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在大清》 第1章 烽烟再起 乾隆元年(1736年)二月初六日,北京,冰雪初融,春寒料峭。刚交巳时(上午九点),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雍正亲书“勤政亲贤”的匾额下面,登基刚刚半年的乾隆皇帝在御座前的水磨青砖地上来回踱着,眼晴不时的看一眼放在御座旁小几上的一份奏折。 尽管这份奏折已经呈上来几天了,他也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但是现在看见那奏折,心里还是有些许的兴奋和激动。 那是钦命经略大臣,统领苗疆军务,兼领贵州巡抚张广泗的报捷奏折,经过正月里二十几日的苦战,贵州苗乱已经全部平定。这场起于雍正十三年初的苗乱,历时将近一年,朝廷几次易帅,耗用国库七百万两白银,终于高奏凯歌。 乾隆元年伊始,就有这样一个天大的喜讯,不能不让他兴奋不已。然而,最让他激动的还不止于此。苗疆大捷,战事结束,自己这个新皇帝的威信如日中天,朝廷可以腾出人手和银子,进行自己谋划多日的更大战事了,这就是今天召见几位王大臣要议的事。 这时,太监李玉进来禀报:“主子爷,庄亲王及各位亲王大臣请见,已经在垂花门候着了。” “叫进。”乾隆说完,在御前上坐了。 不一会,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充礼、和亲王弘昼、军机大臣鄂尔泰、张廷玉依次走进来,并排跪下行礼。 “快起来,赐座。”待几个人都在小櫈上坐了,乾隆没有说政务,却温言絮语的和允禄、允礼拉起了家常:“十六叔、十七叔,前日去请安,皇太后还跟朕念叨,说朕小时候常粘住你们要蝈蝈笼子,趴在你们的肩头到树上摘果子。如今虽然君臣分际,可是每次见你们在朕面前行礼,朕心里都深感不安。” 允禄听了皇上的话,忙在座上一拱手道:“皇上仁德之心可昭日月,然而先国后家,君臣之礼断不可废。” “你们都是圣祖爷的儿子,世宗爷的兄弟,是朕的叔叔,岂能让你们每日见朕都行跪拜之礼?以后朝堂之上,行君臣之礼。便殿召见,就免了跪拜之礼,就这样定了,两位叔叔不要再辞了。” 允禄和允礼见皇上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若再推辞,拂了圣意,也是失礼,于是二人起身拱手道:“谢皇上恩典!” 待他二人重又坐下,乾隆才进入正题:“苗疆大捷的折子已经递上来几天了,善后事宜,你们可有了章程?” 张廷玉是军机大臣兼管着户部、礼部,苗疆善后事宜,没有一件不是用银子的事,于是他当先奏对道:“皇上,苗疆善后事宜,臣以为以两件事为要务,一是选派官吏,绥靖地方,复苏民生;二是张广泗以下有功将士的议叙封赏。” “衡臣说的是,”乾隆接着张廷玉的话说:“鄂西林(鄂尔泰)管着吏部,你和部里议一下,选一些不畏劳苦,清廉恤民的好官到府县里,军机处再议一下战后复苏民生的具体方略。张广泗封三等世袭轻车都尉,着任云贵总督,兼领贵州巡抚。” “以下各有功将佐官兵的封赏,阵亡将士的抚恤,你们一并议一下,该花的银子不要省。银子给的少了,从将军、游击到千总、把总,扣到兵那里,就剩不下什么了。” “皇上,”鄂尔泰说道:“奴才下去就和部里议一下,估计这事情,没有几百万两银子办不下来。好在苗疆平定,国内再无战事,用不了几年,也就松缓过来了。” 乾隆看了他一眼,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然后才幽幽的说道:“西南没了战事,国家却还没有太平,战事嘛,说有立时就有。” 皇上这话,把大家都说得惊愣了,不解的看着他,见没有下文,允禄忍不住问道:“皇上,莫非是准噶尔又兴兵进犯了?” “那倒没有。” “那是何处还有战事?” “东边,朝鲜!”乾隆干脆的答道。 “朝鲜?”弘昼眼下分管着兵部,他惊诧,怎么朝鲜进犯这么大的事,自己竟会毫不知情?他问道:“皇上,难道朝鲜兴兵进犯了?” “没有。”乾隆依旧语气平淡。 “皇上,”张廷玉问道:“莫非是朝鲜有了不臣之举。” “眼下也没有。” “那不知皇上所言朝鲜战事,是何所指?” “兴兵,伐他!”这次乾隆说得更干脆。 “皇上”,允禄也忍不住了,“朝鲜国既没有兴兵进犯,也无不臣之举,年年朝贡,从未疏漏,不知皇上何故要伐朝鲜?” “十六叔,”乾隆对允禄,也是对众人说:“往远了说,太宗天聪元年,因朝鲜助前明兵马侵伐我国,窝藏毛文龙,招我逃民扰我地方,太宗皇帝一征朝鲜,阿敏率部攻占安州、平壤,朝鲜仁主李倧逃往江华岛,遣使求和,承诺结盟、入质、纳贡、去明年号、约为兄弟之国,太宗皇帝撤兵。” “然而,太宗崇德元年,太宗皇帝由汗改称皇帝,正式立国号为大清。朝鲜臣僚群情汹汹,骂声一片,李倧拒不接见我大清使团,不接我大清国书,我使团离开汉城,沿途百姓塞路,顽童掷瓦砾以辱之。太宗皇帝称帝大典,朝鲜使臣罗德宪拒不下拜。” “太宗皇帝愤而率十万大军亲征朝鲜,仅十二日便抵王京城下,进而攻占江华岛,俘朝鲜王妃、王子、宗室七十六人。李倧率群臣徒步出城,至我大军大营拜见太宗皇帝,伏地请罪,太宗皇帝仁德如天,降旨赦之。重又筑坛盟誓,朝鲜奉我大清为正朔,并送质子二人。” “再往近了说,我大清入主中原九十余年,朝鲜上下在葬礼和祭祀中,竟一直用着前明年号。康熙四十三年三月十九日,朝鲜举行了一场盛大祭祀,祭的竟是已经死了六十年的崇祯,祭文的开篇便是:崇祯七十七年岁次甲申庚子朔十九日戊午,朝鲜国王臣李焞,敢昭告于大明毅宗烈皇帝……” “听听,崇祯七十七年!到现在,怕是要崇祯一百多年了,这样的年号亘古未有,闻所未闻!似这等阳奉阴违、背信弃义、首鼠两端之国,难道不该攻伐吗?” 第2章 雷霆之怒 乾隆的一番话,句句属实,入情入理,竟说得在座的众人一时无以辩驳。怔了一会,鄂尔泰说道:“皇上,今日我大清之国力,不知胜过太宗皇帝之时多少倍,天朝兵至,朝鲜必又将举国来降,不知皇上有何打算?” 这话其实是拐着弯的顶了乾隆一下,事情明摆着,太宗两次攻朝鲜,最后无非就是朝鲜乞和、称臣、纳贡。现在人家本来就称着臣、纳着贡,你再去征伐,人家无非再乞一次和,再称一次臣而已,你还能怎样? 众人和鄂尔泰一样,看着乾隆如何回答,乾隆喝了一口茶,将茶碗放下,语气轻松的说了七个字:“除国、绝祀、设行省。” 这轻轻的几个字,对在座的几人来说,无异于一声惊雷,半晌没说话的允礼先按捺不住了,拱手急道:“皇上,如此便是不给朝鲜李氏留后路,其必狗急跳墙,作鱼死网破之举,到时举国皆兵,民皆悍然不畏死,恐轻易不能下之。” 在座的人中,张廷玉年纪最长,已经六十五岁,是三朝老臣。如今见这个刚登基半年的青年皇帝逞勇斗狠,兴此灭国大战,情急之下,不禁摆起了老资格,想好好的规劝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 他说道:“皇上,自周武王将箕子封于朝鲜,几千年来,虽偶有不臣之主,但多数时候仍为我中华属国。隋炀帝三次御驾亲征高句丽,兴兵少则六十万,多则百余万,却次次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劳师靡饷,国库倾尽,以致民不聊生,激起民变。前车之鉴,望皇上三思。” 张廷玉的话说得重了些,尤其拿出杨广举例,尤为不妥。乾隆听了,瞬间变了脸色,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地上快速的踱了几步,倏地停在张廷玉身边,厉声质问道:“张廷玉,朕因你是三朝老臣,礼敬有加,你却不知进退,以为朕年轻可欺。拿出杨广比之于朕,是说我大清不如隋朝,还是说朕也会同杨广一样,做一个亡国之君?” 他话还没说完,张廷玉已经吓得跪地,摘下顶戴放于地上,连连叩首,口中急道:“老臣急不择言,虽无心冒犯皇上,也请皇上治臣之罪。” 乾隆说到最后时,脸已经气得发白,听了他的话,更是怒不可遏,拿起小几上的茶碗,“啪”的在地上掼了个粉碎,口中怒道:“你住口,还敢自称老臣,正是因为你老,以为侍候了圣祖爷、世宗爷两代主子,才敢不把朕放在眼里,是不是,嗯?” 他这一说,在座的几人齐齐摘了顶子,伏地连连叩头。允禄吓得声音发颤,结结巴巴的说:“皇上……皇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张廷玉出言无状,冒犯皇上,罪不可恕。惟愿皇上念其素日奉职勤谨,不辞辛劳,臣斗胆恳请皇上从轻发落。”说罢又是连连叩头。 其他几人见允禄把该说的都说了,此时皇上在气头上,说多了没准适得其反,所以都不再说话,只是连连叩头。 