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莲花庶女被迫精分》 第1章 开局挂 细风悠悠。 拂动着湖色的轻纱幔帐,蕴漾了一阵阵如水的涟漪。 金钩之上坠着错金镂空的缠枝纹熏球,沉水香的乳白轻烟悠悠袅娜,笼在金桂折枝花纹上,蜿蜒了一片朦胧的韵致优柔,又慢慢消散。 好似一个人的前路,也就这般无声无息的跨进了无法预知的未来。 慕繁漪盘腿坐在窗边的软塌上,一手支颐,复杂地看着满屋子的人围着床上满身湿淋淋已然断气的美貌女子。 祖母和外祖母哭的几乎晕厥。 嫡母和未来的婆婆眼泪滴滴答答。 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跪在地上低头干嚎。 有真悲伤,也有悲伤面具之后的扭曲的快意。 未婚夫劝了这个,又安慰那个。 还有那躲在人群最后的姐姐妹妹们,有迷惘自己前路的,有伤怀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忽然离开的,却还有那抬着宽大水袖、遮着眼角,小声讨论着今日的衣裳钗环是否艳丽夺眼的。 繁漪拧眉斜了那几个姑娘一眼,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额角,实在无语:“到底是我的人缘太差,还是你们太没教养,竟还有在我咽气的时候讨论这些的?” 没错。 那床上的女子就是她慕繁漪,户部侍郎慕孤松的第四女。 年十五。 花一样的年纪,还有花一样的容貌。 可惜老天不留人,再是花儿一样,也只能在棺材里慢慢腐烂了。 想想也真是仰天无语,不过是出去散了个步,不知怎么的脚下一打滑就掉进了莲池里。 然后两眼一抹黑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一睁眼。 好么,正好听到家里惯用的李大夫摇头说了句“没用了”,以证实她已经“英年早逝”。 再然后,一屋子人就开始哭她了。 其实,这些年她过得也挺累。 死于她而言,反倒是如释重负了。 繁漪慢慢从人变成鬼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换了个坐姿挨着软塌上喜鹊登梅的半旧软枕。 一侧首,就看到日理万机的父亲大人就坐在她身侧,一动不动的眼望着人群之前的那一片湖色幔帐。 繁漪微微倾身看过去,却见父亲眼中莹莹有水光弥漫,只是那抹水色尚未低落就被他的手指勾进了虎口,流进了掌心。 她有些惊讶,这个平日里严肃而淡漠的父亲居然还会为了她的死而流眼泪? 虽然流的还是那么悄悄然的内敛,要不是她还没被鬼差带走,定然也是不会知道的了。 想当初大姐姐难产而死的时候,父亲得了消息也不过在堂中闷了一阵便去上衙了。 或许这个端肃的男人不是冷漠,只是太内敛了,不会表达罢。 但再多的感情不会表达,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 繁漪伸手想去拍拍父亲的肩膀,可惜她现在就是一抹魂就算拍了人家也没感知啊。 看看那双纤细嫩白却微微泛着死白的手,叹了一声道:“不必哭,也没什么可遗憾的。该吃的吃过了,稀罕东西该享受的也享受过了。虽然有那么个嫡亲表哥的未婚夫,只是委实也没什么感觉,更说不上什么放不放的下的了。想来嫁了人原也不过是如此生活,什么时候结束都一样。” “就当我提前出嫁了罢。” 鬼的世界空气是沉静的,没人回答她的话。 慕孤松抬眼朝肩膀的位置瞧了一眼,站了起来,没有去床前看一眼女儿,神色萧瑟地便出了桐疏阁。 彼时正是炎夏的夕阳西坠时,没有晚霞,卷积云拖拖曳曳的似一团团棉絮布满了低垂的天空。 亭台楼阁沉静在一片沉闷之中。 天光渐渐沉幽,疏疏落落的下起了银丝细线一般的雨来,雾蒙蒙的逶迤在天地之间,难以分隔。 细密的雨丝覆满了高大梧桐的叶片,似一层六月蜜桃的细细绒毛,雨水覆的厚了便凝起了一滴晶莹在叶尖儿上坠了坠,落在树下的一株舒展的芭蕉上。 滴滴答答的清越有声。 最后又从芭蕉叶上坠落到被晒得灰白的土地上,渐起细碎的水痕,迅速的消失,途留了一抹如花儿绽放后又迅速枯萎的痕迹。 这样黯然的天光里,慕孤松的背影瞧着有些沉重,带着心绪沉痛后的汗水混着湿润而沉闷的空气黏在身上,更显身上的夏日单薄衣衫成了沉重铠甲一般。 大哥哥慕云歌、二哥哥慕云清、三哥哥慕云澈、幼弟暮云羲都在廊下站着。 一张张清秀俊俏的面孔神色各异,或望着里头,或望着天际,似乎沉痛,似乎淡漠。 慕云澈不住的望着桐疏阁的门口,想是急着回去继续与哪位漂亮丫头红帐翻浪去了。 有婆子在廊下点起一盏盏的琉璃灯,昏黄的火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细雨朦胧下恰似鬼火一般飘忽不定。 目送父亲离了她的院子,繁漪站在廊下瞧着,感慨这满院的沉压景致还真是贴合心情了。 她抬手去接那白茫茫的雨丝,却见那雨丝穿过她的魂魄,没有遮拦的照旧飞扬。 “都死了大半日了,怎么还没有谁来勾魂呢?便是没有个投胎的说法,好歹也给我个去处唉!” “莫不是戏文本子里都是骗人的,死了以后就是这样飘飘荡荡的?” “这就没意思了!” 屋子里哭声渐渐停歇,大约是开始商量她的后事了。 繁漪这才起了几分伤感来,左右也做不了什么,索性出门去走走。 看看无人之时的背后,这个府邸的人都是什么面孔。 要是能如戏文本子里一般有点什么法力的就更好了,她定要去作弄作弄那几个姐姐妹妹才好。 繁漪想着又欢喜起来,学着戏台子上的角儿对着一盏琉璃灯一阵念念有词,然后用力一挥衣袖。 灯盏在摇曳,但显然,跟她咒语没啥关系。 “……” 不过,鬼淋不到雨也是挺有趣的。 繁漪身体轻飘飘的,走起路来十分轻松,顺着曲折游廊到了自己落水的地方。 心里奇怪着,白日的时候晴空明朗,那池边是铺了六棱石子原是最防滑的了,怎么会打滑跌进水里呢? 可她对死前的一段时间的记忆有所缺失,只记得自己滑了一下。 也不知是不是府里的人觉得这地方死了人不吉利,正有婆子在那里擦洗。 第2章 死因 想她慕繁漪活着的时候也曾养在老太太跟前,即便嫡母暗地里的不待见,好歹也是主子么! 哪里叫她们这么嫌弃的! 走过去仔细一瞧,还真是嫡母院子里的妈妈呢! 繁漪冷眼瞥了瞥嘴角,居高临下的睇着袁妈妈,“平日里待你也不薄,拿我银子的时候可笑的眼角纹路都成花了,旁人都在给我号丧呢,你却来洗地!我摔下去的时候就你在身边,拉我的时候道你要是这么积极,我都死不了了!” 袁婆子显然是不会回答她的,敷衍的擦了两下,东张西望了两下便神色慌张的匆匆走了。 繁漪瞧着她几乎是被鬼追的背影更是气愤了,“本姑娘又不是恶鬼,你什么态度啊!你信不信我晚上去作怪你啊!” 喊了两嗓子,觉出几分不对经来,“我是死在水里的,又没在地上留了什么血迹,这会子都在下雨了,她擦什么地?” 蹲在地上仔细观察着婆子擦洗的地方,凹凹楞楞的石子路沾了水,酉时末的光线下石子上竟有浮光幽幽。 慕繁漪伸手去摸了摸,可惜鬼的手没触感也摸不出什么来。 可再是傻子也能看明白,这石子上分明有一层若隐若现的油啊! 婆子这会子来擦洗石子路的意图,就再明显不过了! 脑袋里嗡了一下,一时间有点接受不过来,感情她这是被人给害死的了?! 而算计里,绝对少不了这婆子的功劳! 繁漪冷眼看着那石子路。 想她自知自己身份尴尬,虽给人说一嘴的嫡女,到底不过妾室所生。 嫡母刻薄白莲花,时时刻刻想着如何挑唆姐妹来欺凌折磨她。 用嫡母姚氏的话来说,活着受折磨,比直接让自己死了更让她感到快活! 何况,嫡长姐与她同养在老夫人跟前,最是亲近。 姐姐难产而死,留了两个孩子在夫家。 为了两个孩子,她答应了去做继室。 也就是在前不久,她因为“误食寒凉之物”,已经无法生育。 想要在夫家站稳脚跟,她既是姨母又是嫡母,自然会照料好两个“嫡子”一求老来有个依靠。 嫡母姚氏便是为了这个,也不会杀她才是。 那么,很有可能是有人收买了袁妈妈坐下的一切,以防事情败露的时候好有个替死鬼了。 原生对这个人世没什么眷恋,是以死了也是格外看得开,可此刻却觉得憋屈又窝囊,仿佛谁都能来算计她、刻薄她! 繁漪捂了捂心口,平静的感知里慢慢席卷出一片灼痛的惊涛骇浪。 可恨她如今一抹残魂,却是什么都不做了。 “这石子路上真的被人撒过油。那婆子慌了慌张的过来擦地,显然是怕有人会对这儿的情况起了疑心。” 耳边乍然有了声响,繁漪抬眼一看。 身边蹲着个二十来岁的紫衣少年,武人有力的手穿过她透明的掌,正摸着她方才摸过的那粒石子,一旁穿着皂靴的男子说话。 她认得这个少年,是南苍。 “看来四姑娘的死不是意外了。”南苍拍了拍手站了起来,低声道:“四姑娘也是个温厚人,这是得罪了谁,竟要害死她。不过,那婆子我记着好像是大夫人身边的人。” 有人察觉她死的不对经了么?。 繁漪挑了挑眉,眼眸顺着那黑色的靴子往上瞧去,是一张俊秀的面孔,却因一双狭长而无波的凤眸,而显得清冷不易亲近。 是琰华啊! 慕琰华,她堂姑母慕文湘的独子。 自堂姑母死后便一直寄居在慕家。 今年应该是二十一?还是二十二? 反正年岁比她大许多,很有出息,如今正在翰林院当差。 今日是祖母六十大寿,所以他和父亲都告假在家。 而南苍,是教授慕琰华武艺的师傅捡来的孩子,但不知是不是那师傅不靠谱,南苍一直都是慕云湘照看着的,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就如亲兄弟一般。 慕琰华的神色没什么起伏,黑琉璃一样的眸子看着石子路,淡淡“嗯”了一声。 南苍可叹了两句慕繁漪可怜,疑问道:“你怎么发现不对劲的?” 琰华睇着那深浅不一的石子拼凑出的太阳花的纹样,轻道:“她落水,男子不易靠近,我站在远处见着地上的反光,是油的浮光。”顿了顿,“去盯着那婆子。” 南苍应了一声,便悄无声息的闪进了一片姹紫嫣红的林子里。 瞧着南苍的脚步轻的几乎都没踩着地上的垂叶小草,繁漪啧啧赞叹道:“若是我也能有这样伸手,大抵今日也不会死的这么窝囊了。” 繁漪撸了撸袖子紧跟着南苍的身影过去:“我到要瞧瞧哪个坏蛋要害我了!” 成了鬼倒也有好处,快步起来几乎能飞,穿墙越木的毫无障碍。 南苍跟着袁妈妈去到一处后圆子的小门边儿,隐在墙根处的一颗高大梧桐树梢间。 夏日里的梧桐茂盛,又是在傍晚时分,人躲在上头倒也没人能察觉。 繁漪反正是鬼,也没人能看得见,便在袁妈妈身边的一颗栀子花树旁站着。 夜色如纱扬起。 因着今日是老夫人的生辰,府中都挂着红灯笼。 烛火透过红纸泛着红光,映着桐荫密密、碎碎桐花流泻落了抹淡墨如水的影子在一汪水面,伴着栀子清郁香气影影绰绰的恍惚了人心。 不多时便有人从小门处进来。 那人穿着黑斗篷整个人遮的严严实实。 繁漪凑过去一看。 愣了一下。 来人四十左右的年岁,一张圆脸皮肤白皙,眼角眉梢中都透着精明。 这人她可熟悉的很,可不正是她的好姑母、未来婆婆的陪房赵妈妈么! 要说她与赵妈妈也算相处愉快,珍珠玉石的也没少从她那里得了去。 她们之间可没什么厉害冲突,她要杀自己怕是不能,想是背后还有人。 那到底是她那未来的婆婆? 还是另有其人? 赵妈妈谨慎的很,拉了拉帷帽将脸遮住,低声道:“那处收拾干净了没有。” 桐荫碎碎落下,似要把人的心也镂刻成筛子,袁婆子紧着整了整讨好神色:“这会子都在四姑娘屋里哭着,原本拖了四姑娘上岸池水已经带走了一部分油,剩下的浮油也都擦干净了,没人会起疑心的。”旋即又急急问道:“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做了,四姑娘也已经死了,什么时候能把我孙子放了?” 第3章 姑母 赵妈妈眉梢微微一动,捻着帕子在鼻下压了压道:“待到四姑娘下葬,一切尘埃落定了你孙子自会出现。还有四姑娘的鞋,就算落了水难保还有油迹留下。” 袁妈妈绞着帕子按在心口,切切道:“捞上岸的时候人太多,没办法把鞋拿走。我已经叫了伺候我的小丫头在那里候着,一旦四姑娘的衣裳换下来就拿去烧了。一定不会被人察觉的。” 赵妈妈晶亮的眸子闪着宛如厉鹫一般的阴鸷幽光,视线微斜的扫过她仓皇后怕的脸,眉梢微微一动:“若是真有瞒不住的那一日,你该晓得话该怎么说。” 袁妈妈眉心似乌云遮月,细细的雨丝打在身上却似冰雹锤击一般,疼到了心坎里。 抬手抓了赵妈妈的衣袖哀求道:“我、我知道的,定然是不会连累了任何人。您别为难了我孙子,便是我也没有去打探您的秘密呀!他还小,什么都不知道的!” 赵妈妈嘴角弯了抹笑意,昬红的灯火下显得无比诡异阴森,拨开了她的手,垫着帕子从袖中取了几张银票递到她的手中:“你能好好办事,我也不会亏待了你。这是三百两银票你拿着,等事情结束了也好给你孙子娶一房漂亮媳妇了。” 袁妈妈颤着手接过了银票,额角有莹白的冷汗沁出,慢慢滚落,在下巴停了停,然后与雨丝一同落在了脚边的一叶半黄半绿的叶上。 繁漪心头空茫茫的疼着,无可奈何四个字盘旋在头顶,似乌云压顶一般沉重。 睇着袁妈妈和赵妈妈的鬼眼有幽蓝之火缓缓燃烧起来,“你的孙子倒是金贵了,竟要拿我的命来换!真不怕天打雷劈么。” 若是意外淹死,死便死了,也没什么好遗憾,如今却是叫人害了。 她活的还不够小心翼翼么! 受的委屈还不够多么? 为什么还是有人不肯放过她? 愤恨之下手中用力一掐,雨水滴答间惊起一声树枝折断的声响。 袁妈妈害人之后心底总有些恐惧,听得这片沉静夜色里忽起的一声便是惊恐的“啊”了一声,腿脚一软,如惊弓之鸟,跌坐在地上。 赵妈妈正转身要走,听得那一声叫便冷了神色,沉声呵斥道:“一惊一乍的做什么,也是跟着你家夫人几十年的老妈妈了,这点儿沉稳都没有。