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搞垮了前夫》 第一章 祝嘉鱼,危! 祝嘉鱼死过一次。 在床上一连躺了三天,她才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接受了自己被渣男容衡圈钱骗色,活得憋屈,死得悲壮的一生。 “绿筝,”祝嘉鱼从床上坐起来,唤贴身丫鬟进得屋中,问道,“我爹呢?” 婢女闻言,上前福了福身,垂眸道:“回姑娘的话,老爷去韦氏布行和韦老爷谈生意去了,走时说了,恐怕得晚些回来。” 祝嘉鱼“嗯”了一声,道:“来服侍我穿衣,我要去彩楼一趟。” 前世她和容衡相识之初,便是因着彩楼招亲。现下她缓了过来,第一桩要事自然是把彩楼砸了,斩断他们之间的孽缘。 至于其他的么,以后再说也不迟,反正,来日方长。 绿筝于是搀着小姐下床,又按着她的心意捧来金线勾描的杏红褶裙,并累金镶红宝石的头面为她穿戴好,这才跟在她后头出了门。 绥平临水,绥平城里的女儿家也是温软的好性子,幸得此地民风淳朴,太守治事清明,也没有纨绔子弟闹出过什么欺男霸女的混账事,故而时下女子在外行走也是寻常事情。 祝嘉鱼要带着丫鬟出门,自然也没有受到阻碍。 马车打从杏花巷驶出,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行至庆兴街上祝家彩楼前。祝嘉鱼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彩楼,唤车夫停下,躬身下了马车。 “祝小姐怎么来了?您放心,这彩楼有小人督建,定让他们尽心尽力地做工,力求善美。”督工的陈忠正指挥着工人们搬运木材砖瓦,转身见着祝嘉鱼前来,连忙殷勤着上前问好。 祝嘉鱼轻笑一声:“有陈叔在,我自然是放心的,不过这彩楼就不必再继续修建了。”她抬眼,眼风轻慢地扫过面前已经初具雏形的高楼,淡声道,“砸了。” “这……”陈忠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要求,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毕竟从来只听说过主家催促工期,哪有好好的楼盖到一半要砸了的道理? 看出他的犹豫,祝嘉鱼走上前去,捡起地上流光溢彩的琉璃瓦,高举过头顶,而后狠狠摔下! 琉璃瓦应声而碎,顷刻之间四分五裂,每一块碎片都映照出长街两边的景象,以及他们头顶那片狭窄的碧云青天。 “就像我这样,”祝嘉鱼凝视着面前的碎片,云淡风轻,“陈叔,你放心,工钱我会照付。但这彩楼,留不得,明白了吗?” 一瞬之间,陈忠竟从面前这小小女子身上窥见不容人质疑乃至于反驳的威慑之势,好似她站在那里,尽管无有言语,已经重胜千钧! 短暂的心慌之后,他喃喃着道了声是。 紧接着,有人将花梨木扶手椅抬上来,祝嘉鱼旋身坐下,杏红的裙摆逶迤于地,她浅笑道:“明白了那就开始,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陈忠怔然。 他原本只是想设法拖住祝嘉鱼,待差人寻得祝家老爷再议后事,却没成想祝嘉鱼竟是一点机会不肯给他。 他重重“唉”了一声,“若是事后祝老爷追究起来,小姐可莫要……” 祝嘉鱼打断他:“若是父亲追究,我一力担责便是。” 她说完,便不再看他们,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欣赏着长裙在阳光下泛出的犹如波间烂锦一般的色泽与光彩。 正在此时,忽闻人群中传来一声薄笑。 祝嘉鱼循声望去,便见得楼边高柳下一袭玄袍,金冠锦带,白玉莲花佩垂于腰间。 是一位容色过人的公子,年岁不大,但看得出来眉眼间贵气逼人,这种贵气,是要在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里,才能晕染出来的。 无端地,祝嘉鱼觉得他有些面善。 正在她打算仔细端详他的面容的时候,忽然又听见他开口:“从来只听说筑彩楼以招亲,从来没听说过要打砸了彩楼的。这位小娘子,还真是……非同凡响。” 祝嘉鱼敛眉,收了细究的心思,淡淡道: “也是小女子孤陋寡闻,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郎君不用治学习武,反而如市井妇人一般,好将眼光放在闲杂事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这彩楼招亲,招的不是有缘人,而是您这位娇贵的小郎君。” 她顿了顿,忽然眼眸微眯,话锋一转,道:“还是说你们玉京来的贵人,就喜欢多管闲事?” 她话音落下,少年郎君还没有什么反应,他身后的侍卫却已经上前一步,横剑身前,长剑出鞘一寸。 围在一旁想看热闹的人,霎时因为侍卫们的举动退开到一旁,深怕刀剑不长眼,下一瞬自己就要人头落地,一时间众人面上尽显惶惶。 绥平城实在是小,平日里最大的新闻也不过是城西李员外的小妾红杏出墙,城北的地痞摔断了腿之类,何曾有人见过这动辄拔剑的大场面! 唯独祝嘉鱼,依旧面色不改,她举起流云一般的广袖摊开在太阳底下,看着金线上色泽的变幻,气定神闲: “小郎君好大的威风,初来绥平城,要管绥平城的闲事也就罢了,怎么,难不成还想伤我城中百姓?绥平城天小,但还请郎君知悉,玉京城的地皮,也是金贵得很呢。” “我想,恐怕不少人都乐见郎君为他们腾位置?” 