乾隆摔了杯子骂了人,气已经出了一半,低头看着张廷玉连连叩地的满头白发,又想到刚刚说过两个叔叔便殿召见,免了跪拜之礼,心已经软了下来。 他又缓缓在地上踱了几步,已回过了脸色,长叹了一口气,换了柔声道:“十六叔你们都起来坐,衡臣也起来。既是无心之过,朕也就不怪罪了。” 张廷玉如蒙大赦一般,又连连磕了几个头,口中谢恩,方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踉跄几步退到小櫈子边上,腿上已经没有了力气,一屁股重重的坐在櫈子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来人,”乾隆提高了声音冲着门口说。 “奴才在,”门口站着的侍卫吴镜湖闻声进来,跪在地上。 “叫个侍候的人来,”乾隆吩咐道。 “嗻!”侍卫退出去,很快有个小太监进来跪下,口中说:“主子。” “把地上打扫了,换热茶来,赐张廷玉、鄂尔泰参汤。” 小太监轻巧麻利的把地上的碎瓷片扫干净,擦干了水渍,又有太监捧着银盘进来,给众人分别奉上了热茶和参汤。 待太监都退了出去,乾隆才又温声说道:“也许是朕话没说明白,你们误会了朕。以为朕年轻自负,意气用事,其实不然。” 他喝了一口茶,接着说:“为什么隋唐都不遗余力的攻伐高句丽?隋炀帝和唐太宗不惜御驾亲征?就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周围山河四塞,有山川之险,有平原之利,有海洋之便,地土肥沃,水源充沛。” “谁占了它,就拥有了帝王之资,进可逐鹿中原,退可据关自守。于我大清而言,更是至关重要,因为它与满州龙兴之地犬牙交错,难分彼此。” “当年唐高宗做到了,他攻灭了高句丽,设了九府、四十二州、一百个县。但是他做得不彻底,虎头蛇尾,只灭了高句丽和百济,却留下了新罗。养虎终成患,新罗趁唐对吐蕃用兵之际,大举攻伐唐朝新设的州县,前后打了六年,最终将唐军赶到了大同江以北。” “大同江以南原高句丽和百济的土地,是李世民父子两代人,前后用了二十几年打下来的,却全都成了新罗的囊中之物。” “现在我大清如日中天,朝鲜阳奉阴违,虚与委蛇。朕敢保证自己,却不敢保证后世子孙个个都能励精图治,勤政亲贤。在座的诸位,又有谁能保证大清永远国富兵强?” “朝鲜有自己的语言、文字、君主、政权,除了对我朝称臣纳贡外,其实就是一个完整的国家。我朝对朝鲜,只是名义上的宗主国,既无实际主权,也无任何治权。他们有难,我朝要倾力相助。一旦我朝有难,彼等立刻从我朝脱离出去。这样的属国,留之何益?” “如果我朝不趁现在有这个能力,将朝鲜完全划入大清治下。倘若后世,让他人占去,岂不成了我大清的肘腋之患?莫说关外龙兴之地,就是关内中原,就是这北京城,也都岌岌可危了。” 第3章 密谋台湾 “不是朕危言耸听,前明万历年间,日本丰臣秀吉两次大举攻入朝鲜,第一次攻朝,不到一个月就攻陷了王京汉城。前明先后出兵近二十万入朝与倭寇作战,朝鲜称之为‘壬辰倭乱’。” “虽然后来明、朝联军胜了,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明军因此实力大减,不得已削减辽镇兵额,我先祖才能乘势壮大。” “殷鉴不远,试问在座诸公,谁敢保证将来东洋倭寇不会卷土重来?到时我朝该如何自处?莫不成要走前明的老路吗?到时候悔之晚矣。现在,是到了非做不可的时候了。为后世子孙计,为万年基业计,我们多担当些,不应该吗?” 他这一番话,让众人明白了,这位年轻皇帝还真不是意气用事,他所说的话,真的有一番道理在里面。但即使如此,这事的难处,仍是无法想象的,众人一时还是难以接受皇上的主张。 允禄心中默谋了一番,斟酌着字句说道:“听了皇上的话,才知圣虑高深,远非臣等所能及也。但行此灭国之战,非举国之力,恐难功成。苗疆之乱初定,准噶尔部又不时骚扰。臣想此事须要妥为谋划,慎之又慎才好。” “好,十六叔。”乾隆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语气变得很轻松:“朕知道此事的份量,断不会草率行事。你们下去后,先将苗疆善后事宜处置妥当。朝鲜之事,只是我们君臣知道就好,待朕思虑周详,我们再议,如何?” 众人齐拱手道:“谨遵圣命!” “好,道乏!” 见众人退出,太监李玉在门口轻声说:“主子爷。” “进来。” 李玉进来跪下奏道:“早膳时主子翻了牌子的官员还在垂花门候着,主子见不见?” 乾隆感觉心中有些烦乱,对李玉道:“告诉奏事处,今儿个不见了,叫他们回,明日先见他们。” “嗻。”李玉叩了头,起身退了出去。 乾隆想着心事,侍卫吴镜湖悄声走了进来,见屋内没有别人,他走到乾隆跟前,悄声说:“皇上,头一次见您发这么大的火,可别气坏了身子。” 乾隆轻抚了一下额头,长吁出一口气,才道:“做这么大的事,没有这雷霆之怒,千钧之势,能成吗?” “你们说的话,我在门口都听见了,我也觉得朝鲜必须得打。可……是不是太急了点,苗疆刚花了那么多银子,善后又要大笔的银子,这……” “朕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们要做的事那么多,总要一件一件的做下去了才行。内政在稳步推进,可是军事上,目前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一件事了。你不知道朕心里急吗?天知道我们的时间还有多少?” “为什么现在只有这一件事能做?”吴镜湖不解的问。 “你跟朕来,”乾隆起身走了出去。 他跟着乾隆来到了养心殿的正殿,乾隆吩咐道:“让侍候的人都回避。” 等到吴镜湖把殿里的太监宫女都撵了出去,乾隆领着他走到正殿的东北角,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块巨大的黄绫幔帐对他说:“揭下来。” 吴镜湖拽住幔帐的一角,一用力,幔帐一下子滑落在地上,墙上赫然出现了一张巨幅的地图,地图最上方斗大的字写着“康熙皇舆全览图”。 乾隆在地图下沿的凹槽里拿起一根细长光滑的木棍,指点着地图对吴镜湖说:“你看,除了北方的罗刹国,将来我们最大的威胁都来自海上。这是朝鲜,这是台湾,这是琼崖。这三个岛形成一个弧线,将中国大陆东南沿海以及中国所有的海岸线包围了起来。” “如果我们在这三个岛上都驻有重兵,最重要的是有强大的海军,就可以将我们的海洋领土向前推进到大洋深处。朝鲜镇着日本,琼崖镇着安南,台湾居中,三岛互为犄角,可以应对来自海洋任何方向的威胁,确保中国本土万无一失。” “台湾和琼崖现在都是我们的,不用去打。但是目前我们没有强大的海军,即使敌人从海上来了,我们也只能望洋兴叹。所以台湾和琼崖现在的要务是设省和建军。” “设省吗?”吴镜湖插话说。 “对,台湾府改为台湾省,琼崖道改为南海省。” “我懂,我懂,没想到这么快。”吴镜湖兴奋的直点头。 “台湾和南海设省后,第一是发展民生,第二是建设海军,可那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得逐步向前推进。” “惟独朝鲜,名义上是属国,却不归我们治理,必须先把它拿下来。而且攻朝鲜不需要走水路,大清现有的军队就可以做到,所以说现在能做的,而且急于做的,只有这一件事。” “我明白了。”吴镜湖说道。 “还有更深的意思,你不明白,攻朝鲜是一举三得。”乾隆仰头望着地图上方,幽幽的说。 “怎么个一举三得?” “走,回去说。” 两个人回到了西暖阁,关上房门,坐下后,乾隆压低了声音说:“攻下朝鲜设省,就叫东海省,建设起强大的海军,与台湾和南海一起,对大陆形成拱卫之势,此为一得。” “满人入关后,对东北龙兴之地实行封禁。白山黑水,地广人稀,大片大片的黑土地无人耕种,北方地区的粮食还要用漕运从江南运过来,是不是一种巨大的浪费?” “如果在朝廷里提出解除关外封禁,朝廷的八旗势力和关外的那几个世袭罔替的王爷必然会强烈反对,这事肯定做不成。” “而如果我们对朝鲜大举兴兵,就要冲破柳条边,进入关外。过去的不仅是军队,还有大批运送粮草物资的民夫。到时候,我们在那些遭灾的、地少人多的省份招募饥民充当民夫,这样还可以省下赈灾的银子。” “等朝鲜打下来了,还要迁入大量的汉人定居,迁出大量的朝鲜人口。这些迁出的朝鲜人口就近分散安置在关外与汉人杂居。还有那些招募来的民夫,见到那么多一望无边的黑土地,还有谁愿意回到原来关内的贫瘠之地?” “关外军队,民夫,朝鲜人口多了,自然会有工商业者蜂拥而至。到时候来一个混水摸鱼,谁能分得清哪些是朝廷招募的民夫,哪些是买卖人?