若是落在他人眼里露了馅儿,可没人去替你担着,得为你那孙子好好想想。” 繁漪低头便见并蒂抱枝的栀子已然折断,连着一点树皮摇摇欲坠的摇晃在翠叶之下。 举起了手去瞧,映着冷白的灯火却依旧是透明的。 再去折,却又没什么动静了。 看着南苍从梧桐树间越了下去,繁漪冷眼扫过袁妈妈也跟了上去,倒要看看她那未来婆婆在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 细雨停歇,乌云散去,圆满到几乎残缺的月亮静静悬在空中,光晕似泡了水一般毛毛的朦胧。 风拂过,瘦竹婆娑沙沙蕴出了深夜里难得的一丝微凉的静谧。 彼时刚过了子时,府中喜庆的红灯笼便都换成了白灯笼,烛火冷白映着月光的幽蓝,草丛间杀虫绵长唧唧,衬的一树树临水的姹紫嫣红有一丝丝烦乱之意。 晋元伯世子夫人慕文湘,慕家老夫人唯一的嫡女,也就是繁漪的未来婆婆,扶着女使的手神色悲哀的从桐疏阁回来。 赵妈妈打发了女使出去,端了热茶过来道:“夜深露重的,少夫人快喝盏热茶歇一歇。” 慕文湘捻着帕子压了压眼角,看着女使将门带上了,缓缓吁了一声,神色间便再也寻不出半分的伤感之意。 缓缓接了茶在手中细细吹着,敛眉道:“怎么样了?” 赵妈妈应了一声,“都处理干净了。”虚走了两步,弯腰凑近了道:“银票上抹了好东西,袁婆子活不到明儿清晨。到时候若是无人怀疑便罢,若是有,待搜到了那些个银钱自然会有人将矛头对准了大夫人去。” 慕文湘多年的奢靡生活养出了一份雍容高傲之色,弹了弹指,似乎是茶水太烫了,又似乎是想弹走什么脏东西:“那就好。” 赵妈妈低眉道:“四姑娘的生母楚氏是老夫人的表侄女,与大爷又是青梅竹马,在这府里的地位不一般。大夫人便是瞧着老夫人的面儿也拿捏不得她,这样的贵妾哪家正室太太能真的毫无芥蒂呢!否则这些年做什么借着二姑娘和五姑娘的手,处处刻薄四姑娘呢!” 慕文湘眉目里有几分不屑,挑了挑描绘得精致的眉,缓缓道:“楚家虽经世代商,可我那表舅父却是有正经功名的,是儒商,可不比那些个根儿上都是铜臭的商户,楚云蕊是良家嫡女,地位自然不一样。” 赵妈妈的笑色十分隐晦,点头道:“当年楚氏怀上了第二胎,大夫说会是男胎还有可能是双生胎,大爷那自来端肃的性子却高兴的跟个什么似的。大夫人端着世家大族嫡出女的身段,面上不屑含酸捻醋,到底也不过是女人。” 慕文渝掀了掀嘴角:“女人的嫉妒心从来都不能小觑。也是楚云蕊命贱福薄,偏偏胎位不正,让姚氏有了除掉她的机会。”看着茶盏里的银毫满披,每一叶都有它不菲的价值,目光一厉,“如今四丫头的死算到她身上,便当是给楚氏和那孩子赎罪了。倒也不算冤了她。” “谁说不是。”赵妈妈笑了笑,那笑意便如残旧屋子断了瓦砾横梁,光阴漏进了蛛网横生之处颇有几分森然之意,又道:“奴婢已经去知会过了,但凡袁婆子的死被叫嚷出来,总会有人提及当年楚氏难产之事。大夫人院子里的人咱们养了这么多年了,总是要派上用场的。” 慕文渝神色阴郁:“银子谁不喜欢,每年白白拿了,关键时候自然是要办事儿的。” “楚家如今做大,成了皇商,但凡达官贵人家用衣料都是用了他们产出的,银子可填海了去,听闻我那表舅父从元郡王手里买了个庄子就花了五万两,整整十顷的沃土。这庄子原是给慕繁漪做嫁妆的,更别提旁的古玩字画了。” 长长吁了一声,可惜道:“娶了慕繁漪,便是娶了个钱袋子进门儿啊!” 赵妈妈叹道:“少夫人也是为难。以为做了世子夫人好歹能风光享福了,哪晓得接手了那么个烂摊子。晋元伯府的亏空竟有二十一万两之多,平日里的排场原也不过是变卖了幽州的祖产勉强维持着,拆东墙补西墙而已。” 像是被茶水滚烫的氤氲灼了眼,慕文渝用力一闭眼,眼帘上便有岁月的痕迹松松皱起,昭示了她这个伯爵府的世子夫人的荣耀也不过如人饮水罢了。 她恨恨道:“还当姚家在京中几十年,有多厚的家底,原不过花架子!” 第4章 算计银子 赵妈妈执了面绣着金桂折枝的团扇轻轻摇着,一扑一扑的就似那一粒粒的金色花朵成了雪花一样飞扬。“姚家家大业大也架不住爷儿多啊!能给大夫人的陪嫁再多,她还得留了给两个儿子呢!大姑奶奶带来的嫁妆自然也不会多了。” 茶叶在开水里舒展着身姿,金贵的锦绣香竹滋味最是温和绵长,此刻吃在嘴里却回味出的却是全然的涩。 慕文渝重重一搁茶盏:“原还以为能有个几万两的嫁妆,却不过一万八千两,还不够填个缝儿。庄子铺子的也不能拿了去卖,一旦变动姚氏和大哥必然会知道。可那些产业的收益还不够拿来给哥儿打点的。” 赵妈妈瞧她心烦气躁的,手中扇子便煽动的更用力些了:“好在姚三爷倒是肯给哥儿去吏部疏通,如今哥儿也有了正经职儿,可不比那些有爵人户的公子,不过靠荫封在衙门挂个虚职,白吃朝廷的俸禄罢了!” 说到自己的嫡长子,慕文渝的眉梢里便多了几分得色:“那些纨绔子弟如何能同我的宣儿相提并论!” 赵妈妈忙笑着应了“是”,又道:“左右大夫人原也不想给四姑娘寻个好人家,少夫人去一说,自然能娶了四姑娘做咱们哥儿的继室。” 慕文渝的笑色寥落了下来,疲惫道:“旁人只道有爵人家家底丰厚又领着朝廷的俸禄,绫罗绸缎,山珍海味的自是风光无限,谁晓得那些个银子还不够几个月的花销。” “稍稍砍去些月例银子便哭闹不休,当是我吃下不成!烂摊子一丢婆婆更是可笑,竟还来问我银子去哪里了,去哪里了她不知道么,还想着把亏空的罪过都扣到我身上来!” 赵妈妈瞧着她,自前年接掌了庶务之后眉心的纹路是越来越深了,叹息道:“世子爷不是夫人亲生的,夫人自然不会帮着咱们了。那些爷儿姑奶奶更不用说了,更是想着法儿的把银子装到自己口袋里去了。少夫人但凡少给一些,还不去外头说一嘴您刻薄的。” 慕文渝的丈夫虽是伯府世子,却是因为伯夫人唯一的嫡子过世了,才有庶子上位的机会。 涂着口脂的唇愤愤一抿,面上拢了一层怒火燃烧,猛然一捶桌子,震得桌面上的茶盏磕了一声刺耳:“人家魏国公家世战功如此显赫,也只有华阳长公主一个妻子,咱们原没什么家底儿,伯爷却是纳妾纳的比皇亲贵胄还多,叔叔姑子的数十人就盯着那么些银子使,使起来却当自己是王室贵人的挥霍。” 赵妈妈精明的眸子一眯,阴翳道:“谁曾想夫人当初放手中馈那么干脆,竟会是因为伯府早已成了空壳子了!” 慕文渝的声音因为怒意压的很低很低,沉沉的切齿道:“她以为如今刻薄我就痛快了,他日伯爷一去,她这个没有嫡子的老东西还不得靠着我们来奉养!有她好果子吃的!” “少夫人也别气,总会有办法的。”赵妈妈扶着她的心口为她顺着气儿,安抚道:“以为让大奶奶不声不响的难产而死,咱们再求娶了四姑娘做继室奶奶,有了她手里的二十多万两银子,少夫人的日子也能好过些。填补了窟窿还能有富余去给世子和大爷打点个门路。” “可惜了,就差那么一步,唉……” 繁漪站在窗口听着,怎么也没料到事情竟会是这样的! 姚氏让楚氏难产而死,最后自己的女儿被人设计死于难产,这算不算是报应? 慕文渝捻了颗枇杷慢慢剥着,原是想平平心气儿,却不想把枇杷扣出了一个个窟窿来。 随着时间过去嫩生的果肉渐渐变成铁锈色,落在眼底便是一片的颓败,叫人生气,狠狠将枇杷掷了出去,砸在浅棕色的地毯上,留了一点汁水深色。 “她疑心了慕涟漪的死因,那她就必须死!” 瞪着烛火跳动,慕文渝的眼中点燃了诡异火焰,尖锐道:“要不是为了顺利让她点头做了宣儿的继室,我堂堂伯府的世子夫人用得着去打听她一个庶女喜好什么,处处与她说笑脸的陪高兴,简直恶心,到最后却也是白搭!” “少夫人为了世子和大公子也是委屈了。”赵妈妈声声说着了解她的难处晓得她的苦处,好声好气的安慰道:“该清理的都清理了。左右都是袁婆子去做的,人死灯灭,便是有人怀疑也是抓不出什么来的。” 慕文渝的叹息中有晦涩的阴毒:“晋元伯府今时不同往日。姚家,到底还有个阁老在的,落在他们手里还不是只有被打压的份儿了。死了那些个贱皮贱肉,总好过咱们吃累。若是揭穿了,大哥和姚氏如何肯饶过我了。” “爷得了世子之位,我必要然慕家和姚家全都成为我们的踏脚石!” 赵妈妈抬手轻轻勾下她被风扇的飞扬起来的一缕发丝:“少夫人放心,世子和哥儿在朝中一定会顺顺当当的。在伯府自有您不可动摇的地位。” 慕文渝神色微微一松,旋即咬牙刻薄道:“待到伯爷一死,我一定将这些蛀虫全都赶出去!” 赵妈妈内心暗叹,到时候还要分了家产给那么人,府里的窟窿只怕是更大了。 可这话如今却是说不得。 笑了笑,捡了好话说给她听。 又喊了女使打了热水进来,拧了热帕子给她细细擦干净了手上的枇杷的汁水。 小声道:“好歹世子爷的亲姐晴姑奶奶嫁了魏国公府的四爷。魏国公可是正一品的大都督,掌着西郊大营的十万兵权,辅佐新帝登基又有大功,何等煊赫,与徐家沾了亲,也是个依靠。” “就她那低眉顺眼的废物模样!” 慕文渝嗤笑的掀了掀嘴角,“如今魏国公府是华阳长公主当家,人家娘娘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姑爷也不过是个庶出的,在外头做了个知府的位子多少也是旁人瞧着魏国公的份上提拔的。上回去魏国公府吃席,叫她带我去拜见一下长公主还推三阻四的,能靠的上那废物什么!” 赵妈妈叹道:“晴姑奶奶出嫁的时候不过是小庶女,在伯府里艰难讨生活,气度上总是不如的。” 慕文渝养的水葱似的指刮在桌沿儿上,发出一声声沙沙声响,叫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大哥已经是正三品的侍郎了,往后必然还有大前程,云歌如今得中进士进了翰林院,也是有出息的,所以,大哥这里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往后宣儿还得靠着大哥和侄儿来关照了。” 许是灵堂搭好了,正在焚化冥纸。 一股子金箔的味道顺着窗棂的缝隙飘了进来,沉沉压在心口。 将她微眯的意思眸光衬得阴冷无比:“这个罪,必须得是姚氏背下。” 赵妈妈道:“她是姚阁老的孙女,身份尊贵,慕家不会把她的罪名闹出去,不过几贴药叫她病逝罢了,倒也不算受罪。要怪就怪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慕文渝不屑冷哼:“好人?哼,这世上有几个是真正的好人?” 第5章 不配 赵妈妈手里的团扇扑着,坠在下头的流苏映着烛火蕴了一抹暗红色在慕文渝的脸颊,郁色沉沉,“报应我是不怕的,只能怪自己无能被报复了。可即便报应,若是能为宣儿好好打算了前程,也值了。没了慕繁漪总还有别的商户之女,不过是给个妾室的位置。咱们伯府的门第,有的是低贱女子肯贴上来。” 赵妈妈“恩”了一声,赔笑道:“这样也好,当初定国公的贵妾也是商户赵家的女儿。大不了多纳几个便是了。” 繁漪的生母带了百万两银子进的慕家门,为慕孤松打点仕途用去不少,却也留下一笔十分可观的银子给她。 慕文渝作为她的亲姑母,自然晓得。 为了银子,她杀了大姐姐。 拿捏着她与大姐姐之间的情意,拿捏着姚氏不肯旁的女人来做外孙的继母,怕他们无声无息的死在继母的手里。 顺利促成了她的阴毒算计! 如今会杀她,必定是因为大姐姐身边的女使两日前曾来寻过她,说起过大姐姐难产的蹊跷之处,希望她进了晋元伯府之后能帮着查明真相。 而慕文渝,知道了! 姚氏那里有她收买的人,看来她的桐疏阁里也是少不了的了。 还真是小看了这个姑母了,出嫁了这么多年还能对府中人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打听的这么细致,这是要拿整个慕家做他们一家子的踏脚石了! 她就说了,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喜好都与她那么相合,说什么缘分,原是设了陷阱等着她跳呢! 繁漪看着那张往日里笑语温和面孔,在烛火的昏黄之下只剩了一片尖刻的阴毒。 她想起了生母临终时的样子,苍白而痛苦的颤抖着,拉着她的手,因为失血过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她,然后瞳孔渐渐涣散…… 正室厌恶妾室与其孩子,刻薄着、为难着都是寻常,繁漪从未听说过谁家的主母会因为嫉妒而杀死妾室庶子。 原来不是没有,只是这样的府邸、门太高了,只是那些妾室庶出、太微贱了,只是她们从来不曾来到这座以富贵鲜血堆起起来的都城,所以不知,原来妾室与庶出的命从来如草芥! 姚氏! 姚氏,堂堂阁老府的嫡女啊!出了门去,谁不夸她姚家女端庄雍容,有大家风范? 谁曾想,这样的世家嫡女,骨子里也是脏的黑的! 阿娘活着的时候处处谨慎,在姚氏面前从来都是温柔而尊重的。 阿娘死了,她在后院伏低做小,处处隐忍。 到最后,还是逃不开如蝼蚁般被轻易碾死的命运! 而这些人,却还能端着“好人”“贤妻”的名声快活的活在世上。 凭什么? 即便琰华查到了真相又如何? 慕家不过小氏族,在京中尚未站稳脚跟,家里自来是谁有靠山谁说话。 她们,一个是阁老府的嫡出孙女,一个成了伯爵府的世子夫人,家里谁会为了她们几个已经死了的人去处置杀人凶手? 琰华本就寄居慕家,又如何能把事情捅破了去? 若真如此做了,旁人看着不也只会说他忘恩负义,那他的前程和官声便也要蒙上尘埃了。 繁漪希望凶手受到惩罚,却也不想连累了他。 难道,她们就这样白死了么! 鬼眼里是怒火燃烧后的绝望灰烬,又被一湃凌冽的海水冲刷,刺骨的生疼,好似钝刀子生生拉着她的心头肉,疼痛之下便又恨意焚烧,反复磋磨,使人疯狂。 繁漪身上有黑色氤氲幽幽浮起,死前所穿的衣裳上的凤凰花绣纹此刻竟有了彼岸花的模样,恰似地狱来者,在这寂寂深夜里,人魔难分。 “碰”的一声,窗户被劲风撞开,拍在墙壁上弹了起来,晃荡了声声吱呀,宛若恶鬼叫嚣! 慕文渝和赵妈妈吓了一跳。 转首看向窗外,却发现外头一片安静的风和月朗,顿时面无人色。 发觉自己怒起时便会有“法力”,繁漪恨意难消之下,在慕文渝这里狠狠折腾了一番之后,转身便去了姚氏的观庆院撒气。 何妈妈一张瘦长脸儿,眼角和嘴角有着深深的纹路,想是常笑着的。 拿象牙篦子沾了沾花水给姚氏篦了头,轻声道:“今儿闹了一天,奴婢拿篦子给您篦一篦,舒缓一下紧绷的神经,待会再喝一盏安神茶,好好歇一觉,否则明日怕是要没精神了。” 姚氏闭着眼靠在何妈妈的身上,打磨的光华的铜镜里映着一张白皙的容长脸,三十七的年岁保养得宜,眼角眉梢依然平整光华,眉心处的一点米粒红痣给她平凡的五官添了几分妩媚。 她幽幽一叹道:“怎么就死了,她一死,宣哥儿的继室就得重选。” 何妈妈手下力道适中,语调沉缓道:“四姑娘是个聪明人,她也晓得旁的婚事必然是比不得这伯爵府的门第,自然是肯嫁的。大姑娘在闺阁时与她亲厚,两位小公子倒也能有个依靠。” “只是如今她一死,适龄的姑娘倒也有,只是二姑娘小家子气登不上台面,五姑娘自私,嘴巴也刻薄,三姑娘心思太深,不好琢磨,若是她们嫁过去,难保会对两位小公子起了腌臜心思。” “四姑娘、可惜了。” 姚氏卸去了精致妆容的嘴角抽搐了一抹细纹:“当初就是看着四丫头和涟漪的感情好些,这才定的她。否则,就她也配给我的外孙做继母。” “那是自然,咱们公子乃是伯爵府的嫡出公子,岂是谁都陪给他们做母亲的。”何妈妈沉沉道:“这些年她吃下的亏不少,却也总能全身而退,左不过损失些银子物件儿罢了。倒也知道伏低做小。” 胸口用力起伏了数回,紧捏着发梢的手骤然暴起青筋,“可每回见到她,我便想起那几年里我过的有多屈辱。” “就因为老爷的仕途需要楚家的银子打点,我还要处处与那商户女子称姐姐道妹妹!若只是记在我名下便罢了,低贱的庶出女,吃穿用度却样样要压着我的涟漪!娘家的姐姐妹妹讥讽我要靠着妾室的银子才能成了大员的夫人,母亲也骂我压不住妾室。” “全都是因为她!” 第6章 吃心 何妈妈微微一叹。 真要说,慕繁漪的吃穿用度都是楚家给的,倒也没有用了府里的银子,也谈不上压了谁一头,只是老爷的仕途是靠着楚氏的陪嫁银子,却是真的。 姚家做了人情出去,却总比不过真金白银的咕咚声响。 夫人心里恨着的,说到底不过是楚氏得老爷宠爱罢了。 青梅竹马的情意,哪个正室能接受的了呢! 姚氏的语调渐渐平稳,好似在闲话寻常,只是每一字里却依然含了无比的憎恶,“青梅竹马!若不是老爷中了进士,门第不配,还有我什么事!当初便在她头一胎的时候就了结了她们!让我生生吃了那么多年的心。” 何妈妈搁下篦子:“当初夫人也是不得不委屈,慕家到底小门小户,没那么多银子去打点。若是一开始就都死了,楚家和慕家便是没什么干系了,哪里能为了老爷出银子。”端了盏茶给她:“如今都死了,以后便都是舒心日子了。” 姚氏的眉心如云遮月:“要怪就怪她那张脸,竟与楚氏生的那么像!”阖了阖眼道:“死了好,死了,她解脱,我也解脱了。” 解脱? 怕是没那么轻易的! 繁漪的鬼眼里瞬时燃起了幽蓝之火,对着窗户一伸手,窗户裂开了一隙。 何妈妈奇怪的“咦”了一声,转过身去关窗,却在她伸手刚触道窗户的时候,白色的冥纸从半空而来忽忽被吹进稍间。 烛火幽黄映着那片片雪白的刺目飞扬了一室,宛若此间是无间地狱的入口。 姚氏厌恶的瞪着那些飞扬的冥纸,腮帮子突突的一鼓,“真是晦气,死了还不肯消停!” 往日里,姚氏人前总算还带着一副和善嫡母的面具,以不经意的姿态挑唆慕静漪和慕含漪来欺负她、折磨她。 她呢,起初时会非常严厉的惩罚她们,而这样的惩罚往往只会引得她们更加恨她而已。 待这样莫名的恨深刻的仿佛刻进了慕静漪等人的骨子里之后,她开始装聋作哑,开始欣赏她孤立无援的隐忍与挣扎。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繁漪想了想,大约就是父亲成了正三品侍郎的那一日起的? 也或许是慕家凭借着楚家生意场上人脉,积攒了足够的银子可以自己打点仕途的时候? 卸磨杀驴,人的精明本性。 楚家的价值已经没有了,而姚家那位阁老,吏部尚书还是其得意门生呢! 繁漪原以为世家出身的嫡女总是高傲的,不屑这样的小伎俩,更不屑与妾室争宠,可她的嫡母,就是这样的刻薄而丑陋。 她蹲在姚氏的对面,伸手贴近那张脸,清晰的看着她脸上浮起了一粒粒的惊惧疙瘩。 姚氏心里莫名激灵了一下,忽感一阵恶寒,忍不住捂了捂脸。 鼻尖的金箔焚烧之气愈加的冲人,好似阴间之路从身侧劈开,有鬼差行过一般。 正预备起身起安寝,却见镜面上一笔一划的出现了鲜血淋漓的“偿命”二字。 一笔一顿处是鲜血挂不住的在缓缓垂落,映着铜镜中的面孔,好似她七孔在流血。 姚氏惊惧地盯着那一道道艳红的血迹一路蜿蜒下来,宛若毒蛇一般,惊叫堵在了喉间,却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 而等何妈妈转过身来时,铜镜上的一切又都消失不见。 姚氏以为自己看错了,心有余悸的抓着何妈妈的手上了床,然而在何妈妈给她放下幔帐的瞬间,她从两片大紫色的幔帐缝隙间又看到了铜镜里的血字,便是再也控制不住的惊叫起来。 瞧姚氏一副见鬼了的惊恐模样,繁漪心里尤不解恨,转身又去了那些好姐姐好妹妹的院子,与她们好好玩耍了一番。 直把那几个人吓的鸡飞狗跳几欲惊厥过去才罢了手。 稍稍解了气,又去了老夫人的屋子看了看。 老人家已经睡下了,眼眶尤是红红的。 她是老夫人一手带大的,自小就与老夫人睡在一处。 因为她怕黑,所以屋子里总是留了一点豆油灯火,小小的,却足以让人睁眼就能看到光明。 从外放之地回京,她便搬去了桐疏阁独住,老太太的这个习惯却也未有改变。 可此时此刻去看那一点豆油灯火,只是觉得暗淡又刺目。 祖孙情意再深,终究,敌不过利益当前呢! 繁漪看着那格外舒朗宁静的夜空,繁星幽幽,银河迢迢,那样遥不可及。 就好似“公平”二字,在她的人生里,看得见,却在最后几年的人生里再未得到过。 嘴角嘲讽的笑意似清霜蒙了月色,妾室、庶出,不是天生得不到重视,只是她们身后的一切总是比不得正房嫡出所拥有的。 不知不觉飘到了父亲的书房外。 繁漪静静站了许久,终还是没有进去。 父亲为她伤心,可这样的伤心于她所经历的一切并没有任何抚平。 男子不管后院事,可到底是不能管,还是不想管呢? 她不知道。 不。 或许。 只是她不想知道。 脚步顺着多年的行为轨迹回到了桐疏阁,灯火通明与月色朦胧一同落在庭院里,恍若一汪池水空明。 风一吹,墙外的一片竹林婆娑沙沙,似万千点雨水洒落。 烛火在廊下微微摇曳,晃动了庭中一汪静水明幽,空气里有栀子清郁芬芳的香味随着夏日的暖风起伏,似要熏得人醉。 这样的夜色里本该值得浅酌一杯,捻酸诗一首,如今瞧着却觉得无趣沉碎。 飘啊飘的绕去了琰华的清华斋。 自从进了翰林院,他便一直住在官舍,只是休沐的时候来请安。 今日府中又是喜事又是丧事,他自不会走人了。 即将寅时,南苍还未回来,琰华已经睡了。 清华斋里安静如水,好似慕家今夜的一切惊叫都无法影响了他。 繁漪穿过一层薄薄的杏色纱帐上了床,蹲在里边的枕头上看着琰华,竟是从未发现原来这个表哥长得这么标致了。 挺鼻薄唇,眉如朗月,睫毛浓密微翘,轮廓分明,衣襟覆的一丝不苟,一双握笔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交握在小腹微上的位置。这样的睡姿当真是四平八稳,就跟他平素给人的印象一样,连呼吸都是平缓沉稳的节奏均匀。 一头乌发齐整的置在胸前,她的鬼眼隐约能见得薄薄半旧寝衣下的锁骨上似乎还有一颗小痣。 繁漪实在好奇便抬手勾了勾他的衣襟,凑过去细细一瞧,果然是有一颗米痣。 性感的锁骨、殷红的米痣,这样的组合怎么看都透着一股的欲,与他这个人散发的清冷气质极是不符。 要说这个表哥长得好,有学识,眼看着翰林院的三年便要熬过去了,竟是至今未娶。 第7章 琰华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 从前是看他无父无母又是堂姑母未婚有孕生下的,高门大户爱惜羽毛万是不会把女儿嫁给这样身世的郎君。 而门户低的祖母和父亲也是不肯,人家临终前把孩子托付过来,总要为人家的未来前程负责的。 前几年琰华准备应考殿试的时候生父外放回京了,晓得有这么出息的儿子存在便寻过来了。 家世斐然呢! 只是瞧他往日里淡淡的,却也是个倔的,说不认就是不认,除非把他母亲的牌位迎去祠堂以正妻的身份供奉。 那边嫡妻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不肯点头。 他便也只当没有那么个生父。 可生父要做他的主婚事,这边舅父便不好再插手,于是一拖便拖了多年。 繁漪想着,即便堂姑母真的被以正妻的身份迎回去又能如何? 死了的人是不会知道的,那些年这些女子为了那男子受尽的屈辱和白眼也不会消失。 琰华若是回去,他的身份在那个家里也是尴尬的很,未必有太平日子过。 为了给生母讨要一个名分,也是难为他了。 繁漪仰躺着,鬼眼盯着承尘。 原本乌黑的眼珠成了鬼之后便有些半透明的黑灰,若是凡人见了便是要觉得阴森。 自语道:“有些人一出身就是高贵的,同样是人,咱们怎么就非矮了人家一头呢?说什么高不高贵的看心性,似咱们这样的境遇,每日光是应对旁人的算计都来不及,还如何培养什么心性,没有被逼成尖刻疯狂的性子便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或许是被压抑的久了,如今忽然没了约束,便碎碎念了起来。 “我是不信来世报应的。我活着的时候也没做坏事,死了还不是只能当个游魂。那些人如此阴毒算计,还指望老天爷下一世里给她们安排个百劫千难的人生不成?世上那么多庶出的艰难人生,难不成都是前世里做了恶的么?” 许是新做了鬼,繁漪碎碎念了会儿便觉得有些乏累,侧身在琰华身边躺下,阖了眸子便味道一股淡淡的水墨香味。 应该是他常年与诗词文章为伍而染上的。 居然还挺好闻的,叫人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忍不住的往他那里又靠了靠。 然后,繁漪的鬼眼就看到琰华白皙的颈项里瞬间冒起了好些鸡皮疙瘩。 忍不住一笑,“与鬼同眠,能不阴恻恻么!” 打了个哈欠,繁漪挨着他便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天不过蒙蒙亮丫鬟婆子们便积极的开始哭丧了,并着大和尚诵经的浑厚声响实在是扰人清梦。 繁漪不必去看就知道定都是干嚎了嗓子、没有眼泪的。 姚氏或许忙碌着的同时,帕子压了嘴角还在偷笑了,啊,眼中钉肉中刺她自己消失了呢! 歇了一个时辰,竟比吃了饭还管用,只觉身子有了力道也不比昨夜时的轻飘飘没个着落的感觉了。 眼儿掀了条缝,半透明的鬼眼看了眼身边。 琰华已经起身了。 正自己收拾着洗漱更衣。 她侧过身,一手支颐地挨着枕瞧他。 糊了烟雨色蝉翼纱的窗棂间漏进缕缕清晨微白的光线,把那点点飞扬的尘埃点缀的似一只只莹润透明的蝶儿萦绕在他身侧,更显他丰神俊朗的身姿英挺。 瞧着他腹部分明的线条,手臂抬起青袍官服时肌肉紧绷出一个结实有力的弧度,繁漪忍不住的啧啧赞道:“看着那样清瘦,没想到身材这么好。只晓得你文采斐然,竟不想还是个有身手的,往日里藏的也太好了些。平鹤书院真的还教了武艺么?” 琰华利落的收拾妥当,拿了卷书册在临窗的位置慢慢看了起来,胸前的紫色鸂鶒沐着清辉栩栩如生的似要起飞,让那张白皙而冷淡的脸莫名缱绻了起来。 南苍应了门儿进来,显然一夜未睡,身上还是昨日的衣裳,“果然是叫人害死的。” 琰华握着书册的手及不可查的显了显骨节,嘴里的语调却依旧平平无波,“说。” 南苍调理清晰的简略道:“晋元伯世子夫人杀了大姑娘,就是想求娶了四姑娘做继室,好得到四姑娘生母留给她的银子填补许家多年的窟窿。四姑娘察觉了大姑娘的死有问题,而许家察觉了四姑娘存了疑心,这才被许家灭了口。下手的就是傍晚时见到的那袁婆子。方才许家的人给了她银票,银票上被下了毒,要杀她灭口。” 朝阳破云而出,带着朝霞霞红微金的色泽穿透了蝉翼纱落在屋内,那光线有了凤凰花开到荼蘼的凄迷之色。 空气忽然沉寂的可怕,似有风钻了进来,呜呜的,似一头异兽在做困兽之斗。 琰华的眉心微微一曲,声音似泰山平稳而沉重,“死了?” 南苍似乎惊讶的看了眼琰华,摇头道:“我去的时候还未毒发,给她做了催吐服了白花丹解毒。天亮的时候给她施针压住了血脉,可假死两个时辰。” 琰华微微垂了垂眸子,“很好。” 南苍犹疑了一下:“你似乎很重视四姑娘?” 琰华的声音有一闪而逝的温柔,眼神落在光线投射的某一个点上,似乎有些空茫茫,良久后才缓缓道:“她很聪明懂隐忍,身份拖累了她。” 伸手抚了抚桌面上的一方砚台,没什么特别的,也并不是很值钱,可就是因为没什么特别的才叫人不得不感佩于心。 她很有钱,他知道。 他没钱,她也知道。 为了照顾他的颜面,每回悄悄送来的东西都是最最普通的,也是最最实用的。 南苍看着主他手下的那方砚台,清秀的面上有了然。 即便他们身在前院,可这几年里到底听得太多了,多少明白这个府邸的主母对四姑娘的忌惮和厌恶。 身为嫡母若真是公平和善,如何姑娘们的明争暗斗却愈发厉害? 而琰华因为是寄居,无钱无势,即便老夫人看在老太爷的面子上多加关照,但公子们都住在前院里,老夫人也未必照拂的到多少。 