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上春行录》 楔子:乌夜啼 江水北,瓜洲古渡。 瓜洲,始于晋,盛于唐。地处京杭大运河与江水交汇处,是南北扼要、兵家必争之地,自来亦是骚客文人常常吟咏赞叹的对象。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到了瓜洲古渡,离家抑或归乡,便皆是情怀。若在此处骚客们还不涕零几把,就万万显得对不起家乡父老了。 刚过二月二,夜里春寒料峭。 天如幕,江心月近,静夜无声。 偶有夜枭桀桀飞过,似能撕破一川深浓的水墨,水波上的月影如同江河湖海的呼吸般荡漾起来。 远处渔火点点,一艘客船泊于近岸。 这是一艘极普通的客船,桐油木制,舷窗蓬檐,籍籍无奇。 灰白的船帆宛若夜宿的鸟翼蜷缩在高大的眠桅上,无风牵撩,卷曲无力,落在月影中,透着寥落而清冷。 倒是船檐下玄衣侍卫三步一岗,剑戟呼应,肃穆警惕,无不透漏出一种非同寻常的隐秘之感。 客船前舱的舷窗内,烛光下的圆几旁坐着一瘦一壮两个身影——一对头戴黑纱幞头、身着褙子常服的中年人正对饮间窃窃交谈。 就听其中一个粗壮的青衣人道:“李大人这回要将那人送往何处?” 对面削瘦的灰衣人年长一些,他赶紧示意其噤声,还下意识往紧闭的舷窗瞥了一眼,才压低嗓音道:“这可不是你我能过问的,反正我们将他送到钱塘县,自有人接手下面的事!” “那人到底是得罪了谁?听说关了有些年头了,可这不审不杀不放,就这般关着他,也不知何时是个了结?” 青衣人低低感叹,说完他好奇地盯着对面同僚。 “小弟初来,通判大人您受李大人器重,一直负责此事,不知其中渊源能否跟小弟絮叨絮叨!这长夜漫漫,既不能睡,咱们也好说说话解解乏!” 灰衣通判“滋滋”呷了口酒,眯着眼、砸着嘴回味了片刻才悠悠道:“得罪了谁?那可了不得了!“ 青衣人立刻殷勤地为对方满上饮尽的酒盅,然后放下酒樽,一副洗耳恭听状。 “李大人特地拨王县尉来协助我送人,你又是李夫人堂亲,咱们也不是外人,有些话跟你说说也无妨!” 人很有趣,往往几杯酒下腹,酒客间似乎难免就彼此建立了一种莫名信任,非得一吐心中秘辛方快,所以才有酒色误人之说。 青衣人闻言笑得甚是亲热,赶紧抬手敬了对方一杯。 “说起来这话就长了!”灰衣人未饮,只是端了酒盅回应了下。 细细的烛芒似鎏金般在他的瞳孔上梭回,亮晃晃的,好像那秘闻能很应景地从头脑里给投照出来般。 他思量顷刻道:“想我大宋太祖开国也三百年有余,可是一直受制于辽金胡虏。原以为跟着鞑人合作灭了金人,报了靖康之变的大仇后咱们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怎料这鞑人的虎狼之心更是凿凿!” “唉,若不是师相鄂州大捷拼死一搏,咱们今日有没机会在这闲话满饮都难说!”青衣人道。 灰衣人闻言蓦地神秘一笑,缓缓摇头:“鄂州大捷,都称不世之功,但是最后实际上——”他骤然掐断话头。 “最后实际上怎样?”顿了片刻,见对方不语,青衣人不由心急地凑上前低低追问,关键时刻话留一半忒显得不大厚道了。 “还记得当年神宗皇帝实行新法,主持新法的堂堂大宋丞相却被一个门监小吏给拉下马来的事吗?“灰衣人不答,反倒转了个看似无关的话题。 青衣人闻言一愣,蹙眉回忆着百年前的旧案:“听说过,不就是一个门监画了一幅《流民图》送到登闻鼓院,后被有心人呈给慈圣、宣仁二位太后,太后见图哀悯哭诉,神宗皇帝无法,只好罢黜荆国公!“ 从大宋熙宁二年始,新法变革如火如荼。虽然上下皆有怨言,但神宗皇帝倒颇有些帝王魄力,死心塌地支持王安石变法。 岂料天不与时,熙宁六年秋开始天下大旱,且很不给面子地持续干旱了十月之久,一时流民扰攘,困苦难当,怨声载道。 这时居然跳出个为国为民、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小人物——京城汴梁安上门门监——郑侠冒死上了一幅《流民图》,怒呈流民扶老携幼、离乡背井之惨状,直言“去安石,天必雨“的惊世之语。 结果在重重压力疑虑之下,神宗皇帝迫于无奈最后竟真的宣布停止新法,罢黜王安石相位,顺带连那小人物郑侠的形象也被一道圣谕给刻画得异常高大伟岸起来。 “更奇异的是,诏下三日后,天即降大雨,举国哗然。”灰衣人补了一句更玄妙的。 “那郑侠倒颇有点孔明之能呢!”青衣人也啧啧称奇。这掌故早就是瓦子里说书人的绝佳话本子了,不过他依旧不懂,“可这跟后舱里那位有什么关系?“ 灰衣人道:“那郑侠再有孔明之能,却也没有得到我大宋的皇帝重用!可是,我们后舱里那人,却是有双能——“他故意顿了一下,睨着对方加重语气道,”翻云覆雨之手啊!” 青衣人咋舌,却不由摇头嗤笑一声,低呼不信:“就他那细瘦病体亦能翻云覆雨?” 灰衣人似笑非笑,将酒盅放在手下把玩:“那人当年也是冒死一纸罪言书,而且还是——”他朝北面努努嘴,“还是那个方向的!” 青衣人顿时倒吸一口气,不敢置信,有点结巴道:“大、大人说的是鞑子——” 灰衣人微一颔首道:“但那一纸罪言书非但没有惹来祸事,却让那人从此一路飞黄腾达,直登庙堂之高,真可谓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了!” ------ 这厢二人的私语突然被清寒沉寂的夜色中传来的一缕轻浅横笛之声给打断—— 细辨之,那是一支北朝乐府曲《折杨柳》,曲调幽邃而低缓,似月色素白,悠悠浸入瓜洲古渡潮涨平阔的漫漫江水中,让潮水都跟着音律起伏。 渐渐的,曲调愈发高亢起来,彷佛思乡人儿满面泪流的抽泣,蕴着无限哀怨痛楚,令闻者忍不得都心盛乡思,魂离渺渺,冀望借西风之力送往故里归乡路。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前舱二人一时被这如泣如诉的笛声所迷,待清醒,却发现此声竟然出自本船之上。青衣人立刻丢下酒盅,跳将起来欲寻吹笛之人。 灰衣人抬手拉住对方,眼中似有明了,只摇摇头:“随他去!” 青衣人怔愣住,立时顿悟:“是那人——” 灰衣人点点头:“这玉笛还是李大人所赠之物!” “李大人为何赠一个鞑子官玉笛?”青衣人不解。 灰衣人微微一叹:“李大人对那人也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慨叹他国士气节,壮怀激烈!只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青衣人闻言眼色一敛,便又坐回桌几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萦绕舱蓬中的笛声越发低徊杳渺,逐渐消失,似潜入江上渔火的恍然隔世间,徒留听者丝丝惆怅,在这春夜里却彷若一笔浓墨写清愁,心上秋色。 夜渐深。 青衣人道:“通判大人劳累一天休息片刻,就由卑职出去巡夜。” 灰衣人似多饮了几杯,微醺的眼色有些迷蒙,对他摆摆手,便走到一旁的硬榻和衣斜靠下去。 青衣人见此场景,不动声色地退出舱房。 他拎着牛皮风灯四下巡走一遍,来到舵楼之上。 与守卫闲话了两句后,他往远处江面眺望,然后漫不经心举起风灯上下晃了三下,月色粼粼、暗影重重,灯光如豆,在轻寒的夜里异常清晰。 过了片刻,正望着江面寥落渔火的守卫突然背上一激,瞪大眼,不由自主抬手指着远方一点奇怪的幽蓝火光结结巴巴道:“大人,那边的灯火怎么好、好像在飘、飘------”不料话音未落,就见那一点火光已似鬼火般倏忽而至,直往客船而来—— “嗖”的一声震动耳蜗,也划破夤夜清寂,不明所以间那幽蓝火光竟已降落在了客船眠桅的方向,刹时点燃硕大无朋的船帆,骤地船上一片光亮,火光照进所有守卫诧异到呆滞的瞳孔中。 不待反应,后面的幽蓝火光又接踵而来,“嗖嗖”窜到在外侧船身的各个角落。 更令人恐惧的是,那火箭带着一股子浓重的火油跟磷粉的味道,摧枯拉朽般将客船一侧木制、竹编的船篷、舱板燃出半天赤红的光焰。 须臾间,熊熊之势便似出匣火龙般暴怒飞腾起来,映得暗夜如昼,热浪冲天------ “失火啦——”恍惚间已惊得一身冷汗的青衣人这才如梦初醒,惊慌失措地胡乱挥着手高呼,“快救火!” 一时人头胡乱骚动,人声扰攘,恐怖的尖叫刺破幽夜。 外侧的守卫被“噼啪”乱飞的滚烫火花溅到,恐惧地四处躲闪,而身上起火的更是凄厉地尖声厉叫着,不顾一切地跳入刺骨江水中。 其他人早四下溃奔,去寻找灭火的唧筒跟水囊,顿时船身晃动如倾,江湖如粼。 眼睁睁看着客船着火的青衣人慌乱冲下舵楼,直奔前舱欲先抢救饮醉的上司。 “快快,快去底舱提出那人!”到了舱门口正好与听到动静乍然惊醒的灰衣人迎面相撞,后者已然惊惧到酒醉全消,一边嘶声大叫,一边顶着呛人的浓烟往后舱跑。 后舱机警的守卫早撕下备用的薄纱布将其塞入船尾的一个陶土大瓮中——那是船上日常备好的醋浆水,将汲了醋浆水的薄纱布分发给其他守卫覆在面上,以使浓烟不呛冲眼鼻。 见上司冲将过来,赶紧也给他们分发一块湿透的薄纱覆面。不待他们绑缚好防烟的薄纱,就听船头“轰”的一声巨响,整个船身顿然剧烈晃动,将甲板船舷上的守卫震得东倒西歪。 “快快,快把那人弄出来!------” 灰衣人他们也都被这巨响弄得一时倾覆,两眼昏花。待船身稍微稳住,从甲板上爬起来的灰衣人慌忙高声命令。 守卫们一阵手忙脚乱才打开重重锁关的底舱舱门,下面也早已一片浓烟缭乱,呛人窒息,青衣人带着守卫们冲将下去。 未几,待在满舱烟尘中看清眼前情形时,慌忙的人群遽然似被点穴定住般面面相觑—— “王县尉——快,你们愣着干什么呢?那人给呛晕了吗?”留守舱上的灰衣人不明所以,焦急又不耐地探头高嚷道。 “通判大人——咳、咳,那人,那人不见了——”青衣人呛着烟一边痛苦地咳嗽,一边高喊着,声音中充满不知所措的惊愕跟惶惧。 “什么?”灰衣人闻言一愣,不可置信地赶紧手脚并用下了底舱木梯,推开呆立的众人,挤到最前面。 眼前一切瞬时如三两根闷棍一记头都重重砸上天灵盖般,令他一阵眩晕,腿一软不由瘫软在地—— 就见那锁了犯人的铁链上空无一人,徒留一环铁索泛着幽光,似嘲笑的冷眼,轻蔑地混着烟火气刺痛一干人等的眼孔,而舱底的通风处一块大大的缺口正欢快地将烟气鼓进来。------ 第一录:烟雨闲 这话本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左不过就是几段漫长人生里唏嘘数年的事迹,但倘真拿给北瓦子里的说书艺人去评讲,大漠孤烟、塞外草原、烟雨江南、国仇家恨,凡此种种,却怎么也得讲上个一年半载的。 既是折关于烟雨江南、大漠塞外的闲话本子,难免得先寻个话头出处——莫如,咱们就从全民皆爱歌舞的临安府开始。 大宋,咸淳年间。 鸟鸣惊庐隐,春生潮水平。白马过隙,又是一年春鹿长膘、野鸳求偶的好时节,临安城亦依旧是那个锦绣的临安城。 临安,亦称钱塘,千年老古董。“临安”一名,源自县西南十八里一座高约百丈、方圆二十三里的临安山。 自五代起,临安城便不烦干戈,不染战火,由来是温柔富贵乡、诗书簪缨地。 城内十余万家,人口昌繁,环以湖山,左右映带。 更有闽海商贾,往来行销,风帆浪泊,出入于烟涛杳霭之间,极是兴盛朋朋。 当年,吴越王钱镠起于草莽,一路征战厮杀,夙兴夜寐,废寝忘食,终不负众望地爬上了吴越之主的高位。 这位海龙王虽是私盐贩子出身,但老天爷赏饭吃,居然给了他一副懂得治国安邦、经天纬地的好脑瓜子。 而且大抵因为出自底层之故,懂老百姓的心,为人又肯出力气,所以他在位时能一直采取“保境安民”之策,安抚农商,选贤与能,使得近百年来越地士农工商之盛皆甲于江南。 混到末代吴越王钱弘俶这辈,难免有些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懈怠情绪。 别的且不说,宠妃本事倒是一流,为了表扬妃子生孩子,干脆在西湖边上造了座塔送给她,如今这“塔”三个字大名鼎鼎到也算名垂千古了。 不过在位三十余年,钱弘俶虽不及他爷爷在治国上有头脑,也没勤劳到备个警枕日日提醒自己不好睡懒觉,但到底还是位识时务的俊杰。 眼睁睁看着大宋太祖皇帝雄才横扫、统一江山之势,令他脆弱的小心脏一直处于饱受打击之状。 后不幸又被老赵家骗去汴梁扣留了几日,慌恐无奈间惟有咬牙抛开发奋图强的自尊心,积极主动“纳土归宋”,不作意气之争。 如此倒真免去生灵涂炭,使得钱塘一带兴盛如旧。当然此举极得太祖皇帝欢心,特赐丹书铁卷,嘉慰“海龙王”钱氏一门垂世伟绩。 历史总是惊人相似,数百年下来,盛极一时的大宋朝几度风雨飘摇。 衣冠南渡逃过一劫后,现今皇位传到度宗皇帝那里也实在是勉为其难了。 理宗皇帝出自民间,在位多年无所出,眼看着赵家皇位要断炊,只好于近亲荣王府中过继来一子。 只可惜那孩子亲娘为妾室,当年受主母迫害,差点死在堕胎药的威力之下。 所幸他在亲娘肚子里争气,竟然挣扎活了下来,但糟糕的是中毒又太深,令他天生孱弱无能,再如何栽培教导却还是个弱智儿。 但就是这么位智障男青年,最后毫不悬念地登上了大宋九五至尊的宝座。大宋朝如今放在这般君王手中,前途确是让人有点不敢开眼看。 话说到了咸淳二年(公元1266年)。 这年的江南形胜,只要不去忧伤大宋王朝内忧外患的困境,它仍然还是那般湖光山影连晓烟、烟柳画桥取翠幕的春色袅娜。 临安城牙板浅唱下的风情妩媚自当年柳耆卿为了找朋友搭关系作出的那阕《望海潮》后便愈加增色了,世人皆道天上人间不过如是。 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充分说明文学价值的影响这事真是教人难以琢磨。 奉旨填词、歌姬拥护的白衣卿相也绝对料想不到他的一阕寄情之作能引来后世北方虎狼之主完颜亮的野心勃勃。 据说无意读到这阕词的金国狼主瞬间对江南之富庶,美女之如云起了独占之心,妄图举兵统一华夏,纳江南于金国之境。 于是在高宗绍兴三十一年,完颜亮兴高采烈地策马拔营、肆动干戈,大举进犯江南,使得当时临安城内一片混乱恐慌,连天子都窝囊地想要浮海避敌。 不过有靖康耻、牵羊礼的前车之鉴,大宋后代的天子一听金人打来就想逃走的心情也委实情有可原。 岂料没等大宋天子来得及实施他远遁的宏伟计划,那位恶狠狠的狼主就被人干掉了。 原来完颜亮在位时生活癖好着实与众不同——居然十分热爱杀戮宗室、辱人妻女,结果自是不负众望地人心大失了。 