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 第一章 山匪 大靖,永安十九年秋,严州南阳城。 深秋时节,不仅北地霜寒,南方也是一片萧瑟肃杀。浓重夜色下,一座大山压在距南阳城不过十里的路口,山上灯火大亮,如巨兽之目震慑往来,映得左面一川河流尽彤红,而在四面山脚处,执火佩刀的官兵把守要冲,将这山围了个水泄不通,粗略一数,约莫千百,对这人口稀疏的南方小城而言,已是倾巢而出才有的大阵仗。 风吹透心寒,连官兵都忍不住缩脖,骑在马上的师爷却出了满头大汗,焦急地来回踱步,险些被这匹老马摔了下来。 南阳城虽是依山傍水,却没有什么天堑要塞,眼前这座点翠山乃是云山山脉的延伸,不算巍峨高大,难在地势复杂,山上草木并不茂盛,飞禽走兽也不多见,除了打猎采药为生的几户人家,平素少有人往山上去。 直到两月前,一伙为数不少的贼匪流窜至此,占山为王,祸害邻里。 南阳城现任知府是从京城下放来的,犯了什么错、得罪何方贵人尚不得而知,要在这偏庸的地方做出大好政绩官复原职估计是没了希望,走马上任快三年还闲得发毛,好不容易来了这伙贼人,知府半夜就从小妾床上爬起来,召集人手就去剿匪,结果没想到这伙山贼之中有不少练家子,一次不成,两次又败,第三次连捕头都死了两人,带回来的尸体衣物上还被人写了潦草大字,是曰“你不犯我,我不犯你”。 贼人胆大包天,可见一斑。 本就开始打退堂鼓的知府,这下子彻底不吭声了,他出钱补偿了死者家眷,便对这伙山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贼人也有点分寸,无论来往商旅还是县城百姓,一律只索钱财不伤性命,下山放火劫掠之事从未有过,双方就维持这样微妙的平衡直到如今。 然而,夜路走多总要撞见鬼,知府还在跟师爷琢磨如何招安,就有衙役传来急报——两天前的夜里,一行镖队路过点翠山,被山贼给劫了。 麻烦在于,这是镇远镖局的车队,押送两大箱红货,面对山贼拦路抢劫,镖师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步,于是双方夜下交战,最终强龙难压地头蛇,山贼一方死伤近二十人,镖队一行十六人都被杀死灭口。 按理来说,此事神不知鬼不觉,倘若苦主寻来,知府一推四五六便也过去了,奈何谁也没想到,镖队实则有十七人,那活下来的是镇远镖局大小姐李鸣珂,平生第一次走镖,跟着长辈涨些阅历,案发之前独自去林子里解手,没成想回来正好撞见山贼屠杀镖师的一幕,恨得睚眦俱裂却没莽撞送死,手按腰刀藏身石后,将贼人面目与来历去向看得一清二楚,待山贼离去之后,捡起沾满血污的镖旗,徒步十里抵达南阳城报官,同时借驿站送出加急书信,将这场劫镖告与家中。 镇远镖局在先帝年间曾有“天下第一镖”的盛名,哪怕如今江河日下,仍在江湖市井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影响力,更不用说李鸣珂私下向知府透露那两箱乃是富商托付送往京城贵人处,一旦失镖,不仅镖局讨不得好,南阳城官府也要吃挂落。 如此一来,知府再也不能装聋作哑,硬着头皮连夜点齐人马,甚至出动了巡城官兵,势要将这伙无法无天的贼寇尽数拿下,可惜从酉时到亥时,别说攻破山寨,连半山腰都没能上去。 这伙山贼约有二百来数,其中不乏好手又占据地利,官兵欲从山道入,先后遭到滚石与竹箭的袭击,一下子折损了好几个人,其中一名官兵被滚石压住大腿,旁人欲救不得,只能活活痛死,惨呼声犹闻在耳,令在场所有人都心惊胆寒。 点翠山易守难攻,师爷只能先派兵将此地围个水泄不通,打算跟他们慢慢耗,毕竟山贼不事生产,这座山上也没有多少野物,要不了几日就会面临弹尽粮绝的困境,彼时再攻总好过现在让官兵上前送死。 然而,官府能等,李鸣珂却等不了。 她是镇远镖局的大小姐,镖队之中不乏亲近长辈,凶案就在眼前发生,虽为复仇强忍冲动,事后难免寝食难安,眼见分舵那边尚未传回消息,官府这厢又久攻不下,李鸣珂只觉得心急如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终是起身去街上走走。 此时已过了二更,大靖虽不设宵禁,到了这个时候也只剩下酒肆赌坊还灯火通明,李鸣珂身着黑衣腰系白麻布,在幢幢灯影下犹如长街游魂。就在这时,前头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李鸣珂抬头望去,只见赌坊门外围着一圈人,最里面是个嬉皮笑脸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妇人,旁边还站着四五个身穿短打的赌坊打手,周遭男女看客大半是赌徒,一个个抻着手指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李鸣珂随意听了一耳朵,原来这妇人名叫杜三娘,早年丧夫,五年前带着儿子到南阳城定居,开了家包子铺维持生计,她手艺好,日子本该过得去,奈何不知从哪儿染上赌性,是城里有名的赌棍,这回喝多了酒又遇上外地来的硬茬子,赌输了五十两银子,眼下她赔不出钱,赢家与赌坊也不肯善罢甘休,只将她扣住,差人去她家里拿钱。 得知前因后果,李鸣珂也没了多管闲事的心思,正准备绕道离开,那去拿钱的役人已经带着个半大少年回来了,她定睛一看,这杜三娘的儿子看着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身材单薄,眉目清秀,虽然穿着身粗布麻衣,却没有补丁和脏污,有种读书人的书卷气,混不似一个烂赌鬼能教养出来的孩子。 五十两银子,卖包子维生的孤儿寡母自然是拿不出来的,那少年仓促之下翻遍家中也只拿出了二十两,正为了母亲低头求情,希望赌坊能够宽限些时日,放在平常这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奈何那身为债主的中年男人并非善茬,一听钱财不够,当即阴阳怪气地道:“老爷我过两日就要离开这里做生意,哪来时间给你们宽限,若你们一拖再拖,岂不是让我人财两空?” 少年有些难堪,低声道:“我不会拖欠您的银子,给我一两天,借也借来还你。” “本老爷缺你这点银子?”中年男人从鼻孔里哼气道,“总而言之,要么现在交钱走人,要么……” 顿了顿,他眼珠一转看向杜三娘风韵犹存的面容身段,笑容就带上了几分恶心的猥琐:“要么,让你娘陪我两天,三十两银子一笔勾销。” 杜三娘今年已经三十来岁,可她模样生得好看极了,平日里忙碌来去也不见身段走样,比之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半点不差,在南阳城里没少招人眼,如今又喝醉了酒,苍白脸上晕开酡红,活似涂了胭脂。 中年男人此言一出,周遭围观的赌徒闲汉们都嬉笑起来,有人伸出不规矩的手去摸杜三娘,被那少年狠狠推开,他把杜三娘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这些人,像是看门的小狼狗,可惜毕竟年纪小,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拉扯开来,刚出口的呼喊又被破布堵了回去。 李鸣珂终于看不下去了。 那中年男人已经把杜三娘揽在怀里,噘嘴就要亲,结果嘴唇碰到的不是温香软玉,而是一柄未出鞘的刀,没等他反应过来,刀鞘就像一个巴掌拍在他脸上,直接将人打退数步,杜三娘也到了李鸣珂手里,竟是还没醒酒,软绵绵地站着,不时呢喃几句胡话。 “五十两银子,我给你。”李鸣珂从腰封里摸出一张银票,看也不看丢了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轻薄纸张就跟长了翅膀似的,飞过两丈直直落在中年男人手里。 她是外地人,虽说镇远镖局跟点翠山匪徒之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老百姓们却不知道这少女就是李大小姐,只瞅见她手里出鞘三寸的长刀,寒光如蝎尾蛰疼人眼。 市井百姓向来不与这些刀口舔血的江湖人纠缠,看热闹的人当即退了开去,赌坊本也不想把事做绝多生事端,见李鸣珂要出头,赶紧对那面色难看的中年男人劝说道:“陆老爷,那女人已经是半老徐娘,您拿回这五十两银子去怡红院找个年轻漂亮会来事儿的姑娘不比她强?我跟那老鸨子有些交情,只要您过去,一定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您看……” 被称作“陆老爷”的中年男人显然还有些不愿,不为杜三娘的容色,但为一口气也不容易咽下,可李鸣珂年纪虽轻气势不弱,眼下将母子俩挡在身后,面如寒霜,竟比那刀锋更骇人,令他把刚要出口的咒骂统统咽了回去,拿了银票骂骂咧咧地走了。 没了热闹可看,街道很快就空了下来,李鸣珂还刀入鞘,见杜三娘还是醉醺醺的模样,眉头微皱,对那少年道:“事情已了,带你娘回家,路上小心。” “多谢女侠出手襄助!”那少年用肩膀撑着杜三娘,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抱拳礼,面色赧然,“那五十两银子,我……” 五十两银子对李鸣珂来说九牛一毛,她摆了摆手:“不必你还,今后让你娘亲约束自身,好生过日子就是了。”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哪里是能轻易算了的。”少年犹豫片刻,抬头看向李鸣珂,“敢问女侠能否送我母子一程,待我到了家中,有一回礼相赠,并非什么值钱物,算我一番心意,请务必收下。” 李鸣珂本想拒绝,转念一想又担心那陆老爷回头找麻烦,索性应下了。 杜三娘的家住在城南梨花巷,离这赌坊并不太远,很快便到了,少年安置好自己的娘亲,先给李鸣珂倒了碗茶,然后进屋翻找一会儿,很快捧着一卷画纸走了出来。 李鸣珂本以为他要送自己一幅字画,没想到摊开来看竟是点翠山的地图! 这画纸已经泛黄,显然有了些年头,画技显然有些拙劣,胜在线条明晰标注恰好,比她在官府看到的还要更详细一些,其中更有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山路小道。 “你……” “我姓薛,名泓碧,在此再谢李大小姐仗义解围之恩。”少年这回向她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您救我母亲,我无以为报,只能为您复仇雪恨添上一臂之力。” 李鸣珂心下一跳,右手下意识按住刀柄:“你知道我是谁?” 薛泓碧露出有些狡黠的笑:“点翠山一事南阳城内无人不晓,在这节骨眼上束素佩刀的年轻女侠也就只有李大小姐了,刚才那些人没认出来,只是书读得少些,脑子转得不够快。” 他年纪不大,这话说得斯文且损,饶是李鸣珂满腔悲恸,也忍不住被逗得一笑。 她将这幅地图拿起来仔细看过,挑了挑眉:“你自己绘的?” “原是我先生的,他老人家喜爱山水,南阳城周边地貌皆看在他眼记在他心,我又是个闲不住的皮性子,以前没少满山撒野,就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些。”薛泓碧知道她心里还有疑虑,回答得认真仔细,“听闻官兵们今日剿匪却久攻不下,您有什么打算呢?” 李鸣珂收起地图,摇头道:“那伙贼寇人多势众,匪首又有身好武功,我本想在天明摸上山去探个虚实,眼下得了你这图也不必再废功夫,只能静待家中长辈了。” “是这样……”薛泓碧犹豫了半晌,“李大小姐,我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鸣珂最烦读书人扭扭捏捏的毛病:“有话直说。” “您若是想要报仇雪恨,怕是不能再等了。”薛泓碧抬头看她,“若我没有猜错,点翠山上那几名匪首最迟明晚一定会逃走,届时就算你们踏遍山寨,也只能抓到那些散沙喽啰,罪魁祸首早已逃之夭夭。” 李鸣珂一惊:“你说什么?” “那些山匪本就是流寇成伙,兄弟义气或许有些,可如今闯下大祸,先有官兵围山,后有镇远镖局讨血债,点翠山必破无疑,如此一来负隅顽抗就成了困兽之斗,大难临头各自飞才是他们的康庄大道。” “贼寇二百余人,官兵日夜不撤,他们怎么逃?” “因此,能逃的只有那几名匪首。”顿了下,薛泓碧问李鸣珂,“敢问大小姐,被劫走的那趟镖数量多少,价值几何?” 李鸣珂沉默片刻,终是答道:“两箱红货,价值万两。” “这就对了。”薛泓碧唇角一勾,“这些贼人除却匪首,大多是农夫出身,如今又惹上镇远镖局,就算侥幸逃过一劫今后也不可能东山再起,而两箱货物若分给山寨上下,每人只得一星半点,若换了您是匪首当如何选择?以我之见,趁官兵围山、众匪疲于应对,几个匪首必然私自分赃,随即弃山逃跑,有了财帛在手,少说也能过上数年好日子,不比留下等死强?” 李鸣珂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特意标注的几条隐秘险路上,握刀的手背青筋毕露。 是了,她要想报仇雪恨,就只有一天一夜的时间。 薛泓碧言尽于此,见李鸣珂收起地图,心下已知其决断,遂建言道:“我知大小姐不畏贼人,可那毕竟是他们的地盘,您势单力薄落不得好,不如……” 他踮起脚,凑在李鸣珂耳畔低语,后者眼中阴鸷渐渐散去,看向这少年的眼神却逐渐暗沉下来,再不能将他当个孩子看待。 “……好。”李鸣珂抬起一根手指,对薛泓碧慎重道,“只要我能报仇,镇远镖局欠你一个人情,今后若有所求而我等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第二章 夜袭 李鸣珂如今虽然势单力薄,好在她还有钱,而这世道从来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找上了南阳城里的帮派,许以重金,雇了六个身手矫健的练家子,再带上一个执意跟随的薛泓碧,一行八人趁着夜色深沉出了城。到了点翠山地界,李鸣珂遥遥望见官兵只围不攻,脸色倒也不变,径自找到师爷耳语几句,说定了以烟花为信,便由薛泓碧带路,避开明火大道,绕行至后山一处峭壁下。 这峭壁高达七丈,平滑如削,上生青苔,六个牛高马大的汉子显然是不能空手上去的,李鸣珂按薛泓碧指引,找到一侧嶙峋处,依稀可见横生平台下有枯藤垂落,她眯了眯眼,一手抓住藤蔓,脚下往石头上一蹬借力,身似飞燕凭风起,不多时就登上平台,在附近找了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树,将粗绳绕三匝打死结,这才把绳索另一端放了下去。 薛泓碧虽然瘦小却手脚灵活,第一个攀绳而上,剩下六个大汉也陆续上来,李鸣珂放眼望向山林,只见得一片漆黑,低声问道:“往哪边走?” 薛泓碧指了个方向,道:“山寨大营在那边山头上,此外还有八个岗哨分别错落开来,眼下官兵围山,匪首必然聚众商议对策,岗哨只会有小贼留守,一一收拾不仅费时还打草惊蛇,直捣黄龙才是首要。” “你怎么知道这样清楚?” 薛泓碧摸了摸鼻子,压低声音:“我家隔壁住的就是一位捕头,早先匪寇刚来的时候参与过两次剿匪。” 李鸣珂半信半疑,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能将薛泓碧带在身边,一路往山寨大营潜行过去。 东方未明,月黑风高杀人夜。 这一厢山林之内摸黑潜行,另一边山寨大堂灯火通彻。 点翠山上这伙贼人流窜至此还不到一季,一窝人里不乏江湖好手,却没有个正经匠人,这样短的时间内要说能盖起什么巍峨山寨,纯属痴人说梦。 因此,他们占山之后巡视全局,发现点翠山主峰上有个十分宽敞深邃的天然山洞,其中又有不少小洞窟,七扭八拐,四面通达,既能抵御风寒又不怕野兽袭击,是再好不过的栖身之所,以匪首陈宝山为主的九名头目便占据这里作为大营,吃住议事都在此处。 如今兵围山下,陈宝山虽惊不惧,吩咐人手严加把守各处山道,又召集兄弟聚首一堂,针对此事商议对策。 “按我说,镇远镖局的货就不该碰,两箱货虽然价值不菲,却是烫手无比,并不是咱们能沾手的。”在场唯一的女匪王幺娘看向对面的独眼男人,眼中难掩怨色,“二哥倒好,不仅劫镖杀人,还漏掉了一个活口,这下祸事上门,牵连众弟兄。” 独眼男人闻言冷笑:“九妹这话可有些丧良心了,两箱货抬上山,你可是第一个叫好的,那金镯子还在你手上戴着,现在倒来埋怨于我?” “够了!”坐在上首的中年男人正是陈宝山,他相貌普通,左边额角有一块红色胎记,身材高大,一双手大如蒲扇,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掌中盘玩的铁核桃便被捏碎,这声音镇住了场子,柳眉倒竖的王幺娘也不敢如平日一般卖俏造次,乖乖闭了嘴。 陈宝山缓了缓语气,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沉声道:“兄弟们一路流亡至此,凭的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八个字,老二虽然坏了规矩,却也是为了兄弟们日后营生打算,没少过任何人的好处,如今官兵围山,当务之急还是如何解决麻烦。” “大哥说得对。”一名落魄书生打扮的男子沉吟片刻,“不过,这次的事情不同以往,官兵围山尚在其次,麻烦在于那姓李的小娘……她是镇远镖局的大小姐,出了劫镖之事必定派人知会家中,我虽让山下耳目拦了信件,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倘若镇远镖局派人前来寻仇,我们才是真正死到临头!” 此言一出,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独眼男人也打了个哆嗦,事情已经过了快三天,可他每每想起与镖师厮杀的情景就忍不住心里发寒,倘若点翠山不是他们的大营,如果大哥陈宝山没有及时派人来援,恐怕那天晚上横尸山下的就是自己。 放眼山寨,剩下二百人大多是草莽汉子,真正会武功的不过五十,其中以陈宝山武功最高,他是白沙门叛徒,不仅练得一手好掌法,还擅使暗器,如此才能率领他们打退三次官兵围剿。然而,镇远镖局跟这群吃官粮的空架子不同,他们立业百年,家底丰厚,人手众多,镖师之中不乏江湖一流高手,若是前来复仇,别说一个陈宝山,恐怕十个也不够打杀。 陈宝山也明白这一点,他叛出师门做贼寇,素来知道能屈能伸的道理,思虑之后下了决定:“既然如此,咱们就趁早离开此地,另谋生路!” 此言一出,众人有惊也有喜,只要想通关节,谁也不想去做碰石头的臭鸡蛋,而诚如陈宝山所说,那两箱红货价值不下万两,兄弟们分一分,以后就算不再打家劫舍也能过上好日子,彼时各奔东西,镇远镖局就算想找他们寻仇也无觅处了。 王幺娘率先一笑,紧接着又皱起眉:“大哥,眼下官兵已经把点翠山围住了,我们要想走脱并不容易。” “不,易如反掌。”方才的落魄书生看向陈宝山,“咱们兄弟九人都有武功傍身,又熟知点翠山地势,眼下夜色黑沉,凭咱们的实力逃出去,谁也不会发现。” 独眼男人又惊又怒:“老四,你要抛下兄弟们?!” “二哥,识时务者为俊杰。”落魄书生环视众人,“九人夜奔悄无声息,近三百人若要离山就只能硬闯,一不小心就谁也走不掉,何况……” 两箱红货虽然价值连城,可一旦分给二百余人,他们又能落下多少? 刀口舔血这么多年,不是没想过金盆洗手安居乐业,如今大好机会就在眼前,谁能为了不相干的人轻言放弃? 落魄书生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他知道大家都明白。 两个大箱子就摆在中央,里面满载金银珠宝,在火光下璀璨生辉,晃花人眼也迷乱人心。 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它们。 半晌,先前没有开口的老者起身向陈宝山行了一礼,道:“如今朝野黑暗,民不聊生,众弟兄大多都是流民出身,我等也是无奈落草,蒙大哥施救收留,一路追随,然而这些年打家劫舍,手头都有人命在,一旦被官府所擒,兄弟们都免不了斩首下场……老朽感念大哥恩情,然年迈力衰,就留下与众弟兄赴死。” 王幺娘神色微恸,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老者直起身,不再看珠宝一眼,转头向洞口走去,眼看就要迈入夜色之中,一抹寒光从王幺娘眼前掠过,她看到飞刀在布衣上绽开血花,老者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扑倒在地,身体痉挛了几下就不再动了。 她没有看清出手的人,也无须看清。 在分赃逃命之计出口刹那,在场之人已经没了第二个选择,因为消息一旦走漏,不等官兵破防,寨中兄弟就能撕了他们,倘若闹得不好,谁也走不掉。 陈宝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无犹豫之色。 “分。” 轻飘飘的两个字,定下了余生富贵与两百多人的生死。 剩下七人互相看了一眼,正要有所动作,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喧哗声,伴随着越来越近的急促脚步声,彼此心头都是一凛,独眼男人率先起身,厉声喝道:“发生何——”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惊恐浮现在脸上,迅速放大到全身。 火。 熊熊烈火,从半山腰燃起,沿着树林一路蔓开,如同一条复苏的火蛇,顺风盘绕,仿佛将这座山峰拦腰横截。 “走水了!” “快来人救火!” “水在哪里——” “啊啊啊啊啊!” “……” 山贼们虽然打家劫舍,没少干杀人放火的勾当,却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火势,猝然事发之后,一个个尖叫出声,惊慌四窜,到处寻找水源救火,却发现起火源并非一处,且有油脂烈酒泼洒蜿蜒,而山涧附近不知被何人暗中动作,砍倒大树拦截路中,虽能攀越,却难取水。 李鸣珂躲在暗处,看见这无比混乱的场面,忍不住回头再看紧随身后的薛泓碧,愈发觉得这小子真是个人才。 一行八人上山后,薛泓碧先指出主峰所在,又带他们一路沿着树林阴影潜行,直至抵达半山腰,发现这里有许多建造粗陋的茅草屋和泥巴房,附近还有些污物,必然是山贼们吃住的地方,遂仗着身小灵活自告奋勇,竟被他摸到了厨房,找到了大量浊酒和半凝固的荤油。 李鸣珂武功好,轻身功夫也不差,亲自把这些易燃之物搬了出来,令六个雇来的人分头放火,而薛泓碧适时提醒她附近还有水源,若要让火势愈大,必先阻断此路。 于是,李大小姐的佩刀尚未饮得仇人血,先劈了七八根大树。 眼下火势熊熊,李鸣珂与薛泓碧躲在一处大青石后,前方不远就是着急救火的山贼,她将皱巴巴的地图拿出来,借着火光快速浏览一遍,心下有了数,对薛泓碧比了手势,示意对方找地方藏好。 这一回薛泓碧没再要求跟着她,知晓李鸣珂是要去截杀趁乱逃跑的匪首,带上自己无异累赘,乖乖点头表示知道,接过她递来的一把匕首,猫着身子从阴影里跑走了。 李鸣珂其实不怎么放心一个半大少年留在这山上,可惜此时已没了退路,只能强行压下心中忧虑,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刚走,先一步离开的薛泓碧竟又折返回来,望着李鸣珂离去方向,映着火光的眼底晦涩不明,恰好身边有根枯枝被火星点着,发出“噼啪”一声响,惊动了不远处的一个山贼。 “谁在那里?!”山贼一边发出喝问,一边拿着棍棒走来,看到是个半大少年,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升起疑虑——这山寨里哪来的孩子? 来不及多想,已经被大火逼至疯狂边缘的山贼举起了棍子,朝薛泓碧的脑袋悍然砸去! “啪”的一声,棍棒砸在薛泓碧掌心,他那只握笔都还略显小的手接住碗口粗的木棍,不仅没被当场砸折,竟还纹丝不动! 下一刻,薛泓碧借此力道往上抬腰,细瘦的身体如蛇般攀上山贼臂膀,没等对方反应过来,那双脚就已如剪刀般缠住他的脖颈,同时握棍的双手猛然下压,但闻“咔嚓”两声同时响起,那山贼倒在地上,脖颈与手臂都被拗得畸形,滴血不见,一声未吭,人已经没气了。 薛泓碧松开钳制的肢体,眼中掠过一丝暗色,又很快隐没下去,他深吸一口气,朝李鸣珂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他并没发现,一道黑影跟在了他身后,不远不近,如飘萍鬼影,却挥之不去。 第三章 杀贼 风声,人声,火烧声,声声在耳,声声催急。 王幺娘与落魄书生一前一后,如两只豺狼般穿过烈火,踏入丛林,将那熊熊燃烧的烈火与哭嚎嘶吼的人都远远抛在了身后。 纵使夫妻同林鸟尚且大难临头各自飞,如今到了紧要关头,谁能怨得了谁背信弃义? 山寨起火之后,八名匪首心知不好,也不再多做纠缠,当即就地分赃,老大陈宝山倚仗本事自然拿得多,剩下七人迅速抢得钱财,转头各奔东西。 他们没有想过一起逃,一来人多目标大,二来提防彼此反目,有了刚才那番杀鸡儆猴,哪怕是与陈宝山厮混过的王幺娘也不会对这些兄弟报以信任,奈何火势太大,山寨乱成一锅粥,兜兜转转后她又与这斯文败类狭路相逢。 落魄书生排行老四,也不知怎的放着读书人不当要来落草为寇,武功更稀松平常,胜在脑瓜好用,算山寨里的狗头军师,王幺娘先是不悦,继而想到他的用处,自忖能将其拿捏住,便也应下了带他一起逃跑。 两人憋着一口气跑出数百丈,终于到了半山腰,堪堪抵达一处未被烈火吞噬的林子,落魄书生喘着粗气辨认周遭,指着右边道:“走这里,有条小溪!” 有水就有下山路,王幺娘心下一松,抬步就要走,眼角余光冷不丁被一线寒芒割了下,步子下意识顿住,却已经来不及叫住那书生了。 溪水离他们不出十步远,先瞥见水流的落魄书生已经欣喜若狂地扑了过去,被烈火烤了这么一会儿,他顾不得许多,掬起一捧水仰头就喝,那清凉溪水入口生甜,却没能咽下肚去,反而从喉间窜起一股腥甜味道。 他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血的味道。 书生出身贫寒,爹娘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供养他读书,可惜他生性惫懒又贪财好色,正经功名考不到,反而跟着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做偷鸡摸狗的勾当,一次趁酒玷污了良家女子还将人打死,对方家人找上门来要把他送官,他吓得钻狗洞跑了,从此没了家也不见爹娘,只能落草为寇。 血的味道就是从那以后被他习以为常,书生已闻过很多血腥味,却还是头一回尝到自己的血,从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气音,人就已经倒了下去,溺在溪水里。 一道血线沿着刀刃滴落,李鸣珂身着一身黑衣,却比这夜色更暗沉,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来了亡命之徒。 王幺娘骇然看着李鸣珂,对方年纪虽轻,适才那一刀却可见功夫,下意识退了两步,颤声问道:“你是谁?” “找你们讨血债的人!”话音未落,李鸣珂脚下一蹬,身如离弦之箭杀向王幺娘,后者当即后仰下腰,将将避过扑面一刀,身上的包裹却被刀风割断,金银珠宝落了一地璀璨。 王幺娘顾不得这些,单手撑地旋身侧踢,一霎那腿脚相撞,双双飞退。 李鸣珂年纪不大,与王幺娘硬碰硬落不得好,交手百十个回合后心生一计,故意卖了个空门给她。王幺娘果然中计,两人擦肩掠过的瞬间,一柄袖中刀滑落到她掌心,反手向李鸣珂咽喉割来,后者不闪不避,左手倒握刀鞘格挡,右手长刀反转,从腋下斜刺出去,若非王幺娘及时扭头,这一刀就不止割伤她的肩胛,而是洞穿她的脖颈! 饶是如此,王幺娘受伤吃痛,行动难免迟滞下来,李鸣珂抓住时机,拼着硬挨她一掌,刀芒在夜色下乍起如虹,眨眼间穿过王幺娘肩胛骨,将她整个人钉在了树干上! “咳咳……”李鸣珂轻咳两声,只觉得右胸疼得厉害,恐怕被那一掌伤到骨头,她不敢耽搁,握紧刀柄厉声喝道,“你们二当家在哪里?” 王幺娘被她一刀贯体,痛得眼前发黑,听到这声喝问,睁眼看到这少女腰间缟素与满目恨火,终于明白过来:“你是那镇远镖局的……” 话没说完,李鸣珂出手如电,将她还能活动的左手腕生生拧脱了臼,几枚针掉落在草地里。 李鸣珂冷冷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他在哪里?” 最后的暗器脱手,王幺娘再无余力,她实在是不想死,颤抖着望向李鸣珂:“我……我告诉你,你就放我走吗?”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李鸣珂握刀的手暗暗发力,“你只要知道,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有很多。” 李大小姐是家中独女,也就是镇远镖局的下任当家人,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从来与她无缘,就连那点初出茅庐的心慈手软也在三天前目睹那场劫镖血案后消失殆尽。 对敌人仁慈,才是对自己人最大的残忍。 闻言,王幺娘脸色惨白,嘴唇张合几下,终于想要说什么,然而话未出口,李鸣珂只觉得脑后风声突起,下意识往旁边闪躲,一把飞刀几乎擦着她的脸钉入王幺娘咽喉! “小贱人,你爷爷就在这里。” 阴影幢幢处,一道沙哑难听的声音响起,李鸣珂拔出长刀转身看去,只见一个独眼男人从林中小道走出,身上散发着烟熏火燎后的焦糊臭味,头发衣角都被烫坏了好几处,显然是不久前才从火场内逃出来,浑身上下肮脏狼狈,唯有一只阴鸷鹰眼亮得骇人。 李鸣珂呼吸一滞,脑子里瞬间掠过三天前此人残杀镖师的那一幕,她当时躲在草丛里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知道点翠山这个二当家使得一手好爪功,十指灵巧如鹰,骨肉坚硬似铁,铁剑被他钳住时纹丝难动,而那持剑人更是被他活活拧断了脖子。 她知道自己武功不如他,可人生在世,谁能不做几回自不量力的事? 然而,当二当家的身影全然暴露出来,李鸣珂拔刀的手生生一顿,整个人目瞪口呆——原来二当家并非一个人来此,他手里还抓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少年,正是本该躲藏起来的薛泓碧! “你——” “老子逃命的时候,撞见这小子正在上风口点火……”二当家森然一笑,鹰爪般的手掌牢牢钳住薛泓碧肩膀,以单臂之力将他举了起来,“本想生撕了他,转念想到一个小屁孩成不了事,便让他带路——呵,原来是你这小贱人,那天就该把你一起杀了!” 他说话间,手掌下发出“咯吱”几声响,是骨头被强力挤压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疼得薛泓碧满头大汗、面容扭曲,却死死咬着牙没哭出声。 “放开他!”李鸣珂断喝一声,话刚出口,人已持刀杀来,雪亮刀锋自下而上斜劈过去,不为枭首,只逼他松手放人。 然而她的刀虽快,却快不过那只手。 刀锋未至,李鸣珂的右腕已经被二当家抓住,那五根手指就像铁水浇铸而成,任她如何挣扎也难撼动,腕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疼得整只手都在瞬间失去知觉,几乎握不住刀。 李鸣珂疼得冷汗直冒,抬腿踹向他命根子,孰料二当家双腿一错,提膝与她腿脚相撞,登时膝盖发麻,下盘也失了力气,被他顺势一拽拉入怀里,肆意在肩窝处咬了一口! 这一口见了血,更叫李鸣珂吓得亡魂大冒,左手屈指插向二当家双眼,终于逼迫他松开自己,当即连退数步,伸手一摸肩颈处,指尖血珠晕开。 “细皮嫩肉,不错。”二当家笑出满口染血的牙,“我改主意了,不杀你,断了你手脚带走,好生伺候大爷两天。” 此言一出,李鸣珂满腔恨火窜得更高,胃里翻江倒海俱是恶心,可她顾忌薛泓碧还在敌手,出招难免有所顾忌,本就处于下风,如今更险象环生。 很快,李鸣珂的刀被二当家打飞出去,脖颈落入他右手五指间,整个人被往后掼去,后脑勺重重撞在树干上,只觉得脑袋一嗡,差点被撞晕过去。 “呃……”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气音,李鸣珂的脖子被他扼住,一时难以呼吸,眼前阵阵发黑,双手死命想要掰开那只鹰爪,却如蚍蜉撼树。 二当家丝毫不把这点挣扎放在眼里,也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左手将薛泓碧钳在怀中,右手微微发力,就要把人掐晕带走。 就在此刻,全程抖似筛糠、一言不发的薛泓碧突然伸出双手,不顾右肩快被生生捏碎,强行侧身揽住了二当家的脖子,将头埋了上去。 李鸣珂只觉得喉间一松,那只索命之手骤然松开,她一下子跌坐在地,差点把肺管子都咳出来,好不容易才喘过气。 与她同时栽倒在地的,还有两个人。 二当家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手指抠着草地不住痉挛,嘴唇还在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喉咙被割开一道大口子,鲜血汨汨流淌,染红了半片衣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味。 薛泓碧从他身上爬起来,弯腰吐出一口血水,里面还有一截指甲大小的刀尖。 李鸣珂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这该是自己送给他的那把匕首,不知被这少年用何法子给截断,只留下这最锋利尖锐的一点藏在嘴里,所以他不能哭嚎不能出声,只能等到那转瞬即逝的机会降临,于咫尺之间割喉夺命。 李鸣珂从未见过这样的杀招,更遑论施招者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顿时连大仇得报的快意都被压了下去,只觉得不可置信。 她这厢惊疑交加,薛泓碧更不好过,那刀尖实在太小了,他含在嘴里一不小心就会咽下去,二当家下手又重又狠,让他的右肩也疼得厉害。 李鸣珂武功不如二当家,薛泓碧相去更远,要想杀之,唯有出其不备,一击毙命。 因此,他故意暴露在对方面前,先后拿自己和李鸣珂做饵钓鱼上钩,才得到这仅有一次的机会。 好在这人总算是死了。 薛泓碧吐出最后一口血沫子,察觉到李鸣珂的注视,担忧地问道:“李大小姐,你还好吗?” 他一边问,一边抬手用袖子擦脸上的血迹,还扯了根草茎把满头乱发扎成一股,很快又是初见时那个干净弱气的读书郎了。 李鸣珂这次却只觉得背脊发寒。 “……你到底是谁?”她问。 “我就是薛泓碧。” 李鸣珂脑子里一团乱麻,她坐在地上望着眼前的少年,半晌又问:“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薛泓碧沉默了一下,眼里露出不该属于他这年龄的森寒,一字一顿地道:“杀贼!” 犯恶应诛,贼子当杀。 李鸣珂默然许久,山风携卷喧嚣呼啸而至,那些惨叫怒骂与三日前的厮杀声重叠在一起,恍惚间有了交错之感,她不觉恻隐,反而有种因果报应的快意。 于是,李鸣珂的目光终于从薛泓碧身上移开,探手入怀,取出了一支竹筒,点燃引线。 “轰”的一声,烟火冲天直上,于夜幕中炸开璀璨火花。 不远处,盘根老树之上,重重阴影遮蔽身形,一个人坐在枝干上垂下望,已不知看了多久,原本暗沉如枯井的眸子缓缓亮起精光,恍若死灰复燃。 第四章 母子 点翠山贼窝被剿,众匪或死或囚,消息传回来后,整个南阳城都沸腾了起来。 得到烟花传讯后,官兵从四面攻山,历经一天一夜,终于将整个山寨彻底捣毁,如今派人封锁各道,一面灭火,一面搜罗尸体和可能存在的漏网之鱼。 然而这些事情,已经与薛泓碧没有干系了。 李鸣珂带人上山的事情虽然已经被归来的同行者大吹特吹,但是一来薛泓碧手段隐蔽,二来年纪小,除了目睹他动手的李鸣珂,其他人都没把这半大少年当回事,也就让他能够继续安宁度日。 在回到南阳城的第二天,薛泓碧没有先回家,而是敲响了隔壁的院门。 李鸣珂站在他旁边,隔了三步远的距离,不言不语地看着,心下几度犹豫思忖,都化作了眼中打量。 昨天薛泓碧还对她恭敬客气,今天就把她当成了空气,只在院门打开时倏然变脸,从面无表情化作了笑如花开,让开门的妇人一见欢喜。 “婶子!”薛泓碧变戏法似的捧出来路上特意买的梅菜烧饼,“上次燕妹妹说想吃这个,我给她带来了!” “你这孩子……”妇人嗔怪道,“她就顺嘴一说,你费这钱做什么?” 话虽如此,她脸上的愁容也散了些许,接过油纸袋就招呼两人进去坐。 两家邻居,房屋院落大小相似,只是这里堆放的杂物更多,院子里还种了菜蔬和花草,看起来更有烟火气,而李鸣珂注意到这些东西都有些焉巴,不少花草更是枯萎了,一看就是有段时间疏于打理。 除此以外,她还看到了房门外悬挂的白布,说明家中有丧。 妇人显然很是忙碌,又跟薛泓碧早已熟稔亲近,给他们端来两碗热米汤就赶紧进屋了,院子里除了他俩就只剩下一个正在啃烧饼的女童。 这女童不过四五岁,有些面黄肌瘦,许是很久没吃过什么好物,啃起来狼吞虎咽,让李鸣珂情不自禁地把米汤递过去,生怕她噎到。 等她吃完,才抬起沾了芝麻的小脸,糯声糯气地对薛泓碧道:“谢谢薛哥哥。” 薛泓碧拿手帕给她擦脸,回头看那妇人还在屋里忙碌,又探手在怀里摸了摸,掏出块玉佩递给她,道:“收好。” 李鸣珂一愣,这玉佩是薛泓碧杀死二当家后从尸体身上搜出来的,原本她还犯嘀咕,现在仔细一看,这玉佩雕工不佳,胜在玉料上乘,而且很有些年头了。 女童伸手接过玉佩,看着看着,忽然就嚎啕大哭起来。 在妇人闻声出来之前,薛泓碧已经拉着李鸣珂快步离开了,隔着院墙只能听到那孩子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李鸣珂回头望去,神色有些复杂:“那是什么?” “我跟你说过,我家隔壁住了一位捕头,我叫他刘大伯,夫妻俩人都很好,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全靠他过日子,可在我们娘俩刚到南阳城的时候,他没少帮忙,是个热心肠又仗义的人。”薛泓碧叹了口气,“两个月前,官府剿匪不力,他跟另一个捕头被抓了,那二当家拧断了他们的手脚和脖子,再把尸体扔回来示威……那知府老爷是个贪生怕死的,没了两个捕头就当没了两条狗,可他家里人没了他就像垮了梁柱,刘大伯的爹就这么瘫了,婶子一个人撑起这个家,燕妹妹还不知事呢。” 他的语气有些淡,李鸣珂却从中听出了一把愤懑与悲伤,心里顿时也不是滋味了。 “那块玉佩是刘家的传家宝,刘大伯在世时说过要把它给燕妹妹,可他尸体身上却找不到此物,想来就是被那贼匪拿去了。若非如此,刘家婶子早便带老小投奔回娘家去,她留在南阳城就是想要亲眼看那伙贼人的下场,如今失物归还,凶手伏诛,总算能痛痛快快哭一场了。”这些事在薛泓碧心里憋了太久,他竹筒倒豆子般说完,这才抬头看向李鸣珂,二话不说抬手鞠躬,向她行了一礼。 “对不起,李大小姐,此番是我利用了你。”薛泓碧诚恳道,“我答应过燕妹妹,会找回她爹的玉佩,也在刘大伯坟前发誓要为他报仇还恩,可我一人势单力薄,又不能指望这无能知府,若非遇到你,恐怕要失约……虽然事出有因,可我算计你一番好意,更把你置于险境,也算是恩将仇报,你要打要罚我都认。” 他低头认错,李鸣珂垂眸看了半晌,忽然问道:“你娘那件事是你算计好的吗?” 薛泓碧苦笑:“五十两银子的算计我可不敢有,只是若非如此,昨晚我也是要另想办法跟你搭话的。” “你今年多大了?” 薛泓碧没想到她有此一问,怔了片刻才道:“十三。” 哪怕心思深重又手段狠辣,可归根结底这还是个大孩子,还有一颗恩怨分明的赤忱之心。 李鸣珂心里从昨夜开始升起的疑云与芥蒂,在此刻终于烟消云散了。 “那我原谅你了。”李鸣珂俯下身与他平视,“我原谅你的满心算计,也谢谢你助我手刃仇敌。” 薛泓碧略微睁大了眼,眼底映入少女如花笑靥,仿佛在这一瞬间从寒冬走入了暖春。 李鸣珂也从腰封里摸出一块玉佩递给他,道:“昨晚之事,我不会告诉第三人,但我的承诺依然不变,你拿着它,今后若有什么事找我帮忙,就去天下任何一处镇远镖局分舵留个信,但有所求,绝不推脱。” 言罢,她又跟摸小猫一样揉了把薛泓碧的头发,笑着转身离去,只留下那身黑衣与腰间佩刀的影子沉在他眼底。 这是薛泓碧第一次看到侠的影子,不是从江湖豪侠的刀光剑影里,也不是从茶楼酒肆的市井传说里,仅是一个眉目尚轻的少女,一把并非无敌的刀,把“快意恩仇”这四个字初次带到他的人生里。 薛泓碧朝李鸣珂离开的方向抬起手,行了一个抱拳礼,轻声道:“保重。” 风带走了这一声祝福,也吹散了南阳城上空笼罩的阴云,晨曦已露,日辉满身。 薛泓碧有些发冷的身体逐渐回温,他揉了揉脸,这才推开自己家的院门。 刚一进去,只见昨晚还喝得酩酊大醉的杜三娘已经醒了酒,独自坐在院子里看一本泛黄的书,听到他推门而入,也不抬头看一眼,自顾自地翻过一页,若非薛泓碧一眼瞅见那书皮上写着《楚腰轻》三个大字,恐怕以为她看的是账簿,还是赔得裤子都不剩那种。 至于黄书……薛泓碧家里统共两个书柜,左边整齐放满他的诗书经义,右边胡乱堆放杜三娘的欢图话本,天理人欲,雅俗共赏,早就习以为常了。 见状,薛泓碧先转身进屋泡了一壶茶,又去拿了盘舍不得吃的糖糕,这才转回院子里,恭恭敬敬地把茶点放在桌子上,乖顺道:“娘,吃茶。” 杜三娘没看他,倒是一手捧书,另一只手拿了块点心,吃完又端起茶来喝,不知那书上写得怎般妙趣横生,竟令她看得连眼珠子都不眨,薛泓碧也不催促,乖乖站在一旁当木头桩子,表面上稳如泰山,心里头七上八下。 等到杜三娘吃完点心喝干茶水,日头已经上了三竿,薛泓碧在原地站出了一身冷汗,脚下动也不敢动。 杜三娘终于抬头看向他,嘴角忽地一扯,那本《楚腰轻》骤然脱手,劈头砸了过来。薛泓碧还来不及为那惊鸿一瞥的才子佳人叹为观止,书籍就跟巴掌似地重重扇在他脸上,饶是早已有所准备,整个人也被拍得一趔趄,闷哼卡在嗓子眼里,脸上火辣辣地疼。 薛泓碧看到杜三娘面无表情的脸,知道她这回动了真怒,二话不说就跪下了。 杜三娘冷冷道:“你昨晚去哪儿了?” 薛泓碧不敢欺瞒她,道:“上点翠山杀人放火去了,我亲手杀了两个山贼,其中一个是匪首。” “啪”的一声,杜三娘一巴掌把他打得脑袋微偏,双目含煞:“之前我怎么跟你耳提面命的?” 薛泓碧一板一眼地背诵道:“不多管闲事,不招惹麻烦,若非遇到生死存亡之危,绝不动用武功。” “那你是怎么做的?”杜三娘又给他一巴掌,原本平静的假象被撕开,气得浑身都在颤抖,“我教你武功是让你自保,我带你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也只找到一个安身之地,我让你别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刘大伯不是无关紧要的人。”薛泓碧顶着两个通红巴掌印,口气并不冲,却比那还要气人,“我们刚来南阳城时身无分文,是他收留我们,这五年来无论是我念书还是你做生意,他都襄助良多,不求回报,是我这十三年来除你之外最亲近的人。” “那你就为了他不要命?你忘了你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忘了我们母子俩究竟在过什么日子!”杜三娘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碟磕碰作响,“薛泓碧,你是过惯了这五年的太平生活,忘了五年前我们跟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吗?” 薛泓碧的眼睫微颤,梗直的脖子慢慢软了下去。 他当然不敢忘。 薛泓碧有些早慧,记事也比寻常孩童要早,从三岁开始清晰的记忆里,杜三娘就一直带他到处流浪,躲避着不知来由的危机,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他七岁时,杜三娘莫名消失了三日,他又不敢出门去找,靠着一点水和粮食在暂时栖身的逼仄木屋里撑到第四天,才看到伤痕累累的杜三娘连滚带爬地回来,二话不说抱起他就走。 在来到南阳城之前,他们未过过一天平静日子,那生活让人不堪回首,就算是做噩梦,薛泓碧也不想再在十面埋伏中躲躲藏藏。 “我用八年时间踏遍半个大靖江山才找到这么一个落脚之地,他死便死了,你还要为他报仇搭上自己,怎么不想想我们行踪泄露,现在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杜三娘双目满是血丝,“薛泓碧,你就是个混账,如今乳臭未干就敢替人出头,你才学会了几分本事?有没有想过你若死在那山上,我恐怕连给你收尸都不能够!” 薛泓碧任她打骂,等到她歇口气的工夫才道:“我若连这点仇都报不了、这份恩也还不得,学再多本事也是学到狗身上,枉生为人。” 杜三娘还没压下的火气“蹭”地一下又窜高了。 然而这一次她高高举起巴掌,却怎么也拍不下去了,她盯着薛泓碧那张死不悔改的脸,眼中神色风云变幻,不知触动了记忆里的哪一根弦,慢慢放下了手。 “是,你厉害,明是非知恩仇,比我这冷血自私的婆娘好了不知多少倍。”杜三娘漠然道,“倒是什么竹出什么笋,像你那侠肝义胆的短命爹娘。” 这句话就像黄蜂尾后针,狠狠扎在薛泓碧心尖上。 是,杜三娘养育了他十三年,担任他降生至今最亲近重要的角色,却不是他的亲娘。 薛泓碧只在襁褓里见过亲生父母,如今早已忘得干干净净,连他们的名字都不晓得,杜三娘也从不肯说,他便只得了这么一个姓字和一套不知名的外功。 那些追杀他们的人仿佛广布天下,薛泓碧已经记不清从小到大遇过多少次明里暗里的危机,而这些无不跟他那对早逝的父母有关,每一回从刀锋边缘踏过,杜三娘总是一边处理伤势,一边骂骂咧咧他听不懂的话,却从未将他抛下。 杜三娘用这句话刺伤了薛泓碧,也刺痛了她自己,本来还有一肚子的火要发,现在却都宣泄不出来了,她定定地看了薛泓碧半晌,忽然问道:“见过你动武的人,还有几个活着?” 薛泓碧在这一句话间感到了毛骨悚然,他蓦地抬头看向杜三娘,只见那双眼底涌动着杀意,如即将窜出沼泽的毒蛇。 “……没了。”半晌,他才从嗓子眼里挤出这两个字。 “你撒谎。”杜三娘盯着薛泓碧蜷曲起来的小指,“我想想,那些山贼死有余辜,被你撞见的不足为虑,只有镇远镖局那个大小姐,她年纪轻,还是个好人,你下不去……” “娘!”薛泓碧出言打断,“她答应过决不在第三人面前谈起此事,也跟我们无冤无仇,求你放过她!” “你求我?”杜三娘讥讽地扯起嘴角,“从小到大,你连一颗糖都没跟我讨过,现在要为她求我?” “人命跟糖不一样。”薛泓碧十指收紧,“糖少吃不吃都没关系,可人若是死了就当真什么都没了。” 何况李鸣珂是个好心的人,世上如她这般人本就不多,哪怕薛泓碧与她只相处了不到一天,也愿她长命百岁。 最后一句话薛泓碧没说出口,杜三娘却仿佛听懂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了薛泓碧许久,直到他的膝盖都隐隐作痛,才挫败地长叹一声,转身回房了。 此后三天,杜三娘没再出门,薛泓碧也没有。 母子俩同住屋檐下,杜三娘除了吃喝睡就是看她那些闲书话本,薛泓碧也在旁边做自己的事,看似脉脉温情,实则交流的话不超过五句。 杜三娘知道,他在盯着自己,害怕她找到机会去把李鸣珂给杀了灭口。 然而薛泓碧不知道的是,杜三娘同样在盯着他,提防他一时想差逃离自己去那天高海阔的江湖。 傻孩子。她在心里暗道,只有天真无知的小孩子才会向往江湖,而每一个久经风霜的江湖人都知道,所谓江湖就是个大泥潭,但凡置身其中,无人清白,也无人安宁。 可就是那么多傻子,前赴后继地踏入江湖,有的人半途而废,有的人至死不悔。 第五章 余波 第四天,官兵对点翠山的围剿终于宣告结束,整座山暂时被封闭清扫,侥幸不死的匪徒悉数下狱,镇远镖局的人也星夜兼程赶到了这里。 对于薛泓碧来说,这个消息带来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他终于可以出门了。 李鸣珂很快跟随镖队离开了南阳城,走之前没有来道别,薛泓碧也松了口气,帮着杜三娘在厨下忙活了好一阵,歇业三天的杜氏包子铺总算再次开门,白雾缭绕,面香扑鼻,到了傍晚时分,所有包点都已经卖光了。 三日前那场冲突好似没有发生过,杜三娘关了铺子就指使薛泓碧回家,自个儿晃荡着钱袋子去赌坊大杀四方,想来是要一雪前耻,可惜那位陆老爷并不在场,据说昨日就已经离开了。 薛泓碧没急着回去,他先去吃了碗热腾腾的馄饨,然后揣着书本去先生家请教,面对无故旷课三日的学子,先生一见他就没好气,先赏了几戒尺罚了一通抄书,这才准他进去。 一切都恢复了往日模样……倘若这一天就能如此平静度过的话。 从先生家里出来时已经月上中天,薛泓碧耸了耸有些僵硬的肩膀,打着呵欠走在路上。此时人定,城中百姓前几日又为庆贺剿匪欢腾昼夜,如今劲头过去难免疲乏,街上少见人迹灯影也就不足为奇了。 薛泓碧特意绕路去赌坊看了一眼,没找着杜三娘,想来是已经回去了,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该属于他这年龄的欣慰,转身就往家里走。 从赌坊到梨花巷不算太远,却也不近,中途还要路过一条老旧昏暗的小巷子,那地方是乞丐和野狗的栖身巢穴,算南阳城最肮脏混乱的地方之一,平日里薛泓碧都跟其他人一样目不斜视地从巷口经过,然而今夜的风好似格外喧嚣,他刚刚走近那里,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随风而至,还很新鲜。 伴随而来的还有若有若无的呼救声,听着像是小孩。 薛泓碧脚下一顿,抬眼看向那巷子深处,可惜那小巷是曲折的,现在夜色黑沉,他站在这里什么也看不到。 血腥味越来越浓,呼救声愈发微弱。 杜三娘的怒骂在耳边回响,与这呼救声几乎重叠,薛泓碧心下挣扎,拼命催促自己快离开这里,脚底却像生了根。 “救——”就在这时,原本细如蚊讷的声音突然变大了些,刚吐出一个字又戛然而止,薛泓碧心里猛地一跳,再不敢犹豫,翻身跳上了墙,幸亏今日穿着深色衣服,才能让他在黑夜里如野猫般隐匿前行。 巷子深处是死胡同,散发着一股子恶臭味,几卷破草席和烂棉被就是乞丐们的全副身家,此时它们有不少都浸染了血,再也洗不掉了。 一个男人背对着他站在血泊中,左脚下面踩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老乞丐,手里捏着一个小乞丐的脖颈,地上还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而那站着的男人虽然蓬头垢面,却绝不会被错认为乞丐。 借着月光,薛泓碧看到这男人身上缠着许多白棉布,有些因为刚才那番动作松垮下去,露出下面大块的烧伤。 被掐住脖子的小乞丐不断踢蹬双腿,艰难地说着什么,没等薛泓碧分辨那些字眼,就听见“咔嚓”一声,那男人丢下手里没了声息的孩子,就像丢下微不足道的垃圾。 “什么人?” 察觉到窥伺目光,男人猛地回头,正好与薛泓碧四目相对。 他这一转身,薛泓碧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这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走进人堆里都找不到,唯一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只有左边额角那块红色胎记,像打翻了的劣质染料。 薛泓碧没见过他,却听说过拥有这块胎记的人——他是点翠山大当家陈宝山。 那天晚上薛泓碧跟李鸣珂的首要目标都是二当家,点燃信号烟花后也想着去找陈宝山,可那时火势熊熊,山寨乱成了一锅粥,怎么也找不到了,后来官兵清剿点翠山整整三日,仍未发现对方的踪迹或尸身,已经张贴了通缉令。 他果然逃出了点翠山,却没来得及逃出南阳城,只能蜷缩在这座城镇的阴暗处,与蛇虫鼠蚁争抢栖身之地,终于熬到镇远镖局一行人离开这里,知府正喜滋滋地往上报功,倘若今晚没被这些乞丐发现,他很快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跑,真正成为漏网之鱼。 可惜他被乞丐们认了出来,只好下手灭口,又被薛泓碧看到。 陈宝山不知道墙上的少年就是带李鸣珂上山放火的仇人,可他也不会放过任何撞见自己的人,他好不容易逃过一劫,还带了不少金银珠宝,只要远远离开这里,他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下半生,哪能让几条贱命做绊脚石? 于是他没有半句废话,脚下踢起一块石头,破空之声骤起,石块如飞星流矢转瞬即至,倘若被它砸中脑袋,绝无活命的机会。薛泓碧呼吸一滞,直接跃下墙头,将将避过那夺命飞石,一面拔腿就跑,一面大声呼喊。 薛泓碧自知不是陈宝山的对手,想来对方急于逃出南阳必然不敢声张,只要他跑远一些喊来了人,陈宝山就只能放弃杀人灭口,选择夺路而逃。然而他揣测不错,却低估了陈宝山的速度,没等他喊出第二声、跑出三丈远,一道黑影就从墙上飞窜过来,截在了薛泓碧面前,那只大如蒲扇的手张开五指,眼看就要罩在薛泓碧头顶! 千钧一发之际,薛泓碧猛地后仰下腰,同时屈膝落地,整个人如同一尾游鱼从陈宝山胯下空档滑了过去,陈宝山这一掌落了空,待他回头再看,薛泓碧已经快要冲出巷口! 生路近在眼前,薛泓碧脸上一喜,膝盖弯忽然吃痛,身体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控制,若非他及时扶墙稳住,恐怕就要摔个嘴啃泥,下意识低头,看到脚边一颗滚动的金珠。 这金珠有拇指肚大,一看就是陈宝山劫掠来的赃物,而对于薛泓碧来说,它本身的价值毫无意义,关键在于他的左小腿被这颗金珠打穿了一个血洞,尽管侥幸没有伤到骨头,一时半会儿也跑不起来了。 “小兔崽子,你有本事再跑啊!”陈宝山冷笑一声,伸手就去抓他脖颈。 薛泓碧腿上受伤,仍不肯坐以待毙,就在那只大手即将扼住自己咽喉的刹那,他主动出击锁住陈宝山的手,然后猛然下压身体,借力将两人距离拉近,右腿如毒蛇般缠住陈宝山的脖子,脚腕上勾起左膝,忍痛一合,用身躯将陈宝山牢牢锁住,顺势一滚,将那颗被自己钳住的头颅狠狠往旁边墙壁撞去! 这一招出其不意又迅疾狠辣,可惜他与陈宝山体型力量的差距过大,左腿又受伤在先,陈宝山在头颅即将撞击墙壁之前回过神来,左手抓住薛泓碧腰身,利用一身蛮力强行将他整个举了起来,然后用力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薛泓碧后背砸在墙壁上,年久失修的砖块跟他一起掉落下来,砸得他闷哼两声,喉口一甜,鲜血溢出嘴角,疼得眼前阵阵发黑。 从小到大,薛泓碧虽然过着担惊受怕的流亡生活,却从未独自面对命悬一线的危险,杜三娘固然心狠手辣嘴巴毒,可把他视如己出,薛泓碧这十三年在她手里挨过最重的打也不过三天前那两巴掌。 他想爬起来,又呕出一口血,只觉得背后疼得厉害,紧接着腹部又被重重一踢,陈宝山扼住他的脖子将人抵在墙上,嘶声道:“南阳城里怎么会有你这种身手的小孩?你是谁?” 薛泓碧只觉得呼吸不畅,心里却想笑,暗道你若知晓我带人来烧了你的山寨还杀了你的二当家,恐怕就懒得再问,只想把我碎尸万段呢。 他心里苦中作乐,面上流露出惶恐绝望的表情,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说了什么,可陈宝山一个字也没听清楚,手下劲力微松,脑袋也凑近了些。 就在此刻,一把小刻刀从袖袋滑落掌心,薛泓碧出手如电,趁陈宝山腋下空门大露,刻刀破衣入肉,绽开大朵血花! “啊——”陈宝山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这一刀委实稳准狠,饶是他察觉不对匆忙后退,刀身已然没入骨肉,整条右臂霎时卸了力,薛泓碧趁此机会挣脱出来,一手拍墙借力起身,一手屈指插向陈宝山双眼! 事已至此,薛泓碧知道他与陈宝山必须除了你死我活再无第三条路可走,出刀刹那已经横下心来,倘若这一插能落实,他就能得到第二次宝贵机会,扭断陈宝山的颈骨。 可惜在那两根手指没入眼眶之前,陈宝山的左手自下而上抓住他手腕,迫使薛泓碧的右臂往上曲肘,差点被拧掉整条胳膊,没等他反应过来,左腿伤处又挨了一脚,陈宝山这次毫不留力,将他膝弯用力往下踩去,同时左手发力下压,薛泓碧被他掼倒在地,来不及挣扎起身,陈宝山又是一脚踏下,这回对准了他的脖颈! 我要死了!阴影笼罩的瞬间,薛泓碧心里只来得及升起这个念头,大脑一片空白,浑身血液冷凝。 风声好似都在这一刹那止息,唯有一声轻笑在黑暗深处响起,显得那样刺耳且突兀。 那只要命的脚最终没有落在薛泓碧身上,陈宝山整个人僵在原地,有一只手从后方伸过来,如对待亲近的友人般勾过肩颈,然后猛地一扭,那筋肉虬结的脖子软绵绵地耷拉下去,脑袋歪斜,死不瞑目。 “小子,还好吗?”来人丢开陈宝山的尸体,俯身向薛泓碧伸出他干净温暖的手,月光恰好落在这只手上,只觉得骨节分明、肤色苍白,带着股病体多恙的清瘦和弱气,浑然看不出能在瞬息间扭断一根颈骨的力量。 薛泓碧仰躺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忘了反应,直到被他半扶半抱起来,连身上的灰也被轻轻拍掉,这才如梦初醒,勉强挤出一个笑:“多谢大侠救命之恩,敢问尊姓大名?” 借着月光,他能够看清这不速之客的身形容貌,仅看外表这人不过三十来岁,然而两鬓霜白如年过半百,有些宽大的玄色衣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瘦得有些脱相,可他又着实生得好模样,远山眉下桃花目,哪怕形容憔悴也不显枯槁难看,连那眼角细纹也如同墨笔描绘的纹路,一对眸子盛满月光,半点不见病入膏肓的苍凉,反而温柔又明亮,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流俊朗。 这个人就如同枯木树上芽,顽石缝里花。 薛泓碧才第一眼见他,就知道此人绝非等闲。 “你问我姓名?”这人笑了一声,“我姓李,名爷爷。” 薛泓碧:“……” 他差点又喷出一口血来,好不容易才缓过气,神情复杂地道:“您就算不想说,也不必拿这样一戳就破的谎话来骗我。” “既然知道我不想说,就别再问了嘛。”此人脸皮极厚,笑眯眯地打量他一番,“倒是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身手,叫什么名字呀?” 薛泓碧虽然感谢他救命之恩,却不敢在这神秘莫测的陌生人前坦白,干脆捂着心口装难受,哼哼唧唧说不出整话。 见状,男人又笑了一下,善解人意地换了个问题:“好,那你认识薛海和白梨这两个人吗?” 这一回薛泓碧是真不知道了,他茫然地抬起眼,迟疑地摇头。 男人看出他毫不作伪的疑惑,含笑的桃花眼微微黯淡,声音也低沉下来:“那么……你是从哪里学会‘绕指柔’的呢?” 一句话,令薛泓碧刚回暖的身躯刹那间如堕冰窟,他下意识想往后退,却忘了腿上的伤,一下子又跌坐回去,只能仰头望着那半身沐光半身影的陌生男人。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注) 这是薛泓碧从五岁开始学习的一套招法,也是杜三娘唯一教给他的武功,总共十三式,将擒拿、锁身与绞杀三者完美融合,招招制敌夺命,越是年纪小筋骨柔韧越容易练好,而他已经练了八年,不说炉火纯青,也是得心应手。 最重要的是,据杜三娘所说,这套招式是他那位亲生母亲所创的独门武学,所以她虽百般不愿,还是教给了他。 杜三娘还对他耳提面命——倘若有外人认出了这武功,那就赶紧逃,跑得越远越好。 夜风吹来,寒冷彻骨。 第六章 故人 桌上的油灯燃尽了一盏,窗外三更天夜色黑沉,冷风卷着深秋寒气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霎时间烛火摇曳,扭曲了投在墙上的人影,乍看恍如鬼魅。 杜三娘坐在桌旁,一手撑着头,一手翻阅那本《楚腰轻》,直到翻过最后一页,她苍白的脸上仍不见半分表情,一双眸子冷冷看向那紧闭的房门。 她今年三十有九,眉头眼角都有了细纹,无论如何也不算年轻了,可她实在生得好看,细眉薄唇高颧骨,本该是有些刻薄的面相,偏长了对杏核眼,柔化了过于锋锐的棱角,反增几分别样的风情,哪怕到了这把年纪,也是风韵犹存的美妇人。然而,当杜三娘露出冷漠的神情,那双杏核眼也跟结了冰似的,原本被压下去的刻薄劲又浮上水面,让人一见就有些发憷。 桌上放了一个油纸包,杜三娘今日赢了点小钱,难得给薛泓碧买了半只烧鸡,如今烧鸡已经凉透,人却还没回来。 杜三娘养了薛泓碧近十二年,远比他的亲生父母更了解这个孩子,除了跟李鸣珂上山寻仇那次,薛泓碧从未无故晚归,更别说到了夜半三更还不着家,这孩子自打四岁那年知道杜三娘不是亲娘,对待她的态度总是亲近中透着几分小心翼翼,与她心照不宣地共同维护这场如梦幻泡影。 因此,杜三娘无须多想,就知道薛泓碧肯定是出事了。 她没有着急忙慌地四处寻找,反而安之若素地在家里等着,一来现在去找为时已晚,二来那心怀不轨之人无论有何目的,只要不在一照面就杀了那小兔崽子,最后总会找上她的。 果不其然,当灯芯又燃掉一截,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在院门外响起,杜三娘立刻举着灯盏推门而出,屏息等待片刻,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从巷子拐角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什么。 小乞儿本来裹着自己的破棉被睡得正香,冷不丁被人吵醒,不等发作先被一串铜钱封了口,那客人端得大方,只要他马上来这里送点东西就能得到那些钱,如此天降馅饼,岂有不接之理? 然而这时候夜深人静,他做好了扯嗓子喊门甚至被看门狗咬的准备,却没想到院门已经打开,那卖包子的杜三娘就倚在门扉上,冷冷地看着他,哪怕是跟野狗抢过食的乞儿与这目光相对也不禁瑟缩一下,背后生出寒意,原本还想多讹点钱吃两头的心思顿时歇了。 “杜、杜……这个……”小乞儿被吓得有些磕巴,忙不迭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有一位客人……让我给你的……” 那是块折叠好的布片,一看就是从薛泓碧衣服上撕下来的,杜三娘没急着拆看,先问道:“你可看清了,是谁亲手给你?几个人?” “一个男人,看着陌生,就、就他一个!” “往里走的?” “我、我不知道,他只催我赶快动……”小乞儿被她看得两股战战,心想这女人分明是个开包子铺的,怎么比那杀猪屠户的眼神还要可怕? 杜三娘定定看了他一眼,挥手示意他离开,小乞儿立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拆开布片,上面赫然是五个蘸血写成的字——板桥东,速来。 南地多水乡,小河板桥比比皆是,可南阳城是个例外,这里没有小桥流水,城里只有一座年久失修的旧板桥,位于城西,跨过一条污水渠,周遭只有零星几户人家,大多还是年老力衰的孤苦老人,在这里只要不放把大火,杀人越货都没人知道。 这血字的确出自薛泓碧之手,可也不知有意无意,那个“速”字顶端横出一撇,乍看只是潦草写乱了些,可杜三娘知道薛泓碧要借此告诉她的是——不要去。 眼眸微眯,杜三娘转身去了厨房,抽出两把剔骨刀插入腰间的牛皮囊袋里,快步出了门。 从梨花巷到旧板桥,斜跨南阳城西南两方,不很远,也着实不近,倘若以牛马脚力计,少说也要跑到天明。然而杜三娘脚下生风,身法诡谲如妖鬼,仗着轻功一路飞驰,硬生生把半宿的路程压到了一个时辰内,等到她踏上那座遍生青苔、石纹龟裂的长桥,本就苍白的脸庞愈加没了血色。 此时夜雾浓浓,模糊了周遭树影屋舍,只见得长桥前方一点如豆灯火越来越近,杜三娘脚下纹丝不动,直到那灯火走出雾霭,她才终于看清提着灯笼的人正是薛泓碧。 相比离家的时候,薛泓碧现在狼狈了许多,胸前衣襟上还有干涸结块的血渍,他直直望着杜三娘,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杜三娘却已发出一声短促冷笑,剔骨刀骤然出鞘,在掌心腾挪一转,霎时如同离弦箭矢,风驰电掣般射向薛泓碧! 刀尖对准面门,薛泓碧却是眼中一亮,毫不犹豫地将灯笼往后一抛,同时脚下一旋将身一扭,抬手抓住刀柄,不抢攻也不退后,只将刀往头顶一抬,腾身扑上的杜三娘一脚踏在刀身上,蹬得薛泓碧往后平滑三丈远离战圈,而她自己凌空飞起,拔出第二把剔骨刀斜劈出去,但闻一声轻笑,她刚借着灯火窥见的那道黑影猛然一闪,于刀锋之下堪堪掠过,又消失在雾气里了。 可母子俩都知道,那人还没走。 适才照出敌人身影的灯笼已经落地,烛火熄灭,四下一片黑暗。 夜色深,迷雾浓,敌暗我明。 杜三娘的眉眼冷如结冰,曾几何时她做惯了这样蛰伏待机的勾当,如今身份立场掉了个转,她就从伏击者变成了落入陷阱的猎物,这感觉不仅不好,还很可笑。 就在这时,身后的薛泓碧发出一声闷哼,杜三娘下意识地回头,却在同时反手一刀从腋下刺出,被一只手死死握住。杜三娘不及多想,折身一掌劈了过去,落空刹那变掌为爪陡然下落,果不其然锁住一只肩膀,她持刀的右手顿时变握为推,趁那人不得已松手的瞬间,借这肩膀为支点翻身跃起,整个人缠在了对方身上,双足勾肩颈,上身倒挂,双手取膝! 然而下一刻,杜三娘的腹部重重挨了一指,正中关元穴,顿时气劲一松,手上脚下都失了力道,不得不在其腿上一拍,借力掠了出去,单膝跪地定身! “绕指柔固然是一门好功夫,可也要看是谁来用。” 杜三娘抬起头,恰好狂风吹来卷走雾霭,那站在迷雾中的男人终于露出身形,杜三娘这才看清他刚才竟也是背对自己,挡刀只是反手,才能在她企图从背后拗断骨关节时一指破招。 这个人很熟悉她所用的武功,甚至能准确预判她将用哪一招。 杜三娘心头发沉,可等到她看清了那张面孔,本欲再起的身躯立刻僵住了。 男人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生喟叹:“毕竟,这世上也只一个白梨罢了。” 白梨。 薛泓碧站在后方,只能看到那男人的背影,自然也看不到杜三娘听到这个名字时陡然扭曲的神情。 下一刻,杜三娘脚下一滑,整个人低空贴地杀到近前,鞭腿扫向男人下盘,见他躲过,脚尖踢起落地的剔骨刀,自下而上刺向对方腰腹! 