下头的人从来都是势力且敷衍的,份例什么的早被管事儿的克扣光了,便是院子里伺候的粗使婆子和小厮也能无视了公子,抢了厨房送来的吃食,偷偷藏了回事处送来的笔墨纸砚带走。 夫人留下的银子,早在一年年里消耗干净。 他是寄居的公子,总不好去变卖字画什么的,叫人晓得了,还以为他在抱怨慕家苛待了。 南苍想起来,有一回院子里的小厮偷了大公子赠的砚台去换银子,被人发现之后还污蔑是公子叫了去卖的。 慕家的公子多又都在读书考功名,未免压了本家公子的风头,主子便只做了资质平庸之人。 如此便引的府里的人更加轻视公子,以为他是眼皮子浅的贪财之人。 唯有四姑娘听闻之后开始悄悄的帮衬着。 可府里的姑娘们自来以欺负四姑娘为乐,若让人晓得四姑娘帮着他们,怕是会引来那些姑娘公子的去找他们麻烦,所以便是连关照也是悄悄的。 若是不他们有心查探,都不晓得谁帮了他们了。 而这样的关照,在这个冷漠的地方便显得格外温暖。 他点头道:“四姑娘是个好人。” 琰华的神色淡若山峦,“证据拿住了么?” 第8章 计划 南苍从游思中回身,颔首回道:“我与袁婆子说过了,待我找到她孙子之后她会来指认凶手。许家那婆子弄来的毒药也不算是毒药,就是土豆芽头提炼的毒素。给她提炼毒素的人还有袁婆子孙子的下落已经叫长春去寻了,他机灵着,应该很快就会有下落了。” 长春,琰华的书童。 琰华微微点了点头。 南苍担忧道:“咱们这些年寄居慕家,若是你来揭开这件事,怕是外头的人会有闲话,少不得要议论你一句忘恩负义。” 琰华微微一抬手,官服的袖子十分宽大,袖口以银线收边,动作间隐隐闪着锐利的银光,“她的孙子都死了,她又被人下了毒灭口,没死成的人总要来揭发凶手的。” 南苍会意,微微一笑道:“把她孙子送去远地,许家找不到人,没什么值得她被威胁的,袁婆子便也没有后顾之忧了。如此也牵扯不进咱们来。” 顿了顿,“许慕氏的意思,若是袁婆子谋害四姑娘的事情被捅破,便拿当年大夫人害楚姨娘难产一尸两命之事来说的,好叫旁人觉得大夫人想要斩草除根。” “哦?”琰华抬了抬眉,眸中闪过一丝寒光,默了须臾,“既然要为她做些什么,姚氏之事便一并揭穿了。” 南苍醉心于武艺,本该是洒脱的,却也又了几分无奈:“姚氏出身大家,慕大人虽已身居侍郎之位,若是想要再次高升少不得要姚家的情分去朝中打点,慕家的人是不会去处置她的。” 琰华的目光落在书上的一句“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上。 狭长的凤眸清冷无波:“煊赫门第内的肮脏,从来无法清洗干净,不过是新一轮的枯叶覆盖,遮掩了内里的腐烂。咱们能做的从来只是让人知道那些肮脏的真相。回头把消息递到楚家,要不要追究,由楚家决定。” 繁漪盘腿坐在床上看着他们二人,昨夜的悲愤之后她原是打定了主意,必是要阴魂不散的纠缠姚氏和慕文渝的,时不时得显个灵,非要她们惊惧而亡! 活着的时候活的憋屈,做鬼的时候总要嚣张些的,大不了化了恶鬼,大不了被长须老道士光头大和尚的一道符咒拍的魂飞魄散罢! 如今听着他们的计划倒也觉得不错,至少也要让人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面孔才行。 被人记得的感觉,原来这么好。 南苍应下,鼻尖细细一嗅,奇怪道:“你有没有闻到这个屋子里的冥纸焚烧的味道特别的重?” 琰华点头,细嗅之下又觉不知是焚纸的气味:“你点了沉水香?” 南苍摇头,“没有。” 琰华奇怪的看了眼床上,放了手里的书册归到桌角摆放齐整,起身开了窗户。 繁漪闻了闻身上,沉水香是她生前喜欢点的。 窗户打开,她的鬼眼一时无法适应忽然扑进来的光线,只觉眼眸刺痛的厉害,下意识的一挥衣袖,床上的幔帐就下了下来。 南苍指着半掩的幔帐,张了张嘴,“……” 琰华回身,看着原本挂的好好的帐子垂了下来,而银勾并未脱落,不由皱了皱眉,却也只是拿了银勾把帐子重新挂好便出了门。 该去点卯上衙了。 繁漪呆呆的看了眼自己的手,莹白间微有透明之意,她没生气啊,怎么还能施法了? 莫不是她的“法力”和怒意无关? 南苍说屋子里冥纸焚烧的味道很重,莫不是昨日轻飘飘使不上力便是因为还未有人给她烧纸钱? 而她收了一夜纸钱,又受了香火跪拜,便有了“法力”? “也忒神奇了。” 繁漪下了床,想着虽然她是未嫁女葬礼不会怎么隆重,好歹楚家和慕家的旁支庶支会来吊个唁是你的,她也去瞧个热闹,给她伟大的嫡母找点麻烦。 一出门,光线打在身上,繁漪便被弹了回去狠狠撞在堂屋角落里的花几上。 生生把上头的花瓶给撞了下来。 脸上和手上一阵的灼烧感,垂眸一瞧,手上竟出现了两个指腹大的黑色斑点。 烧焦了? 繁漪无语,原来鬼怕阳光是真的! 琰华和南苍震惊的看着那碎了一地的花瓶磁片,底座儿的弧度贴着地面左摇右摆,映着投进屋内的光线反射了一点莹润。 繁漪站了起来,甩甩手,那焦黑的斑点渐渐消失,转眼见东南角的位置有一只景泰蓝的宽口缸子,里头放置了几把伞。 “油纸伞遮光,若是打了伞出去应该就不会被烧焦了?” 可她要是自己撑伞,怕是要把府里的人全吓疯了,到时候仇没报,先把抓鬼的招来,她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两个又是好人,替她算计着报仇,也不能吓着他们。 没办法,繁漪只能轻轻拨了拨缸子里的油纸伞,木质的伞柄磕在缸子口上,击了一声清脆。 “撑个伞呗!不然我今日就要只能呆在屋里了。” 琰华蹙眉,眼神游走在花几和油纸伞之间须臾,然而人鬼不通,他转身出了门。 繁漪:“……” 清华斋的庭院里一株开的极盛的石榴,那一朵朵鲜红的花朵开的那么明艳而肆意,此刻瞧着却似无数点的血点子,散着浓浓的血腥气。 阳光那样好,宛若三千里银河自九天倾泻而下,从红红绿绿的树枝间穿过斑驳了光影落在地上,随着微风晃动,似一副生动的水墨画。 屋顶的青墨瓦砾亦覆上了一层冷白的光,瓦砾的弧度反射了一星星的浮光万丈,那么刺眼。 那光离她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就好似她的魂魄,明明里这场阴谋那么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去亲手揭破。那种极恨之下的徒劳无力感似一支带着倒刺的利箭,毫无征兆的被人扎进心头,有毫不留情的呼啸拔出,撕裂成破碎不堪。 如今琰华是朝廷命官儿了,生父虽没认下,却也是煊赫无比的,没人敢再提当年的“卖砚”之事。 他原不过每个月来请安两回,住不住的也两说,下头的人却是勤敬的很,日日都要来打扫。 站在阳光投不到的地方,繁漪静静的看着那些原生讥讽的嘴脸这会子是如何赞叹琰华年少得中,将来会如何如何的飞黄腾达,又如何如何的人品贵重、知恩图报的了。 打发晨光的办法有很多,可惜她现在鬼魂野鬼一个,隔绝了阴阳,她所见的,也不过一角黑暗的隐蔽之地,能做的就是关起门儿来安安静静的等待黑暗的到来。 看书? 好像也只有这件事可做了。 正要进来拆洗床单的圆脸侍女看着书桌上的书册竟然在翻动,楞了一下,又看了眼窗户。 开着,这才松了口气。 瘦长的女使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面孔稚嫩,看了她一眼,道:“晴风姐姐,怎么了?” 叫做晴风的侍女约莫十八九岁,老子娘在府里许是有些地位的管事儿,一张圆脸儿养的十分白嫩,挥了挥手道:“方才那书翻动了两下。” 弯腰抱走了两个枕头放到一边,又去拆床单,垂首时说话声音有些闷闷的,“你听说没有,昨晚五姑娘和二姑奶奶的院子里闹了鬼。说什么镜子里有血字,桌子莫名其妙的出现了裂痕,什么床上有不停有风在吹,还什么四姑娘从前戴过的簪子在滴血,吵吵嚷嚷了一晚上。” 第9章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云意,你先把地扫了,待会儿掸屏风。” 瘦长女使云意点了点头,去明间拿扫把的时候朝外头看了看,进了屋后凑过去道:“昨儿是我和小翠在灵堂值夜,倒是安静的很。早上夫人来的时候眼下乌青重的很。小翠不小心把冥纸掉在了夫人脚下,夫人竟是吓的惊叫了起来。怕不是昨夜连夫人那里也闹了鬼!” 晴风手下动作利落着:“谁说不是。只不过她是长辈是主母,便是真的遇见鬼了,也不能拿出来说,没的叫人家笑话。” 瞥了瞥嘴,语气里含了几分厌恶,“别人就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姑奶奶,最是刻薄了。从前我就是她院子里伺候,从来就是爱抢人家东西、见不得别人比她得意的。那时候楚家但凡送点什么来,她都要去抢的。” “四姑娘身量高又纤细,她的衣裳二姑奶奶不能穿,便用剪子绞了,也不让四姑娘穿。自己坏便罢了,还要拉着三姑娘和五姑娘一道去抢东西。这些人,空长了一张漂亮脸蛋,骨子里黑的很!要我说、便是真的闹鬼,找她们有什么错!就该让她吃点教训。” 云意惊讶的顿了顿手里洒扫的动作:“我向来在前头伺候,也是最近才调进去内院的,还真是不晓得原来做主子还会这么惨。可四姑娘好歹是记在夫人名下的嫡女,又是老夫人一手带大的,她们也敢这么闹?” 把拆下来的床单抖了抖,折成长方形放在一边,拿了新的出来换上,晴风道:“你懂什么。便是记在夫人名下夫人才容不下四姑娘呢!楚姨娘生的极美,琴棋书画样样都精通,又和老爷有青梅竹马的情分,这样的贵妾哪家正室夫人容得下啊!别瞧着夫人一副慈爱样子……” 回头朝云意努努嘴,又摇了摇头,“从前四姑娘住在老夫人那里还好些,搬了出来,偏老夫人又病了不能护着她,还不是由着二姑娘她们欺负了。你们没见过的自然不晓得,但凡事情闹到了夫人面前,夫人左不过就说二姑奶奶在和四姑娘开玩笑,一句姐妹间的小打小闹就过了。” 云意拧着眉心:“这不就是纵着二姑奶奶她们去欺负人呢!”可怜的砸了砸嘴,“那老爷也不管吗?既然楚姨娘那么得宠,老爷该是十分疼爱四姑娘才是啊!” 晴风叹道:“老爷成日忙着,又哪里管得了后院的事情。” 繁漪侧首看了眼灼灼光线,微微掀了掀嘴角。 是管不了,还是怕得罪了正经的岳家而假作不知? 云意叹了一声:“连我都看得懂的道理,那些人精一样的管事自然也懂。想来刻薄四姑娘的事情他们也没少做了。也是个可怜人,还不如咱们做奴婢的,好歹家里头都是知冷知热的。” 手里的鸡毛掸子扫过六和屏风引起一阵尘埃飞扬,引得两人好一阵呛。 “难怪姐姐不肯跟着二姑奶奶出阁去张家。” 晴风用力呸了一声,语调微扬道:“我才不去伺候她呢!我留在慕家,哪怕做个打杂的也好过给那种恶毒主子卖命。这些年她被夫人纵的实在嚣张,天晓得哪一日她就叫你去杀人害人了。到时候还不是给她做了替罪羊。” 繁漪倚着墙懒懒的听着,眼神落在明间门口的光线上,看着它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变幻的位置。 抬眼看了那圆脸侍女一眼,难怪眼熟,原是慕静漪身边伺候过的,晓得的那么清楚想必当初去桐疏阁抢东西时慕静漪也带她去过! 听着倒也是个明白人。 将软巾子投了水,揉搓了几下,用力绞干净了水,细细擦拭着衣橱箱笼,云意满脸赞同,尚且稚嫩的声音缓缓道:“咱们伺候人的,原不求主子如何的对咱们好,只求主子心地和善就好。”顿了顿,疑问道,“可四姑娘从前是老夫人养着的,他们难道不怕老夫人责罚么?” 把铺好的床单捋平的没有一丝褶皱,晴风哼笑了一声,讥讽的神色与她圆圆可爱的脸庞极是不符:“老夫人身子不大好,四姑娘便是有委屈也不舍得说给老人家听的。更何况,老夫人在的时候能为她做主,老夫人不在了呢?夫人的不甘和厌恶压抑的久了难保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所以即便老夫人知道四姑娘委屈,只要没有太过分的也只能当做不知道。” 云意的语调越发怜悯:“这日子过得也忒辛苦了。原本八月里四姑娘就要成婚了,换个地方或许日子还能好过些,可惜老天要收人,却叫那些欺负人的还活的那么潇洒。” 晴风微叹:“谁说不是呢!” 云意顿了顿手里的动作,用力压低了声儿道:“姐姐,你说四姑娘好好的怎么就落水了呢?该不会……” 话只说一半,意思却是明白的很。 晴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些事情是不是的都不重要了。咱们有疑问的旁人也会有,若是掌权的人假装不知道,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便更是要假装哑巴、傻子。” 朝脖子比划了个刀割的动作,一咬牙道:“不然,这就是下场!” 云意吓的一瑟缩。 床铺收拾干净,晴风拿了脏的床单扔到外有的盆儿里,双手叉腰的看了眼外头的天光灿灿,忍不住感慨道:“那时候瞧着四姑娘身边的丫头真是要气死,一点都不晓得护着主子的。每回就是哭哭啼啼的看着,没用!” 云意摇头道:“如你说的,二姑奶奶的行为是夫人纵着的,丫头们护了说不定还要挨罚,怎么护?” 冷白明亮的光线落在晴风的身上,那一身半旧的衣裳上绣着的白菊却开出了格外耀眼的光芒。 晴风不赞同道:“有些东西咱们不能置喙,是因为没有那个权力和本事,但护着主子却是本分。若是有一日遇上灾荒,反正知道要饿死人,难道那些官老爷就可以撇下百姓自己跑么?都是一样的道理,咱们既然做了人家的奴婢,便是要尽心伺候的。像四姑娘院里的那些女使,以后无论分到谁的院子伺候也便做个下等粗使奴婢。不顶用。” 云意愣了愣,点头道:“姐姐说的是。” 