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春愁》 第1章 三月的天气,乍暖还寒。本已停歇的寒风一阵接一阵,将苑中的梧桐树吹得簌簌作响。毕竟还是三月天,渭城又素来寒冷,一时人人都将脖子缩在衣领里,躲着风走。 赵家太太的贴身大丫鬟蝶来取来披风,恭恭敬敬地对着面前一个梳着妇人髻,面容却只有十七八岁,脸上的神情却肃穆得像三四十岁的深闺太太的年轻妇人道:“太太,披风取来了。” 年轻妇人微微点头,由着蝶来将披风披在自己的身上。披风材质极好,顿时一阵暖意袭来,将她冰冷的心轻轻捂暖。其实,她今日穿得不算薄,一身符合她身份的高领夹棉袄子,下面一条同色百褶裙,手上还抱着一只小巧的暖手炉。 蝶来却有些疑惑。 她们本来要去探望正在生产的九姨娘,不知为何,太太忽而在半道上停下,叫她回去取披风,又叫蝶舞去灶房盯着,务必熬一盅补气汤出来,尽快送来梧桐苑,好让九姨娘有力气生产。 而她自己,则站在池边,看着早就凋谢,还没有长出新芽的荷叶发呆。 有点不大像素日里的太太了。池边寒冷,站久了极易着冷,若是在平时,太太是不会允许自个儿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的。太太最会保养,平日里也殷殷叮嘱姨娘以及哥儿姐儿们,别着了风,受了凉。若是病了,虽有良药,却病恹恹的只能躺在病床上,看别人吃喝玩乐,好不痛苦。 蝶来正想着,太太转身,朝她轻轻一笑:“走罢。”说着便率先转身离去,暗红的披风衬着太太白皙的面容,倒显得太太越加的端庄美丽。 太太身量虽不是极高,但身材苗条,玲珑有致,素日里又极其讲究形体修养,是以走起路来十分的好看。 就像,就像别人所说的,步步生莲的感觉。 这样的太太,怎么看,不管是男人,或是女人,瞧了都赏心悦目的。 只可惜…… 蝶来低着头,跟在太太后头,不一会儿便进了九姨娘所住的屋子。 九姨娘是昨天晚上发动的,因是第一胎,她身材又娇小,是以痛了足足好几个时辰了,孩子还没有生下来。 两个富有经验的稳婆在里头候着,外间还有赵家用惯的大夫喝着茶,可以说,一切都预备十分周到。 见赵家太太进来,大夫起身,客气道:“太太来了。” 太太脸上挂着端庄的笑容,朝大夫略略点头:“王大夫辛苦了。” 王大夫又客气道:“都是老夫该做的。” 两人寒暄完毕,太太进了里间。 年轻貌美的九姨娘如今痛苦万分地半坐在榻上,冷汗浸湿发髻,面容有些扭曲,见太太进来,只虚虚地叫了一声:“太太!” 太太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走到她身边,握紧她的手:“春儿别怕,我已经叫蝶舞去熬补气汤了,你喝了补气汤,孩子很快就能生出来了。” 九姨娘喘了口气:“谢谢太太。”她的手反握太太的,劲儿很足,差些没将太太保养得纤细的手腕给握断。 太太面上不显,蝶来走过来,将九姨娘的手不动声色地掰掉。 屋中暖几的地台上放着一个精巧的小铜炉,里头燃着银丝炭,太太端正地坐在地台上,烤着火,喝着热茶。 九姨娘忽而就有了力气,用力起来。 去熬补气汤的蝶舞进来,伺候九姨娘的丫鬟荷香赶忙接过,将补气汤喂给九姨娘。 喝了补气汤的九姨娘有如神助,不过一刻的功夫,稳婆便叫道:“头出来了!” 九姨娘生了一个哥儿。 稳婆将皱皱巴巴的婴儿裹在襁褓中,递给太太看。 太太盯着孩子,笑道:“大爷说了,孩子的名字须得请佑安寺的无相大师合过时辰才能起,如今便按排行,先叫着十四哥儿罢。” 九姨娘欢喜又虚弱道:“有劳太太了。” 太太站起来,吩咐道:“九姨娘生子有功,赏白银二十两,燕窝十盏,百年人参两根。” 九姨娘更加欢喜起来:“谢过太太。” 太太慈爱地看着九姨娘的脸,宽慰道:“你自好生歇着。待大爷回来,定会欢喜十分。” 九姨娘娇羞地垂下头。 蝶来和蝶舞跟着太太走出充满血腥味的里间,蝶来唤来小厮,给王大夫赏,又送王大夫出去。太太在外间候了一会,早就挑选好的奶娘稳步进来,给她请安。 一切安排得整整有条。 即使赵家的大爷已经出海一个月了,音讯全无,但无论是赵家的内宅,或是赵家外头的生意,一切都整整有条。 赵家十二个姨娘也并没有因为争风吃醋而斗得你死我活,她们所诞下的庶子庶女,也平平安安地活着,没有一个因为姨娘们的争风吃醋而受到伤害。 赵家的太太苏云落,是赵家人人交口称赞的好太太。她虽然无所出,但从来不虐待小妾,不冷眼相待一个庶子庶女,她对所有人,一向公平,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所有人都说,赵家大爷好福气,娶得了这样能干的妻子。 往日子嗣单薄的赵家,如今庶子十四人,庶女六人,若是打起架来,光是人数上便赢了。是以,日渐旺盛的赵家,渐渐地在渭城,有了一席之地。赵家的腰杆,也渐渐硬起来。 是夜,苏云落侧身歪坐在榻上,面前的小几上堆了厚厚的一沓帐薄。 帐薄旁边,是赵家大爷特地买回来的琉璃灯,专门给她看帐用的。 寒风在院子里刮得更厉害了。 苏云落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帐,而是怔怔地看着琉璃灯中的灯芯,一向美丽端庄的脸上没有表情。 蝶来撩起帘子,捧着装牛乳的铜盆进来。 蝶舞跟在后头,捧着热水。 “什么时辰了?”苏云落忽而问道。 “快亥时了。”蝶来望一眼沙漏。太太今日,十分不对劲。今日九姨娘才得了十四哥儿,按理太太是十分高兴的,大爷一向喜欢人多热闹,子嗣繁荣,太太明日便要到佑安寺去请无相大师合名字,这是一件无上的喜事。 苏云落将帐薄推到一旁,疲倦地闭了闭眼睛:“这么晚了,先歇着罢。” 往日里太太是要听蝶舞念帐薄到亥时六刻的。 不对劲。 但蝶来和蝶舞还是听令,帮太太散了发髻,洗脸洗脚,又换上寝衣,放下帐幔。今晚是蝶来值夜,却听太太道:“今晚不必值夜。” 人都散去了,只留了一盏细弱的灯,四周寂静。 苏云落将头埋在温暖的被子中,怀里还揣着暖袋。她怕冷,尤其是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一双玉足虽然浸泡了热水,但还是冷冰冰的,捂一晚还是冷的。 她嫁到赵家七年了,冬夜里的被窝总是冷的。没有人替她捂。尽管她可以叫蝶来与蝶舞暖被,但她不想。 她想留着这一份冰冷,来提醒自己是多么的不堪。 七年前的洞房花烛夜,便是冷冰冰的冬夜。她记得那年,滴水成冰,尽管屋中燃着铜炉,但还是要命的冷。 十六岁的她,不安地看着十九岁的赵栋,将她的嫁衣解开。 而后,赵栋炙热的眼神如外面的寒风一般,冷了下去。 然,他和衣与她,在宽大的婚床上,躺了一夜。 相顾无言。 巨大的红烛无声地流了一夜的泪。 苏云落的樱唇在黑暗中无声勾起,睡罢,明日还要替他的第十四个儿子到佑安寺去。 第2章 第2章 佑安寺的无相大师,本来是赵栋的忘年交。但渐渐这些年,他见到赵太太的次数,比赵栋还要多。 赵太太知书达礼,相貌端庄秀丽,讲话和声细语,出手大方,是佑安寺最喜欢的香客。 此时,她正虔诚地跪在佛前,双目闭着,双手交合,气质沉静,在袅袅烟雾中,面庞宛如仙子。 须臾后,她睁开双眼,缓缓起身,举手投足间,无一不彰显良好的教养。 无相请她坐下,她颔首,端起茶盏,手指纤细,有些青白。 今日的天气照旧寒冷,苏云落将热茶喝下,才觉着自己的小肚子舒服一些。 对面的无相大师执笔,在一张纸写下赵栋十四子的名。 赵如永。 苏云落笑道:“劳烦无相大师了。”说完一颔首,管家李遥将厚重谢礼奉上。 无相大师自是笑纳。 临走前,苏云落又添了一百两的香油钱。 外头呵气成雾,苏云落穿上披风,正要走出去,无相大师忽而道:“太太心念太重,还须放下执念。” 她站在门口,一丝寒风趁机刮进来,将披风的下摆卷起。 她眉眼如画,嫣然一笑:“有劳大师提点。”说罢缓缓而去。 马车走了半响,苏云落忽而掀开厚重帘子,与李遥道:“时辰还早,先不归家。前段日子,作坊的马杏不是说新出了花样,我们去看看罢。” 李遥应下,马车转头往赵家作坊驶去。 帘子放下,马车里,苏云落抱着暖手炉,美丽的脸庞困在靠枕上,脸色看上去不算好。蝶来终归是不忍心:“太太,今日天气寒冷,要不,先家去……” 苏云落不动弹:“过了这几日倒春寒,暖风便至,春衫便可以准备起来了。” 蝶来不再出声。太太一向要做到万事俱备,事事如别人的意,而后,委屈自己。她替太太不值。大爷有那么多的庶子庶女,都是他亲生的,但太太一个亲生的都没有,还要帮着教养。说句不好听的,若是以后庶子们都是白眼狼,太太的下场可不好过。 蝶舞捏了一下蝶来的手。 太太昨晚虽然歇得早,但是那么多账本没有看,今晚定是要看到很晚的。太太不想归家,尽然家中一向规规矩矩,姨娘们不敢造次,但作为一个女人,日日帮着夫君管着那些莺莺燕燕,心中定是厌烦的。虽然这么多年,她还没有看到太太脸上露出过什么不虞来。但太太终究不是木头人…… 苏云落闭着眼睛,听着两个丫鬟的动静,心中虽然知晓她们在想什么,面上却什么都不显。 她也只有在这两个丫鬟面前,露出一点疲倦来。 毕竟这些年的路,是她自己选的。 也算是报恩了罢。 梧桐苑内。 九姨娘头上戴着抹额,歪坐在榻上,身上盖着绒毛被,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奶娘怀中的儿子。不过才一天的功夫,皱巴巴的小子便舒展开了,显出好看的面容来。 荷香从外头进来,笑嘻嘻道:“九姨娘,姨娘们来看你了。” 九姨娘忙坐正身子,看向外头。 果然人未至,香风先袭。 一串儿的姨娘们打扮得漂漂亮亮,从帘子后钻进来。她们纷纷笑嘻嘻地将手上的、脖子上戴的首饰剥下来,一个劲地塞进十四哥儿的襁褓中。奶娘虽然稳重,但差点也被这个阵仗吓着了。 九姨娘忙叫道:“姐姐妹妹们莫吓坏了十四哥儿。” 姨娘们却又纷纷转到她这边来,一个说:“九妹到底年轻,不过一天,这脸色便恢复过来了。” 一个道:“也得好好保养。九妹可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去。” 九姨娘笑道:“太太早已吩咐妥当,我想吃什么,却是不能乱吃的。” 姨娘们一听到太太这个词儿,连忙齐声道:“自然是要听太太的,可不能乱吃。” 一阵忙乱后,姨娘们又纷纷离去,只留下素日里与九姨娘分外交好的六姨娘,仍旧留在房中,打发了奶娘与荷香,与九姨娘窃窃私语。 六姨娘道:“太太给了多少赏银?” 九姨娘伸出两个指头。 六姨娘摇头:“我听说去年大爷赚了不少钱,怎么太太还是给和去年一样的?这二十两,可真不经花,不过打点一下下人,便没有了。” 九姨娘绞着手:“六姐姐可不敢这样说,这二十两,妹妹觉得挺多的了。” 六姨娘轻轻一笑,终究九姨娘是去年才进门的,还不清楚这赵家家大业大,这区区二十两,不过是赵家的九牛一毛。便是大爷随便在外头喝盏茶,都不止这个数。 隔墙有耳,六姨娘和九姨娘的谈话,很快传到苏云落的耳中。 苏云落看了半天的新花样,又细细询问作坊的运转情况,回到赵家用了午点,便开始看帐薄,天儿还没有黑,话儿便传到了她的耳中。 传话的人刚走,苏云落将帐薄合上,太阳穴突突的跳,她用青白的手指按着,半响才吐了一口浊气。 蝶来端着热茶进来,吓了一跳:“太太!” 蝶舞在一侧朝她摇摇头。 好半响,苏云落才说:“不早了,传膳罢。” 苏云落一向讲究养生,晚膳通常是一小碗时蔬,几只馄饨,以及一盅燕窝。她已经吃得极少,今晚更是吃了几口,便将筷子搁下:“你们分了罢。” 蝶舞十分担忧:“太太……” 苏云落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蝶舞忽而鼓起勇气:“太太,您如此节俭,好生供养着她们,可姨娘们却并不领情,您实在是太委屈了。” “蝶舞!”苏云落轻轻呵斥她,“休要胡言乱语。” 蝶舞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在一旁的蝶来也紧紧咬着嘴唇。大爷不在家,太太不光要打理赵家的内宅,还要处理赵家外头的生意,每日殚精竭虑,睡得极少,自己的衣食住行也十分节俭,却偏偏得不到那些整日里不事生产的狐媚子们的理解,太太不值! 终归是两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丫头,苏云落叹了一口气:“大爷既然将家业毫无顾虑地交给我,我定是要让他无后顾之忧的。” 大爷,又是大爷,若是大爷对太太好便不说了,可偏偏……饶是蝶舞和蝶来自小是赵家买来的,但跟在太太身边久了,一颗心早就渐渐偏向太太。若按蝶来和蝶舞的标准,大爷早就归在无情无义的一类人中了。明明,明明,太太长得美丽端庄,又温柔贤淑,更是管家的好手,大爷为什么还要没完没了地往家里领姨娘呢? 到底还是心疼太太,两个丫鬟将剩菜分了,收拾好碗筷后,一个帮着研墨,一个帮着念帐薄。眼看一大沓帐薄渐渐变少,可以松一口气了,忽而外头响起守在二门外彩霞的声音:“太太,七姨娘身边的梅香来了,说是有事要向太太禀告。” 得了允许,梅香披着一身寒霜进来,神情焦急,声音也带着颤:“太太,琅姐儿不好了,方才又喘又吐的,七姨娘只得打发了奴婢前来,求太太延请王大夫。” 琅姐儿在姑娘中行三,今年五岁了,长得肖似赵栋,是赵栋最喜欢的女儿之一。七姨娘素日里也精心养着,身子极为康健。如今忽而病倒,却是吓人。 苏云落收起帐薄,起身,示意蝶舞将她的披风拿来,一边道:“蝶来,吩咐李遥,速速将王大夫请来。”一边走了出去,看着是要到七姨娘所在的春绿苑去。 太太坐镇春绿苑,梅香的一颗心便落了一半。 春绿苑离得不远,但月黑风高,尽管赵家灯火通明,苏云落扶着蝶舞,仍旧花了一刻的功夫才走到春绿苑。 进得房中,却听七姨娘在呜咽,还伴着孩童呕吐的声音。 第3章 第3章 七姨娘手忙脚乱,一边替琅姐儿拍背,一边用细娟帛做成帕子,抹着泪花儿。苏云落进来,她却是没有注意到。 梅香赶紧扑上去:“七姨娘,太太来了。” 七姨娘这才醒悟,一双湿漉漉的凤眼看向苏云落,豆大般的泪珠儿又滚下来:“太太,您可来了,快救救琅姐儿。” 却有如梨花带泪,美人如遭霜打的样子。 苏云落柔声安慰她:“杏儿别急,王大夫很快就来了。”因为赵家家大业大,孩子众多,是以王大夫一直是住在赵家的别院中,一路快步过来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琅姐儿呕吐稍止,气息奄奄地窝在七姨娘怀中,一双肖似赵栋的眼睛无神地看着苏云落:“母亲,琅儿不要吃药。” 苏云落同样耐着性子安慰:“琅姐儿不怕,王大夫开的药又甘又甜,若是琅姐儿吃了,个儿还会长得比六哥儿高呢。”琅姐儿和六哥儿同年同月生,前后差了两天,平日里最喜欢的便是争着比身高了。 琅姐儿闻言,才露出愿意的神色。 王大夫赶来,细细诊断了,言道不过是天气乍暖还寒,琅姐儿吃了寒凉的东西,肠胃一时承受不住,这才呕吐的。 七姨娘又惊又俱,问琅姐儿:“我日日盯着你的吃食,你从哪里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许是她神色严厉,琅姐儿吓坏了:“琅儿没有。” 七姨娘霍然转向梅香:“梅香,是不是你乱给琅姐儿吃食?” 梅香脸色苍白:“七姨娘,奴婢没有。” 若是往常,苏云落定是要好好劝慰七姨娘的,但不知为何,她冷静地看着七姨娘有些许扭曲的面孔,心中不过郁郁地叹了一口气,七姨娘这是变着法儿打她的脸。 七姨娘虽然只得一个琅姐儿,但她是江南人士,当年进门时,说是和大爷聊人生,聊理想,聊天下,聊琴棋书画,聊得如胶似漆,不能分别。是以这么些年,虽然大爷后院莺莺燕燕不少,但仍旧是大爷的红颜知己,心头的白月光。更何况,她进门不久,就生下一个与赵栋容貌极为相似的琅姐儿。 往年七姨娘往赵栋吹的枕头风,没有百分之百成功,也有一半是管用的。另一半不管用的,自然是续她之后,仍旧进门的姨娘们。 苏云落不搭话,只一脸慈爱地看着她。此时夜幕沉沉,七姨娘又素来是个爱讲情调的,房中粉纱轻拥,罩了黄纱的朦朦胧胧,衬着苏云落光洁的脸庞,脸上表情一如她这些年的好脾气,让人怀疑她是个普度众生平等的观音大士。 真让人恼火。 七姨娘歇了心思。 因赵家孩子众多,王大夫早就研制出一些药丸,放在药箱中备用。他取出一个药瓶儿交与梅香,嘱咐道:“温水送服,每日三次,每次一丸,连吃三日便可。” 王大夫制的药丸约有成人尾指指头那么大,若是小孩服用,还得研磨开来,的确难以下咽。不过王大夫早在苏云落的吩咐下,又研制了一些糖丸,用来哄他们。 琅姐儿接了糖丸,一张皱着的脸儿总算有了些许笑容。 事情既解决,苏云落三人,照旧回她的清月堂。只不过,在路过荷池的时候,苏云落抬头望那一弯弦月,轻轻地呼了一口浊气。 似是,厌烦了这种生活呢。 然而不过一瞬,她又收敛了这种虚无的心情,将披风拢紧,似云淡风轻,缓步走进朦朦胧胧的夜中。 尽管,她心中一路盘算着,这一路上的灯油钱,每个月拢共要花费多少。 罢,罢罢罢,明儿布庄送花样子来,又是一场劳心劳力的战斗呢。 赵家十二个姨娘,十九个孩子,哦,昨儿又添了一个,每季光光是选花样子做衣衫的日子,总要耗费个日。 姨娘们环肥燕瘦,各有特点,各有所爱,为了在赵栋面前争宠,总不愿意自己的衣衫与别人的一样。虽是如此,但每次在苏云落面前,总是谦让的时候多。 这不,四姨娘拿着一匹云纹鹅黄色的素娟,明明十分喜欢,攥在手中不放,却偏偏要比着二姨娘说:“黛姐姐,这素娟最是衬你的肤色了。” 二姨娘是西北人士,骨架略大,肤色略沉,性格豪爽,平日里爱穿飒爽的骑装,不爱这素娟,当下面色有些尴尬:“丽妹妹真爱说笑,这素娟最合适你了。” 四姨娘笑眯眯的:“既黛姐姐这般说了,那我便定了这素娟。” 那厢六姨娘和七姨娘明明紧紧攥着一匹月白的轻纱不放,嘴上还要互相谦让:“杏儿妹妹,这月白,真真是适合你咧。” “六姐姐,这月白才真真合适你咧。” 六姨娘与七姨娘同是江南人士,只不过七姨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走的是大家闺秀的路线,而六姨娘则善歌舞,即使生了两个孩子,腰肢仍然细得像柳枝。两人都一致认为,大爷心中的白月光是自己。当然了,白月光嘛,平日穿的自然不能与别人一样庸俗。 寒风在昨晚停歇,今儿一早,日头便灿灿地照着赵家的院落,让人心情无端地好起来。 蝶舞点了花茶,花茶糅合了好几种花儿的味道,闻起来神清气爽,喝起来甘甜清香,是苏云落最喜欢的茶式。 苏云落应景,穿了一套杨桃熟的春衫,簪了同色的步摇,衬着她光洁的脸庞,看上去倒是要比姨娘们要嫩得多。 当然了,这是蝶舞和蝶来心中的想法。 姨娘们挑了两个时辰,在十分和谐的氛围下,总算定下了自己想要的颜色。紧接着便是挑式样,不过苏云落恐怕姨娘们受累,贴心地将时间定在次日。姨娘们挑了半日,也累了,况且还要回去想一想该如何挑选匹配衣裳的首饰,便顺水推舟应下。 姨娘们欢天喜地走了,苏云落才呷了一口花茶,用手指捏一捏眉心,一口气还没有松下,守在外头的彩霞恭声道:“太太,李管家来了。” 苏云落的右眼皮忽而跳了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李遥带来的是赵家大爷赵栋的口信。 “昨日船已到港,预计再盘桓两三日便能到家。还请太太吩咐管事,将店铺中余货速速清点好铺陈新货。又,黄、孟、江三家所求已寻得。又,这次我新得一名红颜知己,名杨玉丹,乃外邦人士,还请太太安排院落,好让玉丹有归家之感。” 李遥一字一顿地念完赵栋的口信,仍旧恭恭敬敬,守在外间。 蝶舞偷偷窥向太太脸色。 太太正低头呷茶,蝶舞只看到太太又长又浓的眼睫毛轻轻一眨。 苏云落抬起头,将茶杯放下。 她的眼神轻轻扫过窗外正欲就着春风发芽的桃树,笑道:“我省得了。李管家,劳烦你用过午饭后,将管事们请来,申时在万春亭吃一盏春茶。” “是。”李遥恭敬离去。 苏云落又吩咐彩霞:“彩霞,通知灶房,申时前备好茶点送至万春亭。” 彩霞领命而去。 苏云落长长的手指轻轻点在桌上:“蝶来,曾家不肯卖的院子,再多给他五百两。房契一过,即刻带人修整。” 五百两在渭城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多少人家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可人家早就吃定赵家大爷多情的特点,愣是多敲了五百两。 蝶来闻言,睁大双眼,想反驳什么,但最后还是恭敬道:“是。” 吩咐完这些,苏云落歪坐在榻上,闭着眼睛,好一会儿才说:“传膳罢,一碗鸡丝凉面,多些醋,爽口。” 是已经没有胃口却又不得不吃罢。 蝶舞领命而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春绿苑,只闻得远远的,粗使婆子在聊天的声音。隐隐约约,像是讨论女子的婚事。 苏云落默默地听着,最后还是闭上双眼,手指用力,揉着太阳穴。 外头明明春阳灿烂,她却觉得,阳光再怎么热烈,春绿苑中都是阴森森的,一如她七年来的心。 又阴又冷,难怪赵栋不喜欢。 但,她明明是无辜的那个,不是吗? 苏云落越加的用力。 直到揉得生痛。 第4章 第4章 万春亭座落在明荷池中。一大一小的水中亭,修得十分结实,同时也不失雅致。是苏云落与赵栋婚后第四年,苏云落主持修建的。那年赵栋出海归来,囊中银钱鼓鼓,加上姨娘们也整日朝赵栋吹枕头风,要各住各的院子,是以便将隔壁几家的院落买了,打通。正好有一家有现成的荷池,苏云落规划许久,让荷池隔在外院与后院中间,作天然的屏障,并且修建了万春亭,作接待、宴请外人之用。 万春亭修好之后,赵栋若是在家,却是和姨娘们一起赏花赏月赏秋风。而他不在家,则倒是苏云落时常延请赵家铺子的管事们吃茶。 彩霞将屏风摆好,垂首候在跟前。 赵家在渭城林林总总有十多间铺子售卖南洋的玩意,管事的拢共有六位,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 管事们当初俱是苏云落掌过眼的,都是信得过的人。 申时前一刻,李遥带着管事们鱼贯而入,纷纷落座。 春日暖阳,春茶甘甜,点心精致,斜阳在水面上留下波光粼粼,水中锦鲤缓缓游动,一切欣欣向荣。 寒暄过后,苏云落切入正题:“大爷不日便能回到渭城,将带回新的货物,还有劳管事们大力推介。” 她话音才落,隔着屏风,便能窥见管事们的面色并不好。她日日看帐薄,自然是知道为何管事们脸色不好。去年岁末,渭城才经历了一场百年难遇的雪灾,人们手中银钱吃紧,对有些不必要的奢侈之物生生缩减了许多。 还未待管事们发声,苏云落话题一转:“自然,若是推介最成功的,赏银一百两;若是马马虎虎应付,他的位置,自然由别的能人来接。” 因着年龄的关系,苏云落的声音并没有浸淫多年主事者的严厉,相反还有些柔和。但管事们并不敢轻视,赵太太年岁虽然小,但手段了得,赏罚严明,对他们的家人也多加照料,是不可多得的好主子。 这不,苏云落示意李遥,将早就备好的礼物送到管事们手中:“张管事的长女不日将出阁,这是太太为大姑娘添的一对金手镯;朱管事的母亲七十大寿,这是太太预备的贺礼……” 管事们收了礼,异口同声道:“我等自是为赵家全力以赴,不辞劳苦。” 一番折腾后,已是夕阳西斜,凉风再起。 蝶舞赶回来:“太太,曾家的院子已在修缮,不过他家似是多年穷困,院中多破败,怕是要多费两日的功夫。” 苏云落此时正站在栏杆旁,将鱼料轻轻洒入水中。肥大的锦鲤顿时嗤嗤有声,争夺起来,将水面弄得翻滚不已。 “有钱能使鬼推磨,多寻些人,多加些工钱,务必在大爷携十三姨娘归家之前,将院子弄好。” 起风了,太太的声音在风中四散,似是有些破碎。 蝶舞再询问:“太太,新院落何以命名?” 一抹微笑爬上苏云落的唇,又悄悄隐去:“便叫十三苑罢。” 简单明了。 次日,大爷回来的消息传遍了赵家的各个院落。大爷携着十三姨娘回来的消息亦传遍了整个赵家。 这个消息太震撼,以至于姨娘们挑选衣裳样式时心不在焉。 苏云落仍旧稳稳坐在上头,手中的花茶香气四溢,喝着味道正合适。昨晚她照旧看帐薄看到极晚,今儿又起得极早,去新买的十三苑走了一圈,此时脑中想的是,新买十三苑的银两,该卖多少盏燕窝才能挣回来。 大姨娘悄悄走到她身旁:“太太。” 苏云落抬眼看她。 大姨娘的年纪比她还略大,初初进门时意气风发,决意要将苏云落的地位挤下去。然而不过一个月,二姨娘三姨娘连接进门,她傻了眼。待四姨娘进门时,她去寻苏云落,企图要联盟,好让赵栋不再纳妾。苏云落当时正在染指甲,淡粉的颜色并不出彩,闻言淡淡道:“不进门,大爷照旧将她们养在外头,对我来说,养在外头的成本要比养在家中耗费得多。还不如养在一起,看在眼皮底下放心。” 明明不过十六岁的年纪,说出的话老气横秋,仿若常伴青灯的老太太。 当下大姨娘就彻底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对她的话奉为圭臬。 但,哪个姨娘没有私心?除非她不是姨娘。 大姨娘悄声说:“太太,这南洋姑娘,好相处吗?” 苏云落嘴角噙笑:“以前多闻南洋姑娘贤惠能干。” 大姨娘等了半响,却见苏云落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只得讪讪地回去挑选衣服的样式。 姨娘们忐忑了几日,终于在风和日丽的一个下午,迎回了赵栋与他的十三姨娘。 与往次不同,这次十三姨娘并没有坐在封得密不透风的马车中而来,而是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她面容光洁白皙,穿着一身大红的骑马装,比起春日的骄阳还要耀眼。 赵栋则一脸宠溺地跟在后头,他的视线,俱是跟着十三姨娘。 大姨娘拧着帕子,一颗心高高地挂起。 骄阳似火,晃花了她的双眼,她仿佛看到了太太的影子。 苏云落并没有出门迎接,她正坐在前厅的玫瑰椅上,看着下人们安排接风洗尘的酒席。若是赵栋单独回来,她自是亲自迎接。但赵栋既带着姨娘回来,她自是要摆太太的谱。 十三苑连日赶工,终于在今天早上完工。她又亲自去细细巡视了,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往日里破破烂烂的曾家院落,已经修缮得颇有南洋风格。 只是,蝶舞在递交帐薄的时候,面色不大好看。 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是她们进来了。 因天气渐渐变暖,前厅的十二扇门此时全打开,隔着葱葱郁郁的盆栽,苏云落一眼就瞧见穿着大红骑装的十三姨娘。 蝶舞和蝶来在心中不约而同地轻呼:十三姨娘,好似一个人。 不过须臾,人群已经簇拥着赵栋与十三姨娘进了门。 苏云落将茶盏放下,不慌不忙地起身。 明媚的十三姨娘不等赵栋开口,主动上前,娇笑道:“这便是姐姐了?”她的口音纯正,竟然无一丝南洋口音。 众姨娘心中一阵惊呼。 她们只能称苏云落为太太,而不能叫姐姐。 这新来的十三姨娘,也太不懂规矩。 她们正等着苏云落发难,却见苏云落轻轻一笑:“妹妹长途跋涉,辛苦了。” 赵栋轻轻刮一下十三姨娘的鼻子,笑道:“就你调皮。” 众姨娘皆是人精,顿时明了十三姨娘的地位。 是夜,赵栋在看过九姨娘,又逗弄了十四哥儿后,歇在了十三苑。按照老规矩,每一个姨娘不能连续两夜服侍赵栋,是以排到轮值的姨娘们,心中暗暗期待着赵栋的宠幸。岂料,次日,赵栋一早就陪着十三姨娘到渭城外去看渭河了,到了夜里压根没有回来。 姨娘们的发言人,照旧是大姨娘,又到了苏云落跟前。 为了自己的幸福,大姨娘有些许的不客气:“太太,这回是不是不符合规矩,我们哪个姐姐妹妹,没有遵循太太定下的规矩,可这回,十三妹妹已经屡屡破了规矩了。” 苏云落抬眼看她,不紧不慢道:“十三姨娘到底是南洋人,大爷不过是新鲜几日。” 大姨娘的眼光落在太太的指甲上,太太已经许久没有染指甲了,但指甲仍旧粉粉嫩嫩的。 她忿恨不平,不该说的话冲口而出:“太太,您守了这么多年的活寡,您能忍得,我们不能忍。” 这话不仅诛心,还不该说。 大姨娘自己说完,便吓得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儿。 苏云落的视线轻飘飘地刮过她的脸,再落在外头那一丛开始奋发的绿芭蕉上,樱唇缓缓勾起。 丫鬟们紧紧地屏住气息,压根不敢出声。 大姨娘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在苏云落面前,紧紧抱着苏云落的大腿:“太太,奴错了,奴错了,奴该死!” 苏云落将视线收回来,落在大姨娘的头顶上。大姨娘的发髻上今儿簪了一支羊脂玉的发簪,是去年岁末刚置办的,价值三十五两银。她脑中恍恍惚惚地闪过帐薄,却又什么都没有。 大姨娘慌了:“太太,太太。” 苏云落垂下眼,声音轻轻:“出了这道门,忘了自己方才说的话。” 大姨娘自是急急应下。 过了两日,赵栋和十三姨娘终于从渭河回来,这回赵栋总算进了春绿苑。 第5章 第5章 已是傍晚,苏云落正拿着剪子,细细地打量着自己亲手种的茉莉花。严寒的天气,茉莉花被养在暖室内,被养得好好的,此时正有几个饱满的花骨朵,这几日便预备要开了。 彩霞只来得及唤一声:“大爷万福。”外间珠打的帘子便发出声音,赵栋的一双细长凤眼,已直勾勾地盯着苏云落。 蝶舞蝶来朝赵栋行了礼,垂首走了出去。 苏云落将剪子放下,净了手,含笑道:“大爷玩得可开心?” 赵栋打量苏云落完毕,哼了一声,径直撩起长衫,在罗汉榻上坐下,自己倒一杯花茶,闻了一闻,又嫌花茶的味道太腻,又放在小几上,冷笑道:“你倒是休闲自得。” 苏云落也落座,将赵栋倒的花茶端起,轻轻呷一口,笑道:“全凭大爷在外头遮风挡雨。” 因天气暖和,苏云落早已换上去岁的春衫,上头是一件莲花色纱衫,下系一条百折湖色罗裙,春衫轻薄,将她姣好的身材显露无遗。春衫的颜色更是将她的脸色衬得极好——赵栋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落在小几上的一碟南瓜子上,南瓜子颗颗饱满,看得出是精心挑选的。 赵栋越发的不满。 他到底是开了口:“玉丹听说你管家有方,特地求了我,要跟在你身边学管家。”说完,似是觉得不好,又赶快道,“她虽是长在南洋,但往上数几代,祖上是从我们渭城出去的,是以对渭城的一切,分外的感兴趣。”言下之意,杨玉丹不过是好玩,对无聊的管家权并不感兴趣。 苏云落笑道:“既玉丹想学,便尽管让她来。不过,大爷回来好几天了,是不是该去探望探望其他人了?” 赵栋敷衍地道:“你看着办。不过,这几天玉丹水土不服,又有些思乡,我得多陪着她。” 苏云落只笑:“大爷对玉丹,倒是与众不同。” 赵栋没应她,径直起身,正要撩珠帘出去,忽而又回过身来:“哥儿姐儿们都大了,须得每人配上一个人了。” 珠帘被重重放下,珠子相激,发出清越的声音。 尽管没有枕头风,七姨娘的话仍旧是传到了赵栋耳中。 苏云落没有应,只低头呷了一口花茶。 须臾,蝶舞蝶来进来。 苏云落抬头:“方才大爷的话,你们听着了。” 蝶舞有些忿忿:“太太,大爷整日在外头,不知您的劳苦……” 苏云落面色淡淡:“蝶舞。” 蝶舞低下头。 苏云落纤细的指尖轻轻刮在茶盏上,她一向用的是厚胎黑底的茶杯,浓郁的茶汤在黑色中并不显。 “去年岁末,受雪灾最严重的是哪里?” 蝶来道:“是离渭城五十里外的村镇。” “你亲自去办这件事,尽量挑一些机灵又踏实的,价格……不高不低。”苏云落的指尖沾了一些茶汤。 “是。” 苏云落看向蝶舞:“你将这几年的帐薄搬到求索阁。而后整理一下,好让十三姨娘查看。” 蝶舞应下:“是。” 赵栋按着轮值表,在其他姨娘院子里歇了几晚,很快又找了个藉口,带着十三姨娘往西北去了。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月。 便是连十四哥儿的满月,都没有回来。 九姨娘终归年纪小,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转,坚强地没有掉下来。 苏云落给十四哥儿办了热热闹闹的满月席,赏了纯金打造的长命锁,以及二十两银,九姨娘的脸色才好看些。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新做的春衫还没有穿几回,夏衫又要做起来了。再加上半月前蝶来给各个哥儿姐儿采买了小厮与丫鬟,各苑的姨娘们忙着调教下人,做夏衫,吃冰乳酪,对赵栋的期待表现得也没有那么热切了。毕竟,赵栋在家的时间并不多,她们仰仗的,是太太苏云落。 赵栋与十三姨娘,是在五月末的时候回来的。 赵栋在西北谈了几笔不小的生意,意欲在六月初的时候再渡南洋。 他依依不舍地和十三姨娘缠绵了好几日,眼看大船开拔在即,不得不又踏进春绿苑。天气闷闷的热,春绿苑内还没有用冰,比起十三苑要热一些。 苏云落仍旧在喝花茶。 这女人,倒是一年四季俱不怕热。 玉丹是个性子爽快的人,见了冰乳酪的神情娇憨可爱,一张嘴儿时常吃得红艳艳的,倒惹得他时不时想要去咀里头的芬芳。 只可惜,这次不能再带她去。 赵栋是一个在情欲上永远不会止步的男子。 十三姨娘虽好,但外头的野花更香。 他斟酌了一会,说:“不日我便要下南洋,之前我与你商量玉丹的事,你尽量做好。” 苏云落应道:“自是全听大爷吩咐。” “我倒也没有什么吩咐的,这些年,你打理得极好。”赵栋挑着话儿,“玉丹若是学会了,以后说不定还能替你分担一二呢。” 苏云落的樱唇便轻轻一弯:“先谢过大爷了。” 赵栋有些生气,她还是那副老样子,似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他舔舔嘴唇,将视线落在窗外的绿芭蕉上:“你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 苏云落惊讶地瞪大眼睛:“大爷为何如此说?” “我娶了你,本应和你行夫妻之礼……”赵栋的话还没有说完,苏云落便起身:“大爷,时候不早了,您该回十三苑了。” 赵栋越发的生气:“是我对不住你,但我对你,着实下不了手。” 苏云落没有再说话,只看着他。杏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面对这样的苏云落,赵栋没有再说话。但他也没走。 夜幕渐渐降落,不知趣的知了鸣叫起来。更惹得人的心烦躁不已。 该说的,不该说的,血淋淋地戳着苏云落的伤口。 那年洞房花烛夜,他解开她的婚服,看见大片的疤痕从她的右肩上蜿蜒至胸口,至右臂。触目惊心。 赵栋呕吐起来。 那一年的洞房花烛夜,冷冰冰的。 尽管苏云落是因救了赵母才受的伤,但赵栋说,对不起,我真的无法与你躺在同一张床上,享受鱼水之欢。 但苏云落是赵家的救命恩人,赵母至死,都拼着最后一口气,让赵栋不要辜负苏云落。 七年了,赵栋尊着苏云落的太太之位,掌家之权,却不碰她,只不断地往家中纳姨娘。 而今,他终究还是想动她的掌家之权。 苏云落忽而笑了,柔声道:“大爷累了,还是赶紧回十三苑罢。” 她面容光洁,端庄美丽,仪态万方,不管嫁入哪一家,都是好妻子、好媳妇。 但她身体有缺陷。 赵栋盯着她,最后还是走了。 他走后,苏云落让蝶舞传了一碗鸡丝凉面,专心地吃起来。醋放得有些多,散发在屋中,有些发酸。 是夜,苏云落沐浴后,半坐在榻上,发了半晚的呆。天气热,她只罩一件纱袍,半湿的秀发濡湿了纱袍,隐隐约约露出凹凸不平的疤痕来。 蝶舞和蝶来,酝酿了半晚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夜微凉,知了歇下,萤火虫忽忽地飞在夜色中,有一种孤绝的美。 大船开拔次日,十三姨娘头戴遮阳帽,带着丫鬟四青,踏进春绿苑。 蝶舞将她带至求索阁。 十三姨娘看着一摞摞,叠得整整齐齐的帐薄,一张明艳的脸儿也有些讶然:“都说太太管家有方,原来每日里这么劳苦。” 蝶舞正要应话,十三姨娘话儿一转:“若是我,倒是要调教几个机灵的帮我看帐呢。如此便能陪着大爷了。” 蝶舞气得不行。 第6章 第6章 十三姨娘事儿也多。 才看了半响,嫌弃求索阁内有一股子霉味,让蝶舞取香炉来。 香炉才点燃,又说热得不行,让搬几块冰来,还支使蝶舞给她摇扇子。 扇了半响,口渴了,要吃西瓜冰乳酪。 帐薄没看几页,蝶舞累得半死。 她却惬意地半躺在地台上,让四青给她捶腿。 以往的姨娘们,若是如此对蝶舞不敬,苏云落的规矩早就出来了。但十三姨娘搓磨了蝶舞几日,苏云落没有出声。 十三姨娘越发的嚣张。 她尤爱吃冰乳酪,尤爱西瓜冰乳酪。一日要吃上好几碗。炎炎夏日,蝶舞一日跑好几趟灶房,腿都跑细了。 这日,蝶舞又从灶房拎了西瓜冰乳酪,送往求索阁。 十三姨娘像往常一样,捧着冰碗便吃。岂料才吃了两口,脸色忽而变了,哗的一声呕吐起来。 蝶舞和四青大惊,忙将十三姨娘扶回十三苑。 本以为十三姨娘是贪凉,以至吃坏肚子,谁料接连几日,十三姨娘脸色越发的坏,不仅食欲不振,还呕吐不已。不过几日,脸儿便瘦了一圈。 十三姨娘虽然无力,却拿了一根鞭子,要打蝶舞:“是不是你,在冰乳酪放了药,要毒害我!” 蝶舞无语,心中翻了一个白眼,差小厮去延请王大夫。 苏云落这几日忙着给孟家祝寿,蝶舞还不曾有空禀告她。 王大夫诊了脉,面色有喜有忧。 他斟酌半响,道:“十三姨娘乃是害喜,才如此呕吐。不过,十三姨娘此前吃了太多寒冷之物,胎儿并不稳定。” 倒是意外之喜。 十三姨娘又喜又忧。 当晚,蝶舞将此事禀告苏云落。苏云落沉默半响,让蝶舞从库房中取了燕窝,往十三苑去。 十三姨娘脸色吓人,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见苏云落来了,脸色更是不好:“姐姐。” 四青搬来绣墩,苏云落坐下,柔声安慰她:“王大夫很有经验,姨娘们有了身子之后,俱是他调养的,你不要怕,只管安心养胎。” 十三姨娘忽而哭了起来:“姐姐,我想家,想大爷。” 想家,家在南洋呢,大爷也还在海上漂着呢。十三姨娘能依赖的,只有太太。蝶舞在一旁撇嘴。也不知道她之前作什么劲儿。 见她情绪激动,苏云落只得陪了她半晚,又盯着她喝了安胎药,昏昏沉沉睡过去,才起身回苑。 赵栋的姨娘们生了二十个孩子,这些年,面对姨娘们怀孕时的各种情况,苏云落早就驾轻就熟。 像十三姨娘这样的,也不是没有。 却不料,十三姨娘的情况,竟是严重得多。 已是六月末,天气炎热,十三姨娘已经好几日滴食不能进,王大夫开的安胎药,她更是喝不下去,一张明艳的脸儿,早就黄得像菜花。之前十三姨娘喜冰,屋中放了好些冰,但这回,十三姨娘只觉得放冰又冷嘶嘶的;不放冰又热得她头晕。整日扇扇子,又尽是带着热风的。十三姨娘坐卧不安,又恐腹中胎儿受她影响,整日心情不好。 苏云落将手上的事情放下,一日去好几趟十三苑。便是她,也瘦了一圈儿。 幸得这几日天空乌云密布,看着要下几场大雨缓解炎热。 果然到了傍晚,倾盆大雨如注,缓解了闷热,苏云落守在十三苑,看着十三姨娘略略有了一些精神。 十三姨娘总算能喝下一些汤了。 大雨连着下了几日,十三苑的院落都浸了水,十三姨娘的精神却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可真是一件喜事。 身体才好的十三姨娘,面色才恢复一些,一双大眼骨碌碌的转,又起了心思。 她对苏云落说:“姐姐,反正我如今养胎,无事可做,也怪无趣的,不如你教我一些管家之道。” 在一旁的蝶舞又在心中翻一个白眼:这十三姨娘,可真真是一个白眼狼,怀里才揣着一块未成形的肉,身体不好,也要堵太太的心。 苏云落笑道:“丹儿不必着急,管家极其耗费心思,你如今情况才好,还是静养安胎为妙。” 十三姨娘不高兴了:“姐姐莫不是嫌弃我愚笨?” 苏云落将双手交叉,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你便是学了,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又要带着哥儿或姐儿,也抽不出功夫来管家。” 太太威武,这才是太太。蝶舞蝶来十分欣慰。自从这十三姨娘进了门,凭着大爷的宠爱作威作福,她们早就看不惯了。 十三姨娘自从进了门,百求百应,这还是头一次苏云落下她的脸。当下脸儿就阴了,翻身过去,不看苏云落。 苏云落站起来:“我还有事要忙,四青,好生服侍姨娘。” 苏云落三人才走到外间,蝶舞还没来得及撩帘子,就听里头有瓷器摔烂的声音。 蝶舞看向太太。 太太只拢一拢袖子,望一眼外头泼天泼地的雨,一脸担忧:“这一季的收成怕是不好。”赵家不仅仅做商铺,还有上万亩水田,如今正是收成的季节,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怕是对收成有影响。 是啊,太太要操心的事那么多,哪能天天为了一个不着调的姨娘而耗费心力呢。十三姨娘也瞧了不少帐薄,怎地就不知道太太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呢。难不成,她以为赵家的兴旺是靠大爷吗?哼,若是靠大爷,赵家这上上下下几十口,早就喝西北风了。 但蝶舞蝶来这些想法也只能烂在肚子里。在渭城,不管太太多能干,都不能说出去。能干的是赵家大爷。 雨势太大,苏云落也不提回去,就站在廊下,拢着袖子,仰头看着一连串的雨珠不断落下。十三苑是专门请了高人来修整的,下起雨来雨幕天相连,再落在翠绿的芭蕉丛中,迷迷朦朦的意境分外清新雅致。 太太瘦了。 往日十分合身的衣裳,如今却能掐出一段儿空隙来。 良久,太太似是自言自语道:“过段日子,该去佑安寺祈福了。” 是啊,太太许久没去佑安寺了。 连日的雨势却没有收,老天似是破了一个洞,没完没了地往下倒水。饶是赵家地势高,房屋结实,各个院落里也积了不少水。这几日,下人们都穿着蓑衣,拿着工具清理积水。十三苑的地势略低,雨水都往那边走。四青打着伞过来,说十三姨娘受了惊吓,说什么都不肯住在十三苑了。 不肯住在十三苑,其他院落都是满的。那只能住到她的春绿苑了。 苏云落坐在榻旁,听着外头哗哗的雨声,一下下地用手指抹着杯沿。四青浑身都湿透了,蝶舞给她取了干净的衣服,她也不敢换,只垂着脑袋,候着苏云落。 得寸进尺,得寸进尺。 秀发湿漉漉地缠在四青苍白的脸上,四青大气不敢喘。她在赵家几年了,太太规矩严,她是知道的。但十三苑的那位,与往常的姨娘们不同,她得宠,性子又霸道,如今仗着肚子中的那块肉,更是无法无天。 “好了,你先回去罢,收拾收拾,随便我会差人去接十三姨娘。”良久,太太终于发话。 太太果然还是体恤下人。 四青的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 “叫李管家想法子,务必让十三姨娘不沾一滴雨,来到春绿苑。”苏云落纤长的手指停在杯沿。 太太的话,和外头的雨一样冷。 住春绿苑,住哪里?太太的春绿苑,是赵家最小的院子。别的院子都有五开间,春绿苑只有三开间。太太的起居室占了两间,另一间则是书房。假如十三姨娘过来,那太太岂不是要将起居室让给她? 这十三姨娘,果然不死心。一肚子的坏水。 然而无论如何想,嚣张跋扈的十三姨娘,终于要挤进太太的地盘了。 不得不说,她有几把刷子。 第7章 第7章 外头的大雨仍旧如注,李遥派人过去,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将十三姨娘全须全尾、干干净净地送进春绿苑。 春绿苑内早就腾好了位置,苏云落搬到书房中去,原来她的起居室留给十三姨娘。十三姨娘满意地看着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屋子,舒服地躺在贵妃榻上,笑吟吟地对四青说:“往日我便与大爷说过,我最喜欢的,是老式的家具,果然,住着真舒服。” 四青不敢应。 十三姨娘也不理会,她惯来是个自来熟。 天气凉爽,十三姨娘不吐了,听闻苏云落在旁侧的书房,又起了兴趣,抚着自己的肚子挪了过去。 书房里摆了一张罗汉榻,榻上放一张小几,苏云落歪坐在靠枕上,正拿了几片布料在对比。 十三姨娘一屁股坐在对面,环顾了四面皆是书墙的房子一眼,笑道:“姐姐大度,倒是委屈姐姐了。” 苏云落只轻轻瞟她一眼:“大爷的子嗣重要。”言下之意,她能进春绿苑,全凭肚中的那块肉。 十三姨娘也不在意,自己拈了一块云片糕,送进嘴中,仍旧笑道:“都说姐姐的性子软中带硬,果然不虚传。只是,姐姐进门七年了,都不曾怀上大爷的子嗣,以后,怕是晚年凄凉。” 苏云落专心地将那几块布料比来比去,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真是太过分了。 蝶舞蝶来不知在心中翻了多少个白眼,却又心疼太太。往日那些个姨娘,哪敢和太太说这样的话,哪个不是讨好着太太。这十三姨娘的脸皮可真厚,鸠占鹊巢不说,还想往太太脸上踩,往太太的心上扎刀。 只可惜,太太不发话,她们也只能忍着。 太太向来以和为贵。 一拳打在棉花上,十三姨娘讨了个没趣,但她仍旧不甘心,一双眼睛咕噜噜地转来转去,一会叫四青取书给她,一会又要练书法。 似乎是将书房当成了她的。 苏云落将布料对比完毕,在上头做了记号,交给蝶来:“吩咐李管事,冬款的花样便用我做记号的。” 蝶来接过布料,正要转身出去,十三姨娘忽而一跃而起,身子灵活得不像身怀六甲的人。她蹿到蝶来跟前,一把抢过布料,自己翻来覆去地看着:“是要交待布庄做衣衫吗?姐姐,你的眼光可真不怎样。妹妹我的娘家呢,做裁缝做了三代了,眼光独到,日日客似云来呢。” 蝶来简直气得想笑。一个做裁缝的,竟然敢在太太面前班门弄斧。 苏云落看着十三姨娘手上的布料:“将布料交还蝶来。”她声量不大,却是沉着气,一字一顿,带着当家主母的威严。 十三姨娘怔愣了一下,蝶来趁机拿走布料。 十三姨娘一嘟嘴:“人家不过是玩玩,姐姐何必生气。”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 苏云落仍旧沉了气,看着她:“你年纪不过比我小两岁,便是家中的九姨娘、十姨娘,年纪不过才十六七,却是比你懂事得多。你的活泼可爱,尽管留给大爷,在我面前,不需要。” 十三姨娘咬着嘴唇。 “你方才抢过的布料,是要交给布庄作样,预备每种做一万匹出来,要运到西北去贩卖的。若是耽误了,这个责任,你担不起,我亦担不起。” 十三姨娘死死地咬着唇,脸儿一阵红,一阵青。最后一甩帕子,气呼呼地走了。四青赶紧追过去。 苏云落摇摇头,轻轻吁了一口气。她挥挥手:“快去罢。” 蝶来出去了。 蝶舞上前,担忧道:“太太。” 苏云落垂下眼:“朱管事若从田庄回来,便即刻叫他来见我。” “是。” 蝶舞经过原来的起居室时,听到十三姨娘在呜呜作哭:“不过是一万匹布料的生意,有什么了不起。待大爷回来,我接过布庄的生意,每样给它作两万匹,不,三万匹!” 可真是无知。蝶舞照旧又翻了一个白眼。这回大爷真是,从南洋寻了一个活宝回来。 说来也巧,十三姨娘才搬过春绿苑,过了响午,雨势便渐渐小了。 雨势一小,十三姨娘便支使四青回十三苑去,将她一些不常用的东西搬过来。四青跑了几趟,腿都跑细了。她还不满意,又过书房寻苏云落,眼睛梭罗着蝶舞:“姐姐,四青不在,你叫蝶舞过去帮我扇扇子罢。” 蝶舞差些没气得吐血。 苏云落呷一口花茶,眼神淡淡地扫了十三姨娘一眼,对蝶舞说:“将彩霞叫进来。” 彩霞垂首进来。 苏云落声音淡淡:“你去寻夏妈妈,让她叫六瓣过来,给十三姨娘打扇子。”末了,又添一句,“让她换一身新衣裳。若是没有,寻朱平家的要去。” 彩霞出去了。十三姨娘看着蝶舞强忍着不抖动的面皮,心中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六瓣很快的就来了,圆圆的脑袋上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圆圆的身材穿着新做的衣裳。她扇扇子的时候,力道很大。十三姨娘被大风刮得有点晕,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六瓣,你平日是做什么的?” 六瓣憨憨一笑:“奴婢是在灶房上扇火的。大伙都夸我,很有力气。” 十三姨娘那个气啊。好你个苏云落,弄个粗手粗脚的烧火丫鬟来折辱我! 又过了两日,老天赏脸,露出一丝日头。小厮过来禀告,十三苑的积水已经下去了。 按道理,十三姨娘无论如何都要搬回去了。 她却哼哼唧唧的,抱着肚子喊疼。 苏云落坐在一旁,看着她。 其实,十三姨娘本来是装的。但她装了一会儿,发觉肚子真的疼了起来。她一下子心就慌了,脸儿苍白,颤颤巍巍地拉着苏云落的手:“姐姐,姐姐,王大夫怎地还不来?” 苏云落见她脸儿青白,明白真的是狼来了。 王大夫抹着汗儿来了,一把脉,无比严肃:“怕是动了胎气。”他皱眉,“姨娘这胎本就不稳,怎地还跑来跑去?” 十三姨娘脸儿讪讪,不敢说话。 安胎药灌了两回,十三姨娘的脸色仍旧不好。她又像之前那般,抱着自己的肚子,一脸的可怜。 苏云落不得不握着她的手,安慰道:“天晴了,明日我便到佑安寺替腹中胎儿祈福,你只管好好养着。” 其实苏云落的手凉冰冰的,握着她的手反而不舒坦。但既然明儿苏云落亲自去佑安寺替她的孩子祈福,十三姨娘自然欢喜异常。 不过,她阴暗地想,最好苏云落在佑安寺住个十天半个月再回来。 在南洋时,那些欢爱的时刻,大爷明明承诺过了,将她抬成平妻。可回了这赵家,大爷尽管宠她,几乎夜夜掐着她的细腰晃荡,却没再提过这件事。哼,她瞧这苏云落也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是大爷念着婆母的遗训,给她的一点面子罢了。 这些日子,她瞧着苏云落的管家之道,与她娘家的,也没有什么区别嘛。 要是,苏云落在路上出什么意外就好了。 十三姨娘想着,抱着自己的肚子,入了梦乡。 次日一早,她才迷迷糊糊醒来,四青便告诉她:“太太已动身去佑安寺了。” 太太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去一次佑安寺祈福,大家都习以为常。 又变天了。 乌云翻滚,狂风肆虐,才收了两日的雨,又不要命地泼下来。 今年的气候,比起往年,实在是太反常。 苏云落才到佑安寺,雨势就大起来。佑安寺顺山势而建,建筑次第而起,高高低低颇有意境。 待祈完福,添了香油钱,又用了两顿斋饭,瓦檐下的雨珠仍旧连串不停顿。 夜色沉了下来。 雨势太大,下山路滑,大家都不敢冒险。 幸得佑安寺今日香客不多,且有一座专门给香客住宿的小院子,苏云落不得已,只好住了下来。 也算是忙中偷闲罢。 苏云落在床上辗转许久,还是没有睡着。外头雨势正浓,雨声哗哗,应是最好入睡的时候。她认床,睡不着。被子虽然是干净的,却总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她一向觉得自己是一个适应能力极强的人,然而在今晚,却哪哪都不舒坦。 又强迫自己眯了半响,仍旧是睡不着。 蝶舞和蝶来许是车马劳顿,往日里十分警醒,今晚竟也睡得极香。 苏云落悄悄下床,趿了鞋子,自己取了披风,轻轻走出房门。 雨势仍旧。 暗沉沉一片,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她想起那年的大火后,也下起了倾盆大雨。她的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成了她心底间的永远无法挥去的噩梦。 她越来越无法原谅赵栋。 她才不是挟恩图报的人。可她为赵家耗费心血,赵栋却要带着人回来打她的脸。难不成,她连个人也算不上吗? 她一向柔和的气息渐渐变得戾气。 不知从何处,哗哗作响的雨声中,传来有人念金刚经的声音。她躁动不安的心这才安定下来。 她缓缓闭上双眼。 雨下得更凶,更猛了。 第8章 第8章 太太去祈福三天了。 雨也下了三天。 第四天的清晨,天终于放晴了。 九姨娘抱着十四哥儿,有些心神不安。这两日十四哥儿不舒坦,总是哼哼唧唧的。王大夫来了两遍,只说没事。 九姨娘很想太太。 每次十四哥儿不舒坦,太太一来,十四哥儿就好了。 在九姨娘心中,太太是定海神针。太太在,万事大吉。可是,太太出去三天了,还没有回来的音讯。 怕是路上不好走。 不过,今儿天晴了,太太总该启程回来了罢。九姨娘想。还有,那个十三姨娘,总窝在太太的春绿苑,实在也不像一回事。听说,十三姨娘趁着太太不在家,还趁机发威呢。真可笑,太太的地位,哪能是她能撼动的。 九姨娘想着,佑安寺不过六七十里,到天黑的时候,太太总能赶回来的。到时候十四哥儿见了太太,就好了。 九姨娘便安心等待着。 焦虑的不止九姨娘一个人,其他院落的姨娘们,全都伸长了脖子,候着太太回来。可太多事情了,要等着太太回来处理呢。比如秋装该备起来了,赏菊宴也该办起来了。咳,赵家没了太太,可真是群龙无首,啊不,群莺无首。 唯一暗暗祈祷苏云落不要回来的,只有大摇大摆住在春绿苑的十三姨娘了。她掰着手指数,再过一个半月,赵栋便回来了。她的胎也安稳了,到时候让赵栋从苏云落手中将外面田庄铺子的管事权取过来…… 十三姨娘越想越美,在美人榻上惬意地翻了个身。 六瓣战战兢兢地在一旁扇风,不敢多言。她也在等太太回来,她要告诉太太,她不要给十三姨娘扇扇子了,她要回灶房扇火。 然而九姨娘等得天都快黑了,还没有人来告诉她太太回来了。 或许,太太是有事耽搁了。 当夜,月光皎洁,星空纯净,预示着明儿是好天气。 太太,明日该回来了。 焦急的赵家上下几十口,期盼着天明,期盼着太太的马车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赵家的大门前。 骏马疾蹄,在渭城的青石板上奔驰,发出嘚嘚嘚的声音。马是好马,但骑的人一身泥浆,白白浪费了一匹好马。 马儿在赵家大门前停下,骑马的人一口气来不及喘,滚落马背,干涸的泥浆将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门前染脏。门房眉一皱,正要上前斥责,却听那人喘着气:“太太,太太,出事了!” 门房一听声音怪熟,仔细一看,原是朱管事。 朱管事一向管着田庄的事,怎地骑着马,直奔过来,说着妄语呢? 朱管事一把推开门房,直奔前院。平日里,除了李遥是大管事,赵家还有一位老管事,是当年老太太留下来的。素日里并不管事,只休闲地养花养鸟。太太平日里,十分尊重这位老管事。如今赵栋远在南洋,太太出了事,赵家无人作主,自然是只能寻老管事。 老管事正逗着画眉,忽而见朱管事冲进来,一张满是泥浆的脸有些恐怖,声音发颤:“老管事,不好了,太太,太太被山洪冲走了!” 老管事的白胡子一颤,赵家的天,要塌了! 赵家雇了许多人,花了一万两银,寻了许多天,连太太的衣角儿都没寻到。 赵家太太苏云落,就这样陨落了。 八月十五前夕,欢天喜地的赵栋回来,迎接他的却是满院的缟素。 赵栋的脸败坏得像青石板上枯萎的青苔,然十三姨娘将他的手往她的肚子上一放,柔声说:“姐姐不在了,我们还须得往前看才好,这样,姐姐才走得放心。” 果然丹儿的话向来听着便十分舒服。 赵栋握着十三姨娘的手:“以后赵家,就全交给你了。” 十三姨娘笑得比外头的阳光还要灿烂:“大爷放心。” 赵家太太苏云落,去世不到三个月,赵家大爷便续了弦。新的赵家太太是南洋富家嫡女,杨玉丹。 …… 晚秋了。 早起须得穿一件薄棉袄子,便是连从井里打出来的水,冷冰冰的洗在脸上,冷得让人直发颤。 辛嫂子升了小炉子的火,将铜壶架在上头,自己用冷水洗了脸,再用梳子沾了头油,细细地将头发梳得极光滑。她的手虽然粗糙,但却是极巧,便是苏娘子,也爱她梳头的手艺咧。 辛嫂子梳好发髻,净了手,砂锅里的粥沸腾着滚出来,她赶紧将盖子掀开,用木勺搅拌着。苏娘子最爱喝这碧梗粥了,再配上一个煮鸡蛋,一小碟咸菜,便是极好的一顿。在这灵石镇上,苏娘子的早饭,也算是能排得上号的呢! 反正辛嫂子是极喜欢这份差事的。苏娘子喝不完的粥,时常留给她吃。她不过才来这当差两个月,腰身都胖了一些呢。 不过,辛嫂子平常也是十分担忧的。比如苏娘子开的鞋袜铺子,在这灵石镇上,不算大也不算小,花样儿也不算多。苏娘子雇的两个婆子,手脚也不算十分灵活,每日里赶出的鞋子袜子少得可怜。除开两个婆子,一个小伙计的工钱,自己做杂役的,还有苏娘子房里头小丫鬟咏雪的工钱,还一日三顿的包吃,一年四季还做衣裳鞋袜,苏娘子怕是攒不到什么防身钱的罢。 作为同是寡妇,辛嫂子很是能体会身上没钱的痛苦。 不过,苏娘子似乎并不是很在乎。 她作息极为规律,早膳过后便在房中铺一张白纸描花样子。苏娘子喜欢画各种鞋子的式样,但两个婆子手艺见识有限,压根做不出来。苏娘子还喜欢画袜子的式样,袜子嘛,来来回回不就哪几种。苏娘子偶尔来了兴致,便自己亲手在鞋子上绣一些花纹,不得不说,苏娘子的女红不怎么样,绣好的袜子放在铺子里卖了好些天,都不曾有人买过。 描完花样子的苏娘子,用过简单的午膳后,会拿一本书歪在榻上看,有时候能看一下午,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有时候也并不只是看书,苏娘子还会抄写金刚经,苏娘子的字,写得可好了,至少比她家那个兔崽子,要强上十分。 辛嫂子想起自己的儿子,又气又怜。 辛嫂子守寡五年了,唯一的儿子八岁,辛嫂子咬着牙,勒紧裤腰带,将儿子送进学堂读书。五岁启蒙,辛嫂子每日靠给人洗衣服,倒夜香,一点点攒着束修。 日子太苦了,辛嫂子以为自己快熬不下去的时候,苏娘子的鞋袜铺开张了。苏娘子还招杂役。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来了,没成想苏娘子很喜欢她,工钱给得极好,还有一日三顿。 辛嫂子发誓,一定要好好干活,好好伺候苏娘子。 思虑间,粥已经晾好了,辛嫂子将早膳摆在托盘里,准备端给苏娘子。 一出灶房门,是一方小小的天井,天井里栽着好几盆茉莉花。苏娘子很喜欢茉莉花。 围着天井有东西两间厢房,中间一扇新隔的院门,通过院门,又是一方稍大些的天井,这回是正儿八经的正房了。正房三开间,东西两侧搭着较矮的耳房,其中一间是咏雪住的。 一切都收拾得整整有条,干干净净。耳房窗户底下,同样是几盆茉莉花。茉莉花边上是晾衣服的竹架。小丫鬟咏雪正站在竹架旁的洗脸架前洗漱,见辛嫂子端着托盘进来,忙道:“娘子还没有起来呢。” 咦?辛嫂子倒是意外,苏娘子的作息一向规律,怎地? 咏雪嘴儿快:“还不是昨夜里的铜鼓声,吵得娘子睡不着。” 灵石镇一向有祭秋的传统,每年里由学堂的老师与学生排演,在十月初十祭祀。昨晚似是排演得晚了些,怪不得苏娘子不习惯。 才说完,从房里头便出苏娘子慵懒的声音:“辛嫂子吗?早膳拿进来罢。” 辛嫂子撩帘进去,绕过一座齐人高的屏风,又绕过一排竹子做的小隔断,这才见到自家主子歪坐在美人榻上,不大有精神的样子。 辛嫂子忙道:“娘子,昨晚可吵着您了?” 苏娘子用自己的纤纤玉指揉着太阳穴,摇摇头:“只是我昨日响午贪睡,晚上睡不着罢了。” 既娘子都如此说,辛嫂子自然就听进去了。 咏雪匆匆忙忙去厨房提了铜壶,伺候着娘子洗漱。辛嫂子自是去忙她的事,咏雪将调羹递给苏娘子,又剥好鸡蛋,见娘子胃口并没有受到影响,才松了一口气。 排演已经有好几日了,每日里膨膨的响,说实话,着实吵闹。苏娘子一向喜静,其实已经好几日没有歇息好了。 但这是灵石镇的传统,苏娘子作为一个外乡人,除了适应,别无法子。 第9章 第9章 苏娘子的鞋袜铺子是开在宅院前面的,在灵石镇,大多数商户都是这样的格局,前面开铺子,后面住人。只不过大多商户都是一家几代住着,吵吵闹闹,烟火气极重,后院也四处都堆着杂物,不像是苏娘子的后院,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还透露着别样的雅致。 辛嫂子猜想,苏娘子以前,定然是大户人家的姐儿。瞧瞧苏娘子的肌肤,这灵石镇上便没有像苏娘子这般白得发光的。不过,苏娘子也很低调,素日里穿的,不过是比葛布贵一点的棉布衣衫,穿的鞋子,连一朵花都没有的。 苏娘子用完早膳,照旧要到铺子里瞧一瞧,算一算账。 苏娘子算账,不用算盘子。她只略略听一耳,便能将帐算出来。正是晚秋,厚底的鞋子卖得正好。寒从脚下起,秋风瑟瑟,有点闲钱的人家大都会置办厚底的鞋子。软底的羊皮靴,则是富贵些的人家置办的。 苏娘子的鞋袜铺子,做的便是不上不下的生意。便宜些的鞋子也卖,不过一分钱一分货,鞋底是薄些的,并不防寒。 长长的灵石镇街道,一共有五家鞋袜铺子,其中卖得最好的有两家,而苏家的鞋袜铺子,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差。 苏娘子算完帐,有心情的话,还会坐在隔帘后面,听一听别人来买鞋的情形。 辛嫂子有时候觉得,苏娘子并不是想监督伙计们干活,而是纯粹听热闹去的。 灵石镇不大不小,说富裕也并不富裕,说穷也挨不上边。镇上数得出名字的富户倒是有六七家,只因灵石镇占了在官道旁的位置,一个月里来来往往的外乡人也不少,大伙平时做点买卖,倒也能养家糊口。而逢五的日子,灵石镇还有赶集的传统,八乡十六村的人纷纷涌来灵石镇,倒也热闹。而周边的村落,水田丰产,又靠栽种一些草药维持日用,表现得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且镇上还有学堂,学生好几十,秀才进士出了八九个,听说还有争气的人在京城里做大官的。灵石镇的人便觉得自己有了依靠,说话都大声起来。至于是谁做大官,却没有人考究。 总体来说,灵石镇,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苏娘子,啊不,苏云落坐在隔帘后面,摊着一个花样子,右手撑着脸颊,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是的,她没死。她不过是用了金蝉脱壳之计,抛弃过去赵家太太的身份,成了离渭城数百里外默默无名的灵石镇的鞋袜铺子丧寡老板娘。 赵栋在她心里,早就死了。 灵石镇的日子,过得规律而平静,差些生生让她的腰身胖了一圈儿。辛嫂子的手艺自是比不上以前赵家灶房的,但内心平静下来,又没有什么事要操心,着实很容易让人心宽体胖。 她昨晚并不是因为锣鼓声而睡不着的,而是在想,如何将腰身减一减,好在穿冬衣的时候,不显得那么臃肿。想着想着,便有些烦恼起来,这才睡不着觉。 之前在赵家,整日忙忙碌碌,腰身一减再减,惹得蝶舞蝶来担心不已,如今到了这灵石镇,反而要特意去清减了。 要不要,让自己忙碌一些呢?