所以这场战争从《孙子兵法》的天时地利人和上来说,一开始他便已经输了三分之一。 更糟心的是,金人攻宋时在江水边的采石矶一战竟遇到个难得有骨气的大宋文臣中书舍人虞允文,他积极组织军民誓死抗争,令金军兵败如山倒,溃散一片。 此情此景让平日里横刀立马纵横惯了的金军郁闷烦躁到对狼主都起了杀心。 于是乎,有部下抱着“吾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不动摇,趁着风高夜黑直接将完颜亮给斩杀了事。 闹了兵变的大金国自然也就无心继续攻宋,急急鸣金收了兵,让偏安一隅的大宋这才庆幸地可以暂缓气息。 这话一说也是百年之前的旧事了,如今大宋的敌人早已由金人换成鞑人。 西湖边上有座山叫葛岭,当然跟三山五岳比起来,它充其量只能算小“丘”。葛岭横亘于宝石山与栖霞岭之间,蜿蜒数里,一派佳山如碧,积翠泛春,景致宜人。 此岭据称缘自前朝道仙葛洪之名,当年抱朴子年事渐高,也没个子女孝顺养老,便琢磨着该为自己寻一处山岭清峻、风华多貌处结庐隐居。 多方寻觅,他最后决定落脚临安宝石山,并在此修建抱朴道院。 后宋室南渡,建临安行在,高宗朝时将抱朴道院辟为御花园,名“集芳园”。 至度宗朝,皇帝更是爽气地将集芳园赐给了当朝权臣贾似道。 很快,这位擅长发动蟋蟀打架且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蟋蟀宰相”自然老实不客气地将此园改建为名动临安的“半闲堂”。 “轩冕倘来问,人生闲最难。算真闲不到人间,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与公闲”,是谓半闲。 这自是当时无节文人为权臣所作阿谀膝软之词,在此国难当头之时,却还直夸权柄者的生活胜似神仙“半闲”,显然脸孔全否不在思虑范围之内了。 再道此园,是飞楼层台,甲第连峘。前挹孤山,后据葛岭,两桥映带,一水横穿,华邃精妙,极尽富丽堂皇之能事。其中物什珍玩更是奇珍巧技,数之不尽。 据说这位贾平章还有个别开生面的嗜好,便是掘人墓寻宝——当年屈死的名将余玠有一随葬玉带,就被“蟋蟀宰相”发冢取之藏于园内。 如此山水佳处,当然守卫更是森严紧密,门户嚣厉,常有游骑过门,侦事密保。 临安城瓦肆里流传的一出话本里,讲的便是当年贾公一美妾兄长仅仅只是在半闲堂园门外张望一下,就被侦事者缚投火中,活活烧死。其中极恶滔天、目无法纪、惨无人道之意真真不堪外道也。 这日,日晷无影,多雨的时节天色不易瞧出早晚。 半闲堂的西厢中一只拙朴简雅的黄铜香篆钟却盘香缭绕,一寸寸诉尽时光轻漏。 那奢华雅致的房间内掌了琉璃灯,浮光掠影。 仕女扑蝶纹的锦帛大屏前有几个人正团聚在地上,他们锦衣华服,却伏跪在地,口中不停吆喝着“咬死他”、“冲上去”,似乎完全不在意个人形象与气质。 而地上一个黑色描金的陶罐中两只促织正在你来我往、唧唧不停地奋力厮打对方,就见其中一个金翅高头的,气势凶猛,下手狠辣,很快就将另一只促织打得无还手之力------ 厢房门外,一青衣小厮正从廊下疾走而来,到了门前但听见房内响动,不由脚下一顿,不敢再动。 他可极知平章大人的脾性,凡他与人骜斗促织之时任何人不能打扰,如若不然,轻则掌嘴,重则杖毙。 一时,小厮只好捏着急报在廊下徘徊。 半响,在一阵促织得胜的唧唧哒哒声与女人欢呼的动静中,门内终于传出一道饱经酒色熏染而粗哑不堪的男人嗓音:“何事?” 小厮顿时回神,却也只敢凑在朱红描金梨木窗格前,扬声道:“相公,真州有报!” 片刻,镂花双开木门走出一个着杏白锦袍的女人,她伸出纤细雅白的手:“给我!” 小厮不敢正眼瞧面前的美妾,只将书信递上,女人娇媚的眼色似小孤山下杏花林里的一弯泓,不动声色地在小厮脸上流过,艳红唇角一提,轻嗤一声:“去,给相公换壶新茶来!” 小厮赶紧喏喏退下。 美妾进门将急信递给正将促织小心收拾起来的平章大人。 此人正是大宋朝中权倾一时,连皇帝都尊称其“师臣”、准他“三日一朝”的平章军国重事贾似道。 他是先皇理宗时极受宠幸的贾贵妃之弟。此人年少得志,纨绔放浪,但却是个有着“豹胆狗嗅鹰之眼”的奇才。 据说当年蒙古军大举南侵之际,刀火相加,举国危亡,朝野一片恐慌,皆凛冽有披发之忧,惟贾似道以衮衣黄钺之贵投袂而起,疾驰危地。 鄂州大战,他振臂一挥,身先士卒,扫如山铁骑,得全累卵孤城,也为他自己创下不世之功。 从此,贾贵妃的这位贾弟弟便一路春风得意、飞黄腾达,权势富贵到来的汹汹之势那是挡也挡不住。 贾似道却未接过书信,只一伸手将美妾小脸一弹,笑道:“音儿寻来的促织不怎么样嘛?” 美妾音儿眸底半闪,转瞬又是妩媚可怜之态,不胜娇嗲道:“哪能跟相公的金霸王相提并论!” 贾似道哈哈大笑,随意接下音儿递来的急件,欲丢不丢,满眼讥诮得色:“能有什么要紧事?都是那些下吏们不愿担干系罢了!” 音儿主动去将急报拆开,温柔劝道:“相公还是瞧上一瞧,万一真有什么大事即使不用上达天听,相公也好心里有个数不是?” 贾似道接过去,还不忘捏了把音儿柔滑皙白的小手:“听你的,我看看!” 音儿柔婉一笑,伏在他肩边,一边替其揉捏,一边状似无意地睨一眼那急报上的字句,桃夭魅色的眼眸遽然一缩。 “真是一群蠢材!“贾似道飞速几眼扫过字迹,神色骤变,他一抖肩将伏在身上的女人驱开,立刻冲出门去。 第二录:打马赵 三月三上巳节快到了,又是等待春闱省试放榜的日子,临安城内愈发喧闹,响晴白日里西湖边上人潮如织,简直脚无点地处。 春光刚明媚了几日,最近又阴雨绵绵。老天爷跟害了相思的姑娘般,很是多愁善感,引得繁华古都的粉墙黛瓦、过客行人的鬓角眉眼也一样多愁善感起来,到处是湿答答的潮润。 今夜难得雨意暂歇,微云里居然现出一弯毛月亮,探在墨云边,似玄裙仕女抚琴的皓腕,纤细润皙,凉凉地抚慰着人间。 幽幽月下,两个削瘦人影于巷弄间缓步而行。 来人均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着公门青色皂衣,正低语说笑着什么,而身后回荡着的俱是不远处御街上商铺酒肆瓦子喧嚷热闹的声响。 新上任的钱塘王县令是前科的进士,早几年因父去世丁忧三年,原先的空缺早就被人顶替,无奈惟有候在吏部的簿子上。 后来丁忧期满迫于生计,被人推荐去当朝刑部侍郎府上谋了个教职。 大抵是王县令在侍郎府将那些个侍郎家的子侄公子们整饬得很是卖力,居然入了侍郎青眼,后为其多方周旋终补了这行在京畿的差。 为报知遇之恩,王县令自然新官上任三把火,日日勤力地带着县尉、主簿及衙役们处理治内事务,每每都过了退班点卯的时刻许久才让大伙回家。 虽没有额外多一文大钱,但大家也是不敢私自离开的,难免装模做样地齐齐滞留到月上柳梢头方才散衙。 “赵重幻,刚才几个小子被你那一招釜底抽薪给吓的!”身量颀长一些的隗槐兴奋道。 他是个秀气的少年郎,面目俊修,似一杆三月的碧椿,生气勃勃,苍翠喜人。 并肩而行的赵重幻闻言淡淡一笑。 他身量适中,样貌普通,宽额塌鼻,甚至可谓之丑,站在人群里更是像西湖里的一片浮萍般不起眼。 不过这少年却有一双藏不住光的黢黑眸子,银河悬练,流光溢彩,澄澈通透,似东风藏眉烟雨疏落,晏晏一笑不负风华。 怎么瞧这双眼都好似被老天爷按错了地方,委实无法与这张籍籍无奇的面庞配于一处。 适才路过北瓦子街坊口时有一群少年在打马,其中一个大抵是输得太惨,一张脸愁苦得比腌了盐渍的蜜饯子还要皱巴。 其他人都在哄笑欺负于他,甚至还强迫他去喝一旁阴沟里的肮脏下水。 正巧他二人瞅见,自然路见不平一声吼。 岂料那群少年嬉皮无赖惯了,天子脚下达官贵人更是见识无数,对他们这类着了公门里最低等级皂衣的差役,完全不放在眼里。 那些人鄙夷、放肆的话语激得隗槐头脑一热,嚷嚷着要与他们一比高下。 当然,他脑热后飞快意识到自己打马的水平着实登不上台面,不过他却胸有成竹、有备无患——因为他后面有高人坐镇。 与赵重幻结识半年有余,因为衙役们闲暇时喜欢戏耍各类博术,他自然早就知晓赵重幻也精通各类博术,尤擅打马之术,打遍钱塘县衙无敌手。 衙门里一干人等对其那是服气到五体投地,大家都戏称他为“打马赵”。 尤为人称道的是,每次大家伙打马输钱给他后,赵重幻从不将赢钱落到私囊里,总是将钱放在公中刘老捕头处,说是留给大家以后消遣花费。 每每如此,输钱的同僚也无话可说。当然,天长日久,大家也就不敢再跟他对戏,但怕输到典当衣裳、赤膊丢丑的地步。 打马,实际是一种棋类博戏,大宋极为流行。 前朝着名女词人李易安还特别着有《打马赋》一篇,称其是“小道之上流”,是连闺阁仕女也极为喜爱的雅戏。 打马与唐时的双陆棋近似,都是一种争先之戏。 器具包含棋子、棋盘。玩家各有若干棋子,而棋子被称为“马”。 打马依棋子数量不同分二种,一是关西马,二是依经马,各有图经。 规则不算繁复,一般是从出发,投掷骰子,按点数行棋,最先行完己方全数棋子到终点者为胜。 不过如何让自己的棋子优先走完,却是个破费心思的过程。 双方需用马来布阵、设局、进攻、防守、闯关以及过堑等,最后来计袭敌之绩,一判输赢。 “我不过是看不得那帮小子欺负人罢了!”赵重幻不以为意道。 他的嗓音也是清霖悦耳,接近中性的音色,教人听其声辨其音便觉得该是个风神俊逸、洒然脱尘的少年人。 可惜,现实却不尽如人意,幸好老天爷为弥补造他面貌时的疏漏,又给了样吸引人的妙处。 “就该杀杀他们的锐气,看他们还敢欺负人不!”隗槐忿忿道,转而他又笑,“你刚才怎么就造了个窝子诱惑他们,让他们使劲下钱的?我都没看明白,本来还以为你会输了呢!” “贪念!” 赵重幻目不斜视,望着前方幽深的巷子利落道:“给他们点甜头,就像鱼儿咬了饵,总归是不舍得放的!” 他利用虚晃失利的招式,诱使对方将所有赌注押下,乃至连褙子、直褂也都下了注。 为了对得住他们辛辛苦苦脱衣裳的劳累,自然得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最后在隗槐哈哈大笑的狂傲中徒留了穿着内衫的几个人羞恼气愤又无可奈何地立在坊口的人来人往里。 隗槐满眼崇拜,一旁这个少年与自己年纪相当,却明显要比他城府老练、持稳有度得多。 衙门里的同僚都觉得赵重幻就好似一汪潭,面上似映着光亮清清楚楚,但底下实际有多深没人摸得着底。 他二人皆是去年秋日投考的县衙差役。 隗槐因着与当年抢救岳王遗骸的义士隗顺同宗而受到同僚爱惜。 他勤奋机灵,虽是新手,但公务无论多小都会尽心尽责,后来被贺主簿赏识,便提拔他做了自己的亲随,也算得是同期差役了升迁最快的了。 而赵重幻亦是同期投考,看起来明明要比他更具能力跟潜力,却愿意一直跟在刘老捕头后面做个小小副手。 而最令大家匪夷所思的还是赵重幻对义房的热衷,真真堪比男子们对章台的热爱程度,更是与其他人极力排斥逃避义房的态度成鲜明对比。 他时常一有空闲便不请自来地跟在老仵作秦师傅的身边观摩。 后秦师傅无意托付他录了一回验词,发现他一手笔墨居然又好又快,记录内容更是详实严整,远胜于自己收的那二位徒弟,以致后来老仵作但凡验尸都会请他去做记录。 当然秦师傅更为欣赏的是他的机敏通透、勤勉好学,也就毫不藏私地将验尸过程中的种种细节都一一教授于他,引得那二位徒眼红到充血。 而赵重幻令县衙差役们真正刮目相看的却是最近县治内发生的一起命案—— 话说钱塘县乃临安府首县,城内隶六厢、五十二坊,郭外分十六乡、六十二里,治辖颇广。 郭外有个唤为胭脂里的地方,某日里长报官,说梨花村有两个村民死在后山。 王县令遂令刘捕头带着秦仵作并一干差役去勘察验尸,赵重幻自然也随扈去了现场。那现场就在梨花村后的牛家山上。 据称死者二人乃邻居,分别叫李阿根和周水生,他们一起受到李阿根的舅父所托,去村后牛家山上开荒种粟。 原先约定三天会下山来拿一次吃食,但后经再宿未归,李舅父便去查看。 到了山上的茅舍处才悚然心惊地发现二人早已俱亡,李舅父吓得一路跌跌撞撞报了官。 刘捕头带着秦师傅、赵重幻他们一行到达地头后,就发现周水生伏趴在地,死在二人休息的茅舍外,而李阿根则仰躺倒在茅舍地上一滩黑透的血迹中,也早已断气。 血迹散乱,有血迹一路从舍内延至舍外。舍内有打斗痕迹,一把砍柴的劈刀沾满血迹,落在李阿根手边。 茅舍小折几上有一个盛了黄酒的黑陶酒罐,已经倾倒无物,旁边泥地上还跌落着两只青瓷酒碗,皆已破碎。 舍内简易的竹榻上,垫底的蓬草凌乱。 不过,刘捕头发现死者二人所携带的财物俱在,初步判断不是为财劫杀。 秦仵作带着徒弟铺布搭伞现场勘验。一番勘验下来,发现伏在外面的周水生后项骨断,头面各有刀刃伤痕,而李阿根左项下、右脑后亦有刀伤。 当时刘捕头勘验完现场推断:“此二人所携财物俱在,可以基本排除为财劫杀的可能!看现场这二人该是正喝着酒,很有可能是二人酒后言语不和,发生冲突,于是持械打斗。” 秦仵作检验完尸体,也基本同意刘捕快的推论:“二人都为利刃所伤,伤口形状深浅皆与这把劈刀相似。周水生的致命伤在后项骨断,李阿根则是左项下的动脉出血而亡,看刀的伤口形状凶手应该惯用右手。” 刘捕头询问了李舅父等人关于死者的关系、生活习惯等等,又着差役们在茅舍四处搜检,确无其他可疑之处,最后刘捕头得出结论:此二人系两相拼杀而死。周水生先被伤而死,而后李阿根畏罪于是自杀而死。 就在大家很高兴案子了结得如此之顺利时,惟有赵重幻仍旧对着那李阿根散发出异样气味的尸体的头骨处拨弄翻看,时不时还拿起那劈刀左右检验比划。 秦仵作的两个徒弟见他如此,还故意冷嘲热讽:“师傅都验完了,你还有什么高见吗?” 赵重幻没有理睬他们,只是验完伤处物证,他又环顾了一圈茅舍内部,将视线落在那一小堆青瓷碎片上,然后他默默蹲下将破碎的青瓷酒碗用粘泥一一拼贴完成。 过了半晌,他突然举着一块瓷片神情不解地问道:“刘捕头,这两只碗拼完后多出一块碎片出来,不知哪来的——” 正放松的大家都听得愣住,也不由面面相觑——无人想到去拼那碎了一地的瓷碗。 不过衙役们平时赌钱打马都极机灵的脑瓜子自然也不是傻,转念一想便立刻理解赵重幻的意思: 此处既只有两只碎碗,完整拼图后却多出一块碎片来,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折几上曾经出现过第三只碗。 刘捕头到底是老捕快,为人也敦厚,察觉异常后并没有为了颜面而故意回避这个新来少年的提醒,组织大家再次在茅舍附近搜查。 