衫之后,宋归尘想得通透了许多。 爱情本是盲目,若能自控,那便不是爱情。 所以她从不问杜青衫究竟喜欢自己什么。 因为她能从他看自己的眼神里,感受到他的爱意,是那样坚定不移,那样势在必得,那样柔情脉脉。 除了他的美色之外,他的爱坦坦荡荡,明明白白,四面八方,叫宋归尘避无可避。 这一点,与周蔷大不相同。 周蔷是克制守礼之人,在宋归尘面前,总是将自己的情意收起,故而宋归尘每次见到他,都觉得这就是个心思玲珑的酒保而已。 若是早点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意…… 宋归尘连忙摇头,拍了拍微热的脸颊,深呼一口气。 月亮偏西,想起一早还要送书去勤有堂,宋归尘强迫自己赶紧入睡。 早上宋归尘是被“咚咚”的敲门声叫醒的。 睁开眼睛之后,只觉得脖子上的脑袋一个头两个大,沉重得抬不起来,宋归尘狠狠地拍了拍脑门儿,应了一声:“来了。” 这一出声,方察觉自己声音沙哑,喉咙也是火辣辣地疼。 门外传来焦急的声音:“小尘,你没事?” “没事。” 宋归尘强撑着披上衣服,下地开门。 见她脸色绯红,汗湿鬓发,虚弱得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的样子。 院子里的三人顿时大惊,林逋忙上前替她诊脉,甄老头也不捣乱了,在一旁担忧地看着。 杜青衫问:“师父,小尘没事?” 宋归尘:“没事,大约是昨晚太累了,吹了夜风受了凉。” 林逋收回探脉的手,剑眉一拧:“还不快去躺下。” 看向甄老头,“暑湿伤风,你去抓药。” 再看了一眼杜青衫,“你,煎药去。” 看着因发热而拧着秀眉十分难受的小尘,杜青衫心焦之下,自然是毫无怨言,拉着甄老头就要他赶紧给自己药。 好在甄神医本就是大夫,在放鹤堂这些日子,大夫的招牌还没拆,为了不白吃白住,也经常下山给城中人看病抓药,故而放鹤堂药材倒是应有尽有。 来到宋归尘特意给他腾挪出来做药房的一间屋子,迅速抓了药交给杜青衫,交待道:“煎熬半个时辰即可。” 半个时辰后,杜青衫端着一碗药来到了宋归尘床边,叫醒了迷迷糊糊又睡着过去的小尘。 “小尘,喝药了。” 他青丝散乱,平常一尘不染的衣角沾满柴灰,白净的鼻梁上一抹黑,好不滑稽。 宋归尘捂嘴扑哧一笑,伸手要接药碗,杜青衫道:“我喂你。” 宋归尘忙摇头,用沙哑的嗓音解释:“此药极苦,一勺一勺地喝,苦味常在,一口闷了,可减少些苦意。” “看来小尘经常喝药。” 捏着鼻子将一碗药喝了下去,宋归尘摇头道:“也没有经常。小时候,每次生病,师父都建议我一口将药喝下去,这样,苦一时,总比一直苦好。” 将药碗放到一旁,杜青衫静静望着宋归尘,暗悔自己没有准备好甜甜的蜜饯。 “你现在觉得怎样?” “有些头大。歪一会儿就好了。” 宋归尘伸手摸上杜青衫沾了柴灰的鼻梁,笑道,“你这里沾上了脏东西,我给你擦擦。” 说着故意将他高挺的鼻梁上一小块黑灰抹了开来,白皙的鼻梁两边顿时多了两条黑胡须。 第176章 神医招生意 宋归尘忍着笑,“好了。” 杜青衫不疑有他,细心地给她掂了掂枕头,道:“你且安心躺躺,去勤有堂之事,等你好了再说。” 此病来势汹汹,方才喝了药,宋归尘的确觉得脑袋晕晕乎乎,躺了下去,困意袭来,越发觉得眼皮子沉重,渐渐闭上眼睛。 察觉到杜青衫还一直坐在床边,又睁开眼,笑道,“阿晏忙去。” “我不忙,就在这里守着你,安心睡。” 有什么安心不安心的,不过被他如此珍视,宋归尘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迷迷糊糊地道: “阿晏,昨日周大哥说的话,似乎是存了死志,我担心他会做出什么蠢事来……” 杜青衫闻言一愣。 “小尘放心,我已命人时刻注意着他的动静,不会让他出什么事的。” “你也觉得他昨日的话不对劲?” 杜青衫无奈地制止了又要翻身起来的宋归尘。 “周蔷表面上是遵纪守法的耸翠楼酒保,实际上有一颗江湖侠客嫉恶如仇的热心肠,为了帮助常氏父女,他连行刺王钦若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如今翠娘因他入狱,他必定不会坐视不管。” “不过就算他想救翠娘,州府关押死囚犯的大牢戒备重重,除非知州大人亲至,旁人是不可能轻易进去的。” 宋归尘知道他说得没错。 她“有幸”被关进州府大牢过,不过当时她只是作为嫌疑人关押进去,自然和死囚不同,看守得也没那么严密,故而杜青衫能轻易扮成洛捕头的模样进去将自己捞出来。 关押死囚的大牢重重把守,没有知州大人的命令,旁人若想进入大牢,绝无可能。 “翠娘秋后处斩,难不成,周大哥会在行刑当日采取行动?” “小尘,你且安心休息,别想太多。此事交给我就好。” 杜青衫说着替她掖了掖被角,将手覆在她双眼之间,强势叫她闭上眼睛睡觉。 哎,生了病,在我面前,还想着别人,真是该打。 