苏云落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在花样子上,有些犹豫。 有客人进来了。 小伙计梁阿元迎上去,声音有些讶然:“顾老师?”又顿了一下,“明福?” 明福是辛嫂子的独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 明福声音清脆:“阿元哥,我们与顾老师来,是请求募捐秋祭的。” 年年的秋祭都有募捐,梁阿元也曾参与过请求募捐秋祭。不过当位置对换后,他倒有些忐忑了,不由自主地瞄向隔帘后面。他方才可是看到老板娘坐在后面的。 苏云落听得正感兴趣,忽而见无人搭话,还寂静了那么片刻,当下便意识到梁阿元定是要她拿主意了。 正考虑要不要出去,忽而闻一个温厚的声音道:“苏娘子可是在后面?” 声音温厚,却算不上有礼。 她方才想要移动的脚步往回缩了一缩,蛾眉皱起,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梁阿元忙道:“东家,这位是顾老师。” 哦,原来是顾老师。苏云落听辛嫂子讲过几次,明福刚去学堂时,不是很专心学业,镇日想着逃学回去帮她做事。如此几回后,学堂的顾老师亲自与明福谈了一回,自那之后,明福便乖乖地上学了。在辛嫂子的言语中,对这位顾老师是颇为尊敬的。 听说,这位顾老师也是外乡人,四年前带着一个年轻的长随来到灵石镇。在灵石镇安定不久,就到学堂毛遂自荐,从此成为学堂的顾老师。如今一晃四年过去,顾老师仍旧孤身一人,不曾娶妻生子。 听闻,这位顾老师长得还挺俊俏的。镇上倒贴着要嫁顾老师的姑娘不少,但都没有成功的。 甚至还有传言,说顾老师大约,有什么毛病。 苏云落觉得,他的毛病便是无礼。 她将思绪收回,应道:“顾老师想我们如何募捐?” 顾闻白听见一道清凉凉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点儿不满。 不满亦是正常的,募捐秋祭,本就是他们死皮赖脸地从这些商户手上挤出财产,自从带着学生们求募捐,他见过的冷脸不要太多。但越是这样,顾闻白便越是要挤兑他们。 这位苏娘子他也从明福口中略听过一二。说是一个守寡的外乡小娘子,孤身一人来到灵石镇,买下李家的鞋袜铺子,预备长居下来。 虽然同是外乡人,但顾闻白决不会同情她。 他眯起双眼,盯着一动不动的隔帘,嘴上说道:“秋祭最耗费的是鞋子,苏娘子家既然是做鞋袜的,那便募捐鞋袜好了。既不用多费银子,也不用另费心思。届时,在秋祭上,还可以冠以苏家鞋袜铺的名称,一举三得,皆大欢喜。”听听,他多为人着想。 苏云落是头一次听到这么理直气壮的无理要求。以前在赵家,她不是没有募捐过。便是到佑安寺捐香油,连无相大师亦要对她说一声:“功德无量。”可在这顾老师嘴里,却变成了颠倒黑白,不是他们求着她募捐,而是她巴巴地求着捐物什了。 梁阿元头上的汗都快滴下来了。都说顾老师伶牙俐齿,黑的说成白的不过是家常便饭,今儿他可算是领教了一回。东家一向心地善良,应该会募捐罢? 隔帘后安静了一会,而后又传来清凉凉的声音:“街上一共五家鞋袜铺子,学堂在东面,我们的铺子在西面,顾老师从东面走过来,一路上会经过三家鞋袜铺子,不知道到现在,有几家鞋袜铺子答应募捐了。若是三家鞋袜铺子都答应募捐,届时都冠上名称,岂不是很无趣?” 似乎也是这个道理。 顾闻白的薄唇轻轻一弯:“的确,我们一路从东面走过来,三家鞋袜铺子的东家都十分大方,答应我们募捐鞋袜。不过,苏娘子初来乍到,还不晓得我们的规矩,我们向来是采取竞赛式的募捐法,也就是谁家捐得越多,届时谁家的名字便写得越大。对了,去年募捐得最多的是伍家鞋袜铺,这不,今年生意最好的,亦是伍家鞋袜铺。况且,募捐得最多的商户,还有资格获得资助学生进省试的名额。” 隔帘后忽而传来轻轻的一声笑:“顾老师这番口才,在灵石镇,着实是屈才了。” 顾闻白对着隔帘轻轻一揖:“天子门生,大多来自乡野。在下更要在乡野,为朝廷打造好国之栋梁基础。” 简直是厚颜无耻。苏云落觉得,若是让顾闻白到沙场上去对阵骂敌,估计不用动一刀一枪,敌方便要气得吐血而亡。 “既如此,前面几家募捐为几何?” 顾闻白不慌不忙:“募捐方式一向为暗募,直至秋祭当日才揭晓。” 呵。花样可真多。 “那便是一场豪赌了?” “苏娘子开门做生意,也不外乎是一场豪赌。” 隔帘后轻轻一笑:“顾老师总不能强人所难,此时便要我募捐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顾闻白又是一揖:“苏娘子能撑起一间鞋袜铺子,定是果敢决断之人,而且,离募捐截止之时,不过还有六个时辰。” 六个时辰天儿都黑了,鸡都快打鸣了。 这顾闻白果然腹黑。 苏云落仍旧轻轻一笑:“还有六个时辰呢,容我再考虑考虑。毕竟初来乍到,怎么也要摸清一下规矩。” 顾闻白仍旧一揖:“在下不妨碍苏娘子多虑了。告辞。” 说完又领着一群学生照旧浩浩荡荡地出去。 门口有人鼓掌:“顾老师风采依旧。” “承让承让。”这回他那把声音远去了。 咏雪端茶出来,一脸的崇拜:“顾老师好俊。” 苏云落:“……”哪里俊了,明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第10章 第10章 午膳时,咏雪端着一碗羊肉面进来,似是欲言又止。 苏云落假装没看到她的神情,将一碗面吃完,跟她说:“天儿快转凉了,这几日天气尚可,我房中那几个箱子,装的是厚一些的衣服,你趁空拿出来,让辛嫂子洗了晒干,备着。” 咏雪应下,端着空碗出去了。 苏云落自己撩了帘,走到天井里侍弄她的茉莉花。灵石镇离渭城往北数百里,气候稍凉,不知她能不能像茉莉花一样顽强生存下来。本来她可以往南一些的地方去,但灵石镇更得她的心意。 咏雪和辛嫂子很快一起进来了,辛嫂子气力大,拿了好几个木盆,从井中汲了水,取了皂角备着。 苏云落开了箱子,将要洗的衣服取出来,交到咏雪手上。咏雪到底年纪小,用手摸着衣服上精美的纹路,舒适的手感,忍不住叹道:“娘子,您这些衣服好漂亮。” 苏云落笑了笑:“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罢了。”这些衣服都是她之前没穿过的,备在那个地方的。款式和花纹早就过时了,也只有在这比较偏僻的地方,才引起咏雪的惊讶。 不过,按照如今鞋袜铺子的收入,她以后怕是要穿一些质地更差的衣服了。 的确,衣服不过是身外之物,最重要的是心情舒畅。 然而,苏云落的心情才舒畅了不多时,让她不舒畅的事又来了。 她翻开一本书,才看了两页,就听咏雪在天井里说:“娘子,阿元说有事禀告。” 阿元虽然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性子却是有几分稳重的,他在铺子里也应付得体,没什么事情让他在营业时间来找她的。 苏云落蹙眉,将书合上,抬步走了出去。 阿元眉头蹙着:“东家,方才主管秋祭事项的老福爷来了,说镇上所有的商户都募捐了,唯独我们铺子没捐。”他又添了一句,“老福爷很担忧,东家是否有什么难处。” 阿元口中的老福爷,苏云落也认识,这间铺子便是通过老福爷才买得的。这老福爷原名叫周来福,因为家中有几分薄产,为人又乐善好施,是以镇上的人都叫他老福爷。苏云落买了铺子后,好些装缮的匠人和材料,亦都是老福爷帮忙跑腿才如此顺利。 镇子小,镇上人情往来比起渭城,可要复杂得多。 苏云落自是也晓得这个道理。 何况人家都分外贴心地说了,没有募捐,是否有什么难处。 苏云落不得不出来,见老福爷。 老福爷年纪已经有六十开外了,不过因为整日乐呵呵的,下巴那一撮山羊胡子修剪得干干净净,是以看起来精神奕奕。 老福爷正喝着茶,见苏云落撩帘出来,仍旧是初初来灵石镇时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赶紧站起来:“苏娘子进来可好?” 苏云落尊老:“老福爷请坐。” 两人坐下,苏云落只看着老福爷,身子坐得极为端正。她乌发似云,额发高高梳起,露出极光洁的额头来,发髻上插着一枚打造得十分精致的木梳,两旁则只簪着一朵浅蓝色的绢花。浑身一点儿珠光宝气也无,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当家娘子的味道。此时她亦没有主动讲起募捐这件事,只与老福爷寒暄。偏偏还礼数周到,让人说不出半分不满来。 老福爷心中暗暗叹了一声:这苏娘子果然是从大地方来的人,一点儿都不怯。早上顾闻白与苏娘子的一番话早就传遍了灵石镇,便是面对那顾闻白,苏娘子也不带下风。不过,入乡当随俗,商户募捐秋祭,是灵石镇千百年来的传统。 老福爷神神秘秘:“苏娘子,这商户募捐秋祭,乃是灵石镇千百年来的传统。你若是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先借钱与你,待你手头便利了,再还我也不迟。” 苏云落呷了一口茶,有些不解:“募捐这等事宜,一向不是自愿为主,皆大欢喜吗?为何偏偏……” 老福爷连连摆手:“苏娘子万万不可这般想,要知道,往常不愿意募捐的商户,在秋祭不久之后皆接连遇上许多不好的事。” 见苏云落稍微露出惊讶的神情,老福爷十分严肃道:“苏娘子,我可不是诓你这个外乡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儿。” 苏云落四两拨千斤,仍旧淡淡而不失礼地笑道:“多谢老福爷操心了。” 她想了想:“此事我会好好考虑。” 既苏云落都如此说了,老福爷总不能逼着人家当场就募捐。 老福爷走后,咏雪凑上前:“娘子,方才我便想与您说这件事。” 阿元在旁边赶紧点头。 两个做鞋子的婆子,一个叫秋婆婆,一个叫盈婆婆的,都一脸凝重地与苏云落说:“我们也活了一把年纪了,这商户秋祭不募捐,的确有许多不好的事。” “拿最近的说罢,前前年,马家的煎饼摊子,因为才支了两个月,马家的还没有闲钱募捐,秋祭过了不久,他家的炉子突然崩坏了。” “前年,卖羊肉面的羊肉小馆,因掌柜的在外头买羊,一时赶不回来,伙计不敢作主,谁料秋祭之后,一天夜里,羊肉小馆突然走水,烧了熬好的一锅羊汤呢。” “还有去年,泰和布庄的掌柜因新娶了媳妇,花了不少聘礼,便没捐,结果不久之后,他家的媳妇忽而得了风寒,才怀了两个月的身孕竟滑了胎。” “是以灵石镇上的商户,对秋祭募捐之事,十分的踊跃呢。”最后,辛嫂子作出结论。 大伙赶紧点点头。 苏云落沉吟半响,十分赞同道:“你们说得有理。”说着起身便要走,咏雪要跟上去,她摆摆手,“你在外面坐一会。”而后又说,“阿元今晚用过饭后先别走。” 大伙面面相觑。 苏云落独自在房中忙碌了许久,待天色朦朦,铺子打了烊,辛嫂子将饭菜热了又热,咏雪开始一盏一盏地将灯点亮,她才袅袅出来,手上还捧着一个极大的包袱。 主子没吃饭,她们自然也不敢先用。 苏云落见状,笑道:“可以了,你们先用饭。阿元吃过晚饭,替我跑一趟学堂,将这包袱交给顾老师,便说是我们铺子募捐的。不过,你可得提醒顾老师,此包袱须秋祭前夜才能打开。” 东家的开了窍,阿元十分开心,这包袱这么大,估计里面的好东西不少。阿元晓得东家是从大城市来的,手中珍贵的玩意不少。他欢欢喜喜地接过包袱,果然觉得包袱沉甸甸的,十分重手。 阿元吃过饭,欢天喜地地捧着包袱出去了。 咏雪问道:“娘子,您捐了什么呀?” 苏云落将筷子放下,用洁白的帕子揩了嘴角,笑道:“自是极好的东西。” 娘子的好东西不少,既然娘子说是极好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咏雪心想。 阿元直往学堂去。 天早就黑透了,沿街的商铺次第点着气死风灯,青石板打扫得干干净净。这些都是顾老师的功劳。虽然顾老师嘴巴毒,但是他为灵石镇做的事不少。阿元对顾老师,是由衷的敬佩。 顾老师并不住在学堂,他在学堂不远处,赁了一座二进的小房子,此时房子的院门前,也亮着两盏气死风灯。 阿元轻轻地敲一敲门,无人应答。 门却是虚掩着的。 阿元侧耳一听,里头嘈嘈杂杂,似是许多人在讲话。 阿元这才想起,本应响起的锣鼓声没有响起。 阿元干脆推门进去,一直走到里头,才有一个人跳起来:“谁?”阿元听得声音,是顾老师的长随卫英。 他赶紧道:“是我,梁阿元,我替我们东家送募捐的东西来。顾老师可在?” 只听卫英道:“主子在里面,你进去罢。”说着又坐下了。 阿元心中奇怪,只得捧着包袱进去。却见里头人头济济,里头坐着的,都是灵石镇上的商铺掌柜。而中间着一身青色直缀的白面书生,可不就是顾闻白。 顾闻白身量高,又偏瘦削,着一身青色直缀,正垂着眼,看着手上的一本册子。 见阿元进来,那些掌柜们停止说话,俱看向他。阿元是新来的外乡人苏娘子的小伙计,大伙都知道,如今见他手上捧着一个大包袱,心中都了然。 顾闻白听得动静,抬眼,薄唇扯出一丝凉薄的笑容:“苏娘子倒是心思剔透。” 旁侧一人便要接过包袱,阿元忙道:“我们东家说了,须得在秋祭前夜才能打开。” “呵。苏娘子胆量不小。”顾闻白看了一眼包袱,对那人说道,“收下罢。” 旁侧的掌柜都笑起来:“不过是一个外乡来的小娘子,顾老师也别太苛刻。” 阿元看着那人将包袱高高地放好,放心地走了。 这不过是一件小小的事情,顾闻白没有放在心上,他要忙的事还很多。当然了,他亦觉得,像苏娘子那样的,不会捐什么像样的好东西。 第11章 第11章 离秋祭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苏云落发现,从咏雪到盈婆婆,大伙儿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秋祭果真是个大日子。不过,苏云落觉得,无论过什么节日,灵石镇上的人们都十分兴奋,彼此之间谈论得十分热切。 不过,听盈婆婆说,原来秋祭并没有那么热闹,是顾老师来了之后,才将秋祭弄得越发的盛大的。 苏云落挑挑眉,这顾老师,可真是无利不起早啊。他定是用秋祭弄了不少回扣,所以才那么积极。 咏雪一边将衣服叠进箱子中,小嘴儿一边喋喋不休:“每逢秋祭,都可好玩了。卖糖人的,卖冰糖葫芦的,还有投圈的,还有扛着老虎皮来的,每年都能大开眼界。” 苏云落唇上含笑,一手托着腮,心不在焉地在白纸上画了一只狐狸,狡猾的狐狸。 咏雪将衣服放好,见到苏云落画的狐狸,十分捧场:“娘子,您好厉害。好似真的狐狸一样。” 想了想,又求苏云落道:“娘子,您可不可以给我画一个面具?狐狸的,就像这般。” “要面具作甚?” 咏雪欢喜得很:“在秋祭上都要戴面具的呀,我若是戴着娘子画的面具出去,非得羡煞旁人不可。往年里我钱不够,只能买极普通的面具,都不出彩。” 小小的一个灵石镇的秋祭,竟然搞得如此隆重,人人欢天喜地,这顾老师,的确不简单。 苏云落答应替咏雪画面具,咏雪欢天喜地从街上买来空白面具,交给苏云落。苏云落此前画狐狸只是心血来潮,见咏雪十分高兴,不忍扫她的兴,专门研磨了颜料,细细地在面具上描狐狸。 没成想,这一画,倒画出兴致来了。 空白面具画成狐狸,戴在咏雪脸上,古灵精怪,在朦朦灯光中,狐狸面具似真似假。 苏云落心念一动:“咏雪,你家里还有几兄妹?”咏雪是她买来的,是因为家中兄弟姐妹太多,咏雪的父母实在养活不了,才把咏雪卖给苏云落,收了十两银。 因家中离得不远,苏云落这边又并没有什么事可做,她便允了咏雪,在空时可以回家看看。不过,咏雪是越来越不愿意回家。娘子和气,院落收拾得极好,镇日静悄悄的,院里还有她的一间房,虽然简朴,但收拾得极干净,比起她那个乱糟糟的家要好多了。 咏雪道:“家中连最小的弟弟,还有七个。” 苏云落晓得,咏雪最小的弟弟三岁,最大的姐姐十三了,准备议亲了,不适合出来走动。 苏云落笑道:“咏雪,你可想帮家里人赚一些钱?” 咏雪瞪大眼睛:“娘子,咏雪自是想的。” 咏雪戴着狐狸面具出去,惹得阿元左看右看:“咏雪,你这是从哪里买的面具,如此逼真?” 咏雪欢喜道:“是娘子帮我画的。” 阿元顿时歇了心思。娘子不可能帮他画。 咏雪转过头来:“娘子说了,只要你们想要,她都可以帮画。” 竟然有这等好事。 秋婆婆、盈婆婆以及辛嫂子年岁大了,不适合戴面具,但都帮家中的孩子求了一个。辛嫂子帮明福求了一个狼的。 苏云落并不敷衍,伏在案上,细细描画了三日,将所有的面具都画好了。 见苏云落伏案画画,咏雪十分愧疚:“劳累娘子了。” 苏云落松笔,轻轻扭一下手腕:“不过是小事一桩,况且,我也是为了铺里的生意。”她这一忙,倒是十分充实。虽然伏案画画,肩脖有些酸痛,但腰肢似是有些清减,倒也是个意外的惊喜。 她问咏雪:“家中可安排好了?” 咏雪点头:“娘子放心,都安排好了。”爹娘正为了大姐的嫁妆犯愁,这下娘子一下子给了他们家一两银,解决了燃眉之急,他们十分乐意,还问下次有没有这等好事。 苏云落也给自己画了一个狐狸面具,她虽是顶着寡妇的名头,但总算是挂着募捐商户的身份,到秋祭现场,理直气壮。 只是,不知道那位毒舌的顾老师,在打开她募捐的包袱之后,脸上的表情该是如何? 一眨眼便到了秋祭前夜。 早晚越发的凉,苏云落本是极为怕冷之人,早早的就备上夹棉的短袄。幸得她身姿窈窕,穿上短袄并不臃肿,反而有一股娇弱美人的感觉。 在用晚饭前,咏雪从家中回来:“娘子,面具都给他们了。” 苏云落点头,吩咐阿元:“你用过饭,跑一趟,看看我们铺子的募捐名次。” 铺子里的每个人,都迫切地想知道,他们的外乡东家苏娘子,到底募捐了多少。毕竟,这关系着他们明儿出门时的腰杆能挺得多直。 阿元急急地扒了两口饭,直冲顾老师家。 与那晚相比,顾老师家中门庭若市,灯火通明,许多学生正站在门口吱吱喳喳,兴奋不已。 阿元也是老面孔了,顺利进入内院。 里头却是静悄悄的,虽然坐了许多人,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厅堂中间的位置,放了一张长长的案桌,上头乱七八糟堆满了东西。卫英和学堂的另一位余老师正在一边检查,顾闻白则是坐在前面,手执毛笔,落笔飞快。 见阿元进来,大伙只用余光跟他点点头,便不再多言。 阿元自己悄悄地寻了个角落蹲下,其实,他也觉得自家东家应是不会捐很多。那晚他揣着包袱,便觉着包袱虽然沉甸甸的,但摸着的确有些怪异。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案桌上的东西就拆了大半。 现在遥遥领先的朱家香料铺子,以一百六十六两白银而居冠首。 暂居第二名的则是黄家鞋袜铺子,是灵石镇上鞋袜卖得最好的铺子之一,他们给秋祭敲锣打鼓的学生每人捐了两双厚冬鞋,估值五十五两银。 阿元的脑子不断地盘算着,黄家所捐的五十五两银,是他们鞋袜铺子一个月所卖鞋子银钱的总量。 东家再怎么大方,也不可能捐五十五两银,否则,他们铺子里的人,不都去喝西北风了吗?阿元猜,东家约莫会捐五两银,五两银,也挺多的了。 阿元看着卫英伸手拿过那只用青黑葛布包起来的包袱。 顾闻白淡淡地瞟了一眼。 卫英转眼就拆开包袱,葛布才松开,就见两根圆滚滚的东西滚了出来。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过来。 是两根同样用青黑葛布做成的卷轴,宽约莫三尺,厚度卷得鼓鼓囊囊的。 包袱中间还有一个扁平的木盒。 卫英先打开木盒,里头铺满被铰得各式各样的银角子,银角子上头放着一张纸,卫英也是识字的,当下便认出纸上写的是:募捐十两银,劳烦在秋祭上帮我挂一下条幅。 顾闻白示意卫英将条幅展开。 阿元腿儿利索,转眼就从顾老师家跑回苏家鞋袜铺。 辛嫂子给他倒一杯凉水,他猛喝一口,绘声绘色地描绘:“……顾老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好多商户都要求顾老师亲手给他们写条幅,还要写得比东家的字要大,顾老师怕是今晚不得歇了……” 咏雪瞪大双眼:“那娘子岂不是得罪顾老师了?” 辛嫂子道:“顾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顾闻白看着那两幅巨大的条幅,眉眼之间十分平静,看不出波澜。 余老师正忙着组织学生裁剪红纸写条幅,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卫英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摆得密密麻麻的纸:“公子,这忙完天都快亮了,您明儿还要主持秋祭,不如……” 顾闻白仍旧看着那两幅条幅,淡淡道:“我无事。” 呵,苏家鞋袜铺的苏娘子,倒是有趣。 见顾闻白表情无碍,卫英才悄悄离去。 其实,他们家的公子,若是被人下了面子,很可能会锱铢必较。 苏云落歪坐在榻上,用干帕子擦着头发,听着咏雪转述着阿元的话,好看的唇下卷起两个酒涡。 她若是个任人欺负的,便不会挥一挥衣袖,扔下赵家那一堆烂摊子,躲在这灵石镇逍遥自在。 第12章 第12章 灵石镇民众期盼已久的秋祭,终于开始了。 苏云落才醒来,一只手懒懒地搭在被褥外,感觉着丝丝的冷意,便闻着外头响起锣鼓喧天的声音。 天儿还暗着呢。 天井里咏雪将声音放得低低的在说话:“辛嫂子,你今儿穿这身真好看。” 辛嫂子也低声说:“我可不能给明福丢脸。” 没想到这秋祭在灵石镇民众的心中,竟然会如此隆重。 苏云落掀开被子,叫咏雪。 咏雪推门进来,笑吟吟的:“娘子,早安。” 苏云落瞧她,穿着之前她给做的新衣裳,头发梳成两个丫髻,还用蓝色的发带绑着,上头各簪一朵同色的绢花,竟然焕然一新了。 苏云落打趣道:“真好看。” 咏雪脸儿一红:“娘子……” 苏云落笑道:“这秋祭竟那么隆重。” 咏雪忙认真地介绍:“之前不曾与娘子说过,这秋祭分为开幕,祭祀,学生敲鼓,游街,最后便是游玩了。” 苏云落向来对人多的地方不感兴趣,何况是又吵又挤的地方。她本不打算出去,却见咏雪在讲起这些时脸悄悄地红了。 她眉眼一挑,难不成,这灵石镇的秋祭似京城殿试一般,流行榜下捉婿? 那便值得去瞧一瞧。 看看在那顾狐狸的教诲下,能有多少出息的学生。 秋祭是一件大事,人人都挤向离镇上的祭祀台。 苏云落想雇一辆车。 虽然已是晚秋了,但秋老虎仍然十分的猛。 何况,她是真的不喜欢人挤人的地方。 她打发阿元去给她寻一辆车。阿元跑了半响,回来有些为难道:“好的车子都被租走了,就剩一辆没有蓬的驴车,是张家平时卖豆腐用的。” 苏云落拧着眉,没有蓬的驴车,如何遮挡日头? 辛嫂子出主意:“娘子,打一把纸伞也是可以的。” 苏云落拧眉,不大想出去了。 咏雪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不出去,咏雪是她的贴身小丫鬟,自然是不好意思出去的。 横竖还戴着面具呢,也能遮挡一二。罢了,就出去看看罢。 咏雪欢喜地拿了一把最大的纸伞,阿元将车赶回来,在铺子前面擦了又擦,辛嫂子搬个软杌子,垫了干净的葛布,收拾了半天,也还算看得过眼。 苏云落戴上面具,坐上软杌子,咏雪给她打着伞,辛嫂子一拍手:“娘子倒像一幅画!” 苏云落笑道:“辛嫂子定是偷吃蜜糖了。” 众人都笑起来。 关了店门,大伙儿朝祭台走去。 她们出发得不算早,日头拨开云雾,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倒也舒服。 远远地,苏云落就瞧见密密麻麻的人山人海,数不清的、巨大的条幅被高高撑起,在风中飘曳。阿元眼尖,指着一处道:“东家,那是我们铺子的条幅。” 苏云落眯了眼,从面具的眼缝看出去,果然,在密密麻麻的条幅中,她写的: “苏家鞋袜十分好穿” 尤为特出。 她自五岁开蒙,就得祖母细心指导,一手独特的字体在那些刚劲的字体中,十分显眼。 苏云落十分开心,指着不远处的一处空隙道:“就停在那里罢。你们每隔半个时辰便轮值一人在这里守便可。”她可不认为,在这种混乱的场合,没有人浑水摸鱼。 咏雪几人仿佛早就商量好了,辛嫂子与咏雪先去看祭祀与敲鼓,而后换阿元去看游街。 看着辛嫂子与咏雪戴着面具钻进人海中不见,苏云落才悠悠地将视线投到祭台上。 其实,祭台甚高,远远看着也能看到上头站着的人,只是看不清面容。横竖她也不认识谁,看不看得清楚也不打紧。 只见祭台上站了好几排穿着同样服饰的人,个子俱都不是很高,应该是学堂里的学生。服饰鲜艳,在日头的照耀下倒显得十分精神。 有人在说话,学生遵着说话人的命令,做出各种动作来。 阿元道:“主持的便是顾老师。” 一听那人便是爱出风头的。一个外乡人,偏偏掺合到别人的祭祀中,可不就是爱现。 苏云落在心中又将顾闻白贬低了一遍,无聊地扇着扇子。 冗长的祭祀过来,喧闹的铜鼓声响起来,听起来倒是激动人心。 苏云落打着扇子,悄悄地打了一个哈欠。幸得是戴着面具,不然让阿元瞧见自己的失态。 一个时辰后,辛嫂子倒是回来了,咏雪仍旧在人群中。 待阿元走远,辛嫂子靠近苏云落,低声道:“咏雪原来有个青梅竹马叫张伯年,读书极好,顾老师对他很是赞赏,说是以后有大作为呢。咏雪与那张郎倒是要好,情投意合的。但咏雪家穷,如今又被卖了,方才咏雪看到黄家鞋袜铺子的大姑娘将香包塞到张郎手中,眼睛都红了。” 怪道咏雪一直都这么期待秋祭,今儿还费心打扮,原来如此。 苏云落一向看多负心汉的故事,且自己便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想了想,安慰辛嫂子道:“咏雪如今年纪还小,断了还好。若是以后那张伯年到了京城,做了大官时再抛弃咏雪,却是更痛苦。” 辛嫂子也是明白,只长叹一声,最后道:“若是以后明福有命享富贵,我定叫他不能辜负糟糠妻的。” 苏云落只笑笑,不说话。由来男子要变心,老天都拧不过。 正说着,咏雪回来了。她戴着面具,倒是不能看到脸上失魂落魄的表情,但走路有气无力的样子,出卖了她。 苏云落摇摇扇子:“咏雪,我想吃那头的桂花糖糕,你去买一包来大伙吃。”不远处卖桂花糖糕的摊子,挤了好几个与咏雪一般高的小姑娘。甜食永远是女孩子欲罢不能的吃食。 咏雪应了,又闷闷地走了。 许是香甜的桂花糖糕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待回来的时候,脚步明显轻快许多。待吃了两块桂花糖糕后,不愉快的心情明显抛到脑后,吱吱喳喳地向苏云落说着方才的祭祀:“……明福可有气势了,辛嫂子得高兴坏了。” 辛嫂子抿着嘴笑:“都是顾老师教得好。”言语上虽然谦虚,但看得出十分自豪。 苏云落用帕子擦净嘴角,又擦了手。桂花糖糕做得虽好吃,但有些黏牙,她不大喜欢在外头吃这种有损形象的东西。 日头越发的烈了,一把油纸伞着实遮挡不了什么,饶是苏云落这种不爱出汗的,也觉得后背沁了一层薄汗。 不过,既然来了,还得看看她耗费了三天功夫做的事情的效果。 终于到游街的环节,这下才真的人山人海,花团锦簇。 咏雪踮着脚尖,在人群中寻来寻去,还是没瞧见自家的弟弟妹妹。 她心中忐忑,怕自家爹娘将这件事给搞砸了。 那厢,到了游街环节,学堂中的老师们俱松了一口气。连续忙了几日几夜,他们早就累得体力脑力透支,只想好好躺在自家的床榻上,睡个两日两夜。 不过,看着人家顾闻白,仍旧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便十分羡慕:“聆羽贤弟竟是不累。” 顾闻白闻言淡淡一笑:“往日都叫你们做五禽戏,你们倒是一个个推脱,如今倒是喊起累来。” 大伙儿当下又信誓旦旦:“明儿定是做的。” 眼看快到用饭时间了,肚中早就饥肠辘辘,大伙便想到镇上最好的酒楼中吃一顿。此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便想等着游街的队伍过了之后,再走过去。 顾闻白如青竹般地站着。 为了祭祀,今日他穿了玄色的长袍,一顿忙活下来,其实是有些热的,后背早就濡湿了。不过,他向来是个不爱将自己窘态显露出来的人,是以现在只盼着能来一阵风,将炎热吹散。 风倒是有的,但人太多,风儿连缝隙都寻不着。 烦躁渐起,正想叫卫英拿把扇子来,一个眼尖的老师忽而指着某一处道:“咦,那苏家鞋袜铺,倒是别出心裁。” 他顺着看过去,只见几个戴着狐狸、狼、老虎、羊、牛面具的小孩,正手拉着手,欢快地穿在人群中。 他们衣服的胸前,白底深褐地写着几个大字:苏家鞋袜铺。 再往下,脚上俱穿着新刮刮的鞋子。看得出做工精良,质量上乘,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 顾闻白咬牙,这苏家小娘子,可真是锲而不舍地给自己做宣传啊! 第13章 第13章 苏云落睡了一个极舒服的午觉。 街上照旧热热闹闹,除了咏雪候在她身边外,其他人都去凑热闹了。横竖这两日铺子关门,也无事可忙,苏云落随他们去玩。反正她来灵石镇,便是要过悠哉悠哉的日子的。闲看日落,无事煮茶。 尤其是咏雪的弟弟妹妹将事情办得极漂亮,苏云落多给了咏雪二钱银子,还让她买桂花糖糕回家。 咏雪脸上喜滋滋地收了钱,在不经意间仍是露出忧郁的神情。 苏云落作为新任主子,又是外人,着实不好劝解咏雪的。难不成她要与咏雪道:“这天下男子的心,有如海底针,千变万化,咱们女子还是将钱财牢牢握在手中,方能长久。” 咏雪不过才十二岁,若是她与咏雪讲了,咏雪也不会有觉悟罢。 于是,决定做一辈子懒散寡妇,休管他人事的苏云落,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秋祭过了几日,铺子里的生意倒是热闹起来。 初冬将至,手上有些闲钱的人家,都想买一双上好的保暖的鞋子。有不少人,是冲着上回秋祭时见着咏雪家的弟弟妹妹穿的款式,十分喜欢,也想做同样的。 大伙忙得脚不沾地,便是苏云落自个,也得在隔帘后面,帮着算账。咏雪则帮着阿元招呼客人。 忙了大半天,总算告一段落,苏云落喝着又香又热的花茶,怀中抱着暖手的汤婆子,想着等会待辛嫂子将热乎乎的羊肉汤面做出来,定要吃多几口。 说来也奇怪,以往在赵家时,并不多想吃肉,如今倒是时不时的想吃了。 或许是太冷了。她想。 才十月中旬,灵石镇一日比一日冷起来,那日辛嫂子检视过她的衣裳,说怕是抵挡不住灵石镇又阴又冷的天气。尤其是飘初雪的前几日,简直是冷得要命。 那也不打紧,横竖他们铺子是做鞋袜的,常要到皮子店中去买皮,到那时多做几件狐皮的裘衣便好了。 正想着做什么款式好,忽而闻隔帘外的动静似是一滞,而后是一个略带些粗哑的少年声音道:“咏雪。” 而后是咏雪慌慌忙忙的声音:“伯年哥,你来这里作甚?” 原来竟是张伯年。苏云落轻轻撩起帘子,只见店门口杵着一个与阿元差不多高的少年,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淡褐直缀,剑眉星眸,面容清瞿,头发束得极紧,看得出是一个比较自律的人。此时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咏雪,热烈得让苏云落这个心如古井的寡妇都起了些波澜。 年轻可真好啊。苏云落如是想。 倒是自家的小丫鬟,竟慌慌张张,手足无措:“伯年哥,此时不正是读书的时候吗?你,你,怎么有空来……” “今日休沐,不上学。我来看看你。”张伯年言简意赅。 咏雪害羞地垂下头来:“伯年哥,劳你费心了。” 张伯年笑笑,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来:“你最爱吃街头的糖炒栗子。” 纸包打开,糖炒栗子的香味散发在铺子里,和着微冷的空气,甜得让人心头欢喜。 然而,不过才一瞬,有人冒冒失失从外头冲进来:“伯年哥,你忘恩负义!我爹昨日才资助你,你反倒来寻这贱蹄子!” 友好的气氛瞬间被打破,苏云落打起精神来,看向那人。 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约是吃得好,身量比张伯年还要高,身上穿着一件新做的海棠红夹袄,胸前鼓鼓囊囊的,面容,呃,也十分的丰满。苏云落不好意思评价,只道少女发育得好。 张伯年却是厌恶地看了她一眼:“黄露露,我不过是接受你爹的资助,并不代表我事事都要听你家的。” 黄露露闻言,一跺脚:“可明明伯母都亲口承诺了……” 张伯年十分冷静:“她是她,我是我。她承诺的,你便找她去。” 好一个富贵不能淫的少年!竟然连自家母亲的话都不听!苏云落差些要给他鼓掌了。这世上竟然还有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的男子!大约是他受到的磋磨还不够罢…… 黄露露气得直发抖:“我,我这就叫我爹回去将你的资助取消!”说完这句还不够,还恶狠狠地盯着咏雪,“你要记住,是因为你,伯年哥才失去资助的!” 这句话诛心了。 咏雪顿时脸色苍白,无措地看着张伯年。 张伯年忙拉拉她的手,宽慰道:“无妨。” 这个动作惹恼了黄露露,她尖叫一声,夺门而出。跟在她后面的两个小丫鬟忙傻乎乎地跑出去。 经过这一出,店内的气氛有些尴尬。 阿元讪讪地站在一旁,道:“要不,先喝口热茶罢。” 辛嫂子撩帘,笑眯眯道:“羊肉面好了!” 张伯年见状,忙与咏雪道:“我先回去了。”说着照旧挺直腰杆子,跨过门槛,大步离去。 咏雪欲言又止,伯年哥比她家还穷,他给她买了糖炒栗子,不晓得还有没有钱吃饭。 苏云落收敛好心情,从隔帘出来,淡淡道:“咏雪。” 咏雪这才回过神来,自家娘子还在店里呢,当下大窘,只垂下头,面皮红得像煮熟的虾。 “净手吃面。”苏云落只道,袅袅进去了。 辛嫂子做的羊肉面十分好吃,苏云落吃了大半碗,觉得肚子有八分饱了才停止。方才的事她并不在意,以为只是一个小插曲。她在天井里踱步消食,约莫走了两刻,才吩咐咏雪灌好汤婆子,预备午休。 咏雪战战兢兢,胆怯地做着事,灌汤婆子的时候,还差点烫了手。 苏云落无奈:“我并不责怪你,你不用害怕。”想了一想,又道,“你是姑娘家,千万要保护好自己。”赶考书生在上京前,与心仪姑娘偷吃禁果的事儿太多了。到时候她可不希望咏雪挺着个大肚子,哭哭啼啼的。 咏雪羞红了脸,讪讪应下。 汤婆子灌好,膝下盖着羊毛毯子,苏云落看了一会书,便昏昏欲睡起来。 仿佛刚迷迷糊糊进了梦乡,赵栋正伸出手指,指着她,正要开口骂,她隐隐约约听到辛嫂子在叫:“咏雪,咏雪。” 咏雪赶紧嘘了一声。 须臾后,门被轻轻带上,只有寒风轻轻吹着窗纱,撩拨起一些微小的声音。 她瞬间醒了。 等了许久,外头静悄悄的,咏雪没有回来。 咏雪向来是个听话的,若是她歇着,她就守在屏风外,学着做鞋子。这也是她吩咐的,她希望以后咏雪嫁了人,也会一两样手艺,至少饿不死。 苏云落又静静地听了一会,睁眼,下榻,趿鞋,披上斗篷,又整理了一下发鬓,打开妆匣子,抿一抿口脂,让自己显得精神些。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连接铺子的门帘处,才听到咏雪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有人在说话,声音不大:“……想清楚了便去劝解张伯年,否则,往后他若是不顺,到头来怨恨的是你。”声音温厚,但讲话毫不留情。 这把温厚的声音有些熟悉。 苏云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起来了。 是那个讨厌的顾闻白。 没想到他还亲自到她的铺子里教育起咏雪来了。虽然他说的有道理,但一个巴掌拍不响,若是张伯年是个专心读书的,不想祸害小姑娘的,便不该让咏雪生了这等心思。 呵,欺负人欺负到她头上来了。苏云落向来是个护短的。 顾闻白正在气头上。张伯年有才华,家穷,是他看好的苗子。不过张伯年向来桀骜不驯,镇上的商户极少喜欢他,更不要提资助他了。这次他好不容易通过秋祭,说服黄家资助张伯年,没想到才过了一个晚上,张伯年就给他搞出这样的幺蛾子。小小年纪,便因着儿女情长而耽误了前途,他又好气又好笑。张伯年如今还在灵石镇上,灵石镇小得可怜,张伯年便以为灵石镇是他的一辈子了吗?若是以后到了京城,有姿色有才华有家底的姑娘家不知有几许,他定会后悔早早私定终身罢。 不过,顾闻白也晓得,到那时候,张伯年尚有反悔的机会,而留在灵石镇上苦苦期盼的咏雪,则要赔上一辈子。 见咏雪脸儿苍白,不过才十二岁的年纪,垂着脑袋,他也不忍心再说,便想说一些安慰的词——忽而一道清冷冷的声音响起:“顾老师莫不是以为,我们咏雪死缠着张伯年罢?” 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在门帘处,站着一位脸若银盘,眉似远山,嘴儿艳红的大姑娘。她穿着豆绿色的斗篷,此时正一脸讽刺地看着他。 第14章 第14章 大姑娘婀娜地走过来,将咏雪护在身后。 这时,顾闻白才注意到她的发髻,已不是姑娘了。是个小妇人。 他拧眉:“你是何人?” 苏云落又是一声讽刺:“顾老师在我的铺子里将我的丫鬟骂得狗血淋头,还问我是何人?敢问顾老师,是不是整个灵石镇,都活该你说教?” 原来是苏娘子。 顾闻白想起她在秋祭上搞的小动作,当下便不喜道:“我因何而来,你应该清楚。张伯年……” “张伯年如何我不管,但他身为一个读书人,更应该清楚自己的职责何在。”苏云落看着顾闻白,好想撕烂他虚伪的脸。不可否认,顾闻白是长得挺俊俏,但他这种咄咄逼人的说教行为,可真让人作呕。 是以她话锋一转:“你既是张伯年的老师,便更应管束好自己的学生,不然整日勾引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不然,于德行有亏。” 咏雪天真无邪?顾闻白差点被气笑。灵石镇上的小姑娘哪个不是十二三岁便议亲?何况张伯年也说了,咏雪与他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咏雪在苏云落身后,轻轻地拉一拉娘子。她有些害怕。往日的娘子,温柔又慵懒,如今为了她的事,与灵石镇最受人尊敬的顾老师唇枪舌战,着实不好。娘子可是才来了几个月的、还没有站稳脚跟的外乡小寡妇,若是顾老师使坏……不,不,顾老师不会使坏……咏雪的脑子乱得像秋婆婆手中的线团。 苏云落却越发的斗志昂扬:“阿元,送客!我们铺子,不欢迎德行有亏之人。” 阿元苦着脸:“顾老师……” 顾闻白盯着苏云落,忽而笑了:“好一个苏娘子。” 他撩起长袍,跨门槛而出。卫英赶紧跟上去。 阿元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街道上,才抹了一把冷汗。方才他还以为东家与顾老师要打起来呢。这,算不算东家赢了呢?毕竟,能在嘴皮子上赢过顾老师的人,至今就得东家一个。 咏雪怯怯地:“娘子,给您添麻烦了……” 苏云落轻轻一转身:“以后被人欺负了,别哭,反击回去。错不在你。” 她照样又摇曳着身姿回去了,咏雪忙狗腿地跟上:“娘子,咏雪再给您灌一个汤婆子罢。” 顾闻白回到自己的私宅,张伯年正直挺挺地跪在青石砖上。天冷,他穿得又薄,嘴唇已经冻黑了。见顾闻白回来,他仍旧硬梆梆地说:“请老师责罚,此事与咏雪无关,皆是学生的错。” 顾闻白将烘焙在红泥小火炉上的铜壶取下,滚了一泡茶,垂着眼:“起来罢,你的小情人,自有别人护着。” 张伯年闻言,脸色更是煞白,有人护着? 顾闻白吹一口气:“是她的东家,苏娘子。” 张伯年一颗心落下。 岂料顾闻白又道:“苏娘子似是很瞧不起你。” 张伯年死死咬着唇,最后起身,深深地朝顾闻白一揖:“感谢老师手下留情。”他一拐一拐地走了。 好半响,私宅内静悄悄的。 卫英忍不住:“公子,要不然……” “这件事,先放一放。”那苏家小娘子,初来灵石镇,怕是不晓得灵石镇的水有多深。张伯年的寡母,这辈子最盼望的,是张伯年能高中。 滚烫的热水,水汽缓缓上升,染得他的双目,有一种别样的情绪。 贫寒之士,在年少吃苦时,未出头之日,没有资格谈情说爱。 苏家后院中,咏雪一边给苏云落梳着头,一边细细说着张伯年的情况:“……伯年哥是遗腹子,张家大伯二伯不良善,趁着余伯母伤心欲绝时,将她赶到我们家附近的张家老宅,一间快要倒塌的房子里。余伯母身无分文,但愣是靠着给人洗衣服,活了下来。余伯母生伯年哥时,正值寒冬,家中竟是连一张御寒的被子也无。就这样,余伯母愣是将伯年哥抚养长大,还送进学堂读书。伯年哥很争气,读书名列前茅,很得老师赞赏……” 苏云落打断她:“说说你和他的事。” 咏雪羞红了脸:“我们是邻居,我们家的条件比他家好一些。我时常将自己省下的口粮送给伯年哥吃……我觉得他很可怜,但是读书的时候又很让人崇拜。” 经典的因感激而生情的故事。 苏云落将一本书摊开,问咏雪:“你识字吗?” 咏雪摇头。 “你懂看帐吗?”苏云落又问。 咏雪仍旧摇头。 “你懂管家吗?” 咏雪一脸茫然:“家还要怎么管?”不就是一日三顿,四季衣食住行。或许不久再多几个孩子,一起热热闹闹。 苏云落摇摇头:“以后张伯年若是高中,深得皇恩,便会做官。若是小官,不得志时需要一朵解语花,陪他做寒酸诗词。若是步步高升,便要与更多的达官贵人相处,而你,则要与他们的夫人相处。若是什么都不懂,遭人讽刺都不晓得。再过几年,张伯年扶摇直上,便会有仆人,小厮,丫鬟,田产,车马,府中开支,这些俱要管理,日日都要看帐,算账。” 咏雪张着嘴,愣了。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那么长远复杂的事情。 苏云落从镜中窥得她沮丧的表情,樱唇微微一弯:“倘若你真心想与他在一起,从现在开始,便要学着认字、写字,管账。” 咏雪抬头,一脸的倔犟:“娘子,咏雪愿意学,您可愿意教咏雪?咏雪不要月银,还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其实,她常常羡慕娘子,可以看书,还可以写字,看起帐来又快又准。在灵石镇上,可寻不到像娘子这般厉害的妇人。 苏云落制止她:“咏雪,我很严厉的,你可想好了。”蝶舞与蝶来当初可是被她训得偷偷哭了几回鼻子。 咏雪挺着瘦弱的小胸脯:“便是为了咏雪自己,亦要学的。” 这厢话还没有说完呢,辛嫂子在天井里慌慌张张的喊:“娘子,娘子,张伯年的娘来了,正跪在铺子门口呢!” 咏雪手上的梳子掉了下来。 这一天,铺子的门槛都被无关紧要的人给踏平了。 苏云落起身:“咏雪,泡茶。” 已经是日头西斜了,外头刮起冷冷的风。苏云落拥紧斗篷,还是觉得有些冷。也不知道灵石镇上有没有可以调养身体的大夫,不然这个冬天可怎么熬得过去。唔,不过她是最讨厌吃药的,要不然,就算了罢。 张伯年的娘,余嫂子,高高昂着头,正跪在铺子面前,身上只穿一件打了很多补丁的薄薄夏衫。冷风吹来,拂着她花白的头发,瘦削的面容上面无表情。 苏云落只看了一眼,便觉着就算以后咏雪顺利嫁给张伯年,这余嫂子也是个难缠的。指不定还日日磋磨咏雪,恨不得自己受过的苦,也要让别人尝过一遍。 余嫂子见苏云落与咏雪一起出来,方才还高昂着的头猛然就磕了下来:“咏雪姑娘,算伯母求你了,让伯年顺利去考试罢,你要做什么,伯母都可以给你做,只要你放过伯年。求求你了,伯年得这一次机会不容易……” 她说着,真的砰砰地在地上磕起头来。 铺子周围站了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 咏雪慌得不行,想要从苏云落后面冲出来扶起余嫂子,却又不敢。 苏云落瞟一眼阿元:“阿元,将余嫂子扶起来。” 阿元赶紧上前,正要去扶余嫂子,却被余嫂子一个大力甩开:“咏雪姑娘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咏雪慌得眼泪哗哗直流。 苏云落叹一口气,咏雪不过是一个什么都没做的小姑娘,竟然被人逼成这样。 她袅袅走到余嫂子面前。 余嫂子只觉一阵香风袭来,一双厚底羊皮云纹小靴轻轻站在她眼前:“好,你不起是,那我可要算一算,你跪在我铺子面前,影响我铺子的生意而导致的损失该怎么赔偿。” 余嫂子呆呆地:“赔偿?” “是啊,你不要以为,在别人铺子面前撒泼,便是天经地义的。我不欠你的,咏雪更不欠你的。你该回去找的,应该是你的好儿子。别整日来威胁一个小姑娘。” 余嫂子猛然抬头,额上已经撞得淤青,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飞舞,表情却闪过一丝凶狠,竟破口大骂:“你们这些黑心的商户,整日就懂得利益熏心……” “不愧是张伯年的娘,骂起人来也文绉绉的。不过,你可想清楚了再骂,资助你儿子的,亦是商户。” 站着好累,讲话好口渴,苏云落在玫瑰椅上坐下,啜一口热热的花茶,才舒服了一些。 “你!”余嫂子又气又急,这下子不用阿元去扶,自己爬起来,扭身进了人群。 第15章 第15章 在苏家鞋袜铺子前寡母痛跪执意要毁掉儿子前程青梅的这一幕很快传到了顾闻白耳中。他将手中的书放下,看着院子里黄了的芭蕉树,不知是与卫英说,还是与自己说:“那苏娘子,一张嘴巴倒是厉害。” 卫英张了张嘴,不知应什么好。 公子一心为了张伯年,好不容易争取来这个机会,却被苏家鞋袜铺的主仆给毁掉了。他垂头,那苏娘子是商户,应是从来不晓得寒门学子的辛苦罢。 那张伯年亦是,读书上那么聪明,于私事却是一塌糊涂。 正想着,顾闻白望望天色:“该炊饭了。” 两主仆的神色一下子痛苦起来。 来到灵石镇什么都好,就是卫英的厨艺毫无长进。无论卫英怎么锤炼,他的厨艺总不像他的武艺那般精湛。初来灵石镇时,他们也是找过几个厨子厨娘的,但时间没多久,他们总想将自己的女儿或者适龄的亲戚姑娘介绍给顾闻白。顾闻白总不能为了两顿饭而将自己的一生赔上去,是以后来干脆也不找了,只让卫英炊饭。 嘴巴痛苦一时,总好过身心痛苦一辈子。 不过,卫英私下里偷偷想,公子年纪也不小了,在灵石镇上寻一个姿色才貌出众的姑娘成亲也行啊。不然时光如梭,转眼公子就成了大叔,大爷,却连后代都没有一个……啊呸,他这张乌鸦嘴! 卫英升了火,正默默地想着汤面怎么做才好吃,便听从灶房的窗户处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卫英,可是你在炊饭?” 卫英欣喜若狂,是雷姑娘回来了! 他赶紧起身,将后门打开,只见黄昏下,一位身形窈窕的姑娘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姑娘长得清丽,神色落落大方:“卫英。” 卫英扭头看一眼主院,里头悄然无声。公子读起书来一向专心,不闻窗外事。 他赶紧招雷姑娘进来,压低声音:“雷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下午。”雷姑娘跟着卫英进了灶房,自己挽起袖子,露出葱白似的手腕来,笑吟吟道,“跟往常一样,你看火。” 雷姑娘的手艺好,卫英自然乖乖听令,只埋头看火。 只见雷姑娘揉面、切面,十分纯熟。 卫英呆呆地想,为何公子就是不喜欢雷姑娘呢?明明公子提起雷姑娘的时候,神色与别人是不同的。 若说起雷姑娘,也是个苦命的。自小母亲便病逝了,父亲是个猎户,为了姐弟俩拼了老命去打猎,结果被狼啃掉了半条腿,如今整日躺在家中,郁郁不得志。幸得雷姑娘的弟弟,便是雷春,聪明异常,年仅十二岁便中了童生,翌年中了秀才,得到镇上大户张家的青睐,如今受到张家的资助,在府里的明光书院读书。雷姑娘时不时便要从灵石镇到府里去,给雷春送些吃食与衣裳。这回要入冬,雷姑娘早早备好冬衣,给弟弟送去。这不,来回便是十来天的功夫。 不过说起雷姑娘,在灵石镇上也是能干的。父亲既然撑不起家中栋梁,她自己自学了针线,做的衣裳又快又好,价格也合适,不少人家都寻她做,平时的营生也能应付过来。 而雷姑娘因为感激公子对弟弟的荐举与重视,对公子也存了一份感恩的心,时常溜过来给他们炊饭,做衣衫。 但,万万不能被公子知晓。 公子是最不喜这些事的。 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在灶房里做好了面,雷姑娘净了手,又从后门偷偷溜走,消失在朦朦夜色中。 卫英欢喜地将面盛好,放在漆盘里,正要洗两双筷箸,转头忽而看到公子倚在门口,看着他。 卫英心一慌,两双筷箸差些从手上掉下来。公子这是发现雷姑娘了? 只见自家公子脸上略有不解地看着他:“卫英,既然你与雷姑娘两情相悦,为何不向她提亲?” 今儿的晚饭苏云落让辛嫂子做的是米饭与炒菜。炒菜新兴起不久,她很是喜欢吃。辛嫂子本不会做,她教了几次,如今辛嫂子已然做得极好了,还自己开发了不少菜式。苏云落打算过几日,让辛嫂子学着做点心。灵石镇地方小,点心也少。她虽然不是馋嘴的,但有时候也很想念渭城的点心,又多又好吃。 饭菜端上来,乳鸽银耳羹还冒着热气,新炒的时蔬却是有些冷了。 灵石镇冷得太快了。若是在渭城,灶上早就用烧热的石头作底,保证饭菜送到主子身边时,仍旧是热气腾腾的。 也不急,反正她还有大把时间,慢慢调教。不过,灵石镇的天气倒是十分适合吃火锅。 苏云落望一眼窗外,外头夜色沉沉,冷意一阵一阵地从窗户沁进来。这几日铺子里忙,她倒是忘了要更换窗纱。 苏云落将乳鸽银耳羹喝完,吃了七分饱,让咏雪将饭菜撤下去。 饭菜撤下,便意味着,一日又要翻过去了。 日子便是这样,在一日三顿中数着,翻过去了。 咏雪端着饭菜进了灶房,辛嫂子等人正在吃饭。见咏雪回来,忙招呼她:“快过来,不然凉了。” 除了乳鸽银耳羹外,她们吃的与苏云落一样。不过苏云落考虑到她们的口味,常让辛嫂子自己斟酌着加一两样灵石镇的本地菜。 辛嫂子因为自己带着明福,主动减了一些月钱,将剩菜拿回家去,给明福吃。 大伙儿吃了半响,秋婆婆犹豫了一会,才与咏雪道:“那张伯年的娘,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还是小心些。”虽然说当年余嫂子被张家人欺负得极狠,但后来张伯年慢慢长大,余嫂子背地里也给张家下了不少绊子。 咏雪懵懵懂懂:“她应该不会再来寻铺子的麻烦了罢?”若是这样,她可真对不起娘子。 秋婆婆叹一声,摇摇头。 苏云落披着斗篷,怀里抱着暖手炉,在天井里消食。 天井里点了几盏气死风灯,在冷冷的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灯光。 她转了个身,发现咏雪低着头,站在门口,似是不敢进来。 她想了一下,也没说话,只继续在天井里踱步。她穿的是用木头做的厚底的靴子,此时在青石砖上发出笃笃的声音。 咏雪最终还是忍不住:“娘子,要不,您将咏雪发卖了罢,发卖得远远的。” 苏云落仍旧踱着步子,不紧不慢。 “就因为余嫂子来闹事,你便怕了?” 咏雪不敢应,寂静夜色中只闻她细微的哭泣声。 苏云落笃笃地走着,半响才道:“她跪在苏家鞋袜铺前,下的是我的脸。”咏雪不过是一个小丫鬟,余嫂子竟然当着镇上人的面跪在铺子前,给咏雪一个小姑娘磕头,她是当别人都是傻的吗?打狗还得看主人呢。难不成,是欺负她是外乡人? 在赵家的七年间,这种事情她遇上的可不少。不过后来,她都全权交给李遥处理了。 哎,阿元暂时还培养不出来,还得她亲自出面。 本想安安静静地度日,没成想遇到这样的事。 不过,自己心底的那一丝似有若无的兴奋是怎么回事? 苏云落抱着暖手炉,不确定起来。 不过,如今还有一件要紧的事,那便是丈量窗户,更换窗纱。 见娘子并不放在心上,咏雪也将心放在肚子里,拿了尺子,卖力丈量起窗户来。 如此一通折腾,苏云落倒是不觉得冷了,到了快歇下时,咏雪又端了热水进来,净手净脸后,泡了脚,顿时浑身都暖和起来。 她散着头发,穿着寝衣,迷迷糊糊地躺进被窝里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咏雪低声说:“娘子,您真好。” 她的樱唇微微弯起,似是承认了这句话。 其实,作为赵家的当家太太,管着那么多的铺子,田产,人,她私下里的手段,见不得人的不要太多。 只不过,那些往事就随风散去罢。 毕竟,她如今是丧夫的、清清白白的小寡妇。 她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梦里有慈祥的祖母,还有下大雨时,她披着蓑衣,光着脚丫子,在青石板上踩来踩去的欢乐。 直到,咏雪慌慌张张地唤她:“娘子,娘子,咱们铺子的大门,被人泼粪水了!” 第16章 第16章 尽管天气有些冷了,早起的风儿一阵一阵刮着,但泼在门扇上的粪水,仍旧臭不可闻。 阿元用清水使劲地擦洗着,秋婆婆和盈婆婆还没有来,辛嫂子想帮忙,但想起锅里的翻滚的汤水,又不敢上前。 灵石镇上的人都早起,有的捂了鼻子,有的一边吃着煎饼一边嗅着臭味:“可真臭!” 张伯年早起上学,路过铺子,忙将书袋放下,撸起袖子要帮忙。 阿元拿着拖把,一下子戳向他跟前,愤怒道:“张伯年,都是你娘干的好事,你别假惺惺的!” “不可能!”张伯年一怔。他起来的时候娘说不舒服,还在床上躺着。 阿元现在可是彻底看不起他了:“昨儿来我们铺子门口磕头,今儿泼粪,你是金窝窝头,我们咏雪也是别人家的心尖尖,劳烦你回去告诉你娘,别再来烦我们了!” 张伯年又怔了。昨日他从顾老师家离开后,便到了镇外僻静的地方散心,很晚了才回去,他娘说不舒服,在灶里给他留了两张饼子,早早歇下了。他娘整日不舒服,他也没有多想。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咏雪,她可还好?” 阿元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只埋头擦洗着。他觉着东家说得对,这件事本就是因张伯年而起,那余嫂子不去找自己的儿子,反而来寻他们的麻烦,已是本末倒置。 张伯年拾起自己的书袋,掉头往家走去。 他才走了没多久,苏云落领着咏雪出来了。她换了一件枣红的披风,梳着高髻,髻上插着白玉做成的梳子,眉毛描得有些凌厉,口脂亦用了枣红的颜色。她微微抬着头,杏眼无波,只看了一眼周围围观的人群,那些人便觉得寒风扫过,顿时不敢多言。 苏家鞋袜铺的东家是一个外乡的小寡妇,大伙都知道,但真正见过苏云落的没有几个人,背地里自是嘲笑过几回,有些胆子大的鳏夫,还放话要收服这外乡来的小寡妇。后来苏家鞋袜铺在秋祭上出了风头,他们又觉得这小寡妇竟还是个有趣,私底下将话儿说得更不堪。 如今真人出来了,他们却是害怕了几分。这小寡妇看着美则美已,却像是个克夫的。 对,就是个克夫的。不是个命硬的,还抵挡不住这样的美人。 苏云落吩咐阿元:“凡是今日进鞋袜铺的客人,皆赠送两双罗袜。” 阿元应下,目送着东家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咏雪,似是往张伯年家去了。 张伯年推开院门,就瞧见自己的娘,正捧着一碗粥,手上拿着一张饼子,吃得正香。听得动静,她看到是张伯年,一下子愣了,却很快反应过来,厉声道:“你怎地不去学堂?” 张伯年看着她额上有淤青,果真是到苏家鞋袜铺去磕头了。 “娘,咏雪对我们家有恩……” “什么恩?!不过是以前的几口饭,便能当作恩情吗?或许她便是看你聪慧,以后等你大器有成,想挟恩图报!”余嫂子中气十足,哪里像是不舒服的人? 这么些年,张伯年早就习惯自己的娘先发制人,先声夺人。 他忧伤地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抖动:“娘,方才你是不是到苏家鞋袜铺泼粪水了?” 余嫂子不说话,只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张伯年颓然在门槛坐下,瘦削的肩头落下:“娘,你能不能讲些道理?” 余嫂子嗤之以鼻:“讲道理?若是我讲道理,你便不可能活在这个世上,更不可能在学堂里读书。” 她稀里呼噜将粥喝完:“那贱蹄子如今要挡着你的前程,我作娘的,还不能去见她了?若是以后你娶了她,家中还有娘的地位吗?” 她狠狠地扯了一口饼子。 动作粗鲁又凶狠。 张伯年猛然抬头,看着他娘,却又讲不出话来。 苏云落与咏雪走到张家院门时,听到的便是这句话。 咏雪红了眼睛。 苏云落气定神闲,双手拢着手炉:“你放心,若是家中有像你这样的娘,有哪个瞎了眼的姑娘敢嫁进你张家门呢?” 她声音清冷,在冷冷的寒风中,倒也相衬。 余嫂子惊愕:“你,你来我家作甚?” “你既去得我的铺子,我为什么不能来你家的门口?”苏云落瞄一眼张伯年,啧,这好好的少年,摊上这么一个娘,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后宅生活。他倒是想娶,她还舍不得将咏雪嫁过去受苦呢! 张伯年跳起来,朝她一揖:“苏娘子,真是对不住,我在这里替我娘道歉了。” “你如此作贱作甚?你以后是入仕的,她不过一个低贱的商户,哪里用得着你道歉?”余嫂子一下子就炸了。 苏云落拧眉。 她越过张伯年,缓缓向余嫂子走过去:“我打开门清清白白做生意,如何便低贱了,倒是你,往我铺子泼粪,毁我私产,我要抓你去见官!” 她长得美,云鬓高耸,眉毛特意画得凌厉,口脂更是用了枣红的颜色,配着枣红的披风,端出做了赵家七年主母的气势,如今步步逼近余嫂子,倒是有些吓人。 余嫂子抓着碗,紧张地往后退:“你,你毁我儿前程,我不怕你……” 苏云落仍旧步步逼近:“张伯年如今不过是一个学生,以后有没有前程还另说,但你如今毁我铺子声誉,毁我私产,却是镇上的人都看到了的。” 寒风刮过,掀起苏云落的枣红色披风,气势更加汹汹。 苏云落凌厉地看着她:“说,到底是谁指使你往我铺子泼粪的!” 咦? 咏雪有些糊涂。 张伯年也愣住了。 泼粪的,另有其人? 余嫂子忽而尖叫一声,手上的瓦碗使劲往苏云落扔过去:“贱蹄子!贱人!”她想起她的亡夫,当年就是为了一个长得比她貌美的小寡妇,甘愿到外地去做生意,半途却被人劫杀了。他死便死了,还要害得她那么惨!眼前这姓苏的,一样是小寡妇,一样的下贱,该死! 那只瓦碗有苏云落两只手掌那么大,余嫂子使了大劲,苏云落若被扔中,嗯,应该很痛。 咏雪尖叫起来:“娘子!” 张伯年也哑着嗓子喊:“娘!” 电光火石之间,那只瓦碗被什么东西击中,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才晃晃悠悠地坠落在泥地上。与苏云落的距离,只有两个指头。 一切又惊险,又刺激。 饶是苏云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心头仍旧不由自主地一松。方才她是真怕那只瓦碗砸在她的身上,弄脏了她的枣红披风。她可看见了,那只瓦碗里,还有稀稀拉拉的几颗米粥。 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只碗为什么半途而废,放弃攻击她了? 张伯年弱弱地喊了一声:“顾老师……” 苏云落扭过头,看见顾闻白身姿如柏,长腿跨过门槛,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可真是哪哪都有他。 张家院子小,又极其的破败,还不大干净。地上稀稀拉拉的,有几滩鸡粪。东边乱七八糟地架着几根竹竿,还有一小堆木柴。灶房便是歪歪斜斜地搭在一旁,一口没洗的锅边,堆着几只没洗的碗。 这不是顾闻白第一次来张家,自从他来了灵石镇,成为学堂的老师,他便逐一登门拜访过。而又因张伯年书念得好,是重点关注对象,是以他来过张家几次。说实话,张母年纪并不大,又无残疾,瘫痪,家里最不济,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婉转地与张伯年提过几次,让他得空的时候,将家里扫一扫,规整规整,但张伯年说,只要他一动手,母亲便要死要活的。 长久以往,他也渐渐适应了张家的脏乱差。横竖,他也不住这儿。虽然有些惋惜张母不贤,但也不好说什么。 但今儿,院子里头站着一个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小妇人,张家院子的破败,便更显得突出了。 顾闻白余光扫过苏云落,看向余嫂子。 余嫂子见了顾闻白,表情顿时讪讪起来。 顾闻白为了张伯年,不知耗了多少心血,她是知道的。 但世上有一种人,是即使错了,亦不会改过。 余嫂子挺挺胸脯:“顾老师,便是这个女人,毁了年儿的前程。”话说着,声音已经哽咽起来。 第17章 第17章 苏云落听她这么一说,更是不惧,只是将腰肢挺得更直。不就是一个顾闻白,难不成,她还怕了他?无论如何,她都占着理。反倒是他,作为老师,教徒不严,该骂。 两个女人,头抬得一个比一个还高。 若不是场合不对,卫英差些笑出声来。 今儿张伯年缺席早课,恰好是顾闻白做考勤。张伯年一向从不缺席,便是生着病,也要支撑着出席。有好事的学生道,张伯年与苏家鞋袜铺的阿元争风吃醋,差些打起来了! 顾闻白闻言,撩了衣袍便出了学堂。 街上一路议论纷纷,说苏家鞋袜铺的东家小娘子,领着咏雪,打到张家去了。 苏家小娘子那副单薄的身子,能打得过张母那疯婆子? 两人加快脚步,果不其然,一来就看到张母将手上的大瓦碗掷向苏云落。 那苏家小娘子,果真没有躲开。 眼看血案要发生,他在公子的授意下,千钧一发之际,将那只大瓦碗打落。 顾闻白淡淡地看着余嫂子:“余嫂子,你若再闹下去,对伯年的前程有损。” 余嫂子闻言,脸颊抽了抽,又要鼓着一口气。 “这位苏娘子,原本对伯年十分欣赏,黄家收回对伯年的资助,她赏才识才,本就与我商议,要资助伯年。如今你这一闹……”他欲言又止。 什么?她什么时候赏才识才了?她便是要资助,也不要资助张伯年这等混不吝的!苏云落提了一口气,正要反驳,却见咏雪面色一喜,张伯年也露出感激涕零之色,只得生生将那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得。 余嫂子惊呆,不敢置信地看着苏云落,又看向顾闻白,眼光最后落在自己儿子的身上。 自己儿子的脸上,往日的忧郁一扫而空。 是了,儿子曾说过,咏雪对他有恩,他便是吃糠咽菜,也不要接受黄家的资助。黄家的大姑娘,向来对他有意,他想躲着她。呵呵,没想到负心汉的儿子倒是个有情有义的。真是讽刺! 她一直挺直的腰杆忽而佝偻了下来,看也不看张伯年,像一抹无主的魂魄,缓缓地走进房中。房中因着要保暖,窗子开得极小,里头漆黑一片,再也看不清她。 张伯年深深地朝苏云落一揖:“学生谢过苏娘子。” 苏云落扫过咏雪的脸,她的脸上一片欣喜。是了,若是她资助了张伯年,咏雪是她的小丫鬟,张伯年与咏雪两情相悦,不管以后两人能不能修成正果,怎么算,最大的赢家还是她。 哼,倒是要白白承了这顾闻白的情了。 