不久,果然在不远处竹林里发现一处被藏在落叶灰土中的几片青瓷碎片,与这个碎片相合,正好是一只完整的酒碗,甚至还依稀残留黄酒的味道。 如此微小的细节,让大家意识到可能还有第三人出现过这里。 过了几日,果然缉得一人,招供因仇怨拼杀二人。 这个案子令县衙上下都对赵重幻这个刚来了半年的下等小差役另眼相待,连王县令还特别夸赞了他一番,直道“其才大异”。 隗槐曾问过赵重幻为何想到去拼那瓷碗,他却淡若轻云道:“纯粹无聊!” 此语一出令隗槐绝倒。 其实事后秦仵作也曾问过赵重幻相同的问题,他只道:“那两只碗太过细碎,泥地松软,不像是无意坠落造成的!而且周水生手上、袖子上血迹没有呈现伤人时该有的飞溅状,所以显然李阿根右脑后的伤不是周水生所为。” “李阿根如果畏罪自杀又完全不需要手刃自己的后脑!那这个伤就来得蹊跷了!” 少年一番话说得老仵作连连点头称道,暗叹自己确实老朽,观察力越发不够敏锐了。 这件公案后秦仵作便想正式收了赵重幻做徒弟,不料却被他婉转谢绝了,只道幼年拜过孔圣人,为了尊圣,不好再拜其他人为师。 秦仵作只好作罢。 第三录:半死人 二人边走边闲话,越走深巷越黑,拐进羊角巷时突然隗槐被一个障碍重重绊了一下,“啪嗒”摔在青石板上—— “哎呦娘呀,哪个在路边上乱放什物?摔死人怎得好?”他气恼地搓着摔疼的膝盖手掌斥骂道。 起身一回头,却发现暗影下赵重幻的身姿委了下去,似在查看那障碍是何物—— “怎么是个人啊?”隗槐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醉鬼吗?” 赵重幻一时不响,只就着昏暗光线往那一动不动的人藏在暗隐中的脉搏摸去。 未几,他道:“不像!这人没有酒气!” 说着他又在那人周身探索了一下,蓦地摸到肋腹部一手粘腻的湿意,他心中一动,回手辨看,“是血!” 隗槐倒吸一口气:“死人吗?” “这么丢一晚肯定就是了!”赵重幻面不改色道。 “那怎么办?给这人送医馆去?”隗槐立刻反应过来。 赵重幻未动,只迅速地撩开自己皂衣内衬的下摆,直接“刺啦”撕开一块长条布帛来,动作娴熟地将伤者的出血处摸索着绑缚好。 接着他立起身来,四顾一下:“太晚了,离我家就几步路,先送去我家,家兄会点岐黄之术,看看怎么回事!“ 隗槐一想也好,省得又敲医馆门弄得响动异常:“来,我力气大点,我背他!“ 赵重幻也不客套,让在一边,帮着扶起那人放在隗槐背上。 隗槐虽细瘦,力气倒是不小,不过那伤者还是压得他腿脚一趔趄,哀怨道:“这人还挺沉!“ 赵家小院就在羊角巷的尽头。 隗槐气喘吁吁将伤者背到赵家,赵家兄长跟小丫鬟正提着风灯立在院门外等待赵重幻归来。 远远就看见隗槐背着个人,赵兄长不由一惊,待看清隗槐身后跟着的赵重幻时立刻又放松下来,却也不及多问便跟小丫鬟一起帮着将那伤者送到西侧小厢房中。 待赵重幻打发走隗槐后,便入了西厢里去察看捡回来的人。 “小相公,这到底是何人?“适才还是男人嗓音的赵兄长一时居然变成了令人诧异的女声,若是隗槐还在此处非得惊得跳起来不可。 小丫鬟也是眨巴着眼盯着床榻之上的陌生人。 赵重幻未答,只俯身仔细检查了一遍那伤者,发现此人不但腹部中刀,连肋骨都断了两根。 他转头吩咐赵兄长道:“犀存,你去准备器具跟白药,我为此人疗伤!“ 犀存闻言敛了眉,见自家小相公一脸严肃,却也不敢再多问,只得赶紧去准备器具跟药物。 小丫鬟颇为机灵贴心,走到桌边给赵重幻倒了杯茶。 赵重幻接下茶水一口饮尽,缓了缓气息,然后就着灯火打量了下伤者的样貌。 那人脸色虽因失血过多而显得灰败惨白,但容貌却很年轻,剑眉朗目,俊秀清明,身材修长挺拔,不乏英挺之气,惟有皮色较一般人黝黑,显是长久日晒风吹的结果。 此人头戴玄色幞头、身着绸料群青褙子常服,除了腰间挂着的一个鹰纹乌玉环佩外,别无长物,也不知是本未携带,抑或是被劫杀者蓄意夺走,反正完美地诠释了“无名氏”这三个字。 上下梭巡了一下,赵重幻眉尖轻轻一拧,他拿起那鹰纹乌玉迎光一照,玉质顿似血流,那鹰纹雕琢如生,纤毫毕现,似血色鹏鸟展翅,傲然浮空,一看即知绝非凡品。 看此人穿着打扮,不似混迹瓦肆的贩夫走卒,但是他的肤色却又黝黑异常于那些江南富庶人家子弟。 莫非是为大户人家跑腿办事的下吏?可一般下吏却必定佩不起如此珍贵的玉石。 顿了一下,赵重幻放下乌玉,又执起对方垂落的手,左右观察了一番,愈发疑惑,轻轻自语道:“怎么像是个鞑人?“ 小丫鬟耳尖,一听他的话顿时面现忧虑,拉了拉赵重幻的衣袖,口中咿呀了一声,原来竟是个哑子。 赵重幻望了小丫鬟一眼,扬手抚了抚对方小巧的耳廓,温和道:“阿昭不必担忧!我就是看他手上茧子的位置很特别,显是常年拉弓射箭所致,江南鲜有如此的!” 阿昭闻言比划了个手势。 “无妨,不过就是路边捡的,等明日让隗槐去县衙知会一声便好,不会惹麻烦的!”赵重幻道。 听他如此一说,阿昭便安下心来。 顷刻,犀存将疗伤器具、热水等准备齐全送了进来。 “再去取一两野菊、无灰酒一碗,哦,去隔壁三婶家讨一壶她小孙儿的童子溺!“赵重幻一边吩咐一边手脚利落地为伤者剪去染了半身血迹的衣物。 犀存一愣:“要童子溺做甚?“ “煎药!“ 犀存噎住,倒是第一次听自家小相公开具如此别开生面的方子,她瞥了那伤者一眼,暗自替他念了声“阿弥陀佛”。 对于犀存的诧异,赵重幻眼皮子也不抬,只在阿昭帮助下迅速清理伤者创口。 很快,他拿出银针先为其施针止血护住心脉,而后将那人折断的两根肋骨整骨固定好。 接着他又捻了根自制的丝线与鱼针,似江南绣娘般修长的皙白手指上下一通翻飞,顷刻就飞针走线地将那裂开的狰狞伤口细细缝合住。 最后再匀称地撒上白药止血、裹上纱布,整个过程也不过半炷香的时辰。 那伤者早失血过多昏死过去,这番折腾全无知觉,连呻吟都无一声,倒也免了使用麻沸散的麻烦。 赵重幻欣赏了一下自己缝合的创口,唇角微微一扬:想来这大半年辰光的义房没有白去,如今的缝合手法竟娴熟至此了! 等到犀存煎好药送进来,发现自己的主子已经拿了一本书在翻看了。 她不由想,若不去纠结那张脸孔,单单看他灯下握书凝神的姿态,实在觉得他清朗雅致至极,仿似烟雨西湖,断桥残雪,疏横浓淡一卷水墨般逸远超脱。 她一边拿出芦笛管给伤者灌药,一边望着赵重幻不怎么美的脸抱怨道:“小相公,你到了临安府这大半年一天天的甚也不管,就整天去义房待着,现在还大半夜的捡个快死的男人回来让我给他灌童子溺,真打算跟阎王爷抢人哪?“ 赵重幻沔她一眼,寡淡的脸庞上那春露沾润的眸落了烛火鎏金轻荡的光,被修长睫毛筛成丝丝缕缕,粼粼间似西湖春水,莹然生辉。 “生气了?“他低低一笑道。 “属下能有什么气好生!左右不过陪着您在这临安城里逍遥呗!“话虽如此说,但犀存的眉色间明显写着”我不高兴“几个字。 阿昭走过去拉拉犀存衣袖。 犀存一瞪她:“你反正是小相公说甚都点头的,拉我干嘛!” 阿昭也有点哭笑不得,依旧讨好地比划道:“小相公累了,阿昭先伺候他休息,姐姐明日再教训我们!” “去去去!”犀存没好气地挥挥手,“别怪我一不小心今夜将此人照顾到阎王殿的名册子上去!” 赵重幻唇角一勾,自然晓得犀存嘴硬心软的性子,也不与她多辩,丢下书册便走了。 走了两步,他又回头道:“犀存,等一下记得去院落外把这人的血迹处理一下,别明早吓坏邻居!” 犀存颔首示意明白。 回到简朴淡雅的厢房中,阿昭忙着准备洗漱什物去了。 赵重幻径自落坐于铜镜前,一张不起眼的脸庞映入镜中,端详了须臾,他状似随意般抬手在自己耳后摸索了一下。 轻轻磋磨撕剥间,很快,他手上捻着一副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而铜镜里恍然间也现出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来—— 那镜子中竟是一位妙龄少女才有的清绝容颜,肤如邢白瓷,眉比春山黛,唇朱不必点,恍若岫云出碧空,秋水落芙蓉,镜花映水月,风流不尽。 而那双人人都觉得放错了位置的点漆墨眸此刻按在这般面庞之上方才不算辜负了老天爷的造化。 但老天爷造她时终究还是另发挥了想象,居然在她左额处施留了一块淡青印记,似上好的素锦被染了异色,颇为可惜。 烛光下映在镜中的印记泛出幽幽光泽,恍惚有些幻化的错觉。 那是一个近似青莲状的印记,落在她皙白瓷润的肌肤上,彷佛天山之巅白雪凛冽中的一朵雪莲花,肆意而妖异地盛放。 这印记似胎记,又不太像胎记,从她记事起就一直存在着,不痛不痒,她亦不在意。只是最近几年,感觉这印记依稀有变大的迹象,她也翻遍医药典籍去查找相似情形,却查无所获。 师父在她及笄之期也曾配制药方欲为她化去印记,但却没有成功。不过她本对容貌一事就未抱期待之心,便随它去了。 只是隗槐大抵从未怀疑过他眼中仰慕的男子——强悍到死人现场拼碗玩就找到案子疑点、打马直接剥光人衣袍、钻义房比跑章台勤快、性子比深潭碧水还不可测的同僚——会是为位姑娘家。 而她善博,不仅会博戏,还会博命。 此番出山,便为了博命而来。 第四录:不速客 赵重幻抬手遮住额上那青莲印,似灯下看美人般端详着镜中人的样貌,其实偶尔连她自己也凝之忘神,亦忍不住好奇生养她的双亲该是如何的秀逸出尘! 可惜,她懂事起便知晓自己在这世上不过是孤身盼活,险中求存。 若非那年文师叔救了她、又将她送到乌有师父门下学艺,大抵她早就沉沦到丈软红尘中不知所踪了。 阿昭进来时见小相公已经变回小娘子,不由一笑,放下用具打手势道:“小相公,你手艺那么好,怎么给自己做的面皮子那么不好看?给我们做的就挺好看的!” 赵重幻唇角一扬,细致地将人皮面具整理好收回一个精巧的黑漆描金沉香木匣子里。 这面具她做了三副,有俊有丑,留着备用的。 不过既然如今在玩大隐于市的游戏,好歹也要懂得收敛,一张平淡到让人记不住的脸孔是居家躲祸之必备。 躲祸这茬事就说来话长了—— 她师父老人家年纪一把,不知待在雁雍山中种种花、养养老,偏闲来无事想给她出点难题—— 美其名曰是为了考验她作为他唯一关门女弟子的卓绝能力。 于是乎,他老人家毫不心慈手软地让虚门宗里的徒子徒孙们在江湖上四处散播她是“窃贼”的谣言。 硬生生将她一个纯洁无邪美貌小娘子给编排成盗了道家名派虚门宗秘宗之宝《素虚经》、又逃得不知所踪的卑鄙妖女。 虚门宗是江南武林第一道宗,掌门宗主乌有先生来历不明,却在短短三十年内将虚门宗发展成江南第一道宗,宗下御三门,门徒数千众,以不涉江湖事、中正冲淡的修道宗旨而出名。 而《素虚经》,传说是当年葛洪老先生除了《抱朴子》外晚年又悄无声息地留下的另一本秘书—— 此书为谶纬之学,是他根据仙师郑隐先生的遗作所修编。 据言得此书者不但可以解众生命相,还可预知天下兴亡,通千年幽密,真可谓是一本能堪破天机的奇书了。 原先此书一直静静地活在传说里,无人识得,偶尔听说过的人也不过就表示个仰慕意思意思。 可如今被虚门宗如此一放话,用脚板去想也能料到那些个热衷寻宝猎奇的江湖人士得群情沸腾到何种程度,毫不意外地便是一波一波闲人们四处打探,挖地三尺也要寻找到她。 烦得她惟有戴上张假皮子躲在临安城里,干点自己热爱的小事业——比如钻研钻研人体医学——而去义房观察解尸便是了解人体的绝好机会。 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素虚经》这般的神典。 所谓秘宗之宝不过就是师父那老顽童给换了张封皮子的《周易》罢了,想要的话书坊中一本《周易》才一百钱,要多少都有。 还有那“素虚”二字,但凡胸中存了些许点墨的士子秀才们皆能从字面上理解出“素来一场空”的意思。 可惜江湖上的草莽人士文化水平堪忧,全然不懂这个道理,当然这个小细节也充分说明多念书的重要性。 若不是她机警地易容躲在这临安府钱塘县衙里,大概早就被那些寻宝的江湖大侠们给五花大绑、头上顶蜡脚底烧柴、叫嚣着要将她丢到钱塘江喂鱼以吓唬她交出所谓秘宗之宝了。 这桩冤案只教会她认清一件事:当年再走投无路也不该拜那老头子为师,别看他面上道骨仙风,实际就是一肚子坏水,果然一失足成千古恨,悔之晚矣。 暗自将师父声讨一番后,赵重幻由着阿昭帮她挽好发便泡到浴桶中。 伴着磁州黄釉菊花纹熏炉中内悠悠漫延的冰香气息,她打算入了温暖的水中好好浸泡一番。 每日接触尸体,即便在义房结束后再如何清洗也难免会过着些许尸气回来,所以每夜沐浴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 刚舒服地沐了半程,她敏锐的耳尖骤然一动,星湖般灿亮的眸子刹那覆霜般冷意一凛—— 一阵“哗啦”水声,立在青白山水屏后整理什物的阿昭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然被一只素白的手紧紧掩住口。 赵重幻掩唇示意对方噤声,然后指指房顶上蝴蝶瓦被拨动的声音。 阿昭瞬时会意,蹑着手脚走到梳妆台边吹灭蜡台,厢房内霎那间一片昏暗。 随后阿昭被赵重幻一拉,迅速将其掩藏在雕花大床边宝塔纹的红榉木柜后——那里有一个暗格,是她搬来后悄悄设置的,就为了应付突发情况。 藏好阿昭,须臾间她重又套回素青外衫长袍,戴上人皮面具,从容不迫地推门而出。 花墙篱落的院子中清香浮动,夜虫唧唧。一树梨花、三两碧桃,三月开得正是饱满,落在廊下的灯影中,疏落有致,淡笔写意般,意趣天成。 夜风凊凉,吹得墙角一丛幽篁索索作响,连水缸中红莲下眠去的鱼儿也应景地“噗通”一声,透在这无邪静夜中愈发幽然。 “房上的壮士不知深夜来某家这小院有何贵干?” 赵重幻负手立在月色下,一头乌丝只用木簪攒成发髻,依旧是一副籍籍无奇少年郎的打扮,但风姿却莫名朗逸,一派闲庭信步之色。 她清霖滚珠的声音在小院回响,房上悬山顶背面早已一片沉寂。 西厢发现动静的犀存也似影子般飘然而出,手中握着一柄短剑飞身来到赵重幻旁边,眉色沉凝,一改之前絮絮叨叨的街坊气质,她这形象倒令人眼前一亮。 一时四下静寂,静到连风吹发丝的声响都能听见。 听房上没有动静,犀存蹙眉,粗着嗓子微微气恼道:“我看揪下来更快些!” “大哥莫急,万一人家壮士正在思量以什么方式现身呢?”赵重幻揶揄。 “有胆上房,无胆下院,哪方的壮士如此?莫不是衔了耗子的猫!” 犀存一张口舌师承战国纵横家,极少有落了下风的时候,何况那对方还没出声呢,纯粹压倒性优势,“或者觉得面目有碍观瞻,生怕吓着我们?” 她二人正一唱一和,忽然房顶索索几声,衣袂翻飞间落下三个黑影。 