杜青衫心里这般想着,突然宋归尘一眨一眨的睫毛挠得他手心痒痒,他佯装生气: “小尘再在我面前关心别的男人,我可就要吃醋了。” 宋归尘忙紧闭双眼,抿了抿嘴。 还是忍不住笑出声:“你要是不忙,就先在那边坐一会儿,我昨晚已经将要送去勤有堂的书整理了出来,不过我这会儿确实难受,待我好转些,再与你下山。” “好。” 不一会儿,宋归尘沉沉睡去,安静的屋中,只有杜青衫翻书的声音。 武叔来过一次,又匆匆去了。 林逋和甄神医倒是不怎么担心,毕竟二人都是医者,知道小尘这病不过是热气入体,好好歇息一阵就没事了。 只是,今日的午饭,有些难吃。 甄神医食之无味地吃着林逋亲自动手做的饭,毫不掩饰脸上的嫌弃之色。 林逋:“怎么?不好吃?不好吃就别吃了。” “我说你这臭小子,和小尘那孩子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做饭的手艺也没有学到呢?” 林逋:“小尘的手艺,是我教的。” 甄神医见了鬼似的看着林逋,一副我信了你的邪的样子,林逋又一本正经道: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啧啧了两声,甄神医问:“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不让小尘离开放鹤堂?毕竟小尘走了,就没有人给你做好吃的饭菜了。” “我何曾不让她离开放鹤堂?” “还说没有,前几日你不是放言,她若进京,不可自称是你的徒弟吗?” “逗她呢,想不到那丫头不经逗。” 甄神医:…… 随便趴了几口饭,刚放下碗筷,柴门砰砰砰被敲响,林逋扫了一眼甄神医:“肯定又是你招来的人。” 甄神医只好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对夫妻俩,俩人含羞带怯地看着甄神医:“甄神医,您是真神医啊,请收下我们夫妻的一点心意。” 甄神医一看—— 妇人满面红光,怀里抱着一篮子鸡蛋; 汉子精神炯炯,肩上扛着两只鸡鸭。 “乡下人,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自家的鸡鸭下了几个蛋,甄神医一定要收下。” “对对对,对亏了您神医妙手,我才有机会重振雄风,我家娘子这几日——” “死鬼,说什么呢!” 妇人横了身侧的汉子一眼,那一眼,又羞又急。 甄神医这才想起这对夫妇是谁。 原来是前几日他下山入乡时遇到的一对新婚夫妻,因房事不和正在吵架,甄神医技痒之下,略施小计,治好了汉子的不举之症。 恍然大悟之后,笑呵呵地接过鸡蛋和鸡鸭,端起医者的架子,捋着胡子故作玄虚: “医者仁心,小事而已,小事而已,你们夫妻不必如此。” 夫妻二人浓情蜜意够了之后,又殷殷看着甄神医:“甄神医,我夫妻二人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神医问:“何事?” “神医有所不知,我有个远房表哥,他也和我一样患有隐疾——想求神医下山为他医治医治。” “噢。”神医强忍想笑的冲动,板起脸,“老夫因缘巧合替你治了病,是你我缘分,至于他人,老夫可就爱莫能助了。” “神医——” 甄神医端着架子,他可是神医,神医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出诊的。 若不是放鹤堂实在是穷得一无所有,他才不会轻易折腰下山救人。 思及此,甄神医别有意味地看了汉子一眼:“本神医隐居山野,从不轻易下山。” 汉子聪慧,立刻点头道:“我这就下山将我表兄带到山上来。” 甄神医满意地点点头,真是孺子可教呀! 待夫妇二人喜滋滋地离去后,甄神医左手提鸡蛋,右手提鸡鸭,大步回了院中,想找林逋炫耀炫耀,没想到林逋早已吃好收拾了碗筷回了屋。 甄神医放下鸡蛋,将一鸡一鸭放进三只白鹤的地盘,好叫它们也吃点东西。 然而! 许是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东西,三只白鹤嗷嗷叫着驱逐新来的鸡鸭,吓得一鸡一鸭“咯咯嘎嘎”乱叫,满院子四处乱跳。 甄神医大呼不好,费尽力气抓住了鸡鸭,叹息摇头:“看来,三只高傲的鹤不欢迎你们,那就委屈你们了。” 说着将两只可怜的鸡鸭重新绑了起来,扔到厨房去了。 第177章 往事如云烟 宋归尘一觉醒来,大汗淋漓。 烧果然退了,脑袋也不昏昏沉沉。 杜青衫殷勤地端来一碗鸡汤:“你醒啦?我熬了一碗鸡汤,快趁热喝,补补身子。” 宋归尘惊讶地看着他:“你熬的?” “刚好看到厨房有两只鸡,所以顺手炖了。” “不错嘛,还会炖鸡汤了。” 主要是,这么会体贴人。 宋归尘抿着笑,和他一人一口将鸡汤喝完,觉得整个人又活了回来。 梳洗一番,迫于杜青衫哀怨的目光,只好从妆奁里拿出他送的那只玉簪插上,神清气爽地去找师父,准备告诉他自己决定委托勤有堂刻书之事。 