那样柳条边就形同虚设,关外封禁就不攻自破了,此为二得。” 第4章 王府遗恨 吴镜湖听得眼睛都直了,呆呆的问:“那第三得呢?” “刚才说了,北方还有一个最大的危胁。” “罗刹国?” “对,罗刹国。关外的土地幅员辽阔,资源丰富。罗刹人早就对这片地方垂涎三尺,清朝自作聪明的封禁政策,恰恰让地广人稀的关外土地更大的激起了罗刹人的觊觎之心。” “因为人口少,没办法供养大量驻军,所以关外地区的防卫力量十分薄弱,不堪一击。等关外人口多了,就地募集兵士,组建军队,战时上阵,平时屯垦。士兵定期轮换回家,军心也能安定。” “关外民风历来彪悍,建起一支庞大的军队,训练有素,战力非凡。到时候,罗刹人还敢轻易挑衅吗?此为第三得。” 吴镜湖此时心中已经对皇上钦佩得五体投地,由衷的感叹道;“我的天,皇上这是下得好大的一盘棋,如果这些事都做下来,中国可保千年无忧了。” 乾隆却没有他那么兴奋,站起身来,在地上缓慢的踱着步子,语气沉重的说道:“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世事如棋局,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啊。” 庄亲王府紧挨着皇城的西北角,正对着护国寺。允?午后去了一趟工部说事情,回到王府时,太阳已经落到树梢了。 他回到内院,脱了翎顶袍褂,换上了便装,趿拉着鞋,悠闲的踱到小书房。太监极有眼色的端过来沏好的茶,允禄边品着茶,边拿起案上的一本书闲翻着。 一盏茶没喝完,太监进来打了个千,禀道:“王爷,前院来人通禀,说理亲王和宁郡王请见。” 允禄的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说:“请他们到前院书房。” 太监应了出去后,允?抚着额头又想了片刻,这才起身,也没换衣服,只是提上了鞋,向前院踱去。 进了前院书房,弘晳和弘晈已经在屋里坐等了。弘晳其实比允?还大一岁,弘晈比弘历小两岁,眼前这两个人虽是同辈,年龄却差了差不多一代人。见他进来,二人起身,齐齐打下千去,口里说道:“给十六叔请安!” 允?笑着道:“起来坐。”二人等允?在主位坐定后,才又落座。 太监上过茶,允?吩咐道:“你们都下去,不唤你们,不用过来。”待太监都下去后,允?才笑着对弘晳说:“什么大事能让你这王爷大老远的从郑家庄过来?” 弘晳赔笑道:“哪有什么大事,今儿进城里有点事,顺路来给十六叔请个安。” 允?哈哈笑着说道:“尽管你这话我听了受用,但却不是实话,嗯?”他说完,似笑非笑的瞅着弘晳,面露征询之色。 弘晳也哈哈笑着掩饰着自己的尴尬,然后小声说道:“听说老四今天把茶碗都摔了?” 允?听了弘晳这刺耳的话,深深的皱了皱眉头,略带惊讶的口气问弘晳:“你到底在宫里安插了多少眼线?” 弘晳诡秘的笑着,却没有回答,岔开了话题:“咱这个闲散王爷上不了台面,听说上面动了这么大的肝火,一时好奇,瞎打听着玩呗。” “哼”允?哂道:“你也不用蒙我,你可不是打听着玩。不过,你俩毕竟也是我的亲侄儿,大老远的来了,我总不能拂了你们的面子。本来不让泄露,你俩听了,切勿外传。” 弘晈在一旁笑道:“十六叔多心了,二哥(弘晳为胤礽第二子)自不必说,就是我,您打小看着我长大,我是那口无遮拦的人吗?” 允?没理他的话茬,端起茶喝了一口,用极轻的声音,缓缓的说道:“皇上要征朝鲜。” “哦,征朝鲜。”弘晳听了允?的话,反应却很平淡。他已过不惑之年,天性聪颖,自幼颇受康熙喜爱,学问、见识在同辈人中都是一流的。 虽然是胤礽的第二子,但与他同母所生的哥哥十一岁时夭折,实际他是胤礽的长子,也是康熙的嫡孙,自小在宫里长大,是见过大世面的。 他想了一会,才叹气说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他阿玛就是靠年羹尧在青海打了胜仗才坐稳了龙椅,他有了张广泗苗疆之胜还不够,还想弄个更大的,生怕自己的屁股坐不稳,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允?又皱了皱眉头,说道:“虽是私宅交谈,多少也得存点体面,怎么还把先帝爷也扯进来了?你这话听得我心惊肉跳。” “十六叔你甭心惊,我说的话,自是我来担当。”弘晳却一点没有打住话头的意思:“我阿玛坐了几十年的皇太子,最后却让他阿玛拣了个大便宜。” “就是我这个亲王,那是他们爷们给的吗?那是圣祖爷大行之前钦赐的,原旨意是孙辈中只特封我一人为亲王。可是到了他阿玛那,我变成了郡王,硬是又压了我八年才封了亲王,难道我还要承他的情吗?” 他好像是憋了很久的洪水终于把大堤冲出了豁口,越说越激动:“就是他,十二岁进宫有什么稀罕?我生在宫中,长在宫中,我让圣祖爷抱在怀里的时候,他额娘也就刚会走路。” “圣祖爷在郑家庄建了行宫,又建了王府,不就是想他老人家出京时能带上我阿玛,父子见面容易些吗?可惜圣祖爷驾崩的早,大行之前有旨意,欲令阿哥一人往住郑家庄,试问除了我阿玛,还有哪个阿哥有资格住在城外?” “可是那雍正,让我们全家搬到了郑家庄,硬是将我阿玛自己囚在宫里,到头来,一个人孤零零的老在了咸安宫。那宫里,是我阿玛的伤心地,他恨那里。如果他去了郑家庄,他不会走得那么早。我一想起我阿玛,这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嗬嗬嗬……” 说到最后,他已经是泣不成声。 允?见状低声劝慰道:“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阿玛也走了十来年了。你现在稳稳当当的做个亲王,一大家子人安富尊荣,好生教养儿子们成人,不好吗?何苦再作他想?” 第5章 文字冤狱 弘晳已经止住了哭,抹了一把脸,带着鼻音对允禄道:“十六叔您的好意我领了,但人各有志。” “您是议政王,他不是要征朝鲜吗,你就上个折子,力主出兵朝鲜,也就是帮我了。” “呵呵,”允?干笑着说:“上折子倒不必了,圣意已决。今天就是因为张廷玉劝谏的话说的过了点,皇上气得把茶碗摔了。” “把个张老相国数落得颜面扫地,磕头如捣蒜。要不是我老着脸皮求情,指不定怎么下台呢?” “那就好,”弘晳恨恨的说道:“他阿玛碰到了年羹尧,他碰到了张广泗,这又要征朝鲜,我就不信他们爷们能一直走运。” “苗疆的乱民,算上老幼妇孺总不过几万人,朝廷十几万人马前后打了一年,花了几百万两银子,还好意思吹嘘什么苗疆大捷!” “如今又要征朝鲜,真当朝鲜军队都是碗里的打糕吗?我就要看看他怎么在朝鲜碰个头破血流!” 允禄真的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见是一个话缝,立马插话说:“你今天来问我皇上为什么摔茶碗,我也告诉你了。” “其他的我什么都没说,你说什么我也全当没听到。咱们爷们就说说家常,可好?” “十六叔你不必为难,”弘晳换了强硬的口气:“如果怕遭牵连,这就去老四那里告发我谋逆,就是抄家灭门,我绝不怨十六叔一句!”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哪个不是圣祖爷的骨血?你好歹叫我一声叔,我能忍心把你一大家子往火坑里送?” “我能看着咱们天家骨肉再自相残杀?你们都是我的亲侄儿,我不能害你,也不能坑他,不然将来没脸去见圣祖爷。” “你有什么想头,他有什么章程,反正我是谁也劝不住,我只能作壁上观。当叔的还是劝你一句,好自为之,哎!” 后晌,刚交申时(下午三点),张廷玉进宫来见乾隆。 他在府中刚吃过午饭,就有太监来传旨,令他申时进宫议事。 来的路上,他还在满心疑惑,皇上午后召见军机大臣,是极少有的事情,除非有紧急军务或是其他的大事突发。 可是苗疆已经告捷,眼下其他地方也没有战事,所以定然不能是紧急军务。 难道是头晌议政时的事情还没算完,皇上还要找后账?怎么想也不太可能。他一路想得脑门子发烫,也没有个头绪。 在西华门前下轿,走到养心殿垂花门前递了牌子,只一会儿,太监来叫进。 他走到西暖阁前,朗声说道:“保和殿大学士、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处行走、臣张廷玉恭叩圣驾!” “进来。”里面传来乾隆温和的声音。 张廷玉听了,心下稍安,太监挑起帘子,他躬身趋进,眼风一扫,见屋里除了皇上,还有果亲王允礼坐在小櫈子上。 到了拜垫前,甩下马蹄袖行了礼,待皇上叫起,赐座后,他在小櫈子上正襟危坐。 “衡臣老相,”乾隆先开了口:“头晌是朕火气大了些,话也说得重了,现在想来着实有些后悔。” “你辞出去以后,朕想起来,小时候在上书房读书,你随侍在圣祖爷左右,没少指点朕的学问,还曾经手把手教朕写字呢。” 