来人皆是玄衣劲装,黑罩覆面,携刀仗剑,显然为扒人房角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果然打扮了一番!”见此场景,犀存干脆笑出声来。 赵重幻唇角一勾,不紧不慢地走近对方。 那惟露出眼睛的三人警惕而吃惊地望着她,下意识对视一下,似对眼前这少年的胆色有些错愕—— 如此夜深,自家院子里落下几个不速之客,怎么也得显出些许有诚意的紧张害怕来? 待赵重幻走到面前,三人下意识往后退一步,已然意识到眼前少年大抵并非常人,瞬间他们全身紧绷,其中二人手里兵器唰地亮出来—— “小哥莫要误会,我等不过是来寻人的!”唯一淡定的玄衣人甲出声,很客气道。 赵重幻修眉微挑,神色却如常,一双眸子落着光影似要流出水来般灿亮:“寻人?我这小院只有家兄与我同住,没有外人,何来寻人一说?” “可是外面的血迹直接指到你家!”玄衣人甲缓缓道。 “哦?”赵重幻眼波流转,微微一笑,全无搪塞之言被拆穿的尴尬,“那是我不小心了!” 这群人不是寻她的便好,虽然她不惧来寻宝的人,但是再强的人整日里面对一群群苍蝇蚊子嗡嗡也着实烦恼。 况且在钱塘县找的差事极是符合她的脾性,实在不愿拖家带口地继续流浪了。 三人闻言眼露喜色,玄衣人甲着急道:“果真在此?” “你们都找到证据了,我也不好推脱对?不过呢,人是我救的,他既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我就得为他负责任!” 赵重幻慢条斯理地拂过青袍衣袖上一只小小飞虫,悠悠道,“我这人见识少,但帮人帮到底这条还是懂的!你们既认识于他,也知他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今夜不能动他,待明日我回报了县衙,将这无名氏送过去,你们去县衙认领怎样?” 玄衣人甲一愣,立刻脱口道:“你现在是不想交出他来?” “对的,我二弟就是这个意思!“犀存梗着脖子扬声道,”谁知道你们是什么来路?“ “头领,别跟他们啰嗦了,咱们去寻人就是!“另外二人此刻终于意识到要展现江湖胆识了。 赵重幻身子一侧,给他们让出了空隙,神色浅淡:“可以,我给此人疗伤也没有收一个大钱。不过呢,谈钱太俗气,不若这样———” 她信手一指:“你们现在看哪位壮士勇于奉献的,把肚皮露出来也给我划一刀还回去,就算两清了!” 三人顿时被激,唰地将刀剑齐齐对着赵重幻,围着她排开阵势,显是想要用武力证明她的话太荒唐。 犀存虽握着短剑但却慢慢退至梨树下,望着眼前场景心底默默准备替这三人点一炷香哀悼。 眼见三个玄衣人皆面露凶光、团团围住自己,赵重幻却眉目如常,连衣袂都未动分毫,平常无奇的脸庞愈发沉静:“你们确定不交换一下吗?“ 三人也不再多话,想来亦是利落的江湖好汉,直接刀剑相加就往赵重幻身上而来—— 第五录:乌玉狼 就见三人招式凌厉,你退我进,配合默契,他们一招一式都带着杀气,显然是专业团队杀手。 但是赵重幻却似一阵绿云般在他三人犀利的剑阵中穿梭,若江上扁舟悠游,随浪起伏,却始终保持岿然不惧之色。 玄衣人越杀眉头越重,原本还窃以为合三人之力对付一个毛头小子有点胜之不武,不太讲江湖道义。 如今却发现这少年步法虚飘,片叶不沾般灵活。他们三人暗暗对视一眼,看来今夜是真遇到高手了,要想领走那人大概不易,不由杀机更甚,招招夺命而来—— 房内阿昭躲在暗格中,屏息听着外面呼喝厮杀的动静,她没有自保的能力,由来小相公总是会保护好她再出去跟人打架。 对于小相公的本事,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去形容—— 一来她天生哑子,真也说不出什么;二来她的小相公也确是非一般人物。 据说小相公很小便拜了虚门宗的乌有先生为师,学习武艺跟道法,十几年来,不但武艺精进,性子也愈发逍遥超脱,不拘于世。 而学武修道之余,她所有的功夫都拿来研究各类古代秘籍上的奇技淫巧,天文、地理、律历、占卜、医学等等简直无所不涉,连乌有先生都说她是万中无一的奇女子。 大抵乌有先生就是觉得自己这徒弟非同寻常,便出了那么个刁钻的难题让小相公解。 还说只要她能躲过十二个月的江湖追杀,便可以回雁雍山继任虚门宗三门之一绮门的门主之位。 小相公对于继任门主之类的俗务全无兴致,不过对于可以离开雁雍山出远门一年倒是欢欣鼓舞。 因为去年小相公得了一本什么前朝提刑官编写的断案之书,听犀存说里面尽是些开膛破肚、煮肉辨骨的可怕内容,凡人看了都要躲得远远的。 偏偏小相公看了这书之后如获至宝,竟直接投考了钱塘县的衙役,主动跟着捕头、仵作到处拆验尸骨,每日乐此不疲。 当年。 她年方五岁却父母双亡,一人流浪到雁雍山,饥病交加,偏偏在寻找果腹之食时还遇到山中猛兽。 正当猛兽要扑向她的绝望恐惧之际,突然天降一支白翎箭,如穿云雀般嗖地射入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之中。 猛兽嚎叫吃痛,挣扎着退后三步,庞大的身躯竟轰然倒地,徒余她瑟瑟发抖地瘫坐于地。 未几,她惧怕到布满泪水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苍灰衣袍的小小少年,朗朗天日、青山巍巍间似从天而降的仙人童子般。 他隽秀好看的脸上一双破晓旭阳般的眼睛,微微笑地望着她:“吓傻啦?放心,我的三步倒很管用的!” 她只痴痴望着他虽额上一块青印却依旧掩不住明俊如水的笑容,“呀呀”想要说些什么,但惟张张干裂的唇,一个字也说不出,然后便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从此以后,她便认定了这个小相公。 而后来知道小相公是小娘子时,她心里虽然有点失落,但却越发依赖她了。 心中起愿这辈子都只跟着小相公,服侍她,照顾她,万水千山、刀山火海也不离开。 这厢阿昭抒情还未完毕,篱落小院中的动静业已停止。 就听依稀呻吟声中传来赵重幻轻轻笑言:“你们这些江湖人士忒小气,我既救了那人,你们谢我是应该的,这下子多伤和气是不是?” “你,你到底给我们射了什么针?”那个硬气一点的玄衣人甲摸着脖子痛苦喘息着问。 “就是鱼针而已,对了,还沾了点别人给的说是花林楼买来的寒春醉!哦——-” 赵重幻坦然自若,袖手旁观,避了这三人近百招,不过是为观察三人路数,如今她心中有底,便速战速决。 “家兄给这针取了个好听的名字,说叫什么梨花雪烟针!对,大哥?哪要那般斯文,实际就是鱼针啦!” 花林楼是江湖第一药堂,据说不但提供治人的药,也提供杀人的药。 乍听得“寒春醉”三个字时三人脸色瞬时皆变,她后面拉拉杂杂一段话他们根本就再没力气去听了。 寒春醉,是近年来横空出现在江湖上的一种奇特又邪恶的毒药。 因为过于邪虐而备受江湖极端份子热爱,早已出现许重金也难求一药的盛况。 听说此药会令人又麻又痒狂笑不止,然后陷入幻境,眼前出现心中所恨所爱,所有欲望如鬼手掐住中毒者的心智,令人发狂发颠,直到自我毁灭。 这时倒在旁边的玄衣人乙真的开始浑身抓挠,嘴里克制不住也傻笑起来—— 余下二人恐惧地转头望着对方,玄衣人甲拉着另外一人噗通跪在地上。 “我等只是收钱取那人性命,但没想被他逃脱,生怕无法回去复命才来骚扰少侠!求您大人有大量,赐我等解药,从此我们等再也不敢在江湖露脸!” 赵重幻有点苦恼地一抬手点了那个愈发笑得豪迈的玄衣人乙哑穴。 毕竟三更半夜的,如此鬼哭狼嚎的笑声实在可能吓醒左邻右舍,她淡淡问道:“你三人是西山三鬼?” 玄衣人一愣,顿时彻底慌乱了——对方连面都还没照就通过招式路数瞧出他三人来路,委实非常人也! “求求你,少侠饶命!我等再也不敢出现在少侠面前了!”这二人也不由自主开始抓挠身体,愈加浑身发抖地哀求。 赵重幻沉沉望着他们覆着面罩的脸,一声不响。反正她也不关心他们黑布下的真面目,横竖摘了也不认识。 她幽邃的眸中落了廊下的灯火,似洗练银河,一望无际。过了不知多久,她蓦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丢给他们。 “犀存,把门打开,请三位壮士走!” 犀存眉梢一扬,去开了小院大门。 领头玄衣人甲如逢大赦般接瓷瓶,哆嗦着赶紧倒出瓶中的棕色丸药给其他二人分别服下。 也不敢再多言,更不敢去深想在钱塘县这市井里巷内怎么会隐藏着如此一位江湖高手,惟彼此扶持着踉跄而逃。 “不送啊,要找人明日去县衙!”犀存在后面笑着扬声道。 三人哪里还敢回头,似怕鬼追般飞也跑了。 “几滴痒痒水就怕成这样,什么江湖人士啊!”赵重幻看犀存关好院门,倚着廊下幽怨地哀叹道,“搅扰得我沐个浴也不得安生!” 犀存白她一眼:“您大爷自找的!” 赵重幻双手交合作个揖,调笑道:“姐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犀存不理她,自顾自打算继续回去照顾那个惹来祸端的无名氏。 她先进去唤了暗阁中的阿昭出来。 阿昭见她二人都毫发无伤也不打听原委,只赶紧点了厢房内烛火,重又为赵重幻添了热浴汤。 不过,显然今夜并非焚香沐浴的黄道吉日。 在篱落院门被叩响第五次时,赵重幻的远山眉皱得可以夹住一只云雀,心下道:莫不又是来找那个无名氏的?她开始反省自己为何要多管闲事了,决定等一下就让犀存将那人裹条被子给扔出去。 那厢犀存业已去应了门。 片刻,犀存敲响赵重幻的厢房门,然后便进来递上一个物件。 赵重幻眉目微凝,接过递来的物件仔细察看——居然又是一只乌玉环佩。 她扬手对着烛火透光而视,碧血流淌般的玉质上雕刻了一只大漠苍狼,仰首长啸,栩栩如生,似遥远塞外凄厉西风中的一曲悲歌,苍凉粗犷,冷厉无情。 赵重幻想到无名氏腰间那块同样质地规制的鹰纹环佩,心中蓦然一动—— 这乌玉环佩莫非是某种身份的象征? “敲门的是两个高大的男人,虽然穿着褙子常服,但是口音有点怪,面部轮廓也比较深,不大像江南的人!说他们是做生意的,但是我觉得看上去不像!“犀存掩去嬉皮笑脸认真道,她亦本能察觉出今夜主子救回的那个人大概并非常人。 赵重幻摩挲了几下那狼纹环佩,沉吟片刻,缓缓道:“之前为那人疗伤时看他手部茧子的位置特别,似常年射箭造成的,我就觉得不一样,如今看来这群人真有可能是鞑人。” “想来他们也是循着血迹到这的,特意奉上这乌玉环佩大抵就是为证明身份,“她幽邃的眸子望向犀存略微警惕的脸,”领他们去西厢将人带走,不要多说什么,更别提之前那三个刺客之事!“ 虽不知那些刺客出于何种因由刺杀无名氏,但是如果对方是鞑人,横竖刺杀也算不得坏事了。 犀存点点头,握住赵重幻递回的玉佩出去了。 阿昭一直立在一边没有动静,但神色却显出些许紧张。 赵重幻对她扬扬手,轻笑道:“阿昭别担心,你还信不过你小相公的本事?“ 阿昭闻言倒真放心地点点头——这话她信得! 很快,负手立在窗边的赵重幻就听门外有人过往的响动,未几消失在西厢的那侧。 半盏茶的功夫,那动静又响起来,直至最后惟余下院落门扉关闭的吱呀响声。 犀存再次回来。 “怎样?“赵重幻问。 犀存眸色凝重:“小相公猜得不错,果然是鞑子!他们带了弯刀!“她看见他们抬人时袍服下黑凝的弯刀一闪而过。 赵重幻听闻此言,没有言语,只凝视着晃动如豆的烛火神思渺渺。 第六录:守令 赵重幻知道虽然这临安城中面上依旧是一幅歌舞升平的花花世界锦绣之状,但连坊间市井百姓都知晓整个大宋这十几年来一直处于鞑人的虎视眈眈之中,随时都可能被对方吞噬殆尽。 从理宗朝宝佑六年,北方草原新主蒙哥大汗第一次撒马奶祭天、拔营举兵分成三路攻宋始,朝廷上下就明白这个昔日一起联合灭金的盟友亦非良善之辈。 若不是钓鱼城之战兴元府都统王坚一柱支半壁,不畏牺牲、身先士卒地领着一干四川军民拼死抵抗,将那所向披靡的虎狼之主击杀于旋风火炮之下,大宋早就危在旦夕了。 可本该上下一心抵抗外侮的时刻,这些年却朝廷昏聩,天子庸碌,权臣当道,但凡有些热血见底、激陈鞑人野心边境急急之状的名臣都会被构陷谪迁。 彷佛蒙着眼不看不听,那鞑人便不存在似的。真不知那把持着朝政的蟋蟀宰相的脑回路是怎生的构成! 前几日朝堂之上刚传出流言,中书舍人王应麟因忤逆权相贾似道被贬谪。 而这些年文师叔从当年弹劾内侍董宋臣不果后更是屡遭左迁,一直郁郁不得志无法报效国家。 “鞑人乔装进入临安府显然动机不纯,“赵重幻沉吟道,然后回身走到书桌前,”阿昭,研墨!“ 阿昭赶紧过去。 犀存好奇问:“小相公这是要写信给谁?“ 赵重幻不响,只执起羊毫奋笔疾书。片刻,两份有图有证的书信即成。 “当日我出山文师叔送我时闲谈到临安种种,他曾告诉我朝中权臣中参政知事江万里大人为官清廉、敢言直谏,亦不泯忧国忧民之真心,所以我打算写一份匿名信将此事告知于他。” 她封好信封道,”我也将乌玉环佩的图画在信中,盼望江大人能重视此事,会派人在城中注意这些人!“ 犀存接下信封:“我等会儿就送出去!“她又接过另一封,”这给谁?“ “这封给二师兄!“赵重幻道。 “啊?“犀存一愣,”给流门主的话,不就连先生也知道我们在临安城了吗?“ “你以为师父那老头儿不知我们在临安府?“赵重幻淡淡一笑反问。 犀存跟阿昭对视一眼,很是惊讶,心里不由有点泄气,还以为大隐于市演得很地道呢,原来虚门宗里早都知道,只是放她们逍遥几日罢了。 “别郁闷了!犀存赶紧把信送出去!“ 待犀存走后,遣了阿昭去休息,赵重幻自己却无心睡眠了。 她缓步来到书架前,细细翻找了一下,翻出一张前朝名臣沈括绘制的堪舆《守令图》。 这份《守令图》成图于哲宗元佑二年,是沈括用最先进可靠的方式勘察绘制而成的,是迄今为止最完备详实的宋地疆域图。 原是一直藏于宫中秘阁的朝廷机密,后来因为金人攻宋,宫中许多珍贵资料都毁于战火,《守令图》也开始流落民间。 她因缘巧合得到一副副本,藏于书册中。 默默望着大宋嵯峨连绵、浩荡逶迤的万里山河,她心口竟莫名哀凉。 淮水以北早已百年未归,一直是宋人心中之隐痛,连前朝大诗人陆游临终之时都在殷殷嘱托后代如若江山统一能家祭勿忘。 可是,如今朝廷里贾似道之流专权,人人自危,有理想有抱负的文人武官都是动辄得咎,报国无门。 当今官家更是只事游幸,饱纵酒乐,沉迷女色,对政事完全不管不顾,坚决履行做帝王的福利,而忘却帝王对天下苍生该担当的责任。 其人好欢的名声举国皆知,虽然古来皆说帝王后宫佳丽如云,必定“夜夜不空过“,但是如当今官家这般一夜召幸三十多名女妃的记录也是无人能出其右。 她凝着堪舆图,半晌一动不动。 