薛泓碧的武功是杜三娘言传身教,可教学与杀敌之间相去甚远,以往杜三娘解决那些麻烦时也尽量避开他,故而他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杜三娘杀机毕露的样子。 杜三娘的刀迅疾且狠,饶是那男人身法极快地从刀下闪过,刀锋忽如蝴蝶振翅飞转,于二人擦肩刹那从他身侧翩跹掠过,人未站定,血已飞花,狭长的刀口从左腰斜飞到右侧,再深几分便能切肉断肠! 鲜血染衣,男人不怒反笑,看着杜三娘刀口舔血的模样真心赞道:“你这手刀法可要比绕指柔练得好上百倍,不愧为‘啼血杜鹃’!” 杜三娘面无表情,她舔过刀口的唇舌都沾上鲜血,如同擦了上好的胭脂般昳丽夺目,将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衬得如二八年华般灼艳,闻言冷冷一笑:“我还当记得这个诨号的人都死绝了,没成想老天不开眼,叫你个祸害活到现在,该让我亲手将你千刀万剐,才对得起那无数冤魂!” 话音未落,杜三娘连人带刀化为一道寒光,眨眼间飞射近前,劈头一刀直取首级,一招落空后招又至,浑身上下哪怕是一缕头发、一片衣角都能暗藏杀机,倘若换了个人站在这里,早已成了无头尸体。 可惜她的刀虽快,这男人的身法更快! 杜三娘第七刀出罢,男人身上多了七道伤口,每一道皆直指要害偏都相差毫厘,而他不退反进,一手画圆锁住杜三娘的刀,一手撮掌拍在她左肩,杜三娘闷哼一声踉跄后退,紧接着那只手变掌为爪,扣住她肩膀往下一压,男人顺势翻身落在她身后,擒着她的右臂反手横刀,将那刀锋抵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 “娘——” 这番交手兔走鹘落,眨眼间胜负已定,薛泓碧脸色大变,想要提刀来救,却被杜三娘的眼神死死钉在原地,她浑然不顾自己命在旦夕,只对他厉声喝道:“跑!” 薛泓碧不知情,杜三娘却对这个人的身份一清二楚,别说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哪怕她全盛之时也不是他对手,只是方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她已落入敌手,还能指望个半大孩子带她逃出生天不成? 杜三娘话音未落,刀锋已经在她颈上割开一道浅浅红线,那男人紧贴在她身后,乍看是拥抱在怀的亲昵姿态,脸上也带着温柔的笑容,说的却是:“孩子,你若跑了,我就立刻杀掉她。” 薛泓碧浑身发寒,他死死盯着那挟持杜三娘的男人,仿佛要把那人的点点滴滴都烙印在心里,握刀的手紧了又松,脚下缓缓往前踏出一步。然而,没等他这一步落地,杜三娘眼中一厉,竟是浑然不顾自己颈前刀锋,左手屈指成爪悍然袭向身后之人! “娘!” “撕拉——” 惨呼声与衣帛撕裂声几乎同时响起,眼看杜三娘就要喋血饮恨,那男人竟在间不容发之际打飞了剔骨刀,自己因此失了先机,只来得及往旁边侧身,杜三娘这一抓落在他腹部伤口上,借着身躯旋转顺势一扯,竟撕下了一小块血肉! 变故发生太快,就是杜三娘自己也始料未及,她往后倒退数步,直到被薛泓碧扶住才堪堪站定,看着自己满手鲜血,又看着对面捂着伤口面露痛色的男人,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 此时此刻,那被活撕掉一块肉的男人竟还能勉强笑出来:“我这身无二两肉,可不够你母子生啖一餐呢。” “你——” 杜三娘将薛泓碧挡在身后,神情变幻莫测,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原本只是路过……”男人的目光越过她,看向探头窥看的薛泓碧,“那晚在点翠山上,我看到一个孩子用出失传已久的绕指柔,还能衔刀杀人……我躲在暗处看他,越看越像是故人。” 薛泓碧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想到这人竟在点翠山奇袭当晚就盯上了自己,而且看样子还跟自己关系匪浅。 他脑子转得快,意识到这件事很可能与亲生父母有关,下意识就想站出来,却被杜三娘死死压住。 “没有故人,都是死人了!”杜三娘咬牙切齿道,“你害得他们一家还不够吗?” 男人闻言沉默了下,缓缓道:“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有谁?”顾忌薛泓碧在场,杜三娘把到嘴边的怒骂生生咽了回去,面孔都变得扭曲狰狞,“当年你做的那些事情,人证物证俱在,累累罪行天下皆知,庙堂江湖、黑白两道……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让你不得好死,可叹他们都是中看不中用,让你多活了十二年!你若还有半分良心未泯,就该自刎下黄泉向故人请罪,而不是在这里找我们孤儿寡母的麻烦!” 男人抬头,杜三娘毫不怯懦地与他四目相对,如同一只浑身炸毛的老母鸡,根根羽毛都能化作飞刀,扎得人心千疮百孔。 半晌,他长叹一声,不再为自己辩解,道:“你只教了他一些外功,根基不稳,内力虚无,实在荒废了他这身根骨天赋。” “废便废了,我也从未想过让他做劳什子大侠!”杜三娘面露嘲讽,“我只要他平平安安,苟且偷生,做个儿孙满堂的升斗小民,胜过那些不得好死的英雄豪杰!” 后半句话带上她埋藏多年的怨憎,令薛泓碧都感到背后发寒。 “那么……”男人虽然在问杜三娘,看的却是薛泓碧,“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姓甚名谁是何等样人,知道他每年生辰就是自己爹娘的忌日吗?” 板桥之上,霎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薛泓碧忘记了呼吸,直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肺部疼得快要炸开,他才慢慢地吸进一口气,如同吞了一把铁锈斑斑的刀子,割得心肝脾肺伤痕累累。 他当然不知道。 杜三娘将有关他父母的一切都深埋心底,她在那里挖了两座坟,一座葬着无形的尸身,一座葬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十二年来薛泓碧都被她拒之门外,别说挖坟掘墓,连看上一眼碑文也不能够,直到如今被人强行推开一条缝隙,他还没见着真相,先被扑面而来的陈年血迹刺痛了满心满眼。 杜三娘没再说话,眼眶却红了。 男人转身离去,人影逐渐消失在重聚的雾霭中,从伤口滴下的鲜血在长板桥上洒下了一路红花。 直到那道身影彻底不见,薛泓碧才如梦初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挣脱了杜三娘的手向前追了出去,踏过血迹斑斑的长路,冲进前途未卜的迷雾。 可惜迷雾尽头是绝路,一道残垣横贯眼前,夜色凄清,满目颓败。 血珠停在此处,那人却不知何处去了。 杜三娘慢慢走过来,见到薛泓碧跪坐在地上怔怔出神,她迟疑了片刻,将手轻轻放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觉得很冷。 “……他是谁?”薛泓碧哑着声音问道。 杜三娘闭了闭眼,脸上闪过挣扎犹豫,最终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道:“他是傅渊渟。” 第七章 杜鹃 所谓传言,千人千面千张口,纷纷议论莫衷一是,然而有关傅渊渟的传言却是例外,纵观大靖万里江山,随便挑个地方问起傅渊渟此人,除了聋子和傻子,上至年迈老者下至垂髫幼儿,皆对此人面露鄙夷,恨不能生啖其肉。 因此,薛泓碧虽然没见过这个人,却也听过这个名字。 二十年前,靖武宗第三次北上远征乌勒,大败单于呼延必,收复云罗七州,一雪先皇之耻,举国同庆。然乐极生悲,靖武宗于回师途中病逝,监国太子大悲之下暴病而薨,殷氏王室内乱,不得已扶持继后之子为新帝,因其年幼,由萧太后垂帘执政,改年号永安。 新帝登基,不仅方才平定的北疆再起风云,东海、西域等地也波澜频生,内忧外患共同侵袭风雨飘摇的大靖江山,幸而萧太后虽为女流,政见手段丝毫不逊于人,以庞大的家族势力为后盾,联合忠臣良将抗外敌、肃朝堂,堪堪稳住大靖国祚,也因此与贪墨弄权之流势成水火,奈何其势力盘根错节,难以拔除。 永安七年,丞相宋元昭借北疆互市便利私通乌勒,后者背弃盟约再扰边关,正当大军开赴北疆、中都内虚之际,宋元昭趁机逼宫篡位,险些就改朝换代,所幸狼子野心功亏一篑,宋元昭因犯谋逆株连九族,权奸党派经此一役元气大伤,换得大靖这十二年太平盛世。 虽说江湖庙堂皆天下,可是朝野内外有分明,这件事原本只是朝堂之争,与江湖武林无甚干系,然而在宋元昭倒台之际,官吏密探顺藤摸瓜,发现他不仅在朝结党营私,更是在野豢养死士,秘密创建了名为“飞星盟”的谋逆组织,收揽天下本能高强却十恶不赦之徒为其办事,过往无数势力相争、要员暗杀的无头公案都在飞星盟内卷宗上有名! 飞星盟行事隐秘,人员名单又被销毁,经过多番调查,密探只知飞星盟共有九名掌事,合称“九宫飞星”,也是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的“九贼”,而傅渊渟正是其中之首,也是唯一暴露身份的逆贼! 彼时傅渊渟身为魔道补天宗之主,在江湖上不说只手遮天也是翻覆武林,可他生得一副狼子野心,不甘在江湖泥潭中徜徉,妄想更进一步做那生杀予夺的人上人,为此不惜投靠奸相宋元昭,帮他组建飞星盟招揽属下,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更是胆大包天到刺杀镇北大元帅,协助外敌攻打北疆寒山关,险些就让敌国大军破门而入……诸般种种,罄竹难书! 事发之后,不仅官府发兵清剿逆贼,武林中人更是义愤填膺,十大门派联合起来杀向补天宗总坛娲皇峰,那一战打了两天一夜,娲皇峰上下血流成河,最终是左护法周绛云大义灭亲,在傅渊渟启动毁山机关之前将其重创,使正义之师长驱直入,也令补天宗免于给这狗贼陪葬。 然而,补天宗虽易主,傅渊渟的心腹属下也被屠戮一空,这合该千刀万剐的罪魁祸首却逃出重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武林黑白两道对立多年,这次发了联合追杀令,对于傅渊渟这魔头,无论名门正派还是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若得人头在手,当邀天下英雄共唾之! 可惜一晃十二年,傅渊渟的行踪时隐时现,却还没有人能割下他的头颅。因此,这臭名远扬的魔头也就成了能令小儿止啼的恶鬼,任何人都能骂他几句踩上几脚,他罪该万死,多活一天都是老天无眼。 薛泓碧怎么也没想到,他今晚竟然就在这魔头手里走过了一遭。 他被杜三娘拖回了家,一路上魂不守舍跌跌撞撞,脑子里只有两道声音,一个细数着傅渊渟的累累罪行,一个重说着刚才发生的所有,到最后竟然混淆一处,他听不清也分不明。 杜三娘一脚踹开房门,也不急着打理自己满身脏污,先把薛泓碧掼在凳子上,倒了杯凉透的茶水,从头顶给他浇了下去。 冷水当头,薛泓碧浑身一激灵,终于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杜三娘。 他今年十三,按理说还是个大孩子,可杜三娘从未真正把他当个小孩,自然也不可怜他,寒声问道:“你是怎么遇到傅渊渟的?” “我……回家的路上经过小巷,闻见血腥味,听到里面有人呼救。”薛泓碧的手指痉挛了下,说话中气不足,“我进去查看,见到逃出围剿的匪首陈宝山……我打不过,陈宝山要杀我,他救了我。” 话音未落,杜三娘的巴掌已经打在了他脸上。 这一巴掌不同于上次,用尽杜三娘仅剩的力气,直接打得他趴在地上,脸上都不觉疼辣,只有眼前发黑耳朵嗡鸣,脑子里全是浆糊,好半天才缓过气。 “我上次警告过你,不要多管闲事。”杜三娘的声音很轻,却比以往任何一回都令人胆寒,“薛泓碧,你算个什么东西、有几分斤两几条命就敢去行侠仗义?如果傅渊渟没有在场,我明天就该替你收尸,而他出现了,我们恐怕也要不得好死。” 她这样说着,心里渐渐生出一把倦怠,她知道薛泓碧从根子上就跟她这腌臜冷血的玩意儿不同,这一天早晚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她做了十二年母子相亲的梦还没够,现在就要醒了。 于是,她本来要踢出去的一脚也收了回来,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下去冷彻心扉。 杜三娘不打也不骂了,她坐在那里自斟自饮,除了茶碗磕碰外再无声音,薛泓碧却觉得难受极了,分明一口水都没喝,五脏六腑先寒了起来。 他从地上爬起来,像被踹了一脚还要回头讨巧的小狗,低低地喊了声“娘”。 “我不是你娘。”像是怕他听不清,杜三娘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你娘。” 薛泓碧向来是知情识趣的,这个时候保持缄默是最好的选择,杜三娘对他向来宽容比苛待更多,只要他乖乖听话,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们母子总会回到从前。 可他如何能忘? 生身父母,生辰忌日,纵使未见其面终究血浓于水,尤其他们不是不要他,只是走得太早,不能带他一起。或许世上也有为人子女在听到那番话后还能转头就忘,可那不是薛泓碧。 于是,他沉默了许久,轻声问道:“那么,我娘是什么样子的?” 杜三娘喝干最后一口冷水,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少年站直身体才比她坐着高上一些,可他目光坚定腰背挺直,已经有了大人的轮廓,不再是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小娃娃。 她以为自己会发怒,结果反而笑了,用手指轻轻擦拭他嘴角的血迹,温柔地道:“我不会告诉你的……阿碧,你若要知道这些,就去找傅渊渟,别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薛泓碧僵着身体,半天才哑着嗓子问道:“那我要是去找他,还能做你儿子吗?” “傻孩子。”杜三娘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亲昵地刮了下他的鼻子,“你本就不是我的儿子呀,我一个断子绝孙的恶婆娘,连个暖床的男人都没有,哪来的母慈子孝?” 薛泓碧死死咬住牙关,压住了差点冲口而出的哭声。 杜三娘只给了他两条路,要么留在她身边继续做个好儿子,以后成家立业平安度日,要么……他现在走出这个门,与她恩断义绝。 十二年来她教会他很多东西,如今又上了一课,叫世事难两全。 然而,这还仅是他要向江湖迈出的第一步。 薛泓碧越想就越觉得前路坎坷,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他还稚嫩的背脊撑不住这些重担,还没站起就要先被压弯。 杜三娘看着他,忽然有些啼笑皆非,这小子向来是心眼儿多如马蜂窝,从小到大没少跟她耍小聪明,如今真正事到临头,他却连个含糊之词都不会说,也不知往日的聪明劲都到哪里去了。 “很难选吗?”杜三娘喟叹一声,“我也一样。” 薛泓碧喃喃道:“娘……” “我养了你十二年,对你可算知根知底,可你对我又有几分了解呢?”杜三娘冷下神情,与以往慵懒可亲的姿态判若两人。 薛泓碧下意识地回想,杜三娘貌美性烈,贪杯好赌,虽有一身好武艺却少出手,遇事从心能躲就躲,喜欢读那些不着调的荒诞话本,为人处世八面玲珑,只要她愿意,就没有不喜欢她的男男女女,可她看似好说话,实则心冷如铁,对外人都有种不屑一顾的疏远。 他在她身边长大,对她的喜恶优劣了如指掌,可现在想来,他所了解的都是杜三娘刻意表现出来让他知道,而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往往要看那些隐藏起来的细枝末节,可薛泓碧对此一无所知。 杜三娘就像是一张精心描绘的画皮,他以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今画皮撕破,那些记忆也都变了样。 “在养你之前,我是个杀手。”杜三娘轻扯嘴角,“适才傅渊渟说的话你该听清楚了,他唤我‘啼血杜鹃’,这正是我当年闯荡江湖杀出来的名头……我从十岁干到二十四岁,收割的人命能填满阎王爷一册生死簿,倘若没有一时犯蠢养了你,我现在要么杀人无数名利双收,要么中道失守不得好死,总归来去无牵挂。” 她说起过往,有些唏嘘感慨,脸上也有了笑模样,薛泓碧却觉得背脊发凉。 好半天,他才低下头,喃喃道:“那你为什么要养我呢?” “我原本是想杀掉你的。”杜三娘笑容渐收,她原本还有些轻松的神情变得格外复杂,目光定定落在薛泓碧身上,又好像透过他看那已不在人世的影子。 薛泓碧怔怔地看她。 “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才那么一丁点大。”杜三娘用手比划了一下,“刚满周岁,眼睛都不大睁得开,胖胳膊胖腿儿跟面团捏的一样,轻轻戳一下就是一个坑,偏偏正发着高热,脸蛋烧得滚烫通红……大夫说,不好治,哪怕保住命也可能变成傻子。” 这些事情薛泓碧自然不知道,他屏息听杜三娘絮絮叨叨,不像在听自己的过去,而像是给空缺的图纸添上几笔。 “我那个时候可没现在的好耐性,一听治不好了,就想着干脆送你下去见爹娘,凑个一家三口大团圆,于是我就伸出手,想把你给掐死在襁褓里。”杜三娘看着自己的左手食指,“可你大概是饿了,含着我的手指头开始吮,明明什么也吃不到还不肯放,乳牙就像小米粒,磨得我心都软了……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出抉择。” 掐死这个让她心软的小孩继续做冷血无情的杀手,亦或者为这孩子金盆洗手,努力装作一个双手干净的母亲。 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十二年前杜三娘选了第二种,如今她把两条路都摆在薛泓碧面前,放手让她养了十二年的孩子亲自选择人生走向。 杜三娘的语气始终平静如常,薛泓碧却已经泪流满面,可他终是没有哭出声来。 有那么一瞬间,薛泓碧真心想过把一切抛诸脑后,继续过从前一无所知的日子,可如今虽只窥得冰山一角,他已预见了无底深渊,危机如附骨之疽始终存在,杜三娘已经不再年轻,他不可能在她的庇护下一辈子闭目塞听,总有一天他要从她背后站到她身前,亲生父母已经是薛泓碧此生无解的遗憾,他不能让杜三娘也成为遗憾之一。 于是,在漫长的沉默过后,薛泓碧跪下向杜三娘磕了三个响头,“砰砰砰”三声过后,他顶着一脑门的灰尘和鲜血,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三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直到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她那强装的轻松无谓才垮了下去,如同一具坐着的尸体,死气沉沉。 不多时,一道人影从敞开的大门走了进来,也不知看了多久,一屁股坐在杜三娘身边,把晃荡的酒壶轻轻放在桌上,笑道:“杜鹃,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下令收网。” “闭嘴,老乌龟!”杜三娘面寒如冰,“我现在很想杀人,不想死就消停些。” 倘若薛泓碧在场,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这不速之客竟是当晚在赌坊大发淫威的陆老爷,此时他笑眯眯地坐在杜三娘身边,不见了那股市侩气,反而有些高深莫测。 “想杀人?正好啊!”陆老爷眼中掠过一道精光,“取了傅渊渟的人头,可不比你杀上千百人都要前途无量?你若再犹豫不决,保不准他就带着你儿子远走高飞,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咯!” “赌吗?”杜三娘忽然冷冷地笑了。 陆老爷饶有兴趣:“赌什么?” “我赌他会带着傅渊渟回来,一日之内。”杜三娘将那壶酒浇在剔骨刀上,刀锋映出她凛冽眉眼,“若我输了,这次任务所得酬劳都归你,我分文不取!” 第八章 故事 遥远天际,风推红缎,将那原本狭窄晦暗的红色撕扯出大片橘红云彩,如同次第亮起的火把逐渐连成一线,灼烧着广袤夜幕,乌沉沉的黑云似乎被这火焰灼伤,一点点抬亮穹空,也一步步拉开了天与地的距离。 东方将明,昼夜交替。 薛泓碧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头看向面前依旧昏暗的小巷,隐约可见几盏幽幽彤红的灯笼。 要找傅渊渟,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传言傅渊渟此人生性风流贪慕享受,平生最好美酒美色,早些年落魄江湖不忘载酒而行,薛泓碧被他拿住时也闻到了一股酒香和脂粉味,显然是不久前才从女人堆里爬出来。 然而薛泓碧向来心细,又是在三教九流混杂的市井间摸爬滚打长大,他嗅见的那股味道浓香刺鼻,是较为低劣的脂粉,连在青楼门口揽客的姑娘都不屑于用,更何况傅渊渟那身衣袍料子虽好却已陈旧,想来多年逃亡的日子并不好过,难免潦倒。 因此在离家之后,薛泓碧只是略一思索,就奔向了绿柳巷。 绿柳巷与梨花巷俱在城南,间隔不过四条街,只是绿柳巷外那条街道多有酒肆赌坊并秦楼楚馆,是南阳城里吃喝玩乐首屈一指的快活地方,周边巷子里住的也多是商户贩夫,唯独这绿柳巷位于怡红院后头,里头寥寥几户人家,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凄凉妓子,她们把一身皮骨抛注于酒色财气,等到粉褪花残就只剩下具空壳,命好的还能自赎己身离开这里,剩下的就只能蜷缩在这小巷中,用些劣质脂粉妆点残败之身,刻薄而无奈地了却残生。 南阳城里有不少囊中羞涩的闲汉进不去怡红院,就转去绿柳巷找乐子,好在此时天还没亮,巷口搔首弄姿的妓子俱没了踪影,薛泓碧心下略松,抬步走了进去,刚走没几步,就听到一阵琵琶乐声。 梧桐落叶的老旧小院里,女人坐抱琵琶,她已经过了四十岁,低头时露出的脖颈肌肤松弛,折坐的腰肢虽还细瘦却不婀娜,即使精心梳好满头云发也掩不住那几缕花白,就连指尖戴着的玳瑁甲片都已不再光亮璀璨,被年复一年的弹唱磨出了细纹,一如她无法挽留的韶华。 她穿着重紫的罗裙,发髻上簪了红色绢花,面上青黛脂粉用得略重,却将浓丽与媚俗完美融合,是残花败柳,也是浓墨重彩。 傅渊渟坐在她身边,醉眼迷蒙听那令人脸红心跳的艳曲小调,酒壶在指间腾挪晃荡,好几次差点坠地,每每又在脱手之前被手指勾住,如挑逗美人笑靥,若即若离。 院门没锁,薛泓碧走进去的时候,女人刚好弹完一曲,怀抱琵琶袅娜站起,俯身衔走傅渊渟手里还剩半盏的酒杯,仰头一口饮尽,抛下个如丝媚眼,摆着腰肢回屋,将整个院子都留给了他们。 “她美不美?”傅渊渟把玩着酒壶,唇角上扬,“二十多年前,她是这南阳城首屈一指的红倌人,多少人为她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可惜那些缠绵爱慕都随着容华老去一并衰减,她又不肯给人当妾做小,索性在十年前自赎己身,留在这里安度余生,平日里只教姑娘们规矩,管着绿柳巷这一亩三分地儿,若不是看我顺眼,今晚这曲子也是懒得伺候的。” 薛泓碧毕竟年纪尚小,平日里路过青楼都绕着走,头一次听人细说风尘女子的生平,不觉鄙夷,反而似有所悟。 “人这一辈子能活成什么样子,关键还得看自己,怨天尤人都是无能之辈的宣泄罢了。”傅渊渟给他倒了杯酒,“来,尝尝。” 薛泓碧接过来一口闷了,呛得脸通红。 傅渊渟哈哈大笑,分给他一只洗得发白的牡丹坐垫,两人肩并肩坐在一块儿,浑然看不出两个时辰前的剑拔弩张。 “看你这倒霉相……非但没问出话,还被教训了?”傅渊渟打量他脸上还没消去的红肿,啧啧叹道,“果然不是亲生的,下手就是狠啊。” 薛泓碧问道:“我亲娘是个温柔的女人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傅渊渟露出一脸见鬼似的表情,“要是你娘下手,你现在想爬出门都是痴心妄想!” 薛泓碧:“……” “不过,你爹倒是温柔体贴心肠软,若他在场,估计你娘第一个巴掌刚挥下去,他就该抱着你哭了,准叫你娘舍不得再打第二下。”傅渊渟撇了撇嘴,“慈父多败儿。” 薛泓碧一腔对严父慈母的向往之情尚未升起,就在这两句话间“啪嗒”摔了个稀碎。 这次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开口道:“跟我讲讲他们的事。” “那可真的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傅渊渟的指节在腿上敲着拍子,似在想从何说起,“你知道杜三娘是谁吗?” “她说……自己是杀手,在收养我之前杀了很多人。” “确实如此,‘啼血杜鹃’这个名号可是拿人命堆出来的。”傅渊渟意味不明地一笑,“不过,她那时也只是天下第二杀手,而排在第一的……。” 暴雨梨花,啼血杜鹃。 这是二十年前江湖最负盛名的两大杀手,二者皆出自昔日第一杀手组织掷金楼,又同为女子,每人手里都有不下百条性命,她们的武功并不高绝,却深谙刺杀之道,联手合作更是从无败绩,如骨与肉,形影不离,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夺命双姝。 然而,暴雨梨花与啼血杜鹃的行事作风又有不同。对杜鹃而言,只要是掷金楼派下的任务,她都会一丝不苟地完成,哪怕面对垂髫稚子也只看重对方的头颅价值斤两,相比于她,梨花虽然手段奇诡狠绝,却鲜少接灭门生意,尤其不爱对老弱妇孺下手,宁可去啃那些得不偿失的硬骨头。 按理来说,梨花应当被杜鹃稳压一头,可后来发生的两件大事不仅让她将杜鹃远远甩下,还成为了杀手道上至今不可逾越的高峰——十六年前,梨花接下了前往京城刺杀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海的任务,却在事成之后违约背誓,潜入庆安侯府杀死世子萧正德,于封城重围之中全身而退,自此逃出掷金楼,销声匿迹。 又四载,暴雨梨花重出江湖,一夜之间血洗掷金楼,百名杀手幸存无几,而后一路向北逃亡,殒命落花山。 皇亲国戚、同道中人,杀手最不能沾的两笔生意被她做尽做绝,哪怕人死已有十二年,暴雨梨花凶名尚在,且不论少有人知她为何一反常态做下如此背信弃义大不韪之事,便有知情者也讳莫如深。 “暴雨梨花……”傅渊渟喟叹一声,“她叫白梨,是你的生身之母。” 饶是薛泓碧在得知杜三娘身份后已有所觉,如今听到这一席话也是难以置信,一时无言。 “她……”薛泓碧有些磕巴地道,“就为了一个男人,她居然叛出门墙去刺杀侯世子?” 傅渊渟纠正他道;“那可不是随便的男人,是先皇钦点的探花郎,年纪轻轻就官居侍讲学士,两代天子的心腹近臣,最重要的……那是你爹。” 薛泓碧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他不是死了吗?” “杀手要杀一个人有很多办法,要让一个本该死的人活下来自然也非难事。”傅渊渟笑了笑,“她瞒天过海,从阎王爷手里抢回薛海的命,欺骗世人整整四年,若非后来……还不知他们俩已经结为夫妻,生下子嗣。” 薛泓碧注意到他话中微妙的停顿,仿佛是触碰花朵时被刺狠狠扎了下,他意识到傅渊渟未出口的那些话恐怕不是好事,莫名不敢追问,只是道:“那我爹又是什么样的人?” 傅渊渟这次想了一会儿才道:“外柔内刚,既孤且直。” 薛海,字明棠,先皇在世时钦点的最后一位探花郎,殿试之时年方弱冠,师承丞相宋元昭,备受帝王与太子看重,入翰林院授编修之职,才德兼备,前途无量,位极人臣也未可知。然而,他虽才能出众,性子却过于刚正,入朝不久便与骄横妄为的勋贵子弟发生冲突,后自请外放虽造福一方百姓,又得罪世家豪强,若非先皇英明惜才,恐怕不等白梨接他的暗榜,这颗脑袋先丢了百十次。 他是先皇留给太子的纯臣,可惜先皇驾崩后太子暴病而薨,他虽然被幼帝信任亲近,却再没了帝王实权的庇佑,兼之不服外戚干政,常与弄权党派针锋相对,与其结怨欲其死的勋贵世家多不胜数,他的老师宋元昭勉强能挡住明枪,可防不住暗箭。 于是,永安三年,翰林院侍读学士薛海于家中被刺身亡。 即便白梨以移花接木之术将他带出都城,活过来的也只有一介白身薛明棠。 薛泓碧不吭声了。 见他如此,傅渊渟叹了口气道:“当初暗中买凶杀人的庆安侯世子就是当今萧太后的亲侄子,此人仗着家族势力没少做伤天害理的龌龊事,白梨杀了他不仅为情也为义,可她也因此得罪死了萧氏一族,掷金楼也不放过她这叛徒,可谓黑白两道都下了绝杀令,若没有另一股庞大势力的庇护,别说是生下你,他们夫妻要活过一年半载都很难。” 薛泓碧终于出声了:“跟你一样,加入了飞星盟?” 既然薛海是宋元昭的得意门生,当年牵动朝野的谋逆案与九宫飞星又出自宋元昭手笔,走投无路的白梨与薛海加入飞星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也解释了傅渊渟为何对他们所知甚详。 傅渊渟纠正道:“准确来说,正因他们加入,宋元昭才决定成立飞星盟,秘密招揽九宫,你娘主掌离宫,你爹隐于幕后。” 薛泓碧抬起头:“是九宫,还是……九贼?” “若以成王败寇论,确实是九贼。”傅渊渟不怒反笑,“昔年先帝驾崩,合该监国太子登基为帝,却在那节骨眼上暴毙,并非是大悲之下罹患急病,实乃继后萧氏令人下毒暗杀,以此让她的儿子能够名正言顺地篡位,而这件事朝廷里不是没人知道,只是没有证据。” 因此,在经历薛海一事后,宋元昭终于下定决心成立飞星盟,一来对抗萧氏鹰犬日益张狂的爪牙,二来通过武林势力牵制朝堂暗涌。倘若十二年前没有那场惊变,宋元昭就能帮助永安帝夺回权柄,逐步摆脱萧氏外戚的控制,九宫也不会在事败后沦为“九贼”。 傅渊渟想到这些,只觉得嘴里本就不香的酒更苦了些。 薛泓碧的眼睫颤了颤,轻声问:“所以……我爹娘其实是好人,你也是好人?” “你还小,这世上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人也不是非好即坏的。”傅渊渟摸了摸他的头,“我们只是选了自己的路,至死不悔罢了。” 薛泓碧似懂非懂,又问:“那么,九宫里面还有谁呢?” “我不知道。”傅渊渟摇了摇头,“除了宋元昭,唯一知道九宫全员身份的就只有当年协助密探调查此案的掷金楼之主,而他在传出情报之前就被你娘灭了口,掷金楼也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否则九宫飞星早该被赶尽杀绝。” 正因如此,隐匿多年的白梨和薛海才又暴露踪迹,最终白梨死于落花山,薛海同月身亡,若非傅渊渟曾在机缘巧合下与他们夫妻相交,恐怕连他们生前育有一点骨血都不知道。 可惜他那时候自身难保,好不容易得了喘息之机,已经连这点线索都断掉了。 薛泓碧低下头,好半天没吭声。 傅渊渟本是不喜唉声叹气的人,可自打见着了薛泓碧,他叹气就格外多。 “你娘出事后,我去找了你们父子,可惜为时已晚……”傅渊渟看着薛泓碧微微颤抖的肩膀,几乎不忍把话说下去,“我只知道他死前将你送走,却不知带走你的人是谁,更不知去往何方,有没有被杀手追上……幸而,杜鹃把你养得很好。” 薛泓碧终于哭出了声,他蜷起手脚,将整张脸都埋进臂弯,不叫旁人看去一眼。 傅渊渟背倚梧桐树干,慢慢喝下壶中最后一口残酒。 其实他还有很多事没告诉薛泓碧,譬如当年他千里疾奔,虽然没能赶上救人,却为薛海收了尸,那人死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身上意外地干净,除了被打断的腿,就只有脖颈上一处致命伤,显然是利刃割喉,走得痛快,不似那些鹰犬的手段。 除此以外,他还在邻县郊外找到了五具尸体,一个是死不瞑目的老妇人,另外四个都是掷金楼杀手,除了那老妇人是被断臂斩首,剩下四人皆被割喉而亡,现场还有一块被血染透的襁褓,不见婴孩。 傅渊渟找了十二年,踏遍江山万里,终于找到了那个孩子,也找到了……那把割喉刀。 啼血杜鹃,果真名不虚传。 第九章 化烟 所谓光阴,一时飞逝如流水,一时煎熬若涓滴。 杜三娘一大早就坐在了院子里,罕见地穿了身绛红衣裳,头发挽成高髻簪上一朵拳头大的绯色绢花,画眉描红,涂脂抹粉,手里还捧了本《戏风尘》。 院门外逐渐有了来往人声,左邻右舍并不知道这对母子昨晚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依旧过着自己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有人还来叩门送点糖饼,杜三娘不开门也不吱声,外面的就当她家中无人,很快就走了。 杜三娘从清晨等到黄昏,周遭人声都寂了,她要等的人却还没来。 好在她的耐心还没告罄,只是等待终究难熬,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悱恻词句入眼不入心,到后来仅是她手里的摆设,她的目光穿过字里行间,看到了那样遥远的从前。 薛泓碧是她从死人手里抢下来的孩子。 彼时她还是杜鹃,刀锋过处无活口,哪怕四个杀手皆非等闲,对她来说也只是砧上鱼肉,等她踩过鲜血浸透的草地,翻过那身首异处的老妇人尸体,就看到一个仍被死死护在怀里的婴孩。 那孩子就像是先天不足的雏鸟,只要她动动手指就能扭断细茎似的脖子,他被困在襁褓里,死人的手臂是保护也是铁索,箍得他喘不过气,一张小脸都憋得发紫,杜鹃只好斩下了那条手臂,把他抱进自己怀里。 谁也不知道,杜鹃对这个孩子是厌恶至极的,他太脆弱了,像极他斯文羸弱的父亲,而不像强势明艳的母亲,两只没骨头似的小手蜷在身前的时候,就像雏鸟畸形稚嫩的羽翼,等不到翱翔九天,就能被人轻易折断。 然而,当婴孩执着地吮吸她指尖鲜血时,杜鹃忽地明白了白梨的心情——杀手这一生夺走了无数生命,天理报应不到她们身上,却让她们敏感易伤,连触碰鲜活都会被火光灼烤,她们怜悯的不是弱小,是比他们更不堪一击的自己。 因此,白梨有了敢为天下敌的勇气,而杜鹃成为了杜三娘。 杜三娘对薛泓碧没有所谓血浓于水的母子亲情,却有一种令人战栗的占有欲,打她从死人手里抢过这孩子,就没想过让薛泓碧先于她转身离开,她不能忍受第二次的背叛与失去,任何可能把薛泓碧带走的人都是她不死不休的仇人,哪怕她心知自己只是个卑劣的掠夺者,仍不堪忍受得而复失。 如果傅渊渟没有出现,或许再过十二年,杜三娘就真把薛泓碧视如己出了。 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余晖接地,红霞倾倒,紧闭的院门终于被人推开,杜三娘抬起头,看到最后一缕阳光从天边落下,一大一小两道人影站在门口,如站在光与影的分界。 薛泓碧脸上的巴掌印还留有红痕,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两眼,轻声唤道:“娘,我回来了。” 杜三娘觉得他真傻,又认为他傻得可爱,紧抿的唇角就忍不住缓缓上扬。 她放下书站起身,与傅渊渟对视了一眼,半晌长叹了口气,绷直的背脊慢慢垮下,道:“进屋。” 进了屋,杜三娘关上门又点了灯,三人围桌坐下,先是沉寂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杜三娘开口问道:“吃过了吗?” 薛泓碧摇头,杜三娘起身去厨下拿出和好的面和肉馅,端回屋里当着他们的面开始包,她手艺很好,包子均匀滚圆,褶也漂亮,浑然看不出这原是一双杀人的手。 她一边包,一边问道:“你跟他说了多少?” 傅渊渟的目光从包子上挪开,看了看薛泓碧,这才道:“只是有关他父母的一些往事,有些还得问你才知详细。” 杜三娘嗤笑了一声:“哦?”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傅渊渟漠然与她对视,“据我所知,你并未叛出掷金楼,甚至在白梨灭门之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下任楼主,她背叛了你,又毁了你半生拼搏的一切,你该恨她入骨才是。” 面皮捏成了一团,又慢慢在掌心拉开,杜三娘继续往里面填肉馅,声音却冷了:“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白梨屠尽掷金楼满门,即便过往感情甚笃,她也不可能留你活命,除非那时你不在场,而这就是第二个问题。”傅渊渟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身为下任楼主,掷金楼暗中投效朝廷、清剿飞星盟之事你必然知情,那个时候的你在哪里?同理,薛海心细如发,哪怕大难临头也不可能将唯一骨血托付于你,你又是怎样才收养了他们的孩子,又因何流亡十二年?” 拇指点中,两指转动,一只白胖的包子就出现在杜三娘手里,她将包好的摆在一起,拿帕子擦了擦手,这才看向傅渊渟道:“你还有一个问题,怎么不说?” 傅渊渟皱眉不语,薛泓碧却意识到了什么,放在膝上的双手蓦地攥紧。 “傅老魔,这十二年你本事进退如何我不晓得,倒是这性子绵软婆妈了不少,你既然不敢问,我便直说了。”杜三娘的目光落在薛泓碧脸上,语气平静无波,“十二年前掷金楼灭门之际,我远在宁州带人捉拿飞星盟余孽,有错杀无放过,终于抓到了薛海,得到掷金楼出事的消息时已经晚了,否则我亲手送他们夫妻牢里团圆。” 薛泓碧抬起头,眼中血丝弥漫,嘴唇翕动了几下,发不出任何声音。 “薛海虽未名列九宫,却是飞星盟与宋元昭之间最重要的联络,抓到他可是大功一件,只要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来,庙堂江湖都要翻天覆地。”杜三娘不闪不避地迎着薛泓碧的目光,神情漠然,“他城府深重却不会武功,密探们准备了上百种刑罚伺候他,可惜只来得及拗断他的腿,白梨的死讯就传了过来……他人还活着,魂已死了。” 所有人都知道薛海是在装疯卖傻,偏偏无计可施,在得知白梨死后,他将自己的魂魄也一并丢下黄泉,徒留行尸走肉被困在地牢里,不知冷暖饥渴也不觉痛苦,哪怕银针贴着指甲缝扎进去,他连眼睛都没眨。 唯独那天晚上,杜鹃走进地牢,看着这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坐在墙角编干草玩,冷不丁说了一句“我把她火葬了,挫骨扬灰,吹到天涯海角去”。 干草在脏兮兮的掌心断成两截,当杜鹃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听到男人轻声道:“多谢你,能送我一程吗?” 他想要一个痛快,想要马上去黄泉与白梨团聚,若是缘分未尽,说不得来世又做夫妻。 杜鹃心想,我怎能这样便宜你呢? 可她还是出了刀,见血封喉,飞花溅壁。 “我只是成全了他。” 杜三娘的手掌覆在薛泓碧额头上,掌心一片湿冷,喃喃自语般道:“我大概是疯了。” 那时宋元昭已在狱中自尽身亡,党派之争或能顺藤摸瓜,牵连江湖的飞星盟却断了线索,薛海是他们手里紧握的最后藤蔓,而在他毙命刹那,九宫飞星便如鱼入海,从此隐没江湖。 杜鹃对诸般利害心知肚明,却还是给了薛海一个痛快,在鲜血溅身之际,她知道自己势必要为此事承担代价,开弓没有回头箭,既不能坐以待毙,就只能逃之夭夭。 “我们都知道薛海与白梨生有一子,而他在落网之前将这个孩子送走了。”杜三娘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薛泓碧,“那是薛家的忠仆,将薛海当做自己的儿子,她带着你逃出了城,想要去邻县坐船离开,尽管行事小心异常,可你当时生病高热,她带你去医馆看了诊,也因此泄露行踪,在城郊小路上被杀手截住了……我杀光他们,把你从死人手里抢下来,原也打算送你去见爹娘的。” 薛泓碧只觉得浑身乏力,每一处骨缝都透着寒意,分明还没吃过什么,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令他想要呕吐。 半晌,他的手指才有力气痉挛起来,声音沙哑如蚊呐:“原来……你这样恨我。” 如果杜三娘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爱过,他本应更像她。 杜鹃恨白梨,恨薛海,这样澎湃强烈的仇恨从来不曾因为他们的死去而消泯,她养大了自己最恨之人的孩子,为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看着他日益长大成人,看着自己成为杜三娘,心里的恨意也如野草般疯长,除非她亲手杀了薛泓碧或了结自己,这憎恨都永无止境。 “我本就不必爱你。”杜三娘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水,“因为你活着,我才生不如死。”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因为我不要解脱。”杜三娘转过身,“我这一生若连恨也留不住,那就真正一无所有了。” 她端起包子,自顾自地进了厨房,生火烧水,将笼屉放了上去。 厨房中白雾袅袅,薄皮肉包的香味很快弥漫开来。 屋子里,薛泓碧把头埋进了掌心里,他冷得浑身发抖,正当傅渊渟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头,急促地道:“带我走!” 傅渊渟看着他:“现在?” “对,现在,马上走!”薛泓碧站了起来,他知道杜三娘都能听见,却不想再压抑自己,“我不想再留下来了!” “好。”傅渊渟半点迟疑也没有,“我带你走,远远离开这里,以后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他向薛泓碧伸出手,就在十指即将交握的时候,薛泓碧又像摸火似地缩了回去,重新跌坐回凳子上。 傅渊渟也不意外他的出尔反尔,又坐了回去,给自己倒了盏白水没滋没味地喝着。 错过了不告而别的机会,杜三娘不一会儿就端着两大盘包子回来了,她对刚才的话置若罔闻,摆好了三副碗筷,还拿了一壶自己平时舍不得喝的好酒。 他们彼此清楚,且不说薛泓碧八成会跟着傅渊渟离开,就算他当真懦弱到选择留下,与杜三娘也回不到从前了。 杜三娘把第一碗酒倒在了地上,又给自己和傅渊渟都满上,酒碗相撞水花四溅,他们仰起头,一饮而尽。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傅渊渟喝了酒,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些血色,他提醒杜三娘道:“这些年来,朝廷跟武林始终对我紧追不放,找到南阳城是早晚的事。” “我自然也会离开,只是不跟你们同路。”杜三娘摩挲着酒壶红封,被酒水浸润的唇红如胭脂,看着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薛泓碧原本沉默地吃包子,闻言抬头看她:“又去做杀手吗?” “你管我呢,小兔崽子!”杜三娘好似没察觉到他话里伤人伤己的刺,拈起筷子敲了他一下。 这顿饭终是维持住了表面和睦,勉强算得上宾主尽欢了。 杜三娘给薛泓碧收拾了行李,亲自送他们出了门。 此时天色已黑,夜风凉如水,薛泓碧跟着傅渊渟走出小院,就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终究没能忍住,回头看向了杜三娘。 那红衣簪花的女人倚在房门边,静默地注视他的背影,在他回望时微微一笑。 她轻声道:“走,别回来了。” 傅渊渟揽住薛泓碧的肩膀,向她微一颔首,大步离去。 院子里只剩下杜三娘一人,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等到那两人走出了很远,风把身上最后一缕酒气也吹散,她才突兀地笑出了声。 一炷香后,城南梨花巷里某户人家走水,火势熊熊,四邻惊起。 人们大惊失色,敲锣声传出了老远,纷纷前来救火,及时阻断了火势蔓延,幸未殃及无辜,然而那屋子已经面目全非,其间种种俱不可辨。 万般过往,烟消云散。 第十章 罗网 黑山白石红枫树,匹马双人三岔路。 傅渊渟说即刻动身,就当真不再耽搁半宿。 因着白日里已有人发现了陈宝山与那几名乞丐的尸体,南阳城内戒严,他不打算多生枝节,遂带薛泓碧从水渠取道,撑一张竹筏过了暗河,再见天光已到城外江滩,岸边老树旁拴着一匹黄鬃马,在他们走近时低下头来,亲昵地蹭了蹭傅渊渟。 南阳城外山水连绵,傅渊渟拉了薛泓碧上马,踱过长桥进了山林,只要翻过这座山头再行八十里就是水云镇,那里比南阳城物流繁茂,无论北上南下都有水陆便利。 寒月落照人间白,将原本隐于黑暗的红枫林映出几分如血浓丽,薛泓碧坐在傅渊渟身前,胯下黄鬃马走得不急不慢,此时霜寒露重,山林里雾霭迷蒙,抬头难窥前路,回首不见归途。 背后倚靠的胸膛震动了下,傅渊渟轻声问道:“舍不得?” “我们做了十二年母子,不是十二天。”薛泓碧忍住眼中酸涩,“以后,我怎么称呼您呢?” “当初你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我跟你娘赌骰子赢她三把,她说把你抵给我做个义子,你若是认账,就称我一声‘义父’。”傅渊渟大笑,“也不必恭敬客气,我这人最不耐烦繁文缛节,就喜欢没大没小的龟儿子。” “……” 薛泓碧听罢,只犹豫了片刻,乖乖喊道:“义父。” 傅渊渟知道这少年面上乖巧心眼不少,这一声“义父”怕是比黑心贩子卖的米酒掺水更多,若论真心恐无三两,可架不住他现在心情颇好,便也笑眯眯地应了。 话开了头,气氛也就缓和下来,薛泓碧又问道:“义父,当年那些事情……你再跟我说说。” 傅渊渟正拧开酒壶往嘴里灌,浑然一副信马由缰的模样,闻言低头看他两眼,道:“事情太多了,你想先听哪一桩?” 薛泓碧毫不犹豫地道:“你加入飞星盟的原因,又如何被所有人当作叛徒,这些年都在做什么……我想了解你,越多越好。” 傅渊渟似笑非笑,不答反问:“你既然不相信我,又为何要跟我走呢?” “因为你是一定要带我走的,而她不是你的对手。”薛泓碧抬起头,“无论你有何打算,总归是冲我来的。” 离了杜三娘,薛泓碧身上的软弱也被一并剥离了,他抓紧缰绳看着前路,尚显稚嫩的背脊挺得笔直,如一柄新铸的剑。 傅渊渟见他如此,恍惚看到了薛海的影子,唇角不自觉地带上笑意,正色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听说过补天宗。” 薛泓碧虽未踏入江湖,却没少在茶馆里听说书人口若悬河——以正邪来论,当今武林被划分为黑白两道,其中势力错综复杂,不仅黑白两道势如水火,各自内部也是摩擦倾轧,终在六十年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武林混战,各大门派皆元气大伤,最终白道四大门派崛起并进,黑道则有娲皇峰补天宗力压群雄,成为魔门魁首,纷乱多年的江湖势力至此才有了较为清明的分界。 傅渊渟曾是补天宗第四代宗主,现在是名列补天宗绝命榜之首的罪人。 “江湖人都说我是魔头,其实这话一点没错。”傅渊渟道,“我爹是补天宗的第二代宗主,立誓要一统武林,可惜壮志未酬就走火入魔丢了命,魔门可不讲究什么子承父业或忠孝仁义,他一死,左护法就迫不及待地上了位,对我爹留下的那些人能收服就收,不能的全都杀鸡儆猴。” 他说得轻描淡写,薛泓碧却好似嗅到了那股陈旧腐朽的血腥气。 “那时候我大概十岁,想当个知情识趣的废物点心都不行,忠于我爹的人想要扶持我夺位,归顺新宗主的人做梦都想把我脑袋献上去讨赏,我两条路都不想选,所以就钻狗洞逃了。”傅渊渟说到此处忍不住笑,“我跟你说,别看那些大侠魔头表面风光,都是在江湖上漂的,谁没有跌倒在臭水沟里过?” 薛泓碧笑不出来,他抬头看着傅渊渟眼角眉梢的风流,越看他越觉得这个人与传说中十恶不赦的傅老魔相去甚远,也跟他话里贪生怕死钻狗洞的小少年天差地别,一个人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会变得面目全非呢? “逃出来的前一年,日子过得还不错,我在一家青楼里做小伙计,给那些客人端茶倒水,也给老鸨子和姑娘们捏肩捶腿,他们的脾气都不算好,可也没亏待我什么,叫我吃饱穿暖还能攒点钱花,一些年纪小的姑娘还给我糖吃。”傅渊渟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嗅闻记忆里的脂粉香,“我都想好了,以后认老鸨子做娘,好好伺候她,说不准这青楼就是我的了……可惜啊,就在那年除夕,有客人撒酒疯掐死了给他倒酒的姑娘,那姑娘才十六岁,把我当亲弟弟一样疼,我当时脑子一热啥也不知道了,等到一回神,那客人就倒在血泊里,脑袋上血糊糊的,我手里还抓着半只酒瓶子。” 杀了人,傅渊渟被抓进了牢里,狱卒收了银子要把他活活打死,他凭着从小练的三脚猫功夫好不容易跑了出来,就看到收留自己的青楼走水起火,门窗从里面被锁死,楼里的人不知为何一声不吭,外头的人也进不去,最后只剩下残垣断壁和焦黑尸骸。 那客人家里富贵,岂是一个青楼女子和一个小厮就能抵命的?于是,他的家人雇了几个江湖客,在水饭里下了蒙汗药,然后一把火烧死了青楼里所有人,连条看门狗都没放过。 “我恨那买凶的人家,也恨那为了一点银子烧死几十条人命的江湖客,可官府只处置了罪魁祸首,却对远走高飞的杀人凶手无可奈何。”傅渊渟看向薛泓碧,“你读过,知道这叫什么吗?” 薛泓碧握缰的手攥得死紧,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侠以武犯禁。(注)” “官府有官府的律法,江湖也得有江湖的规矩,若放任游侠犯禁、苛律争利,这天下终将法不可信、侠无所义。”傅渊渟望向雾霭茫茫的前方,“我是个江湖人,所以我夺回了补天宗,而我也是天下人,于是我加入了飞星盟。” 傅渊渟说得并不详尽,薛泓碧听得似懂非懂,只觉这些话掰碎开来每一个字他都明白,合在一起又变得晦涩沉重。 他正欲追问,前方三岔路口忽然传来急骤如雨的马蹄声,这蹄声迅如雷、疾如箭,上一刻还在百步开外,下一瞬就冲到面前! 三条路,三匹马,三个人,三把刀! 傅渊渟单手揽住薛泓碧,一手勒缰,黄鬃马发出一声嘶鸣长啸,在三骑人马杀至刹那抬腿人立,三把刀从马前蹄下险险掠过,去势未减,直取马腹! 就在此时,傅渊渟右手一拽,以单臂之力带动马身生生扭转,刀锋以毫厘之差错开,只削下三块皮毛,而他已经松开双手飞身而起,凌空一个翻身倒挂,单手按在中间那人头上,劲力微吐,掌下头颅连声惨叫都无,便已凹陷下去,只发出了一声断骨之声。 左右两人虽惊不乱,长刀收势横劈,一左一右斩向傅渊渟手臂,但见那只手掌在头顶一拍,傅渊渟整个人又凭风而起,身体倒转回去,于双刀交叠刹那落脚踩住,只闻一声裂响,两把刀竟被他生生踏断,而那两人竟不畏惧,毅然合身扑上,死死抱住傅渊渟双腿。 与此同时,又有三骑从三岔路纵马冲出,人马未至,箭绳飞出,直取傅渊渟头颅双臂,不等他抬手应对,脚下死尸身上突然发出裂帛之声,竟有一身材矮小至极的侏儒老者藏匿其中,此刻破衣杀出,人方掠至傅渊渟背后齐肩,雪亮匕首已裂袖出锋,向着他的后颈横劈而来! 薛泓碧尚在马上,好不容易勒缰控马,回头就见此生死刹那,顿时脸色大变,可惜他们相距已在五十步外,根本不及赶回! 傅渊渟偏头躲过一箭,双手又抓住两道箭矢,绳索顺势缠上手臂,配合下方两人牵制他纹丝难动,察觉背后风声突起,他唇角微挑,陡然卸力前倾,任那两人把自己拉下地去,也叫老者的斩首一刀劈空。 人落地,身未定,傅渊渟使力蹬开腿上两人,顺着绳索向前俯冲,眨眼欺近,从中间马腹下滑了出去,上方左右两人不及松手,竟被他生生拽下了马,傅渊渟双臂用力,十指锁住两人咽喉,但闻一声脆响,头颈都耷拉下来。 眨眼之间,场上只剩下了四个活人。 那射空一箭的乃是一名女子,见傅渊渟于瞬息之间灭杀五人,当下心头凛然,与那侏儒老者对视一眼,手掌在马背上一拍,两人合力杀向傅渊渟,就在双掌相接刹那,她拼着内伤撤回掌力,趁侏儒老者缠住傅渊渟,虚晃一招从他身边掠过,竟是杀向战圈之外的薛泓碧! 石头啃缺了牙,柿子总要捏个软的。 薛泓碧内力浅薄,轻功也稀松,此时人在马背上,要想从她手下全身而退,无异于痴人说梦。 眼见女子屈指抓来,薛泓碧猛地往后仰倒,忍着伤腿疼痛踹向她的头,女子下意识侧首躲避,却不想那条腿陡然间变踢为勾,足踝缠住她脖颈往下一带,同时薛泓碧单手一拍,借力翻起将她压在马背上,左手按头,右臂从颈下横过猛抬,只听“咔嚓”一声响,那女子的脑袋软软垂下,死不瞑目。 她至死不敢相信自己会被一个半大孩子扭断脖颈。 薛泓碧轻“嘶”了一口冷气,把尸体推下了马,右腿伤口崩裂,左腿上也新添了一道血红抓痕,若是刚才他有半点差错,就能被这女子撕开小腿。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饶是侏儒老者明知不可分心,也忍不住向这边投来一眼,仅这瞬息不到的空隙里,傅渊渟的手已经轻飘飘落在了他头顶。 “看来你们是真当我傅某人老不中用了。”傅渊渟附耳轻笑,“下辈子学个乖,与人死斗千万别分心。” 侏儒老者脸上霎时露出极端惊恐的扭曲神色,他下意识想要回头直刺,鲜血已经从头顶淌下,污了满眼。 薛泓碧不甚熟练地拍马过来时,正好看到傅渊渟掏出块巾帕擦手,地上的尸体披面流血,头顶还有触目惊心的五个陷坑——他的头骨竟被活活捏碎了。 见此情形,薛泓碧只觉得毛骨悚然,恐惧如毒蛇窜进后背扭来扭去,好在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很快就努力平复心绪,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想杀我的人太多了,谁知道呢。”傅渊渟蹲下身,撕开尸体的衣物查看,发现每具尸体的大腿内侧都有水纹刺青,原本舒展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又走到那唯一的女尸身边掰开嘴,从牙齿里取出一颗米粒大小的毒丸。 薛泓碧见他神色不对,忙问:“你认识?” 傅渊渟将毒丸丢下,嫌恶地擦手,道:“是听雨阁。” 薛泓碧乍听只觉得这名还颇为文雅,不像个江湖门派,就见傅渊渟转身面对自己,眼中情绪汹涌,仿佛有无数恶鬼要从那两口黑潭里挣扎出来,吓得他赶紧闭嘴。 傅渊渟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道:“他们是听雨阁派来的人,记住这个名字。” “为……为什么?” “因为飞星盟毁于听雨阁之手,而你娘的刀还在他们大门上挂着。”傅渊渟扯起嘴角,眼中隐有血色,“他们追了我十二年,以后也会死咬着你不放。” 翻云覆雨惊风手,皇天赐命上重楼。 这是萧太后专为对付飞星盟设立的暗部,与皇家影卫相似,地位实权还要更大,隐匿于朝堂百官之下,招揽天下高手为己用,受外戚鹰犬掌控,专为萧太后办事卖命,许多江湖人都不敢做的狼毒之事,听雨阁做过不知凡几,而前者是犯禁之贼,后者是奉命之官。 十二年前,白梨屠戮掷金楼满门之后,就是背负听雨阁高手的千里紧逼,一路北上追杀探子,终于在落花山将人截住,一刀斩首后自知无处可逃,将那张至关重要的名单塞入口中,咬碎吞下。 落花山一役,听雨阁派出的五大高手,三死一残一生。 昔日天下第一杀手暴雨梨花,花落人亡刀锋折,尸身被挫骨扬灰,只剩下一把断刀悬于听雨阁总坛大门外,裂痕斑驳,血色犹在。 在飞星盟离散、宋元昭党派覆灭之后,听雨阁已经成为震慑朝野的嗜血贪狼,用鲜血白骨铸成刀枪盾牌,助萧氏掌控大靖江山,势力爪牙早已从朝廷入侵到江湖,上至文武百官,下至武林市井,真正做到了“顺者生,逆者亡”六字! 傅渊渟怎能不恨,如何能忘? 薛泓碧一瞬间如堕冰窟,恐惧几乎在刹那间从内心深处蔓延到四肢百骸,与此同时,又有一股无可抑制的恨火在脑海中燃烧起来,流经血液经脉,让他的三魂七魄一起沸腾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紧攥成拳的双手也慢慢松开,露出掌心月牙般的血印。 薛泓碧一字一顿地道:“我记住了。” 下一刻,他猛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傅渊渟时脸色惨白,嘴唇翕动:“听雨阁会来到南阳城,必是发现了你的行踪,那……” 杜三娘还在城里! 傅渊渟眼色一沉,翻身上去抓住缰绳调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如箭一般朝来路飞驰而去! 他们走得急,折返更快,等见到城楼轮廓,傅渊渟直接弃了马,抓住薛泓碧从城楼边缘飞檐走壁,此时东方将明未亮,守城官兵正在昏昏欲睡,连他们的影子也没发现。 傅渊渟步如疾风,薛泓碧更是归心似箭,他双眼死死盯着前方,被风迷了也不敢眨,生怕不能第一眼看到那熟悉的小院。 可惜任他眼里血丝密布,最终也没能看到。 那座他生活了五年的院子,他有生以来最安稳的家,已经化为了废墟,焦土满地,碎瓦断木,还有青烟从狼藉中升起,如将死之人的吐息。 周围的人们早已惊起,折腾了大半夜才把火扑灭,此时围在附近议论纷纷,薛泓碧趴在左侧屋顶上,目光从那一张张面孔上看过,始终没看见杜三娘。 可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晚在赌坊与他们母子争执、据说早该离开南阳城的陆老爷,此时就站在人群里,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向这边露了个笑容,举起左手,亮出掌心一朵红色绢花。 冷风扑面,将一道密音传入薛泓碧耳中—— “点翠山,吊客林,午时三刻,过时不候。” 第十一章 密林 所谓吊客,指的就是吊死鬼。 因着地势崎岖又物产贫瘠,即便是在匪徒流窜过来之前,南阳城里也没多少人常往点翠山上去,即便是往来较多的猎户樵夫,上点翠山也得绕过半山腰的西北角,原因无他,那里虽有一片较为茂密的林子,却出过许多晦气的事情。 前些年世道更艰难的时候,天灾人祸接踵而至,尤其是在这偏远之地,水深火热的日子几乎盼不到头,就有许多走投无路的流民自寻短见,不知怎地都相中了点翠山这块风水宝地,在那林子里编草结绳自挂东南枝,曝尸荒野无人收,“吊客林”的名字也就这样来了。 后来年景虽然好了,这林子前前后后也没少出事,大凶地的名头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就连山匪们听说了此事,都很少往吊客林去。 深秋时节,日头虽高却不烈,阳光透过枝桠缝隙漏进来,投下明暗参差的影子,越是往林子深处走,光线就愈发昏暗,许是前不久才烧过一场大火,此处树木虽然只有外围受到波及,但是蛇虫鼠蚁依然藏得头尾不露,使得偌大林子连声虫鸣都难听见,愈发显得静谧诡谲。 杜三娘双手分别被两条指粗绳索绑住,末端在左右两棵碗口大树上缠了三匝,整个人被悬吊在半空,最要命的一根钢丝横过她脖颈系住头顶树枝,只要她身体失重,这根钢丝就能在瞬息间割下她的头颅,试问天下有几人能在一刹那间与阎罗争命? 她还穿着那身红衣,发髻已经散落,凌乱的头发掩住小半张脸,依稀可见血迹斑驳,此时头颅微垂、双目半阖,不知是醒了还是半昏着。 树上树下各有两人严阵以待,手持长刀抵在绳索旁边,一旦情势不好就会抽刀斩下,保准让杜三娘血溅当场。 前方大青石上坐着一个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相貌平平,神情淡淡,正在低头剥一只橘子,他剥得缓慢仔细,饱满金黄的果肉上连一丝白络都未留下,认真得像是在扒人皮。 日头越来越高,时辰越来越近。 正阳当空之际,男人剥下了最后一块橘子皮,将整颗果肉一分为二,一半填进自己嘴里,一半往前方的树林小径扔了出去, 半颗橘子轻得过分,这一下少说飞出七丈远,被一只手接在掌心时还饱满完好,点滴汁水都没破出。 傅渊渟撕下一瓣尝了尝,赞道:“好味。” “南岭楚河的‘红美人’,一年只熟一回,大半还要送上京里,一路上骏马飞驰昼夜不息,北地的贵人们才能尝得这新鲜好味。”男人看着脚下的橘皮喟叹一声,“十两银子才得三两柑橘,南方产地还好,北地多少老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吃不上这半只橘子。” 傅渊渟早年虽然富贵风光过,这些年也过多了苦日子,他珍惜地把半只橘子吃了,唏嘘道:“若是北地的百姓们也能种出如此柑橘就好了。” “此话不然。”男人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傅宗主可还记得‘南橘北枳’的道理?同一株橘树,长在淮南则生橘,移植北上就变成枳,左右这些的不是种树的老百姓,是橘树赖以生存的条件,是我们头顶脚下的皇天后土!” 傅渊渟闻弦歌而知雅意,道:“我就是违背了皇天后土的那株枳。” “傅宗主心如明镜,那就再好不过了。”男人的脸上也露出和气笑容,“朝野两分天下事,江湖庙堂本一家!我等皆知傅宗主虽然出身草莽,却有鸿鹄之志,文治武功冠绝武林罕见敌手,当初只是受了宋老贼的蒙蔽误入歧途,为他利用铸成大错,实令我主痛惜至极!这些年来,我等奉命追查傅宗主下落,是以傅宗主这般人杰若背负骂名虚度余生,岂非大憾?迷途知返,为时未晚啊!” 他说得如此情真意切,饶是傅渊渟听多了花言巧语,都不禁为此人抚掌赞叹。 “阁下所言有理,只可惜错了一句……”傅渊渟轻掸布衣,神色怅惘,“我已不是什么宗主了。” 十二年前,十大门派围攻娲皇峰,左护法周绛云襄助义军推翻魔头傅渊渟,成为了补天宗第五代宗主,此事早已人尽皆知,江湖人不会骂他以下犯上背信弃义,只会夸他虽为魔门中人却深明大义。 “补天宗虽是江湖黑道魁首,到底还是一汪深潭,以傅宗主之才长留其中犹如龙困浅滩,不如更上一层楼。”男人笑道,“只要傅宗主回心转意,我主愿扶持您东山再起,届时补天宗或武林盟都不过是您囊中之物罢了。” “说得真好。”傅渊渟终于笑了,“阁下怎么称呼?” 男人向他抱拳行了一礼:“在下不才,听雨阁惊风楼主严荃。” 听雨阁内等级森严,除了统御全局的阁主,下设风云雷电四楼,每部各司其职,四位楼主平起平坐,并称“四天王”,眼前这位看似平和的男人就是主掌情报运筹的惊风楼主。 堂堂四天王之一亲自来给他这万人唾骂的钦犯做说客,委实是天大的诚意了。 傅渊渟领了这份情面,略一思索才道:“你姓严?严松岳的儿子?” 严荃含笑的眸子倏然一冷。 严松岳是惊风楼的前任楼主,也是听雨阁的元老之一,十二年前奉命捉拿傅渊渟,却被一掌击碎天灵,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傅渊渟着实是好记性,可他若真想归降,就决不会提起这个名字。 “看来傅宗主是铁了心要舍橘作枳了。”严荃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在下以为傅宗主该心知肚明。” “倘若听雨阁真想来招降,就不该派你来的。”傅渊渟唇角笑意微凉,“十二年前我掌毙了你父亲,这些年来我遇到的明枪暗箭起码五成与你有关,你我之间不说仇深似海也差不离了,若是一笑泯恩仇,叫这些亡人如何泉下安息?” 严荃听罢不觉恼怒,反而又笑了起来,道:“若非立场相对,你我二人本该把酒言欢。” 诚如傅渊渟所言,听雨阁内确实有不少人想要招降这位叱咤一时的大魔头,可这些人里绝无严荃,他此番处心积虑拿到这个机会,又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无非就是要将这条路彻底斩断,傅渊渟就该做十恶不赦之徒,死无葬身之地,才对得起他这些年的恨之入骨。 严荃笑过之后,回头看了杜鹃一眼,道:“傅宗主孤身来此,是要救这贼婆娘?” 傅渊渟劝道:“她虽与你年纪相仿,却曾与你父共事,也算你的前辈,还是客气些。” “当初她若没有中途反水,擅自杀了薛海又抢走孽子叛逃出走,在下自然不吝一句敬称。”严荃目光冷沉,“这贼婆娘谨小慎微且心狠手辣,我那些死在她手里的属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活剐了她也不为过!” 顿了顿,他面露讥讽:“倒是那小孽种,怎么不来救他娘,当真是养不如生?” “非也,非也。”傅渊渟又掸了掸衣角,摇头轻笑,“只是傅某人江湖打杀,从不喜带个累赘拖后腿罢了。” “了”字刚出口,傅渊渟脚下一蹬从严荃身边掠过,眨眼不到就落在杜三娘头顶,搓掌成刀斩断钢丝,锐响崩开刹那,两边杀手才幡然回神,果断放弃坚守绳索,四把刀同时出锋,毫不犹豫地劈向杜三娘,刀锋既快且狠,寒光乍破刺人目,只需片刻就能将一个大活人削成人棍! 然而这四把刀合在一起,也快不过傅渊渟的两只手! 钢丝断裂的瞬间,傅渊渟已经抓住束缚杜三娘双臂的绳索往下拽去,哪怕是浸过水的牛筋绳也禁不住他内力摧折,一霎那齐齐崩断,两人头上脚下往地落去,险险从两把刀下闪过,不等剩下两把刀斩上双腿,傅渊渟单手撑地立起身躯,手指分花扬柳般穿过空隙,一左一右抓住两截刀刃,但闻脆响,刀柄之上就只剩下半截刀身! 此时此刻,那个“了”字的余音还在严荃耳边回响。 可他不怒反笑。 傅渊渟仍标立在原地,四名杀手将他合围起来,他却寸步不移。 杜三娘趴在他背上,左手过肩搭在心口,右手横揽胸膛,一条腿如毒蛇般缠住他腰腹,胸背紧贴到亲密无间,仿佛一对缠绵悱恻的情人。 然而天底下不会有情人在耳鬓厮磨时捻起刀锋。 双手指间各一枚三角针,口中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绣鞋后跟迸出尖锐寒芒,傅渊渟的喉、心、肺、腰都在她刀锋所指之处,别说是切骨入肉,哪怕划破一点血皮,都无异于被致命毒蛇咬一口。 傅渊渟还不想死,于是他一动不动,唯有叹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皆毒不过妇人心啊!” 严荃终于抚掌大笑,笑声将枝头枯叶都震落了些许。 “傅宗主此言差矣,杜鹃虽是徐娘半老,可还是美人呢!”他笑道,“当年你纵横江湖的时候,不也说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傅渊渟一想也是,微微侧头看向杜三娘:“掷金楼覆灭之后,你就加入了听雨阁,对吗?” 