张廷玉哪里能知道眼前这个皇上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这些事,到他这里现学现卖的,而他说的那些,也是确有其事。 他心里一阵酸热,忙拱手道:“皇上,是臣口不择言,冒犯了皇上,皇上责的极是,并不为过。倘若因臣年迈而轻纵,何以儆省后来人?” “好了,这事就此翻过,把你和果亲王召来,是为了这件事。”说罢,将一份奏折递过来,张廷玉忙起身过来双手接了,坐回小櫈子上翻开来看。 是左都御史孙国玺上的折子,内容很短,大意是奏请皇上将汪景祺的的头骨摘下掩埋。 张廷玉看了,心里一紧,不禁抬头瞅了一眼皇上的神色。这事太敏感了,自己必须要万分小心,如果在这事上说错了话,后果要比头晌那事严重多了。 汪景祺他虽然不熟识,但对他的事情却知道得一清二楚。汪与他是同年生人,少年即颇有才名,因而恃才傲物,狂放不羁。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仕途坎坷,屡试不第。其父汪霖曾官至户部侍郎,而他四十几岁才考中举人。 因知仕途无望,便去投奔陕西布政使胡期恒,胡为时任抚远大将军年羹尧的亲信,因此将汪景祺荐入年羹尧的幕中,随年大将军在西宁大营中做了两年西宾。 在这期间着有《读书堂西征随笔》二卷,称年是“宇宙之第一伟人”,“盖自有天地以来,制敌之奇,奏功之速,宁有盛于今日之大将军哉!”,并将此书赠与年收藏,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后来年羹尧坏事,在查抄其在杭州的宅邸时,这本书被发现并呈给了雍正,雍正在书的首页题字“悖谬狂乱,至于此极!” 年羹尧被赐自裁七日后,雍正下谕旨称汪景祺“作诗讥讪圣祖仁皇帝,大逆不道,”因被枭首示众,其妻发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兄弟、亲侄俱革职,发往宁古塔。 而汪景褀的脑袋被悬挂在菜市口的通衢大道上示众,至今已经挂了十年了,那头颅早已变成了一具骷髅。 张廷玉自己就是个读书人,对大清的文字狱当然是了然于胸。因言获罪的事,自打顺治朝就开始了。 最初的起因是“华夷之辩”,一些读书人在诗书中表达出了慨叹乾坤反覆,怀念故国山河的情感,而这正刺痛了满清统治者最脆弱的神经,于是开始大兴牢狱,广事株连。 到了雍正朝,文字狱更是演变成了权力斗争的工具,铲除异己的手段。一时间诘告蜂起,从学界到官场,个个噤若寒蝉。 有清一代,文网之密,案件之多,株连之广,罪名之阴毒,手段之狠辣,都是史无前例的。 而这些,张廷玉又怎敢说出半句,他看过了折子,向允礼望过去。 第6章 阴损的雍正 只见允礼一脸木然,看不出任何门道。他只好又拿起折子,装出再仔细研读的样子,实则心里在紧张的斟酌着如何回话。 乾隆看出了端倪,先开了口:“这份折子递进来两天了,朕思量再三,还是先同你们俩个议一下。” 皇上已经说话了,就是再难开口,也不得不说了,张廷玉只能避重就轻:“皇上,汪景祺的头已经在菜市口挂了十年了,早已成了一具枯骨。” “着实挺骇人的,白天还好些,天一黑,胆子小一些的都绕着走。” “十七叔,你如何看?”乾隆转问允礼。 “回皇上,”允礼道:“汪景祺罪有应得,枭首示众已十年,先帝爷儆戒世人的用意已经达到,就把那枯骨摘下来,也无关大局。” “嗯,你们说的都对,但似乎说得不够,再看看这份折子。”说着,他又从小几上拿起一份折子递给允礼,一边说道:“这份折子递进来的还要早几天,朕留中了。” 允礼接过折子看了,又递给了张廷玉,他接过一看,是山东道御史曹一士上的折子,题目是《请宽妖言禁诬告折》,他细细看过,合起了折子,默不作声。 “还不止这些,”乾隆又说道:“朕这里,现就有着几份密折,诘告有人在诗中、文中、日记中,甚至家规中,墓志中有影射朝廷,攻讦世宗爷的词句。” “和汪景祺的枯骨比起来,是不是这些更可怕?” 张廷玉听了心中一凛,这确实比枯骨可怕多了。他是三朝老臣,亲眼见了多少人完全是无意之举,一个不慎,抄杀砍头,妻儿流放。 他为官多年,门生故吏遍天下,一听见这种事情就心里发紧,生怕哪个人倒了霉运,牵连到自己。 想到这里,他说道:“皇上,如果告发之事扑风捉影,无凭无据,而朝廷又大张旗鼓的去查办,确实容易弄得人人自危,于世风朝局都不利。” 乾隆道:“所以,朕才没有把这事拿到明面儿上来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就比如查嗣廷,就因为出了几道考题,被人编排出个维民所止,其后更是附会成了雍正去头。” “朕若说他冤,定然就会有人说朕是先帝爷的不肖子,全然不知敬天法祖。那些曾经告发过的人就会寝食难安,疑神疑鬼。” “朕若说他不冤,就有人会想朕一定也会视这种事情如洪水猛兽,毫不留情。为投朕所好,诘告的密折就会纷至沓来。” “新朝伊始,要推出很多新政,苗乱刚刚平定,国家可能还要有战事。有多少烦难的事情需要上下同心的去做,哪有多余的精力消耗在这上头?” 听了这番话,允礼倒不觉得如何,作为汉臣的张廷玉心里一松,一块石头落了下来。 他顿时有了说话的底气,拱手道:“皇上此念,定可使朝野风气为之一新,上下吏员心无挂碍,专心任事。” 允礼道:“皇上,臣说句不该当的话,新朝伊始,纠偏不宜过猛,转向不宜过急,似乎更有利于朝局人心的稳定。” “你们说的都对,”乾隆道:“所以,这件事情只能闷声去做,不能张扬。十七叔你下去后知会刑部,把汪景祺的人头摘下来,先寻个地方埋了。” “然后将他在黑龙江的妻儿亲属一并宽释,待家属回京后,再作移交。还有,把查嗣廷的家人也一并放回来。” “臣遵旨。” “衡臣,钱名世宅子门前的匾额还挂着?” “回皇上,还挂着。” 这又是一桩轰动一时的文字狱,钱名世是江苏武进人,有“江左才子”的美称,康熙四十二年癸未科探花,曾任翰林院编修、侍讲学士。 因与年羹尧乡试同年,交情颇好,年羹尧平定青海叛乱后,钱名世赋诗八首赠之。 其中有“分陕旌旗周召伯,从天鼓角汉将军”、“钟鼎名勒山河誓,番藏宜刊第二碑”之句,与汪景琪一样,极尽歌功颂德之事。 其实,公正的说,将年羹尧捧到天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雍正自己。 年羹尧青海大胜后,雍正兴奋异常,喜不自胜,竟然在年羹尧折子的朱批中说出来“卿乃朕之恩人”,“朕实不知该怎样疼你”这样有失身份的肉麻话。 他在百忙之中竟然还不忘给几千里外的年羹尧送玩具,并在信中写道:“今有新进三种小规矩甚如意,寄赐与卿以为玩具,卿之感固一日不敢忘,而朕之怜实不能一时不念也。” 一次赐给年羹尧荔枝,为保证鲜美,雍正令驿站六天内从京师送到西安,这种赏赐可与唐明皇向杨贵妃送荔枝相比了。 然而,一旦他对年羹尧翻脸无情,痛下杀手时,那些当初和他一样对年羹尧歌功颂德的人便都成了罪大恶极。在这件事情上,雍正的做法特别不厚道。 雍正四年,钱名世因赠诗而受年羹尧案株连,以“曲尽谄媚、颂扬奸恶”获罪,部议定为斩刑。 雍正表面上宽宏大量,免其死罪,只是革去职衔,发回原籍。 但他却亲自写了“名教罪人”的匾额,叫人悬在钱家祖宅的大门口,以后每月初一、十五,常州知府、武进知县会到他家宅门前检查该匾额是否悬挂。 他又命三百八十五位文臣写诗文声讨钱名世的“劣迹罪行”,诗文由雍正审核通过后,交付钱名世辑成专集,题为《御制钱名世名教罪人诗》。 用上好的宣纸刻印,刊行全国,极尽阴损刻薄之能事。 “衡臣,你以军机处的名义给常州知府写信,”乾隆道:“让他们去把匾额摘下销毁,以后府里、县里不准再为难钱家。” “臣遵旨!” “十七叔,曹一士的折子朕准了,但是不能明着说,还是留中。今后凡有告发他人诗文书札等悖逆讥刺的,如查无实迹,告发者反坐!” “就按这个意思,你下去和刑部议一议,拟个部文出来颁布下去。” 紫禁城,养心殿后殿,乾隆的寝宫内。刚交亥时(晚上九点),乾隆已经在宫女的服侍下洗潄完毕,和衣躺在榻上。 值事的太监已经吹熄了多余的蜡烛,只留下了一根,幽幽的火苗跳跃着发出昏暗的光。 虽然已经有了些许困意,但他感觉有些心绪不宁,闭目沉思。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想着征朝鲜的事情,想着宫里的事情,千头万绪,像一团乱麻。 第7章 深宫惊魂 他正想得入神,感觉门口有异样。他猛的睁开眼,骇然发现,寝宫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的开了。 弘晳和弘晈,一老一少两个人,脸色惨白,像两个鬼魅一样站在地上! 