她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顾闻白忽而厉声道:“时光宝贵,还不回去上学?” 张伯年忙道一声是,朝咏雪欢喜地笑了笑,拎着书袋往外面跑了。 苏云落正要走,顾闻白看向她:“苏娘子,资助伯年的事宜,今晚再议。” 罢了,横竖都资助,也不差这一点儿。她兴致缺缺,应了一声,抬腿又要走。 那顾闻白又道:“苏娘子,以后若是吵架,不用扮成这样。”他眉心轻轻一蹙,摇摇头,似是十分嫌弃道,“便是你扮成斗鸡,也占不到上风。”尤其是与女人吵架,向来是无道理可讲的。 一路上寒风肆虐,也浇灭不了苏云落的怒气。 她解下枣红披风,扔在衣架上,又扯过一张干净的棉布,将嘴唇上的口脂抹掉。才抹掉,又同样用枣红的口脂抹上。 其实,她五官长得极好,无论做什么样的装扮,都好看。 斗鸡,竟然说她像斗鸡!她哪里像斗鸡了!苏云落想着今儿顾闻白的穿着,照旧一袭直缀青袍,哼,他那么爱穿绿的,就叫他死竹子好了! 如此一般折腾与心理骂人后,她看着镜中人,才消了气:“不过是一个腐儒书生,不识风情,何必与他计较!” 咏雪战战兢兢,不敢语。 她还是头一回,看到娘子生这么大的气。便是她刚来的时候,这也做错那也做错,娘子都温温柔柔地,叫她不要害怕。她觉得,娘子应是天底下最好的东家了。 辛嫂子在外头小心翼翼地叫:“咏雪,咏雪,早膳好了。” 咏雪战战兢兢地开口:“娘子,早膳好了。” 苏云落转过头来,已然换上一脸温柔的笑:“今儿是吃小馄饨罢?”天气冷,早上吃小馄饨暖和,昨晚她便吩咐辛嫂子包小馄饨。 咏雪点点头:“大约是罢。” 苏云落便道:“你快去罢,小心些。”她的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冷,不似之前那般带着火气。 呜,娘子今日好可怕啊。咏雪心里想。 晶莹剔透的小馄饨皮薄肉嫩,盛在奶白的汤汁中,撒上葱绿的葱段,香喷喷的诱人。苏云落用了一整碗,照旧在天井里踱步消食。 天空乌黑乌黑的,将小小的天井笼罩得黑漆漆的。 苏云落抬头,正有些不解,忽而见从天空中飘下细细白白的雪花来。 竟然下雪了!苏云落十分吃惊,要知道这才初冬啊!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去捉那细细白白的雪花。雪花落在手上,很快便融化了,凉意沁入手心,痒痒的凉。 渭城极少下雪,便是下雪,她也不得闲。听说万春亭的雪景最好看,这么多年,她却没有看过一回。 她怔怔地,仰着头,去迎接那纷纷扬扬的雪花。 咏雪端着热水进来:“娘子,可别着了凉!” 苏云落笑道:“不碍事。”她又站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进去了。下雪虽好,但她自己的身子自己知晓,还是不要任性。 进到屋中,更是越加的冷。窗纱还未换,咏雪想先点火盆,苏云落催她去做窗帘,火盆先叫辛嫂子点着。 辛嫂子不好意思地进来:“娘子,您要的银丝炭没买着。炭行的人说,天气冷得太快,银丝炭又贵,是以要过两日才有货。” 也罢。毕竟身边只得咏雪一个小丫鬟,事事不能办得如意。 她道:“天气冷了,你去买些羊肉,多熬一些汤,让她们暖暖身子。” 辛嫂子嗳了一声,出去了。 汤婆子,暖手炉都凉了,今儿被余嫂子气坏了,汤婆子没来得及灌,方才暖手炉也忘记叫咏雪灌新的热水。 苏云落除了鞋子,自己翻出狼皮做的褥子,严严实实地盖好,乖乖地等着咏雪回来。她身子骨不好,天儿一冷,稍不注意,便要得风寒。 寒风从窗纱中灌进来,苏云落伏在褥子里,不敢动弹。 方才吃的小馄饨还有一点用,苏云落等着等着,竟然有些昏昏欲睡了。 大约是怒极伤身,她伏在温暖的褥子里,竟然睡着了。 梦里也不好过,那死竹子仍旧穿着那身青袍,背着手,在漫天雪地里,神情嘲讽:“苏小娘子,你是斗不过我的。” 雪地白皑皑一片,她穿着枣红色的披风,张牙舞爪地往他扑去:“死竹子,让你叫我斗鸡!” 死竹子身手敏捷,一个避让,她竟然扑在雪地里,冷冷的痛。 一个激灵,苏云落醒了。 咏雪正在蹑手蹑脚地换窗纱,见她醒了,忙道:“娘子,您方才睡着了,咏雪便没叫您。” 她嗯了一声,想起来,头却一阵一阵的晕。 咏雪要伺候她起身,她摆摆手,仍旧窝在褥子里。 新作的窗帘厚重,裁剪粗糙,只粗粗地滚了一个边。颜色用了厚重的绛色,看上去中规中矩。 她的头更晕了。 咏雪动作利落,很快挂好窗帘,转头看到娘子脸色青青的白,吓一跳:“娘子,您怎么了?” 她摇摇头:“约莫是受了风寒。”说话声中却带着鼻音。果真是受了风寒。得,又要喝汤药了。 下雪了。 学生们十分兴奋。 由来下雪天,皆是赋诗天。 学堂宽大,四面皆窗,冷风从窗户灌入,被学生们的热情吓缩了。 顾闻白本就不怕冷,学堂内皆是男子,热血沸腾,若是夏日里还得捂住鼻子,嫌弃男子体臭呢。如今下雪天却是正好,气氛融洽,十分的适宜做学问。尤其是张伯年,因为解决了心中的一件大事,文采越发的好。 灵石镇都下雪了,远在北边的京城,应该也迎来第一场雪了罢。 顾闻白淡淡地想着。不知以后张伯年到了繁花似锦的京城,是否还记得灵石镇,记得此时的窘迫,记得他拼命争取的姑娘。人心呵,是最难猜测的。 第18章 第18章 下学后,卫英跟在顾闻白后头,欲言又止。他想说明雷姑娘来寻他,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公子。 雪虽然不大,但纷纷扬扬下了大半日,也将灵石镇长长的青石板路铺垫得晶莹剔透。 顾闻白薄底的鞋子踩在雪地上,很快便被浸湿了。他忽地想起苏家鞋袜铺售卖的厚底靴子来。 其实,他在心底,还是有一丝丝佩服苏云落的。 同是外乡人,灵石镇的生活,她比他要适应得快。他不知道她因何来到灵石镇,但他看到,她并不因自己初来乍到,便屈服于一切。 只是,他想起今天早上她那副斗志昂扬的样子,便忍不住想笑。真是个有趣的。竟不因为自己是个寡妇,而将生活过得有如深井古水般死寂。 他停了脚步。 卫英差些撞上来。 “从我的书房里,取一幅唐伯声的画。” 卫英有些不解,但仍旧去了。 顾闻白站在空空落落的街道上,看着纷纷扬扬的雪,决定待会到苏家鞋袜铺时,夸赞苏娘子一两句。毕竟,他这是有事求别人。瞧瞧他这态度,在灵石镇上,还没有人有过这般待遇。苏娘子,可是破天荒地的。 他的唇边不自觉地噙了淡淡的笑意。 卫英从书房里寻了画,用布袋装了,走到院子里,却听到雷姑娘在悄声喊他:“卫大哥,卫大哥。” 卫英赶忙走过去,隔着门,也悄声道:“今晚怕是不炊饭,雷姑娘快回去罢……” 雷姑娘有些失望,点点头离去了。 卫英看着她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雪中,只摇摇头。雷姑娘的这一片心意,怕是要空付了。 下着雪,天黑得也快。街道上空空荡荡,鬼影都没有。 阿元在门口,掌了灯,拢着手,呵着气,探了又探,见邻近的铺子都关门了,便打算与东家讲一声,预备打烊。 今年这场雪,下得太早了。在阿元的印象中,灵石镇起码还要再过一个月,才下一场细细小小的雪。 今年的寒冬,怕是不好过。这不,东家要买的银丝炭,还没有货呢。按往时,他们用的都是普通的炭,但东家说了,银丝炭烟少,不呛。铺子里用银丝炭,客人待得自然会久些。是以,今日他们铺子里,还没有燃火盆。好在门口装了厚重的帘子,里头的材料又全是皮子,倒也不是极冷。 阿元缩着手,正想撩帘进去,忽而见茫茫夜雪中,有两道瘦瘦高高的青色影子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阿元瞪大双眼。 那两道青色的影子不紧不慢,吱吱嘎嘎地踩着薄雪,缓缓地近了,近了,最后,停在阿元面前。 阿元怔怔道:“顾老师?” 顾闻白很客气:“今早与你们东家约好了,来谈些事。” 是这样吗?阿元不曾听东家提起。不过既然是顾老师说的,应该不假。他连忙撩帘,请顾老师进去。 顾闻白甫一踏进铺子里,便闻得一股淡淡的药味。 阿元将顾老师安置在铺子里的太师椅上,奉上热茶,转头去请苏云落。 铺子里暗,此时掌了几盏琉璃灯,秋婆婆和盈婆婆正在灯下赶制靴子。 顾闻白有些意外,琉璃灯并不便宜,小小的苏家铺子,竟然舍得给工人用琉璃灯。看来这苏娘子,背后有几把刷子。要知道,便是连他的私宅书房里,也不过只用几盏。 他垂下头,轻轻啜一口热茶。 内院里,苏云落窝在褥子里,鼻子一痒,赶紧用棉帕子按住鼻子,而后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她面前是一碗熬得极浓的药,以及一碟子梨糖。 梨糖很好吃,吃到嘴里,带着清甜的味道,她很爱吃,但首先,她得灌下那碗浓浓的药。 苏云落叹了一口气,再三鼓励自己,但仍然下不了手。 这一场风寒来得又急又猛,比起往常,似乎要厉害一些。她想,或许是她来灵石镇不过才三个月,水土不服的缘故。 咏雪在一旁,都有些想笑了。想不到娘子竟然怕喝药。 苏云落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视死如归般端起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苦涩的药还哽在喉咙,她便赶紧塞了一颗梨糖进去。唔,总算缓解了恶心的药味。 辛嫂子在外头敲门,轻声道:“娘子,阿元道,顾老师在铺子里,等着见您。” 他来作甚? 苏云落蹙眉,揉一揉发晕的额头,看到咏雪紧张的神情,才想起原来是张伯年的事。 她强打起精神来,取过水碗,漱去口中的药味,想了想,又往嘴里塞了一颗梨糖。 她吩咐咏雪:“从我箱子里翻那件青狐裘衣出来。” 顾闻白等了许久。热茶喝了两三杯,秋婆婆与盈婆婆都停止赶制鞋子,进去喝羊肉汤了,苏云落还没有出来。 莫非那女人故意晾着他? 阿元窥着他的脸色,忙道:“顾老师,辛嫂子熬了羊肉汤,要不,我给您盛一碗?” 他缺这一碗羊肉汤吗?顾闻白正要拒绝,忽而见帘子一撩,咏雪低着头进来,后头还跟着一头,呃,青狐? 顾闻白眨眨眼,才看清那头青狐是苏云落。 只见黛青的狐毛领子上,雪白的脸儿不施粉黛,眉毛淡如远山,一双杏眼红红,俏鼻亦红红的,唇色却是有些淡白。 他怔了下,苏娘子这是,哭了? 难不成后来余嫂子又来苏家鞋袜铺闹事了?顾闻白看了眼卫英。卫英连忙摇摇头。 幸好,苏娘子用帕子捂着鼻子,十分斯文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而后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顾老师久等了。我受了风寒,故而出来的慢一些。” 原来如此。顾闻白放下心来:“是我自作主张,叨扰娘子了。” 哼,你还晓得是你自作主张,弄得别人都下不来台吗?苏云落心中想,但面上却不显。 她缓缓落座,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轻轻地打了一个喷嚏,然而这个喷嚏后,可不得了,一连串的喷嚏接连打出来,打得她头晕眼花,泪珠儿在杏眼里要掉不掉,看起来,十分的,楚楚可怜。 顾闻白低下头,用心喝茶。 苏娘子定不是故意卖惨的。 苏云落总算停止打喷嚏了,她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另一张帕子,按一按眼角,又喝一盏热水,才道:“我可以资助张伯年,但是,我有什么好处?以后他高官厚禄,我既不是他娘,亦不是他的亲朋好友,万一他忘恩负义,转过头来说我是低贱的商户,资助他不过是挟恩图报,可怎么办?” 她说完,又开始打起一连串儿的喷嚏来。 顾闻白疑心,苏娘子定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让自己不断地打喷嚏。瞧瞧,明明看着一副楚楚可怜,娇弱异常的样子,讲出来的话却咄咄逼人,毫不相让。 他将茶碗放下,正要摆出严肃的神情,叙述一下道理。 苏云落又按住鼻子,一连串儿的喷嚏又开始打起来了。 “太抱歉了,今儿我的身体实在是不舒服。”她青白纤长的手指按着那块帕子,整个人羸弱地缩在厚重的狐毛领子里,显得脸色越发的青白。仿佛此时一阵风儿吹过,整个人就倒在地上了似的。 卫英偷眼看公子。 公子的神情明显滞愣了一下。 “既然如此,那今日便先不说了罢。苏娘子多注意身体,我们先告辞了。”顾闻白起身,淡然道。 苏云落忽而想起了什么:“今儿下雪了,灶房里熬了羊肉汤驱寒,顾老师要不喝一碗再走?” 公子一向为了不让别人与他攀上交情,极少答应别人的吃饭邀请,何况,这明显就是临别前的敷衍相邀,公子应该不会答应罢?卫英如此想道。 然而,卫英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家公子温厚的声音道:“既然如此,那顾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19章 第19章 当主仆二人坐在有些温暖的灶房中,面前摆着两碗香喷喷、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以及两碗羊肉饺耳时,卫英这才醒悟,他们今晚的晚饭有着落了。 苏云落自然不在灶房中陪着他们,见顾闻白应下来,她便客气地让阿元安排,自己仍旧打着喷嚏离开了。离开之时,娇弱之姿更盛,仿佛是在暴雪中无处藏身的青狐。 是以,与顾卫两人同桌的,是阿元、辛嫂子以及秋婆婆和盈婆婆。不过,见顾卫二人来了,秋婆婆与盈婆婆只端了自己的饭碗,在另一旁的小桌上用饭。 见儿子的老师来用饭,辛嫂子早就欢喜得压不住,她拿着苏云落的那句“好好招待顾老师”作令箭,使出浑身解数,在原有的菜式上,又多做了一碟子时蔬与炒菜。 羊肉汤香而不膻,汤里是切成片的羊肉,上头还洒了芫茜。喝一口,口中留香,温热的羊汤下肚,顿时浑身热乎乎的,舒服异常。 羊肉饺耳更是好吃,皮薄馅足,一口咬下去,滚烫的汁水与羊肉交融,滋滋的烫舌头,却又舍不得那段香味。只有多吃几只,才对得起被烫伤的舌头。 顾闻白夹起炒菜,咬一口,炒得正好,不由赞赏道:“没想到辛嫂子还炊得一手好饭。” 辛嫂子不敢居功:“这些俱是娘子教授于我的。”她以前家贫,一日三餐不是饼子便是米粥,好点的吃个拌菜便不错了,哪里会弄这些荤菜。还是娘子在灶房里指导了许久,她才懂做的呢。 咦,没想到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苏娘子,竟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炊饭高手。 顾闻白不动声色,将羊肉汤与羊肉饺耳吃得干干净净。 卫英意外,要知道自从公子来了灵石镇,食欲便一直不振,是以看着才这么瘦。没成想,辛嫂子的手艺倒是符合公子的胃口。要不,将辛嫂子请私宅去,做厨娘好了。 顾闻白取出帕子,揩净嘴角,彬彬有礼:“多谢苏娘子招待。劳烦阿元转告一声,我们吃得极好,请苏娘子不必记挂。” 阿元惶惶地起身:“顾老师有礼了。” 出去要经过铺子,阿元正要去撩帘子,却见顾闻白双眼看着柜台上放着的一双厚底靴子,认真地问:“那双鞋子,可有我的尺寸?”他顿了一下,又勉为其难地看了一眼卫英,“还有他的。” 顾老师这是要在他们铺子里买鞋? 阿元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赶紧将眼睛眯成一道缝:“顾老师请坐,阿元马上拿鞋子来。” 顾闻白坐在椅子上,自己先脱了鞋子。薄底的鞋子,早就被积雪浸湿了,里头的罗袜早就湿答答的,将他瘦长的脚趾冻得红白红白的。 阿元十分体贴:“东家今儿说了,凡是进来买鞋子的,赠送两双罗袜。”他取出新的罗袜,帮顾闻白穿上。 卫英忽而在一边发怔,而后道:“公子穿什么尺寸的,我便穿什么尺寸,不用再试。” 暖和干爽的罗袜套上,再穿上厚底的靴子,顾闻白的薄唇不觉意地往上弯了一弯。人,不管再多厉害,穿上合适季节的衣衫鞋袜,总是舒适的。 靴子顾闻白很满意,阿元打了折,收了一千二百钱,有说有笑将二人送出门。 外头的雪仍旧细细地飘扬着,从温暖的铺子中钻出来,便是刺骨的冷。 厚底的靴子大大方方地踩在薄薄的积雪上,仍旧吱吱嘎嘎的响。卫英背着顾闻白的旧鞋子和自己的新鞋子,后知后觉:“公子,画没有送出去。” 顾闻白淡淡地挑一挑眉:“你待会,送二十斤银丝炭到苏家鞋袜铺。” 卫英一怔:“那银丝炭不易得……” “苏娘子约是不习惯灵石镇的天气,冻坏了。她请我们吃一顿羊肉汤,我们总归要知恩图报。” 这,这,果真还是自家的公子吗?卫英吓傻了。 他还记得,去年银丝炭照旧不易得,宁家的三姑娘知道他们有银丝炭,便许出高价要买。当然了,谁都知道,宁三姑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娇娇弱弱的姑娘家开了口,主子一脸的坦荡:“她今日能高价向我买,明日他人便能高价向我买,如此往复,我何来的炭可烧?” 而今,公子竟然要白白送给苏家的小娘子了…… 莫非,公子,对苏家小娘子与众不同? 尽管脑中乱七八糟的想,卫英还是听公子令,先放好那幅画,再到自个儿的房中去换鞋子。 湿答答的薄底鞋子一脱,竟露出一只光溜溜的大脚趾来。 虽然知道无人窥视,卫英还是左看右看,偷偷摸摸将穿了一个大洞的罗袜脱下,快速扔进床底。 苏云落十分难受。 她奄奄一息地窝在褥子中,觉得哪哪都不舒服。 咏雪端着热水,忧心忡忡的:“娘子,快快多喝热水才是,发了汗,明儿便好了。” 苏云落方才已经喝了满肚子的水,但一滴汗未发。她虚虚道:“不喝了,肚子好胀。” 咏雪只得将热水放在一旁。 苏云落瞅着她:“咏雪,今晚你可怪我?今晚本应商议你伯年哥的事,我却……” 咏雪急急道:“娘子身体抱恙,咏雪怎么怪娘子?”她咬咬唇,“更何况,娘子说得也对。若是以后伯年哥高官厚禄,进了繁花似锦的京城,还能记起在偏僻乡下的我们吗?”原来的她,只想着与伯年哥双宿双飞,乖乖地做他后院里的娘子,但跟在苏云落身边,浑智渐开,慢慢醒悟,这世上飞黄腾达后抛弃糟糠之妻的男子太多,她没有把握,她以后能牢牢拿住张伯年的心。 苏云落翻一下身子,声音暗哑:“我担心的是你。你看张伯年的娘,不是个好相与的。之前我便与你说过,一旦男子在外,无暇顾及妻儿,若是婆母无良,你可要受不少苦,说不定,还要丢掉性命。若是怀了孩子,却不得生下,你可舍得?” 咏雪心惊胆颤:“娘子……”她从来不曾想过这些长远的。 苏云落说了这么多话,脑袋早就发晕得不行。她将脑袋伏进褥子里,喃喃道:“咏雪,你好好想一想……” 说着,眼睛便闭了起来。 咏雪轻轻走出去,将门掩好。 才走到灶房,却见阿元拎着一个大竹筐进来。 阿元笑道:“咏雪,有银丝炭了,快快给东家生火盆。” “炭行不是说过两日才有吗?” 阿元咧开嘴:“是顾老师送过来的!” “咦?” 咏雪拿了铜盆,将银丝炭放在铜盆里,专心生火。 阿元平时是睡在铺子里的,他打了热水洗脸洗手,预备歇息。 灶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人动作的声音。 银丝炭燃起来了,咏雪正想端铜盆进去,忽而闻得阿元道:“……咏雪,你果真喜欢张伯年吗?” 咏雪转头过去,却看到阿元亮晶晶的双眼。 她的脸忽而红得像燃着的银丝炭,落荒而逃。 苏云落醒来时,发觉自己发了一身的汗,浑身都湿透了。咏雪正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头一点一点的,在打瞌睡。她瞧瞧外头的天色,已经隐隐约约的亮了。 进门处掀开了一道帘,房内却暖烘烘的,苏云落抬眼看去,一盆银丝炭正燃着。 哪来的银丝炭?莫非她昏了两日? 因发了一身汗,苏云落精神许多。见咏雪仍旧打着瞌睡,她也不惊动,只自己起身,取了干爽的衣服换了。 咏雪猛然惊醒:“娘子!” 苏云落笑道:“你一晚没睡?横竖无事,一会用了早饭便歇着罢。” 咏雪摇摇头:“咏雪不打紧,倒是娘子,可觉得好了?” 苏云落笑道:“精神大好,想吃一碗豆腐脑呢。” 咏雪赶紧起身,拢一拢自己的头发:“咏雪这就到外头张豆腐家打去。”说着只见帘儿一动,人就不见了。 不一会,辛嫂子在外面叫:“娘子,我送水进去了?” 苏云落应声,看着辛嫂子提着铜壶进来。又见她发鬓上沾着细小的晶莹,便笑道:“这雪下得竟这般久。” “可不是嘛。从昨日一直下到今晨呢。”辛嫂子应道。 原来她只睡了一晚。苏云落暗笑自己倒是睡昏了。 “昨晚炭行竟是有银丝炭了?”她用热热的帕子给自己净脸,一阵舒服。 辛嫂子讶然:“娘子竟是不知,这银丝炭是顾老师差了卫小哥送过来的,送了二十斤呢。” 那死竹子给她送的银丝炭?苏云落不敢置信。 莫非,他肠子里又酝酿了什么坏主意? 咸口的豆腐脑吃着,就着两只羊肉包子,苏云落一阵舒坦。 咏雪守了她一晚,站在一旁便觉得精神不济,苏云落让她自去歇着,她不去。苏云落催促道:“过了响午我们要到学堂去,你快去歇着,省得没有精神,丢了我的脸面。” 咏雪歇去了,苏云落自己拢着暖手炉去了前面铺子。见铺子里没有燃火盆,便又吩咐辛嫂子燃火盆。 她照旧坐在隔帘后看帐。 外头仍旧细雪纷纷,没有停止的迹象。 正坐得无聊,忽而听到阿元恭敬道:“良老师近来可好?” 这几日苏云落对“老师”二字十分的敏感,当下屏住呼吸,悄悄地掀来隔帘的一角看去。 只见铺子中,一个穿着半新不旧夹棉灰蓝直缀的瘦削青年正孤身傲立着。 第20章 第20章 是个陌生人。 不过,苏云落有些纳闷,这天儿冷得,便是连阿元都穿起羊皮做的袄子了。这些学堂的老师倒是一个个的比竹子还要刚强,昨儿那死竹子穿的是直缀,今儿这良老师穿的,似乎也不是很暖和。或许,是做老师的太过清贫? 那死竹子可不清贫,用得起银丝炭,还不要脸地巴巴的来找她资助张伯年。 苏云落的心思转了又转,死竹子清贫或是有钱,响午后她便知晓了。 只听那良老师道:“阿元,你这里的厚底靴子怎么卖?” 阿元仍旧恭敬道:“良老师,此鞋售价六百五十文。” 六百五十文,其实是很薄利的。阿元想。 良老师闻言,也不砍价,从怀里掏出几串沉甸甸的铜钱,放在柜台上,一串串地拆了线,慢慢地数起来,数得一百便交与阿元,如此好一会儿才数完。 其实以前苏云落尤爱数铜钱的声音,但后来生意做得大了,渐渐地更喜欢数金子。如今数铜钱声声声入耳,倒叫她想起以前那些艰苦的日子。她一时听得,竟出了神。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良老师取了鞋,仍旧望着阿元,不走。 阿元有些莫名:“良老师还有何事?” 良老师略略有些窘迫的声音道:“不是买鞋便赠送两双罗袜吗?” 阿元顿时明白过来。定是顾老师今日穿了新鞋袜去,良老师见了,赶着来买鞋的。但……昨日是被人泼粪,东家才吩咐凡是进店买鞋赠送罗袜的。 他看了一眼隔帘后。 隔帘后头,苏云落回过神来,淡淡道:“可。”她的声音清冷,还带着一丝受风寒未愈的鼻音。 良老师不由自主地看向隔帘后。他早就听闻,苏家娘子,向来是躲在隔帘后头坐镇。怕是……貌似无盐?如今听着这声音,倒是如清泉出谷,若真是貌似无盐,也能弥补一二。 既得东家允许,阿元手脚利落地包了两双罗袜给良老师:“我们铺子的罗袜,可皆是用上乘棉布作的,穿着干爽,保暖,不臭脚。” 阿元说话不过是平常,那良老师却无端红了脸,抱着鞋袜慌慌地走了。 送走良老师,一时无客登门。苏云落撩了帘子问阿元:“这学堂里,有多少位老师?” “一共有五位老师呢。方才的良老师,顾老师,余老师,曾老师,马老师……”阿元认真地数着。 按照灵石镇的学生数量,这老师的人数还不少。 阿元却道:“事情本不是如此,这灵石镇上有四大家族,他们本是想各请一位老师来教导本族的孩子,振兴家族,但各家都寻不到合适的地方,后来在府里的调度下,捐资建了这么一家学堂,大家合用。但老师却是各请各的,互不干涉。方才的良老师便是张家的。后头顾老师来了,争取许久,才让不是那四大家族的学生也能到学堂念书。” 怎地说来说去,又绕到那死竹子身上了? 苏云落不想提顾闻白,只问:“方才那良老师似是有些窘迫。” “良老师的爹娘身子都不好,长年卧床吃药,两个妹妹出嫁时又陪了不少嫁妆,欠了张家族长不少银子呢。这良家也是怪,自家长子不急着娶亲,妹妹倒是先出嫁了。听说,良老师欠了不少嫁妆钱后,更没有人与他说媒了。”阿元噼里啪啦一通说,简直是灵石镇的八卦之源。 苏云落不置可否,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说来道去,还是一个钱作怪。若是放在两个妹妹身上,良老师作为长兄,有情有义;但若是作为要与良老师议亲的女子,良老师却是个傻子。 苏云落又问:“这学堂中,可有女子去念书?” 阿元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自是没有。在府里倒是听说女子有女老师教导,但在灵石镇,却是不曾听说过的。便是最富有的黄家太太姑娘们,都是识得算账。作诗什么的,自是不会的。”东家又懂算账又识字,以前的出身定然不低。 听阿元说了这么些,她倒是更有信心去见,不,去单挑顾闻白了。 其实,这事早在赵家时,她便有心做了。若不是赵栋错把死鱼眼当珍珠,无论如何,她都觉得,十数年之后,赵家定是越发的壮大。 万事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对也不对。但不识字不识数,却是万万不能的。她小时候调皮,不愿学习,被祖母按了手心狠狠地打。 祖母说:“便是做一个乡野村妇,也要识得读书。在浩然天地之间,才能独善其身。” 如今,她愧对祖母,不能独善其身。但,想在自己有限的余生内,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还是可以的。 咏雪只睡了一个时辰,便精神抖擞了。 亦到了做午膳的时候。 外头的雪,仍旧纷纷扬扬。 不如吃羊肉铜火锅。 切得极薄的羊肉,放进滚烫的水中,不过须臾即刻夹出,在蘸料里滚上一滚,送入口中,肉嫩鲜美,实在是人间美味。 苏云落发现,在灵石镇买的羊肉,要比在渭城的好得多。约莫是在官道旁,又近北边的原因,羊肉也比渭城要便宜。 如此温补之物,苏云落自然是愿意吃的。 而且在下雪天的时候吃羊肉火锅,尤其让她想赋诗一首。 不过…… 还是算了。 学堂里。 连续下了一日一夜的雪,学堂里到处冷嗖嗖的。 厚重的帘子已经放了下来,火盆也燃了,但终归还是冷。尤其是执笔写字的时候,手都僵硬了。 一个年纪小的学生哆哆嗦嗦地要蘸墨,却发现墨水都冻上了。 他欣喜得正要报告,却见坐在上首的顾闻白腰杆挺直,跪坐的姿势不变,手下龙飞凤舞地写字。 仿佛像是看穿他的心思,顾闻白淡淡道:“将墨砚放在火边烤一烤。” 小学生不敢怠慢,赶紧捧着墨砚到火盆边烤,也算偷得一丝暖和。 总算熬到了午饭时刻。 天气寒冷,吃的早饭早就熬成了热量,不知散发到何处了。 午饭是在学堂吃的。 四大家族的子弟自然是由家中仆人送来,但顾闻白这一拨,家境贫寒的居多,午饭大多是早上就一起带过来。若是夏日,吃着冷食自然无妨。但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再这般吃法,怕是要害病。 是以,顾闻白另劈了一个灶房,专门用来热饭。 因没有多余的钱来请厨娘,卫英自然是担任热饭重任的,每日则派两个学生帮忙。 今日轮到明福和另一个学生。 明福初来学堂时,桀骜不驯,被顾闻白好生收拾了一番,此时对顾闻白十分崇拜,连同顾闻白身边的卫英,也是言听计从的。 虽然被驯服了,但明福生性活泼,不同于一些贫寒家庭学子的阴郁,一进灶房便叽叽喳喳:“卫大哥,今儿好冷啊。” 自从明福他娘做了苏家鞋袜铺苏娘子的厨娘后,明福的生活水平明显大幅度提高。卫英扫了一眼明福身上厚厚的衣裳,脚下踩着崭新的厚底靴子,再想起他带来的瓦罐中甚至还有羊肉,便道:“你穿这么厚,怎么会冷得着你?” 站在另一旁的学生叫汪潇的,穿的是他大哥淘汰下来改良而成的衣衫,上头还有好几个补丁,此时羡慕地看着明福:“就是咧,明福原来还没有我高,如今都比我高一个头了。” 明福嘻嘻笑,帮着将热好的饭拿出来:“我娘的东家心善,每日里的饭菜都允许她拿一部分回来给我吃呢。” 汪潇露出羡慕的神情。当时他娘听说一个外乡的小寡妇要招厨娘时,还十分的不屑呢:“寡妇门前是非多,一个小寡妇,能撑多久?”谁知人家在灵石镇一晃几个月了,看着生意还越做越红火,连带做厨娘的辛嫂子都得了不少好处。除了月钱,还能将饭菜拿回家养明福,听说一年四季还有新做的衣服鞋袜呢。这下人们又纷纷羡慕起辛嫂子来了,暗地里咬牙怪自己,当初怎地不去。 卫英想起苏娘子的彪悍,以及伶牙俐齿,不甘居下风,但性子却是好的。如此善待下人,在富贵人家中并不多见。嗯,他家公子也是其中一个。 明福像是想起什么,又吱吱喳喳道:“昨晚我娘还与我说呢,苏娘子今儿要吃羊肉铜火锅。卫大哥,羊肉铜火锅是什么,你吃过吗?” 羊肉铜火锅?在京城他自然是吃过的呀!只是来了灵石镇好几年,压根没吃过了!这一说起,那滋味便缭绕在心头,挥散不去。 卫英心中口水哇哇流,一直忍到将烙饼放在顾闻白面前,才唠叨了一句:“公子,那苏娘子竟然懂得吃羊肉铜火锅呢!” 第21章 第21章 羊肉铜火锅…… 在这样的雪天中,围坐在桌旁,热气腾腾的,将切得极薄的羊肉放进锅中,铜锅滋滋作响,热汤翻滚着,须臾便将羊肉涮熟了。 涮熟的羊肉再在蘸碟中轻轻翻一个圈儿,送入口中,满口异香…… 他离开京城有多久,便有多久没吃过羊肉铜火锅。 顾闻白看着眼前的烙饼,突然觉得它不香了。 烙饼是今儿吃早食的时候顺道买的,这家烙饼还是灵石镇上味道最好的。再配上一碗热腾腾的肉米粥,与腌得还不错的王瓜,是往日里他吃得比较多的食物。 他抬眼看卫英:“食不言寝不语。” 眼神却是比外头的雪渣子还要冷。 一脸无辜的卫英:“……” 顾闻白优雅地吃了一口烙饼,再吃一口粥,心中闷闷地想,为何当初他竟然觉得灶房之事,是为不雅呢?为何他就不能像苏娘子那般,随随便便吩咐辛嫂子,便能做出一桌子佳肴来呢? 否则他也不至于,在灵石镇这几年,偶尔为吃食伤透了脑筋。咳,也不能这么说…… 横竖,他来灵石镇是为放逐自己,又不是为了享福的。 但,若是辛嫂子做的羊肉铜火锅,也像那天晚上的羊肉饺耳那般吃好的话……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苏娘子,果然可恶!上回在秋祭上出了风头不说,私底下还这般撩拨人的胃口。 越这般想,口中的烙饼越不香。 吃过午饭,按照惯例是习字。 顾闻白却让卫英领着学生们做五禽戏。读书人,读书固然重要,但若没有一个强壮的身体,何谈将书读好? 学堂另一侧,良老师让学生们习字,自己则寻了一处没人的地方,小心翼翼将脚上的薄底鞋子脱下,再强忍着疼痛,将罗袜取下。 却见原本瘦削的脚趾头,红红肿肿长满了冻疮,猛然看去,十分的可怕。 饶是像良老师这样的坚强男子,在无人处,也不由露出痛苦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将罗袜穿上,再套上厚实的靴子。 果然十分的暖和。 而且,因为靴子是厚底的,穿起来高了一截,让人不由得挺直腰杆,神清气爽。怪不得顾卫二人穿了之后,感觉气质都变了呢。良老师自然不会承认原来顾闻白长得就比他好,他只知道,他本来是学堂里最受欢迎的老师,虽然被家中拖累,但冲着他本人魅力来的,还有好些个姑娘。但顾闻白来了之后,她们仿佛擦亮了眼睛,将视线全都投到他那边去了。 孰不可忍! 无论如何,这个寒冬,他都要将自己丢失的主场找回来。 良老师不由自主地昂起头来。 他将原来的鞋子藏好后,照旧顺着原路返回。 细雪飘飘,寒风刮着旋儿吹过来。风中有一股特殊的香气,是冷冽中带着花的清香。他不由自主地循香看去,却见在不远处,一把伞下,站着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身量较高的女子,脸庞光洁,云鬓高耸,两侧簪着琥珀色的雏菊,一双杏眼善眯,琼鼻樱唇,十分好看。她穿着同是琥珀色狐毛裘衣,气质雍容。 良老师的心漏掉一拍。 除了在京城曾见过这样的女子外,他在灵石镇还不曾见。便是黄家最貌美的姑娘,气质中也带着一丝小镇姑娘的涩气。 她是谁? 良老师怔愣了。 女子旁侧的小丫鬟咳了一声:“良老师,敢问顾老师可在?” 顾老师?原来又是来寻那顾闻白的。良老师一颗心轻飘飘地浮起来。不过,这小丫鬟识得他?良老师定睛一看,咦,这不是他曾经的邻居林二冬吗?他听闻林二冬被一个外乡的寡妇小娘子买走了,那,她身边的这位,是那位寡妇小娘子? 良老师心头千丝万缕,正理个不停,咏雪奇怪地看着他:“良老师?”怪哉,这良老师怎地像丢了魂魄似的。 良老师回过神来,往里头一指:“顾老师正在里头。” 他的眼神一直胶在苏云落身上。 苏云落也不恼,只是轻轻朝他一福,和咏雪就要进去。 良老师急急道:“学堂里头道路错综复杂,娘子怕是要迷路。小生不才,自请带路。” 苏云落方才,其实已经瞄过学堂了。弯弯曲曲的,虽然不是很大,但要找人带路却是麻烦,如今有人自荐,自然乐意:“有劳良老师。” 她的声音清冷,与雪景很是符合。 良老师觉得,她的声音便该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 他傻笑一声:“举手之劳。那个,小生名誉,字永叔,娘子可唤小生永叔。” 这人,是不是得了臆症。苏云落嘴角噙笑,轻轻一点头:“良老师,该往哪边走?”她在心中叹道,想不到这小小的学堂,牛鬼蛇神倒是不少。其中最大的一尊,便是顾闻白。 良誉只得带路。 学堂很宽阔。初一入去便是影壁,影壁之后简单明了,两条青砖道分别通往两个院子,两个院子皆有名字,左边的叫“高升院”,右边的叫“及第院”。十分简单明了。 两个院子中间还有一条青砖道,看来后面还有院子。 青砖道上全是雪渣子,被踩得乱七八糟。 此时学堂内安安静静,没有喧哗声。 良誉低声解说:“此时正是习字,是以没有声音。”他带着苏云落一路直奔后头,果然后头还有几座院子。 他先是指着一间叫“三元院”的,说:“那是我们张家的学堂。”而后才不情愿地指着侧边一间,道,“那便是顾老师所在的雅趣院了。” 雅趣院。 倒是与别的院落不一样,起的名字偏偏要清新雅致,一如那死竹子的本色。 路已经带完,苏云落也谢过了,良誉依依不舍地回了自己三元院,还特地邀请道:“若是娘子欢喜,可以进来旁听。” 不旁听,怎么能见识他的魅力? 然而苏云落只是有礼地回答:“好。”而后毫不犹豫地跨进雅致院。 雅致院平平无奇,里头铺的是青砖,临窗的厚重竹帘放下,让人无法窥视。 苏云落带着咏雪径直上了台阶,一转弯,通过卷起的门帘,便看到顾闻白盘膝坐在蒲垫上,右手执笔,左手拽着右手的袖子,正在写字。 他另一侧的竹帘微微卷起,薄弱的光轻轻投射进来,衬着他如雕刻般的侧脸,以及他如松柏般挺拔的侧身,竟然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果然人如其名:“死竹子。” 苏云落才不承认顾闻白的魅力。 她使给咏雪一个眼神。 咏雪会意,轻轻唤道:“顾老师。” 顾闻白转过头来,眼神中俱是讶然。他放下笔,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而后才走出来。 “不知苏娘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为顾某失礼。” 哼,果然,一张嘴还是得理不饶人。 苏云落道:“此番我是不请而来,顾老师何罪之有?” 顾闻白看着她:“苏娘子是为张伯年一事前来?” 两人在门口对话,学堂内寂静,早就引起一片蠢蠢的骚动。顾闻白淡淡地扫了那些学生一眼,便又归复一片平静。 苏云落手上仍旧拢着暖手炉,抬抬头--真是可恶,这顾闻白长那么高干什么,她才到他的胸膛,两人离那么近,害得她要抬头与他说话。 “是,也不是。”她的嘴唇上了薄薄粉红的口脂,看上去有些粉嫩。 “哦,那苏娘子还有什么事?”顾闻白回过神来。 她笑得像春日里的花儿,语气却淡淡:“我可以资助张伯年,也可以资助更多的学生。但唯一的条件,便是由我出资,在这里建一座女子学堂。” 简直是天方夜谭。 顾闻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苏娘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顾老师莫不是耳鸣,竟不知我在说什么。”她伶牙俐齿。 “不可能。”顾闻白一字一顿地说。 明明是冻死人的下雪天,咏雪却觉得,娘子与顾老师之间,仿佛要燃起熊熊大火。 第22章 第22章 与人谈条件,若是想要达成自己的标准,那便要不慌不忙,更不能暴露自己的底线。 苏云落懒懒地将手搭在咏雪的手上,朝顾闻白缓缓一笑:“既然顾老师不能办到,那张伯年的资助,便不用谈了。” 她杏眼流光,转过去的时候轻轻一眺,泄露些许俏皮。 顾闻白沉了脸:“张伯年聪慧异常,日后定成气候。苏娘子确定不做这个稳赚的买卖?” 苏云落仍旧嘴角噙笑:“顾老师说笑了,我这后半辈子,本只想着守着苏家鞋袜铺,平平静静度过。若不是顾老师平白往我这死水里扔一块惊天大石头,又怎么会溅起如此大的水花。” 言下之意,她本无意,不过是他惹的祸。 事实本如此。明明她过得好好的,平白被拿来做挡箭牌,当她是个死的吗? 苏云落正要走,忽而想起什么:“对了,昨日顾老师送来的银丝炭,我很是喜欢。不过礼尚往来,我决定送还顾老师双倍的银丝炭。” 话落,转身,身姿摇曳地下了台阶,待咏雪打了伞,缓缓走进雪中。 琥珀色狐做的裘衣,渐渐在雪地里远去,像一朵盛开的海棠花。 顾闻白恍惚地想着,她的裘衣可真多。若是放在京城,这种狐的裘衣,价值不菲。他垂下眼去,这么有钱的主,不剥削一点出来,对不起他的良心。 其实,办女子学堂,也未必不可。只是她的态度咄咄逼人,他很不喜欢。方才他有一种错觉,想用自己的手指,去堵住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樱唇……自从他见她第一面,她便次次都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恨不得在他身上撕上几个口子。 他转过头来,只见一屋子亮晶晶的双眼,甚至还有人涎着口水:“顾老师,其实,我朝开明,若是开女学堂,也并无不可。” “对,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若能与自家娘子对诗对赋,也不失一种情趣。” “……若是我姐姐妹妹能来上学,定是十分高兴。” 七嘴八舌,嗡嗡嗡,有如蜂窝。 顾闻白淡淡地扫一眼:“你们如此想对诗对赋,甚好。现在便与我对,对得出来的,今日便能早些归家;对不出来,整个学堂的雪,便是你们的了。” 顿时哀嚎声四起。 雪道上。 咏雪忍不住,问:“娘子,您果真要开女子学堂?” “自是真的。” 在咏雪心中,读书一向是男子们的事,女子读书,似是顾老师说的,天方夜谭。便是连黄家的姑娘们,那么意气风发,也都没有读书呢。 苏云落似是了解她心中所想:“在更繁华的地方,女子读书,是比较普遍的事情。” 咏雪羡慕道:“那娘子定是读了很多很多的书。”她整日帮娘子打扫书橱,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儿,觉得十分的神奇。 苏云落摇摇头:“其实我所读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是祖母对她的殷切期盼。祖母是个奇女子,但她辜负了祖母,将自己的七年,禁锢在赵家那间大宅中。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从伞下望去,只见屋顶白雪皑皑,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到底是老了啊,心境不一样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一个外乡来的寡妇小娘子要办女子学堂这件事,随着飘飘雪花,传进了灵石镇各家各户中。自是有人欢天喜地,有人跳脚骂天,有人忐忑不安。 镇长黄盛安家的门槛,差些没被踏烂。 灵石镇镇长黄盛安,今年三十有六,原是镇上富户黄家的破落旁支。他读过好几年书,在外头跑了几年船,搂了一些钱,认识了外头一些有权势的人,回来折腾几年,成功将自家的族兄踢下,成为新一任镇长。 顾闻白与苏云落落户灵石镇,俱是他经手。 顾闻白来之后不久,折腾学堂,大伙认了。毕竟顾闻白能让贫寒子弟读上书,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后来岁月流逝,也的确证明顾老师学富五车,才华出众,不过短短四年,灵石镇就得了童生与秀才。如今大伙对顾老师,是十分崇拜的。 但这苏家鞋袜铺的小娘子,好好地卖着鞋袜,忽地说要办女子学堂,这不是开天大的玩笑吗?她,她,还是一个寡妇呢!一个克夫的妇人,竟然想要搅乱灵石镇,简直是吃了颠药。 黄盛安呷一口热茶,脸上仍旧笑眯眯的。 这已经是第十拨骂客了,方才主管泡茶的仆妇说,家里珍藏的茶快没了。 庸俗!对这种来客用得着泡这么好的茶吗?一个个鼠目寸光,讲的净是一些坐井观天的蛙言蛙语。 他又呷了一口热茶,四两拨千斤地将来客送了出去。 一眨眼,已经是夜色沉霭了。 黄盛安一挥手:“关门谢客!”而后他拢着袖子,进了内院。 他的太太柳芽儿正吩咐丫鬟摆桌。柳芽儿今年三十有二,是黄盛安在外头跑船时认识的落难官家姑娘。她长得娇弱似蒲柳,是别人常唾骂的那种狐媚子长相,却十分精通琴棋书画,若不是自家落难,也轮不到黄盛安捡了个大便宜。 柳芽儿跟了黄盛安,一心打理后院,成为黄盛安的贤内助,又用自己的智慧,帮黄盛安夺得镇长之位,此后便安心教导自家的一双儿女。如今儿子黄佑厉五岁,正是启蒙的年纪,已经送到学堂里去了。而大女儿黄佑晴十岁,因镇上没有女子学堂,俱是柳芽儿在家中启蒙,教导读书写字。虽然才十岁的年纪,却十分知礼,比起族里同年纪的姑娘,要强上许多倍。当然了,这只是黄盛安自己内心的想法。黄盛安自己在外头打滚那么些年,又得了太太的帮助,在他自己心中,女子读书,是一件十分普遍的事。 灯下,一双儿女乖巧地起身,给黄盛安问安。黄盛安满意地点点头,落座,便迫不及待地讲起这件事。 柳芽儿道:“上回苏娘子来时,便听你夸过她,没想到苏娘子竟是这般胸怀天下之人。” 黄盛安道:“女子学堂若是能办成,我们家晴儿,便不用偷偷在家读书了。” 自家女儿读书,还要藏着掖着,是黄盛安比较不快的一件事。尤其是上回黄盛秋的女儿议亲,男方还确认了好几遍,女方是不是不识字,若是识字,便要去看第二家。识字怎么了?起码被你卖的时候不帮着数钱啊! 黄佑晴也十分欢喜,在家读书虽好,但总有一些想法想与人交流。母亲虽然也能为她解惑,但她向往更多的,是同龄人间的交流。每每她听到弟弟佑厉说起与同学之间的趣事时,都十分羡慕。 柳芽儿道:“这件事,不如寻顾老师商量商量。” 黄盛安大笑:“顾闻白那小子,竟然一口回绝了苏娘子。” 柳芽儿吃惊:“顾老师竟是这般迂腐之人。” 迂腐的顾闻白顾老师下了学之后,和卫英回到家中。 照例要吃晚饭。 因屋中无人打理,是以屋内冷冰冰的。顾闻白的长腿跨过门槛,忽而转头对卫英道:“你会做羊肉铜火锅吗?” 卫英本能地摇摇头:“属下不会。” 顾闻白便叹一口气:“无能。”说完长袍一撩,进了黑洞洞的屋子。 无辜躺枪的卫英:“……”他不会下厨又不是第一天的事,怎地今儿公子才发出如此的感慨? 他叹了一口气,摸向灶房。 灶房内冷锅冷灶,比他的心还要冷。 升了炉子,灶房里才有一点人间的烟火味。 还是照旧下面吃罢。卫英揭开盖子,正要舀面粉,又听得门外有轻轻的击打声。是雷姑娘来了!他欢喜地开门,将雷姑娘迎进来,迫不及待地问她:“雷姑娘,你可懂得做羊肉铜火锅?” 雷姑娘一身风雪,一脸茫然:“什么是铜火锅?” “唉,估摸着你也不懂。”卫英悄声说,“公子今晚想吃羊肉铜火锅呢,可是,在这灵石镇上,只有苏家鞋袜铺的苏娘子才懂得如何做。但公子与苏娘子又不对盘,我们也不可能到苏娘子家蹭吃……” 雷姑娘咬咬唇,这几日灵石镇上净是这新来的外乡小寡妇的风言风语,想不到在顾老师的家中,仍旧避不过。 她慢慢道:“卫大哥,我新学了一道菜肴,要不,今晚先做给顾老师吃罢。” 如此也好。 卫英照旧烧火,雷姑娘翻了翻灶房里的食材,勉强凑成一道羹,一道蒸菜,主食照旧是蒸面。 卫英的肚子早就饿了,虽然不是羊肉铜火锅,但是也是热乎乎的吃食,且还是比他做的强得多的吃食。他咽了一下口水,正欲从小杌子上起来,忽而看到火光中,雷姑娘仍旧穿着一双薄底鞋。方才他没注意,如今才发现,鞋面上仍旧濡湿一片。她走这么远的路来,应是冻坏了。 卫英不由得十分愧疚,悄悄地挪了一下自己的厚底靴子。 要不,明儿到苏家鞋袜铺去,给雷姑娘买一双厚底的靴子罢。毕竟,雷姑娘帮了他那么多次,他总得备点谢礼给她。 第23章 第23章 苏家鞋袜铺,早早打了烊。 今儿东家要办女子学堂的风声传出去后,门槛差些没被踏破。买鞋的不多,来瞧东家是不是长得三头六臂的不少。 还有些嘴上不积德的,来骂骂咧咧的。 也有些打探东家娘子,是不是饱读诗书的。 东家自然是在后院不出来,只让阿元回答这一句话:“女子学堂成还是不成,还得看顾老师。” 顾老师面冷,大伙儿自是不敢去问的。 逼不得已,鞋袜铺只得提前打烊。 阿元担忧,若是这样下去,生意没法做了。 苏云落托着腮:“向来谣言传不过三日,若是这样,倒是不花一个铜板便宣扬我们苏家鞋袜铺了。” 众人皆愁,唯独她欢喜。这天晚上不吃羊肉铜火锅了,而是吩咐辛嫂子做鳜花鱼。灵石镇虽然不临江,但胜在交通方便,每日清晨,挑着各种新鲜鱼来卖的鱼贩子不少。辛嫂子见鱼便宜,也买几尾,活在木盆里。 苏云落瞄见堆在灶房的几篓银丝炭,转头想了想,又吩咐辛嫂子:“多做一条鳜花鱼。” 辛嫂子不解,但照旧做了。 苏云落又吩咐阿元:“待辛嫂子做好鳜花鱼,你便挑四十斤炭,与咏雪一道,将鳜花鱼与炭送到顾老师家。咏雪记得用温炭的食盒。” 二人应下。 冬天黑得早,苏云落自个回了房中。 点了琉璃灯,见四下无人,自己将厚底靴子除下,又将狐裘解了,舒舒服服地躺进暖榻中,歪在织锦的厚枕上,看起书来。其实她体质天生冰凉,饶是穿了厚底的靴子,双脚仍旧是冰冷入骨。还不如脱了鞋子,窝在被子里温暖。 这灵石镇不大,但来回走了这么远的路,又是雪天,也怪累的。再说,这灵石镇天气恶劣,若是不作一些防护,自己的脸迟早皱得快。明儿交待阿元,让他寻一匹骏马,再让他寻一个好的木匠,按照她的图纸,做一辆可以遮挡风雪的马车出来好了。 如此想着,便将书扔到一旁,摊开图纸,温了墨,凭着记忆,画起图纸来。 涂涂改改,如此费了好几张纸,才得了她满意的一张来。 外头传来动静,须臾便听咏雪道:“娘子,晚饭好了。” 茄红的浓汁浇在炸得酥脆金黄的鱼肉上,旁侧还放着翠绿的芫茜做点缀,盘子下是石做的暗格,里头放置着炭火,能使这道菜长时间内维持着温热。 顾闻白垂眼,足足盯着这道鳜花鱼一刻的功夫,才执箸。 酸甜微辣的口感冲进嘴里,平息了一日的饥饿与寒气。 好……吃。 卫英眼巴巴地看着他,咽一下口水,将平淡无奇的蒸面送进嘴中,呜呜,苏娘子多还二十斤炭回来便算了,为何还要多还一条炸得酥脆金黄的鳜花鱼? 太香了,闻着太香了。 顾闻白又夹了一块鱼肉,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蹙眉:“你怎么不吃?” 这不是瞧着公子您太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肴了所以他才不敢下箸嘛! 卫英欢天喜地夹了一口鱼肉,迫不及待地送进嘴中。 呜呜,太好吃了!便是以前在京城时时常在云来居吃的珍馐都没有今儿这碟鳜花鱼好吃! 卫英差些没感动得涕泪直流。 将浓汁浇进平淡无奇的蒸面中,蒸面也变得好吃起来。 只是,卫英想,雷姑娘的手艺,比起他来也没有强多少啊。对了,想起雷姑娘,卫英想起雷姑娘的鞋子来。方才雷姑娘走的时候,他已经丈量过她在雪中的鞋印子了,此时那段绳子便揣在他怀中。 卫英正要开口向顾闻白告假,忽而见公子将筷箸放下,眉心有一丝惆怅:“卫英,我们从京城带过来的东西,还有什么适宜送给苏娘子的?” 他们从京城带过来的不都是钱财与书画吗?上回的画便没有送出去,作为情窦没有开过的年青男子,卫英绞尽自己的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照他看着,苏娘子似乎不缺钱呢。对书画似乎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要不……”他小心翼翼地建议,“您考虑一下女子学堂?” 话音未落,他就紧紧地闭上嘴。 意外地,公子并没有恼怒,只是无奈地看他一眼:“你说得倒是轻易。” 到底是没了胃口,横竖鳜花鱼也吃得差不多了,那道羹与蒸菜,还有蒸面,难吃至极,就留给卫英罢。 顾闻白正要撩帘进去,忽而又转过头来:“今晚浴雪。” 所谓浴雪,便是将井水打起来,往里头揉几把雪,直接擦洗在身子上。 卫英苦着脸:“是,公子。” 浴雪是顾闻白多年的习惯,虽然平日里看着他身体瘦削,但他自小便习五禽戏,一年四季俱是洗冷水,到了冬日更是直接将雪团在手里搓身子。虽然卫英跟着他,不用生火烧热水,但也要一起洗冷水。其实冬日里,卫英还蛮想洗一洗热乎乎的热水的…… 扑哧!热滚滚的水被倒进浴桶中,滚起腾腾的水汽。 即使周围燃了火盆,苏云落还是冷得抖抖索索。她伸手摸一摸水温,甚是烫手。却是顾不上了,直接脱了寝衣,将整个人埋进热乎乎的水中。 不过一瞬间,虽然一开始有些烫,但适应了便十分舒服。 她闭着眼睛浸在水中,任思绪不断蔓延。 咏雪候在屏风外。 自从来了灵石镇,她沐浴或更衣的时候,都没让咏雪贴身伺候。毕竟她右胸以及右臂蜿蜒的可怕疤痕,并不想让咏雪知晓。不管是在云英未嫁的十六岁前,抑或是在赵家的七年,她都要埋葬得严严实实的。 如今的苏云落,是新的。一切都是新的。 水汽渐渐氤氲她的睫毛,热水将她洁白的肌肤浸泡得通红。 热水渐渐凉了。她起身,带起一串水珠,以及一阵寒颤。用干净的棉帕擦干身子,快速穿上寝衣,又披上新做的厚棉袍子,松松地系着带子,从屏风后头出来。 昏黄的烛火摇曳着,薄薄的水汽氤氲着,将出浴的女子衬得面容娇嫩,额前、鬓边的湿发微醺,棉袍下身姿婀娜。 咏雪看呆了眼。 自从她第一天看到娘子,她便觉得,娘子长得好俊俏,宛若仙女。便是美名在外的黄家姑娘,也没有像娘子这般好看。 后来娘子买下她,她伺候着娘子平日里的饮食起居,更觉得娘子真的似仙女一般。但又是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她眉眼间虽然尽是温柔,但有时候又充满着灵动,像是,像是,对,像是春日里化了冰的小溪,淙淙而流。 咏雪心中下定了决心,以后定要活成像娘子这般的人。 苏云落没注意到咏雪心里在想什么,她只想赶紧躲进被窝,这样才泡热的身子才不会冷下去。虽然到了下半夜双脚仍是冷冰冰的,但总算得了上半夜的温暖。 在沉入梦乡前,她如是想着。 也不晓得这场下个没完没了的雪,什么时候停。她可真是不喜欢这么冷的天气。 冷。 卫英偷偷地看一眼屋中,只见灯火摇曳,细小的水声在响动。他咬牙,将木瓢伸进冷冰冰的水中,舀起一勺,往身上直冲。 娘咧,七魂被冻飞了六魂,还有一魂被冻坏了。 顾闻白听着卫英呲牙咧嘴的声音,摇摇头,同样将冷冰冰的水往身上一浇,脸上的表情却不起半点涟漪。早在八岁的时候,他就开始洗带着雪渣子的井水。刚开始的时候是不服输,不想输给那个处处被人夸的大表哥。后来渐渐地,成了习惯,上了瘾。浴雪,能更加锻炼他的意志,能令他更加清醒。即使被冷得彻骨入心,他亦要坚持。 浑身都冻透了。 顾闻白取过干净的棉帕子,擦拭干身体,披上长袍,盘腿坐在铺了薄褥子的榻上,不一会儿,浑身便暖和起来。身子暖和,神智越发的清醒,他取了一本书,在灯下看着。 看了一会儿,思绪却飘起来。 其实,要办女子学堂,也不是不可以…… 第24章 第24章 “咳咳。”良誉才踏过门口,熟悉的咳嗽声就传出来。 是他爹在咳嗽。 他敛着眼皮,不声不响进了自己的房间。 家徒四壁。 屋中冷冰冰的,即使是冬天了,床上铺的仍旧是破旧的席子。他在床边坐下,盯着自己脚上新刮刮的靴子。靴子好看又暖和,是他这几年来,唯一添置的东西。 “誉儿?你回来了?”他娘听到动静,赶忙走过来。 “嗯。”他淡淡地应着。 “哎,缸里的面粉又快没有了,儿啊,你明儿回来可要记得买呀。”他娘絮絮叨叨地吩咐他。 又快没有了?他不是前几天才买了一袋吗?转念一想,定是那两个妹妹又回来了拿了。他的心中闪过一阵厌恶。为了这两个妹妹,他已经将自己的未来都赔上了。旁人不知,都以为他是自愿的,却不晓得他是被父母逼的。 他无力地倚在床上,感觉一切都是冷冰冰的。 他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了,但连一个议亲的都没有。别人听说了他家的事,避之不及,哪里还会将女儿嫁到他这个火坑里来。 天渐渐黑了。 从隔壁的灶房中传出熟悉的饭味。淡淡的,毫无食欲。 但终究还是要填饱肚子。 他拖着无力的步伐走向灶房。灶房多年不曾修缮,胡乱堆放着他娘从外头捡回来的瓶瓶罐罐,到处乱糟糟的。 一张矮小的漆黑饭桌上,摆着三碗汤面,他娘秦氏正扶他爹良春坐下来。 良春坐下,又是一阵猛咳,在昏黄的火光中,唾沫横飞。 良誉面无表情地执起筷箸,先吃起来。汤面只有几点油腥子,外加一点点的盐,淡而无味,着实难吃。其实,按照他做老师的待遇,若不被两个妹妹搜刮,每隔个两三天吃一顿肉是可以的。吃上一顿肉是什么时候了?他努力地想了想,不记得了。 他娘秦氏才四十出头,头发却早已花白,满脸皱纹。她伺候着自己的丈夫吃了面,自己才慢慢地吃起来。 其实,方才她早就发现了,儿子今日,穿了一双看起来极贵的鞋子回来。 良春吃完面,秦氏又扶着他回去,良誉正要起身,秦氏赶紧道:“儿啊,你等一下,我有话与你说。” 能说什么话,不就是要帮扶两个妹妹。良誉闻言,也懒得动弹,只垂着头等她。 秦氏很快回来,满脸笑容,朝桌子底下扫了一眼:“儿啊,你这鞋子,是苏家鞋袜铺的苏娘子送给你的?” 良誉猛然抬头,惊讶地看着他娘。 然而看在他娘眼中,却是另一种解读,她咧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宽慰道:“我便知道,我儿命好。娘觉得,这苏娘子虽然是个寡妇,但自立自强,将苏家鞋袜铺打理得热火朝天。如今她既然对你有意,那娘便叫媒人上门去提亲,再寻个日子,将她抬进门,作个贵妾。” 贵妾? 良誉张了张嘴,想起今日在雪中看到苏娘子那雍容的气质,再看看自家被烟火熏得漆黑的灶房,竟是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他的鞋子是自己买的,娘怎么误以为是苏娘子送的呢? 见良誉不作声,秦氏更是笃定了:“我瞧那苏娘子的鞋袜铺不错,以后她进了门,便叫你大妹二妹将铺子接手,这样咱们家也有个营生了。” 她继续欢喜地盘算:“既有了这营生,那你便好议亲了。娘可听说了,隔壁云石镇李家的大姑娘知书达礼,相貌端正,最是适合做妻子。” 她欢天喜地,兀自盘算着。 良誉拂袖起来:“娘,你在胡说些什么?这……”他本想说鞋子是自己买的,转头一想,要是他说了,他娘定要生气,说自己不将这个家放在心上。说不定还要向他追问买鞋的钱。 干脆,他将没说出的话吞了下去,只是转身走了。 后头的秦氏还在喋喋不休:“虽说贵妾先进门不符合规矩,但咱们要变通……” 良誉将门关上,躺在床上,心烦地闭上双眼。 谁知脑里出现的却是苏娘子那张光洁无瑕的脸,以及她走路的时候,婀娜的身姿。若是苏娘子真的成为他的贵妾…… 良誉突然口干舌燥起来。 他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呢。 飘了两日两夜的细雪终于在清晨的时候停了。 天儿越发的冷。 苏云落无奈地挪一下捂了一晚,但仍旧冷冰冰的双脚,叹了一口气,从被窝里出来。 她醒得早,天还沉沉的黑。外间留了一盏灯,昏昏地投射着,更显得清冷。外头像是从稍微遥远些的地方,传来鸡啼的声音,间或还有犬吠的声音。 一切都显得空旷而寂静。 她趿着鞋子,将窗帘拉开,冷冽的空气一下子涌进来,让人瑟瑟的冷。 神智完全清醒了。 小天井里传来辛嫂子打水的声音。 紧接着是咏雪打着哈欠与辛嫂子说话:“早安,辛嫂子。” 辛嫂子絮絮叨叨:“这雪总算停了,再下下去,这物价可要飞涨了。” 咏雪像是打了一个寒颤,道:“我可记得,去年才下了几场雪,但都极冷。”穷人家的孩子,对冷的感受是最深的。缺衣少食,屋不蔽风,寒冷浸透到记忆的骨子里。 辛嫂子赞同道:“今年瞧着亦是冷的。去年刘家的阿大,可是在腊八那天将手指冻掉了呢。” 这可太吓人了,明明才初冬,这天儿就冷得不得了。苏云落有些犹豫,之前是真的没考虑到灵石镇这么冷,要不,让李遥再寻一个地方? 棉帕子浸泡在热热的水中后,拧干,覆在脸上,舒舒服服。 银丝炭燃得正烈,今儿照旧吃的鸡汤小馄饨,吃完浑身都开始暖和起来。 咏雪灌好汤婆子,放在褥子里,贴着脚,更是舒舒服服的暖。 苏云落让咏雪搬来小火炉,放上陶罐,开始煮花茶。 外头阴寒阴寒的,但屋中暖暖和和,苏云落很是满意,总算抵消了一些对寒冷的恐惧。想着说要教咏雪读书写字,便寻了一本《千字文》,让咏雪念着。咏雪倒也争气,一开始虽然磕磕绊绊,但才念了半个时辰,便能将第一页的字都背下来了。 苏云落与咏雪道:“若是按照这个速度,半个月后便可以习字了。” 咏雪欢天喜地:“娘子,想不到我也能念书。” 苏云落笑道:“如何不能,别人能的,你也能。” 咏雪不好意思道:“往常总觉着读书的人可厉害了,自己却大字不识一个,是以在他们面前,总觉得不安。” 应是在张伯年面前觉得不安罢。苏云落心想,但到底没揭穿。那顾闻白将张伯年夸到天上去,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个假模假式的。哎,男人总是靠不住的。 苏云落教着咏雪,觉得很有成就感。总算弥补了一点她对灵石镇气候的缺憾。她呷了一口花茶,舒舒服服地窝在暖榻上,觉得岁月还算静好。 偏偏有人不让她安生。 辛嫂子又在外面喊:“娘子,可不得了,良老师的娘亲秦氏,寻了媒婆来向您提亲呢!” 饶是苏云落是经过大风大雨的人,也差些将口中的花茶给一口喷出来。 良老师是谁?她差些没想起来。 还是咏雪倒吸一口气:“娘子,那良老师的娘亲秦氏,可厉害着呢。” 依她看,灵石镇的娘亲们,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苏云落心里想,面上不显:“来,帮我梳妆。”不过,这良老师才见了她一面,因何向她提亲呢? 秦氏和她的两个女儿,良美和良景,以及媒婆柳氏,正坐在铺子中呷着热茶。 秦氏、良美以及良景,嘴中喝着茶,三双眼睛也不空着,毫无忌惮地打量着铺子。 阿元忍着将她们打出去的冲动,只拧了一块抹布抹鞋子。虽然没有灰尘,但仍旧抹得仔仔细细。这个秦氏,是灵石镇出名的难缠的婆子。而她的两个女儿,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个秦氏,竟然要向东家提亲! 秦氏、良美与良景三人窃窃私语:“这个铺子虽然不大,但是看着里头的货还可以。” 良美已经在幻想了:“将来我做收帐的,妹妹便做卖货的好了。” 良景不服:“凭什么,应该我做收帐的,姐姐卖货。姐姐长得美,自是做卖货的。” 秦氏有力地一喝:“为娘做收帐的。”她年纪都一大把了,还没有痛快地数过钱呢。三母女争论不休,声音大了些,秋婆婆和盈婆婆在作间里各翻两个大白眼。 将来谁收帐定下来了,热茶也喝得差不多了,媒婆柳氏总算尽了职责,问阿元:“你们东家,怎么还不出来?” 我们东家岂是你想见就能见?阿元提了一口气,正要反驳,但听从门帘处传来一声清清冷冷的笑:“我方才睡着回笼觉呢,不知几位贵客驾到,匆匆忙忙起来梳洗,倒是怠慢了。” 只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将门帘体贴地撩起,门帘上珠子晃动,映着小丫鬟手上明晃晃的银镯子。 秦氏母女三人,几双眼睛死死盯着门帘后头。 第25章 第25章 先是一只厚底云纹的鞋头伸出来,鞋子上面是海棠红的锦缎裙面,裙面缓缓摆出后,才见窈窕的身段上松松罩着玄色的狐裘,中间一双纤纤玉手捧着一只用厚缎子包起来的暖手炉。 海棠红的高领上,小巧圆润的下巴翘着,衬着上头艳红的樱唇,一双杏眼虽笑着,却是清冷冷的。 她淡淡地睨了一下秦氏,又淡淡地扫过柳氏,才抱着暖手炉,在椅上坐下。 秦氏四人瞪大了双眼,好一会儿都没敢出声。这苏娘子,与她们想象中不大一样啊。镇上的寡妇,哪个不是穿得素素净净,低眉顺眼的。这苏娘子,穿得如此招摇,怪不得胆子大,去寻自家的良誉呢! 想到这里,秦氏先回过神来,理直气壮,对啊,是苏娘子看上良誉的,又不是良誉求着苏娘子,她作为良誉的娘亲,得趁机好好敲打。 于是,秦氏朝柳氏使了个眼神。 柳氏作为媒婆,见过俊俏的姑娘不少,见过各种气质的姑娘也不少,守着寡的小妇人也有各色的,但像苏娘子这般清冷、拒人千里的,还是头一回见。她忽而没了把握。来之前秦氏才承诺给她三百文钱,看起来这笔小钱不好拿啊。这么清冷的苏娘子,真的看上了良誉? 终归还是在三百文钱上折了腰,柳氏清一下嗓子,整理了一下思绪与表情,笑吟吟道:“这位便是苏娘子了?老身是媒人柳氏,今儿得了镇上良家良誉公子娘亲秦氏的拜托,特地来向苏娘子提亲的。现时瞧着苏娘子相貌秀丽,行为端庄,若是作为良公子的贵妾,是最好不过的了。” 贵妾?! 鞋袜铺子的人除了苏云落,所有人的表情都失控了。 阿元攥紧抹布,以防它不小心便跑到秦氏的脸上去。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怪不得附近方圆三十里的姑娘们都不愿意嫁给良誉。 轻轻的,噗嗤一声,似乎有人笑了。 空气凝固得比外头的天还要冷。 秦氏可顾不上这些,她在这暖暖和和的铺子中不过才坐了几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在开始幻想她以后幸福的日子了。瞧瞧苏氏这铺子,好鞋子可真不少!