杜三娘口中衔着刀,自然不可能回答他,倒是严荃答道:“不错,当初掷金楼本已向听雨阁投诚,却被白梨那贼婆娘屠杀殆尽,叫我们白白折损一大助力,好在杜鹃一人能抵百十杀手,这些年来可帮我们处理了不少硬骨头。” 这些年四处流浪是真,遭遇追杀却不然,薛泓碧曾经看到她伤重而归,以为是追兵难缠,实则是她奔赴在外杀人夺命,身上每一道疤都是一个人濒死时的诅咒。 然而杀手如妓子,最好的年华也只有匆匆数载,自打五年前杜三娘就察觉自己功力停滞不前,多年积压的旧伤也发作频繁,这才略作粉饰,带薛泓碧隐居在南阳城,继续她这一生为期最长所图最大的任务——用这仅有的一只饵,钓出潜藏在江湖四海的九宫余孽。 傅渊渟来得太晚,晚到她给诱饵当了十二年的娘,而他又来得太快,快到她从好梦惊醒还猝不及防。 严荃走近,与傅渊渟四目相对,道:“阁主有令,若是傅宗主能说出剩下的九宫余孽姓甚名谁身在何方,答应归顺听雨阁,不仅这次能放过你,还能撤销通缉令,帮你夺回过往一切。” 傅渊渟似笑非笑:“放过我,你甘心吗?” 严荃已经将那些愤懑尽数收敛,道:“在下毕竟是惊风楼主,在其位担其责。” “若我仍不同意呢?”哪怕要害尽在敌手,傅渊渟也无畏惧,他目光环过四周,最终落在近在咫尺的杜三娘脸上,“就凭这几个人,你能奈我何?” 话音未落,伴随着“噼啪”一声骨骼怪响,杜三娘只觉得手下一空,傅渊渟高大瘦削的身躯竟是陡然缩骨变形,整个人如纸皮一般在她怀里扭转半圈,曲肘一击撞在她胸口,同时往下一窜三丈,她的刀锋毒针刺破衣衫,唯独没碰到他一根汗毛! 傅渊渟就地一个扫堂腿,离他最近的一名杀手惨叫一声,双腿自膝盖被生生折断,身躯立刻扑地,旋即头上一沉,傅渊渟单手在他头顶一拍借力,身如柳絮凭风起,左手画圆锁住当面一掌,右手上举架住劈头一刀,身躯一转将人甩飞,两人背脊将两棵碗口大树生生撞断,连人带树栽倒下来,已是不活。 所有人大惊失色。 杜三娘眸光一厉,两具尸体尚未落地,她掌中两枚毒针破空射出,饶是傅渊渟听声辩位也只来得及避过一枚,同时右手回转,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最后一枚毒针夹在指缝间。如此一来,他的身形在半空有了刹那迟滞,杜三娘已将口中刀刃捉在手中,脚下一蹬,眨眼间欺近傅渊渟身旁,并指拈刀直取腋下空门,刀尖已刺破衣袍,傅渊渟的掌才出到一半! 孰料杜三娘不进反退,刀锋顺势下滑,身躯如燕飞落,险险避开傅渊渟回身一脚,同时反手在发间一拢,抓出几根细如牛毛的钢丝,弹指射向傅渊渟。 “咄咄”七声,傅渊渟在树木间腾挪翻飞,树干上多出七个孔洞,一招未尽,上方树冠颤动,又有四人抓着张荆棘遍布的铁丝网从天而降,而在傅渊渟脚下, 杜三娘与剩下一名杀手合身扑上,势要杀他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就在这个时候,傅渊渟伸手按腰,解下了腰带绑绳。 他一身玄衣,腰带也是玄黑色,乍看浑然一体,如今缠结松绑,抬手一抖擞竟有火花四溅,方知那根本不是绳索,而是一条藏头匿尾的细长鞭子! 严荃脸上终于变色,厉声喝道:“玄蛇鞭,退!” 大喝同时,他双手猛挥,百十颗铁莲子破袖而出,打穿树木仍去势不减,若打在人身上,无疑是千疮百孔! 铁莲子,荆棘网,夺命刀,三者皆狠,三者皆快,却无一能快过那条长鞭! 古书曾曰:“黑水之南,有玄蛇,食尘。” 志怪传说自然是假的,可当年傅渊渟初得这武器,只觉得触手冷腻如蛇鳞,鞭头倒钩如三角蛇头,抖擞之时如龙蛇疾走,便起了“玄蛇鞭”这一名字,伴随他闯荡江湖大半生,打杀过不知多少枭雄豪杰。 第一鞭黑芒乍闪,刀枪难破的荆棘网一分为二! 第二鞭疾风幻影,四道人影斜飞出去,头撞大树,颅骨尽碎! 第三鞭霹雳落雷,杜三娘瞳孔骤缩,想也不想抓过身边杀手挡在面前,同时脚下平滑飞退! 傅渊渟脸色变也未变,玄蛇鞭当头落下,那杀手连声惨叫都未发出,整个人就倒飞出去,从左肩到右腹伤可见骨,几成两半! 玄蛇出水,就是毒龙噬人! 严荃打出去的一百三十颗铁莲子,尽数被长鞭扫落,傅渊渟单足落在大青石上,面色冷淡,目光更寒。 “还有多少人,一起叫出来。”傅渊渟的目光在四下一扫,“我耐心不好,怕给你们留不下全尸。” 杜三娘背脊发寒。 白梨死后,她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杀手,向来只有她生杀予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怕过一个人了。 严荃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他从未低估傅渊渟的武功,因此这回带来的个个是好手,却在对方手里走不过照面,顿时在心里暗骂浮云楼那些办事不力还谎报的混账,明明说这老魔去年就中了化功之毒不足为虑,如今真正交手,别说功力溃散,竟比十二年前还要狠绝厉害! 心念急转,严荃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对傅渊渟挤出个笑脸。 “傅宗主武功盖世,在下当然不敢轻慢半分。”他抬手重击三下,“陆长老,出来!” 不急不慢的脚步声响起,林中小径又走来两人。 打扮富贵的陆老爷牵着薛泓碧的手,闲庭信步般走进遍地血泊的战圈,他将薛泓碧推到杜三娘手里,朝傅渊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傅宗主,别来无恙呀。” 傅渊渟漆黑如墨的眸子慢慢氲开血色,唇角却上扬起来:“老乌龟,你活腻了吗?” 第十二章 真相 傅渊渟执掌补天宗之时,曾设有左右护法、三大长老和六大堂主辅佐行事,其中右护法韩槊殒命于娲皇峰一战,左护法周绛云已在十二年前登上主位,六大堂主或投诚或被杀,如今都换成了周绛云的心腹,而地位仅次于宗主的三大长老由于过往种种,早在补天宗洗血换代之前就只剩下了一个,缩头乌龟陆无归。 三大长老之中,陆无归资历最老武功最高,然而此人嗜酒好赌独步江湖,贪生怕死天下第一,一生秉承“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见风紧不撤是傻子”的为人准则,处事圆滑,性狡善欺,故被江湖人送了个“缩头乌龟”的称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正因如此,十二年前周绛云猝然发难之时,陆无归做了第一根墙头草,帮着他将傅渊渟赶出娲皇峰,后来也没少在新宗主清除异己的行动上尽汗马之劳,是故在南阳城里看到他的第一眼,傅渊渟就想要他的命。可惜十二年过去,陆无归的内力不知进退,逃命的功夫倒是一日千里,傅渊渟追了半座南阳城,最后也没打中他一鞭,本想以缩头乌龟的性子敢来这一趟已是顶天,没想到他这些年胆子大了,敢在自己离开之后杀个回马枪。 傅渊渟与陆无归之间的龃龉,薛泓碧此时自然是不知道的,先前得知杜三娘出了事,他心急如焚,明知歹人必已设好陷阱也不得不自投罗网,孰料傅渊渟一手就把他提溜起来,连声劝慰也懒得讲,直接点了穴道藏进暗河桥洞里,只留下一句“穴道两个时辰自解。” 以傅渊渟的本事,若他两个时辰还没救得杜三娘回来,哪怕再添上百十个薛泓碧也不够填命的。 薛泓碧眼睁睁看着傅渊渟孤身离去,脑子里又是那片焦土废墟,从未如此厌恨过自己的弱小无能,眼下动弹不得,他唯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心里把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过了一遍,陡然发现不对劲——既然生身父母跟杜三娘得罪的都是听雨阁,以对方能够紧咬傅渊渟十二年几成附骨之疽的庞大力量,怎么会容许杜三娘带着自己在一个地方安居五年? 南阳城虽然偏远了些,到底不是超出官府耳目的不毛之地。 如傅渊渟所说,真正掌控听雨阁这把利刃的是当今朝廷,即便是在十二年前也绝非跳梁小丑,那么在重兵把守的地牢内杀死薛海的杜鹃想要凭一己之力逃出天罗地网,还能抢先一步夺走已暴露行踪的薛家遗孤,带着他这小累赘四处流浪还没缺胳膊断腿……哪怕薛泓碧还没见过多少世面,也知道这绝不是凭杜三娘自己就能做到的。 与当初纵横江湖关系复杂的傅渊渟不同,啼血杜鹃是杀手,又常做灭门生意,与她关系最紧密的除却死人就只有组织,而在掷金楼覆灭后,她就是一把没鞘的孤刃,没有哪个急公好义的朋友会倾力相助,除非她转头做了别人的刀,而操刀人必得有不惧听雨阁的力量。 如今傅渊渟前脚在南阳城现身,听雨阁的杀手后脚就到,还能在他们离开之后立刻劫人放火,一切都太快太准,若说是巧合,鬼都不信。 薛泓碧向来一点就透,饶是他不愿深想,这些蛛丝马迹也都在他脑中串联起来了,叫他浑身发凉,热血冷透。 就在这个时候,一朵红花在眼前晃了晃,那不久前才在傅渊渟手下仓皇逃生的陆老爷蹲在他面前,对他露出一个笑,抬手解了他的哑穴。 “小崽子,藏得真牢,叫老爷这般好找咧。”陆无归捏了捏他的脸,“好戏开场,缺了你可不美,跟老爷走一趟!” 薛泓碧已知此人跟听雨阁的杀手是一伙,左右反抗无能,他强压下心中惶恐,道:“那晚你找我们麻烦,当真是因我娘输了你五十两银子?” “当真,老爷平生最重赌品,见不得输了抵赖。”顿了顿,陆无归又笑了,“不过,别说五十两,就算五百两你娘也是还得起的。” 他这话的意思昭然若揭,薛泓碧的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断裂的线索也在此刻全部连上了。 “镇远镖局那批货……”薛泓碧盯着陆无归的眼睛,“你是跟镖队差不多时间抵达南阳地界的,也是你把镖队行踪和货物价值泄露给点翠山那伙贼匪,就算李大小姐没有逃过一劫,你也会在镖队遇袭之后暗中动作将此事闹大,引傅渊渟来南阳城一探究竟!” 知子莫若母,杜三娘早就知道薛泓碧意图杀贼复仇,她确实不愿薛泓碧沾染江湖麻烦,可这点情分比不上她的身家性命,当别无选择的时候,她就顺了薛泓碧所愿推上一把,那晚在赌坊门口的争执闹剧根本就是杜三娘与此人合计好的,让他有机会跟着李鸣珂上山,暴露在傅渊渟面前,让这老魔一步步踏入陷阱。 薛泓碧忽然想起杜三娘那句话:“我养了你十二年,对你可算知根知底,可你对我又有几分了解呢?” 她表现出来的那些悲愤纠结,口中说出的字字句句,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他又想起临走之时,她倚在门口对他笑,难得轻若无力的那一句:“走,别回来了。” 那是她顾念十二年母子情,给予他的最后一次机会,可惜他听不懂,偏要回头。 “你比我想得要聪明,是个机灵孩子。”陆无归捏着他的下巴仔细打量了会儿,忽然起了兴致,“有点我年轻时的俊俏样,不如你给我做个孙子,老爷我保你前途无量哩!” 薛泓碧恨恨看了他一眼:“呸!” “哎呀呀,好大的脾气。”陆无归轻拍他的脑袋,“这样,老爷跟你打个赌,就赌傅渊渟这回能否逃出生天,我要是输了就做乌龟王八蛋,你若输了就当我的龟孙子!” 薛泓碧闭上眼根本不理他,陆无归就自顾自地替他应了,喜上眉梢地道:“走走走,戏都要演完了!” 陆无归轻功卓绝,带着一个半大少年就跟拎只猫狗没两样,一出城就拔足而奔,山石林木在他脚下如履平地,薛泓碧还没平复下内心激荡,就被他推进了吊客林,直面剑拔弩张的厮杀战场。 血腥味浓得闻之欲吐,薛泓碧惨白着脸,目光从所有人身上一掠而过,最终落在杜三娘那只手上,她站在他身后,一手按锁肩胛,一手拈着轻薄刀刃抵在他喉间,若非他现在穴道未解,恐怕打个寒颤都要被割破咽喉。 本就少得可怜的温情似乎都在最后那一句话里说完用尽,杜三娘此刻根本没有低头看他一眼,只是紧紧捏着刀刃,双目分毫不错地盯住傅渊渟。 傅渊渟固然武功盖世,可啼血杜鹃终非庸手,即便是他也不能从她手里抢下一条命。 “你们养活他十二年,今天可算是派上用场了。”傅渊渟讥讽地看向严荃,“拿一个孩子做威胁,是我低估了你们的下作。” 严荃虽然武功平平,却有一张七尺不穿之脸皮,这句讽刺对他委实不痛不痒,笑道:“只要傅宗主愿降,在下担保你二人平安上京。” 换言之,等进京之后是生是死,就全看自身造化了。 “你知道惹怒了我会有什么下场吗?”傅渊渟长鞭垂地,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眼神也似蛇一样阴鸷。 陆无归与他眼神对上,只觉得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他还记得当年傅渊渟坐镇补天宗时的模样,有一个叛徒被抓回总坛,在众目睽睽下被玄蛇鞭绞断手脚筋脉,然后丢进放满蛇虫的棺材里,外人看不到里面的惨状,只能听见惨叫和指甲拼命抓挠木板的声音,整整响了一夜。 “我只知道,你若不束手就擒,他会死得很惨。”四下死寂之时,杜三娘突然开了口,她一手捏着刀,一手从薛泓碧肩头滑下,但闻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怪响,薛泓碧咬破了唇硬是没吭声,左边手臂已被拗断,肘部以下扭曲地耷拉着。 绕指柔,从来就不是只能用于杀人的武功。 杜三娘的手按在了薛泓碧腰椎处,她抬头望着傅渊渟,语气平静:“下一次,我废他半身。” 傅渊渟握鞭的手松了又紧,看向满头冷汗的薛泓碧,摇头道:“孩子,我救不了你。” “……走。”薛泓碧舔掉嘴上的血,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以后,替我报仇。” 他说话间,杜三娘的手在腰椎上轻轻一点,没有使劲摁下去,却像是一根针猛然扎下,疼得他几乎站不稳。 傅渊渟想,真是跟你亲娘一个德性。 当年他离落花山仅仅百里之遥,若是出手相救,非但白梨不会死,听雨阁派出的那些杀手一个也别想活,哪容严荃这厮如今在此叫嚣?可惜那时候,白梨分明命在旦夕,却遣人昼夜加急送来一封血书,生生将他钉在了原地,躲过听雨阁设下的十面埋伏,也错过唯一救她的机会。 一生至此将行尽,他身边还剩下多少人,还能错过几次? 傅渊渟盯着杜三娘看了许久,久到她持刀的手都开始轻颤,他才长叹一声,松开了玄蛇鞭。 长鞭委地的声音并不重,却如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陆无归最先回过神来,扬手打出四颗飞蝗石,封住傅渊渟身上四处行功大穴,又亲自上前用铁索将他双手反绑,仅仅几个动作,额头上满是冷汗。 严荃先是一惊,继而大喜! 听雨阁追了傅渊渟十二年,不仅为他这身盖世武功,更因他乃追查九宫余孽的最后线索,只要能将他押送回京,自己在听雨阁里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四天王本是平起平坐,可严荃是子承父业,武功手段不如其他三人,难免要矮上一头,如今总算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而傅渊渟又是不开化的硬骨头,哪怕到了阁主面前,也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他十二年都能等得,还等不了这短短几月? 剩余的杀手终于现身,由陆无归亲自带他们将傅渊渟押下去,严荃这才转身看向薛泓碧,眉头微动:“这小孽种……” 傅渊渟既已落网,薛泓碧的价值就不复存在,何况经过刚才那番对答,严荃已知此子看似温良恭俭让实则孤绝狠厉,如今又知道了前仇旧怨,倘若放任必成后患,还是杀了干净。 然而,此番上京路途遥远,倘若没有这孽种在,只怕傅老魔发起疯癫易生事端,还是要等抵达京城,总坛高手如云又有重兵把守,就算当面杀了他,也无惧老魔。 “他必须得死,但不是现在。”杜三娘仿佛知他心意,嘴角勾起冰冷笑容,“白梨的刀还在总坛大门外挂着,总要让他看上一眼。” 哪怕是半老徐娘,杜三娘依旧美艳,这样残忍刻薄的笑容落在严荃眼里非但不难看,反而昳丽惊心。 他听着这番话里毫不掩饰的恶意,再看杜三娘眸中浓郁不化的仇恨,心里最后一丝犹疑也烟消云散了。 杜鹃本就是天底下最恨白梨的人。 严荃抬手为杜三娘捋顺了乱发,将那朵拿回的绢花重新簪在她头上,笑道:“既然如此,这小孽种就由你看管了。” “定不辱命。” 严荃大笑一声,就在他转身刹那,薛泓碧眼中一厉,右手屈指就要袭他后背,却不料杜三娘早有所觉,一手卡住他臂膀,一脚踹在他膝弯,整个过程没发出半点声音,严荃也就没有回头,径自离开了。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杜三娘才松开钳制薛泓碧的手,又抓住他的左臂用力一扭一推,将关节复了位。 她冷冷道:“就这么想找死吗?” 薛泓碧手脚都疼,拼着一股倔劲站起来,也不说话,只死死盯着杜三娘看。 “你看什么?”杜三娘语带讥讽,“眼珠子不想要了吗?” 薛泓碧咽下涌上喉头的血腥,一字一顿地道:“看你……怎样从一个人变成鬼。” 杜三娘听罢,不怒反笑,她笑得这样好看好听,秋阳辉光不如她璀璨夺目,枝头落叶也在笑声中翩跹飘零。 “那就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 杜三娘沾血的手轻轻擦过他眼下,拖出一条长长的红痕,恍若血泪。 “这个世道,人活不下去,鬼才可以。” 第十三章 逃生 夜云深,水风清。 河宽三十丈,长流南北通。 鲤鱼江是水云镇外的主流干道,据说百年前有一条巨大的红鲤鱼被渔人网住,极具灵性,竟对人垂泪,渔人心生不忍将它放回江中,从此水云镇风调雨顺,百年不生水患,使这里的百姓不仅安居乐业,还让南北旅人往来便利,如今已是严州城最重要的水道之一。 传说真假已无人知,然此刻江面上确有七条船列阵航行,恍若鱼龙。 七条船,五十一人,一条开路,一条守后,四条分占东南西北四方,彼此间钩锁相连,将最中央的那条围得水泄不通。 算上听令在外的啼血杜鹃,惊风阁共有四十八名杀手,此番为了拿下傅渊渟独占功劳,严荃将他们全部带出,如今只剩三十四人,不可谓不心痛,却无悔意。 只要抓住傅渊渟,别说十四条命,哪怕一百四十条也是值得的。 陆无归毕竟是补天宗的长老,在协助听雨阁拿下傅渊渟之后,他的任务也结束了,此人向来知情识趣,知道越往后越牵连重大,不愿意引火烧身,是故陪伴严荃等人抵达水云镇后果断告辞,只留下了十四名深谙水性的魔门弟子一路护送。 有趣的是,这十四名魔门弟子无一不是哑巴,人性的软弱仁善都被磋磨干净,哪怕是站在面前,也跟行尸走肉般没有活气,武功比惊风阁此番损失的人手只高不低,刚好补缺。 饶是严荃在发现这点后,也忍不住赞叹这缩头乌龟虽然贪生怕死,行事倒谨慎心细。 此时,薛泓碧正跟虫子一样在船板上蠕动。 严荃召集了全部人手,连夜从水路北上,傅渊渟被灌下大量麻药和软筋散押在最中央的那条船上,由他寸步不离地看管,船上还有以杜三娘为首的六名顶尖杀手,若真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麻烦,他是宁可杀了傅渊渟也不会再让人逃出生天。 相比之下,对薛泓碧的看守就要松懈许多了。 虽然他亲自拗断过一名女杀手的脖子,可那一下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认真起来这船上任何一个杀手都能轻易捏死他,拿了浸过水的牛筋绳将他双手反绑,双脚也捆到一起,堵嘴蒙眼丢在船舱角落里,由一名杀手看着。 薛泓碧已经趴在地上听了好一会儿,可惜水声干扰了他的分辨,于是计上心头,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好不容易靠着舱壁颤巍巍站起,耳边就响起一声呵斥:“躺回去,不准动!” 他不听,继续挪动了几下,竟然真碰到了一个桌子,紧接着后背传来大力,那杀手见他不安分一脚踹来,薛泓碧痛得脸惨白,却还记得微调姿势,连人带桌摔倒下来,摆在桌上的水壶瓷碗等物也一并砸落,幸好船上的灯都悬挂在舱壁上,否则这一下说不准要失火。 这动静不小,杀手又狠狠踢了他几脚,守在甲板上的三人也进来查看,见薛泓碧被踢得身体蜷缩,只能发出细弱的呜咽声,连忙阻止道:“下手轻点,先别让他死了!” 踹过几脚,杀手也发泄了这两日的火气,摆摆手示意其他人回到岗位,自己收拾了碎瓷片,又把薛泓碧拖回原处,重新盘膝坐下。 薛泓碧适才故意引他来踢,看似遭罪实则只是些皮肉伤,眼下听得脚步声渐远,确定船舱内只剩下一个看守,于是开始“哼唧”起来。 杀手被他搅扰,本不想搭理,架不住那声音虽小如蚊呐,却显得痛苦难忍,到后来竟然断断续续,声气也逐渐弱了。 他站起身,只见薛泓碧蜷在角落里,身上还有被碎瓷片割伤的小口子,看起来难受极了。 杀手也知道自己刚才那几下有些狠,盖因傅渊渟杀了他十四名同僚,他不能向那老魔报复,就只能在这半大孩子身上撒气,眼前看到薛泓碧这般模样,心里“咯噔”了一下,担心真把小孩踢出个好歹,没法向严荃和杜三娘交待。 想到严荃的手段,杀手心生寒意,连忙俯身查看薛泓碧的伤势,发现那些创口都是小伤,恐怕问题还出在他那几脚下,彼时踢的都是腰背胸腹,用力又巧,表面看不出来,疼都在里头。 “小鬼,哪里痛?”杀手拿下勒住他嘴的布条,低声问道。 薛泓碧满头冷汗,脸色青白,嘴唇颤抖了几下也没能张开。 杀手见他一直蜷着身体,揣测是伤到了胸腹,便扶着他坐起,撕开衣襟看了看,找出身上携带的伤药给他涂抹,在这样的姿势下,薛泓碧几乎靠在了他身上,头挨着他的肩颈,两人近在咫尺,身量体位也暴露无遗。 一点刺痛在喉间乍现,没等杀手反应过来,那蝎尾蛰咬般的痛点就陡然拉长撕裂,鲜血喷溅在少年苍白的脸上。 杀手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喑哑气音,偏偏叫不出声来,他用痉挛的手指抓住薛泓碧的脖子,可惜没等用力将它捏碎,最后一丝力气也随着血液流失而散去了。 薛泓碧吐出嘴里染血的碎瓷片,抢在杀手倒地之前横下去,防止声音再次引来外面的看守,压在身上的尸体死沉,还带着鲜血余温,他却不觉得恶心或恐惧了。 在目不能视、手脚被缚的情况下,这样做不可谓不险,幸而薛泓碧趁倒地的机会勉强用舌尖卷了这点碎瓷片藏进嘴里,它只有指甲盖大小,好几次险些吞下去,把自己的嘴割得鲜血淋漓,所以他刚才不能开口,否则一见血就会露馅。 缓了口气,薛泓碧慢慢从尸体身下滚开,摸索到一条凳子坐下,深吸一口气,绑在背后的双手用力捏紧,只听一声细不可闻的闷响,他狠心把自己左手小指往掌心摁去,生生脱了臼。 原本束得死紧的绳结终于有了点空隙,薛泓碧很快解开了绳子,拿下蒙眼布,一边揉按小指一边打量四周——舱室从外面锁上,右侧有一扇窗,听刚才动静,舱室前后各有三人把守,无论他往哪边都是死路一条。 外面有船桨划过水流的声音,伴随着虫鸣,想来是夜行船。 薛泓碧自知斤两,没想过凭他这点三脚猫功夫就能救出傅渊渟,那老魔令严荃等人忌惮如斯,哪怕沦为阶下囚也不敢有半点轻视,若非因为自己落入敌手,胜负未可知。 因此,薛泓碧没想过救傅渊渟,他只要成功自救,并及时告之对方,自己已经平安脱身就好。 打定主意,薛泓碧从尸体身上搜出一把匕首,又在舱室里搜罗一圈,用细线系紧刀柄,另一端缠绕在掌心,再把外衣脱下罩在一只沉甸甸的麻袋上,走到窗边端详片刻,拿起匕首小心翼翼地卸下两根木条,然后运足全身力气,将这只大麻袋狠狠砸了过去。 这艘木船虽不偷工减料,架不住窗口位置本就薄弱,薛泓碧这全力一砸跟头小牛撞过去差不多,装满豆料的大麻袋顿时破窗而出,前后甲板上的守卫同时回头,也只来得及瞥见一眼,它就坠入河里,溅起老大水花! “那小鬼跳水了!”一名看守脸色微变,迅速朝同伴打了招呼,船尾两道人影立刻跳了下去,而他自己一脚踹开舱门,血腥味扑面而来,死不瞑目的尸体仰面朝上,唯独不见了薛泓碧的影子。 没等他谩骂,忽觉头顶不对,立刻侧身闪躲,没想到落下来的是一大片草木灰,霎时迷了眼睛,紧接着脖颈被一股大力绞住,身躯失衡仰倒,未等挣扎起身,胸口就中了一刀。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船头甲板上的两名守卫一面高声示警,一面拔刀杀来,薛泓碧可不敢跟他们正面硬攻,连滚带爬地躲过两刀,脚下一蹬跳上船顶。 此时,这边的情况已经惊动了其他六条船,借着灯笼火光,薛泓碧已经看到有人弯弓搭箭,他顾不得许多,高声喊道:“义父,走了!” 话音未落,箭矢破空而至,饶是薛泓碧下意识躲避也被这一箭射中左肩,整个人也被劲力带得跌下船去,眼看就要掉进水里被抓个正着,他将匕首猛然射向岸边,也是运气好,正正插进一棵歪脖子大树上,刀柄系着的细绳一下子拉长绷直,让他借着力道飞向了岸,重重跌在滩涂上。 为了押送傅渊渟,严荃的属下已经全盘出动,此时岸边空无一人,薛泓碧跌跌撞撞地跑进芦苇荡里,肩头箭伤痛得他眼前发黑,后面还有杀手紧追不舍,要想逃脱委实难如登天。 终于,他好不容易逃出了芦苇荡,眼前就要钻进地形复杂的小树林里,一道黑影犹如飞鸟从他头顶掠过,正正落在他面前。 杜三娘一身红衣艳烈如火,长发盘成利落的高髻,露出她如刀锋般凌厉的美貌,此时单手握长刀,抬眼睨他一眼,哼笑一声:“小兔崽子,有点本事,不过……到此为止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四道黑影紧随其后,将薛泓碧团团围住。 最后的生路被阻,薛泓碧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幸好他早已想过失败,此时也不发疯,只是抬头看着杜三娘,扯起嘴角道:“我不跟你回去,你杀了我。” 如果他逃不掉,那就死在这里,没了他这个累赘,傅渊渟就不必投鼠忌器了。 杜三娘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嘲讽道:“你才多大的年纪,就知道舍生取义?还是说在你心里,自个儿这条命当真不值钱?” “舍生取义我不懂,要是能活我绝不想死。”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来,薛泓碧勉强挤出一个笑,“但是,我宁做死人,不当活鬼!” ——杜鹃,做人跟做鬼是不一样的,我愿做十世短命人,不当一生长留鬼。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跨越了十六年岁月在杜三娘耳畔重合为一,她看着面前还不到自己肩膀高的薛泓碧,恍惚间又见到了那个向自己伸出手的女人。 白梨曾对她说,我们一起重回人间。 彼时她没有握住那只手,满心都是被背叛的愤怒和憎恶,拔出自己的刀在白梨掌心留下了一道几可见骨的伤口。 后来,她在多年后去给白梨收尸,在那青白冷硬的掌心看到了这道熟悉的疤印,分明早该愈合如初,却不知白梨为何要留下它,只记得那一瞬间,她无知无觉已泪如雨下。 多么可笑啊,变成人的白梨死去了,身为恶鬼的杜鹃却在同一天活了过来。 这是杜鹃最恨白梨的一点,她让一个鬼有了人心,知道自己的血有多冷,手有多脏。 杜三娘忽地笑了,笑出了泪,然后闭上眼,轻轻颔首。 四名杀手得令,四把刀同时出鞘斩向薛泓碧,刀势迅如雷霆霹雳,下一刻将能把他大卸八块! 然而,第五把刀后发先至,如飞鸟,似蝶翼,于生死刹那挡在薛泓碧头顶,刀锋轻颤,婉转腾挪,四把刀同时被震开,握刀的四只手也被震得发麻! 啼血杜鹃的刀有多快多狠? 杜三娘的身形如灵鸟般在风中展开,从四把刀下一掠而过,眨眼间落在其中一人身后,横刀一抹,封喉绝命。 人还没断气,血花从刃上一溜飞起,红珠尚未落地溅开,她又抓住一个人的肩膀,脚下一转,拿这人给自己挡了一刀,同时反手回刺,长刀贯穿两人腰腹! 眨眼之间,四名杀手只剩一人,他从怀里摸出烟花筒就要点燃,可惜引线还没拉开,手臂就腾空而起,杜三娘欺近他身后,只手反扣咽喉,染血的手指用力一捏,那颗头颅就歪斜软下了。 薛泓碧强装出来的从容彻底破碎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杜三娘朝自己走过来,当那只鲜血淋漓的手逼近之时,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然而,那只手仅仅在他鼻尖上刮了一下,轻如点水,一触即离。 “你走。”杜三娘指着前方的树林,“从这里穿过去,一路往西五十里有个镇子闹疫病,你买好水粮混入其中找地方躲起来,别接触人也别急着走,等傅老魔追上来,有他保你这条小命,总是不容易死的。” 薛泓碧怔怔地看她:“你……” “这是最后一次了。”杜三娘唇角微扬,“我不是你娘,你也不是我儿子,过往十二年是我处心积虑骗你,如今放你一条生路也算两清……你既然铁了心要到江湖去,我就成全你,以后能走到哪一步、活成什么人模狗样都看你自己,好自为之。” 说罢,她扯下薛泓碧脏污破烂的中衣,割了个人头包在里面,头也不回地朝来路走了。 夜风瑟瑟冷入骨,薛泓碧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鼻子忽然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那一瞬间,他鼓足全部的勇气想要张口再喊她一声娘,可是呼啸的寒风堵住他的嘴,也吹干了他脸上的泪,好不容易喘过了那口气,杜三娘的影子早已消失在荒野夜幕里,混着无数烂叶的淤泥路上只剩下一串蜿蜒的红色脚印,一个连着一个,像腐土里开出的花。 第十四章 长绝 严荃怎么也没想到,七名惊风楼杀手同在一条船上,竟连个毛孩子都看不住。 外头生变之前,他正与傅渊渟下棋,这老魔虽然出身草莽,却性情风流,琴棋书画诗酒歌无一不精,比阁里那些臭棋篓子的同僚不知强上几倍,哪怕沦为阶下囚,落子布局也不见半分失措。 属下来报时,严荃正拈着一枚黑子凝眉沉思,闻言落错一招,傅渊渟就毫不客气地吃了他一条大龙,笑道:“承让。” 他们这一局已经下了两个时辰,黑白双方难分高下,如今一子错满盘输,若说严荃不觉可惜那是假的,可区区一盘棋的胜负还不能乱他心神。 听罢属下耳语,严荃眉头微皱,向一旁抱臂而立的杜三娘使了个眼色,后者无声颔首,拔出腰间佩刀就出了船舱。 “傅宗主一点也不担心?”严荃坐在原位,看傅渊渟将棋子一颗颗捡回盅里,俨然一派悠闲自得的模样,心里反而更加警惕起来。 “我自己都是过江泥菩萨,就算担心又能如何?”傅渊渟嗤笑反问,把黑白棋盅调换了位置,动作时带出“哗啦啦”的响声。 他的手脚都缠绕铁链,末端钉入铁水浇铸过的船板,严荃亲自调配了麻药看着他喝下去,那药只要一点就能麻翻一匹高头大马,任武功如何高强之辈喝下一盏也只能任人宰割,饶是傅渊渟武功盖世,喝下药茶后也晕眩了片刻,好一会儿才稳住了身躯。 这一局傅渊渟先手,他的棋风不似平时行事肆意妄为,反而处处透着沉稳冷静,又在严荃占据上风时每每剑走偏锋,叫半盘谋算都作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此几十个回合下来,傅渊渟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笑意,严荃却愈发觉得烦躁,终于在属下再次来报时丢了棋子,道:“杜鹃回来了吗?” “回、回来了,但……” 属下难得有些吞吞吐吐,严荃察觉情况不对,又见傅渊渟抬头看来,只好道:“让她进来!” 首先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然后是一双沾满血污的红鞋子。 杜三娘已经还刀入鞘,一手将微微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一手拎着个血淋淋的布包,一路走来滴溅开一条血花道。 “你……薛泓碧在哪里?”严荃脸色微变,他下意识看向傅渊渟,那老魔唇角还带着笑,一双眼如夜枭般落在那布包上。 “那兔崽子惯会找死,属下无能。”杜三娘柔声一笑,将布包轻轻放在棋盘上,“只能以此回来复命了。” 严荃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十二年前,杜鹃杀死薛海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外,仅仅一步之遥,眼睁睁地看着她拔刀出鞘,血溅飞花,那条牵连甚广的线索就这样断裂在他面前。 为此,本该成为下任惊风楼主的杜鹃不仅没有爬上高位,反而跌落泥潭,她被疑为贼子同党,押入刑堂审了七天,出来的时候身上不见一块好肉,然后接受了这个漫长煎熬的差事,把仇人的儿子养了十二年,又做了无数见不得光的事,过得半人半鬼,生不如死。 严荃以为杜鹃吃够了教训,没想到她还敢明知故犯,怒火几乎在瞬间从他心底蹿起来,未等熊熊燃烧,就被一道冰冷目光冻得熄灭。 傅渊渟的手轻轻落在那布包上,指尖颤了颤却没打开,声音微哑:“你……杀了他?” 杜三娘与他四目相对,发现那双眼黑沉沉的,没有映出任何影子。 她下意识按住了刀柄,一字一顿地道:“我只是成全了他。” 话音落,杜三娘与严荃同时出手攻向傅渊渟,他们都心知肚明,无论杜三娘此番自作主张会有怎番下场,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压制住这老魔,哪怕傅渊渟已被重重束缚,严荃也不敢赌他发狂! 打定主意,他这一出手就是屈指直取傅渊渟双目,然而杜三娘的刀比严荃的手更快,在他的手指即将刺入傅渊渟眼眶之际,杜三娘手下一个虚晃,刀锋顺势回收,从严荃手臂下掠过,自腋下斜劈咽喉!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可严荃也非泛泛,左手抓起棋盅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在喉前,同时上身侧倾,杜三娘一刀破盅之后险险从他肩上劈过,刀口离颈脉不过半掌,无异于在鬼门关走回一遭! 严荃捂着伤口惊怒交加:“杜鹃你——” 杜三娘看也未看他,眼见一刀不成,足尖在桌下一挑,整张棋桌都被掀起砸向严荃,同时身躯腾挪一转落在傅渊渟背后,瞅准铁链连环空隙,刀锋狠狠劈下,但闻“铿锵”四声,指粗的铁链子被她尽数劈断。 此时此刻,棋桌方才落地,棋子“噼里啪啦”地砸在船板上如疾风骤雨,被布包裹好的人头也滚落出来,正是一张死不瞑目的男人面孔。 “你这贱人,胆敢背叛听雨阁,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严荃看到人头真面目,知道自己彻底被耍了,他死死盯着杜三娘,恨不能生啖其肉。 倒是傅渊渟眉梢微动,意味不明地看了杜三娘一眼,高挑细瘦的女人站在他身前,只留下一道剑似的背影,语气尖刻地道:“我杜鹃生在烂窑子,长在掷金楼,未享受你听雨阁一日荣华富贵,也不欠你严荃半分恩怨情仇,我来便来,走便走,生死祸福我自甘休,你要骂我背叛听雨阁不得好死,倒不如替我先去地府铺个路,老娘踏你骨肉做桥过黄泉!” 说罢,她张狂大笑,一手抓起傅渊渟,脚下用力一蹬,竟是拔地而起,长刀劈开顶上木板,飞身破出船舱! 严荃立刻带人冲出舱室,周遭六条船迅速包围过来,杀手们横刀张弓,船身之间拦起荆棘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杜三娘不必猜想,就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带着傅渊渟杀出重围。 “老魔,你现在能用几成内功?”她轻声道,“别说自己无能为力,我半点也不信。” 傅渊渟不答反问:“薛泓碧在哪里?” 杜三娘冷笑道:“你若不能带我逃出生天,就永远别想再见他。” 他们站得极近,说话时竟似耳鬓厮磨,下方的严荃看得怒火更甚,冷笑道:“给我杀!” 月光破云,寒光映刀芒,箭矢凝冰霜,刹那间四十一名杀手齐齐出招,杜三娘将傅渊渟往旁一推,拔刀扫落一片飞箭,然而那箭尖倒钩顺势缠住刀身,箭尾又系着细线,双方角力之际,又有杀手冲上船顶,挥刀直斩双腿! 杜三娘见状果断撒手弃刀,弓步侧身,抬脚踏住一把刀刃,右手抓住一把从后方刺来的长刀,五指用力折断腕骨,同时曲肘一撞,身后的杀手就被她撞下船去,刀也被夺。 严荃虽然恨极杜三娘,却也知道傅渊渟更为重要,眼见杀手成群将她绊住,亲自提刀上手杀向傅渊渟,一刀刺腰腹,一手扣肩膀,只需一霎就能将人开膛破肚! 他显然已经打定主意,既然不能邀功请赏,好歹要报仇雪恨! 傅渊渟被杜三娘一下推出七步远,踩在船顶边缘摇摇欲坠,见严荃杀来,他往后退了一步,眼看就要坠入河里! 下一刻,傅渊渟骤然俯身,双腿腾空,上身前倾,一手压住严荃右肩,腰身凌空一折,整个人就落在他身后,手腕上的半截铁链勒过严荃脖子,若非他及时后仰下腰,这一下就能把他颈骨勒断。 “严大人,现在是要带我的尸体上京吗?”傅渊渟轻而易举地捏碎手上镣铐,看着严荃惊魂未定的模样不禁笑了,“可惜,我这颗脑袋太多人想要,早就是无价之宝,凭你还要不起呢!” “你……”严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没有中毒?不,这不可能,我看着你喝下去……怎么会对你不起作用?” “是,我喝下去了。”傅渊渟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比它更毒的,我早就尝过了。” 严荃心头骇然,眼见飞箭如雨破空而至,他毫不犹豫地跳下船去,堪堪从傅渊渟追魂一掌下捡回条命,团在怀中的玄蛇鞭却被他变掌为爪扯了出去。 当他踉跄落在另一条船上,回首只见那老魔挥鞭缠住一人脖颈,将个身高体壮的成年男子生生提起,迎面撞向左侧搭弦的弓箭手,骨肉相撞刹那爆响骤起,数道人影都口吐鲜血跌下河去,船身也被撞得仰翻,如一条死鱼。 有傅渊渟援手,险象环生的杜三娘总算得以喘息,她急促地道:“一个活口都别留!” 不必她说,傅渊渟本也没打算让这些人活命。 四名杀手扯着荆棘网凌空扑来,轻功迅疾如风,眨眼间在他们身周绕了三圈,同时收网缩紧,细密如柳叶的刀片尖刺足以在一瞬间把人活活绞碎,然而没等荆棘入肉,灌注内力的玄蛇鞭裂风挥出,雷光电闪间连人带网抽成两截,四角牢网霎时出现致命缺口,杜三娘从中杀出,刀锋拦腰砍进血肉之躯,她眼也未眨,一脚把半死不活的人踹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严荃眼中凶光一闪,终于下定了决心,从怀中摸出了一只竹筒。 猩红烟花瞬间直冲云霄,杜三娘心里“咯噔”一下,脚下船身猛地震荡起来,原本混合成团的杀手们陡然分开,陆无归留下的那十四名补天宗弟子全部跳进河里,不过几息时间,船底尽数被凿,水下拉开刀网,凡落入其中的人都惨叫连连,血水翻滚! 哪怕是训练有素的杀手,见状也心生骇然,在严荃号令下迅速撤往岸边,不等傅渊渟与杜三娘飞身渡河,伴随着水柱冲天,刀网拔地而起,这一回不急着往他们身上缠去,反而大展开来,在水上拉成一道铁丝牢,傅渊渟一鞭子悍然抽去,牢网仅仅是颤了颤,竟无分毫破碎! 与此同时,又一行船队从后方疾冲过来,领头甲板上站着两个男人,赫然是一个面生的红衣男人和早已告辞的陆无归! 陆无归站在红衣男人身后三步处,低眉垂首,看着恭敬极了。 杜三娘没见过此人,傅渊渟却是神色微变,一双黑眸里血芒隐现,杀意几乎难以抑制。 相距还有十丈远,那红衣男人已经施展轻功飞越过来,轻轻落在牢网一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抱拳道:“师尊,别来无恙啊!” 闻言,杜三娘脸色大变! 江湖上人尽皆知,大魔头傅渊渟此生只收过一个亲传弟子,便是他曾经的左护法周绛云,也是在十二年前给予他最深痛楚的叛徒,如今的补天宗之主。 严荃确实武功不高,可他能坐上惊风楼主之位,靠的也不是武功,早在得到傅渊渟行踪密报的时候,他已经遣心腹秘密去往娲皇峰请出周绛云,陆无归在云水镇的“告辞”不过是奉命去跟宗主接头罢了。 若是可以,严荃也不想让周绛云出手相助,可现在已经别无选择。 看到周绛云,傅渊渟扯了扯嘴角:“你还敢来见我。” 周绛云今年三十有六,看着还跟弱冠男子般,一身如血红衣衬得他面白如玉,闻言露出赧然笑容,语气也温柔斯文,说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天地君亲师,如今您大限将至,弟子怎能不来尽孝送终?” 话音落,红衣在风中展开如蝠翼,周绛云一掌劈向傅渊渟天灵,后者在水面飞退三步,抬手就是一鞭挥出,但见周绛云手掌翻转,任鞭身缠住自己,身躯也顺势飞旋,眨眼间欺近傅渊渟,蹂身与他相撞,若非傅渊渟左掌格挡,恐怕这一下能被他撞断几根肋骨。 周绛云是傅渊渟一手教养大,武功路数如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比之十二年前更多灵动自如,委实不能小觑,然而陆无归已经安排补天宗弟子与听雨阁杀手会合,人身飞攀相连,为牢网加固了一层“肉墙”,间有刀剑突刺围杀,明枪冷箭更猝不及防,杜三娘一时回护不及,长枪抓住空隙刺入她胸膛,将她整个身躯凌空挑起! 这一枪未穿心,却痛得人生不如死,杜三娘挣命一刀斩断枪头,人也如断翼飞鸟落了下来,若非傅渊渟及时挥出长鞭将她卷住,恐怕她会落进水里被暗网绞成烂肉! 也正因此,傅渊渟背后空门大露,周绛云双掌变幻如流云,一上一下拍在他颈、腰两处大椎上,以傅渊渟之能都觉眼前一黑,身体有一瞬间失去掌控,被周绛云一爪扣住肩膀摔了出去,背后砸在牢网上,若非杜三娘勉强将他拉拽一把,怕是有数把刀斧要砍进这血肉之躯里。 傅渊渟被剧痛一激回过神来,抬手拭去嘴角鲜血,映着周绛云的眼中杀机毕露,他已经很久没被逼到这个份上,面对的还是心血养成的徒弟,经久不见的狂性几乎就要在血液中点燃,叫嚣着要把一切都摧毁殆尽。 然而,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拽住了他,沾满血的指尖在掌心里飞快写了什么,他来不及看,只听到杜三娘哑声道:“走!” 下一刻,她抓着傅渊渟飞身而起,不顾四方万箭齐发,一刀挥开逼命飞矢,一掌用尽全力打在傅渊渟背后,哪怕傅渊渟有真气护体,也被这一掌打得气血翻涌,脚下也随之一轻,穿过箭雨人流,踏下无数头颅肩背,冲出了十面埋伏。 他只来得及想,我又失约了。 “该死的贱人!” 眼见傅渊渟被杜三娘推出重围后杀开血路,转眼间冲上岸边不见踪影,哪怕周绛云立刻追了上去,严荃也知道此番注定功亏一篑。 都是因为杜鹃这贱人。 牢网拉开,身中数箭的杜三娘被两名杀手架了出来,扔到严荃脚下。 她还有一口气,眼神却已经涣散了,一身红裙被血水染透,身上没剩下几块好肉,脏得令人不愿再看。 可她在笑,对着严荃露出那种嘲讽的笑,哪怕被一脚踩住头颅也在笑。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出薛泓碧在哪里,我让你死个痛快!”严荃俯身抓起她的头发,温和斯文的假相彻底撕裂,露出豺狼狰狞的本来面目。 杜三娘十二年前就在听雨阁的刑堂待过,也发过誓宁死不再回去,她知道严荃有多少种办法折磨自己,于是笑容渐收,嘴唇翕动了几下。 严荃拿刀尖在她嘴里探了探,确定里面没再藏着任何东西,这才放下心,凑近了听她断断续续的声音:“东……三……” 声音越来越轻,她的伤实在太重,或许下一瞬就会气绝身亡。 严荃只好挨得更近些,勉强辨认她接下来的字,下意识重复:“东三十里,林……”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杜三娘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用她回光返照的全部力量,带着她十二年无休止的恨与怨。 杀手们先是一惊,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赶紧上去把两人拉开,严荃奋力一脚踹在她身上,捂着脖子的手指缝间殷红淋漓,面上一丝血色也无,眼睛瞪得铜铃大,却始终发不出声音,只有“咯咯”的古怪气音从喉间传出来,那里的皮肉被生生撕咬开来,喉管也暴露出来,血流汨汨! 啼血杜鹃要杀人,靠的从来不止是一把刀、一双手。 他颤抖指着满口鲜血的杜三娘,浑身痉挛抽搐,整个身躯晃了三晃,七手八脚都搀扶不住,竟是一头栽倒,生息全无! 杜三娘发出最后一声笑,她奋力撞上一个杀手低垂的刀口,笑容就永远凝固在她的脸上了。 闭眼之前,她恍惚看到眼前那一小汪水坑里映出的不是自己现在的模样,而是跟那兔崽子一起做包子的画面,可惜只有一瞬,就被她的头颅击碎了。 那兔崽子现在哪里,逃掉了吗? 薛泓碧正躲在一条小山沟下的洞穴里,这里湿冷阴暗,蛇虫鼠蚁间或出没,看不到光也觉不到暖。 他逃了大半宿,耗尽了最后一点体力,总算找到这么一个藏身之地,即便拼命告诉自己要警醒,可是又冷又饿的半大少年最终还是昏睡过去。 薛泓碧做了一个梦,梦到刚搬来南阳城那时候,他第一次跟杜三娘学做包子,她低着头坐在炕上,一手捏着白面皮,右手擓着一团肉馅儿,拇指卡在肉馅上,食指跟拇指捏着面皮飞快地转,一眨眼就包成一个,包子圆滚,褶皱如花。 反观他自己,杜三娘包了二十八个的功夫,他才勉强包完一个,褶捏得不好,馅又太少,看起来瘪得像个月牙儿,瞎子都不能昧着良心说好。 杜三娘自然也不夸他,哼笑一声就把这只包子拎出来,单独丢到一边。 于是,这只包子就永远瘪着躺在角落里,再也不能团圆,一如离开的人不会再回来了。 番外一·化作啼鹃带血归 杜鹃是窑姐儿的孩子,生来没爹,因着出生时节杜鹃花开正艳红,索性就起了这么个名字。 窑子里龟公鸨母对外点头哈腰,关上门就颐指气使,仆役们一面眼馋窑姐儿的皮肉银子,一面嘴碎她们的放荡下贱,而这些风尘女子也大多不争气,半辈子除了烟视媚行,就只剩下玩弄心机。 杜鹃的娘是这其中最痴傻的,据说她早年出身富贵,后来家道中落被卖到这里,凭着过人姿色与才情很快成了红极一时的头牌,却不肯效仿其他窑姐儿那样撒网捞鱼,她相信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想要遇到一个真心人。 她着实遇到了,那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官家公子,模样谈吐皆不落俗,在她婉拒客人却被当众欺辱之时仗义出手,一叠银票不仅买下了春宵一夜,更买下了她的心,从此他常来陪伴,她守身待他,许诺了等过些时日就来为她赎身。 然而,这英雄救美的故事并没有欢喜结局,她等了一月又一月,最终等来了那公子成婚迁家的消息,未留给她半纸书信。 从那以后,这个女人就生了癔症,鸨母厌烦了她又舍不得这上好的皮相,索性专让她伺候那些不好对付又癖好古怪的客人,她很快像一朵开到颓靡的花枯败下去,又怀上了孩子,等到杜鹃一出生,她还没看上一眼,人就没了。 杜鹃从小在那脂粉俗艳的地方过活,有个叫牡丹的窑姐儿把她讨到身边做小丫鬟,却不给她吃饱穿暖,更不许她到前院去,只准在后头做些粗活,小小年纪就累得苦不堪言,杜鹃没少在暗地里骂她,直到后来发现那些跟自己一样大却打扮干净漂亮的小姑娘一个个离开,有的在前院里跟大姐姐们一样跟客人撒娇卖痴,有的直接不见了人影,就像普通人家丢了条狗那样。 从那以后,杜鹃再也不骂她了,乖乖躲在后院里洗衣洒扫,直到十岁那年,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客人摇摇晃晃闯进来,后面还跟着同样一身酒气的牡丹。 牡丹脸上赔着笑,眼里却藏着掩不住的焦急,一面用身体遮挡客人的视线,一面把手放在背后拼命摇摆,示意杜鹃赶快离开,可惜杜鹃动作慢了些,还没跨出院门就被客人拦腰抱了起来。 客人睁着一双醉眼,几乎把脸贴到了近前,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咧开嘴笑道:“你那身陈皮子烂骨肉还有什么吃头,老子今天要尝口鲜嫩的!” 杜鹃才十岁,可她毕竟在窑子里长大,一听这话就懂了,拼命挣扎起来,却如蚍蜉撼树,很快被扛进了屋子里,扔在床榻上摔得头晕眼花。 牡丹大声喊人,却没有人赶过来,许是没人听到,也可能没人想管,她只能自己冲进来,抱着客人的胳膊连声哀求,被推搡到一旁又很快爬回来。 客人终于不耐烦了,他本就喝多了酒,又在兴头上被妨碍,骂骂咧咧地丢开杜鹃就转过身去,抓着牡丹的头往墙上砸,只一下她就没了声,再两三下连气也没了,一张浓妆艳抹的脸鲜血淋漓,看不出往日的模样。 杜鹃本来吓得浑身发软,又被扇了两耳光,看到这一幕只觉得脑内嗡鸣,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一下子跳到客人的背上,手无寸铁,索性张嘴就咬,尖尖小小的牙齿咬在颈脉上,疼得客人哇哇大叫,反手就打她,可她把两条胳膊化作绳索,死死缠住客人的脖子,勒得他喘不过气来,牙口越咬越深,嘴里都是腥甜味,哪怕浑身骨头都要被拍散也不松口。 终于,客人的声气渐渐没了,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杜鹃颤抖着从他身上爬起来,吐出满口血肉,有客人的,也有她自己的。 她一边呕着污血,一边哭得涕泗横流。 后来,她被送到官府,先被二十杖打得丢了半条命,然后就被关进牢里等死。 杜鹃趴在潮湿的干草堆上,听着老鼠钻过的声音,嘴里那股血腥味好像洗不掉了,她想哭,又想起牡丹已经死了,哭给谁看都不值当。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站在了牢门外,对她伸出手,问她愿不愿跟自己走。 小小县城的牢房看守疏漏,狱卒们不知聚在哪处喝酒赌骰子,左右也没有犯人,谁都不知道这人打哪儿来,又是何时站在这里的,杜鹃忽然听到这声音,还当自己见了鬼。 见鬼也比见人好。她这样想着,觉得自己若是现在死了,化作厉鬼去索命也比窝在窑子里任人欺侮来得强,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只手。 等杜鹃醒来,她就离开了那不见天日的牢房,来到了掷金楼。 千金人命千金裘,一掷生死断恩仇。 那将她带出牢房的男人没说姓名,只让她唤一声“师父”,他曾是掷金楼排行前十的杀手,如今年纪大了巅峰不再,就退下来训练新血,偶尔在外走动,见到了好苗子也会带回来。 杜鹃的运气不错,掷金楼是个利益多过人性的地方,可她的师父已经收手数年,之前又收了个女弟子,再硬的心肠也软了三分,对她总有笑模样,哪怕要求严苛也不过分。 然而,那时候掷金楼遇到了些麻烦,就算师父不再接榜,也跟其他人一样频繁外出做事,他想着自己那些丧心病狂的同僚委实不值得托付,索性把大徒弟从鹰嘴岩逮回来,让她帮着带带杜鹃。 这一年,杜鹃十岁,白梨十二岁。 杜鹃永远记得那一天,她在院子里老老实实扎马步,哪怕顶着骄阳浑身是汗,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也咬着牙不肯放弃,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或许下一刻就会晕倒,她也半点不怕,左右已经是开始习武后的常态。 突然间,一道碧影如飞鸟振翼凌波而来,仅两三息就欺近身侧,只字不提便提掌劈来,杜鹃下意识往后一仰,被来人勾住左腿膝弯往前一带,眼看就要摔个四脚朝天,没料想一只手恰到好处地扶住她后腰,不等她反应过来,脸颊又是一凉。 那险些打中她面门的手掌原来捏着一只葫芦,应是在井里灞过,触手冰凉。 “这么热的天儿,歇一会儿喝口水呗。” 穿着一身浅碧束袖练功服的少女将杜鹃扶稳才松开手,她生得眉宽眼大,肤色也不如杜鹃白皙,满头乌发梳成马尾,乍看有些雌雄莫辨的英气,可当她笑得眉眼弯弯,又像是春水淌过乱石溪,温柔明丽得不可思议。 杜鹃愣了一会儿才推开她的手,道:“我还要练……” “乖师妹,听话些,你现在歇一会儿,等日头下去,姐姐教你练飞刀。”白梨对她眨眨眼,拔下束发的木簪子看也不看往后一掷,刚从枝头飘零的一朵白玉兰就被木簪钉在廊柱上,尖头破蕊,入木三分,那花瓣却没有分毫破损,颤巍巍惹人生怜。 白梨转身把花取下来,簪在杜鹃的发髻上,又晃动着手里的葫芦,笑眯眯地道:“绿豆汤,我刚从厨下拿来的哦。” 杜鹃想,谁稀罕。 可她拗不过,还是捏着鼻子喝了。 白梨是个很聒噪的人,跟死气沉沉的掷金楼格格不入,她总有说不完的话,一会儿是市井坊间的话本故事,一会儿是楼里哪位前辈同僚的八卦轶事,连某排行前列的杀手很没酒品有次喝多了见人就亲结果亲了看门老大爷的事儿都被扒出来津津乐道,在她的嘴里,掷金楼所有人都变得鲜活生动起来,不似杜鹃平日所见的残忍冷漠。 楼里的杀手们对杜鹃爱理不理,却很喜欢跟白梨说话,她像是天生长了十八个胆,见了谁都不怕,甚至在知道杜鹃准备练刀的时候,敢于去蹲守刀法出众的前辈,死皮赖脸地从对方手里讨个一招半式,再囫囵个塞给杜鹃。 在牡丹死后,白梨是对杜鹃最好的人,地位仅次于将她带出牢房的师父,她愿当她是亲姐姐,以涌泉报滴水,倘若哪天有人要杀白梨,她也跟牡丹那样不要命地去救她。 于是,杜鹃愈发拼命练武,如饥似渴地将她所能学到的东西吞吃吸纳,把同龄的弟子们远远甩开,强行挤进白梨那一批里,跟白梨一起接受最后的训练。 她们一起从刀林下滚过,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起踩过火炭荆棘,一起喝过毒药麻药,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她们两个始终还在。 直到最后一堂考验,她们站在木桌两端,桌上躺着一个昏睡的男童,看起来不过六七岁,也不知道是谁家孩子,睡得人事不省。 桌上还有一张信笺,这间密室的机关会在半个时辰后启动,她们得在时限内把一个人的脑袋从那扇小窗里丢出去作为钥匙,否则就会在半个时辰后一起死在机关下。 杀手不需要仁慈,这是她们的最后一课。 白梨当即破口大骂,隔着四面石壁将管事的祖宗十八代骨灰都掘出来扬在唾沫星子里,同时尝试了她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试图离开密室或破坏机关,却都作了无用功。 她们的生路,只剩下桌上那个萍水相逢的孩子。 杜鹃知道她下不了手,于是拔刀出鞘,闭着眼睛斩向男童的脖颈,孰料“铿锵”一声,白梨竟也出了刀,在生死刹那将她的刀锋拦在咫尺。 白梨的脸上头一次没了笑容,一字一顿地道:“杜鹃,不可以。” 杜鹃觉得她这一路挨过的明刀暗箭都比不上白梨此刻的眼神来得锋利,她咬着牙没松手,道:“他不死,死的就是我们。” 她们都不傻,看出那信笺上暗藏的杀机——上面只说要其中一个人的脑袋开门,却没说那脑袋只能是这个孩子的,换言之,她们若不杀这孩子,就得自相残杀。 杜鹃不想死,也不想割下白梨的脑袋,她好不容易从那样腌臜丑恶的地方捡回条命,无论如何也不愿轻易交付出去,哪怕她滥杀无辜要遭报应,可这世上哪一天不死人,能报应到哪里去? 她满怀希冀地看着白梨,眼里灿如星火,白梨看了她很久,最终仍是道:“杜鹃,不可以。” 这句话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阵狂风,轻而易举地把杜鹃的魂吹走了。 于是,杜鹃把刀对准了白梨,她们在密室里大打出手。 论武功,杜鹃尚不如白梨,尤其她擅使刀法,白梨却精通擒拿,数个回合后就将她制服在地,杜鹃双手都被她扣在背后动弹不得,只能愤而开骂,把她强装出来的假相败了个干干净净,用她小时候从窑子里学到的污言秽语咒骂白梨不识好歹还要连累自己,结果一边骂一边哭了出来。 这是她在牡丹死后第一次哭,桌上那小孩许是被吵到了,眼睛还没睁开,发出不明的呓语。 白梨俯下身,拿脏兮兮的袖子把杜鹃眼泪擦了,道:“莫哭,姐姐不会叫你死在这里的。” 杜鹃一怔,紧接着背后一轻,白梨拎着刀站了起来。 她将刀锋抵在了自己脖子上,对杜鹃道:“你把我的脑袋丢出去,带他回家。” 杜鹃疯了一样扑过去,在刀锋将将划开血口之时将白梨撞得一趔趄,不等白梨再站起来,她已经扑到了桌子边,伸手扼住那男童的脖颈,在他即将睁开眼睛之前五指发力。 一声微不可闻的裂响,男童的脖子歪斜开来,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白梨还没站起身,又跌坐回去,颈上的伤口往外渗血,染红了她的衣领。 后来的事,杜鹃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在离开密室后,天上下着大雨,白梨捂着伤口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她追上去想要带白梨去上药,被一巴掌扇在脸上,跌坐在地。 白梨没想到自己这一下会打实,本能地要拉她起来,又想到什么,最终还是没有。 杜鹃在雨水里坐了片刻,眼睁睁看她把手收回去,一股恨意忽然就从心底滋生,自个儿站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把这一巴掌还给了白梨。 她用手指戳着白梨的心口,冷笑道:“怎么,你嫌我的手脏?白梨,别忘了你也是个杀手,你早晚会跟我一样!今天没有我,你就会死在这里,你现在这条命是我给的,你大可以怨我厌我,可你得记住——你欠我一条命!” 说罢,杜鹃再不看白梨一眼,转身而去,渐行渐远。 翌日,她们正式成为了掷金楼的杀手,跟无数前辈同僚一样揭榜杀人,割头换赏。 杜鹃心狠手辣杀伐果决,很快就闯出了“啼血杜鹃”的名声,而白梨依旧坚持她那可笑的仁慈,赏金高昂却殃及无辜的任务一律不接,灭门绝宗之类更不肯干,宁可去接那些不值一提甚至可笑的单子,还被怒其不争的上司丢进刑堂吃教训,打断骨头也不服软,偏她除此之外再无错处,楼主又舍不得她一身好武功,索性把她安排去做接应,而这恰恰是最危险的任务,须知杀手出刀往往有去无回,倘若事情败露,接应他们的人将直面更加可怕的劫难。 好几次白梨都是从阎王爷手里逃回半条命,杜鹃冷眼旁观,心里把她骂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再跟她说句话。 直至那一次失手,杜鹃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她在箭雨齐发之前往后仰倒,以为会摔个粉身碎骨,却不想白梨不知何时埋伏在峭壁上,在她掉下悬崖的刹那飞出绳索将两人绑在一处,凭她一人一刀从万丈深渊的巨口中抢出了一个活生生的杜鹃。 杜鹃听着寒风猎猎,她咬牙切齿地道:“不必你来救我!” 白梨压根没力气跟她纠缠,全副心神都放在刀下那条狭窄的石缝间,闻言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欠你的命,还给你!” 杜鹃剩下的话都哽在了喉间。 她其实想说,欠就欠了,我压根没想让你还。 然而最终也没说出口。 白梨救出了杜鹃,那些人却没放过她们,这是本地颇有名气的帮派,倚仗水利没少杀人掳掠,才被苦主们凑钱出了这单生意,如今杜鹃失手,这些家伙找不到她们就把火撒到其他人身上,接连三日,周遭五十里哀声连连。 于是,白梨和杜鹃终于联手了。 那一晚大雨滂沱,白梨把武功最高的几个人引了出去,杜鹃就潜入帮派驻地大开杀戒,等到血流成河,白梨也提着一串人头回来了。 她藏锋数载,一朝锋芒毕露,刺得人不敢逼视。 杜鹃知道,自己还是不如她。 继啼血杜鹃之后,暴雨梨花名震江湖。 掷金楼的任务金水涨船高,白梨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的日子,与杜鹃的关系也逐渐缓和下来,隐隐有了恢复从前的势头。 就在这个时候,白梨认识了薛海。 女人大多会幻想爱情,可白梨跟杜鹃都不曾有过这类妄想,她们的师父是前车之鉴,杀手的血如刀一般冷,伤人也伤己,哪怕见过的男人不知凡几,其中未尝没有令人心动的,可她们都站在原地,始终不曾迈前一步。 薛海是个例外。 这个春风得意的新科探花在上京赶考途中与白梨偶遇,他聪明又透彻,不嫌弃她杀手的身份,也不看低江湖的草莽,更不是一个只知道诗书礼乐的酸儒,他就像是一幅装裱好的水墨画,值得慢慢品鉴。 他甚至用最重要的祖传玉佩,向白梨给自己下了一单绝命榜,说若是将来变成了贪官污吏为害一方,就请白梨割了他的脑袋。 在看到白梨摩挲那块玉佩的时候,杜鹃就知道她完了。 杜鹃彻夜未眠,最终接了个任务,去往京城。 她好生打扮一番,化作美艳动人的舞女混进歌舞升平之处,想要结交新科进士的达官贵人笑嘻嘻地一推手,杜鹃就依在薛海身侧,素手执酒倒满盈盈一盏,抬起如丝媚眼浅笑看去,将冷漠苛刻的打量藏在眸底。 她与这斯文俊秀的男子四目相对,满座男女都情生意动,独他美人在侧却坐怀不乱,只看了她一眼就低下头去,专注盯着手里的茶盏,仿佛那里头开了一朵花。 杜鹃干脆坐在他腿上,朱唇轻启衔住酒盏,抬起臻首要将酒液递到他唇边。 她想了千百种接下来的情景,最可能的无非是他不再强装君子或将她推开,若前者她能轻易夺了他的命,若后者他势必得罪酒宴的主人,进退两难。 然而,薛海只是抬手将酒盏取下来,另一手使了个巧劲将她推坐回去,自己起身向酒宴主人敬了一盏,名正言顺地脱身了。 当晚,杜鹃换上夜行衣潜入薛海房里,她看着这个已经入睡仍手不释卷的男子,刀锋缓缓出鞘,又被一只突然伸来的手按了回去。 白梨竟也来了。 她们近在咫尺,却好似相隔天涯。 杜鹃想起了造成她们最初隔阂的那一天,那躺在桌上的男童与现在的薛海恍惚重叠,她在心里忖度自己若拼尽全力,是否能如当年那样在白梨面前杀了薛海。 或许能,或许不能。 因为杜鹃知道,若白梨能狠下心,在她割下薛海头颅之前就会被扭断脖子。 然而,白梨没有动手,杜鹃也没有出刀。 她们一起回到了掷金楼,继续着日复一日的杀人拿赏,名声逐渐如日中天,相聚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最终,白梨叛出掷金楼,杜鹃亲自去追杀她。 彼时,白梨刚犯下骇人听闻的刺杀侯府世子一案,从重兵包围的京城侥幸逃出命来,一身伤痕累累,喉间一口气都要断不断。 杜鹃一人单刀,足以取她性命。 她看着遍体鳞伤的白梨,问道:“你是为了那个男人?” “不,他只是……让我尝到了活着的滋味。”白梨吐出一口血,她已经站不稳了,却还在笑,“我想做回一个活人。” 杜鹃觉得可笑:“你杀了这么多人,难道不知道人命如草芥,放着好好的勾魂厉鬼不当,要去做那任凭宰割的人?” “杜鹃,做人跟做鬼是不一样的,我愿做十世短命人,不当一生长留鬼。”白梨向她伸出手,“掷金楼早已不复从前,他们连朝堂的生意也接,暗地里已经投靠了奸佞,我们从此杀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江湖恩怨,而是在为这些豺狼虎豹清扫绊脚石,我们的每一寸脊梁骨都会被千夫所指……杜鹃,留在掷金楼不会有好下场,跟我一起重回人间。” 白梨一字一句绝无虚假,杜鹃却都听不进去了,她拔刀出鞘,若不是白梨及时抓住刀锋,这一下就能被贯穿心脏。 饶是如此,杜鹃的刀也在白梨掌心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淋漓,红得触目惊心。 森寒杀气如同弦崩裂响,刹那间纵横密布,阔别数载后她们再次大打出手,这一回却是真正的生死之争。 杜鹃一刀抵在白梨脖子上,割裂了一道血口,鲜血顺着刀身淌到她手上,烫得就像初见那日的阳光。 她再出一刀就能割了白梨的脑袋,白梨只需一息就能扼住她的咽喉,可她们谁都没动,脸色青了又白,冷风带走身上本就不多的温暖,冻得像两具尸体。 最终,杜鹃狠狠推了她一把,转身收刀回鞘。 “你要做人,就滚回你的人间去!”杜鹃只觉得自己眼眶生疼,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正在涌出,她不敢抬手,只能闭上眼试图把它憋回去,喉咙里却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当初入掷金楼时你发过誓,若有违背必将死无葬身之地,我会看你下场……等你死了那天,我定将你挫骨扬灰!” 白梨怔了怔,竟然笑出了声,道:“那我一定等着你。” 她们背道而驰,一个去往康庄大道,一个又回到了阴冷黑暗的小路。 杜鹃本来只是一句气话,没成想一语成谶。 白梨走了四年,再见面早已物是人非,她成了九宫逆贼,凭一己之力屠戮掷金楼杀人灭口,使听雨阁将飞星盟连根拔起的谋算功亏一篑,然后千里逃亡,一路到了落花山,最后刀折人亡。 杜鹃没赶上亲手取她性命,只来得及为她收尸。 躺在她面前的尸体早已冰冷僵硬,狼狈一如那天诀别之时,只是这一回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也不会再喊一声“杜鹃”了。 杜鹃摊开她的手指,看到掌心那道旧疤,忽然间泪如雨下。 她的师姐,她的姐姐,她半辈子的生死搭档,她憎恨又放不下的人,就这样死了,死在不是她的人手里,没能留给她一个了结。 白梨死得一了百了,留下了杜鹃不得解脱。 她亲自焚化了白梨的尸身,看那个女人在火焰里一寸寸焦化成灰,就像是烧毁了自己的一部分,在畅快之余痛得麻木,以至于长笑当哭。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她们诀别之日,白梨又一次向她伸出手,分明满身伤痕,却笑如春晓花开。 她知道人死如灯灭,这只是生者意难平的一场梦。 于是,她难得笑了一下,收回刀伸出手,与她同归同去了。 第十五章 七天 梧桐镇。 这个镇子距水云镇相隔不到五十里,间有两座大山相隔,山势陡峭崎岖,其中又有猛兽贼人,是故两镇间少有往来,等到了今年六月,连寥寥几名货郎贩夫都没了踪影,原因无他,梧桐镇内正有疫病流行。 与仰仗水利的水云镇不同,梧桐镇依山而建,百姓们时常上山樵猎,起初是有猎户捡到了只病恹恹的鹿,大喜之下将其剥皮拆骨,小部分自家吃,剩下都拿去集市卖,接着是接触与食用野鹿肉的人接连病倒甚至亡故,又因尸体处理不当,盛夏天气反复无常,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整个梧桐镇都被疫病笼罩,尤以老弱妇孺染病最多,可谓哀声连连,惨不忍睹。 幸而知县虽然是个不顶事的酒囊饭袋,却还不是烂了心肝的狼犬之徒,在梧桐镇爆发疫病后,及时派遣衙役封锁城池,并向知府上报求援,后者干不了剿匪平乱的丰功伟绩,倒曾有过这类经验,当即征调医者展开施救,总算把疫情控制在梧桐镇内,如今两个多月过去,病死了数百人,救活的更多,病亡尸身也尽数焚烧了,剩下的病人还在生死线上挣扎,总计一百三十七人。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只能听天由命。知县找了个位于城外的小荒村,将所有病人都关在里面接受治疗,用连夜砌好的砖墙隔开,派官兵日夜守着,每隔三天都有专人送水粮衣药等物资进去,并带出新死的尸体,却很少再有痊愈的人出来。 