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妃的茗泉空间》 第一章 为茶谋,不为稻粱谋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茶虽然放在最后,但能有茶喝的生活才是真正令人感到惬惬而足的。 以前21世纪的燕纾已经过上了每天都能啜口茶水的安平小日子,在改变了人类信息传播方式的伟大鹅厂一路做到小中层,激荡人生三十年后,心态也变得日见稳韧。 就在一切都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有天在马路上为救一个老奶奶却把自己撞飞了,再醒来,已经物非人非,隔空隔世。 燕纾在睁开眼之前先闻到一袭茶香,恍然间不由自主就品评了一番:甘香如兰,幽而不洌,江南名种绿茶是也。 前世,燕纾从小就跟着姥爷喝茶,长大了更是成为一个茶痴女,从茉莉花茶高末儿到绿茶红茶岩茶一路喝到普洱正山纯料,每天不喝一口茶,都觉得缺点啥。到这会儿,虽身感酸痛,两眼摸黑,还是凭着一缕执念,深闻轻嗅,在脑子里分辨出这个茶的大概品类。 燕纾闭着眼碎碎念着,拜托不管把我魂穿到哪个朝代哪户人家,别喝不起茶就好啊,看来这家还不错呢,呵呵呵呵,窃喜窃喜。念完才敢小心翼翼地打开在时光隧道中封闭了的其他感官,采集确认关于穿越后重生到这个世间的信息。 她现在是躺在一间砖木结构房间里的架子床上,透过纱帐帷幔看出去,有一扇格栅南窗,偏西的阳光透过窗隙斜射进来洒在窗下的条案上,条案上置着白瓷梅瓶,案下离开一些距离放着燃烧银炭的火盆。转角处有妆台连着一排衣柜,看木料和做工也知道价格不菲。这是一间典型的古代大户人家女子的闺房。 此时,外间有低低的女声传来“收火,小小姐向来注重火候,这个茶叶只可细火浅煎,不得太过。我这边再热一下药汤。” 又听得另一个女声回复道“这已经是第七天了,每次小小姐只在端过这碗茶近身时可见些微的鼻息变化,也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真正喝上一口啊。”说罢似有些凝噎。 是了,根据脑海里迅猛灌输而入的前主原身信息,燕纾已经知道,这说话的两个女子,正是原身的两个大丫鬟绿云和红玉,比原身稍长个一两岁,皆自小贴身服侍原身,名字也是原身给取得,源自前朝流传下来的一首诗《美人尝茶行》“朱唇啜破绿云时,咽入香喉爽红玉。”这俩人都是好的,在原身被骄横的庶弟推入冰湖落水后昏迷不醒的几天里,昼夜看护,悉心照料,不敢解衣宽带,只盼她能早日醒来。 说到原身自己,本是莀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茶商燕家嫡出最小的小姐,上面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姐姐都已经出嫁,府里如今是姨娘当家,姨娘姓陈,生有庶弟两个,为燕家延续香火立了大功,虽因主母去世后孝期未满还没有扶正,但也是早晚的事。 原身的父亲燕锡元是燕家生意的掌门人,常年忙于往来经营及协理官家买办茶务,一年中难得在府内安稳地待上几天,后院的事情几乎顾不上过问。本来就与女儿见面少亲情也淡,更何况原身姐妹几个不是儿子不能传承家业,在父亲眼里的存在感就很弱。 两个姐姐作为生意利益关系维护的棋子早早嫁出去,只剩名字也叫燕纾的原身,因才十二岁上年纪还小仍养在家里。自打原身的亲娘两年前因病去世后,燕府内院完全成为姨娘的天下,吃穿用度一再地被消减克扣,更是没有了早先在府里作为嫡出小小姐的娇宠。 原身也并不是个糊涂的,审时度势,深居度日,不求露脸,但求无事,除了在自己的小院里煎茶煮器,很少出门。可即使这样,还是在前几日外出佛寺烧香回来经过府内假山湖畔的时候,与姨娘生的大弟弟燕昭相遇,一个错身间,毫无征兆猝不及防就被推入结着碎冰的湖里。 两丫鬟慌忙把小主子捞上来,好在小湖不深,淹不过成年人的腰,但终究是受了冰寒,回去当夜就发起高烧,在燕纾穿过来之前已经连续七天昏迷未醒,元气耗尽而去。 至于姨娘那里,得了小厮的禀告,对外只说是大少爷乃脚下湿滑失控冲撞,打发婆子带了一个庸医来随便看了一眼说伤寒入骨听天由命便再无后应。索性就是任其自生自灭的意思了,反正燕老爷也不在府中,即使回来了又如何,大少爷是老爷的宝贝长子,事发实属意外,而且也给请了大夫,面子上的过场当姨娘的都走得滴水不漏,还真无法指摘。 燕纾正在接收原身的记忆,就听得外间两个丫鬟的脚步向内室而来,她决定在还没有完全搞清状况之前假装继续昏迷,就赶紧闭上眼睛保持不动,只留下微弱的呼吸。 不一会儿,就有一股浓郁的药味儿和另一股清幽的茶香伴随着俩丫鬟一前一后贴近到床前。 年龄稍大绿云的先开口,“还是和前几日一般,你先给小小姐闻一下茶汤的气味,趁她喉头微动我再给灌药。” 这还是俩人在原身昏迷期间发现的法子,虽然被大夫判了无救,她俩终究是不放弃地用了一切办法想要唤醒小主子。知道原身生性爱茶,对茶叶的味道很是敏感,就把各种茶都煎来试了一遍端到原身跟前儿,果然即使在深度昏迷中,还是有这个茶能让小主子有所反应。俩人遂更觉有希望,坚持着每天在喂药前重复一遍,间隔也喂些茶汤进去。 燕纾很配合地让她俩折腾,尽量做到与往日素无差别。等二人料理收拾了去外间洗涮,方才重新睁开眼睛。此时,夕阳落山夜色已降,房间里渐渐昏暗。燕纾在心里默默打算,往后的日子该要如何继续? 虽然心里很难过,知道自己恐怕是再也回不去21世纪的时代和社会,不得已要在这个说不清怎么回事的某个历史朝代生存下去,但是好在她是有底牌的。 最杠杠硬的底牌就是空间。 她在灵魂穿越的过程中其实是完全清醒地,时空乱流中的玄妙体验一直深刻地烙印在灵魂里。作为在时空乱流中经受住了极致痛苦的意志力淬炼的幸存者,不仅获得了灵魂穿越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也同时获得了只有极少数穿越者才能拥有的空间小世界端口,俗称随身空间,平行存在于穿越者将要到达的新时空位面,只能穿越者本人操控进入,而空间小世界的另外的端口可能根本就没有,仅仅只是个自我封闭的一个空间小世界,也可能在一定条件下通往未知的另一个时空位面。不管怎么说,燕纾知道,有穿越福利的空间在手,万事不愁。 她已经有一个明确的目标:随遇而安生存下去,为茶谋,不为稻粱谋。 第二章 静谧的空间 燕纾前世就是个网文爱好者,看过很多穿越种田文,对于女主们随身空间的各种类型了然于心,基本上归纳为两大类。 一类空间乃仙家大能炼器而成,内造封闭,自成一体,能储物能种植,能够随经验值升级,通常显化为手镯、戒指、玉佩等器物,需滴血认主,可以传承; 一类空间则是天道规则下默许的一种错维时空存在,不同于常规维度,法成一个自然小世界,须得有大造化者适之,接驳端口随身,其主身体也能够进入空间,也可以神识意志操控,空间小世界的变化没有什么内置系统升级,而完全取决于其主的创造力,换言之即空间主人是唯一的主宰,这种空间往往具有更多的发展可能性。 燕纾的空间显然属于后者。她很是期待进入自己的空间探查一番,又考虑到绿云和红玉随时都可能进来服侍,所以留着身体卧床保持常态,只凝神静气,启动神识…… 第一次进入空间,燕纾感受到有一股绵绵延延的阻力,在识海中结成白茫茫的屏障。燕纾当即释放出我是此间之主的强大气势,陡然开辟出一个通道,立定于一处状似山谷尽头。 自这个山谷向前方望去,是广袤的原野,肥沃的黑土地上原生着即将成熟的稻、黍、稷、麦、菽五谷,穗浪翻动,金海连波。无人耕种也没有田垄,只是大概分成不同地块。庄稼之外有无数的野草野花散漫生长,其中不乏一些常见的中药材。 一条大河从更远处的群山下流过来,蜿蜒在原野上灌溉了各种植被,又浩浩汤汤流奔向另一个远方。