在国之重器面前,个人的力量多么微不足道。 但她转念又想,国之组成就是万万千千微不足道的个体,每个个体都发挥了自己的力量,就能汇成撼动历史的洪流了! 心念感知间,她不由低低吟唱出岳王当年慷慨激昂之悲歌:“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就山河,朝天阙。“ 可惜即使岳王最后也是遭遇小人构陷,死于酷刑,壮志难酬。 想她十数年间博览典籍无数,纵横古今,奇门外道,无所不读,自然也读过若干兵法战阵之书。 可是她天性是个逍遥畅达之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委实没有给自己树立过一点家国大志。 但这两年看到如文师叔、王应麟等人一腔报国心,却屡屡受权势达贵的阻挠陷害,她听得多了难免一腔少年血的心头也生出几分不平来。 而真正令她开始思虑辗转的,却是到了钱塘县衙这大半年有余,跟着刘捕头厢坊乡里四处奔走,亲眼目睹民生之多艰、朝事之难为,连她这一向浮沉世外的心中亦不时涌出拔刀相助、横刀立马的激愤与豪气来,真想好好替这世道涤荡一丝清气、留一点余地。 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即便是江南第一道宗大家,虚门宗一干弟子也不过就寥寥数千人而已。当真某日鞑人再次刀火南下,虚门宗也会沾染战火,门众溃走,风流云散,一片仓皇。 如此想着,她心中彷佛被什么刺痛了一下。 盯着《守令图》又沉思片刻,她敏锐的耳际突然一动,就听窗外有树叶索落的动静,她知道是犀存回来了。 犀存修的是虚门宗的无影道,属于上乘轻功,脚程极快,这也是师父推荐她给自己护卫的原因之一。 “小相公,信都送出了!”犀存在窗口低低道。 “嗯,去歇着!” 窗外已无声。 翌日。 天光初透,宿鸟殷勤浅唱,临安城中远远传来贩卖洗面水和早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将沉寂一宿的临安城喧嚷得重新焕发生机。 “笃、笃——” 院落门扉又一次在不合时宜的时刻响起,阿昭早已起床清扫整理小院,听到这动静赶紧去看哪位不速之客,也免惊动了入睡不多时的赵重幻。 “阿昭——”门外穿着一身公门皂衣、清爽挺直的隗槐正笑着招呼,手上还捧着油纸包,有几许油渍渗出来。 “呜呜——”阿昭赶紧掩住唇示意他小声点,有些着急地要将他往院子里拖。 隗槐这一阵子常常晚上跟赵重幻一起从钱塘县衙走回家,总是先到赵家,然后他才穿过羊角巷越过两个街口到自己家,所以与阿昭也算比较相熟了。 昨夜半路救了那么个重伤患者,他一夜也没好好睡。 既怕赵家兄长治不了对方,又怕伤者来路不明给赵家带来什么麻烦,索性一大早天麻麻亮就起了床,也不顾父母催着他吃碗药棋面再去衙门里应卯,就直接冲出家门来找赵重幻。 路上他买了一点爱吃的熬肉滚饼,想着来赵家就点热汤一起吃早茶。 “你家小相公还没起?”隗槐见阿昭如此动作神情便好奇问。 向来都是他晨起溜达到赵家小院,小院里赵重幻早就在院中舒展身体,比划着一套他看不大明白的动作,问起赵重幻便道那是他幼年体弱一个道士给传授的强体操。 不过隗槐虽是看不太懂,却本能觉得赵重幻这套动作相当娴熟有型,很是有一番戏台上岳王舞剑的潇洒气度。 阿昭点点头,比划着让他在梨树下的石凳上坐片刻,又给他端来热汤茶水,很是周到。 隗槐想打听昨夜伤者的事,又看不懂阿昭手语,便一时也不多话。 他其实一直对赵重幻他们这兄弟二人带着一个哑子小丫鬟生活的组合感到十分奇异,这也是加深他对赵重幻身上那种不可莫测之感好奇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他不好读书,以前母亲总是拿着笤帚追着他半条街逼他背四书五经,可他委实提不起兴趣来,所以到了十八九岁也只是会些读写罢了。 当然,不读书后果自是不轻,但凡有什么要深入思考的疑难他往往就头疼。 如今碰到赵重幻,凡有想不明白的他便寻其动脑子去,如此这般他倒乐得松阔。只是时间一久那好奇与钦佩便越发如老甬金门放流般滔滔不尽了。 顷刻,也未让隗槐多等,赵重幻便整好衣冠开门来到小院里。那厢赵家兄长也穿了褙子常服从西厢里出来。 清晨空气清爽,初升的朝阳春光和煦,阿昭便将早点端到梨花树下的石桌上。 “你们三人都茹素?”隗槐第一次看赵家兄弟用餐,看着阿昭端出来的素饼、小菜、热粥,有点惊诧。他只道赵重幻一人茹素,没想赵兄长也不近荤腥,“我还买了熬肉滚饼请赵大哥和阿昭呢!” “无妨,我大哥与阿昭皆不茹素。他们只是早上嫌肉食油腻,吃得清淡一些罢了!”赵重幻解释道。 “哦哦!幸好幸好!我说你们都不吃荤腥,我一个人再当你们面吃熬肉滚饼委实太不要脸了!”隗槐松一口气。 阿昭扑哧笑出声,犀存也笑,粗着嗓子道:“隗小兄弟不必忌讳,尽管吃就是!” “对了,”隗槐老实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滚饼,然后就低低问,“昨夜那人怎么样了?” 赵重幻眉也不抬道:“那人伤得太重,大哥医术不精,我们只好半夜将他送去医馆了!” 隗槐附和点头:”对对,赶紧送走,被人追杀,来路也不清楚,别给你们惹了一身骚!” “是是是!”犀存点头应是,“还是隗小哥关心我们兄弟,有礼有礼!”说着放下筷子正儿八经地作个揖。 隗槐急急回礼称不敢。 他二人一来一去,赵重幻权当没看见。 第七录:打杀人 临安城是南宫北市,皇城九里,独占凤凰山麓。 沿着和宁门往北的御街贯穿全城,近宫城南片为府衙官署区,靠北面是太学、景灵宫等所在。 而中间段过了朝天门便是十里御街里最热闹繁华之所在。 御街既是官家于四孟时节到景灵宫祭天祀祖的专用御道,亦是临安黎首百姓营生消遣的重要场所,左右街道集中了数万家商铺,城中半数百姓集居附近。 御街蜿蜒,从万松岭到羊坝头、官巷口,商户林立,天南地北的珍稀货品,但凡能想到的物品都能找到销货商。 及至众安桥,更是形成了都城中最大的消遣场所——北瓦子。 该处杂剧表演日夜不息,间有傀儡戏、杂技、皮影、说书等各式戏艺,每每总有数以千计的看客流连于此。 而临安府内的达官贵人也皆选择居住在御街后面的闹中取静、碧幽安宁之处。 离皇城司不远有一处高门阔院,乌瓦白墙,朱门琐户,雕梁画栋。 曲径通幽的花园中有一位衣着华贵体面的老者坐在一株开得灼灼的垂丝海棠树下的石桌旁,眉心微蹙地读着一份信件,而石桌上还有另外一份待启。 此人便是当今枢密使兼参政知事江万里。 他一字一顿地看着信上的内容,神色随着内容而越发阴沉愤懑,口中喃喃:“真是太胆大妄为!胆大妄为!若非此等奸邪弄臣,我大宋怎会是如今内忧外患的光景!------” 江万里读完信,忿忿地拍了几下桌面,然后无力地将手臂撑在石桌上,苍老的面容笼在朝阳初起的金色光线里。 三月的春风裹着花草的习习香气,眼前生机勃勃的世界却让老人感到一阵秋愁暮寒的悲凉。 他来来回回在脑海里梭巡着信中之言,寥寥几句,却似最锋利的刀扎入他一腔报国之心上。 缓了片刻神,老者才有力气去拆阅另一份信,信上的内容令他骤然站立:“鞑人过江所为何事?莫非——” 他将匿名信件左右打量一遍,那信上有图有真相,言之凿凿,不像无中生有。 他又翻出压在下面的那封同样也是匿名的信,“鞑人也在找他吗?可是到底是何人投来的信件?两份字迹不一,看来可能不是出自同一批人马!“他沉吟思索。 江万里适才还满腔痛苦,突然似灵台有光,脸上神采乍现:”鞑人既然也在找他,是不是跟着鞑人也可以找到他,只要找到他——找到他------就有图存危亡的转机了!” 他削瘦的身躯蓦地有些轻颤,略显慌张地想要唤人,但转念就停下来。 他与贾似道同朝多年,对其手段极是了解,在排除异己上此人天赋异禀,心思缜密,不留余力,这事必不可轻易声张。 他沉沉地环顾自己繁花如锦的园子,远处是执戟的侍卫,隔壁内眷的小园里传来家人愉快说笑之声,可是他却不知如此安祥精美的园子中何处躲着一双眼睛。 他负手来回踱着步子,左右推敲合适去办这事的人选。很快,他眼前一亮,想到一人—— 他回头招来心腹,附耳对他如此如此细说一番。 十里御街上。 御街逶迤西湖一侧,远远可瞧见湖西侧小孤山娉婷曲线。 薄雾青烟下,那远处水阔山依延绵似《溪山清远图》的卷云皴波,坚挺峭秀,点染烟岚,恍者欲雨,遐迩分明,仿若一曲清歌般杳渺悠远,教人望之忘言。 三月三轩辕生辰,是祭祖、祓禊、踏春的好日子。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杜工部一曲《丽人行》诉尽当年上巳节曲江边贵妇们斗富夸奇、禊饮踏青之盛景。 如今西湖边上亦是如此,曲水流觞,游湖咏唱,全城鼎沸。 明日就是三月三,临安城内要举行“真武会“,届时城内会有一番热闹。 钱塘门外的皇家观宇佑圣观明日会设置醮事,侍奉香火,祭天祈福。 官家也会降赐御香,修崇醮录,安排朝贺。 诸宫道宇、诸军寨及殿司衙皆需奉侍香火,贵家士庶亦设醮祈恩,即便是家中无钱设醮的穷困百姓也会酌水献花,以示虔诚。 御街上早早开张的商铺都在掸灰打扫,有条不紊地准备开始一天的营生。 乡里的农户早已进城来挑着新鲜荠菜野货在街边叫卖。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荠菜“视为”聚财“,三月三当日家家户户皆缺不得这一把青翠的春色。 隗槐与赵重幻二人走过十里御街去钱塘县衙当差,路过下瓦子时突然听见巷子里一阵吵嚷。 就见三个男人揪住一个瘦弱的男人推推搡搡往外走。 其中有个沙哑的声音还在高声叫嚷着:“杜鹏,你不能怪哥哥不讲情面,你既打杀了那人,我也就不能徇私枉法!实在是对不住你了!------“ 那个被揪住的年轻男人早慌了手脚,俊秀文气的脸上一片煞白,褙子已经残破,幞头也是歪歪斜斜,全身狼狈不堪,口中嘟嘟囔囔,似心神已溃:“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赵重幻远远听到此语耳际蓦地一动,拉住隗槐道:“那边呼呼喝喝的,咱们看看去!“ 隗槐也注意到那边动静,赶紧点头附和。 周围开张的街坊早已聚作一团,都指指点点在看热闹。 “你们一大早这是作甚?”二人到了那群人跟前,隗槐拿出差役的架势高冷喝道。 三人见他二人过来,立刻露出焦急又谦卑的笑。 其中一个短褂打扮的壮汉赶紧道:“二位官爷来得正巧,我等正要将一个杀人犯给送到县衙去!那,就是这位!” “他真杀人了?”隗槐左右打量了下被抓的文弱男子,诧异道,“杀了谁?” “小人杜飞,是做收蜡生意的。死的是我一位新认识的朋友,唤焦三的!昨日小人不在家,去乡里收货,留贱内在家。” “因为过节,所以是早去早回,连夜赶回来等艮山门开便回家了。哪知不巧昨日傍晚焦三来访,正好碰到我兄弟杜鹏也从太学放假归家,不知因何起了口舌,二人一番拳脚,没料我兄弟竟失手将焦三给打杀了!” “我早上回来发现了这番底故,虽然我兄弟情深,但思前想后我也不能徇私枉法,只好将兄弟送去衙门投案自首,也好求大老爷明察秋毫,饶了兄弟一命!” 杜飞是个体态矮壮的中年男人,衣着较体面,就是长袍边角和脚上粘了些许香灰水浆,想来回家匆忙还未来得及收拾。 他面上虽惊慌却仍旧有礼有节,显然是个长袖善舞、谙于逢迎的生意人。 赵重幻一声不吭立在一旁。 她望着杜飞紧紧抓着杜鹏手腕的手,指甲缝隙里些许乌印,手背青筋粗暴,好似极为紧张这弟弟的安危。 她又看了下杜鹏,他文弱的脸上表情迷惘又痛苦,显然头脑因为这打杀人的重创而失了理智。 隗槐被杜飞一串话说得有点晕,他没料到今日这一大早随意一关心就关心出个打杀人的案子来,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瞥了眼赵重幻。 “死者现在何处?“赵重幻问道。 杜飞赶紧道:“就在我家!小人不敢私自动他!“ “这样,我们先去现场看看!”赵重幻平板板的脸上无甚表情,却有条不紊道,“杜家大哥,麻烦你遣个人去县衙报案!我们先去你家里看一看死者情况!” “那我兄弟该如何是好?”杜飞有点踌躇。 “跟着,有话问他!” 其他二人犹疑地看看杜飞,后者赶紧点头,又差其中一人去钱塘县衙报案。 “你们不必将他抓得那么紧,他手都紫了!”赵重幻淡淡道。 杜飞瞥眼一瞧,很是心疼地赶忙松开:“我兄弟打杀人后有点失控了,我怕他再伤人!”他拉过杜鹏的手腕,轻轻揉了揉。 杜鹏却不理会,依旧口中喃喃:“哥哥,我打杀人了,打杀人了——” “莫怕,莫怕,哥哥会给你请讼师的!你莫怕!哥哥一定救你性命,你休得胡乱抵抗才是!”杜飞低低劝慰。 此言似被杜鹏听了进去般,渐渐平静下来。 讼师又被称为官鬼,主要工作内容是替人书写诉状。 不过这类人为获财物,常常亦会为当事者出谋划策,甚至不惜做助纣为虐,贿赂官吏,把持讼事,有时甚至还会以所获内情而挟持讼者多出钱财来雇佣他们,所以名声都不太佳。 可是讼师一般也是极为懂得律法,又与官衙里的官员关系紧密,所以但凡家中有点家底却遭了官司的还是优先想着寻个讼师去操执讼柄,以图后安。 隗槐听杜飞如此说话,也有点感动,捅捅赵重幻道:“这哥俩倒真帮扶!哥哥又讲理,不徇私,真难得!” 赵重幻一笑也点头称是。 几人很快转回杜飞所经营的蜡铺。 蜡铺门口也聚集些许人,显然一早听说杜家老二打杀人的事,大家伙同情有之,惊诧有之,惋惜有之。 杜家蜡铺前店后居,穿过不大的铺子后面就是一进院落,一间客堂、楼上厢房,左右厨房杂间,典型的临安民居。 院中有一妇人正低头坐于一处杏花树下,她身着淡荷罗裙配织金短衫,腰间一条绣花裹肚,身姿苗条,纤秾合度,捧着丝巾扶着额头不见脸面。 突然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她似惊吓般立刻抬头站了起来。 赵重幻望着那女子,就见她面貌秀雅,体态袅娜,髻挽山云,俏丽娇美不似普通街坊商户妇女。 此刻大概因为家中变故正眼中含泪,似春花滚露,更有一种我见犹怜的娇弱气质,是个标致的美人儿。 她又瞥了眼杜飞粗壮的身影,心道:娶了如花美眷,这个蜡铺老板运气真是不错!不过,看这妇人打扮,想来丈夫待她也是怜惜。 “娘子,我们刚到巷口就遇见官差大人了!“杜飞赶忙跟妇人解释原委,转头又跟隗槐、赵重幻道,”这是我家娘子刘氏!“ 刘氏哀戚的神色颇为紧张,颤抖着嗓子低低道了个福。 