不过,这苏氏似乎不是很会做人呀,她既然送了良誉一双鞋子,咋就不想着给她和老头子,还有两个妹妹都送一双呢。这样以后她进了门,他们可不都就对她爱护一点吗?想到这里,秦氏张嘴就道:“苏氏,咱家是耕读世家,亦不计较你是寡妇,是商户,你进了咱家的门做了贵妾,以后生的儿子可以考科举,入仕,说不定还可以给你封诰命呢。” 她睨着苏云落,身上穿的是什么皮毛,看上去暖和极了。以后苏云落进了门,便让苏云落把衣服全给她穿! 良美与良景也不甘落后,良美说:“你做了贵妾,便不要抛头露面了,这铺子就交给我们打理好了。” 良景也赶紧道:“男主外女主内,以后你精心服侍我哥便是。” 咏雪简直忍不住了。这一大早的,是周公还在纠缠着她们,让她们作梦吗?她脸儿气得都要烧起来了。她虽然是破落户家的女儿,但是也攒了不少骂人的话。她正预备张口骂秦氏一顿,忽而见娘子朝她摇摇头。 苏云落轻轻起身,如波的杏眼打量着秦氏,众人正以为她要说什么时,却见她轻轻打了一个哈欠:“咏雪,回房去。” 秦氏惊怔了一会:“苏氏,你,你是什么意思?”她扑上来,便要拉住苏云落。阿元急急上前,用抹布在她面前挥了挥。 苏云落杏眼清澈,略略有些无辜:“这位大娘,倘若有人到你面前似痴人般说梦话,你会理她吗?” 痴人说梦?谁?秦氏勃然大怒:“你,你,既对我儿无意,又怎么送他鞋子?” 苏云落拧眉,问阿元:“我何时送过良老师鞋子?” 阿元挺直腰肢,口齿清晰:“昨日良老师来买的鞋子,我们皆有帐,东家不曾送过别人鞋子。” 苏云落摇头:“那便是痴人说梦,好生荒诞。” 柳氏是个明白人,如此一听,早就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秦婆子的一厢情愿。她便说嘛,这么清冷的苏娘子,怎么会喜欢上良誉? 柳氏站起来,朝苏云落绽了一个笑容:“苏娘子受累了,改日若是有缘,咱们再相见。” 苏云落亦笑道:“慢走不送。” 柳氏转头去撩帘子,却撞上一个人。 卫英今儿向顾闻白告假来给雷姑娘买鞋,他是习武之人,耳力不错,在外头早就听了几耳朵。正听得津津有味,心中暗暗为苏娘子赞叹时,媒婆柳氏落荒而逃。 既然撞上了,卫英自是尴尬地笑了笑,钻进铺子中。 秦氏母女三人脸色正忽青忽白,想学柳氏一走了之,又舍不得苏云落这个金饽饽。一时之间杵着在那里,心中都在暗骂良誉。 苏云落吩咐阿元:“客人来了,自是好生招待,千万别疏忽了。若是来寻事的,咱也不怕,黄镇长家就在附近呢。” 阿元响亮地应了声是,正巧瞧着卫英进来了,便将手中的抹布一放,热情地迎上去:“文大哥来了?鞋子穿着可好?” 秦氏这才发现卫英的脚上穿着一双与良誉一模一样的厚底靴子。 卫英笑道:“鞋子自是好的,穿着极暖和。这不,又想来买一双给我妹子咧。” 阿元分外热情:“想要什么款式,可有尺寸?” 卫英将绳子从怀里掏出来:“穿这么大的鞋子。” 两人自去挑选了。 苏云落与咏雪早就进内院去了,秦氏母女三人心有不甘,但仍只能悻悻地离开。 咏雪进得门,一口气仍是没忍住:“娘子,她们也欺人太甚了。” 苏云落倒是不恼,好奇地问:“那果真是良老师的娘亲?” 咏雪忙忙点头:“旁边那两个年轻点的,是良老师的两个妹妹。”她压低了声音,“那秦大娘并不是良老师亲生的娘,而是良老师的姨母。听说以前良家还挺有钱的,良老师的亲娘嫁给良老师的爹,怀了身孕,便喊秦大娘去照料,结果秦大娘却做出了有失良知的事……后来良老师的亲娘死后,秦大娘便光明正大成了续弦。” 苏云落哭笑不得:“你消息倒是灵通。” “这事儿灵石镇上的人都晓得。”咏雪用火钳钳起银丝炭,加进火盆中,“咏雪自小便听说秦大娘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倒没想到她还会白日做梦。还将梦做到娘子头上来了。” 苏云落笑了:“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见过不要脸的人,着实太多了。 卫英积攒了一肚子的八卦,好不容易买了鞋,回到家,将鞋子藏在灶房里,急急忙忙赶向学堂。 当然了,在回雅趣院前,他特地绕到良誉的三元院,果然看到良誉的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厚底靴子。 卫英觉得自己还是很正义的。这良老师也太不讲究了,明明是自己买的鞋子,为甚要说是苏娘子送的呢?弄得人家苏娘子清誉受损。 他唾弃地看了一眼良誉,才回雅趣院。 自己公子顾闻白正在讲书,端的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俊逸非常。 好不容易捱到下学,学生们都在用饭,卫英照旧将老两样端给顾闻白,他自己则在一旁坐下,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公子,今儿良老师的娘,秦大娘请了媒人到苏家鞋袜铺中,向苏娘子提亲,说是要纳苏娘子为贵妾。” 顾闻白执着筷箸的手停了,缓缓地看了卫英一眼。 卫英似是觉得公子的这一眼,带着一丝不解与鄙视? 卫英感到一丝受伤:“公子,这是属下无意间听到的。”八卦既然讲了一半,剩余的一半不吐不快,“据秦大娘说,良老师脚上的鞋子是苏娘子赠送的。是以秦大娘才托了媒人去说媒,但良老师脚上的鞋子,明明是自个买的。良老师这回,可是打错了算盘……” 这回,顾闻白将筷箸放下,正式地看着卫英。 卫英赶紧住嘴。 “你何时与苏家鞋袜铺这么熟了?”顾闻白问。 “不,不熟呀。”卫英忽而嗅到了什么不好的气息。 顾闻白置若罔闻:“既然你与苏家鞋袜铺这么熟,不如你到苏家铺子去,向辛嫂子讨教一下,如何做菜。若是苏娘子要收学费,便最好不过了。” 仿若晴天霹雳,卫英半响没回过神来。他不就听了个八卦,怎么还把自己赔上了? 第26章 第26章 入了夜,天越发的冷。 天儿虽然冷,但火烤多了,亦会上火。苏云落便寻思着,做一些下火的甜羹来吃。银耳红枣莲子羹是最好不过的了。说起银耳红枣莲子羹,她倒是有许久没吃过燕窝了。罢,罢,待明年开春再说罢。 辛嫂子倒是听说过银耳红枣莲子羹。 她说:“听说黄家的姑娘们都喝这个,还有喝那个燕窝的。” 苏云落拿起一朵银耳,教辛嫂子择了。 咏雪在一旁剥莲子。 苏云落笑道:“咱们多喝银耳羹,皮肤便没那么干燥。”灵石镇秋冬多干燥,又整日烤火,她觉得脸上干得都快起皮屑了。最近也实在太懒了,润肤霜也懒得擦。今晚得把润肤霜擦起了。 正说着闲话,阿元撩帘进来,脸上神情奇怪:“东家,顾老师来了。” 顾闻白? 来商谈女子学堂的事? 阿元迟疑了一会,才道:“他说,辛嫂子能否收卫英卫大哥为徒,教他做菜。” 顾闻白手上捧着热茶,才喝了两口,苏云落就出来了。 这回没穿裘衣。身上套一件莲色窄袖的棉袄子,袄子许是做得有些厚了,却仍能显出她窈窕的身材来。 脸上也素素净净的,竟然没上妆。虽然没上妆,却显得她的肌肤透白,眉毛素淡,一双杏眼秋波流转,瑶鼻下衬着淡粉的樱唇。 竟然比起之前,似是年轻了好几岁。 苏云落看着顾闻白,又看看卫英,后者朝她挤出一个艰难的微笑。 她道:“顾老师因何心血来潮,让卫英来学厨艺?”她顿了一下,笑道,“辛嫂子的厨艺,可是不外传的。” 顾闻白早在她出来的时候便已经站起来,脸上的表情是卫英很少见过的。也是,公子很少求人的。如今为了一口吃食,竟然降低了身份。太心酸了。 他笑道:“顾某知晓辛嫂子的厨艺不外传,但更知晓辛嫂子的厨艺是苏娘子所授,是以,顾某决定,将卫英送给苏娘子做灶房杂役三个月。” 什么?卫英差些没吓死。 苏云落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卫英,像是评估一件东西似的:“卫英相貌端正,身体健壮,还会武,若是作为灶房杂役,倒是不错。” 卫英可怜巴巴地看着苏云落。他个子高,身体又健壮,如今眼神巴巴的,倒是让人受不了。 况且,向来与她有龌龊的是顾闻白,又不是卫英。总归来说,卫英是无辜的。 顾闻白气定神闲坐下,仍旧喝茶:“既然苏娘子觉得不错,那卫英便留下罢。” 谁知苏云落看着他,狡黠一笑:“其实我觉着,顾老师精读诗书,若是能转阵庖厨,比起卫英,顾老师想必定能一点便通。既如此,还不如顾老师来做一月的灶房杂役。” 顾闻白一口茶咽在口中,不上不下。 卫英偷偷看一眼自家公子。 阿元也偷偷看一眼顾闻白。 冷冷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苏云落笑盈盈地看着顾闻白。 良久。 就在阿元觉得顾老师为难到极致的时候,顾闻白忽而一笑:“既苏娘子这般提议,顾某便顺水推舟了。不过顾某因兼着教书老师的职责,是以只能在晚饭时来干一些活,不知苏娘子可否愿意?” 本来就没指望你干活。苏云落心中想,面上却不显:“横竖没有工钱,顾老师请随意。” 顾闻白像是伤透了脑筋,再次恳切地说:“择日不如撞日,那今晚便开始罢。不过,既我在这里做杂役,卫英作为我的随从也只能跟着我,他在苏娘子这里白吃白喝自是不好的。卫英。” 卫英赶忙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来,双手捧着。 顾闻白笑吟吟道:“这是卫英的饭钱,请苏娘子笑纳。” 苏云落看着那个栗色的荷包,忽而觉得自己似乎是中了什么圈套。 辛嫂子有些忐忑不安,手上的动作出了几次错。 顾闻白虽然没说话,还一脸的好学,但是他站在她旁边,辛嫂子就是觉得心慌。顾老师是谁?是她儿子的老师。平日里她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大气不敢出。 这当儿,站在她旁边学做菜……这心中的压力着实是大了些。 辛嫂子失手,手上的盐多撒了一点。她慌慌张张地将菜铲起来,擦擦手:“顾老师,我,我出去一下可以吗?” 顾闻白点头:“您自便。” 辛嫂子转身就去寻苏云落:“娘子,咱的厨艺都是您教的,我实在是不敢教顾老师啊。” 苏云落想了一下:“你先教他洗菜、切菜,让他干上十天,再教他做菜。” 辛嫂子为难:“可是今晚的菜我都洗完切完了。” 苏云落笑眯眯地:“那些备菜用的盘子、菜刀、砧板都可以叫他洗呀。” 辛嫂子搓搓手:“可是,他是顾老师呀。”辛嫂子为难得脸都红了。 苏云落只得亲自上阵。 她来到灶房,只见顾闻白仍旧站在灶台旁,锅中水汽冉冉升起,火光映着他的侧脸,看起来倒是有些俊俏。宽大的袖子用绳子绑起,露出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卫英则在一旁,战战兢兢地盯着红泥小火炉上的陶罐。陶罐里,正咕咕地熬煮着银耳红枣莲子羹。整个灶房里,弥漫着一股香甜的味道。他似乎也有许久,没闻过这么香甜的气味了呢。 苏云落理直气壮地吩咐顾闻白:“麻烦你去将盘子、菜刀、砧板洗一洗。” 顾闻白听话地转身,将桌上的脏盘子、菜刀全扔在一个木盆里,果真洗了起来。 卫英不忍心,偷偷看过来。 苏云落仍旧吩咐辛嫂子做菜,自己则叫咏雪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顾闻白旁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指导他:“顾老师,这儿没洗干净呢。” 公子哪里做过这等事?卫英差点就想冲过来,将活儿抢过去。 顾闻白倒是不紧不慢,一边虚心接受苏云落的批评,一边仍旧按着他的节奏洗着。 苏云落也不急,待辛嫂子宣布可以开饭了,才体贴地说:“顾老师,洗完再用饭罢。” 苏云落一走,卫英就冲到顾闻白跟前,想要抢过活儿:“公子……” 顾闻白拦着他:“你先去用饭。” 公子还在干活,他哪能去用饭?这不是折煞他吗?卫英自是不肯,只站在他旁侧,手足无措。 而辛嫂子因敬着顾闻白是明福的老师,自然亦是不肯先用饭的,阿元亦是一样,而秋婆婆与盈婆婆也自是不好意思先开饭,如此一来,一屋子的人都在等顾闻白开饭。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眼看便要凉掉…… 好一个苏娘子。 顾闻白觉着,若不再加快手上的速度,他便成了千古罪人了。 卫英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公子快速地清洗完,再十分文雅地抹干手,有礼地对众人道:“各位久等了。” 事实证明,厚着脸皮来苏家是值得的。 牛骨熬萝卜羹,小炒白菜,香煎豆腐,火腿炒莴笋,卤牛肉。 好吃到卫英想哭。呜呜呜,他许久许久许久,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菜肴了!说实话,镇上有酒楼,也能做出这样的菜式,但公子压根不喜欢到外头去用餐,是以平时他只能想一想,在梦里流一流口水。如今愿望成真,他,他,希望苏娘子的生意红红火火,财源广进! 顾闻白面上不显,动作也极为斯文,坐得十分端正,连带着辛嫂子她们都不敢大声咀嚼食物。 但向来晚饭只吃小半碗的他,足足添了两次饭。 最后一块白菜被夹进卫英的碗中,咏雪撩帘进来,笑吟吟道:“顾老师,记得收拾完灶房再走哦。” 卫英又眼睁睁地看着公子收拾碗筷,清洗灶房。 这回动作倒是不慢。其实,公子长得俊俏,干起灶房的活来,也蛮好看的。 顾闻白收拾半响,忽而问卫英:“你平日里也是这么收拾的吗?” 卫英正呆呆看着他,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回答:“没有……”他平日里只要保证灶房不乱就可以了,哪会像公子收拾得这般好?再说了,这苏家的灶房东西可真齐全,又大多是新的,收拾一下便整整有条。 顾闻白笑了笑:“那以后我们的灶房,也要像这般收拾。” 待两人踩着夜色回到顾宅,卫英才后知后觉:公子这是让他即刻收拾灶房的意思呀! 第27章 第27章 良誉踩着渍黑的雪水回到家中时,秦氏正冷冷地看着他。 “买鞋子的钱,从哪里来的?”她的声音又厉又沉,一如既往的霸道。 屋中只点了一盏油灯,漆黑漆黑的。良春的咳嗽声不断传来,一如以往的空洞。 良誉不似以往那般焦急,他望向别处,淡淡道:“难道我就不能,用自己的钱买一双鞋子吗?” “你的钱?”秦氏冷笑,“你爹还病着,缸里没面了,你都给钱了吗?” 良誉抿紧嘴,不搭话。 见他不搭话,秦氏的怒气更盛。讽刺的话不断从口中涌出:“你还长能耐了,明明是自己买的鞋子,偏要说是人家送的。呵,人家生得好,又有钱,虽是一个小寡妇,也不会看上你……”想起即将要到手的铺子不翼而飞,还在柳氏面前跌了那么大的面子,秦氏的一颗心就快碎了。 夜风刮着屋顶,摇摇晃晃,冷风从缝隙不断涌进来,屋中冷冰冰的。良誉忽而想起苏家鞋袜铺来。其实在苏娘子买下铺子前,他曾无数次路过原来的那间铺子,也进去过。原来的铺子是卖杂货的,进去暗暗沉沉,总是散发着一股陈年的气息。而如今铺子弄得明亮又温暖,让人好想飞蛾扑火般地飞进去。 秦氏不说话了,只攥紧拳头,猛然松开,抄起手上的烧火棍,大步朝良誉走过来,便要劈头盖脸朝他打去。 良誉虽瘦,又是读书人,但力气仍比她大得多。 他紧紧抓住烧火棍的一头,脸上冷得像冰窖:“这些年我的付出,已经足够偿还你的养育之恩了。别得寸进尺。”他用力夺过烧火棍,扔在一旁。烧火棍跌在地上,骨碌碌地响。 而后,他转身离开。 秦氏又惊又怕,转身回房,却发现方才还在咳嗽的良春脸朝里,似乎睡着了。 她顿时明白了。男人,终归还是觉得自己的儿子亲! 苏云落散了发髻,用梳子轻轻梳着。她的头发又浓又密又黑,散开来更显得她一张脸光洁白皙。 咏雪已经被她打发去睡了。 她越来越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倘若女子学堂能办成的话,咏雪不用服侍她,也能去上学了。 铮亮的铜镜里,映着她窈窕的身子。苏云落放下木梳,在铜盆里净手。纤长洁白的手指在水中晃荡,十分好看。她忽而想起今儿顾闻白在灶房里洗碗的情形。明明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抗拒二字,但仍旧是将他那双手放进脏污的水中。没成想,这男人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竟然牺牲到这个地步。 她就喜欢,强迫自己讨厌的人情愿地做不喜欢的事。 想到这里,苏云落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便是外头照旧刮着寒风,纵然被窝有可能捂一个晚上亦不暖,她仍旧是含笑入睡。 黄盛安没想到,因着女子学堂先来寻他的不是顾闻白,也不是苏云落,竟是良誉。 对良誉这个人,黄盛安在心中一向是毁誉参半。虽说孝顺没错罢,但好好一个读书人,竟然将自己弄到这个境地,实在是一言难尽。 但人生是别人选择的,黄盛安也不好说什么。 照旧看座上茶,良誉呷了一口茶,待浑身的寒气去了一半,才与黄盛安道:“良生很久以前,便有这个想法。如今倒叫苏娘子先提出来,着实是我们想得不周到。” 黄盛安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良老师说话,怎地这般得罪人。 良誉压根没理黄盛安尴尬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令爱也快说亲了,倘若读上几年书,到时候说不定还能说上府城里的书香人家。” 黄盛安差些被茶噎死。 就在黄盛安考虑要不要将良誉赶出去之时,良誉口风一转:“当然了,开设女子学堂,女子上学,能开阔她们的视野,提高她们的思想境界,便能减少素日里鸡毛蒜皮的争执,有利于邻里相处。还有,我镇开设女子学堂,与我镇相隔不远的明峰镇上的姑娘,也可以前来读书。明峰镇比我镇交通更便利,消息更灵通,商品流通更甚,到时候对镇长您百利而无一害。” 黄盛安心念一动。没想到良誉还真有两把刷子。虽然灵石镇还算富裕,但比起明峰镇的确还落了一大截。若是能将明峰镇富户家的那些姑娘们吸引过来,对灵石镇确实有好处。他可是听说,明峰镇上的好些姑娘,都嫁到府城里的大户人家里呢。虽然他舍不得自家姑娘嫁到别人家里受磋磨,但若是遇上个好的婆母,好的夫君,也不失是一件美事。 人总是要往高处走的。 良誉仔细观察着黄盛安脸上的表情,便知晓他心动了。他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良生还有事,先告辞了。” 良誉才走,黄盛安便想溜回后院寻柳芽儿,说一说这件事。 门外小厮报:“镇公,顾老师来访。” 顾闻白来了? 黄盛安眯一眯双眼,这下好玩了。 不是他多想,苏娘子似乎要在学堂里掀起一些风浪来了呢。 顾闻白仍旧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顾某见过镇公。” 黄盛安笑眯眯道:“顾老师快请坐。不知顾老师来寻黄某为何事?” 顾闻白开门见山:“是为了开设女子学堂之事。” 黄盛安点点头,等着顾闻白是不是抬出与良誉一样的观点来。 “其实开设女子学堂最大的阻力,并不是普通民众,而是镇上的各大家族。”顾闻白缓缓说道。 黄盛安凝了一下。顾闻白说得没错。在他没有出去跑船之前,他在黄家所被灌输的思想皆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各大家族中,因着女子要外嫁,要联姻,更重视的是女德。他们对女子的要求,比起平常的人家来要更加苛刻。虽然那日几大家族并没有派人来说什么,但心中应是不屑一顾的。 “除却这个因素,灵石镇附近,能做女子学堂女老师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黄盛安默然。在灵石镇是上开设女子学堂,自然是用女子做老师最好。但一般有才情的女老师自然不会窝在这样的小地方,而倘若到外头请一位女老师,也不晓得人家会不会来。 顾闻白看着黄盛安的脸色渐渐由欢喜变成凝重,才慢悠悠道:“其实女老师的人选眼前便有一位。” 黄盛安诧异:“是何人?” 顾闻白道:“自然是你的太太。” 黄盛安一愣。 “黄太太乃书香门第之后,自小饱读诗书,精通琴棋书画,将一双儿女更是教导得极好。如今她又是你的太太,你牵头做这件事,她出来做女老师,自然是以身作则,便先堵了一大半的悠悠之口。”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不晓得芽儿愿不愿意…… 黄盛安正犹豫,顾闻白又推了一把:“黄太太明书理,她比谁都更可渴望将自己所学,尽可能地教授于其他女子。” 黄盛安坐不住了:“我自与她商量商量。” 顾闻白纹丝不动:“还有一事。”他的笑容缓缓展开来,“负责出资的苏娘子,习得一手好书法。顾某十分确定,苏娘子十分乐意将自己所学教授她人,否则亦不会主动提出开设女子学堂。” 苏娘子初来灵石镇,是黄盛安帮忙牵线买的铺子,无论是言谈举止,抑或是她在签契书的时候,无一不显露出她不仅仅是粗略识得几个字。更何况,黄盛安在秋祭上见过她写的大字,丝毫不逊于顾闻白的。 一阵冷风猛地刮进来,将正坐在窗边细细地用润霜膏抹手的苏云落吹得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咏雪急急上前,将方才才打开通风的窗户关上:“娘子可要注意了。” 苏云落拢紧斗篷,笑了笑:“还以为今儿没那么冷呢。” 咏雪又去添火炭,将火盆弄得旺旺的。娘子体弱,怕冷,可不能像上次那般着凉了。 天色却越发的暗了。 咏雪望一下外头:“似是要落雪了呢。” 苏云落蹙眉,这灵石镇的雪,似乎下得也太频繁了些。她虽然喜欢下雪时的意境,但下雪的冷,她不喜欢。 要不,让李遥现在就找一个新地方罢。 只是……她的目光落在咏雪身上。咏雪正忙着将滚开的水灌进汤婆子中。她虽来灵石镇不久,新雇的这些人都踏踏实实,很是拥护她。若是她去了其他地方,便要与他们告别了。倒也不是舍不得,而是人与人之间,很难有这样的缘分。 过了须臾,便听辛嫂子在外头悄声道:“娘子,顾老师又来了呢。” 咏雪早就有疑问:“娘子,为何顾老师一定要来我们铺子学厨艺呢?” 其实苏云落也觉得奇怪。顾闻白看起来并不缺钱,大可像她一样,请像辛嫂子这样的仆妇作厨娘。为何偏偏要到她这里来学厨艺呢? 第28章 第28章 顾老师不愧是顾老师。 经过昨晚的锤炼,顾闻白不仅轻车熟路,还熟能生巧。他今日外头罩了一件大氅,里头穿一件宝蓝窄袖的长袍,劲瘦的腰身用一条同色的腰带束着。到了灶房,他将大氅一脱,扔给卫英,见了有些脏的物什便通通捡进盆中,开始洗起来。 灶火熊熊,映着他俊秀的脸庞,美得像一幅画。 他手脚极快,不一会便将灶台附近收拾得干干净净,摆得整整有条。 辛嫂子犹豫了一下,将自己手上的活儿递给他:“……顾老师……这个请您洗一下……” 是羊肚。 是方才娘子吩咐的。要使劲地用顾闻白。 羊肚味道难闻,又难洗。顾闻白接过手感怪怪的羊肚,薄唇轻扬,认真地请教辛嫂子:“这个应该怎么洗?” 辛嫂子教他:“……我已经放了盐与醋,您便慢慢清洗,直至将上头黏糊糊的东西洗干净,而后放一把面粉再洗……” 想不到羊肚竟要这般繁复的清洗。 卫英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公子用一向高贵的手轻轻搓洗一只羊肚,鼻头酸酸的。都怪自己不争气,连累了公子…… 洗完羊肚,又接着洗萝卜,削萝卜,切萝卜。 开始的时候,顾闻白拿菜刀的动作有些笨拙,但不过才切了一会,竟然有模有样了。虽然辛嫂子让他切丝,他切成了条。 切完萝卜,他正要将萝卜皮扔掉,辛嫂子眼疾手快地拾起,将萝卜皮洗净,放在盘子里加了秋油腌着:“顾老师,这萝卜皮腌好了,用来送粥最好不过呢。” 顾闻白便点头:“受教了。”想不到做菜竟然有这么多学问。 辛嫂子倒是不好意思起来:“您再洗完生菜,便可以歇一歇了。” 在顾闻白他们来之前,辛嫂子早就用红泥小火炉煨了一锅鸡汤,此时鸡汤翻滚,白汽冉冉,香味充斥着每个人的鼻腔。 饶是顾闻白觉得自己控制力再强,也不由自主地,悄悄地咽了一下口水。 更何况,辛嫂子还从橱柜里拿出一壶酒,让他温酒。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切好的羊肚下锅,滋滋作响,各种香味飘散,灶火熊熊,酒香四溢,暖意与酒香交融,便是外头风雪交加,也休去管它。 卫英呆呆地想,这苏娘子开的鞋袜铺子,不大像鞋袜铺子啊,倒像是一个温暖的家。家中暖意融融,菜香酒热,让人舍不得离开。不知公子是不是如是想的呢? 顾闻白夹起一块羊肚,就一口酒,羊肚脆美,酒香浓烈下肚,浑身便舒坦起来。 没想到苏娘子除了会给自家铺子做宣扬外,还挺会懂得笼络人心。虽然他平日里不烧饭,但市场上的物价他还是有所了解的。如今正值寒冬,羊肉供应虽然比平日多,但价格也不菲。她这里日日又是牛肉羊肉,鸡汤啥的,光光是吃食的支出便占了极大的开支。他瞧她这鞋袜铺子,生意不算顶好也不算坏,日日这般吃,怕是存不下什么钱。除非她有另外的生财之道,或者压根是不想存钱。更别提她如今屋子里烧的都是上好的银丝炭,用的家具物什也极其讲究。 她若是要出资开办女子学堂,那靠的,是她以前的存银? 顾闻白想起苏云落穿的那些狐裘,得出结论:她以前定是嫁了一个极有钱的富商,富商不幸逝去,没有给她留下一男半女,是以她拿了富商的钱财,躲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灵石镇中以度余生。 也罢,好男不跟女斗,况且她还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寡妇。 顾闻白下定决心,以后尽量对苏云落和颜悦色一些。 用过晚饭,顾闻白照旧清理灶房。卫英仍旧捧着他那件大氅,无措地守在一旁。 顾闻白动作加快,将桌面收拾干净,正要净手穿衣。帘子忽而撩开,咏雪进来,而后是苏云落。 苏云落扫一眼灶房,和颜悦色道:“顾老师辛苦了。不过,近来天冷,炭烧得多了些,灰也大,灶房里灰扑扑的,不甚美观,是以还得劳烦顾老师用湿布,将灶房的地面清扫一下。” 说罢,她嘴角噙笑,帘子一落,人就不见了。 咏雪将食盒搁在桌面上,歉意道:“劳烦顾老师了。” 顾闻白:“……”这个女人,可真是得寸进尺。 待顾闻白将灶房的地面青砖擦洗得只只光滑无比时,外头已经扬起了飘飘雪花。 辛嫂子与盈婆婆等人早就回去了,阿元也守在外头铺子里。咏雪进了两次灶房提热水后也不见踪影了,如今灶房里只剩顾闻白与卫英两人。周遭静悄悄的,卫英不安道:“公子……”要不还是他来干罢…… 顾闻白直起腰,将抹布洗净,拧干,晾在竿子上。他将装水的木盆端出去,很快又回来,才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将手抹干,接过大氅穿好,淡淡道:“走罢。” 阿元给两人开门,很快又关上。 两人打着伞,深一脚浅一脚,缓缓走远了。 离苏家鞋袜铺不远处,良誉阴着脸,盯着顾闻白的背影,重重地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君子!想当初顾闻白刚来灵石镇时,多少姑娘向他示好,他都清高地拒绝了。没成想原来顾闻白喜欢的是苏云落这样富有少妇韵味的小寡妇。瞧着他方才酒足饭饱的样子,被苏云落好生招待了。怪不得那苏云落看不上他,原来是与顾闻白勾搭上了。不然也不会亲自到学堂去寻顾闻白,还假模假样搞什么女子学堂! 雪越下越大,良誉穿得不多,即使满身愤恨也怪冷的。他摸摸荷包,再想一想冷冰冰的家,冷冰冰的秦氏,左右瞧了一眼,钻进不远处刘家的小面馆中。 顾闻白与卫英不在家,院门前的气死风灯也没点,两人打着伞,冒着风雪走到家门前。卫英正要掏钥匙开门,忽而从角落闪出一个雪人来。 卫英下意识地就要将雪人踢到一旁。雪人瑟瑟地开口:“卫大哥,是我……”却是雷姑娘。她浑身上下都是雪花,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 雷姑娘眼巴巴地看着顾闻白,顾闻白却下意识地往一旁瞧去。他是个很开明的主子,若是卫英有了意中人,他自是拍手赞成的。 卫英夹在中间,一头雾水:“雷姑娘,这么晚了,又下着雪,你怎么来了?” 雷姑娘声若蚊呐:“我,我来谢谢顾老师送的鞋子……” 声音虽小,但顾闻白也听着了,他蹙眉,不解地望着雷姑娘,他何时送他礼物了? 卫英却反应过来,他那日拿到雷家的鞋子,雷姑娘误以为是公子送的了!这,这如何是好,眼看东窗事发,他赶紧对顾闻白道:“公子,雪大,要不您先进去罢。” 顾闻白假如就此进去,便不叫顾闻白了。他拨开卫英,沉声道:“我并没有送你鞋子。” 雷姑娘声音抖得像风雪中的小草:“顾,顾老师,并没有,送我,送我鞋子……” 顾闻白点点头。到底是学生的姐姐,又是一个小姑娘,他的声音并没有那么冷:“或许你问问卫英。” 他收了伞,从卫英手上拿了钥匙,将院门打开,而后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走到房中,房内照旧是像往常一样冷冰冰的,暗漆漆的。 不知怎地,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身上的雪给拍掉,接着点灯脱鞋子,坐到桌边摊开白纸练上几篇字。而是有些失神地想,若是回到家中,暖意融融,有热食温酒,似乎也不错。假如当初,顾家也像这般…… 他站在门口,扶着门框,凝视着暗黑,思绪一点点扯远。 良久,卫英从后面低声说:“公子。” 他抬步,进去了。 卫英追进去,将灯点燃,低头将事情交待得清清楚楚:“……都怪属下不会做饭,雷姑娘得空总来帮忙……那日我见她穿着薄底鞋子,积雪将鞋子都濡湿了,便想着要送她一双苏娘子家的厚底靴子……都怪属下没说清楚,让雷姑娘误会了。” 顾闻白抬眼看看他,见追随了他十数年的卫英头低低,脸红红,似是很羞愧。 “去点一个火盆来。” 咦?卫英抬头,不解。 顾闻白蹙眉:“去点一个火盆来,我要练字。” 卫英怔怔地应了,走到灶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天儿似乎还不大冷,主子怎地要生火盆了? 第29章 第29章 又过了日,开设女子学堂的事已经提上了日程。只不过因为天儿太冷,又总是下雪,是以黄镇长决定,先将地方开辟出来,简单修缮,待开了春再弄一下,才正式开学。如今嘛,便是拉资助,以及招生的事宜。 这日,苏云落晚起,懒懒地净脸后,正在对着镜子擦润肤膏,咏雪提着铜壶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张帖子:“娘子,方才黄镇长家来了一个跑腿小厮,交给阿元这个帖子,说是黄太太想来拜访您,不知您今日是否得空。” 咏雪说完,又疑惑道:“这黄太太来咱们铺子,还得下帖子吗?” 苏云落将手上的润肤膏缓缓擦匀:“想不到灵石镇上还有这般知礼的人。” 咏雪机灵:“黄太太是外地的,听说是落难的官家姑娘呢,人听说极好,还不曾听说她仗势欺人过。”原本她娘也想将她卖给黄太太,只可惜黄太太用的丫鬟少,也十分固定,是以才跟了苏云落。” 苏云落跟黄镇长打过交道,黄镇长举止言谈豪爽中带着对女子的尊重,她那时候便猜想,黄镇长背后,定然有一位贤内助,且是一位能用自己的才情影响黄镇长的娘子。 不过,黄太太今日来寻她,是为何事? 苏云落写了回帖,告知黄太太她有空。 到底是正式下帖子的女客,又是黄镇长的太太,总不好在铺子里待客。于是苏云落吩咐咏雪,将外间打扫一下,布置一下,好迎接这位黄太太。 黄太太是午后来的。 天空仍旧飘着雪花儿,湿冷冷的钻进人的脖窝中去。 一辆青蓬马车在苏家鞋袜铺子前停下,驾车的车夫阿元认识,是叫利叔的。利叔停车,将马凳从后头搬来,恭敬地说:“太太,到了。” 先钻出来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清秀姑娘,杏眼俏鼻,下了车,也唤一声太太。 这回出来的是一个看着二十七八左右的美妇人,头上只简简单单地簪着两朵琥珀色的梅花,身上披着宝蓝的斗篷,斗篷上头缀着一圈儿白色的兔毛。 她嘴角噙笑,下得马车,接过贴身丫鬟迎珠递过的手炉,迎上早就站在门口的苏云落。其实她心中有些暗暗吃惊,此时站在门口的苏云落穿着秋香色的斗篷,斗篷上头也缀着一圈儿白色的毛,不过,那是狐毛。苏云落打扮得同样很素雅,高髻上只插了一把木梳子,云鬓中洁白的耳垂扣了两粒珍珠。 这样的苏云落,哪里像一个经营小小鞋袜铺的商户小寡妇。柳芽儿心中掠过一阵极为熟悉的感觉,她像是在哪里见过苏云落。 这厢柳芽儿打量完苏云落,苏云落不动声色,落落大方:“奴家请黄太太安。” 柳芽儿自然不摆架子,笑道:“苏娘子不必多礼。” 两个娘子便携着手,寒暄着,穿过铺子,进到小院中。 小院虽小,但却收拾得雅致干净。 柳芽儿的视线从屏风上收回,靠坐在柔软芳香的榻上,手上捧着热乎乎的花茶,赞叹道:“苏娘子这里,竟是让人回想起,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了。” 苏云落笑道:“黄太太谬赞了。我不过平时无事,又不能时常出去,便在这里花多了一些心思。”毕竟是猫冬的地儿呢,她这个人最讲究舒坦,便是家徒四壁,也要弄得稻草铺多几层。 柳芽儿笑着,开门见山:“明年开了春,苏娘子怕是不能在家中常待了。” 饶是苏云落猜测过黄太太的来意,闻言也不由得小小吃了一惊:“黄太太,这是何意?” 柳芽儿也不藏着掖着:“苏娘子早些时候不是提出要资办女子学堂,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便是苏娘子您了。顾老师十分赞赏您的才识,特地与我家夫君提出,想邀请您在女子学堂中担任其中一位女老师。” 苏云落甜美的笑意凝固在脸上,一如辛嫂子放在灶房窗台外头被雪花冻得僵硬的豆腐块。 羊肉铜火锅,熬煮极久后,汤汁越香,将内里被冻得有如蜂巢的豆腐加入汤汁中,冻豆腐吸饱汤汁,一口咬下去,鲜香的汁水在口腔中四溅,又重新激荡起另一番别样的味道。 辛嫂子将冻豆腐切完,装碟。苏家的碟子也很好看,是黑底的,一枝婀娜的海棠花蜿蜒着。 卫英吞了吞口水。 他将视线移开,落在自家公子身上。 顾闻白一手拿菜刀,一手按着羊肉,眉头微微皱着,手上一用力,一片略略有些厚的羊肉从刀下翻出来。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万万没想到,这做菜的学问,竟然比他当初习字时并不轻松多少。 辛嫂子在一旁鼓励:“顾老师您切得已经极好了。” 他勉强一笑,手上又要用力,却闻一阵熟悉的香风袭来,须臾听得脚步声轻轻,咏雪将帘子撩起,苏云落走进来。 自从上回苏云落在灶房中为难过一次顾闻白后,她便再也没有来过灶房。不过也理所应当,苏云落到底是苏家鞋袜铺的东家,又是个娘子,自然不好总出现在灶房中。是以顾闻白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苏云落了。 苏云落径直走到顾闻白跟前,咏雪急急搬来玫瑰椅,擦了好几下,苏云落才施施然坐下。她手上仍旧拢着暖手炉,熊熊燃烧的灶火映着她洁白的面容,多了几分生动。 “顾老师这一招用得好呀。”苏云落清冷的声音落在雾气腾腾的灶房中,有一股奇怪的蛊惑感。 今儿黄太太来寻苏云落的事,顾闻白早就知道了。他本以为今儿一踏进苏家鞋袜铺,便被阿元用扫把打出去呢,没成想他都切了好半响羊肉了,苏云落才姗姗来迟。 顾闻白也不装傻:“苏娘子过奖了。” 他嘴上话是这么说,手上却不听使唤,再次刀起刀下,切下一片更厚的来。 苏云落啧了一声:“顾老师的灶房杂活,做得有些不大好啊。” 顾闻白诚恳地说:“道路漫长而求知不止兮。” 苏云落闻言,似是十分苦恼:“既如此,那顾老师不如,明儿早上去帮我杀一头羊罢。” 卫英倒吸一口寒气。杀羊!苏娘子竟然叫尊贵的公子去杀羊! 顾闻白嘴角微微扬起,不慌不忙,刀起刀落,切下一片薄薄的羊肉来:“得苏娘子看重,顾某不胜感激。顾某便只当是苏娘子即将出任女子学堂老师前的贺礼了。” 苏云落首次,有了将手上的暖炉砸向面前的人的冲动。 只是多年的经历牢牢地抑制住她,她只淡淡一笑:“顾老师果然能屈能伸。” 顾闻白终于抬头,将视线从羊肉上转移,看向面前的女人:“苏娘子也不遑多让。” 咏雪与卫英大气不敢喘,仿佛看到两人之间刀光剑影,你死我活。 眼看苏娘子终于又高昂着头离去,卫英松了一口气:“公子,您明儿果真要去杀羊?” 在一旁的辛嫂子糊里糊涂:“娘子为何叫顾老师去杀羊,我们镇上杀羊的地儿还挺远,在十五里外的何家庄呢。这天寒地冻的……”娘子不是为难人吗?明儿学堂不是还要授课吗?顾老师能赶得及回来? 顾闻白垂眼,没有应辛嫂子。 不过才十五里,算什么。 热气腾腾的铜火锅翻滚着,将香气源源不断地送出来。 苏云落将薄薄的羊肉捞起来,放在油碟子中,细细地滚了蘸料,才送进口中。便是她体再寒,额头上也细细地沁了薄汗。 咏雪拧来热帕子,她接过来将汗擦了,吩咐咏雪:“下冻豆腐。” 咏雪将冻豆腐下在锅中。 苏云落将筷子放下,等着冻豆腐。 咏雪忐忑着坐下。方才娘子从灶房回来时,可是气得脸儿都红了。她如今越来是越来搞不明白了,明明顾老师与娘子都是极好的人,为何次次都针锋相对,非要分个高下才行?不过,今儿黄太太的来访,以及顾老师的态度,是表明女子学堂有戏了。那明年开春,她便可以与伯年哥一起,坐在学堂里上学了? 苏云落闲闲地看着冻豆腐在汤中翻滚,但也没有错过咏雪脸上的表情。咏雪到底年纪小,表情都摆在脸上。瞧那表情又欢喜又忧愁的,想是期盼着与张伯年一起到学堂里读书罢。 到底还是年少,便是一脚踩在深渊边上,亦期盼着美好的明天。 也罢,横竖她是老树枯死之人,便送这对小情人一程。但在灵石镇她能护得了咏雪,以后若是到了京城那等乱花迷人眼的地儿,咏雪便自求多福罢。 冻豆腐好了。 一口咬下来,不小心,便让汁水流泄出来。 非常好吃。 卫英觉得,自从来苏家吃晚饭之后,自己的腰身好像胖了一些。 他偷偷看一眼公子,公子丝毫没有受明儿要早起杀羊的影响。 辛嫂子说了,何家庄每日杀羊极早,丑时前便开始杀羊了。 顾闻白似是看不到卫英脸上的担忧,照样优雅地放下筷箸,掏出帕子抹净嘴角,叠好,放进怀中,开始收拾桌子。 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了。 其实,辛嫂子做的菜式越繁杂,卫英每晚回去,头皮便越紧。每晚回去,公子都会将作法写下来,而后第二日叫他在自家灶房中再炒制一遍。只是,每回做出来的菜,与辛嫂子的相比,云与泥的区别。 在苏家吃饭的时候有多幸福,回去便有多绝望。 今晚吃的是羊肉铜火锅,明儿公子又去杀羊,按照公子的做法,定是买上几只羊,让他慢慢地切。 卫英想哭。 明明是公子与苏娘子不和,为何不幸的总是他? 第30章 第30章 灵石镇开办女子学堂,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黄镇长寻了工匠,到学堂看了一遍,将女子学堂的范围圈了出来。接下来,便是先大致修缮一番,待开春后再动工。 女子学堂要开了,学生们兴奋不已。便是天气再冷,也遮掩不住他们的热情。 雅趣院的学子们在兴奋过后,叫苦连天。 顾闻白毫不留情,截住他们的话头:“每人五张招生简章,在放年假前通通贴到临近的镇上去。凡是贴完的,年假便可以得到奖励。” 顿时哀嚎声一片。 顾闻白的眼神扫过下面,落在卫英身上:“我会叫卫英监督。” 卫英:“……”最无辜的是他啊…… 良誉站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悄悄地离去了。 没成想,明明是他先去的黄镇长家,这件事却还是交给顾闻白主导。后来他也听说了顾闻白提出的让黄太太作老师的意见。呵,想不到顾闻白拍马屁的功夫与他做人一样虚伪。听说,这顾闻白晚晚都到苏家鞋袜铺报到,甚至还为了苏娘子,亲自到十五里外的何家庄去杀了几只羊。 想起杀羊,良誉的胸口不由自主地塌了一下。他自小家贫,半辈子还没有吃过几顿羊肉,休说杀羊,便是杀鸡都不曾杀过。 果然顾闻白便只配与小寡妇在一起,也不怕被克。 良誉思想来去,犹有这样安慰自己,一颗忿恨不平的心才平静下来。 而当事人苏云落与顾闻白,浑然不晓得已经被有心之人送作堆。 早膳才撤下去,苏云落漱口净手,帕子还在手上抹着,那头的帐薄已经送了过来。 “纸砚笔墨一两,工匠画图六百文,修缮栏杆每日每个工匠两百文,木材费用七两三钱,清理残叶五十文,热茶水每日三十文,羊肉包子每日三钱,重新刷墙泥土三两五钱,石灰二两七钱,花椒十两……” 帐薄的字写得龙飞凤舞,林林总总的明目共有三十多项,末了还贴心地在后头写着几个蝇头小字:顾某自担账房先生,免收费用。 咏雪看着娘子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合起那本小小的帐薄,吩咐她:“开箱,称四十七两五钱的白银出来,再取一文钱出来。” 咏雪依言,拿钥匙开了钱箱,小心翼翼地称了又称,称得白银出来,放在一个木箱里。又拿了一文钱,正欲放进去,苏云落摆手:“这一文钱,是顾老师的工钱,不用一齐放进去。” 她捏过那枚小小的铜板,看了一眼外头雪枝乱飞的天色,道:“收拾一下,我们去学堂。” 天气着实冷,这几日雪枝乱飘,做工的匠人们手脚都有些僵硬了。源源不断的热茶水送上来,很快就被喝个精光。一大笼热腾腾的羊肉包子,才刚出锅,饿得发昏的匠人一口一个,不过须臾,便干干净净。 黄盛安与顾闻白站在一小片空地中,望着匠人们渐渐将原来破败的院子修葺得似模似样,竟有了比雅趣院还要好的趋势。 黄盛安略略不安,问顾闻白:“这些修葺的费用不叫他人分担,都让苏娘子一人担下,可妥?”苏娘子再有钱,也是个外地来的小寡妇,总不好叫人落了灵石镇欺负外地小寡妇的名声。 顾闻白云淡风轻:“若是叫别人分担,以后苏娘子想作主任何事情,便都不能随心所欲了。”还不如在最初的时候,便斩草除根。 他心中暗想,按照他与苏娘子打交道这么久,她应是那种不喜欢被别人压在头上的。 顾老师虽然年轻,但说出的话一向有根据。黄盛安想起苏娘子,也赞同地点点头。又问:“学堂的名字可想好了?” 顾闻白仍旧淡淡:“便叫云起学堂罢。” 黄盛安晓得苏娘子的闺名便叫苏云落,这云起学堂,倒是与苏娘子的名字相映成趣。 二人又站了一会,顾闻白还有课,便先告辞。 他才走了没多远,便遇上了苏云落与咏雪。 苏云落照旧穿着红狐裘衣,双手抱着暖炉,躲在伞下,俏鼻冻得微红。她见了顾闻白,朝咏雪使眼色,咏雪便将小木箱递与顾闻白:“顾老师,这是这几日的工钱。” 顾闻白低头,看着那只小小的木箱,接过,彬彬有礼:“顾某收下了。只是,苏娘子还须得随我到里头去,当着黄镇公的面数清楚……” “不用了。”苏云落打断他,“若是少了,顾老师尽管来寻我。” 顾闻白也不扭捏:“既如此,顾某便收下了。” 苏云落再次打断他:“顾老师,请伸手。” 顾闻白莫名,但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手心向上,露出清晰的掌纹来。 苏云落轻轻地将一枚铜钱放到他的掌心里。 她的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掠过他的掌心。 铜钱是暖的,她的手指尖,竟是冷的。 明明,她还抱着手炉。 顾闻白心思恍惚。 苏云落将手收回,语气轻快:“我做生意,一向不爱占别人便宜。如今弄这女子学堂,总不能劳烦顾老师白白做我的账房先生,这一文钱,便是顾老师的劳苦钱了。” 顾闻白的脸,僵了一僵。 那头苏云落早就脚步轻快,与咏雪走了好几步远。 虽然不过几日的功夫,便花去了四十七两,但当苏云落看着渐渐有模有样的学堂时,还是十分有安慰的。这学堂,若是以后办成了,在里头挑几个机灵的,去帮李遥做事,倒也值了。 她向来不做无本的买卖。顾闻白便以为便宜了灵石镇,其实不过是她的心中的一点设想,没想到顾闻白倒是帮她达成了。那一文钱,花得太值。 苏云落没找到黄盛安,倒是碰上了良誉。 良誉身上照旧穿着半新不旧的青色棉袄子,下头穿着那双新买的厚底靴子,靴子上溅了泥巴,有些难看。 他瞧见苏云落,神色惊喜:“苏娘子。” 苏云落脸色淡淡:“良老师。”上回良誉的娘到铺子里胡搅蛮缠一通,她还记得。后来良誉并没有登门道歉,她便觉着,虽然良誉无辜,但事后不做弥补,很难让人对他心生好感。 良誉早忘记他娘亲那回事了,他只想着,要将自己第一个登门拜访黄镇公、催促黄镇公办女子学堂的事告知苏云落。 虽然是个小寡妇,但苏云落有钱有姿色,若是他讨得她欢心,不仅做她的入幕之宾,还能从她的指缝里漏一些钱财出来,也算是不枉牺牲自己了。 良誉挺挺胸脯,语重心长:“苏娘子,前些日子,是良生先到黄镇公家中去,让他重视开设女子学堂这件事的。良生可是苦口婆心,好好地劝说了黄镇公,且后来黄镇公十分赞同良生的想法。那顾闻白,不过是拾我牙慧而已。” 竟然还有这等争功之事?看来顾闻白在这灵石镇,竟还有看他不顺眼之人。俗话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苏云落面上不显,心中琢磨起来。她瞧着良誉,一双杏眼便略略有些兴趣。 良誉也不是个不懂得看别人面色的人,见苏云落起了兴趣,越发的兴奋:“那顾闻白,一向便爱争功。自从他来到灵石镇,不知搅起多少事端,许多人颇是恼恨他呢。这回苏娘子办女子学堂,他又故技重演,将功劳俱揽在自己身上。苏娘子初来乍到,可别叫那顾闻白蒙骗了。” 顾闻白揽了功劳? 苏云落垂眸,这良誉怕是当她是个三岁小孩来哄吗?她是不喜欢顾闻白,但顾闻白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劳苦功高的话。 良誉仍旧殷勤地说着:“……若是苏娘子愿意,良生甘愿替苏娘子跑腿,好生监督那顾闻白……” 咏雪在一旁听得又气又愤,这良老师,怎地满口胡言地诋毁顾老师?顾老师一向在娘子面前,是从来不提自己在黄镇公面前做的事的。 她正想出声反驳,却听娘子道:“既如此,那我便谢过良老师了。只是,我瞧良老师身子单薄,怕是帮我多跑几次,便累垮了。” 良誉再次挺挺瘦弱的胸脯:“良生感激苏娘子记挂,只不过良生的身子看起来虽弱,但还是十分经用的。娘子尽管吩咐,良生受得住。” 苏云落笑吟吟地:“既如此,那我便不客气罢。” 良誉内心惊喜:鱼儿上钩了! 只听苏云落道:“上回我吩咐顾闻白到十五里外的何家庄去帮我杀一只羊。大伙都知道,何家庄杀羊极早,但那日顾闻白赶去何家庄,竟然很早就赶回来了。我疑心他只是吩咐他身边的长随去了,实则上他并没有去。这样,明儿你帮我跑一趟何家庄,帮我问一问何家庄的人,有没有见过顾闻白。以及……”她的笑意更浓,在小巧的下巴两侧荡起两个小小的酒涡。 “你去看一看杀羊的过程,回来说与阿元听,让阿元与顾闻白对质,杀羊的过程是否与你说的一致。” 良誉愣了。 第31章 第31章 风雪不停,屋中的银丝炭也烧个不停,竟是一日比一日越发的冷。苏云落翻过帐薄,发现银丝炭的价格升了。虽然这个月因为天气严寒,厚底靴子卖得极好,所赚的钱也不少,但同样的,皮毛的价格也升了不少,这样算下来,一个月的盈利竟是只赚了二十多两银。 她视线往下,因着天冷,羊肉的价格也升了十文。 在这个小地方经营一家鞋袜铺子,果然不容易……办女子学堂,其实是动用了她的老本。苏云落轻轻将帐薄合上,双手又赶紧抱着暖手炉。灵石镇真是太冷了。 咏雪从外间伸头进来:“娘子,阿元在院门。” 通常阿元有事要说,俱是在二门处等候,待咏雪应门,请示过苏云落,才让咏雪传话。咏雪总觉着,这样的规矩很有大户人家的意思。她自己在雪中乐癫癫的跑,倒是乐意。 苏云落问:“何事?” 咏雪传话:“铺子里来了个山上的猎户,他不愿意将自己手中的皮毛便宜卖了皮毛铺子,想直接卖与我们,好讨个好价钱。当然了,价格要比皮毛铺子低上两成。” 苏云落皱眉:“我们向来不收没有处理好的皮毛。” 咏雪传话:“俱是处理好的。” 一张狐皮便被递进来。 果然是处理好的。狐毛光泽发亮,皮子刮得极干净,煮得极柔软,没有一点儿异味。 会处理皮毛,且还熟知讨价之道,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普通人。 苏云落问:“那猎户长得如何?” “是个年青人,穿得十分干净,身边还带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小姑娘许是病了,脸儿红红的,约是急着要钱看病,是以那年青人才进了我们铺子。” 原是为了孩子看病,倒也情有可原。 这风雪交加的,一路牵着个孩子,还要扛着一堆皮毛,怎么想都是一出人间惨剧。 于是苏云落吩咐道:“收了皮毛,再给孩子盛一碗鸡汤。”这几日越发的寒冷,她便叫辛嫂子时常煨着一锅鸡汤,若是谁觉得冷了,便去喝上一碗暖暖身子。 阿元得令走了。 铺子里,年青的猎户一共带来十张皮子,阿元自然得一一检查。猎户站在一旁,牵着小姑娘。小姑娘昏昏沉沉地倚在猎户身上,脸颊越发的热。 辛嫂子撩开门帘,端着一个红漆小盘。 她见小姑娘与明福差不多的年纪,心中更加的怜悯,放柔了声音道:“小姑娘这是染了风寒罢,多喝些鸡汤便好了。”说着将红漆小盘上的盅盖揭开,顿时香气四溢。 那猎户却是很警惕:“这位嫂子,我家孩子不能喝鸡汤。” 小姑娘依旧昏昏沉沉的,睁眼看了一眼汤盅,悄悄地咽了咽口水。 辛嫂子自然都看在眼里:“这位小哥,鸡汤是我们东家娘子吩咐下来,盛给小姑娘喝的,没有别的心思。” 到底是鸡汤太香,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汤盅,轻轻扯了扯猎户:“唐大哥,我想喝。”她病了好几天,虽然唐大哥对她照顾得很周到,但唐大哥的厨艺太差,她吃了几日各种奇怪的菜肴,觉着自己的病情更严重了。 辛嫂子将汤盅递得更近:“这风雪交加的,看了病还得走回家去,小姑娘多受罪哇。” 猎户最终还是心软,点点头:“蓉蓉喝罢。” 辛嫂子将小盘放在桌子上,蓉蓉坐在椅子上,拿过调羹,快活地舀起鸡汤喝了起来。鸡汤十分好喝,是她这段时间喝过最好喝的汤。她不由自主地眯起双眼:“真好喝。” 蓉蓉很捧场,猎户只得笑笑。只是在阿元给他结账的时候,他悄悄地数了几枚铜板放在柜台边。 一大一小牵着手离开了,离开前,辛嫂子好心道:“回春堂沈大夫的医术最好,诊金也不贵。” 不过是一场交易,但这铺子里的人热心肠,年轻的猎户最终还是感激地道:“谢过嫂子,也谢过东家娘子。” 外头风雪越发的大了起来。 苏云落听着咏雪绘声绘色地说着那叫蓉蓉的小姑娘是如何将那盅鸡汤喝得干干净净,喝完之后脸色都好了许多,只懒懒地歪坐在榻上,道:“这风雪交加的,谁都不容易。” 她只不过想起十多年前,父母双双殒命,祖母未从慈安庵回来前,她过的那段颠沛流离的生活。 那时候也有好心人在她饥寒交迫的时候,给她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还有一件可以遮挡风雨的蓑衣。 不过是一段小插曲,大伙很快都忘记了。 转眼到了炊晚饭的时候。 今儿苏云落想吃饺耳。 顾闻白踏进苏家铺子的灶房时,辛嫂子已经和好面,正在剁肉馅。 顾闻白很自然地脱了大氅,照旧露出里头的窄袖直缀长袍,极为顺手地拿过菜刀与肉,开始切了起来。 辛嫂子看他。 只见顾闻白使菜刀的功夫越发的纯熟,切起肉来并不比她慢,甚至可能是男人的缘故,力道比她更重,剁起肉来更快。 辛嫂子不由又夸赞道:“顾老师不愧是学富五车,做什么都又快又好。” 顾闻白自谦:“不过是学来裹腹自己而已。” 卫英闻言又羞愧地低下头。不过他如今学聪明了,不做杂役,那剥根大葱、剥颗大蒜应是可以的罢。这不,他觉得他现在剥大蒜的速度都快了许多呢。 肉馅剁好,辛嫂子拌好馅,开始教顾闻白擀饺耳皮。 顾闻白不过失败了几只,便有模有样起来。虽然速度慢,但每只看起来都十分标准的圆。 辛嫂子不由得再度感叹:“不愧是顾老师。” 捏饺耳时顾闻白学得更快了,甚至捏得比辛嫂子还要好看,每只都白白胖胖,没有漏馅。 卫英站在一旁,开始觉得自己今晚约是不用睡了。前几日他日日切羊肉,切得两手俱是羊膻味儿。此时那些厚薄不一的羊肉片还挂在屋檐下随风飞扬呢。 今晚这饺耳可比切羊肉要复杂多了…… 顾闻白一上手,饺耳便很快包好。照旧是先将苏云落的煮好,先送到内院去。顾闻白又极为顺手地接过笊篱,取代辛嫂子的位置,贴心地将白白胖胖的饺耳下锅,再捞起来,装在黑底双层瓷盅里。 辛嫂子调了蘸料,配上新腌好的王瓜,水捞生菜淋一点秋油,以及一碗煨好的银耳莲子羹,装在食盒里提了出去。 娘子吃饺耳吃得快,不用煮咏雪的,待会咏雪再回灶房与她们一起吃。 咏雪接了食盒,辛嫂子笑眯眯道:“这是顾老师煮的呢。” 这些日子辛嫂子日日夸赞顾闻白,咏雪已经习以为常。不过,她转头仍旧对苏云落道:“今儿的饺耳是顾老师下的呢。” 如今铺子里的人对顾闻白已然是一边倒了,苏云落面上不显,只夹了一只白白胖胖的饺耳,蘸料,缓缓送入嘴里。嗯,饺耳皮和得正好,筋道。馅料嘛,也调得不错。比起辛嫂子往常煮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很快吃了几只,再夹几口生菜,便觉半饱了。 可不能再吃了。等会还要喝银耳莲子羹呢。苏云落摸摸自己的腰身,犹豫半刻。罢,再吃一只便不吃了。 她再夹了一只,送入嘴中。 贝齿轻轻一咬,却是碰到什么坚硬的物什。涩涩地不舒服。 不会是顾闻白为了报复她,藏了什么刀片罢?! 她急急扯了帕子,捂着嘴,慌慌吐了出来。 咏雪正不解,却见娘子拿着帕子,扑到灯下,细细地端详着。 帕子中间,红红白白中,赫然藏着一枚黑漆漆的铜钱。 苏云落:“……” 第32章 第32章 白白胖胖的饺耳下锅,火舌呼呼地舔着锅底,饺耳很快浮出水面,皮薄馅大,勾人食欲。诱人的香味飘飘摇摇,荡出苏家鞋袜铺。 此时夜色暗沉,雪花绕着气死风灯飞舞,犹如梦中美景。 苏家鞋袜铺外,一大一小的身影站在雪中。小的那个吞了一下口水,望向大的:“唐大哥,我想吃饺耳……” 这一大一小正是唐猎户与名叫蓉蓉的小姑娘。 他们刚从回春堂出来。许是天气寒冷,受寒的小孩老人极多,他们排了许久的队才轮上看诊。再抓了几包药,眨眼便天黑了。因着还要赶着回村里去,是以不过在小吃铺中打了两碗热汤,吃了几只烙饼便匆匆启程。如今路过苏家鞋袜铺外,却被香味缠住脚步。 唐猎户犹豫了一下。说实话,这香喷喷的饺耳味,他也许久没闻到了。但,这苏家鞋袜铺,并不是吃食铺子,方才人家施舍了一碗鸡汤,他已经是十分的不好意思了。 蓉蓉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正摇摆不定,正好阿元撩开帘子,伸头出来,预备打烊,他一眼便瞧见他们两个,记起唐猎户并不是贪便宜的人,于是热情地打招呼:“唐小哥,准备家去啊?” 唐猎户下定决心:“梁小哥,可否卖一碗饺耳与我们?” “什么?”阿元愣了。 苏云落让咏雪将那枚铜钱洗干净,用洁白的帕子裹起来,放在红漆小盘里,预备端给顾闻白。 她如此交待咏雪:“你且说,做老师的一向清贫,这等巨款,别随随便便丢了。” 咏雪应下,端着红漆小盘出去了。 苏云落正想着那顾闻白的脸色如何变幻,咏雪却是很快回来,一脸的笑意:“娘子可还记得今儿赏给卖皮毛的猎户的鸡汤?” 瞧着咏雪一脸笑意,苏云落笑道:“难不成那猎户来报恩了?” 咏雪摇摇头:“那猎户方才问阿元,能否卖一碗饺耳与他们呢?阿元不敢作主,便来问娘子。” 苏云落便道:“不过是一碗饺耳而已,便送给他们罢。”想了想,又道,“若是他们要给钱,便收两文好了。” 唐猎户与蓉蓉被请进苏家鞋袜铺的灶房时,略略有些惊讶。 只见宽大的灶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各种物什收拾得整整有条,中间一张长条木桌,摆着好几碟煮好的饺耳。灶口中火光熊熊,水蒸气冉冉,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饺耳香味,这一切都十分的温暖,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沉浸在里头。 而且,里头的人几乎都面带友好的微笑。 呃,除了一个看起来十分俊秀的年青人,正苦大仇深地看着面前的一只红漆小盘。 蓉蓉苍白的脸色似乎红润了些。 她被安排坐在一张高凳上,面前摆了一碗饺耳。除了饺耳,还有腌王瓜,生菜等。虽然十分简单,但对于她来说,却是许久未见的美味佳肴。想起唐大哥弄的菜,她便一阵心慌。 众人在热闹的氛围中吃完了一顿饺耳。 唐猎户掏出两文钱给阿元。 两文钱可以买一碗如此真材实料的羊肉饺耳,实在是太划算了。在唐猎户心中,已经将苏家鞋袜铺子里的人,划分为好人。 一直看着红漆小盘的顾闻白忽而抬头,看看蓉蓉,开口问道:“小姑娘可曾启蒙?” 蓉蓉好奇地看着他:“启蒙是什么?” “便是读书、写字。” 蓉蓉更是糊涂:“读书、写字又是什么?” 唐猎户赶忙解释:“蓉蓉一直跟我生活在村边,极少与旁人接触,而我又整日忙于打猎,再加上也不识字,是以蓉蓉并不懂什么是读书、写字。”他说着,神情十分愧疚。 蓉蓉扭头看他:“唐大哥很好。” “到明年开春,苏娘子开设的女子学堂便要开了,到时候你可以将蓉蓉送来读书。” 唐猎户有些糊涂:“苏娘子?女子学堂?” 阿元笑眯眯道:“苏娘子便是我们东家,女子学堂便是由她资助开设的。你眼前这位,便是学堂的顾老师。” 蓉蓉看着俊秀却又奇异地融进灶房中气息的顾闻白,怯怯地问:“是不是到女子学堂读书,便能天天吃上这么好吃的饺耳?” 那可不能,是要自己带饭的呢。辛嫂子正要说话,顾闻白悠然地指了指卫英:“若是这位卫大哥在苏娘子在这里学会了如何做菜,你们便能吃上这般美味的饭菜了。” 无辜中枪的卫英:“……”他,他,以后晚上是不是只能睡一两个时辰了?他的命好苦啊。 蓉蓉闻言,雀跃地应道:“唐大哥,明年开春,我要到苏娘子开的女子学堂读书。” 顾闻白不知从那里掏出一本册子来,笑眯眯道:“那小姑娘先来报个名字罢。” 当咏雪绘声绘色地描述顾闻白将姚蓉蓉的名字写在册子上,并且承诺以后的伙食时,苏云落擦着面霜的手差些没将自己的脸掐出印子来。 他,他,他有什么资格承诺以后的伙食?她身为出资人都没有出声,他胡乱承诺什么? 苏云落决定,明儿要去寻顾闻白好好理论理论,好叫他明白什么叫做话不能乱说。 真真是气死她了! 顾闻白戴上斗笠披风,主仆二人在雪中缓步朝家中走去。 卫英酝酿许久,终是开口:“公子,您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风雪交加,顾闻白的声音听在卫英耳中,有些缥缈:“自是真的。” “可是,苏娘子那头……”苏娘子可是个精打细算、决不吃亏的商户。 只听公子道:“我自有法子。” 翌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竟然停了。 昨晚睡到半夜,汤婆子失去热度,苏云落的脚又渐渐变得极冰冷,她半睡半醒了半晚,略略有些疲倦,眼圈下藏了浅浅的青影。 咏雪给她梳头,不由担忧道:“娘子昨晚又没睡好?可要再歇一歇?”她服侍苏云落也有一段时间了,自是知晓自家娘子是极为怕冷的。 苏云落用手沾了一点粉,轻轻扑在眼窝下:“无碍。”每年的冬日她俱是这样度过的,已经习惯了。何况现在在灵石镇,她已经比在赵家时起晚了一个时辰。 更何况,今日她要去质问顾闻白,决不能掉了气势。 她摸出枣红色的口脂,正要往上涂,忽而想起顾闻白对她涂了这支口脂的评价。 哼,她涂什么样的口脂,向来是取悦自己。他一个大男人懂什么。 然而转念间还是将口脂放下,只涂了一层薄薄的无色的口脂。她本是娃娃脸,显得年纪小,素日里涂枣红色的口脂不过是将自己主母的气势显出来。不过,在灵石镇好像没有必要。 咏雪帮她梳了高髻,她自己簪了两支珠钗,又在耳垂夹了珍珠耳环,再披上白狐毛领的斗篷,镜中人竟然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 咏雪不由由衷感叹:“娘子真美。” 苏云落一笑:“容色不过是外在的东西。”若是咏雪曾瞧见赵栋后院中那些环肥燕瘦的妾,还会感叹这一句吗?容色?容色不过是最肤浅的东西。 亦是,她最最厌恶的东西。 学堂休沐了。 工匠今日还在施工,作为价值一文钱的账房先生,顾闻白很尽责,早早便到学堂中监工。 尽管雪停了,但天气却比往日越发的冷。 他仍旧只是穿着大氅,站在雪地中,气质俊秀又儒雅。 苏云落觉着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毫无攻击力,而她的敌人,则气质超然,轻轻松松出招,便能将她击败。 但她是谁,是苏云落。 她走到他身侧,语气清冷:“顾老师,早安。” 咏雪站在不远不近的地儿,与一脸憔悴的卫英站在一起,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娘子与顾老师站在一起的背影,还挺般配呀。 第33章 第33章 丝毫不知晓自己被自家丫鬟乱点鸳鸯的苏云落问候完顾闻白,站在雪地中觉得有些冷。瞧那顾闻白,穿得那么少,脸色还那么好,不愧是一根无欲无求的死竹子。 她内心是有些羡慕这根竹子的。羡慕他不怕冷的体质。其他嘛,就算了。 顾闻白同样彬彬有礼:“苏娘子,早安。” 苏云落开门见山:“昨晚听闻顾老师应承女子学堂包揽学生伙食,我记得我可不曾应承这等事情。” 顾闻白一笑,如胸有成竹:“苏娘子莫急,此事待我细细说来。” 好呀,就看你是如何糊弄我。苏云落睁着杏眼,看向顾闻白,一副专心聆听的认真模样。 殊不知,她这副模样看在顾闻白眼中,却差些让他荡了心神。 这苏娘子,今儿竟然换了一副装扮。比起往日那些略显老气的装扮,今日她的穿着以及妆容,竟是怯怯可怜般。那双秋水暗漾的杏眼底下略略有些青,仿佛在控诉因着他昨晚的寥寥数语便辗转难眠般。她唇色粉嫩,略略上翘,带了些质问的骄纵,却不让人讨厌。 此时她穿着白狐毛领的斗篷,更衬得她似雪中的妖精一般诱人,但却又不自知。 他心中微微叹息,这磨人的苏娘子,竟然轻易地撩动了他的心。 往日里他发过的誓,竟然在灵石镇这个寒冷的冬日,破了。 罢了,也是宿命。 然而,正事还是要做的。 他娓娓道:“自古以来女子学堂不多见,但也不是没有。我朝最闻名的女子学堂便是玲珑堂。玲珑堂,想必苏娘子也曾听说过,它远在青山之峰,却吸引了无数人将自己心爱的女儿送去,接受严格的教导。