燕纾的神识迅速扫过原野平壤,便来到了那片连绵不断高耸入云的群山脚下。山连着山,谓之祁,燕纾生性爱山乐水,一见抒情,便给这山起名为云祁山。 云祁山上云深雾重,仰望不辨真貌。纵着神识升空向下探察,倒是发现些微端倪,这大山原来有五座主峰,分别占据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主峰海拔均约四千多米,山头覆盖白雪,雪线以下植被从苔原草甸灌丛一直过渡到温带丛林、亚热带甚至热带雨林,过眼从雪莲、灵芝、人参各种山珍到瓜果梨桃芒果榴莲应有尽有。 整体山脉方圆纵横亦几千里,东接汪洋大海,西连荒漠盐湖,南通矿土洞乡,北衔草场湿地,其山之远,其地之妙,非一时能够浏览了解清楚。燕纾观此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植物多样,动物禽兽丰富,微生物群落繁盛,水源充足且空气温湿度变化多端,不知蕴藏着多少宝藏,自是按下不提,留待日后慢慢探索发掘。 但有一样,燕纾却是一刻都不及待,择五峰之南峰某一余脉,径自奔着海拔一千二百米到一千八百米的区域飞掠而去。 这一区域,正是通常经验里高山云雾出好茶的位置,燕纾有心确认在这个天赐空间里有没有长在岩石中的野生老茶树,一如前世的她在云南沿着澜沧江江南江北进山寻茶的那股子劲头儿,其他的暂时都不在话下了。 果然不负所望,在一池温泉的附近,有丛生的巨大崖石,沧海桑田的风化,使得部分碎石与土壤有机地形成了富含矿物质的培育温床,不知何年出现的茶树种子扎根其间顽强长大,成活为最为珍贵的老茶母树。 按照前世判断茶树树龄的经验,目测仅这一处地带共有三株树龄千年的母树,树龄几百年的更是散落着十几棵,有大叶种的,也有小叶种的,林林总总甚至细分出五六个品种之多。 燕纾强强按耐住心头的激动,从最大的一棵茶树上采摘一芽一叶细细咀嚼,入口清苦,喉韵甘甜,内质十分丰厚,绝壁的古树好茶啊!较之前世已经采摘过度,茶商和发烧友穿梭如织的一些山头名寨的茶,这个空间没有一点点污染和破坏的生态环境,产出的茶树品质还要更好。 唯常年无人打理野生野放,野性未除,若经人工稍加驯化,就更完美了。燕纾打算下次做好充足的准备再来修理茶树。 左近除了温泉,还有一眼冷泉从岩缝中汩汩地涌出,用神识巡检了一下,泉水清冽活泼,软硬适中,正是最适合泡茶的好水。 譬如前世,龙井茶的最佳搭配就是虎跑泉水,虎跑泉也是冷泉,经过上百米的山体砂岩层不断渗透过滤,最后渗出来纯净的水质。 燕纾标记下位置,开心到眉眼都是弯弯翘的,一想到自己居然拥有这样的极品空间,简直暗爽压抑到内爆啊吼吼~~ 退出空间之前,燕纾又依依不舍扫视了一眼。 这个空间是个完整的自然世界,四季昼夜日月山川江河湖海动物植物什么都有,只是除了燕纾自己,再没有一个生人。 它静谧地存在那里,孤独了不知几万年。 空间这个天大的秘密,燕纾决计不会透露显现给任何人,必须要绝对的隐秘安全。 以前看网文有些女主,总觉得要对陪伴的身边人坦诚,往往还在年轻轻志得意满时就把空间的秘密全盘托出告诉男主或是家人。 坦诚当然没错,可还是要注意时间考验,有的遇人良淑倒也没事,而有的却经不起岁月变化,曾经的知心爱人或亲密家人一朝背叛,空间秘密就会成为致命的由头。 曾经有一个空间女主,依靠空间这个作弊神器,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粮草、药物和财富,扶持夫婿从一个蝌蚪草民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终于登基称帝,却在他许诺的封后之前被斩断四肢惨遭毒杀,竟是被最信任的人算计到连躲藏进空间保命都无力而为,这可都是穿越前辈们血淋淋的经验教训啊。 燕纾是个谨慎稳妥的女子,首先要保护自己不受伤害。面对未知的穿越人生,燕纾须得打起十分的精神,不仅要替原身活下去,还要活出前世自己未竟的那份精彩。 令人唏嘘的是,原身生长于大茶商世家,也是爱茶人,十几年耳闻目濡,善于识茶、煎茶、料理茶席,虽限于时代环境和家庭关系不能在茶叶经营上出头露面,却也是府城贵女们闺阁茶会上的风流人物。 因茶而来,缘该际会。 想到此,燕纾神识出了空间回归本体,调整好姿势,试探着发出轻缓的呻吟,藉此引起外间俩个丫鬟的注意。 她,是时候该醒来了。 第三章 娘亲的嫁妆(一) 绿云和红玉洗涮完毕,端上针线笸箩,正待回内室一边守护小主子,一边做些绣品换些银钱贴补日用。 小主子失去亲娘主母庇护,在姨娘手下讨生活,每月干巴巴五两银子的份例,听起来不少,足够府城里寻常小户一家人宽裕地过一个月,可毕竟是大户嫡女,再怎么节省,一旦涉及必要闺阁应酬中的茶事,便太不经用。如此一来五两银子每每不到月中就花完不说,全靠亲娘留下的嫁妆银子支撑度日。 落水后的汤药也是绿云和红玉找了别的大夫另抓的,不放心用姨娘那边的方子和药包。在第三日高烧渐退后又因为用了人参吊气,这是最大的一项支出,短短几天不仅小主子之前交给她俩保管的银钱殆尽,还搭进去绿云和红玉二人早在主母当家时攒下的全部私房。 罗帐内传来的小动静儿,第一时间传到了绿云和红玉的耳朵里,她二人互相对视一下,几乎是瞬间飞扑到床前。 燕纾努力适应着原身虚弱的躯体,微启双眸,平静地等待二人的反应。 “小小姐,您醒了,真是,太好了!”红玉和绿云两个人的心啊,一下子就有着落了。 燕纾张了张嘴,待要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绿云见此,轻按下她被子下的手,直接转身出去倒了茶水回来。 一盏热茶汤入喉,通体妥帖熨透,燕纾的这具身体才算真正活过来了。 之后三人围炉夜伴,断断续续聊了这几天的府内遭遇,只觉得经历这一次劫后逢生,主仆间更加珍惜彼此。 即使是有了穿越的金手指,也没有人能单打独斗全凭自个儿活下去。忠诚的伙伴,是燕纾来到这个世界后最重要的收获。 她本就是个护短儿的,前世在家排行老大,惯于担当,工作后对自己手下的团队成员,也是全力维护。大姐范儿,不只靠情怀,关键看能力。 如今这燕府里的形势,只有自己立住脚,才有这俩丫鬟的活路。如果不是自己穿了过来,恐怕只待原身咽气,她俩就会被姨娘发卖了出府,断然不会有什么好的去处。 姨娘不当燕纾是亲人,甚至要害其性命,在原身的记忆里已经不是一次,前几次下药投毒都被原身凭着敏感过人的嗅觉和味觉识破,险险地避过去了。这次直接由庶弟出手用了硬手段,明显得急不可耐了。 至于背后的动机么,想必是和燕纾娘亲留下的嫁妆有关。 当年主母病发突然,来不及处理后手,只立下遗嘱说明包括庄园田产、铺子、箱笼等全部嫁妆交由燕纾一人继承,出嫁时作为她的陪送嫁妆带走。 小人儿守着大财富,岂不遭人惦记? 陈姨娘就惦记着呢。如果燕纾在及笄定亲之前意外夭折的话,她有的是手段利用燕老爷对自己的宠爱将这些财富蚕食鲸吞据为己有。到那时,燕纾出嫁的两个姐姐没有资格管着娘家的事,而她外祖一家随大儿子出仕赴任远在西北边城,即便要追讨也是鞭长莫及,结局多半不了了之。 为了这个图谋,姨娘在两年间隔三差五地把内院里主母当年留下的婆子丫鬟们都打发得差不多,而那些列在单子名录上的庄园铺子,亦有姨娘安排的人蛰伏其间伺机而动,有大半的庄头、掌柜或主事经受过明里暗里的打击或收买后成功洗牌,只剩下这主仆三人势单力薄。燕纾原身性子不显,加之过于弱小,有些龌龊事知道了又如何,还不是忍气吞声,任其拿捏。 饭要一口一口吃,债要一笔一笔还,且让姨娘再得意几时罢,燕纾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眯起,府内高屋华堂里的某人骤然打了一个喷嚏。 