两人关了门,抬着大木盆往外走。 隐约还能听到晴风小声叮嘱云意的声音,“我娘给我弄了个差事,待四姑娘的丧事办完了就要去大奶奶院儿里当差了,你自己机灵点,要是有机会便是去姨娘们那里当差也别去五姑娘那里。她呀,和二姑娘一路货……” 明明是在说她的人生,繁漪却听得恍如隔世。 伸着手去触摸那阳光,被蝉翼纱阻拦了一下之后的光芒没有那么灼热了,只是照在身上还是会痛,渐渐的有米粒大小的黑点浮现,斑驳在白皙透明的手上。 护着她么? 第10章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生母留给她的人陆陆续续被嫡母打发了出去,留下的不是被收买了,就是刚留头的小丫头,遇上事情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也或许就是嫡母的意思罢。 看着她挣扎求存,看着她受尽折辱,她便高兴了、畅快了。 活着的时候每说一句话都要小心翼翼,那些个姐姐妹妹的为了讨好嫡母惯会给她挑刺,普普通通的一句话都能给她们解读成对嫡母的不敬和抱怨。 人前温和端庄的嫡母自然是笑笑说着什么“小孩子哪里那么多心思,随口的一句话而已”,可那些见风使舵的管事儿便要来给她寻晦气了。 比如:一日两餐一顿点心,就会变成每日两顿的清水粥食。 再比如:姑娘们每月的月例银子是二两,她的份儿就会被送去二姑娘或者五姑娘处,说是请她们帮着带过来,自然了银子到了她们手里哪里还会拿出来。 事情揭破了,左不过是管事儿的和私拿她东西的姐妹受教训。 嫡母又是干干净净的端着“好人”面孔来做和事佬。 左一句的亲姐妹,右一句的繁漪最大方不会计较,逼着她息事宁人。 生母留给她的私产不少,外祖母也暗里贴补着,这些身外物她也不看在眼里,只是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日复一日的活着,全然看不到希望的憋屈而已。 她是老夫人一手带大的,那些个姐妹、管事的为难不是她没有手腕去压制,院子里的丫头也不是没办法镇住,她想要精明的丫头,楚家也会给她送过来。 只不过是为了让嫡母不要更加忌惮的盯着自己,有些委屈便不得不忍下。 可谁知,这一忍,竟然就是一辈子了。 繁漪眼底有清澄的水意,却似永远都蓄不满、落不下,徒剩长吁如叹:“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静静待了一日,昨夜得知的一切慢慢消化,便也没有那么愤怒了。 这便是麻木久了的好处,不计什么样的痛苦总是能够很快的压抑下去。 傍晚的时候琰华来了一趟,去灵堂看了一眼便走了。 入夜后,繁漪照例去嫡母和姐姐妹妹们的屋里“游玩”一圈。 站在嫡母稍间的窗外,把那窗户开了关、关了又开,吱吱呀呀的声儿在办着丧事的寂寂深夜里格外的阴森恐怖,直把嫡母那张端庄平和的假面具吓的碎裂成渣,露出乍青乍白真面目才罢休。 接下来便是去找最爱招惹她的慕静漪,结果绕了一圈才发现,最刻薄的二姐姐竟是最不经吓的,傍晚就缠着丈夫回了夫家。 回去又怎么样,她又不是不认得路,一路踩着人家的屋顶,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到了张家。 大约是给她灵前上的香实在是很长很粗,纸钱烧的也丰厚,如今繁漪精力旺盛的很,飞檐走壁、穿墙越木很是顺当。 细细想了想,虽然她是要作弄慕静漪的,但也不能把无辜的人也吓坏了,于是慕四姑娘坐在慕静漪的枕边楞是给她扇了大半夜的风。 阴恻恻的风吹了又吹,就似昨夜一样。 慕静漪哪里睡得着,一闭眼就是慕繁漪簪着会流血的簪子说要带她走的阴森脸孔。 炎炎夏日里硬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身旁的丈夫一翻身,便是吓的尖叫不已。 张郎君被她的一惊一乍搅得生了一场大气,拎了衣裳就去了通房的屋里。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慕静漪后半夜竟起了高热,烧的糊里糊涂直喊娘叫救命。 丈夫被女使喊了过去,原想着新婚不过三月,妻子也是娇俏可怜便想着留下来照顾着,可一听她的胡话里全是向慕繁漪求饶的,断断续续的破事儿不少,便又生了场气,搂着通房就走了。 繁漪捻了枚梧桐叶子站在屋顶悠哉的扇着,望月澹笑,“不过是个草包。” 抬手拿桐叶对着悬在树梢的圆月比了比,叶片上的脉络若隐若现,那清泠的月光从桐叶枯脆的缝隙里透出一星一点的光,好似遥远银河里的星子,“未来的婆婆,尊敬的姑母。我该怎么与你近亲,才显得咱们志趣相投呢?” 到了晋元伯府。 繁漪站在慕文渝的屋子前不由抬了抬眉,门扉上竟是贴上了符咒。 高大的树影在晴明澄澈的月色下投了抹影子在符咒上,那树荫影影绰绰的摇曳着,倒是衬的那张朱砂画就的黄符颇为神秘了。 “是不是傻呢?” 繁漪一抬手,落在地上的一支栀子花枝飞起,在黄符飞风吹的飞扬起的时候枝丫迅速飞过,将黄符挑落在了庭院一口养着荷花的缸子里。 朱砂沾了水,化了一圈如血的颜色。 水面映着一朵粉色的荷花,水里的红蕴漾在花瓣上,那朵荷有了妖艳的影儿。 穿门进了屋,繁漪从袖子里掏出厚厚的一沓纸钱,一张张铺开,摆满了床。 慕文渝一身大红的寝衣,映的身上铺满的雪白冥纸隐隐泛着猩红,无比诡异。 真是想看看明儿一早,深沉的晋元伯世子夫人醒来看到这么多的钱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应该很高兴? 她那么喜欢银子,不是么? 不过她还是决定不留下来看戏了,万一慕文渝惊惧之下去是请个道士和尚的过来做法,她就没地儿逃了。 趁着清辉初升,朝阳尚未破开云层,繁漪赶紧回了慕家。 鉴于白日被困的经验,没有回自己的院子,也没有去琰华的屋子,就待在了灵堂里。 停灵第三日,今天该是给她肉身下葬的日子了,好歹用了十五年的身体,过来告个别。 再听听那些人嘴里还有什么秘密。 满院的镐素,奴仆们皆是白衣白帽腰间扎着白腰带。 一进了大门便能瞧见一副刷的漆黑锃亮、刻着富润描金“寿”字的楠木棺材。仿佛里头躺的当真是什么正经嫡女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庄重。 繁漪站在棺木边,想着再看看这个倒霉的自己,却终是没有勇气去看。 想想也知道了,淹死的人,面目能有多好看呢! 憋屈了一辈子的人,便是死了,眉目也不会真的舒展罢。 卯时桐疏阁里的丫头们来替了值夜的女使,跪在两边儿凄凄哀哀的干嚎。 朝阳初升时,“仁慈和善”的嫡母顶着一张刷白的脸来了灵堂。 蹲在灵前的火盆前大把大把的往里头焚冥纸,嘴里念念有词,丫头们嚎着没有在意她说什么,繁漪蹲在她身侧却是听得的清楚。 “不是我害你的,你别来找我!你敢再来,我定是要去请道士来驱鬼的,到时候你是不是魂飞魄散我便不会管了。” 繁漪缓缓站起身,阴沉着鬼眼看着火盆里的一汪火焰烧的热烈,灰黑的火焰噗噗的往梁柱上窜,两日的时间已经把梁柱上的精美雕纹熏的灰蒙蒙,“你是没害我,可你害死了我阿娘和弟弟。” 掌心对着火焰一捏,再一抬手间,火盆里烧的猩红明亮的冥纸张牙舞爪的飞扬了起来,飘的到处都是。 火星沾了垂在梁柱下的一条条白布便是撩起了火来,一团团窜的又高又快,就似鬼火一般,映的堂中一片赤澄澄的颜色。 “魂飞魄散,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灵堂里惊叫声一片,姚氏两眼一瞪,直直的就倒下去了。 第11章 真相(一)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句话真的很有道理。 太阳还未升到头顶,慕家闹鬼吓晕了当家主母、许少夫人被人洒了一床纸钱、张家的奶奶半夜惊惧高热不止的事情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这种荒诞事,没影儿的都能传出影儿来,有影儿的事便更是要被传的有鼻子有眼了。 很快外头便有了非常统一的猜测:就是慕夫人、晋元伯世子夫人还有那张家奶奶联手害死的慕家四姑娘,想谋夺她生母留给她的百万两银子。 慕四姑娘这是来索命了! 连繁漪听了,都对此表示十分服气! 于是,原本她这个未出阁姑娘的葬礼,来了一波又一波的贵客吊唁。 眼瞧着灵堂还未来得及清理干净,被烧的乱七八糟、棕红横梁上黑烧出的一团团深黑色的焦影还那么明显,又是不见嫡母踪影。 客人们便是要关怀一下当家主母是否安康。 慕府的家下一个个低眉顺眼:“夫人连日操劳病下了。” 事实上,慕家主母这会子正被掐着人中灌汤药呢! 三姑娘慕含漪淡漠着脸色,站在灵堂里看着一出出闹剧。 五姑娘慕妙漪更是吓得连屋子都不敢出。 众人面上沉痛,让慕孤松这位老父亲节哀顺变,心里:“……”好精彩! 楚家虽不能明面上称一声外祖家,但楚家与慕家本就有亲,今日她出殡却是怎么都要来的。 繁漪站在外祖母的身边,看着大舅母不住的安慰着她。 而她,却是只能看着,无能为力。 未时一刻,据来做法事的大和尚说是个好时辰,她的棺材都被钉上了铜钉。 申时三刻,起灵。 四个孔武有力的汉子一把抬起棺椁,在唢呐尖锐的调子里缓缓向外走去。 “丧良心的黑心肝啊!你还我孙子命来!” 在这浮光万丈的时节里,每一束光都带着炎炎之气,灼烧着空间扭曲出烈焰的弧度,凤凰花在盛夏总是开的格外热烈,丝丝细风里摇曳出一阵阵迷离的光晕,带着凄迷的沉重。 这一声惊惶破哑的声响好似钝器的磋磨,夹杂着无数的血腥珠子溅洒漫天的破空而来,听在耳中不知怎么的竟是叫人一阵不忍,让人生出一股想要探究其后隐蔽的好奇心来。 抬棺的汉子被突然冲进来的婆子冲撞了脚步,摇晃了一下。 看热闹的百姓一下子把府邸的大门给堵住了,府里府外的窃窃私语汇聚在一处,渐渐鼎沸。 慕家的小厮只得关门,却也是把正在出殡的棺椁给关在了府里。 繁漪往人群里看了眼。 不知何时琰华已经进来,站在树旁静静的看着,仿佛只是个毫不知情的局外人。 他身后斜里横生的一枝石榴花几乎贴着他的脸颊擦过,花团锦簇,凝成了一团红艳如霞,衬的他白皙秀气的脸颊更是俊秀不已,那团霞色落在他的眼底,燃出一抹妖异的烈焰。 本该死绝了的袁妈妈从大门口扑了进来,脚步虚浮跌撞的直冲着站在灵堂外的赵妈妈而去,“你这个毒妇!你说过只要我杀了四姑娘,你就会放了我孙子的!人我替你们杀了,为什么还要害死我的孙子!还要杀我灭口!你们这群贱人!贱人!还我孙子命来!” 尾音在空气中渐渐消弭,有一瞬的沉寂,好似整个府邸都沉到了深海之底,静的连呼吸都湮灭了。 明明她亲眼看着她被姚氏的人从后门抬出去的啊! 瞪着眼,不敢置信的看着袁妈妈的嘴一张一合的喊着叫她们惊惧不已的话。 赵妈妈脸色青白交错,拧着帕子的手控制不住的颤了颤,心跳几乎冲破喉咙,只觉背脊上的毛孔迅速张开,刺刺的,似有百足之虫尖利的足尖扣着她的皮肉在慢慢爬行。 感受到许慕氏明显的一震,赵妈妈回头一看,见她脸上维持着的一点得体几乎就要挂不住,这才慢慢寻回了一些声音,用力推了一把袁妈妈,嘶哑喊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还不赶出去!” 袁妈妈被毒素摧残的劫后余生,根本没有恢复了力气,被赵妈妈一推便从台阶上滚落下去,发髻散乱开,狼狈的伏在地上急促的喘着气。 以手垂地嘶喊道:“左右是我对不住四姑娘,便是给他陪葬我也无话可说!可你许家今日不给我个交代,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许家跟来的小厮被晋元伯世子瞪了一眼,赶紧过去将人扯走。 楚家老太太一抬手,身手忒好的楚家护卫一把架开了许家的小厮。 楚大太太搀着楚老太太向前走了几步。 楚家虽是经商,却是儒商,在宛平乃是名门望族。楚老太太身为楚氏一族的宗妇自有一番沉沉威严。 她布满岁月痕迹的手缓缓拂过慕繁漪的棺木,经过风霜的眼角眉梢里都透着风雨欲来的沉怒,“我家姑娘虽是给慕家做了妾室,但我终究是繁漪的嫡亲外祖母。我姑娘唯留了这么个孩子在世上,想来我还是有资格把这件事听个明白的。” 晋元伯世子许汉杰站了出来,冷声道:“楚老太太,这是慕家的私事,您不过是妾室的娘家,还是不必过问主家的事了。” 楚老夫人没有去看许汉杰,只微微一垂眸,摘了腕间翡翠珠串慢慢拨了一圈,“慕大人,哦,我倒也可以叫你一声表外甥。你说,是糊里糊涂的让棺材下了葬,还是你也想听听,自己女儿的死到底有没有可疑之处。” 微微一默,沉缓的语调里有棱角分明的弧度道:“或许你们可以跟我去京畿衙门辨一辩,我到底有没有资格过问这件事!” 站在灵堂门口的圆脸妇人甩了甩手里的绢子,满面的看好戏的神色:“楚氏是妾室,却是良妾,可没卖身给慕家。楚家虽算不得繁漪正儿八经的外家,却也跟慕家是表亲,总是能问一问的。许世子何必着急赶人呢!” 说话的是慕言氏,慕孤松堂兄慕言生的妻子。 慕言生的父亲与慕孤松的父亲是亲兄弟,只不过一个是嫡子一个是庶子。 慕老太君怕庶出的占了自己儿子的好处,老老太爷一死便分了房。 如今嫡房的大爷依旧在五品官的位置,原地踏步,而庶房的爷儿却是正三品的大员,自是心中不忿的。 如今有这么个好机会看他们的热闹,自然是要说几句“公道话”,使得事情更精彩才好。 一瞬间的震惊之后,慕文渝已经平静下来,扯了扯嘴角,眼眸扫过袁妈妈,就不信他能那出什么证据来! 扬了扬下颚,倨傲道:“自然要说清楚的,没得以为我许家做贼心虚了。