只是师父向来视钱财为粪土,不屑于专营黄白之事,宋归尘虽然有这个想法,但心中却是忐忑不安,担心师父不同意。 不料,她才说完自己的打算,林逋就颔首点头:“小尘喜欢做,便去做。” “诶?师父?” “怎么,为师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么?” “这倒不是。”宋归尘讪讪,只听林逋又道,“前儿是为师不对,段小尘那孩子错事在先,为师不该怨你与她计较。” “师父……” “小尘呐,你一定很好奇,为师为何对段小尘如此放任?” “嗯,徒儿确实好奇。” 林逋道:“段忆安是为师的一个故人。她的孩子,于情于理,为师都要照拂一些。” 关于段忆安必然和师父相识一事,宋归尘心中早有计较,如今听到师父亲口说出来,也没有过多惊讶。 “小尘聪慧过人,想必早有计较,难为你顾虑为师,一直不曾相问。”林逋说着,负手一叹,“逝者如斯,前尘似梦,过往已是过往,为师就不再提了。” 犹豫片刻,林逋看向宋归尘,沉声道:“小尘,你答应为师,将段小尘当成亲妹妹看待,她犯了错,你教她训她都可以,但不可气她恨她。” “师父?” “答应还是不答应?” “好,徒儿答应。” 林逋似松了口气,宋归尘突然问:“师父,段小尘,是我亲妹妹吗?” 她只问了这么一句,便再不多说什么,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林逋,不放过师父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师父从不骗自己。 这是宋归尘从小到大最深信不疑的一句话。 然而此时,她突然动摇了。 也许,师父一直都在骗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林逋无奈妥协:“为师就知道,你会有此一问。” 他说着让宋归尘搬了个小凳子过来坐好。 “为师本想将此事埋在心里,闭口不谈,好让小尘就这样在杭州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无奈造化弄人,你竟然和段小尘发生了灵魂互换之事,这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们姐妹两总会相见。” “师父。” 宋归尘握紧十指,略微紧张。害怕听到师父即将要说的话,又期待师父即将要说的话。 “不错,你和段小尘,确实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你的母亲名叫段素煜,乃是大理公主,段忆安与她情同姐妹。而你的父亲,便是段小尘的父亲。” “这?段小尘的父亲?” 得亏是坐在小凳子上,不然宋归尘真不敢保证,听到这么乱成一团的事情,自己会不会震惊过度而倒下。 “段忆安不是柴永惠侍妾吗?师父您的意思是,段……段素煜也是柴永惠侍妾?” 乍然被告知她的娘亲身份,可宋归尘还不习惯称呼别人“娘”。 大理国公主,与柴家人勾结到了一起,这要是被朝廷知道,是要惹祸上身的啊。 “柴永惠纵情声色,侍妾无数。你娘身为女儿身,却有颗男儿心,大理内部两派之争不断,她为了夺得蠲忿犀,有意接近柴永惠……” 蠲忿犀,又是这个蠲忿犀。 看来大理国人,对这枚蠲忿犀是真的十分看重啊,为寻蠲忿犀,竟然连公主都派了出来。 也不知道除了目前知道的韩松段忆安等人之外,大理国究竟还有没有其他人,也在寻找这枚蠲忿犀。 段忆安塞给自己的那枚蠲忿犀如今在提刑司保管着,依顾提刑的方正,绝不会将蠲忿犀据为己有,迟早是要进献朝廷的。 或许此时,蠲忿犀就已经在皇宫之中了。 天底下的宝贝,只要进了皇宫,别人就算要寻,也真的是无路可寻了。 自己的身世竟如此扑朔迷离,宋归尘着实消化了好一阵。 她自小以宋为姓,完全想不到自己的母亲竟是大理人。 更没想到,自己和段小尘一样,竟都是柴氏后人。 陈桥兵变后,太祖黄袍加身,赵宋王朝建立至今不过一甲子而已,而柴氏后人,无论是被囚房州的符太后和周恭帝、还是被潘美卢琰收养的柴熙谨和柴熙海,都早已身亡。 这些人有无子女?子女几何?人在何处?皆成了未知之数。 宋归尘才将压下感慨。 林逋又道:“小尘,为师告诉你这个真相,只是不想你们姐妹生出嫌隙,不管那孩子犯了多少错,她毕竟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不,师父,您才是小尘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傻丫头。为师只单独告诉你这件事,也是不想暴露你的身份,如今段小尘在顾府,有顾提刑在,定会护她周全。而你,只要心里知道,这个世界上,你还有个血亲妹妹,就好了。” 宋归尘明白师父的苦心。 柴氏后人的身份,确实不宜大张旗鼓。 