燕纾脑子里有了一个大概的筹划,当务之急是将养好这具虚弱的小身体,同时还要解决银钱的问题,没有钱的小女子寸步难行,后续用钱的地方可多着呢。 在燕纾的安排下,主仆三人当夜俱都早早歇息安睡,特别是绿云和红玉俩人,硬撑硬熬到现在着实扛不住了,见到小主子醒来后彻底便放松下来,直睡得浑事不知,一觉天亮。 第二天,依照燕纾昨晚的吩咐,慕诗轩的小院门照例紧闭,对外一切如常,该抓药抓药该烧饭烧饭,间或红玉还哭上几声,念念叨叨着小主子怎么还不苏醒过来。早有在外听墙根儿的得了消息后回去禀报。而院内,燕纾好吃好喝好睡,晒了太阳舒展开身体,体能得以迅速恢复。 夜半时分,燕纾换了仆妇所穿的粗布暗色袄裤,留下绿云值守,自带着同样轻装的红玉悄然闪出院门,避开巡夜小厮,一路辗转挪移,来到了府内一座有些颓然破败的宅院墙下。 这里是燕纾娘亲生前居住的萱堂,自其过世后,就被姨娘以死者为大,不可妄动做借口,重新遣派了原来的仆从,并贴了封条锁了院门。实则她的人趁乱早已把室内家具、古玩等值钱的东西搜刮搬腾一空。 燕纾站在边墙下灌木丛阴影里,借红玉的肩头为梯,轻灵地跃上墙头,凭着对娘亲院子里布局的了然于心找到落点。甫一落定,熟悉的院堂气息扑面而来,她感受到了原身残留的强烈的情绪,几欲泪奔。可她这次来并不是怀旧的,在她接收的原身记忆里,娘亲临终前可有单独交代,只可惜说了一半便撒手故去,具体如何还需要燕纾亲自来验查一番。 燕纾堪堪抚平情绪,径自撬开娘亲卧房的格窗,翻身跳了进去。小心打开随身的火折子,照亮这间曾经无数次洋溢着母女欢笑的房间。 来不及追忆更多,划拉掉身上缠绕的蛛丝尘网,移步到架子床的纱账后侧,对准床架的某个位置,摸索着墙裙青砖,暗数记忆中的数字…… “咔嗒”一声响动,墙缝豁然开启,缓缓推动,露出一个夹层。 夹层依着山墙而加建,为保证尺度不要偏颇到显眼,内里并不宽绰,刚够放下眼前的六只大樟木箱子。 第四章 娘亲的嫁妆(二) 樟木箱在火折子的微光薄沐中晦暗不明。 时间也不容许燕纾细加查看。 直接手指一点,催动意念,“收!”六个箱子瞬时被吸进了空间。 燕纾随后将机关恢复如初,也全身隐入空间,并在云祁山浅山地带找到一个干燥的大岩洞,专门放置箱子。 为了防备山中禽兽和虫蚁蛇鼠进入损坏,她以空间之主的主控权,设下意念禁制,将岩洞完全隔离成一个独立区域。 无论动物植物雷电火水露霭涉此辄止,仅能通风透气不妨使用。 话说前世的经商种田文都不是白看的,空间的第一基本功能不就是储物保险箱么?但凡拥有空间,遇到什么重要物什儿可得记得第一时间收入空间善存。空间盗抢险加持强迫症是必须的。凡是那些揣着空间不好好利用,把辛苦赚到的银子给包子爹娘保管而被极品亲戚弄(neng)走的,都属于暴殄天物,弃文是毫不留恋相当果断的。 空间的时间流速通常都与外界有比例差,里面一天大约只相当于外界一个时辰。有的是时间从容处理。 燕纾不急不躁,打开了第一个箱子。 什么情况? 真想不到。 竟然是四口更小的木箱,每个小木箱里整齐码放着一饼一饼的陈年蒸青团茶。 一斤八饼的制式规格,饼面有龙凤金纹,赫然乃是前朝末代御制的龙团凤饼啊! 根据前身的记忆和茶事学识,燕纾了解到自己穿越来的这个时空属于新开国三十年有余的大真朝。 其国土疆域和地形地貌整体分布与前世中华神州相比较,似是而非,各有不同;其文明发展进程近似前世正史的宋元时期,也是游牧民族后真氏族建立了政权统治农耕文化先进发达的地区,但却不象元朝那样对原有的社会文明破坏极深,而是兼容并蓄前朝文化,同时减轻了对治下百姓的奴役和限制,鼓励种田开荒、贸易经商。 以茶叶贸易为例,改革了前朝茶叶同盐、铁一样由官府垄断全部收卖,指定茶商购销,不准私贩茶叶的严苛法令,允许部分茶商在获得官府核查颁发的“茶引”授权专卖凭证的前提下,还有一定量的自由交易权,量的多少取决于茶商对朝廷的贡茶和贡献大小,以征收高额的厘金税费替代严防死守的禁令。因为茶叶商贸的利润太过丰厚,与其腐贿勾授禁而不止,不如适当开放缺口,反而利于充盈新朝国库。 说到此,顺便提一下,燕家在前朝即为官府指定的茶商世家,在新朝又拿到了屈指可数的“茶引”和茶叶产地采购权,正处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好光景。 相比前世明朝朱元璋对贡茶与茶法改革的一刀切,这里的大真开国皇帝对茶务管理的态度更为审慎。或许是游牧民族把茶作为生活必需品的那种尊重使然,正如流传弥久的藏族古谚语“加察热!加霞热!加梭热!”(意译为“茶是血!茶是肉!茶是命!”),当朝既包容了前朝士大夫阶层遗存的矫情茶艺文化,又提倡适合市井阶层的日常茶饮消费。 贡茶政策上并不强行规定贡茶的形制,只限定了茶叶产地的贡茶额度,不加重官方渠道的茶贡负担为限。另一方面,打开了通过民间商业渠道采纳贡茶的可能。 此外,由于大真统治阶层自身即来自草原大漠,深刻体察依靠茶叶作为羁縻边疆的手段,因此积极推动茶马互市,引导内地茶商贩运紧压茶到边地贸易换购,既供后真氏族留守在草原边疆的部族生活所用,也让那些边境外番尝到了茶叶的好处而欲罢不能。 再看茶叶的品类规制方面,这个时代已经区别为晒青、蒸青、炒青、烘青四种制茶法;形成了白茶、绿茶、青茶、黑茶四大茶类;砖茶、饼茶等紧茶与芽茶、条茶等散茶并存;泡饮方式也有煮、煎、点、泡多种,依茶而用。 总之,燕纾穿来的这个大真朝,妥妥地是为茶之盛世。 这种背景条件下,燕纾娘亲留下的箱子里出现珍贵的存茶,当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燕纾拿起其中一饼,端详判断。 显然这个团茶适合当世点茶法所用,茶叶经蒸榨烘干、精细研磨后粉制压模成团(注:有别于历史文献中记载的龙凤团茶工艺,此茶实为茶粉团茶而非芽条团茶),茶叶产区必为御制贡茶所出的国之东南灵岩山。这种茶制成后缺乏活态,本身并不具有长期存放的价值,即使在留有通风孔道不潮不燥的山墙夹层中保存完好,也不能与燕纾前世的宋代龙凤团茶乃至明清普洱圆茶相提并论,更不会出现那种后发酵过程中越陈越香的变化。但是此茶胜为前朝顶级御制贡茶,本就存世罕见,且经几十载光阴而不坏,作为古董茶的意义和价值却是极高的。 燕纾对这种华而不实的茶兴致缺缺,放到一边,再打开第二个箱子。 第二个箱子里全是陶瓷茶器。 陶的有一套风炉和茶铫(diao)。茶铫用来煎茶极妙。陶砂茶铫耐火、容温、透气无异味,最为常用。眼下这套看似材质普通,却是三朝名士茶界泰斗陆流翁亲自制作使用过的白泥玉书煨,内壁还刻有其印章。煮水口感柔和,泡茶香高味醇。流翁在时,一器难求;斯人已逝,遂成绝唱。 瓷的都是茶壶、茶碗。瓷器在这个世界的前朝得到蓬勃发展,大真朝建立后,随着茶叶品饮风尚的改变,适合清饮的白瓷逐渐取代适合点茶斗茶的黑盏,成为茶器主流。 燕纾的娘亲生前对白瓷情有独钟,日常自然注意收存这些东西。其中有一套造型极度简洁的一壶四杯,胎釉十分细腻,胚质纯净致密,敲击声音清越韵扬,属于高温烧制的精品白瓷。燕纾单独挑出来暂放,等以后情形安定了再拿出去自用。 确定这个世界还没有紫砂茶器,不知道是压根儿就没有前世宜兴黄龙山那样的紫砂泥料矿脉,还是没有人发掘这种原料和工艺,燕纾心中留有诸多疑问,按下不提。 第三个箱子里是整套的头面、佩饰和嫁衣、绣鞋。 这些却不是娘亲原本的嫁妆,而俱是娘亲亲手设计图样,提前为燕纾重新置办下的,满满都是慈母对幺女的爱。燕纾心底暗暗喊了一句“母亲,您安心”,既是替原身承了这一份亲情,也是告诉前世突然失去自己的母亲。不能想啊不能想啊。瑟瑟扎心! 第四个箱子没有装满,有半箱的信札、笔记和字画手迹。 信札是别人写给娘亲的,笔记是娘亲的饮茶品鉴录,其中记载了她自七岁起喝过的全部的茶种和品级以及自己的茶评感言。字画则是她日常参加茶会的手绘见闻和茶诗词。