隗槐最见不得如此神态的妇人,他脸上一红,挥挥手道:“大娘子不必害怕,我们就是来看看打杀现场,以免被街坊们看热闹破坏了!“ “不会不会,我特意请了二位街坊守着的!“杜飞似安排得极为周到。 隗槐见杜飞如此,又不由赞赏了下。 那客堂内是立着二位街坊,一见杜飞带了差役而来就赶紧避在一侧。 那死者焦三正跌坐于客堂西侧墙角边,一张圆凳跌在他身侧。 他一身苍灰褙子常服,发髻散乱,头脸处尽是青赤乌痕,双目紧闭,唇色泛青,嘴角血迹渗出。 有些粗壮的身体蜷缩一团,似一团灰色的絮团无力地堆在墙角一般,显是早已死去多时。 第八录:贼心人 赵重幻没有多言,她掏出一只自制手套戴上,便在死者的伤处仔细察看。 很快,她又掀开焦三的衣物,四下检查了一番。此人身上也有些青紫交错的殴打伤处,不过致命伤应该就是在头部。 但是就在她的手轻轻按压伤处时,她平板的脸慢慢有了点变化,眉头微微拧起,眸色有些疑惑。 不过这时她却停了下来,并未继续检查。 验尸的工作还需要有籍仵作亲自操验,记录在案方可为呈堂证供,她既不愿拜秦师傅为师,自不能喧宾夺主。 而且绝大部分验尸,都需要借助些工具材料,纯靠肉眼会有偏差,况大部分情况是单靠肉眼也无法识别的。 她立起来四周打量了一下。 杜家客堂布置得简洁雅致,家具拙朴,博古林立,三两幅山水画卷列于壁上,意境悠远,倒颇有些太学生家该有的博雅文气。 左侧墙壁上还悬了一幅东坡居士的楷书诗贴《定风波》,字体爽利挺秀,骨力遒劲,以均匀瘦硬见长,显然书写者摹习的是柳公权的笔法。 惟一与客堂格格不入的是右侧相仿位置却张贴了一张红纸书写的“福”字,大抵是年节的时候讨个吉利。 赵重幻留心到那幅《定风波》的落款是杜子安,估计是杜鹏的笔墨。 能从商籍子弟一路考进太学,想来这位太学生的学识水平确是不低,一手柳体就尽得柳公风骨。 她思及此处,不由回头瞥了眼那厢由隗槐看住的杜鹏。 那杜鹏似乎已经安静下来,只呆呆愣愣地立于院子中,眸色无神。 赵重幻将杜家四下里都巡走了一遍,杜飞亦步亦趋地跟着。 杜家处处都收拾得很清爽,看这屋中并无仆妇,不由问道:“府上收拾得齐整,想来大娘子是个利索的女子!” 杜飞笑笑:“有个仆妇的,前日要回家过节,就先让她回去了!不过一般都是我娘子嘱咐安排那仆妇整理屋舍,确实巧心思都是我娘子动的!” “这院落是祖上传下来的,再年兄弟若是娶亲,愿意就合家居住,不愿我也在攒钱为他另赁一间院落的!”他这爱护兄弟的心意倒是拳拳。 即便是杂物间,虽都是日常杂物,也是井井有条。惟有靠墙处摆放了一只木箱,那箱子下面隐约有细碎白沙颗粒散落,想来是什么什物撒了未曾打扫彻底。 看她盯着那箱子看了几眼,杜飞立刻解释:“那箱子里是前日买了些三月三打醮祭祀要用的什物。” 赵重幻随意点点头。 “杜大哥,你可有知道杜飞为何与焦三起了冲突?”赵重幻突然问道。 杜飞顿时脸色一变,眉心攒成川字,似有难言之隐。 赵重幻不动声色地凝着他,未几,缓缓道:“此事攸关你兄弟性命,只有将事实真相说清楚,才能挽救你弟弟的性命!” 杜飞突然抬手甩了自己一耳光,眼眶都急红:“事关我娘子名节,我——” 赵重幻见他如此立刻明白其中因由,但没有打断,只定定看着对方。 “都是我交友不慎,这个焦三是艮山门外跑船的,前些日子我下乡曾搭过他一次船。” “我一次收货将盘缠用尽,还很体谅地赊了我一次船费,我便认定此人很是爽快,后来就又租了他船几次。” “昨日因为知晓兄弟傍晚要从太学回来,所以白日里才留贱内一人在家看守店铺。“ “不曾想那焦三却傍晚趁机来我家,拿着欠条说是讨要船资。因我也曾与娘子谈论过此人,所以我娘子虽未见过他,却也是知晓这个人的。有感于他仗义,便邀请他喝杯茶。” “岂料这人表面道貌岸然,却是个小人,见我娘子容貌不凡,竟然起了贼心,趁我娘子去给他准备茶水时尾随她来到后院想要——”杜飞一时激愤地说不下去。 赵重幻也不劝解,也不妨碍,只待他情绪过去。 “幸运的是我兄弟那时正好回来,听到后院中动静拼命护着他嫂嫂。我们父母去世早,兄弟年幼就失怙恃,长嫂如母,他对焦三禽兽不如的行径心中愤怒异常,于是就一时没有忍住,失手将这人给打杀了——” 按杜飞如此的说法,就是那焦三辱人妇女不成,遭人亲人打杀,听上去确是死有余辜。 “那为何昨夜不赶紧报官?”赵重幻道。 “贱内早就吓得六神无主,我兄弟是太学生,如今将人打杀后也吓得魂飞魄散!他二人昨夜就守着焦三在此枯坐了一夜——”杜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我兄弟好不容易考上太学,如今为了兄嫂遭此大难,我怎么对得起爹娘临终托付!” 赵重幻刚待开口,就听门外一阵喧哗,想来是沈捕头带着秦师傅他们来了—— 她不便再多说什么,便走出杂物间。杜飞也赶紧跟了出来。 出来一瞧,看见带头的竟然不是平常的刘捕头,却是方县尉亲自来了。 方县尉一到现场就高声喝道:“快将一干闲杂人等都请出去,此打杀现场,哪里是随意给人看热闹的!” 帮着看守焦三尸体的街坊原是留在院子一侧看热闹,一听此话不敢逗留,贴着墙角推搡着赶紧退出杜家院子。其他的街坊也只敢远远立在院门附近张看,都是嗡嗡好奇议论之声。 三月三真武会前夕,治内又有打杀人的命案发生,看来王县令也觉得头比斗大,不敢怠慢,所以吩咐方县尉亲自领人前来验看现场。 “周阿平、孙集,你二人赶紧先去验看死者情况!刘捕头找当事人了解情况!”方县尉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眼细眉长,嘴上留了一撮八字胡,目光精明严厉。 他一眼看见隗槐、赵重幻二人,便大喝道:“你二人就末等差役,又非捕快仵作,怎可不先回县衙通报就自行来到凶杀现场?莫非是为抢功冒进不成?” 那厢跟在后头的周阿平跟孙集听方县尉此言都不动声色地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 隗槐一听此话吓得一愣,口舌顿时打结,不敢多话。 赵重幻倒是面无表情,声音平平道:“回县尉大人话,小的二人只是去县衙点卯路上遇见这杜家兄长大义灭亲押着打杀人的亲弟。” “后来知道这嫌犯却是位太学生,身份不同,小的怕现场被破坏错冤了好人,于是就自作主张带着隗槐来到这里!小的越职,还请大人责罚!” 一通话说得有礼有节,却令方县尉更加着恼。 赵重幻最近因为寥寥几句话堪破一桩乡人被仇杀的案子,还得了王县令夸赞,在钱塘县衙内一时风头劲起。 可既有人佩服于她,也就有人看她不顺眼,特别是秦师傅的两个学徒。 再者秦师傅二徒中唤作阿平的还是方县尉远方表亲,此人也是机敏伶俐,原先一直是秦师傅的得力徒弟,可赵重幻半路杀将进来,顿时令他相形见拙。 仵作本是贱籍,但却是人命官司里最重要的证据提取环节之一,难免就会有疑犯苦主家人为了私利而动了私心。 如今朝廷忧患,从上到小政令不畅,赏罚不明,行事不公,为私利徇私舞弊者更是屡见不鲜,连小小的仵作之职都能成为财物获得的途径,使得这一行当倒成了香饽饽。 原先秦仵作年事渐高,要将职位退让出来,周阿平、孙集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不让人选。 却不想半路杀出个末等差役,闲来没事就往义房里钻,还得了秦师傅青眼,生生抢了他二人的饭碗。 这让他二人如何能忍? 周阿平作为方县尉的表亲自然不遗余力地发挥其与长官的优势关系,家长里短闲谈间就爽爽快快地将赵重幻这么个小小末等差役给刻画成了一个奸邪钻营、急功近利的小人形象,让方县尉对其人充满厌恶。 “你一个小小衙役倒伶牙俐齿,”见赵重幻不卑不亢的模样,方县尉越发火冒,瞪大细眼,睚眦欲裂状,“来人,既然他认了责罚,那就给他三十大棍,让他以后牢记自己的职责!” 刘捕快见方县尉震怒,不由赶紧上来转圜,凑到他耳际道:“县尉大人莫急,他二人就是年纪小,不懂事!他既认了责罚,也不急在一时当着百姓的面杖责他们,也会损了我们县衙的威严,等这里勘看清楚了,回去再让他们领罚也不迟!” 方县尉眯眼瞥了刘捕快一眼,沉吟一下,便还是给了这个三十年工龄老捕快一点薄面:“既有刘捕快给你们求情,待回去县衙再杖责不迟,你二人先退开,将死者、嫌犯都交给其他人处理!” 隗槐一字也不敢多言,赶紧拉着赵重幻退避到小院角落。 就见周阿平领着孙集趾高气昂地走进杜家客堂检验焦三尸首。 赵重幻瞅了眼隗槐,后者立刻明白,于是小心翼翼挪着脚步来到一个相熟差役那:“怎么秦仵作今日没来?” 那差役也小声道:“昨夜秦仵作家里请客,说是喝多了点酒跌了一跤,将左侧腿脚摔断了,早上来衙里办了假单,他年纪又大了,不歇个个月肯定好不了!” 听如此一说,隗槐侧目看了赵重幻一眼。 赵重幻微微一颔首,示意明白了。 隗槐又悄悄遁回来,低声说:“以后这义房你要去不得了,那周阿平、孙集必定为难于你!” 赵重幻轻扬了下唇角,自是知晓那二人对她厌恶至极,刚才方县尉给她的就是下马威,让她认清楚形势。 “我倒无所谓,只是这杜鹏的冤屈落在他们手上大概是洗刷不了了!”她沉默了片刻,突然低低道。 隗槐一愣,顿时一股敬仰的小激动:“你都知道真相啦?“ “看到疑点了,要找证据证实——“赵重幻道。 “我们悄悄告诉刘捕快去!“ 赵重幻摇摇头,示意隗槐先稍安勿躁,静待方县尉他们的动静再说。 她想了下,还是捅了捅隗槐:“你溜出去问问街坊,杜鹏的表字是不是子安?“然后她又嘱咐他打听了几桩看似无干的事。 隗槐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趁着方县尉不理会这边时,便装着要方便溜了出去。 赵重幻若无其事地靠在墙角,她的视线很快却落在了瑟缩于一边的杜飞娘子刘氏的身上,眸色不由沉凝。 第九录:内舍生 那厢边。 周阿平、孙集张了布帘在方县尉关注下开始检验尸体,刘捕快则召集疑犯以及其家人于一侧细细询问情况。 周阿平一直跟着秦仵作,也算有经验的验手,如今秦仵作不在,自然是他独挡一面。孙集在一旁记录他的查勘验文。 “男尸,身长五尺七寸,体型中等,偏壮。身穿苍灰褙子常服,无帽,发髻凌乱。没有身份文牒,看年龄大概四十岁左右。尸体靠墙蜷缩,有打斗痕迹。尸体头部有伤,伤口乌赤青紫,口唇灰白,口中有血迹流出。“ “顶心,发际、耳孔、鼻孔、喉口、粪门皆无异物。四肢俱完好。身体胸口、脖颈也有青紫伤处。其他处无伤。尸体已僵硬,推断死亡已有四五个时辰以上。“周阿平缓缓道。 “看来确是殴打致死无疑吗?”方县尉问道。 “回大人,是的!” 刘捕快也在询问杜家夫妇及杜鹏,不过因为刘氏情绪波动比较严重,询问起来有些难度。杜鹏更是目光呆滞,颠三倒四,所以基本都是由杜飞一人回话。 赵重幻听着他们那边的动静,随手扯了一根树枝把玩。 很快,隗槐又溜了进来。 “重幻,你让我问的事情我都打听到了——”隗槐小声道。 赵重幻一拉他衣袖,示意噤声。 隗槐飞快地瞥了方县尉他们那个方向一眼,以口型道:“等回去再告诉你!” 很快,周阿平他们检验完毕,刘捕快要拘拿杜鹏先回县衙暂押。 一直翘着二郎腿闲坐在杏花树下品茗的方县尉看下属们都尾声了,便清清嗓子站起来道:“既然事实都基本认定,就先将杜鹏带回县衙大牢暂押。” 说着他看一眼杜飞,“你兄弟这打杀人的罪名大概难去了,你既然适才有带疑犯去县衙自首的心意,我且容你去寻个好一点讼师,为你兄弟写清楚诉状!” “多谢大人提醒!”杜飞“嘭嗵”一下子屈膝跪地,“求大人开恩容我再跟兄弟嘱咐一句!” 方县尉倒也不为难,一努嘴:“去!” 杜飞赶紧走到被衙役解押住的杜鹏身边,低低道:“鹏哥,你是为了嫂嫂才失手打杀那人的,一定不要胡乱认供。哥哥为你找彭大状,求他给你执讼,你在里面耐心等待!” 杜鹏似听懂兄长这番话,眼泪都要滚出来了:“哥哥,我不是有意打杀他的,不是有意的——” 杜飞抑住自己的眼泪也道:“你等着哥哥啊——等着——” 周围人见这兄弟如此这般情真,也有些唏嘘。 隗槐更是几乎要红了眼眶:“这兄弟感情甚是令人羡慕啊!”转头他看了眼赵重幻,“重幻,你说杜鹏无辜他就一定无辜,你给他想想办法!好不容易考上太学,多可惜啊!” 赵重幻眉尖微扬了下:“你还是想想我们等会儿回去那三十大棍该怎么办!” 隗槐顿时天雷滚滚,热汤打花,蔫了。 三十大棍,虽说可能衙门的差役兄弟会手下留情点,但是这打下去怎么也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 最凄惨的是明天就是热闹非凡的真武会,他还想烧几柱香求真武大帝保佑给他早早娶个新媳妇呢,这岂不是连香灰都蹭不到半分? 衙役们收敛好死者尸体,押着杜鹏随着方县尉浩浩荡荡往钱塘县衙而去。 临走,方县尉盯着赵重幻、隗槐二人冷冷道:“你二人既承认越职,现在跟着回去领罚!” 其他衙役都同情地望了眼他二人,惟有周阿平、孙集嘲笑地看他们一眼,仰首挺胸地走了。 隗槐有点无精打采道:“早知道咱们就不多管闲事了!” 赵重幻拍拍他肩:“你上次不就早说怕万一在衙门里当差惹了祸事,你母亲早就去昭庆寺为你求了平安符了吗?这回杖责正好也让那平安符显显灵!” 隗槐一时噎住,直道“交友不慎、交友不慎”! 赵重幻也不看隗槐的苦脸,又瞥了眼立在一侧满脸愁苦的杜飞夫妇,眸色一深,拉着隗槐走了。 钱塘县署离钱塘门很近,明日因着香会,连县署前的大道也是人来人往。 钱塘门外的香市闻名江南。 一个观世音的圣诞,就有三期香会:第一期二月十九;第二期六月十九,第三期九月十九。 然后,三月三是真武大帝的诞辰,七月初一到十六是东狱大帝的朝圣,七月十五又是中元节。 可谓一年里半年是香会。临安城里的三百六十行,每年也都指望这香市,靠它坐吃一年。 明日香会,城门下今日已经人如川流,热闹非凡。 钱塘门是扼要之地,城里的人从陆路去出,要走钱塘门。松木场下船的下三府香客进城,也要走钱塘门。 所以但凡香会,钱塘门就成了临安府中十三个旱门、五个水门中最吵杂繁闹的所在。 一行人押着疑犯回到县衙。 王县令正在处理公文。 他看起来文质彬彬,虽过而立,但是面色白皙,脸上无须,身材清矍,倒显得很是年轻。见此情形他问明案子情由,就先让人将杜鹏给扣押进大牢候审。 方县尉处理好案子,就将一直立在一侧的赵重幻跟隗槐叫到跟前。 他对着王县令道:“这二人一大早遇到命案不知先到县衙跟长官汇报,却私自先去了案发现场。小小末等差役擅自越职,论理该杖责三十,若不是刘捕快求情,我当场就要给他们处罚以儆效尤。