也许其他柴氏子孙,也是像他这样改名换姓地生活着,也许像今日之前的自己,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清楚。 “师父,徒儿明白了,徒儿会对段小尘好的。” “那为师就放心了。”林逋一叹,“小尘可是下定决心要与杜青衫一同进京了?” “是的,师父,只是师父您——” “为师了解小尘,你决定了的事情,是无论谁也改变不了的。既然你已经知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进京之后,万事可要当心,不可鲁莽行事,切忌招摇。” “师父,您答应徒儿进京啦?” “你师祖说得对,你与为师不一样,你还年轻,趁着年轻,就该下山去,去大笑大闹、胡作非为、闯祸打架。” 宋归尘目瞪口呆。 这是那老头儿说出来的话? 第178章 移花接木计 无论如何,师父同意自己离开杭州,这是大喜事。 宋归尘开心得不得了,和杜青衫下山时还哼着歌。 到了勤有堂,将带来的书让秦老板过目。 秦老板认真地翻阅几遍,心中吃惊。 他经营勤有堂多年,对笔墨字体熟稔于心,自然看得出来,这些书册之上的字体,和当日在耸翠楼,段小尘身上掉下来的那本《唐诗备问》,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宋姑娘,秦某有一问。” “秦老板请问。” “不知这书,是何人所写?” 杜青衫凤眼一扫:“秦老板目光如炬,不会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公子谬赞。” “秦老板,这些诗评是我这些年的所读所思编撰成册,字字句句皆是我亲笔写成。” 秦老板认真地看向宋归尘,桃李年华的女子,带着文雅有礼的淡笑,不像他家中被夫人宠坏了的小女儿那样娇蛮。 也是,孤山林隐士的徒弟,必然与旁人不同。 这些书册,是她写就,秦老板半点也不敢怀疑。 而目前正热卖的《唐诗备问》,或许也是因为某种缘由到了段姑娘手中,自己大意之下,被她给骗了。 秦老板心下九曲百转,想明白了其中因果,登时拱手行礼:“秦某要向宋姑娘道歉。” 宋归尘连忙虚扶一把:“秦老板何必行此大礼?” “不瞒宋姑娘,方才见宋姑娘带来的书册,与那《唐诗备问》风格极其相似,秦某斗胆一问,《唐诗备问》是否亦是宋姑娘所作?” 宋归尘含笑点头。 秦老板又道:“秦某识人不明,还望宋姑娘恕罪。” “秦老板何错之有?书是她人送来印刻,秦老板也被瞒在鼓里,也是受害者罢了。” “秦某这就停止印刻《唐诗备问》,并将此前已经发往各书铺的书收回销毁,绝不印刻贩卖盗来之书。至于这浥轻尘,秦某会要她给宋姑娘一个交待的。” 勤有堂乃百年老店,最看重着作权,如今却在他手底下出现了这么大的差错,秦老板简直要骂死段小尘了。 两方签订协议之时,她口口声声说《唐诗备问》乃是她亲手所作,白纸黑字盖了章,秦老板又是亲眼见到书从她身上掉下来,便没有怀疑。 不曾想,这份信任,换来的却是如此欺骗。 秦老板暗自庆幸,好在协议里一条一条约定好了的,由于委托人故意隐瞒造成的损失,自然是要委托刻书之人承担。 “秦老板不必如此,我今日持书前来,并非要你销毁《唐诗备问》,也不是要浥轻尘给我什么交待,而是委托勤有堂帮忙刻书罢了。” “这,那?” “此时秦老板还要继续为这个‘浥轻尘’做掩护么?” 杜青衫又是一记轻飘飘的眼神,轻飘飘地说。 秦老板拱手一笑:“公子目光如炬,想必早已知道这浥轻尘究竟是谁了,又何必秦某多说。” “秦老板,我此番来,确实无意找这位浥轻尘的麻烦,还望秦老板日后也不要为难于她,就当此事不曾发生过,至于我今日带来的书,依秦老板的眼光,不知能否大卖?” “能,能是能。” 见宋归尘并不计较自己的书被盗,秦老板也不好多说,思索着。 “只不过如今市面上已经有了一本《唐诗备问》,姑娘这些书又是同一风格,以秦某之意,若不先收回市面上的《唐诗备问》,最近这段时间,不适合这么快又印刻一本出来,这样反而会导致人们的审美疲劳。姑娘若不急着用钱,倒是可以先将书印刻出来,等过了这段时间再推到各个书铺去卖。” “还有这种讲究?” “姑娘有所不知,贩书这一行讲究的事情可多了,什么时节卖什么书,都是有心机在里头的,若是来什么书,就卖什么书,那么多书铺,还不得关门大吉咯。” “秦老板是行家,就听秦老板的。” “那好,这是勤有堂刻书之条约,请宋姑娘仔细阅读,若无意见,签字画押之后,一切就交给勤有堂了。” 宋归尘一目十行扫过,见到条约之上需要提供一个作者笔名,正想下笔写,忽而被杜青衫拦住,他眉眼一弯,建议道: “不如,就写浥轻尘?秦老板以为如何?” 嗯? 宋归尘还没有反应过来,秦老板顿时大喜:“公子这个建议好!” 说着和宋归尘解释一番:“《唐诗备问》一书,已经将‘浥轻尘’这个名号打响了,近来人们都在猜测这个‘浥轻尘’究竟是何许人也,也期待着他出下一本书。