这些应该算是一个深宅妇人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全部秘密心思了。 最后两个箱子,装的正是燕纾此番寻来最需要的东西。 满满一箱子玉石、玉饰。白玉、碧玉、紫玉等各种原石和玉制首饰。 满满一箱子金元宝、银元宝。 二十两一个规格整齐的元宝堆还留出一空儿放了只香樟木雕花小木匣,里面平铺着百年老票号汇丰钱庄的票额一万两通兑银票,共有三张。银票下面是一份地契加房契,看地址不是府城城里,倒像是偏远乡下山村的。 小匣子最底层静静地躺着一支木簪,在这一片金光白玉的璀璨氛围中,显出些遗世独立的调调儿。样式简单,颇有意思。 燕纾粗略估算了总数,这下子发财了。 千万别说金玉银钱忒俗啊,有了这些打底儿,咱们燕纾自不必像那些苦哈哈的穿越农女一样,先从野菜和猪大肠起步,嗯,委实不能想象,洗完猪大肠后泡茶的场景…… (作者大大举双手声明,这绝对不是劳动歧视,而是女主的经历要符合写文的主题情境设定哦。当然,如果你们觉得那样违和的写法很爽,也不是不可以安排女主曲折体验一把……嘿嘿闲话少叙,言归正题) 燕纾娘亲这六箱子物件并不在入府登记的嫁妆单子上,属于彻彻底底的私房私藏。究其原因,还是娘家根本不看好娘亲执意要嫁的燕家,怕女儿受这唯利是图的门风的委屈,在明面的嫁妆之外为女儿另行筹谋傍身物用。 别看燕家是大商,不缺钱,但那钱再多也都姓燕啊。 谁有都不如自己有。 所以二舅舅每次来看望娘亲都没少夹带金银玉石银票的,随身收纳,完全不显眼,却件件价值不菲。经年累月下来,不期然存了两箱子。 特别是娘亲连生三个女娃,在燕府彻底失去主母应受的尊重后,二舅舅多次传达家人让娘亲和离归家的建议,并借着修葺房屋的机会让府内忠仆替换了工匠上门为娘亲建了夹层储物及避祸,以备万一。可惜娘亲始终不肯撇下女儿们离去,直到三年前娘家全家随大舅舅远调赴任离开莀州,近处没了依仗,不到一年的时间,竟突然发病香消玉殒。 关于这个事情,必定还是要回头查一查的。 第五章 有钱也活不下去 毕竟还有点挂心守在外面的红玉,燕纾在第三个箱子里找到一块红包袱皮,兜了六个银元宝进去,又扎好系在身上,闪出空间。 复又在房间内检查一番,抹除手印足迹等一切动过的留痕,只差比放火烧屋更干净了。 轻易不要杀人放火的好。容易遭报应。 红玉正在原地待命,只听见头顶稍有响动,燕纾的小身体已从墙头出溜儿滑落下来。 俩人默契地相互掩护撤退。 慕诗轩内好开会。 燕纾抱着红皮包袱,摊开在绿云和红玉面前。 “这是我娘亲宅院里找到的一部分银子。你二人各拿俩个,算作补还给你们的私房钱。剩下俩元宝一共四十两,还交给绿云掌管,日常花用。” 绿云和红玉哪里肯要自家主子的补偿,别说是几十两私房钱,便是交付她们性命也是毫不犹豫的。 可是小主子说忠心的奴婢应当唯主命是从,由不得她俩不拿。 也就在此刻,她俩再次意识到醒来后的小主子确与原来不同了,变得柔中见刚,杀伐决断。当下收敛了心绪,对燕纾更加敬服。 燕纾那厢,原本是受人人平等观念影响深入骨髓的现代人,醒来后从内心里对这二人是当姐姐待的。不过她改变不了这个社会的既有规则,为了维持正常的相处和便于执行计划,也就拿出当主子的架势,反倒让她俩更觉安心踏实。毕竟,大府奴婢的生存,全赖其追随的主子能否扶得起立得住。 “明天,绿云明着出府采办,暗中替我做几件事。”燕纾从袖子里实则是从空间里摸出一张银票,又交给绿云。 绿云接过银票盯着票面的金额,一时目呆。 作为燕府内院的家生丫鬟,纵使见惯了大世面,也被这张一万两的银票惊着了。 还不等她回神儿,燕纾又甩出一句:“你就说你能不能当此信任。” “能!”绿云下意识地坚定回应。不带打一丁点儿磕绊的。 “附耳过来”。如此如此,燕纾一番交代,直听得绿云两眼冒光,一扫过往之压抑憋屈,太敢干了有木有!这完全颠覆了从前对小主子能力和形象的认知,此刻的绿云就像个被意外大彩蛋砸中给配齐了烧包游戏装备的玩家,恨不能马上就进入任务状态升级打怪去。 没错儿,燕纾拿到钱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把钱花出去。 可不要像那可怜的便宜娘亲那样,有钱也活不下去。 这真是人间最悲哀的事,人没了,钱还在。要不是燕纾带着空间穿过来偷天移柱,哪年哪月房屋倒塌壁穷财见,还不知便宜了燕家一门的哪个王八蛋。至于原身,且不说只听了遗言的半截儿不明就里,就算知道娘亲还藏了钱,也没有那个胆识和能力取出来罢。 另一个方面,在眼下这个时代和男权社会里,连娘亲那样的当家主母都不能长命,一个无人庇护的未成年小女孩,即便有钱又如何能幸免无恙。原身不就是这么被害死的么。 钱必须要花,花钱是为了保命。花也不是乱花,而是拿钱换成能保护自身安危的其他资源手段。 燕纾要让绿云去花钱办三件事: 第一件事:避人耳目把银票兑换成大小不同面额的多张银票备用。 第二件事:雇人出面打探慕诗轩外墙街巷对过的那个无人出入的深宅老院可出售买卖?作价几何? 第三件事:根据燕纾列出的购物清单,去药店和杂货铺买回一系列备用材料,藏匿在蔬菜药包里带回来。 此三件事须得密成。燕纾运筹帷幄,自有眉目。 次日天刚蒙蒙亮,燕府专为采办菜食进出的小门一开,绿云就领了对牌随着各院办差的人流如常而去。一路上使计甩掉那些个嘴碎舌长的婆子和陈姨娘安排的眼线。 燕纾与红玉在家继续佯装做样,关起院门来躲在内室缝制需要的衣衫行头。 待到午时三刻,正是府内上下饭后消食打盹儿的当口儿,绿云悄悄地回了慕诗轩。 “小小姐,都办妥了。”绿云先笼统地回禀了一句好让主子放心,然后才接过燕纾示意红玉递上的茶水喝起来。 “慢慢说,不急。” “第一桩,这是换回来的银票,请您查收。”绿云从贴身里衣的暗兜内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荷包,里面装有千两面额的银票五张,一百两面额一张的银票四十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十九张。另有五十两换成碎银购置了清单上的物品。 “好。”燕纾点头表示满意,接过荷包顺手揣进袖笼,暗渡到空间收存。对于这兑换银票一事,按说最为稳妥的方式是等待第三件事完成之后由燕纾自己去办,有空间保障,万无一失。 不过,燕纾一方面端的是有心提振二女长期低迷的士气,为今后实施更多计划方案做准备,另一方面也是对绿云稳重又不失机敏的办事能力充分信任,毕竟日后燕纾过手的财富可不是小数,绿云这样的得力心腹必被委以重任,现在不过经手一万两,其实真不必太过担心。 燕纾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也算思虑周全。 府城的汇丰钱庄就在府衙大街上,衙役随时往来巡逻,小偷混混儿人等不敢在此闲逛乱晃。 钱庄对于客户的保护甚为牢靠,凡进入钱庄办业务,皆先行在钱庄外围的花铺内暗语接头,暗语水印在百两以上大额银票的背面,每一张大额银票对应的暗语都不同。对上暗语无误后再由专职管事从暗门通道领入钱庄。办完业务后则从另一处酒楼包间的小门离开。如果客户提出申请,还可以收取一定费用派人护送到目的地。 非钱庄客户则不知晓其中规矩奥秘。燕纾前身作为大的嫡女,无论是待字闺中还是为着日后嫁做主妇,深得娘亲教导这些信息的重要。因此,燕纾对于绿云钱庄之行的人身安全还是心中有数的。 “第二桩,奴婢遵照您的吩咐,花钱雇的经行府城落脚的行脚商前去牙行询问,得知那座宅院的主人举家迁往京都,早就在牙行挂牌待售,只因宅院面积颇大,总价太高,诚意购买且买得起的人稀有而一直没有成交。” “哦?那报价几何?”燕纾听闻,很有些心想事成的愉悦。于她而言是纯正的刚需购房,只要对方肯卖,就好说。 “中人报价四千五百两,不算佣金和衙门过户费用。” “我知道了。