镇里的百姓们把这个地方改叫长寿村,祈愿里面的人能大难不死长命百岁,可他们心里又都门儿清,那些人恐怕都活不成了,他们不是不痛心难过,却都无能为力,这世道能顾好自家已经足够艰难,哪有那么多割肉喂鹰的活菩萨? 薛泓碧进入长寿村的时候,正是夜半三更,左右里面那些病人也没力气生乱出逃,看守的差役们或聚在一起吃食喝酒打发时间,或倚在门前打瞌睡, 谁都没发现这小小的不速之客。 自打薛泓碧逃离鲤鱼江,已经过了五天。 薛泓碧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傅渊渟是否逃出生天,他只能顾好自己一路逃跑,那些晚来一步的杀手被他甩在了屁股后面,却始终没放弃追捕,若继续潜藏在山林就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咬咬牙一狠心,终是按照杜三娘最后的叮嘱逃来这里。 这一路上薛泓碧为了活命可谓绞尽脑汁,什么伎俩都用过,现在穿着一身打补丁的破衣服,褴褛裙摆下露出两截细瘦的腿,又脏又乱的头发绑成两只小辫子垂在颈侧,活脱脱一个灰头土脸的乞丐丫头,与他从前的样子不说天壤之别,也是一眼难辨。 昨天傍晚是这一路最惊险的时刻,六个乔装杀手就从他面前走过,领头还是曾见过他的陆无归,当时他就穿着这身打扮,一手扶着年迈瞎眼的老乞丐,一手把破碗朝打扮富贵的陆无归递过去,喉咙里“咿咿呀呀”发出的都是气音,装成个讨饭为生的小哑巴,面上赔着笑,心里直发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了满腔愤恨与恐惧。 好在陆无归没认出他,又急着继续追捕,随手丢了几个铜板在碗里就带人走了,薛泓碧差点没捧住这几枚轻飘飘的铜板,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气,只觉得劫后余生。 确定了陆无归他们离开的方向与梧桐镇恰好相反,薛泓碧将这一路乞讨得来的钱都留给了萍水相逢的老乞丐,然后连夜赶路,终于抵达了这里。 他身上的钱粮所剩无几,也实在没了继续往前走的心力,只能找个安全的地方等待傅渊渟,薛泓碧已经盘算了好一阵,决定在梧桐镇休养个七天,若七天时间傅渊渟还没赶来,他就不再等待了。 为防万一,薛泓碧放弃了在城镇落脚,而是用剩下的钱买好水粮,趁着夜色潜入了外人避之不及的长寿村。 这村子不大,住上百十人可谓拥挤,可薛泓碧如今行来少见人影,不少房屋干脆敞开门庭,一看就知是原本住在里面的病人都已没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去这些尚未打扫的房屋,在死寂的村子里寻摸了好一阵,才找到原本用来储藏秋菜稻谷的废弃仓房,准备在这里休憩。 然而,他刚从窗口翻进去尚未站定,就惊动了本来藏身在此的人,但闻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砸碎在地。 薛泓碧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地矮身一滚,借着大瓦缸的遮挡将自己隐藏在黑暗角落里,同时撮口学了两声猫叫。 “呀,哪来的猫啊……” 一个苍老沙哑的女声响起,紧接着昏暗的屋里亮起一盏如豆灯火,薛泓碧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只见一个佝偻瘦小的老妪捧着一盏灯走到窗边细细查看,她起码有古稀之年,左脚是跛足,眼睛也不大好,几乎把脸都贴在了窗扉上,最终什么也没看到,这才大松了一口气,把刚才瞥见的那抹黑影当成了路过的野猫。 薛泓碧有心离开,可刚才那番惊吓已经用光了他最后的力气,眼下只觉得头晕胸闷,手脚都发软无力,倘若勉强翻窗逃跑,很可能再次惊动对方,若是闹大了动静,恐怕自己连这安身之地也没了。 他盯着那病恹恹的老妪看了一会儿,权衡再三后决定在这里留上半宿,在天亮前再离开。 然而,薛泓碧高估了自己现在的状态,等他一觉醒来非但天已大亮,还到了晌午。 甫一睁开眼睛,薛泓碧就发现自己还缩在那阴暗逼仄的角落里,哪怕青天白日也没有光能照在他身上,蜷缩一夜的手脚已经僵硬,头晕比睡前不轻反重,疲乏无力的症状也加剧了,他伸手摸了把额头,又舔了舔干裂的唇,心道不好——他怕是发热了。 薛泓碧还在襁褓里时就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身体底子并不好,这短短几日连遭大变,又一路负伤逃跑,过的都是寝食难安的生活,昨晚在这角落里睡了一宿,深秋时节的潮湿地气都涌入体内,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更麻烦的是,今日是个大雨天。 冷风卷着碎雨从窗口飘进来,薛泓碧咽下一些自带的水和干粮,突来的病症和大雨打乱了他的计划,现在若离开这里另寻落脚地只会加重病情,对他来说无异于自寻死路。 杜三娘这些年未曾薄待他,可她到底不是温柔细心的女人,薛泓碧从小就学会了照顾自己,哪怕是在如此困境下也不慌乱,他在进入长寿村前就潜入城里药铺,偷拿了一些郎中配好的常备药丸,现在赶紧服下两颗,好半天才缓过些力气,扶着大瓦缸颤巍巍地站起来,在屋里四处巡视。 老妪显然也不是这里的常住人,屋里属于她的东西很少,薛泓碧对这些一概不碰,最终在那张破木床边找到了地窖入口,打开就闻到一股霉味,灰尘和蜘蛛网布满了阶梯,一看就知道很久没被人打开过了。 薛泓碧拿出火折子吹燃,下去仔细查看了一番,这该是储存秋菜的地方,如今已经没有能吃的东西了,各种杂物堆了老高,上面有厚厚的积灰,他拿布浸湿雨水捂住口鼻,勉强打扫了一下,给自己拾掇出个栖身之地,将干草铺在拼接的箱子上面,把身上的乞丐衣脱下盖在上面,换了包袱里仅剩的那套衣服,总算长舒一口气。 接下来的大半天,薛泓碧没再出地窖。 他拆了一块位置隐蔽的顶板做出气孔,也方便自己窥探上面的动静,老妪是在临近傍晚时回来的,他听着那虚浮拖沓的脚步声,猜测对方就算不是病入膏肓,也是老弱无力,可怜一辈子临到老死竟落得这步田地。 过了一会儿,上面响起轻微的烧水动静,却始终没有传来食物香气。 薛泓碧白天在屋里搜寻的时候,注意到这里没有粮食,再想想昨夜的见闻,这长寿村里的病人已经死了过半,城里的大夫们再无计可施,剩下这些人只能等死,送来的食物自然也少了,而一个跛足孤寡的老妪即便是在这遍地病患的地方也是不折不扣的弱者,无怪乎她放着房屋不住,搬到这远离其他人的谷场仓房。 从上面漏下来的灯光不一会儿就灭了,薛泓碧闭上眼,一夜无梦。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热症已经退了,身体也恢复了些气力,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地窖门,发现老妪还在床上沉沉睡着,便悄无声息地从窗口翻了出去。 此时天还没大亮,谷场周围又无房屋,薛泓碧没有看到其他人,放心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练武。 杜三娘不喜他涉足江湖,自然也不会教授什么高深武功,薛泓碧长这么大也只把十三式绕指柔练得烂熟于心,旁的粗浅功夫不值一提,内功心法更是半点不会,从前他不以为然,现在却生出一把无法克制的焦虑来,恨不能老天开眼降下雷霆,劈他个立地顿悟。 练完一个时辰的拳脚,薛泓碧出了一身大汗,胸中堵着的那口气反而松了出去,他略作收拾了一下,转头就在附近寻找新的落脚地,奈何打谷场周围露天席地,唯一能遮风挡雨暂作栖身的就只有那个仓房,稍远一些的房屋又有病人居住,薛泓碧是绝不可能搬过去的。 他叹了口气,只能接受自己要在地窖里再熬六天的残酷事实,也不急着回去,先在附近找了些自己能用的东西准备带回去,没成想遇到两个人在井边打水,连忙躲到一棵大树后面。 “……张家婶子昨儿个没了。” “嘶,怎么回事?不是说她的病有起色了吗?” “谁知道呢,昨天早晨看着还好好的,后晌就没气儿了……” “真是病死的?” “肯定是,跟她一起住的徐家闺女说啥动静都没听到,差役们都把尸体拉走烧了。” “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咱们,还能回家吗?” “……” 这个问题终结了一场谈话,薛泓碧看着他们合提一桶水步履蹒跚地离开,饶是他前不久才真切见识到何为生死,如今也不禁叹气伤怀。 最终,他犹豫了一会儿,将一大块馕饼和一些找到的野果放在芭蕉叶里,放在了仓房门口,这才原路回了地窖。 他躺在地窖里补了一会儿觉,听到上面终于有了动静,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伴随着木门打开的“吱呀”声,老妪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这……谁啊?” 自然没有人回答她。 雨天路湿易留脚印,薛泓碧特意留了正反两串在门前,一路蜿蜒到草地里,任谁看了也只当是心怀恻隐的外人留在门口,而不会想到这东西来自屋里的人。 薛泓碧估摸着这些东西够她吃两天,没想到老妪依旧出门去了,他疑惑地从地窖爬上来,只见那放满食物的芭蕉叶被搁在桌子上,他数了数,一口也没动。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想来在这种鬼地方过日子的人哪能没有点戒心,自己真是多管闲事。 于是,接下来的五天里,薛泓碧不再管与自己同在屋檐下的老妪,对方也全然不知地板下面还藏着一个大活人,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算是平安无事。 杀手们的踪影没再出现,他们就算是搜寻到了梧桐镇,恐怕也不会往长寿村里来,薛泓碧紧绷的神经逐渐松缓下来,唯二让他感到不安的两件事,一是傅渊渟至今未有消息,二是这里每天都有人死去,而且人数越来越多,从第一天的一两个到后来一日五六个,且死的不是那些病重老人,反而是病情相对好转的青壮。 薛泓碧直觉这其中不对劲,可惜他不能去人口密集的地方,也不能冒着被差役发现的风险去查看尸体,只能强迫自己装作一无所知,直到第六天,本来每天雷打不动都要出门的老妪反常地留在了屋里,他连早上出门透透气都不行,只能不安地待在地窖中。 不知老妪究竟是发病还是怎地,薛泓碧藏在地窖里都能听到她痛苦的和越发沉重紊乱的喘息,她在破床上翻滚挣扎,到了晌午时直接滚到了地上,指甲在地上抠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刺耳又尖利。 薛泓碧心道不好,他在长寿村的六天里已经见过许多人病死,却没想到算得上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会在此时发作,听着上面愈发令人不安的动静,他好几次把手搭在了地窖门把手上,又慢慢缩了回去。 如果他出面,不一定能救下她,却肯定会暴露自己,从而招致杀身之祸。 在这一瞬间,薛泓碧甚至在心里期盼她立刻死去,如此她不必痛苦,他也不必煎熬。然而,人命就是如草芥般卑贱又顽强,看起来干瘦脱形的老妪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可她从日上三竿挣扎到黄昏,那痛苦不堪的声音越来越弱却从未断绝,仿佛只要递给她一只手,她就能拼命从黄泉路爬回来。 终于,在又一次的挣扎中,老妪滚到了墙角,她的头磕在地上,眼睛恰好对上了那个被薛泓碧挖开的孔洞,对上了他的眸子。 薛泓碧第一次看清了那双眼睛,它浑浊、黯淡且血丝密布,因为痛苦难以视物,那漆黑无光的眼珠仿佛两口枯井。 然而,那井里映出了他的影子,如同终见天日的浮尸。 第十六章 会合 四目相对的刹那,饶是薛泓碧早有准备也被吓得往后倒退,险些跌下瓦罐堆,摔个四脚朝天。 他站在原地定了定神,再爬上瓦罐堆朝那孔洞看去,老妪已经翻过了身体,仅有半只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干瘦枯皱,苍白羸弱,就像一只白蛾被黏在了灰扑扑的大网上,垂死挣扎却动弹不得。 薛泓碧已经听不清她的声音,只能看着那三根手指在头顶蜷缩或抓取空气,他知道她已经发现了自己,并且正在求救,若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或许再过不久就能等到她气绝身亡。 傅渊渟还没有消息,听雨阁的杀手不知离此多远……薛泓碧心里有诸般顾虑,可他最终还是打开了地窖门,沿着半朽烂的楼梯爬了上去。 此时正值傍晚,屋里一片昏暗,薛泓碧把手里的灯盏拿过去些,照出老妪现在的模样,只见她仰躺在冰冷的地上,半拉被褥也被拖下床榻,浑浊的双目无神地望着屋顶,若不是胸膛还有些微起伏,他几乎要以为她死了。 薛泓碧对医术只是略知皮毛,本以为老妪也是疫病发作,却发现病症跟梧桐镇口耳相传里的大半对不上,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先把人扶回床榻,转头一边烧水,一边在屋里翻找可能存在的草药,结果一无所获。 就在这个时候,老妪本来微弱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挣扎着想要起身,薛泓碧连忙支撑她坐起,只见她弯腰吐出一口污血,在草色的被褥上显得触目惊心。 “你——”薛泓碧见状大骇,轻轻用手给她顺气,察觉她的呼吸重新平缓下来,这才小心翼翼地端了热水给她喝。 这天晚上,老妪到了三更才昏睡过去,薛泓碧却整夜没合眼。等到翌日一早,天光未明,薛泓碧给老妪把了把脉,发现她的脉象似有似无,手掌心也一片湿冷,在心下叹了口气,知道她恐怕过不了今天。 就在这时,老妪缓缓睁开眼睛,涣散的眼瞳好一会儿才映出薛泓碧的影子,她气若游丝地道:“饿……” 薛泓碧轻声道:“阿婆,你想吃什么?” 老妪定定地看着他,嘴里艰难地吐出一句话:“鱼……汤……” 薛泓碧顿觉头疼,又不愿叫大限将至的老人失望,想着自己也是借她的地方避祸至今,便道:“好,我去给你做,你在此等候行吗?” 老妪伸出手指勾了勾他的衣袖,算是答应了。 薛泓碧满脑子都想着去哪儿弄鱼羹,趁着天还没亮先出了仓房,浑然没注意到一条五步蛇不知何时追着只蜥蜴从墙壁裂缝钻了进来,蜿蜒游过地砖,竟朝着床榻爬去了。 眼下已近初冬,天气转寒,哪怕南方气候湿热也有大半蛇类开始冬眠,这条蛇显然也是为了冬眠做准备,偏那蜥蜴停在床头上方,五步蛇微微直起上身蓄势待发,张口就要咬杀过去。 就在此刻,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老妪竟是出手如电,两根瘦如枯枝的手指牢牢掐住毒蛇七寸,另一只手捏住蛇头,任蛇尾缠绕手臂用力箍紧,双手发力生生将蛇撕成两截,新鲜阴寒的蛇血尽数滴入她口中,只有星星点点溅在脸庞和被褥上,她吞咽蛇血如渴饮佳酿,等到蛇尸无血可滴,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原本苍白如纸的面容也有了些许血色,不知是否错觉,看着竟年轻了几分。 “太少了……”老妪喃喃自语,将蛇尸随手一抛,掀开被褥下了榻,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先是一皱眉,继而又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了笑。 早在薛泓碧来此的第一晚,她就发现他了,只是如今时期特殊,这少年又是难得的气血精纯,不好好养个几日就宰了他,实在太可惜。 一念及此,她又有些犯难,昨晚故意把薛泓碧引出来本是想要动手,却见对方依旧气血两亏,究竟是图个一时痛快,还是继续等他养好再慢慢享用? 可她实在是饿了,倘若再不补足气血,今日恐怕不好熬过大关。 正当此时,屋顶突然传出三长一短的乌鸦叫声,老妪眸光一冷,语气却是淡淡:“进来。” 一道黑影从窗口翻进来,单膝跪在地上,头颅低垂,不敢抬头窥伺一眼,只是恭敬道:“属下拜见楼主。” “出了什么事?” 她在进入长寿村之前就下了令,任何人不得在这十天靠近此处,能让属下违命也要前来面见她的事情绝非等闲。 黑衣人不敢拖延,连忙从怀中取出信函,道:“回禀楼主,惊风楼的严楼主七日前殒命鲤鱼江,萧阁主召集各位首座回京议事。” 老妪擦拭手中鲜血的动作一顿,片刻之后不怒反笑:“好啊,是哪位英雄好汉替天行道?” “是傅渊渟,还有……杜鹃。” “傅老魔……”老妪眯了眯眼,“有这样的行动,为何我毫不知情?” 黑衣人不敢回答,只是额头见汗。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听雨阁下设风云雷电四部,虽说都是同僚,彼此间难免摩擦,尤以惊风、浮云为最,前任浮云楼之主在去年为对付傅渊渟而丧命,严荃外悲内喜,没少趁乱蚕食浮云楼的利益,直到这位大人今岁上位,略施手段让惊风楼连吃几回暗亏,两方这才消停下来,梁子也越结越深。 因此,这回得到傅渊渟的行踪,严荃不仅没有通知浮云楼相助,还封锁了一切可能泄密的渠道,趁着她闭关的时机,直接押上全部向阁主讨下了这个任务,借刺探边境情报的名目抽调惊风楼内四十八名精锐杀手,却还是功亏一篑,连小命也赔了进去。 脑中念头千转,不多时就把前因后果想通了七七八八,老妪面上看不出喜怒,问道:“杜鹃又是怎么回事?” “回禀楼主,傅渊渟本已落网成擒,不料船队行至鲤鱼江时,杜鹃临阵反戈将其放走,她自己未能逃出重围,使计刺杀严楼主后自戕而亡。” “真是可惜了。”老妪轻轻一叹,黑衣人听她语气微妙,不敢深想这句“可惜”究竟是指谁。 老妪一目十行地看完信函,又将之丢了回去,命令道:“吃下去。” 黑衣人立刻将信撕碎吞进肚子里,连半点纸屑也没留下。 “周教主亲自带人一路追击,仍叫傅渊渟逃掉也还罢了,毕竟老魔成名已久,哪怕落魄也是当今武林第一人,不过……堂堂一个魔教长老带着十余名惊风楼杀手捉拿一个半大孩子,怎地还让人跑了?”老妪脸色微沉,“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听雨阁跟补天宗可都得把脸丢光!” 黑衣人闻言浑身一震,把头垂得更低了些。 “罢了,左右这都是严荃留下的烂摊子,他人虽死了,总还有一大帮忠心耿耿的狗来收拾残局,本座犯不着蹚浑水。”老妪垂眸沉吟片刻,“让大家乖觉些,别上门给人送把柄,跟东海那边的交易也先停下,一切等本座回京再说……还有,让人处理好这十天来长寿村送出去的尸体,相关人等都收拾干净,再留个治病药方,算这些人的卖命钱了。” “遵命!” 黑衣人得令如蒙大赦,转身就要原路离开,又听老妪道:“吩咐完这些,你就把手上的事务交给飞絮,找个风水好地自裁,你的家人本座保了。” 无论原因如何,违命就是违命,若在平时她或许会宽容一些,可偏偏在这个至关重要的节骨眼上,看在对方过往功绩上,她许他自我了断得个痛快,若是对方不识趣,下场自比这惨上千百倍。 这些话她没说,跟她日久的属下都懂,黑衣人连片刻迟疑都没有,应声便出去了。 等他走后,老妪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密信上说陆无归等人追丢了杜鹃养大的九宫孽种,可她将那些情报与薛泓碧一一对照,答案不言而喻,也不知天底下怎有这般凑巧的事情,听雨阁遍寻不着的人竟自个儿跑到了她眼皮底下,分明自身难保,还在做那得不偿失的烂好人,真是跟杜鹃半点不像。 认出了薛泓碧身份,老妪也没想手下留情,且不说她与杜鹃本就只是片面之交,单以她现在的情况就别无选择,前些日子尚且能拿村里大病初愈的青壮凑活,今天是最后一关,她从不做损己利人的蠢事,顶多看在这番好心肠的份上,给对方个痛快,再留具全尸。 想到这里,老妪算着薛泓碧差不多也该回来了,便稍作收拾,把蛇尸处理掉,再拿帕子在被褥血污上一蹭,就半躺回床上,不时发出咳嗽声。 果不其然,她躺回去不过一炷香,外面就响起熟悉的脚步声,老妪用手帕掩住唇角笑意,微垂的眸底凶光闪过,隐有血色。 “阿婆,我回来了。” 伴随着薛泓碧的招呼声,木门“吱呀”一下被推开了,老妪先闻到了一股鱼腥味,她抬头看去,却在看清来人身影刹那心下一跳。 薛泓碧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仓房里有锅子也有水,薛泓碧只需要抓条鱼再挖些野姜蒜就能做一锅汤,他依稀记得自己入村时经过一条小河,岸边长了不少野菜,于是他离开之后直奔那里,在草丛里翻了好一会儿,总算挖到一块姜,又拔了几根老蒜苗。 正当他拿树枝叉中一条鱼的时候,一只手突兀地落在肩膀上,吓得他原地跳开,心都差点飞出嗓子眼,好在他回头看去,站在那里的竟是数日不见的傅渊渟。 相比初遇时,傅渊渟看起来又憔悴了许多,一身衣袍虽然齐整却落满风尘,见到薛泓碧一切安好,他脸上凝重的神情才松开。 “我来了,你还好吗?” 傅渊渟这一路可谓举步维艰,若非杜鹃最后在他掌心写下的字,他恐怕连个找人的方向都没有,幸而薛泓碧是个鬼灵精,沿途都有小心留下记号,才叫他尽快摸到了长寿村。 “我没事,你……”薛泓碧看着他这副模样,一句寒暄到了嘴边又咽回去,只好举起树枝道,“你吃了吗?” 傅渊渟怔了怔,看了眼那条死不瞑目的鱼,嫌弃道:“不必。” 泥菩萨过江还要穷讲究的人,薛泓碧长这么大也只认识傅渊渟一个人有此臭毛病,他闻言终于放下心,给了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一个拥抱,欢喜道:“义父,你能平安逃出来就好。” 顿了顿,他又抬起头,犹豫着问道:“三……我娘呢?” 傅渊渟还没露出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这辈子说过太多谎话,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十七八个完美的借口准备搪塞薛泓碧,毕竟他不会哄孩子,也怕孩子哭。 然而,当他对上薛泓碧的眼睛,那些借口却都说不出口了。 见他沉默,薛泓碧分明什么也没听到,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杀手只为杀戮而生,当一个杀手放下屠刀去救人,做那不知死活的撼树蚍蜉,她会迎来什么结局呢? 白梨是前车之鉴,杜鹃偏要重蹈覆辙。 傅渊渟长叹一声,蹲下来想给他抹眼泪,薛泓碧却转过身不叫他看,拿袖子把脸擦得通红,泪水湿透半截衣袖,可他始终没哭出声。 半晌,薛泓碧放下手,用沙哑的声音道:“走,我做碗鱼汤给你喝。” 傅渊渟一时不知该怎样回应,哪怕他十三岁时已经开始行走江湖,也经历了生离死别,可他那时候也哭得涕泗横流,做不到如薛泓碧这般不叫软弱流于表面,盖因那时候他身边已经有了值得托付生死的好友,而薛泓碧虽然叫他一声义父,但没真把他当半个爹。 当然,傅渊渟知道薛泓碧本性善良,倘若再能多相处些年月,真心总能换来真心,跟周绛云那逆徒截然不同,可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合当命里没那个父慈子孝的福气,活该做个孤魂野鬼。 他心里转着念头,面上露出个笑,道:“好。” 薛泓碧掏出小刀蹲下来,在河边把鱼给剖了,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泪一颗颗砸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傅渊渟见着也不出声,顺他心意当下雨了。 半晌,薛泓碧拎着收拾好的鱼站起身:“走。” 从小河回仓房这一路不算远,却足够薛泓碧把自己这些天的经历交代个七七八八,傅渊渟得知他现在与一个陌生老妪同住后,先是一皱眉,听说对方病入膏肓才慢慢松开,只将呼吸转为内息,脚步声半点也无。 等到了仓房外,傅渊渟隔着木门也能听到里面微弱的呼吸声,他不动声色地往前踏了一步,恰好挡住薛泓碧半边身体,伸手推开了门,先闻到淡淡的血腥味,继而就看到那个半躺在床榻的老妪。 “阿婆,再等一下,汤马上就好了。” 薛泓碧虽然对傅渊渟并不亲近,却已经信任对方的能力,现在又是心乱如麻,自顾自地去角落里起锅烧水了。 傅渊渟走近床榻,细看面前之人的精气神,确实是个命不久矣的老者,呼吸吐纳皆无异样,手帕和被褥上的污血跟薛泓碧所言也能对应,再想这人早于薛泓碧住在这里,相遇也是偶然,或许真是巧合? 老妪似乎有些害怕生人,瑟缩着往床角蜷了蜷,傅渊渟见状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温声道:“老人家莫怕,我是这孩子的长辈,略通些医术,不妨让我把脉一观?” 第十七章 妖姬 脉象虚浮,微弱不应。 傅渊渟原本不通医理,奈何这些年来生死往复,多伤自成医,兼之这老妪经脉间空虚羸弱,使他轻易就能探出脉象,正是号称“无根之脉”的鱼翔脉,凡此脉象者气血两亏、阳尽阴虚,更遑论病者乃一久病老人,即便是妙手回春的神医在此,也不过能替她多延个一年半载。 最重要的是,这老妪体内经脉滞涩,任督两脉未通,丹田沉郁,八穴不开,并非身怀内力之人。 “老人家这是旧疾。”傅渊渟松开手,“听闻长寿村里的人都身染疫病,可从这脉象看来,似与病症不符,此处可备了药?” 自始至终,老妪只是病恹恹地倚靠墙壁,不时用手帕掩口咳嗽,闻言苦笑道:“早年间起早贪黑累出来的毛病,我丈夫去得早,儿子前年又上了战场一去不回,留我一个老太婆和小孙儿熬日子。” “那你怎么独自住在这里?” 老妪面有悲意,以手拭泪道:“可怜我孙儿小小年纪就染了疫被送到这鬼地方,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跟他在一起,谁料想我这老不死还好好的,他竟没熬过几天就去了……我进了这村子就出不去,连他埋在哪里都不晓得,如今这老毛病发作要命,倒是件好事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声泪俱下,恰到好处地避过傅渊渟的打量,放在被褥下的另一只手已经紧握成拳,却不敢表现出半点提防。 就在这个时候,鱼汤的香味飘了过来,薛泓碧端着碗朝这边走,还不忘对傅渊渟道:“桌上还有一碗,义父你也去喝点。” 傅渊渟嘴上嫌弃,到底还是念着便宜义子一番好意,起身去端碗喝了。 若在平时,薛泓碧也没恁多耐性,只是他才得知杜三娘的死讯,满腔悲恸无处发泄,又见这老妪着实可怜看,便坐在床边,亲手舀了鱼汤一勺一勺地喂她。 老妪叫他弄鱼汤本是将人打发出去好做手脚,现下倒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心里转了七八个念头,本想将这小子捏在掌心做个保命符,又自忖现下身体不行,怕不是那老魔对手,不如继续装个相安无事。 想到这里,她索性摒弃杂念,不仅乖乖把汤喝了,还有了闲心给薛泓碧一个正眼。 十三岁的少年郎生得俊俏,哪怕连日亡命憔悴了许多,看着也只让人心生怜爱,何况薛泓碧心性早熟,又经历了连番惊变,眉目间多出三分成年人才该有的坚毅,当他垂下眼睫轻轻吹凉一勺鱼汤,这三分坚毅又化作了七分柔情,像水滴落在顽石上,白痕不留,却能水滴石穿。 一瞬间,老妪明白了杜鹃为他赴死的原因,她在这十二年里变成了那块被水滴穿的石头。 用罢鱼汤,薛泓碧跟傅渊渟到门外稍作商议,眼下已经是青天白日,出行容易招人耳目,决定等到入夜再启程。 薛泓碧问傅渊渟打算去哪里,后者想也不想就道:“去见见你爹娘。” 十二年前,傅渊渟收殓了薛海的遗体,而白梨殒命落花山,尸骨被杜三娘火化扬灰,傅渊渟只能将她的一些旧物同薛海合葬,在碑上刻了夫妻俩的名字算作死同穴,那坟墓藏得隐秘,除却傅渊渟再无人知晓。 薛泓碧听罢,沉默地点了头。 傅渊渟一路寻来也消耗不小,随便用过饭就在板凳上打坐小憩,薛泓碧倒没闲着,一会儿看火烧汤,一会儿从柜子里翻出干净的被褥给老妪换上,连那条染血的帕子他也拿去烧了,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条洗过的给她。 他忙前忙后,连坐下的工夫都没有,才让自己不至于沉浸在悲痛中。 黄昏将近的时候,半倚在床上听他讲故事的老妪忽然歪了身子,脑袋沉沉压在他肩膀上,布满皱纹的手掌也垂落下来,像枯萎败落的干花,分明近在咫尺,却无呼吸相闻。 傅渊渟走过来,试探了她的呼吸和脉搏,轻声道:“她走了。” 薛泓碧还在继续讲那未完的故事,小心翼翼地将老妪放平躺下,等到嘴里的故事说完,他才换了口气,道:“我们把她放到前面的空屋子里,然后就走。” 差役明天会来送物资,同时查验病患,将新死的人带走焚化,按照他们的身份将骨灰归还各家,若是一家子都没了,就葬在一起。 傅渊渟点了点头,也不必薛泓碧动手,他亲自抖开被褥把老妪尸身裹好,搬到了一处空宅子里,旁边不远就有病患居住,最迟明日就会有人发现。 等他回来,薛泓碧已经收拾好了包袱,站在仓房外等待。 “往哪边走?” “西北。”顿了顿,傅渊渟像是想起了什么,唇角勾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顺便,带你去见我的一个老朋友。” 薛泓碧对方向没什么意见,却对后半句深表怀疑,且不说傅渊渟沦为天下公敌十二年的经历,单以这老魔从前的名声,究竟是哪个大慈大悲还不长眼的圣人才会做他的朋友? 傅渊渟看出他满脸不信,忍不住为自己辩驳道:“跟我做朋友有什么不好?你爹娘还都是我的朋友呢!” 薛泓碧一时竟无言以对。 这点小小的拌嘴倒让两人亲近了不少,当傅渊渟牵起他的手往村外走时,薛泓碧下意识挣了两下,没挣脱也任他去了。 就在他们离开长寿村后,冷清死寂的屋子里,一具躺在床榻上的“死尸”睁开了眼睛。 “呼……”老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伸手撑住床榻缓缓坐起身来,竟有片刻的头晕目眩,胸腹中更是火烧火燎,本就苍老的身体更是枯槁得不成样子,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她的骨头。 饶是如此,她也满心庆幸,若不是本身功法非同寻常,又赶在这特殊的时期,恐怕她就算用了龟息功也骗不过傅渊渟,能以此孱弱之躯从这老魔面前全身而退,委实是劫后余生。 傅渊渟跟薛泓碧都已走了,老妪无心去追,现在离子时不到三个时辰,她今天的关口还未冲破,寻常血气填不了丹田空虚,得换个法子才行。 事不宜迟,老妪立刻动身,却没走大路小道,而是直奔仓房不远处那口水井,踢下一块毫不起眼的石砖,水位立刻降了下去,借着头顶月光,依稀可见下方井壁内的一扇暗门。 七天来,薛泓碧不止一次经过这里,也曾在这里打水,却没发现下面藏有密室。 老妪纵身一跃,双脚撑壁稳住身体,抬手将门上的蛇首浮雕转动一圈,暗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流泻出昏暗的灯光,留守其中的六名黑衣人见是她来,收起武器躬身道:“拜见大人!” 暗门之后只有两个房间,内中陈设也少,多是生活必需之物,可见是短期内造就的。老妪此时体热如焚,偏偏丹田内一片冰寒,正是难受至极的时候,无暇与他们废话,直言道:“准备五毒鼎。” 六名黑衣人心头一凛,不敢耽搁半分,很快带她进入内室,只见这屋里空空荡荡,唯在正中央放着一面屏风和半人高的三足青铜鼎,周身刻有五毒图纹,鼎中内置隔水层,一名黑衣人找出锦盒,将里面指肚大小的玉珠放入其中,再倒入清水,隔水层内霎时结满寒冰。 另有两名黑衣人往鼎内倒入早已备好的药汤,又放入蛇蝎蜈蚣等剧毒之物。待这些做完,他们在老妪的注视下拔刀刺向剩余三名同伴,后者竟也不反抗,引颈就戮。 此三人的腕脉、颈脉和心脉皆被割开,尸身倒悬,将鲜血尽数流入鼎中,里面的毒虫被血腥气一激,霎时发起疯来,竟是在鼎中自相残杀。见此情形,黑衣人将手里放干鲜血的尸体丢开,在鼎下升起了火,寒气与热气一同升腾交融,把这些毒虫慢慢煮死,毒性与凶性都融进了血水中。 做完这些,他们又向老妪行了一礼,竟是横刀自刎当场。 密室里只剩下老妪一个活人。 昏暗灯火下,她含了一颗药丸,褪下粗布衣裳,露出苍老瘦削的身体,踩着足踏迈进寒热交加的鼎里,盘腿而坐,聚气丹田,双手五指捏诀在膝,任剧毒血水覆没头顶,整个人隐于血水之下,几不可见。 常人闭气不过数息,武功高强、内息绵长之人可屏息长达小半个时辰,可她全然沉浸在血水中,连头也不露,过了整整一个时辰也没见挣扎,仿佛鼎里的是一个死人,不畏冷热也无需呼吸。 直到子时降临。 原本平如镜面的血水忽然激荡起来,猩红浑浊的水面中漾开一片鸦羽黑发,丝丝缕缕如水草缠绕,一双白皙细嫩的手从血水中探出来,抓住青铜鼎边缘,但闻“哗啦”一声,水花四溅,雾气中站起一抹白影,豆蔻年华的少女一丝不挂,身躯娇小玲珑,肌肤白玉凝脂,赤身站在盛满血水的青铜鼎里,恍若落在血盆苦界前的佛手白莲。 若非亲眼所见,没有人会相信一个苍老枯槁的老妪会在一个时辰内变成娇俏动人的少女。 血水里尽是污浊,除了毒虫和半凝固的血块,还有许多难辨形容的污秽,仿佛蛹虫破茧成蝶后留下的狼藉,少女嫌恶地看了一眼,只手撑鼎一跃而出,扯过搭在屏风上的雪白长衣覆盖己身,从衣领处捞出湿漉漉的黑发,更衬得她肤白无瑕,在灯火映照下如玉石般微光生辉。 她赤足迈过满地尸身,走到外室找到一面镜子,镜中映出白玉雕成似的少女花容,五官轮廓虽还青涩,已美得令人心折,若是再成熟一些,不知多少人要为她心荡神迷,只看她一眼,就忘却了人间烟火。 《逍遥游》书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这个少女眉目虽青,却已美如姑射。 然而,纵观听雨阁四部,胆敢欣赏如此玉人的也只有听雨阁主萧正则,旁人莫说心驰神往,连贪看一眼也不敢。 她是现任浮云楼之主,姑射仙。 第十八章 旧事 傅渊渟无疑是个混账玩意儿。 离开梧桐镇后,薛泓碧跟着他一路行向西北已有个把月,中途遭遇了大大小小的麻烦,本以为这凶名远扬的老魔要一路打杀过去,结果这十二年东躲西藏练就了傅渊渟昔日难求的好耐性,除却有两回被听雨阁和补天宗发现踪迹联手截杀,令傅渊渟不得不赶尽杀绝以灭口,旁的都能避且避,尽量不招惹那些害人害己的祸端。 也正因此,薛泓碧心里对他的芥蒂日渐消融,抛开传言闲话里的虚虚实实,真正从头开始去了解傅渊渟这个人。 傅渊渟无疑是个贪图享受的人,他好美酒美色,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哪怕是在亡命天涯也改不了穷讲究,跟从小就学会精打细算的薛泓碧完全是两类人,而他又是个洒脱得有些凉薄的人,再好的美酒佳肴过口就忘,柔情似水的美人入眼不入心,前一晚还与娇娥耳鬓厮磨,翌日一早就毫不留恋地抽身而去,倘若钱财不够,还要顶着声震十里的咒骂白嫖,末了不忘在薛泓碧面前找补曰真情无价。 薛泓碧忍不住腹诽,去你娘的。 这天,傅渊渟又仗着好皮相带薛泓碧混进青楼,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的鸨母得了傅渊渟一句温声软语,笑得眼角细纹都盈满了艳色,左右青楼白天不做生意,特意把他们带到空院子里,腾出一间房让这爷俩暂歇半日,还殷勤地让仆役送来热水热饭。 薛泓碧对他这手万花丛中过的功夫敬佩不已,诚心道:“你当初要是多吃几碗软饭,温柔乡怕是都开起来了。” 傅渊渟拿筷子敲了他一记,道:“现在吃也不晚。” 酒足饭饱后,傅渊渟拿出银钱托仆役买了两身衣服,就带着薛泓碧在屋里洗浴。这黄花梨木浴桶做得极大,足够一对成年男女在里头戏水,身量才刚见长的薛泓碧泡在里头就有些不够看,被傅渊渟这老不修嘲笑了几句“青竹笋子豆芽菜”,不服气地想要顶回去,却在看到对方满身伤疤时噤了声。 习武之人身上难免有伤,可跟傅渊渟比起来就不够看了,他平日里隐藏在衣物下的身体遍布伤痕,有的陈旧有的新,有的深长有的浅小,十八般兵器几乎在他身上演了一场武,乍眼看去竟找不到一块好肉。 “吓着了?”察觉到他的注视,傅渊渟毫不在意地往背上浇了一瓢水,“走跳在外若没挨过几回刀,那都算不得江湖人,你若实在怕疼,回头练武多下点苦功夫,以后只让别人疼去!” 薛泓碧觉得这话有些没道理:“那你的武功如此厉害,怎么还被人打成这样?” “小子,再教你两个道理,第一是‘双拳难敌四手’。”傅渊渟哼笑道,“我武功大成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想法,自觉天是老二我老大,十大门派的山门被我踹了个遍也不能拿我怎样,可当他们联合起来,我若不是跑得快,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薛泓碧皱眉道:“他们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然也,可他们是替天行道的正义之师,不必跟我这十恶不赦的大魔头讲江湖规矩。”顿了顿,傅渊渟又指了指自己胸膛处,“不过也有例外,这就是第二个道理,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薛泓碧定睛一看,只见傅渊渟心口下方天池穴处赫然有一道陈年旧伤,长约一寸,薄如纸张,显然是细剑一类的利器所为,又因着年份久远早已掉了疤,仅留下一道细细的白痕,稍不留意就会略过,可这伤口位置太显,再偏分寸就能穿心而过,傅渊渟能活下来无疑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想了想,又绕到傅渊渟背后去看,发现背心没有一处伤口位置能与此相对,说明出剑者是从正面刺入,光明正大又不容退避,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凛冽锋锐。 薛泓碧忍不住问道:“这是谁干的?” 傅渊渟张口想要说什么,忽又止住,他脸上难得流露出踌躇之色,最终叹了口气,道:“是我曾经的挚友。” “曾经”这个词用得微妙,薛泓碧猜想那人若不是死了,就该是跟傅渊渟绝情断义反目成仇,他识趣地不去追问,转而看向傅渊渟左手腕处:“那这一道又是谁留下的?” 傅渊渟向来是广袖外袍内搭箭袖长衣,里衣袖口束得很紧,这还是薛泓碧第一次看清他的手臂,只见他左手腕处有一道环切伤疤,应是过了许多年,疤痕早已愈合,仅留下神医妙手留下的羊肠线印记,针脚细密如缝补衣物,看起来既令人惊叹又觉惊悚,仿佛这只手曾经齐腕而断,后来又被人拿羊肠线原样缝了回去。 然而,薛泓碧仔细回想傅渊渟动手时的狠辣霸道,浑然看不出半分异样,若非他猜测错误,就该是这神医当真妙手回春,能令断肢重续甚至连筋脉都完好如初。 他想得出神,冷不丁听到傅渊渟笑了一声,温柔地道:“是一个女人。” 薛泓碧悟了,从善如流地道:“她一定是个美丽的女人。” “不不不,单用‘美丽’来形容她,是一种侮辱。”傅渊渟一提到女人就来了兴致,对他竖起三根手指,“小子,知道十二年前武林公认的三大美女是谁吗?” 薛泓碧诚恳道:“我还小,没见识,不知道。” 傅渊渟:“……” 刚起的兴致瞬间灭了一半,傅渊渟白了他一眼,道:“一代江山一代人,武林的英雄美女也是过了一茬又一茬,但凭我多年寻花问柳的眼光,如今江湖上名声鹊起的所谓美女,无论侠女妖女,单以风姿而论,放十二年前也只够给她们三个当绿叶……” 十二年前,武林有三大美女艳绝江湖——太素神医白知微,锁骨菩萨玉无瑕,姑射仙子季繁霜。 曾将傅渊渟这只左手齐腕砍下的人就是玉无瑕,而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任何人都没想到她会这样做,原因无他,玉无瑕不仅是艳压群芳的锁骨菩萨,还是昔日补天宗三大长老之一,她是傅渊渟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哪怕是在补天宗内乱、傅渊渟被迫遁去的那些年也不改初心,是离他最近的人之一。 “锁骨菩萨”之称原本出自佛家传奇故事,说的是化作美女的菩萨以色引人诵佛读经,从而勘破情欲,放在玉无瑕身上既合适又讽刺。她掌管补天宗的情报密网,为了得到隐秘不择手段,连自身皮肉骨头都能论斤称两地卖出去,还为了建造枢纽做过春满庭第一名妓,十六岁时一曲鼓上舞艳惊四座,仿佛媚骨天成,生来就为了蛊惑男人,不知多少达官显贵为她一掷千金,有几多乡绅士子因她家破人亡,哪怕在身份暴露之后,为她背叛师门的白道弟子也多不胜数,其中不乏江湖名侠。 然而,一旦男人没了权财,就再也摸不到玉无瑕一根手指,以往多少缠绵缱绻都在一夕烟消云散,她踹了他们就像踢开路边微不足道的野犬,却仍有无数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玉无瑕凭借一己之力,为彼时在外摸爬滚打的傅渊渟提供了最可靠的情报后援,也在他夺回补天宗后帮忙编织了一张天罗地网,助他在最短时间内坐稳宗主之位,她祸害了众生,只渡了傅渊渟一人,是最不知廉耻也最销魂蚀骨的锁骨菩萨。 “她是我从人牙子手里带出来的。”傅渊渟回忆往昔,神情有些怅惘,“那时候我也十三岁,比她大两岁,她爹是个混账王八,欠了一屁股债就把女儿卖了,我一看到她就想起曾经在青楼给我饭吃的小姑娘,把人牙子打了一顿,送她回家去,结果……她娘知道丈夫卖了女儿,疯了一样拿菜刀要拼命,反被她那混账爹给杀了,她跪在娘的尸体前哀求我,只要我帮她杀了那混账,她这条命就是我的了。” 弄死一个杀妻卖女的赌鬼,对当时的傅渊渟来说比杀一头猪还简单,因此他并没想过让她还,左右一个丫头片子,带着还累赘。然而,玉无瑕说到做到,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分明一点武功也不会,还在他自顾不暇时帮他挡过刀,差点丢了命。 忘恩负义之人多不胜数,舍命报恩之人却如凤毛麟角,傅渊渟珍惜她,将自己与她的命运缠在一处,从此他在江湖上筹谋闯荡,她改名换姓进了补天宗,在销魂窟里浸泡出一身画皮媚骨,又榨干骨血养出一个庞然大物般的情报密枢。 “……她爱你。”哪怕薛泓碧少年懵懂,也从这字里行间听出那个女人孤注一掷般疯狂又炽烈的感情,他毫不怀疑傅渊渟也对此心知肚明,可一看到那道抹不去的伤痕,又觉得这爱里夹杂了与之等同的恨。 “是,她爱我。”傅渊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我不爱她。” 在登上宗主之位后,傅渊渟立刻提拔玉无瑕为长老,使她的地位仅在教主之下,将他所能给的尽数给了她,其中奇珍异宝数之不尽,唯独没有爱。 玉无瑕对此心知肚明,却不在乎,她认为自己有漫长的时间能与傅渊渟相搏,总有一天能得到他那颗真心。 然而,当傅渊渟不再满足于一统魔门大势之后,他将目光投注到更加高远深沉的地方,那里需要一块浸透了酒色财气的敲门砖,没有比玉无瑕更适合帮他做投石问路的人。 他为了他的野心,让一个爱他的女人再次成了。 玉无瑕爱他,让他又一次如愿以偿,而她又恨他入骨,便在那一次的庆功宴上,当着补天宗众人的面,她向他讨了一个赏,只要与他春风一度,就抵了这一次的居功至高。 傅渊渟还记得那天晚上灯火幢幢,玉无瑕在众目睽睽下抬腿缠住他的腰身,如一条柔若无骨的水蛇,旁人都趁着酒劲大声叫好,夹杂着比唾弃斥骂更刺耳难听的调笑,他听得皱眉,本能地想要推开她,却听到她那一声压抑的低语:“宗主,我已别无所求,成全我。” 他看了她许久,最终将她打横抱起,在众人哄笑中大步而去。 颠鸾倒凤,温柔蚀骨,他醉在她的身上,难得一夜无梦。 翌日未明,酒香未散,她砍断他一只手,负伤逃出山门。 傅渊渟又惊又怒,恨极了她的背叛,直到断掌重续仍未找到玉无瑕的踪迹,才从她在庆功宴上递呈的人头匣里找到隔层,里面藏着书信,上头记录了他给过她的所有,以及她偿还他的一切,算上最后的一夜春宵与一只手掌,笔笔勾销之后恰好两清。 “……从那以后,她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薛泓碧听完了这件往事,再看傅渊渟手腕上那道疤就不觉得可怕了,毫不客气地道:“你活该!” “你娘也这么说,可我最初真不觉得自己错在哪里,毕竟她有意我无情,那她就只是我的下属。”顿了顿,傅渊渟又叹了一声,“过后想来,我可以不爱她,却不能利用她的感情去践踏她,如此做法不仅伤害了一个爱我的女人,也摧毁了她过往十几年对我的敬重与信任,这一刀是我罪有应得。” 薛泓碧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冷冷刺道:“无怪乎你如今众叛亲离。” 这句话是讥讽也是试探,薛泓碧做好了吃教训的准备,孰料傅渊渟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笑眯眯地道:“不错,你可要记在心里,切勿重蹈覆辙。” 薛泓碧一时语塞,索性背过身去自顾自地洗浴,不再说话了。 沐浴更衣后,两人又在青楼用了暮食,赶在夕阳西落之前向鸨母辞行,傅渊渟写了一首酸不拉几的曲子相赠,薛泓碧在旁听着都是些有伤风化之词,鸨母却如获至宝,最终两人在她的殷切叮嘱中扬长而去。 他们继续往西北走,却不再途经城镇,专走那些山林野道,薛泓碧一边被傅渊渟极尽找茬地指点武功,一面把自个儿当成了猴上蹿下跳,同飞禽走兽争道抢食,晚上还要以单薄肩膀担负起守夜重任,令他不得不怀疑傅渊渟在借机报复自己那句刺话,偏偏有父母的坟茔在前吊着,哪怕他在心里把傅渊渟骂了十八遍也得捏着鼻子装乖卖巧。 终于,十月廿二这日,他们来到了水云泽。 水云泽位于邳江左干支流下游,上面是条大河,下面有良田耕地,原本是个富庶的地方,可惜十年前大河决堤,洪水一路冲到这里,淹没田地冲垮村庄,将原本的湖泊汇成一川大泽,这里就荒废下来,直到近年河道疏浚才有了人口搬迁,水上人家种藕捕鱼,彼此相邻虽远却乐得清幽自在。 傅渊渟跟船家砍价半天,以低廉价格买下一条竹筏,带着薛泓碧划桨进了水云泽。 此时已经立冬,天气寒凉,水上芦苇莲叶也都枯败,薛泓碧打了好几个喷嚏才在傅渊渟的嘲笑声中运起那点稀薄内力御寒,不知不觉间船行深处,薛泓碧隐约听到一阵歌声,那声音并不轻灵悦耳,反而有些沙哑,唱得也断断续续,不知是嗓子不好还是记不住词。 僵冷的手脚已经开始回温,薛泓碧站了起来,发现傅渊渟已经停下划船,静静地望着那歌声来处。 浅水滩上,枯荷塘边,一株高大的水松树下,有一个女人坐在青石上唱歌,她穿得十分厚实,却还不时咳嗽两声,分明看模样不过三十来岁,头发已都白了,犹如古稀老人般枯槁无光,偏偏脸上挂着孩童般天真烂漫的笑容,配上那不成头尾的歌声和古怪的小动作,看起来有些疯傻。 离她不远处,还有一个女人赤足挽袖踩在水里,满头乌发用一根木簪束成高髻,正拿着竹篓弯腰摸鱼,她凝神看了片刻,无需其他工具,忽地出手如电探入水中,转眼间就抓起一尾活鱼丢进篓里,连半枚鳞片都没伤着。 他们相隔十丈开外,那女人却察觉到什么,猛然抬头看来,正正与傅渊渟相对,如此距离本该看不清面目,可她不仅认出了人,还笑出了声。 “今儿早听见乌鸦叫,原是你要来。” 她的声音很轻,每个字却都清晰地传了过来,仿佛人就凑在耳边低语,薛泓碧顿时一激灵,又听得水花声起,傅渊渟竟是弃了木桨,一掌打在后方,借掌力冲击水面,竹筏便如箭矢离弦,不多时已停在了水松树前。 坐在青石上的疯女人被吓了一跳,歌儿也不唱了,哇哇叫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摸鱼的女人便在水里洗了洗手,将鱼篓放在一边,转身回去哄,等到那疯女人破涕为笑,她才转过身来,先看了傅渊渟一眼,又将目光落在薛泓碧身上。 薛泓碧终于看清了她的脸,这是个长相普通的女人,不美艳也不丑陋,平凡得恰到好处,丢在人堆里准找不着。 “你来就来了,还带着个半大小孩做什么?” 她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伸手将一缕乱发捋到耳后,只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由她做来竟是风情万种,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容貌,在她举手抬足间忽然生动起来,仿佛木雕人有了活灵活现的美丽。 薛泓碧恍神了片刻,陡然生出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他扭头看向傅渊渟,那惯于甜言蜜语的男人沉默了半晌,最终只露出一个苦笑:“好久不见,无瑕。” 第十九章 欺瞒 薛泓碧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傅渊渟跋山涉水前来会见的所谓“老朋友”竟会是玉无瑕,他前不久才听说了这两人间那段爱恨交织的唏嘘往事,现在猝不及防对上了故事的另一位主角,顿时有种如在梦里的错觉。 玉无瑕给他端了碗热茶,他乖乖接了,捧在手心里却不敢喝,倒是傅渊渟这作孽挨刀的老魔头半点不怵,一口闷干了茶水,又抓了把撒上椒盐的炸虾慢慢品尝,嘴里还不忘道:“盐味淡了些,你下次多放点料。” “吃还堵不住你的嘴?”玉无瑕瞥了他一眼,她没卸下易容面具,平凡的面容却因这轻描淡写的一瞥多出三分旖旎,哪怕薛泓碧尚未识得风花雪月,也在这刹那想到了一个词——活色生香。 这栋河畔小屋离岸不远,占地也不大,周遭用篱笆围出个小院,住下两个女人绰绰有余,院子里有晾晒鱼干和秋菜的簸箕架,角落处堆放着劈好的柴火,窗台前还挂着几串干红椒,平淡中透着怡然自乐的烟火气。 唯一不平淡的是院子里那辆轮椅,乌木材质,打磨精细,铺着厚实昂贵的毛毯,玉无瑕将那疯女人一路抱回来,傅渊渟本来想搭把手,被她不给面子地避了开去,便默默看她将人放在轮椅上,细心地掖好毯子。 薛泓碧不禁打量了这疯女人几眼,惊讶地发现她其实生得极美,因着玉无瑕把她打理得干净妥当,哪怕满头华发、神情懵懂,也不似寻常疯子那般惹人生厌,当她安静下来摆弄布偶的时候,甚至有种静女清绝之美,胜过他这十三年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 他好奇得抓耳挠腮,玉无瑕却没有多提一句的打算,凑活着招待了他们一顿茶水,她便毫不客气地道:“你带这小子来做什么?” 傅渊渟道:“他是薛海与白梨之子。” 玉无瑕神情微怔,她终于给了薛泓碧一个正眼,后者只觉得那目光像两把刀子,把他的皮肉筋骨一寸寸割开斩碎,又一点点拼凑回去。 “啊,十二年了,我差点忘记了他们夫妻俩的样子……”玉无瑕伸手抚过薛泓碧的眼睛,“细细看来,你还是像爹居多,独这一双眼睛仿佛跟你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薛泓碧忍不住问道:“前辈也认识我的父母?” “我若与其素昧平生,何必留在这里为他们守十二年坟茔?”见薛泓碧睁大了眼睛,玉无瑕微微一笑,“傅渊渟应该跟你说过我的事……在离开补天宗三年后,我加入了飞星盟,名列离宫之内,成为你娘的副手。” 昔日九宫飞星,一朝烟云离散。 为了掩藏同伴,白梨同薛海夫妇自曝身份,前者为夺名单屠戮掷金楼满门,斩断听雨阁一臂,后者以己为饵分散听雨阁众多密探奔赴宁州,给予其他人抹销行迹证据的机会,他们最终求仁得仁,也都落个不得好死。 真相被腥风血雨尘封在下,苍生百姓唾骂他们尚且不够,怎会替他们安坟立碑?唯有傅渊渟赶往宁州,从地牢中抢出了薛海尸身,将他与白梨遗物一并交给了玉无瑕,使这夫妻二人能够远离尘嚣纷扰,安葬在这一方山水中。 这座不为外人所知的坟茔,就藏在水云泽下。 玉无瑕虽自叛出补天宗后销声匿迹,却不是真正退隐江湖,哪怕在当年飞星离散时,她也将自己的存在完美掩藏,除却寥寥几人,再无谁知道她也是飞星盟成员。 在得知薛泓碧身份后,玉无瑕从滩涂旁拖出一条小舟,带他与傅渊渟登上船去,一路摇桨至杳无人迹的水泽深处,这是一片红树林,不知生长多少年的树木遮天蔽日,根系在水下盘根错节,只在树林中央有一大片空荡,小舟行至此处便不再动了。 “就是这里了。”玉无瑕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当年我让人在这下面开凿暗道,建了一座小小墓室安葬他们夫妻,机关自建成便由我亲手毁去……本想着今后若被人发现,也没人能够挖坟掘墓扰人安息,现在却让你止步于此,不能亲往墓中祭扫,倒是我思虑不周之过。” 她知道这夫妻俩育有一子,却没想过那已暴露在听雨阁眼中的孩子能活下来,虽说这些年傅渊渟一直没放弃寻找,可她明白他与其说是相信一线生机,倒不如说是以这种方式折磨自己去赎罪。 这些话玉无瑕未曾言说,薛泓碧也猜到了几分,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多谢前辈,这就很好了。” 好在这江山万里,总有一隅让亡者安身。 薛泓碧想了想,向玉无瑕讨了一块乌木牌,亲手刻上杜三娘的名字,跪在船舷边将它轻轻放入水中,又接过玉无瑕递来的黄纸,亲手将它们撕成长钱幡,吹燃火折子从下方点燃,看纸钱灰烬落入水中消失不见,这才点燃了三炷香,躬身长拜不起,直至香柱燃尽,恰有一阵风从水面吹起,轻柔地拂过他的脸庞,吹干他眼角的泪滴。 等他做完这些,沉默良久的傅渊渟伸手把他扶起来,道:“回。” 薛泓碧原本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看到傅渊渟脸上隐约的疲色,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掉转船身后频频回头,眼眶不知不觉便红了。 玉无瑕在旁看着,觉得这孩子跟薛海夫妻又不大像了,那两口子个顶个的坦荡心宽,也不知怎么生出个内敛善感的儿子,想来怕是与他这十二年的经历有关,只他们今日初逢,他不想说,她也不能端着长辈架子去刨根问底。 两地相距不远,出了红树林很快就看到那株熟悉的水松树,薛泓碧正要呼出一口气释放胸中悲恸,先眼尖地看到那水松树下多了一道人影,锦袍缎靴的中年男人翘首以望,见到小舟由远及近,写满“和气生财”的脸上笑容更深,不是陆无归又是何人? 刹那间,满腔悲恸都化成恨火,没等薛泓碧拔出匕首,玉无瑕便已按住他的肩膀,傅渊渟抱臂站在船头,语气淡淡地道:“老乌龟,你来晚了。” 兀自挣扎不休的薛泓碧浑身一僵,眼睁睁地看着小舟靠岸,陆无归无甚诚意地向傅渊渟拱手告罪,故作可怜地道:“属下知错,还请傅宗主体谅我一仆二主劳苦奔波,饶了这一次!” 傅渊渟嗤笑:“说出‘一仆二主’四个字,你还敢向我求饶?” “时也命也,识时务者为俊杰,属下也是迫不得已。”陆无归唉声叹气道,“比起傅宗主在时,如今这位周宗主的手段还要骇人听闻,此番又行动失利,属下也是好不容易才寻到由头过来这趟。” 傅渊渟道:“周绛云都有些什么手段?” “傅宗主当年处置教众,总归都是祸在己身。如今周宗主更了不得,若一人犯错他就杀人一家,要是那人孤寡一身,就要牵连友人情人,倘遇上那无亲也无故的,那就是杀鸡儆猴,生不如死。”陆无归摇头道,“前不久有个堂主与武林盟的人密会,回来就被押到厅上,喝自己娘子肚里那块肉炖出来的汤咧!” 他说得平常,却叫听到的人毛骨悚然,连薛泓碧都噤了声。 见他安静下来,陆无归反而凑近了些,笑道:“你还是这副模样顺眼,上回打扮成那脏兮兮的乞丐丫头,我都觉得伤眼,施舍给你的铜板没丢?” 薛泓碧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怔怔看着陆无归:“你认出来……” “你装小女孩是挺像模像样,可惜我在赌场上纵横几十年,眼力耳力都非同凡响,看你一眼就知道了。”陆无归笑得尖牙不见眼,“之前跟你赌那一把是你赢了,放你一马钱债两清,以后可没这等好事儿了。” 寒意如蛇窜上背心,薛泓碧只觉得冷入骨髓。 玉无瑕停好了船,带着他们回到小院,疯女人还坐在轮椅上自娱自乐,乍见这么多人进来又要叫嚷,这回是傅渊渟眼疾手快地塞了一块鹅卵石到她手里。 这石头也不知傅渊渟打哪儿捡的,只有半个巴掌大,扁平且薄,通体橘红,上面还有几道流水般的白纹,端得斑斓好看,疯女人像是得了什么宝贝,又安分下来了。 她举着石头左看右看,也不在意傅渊渟伸手梳理她有些凌乱的白发,他没用发簪,而是从怀里取出一条绣有兰花的缎带,熟稔地给她挽了个发髻,脸上是对着玉无瑕都没流露过的温柔。 玉无瑕走在最后,等他把发髻盘好才走上前,低声哄了几句,将轮椅推回屋里,又搬了条板凳出来丢给陆无归,算是对他最好的待遇了。 陆无归也不在意,拿他那锦绣绸缎的衣袖擦了擦凳子便坐上去,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薛泓碧出声打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薛泓碧不肯坐下,他走到三人中央环顾左右,带着水腥气的冷风吹得他脸色发白,眼眶却通红一片。 从长寿村到水云泽这一路,足够薛泓碧从傅渊渟口中得到当晚他离开后发生的事情,自然也知道若非陆无归带来了周绛云,杜三娘原本有机会与傅渊渟一起逃出生天。 他固然恨着杜鹃十二年的欺瞒利用,也记着杜三娘十二年的母子恩情,哪怕在最绝望的时候薛泓碧也不曾对杜三娘拔刀,在他心里,她还是他的娘。 因此,薛泓碧对陆无归的恨丝毫不下于已经死去的严荃,猝然在这里见到他,惊怒之后是大仇将报的欣喜若狂,可傅渊渟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如果你们是一伙的,他是你留在补天宗的内应,那么你早该知道我在南阳城,知道……她是听雨阁人。” 薛泓碧对傅渊渟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信任,在此刻又跌回谷底,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眼睛执拗地盯着傅渊渟:“你知道严荃张开了网,可你还是来了,甚至束手就擒……当真只为了我吗?” 玉无瑕微微蹙眉,她看向傅渊渟,不动声色地离薛泓碧更近了些。 傅渊渟将她的袒护尽收眼底,心下不禁苦笑,对薛泓碧道:“我不只为你,也为严荃。” 薛泓碧被杜三娘抚养做饵这件事,哪怕在听雨阁里也是少有人知的秘密,陆无归先前确实对此不知情,直到今岁初,惊风楼掌握了傅渊渟的部分行踪,想要利用这条饲养多年的饵将大鱼引入陷阱,这才向补天宗透露了些许风声,陆无归便将消息暗中传给了傅渊渟,让他将计就计来到南阳城,成为倒钓渔人的第二只饵,同样将严荃引到此处。 严荃生性多疑,若非傅渊渟成为他的阶下囚,决不会将全盘布置都暴露出来,所以傅渊渟跟陆无归在吊客林合演了一场戏,等他束手就擒,严荃果然召出隐藏人手,全力押送他上京,而陆无归会提前告辞,他留下的十四人里有自己心腹,又抢先带人在鲤鱼江暗中设伏,只等他们自投罗网。 可是,陆无归没想到严荃留有一手,秘密请出了正在闭关的周绛云,更没想到周绛云拼却四年功力化为乌有,也要跋涉千里赶来对付傅渊渟。 这件事让陆无归意识到自己远不如明面上那般受周绛云器重信任,若非他及时收手遣退死士,恐怕已经暴露在周绛云面前。同样,因为他要保全自身,傅渊渟没能及时得到周绛云赶到的消息,在突围之时被杀了个猝不及防,若无杜三娘拼死相救,他恐怕真要栽在鲤鱼江,陆无归也会在事后彻底倒向周绛云。 然而,傅渊渟最终逃出生天,陆无归心下微定,这才放了薛泓碧一马,继续做他两面三刀的活计。 陆无归对自己见风使舵的行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厚着脸皮道:“得亏傅宗主神功盖世,受天庇护,才让我能继续做个好人。” 傅渊渟此时无心理会他,蹲下来与薛泓碧平视,道:“我很抱歉,利用了你,没能救下杜鹃。” 薛泓碧的指甲已经嵌入掌心,他别开了脸,不想在傅渊渟面前落泪。 玉无瑕叹了口气,她从这番对话里拼凑出薛泓碧的遭遇,伸手把他揽在了怀里,对傅渊渟讥讽道:“你连个孩子都要骗,也不怕白梨泉下有知来找你?” “我怕,可我没有时间了。”傅渊渟摇头苦笑,“听雨阁对白梨和薛海恨之入骨,他们放任杜鹃养这孩子十二年,除了想用他引出销声匿迹的九宫成员,更是因为我还活着。” 白梨与薛海死后,傅渊渟就成了飞星盟浮上水面的最后一条鱼,也是听雨阁将九宫成员连根拔起的最后线索,他无法躲藏,更不能轻易去死,就这样作为一面明目张胆的靶子,将听雨阁的杀机凝聚在自己一人身上,为其他潜入水下的同伴换来喘息之机。 可惜青山终有白头,人也难免生老病死。 等到傅渊渟一死,薛泓碧对听雨阁就再无价值,除了被杀或被炼成药人傀儡,等待他的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傅渊渟已经错过救下白梨夫妻的机会,不能再错过他们最后的骨血,所以他必须要来。 第二十章 长夜 陆无归带来了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好消息是此番惊风楼功亏一篑,连身为楼主的严荃也丧了性命,可谓损失惨重,听雨阁内部本也不是铁桶一块,现在惊风楼落到这步田地,另外三楼都想从它身上咬下一块肥肉,想必未来一段时间内都要明争暗斗,难免疏于行动部署,正是他们有所作为的大好时机; 坏消息是听雨阁虽生内患,补天宗却如日中天,周绛云亲自出马也没能拿下傅渊渟,决定广发追魂令,少则五日多则七日,中原武林都会得到傅渊渟跟九宫余孽再现江湖的情报,他们很快就要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周宗主说了,若谁能带回傅宗主,无论是死是活,也不管黑道白道,皆可得到半本《截天功》秘籍。”陆无归啧啧叹道,“《截天功》可是补天宗至高密典,只为历代宗主所学,哪怕仅仅半本也足够一个无名小卒成为一流高手,何况其他人?这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连白道那些个道貌岸然的老狐狸都蠢蠢欲动,等追魂令一发,恐怕这天下就再无傅宗主容身之处了。” 薛泓碧不知道什么《截天功》,也能听出这是绝无仅有的好东西,而这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只要细细一想,都觉得傅渊渟成了块香飘十里的肉骨头,无数贪婪饥饿的野狗正从四面八方闻风而动。 “拿我教他的东西买凶来杀我,真是我的好徒儿。”傅渊渟唇角一勾,“武林盟那边有何动向?” 武林盟成立于平康十七年,较补天宗晚了数十载,却是由白道四大门派号召建成,内中囊括众多门派弟子,打一出现便是白道执牛耳者,同补天宗敌对多年难分伯仲,二者可谓水火不容,仅有一次合作便是在十二年前,为了对付傅渊渟这天下公敌,黑白两道十大门派暂放成见围攻娲皇峰,按理说这该成为破冰之始,却在最后关头被暗中蛰伏的玉无瑕巧设离间,本就积怨深重的双方便在娲皇峰一战后再度爆发冲突,不见恩怨消泯,反倒矛盾渐深,哪怕损人不利己也要费心巴力给对方找不痛快。 既然补天宗有这样一番大动作,没道理武林盟会无动于衷。 “目前未曾听说。不过,以方盟主跟您之间的过节,再加上您当初跟白道结下的梁子,如今有光明正大地落井下石的机会,他们是绝不肯放过的。” ”顿了顿,陆无归看向薛泓碧,“毕竟您如今已非春秋鼎盛,身边还带了个小累赘,可不是当年能在十面埋伏中来去自如的傅宗主了。” 薛泓碧暗自握紧了拳头,没等他说什么,傅渊渟突兀地笑了一声。 “老乌龟,就算我成了病虎,也不是能被小猫小狗咬死的废物。”他笑得轻蔑极了,“鲤鱼江一战,周绛云没能杀得了我还自损功力,他想要我的性命又没胆子,才会想出这种招数来对付我,我若是藏头露尾与那些蝼蚁之辈纠缠,就是当真着了他的道。” 陆无归抬起头:“那么,傅宗主的意思是——” “他要发追魂令,你就帮他广布江湖,谁也别漏下。”傅渊渟看向玉无瑕,“至于武林盟,就请无瑕你亲自出手,让他们早早歇了那坐山观虎斗的心思,台子搭得越高,戏才越好看不是吗?” 薛泓碧听他这说法,竟是要主动迎上武林各派的意思,不禁心下一震,几乎以为这老魔头活腻了,哪怕他武功盖世天下无双,难道真能以一敌万? 玉无瑕定定看着傅渊渟,半晌才道:“你想要这台子搭到多高?” “天下皆闻,人尽皆知。” “不怕摔个粉身碎骨?” “我这一生罪无可赦,能够死得其所,已经是苍天厚待。” 小院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连陆无归都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直到玉无瑕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恢复了云淡风轻,漠然道:“好,我应你了。” 有那么一瞬间,薛泓碧看到她的手指痉挛了下,仿佛是被毒针扎进了指甲缝里,不见一滴血,只痛得钻心。 陆无归很快离开了。 玉无瑕去厨房生火做饭,薛泓碧本想给她打下手却被赶了出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院子里,看傅渊渟搬了条板凳坐在疯女人身边,用那双杀人如麻的手拈起针线,专心致志地给她缝补一只绣鞋,针脚走得细密熟稔,补好破损之后还在上头绣了一朵小梅花。 哪怕薛泓碧平生未尝情爱,也能看出傅渊渟对这疯女人的感情非比寻常,胜过他面对玉无瑕时的平静如水,饶是早慧如他也咂摸不清这三人的关系。 疯女人看傅渊渟做了好一会儿针线活,早已腻烦得昏昏欲睡,薛泓碧小声问道:“她是谁?” 傅渊渟难得没有说话,他把梅花绣好了,捧起那只仅着白袜的脚,小心翼翼地把鞋子给她穿好,薛泓碧注意到疯女人的腿脚细瘦伶仃,恐怕已经不良于行许多年了。 不多时,玉无瑕喊他们进去吃饭,四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坐下,疯女人已经看傅渊渟极为顺眼,喃喃呓语让他给自己喂饭,傅渊渟也好脾气地顺着她,倒是玉无瑕眉头微皱,又很快松开,无声地叹了口气。 薛泓碧本就心情沉郁,见状更是把话都咽回肚子里,除了偶尔拍掌发笑的疯女人,其他三人都吃得没滋没味。 傅渊渟没说要在水云泽留多久,入夜后玉无瑕收拾出一间空房供他们二人歇息,薛泓碧想好了一肚子的话要问,奈何左等右等也不见傅渊渟回头,他自己也是十三岁的少年郎,不愿在大晚上敲女子的房门,索性披上外衣出去了。 来时的竹筏就停在滩涂边,拿一条绳子系住顽石,薛泓碧解了绳索踏上筏子,循着记忆划向红树林,此时月上中天,四下幽暗凄清,水面波光粼粼,唯有竹竿划过水流的声音。 