好几家书铺都来问勤有堂,能不能再印刻一本浥轻尘的书,哎,不瞒宋姑娘,秦某前些日子几次去顾府请求段姑娘再写一书,都被她拒绝了。” 哎,今日才知,原来写书之人另有其人。 秦老板望着宋归尘拿来的一摞书,眼里放光,若是继续以浥轻尘的名义刊印这些书,连宣传都免了。 要知道,替一个新作者宣传一本新书,可是要费不少功夫的。 就连他都没有想到,《唐诗备问》会掀起这么大的动静,这几日他忙前忙后,迫于书铺要求,多次去请求段小尘再出一本书,可被她再三拒绝。 秦老板彼时只道她视钱财为粪土,今日才知原来她是根本拿不出新书。 想他大名鼎鼎秦老板,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骗了。 “反正《唐诗备问》也是姑娘所作,索性就用浥轻尘这个名号,一来借了这段日子以来浥轻尘的热度,省了新作者的宣传费用;二来,浥轻尘这个名号从此就是宋姑娘一人。不知宋姑娘意下如何?” 宋归尘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只是秦老板务必答应我一件事。” “宋姑娘请说。” “《唐诗备问》所获利润,还是给段小尘送去,并且,不可寻她麻烦。” “这没问题。” 秦老板是精明之人,既然段小尘能得到宋姑娘的书,宋姑娘又这样维护她,说明她们二人彼此相熟。 苦主都这样说了,他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宋归尘便下笔签了字,算是和勤有堂签订了条约。 第179章 冤家路又窄 从勤有堂出来,杜青衫看着眉头紧皱的宋归尘,笑了:“小尘在想什么?” “你昨晚说要和我来勤有堂,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直接用浥轻尘的名号印刻新书,她可不相信他是临时想到的。 “我是个绝不吃亏的人,小尘是我的人,我也绝不能忍受小尘吃亏。” “呸呸呸,谁是你的人?” “小尘不是吗?” “油嘴滑舌。” 宋归尘横了杜青衫一眼。 “说正经的,我准备请紫萤妹妹帮忙,刻书一事乃是今后大计,绝非一时兴起,日后我不在杭州,师父又是那样的性子,得有个人和勤有堂对接以后的刻书之事。” “小尘还有多少书要印?” “只要我还活着,书总是会有的,而且会越来越多。” 宋归尘展望着未来,不由失笑。 “前不久我才刚将书房里自己写的书册都收了起来,看来又得搬出来了。” 两人正准备往顾府去,忽然被一人拦住。 宋归尘抬眼一看,是个风情万种的红衣女子。 女子眉间一片芙蓉花钿,肌肤如雪,红唇妖艳。 一对吊梢眉,一双丹凤眼,眼角带着侵略性的不屑。 是的,不屑。 宋归尘从她的目光中看到的,是对自己的不屑。 仿佛自己在她面前,完全不存在。 “杜昭晏,你果真乐不思蜀了?” 女子的声音也饱含威势,和她的人一样。 她这么亲密地叫杜青衫的名字,显然是杜青衫的熟人。 宋归尘略一思虑,便想明白了此人是谁,大约就是杜青衫前不久说的那位青梅了。 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她这是什么态度? 就像杜青衫是她的谁似的。 “呀,这不是芙蓉门门主嘛,今日怎么有雅兴,也来游赏西湖?” “杜昭晏,你!” 武红烛左右看了一番,见无人注意这边,才咬牙道: “我是来找你的。” 她瞥了宋归尘一眼,又看向杜青衫。 “我已命武叔先行回京,不日我也要启程了,你真打算一直在杭州躲下去,不管你在京都的弟弟了?” “怪不得,我说武叔这几日怎么人影也不见。他是你芙蓉门的人,自然是听你的。” “杜青衫,你不要一再挑战我的底线。” 杜青衫一叹:“我从来都没有挑战你,我甚至都不想见到你,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控制我。” “你!你我从小一块长大,你娘和我娘早已为你我定下了婚约,你想不认?” 宋归尘:??? 杜青衫:“此事你打从我出生时就开始说,骗骗小时候的我也就罢了,这个时候还提,不觉得没有说服力吗?” 武红烛妖冶一笑,拔下头上的玉簪,万千青丝霎时倾泻而下,美得像个妖孽。 “这支玉簪,你总该记得?” 宋归尘定睛一看——好家伙,竟然和自己头上戴的一模一样。 只听武红烛冷声道:“这是你娘和我娘当年为你我定亲之物,你也有一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杜青衫笑了:“我娘倒是给过我一支玉簪,不过她可没和我说过,这是什么定亲之物,而是告诉我,日后若遇到心爱的女子,就将玉簪送与她。” 他说着公然拉起身侧宋归尘的手,朝武红烛道:“很幸运,我已经送出去了。” “杜青衫,你!” 武红烛眉头一皱,看着宋归尘发髻之上插着的玉簪,好看的凤眸凶光顿起,突然一挥长袖。 宋归尘只感觉一道惊人的残影掠过,还未反应过来,杜青衫和武红烛已飞至几丈开外,打成一片。 