到底繁漪是自己淹死的,还是被人害死的,总要有证据的,空口白牙的话若是就能给人定罪了,还要律法做什么。” 第12章 真相(二) 袁妈妈挣扎着站起来,站在宽阔的庭院里,举着双手从众多宾客面前转过去,豁出去一般喊道:“是我杀了四姑娘!是我在石子路上洒了油,支走了她身边的丫头,故意带着她走了那条道!是我,在她脚下打滑的时候把她推下水去的!也是我,在下水救她的时候故意把她按在水里,溺死她的!” 庭院里的都是慕家的族人与姻亲,听罢,倒是没有哗然议论,却也不免满面的震惊。 毕竟都是老熟人了,谁不知道那袁婆子是姚氏身边的人,这会子却是来指认慕家的姑奶奶,这出戏可比说书先生嘴里的戏码更是精彩了! 袁婆子面上没有一点血色,衬着那满院的缟素麻衣好似她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一般。 她指着赵妈妈龇目欲裂:“我的儿子死了,就剩了我孙子一根独苗,她抓走了我的孙子,威胁我,让我杀的四姑娘!可这个毒妇,在我杀了四姑娘以后,下毒灭我的口,又把我那孙子杀了丢在我家门口,尸体这会子还在家里躺着,被人抹了脖子啊!” “你们以为我死了便是死无对证,即便有人怀疑,你们也可推卸到夫人身上去,可惜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没叫我死成,今日便是要来揭发你的!” 身为繁漪的未婚夫,许承宣一张秀气如女子的脸上满是震惊的回不神来,无法理解赵妈妈如何要杀繁漪。 慕言氏手里的帕子扫了扫身旁的石榴花:“你是姚氏的贴身婆子,你杀了人,旁人自然会疑心是不是姚氏下的手。谁都知道楚氏是贵妾,又和侍郎大人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做正室的自然是对楚氏留下的孩子看不顺眼,想着处之而后快的。” 姚氏的长嫂姚闻氏神色一沉,美艳的面上一片冷凝,冷声道:“没有证据的事,还是不要乱说了!我世家大族的女子,万不能如此心胸狭隘。” 慕言氏瞥了瞥嘴角,用力一收帕子,扬起了细细花粉和光同尘,“姚四奶奶倒也奇怪了,我不过是按着对方的思路一说而已,那是帮着你们质问一声凭什么把事情栽倒堂嫂身上去的。怎倒是被你这一喝叱,显得好像是我要这么做似的。该不会是你们姚家也心虚着!” “自然是有原因的。”袁妈妈抬头不知往何处看了一眼,又似只是望了眼天光,眼底是深秋的枯败,咬牙道:“因为大姑奶奶抓到了夫人害死楚姨娘的证据!” 看戏的亲眷们乍闻之下皆是一愣,然后在脑中炸开了锅,看向嫡子慕云歌、慕云曦的眼神便变得怜悯而讽刺起来。 打杀签了死契的贱妾便是官府也不能治罪,而死去的楚氏出身良家,父亲是贡生,杀了这样的良妾是要吃官司的! 而姚氏的孩子,无论你如何的能读书有出息,有这样杀人凶手的母亲,名声便也完了。 楚老太太拨弄珠子的手猛然一顿,眼中蓄着的绵长岁月化作了利刃射向姚家人,最后落在了赵妈妈身上。 方才被扶着下去歇息的姚氏刚跨进前院便听得这一声,脚下一软几乎就要厥过去,扶着何妈妈的手几乎就要捏碎她的手腕,脸上好容易热起来的一点红润立时褪的一干二净。 何妈妈扶着她走到西斜阳光晒不到的地方,对着地上的袁妈妈呵斥道:“休要胡言乱语!楚姨娘是难产死的,与夫人是半点干系都没有的!你是姚家的家生奴才,竟敢如此满口污言栽赃主子!” 慕孤松肃冷的面上没什么变化,只眼底似有万丈骇浪席卷而起,化作了一支支晶莹冰箭倒坠在半空,直要把害死青梅竹马的凶手万箭穿心,“说清楚!” 姚闻氏眼神跳了一下,摇曳如火焰,走到姚氏身边按了按她的手,又喊了人搬了椅子过来扶他坐下,“夫人是你的主子,你敢胡言,你和你家里的便谁也别想活了!” 一句家生奴才叫袁妈妈激灵了一下,可下一瞬便又不在意了。 都死光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活?!我是想活,可那毒妇拿捏着我家里唯一命根子威胁着我杀人,我也不得不杀!”袁妈妈抛向高空的声音又陡然微顿下来,“我杀了四姑娘,是罪人,原也该给她陪葬!用不着你们再来威胁我!我有心赎罪,便是要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就算到了拔舌地狱也免我一顿极刑加身!” 楚大太太原是出身侯府的,自有她的沉稳威势,安抚了激动的婆母,回首眼眸一眯:“你自说你知道的。你孙子都死了,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袁妈妈狠狠咬着牙,枯黄的皮肤下勉力蓄起的一抹力道指向了赵妈妈,“当初那毒妇来找我的时候我便多了个心眼,暗中找人跟踪了她和她儿子半个月,终于叫我知道了她们拿捏了什么东西能把罪推到夫人身上去。昨日也叫我找到了,毒杀我的药是从哪里来的!” 慕文渝一震,炎炎夏日里却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背脊上躺下了冷汗,湿黏而沉重,仿佛背上了巨石,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爆瞪的双目里眼白几乎包裹了灰败下来的黑眼珠。 慕孤松的眼神落在慕文渝的脸上,肃穆沉沉的语调仿佛他只是个郎官,不带情绪的在审问,而此刻就站在他咫尺处的繁漪,却看到了他眼底极力压抑着的一丝水色。 “继续!” 袁妈妈盯着横生枝条上的一朵红花,灰败的眼底燃一抹决绝的火焰:“当初楚姨娘原是可以顺顺利利生下小公子的,就是夫人害的!” 楚老太太脑中一片轰然,狠狠摇晃了一下,几乎支撑支柱这样的消息砸在心口。 姚氏难以抑制的一震。 慕云歌清秀而平和的面上满是震惊,他的妻子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慕云曦只能如鱼游在几乎干涸的河流中,无奈的挣扎,“不可能!你胡说!” 慕孤松挡住了激动的儿子,指了袁妈妈,神色依然平静的好似阳光照耀下的冰雪,“说下去。” 袁妈妈体力不支的跌坐在地上,余毒未清的脸上晦暗的好似吸满了雨水的铅云。 吃力的大口大口喘着气道:“楚姨娘怀胎八个月的时候稳婆告诉夫人,姨娘的胎位不正,夫人为了除掉姨娘,就叫稳婆闭嘴不言。那稳婆有个女儿嫁在宛平,在姨娘就要生产的前几日她女儿过世,稳婆急着去奔丧没有来知会,只是托人带了口信过来。” “夫人原本是打算带姨娘生产后将那稳婆灭口的,谁知出了这岔子,而那稳婆大约也猜到自己会被灭口,出城之后根本就没去她女儿家,人失踪了,便是没杀成。直到昨日我醒过来,帮我打探的人才查出那稳婆,是被许家藏了起来!” 找到了? 那稳婆怎么会被找到了? 姚氏端着手里儿媳妇塞给她的茶,微烫的氤氲拂在面上,几乎要阻塞了她的呼吸。 第13章 真相(三) 慕言氏看了慕文渝一眼,阴阳怪气的“哎哟”了一声:“总不会是渝妹妹为姚氏抓的人?不过这样就说的通了。一旦有人怀疑繁漪的死,那稳婆必然要出来指证一番的,到时候所有人都会认为是姚氏想要斩草除根,这才叫身边的婆子去杀人。” “斩草除根么!” 轻轻一笑,在这样沉重的场合显得那么不得体,又那么的讽刺,“你们该庆幸这婆子今日爆了出来,不然……若是繁漪的死没有人怀疑,那渝妹妹拿着这个把柄可是能派上大用场的,姚家和娘家岂不是就要被你牵着鼻子走了?” “你这是栽赃!”赵妈妈眼见再说下慕文渝就要完了,一咬牙便朝着袁妈妈扑了过去,力道十分大,赵婆子几近油尽灯枯的半条命定是经不住她这以及撞击的。 站在边上的南苍不紧不慢的一抬脚,踹飞了赵妈妈。 繁漪痛快抚掌:“踹的好!” 许汉杰一看便知道妻子当真是抓了那个稳婆了,拧眉拽了她到一旁。 夫妇两低低切切的说了几句,紧接着许汉杰身旁的小厮便从灵堂之后闪了出去。 南苍身形一闪,悄无声息的跟了出去。 袁妈妈站不起来,连滚带爬的躲到了楚老太太身边,眼神落在慕文渝那处,眼尾深刻的纹路里沁满了泪水:“楚老太太,人就藏在东郊的一个庄子里,我有没有胡说。是不是夫人害死的楚姨娘,审了那稳婆就知道了!” 慕言氏满眼的兴奋,“还不快去京畿衙门报案,让胡大人去抓人。” 天光灼灼,扭曲了庭院里的空气,那摇曳的光落在慕孤松的眼底,却似一湖冰雪方融的湖水里被投进了一粒石子,“这是家事,就不劳衙门的人来了。东郊哪个庄子?” 袁妈妈抚了抚心口,喘息道:“长顺庄。紧挨着定国公府的一片果园。” 楚家的护卫承自绿林众人,最是凌厉,率先便从墙头越了出去,赶在姚家和许家的人之前往了东郊而去。 楚老太太睇着红红的眼:“继续说!” 袁妈妈劫后余生,又声嘶力竭了一番,早已经脱离,只能吃力的坐在自己的脚上:“那毒妇给了我三百两银子,说好会放我孙子,却在银票上下药,用的是一种芽菜芽头的毒素,这东西可不是一两颗芽菜可以毒死我的,必定提炼了浓浓的剂量才行,这毒妇如何能懂这些!” “自我醒来后便使了大银子托了人去查,很快就查到了西街暗巷的二黑子曾买进大量发霉的芽菜。是不是给那毒妇提炼的,去抓了人一问就知道了!” 又有一批人立马闪了出去,去找那个二黑子。 许承宣对那个标致的未婚妻还是很喜欢的,尤其她手里还有花不完的银子。 他看着赵妈妈,忍不住的拧眉,她该是知道的,家中亏空甚大,娶了慕繁漪才有可能填补了窟窿,如何会杀了那钱袋子? “赵妈妈为何要杀繁漪?” 慕文渝晓得自己的人已经早一步去解决那稳婆,便强自镇定了下来,把儿子推了进去,“不过那贱妇栽赃,赵妈妈如何会杀人。” 过去东郊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快马加鞭一个来回至少也要一个时辰。 彼时已是酉时初。 夏日的天光悠长,夕阳西坠时扬起一片明艳晚霞,连空气都被染成了微金的浅红,光线落在雕刻了瑞鹤登云图案的门窗上,投了一副淡淡橘红的画卷在素白的灵堂里,那鲜明的色泽却是赶不去一片沉碎的寂静。 随着等待,夜色若那缟素被风扬起,遮蔽了最后一抹霞色,吞下淡青的天幕。 看热闹的不肯走,主家想送客却又怕不清不楚的结果让他们出去一顿猜想又添油加醋,届时怕是要传的更难听些。 慕大奶奶萧氏忍着惊忧,去厨房让人煮了宵夜,在动偏厅摆了铃兰桌,谁想吃便去吃一口。 繁漪的棺椁就摆在庭院里,奴仆支起了帐篷,重新点上了香案,桐疏阁的丫头们被迫继续号丧。 琰华去了偏厅的门口位置坐着,静静的看着世人百态面孔。 门框遮住了门口的琉璃灯火,清隽澹澹的面孔半边落在阴影半边落在澄明,似乎清澈似乎神秘,却又在眉心的无尽处融合,模糊又清晰。 繁漪对于今日的揭发已经没有了初时得知真相的激动,无能为力之下,不过似看着堂官在抽丝剥茧着别人的冤屈,仿佛只是个局外人。 即便夜色已晚,她却不想去任何地方,只静静的坐在琰华身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寻得一丝可靠。看着他稳重到几乎冷漠的脸庞,却寻得一丝莫名的安心。 夜风沉闷带着各色花朵的香味拂过,吹起了冥纸飞了满地,又灌入了屋内,不经意间扑灭了烛火。 萧氏心中难以平静,便又去一一点上,冷白的火焰外晕着一层淡淡的橘色,映在年轻少妇未经风雨的清澄眼底,烛火摇曳,便是晃动了一湖害怕的汹涌潮水。 时至戌时二刻,南苍静悄悄的回了来,站在门口守着,神色淡淡,好似只是去院中散了回步而已。 琰华端了茶盏微微呷了口茶水,一如既往的淡然。 不多会儿,楚家的护卫便把稳婆带了来,慕家的护卫则把二黑子找了来。 最后进来的许家人身上有伤,血迹落在烛火中格外暗沉,脸色难看。 慕孤松身边的心腹从侧门进来,低声回道:“去看过了,袁妈妈的儿子确实被人割了喉,尸体还未下葬。” 二黑子年轻时弄丢了铺子里的“长恨春”,结果死了朝廷命官,被禁军逮到了皇帝面前,虽人不是他杀的,还是在京畿大狱里待了三年。 前一阵又因为魏国公世子问他买“好东西”,他只是要价“稍稍”高了点儿,结果就被人家扔进了镇抚司的大狱待了三个月。 好容易才出来,接了单“是毒也不是毒”的生意,他就给人家提炼了些芽毒,银子收到手里还没有焐热,又被当官儿的给逮过来了。 这世道的护卫,身手都这么厉害了么? 想当年他在江湖上混的时候,就是什么样的侠客也没能这样一而再的逮住他啊! 二黑子也懒得跟他们打迷审问的,一撇脑袋,咬牙道:“想问直接点,老子都认,关京畿大狱还是镇抚司,赶紧给个痛快。” 慕孤松站在庭院的台阶上,眼眸落在地上的火星上,亮起又迅速暗淡,“芽菜提炼的毒,卖给了谁,你去认一认,在不在这里。” 第14章 真相(四) 二黑子大步上了台阶,正要进空置下来的灵堂,眼角余光看到了站在不远处廊柱下的一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就他,一小瓶,用量可以毒死一个村子的人。”耸耸肩,“他说是用来毒老鼠的。” 二黑子的话一出口,赵妈妈便是再也端不住了,“嗵”的跌坐在地上。 袁妈妈憋着的一口气缓缓梳散开,朝着偏厅的方向看了一眼,呢喃了一声什么,没人听见,缓缓到地,断了气。 慕孤松微微一点头,护卫便把二黑子扔了出去。 被丢出门外的二黑子:“……”就这样? 夜风里的花香被冥纸的气味盖过,有些刺鼻。 天际被风吹来一片薄薄如雾的云,挡在了圆满的月前,晴朗的月色变得朦胧起来,庭院里的假山流水中的粼粼浮光亦如星光蒙尘,有了沉碎支离的姿态。 幽寂如深水不可捉摸的眼落在赵妈妈和她儿子赵乾的身上,慕孤松的语气沉缓无波:“我女儿何处得罪了,竟叫你们下此毒手?” 赵妈妈面无表情的靠着门柱,死咬着腮帮子不说话。 