他猛然坐起,惊恐的望着这两个人。弘晳脸上泛着阴冷的笑,弘晈回身把门关上。 乾隆更觉害怕,喝问道:“宫门已经下钥,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不奉旨夜入内宫,你们好大的胆子!” 弘晳阴冷的脸上又多了一丝轻蔑,“嗬嗬”冷笑着说道:“少在那装模作样的吓唬人,宫里怎么了?” “我就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见天儿在这里玩儿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乾隆豁然站起,怒道:“放肆!敢这样和朕讲话,你不要命了吗?来人!侍卫!侍卫!” “呵呵呵呵”弘晳笑得更张狂了:“喊,敞开了喊,看看有没有人进来接你的旨,奉你的诏,嗯?哈哈哈哈……” “侍卫!侍卫!来人!”乾隆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大叫着,可是,除了弘晳的阴笑,他听不到任何回应。 “省省,别费劲了。”弘晳向他走近了几步,他下意识的往后退,却被床榻挡住,一屁股跌坐在榻上。 弘晳站在了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弘晈也无声的跟了过来,站在弘晳身边,却不说话,只是两只眼睛死死的盯住他,目露凶光。 乾隆知道再叫已经没用了,想强迫着自己定下心神,可是说出的话却将他的恐惧暴露无遗:“你们……你们想要怎样?” “想要怎样?算账!”弘晳眉眼一挑,接着说道:“这都两辈子人的账了,旧账加新账,再不算算,时间久了,保不准还真就忘了。” 知道已经无可回避,乾隆也强自镇定下来,当即回道:“算账?哼!朕知道你的心思。” “你阿玛做了几十年的太子,如果他不被废,现在,这宫里的主子应该是你,对不对?” “你说得对!”弘晳提高了声音说道:“我就是这个心思,怎么样?我的心思有错吗?” “我阿玛是圣祖爷的嫡子,我是圣祖爷的嫡长孙,我做这宫里的主子,不应该吗?你呢?你阿玛是庶出,你也是庶出。我阿玛被封为皇太子的时候,你阿玛还没出生呢。”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无论嫡庶、长幼、贵贱,你阿玛哪一点能和我阿玛比?你哪一点能和我比?嗯?” “你住口!”乾隆被他戳中了痛处,已经怒不可遏了,早已经忘记了害怕,厉声的反唇相讥:“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 “你阿玛的皇太子早就被圣祖爷废了,废了两次,明发诏谕!全天下人都知道,只有你还在梦中!” “没错,我阿玛是被圣祖爷废了,可是你阿玛的皇位就来得清白吗?没有他不清不楚的坐上了龙椅,哪轮得着你在这跟我大呼小叫。” “我懒得跟你费话,你阿玛做的事,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这会儿没准正在圣祖爷那为自己狡辩呢,你还不去帮着说两句!” 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毫不迟疑的向乾隆刺来,乾隆猝不及防,惨叫一声,眼睁睁的看着那锋利的匕首深深的刺入自己的胸口! 随着“啊”的一声惊叫,乾隆猛的坐起,愣怔了一会,他才缓过神来,原来是一场噩梦。 他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贴身的衣服都已经粘在了身上,心怦怦的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 房门“哗”的被推开,烛台上那根已经快要燃尽的蜡烛猛的一闪,几乎熄灭。值夜太监和侍卫快步冲进来,见皇上安然无恙的坐在榻上,这才跪下道:“主子!” “没事,今天累得紧了,睡得不好。”乾隆尽量轻描淡写的说道:“朕没困意了,掌灯,上茶。” 太监点亮了六根蜡烛,屋里顿时亮了起来。待人都退出去,乾隆感觉心跳渐渐平稳了,身上的汗已经退去,被汗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又粘又凉。 外面起风了,一阵阵呼啸而过,吹得窗扇一鼓一鼓的。偶尔有被风吹起的砂粒打在窗玻璃上,发出轻微的脆响。 殿顶檐角的铁马被风吹得叮叮当当,在寂静的寒夜中尤为刺耳。 他喝了一口热茶,呆坐在榻边,两眼迷茫的望着跳跃的烛火,还在回想着梦里那惊悚的一幕。 这半年来,已经不知道做过多少次噩梦,但这一次是最真切的,所以也最骇人。 弘晳和弘皎的心思他老早就知道,只是在他们的罪行还没有彰显之前,不可能无故对一个亲王、一个郡王下手,桃子总要等到熟了才能摘。 他双手用力在脸上搓了几下,又长长的叹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自己内心的苦闷都倾吐出来一样。 如果能回到从前,他从心里不稀罕做这个皇帝,什么苗疆,什么朝鲜,本就跟他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这半年来,每天战战兢兢的过日子,白天看着高居九重,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噩梦惊醒。怕自己睡觉说梦话,他让值夜的太监和侍卫都站得远远的。 他最渴望的就是回到原来的生活,这半年里,他记不得有多少次在梦中回到了家里,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妈。 妈还是那么美,只是明显的憔悴了,以前是满头的青丝,现在却依稀有了白发。 妈妈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张带相框的照片。从他记事起,妈妈的床头就永远摆着两张照片,那是他和哥哥的百日照。 此刻妈妈把他的照片拿在手里,一动不动,就是那样深情的望着,望着,不一会儿,眼泪从眼角无声的滑落。 他颤颤的喊了一声“妈!”,妈没听见。 他又大声的喊:“妈,是我,我回来了!” 妈还是没听见,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仍然深情的凝望着他的照片。 他更加大声的喊:“妈!妈!是我呀!”妈仍然没听见,他已经从梦里惊醒了,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第8章 同是北京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乾隆皇帝,他叫黄越。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一切都源自于他半年前的一次北京之旅。 半年的一个早晨,北京一所五星级酒店的客房里,黄越刚刚睡醒。 他拿起手机,点开一条未读信息:黄哥,家里临时有点急事,今天不能过去了,我让一个朋友开我的车去接您,八点半准时,酒店停车场老地方等您,祝您玩的愉快! 小吴叫吴波,是一个网约车司机,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五天以前,黄越刚到机场,在网上约车,就是小吴开着车送他来的酒店。 小吴嘴甜又健谈,说话有喜感,对他也格外殷勤,黄越对他的印象不错,就把他的车包了下来。 八点四十,黄越吃完早餐,向小吴每天停车的地方走去。远远的,他就找寻小吴那辆白色的凯美瑞轿车,可是找了半天也没见到。 “操!”,黄越嘴里嘟囔着,“小吴这孙子,还说八点半准时,都这个点了还没来,找了个什么不靠谱的家伙?” 他边念叨着,边沿着停着场的通道,一辆车接一辆车的找过去。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 刚接起来放在耳边,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传过来:“喂,是黄哥吗?小吴让我来接你,我就在停车场,离酒店大门不远,一辆黑色的吉普车,车牌尾号866……” 黄越挂断电话,转身向回走,刚走了没有多远,蓦的,一个尾号866的车牌映入眼帘。 我靠,这是一辆崭新的奔驰大g,硬朗而倔强的外型,夸张而醒目的车标。 黄越有些疑惑的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向车内看去。