但这玲珑堂却是一年才休沐两次,中间吃穿用度,全在里面。” “苏娘子想必也要反驳,我们云起学堂不过才开设,更没有闻名在外的教育家加持,运用玲珑堂那套,想必不行。但,苏娘子,我相信你应与我一样,要做的事情,便要做最好的。” 苏云落的杏眼仍旧看着他,仍旧不发一言。 那便是她没有被他说服。 果然是顽固的小娘子。 他只好将底线抛出来。咳了一声:“在灵石镇的西边,有一片荒地,价格低廉,苏娘子只用极少的钱便能买下。买下之后,我们学堂一向有劳作课,可以实行自供自给。” 这还差不多。 苏云落略略满意。她向来无利不起早,尽管开设女子学堂对她的名声有利,但对她的钱袋子还没有什么好处。如今总算寻到了一丝赚钱的机会,看着这死竹子也顺眼了些。 她也咳了一声:“想不到顾账房如此为云起学堂考虑,不愧是灵石镇之光。” 顾闻白:“……”灵石镇之光? 苏云落胡乱看了一眼,想走了。她委实也冻得厉害,心思一转:“学费不用收,但其他的吃穿用度的费用却是要收的,我相信顾账房定能定出十分完美的收费标准来。” 顾闻白忽而笑了笑:“在学堂的后面,有一片空地,我已经找黄镇公批下来了,专门用来修建女子学堂的寝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苏云落差点想将手中的暖炉砸向顾闻白。 顾闻白从怀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面带微笑,态度十分恭敬地递给苏云落:“这是建筑草图与预算,请苏娘子过目。” 苏云落贝齿几乎要咬烂,接过那本还带着死竹子体温的册子,快速翻到后头,只见上头赫然写着:粗略预算两千三百五十二两四钱。 她抬眼看顾闻白。 后者柔声道:“择日不如撞日,苏娘子,不如我们去看一眼那片荒地?” 马车开始颠簸起来。 咏雪将帘子撩开,看向外头一片白茫茫的荒凉。她担忧道:“娘子,似是有些远啊。”她们从灵石镇出来,已经走了两刻钟的功夫,还没有到目的地。若是像顾老师所说,学生们有劳作课的话,长途跋涉似乎不大可能。 苏云落自然知道顾闻白在诓她。 什么劳作课,最多便是在春日晴好的时候,出来欣赏一下春光;或是在秋日的时候,摘一下硕果。还能美名其曰:陶冶情操。 如果那块地不能像她猜想的那般另有用途,她可是要翻脸的。 马车前方,顾闻白骑着马,肩膀宽阔,腰肢挺拔,一双长腿夹在马肚边,露出厚底靴子。 方才,有那么一瞬,他柔声说着话,看着她的时候,眼眸轻垂,掩去一半星光,几乎,几乎,迷惑了她。 是以,她才鬼使神差般答应他,来看荒地。 如今冷风一吹,倒是清醒了。 只是手中的暖炉渐渐失去热度,让她有些不舒服。 终于到了。 咏雪扶着苏云落下了车。 一片白茫茫。不远处有一片小土坡,小土坡再往前,有几间半倒塌的茅屋。 实在荒凉。 实在,似乎,没有什么可获利的。苏云落杏眼带着质问,看向顾闻白。 顾闻白将缰绳递给卫英,示意苏云落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 风儿开始刮起来。她身上有一股独特的香味,顺着风刮向他,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他的鼻子。 苏云落就想知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闻白一指:“从这里数往东西各十里,只要三十两。” 若是肥沃的土地,便宜的价钱,哪个商人不动心? 苏云落瞟一眼顾闻白,将咏雪招过来。 将手中暖炉放在咏雪手上,苏云落往前几步,蹲下,纤纤玉手拨开不厚不薄的积雪,再从头上拔下簪子,使劲地往冻得硬梆梆的地里挖。 咏雪不安:“娘子……”怎好让娘子干这等粗活,她在一旁看着? 苏云落摆摆手,仍旧使劲挖着。只是土地被冻得太甚,她的珍珠簪子都挖变形了,才堪堪挖出一点儿松动的泥土来。 旁侧有人蹲下,体贴地递过来一把匕首。 匕首朴实无华,只在手柄处镶嵌了一颗玛瑙,里头隐隐约约现着一个“顾”字。 顾闻白不仅体贴地递过匕首,还体贴地道:“前不久我才挖过,那时候还没下雪,还挺好挖的。” 苏云落没言语,将匕首接过,用力挖起来。只不过,她的用力看在顾闻白眼中,实在像是小娃娃过家家般。而且,她的纤纤玉手离开手炉,原本白玉般的手指,渐渐变得红彤彤的,而后变得青白。 他不忍心。 他的确也想不到,苏云落除了经营鞋袜铺子外,还有买地的经验。他又忍不住猜测,她以前到底是什么身份。难不成富商年老,她不得不支撑门户? 虽然换了匕首,比起簪子要好挖一些,但效果仍旧不理想。 顾闻白轻轻叹一声,想要去接过匕首。 不料他的动作却将专心挖土的苏云落吓了一跳,她松开匕首,匕首落地,冰冷的手却被握进一只火热的手中。 竟是比手炉还要温热的手。 她慌慌张张,将手抽出来,瞪着顾闻白。后者风轻云淡:“我来帮你挖。”似乎他方才不曾握过她的手。 登徒子!她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帕,将泥土放在帕子上包好,迅速起身:“咏雪,走。” 她动作倒是快,一转眼自己爬上马车,咏雪跟在后头,将帘子放下,遮得严严实实。方才她站得近,娘子与顾老师之间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到了。咳,想不到顾老师竟然是这样的人…… 站在后头一无所知的卫英莫名其妙,他看看仍旧蹲在地上的公子,又看看缓缓驶动的马车:“公子?”明明来的时候,公子与苏娘子之间的气氛还算融洽啊。 顾闻白将匕首拾起来,插进护具,起身,语气淡然:“回去罢。” 两人上了马,卫英看看后头的荒地,心中更是不解。 这片荒地,其实是公子花了许多钱买下的。只是公子买下后,却没有开垦,只是让它白白荒着。 如今叫苏娘子来看地,又只开三十两,这是暗着要补贴苏娘子? 公子的心思卫英一向猜不透。 地是好的。 苏云落回到家,用自己的方法测过泥土。甚至说,那一片地,应该十分肥沃。那么肥沃的一片地,不可能那么便宜。除非有什么内幕。尤其是经过那死竹子的手,让她不得不猜测。 然,还没有等她猜测出来,正在施工的女子学堂,便出事了。 第34章 第34章 彼时正是准备午饭的时候,苏云落回到苏家鞋袜铺不久,便听说顾闻白也厚着脸皮进了灶房,还带来了一包切好的羊肉,说是天冷,正好将羊肉涮了吃火锅。 这人,倒是越来越将自己当作苏家鞋袜铺里的人了。 刚好今日辛嫂子带了明福来,明福见了顾闻白,十分欢喜,只围着顾老师吱吱喳喳说个不听,灶房里倒是热热闹闹。 苏云落窝在厚重的毯子中,冰冷的双脚搭在汤婆子上,好不容易才回暖,咏雪便冲进来,脸儿苍白,语无伦次:“娘子,娘子,那秦大娘,那秦大娘在学堂,被砸伤了腿!” 苏云落蹙眉:“秦大娘?” 见娘子一脸迷茫,咏雪急得直跺脚:“秦大娘便是良老师的后娘呀!” 苏云落的眼神沉下去:“顾老师可知晓了?” “顾老师和卫大哥已经往学堂去了。” 苏云落略感意外:“他先走了?” 咏雪略有些不好意思:“原本顾老师交待,不能惊动您的,但阿元却说,定要来告诉您……” “阿元做得对。”苏云落赞赏了自家伙计一句。虽然顾闻白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她作为女子学堂的牵头人,又曾与那秦氏有过过节,无论如何,她都有权利知晓内情。 正在施工的女子学堂中,秦氏半坐在几根断裂的木头中,一头乱发在风中飞舞,眼睛红红,一副被人欺负的模样。良誉站在一旁,表情阴沉。 几个工匠正围着顾闻白,低声说着什么。 苏云落一到,秦氏眼睛一亮,挣扎着,哑声叫道:“黄镇公,黄镇公,便是这妖女,这妖女坏了我们灵石镇的风水,黄镇公,你可不能轻饶了她!” 原来黄盛安也来了。 黄盛安从角落里走出来,旁侧还跟着一个瘦小的老头。黄镇安朝苏云落点头:“苏娘子也来了。”语气淡淡,并没有什么责问的意思。 苏云落朝黄盛安行礼:“奴家问黄镇公安好。” 秦氏见状,鼻子都气歪了。这黄镇公竟然先问候那妖女,可见那妖女也将黄盛安迷惑了。她正要爆发,良誉低声呵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秦氏恶狠狠瞪他一眼:“我虽不是你亲娘,但也是你的长辈,对你有抚养之恩,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良誉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视线却掠过苏云落的脸。前几日苏云落叫他到何家庄去,他压根没去,这几日自然也避着苏云落。此时见了人,越发的将头低下来。 苏云落没看他,看了周遭一下,见并没有无关的人,心中倒是意外。这顾闻白,清场的本事尚可嘛。 她之所以姗姗来迟,自然是重新打扮一番才出门的。 枣红色的斗篷,枣红色的口脂,便是眉梢也略略往上提了提。发髻上插了一支红玉刻成的海棠花,耳垂上是同色耳环。 早晨与顾闻白相见时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已然全无。 顾闻白此时却愿意她是这番打扮的,早上她那副模样,他还不愿意别人看到。尤其是对她怀着不好心思的良誉。他宁愿她此时的打扮像一只斗鸡。 苏云落当然不知道顾闻白此时在想什么,她照旧抱着手炉,看着秦氏:“这位大娘,你口口声声呼我为妖女,可有什么证据?” 秦氏正等着这句话呢,苏云落话音方落,她即刻暴怒道:“自从你来了灵石镇,镇上都不平静了。你看,你又弄这个什么女子学堂,害得天怒人怨,这木头倒塌下来,将我的腿给砸伤了!” “哎,你……”那头的工匠中,有人正要发声,却被顾闻白挡了下去。 苏云落摇摇头:“我倒是奇怪,为何这木头不砸别人,却偏偏砸与我有怨的你呢?再且,女子学堂在施工,你并非工匠,无缘无故到施工现场来作甚?” 见苏云落并不惊慌失措,秦氏慌了一下,将早就想好的应对之词说出:“我,我来寻良誉,不小心走错了。” 苏云落也不急,目光转向良誉:“良老师,今日休沐,你不在家侍奉双亲,在学堂作甚?如今还害得你的娘亲无端受了伤,实在是不孝不顺。” 她语气淡淡,神情淡淡,却将一顶不孝不顺的大帽子扣在良誉头上。 黄镇安咳了一声:“良老师,还不快快送你母亲回家?” 秦氏傻了眼,怎地她的计策才开始,就失败了?她的腿就白白伤了?这可不行!她作垂死挣扎,嘶哑着声音叫道:“妖女,你要妖言惑众,你美色惑人,你,你不得好死!黄盛安,今儿你不给我一个交代,便是帮着这个外乡小寡妇,你,你肯定与她也有……呜呜……”她的污言秽语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塞了嘴巴。 卫英背着手,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 秦氏气得快吐血,怎地这些人全都站在那妖女身旁?她一把扯开抹布,一跃而起,叉着腰又要破口大骂。她要是不将她平生所藏之绝骂展示出来,她便不姓秦! 话还没有出口,就见对面的妖女睁大眼睛,枣红色的樱唇十分惊讶:“哟,秦大娘,你的腿怎么不治而愈了?” 众人的眼光齐齐落在秦氏方才的双腿上。 什么不治而愈,压根就没有伤过。 良誉暗咬牙关,沉声说:“还不快走?!” 方才被顾闻白压着不能说话的工匠们也不满起来:“秦氏,大家都是灵石镇的人,苏娘子开设女子学堂,本是功德无量的事。我们替苏娘子干活,又能养家糊口,一举两得。你别做这害人的搅屎棍,哪哪都有你。” “就是,我们可不是良老头,任你糊了双眼,连亲儿子都不疼。” 这些工匠俱是四十左右的男人,对良家的往事那是一清二楚,对秦氏也毫不客气。 “这天气冷,我们寻一份活也不容易,还要靠着苏娘子的工钱过冬呢,你倒是哪里凉快便往哪里去!” 大家说着,一个个俱愤怒起来。 秦氏气红了眼,却不敢再出声。这些工匠都是直脾气的人,说不定还真出手打她。她狠狠地剐了苏云落一眼,转身离去。 苏云落叹了一口气,这秦氏的功力不够啊,还真是无趣。亏她还专门抹了枣红色的口脂,以为有一阵恶战呢。 她睨了顾闻白一眼,也不知道他早早跑过来处理了个什么。 优雅如苏云落,朝黄盛安道歉:“劳烦镇公了。” 黄盛安笑道:“此乃黄某的分内事。”亏他闻言后赶紧带了告老还乡的许仵作来,想帮上什么忙呢。结果苏娘子治起秦氏来,倒是干净利落。 苏云落瞧一眼工匠们:“让各位大哥操心了。”她示意咏雪,咏雪从后头捧出个红漆小盘来,上头是几个葛布做成的小荷包。 “这是压惊钱,各位工匠大哥这些日子辛苦了。天气寒冷,各位大哥到食肆切点肉,沽点酒,暖暖身子,但千万别贪杯,明儿还要上工呢。” 咏雪将小荷包端到工匠面前。 工匠们十分意外,但仍是眉开眼笑地收下来小荷包。他们暗暗掂了掂,小荷包的份量还不轻呢。这苏娘子,可真会做人。 事情既然已完满解决,还没有吃午饭呢,肚子怪饿的。苏云落与黄盛安辞别,预备打道回府。 还没跨出学堂的大门,良誉便追了上来。 “苏娘子,苏娘子。” 苏云落呼出一口浊气,皮笑肉不笑:“良老师还不回去侍奉双亲?这天儿怪冷的,双亲若是受了凉,得了失心疯,可就不好了。” 良誉语塞,见她面色不虞,知她因着秦氏的举动很是不快。他压低了声音:“这事全是我娘亲一人所为,我俱不知。我,我实在是抱歉……” 苏云落饿着肚子,浑身越发的冷,她厌恶秦氏,同样也不喜欢良誉。她对厌恶的人向来没有好脸色,当下也不想理会良誉,抬腿便要走。 良誉却是热血上了头,定要说清自己与秦氏的关系。他有几日没见着苏云落了,如今再见,更觉得她风姿更甚,处理起事情来不慌不忙,压根没将秦氏放在眼中,若是以后他将她娶回去,治起那秦氏来还不是小事一桩?还有,他娶了她,重振良家也有望了。他见苏云落抬腿要走,慌忙伸手,想拉住苏云落。 咏雪惊叫:“你想做什么?!” 苏云落自是不想让良誉的手触到自己,本想闪身一躲,却不料脚下一滑,竟然要倒向那良誉。 良誉又惊又喜,正想收手,将美人揽入怀中,却不料背后一阵阴风,他莫名便转向另一边。 而美人,却倒在顾闻白怀中。 良誉正怔愣,却听顾闻白眼神凌厉,似利刀般地射向他:“离我的女人远一点。” 第35章 第35章 苏云落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还没有回过神来,便听着男人的胸腔隆隆作响,说出了这一句霸气宣言。 她愣了愣,右手悄悄地掐了掐自己的左手。 很痛。不是作梦。 等等,死竹子在说什么?他的女人?她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女人了? 苏云落瞪大眼,看着顾闻白俊秀的侧脸,以及脖子上隆起的喉结,她有些恍惚:要不要给他这个面子?等等,她为什么要给他这个面子? 咏雪捂着嘴巴,站在一旁,内心纠结又欢喜。顾老师配娘子,似乎还不错啦。 卫英则仰头,看着一无所有的天空。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良誉。 只见眼前容貌皆养眼的一对男女旁若无人地拥抱着,着实有碍风化。良誉已经彻底忘记,方才他亦想揽住美人。 良誉定了定神,尽力让自己不惧顾闻白的眼神,颤声说道:“我不过,不过是想扶一下苏娘子……” 顾闻白冷哼一声,将苏云落小心翼翼地揽起来,柔声问道:“你无事罢?” 苏云落瞪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内心却万分惊恐:学堂里方才砸的不是秦氏,而是这根死竹子。 然而她直直瞪着顾闻白,看在旁人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那便是郎情妾意,两两相望…… 良誉暗自神伤,独自离去了。 苏云落站直身子,蹙眉看着顾闻白:“顾老师,你是不是太过了。”揽着她便算了,还说出那番让人,让人脸红心跳的话,纵然她是心如古井的“小寡妇”,也不由得心起涟漪。 顾闻白一双星眸仍旧看着她,仍旧柔声道:“我是认真的。待女子学堂修缮完,我便会请媒人上门提亲。” 这段话比起方才那句,更加的震撼。 咏雪欢喜地捂着嘴巴,卫英的下巴差些没掉下来。公子,公子说的可是认真的?那岂不是万年铁树开花?虽然开的还是一个小寡妇…… 苏云落瞪着顾闻白半响。忽而拔腿便走:“咏雪,再不回去,菜便要凉了。”她走得飞快,跨过大门门槛时差些没跌倒。 咏雪赶上去,顾闻白看着那一抹枣红色的影子消失在雪白中,轻轻一笑:她可真有趣,竟然逃之夭夭了。 卫英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公子,我们是不是也回苏家鞋袜铺去?” 顾闻白十分坚定:“那是自然。” 他们方才来的时候是步行过来,回去自然也是步行回去。然而步伐再快,也花了一刻多钟的功夫。 阿元撩着门帘,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对着两人笑道:“顾老师,娘子吩咐了,顾老师以后不用再来做杂役了,还是专心研究学问的好,别整日在庖厨里耽搁了学问,省得误人子弟。” 顾闻白倒也不恼,只笑道:“苏娘子吩咐的是,顾某会尽快修缮完女子学堂的。” 他这话传到苏云落耳中时,她的脸儿气得红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咏雪小心翼翼:“顾老师蛮好的……”满腹学问,长得又俊秀,人还正直,可是灵石镇许多适龄姑娘的梦中情人呢。只不过顾老师来了灵石镇好些年了,也不曾正眼看过哪个姑娘,原来是缘分未到,在等着她家娘子呢。 苏云落横她一眼:“不许再提他。” 咏雪噤声。 苏云落窝在房中半日,总算将起了涟漪的心平复了。她不禁取笑自己,也是嫁过的人了,一颗心早就平静无波,怎地还会被他一两句话便撩了心思。或许是近来的生活过得太平静,太无趣,是以才被轻易撩了心思。 其实,她若还是个心中怀春的小姑娘,听着顾闻白如此霸道的宣言,自然是芳心暗许,雀跃不已。 但,她是苏云落,是被夫君在新婚之夜便冷落,又前前后后为夫君纳了十几个妾,独守空房七年的苏云落。男人对于她,已经可有可无。 指不定,这顾闻白又在策划什么阴谋暗算她呢。 苏云落幽幽叹了气,将手上的书翻了一页。只怪她活在明争暗斗的环境中太久了,是以对每一个人的行为都会先作出不好的猜测。 横竖,她跟那顾闻白,是绝对不可能有什么瓜葛的。 她的左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右肩。那些丑陋的印记,不仅仅蜿蜒在她的身体上,还蜿蜒在她的心里,难以磨灭。她注定是一个得不到幸福的女子。既然结局都是一样,不如一开始便掐断苗头,别给自己一丝希望。 她再度幽幽叹了一口气。 咏雪撩帘进来,欲言又止。 苏云落懒懒地问:“何事?” “顾老师方才又差卫大哥送来两担银丝炭……”她犹豫了一会,从背后拿出一个礼盒来,“这是顾老师交待,一定要亲手送到娘子手上的。他说,如是娘子不要,就直接扔到火盆里烧了。” 苏云落:“……”这人怎么不按排理出牌? 礼盒打开,竟然是一块看起来极为温润的玉。玉不过拇指般大小,用一根红绳串着,躺在深蓝的锦缎中。 送一块玉? 苏云落将玉轻轻握起,正想仔细端详,手中的玉却在手心幽幽地暖和起来。 她眉头一挑。 她曾听说过暖玉,却还不曾见过。其实,若是她有心要买,自然也是寻得到。李遥是她在赵家最得力的管事,有些需要上天下地去寻的东西,他花上些许时候,些许人力物力,也能给她寻回来。只不过,她向来不喜欢兴师动众。 这顾闻白,还真是有趣,竟然给她送了一块暖玉。看来顾家的家底也不薄。其实她猜测过他的出身,一口已经与灵石镇相差无几的口音,偶尔还是会泄露几个让人不在意的京畿口音。是个被家族流放的富家子弟?还是像她一样,从喘不过气的氛围中逃离出来?现今文人雅士最崇尚的,可不就是隐遁在村野中嘛。虽然这顾闻白隐遁得不大低调,还颇有些追逐名利的意思。 她轻轻地将暖玉揣摩着,感受着暖玉幽幽的暖意。这寒冷的冬日,若是将暖玉戴在胸前,身子定是暖和许多。 等等,他是怎么知晓她惧怕寒冷的? 她的眉头不知不觉皱起来。哼,他对女子,还真是观察入微。 咏雪紧张地看着她,见她的表情时舒时皱,似是怕她真的不要,将玉扔到火盆中去。 苏云落将暖玉放下,合上礼盒,吩咐咏雪:“寻一个大些的箱子,将玉放到里头去。” 咏雪松了一口气,欢喜地接过盒子,去寻箱子去了。 顾家灶房。 一张新订的长木桌,木桌上头是一只定做的火锅,里头咕咕地滚着汤,周围则是切好的羊肉,生菜,淮山,肉丸等。 顾闻白微弯着腰,正在专心调蘸料。 些许秋油,几只川椒剁碎,加上大量芫茜,是他最喜欢的蘸料。 卫英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 顾闻白将碗端起,看他:“可学会了?” 卫英猛然点头。便是没有学会,他今晚便是不睡,也要学会。本来嘛,哪有主子伺候下属的?他领着月钱也不安心哪。 顾闻白又淡淡地道:“若是没有学会,便从月钱里扣菜钱,一直扣到会为止。” 卫英:“……” 吃完火锅,两人俱热出了一头汗。 顾闻白掏出一张帕子,轻轻拭去额上的薄汗,沉吟了一会,对卫英道:“你明儿去查一下,苏家鞋袜铺旁是否还有铺子租赁?” 卫英吃得一脸满足,浑身毛孔都舒坦了,在自家灶房吃饭就是香啊。此时闻言,傻傻地问:“公子是要做什么生意吗?” 顾闻白:“……”难不成他叫他送银丝炭,又送暖玉给苏娘子的行为不明显吗? 卫英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属下明儿便去,保证办得妥妥的!”不就是花钱吗?他最擅长了! 顾闻白冷哼一声,他这傻属下,怎么没有苏家鞋袜铺的阿元和咏雪机灵呢? 卫英收拾碗筷,顾闻白独自回房。 房内照旧没燃火盆,他在书桌前坐下,从厚厚的一沓书册中抽出一本册子,翻开,一脸严肃地看起来。 册子不厚不薄,上头一列列,十分仔细地写着:“……万通钱庄一万五千两,京畿路三十五号铺子……” 顾闻白认认真真地数着自己的财产,好半响才自言自语道:“按这世道,娶个亲应该没问题了罢。” 第36章 第36章 合上帐薄,他又有些忧心忡忡。按照平日里他观察她,应该是用惯了好东西的。她以前的夫家,家境应该与顾家不相上下。 着实苦恼。不过,尽管如此,他仍旧想着成亲的一切都由着自己操办,事无巨细。顾家的人,休想掺合进来。若是由那个人一掺合,苏云落的身份首先便不入她的眼。而这一次,他才不会让事情重演。 夜越发的冷了。他的思绪越发的清醒。 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苏云落的呢? 是在她与和张伯年的娘据理力争的时候?抑或是在那日她闯进学堂中来,一本正经地和他说,要开设女子学堂的时候?还是在冷冷清清的夜晚,总想起她裹得像个大粽子般,只露出一张光洁的脸蛋,和狡黠的一双杏眼。还是羡慕她同样是一个外乡人,却能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虽然不能排除自己是不是因着灵石镇来了旗鼓相当的对手而蠢蠢欲动,但每次他看到她的时候,尽管嘴角仍旧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内心却悄悄地在骚动。他喜欢看到她。看到她眼珠一转,便想出一些折损他的计谋来。 她算计他的那些计谋,他甚是喜欢,还乐在其中。 他之所以到苏家灶房里练习厨艺,亦是希望有一天,他能够亲手为她作羹汤。他可不想,在某一个方面落了下风。 想着想着,眼前又浮现出苏云落高高昂着头,一本正经地损他的神情。她杏眼亮晶晶的,一张粉嫩的嘴儿不依不挠,似笑非笑的时候,露出两边浅浅的酒涡。 一向端着、似清风玉竹般的顾家公子顾闻白,从自己脖子中扯出一枚用红绳绑住的黑漆漆的铜钱,对着那枚铜钱傻傻地笑了起来。 夜深人静,若是被忠心耿耿的属下卫英看见,还以为撞鬼了呢。 此时,苦命的卫英收拾完灶房,正想烤几个芋头吃,预备今晚备战灶房。忽而听到后门被轻轻敲了敲。自从上回与雷姑娘说开之后,雷姑娘便再也没有来过。不过,也许来过了,他们不在。毕竟在苏家鞋袜铺蹭饭蹭了那么长的时间,整个灵石镇有一半以上的人都知晓了罢。 卫英开了门。 果然是雷姑娘。 雷姑娘眼睛红红,神情却坚忍。她瞧见卫英,坚忍的神情似有崩溃,但仍忍着,用带着些许鼻音的声音道:“卫大哥,你可有空?” 卫英愣了愣:“雷姑娘快说。” 不过一瞬,雷姑娘的眼泪簌簌而下,吓得卫英手足无措:“你,你,快别哭呀。” 雷姑娘泪如雨下:“卫大哥,我爹快不行了,你能不能帮我修书一封,送到府城去给雷春,让他赶回来,见爹爹最后一面。” 卫英傻了眼。雷春的爹不行了?不过,也在意料之中,雷春的爹本来就体弱多病,瘫痪在床也许久了,近来天气严寒,想是病情加重,熬不过去了。 他瞧着梨花带泪的雷姑娘,柔声安慰道:“你先进来烤着火,我这便寻公子去。”他的房中可没有笔墨纸砚,须得寻公子去。 顾闻白正展现着想象力,畅想着与苏云落的美好未来,听得卫英脚步声近了,沉声问道:“何事?” 卫英将事情一说,顾闻白蹙眉:“你进来写罢。”卫英自小跟着他,修一封家书不在话下。 卫英本以为公子会亲自动手呢,没成想竟让他自己写。他进得门来,偷偷看了一眼公子,却见公子正看着私产的帐薄发呆。 公子竟没有在练字,而是在发呆?这可真是天下奇闻了! 公子没有练字,自然没有现成的墨汁。卫英大气不敢喘,倒了清水,轻轻研磨着。幸好他们家公子用的俱是上等的砚台与墨条,极快便出了墨。 卫英斟酌半响,下笔,将给雷春的家书写好。 待墨干的功夫,顾闻白抬眼看他:“这封信你差人送与雷春,再取五十两银钱给雷姑娘。明儿去办正事前,先到回春堂寻沈大夫去给雷春的爹看病。” 正事?什么正事?寻沈大夫给雷春的爹看病不是正事吗?卫英发着晕,有一瞬间的迷茫。 待墨干了,他折好信,预备出去,脚跨在门槛上的一瞬间,忽而醒悟:明儿去买苏家鞋袜铺旁侧的铺子,才是公子心中的正事! 他,他,即将有主母了吗? 卫英又忧愁,又欢喜。 导致他将五十两银钱交给雷姑娘时,脸上的表情没控制住。雷姑娘偷偷看他,接过银钱,脸上悲痛的表情淡了几分。 顾老师对自己,还是有情意的呀…… 这厢顾宅发生的事情苏云落自然是不知晓,此刻她正痛苦地窝在被子里,生不如死。 小腹,好似被阎王派来的小鬼们拉扯一般疼痛。她一时冷汗频出,一时又热得要死。咏雪灌的汤婆子,贴在小腹上不是太热便是不舒坦。 她的小日子向来不准,但但凡来了,必然疼得生不如死。这些年她一直忙,也没时间调理,每次来了疼上一疼便好。这来了灵石镇小日子共来了两次,上回是怎么挺过来她都快不记得了。但必然是须得疼上两日才能缓和过去。 她咬紧牙关,脸色青白。 咏雪快要吓死了,她帮着娘子灌了汤婆子,又喂娘子姜汤,但娘子仍旧疼得不行。上回,上回是怎么好的了?对,娘子疼了两日,躺在床上两日,茶饭不思,整个人看着快不行了,辛嫂子有经验,帮着熬红糖姜汤,但也派不上多大的用场。 如今夜深人静的,辛嫂子回家去了,她方才学着辛嫂子熬了姜汤,但娘子喝了两口便吐了,不肯再喝,只自己用手紧紧抵着小腹。 咏雪叫苏云落:“娘子,娘子,要不叫阿元去请大夫罢?” 苏云落缓了一会,才摇头道:“太晚了,我熬上一熬,明儿再请罢。” 上回娘子也是这么说的,但最后也没请。毕竟这是很私密的事情,总不好老请大夫的。咏雪也能理解。 然而这个晚上并不好过,苏云落让咏雪去睡,咏雪不肯,守在她旁边。到底是年纪小,坐着坐着便打起瞌睡来。 苏云落紧紧抵着自己的小腹,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只是,她的唇色越来越发白,也并不知晓,在清晨将明未明的时候,咏雪喊了她半响,她一丁点反应都没有。 彼时阿元已经起来,辛嫂子也来到铺子中预备升火做早饭。 咏雪抹着泪儿,奔到灶房:“辛嫂子,辛嫂子,娘子不好了!” 苏家鞋袜铺,顿时慌成一团。 灵石镇街道上的积雪在昨日便被扫得干干净净。黄盛安对这一向抓得很紧。 天色朦胧,寒风刺骨,行人寥寥无几。 周遭寂静得可怕。 卫英起早,第一件事便是要到回春堂去请沈大夫到雷家给雷春爹看病。早上冷,心中又惦记着要到苏家鞋袜铺旁侧买房,一路只管埋头走路,很快便到了回春堂附近。 回春堂是沈家自己的房子改造而成,前面是二层的木楼,历经几代经营,后头连着三进的宅院,前面作药堂兼药房,后头作晒药碾药用。 素日里回春堂清晨便开门了,若是情况紧急,沈大夫也会携了药箱子去看诊。 卫英视力好,远远便看到在回春堂门前站了个小伙子,正在使劲儿敲门。 看那身量,还有打扮,哎,那不是苏家鞋袜铺的伙计梁阿元吗? 卫英急急上前,唤道:“阿元!” 阿元见着他,也十分意外:“卫大哥。” 回春堂的门还没有开,但是里头窸窸窣窣,有人应道:“再等等!” 卫英在门口站定。 阿元迟疑了会,问他:“可是顾公子不舒坦了?” 卫英摇头:“我是来请沈大夫到雷春家去瞧瞧他爹的。”雷春是灵石镇出名的神童,阿元也在学堂念过书,自然是识得的。 阿元哦了一声,心思却转起来。这出诊的沈大夫只有一个,卫英来请沈大夫,他也来请沈大夫,那不是撞上了?不行,先来后到,他得先将沈大夫请回苏家鞋袜铺去。 打定了心思,他低声对卫英说:“我们东家受了极严重的风寒,昏过去了,我比你先到,沈大夫先到我们苏家去看诊,再随你到雷春家。” 什么?他未来的当家主母昏过去了?! 卫英吓得心肝儿都颤起来了。他顾不上阿元,也顾不上雷春的爹了,掉头就走。 “咦?”阿元莫名地看着他,卫大哥这是等不及了去别的药堂了吗? 正想着,门开了,沈大夫伸头出来,精神抖擞:“谁病了?” 第37章 第37章 顾闻白早起,预备打完一套五禽操便到学堂去。 一日之计在于晨,他定的晨读时间极早,即使是在酷寒的冬日早晨,也要准时到达学堂,开始晨读。 在离顾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早食摊子,素日里卖一些胡饼、包子和辣汤,味道尚可,也符合他的口味。他和卫英的早午饭,向来是在那里解决的。以前没在苏家蹭饭前,他尚能凑合,如今在苏家蹭了一段时间的饭,倒是挑了起来。今日卫英不在,顾闻白也懒得去买,说不定卫英将苏家鞋袜铺旁的铺子买下来后,他的一日三餐都有了着落。 想起苏云落,他的嘴角不由浮起一丝笑容。 怪道那些多情书生总为了一个女子神魂颠倒,以前他不甚理解,内心还讥讽那些人心智不坚定,怎么就为了一个“情”字而要死要活呢?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头上,竟也色令智昏了。 五禽操做到一半,卫英气喘吁吁地滚进来了:“公子!不好了!苏娘子病了,病得还很严重!都昏过去了!” 什么?!不过一个晚上的功夫,竟然风云突变了! 他收起动作,就要飞奔出去。 卫英在后头叫:“公子,外头冷!” 也对,外头冷,他穿得暖和些才不将寒气过给她。 顾闻白回头扯了大氅,匆匆披上,脚步一转,人就不见了。 卫英眨眨眼:这公子的功力有所见长啊。 沈大夫年四十有三,继承父业也有好几十年的时光了。他性情爽朗,一向直言不讳,让病人们的一颗心那常是七上八下。 今日一早,苏家鞋袜铺的阿元来请他上门看诊,言语间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他的东家娘子是什么病症。他唠唠叨叨,背起药箱:“这冬日严寒,娘子们便是爱美,也要注意保暖啊。” 苏家鞋袜铺的东家娘子他听自家婆娘说过,说是娇娇弱弱的,风一吹便倒的样子。不过,她们家做的鞋子还挺保暖的,也结实好穿。 回春堂离苏家鞋袜铺不远,不过转两道巷子便到了。 辛嫂子站在门口迎着他们。 都是老熟人,辛嫂子给阿元使了个眼神,将沈大夫迎进二门中去,一边低声道:“沈大夫,娘子是女子的老毛病……” 沈大夫了然地点点头。他擅妇科、儿科,伤寒等,从医数十年,早就隐约猜到一二。 门帘撩开,迎面是一阵香和暖风。一座屏风后的罗汉榻上,罗帐里隐隐约约躺着一个人,旁侧的小杌子上放着一只小小的软枕,软枕上头柔弱地垂着一只纤纤玉手。 东家娘子病了,但铺子还是照旧要开张。 眼看晨光渐亮,消失多日的日头终于露出脸来,阿元将门板收起,开始打扫。然而低头扫了几下,忽而似有一阵强风从他身边刮过,将门帘刮得晃动起来。 阿元茫然地抬头,有些纳闷:明明是晴好的天气,怎地刮起一阵妖风? 却见卫英站在不远处,朝他笑:“阿元兄弟,又见面了。” 沈大夫才把手按下去,还没来得及听脉,便觉后头一阵强风刮来,辛嫂子和咏雪齐声惊叫:“顾老师!” 他纳闷地抬头,只见面前站着顾闻白,表情严肃,双眼灼灼地看着软枕上的纤纤玉手。 沈大夫眨眨眼,开口问道:“顾老师,这位是你的熟人?” 可不能怪沈大夫这般问。灵石镇上的男女虽然不讲究什么大防,但顾闻白一个成年男人,闯进人家娘子的闺房,心思灵活些的都会绕上几绕罢。 辛嫂子和咏雪也十分诧异。这这这顾老师怎地从二门闯进来了?莫非是有什么天大的急事? 顾闻白仍旧端着一张表情严肃的脸,温润如玉的声音竟略略带着一丝紧张:“沈大夫,苏娘子可还好?” 沈大夫也逗,一本正经:“难说。” 顾闻白的表情一下子冷起来:“既沈大夫诊断不出……” “你这小子,我都还没把脉呢,你便闯进来。哼。”沈大夫转过脸去,不再理会顾闻白,只细细地把着脉。 把着把着,自己的眉头倒是皱起来。这苏娘子的体质极寒,几乎是他问诊生涯中最特别的了。瞧着这苏娘子也是养尊处优的,怎地将自己的身体养成这个样子呢? 他把完脉,想交待辛嫂子,却见面前的顾闻白正紧张着一张脸,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沈大夫起了童心,扭过脸去,对着辛嫂子道:“辛嫂子,取一碗干净的热水来。” 辛嫂子去了。 沈大夫打开药箱,取出纸砚笔墨,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一大堆药材名。这一写,竟然足足写了三张纸。 咏雪眼睛红红,心情十分着急,她虽然被苏云落启蒙,这阵子认识了好些字,但沈大夫写得潦草,她认不出几个,只得看向顾闻白。 却见顾闻白专心看着沈大夫写字,脸上的表情一开始是担心,后头脸色却渐渐有些奇怪,到了最后,竟然有些红了? 她心中越发的不解。 热水来了。 沈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个药瓶,连倒三粒,融在水中,叮嘱辛嫂子:“将这碗水慢慢喂与苏娘子。半个时辰内定然醒了。” 又将那三张纸递给咏雪:“拿前面两张去抓药。” 咏雪拿着三张纸,不解:“后面这一张呢?” “后面这一张,是平日里调理的。”沈大夫边说边收拾药箱,正要走,忽而想起还没收诊金,“劳烦诊金五十文。” 咏雪慌慌张张地拿着纸,要进里头开钱箱,顾闻白早就掏出一个荷包来,从里头摸出一锭碎银,一边递给沈大夫,一边叫道:“卫英!” 卫英不知在哪个角落应了一声:“属下在。” 顾闻白道:“去抓药。” 咏雪一惊:“顾老师,使不得……”怎地才过了一晚,顾老师好似变成了苏家鞋袜铺的男主人了?虽然,顾老师与自家娘子很相配,但是这速度也太快了罢。还有,这算不算趁人之危呢? 她话音未落,手上的纸早就落在顾闻白手上,不过一瞬,厚重的帘子一晃,顾闻白人就不见了。 沈大夫跟在后头,一脸迷之微笑。他走至门口,忽而有人说:“劳烦沈大夫再跑雷春家一趟。” 不相干的人全走了,辛嫂子与咏雪面面相觑,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辛嫂子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钻心的疼。原来这不是梦,若是方才她没看错,顾老师对自家娘子,可是一脸的担忧,以及,满脸的占有欲。 她小心翼翼和咏雪道:“咱们先喂药与娘子罢?” 咏雪茫然地点头:“好。”娘子再不醒来,这天都要变了。 温热的药汁喂进苏云落的嘴中,她青白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药汁喂完,咏雪与辛嫂子忐忑地等了两刻钟,苏云落终于幽幽转醒。 她意识还有些不清醒,嘴巴有涩涩的苦味,小腹没那么痛了,但浑身依旧冷冰冰的。 咏雪与辛嫂子欣喜:“娘子,您可醒了!” 苏云落吃力地看一眼外头,莫名:“时辰尚早呀。” 咏雪差些哽咽起来:“娘子,您是昏过去了,咏雪怎么唤您,您都不醒……” 她竟然疼晕过去了?见咏雪与辛嫂子仍旧一脸的担忧,她不得不安慰她们:“我这不是没事了。” 咏雪忐忑不安:“娘子,您一直不醒,我们作主,请了沈大夫来替您诊脉……” 她嘴里涩涩的苦味,应是沈大夫开的药罢。苏云落感动她们的紧张在意,柔声道:“你们做得好。” 咏雪的声音却越发的低下去:“还有……顾老师也来了……还替我们给了诊金,叫卫大哥去帮着抓药……” 什么?顾闻白?顾闻白来了?那她奄奄一息的样子岂不是全被他看了去? 苏云落又气又恼:“他来做什么?” 其实,咏雪与辛嫂子比苏云落更想知道,顾老师到底想做什么?顾老师对自家娘子,是不是认真的? 三人兀自想着,一时竟然忘了要干什么事。 直到阿元在二门那唤:“咏雪,咏雪,东家的药抓回来了。” 三人才蓦然惊醒,咏雪慌慌去拿药,辛嫂子忙着要去灶房做早饭。苏云落叫住辛嫂子:“熬一碗清粥与我。” 辛嫂子应下。 躺了一夜,苏云落虽然觉得冷,但浑身不舒坦,小肚子没那么疼了,自己撑着起来到净房去处理了,出来时却见咏雪提着一个巨大的食盒,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第38章 第38章 “辛嫂子这么快便做好了?”她浑不在意,一边倒水一边随口问道。 咏雪支吾:“娘子,这是街上甄味坊送过来的,说是顾老师让送的。” 又是顾闻白。苏云落皱眉,他的花样还不少。若是个其他的女子,心中定然欢喜不已罢。只可惜,他撞上她这块坚定不能移的石头。 不过,既然送过来了,便不能暴殄天物。苏云落让咏雪将食盒打开,一样样看起里头的东西来。 灵石镇虽小,但也卧虎藏龙。这甄味坊的菜肴首先在品相上便做得不错:一盅鸡丝淮山粥,一盅乌鸡红枣羹,一盅燕窝牛乳,两笼小巧玲珑的肉包子,一笼芋头糕,一碟子切得细细的碧绿莴笋,一碟子切得细细的羊肚丝,还有一碟子腌王瓜。 苏云落的唇角无意勾起一点弧度来:这顾闻白,倒是懂得抓住女人的胃,一看便是情场老手。 她将鸡丝淮山粥、燕窝牛乳和芋头糕挑出来,再挑腌王瓜出来,吩咐咏雪:“你拿出去与她们吃了罢。我这里不用伺候。” 咏雪见她精神已经大好,便欢喜地应了下去。 苏云落坐在桌前,缓缓地品尝起早膳来。 不得不说,甄味坊师傅的手艺真好,卖相好,味道也好。鸡丝淮山粥熬得正是火候,燕窝牛乳的品级也不错,芋头糕是咸口的,吃起来不腻,腌王瓜吃着脆口鲜嫩。 她食欲不错,几乎将食物都吃光了。 吃完之后,她忽而想到:既然顾闻白不差钱,口味又刁钻,那何必要苦苦到她家来学厨艺,受她折辱? 难不成,顾闻白对她,果真是动了心思? 不知怎地,苏云落忽而起了一阵恶寒。她这半生,除了在生意上使一些笼络人心的手段外,对男人,她其实是陌生的。 尽管小腹已然没有那么疼了,但一日三顿的药却要按时服用。熬好的药尽管不苦,但又酸又涩,喝下去有一股让人反胃的味道。 苏云落喝了两次,一张脸已经皱成了老太太。 她问咏雪:“这药还要喝多久?” 咏雪不好意思道:“娘子,药方被顾老师拿走了。不过,卫英大哥送了半个月的药量过来。” 竟然要喝半个月。苏云落窝在被子里,哀哀叹起来。 咏雪忍不住笑了,她虽然还没来癸水,但这些事儿也是耳闻过的。平日里娘子极怕冷,小日子一来,便病怏怏的,着实要调理身体。于是她劝苏云落:“娘子,良药苦口,您就忍一忍,这次将身体调养好了,下次小日子再来,便不疼了。” 吃药半个月,那她还不如疼上两日。苏云落心中如是想。不过咏雪担忧她,她还是很欣慰,应道:“那我便忍一忍。” 横竖无事,鞋袜铺子一切正常,那女子学堂又有顾闻白在操劳,她便痛痛快快地窝在被子中,抱着汤婆子,昏睡起来。 这一睡,便又是半日。待她再醒来时,屋里已经掌灯,火盆燃得极旺,还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咏雪正低着头,坐在不远处的小杌子上,手上摆弄着什么。见苏云落醒来,她赶紧倒了一杯水,送到苏云落手上。苏云落低头一看,却闻到一股浓浓的姜茶味。 咏雪赶紧解释:“这也是沈大夫吩咐的,您以后要多喝姜水。” 好。苏云落认命地喝完姜水,又见咏雪递过来一片糕点。 她摇摇头:“我不想吃。” 咏雪一脸认真:“这是阿胶膏,沈大夫吩咐了,每日一片。” 苏云落:“……” 待到了晚上,咏雪端着一盆味儿怪怪的洗脚水进来。 苏云落目瞪口呆:“这,这又是什么?” 咏雪笑眯眯地:“这是艾草水,晚上用来泡脚,可以暖身子。” 苏云落:“……”那沈大夫怕不是将她当成药人了? 但不得不承认,泡了艾草水,她浑身竟然热起来了,钻进被窝里也没有往日那般冷。虽然到了后半夜,双脚仍旧冰冷入骨,但换得半晚安睡,亦算是好事。 只不过,那顾闻白不是要追……求她吗?怎么只在早上露了个脸,便不见踪影了?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待苏云落睡下,咏雪松了一口气,她趁着夜色,偷偷走到二门外。只见门边竹帘下,站着一个身影挺拔的男人。却不是别人,正是顾闻白。 咏雪低声道:“娘子睡得极好。” 顾闻白点点头:“你也辛苦了,早些歇下罢。若是你家娘子有什么动静,你自去隔壁叫门。” 咏雪应下,看着顾闻白光明正大地翻墙而去。 其实,她也不晓得这样是不是对的。但顾老师尚未成亲,对娘子又这般的捧在手心上的好……她,应该是在做好事罢? 若是娘子知晓那些姜茶、阿胶、艾草俱是顾老师买来的,会生气还是感动? 咏雪不敢想,赶紧呵一口气,钻进自己的房里。 其实,若是张伯年这般待自己,自己不管是龙潭虎穴,都要跳进去了。 墙的那边房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堆放着,卫英正埋头收拾。见顾闻白回来,他赶紧起身:“公子。” 顾闻白环视四周:“改日得空再收拾。” 这座宅子的格局比苏家鞋袜铺要大,但原来的主人不爱干净,生的孩子也多,哪哪都破破烂烂的。他们原来是做茶点生意的,有一个大灶房,但如今灶房被弄得烟熏火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今儿卫英寻到他们时,他们还不想卖房子。但卫英打听到似乎男主人虽然穷,却是个迷恋美色的,竟然在外头还养有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他与男主人密切地谈了几句,开出优厚的条件,男主人很快便咽了咽口水,在买卖房契上盖下自己的手指印。收下银钱后,以最快的速度搬出去了。 他们原来的东西顾闻白自然是不要,若按顾闻白的性子,乱七八糟的房子还得粉刷上好些天,而后再置办新家具,再搬进来的。 但如今他迫不及待,只让卫英将起居室收拾收拾,搬了一张床进来,便要住下了。 实在是太简陋了。如何能让公子就这样住下?卫英正要再表忠心,顾闻白自顾自进房,关门,将他留在外头。 其实,顾闻白是有私心的。 翌日,苏云落晨起,咏雪在替她梳头的时候,告诉她顾闻白已经搬到隔壁来了。 苏云落吃了一惊。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相貌尚可,若是精心打扮一下,还是能哄骗一些男人的。但顾闻白那个老狐狸,竟然真的要折戟在自己手上了? 早膳刚用完,咏雪去端药,却捧进来一个红木箱子。 “是顾老师亲自送过来的,说是给新邻舍的见面礼。” 花样可真多。 咏雪揭开红木箱子,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只见箱子里头,竟然是一对玄色的手套。每只手套的背面,镶嵌着一颗大大的红宝石。 可以说,作为新邻舍的见面礼,这一对手套,很大手笔了。 便是连苏云落见惯了世面的,也不由瞪大双眼。她拿起一只手套,轻轻摩挲了下。手套外面是牛皮做的,但里头做了一层兔毛,伸手进去,冰凉的双手顿时暖和起来。比起手炉,竟然还要好用。 苏云落戴着手套,一时竟不舍得将手取出来。 这顾闻白,果然是摸透了她呀。 他每每送礼,总送到自己的心坎中。 苏云落轻轻地摩挲着手套,想了一会,对咏雪道:“取一张帖子来,研墨。” 她要去拜访新邻舍,好好与他当面提个醒,她是心如古井般平静的寡妇,在她身上花心思,不值当。 顾闻白的回帖很快写来了,因他白日要授课,是以只有下了课才得空。他表示,为了以后邻居们的友好相处,他决意设宴,招待苏娘子。 表面一向不对盘的顾老师与苏娘子,要同桌用膳了。 第39章 第39章 晚宴设在两日后。 苏云落自然不会是单独赴宴,她不光带了咏雪,还带了阿元。因为是本着要拒绝顾闻白的心思,是以也并没有精心打扮。然而她却不知晓的是,因着小日子,她喝了不少大补的药,又睡了两日,气色却是更好了。尽管随便套了一件宝蓝显老相的披风,里头是同色的棉袄子,发鬓上只簪着一朵绢花,仍旧显得她面庞光洁,如暗夜中盛开的昙花。 好几天没下雪了,但天儿越发的冷。再过几日,便进入腊月了。天还没有擦黑,路上行人早就寥寥无几了。 阿元将门板落下,见卫英穿了一套新衣裳,脸上带着微笑,朝他缓缓走过来。 “卫大哥。”阿元朝他打招呼。 卫英笑眯眯地:“阿元。”他打完招呼,便站在一旁,看着阿元利落地收拾。 阿元自是知晓今晚要去新邻居家赴宴的,但卫英这么早就过来了,他略略有些奇怪。 只是卫英站在那里,一点都没有攀谈的意思。 一直到苏云落与咏雪出来,卫英才恭敬地对苏云落道:“苏娘子,天色已晚,道路湿滑,公子吩咐卫英,前来接您。” 苏家鞋袜铺的众人看看距离自家店铺不过十几步路的顾家新宅,面色各异。 到新邻家作客,自然不能不带礼物。咏雪捧着一个红木箱子,阿元提着一个篮子,在护送使者卫英的带领下,跨进了顾家的大门。 在众人心中,包括苏云落,尽管与顾闻白不对盘,但她还是认可顾闻白那浑身不觉意显露的优雅贵气的。既如此,那他所住的居所,理应是充满了诗情画意的。 然而,一踏过门槛,一股奇怪的味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幽幽地从众人的鼻子飘过。苏云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喷嚏。 “苏娘子,实在抱歉。这两日匆忙,还没来得及收拾。”卫英恭敬地道歉。 她是来做客的,主人家的环境,自然不能在人家面前挑剔。是以苏云落笑笑:“无事,是我的鼻子不舒服。” 话音才落,她一脚踩空。她尖叫一声。 一颗心荡上半空。空白的一瞬间,她想,难不成是鸿门宴?她虽然心如古井,但是还不想死!死顾闻白,竟然敢暗算她! 然而思绪还未落下,她便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天色将暗未暗,她的鼻子闻到一股清茶的味道。她抬眼,看到男人略略有些青茬的下巴,以及满是关怀的星眸。 她反应极快,从男人怀中挣扎出来,若无其事地:“顾老师,您这宅院,倒是机关重重。” 顾闻白声音低沉:“惊扰了苏娘子,实在抱歉。只是,这宅院新买,顾某一时还不知如何打理,让苏娘子见笑了。” 随着他的话,苏云落的视线不由得看了周遭一圈。 檐下挂着两只灯笼,灯笼日久风吹雨打,破烂不堪。 她们从大门进来,原来应是一个宽阔的大厅堂。地面似是用青砖铺就的,东烂一块西烂一块,厅堂也未做遮挡,刺骨的寒风呼呼吹进来,吹得挂在墙上的木板晃动。这一切,与她苏家鞋袜铺相比,简直云泥之别。 作为邻居,苏云落自是知晓这里原来是售卖茶点的。做买卖的是两夫妻,穿得破破烂烂,做出的茶点没有卖相,店门尽管整日开着,却没有什么顾客。刚开始的时候她本着友邻的原则,也曾表示过善意,但那两夫妻拒绝了。 这也便算了,那两夫妻到她铺子里买两双罗袜,非要阿元送两双鞋子给他们。还说什么她一看便是有钱的,既然守了寡一年半载的也不好嫁出去,他们家孩子多,要不送一个给她养,以后给她养老送终。 她当时正在帘子后头,当下便示意阿元用木棒将他们打出去。 从此两家便结了梁子。那家男人欺她一个寡妇,便污言秽语地在门口骂她。 她也浑不在意,只叫阿元毒死了几只老鼠,丢进他们的家中。 如此几次,这家人才不敢招惹她。 却没想到,顾闻白竟然买下这间宅子。 而这间宅子里头果然如那对夫妻的内心一般龌蹉。 她将视线收回,摇摇头:“这宅子收拾起来,还得花费不少功夫呢。” 顾闻白接话:“镇上的工匠俱在修缮女子学堂,一时半会也抽不出空来,顾某这时候,只能将就住着了。” 她脑瓜子转得快,闻言,便直问:“据我所知,顾老师原来的宅院住得好好的,为何要搬到这里来?” 天忽而黑了。 那两个灯笼虽然破旧,仍旧散发着幽幽黄光。 苏云落忽而后悔了,她似乎不该这么问。她咬着自己的粉唇,不敢看向顾闻白。 果然,那厮柔声道:“我之所以用最快的速度搬到这里来,是想就近照顾你。” 呼呼刮着的寒风似是停止了。 阿元、咏雪以及卫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苏云落只晓得,她的耳朵,渐渐的在发热,而后悄悄弥漫上她的脸颊。 怦怦怦怦。 是谁的心跳,跳得那么快,简直要把她的耳朵给震聋了。 那厮一点都不顾及她的感受,兀自说着:“我也不知何时喜欢你,我一把年纪了,以前也不曾喜欢过别人,这些日子却觉得,若是见不到你,我会失落,会不欢喜,会患得患失……” 苏云落瞪着一双杏眼看他,欲言又止。 顾闻白总算体贴地问她:“落落,你想说什么?” “你的表白,好大白话……”苏云落是有些失望的,她本以为,能听到滔滔不绝的优美情句呢。唉,终究是俗人。 顾闻白笑了。 他低着头,星眸暗涌:“我只愿与你,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携子之手与子偕老。” 苏云落的杏眼,同样亮晶晶的。 她嘴角缓缓弯起,同样柔声道:“可我不愿与你,比翼双飞呢。”哎呀,拒绝的感觉似乎很愉快。 只是,对面的俊秀书生的脸,垮了下来。 顾闻白闷闷道:“我还以为,你若是答应了,这家宅院,便交给你布置,夏日里作避暑用呢。”他的声音低下来,一双星眸,失去熠熠光彩。 有那么一瞬,苏云落的心似是被一缕清风吹皱了,荡起那么一丝涟漪。 然而她很快心如止水:“顾老师,感谢您的厚爱……” 她的话没说完,咏雪便在那边叫:“顾老师,娘子,用饭了!” 与此同时,有细小的、冷冰冰的东西落到她的脸上。苏云落还没有反应过来,身旁的顾闻白将她一带,移到挡风处,柔声道:“下雪了。你身子不好,别着凉了。” 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暖意。 苏云落若无其事地离他远一些:“顾公子,与其在我身上花时间,不如多去了解一下其他的姑娘。” 顾闻白不语,只看着她。 呃,怎么他的双眸,有些像那年她养的小狗? 她心一硬,朝咏雪方才的位置移步过去。 风带着细小的雪花,刮在脸上。她想,这样对谁都好。 只是混乱的心思在踏进饭厅后,她哭笑不得起来。顾闻白竟然果真没收拾房屋。饭厅是连着灶房的,屋中灯火倒是通明,除去中间那张新刮刮的饭桌与椅子,以及饭桌上铮亮的铜锅,干净的碗碟外,四周的帘子、墙壁都是脏兮兮的。 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阿元、咏雪与卫英,三人正恭敬地站在一旁。 苏云落想起方才顾闻白对她的表白,脸上又是一红。也不晓得这三人偷听了多少。不过,偷听去了又怎样,她难不成还怕别人戳背脊? 她抬抬手,咏雪赶紧上前,将她的披风解下,拢在自己的手上。 顾闻白进来了。 卫英偷偷地看了一眼自家公子的面色。平静无波。他练武,耳力好,方才公子告白的话语以及苏娘子的婉拒他皆听得一清二楚。如今公子若无其事地进来,心理可真是强大。 两个主子面对面落座。 除了铜火锅发出的滋滋声,周遭安安静静,落针可闻。卫英为自家公子抓了一把汗。 咏雪与阿元眼观鼻鼻观心。 风雪渐渐大起来,将窗户打得啪啪作响。 “卫英,上菜。”顾闻白率先打破沉默。卫英得令进了灶房。 苏云落挺直腰肢,双手优雅交叉,唇角含笑,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顾闻白看着她,柔声道:“冷不冷?” 咦?还真是不大冷。脚下还暖暖的,似是有地龙。但据她所知,原来这家子穷困潦倒,灵石镇又是个尴尬的位置,不可能有地龙。而这两日,顾闻白也应该来不及装地龙。 “因怕你受寒,是以这两日,我让人加急做了这个。”顾闻白起身,走至她身旁,将桌布掀开。 苏云落嘴上不显,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往底下看去。 第40章 第40章 却见底下只是一片光滑的大理石,无甚特殊。 顾闻白道:“我让卫英在底下挖了通道,下面烧着炭。” 卫英端着菜出来,恰好听到这一句,他眨了眨自己泛红的眼睛,为了未来主母,他豁出去了。 苏云落嘴角淡淡:“倒是辛苦卫英了。” 卫英差些一个趔趄,手上的托盘抖了抖。苏娘子怎么不按常理来说呢?她夸赞的应该是公子,而不是卑微的他啊。 幸好公子不甚在意,只低声问苏云落:“可还暖和?” 他声音本就好听,如今在她耳边低沉着,伴着从桌底下传上来的阵阵暖意,似是在蛊惑人心。 苏云落在自己的耳朵飞红之前,赶紧抬头:“天色已晚,用饭罢。” 顾闻白挺直身子,朝卫英使了个眼色。 卫英又朝咏雪与阿元使了个眼色。 咏雪与阿元犹豫了一会,躲躲闪闪,悄无声息地走进灶房。心眼只要不是愚钝的,都瞧得出顾老师正在对自家娘子展开追求。顾老师一表人才,对自家娘子又是真心一片……两相权衡之下,他们小小的背主,应该不算什么罢。 苏云落虽然心神微微有些恍惚,但眼没瞎。这顾闻白不死心,说不定待会还要再表白一遍,她便再拒绝一遍,旁人不在场,说起狠话来她也能发挥得好一些。 顾闻白却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站在苏云落旁侧,拿了一双筷箸,竟然为苏云落布起菜来。 切得极薄的羊肉片被放进滚烫的清汤中,须臾被捞出,被放进酱碟中,而后再被体贴地放到苏云落面前的黑底海棠花瓷碗中,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苏云落却恍了神。 因着那只给她布菜的手。 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指头白里透红。竟然,没有一丝瑕疵。一看便是富家子弟,没吃过苦。 便是她的手指,也因那年的大火,而留下小小的痕迹。 顾闻白帮她夹菜,却见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指上,还停留了许久。 他看着她乌发下的小巧俏鼻,缓缓在她身边落座。 苏云落的视线从他的手指移走,拿起筷箸,将羊肉送进嘴中。 羊肉入口,很意外,味道竟是做得要比辛嫂子的要好。 顾闻白看着她的表情,趁机又贴心地涮了几筷箸的羊肉放入她的碗中。尽管苏云落对自己的用饭的仪态很有信心,但让一个身份奇怪、关系还算陌生的男人服侍自己用饭,任谁都不能习惯。尤其是顾闻白还一脸欢喜地看着她,一改素日里的清高,他的眼神带着一种陌生的灼热……她慌乱地放下筷箸,定了定心神:“顾老师……”她决定再严正地拒绝他一次。不知为何,她的心中有一种渐渐失控的感觉。她很不喜欢。这辈子她决不会再为一个男人动心。 一本不厚不薄的帐薄从他怀中取出,放在苏云落面前。 男人的嗓音带着诱惑:“这是我所有的私产,以后你帮我打理可好……” 她怔怔地看着那本帐薄,对上他灼灼的双眼,开口问他:“为何是我?” 是啊,为何是她?她虽然长得有几分姿色,但到底是一个小寡妇。她无权无势无财,他一个正值大好时光的适婚男子,怎么可以在她这里栽倒。 顾闻白神色坚定:“落落,我是认真的。” 锅中汤汁翻滚,雾气腾腾,她的脚底下是经过特殊制作的地龙,让人火热得不真实。 她方才吃下肚的羊肉,定是被他下了药。 苏云落猛然起身,推开椅子。 她抬起圆润小巧的下巴:“顾老师,请别再说了。我们,绝无可能。” 她转身,叫咏雪。 咏雪和阿元慌慌地从灶房出来,手上还拿着筷箸,额上有薄薄的汗。 苏云落:“……” 静谧了一会,她轻声道:“可吃饱了,我们回去罢。”说着便快步走出去。 咏雪与阿元面面相觑,赶紧拿了披风追上去。 外头的气死风灯不知何时灭了,外头黑漆漆的一片。唯有不断落下的雪花,在黑暗中串起一丝洁白。 苏云落深一脚浅一脚,不顾一切地往外面走去。 冷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仍旧压不住她一身火热。趁着无人瞧见的暗夜,她的脸终于一片绯红。 有脚步声追在后面,她以为是咏雪,便稍稍止了脚步。 她转头,正要唤咏雪。 柔软的披风覆上她柔弱无骨的身子,高大的男人火热的气息袭来,将她围绕:“落落,你在逃避。” 她恼怒起来:“顾闻白,我已经说得很清楚……”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尖利与慌张。 男人叹息一声,打断她的话:“落落,你不该是将自己囚在一个鞋袜铺子里的女子。”他记得那日,在学堂里,她说起女子学堂的时候,那表情是多么的欢欣,与向往。 他见惯了大部分的女子,以父为天,以夫为天,以子为天,却从来忘了自己。 苏云落虽然竭力将自己也藏进世俗中,却忍不住总从束缚中跳出来。 顾闻白的手,悄悄地通过披风,捉住了她的手。 还好,比起那日的冰冷,今晚她的手,总算带着一丝暖意。 男人的手火热,将苏云落惊醒了。 她定下心神,缓缓将顾闻白的手拨开:“还请顾公子自重。”她即刻拢紧披风,再叫了一声咏雪。 咏雪和阿元低着头,从暗中出来。他们倒是吃得愉快,冷风刮来,将他们身上浓郁的火锅味道也吹了过来。 苏云落忽而又好气又好笑。她还没有答应顾闻白呢,他们倒好,厮混在一起了。 卫英手上还拿着筷箸,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苏云落三人急慌慌地离去,破旧的大门被风刮着,愣愣作响。 而自家的公子站在暗中,不声不响。 卫英在心中悄悄地叹了口气: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神魂颠倒。 雪花纷纷,只管落下,才不管人世间的起起落落。 女要俏,一身孝。 雷春的爹终究是没挺过去。没等雷春回来,他就咽了气。雷家亲戚少得可怜,近亲的只有堂伯母还健在,但岁数也极大了。本来还有一个堂哥,早些年抓壮丁,一走杳无音讯。远一些的便是雷春的外祖母家,舅舅舅母一家倒是齐全,但舅母嫌贫爱富,在雷春娘去世后便与雷春家断了联系。 是以此时在雷家帮忙的,都是左邻右舍。 正是寒冬腊月,雷姑娘披麻戴孝,跪在冷风嗖嗖的灵堂里瑟瑟发抖,眼圈发红。她长得本就清秀,如今一身孝,更是衬得楚楚可怜。 顾闻白与卫英过来吊唁时,便听到有人在悄声讨论。 “这雷大姑娘也有一十九了,若不趁着热孝嫁出去,再守三年,便成老姑娘了。” “可不是,雷春爹病着,也不替自家闺女说一门亲事,这一走,还拖累了自己闺女。” “雷大姑娘姑娘长得清秀,性子又温柔,你咋不替她说一门亲事呢?” “嚯,可别提,替雷大姑娘说亲,还有雷春这一关呢。” 顾闻白给雷春爹上了一炷香。 他看向雷姑娘,后者正伏跪在地上,瘦弱的肩膀微微晃动着,无比可怜。 他忽而想起那个眉眼间俱是坚强的小妇人来。她孤身一人来到灵石镇,受人欺负时便将自己化得像一只斗鸡,浑身的斗意。 顾闻白将心思收敛,沉声对雷姑娘道:“节哀。” 雷姑娘便抬起头来,楚楚可怜地看着他:“这次多亏顾老师帮忙,那些银钱……” “不必还了。” 男人说着,穿着玄黑大氅的身影转身离去。 卫英只得善意地对雷姑娘道:“雷春不日便回来,雷姑娘还是保重身体。” 雷姑娘抿着唇,目送着两人离开。 这些日子她虽然足不出户,但是也听说了,苏家鞋袜铺的苏娘子近日与顾闻白纠缠不清,而顾闻白也将家搬到了苏家旁侧,看来两家的好事将近。 不,绝不可能。顾闻白是她的。苏娘子不过是一个小寡妇,怎么配得上顾闻白? 难不成,她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还比不上一个老破鞋? 再不济,她还有雷春这张牌。 第41章 41章 细雪纷飞,几辆马车冒着风雪,从官道转下,缓缓地驶进灵石镇的街道。 这时节,极少有人从外地来。清脆的马蹄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笃笃作响,几个好事的商户撩开厚重的帘子,探头出来,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有人眼尖,又识字,认出车厢下悬挂的木牌是“黄”字。 有人咂舌:“莫不是黄家的三姑娘回来了?” 却是不敢高声。他们话中的黄家一向是镇上的大族,旁人在街上见了都得给几分脸面,更不用说黄家嫡出的三姑娘。那黄家鞋袜铺子的黄大姑娘,都不过是黄家的一个旁支,连名号都排不上的。 但仍旧有人压抑不住心中的八卦之心,窃窃私语:“黄三姑娘可是在府里有一两年不回来了。” “却说在府里待嫁的,这么久却是还没有消息。” “这黄三姑娘高不成低不就,我记得她一十八有余,翻了年便十九啦。” “这般大年纪了还挑,难不成要做姑子去?”有人捂着嘴笑。 “岂不是可惜了黄三姑娘的貌美?”有人啧啧地。黄三姑娘的确貌美,但上了年纪还嫁不出去,倒是可惜了这朵花儿。 “难不成她还会嫁给你家的三儿?” 那人连连摆手:“我家庙小,可供不起她这尊大佛。” 人们滞了一滞,想起那年有家不识好歹的上黄家提亲,要求娶黄三姑娘,却被黄三姑娘给说得面红耳赤,回去竟然得了一段时间的臆症,后来不得远走他乡求医问药呢。 人们摇摇头,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厢八卦个不停,那厢车队却是缓缓在巷口停下,其中一辆的跟随小厮小跑到车厢后面,将马凳取下放在车厢前,而后撩开厚重的帘子,一个少年弯身从车中出来,稳步下车。少年长得面如冠玉,身材修长。虽然只着粗布衣裳,却隐约显露一股镇上人少有的清贵气质。 