赵乾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张黝黑的脸庞,被人一指,眼底又害怕又茫然,不知为何自己被带来了这里,又不知为何被人指认了。 慕孤松便叫人架了她儿子下去行刑,一板子一板子的打下去,那赵乾的惨叫声落在为人母的耳朵里便似刀割一般。 “娘啊,救我啊!那东西我不知道用来、用来干什么的呀!娘,娘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啊!” 赵妈妈顿时慌了手脚,她独这个么儿子,若打死了,叫她如何跟赵家老祖宗交代啊! 可若招了,她们家生的奴才,还是活不成,最后只能一咬牙道:“四姑娘的事都是那婆子攀诬,那毒便是奴婢买了又如何,就是用来毒老鼠的!若是大人不信自可用刑了去逼问!” “即便你们跟了渝姐儿去了许家,但要处置你们倒也没什么难的。”慕孤松背手在身后,转过身,母国掠过慕文渝,冷淡开口:“打,说不出实话来,打死算数!” 慕文渝在颤抖,她知道,哥哥已经在怀疑她了! 那两指厚的板子一声接一声的落下去,浑浊厚重,渐渐有了血腥味盖过明知焚烧的气味,沉闷在空气里。 起初时赵乾还能尖叫哀求,渐渐那哀求声出口便被板子的声音盖住。 鲜血顺着灰色的衣料淌下来,滴滴答答的黏腻成一条赤练蜿蜒在灰白色的地砖上。 赵妈妈摇摇欲坠,再也忍不住的扑了过去,伏在儿子的身上,裆下那厚厚的板子,心绞的同却更胜身上挨下的痛,“是我!是我让赵婆子杀的四姑娘!跟旁人没有干系,大人要杀就杀了我!” 慕孤松神色肃穆淡淡:“谁人指使!” 带着火星的冥纸在风中翻转着滚过血迹,飞扬起落在了赵妈妈苍白的侧脸上,无比诡异。 晨起看到一身腥红寝衣的慕文渝躺在一片冥纸里的景象赵妈妈历历在目,惊恐的甩开那冥纸,眼角余光在烛火摇曳的光线里看到了慕文渝阴冷的眼色,想起自己尚有丈夫和女儿在许家,便是无论无何也不敢说出什么来的,一扬头,迎着那厚重的板子撞过去,当场头破血流的倒地,断气了。 慕文渝见赵妈妈死了,微微松了口气,至少杀人的事与她便是没有关系的了。便是有人怀疑,也是拿她不得的。 板子还是在打,那一声声落在一旁的稳婆耳中便是如坠刺骨寒潭,颤抖如秋风中的枯黄落叶,伏在地上悄悄瞄了眼慕孤松,见他面无表情,便是吓得心头擂鼓。 那轮圆满到几乎破碎的圆月悬在高大的梧桐树梢,随着微微摇摆的枝叶,似摇摇欲坠,月光朗朗清泠的晶莹剔透,照的庭院如积水深渊。 慕孤松下了台阶,睇着那遥远时空中半是熟悉的脸,“现在说,还是挨完了板子再说!” 姚氏坐在烛火澄明的灵堂里,双手将帕子绞的变了形,细长的颈项间不住有汗水滚落,一片冷色反光。那一身白底绣着黑色佛手花的衣衫压在她的肩头,似乎要将她压垮下去。 姚闻氏见小姑子如此,便是明白了几分,抿了抿唇,想要在慕家人开口前说些什么,却叫楚大太太一口打断。 楚大太太生的一张容长脸儿,眼神流转间便是一片从容锐利,“都不是本家的人,听着便是了,没得叫人以为姚夫人是要出言威胁了。即便是要威胁,在坐的这么些人,谁还威胁不了一个婆子。” 楚大爷二十三岁中的进士,入仕比慕孤松晚了六年,如今却也是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便是为了楚大爷在官场上的名声和骨气,今日之事也必须追究,更何况,楚老太太也就楚云蕊这么一个女儿,如今却是连唯一女儿留下的孩子都被害了,做人儿媳的如何能装聋作哑的不管不顾! 稳婆钱氏听着更是害怕不已,“大人请、请问,民妇一定如实相告。” 慕孤松开了口,却又顿住,默了半晌才道:“谁将你藏在庄子里的?” 稳婆颤巍巍的指了指地上已经断气的赵妈妈,“她……” 慕孤松的眼底有被海风吹起的一阵阵起伏的波浪,“可与你说过什么?” 稳婆低声道:“她只说若有一日需要我作证,便叫我说出实情,其他的没有什么。” 慕文渝扬了扬头,“我说过,这是与我是无关的。” 慕言氏“切”了一声,“死无对证,渝妹妹自然是想说什么是什么了。不过出嫁女身边的婆子,寻常也不来慕家,如何就与四丫头有了这要命的过节呢?我瞧着四丫头平日温温训训的,说话都不曾大声,如何就让这婆子要她性命了呢?”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的落在慕文渝的身上。 慕文渝剜了慕言氏一眼,冷笑道:“赵妈妈也只说留了个远房的亲戚在庄子里住着,谁晓得她竟似留了大嫂的把柄,即便是又如何,到底也不是赵婆子让稳婆害的楚氏。自己有本事杀人,还怕被人揭穿么!” 慕言氏那手指弹了弹烛火,引得火焰突突的跳跃,闪了人眼一阵凌乱,“难道不是替渝妹妹藏的人么?” 第15章 真相(五) 慕文渝垂了垂眸,“楚氏难产那年我随世子爷在遂州外放,哪里知道府里的事情,又如何晓得大嫂竟然害死了楚氏和那小侄儿。” 眉梢不紧不慢的抬了抬:“退一万步说,就是我藏了稳婆又如何?繁漪是要做我儿媳妇的,我为她的生母查清死亡的真相,倒还错了么?姚家再是位高权重,我晋元伯府有着爵位,倒也不屑去威胁人家什么。慕家更别说了,我的娘家,我若是有所求,哥哥还能不帮我么?” 繁漪掀着嘴角,为她鼓掌:“皮厚、心黑,果然不要脸!” 慕孤松隐在宽大袖子里的手紧紧捏着中衣的衣袖,看着地砖上被月光投下的枝影摇曳,幽深的目光几乎与夜色漫成一片,“当初、楚姨娘是否胎位不正?” 稳婆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点头道:“是。”顿了顿,主动说下去,“原本是可以调整胎位的。只是您府上的夫人说了,她什么都没听见,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姨娘死不死的都是天意。还说姨娘的包衣是一定下不来的。” “大老爷!大老爷!我是已经把情况告诉了你家夫人的呀!她不让我去调整胎位,我也、我也没杀人啊!最后也不是我接生的,便放过我!” 姚氏憋在心口的一口气泄了下去,颓然倒在椅子里。 楚老太太缓缓站了起来,面上淡淡,好似无惊无怒,却是忽然反手一个耳光甩到了姚氏的脸上,“毒妇!姚家真是养了个好女儿!” 姚氏遭连翻惊吓,神魂虚游,原就气虚着,猝不及防被甩了一耳光,直接从椅子上跌了下去,面上是一个清晰的掌印。 姚闻氏惊了一跳,忙扶了姚氏起来,怒道:“楚老太太你别太过分了!” 慕云曦喊了一嗓子就要往楚老太太冲去,“你这老妇人欺人太甚!我娘是阁老府的嫡长孙女,你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低贱妾室的娘家,你怎么敢动我娘!” 老太太身边的女使却是个孔武有力的,一把便将人推开了。 楚大太太冷喝了一声“放肆”,将婆母护在了身后。 楚老太太掀了掀嘴角,冷厉道:“如何?还想把我也杀了不成!我倒要看看,你们姚家是不是有这个能耐把我楚家灭了门去!我的女儿做了妾室,是她喜欢她的丈夫,我这个做母亲的成全她的感情,而不是我楚家低微到只能让女儿给人做妾的地步!” “真当我楚家没人了么!” 姚闻氏心头一跳。 楚家不是普通的商户,是皇商。 楚老太太几乎每年都能进宫见到皇后和太后,若是她们在贵人面前提了一嘴,姚家即便不受训斥,总是在贵人的心中留了恶毒的名声,家中的儿女恐都要收牵连。 她怎么忘了,楚家不是二十年前的宛平楚家,而是大周数一数二的大商楚家啊! 楚大太太扶着婆母,给她顺着气,睇着姚闻氏和姚氏道:“你杀我姑姐之时怎不说自己过分!姚家,哼!出身再高贵,也由不得你们如此嚣张!今日之事未曾通禀了京畿衙门依然给了你们姚家脸面,你们也不要得寸进尺了!我母亲还轮不到你们来横眉怒目!若是不服气,现在就去姚家叫姚阁老自己来评个公正!” 慕云曦不懂家族背后的利害关系,还带叫嚣,却叫慕云歌一把拽住,“住口!” 即便已经入仕,到底年轻,面上也是掩不住的青白交错,对着楚老太太一礼,“此事终究家母有错在先,只是好歹看在父亲的面上,请您息怒!” 楚老太太沉长一吁,出了灵堂,在慕孤松的身边停了停,“这就是你承诺我的,会护好蕊姐儿!护好她的孩子!” 说罢,携了楚家人便离开了。 慕孤松面皮一紧,似乎严密的面具碎裂了一隙破绽。 繁漪站在大门口看着外祖母和大舅母离开,这些年她们虽都在京城,却相见的机会不多,而楚家也正努力扎根京城,原以为外祖母便是为了大舅舅的仕途也会忍下这些已经发生了的事,至少大舅母不会参与进来。 没想到她们来了,还管了。 只可惜,赵妈妈对慕文渝实在忠心,叫她躲过去了。 望月微微一叹,“也好,起码阿娘的死揭开了,姚氏也戴不了她慈爱嫡母的面具了。” 在琰华身边坐下,歪头靠在他的肩上,“杀我的人没有真的被揭发出来,不过没关系,我不会轻易放过她的。惊惧而死,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琰华,谢谢你。” “南苍,谢谢。” 琰华摸了摸左侧脖颈莫名又冒出来的鸡皮疙瘩,看了身旁的位置一眼,起身淡淡去了清华斋。 繁漪也不想听了,拖油瓶似的跟着琰华走了。 后面的戏码大抵也演不出什么来了,赵妈妈一死,便也没人去指认慕文渝了。 不过,慕文渝即便解释的再是凌然大义,却也抹不掉旁人对她的疑影儿了。慕孤松好歹做了几年的父母官,这点儿推测能力还是有的。 往后许汉杰想要靠着这个岳家,怕也是不能了。 高门大户的内里从来脏污,律法对他们没有那么多的约束力,也没办法把真相还给每一个人。 能到这一步,也算是达成了目的了。 虽说这一切是在外人面前揭破的,好歹看在姚阁老和晋元伯的份儿上,倒也没有人把事情往外了去说。只是那日来慕家看热闹的百姓听了袁妈妈那一嗓子,便要免不得一通猜测,到底是谁指使了她去杀慕四姑娘了。 然而慕家、姚家和楚家,打开了慕家的那扇大门,在明面上还是十分和睦的。 都是修炼了半生的狐狸,不会为了已经无法挽回的人撕破面皮的。 姚氏下毒手在先,那一耳光打了便打了,姚家更是没有理由去摆什么高姿态来追究什么了。甚至主动出面为在都转运使司任职的楚家大爷去吏部疏通了关系,推荐了刑部左侍郎的位置。 楚老太太和楚大爷自然也不会拒绝,上下银钱打点了一番,又有高门的亲家从中推波助澜,很顺利成为了正三品的大员。 繁漪想着,这样也挺好,至少她们的死也不是没有半点好处的。 那一晚的深夜里,袁妈妈和她的孙子被埋在了乱葬岗,却无人在意,卷在竹席底下的不过两身破衣烂衫而已。 第16章 慕文渝的绝路(一) 修竹于四季中熠熠苍翠,于细风中婆娑摇曳,似千点雨水洋洋洒洒于天地间,伴着星辉满天,伴着花开花谢,流转了数个春秋。 论为鬼的一天到晚都在做什么? 繁漪觉得和活着的时候也差不多,就是行动起来黑白颠倒了而已。 随着她的牌位供进了法音寺,受的香火多了,她的精力是越来越好,不困不累也不饿。 也不知谁给她烧了几身新衣裳,都是她往日里喜欢的样式,她便可臭美的每日变来变去的穿。 尽管没人看得见。 白日里躲在桐疏阁或者清华斋看看书,赏赏花,如今还能拿起绣花针再绣几朵花,虽然有时候在镜子里乍一看这个场景有些瘆人的怪异,不过这两处地方如今也没人伺候着,这样诡异的画面倒也不会落进旁人的眼里。 夜里么便去散散步,逛逛园子,赏赏月,对于闺阁女子一直好奇的秦楼楚馆,她也去观赏了一回,如今想起来依旧面红耳赤,太可耻了! 然后去给嫡母请请安,给姑母送点“钱”,炎炎夏日夜里难眠,再给她们在扇扇风什么的。 姚氏的观庆院连番闹鬼,她被吓的离“病逝”也不远了。 整日疑神疑鬼的神神叨叨,院子里里外外贴满了符纸,姚家的人以为是慕孤松要了结她,姚氏的母亲便来好声好气的求着说是要带女儿去庙里拜拜、让高僧念念经驱驱邪。 慕孤松也不反对,由着姚家人把她安置在法音寺里小住。 繁漪可惜的看着夜里还泛着灿灿金光的法音寺,倒也不是进不去,只是和尚们一念经,她就有一种轻飘飘要升天的感觉。 这是要被超度? 不知道。 反正姚氏也不能一直住在寺里,就让她喘口气! 可谁晓得,住进寺里不过半个月姚氏就咽气了,双目爆瞪,惊惧而死。 姚家怀疑姚氏疯魔的原因,可拿不住慕家动手脚的证据。 虽然繁漪已经死了,可慕家的人还是要好好活下去的,父亲也要在官场上继续走下去,她曾在姚家人面前“做法”了一回,姚家虽不曾全信,却也只能咽下所有的疑惑。 姚氏的丧礼十分隆重,仿佛她还是那个慕家说一不二的主母。 而慕文渝。 看着姚氏一日日的枯萎,日日含着“见鬼”,慕文渝惜命的很,隔三差五的请了大和尚老道士去家里做法,符纸法器什么的都是随身带着的,对付起来便要难一些。 不过随着做鬼的年月悠长起来,那些符纸便对她没什么作用了。 慕文渝就是再小心也不能不出门。 但凡出府去参加个什么宴席,她这个未来媳妇总是要亲去陪着的,去吃席么总要随着礼的,那又如何少得了“钱”呢? 每回她送出去的大礼里头总会有一沓厚厚的冥纸。虽然这么做阴损了点,对主家也不大尊敬,便只能无声的道歉千万遍了。 不过因此晋元伯府可算是得罪了一大波的京中高门了。 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晋元伯世子的官位上不去,儿女的婚事说不成,最后晋元伯在嫡妻的“说服”下上了折子撤去了许汉杰的世子位,并且把他们一房从府里分了出去。 慕文渝在晋元伯府当了数年的家,在她们被赶出去的时候,嫡母皮笑肉不笑的管她们讨要亏空的二十七万两银子,“我把中馈交给你的时候,可是家产还是满满当当的。这些年府里的花销倒也没有比从前更丰腴,你倒是给我说说,银子去哪里了?说不清,就把银子给我填进去了再走,否则便是要抓你去见官的!” 