抬手摸了摸发髻之上,玉簪已经不见。 宋归尘不会武功,那边二人酣战正激烈,她也不敢靠近。 只得远远看着二人你来我往,出招的速度叫她两只眼睛都看不过来,一道青影一道红影由近到远,在西湖之上掠过,越来越远。 这是宋归尘第一次见到杜青衫与人动手。 早就知道他武艺高深,轻功绝佳,没想到,竟有人能和他对战这么久。 那个武红烛,真是厉害极了。 宋归尘只好沿着湖岸追过去,好在二人也不是真要打个你死我活,杜青衫将武红烛抢去的玉簪夺回后,便不欲再战,而是施了轻功,回头将宋归尘捎上,绝尘而去。 留下一袭红衣的武红烛站在西湖边上,银牙咬碎。 顾府东苑,某间厢房房顶。 宋归尘:“你这个青梅不得了。” “不是青梅。” “得,你这个‘故人’真了不得。” 杜青衫摊开手里的玉簪,无奈地道:“她爹曾是镇远镖局总镖头,和我爹是过命的好兄弟,我娘说过,这玉簪只有这么一根,可她怎么也有……” “这玉簪也没什么特别的呀,怎么会只有一根?”宋归尘道,“别真是你娘和她娘给你们定下了婚约,以玉簪为凭——” “不可能。” 杜青衫打断她的话。 “这玉簪是我娘亲自雕刻的,当时我就在旁边看着呢,她打磨好之后,直接给我了,绝对没有第二支。” 宋归尘:……你娘到底是什么人才?追女孩子的道理一大堆,还会亲自刻玉簪。 “可是武红烛手里的那根玉簪,确实和这个一模一样。” “这也是我好奇的。” 杜青衫浓眉深锁,百思不得其解,宋归尘见不得美人皱眉,叹息一声: “好了好了,我才不管她和你有没有婚约,就算有,也可以取消的嘛。” “小尘所言极是。” 杜青衫笑开了,待回味过来,又忙十指对天表忠心: “我和她真的没有婚约,小尘不知道,武红烛仗着比我大了几岁,从小就调戏我,一直以我的未婚妻身份自居,实在是避之不及” 察觉到身侧氛围不对之时,已经来不及了,杜青衫只觉得腰侧一疼,宋归尘恶狠狠道: “好啊,她还从小就调戏你?” “我可没给她好脸,我对她躲都来不及呢。而且,六年前,她们一家就搬去了洛阳,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哼,休想骗我,你们是青梅竹马,如今好不容易见面了,可不得旧情复燃。” “哎呀小尘,你这就冤枉人了,我和她没有旧情,真没有。” 宋归尘斜了他一眼:“最好是。” 第180章 结伴入京师 宋归尘在杭州相熟的人,掰着手指头也能数得过来。 思来想去,以后离开杭州,让阿萤帮忙对接勤有堂刻书一事,是最合适不过。 虽说签了合约,一切便都交给勤有堂去办了,但总有些事还是得宋归尘本人拿主意。 只是她迟早是要离开杭州的,若与勤有堂的诸事都通过书信来往,毕竟大有不便。 宋归尘索性想着,将诸事拜托给阿萤,以后有个什么大事小事的,她来拿主意就好。 原本也想过将此事交给段小尘。 毕竟照师父所言,段小尘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妹妹,然而比起她来,宋归尘更信得过阿萤,便直接来到顾府门前,求见顾紫萤。 顾紫萤正被云姑姑几人监督着绣花,。 此刻听说宋姐姐来见,登时大喜,扔下手中秀帕,飞一样地冲到前院,与宋归尘扑了个满怀。 宋归尘便将自己要在勤有堂刻书一事和她说了。 “这么说,这些日子卖得正火的《唐诗备问》真是出自宋姐姐之手咯?” 宋归尘含蓄地点了点头。 “哎呀宋姐姐,你真厉害,等你的新书出来后,我要第一时间抢读。” 宋归尘笑:“这有何难,我索性直接将书全部交给你,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真的吗?” “我今日来,正是有事要求阿萤帮忙呢。”宋归尘说着将自己的打算和顾紫萤说了,顾紫萤秀眉微皱,道,“承蒙宋姐姐信任,可是我行吗?” “阿萤聪慧过人,绝对能行。”宋归尘眨眼道,“阿萤虽为女儿身,却半点不输男儿,文武双全,义气当先——” 宋归尘说着带了笑意,低声道:“最重要的,阿萤不是最想赚钱么?最好赚满满一大屋子的银子,嗯?” “哎呀,宋姐姐,你怎么也打趣起我来了。” 前不久在孤山,她才刚和宋姐姐说过此事,今日宋姐姐就来打趣自己。 顾紫萤知道她是将自己当日所说记在了心里,心中一暖,保证道:“宋姐姐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宋姐姐的期望的。” “我没什么期望,阿萤也不用太过操心,赚钱嘛,开心就好。” “那可不行,要做,就要做到极致,我顾紫萤既然参与了,就一定要赚个盆满钵满才是。” 顾紫萤豪气云天,凑在宋归尘耳边: “宋姐姐,之前那本《唐诗备问》你分得多少银子?” “这个……” 《唐诗备问》所赚的银两都是直接送给了段小尘的,宋归尘哪里知道分得多少银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宋姐姐若不方便说,阿萤就不问了。” “不是我不愿说。