她本就生得容色过人,而今唇角微翘,便更衬得她眉眼秾艳,风情动人。 卫清楼薄唇微抿。 眼前这女子伶牙俐齿,着实可恨,奈何他今日来绥平,是有要事在身,何况有一点她也确实没说错,玉京的人,只怕正盯着他,他若是轻举妄动,卫家定会受到连累…… 他面色冷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头进了一旁的茶楼。 祝嘉鱼摩挲着指尖的薄茧,心下松了口气:看来她赌对了。 那人身上的衣袍是千金一匹的贡锦裁成;腰间莲花佩是昆山白玉,有价无市;束发金冠是当世大家的手笔,两年前便只供于宫中。 如此通天的富贵,定然是出身顶流世家的小公子,这种人到绥平城来,肯定会受到掣肘,方才言语间,她唯一只担心他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但幸好他不是,这才让她没有在人前落了下风。 “小姐!小人可算找着您了,老爷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厅堂等着您呢!” 祝嘉鱼的心陡然提起来:完了,老爹肯定知道了!她,危! 第二章 要想他死尽管拦我 祝府,厅堂内。 祝嘉鱼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父亲的衣角:“爹,我回来了。” 祝从坚猛地拍了拍桌子,振声道:“你还知道回来?这么大的事情,不和我商量一声就意气用事,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爹?我管你叫爹行不行!” 祝嘉鱼抿着唇,不说话。 祝从坚等了好一会儿没听到她的声音,于是又开始疑心是不是自己话说得太重,缓和了语气:“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他这一番发作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嘉鱼好歹是他独女,又早早没了母亲,他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将女儿拉扯到这么大,终究不容易,他又怎么舍得真正生女儿的气? 不过话虽如此,姿态却也要摆出来:他得让女儿知道,这事是她做错了。 祝嘉鱼低着头唤了声“爹爹”,又道:“女儿不想嫁人,想以后就跟在您身边,学做生意的本事,也学做人的道理,等到将来您老了,女儿便伺候您的起居日常,给您养老送终。” “戏文里不也这么说,夫妻虽则是有缘才能得佳姻,但到了危难之时,那等离心算计的,也不在少数。”她抬起头,浅浅的眼窝子里盈了水汽,“我害怕,不想嫁了,成不成?” 她怕再遇到容衡,让容衡有机会借着祝家的银钱做生意,屯粮积草、招兵买马,成为将来乱世中横空出世的少年将军。 更怕祝家借着他的东风过上几天好日子后,便招来灭门之祸,无奈之下随他北上,在玉京里遭人排挤。 也怕自己和容衡甘苦与共,到头来荣华富贵一场空,临到了了,还被他算计得丢了性命。 她一哭,祝从坚就拿她没办法了:“也罢,不嫁便不嫁,不过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以后当真安心同为父学从商之道?” 当初若不是女儿不喜经商,他担心自己老了之后,女儿没有倚仗,又怎么会想着让女儿彩楼招亲,聘一个乘龙快婿?人选他都看好了! 不过也好,女儿能想明白,比什么都好。 祝嘉鱼认真点头:“当真。” 祝从坚老怀大慰:“好!好!好!” 从书房出来,祝嘉鱼瞧着为时尚早,于是招来绿筝,让她陪自己去檀济寺上一柱香。 当年祝家灭门,她带着余下的人去玉京安顿之前,也曾独身到檀济寺,主持师父曾对她言执者失之,当初她不懂,后来死过一遭,却是什么都明白了。 而今得了这惊天际遇,于情于理,她也该再去檀济寺走一次,既是为了谢上苍赠她的这场造化,也是为了谢那年主持师父语重心长的劝慰。 只是绥平城气候不好,主仆两人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到拄月山上后没多久,竟就下起了滂沱大雨。 雷声轰隆隆地在耳边炸开,迅疾的闪电在层叠的乌云里猛地劈开又霎时收住声势,连绵的雨声不绝,落在地上溅起繁复的涟漪。 祝嘉鱼不得已只能带着绿筝在山寺的客房里先作休整,后续的事得等雨停再说。 孰料不过一盏茶时间,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绿筝下意识起身去开门,却没想到门刚打开一条缝,闪着寒光的剑尖就径直刺进来,架在了小丫鬟的脖颈上! 绿筝当即便被吓得不敢出声,只能随着持剑之人的动作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往后退,直到退到屋子里。 祝嘉鱼认出来人是之前在庆兴街上见过的侍卫,她方才认真审视起他的形容,试图从中发现丝许端倪。 ——若是他想要她们的命,亦或别有所图,最省事的做法应该是直接将绿筝打晕,避免她找到机会发出求救的信号。 玉京世家出来的侍卫,不会这一点都想不到。 那么,到现在还没有动手,很显然是因为他们需要清醒的、有行动能力的她们。 外边下着雨,天色昏暗,屋子里没有点灯,窗扉紧闭,然而即使如此,祝嘉鱼仍然能清楚看清侍卫脚下混合着雨水往下流淌的血水。 “你家主子出事了?” 