那第三件事,让我看看你都买齐没有。”燕纾暗笑,有戏了。 “都在这里了,请您一一过目。”绿云从菜筐子最底下扒出一个布袋,恭敬地放在燕纾座前的方桌上。 第六章 暗牌之神乎其技 布袋打开后,花红柳绿五花八门长毛短鬃小瓶小包地摆了一桌子。菜篮子里明放着的也再拿出几样。 细看则有竹管、鬃毛、颜料、脂粉、生宣纸、蜜蜡、猪油、牛筋、石膏、米醋、榆皮、白面粉、炭条、草木灰等等。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红玉站在一边,只觉得这一桌子挺热闹的。 燕纾让红玉拿来几个稍大的瓷罐配着小勺,再搬出茶碾子,将相应材料碾成细末儿分别放进去,加水配比调和,制成不同的膏泥加盖放置起来。竹管和鬃毛制成大小序列的几支小毛刷。牛筋用草木灰水泡上备用。 然后打发二人去守在外面该干啥干啥,自己则继续埋头鼓捣。 几刻之后,大部分材料完成了化学反应,颜色和性状都达到了要求。 燕纾准备开始试验,取了几样坐定到梳妆台前。 古代有钱人家为闺阁女儿打制梳妆台喜用花梨木,纹理美丽,发散着温润的木香。燕纾在前世的景洪和腾冲交了不少做红木生意的好友,有机缘接触老挝、缅甸和越南的精品原木,跟着他们浅浅学习了一点儿皮毛,基本上能分辨出花梨、小叶紫檀等木头质地的好赖。 可惜她的全部收入都用在普洱茶老茶收藏上了,没什么余钱为自己添置几件能传家的红木家具,唯一的一块老酸枝大板茶台,还是朋友为感谢她介绍了京城影视圈几个明星大客户豪撒订单送的。 好啦,现如今倒不必遗憾收不起好木头了,起居坐卧都是上好的红木家具。真真儿让人肉疼肝儿颤的却是那些留在前世的宝贝存茶。 哎呀不能想啊不能想啊!比想起亲妈更要老命的! 她是亲妈的孩子,那些茶就是她的亲孩子。她妈将她一把屎一把尿养大,而她一块饼一块砖一块沱地把她的孩子们拼凑起来干仓秘境地养着,从勐海老茶厂的旧仓库里、山寨村长家的陈年破麻袋里、要倒闭的小茶商压箱底儿存货里、早期的万能淘宝上小c店冲钻捡漏儿款里,各种有心或偶遇的寻摸里集齐了包括脱毛的孔雀、蝙蝠翅大白菜、小盆景绿大树、丐帮一袋0085等系列里的几种业界经典老珠,自己还没舍得召唤出来喝一口呢…… 燕纾一想起来瞬间抓狂,扶额捂脸,逃避属于自己的过往记忆。 待渐渐地情绪安定下来,她挪开指缝,从正对的大铜镜里开始重新打量自己。 这还是自她穿越过来后的容貌首映。之前不是忙活着敛财续命的,一直顾不上么。 但见镜子里的小人儿,轮廓娇俏,姿容清秀,眉眼干净不俗。 铜镜黄糊糊的,也看不出长没长雀斑。 还行,比前世的长相要差一点。不过,这种平淡的脸面好上妆,画啥像啥。 要是长得太令人惊艳,反倒不好了。 很快地,燕纾涂涂抹抹勾勾画画粘粘贴贴,变了另一张脸出来——瘦巴巴一中年大叔? 没错呀,这正是让人隐隐猜测并期待揭晓的易容术。 就这么巧,燕纾在前世糊里糊涂就学会了这一手神乎其技的绝活儿,现在有幸成了她搏命人生的一张暗牌。 她在大学的专业是影视编导,同寝室有个室友学影视化妆,俩人气味相投整天厮混在一起。 那姐妹儿也是一奇女子,学到后来居然从摸骨看相中琢磨出一套易容化妆根法,譬如庖丁解牛,对人体骨骼了解到一定程度,能够使用最简单的辅助材料改变相貌表现。 作为责无旁贷的试妆机器人,燕纾能在她手下轻松变形出全部的八种亚洲脸型,甚至她还教给燕纾练习一种瑜伽调息吐纳功法,短时间改变面部肌肉群,分分钟大变活人。 后来燕纾毕业到鹅厂旗下的tt视频工作,跟过几个古言小说大ip改编网剧的组,有几次遇到化妆难题都是搬这老铁救兵给指导解决的。 爱你的人,自然会一直爱你。即使乾坤挪移两世相隔,她依然福佑守护着你。 燕纾对自己第一次独立造型的效果不太确定,喊外面的绿云和红玉进来测试。又怕突然吓到这俩人,一惊一乍落下毛病,便先把脸转向里侧等着。 “小小姐?你可还好?”二人见她的脸别着个劲儿,有点紧张担心。 “我很好。下面的话你俩可要听清楚了:一会儿无论我转过去你们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也不要喊。” “……” 说这种话通常就预告了提醒的失败。 红玉真的没有喊。她死死用手捂着嘴巴,浑身不停地颤抖。她不明白,妖怪把小主子吃了么?用个臭老爷们儿的头缝在小主子的一副身子上? 绿云毕竟心思转得快,她在最初的惊恐之后,联系到小主子让她买的一堆杂物,以及之前的一番手工调制过程,迅速稳了稳神儿,开口试探道“小小姐这脸是您自己弄得吗?” “是我自己化妆易容的啊。你过来,靠近了仔细瞅瞅,单看这张脸有没有什么破绽?” 绿云依言上前,忍耐住对着一张真实的外男头脸的强烈不适,360度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疑点。 别说找不到任何接缝留痕,就连那皮肤上的褐斑和低垂的眼袋看上去也让人觉得天然就该长成那样的。 强,太强了!小小姐这易容手段比话本杂剧里说唱的还要高明。 “那就定妆了啊。这才只是变了脸呢,赶明儿给你俩从头到脚改换了样貌陪我出去走走。” 于是叫打了热水来卸妆,洗下一盆黏糊糊浓稠的黑汤子,回复到燕纾本貌。 红玉也终于嘿嘿嘿笑了。 主仆三人待要继续说话,燕纾换了语气:“你俩速速去把汤药热起来,今儿个怕是有人要来。” 自她穿越过来,除了五感变得异常灵敏,第六感也超强警觉。院里院外隐隐有几分风吹草动的意思。 当下让俩丫鬟出去关门,自己把所有不该出现在屋里的东西扫进空间,洗脸水没地儿泼也收进去。刚收拾妥当,脱鞋上床躺下,就听得慕诗轩的院门被乓乓乓拍响。 “开门开门”一个婆子急促地喊道,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听起来的人不只一两个。 “小小姐,怎么办?”绿云压低声音向屋里请示。 “去开门。平常咋样还咋样,以不变应万变。” 绿云便前去开门,一边走一边呵斥“哪里来的婆子,还有没有规矩了?扰了小主子静养且有你好看的!” 门打开半扇,一个肥婆正堵在门口,身边围着俩小厮和四个小丫鬟。 那婆子见了绿云不卑不亢的表情,眼珠子一转,夸张地扬了扬手上的帕子,“都给我进去!”作势便要带人往里冲。 绿云身子一拧,挡在前头,“陈妈妈慢着!” 第七章 树不得静,风亦不许 来的正是姨娘势头下的一杆银样镴枪头,唤称陈婆子,也算慕诗轩的常客了。 此人既非姨娘带过来陪嫁的仆妇之一,也不是燕府原配给姨娘的,而是燕纾亲娘主母院儿里做粗使来着,当年很顺水推舟地被姨娘收买做了几年送风报信的跑腿儿,背主邀功收编后,因一起卖进府里当差打杂的夫家也姓陈,与姨娘同姓本家,故而越发觉得脸大,以陈姨娘家的人自居,一应有什么牵涉到燕纾这边的差事便主动请缨。 姨娘也乐得多个巴贴的奴才,什么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事儿就让人交办与陈婆子出头。倒不指着她一定能成事儿,垫脚足够。这次陈婆子便得了姨娘贴身奶娘的授意来寻机滋事折腾,为给就剩一口气吊命的燕纾助推一把,早送往生。 “给老娘起开!主院丢了东西,奉夫人之命各处搜查,不得有误,违抗者家法处置。” 陈婆子打出主子旗号,然后伸手便要扒拉绿云的胳膊。 这厢绿云听到夫人二字,暗自腹诽:三年孝期不满,还没扶正呢,就敢自称夫人! 但此刻绝不是在这些支微末节上讨取口舌意气的时机,当下挺直腰杆凛然正色: “陈妈妈既是奉命,自不敢违。不过搜查东西物件,却不得人多杂乱,妨害了我小主子。不说那两位小哥因男女大妨必不能入内的,你且只一人随我进来罢。” 不让进来是行不通的,然则能少进一个是一个。 “那不行,就我自个儿在场可说不清楚,夫人那里也不好回禀。” “那你再带一个。” “一个不成,带俩!” “成!陈妈妈您请。”