他怔住了,眼睛也变得直直的。 手握方向盘坐着的,是一个和小吴年纪相仿的女孩儿,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长了一张绝美的脸! 见他怔怔的没说话,女孩先说话了:“黄哥你好,上车。” “你好,”黄越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无比的笑容,嘴里胡乱的应着,刚要上车,抬起的腿突然又放了下来。 他说:“我还是坐后面,嗯,坐后面”,边说着,边关上了前门,拉开后门坐了进来。 女孩打着了火,微笑着仰头从后视镜里看着他,问道:“咋不坐前面?” “坐前面要系安全带,勒着不舒服。” “坐在后面最好也系上安全带,安全第一啊。” “没事儿,没事儿,我相信女人开车,女人开车都稳当。”黄越心口不一的说着,其实他真想系上安全带,他是一个特惜命的人,平素活得很仔细。 但是现在他不能系,不然就把自己的谎话戳穿了。他赶紧岔开了话题:“小吴家里有什么事儿了?不是说开他的车来吗?” “小吴的奶奶昨天晚上突然生病,住进医院了,”女孩边熟练的倒车,边说道。 “原本他是让我开他的车来接你,可是我想奶奶那边可能也需要用车,所以我就开自己的车来了。” “对了,”她倒好了车,停稳后,从座位旁边拿起一条软中华,转身递给黄越,“这是小吴给你的。” “这是干啥?”,黄越一愣,边迟疑着接过烟,边不解的问。 女孩听了黄越的问话,并没有回头看他,一边慢慢地把车开出停车场,一边说:“小吴说,你给他的包车费是别人的两倍,他还半道撂下了,心里过意不去。” “他要在医院陪护,这几天恐怕都不能来了。听他说,你原定的行程还有三天,我答应他了,这三天我帮他顶下来,正好我这几天没什么事。” 女孩说话间,不时的在后视镜里扫他一眼,以示尊重。 在后视镜里,黄越与她四目相对,女孩的瞳孔清澈明亮,长长的睫毛灵动的忽闪着,一双美目波光流转,美的让人不敢直视。 “这小吴也太客气了,其实也没有多少钱的事儿。” 黄越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加快,他避开女孩的目光,随口应道:“老人生病住院,这是大事,换了谁也能理解。” 这时车已经转弯,开到了马路上,在等红灯的时候,女孩问:“咱们先去哪儿?” “嗯,去潭柘寺,路有点远,是不是太辛苦你了,其实小吴跟我说一声,我再叫车也没问题的,他太客气了。” “没关第,吴波的奶奶从小看着我长大,小时候没少照看我,对我特别好。他去护理奶奶,我帮点儿忙也是应该的。” “行,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咱就这么定了,今天是十六号,咱们的行程到十八号晚上结束。” “我定了十九号的机票,你回头和小吴说一声,如果十九号他方便的话,送我去一趟机场,我按全天付他车费。如果不方便,我就另约车。” 经过一个短暂的停顿,他小心翼翼的问道:“嗯,你和小吴是朋友?” “我们是发小,我五岁时,我爸妈带着我来北京做生意。当时租了一间房,和吴波家住在一个大院里。” “我们做了九年邻居,可以说是一起玩到大,小学时还是同班同学。后来我们家搬了,但是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 黄越从夹克的兜里掏出了烟,拿在手里停顿了片刻,却终于没有把烟从烟盒里抽出来,而是悄无声息的把烟盒装回了兜里。 黄越这个小小的举动让女孩发觉了,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问:“是不是想抽烟了?” “没有,不想。” “想抽就抽,我把车窗打开一点儿。” “嗯,你抽烟吗?” “我不会。” “哦,我这会儿不想抽。小吴奶奶的病情怎么样?严重吗?” “心绞痛,老毛病了,昨天晚上突然发作,赶紧送到了医院。早上我给小吴打过电话了,奶奶现在症状已经缓解了,不过大夫说,要住院治疗。” “你对小吴的奶奶很有感情?” “嗯,我家刚到北京来的那几年,我爸妈每天没白天没晚上的忙,根本顾不上家。我弟弟比我小两岁,放在了老家让奶奶照看。” 第9章 岸芷汀兰 “奶奶带不了两个孩子,外婆身体不好,带不了孩子,所以我就被爸妈带来了北京。” 女孩声音轻柔,娓娓道来:“那时我刚上小学,每天下午放学很早,回到家把书包往吴波家一扔,就和大院里的孩子们一起玩。” “到了晚饭时间,就在吴波家里吃。饭都是吴波奶奶做,做好了饭,奶奶就挨个胡同里,满世界的喊我俩回家吃饭。” “晚上困了,我就在吴波家里睡着了。每天都是爸妈回家后,我爸再把我抱回家里。” “奶奶人特好,对我就亲孙女一样。刚搬家的时候,我还经常回到大院里去看她。” “后来大院拆迁了,他们家搬到了更远的地方。我也上了高中,每天很晚放学。再后来去了南方上大学,就只能在放假的时候去看她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奶奶也老了……” 女孩陷入了对孩提时代的回忆,说到最后,语气里带了些许的无奈。 黄越静静的听着她的述说,忘情的欣赏着她那美丽动人的脸庞,宛若凝脂的皮肤和乌黑顺滑的长发,这才是他坐在后座的真实用意。 不时的,还能嗅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幽香。那香味,既不是洗发水的香,也不单纯是香水的味道,而是混合了少女体香的那种特殊的味道。 有几次,那幽香飘过来的时候,黄越还不动声色的,贪婪的使劲嗅了嗅,幽幽的,淡淡的,沁人心脾,让人心醉。 他接着女孩的话头说道:“我们都长大了,长辈们当然也都老了。你和小吴是同学,那你俩应该同岁?” “不是,他九五年,比我大一岁,我是五岁上的小学。当时不够上学年龄,开始学校不收我。” “后来我哭着闹着就要和吴波一起上学,我爸和校长说了很多好话,校长让招生的老师考了我几道算术题,我都答对了,才收了我,呵呵。” “啧啧,你是个小神童啊,那么爱学习呀!” “什么小神童呀,那时我和吴波在一个幼儿园,后来他要去上学了,我就觉得特别失落,没有人玩了。” “那会儿我刚来北京不久,周围都是陌生人,爸妈还顾不上我。所以那时,在我心中,吴波就像我的哥哥一样,我每天就像个跟屁虫,跟在他后面跑。” “有谁欺负我,也是他护着我。每次我俩吵架,奶奶都骂他,呵呵呵,他奶奶就像我的亲奶奶一样。” “你父母干事业挺拼的,家里做什么生意?”黄越问道。 女孩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后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起初是做建筑,这几年刚刚做开发。” “我靠,”虽然女孩已经刻意把话说得尽量低调,但黄越心里仍然是吃惊不小。 “尼玛,这是2017年的北京,在这里做房地产开发商,兜里没有几十亿人民币垫底,你敢说是房地产开发商吗?” 他透过女孩说的话,仔细的琢磨着她。小吴求她帮忙,她没有花钱再叫一辆网约车来接自己,因为那样对小吴是一种侮辱,小吴肯定不会同意。 但是她完全可以找一个司机,开着她的车,或者随便开一辆什么车过来。家里开着房地产开发公司,专职的司机肯定也不止十个八个。 但是她没有那么做,她自己开车过来了。因为,她是在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回报奶奶当年的恩情。 在她看来,这样做,远比千百句问候的话,或是几千几万块钱,更能表达她的心意。 见他半天没吭声,女孩开口了,“你呢,这国庆节假期也过去了,你怎么还有时间出来旅游呀?” “我?”黄越打心里有些高兴,这女孩第一次主动打听他的事情,至少证明自己没有让她反感。 他话语里都充满了笑意:“呵呵,我是无业游民一个,大学毕业后就没干什么,好几年了,就这样走来走去。你呢?这三天,会不会耽误你的事情?” “不会的,我现在也是无业游民一个,呵呵呵……”女孩开心的笑出了声,不知道是不是自我解嘲。 “无业游民?俺不信。” “真的,我夏天刚毕业,在家复习考研。去年大四时考了一次,没考上,今年还想再考一次,”女孩挺坦诚。 “哦,你今年刚毕业,那小吴是不是和你一样,也是今年刚毕业?在一起几天,我还没问过他。” “不是”,说到吴波,女孩又笑了,“小吴这个笨瓜,打小就不好好学习,小学时经常抄我的作业,因为学习没少挨他爸的打。” “后来考了一个专科学校,去年毕业。