祝嘉鱼等了一会儿,看见侍卫眼底的警惕,却没听到他反驳,屈指敲了敲桌面,不耐烦道:“若是需要我们帮忙,开口说一句不会死,不必挟持我的婢女用以威胁。” 她从木椅上站起来,行到绿筝身前,纤细的手指夹住侍卫凛冽的剑刃往一旁撇,又将绿筝拉到自己后面护着,道,“带我去看看?” 侍卫狐疑地看了她许久,而后方才缓慢地收了剑:“我们需要伤药。” 祝嘉鱼点头:“止血的?这附近有。我觉得与其节外生枝,不如相信我,总归我们主仆二人的命也攥在你手里,你觉得呢?” 似乎是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侍卫终于拿定主意,让两人随他一道走。 但这也并不代表他就对她们完全放心了,一路上他的手始终牢牢按住自己剑柄,以确保自己能在变故发生的第一时间要了两人的性命。 三人很快到了后山,简陋的凉亭里,卫清楼正脸色苍白地躺在地上,身下垫着名贵的玄色大氅。 这时候的他,全然没有了在茶楼里的矜贵与盛气,反而看起来孱弱无比,精致的眉眼笼了病气,腹下三寸之处,血肉翻搅,看起来触目惊心。 祝嘉鱼看了他一眼,便欲转身。 先前带她来的侍卫见状,毫不迟疑地拔剑横在她身前。 祝嘉鱼冷声:“要想他死就尽管拦着我。” 侍卫于是慌忙收剑,挣扎许久,态度冷硬着说了一句:“抱歉……” 然而祝嘉鱼却早已经走远,压根没有心思听他道歉。 前世她常来檀济寺,寺中香火不盛,武僧们平日有什么跌打损伤都舍不得下山买药,故而便在后山遍植草药,以供不时之需。 也亏得她曾经与容衡行军打仗,知晓不少草药,否则还真没有把握救治卫清楼。 能遇到她,算他命好。 第三章 不知死活的东西 祝嘉鱼采完草药为卫清楼清理包扎后,便在一旁等着,直到雨势渐收,日薄西山时候,他才终于悠悠转醒。 “公子醒了?您……”侍卫连忙上前,却被他一记冷眼止住了话头。 卫清楼借着他搀扶的力道坐起来,看了看祝嘉鱼,又看见自己身上包扎完好的伤口,哑声问道:“是你帮了我?” 自己手下的人什么本事,他还是清楚的。杀人或许是一把好手,但这种细活,他们做不来。 祝嘉鱼态度冷淡,眼中满是嘲弄之色,她唇角翘起,微眯的眼角堆叠出清冷却又轻佻的风情,使她端丽的容色平添两分靡艳: “准确来说,是我救了你。娇贵的小郎君,你应该庆幸我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否则现在躺在这里的,恐怕就是你的尸首了。” 卫清楼低声笑起来,渐渐地,这笑仿佛止不住似的,他越笑越大声,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平复下来,面无表情地看向祝嘉鱼:“凭你也敢?” 祝嘉鱼就坐在他身边,闻言,她伸手,放在他的伤口上,然后,她狠狠按了下去!眼神嘲讽地看着他,似乎在说:你看我敢不敢。 痛感如同迅疾的潮流,霎时席卷卫清楼的五脏六腑,他狠狠皱眉,但终究没有失态出声。下一瞬,他出手,狠狠掐上祝嘉鱼的脖颈。 正在侍卫犹豫要不要劝说卫清楼放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女人时,却又见着自家公子主动松了手。 他松了口气。 祝嘉鱼唇边浮起笑意,她缓慢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气度从容地仿佛不是身处陋亭,更没有在这眨眼的功夫前经受什么生命危险。 卫清楼眼角绯红,几乎一字一顿:“你知不知道,刚刚的举动,够你死上一万次。” “那又如何?在你们这样的人眼里,我的命,不就如同蝼蚁草芥?死上一万次,千万次,有什么区别?但也别忘了,若不是这样卑贱的我,你刚刚就要死在这里。” 祝嘉鱼顿了顿:“多可怜,金尊玉贵的小郎君,还没来得及在玉京城里大展身手,就要死在千里之外的荒山上。” 虽然是这么说着,她的语气却是平淡得没有起伏,仿佛不是在谈论一位贵族公子的生死,而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太差,坏了她出门散步的兴致。 山亭外雨声渐歇,祝嘉鱼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嗓音清淡:“小郎君,雨停了,后会有期。” 卫清楼缓慢抬眼,但见满山雨雾,她莲步轻缓,成为缥缈山风里唯一绮色。 片刻后,他收敛了眼神,皱眉看向腹间渗血的轻纱,轻嗤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若是换在玉京,祝嘉鱼敢这样对他,早已经死了八百回了。 一旁按着剑柄的侍卫面色阴冷,低声道:“公子,要么我去教训教训她?” 他家公子家世煊赫,父亲是一品镇国公,母亲为琅琊王氏嫡女,即便是在遍地高门的玉京城,他家公子也是一等一的身份尊崇,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 卫清楼冷眼瞥他:“你以为你真动得了她?不想找死就给我安分一点。” 他来绥平本就不是秘密,如今又遇到刺杀,这么大的事,要不了多久,玉京城里那些手眼通天的老家伙们必然会得到消息。 祝嘉鱼救了他,他即便不愿认下这份恩情,也不能对她出手,否则第二天父亲上朝,又会被那些油盐不进的御史言官们弹劾。 “扶我回寺里,这几日我要先在寺中养伤,你们先去寻越关山那老匹夫的住处行踪,等本公子伤好了,亲自去请他出山。” 