阿萤有所不知,那本《唐诗备问》虽是我所作,却不是我去印刻的,我也只是因为它的大卖,才想起,自己那些书还可以这样处理。” 说着将事情原委和顾紫萤说了,失笑道:“枉我白活了二十年,却没有段姑娘机灵。” 如此一来,顾紫萤自然也知道段小尘盗书印刻一事,登时气得柳眉倒竖,两手叉腰,在宋归尘的安抚下,才好不容易消了气。 “宋姐姐,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心软了,才让她欺负到你的头上来,要是我,我就——” “就怎样?” “我就,我就打得她下不来床,看她还怎么出去骗人。” “阿萤不知道,我也曾想着去打她一顿,无奈,我毕竟比她年长几岁,去欺负一个小姑娘,这事也不像个行侠仗义之人会做的。索性就当一回大侠,做一回大侠会做的事,凡事看开些,不去计较了。” 行侠仗义一词,还是顾紫萤曾经说过的。 知道她又是打趣自己,顾紫萤无奈:“你呀你。” “虽说不计较,其实也暗中计较了的。”宋归尘暗戳戳地又道,“你瞧,我这不是将浥轻尘的名号据为己有了么?照秦老板的说法,直接用浥轻尘这个名号,可省了一大笔宣传费呢。” 顾紫萤噗嗤一笑:“好好好,你说得有理。” 两人又手拉手说了会儿话,宋归尘便告辞离去。 几日之后,宋归尘辞别师父和甄神医,与宋绶主仆、杜青衫以及顾易一行走水路踏上了去京都的征程。 巧的是,船行了没几日,路遇大雨,竟然遇到了同样要去京都的道士袁昇。 他的船只被大雨打翻,狼狈落水,好在杜青衫他们的船及时赶到,将人救了上来。 索性一起同行。 又行了几日,来到扬州地界。 好巧不巧,竟遇到了奉旨进京的王钦若。 他因当初派发救济粮救济扬州,心想扬州知州总得对他感恩戴德,便命手下之人将船靠岸,想着在此地歇息两日。 而宋绶等人也准备在此地停留歇息,两艘船便齐齐驶入停泊港口,一前一后下了船。 待杜青衫反应过来,已经躲避不及,叫王钦若瞧见了自己。 王钦若心下大惊。 他自然认得杜青衫,只是在杭州时,杜青衫有意躲避,他还从未见过杜青衫的面,此时忽然撞见,他险些认为自己撞见鬼了。 他身后跟着的,竟然是那个假清高林逋的徒儿? 还有顾易? 顾提刑的三公子,竟然和他在一起? 难不成,他早已在杭州多日? 王钦若心中快速转过千思万绪,带上笑容:“这位不是杜家的长公子吗?怎么出现在江南小城?” 杜青衫自知躲不过去,便也不再躲避:“噢,这不是王宰相王大人吗?王大人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这是准备回京上任?” “不错。” 王钦若得意仰头,又故作姿态地抹眼泪。 “一年前,杜府灭门,全府惨死,天可怜见,今日见到杜公子,看来是苍天有眼,给杜家留了后。” 他阴阳怪气,试图刺激杜青衫。 然而杜青衫早已心如止水,加之知道他的意图,完全不做理会,只道: “那祝王大人前程似锦万寿无疆。我等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说着和宋归尘越过他,径直走了。 宋湖和宋绶从后面走来,见王钦若,不得不寒暄了几句,也头也不回地离去。 王钦若捋着胡子,看着几人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往身后一招手。 “来人,派人给我盯着前面那几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回来向我汇报。” “是。” 第181章 一两银子一幅画 南阳民间曾流传着一句老话: “南阳有‘三宝’,玉器、烙画、《出师表》。” 闻名天下的独山玉,就是出自南阳独山。 杜青衫送给宋归尘的那只玉簪,便是南阳玉制成。 至于烙画,又称亦称烙花、烫花、火笔画、“火针刺绣”。 传闻西汉末年,南阳城里有一姓李名文的烙花工匠,是远近闻名的烙花高手。 无论是尺子、筷子,还是手杖、扇坠,经他一烙烫,各式各样的人物、花鸟、山水、走兽,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精美绝伦,巧夺天工,人称烙花王。 至今,南阳烙画更是朝廷贡品,蓬勃发展,名扬四海。 至于《出师表》,就更不必多说了。 少有大志的卧龙先生诸葛亮,就曾在南阳卧龙岗卧一带薪尝胆十余载,躬耕于陇亩之间,虽委身草野沟壑,但心怀天下之志,期得明主青睐。 那时,他就是一条卧龙,最终以其不世之才,照亮了蜀汉的天空。 卧龙岗南濒白水,北障紫峰,遥连嵩岳,山水相依,景留四时,比起江南之景,又是另一番趣味。 卧龙岗往北不足十里,便是热闹的南阳县城,作为全国闻名的上郡之都,南阳之繁华富裕可比京都,百姓衣着不凡,街边店肆林立。 一绿衣姑娘兴致勃勃地走在其中,东张西望,一会儿逗逗花鸟摊前的各色鸟儿,一会儿摸摸绸缎铺摆出的上好绸缎。 在她身后,跟着一个着道袍的青年男子。 