又有人眯着眼睛道:“竟是雷春。” 雷春虽是贫寒出身,在灵石镇上却是颇有名气。雷家穷困潦倒,顾闻白没来之前他家连饭都吃不上,雷春亦只偷偷在学堂外听过几节课。自顾闻白来后,创建了新学堂,雷春进得学堂,一鸣惊人。顾闻白又牵线,让黄家资助他,去岁更是中了秀才。如今家中仍然贫困,地位却是不一般了。人人都说,雷春将是灵石镇第一个状元郎呢。 雷春整理了一下衣裳,从小厮手中接过一只洗得干净却发白的小包袱,才走至其中一辆马车前,不卑不亢地说:“雷春谢过三姑娘。” 那辆马车的帘子微微撩起,露出一只皓白的玉手:“雷小哥不必客气,快快家去罢。”声音婉转如莺啼,颇是好听。 雷春微微颔首,快走几步,修长单薄的身子穿进巷子中。 那皓白的手却没有将帘子放下,一张如桃花般艳丽的脸却露出来,潋滟的桃花眼轻轻扫过方才八卦的人群。却是这轻轻一瞥,那些人便迅速低下头,望向自己的鞋尖,唔,这地上的雪,还得扫一扫。 哼。似是十分轻蔑的一声冷哼散在阴阴的风中,让人后背一阵发寒。 周遭落雪可闻。 竟是十分可怕。 那些人纷纷低着头,不发一语地钻回自家的铺子里。 那双桃花眼轻蔑地一挑,眼波流转,缩回帘子后。 后头一辆马车里,一个俊秀的郎君将帘子放下,对着自己的好友道:“黄三姑娘,甚是有趣。” 极冷的天气,他的好友手上摇着一把纸扇,唇角挑起:“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那俊秀的郎君又叹道:“怪道四表弟游历在外,竟是好几年没回去了。” 摇扇的好友道:“却不是正合你的意。” 俊秀郎君连连摆手:“不过是四表弟性子别扭,徒叫姑母烦恼而已。” 两人会心一笑,拿过车厢中小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车队再度启程,驶向黄家。 自从那晚过后,苏云落便窝在房中,好几日没出门。 顾闻白也好几日没来烦她。 哼,男人不过俱是会耍嘴上功夫。 她如是想着,一边尖起耳朵,偷听隔壁的动静。 这几日隔壁倒是安安静静,似是没人居住。她又留心了隔壁灶房的烟囱,竟然好几日没冒过烟。 看来顾闻白是深受打击,许是搬回原来的宅子中去了。 苏云落松了一口气,胸膛中却莫名浮起一种难言的情绪来。就好比春江水暖,鸭子胖乎乎的脚掌划过春水,然而不过须臾便毫无痕迹。这顾闻白,着实太可恶了!不明不白地撩拨了,又跑了。她恨不得他就在跟前,好好地跟他理论理论。说他不守师道,枉为人师!她想着想着,胸越发的闷。外头的天色倒是配合,阴阴沉沉的,似乎又像要下雪。她缩了缩略有些凉的脚,竟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 咏雪端茶进来,看到自家娘子正望着窗外出神。她咳了一声,娘子转过头来看她:“你受了风寒?” 咏雪讪笑一声:“回娘子,我是喉咙有些痒。” 苏云落怏怏地唔了一声,又低头看书。咏雪偷眼瞧那书,却是许久了还是那页。 咏雪将茶壶放下,想起正事来:“娘子,阿元方才问,明日雷春的爹出殡,我们鞋袜铺子可要设路祭?” “雷春的爹?”苏云落有些疑惑。 “雷春是顾老师的学生,去岁中了秀才的。” 苏云落蹙眉,怎地这灵石镇什么事都能与顾闻白扯上关系。不过,自己心中有一种“原来他是去忙这件事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别家设吗?”她压着心中的感觉问道。 “应是设的,雷春可是灵石镇最有希望中榜的呢。”咏雪认真道,“万一以后雷春中了状元呢……”她到底是将后面的半截话咽了下去:万一雷春是个心胸狭隘的…… 镇上人这般想,不过是人之常情。 苏云落打趣她:“比起张伯年呢?” 咏雪认真地想了想,又认真回答:“镇上人都说,雷春是奇才,伯年哥或是比不上他。” “这雷春竟是这般人物。那便设罢。”苏云落无意叹一声,自觉以后跟这雷春打不上交道,设个路祭也没什么,便不再放心上,只继续看她的书。 翌日巳时中,她正吃着辛嫂子做的羊肉饺耳,正感叹辛嫂子的手艺似是又进步了,忽闻外头远远的传来鞭炮声。咏雪撩帘进来:“娘子。” 苏云落放下调羹,用帕子轻轻揩过嘴角:“可是雷春的爹出殡了?” 咏雪点头:“按时辰,应是了。” 两主仆不再言语,只静静地听着。 鞭炮声越来越近,还伴着一两声哀哭,在阴沉沉的天色中,颇是压抑。 祖母过世那时,也是冬日呢。只不过,寻江府的气候一向温暖,便是冬日下着雨,也是缠缠绵绵的潮热。 苏云落想起祖母安详的脸色,嘴角的那抹笑容,一代佳人,桃李皆是贵女,走的时候身旁只有她一个孙女,不知她心中是否有遗憾。 一股哀愁笼上心头,面前的饺耳便再也没有食欲。苏云落将调羹放下,正欲叫咏雪将剩下的饺耳端下去,忽听外头鞭炮声震天,有年轻女子的哀哭声,还有少年沙哑着嗓子,似是在诉斥着什么。 两主仆听了好一会,才发觉外头鞭炮声停了,那女子的哀哭声却没有远去,越发清晰,似乎就在她们家店铺外头,少年仍旧在外头高声说话:“……红颜祸水,可怜我父亲,竟然被活活耽搁,病死床上!他死不瞑目!今日,我雷春便带着他来讨一个公道!” 咏雪呆呆道:“这雷春,说的是何人?” 到底是做了好几年赵家的主母,苏云落看向咏雪,眼神幽暗:“雷状元似是在说我。” 咏雪一滞,急得直要往外走:“他莫不是得了臆症罢!” 说话间,辛嫂子跌跌撞撞碰进院子里:“娘子,娘子,那雷春将他老爹的棺材停在咱们铺子前,说是娘子害死了他老爹。他说若是娘子不出去给他一个说法,他便将棺材一直停在这里……” 咏雪急得团团转:“他莫不是得了臆症罢!娘子,您可别出去……”虽然说她是灵石镇的人,但灵石镇上头脑不清醒的人不少,便是雷春也不能例外,娘子出去可别被伤了。 苏云落不慌不忙起身,取过豆绿斗篷披在身上,又抱了手炉在手上,示意咏雪撩开帘子:“难不成他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伤了我?” 天阴沉沉,面如冠玉,一身麻衣的单薄少年长身而立在铺子前,他面容哀伤,尽管没有涕泪交加,别人却更能感觉到他的哀痛。 这是苏云落初初见雷春时的情形。 第42章 第42章 一个同样身穿麻衣的年轻姑娘,正伏在一副薄棺上哀泣。 单薄少年,扶棺少女,被冷风刮起的白色银钱胡乱飞舞,其中有几张不长眼的,差点粘在苏云落豆绿色的斗篷上。 阿元极有眼色,赶紧将银钱拂开。 咏雪也赶紧挡在面前。 辛嫂子也抄着擀面杖,挤在后面,这一下更显着苏云落人手众多。 有钱商户,穷家棺材,怎么看都是苏云落欺负了两人。 虽然阴风阵阵,但围观的人不少。有好事的喊道:“雷秀才,快快说说,这外地来的寡妇小娘子,是如何欺凌了你们!” 苏云落亦不解道:“雷秀才请快说,我亦很想知晓,我与令尊并无交集……” 然还没有等她说完,雷春却打断她,“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我父亲原就重病,急需请大夫,然这位苏娘子却在我父亲紧要关头,将医术精湛的沈大夫请走,去医治她并不着急的病症……”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是忍住极大的悲痛,颤声道:“是以我父亲的病才无力回天……” 年轻姑娘低泣起来。 活脱脱又是一副被苏云落欺负的模样。 苏云落心中嗤然:这雷春,心眼比狐狸还要多。她本是无辜,被他这么一引导,却真成了罪人。 苏云落想罢,望向阿元。那日她昏迷着,请大夫的是阿元。 阿元也莫名,赶紧向她解释:“那日早晨我去请沈大夫时,沈大夫还没有开门咧,而且我也没有遇到雷家的人……”他想了想,那日清晨他只遇到卫英。想起卫英,阿元才后知后觉想到顾闻白,怎地顾老师还不及时出现,救东家于危难之中呢? 只听雷春仍旧哀痛道:“那日我长姐因连日束手无策,是以求助于顾老师,顾老师悯我长姐,才派了卫大哥前往相请沈大夫。梁阿元,你那日,撞上的应是卫大哥。” 即使是卫英,但他也没说要急着请大夫啊。阿元急得有些冒汗:“东家,那日我是碰上卫英了,但他并没有说要请沈大夫……” “只因卫大哥悯你们东家是女子,又是重症,便先让你们请了沈大夫。”雷春紧紧咬着,不让丝毫,“却不料,如今你们东家满面春风,而我们与父亲,却是天人永隔。” 呃,她满面春风?苏云落差点想摸摸自己的脸蛋儿。谁说这灵石镇不行的,明明人才辈出嘛。 好了,事情已经清清楚楚,这雷春,也不知吃了什么药,像疯狗一样要咬她。苏云落心思流转,唤阿元:“去将沈大夫以及卫英请来。” 阿元正要应下,有人喊道:“沈大夫一早便被请到三十里外去看诊了。” 又有人说:“卫英今日与顾老师皆不见人影呢。” 呵呵,有备而来。 苏云落看向雷春,后者里头穿着素色的单衣,外头套一件麻衣,俊秀的脸上神色哀痛,还带着一丝坚毅。 苏云落估摸着,是想将她赶出灵石镇的坚毅。 唉,她始终还是不能泯灭于平凡啊。都怪那顾闻白,说她是什么斗鸡,却是整日与人斗个不停了。 她闲闲地拢一拢手炉:“这位雷秀才,沈大夫乃是堂堂正正开着医馆的医者,只要有人用正当的理由请他去看诊,沈大夫医者仁心,必定前往。那日清晨,如不是我突发病症,定然还有张三李四。那日我家伙计不过是脚程快了几步,将沈大夫请来看病,纯属巧合。如雷秀才非要咬住这一点不放,那便是那日换了旁人,雷秀才亦要责怪别人吗?” 她语速极快,声音清柔,声量却不低。 期间雷春数次想打断,却丝毫没有机会。 周围的人倒都不是糊涂蛋,细细一品,也觉着有些味道:“苏娘子说得也有道理,富贵由命,生死由天,若别人生病,还不能去请大夫了?只不过是赶巧。沈大夫并不知情。这雷秀才倒是有些无理取闹了。” “难不成他想讹些钱财?” 苏云落巧笑嫣然,示意阿元:“从账上支一两银,便是我们苏氏鞋袜铺对令尊的一点心意了。” 情势已是急转直下。 其实雷春也晓得,他的借口十分的拙劣。但他以为,一个丧夫的小寡妇,初到灵石镇孤苦无依,是以才想着勾引顾老师,一个满脑子想着依靠男人的小娘子,见着棺材,怎么也花容失色,方寸大乱罢。 谁料,带着笑意的人面容下,竟是凉薄的看穿。 阿元手脚极快,得令钻进铺子,拿了一两银出来:“东家。” 雷春盯着那银块,嘴角缓缓扯过一丝凄凉的笑容:“苏娘子这是心虚,是以才用这一两银打发我们吗?” 果然是狐狸啊,这脑子变得挺快。苏云落唇角含笑:“雷秀才学富五车,却是听说过苏老的故事?” 雷春一愣,什么苏老的故事? 那头却有人答道:“苏老前去寺庙,与和尚对坐。他与和尚说,和尚在他心中是狗屎。和尚却道,苏老在他心中像佛祖。” 说话间,那人缓缓走过来,衣衫单薄,面容清秀。 是张伯年。 咏雪欢喜,却又不敢露出来。娘子似乎并不是很喜欢张伯年呢。 雷春面色却更是凄然:“伯年师哥,你来了。”他年纪比张伯年小,却比张伯年要先中秀才。 张伯年朝苏云落行礼:“见过苏娘子。” 苏云落略略颔首:“伯年小哥,有劳你方才解释。只是,你这雷师弟,并不喜欢让他的父亲入土为安。他如此行为,极为不孝。你来了,正巧劝一劝他。” 这女人……倒是伶牙俐齿,怪不得顾老师着了她的道。而长姐,却只能在一旁无计可施。雷春看一眼自家长姐,后者正伏在棺材上发着愣。 他想起昨晚,顾老师离去后,长姐怔怔发愣的眼神,抹不完的眼泪,凄凄然的样子:“阿弟,姐姐好想追随爹爹而去。” 他一向八面玲珑,顿时猜透:“顾老师与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长姐不答,神色却更加凄然。 如今他打量着苏云落,虽然年纪比长姐要老,但大约有钱有闲,如今穿着豆绿色的斗篷,显得她的气色更好。即使如今身陷困局,神色却不变,嘴角似还有一丝戏谑。 各自形势,高下立判。 张伯年尚未说话,那厢雷春冷然道:“身为人子,让自己的父亲无辜逝去,才是不孝。” 张伯年望着雷春,皱了眉头。他与雷春同窗数年,两人同是家贫,雷春的性子却比他要执拗得多。他的话,雷春是不会听的。只有顾老师来了……不过,这棺材杵在街道上,久久不发丧,着实难看。 天色竟然一改阴沉,日头拨开云雾,竟然堂亮起来。 周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苏云落有些不耐烦了。手上的手炉渐渐没了温度,这几日虽然猛进补,但效果还没有显出来。她冷。 向来,她一冷,性子便不好了。 此时在围观人群的外围,一辆极为不显眼的马车静静停着。车厢内水汽冉冉,两个俊秀公子在对饮。其中一位细眉凤眼的,耳垂下一粒红痣,将视线从外头收进来:“这位雷郎君,似是有些落了下风呢。” 另一个仍旧摇着纸扇:“有趣有趣,可比京都那些整日在街头迂腐对诗的书生有趣多了。” 细眉凤眼的用手掌撑着自己的脸,挤得有些变形了:“你说,他们口中的卫英,是不是四表弟身边的卫英。” 摇纸扇的吃一口茶:“我猜,你这四表弟,与你的缘分不浅。”他嘴角上扬,“天注定,你们孽缘不断。” “瞧这话说得。”细眉凤眼的嬉笑着,“若是叫四表弟听着了,可便要卷包袱走人啦。啧啧啧,这便不好玩了。” “呵。”摇纸扇的不置可否。 果不其然,张伯年才开口,雷春便将脸撇过去:“伯年师哥,时光宝贵,你还是赶紧回去多读些书罢。” 张伯年本就不善言辞,被雷春戳中痛处,一时哑然。他与雷春是同年,年纪又比雷春大一些,读书时一样受到顾闻白的肯定,雷春鱼跃龙门得了秀才,自己却还在苦读。 苏云落面色渐渐沉了。她做了好几年的赵家主母,那些姨娘服帖于她,是因为她善良,她心慈吗?不,是因为在她的手心里,她们翻不出花样来。她帮着赵栋打理赵家的生意,置办了一座又一座院落,是她对赵栋的忠诚吗?当然不。她只不过更喜欢那种买买买的感觉而已。 先是两个无知大婶来挑衅她,而后是这个毛头小子,难不成她脸上写着“很好欺负”吗? 她眯着眼,轻轻摩挲着手炉,嘴角缓缓扬起:“你如今不过中了秀才,便觉着自己能上天了?” 第43章 第43章 顾闻白意识猛然一清明,脚一蹬,醒了。 他睁开眼,见房内的琉璃灯灯光渐暗,似是要熄灭的样子。再望向外头,夜色沉沉。而自己则是歪坐在玫瑰椅上,姿势怪异,脖子酸痛得难受。他动一动,披在身上的大氅滑落下来。而自己的双手上,沾了许些墨汁。那枝笔滚在一旁,洇湿了书页的一角。 他一时有些糊涂,时辰几许了? 他记得在雷春走后,时辰还早,于是他让卫英熬一壶热茶,预备再写一下关于女子学堂的准备事宜便去歇息,明日好早些去雷春家帮着主持出殡。然才喝了一杯茶,执笔写了几个字,竟然困意渐上,眼皮一重,便失去记忆。 他很少这般困顿,便是年少时,因与母亲怄气出走,也生生在外头熬了两天两夜不睡觉。何况还喝了一杯热茶…… 便是喝了那杯热茶! 他皱眉,起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大氅披在身上,大步走到门边,将门打开,寒风夹着细小的雪渣子滚进来,吹得他神智一下清醒了。 他走出主屋,看见卫英住的耳房里也还亮着灯,熟悉的打鼾声在房里响起。忠心耿耿的侍卫和衣睡在床上,嘴里啧啧有声。 卫英虽然鲁钝,厨艺也不行,但这么多年还算警惕。像睡成这般无忧无虑样子的,大约是在他大哥卫真面前。 顾闻白皱眉,上前踢了踢卫英的脚。 卫英猛然惊醒,从床上弹跳下来:“公子,您饿了?我给您下面去?” 却听顾闻白沉声道:“马上到雷家去。” 卫英一时没有清醒,迷茫道:“不是明儿早上才去吗?” “你觉着你睡了多久?” “雷小哥走后,我有些困,便想小眯一会,再到灶房练切菜……”卫英茫然答道。 顾闻白脸一沉,他往桌上一看,上头果然摆着一壶茶。想来卫英给他熬了一壶茶的同时,也给自己弄了一壶。怪不得本应守着灵的雷春忽而跑到他家来,一番痛哭涕流还依依不舍的。小王八羔子,翅膀硬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茶有问题。” 卫英虽然鲁钝,但还算一个差强人意的护卫。脸色当下变了,揭开茶盖,细细闻了一下,羞愧道:“是极浓的安神茶。” 因是安神茶,又混在茶中,他们一时竟然被暗算了。卫英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他后知后觉:“是雷小哥?” 顾闻白脸色越发的暗沉,自顾自走了。 被自己的学生暗算,不管是什么原因,太伤心。 更何况,雷春是顾闻白第一个费了许多心血来栽培的学生。卫英还记得那年初见雷春时,十岁的雷春个子极矮,头发极黄,春日里穿一件明显是改过的厚袄子,额头上冒着汗,还时不时地流鼻涕。他佝偻着背,穿着露着脚丫的草鞋,大脚趾上还有几道被冻裂的口子。便是这样的形象,却是后来顾闻白觉得是最有灵气的学生。经过数年在书海中浸淫,雷春早就脱胎换骨,身子拔高,面如冠玉,还隐隐透露一股清贵的气质。卫英看着前面走得极快的顾闻白,心中暗暗思虑,要不要递个话给苏娘子,好让苏娘子安慰一下公子。 不过,这样栽面子的事儿,公子可能有些许介意罢。或许,嗯哼,可能苏娘子还会嘲笑公子。卫英想起公子坎坷的情路,决定一直闭嘴,将这件事带到棺材中。 不知后头侍卫暗搓搓心思的顾闻白,脚步飞快,踏雪无痕,转眼便到了雷春家院门前。之前来时,尽管雷家人少,但主动来帮忙的邻居还是有一些。天气虽冷,但门前还专门安排着知客,来人了便引着往灵堂去。如今却大门紧闭,门前空无一人,只有白色的挽联孤独地糊在破败的土墙旁边,空气中也不再弥漫着浓郁的线香味道。 顾闻白脸色阴沉,门也不叩,长腿直接一曲,就跃过了一人高的土墙。 卫英气喘吁吁地跟着翻过墙去。公子动作太快,他差些跟不上。不过,翻墙之前,他偷偷看了一眼周遭,确定四周空荡荡的,只有几道同样破败的围墙。这么冷的天气,便是野狗也懒得出来觅食了。 卫英抬头,看时辰,似是一更天了。一般的人家,都应歇在被窝里了。 雷家暗无灯火,之前作灵堂的地方暗黑一片,只有几株线香在明明暗暗的亮。 没有人。死人也没有了。 但有人在灶房低声说话。 声音压得极低。 但空夜有耳。 顾闻白停住脚步,静静伫立在雪地中。卫英尽职尽责,警惕守在周遭。其实现在想想,后背一阵发寒,万一雷春是个白眼狼,想谋财害命,他们此刻便和雷春的爹,一起前往西方极乐世界。 “……你竟这般无用,竟被她说得无话可对。”是雷大姑娘。声音带着一丝凄然,又带着一丝责怪,还带着一丝哭腔。卫英又有些惊奇,此时的雷大姑娘,与平时来与他炊饭的,竟又不一样了。 顾闻白的脸还是阴沉得像现时的黑夜。 虽然雷春是他的爱徒,但他的长姐雷大姑娘,他着实没有放在心上。甚至乎,他都不晓得她的闺名。听卫英说雷大姑娘时常来帮他炊饭,他还误以为两人是有情意的。他的护卫要成亲,他自然不反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还打算赠予卫英一座小宅子让他好成家。 雷大姑娘一直模糊地存在在他的周遭,他甚至都不大记得她的长相。但爱徒雷春极俱灵气,那他的姐姐,应也不差。 但现时听来,雷大姑娘作为长姐,并没有好好地作榜样。 “她是个商户,平日里与人左右逢源,一张利嘴自是了得。我不过是好男不与女斗,今日在父亲灵前,让她几分而已。”雷春恼怒,他心中的确有几分比不上一个商户女的利嘴恼羞成怒。她是怎么说他的?什么肚子里不过吃了几两墨水,得了个秀才,竟然就高人一等了。高祖圣人本是贫农出身,最是讨厌书生吃了几两墨水,便自诩仙气飘飘,鄙视众生,自己却连一日两顿都无以为继。她虽是商户,但清清白白,靠着自己的双手赚钱,养活着好几个工人,该向朝廷纳的税赋一分不少。还有,便是她鞋袜铺子中的咏雪和阿元,都比他强得多。 她竟然拿没有读过书的咏雪以及读书没有什么天赋的阿元与他相比!雷春清贵的气质有些崩裂。更过份的是,本来倒向他的父老乡亲竟然齐齐点头。呵,以后待他做了官再找他们算账…… “她是商户,但是个外地来的小寡妇,根基不稳,刚来便与黄家树敌,被黄家指使了两个婆子去磨她,她这段日子定然是有些慌了。我原想着,你是有本事的,再烧上一把火,便彻底将她赶出去……”雷大姑娘说着,却是有些咬牙切齿了。 她一边折着纸钱,一边将一根柴塞进灶口去。灶口的火光还算明亮,就着火光,还可以省下一笔灯油钱。 虽然顾闻白给了五十两她办事,但她压根没打算都用在丧事上,她欢喜地将银两大部分藏着,打算以后用这笔钱买成珠花,当作顾闻白给她的定情信物。当然,这笔钱告诉雷春,便是已经用了。反正雷春自诩灵气极重,不屑于计算这些黄白之物。 雷春今晚劝她点灯无果,也干脆在灶口前取暖。他从府里回来,奔波数日,又忙着守灵出殡,已经觉得浑身都是灰,有损他的形象,急需洗漱。但长姐节约惯了,舍不得点油灯,又非要揪着他讲今日的事情,是以竟然折腾到这个时辰还不得歇。他早就又累又困,只想躺在床上歇着。 此时忽而听长姐说起黄家,他脑子忽而一激灵,糟了,他竟是将老师给忘了。 外头雪落无声。 顾闻白似一根青竹,挺拔于雪间。 忽而他长腿一动,忠心护卫卫英见状,却急得“哎”了一声。 第44章 第44章 自家公子,自小跟着,卫英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公子年纪越长,表面虽然越发的冷冷淡淡,但约是自小便被自己的亲娘忽略,骨子里自有一股不容别人欺骗的骄傲。这雷春竟然阴他一把去陷害如今被公子放在心尖上的人,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生怕公子这么一怒,就活活将那雷春踢死了,是以才急急出声提醒。 却是迟了。 携带着滔天怒气的长腿一脚将虚虚掩着的竹门踢开,夹着雪渣子的风雪争先恐后挤进去,将里头的两人吓得半死。这件事本是密谋,两人心虚,见半夜竟然有人踢门,雷大姑娘不由惊叫一声,将手上的纸钱一扔,躲在雷春后头。 雷春不得不站在她面前,颤着声喝问:“何,何人?” 顾闻白不言语,只看着他。这个曾被他赞誉有加的少年,在读书上天分其高,然而干起坏事来也毫不逊色。他不禁又气又恼,自己这几年的努力,竟然是个笑话? 借着微弱的火光,雷春终于看清,站在门口那道挺拔的身影,是自己的恩师顾闻白。自古坏人脸皮厚,他定了定心神,深深朝自己的恩师行礼:“老师。” 那厢雷大姑娘也反应过来,顿时换上含羞带怯的表情,忽而又想起自己父亲才去了,又生生红了眼眶。 卫英跟在后头,一把拉住顾闻白,悄声在他耳边言语道:“公子,说不定苏娘子此刻正心伤……” 顾闻白没理他,只看着雷春,眼光淬了失望与怒火:“为何?” 雷春将身子躬得极低,他的视线落在自家长姐的粗麻裙摆上。裙摆上头洇了一片泥渍,很是难看。这泥渍,是今日上山葬父亲的时候弄的。父亲下葬,从此他的家人便只剩长姐。而雷家式弱,亲戚向来极少,而他将来的路还很长……假若长姐嫁给顾闻白,他便能得到京都顾家的支持。这是一门充满诱惑的亲事。 雷春缓缓跪在顾闻白面前。 男儿膝盖,可跪天地亲恩。顾闻白是他的恩师,将他曾黑暗的前程拨出一道光明来。雷春将额头伏在地上:“老师,学生如今,只得长姐一位家人了。她爱慕您几年,如今年纪已大,一颗芳心只落在您身上,不曾打算过自己的婚事。学生斗胆,求恩师将长姐收在身侧,作一名粗使仆妇……如此,学生方能毫无顾虑,去赴秋闱……他日待学生高中归来,自接走长姐……”他赌,赌恩师与他一样,心中隐藏着比女人更加重要的野心。 卫英心头一阵猛跳。公子最恨别人携带着女人威胁他了!以前十数年是表公子,如今竟连公子的门生都学会这一招了。什么长姐爱慕恩师,却要求恩师收作粗使仆妇。这样的话儿出了这堵墙,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外头雪落无声,风却从四面刮进破败的灶房来,将灶口中火星卷出来落在纸钱上,烧出点点黑洞。 雷大姑娘极冷,却又不敢出声。她偷眼看顾闻白,黑暗中瞧不清他的脸色,但她却能感觉得到他浑身散发的冷。 那年她十五岁,家中困苦,父亲缠绵病榻,幼弟身体羸弱。十五岁正是说亲的年纪,若是一般的家庭,十五岁已经要养在家中,每日只绣自己的嫁妆,好在某一日,有喜气洋洋的媒人上门来,将四乡八村的适龄男子说与她。 可是,她这样的娘家,却是没人说媒。尽管她自觉她长得还算貌美,但瞧一瞧自己因为干活而粗糙得不像话的双手;改了又改,补了又补的粗布衣服;因为年久缺乏营养而毫无光泽的头发以及发育不大好的胸,她是有些恨的。恨自己命不好,竟然投胎在这样的人家。她恨她的爹,恨她的弟弟,若是没有他们,她早就嫁了。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一直要暗无天日地过下去,然而,顾闻白来了。 镇上的男子,竟然没有一个长得比他俊秀的。便是早前她有些想嫁的良誉,也迅速被比了下去。 从见他的那眼起,从此,她的心中就藏了顾闻白,亦藏了要嫁他的念头。 更在自己的幼弟被誉为神童后,雷家得到顾闻白无限的关照,后来雷春又中了秀才,家中得了补贴,有了空余的银钱,她偷偷藏了一部分,用心打扮起自己来。空余的时候她照着小镜子,更觉自己配上顾闻白是绰绰有余的。尤其自己是未来状元郎的亲姐,这桩亲事怎么看,都是极为相配的。 但她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听闻顾闻白拒绝了好些人的说媒。她自己也明里暗里示意了顾闻白几回,但似乎顾闻白一心只在教书授人上,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似是不放在心上。且后来雷春也回来与她说过,顾老师志向远大。远大便远大,既然他暂时对女人没有意思,她便时不时去给他炊几顿饭,好让他记住她煮的饭菜的味道。 一眨眼几年过去,她年纪渐大,眼看顾闻白还没有记住她做的饭菜的味道,虽然他身边还没有任何女子,但她也着急了。 更让她受不了的是,一向对女子视若无睹的顾闻白,在那苏氏来了没多久,便沦陷了。她承认苏氏是比她貌美那么一点点,身姿是柔弱了那么一点点,但她是寡妇啊!一个破鞋,怎么比得上她一个黄花大闺女! 风越烈,雪渣子虽然不大,却冷入心扉。 雷大姑娘越发的觉得冷。她自以为很了解顾闻白,自觉着顾闻白看在雷春的面上,应该给自己几分薄面的。 雷春仍旧伏在地上。地是黄泥夯的,此时又冷又硬,着实难受。 他的恩师没有动静。 他正欲抬头,忽见恩师动了。他一喜,恩师果然还是胸有大志的男人。他脑中快速闪过几个感激的词语,正在组织如何优雅地说出来,忽而屁股一阵剧痛,他整个人翻滚几下,脑袋扎进柴堆中。 “呀!”似是听到长姐矫情的捂嘴叫。 “公子!”卫英也喊。好在公子到底是留了几分薄面,没将雷春踢坏了。只是,公子心中的那道裂痕,怕是更大了。 神智尚未归位,一道极冷的声音道:“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学生。” 只听有人直扑在门上,伤心欲绝地喊了一声:“顾公子,此事与我无关啊!” 真是他的“好”长姐!雷春咬牙切齿地想,而后被痛得昏了过去。 风雪中,卫英紧紧跟着公子,他本以为公子是要往苏家鞋袜铺去,去见公子脚步不停,直往原来的宅子而去。 卫英不敢多言,只默默跟在后头。 顾闻白回得家中,铺了白纸,拈过毛笔,却发现笔尖早就冻结,他将笔放下,自己走到灶房,想舀热水。灶房中的热水早就冷透,差些没浮着冰渣子。这些都一一提醒着他,他被自己的爱徒迷昏了一天一夜。 卫英慌慌张张:“我来生火。” “不用了。”顾闻白撇下木勺,脚步一转,又往外头走去。他的大氅早就沾满雪渣子,在他这连续的行动中融化成水。 卫英慌慌张张跟上,前头公子的大长腿早就跨过墙头。今晚的公子,怕是要翻一晚的墙了。 这回,公子的长腿,总算是直奔苏家鞋袜铺。 横竖睡了一日一夜,精神抖擞,发泄一下精力也好。忠心耿耿的护卫卫英跟得跌跌撞撞地想道。幸得这灵石镇不大,今晚的风雪也不算太大,否则他的小短腿非跑断不可。 苏云落今晚有些难入眠。 已然二更天了,她的思绪还纷纷。今日虽然在嘴上赢了雷春,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清楚地知道,假若雷春果真有几分才华,将来中了状元,到那时她便成了灵石镇上人人避之的祸害了。 毕竟,在这个世道,人人俱是往着有利的地方去。她一个经营店铺的小寡妇,怎么能与一颗冉冉升起的文曲星相比。 便是她面上不在乎,嘴角仍然挂着笑,晚食时甚至还多用了一碗汤,但仍旧打消不了咏雪他们关怀的目光。 唉,这样关怀的目光多久不曾出现过了?她有些感动,在灵石镇短短几个月,得了几个真心关怀的人。 只是,这样烦恼的事情一再出现,会影响她精心保养的容貌的。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按着自己的眼角,预防鱼尾纹的出现,一边想着,明日便修书给李遥,让他再寻一处地方。 正想着措辞,忽而见虚掩着的支窗轻轻晃动。外头莹白的雪天,衬托出一道身影来。 “谁?!”她顿时惊喝一声。 却听一道沉稳的声音道:“是我。” 第45章 第45章 虽然自己穿得厚实,上头又盖了两层裘毯,苏云落还是慌得挣扎起来,怀中的汤婆子竟不慎翻滚落榻,骨碌碌滚在地板上。 她有些失声:“登徒子,你想干什么?”这斯文败类顾闻白不会想来个霸王硬上弓?她边说着,边伸向枕头下,下面藏了一把极为锋利的匕首。 外头的顾闻白明显是听出她充满防备的话语,不由轻叹一声,柔声道:“你莫慌,我是替我那不肖徒弟来道歉的。” 苏云落哼声:“有其师必有其徒。”手上抓着的匕首却轻轻放了下去。她下榻,趿了便鞋,就着外头的雪光,摸索着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却没有喝,只握在手中暖和着。 外头的男人明显心虚,垂头道:“是我教导无方。”终是觉得无论说什么都难辞其咎,最后只能厚着脸皮道,“苏娘子以后尽管差遣我,我定鞍前马后,以平苏娘子怒气。” 哼,那不是便宜了你吗?苏云落手中握着热水,瞧着外头那道平日里挺拔的身影,此时脑袋垂下去,显得可怜巴巴的,口中责难的话终是没说出口。 外头的男人却是慌了,连话都不想与他说,这是压根不给他机会了。 然千言万语,却没有一句比方才更好的了。他也不敢再多说,只垂着头,静静地候在外面。 苏云落也不语,只静静地站着。 四周寂静无声,静得仿佛能听到藏在胸膛里的心跳声。 这厢两个主子不说话,急坏了墙的另一边的卫英。此时是二更天的时候,风虽然停了,但雪渣子还在下个不停,冷得沁入骨子里。尤其是他竖尖了耳朵,紧紧贴在墙上--这砖墙日夜受着风雪的肆虐,早就坚硬如冰,差些没冻坏他的耳朵哩。他正听得津津有味,计量着自家公子得伏低做小多久,才能获取苏娘子的芳心。谁料公子一拳似是打在棉花上,苏娘子压根不理他。只可怜公子情路坎坷,而他这个护卫,不知道还要在墙根下冻多久。 茶杯渐温,外头那道影子垂得越发的可怜。 苏云落摩挲着瓷杯,方才还被烫出一个红印子的手指渐渐褪了热,脚底渐渐起寒。寒冬腊月,屋子里冷得要紧。 在灵石镇落脚前,她没有想过自己会卷进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情感纠纷中。她只不过是厌了整日帮赵栋处理那些姨娘庶子庶女,也厌了赵家太太的名头,想借着死遁来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做一做东家,素日里研究一下吃食,将自己保养得纹丝不动,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如今三天两头就有人来挑衅她,搅得她的生活风波横生。便是养颜的花茶,她都少喝了好几杯。 她喝了一口热水,温热的水滋润过嗓子,她缓缓道:“顾公子,过去的事情我并不想追究。既你提出任我差遣,那么,请顾公子以后,离我远一些。还有。”她补充,“请顾公子约束好身边的人。” 她说出这样的话,其实亦在他意料之中。 顾闻白默了一下,声音有些艰涩:“那女子学堂……” “以后我会请管事来打理。” “那女先生……” “我自有办法。”屋里的女子应声干脆利落,不给半点缝隙。 顾闻白默然。 里头又道:“夜已深,瓜田李下,顾公子名声要紧,还是请回罢。” 我不怕……然而话儿卷上舌尖,终还是咽进肚里。“早些歇息。”他只低低嘱咐了一句,便茫然离去。 苏云落的手指紧紧捏着瓷杯,听着外头再无急促的呼吸声才松开手指,唇角却漾起一抹笑来。她放下茶杯,缓缓坐在床榻半响,待寒气从脚底弥漫,蔓延全身,才将身子伏进温暖的裘毯中。 然而一滴眼泪却缓缓从眼角流出,洇湿了被角。她左手缓缓探入右边肩窝,手指尖在触摸到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时,终是苦笑道:“我还是孤独终老的好。”以免又再一次受伤。不过……按照顾闻白的性情,或许会比赵栋好上一些。但又如何呢,顾闻白终归还是一个男人。 卫英终于听得墙那边有动静,忙闪到一旁。按照他的设想,公子应该抬着他的大长腿,一跨跨过围墙来,而他只需恭敬地候在一旁,什么都不说,公子自然能感受到他的同情……啊不,不是同情……卫英正胡思乱想,一道人影竟生生从墙头栽下来,落在坚硬的石板上,嘭的一声响。 随后,他的眼神与自家公子的对上了。 那什么,天地万物,皆有灵气…… 顾闻白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拂一拂雪渣子:“走神了。” 卫英眼观鼻鼻观心。 顾闻白走了两步:“天一亮,寻工匠来将这里修葺一番。” 公子一不开心,便喜欢花钱折腾宅子,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但卫英是个忠心的护卫,只恭敬道:“是。” 不开心的公子又道:“按照苏娘子喜欢的风格来。” “啊?”卫英傻了眼。 然而公子长腿一迈,兀自逍遥而去,徒留傻护卫空悲叹。 然而公子今晚是不想虚度光阴,见他傻站在后面:“还不跟上?” 卫英乖乖跟在后头,翻了一道又一道墙,来到了张伯年的家中。 卫英恍然大悟,这是,要替未来奶奶算账了。 张家静悄悄的,张伯年住的小矮房还亮着昏黄的灯。想不到二更天了,张伯年还在读书。专心致志读书的张伯年正想松一松脖子,抬眼一看,眼前多了一个人。 他急急把书一放:“老师。” 顾闻白面无表情:“去把你娘叫起来。” 张伯年莫名,但还是去了。 余嫂子拥着被子睡得正香,张伯年推门而入时,她鼾声如雷。房里点了火盆,很是暖和。张伯年望了一眼火盆旁那篓木炭,心底叹息一声,他早就叫母亲不要去接那些腌臜事的。 余嫂子睡眼惺忪进了小矮房,她还不晓得儿子叫她叫起来是为了什么事,见灯旁站着顾闻白,不由一惊:“顾老师?” 顾闻白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余氏,是谁指使你去苏家鞋袜铺闹事的?”他声音极冷,似外头的寒风。 余嫂子不敢看他,嘴上还硬:“顾老师半夜到别人家里来,是替苏氏那小蹄子出头?” 张伯年急唤一声:“娘!” 余嫂子撇撇嘴:“我又没有说错。” 顾闻白波澜不动:“余氏,你可知日后即使伯年高中状元,却仍能被别人拉下来?不因为别的,只因他有一个行为无状、替人做坏的母亲。他若想做大官,怕只能是下辈子的事。” “你,你胡说。”余嫂子狐疑地看着顾闻白,又瞧瞧自己的儿子,张伯年神情有些低落。 顾闻白说完方才那些,只轻轻地瞥了一眼余嫂子,便抬腿出去。 母子俩听着外头再无声息,余嫂子才惊惧道:“他说的是真的?” 张伯年只低声道:“前右相卢狄,只因他的母亲仗着他的权势骂了几句一个女子,便被当今圣上罢了官。” 余嫂子张大嘴巴,意识全清醒了。她急急道:“我,我不是故意的,那黄家给了我十两银,要我去警告警告那苏娘子……” 张伯年听着,安慰她:“娘别怕,我自会禀明老师的。” 余嫂子吓得半死,最后失魂落魄地回了房。 张伯年敛眼看着她虚无的脚步,自然没有告诉她,那个女子的身份是长公主。 外头风雪飘摇,卫英气喘吁吁。公子好精力,他……不能落后。 两人埋头往良誉家去,正专心赶路,却见街旁一家卖早食的已经打了灯笼,炊烟袅袅,有人站在里头,笑道:“四表弟,赶了一晚上的路,可是累了,进来歇一歇罢?” 第46章 第46章 这体贴入微的声音,在顾闻白逃离京都前,是他最厌恶的声音。已经有足足四年不曾听过了,如今猛然听来,还是一样的虚伪,让人恶心。 他脚步轻轻一滞,像是不曾听到一般,长腿又继续向前迈去。 卫英多事,偷偷瞄了一眼。只见一个穿着黑裘的男子站在烟雾缭绕的蒸笼旁,正含笑看着他们。那细眉凤眼,可不就是最最讨厌的表公子,于扶阳。 没想到冤家路窄,在离京都上千里远的一个不知名小镇上,竟然能遇上这个阴魂不散的讨人厌。 顾闻白脚程越快,那于扶阳也不着急,只悠悠道:“四年不见,四表弟见着嫡亲的表哥,竟然如硕鼠一般溜走。若是姑母得知,不知要多伤心。” 那头却是人影渐远,没入黑暗中不见了。 早食店内,另一个人摇着纸扇,坐在长凳上,一边夹着肉包子送进进口中,一边道:“于公子还是积些德罢,这表公子次次见了你犹如老鼠见猫,你别玩得太过火了。” 于扶阳摇摇头:“这四表弟,越发的不像样。”他走至那人身旁,正要坐下,忽而店家走过来,将桌上那笼包子端起,皱着眉道:“对不起,我不卖与你们了。” 两人有些愕然。 却听店家厌恶道:“顾老师是我家孙子的恩师,你们竟如此不尊重顾老师,我不卖与你们。快走,快走!” 于扶阳闻言却是笑了,他抚掌道:“有趣有趣,没成想四表弟在这穷乡僻壤还有几分名气……” 店家闻言更是怒气冲冲:“你们两个外乡人,勿要自大。”说着拿起擀面杖,要赶两人。 摇纸扇的那人一边躲,一边哈哈大笑:“总算找到些乐趣了。” 于扶阳躲过擀面杖,忙忙走到街上:“身为表哥,怎么能叫表弟比下去。” 摇纸扇的眉毛一挑:“于公子是想……” 于扶阳只笑不语。 两人上了马车,预备回黄家歇一歇。车轮才转动,忽而嘎吱一声,右边的车厢往下一沉,两人身子一倾,差点没挤作一堆。 于扶阳正要发脾气,忽而车窗被人刺啦一声拉开,一个黑黑的脑袋伸进来,翁声翁气地说:“表公子,这是我们三公子给您的见面礼。” 那人说完,又迅速将脑袋抽出,一拉车窗,只留给于扶阳两人一股趁机飘进来的冷嗖嗖的空气。 于扶阳气急败坏:“卫英你这贱奴,敢以下犯上!” 然而风声呼呼,哪里还有回应? 卫英一边跑,一边笑,这口生生被压抑了二十来年的气,总算出了一些。然回到公子身边,他收敛笑容,恭敬道:“公子,见面礼已送到。” 顾闻白背着手,遥遥看着远处逐渐亮起的点点灯火,没有出声。 往事呼啸而来,激荡着他的心绪。纵然脱离那种生活几年了,仍旧难以舒缓。他闭上眼,静静地让雪花拂在面上。 于扶阳……是他嫡亲外祖家舅舅的儿子,亦是他母亲于嘉音的心尖子。他的外祖生了四个女儿才得了舅舅于启冠,四个姐姐对小舅子俱是十分的宠爱。这于启冠是于家的独苗,又得四位姐姐宠溺,性子纨绔,最爱与丫鬟们打打闹闹。这一打闹,年仅十四便将一个丫鬟的肚子给闹大了。于启冠倒也不在乎什么庶子嫡子的,他缠了几日自己的母亲,又叫来四位姐姐来当说客,便将那丫鬟正式娶过门,做了妻子。 那丫鬟便是顾闻白的舅母丁微晴。舅母丁微晴本没有姓,是于家从外头买进来的丫鬟,原名叫做阿桑的。阿桑颜色长得好,虽然是卖身丫鬟,嘴儿却甜,被于母挑中作了通房的人选。既要做于家的媳妇,阿桑的身份便不能是卖身丫鬟。四位姐姐想了想,花费了不少功夫,让大姐于嘉善的弟妹娘家丁家认了干女儿,起了丁微晴的名字。 丁微晴怀胎十月,得了于扶阳。 说来亦怪,于扶阳出生后,四位姐姐竟然纷纷有孕,翌年依次诞下四位小公子。四位姐姐成婚后,俱是生的女儿,在娘家正有些抬不起头。如今人人得子,大喜过望,俱说是于扶阳是贵人。尤其是顾闻白的母亲于嘉音,她明明是长媳,但入门十年才得了一个女儿。二房却得了两个嫡子,那顾老太亦是个眼珠里重男轻女的,竟然将中馈交与二房,气得于嘉音整日在房中咬手帕。 这下顾闻白出生,她才理直气壮将中馈之权要回来。 说来也可笑,明明这是一件很机缘巧合的事情,即便是于嘉音的其他姐妹,在感激了数月于扶阳后,俱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儿子身上,精心培养自己的儿子。但于嘉音是个例外,她对待于扶阳简直是走火入魔般的好。每月里源源不断送礼物给于扶阳便罢了,还要将于扶阳接到家中小住。 舅妈丁微晴本就出身贫寒,没什么钱,见于嘉音对自己的儿子非常上心,自然是十分乐意。再加上又生了老二,怀着老三,对于扶阳也照顾不上。自己的婆母年纪又大了,人还小气,如今有个冤大头,还恨不得于扶阳在顾家长住。 于扶阳在顾家住着,便是顾闻白噩梦的开始。 舅舅于启冠得于扶阳时,还是个贪玩的孩子,哪里懂什么家教。他向来是个混不吝的,竟然带着于扶阳日日上街混日子,是以于扶阳虽然才四五岁,骨子里早就藏了不少坏主意。而这些坏主意,他通通使在嫡亲表弟顾闻白身上。 于嘉音愚钝,每当顾闻白被于扶阳欺负,到她面前哭诉时,她还觉着自家亲侄儿古灵精怪,十分机灵,而自家的儿子,却是整日傻乎乎的,自家侄儿这是在调教儿子呢!只可怜顾闻白,一腔血泪无处可诉。他爹是个书呆子,整日与书为伍;祖父是个外放官,远在千里外,听说和老妾生了好几个庶子,这辈子都不打算回来了;祖母是个沉迷修道的,耳根子软,两个儿媳整日斗来斗去头都大了,只管躲在道观里不回家;至于二叔二婶一家,巴不得大房没儿子。 幸得他心智开得早,知道自己爹不疼娘不爱后,从小便懂得自己筹谋。培养了两个忠心的护卫,艰难地做点小生意,忍辱负重,终于在弱冠礼后,条件成熟,便头也不回地离开顾家。 竟是一眨眼四年过去了啊……他还以为只要他离开得够久,便能忘掉一切呢。 但他如今,不再是那个过往任人宰割的顾闻白了。 风渐渐大了,雪渣子也变成了雪绒花,轻飘飘地落下。 卫英恭敬地候着,亦不言语。 雪花不断飘落,白了大地,白了房顶,亦白了头发。 良久,顾闻白道:“写信到府里,让卫真过来。”卫真是卫英的哥哥,两个从小没爹没娘的在路上乞讨,被顾闻白用四个白馒头买断,从此以后对顾闻白忠心耿耿。从顾家出来后,顾闻白决定落脚灵石镇,卫英与他留在镇上,而机灵些的卫真则留在府里,帮他打理生意。 “是。”卫英很高兴,他已经有许久没见过哥哥了。虽然这次大敌当前,或许要血战一场,但卫英不怕,公子憋屈了那么多年,他早想狠狠地揍那于扶阳一顿了。对了,还有于扶阳身边的那个狗头军师贺过燕。那人又精又色,坏主意最多。虽然出身勋贵,但家中早就破落了,还五毒俱全。整日摇个纸扇,还以为自己多风流倜傥呢,哪个大冬天里摇纸扇,便是贺过燕那个傻冒。 尽管下着雪,辛嫂子还是早早起来,给自己儿子掖了掖被角,简单梳洗后预备到铺子去准备早食。娘子昨日说今日想吃炸圆子呢,特地交待她让多买些油,今日好炸圆子。是以她昨晚回来经过油铺时便先打好油,省得再跑一趟。 她拎着油罐子,小心翼翼地踩着积雪吱吱嘎嘎地走到一处巷口,见前面有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在积雪上跌跌撞撞走着。一边还说着话,听口音,不像是邻近的。但灵石镇靠近驿道,外乡人多,口音各异,辛嫂子也不在意。 她脚程快,渐渐地便要超过那两人了。 走近了,辛嫂子才听清,这两人似乎在骂人。 辛嫂子虽然没出过远门,但灵石镇外乡人多,各种口音她都听过,她又是个脑子灵活的,辨一辨口音,便晓得是京城来的人。 只听那两人骂:“不过才几年,这贱骨头翅膀竟然硬了!待明儿我熟悉了这地儿,便将那贱骨头挫骨扬灰!” 另一人说:“你将他挫骨扬灰,你姑母还不得伤心?” “我姑母早当他死了。哎哟!这千刀杀的顾闻白,爷爷我还没有吃过这般苦!”那人脚下一滑,差些摔倒,不由哎哟一声。 辛嫂子这下听清了,这两外乡人在骂自家儿子的恩师顾闻白呢。这两坏人似乎还在商讨如何害顾老师。 顾闻白仅仅是儿子的老师时辛嫂子便十分尊重了,更别提如今顾闻白正在向自家东家献殷勤。顾老师对东家虽追求,但尊重有加,并不因为东家是寡妇便看小。自己也是寡妇,守寡的日子不好过,辛嫂子很是知道其中滋味的。如此一来,辛嫂子更觉得顾老师人品如玉。 而这外乡来的两人,竟合计着要算计顾老师…… 辛嫂子眼珠一转,脚步一转,抄了另一条近道。 第47章 第47章 那两人正是于扶阳和贺过燕,二人乘坐的马车损坏,车夫说要等到天明才叫人来修,是以两人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往黄家去。这一边走路,还不忘骂顾闻白。 幸好灵石镇并不太大,走个两刻钟也能回到黄家。 只是天还没亮,路又有积雪,两人平时又是能躺着绝不站着,能坐轿子绝不走路的主,是以这一段路,跌跌撞撞走了许久,竟是还没走到黄家。这下越发的生气,恨不得将顾闻白千刀万剐。 正满心愤恨,两人忽而脚底一滑,措手不及,跌了个四脚朝天。 寂静的巷道,顿时响起两声不合时宜的惨叫。 苏家鞋袜铺。 辛嫂子照旧烧好热水,提壶前往娘子的起居室。 天色灰暗,虽然时辰不早了,但房中仍旧发暗。起居室里点着琉璃灯,苏云落正帮咏雪梳头。 自家娘子是个不大讲规矩的,也是个好的。否则,哪有主子帮下人梳头的。 辛嫂子给苏云落请早安后,将热水倒在洗脸盆中。她本应回到灶房去炊早食,然而踌躇了一下,还是多嘴提了一句:“娘子,今早我在路上遇到两个外乡人咧,似是跟顾老师有仇咧,说是要将顾老师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苏云落闻言,手上动作不停,嘴上说:“那顾闻白性子乖张,容易得罪人,他处处树敌有什么可奇怪的。” 自家娘子都这般说了,辛嫂子心中为顾闻白同情片刻,照旧去炊饭了。 苏云落给咏雪梳的是双丫髻,是少女中最流行的发式。她又挑了两条粉绿的绸带,绑在上头,退后两步,满意道:“很是好看。” 咏雪脸有些红:“娘子大恩,咏雪永不敢忘。” “不过是梳个头发,有什么大恩。”苏云落凝视咏雪,觉着咏雪在她这里养着,个子不仅高了一头不说,肌肤也变得莹白饱满起来,头发乌青,两颊粉红,一身粉绿小袄穿着,显得身姿窈窕,竟然也是个初长成的小娘子了。 咏雪自己照着镜子,也觉得自己变好看许多。若是回到家中,父母亲指不定又开始夸赞呢。不过,幸得自己的父母也是懂得分寸的,她给的月钱,父母不肯接,只要自己存着。说是若是以后成亲,还能给自己做傍身的私房。想起成亲,咏雪的脸又飞红,幸得房内燃着火盆,衬得并不那么明显。 是了,今日她又得娘子恩准,回家探亲半日。也不晓得会不会碰上伯年哥,昨儿见他,似是清瘦了不少呢。嚯,不能想,不能想……咏雪收敛心思,开始给娘子梳头。 只是,娘子好似有些睡不好的样子,眼底下略略有些乌青。 今早起来,娘子便告诉她可以归家探亲半日。虽然娘子并没有塞给她什么礼物让她带回家,只是早起给她梳了发髻。梳头的时候,娘子告诉她,若是可能,尽量劝导父母,开春将妹妹们送到女子学堂读书。若是没有钱,她来想办法。听娘子的意思,大约是要将之前看的顾老师的那块地买下来,让女学生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劳作。 咏雪偷偷想,娘子对顾老师,果然是刀子嘴豆腐心呢。 一切梳洗完毕,咏雪从灶房端来早食。今儿的早食是汤面,里头放了一些炒肉糜,再放上翠绿的葱花、芫茜,很是赏心悦目。吃起来清淡中弥漫着肉香,吃完齿间留香,让人思念。辛嫂子的手艺,是越发的精湛了。苏云落很是满意,当初她相中辛嫂子,便是瞧她穿着虽然陈旧,但仍旧浆洗得干干净净,浑身利落,一头青丝紧紧梳成发髻束在脑后用青布包起,一看便是干活的好手。 咏雪伺候娘子用完早食,便家去了。 苏云落抱着手炉,自己慢慢在房中踱着消食。约莫走了两刻钟,觉着腰肢不会肥后,才赶紧踢掉鞋子上榻。尽管房中燃着火盆,但地上还是起寒得厉害。 她将双脚伸进特意做的暖足裘中,缓了一下,在矮几上铺好白纸,一边慢慢研磨着墨汁,一边想着内容。 信的内容是昨晚早就想好了的,现在只需下笔,便能一气呵成。 不过…… 那顾闻白,敌人可真是不少呵……竟还有人远道而来,要将他置于死地。 上好的毫毛沾了浓郁的墨汁,却迟迟落不下笔。饱满的笔尖在砚上掭了又掭,仍旧没法在洁白的纸上落下痕迹。 苏云落懊恼地放下笔,用指尖揉着太阳穴,双眼望着白纸,脑子一时纷乱不已。 要不,还是迟一些再离开灵石镇罢…… 到底是下了决心,她拈起笔,行云流水般在纸上游走。不过一刻,书信已成,她取出自己的私印戳在上头,待墨迹干后装入特制的信封。 她拿着信走至店堂,见店中冷冷清清,一个顾客也无。而往日再冷清,也有三两个顾客在挑选鞋子。阿元正站在门口,撩起门帘往外看。 虽然后来大伙都觉得雷春是无理取闹,但最终还是怕雷春日后报复罢,是以竟不敢来买鞋。苏云落浑不在意,唤回阿元,将信封与一两银交与他:“速速拿到明远镖局发出。” “是。”阿元接过东西,出去了。东家每隔半月便要从眀远镖局发出一封信,信封特制,邮资一两,且从来没有回信。但越是这般神秘,阿元越兴奋。他一直都觉东家不是普通人,是以干起这些事来也分外有劲。 外面风雪停了,地上的积雪还颇厚,阿元进得明远镖局时,里头正热闹纷纷。阿元听了一耳朵,原来是新来两位护镖的,年纪不大,还是两小姑娘。此时镖局里唾沫横飞,正说着两个小姑娘能不能干护镖呢。 阿元心里说:小姑娘怎么了?他家掌柜,不就是全靠自己?可比许多男子强多了。 但到底没多事,他跟往常一样,径直寻到明远镖局的副当家毛大头,将信交与他。那毛大头腰间别个布袋,正在镖车旁做记号。 他接过信和银子,叫住阿元:“梁小哥,等一下。” 阿元莫名,但还是站在原地。 毛大头大声叫道:“毛小尖,将苏娘子的年礼拿过来。” 里头有稚嫩的声音应道:“来了!” 想不到一个月在镖局托两封信还能有年礼咧。阿元很高兴,正在想着明远镖局给东家的年礼是什么,忽而见一个长得和毛大头一模一样的少年从一扇门口伸头出来,见阿元两手空空,不由大声说:“我还得借你一辆车咧!你推回去后可得快快还我!” 阿元更莫名了。 须臾,只见毛小尖推着一辆装得满满当当的独轮车出来,上头大大小小堆了不少木箱子。 毛小尖将车把塞到阿元手中:“喏,苏娘子的年礼!” 阿元:“……”他小心翼翼地确认,“这果真是我们东家的年礼?莫不是搞错了罢?” 毛小尖有些不耐:“区区年礼,我们明远镖局还能搞错?你快些回去,我忙着咧。”说罢急急忙忙的就走了。 还是毛大头好心,得空伸头与阿元解释道:“苏娘子生意通达四海,这些都是别人给她的年礼咧。” 阿元心头跳个不停,望着那一车年礼,怔怔道:“我们东家,竟是这般厉害?” 待他推着独轮车跌跌撞撞离去,毛大头做完记号,望一望四周繁忙的景象,轻轻感叹一句:“是呀,我们东家,可不就是这般厉害。” 咏雪用自己的月钱买了一些糖,拢在袖子中,才往家中去。 她家与张伯年家挨着,走过张家时,见院门关着,心中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这个时辰张伯年并不在家中的。她正欲快步走过,院门吱嘎一声响,她不由回头,却见余嫂子低着头疾步转出巷口去。 余嫂子一向神神怪怪,咏雪见状并不放在心上。 回得家中,父亲到外头做零活了,母亲带着弟弟妹妹,正在家中糊鞋底,见她回来都十分高兴,忙着给她倒热水喝。咏雪将袖子里的糖拿出来,分给弟弟妹妹吃了,帮着母亲糊鞋底。母亲叨叨絮絮,将家中大小事都给咏雪学了一遍,咏雪正寻思该如何与母亲开口讲妹妹们上学的事情。母亲忽而左右看看,低声道:“昨晚我起夜,听着像是顾老师到了张家,像是为了苏娘子质问那余嫂子呢。后来顾老师走了,余嫂子与伯年吵起来,哭了许久呢。” 咏雪一怔,竟然有这般的事。 她想了想,热水也不喝了,将手中糊好的鞋底往母亲手中一塞:“娘,我突然想起余嫂子还托我买些东西咧,我先回去了。” 说罢,也不等母亲回答,撩起裙摆便跑了。 余嫂子走过两条街,在巷口中转来转去,最后在一处院门前停下,叩了叩门。门开了,一个中年管事模样的人走出来,一脸漠然:“余氏,你来得正好,走,跟我见一个人。” 余嫂子连忙摇头:“我今日是来跟你说,我不想干了。” 管事眯了眼,轻蔑道:“你道那十两银是那样轻易到手的吗?今日你不去也得去。” 余嫂子倒退两步:“我,我将银子还给你,我不干了。” 管事一脸淡漠:“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可知是谁要见你?她见你,可是给你天大的面子。” 余嫂子咬牙:“我不见。” 管事也不着急,他眯着眼,不慌不忙道:“是我们三姑娘要见你。” 余嫂子听说过黄三姑娘,听说长得极美,但眼光极高,至今还没有定亲。她脑子转得快,心道那黄三姑娘莫非是想老牛吃嫩草,看上她家伯年了? 如此一想,一颗心便定下来:“好,我跟你去见。” 她低头扑了扑自己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却没看到管事一脸的嗤之以鼻。 第48章 第48章 阿元气喘吁吁,终于将垒得高高的一车年礼推回店中。辛嫂子出来帮忙,两人忙活了好一阵才将年礼搬进后头院子。 苏云落手中揣着暖炉,闲闲地看着那些箱子,神情既不惊讶亦不惊喜,似乎是极其平常的事儿一样。 阿元脑中迅速略过几种猜想:东家身份极为富贵,落脚灵石镇不过是权宜之计,或许他日还会东山再起;东家定是了不得的医神,救过许多人的命;东家或是个神秘的女侠…… 呃,假若东家是神医,自个就不会病得晕过去,还给那臭不要脸的的雷春拖着他爹的棺材给骂了…… 苏云落并不知晓自家的小伙记脑中天马行空,她其实有些苦恼,这么多年礼,这小院落可没有地儿放。都怪她一时忘了告诉李遥,别将年礼送来。 罢罢罢,既送来,则收下。 她打开其中一个木箱,却见里头叠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衣衫,可不是那江南楼家的手笔。这种衣衫,炎炎夏夜里穿起来肌肤生凉,甚是舒服。每年里江南楼家都会送一件与她。只不过,她因着肩上的疤痕,甚少穿着…… 苏云落皱眉,这楼绫罗可真是,就不能送一件暖和点的衣衫与她吗?她如今哪里需要薄衣衫,她需要的是厚衣裳。 顿时对年礼没了兴趣,只吩咐辛嫂子待咏雪回来,一一察看年礼,登记在册。 辛嫂子略略有些兴奋,她一向只听说府里的大户人家才需要将东西登记在册,好锁在库房呢。自家一向家徒四壁,连有几只苍蝇都清清楚楚,哪里经历过这些。在娘子这里做事,几个月增长的见识比她过去半辈子的还要多。只可惜她不识字,不然也学着咏雪,在册子上写写画画呢。辛嫂子暗暗下了决心,改日求一求娘子,让咏雪得空也教她识字。 才提到咏雪,一个穿着粉绿袄子的小娘子急急走进来,张口就喊:“娘子。” 小娘子可不就是咏雪。 咏雪提着裙摆急走两步:“娘子,原来顾老师昨晚到张伯年家去为您出头呢。” 又是顾闻白,又是顾闻白!今早辛嫂子才提起,现今咏雪又再提。 苏云落脸色一沉:“不许再提他。” 娘子从来没发过脾气,向来俱是言笑晏晏的,辛嫂子与咏雪一时噤声,垂下头来。苏云落不由叹了一声,“我是守着寡的,总不好一再提顾老师的。顾老师尚年轻,才华出众,前程似锦,不能有一丝污点。” 两人喏了一声,不敢再提。 苏云落脸上再浮起笑容:“咏雪,今儿我教你如何将年礼登记在册。” “是。”咏雪顿时又欢欣起来。 辛嫂子便说预备到灶房去准备材料炸圆子,她才走了一会,又折返回来,手中还拿着一封信:“娘子,方才有个小孩将一封信交与阿元,说是给您的。” 咏雪接过信,却是不署名的。 她看向苏云落,苏云落点头,她才将信封拆开。里头装的却不是信纸,只得一张薄薄的黄色树叶。 咏雪不禁道:“这是哪个坏小孩在恶作剧?” 苏云落不在意:“约莫是仰慕我的口才,是以才送他认为最好看的东西给我罢。” 最好的东西?咏雪拿着那张黄得发枯的树叶,不得不佩服娘子童心未泯,才能帮那小孩想出如此借口来。 而在苏家鞋袜铺不远处,卫英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旁,看着小孩顺利进了苏家鞋袜铺,再出来时手上的信封没了,便不由得沾沾自喜起来。咳,自个真是太聪明了。今儿他跟随公子将那良誉的后娘审完,得知幕后黑手是黄家鞋袜铺后,公子便吩咐他写一封信给苏娘子。而这封信不仅要写得言简意赅,直击要点,还不能暴露身份,省得苏娘子还没看信便将信烧了。 他抓着脑袋想了好一会,还是想不出该如何言简意赅,只能望着不远处的一棵光秃秃的树发呆。说来也巧,那棵树上竟然还飘曳着一张黄秃秃的树叶子,正迎着风儿摇啊摇的……他顿时灵光一闪,树叶子是黄的,黄家鞋袜铺姓黄,可不就有了共同点嘛!苏娘子这般聪慧,定然能顿悟黄树叶与黄家鞋袜铺之间的紧密联系! 卫英兴奋得不行,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树叶子摘下,再小心翼翼装进不署名信封中,寻了一个机灵的小孩,给他两文钱,让他送到苏家鞋袜铺去。 眼见小孩顺利将事情办完,他不由得兴奋地搓搓手,钻进一间香气四溢的饭馆子。人非草木,岂能饿着肚子? 顾闻白正坐在包厢里头等他。 两人忙了一夜,虽然身体康健,但肚子唱起空城计,须得安抚下。况且,那坏表哥于扶阳来了灵石镇,说不定还会去学堂滋事。顾闻白暂时还不想与他起冲突,是以今儿又叫闵老先生代授几天课。 顾闻白点了炒羊肚,子母鸡煲,烤羊肉排,牡丹生菜,鱼圆汤。 此时才上了一个烤架,顾闻白正滋滋地烤着羊肉排,弄得包厢里净是诱人的香味。 卫英不由得咽了下口水,才恭敬道:“公子,事情办好了。” 顾闻白示意他坐下:“你来烤。” 卫英忐忑:“公子,我尚未出师咧。” 顾闻白这才想起自家护卫是个庖厨白丁。为了自己的口福,他只得自己继续烤着羊肉,边将稍稍理了一些思绪的想法吩咐卫英:“你吃过饭,去打探一下那人住哪里,因何而来。”他一向厌恶于扶阳,别说叫表哥,便是唤他的名字都不愿意。 于扶阳一向贪玩,只喜欢繁华的都城,在临近年节的时候来到灵石镇,必然有妖。 他说着话,手上不停,轻轻翻转羊排,让其均匀受火。 卫英又咽了一下口水:“是。” 羊排终于烤好,肥嫩的肉被烤得金黄,上面撒上极其珍贵的胡椒,香气扑鼻,诱人馋虫。卫英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口水咽了又咽,十分期待入口的那瞬间,羊排是何等的美味,何等的荡涤灵魂。 正垂涎三尺,却见公子利落地将羊排装进一个大食盒中,啪的一声盖上盖子,一双眼看着他:“将羊排尽快送到苏家鞋袜铺与苏娘子享用。” 卫英:“……”说好的不能暴露身份呢? 半刻钟后,苏云落看着被烤得金黄诱人的羊排,吩咐咏雪:“告诉阿元,以后凡是卫英送过来的东西,都不要收。” “是。”咏雪应完,迟疑地看着羊排,“娘子,要收下去吗?” 却见自家娘子有些诧异道:“收下去作甚?我正想试一试辛嫂子带出来的徒弟的手艺呢。再说了,不能暴殄天物。” 咏雪:“……”看来,娘子对顾老师到底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不过,这羊排瞧着烤得这般好,应该很好吃罢。如是想着,咏雪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若是往常,娘子见她如此嘴馋,定会笑着赏她一些了。 然而,此刻的娘子甚至连切肉这种粗活都没让她干。只见娘子纤长的手指用力握着锋利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毫无遗漏地将肉割得干干净净。 咏雪:“……” 暖意融融的房中,两名梳着双丫髻、穿着淡绿褙子的丫鬟正在给坐在美人榻上的美人捶腿捶背。 美人桃花腮桃花眼桃花嘴,眼中波光潋滟,举手投足间俱是娇艳易折。 然而,榻下伏跪之人并不这么想。 她伏在地上,双肩颤抖不已:“三姑娘,奴婢错了,奴婢错了……” 榻上之人正是黄三姑娘,她的桃花眼垂下来,不露一点波澜,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她只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仿佛榻下并没有跪着任何人。 伏跪之人却越发的心惊胆颤,她虽然之前没有服侍过三姑娘,却是听说过三姑娘心狠手辣的。听说,自小到大得罪过或是让三姑娘看不顺眼的人,最后都不知所踪了。说是不知所踪,大家却俱是心知肚明,定是上了黄泉路,喝了那碗孟婆汤了。 她越发的害怕,之前放出的豪言壮语早就烟消云散。她猛然磕起头来:“三姑娘饶了奴婢这条狗命罢,奴婢以后定然为三姑娘做牛做马……”木制的地板竟被磕得砰砰作响。 黄三姑娘仍旧没有动静,外头守着的二等丫鬟撩开珠帘,恭敬道:“三姑娘,客人来了。” 黄三姑娘闻言,也只掀一掀眼皮,略略点点头,表示请客人进来。 丫鬟传话出去,好一会才走进来两个男子。一个细眉凤眼,一个摇着纸扇,见到黄三姑娘,细眉凤眼的竟调笑道:“想不到黄家竟用如此大礼迎接我们。” 他指的,便是地上伏跪之人,竟然脱个精光,在他们榻上藏着之事。 第49章 第49章 这两个男子,正是于扶阳与贺过燕。 说来也搞笑,这跪着的丫鬟,正是被派去伺候于扶阳与贺过燕的其中一个丫鬟。她那日见了两人,觉得这两位公子长得很是俊俏,又风度翩翩,还是京城人士,且出手十分大方,当下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待当晚两位公子外出尚未回来,她窥得机会,潜进房中摸上床,将衣服脱掉,盖好被子,还以为能守株待兔,谁料于扶阳与贺过燕一夜未归,反倒自己在香软暖和的床上睡个香甜,日上三竿还不知,被其他的丫鬟发现,抓个正着。 这不,人被抓到三姑娘面前跪了好一阵子了,而她想勾引的正主这才回来。 于扶阳和贺过燕回到黄家,重新梳洗一番,这才听说昨晚竟然有人意图勾引他们。当下憋不住了,急急赶来,想瞧一瞧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要迫不及待地与他们燕好。 现时赶过来一看,大失所望。只见那丫鬟头发乱糟糟的,身材也不够玲珑,便是京城里随便一户人家的三等丫鬟都比她强。 于扶阳毫不客气,自己寻了个凳子坐下,又招呼贺过燕一起,二人端起茶盏,又吃起桌上的点心来。 黄三姑娘这才不慌不忙起来,对伏跪的丫鬟道:“瞧见没?从京城来的公子们,瞧不上你。我也懒得惩罚你,只是你到底是黄家的奴,便使你去挑三个月的夜香。” 挑三个月的夜香也比没命好!丫鬟大喜,正要叩拜,却不料又听自家主子道:“方才我听说挑夜香的是个貌丑的男子,年过四十还没有娶妻,你便配与他好了。” 丫鬟一愣,挑夜香的男子她从来没有见过,却是听说过长得极丑,脸上不知为何长着一个窟窿,时时流着黄水。 那,那不是极其恶心吗?她想起来,自己不由得呕吐起来。 