卫清楼淡淡道,“至于祝嘉鱼那边,先不用管。” 他说完,亭中四名侍卫齐齐颔首,依他所言,搀扶着他回了寺中厢房。 …… 拜过佛,烧过香之后,祝嘉鱼便带着绿筝下了山,坐上了回祝家的马车。 上车后,绿筝坐在角落,悄悄地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自家小姐。 她总觉得,自家小姐好像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变得更从容,也更厉害了。 祝嘉鱼放松心神,任她打量,片刻后,缓生道:“今天在檀济寺里,我们没有遇到任何人,记住了吗。” 是问句,但却是肯定的,毋庸置疑的语气。 绿筝霎时打了个激灵,慌乱地收回眼神,颔首低眉,小心应是。 主仆两人回到祝府时已经是傍晚,祝从坚在饭厅里端坐着,眉头紧锁,但见着女儿回来,又很快换上笑脸: “我和廖掌柜商量过了,明日起你便去庆兴街上的绣坊,先跟在他身边学一段时间,如何?” 祝嘉鱼知道父亲口中的廖掌柜,名唤廖朴信,人如其名,朴实重信,是个好人,却不是块做生意的料,接管祝家在庆兴街上的绣坊十几年,最大的功绩也就是保证了绣坊没有亏损,经营惨淡的时候,甚至会出现盈利与运营成本持平的情况。 不过她毕竟没有接触过绣坊的生意,廖掌柜纵然业务水平不怎么样,但教她也算得上绰绰有余了。 祝嘉鱼这样想着,点了点头:“女儿都听爹的。” 祝从坚老怀大慰,夹了一筷子蟹黄豆腐到她碗里:“快吃,等了你这么久,菜都要凉了。” 祝嘉鱼微微一笑,不做辩解,低头认真吃菜。 用罢饭后,祝嘉鱼从饭厅离开,转头便去找了管家。 管家福伯是看着她长大的,心里将她当半个女儿,也知道她不喜欢经贸商事,见她前来,还以为她是为了明天的事要找自己诉苦,眯着眼笑道:“小姐,老爷他也是为了您好……” 话还没说完,就被祝嘉鱼打断:“福伯,您说的我都知道,我来是想问您,绣坊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吃饭的时候,我看爹爹一直郁郁寡欢,但我若问起,他肯定不会说,所以我便想着,您是不是知道一二?” 福伯叹了口气:“这……” 祝嘉鱼抿了抿唇,眼底泛起泪花:“我知道,我一直不大懂事,让您和爹爹为我操了很多心,如今您信不过我,不愿意让我参与到绣坊的事里,也是情理之中。” 一旁的绿筝看得目瞪口呆,她家小姐在外面可不是这样的! 第四章 收拾东西滚吧 管家和老爷一样,见不得打小捧在手心里的姑娘受委屈,现下又听着她这样说话,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只得全盘托出: “咱们的绣坊和韦氏布行是一向有合作的,往年里韦氏布行新做的布都会送几匹到咱们绣坊里,由绣娘裁作成衣,绣上纹理,再放到布行里售卖。但近来,韦氏布行那边想和咱们终止合作,今天就是为着这事,老爷和韦老爷交涉了大半天,奈何最后那边还是不肯松口。” 祝家的绣坊经营本就惨淡,若是丢了韦氏布行那边的生意,只怕将来日子难过。 祝嘉鱼为他斟了盏茶,递到他手边:“福伯,您别着急,会有办法的。韦氏布行为什么想和咱们终止合作,您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这却不是什么隐秘。 管家重重地叹了口气:“还不是李家、翟家那些绣坊里来了几位据说是从南地来的绣娘,针线功夫虽说不上巧夺天工,但也称得上精致细腻,尤其花样新颖。反观我们绣坊,唉!” 他摆了摆手:“明天你去了绣坊就知道了。” 祝嘉鱼思索了一会儿,却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但她也不着急。有了福伯的话兜底,她打算明天去绣坊里一探究竟。 翌日一早,庆兴街上行人寥落,祝家绣坊里却已经开始热闹起来。 “听说主家的小姐要来绣坊?娇滴滴的小姑娘,在绣坊里真能呆得住?” “只怕是起了玩心,凭她又哪里能想到,咱们绣坊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绣娘们坐在长凳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面前的锦布上,却还未落下一针。 廖掌柜见了她们这般模样,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转身去绣坊门口候着了。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祝嘉鱼所乘的马车缓慢驶来,廖朴信抬头,但见容貌妍丽的少女掀开车帘,提起裙角,动作轻巧地从马车上纵身跃下。 “小姐待会儿不会被气得哭鼻子……”廖朴信想到工坊里那些牙尖嘴利,言辞刻薄的绣娘们,心里浮起担忧。 祝嘉鱼却不知他在想什么,下得马车后,她便来到廖朴信面前,朝他微微福身,道:“廖掌柜,接下来就要麻烦您了,还请您先带我在绣坊里四处看看,熟悉一下。” “这是自然。”廖朴信连忙应道,转身为她引路,“小姐请随我来。” 带着祝嘉鱼在绣坊里转过之后,廖朴信将她带到了绣娘们所在的葳蕤堂中。 祝嘉鱼在堂内巡视一圈,忽然在一位绣娘面前停下:“这位姐姐在我家做工多久了?” 那绣娘面有自得之色:“回小姐的话,从崇文三年伊始,我便在绣坊了,至今已有九年。” “每日何时上工?”祝嘉鱼又问。 “绣坊规矩卯时上工,小人亦无从怠慢。” “今日也是?” “今日也是。”