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陈婆子得意地带上俩小丫鬟进了院门。 每次都是这样,气势汹汹地来,一对上绿云,言语上挑不出错茬儿讨不到便宜不说,更是莫名其妙就顺着绿云的路子被带到沟里去了。偏又记吃不记打,回回不见长进。 陈婆子似乎已然忘了自己原本来干什么的,随着绿云的引导先去了西厢房,绿云说这里是库房,搜查东西么,当然先查库房。 一间屋大小的库房里一览无余,中间摆着几排木头架子,架子上净是些茶叶和燕纾去闺阁茶会上使用的茶器,有瓷瓶,有陶罐,也有成篓的竹编茶包,墙角还堆了些生石灰和木炭防潮。别的就没什么了。 这些东西在陈婆子眼里太过素朴无光,压根儿不值钱,夫人那里日常用的喝的可比这精贵稀罕得去了。 陈婆子颐指气使地指挥俩个小丫鬟去翻翻看看,享受着带头大娘的快感。 眼看着加封带盖儿的都被翻了个遍,绿云就问陈婆子,“陈妈妈可得见不该我们小主子有的东西了?” “不得见也么哥。”陈婆子顺口儿应了一句,兀的才想起此番是干啥来了,刚刚入戏太深,差点儿连自己都以为真是来找东西的呢,拔腿就往正房疾走。 绿云估摸着小主子和红玉那边也都趁机准备停当了,并不阻拦,只紧跟在其后,作声提示:“陈妈妈,我们小主子还没醒呢,您放轻些~~” 第八章 床上有鬼 红玉已经守在开轩廊下,对上陈婆子依旧没有什么好颜色。若不是一切得按小主子的谋定行事,真想扑上去挠花了她那一张霜打茄子柿饼脸。 陈婆子却不怵红玉,挥散开砂锅咕嘟着的浓郁药气,重重地跨进门槛。跟上来的两个小丫鬟开始翻检正房,而她自己的主要目标还是内寝的燕纾。 绿云先一步上前轻轻推开内寝的门。一般来说,此地的内寝都是月亮门挂纱账来作空间区隔的,只这燕纾睡眠过于轻浅极易觉醒,其亲娘主持中馈那会儿特别为她用花梨瘿打制了隔墙和门扇。内门一关,自成静隅。 陈婆子以前多次来过慕诗轩,但从没机会进入这间卧房。彼时,燕纾原身当她是姨娘的代表,为不失礼仪,从来都在正室端坐待见。若非眼下以奉命搜查为由,还真不知这位嫡小姐的闺房里是何等乾坤。 然,大失所望。经过一对眼珠子骨碌碌不停扫描透析,陈婆子确认,嫡出这一支到底是败落了。姨娘那屋头里的啥光景自不用比较,便是连她自个儿的房里都比这光鲜得多。一个嫡出小姐住的地方,没有花红彩粉,没有绫罗绸缎,满眼竟找不出一件镶金带银的器物。原盘算着浑水摸鱼揣几件值钱的回去,打开妆奁匣子,只见到两三支花样简单的青玉簪子,拿了也兑不出几个大钱。 捡不到便宜,陈婆子心里忿忿地。一股子怨气无处发泄,便朝向架子床上的病患下手了。 绿云没拦住,陈婆子肥硕的身形竟然速度很快,出手也太过突然。 “啊~~~!!!” 一声尖叫之后,却见陈婆子咕咚瘫软在床前的地下,晕了过去。 绿云第一时间看见小主子抬手比了个手势,遂放下心,迅速把陈婆子架起来拖至内寝门外,正赶上俩小丫鬟应声上前询问。 “先把陈妈妈抬到榻上去。”绿云有条不紊地指挥,俩小丫鬟忙上前一起抬手搬脚。 又掐人中又拍腮帮子,一通忙活,陈婆子终于忽悠醒转。 “鬼啊~~~!!!有鬼~~~!!!”陈婆子醒来翻了个白眼,失声嚎叫。 “大白天哪里来的鬼?”众人皆疑。 “床,床上,啊~~~!!!”陈婆子指着内室的方向,哆哆嗦嗦抖得停不下来。 红玉怒道:“你个臭婆子浑说什么呢?床上是我家小主子,怎能凭白被你污了名声!” “你跟我过来!”红玉一把薅起陈婆子,非逼着她澄清事实,还小主子清白。 陈婆子哪里肯再进去,紧抓住竹榻不松手。 绿云看了看那俩小丫鬟,“你俩,跟我进来。” 两个小丫鬟互相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眼陈婆子,见陈婆子还沉浸在恐惧中无法自拔,只好默默地跟着绿云来到床前。 床上,确实是一直昏迷着没有发出任何动静的燕家嫡出三小姐燕纾。看上去气若游丝,毫无醒来的迹象。薄纱内帐干干净净,一眼望穿,藏不住什么鬼东西。 二人回到外间榻边,再看一惊一乍的陈婆子,头发凌乱,脂粉斑驳,倒像是见了鬼。 第九章 外院来人(一) 正在此际,院门被人急促地拍响。 绿云略作迟疑,示意红玉留下看住三个外人,便前去开门。 原来那会儿陈婆子一声惊叫把院外等候的小厮和丫鬟吓到了,慌忙派了一人回姨娘那里报信儿,奶娘亲自带人过来了。 奶娘言语不多,眼神凌厉。扫过绿云一身上下,直接迈步进入正房。 身后两个二等丫鬟,并陈婆子留下的俩小丫鬟,呼啦啦一起跟了进来,围在陈婆子所在的榻前,呜呜嚷嚷地要把这屋里填满了。 陈婆子不想竟惊动了奶娘,情急之下哪敢继续惺惺作态,麻溜儿地起身行礼。 “冯妈妈,老奴这是遇见鬼啦!” “嗯~~?”冯奶娘死看不上陈婆子这一副扶不起架的癞样儿,从鼻子里气哼一声,“什么鬼不鬼的?” 不等陈婆子开口,绿云抢过话头回复,“请冯妈妈明察,适才陈妈妈在内寝奉命查看,奴婢就随候在边上,却不知什么原委,陈妈妈突然就发了疯一样扑向我们小主子的卧床,大喊大叫,然后就晕过去了。奴婢还怕吓到我们小主子了呢,可怜见我们小主子连这么大动静儿都唤不醒啊~~呜呜呜~~~” 那两个小丫鬟因不满陈婆子惯常狐假虎威欺负她们已久,也站出来向冯奶娘禀告如是,证明她俩进屋并无发现任何不妥。 形势对陈婆子很不利。 陈婆子急赤白眼地喊出来:“我明明看到了大夫人躺在那里……” 大夫人,这三个字,现在燕府内院是最大的一个禁忌。 果然,冯奶娘怔住了。少倾,果断地啐道:“闭嘴!由不得你个疯婆子浑说,带下去罢!” 上前两人把陈婆子弄了出去。闲杂人等也俱都听吩咐退到了门外廊里,只留下冯奶娘带了两个二等丫鬟留在原处。 冯奶娘假意安抚绿云和红玉,“夫人一直挂心着三小姐,特遣老身前来。开门,进去看看你们小姐。” 与此同时。 燕纾在心里愉快地比了个v。小样儿,姑且让你们这些幺蛾子统统放飞过来! 得益于绿云这丫头的玲珑剔透,燕纾在陈婆子进院门后临时起意,闪进空间搞了个娘亲真容妆,等陈婆子凑上脸之际,阴恻恻地朝她直视过去,当场吓晕没商量。然后趁着人都在外面顾弄陈婆子,又闪回空间画回自己的病容,弄好出来不到现代的两分钟时长,打了个漂亮的空间时间差心理战。 绿云红玉将冯奶娘一行请进内寝来至帐前。照着病中探望的礼数,绿云搬了个圆凳放在距离床榻三尺之地,以免过了病气。 冯奶娘却摆了摆手,近身上前探向账内,但见燕纾全身裹在棉被下,只露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面皮儿由白渐黄不带一点儿血色,双目闭合,鼻息微弱,看上去萦绕着沉沉死气。 这便彻底放下心来。 之前不放心倒不是因为陈婆子所言的闹鬼。她虽有疑问,却并不当真,当时便断定是那陈婆子背主心虚的幻念所致。毕竟燕纾长相与其亲娘有七八分相似。这也是姨娘对燕纾之存在如鲠在喉的其中一个原因。 嘴上却说,“天可怜见的,算来已经九天了?” 绿云低低地应了一声,掩面垂泪。红玉低头不语。 都在演戏呢,看谁比谁戏精而已。 冯奶娘回过身子来又说,“如此你们也有些准备起来,恐怕你俩再忠心护主也拗不过命数。” 绿云和红玉闻言更是放声大恸。 冯奶娘这才无奈地亮出另一个任务,“绿云,老身看你是个稳当的,你跟我去外院,有爷要传你问话。” 此言一出,绿云红玉面面相觑。帐子里的燕纾也心头一动。 谁啊?是哪位爷啊? 第十章 外院来人(二) 一路上,冯奶娘仍不忘警告绿云:“见着那位贵爷,仔细回话,该说不该说,你可省的?” 绿云边走边应承。虽不知来者何人,多半与小主子有关,而能让冯奶娘及其背后的陈姨娘忌惮的人物,想必对小主子有所助益。 燕府的院落群甚是庞大。主院三进正房三间的建筑规制是严守的,但架不住横向的小跨院多、园林水景多。经过向着中轴线外两侧不断加建增缮,前前后后几代人攒下的财富都用在宅院上。古人看重家业传承,总想着能百代延绵,长兴不衰。 