不多时,他回到了这片埋葬父母的水泽,站在竹筏上凝望幽深水面,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忽地飞身而起,手中竹竿横转劈开,发出破空之声。 他今年十三岁,除了绕指柔没练过什么高强武功,连内力也是这大半月来才跟着傅渊渟学的,连初窥门径都算不上,现在尝试练习杜三娘的刀法,一招过后就失了气力,然而他掐准了落点,一脚在竹筏上一蹬,身子又借力而起,打出了第二招“追月”,竹竿自下而上画出半弧,带得身体也是一转,一力尽又借力起,那点微薄内力也运转起来,随着他身体不堪疲累,内息逐渐有了绵长之势,更不肯停下歇气,在这水上月下心随意动,忘形骸,尽全力。 最后一招劈出刹那,薛泓碧胸中那股郁气好似也一并冲出,竹竿离手而出,顶端正正打在一棵红树上,晃荡了好几下才掉下来,在树干上留了一个半指深的小坑。 薛泓碧喘着粗气半跪在竹筏上,衣发都被汗水浸湿,他望着那小小的坑洞愣了下,然后垂下头,缓缓捏紧了拳头。 就在这时,脑后风声突起,薛泓碧看也不看往旁斜身,一颗石子与他擦肩而过,正正打在那小坑上,这回却不是雷声大雨点小,整棵树发出一声爆响,竟是从中断裂,下一刻便倾倒水中,只留下半截树身。 薛泓碧下意识回头,只见傅渊渟飞身落在竹筏上,仿佛轻鸿落羽,筏子连摇晃都没有,他正要张口询问,冷不防傅渊渟提掌击来,本能地往后仰倒,如鱼儿般从傅渊渟手下滑溜开去,不等他稳住身形,傅渊渟又是脚下一扫,这回他来不及躲避,只能抬臂一挡,但觉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险些被扫下竹筏,手臂也震得发麻。 跟陈宝山那一次尚且能说有来有往,与傅渊渟相斗就像是猫戏老鼠,薛泓碧无法抓到任何机会,自己在他眼里却满身破绽,很快就狼狈不堪,可当他第四次被踢下水,屈指勾住一根竹筏绑绳,顺势往水下一潜,竹筏霎时散了架。 傅渊渟嗤笑一声,踩住一根竹子立在水上,目光犀利如鱼鹰,很快看到水中若隐若现的那抹身影,脚下一踢,竹子便如嗅到血腥的大鱼迅疾而去,却不料那只是一件衣服,被竹子撞出水面带出一片水花,伴随着“哗啦”声响起,浑身湿透的薛泓碧如水猴子般爬上一棵树,隔了两丈远与傅渊渟对视,分明气息不匀,脸上却无丝毫惧色。 傅渊渟足尖一点水面,转眼就欺近薛泓碧面前,后者仗着人小灵活,明智地不与他正面硬抗,只把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当作掩映,竟与他绕树缠斗起来,好几次傅渊渟的手都抓住他肩膀,又叫这小子沉肩屈体躲了开去。 然而,螳臂终究不能当车,当傅渊渟一掌拍断树干,薛泓碧也避无可避地栽了下去,眼看就要掉进水里喝满一肚,肩膀又是一紧,傅渊渟把他提溜起来扔向岸边,孰料这小兔崽子狗胆包天,竟在半空反手扣住他右手,拼着被他抛飞出去,硬是在这刹那间使出浑身解数,掰折了他一根手指。 一声闷响,薛泓碧的后背重重砸在地上,好在这附近都是泥水滩涂,这一下摔得虽狠却不算重伤,只觉得五脏六腑颠了一番,既疼痛又欲吐,可他无心查看自己的伤势,撑着石头缓缓站起来,抹掉唇边一丝血迹。 手指被折这点小伤对傅渊渟来说不痛不痒,捏住关节一推一平就复了位,可他显然怔住了,与薛泓碧对视半晌才踏水上岸。 傅渊渟看着一身狼狈的薛泓碧,轻声道:“你心里怨我。” 薛泓碧反问:“我不应该?” “即便我救了你?” “你救我一命,我今后还你一命,两不相欠。”薛泓碧盯着他的眼睛,“你欺我骗我,我怨你恨你,也是理所应当。” 傅渊渟掏出一条手帕递给他,笑道:“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全部。”薛泓碧没接帕子,执着地看向他,“因为你,我如今无亲也无家,马上要跟着你一起做人人得而诛之的贼子,说不准哪天就没命了,你总得让我死个明白。” 傅渊渟轻斥道:“小小年纪勿要轻言生死,不吉利。” 薛泓碧依然梗着脖子寸步不让。 “有些事情,在我死前都不会告诉你。”不等薛泓碧开口,傅渊渟又叹了口气,摇头苦笑,“何况以你我如今的情况,即便我说了,恐怕你也将信将疑,何必浪费这为数不多的时间呢?” 薛泓碧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傅渊渟自嘲时日无多,可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老魔还能遗祸万年,皱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傅渊渟蹲下来,用帕子擦拭他脸上的泥污,正当薛泓碧不自在地别开脸时,他平静地说道:“我快死了,少则月余多则半年。” 薛泓碧呼吸一滞,他扭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傅渊渟。 水月相映,将此处水泽照出一片清亮,傅渊渟并指如刀在左手掌心划了一道,鲜血立刻滴了下来,薛泓碧原本不解其意,很快就注意到这血的颜色不对劲。 太红了。 人血是鲜红偏暗的颜色,可傅渊渟的血并非如此,它比朱砂鲜亮,比火焰炽烈,与其说这是血,更像涌动在人体内的火山熔浆,以骨肉为燃料,时时刻刻地焚烧直至成灰。 “我先前跟你说过,十二年前武林有三大美女,其中一个是姑射仙子季繁霜。”傅渊渟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她是一等一的美人,也是一等一的毒物,是听雨阁的前任浮云楼之主。” 枯骨花下毒娘子,浮云楼上姑射仙。 十二年前,季繁霜不仅是江湖最负盛名的美人,也是令人心惊胆寒的毒妇。 她身上有三种毒,容色、秘药和武功。 为她容色所惑的男人失魂落魄抛却所有,被她秘药控制的人沦为行尸走肉生不如死,遭她亲手打杀的侠客邪道更是多不胜数,一身冰肌玉骨都是尸山血海淬毒而成,绝美极怖。 去年暮春,傅渊渟行踪暴露,被听雨阁集四楼之力堵在白鹿湖,他拼尽全力杀出重围,却在最后关头被季繁霜截住。 “我亲手杀了她,也因此中了她的化功之毒。”傅渊渟缓缓攥紧手指,哪怕其人已死,当他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眼中仍有恨意如野草疯长。 薛泓碧看着那滩鲜血,哪怕他心里怨着傅渊渟,也没想过对方将要不久于人世,声音微颤:“无药可救?” “没有。”不等薛泓碧追问,傅渊渟又道,“除非我自废武功。” 薛泓碧涌到嘴边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他尚且武功低微,已经知道对于江湖人来说,武功比性命更加重要,何况眼前这个人是叱咤风云的傅渊渟,倘若要成为废人才能苟且偷生,那他是宁死也不愿的。 一霎那,他意识到季繁霜的心肠才是最毒,她故意留给傅渊渟一线生机,又逼着他亲手将之掐灭,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让他生不如死。 若说这两人之间除却立场再无仇怨,薛泓碧绝不相信,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跟她……” “十二年前,我们做过同僚。” 薛泓碧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在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时,他倒退了两步,像是从来不认识眼前的人。 傅渊渟迎着他的目光,玄衣黑袍的身影在月下如同从黄泉爬回人间的厉鬼,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既是飞星盟的乾宫,也是听雨阁的前任忽雷楼之主。” 第二十一章 传功 飞星盟下设九宫,乾、兑、艮、离、坎、坤、震、巽、中。 听雨阁下设四楼,惊风、浮云、忽雷、紫电。 永安三年,永安帝登基不久又年幼懵懂,萧太后垂帘听政,本就是将门世家的萧氏一族迅速崛起壮大,逐步蚕食朝堂实权。丞相宋元昭身为两朝元老,又是武宗钦定的辅政大臣,不能坐视萧氏一族只手遮天,与同样不满外戚坐大的文武官员联合起来对抗萧氏,逐渐在朝堂上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格局。 殷氏宗室香火不盛,到了武宗更是子嗣单薄,在太子驾崩后仅留下继后萧氏所出嫡子可堪为帝,故宋元昭等大臣虽不满萧氏揽权妄为,却从未想过不敬永安帝,而是竭尽心力地想要辅佐好幼帝,希望永安帝早日羽翼丰满,从萧氏手中夺回殷氏大权。可惜永安帝毕竟年幼,萧太后又特意遣人陪他玩闹荒废学业,大臣们的苦口婆心反惹腻烦,幸好宋元昭有一名弟子薛海,乃平康二十四年金榜登科的探花郎,备受武宗赏识,如今已经升任侍讲学士,时常为永安帝讲学,其人年纪轻相貌佳又风趣通透,便是贪玩厌学如永安帝也喜欢他,在他不着痕迹的引导下已经有了转变之势,是故宋元昭也对这个弟子寄予厚望,希望通过他影响永安帝的成长。 薛海不负众望,对永安帝的引导与影响日见成效,也因此招致萧氏忌恨,他本人又是个表面温和内在孤直的性子,为救人与飞扬跋扈的庆安侯世子萧正德结下仇怨,萧正德明面上动不了他,竟在暗中买凶杀人,向当时凶名赫赫的掷金楼发布暗榜,以黄金千两买薛海一条命。 或许是薛海命不该绝,接下这任务的掷金楼杀手正是号称“暴雨梨花”的白梨,他二人早已相识,这些年来往虽少却未断绝,白梨又有一副杀手罕见的侠义心肠,为公道也为私心,她使了个移花接木之计让薛海诈死离开京城,自己一不做二不休提刀潜入庆安侯府,杀了萧正德。 这件案子震惊朝野,萧家为瞒住萧正德买凶在先,将所有罪责都推到白梨一人身上,掷金楼也为撇清干系对白梨下达绝杀令。如此一来,白梨在朝在野都走投无路,薛海也不能再回朝堂否则再难逃过下次杀身之祸,他二人成了亡命鸳鸯,最终被宋元昭收留。 也正因此,宋元昭发现萧氏不仅在朝揽权,更勾结江湖势力,秘密成立听雨阁为己卖命,他必须设法与萧氏藏在暗中的鹰犬爪牙对抗,做一些明面上不能干的事情。 飞星盟成立于永安三年冬,宋元昭掌权于幕后,以改名明棠的薛海为盟主,其下划分九部,暗中从武林择选九人成为九宫,各掌一部人员事务,彼此相互照应又各司其职,为免情报泄露招致大祸,九宫之间更是相知不相通,诸般合作事宜都由宋元昭与薛海筹谋决策,除他们师徒二人,无谁知道九宫真正的身份。 身为飞星盟的元老,白梨本该是乾宫,可她认为自己虽有小勇却无大局,文韬武略皆非人中龙凤,自领了离宫之位掌管情报、暗杀援助等一应事务,却没想到后来陆续添了几名九宫同僚,最重要的乾宫之位仍空悬。 直到永安四年夏,白梨奔赴东海剿杀敌国密探时中了陷阱,于危急关头被傅渊渟所救,两人一见如故,即便白梨知道他是名震江湖的补天宗之主,仍觉得此人胸襟非凡,值得相交。因此,在同薛海商议又得到宋元昭首肯后,白梨代表飞星盟向傅渊渟伸出了手,填补了空悬至今的乾宫之位。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傅渊渟与白梨相识之前,他已经是听雨阁的一员了。 年轻时的傅渊渟野心勃勃,他认为要改变江湖乱象不能仅凭江湖之力,草莽再多终是匹夫,无论身为白道豪侠还是黑道魔头,穷尽毕生也只能维持江湖一时之序,唯有真正掌握家国大权的人才能将恶根从腐土中挖出,到了那时,即便他是江湖魔头,也是武林北斗,时人再不能评说他的是非对错。 他没有什么忠君之心,对弱小无能的永安帝不屑一顾,是故相比宋元昭,以萧太后为首的萧氏才是傅渊渟想要合作的对象。 因此,傅渊渟舍弃了为他卖命半生的玉无瑕,踩着她的真心与脊骨走入权欲漩涡。 “……飞星盟成立后,连番挫败听雨阁数次行动,哪怕听雨阁与掷金楼联手也不能抓住任何有用线索,令阁主萧胜峰大为光火,甚至惊动了他堂姐萧太后。” 月光下,傅渊渟望着薛泓碧血色尽褪的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我知道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提出加入飞星盟探查虚实,与听雨阁里应外合……萧胜峰答应了,我就成为了地位仅次于他的四天王之一,掌管忽雷楼上下事宜,也让补天宗的势力得到萧氏支持,在江湖上进一步扩张,隐有一统武林之势。” 薛泓碧步步后退,背脊抵住一棵大树,退无可退。 他死死咬着唇,几乎咬出了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骗了我爹娘,你……你是听雨阁的细作,是他们的走狗!” 这话难听,傅渊渟脸上却无怒色,他只是自嘲地一笑:“对,所以我落到这步田地是罪有应得。” 与虎谋皮,焉能长久? 萧氏的确掌握了庞大的权力,能够帮助傅渊渟完成毕生夙愿,可那愿望与萧氏的利益并不相符,短期内可以合作,长久下来必有冲突,傅渊渟的目的注定不可能达成,届时他将会与萧氏化友为敌,昔日借助萧氏站到多高,在失势之后就会摔得多惨,即使他后来背叛听雨阁,真心投向飞星盟,奈何大错已然铸成,这场弃暗投明也只是自绝后路,终究无力回天。 傅渊渟这一生咎由自取,无怪乎他如今众叛亲离。 笑过之后,傅渊渟不再言说,薛泓碧也不愿再留下了。 现在是深更半夜,此方除却寒星冷月再无人间灯火,他也不知自己能走到哪里去,可他知道自己若不离开,会控制不住去向这老魔索命。 然而,没等薛泓碧走出几步,傅渊渟一闪身挡在他面前,问道:“你去哪里?” “与你无关!”薛泓碧哑声道,“好狗不挡道!” 傅渊渟对他的出言不逊置若罔闻,抬手就去抓他肩膀,薛泓碧下意识沉肩侧身,却不料这一下乃是虚晃,反叫身前空门大露,神阙、中脘、气海、关元四处大穴连遭指点,四道内息透体而入,薛泓碧一口淤血涌上喉头还未吐出,身体又被强行扭转过去,灵台、百会、身柱、命门四处大穴也被重手点住,涌上来的血霎时吞了回去,呛得他咳嗽不止。 “你要——啊啊啊啊!” 怒喝才刚出口就变为惨叫,薛泓碧只觉得这身前身后同时传来撕心裂肺般的剧痛,仿佛一冷一热两把刀子狠狠扎进身体,刺破皮肉穿透骨髓,直痛得人魂飞天外,而他刚叫了两声,这两把刀子又化作阴阳两股真气融进了他的奇经八脉,在骨髓中冰封,在血液里沸腾。 冰火两重天,生死一线间。 薛泓碧第三声惨叫生生哽在了喉咙里,在傅渊渟收手之后,他立刻倒在地上翻滚抽搐,只觉得那两股真气把他整个人撕扯成两半,一半被冰刃千刀万剐,一半被火炭烧焦烫熟,偏偏他痛不欲生又清醒无比,疼得连昏迷都做不到,只能硬抗这样令人生不如死的两极酷刑。 “白日里,你该听清陆无归说的话了……周绛云拿半本《截天功》秘籍为赏,传令江湖买我的命。”傅渊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角竟然勾起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截天功》乃我补天宗历代相传的无上功法,今天义父以截天内力替你打通任督二脉,破例把这功法传给你,这是多少江湖人三生修不来的福气,你可要记在心里,好生珍惜。” 薛泓碧疼得连打滚的力气都没了,他趴在泥水横流的地上,带血的嘴唇翕动张合,像一条快死的鱼。 傅渊渟却不肯放过他,强行把他拉拽起来,双膝盘坐,面朝北背向南,手掌翻转罩在他头顶压住灵台穴,强横霸道的真气透体而入,调动薛泓碧体内气血直往上冲,激得七窍剧痛无比,四肢百骸也如遭剥皮拆骨,像一把刀子强行在里面刮垢除秽,刀劈斧砍般把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重雕了一遍。 “《截天功》内外兼修,阴阳并进,总共有十重境界,越往上层越是内力绵长生生不息,但有一气尚存就可立于不败之地……”傅渊渟聚气在手,任少年在自己掌下死去活来,面无表情地道,“法诀口授,铭记在心,注意来——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一,是故定者不全,变者不周。众生道,炁本根,通阴阳之变,应天地之感,抱元守心识本初,置之死地而后生……” 薛泓碧此刻外热内冷,呼气如吐火,吸气如含冰,他本不想听这老魔说话,奈何魔音似能穿耳入心,被强行打入体内的两道阴阳真气也顺从傅渊渟心意,如臂如指般在他经脉间游走运行,他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调动自己那点微薄内力紧随这两道真气在体内运行周天,缓解那令人生不如死的冰火酷刑。 “……灵台朝天,涌泉接地,上承日月,下通幽冥。炼形体为炉鼎,辨五脏为五行,丹田气海分阴阳,清阳上升汇心经,重浊下凝归太阴……” “……” 这场残酷的教学一直持续到寅时三刻。 当傅渊渟收手,薛泓碧就像被抽走了最后一根骨头,连声哀鸣都发不出就昏死在地,手指在泥水中痉挛了几下,最终也没能抓住什么。 然而,他这半宿生不如死,傅渊渟也没见好到哪里去。 虽是传法不传功,可为了在最短时间内替薛泓碧通脉透体,傅渊渟的真气耗损极大,更不敢松懈半分精神,只怕一息不顺就会亲手将这条性命扼杀。 因此,在薛泓碧倒下之后,傅渊渟往后踉跄了数步,只手扶住一根树干才堪堪稳住身形,一张面孔比死人更惨白难看,他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将外泄内息沉入丹田,先看了眼掌心仍不见止血愈合的伤口,嘴角笑意不见,冷漠得如冰似铁。 缓过气来,傅渊渟只手提起薛泓碧,扛着他踏上一根竹竿,顺风顺水往来路飘去,不多时就看到了一点灯火在夜幕下亮起。 玉无瑕披着一件斗篷站在水杉树下,手里的灯笼在风中微晃,灯火也明明灭灭。 傅渊渟一脚把竹竿踢开,带着薛泓碧上了岸,随口问道:“睡不着吗?” “只是不放心。”玉无瑕从他手里接过薛泓碧,先探了探脉,继而皱眉,“你对他下手太重了些。” 傅渊渟替她拿过灯笼,道:“这小子骨头硬,不下重手不行。” “他骨头硬,心却软,你本不必以这种方式逼他。”玉无瑕用袖子擦了擦薛泓碧脸上的血污,“你把他一路带到这里,也算是他的半个亲人,他其实很想亲近你,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可你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知道你是个死有余辜的混账,不值得交托半点感情,何必如此?你知道的,他跟周绛云不一样。” 傅渊渟这次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我知道,所以不能让他为我哭。” 既然大限将至,就要走得干脆利落,何必连累生者意难平呢? 玉无瑕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我问过无济,你身上的毒并非无药可医,他已经找到了当初缺失的几味药材,如今有六成把握……” “我知道。”傅渊渟打断了她,难得露出一个温柔无奈的笑,“可我欠你们太多了,除却这条命,我别无偿还。” 玉无瑕呼吸一滞,紧接着她露出尖锐到咄咄逼人的冷笑:“你以为凭这一条烂命就能还清?” “还不了的,下辈子我当牛做马也还你们。”傅渊渟看着她逐渐红了的眼睛,轻轻叹气,“莫哭,你是降下人间的女菩萨,为我这狼心狗肺的凡人哭什么?无瑕,是我亏欠了你们,你没有错。” 玉无瑕闭了闭眼,道:“不,如果当年我再警醒一些……” “这世上没有如果。”傅渊渟摇头道,“白梨说过,你一直做得很好,没有人会怪你做得不够多,唯一做错的事情就是爱我。” “……” “有句话我欠了你十八年,今天总算能给你了。”傅渊渟收敛了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对不起,是我负你半生,这一世无以为偿,唯有以命相抵,来生……别再遇见我了。” 你走人间道,我过奈何桥,纵使轮回隔世后,碧落黄泉勿相逢。 十八年前,玉无瑕斩断他一只手叛出补天宗,她斩断了恩怨,却斩不断情仇。 如今,傅渊渟用寥寥几语化作寒锋,彻底断了他们半生的爱恨,也断了她最后一点念想。 他终是至死不爱她,她也不必以余生记他。 玉无瑕看了他许久,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只有一滴,落入衣襟就消失不见了。 “我收下了。”她轻声道,“傅渊渟,你我之间彻底两清了。” 傅渊渟微微一笑:“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要麻烦你了,这段时间我会留下照顾……” “用不着你。”玉无瑕摇了摇头,“我准备把她送往寒山与家人团聚,今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傅渊渟一怔:“你要做什么?” “我在这里躲了十二年,趁着还没老死总该做些应做的事,与你无关。”玉无瑕瞥他一眼,眸角带风,依稀有了当年的神采飞扬,“倒是你,既然放心不下,何不亲自送她回寒山?这十二年来,你想见步寒英又不敢见,如今时日无多,难道真要等死到临头?” “……不必了。”傅渊渟唇角上扬,“我只见他最后一面,足够了。” 闻言,玉无瑕眼中掠过一道怅然,沉默半晌才又开口:“那么,你想在哪里见他?” “我记得……腊月廿三,绛城飞仙楼,我们是在那里认识的。”傅渊渟笑意渐深,“此生事与愿违,至少这件事得有始有终。” 第二十二章 学武 薛泓碧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晌午。 要说醒,其实不大贴切,因他虽然昏了过去,意识却没沉沦到不省人事,只是感知与外界隔了一层纱,跟鬼压床似地迷迷糊糊又无力挣扎。《截天功》的真气何其霸道,极寒彻骨,极热焚身,仿佛将他一身皮肉筋骨都丢进雪山熔炉里,整个人都像融化了一样,两股真气迅速把原先那点少得可怜的内力鲸吞蚕食,然后强行扩宽经脉,如同将一条小溪挖成大河道,只等来日引流入水。 一夜煎熬过去,薛泓碧总算恢复了微弱气力,他睁开眼睛,木然望了半晌屋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挪回了客房床榻上,身上已经被打理过,经脉间还隐隐作痛,手脚更是沉重绵软,仅是下床这个动作都让他举步维艰。 昏迷前的记忆逐渐回笼,薛泓碧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扶着墙把自己一点点挪出去,就看见傅渊渟正坐在院子里陪那疯女人玩拍掌,那只能够轻易击碎铁石的手掌变得不堪一击,被疯女人没轻没重地一拍,他就夸张地往后一仰,连声告饶。 薛泓碧见到这一幕,气得胸中怒火翻涌,好歹顾及疯女人离得近,他不好当场发作,转身去厨房里找饭吃,准备吃饱了再作打算。 然而,薛泓碧没在厨下见到玉无瑕,反倒有一个陌生少女正坐在灶边烧水,见他走进来,少女好似早有预料,指了指盖好的大锅,道:“你醒了,我给你留了粥和肉包子,吃些垫垫。” 这少女跟李鸣珂差不多年纪,布衣麻裙,满头乌发随意编了条大辫子垂在胸前,偏她眉清目秀,容色昳丽,哪怕打扮朴素也十分好看,是个罕见的美人胚子,起身挽起衣袖去揭锅盖时露出半截小臂,白得如玉雕成。 薛泓碧怔了片刻,把踏过门槛的脚又收了回去,轻声问道:“你是谁?” 少女笑眯眯地道:“我叫尹湄,家师姓玉,你昨晚住的那间房原是我的。” 《诗经》有云:“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薛泓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明媚动人的少女,闻言不禁一怔,好在他昨天前半夜心里有事,后半夜更是昏睡如死,对那间屋子的印象就只剩下“干净”二字,那些个桌柜箱笼更不曾碰过,现在得知情况仅是尴尬,倒无羞惭。 “你是玉前辈的徒弟?”薛泓碧向她告罪,“我这就搬出来。” “不必,我都离开三年多了,那里头也没剩什么东西,师父让你们住下,你们就安心住着。”尹湄笑着摆摆手,“我跟白姨一起住,方便照顾她。” 薛泓碧猜想“白姨”该指的是那疯女人,忍不住问道:“玉前辈去哪里了?” “师父出门办事, 不好带白姨一起,想着你们大小俩爷们儿也不便照顾人,特意叫我回来。”尹湄把粥和包子都放在一张木托盘上递给他,“快去吃,这天气易凉。” 接过托盘时,薛泓碧下意识看了眼她的手,发现那双手虽美,指节却有茧,虎口、指缝等更有不少细伤,显然是一双练武持兵的手,心里那点惊艳顿时不翼而飞,本能地警惕起来。 尹湄对他的转变恍若未觉,催促道:“赶紧吃,等会儿傅前辈就要来找你了。” 薛泓碧没好气地道:“找我做什么?” 尹湄奇道:“他不是你义父,要教你练功吗?” 她不提还好,一说起“义父”二字,薛泓碧就想起自己认贼作父又被强买强卖了劳什子神功魔功,气得牙根都痒,只能把包子当成傅渊渟的脑袋,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这包子是鱼肉馅的,拿花椒和少量酒水腌制过,吃起来满口鲜香不觉腥,他眼睛一亮,忍不住又咬了一口,随着热粥下肚,胸中那股怒气也平息了不少,大脑逐渐恢复冷静。 他很快吃完了,自己动手收拾了碗筷,没想好怎么面对傅渊渟,索性坐在这里帮尹湄干活,同时不忘跟她搭话:“外面那个疯……白前辈,到底是什么人呀?” 尹湄道:“我也不知,六岁那年我拜入师父门下,白前辈已经在这里了。” “她……”薛泓碧犹豫着开口,“她的腿,还有脑子……那时候已经不好了吗?” 尹湄叹了口气:“是,这两年已经算是好转了,在我小的时候,她连坐起来都不能够,成天瘫在床上,得亏师父每天晚上亲手用内力给她推拿筋骨才不至于彻底废掉。” 薛泓碧听得可怜,又有些羡慕,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骨肉至亲尚且如此,玉无瑕跟那疯女人显然没有血缘之亲,却照顾了她这么多年,想来是当年有故,感情匪浅。 这么一想,他又发现不对,玉无瑕固然对那疯女人照顾有加,傅渊渟这个在外头杀伐果决的大魔头也对她无微不至,远远胜过与他纠缠半生的玉无瑕,若说他二人无亲无情,薛泓碧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他把这疑问说出口,尹湄也无法回答,少年少女互看一眼,只觉得大人的爱恨情仇过于复杂,遂将这些问题抛诸脑后,专心做事。 如尹湄所言,等到薛泓碧帮忙收拾干净灶台,傅渊渟就跟鬼影般飘了进来。 薛泓碧正在磨刀,看到他时动作一顿,握刀的手不自觉攥紧,尹湄察觉到他对傅渊渟的敌意,脸上笑容也敛了,目光在这两人间来回转了几下,起身对傅渊渟行了一礼,道:“傅前辈。” 傅渊渟“嗯”了一声当做回答,对薛泓碧的动作视若无睹,只道:“你随我来。” 薛泓碧深吸了两口气,缓缓松开手里的菜刀,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傅渊渟将他带到小院后面,穿过菜畦就是一片水草丰茂的空地,昨天后半夜下了一场雨,地上淤泥湿滑,走一步都是脚印。 他一直走到空地中央,负手而立道:“拿出你的本事,攻过来。” 薛泓碧此刻虽是赤手空拳,却无半点畏惧,左手屈指成爪,右手搓掌成刀,脚下一蹬便冲了上去。 他这些年来学得都是外家武功,有“绕指柔”打底,又偷学过杜三娘的刀招,走的是奇诡狠辣的路数,专攻筋骨要害,尤其擅长借力打力和临阵变招,近身功夫可谓不错。然而,傅渊渟一改昨夜霸道专横的作风,双手始终负于身后,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似慢实快地从薛泓碧的攻击下避过,哪怕薛泓碧确定自己的手指锁住了他咽喉,那皮肉又一触即离,叫他功亏一篑。 如此一炷香下来,傅渊渟连嘴角的笑容都没变过,薛泓碧已经满头是汗,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在欺近刹那猛地被傅渊渟侧身一顶,整个人如被车马猛撞,狼狈地倒退数步,跌坐在泥水中,再想起身却发现胸前被撞击的地方忽生剧痛,霎时卸了力。 “你空有招式却无内力,便如空中楼阁根基不稳,吓唬阿猫阿狗是够了,对上真正的习武之人,杀你不费吹灰之力。”傅渊渟掸了掸衣角,语带嘲讽,“凭你这点本事,别说取我性命,在江湖上活不过个把月。” 薛泓碧气极,正要说些什么,目光不经意落在傅渊渟脚下,登时愣住了——他们打了一炷香的工夫,薛泓碧的脚印遍布傅渊渟周遭,傅渊渟却始终寸步不移,换言之,他仅站在原处就躲开了自己的全部攻击。 “是虚招。”察觉到他沉默的原因,傅渊渟轻笑一声,“武者对决,向来是虚实相应。适才我用虚晃引你一招一式都往实了去,不仅耗费你的气力,也让我摸清你的招式底细,最后我化虚为实,一举便将你击败。” 若是对决,这一下薛泓碧已经死了。 “当然,虚招也不是对任何人都起效,倘若两者差距甚大,在你不自量力想要试探的时候,人家不必看你蹦跶,直接一指头就能摁死你。”傅渊渟盯着他苍白的脸,“认清你的对手和你自己,是杀敌保命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薛泓碧终于开口了:“你要教我?不怕我学会以后杀了你?” 傅渊渟好脾气地道:“放心,等你学成出师,我坟头草都该比你高了。” 薛泓碧:“……” “昨夜我为你打通了任督二脉,将阴阳真气传入你经脉间,你仔细感悟其中变化,按照我教你的心法运行真气,将它们融入自身,今后修炼《截天功》会事半功倍。”傅渊渟侃侃而谈,“《截天功》分为阴阳两册,虽可双修却难兼顾,我会把两册功法都教给你,但你在三十岁前只能专修其中一种,现在做个选择。” “有何区别?” “阳册先锻体后炼心,相比招式更重内力,进展缓慢却根基稳固,体魄强健远胜常人,大成者生生造化内息不绝,能以肉身断金切石,坏处是刚过易折,若不能做到真气收放自如便会自伤己身,在我之前就有一代宗主因此心脉爆裂而亡。” 顿了一下,傅渊渟又道,“阴册先炼心后锻体,内力至阴至寒,招式诡谲千变,若是你这般根骨悟性上佳者,进展一日千里,大成者可使内力透骨冻血成冰,即便手无寸铁也能轻易杀人于无形,坏处是根基不稳易生心魔,若不能做到坚守本心,要么疯癫致死,要么就变成冷血无情的人屠。” 说到最后,傅渊渟似是想到什么,眸光微黯。 薛泓碧没发现他的情绪变化,只觉得这两条路都是忘川河上奈何桥,左右都是一死,区别只在早晚,他想起昨晚那冰火煎熬的痛苦,现在仍然心有余悸,抱着一线希望问道:“如果我不练呢?” 傅渊渟笑眯眯地道:“可以,不过你要是不练,那两股真气无处疏导就会在你经脉间炸开,届时皮焦骨寒,跟个半生不熟的烤羊也差不多了。” 薛泓碧:“……” 若说昨晚他想把这首鼠两端的老魔千刀万剐,现在他就是想将这不干人事的笑面虎丢进油锅里炸个富贵花开,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狠狠盯了傅渊渟一会儿,最终道:“我练阳册。” 傅渊渟故意气他:“想开了?我还当你威武不能屈,宁死也要跟我对着干呢。” 薛泓碧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刻薄道:“与人斗是争意气,与狼心狗肺之徒相斗算什么?” “牙尖嘴利,倒像你爹。”傅渊渟微微眯眼,“真当我不会杀你?” 森然杀气乍然一现,如同刀锋压于头顶,薛泓碧只觉得芒刺在背,恐惧几乎在这瞬间如潮水般席卷上来,膝盖差点软倒下去,可他死死咬住牙关,硬是撑住了没跪下,大声道:“你要杀便杀,就是到了阎王面前见了我爹娘,我也要说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傅渊渟,你纵横江湖大半生,翻云覆雨好不威风,可你做过几件问心无愧的事情?当年陪你出生入死的人,如今还有几人在世,又有谁是你不曾辜负?你应有尽有时虚情假意,一无所有才悔之晚矣,与虎谋皮沦落至今是你咎由自取,无怪乎你众叛亲离!” 傅渊渟本是佯怒,故意想要杀杀这小子的锐气,却听到了这样一席话,登时怔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也微颤,活像是被重锤击顶,肉崩骨碎,魂飞魄散。 薛泓碧逞了这一时痛快,将他满腔压抑的愤恨也宣泄出去,他执拗地望着傅渊渟,只等被这老魔当场打杀,却没想到傅渊渟愣怔半晌,最终反而笑了:“你说得对。” 这四个字出口,傅渊渟的魂魄也归了位,他像是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争执,走过来拎起薛泓碧道:“既然你选了阳册,那就开始。” 薛泓碧被迫双脚离地,觉得自己就像只要被拎去厨房宰杀的鸡鸭,使尽解数也没能挣脱下来,直至傅渊渟走到一处水塘边,抬手把他扔了下去。 冰冷的河水霎时没顶,薛泓碧好不容易才扑腾着浮上来,没成想又被一竹竿打了下去,傅渊渟拎着不知打哪儿找来的竿子站在岸边,冷酷无情地道:“锻体先习气,你什么时候能在水中呼吸自如,就算过了这道坎。” 常人闭气不过十来息,精通水性者可在水中屏息一炷香到个把时辰不等,擅长呼吸吐纳的内家高手最长能在江河里憋上一天半宿,而傅渊渟丝毫没有看在薛泓碧初学此道的份上放水,等到这一天教学结束,夕阳余晖照向水泽,他才大发慈悲地把薛泓碧捞起来,后者躺在岸上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气,已然半死不活。 可他不曾求饶,傅渊渟也不会手下留情。 丢下一句“回去吃饭”,傅渊渟自顾自地转身离去,薛泓碧却没动,他喝了一肚子水,肺也像要炸开,此刻吐水都来不及,哪还吃得下什么? 好不容易吐出腹中积水,薛泓碧抬头望着有些刺眼的夕阳和前方水草掩映的小道,一时有些怔忪。 他真能在这老魔手下练出一身好武功吗? 他要练多少年才能有资格跟听雨阁和补天宗这样的庞然大物为敌? 他已经是“贼子”,无论在朝在野都是人人喊打喊杀,就算押上此生孤注一掷,真能拼出一个好结果吗? 这些问题,薛泓碧已经想了很久,仍不知道答案,眼前那条小路好像有了别样的魔力,蛊惑他往前走去。 或许杜三娘说得对,他不该做什么江湖人,离开这里去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隐姓埋名从头开始,哪怕有朝一日在劫难逃,总也比这朝不保夕的日子来得强。 然而,他心里转了这么多念头,最终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步履蹒跚地往小院方向去了。 有些路一去不回,视死如归。 有些人飞蛾扑火,甘之如饴。 第二十三章 风云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江湖所在总少不了传言,这些传言五花八门,大到门派纷争小到逸闻趣事,无论黑道白道都乐于听一耳朵,再在酒足饭饱后身体力行地为传言添砖加瓦。 然而,这些嘈杂纷乱的传言在近日都被压下,只剩一则消息传遍武林——魔头傅渊渟再现江湖,补天宗广发追魂令,宗主周绛云以《截天功》阴册为悬赏,不论生死,不拘正邪,与天下群英共讨之。 起初,这个消息并没激起多大水花,毕竟傅渊渟这十二年来虽然行踪诡秘,却也不是销声匿迹,无论官府还是武林对他的追捕从未断过,可惜每每铩羽而归,众人嘴上扼腕,心里暗道老魔当年那“天下第一”的名头果真不假,就算有那利益熏心之辈,也逐渐歇了心思,毕竟蝼蚁尚且惜命,何况是人? 然而,补天宗紧接着便向江湖各处发出追魂令,还要拿《截天功》阴册换傅渊渟一条命,对于江湖人来说,盖世武功可比功利美人都要动人心魄,何况《截天功》只为补天宗历代宗主修炼,周绛云此诺无疑将下任宗主之位也许了出去。这个消息迅速传得沸沸扬扬,不仅有无数邪魔外道闻风而动,连白道门派也为之哗然,暗中筹谋者多不胜数。 如此一来,江湖上耳目遍布,很快有人在蕴州发现了傅渊渟的踪迹,呼朋唤友拉了数十人前去围杀,以为是鸿运当头,结果全军覆没,等其他人匆匆赶到,只见到满地死不瞑目的尸体,不少人身上留有深可见骨的鞭痕,正应了玄蛇鞭的凶名。 一时间,整个武林都骚动起来,有人惊恐有人愤恨,更有人兴奋得不能自已,黑白两道都有不少参与其中,可谓牵连甚广,惊动上下,远在栖凰山的武林盟总舵也很快得到消息,现任盟主方怀远一面派人外出打听虚实,一面约束心思浮动的门下弟子,同时飞鸽传书,请白道各大掌门人赶来商议此事。 各大掌门人对此早有耳闻,心知事情非同小可,收到传信后连夜动身,以最快速度赶到栖凰山,除却距离太远的几位掌门,其他人都在冬月初七这日齐聚一堂。 江湖上,无论黑白两道都门派众多,要做一派掌门已是不易,何况是统管一方势力,然而责任向来代表了权力,当年武林盟成立的时候,为了推举初代盟主,白道各大门派也是争得头破血流,便由临渊门、望舒门、丐帮和海天帮四大门派共同出面主持武林大会,经过一番公开公平的文武比斗,最终是当时的临渊门掌门人方玉楼成了初代盟主,对白道诸门派一视同仁,一生俯仰无愧,可谓德高望重。 方玉楼十年前病重,死前召开了第二次大会以选拔新盟主,没成想这人选又落到他儿子身上,方怀远年少成名,在平康二十三年和永安七年都参与过围攻娲皇峰的战役,名声在外,功绩斐然,武功也十分高强,与周绛云不相伯仲,在武林大会上力压群雄,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二代武林盟主,也带领临渊门站在了新的高峰上。 然而,虎父无犬子仅此两代,方怀远今年四十有九,按理说是该培养继承人的时候了,可他那独子方咏雩身体病弱不堪造就,门下弟子虽不乏资质上佳者,却还历练不足,无人能担掌门重任,更别说角逐盟主之位,其他门派表面劝慰,心里暗自窃喜,毕竟大家原本平起平坐,临渊门连出两位盟主压了他们一头,如今也到了风水轮流转的时候。 在场众人心思各异,方怀远对此恍若未觉,待诸位入座之后,他将一叠情报拿出来让大家传阅,上面赫然是武林盟弟子近日探听到的消息汇总,从傅渊渟现身南阳城杀死听雨阁众多密探开始,到他最近一次出现在蕴州残杀三十八名江湖人士为止,字里行间都溢满腥风血雨,令人怵目惊心。 丐帮的帮主王成骄最是火爆脾气,看完后不禁拍案而起,怒骂道:“这老魔当真是杀人如麻,无法无天!” “贫道认为此事另有隐情。自永安七年那场大变后,傅渊渟不仅成为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更是参与谋逆的朝廷要犯,哪怕他武功再高强也不能与全天下为敌,是故这些年来他躲躲藏藏,鲜少与我们正面交锋,更别说是如此明目张胆的杀戮。” 望舒门位于东海之滨,门下虽然只收女弟子,却个个巾帼不让须眉,现任掌门人谢安歌乃是女冠,修道多年心境非凡,哪怕看到这般惨案也能很快稳住心神,冷静地分析其中端倪。 闻言,海天帮帮主江天养皱眉道:“不少人亲眼所见,尸身上也有玄蛇鞭痕,人证物证俱在,周绛云连《截天功》秘籍都舍得拿出来,难道还会有假?” 谢安歌道:“依贫道之见,这些事情与傅渊渟脱不了干系,却不一定都是他亲手所为,试想短短一月之内从严州到蕴州,地域相隔近千里,遇害者甚众,其中不仅有黑白两道的高手,还有朝廷差役和听雨阁密探,若是傅渊渟一人所为,恐怕三头六臂也是不够的。” 要么是这魔头有同伙相帮,要么是有人模仿傅渊渟的武功路数栽赃嫁祸。 “要论对傅渊渟最了解的人,天下莫有胜过周绛云者,可他广发追魂令在先,悬赏《截天功》在后,若是再来栽赃嫁祸,简直是多此一举,得不偿失。”一名上了年纪的白须老者皱起眉,“至于同伙……傅渊渟这些年来臭名远扬,还会有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帮他滥杀无辜?他们已经沉寂了十二年,如今大开杀戒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命不久矣。” 沉默许久的方怀远终于开口了,面对众人惊疑的目光,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放在桌上,道:“听雨阁今日派人送来这封密信,请武林盟号召天下英雄共讨贼人,信上说傅渊渟去岁就曾在白鹿湖现身,与姑射仙狭路相逢,中毒后逃之夭夭……那是无药可解的化功之毒,傅渊渟若想活命需得散功自废,否则就会经脉尽断而死。” 以傅渊渟的性情,他是宁死也不肯做一个废人,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延命至今,总也到了极限,与其继续做个藏头露尾的老鼠死在无人知晓的阴沟里,不如抛开所有,最后痛痛快快地打杀一场。 众人看完信函之后,都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傅渊渟本就是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魔头,如今这魔头疯了,更让人胆战心惊。 “……此事不宜耽搁,需得早做决断!”王成骄看向方怀远,“盟主的意思是什么?” “这些命案确有蹊跷,听雨阁许诺会协助各地官府查明此案,然而当务之急是诛杀傅渊渟这魔头,免叫他再滥杀无辜,殃及更广。”方怀远的手指轻敲桌面,眼中掠过一抹狠色,“无论命案真相是什么,当下黑白两道都要统一口径,说是傅渊渟所为。” 谢安歌皱了皱眉:“我等本就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无须……” 江天养打断了她的话:“谢掌门,以傅渊渟做下的累累罪行,在十二年前就该死,让他苟活至今已是我等无能了。” 谢安歌默然不语,其他人也心念微动。 “一月之前,听雨阁探得傅渊渟行踪,提早在南阳城布下重重陷阱,还跟周绛云联手设伏,结果仍叫这魔头走脱,还搭进去一个楼主和数十名好手的性命。”方怀远叹了口气,“听雨阁丢了这么大的人,只能以傅渊渟的鲜血雪耻,既然补天宗不中用,便得换别的法子。” 王成骄问道:“听雨阁是希望我们白道来出这个头?” “让白道出手只是其一,至于其二……”方怀远说到此处面沉如水,抬手击掌三声,一名捧着锦盒的紫衣女子便从后堂走出来。 当着众人的面,方怀远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是六道令牌。 “他们认为,我等皆无能诛杀此魔,需得求助外人。”方怀远将锦盒置于桌上,语气淡淡,却让人无端听出几分讥讽,“十大门派十恩令,听雨阁已经说动黑道六门,如今就差我们手里的四道令牌了。” 众人神色皆变,不少人面露不忿之色,却没有谁直言反驳。 傅渊渟的武功有多高? 江湖传说往往言过其实,可在座众人都经历过十二年前的娲皇峰之战,没人会说傅渊渟不配那句“独步武林,天下第一”。 这些年来的追杀证明了一件事,要想对付这老魔,绝不能以多取胜,得有一个真正能与其抗衡的人出手,才能完成最后的杀局,而纵观江湖朝野,够资格做傅渊渟生死之敌的人有且只有一个,偏偏那人只算得上半个靖人,又在十二年前远走关外,立下“十令出山”的誓言,这些年来封剑寒山,不入中原。 议事厅里一时沉寂,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半晌,王成骄第一个开口了:“我丐帮同意。” 有了出头的,江天养紧随其后道:“我海天帮也同意。” 方怀远身为武林盟主又是临渊门的掌门人,能把这事当面说出已经证明了态度,而白道的最后一枚令牌落在望舒门,谢安歌却还没有开口,众人心里难免揣测,不禁都把目光投了过去。 谢安歌闭了闭眼,看向方怀远,道:“方盟主,贫道还有一事要问清楚。” “谢掌门但说无妨。” “情报上书,傅渊渟前往南阳城是为了带走一名九宫余孽,那是暴雨梨花之子,今年不过十三四岁。”道袍内的手指悄然攥紧,谢安歌面上不动声色,“若傅渊渟伏诛,方盟主要如何处置此子?” “既是逆贼之后,便非我江湖规矩所能处置,自当交由听雨阁。”顿了顿,方怀远劝道,“我知谢掌门乃方外之人,常怀怜悯之心,可此子是逆贼骨肉,又认了傅渊渟为义父,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谢安歌定定看了方怀远一会儿,眼中划过一丝无人可见的失望,从腰封中取出一道令牌,轻声道:“望舒门,同意。” 令牌落在桌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仿佛擂鼓在心。 既然有了决定,接下来的就是行动安排,以方怀远为首,各大掌门商议如何布局,中间发生了不少争论。 谁也没发现,那名送上锦盒的紫衣女子奉命退出之后,很快远离旁人耳目,沿着一条隐蔽小道下了山,那里早已备好快马,她一路披星戴月,连夜赶到了离栖凰山最近的沉香镇。 这个镇子原本不大,因为邻近武林盟,来往江湖人士虽多,却没几个敢肆意妄为的,反而比其他地方都要太平,使当地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数十年下来变得格外繁华,已经在整个中州都颇有名气。 紫衣女子下马入城,兜兜转转来到一座地处僻静的小院门前,守卫看到她亮出信物,当即开门放行,同时加派人手散布四周,提防有人尾随窥探。 院子里,一位身材娇小的少女正坐在亭子里拈针绣鞋面,她戴着市井小摊上随处可见的狐狸面具,一身鹅黄衣裙嫩如花蕊,愈发衬得她青春可爱。然而,她手里那只素色的绣花鞋上溅了几颗血点,鞋尖隐约还能看出手指抓过的轮廓,似乎有人曾在临死前抓住了她的鞋子,留下这些斑驳血印,再多的可爱都变成了可怖。 紫衣女子走到她身边,看了眼鞋上的血迹,道:“既然脏了,索性丢掉。” “不成,这是我娘生前做的呢,哪能为一条贱命就辜负了她的心意?”少女嗔怪道,“你瞧,这血迹虽然不好洗,可我拿红线绣上花样把它盖住,是不是好看多了?” 紫衣女子道:“任是光鲜在外,内里也脏。” 少女面具后的眼眸灵动狡黠,却带着天真的残忍意味:“你是在说自己吗,玉无瑕?” 紫衣女子抬手在颌下一抹,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霎时便从一个相貌平平的年轻女子变作一个容色慑人的美妇,但见美人尖下小山眉,丹凤眸下悬胆鼻,面不施粉如白玉,唇不点朱赛胭脂,五官无一处不美,骨肉轮廓也恰好,不必精心妆点,已胜却了画中人。 她将人皮面具随手丢了,淡淡道:“物也好,人也罢,哪怕粉饰完美骗过天下人,总归骗不过自己。” 少女老气横秋地叹道:“你是真的恨极了他啊。” 玉无瑕反问:“若你娘不恨他,怎么会搭上性命也要给他下化功毒?” “这不一样,我娘恨他是因为仇怨,而你却是因为爱他。”少女往鞋面上添了一针,红线穿过白缎,如同渗透雪地的鲜血,“情之一字,向来爱恨最两难,我怕你现在恨他,等见着了他又下不了手,反咬我一口呢。” 玉无瑕嗤笑:“你才多大年纪,知道爱恨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太危险了。” 一朵红梅在鞋面上慢慢绽开,少女的声音里也带上轻快笑意,可那笑只让人心里发凉:“你见过傅渊渟了,对吗?” 玉无瑕眸光微冷:“是又如何?” “我很好奇呀!江湖上都说你们之间爱恨交加,他负了你的情,你砍了他的手,半生恩义一朝反目成仇,哪怕过去了十二年,他见着了你,岂有不杀之理?”少女抬起头,“如果他对你留有旧情,你又怎么会狠得下心,宁愿投效听雨阁也要害他性命?” 玉无瑕反问:“很重要吗?” 少女终于放下了针线活,直言道:“你若不能取信于我,今天就别想走了。” “好大的口气!”玉无瑕冷笑一声,“哪怕季繁霜当年也不曾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你当自己继承了‘姑射仙’的名号,就能比她更有本事吗?” 一瞬间,两股杀意在凉亭里碰撞,惊得躲藏暗处的杀手都屏住了呼吸,差点被这刺骨杀气给激出来。 好在姑射仙只是试探,玉无瑕也没真想跟她撕破脸,片刻的针锋相对之后,她们不约而同地将杀意收敛起来,又恢复了言笑晏晏。 “我娘在世时,曾说她这一生有三大遗憾,其中之一就是没能真正与前辈你交手。”姑射仙亲手给玉无瑕倒了一杯茶,语气里不乏唏嘘,“世间女子多如繁星,当年能与她相提并论的却只有你和白知微,后者心性柔软不堪为敌,而你为情所困止步不前,令她十分寂寞,毕竟这天下风云莫测何其精彩,岂能由男儿专美于前?这些年来,锁骨菩萨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许多人当你红颜薄命,得知前辈不仅尚在人世,更欲重出江湖,我这心里可欢喜极了!” 提起当年,玉无瑕神色微缓,道:“话说得再漂亮,也不如办好事情让人放心,你不相信我,我就拿出结果让你看看,不过……我既然付出了代价,你们也得给出相应的报酬才行。” 姑射仙饶有兴趣地问道:“说来听听?” “听雨阁想要傅渊渟的命,我也想。”玉无瑕望着她唯一暴露在外的那双眼睛,仿佛要透过面具看到她的心里去,“我把傅渊渟的命给你,你助我成为惊风楼之主,这笔交易可还划算?” 严荃已死,惊风楼如今是一盘散沙,浮云楼已经从这块肥肉上咬下了不少好处,可也仅限于此,毕竟阁主不是傻子,他容忍四方争权夺利,却不会允许一家独大,若能做成这笔交易,非但浮云楼占得大功,还能换来一个新盟友,玉无瑕可要比那些臭男人老顽固有趣得多,何乐而不为? 姑射仙的手指不慎按在了针尖上,血珠一下子渗了出来,她将血染在红线上,轻声问道:“你当真狠得下心?” “我爱过傅渊渟,耗尽了我一生的情。” 手中茶杯被无声捏碎,玉无瑕垂下眼睫,漠然道:“人心只有一颗,他把它踩烂了,就得拿命来填。” 第二十四章 出山 江湖上风声渐紧,从严州一路往北,沿途官道小路都增派了大批人手把关,黑白两道也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除了不成气候的小打小闹,再大些的争斗一时都没了踪影,反而有许多武林人士散布开来,个个负剑佩刀,来往百姓见了都是胆战心惊,生怕招来杀身之祸,每日结束了生意劳作就回家闭户,连那些寻欢客和窃贼地痞都龟缩起来,反而让不少乌烟瘴气之地显出难得的安宁。 一些听到风声的读书人难免觉得气愤又可笑,明律严法不能约束那些恶徒贼子,公道大义不能让黑白两道止戈言和,偏偏让一个千夫所指的大魔头做到了。 这些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藏身在水云泽潜心练武的薛泓碧还浑然不知。 傅渊渟不知是记恨了他那天的一番痛骂,还是压根做不来人事,自打开始练武,薛泓碧每天的日子都过得水深火热,尤其他还有一身硬骨头,哪怕被傅渊渟操练得半死不活也从不求饶,有时候连尹湄都不忍看他的惨状。 今日是冬月廿二,从薛泓碧来到水云泽恰好满算一个月。 天气寒冷,长空阴云如铅,哪怕在晌午也是暗沉一片,尹湄拿着一件厚披风站在岸边,蹙眉看着面前平如镜面的湖泊,她是在这里长大的,知道这湖面积虽小却极深,底下还有暗道与大河相通,若潜得太深很容易被卷进去,死在哪处都无人知。 薛泓碧是卯时入水的,他打着半身赤膊,双脚还绑了两颗沉重的石球,没带一根芦苇管,对她打了个招呼就跳了下去,除了最初几圈涟漪,便连个气泡也没捡着了,尹湄越等越忧心,怕他已经淹死在下面,偏偏傅渊渟不准她去捞人。 眼看着午时将至,尹湄终于忍不住要下水去,可没等她放下手里的衣物,平静的湖面忽然荡开水纹,一个湿漉漉的脑袋从湖中心冒了出来,像只化成人形的水猴子。 “多谢湄姐。” 薛泓碧爬上岸,先解了脚上的石球,这才接过尹湄递来的衣物披在身上。他生在冬至日,过了冬月初七已满十四岁,短短一个月时间自然不可能模样大变,可少年人着实长得快,这些日子又勤加练武,原本单薄的身体变得精壮了些,再加上苦练呼吸吐纳之法,气息已经不再紊乱轻浮,看着沉稳了许多。 “你若再不出来,我可就要走了。”尹湄往他肩头戳了一指,发现那皮下只有薄薄一层肉,又难免有些心疼,自己当年学武虽也艰苦,玉无瑕却要比傅渊渟会做师父,不至于把人往死里折腾。 薛泓碧微讶:“湄姐要去哪儿?” 尹湄道:“我本就是在外面做事的,这回也是奉师命回来小住罢了。” 闻言,薛泓碧又脱下外衣,笑道:“那敢情好,我再去抓两条鱼,中午下厨做个好菜,就当为湄姐践行。” 这一个月下来,两人之间亲近了不少,薛泓碧从小别说兄弟姊妹,连个正经玩伴也没有,明艳爽快的尹湄于他而言就像个大姐姐,她现在要走了,他心里难免不舍,却不会显露出来令人为难。 薛泓碧很快下水抓了两条大鱼上来,用草绳串好一路提溜回去,傅渊渟正在院子里收拾行李箱笼,见到他们回来,先打量了薛泓碧几眼,笑道:“恭喜,你算是迈进第一重境界了。” 《截天功》阳册前期入门极难,单单呼吸转换内息这道门槛就足够大部分初入武道的人折戟沉沙,更别说反复挣扎在生死边缘感悟真气运转,即便舍生忘死想要坚持到底,若不得其法,下场往往也是自绝后路,死不瞑目。 被折腾了个把月,薛泓碧对傅渊渟的恨意可谓与日俱增,偏他又心思玲珑,越往后越能发现这老魔下手虽狠却是认真教他,连奥妙隐秘和功法罩门都毫不藏私地说了,于是这恨意又变得复杂起来,他也过了指着鼻子大骂的劲头,两人相处便又回到之前那种不冷不热的状态,只是中间添了多少提防隔阂,唯有彼此心知肚明。 许是知道尹湄要走,这顿午饭的气氛还算和睦,除了傅渊渟频频给疯女人布菜,碗里菜肴都堆出了塔尖,偏他眼力手力俱佳,那“宝塔”非但没塌,连摇晃都没有。 薛泓碧这一个月来见多了如此场景,也不再如最初那样好奇,自去跟尹湄搭话,却得知不仅是她要走,连带疯女人也要离开。 “师父来了信,让我先送白姨回家乡去。” 薛泓碧一怔,忍不住看了眼安静吃饭的疯女人,低声问:“她家乡在哪里?” 尹湄犹豫了下才道:“现在不便说,有缘总会见到的,反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 “她这么多年没回去过,家里还有亲故吗?” “有的,正是要把她送回亲人身边。” 尹湄这样说,薛泓碧心里更奇怪了,倘若疯女人家中还有亲人,怎么会由玉无瑕一个外人照顾她多年?尤其听这话里意思,并非亲人嫌弃她又疯又残,也不是双方音信断绝,那就该是另有苦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薛泓碧好奇得抓耳挠腮,可他向来知道分寸,不再向尹湄追问,反而跟她讨教一些拳脚上的问题,其乐融融地吃完了这餐践行饭。 果不其然,当他跟尹湄收拾完厨房,傅渊渟也打包好了疯女人的行礼,其中有不少都是御寒衣物和药材,令薛泓碧心道那地方看来不仅远,还很冷。 江湖儿女没有那些说不完的离愁,尹湄把行礼都搬上了一艘乌篷船,傅渊渟也亲自把疯女人抱了上去,今天格外安静的疯女人在上船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反抓住傅渊渟的手不肯放开,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些没人能听懂的话,苍白清丽的脸上满是惶然无措。 傅渊渟把她的手用力握了握,拿起一件斗篷给她穿好,不厌其烦地温声哄着,直到她破涕为笑,他才伸手在她后颈轻轻一按,疯女人在他怀里悄然睡去,眉宇舒展,嘴角还带着笑。 他把她放进船舱里那张铺好的小榻上,细心地掖好被子,这才依依不舍地下了船,难得对尹湄郑重道:“此去路途遥远,你要照顾好她……她醒来后怕要哭闹,我在那箱子里放了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儿,你记得用来哄她,过不了两天她就会把我忘了。” 尹湄大抵也没想过这叱咤风云的大魔头会有如此一面,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同样郑重地应了他,又朝薛泓碧挥了挥手,摇起船桨顺水而去了。 直到眼前彻底没了那艘小船的影子,傅渊渟还站在岸边眺望,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座饱经风雨的石像。 薛泓碧忍了一个月,如今总算能够出口问道:“她到底是谁?” “她啊……” 傅渊渟冷峻的神情缓缓融化了,他望着小船消失的方向,手里还攥着疯女人给他编的彩线手环,那手环编得拙劣古怪,色彩大红大绿伤眼极了,可他自打戴上就没再取下过。 冷雾中,他慢慢闭上眼,低声道:“她叫白知微,是我此生最爱的女人。” 薛泓碧愣在当场。 他从小就记性好,连四岁时发生的事情都还有印象,自然不会忘记一个月前傅渊渟说过的话,尤其那时在他口中,“白知微”这个名字能与玉无瑕和季繁霜相提并论,且与凶名在外的两人相比,号称“太素神医”的白知微显然偏向正道。 正因如此,薛泓碧才不敢置信。 太素神医白知微是当年的武林三美之一,容貌倾城又神术佛心,江湖传言众说纷纭,却没有人说白知微半个不是,她不是救苦救难的神妃仙子,却用一手医术与阎罗争命,平生救得无数性命,更敢在敌军攻城时赶赴边关救死扶伤,在黑白两道都广结善缘,不少医馆里还有人供奉她的长生牌,愿她健康长寿,一生顺遂。 可惜苍天未曾庇佑好人。 有关白知微的诸般传说皆在十二年前戛然而止,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谁也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只知道从那以后没人再见过她,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退隐了,却没有人想到她会变得又疯又傻,带着半身残疾藏在这水泽深处,浑浑噩噩地活了这些年。 刹那间,薛泓碧脑海中浮现那张懵懂痴傻的脸庞和那双细瘦无力的腿,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犹如走马灯般飞快闪过,缓缓定在了傅渊渟与玉无瑕身上,一时瞠目结舌,完全不能揣测这段曲折复杂的关系。 最终,他只是哑声问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我。”傅渊渟的声音轻得仿佛能被风吹散,“十二年前,她挨了我三掌一鞭,侥幸死里逃生,却是武功尽废,脊骨寸断,脑中积血难清,从此不能行走也不识事理。” 薛泓碧亲眼见过傅渊渟一掌拍断金石,也见过他一鞭子连人带马抽碎成块,挨他三掌一鞭还能活下来的人必然内力深厚,可也仅是活下来罢了。 他说白知微是自己最爱的女人,又亲手把她摧毁了。 恐惧如同毒蛇在背后窜来扭去,薛泓碧下意识退了两步,低声问:“她有何对不起你?” 话一出口薛泓碧自知不对,这一个月来傅渊渟对待那疯女人可谓无微不至,除非是个瞎子,否则没人会错看他的万分珍爱,如果她早已背叛,以傅渊渟的性格怎会如此? “那一日你问我此生有几件事问心无愧,有几个人不曾辜负……我想了这么久,今天总算能回答你了。”傅渊渟终于看向了他,“一件没有,一人也无。” 白知微没有半点对不起他,唯有傅渊渟负她至深。 被薛泓碧这个小辈当面质问的时候,傅渊渟不是不恼怒,可他在那一瞬间忆及平生,万千人影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留在他身边。 他这一生当真没做过一件问心无愧的事情,也没留住一个不曾被他辜负的人,哪怕是生他养他的至亲父母在世时,他也不曾回报过半点恩情,到后来子欲养而亲不待,唯以仇人鲜血祭扫坟前,可那血不止为了安魂,更为了铺开他脚下的路。 爱他之人被他践踏真心,他爱之人因他生不如死,亲手教养的徒弟与他反目成仇,曾经忠心耿耿的部下如今阳奉阴违,就连昔日生死与共的至交好友也相隔天涯,殊途难归。 傅渊渟不只是天下第一的魔头,更是天下第一的负心人。 薛泓碧见他突然笑了,只觉得毛骨悚然,几乎疑心他也发了疯癫,好在这笑容转瞬即逝,傅渊渟收敛了喜怒哀乐,面无表情地道:“我教给你的功法都背下来了吗?” 此时此刻,薛泓碧压根不敢挑衅他,乖乖答道:“都背好了。” 也不知道傅渊渟是不会教徒弟,还是独独对他没耐心,《截天功》阴阳两册的内容早在一开始被他填鸭般灌进薛泓碧脑子里,浑然不管他能否熟记领悟,也不怕他心神大乱,硬是让他把整套功法倒背如流,中途有一次出了差错,傅渊渟直接出手废了薛泓碧好不容易修炼出的那点纯阳内力,逼他从头再来。 唯一让薛泓碧不解的是,傅渊渟曾说《截天功》有十重境界,教给他的两册功法却都止于第九重,他不认为傅渊渟想要藏私,只是难免好奇。 然而,傅渊渟并没有给他解惑的想法,在考较完毕后便道:“回去收拾东西,我们明天就走。” 薛泓碧一怔:“去哪里?” 傅渊渟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身看向水天一线的远方,冷风从湖面吹起,如同死者之手拂过脸颊,带着一种蚀骨的寒意与留恋。 薛泓碧忍不住抬起头,随他一起看去,入眼皆是草木水泽,再远些隐约可见雾锁山峦。 在山的另一边,又有什么呢? 远山之外,千里之遥,有人快马加鞭,顶风冒雪地赶往前方大山。 这座大山远离城池,周遭除却一望无际的草原就是皑皑冰川,常年不化的积雪汇集成海,压得人心都喘不过气来。 七匹马,七个人,当先者是名年轻男子,漆黑大氅在风中翻滚如浪,他一手把缰,一手抱着个锦盒,目光不时落在上面,生怕有半点闪失。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却有一张刀削斧凿似的面容,哪怕昼夜赶路已有数日,身体依旧笔挺如枪,哪怕风刀雪剑扑面而来也不能让他弯腰。 马蹄过处碎雪如琼,他们很快抵达山下,不等勒缰,已有穿着厚实皮甲的守卫横槊阻挡,模样与靖人相异,说出的却是一口流利中原话。 年轻男子早有预料,示意随行者上前递出印信,开口道:“在下展煜,来自栖凰山武林盟,奉家师之命前来拜见步山主,有要事相商,烦请通报!” 守卫查看印信,互相对视几眼,其中一人立刻返身上山,他本就穿着一身灰白外袍,几个起落便与雪路融为一体,眨眼不见踪影,地上更无脚印留下。 见一个守门人都身怀如此轻功,展煜心下微凛,对这位传说中的寒山主人更多几分敬畏,暗暗打了一个手势,身后六人也都安分下来。 好在那人走得快回来也快,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他又像只灵巧的雪貂般冒了出来,道:“山主正在孤鸾峰练剑,请。” 展煜年纪虽轻却颇有胆色,仅带了一人随行上山,马蹄扬起一路碎雪冰尘,越往上越见怪石嶙峋,地势也越来越曲折复杂,若没人带领,恐怕转到死都不一定能找到上下山的道路。 等过了半山腰更是壁立如削,他们只好弃了马,随引路人一同施展轻功,攀附一条碗粗铁索爬上山巅,中途不慎踢落一块岩石,许久才听见回声。 难怪前辈们都说寒山是天门之外第一险。 展煜是方怀远的大弟子,也是最有望成为临渊门下任掌门的人,此番由他携带十恩令前往寒山,未尝不是方怀远有意给他的考验与机会。 寒山占地不小,其间有一谷三峰四瀑,孤鸾峰是地势最高处,不仅只手可摘日月,风雪雷雨也最钟爱此处。 今天正好下着一场小雪,碎如细雨,却不能遮人面目。 然而,孤鸾峰顶却有大雪遮天。 展煜甫一踏上此处,先被飞白遮了眼,几乎以为自己雪盲,等他拉起大氅定睛看去,才发现天空下的仍是小雪,只是在前方雪地上有一人正在练剑。 飞雪之中,展煜看不清那人面目,只见他在这极寒之地赤膊上身,长发被一条布带拢在脑后,手中长剑随心而动,没有固定的剑术招法,更像一场行云流水的剑舞,占据大半背部的玄鸟刺青几乎活了过来,振翼欲出。 寒风飞雪都被长剑带起的气劲吸引聚拢,细如米粒的雪花与剑锋擦过,一分二,二分四,雪花越来越多,在他身周形成了一片漩涡。 似乎察觉到脚步声,他借着旋身之势松开了手,长剑如矢破空而出,钉在崖边一块石头上,剑身连一声震颤都没有,石面却无声裂开了。 展煜这才看清,那竟是一把无锋木剑。 “寒山与中原武林早已立下约定,方怀远让你来做什么?” 捡起落在地上的白毛裘衣披在肩头,那人终于转过身来,一颗眸子便似寒星破空,叫展煜心神一震,忍不住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心脏却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 他知道这个男人已经四十有八,无论如何也不算年轻了,只是他一身武功冠绝江湖,内力精纯深不可测,除却那十恶不赦的傅老魔,便连他那身为武林盟主的师父也不可与之相比。单看其面目,若非两鬓如霜,说是三十出头也有人信,可惜白壁有瑕,对方残缺了一只眼睛,白布斜斜遮住左半张脸,使得本就苍白的脸色愈显憔悴了。 不知情的人单看表象,只会当他是个半瞎病秧子,哪能猜到这就是镇守天门十二年的寒山之主? 倘若他没有瞎一只眼,又是真正的靖人,当年这武林盟主的位置恐怕也落不到方怀远头上,也正因此,展煜没少听见一些江湖客背地里说嘴,他对师父敬重无比,听见这些闲话难免心生不悦,这次痛快接下任务也是为了一睹这位寒山之主究竟是何等人物。 他终于见到了。 血海玄蛇傅渊渟,名剑藏锋步寒英。 山水有相逢,日月不同天。 第二十五章 绛城 有些书越看越明了,有些人却是越靠近越觉懵懂。 离开水云泽已经二十余日,薛泓碧本以为傅渊渟是有事要办,没成想这老魔一路上漫无目的般且走且停,遇见什么好吃好玩还会多留一两日,起初薛泓碧还满心戒备,不放过一点风吹草动,渐渐地也放松下来,若不是还得每天练功,这算得上他有生以来从未享受过的神仙日子。 直到三日前,傅渊渟带他来到了蕴州。 蕴州府城外隔河有座小山,状似葫芦,故名葫芦山,顶上还有座小道观,早些年间香火鼎盛,后来逐渐冷清,道士也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 薛泓碧一直觉得如傅渊渟这般无法无天的魔头不信神佛,没想到路过葫芦山时,这老魔在山脚驻足了片刻,不仅带他上山进香,还捐了香油钱。 这小小道观不知有何处玄妙,傅渊渟捐了钱也不急着走,跟年事已高的观主闲话起来,薛泓碧只好百无聊赖地跟一个小道士四处闲逛,看到院子里有一棵百年老树,上面挂满了木牌和红布,应是信众许愿祈福的地方。 来都来了,薛泓碧摸出几个铜板,跟小道士讨了三个木牌,写上自己爹娘和杜三娘的名字,拿红布绑好,亲手挂在了树枝上。 他本是无意之举,没想到在挂牌时发现了傅渊渟的名字。 那是一块很陈旧的木牌,不知在这里遭了多少年日晒雨淋,红布都烂得只剩丝缕,仿佛随时可能断裂开来,幸而木牌上的字并非笔墨书写,而是一笔一划地刻成的。 正面是两个名字,傅渊渟在左,步寒英在右。 背面有八字誓言,情同手足,生死相托。 末尾所刻时间是平康十三年庚寅月壬午日,薛泓碧心算了一下,正是三十二年前的腊月廿三。 