绣娘微微颔首。 祝嘉鱼定睛看她半晌,忽然将她面前的绣架推倒,冷声一笑,怒道: “上工一个时辰,只绣了一枝桃花,照你这样,祝家竟不像雇工,反倒像养起了小姐!便是名满天下的大家寒枝娘子,昔年声名寒微,受雇于人时也不敢这般消磨时间。明日起你便不必来了!念你在祝家做工九年,本小姐允账房多给你结一个月月钱,收拾东西滚!” “不!”绣娘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又转头看向掌柜的,“我是绣坊的老人!你一个小丫头,安敢这般待我?!” 祝嘉鱼转头,昳丽的眉眼沉静如水,就在众人以为她心虚之时,她却忽然扬手,狠狠扇了绣娘一巴掌,直将绣娘扇得鬓发散乱,口歪眼斜! “这一巴掌,是教训你什么叫做尊卑有别。你受雇于祝家,我是祝家的小姐,这便是我尊你卑。” 话音落下,又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是教训你在其位而不忠其事。祝家养你九载,你却无所作为,若在战时,第一个要斩的人就是你。” 说罢,她抬起手,绣娘以为她还要再打自己,连忙往后瑟缩,却不知撞到了哪里,竟是猛地一下跌坐到了地上。 祝嘉鱼低声一笑,取出绢帕擦拭自己的手指,而后扔在地上,不再看她,转过身环视众人: “人往高处走,我理解你们觉得祝家绣坊式微,不愿在绣坊蹉跎时间,若是如此便也就算了,咱们好聚好散,他日相见,尤可称一句故人。” “但一边领着祝家的银钱,一边消极怠工,这可不是人干的事。要么这样,趁着今天这个好日子,你们不想待的,便通通和这位姐姐一道去账房领了月钱走人,不拘工龄长短,一律可以领两个月的工钱。” 她说完,葳蕤堂内便静下来,无人敢出声应话。 祝嘉鱼也不急,她慢条斯理地在长凳上坐下,柔和的眼神扫过围在她身边的每一位绣娘。 廖掌柜有心想说点什么,但他想了许久,又觉得小姐说话,没有自己开口的余地,只能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 等了一会儿,祝嘉鱼缓声开口:“都愣着做什么?不打算走?” 她笑了笑,声音愈发柔和: “既然不打算走,那就留下来好好守规矩,否则下一次,我可不会就扇扇巴掌这么简单了。大邺律例三十八条,凡做工者,不可损害雇主利益,违者可扭送官府,视情节轻重论罪定罚。” “我这人虽说心胸宽广,但亦是遵纪守法的良民,今日我给你们机会,你们自己不抓住,他日若再因为此类事情闹到衙门去,可就不好看了,诸君以为呢?” 她说完,便有人稀稀落落地从人群里站出来,与廖掌柜辞别。 顷刻间,葳蕤堂里的绣娘便少了一半。 祝嘉鱼心满意足地站起来:“话我也说明白了,相信留下来的姐姐们,也都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既如此我便不打扰你们,万望诸位齐心协力,助绣坊改头面,换新颜。” “谨遵小姐教诲。”众人齐声道。 第五章 成全这煞费苦心的小姑娘 待众人散去,祝嘉鱼便叫来廖掌柜:“绣坊现下可有女子成衣?” 廖掌柜颔首:“有的,小姐请随我来。” 他将祝嘉鱼带到绣坊里专放成衣的云山阁中,里面是近两月里坊中绣娘绣制的成衣。祝家绣坊能在庆兴街屹立十年不倒,绣娘们的针线功夫自然是无可挑剔的。 不过还是那个问题,精致有余,新意不足。 若是与绣坊有合作的布行只想做平民百姓的生意,这倒是够了;可布行想赚钱,就得把眼界放高,放在城里贵人富绅们,乃至于他们的家眷身上。而这时候,最要紧的,反而是推陈出新。 祝嘉鱼的目光在几件成衣上逡巡,最后点中其中一件,对廖掌柜道:“劳烦您将这件取下来,拿到葳蕤堂去,我有用处。” 廖掌柜“诶”了一声,依言照做。 到了葳蕤堂里,她便将看中的墨绿色松枝纹圈金长衫平铺展开到绣架上,将银色的绣线悉数拆尽,而后开始用暗色琉璃金线穿针,重新绣起松枝纹来。 这一绣,便是一整天,直到下午申时,廖掌柜看不下去,才端了碗清粥来劝她歇会儿。 在一旁围着的众人一时也如梦初醒,纷纷散开,彼此对视,俱能从对方眼里看出震悚与惊艳。 她们不知道少东家用的什么针法,纵然她还未绣出成品,但她们到底也做了十几年绣工,看得出来少东家的绣技惊人! 别的不说,光就她这一天绣了一片衣袂的松枝,且株株松枝形态各异,栩栩如生,这就不是常人能够办到的! 祝嘉鱼一面喝粥,一面将她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很是满意,面上却不显,只懊恼道:“终究时间仓促了点,若是再宽裕些,想必能绣得更好。” 众人:? 这就过分了! “少东家,您这针法……”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不过刚开口却又急忙止住,慌张解释道,“小人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教少东家这针法唤作什么名字。” 祝嘉鱼所使的针法太过罕见,凭借这样的针法,便已经足够她振兴祝家绣坊了,甚至将绣坊的生意扩大到杏川府。 绣娘慌张解释也是因为害怕祝嘉鱼误会自己想要偷师……且不说见识了今日祝嘉鱼的凌厉手段她敢不敢,能不能学会也是一个大问题。 祝嘉鱼将粥碗放下,道:“这叫缤纹针,你别紧张,我既然当着你们的面使了出来,便自然是打算教你们的,不过这却也得看你们的表现。” 她说完,便又开始低头做起刺绣。 