从慕诗轩出发大概走了将近两三盏茶的功夫,穿来绕去到了外院最近正堂的一处园林里的小宴会厅。牌匾上题写着“锦厅”,府内人员却习惯性地称之为“官厅”。这里,三面环水,围合私密,独立厨房与茶水房,用来招待宴请的主客只能是官场贵客,其他人等除非主客带来作陪,否则都没资格在此享用。这是开府的燕家天祖爷立下的规矩,为着好教待客的主子们并伺候的奴仆们明晓轻重,加倍小心。 已近酉时,冬景天短。锦厅里灯烛通明,炭火旺盛,觥筹交错人影攒动间,宴席好在兴头。 见冯奶娘带着绿云一行到来,小厮赶紧进去通传。 未几,只绿云一人被引入临水的前厅。宾主一堂,正待开席。她低眉耷眼,谨慎移步,不敢稍有差池。 待小厮指了位置站定在圆桌一侧,就听得主陪座位上传来一句殷勤的介绍:“王大人,您要见的人到了。”说话的是燕府的二爷,燕纾的二叔父,家主大哥不在时,都由他代理主持燕府外院事务。 然后便听到客座主位上一个宽厚的男音对她询问:“你可是三姑娘身边的丫鬟?” “奴婢绿云,正是打小儿跟在三姑娘身边服侍的。”绿云对这声音颇有好感,特特加了几个字眼,好让来人对她放宽心。这些年跟着小主子阅历不少,是敌是友天然分得清。 “唔~~,”被称呼王大人的男人接入正题,“跟我说说你家姑娘的情况。” 此时,客座副位有人插了一句,“你且抬起头来回话。” 绿云便依言大大方方抬起头来,看向王大人的眼神清明端定。同时感受到来自另一个方向的一道赞许的目光。 “我家姑娘不大好,至今尚未醒转。” “请的是哪里的大夫?大夫怎么说?” “蒙二夫人照拂,延请安德堂坐堂胡大夫前来诊治。胡大夫也无法,只说听天由命,倒是给开了温养吊气的方子,暂且勉强保得性命。” “哦?”王大人从中解读出了几点重要信息:其一,大夫是当家姨娘给请来的;其二,诊治态度不怎么样;其三,人还活着。 王大人内心急切地想介绍个好大夫过府来为燕纾看诊,却碍于初次到访,言语上不可操之过急。 这时,情知其中人物关联的燕二爷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王大人语气中的疑虑,递上几句“胡致庸胡大夫现下已是府城名医之首,却毕竟不及三姑娘外祖的医术高明,只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想必我家庶嫂为此殚精竭虑,也无计可施了。好在三姑娘兼得燕张两门祖荫庇护,福泽深厚,或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云云。 第十一章 外院来人(三) 主家在场的几人全都陪着笑。 谁都不成想,就在大家意识里渐成往事的前主母娘家,竟与新任知府大人有如此渊源,甫一到任,不顾官家威仪,专为这三姑娘差人前来问询。燕二爷正欲托人上赶着结交,初刻喜得眉开眼笑,二刻想到庶嫂掌继内院,又从管家嘴里得知这个自己从未放在心上的小侄女儿现状,冷汗险生。以此遭逢,处理不好,反倒要交恶。当即令人回禀王知府,并摆下宴席接风并请罪的意思,希望能推避责任,化险为夷。 姨娘那里接到燕二爷的照会,一口恶气不上不下堵在胸口。发又不敢发,咽也咽不下。毕竟来者是地头首长现管,燕家一府的营生全赖其庇护应准,她绝对惹不起。 想起来那叫一个郁结啊!这个死丫头,命可真够硬,之前是有她外家留下的一些人脉不时干涉,不然你以为就凭她手底下仅剩的两个小奴才就能护得住?好不容易等到淡薄的淡薄离开的离开,这次本想趁你病要你命,好早不晚的又空降下一个新知府作梗,比前面的那些个搅事精的权势倒更大了。 真的要气死了,气死了! 可是又能怎么办?这当口儿哪里还敢按原计划行事?形势比人强。 遂和奶娘商议,由奶娘出面去叫停陈婆子一众,先顺了知府大人的意思带人过去,往后再做打算。 刚好就有小厮来报慕诗轩尖叫,内情不详,可把姨娘和奶娘吓得不轻。奶娘带人过去后,姨娘坐卧不安,一直等到传回口信儿,燕纾安然无事,才算落下一只靴子,而另一只靴子落哪里,现下就得等官厅那边的消息了。 镜头转回官厅…… 燕二爷的话并不好接。按寻常的交际潜规则,他的这番表白讨喜不讨喜的,最多也就是被认为圆滑而已,场面上又何必较真儿。一般听者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果然,王大人闻言不置可否。也没再继续追问绿云什么。 这时,客座副位上,就是那位让绿云抬头说话的爷又一次出场道白了。 “既然大家都盼着三姑娘好,我倒要在这里卖个人情了。”顿了一下,接着说,“这次随行一起来的,还有位太医局告老的方太医,原本要直接还乡,被王大人请过来主持府城安济坊(注:安济坊,即由官府设置的公立医院,用以救治鳏寡孤独无所依靠之人)。方太医仁心妙手,想来三姑娘或可有救。” 绿云忍不住看向这位爷。其实是位公子爷,年及弱冠。生的英眉朗目,丰神俊彩。一袭长身直缀交领织金绒锦袍,看不出具体身份,只让人觉得贵气逼人。 燕二爷由此越发判断这位作陪的公子不可小觑。王大人没有明确介绍其身份,但显然不是幕僚或一般士子。在王大人面前随意发话不说,那通身的气派,怕只有功勋世家子弟所有。而且,听这话里话外,曾为御前最得信任的太医局提举方太医也与他少不得干系。看来,这位新任知府大人的背景,比自己之前了解到的还要多啊。 索性不再试探,诺诺称谢,接下来直接商议请方太医尽早过府为三姑娘诊治事宜。 宾主尽欢。王知府离开之前,特意当着燕二爷的面,告诉绿云他是三姑娘大舅舅的同窗好友,并将一枚印信交与绿云,强调由方太医诊治期间,每隔一日须得由绿云亲往府衙向其报告有关姑娘的治疗效果。 第十二章 古之女子寸步难行 绿云她们走后,慕诗轩清净了。 燕纾也没闲着,爬起来和红玉吃了顿热热的蔬菜粥,又把情急之下扔进空间的一堆乱七八糟玩意儿不露破绽地转移出来。 使用牛筋为胶基,加上其他原料,按照先前那个瘦巴巴中年大叔的形象,定型、倒模,做出一副连带着脖子喉结的皮膜面具。有这个就方便多了,不必每次都重新化妆,一贴就灵。 再穿上这两天赶制的矮瘦男装和偷渡买回的革靴,欧耶~~成功! 甚至连声音都能够改变为暗哑的男声。当然,这也是拜那位老铁所赐,作为一个对专业技术水平极致追求的处女座巨匠,怎么可能会忽略这些周边细节?通过对喉部变声区的结构探索,利用喉头妆具,相当于安装了一个肌肉调音器,促使声带局部充血水肿,发出降低了一个八度的粗而低沉的音频。缺陷就是风险高,只能短暂使用,否则会造成不可逆的声带损伤。在前世,这项专技除了对燕纾没有保留,老铁是把它雪藏了的,一来影视剧有后期配音不需要,二来流传出去容易为犯罪分子利用干坏事。对于老铁这样极自律的女强,哪怕有些技术能换来可观的利润,也不行的,三观必须拎得清。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燕纾也是逼不得已要为现世自保用一用这些雕虫奇技了。 同时在心里默默吐槽,好麻烦呀!出门办点事都得变换成男人,古代女子真是寸步难行。大家爱看的古言剧情,构建了一个想象中的世界。什么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就能自己拿着大人参去药店卖了,什么去酒楼就给进到厨房炒两个菜卖掉菜谱,什么去绣庄卖掉衣服新款样子的,看着挺悬的。当然只要读者爱看,看得爽就好了嘛。真要推敲起来,过去的古代女子,包括未及笄的小女孩,行事哪有那么方便呢?总体来说,女子出来抛头露面会受到男权的重重限制阻碍,易生事端,多有麻烦,几乎很难独自立行于世。虽然是平行架空历史朝代,也未必有程朱理学体系的出现和影响,但是社会发展走向的基本规律是相似的。特么的这是被穿过来没办法,谁不想回到前世现代啊。 行了,甭想了,绿云回来了。 即便不是绿云自己一个人回来,也不会慌。