他虽然已经跟在傅渊渟身边快三个月,可除了最初的惊心动魄,后面傅渊渟或许是顾忌这小累赘,哪怕离开水云泽,也有意避开了人流密集的是非地,因此薛泓碧对江湖往事的了解也还浅薄,对于步寒英这个人没有半点印象,想来若非早已不在,就该是个无名小卒。 然而,能跟傅渊渟这老魔成为八拜之交的人,怎么可能在江湖上籍籍无名? 薛泓碧瞬间想到了白知微,再看手里的木牌,忽然就有些明白了。 正当他出神之际,一只手伸了过来,从他掌心把木牌抽走。 “真没想到,它还在这里。”傅渊渟垂眸看着木牌上的刻字,“物是人非,大抵不外如是了。” 薛泓碧环顾四周,发现院子里再无旁人,便轻声问道:“另一个名字是谁?” 傅渊渟微讶:“你没听说过他?” 薛泓碧摇了摇头,傅渊渟先是皱眉,继而想到什么,神情更加怅然,摇头叹道:“也是,他已经离开中原十二年了。” “他是谁?” “我的结拜兄弟。” 傅渊渟轻描淡写地回答着,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人,可他又抽了一条崭新的红布,把木牌重新挂了起来。 他们在这道观留了三日,直到腊月廿一,中原大地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雪。 相较于往年,这场雪委实来得太早,腊梅枝头的苞蕾尚未初绽,漫天飞雪便迫不及待地降临人间,虽未积冰山川,那种肃杀冷气却已冻得人彻骨生寒,但凡风中行人莫不耸肩缩脖,恨不能找个龟壳把自己罩进去。 老观主这三天与傅渊渟相谈甚欢,浑不知这位颇有慧根的居士实是个满手血腥的魔头,见他们要在雪天告辞连忙留客,奈何傅渊渟执意要走,他也作罢。 临行之前,傅渊渟将一封书信用火漆封好交给了老观主,又耳语了几句,薛泓碧站得稍远听不真切,只当他要借此与人传信,也不去自讨没趣,倒是老观主不知听见了什么,抬头看了薛泓碧一眼,这才点头应下了。 等到他们出了道观,薛泓碧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跟那老道士说了什么,他为什么那样看我?” 傅渊渟道:“我让他帮忙收好书信,若有朝一日你重回此地,记得把它转交给你。” 薛泓碧一愣,皱眉道:“我就跟在你身边,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有些话还不到说的时候。” “那就到时候再说,何必借外人之手?”薛泓碧仍觉不妥,这道观虽然清贫,里面的道士却都是潜心修行的普通人,个个心地善良,自己二人皆是是非之身,何必给不相干的人留下个隐患? 傅渊渟只是笑,却不答。 他们这一走,就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到了绛城,赶在守城官兵下闩前进了城。 今天是腊月廿二,狂风大雪。 如此反常的天气,别说荒村野镇,就连平日里人声鼎沸的绛城都变得冷冷清清,日头刚西落,商贩走卒便麻溜收拾了货摊各自回家猫冬,到了戌时三刻,街上除了无家可归的乞儿,几乎再无人迹。 哪怕在最冷的隆冬时节,一座拥有六十万人口的南地大城也不至于冷清至此,更何况家家关门闭户,放眼望去只有零星灯火,与其说是畏寒,不如说这里的人在害怕什么洪水猛兽。 在风雪中跋涉一整天,薛泓碧已经很累了,走路都有些拖沓,脑袋瓜不时往下点,显然是困极了。他们一进城就迫不及待地寻找客栈,却没想到这座巍峨大气的古城内里居然如此萧索,半点不似听说那般繁华热闹,别说客栈,连酒馆都打烊了。 瞌睡虫不知不觉飞走了,薛泓碧忍不住问道:“你觉不觉得这里……有点怪?” “哪里怪?我觉得挺好的。”傅渊渟笑了一声,远远望见了一点彤色,脚下当即一转,直往那边过去了。 绛城素有“三分锦绣”的美名,本来指的是此地盛产锦缎刺绣,后来因着皇室兴起奢靡之风,各大州城上行下效,原以锦绣闻名天下的绛城也不能免俗,在钟楚河沿岸建立起大大小小的红楼绿阁,间有画舫楼船百十数,所谓“三分锦绣”也被好事者戏称为“十丈软红”。 若论在这十丈软红里拔头筹者,当属飞仙楼。 飞仙楼不在钟楚河左右两岸,它是一座水上楼阁,雕栏画壁,奇香斗风,由一只大船负重承载,船身四面有数条手臂粗的铁索勾连河岸,另有栈桥上下连通,哪怕大风吹过也平平稳稳。 然而,飞仙楼之所以艳压群芳,最仰仗的还是这楼里真有飞仙。 南人自古喜好风流歌舞,三十多年前飞仙楼甫一建立,便有身着红纱的头牌娘子反弹琵琶跳了一曲鼓上舞,其人艳若桃李,舞姿恍如飞天,艳惊四座,一曲成名。 女子如花难免开谢,可这些年来飞仙楼虽换了不知多少个头牌,却都是色艺双绝之辈,反弹琵琶的鼓上舞从未失传,人间飞仙就在这楼里落地生根。 这些烟花之事,薛泓碧本该是不知道的,架不住身边这老魔见多识广,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直接讲起他年轻时在飞仙楼一掷千金的风流韵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薛泓碧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那你现在还有钱吗?” 喋喋不休忆往昔风流的傅渊渟终于闭嘴了。 哪怕是大魔头也要为钱烦恼,穷酸不配叩开飞仙楼的门。 跟了傅渊渟三个月,薛泓碧对他这些臭毛病已经见怪不怪,奈何这老魔本性难移,眼看那艘流光溢彩的楼船近在咫尺,他几乎已经能想象出自己父子吃闭门羹的情景。 傅渊渟带着他走过木板桥,踏上甲板时整了整衣带,硬是把半新不旧的粗布袍子穿出锦缎华服的气势,这才走向了大门。 事实证明,男人离不得酒色财气四个字,哪怕在这诡异的夜里,飞仙楼里依旧有不少醉生梦死的客人,离得近的几个听见动静侧头看来,发现是一大一小两个穷鬼,便嗤笑着转过头去继续吆五喝六,有婀娜女子端着酒菜媚行而过,同样吝啬给予眼神。 因此,没有人注意到这俩人不仅没被赶走,还由匆匆赶来的老鸨亲自引路,绕过正门从侧面上了二楼。 直到进入温暖敞亮的屋子,薛泓碧仍没回过神,怔怔地看着傅渊渟手里那块牌子,就是这么个看起来不值钱的东西,不仅让四个人高马大的护院脸色煞白,老鸨浓娘更是卑躬屈膝。 “宗……” 没了外人在场,冷汗终于顺着浓娘那张风韵犹存的脸流淌下来,花了她过于粉饰的妆容,显出了几分衰老和可笑。 她想说什么,看到这不该出现的孩子又生生住口,只得生硬地转了话头:“您今夜大驾光临,飞仙楼蓬荜生辉,属下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此言一出,薛泓碧心脏猛跳,他终于意识到傅渊渟为何执意来此,这飞仙楼根本就是补天宗设在绛城的分舵,老鸨八成还是他以前的死忠! 傅渊渟适时拿起桌上的糕点,往薛泓碧嘴里塞了一块堵住他的嘴,头也不抬地笑道:“补天宗现在只有周宗主,如今你是飞仙楼的主人,而我不过是流离之客,还拘泥这些做什么?” 浓娘眼眶微红,语带哽咽:“一日为主终生是主。” 说话间,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那里系了一条褪色的红绳,坠着颗小指肚大的珍珠,乍看像是哄小姑娘的玩意儿,与她一身打扮格格不入,却无比珍视地戴着。 男人看到了这条红绳,原本有些冷硬的神情软化下来,伸手摸了摸她插满珠翠的发髻,道:“我在这里歇一晚,明日一早就走。” 浓娘欲言又止,显然是希望他留下来,可对上那双眼睛又不敢造次,只得低头应下。 “属下这就叫人送饮食热水来,您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送两身衣服来。”顿了顿,他又看向自己带来的薛泓碧,“再给这孩子送双好鞋,上蹿下跳的皮猴子。” 浓娘小心翼翼地觑着薛泓碧眉眼,实在看不出端倪来,忐忑地问道:“这位是……” “我义子。”男人微微一笑,“虽然不成器,好歹能给我养老送终。” “您……请勿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浓娘鼻子一酸,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当场哭出来,匆匆告罪离开了。 等她走了,装了半天哑葫芦的薛泓碧这才开口:“是你以前的姘头?” “小小年纪,不要出口成脏。”男人用牌子敲了他一下,唇角微扬,“你看她哪配呢?” 薛泓碧想想玉无瑕,再想想白知微,信了他这句说辞,又看着他手里那块牌子,忍不住伸手讨要:“给我看看,这玩意儿好神气啊!” 男人把牌子丢给了他,这是块巴掌大的圆形令牌,黑不溜秋看不出什么材质,连流苏穗子都没系,光秃秃的可难看,正面刻着“天”字,背面是人身蛇尾的女子,看起来有些诡谲。 薛泓碧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也瞧不出个门道,纳闷儿地问:“这是什么?” “女娲令,以前是补天宗的宗主令牌,现在什么也不是了。”傅渊渟轻描淡写地说道,“喜欢的话,送你了。” “那我明天去把它当了?” “随意。” 哪怕是为了当铺伙计的身家性命,薛泓碧也不会把这要命的东西拿去典当,他狐疑地把牌子收起来,犹豫了片刻,终是把话问出口:“你当真相信她不会出卖……” 话没说完,恰好有婢女送饭菜和热水过来,薛泓碧心中忐忑不肯动筷,却被傅渊渟按着落座,只能跟他一起大快朵颐,满桌饭菜很快便被风卷残云,帮忙倒酒的婢女看得目瞪口呆。 薛泓碧得说句实话,先不论飞仙楼的美人歌舞是否名副其实,饭菜是真的好吃。 他打了个饱嗝,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鸡骨头,却见傅渊渟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连忙抹了抹嘴,发现什么也没有。 傅渊渟笑道:“你知道世上最好吃的是什么吗?” 薛泓碧茫然地摇头。 “是断头饭。” 傅渊渟如是说道,倒酒的婢女浑身一颤,把酒倒在了桌子上,连忙跪地告罪。 “不怕,是我吓着你了。”他笑着摆了摆手,“开个玩笑而已。” 婢女这才战战兢兢地起身,麻利收拾了桌上狼藉,头也不敢抬地离开了。 薛泓碧没有笑。 他知道傅渊渟有些不着调,却很少开这种玩笑,屈指可数的那几次无一例外都是有人死到临头了。 薛泓碧握筷的手紧了紧:“那我们刚刚吃下去的……” “没毒。”傅渊渟喝下最后一口酒,气定神闲,“下毒也要看是谁,她不敢的。” “那……风紧,扯呼?” “你人不大哪来这么多黑话?”傅渊渟翻了个白眼,“安心睡,至少今晚……太平无事。” “为什么?” “因为……他们等的另一个人,还没来。” 薛泓碧看到傅渊渟的目光从窗户望出去,看向了茫茫夜色,除了黑夜里模糊不清的街坊轮廓,分明什么也没有。 他还太小,看不懂这样的眼神,也不知道最后半句话就藏在这一眼中—— 你再不来,我不等了。 人在何方? 人在风雪夜山行。 一匹白马踏雪乘风,马上有白衣人衣袂飞扬,压低下来的遮风斗笠挡住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下巴不仅尖瘦,更比这霜雪更苍白,唇上浑然不见一丝血色,整个人从头到脚几乎没有多少鲜活气,像一具冰封多年的尸体。 唯一能证明他还是个活人的地方,只有眼里鲜红的血丝。 “步山主——” 前方山路转角处猛然冲出一匹枣红马,眼看就要相撞,马上两人同时勒缰收势,如箭一般擦肩而过,然后回头望去,四目相对,才看清枣红马上坐着的原是一位少女,白毛滚边的红缎面披风在长夜里明艳如花,看着不过豆蔻年华,却已明眸皓齿,出落得如花似玉。 然而,这样漂亮的姑娘却着一身红色短打,袖口用细绳束紧,腰间斜挂一柄长剑,怎么看也不像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 白衣人见着她,惜字如金:“何事?” “晚辈望舒门五代大弟子穆清,见过步山主!”少女向他抱拳行礼,“步山主,傅渊渟那魔头已经到了绛城,现下落榻于飞仙楼,方盟主已经派人提前知会官府,如今整个绛城有进无出,钟楚河四面八方都被各大门派弟子暗中把守,特令晚辈前来接应步山主入城!” 白衣人把斗笠往上抬了抬,轻声问道:“他一个人?” 穆清犹豫了片刻:“还带一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已经拜魔头为义父。” “姓名?” “薛泓碧。” “会武?” “魔头护得紧,未能接触探明,观其脚步呼吸,就算会武也不过三脚猫功夫。”穆清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据说这少年乃是九宫余孽,非无辜稚子,方盟主已下令秉公处置。” 白衣人不置可否,只是道:“勿要殃及城中百姓。” 穆清连忙道:“此番是与听雨阁联手,官府早已下令今夜各家关门闭户,酒肆客栈一律歇业,不得擅自外出,武林盟也派遣人手分布全城,绝不让无辜之人流血!” 白衣人点头,他不再看穆清,纵马朝着绛城方向赶去。 风雪越来越大了,被落在后面的穆清先是一愣,连忙扬鞭策马紧随其后。 她这才发现,这位应十恩令之邀前来诛魔的域外剑客虽然如约而至,却没有带上他的剑,孑然一身,风盈满袖。 他不像是要去杀人,倒像是赴一场经年之约。 可惜她不敢再问。 雪上空留马行处。 第二十六章 被擒 薛泓碧这一夜睡得不好。 他大概是天生的贱命,习惯了以天为被地为席,一时间压根儿睡不惯高床软枕,散发着熏香味道的缎面棉被盖在身上,还不如水云泽小屋里的旧被褥让他安心。 屋子里点着上好的紫檀香,薛泓碧好不容易就着这味道有了点迷糊睡意,耳边总有风声呼呼作响。傅渊渟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沐浴后不早些上床睡觉,反而认认真真地穿着一新,坐在窗口自斟自饮。 薛泓碧平日里总爱招他,现在莫名不敢造次,只能躺在床上自我催眠,意识始终未能沉睡,在半梦半醒间回忆起以前的事情。 跟着这个男人已经三个月了,亲娘白梨生前赌输了一盅骰子,半开玩笑地把他这未出世的孩儿许给对方做义子,可惜这个约定晚了十二年才兑现,将他抚养长大的杜三娘平生不做亏本生意,临到头来却为他把命搭了进去,舍得一身剐将他们送出了严州。 然而,当薛泓碧好不容易接受了连番打击,决定不负亡人所愿与这位新鲜出炉的义父好生相处,老天又跟他开了个恶劣的玩笑,这位被他亲生爹娘和养母共同托付的义父不仅是魔头,更是间接害死了他们的人。 傅渊渟本可骗出一段父慈子孝的安稳日子,却不给他半分痴心妄想,于是那声“义父”就在真相吐露之日葬在了薛泓碧肚子里,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来了。 三个月朝夕相处,近百日亲疏游离,薛泓碧了解了他许多,又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他。 翻来覆去,薛泓碧实在睡不着了,索性坐了起来。 “做什么?”傅渊渟没有点灯,目光却似利剑般穿透了黑暗,直直落在他身上。 薛泓碧讷讷道:“起、起个夜。” “屏风后面有恭桶。” “我、我还是出去。”薛泓碧莫名不想在此时跟他共处一室,从小锻炼起来的直觉让他嗅到了危险味道。 傅渊渟定定地看了他很久,在薛泓碧背后冷汗渐生的时候,他终于移开了目光,淡淡道:“自行小心。” 薛泓碧如蒙大赦,披上衣服就往外跑,就在临出门的时候,他突然顿住脚步,犹犹豫豫地转回头,看着那道在黑暗里模糊不清的身影。 傅渊渟轻声问:“怎么了?” “你……刚才说,他们在等人……”踌躇再三,薛泓碧到底还是壮着胆子问了出来,“他们是谁?等的人……又是谁?” 傅渊渟嗤笑了一声。 薛泓碧失望地转过头,却在房门合上刹那,他听到了一道从门缝漏出来的声音:“他们在等步寒英,我在等好戏开场。” 薛泓碧一怔,没明白他话中深意,想要追问个明白,门却已经关闭了。 一阵带着水汽的寒风吹了过来,薛泓碧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终是缩了缩脖子,拢着衣服下去了。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哪怕秦楼楚馆也歇了笙歌,恩客们或各自回家,或在温柔乡酣睡好眠,偌大楼船静默地浮在水上,化身为黑夜里的怪物,木质楼梯发出的吱呀声犹如断气前的喘息。 薛泓碧放了水,把那股莫名其妙的压抑也宣泄了出去,这才心满意足地洗了手,准备上楼睡觉。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突然从后方伸来,抓住了他的肩膀。 一刹那,薛泓碧浑身汗毛竖起,在这样安静的地方他不仅没有听到来人的呼吸,连脚步声也毫无察觉,说明这个人非但轻功高强,连内力也十分深厚,绝非他能力敌! 他的右手本已搭上对方手背,生生撤回五分力道,指下倒无半分迟疑,径自锁住那人中指往上一抬,不等人反应过来,轻微的骨裂声乍然响起,肩头顿时一松。 薛泓碧来不及往后看一眼,倾身向前俯冲,眼看就要挣脱开去,只听背后传来一声轻叱,一道铁掌就打在他背上,喉口一甜,整个人如断线风筝飞了出去,重重撞上船舷,五脏六腑好似也翻滚了一遭。 不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先吐了一口鲜血,紧接着一道碧影飘了过来,三丈白练犹如白蟒出洞缠上他脖颈,将他本欲出口的呼喊尽数扼住,迫使他仰起头来。 “大哥下手太重了些,盟主可是下令要抓活的。”身着翠袄碧裙的女子站在薛泓碧身后,手中白练未有丝毫松懈,对前方嗔怪一笑。 “这小子跟老魔一个德性,心狠手辣!” 动掌之人从阴影下走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其貌不扬,穿一身青衣短打,适才不慎被薛泓碧拗折的手指已经复位,却还在不能自控的痉挛,可见十指连心痛入骨髓,无怪乎怒上心头。 薛泓碧认出了他们,一个是护院,一个是与人调笑的酒娘。 在飞仙楼的地盘上混进了这样两个人,甚至胆大到在楼船动手,薛泓碧心里“咯噔”了一下,脖颈上那条白练勒得他喘不过气,反手曲肘撞向女子腰侧,却散了暗中积蓄的内力,被人轻轻松松地接下了。 “爪牙还没长齐,就想着咬人呢?” 女子轻笑一声,手下却无半点含糊,直接拧脱了薛泓碧左手肘节,白练顺势下落,将他双手也反绑在身后,青衣男人箭步上前,连点薛泓碧身上数道大穴,确定他动弹不得,这才对女子打了个手势,两人提起薛泓碧飞身而起,如履平地般飞渡河面,很快消失在钟楚河上。 绛城的客栈酒肆今晚大多关门肄业,钟楚河对岸却有一家酒馆灯火通明。 大门被敲了七下,三长四短,大堂里严阵以待的众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上前开门,见到来人后面露喜色,立刻放行入内。 青衣男人将薛泓碧往地上一丢,与师妹一同抱拳道:“拜见盟主,我二人幸不辱命,已将小贼抓来了!” 坐在长桌首位的中年男子正是方怀远,他起身道:“辛苦二位,还请坐下喝杯水酒,稍作歇息!” 说罢,他令人将薛泓碧架起来,抬手解了穴道。 “咳咳——”薛泓碧吐出一口淤血,想要挣脱桎梏又无能为力,只得抬头看向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却从这些人身上察觉到不容错认的杀意。 环视一圈,他将目光落在面前的方怀远身上,哑声问道:“你们是谁?” “武林盟。” 短短三个字,令薛泓碧心神震颤,他早知道自己跟着傅渊渟势必为黑白两道所不容,却没想到武林盟这么早就找上门来,还是在这个地方。 方怀远仔细端详着他的面目,不知看出了什么,问道:“你是暴雨梨花的儿子,傅渊渟的义子?” 薛泓碧反问道:“与你何干?武林盟管天管地,还管别人投胎不成!” 此言一出,其他人都面露怒色,一个脾气冲些的男人对方怀远道:“盟主,这小贼嚣张得紧,不能对他太客气,还是用些手段,不怕他皮厚嘴硬!” 薛泓碧本意就是激他们,闻言立刻明白眼前这个人正是现任武林盟主方怀远,心下顿时一寒,但凡成为一方首领,便不再能随心所欲,方怀远会带领这么多人秘密前来绛城,又在飞仙楼动手抓人,定然是早知道傅渊渟的行踪,已经布下重重埋伏! 一瞬间,他想到绛城今夜的异常,武林盟虽然在江湖上势力庞大,可要让满城官兵百姓令行禁止,必得借助朝廷的力量,而这股力量除却听雨阁,薛泓碧别无他想。 正出神间,一只手屈指成爪落在肩头,霸道内力透体而入,在经脉间肆虐爆开,薛泓碧本就受了内伤,这下脸色剧变,差点脱力跪倒下来。 “孩子,傅渊渟那样的魔头惯会虚情假意,不值得你为他坚持什么。” 方怀远阻止了那人再次动手,垂眸看着面色惨白的薛泓碧,道:“十二年前,他在乌勒叩关之际杀害镇北大元帅,使边城万千百姓险遭灭顶之灾,又参与谋逆,在武林犯下累累血债,此番重出江湖更以数十名侠士为血祭,手段残忍令人发指,其人其罪罄竹难书,试问他这样的人岂会真心待你?” 薛泓碧越听越惊疑不定,十二年前的事他至今还云里雾里,后面残杀数十名江湖侠士的事情更不知情,自打离开南阳城,他们二人可谓形影不离,傅渊渟一个月前还在水云泽教他练武,哪来的工夫前来蕴州大开杀戒? 他张口想要辩驳两句,冷不丁想到自己出门前听见那句“等好戏开场”,一时语塞。 回想进入蕴州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傅渊渟始终语焉不详的微妙态度,那老魔好似对这一切早有预料,只是不叫他知道。 见薛泓碧不说话,众人只当他认了这些事,难免群情激奋,方怀远抬手压下喧闹声,沉声道:“傅渊渟此番前来蕴州,究竟是要做什么?” 薛泓碧本就不知道,自然也不会回答他。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里传来一道女声:“方盟主,这小贼是老魔的义子,身家性命都跟他绑在一起,你不必在他身上枉费口舌了。” 薛泓碧抬起头,只见艳丽妖娆的美妇越众而出,分明是浓娘的容貌装扮,声音却与之前截然不同,听起来陌生又熟悉。 “傅渊渟快要死了,他想在最后辉煌一把,杀几个人不算什么,江湖大乱才是他心满意足的葬仪,而要掀起这场腥风血雨,凭他自己是不够的。”美妇嗤笑一声,不屑地看着薛泓碧,“浓娘是跟随傅渊渟三十二年的心腹,哪怕历经娲皇峰之战也只对周绛云阳奉阴违,这十二年来借助飞仙楼这一情报枢纽帮傅渊渟掩藏行迹,暗中为他办了不少事情,不论傅渊渟想要做什么,他都得先来这里见浓娘。” 薛泓碧终于想起来了,这声音像极了早早离开的玉无瑕!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名美妇,对方却吝啬看他,转向方怀远道:“傅渊渟膝下无子,唯一的徒弟又跟他反目成仇,他想要找人作为传承,替自己完成遗愿,就只剩下这小贼一个人选,若我所料不差,这小贼恐怕在藏拙,准备找机会逃走呢。” 此言一出,方怀远眼色一厉,出手如电袭向薛泓碧,后者只觉得杀气扑面而来,本能地运起截天内力,震开左右两人的同时刚劲化柔,反手就把这两人推到身前,挡下方怀远这雷霆一掌! 下一刻,美妇那只纤纤素手如同鬼爪当头落下,罩住他头顶灵台,薛泓碧骇得亡魂大冒,正要有所动作,阴寒内力已经贯入体内,他闷哼一声跪倒下来,骨头渣子都好像结了冰。 哪怕只有一瞬,薛泓碧也辨认出来这同样是截天内力,只不过他主阳,这女人主阴。 普天之下精通易容,对傅渊渟的行踪安排了如指掌,又能修行《截天功》的女人能有几个? 薛泓碧抬头看向她,喃喃道:“玉……无瑕……” 属于浓娘的那张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熟悉的笑容,印证了他心中猜想。 薛泓碧在这一刻如堕冰窟。 “既然如此,先把他押下,等事了之后交给听雨阁。” 方怀远适才那一掌恍若雷霆万钧,关键时刻收发自如,被薛泓碧推来挡招的两人毫发无损,此刻遵循吩咐再度将他架了起来,只是下手更重,直接卸了他两肩关节。 酒馆里人多眼杂,方怀远又点了六人跟他们一同离开,薛泓碧直到被推出酒馆还死死盯着玉无瑕,仿佛要在她身上挖出两个洞。 玉无瑕没再看他,对方怀远道:“抓了这小子,傅渊渟很快就会察觉不对。” “那就动手。”方怀远冷冷道,“他逃了十二年,该到头了。” 身后一名老者犹豫道:“可是……步山主尚未抵达。” 方怀远沉下脸色:“他不来,我们就杀不了傅渊渟吗?” 此番以十恩令请步寒英出山入中原,方怀远虽然看在听雨阁面上第一个交了令,心里并不甘愿,他与傅渊渟有新仇旧恨,同步寒英也算不得相交和睦,何况对方出身关外,什么时候中原武林的事需得求助外人才能办成? 老者立刻住了口,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连忙出面打圆场道:“盟主所言甚是!步寒英十二年前就输给了傅渊渟,因此身负重伤逃回寒山,多他一个手下败将又能如何?此番我等部署周全,又有众位同道合力相助,该当傅老魔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无论真心赞同或假意应和,众人都笑了起来。 唯独玉无瑕和方怀远没有笑。 玉无瑕看着方怀远的背影,方怀远走出酒馆大门,举目眺望不远处那艘停泊河上的楼船,神情风云变幻,眸光晦暗不明。 听雨阁张开罗网掌控了这座城,玉无瑕杀死浓娘取而代之,斩断了傅渊渟仅存于此的臂膀,而方怀远身后是来自白道各大门派的精锐高手,没有一个沽名钓誉之辈,也没有一个贪生怕死之徒。 从傅渊渟踏入绛城那一刻起,注定了他有来无回,必死无疑。 可他为何在兴奋之余,又感到了忐忑不安? 没有人回答他。 梆子响了三声,三更天,子时至。 腊月廿三,大雪覆地,长河凝冰。 绛城一片死寂。 第二十七章 剑来 子时三刻已到,傅渊渟的一壶酒还未饮尽。 哪怕在大雪纷飞的寒冬腊月,他也不喜欢喝煨热的酒,总觉得酒水热过之后变了味道,哪怕馥郁浓香也少了本劲。 傅渊渟晃荡着酒壶,估摸着快要见底,他也不急着喝了,带着微醺酒气只手撑头,眼睛半睁半阖,状似小憩。 一门之隔的廊道上,八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接近,五人守窗,三人近门,足下不惊尘,呼吸静无声,犹如八只索命孤魂。 门边两人互相打了个眼色便贴着旁边门框伏地下来,仿佛两个纸皮人,只剩下为首的人站在门前,她一手托着木盘,一手轻轻叩门,柔声道:“宗主,属下来为您添酒。” 傅渊渟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向门外那道剪影,嘴角轻扬,道:“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玉无瑕依旧顶着浓娘的容貌,却已换下了那身沾上雪水的衣服,此刻穿着一身雪白衣裙,簪花钗环也都换成了素色,乍看与她浓妆艳抹的脸庞格格不入,再一瞧又有些女鬼似的凄美,只是这身打扮不该出现在酒香人美的销魂窟,而该出现在葬仪坟茔前,大半夜里叫人见到便觉晦气。 然而,傅渊渟只是微怔,旋即笑了起来,赞道:“美哉!” 玉无瑕浅浅一笑,款步上前挑亮了灯盏,又放下一只青玉酒壶,学着浓娘那柔顺恭敬的语气道:“事先不知宗主要来,仓促之下无以招待,幸好手底下的人机灵,适才跑了数家酒肆,不知扰了多少清梦,这才买到了宗主的心头好。” 倾酒入杯,发出一声悦耳轻鸣,这酒液竟是晶莹剔透的红色,在烛火映照下恍若流血朱殷,傅渊渟见着便眼睛一亮,端起酒杯嗅闻片刻,笑道:“红缨血!” 门外严阵以待的人见不到屋内情景,只听到他畅快的笑声,想是十分欢喜未曾起疑,暗暗松了口气。 奈何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红缨血是大靖有名的烈酒,只在北疆一家百年老酒坊才有,每年出产大多酬了英豪将士,剩下少数流往各方,它既冷又烈,入喉如吞饮血刀,并不受时人欢迎,却令傅渊渟喜爱得紧。 然而,这样的酒可以出现在任何一家酒肆,唯独不该出现在飞仙楼,只因在十八年前,锁骨菩萨玉无瑕就是当着补天宗众人的面,口衔玉盏喂了他满杯红缨血,而后春风一度,断掌叛逃。 从那以后,傅渊渟再没喝过红缨血,当时在场之人也牢记此事守口如瓶,其中就包括浓娘。 这壶红缨血,是一个信号。 傅渊渟把玩着酒水盈盈的杯子,脸上笑容未收,声音也难得温柔:“做下这些准备,费了不少功夫?” 玉无瑕同样柔声回道:“若为宗主,莫说是穷心竭力,便是粉身碎骨也不嫌多。” “是你的真心话?” “这是浓娘的真心话。” 没等门外的人咂摸出话中隐义,傅渊渟已经大笑起来,饮下这杯红缨血。 就在他仰头刹那,一把匕首从玉无瑕袖中滑落掌心,惊破风雷直刺咽喉! “叮”地一声,一只手掌于间不容发之际挡在喉前,刀尖与掌心相撞发出一声锐响,玉无瑕一击不成立刻收手,脚下轻旋侧身半尺,凌空飞来的酒杯擦着她的脸掠了过去,直直嵌在了柱子上,不见半分龟裂,也无点滴酒水淌下,可见是一口饮尽了。 “好酒。” 傅渊渟随手将酒壶放在了窗台上,五指虚按腰间,抬眼看向玉无瑕,问道:“浓娘如何了?” 玉无瑕一笑,手指在颌下一划一勾,扯下那张精妙无比的人皮面具丢了过去,道:“还给你。” 傅渊渟看着地上那张面具,五官轮廓栩栩如生,恍若伊人尚在,可怜浓娘跟随他三十余年,历经变故不改忠心,临到头来就只剩下了这张脸皮,连隐忍至死的心意都得借旁人之口转达。 他叹了口气,抬头扫视了一圈,道:“都出来!” 话音未落,玄蛇鞭横扫而出,如同蛟龙出海,刹那间排浪翻江,四面门窗都在这一鞭下支离破碎,无论是屋里的玉无瑕,亦或者门外七人,皆在瞬息之内闪身躲避,却仍有一人行动不及,鞭头长了眼睛般兜转而去,电光火石间穿过乱飞碎木,死死缠住了他的脖子! 咽喉被扼,那人连声惨叫都发不出来,身体便被整个抡起,重重砸向另外一人,但闻一声碎骨响,两个大活人都砸破围栏摔下船去,掉进薄冰浮动的钟楚河里,生死不知。 冷风从破洞口呼啸灌入,傅渊渟的长鞭灌满内力,犹如利剑般直刺向前,缠绕住玉无瑕的匕首,两方角力互不退让,剩下五人对视一眼,齐齐拔刀扑上,劲风扑面如割,足可见功夫! 一刀砍头,四刀斩四肢,玄蛇鞭又为玉无瑕牵制,只要傅渊渟露出片刻破绽,他就会喋血当场! 就在刀锋迫近之时,傅渊渟手掌翻转,玉无瑕脸色立变当即松手,精铁铸成的匕首竟在一瞬被绞烂,她后仰下腰顺势翻滚,堪堪躲开追命一鞭,离她最近的人却遭了殃,鞭头如蛇一般缠住了他的脖颈,不等反手下刀,傅渊渟已然飞身而起,燕子抄水般掠过横梁又下落,直接将人当场吊死! 仍是一声惨叫也无,又一个大活人惨死面前,哪怕是见惯生死的任侠,在看到那双风中晃荡的脚时也觉汗毛倒竖。 哪怕有玉无瑕压阵,仅凭这几个人想要取得傅渊渟性命,无异于痴人说梦。 “无瑕,你退步了。” 傅渊渟手劲一松,任那死不瞑目的尸体砸落在地,他对旁人不屑一顾,只是看着玉无瑕,叹道:“你打十一岁就跟着我,为我出生入死卖命多年,是我最属意的下任宗主,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连周绛云都不能越过你去,可惜自你叛出补天宗已有十八年,武功不进反退,是安生日子过太久了吗?” “对呀。”玉无瑕轻捋额前乱发,“这些年来我退隐江湖,换了不知多少身份面目,日子平淡也快活,许久不曾刀口舔血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出手?” “因为你还活着。”玉无瑕抬起眼,“我虽有千百张脸,千百个身份,但有些东西不是换了表面就算新的,得你死了,我才算给自己一个交待。” 她笑靥如花,语气也温柔缱绻,不似生死对决,倒像是缠绵悱恻的呢喃。 可惜牡丹花下多死鬼。 四个人合身围杀上去,玉无瑕抽身飞退,抬手打出三颗霹雳弹,但闻爆响如雷,火光霎时冲天而起,整个飞仙楼二层在火星飞溅中轰然倒下,傅渊渟与那四名武林盟高手都被埋在了里头! 这声爆响犹如烟花讯号,当玉无瑕落在摇摇欲坠的桅杆上往下望去,船舷甲板都站满了人,听雨阁早已在飞仙楼多处地方埋下火雷,船体又多木质,三颗霹雳弹只是引子,火势很快蔓延到一楼,昔日飞仙化为废墟。 这样多的火雷,能够炸死那老魔吗? 众目睽睽下,一道身影飞出了火海。 “魔头休走!” 站在甲板上的一名男子眼疾手快,当即开弓如满月,三箭连珠破空而去,那人只勉强避过第一箭,下一刻便被洞穿身躯,如同折翼飞鸟从天陨落,倒在甲板上时已是不活。 可他是那四人之一,而非傅渊渟。 死尸落地刹那,又一道人影从火海中飞起,恰好踏住第三支箭,足下借力折身而落,不等身形站稳,长鞭已然横扫四方,霎时抽开数人,清出了一片立足之地。 傅渊渟一手执鞭,一手掸了掸衣角火星,炸毁飞仙楼这样大的火势也只烧毁了他一片衣摆罢了。 “来人不少,可惜没一个中用的。”他嘴角带着一抹不屑的冷笑,竟是不可一世的狂傲,“都说后浪推前浪,可我看这中原武林一代不如一代,连那江河湖海里的小鱼小虾也不如了。”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有一个算一个,脸色皆难看至极。 身处十面埋伏中,傅渊渟的目光却越过了他们所有人,看着那冷寂黑沉的远方,笑容慢慢收敛了。 “我的耐心告罄了。”他厌倦地看着这些人,目光最终落在越众而出的方怀远身上,“方盟主,尽你平生所能,让我高兴一些。” 谁都知道这魔头的意思,他若不高兴了,就要所有人不得好死。 可堂堂武林盟主,岂是给他作弄逗乐的丑角? “傅渊渟,你太狂妄了。” 方怀远面沉如水,五指搭在剑柄上,目光冷厉如电,道:“十二年前在娲皇峰未能杀了你,是方某平生大憾,今日合该做个了断!” “啧,听你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杀了你爹,或者睡了你娘呢。”傅渊渟这话说得轻蔑粗鄙,不等旁人怒骂,他又一拍脑袋想起了什么,“哎呀呀,差点忘了,我虽没干过这两件事,却抢走了你最爱的女人……你堂堂临渊门少主打一出生就应有尽有,偏偏得不到一生所爱,反而被老爹逼着娶了个自己不爱的人,还生了个不中用的病猫儿子,看来你得活长一些,免得早下黄泉愧对列祖列宗!” 方怀远没有回话,那最后一个“宗”字才刚出口,远在五丈开外的他已经到了傅渊渟上空,没人看清他的剑何时出鞘,只见他翻身倒悬,头下脚上,剑尖如落雷劈向傅渊渟头顶! 江湖上素有“刀行厚重,剑走轻灵”一说,可方怀远用的是一把重剑,约莫百十来斤,寻常武人举起都难,在他手中却如臂如指,迅若奔雷,快似疾风! 他眼光极准,傅渊渟一手玄蛇鞭矫若游龙,施展开来少有人能近其身周三尺,可也因此有了弱点,便是一旦被人近身,长鞭回转不及! 方怀远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杀招! 剑未入顶,劲风压身锁住傅渊渟遍体气机,足下陷落三寸,衣发猎猎飞扬。 他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剑,也没想要躲。 右手握鞭,左手上举托天,于剑锋落下刹那屈指成爪锁住剑刃,他仅凭一只肉掌便接下千钧之力! 一瞬间,傅渊渟面上似有红光闪过,正是功力运行极致、气血上冲之相,他变爪为指在剑上一拍,人就滑出丈许外,方怀远顺势扬起剑锋,连人带剑在半空一个轮转,如同流水风车,转眼间又欺近傅渊渟,一剑斩腰际,一拳轰面门。 方怀远是打定主意要与傅渊渟贴身近战,迫使玄蛇鞭施展不开,这也是他唯一的胜算所在! 可他忘记了两件事。 傅渊渟能够成为天下第一魔头,靠的从来不是一条鞭子,《截天功》也不是倚仗外物的武功。 重剑撞上血肉之躯,方怀远却没听到骨肉碎裂之声,反而有一股沛然巨力反震回来,如同以卵击石,震得他虎口崩裂险些没握住剑柄,当即心下一跳,剑锋一转挡住傅渊渟屈膝一撞,人也借力往后飞退,堪堪避开夺命一掌。 可他躲开了这一掌,却在下一刻暗道糟糕! 原本被方怀远刻意缩小的战圈重新拉开,适才垂死挣扎的玄蛇鞭瞬间灵动,方怀远飞身而退,长鞭破空紧追,于间不容发之际缠住了重剑,傅渊渟这回未与他角力,反而紧握鞭梢旋身欺近,眨眼间到了方怀远面前, 左手提掌击向他头颅! 方怀远只来得及向右偏头,却不料这一掌乃是虚晃,傅渊渟陡然屈起两指,如两道铁钩直取他双目! 倘若这一下得手,武林盟主就要成为瞎眼盟主。 所幸重剑已经震开玄蛇鞭,自下而上划出半弧,斜斜劈在傅渊渟身上,这回所有人都听到了金石相撞之声,仿佛撞上去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个刀枪不入的铜人! 吃了一次暗亏,方怀远这次倒不慌乱,迫开傅渊渟后连退三步,重剑顿地震飞碎木,一瞬喘息也无,连人带剑再度杀上前去! 两人之间距离极近,倒让旁人无从插手,玉无瑕站在高处看得分明,方怀远无论内功还是剑招都自成一家,傅渊渟与他对战并不轻松,可方怀远要想制胜却更难。 她眼睛一眯,如鸟儿一般从桅杆上飞起,踏着不知谁的脑袋冲入战圈,顺手捞了一把刀,人未至,刀芒现! 傅渊渟眼角余光被寒芒刺痛,想也不想侧身闪躲,倒叫方怀远给自己做抵挡,然而玉无瑕出刀收发自如,刀锋与重剑相接刹那翻身掠过头顶,同方怀远一前一后围住傅渊渟,刀剑联手如左膀右臂,分明是第一次合作,却在玉无瑕精准巧妙的步步算计下奇诡且稳,竟压下了玄蛇鞭势,将傅渊渟逼入险境。 这厢一剑起,那厢一刀落,一者厚重一者轻灵,倒是合了刚柔并济之势,傅渊渟连卸了十八招,原本运转流畅的内息竟生迟滞,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玉无瑕每一刀都暗藏截天阴劲为方怀远助力,恰好打在他运气行功的紧要关头,接连十八招阴阳相冲,经脉已伤十八处! 知己知彼,果真无往不利。 可是傅渊渟怎能败在他二人手里? 眼中凶光乍现,傅渊渟猛然发出一声暴喝,反手架住重剑,就地俯身一个秋风扫落叶,在玉无瑕腾身刹那鞭行下着,缠住她脚腕斜出一抛,人也顺势一转,方怀远的重剑几乎与傅渊渟擦身而过,可这咫尺之差已是胜负之决! 傅渊渟第一鞭甩开了玉无瑕,第二鞭借助旋身之势兜转回来,绕过重剑缠住了方怀远的脖颈! 一抖手,鞭身似毒龙狂舞,将收势不及的方怀远抛了起来,如同流星飞逝般砸向烈火熊熊的飞仙楼! 那火势已经远胜方才,木板房梁哀鸣坍塌,若是一个大活人被甩进去,就算不死也要半残! 一刹那惊变太快,在场无人来得及援手,方怀远适才一剑落空也耗尽气力,眼看就要跌入火海之中! 就在这时,岸边遥遥传来马蹄声催急,穆清好不容易赶到就看到惊魂一幕,吓得浑身僵直,紧接着有一道寒光如流星飞去,竟是随她一同赶到的白衣人见此情形,抽出了她腰间佩剑当空掷去。 飞剑飒沓若流星,快过绝顶高手的轻功,也快过生死一刹。 方怀远只是脱力,并未昏厥,眼见一剑凌空而至,硬生生扭转身形迎了上去,剑身立刻刺穿他肩头,一股强大的劲力仿佛化为巨手,硬生生将他从火焰之上推了出去,连人带剑砸进冰冷河水中,免遭焚身之祸! 所有人都为这石破天惊的一剑震住。 傅渊渟抹去鞭上余血,背后烈火如残阳,他站在甲板上抬头望去,看向掷出那一剑的白衣人。 风更大,雪更急,火势也更烈。 白衣人取下了斗笠,露出苍白无血色的面容,他风尘仆仆,连脸上的白布都染了灰,唯有那只仅剩的眼睛亮如寒星,刺得人心生疼。 傅渊渟终于露出了来到绛城后的第一个真心笑容:“寒英,好久不见,你带酒了吗?” 第二十八章 挟持 绛城里有不少客栈,现在尚未熄灯的却只有一家。 薛泓碧被人横放在马上,一路迎风踏雪,颠得他差点吐出来,好在这家客栈离钟楚河不算太远,策马不过两炷香工夫便到了门口,先前在他手里吃了暗亏的男人便把他丢下马背,在雪地里骨碌碌滚了两圈。 薛泓碧吐掉嘴里的雪,抬头看向灯笼高挂的招牌,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南北客栈”四个字,他略回忆了一下,想起进城寻找客栈时曾来过此处,可惜那时候大门紧闭,店小二只开了条门缝打量他和傅渊渟两眼,就忙不迭地关门赶人。 以傅渊渟的德性,决不会在这寒冬雪夜里跟乞丐一样睡在烂桥破巷,那便只有飞仙楼这一个去处了。 薛泓碧心念千转,眼看剩下七人也陆续下马,伸手就要把自己拖进客栈里,当即放开嗓子不管不顾地喊道:“救命啊!来人啊!有拍花子的——” 少年人的声音本就有些沙哑变调,四下又一片寂静,喊声很快传出了老远,薛泓碧能听见附近不少民居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门闩窗扉被拨弄的动静,可到最后也没有一扇门打开,不见一个人出来。 深夜纵马不见巡逻,放声呼喊不闻人声,薛泓碧终于确定整座绛城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而他跟傅渊渟已然自投罗网。 谁能打通一城上下做到这件事情?除却听雨阁,薛泓碧别无他想。 “老实点!” 适才把他丢下马背的青衣男人拽住他衣领,恶狠狠地道:“别耍小聪明,否则割了你的舌头!” 南北客栈的门已经打开,出门相迎的却不是店小二,而是一个身材矮瘦的老头,见到这一行八人押着薛泓碧走上前,他眼中掠过一抹精光,连忙把人都放进去,反手抵上了门。 大堂里灯火通明,十来个江湖人或站或坐,皆穿着短打武服,身上也带着兵器,少数几人一边喝酒一边小声说话,更多的人保持沉默,手指偶尔痉挛一下,压抑着兴奋与忐忑。 薛泓碧双手反绑,脚步踉跄地被推搡进来,看到他的那一刻,原本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喝酒的也放下酒碗,数道目光如箭一样射在他身上,刺得人惶恐不安。 大堂里有酒也有火炉,带着酒肉香的热气扑面而来,比大雪纷飞的街道温暖了不知多少,薛泓碧却觉得浑身发寒,下意识往后退去,又被人压住肩膀往前推。 把他们迎进来的矮瘦老人搓了搓手,对那将薛泓碧抓来的青衣男人道:“陈兄弟,这就是跟在老魔身边的小孽种?” 青衣男人还未说话,薛泓碧先呸了他一口,冷笑道:“枉你白活这么大岁数,还没学会说人话,怕不是个乌龟王八变的!” 他年纪小却牙尖嘴利,在场有人愤慨也有人发笑,矮瘦老人脸色铁青地骂道:“你爹娘都是逆贼,你就是个孽种,老夫哪里说得不对?” “仁者见仁,你见别人是孽种,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生的!”薛泓碧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他读过书,骂起人来很有几分尖利刻薄,将那矮瘦老人气得脸色青了又黑,抡起巴掌就要打他。 薛泓碧没躲,生受了这一巴掌,同时屈膝一顶,饶是那矮瘦老人躲得快,衣服上也留下一个脏兮兮的鞋印。 见他如此桀骜不驯,在场众人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思,青衣男人最先出手卸了他下颌,拖着他就要往后院走,薛泓碧虽然说不了话,身子却不老实,在他手底下拼命挣扎,竟然踹翻了一张桌椅,动静闹得老大。 那矮瘦老人原本余怒未消,见状强压怒气,低声道:“陈兄弟,好生些,莫要惊扰……” “你们在做什么呢?” 不等他把话说完,二楼已经传来一道有些弱气的少年声音。 所有人脸色微变,薛泓碧却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向来识时务,现在主动挑衅自然不是为了找打,而是想着方怀远特意派人把他押到这里,一来是飞仙楼那边恐怕要出事,他们怕是抽不开人手看管自己,二来就该是在这个地方有值得方怀远信任托付的人,与这些龙蛇混杂的乌合之众有天壤之别。 这是一场豪赌,惊动此人或许于自己形势更糟,可若不把水搅浑,他更难找到机会脱身。 薛泓碧抬起头,只见二楼栏杆处站了两道人影,一个是四十来岁的男人,仆人打扮,面容冷峻,右手袖管空荡荡地垂在身侧,显然身带残疾,另一个则是裹着厚实披风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弦月眉丹凤眼,五官生得标致齐整,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可惜脸色过于苍白,唇又泛紫,许是在睡梦中被惊醒,头发也凌乱,眼里还带着惺忪。 看到楼下的场景,少年怔了怔,睡意很快散去了,他望了薛泓碧好几眼,迟疑地道:“你们……这是谁?” 众人对视几眼,最终由那青衣男人开口道:“方公子,我等奉盟主之令将这小魔头送来此处暂时关押,不想他烈性难驯,搅扰到你了。” 一天不到,薛泓碧就完成了从小孽种到小魔头的转变,他心里嗤笑,面上装出惶恐的神色,紧紧盯着那少年。 少年皱了皱眉,见到薛泓碧一身狼狈,忍不住道:“我爹叫你们关押他,可有吩咐过对他用刑?” “这……” “既然没有,就好生做到应尽职责,免得节外生枝。”少年虽然面带病容,气势却不羸弱,站在他身旁的独臂男人也将目光投下来,始终一言不发,更让人背脊生寒。 薛泓碧怎么也没想到,这少年竟是方怀远的独子方咏雩! 说来也是他运气好,武林盟与听雨阁联手在绛城设伏围杀傅渊渟这样的大事自然不可能带上一个小病秧子,可是去年方怀远生母病逝,他一肩担两指脱不开身,方咏雩便代父尽孝前往蓉川老家为祖母守孝,如今期满回程恰好路过绛城撞上这节骨眼,方怀远无奈之下只得将他安排过来,有众多武林盟门人留守在此,总要比其他地方安全。 方咏雩的出现使薛泓碧免于一场毒打,却不能放他逃出生天,在制止众人动粗之后,那主仆二人就回到了房间里,薛泓碧素来善于审时度势,乖乖停止反抗,任由青衣男人把自己拖进了后院柴房里。 这间房里堆满各种柴火,又脏又乱,青衣男人刚把他拽进来,那矮瘦老人随后而至,手里还拎着一张靠背椅,用牛筋绳把薛泓碧捆在了上面,勒得皮肉生疼。 他们绑好了人却不离开,反而抵住了门,又将薛泓碧的下颌复了位,围着他不作声,眼睛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 薛泓碧心下警惕,哑声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小子,我劝你老实一点,免得受苦。”矮瘦老人适才被他当众下了面子,闻言冷笑,“我们都知道,你不仅是暴雨梨花的儿子,还是傅老魔的义子……那老魔死到临头了,你是他唯一的传人,他肯定把《截天功》的秘籍传给了你,只要你交出来,我们可以替你在盟主面前求情!” 薛泓碧一愣,继而大笑:“你们自诩名门正派,也惦记邪魔外道的东西?” “少废话,交出秘籍,否则让你好看!” “我没有秘籍。”薛泓碧呸了一口唾沫,“说没有就没有,有种你们扒了我的皮!” 青衣男人大怒,撸起袖子就要动手:“你当我们——” “陈兄弟!”矮瘦老人连忙把他拉住,压低声音,“别惊动其他人,方公子和那刘一手也在这儿呢!” 青衣男人本来面带不屑,听见“刘一手”三个字才想起什么,脸色微变,看着薛泓碧又不甘心:“这小孽种吃硬不吃软,得给他点颜色瞧瞧才乖觉!” 矮瘦老人桀桀怪笑道:“动粗着实不好,我们可以换别的法子。” 说罢,他让青衣男人看好薛泓碧,自己开门出去了,不多时便带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回来。 薛泓碧见过了白知微与尹湄,再看这女人只觉得庸脂俗粉,可她有一双漂亮的手,掌心还托着一叠黄表纸。 矮瘦老人阴阳怪气地道:“闺女,跟这小鬼好好说说你的绝活呢!” “好咧!”女人托着黄表纸袅袅婷婷地走近了,俯身看了薛泓碧一会儿,细声细气地道,“我是梅姑,先夫在牢狱里头当差,教了我一手好活计,名叫‘雨浇梅花’,便是拿泡了水的黄纸一张张贴在犯人脸上,慢慢地喘不过气,再硬骨头的犯人都受不住,若要硬抗,你知道是什么下场吗?。” 她说到这里就止住了,薛泓碧配合地露出恐惧神色,喃喃问道:“什么下场?” 梅姑闻言笑开了:“死撑着不招的,等面上的沾水黄纸一层叠一层,人就慢慢窒毙,等黄纸浆干后小心剥下,纸面具就把人的五官拓印下来,栩栩如生,好看得紧!” 她说完,矮瘦老人就伸手揪住薛泓碧的发尾,强迫他仰起头来,旁边的青衣男人打来一盆水,看梅姑将黄纸浸了水,一张张叠在薛泓碧脸上。 薛泓碧生得好看,梅姑叠纸的手艺也稳当,脸皮跟纸皮挞在一起严丝合缝,连个气泡也没有。 于是,他们很快看到那少年在椅子上死命挣扎起来,震得椅子哗哗作响像要散架。 雨浇梅花见了成效,三人却都皱起眉,只因《截天功》名声在外,但凡修行这功法的人皆内息绵长不惧闭气,他们使出这招既是用刑也是试探,毕竟人可以撒谎,身体本能的反应却难遮掩。 他们不知道的是,薛泓碧正因想到这点,才硬撑着放弃运转内息。 五张叠纸下去,薛泓碧好像被人扔进了油锅里,炸得身体翻滚起跳,可绳子把他牢牢束缚在座椅上,他只能拼命摇头,像被蟒蛇箍住的猎物。 青衣男人伸手扯下黄纸,薛泓碧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吸粗重浑浊,湿淋淋的脸又白又青,眼神也有些涣散。 事情闹到这一步,三人都知道不能善了,矮瘦老人恶狠狠地道:“好受吗?不想死就赶紧把秘籍交出来!” “我……不知道……” 看他到了这地步还不改口,青衣男人和梅姑都动摇了心下猜测,正要劝说几句,矮瘦老人已经抓起剩下的黄纸,一股脑浸了水,整个人压在薛泓碧腿上,抬手把黄纸往他脸上盖,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魔架势! “别——”青衣男人连忙抓住他胳膊,“要是弄死了他,怎么对盟主交待?” “陈兄弟,开弓没有回头箭!”矮瘦老人眼神阴鸷,“我们背着大家来逼问《截天功》秘籍,一旦事情传开就是大祸临头,这小子肯定知道些什么,能问出一点都是赚,若问不出……宰了他,找个由头做遮掩,死人也不会说出我们做了什么!” 青衣男人心里一跳,梅姑倒反应过来,低声道:“陈大哥,老爹所言甚是!” 薛泓碧把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没了,随着黄纸越叠越厚,他不动声色地运转内息,表面的挣扎却渐渐弱了,反绑在后的手指不知何时勾住了绳结,只等这三人靠近。 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薛泓碧立刻把手指缩了回去,垂死挣扎般扭动起来。 “是谁——”离得最近的青衣男人本就做贼心虚,听到踹门立刻回头,却在看到来人之时脸色煞白。 门口站着的正是那独臂男人,目光冷厉如刀,已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薛泓碧不认识他,屋里三个却是知道的,这家伙姓刘,使得一手见血封喉的好刀法,乃是方怀远的得力助手,在十二年前娲皇峰一战受伤断臂后,众人都以为他废了,不想方怀远耗费大量人力财力救了他的命,他也苦练左手刀法,竟比原先还要厉害,有了“刘一手”的外号,只是他感念方怀远之恩,退出武林盟做了方家的仆人,名声才逐渐淡下。 被方怀远全心信任的人不是方咏雩,而是他才对。 “刘……” 矮瘦老人的话没说完,一道红线赫然从他额头正中裂下去,整张脸好像被一分为二,连声惨呼也来不及,人就从薛泓碧身上倒了下去。 没人看清他何时越过了门口两人,何时出了劈头一刀。 刘一手揭下了那叠黄纸,薛泓碧憋得脸都发了青,终于能够大口喘气,他知道情况有变,庆幸自己刚才隐忍不发,索性装相装到底,呛咳几声就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刘一手解开绳索把他架了起来,对脚下的尸体视若无睹,转身看向青衣男人和梅姑道:“你们好大胆子。” 他仅有一只手,现在为了抱住人连刀都不能拔,可青衣男人和梅姑仍觉胆颤,见他走近直往后退。 “就凭这点本事,也敢图谋《截天功》?” 对这种人,刘一手连多看一眼也吝啬。 他带着薛泓碧走了出去,等候在外的人们立刻冲进来,把青衣男人跟梅姑当场拿下,五花大绑。 出了这岔子事,刘一手自然不会把薛泓碧留给别人看管,径自带他上了二楼,敲了敲走廊左侧第二间客房的门。 方咏雩竟还没有入睡,很快起身把门开了,见到脸色青白的薛泓碧眉头一皱,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如公子所料,他们眼神闪烁心怀鬼胎,适才避过旁人私自用刑,想要逼问《截天功》的秘籍。”刘一手把自己听到的悉数说了,却没迈进房间,“夜深了,我带他在隔壁休憩,公子若有吩咐只需叫我一声。” 方咏雩点了点头,他身体不好,早已困倦了,只是不放心楼下才让刘一手过去看看,现在事情解决,便也放下心中大石,转身关上了房门。 这家客栈已经被武林盟包下了,刘一手直接拉开隔壁客房的门,把薛泓碧安置在床上,把了把脉又试探气息,这才拉了条凳子打坐。 不知不觉,丑时将至,南北客栈内外皆是夜深人静。 突然,房门被人轻轻叩响,刘一手睁开清明冷厉的眼睛,先看了看依旧昏睡的薛泓碧,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一名临渊门弟子,低声道:“刘前辈,展师兄他们回来了,正在府衙等您。” 展煜携带十恩令前往寒山的事情并不是秘密,他既然回来,说明那位寒山主人也该来了,正因如此,刘一手才想不通他们找自己做什么。 他皱了皱眉:“何事?” “我们也不知道,展师兄只派人捎了口信和这个令牌,说是有要事须得您出手相助。” 那弟子交出一块令牌,刘一手验看无误,沉吟片刻便应了。 他叫来几个人守在门口,又让这名临渊阁弟子进屋看住薛泓碧,这才下楼去见那送信的人。 不多时,窗外响起马蹄声,坐在桌边的临渊阁弟子学着刘一手盘膝打坐,没发现躺在床上的薛泓碧已经睁开了眼睛。 不久之前还半死不活的少年无声起身,手掌用力一撑床榻,人就翻身落在桌子上,那弟子察觉风声立刻睁眼,后颈已经挨了重重一下,两眼发黑软倒下来,被薛泓碧托住身体,小心翼翼地摆好姿势,还拿花瓶撑住了头,乍看就像是端坐着。 做完这些,薛泓碧才慢慢吐出一口气,诸般念头在心中翻涌不休,他很快拿定了主意,趁外面的守卫没被惊动,打开窗户看了看,发现下面是后院,于是探出身子扒住了隔壁房间的窗框,慢慢推开窗户翻了进去。 方咏雩躺在床上睡得正沉,浑然没发现房间里多出一个不速之客,直到薛泓碧走到了床边,他迷迷糊糊察觉到什么,没等睁眼,睡穴已被点中,脑袋一歪睡得更沉了些。 薛泓碧确定他昏睡过去了,从他身上撕下一块布料,咬破手指写了一行潦草血字——一命换一命。 他把布料放在桌上,俯身去背方咏雩。 方咏雩比薛泓碧年长一岁,体重却要轻上不少,薛泓碧背着他都不觉吃力,心中暗喜,趁着此时后院无人,他背着方咏雩一跃而下。 此时,大堂里人声鼎沸,夹杂着隐约的怒斥和咒骂,薛泓碧估摸着那些江湖人正忙着收拾梅姑他们,可自己轻功不行,要想带着方咏雩翻墙出去难免惊动他们,跑不了多远就得被抓回来。 片刻权衡之后,他捡起一块石头往二楼砸去,同时抓紧方咏雩,纵身跳下了院里那口水井中。 “咚”地一声,石头砸在半开的窗户上,二楼走廊上的守卫最先察觉,立刻冲进屋里,先看到被人打晕的同伴,又发现薛泓碧和方咏雩都没了踪影,登时亡魂大冒,连忙下楼喊人。 很快,整座南北客栈都闹了起来,众人以最快速度把楼上楼下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看到两个少年,最后有人在后院发现了一串蜿蜒向墙壁的脚印,便以为薛泓碧挟制方咏雩翻墙出去了,立刻呼喝同伴追了上去。 不多时,客栈里只剩下寥寥几人,个个还都六神无主,谁也不知他们以为脚底抹油的小魔头就带着武林盟的小公子藏在水井中。 薛泓碧不怕闭气,便把整个身子都沉在水里,托着方咏雩藏在井壁阴影下,过了好一会儿才爬上来。 他潜入附近另一家客栈里,悄无声息地把方咏雩藏进储菜地窖中,顾念着出手相救的恩情,又给他偷了床厚棉被,再搬动瓦缸和箱子挡得严严实实,这才离开。 他绑走了方咏雩,南北客栈的人倾巢而出四处寻找,想来方怀远那边也会很快知道消息,看到他留下的那封血书。 方怀远若要杀傅渊渟,先得掂量自己儿子的命。 做完这些,薛泓碧已经尽了自己的能力,他应该乖乖待在这里等一切尘埃落定。 然而,他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惶恐。 傅渊渟不是他心服口服的师父,更不是好义父,薛泓碧不知背地里咒骂了他多少次,也知道他命不久矣。 可他终究做不到在这里等一个死讯。 第二十九章 参商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注) 听到傅渊渟问出那句话,非但武林盟众人愣在当场,连步寒英自己也有片刻怔忪。 血海玄蛇傅渊渟,名剑藏锋步寒英。 欲诛杀天下第一魔头,必得请天下第一剑客出手,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件事有多么可悲。 因为他们本是八拜之交的结义兄弟。 那年傅渊渟十八岁,步寒英十六岁,相识于微末,相知于患难,这段交情尚未掺杂那些恩怨利弊,也不牵扯是非立场,以为等闲世事不可摧折人心,到头来风云骤变,落得个面目全非。 时光飞逝若流星,眨眼间三十二年过去,江湖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记得他们这段交情的人已经不多,在场便有半数,而这些人都讳莫如深,是故后生晚辈谈起他们,只一句“正邪不两立”便概括了三十年生平。 飞仙楼的火势愈发大了,船身坍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傅渊渟第一个飞身上岸,其他人也紧随其后,以河岸为界将他团团围住,而他对这些明刀暗箭不屑一顾,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步寒英身上。 终于,步寒英从腰间解下一只羊皮酒囊抛了过去。 傅渊渟抬手接住了,也不疑心对方下药,打开塞子猛灌了一大口,不想这酒入口极烈,红缨血与它相比都成了女儿红,他猝不及防被呛住了,咳嗽得脸通红,却不舍得把酒吐出来,反而又喝了一口,这回细细品出了味来,眼睛一亮,笑道:“好酒!就是味道有点奇怪,先甜后苦,酒性烈劲又冷冽如冰,这叫什么?” 步寒英道:“参商。” 傅渊渟握住酒囊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在众人提心吊胆的时候,他仰头喝完了最后一口酒,脸上重新带起笑模样,盯着步寒英上下看了几眼,问道:“你的藏锋呢?” “没带。” “你来杀我,却不带剑?”傅渊渟有些意外,“还是说,你嫌我送的东西脏手,早就弃之不用了?” 步寒英当年在中原行走,随身武器是一把伞中剑,由傅渊渟耗费不少人力物力打造而成,伞面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天蚕丝织就,藏在空心伞骨中的细剑是北海玄铁铸成,普天之下仅此一把,无数宵小趋之若鹜,他那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声最初就是踩着这些人打响的。 步寒英摇了摇头,道:“我发过誓言,伞给朋友,剑给敌人。” 傅渊渟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不带它,是因为我在你心里二者皆非了吗?” “不,正因你二者皆是。” 旁观的人们听到这番对话,脸色都不大好看,其中最难看的还属方怀远。 方怀远已经上了岸,冰寒刺骨的河水杀得他面无血色,穿透肩膀的剑已经被拔了出来,穆清手忙脚乱地扑过去想要给他包扎止血,却被他缓缓推开,重剑压在掌下,剑锋恰好朝向前方正中,却不知是对准了谁。 步寒英那一剑使他免于火焚,他本该感激,可是方怀远比其他人知情更多,考量也更多,越是感激对方,他越知道对方这些话不该说出来。 十二年前,傅渊渟刺杀镇北大元帅在先,牵涉谋逆、残杀无辜在后,一夕之间从掌握武林半壁江山的补天宗之主沦为天下公敌,那时的步寒英虽然早已与他决裂,却不打算参与到武林各派的讨伐军中,不止是他乃关外人,也是他不想跟傅渊渟拔剑相向。 然而,他还是跟傅渊渟约战晚晴谷,斗了个两败俱伤。 旁人只当步寒英义薄云天,方怀远却知道其中关窍,听雨阁那时候四处搜寻飞星盟成员,对九宫更是记在心头,哪怕没有真凭实据,只需一点捕风捉影,他们就会化身疯狗死咬不放。 步寒英拒不参战,他们便疑心他是九宫之一,而他出身关外寒山,掌握着乌勒、大靖两国交界间最重要的天堑,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兵家必争之地,与许多游散的北方部族同气连枝,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势力牵连甚广,无论哪方都对此地虎视眈眈,却又不敢轻易触动,若能寻到由头抓住步寒英的错处,就可找到机会往寒山钉入楔子,一口口啃掉寒山的骨肉。 因此,步寒英虽没加入白道联军,却以个人名义向傅渊渟约战。 那一次没人观战,只知道步寒英输了,傅渊渟也赢得惨烈,使白道联军大大增加了娲皇峰之战的胜算,而这位力挫敌首的功臣却没喝一口庆功酒,以养伤为名离开中原退回寒山,顾念当初在中原武林学百家武艺的恩情,留下十恩令赠与十大门派掌门人,答应替中原武林做三件事情,此后十令不入山,名剑不出锋。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方怀远却知道听雨阁从未善罢甘休。 萧太后虽是女流之辈,却有不逊色武宗的野心,寒山与大靖虽是友邻,族人也多混有靖人血脉,可归根结底还是酣睡卧榻的旁人,他们因天堑而强大,也因此受人忌惮。 在萧太后的属意下,听雨阁对步寒英的疑心始终存在,又不能轻举妄动,便想方设法地把寒山主人与藏锋剑客两个身份割裂开来,此番大力促成十恩令一事,既为借步寒英之手诛杀傅渊渟,也为利用傅渊渟对付步寒英,能同归于尽是最好,两败俱伤也不差,左右步寒英是遵循誓言再入中原,与他决战的又是被大靖朝野皆唾弃的魔头傅渊渟,生死伤残都牵累不到其他,反而能带来可乘之机,若能以步寒英之死蚕食寒山,为北疆边防再添一道天堑,听雨阁就算是为国为民,大功一件。 他们想要步寒英死,跟想要傅渊渟的命一样。 为了武林盟,方怀远必须赞成此事,可他不愿看到步寒英给傅渊渟做陪葬,有些人罪大恶极死不足惜,有些人却该行善事得善果。 “时辰不早了。”方怀远握住重剑,目光如电扫过场中两人,“傅渊渟,故人见到了,断头酒也喝过了,是时候上路了。” 顿了顿,他又看向步寒英:“步山主远道而来,想必身心疲累,不如先为我等压阵,免教等下混战起来被这魔头寻到空隙逃之夭夭。” 说罢,方怀远振臂一挥,众人都握紧了刀剑,显然是不打算跟傅渊渟讲什么单打独斗的江湖规矩,后者见状微讶,继而不怒反笑,难得不带讥讽地道:“好,哪位英雄好汉先来赐招?”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倏然冲了过来,犹如一碗冷水浇进热油锅,众人先是一惊,好几个差点射出箭矢,幸好及时认出来人,纷纷面露惊异。 “盟主!” 不等勒马,来人直接一跃而下,竟是受命留守南北客栈的刘一手! 方怀远皱起眉,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说其他,直接问道:“出什么事了?” “属下有负重托,那姓薛的小子跑了,还……”刘一手犹豫了下,终是不敢隐瞒,“他还绑走了小公子。” 事实上,刘一手没抵达府衙,走到半路就发现事情不对,那带着令牌前来接他的人举止应答虽无异,模样却是生面孔,说是奉展煜之命带他去府衙,又不肯透露是何要事,走过半途就把他往偏远处引,被刘一手发觉端倪,出刀之后竟逼出数名埋伏在侧的黑衣杀手,武功皆不弱,事败之后立刻服毒自尽。 刘一手心知不好,返程途中撞见展煜一行人,得知他们才刚入城,根本没有去过府衙,更无派人送信求援一说,登时发现中计,急忙赶回南北客栈,奈何为时已晚,薛泓碧跟方咏雩都没了踪影,留守的人大半都出去寻找,仍还没有线索。 当刘一手看到那封血书的时候,心里凉了半截,来不及唾骂薛泓碧忘恩负义果真是贼子,害怕方咏雩出事,连忙快马加鞭赶来面见方怀远。 “……那小子十分机警,我们尚未发现行踪轨迹,他以小公子做要挟,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下毒手,可是……” 若再拖久一些,可就不一定了。 薛泓碧冒险绑走方咏雩又留下这封血书,“一命换一命”的意思很简单,倘若傅渊渟死在他们手里,方怀远恐怕也只能找到自家儿子的尸骨,这小子年纪不大却十分阴毒,想以这种方法为傅渊渟争一条活路。 可惜他不够了解方怀远。 众人都心怀忐忑地等方怀远做决断,方怀远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将血书收了起来,对刘一手道:“加派人手去找,他带着咏雩逃不出绛城。” 言罢,他重新握紧了重剑,对傅渊渟冷冷道:“你倒是机关算尽,可你作恶多端,哪怕是为了众多无辜死者,我等也不容你活过今晚。” 有人本来暗道方怀远冷酷无情,闻言心头凛然,场上立刻剑拔弩张起来,倒是傅渊渟怔了怔,似乎也没想到会有这变故。 “……傻孩子,偏要找死。” 他这声呢喃很轻,在场只有步寒英一人听见了。 方怀远做下决断,海天帮帮主江天养第一个出手,他的武器是一把九环刀,挥动起来却一声不响,足见功力深厚,看似笨重的刀锋只一霎就到了傅渊渟面前,几乎与他脖颈擦过,罡风劈在一棵碗口粗的树上,树身立刻中断倾塌。 一刀未收势,傅渊渟的玄蛇鞭已经挥出,鞭头直取江天养头颅,饶是后者退得及时,长鞭抖擞如蛇影,几个兜转又追了上来,缠住他握刀右手往前一拽,下落刀锋恰好劈在丐帮帮主王成骄的铁棍上,刹那间火花迸溅,傅渊渟一脚踩在上面借力而起,手腕翻转,长鞭盘旋,将两人绑在一处,顺势一甩抛向围杀过来的刀枪剑雨。 望舒门掌门谢安歌剑法超群,她用的是一柄轻剑,此时跟方怀远联手作战,轻重相帮,刚柔并济,强行将傅渊渟从半空逼了下来,一左一右围攻他双手,替其他同道压制玄蛇鞭,可惜这老魔多年来没少面对多人围杀,早学会了借力打力的真谛,察觉到武器被制,果断俯身下腰,轻剑重剑交锋压背,他临危不惧,就地一个横扫绊倒身周数人,直接拖过两个给自己挡剑,若非谢安歌与方怀远及时撤招,这一下就能错杀两条性命! 这一下陷入困局,傅渊渟固然逃不出包围,他们一时也奈何不得他,一拥而上容易被他借刀杀人,单打独斗又没人是他对手,唯有车轮战慢慢将他耗死,可这样一来注定伤亡不小,非方怀远等人所乐见。 眼看战况从强攻转向拖延,步寒英叹了口气,从压阵的后方往前踏了一步。 他离傅渊渟有七八丈远,间隔无数人影刀光,这一步身形虚晃,如同飞鸿踏雪般踩过不知何人的脑袋,随手夺了一把剑,转瞬到了傅渊渟头顶上方,双脚一错绞住凌空飞扬的玄蛇鞭,生生将傅渊渟从包围之中拉拔出来,两人在半空对掌,内力相撞带起的狂风压得下方众人衣发飞扬,震得积雪枯叶簌簌落下。 “你我兄弟一场……” 转眼之后,两人各自落在一棵树顶,隔着漫天飞雪相望,步寒英横剑在前,一字一顿地道:“你的命,我来收。” “哈哈哈哈哈,正该如此!” 傅渊渟张狂大笑,这笑声未落音,抬手一鞭劈空而去! 这一鞭毫无花巧,直往步寒英面门劈去,后者仿佛腾云驾雾般飘飞避过,鞭子劈在树上,竟将整棵树从中劈开过半,看得众人心头骇然,没想到这老魔斗了半宿非但不见力竭,反而愈加凶悍。 一鞭未中,傅渊渟手臂挥动,又是七鞭咄咄逼人,连打步寒英身周七处,吃准了他人在半空不得进退,复又腾身而起,自上而下画了一个圈,便要将人套住,孰料步寒英弃剑抬手抓住鞭梢,右手接住长剑斜出向上,从侧面刺向傅渊渟腋下。 这一剑来得神鬼莫测,傅渊渟避得虽快,仍被剑尖刺破肩胛衣裳,点滴鲜血淌过剑锋,他一抖长鞭拉开距离,恍若飘忽不定的鬼魅游离在步寒英身周,眼力差些的只听风声不见形影,可见身法之快、鞭法之诡! 一刹那间,长鞭化作天罗地网将步寒英困在方寸,他索性闭了眼侧身一避,同时反手一剑拨开鞭梢,脚下一个箭步向左奔出,左手搓掌成刀悍然劈下,正正切在傅渊渟左臂上,后者闷哼一声,抓住他手腕往下一拽,两人都跌下树梢,落在了一片狼藉的雪地上。 脚下踩到实处,步寒英没有片刻犹豫,曲肘抬臂挡住傅渊渟倾身一撞,右手翻转剑锋回刺,甫一触及傅渊渟的脖颈就被他后仰避开,同时鞭子兜转回来缠身而上,仿佛噬人毒蛇般箍住步寒英的腰。两人近身厮杀,上一招方才出手,下一招已经蓄势待发,鞭影纷飞,剑光霜寒,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谁占了片刻上风,紧接着又要被讨回来,一时竟然难分高下。 最后,终是傅渊渟的兵器胜了一筹,凡铁长剑再次被玄蛇鞭绞住的时候终于不堪重负,“咔嚓”几声碎裂开来,步寒英出手如电拈住一截断刃抹向傅渊渟咽喉,玄蛇鞭兜转回来打在他背脊上,白衣顿时渗出血痕,他却眼也不眨,手指翻转如莲花开放,那一截断刃成了他掌心神出鬼没的花,一转眼远在三步开外,下一刻又在咫尺之间。 众人看得紧张无比,方怀远和谢安歌却是皱眉,就在两人再度拉开距离时,谢安歌猛地抬手,将自己的剑抛向步寒英。 相较方怀远的重剑,谢安歌这把剑二指宽、四斤重,是一把不折不扣的轻剑,看起来不堪一击,可步寒英一入手便知是好剑,来不及道谢,玄蛇鞭又逼命而来,他手臂一挥,轻剑疾点如飞,竟与鞭梢撞了个正着。 傅渊渟的招式奇诡,步寒英的剑法飘逸,前者内力深厚绵绵不绝,后者招术天成点水不漏,斗了数百回合也难分伯仲。眼看就要变成持久战,步寒英的剑法忽然一变,但见他脚下一错,身形便闪到傅渊渟面前,却是后背撞前胸,长剑换到左手,右臂竖起格挡玄蛇鞭,左侧长剑反手从腋下疾出,眨眼之间连出三剑,看也不看直刺傅渊渟咽喉、心口和丹田三处要害! 若说先前的剑法是行云流水,现在就是疾风暴雨。 猝不及防之下,傅渊渟只避开了两剑,当胸一剑唯有倚仗截天内力硬接,剑锋果真入肉半分便不能寸进,他忍痛挥出一掌打在步寒英背心,两人唇边同时见红,马上又错身开来。 傅渊渟出手毒辣,一掌将人震开后倒卷长鞭,玄蛇回首直取步寒英脖颈,若要全身而退需得向左斜出奔走,而他已经先一步站在那里提掌以待,只等步寒英自投罗网。 进是死,退也是死。 有人发出警示,有人捂嘴惊呼,更有人闭上眼不敢再看。 然而,步寒英站在原地一步未动,只在傅渊渟站定身形的刹那抬起了手。 一瞬间,飞星飒沓,寒光乍破。 除却流星,还有什么东西在夜幕下一闪而逝? 傅渊渟的眼中天地失色,只有那一点破空而来的寒芒由小变大,在风声刺耳之前,他的胸口猛然一凉,扑面而来的沛然之力以点破面,仿佛有千钧之鼎撞在他胸膛,在他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脚下已经往后滑出一丈远,背脊重重地撞在树干上,积雪震下,落了他满头满身,仿佛一霎白了首。 与此同时,玄蛇鞭因为主人身形移动,错失了原先准头,打在了步寒英左臂上,“啪”地一声,鲜血迸溅,狭长伤痕深可见骨! 人间万籁,在这一瞬间都销声匿迹了。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傅渊渟缓缓低下头,看到一把剑刺穿了自己的心口,露在胸前的半截剑身还在震颤。 他不是靠着树干,而是被长剑钉了上去。 流星飞逝,白虹贯日。 同样一式剑招,傅渊渟今晚看到了两次,第一回是为救方怀远,第二回是为要他的命。 他忽然笑了一下,沾满鲜血的手掌握住剑柄,想要将穿骨入木的长剑拔出来,这剑钉得太深,力道也极大,以傅渊渟仅剩的内力不能把它拔出来,于是他的手掌握住了剑刃,不顾掌心刺痛,内力刹那吞吐,欲将剑刃折断。 然而,有一只手在他发力之前抵在了剑柄末端,将剩下半截剑身一点点往前推去。 傅渊渟抬起头,对上步寒英溅染鲜血的脸,那血有他的,也有自己的。 “你……” 血迹斑斑的手掌改抓住步寒英的手腕,内力透体,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挤压声,这样的摧骨之痛,步寒英脸上连一分动容也没有,将右掌也抵了上去,两手合握剑柄,剑刃穿透血肉,切断肋骨,藏在其间的那颗脏器也被绞了一个洞,灌进冰冷的风。 不合时宜地,傅渊渟想起自己早先行走乡野,看到一群小孩在玩蚂蚱,他们将活蹦乱跳的蚂蚱抓起来,用细而尖锐的草杆穿过去,很快穿出一串,蚂蚱还在垂死挣扎。 他现在就像是一只蚂蚱。 已经垂落的右手重新攥紧,玄蛇鞭倒卷而上,这回终于缠住了步寒英的脖颈,却没了绞下首级的力气,只能往下一拽,他们靠得太近,傅渊渟一口咬在了步寒英肩头,鲜血在白衣上渗出。 步寒英仍是一声不吭,手下未松。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骇住,谁也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垂死挣扎的魔头似乎拼尽全力,要从步寒英肩头撕咬下一块肉来。 实际上,步寒英只感到了一刹那的疼。 傅渊渟半张脸被他肩膀挡住,声音微弱如呓语,在他耳畔喃喃道:“平康十三年……葫芦山顶……情同手足……” ——“平康十三年庚寅月壬午日,蕴州葫芦山顶清虚观。” ——“在下傅渊渟。” ——“在下步寒英。” ——“我二人意气相投,于今日在此结拜,灵官作证,天地为盟,结兄弟之谊,誓约情同手足,生死相托,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生相扶不相负,倘若有违此誓,背信弃义者当受天诛地灭,神灵不佑,不得善终。” 鲜红的血,苍白的雪,逐渐在脚下混成一堆。 一滴眼泪无声淌过步寒英的右边脸颊,他闭上了眼。 “……寒英,这一剑叫什么?” 步寒英低声道:“……参商,酒成之日也是剑成之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注2) 最后一截剑刃没入胸膛,剑柄抵在两人胸膛之间,如同他们半生至死也迈不过去的那条鸿沟。 傅渊渟终于抬起头,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静静地凝望着步寒英的脸,无声笑了一下,鲜血从嘴角源源不断地溢出。 “参商……这个名字好。”他轻声细语,“这一辈子,当真是……再也不见了。” 一剑穿心,血如泉涌,一个人的生命仿佛流水一样在此刻崩溃决堤,长鞭“啪嗒”一声掉在了血迹斑斑的雪地上,那双翻云覆雨的手也慢慢垂下了。 树林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动静,像是有人踩断枯枝跌了一跤,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注意到,除了耳力过人的步寒英,可他没有去看,也无需去看。 步寒英终于松开手,缓缓往后退了一步,看向傅渊渟双目半阖的脸。 前半生的生死之交,后半生的生死之敌。 如今皆去。 走马江湖三十载,了断平生遗故人。 第三十章 失控 傅渊渟死了。 天下第一大魔头,于永安十九年腊月廿三这日,死在了蕴州绛城钟楚河畔。 直到最后一口生息消散,河岸依旧鸦雀无声,只有大雪铺天盖地般落下,白了人间一片。 过了半晌,方怀远第一个回过神来,他收起重剑,带人上前查看情况,当见到那钉在树上兀自站立的尸身时呼吸一滞,等到拔出长剑将人放下,看到那令人战栗的穿心之伤,饶是闯荡江湖大半生,背后也窜起了寒意。 傅渊渟来飞仙楼时身无长物,死也不带牵绊,方怀远将血迹斑驳的玄蛇鞭捡起来,只觉得一条鞭子重逾千钧,仿佛有无数怨魂在耳畔快意嘶鸣。 他应该如释重负,却在此刻心绪翻涌,五味杂陈。 左右这老魔还是占了便宜,傅渊渟死在步寒英手上,好过当一辈子躲躲藏藏的阴沟老鼠,甚至等到毒发变得丑陋颓唐,瘫倒在谁也不知的地方烂成一堆爬满蛆虫的骨头。 三尺青锋葬了七尺身,于江湖人而言,已是不枉了。 正当方怀远准备让人抬走傅渊渟的尸身时,一只手突然拦在了他面前。 说也奇怪,死的人分明是傅渊渟,步寒英的脸色却比死人更苍白冰冷,他拦下了旁人,亲自背起了这具尸身,两个人的血混在一起,走出一步就是一个怵目惊心的血脚印,谁也不敢阻挡在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岸边,将傅渊渟抛向了熊熊燃烧的楼船残躯。 “轰”地一声,尸身坠入火海,摇摇欲坠的栏杆屋顶也随之坍塌,火光一时大盛,发出数声噼啪爆响,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一点点沉入河底。 哪怕是深谙水性的河工,也不能从这水底废墟中挖出傅渊渟的尸身。 方怀远阻止不及,皱眉道:“步山主……” “十恩令要求的第一件事,我已经做到了。”步寒英漠然道,“从此以后,世间再无傅渊渟。” 方怀远一时语塞。 他看着步寒英捡起掉落在地的斗笠重新戴上,如来时那样翻身上马,带着半身血迹和刻骨伤痕,头也不回,一骑绝尘,没给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语。 当年一起闯过生死关的两人,到底是一人上了刀山,一人下了火海。 方怀远应该劝住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步寒英若会因为惧怕鬼蜮算计便改了脾气,当年也不至于跟傅渊渟闹到决裂,倒是自己这些年来虽然身在高位,却因顾忌太多变得缩手缩脚。 每个人都是天地洪流间的一颗石子,有些需要变得圆滑世故,也得有些尖锐如初。 方怀远自嘲一笑,想起下落不明的薛泓碧和方咏雩,眉头尚未舒展便又拧起,他点了一些人手留下收拾残局,带着剩下的人往南北客栈赶去。 傅渊渟虽死,事情却还未结束。 留下的江湖人大半还年轻,武功也算不上高强,他们一面打扫狼藉,一面难掩激动地说着今晚发生的事情,一个个心有余悸又眉飞色舞,想来不久之后茶馆酒肆都会多出不少谈资。 他们七嘴八舌说得兴起,也就没人发现在那一片小树林里,有一堆雪忽然动了动,露出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 薛泓碧赶来太慢,抵达的时机却刚好。 若再早一些或晚上一步,以他这三脚猫的轻功很容易被人发现,偏偏他是在众人混战的时候跑过来,见势不妙就地卧倒,转呼吸为内息,任枯叶白雪落了满身,像是一截倒在雪地里的死木。 薛泓碧本来抱有一丝侥幸,觉得傅渊渟不仅武功盖世还阴险无耻,听雨阁联合武林各派追杀他十二年也奈何不得,别说小小一条钟楚河,哪怕走到忘川河畔,这老魔也能从容自若地踏个来回。 直到他看见那流星飞逝的一剑。 那一剑太快了,快到他连眨眼都来不及,生死已判。 步寒英将剑柄一点点往前推的时候,薛泓碧几乎要从雪堆里爬出来,他蓄势已久,想着自己拼尽全力偷袭一招,能否给傅渊渟争得一线生机,可是没等他冲出来,那将死的魔头好像早有预料般侧过了头,借着步寒英的肩膀作掩护,朝这边笑了一下。 薛泓碧呆呆地看着他,指甲抠进了掌心,血珠又凝成了冰。 等到最后一个武林盟的人离开,遥远天际已经露出一线鱼肚白,薛泓碧浑身都被冻僵了,好不容易爬出了雪堆,几乎靠着本能运转内功回暖气血,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那处血迹渗透的树干。 半晌,他浑身发抖,嘴角却慢慢扯起了笑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淌进嘴里咳得撕心裂肺。 薛泓碧合该是恨傅渊渟的,恨他包藏祸心虚情假意,恨他与虎谋皮殃及旁人,恨他满口谎言强逼利用,恨他至死都不曾说出真相,留自己小小年纪就要孤身背负“余孽”之名,在这十面埋伏的世间跟没头苍蝇般跌跌撞撞。 但薛泓碧不能否认,是傅渊渟把他救出了南阳城逃离听雨阁控制,是傅渊渟带他去祭了生身父母的埋骨之地,是傅渊渟倾囊授他《截天功》以安身立命。 傅渊渟死有余辜,薛泓碧不该为他伤心落泪,唯有长笑当哭。 他一边笑着哭,一边压抑着胸中翻涌的火,至阳内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猛虎在他体内胡乱冲撞,一股残暴、凶戾的真气随血液一同直冲脑门,薛泓碧从未如现在这般想要杀死谁,血丝逐渐向眼珠聚拢,逐渐将那漆黑的眸子染成一片不祥的血色。 然而,他又将这股无处发泄的杀意生生压下了,紧攥成拳的右手控制不住砸在鲜血凝固的树干上,竟是一下打了进去,整个拳头都陷在树身中,尖锐木屑刺刮手背,却连一丝血痕也没留下。 薛泓碧终于将《截天功》第一重的真气融会贯通,却是在此时此地,叫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知道听雨阁必会不死心地派人前来查看,薛泓碧仅存的清醒催促他赶紧离开,拳印无法消除,那些爪牙很快会发现他来过,势必把绛城掘地三尺,他多留一天,性命就多一分威胁。 同理,听雨阁必定联手绛城府衙,派遣大量官兵把守各处进出道路,自己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城,八成也是自投罗网。 薛泓碧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脱身之法,他不敢在此久留,捡起枯枝拨乱了脚印,往来路返回。 武林盟的人还在四处搜寻,然而天已快亮,绛城的百姓们陆续出门营生,街上行人渐多,为他们提供了更多耳目,也让线索变得更加繁杂。 谁也想不到薛泓碧会乔装成一个菜贩,跟着那些忙于生计的人推车挑担,给一家家酒楼客栈送菜,等到了某家小客栈时,他多收了老板娘两个铜板,帮忙把菜蔬送进储藏地窖去,趁机把昏迷不醒的少年拖出来,藏在大木桶里堂而皇之地离开。 等到方咏雩醒来,已经是晌午了。 他睁开眼时,脑袋还不大清醒,脸色也苍白难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不在客栈房间里,而是躺在一具棺材中,差点以为自己一觉睡死过去,已经魂魄出窍了。 等他好不容易坐起来,先闻到一股难闻的臭味,紧接着看见偌大厅堂内摆放了许多棺木纸人,堂前挂经幡,梁柱绕白布,显然是义庄一类的地方。 一个少年坐在他旁边的空棺上,穿着一身粗布麻衣,面色阴沉如水,漆黑的眼睛定定落在他身上,已不知看了多久,令方咏雩毛骨悚然。 “你……” 方咏雩终于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立刻想要从棺材里爬出去,离薛泓碧越远越好,大声呼喊尚未出口,眼前便是一花,紧接着有一把锋利匕首抵在喉间,生生把那些声音压了回去。 “你敢喊一声,我就让你在这棺材里长眠不醒。” 薛泓碧单膝跪在棺盖上,反手握刀抵住方咏雩咽喉,面无表情地道。 方咏雩昨晚见他还像个死鸭子嘴硬的桀骜少年,现在薛泓碧冷下眉眼,杀意便刺骨而入,架在脖子上的刀紧贴皮肉,他害怕自己吞一口水都会被割开喉管。 见他安分了,薛泓碧才收了刀,改坐在棺盖上正对着他。 方咏雩本以为他在看自己,却发现那眼神根本没落到实处,难以言喻的阴郁和悲哀从薛泓碧的身上溢散出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你……”见薛泓碧皱眉,方咏雩识趣地压低了声音,“你是谁,抓我做什么?” “装什么傻呢?”薛泓碧面冷如冰,“你爹派人把我押到那客栈去,你还不知道我是谁?跟在你身边那独臂刀客会赶来救我,没有你的授意难道他会拔刀杀人?” “我真不清楚!”方咏雩面露惶急,“我爹他从来不跟我多说武林盟的事情,在听到楼下闹声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会被押过来,后来找人问了几句,他们说你是傅老魔的义子,是一个小魔头,让我不必多管……可我看那三个人眼神不对劲,想着你跟我差不多年纪,才让刘叔去……” 说到这里,方咏雩又委屈起来,壮着胆子瞪了薛泓碧一眼:“早知道你忘恩负义,我就不该救你!” “你救的不是我,是那两个杂碎。”薛泓碧嗤笑一声,讥讽地看着他,“你是武林盟主的亲儿子,我是大魔头的义子,本就是敌非友,你自己要做烂好人,还指望我跟你一起犯蠢?” 方咏雩本来面色苍白,硬生生被他气红了脸。 方怀远虽然在发妻亡故后娶了续弦,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由于方咏雩打出娘胎就体弱多病不能继承他武学衣钵,方怀远对这个儿子便也不冷不淡,使得方咏雩接触到的江湖人并不多,偶尔见到的那些也态度和善,哪怕有人在背地里奚落几句虎父犬子,到底不敢有谁指着他鼻子开骂。 不等他骂回去,面前之人已经冷冷道:“我叫薛泓碧,生母是暴雨梨花白梨,生父是宋党逆贼薛明棠,一岁就没了父母,被啼血杜鹃养大成人,前不久拜了血海玄蛇傅渊渟做义父,四个时辰前他被你爹带人杀死在钟楚河畔了。” 字句之间满溢血腥味,方咏雩闻言,到了嘴边的话再次咽了回去。 “你说得对,哪怕我不需要你发善心,可你到底是救了我,恩将仇报非我本意,绑走你也不为伤害你。”薛泓碧垂下眼,“我知道他们要在钟楚河设下埋伏围杀我义父,便绑走你留下血书,可我低估了方盟主的气魄,‘一命换一命’这样的威胁他丝毫不放在心上,倒是我那虚情假意的义父死到临头还不忘让我藏好些,呵呵……方公子,你这武林盟主的亲儿子过得还不如我这魔头义子,倒真是投了个好胎。” 十四年来,薛泓碧鲜少用这样尖锐的话去攻击别人,尤其是对着一个心肠不坏还帮过自己的少年,可他想到方咏雩的身份,再想到傅渊渟的死,怒火与恨意就无法压制,他必须想办法宣泄出来,否则他害怕自己憋到发疯。 方咏雩显然被他的话刺痛了,苍白的脸上涌现病态血色,他想要说话又被呛住,捂着嘴咳得死去活来,忍不住把这些话在脑海里翻来覆去,脸上渐渐没了怒容,神情有些怔忪。 薛泓碧做好了被他骂回来的准备,没想到他呆住了,皱眉问道:“想什么呢?” 方咏雩沉默了半晌才道:“事已至此,你会杀了我吗?” 薛泓碧愣了下,没说话。 “你躲到这么个地方,说明他们还在找你,如果你想要拿我做人质逃离绛城,那我劝你省点力气,因为我爹不会退步的。”方咏雩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掠过痛苦的神情,“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付出任何代价都会去做到,哪怕是骨肉至亲。” 薛泓碧眯起眼睛:“你很想死吗?” 方咏雩苦笑:“我的生死在你手中,不在我自己。” 薛泓碧看了他好一会儿,冷不丁问道:“你娘是怎么死的?” 方咏雩被他这一句刺得猝不及防,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在来到绛城之前,薛泓碧没见过方怀远,却在市井传言里听说过不少有关这位武林盟主的事情,可他们从方怀远的武功家世说到丰功伟绩,连带他身边的人都讲了不少,唯独没提到那位亡故的发妻。 若非她委实不值一提,就是出了什么变故让人讳莫如深。 如今看着方咏雩,薛泓碧猜测应该是后者。 可惜方咏雩不肯说,母亲仿佛是他身上的一块逆鳞,绝不肯掀起来给人看那下面血淋淋的肉,索性闭了眼睛,重新躺回了棺材里,竟是任凭薛泓碧宰割也不开口的架势。 薛泓碧本也不是真心追问,冷笑一声就跳下棺盖,从桌子上拿了个快烂的果子吃。 剩下半天,方咏雩没再说一句话,也不向他要一口水和吃的,蜷着身体缩在棺材里,真像死了一样。 薛泓碧也不理他,正好趁这机会梳理混乱的思绪,想出接下来应当怎么办。 然而,薛泓碧心里一团乱麻,还要分出心力压制胸中不时涌起的暴戾之气,直到天黑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反是方咏雩出了问题。 不知是一日未进水米,还是受寒又受惊,方咏雩竟在晚上突发高热,烧得晕晕乎乎,拿衣袖压着嘴也堵不住咳嗽。 薛泓碧本来疑心他装病,听咳嗽声实在不对劲,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这才过去查看,却见他袖子上赫然晕开了一小片血红! “喂,你怎么了?” 第三十一章 暗涌 腊月廿四丑时正,蕴州府衙内尚且灯火通明。 今年这场雪不仅来得早,势头也大得惊人,三日之内飞雪不休,压塌了不少旧民居,也封了好几个县城的出入要道,绛城作为蕴州的州城,虽未遭受雪灾,却得担负起统筹援救的重任,是故打从昨晚开始,府衙内的人声就没断过。 然而,无数人忙得晕头转向,却没有一位官吏或仆役穿过中堂,踏足后院。 相较前院的人来人往,后院显得清幽许多,二十八名带刀护卫把守四角,院中站着不少人,他们都围着一张酸枝木长案,上面铺开绛城布局图,大到府衙军营,小到客栈巷道,将整座城池拆分罗列,哪怕一家微不足道的小面馆也能在上面找到属于自己的标注。 白衣罗裙的少女站在长案旁,她身量还不够高,得踩着足踏才能仔细查看这张图,炭笔把两根如玉的手指染出一小片黑灰色,她却毫不在意,狐狸面具下的那双眼睛灿若繁星。 玉无瑕站在她身后,目光一一扫过那些被炭笔圈出的地方,东城门、南北客栈、钟楚河等等地点逐渐连成一线,她道:“你在推算薛泓碧的藏身之地?” “是呀。”姑射仙叹气道,“傅老魔虽然死了,可他死得太干脆,连尸体也没留给我们,这线索不就只剩下那小子了?” “有眉目了吗?” “他离开南北客栈后没有逃走,而是转回了钟楚河,按照脚程和距离推算,方咏雩就被他藏在南北客栈附近,叫武林盟吃了灯下黑的亏。”顿了顿,姑射仙的眼眸微微一亮,“傅老魔殒命的地方被一拳破坏了,算算时间,恐怕大战正酣时他已经在场,只是能藏善忍,你们都没发现。等到你们离开,他若不想死就只能弃大道走小路,那小树林往西就有一条暗河,只要擅长水性,天亮之前从这里返回中城并不难,只是他要带上方咏雩做护身符,现在风声又紧,一天之内走不出多远。” “我这里还有一条线索。”丐帮帮主王成骄看了眼布局图,“南北客栈所在那条街道上还有不少酒楼客栈,最靠里的一家叫福临客栈,掌柜年纪大了觉浅,昨晚隐约听见后院有点动静,以为是夜猫子,结果今天下午去地窖搬菜缸子的时候发现锁被撬过,却没丢东西,反而发现了一床旧棉被,想来是昨夜有人潜入那里栖身而宿。” 闻言,方怀远立刻看了过来,沉声问道:“倘若我儿曾被藏在那里,薛泓碧回城又是天亮之后,他如何在光天化日下把人带走?” “既是储菜的地窖,当然是扮成菜贩最合适。”王成骄回忆了一下,“那家客栈的老板娘说今早有贩子来送菜,那伙计看着腼腆面生,她多给两个铜板,对方就帮她把菜都搬去地窖,当时大堂有客人她就没跟着。” “恐怕就是他了。”姑射仙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里竟然带上了三分欢喜,“还真有点小聪明呢。” 她像是一只盯上老鼠的馋猫,方怀远身为人父却无心多想,又向王成骄追问了几句,可惜薛泓碧警惕得紧,带走方咏雩后少说换了三次身份,还绕着这条街道打了几转,丐帮弟子也没能抓住他的小尾巴,暂时没有更多指向行踪的线索。 姑射仙听完了他们的对话,沉吟不语。 “此番诛杀傅渊渟,步山主当居首功,方盟主也功不可没。” 见场面安静下来,始终沉默的周绛云终于开口了,他今日罕见地没穿一身血红长袍,而是换做了一件黑衣,肩上搭着的大氅也是玄黑色,整个人几乎隐没在黑夜里,不见生色也不闻活气。 此番绛城诛魔的行动是由武林盟为主导,补天宗虽然想一雪南阳城之耻,主动提出了合作,却被姑射仙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好在她知道凡事过犹不及,严荃跟补天宗交往虽密,到底是人死万事空,她给了一棒又给大枣,傅渊渟才刚死,便亲自出城迎接补天宗来人。 出乎意料,这次来的不仅是长老陆无归,还有宗主周绛云。 鲤鱼江一战失利,周绛云可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内伤养了两三月才好,脸色仍苍白得吓人,等他往钟楚河畔走了一遭,看着差役和水手们顶风冒雪地打捞楼船碎块和死者残躯,最终也没能捞上傅渊渟的尸体,本就苍白的脸庞更没了人色。 傅渊渟下手从不留情,武林盟这一战折损了不少人,找回的尸体还不到半数,剩下的人都跟那老魔一起在火海里灰飞烟灭,想来到了九幽黄泉,也是至死不休。 此时听闻周绛云夸赞,方怀远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不冷不热地道:“侥幸罢了。” “无论如何,傅渊渟已死这件事做不了假。”周绛云勾起嘴唇,流泻出一线猩红,“补天宗有言在先,谁能拿下他的命,周某人就将手里半本《截天功》作为酬谢,这话由黑白两道共见证,现在就到了履行诺言的时候。” 说罢,他轻轻拍掌,陆无归便捧着一只锦盒走上前来,里面赫然是一本册子,每张书页都由初生小牛的牛皮制成,至今不见泛黄朽烂。 “按照规矩,交出来的半册《截天功》应为拓本,可惜无论步山主还是方盟主,皆非我魔道中人,若是拿着拓本练出差错来,旁人还道我周绛云弄虚作假,故意设下陷阱害人。”周绛云看向方怀远,“如今步山主不屑酬劳已然离去,我便将原本交与方盟主,想来以方盟主的人品德行,也做不出外泄我宗门秘法的事情……当然,若方盟主有朝一日改变主意,这份功法附带的承诺也还有效。” 所谓功法附带的承诺,指的自然是“修炼《截天功》者必为补天宗之主”这条规定,自打绝杀令广布江湖,无数人舍生忘死,除了得到盖世武功,不就是为了这份位高权重? 然而,周绛云对方怀远说出这个承诺,就显得有些讽刺了。 谢安歌皱起眉头,江天养更是面露怒容,眼看双方就要争吵起来,方怀远已经接过锦盒,看也不看直接合上,道:“既然周宗主信守承诺,方某自当言出必行,这份《截天功》阴册从此封存于武林盟,若非四位掌门写下誓书作保,同道中人无论身份尊卑,皆不准修炼此功,否则逐出武林盟,为白道叛徒。” 经历了钟楚河一战,见识过傅渊渟的强大残忍,再没有人胆敢轻视《截天功》的厉害,方怀远不会拒绝掌握这份力量的机会,却不会允许它被肆意修炼使用,以免重蹈覆辙。 饶是周绛云也没想到方怀远会在短短一刹那就做出这般决定,眼中精光一闪,笑得竟有了几分真心实意,道:“方盟主当真高义。” 顿了顿,周绛云看向面无表情的玉无瑕,抬手行了一礼,道:“玉师叔,多年不见了,可还安好?” 玉无瑕当初虽是傅渊渟的下属,却被他一度视为补天宗的继承人,连《截天功》阴册都早早教给了她,说是代父收徒,二人既是主仆也是师兄妹,周绛云身为傅渊渟的弟子,叫她一声“师叔”是理所应当,曾经也没少向她讨教,可惜后来玉无瑕叛出补天宗,周绛云成了新宗主,二人如今再见,怎么也回不到当初了。 果不其然,玉无瑕侧身半步不受他的礼,漠然道:“甚好,若不见你就更好了。” “师叔不想见我,我这十八年可把师叔记在心里呢。”周绛云轻轻一叹,“毕竟,师叔虽然与他两清了,却还欠着补天宗一样东西没还。” 玉无瑕朱唇勾起如弯月:“你要我还了这一身武功?” 哪怕曾是傅渊渟属意的继承人,玉无瑕叛出补天宗已是板上钉钉,周绛云向她讨回一身截天内力可谓理直气壮,但他只是笑了笑,道:“师叔不必如此,傅渊渟都已经是补天宗的叛徒,您当初离开也是被他所迫,如今若要回到补天宗,只是您一句话的事情。” “哦?”玉无瑕一挑眉,“你要招揽我?” 周绛云道:“如同师叔这般风流人物,师侄不忍您泯然于尘。” “那可不必周宗主操心了。” 不等玉无瑕回话,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姑射仙扔了炭笔跳下足踏,走到玉无瑕身边牵住她的手,嗔道:“玉前辈与我娘乃是故交,此番出山已经同听雨阁达成协议,今后便是惊风楼的玉楼主,岂不比回到伤心旧地好上千百倍?” 周绛云一愣,方怀远脸色微变,他们同时看向玉无瑕,却见她弯腰把姑射仙抱了起来,乍看如同亲母女一样。 “既然如此……”周绛云只在瞬息便权衡了利弊,亲手倒了一盏清茶递过去,笑道,“师侄以茶代酒,祝师叔前途无量。” 这一回,玉无瑕没再避让,空出一手接了茶盏,仰头饮尽了。 一场明争暗斗消弭于无形,后院的气氛也为之一松,姑射仙见众人脸色都和缓下来,拍拍玉无瑕的手臂让她把自己放下,手指落在布局图上,正好是刘一手昨夜遇袭的地方。 “私事了结,我们就来说说正事。”她的声音依然柔软动听,语气却在一刹那从春风变成了冬雪,“昨天晚上,因钟楚河大战将启,方盟主派人将薛泓碧押回南北客栈暂行关押,负责看管的人却先后出事,前头的梅姑三人擅动私刑逼问《截天功》不成,已经被拿下,经过拷问得知他们乃临时起意,已经可以确定是薛泓碧故意为之,挑衅他们动手以图寻找逃走的机会,可惜这件事被刘一手撞破,薛泓碧顺势离开柴房,由刘一手亲自看管,从而杜绝了其他人插手的机会。” “刘一手是跟随我数十年的老人,对《截天功》没有觊觎之心,更与傅渊渟有断臂之仇,绝不可能放任他的义子逃脱。”方怀远面色沉郁,“他原本守在房中,却在丑时被引走,半路遇袭险遭不测……那人说是奉我大弟子展煜的命令请刘一手前来府衙,还拿出了我交给展煜的令牌,可展煜自证绝无此事,令牌也还在他身上,同行之人皆可为证。” “一面假令牌,能够骗走跟随方盟主多年的心腹,制伪之人定然对武林盟了如指掌,可惜那令牌查不出端倪,相干人等也没有活口。”姑射仙环视众人,“各位怎么看?” “对方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为了给薛泓碧制造逃脱的机会,而这有两种可能,一是想要救他的人,二是想要从他身上得到某些东西的人。”玉无瑕缓缓开口,“我来到绛城的第一天,先出手杀了浓娘,然后以她名目下达命令,将可能襄助傅渊渟的势力连根拔起,这些人只可能是外敌。若为前者,九宫余孽的可能性很大,若为后者……” 她看向了周绛云,殷红朱唇犹如血溅红花:“周宗主,您觉得薛泓碧身上最有价值的是什么呢?” 除却九宫飞星的线索,薛泓碧身上最珍贵的自然是《截天功》。 玉无瑕和周绛云都只学得阴册,傅渊渟当年在逃出娲皇峰前毁了阳册,他自己便是当世唯一通晓整本《截天功》的人,如今身死,最有可能继承这本秘籍的就是薛泓碧。 玉无瑕这些年来疏于武学,至今还停滞在第八重境界,周绛云却身在其位,不能更进一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而他早在四年前就练到了第九重,却还没有突破瓶颈达到第十重境界,如何走完这最后一步的秘密恐怕就在阳册里,他是绝对不可能放过的。 同理,武林盟已经被傅渊渟压制了十几年,方怀远决不允许周绛云成为第二个傅渊渟。 因此玉无瑕这一句话虽是笑问,却无异于刀锋直指。 然而,周绛云半点不见心虚,笑道:“师叔说笑了,我的确想要《截天功》阳册,且不论薛泓碧是否得到了它,单说补天宗与听雨阁这十二年的交情,等到他被移交到听雨阁,我若要得到一份秘籍,想来萧阁主是会卖这个面子的,何必做这藏头露尾之事?” “原来如此,我远离江湖十二年,有些事情着实不甚了解。”玉无瑕自罚了一杯水酒,淡笑摇头,“毕竟,当初傅渊渟收你为徒传你阴册,你尚且面上感恩背地疑心,谁能想到这世上会有一人被你全心全意地信任呢?如此想来,萧阁主合该是当世英豪人物,恨不能早日一见呢。” 若论武功,玉无瑕已不是周绛云的对手,可若比话术,十个周绛云也比不过玉无瑕。 天地君亲师,一个连师父都背叛的人会相信一个合作者,尤其那人背靠朝廷,眼下虽与他利害相合,难免某天不会一拍两散,将关乎性命的武功寄希望于对方的坦诚相待,或许有人会做,但那个人绝不是周绛云。 这些弯弯绕绕大家心知肚明,周绛云根本不好做回应。 于是,他明智地选择了避而不答,只对玉无瑕笑了一下。 方怀远等武林盟中人乐见他们相互攀咬,姑射仙只好站出来打圆场,道:“不论这些人来自何方势力,只要薛泓碧一日还在绛城,他们的目的都不算达到,一定会赶在我们之前再次行动,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薛泓碧。” 她又拿起了炭笔,将线索回想了一遍,沉吟片刻划去几处,最终圈出两片区域,道:“他得找那些偏僻少人之所,若非往西就是往北,这两边一方是闾左,一方有坟场,都是藏身的好地方。” 王成骄仔细看了看图纸,指着城北那块地道:“这里有个义庄,尚未搜过。” 第三十二章 突围 方咏雩的病来势汹汹。 他是四阴生人,出生在大雪天,又在娘胎里受了牵累,生下来便罹患先天不足之症,容易早夭,全赖方家底蕴深厚又有庞大势力,请了名医好生调养,等到他四五岁时已经有了不小起色,倘若长此以往,十五岁的方咏雩哪怕算不上体魄强健,也该与常人无异。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五岁那年他的生母猝然离世,方咏雩的病情急转直下,身子骨彻底败了,平日里多走几步都喘不上气,一点风寒都可能危及他的性命,是故方怀远明知绛城将有大事发生,也不敢在这风雪交加的时候催他一行离开。 然而,这些事情薛泓碧一概不知。 他在南北客栈初见方咏雩,只看出对方身体孱弱,可精气神还行,想来没有重病在身,于是将人绑了藏在地窖里大半夜,又挪到了义庄空棺,方咏雩也跟他赌气,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如此饥寒压迫之下,身体便撑不住了。 看到方咏雩发热咳血,薛泓碧一时慌了神,好在很快反应了过来,见他颤抖着手在身上摸索什么,连忙将那物什扒拉出来,原是个小药瓶,里面都是米粒大小的白色药丸。 “治你这病的?要多少?” 方咏雩说不出话,颤巍巍比出三根手指,薛泓碧赶紧倒出三粒喂进他嘴里,发现他迟迟吞咽不下,伸手捏住下颌往上一抬,药丸终于服用下去,薛泓碧又端来一碗水喂他喝了口。 服了药,方咏雩的脸色明显好转,可没等薛泓碧松一口气,他又捂着嘴咳嗽起来,发红的脸庞很快转为青白,身体也开始打摆子,薛泓碧伸手摸了摸,发现刚才还烫手的皮肤又变得冰冷,如果不是还有呼吸脉搏,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在摸一具尸体。 这病症着实古怪,薛泓碧倒了一颗药丸仔细查看,可惜他对药理实在抓瞎,怎么也看不出门道来,见方咏雩冷得牙齿都开始打颤,伸手抓住对方左腕,小心翼翼地渡去一股真气。 薛泓碧修炼的是《截天功》阳册,内力也走至阳路子,压制风寒之气算是小菜一碟,可当他感受到真气在方咏雩经脉间游走,眉头越皱越紧。 人身任督便如天地子午,其中督脉号称“阳脉之海”,任脉为“阴脉之海”,习武之人不管走哪条路子,最初都得讲究一个阴阳和合,是故打通任督二脉乃修行上乘武学至关重要的起步,而对于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来说,阴阳失衡就代表了病痛缠身。 方咏雩没学过武,又是久病之身,任督二脉滞涩难通在薛泓碧意料之中,可当他渡入真气探查,愕然发现对方的任脉竟被打通了,连着六条正阴经也畅通无阻,与五脏蕴气相通。 这该是一件好事,可是任脉通则阴气盛,与之相对的督脉非但没通,反而处处艰涩难行,六条阳经与督脉交会的大椎穴也不知受过什么损伤,阳气流经此地便如进了深不见底的井,大半都消散得无影无踪,难以与阴气在体内交互流通,更难在关元聚气,已经熬了不知多久,人体阴盛阳衰。 治病的办法不是没有,打通督脉是必不可少的一步,偏偏方咏雩还患有心疾。 薛泓碧不知这病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只知道他心脉有损,阴阳之气又得流注五脏六腑,这些年来不知多少寒气由经脉抵达脏腑,本该注入心脉的阳气却内虚不足,导致心房逐渐不能承受重荷,若再打通督脉,一时间阴阳相冲,方咏雩根本熬不过去,极有可能当场暴毙。 治本如要命,想来医者就是顾虑这点,才放弃了能够根治病症的办法,转而用针灸药物为方咏雩固本培元,这法子能保住他的命,却要让他做一辈子的病秧子。 薛泓碧本来有满心迁怒,探脉之后都消弭了,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有一股至阳真气护住心脉,方咏雩虽然还在发抖,却不再咳血,青白的脸庞慢慢有了人色,眼瞳中也重新映出人影,看清救他的人是薛泓碧,泛紫的嘴唇翕动了好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不会谢你的!” “我也不稀罕。”薛泓碧正心烦意乱,他绑来方咏雩本是为了救傅渊渟,如今傅渊渟已死,方咏雩于他而言就成了累赘,有了刚才那一遭,他知道自己下不了手杀一个无辜的病人,又该如何是好? 这义庄已经有了许久年头,看守这里的门房是个老眼昏花的跛足老头,平素十天半个月也少见活人,他在这寒冬腊月里早早闭门上炕,只在棺堂留了一盏给亡人照路的安魂灯,那如豆火光不时摇曳,映得薛泓碧的面孔也明暗不定。 方咏雩本来对他又气又怕,往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恐惧跟气愤都散了不少,潮水般的疲惫涌了上来,身体沉重得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半晌,他轻声问道:“你刚才救了我,是不打算杀我了吗?” 薛泓碧站在棺旁一言不发。 “我知道了,你想把我丢在这里。”方咏雩看着他,“我爹不会受你威胁,你若执意带着我反而更加危险,把我丢下是最好的办法,要是他们能够及时找来算我命大,如果……那也是我命不好,与你无关。” 薛泓碧冷笑:“不然呢?难不成你指望我这贼子大发善心,明知道他们正在满城搜捕,还要冒死把你送回去?” “我五岁开始就不做这种白日梦了。”方咏雩扯了下嘴角,“只是,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 “等我睡着,你再走。”方咏雩的声音很轻,呢喃一般,“我不想再被谁给丢下,然后一个人等死。” 薛泓碧没说话,方咏雩又吞了两颗药丸,重新躺回了棺材里,乖乖闭上眼睛。 他这回没有胡思乱想,身体心神都疲惫不堪,哪怕感受到寒气透过薄薄的棺木不断侵袭自己,仍是很快有了困意,只是这次不同以往,很可能一睡不醒。 迷迷糊糊地,他听到脚步声由近到远,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像是有人出去了。 方咏雩睁开眼,却没有起身去看,只是自嘲地笑了笑,可没等他再次闭眼,房门又被人打开了,熟悉的脚步声回到棺旁,一双手伸了进来,毫不客气地把他拖拽出去。 “你——” “闭嘴。”薛泓碧拿了不知从哪儿偷来的旧棉衣把他裹住背起,声音冷得仿佛能掉冰渣,“胳膊抱紧了,等会儿若是滚下去,我不会救你。” 方咏雩还想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数道黑影在窗外闪过,摇曳的烛火霎时熄灭,整个棺堂陷入一片黑暗中。 一瞬间,森寒杀气如同来自九幽地府,冻得人心惊胆寒。 他立刻明白薛泓碧为何去而复返,有外人来到了这里! 方咏雩顿时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大气也不敢出,薛泓碧见他安分了,一手握住了匕首,一手抓住了经幡一角。 义庄不远就是坟地,会在大雪夜来到这里的人绝非路过,薛泓碧不惊异自己行踪败露,只猜测他们来自哪方势力,又抱着何种目的。 忽然,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前。 棺堂大门年久失修,随便哪个成年男人都能把它一脚踹开,可这个人非但没有强行破门,反而像是投鼠忌器般挪了一步,特意把自己的身影暴露出来,伴随着三下叩门,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薛泓碧,方盟主有令,只要你放了小公子,我等绝不伤你。” 薛泓碧跟方咏雩都听了出来,这是刘一手的声音。 方咏雩松了口气,下意识想要开口,手腕却被薛泓碧用力一握,疼得他脸色煞白。 薛泓碧警告了他却没有说话,经幡已经被撕了下来,将自己跟方咏雩绑在一起,又拎起一具尸体挡在面前,两条腿都拖在地上,强撑起来的尸体乍看跟他差不多高。 “……凭你一人,如今已经无路可逃,若小公子有个好歹,武林盟定要将你碎尸万段,现在……” 外面的人还在劝话,屋里的人也到了门前。 隔着一扇门,薛泓碧终于开口了,沙哑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恨意:“方怀远已经带人杀了我义父,难道还会放过我?就算你们不杀我,也是将我交到听雨阁手里,那还不如现在死了,还能带着方怀远的儿子做垫背!” 那人沉默了片刻,忽然有一股大力强行破门,寒光乍现直斩而出,挡在薛泓碧面前的尸体立刻被一刀劈了脑袋。与此同时,薛泓碧猛地掀起经幡,白布飞扬遮蔽人眼,他以尸体为盾往前撞去,匕首从腋下空隙刺出,鲜血立刻喷溅出来,染红了一片白布。 眨眼之间,他已经背着方咏雩踏过两具尸体冲出棺堂,回首只见屋顶和院墙上都有人影出现,竟是十二名杀手,没穿夜行衣也没蒙面,身形面貌皆平凡,若不是手里拿着武器,就跟寻常百姓没两样。 那具新死的尸体就在薛泓碧脚边,却不是刘一手,而是一个陌生面孔,不知如何将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 热血都被寒风吹凉,方咏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伏低身体不给薛泓碧添麻烦。 十二个人,来历不明,武功不低,刀剑弓箭一个不缺。 自己只有一个人,一把匕首,还带着个随时可能发病的累赘。 薛泓碧不必想就知道自己打不过,丢下方咏雩不战而逃或许是个办法,可这些家伙不是武林盟的人又假借武林盟名头办事,决不会留下这个活口,把他丢在这里就跟杀人无异。 右手握紧了匕首,左手还抓着那块染血白布,薛泓碧冷眼一扫四周,脚下忽地一蹬雪地,身如离弦之箭射向院门。 “咄”地一声,箭矢破空直追人去,若非薛泓碧早有预料,动身刹那便扭转躲避,这一箭就不只是射在门板上了。 一箭如号令,四名杀手持弓压阵,八名杀手施展身法围攻过来,刀光剑影霎时笼罩在这小院中,薛泓碧四周气机都被杀招封锁,呼吸之间已有四刀压顶、四剑刺身,他抬起匕首架在头顶,白布扭转成鞭劈风而出,缠住一人手臂猛地前拽,破了四剑齐动的招法。 方咏雩一口气还没呼出去,眼前就是一花,刀剑交锋的火光迸溅如星,薛泓碧趁机带他从包围中脱身出去,看也不看,反手一鞭从肩头往后挥去,裹住墙头一名杀手的脑袋,同时往下俯身贴地,顺势借力将人拽了下来,将将挡住其他杀手劈砍过来的刀剑,仅仅一瞬间,那人身上多了八个窟窿,已然不活。 薛泓碧弃了白布,左手抓起掉落的长弓轮转如满月,但闻“叮叮当当”一阵响,三面射来的箭矢都被扫落,最险一箭捉隙射来,眼看就要射穿他或方咏雩的脑袋,他在间不容发之际偏过头,张口咬住了箭杆,箭尖离方咏雩的脸不到方寸! 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他截住了这一箭,胸口就挨了一脚,平地滑出丈远,胸中血气翻涌,还没站稳身形,左边又传来利器破空之声,而他根本无暇去看。 就在这时,方咏雩忽然叫道:“伏低右转,反手出刀!” 生死关头,薛泓碧来不及多想,上身低伏右脚一动,身体旋转刹那一刀刺出。 那把剑本是对着他后背刺去,这一下扑了空,不等后退,小腹已经被一刀捅穿,薛泓碧曲肘撞在对方伤处,鲜血立刻喷涌出来,他看也不看一眼,听到方咏雩再次提醒,长弓往后一挡,果然架住一把大刀,力道之大震得他虎口崩裂,若被劈中,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就在这时,薛泓碧看到了棺堂门口悬挂的灯笼和那些脏污杂乱的丧布。 剩下的杀手都扑了上来,他手里这把弓已经出现裂纹,或许下一刻就会四分五裂。 相距八丈,间隔数人,他只有一次机会。 一刹那,仿佛有流星划过脑海,薛泓碧想到了步寒英那一剑参商。 长弓最后一次架住刀剑,匕首趁机离手而出,从两个杀手间的空隙闯了出去,如同箭矢般飞向棺堂门口,灯笼应声而落,火焰很快烧透白纸,蔓延到了丧布下角。 寒冬不似夏秋,若没有烈酒油脂,很难烧起大火,何况今晚大雪,丧布潮湿,只有一股烟飞快窜起。 这就够了。 长弓支离破碎,薛泓碧带着方咏雩从刀剑之下险险滚开,两个人身上都多了几条口子,好在不伤及要害,而他顺势滚到了院门前,扯着嗓子高声喊道:“来人啊!棺堂走水了!” 声音被内力加催,在寂静的夜里远远传开,看守坟地的狗最先狂吠起来,老门房匆匆从屋里出来,抬起灯笼放眼一看,只见到一股烟从棺堂那边升起,当即脸色大变,立刻抓起锣鼓敲打起来,放声喊人。 义庄虽然远离人居,到底还在绛城之内,离得最近的街道不出五十丈,很快就被惊动了,人们手忙脚乱地披衣出门,争相取水赶来。 一起赶来的,还有正在附近搜捕的差役和武林盟弟子。 杀手们脸色大变,薛泓碧趁机扯下绑在两人身上的绳索,扬手一抛,绳子缠住院外一棵大树,顺势翻了出去,借力跃进了夜色深处。 等到杀手们想追,救火的人已经赶到门口,不少人瞥见了他们的身影,当场发出惊呼,还有人放声大喊抓贼。 无奈之下,杀手们连残局都来不及收拾,纷纷施展轻功逃离现场。 等到武林盟的人赶到,义庄已经被差役和百姓们团团围住,院子里一片狼藉,还有三具鲜血未干的尸体。 展煜一个箭步上前,翻过一具尸体查看,没找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线索,就跟昨晚伏击刘一手的那些人一样。 “这次不是自戕,但还是死无对证。” 刘一手站在他身边,皱着眉仔细分辨地上凌乱的脚印,发现其中一双要小上许多,现场的尸体却都是成年男人。 “双方有过一场恶斗,下手狠辣,是敌非友。”展煜冷着脸转身,看向站在院门的陆无归,语气淡淡却意有所指,“从脚印来看,少说有十个人一起动手,薛泓碧却只有自己一个人,若下死手绝无生路,这些家伙还是想抓活的……陆长老,你怎么看?” “这个嘛……”陆无归笑得眼角细纹都眯了起来,“不知道,慢慢查呗。” 第三十三章 悬命 薛泓碧不好赌,骨子里却有赌徒的疯劲。 他一改先前躲躲藏藏的作风,逃出院墙后不走偏僻小路,专往人流密集的地缝跑,一边跑还一边捏着嗓子大喊大叫,乍听像个吓得破了音的小姑娘,没等迎面而来的人看清他身形样貌,他已经钻进了人堆里,饶是有混在其中的武林盟弟子发现了他,刚踏出一步就被人墙挡住,等到冲出重围,那滑不溜丢的家伙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委实气煞人也。 实际上,薛泓碧带着方咏雩混进了一辆载货马车里,堆得老高的麻袋货箱能够阻挡旁人视线,只要小心挪动几下就能在中间腾出足以让两个少年栖身的空隙,按理说方咏雩在这时候就该喊人,可他那病又犯了,全靠薛泓碧渡去的真气才能护持心脉,呼吸急促又微弱,已经没了清醒意识。 顾虑到这点,薛泓碧不敢拖延太久,等到马车停下,趁车夫去找人卸货的工夫,他立刻从中跃起,背起方咏雩就翻进了附近一户人家的院墙。 说来也巧,这户人家恰好在办白事。 三进大宅,高墙鳞瓦,单单一个后院就有南北客栈大,园景布置虽有贵气却少雅致,家主八成是个富商而非有功名者,此时整座大宅都挂满丧布和白幡,隐隐还能听见诵经声和哭丧声,下人们面带哀戚却分工有序,想来出事的不是当家人,而是太爷太奶一类的人物。 薛泓碧先把方咏雩藏好,猫一样在大宅里晃了两圈,才知道这家主是做绸缎生意的,在绛城小有声名,亡者正是他的父亲,古稀之龄,无病而终,算得上喜丧,已经在家停灵四日,请和尚道士来做了法事,明后天开白席过水桥,大后天就要扶灵出城回乡下老家安葬。 他眼珠子一转,偷偷潜回后院背上方咏雩,钻进了后院。 家主今年也到了知天命的岁数,膝下两子无女,发妻跟他一起住在中堂院,妾室前两年死了,后院就空置下来,此番前来的宾客也少有女眷,故而这里成了整座大宅最安静的地方。 谨慎起见,薛泓碧没有选择那些日常打扫好的房间,而是住进了妾室生前的屋子。 他刚才躲在假山后面听一个婆子教训丫头,话里提到了这个妾室,据说是女婢上位,没成想夫人是个厉害的,她不仅没能生下儿女母凭子贵,还在几次把戏后越发惹老爷嫌恶,最后变得疯疯癫癫,前两年失足落水死了,她住过的屋子被人说晦气,夫人直接命人把门锁了,一应物什都在里头,已经积了灰。 薛泓碧从窗户翻进去,从柜子里翻出还算干净的被褥,把方咏雩安置在床上,又溜出去偷了些饮食,可惜方咏雩又开始发热,牙关咬得死紧。 无奈之下,薛泓碧把馒头撕成碎屑泡进热水里,撬开他的嘴一勺勺往里灌,勉勉强强把人喂了半饱,又将他扶起来,盘膝坐在身侧,一掌抵大椎,一掌抵关元,截天内力化成两道暖流,经由两处大穴流注督脉,强行调动方咏雩体内虚弱的阳气,以外力帮助运行了六个大周天,勉强形成了阴阳交汇,这才松开手,只觉得全身瘫软。 以薛泓碧如今这点微末道行,想要帮人运转周天委实不自量力,虽然侥幸做到了也是耗损极大,何况借助外力,能救方咏雩一时却救不了他一世。 说起来,他才从义庄逃出生天,又躲进了办白事的人家,专找丧气地,当真是命里带衰。 他实在累极了,脑子里胡乱转悠了几个念头,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很快就倒在方咏雩身边沉沉睡去。 这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大雪终于停了,只是天色还阴沉不见放晴,一如薛泓碧的心情。 方咏雩还没有醒,烧倒是退了,手脚也恢复到常人应有的温度,眼睛却睁不开,迷迷糊糊间说过几句胡话,薛泓碧仔细听了会儿,口口声声都是“爹娘”,却不像是骨肉情深,反而像是那对男女化成了恶鬼,在他的梦境里作祟。 薛泓碧叫不醒他,好在这声音如蚊呐,不怕引来旁人,只怕他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有心把这小子拖出去丢还给武林盟,可一想起昨天晚上那些来历不明的杀手,只怕方咏雩还没见着他爹,就先丢了小命。 他暗嘲一声自找麻烦,去厨房偷了碗热粥,依样画葫芦地喂给方咏雩,自己连啃了五个大包子才算垫底,有了力气处理伤势。 撕开衣服清洗结痂的创口,烈酒直接浇下去,伤口重新崩开,跟血痂长在一起的脏物也被冲走,他疼得满头冷汗,嘴里的棉布都快被咬烂,下手却没有半分迟疑,从妆奁里找出一支银簪,在烛火上烤了烤,又在酒中一浸,便刺入伤口,把嵌在里面的两根银针挑出来。 万幸,针上没有淬毒。 做完这些,薛泓碧将东西都锁进一个空箱子里,换上昨晚从客舍偷来的衣服,倚墙沉思起来。 自打没了傅渊渟,他在绛城多留一日,生机就少一分。经过昨晚的事情,薛泓碧知道寻找自己的势力不止武林盟一方,那些家伙若为杀人,自己根本没有机会逃出义庄,可对方想要活捉自己,却不打算放过方咏雩。 那就不大可能是听雨阁的人了。 武林盟才跟听雨阁联手在绛城设伏,有了这一次合作,听雨阁跟武林盟的关系完全可以更进一步,就算要翻脸也不会是这个时候。 “补天宗”三个字在薛泓碧脑海中一晃而过,若说听雨阁不下杀手是以为自己知道九宫线索,那么补天宗要活口就该是为了《截天功》,至于杀方咏雩,一是他倒霉被自己绑在身边,二是对方有把握在杀人后销毁罪证或者栽赃给自己,左右能让方怀远断子绝后,又能在武林盟跟听雨阁之间划一道口,何乐而不为? 想到这里,薛泓碧又忆起那晚自己能够逃离南北客栈,全赖有人引走刘一手,当时只道天助我也,现在想来也不对劲。 如果是补天宗,薛泓碧在离开客栈后就会被抓,犯不着等到昨晚才动手。 可若不是补天宗,那又会是谁呢? 薛泓碧忽然想到了一个死人——傅渊渟。 过了一天一夜,他已经从愤怒和仇恨中清醒过来,再看傅渊渟死前做过的事情,处处都透着诡异。 不管不顾地把整本《截天功》都教给他也好,来到绛城落榻飞仙楼也罢,甚至是自己被抓前听到的那句“小心”,看似落入一个十死无生的圈套,实则都暗藏了傅渊渟的算计。 他们在水云泽呆了一个月,傅渊渟根本没有机会提前来到蕴州大开杀戒引得武林公愤,结合当日他与玉无瑕、陆无归的那番对话,以及此番玉无瑕决意投靠的翻脸无情,薛泓碧不难推测出这老魔根本就是来送死的。 如果绛城发生的一切,都是傅渊渟算计好的呢? 他本来就快死了,以傅渊渟的性子,比起毒发身亡,他更想以一场轰轰烈烈的决战作为归宿,打了武林群雄一记耳光,死在一生之敌的手里,甚至在死后玩弄各方手眼势力,这就是傅渊渟最想要的葬仪。 听雨阁想要傅渊渟死,玉无瑕就成了布局索命的那只手,踩着他的尸骨踏上高楼;补天宗想要得到《截天功》,陆无归就是周绛云手下最会咬人夺食的狗,他可以把自己摆在前面做肉骨头,只要周绛云动心松手,无论这条狗冲出去做了什么,都是出于主人的意思。 可惜薛泓碧所知太少,手里的线索也有限,无法判定正误,更不能推测更多。 他捻了捻眉心,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另一个人。 绛城护城河外的葫芦山,清虚道观里那位老观主。 葫芦山不是去往绛城的必经之地,傅渊渟偏要往那里走,还滞留了三日,薛泓碧原本以为他是故地重游,可在离开的时候,傅渊渟留了一封信让老观主保管,偏又叮嘱自己记得去取,说什么“时机未到”。 现在想来,傅渊渟早已做好死在绛城的准备,他要说的话是在死后才能告诉自己。 “老魔头……” 双手攥拳,指节发白,薛泓碧骂得咬牙切齿,眼睛却红了。 他依旧想不通个中始末,可明确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满腔彷徨郁气也随之散了,连伤口都不再疼得厉害,算是一件好事。 唯一的不好,就是方咏雩病情越来越重。 薛泓碧现在做梦都想逃离绛城去葫芦山,可他不知道如何处置方咏雩。 昨天杀手来袭时,他救了方咏雩,方咏雩也帮了他,薛泓碧万万没想到这病秧子其实对武学招法了解颇深,虽然是纸上谈兵,可也临危不乱,若没他在关键时刻出言指点,自己恐怕已经落败被擒。 然而,遭遇了昨晚那场变故,方咏雩病情急转直下,薛泓碧再把脉,已经显出雀啄之态,说明他心力衰竭,若不能及时医治,时日无多了。 薛泓碧向来恩怨分明,只冲着这件事,他也不能让方咏雩因自己而死。 傍晚的时候,方咏雩终于醒来了,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神情十分迷茫,薛泓碧都担心他病傻了,好在两人四目相对后,方咏雩的眼中出现了一点神光,气如游丝地道:“你……也死了啊。” 薛泓碧:“……” 他怀疑这家伙真是傻了。 “放心,我怕你去阎罗王面前告叼状,把你小命抢回来了。”薛泓碧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心里悬着的石头却落了地。 经历了一场生死患难,又在死里逃生后睁眼看到熟悉的人,方咏雩此时再看他已不觉得面目可憎,勉强笑了一下,道:“我不会告你的,是我命不好。” 薛泓碧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了片刻,他缓缓开口道:“你是武林盟主的儿子,哪里会命不好?休息一会儿,等天黑透了我就把你送回去,你爹那么有本事,总能让你……” “他算什么有本事?”方咏雩忽然打断他的话,冷笑了一声。 薛泓碧一怔,他看方咏雩始终是个病弱善良的富家公子,哪怕生气也不会口不择言,更别说他这一声满含讥讽的冷笑是冲着生身父亲。 方咏雩嘲了一句,脸上不见半点快意,他闭上眼睛,良久才道:“你不必白费力气,自行逃了便是,他救不了我。” 薛泓碧皱了皱眉:“你这病虽然麻烦,却不是绝症,只要好好……” “好好养着,做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方咏雩漠然道,“这种日子,我已经过了十年,够了。” 他平日里待人温和有礼,如今病入膏肓,压抑多年的森冷与怨愤便不再受他拘束,仿佛厉鬼撕去了画皮。 薛泓碧默然半晌,低声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你。” “你说得对,我爹带人杀了你义父,你对付我理所应当,是我自己犯蠢。”方咏雩看了过来,“昨天晚上你没丢下我,我已经不恨你了,你要走就尽早,武林盟这次来了不少人,早晚会搜到这里。” 薛泓碧这回看了他很久,忽然问:“你就一点也不想念父母,就这么想要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娘早就没了,至于我爹……”方咏雩攥紧被褥,指节发白,“你以为我如何落到这步田地?只因我是武林盟主的儿子。” “……可你在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叫他们。” 方咏雩的神情有刹那空白。 薛泓碧不知道他对生父有何怨怼,也不想对别人的家事刨根问底,只能言尽于此,见他终于安分了,转身去倒了一杯温水。 等到水杯递过来,方咏雩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他握住杯子,眼角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仿佛透过这一杯水看到了某个不在这里的人。 “我爹娘是同门师兄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说得也慢,像一艘小舟逆流而上,追溯那遥远的曾经。 “我爹练重剑,我娘就练轻剑,他们一起下山闯荡江湖,风风雨雨十几年,是江湖上人人艳羡的侠侣,后来我爹成了武林盟主,我娘就做盟主夫人帮他打理内务,他们都说我爹娘鹣鲽情深,肯定会白头偕老……可这是给外人看的,全都是假的! “我爹娘的确早有婚约,可我爹爱上了别人,他想要悔婚另娶,惹得我爷爷大发雷霆,对方也心有所属,他只能依约娶我娘……对他来说,这桩婚事是‘退而求其次’,可对我娘而言,她嫁给了一生最爱的人,也嫁给了心中没有自己的人。” 风浪扑面而来,小舟在大海上随波逐流,随时可能支离破碎。 “我娘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好,成婚后事必躬亲,方方面面都为他考量,唯一的败笔是生下了我这个废物……我一出生就患有心疾,扎个马步都会昏厥,无法承担临渊门和武林盟的重任,我爹对我很失望,他宁可彻夜指点徒弟练武,也不会浪费一个时辰在我身上。 “整个武林盟,只有娘亲不曾放弃我,她求来名医良药,竭尽心血调养我的身体,在我五岁的时候,病症已经少有发作,我以为噩梦结束了……” 风浪渐平,远方出现了一线天光,小舟疾驰而去。 “清明节那天,爹娘带我回乡给爷爷扫墓,途中遇到‘生花洞’的余孽设伏截杀,他们恨我爹带人剿了魔窟老巢,想要拿下我们一家逼武林盟释放洞主,可惜打不过我爹,就抓了我跟娘亲为质…… “我们被关在地牢里,周围很黑,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闻到股挥之不去的腥臭味,那些家伙丧尽天良,武林盟一天不放人,他们就要送点‘东西’过去……娘亲让我别怕,说爹不会丢下我们,可我闻到她身上有血腥味,摸到她的左手少了一根小指。” 天光尽头没有海阔天空,只有一方断崖。 “我们一直在等他,等了整整十天,我娘少了十根手指,别说握剑,她连拿筷子都做不到了……可是当那些人要砍我的手指,我娘就拼命挡在我面前,谁来她就咬谁,最后她的左臂也没了。 “第十二天,我爹仍然没有放人,却带弟子们杀过来了,地牢里一片大乱,娘亲趁机把我藏了起来,告诉我她很快回来……我藏身的地方就在一条水渠里,那是死水,里面还有死人,黑灯瞎火谁也看不到我,那些贼人都被她引走追了出去,我等不来任何一个人,只能在体力耗尽之前爬出去,想要找到爹娘…… “然后,我看到娘亲被贼首拿刀抵住脖子,我爹就站在十步开外与他们对峙,贼首让他自断一臂立刻退走,可他步步向前,一剑将那贼子……跟我娘一起斩了。 “我喊了一声‘娘’,想要扑过去抱住她,却被一个贼人抓住,挨了两掌昏死过去……等我醒来,娘亲已经没了,我被打伤大椎,任脉也不能再闭,成了不能断药的废物。” 狂风呼啸,小舟掉下断崖,摔了个粉身碎骨。 自始至终,方咏雩面上没有一丝表情,语气也平淡无波,唯有那双眼睛好像被毒蝎子的尾巴蛰了,痛得血丝密布,偏偏不肯闭上,定定地望着水杯里的影子。 一股寒意从薛泓碧脚底升起,直冲天灵。 “他剿灭了生花洞,没放过任何一个贼子,大家都夸赞盟主的手段气魄,没有人再提起我娘……”方咏雩缓缓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薛泓碧,“我一辈子忘不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忘不了那十二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忘不了一个人被留在死水中听见一个个脚步声远去,忘不了……我爹杀死我娘的那一剑。”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水杯砸落在被褥上,人也倒了下去。 薛泓碧吓得一激灵,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堪堪把他扶住,只觉得寒意透骨,摸不到一点温度,若非呼吸尚存,几乎要以为他死了。 可他现在不死,怕也活不过今晚。 脉象紊乱无力,散涩并见,已从雀啄转为房颤,是心脉不堪重负,即将断绝的前兆。 十五岁的少年人,本该如旭日初升般璀璨,方咏雩却要在这个冷寂的夜里孤身赴黄泉,而他未做错任何事情,只是一次又一次被抛弃。 若想救方咏雩,得设法护住他的心脉,并尽快将人送回武林盟,请医者施针下药。 薛泓碧闭上眼睛,手臂颤抖了两下才探入腰封,终于下定决心,缓缓摸出了一块玉佩。 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依稀映出玉佩上龙飞凤舞的刻字—— 珂。 第三十四章 出城 腊月廿五卯时正,绛城府衙。 一天一夜的搜捕下来,依旧一无所获,所有人都感到焦头烂额。 偌大绛城要藏两个少年,就像在林子里藏两棵树一样,尤其薛泓碧滑溜得紧,哪怕有武林盟弟子在义庄外撞见了他,也被他利用人流巧妙躲开,只一个错眼便再见不到踪影,急得那弟子直跳脚,无颜回来面见盟主。 方怀远终于按捺不住了,不仅派出全部人手满城搜寻,自己带人闯了闾左,那些混迹在阴沟暗渠的蛇鼠之辈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来不及逃窜就被拖回光天化日下,连带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被掀了个底朝天,倒是解救了数十个陷落暗门的妇孺,这伙贼子非但拐走妻女逼良为娼,还买卖孩童,品相差些的直接弄残变成乞儿,手段令人发指,被拖出来的时候哭爹喊娘,不少已经被打了个半死,全部扭送官府。 然而,方怀远救出了这么多孩子,唯独找不到自己的儿子。 “……我们追上了那些杀手,共计九人,可惜全都自尽了。” 府衙后厅,玉无瑕拍落了一身碎雪,端起热茶饮了半盏,对姑射仙道:“毒药镶在牙齿里,只要轻轻咬破就会当场毒发,跟腊月廿三那晚伏击刘一手的人一模一样。” “知道是什么毒吗?” “已经找医者看过,是好几种剧毒混在一起做成的,容易配置但没有解药。” “义庄院子里那三人的尸体检查过了吗?” “一个被利器刺穿胸口,一个颈骨折断背后还有八道致命伤,剩下一个是被刺穿小腹,下手的人还扭转了刀锋,肚肠都被绞烂了……这三个人嘴里也有毒药。” “那就是一伙的了。”姑射仙扶了扶狐狸面具,艳彩勾勒的红唇笑得诡异,“关于他们的来历,玉前辈有何看法?” 玉无瑕道:“尸体身上没有任何指向身份的线索,武林盟里也没人认得这些杀手,官府那边倒是查出几人的案底,都是背过血案的亡命徒,这种人若为谁舍生忘死,本就是一个疑点,除非有什么事情比死更让他们害怕。” “愿闻其详。” “查出身份的共有四人,他们虽然逃家多年,家中亲人却尚在世上,最近一户就住在蕴州,我派人快马加鞭去打听过,那户人家已经三年没见过他,可家里的小孙子两个月前突然丢了,失踪整整三日又突然回去,然后家里发了笔大财,已经从乡里搬进了城中。”玉无瑕眸光微敛,含笑看向姑射仙,“打一棒再给个甜枣,反正也是烂命一条,自己死了换家里人平安喜乐,如若不然就殃及全家,这般手段……倒是颇有听雨阁三分行事风采。” 听雨阁建立以来,没少做过查人案底要挟利用的事情,只是大多时候看不上这些草莽,盯着的都是颇有分量的人物,此刻被玉无瑕当面指出,姑射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亲手给她添满了茶水。 “这样看来,幕后之人对我等颇为了解呢。”姑射仙指尖描过面具边缘,眼眸里含着一点煞气,“你怀疑周宗主?” “若论对听雨阁的了解,江湖上除却补天宗,再没哪个门派能出其右,而以补天宗的势力,要想找几个亡命徒给自己办事的确易如反掌,尤其周宗主……正如我昨夜所言,他跟方盟主都是眼下最想找到薛泓碧的人,若是方盟主所为,哪怕为撇清嫌疑也不必置独子于险境,反而是周宗主已经滞留境界许久,前不久在鲤鱼江一战失利还受了内伤,得到整本《截天功》于他而言至关重要,他无法在这件事上信任听雨阁,又不能为此跟听雨阁反目,只能做这掩耳盗铃之事,给双方留点余地,不过……” 姑射仙听了一席话,以为她已经认定此事乃周绛云所做,没想到话锋突转,顿时来了兴致:“不过什么?” “一切太过顺理成章,有时候就是最大的问题。”