早晨过来时,她特意从庆兴街头的茶楼绕路,得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三天后,县令夫人广邀城中豪绅官户府中夫人,将于浮云茶楼设寻芳宴。 如今不止韦氏布行,城中刘家、曾家、锦绣等几家数得上名号的布行,也都指着这次寻芳宴,想让自家的布在夫人小姐们身上大放异彩。 做绣坊生意的,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包括祝嘉鱼,也想从中分一杯羹,这才有了后来她在葳蕤堂里这一番动作。 一连两天时间,祝嘉鱼日日卯时到绣坊刺绣,终于在二月十八将长衫赶制完成。 初春的风还带着些凉意,沾染了绥平城里梨云河畔的水汽,从窗外吹拂进来,也吹动祝嘉鱼耳边的鬓发。 她勾指将鬓发挽到耳后,转头看向匆匆从外面跑回来的绿筝:“打听到了?” 绿筝小心点头,踮脚在她耳边轻声道:“县令夫人这会儿正在浮云茶楼里指挥布置。” 接下来就是非常顺理成章的剧情发展: 祝嘉鱼上到二楼,非常不小心地将茶水打翻,打湿了陈夫人的裙角,然后她又拿出自己的绢帕,非常巧合地被陈夫人看到了绢帕上精湛的绣工,紧接着陈夫人又非常惊讶地发现这冒失的小姑娘,居然与自己十分谈得来。 “若是再早些遇见妹妹就好了,如此,姐姐定要请为妹妹绣绢帕的那位师傅,也为我做一身衣裳。”陈夫人摩挲着祝嘉鱼的绢帕,爱不释手。 祝嘉鱼佯装不懂:“这有何难,我现在便可让她为夫人效劳。” 陈夫人摇头,叹道:“妹妹有所不知,明日我便要在此设宴,即便现在赶工,也来不及了。” 真是相逢恨晚。 她甚至能想象得到,自己穿上那位绣娘做出来的衣裙,能有多惊艳。 祝嘉鱼闻言,忽然委身朝她行了一礼。 陈夫人微惊,一面将她扶起来,一面道:“好端端的,妹妹这是作甚?” 祝嘉鱼看着她,薄唇微抿,羞赧道: “夫人,我来正是为了此事。为我绣绢帕的那位绣娘,早已经为夫人准备好了一套衣裙,如若夫人不嫌弃,我这便让人取来,与夫人品评。” 她深深垂头,方才与陈夫人对答如流,进退得宜的从容自若悉数不见,只剩下忧心与惶恐: “不敢欺瞒夫人,我乃祝家女,家中有几座绣坊,只是近年来绣坊生意式微,万不得已这才出此下策。” 陈夫人面上笑容微凝:“也罢,你倒是实诚,便依你所言,去给我取来看看。” 她早就对祝嘉鱼的来意有所猜疑,却没想到其中藏着这样的内情。 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接近她,又在恰当的时候为她献策,末了也没想着骗她,说到底,也是小姑娘的一片苦心。 她已经在心底打好主意:若是待会儿送过来的衣裙,与她府上存放着的不相上下,那她便选用这套。成全了这煞费苦心的小姑娘。 一旁的绿筝得了祝嘉鱼的吩咐,早已经在飞奔去绣坊的路上,小丫头自幼在农庄长大,身上有的是力气,几条街跑起来脚下也不发虚,何况绣坊与茶楼,同在一条街上。 是以很快,她便取了衣裙回来。 原本端坐着的陈夫人见了丫鬟手上捧着的衣裙,忽然猛地起身,连茶水洒在了身上也浑然未觉,只痴痴地看着那叠放整齐的墨绿色长衫,半晌挪不开眼。 第六章 但不敢临渊羡鱼耳 为了让陈夫人更直观地赏鉴自己准备的衣裙,祝嘉鱼让丫鬟们将衣裙平铺展开。 陈夫人上前,伸手想要触摸裙上的花纹,最终却是收了手,只一遍遍地用目光描摹着面前的衣裙。 该怎么形容这一套衣裙呢? 沉冷的墨绿色如同月下松,是流霜飞泻下蓊郁的浓青;微暗的金色绣线如同秋后菊,是白雾茫茫里深重的明黄。松枝纹蔓延其上,纹理细致,葳蕤生光,因是女子衣裙,在不失苍劲的同时,也夹杂了几分婉约,仿佛春风词笔,妙写文章。 陈夫人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相反,正因为她见过太多世面,才明白唯有精妙绝伦这四个字,可堪形容祝嘉鱼命人奉上的这一套衣裙。 她转过头,平复了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十分惊喜地向祝嘉鱼问道:“不知是哪位大家的手笔?” 绿筝抢答道:“自是我家小姐。” 陈夫人循声望去,又转头看向祝嘉鱼求证,她微微笑道:“大家不敢当。” 算是默认。 陈夫人讶异,霎时又释然一笑:“明日之后,祝家绣坊,便要在绥平城中扬名了,祝小姐可做好了这个准备?” 不再是带了虚情的姐妹称呼,她称面前的女子祝小姐,已经足够表明她的爱重之心。 有她这番话,祝嘉鱼明白,这桩事算是成了,她舒展眉目,笑道:“但不敢临渊羡鱼耳。” 她是很清丽的长相,又因为眉眼微挑,便带了艳色,如同池边红药,水中芙蕖,是这绥平城中一等一的好颜色。 而今唇边噙笑,更添两分秾艳之色,仿佛春山拂晓之际,烟树云海之中第一场簌簌花雪,轻易便能夺人心魄,醉倒乾坤。 对面的高楼上,是绥平城里最清雅的书斋,只卖孤品字画,店家漫天要价,平日里少有人去。 今日却是头一遭地开了门迎客,然而这贵客身边侍卫环立,寻常人莫说面容,便是衣袂也难得窥见。 书斋大门开了又闭,眼尖的人却发现书斋二楼一向紧锁的轩窗半开一扇,隐约露出少年郎君线条精致的下颔。 这少年郎君却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在檀济寺里遭人刺杀险些丧命的卫清楼。 此刻,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折扇,在空中轻轻一点,吩咐道:“去查查她们在聊什么。” 脑海中闪过祝嘉鱼巧笑倩兮的那张脸,他轻嗤一声:“谄媚小人。” 