有空间在手,随时毁行灭迹,好踏实的说。 绿云带回的是好消息。一边哧溜哧溜吸着给她留的热粥,一边反常地眉飞色舞,语无伦次,完全不像她平时的风格。看来,是太高兴了。 红玉,全程激动地哭着。她的眼窝子浅,易动情,是福。 燕纾,淡定,内爽,呵呵呵,这不就是自带的猪脚光环么。 另一方面,又为前身及其娘亲深表惋惜,怎么就撑不到靠山救兵的到来呢?还是说本就有一副好牌,一直在那里的,生生给这母女俩打烂了?人家小崔也问过自己,怎么把一手好牌打成这样,可那是一种斗志的态度表达。您二位不需要铁肩担道义,只要活命就好,却挂了。无论是外祖、舅舅们一家,还是他们在远行前留置下的人情帮衬,都是多好的求助资源啊。只能认为,“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生是燕家人死是燕家鬼”这类被洗脑过的夫权和父权意识才是罪魁祸首。 好,也不能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嫌弃您二位,你们毕竟只是古代土着,还是姐can姐up,让姐来。 第十三章 忙里偷个闲 这天夜里交了三更,竟飘起雪花,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第二日早起,晨曦微明耀着素洁银光,把慕诗轩装扮得分外清雅。西墙边的紫竹已然被压弯了梢头,风吹过不时有雪块掉落下来。红玉搓着冻哈哈的小手,心情老好,煮粥的时候抓了把黄灿灿小米洒在院里,引来几只麻雀啄食,留下一片雪泥爪印。 早起的鸟儿有食吃,是这么个理儿。 主仆三人之前的一日三餐全靠在自己院里小厨房煮粥。既是为着照顾燕纾大病初愈的肠胃,也是实在没工夫享受。今早上,不仅熬了小米粥,还用绿云外出采买回来的白面蒸了葱油花卷,燕纾更是亲自指挥手腌萝卜小菜,再煎几个鸡蛋,总算是吃上口像样的早饭了。有没有煎蛋,是衡量早餐水准的重要指标。 燕纾情知今天是出不去了,干脆在家休养生息偷个闲。乔装出门的计划延后再说,还得提防慕诗轩彻底被人盯上了的后患。 饭后,燕纾交代了一下今天可能会发生的情况以及注意事项,便推说又有些乏累,睡个回笼觉,放下外层床绫帐脱了襦袄只穿中衣进入空间。要想超值利用时间,还得是空间。 空间规划百举待兴,目前还不能更多地劳作,主要是工具和材料不齐备。 燕纾肩搭一条毛圈布巾,手抄刚从厨房里顺来的柴刀,直奔云祁山,上次去过并命名的南嘉格木峰。 她确实喜欢顺便起个名字。前世亲戚朋友都愿意找她给宝宝起名,给公司起名、给年会主题大趴起名,绰号“起名轩主人”。涉及人名公司名什么的还得需要懂周易数理的朋友帮忙,一般类别的只要契合主旨上口好听。空间里的山山水水足够它们的主人起个过瘾了,而且完全不用考虑委托方意见,自己喜欢就好。 这次,她没有使用意念力,而是从山脚下肉身攀爬,不一会儿就有些小累,香汗涔涔。但是这种运动出汗的感觉好畅快呢,空气又好,身心舒泰。 神奇的是山间居然有路。两人并肩宽的石板拾级而上,燕纾只需要沿路疾走,偶有两边长欢了的植株枝蔓挡路,燕纾挥舞柴刀砍去便是。这一路上,又增长了不少见闻,默记下几个重要的地点,例如有成片松茸菌、鸡枞菌和大红菇的林带,这些美味的菌子比肉都好吃且营养价值极高,可惜现在还不能拿出去吃。又例如巨大的龙血树(传说是上古巨龙血洒大地的土壤中生长出来),是与云南白药齐名的珍贵红药——龙血竭,又名麒麟竭的原料,用来收敛止血、活血化瘀有奇效。得空儿按照前世傣医埋嘎筛的方法成药,带出去以备不时之需。 远处偶有成群的长臂猿猴挂儿带女地从树顶跳跃摇荡过去,或有结队的孔雀拖着长尾华服,翔翔迅飞于林下水上,甚至山蟒游行,虎豹相竞,它们对燕纾天生敬畏,保持距离,非召不敢近前。 燕纾顿时意气风发。大自然赐予她无穷能量。 第十四章 驯化古茶树 茶树群落是燕纾的目的地。 上次来只看了个大概,这次可以一棵树一棵树地亲近探索。 她先来到最大的三棵大叶种乔木母株,仔细观察辨别,又思索片刻,突然一笑解迷惑。原来这千年母茶树,竟然不是纯野生型,而是“花果种子野生状,茎干枝叶栽培态”(见注),属于介乎野生型与栽培型之间的过渡类型。 真是一个有趣的发现,不知道此空间在她接手之前到底有什么经历造化,还有什么人类先辈曾经生活劳动过。 如此看来,按照茶树起源和早期驯化、栽培的同源性,云祁山南峰上还有年份更早的完全野生型茶树可能性很大。前世,中国横断山脉及澜沧江流域是世界茶树的起源地,全球各地茶种都是由这里传播扩散出去的,包括印度阿萨姆茶种,也不是当地原产,而是从滇西南逐步引种过去的。古滇人是最早发现并驯化茶树的人群,他们最先驯化的野生茶树是乔木型大叶种,中小叶种究其实也是大叶种经过自然或人为向远方迁徙传播变异而成。 说燕纾是个茶痴,一点儿都不为过。痴字,可不是表面的叶公好龙,而是沉迷到一定程度,对其钟情的茶一定要刨根溯源搞个明白的那种。爱上茶,差不多就是一条不归路。 再说回眼前的母茶树,前人已经给打好了基础,燕纾要费的功夫就大大减少。 她对着这三棵茶树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表达敬爱尊重。没错,即使作为空间主人,对于那些自然存在和先人福荫也应怀有赤子敬畏之心。燕纾所领悟的主人的意思,并不全是凌驾独尊,更多的是爱与守护。 然后绕着其中一棵茶树上下左右打量,这棵茶树树高接近六米,树冠幅盖直径也有三、四米,树干底围约计一成人环抱。这还是生长于崖坡岩土石壤,根系延展艰难的缘故。 她选择这一棵进行驯化实验,其他两棵保持原态作为对照组。毕竟野放的时间太久了,需要重新驯化。这里插播几句,喝茶的茶友要注意对野生茶的辨别,不要被某宝上一些卖家忽悠,真正的野生茶在没有驯化前是不能乱喝的,因为茶树很聪明,野生状态下为保护自己会分泌微量毒素,喝了轻则心跳加快或拉肚子,严重的就不好说。总之,不要一听野生就盲目地追捧。 燕纾先是轻轻地抚顺摩挲其树干枝叶,与之喃喃细语,建立情感联系,“我可要开始了哦~~” 随后施展意念之力,飞起柴刀,咔咔咔,意至刀落,砍掉一些旁杂的枝杈,保证主要枝梢的采光和营养富集。砍砍修修完毕,她看了眼自己的白色中衣,只得放弃了亲自爬树采茶的想法,仍旧使用念力,飞芽摘叶,嗖嗖嗖,经过一番拣择,只留下靠近梢端的部分,大大疏稀了叶片数量,扩散开了枝叶间的通风。 由于空间内季节的原因,已是农历五月芒种节气之后,砍下的枝条,不适宜在此时栽培插扦,暂时先封存入洞窟;而摘下的茶叶,不喝也不会浪费,沤烂腐熟成叶肥,还回土里去。 燕纾还划地为境,设置了一个简单范围,在其中释放自己的气息,为茶树留下一些“人气”,利于茶树的驯活生长。 弄好这一棵母茶树,燕纾又被远处北坡红土林里散落的数棵几百年的茶树吸引过去。 因为它们是高杆古树,太显眼了嘛。这要在前世每一棵都做成单株,按每棵树采收十斤鲜叶计算,一斤干毛茶定价……嗬嗬嗬嗬那得多少钱啊!燕纾的财迷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作响,有些不淡定了呢。 经过鲜叶品尝对比后果断地选了两棵树,标记为高杆一号、高杆二号。高杆就不用怎么砍了,直接飞上树头一通摘摘摘。 最后,在最靠近冷泉的位置还有几棵老茶树,竟然都是栽培型小叶种。这也是个不解之谜了。小叶种茶在前世的茶区分布最为普遍,偏于香甜柔和,用普洱茶种里的倚邦小叶种制作的茶汤“味淡香如荷”,很得贵族阶层女子的喜爱。 燕纾想得入神,恍惚穿越过重重的时空迷雾,看到冷泉边曾经有人埋锅造饭、煮水烹茶。而茶之为物,岂可独饮?想必白衣仙袂,神仙眷侣,才能配得上如此好茶好水以及这遗世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