男子肩上立着一只瞪着铜铃眼的大鸟,凶巴巴地看着每一个望向它的人,以至于大街上来往的行人见了二人,都下意识地绕开走。 开玩笑,那只大鸟,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要是被它啄了一下眼睛,啧啧啧,后果不堪设想。 绿衣姑娘正是从杭州来的宋归尘,而道袍男子则是一路跟来的道士袁昇。 这一路几个月的相处下来,袁昇吃了不少宋归尘做的饭菜,俗话说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袁昇也不例外。 此时他也不像当初在灵隐寺初见宋归尘时那样针锋相对,反而狗腿般地跟着宋归尘。 今日是和宋归尘一起出来买菜,充当苦力的。 就连那只嚣张的海东青,也拜倒在宋归尘的厨艺之下,偶尔还会向宋归尘凑上自己高傲的毛茸茸脑袋,以卖萌换取一点食物。 一人一鸟跟在宋归尘身后,见她不知疲倦地逛了一上午,却连一点东西都没买,袁昇终于忍不住出声: “我说,你还要逛多久?不是说出来买食材吗?” 他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眼前这人却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 女人逛街,果然可怕。 宋归尘压根没理会袁昇的哀怨:“反正杜青衫去了卧龙岗,一时半会还回不来,我正好多逛逛啊。” 她说着步来到一个画摊前。 这画摊与普通的画摊大不一样。 这些画上的人物飞鸟、山川河流,并非笔墨画成,而是烫上去的; 也并非画在纸上,而是画在木板、葫芦、竹片、扇坠、手杖……之上。 其形栩栩如生,明暗有致,看得宋归尘大呼绝妙。 卖画之人是个七八岁的垂髫小儿,见了二人,也不主动招呼,而是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一板一眼地介绍: “一两银子一幅画。” “一两银子?你干嘛不去抢?”袁昇上前,拿起一个小葫芦,“这个葫芦上这么小,也是一两银子?” “对,一两银子,概不还价。” 袁昇又拿了一面三尺长的装裱好的画,宋归尘一眼看出,上面画的是唐代画家阎立本的《十八学士图》,袁昇笑问: “这幅大的,也是一两银子?” 小孩儿看白痴似的看了袁昇一眼:“对,一两银子。” 说着指了指画摊前立着的条幅。 袁昇和宋归尘往条幅看去,只见条幅上以同样的画法,写了四个字: “一两烙画。” 那就是无论大小,都是一两了。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南阳烙画啊!” 宋归尘爱不释手地拿起一枚扇坠,扇坠之上烙着精美的兰花,心想这样风雅的扇坠,杜青衫一定喜欢,便掏出一两银子。 “小朋友,这扇坠我买了。” 袁昇耸了耸肩,殷勤建议:“你不如买这幅大的,划算。” 宋归尘也看白痴似的看了袁昇一眼:“我真怀疑,你是怎么进的上清观?张天师收的徒弟一个个都像你这么蠢么?” 谁说大的就一定划算,小的就一定不划算了? 烙画讲究的是精与巧,画板越大越好画,越小反而越不好操作,故而在小巧的葫芦筷子扇坠之上作画,才是最考验烙画者的。 袁昇没想那么多,只道宋归尘又是在和自己针锋相对。 “哎,你怎么又骂人呢!” 画摊后的小孩儿忍不住大笑:“你们两个一定是外地来的。” “不错,我们今日刚到南阳。” 小孩儿翻了个白眼,慢悠悠道:“怪不得,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哎哎哎,你这熊孩子,你家大人呢?哪有你这么对待客人的?” 袁昇作势要拍小孩的脑袋,他肩上的海东青受惊,一个扑腾落到宋归尘肩上,压得宋归尘往后打了个趔趄,忙将袁昇拉回来。 “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快走,接下来就去买菜。” 小孩儿看到了宋归尘肩上的海东青,顿时两眼放光,噌地站起身。 “你那是雄鹰吗?” 袁昇护犊子地将鹰引到自己肩上,“不错,这是海东青。” “真帅气!”孩子兴奋地问,“我能摸摸它吗?摸一次,送你一幅画。” 袁昇:“我要你的画做什么?不要不要!” 说着推嚷着宋归尘离开了一两烙画摊。 宋归尘无奈:“你就给他摸摸怎么了?人家孩子多可爱。” “我是怕他还没摸上俊鹘呢,就被俊鹘咬了,这是为他好。” 袁昇得意地逗弄着肩头的飞鹰,“你以为我的俊鹘像你的白鹤一样,任人逗弄啊。” 宋归尘:“这事都过去多久了,咱能不提了吗?” 不过说到白鹤,她还真有点想大白它们了。 也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过得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