现在既然回到县衙,我还是先告知大人一声。” 王县令看看赵重幻,最近自然也了解这个少年出人意料的才智,心里有些惜才。 原还想过了真武大会后好好考察一下这少年,看看可堪重用否,今日倒被方县尉抓到错处,委实可惜。 但是方县尉是钱塘县署的老资格,凡事连他都礼让三分,自然不好当面直接就否决这项惩罚,便道: “你二人虽年少,也才来县衙当差不久,但是越职一事你二人心中该是有数,以后不可再犯!这样,因为明日真武大会,县衙人手也是紧张,我看能否请方大人宽限一下,等到香会结束后再商量如何处置你们!” 方县尉见王县令如此说,也不好反驳了王县令,便顺水推舟道:“那就给你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明日好好在治内巡查,最好小心行事,别再给我抓住!”他这话显然是对着赵重幻说的。 隗槐赶忙一拉赵重幻屈一膝跪下。 方县尉盯着赵重幻平板板的脸,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那你二人平日行事要多加注意,进了官衙,凡事都有规矩方圆,以后再不可以自作主张,擅自越职行事!”王县令温和道,“既然你们是第一个到达打杀案现场的,就去协助一下刘捕快,看看有什么需要的!” “是!多谢大人救命!”隗槐高兴地行个大礼道。 平日王县令就不是冷面严肃之人,所以县衙差役对如此和蔼的长官都很是亲近。 相较于黑面粗声的方县尉,大家伙觉得县令大人就跟香会中讲经解厄的法师一般亲切。 赵重幻也欲行礼致谢,被王县令挥挥手制止了,他凝着赵重幻淬炼星光般的眼睛看了几秒,缓缓道:“你去帮着刘捕快尽快将此案查证清楚!结案后,来找本官,本官有话对你说!” 赵重幻微怔,应答下来,便拉着隗槐退了出去。 甫一出来,隗槐就拼命拍着胸口长吁短叹:“差点就挨板子!还是王大人和蔼可亲,那县尉大人简直——” 赵重幻一捅他,他立刻意识自己失言,赶紧闭嘴。 “不过,”过了几秒隗槐还是忍不住开口,“王大人命我俩去协助刘捕快,那是不是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去义房了?” “义房总要去的!你先说说我让你去打听的消息!”赵重幻道。 “哦哦,你让我去问杜鹏表字,确实是子安。他们那个坊这些年就出了这么一个太学生,所以大家伙很是羡慕杜家!家里但凡有孩子读书的,也总拿杜鹏作榜样,激励孩子!“ 大宋太学是士子除科举制外又一个可以学优则仕的富贵通达之途。 历朝历代皆有太学,但是大宋至王安石变法推“三舍法“,以学校教育取代科举考试始,太学规模得以扩大,制度也极为完善。 太学生被分为三等,分别是上舍、内舍和外舍,其中以上舍为最高阶。 凡上舍生考试优异者可以直接授予官职,即使成绩下等者,也可以直接参加科举试中的省试。他们还可以担任太学管理岗位,每月领取俸禄。 “杜鹏是内舍生,今年可以参加上舍生进阶考试,如若成绩优异,考取上等上舍生,就直接可以授予官职了,即使是下等,也直接可以参加进士科省试!“隗槐对于学习好的人总是极其佩服,”可是如今杜鹏却卷入这等打杀人的案子里,那前途真是堪忧了!“他一边说一边感叹惋惜。 赵重幻听他此语,没有多言,只是凝着县衙院子里碧绿婆娑的树影一动不动。那树影随风轻晃,摇碎一地春光的细屑,彷佛时光的倾诉,不怨不尤,淡然从容。 “杜飞对他这个兄弟也是爱护得就跟眼珠子似的,据说家里所有字画都是杜鹏所作,杜飞常常会有生意朋友往来,每次人来他都会很得意地将弟弟的书画向别人展示一遍!“ “不过,有一个街坊倒说了个怪事,说年后有一天他去杜飞家闲走,看见杜飞在院中用火盆正烧掉一卷字画,问他,他说是兄弟画坏了的。其实画坏了大可撕掉即可,完全没必要去烧掉!“ “他可看见烧掉的是什么内容的字画?“赵重幻眉尖微挑问道。 “他也没看全,也烧得差不多了,就看见最后有个‘欢’字!“隗槐道。 欢? 赵重幻想起杜家客堂墙上那怪异的”福”字,心中一动。 第十录:缠喉风 隗槐继续发挥包打听的美好潜质:“杜家兄弟感情好,杜家夫妇感情也是没得说,杜飞对他的这个大娘子那是一个温存怜惜,大方体贴。” “唯一可惜的是成婚五年多来至今未曾生养,据说杜飞一直四处给他娘子寻医问药,虽还是没看见好转,他却一点也没有因为这个而怠慢他娘子。” “你说,这杜飞虽是个商户,却很是有一番谦谦君子的风度,对家里人那真是没得说!”他又开始钦佩之至了。 赵重幻也附和点头:“昨天傍晚那焦三来蜡铺时,可有街坊注意到?” “有的,隔壁竹器铺的老板就说看见个穿苍灰衣袍的男人进了蜡铺,身形跟杜飞有点像,他还以为是杜飞回来了!早上出门杜飞曾托他看顾点自家蜡铺,说要第二天才回来,还说杜鹏太学放假昨日也会回来!” 赵重幻沉吟着无意识地将手放在旁边的墙上敲了敲,那手指比一般男子要皙白纤润,令隗槐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重幻,你的手长得真好看!”隗槐羡慕道,眼前这小子从头到脚除了一张脸委实欠缺些,其他都还可堪入眼。 赵重幻霍地收回来,掩在袖中:“刚摸过尸体,都还没来得及洗呢!” 隗槐一噎,赶紧跳到旁边,一脸嫌弃。 赵重幻笑,又问:“杜家发生打杀案时街坊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这个倒也是有点奇怪的,那街坊说没听到什么动静,当然杜家后院本来也跟前铺隔着一点距离,听不到也不足为奇。” “这也是为何一大早听说杜鹏打杀人一事时周围大家伙都懵了的因由!一来杜鹏的身份,二来是这打杀人的案子进行得也忒静悄悄了!”隗槐道。 赵重幻听完,没有发表意见,只道:“就这些吗?” “哦,还有你说的那个木箱子,有人看见昨天一大早杜飞没出门前就找了两个脚夫给送来的,说是明天要打醮用的!” 赵重幻点点头:“走,我们去找刘捕快说一声,就说我们去查查死者的事情!” “你不去义房了?” “有周阿平跟孙集在我也查不到什么,等他们不在再说!”赵重幻捡脚便走。 隗槐赶紧跟上。 刘捕快自是不为难他们,实际上连他也盼着赵重幻能带点不一样的线索回来。 就当前的所有证据而言,杜鹏打杀人的事是板上钉钉了。 可是大家怜惜他是太学生,又同情他兄弟二人情深,不免对死者生前最后的行为就越发激愤,认为其死有余辜。 赵重幻带着隗槐一路沿着御街往北走,过了当年陷害岳王的风波亭,再绕过大理寺,穿过御酒库,直接出去就是艮山门。 艮山门由来也是繁华之所在,它地处临安城东北角,“艮山门外丝篮儿”,每到小满一过,此处变成了丝行独霸的天下,各地来的蚕农们接踵摩肩在此地兜售土丝。 近处由笕桥、乔司来的商客,远的便是南浔、湖州坐船来的。他们上午看货作价交割结账,中午便四处逛逛,点几个小菜一壶黄酒,下午便返家。当然也有一时走不脱的,便吃住在船上。 不过这几日要举行真武大会,远地来的香客都从钱塘门处进城,艮山门外人头倒显得稀落了些。 赵重幻跟隗槐一起打听焦三的情况,问了好几处,才有个在盐桥河边晒太阳的老头儿依稀提供出了点信息。 “这焦三不是我们这常走的船主,外地来没多久,也就这一两个月我们才见过他。他也没个帮工,就一个人自己行船走脚。” “每日赚点钱就去大吃大喝,逍遥得很!他说他就一条命,无家无口,不能亏待自己,所以每日都喝许多酒!------”老头儿沧桑的脸上半是羡慕半是感叹。 隗槐听老头儿越说越起劲却说不到重点,不由愁眉苦脸地看了赵重幻一眼。 赵重幻面无表情地听着在老头儿将祖上风光说到五代以前,突然插了一句道:“老丈,这焦三最近有常来往的客商搭船吗?” 老头儿眯缝起眼沉吟片刻道:“是有个蜡铺商,最近常雇他的船下去收蜡!关系好像挺不错,还常常带些中和楼的酒肉来!那中和楼的酒小老儿都没喝过哟!” 赵重幻点点头,四下张看了下河道里零零落落停着的桐油木船,道:“老丈知不知道哪艘船是焦三的?” 老头儿一指那边不远处一艘轻晃的无人木船:“喏,那艘就是了,前天到现在就没见人了呢,也不知是去哪里喝酒喝醉死了!” 赵重幻起身就往那船而去,隗槐赶紧道谢追过去。 二人直接跳上小船。 赵重幻立在船尾四下打量,这是一艘江南常见的小型往来客船。船体纤长轻巧,船头处用细竹子篾搭成凉蓬,底下就是一间客舱,船尾还有一个小隔间,供长途时船家休息处。 她缓缓在小船上梭巡了片刻,船舱中普通的船用小几条凳,还有一个木柜里存放了几件衣物,都是船家短打的衣褂,想来是焦三的衣物。 她将衣物拿出来看了看,蓦然脑中似有什么闪过,但是又如飞鸟横水般迅捷无踪。 衣物下面压了几个纸包,她刚打开就有一股草药的味道传出,捻起草药她闻了闻,是医治缠喉风的药草。 突然她脑中那只横渡的鸟儿再次掠过,似光影闪过脑海,让她顿时眼前一凛。 赵重幻迅速拿起一件焦三的短褂包了一包草药,扬声道:“隗槐,我们再去杜家瞧瞧!“ 隗槐还站在船尾到处乱看,一听此言立刻道:“重幻,你看出什么来了?“ “今夜陪我去趟义房你可敢?“赵重幻微微扬起眉问道。 “那有什么不敢的!“隗槐意气顿时风发,一拍胸口道,”不就是夜里去义房嘛!“ 赵重幻笑:“是啊,很简单,不就是去给焦三开个膛破个肚,没甚大不了!“说完轻身跳上驳岸,扬长而去。 “啊?“隗槐倒抽一口,结结巴巴道,”兄,兄弟,你说真的,半夜去开膛破肚?“ 赵重幻不理他,早就走到几丈开外。 隗槐小跑着追上去。 到了杜家,杜飞依旧在蜡铺忙碌,明日过节,临安城里的各路客商也是络绎而来。 江南人家善以白蜡树、女贞树养蜡虫收蜡,此蜡分黄白二种,不但可以浇烛照明,还可供脱蜡铸造、蜡染,以其质硬、色纯、通透、易于凝结而深受客商欢迎。 看见赵重幻与隗槐再次到来,杜飞愁苦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意:“二位差爷不知还有什么要问的?其实该说的小人之前都说了,实在不愿再重复那些——那些不堪细说的事情,小人也已托人去托请彭大状,让他捉笔诉状,为我兄弟以自卫辩!“ 赵重幻点头道:“是,你的想法也可堪一用,我二人前来,就是希望能再为杜鹏找一点证据。“ 杜飞面上一喜:“差爷也信我兄弟无辜?“ 隗槐揖揖手钦佩道:“杜大哥对兄弟感情让我等感动,大家都希望能为杜鹏做点什么!“ “不敢当不敢当!“杜飞赶忙回礼,”我兄弟相依为命,祸福同倚,还劳烦二位了!我给二位煮茶——“ “不用,不用,我等就在案发现场再转转!“赵重幻道。 “这边请“,杜飞立刻礼让,将他们请进后院,”我娘子不敢再住于此处,为了给她散散心,小人之前雇了马车将她送回城东她姑母家暂居!“ 赵重幻笑笑,看来要找刘氏谈一谈的愿望要落空了。 “你先去忙,我等随意看看!“她看杜飞要作陪,便回绝道。 杜飞无法,前铺又有客商呼唤,只好随他二人了。走到院门处,他还回头张顾一下,眸色幽邃。 “就这么个打杀现场,还有什么可看的?“隗槐奇怪道。 赵重幻不理他,在客堂走了一遍,便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楼梯直接上了二楼。 “哎哎,上人家厢房是不是不合适?“隗槐想到刘氏娘子那娇美纤柔的姿态,便有点不敢亵渎她居住的屋子。 可是赵重幻完全不理他,很快上了二楼西厢房。 这是个简朴、素雅的房间,家具整齐简单,书桌上笔墨纸砚摆放端正,墙边一大排书架,上面书册林立,看来这是杜鹏的屋子。 赵重幻在书桌前流连了一下,又到书架边信手翻了几册书,碰巧其中有一本东坡居士的诗词集子,那书册残旧,显似被翻阅过无数次。 她随意翻了几页,蓦然眸光被其中一首诗给吸引住—— 这是一首苏轼在“乌台诗案”爆发被贬黄州后的一段漫长谪居期所作的着名诗作。 当年神宗朝王安石变法失利后朝廷进行改制,苏轼却因目睹新法对民生破坏之强烈,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未料这短短几言被苍蝇般敏锐的政敌们给牢牢抓住了把柄,结果一场轰轰烈烈的“乌台诗案“差点将我们爱吃红烧肉的苏大学士给断了性命。 最后反倒是王安石大人大量地在皇帝那求了情,免去苏轼死罪,将其贬谪黄州。 赵重幻默默凝着泛黄纸张上的诗句,心中如淋春寒水,骤起哀凉。 片刻后,她才低低道:“走!我找到理由了!” 隗槐一愣:“什么理由?” “先去杜家,晚上去义房!” “哦!” 第十一录:中和楼 “哎哎,重幻,你到底找到什么理由?”隗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追着问。 “隗槐,你可有兄弟姊妹?”赵重幻未回答,只边走边问。 “我有个妹妹,才八岁!小娘还只是个四处找好吃的小囡呢!”隗槐笑得宠溺,道,“天天巴着我问何时领俸禄好带她去街上买好吃的!” “你会欺负她吗?”赵重幻依旧问。 “那怎么能,我娘会打杀我的!那小囡头是我们家一霸!不过有时我也会偷偷欺负她,然后买个好吃的又哄又吓唬她,不准她告诉父母!”隗槐悄悄笑道,脸上俱是孩子气。 “那如果有别人欺负她呢?” “别人欺负她我就打杀那人!”隗槐豪气干云,“自己姊妹,当然只能我欺负,别人凭甚欺负她!我都想好了,以后她长大了嫁人,夫家敢对她不好,我就天天去他家撒狗血,雇人去他家嚎丧!” 赵重幻扶额,天天撒狗血咒人死,这报复手段甚是清奇,极是符合隗槐的智商水平。 被赵重幻一打岔,隗槐也忘记问她所谓的“找到理由”是何意思了。 赵重幻又到杂物间瞅了瞅,那木箱依然靠墙伫立着,不过那地面上原来依稀散落的白色细粒不见了,想来有人来清扫过一次。 她走过去,缓缓蹲下,伸出手在地上慢慢摸索。片刻,在木箱边角摸到一点灰尘,她扬手放在唇边轻触了下,未几,轻轻叹口气。 “你吃灰干吗?”隗槐在身后看她动作,莫名其妙问。 “灰是咸味的,跟你的汗一个味,你试试!”赵重幻丢来一句。 隗槐挠挠头:“重幻,有时真看不懂你!” 赵重幻笑:“这世上谁能真正看得懂谁?其实有时连自己亦看不懂自己呢!所以不懂是正常的!” “你这话听着好像挺有理!” “走,我们问问杜家大娘子的姑母家在何处!”赵重幻拍拍手上的灰尘起身出了杂物间。 走到外面杜家繁忙的蜡铺,杜飞一人忙得转不开身。 “杜大哥,你怎么不雇个伙计?”隗槐奇怪问。 “原先有个伙计的,半年前说家里发生变故就走了!后来我家娘子就说以后由她帮着操持,也省得多花银钱请帮工!