侍卫得了令,很快转身下楼,不多时便得了消息回来,将细情一一禀报与自家公子。 他说完,黄杨木楼梯上便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来人鬓发花白,潦草披散,身上布衫落拓,双眼浑浊,已经是年逾花甲的年纪,难得的是他看起来似乎十分的精神矍铄。 卫清楼挥了挥手,示意侍卫退后,同时原本懒散的身形也微微挺直,能看出来他对来人的重视,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起身,只定定看着老者,近乎叹息一般,唤道:“越先生。” 这就是他来绥平城的目的。 天下已经平定三十年,越关山这个名字,好像也随着三十年前的硝烟与战火,渐渐掩埋于岁月的风沙之下,如同平静的水面之下掩盖的礁石,年深日久,逐渐消磨了。 越关山脚步微顿,随即摆摆手:“是卫家来的小家伙?你倒是和你母亲长得很像……越先生……很久没有听见谁这么叫我了。” 卫清楼散漫抬眼:“三十年前,越先生解甲归田,只身来到绥平城,”想到某个惹人厌的女人,他声音更冷,“这里交通堵塞,乡野之民未曾开化,不知道名满天下的越大将军,也是情理之中。若是在玉京……玉京何人不识君啊!” 越关山“哦”了一声,从最后一个台阶迈上来,站在楼梯口:“卫二公子也是来劝我回玉京的?” 卫清楼挑眼:“也?这么说,除了我之外,还有人来请老先生?莫不是越王,亦或者齐王那两个丧家之犬?” 他斟了杯茶,啜饮一口,意味深长道:“都快被赶回封地了还不消停,只怕将来越齐两地,容不下他们这等大佛啊。” 越关山看他一眼,心下叹了口气:若是换了旁人,谁又敢这样置喙大邺亲王?也就只有这个无法无天到敢在禁宫纵马,御前佩剑的煞神敢了! 偏他生得这般混不吝的性子,却深得天家恩宠,甚至比之几位皇子更有甚矣! 正在他这般想着,卫清楼又饮了一杯茶,道:“越先生自上楼,已经站了一盏茶的功夫,既然您迟迟不肯落座,卫某也不好强求,您请回,待明日,我再遣人来请先生。” 越关山:…… 是他说了不入坐吗?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是卫清楼这个狗崽子从头到尾没有请他入坐? 但他越关山一代名将,上马能击狂胡,下马可草军书,也不至于要在卫家狗崽子面前讨坐。是以他振袖转身,冷哼一声,而后离去。 一旁的侍卫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不知自家公子如此失礼。 他们已经对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 越关山离去之后,卫清楼又转头去看对面的茶楼,却没成想楼空人去,只剩楼外春山,与花间晚照。 他弹了弹茶杯上的水珠,看着水珠从杯口缓缓沿着青釉划花莲花纹的纹理流到桌上,终于失去耐心: “镇国公的公子,到这绥平城来,怎么也算个人物,怎么县令还不带人来拜见?” 一旁的侍卫会意,旋即转身下楼。 …… 祝嘉鱼从浮云茶楼回到府中后,也没把今天的事告诉祝从坚,只想等明日消息传出来,给父亲一个惊喜。 她今日着实累狠了,在菱花妆镜前呆坐一会儿后便开始打瞌睡,直到后来被绿筝唤醒,才没有趴下去睡着。 “怎么了?” 她以为绿筝只是偶然到屋子里来,但见她叫醒自己后还没有离去,几番开口又欲言却止,总算明白小丫鬟恐怕是有事,故而开口问道。 绿筝想到管家的叮嘱,原不想说,然而在触及自家小姐眼神的刹那,她又想起山寺上与绣坊中种种情形,叹道:“小姐,王家夫人她……又来了。” 祝嘉鱼与这位王夫人的仇怨那可真是比一麻袋的宣纸连起来还长,捞干的说呢,也简单,就是王夫人脑子有病。 第七章 来教你做人 按理来说,祝家绣坊虽然落魄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着祝家唯一的小姐也不必非要用彩楼招亲的法子才能嫁出去。 但实在是祝嘉鱼运气不好,十三岁那年在仁安街花市上与王家的公子有了一面之缘,从那之后王家公子便闹着非祝嘉鱼不娶。 王家乃耕读之家,只算小富,不算名门,奈何这王夫人跟得了失心疯似的,非称夫家乃是出自琅琊王氏,将来的儿媳一定要是大家闺秀,最好是望族之后。 却没成想他儿子见过祝嘉鱼一面之后便失了心魂,因她拒绝上门提亲后更是沉湎酒色,三年过去,仍不曾看过一眼书,动过一回笔。 可想而知,指望着儿子努力上进为自己挣个诰命的王夫人,对半路杀出的祝嘉鱼有多痛恨。 她不肯遂了儿子的愿,更不想看到儿子伤心痛苦,祝嘉鱼却和没事人一般,隔三差五就要上祝府闹一闹。 王怀誉在杏云坊饮了三年的酒,祝府便被王夫人当街骂了三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祝嘉鱼的名声已经差到祝从坚害怕彩楼招亲也没办法把女儿嫁出去,甚至已经提前找好了付费群演等着到时候挽回场面。 没办法,谁让祝家两口都是老实人,祝从坚自觉君子,深以为与妇人争口舌长短实在不堪,更以为公平自在人心,却不知人心如草,哪边风大往哪边摇;祝嘉鱼性子贞静,从小熟读《女诫》《闺矩》,做不出叉腰站在自家门口与王夫人对骂的事。 但那是以前的事了,忍无可忍,祝嘉鱼不打算再忍。 她揉了揉眼角,缓和了一下因为不能睡觉而略有些烦躁的表情,眉眼带笑地从浣春居走出去,款款行至前院。 隔着一道门,能听见王夫人十分有力的叫骂声: “……祝嘉鱼你是不是心虚!