慕文渝自然不甘心填进那么多银子的,更何况她也没那么多钱,铁青着脸道:“你把家产交给我的时候就已经亏空了二十一万两了!这些年明明没有那么多银子,你们还非要挥霍铺张,少给一两银子的月例便要死要活的闹,你们问我银子哪里去?还不是用在了你们身上!你是晋元伯夫人,每年朝廷给的份例多少你不知道么!” 晋元伯夫人罗氏不紧不慢的吃着茶水,嘴角掀了抹得意而讥讽的笑意,肖尖的下巴显得有些刻薄。 嗤笑道:“当家可不只是拿着例银分派每个月的花销,本就是要你自己去经营产业,获得出息好改善家中境况的!这些年花销的便罢,只当是你理家不当。” 顿了顿,细长的眸如剑一般扫过去,“那二十一万两银子说是从我手里亏空出去的,你可是要拿出证据来的!今日族里的耆老们都在,要么把我亏空的证据拿出来,要么你就把不见了的银子给我吐出来!空口白牙的来栽赃,我可容不得你!” 证据? 哪里来的证据! 当初她给了管家的权利,可账本一直扣在手里不给,直到第二年才交出来,那些个管事在账面上拖拖拉拉,记的也是不清不楚,老家的资产更是先押给了别人,还不上钱的时候才抵给别人的,这笔糊涂账更是说不清。 慕文渝涨的面红耳赤,气极反笑道:“老家的产业什么时候押出去的,问问那些债主便知道了。是不是从我手里弄没的,总有个说法!这些年为了打理这个家,早不知贴近了多少家私,说我亏空银子,你们一个个还要不要脸了!” 罗氏显然是早有应对的准备,半点慌张也无,点了口脂的唇瓣微微一扯:“这事儿自然问得,上个月撤销世子位的时候我便托了三太爷去老家查证了。” 长须白眉的老爷子约莫八十来岁,原是垂着眸的似乎在打瞌睡,听到有人提到自己,便慢慢睁开了眼。 双目透着精明的光亮,微微一抬头,身边站着的中年男子便把查到的东西呈到了晋元伯的面前。 “伯爷,这是父亲卖了脸面请各位债主的配合着写下的,您瞧一瞧。我倒是瞧了一眼,上头抵押、贱卖的时间都是在慕氏接手府中事务之后发生的。倒是与侄媳没什么干系的。” 第17章 慕文渝的绝路(二) 慕文渝微干的唇瓣微微张合,半晌才回过神来,嘶哑道:“不可能!” 中年男子一身绛紫色锦袍,衬的脸色怒意沉沉,呵斥道:“我父是许氏的族老,最是公允的人,难不成还会诬陷你一小小妇人么!你若是不信,大可自己再去查一查,把那些债主请来当场对峙也无不可!”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些人是做好的圈套要逼她把银子填进去啊! 许氏一族的耆老向来是由伯府里拨了银子供养的,今日婆母收回了中馈,她们一家又被分了出去,那些往年低眉讨好的人自然是不会再向着自己了。 更何况配合了婆母做戏,说不定私下还能分得那“二十一万两”中的可观一笔银子呢! 这群人打的倒是好主意啊! 许家作风向来奢靡,便是在前厅之中会个客也是要把上等的月麟香点上。 乳白的轻烟迈着轻缓的步调从一只三龙出水的白玉香炉里腾升起,朦朦胧胧的散在空气里,笼在那一张张贪婪的面孔前仿佛都化成了饕餮可怖的兽脸,一声声嘶叫着似要将她们一家子生吞活剥了一般! 慕文渝蹭的站了起来,一双美眸突突窜着火焰,梗着脖子咬牙道:“你们做了圈套来算计我,告诉你们,休想!今日我便要去报官,你们想敲诈,做梦!” 罗氏从袖中取了一沓纸出来,在慕文渝的眼前晃了晃,往桌上用力一拍,震得桌上的茶盏磕了一声叮当,眉梢斜挑出一抹凌厉的弧度。 她冷道:“好歹叫了我那么些年的母亲,本是要给你们留点儿脸面的,谁晓得你着贱妇竟是这般不知好歹了!老家一处三倾大的林子,说是四年前卖给了钱庄的刘老板,可为何这地契却是在你的箱笼里找出来的了?还有闹市地段的三间五开间的铺子,两座山头……林林总总合计三万五千两,这些可都是晋元伯府的东西!你说你的手干干净净,这些年都贴进了无数的家私,竟不知你是如此贴的!” “你凭什么翻我的箱笼!”慕文渝眼皮直跳,眼角的纹路在为了银子绞尽脑汁中慢慢爬上了数条细细的纹路,“这些东西我从来不知道,你说是从我这里翻出来的,你有什么证据!分明就是栽赃!自己不会当家亏空了那么些银子,如今合起伙儿来叫我贴补进去。” 水葱似的指颤抖着指着厅中那些从前笑脸迎人,如今刻薄算计的人,“你们这些人以为配合着她来算计我就能分得好处,呸,告诉你们,我哥哥是户部侍郎,马上就要升任尚书职,晋元伯府早就是个空架子,你们敢如此算计我,在我哥哥面前你们算什么东西!若是不识趣儿,就等着全部下大狱去!” 三老太爷浑浊的眼中闪着精明的光,抖了抖长须道:“老夫活了这么大把岁数倒是头一回见这种不知悔改的刁钻妇人!如今你们一家虽分出去单过,却还是许家人,你敢如此不敬长者,今日便是行了家法,慕家也没资格来管!” 慕文渝僵硬的挺直了背脊,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 罗氏淡淡一笑,抬手拨了拨鬓边的簪子,坠着的赤金流苏微微摇曳着,耀了一抹微凉的金芒在脸颊上,慢条斯理道:“赵婆子死了,没人能证明大孙媳的死与你有关,可若是慕大人知道连他的长女是死在你手里的呢?别说慕大人会如何,怕是姚家就不会放过你们一家子的?要打官司是么?那就去啊!慕涟漪好歹也为我们许家生下了两个男丁,我与伯爷做太公太婆的总要为她讨个公道才行!” 慕文渝脑中猛然一轰,这件事过去多年,冷不防被人提及,便似一湃刺骨巨浪兜头打在了身上,冷的四肢百骸都生疼不已,只觉那月麟香的气味忽然变得那么冲鼻,直搅了心肺。 叫她忍不住的断了断呼吸,“你、你有什么证据!涟漪是难产死的,与我有何干系!” 罗氏掀了掀嘴角,“你要证据是么?咱们便一桩桩一件件的慢慢给你证明过去。” 朝着她身后一抬眉,立马丫鬟“扑通”就跪下了。 那丫鬟梳着妇人发髻,长相秀美,眉目流转间有怯弱赢赢姿态,颤抖道:“奴婢、奴婢是亲眼看见三太太把那些地契、房契的装进箱笼里的。” 慕文渝回头一看,竟是自己的陪嫁丫头,“春眠!你竟敢和她们一起算计我!” 春眠瑟缩了一下,衣裳上的娇嫩枇杷花衬的她格外楚楚可怜,咬牙道:“奴婢没有算计太太,奴婢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慕文渝恨极,扑过去便是两个耳光,“你这贱货!我那么信任你,还把你配给管事的做正房太太,叫你绫罗绸缎的穿在身上,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竟伙同那些不要脸的东西来算计我!她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啊!” 春眠伏在地上,被打的眼花耳鸣,苍白的嘴角上挂着猩红的血迹,瞧见便是触目惊心,金秋的暖意碎碎流淌照在身上却叫她感受不到半分的温暖,缓缓抬起的眸中窜着幽火。 对她好? 这个贱人怕是忘了,半个月前她才被丈夫打的小产! 就因为许汉杰曾想纳她做妾,这贱人就这样折磨她,故意把她嫁给那个喝醉了就要打人的男人! 这些年来的每一日,她都过得生不如死! 慕文渝见她怨毒神色,立马明白过来,这蹄子是要报复她了。 她脸色发青,双手似枯叶在枝头挣扎的瑟瑟颤抖,“我知道你是恨我把你嫁给陈管事了,可当初是你自己点头答应嫁的。你自己日子过不成,便要来算计我!”冷哼一声,“这贱人心存怨恨,就算到了公堂之上我也可以说她攀咬污蔑!” 春眠微微一垂眸,眼泪顺着睫毛低落,凄凄道:“奴婢从不曾怨恨太太,爷儿虽吃醉了会失控,平日待我却是极好的。太太也说了,奴婢如今的吃穿用度比旁人好多了,便是如此奴婢也是要感激三太太的。太太自己犯了错,昧了府里的银子,交换出来也便是了。” 再一抬眼,便是一副推心置腹的神色,“何况奴婢也知道的,真到了堂上,做奴婢的要做证告发主子先要打二十大板的,可是奴婢不怕的,太太对奴婢好,奴婢不能看着太太一条道走到黑,更不能由着您抹黑了慕家的名声,做那偷盗的宵小之辈。” 第18章 慕文渝的绝路(三) 慕文渝脸色的肌肉不断的抽搐着,掌家多年为着烦难银钱而攀爬了数道纹路此刻就似她心底仅存的傲气开裂出的碎痕,最后破碎了一地尖锐碎渣,“贱人,你给我等着!你可别忘了,你的身契还在我手里!” 春眠仰头看着慕文渝,眼中含了慰藉的笑意:“只要太太回头是岸,奴婢这会子就把命给了太太又何妨。”擦了擦眼泪,“何况,夫人只是让太太把昧了的银子拿出来,又不是要害太太,若是要害,夫人早就让奴婢去衙门告太太害死大奶奶的事了。” 慕文渝怒极而泛红的眼角突突抽搐了几下,慕繁漪下葬那日的惊恐再度袭来。 她想厉声呵斥,却发现自己的嗓音仿佛被棉絮堵住,嘶哑而憋闷:“你个贱婢胡说什么!” 春眠咬了咬唇:“要知道当初是太太让赵妈妈的儿子在石子动了手脚才致大奶奶跌倒早产的,最后又用了八十年的老参提气,大奶奶受不住老参的力道生生大出血而死的!太太,您—忘—了—么?” 最后几个字,春眠说的柔声细语,却是字字咬牙切齿,落在慕文渝的耳中更如魑魅魍魉的尖锐叫嚣,震的几乎心脉尽断。 慕文渝面色煞白的摇摇欲坠,许汉杰无法从震惊中换过神来。 罗氏的脸上的笑色不无得意,腻白的指尖点在茶盏上,温度适中,十分适意,“你比姚氏要聪明,但凡接触过慕涟漪胎的大夫、稳婆全都除掉了,却忘了把你自己身边的人也全部除掉!即便你忌惮她的容貌少叫她近身伺候,可到底是你院子里的人,如何会对你的阴毒算计一点都不知道呢?若真是要审一审,怕是你身边知道的人也还是有的。” 春眠直了直身子,坐在自己的腿上,神色瑟瑟,鬓边的明黄绢花却衬得她眼底流淌的流光无比尖锐:“四姑娘的生母留给她二十八万两银子。太太一直惦记着那些银子,想着弄到自己手里好为三爷和大公子去官场上打点铺路。可四姑娘与当时还是世子爷的嫡长子,是不匹配的,唯有先娶大姑娘为妻,先拿她的嫁妆花销着,等待大姑娘的银钱拿不出来了,便杀了她,再求娶四姑娘。” 许汉杰还想着如何为妻子辩解,但看春眠的神色便知道了,今日这一劫是跨不过去了的。 春眠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颊,只觉那样火辣辣的痛在慕文渝惊惧的神色里化作了无限的畅快淋漓:“慕夫人讨厌四姑娘,偏偏大姑娘和四姑娘感情好,慕夫人便是看在两个小公子需要人照拂的份上也会答应让四姑娘过来做继室的。如此,太太的计划也便成了。谁晓得四姑娘怀疑了大姑娘的死,太太便只能放弃那二十八万两银子,杀她灭口。” 三老太爷端了茶盏在手里,轻轻吹了吹茶水:“原来贪人钱财的事,小妇人早有算计。咱们几家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户,这杀害自己侄女的阴毒之事倒也用不着去公堂那么闹着,叫了慕家和姚家还有楚家的人来听听,他们愿意信便信,不愿意信也没事。” “可这二十一万两,你却是非要吐出来不可的!” 慕文渝死瞪着春眠的脸,眼底的愤怒与惧怕化作了妖兽,好似要生吞了她一般。 春眠压根不怕,眉心拧了一抹惆怅忧愁地望着慕文渝,“您和赵妈妈商议的时候很小心,可是屋子的窗纱实在挡不住那你们的声音,太太可能还不知道,其实春英姐姐也知道,或许,贴身伺候您的姐姐们都知道。” 修剪的圆润的指甲敲了敲茶盏,“叮叮”的细细荦荦,一声声刺的人脑仁儿疼,罗氏乌碧碧眼珠一转:“是去姚家交代,还是把银子填回去?咱们如今还是一家人,我与伯爷也不欲把事情闹的难堪,你若乖乖把银子拿回来,你杀人的事情,咱们也可当不晓得的。” 慕文渝面无人色的頽倒在椅子里,珍珠耳坠贴着颈项间的筋脉,刺骨的微凉顺着血液游走全身,动住了沸腾的心血,再没了挣扎的力道。 这是拿着她杀慕涟漪和慕繁漪的事情来威胁她拿钱来堵了! 她清楚的知道,一旦开始了拿钱堵嘴的日子,只怕会是无数个二十一万两。 空手套白狼的好事,这群白眼儿狼怎么会肯轻松放过。 她这一生都不会有好日过了。 转头看着丈夫那张脸,四十余的年岁却依然平滑白皙,他一辈子娇生惯养,如何能接受没钱的日子,为了不被她拖累,说不定还会休妻! 可若不给,这老妪婆一定会把把柄送去姚家,她害死自己儿媳妇的事也一定闹开,到时候她的孩子们也要因为她的名声而受累。 最终,慕文渝拿出了身上所有的现银与银票,总计一万八千两,这才能顺利走出了晋元伯府的大门。 之后的每个月里,罗氏都叫人去要钱,这个月变卖了铺子,下个月贱卖了庄子、林子,短短半年几乎卖光了所有的私产,却也不过凑了五万余两。 罗氏不满意这点子银钱,威胁再不想办法还钱,就要把春眠带去慕老夫人面前换银子了。 没办法,慕文渝只能把当初楚家送给她的位于宛平老家繁华街市的园子给卖了,换了十万两出来,原是想分次慢慢给罗氏的,却不知她哪里得来的消息,硬是把十万两全给抢走了。 晓得她还有私产,罗氏更是加紧了频率的使人来催钱,可慕文渝的私产最值钱的便也就是那座园子了,再卖也卖不出钱来了。 家里的银子开始见底儿,丈夫和儿女开始抱怨被她拖累。 然后,丈夫拿走了她两个铺子变卖,去外头养了个外室,每月领着俸禄和外室过潇洒日子,再也不肯回来了。 女儿已经十八却还没有着落,更是日日没有好脸色给她。 许氏女受不了自己一年年的蹉跎下去,悄悄往姚家和楚家扔了封信,内容便是慕文渝如何害死的慕涟漪和慕繁漪。 终于,在初夏荼蘼盛开的一日,慕文渝在变卖庄子回来的路上遇“劫匪”,被抹了脖子,当场身亡。 而她作为无处依靠的柔弱女子,想去外祖家寻得庇护,可人还没来得及到慕家,就被许汉杰抓了回去,送给了上峰做妾室了。 因果轮回,谁也逃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