毕竟以后兄弟太学出来还要娶妻成家,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杜飞一边干活一边道。 “杜老板对兄弟真是情真意切呀!”有相熟的客商感慨道。 “哪里哪里!” “杜老板,能否告知一下你娘子姑母家在城东何处?我等有些事情要去问问她!”赵重幻突然道。 杜飞闻言一分神,手上的什物便一不小心掉了,他匆忙捡起来,殷勤道:“就在候潮门外,她姑母家是贩酒的!叫一品醉酒铺!” 赵重幻揖揖手便走了,隗槐一转身发现她都出了门,赶紧跟上。 晌午时分,御街上人潮涌动。满城飞絮,杏花如烟,今日暖阳似水,蔓延在人头攒动的十里御街上。 春雨彷佛也知晓临安城又要举行热闹的香会,不愿泼一场冷水,直接逶迤而去,落在青云的背后,留下春光的瘦影铺陈这六厢十二坊的繁华盛景。 临安城有“三冬靠一春”的说法,截到中夏的香会是临安城商户们最为繁忙的时刻,既有四海来的香客络绎不绝,又有八方来的商贩跟临安城本土的商户交易不断,一整个春夏,便成为各行各业的超旺季。 “我肚子饿了,要不咱们吃点东西再去候潮门找杜家大娘子问话!”隗槐一双眼四处张顾,忙碌不歇。 这御街上往来车马人流、吆喝叫卖讨价还价的动静委实是勾人心神,忍不得要流连着去逛逛。 况且还有各色穿着春装胜似桃花烟柳的美丽姑娘在街上闲走,虽然她们拿着团扇遮面,但是单单就这般从她们身边路过卷起的丝缕香风便可以令少年们心里如住进了只莺鸟在歌唱。 赵重幻有些无奈:“你小子早上吃了四个熬肉滚饼,喝了我们家两碗粥,再加两个素饼,请问你这五脏庙中不觉得拥挤吗?” 隗槐傻笑:“我哪里能跟你比!你是成了仙的,我就一粗人,跑了一上午,早就饿得发慌了!” 赵重幻失笑:“你想吃什么?” “早上我娘要我吃碗肉燥药棋面再走,我没理会就跑了,中午这会儿补上!” 隗槐一伸手便揽住赵重幻的肩膀,她没有挣扎,就随便他拉着往众安桥附近一家有名的面馆而去。 众安桥一带是临安城最大瓦肆北瓦子的所在地,此处日夜不歇均有杂剧、说书、小唱、相扑、傀儡、说经、打谜等各类消遣游乐项目,使得人们往往流连于此,乐不思蜀,甚至有人能终日居此,不觉抵暮。 临安府的瓦肆勾栏隶属修内司管理,规范有序,所以此处也演变成商业最繁华之地。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有人有娱乐,自然脱不开饮食酒燕。众安桥一带还聚集了临安城着名的数十家官库酒楼,其中以和乐楼、和丰楼、中和楼、春风楼、太和楼等最为知名。 这些酒楼的名酒名菜是享誉江南,单单点心便可以说出二百种不重样的来,当然,能在这些酒楼里做了厨子的也算是厨子界的精英了。 除了这些大酒楼自然也不妨碍小门小户的吃食店兜自己的生意,大家的客源对象本就并非一条道上的。 比如隗槐最爱的一家药棋面店就在中和楼的后头小巷弄里。 这家小店是一对老夫妻开的,二老满面皱纹,头发花白,却依旧不辞辛劳地操持生意。 店面窄小,但整洁清爽。一锅高汤永远都在门侧的炉子上翻滚着,老丈做面,老阿婆开单结账收拾碗筷。 这个点正开始忙碌了—— 老丈一见隗槐就笑:“小差爷到饭点了!” 隗槐极爱他家的面食,他家的药棋面比别家细薄却劲道,显然是手工揉面揉到极致方才有此口感。 而高汤也是用新鲜猪骨、牛骨天不亮就开始熬制的,肉燥亦肥瘦得当,绝不会以次充好。 “我又来了!”隗槐笑,“今日不是我一个!” 老丈自然注意到随后进来的赵重幻,这位小差爷虽是长得普通,一双眼睛却是亮到不寻常,令他不由多看两眼。 老阿婆见他们就赶紧招呼。 赵重幻与隗槐在小店里迎门一张桌子前坐下,一抬眸就能看见对面中和酒楼二楼雅间的窗户。 此刻那些敞开的窗户里已有觥筹交错之声,远远连酒客劝酒的神情也能看得清楚。 中和楼是临安城十数个官家酒库之一,属于中酒库,雕梁画栋很是豪华。 官库每到寒食跟中秋会举办开沽仪式,将新酒呈献给官府品尝。而且,官库酒楼还有个特别之处,便是他们不似一般私家酒楼般会当众提供赏妓等消遣。 当然,万一点了花牌的客人与那妓子熟悉,自也不会拦人好事,惟遮掩些罢了。毕竟饮食男女,缺了哪项也不符合孔老夫子的苦心! 在西侧第二扇朱色镂花梨木窗户边,有一个端着越青瓷茶盏的身影正立在窗边眺望,那人颀长高挺,面容俊雅深邃,远远看来极有一番与众不同的清绝之姿—— 赵重幻不经意多看了此人两眼,心下刚要赞叹其人长得俊俏,却见那人也已发现了她的视线,对方扬起手中的茶盏似向她招呼般上下挥动了一下。 她眉头轻拧了下,牵住唇角微微一笑以为回应,便收回了目光。 对她这般着公门最末等皂衣的小小差役都能不失礼貌,想来此人绝非等闲之徒,起码在长袖善舞上颇有建树。 她垂眸沉吟着接过老阿婆端来的药棋面,举箸拨面间突然听到对面楼上一声很热情的招呼:“流门主——” 这一声招呼令赵重幻瞬息间抬眸,只见适才那男子独立的酒楼包间中隐约晃过其他人的身影,但是那身影未近窗口似乎就落座了。 二师兄陈流? 虚门宗御下三门,分别是清门、流门以及绮门。 虚门宗门下教众大部分只是投靠到雁雍山的普通百姓,他们无所营生,贫病交加,是故乌有先生设立三门将投靠来的百姓按其所擅长的劳动技能分派去不同地方,以便他们通过劳动获得生活依仗。 其实,列朝列代的统治者都会拨给寺庙、道观等普渡十方教众的宗教机构一些免税的土地和资产,以便于修行之人可以养活自己,以及普济周围投靠而来的贫苦百姓。 流门的作用便是将虚门宗里的百姓们所生产的各色商品拿到临安城来售卖。 经过十几年的发展,流门也成为临安城里的一大商户,南货北商皆成流通,给虚门宗一干徒众潜心修行提供了重要的物质保障。 她蹙眉凝着那个方向,听不出里面人的声音。她愈发有些好奇,却又不好甩开隗槐独自去中和楼会会二师兄。 这时突然一只乌鸫从那二楼檐下而过,她袖手一动,那只鸟”啪”摔进了那个她好奇的窗口,里面理所当然传出惊讶之声—— 第十二录:问清欢 就见那厢窗口处出现一个疾步而来的小厮,手中捧着那只还在挣扎却已然受伤的乌鸫。 “这鸟是被人打下来的!”小厮惊呼,“主人,你们看它的眼睛——” 酒楼包间中的人似都有了好奇,皆起身来到窗口细看那乌鸫的情形。 那乌鸫黢黑的眼侧竟然被深深扎了一根幼细的鱼针,那伤处的角度选择得极为刁钻,既能让鸟儿瞬时刺痛跌落,却又无损它视力性命。 这一番功力着实教人吃惊不小,显然不会是平常人所为。可是酒楼外面便是一干普通街坊店铺,怎会有如此高人盘桓于此? 那俊秀男子接过乌鸫细看一番,还给小厮,然后望向窗外,直接入眼的即是适才跟他微笑示意的少年衙役。 而酒楼里另一个客人也走过来,此人样貌清俊,眉秀目深,一袭青衣布衫,与一旁那俊秀男子的锦衣长袍相较,显得极其朴素而淡雅。 他蹙眉细看小厮手上的乌鸫伤处时却骤然讶异,未几,便饶有兴味地微扬起唇角。 他踱步走到窗边,探头往四周梭巡一下,也立刻就捕捉到对街小面馆里那悠然闲坐吃面的少年差役的身影。 赵重幻如愿看见酒楼窗口出现了想见的人,她不动声色地用筷箸敲了敲釉白的面碗边沿,算是与他招呼了。 陈流凝着自己这个调皮的小师妹,眸底有些失笑,面上却不显山露水,转过身来淡淡道:“大概是有人贪玩,烦请白楼主让人为这鸟拔去鱼针,且让它走!” 小厮看看自家主人,那俊朗男子也沉吟点头,轻拧的眉头下犀利的目光却还是忍不住投向面馆的方向。 这般信手一发的暗器,却连他都察觉不出对方出处,这鱼针的主人该是具有何等深不可测的内力! 这厢隗槐在跟赵重幻闲话,全然不曾注意适才对面的一番动静。 二人吃好面便起身离开,赵重幻未曾再多看那中和楼的窗户一眼。 候潮门在临安城东南角,它东临沙河,直通钱塘江。绍兴等地来的老酒经不住车马颠簸,往往会选择候潮门旁的安便水门入城。 到了候潮门外,赵重幻跟隗槐就闻到阵阵扑鼻酒香。远远一看便是有几艘酒船划过,经水门过中河,正往码头而来。 候潮门附近借着水路便利,有不少酒铺就在此处经营。刘氏大娘子姑母家的一品醉便在西南角的一片商铺圈中。 赵重幻二人走过去就看见一品醉门口有个一身浅绿映白的秀气姑娘正低着头在轻轻擦拭酒坛子。 这会儿酒商都去用饭了,每家每户就留了一个看铺子的伙计。 隗槐见是个姑娘独自干活,不禁有点犹豫地走过去。他站在那姑娘后面,张张口却拘谨地又憋了回去。 赵重幻差点要笑出来,悠悠走过去:“敢问小娘子,我们来找杜家大娘子问几个事情,不知她在不在此处?” 那姑娘似惊了下,霍地回头看见他二人,目光一触及隗槐清秀的脸庞不由脸上一红,微微桃夭的羞涩:“我表姐在家的,二位差爷想必是为了那杜家的事而来?” “是,是的!“隗槐竟亦莫名红了脸,心道这刘家娘子的表妹也长得如此秀雅似孟春白杏般,看来她家的遗传甚是良好。 赵重幻见隗槐如此神态,不禁远山眉轻扬,唇角一抹意味深长的浅浅笑意。 那姑娘将赵重幻二人让进酒铺,后院里确有人在吃午饭,不过刘氏并不在。 见他二人进来,酒铺的人都很吃惊。赵重幻说明来意,刘家姑母请他二人坐在院中的小石桌旁,赶忙去请刘氏从厢房里出来。 大家见公差问话,不由三口两口吃完饭都退了出去。刘氏表妹踌躇了几秒,体贴地为他们倒了两杯茶水便也回到酒铺干活去了。 隗槐悄悄地瞅了那姑娘袅娜的背影一眼,有些惆怅地微微一叹。 转头一看面前茶水是她所倒,不禁将青瓷茶盏端来就“咕咚“一口,连烫不烫也管不了。 不过那姑娘细心,倒了温热适口的茶水,如此一体会,他越发觉得人家心细如抒。 刘氏默默立在檐下,日中的暖阳透过树荫轻轻抚摸着她,清雅妩媚的脸上写满愁容,一双翦翦春水的眸子就这般望着赵重幻跟隗槐,似无尽意味欲说还休。 “大娘子过来坐,我有点话想问问你!“赵重幻请她过来。 刘氏闻言款款走了过来,低低道:“不知差爷还有什么问的?家里那事我家相公都已经说清楚了,他说的便也就是我说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赵重幻定定地望着她,她被看得似有些不自在,微微偏过头去,一条浅粉的丝帕被她纤细的手指缠绕着,彷佛一朵桃花被捻在手心,辗转不开。 “不知大娘子可听过苏学士的那首《浣溪沙》?“赵重幻缓缓问道。 刘氏闻言顿时脸上血色全无,她震惊地盯着赵重幻平板寻常的眉眼,一双适才还含露带愁的眸子此刻只余下惊惧无措,满面惶惶。 赵重幻见她如此神态,也知不必再问下去了,顿了片刻才道:“人间有味是清欢!能救他的只有大娘子你了!“ 刘氏全身颤抖着,似秋花落在萧瑟西风中,无力抵抗。她嘴唇蠕了蠕,却再也无法成言。 “救不救他你一念之间,但愿你真对得起自己的真心!“赵重幻漠然地站起来,”我们先走了!“ 眼前的场景让隗槐一头雾水,他这一盏茶都还没体会尽刘氏表妹亲手炮制的清芬,赵重幻都已起身走了。 “哎、哎——“隗槐匆匆放下茶盏,着急地向刘氏作个揖便疾步而出。 二人出了酒铺,赵重幻直接就往钱塘县署而去,隗槐四下张顾了下没瞧见那位表妹,有些怅惘地走了。 一路上,赵重幻蹙眉凝思,遇到药铺还拐进去抓了点茜草,遇到酱铺又打了点陈醋,就这般不声不响地回到了县衙。 隗槐跟在后面迷惘得快要抓耳挠腮了。 当夜。 月芽弯弯,流云浅渡,静夜安谧,适合干点不寻常的事。 比如偷偷解个尸。 待到县衙空无一人,赵重幻便领着隗槐到了义房。 义房的门被一把大铜锁锁着,隗槐自告奋勇要去用小铁丝撬锁,但是左右拨弄了半天也没打得开。 赵重幻很给面子地负手赏月,说服自己给他一次表现的机会。 在隗槐哀嚎第三十八次后,赵重幻终究忍不住了,只见她悠悠然踱步到侧面的窗格旁,伸手一推,那窗格便“吱呀“打开了,大小正合适一个普通人的中等身材—— 隗槐见此情景,差点跌倒,指着赵重幻挣扎道:“你,你,你早知道窗格是开的?“ “他们一向不关的!”她轻描淡写道。 隗槐直觉一口气血翻腾在胸口,差点憋过去:“你是真兄弟吗?怎么可以这样?” “原想给你个表现的机会,奈何你抓不住,我也无法!”赵重幻双手一摊,似极为莫可奈何。 隗槐顿觉忧伤不已,可难得交到个聪明朋友,又不想就此别过,山水不相逢,惟有告诫自己“心”字头上一把刀,血肉模糊也得忍:“你自己进去,我在这生一会儿气!” 赵重幻低笑出声:“行了,你也别进去了,就在这守着!” 她掏出火石点了根蜡便独自进去了。 本来隗槐凭着一股气还很是英勇,可是待胸口的气渐渐消散时,意识开始自我觉醒,一股森森寒意从脊背处幽幽升起,他全身禁不住僵硬起来—— 他此刻才发现自己居然大半夜地待在义房的外面,陪着里面那个对死人热爱到胜过去章台的奇怪男人。 他这厢正哀悼自己交友不慎,蓦地西侧院墙处突然传出断断续续的悉索声,似有什么碾过碎叶枯枝而来。 他耳尖一颤,浑身刹时如上寒冻,动也不敢动,唇舌更是张了张连想去唤赵重幻的力气也使不出半分来。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似冻结时,有个东西拍上他的肩膀,他彻底崩溃了:‘’啊——“ 可不待他凄厉的尖叫尽情发挥,就有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般捂住了他:“别叫,隗小哥,是我!” 隗槐听到这样的话半晌才回过神来,他霍地转头,就看见赵家大哥站这他身后,还保持着捂住他口舌的姿势。 他“呜呜”挣扎了一下,松开犀存的手,几乎泪目般结结巴巴道:”赵大哥,你知不知人吓人吓死人的?我差点就七窍升天了!“ “得罪得罪!“犀存赶紧作个揖,”我家里有朋友来,这不急着见我二弟,让我来寻他呢!“ 这时,义房里赵重幻的声音响起:“我就好了,缝合一下便可以走了!“ 隗槐长吁口气才缓过心神,看着犀存感慨道:“你们兄弟二人以前都干什么营生的,怎么胆子都这么大呢!“ 犀存笑:“我们老家逃难到这,路上见过的死人多了去了,早就不怕了!其实死人不可怕,活人才真可怕呢!“ 正说着,赵重幻已然解去防护用的兜衣从窗格中轻身而出。 三人悄悄地又从院墙翻了出去。 看犀存身手也甚是敏捷,隗槐赞许道:“赵大哥翻起墙来也是一把好手啊!我以为你是个大夫,很斯文呢!“ 犀存瞅了赵重幻一眼,低低一笑:“我们逃难时没有吃的,难免那什么——你懂的!“ 隗槐有些同情感慨:“你们兄弟太不容易了!------“ 另外二人由着他絮叨,虽然皆期盼将他丢于半道,但为了心中仅存的那么点江湖道义,她们还是慢慢陪着他走回了羊角巷。 遣走隗槐,赵重幻进了篱落小院,院中橘黄灯光下两个俊挺修长的身影正立在一处倾谈着什么。 见她进来,那二人顿时住了声,都笑意盈盈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