我就知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三年前勾得我家誉儿魂都没了,你倒好,拍拍屁股一身轻松!老母鸡下不出蛋还要咯咯叫两声呢,你这个小贱蹄子坏了我儿前途竟能当无事发生!” “你有本事出门抛头露脸你有本事开门啊!看我撕不撕得烂你那张贱脸!” 很好,很有精神。 祝嘉鱼在心里默默点评,这把好嗓子不去乡下放牛可惜了。 “小贱人果然心虚,我就知道,若不是当初你招惹我儿,我儿怎么可能如此离经叛——” 李氏还欲再骂,忽然,下一瞬,祝府的大门从里打开,身着金丝芙蓉水红锦裙的祝嘉鱼莲步轻移,来到她面前。 任对着大门骂得再酣畅淋漓,这会儿见了正主,她也免不了觉得亏心,霎时熄了火。 毕竟这事究竟谁对不起谁,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她只是想找个地方发泄。 然而亏心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瞬,她便挺直腰板,打起精神:“祝家的小——” 她话说到一半,便被祝嘉鱼福身的动作打断。 像见了鬼似的,她往后连退好几步,而后才停下来:“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她虽然没文化,但是先礼后兵这个词她是知道的!她十分有理由怀疑祝嘉鱼起身之后就会一巴掌抽到她脸上! 她都听说了,在绣坊里祝嘉鱼就是这样,才对付了那群只拿钱不办事的泼皮娘们儿! “我准备去杏云坊见一见王家郎君,未免王夫人又将狐狸精这个词安在我头上,说我背着您去勾搭令郎,所以先与您知会一声。” 祝嘉鱼说完,也不管李氏如何反应,便径直转身,往绥平城最热闹的烟花地行去。 路过的好事者们没想到祝嘉鱼不鸣则已,一鸣便惊世骇俗,要去找王怀誉当面对质,想来也是受够了王夫人这张嘴。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们慢悠悠地跟着祝嘉鱼往杏云坊的方向走,遇上好奇的路人,就为祝嘉鱼宣传。 不出一盏茶的时间,整个绥平城的人都知道了庆兴街上的大新闻。 说书先生们闻风而动,祝嘉鱼还没走到杏云坊,就已经拍下惊堂木,口若悬河地讲起祝王两家的风云往事: 《震惊!弱女子孤身欲闯杏云坊!》 《你还不知道她与王家郎君那些年里的那些事吗?》 《论年龄女子长期婚姻不顺对其身心有何影响?》 等祝嘉鱼走到杏云坊,她身后已经跟了一大帮人。 正在揽客的鸨母见龟公居然放任女子进来,本想呵斥,转瞬却又见着她身后那些人,顿时咬了咬牙,换上一张笑脸上前:“不知姑娘来此,有何贵干?” “叨扰妈妈,请问王家郎君在何处?”祝嘉鱼神情温柔,语调比神情更温柔地问道。 鸨母本想问哪位王家郎君,定睛一看才发现李氏也在祝嘉鱼身后,笑道:“便在曲荷亭中饮酒呢,我叫人引姑娘去。” 祝嘉鱼说好,又请她找人打一盆水送到曲荷亭。 鸨母自然应允。 曲荷亭临湖,湖中巴掌大的莲叶漂浮在水面上,湖边是微暗的花灯,夜幕低垂,幽蓝的天边悬着伶仃的星子,水天相接处,缱绻的星光与灯辉也相接,一片昏昧的夜色里,有人身着长衫,临风把酒,一派风流作态。 祝嘉鱼端着水盆走过去,仍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语调:“怀誉郎君?” 王怀誉醉眼醺醺,只觉得面前一片斑驳的杂影:“找我何事?” 祝嘉鱼莞尔一笑,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狠狠按进水盆里。 李氏惊恐地尖叫起来。 湖边楼上正在听曲儿的卫清楼,从轩窗外探出半个头看清亭中情形后,猝不及防地被吓得酒杯都掉进了楼下的花丛里。 而祝嘉鱼环视面前的众人,淡淡道:“找你自然是为了教你做人。” 她将王怀誉的头从水盆里抓起来: “酒醒了?醒了就跟你娘回去,听她的话,该读书读书,该做文章做文章,别再让你娘有机会到我祝家门前来骂人,否则再有下一次,我不确定被我按进水里的是不是你娘的头,懂了吗?” 王怀誉不语,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呆呆望着她。 祝嘉鱼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个事你能明白?平白无故被人堵在家门口骂,挺晦气的。不明白的话,明天我找人去你家门口骂上一天,想必你也明白了,嗯?” 王怀誉这回总算听懂了,呆呆地点了点头。 “王夫人呢?” 王夫人已经被吓傻了,这会儿哪还顾得上其他,听见祝嘉鱼问,便连连点头。 祝嘉鱼心满意足,带着绿筝回了祝府。 说书先生们听闻这件事,连夜修改明天的书稿:《女子因某事深感晦气想到这个办法解决,你学会了吗?》《深闺小姐大闹杏云坊,只为说出这句话!》《你真的知道人善被人欺的后果吗?》 所有人都在讨论祝嘉鱼大胆出格的举动,唯独卫清楼躺在美人榻上久久静不下心,酒杯掉下去之后发出声响,祝嘉鱼循声望来,正好对上他的眼神。 然后她笑了一下。 真是耸人听闻毛骨悚然凶神恶煞惊天地泣鬼神。 卫清楼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如此由衷地明白,当初檀济寺一别,他低估了祝嘉鱼的疯批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