黄三姑娘厌恶地挥挥手,两个孔武有力的仆妇进来,将丫鬟拖出去。 于扶阳啧啧有声:“黄姑娘处理起事情来毫不手软。” 黄三姑娘也不看他:“不如叫她回来服侍你?” 于扶阳嬉笑道:“太丑了,我不喜欢。” 黄三冷哼,然而她的嗓音特别,宛如莺啼,听在旁人耳中,却没有什么威力。 于扶阳忍不住,又要调笑,外头丫鬟莺声:“三姑娘,您请的客人到了。” 黄三的桃花眼睨了于扶阳一下,却是潋滟波光中带着警告,于扶阳这才肃然起来。 呿,也不晓得周哥哥是怎么点他来灵石镇的。黄三心头对于扶阳很是不屑。听说他曾将顾闻白欺压得抬不起头来,事实果真如此?无论怎么看,这于扶阳是个内里草包的纨绔子弟,还比不上他身边摇纸扇的。那摇纸扇的,看着城府倒有些深沉。虽然大冬天摇着一把纸扇的行为极蠢,但她细细观察过了,那摇纸扇的会在于扶阳不觉意的地方露出一丝嫌弃来。而当事人于扶阳,怕是还当那摇纸扇的为心腹。 不过,想起周哥哥,黄三有些雀跃。周哥哥说,若她能将顾闻白打压得抬不起头,他便请媒人择日来求亲。 想起风流倜傥的周哥哥终于要迎娶她,黄三的桃花腮不禁更红艳。 她悄悄着人到京城打探过了,喻家在京城是簪缨世族,光是当今圣上赏赐喻家的大宅子,喻家几代人住都住不完。周哥哥是长房长子,又有功名在身,虽然暂时屈居在喻家老家,但将来前途不可衡量。嫁给周哥哥,她以后便是长房长媳,要掌管中馈之事的,还时不时要着盛装出席各种达官贵人的宴席呢。到时候,她的美貌定然轰动京城,流芳百世。光光是想这些,她便兴奋不已。 至于顾闻白,好几年前她是隐隐约约见过一回的,也听说过几次。顾家嘛,她按着周哥哥的描述也去打探过,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吏之家,家中寒酸,也没有什么人在京城里说得上话,怪不得千里迢迢来到他们这小镇来卖弄才华呢。 黄三微微撇嘴,听说,顾闻白是个长得像竹子一样,思想迂腐的老夫子。 只是,这顾闻白既这样迂腐,又是个老夫子,怎么会对周哥哥做出那样的事呢? 想想真是人神共愤!她定要帮周哥哥好好教训教训顾闻白! 不一会,珠帘晃动,客人进得房中来。 不是别人,正是余嫂子。 余嫂子是典型的欺软怕硬,她一颗心早被黄家管事的脸色吓得怦怦直跳。而后又人看守着一路带进黄家来,走过一重又一重的垂花门,她头脑发晕,双腿发软,肚子发凉。都说黄家是灵石镇上的大户人家,果然没错!若是叫自家伯年倒插门,她也愿意咧!至于黄三姑娘比伯年大,那更不打紧了,女大三,抱金砖! 余嫂子想着想着,竟然大着胆子开始打量起院落,比较着哪座大气,哪座适合她住。想得正美,却见一个丫鬟被两个仆妇拖着出来,那丫鬟衣衫不整,脸色青白,气息奄奄,竟像是濒死一样。 余嫂子一下子又将所有的幻想都收敛了。 这大户人家里头的腌臜事可是比她头上的虱子还要多! 余嫂子刚入门,只觉一股暖意迎面而来,暖香扑鼻,她全身的虱子不禁蠢蠢欲动,浑身痒得厉害。又见屋内的装饰是她从未见过的美轮美奂,屋里还坐着几个似神仙般的男女,她的胆子又缩了几分,赶紧将头低下来。 黄三姑娘早在余嫂子进来时将她打量了几回。 不过是个乡下的穷苦女人,大冷的天只套着一件看不出原本眼色的破袄子,花白的头发胡乱卷成发髻,一双三角眼瞟来瞟去。 若不是她生了个好儿子张伯年,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踏进黄家来! 黄三姑娘将视线从余嫂子黑乎乎的指甲上移开,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你便是张伯年的母亲?” 她的声音如莺啼,煞是好听。在这香风阵阵的暖阁中,带着一丝蛊惑。 余嫂子的信心竟然又提起来了,她偷偷地、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看了一眼黄三姑娘,不过因为害怕,只看到一双绣着几只蝶儿的鞋子。那蝶儿栩栩如生,鞋面光滑,一看就值钱。 她作甚害怕?是黄三姑娘请她来的!余嫂子吞了一口陈年老痰,清清嗓子:“老、老身正是张伯年的娘。” 黄三姑娘轻轻一笑:“张太太不必害怕,我们寻你来,是想商讨该如何资助伯年。” 资助伯年?余嫂子迟疑了一下:“可是顾老师讲过,只有求着苏家鞋袜铺的苏娘子,人家才肯资助呢。” 黄三姑娘仍旧轻轻一笑:“苏娘子,便是那从外地来灵石镇不久的小寡妇?” 余嫂子赶紧点头附和:“虽是寡妇,可是个不安分的,勾得好几个男人都为她出头呢。连老、老身都曾被她威胁。” 果然是个老泼妇,能将白的说成黑的。黄三心里头想。不过,她就是喜欢用这样的人,愚钝,又勇往直前,最是好用。 黄三嘴上却说:“竟有这样的事。不过,我们黄家向来与邻为善,余嫂子与我们同是灵石镇的乡邻,我们便不能叫外乡人欺负了去。这样,我们每月资助伯年一两银,若是伯年得了秀才,再加一两;若是以往高中举人,再加二两。张太太以为如何?” 余嫂子只听着一两一两又二两的,心中早就乐开花,那张长年愁苦的脸止不住盛开的皱纹:“三姑娘最是良善,老、老身全由三姑娘作主。” 黄三微微一笑,示意身边的丫鬟取过契约文书,捧与余嫂子看。 余嫂子哪里识字,见契约文书上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心想黄家便是要害她娘俩,也不过是两条穷命,当下嘴里只管说:“老身相信三姑娘。” 说话间,便在丫鬟端来的印泥上一摁,就迷迷糊糊在文书上摁了手指印。 黄三看着她摁了手指印,语气忽然带了一些强硬:“我听说伯年与那苏寡妇交好,我们便先将文书收着,待他日伯年高中,余嫂子再与伯年说也不迟。” 余嫂子想起之前黄家鞋袜铺本要资助伯年,却半途中止之事,忙忙点头:“三姑娘说的是。老身不会让伯年省得的。”其实她最讨厌的还是顾闻白,那人仗着是伯年的老师,便自以为是,处处管闲事。呿,说不定那小寡妇与顾闻白还真有一腿呢。 丫鬟端来一个红漆木盘,上头放着好几串铜板。粗略数数,应是一贯钱。 黄三看着余嫂子眉开眼笑将铜板塞进袄子里,欢天喜地地走了。 于扶阳啧啧作声:“这乡下蠢妇竟如此好糊弄,怪道我那四表弟竟能在这里开设学堂授书。” 贺过燕摇着纸扇:“顾三公子还是有些许才华的。” 黄三看着于扶阳,有些不高兴他一直将乡下二字挂在嘴上贬低。然而她不动声色,低头吃茶,忽而想到一个法子:“于公子对自家表弟如此评价,便不能让那顾闻白继续留在学堂里。不过,我听说顾闻白在这里已然积威甚高,于公子若是一时想揭他面目,还是有些难处。” 于扶阳最爱女子在他面前卖弄,便附和道:“那有劳三姑娘指点迷津。” 第50章 第50章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大宅院里能喘气讲话的多于三个人,那墙便成了能漏水的筛子。 顾闻白在包厢里烤了大半日羊排,研究了各式烤羊排的姿势,终于等到卫英再次回来。 卫英进得门来,满身的风雪。 顾闻白示意他坐下,递给他一根羊排。这是卫英今日吃的第十九根羊排。卫英略有些迟疑,但到底还是接过了。 羊排烤得金黄,滋滋冒油,但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会腻。尤其是公子的手艺似乎还阴晴不定,一会儿放多了胡椒,一会儿放多了青盐。偏生公子觉着自己手艺了得,而自己又迫于淫威,不得不吃下去。 幸好这根羊排是为数不多烤得美味的。卫英小心翼翼尝了一口,才敢大胆下嘴。 顾闻白又拿了一根烤着。他垂眼问道:“如何?” 卫英啃着羊排,烤着火,身上雪花儿融化,弥漫着一股鱼腥味。 公子嫌弃地剐了他一眼。 卫英道:“是杀鱼摊温大叔的三舅舅家大郎的弟媳的姨母家的四侄女说的,她素日里帮黄家浆洗衣服,知道黄家多了两位外乡的客人,是两位体面讲究的公子,他们穿的衣服还带着一股香味呢。” 顾闻白翻着羊排,淡然道:“说重点。” “于公子二人是从府里跟着黄三姑娘回来的。黄三姑娘仗着自己长得貌美,自小备受宠爱,做起事情来有些不讲道理,也不怕别人非议。”要不一个黄花大闺女怎能大摇大摆地带着两个外男住进自家院里呢? “黄三姑娘?”顾闻白没有印象。只因黄家在灵石镇上是大族,人口众多,叫一声黄姑娘便有好些人回头。 卫英是费了好一些功夫才弄清楚这黄三姑娘与别的黄三姑娘有什么不同的:“这黄三姑娘可不一般,说是前镇公的三女,因相貌甚美,酷似一位嫁到京城官吏的姑奶奶,是以深得前镇公宠爱,盼着她也能嫁到京城去。听说那黄姑奶奶以前也是个行事乖张的,向来不将约束女子的条条框框放在眼里,这黄三姑娘倒是将那黄姑奶奶的手段学了个十成十,且还青出于蓝胜于蓝。听说在她手下不知所踪的奴仆有好几个。” “先前黄三姑娘一直在府城里相看,都好几年了还没有满意的,如今不知为何带着那两人回到灵石镇。”卫英一口气说完,啃了一口羊排。呃,似乎有些咸了。 顾闻白不大满意:“于扶阳见我在灵石镇,似乎一点都不惊讶。”这几年他隐瞒行踪,之前与他相关的人无人知晓他在何处。怎地竟被于扶阳知晓了。 卫英忽而羞愧地放下羊排:“公子,雷春从府里回来奔丧,坐的是黄三姑娘的车。” 羊排在炭火上被烤得滋滋作响,顾闻白凝视着渐渐变得金黄的羊排:“黄三姑娘是女子,雷春在学院里念书,二人之前并无交集,于扶阳向来是个见了书便头疼的主。即便黄三与于扶阳相看,二人谈话也不会涉及到雷春。唯一的可能,那便是在府里,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他既认识这三人,又能巧妙的将三人绑在一起。” 卫英恍然大悟:“那我去信叫大哥查查。” “不必。自己不出面,却叫几个上不得台面的人来,如此鼠辈,不过跳梁小丑。”顾闻白快速下了定语,伸手抓了一把盐,撒在羊排上。 这盐撒得也太多了罢。卫英一哆嗦,后知后觉想起:“今儿我已经去信叫大哥回来了。” 顾闻白又抓了一把胡椒,撒在羊排上。 胡椒遇火被炙烤,发出浓烈的香味,卫英鼻子发痒,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好巧不巧,刚好对准那根羊排。 一瞬间的静默。 卫英讪讪地:“公子……” 顾闻白举起那根羊排:“在府城里与我有过节的,是喻家的喻明周。只有他,才符合条件。” 喻明周,不就是曾与自家大姑奶奶顾盼宁定过亲的那个纨绔子弟吗? 这事说来还真是一言难尽。虽然太太于嘉音对自家公子不大上心,但年长公子四岁的大姑奶奶顾盼宁作为长姐,对自己嫡亲的弟弟还是尽自己的能力照顾有加的。虽然顾盼宁自己身体柔弱多病,母亲又整日求子,对她疏于照料,但顾盼宁并没有长歪,反而心地善良。顾闻白出世后,她对唯一嫡亲的弟弟分外疼爱。奈何她身体不好,又是女子,压根挡不住像小霸王一样的于扶阳。 于扶阳还嘲笑顾盼宁:“头大身子细,是个丑八怪。” 顾盼宁体弱,长期吃药,身子瘦仃仃的,显得头便有些大。 侄儿如此取笑自己嫡亲的女儿,于嘉音毫不放在心上,见女儿哭哭啼啼的,反而还皱眉:“表弟不过是开玩笑,你别放在心上。再说了,我又没有短你衣食,你便多吃些,身子壮实了,才能好说亲事。” 于嘉音的脑子里全是浆糊。 她见女儿病弱,便觉得不好说亲。待顾盼宁十三岁时,小叔竟然官运亨通,官至从五品,俸禄比丈夫多了一倍。这下弟媳顿时腰杆挺得比竹子还要直,话里话外俱是中馈之事该换一换人了。 丈夫是靠不上了,儿子还小,看着也是个不成器的。于嘉音脑子一抽,竟然觉着若是女儿嫁入高门,与她撑腰,弟媳的气焰还不被打压下去。 于是她匆匆忙忙,打听了几户高门人家,选出她认为最最满意的喻家长子喻明周。 喻家是簪缨世家,喻明周虽然还没有功名,但将来定是有出息的。她着人找来的媒人,将喻明周夸得那是上天入地都寻不到的好郎君。 于嘉音勉强拨开浆糊,问道:“既如此,为何独独看上我家宁儿?” 媒人笑眯眯道:“不瞒太太,喻家大夫人亦是相看了许多姑娘,令爱最是贤良淑德,大夫人最满意。” 于嘉音顿时欢喜非常,是以这桩婚事很快便定了下来,只待顾盼宁及笈嫁过去。然而有一日,顾闻白下学回来,从一条隐秘的巷道穿梭回家时,竟然看到自家舅舅于启冠与未来姐夫喻明周在争夺一名歌姬。 说起来还得于扶阳,他向于嘉音道:“四表弟体弱又胆小,姑母不妨让他走路上下学,如此才能锻炼心智,强身健体。” 于是,年仅六岁的顾闻白便每日与一位老仆走路上下学。老仆忠心,寻了一条近道,比原来的路要节约一刻钟的时间。只是这近道鱼龙混杂,充斥着各式人物。幸得顾闻白亦瘦仃仃的,穿着朴素,也无人想着将他拐走。 如此走了几年,顾闻白的身子倒真的是强健许多。而老仆早就年老体迈,告退回家。他身边暂无仆人跟随,而于嘉音竟全然不知。 歌姬长得清秀可人,此时正梨花带泪,不知所措。 顾闻白躲在人群中,冷眼旁观。 舅舅于启冠这些年除了得三个儿子,毫无长进。他不仅没有功名,也不读书,家中事更不管,整日在歌坊中醉酒度日。幸得舅母丁微晴突然奋发图强,向四位姐姐取经,倒也将家中打理得整整有条。 于启冠明显是在歌坊中过了好几夜,一袭长衫皱巴巴的,上头还沾了不少脂红。这些年他沉醉酒色,不过才二十四的年纪,一双眼中竟是血丝,眼底下乌青,看上去憔悴得吓人。 而喻明周却风度翩翩,穿着熨烫得笔直的直缀,摇着一把纸扇,嘴角含笑:“铃儿别怕,一切有我。” 于启冠怒发冲冠,口齿不清:“作甚主,铃儿与我,心心相印,心有灵犀,你少来捣乱。” 喻明周冷笑:“你一把年纪了,也还好意思与铃儿谈这些。你做铃儿的父亲都还显老。” 于启冠怒气冲冲:“我才二十有四!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 喻明周后面说了什么,顾闻白没有继续听。 他面无表情地从人群中离开,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姐姐不能嫁与那样的人。 也是在此时,他捡到了卫真与卫英两兄弟。 第51章 第51章 昌盛食肆的小伙计阿鸡今儿有点累。 他在昌盛食肆做跑堂伙计一年有余了,他们昌盛食肆最出名的是自烤羊排,尤其是冬日里,烤羊排的香味弥漫在半条街上,诱人肚中馋虫。 不是他吹,那些老饕进了他们昌盛,不烤个十根二十根羊排压根儿出不了店呢。 不过,今日这十根二十根的,明显被顾老师远远甩在后头。 当然了,他累的不是给顾老师上羊排,而是要将顾老师烤好的羊排外送,送到另一条街上的苏家鞋袜铺子去。 送一次羊排二十文钱,若是平日里,他挺愿意送的。 倒也不是今日风雪交加,外头极冷,路也难走。他平日里便是靠跑腿吃饭的,这点儿路程算个啥! 他累的是,一个愿意送,一个不愿意收! 苏家鞋袜铺的阿元他也熟,都是一个村的,小时候还一起光着屁股在一起玩过呢。他也去过铺子里买过鞋子,鞋子做得不错,轻便又暖和,很适合跑腿。 只是,当他第五次拎着食盒跑到苏家鞋袜铺时,阿元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怎么还有?” 阿鸡也很无语:“顾老师还在烤呢。”今儿他腿儿都跑细,嘴儿都说干,得出的结论是:顾老师单方面仰慕苏家鞋袜铺的东家苏娘子,拿热脸贴人家的……哎,他太粗鲁了! 阿元瞧一瞧里头,厚重的帘子内毫无波澜--他到底收还是不收?收,着实没人吃得下了。方才辛嫂子偷偷出来说了,这顾老师手艺似乎还差些火候。不收,这阿鸡可怜巴巴的,死赖着不走。这大冷天的,不要叫人跑空才好。 阿鸡也是个机灵的,见阿元面色有所松动,当下将裹着好几层油纸的羊排从食盒里拿出来,飞快地塞到阿元怀中:“阿元,你既收下,我走了!” 阿元哭笑不得,看着阿鸡在漫天雪渣子中跑得飞快。 辛嫂子早就听得动静,撩开帘子,伸头出来:“又送来了?” 阿元展示给辛嫂子看:“喏。” 辛嫂子很是苦恼:“这可咋办,大伙都吃不下了。”咏雪一开始还吃得开心,后来只管呲着牙连连摇头了。而蔡婆婆们则表示,她们的牙齿怕是啃不动这羊排。辛嫂子盘算,便是她拿回家给儿子吃,也吃不过来。 阿元将羊排递给辛嫂子:“怕是一会还要送呢。” 辛嫂子掐掐时辰:“都什么时候了,还送。” 二人正苦恼,忽闻隔壁传来嘭嘭嘭的砸墙声。 阿元吓了一跳:“莫不是顾老师恼了,将围墙砸了?” 苏云落正在练字,她特意选了《金刚经》来抄,以来告诫自己内心平静。咏雪略略挽了衣袖,拈着墨条在研墨。她一边研,一边生怕自己口中的羊排味儿漏出来。 屋里燃着火盆,点着香炉,苏云落正襟危坐在榻上,左手轻轻拽着右边衣袖,右手执笔悬在纸上方十余寸,轻轻下笔。 嘭嘭嘭!从隔壁传来砸墙声。 笔尖微微一颤,在洁白的纸上留下失败的一笔。 咏雪望着她,不安道:“娘子……”顾老师今儿是怎么了?不停地送烤羊排过来就算了,还在隔壁砸墙! 苏云落看着那丑丑的墨迹,自嘲道:“是我不够专注尔。”她收了笔,见咏雪一脸担心,而隔壁的砸墙声仍在继续,便安慰她,“又不是砸咱们的墙,不必担忧。” 其实她哪知咏雪心中发愁:顾老师不是饱读诗书吗?怎地追求娘子,净是些让人恼火的事儿? 苏云落的确有些恼火:这顾闻白,还有完没完了?之前送东西,示心意都还无人知晓,如今倒好,她越是拒绝,人家倒是越发的变本加厉,如今一弄,怕是半个灵石镇都知晓了。她只想平平静静地度日还不行吗?该死的顾闻白!该死的顾闻白!她想了半响,却只来回骂了这一句。不知怎地,她想起昨晚他躲在外面,吹着风,垂着可怜巴巴的脑袋的样子,心中又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这么一胡思乱想,脑袋便有些隐隐约约的疼。 隔壁砸墙的声音越发的大,嘭嘭嘭的让人脑袋发昏。其中还夹杂着人声:“卫小哥,我砸这儿了呵!” 卫英叫了一声:“别!” 另外一人叫道:“砸错了!” 砖墙哗啦一声倒下,辛嫂子惊叫一声:“砸错了!这,这,这!” 苏云落扔下笔,手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发一语。 咏雪张了张口,想要帮顾老师说一两句好话,但此情形下着实不能。她看着娘子,娘子半靠在榻上,闭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她可是头一回见到娘子这般的脸色,往常她与娘子在一处时,娘子脸上总挂着温柔的笑容。 辛嫂子奔进来:“娘子,这可如何是好?” 咏雪朝她摇摇头。辛嫂子此时也看到苏云落靠在榻上神色不明的样子,亦忐忑起来。 谨记,谨记,李遥不在,李遥不在。苏云落默默地在心头念了两句。过往几年,往常这些糟心事,哪里用得着她操心?本想着,不用李遥她也能过得自由自在,然而她还是高估自己了。都是那该死的顾闻白! “卫小哥,这,这可咋办?这家人不会要找我赔钱罢?我,我家孩子病了,可还等着抓药呢。”方才那工匠如今倒是胆怯了,大声嚷嚷道。 卫英忙道:“别怕,苏娘子是个善心的,不会找你麻烦的。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先回去,明日再来。” 那面喧喧闹闹了一阵子,又归复平静。 苏云落这里,还是安安静静的。 咏雪与辛嫂子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喘:顾老师这回,怕是真的惹到娘子了。 咏雪还想不明白的是,顾老师那般人物,怎地用的法子,与莽夫差不离呢?若是伯年哥如此鲁莽,便是连她自己,都会不喜的。 就在两人以为自家娘子怒气滔天的时候,苏云落睁开眼,神色平静地看着辛嫂子:“时辰不早了,辛嫂子去炊饭罢。” 辛嫂子领命去了,苏云落看向咏雪:“咏雪,掌灯,研墨。” 咏雪将琉璃灯点燃,又开始研墨。 苏云落换了一张白纸,掭了墨,仍旧悬空,写下第一个字。 行云流水,力道均匀,中规中矩。 咏雪看不出门道,只赞道:“娘子写得真好看。” 苏云落笑一笑,没有说话。 这厢屋里平平静静,仿佛方才不曾倒下一堵墙。 那厢卫英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吹了好一阵冷风,受了一脸的冷雪,天儿都黑了,还没有等来苏家鞋袜铺的任何一个人。 他今日吃进肚中的各式羊排终于消化完毕,唱起空城计。 想起自己今日奔波了一日,最重要的一件事儿个办砸了,卫英垂头丧气,进屋禀告自家公子。 新置的房屋空落落的,冷索索的,自家公子半隐在暗中,冷冷清清。从他们这头可以看到苏娘子那头升起灯笼,暗黄的光在风雪中摇曳,别有一番温暖。像是牛肉炖萝卜的香气隐约传来,弥漫在周遭,让人心头同样弥漫着香气。 卫英小心翼翼试探:“公子,掌灯否?” 顾闻白倒是没恼,嗯了一声。 卫英打开火折子,点了一盏油灯。火光腾地升起,映出公子不大好的脸色。 卫英吓一跳:“公子?” 顾闻白皱眉:“何事总一惊一乍的?”他的声音并无异样。 卫英放下心来,立在一旁,等待公子问他。然而顾闻白只坐着,神色平静。 卫英很不习惯。 他眼观鼻鼻观心,觉着周围越发的寂静。生怕公子嫌弃他呼吸声太大,卫英赶紧收敛气息,小心翼翼的呼吸着。唉,自家公子情路坎坷,横生枝节,他做护卫的,总得小心翼翼维护公子的面子。 牛肉炖萝卜的香气越来越浓,卫英的肚子一时忍不住,咕噜了一声。 顾闻白终于发话:“若是饿了,你到外头去吃碗面罢。” 卫英喜,但不能丢下正是需要别人安慰的主子:“公子,我……” “滚。”顾闻白的声音从来没有过的又硬又冷。 卫英赶紧麻利滚出去。 待忠心的护卫走远,顾闻白缓缓站起来,长腿一迈,消失在暗夜中。 第52章 第52章 雪花飘飘,如厕人在寒风中瑟瑟。 尽管四通八透,寒风凛冽,茅厕中仍旧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这股气味,直叫如温玉般的公子哥直皱眉。皱眉的公子哥不禁后悔只顾着献殷勤,烤羊排吃多了,一时积了食,欲泄不快。 又蹲了一会儿,公子哥寻思着,明儿得先叫工匠将茅厕改造好。不说要改造得多好,起码得有马桶,如此腿才不麻;起码得有草纸,有利于解决事后问题;起码得有洗手盆,总不能不讲清洁;还得有檀香,驱散味儿……而后还得挂一盏气死风灯,免得暗夜里踩着什么不该踩的物什。 太痛苦了。 然而人总是不屈不挠的,一旦痛苦解决,便想着继续达成愿望。 入了夜的天越发的冷,解决了内急的顾闻白净手后,踱步到被砸的围墙边。看似被误砸实则有意的围墙并未被砸掉多少,数尺见方的缺口积了薄薄的雪,映着那头寂静的天井。有暗黄的亮光晃过来,顾闻白脚步轻轻一顿,将自己隐匿起来。 是在她身边服侍的咏雪,张伯年的小青梅竹马,跟着苏云落不过才数月,浑身的气质便改变了许多。 顾闻白看着咏雪走过去,而后,许久未回。 他默默地看着那堵墙良久。墙并不是多高,倘若对君子而言,墙不在高。但对他而言,他有时候常常并不是君子。 咏雪不知办什么事儿去了,极久未回。 主屋中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无。 顾闻白看着那堵墙,而后一抬腿,跨了过去。他不是第一次来,自然熟门熟路。她的窗下做了小小的暖棚,养了几株茉莉花和香桂。桂花正是盛开的时候,一串儿一串儿密密麻麻的散发着香气。 窗户拉着厚重的帘子,只昏昏地透出丝丝光来。 他倾耳听着里头的动静。 静悄悄的,似乎有翻动书页的声音。他轻轻笑了笑,墙都被砸了,还能静下心来读书,她果然与众不同。正要叩窗,里头忽而传来喝斥声:“谁?!”声音却是又娇又脆。 顾闻白忙道:“是我。” 里头一声冷笑:“顾老师做夜间宵小似是上瘾了。” 面对心上人,顾闻白早就将面子抛到九霄云外:“今儿不小心砸了你这边的墙,可是吓坏了?” “顾老师故意砸了我家的墙,便是想要吓我?” 顾闻白一滞,将不要脸进行到底:“实在是墙太高,我夜夜爬过来有些吃力。” 苏云落脸一红,捂住口鼻的手绢差些掉下来。他这句话若是叫别人听见,还以为他俩夜夜度春风呢。原来读书人不要脸起来,天下无敌。饶是她曾经安排赵栋那些姨娘侍寝,但到底没有经历过。 其实顾闻白并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实话实说,哪里晓得里头的人已经想歪。他见苏云落没再说话,自以为佳人有些接受他了,便继续柔声道:“灵石镇的冬日极寒,我送给你的暖玉可戴着了?” 那暖玉早不知塞在哪个角落了。苏云落还没从方才的震惊里走出来,是以并不接他的话。 顾闻白继续道:“今儿叫工匠来动工了。你畏寒,我已经交待他们,按着我的图纸做地龙。以后若是你喜欢,冬日可以在那边住,酷暑则在这边。你看可好?” 谁要在那边住了?苏云落冷冰冰的脚趾头却不由得缩了缩。灵石镇的冬夜,着实太冷。若是有地龙,倒是方便。 外头不要脸的还在继续:“我俩都爱读书,那便做一间大些的书房,里头多做些柜子,好多放些书。” “对了,若是以后家中办诗会,还得开辟一个花园……” 苏云落细细回想了下,隔壁的院子似乎与她这边差不多大,拿什么来做花园?不过,她懒得去搭理顾闻白,就由他自说自话。 烤羊排到底吃多了,又吹着冷风,说着话儿,口干舌燥的。顾闻白厚着脸皮:“落儿,我渴了……” 苏云落继续用手帕捂住口鼻,闷声道:“要吃茶,我这没有。”难不成他以为他说两句好听的,她就打开门窗迎接他吗?那她成了什么了?! 顾闻白听着她的声音,似是有些不对劲,方才柔声问道:“落儿,你可是不舒服?莫不是天气太冷,受了风寒?” 总算说到今晚的重点了。苏云落松一口气,试探着问:“你今日烤了一日的羊排?” “我烤的味道还尚可?”顾闻白才想起今日送羊排来这回事,紧张地追问。 姑且看在还不算特别讨厌他的份上,苏云落好心提醒他:“约是你今日烤了太久羊排,身上一股羊膻味……”她沉吟了一会,估摸不定,“是不是不新鲜了,有些臭……”其实何止有些臭,实在臭得紧,她方才便是闻到臭味才觉察有人在外头的。他一直躲在外头,那味儿便一直被风吹进来,是以不得不用帕子捂住口鼻。 宛若晴天霹雳! 苏云落话音刚落,顾闻白的脸猛然烧起来。羊膻味,还有臭味……若是别人说就罢了,偏生是苏云落。自己还熏了她半晚…… 饶是顾闻白脑子一向灵光,此时也搅成了浆糊。太丢脸了,太丢脸了…… 好半响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落儿,今晚你就当我没来过。” 苏云落听着外头没了声响,知他走了。她照旧翻开书,又看起来。然而脑中一片纷乱,回想起方才顾闻白说的话,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恰好咏雪拎着食盒进来,见娘子看着书,捂着嘴儿笑得正欢。她不由道:“娘子可是看了什么喜乐的?” 她笑道:“不过是看到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呢。” 咏雪便笑道:“那那人可真倒霉。” 苏云落但笑不语。不过,被顾闻白这番搅和,自己的心情倒是舒缓不少。 咏雪将食盒中的桃胶拿出来,摆在小桌上,苏云落慢慢用调羹挖着吃。吃了大半,只听外头院子里有大狗低吠声,紧接着阿元恭敬道:“东家,三子牵过来了。” 苏云落下榻,从衣架上取了裘衣披着。咏雪撩帘,打了灯笼在前面引着。 院子里,阿元戴着兔皮帽子,牵着一条黑得油光发亮的大狗。大狗见了生人,低声吠起来。因着阿元这个主人在旁,没有发号施令,并没有做出攻击的动作。 原来墙被砸之后,苏云落便问阿元,何处能寻一条大狗,性子较温顺,但若是来人了能作警示的。若是有这样的狗,可出高价买来放在院中看家。 阿元却说,他自小便养了一条黑狗,名唤三子,很是符合东家的要求。其实他在镇上做工后,心中对三子还颇是牵挂。若是东家允许,他不用东家出钱,便能家去将三子牵来。 苏云落允了,因而阿元便驱了马车,将三子带来。 苏云落让咏雪从灶房拿了些煮熟的牛肉,丢在三子面前。三子只低头嗅嗅,警觉地看着她,并没有食用。待苏云落点头,阿元才蹲下身子,将牛肉喂与三子。 苏云落很是满意,吩咐阿元照料好三子,才施施然回到房中。 咏雪欲言又止。这是,防着顾老师罢?唉,顾老师,千万保重! 顾闻白在余家面馆里寻到卫英时,卫英还在吃面。面馆快打烊了,面馆中的人只得几人。余家面馆的掌柜闲着无事,凑到卫英面前说话。见顾闻白进来,连忙起身:“顾老师。” 顾闻白颔首:“余掌柜。” 余掌柜的两个孙子都在学堂里读书,余掌柜对顾闻白十分熟悉。顾闻白因为秋祭,没少来店里叫他募捐。虽然顾闻白冷冷淡淡,但在学问方面没得说,授课又极为严格,余掌柜对他还是十分尊敬的。 但见余掌柜仔细地打量顾闻白,若是平时,便就由他了。但想起方才大糗,顾闻白有些不自在:“余掌柜为何这般看顾某?” 余掌柜终于打量完毕,才笑道:“今日面馆里来了两位食客,其中有一位说是顾老师的嫡亲表哥,是以我才仔细打量,顾老师与那于老师,虽是嫡亲的表亲,却长得不相像。” “于老师?”顾闻白蹙眉。 “是呀,那两位可都是学堂新聘的老师,怎么,顾老师不晓得?”余掌柜极为诧异。 顾闻白朝余掌柜展颜一笑,抬腿就出了面馆。 急得卫英三口两口吃完面,搁下铜板,追上自家公子。 “公子,我亦是去吃面的时候余掌柜说了才知晓的。”卫英一口面还没有咽下肚,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不由得嗝了一声。 顾闻白终于舍得看他一眼:“吃撑了?那便走快些好消食,回去烧水沐浴。”说话间越走越快。 留下卫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道:“难不成公子是要装扮得焕然一新与表公子相见?” 第53章 第53章 大锅装水,升起猛火,半个时辰后,巨大的木桶盛满热水,水雾腾腾。两个男子的生活还算讲究,沐浴有专门的香胰子。 怪冷的雪夜,卫英忙得满头大汗。他弄好水,欲叫主子沐浴。却见自家公子掌着灯,在屋中的多宝格上翻来翻去,似是在寻什么东西。卫英喊了一声,公子将灯塞给他:“去岁不是买了一些沉香,找出来,顺便将我要穿的衣衫熏了。” 卫英呆滞。公子向来不是最讨厌浑身带着香气的男子吗?此时叫他熏衣……难不成,公子真的要与表公子一较风采吗? 顾闻白没理他,进了沐浴间,三下两下除掉衣衫,露出精干的躯体。他先用木瓢冲洗身体,打了一遍香胰子,又冲掉,又打一遍香胰子。如此动作一直反复好几次,用力嗅过自己身上没有味道后,才满意地浸入水中。 卫英熏好衣衫,顾闻白才出来。他闻闻卫英熏过的大氅,皱眉:“差强人意。” 卫英:“……”从来不曾熏过衣服的公子忽而要求这么高,莫非是中邪了? 顾闻白穿上大氅,套上厚底靴子,随手取了一把油纸伞,推门而出前吩咐道:“你也好好洗一洗。” 卫英呆滞地望着自家公子出门去,片刻才醒悟过来,赶紧嗅嗅自己:没味儿呀,他两天前才洗过脚呢。 沐浴过后的顾闻白穿着熏过香的衣衫,打着伞,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无声的街道,照旧翻墙进了新买的宅子。围墙新被砸,作为过失的一方,自然要在危险的黑夜中守候围墙,关怀邻居。 他腿脚极快,须臾已经到了墙边。长腿正要跨过围墙,一阵凶恶的狗吠声猛然穿破夜空而来! 寂静的院子突然有了动静,灯亮门响,有男子的声音喝道:“谁!?” 是阿元的声音。 顾闻白长腿一收,贴着围墙迅速隐到黑暗中,屏住气息。 狗吠声开始变得低沉,只呜呜的。顾闻白听阿元喝道:“三子,勿吠!”那狗的呜呜声便停了。又过了片刻,只听阿元疑惑道:“哪来的香味?” 顾闻白将身子缩得更小,只期望卫英的功夫不够好,香停留的时间不够久。 幸得阿元只是察看了一会,见无人便回去了。 北风呼啸,顾闻白方才敢轻吁一口气。忽而他又笑了起来。原来佳人早有准备,倒不需要他来守护。 苏云落的房中仍旧留了一盏灯,她躺在厚重的被褥中,闭着眼,听着院子中三子的低吠声,以及阿元的声音。她的嘴角,不由得缓缓扬起。 卫英忙了一天,遵命沐浴。待他泡得手指都发白了,舒舒服服走出来,才发觉公子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案桌前练字。 公子便是公子,烤了大半日的羊排,此时仍能静下心来练字。卫英心中默默敬仰公子,他放轻脚步,打算到灶房里下碗面与公子吃。他被逼着苦练厨艺许久,能勉强拿得出手的,便是煮一碗阳春面了。 顾闻白拈着笔,默默地想,假若烤羊排的时候用笔将胡椒等调料扫上去,是不是会均匀许多,也好吃许多。改日再试试,而后再烤与落儿吃。 两主仆,在寒冷雪夜中,怀着各自的心思,度过平静的一个夜晚。 翌日,日出,雪初晴,整个灵石镇银妆素裹,甚是美丽。 各家都在自扫门前雪。 早起做工的、上学的人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埋头赶路。 两辆马车从巷口转出,驶向学堂。 有人无意间瞧去,只见车上挂着的,可不正是黄家的徽记。 学堂里有轮值的学生在扫雪,极冷的天气,他们扫过雪后,浑身都冒着热气。陆续而来的学生纷纷互相问好,少年学子,意气风发,整座学堂生机勃勃。这亦是学子们初心最纯净的时候,除却门第之见,如今剩下最多的是对他人学问的钦佩。 黄家的马车到达时,正有学子拿了扫帚,相互在学堂大门外的雪地上挥舞着,比拼着书法。 后头一辆马车上,窗户微微拉开,里头的人看着正挥舞扫帚的学生,桃花眼微微眯着,问驾车的管事:“何管事,张伯年可在其中?” 何管事是帮着黄家打理宗族学堂杂务的,对学堂中的学生亦十分熟悉。他眯着眼,在穿着厚实冬衣的人群中分辨了一会,对黄三姑娘道:“便是站在台阶处,穿着素衣单袄的少年。” 黄三朝台阶处望去,那站在台阶处,整个人沐浴在金色阳光中的单薄少年嘴角微微上扬,清俊的脸庞沉静而谦逊。 想不到像余嫂子那般恶俗的人竟能养育出这般气质清贵的少年! 不过,黄三是在府城里待惯的人,又看惯了自家的周哥哥,也识得雷春,对于灵石镇上频出俊秀少年便也见怪不怪了。 前面于扶阳与贺过燕下得马车,二人长得也算俊俏,只不过越是长年沉迷酒色,虽然身着昂贵衣衫,但浑身纨绔的气质却是遮也遮不住。 正玩得热热闹闹的学生停下来,好奇地看着两人。 何管事正欲跳下车,黄三却道:“等一等。”她倒要看一看,于扶阳能做些什么。 于扶阳在车上时便已经与贺过燕咬耳朵了:“瞧这一群乡巴佬,啧啧,那人穿的是什么呀,百家衣么?呵呵呵,真是可笑。哎呀,那人身上不会有虱子罢?” 贺过燕照旧摇着他那把纸扇,连声附和。他家的家境没有于扶阳的好,平时吃喝玩乐的钱财全靠于扶阳出,他傻了才会跟于扶阳反着来。 见学生们正在用扫帚在雪地上写字,于扶阳嗤笑:“便是狗爬,也比他们强。啧啧,这四表弟在这里费了几年心血,便是教出这一群不伦不类的东西来?” 他特意整一整身上的大氅,又用手捋一捋抹过头油的头发,趾高气昂地说:“走,待我下车,给这些个乡巴佬一个下马威。” 话说在前面,于扶阳只待一下车,便要将学生们踩到泥地中去。 然而,当他看到雪地上强劲有力的大字时,一时哑口无言。贺过燕纸扇猛摇,脑子一转,凑到于扶阳耳边道:“定是这群乡巴佬没有纸砚笔墨,时常在地上练字,是以才写得不错。若是用纸笔写,估计难看得紧。” 他这一番话总算宽慰了于扶阳的心。 学生们看着二人急匆匆地下车,似乎要说些什么,但下了车却又不发一语,神色怪异,有个胆大的学生大声问道:“你们是何许人也?” 车上黄三姑娘:“……”她抚额,对何管家道,“去罢。”她并不认为这于扶阳能让顾闻白吃上什么亏。不过,若是能让顾闻白乱一乱阵脚,她再趁虚而入,能省些力气也是好的。 于扶阳一拍胸脯,正要拿出自己响当当的名头吓唬他们,何管事及时过来,拦在他面前,和蔼地对学生们道:“这是黄家新聘的两位学监,专门监督老师以及你们的。” 于扶阳眉毛一舒,哟,这头衔不错。又用不着授书,还能借机陷害顾闻白。 方才那学生不解,嚷道:“我们每日努力读书,有什么好监督的?” 于扶阳眉毛一挑,正想给那学生一些颜色看看,何管事又再次拦住他,继续和蔼道:“不过是让你们更加努力读书尔。好了,时辰不早了,快快进去上课罢。” 何管事素日里和蔼,又是黄家的管事,学生们听话,纷纷散去。 于扶阳有些恼怒,质问何管事:“你为何一再拦着我?” 何管事早就看出自家主子带回来的这两位是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偏偏还瞧不起他们灵石镇上的人,尤其是话里话外还露出要收拾顾闻白的意思。何管事与顾闻白同在学堂,虽然各管各的学堂,但他还是十分佩服顾闻白的。但似乎自家姑娘对顾闻白亦有偏见,他作为黄家的管事,便不好多偏颇顾老师。 是以他笑眯眯道:“于公子有所不知,方才那位小哥儿,乃是黄镇公的独子。于公子从京都之地来,又作为学堂新晋学监,总不好不去拜访黄镇公的。” 什么莫名其妙的。于扶阳啐了一声,到底怕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悻悻道:“贺兄,我们进去。” 贺过燕朝何管事一笑,紧跟着进去了。 何管事回到车前,正要上车,从车里传出黄三姑娘的询问:“何管事,为何不见学堂老师们?” 何管事恭敬道:“回三姑娘,按平常,老师们应是在学堂中了。” “方才学生们在学堂门口胡闹,学堂中的老师竟然没有一人出来维持秩序,是不是行为有失?既行为有失,那正巧让于学监们好好纠正。”黄三的声音宛若莺啼。 何管事一怔。三姑娘这是要与学堂老师过不去了? 第54章 第54章 于扶阳一踏进学堂,转过影壁,一眼便瞧见高升院的牌匾。 他嗤了一声:“俗,真俗!” 转眼又瞧见及第院的牌匾,不禁又嗤笑道:“一帮泥腿子,净是异想天开。”话音才落,从院中传来稚童朗朗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 “呿。”他又嗤了一声。 谁料从院门中一人缓步而出,恰好听到他这一声嗤。那人是一男子,须发花白,面容清瘦,眉毛极长,瞧着已过花甲之年。他穿着锦缎包面的裘衣,腰间束玉青带,脚踩高底羊皮短靴,双眼炯炯有神,一看便是生活无虞之人。 老者双眼微露精光,上下打量了一下于扶阳,沉声道:“你们是何人?” 于扶阳瞧老者穿着,不像是泥腿子,便给他几分面子:“我乃学堂新晋学监于扶阳,他是贺学监,你又是何人?” “学堂学监?”老者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一瞪,胡子直吹,“老夫从未听过有这个职位,你们莫不是骗子罢?” 于扶阳一挺胸膛,鼻孔朝天:“你是这学堂中的老师?刚巧了,本学监判你个有眼不识泰山!” 老者瞪着眼,声如洪钟:“老夫乃学堂堂长闵怀征,此学堂便是挂着老夫的名头开的,你算哪座泰山?” 学堂堂长?于扶阳一时愣了,竟然还有这玩意?他还以为进来便能大杀四方,将顾闻白踩在脚下呢。没成想跳出个老头子,看着气势威严,不像是哄人的。 见于扶阳被唬住,贺过燕急忙在于扶阳耳边道:“勿被他唬住了,抬黄家出来。” 对,他是有黄三姑娘撑腰的。于扶阳急道:“我们可是黄三姑娘派来的。” 闵怀征皱眉:“黄三姑娘?又是哪根葱?” “你竟不识黄三姑娘?她乃黄家三姑娘……”于扶阳还想报出点名头出来,却发觉自己对黄三姑娘除了了解一个姓氏及排行,以及是喻明周的相好外,其他一无所知。何管事,对,对,何管事。他欲转头去寻何管事,极目望去却只瞧见影壁。 “你们闯进学堂,胡言乱语,莫不是想拐走堂中稚子?”闵怀征目露疑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们。 他要这群泥腿子做甚?便是买进他家中做仆人都嫌!他出世之时便是含着金汤匙,后来更有姑母不遗余力的拿钱来浇灌自己,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用银子堆成的,光是现在身上穿的这件大氅,便足足要一百余两白银,这对灵石镇的泥腿子来说,该是一笔巨款了! 于扶阳刚要展现自己的优越感,贺过燕一把拉住他,笑着朝闵怀征道:“闵老夫子,这位于公子,乃是来自京城于家,他嫡亲的表弟,便是贵学堂的顾闻白顾老师。” 呿,竟然要报那小子的名头来证明自己。于扶阳不屑,但最终没反驳贺过燕的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何况眼前的老者不像是好欺负的…… 他点点头:“我的确是顾闻白的表哥。” 闵怀征闻言,却更是疑惑,目光如炬,又将于扶阳细细打量着:“你是聆羽的表哥?” “如假包换。”于扶阳得意地挺着胸脯。昨日在那面馆中,他说起自己是顾闻白的表哥时,那掌柜的也是一脸疑问。哎,他与顾闻白,看起来是有些云泥之别的,是以这些人都不相信亦是人之常情。 闵怀征却摇头道:“你与聆羽相比,乃像山鸡与凤凰,根本上倒是有一点点相似……” 山鸡与凤凰?! 谁是山鸡?谁是凤凰?于扶阳的脑子费力地转着。幸好近些年的酒色并未彻底吞食他的智力,转了须臾,到底清醒过来,顿时怒极:“你这老货……” 贺过燕急急拉住他,笑着对闵怀征道:“闵老,是与不是,您将顾闻白寻出来,让他指认便可。” 闵怀征不屑地睨了于扶阳一眼:“鲁莽之夫。” 于扶阳的肺都要气炸了。然贺过燕一直拉着他,给他使眼色。他怒极反笑:“待会可要从姓顾的身上讨找回来。” 闵怀征背着手,也不招呼他们,抬腿便走。 于扶阳的凤眼在阳光下眯着,口中利齿却紧紧咬着。顾闻白被他欺负惯了的,如今要他向顾闻白低一低头,他随后都要算在顾闻白身上。 闵怀征虽然上了年纪,但腿脚还麻利,转了几转,便到了雅趣院。 雅趣院中静悄悄的,竹帘下放,像是没人。 难不成这老货诓我们?于扶阳正如是想,只听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道:“闵老。”他循声望去,却见竹帘卷起,一位翩翩公子芝兰玉树般地站着。他面如冠玉,剑眉长眼,身着玄色大氅,气质轩昂…… 不,不对!于扶阳猛然一摇头,清醒过来:只见他那混账表弟正面带不善,似有血海深仇般地看着他。对,对,他方才定是错觉,自小被他蹂躏着长大的顾闻白,怎么能长成翩翩公子。 闵怀征中气十足:“聆羽,此时学生们在做甚,可有惊扰他们?” 顾闻白微微一笑:“回闵老,他们此时正在写策论。若是外面有微小动静,他们就无法聚精会神,那便不用读书了。” 闵怀征颔首笑道:“聆羽说得有理。老夫竟是忘了,做学问最要紧的是本心,而非外境。” 顾闻白又笑道:“闵老莫非忘了,昨日您才教导过他们。” 闵怀征又抚须笑:“哈哈,老夫年岁大了,竟是一时忘了。” 受不了了!这两人要吹捧到何时!有他这颗宝珠在跟前,顾闻白向来是那粒不起眼的小石子。于扶阳鼻子一皱,哼道:“四表弟,表哥在此,你还不快速速来拜见?” 顾闻白还未答话,闵怀征却是瞪了于扶阳一眼:“你这混小子,别人正在说话,你为何插嘴?” 于扶阳一口气哽在喉咙,差些没气翻过去。 顾闻白冷然地看他一眼,又望向闵怀征:“叫闵老取笑了,我表兄修养有欠,向来罔顾他人感受。” “哦,他的确是聆羽的表兄?” “回闵老,他正是晚辈外祖家的表兄。” 闵怀征摇摇头:“那聆羽外祖家可真是家门不幸。” 这老货胡言乱语些什么?!于扶阳将那口气提上来:“我们可是学堂新晋学监,你们以后都得听我的。” 闵怀征背着手,仍旧瞪他:“哪家任命你的?” 那头顾闻白凉凉道:“闵老,我这表兄,自小不学无术,只懂纨绔之道,他说的学监,定是临时胡乱编造的。” 闵怀征一想也对,指着于扶阳道:“对呀,学监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你懂什么?可有功名在身?还是在六艺上有所建树?” 他自小就跟着他爹在街上玩,哪里读过什么书,更不可能有功名在身。六艺嘛,因长久在歌坊混,懂得欣赏几首小曲算不算?于扶阳眼珠转啊转,说不出话来了。 倒是他的狗头军师贺过燕微微一笑,拱手道:“蔽下不才,擅乐、御,元平六年得秀才。” 于扶阳目瞪口呆,这贺过燕什么时候背叛了自己,竟然学会了这么多技能,还考取了秀才!等等,似是那顾闻白也没有功名在身! 他一喜,急急道:“我记得四表弟并无功名在身!” 顾闻白仍旧笑着。 闵怀征摇摇头:“你自称是聆羽嫡亲的表兄,竟然不知聆羽乃是元平三年中的进士。” “不可能!”于扶阳有些凌乱,“他是诓骗你们的。” 顾闻白只站在那里,并不反驳,脸上却似笑非笑,似是在嘲笑他的无知。他长身玉立,身姿挺拔,似一根青竹般不屈不挠。 不,不,这不是那个被他蹂躏的表弟。他那个四表弟在他面前,向来是不发一语,低垂着头的。每逢姑母训斥他的时候,他的头垂得更低。就像那丧家之犬,让人还想再狠狠击打上一棒。 定是他初到灵石镇,水土不服,气场一时没法降压顾闻白。 没等他回神,闵怀征又朝贺过燕道:“这位老弟,虽然你有秀才功名在身,又擅乐、御,但我们学堂不过是乡镇宗族所设,规模尚小,老师工钱均由私人发放,着实不需要学监……” “谁说不需要?”闵怀征话音未落,却听一道莺啼传来。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两个着粉桃色袄子的丫鬟,正扶着一位穿着豆绿色缎面裹裘的娇姑娘缓步走过来。 第55章 第55章 女子学堂在筹建,明年开春便招生,女先生有两位,一位是黄镇公的太太,另一位是苏家鞋袜铺的东家,闵怀征俱是知晓的。黄镇公的太太他是见过的,苏娘子没见过。而平常人并不会出现在学堂里,现时见了这娇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又是个面生的。他不禁看向顾闻白,道:“这位便是将执教女子学堂的苏娘子?” 走过来的,乃是黄三姑娘也。她本来要家去的,心中着实放心不下那两个纨绔子弟,是以特地进来看看。果然一进来,便瞧着那两人占不到上风。 苏娘子?何许人也?黄三心头掠过这一疑问,目光不停,掠过那两个不管用的纨绔子弟,最后落在站在台阶上的男子身上。咦,这男子,长得还挺俊秀的嘛。不过,比起她的周哥哥,还是略逊一筹。 那头紧跟在后头的何管事急急向前两步,恭敬地朝闵怀征行礼后道:“闵老,这位是黄盛福的三女,黄三姑娘。” 方才何管事在外头与黄三粗略讲了,这学堂初建时,便挂在颇有些名气的闵怀征名下,便于对外头那些有名气的学院进行交流。这闵怀征亦是外乡人,三十多年前从京城外放做官路过灵石镇,因连日暴雨在灵石镇上歇了半个月,竟与一位在驿站帮厨的姑娘暗生情愫,两情相悦。他正好是丧了发妻,尚无子女,便采那姑娘做继室,二人再一同上路。十年前他辞官还乡,却不再回京城去,倒是回到太太的娘家灵石镇来做个挂名堂长,闲时弄花,忙时代课,日子十分逍遥。 黄三别的没听在心里,倒是紧紧记着“京城”、“做官”,这样的人到底要给两分面子的,是以她放下姿态,朝闵怀征行礼:“小三见过闵老。” 闵怀征人老可还不傻:“黄三姑娘,你方才说学堂须设学监,是为何故?” 黄三姑娘唇角微微一笑:“我们黄家出资设学堂,却无人监督老师如何教授学生,无法知晓老师行为举止是否符合伦常,是以我认为,学堂须设学监,我们黄家才能放心。” 闵怀征抚着胡子,眼露微光:“黄三姑娘所言甚是,既你们黄家欲设学监,那自请便。只是,高升学院只得两位老师,如今却设两位学监,是不是太过浪费人力了。” 黄三一怔:“怎只得两位老师?”她瞧瞧顾闻白身后的雅趣院,道,“方才我进来,可是见有几个学院的。难不成这雅趣院的老师,并不拿黄家钱财,是无私授学的?” 闵怀征神情肃然起来,他看向早就满脸通红的何管事,沉声道:“何管事,还请你家老爷抽空多多管教三姑娘,免得三姑娘在外头丢了黄家的脸面。” 一丝狰狞闪过黄三漂亮的桃花眼,她自小恃着长得美丽,行事自顾自凭自己心情,最痛恨别人说教。当下她便指着闵怀征道:“你这为老不尊的,食我黄家米禄,竟如此无礼。我今日偏要教训教训你,对,还有那姓顾的,顾闻白在何处,通通出来。” 顾闻白闲闲站在后面看了一场好戏,大约也猜到这位黄三姑娘便是喻明周的那支暗箭。只是这支暗箭明晃晃的就自己暴露出来,还真是有些不好玩。他开始怀疑,他叫卫真回来是不是有些太着急了。还有于扶阳,以前的时候只觉着他像恶魔,是自己的梦魇,如今隔着几年不见,没了他母亲的庇护,看着竟然像跳梁小丑。 倒是那贺过燕,城府颇深…… 他不慌不忙地应道:“我便是顾闻白,不知黄三姑娘因何要教训我?莫不是因为我们并不食黄家米禄,便迁怒于我们罢?” 他面色沉静,背手站着,温声如玉,黄三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你是顾闻白?”按照周哥哥的描述,那顾闻白不应该是迂腐至极的老夫子吗?当年只因周哥哥一句玩笑话,竟然怒不可遏,告发到喻家长辈面前,弄得周哥哥被责怪了好久呢。怎地,他的年纪看起来竟与自己差不多? 极冷的天,何管事已然浑身冒汗,他咽了一下口水,企图挽救一下自家主子:“三姑娘……你听我说……” 三姑娘昨日忽而差人通知他,她要让她从府城里带回来的两位朋友到学堂里当老师,让他准备准备。 他一向在外头管事,对三姑娘亦是只知其骄纵,并不熟悉三姑娘的性子。那通知他的丫鬟也是传个话,多问一句便用并不知晓应付。 偏偏老爷不在家,能管三姑娘的人……没有。 毕竟,日渐式微的黄家,再急需一个强有力的支撑。不过,这是极为隐秘的秘密,他是无意中窥到的。听说,三姑娘是被寄托了厚望的,是以才被娇养在府城里。 “……这里,只有高升院是咱们黄家宗族出资所建……至于雅趣院,乃是顾老师筹建的,一切大小事宜,与黄家并无关系……”他硬着头皮,顶着三姑娘渐渐变得尖利的眼光说完。 于扶阳以及贺过燕微微呆滞着脸听完,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闵怀征则摇摇头。 顾闻白仍旧面色沉静,不卑不亢。 气氛渐渐尴尬。 “你们方才定是听错了,我说的学监,便是只专为高升院准备的。不过,我们黄家一向乐善好施,这两位学监,亦能无偿帮着其他院监管老师。”黄三姑娘桃花眼波光潋滟,宛然一笑,莺啼一般,厚颜无耻地说出这番话。仿佛与方才大骂闵怀征的判若两人。 于扶阳眼睛一亮,心中暗暗为黄三鼓掌,他急忙附和道:“本学监愿意无偿帮着其他院监管老师。”他眯起双眼,看着顾闻白,“尤其是监管我这位表弟,我愿大义灭亲,定然不负众望。” 这厮定然是脑子里灌了不少浆糊罢!黄三差些没气得用她的桃花眼翻个大白眼。周哥哥怕是受不了这厮,才让他跟回灵石镇的罢。 众人表情又是一滞,俱是不晓得该如何形容眼前这位。若是让他做学监,怕是会傻化学生们罢。他们不由得暗暗寄望于顾闻白,顾老师最好将他这位嫡亲的表兄婉拒了。 只听顾闻白微微一笑:“表兄如此高风亮节,那自请便。” 出乎意料! 于扶阳却是有一种“原来顾闻白骨子里还是惧怕他的”感觉,满意地道:“算你识时务。不过我可不会因为你先示好,便纵容你的。” 何管事急忙打圆场:“既如此,外面天冷,还请两位学监先到高升院中稍作歇息。” 于扶阳很是满意,心中开始琢磨着该如何折磨顾闻白,便不作他想,抬步进了高升院。贺过燕自然紧跟其后。 总算将这厮安插好了。黄三松了一口气,收敛脸上表情,竟也没有和闵怀征告退,兀自与何管事道:“你带我到各处转转。” 说着便自顾自领着两个丫鬟走了。 何管事苦笑一下,向闵怀征与顾闻白说一声,追黄三而去。 闵怀征顿了一会,才让脸上惊讶的表情稍微收敛少许。他朝顾闻白道:“聆羽呀,你这表兄,智力莫不是……”他到底给顾闻白留了几分面子,没将话挑明。 顾闻白朝他一揖,恳切道:“家门不幸,让闵老见笑了。”他话是这般说,脸上的表情却是一脸嘲讽。是啊,他当年大约是让一个孝字压得喘不过气来,才让一个傻子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不过,听说他的母亲已然当他死了,而这位表哥又自动送上门来,他不好好“接待”一番,又怎么对得起当年的自己呢。 闵怀征一脸同情地走了。顾闻白又在外头站了一会,才撩帘进去。 却见里头二十几颗脑袋迅速低头,假装写字。 他自不语,只仍旧坐到案前,纤长有力的手指点点桌面:“一炷香的时辰可是快过去了。” 学生们微微骚动了一会。 有个叫董青的,虽然学问不怎么样,但素日里胆子最大,忍不住道:“顾老师,那新来的学监,明着是要对付您嘛。您竟忍得住这口气,您平日里不是教育我们,于君子用礼,于小人则不用。” “董青说得有道理。”学生们也纷纷大着胆子附和。 顾闻白望着下头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里头还带着天真的义气。却不知若干年后,里头还剩多少纯真。 但此时,因着师生之情,他们是真心拥护他的。 他望着香炉中袅袅上升的烟雾,嘴角含着一抹微笑:“学监虽有权力监督老师,却没有权力监督学生,你们为何焦急呢?” 一阵风刮过,将门口的竹帘打得棱棱作响。 因他平日教导有方,学生们恍然大悟! 天寒地冻,积雪未消,景色凄然,学堂里没什么好逛的。黄三面无表情,走了半圈,甚觉无趣。还不如她的桃花楼有趣,她正准备打道回府,却见在一堵半垣的围墙里,有几个工匠在忙碌。 她潋滟的桃花眼望向何管事:“这是在做什么?” 何管事恭敬回道:“回三姑娘,这是在修建女子学堂。因明年开春便要招生,是以工匠们在加紧修缮。” “女子学堂?”黄三似桃花般艳丽的唇瓣咀嚼这几个字,唇角魅惑般扬起,“好玩。” 这位姑奶奶又要作妖了! 何管事赶紧解释:“这女子学堂乃是苏家鞋袜铺的东家苏娘子全资所建,所有事宜皆由顾老师负责,三姑娘还是……” “苏娘子?”黄三向来是说做就做的性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会一会这位苏娘子。” 第56章 第56章 苏云落用了早膳,在起居室走了好几圈消食,又看了一会书,才听着那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这声音不绝于耳,听上片刻不觉有什么,有心之人若是听久了,倒是有些让人烦躁。幸得苏云落近日新得了一本专讲各种地方志的,看起来颇为有趣,这才没被影响。 看了半响,咏雪拎了煎茶用的小铜壶,撩帘进来道:“娘子,方才卫大哥差人送了一些礼品来,说是近日他们修缮院子,嘈杂声影响邻舍,是以特地送一些礼品作为赔礼呢。那人将礼物放在店里就走了,阿元问是否将礼品送回去。” 果然,她那晚讲的话,那位怕是只当耳边风。 苏云落示意咏雪将小铜壶递给她,她接了小铜壶,放在红泥小火炉上,再将封口取掉,幽蓝的小火焰腾地升起。 小桌上早就备了她常喝的花茶包,以及辛嫂子新炸的芝麻圆子。芝麻圆子做了甜咸两种口味,如此寒冷的天气,放着不会潮掉,闲暇时候吃上两个,最是舒服不过。但是绝不能多吃,否则腰肢会胖。 小铜壶滋滋作响,苏云落拈了一个咸口的芝麻圆子,贝齿轻轻咬一口,才道:“他既愿意送,那么便收下。” 咏雪笑着应下出去了。 苏云落听到她走过天井时,逗趣三子的声音。三子刚来,暂时还不适应,只呜呜叫着。 她不禁微微一笑,咏雪到底还是个孩子。 她吃完一个圆子,下榻,将手洗净,就听得小铜壶咕噜作响,水开了。她将花茶包放进铜壶中,水汽上升,顿时沸腾出一股香气。 花茶再沸腾一会,香气更浓,她拿帕子覆在小铜壶的把手上,执起倒了一碗。唔,花茶汤汁香浓,入口香甜,口齿留香,喝完一碗还想喝一碗。 热热的花茶下肚,浑身都舒坦了。 苏云落半靠着软枕,手上执着茶碗,只觉得岁月静好,有利于滋养身心。 正乐陶陶地抚着自己脸上的皮肤,觉着似是又光滑不少,帘子一响,咏雪伸头进来,语气急促:“娘子,有位叫黄三的姑娘非要见您。” 阿元今日极忙。 卫英一早就差人送了不少礼品过来,说是赔礼。他可不傻,哪有赔礼这般贵重的,光是装礼品的盒子,看起来便精美绝伦。这么多礼品,东家竟没有拒收。但礼品真的太多了,大大小小的盒子堆了店堂小半个地儿。辛嫂子与咏雪抽空来帮他归置,但主要劳力还是他。再加上今早有几个外乡人来买厚底的靴子,尺寸不一,他一时竟忙得不可开交。 礼品才归置了大半,辛嫂子回灶房去了,咏雪力气小,只能站在柜台后拈笔将礼品逐一登记在册。 阿元送走那几个外乡人,抹一把汗,正要与咏雪说话,又见厚重的帘子被撩起,两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分站在帘子两边,高高举着帘子,态度恭敬。 只有上回黄镇公的太太来时,才有这般的阵仗。 只是这两个姑娘,却不是上回黄太太用的。黄太太的丫鬟脸儿圆圆,未言先笑,颇为良善。现时的两位姑娘,长得俊俏,却一脸寒霜。 阿元尚未回神,又见一个如天仙般的姑娘袅袅而来。在这厉厉寒风中,她宛若春日里盛开的桃花般明艳动人。 咏雪悄声道:“这位姑娘好美!” 阿元回神,脸上摆起笑容,迎上去:“这位姑娘……” 那长得如桃花般的姑娘正是黄三,她打断阿元:“你们东家何在?让她出来见我。”她说话的时候,桃花眼扫了一遍铺子。只见柜子陈列,整齐地摆放着各式鞋子,柜台后头似是个做鞋子的地儿,柜台上倒是堆着几只颇为精致的盒子。 一切看起来普普通通,不过是一间极为普通的鞋袜铺。这间鞋袜铺每月挣的钱,怕是还没有她头上的一根簪子卖的银钱多。如此普通的鞋袜铺,想来那东家苏娘子,定是个与余嫂子差不多的妇人。再者,或许强一些,收拾得稍微伶俐些。 阿元仍旧笑着:“不知姑娘因何事要见我们东家?”东家交待的,遇到不讲理的客人千万不要先翻脸。不然,主动权便不在自个手上了。当然了,再不讲理,直接将他轰出去便是。 黄三扬起艳丽的小脸:“听说她出钱建了女子学堂,我很感兴趣,亦想参与。” 原来如此。东家建女子学堂,是造福灵石镇的大事。之前有些人不认可娘子,阿元还有些不安。如今见这位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欲想参与,阿元分外高兴,正要请黄三候着,他却听那黄三道:“不过,我如今来了你们的鞋袜铺,觉得不过尔尔。若想支撑一家学堂,怕是十分吃力。不如这样,女子学堂,便让你们东家让给我罢。之前她出多少钱,算好帐,我多给一贯钱与她。本姑娘做事,一向喜欢独大。” 说罢觉得有些累,见边上摆着桌椅,两张玫瑰椅上头铺着两张洗得干净的团垫,桌上亦是抹得铮亮,架着一座憨猫逗趣蝴蝶的小屏风。 看着倒不是极脏,今日起得比往日早,又忙活了一通,走得有些累了,她便示意丫鬟,将她扶到玫瑰椅坐下。 按着店里的规矩,无论客大客小,只要在玫瑰椅上坐下的,阿元定是要奉茶的。茶不是多名贵,却是礼仪周到之处。 不过,对着这位气势嚣张的姑娘,阿元可不想奉茶。 他一边给咏雪使眼神,一边道:“请问姑娘尊姓?” 黄三将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我乃黄家黄三。听说你们东家是外乡人,你可不是罢。黄家,你是听说过的。” 黄姓是灵石镇的大姓,每日不碰上几个姓黄的,阿元都觉着那日定是撞邪了。咏雪听得真切,从柜台后溜走了。 阿元到底是受了些苏云落的影响,闻言不由笑道:“黄三姑娘说笑了,我们东家与黄镇公的太太亦是相熟的,自是听说过黄家的。” 黄三口有些渴了,天气太冷,早上抹的口脂干了,如桃花般的唇瓣颜色便浅了些。见阿元在与她打太极,又不奉茶,当下有些恼了,桃花般的眼睛笼上厉色:“你听说过便最好,还不快快将你们东家叫出来。还有,给我煮一壶茶来。最好用上等小铜壶,上等的茶叶。茶杯须得清洗干净的,最好是景德镇的薄瓷。” 她话音刚落,就见绣着连福字的帘子被撩开,一个穿着绛色窄袖袄子的妇人走出来,头发挽成髻牢固在脑后,用棉布的青帕子包着。妇人眉眼长得端正,肤色甚细白,脸颊带着一丝红润--看着与这间鞋袜铺子倒是气息相融。 黄三不作其他猜想,起身对着那妇人道:“苏娘子,你这伙计,好不上道。” 却见那妇人莫名看她一眼,转头与阿元道:“阿元,灶房里没有秋油了,我去买些来。你给我支十个铜板。” 阿元憋住笑,数了十个铜板给辛嫂子。 辛嫂子拿了铜板,又蹙眉看了黄三一眼,施施然出去了。 黄三:“……”竟是个厨娘? 性子到底骄纵,先前又在学堂里吃了气。不过是一个外乡人,这口气今日她定是要发出来的。她沉了脸:“敬酒不吃吃罚酒,如霜,进去请那位装腔作势的苏娘子出来。” 站在她右手边的丫鬟应声,便要闯进去。 阿元沉了脸,拦在那如霜面前,却见那如霜竟是不惧,直直便朝他撞来,慌得他赶紧往旁边一躲。男女授受不亲,他可不想娶这般不讲廉耻的母老虎回家! 如霜没了阻拦,勇往直前,撩了帘子就往里闯。 黄三的唇角缓缓扬起。她极爱这般行事,痛快极了。 却听忽而传来如霜的一声惊叫:“啊!”如见鬼一般。 而后是低沉的狗吠声,听起来极为凶恶。如霜青白着一张脸,跌跌撞撞跑出来,差些没将帘子给撕扯了去。“姑娘,有,有,有狗!”她哆哆嗦嗦,差些结巴。 阿元一脸肃然:“竟是忘了告诉这位姑娘,内有恶犬,请勿擅闯。” 见如霜吓得瑟瑟发抖,到底是跟了自己十几年的,总不能自己亲自出马宰了那狗。黄三摸摸自己袖子里的匕首,不甘心对阿元道:“来日方长。” 看着黄三登上马车,笃笃走了,阿元站在店门口,长长吁了一口气。只是那黄三临走前的那番话,让他不安极了。他自小是在附近村里长大的,又在学堂里念过一阵子书,后来在东家这里做了伙计,每日迎来送往,还没有遇到这般不讲理的。 他站了一会,被冷风吹红了脸,才转身回去。 却见东家正坐在玫瑰椅上,双手捧着茶碗,一双美目沉静地看着热气腾腾的茶水。 “东家。”阿元恭敬道。 苏云落美目朝他看来:“阿元,去好好打听打听,这位黄三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她示意咏雪,咏雪端着红漆小盘,上头有好几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这里一共有二十两银,你拿了,这几日专门打听此人。务必打听得清清楚楚,事无巨细。”她红唇贝齿,一字一顿,“若是打点银子不够用,只管来支。” 第57章 第57章 说话间,她一双美目覆了寒霜,冷得吓人。 阿元还是头一回看到东家娘子这般生气。便是之前店门被人泼粪,都没有这般的。不过,阿元内心还是赞同东家发一回威的。他们是正经打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凭什么要被别人一再上门来欺负。东家这么好的性子,应是忍无可忍了。 阿元取了银两,戴上新裁的披风,系紧风帽,便要出门去。 “等等。”苏云落想了一下,唤住他,“你到隔壁去,告诉卫英一声,若是顾老师回来,请顾老师来我这里一趟。” 咦?东家竟然要求主动召见顾老师?阿元脸上惊讶的表情差些没跌出脸庞。 因为工期紧,又天寒地冻的,卫英得自家公子吩咐,在暂且修缮不到的空地的一角支了两口大锅,升着火,一口熬羊肉汤,一口蒸馒头。工匠们若是累了,便可以到锅前烤烤火,吃馒头喝羊肉汤。 黄三在隔壁滋事的时候,羊肉汤锅咕嘟咕嘟的响,再加上叮叮当当的声音,卫英竟是没有听到狗吠声与女子的尖叫声。 