就考了一个本儿,开起了网约车。” “哎,我和小吴有点同命相怜呀,如果不是有我妈罩着,我也一定少不了挨我老爸的皮带。” “也是因为学习吗?” “嗯,因为学习,如果班里的同学考试时都发挥正常,我肯定是倒数第一,我的成绩一直很稳定,哈哈哈……” “哟,你还笑得挺自豪”,女孩带着揶揄的笑在倒车镜里瞟了他一眼,“你咋弄的?不好好学习,是不是光想着追女生了?” “还真不是,我上大学之前真的没追过女孩,” 黄越一脸坦诚:“我偏科,偏得厉害,我除了对英语没有感觉,还天生是个理科盲,数理化和我五行相克,八字不合。” “哈哈哈……”,女孩笑得比上一次还开心,“大哥,除了英语和数理化,那还剩下什么了?你倒底哪科行,体育行不行?”她都快笑出眼泪来了。 黄越看她笑得那么夸张,平静的问道:“美女,遇见了一个学渣,在心里笑笑就行了,不一定要笑出声来?” “什么美女?俗气。” “那我叫你小姐姐。” “不行,我听了起鸡皮疙瘩,叫我的名字,我姓叶,叶芷兰。” “芷兰”,黄越仔细的品味着:“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芷兰,香气浓郁,颜色青葱,这名字美的不要不要的!” 第10章 连降四级 不知不觉中,外面的天光已经放亮了。寝殿外面太监宫女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有的在吹熄宫灯,有的打扫院子,有的在换值交接。 寝殿外值夜的太监知道皇上从半夜醒来后,就再没睡着,茶水送了几次,蜡烛都换了三根了。 所以虽然已经过了叫起的时辰,太监没敢来叫,乾隆似乎还听见李玉在小声的叮嘱其他人不要弄出动静来。 他翻身坐起,双手在脸上搓了搓,蹬上靴子下了地,在地上伸欠了几下,对门外说道:“来人,洗漱。” 头晌强打着精神照常见人说事,处理政务,午后沉沉的睡了一个午觉,起来后才觉得状态好了许多。 拿起案上的怀表看了一下,已经过了申时(下午三点),他出了房门,向前殿踱去。 踱到西暖阁,向门前侍候的太监问道:“来了吗?” “回主子,来了一会儿了,在垂花门候着呢?” “叫进。” 他在御座上坐了,端起小几上的茶盏,刚喝了一口,门口有人说话:“江苏布政使,臣陈宏谋恭叩圣驾!” “进来。”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门帘被挑开,一个二品顶戴的中年官员弯腰进来,趋到毡垫前,甩了马蹄?跪下,口中道:“臣陈宏谋恭请皇上圣安!”说罢磕下头去。 “起来站着说话。”乾隆淡淡的说。 陈宏谋身子一动,显然是迟疑了一下,却没有起来。乾隆以为他没听清,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起来,站着说话。” 陈宠谋这才开了口:“臣……臣不敢奉诏,肯请皇上准臣跪着回话。” “为何不敢奉诏?是跪得久了,不习惯站了吗?” 陈宏谋哪里能听得出皇上话中的深意,又叩了一个头,说道:“朝廷有礼法,臣子面君须跪奏。位高年长者,也要皇上恩典才可免跪,臣不敢蒙皇上如此恩典。” 在下面低头跪着的陈宏谋自然看不见乾隆脸上的笑意,只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陈宏谋,朕问你,失礼和抗旨,哪个罪过更大些?” “这个……”陈宏谋顿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别这个那个了,不准你跪着回话,起来!”乾隆虽然脸上带笑,口气却不容置疑。 陈宏谋无奈,又叩了一个头,才站起身来。不经意间抬头瞅了皇上一眼,看见皇上竟然是面带笑容,他赶紧又低下头,心中甚是疑惑。 做官十余年,眼前的这个新皇帝是第一次见,雍正皇帝见了七、八次也不止,像这样站着跟皇上说话,还是第一次。 像皇上说的那样,他真的是不会站了,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怎样都觉得便扭,真的感觉不如跪着自在。 乾隆看出了他的局促不安,温声道:“你不必心里不安,更不必担心违了礼法。这不是只给你一个人的恩典,以后慢慢的都会这样。” “你只是开了一个头儿罢了,因为这与要交给你的差事有关。礼法也是人定的,不合时宜的,该改也要该,不然容易闹出笑话。” 皇上的话让陈宏谋听得如坠云雾之中,大清立国就定下的森严礼法,已经施行了一百多年了,怎么到了这个登基半年的新君口中,就成了笑话? 皇上说出这样的话,本身才是最大的笑话。 究竟要给自己安排什么样的差事,竟然与笑话有关? “陈宏谋,知道为什么刚过完年就召你进京吗?” “想是召臣进京来述职的。” “呵呵呵,”乾隆笑出了声,“陈宏谋,不瞒你说,你还在进京路上之时,朕已经让军机处知会吏部,另择江苏布政使人选,你现在已经无职可述了。” 陈宏谋闻听,吃了一惊,自己是从二品布政使,掌管江苏一省的财赋,户籍,官员考核。 按照朝廷惯例,如有升降迁转,必先行文知会省里督抚,有的还要在邸报上刊出。 卸任官员还要交接政务,核查账目等诸多事宜,都办完后方可离开。 怎的自己事先毫不知情,只是接到廷寄,命自己即日来京。人还在路上,职位已经另择人选,这真是令人费解。 乾隆没去管陈宏谋心里有多少疑惑,再一次语出惊人:“陈宏谋,你另有任用,去做台湾知府。” 陈宏谋今天自打进了这屋里,见了这个青年皇帝,心里的疑惑就一个又一个接踵而来,而皇上最后的一句话,是让他最不能理解的。 自己为官十余年,从京官又辗转数省,从部院小吏一路做到布政使。 不仅为官清廉,而且实心做事,不畏劳苦。所到之处,深得民心,政声雀起,吏部考绩,每次都是“卓异”。 而现在,皇上竟然将自己一个从二品的布政使,连降四级,去做从四品的知府? 看皇上的脸色,也不似要降罪给自己,他又疑,又惊,连带着有些恐惧,本就不太习惯站立的双腿已经有些麻木了。 “陈宏谋,朕知道你满腹的疑惑,你先莫急,听朕慢慢对你说。看你好像站得很别扭,坐下说。” “这……” 见陈宏谋还要推辞,乾隆加重了语气:“坐,朕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总闹起这些礼数,正事都耽误了。” 陈宏谋这才在墙边的小櫈子上搭了一个边儿,斜签着坐了。 “来人!”随着乾隆的话音,门口的小太监孙静已经挑帘子进来,躬身应道:“主子。” “上茶。” 待孙静奉了茶,乾隆对他道:“让门外的人都回避,你去盯着。” 这差使孙静早就做惯了,只要是让自己或是侍卫吴镜湖在门口侍候,准是有极为机密的事情要说。 当下出来让门口的太监宫女都散了,自己则远远在守在殿外。 暖阁内,乾隆开了口:“知道朕为何要你申时进来递牌子吗?” “因为后晌很少见人说事,也没有其他人递牌子,所以咱们君臣二人可以做一番长谈。” 他接着说道:“陈宏谋,你是广西临桂四塘人,康熙三十五年生,今年四十一岁,雍正元年三甲进士。” “你原名陈弘谋,与朕同一个弘字。朕即位后,你为避讳,才改成现在的名字。朕说的这些,可都对?” 第11章 台湾建省 “回皇上,”陈宏谋在座中躬身拱手道:“臣多年在外省任上,今日是初次得见天颜。不仅恩荣殊遇,还承蒙皇上对臣俯察入微,令臣既惶恐,又疑惑。” “嗯,你说话倒也中肯,那朕也就推心置腹了。”乾隆道:“知道朕为什么对你了解这么多吗?” “因为朕为了务色一个合适的人选,足足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从上百人当中,最后选定了你。” “不为别的,就为你的公忠廉能,廉与能倒也罢了,最难得的就是这公与忠。做事存着公忠之心,就能上为国家,下为黎民,不计个人得失,不会趋利避害。” “你不必自谦,听朕接着说。”见陈宏谋要客套一番,乾隆没给他机会:“你离京后,即去台湾赴任。” “你到任后,朕就让军机处行文给闽浙总督和福建巡抚,以后台湾所有军政、民政、吏治等一干政务,由军机处直接管辖,不再归省里了。” “隔山越海,军机处如何能管到台湾去?只是应个名罢了。所以,你其实是归朕真接管。” “短则一年,多则两年,等你再回到台湾时,台湾已经不再是台湾府,而是行省了,你就是第一任的台湾巡抚!” “皇上要将台湾变为行省?” “对。” “那臣缘何要一、两年再回台湾?” “因为你要出远门。” “去哪里?” “学郑和,去西洋。” “去西洋?” “对,不只你一个人去,而是很多人。朕只找来你一个人,其他人就要你去找了。” “敢问皇上,要臣找多少人?” “大约要几千人?” “皇上要臣去西洋做什么事,要找那么多人?” 乾隆站起身来,边在地上踱着步子,边思量着,踱了几个来回,才缓缓的开口。 但却没有回答陈宏谋的问题,而是突兀的冒出来一句:“知道为什么将你调任的事情,既没有知会省里的督抚,也没有刊在邸报上吗?” “臣还是想得不甚透彻。”