阿元寻过来时,他正用大铜勺搅着锅中羊肉,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想,自己这次熬制的羊肉,可真是太香了! 是以当阿元捎完口信,人已经走远,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苏娘子竟然主动亲请公子上门,公子这是苦尽甘来,好事将成了?他,他,是不是就不用晚晚切菜烹煮了? 他欢天喜地,恨不得学堂马上就放学。 乡下学堂,能有什么好的?高升学院里,共有两位余老师。年纪稍大些的叫余则通,年纪小些的叫余则扬,他们是两兄弟。素日里学生唤他们为大余老师与小余老师。 此时,大余老师正在上课,小余老师则坐在课室的隔间中检视学生的功课。隔间不过三丈见方,一方墙壁满满当当堆了好些书。两张矮案桌相对而放,另一面则放着一个小案桌,上头放着一只小泥炉,泥炉上座着烧茶的大铜壶。小案桌旁是几只小矮墩,向来是其他老师串门、他们休憩喝茶时坐的。 于扶阳与贺过燕进来时,小余老师先看见了。两人的穿着与灵石镇不同,那布料看着十分精贵,小余老师不敢怠慢,连忙迎出去:“两位公子要找何人?” 于扶阳用鼻孔看他:“我们是黄家新聘的学监,专门监督你们的,还不快快请我们进去?”眼前的小余老师长得比较瘦小,身上穿的是普通料子做成的长袄子,一看便是刚从泥腿子晋升过来的读书人。他方才受了气,如今非得回找回来不可。 小余老师一愣,莫名其妙跑出两个人说是学监,莫非这两人是中邪了?不过这小余老师素来爱读些神鬼传奇话本的,是以他脑子一转,笑着将二人请到隔间,请二人在小矮墩上坐下喝茶。 于扶阳哪里看得上小矮墩,差些朝天的大鼻孔冷哼一声,却被贺过燕拉了一把手肘。他这才想起好朋友瞒着他考取功名的事情来,当下心情不虞,连贺过燕都瞪上了。 贺过燕没理他,左右瞧着没有其他人,从衣袖里掏了一个小荷包,塞到小余老师手中:“请问老师贵姓?” 小余老师莫名其妙,被塞进手中的荷包有些沉,又见贺过燕笑嘻嘻的,便也笑着回答:“免贵姓余。” “那便有劳余老师,帮我们一个忙。”贺过燕态度诚恳,“帮我们相请除了雅趣院的各院老师,酉时一起到街上的饭馆吃个便饭。” 小余老师笑眯眯的看着贺过燕,没接话。 贺过燕只得继续道:“我们初来乍到,请各位老师用膳,是以后还得请各位多多关照。” “原来如此。”小余老师笑眯眯的,手指捏着荷包,点点头,“那两位学监先坐一会,我去去便回。” 余老师如此变通,贺过燕十分欣喜,目送着余老师离去。 于扶阳待余老师一走,火气就发了出来:“你为何要给钱他?一个泥腿子罢了,威胁威胁便是了。” 贺过燕摇摇纸扇:“于兄莫气,古人云,有钱能使鬼推磨,小钱不舍得,便要花上大力气。花一些小钱,便能事半功倍,何乐而不为?” 于扶阳还在生气,瞪着眼睛:“你竟瞒着我去考取功名。”不是说好的,一起吃喝玩乐,别提那些读书的烦事吗? 贺过燕纸扇稍稍摇得有些快:“我那不过是将计就计,哄他们而已。”于扶阳是个真纨绔子弟,他可不是。毕竟,若是以后于扶阳发生什么事了,还得靠自己。只是,这几年于扶阳姑母似是有些吃力了,供于扶阳挥霍的钱财越来越少,连带他家的饭菜,近来都清淡不少呢。上个月家中妻子才来信,说因为每日少吃了一顿肉,继女与女儿都清瘦不少呢。 他眼中闪过精光,这次,须得换一条大腿抱了。 两人在隔间里说话,外头的小余老师站了一会儿,悄悄地拐了个弯,在两人看不到的地方,往雅趣院去了。 雅趣院的学生们正在做五禽戏,顾闻白则坐在一旁,拈了朱笔,在批改课业。见小余老师进来,脸上憋着笑,也不起身,只闲闲道:“看你这神情,可是又看了什么好戏?” 小余老师盘腿坐下,将手上的荷包往他面前一掷:“遇到两个冒傻气的家伙,一来便拿二两银贿赂我,欲对付你。”他说着,有些痛心疾首,“想不到我堂堂老师,日日勤勤恳恳教书,一月不过得半贯钱。而出卖同僚,竟然值二两银,可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他说得分外痛心,脸上的表情却是出卖了他。 有些不专心做五禽戏的学生,伸长了耳朵听着。小余老师见状,又将荷包一把捞回自己手中:“可千万别让这黄白之物,污了孩子们的眼。” 顾闻白任他自说自话表演许久,一目十行,手下朱笔顿了一顿:“个子略高、看起来略蠢的那位,是我的表兄。” 顾闻白从京城而来,几年从未回过家,更不曾说过家中的情况。有时候他们猜测,顾老师或是家中遭遇变故,仅剩他一日孤身逃出京城。今儿忽而来了个人,脚跟没站稳便想着要陷害顾老师。小余老师心中不由得想象出一番高门大族的血雨腥风来。 顾闻白瞧他表情,便又知小余老师又开始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了。有如此老师,真是为黄家的学生们捏一把汗。 他淡淡道:“我家中祖父母、父母尚在,四代同堂,其乐融融。”虽然四分五裂,各处一方,但应还算人口齐全。 小余老师肃了神情,凑近他:“今晚可否要去旁听一出精彩大戏?” 灵石镇虽小,但能人不少。阿元钻进一家小酒肆,寻着他要找的人。小酒肆内气味混杂,各式酒香与酒气搅和在一起,着实不好闻。 十来张窄小的、颇有年头的陈旧桌椅上横流酒水,便宜的小菜几碟,好些个男人喝了几杯黄酒,有几分醉意,正在大吐苦水。酒后吐真言,半醉半醒的时候,半分假意夹杂几分真情,是听八卦的好地儿,亦是收集信息的好地方。 酒肆的掌柜张燕雀,一张白胖的弥勒佛脸似是永不得罪人,私底下却是售卖各家隐秘的。当然了,越是深宅大院里的隐秘,价钱越贵。 阿元打探了一个时辰,使去了十两银,来到了张燕雀这里。 张燕雀正在灶房里剁猪骨头,他长得矮而粗壮,极冷的天却只穿一件单衣,右肩上搭一条黑黑的汗巾。阿元表明来意,他表情不变,意味深长道:“黄三啊,那可得一百两银。” 与此同时,黄三姑娘坐着她的马车,来到了黄盛安家门前。 第58章 第58章 若是论起辈分来,黄三是得叫黄盛安一声叔叔。 但黄三的爹黄盛福,祖父黄耀东,包括曾祖父等,都认为黄盛安这一支,不过是占了一个黄姓,哪能有幸与他们同属一个老祖宗。尤其是在黄盛安当了镇公后,黄盛福心情不虞便骂黄盛安。黄三被送往府城里前,曾听自家爹骂过好几回黄盛安。不过那时她并不放在心上,毕竟自己的未来是在府城,在更繁华的地方。灵石镇一个小小的镇公,与她何干。 是以她是决不可能唤黄盛安为叔叔的。 她没下车,只拉开窗户,盛气凌人般地睨着守在黄家门口的家丁。啧,便是做了镇公又如何,这宅子小得,她的桃花楼都要比它大一些。啧啧,这家丁穿的衣衫,好几年没浆洗过了。她尚在挑剔,丫鬟如霜下了车,与家丁表明来意。 家丁皱眉:“镇公这两日到外地去了,并不在家。” 黄三一点都不在意黄盛安在不在家,她将如霜叫回来,耳言几句。如霜还复走到家丁面前:“我们三姑娘说了,此时不过是来通知黄盛安一声,女子学堂我们接手了。黄盛安若是识相,便叫那姓苏的快快将女子学堂的一干文书,通通移交给我们。” 家丁听完,露出一脸的不敢置信。 如霜却是不待他说话,转身利落地上了车。家丁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远去,转身闪进门中,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他一路小跑,穿过垂花门,走到黄盛安平日办公的书房前。那正在书房里练字的,可不正是黄盛安。 听完家丁气喘吁吁的汇报完,黄盛安一脸的震惊:“黄三姑娘?是不是长得貌似天仙那位?” 家丁可没看到马车里的黄三长什么样。他补充道:“模样没看到,身边的丫鬟气焰嚣张。”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父必有其女。”黄盛安一掷毛笔,想了半响,才无奈道,“苏娘子近来可真是命犯小人。这黄三,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 阿元递了一张银票与张燕雀。 张燕雀伸出白胖的手,接过银票,就着火光细细地看了片刻,眼儿笑得更看不到了:“你们东家,来头不小。”这大通钱庄的簪花银票,可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 阿元不动声色:“张掌柜可以说了?”当咏雪将银票递与他时,阿元也吓了一跳。但他是东家的人,才不能丢东家的脸。 张燕雀将银票揣进油腻腻的怀中:“小兄弟稍等。” 他肥胖的身子灵巧地钻进一角小门中。 阿元静静等着。 酒肆不大,他在灶房能听到外头店堂客人说话的声音。有人大着舌头,真醉醺醺地说话:“……那小娘们滋味可真不错!” 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话:“你一个挑夜香,得了那么一个娘子,怕是祖坟冒青烟了。” “那,那也是我家祖宗保佑!”那人嘿嘿笑着。 “喂,听说那小娘子原来的主子貌似天仙,那肌肤吹弹可破,那腰肢,啧啧啧,听说细得不得了……” 那人说完,众人忽地噤声。 好半响,才有人低声说:“你不要命了,竟敢肖想那位,那位哪里是天仙,分明是索命罗刹。” “吃酒,吃酒!别说些有的没的!吃酒,吃酒!”有人打岔,叫嚷着。 外头又恢复一片热闹。 阿元正听得出神,忽而有人撞撞他的手肘。他回过神来,是张燕雀。 张燕雀眯着一双眼,白胖的脸上有几道黑色的痕迹,他将一本厚厚的册子塞到阿元手中:“小兄弟,看在你们东家是女人的份上,送她一句话。” 阿元神情肃然起来。 册子约莫两寸余厚,五寸宽,静静地躺在红漆小盘上。 苏云落纤长的手指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屏风外,阿元恭敬道:“那张燕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望娘子三思。” 阿元退下去了。 咏雪拿着铁钎子,将红泥小火炉里的火炭捅一捅,一脸担忧:“娘子,这黄家在灵石镇上行事一向嚣张……上回那黄露露,听说不过是黄家的旁支,在灵石镇上都横着走呢。” 瞧她一脸担忧的样子,苏云落笑了:“她横着走,那张伯年亦没有给她好脸色。” 咏雪脸一红,垂下头去:“娘子净寻人家笑话。” “说起张伯年,上回那姓顾……顾老师想让我资助他。但此事我并没有下定决心,不过,我想这件事应可以进行了。”上回雷春闹事,虽然张伯年并不能在口才上胜过他,但能站出来帮她说话便是勇气可嘉,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资助他便算是她酬谢的礼金罢。 咏雪惊喜地看着自家娘子,欢喜得小脸儿都快沸腾起来了。 到底是少女心事,瞒都瞒不住。苏云落看着咏雪似春日般艳丽的小脸,竟暗暗升起一个念头:两情相悦竟是让人这般欢天喜地?若是顾闻白心悦她的同时,她亦心悦顾闻白……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苏云落赶紧将念头拂去,与咏雪道:“今晚顾老师来了,我便将资助张伯年的钱给他。这下你可放心了。” 这回说得更直白了。 咏雪几乎要跺脚了:“娘子!” 苏云落的心情方才有些开朗,她低头,细细看着册子上的字。册子前面记载的是黄家祖上发迹事宜,原来灵石镇尚未设镇之时,黄家祖上是在路边支了一个茶摊子卖茶水的。随着驿路的发展,黄家的茶水越卖越多。攥了不少银钱的黄家祖上脑子颇为灵活,趁着田地便宜,用积攒的钱买了大片的田地。 十几年后,灵石镇设镇,又设驿站,人口渐渐聚集,成了不大不小的繁华镇市。而黄家售卖田地、商铺,也因此大赚一笔,成为本地大户。再历经四代,上百年的时光沉淀,黄家成了灵石镇说一不二的宗族之首。尽管与府城的大户人家相比,钱财是有些不够看,但足够黄家在灵石镇呼风唤雨。后来又有姑奶奶嫁到府城去,京城去,富贵荣华俱全,黄家更是得意洋洋。 而后,黄家第五代长房黄盛福的三女,黄三姑娘出生了。五岁之前,黄三姑娘如一般商户人家的女儿一样平平无奇。这样的商户女儿,大体是十四五岁的时候,便定亲嫁到差不多的人商户人家中去。但过了五岁生辰的黄三,有了惊人的变化。她的相貌渐渐如春日里的桃花般艳丽,她的肌肤如冬日里的冰雪一样洁白。待黄三姑娘十岁时,相貌已然美得倾国倾城,而性子,也开始被纵容得无法无天。 八岁的黄三,因为一个小丫鬟倒的茶有些烫了,她竟然命人将那小丫鬟活活鞭打而死。同年两个月后,一个小厮看见她动人的相貌,一时走不动路,她便命人将小厮的双腿砍掉…… 待黄三姑娘十二岁时,喜怒无常的她,手上已然沾满鲜血。 厚重的册子,密密麻麻,全是黄三的罪恶。 然而黄盛福并不以为然,只因他曾听一位路过的僧人道:“灵石镇因一块灵石而得名,灵石聚日月天地精气,实乃宝地,引得贵人聚集。” 黄盛福心中暗想,他的三女相貌倾国倾城,定是贵人。贵人嘛,哪能是平常普通人的性子?是以黄三骄纵,喜怒无常,喜嗜人命,他亦帮着遮掩。 饶是苏云落见识不浅,也曾游历过几年江山大川,见识过不少各地的腌臜事。但这黄三的一桩桩罪恶,仍是让她怒火攻心,咬着贝齿,差些将茶碗捏碎。黄三虽美,心肠却恶毒如蛇蝎,看来今日黄三来铺中,应该是自以为猫逗老鼠,留她几日时光罢! 苏云落哼了一声,谁是老鼠谁是猫,尚未见分晓! 天色将暗,酉时将至。 桃花楼里,黄三懒洋洋地躺在美人榻上,由如霜与如雪捶着肩腿,好不舒坦。她今日忙了半日,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累散架了。 如霜捶了一会,见黄三神色恹恹,不由讨好道:“三姑娘,那女子学堂,您直接去抢了便是,为何这般仁慈,留那小寡妇几分情面?” 黄三懒洋洋地瞟了她一眼,桃花眼波光潋滟,让如霜心跳如雷。她差些忘了,姑娘虽美,却是一朵有毒的花。 “奴婢就是奴婢,目光短浅。”黄三呿了一声,表情竟然有几分含羞带怯,“周哥哥乃是京城贵族,将来啊,是要做官的。他做了官,我便是官夫人,可容不得有一点让人攻击的地方。再且,那外乡来的小寡妇,值得我亲自动手吗?我便是要让她,悄无声息地死去。” 她说着,眼光里漏出一点恶毒来。 “横竖最近冬日漫漫,也怪无趣的,便与他们玩一玩罢。” 夜风起,将酒馆里新蒸的酒气卷出来,熏了半边灵石镇。 于扶阳的鸿门宴,设在昌盛饭馆里。 第59章 第59章 冬日的夜暗得极快,尤其是大雪初晴的傍晚。忙活了一天的人们饥肠辘辘,疲倦不堪,只想寻些滚烫滚烫的食物下肚。假若再有好友一起,围炉夜话,便是人生快事。 昌盛饭馆里,跑堂伙计阿鸡腿儿都快跑细了,脸上却带着十分满足的表情--客人越多,他的月钱便越多。昌盛饭馆的掌柜很懂得用人,他给的月钱并不固定,通常是以客人数量来结算的。 今日,昌盛饭馆又接了两个大客户。 一个是瞧着像是外乡来的贵族公子,穿着料子十分贵重的大氅,在柜台前扔下了一块银锭子,又塞了一包药粉在算盘底下,压低了声音告诉昌盛饭馆的掌柜郝昌盛:“机灵些做事,到时候还有你的好处。” 郝昌盛五十开外的年纪,长得又瘦又小,穿着一件羊裘,摸着山羊胡子,双眼笑眯眯的:“自然,自然。” 这位贵族公子定了一间可以容纳十人的包厢。 另一位则是前两日在店里要了数十根羊排的顾老师。 郝昌盛当时还担忧吃了这么多羊排的顾老师有些消化不良,如今见顾老师仍旧俊俏如常,放下心来。 顾老师话不多说,又定了一间可以容纳无人的包厢。 顾老师一走,郝昌盛连忙唤来伙计阿鸡,吩咐他:“快到牛三家中问问,他那里是否还有多余的羊排。”牛三是专门从何家庄取了羊肉回来售卖的。 阿鸡方才也见到顾闻白了,听得掌柜吩咐,拔腿就往牛三家走。路过一家酒肆时,恰好看到一个老熟人阿元迎面走出来。阿元披着带披风的风帽,一脸肃然。 阿鸡想了想,迎上去,告诉阿元:“顾老师今晚又准备到我们饭馆里烤羊排了。” 奇怪的是,阿元似是失魂落魄,只怔怔地应了一声。 阿鸡事情繁忙,顾不上阿元,走了。 学堂里,除了高升院的两位大小余老师,还有及第院的朱老师、宁老师,以及三元院的张老师、良老师。 只半日的时间,贺过燕凭着他的巧舌如簧,获得了良誉良老师的欢心。 其他几位老师脸上虽然客气,但是有一种疏离感。 尤其是小余老师,脸上似笑非笑,来是来赴宴,但是客客气气,言语间滑似泥鳅。 贺过燕与于扶阳暗地将几位老师点评了一番。于扶阳对小余老师不以为然:“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而后对良誉很是满意:“识时务,乃俊杰。”他吐槽顾闻白,良誉连连附和,与他持着相同的观点。他自然不晓得,在良誉心中,对顾闻白已然极度不满,以至于他觉得,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那晚顾闻白闯入他家,非逼着他继母承认到学堂滋事是因为黄家的指使后,良誉便恨不得将顾闻白大卸八块。 只可惜,他身似弱鸡,怕是还没有动顾闻白一根手指头,卫英已经将他一脚踹飞。 是以,良誉只能缩着脑袋,自诩韬光养晦。 韬光养晦的良誉仍旧过得与以前一样,与继母抗争几日后,继母变本加厉,不做他的饭,不烧他的洗脚水。良誉本想奋起一击,但最终还是屈服了,毕竟自己的亲爹还需要继母照料。若是自己落得个不孝的名声,将来便不能考取功名。他已经好些日子没能好好吃饭了,闻得新来的学监要请客,还是专门做烤羊排出名的昌盛饭馆,他便专门饿着肚子,等待晚上的这一顿荤腥。 几位老师在灵石镇上都是熟面孔,阿鸡恭敬地将客人迎进十人包厢,端上净手的热毛巾,又添了热茶,才将木制的菜单递与于扶阳。 于扶阳自然是坐在上位,贺过燕坐在他的右边,挨着贺过燕分别是良誉、张老师、朱老师、宁老师、大余老师、小余老师。 良誉此时有些沾沾自喜。听说两位学监是来自京城的大户人家,良誉自动代入,认为学监们的气质如此清贵,定然是簪缨世族的子弟。他如今得两位学监青眼,定是时来运转。 他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 于扶阳一向花姑母的钱如流水,面对阿鸡递过来的菜单,看也不看:“将你们饭馆有的菜式,通通上一份。” 阿鸡脑子灵活,强力推荐:“我们昌盛饭馆的烤羊排是香飘十里,四乡八镇俱闻名的。每位客人来了,都点上好些。” “你只管上。”于扶阳毫不在意。 喜孜孜的阿鸡抱着菜单走出包厢,心中正算计着今晚能赚多少钱,迎面就碰上一个老熟人。 老熟人顾老师指着于扶阳隔壁的包厢:“有人吗?” 阿鸡摇头:“没有。” “我定了。”顾闻白欲推门进去。 “可您不是还定了……” “都要。”顾老师言简意赅。 阿鸡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头脑几乎来不及算计自己今晚能赚多少工钱。 昌盛饭馆的包厢隔音效果并不好,但包厢外只隔一条宽阔的过道便是大厅,大厅里人声鼎沸,行酒令一声比一声高,再加上烟雾缭绕,大开的门窗呼呼刮些小风进来,要听清别人说些什么,还是有些困难的。 顾闻白搬了张椅子,贴近墙壁坐着。 其实,像他这样有护卫的人,这样偷听的活儿,理应不是他自己来干。但事发突然,卫真还没有赶回来,卫英是个不争气的,还要忙着修缮新宅,分身乏术。 再且,他亦想自己亲耳听听,这位视自己为眼中钉的嫡亲表兄,这回是想如何陷害自己的。 于扶阳给郝昌盛的纸包里,是一种助情的药粉。 他的计划是这样的,这些老师吃了这样的药,情欲上来,男女不分,便会相互胡抱胡啃,自此留下有辱斯文的污点。而冷静旁观了一切的他和贺过燕,掌握了这些老师不可见人的隐私,自然就好拿捏着对付顾闻白了。 其实,要如何对付顾闻白,他还没有想清楚。毕竟,以往只要他到姑母面前添油加醋两句,姑母便会将顾闻白训一顿。 印象里,顾闻白见了他,似是老鼠见了猫。 只是这回,这只该死的老鼠,似乎胆子肥了。 要不,修书一封与那喻明周,请教一二。 顾闻白才坐了片刻,有人轻轻敲门:“顾老师,我是郝昌盛。” 郝昌盛将药粉包给顾闻白:“这是隔壁包厢里,从京城来的客人给我,让我放在酒中的。我找沈大夫看过了,这是一种欢情散。” 他有些疑惑:“但包厢里头,俱是男子呀。” 他说完,摸着山羊胡子又笑道:“那位公子竟是……初来灵石镇,给我一点银两,便让我下药害别人,他是不是蠢。” 顾闻白看着那包药粉,忽而有些怀疑,他以前,怕也是个蠢的。 天都黑透了,寒气直往上冒。晚膳亦用过了,苏云落在起居室里来回踱步消食,觉着软底的便鞋已经承受不住寒气了,咏雪却还没有进来通报顾闻白来的消息。 往日她不想见他时,他倒巴巴的来。如今有事与他商量,竟是人影都不见。果真是个不靠谱的! 苏云落承受不住寒气,只得脱了鞋,上榻窝在褥子里暖和着。 须臾,咏雪进来:“娘子,要不差阿元到昌盛饭馆去寻顾老师?”咏雪是真为顾老师操心,娘子好不容易想见他了,却竟然还记挂着到饭馆烤羊排去。羊排虽好吃,也得往后面缓缓罢。 苏云落捂着自己冷冰冰的脚,蹙眉。若总是差阿元去问,倒显得自己巴巴的上赶着了。 算了,还是等他回来罢。 是以她摇头:“不用了。” 卫英今日照旧忙得头昏脑胀。天黑透了,他还蹲在角落里洗碗。 而公子,天黑了还不回来。 隔壁阿元来了两次,询问公子是否归家。第二次来的时候,阿元道公子在昌盛饭馆烤羊排。 公子竟然又去烤羊排了?!未来主母可是召见他咧。卫英想去昌盛饭馆将公子寻回来,但临时支起的灶房乱糟糟的,工匠吃过的饭碗尚未清洗,而明朝一早又得熬粥……头昏脑胀的卫英决定先将碗洗干净,再去寻公子。 好不容易将碗洗干净,卫英出得大门,正欲转身关门,却见角落里窝着一个白凄凄的人影。 卫英吓一跳:“谁?” 白凄凄的人影泣了一声:“卫大哥,是我。” 竟是雷大姑娘。 第60章 第60章 怪冷的天儿,雷大姑娘里头一件素色棉袄,外头套一件麻衣,头上簪两朵白绢花,两眼含着泪花,只可惜天黑,卫英瞧不大见。 上次雷春借着自己爹出殡,碰瓷未来主母,卫英很有意见。作为一名忠心的护卫,他不大能理解雷大姑娘歪了几道的心思。他认为,假若真心悦公子,直说不就行了。 是以见雷大姑娘还有脸来寻他们,卫英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雷大姑娘没想到卫英竟然这般不给情面,当下一怔,将眼泪憋回,追上去:“卫大哥……” 卫英停下,转身,凶狠地对她说:“你再追,我便叫你将上回买鞋子的钱还给我了。” 岂料雷大姑娘又是一泣:“卫大哥,我晓得你喜欢我……” 这女子莫不是脑子里有浆糊?!卫英翻了个大白眼,威胁道:“别再跟着我了!”话落,他加快脚步,不再理会雷大姑娘。 雷大姑娘咬着牙,站在原地,看着卫英的背影。冷风刮来,吹着她的眼,生痛生痛的。 她一跺脚,还是赶了上去。 她走后不久,一架马车缓缓驶过来,在苏家鞋袜铺子前停下。因着东家要见顾老师,是以阿元特意留了一道门,在厅堂候着。听得动静,他撩帘出来,却见一个面善的丫鬟扶着一位戴着风帽的女子下车。 阿元认得那面善的丫鬟,正是黄镇公太太柳芽儿的贴身丫鬟。 隔壁没有动静了。方才她还听到有洗碗的声音,如今静悄悄的。苏云落想,今晚怕是见不到顾闻白了。 咏雪伏在一旁,凑在灯下,按着一本《三字经》在认字。见娘子分神,她抬头道:“娘子,要不我再催……”她话音未落,就听到三子呜呜的低吠声。 苏云落心中一喜,他来了。 咏雪急忙起身,撩帘出去。须臾又急急回来:“娘子,黄太太来了。” 柳芽儿一身寒气,取下风帽,也懒得寒暄了。她冰冷的手握着苏云落的手,真挚道:“苏娘子,我的好妹妹,镇公让我来告诉你一声,那黄三是个混不吝的小魔女,在黄家没人管得住她。横竖女子学堂尚未正式招生,咱便不要了罢。” 苏云落拉着她在火盆边坐下:“姐姐不顾自己身子,寒夜前来,便是因着这件小事?” 柳芽儿急得跺脚:“生死攸关,哪里算小事。你可是不知那黄三,向来骄纵,行事肆意妄为……” 苏云落笑吟吟地端一杯热茶给她:“好姐姐,若是我们都屈服于这样的人,那将来该如何教导子女?” 柳芽儿端着热茶,脸上一怔。 理是这个理。但假若鸡蛋碰石头,与其不堪一击,不如早早寻了生路。 “我听闻姐姐曾是书香门第闺秀,奈何惨遭奸人所害,才家破人亡。倘若姐姐再见仇人,这仇,报还是不报?” 自是要报的!柳芽儿冰冷的手被热茶烫热,但仍旧一脸的担心:“你的情况不同,此时放手,黄三寻不着你的错处,镇公便能保你无虞……” “好姐姐,假若不是黄三,是他人接手的学堂,我尚不担忧。但却是黄三,她接手学堂,能教导出什么样的学生来呢?如此,我更不能让她接手。”苏云落坚定地说。 灯下,苏云落美目明亮,目光坚定。 柳芽儿痴望了一会,将热茶一饮而尽,而后道:“妹妹说得对,越是如此,我们便越不能放手。姐姐这就回去,让镇公安排安排。”她的女儿将来是要到学堂念书的,怎么能让黄三那种人接手学堂! 送走柳芽儿,苏云落吩咐咏雪:“让阿元备车,到昌盛饭馆去。”为免夜长梦多,她要与顾闻白早早确定一切事宜。 腌过的羊排滋滋地在烤架上翻转着,渐渐变得金黄。温酒小炉中热的酒,香气扑鼻。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微醺了。 良誉多日不吃荤腥,方才就着美酒,吃了好几块羊肉,顿时觉得肚子发胀。他伸手在自己的腹中揉着,竟然觉着小腹火辣辣的热。这股热,让他一时昏了头,竟然揽着贺过燕的肩,谄笑道:“托两位公子的福,在下竟能吃上这等美味。” 小余老师一向看不上良誉,整日阴阳怪气的针对顾闻白。此时他闻言,便笑道:“良老师,我记着张家开给你的月钱并不少,每月吃上一顿羊肉,也并无不可。莫非,张家竟是克扣工钱的?” 张老师便是张家族人,连忙反驳:“天地良心,万万没有的事。” 小余老师笑起来:“总听说良老师是大孝子,没成想良老师竟然能自己节衣缩食,赡养家中老人。前两日我可还见良老师的母亲从牛三的肉摊上割了二斤羊肉呢。” 怪不得那日他回家,是闻着有一股羊膳味的,原是瞒着他偷偷吃羊肉。良誉一时有些气愤。 于扶阳不爱听这些家长里短的事,他关心的是顾闻白的短处。 他给贺过燕使了个眼色。 贺过燕不动声色地将良誉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拿下--这良老师许是好久没洗澡了,身上有股怪怪的味道。之前在学堂冷着没觉得,如今在包厢里暖烘烘的,又挨得近,味道分外难闻。他笑着端起一杯酒:“说那些不愉快的作甚,来来来,干了这杯美酒。” 又一杯酒下肚。众人言笑晏晏,推杯换盏,气氛恢复。 贺过燕笑道:“在下很是好奇,在座的老师们都是本地人,为何那雅趣院的竟然雇了一个外乡人呢?” 尽管吃着于扶阳请的宴席,小余老师可没有打算替他说两句好话。当即斜了眼看向贺过燕:“于学监与顾老师不是嫡亲的表兄弟吗?为何今晚竟是不宴请顾老师?” 除了良誉,其他老师亦附言。 于扶阳正要说话,贺过燕一捏他的手,叹了一口气:“不瞒各位,那顾老师自小仗着他家大业大,便整日不学无术,到处惹事生非,很是让他的母亲,即是于学监的姑母头疼。于学监心疼姑母,便帮着管教几次顾老师。谁料那顾老师竟然将于学监记恨上了,每次见了于学监嘲讽不说,还四处说于学监的坏话。” 良誉想起顾闻白亦是对他一脸嘲讽,不禁附和:“那顾老师,的确天生反骨。” 贺过燕暂时忍住良誉身上的怪味,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良老师乃真性情,敢说真话。” 他继续道:“几年前,顾老师将家中财产几乎挥霍无几,竟然不顾家中父母尚在,将仅剩的钱财卷个精光,一走了之。幸得于学监心慈,倾力照顾姑母姑父,二老这才不至于病倒。” 隔壁包厢中,顾闻白侧头,听着贺过燕如此一番颠倒黑白的叙述,一脸嘲讽。 于扶阳竟有脸提他家。 顾闻白记得,他临走的时候,母亲于嘉音身体康健,整日忙着提于扶阳收拾烂摊子。那于扶阳不知怎地,在外头惹了一个人,竟叫人威胁,要赔五千两白银。顾家家境虽然殷实,但于嘉音总不能用顾家的钱去贴于扶阳。往常她给于扶阳的钱,都是从她的嫁妆铺子的收益出的。她出嫁的时候,于家拢共陪嫁了十个铺子给她。于嘉音虽然脑子里一团浆糊,但经营铺子却是很有方法。但再擅于经营,也架不住于扶阳花钱如流水。恰好那时,有两个相连的铺子走水,损失惨重,于嘉音焦头烂额。 于扶阳一开口便要五千两白银,于嘉音一时筹措不及,于扶阳竟然叫人抓了去,急得于嘉音连忙跑到女儿顾盼宁婆家,逼顾盼宁拿三千两出来救于扶阳。可怜姐姐顾盼宁出嫁时于嘉音才陪嫁了一个铺子给她,一向身子又弱,又怀着身孕,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给她?被于嘉音逼得急火攻心,竟然动了胎气,当晚便诞下不足月的胎儿,还差些没了命。气得姐夫寻了他,告诉他:“以后你姐姐只认你这个小舅子,娘家别的人,一概不认了!” 他便是那时候,将要不要离开顾家的决心下定。 姐姐有姐夫照料,他再无牵挂。 除了良誉,其他老师闻言并没有附和。 良誉忿忿道:“想不到顾老师竟然是这般不孝不悌之人!” 贺过燕又举杯:“过去的事不再提,只是以后,还得各位老师多多相助,好让他不能再祸害学生了。” 良誉连忙称是。 其他老师相互使了眼色。 小余老师笑眯眯道:“夜已深,明朝还有课业,我们便先告辞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果然是一帮不识好歹的泥腿子!于扶阳笑道:“还有不少菜肴,不能浪费了。这样,贺学监再叫伙计取一壶酒来,尽了兴再回去。” 贺过燕心领神会,连忙起身,拉开门,唤道:“伙计,再取一壶酒来!” 这样陷害人的事,他们见别人,还有喻明周做过几次,很是跃跃欲试。 第61章 第61章 阿鸡早得了郝昌盛的吩咐,若是于扶阳这一包厢要酒,便将他特地放在一处的花雕端去。 贺过燕取得酒,朝倚着柜台的郝昌盛对了个眼神,转身回到房中。其实,他的内心是有些颤抖的,虽然做过有些缺德的事不算少,但今晚这回是个大的!以后也可以在喻明周面前吹嘘了。 他脸上挂着笑,将几位老师的酒碗倒满:“贺某来了灵石镇,只觉贵地人杰地灵,众位老师更是人中之龙。我们这学监之位,不过是虚的。各位老师,给个面子。” 呵,若是干了这酒,明儿醒来便要哭着求着他们了。 良誉连忙端起酒碗:“贺学监言重了。”说完,一干而尽。 其他老师见状,只得将酒喝完。 于扶阳与贺过燕对视一眼,笑了。现在,他们只需坐着看好戏便可。 良誉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是如此掏心掏肺对待别人,别人却暗地里插他一刀。 于贺二人正等着药效发作,却见小余老师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我们都喝了,两位学监为何不喝?”他说着,恍然大悟,“定是我们没有亲自给两位倒酒。”说着竟绕桌过来,亲自端起酒壶,分别给两人倒了一碗。 于扶阳与贺过燕一下子傻眼了。这喝还是不喝?之前他们见别人这般做,可没有这一出。 小余老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莫非两位学监,是不给我们面子?” 两人看着面前的酒,心中正想着用什么借口推脱,忽而见小余老师身子一软,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咦? 两人尚未反应过来,又见大余老师扑在小余老师身上,伸手一摸鼻息,竟颤声道:“二弟没有气息了!” 朱老师宁老师等人纷纷站起来,大骇:“这,这,这酒有毒!” 张老师连忙用手扣自己的喉咙,呕呕作声。 于扶阳与贺过燕二人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了。 良誉的身子也软了:“学监,学监杀人了!” 谁杀人了?谁杀人了?贺过燕想骂良誉,却发觉自己一时说不了话。明明那药是助情的,怎地能害死人呢? 还是于扶阳镇定,大喊:“才没有杀人,你们胡说!” 他声音极大,包厢门刺啦一声被拉开,惊慌失措的郝昌盛站在门口:“谁杀人了?阿鸡,阿鸡,赶紧报官啊!” 贺过燕这才反应过来,扑过去,赶紧将门拉上,急促地对郝昌盛道:“没杀人,没杀人,他是自己死的!” 大余老师悲痛欲绝:“二弟明明是吃了你倒的酒死的!” 于扶阳脑子一片混乱,不禁脱口而出:“不可能,我给掌柜的药粉明明只是助情的,怎么能害死人?” 他话音一落,周遭顿时安静了。 只有羊排被炙热的火炭烤着,滋滋作响。 良誉悄悄地往外头挪了挪脚步。 郝昌盛摸摸自己的山羊胡子:“我可没放你给我的药粉在酒里,你勿要将我拉下水。” 张老师怒道:“便不是害人的,你为何要在酒中放药粉,你安的是何居心?” 宁老师亦怒气冲天:“报官,报官,将这来路不明的二人押到官府去。” 这些个泥腿子,一个个张牙舞爪的,于扶阳正想躲到贺过燕身后,却见贺过燕猛地一拉他,神情悲痛不已:“于兄,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 贺过燕在说什么?明明是他将药粉拿给他的……于扶阳怔怔地看着贺过燕,一时傻眼。手上却又被他一捏,痛得一激灵,才反应过来:“那些药粉是顾老师给我的!他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想自己独揽大权!” 宁老师皱眉:“一个小小学堂,哪里有大权可揽?” “他,他,他如今为何还不娶妻,乃是有龙阳之好!”于扶阳一胡谑,谎就顺利成章说出口,“他这般年纪了还不成亲,是想借着办学堂的名头,玩弄学生!” 啊!众人倒吸一口气。 是呢,听说顾老师已经二十有四,过了年关便是二十五了,四舍五入,已然是而立之年。他风度翩翩,长得又俊俏,刚来灵石镇时许多姑娘都看上他,他却如避蛇蝎般。每日只得一个卫英贴身伺候……而卫英,也似乎没娶妻!两个大男人,整日形影不离…… 众人面色开始古怪起来。 在地上装死的小余老师差些没翻个大白眼:“顾兄啊顾兄,眼看便要大功告成,竟然折在你没娶妻的节骨眼上!” 一脚踏进昌盛饭馆的卫英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阿鸡眼尖,连忙迎上去:“卫大哥,顾老师在那边的包厢。” 卫英欢喜地推开包厢门,却见自家公子贴墙而坐,面色有些古怪? 隔壁包厢,于扶阳越说越顺口:“各位有所不知,我那表弟,在京城时就时常到一些见不得人的地方去。我那姑母,可谓是为他操碎了心。这不,他因着与别人抢一个清倌儿,得罪了别人,这才来到灵石镇。却是想不到,他竟然借着开学堂的名头,借机,借机……他太龌龊,太阴险,在下都说不出口!” 良誉又将脚步挪回来,赞同道:“难怪顾老师最喜欢雷春与张伯年,学生中,要数他们两人长得最为俊秀了。” 胡说八道!公子喜欢雷春与张伯年,是因为他们读书天赋尚可!在隔壁听个清清楚楚的卫英恨不得将墙踢烂,再一脚踢晕良誉。果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这良老师素日里看着胆小如鼠,没成想心思竟这般歹毒! 卫英愤愤地想着,竟是忘了自己来寻公子的主要目的。 此时,阿鸡瞧着了穿着一身麻衣的雷大姑娘。 阿鸡不认识雷大姑娘,他见雷大姑娘畏畏缩缩,穿得单薄,便好心道:“姑娘,你可是要用饭?” 方才雷大姑娘跟在卫英后面,看到阿鸡接待卫英的样子似是很熟悉,又见阿鸡一脸笑容,便大着胆子道:“我是来寻顾老师的。” 她说得自然,阿鸡并没有多想,只往顾闻白所在的包厢一指:“姑娘,顾老师在包厢里。” 雷大姑娘想了想,从自己的荷包里掏了几枚铜板出来,递与阿鸡:“这是赏你的。”虽然很心疼,但假若以后她成了顾太太,自然有的是银子打赏。不如现在便先养成习惯。 这位姑娘很懂事,阿鸡很高兴。他接过铜板,谢过雷大姑娘,这才又忙去。嚯,今日他的工钱,可是不得了。 大余老师感觉到自己躺在地上的二弟快憋不住了,忙道:“既然顾老师这般,为何你还要帮着他做坏事?”没想到于扶阳二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扭转局面,事情发生变化,不能按照原先的剧本演了。 于扶阳越说越气愤:“自然是他威胁于我!” 良誉又赞同道:“顾老师身边的卫英,孔武有力,一言不合便要取人命,着实让人害怕。于学监这般贵人,自然是打不过他的。” 正要踢门的卫英闻言,小心翼翼地拉开门,柔声问良誉:“良老师,我打过你吗?”明明良老师没有饭吃的时候,他还曾将自己的馒头匀给他呢。果真是白眼狼,养不熟! 说曹操曹操就到,果然大白天不能说人。良誉不由得缩了缩身子,藏在贺过燕后面。 顾闻白缓步走过来,长身玉立,站在门口,看着于扶阳:“于表兄倒是说说,我是如何威胁你了?” 自然是没有的事。于扶阳一咬牙:“大伙可看见了,顾老师此刻便在威胁我!瞧瞧他的眼神,可真是可怕……对,他便一直是用他的眼神威胁于我!” 众人:“……” 到底还是贺过燕脑筋转得快:“于兄别再说了,若是在人后,顾老师定然饶不了你。” 顾闻白似笑非笑,看向贺过燕:“曾听闻贺兄乃是京城纨绔子弟中最不要脸的,他原先家中贫苦,因得了发妻的嫁妆,家中便有了些钱。谁料……” 贺过燕脸色变了又变,先声夺人:“你是怕我们将你的怪癖说出来罢。于兄,别怕,他有龙阳之好这事,在座各位老师都已知晓,如今他威胁不了你。”他语速极快,声音又大,怕的是唯恐不乱。 卫英憨实,见贺过燕还要如此说,一时气不过,大声道:“你胡说,明明我们公子早就……” “顾老师与我,早就私定终身。”一道女声打断卫英的话,明明是温婉的声音,似是劈下惊天大雷。 第62章 第62章 只见雷大姑娘正站在不远处,一双目光充斥着爱意,仰慕般地看着顾闻白。 太赤裸裸了。卫英浑身的鸡皮疙瘩几乎都要冒出来了。 只见自家主子默默地走了一步,站在自己身后,挡住雷大姑娘的视线。 一身麻衣的雷大姑娘很是引人注目,宁老师讶然道:“你不是雷春的姐姐吗?你与顾老师……” 雷大姑娘毫不掩饰地继续看着顾闻白:“是,我心悦顾老师许久了。我们早就私定终身,只待我爹的热孝一过,顾老师便要娶我过门。顾老师……”她的脸上飞过艳红,“顾老师才没有龙阳之好。” 此话说得半遮半掩,却恰到好处地说明,她与顾闻白,早就暗通款曲。 她还挺会挑时机的。若是顾闻白不承认与她的私情,那便是有龙阳之好;若是认下,倒叫人心中暗暗咬牙。 不愧是雷春的姐姐。 贺过燕的三角眼转了转:“顾老师男女通吃,果然厉害。” 顾闻白睨他一眼,贺过燕觉着,似是有两分怜悯在里面?怜悯?他竟然敢怜悯他!待会定叫他生不如死…… 顾闻白凉凉地开口:“方才两位学监所说的话,在座的各位可听到了?” 除了良誉与雷大姑娘,其他人都摇摇头。 顾闻白再问:“这位雷春姐姐所说,各位可又听到了?” 除了于扶阳与贺过燕,良誉与雷大姑娘,其他人又再度摇头。 至于热热闹闹的大厅中,客人们照旧推杯换盏,热热闹闹的烤着羊排,仿佛在这边发生的事,与他们是不同的世界。 跑腿伙计阿鸡刚送完一批客人,躬身谄笑地挥手:“客人您慢走!” 顾闻白背着手,唇角带笑,看着于扶阳与贺过燕。二人尚未反应,倒是雷大姑娘又气又急,她拿自己的清白帮顾闻白澄清,可人家压根不领情。她又气又羞,竟捂着脸,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郝昌盛不干了:“雷姑娘,你披麻戴孝的,在我店里哭哭啼啼,这不大好罢。阿鸡,阿鸡!” 阿鸡灵活地蹿过来:“掌柜的有何吩咐?” 郝昌盛指着雷大姑娘:“将这位姑娘请出去!” “好咧!”阿鸡朝雷大姑娘道,“姑娘,你还是快快出去罢。”看在方才她赏了自己几文钱的份上,阿鸡决定温柔一些。 雷大姑娘仍旧呜呜哭着,压根不理阿鸡。 阿鸡有些为难。 郝昌盛拧眉,山羊胡子都翘起来了:“阿鸡,将她拖出去!” 雷大姑娘这下将手拿开,瞪着一双红眼睛看阿鸡:“男女授受不亲,你若是敢动我,我便告你非礼!” 贺过燕忙道:“雷姑娘,雷春乃是秀才,你若是咬定他非礼,便叫雷春写状书,告他个倾家荡产!” 郝昌盛惊奇地看着贺过燕,朝顾闻白道:“这位果然是个狠毒角色!” 得了贺过燕的支持,雷大姑娘似是吃了定心丸,只一边哭一边看着顾闻白。好似顾闻白真的是负心郎一般。 场面一度胶着。卫英很想将雷大姑娘扔出去,他不怕雷春告他非礼。却见自家公子只闲闲地坐下来,将烤架上快要烤糊的羊排取下来。 呃……公子对羊排果真是情有独钟啊。 顾闻白举着烤得快焦黑的羊排,低头嗅了嗅,自言道:“食物乃天赐,不可浪费。” 尽管顾闻白并没有做什么,于扶阳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自己脚底升起。他看着顾闻白在一片鬼哭狼嚎之中悠闲自得的样子,方才明白,眼前的顾闻白,早已经不是当年被他处处压制、欺负的顾闻白了。假若他还与顾闻白明着干下去,顾闻白很有可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死。没成想,顾闻白在这灵石镇短短几年时间,竟然有了这等根基。 阿鸡为难极了。难怪都传说小人与女子难养咧,他从来未见过这般不要脸的姑娘。人家顾老师不要她,非要上赶着贴上去。他好想将方才她给的那几个铜板扔回给她……算了,这般不要脸的,钱定然不想让她花。 他搓着手,正想着如何解决雷大姑娘,忽而见门帘一撩,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俏丽小姑娘侧身进来,而后恭敬地迎进一位穿着豆绿斗篷的美人。美人的肌肤被豆绿的斗篷衬得极白,风帽下一双美目流转,瑶鼻朱唇,侧耳处水绿的翡翠耳环晃动着,无一不说明,这位太太,极有钱。 阿鸡眼睛一亮,急步蹿过去:“请太太安,太太可是想要吃宵夜?” 他话音未落,忽觉一阵风刮过,他的脚莫名往旁边一动,有人略带些急切,又带着温柔问道:“夜晚风大,店里气味重,你怎么来了?” 阿鸡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才还在包厢那头嗅羊排的顾闻白,下巴差些没掉下来。 来人正是苏云落。 她美目流转,没理顾闻白,打量了一下烟雾缭绕却又弥漫着香气的大厅,与哭得一双眼睛红肿的雷大姑娘对上了。 郝昌盛拉拉卫英:“这位小娘子是谁?” 卫英一脸骄傲,低声道:“她乃是未来当家主母。” 雷大姑娘停止哭泣,一脸怨恨地看着苏云落。苏云落没理她,将视线收回来,落在顾闻白的俊脸上:“我有事与你商量。” 落儿竟然主动寻他,还要与他商量事情!顾闻白欣喜若狂,满脸的欢喜挂不住,柔声道:“那我们回去罢?这里人多嘈杂,气味又难闻,不是个好说事的地方。” 在一旁的阿鸡:“……”他们昌盛饭馆有那么差吗? 也好,苏云落点点头。她昨日才新洗的头发着实不想再沾染上奇怪的味道,冬日里洗头不易呢! 那头贺过燕一双三角眼早就盯上苏云落,没想到这灵石镇除了黄三,还有这般貌美又有气质的小娘子。最最要紧的是,她看起来,似乎很有钱……贺过燕咽了咽口中的垂涎,见雷大姑娘一脸恨意地看着苏云落,他嘴角歪起,推了一把雷大姑娘:“人家准备双宿双飞的走了,你还傻杵着做啥?” 雷大姑娘如梦初醒,一咬牙,提着裙摆飞奔过去:“你,你等着!” 苏云落蹙眉。 顾闻白想也不想,将站在一旁的阿鸡提拎过来,挡在面前。 无辜的阿鸡:“……” 雷大姑娘险险在阿鸡面前停住,一双红眼看着顾闻白,似是又要滴下泪来:“顾老师,她可是杀人凶手啊……她害了我爹啊……” 顾闻白着实不明白,有些姑娘的脑子里莫非装满了浆糊?明明那晚他说得明白,立场也明明白白,他从来不曾对她有过感情,更不会因为雷春便要将自己献身给她。 他肃了脸,冷声道:“雷姑娘慎言,若是你再胡说八道,别怪自己命薄。”他神情极冷,比外头的寒夜还要冷上几分。然而,他对她如此的绝情,转过头去却带了满脸的笑,“落儿,我们走。” 雷大姑娘咬紧了牙,觉着口中腥甜腥甜的。她看着眼前的两人,一个长得俊秀,一个长得娇俏,站在一处,似是金童玉女般的刺她的眼。她痴恋了他几年啊……便是她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 “你这杀人凶手!”她将阿鸡拨过一旁,凶猛地朝苏云落扑去。 苏云落神色平静,轻轻地往旁边一躲,雷大姑娘扑了个空,跌在地上,一时起不来。 “落儿,你可要紧?”顾闻白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苏云落白他一眼,看向雷大姑娘:“那日你们借着你爹出殡来滋事,我忍了。但若是你再诬陷我是杀人凶手,那别怪我不客气。”她脸上的神情沉了下来,“我可是听说,在你爹去世前一晚,你曾到顾老师家中求助。顾老师心善,给了你五十两银,让你延请大夫给你爹看病。可我听沈大夫说,前一晚医馆无人上门求诊。你却要偏偏等到翌日,卫英帮你延请大夫。是你,因着自己的私欲,害死了你爹。你爹也是可怜,平白被女儿害死。” 她竟然知晓!仿若她肚中蛔虫!她本以为,翌日来的是顾闻白……雷大姑娘急急爬起来:“你胡说!” 苏云落美目微眯:“你可知,你的胞弟雷春,因要守孝三年而不得参加来年秋闱?” 这句话仿若重击,雷大姑娘一下子像被抽掉魂魄,失落坐在地上。她是在雷春回来之后才知晓这件事的。一身清贵的雷春,在给爹磕过头后,责问她:“为何不好好照顾爹,他去世我便要守孝三年方能参加秋闱!你还能干好什么事!” 她能干好什么事,她能用自己的双手,养活了他好几年! 苏云落与顾闻白出得昌盛饭馆,外头倒是没了羊膻味儿,但寒风凛冽,吹得人憔悴。 顾闻白正想着,该寻哪一处焚着香,又暖意融融的地儿与佳人一诉衷肠。却见佳人神情平淡道:“我寻你,是为了两件事。一是将我资助张伯年的事情定下,明日你便可寻阿元支钱;二是你上回说要卖与我的地,我买了,烦请准备好文书。” 她说完,又唤道:“咏雪。” 咏雪恭敬上来,将她扶下台阶。阿元连忙驾车过来,不过须臾,马车便慢悠悠地驶走了。 卫英撩帘出来,只见自家公子独自一人站在寒风中,身影孤单又孤独。 他不由道:“咦?苏娘子不是有事寻公子您吗?都等了好半日了,怎地,就这样走了?” 迎接他的,是自家公子带着友爱的目光。 第63章 第63章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大厅忽而静下来,客人们纷纷站起来,离开座位,与站在门口的顾闻白告辞:“顾老师下次有需要,定要找我们啊。” “对,对,不仅我能吃,我家的大郎也能吃!” 卫英:“……”公子太过分了,有吃的不叫他! 顾闻白站在门口,一一送别这些学生的家长。虽然用钱办事固然有坏处,但也不一定不好。比如现在。他脸上神清气爽,一改方才面对苏云落时的一脸讨好。 人们戴上风帽、将自己缩进衣衫里,而后消失在黑夜中。 阿鸡开始收拾东西。 郝昌盛在打算盘,噼里啪啦的响。 于扶阳与贺过燕趁着方才的客人离去,早就混在其中悄悄溜走。当然了,贺过燕顺手还拉了一把跌坐在地上的雷大姑娘。 装了许久死人的小余老师再也忍不住了,从地上爬起来。地上冷冰冰的,再趴下去非得着凉不可。 正准备趁乱将几根羊排塞进自己衣服中的良誉被从地上爬起来的小余老师吓了一跳:“诈尸了!” 小余老师白了他一眼,方才这良誉一个劲地帮着于扶阳他们,实在是过份。 几位老师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只剩下良誉独自一人站在包厢里。“呿,原来你们都是顾闻白的走狗。” 他自言道,而后将羊排塞进自己的怀中。 “一共一百六十七两二钱,顾老师乃是大客户,给一百六十六两便成。”郝昌盛举着他的算盘,笑眯眯道。 一百六十六两银!卫英几乎要叫起来,最近忙着修缮新院子,又买了不少礼品给苏娘子作赔礼,公子的荷包可没有多少钱了! 顾闻白镇定自若地给了两张银票,一张一百两的,另一张五十两的,而后从卫英身上搜刮了十一两碎银,还剩五两未付清。 郝昌盛与顾闻白相互对视须臾。 俊秀无双的顾老师尚未开口,郝昌盛谄笑着:“这五两乃是来年秋祭的捐银。” 顾闻白摇摇头,将站在一旁的卫英拉过来:“就让卫英在这里干活抵债罢。” 阿鸡第一个不同意,他跳出来:“卫大哥腿短,肯定没有我跑得快,客人定不喜欢的。” 郝昌盛打量卫英,也摇摇头:“卫英身子太粗壮了,跑堂定不够灵活。” 卫英:“……”他很受伤好吗?就在他真的以为公子要将自己押在昌盛饭馆时,转眼公子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倒出几块小碎银。呜呜呜,不就是忘了禀告苏娘子在等公子的消息而已嘛,公子要不要这样惩罚他! 既已算清钱财,卫英恭敬地跟着公子出来,站在门口,往那头是原来的宅子,往这头是新置办的,该去哪头? 顾闻白抬腿便往那头去。 咦?公子这是打算养精蓄锐,明日再寻苏娘子吗?卫英不敢问,只好乖乖跟在后头。 不过是出门半个时辰的功夫,苏家鞋袜铺的门头,便被人泼了血。尽管极寒的天气,滴水成冰,但在昏黄的气死风灯上,仍旧有滴滴答答的血流下来。 就着火折子,咏雪看不清娘子脸上的表情。究竟是脸若寒霜,还是气愤到极点的平静,娘子安坐在马车里,看着阿元小心翼翼地躲过那些血--但门闩上亦是血。虽然已经干涸了,牢牢沾在门闩上,摸着仍旧让人作呕。 阿元终于开得门,迎面应是挂在门后的厚重帘子,然而,他没有摸到。 “咏雪!”他叫,“将火折子拿与我。” 咏雪看了娘子一眼。苏云落点点头。咏雪跳下车,小心翼翼踩过地面,再将火折子小心翼翼递给阿元。待阿元接过火折子,她又快步走回车旁。 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着,铺子里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原本放在显眼位置的琉璃珠灯也不见了,阿元只得摸回自己房中。幸得他住的地方没有被弄乱,他顺利寻到琉璃珠灯,用火折子点燃。 不过,似乎有些不对劲。 阿元想了好一会,才想起三子没有叫唤。 他拧了眉,到后院去寻三子。他给三子搭的窝里,没见三子的身影。阿元的心提到嗓子眼,提着琉璃珠灯往周围照了照,又唤:“三子,三子。” 没有熟悉的三子的嘤嘤声。 阿元再往后面去,只见东家住的正房房门大开,寒风刮来,将帘子往里直吹。 阿元又唤:“三子,三子。” 回应他的,依旧只有呼呼的风声。不知为何,阿元的心突突直跳。 一转身,他便看到在墙头上伏着一团黑漆漆的东西。 阿元进去良久,没有出来。咏雪有些害怕,往车厢里挪了挪。周围极静,也没有灯,仿佛整条街上的住户都入睡了似的--静到她几乎能听到娘子平静的呼吸声。 车厢里暗漆漆的,还没有外头亮。 阿元还没有出来。虽然阿元还是个少年,但他毕竟是唯一的男子,能壮壮胆。咏雪觉着自己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 “可是黑了,你有些不习惯?”一道温婉的声音响起,是娘子。 苏云落平静地问咏雪。她如咏雪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怕黑。 咏雪不安地绞着自己的手:“娘子……”她自小家贫,是摸惯黑的。但今晚不同,那门上,地上,全是血!有人要和娘子过不去! 苏云落柔声道:“别怕。”她说着,边在怀中摸索着,而后摸出一个小小的圆珠子。圆珠子甫一拿出来,小小的亮光便照耀着咏雪惶恐不安的脸。这颗夜明珠虽然亮光不够,但足以能让人壮胆。夜明珠是她和祖母在西南府游历时,祖母的朋友赠予她的。西南府奇珍异宝极多,她与祖母走时,兜里可揣了不少好东西。 这么多年过去,祖母已逝,这颗小圆珠子却还伴着她。 竟是物是人非了。 她心思有些恍惚,记起似是再过一段时日,便是祖母的忌日。然而她已经是死人之身,近期不能回去祭拜祖母。 恍惚间,阿元小心翼翼走出来。他走近马车,声音有些哑:“东家,里面,今晚怕是不能住了。” “为何?” 阿元垂下头来,有些切齿:“三子,被杀了……今晚怕是贼人还来。”说不定门上的那些血,便是三子的。 苏云落叹了一声。那黄三,果然是个恶心至极的魔鬼。倒是三子,受她连累了。 咏雪的指甲掐进肉中,她自小在灵石镇长大,虽然家贫,但从未听说过这般恐怖的事情。 苏云落收了心神,道:“阿元、咏雪,若是我还与那恶人作对,你们可害怕受我连累?若是害怕,你们可回家去。” 小圆珠子散发的小小亮光中,她的脸,美丽中带着一股不屈服的坚毅。 阿元想起惨死的三子,猛然摇头:“东家,我不怕!” 咏雪也摇头:“娘子,我也不怕。” 苏云落望向颇费了一些心血才弄成的鞋袜铺,想着今晚该去哪里落脚。那个黄三,说不定不会将几条人命放在心上。要不…… 卫英拎着一个大食盒,有些搞不清楚自家公子的钱到底从哪里变出来的。方才在昌盛饭馆,明明没有多少钱了,到了另一家专门在夜里卖馄饨的店里,竟然还能掏出二两银来押着,拎走了别人的大食盒。 如今这大食盒里,便装着一碗馄饨,以及一碗特地熬制的鸡汤,预备拎到苏家鞋袜铺子里,送与苏娘子吃。 公子埋头在前面走着,他跟在后面埋头走着。雪夜里的地不好走,一不小心便打翻食盒怎么办?恐怕公子会再将他押在馄饨店中洗碗。呜呜,他好可怜。卫英无比盼望着大哥卫真快快回到,这样便能分担一点压力。 走着走着,公子忽而止了脚步。 咦?不对呀,明明还要再往前才到苏娘子的鞋袜铺子呢。 不等他反应过来,只见自家公子脚步飞快,走到一辆马车旁,语气又急又担忧:“出了什么事?” 苏云落正考虑在哪里落脚,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顾闻白那厮的声音。 她还不曾出声,倒是阿元和咏雪惊喜道:“顾老师!”他们晓得顾老师与卫大哥是会一些拳脚功夫的。再说,那些贼人总会顾忌一下顾老师罢。 阿元嘴快,将事情与顾闻白说了。苏云落眉目闪过一丝不赞同,这本是她的事,怎地又扯到这厮身上了?呵,今晚那雷大姑娘说的那番话,她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前后一联想,便晓得上回雷大姑娘煽动雷春寻她事,原来是痴恋顾闻白不成,竟然将气撒在她头上。 卫英将食盒放在车辕上,上前察看铺子的情况。而后道:“公子,贼人有数人,看脚印,颇是有些拳脚功夫。” 顾闻白的眉头拧得紧极了,他看看面目全非的铺子,看向苏云落,柔声道:“要不,今晚到我那里歇着罢?” 第64章 第64章 苏云落抬眼看他,一双美目笼罩在朦胧的亮光中,潋滟着诱人的波光。灵石镇上有驿站,也有客栈。她初来灵石镇时,苏家鞋袜铺尚未收拾好,她住过几天客栈最上等的房间,还尚可以。而顾闻白这厮家中只得他与卫英,这么冷的天,平日里穿得还那么少,定是不怕冷的。家中定然冷得似冰窖。况且,她一个小妇人到他家中住,不仅要承他的情,还要受别人的非议,说不定从哪里又冒出一个痴恋他的姑娘,暗地里给她一榔头……她胆小又怕事,还惜命,还是不要好了。 是以她态度十分坚定:“不用。我们到客栈去住便可。” 她本以为顾闻白还要竭力邀请她到他家去,谁料他一沉思,转头对卫英道:“到旺盛客栈去定两间最上等的房间。”旺盛客栈最上等的房间还不错,可以焚香,还有暖榻,书桌,若是诉衷情,是最好不过的地方了。 苏云落:“……”就不能再竭力邀请她,让她狠狠地啐他几句吗?不对,他定是有什么阴谋! 旺盛客栈最上等的房间住一晚亦要五百文,还勿要说二两银钱的押金了。公子莫不是忘了,他方才结昌盛饭馆的帐时,早就将他身上的钱都搜刮完了。如今叫他去定房,难不成……公子又要将他抵押在客栈?卫英忽而明白,为何公子叫他勤练厨艺了--公子定是让他习得浑身技艺,好随时随地将他抵押了! 卫英欲哭无泪,绞了绞手,拉拉顾闻白的衣衫:“公子……” 顾闻白差些将卫英甩到一边去,这家伙怎地没有一点儿眼力见!没瞧见咏雪都转过身去,假装在看月亮吗? 卫英又拉拉顾闻白,委屈极了:“……公子……” 顾闻白转头看他,眼神像是淬了刀子:“有事说事,别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 卫英一咬牙:“公子咱们没有钱了。”说完,他紧紧地闭着嘴,神情肃然。 饶是阿元因失去三子而心情低落,闻言也不由紧紧绷着嘴,以防泄露笑意。 顾闻白想打死卫英。 但,似乎他身上真的没有银票,也没有现银了。这几日花销太大,一下子将荷包掏空。银票家中倒还是有,只是还得回家取。叫卫英回去取倒也不费什么功夫,只是就怕趁这档口,落儿早就住进了客栈。 苏云落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着他还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趁着夜色极浓,顾闻白厚着脸皮道:“我已经身无分文,无家可归,但求落儿施舍一处落脚之地。” 果然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 苏云落懒得理他,唤咏雪与阿元:“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到客栈去将就一晚,明儿天亮再回来收拾。” 阿元应下,将门关好,正欲来驾车。玉树临风的顾闻白却先一步跳上车辕,沉声吩咐卫英道:“卫英,今晚你与阿元便守在隔壁。我猜测,那些贼人定然还会回来骚扰。记住,不可打草惊蛇。” 这死竹子怎地听不懂人话。苏云落收了小圆珠子,隐在黑暗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凶恶些:“不劳顾老师费心,我想这贼人定不会回来了。他们此次,不过是想给我一个警告。” “一个警告?”顾闻白咀嚼着她的话,眯了星眸,“你知道是谁?”他话语中揉了怒火,他明明警告过黄盛瑞了,若是再滋事,他定然不客气。想不到这黄盛瑞当着他的面应下,转头却弄这么一出。方才他便在猜是哪个活得不耐烦了,竟然猖狂得欺负他的女人。等等,难不成,是于扶阳?他的心头起了几分焦躁,竟是大意了。他明明将卫英安在隔壁好保护他,谁料卫英一个疏忽,不过前脚去了昌盛饭馆寻他,后脚这些人便肆无忌惮。幸好她亦去昌盛饭馆寻他了,不然……他不愿意想那个没有发生的后果。 苏云落听着他话中带着怒气,略有些不高兴。他的语气似乎是她主动招惹的坏人。 呵。死竹子。 夜越深,外头越发的冷。今晚她没有穿裘衣,而是披的斗篷,斗篷不及裘衣暖和,此时此刻寒气逼人,待在外面许久,手炉早就变温,她浑身亦冷得发颤。 若不是这姓顾的多管闲事,她们早就住进了客栈,在暖榻上歇着了。况且,她还得抽出空来安抚阿元与咏雪。 她沉了脸,不高兴道:“不就是那黄三,她定要我将女子学堂转给她。”说完,吁了一口气,又赶紧按按眼尾,预防皱纹长出来。 黄三?竟然是那个将于扶阳带到灵石镇来的黄三。难不成她知晓了自己与落儿的关系,是以来寻落儿的麻烦?倒是自己连累落儿了。 如此想着,顾闻白更添了几分内疚:“都是我不好,连累你了。” 苏云落有些莫名,天儿太冷,禁锢了她的思想,她似是从他的话中抓住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顾公子,若是你不让我走,我便要被你害死了。” 说到后面,她已然冷得牙齿亦开始发颤。冷,太冷了。像是那年,她初初发病的时候,如坠冰窖的冷。 顾闻白听着她话音不对,连忙往车厢里钻。就着一点点光,他瞧见苏云落蜷缩在一侧,气若游丝。 他慌得忙去伸手拉她的手,却只摸到她冷冰冰的鞋子。而后他看到她愤然睁大的眼睛,声若蚊呐地控诉:“登徒子……” 她昏了过去。 他声嘶力竭般嚎喊:“落儿!” 桃花楼桃花榻桃花扇,桃花般的人儿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姿态优美。她派出去的人尚未回来,等着有趣的事儿当作睡前故事的她,虽然困,却还不想睡。 真是无趣。若不是答应周哥哥要在这里待上半年,她才不会回来。这样的好天气,最是适合与周哥哥卿卿我我了。想起周哥哥的英俊威武,黄三轻轻地舔了舔嘴唇。她差些就尝了那滋味,但,若周哥哥没有明媒正娶将她抬入喻家,她是不会将自己的身子交给他的。想起周哥哥在榻上对自己的一再哀求,她略略有些兴奋起来。 呵。因着想要积德,让自己嫁得高官子弟,倒是许久没有干坏事了。她想,吓唬吓唬那小寡妇,不算什么坏事罢。再说了,自己乃是贵人之命,自古以来,哪个贵人身上不背负着几条人命?她不过是将拦在自个路上的那些下等人清除掉而已,算不上什么。若是要怪,便只能怪他们命贱,有如蝼蚁。 外头似是有了动静,守在外头的丫鬟走进来,恭敬道:“三姑娘,刘壮回来了。” 她慵懒地唔了一声,道:“让他站在外头说话。” 须臾,有沉稳的脚步声传来,而后是刘壮的声音:“回三姑娘,奴才跟了余氏半日,便发现她已迫不及待地往赌坊去。” “有趣有趣,想不到那猥琐的余氏,竟然还是个赌鬼。”黄三笑道。 刘壮恭敬道:“以前奴才曾听说,许多商户不愿意资助张伯年,便是因着余氏是个贪得无厌的赌鬼。” “张伯年到底是可惜了。”黄三叹了一句,脸上却笑成娇嫩的桃花。余氏越是不争气,她便越是好拿捏张伯年。 一切的事情都尽在她的掌握中。呵,可真是无趣。 不过,她派刘壮的弟弟刘二壮到苏家鞋袜铺子去吓唬那小寡妇,按理说也该回来了,怎地,又在外头喝多了? 可真是不省事的。刘二壮前些年帮她做的事情太多了,许是有了底气。黄三沉下脸,一个奴才,竟敢在她面前有底气,这是活得不耐烦了。 苏云落当着顾闻白的面昏倒,顾闻白慌得朝阿元直喊:“里头尚还可住人?” 阿元方才被顾闻白那一声嘶力竭的喊声晕了魂,又听得像是东家不好了,更加六神无主,只得连忙点头:“收拾收拾还能住。”方才他在里面匆匆看了几眼,东家的房中虽然被翻得乱七八糟,但收拾收拾,应该还是能住的罢。 咏雪到底年纪小,眼里早就含了一泡眼泪,吓得直喊:“娘子,娘子。” 卫英这回机灵了,奔到铺子里头,进灶房一看,炉子里的火只封着,没熄,上头一锅热水滋滋作响。他又急急奔出来,虽然差些在途中滑倒,但还是很尽职:“公子,灶房里有热水!” 顾闻白一把抱起苏云落,正要潇洒起身,头顶猛然撞到车厢顶棚…… 正在下面巴巴候着的卫英眼观鼻鼻观心。 尽管头昏眼花,但顾闻白仍能感受到怀中苏云落冷得似一块冰。若不是他探见她尚有一丝气息,他几欲以为她就此离他而去。 这次总算顺利下了车,他抱着苏云落往院子里直奔。 卫英与咏雪跟在后头,一行人急急奔进里头。 眼看面前便是苏云落的起居室,顾闻白正要踏上台阶,忽而里头一声响动,一道黑影从里头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