陈宏谋直言不讳。 “因为台湾建省的时机尚未成熟,朕不想过早的透露出消息。你从布政使调任知府,又非因过黜降,势必引起一片哗然。” “你自已选两个可用之人,做台湾同知,报吏部备案即可。上任时一并带去,你出使西洋期间,让他们分管军政,民政,务必要保证运转如常。” “你出使西洋,要做的事情,可说是千头万绪,朕一时也难以尽都说得清楚,有些事,甚至要你去了以后,相机行事。” “朕只能教你四个字的主旨,‘学以致用’。把西洋国家好的东西,强过我们的东西,对我们有用的东西,全都学回来。” “为什么朕思虑再三,最后觉得让你去最适宜。因为朕详细的看过你的履历,你从部院小吏做起,做过吏部郎中,知府,盐道,按察史,布政史。” “对吏治,刑名,民生,财税全都熟稔,对其中的弊端了然于胸,你最清楚我国哪些地方不如别人,哪些地方要改进。” “远隔重洋,万里之遥,不可能事事请示机宜,朕委你台湾知府兼钦命出使西洋各国全权大使,授你便宜行事之权,来不及请旨的事宜,你可自行决断。” “有一桩最重要的事,朕要和你交待清楚。你悉心遴选五百名学童,年龄在十二岁至十六岁之间,不拘贫富贵贱,不拘民族,也不拘地域,广东,福建,台湾等各省人氏均可。” “但必须要聪明伶俐,体魄健壮,不畏劳苦,是可造之材。遴选时就以为出洋使团做杂役的名义,每人每年给二十两月例。这样一来,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就可以拒之门外了。” “这些学童遴选出来后,学问肯定高低不一,有的甚至大字都不识几个,就要在台湾集中起来学习,不但要学汉字,还要学夷语,夷文,不然出去以后岂不都成了聋子瞎子?” “还要学习西洋国家的风俗,礼仪,便是你,很多也要去学。比如西洋那些国家,大臣见君主是无需跪奏的,要不学会这些,岂不是要闹出笑话?” 陈宏谋这时才明白,方才皇上所说要闹笑话的出处。 只是皇上说得这些事太出乎他的意料了,有很多甚至是头一次听说。虽然他一直在聚精会神的听着皇上的话,但还是一时无法全部理解。 见皇上稍作停顿,端起盏来喝茶,他拱手道:“皇上,出使西洋需要通译,教习这五百学童也要懂夷文夷语的师傅才行。” “这是自然,朕都替你想好了。郞世宁是意达利亚人,来我国二十年了,虽然已经年近五旬,但身体尚好,也想回自己的国家去看看。” “朕委他做使团参赞兼首席通译官,随你一同出使,你这次离京就可带上他同去。” “你可再去广州,在十三行里找一些精通夷文夷语的人,给学童们做师傅,瞧着好的,就聘来做通译,一同出使西洋。” “你要记着,此去重洋万里,前途莫测,钱给的少了,定然请不来能人的,所以不该省的就不要省。” “皇上,”陈宏谋问道:“这些学童去了西洋,都学些什么呢?要学多久?” “这五百人是开路先锋,如果他们学得好,事情进展得顺利,接下来可能会一批接一批的派人出去,人数也会越来越多,也许几千人,也许上万人。” “第一批这五百人,自然要学一些当下我国急需的学问和技艺。因学习各种技艺所需时间和长短不一,所以也不能一概而论。” “学童们在台湾学习期间,你也要对他们多番考察,逐个甄别。总之就是一个章程,朝廷不惜银子,学童亦要刻苦,务必因材施教,力求学有所成。” 乾隆忽然转了话题:“朕问你,如果学童们到了西洋的国家,受到夷人讥讽耻笑,你该如何应对?” “皇上,”陈宏谋不解的问:“学童因何会受到夷人的讥讽耻笑?” 第12章 两害相权 “因为辫子。” “辫子?” “对,在西洋国家,只有女人才留辫子。朕曾问过郞世宁,他说,似我朝这种前面剃光,后面留长辫子的模样,到了西洋国家,就成了怪物一样。” “那……”陈宏谋无语。 “学童们本就没见过世面,如果处处受人耻笑,如何能安心学习?到时你岂不要前功尽弃?” “皇上,”陈宏谋紧张起来:“臣委实不知该如何处理,请皇上示下。” “两害相权取其轻。”乾隆淡淡的说道。 “皇上的意思是……”陈宏谋不敢说,在以前,这可是要命的事。 “剪掉。”乾隆说的轻描淡写。 “皇上有旨,臣不敢不遵,但臣有顾虑,不敢不实言以谏。皇上,兹事体大呀!” “这个朕知道,”乾隆的语气变得郑重:“朕花了那么多银子,送学童们出去,是让他们去学习经世致用的学问技艺,回来后强国富民。” “若处处照着祖宗家法来,就在家呆着好了,费那么大劲出去做什么? “臣明白了,知道该如何做了。” “你未必知道,”乾隆狡黠的笑着,“这里面有个尺度的学问,学童们剪辫子,你只能默许,而不能倡导。” “不然回来后,御史们弹劾上来,宗室里的人来呱噪,大家都麻烦。” “有学成回国的,执意还要梳辫子的,再留起来就是。风气一开,以后的事情就难说了。” 陈宏谋不能接受皇上对辫子的态度,但皇上的话他是完全听懂了,诏命煌煌,自己能不能接受这个态度有个屁的用? 于是拱手道:“臣谨遵圣命!” 乾隆在小几上拿起一个亮晶晶的银币递给陈宏谋,“你认得这个?” “回皇上,臣认得,这是本洋,夷人的银币。” “对,这银币重七钱二分,我们不做这样大小的。我们做一种一两的,一种半两的。” “你要把制作银币的机器,还有造线膛枪的机器和技术,都要最新最好的,连同技师,都给朕请到台湾来!” “皇上,”陈宏谋疑惑的问:“恕臣愚钝,线膛枪是什么枪?” “呵呵呵,”乾隆笑了,“朕说的急了些,竟忘了这个东西我朝没有几个人知道,朕细说给你听。” “现在火器营用的火枪和鸟铳,枪膛里面是平滑的,叫做滑膛枪。这种枪的弹丸击发出去,百步之外就失了准头,很难击中目标了。” “而线膛枪是在枪膛里面刻出螺旋状的线槽,这线槽就叫作膛线。弹丸从这种有膛线的枪膛中击发后,是旋转着飞出去,不仅射得远,且不易偏离方向,两百步外还能击中目标。” “你试想一下,若我们现在用的鸟枪火铳与这种线膛枪在战场上对阵,是不是成了烧火的棍子?” 陈宏谋听得呆了,心悦诚服的拱手说道:“这种枪臣闻所未闻,皇上说来竟如数家珍,圣学之深,当真是神化难名!” 乾隆微微一笑,并未理会他的马屁,接着说道:“不止是枪,同样的原理,还有线膛炮,你这次一并给朕带回来。” “朕从内务府拔二十万两银子给你,你到任后,台湾的赋税不必再解交户部,连同盐税,茶税,海关厘金,统交你使用。” “你出洋时,不要带银子,把银子全都换成茶叶、瓷器、丝绸,这些十三行的人最懂了,你可以去请教他们。” “将这些东西带到西洋,二十万两兴许就变成了四十万。你仔细筹划用度,大的方略用密折奏朕,若银两不够,朕再给你。” 陈宏谋听到这里,也顾不得皇上的旨意,“扑通”一声朝乾隆跪了,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皇上让臣做的这个知府,竟比总督巡抚权力更大。” “非是臣畏难推诿,实是怕臣才具平庸,难当此大任,辜负了皇上的厚望,也误了国之大计呀!” 乾隆双手将陈宏谋扶起,摁他到小櫈上坐下,语重心长的说道:“汝咨(陈宏谋的字),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要做的事,非但是我朝立国以来未有过的事,就是千百年来,也没有人做过。” “即使朕亲自去做,也未必就一定比你做得更好。朕翻遍了吏部的名册,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了。” “因为朕信得过你的道德操守,信得过你的公忠之心!你不必瞻前顾后,只管做去。做得好了,即为不世之功,做得不好,朕为你担责!” 一番话说得陈宏谋落下泪来,忙用衣袖拭了。 乾隆说道:“朕只能提点你这么多,其他细务,要你自己去斟酌了。对了,海上常有海盗出没,切记带上水师,轻重火炮也是少不得的。” 陈宏谋在座中一一应了,乾隆温声问道:“朕听说这么多年,你的家眷一直在北京?” “回皇上,家母年事已高,经不得舟车劳顿,所以一直住在京城,由内人照料。儿子们有的已经有了差使,有的还在读书。” “好,出洋日久,每个官员准携家眷一人。你就放心出去,家里朕自然会照应的。” “谢皇上恩典!” “还有一宗要切记,朕对外只说你去西洋各国考察通商事宜,其他的事均未透露。所以才让你在台湾筹划这事,出发也在那里。” “隔着大海,还有海禁,消息传递不畅,利于守住机密,你知道该如何做了?” “臣明白。” “给你一个月假,安顿好家里。一个月后递牌子进来,有遗漏之处,再议一下。” “三月中旬你启程赴台湾,给你半年时间筹备。西洋商船往来我国,一般三、四月间来,八、九月间乘风返航,你也在九月起程,如何?” “谨尊皇上圣谕!臣庶竭驽钝,拼死报效!” “朕也许还要派几个人随同你去历练,到时去台湾与你会合。时候不早了,道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