玉无瑕放下茶盏,双眸亮如晨星,“周宗主能够履行承诺交出阴册,说明他虽不是坦荡磊落之人,也绝不是个只看眼前利益的蠢货,他用十二年的时间成为听雨阁在江湖上最大的盟友,犯不着为《截天功》毁掉你们之间的信任,毕竟这些手段即使查不出真凭实据,也很容易惹人怀疑,站在他的位置上最怕就是猜忌。” 姑射仙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道:“因此……你认为幕后之人,意在挑拨听雨阁跟补天宗?” “除了这一点,我想不到别的理由。” “我会让人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玉前辈先回去歇息。” 姑射仙端起茶盏,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玉无瑕也不拖沓,起身就往外面走。 等她走了,一道人影出现在姑射仙背后。 姑射仙头也不回地道:“说说,查到了什么?” “回禀楼主,玉无瑕与周绛云之间确有端倪。”那人轻声道,“严楼主当初在补天宗埋了不少钉子,从老人们嘴里探知到周绛云之所以能拜傅渊渟为师,盖因他是玉无瑕捡回来的,还被收作了兄弟。” “捡来的弟弟,能有几分真心?”姑射仙嗤笑一声,“我看他们昨日针锋相对,还以为有深仇大恨呢。” “楼主有所不知,当初傅渊渟尚未成为宗主,玉无瑕是他埋在娲皇峰最重要的内应,为了尽快爬上高位,玉无瑕自请入了销魂窟,周绛云生父周覃就是那时的销魂窟掌事,对她多有照顾,等到平康二十三年补天宗内乱,周覃为救玉无瑕丧命于宗主沈喻之手,年仅十三岁的周绛云背着她逃出娲皇峰……等到清洗过后,傅渊渟成了补天宗的新主人,玉无瑕这个大功臣也成了三大长老之一,她就顺势带回周绛云,请傅渊渟收其为徒。” “原来如此……”姑射仙把玩着手里的茶盏,指尖描摹瓷上花样,如同抚摸美人眉目,“那么,周绛云又是怎么想的呢?” 背后那人似乎笑了一下,道:“据说,周绛云虽比玉无瑕小了十三岁,却对她抱有男女之情。” “哦?”姑射仙微讶,继而想到玉无瑕如今尚存的绝代风姿,唇角笑意更深,“年少慕艾,说来也是美谈了,不过……我若没记错的话,玉无瑕这满心的爱恨可都给了傅渊渟一个人。” “是的,周绛云因玉无瑕之事对傅渊渟怀恨在心,可玉无瑕看起来并不领他的情。” “那倒未必。”姑射仙想到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我有一个想法……腊月廿三和腊月廿四的两拨杀手,可能不是一伙的。” “这……” “腊月廿三那拨人是为了引走刘一手,给薛泓碧制造逃跑的机会,他们对武林盟的部署十分了解,而且没有在薛泓碧离开南北客栈后趁机抓人,对他显然抱有善意……然而,昨天晚上出现在义庄的杀手行动狠辣,薛泓碧下手也不留半点情面,就算是为抓活口,恐怕也要打掉他半条命,最重要的是他们行动就抢在我等前面。”姑射仙眼眸微眯,“我若没猜错,第一拨杀手是傅渊渟留下的人,很可能与九宫余孽有关,而第二拨……的确是周绛云派出的人,玉无瑕才会在今天改口为他开脱,将两拨人推成一伙,想让我着眼在第一拨人身上,对周绛云做的事睁只眼闭只眼。” “您的意思是——” “无妨,这件事对我来说也不算坏。”姑射仙将茶水缓缓倒在地上,“在长寿村的时候,我不能跟傅渊渟交手,算是一生之憾,倘若周绛云真有本事青出于蓝,我倒想看看《截天功》跟《玉茧真经》孰强孰弱。” “可是玉无瑕即将成为惊风楼的主人,若她与周绛云暗通款曲……” “十二年了,补天宗依旧没有恢复元气,周绛云没那个魄力跟听雨阁为敌,若他真想借着玉无瑕更上一层楼,摔下去的时候不是更好看?”姑射仙笑了一声,“做好你的份内之事。” “属下告退。” 如同来时那样,背后的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府衙之内暗流疾涌,东城十里街上却有一辆马车不急不慢地行驶着,直到停在了镖局门口。 号称“天下第一镖”的镇远镖局在中原各大府城都设有分舵,背靠官府,面向绿林,现任大当家李长风不仅武功高强还长袖善舞,在黑白两道都能吃得开,膝下虽然无子,却有一女巾帼不让须眉,前几个月初出江湖就遇到杀人劫镖,不仅在三天之内追回全部货物,还亲手割了贼寇的脑袋,可谓一鸣惊人,后来又走了几趟镖,勇武大气更胜男儿,已是小有名气的江湖新秀。 李长风毕竟年纪大了,武功已经巅峰不再,能看到李家后继有人,镖局上下都十分高兴,以至于大早上看到一名头戴幕篱身穿麻衣的少女从马车里下来,门房也只是微愣,回过神就赶紧上前帮忙卸箱子。 这少女身量颇高,拢着厚实的大氅,不时发出喑哑的咳嗽声,门房怕她再冻个好歹,连忙把人请进厅堂,镖头也很快赶了过来。 到了厅里,少女仍未取下幕篱,她自称姓杜,是严州人士,此番来投奔亲戚,没想到来得不巧,亲戚已经去世了,对方家眷与她不熟,她孤身一人又生了病疮,不好久留外地,只能尽快返回家乡,因路途遥远,需得镖局护送一程。 镖局走南闯北,护送一个人并非难事,只是她不肯露出真面目,镖头也知道现在绛城风声正紧,一时有些拿捏不定,却见少女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道:“此事关乎我性命,请镖头发发慈悲,救我一救。” 镖头接过玉佩一看,那龙飞凤舞的“珂”字赫然在上。 三个月前,镖局大小姐李鸣珂就告之各处分舵,若有人拿了她随身玉佩上门求助,只要不违律法不丧天理,便要尽力相帮,大家都看过随信附上的玉佩图样,自然不会认错。 “这……” 镖头收下了玉佩,紧皱的眉头一松,终于颔首道:“可以,小姐打算何时动身,携带什么东西?” “今日晌午动身,除我一人就只有一箱衣物。”少女站起身来,双手置于腰侧屈身福礼,“多谢镖头相助。” 见她做派自然,举止袅袅,虽然被厚实衣衫遮掩了身形体态,仍可看出女儿家的教养,与武林盟满城搜捕的少年大不相同,镖头放下心来,便对她生出几分可怜,打开箱子看了一眼,见果真是一箱衣物,便让人取来封条当场封好,道:“现在时辰也不早了,杜小姐不如在此歇息,等用过了晌食,正好与镖队一起出发。” 少女道:“谢过镖头好意,我得回去通知一声,午时一定赶回来。” 看在玉佩的面子上,镖头亲自送她出门,见她消失在长街尽头,步子虚浮,着实是不会武功的样子,遂放下心来,回头吩咐镖师去了。 他没有看到,那病弱袅娜的少女走过街角就转进一条巷子里,那尽头是死路,墙角放着一个跟刚才一模一样的大箱子,里面放着的并非衣物,而是一个昏迷的少年。 薛泓碧取下幕篱,面色沉冷如冰,他脱了大氅和外衣,里面赫然是一身短打,丝毫不惧天冷,扛起箱子翻过墙头,潜入了镖局后院。 刚才封好的箱子已经被放在车上,薛泓碧趁人不注意将两个箱子调换了,又偷了封条原样贴上,他在这箱子上留了气孔,很难被外人发现,也不会把里面的人憋死。 做完这些,他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直奔城北。 两个多时辰一晃而过,午时未到,镖头就看见那头戴幕篱的“杜小姐”乘车而来,对自己福了一礼,却不说话,似乎正在哀戚,他只当与人话别难掩离愁,宽慰了两声就叫人出发。 午时正,镇远镖局的镖队出发,向东城门而去。 与此同时,城北一支出殡队伍也正好离家,且走且哭,摇铃扛幡,一路走向西城门。 正好,今日展煜等人就在西城门附近搜寻。 这支出殡队伍人数不少,男左女右,鼓乐哀哀,老远就吸引了不少人注意,各地丧葬习俗不同,大多都是晚上出殡免得冲撞旁人,奈何这段时间绛城入夜就关闭城门,道士们只好根据亡人八字和阴宅风水重新推算,定在了今天这个时辰。 路人们都往两边退去,出殡队伍逐渐抵达城门下,守城官兵一看那捧灵孝子是城里有名的高老爷,心里也不愿为难,看了衙门出示的文书和高家陈词就准备放行。 “等一下!” 展煜忽然开口喝止,带着几名武林盟弟子很快赶来,顾不得路人们窃窃私语,他先向高老爷行了一礼,道:“在下是武林盟展煜,正在满城搜捕那绑走我家师弟的贼人,来往人马都要仔细检查才能放行,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展煜的意思很明白,他不仅要搜人,说不准还得开棺一看! “你这——”高老爷顿时火冒三丈,正要当场发作,一旁的衙差见势不妙,连忙凑上来对他耳语。 高家虽然有钱,到底是没功名的商贾,武林盟在江湖上地位超然,这次的事情又涉及朝廷,若高老爷一意孤行,反是惹火烧身。 衙差将利害说了,高老爷依旧面有怒色,却不好再给展煜难堪,冷冷道:“既是知府的意思,我高家也不好违抗,要搜便搜,别伤了我父的遗体!” 展煜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太过,又向他鞠躬行礼,这才吩咐师弟们去搜,自己走到棺旁,不必抬棺人将之放下,双掌运力抵住棺盖前端,轻而易举便推开了小半,天光照在里面,他一眼就能看清棺中的确是具老者尸身,除此之外就只有被褥铺盖和一些陪葬物。 “得罪了。”验看过后,展煜又将棺盖推回原位,师弟们也回到他身边,冲他摇了摇头。 一时间,展煜满心失落又担忧,勉强对高老爷赔了个笑脸,正要说什么,远处突然有人快马加鞭赶了过来,人未近前声先道:“展少侠,快去东城门!找到令师弟了!” 展煜浑身一震,抬头看去,只见来人正是望舒门大弟子穆清,当下毫不犹豫抓住她的手翻身上马,两人一骑绝尘而去,其他弟子先是一愣,继而回过神来,纷纷追了过去。 高老爷往地上啐了一口,招呼道:“走!” 一行人很快送葬出城,东城门那边却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今日守在东城门的除了官兵衙差,还有不少补天宗和武林盟的弟子,双方相看两厌,隔着城门两侧泾渭分明,直到镇远镖局的镖队走到近前,这才一左一右地围了过来,要求开箱验看。 这一看可就出了大问题,车上共有六个大箱子,其中两箱财物三箱货物,剩下一箱是衣物,结果那箱子里的衣物不翼而飞,里面蜷着的竟是个少年,还是武林盟被绑失踪的小公子! 见到方咏雩的刹那,在场所有人大惊失色,官兵立刻把镖师围了起来,穆清亲自出手掀了那少女的幕篱,发现那确实是一名女子,已经吓得魂不附体,连连作揖却说不出话来,原是个哑巴。 等到穆清把展煜找来,方咏雩已经被人从箱子里抱了出来,医者匆匆赶到,确诊他只是昏迷而无性命之忧,展煜这才松了一口气,去看镖师们和那少女。 有衙差前往镖局,镖头闻讯赶来,见状脸色剧变,不必旁人逼问,直接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同时也有人认出了那少女,说是在东桥那边卖艺的哑女。 “怎么回事?”穆清皱着眉,只觉得这事儿如同一团乱麻。 展煜将众人的口供细细琢磨了会儿,又回忆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神情慢慢变了:“声东击西……他在西边,快追!” 奈何为时已晚。 出了这么大的事,方怀远亲自赶到,带领众人一路疾驰出城,直往西郊而去,没过多久,他们就看到丧队滞留在护城河边,不少人都跌坐在地,吓得六神无主。 棺木已经落地,老者尸身完好无损,棺盖却被掀开了。 方怀远抓起高老爷,厉声喝道:“发生了什么事?” 高老爷已经吓得面如土色。 他们一行人出了城,本来顺顺利利,直到抵达此处准备过河,棺木突然剧烈摇晃了起来,抬棺的人以为诈尸,吓得当即松了手,众人纷纷退散,却见那棺盖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少年爬了出来,对他们拱手道了一句“多有得罪”,便飞身越过人群,跳进河里不见了踪影。 青天白日的,高老爷还以为见到了水鬼。 方怀远自然不信鬼神,他冷着脸走到棺木旁,探手进去一摸,原来那棺木中被人添了一道木板做出隔层,薛泓碧不知何时藏在了里面,让被褥和尸身遮得严严实实,展煜才没有发现。 一瞬间,他全都明白了。 早上镖头看到的“杜小姐”确为薛泓碧乔装,可在离开之后,这小子又潜了回去将箱子移花接木,花钱找了个不知厉害的哑女假扮自己出城,而他自己躲在棺木里由丧队作掩护,只要躲过了第一关,等到东城门那边开箱发现方咏雩,众人都会往那边赶,他就可以顺利出城,然后逃之夭夭! 舞勺小儿,狡诈如斯! 第三十五章 生死 绛城外的那条护城河并非死水,而是从蕴州水系引流过来,长逾六百丈,宽约十丈许,自西北流向东南,春夏丰水期流速湍急,秋冬枯水期虽有减缓,却也不是死水一潭,水性差些的人落入其中,就很难再爬上来。 薛泓碧虽然生在南地,水性却不能跟那些浪里白条相提并论,可他修习了《截天功》,内外呼吸转换自如,在水里头就跟鱼儿没两样,趁着追兵尚未赶到,他一个猛子扎进河里,直接潜入水下向对岸游去。 等到方怀远派人沿岸打捞搜捕,薛泓碧已经爬上了岸,顾不得寒风吹来刺骨冰凉,举目眺望四方,发现此地恰好是个三岔口,往左通往官道,往右可经小道入山野,选前者可以混进来往车队远走高飞,选后者就能藏身乡村休养生息,无论哪条都算得上好路。 然而,中间那条七扭八拐的碎石路通往葫芦山。 傅渊渟入城之前在这里留了三天,眼下那些人忙着抓捕自己,一时半会顾不上这小小道观,可若他逃之夭夭,以听雨阁的行事作风必然将这方圆百里掘地三尺,知道傅渊渟跟步寒英曾在葫芦山顶结义的人虽然不多,却不是没有,若被他们抢先一步拿到信笺,薛泓碧恐怕终此一生都无缘再见这老魔的绝笔。 何况,傅渊渟的死太过突然,连一星半点都还没给薛泓碧交待,无论朝廷密探或江湖任侠都想要从他嘴里挖出秘密,谁会相信他现在根本就一无所知呢? 从南阳城到绛城,从十三岁到十四岁,薛泓碧已经逃得够久,傅渊渟十二年亡命天涯尚知来路方向,薛泓碧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处漂泊。 既然如此,不如去也。 薛泓碧自嘲地一笑,抬步往碎石路走去,这条路又冷又硌,越往上走越是道路崎岖,可他始终不曾停步,也不曾回头。 风雪渐起,日倾黄昏。 薛泓碧终于爬上了山顶,双手撑膝喘着粗气,汗珠从额头大颗大颗地落下,坠入雪地便结了冰。 一道矮小身影正在门前扫雪,恰是当日带着薛泓碧闲逛的小道士,他一边笨拙地挥动扫帚,一边背诵新学的经文,冷不丁看到一个人出现在面前,还以为见了山鬼,吓得往后一坐就要摔个屁股蹲儿,好在被对方及时抓住胳膊,稳稳扶住了。 “福生无量……哎呀,是你!”小道士认出了来人,脸上的惊惶也随之消散,憨憨地笑了起来。 薛泓碧松开手,他主动凑了过来,转悠着打量一圈,疑惑道:“诶,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 说罢不等薛泓碧回答,小道士主动牵起他的手往观里走,道:“先进来,我给你找套厚实的衣服,千万别冻坏了,我师父常说风寒入体是邪痹……” 薛泓碧低下头,牵着自己的那只手掌又小又软,脆弱得能被他轻易折断,却有着一股温暖的力量,属于活人的热气从手指相扣的地方往上传递,由表入里,钻进他骨头缝里,既暖又痒。 他笑了一下,有些留恋地挣脱了小道士的手,道:“不必了,我有些急事要见观主,劳烦小道长带我去。” 老观主正在那祈福树下挂牌子。 上回傅渊渟来了一遭,老观主发现这棵树上许多牌子都变得脏污不堪,红布条也烂了,索性带着几个弟子把这些牌子都摘了下来,实在破烂不堪的都收进箱子里,剩下的擦拭修理,再换上崭新的布条,挨个挂回树上。 这活儿不重却繁琐,四天下来才堪堪做完,薛泓碧跟着小道士走进院子的时候,正看见老观主踩着梯子把最后一块木牌挂上去。 他年纪大了,眼睛有些昏花,身体还矍铄,站在梯子上探出半身,能把木牌挂在一臂开外的树枝上,薛泓碧眼力好,看到那块牌子上写着一对陌生男女的名,祈愿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人生一世,有时候就这点简简单单又难成全的念想。 等到老观主下了梯子,薛泓碧这才弯腰行了一礼,道:“观主,晚辈如约回来取信了。” 老观主闻言一怔,转身看向薛泓碧,细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面露忧色:“小福主,贫道观你气色不佳,神情沉郁,是遇见何事了?” 薛泓碧沉默了下,道:“人世无常,不说也罢。” 十四岁的少年说出这样八个字,老观主面上忧色更甚,却也不好再问,只能叹了口气,招手示意他跟来。 薛泓碧拜过正殿,跟着老观主走进后殿静堂,见老观主取出一册《南华真经》,翻开便见折叠好的信封,他看也不看一眼,只在递给薛泓碧的时候犹豫了下,轻声问道:“小福主,上次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居士……这次怎么不见人?” 闻言,薛泓碧的手指被信封边角烫了下,过了片刻,他才弯了弯嘴角,笑道:“我义父回家去了,回头我若见了他,便向他转达问候。” 老观主一听,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把信递了出去,道:“好,若有机会,贫道还想跟他论道呢。” 薛泓碧故意说了几句俏皮话逗他开心,又婉拒了老观主让他用饭留宿的好意,只喝了一碗热姜汤暖暖身子,便揣着信走出了道观。 来时满山寥落不见人影,此刻天色已暗,道观门口却有一位黑衣男子手持油毡伞长身玉立。 这人看起来不过弱冠年华,面如玉圭,发似泼墨,容色俊美无俦,掌宽的描银织带作腰封,其上有一条玄黑暗光的绳子绕了三匝,可薛泓碧一眼就看到绑绳左侧下方有一节乌梢垂落出来,犹如择人欲噬的蛇头。 薛泓碧的脚步顿了下,在老观主发觉异常之前,他已经扬起了笑脸,道:“天色已晚,寒路难行,还请观主留步,我兄长已经来接了。” 说罢,他主动往前迈步,走向了那男子。 老观主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并肩而去,心下稍安,暗自摇头一笑,背着手回观里去了。 大门关闭,狂风呼啸,老观主便没能听到那些夹杂风中的话语。 “本座早就听说你胆大包天,今日一见,没想到还有一副好心肠。” 飞雪簌簌落在伞上,周绛云唇角慢慢上扬,脚下步伐不徐不疾,闲庭信步般走在崎岖雪路,可当薛泓碧回头望去,一路走来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脚印。 周绛云就像是活在人间的厉鬼。 薛泓碧的手指慢慢攥紧,哑声道:“这道观里都是一无所知的方外人,你就当行善积德,放过他们。” 周绛云饶有兴趣地垂眼看他:“你在求我吗?” “是,我求你放过他们。” “如果我不答应呢?”周绛云回头看向那座古旧的小道观,眸光晦暗不明,“别人不晓得,我可知道这地方对我师尊意义非凡,如今他老人家孤身赴黄泉,我将此地烧给他做陪葬,也不枉师徒一场的情分呢。” “若是如此,尊驾也别做什么宗主,干脆去当那杀人放火的强盗,岂不更加符合身份?” “哈哈。”周绛云朗声一笑,目光落回他身上,“牙尖嘴利,自己死到临头还敢讽我,不怕我敲碎你满口牙,割了你舌头下酒?” “我只怕周宗主舍不得。”薛泓碧的语气很平静,“毕竟口舌都没了,怎么说出你想知道的东西?” 周绛云漫不经心的笑容终于带上了三分真切,他重新打量了薛泓碧一番,忽然叹气道:“可惜了,你若早些拜在我师父门下,我们应该很合得来……罢了,左右不过一件小事,就当我送给师弟的见面礼了。”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一座道观并人命当真不值一提。 他们没有下山,绕过道观走到了葫芦山最高处的险峰,薛泓碧看了眼立在松下的惨白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字:登仙崖。 道士过世被称为“羽化”,清虚观坐落在这种地方,观中道士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建塔立碑或葬回祖坟的条件,便在做完阴阳法事后将尸身火化,择好时辰,由观主亲自捧着骨灰坛来到此处,等到清风吹起,抬手扬灰,一身皮囊生于俗世,还于天地自然,此后清风明月皆是故人,便可算是羽化登仙了。 这里很高,站在崖边往下看去,只见雾霭不见山川,周绛云踢了一块石头下去,薛泓碧默数了十二下,才隐约听到石头砸落在地的声音。 “这下面没有河川,也没有足以支撑一个人的老树,若是从这里掉下去,非但十死无生,还会摔得粉身碎骨,到了阎王面前也拼不出个人样。” 风雪的势头小了些,周绛云收了油毡伞,转身面向薛泓碧,对他笑了一下:“信都快被你抓烂了,不看吗?” 薛泓碧低下头,将攥得皱巴巴的信封拆开,里面只有三页信纸。 如他所料,前两页写明了绛城之事的始末,这老魔确实是明知命不久矣,不愿龟缩一隅等死,主动暴露了行踪来到这里,只为给自己这一生写下结局—— 【……吾已是半百之身,此生行至尽头,非不抵是,过大于功,故友亲朋皆离散,宏图霸业已成空。今大限将至,脏腑已衰,骨肉老朽,纵使苟延残喘,不过一介残躯潦倒度日,忆往昔峥嵘岁月,不堪受青山白头。】 【旧梦回首,蕴州绛城乃缘起之地,今将身死,亦归此处作缘灭,世人憎吾畏吾如恶鬼,吾当竭力以报之,若败尽群英,虽死犹荣也。】 【……余生之憾,唯一人不见,一剑未偿,踏遍天涯不可平山海,唯借清香一炷拜求神佛。若上苍垂怜,故人踏雪而来,一剑生死断恩仇,于愿已足,无需祭吾。】 第二页信纸末尾写了浓娘的名字,原来傅渊渟是打算将薛泓碧托付给浓娘,她虽然已经投了周绛云,却还对他忠心依旧,绛城又是她盘踞多年的地盘,趁乱使个手段救走薛泓碧藏匿起来并非难事,只是傅渊渟提到玉无瑕恐将重出江湖,让浓娘接应薛泓碧后一起逃走,可惜仍慢了一步,在他们抵达绛城之前,玉无瑕已经投向听雨阁,接手她当年势力的浓娘就再难隐匿,先一步被除掉,也让傅渊渟的一番安排落了空。 薛泓碧一字一句地看着,不知不觉泪已盈眶,眼前字迹也模糊起来,他伸手抹了一把,拿出最后一页信纸,却是愣在当场。 这最后一页信纸上,赫然写了《截天功》第十重的秘密。 无论阴册阳册,《截天功》的法诀止步于第九重,有关第十重的传说颇为虚无缥缈,除开山祖师之外无人达成,哪怕傅渊渟也不过窥得门径,半只脚还在境界之外,他耗费半生潜修此功,终于参破了个中玄妙——《截天功》不是一门独行功法,修炼者虽可阴阳双修,却不能两头兼顾,必须择取另一人选与自己同修此功,一阴一阳,齐头并进,等两人一起到了第九重,就能夺取彼此功力为己用,败者必死无疑,生者阴阳相融,如此方可破九极入一元,成就无上境界! 这张纸上字迹寥寥,却看得薛泓碧浑身发寒。 就在这时,一只手夺走了这三页信纸,周绛云一目十行,直到最后一字看罢,仍是神情淡淡难辨喜怒。 “我还以为师尊写了什么要紧话,原来……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他有些失望,随手将信纸揉烂丢下了悬崖。 薛泓碧看着那纸团消失在云雾中,忽然问道:“十二年前,你之所以背叛他,就是因为这个?” 傅渊渟代父传授玉无瑕阴册的时候境界尚浅,并不知道其中隐秘,等到他身居高位勘破玄机,玉无瑕不仅是他的左膀右臂,也是他的至亲至信,他虽然逼迫她做那不愿之事,却不会因为武功进境对她起杀心,于是在发现周绛云根骨相符后,决定收其为徒,亲传《截天功》阴册,就是想要以此弥补己身不足,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最终养虎为患。 “原因有很多,这是最重要的一个。”周绛云笑了一下,“我很惜命,怕死得很,一旦知道师尊这些年养着我是为了有朝一日拿我练功,我就寝食难安。”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 周绛云神情有些怔忪,良久才叹了口气:“因为他年纪越大就越心软,到后来真把我当做徒弟,想要将补天宗传给我。” “那你……” “你跟了他一年不到,我却跟了他十年,他这个人啊……最是多情最无情。”周绛云的目光望向远方,仿佛在看那散落世间的人影,“出生入死的兄弟,追随多年的下属,相知相爱的女人……他拥有过令人艳羡的一切,又被他自己弃如敝履,我自问不能与这些人相提并论,又如何相信他是真心待我呢?哪怕他对我许诺,我仍害怕他会反悔,他一天活在世上,我就会幻想自己被吸干功力,变成一堆皮包骨头,只要轻轻踹一脚就会散落满地,随便哪条狗都能凑上来饱餐。” 江湖皆知,现任补天宗之主周绛云是个心狠手辣的恶鬼,死在他手里的人多不胜数,因他酿成的惨祸不知凡几,谁都想不到他也会害怕,会在这风雪呼啸的山崖上与一个初见的人叙说过往。 薛泓碧知道他是怎样可怕的人,却也听得出这些话没有一句掺假。 傅渊渟跟周绛云这对师徒起于算计终于罪孽,双方都是宁死不回头的人,不管中间有过几分真心,无论谁曾动过念想,如今都成了劫灰一抔。 他无权置喙,也无须多想。 周绛云难得一见的软弱,终究只有一瞬间。 “……话就说到这里,来日方长。”他向薛泓碧伸出手,唇角如同一弯月牙,“听雨阁是不会放过你的,普天之下能救你的人只有我。” 薛泓碧抬起头:“救我?” “收起你的小把戏,我舍不得割你舌头,断你一只手还是可以的。”周绛云瞥了一眼薛泓碧的左手,“你跟我回去,将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然后加入补天宗,同时配合听雨阁追查九宫余孽,我保你不死。” 薛泓碧离开道观的时候,从静堂偷了一把刻刀,此时就藏在左手掌心,他沉默了片刻,没有丢下刻刀,也没有贸然攻向周绛云,而是大大方方地将它亮了出来。 他看了周绛云好一会儿,慢慢笑了起来:“我相信你,可我不想跟你走。” “为什么?” “你保下我,是因为义父死了,你需要另一个练成阳册第九重的人来做炉鼎,而天下知道阳册功法的人只有我了。”薛泓碧毫不畏惧地盯着他的眼睛,“等到那一天,我会死得比落在听雨阁手里更惨,既然早晚难逃一劫,我何必违背本心去害别人呢?” 周绛云笑道:“你可以学学我,说不定到时候是你赢了呢?小师弟,师兄教你第一个道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可能。”薛泓碧忽地嗤笑出声,“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做你跟义父这样的人。” 少年男女总会憧憬未来,明明还不知道天高地厚,先想着自己有朝一日顶天立地的伟岸风光,可惜事实大多残酷,越是憧憬什么,越容易渐行渐远。 薛泓碧想不到自己若长大成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只在这一刻明悟了本心,不想做那断情绝义之人,即便生杀予夺,终究众叛亲离,连自己都看不起。 周绛云怔了下,看着薛泓碧尚且青涩的面容,恍惚有种流光偷换的错觉,喃喃道:“这可真是……太遗憾了。” 最后半句刚出口,风雪呼啸,人影闪过,薛泓碧尚未看清,周绛云已经欺近身前,不屑于动用玄蛇鞭,只将五指屈爪罩来,他下意识往右侧躲避,那五根指头擦过左臂,直接破衣入肉,刮出了五道怵目惊心的血痕! 来不及多想,薛泓碧提起内力,双臂交错架住周绛云右手,上身后仰,脚下飞起踢向对方小腹,不出意外被抓住了脚踝,但闻“咔嚓”一声,左脚踝几乎被拧碎,薛泓碧疼得脸色惨白,动作却没半点迟疑,陡然松手撑地,蓄势已久的右脚捉隙而出,正中周绛云气海穴。 周绛云修的是阴册,任脉乃重中之重,气海又是其中要穴,薛泓碧虽没本事破他护体真气,可这一下拼尽全力踢得他气海翻涌,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仅此一步,生死之差。 薛泓碧没有顺势追击,反而折身向前疾冲,周绛云甫一站稳便立刻抬头,眼前被一道乍破寒光刺痛,有星星点点的鲜血被风雪裹挟,狠狠打在了他脸上。 “叮”地一声,染血刻刀落在地上,那少年脚下踏空,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从登仙崖上坠落。 周绛云本能地想要挥出玄蛇鞭,可他知道来不及了。 十死无生的登仙崖,何况薛泓碧心意已决,此子性烈如此,竟在坠落之前反手一刀刺入胸口又狠狠拔出,血脉偾张,鲜血泉涌。 这一瞬间,薛泓碧望见天光云影都在眼前飞快远离,仿佛整个人间都拔地飞升,独他一人坠向黄泉。 风雪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冻得胸前伤口冰冷麻木,似乎也不那么疼了,薛泓碧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恍惚看到许多人影出现在上方,一个是傅渊渟,一个是杜三娘,剩下两人他不认识,却觉得亲切极了。 他们都向薛泓碧伸出手,他笑了一下,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回握过去,然后闭上了眼睛。 周绛云站在登仙崖边,风雪和雾霭遮蔽了他的视线,只有骨肉之躯落地碎裂的声音随风而上,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何人轻生死,不过视如归。 第三十六章 劫后 方咏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三十。 他昏迷了五天,蕴州境内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被请到了绛城,诊断他身上只有一些皮外伤,真正麻烦的还是那痼疾,好在命门未伤,有方怀远亲自运功护持心脉,大夫们对症施针下药,一连熬了五个日夜,今天总算醒转过来。 绛城这场雪已经下了数日,今儿个恰好放晴。 阳光透过窗扉缝隙漏进屋里,在卷翘的长睫上翩跹如蝶,惊醒了南柯一梦的少年,方咏雩缓缓睁开眼睛,入目先见得帷帐上的祥云绣纹,指头下意识动了动,就被守在榻边的人一把握住了。 “小师弟,你可算醒了。” 看见方咏雩睁眼,展煜顿时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地把掌心那只手放回被褥里,他这位小师弟本来就体弱多病,此番遭了这场罪,整个人在短短几天内瘦脱了形,看着愈发孱弱可怜了。 迷蒙的意识终于回神,方咏雩认出了展煜,先是一阵欣喜,继而又是失落,屋里除了展煜还有四五名大夫,偏偏没有他最想见的那个人。 展煜见他目光游移,转头看了一眼,心里暗道不好,连忙道:“小师弟,师父昨晚在此守了你整整一夜,天亮时候府衙那边派人来请他过去了。” 方咏雩脸上那点欢喜已经没了,闻言也只闷闷地“嗯”了一声,看得展煜直想抓头。 跟其他亲传弟子不同,展煜是个孤儿,当年被方怀远捡来收养,那时候方咏雩还没出生,他被师父视如己出,可算是方咏雩的半个兄长,对这对父子间讳莫如深的心结所知甚详,偏偏被勒令闭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方怀远跟方咏雩日渐疏远。 大夫们上前替方咏雩把了脉,说是没大碍了,展煜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定,赶紧让人送上温热的米粥,眼看着方咏雩用了大半碗,这才松了口气。 人既然醒了,针灸不必再做,药方也要做些改动,大夫们出门商议,屋里只留下师兄弟二人。 展煜给方咏雩背后塞了个枕头,自己搬来凳子坐回榻边,跟他讲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尤其是腊月廿五那日晌午自己在城门被薛泓碧摆了一道,至今想来仍是愤愤。 自始至终,方咏雩都面无表情,直到听见展煜说那小魔头已经伏诛,呼吸猛地一滞,古井无波的脸上陡然裂开缝隙,流泻出深藏的暗涌。 “你说什么?”他一把反握住展煜的手,力气之大浑然不似一个久病初醒的人,“他……死了?!” 展煜被方咏雩这反应吓了一跳,以为他是想起被绑时遭过的罪,连忙安抚了几句,道:“是,他死了……腊月廿五那日,他以声东击西之计逃出绛城,在葫芦山顶被周宗主截住,自知逃脱无路,跳崖自尽了。” “……尸体呢?” 展煜迟疑了一下才道:“已经找到了,不过……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底下是片野林子,里面有不少饿狼野犬。” 剩下的话他没说,方咏雩却明白了。 藏在被褥下的左手慢慢攥紧,方咏雩低下了头,牙关紧咬着,喉头涌上一股血腥气,又被自己咽了回去。 半晌,他哑声问道:“府衙那边找我爹过去,是……为了认尸吗?” “是啊,这小子滑溜得紧,大家虽然搜了好些天,真正见过他的却没几个,衙差们昨晚从那野林子把尸首带回来,只能请师父和刘叔去看看。” 实际上,府衙那边还想请方咏雩过去,毕竟说起跟薛泓碧熟悉,满城也就只有被绑走的方咏雩跟他相处最久,可惜今早方咏雩还未醒,遂作罢。 展煜说出这件事本是为了让方咏雩安心养病,没想到他刚出去拿了药方,回头就见方咏雩下了榻,拿起衣服就往身上穿。 “小师弟,你——” “我要去……看一看。”方咏雩忍着晕眩,紧紧抓住了展煜的胳膊,“师兄,带我去看看……你们不认得他,我认得,我……等我确定他死了,我才安心。” 展煜一时犯了难,终是拗不过方咏雩,亲自架起马车带他赶往府衙。 由于薛泓碧身份非同寻常,尸首没被安置在义庄,而是停放到衙门地牢里,展煜出示了武林盟的令牌,带着方咏雩走进通道,一股阴寒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已经习以为常,方咏雩却脸色发白。 此时,玉无瑕、周绛云、方怀远跟刘一手都在地牢最深处那间牢房里,中间摆开长桌白布,上头放着拼凑完整的尸身,头颅已经损毁变形,但还能依稀辨认面目,肢体呈现高空坠落后的断裂扭曲,胸口被刻刀捅刺的地方已经被狼嘴撕开一条大口,几乎可见肋骨。 他们已经围着尸体看了一上午,方怀远跟薛泓碧不过一面之缘,实在不敢下定论,玉无瑕身为易容圣手,拿小刀在尸首下颌划了个小口,确定这脸皮是爹生娘养的,刘一手也认为是真,只有周绛云始终拧眉不言。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不该出现的脚步声,玉无瑕转头正要开斥,见是展煜带着方咏雩来了,顿时笑道:“好了,我们都让开些,让方小公子亲自来看看。” 看到方咏雩来了,方怀远脸上先是一喜,继而变作了愠怒,偏偏不能当场发作,只能狠瞪展煜一眼,令后者叫苦不迭。 周绛云的目光在这父子之间扫过,唇角轻勾,主动让了开来,道:“不错,就来本座这边看。” 他站的地方恰好靠近头部,刘一手本想拦住,方咏雩已经走了上去,就在站定之时,周绛云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亲手将之搭在方咏雩肩头,看似轻飘无着力,却捏住了武林盟三人的心。 “方小公子大病初醒,这地牢太冷,还是当心着些。”他笑得温柔和善,替方咏雩披上大氅时还轻拍了两下肩头,如对待最亲近的子侄,却让方咏雩感到一阵恶寒,仿佛有条巨大的毒蛇盘在身后,伸出蛇信舔舐自己的脖颈。 手掌轻拍肩头时,一丝阴寒真气顺势探入方咏雩体内,在他察觉之前已经游走过奇经八脉,可惜这回周绛云失望了,方咏雩的经脉间确实有截天阳劲,却过于微弱,显然是外人渡入,连护持心脉都勉强,很快就会彻底消散。 眼睁睁地看着薛泓碧自戕坠崖,通往《截天功》十重境界的天梯也在他面前折断,多年执妄化为泡影,他岂能甘心?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 周绛云猜想得没错,以薛泓碧的性子,他能为了几个萍水相逢的道士主动走向自己,自然也做不到看着方咏雩病发而死,可方咏雩毕竟是方怀远的儿子,薛泓碧目睹了傅渊渟之死,救他一时已经是发了慈悲心,怎么会拿出阳册救其一世? 经年执念,终不得偿。 按在肩头的手缓缓松开,方咏雩背后已经渗出一层冷汗,他不敢回头看周绛云,只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尸体。 十四岁的少年,破烂脏污的短打衣裳,手上有练武留下的茧子,身上找不出一块没伤没疤的好地方…… 方咏雩每看一眼都觉得胃里翻涌,强忍着恶心,颤抖着伸出手去碰尸体的头,那脑袋上的血污已经被擦干净,原本是朝左边的,此时被人转动过来,涣散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 方咏雩终是没忍住,扭头冲了出去,俯身在牢门外的角落里吐了。 他昏迷了五天,只喝过药汤和粥水,这一下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实在痛苦不堪。 展煜吓了一大跳,连忙追上去安抚他,见他不知是疼还是怕,眼泪都流了出来,断断续续地道:“是……是……是他!是他!” “咏雩!”方怀远亲自追了出来,见方咏雩的身体都开始痉挛,面上已无人色,干脆一指点晕了他,转头向玉无瑕告辞。 方咏雩昏迷之前已经确认了尸首身份,玉无瑕也不多难为,爽快地派人开路,目送他们离开。 等到武林盟的人都走了,地牢里只剩下玉无瑕跟周绛云两人。 没了外人在场,玉无瑕寒声道:“当着方盟主的面试探他儿子,就不怕娲皇峰之战再来一次吗?” “他倒是想,可不敢呢。”周绛云轻笑,“十二年前那一战,不仅补天宗伤亡惨重,武林盟也是元气大伤,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即便方怀远想做,白道那些老狐狸也是不干的,何况……” “何况你现在傍上了听雨阁,算是背靠朝廷,只要你没跟傅渊渟一样做那天下之敌,他们就不好动你。”玉无瑕捡起大氅递过去,眉眼轻抬,“要说给人当鹰做犬,你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玉师叔谬赞了。”周绛云一手接了大氅,另一只手却握住了玉无瑕的腕子,如获珍宝般将之抬起,只见那素手在烛火下莹润如玉,每根手指都似葱根般齐整细白,指上未染蔻丹,却已胜过了人间姹紫嫣红。 这个女人早已不再年轻,却还跟他记忆里那样美得摄人心魄。 周绛云似是看得痴了,低头要轻吻那近乎剔透的指尖,却听玉无瑕笑道:“我这手早上刚淬过毒,周宗主是活腻了吗?” 她的红唇是那青竹蛇儿口,玉指是那黄蜂尾后针,周绛云却连一丝犹豫也没有,轻轻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亲吻,仅仅片刻的温存,那只手便如蝴蝶一样从他掌心飞走了。 玉无瑕抽出一条丝帕擦手,她擦得漫不经心,却连指缝也没放过,淡淡道:“傅渊渟已死,你少了个心腹大患,以后大可以高枕无忧了。” “玉师叔真不打算回来了吗?” “我这个人走出的路,从不回头。”玉无瑕嗤笑一声,“倒是你,好自为之……这一代的姑射仙年纪虽小,却不是好对付的主,你要拿糊弄严荃那套敷衍她,当心阴沟里翻船。” 周绛云诚恳道:“我晓得了,多谢玉师叔回护。” “没有下一次了。”玉无瑕漠然转身,“以后记得叫我‘玉楼主’,至于其他……既已断了,不必再续。” 那条丝帕飘飞落地,被她毫不留恋地踩了过去,如同踩下了一段曾经。 周绛云独自站在牢房里,烛火映得他的脸明明灭灭,笑容还挂在嘴角,似一张凝固的面具。 方咏雩这次并未昏迷太久,等到申时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南北客栈的房间里,这回没见到展煜和大夫们,只有方怀远一人守在榻边,只手撑头,闭目休憩。 方咏雩的记性向来很好,却已记不清上次看到方怀远守着自己是在多久以前,此刻离得太近,他能清楚看到方怀远眼下的青黑和两鬓夹杂的白发,想来在自己出事的这段日子里,方怀远没睡过一次好觉。 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心思总有些不同以往,方咏雩想起展煜说过的话,缓缓伸手想要覆住方怀远的手背,没想到对方感知过人,先一步醒转过来,于是那只手又缩了回去,紧紧攥住了被角。 父子俩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开口,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冷凝。 最终,方怀远起身倒了一杯热水,扶着方咏雩坐起来,见他乖乖喝了,这才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 方咏雩只是摇头。 方怀远看着他乖巧安静的模样,不觉半点欣慰,只有头疼。 为人父母,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的豺狗之辈,见到劫后余生的子女难免心生柔软,方怀远也不能免俗,哪怕这些年来父子俩关系僵硬,到底是血浓于水,方咏雩做不了他半生功业的继承人,却是他唯一的骨血。 然而,很多事情他能做,却不能说。 两人相顾无言了半晌,方咏雩眼中的期待也逐渐消失了,他紧紧握着余温尚存的杯子,低声道:“爹,我没事了,您去休息。” “你……” 方怀远迟疑了下,他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好时候,可有些事情堵在心里不问不行,犹豫片刻终是道:“你当真认清楚了吗?” 方咏雩脸色一白,那股夹杂恶心的恐惧似乎又涌了上来,这回还带上了一丝可笑和可悲,他勉强压下翻涌的心绪,道:“是,我认清楚了……腊月廿四那天,我们在义庄遇到杀手来袭,一把刀压进了他右肩,留下一道伤疤。” 闻言,方怀远心里千思百转都化作了叹息,说不清是何滋味。 过了半晌,他忽然问道:“那么……你的督脉通了十四穴,是他替你打开的吗?” 方咏雩五指收紧,杯子里没喝完的水都晃荡了出来,他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却见方怀远神情淡淡,根本窥不出喜怒。 房间再次安静了下来,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就在方怀远以为等不来回答的时候,方咏雩终于抬起了头。 “爹……”他清澈黑亮的眸子里映出方怀远的脸,“他并不是什么狼心狗肺的恶贼,如果没有他,我在五天之前就死了。” 方怀远负在背后的手慢慢攥紧,他低声问道:“那天晚上……你发病了?” “杀手来袭之前,我已经发病了……那些家伙总共十二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想要活捉薛泓碧,却对我下死手,我们俩只能合作才能挣出一线生机……我受了点伤,又耗费了心力,病情越来越重,随身的药根本不抵用,通脉是最后的活路。”方咏雩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想救我,可惜功力不够,只能替我打通一半要穴,但是……他告诉了我一个办法。” 方怀远双眉微皱:“什么办法?” “我的体内阴盛阳衰,打通督脉平衡阴阳是最合适的办法,可它风险太大,我熬不住……最好的法子,其实是炼化阴气为己用。”方咏雩盯着父亲的脸,“我听师兄说……《截天功》的阴册,就在您的手里。” 他越说,眼睛的神采越明亮,仿佛在海上漂泊已久的人终于看到了堤岸。 方怀远的武功能跻身天下前五,自然知道这法子并非胡说八道,而是真有效用,如今方咏雩的督脉已通一半,要想打通剩下一半虽然困难却不再无从下手,可这只不过能让他恢复到与常人无异,错过了最好的练武年华,此生于武道难有所成。 炼化阴气是唯一的途径,然而这条路太窄,窄到普天之下唯有《截天功》才能做到,修炼阳册能够阴阳共济弥补缺陷,修炼阴册能够转祸为福事半功倍,无论哪一种法子,对方咏雩来说都是改变他人生的救命稻草。 如今薛泓碧已死,阳册也断唱于世,恰好周绛云履约送来了阴册,仿佛是苍天开眼,要弥补过往十五年对方咏雩的苛待。 然而,面对方咏雩满心满眼的期待,方怀远最终叹了口气,整个人仿佛在这一瞬间老了十岁。 “它在我手里,但是……咏雩,不可以。” 温暖的手缓缓覆住方咏雩的眼睛,方怀远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阵风,轻而易举地吹走了方咏雩的魂。 眼泪灼伤了那只手掌心,顺着方咏雩的脸滑落下来,他气如游丝般问自己的父亲:“为……什么?” 方怀远没有再说话,他松开手,近乎狼狈地逃离了房间。 屋里又只剩下方咏雩一个人。 脸上残留的温暖很快消失,方咏雩睁开眼,望着那扇紧闭的门 “因为……你是武林盟主。” 喃喃自语中,他替方怀远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唇角上扬似乎想笑,结果比哭更难看。 因为方怀远是武林盟主,所以他要公平公正,不偏不倚,白道别派弟子尚有机会说服四大掌门得到这门功法,他自己的儿子绝无可能。 “爹……我答应你。”方咏雩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至于其他,就由我自主了。” 手中紧握的杯子终于松开,不知何时无声龟裂,碎片落满掌心,却没割破分毫。 在葫芦山顶,薛泓碧对周绛云说自己是天下最后一个知道阳册功法的人,实则不然。 那天晚上,方咏雩病情发作,他说出了心中压抑多年的怨憎,也如同断掉维系意识的那根弦,昏迷之前便知道这回怕是躲不过死劫了。 然而,他很快又醒了过来。 薛泓碧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热水,灌了满满一大浴桶,两个人都赤着上身泡进去,双手抵住方咏雩背后长强穴和头顶百会穴,借助热水通窍行气,至纯至阳的内力自胞宫起,沿脊柱上行,一点点打通方咏雩滞涩的督脉。 方咏雩自打生下来,从没受过这样的痛苦,薛泓碧很有先见之明地拿布团堵住了他的嘴,让他只能硬挨冲穴通脉之苦,任脉里盘踞多年的阴气似乎被激怒了,随着阳气运行,阴气也开始作祟,令他苦不堪言,生不如死。 打通督脉是治疗方咏雩体内病症最重要的一步,可这一步太痛太难,天下阳刚功法多不胜数,能够在濒死之际护持心脉不散的却只有《截天功》阳册真气,然而此法耗损极大,薛泓碧自己还在冲击第二重境界,想要凭一己之力为方咏雩打通督脉实属天方夜谭,于是他只帮忙引气入体,在方咏雩痛得恨不能死的时候,将阳册的心法附耳告之,让他自己去冲击关窍。 方咏雩不想听更不想学,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除了按照薛泓碧说的去做,他根本生不起其他念头,整个人好似成了傀儡,任由提线者操纵。 从子丑之交到寅时三刻,他几度濒死,又死而复生。 最后一次昏迷之前,他听见薛泓碧在耳边说道:“若不想死,就别告诉任何人。” 方咏雩醒来后,从展煜口中得知白道众人都对周绛云错失阳册幸灾乐祸,唯有他自己心头冰凉,知道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哪怕他是方怀远的儿子,周绛云也不会放过自己。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薛泓碧终是没说出这个秘密,恰好方咏雩昏迷了五天,尚未真正修炼过阳册,体内只残留薛泓碧替他引气时留下的一点内力,督脉也只打通一半,与寻常人相差无几,险险瞒过了周绛云。 因此,他投桃报李地撒了一个谎。 薛泓碧右肩不止有刀伤,还有方咏雩冲穴痛极时咬下的一个牙印,那一口咬得极狠,肯定会留疤,而那尸身的右肩上却没有。 方咏雩以为这样就算两清,直到刚才与方怀远的一番对话,他才知道薛泓碧将阳册交给自己的原因是什么—— 薛泓碧倾力相救的确是出于好心,可他交出阳册这样的无价之宝,又说出阴册有事半功倍之效,却是为了对付方怀远。 方咏雩当年因为母亲的死跟方怀远关系僵化,心里却仍存留一丝妄想,“一命换一命”只是妄想崩塌的第一步,薛泓碧又利用功法让方咏雩亲眼看到自己如何被方怀远放弃,让方咏雩知道自己在武林盟主的侠义声誉面前有多么不值一提,他若想要改变命运,方怀远这个盟主父亲就是最大一块绊脚石,就算闹不到父子相残的地步,等到方咏雩功法泄露之日,补天宗跟武林盟必将有一场交锋。 方怀远能请来傅渊渟的结拜兄弟千里夺命,薛泓碧就让方怀远的独子成为他背后一把暗剑,掌握这把剑的不是薛泓碧自己,而是方家父子的感情,偏偏这一点,方怀远永远只会让方咏雩失望。 因此,方咏雩明知这背后的种种算计,仍会越陷越深。 “小魔头……” 方咏雩缓缓松手,任碎片散落满地,自言自语地道:“你既然没死,就好好活着……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第三十七章 弥天 正月初八,雪霁初晴。 大靖北疆国门雁北关外是一片茫茫雪原,方圆三十里只有冰川都不见人烟,直至渡过天女河才能依稀望见一座连绵雪山的轮廓,那便是寒山了。 东侧山麓脚下,十余名寒山族人驾车而回,他们今天起了个大早,渡河前往雁北关,在集市上采买了许多货物,那里的守军百姓跟他们来往了许多年,非但相安无事,还有过几次互帮互助,关系亲如友邻,商贩们见到这些人出手大方,便也给他们添个好彩,回程时车辆装得满满当当,把人都挤了出来。 除此以外,他们还带回了三个人。 一个脸色奇臭的药师,一个笑容满面的和尚,以及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药师坐在载满药材的车厢前翻看一本医书,不时骂上一句“狗屁不通”,和尚跟领队并肩骑马,说着通俗易懂的佛理俗讲,那少年却被塞进拥挤的货箱堆里,直到过了天女河才冒出头来,不知牵动了哪处伤口,疼得脸色发白,偏偏一声不吭。 “客人们,到地儿了。” 领队勒缰下马,朝山门两边的守卫打了招呼,一面让随行的族人们赶紧卸货,一面知趣地绕开那药师,走到少年面前伸出双臂,想要扶他下来,可惜那少年心领了好意,只是摆了摆手,自个儿扶着车辕下去。 脚踏实地的那一刻,少年神情有些怔忪,他望着眼前巍峨的雪山,又看看左右陌生的人影,半晌没吭声。 站在一旁的药师刚把那本狗屁不通的医书踩了好几脚,眼下余怒未消,见状没好气地道:“说句话,你哑巴了吗?” 少年看了他一眼,终于开口道:“我想知道的,你又不会回答我,还能说什么?” 药师阴阳怪气地道:“怎么着,我救了你的命,还不值得你道一声谢?” “是你自己说的人命一文不值,比起一句废话,下次死远点才算报答你。”少年语气平淡地道,“前辈的话,我一字不敢忘。” 药师顿时气结,弯腰捡起那本医书就要呼扇这小兔崽子,幸好被那和尚及时拉住,连声劝道:“无济,算了,那话你的确说过……这位小施主还是个孩子,算了!” “正因为他还是个孩子才不能放过他!” 一番小打小闹后,终是和尚以德服人,一手拎起药师的行李,一手托住少年的臂膀,三人一同往山上走。 药师分明是个眉目如画的男子,偏跟孩子似的不甘休,趁着和尚不注意,扭头朝少年做了个鬼脸,无声骂道:“小兔崽子!” 这小兔崽子自然是薛泓碧。 从登仙崖上一跃而下,至今已过去了十日有余,薛泓碧仍然如堕梦里,不知生死,不得清明。 那把刻刀虽未刺破心脉,却也伤到了要害,他在跳崖时已经抱着求死之心,意识浑噩间看到亡人幻影,以为他们是来接自己,便拼尽全力伸出手去,不想在黄泉路上做孤魂野鬼。 然而,那只手实实在在地被人抓住了。 登仙崖高耸入云,覆雪结冰的山壁更是平滑如刃,谁也想不到会有一个和尚附着其上,顶着狂风怒雪,身体几乎与冰石冻结在一起,不知蹲守了多久,在看到人影坠落刹那破冰而出,双掌一托一转,于半空之中卸下千钧坠力,轻松如接住一片鸿羽,足下落地时不惊微尘,可见举重若轻,功力深厚。 薛泓碧只来得及看清和尚的面容,便在他怀中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蕴州,躺在一间山野小屋里,和尚正在门外劈柴,床边坐着百无聊赖的药师,见人醒来,张口就是一声冷笑:“百丈悬崖摔不死你,倒让你自个儿破了金刚不坏身,好大的本事呀!既然喜欢找死,下回记得死远点别让人看见,饿狗豺狼何其多,不愁没有替你收尸的!” 薛泓碧的满腔感激顿时化作:“……” 等他终于有力气下榻,才知道救自己回来的和尚法号明净,是个云游僧,开口没好话的药师是与他同行多年的友人,名叫殷无济。 薛泓碧从没听说过江湖上有明净这号人物,却听说过殷无济这个名字。 缩头乌龟陆无归,锁骨菩萨玉无瑕,见死不救殷无济。 昔日补天宗三大长老名震江湖,其中殷无济年纪最小资历也最浅,说是殷无济本名殷无极,生父乃当年的第一神医殷兰书,生母为西戎毒首月牙,年纪轻轻已是医毒双绝,可惜他生父救人一世却因人而死,生母替夫复仇又被所谓名门正派视为妖女,最终落得火焚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因父母之事,他再无医者仁心,视人命如草芥,常言“无药可救,无病可医,无济于事”,认为好人坏人终有一死,纵有名医良药也只是徒增苦痛,久而久之,江湖人称他为殷无济,逐渐淡忘了他的本名。 殷无济性情乖张,于医毒之道很有些怪癖,救人害命全凭喜好,手段也异于寻常甚至令人发指,早年间孤身在外闯荡江湖招惹了数不尽的祸事,最后走投无路加入补天宗,仍坚持雷打不动的混账作风,下毒易如反掌,救人难如登天。 江湖传言,他是个凉薄无情之辈,可在薛泓碧跟着傅渊渟那段日子里听他提过一些往事,其中不乏殷无济的过去。 殷无济之所以加入补天宗,并非是走投无路,而是为了救人。 不知多少人会觉得这真相荒谬至极,号称“见死不救”的殷无济竟然会为了救人加入补天宗那样的龙潭虎穴,尤其他要救的人并非至亲至爱,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云游僧。 傅渊渟没说过那云游僧的姓名法号,也没提及他们之间有何干系,薛泓碧只记得他用一种复杂的语气回忆曾经,说殷无济拒了补天宗三次招揽,却在一个大雨夜背着个奄奄一息的和尚找上门来,跪在傅渊渟面前求他救人。 殷无济医毒双绝,武功却是平平,那和尚中了毒掌,已经危及心脉,若要解毒必先护持心脉不断,并以至阳真气洗脉祛毒,当世除却傅渊渟,再无第二人能够做到。 于是他对傅渊渟下跪发誓,只要傅渊渟出手救和尚一人,他就替傅渊渟做一百件事,杀人救人悉听吩咐。 薛泓碧犹记得傅渊渟感慨道:“殷无济来后,在院墙上刻了一株梅树,每做完一件事,他就在上面添一朵梅花,等到百梅盛开,就算我们交易两清,他会退出补天宗……” 然而,补天宗从来不是任人来去自如的地方,明眼人都知道等百梅盛开之日,殷无济若执迷不悟,恐怕只能尸骨还乡。 他自己也明白,却还不肯悔改,执着地在那面墙上刻梅,一刻就是六载,直到永安四年暮春,所有人都等着他血溅山门,未料想直到他平安离开,傅渊渟也没派人去追。 殷无济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若晚一些,他将卷入飞星盟之变的漩涡万劫不复,若早两年,傅渊渟绝不容许一个长老轻易离开掌控。 殷无济离开补天宗,是在玉无瑕叛逃两年后,傅渊渟已经从愤恨中清醒,又经历了不少变故,心性转变了不少,想起当初三大长老全心辅佐自己的光景,终是一叹,如约放殷无济离去。 正因如此,殷无济没有跟傅渊渟反目成仇,在傅渊渟流亡十二年里没少暗中相助,这次又为他临终之请赶来蕴州,救薛泓碧一命。 明净及时接住了薛泓碧,殷无济提前寻到与薛泓碧年纪相仿、形容相似的替身,巧手炮制抛入山林,两人配合默契,于生死之间瞒天过海。 有这一次救命之恩,薛泓碧对他们无疑是感激的,可他们的出现也彻底印证了薛泓碧的猜测——绛城发生的一切都是傅渊渟精心算计,包括最后那封“绝笔信”。 换言之,那封信其实是傅渊渟留给周绛云看的,薛泓碧只是引来周绛云的饵,傅渊渟用这封信动摇周绛云的心神,掩盖玉无瑕加入听雨阁的真正原因,也把薛泓碧逼到绝境,让他置之死地而后生,从天罗地网中逃出生天。 这一路风尘颠簸,薛泓碧把先前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掰碎揉烂,大部分都想清楚了,剩下的却还如病根般扎在他心中,偏偏明净跟殷无济合唱红白脸,谁也不肯给他个明白,只带他往北赶路,直至今日抵达寒山。 登上半山腰,穿过双夹壁,脚下石路蜿蜒向前,从狭窄到开阔,忽闻老梅含香,耳听胡笳乐起,大小屋舍依山而建,青壮赤身搏戏,妇孺言笑自得,间有几只小犬曳尾而过,转头轻吠来人。 自打离开南阳城,薛泓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平静安乐的地方,不在任何一方明山秀水间,反而在这远离尘嚣的苦寒之地。 他看得近乎痴了。 “我只答应了傅渊渟救人,至于其他……” 殷无济数落了他一路,到了这里总算说了句人话,也不知瞧见了什么,伸手在薛泓碧背后轻轻一推,道:“由你自己来寻找答案。” 薛泓碧被他推到前方,猝不及防撞见寒山族人的视线里,忽然生出了一股子手足无措,只能茫然四顾,冷不丁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裹着厚实裘衣的女人坐在轮椅上,膝上搭着皮褥子,三千白发被丝带编成细辫垂落肩背,头上戴着兔毛缠结的发环,眉心坠着水滴玉坠,犹带三分病气的脸上满是孩童般的懵懂好奇,清澈的眸子原本映着天地万物,四目相对之后,便只剩下一个迷茫的少年人。 薛泓碧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是水云泽里的疯女人,是当年的太素神医白知微,也是傅渊渟此生最爱也最亏欠的女人。 她不是被尹湄送回家乡了吗? 下意识地,薛泓碧看向白知微身后,那推动轮椅的有两人,一个是身着袄裙的尹湄,另一个是白衣若雪的男人。 一瞬间,仿佛噩梦重临,又好像落雷惊醒。 薛泓碧仿佛又回到了腊月廿三那天的钟楚河畔,自己站在五丈开外,对面是寒石冷玉雕成似的白衣人,他仍是一身广袖白衣,上面的血迹却都不见了,逆着天光云影,犹如经年不化的雪峰。 是了,此处是寒山,身为寒山之主的步寒英就该在这里。 可白知微跟尹湄为何在这里?殷无济与明净为何要带他来此?亦或者……傅渊渟的临终所托,为何是将他送到这里? 薛泓碧脑海中有刹那空白,一切声色都消失了,他眼里只映出了前方那三个人,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话:“湄姐姐……你跟白前辈……为什么……” 每说出一个字,都抽走他所剩无几的力气,薛泓碧感到膝盖发软,眼前也阵阵发黑,就在他快要跌坐下去的时候,一只手如同利剑般刺了过来,他本能地往后躲,仍被抓住了胳膊,借力撑住了身体。 薛泓碧抬起头,对上步寒英冷淡苍白的面容,目光最终落在那只仅剩的眼睛上,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如此近的距离下,他发现了一件令人惊悚的事情——若忽略那身气势,再柔化些许轮廓棱角,步寒英跟白知微的长相其实很像,少说也有六成相似。 仿佛看出了薛泓碧心中所想,步寒英松开了手,转身看向探头相望的白知微,抿如剑锋的唇角缓缓勾起,如同暖风吹开了冰河,带来一片人间春色。 “知微是我的妹妹。”他轻声道,“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龙凤胎。” 第三十八章 正道 寒山共有一谷三峰,其中孤鸾峰占地最少,山势却是最高,目力过人者站在峰顶往下俯瞰,百里山川尽收眼底。除此以外,越往上走,山势越显高直,过了半山腰便如刀削斧劈,几乎不见半块凸起岩石,等闲之人不得寸进,加上那呼啸骇人的山谷罡风,哪怕轻功高手稍不留意也要摔个粉身碎骨,是故此山高寒无双,常人难以驻足,倒有许多部族高手前来练武,借风刀雪剑锤锻武功,每块山石上都有拳脚兵器留下的痕迹,一眼望去,便如武道危楼。 薛泓碧看了孤鸾峰一眼,心中便只剩下了一句话——高处不胜寒! 一个人若能在这地方停留十天半月,其心性已非寻常可比,若住上一年半载,怕能遁入空门坐禅定,但若有人在此生活十年,那他一定忘记了人间冷暖,脱了肉骨凡胎,与冻雪枯石无异! 步寒英在孤鸾峰顶住了十二年! 身为寒山主人,又肩负镇守天门的重任,步寒英不能闭死关,他在这里悟剑修行,也在这里掌控整座寒山,每个族人都是他的耳目,每条路径都有他血液奔流,他把自己融进了孤鸾峰,成为寒山的守门人。 饶是薛泓碧此刻心绪翻涌,也不禁对这样的人生出一股敬畏。 殷无济没兴趣上孤鸾峰喝西北风,让明净去给自己收拾屋子,又凑到白知微面前跟她大眼对小眼,不知看出了什么门道,指使尹湄去准备东西,故而尹湄虽有心跟薛泓碧叙旧,见状只好歉然一笑,推着白知微跟了上去。 几息之间,人们各自散去,唯有薛泓碧被留了下来,他在原地磨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跟着步寒英上了孤鸾峰。 出乎意料,步寒英没有倚仗轻功带他上去,而是脚踏实地地往上走,一大一小并肩而行,周遭闲人越来越少,反而有梅花夹道盛开,为这片冰天雪地添上淡淡冷香,甫一闻到只觉沁人心脾,继而便感到肺腑生寒,如吞下了一把冰刀雪剑。 “这些梅树,还是你义父送的。” 正当薛泓碧不知如何搭话的时候,步寒英先开了口,他探手接住一瓣落梅,语气平淡如闲话家常:“平康二十一年,他来到寒山同知微订婚,在此亲手种了三千株梅树,陪她一路走上峰顶,说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注)’,他要三千白发变成三千繁华,两人白头偕老,不叫知微受那伤心苦楚。” 傅渊渟为白知微种出一条梅香路,可惜三千繁华尚在,故人却面目全非,他誓约珍爱的女子终是伤心白发,他自己也了断此生,孤身赴黄泉。 薛泓碧很想说他活该,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无权置喙,只好闷声道:“若换了我,早把这些树都砍了劈柴烧,眼不见为净。” 步寒英道:“别人都是爱屋及乌,到你这儿就变成了恨屋及乌……小小年纪,记恨心倒重。” “我素来如此。”薛泓碧理直气壮地道,“我做不得以怨报德的恶人,也不是那以德报怨的圣人,我若真心爱谁,刀山火海愿为其趟……可我若痛恨一个人,绝不说什么江湖两相忘,拼却余生也要不死不休。” 这话出口,他以为步寒英难免不喜,孰料对方居然笑了:“你这性子,可真像傅渊渟年轻那会儿,无怪乎他要骗你做义子。” 薛泓碧怔了一下:“骗?” “傅渊渟虽然武功高强,赌运却是奇差,曾经在赌坊里输得只剩条裤子,哪能赢过你娘亲那老油子?”步寒英摇了摇头,“当初那三盅骰子都是傅渊渟输了,赌约是对你这没出世的小儿喊三声大哥,谁想到……无非是仗着故人不再,空口白话讨你便宜。” 薛泓碧:“……” 这杀千刀的傅老魔! 正当薛泓碧气急败坏的时候,他猛然意识到这番话背后隐藏的东西,自己已经十四岁,白梨怀胎那会儿就是永安五年,飞星盟已然成立,傅渊渟跟她都是九宫之一,嬉笑怒骂都不算什么,可步寒英又是怎么知道的? 心念急转间,他慢慢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道:“难道你是——” 梅花从指缝间飘飞落地,步寒英轻声道:“我是飞星盟的坤宫。” 在知晓步寒英与白知微的关系后,薛泓碧已经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可当对方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仍如惊雷炸响耳畔。 坤为地也,厚德载物,承天人之重。 听雨阁忌惮了步寒英十二年,苦于没有真凭实据,又顾忌他身份特殊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利用绛城伏魔一事试探于他,奈何众目睽睽之下,一剑参商断生死,傅渊渟用一身鲜血把步寒英洗得干干净净,听雨阁仍提防步寒英,却不能再以飞星盟之事做文章攀咬寒山。 实际上,他们的猜测没有错。 傅渊渟欠了步寒英兄妹大半生,唯有一命相抵。 薛泓碧驻足原地,看着步寒英探手入怀,拿出了一封书信,上面的字迹如此熟悉,在他以为自己将死之日已将一笔一划都刻骨铭心。 这才是傅渊渟真正留下的绝笔信,早在尹湄带着白知微离开水云泽那日,他便将书信藏在了那些亲手制作的玩意里,等着步寒英与妹妹重逢后,亲手将其拆阅。 傅老魔一生诡谲多疑,能让他全心信任的人,至死也只有步寒英这个宿敌。 薛泓碧打开信封,拿出了一叠半指厚的信纸,没有那些人之将死的感慨,也没有回首曾经的喟叹,仿佛要死的人不是傅渊渟自己,他以一种平静到冷漠的态度将自己的身后事都写在了这里—— 玉无瑕重出江湖加入听雨阁确是她真心所为,因她决意接任离宫,要想摧毁听雨阁这样的庞然大物,必得从内部蚕食瓦解,傅渊渟的命是她必须拿到的投名状,而傅渊渟流亡十二载,如今命不久矣,若玉无瑕能替他达成夙愿,便心甘情愿地拿脑袋给她当踏脚石; 补天宗在鲤鱼江一战失利,听雨阁这次势必找武林盟联手,恰好傅渊渟有意离间其与补天宗的关系,暗使玉无瑕跟陆无归制造血案逼武林盟主动出手,打破与听雨阁两不相干的陈规,有了绛城之战的功绩,武林盟的声望地位水涨船高,以听雨阁的行事作风,必会选择坐山观虎斗,从而形成三方角力,至少今后五载,江湖上不会大动干戈,正是修养蓄势的大好机会; 浓娘是傅渊渟留在补天宗的心腹,这些年来暗中相助不少,可惜她手段不如玉无瑕利落,周绛云已经对她生出疑心,于是傅渊渟索性将她作为弃子,让玉无瑕拿浓娘性命踏出第一步,他自己又假借托孤浓娘来到绛城,以此给周绛云下套,让他亲自佐证“真相”; 周绛云贪求阳册已久,傅渊渟既死,他势必不会放过薛泓碧,而这又跟听雨阁利益相冲,两者之间必生矛盾,如此便是薛泓碧逃离绛城的机会,可他已经暴露了身份面容,此后在中原没有立足之地。因此,陆无归提前在护城河外三条路做好了准备,薛泓碧若选大道可随商队远走西域海阔天空,若选小道可受人接应隐姓埋名,而他要是选择前往葫芦山,周绛云十有八九会守株待兔,以其性情必然就地发难,摆在薛泓碧面前的只有生死两条路,他若随周绛云离去,陆无归会伺机灭口,他若不畏死难坚守本心,悬崖下又有明净跟殷无济助他绝处逢生…… 一字一句,一桩桩一件件,白纸黑字触目惊心。 傅渊渟写下的这封绝笔信,是一场虽死犹生的命局。 他唯一不敢确定的,是步寒英愿不愿来做这场迟来的了断,不仅是旧年恩仇难清算,还有听雨阁窥伺在侧,步寒英若回到中原,就从镇守天门的寒山主人变回了孑然一身的江湖人。 他唯一没能料到的,是薛泓碧分明对他心怀芥蒂,仍冒险绑走方咏雩又折身返回生死场,最后面对周绛云时性烈如斯,为绝其念想,坠落高崖之前自刺心口一刀,险些真没了命。 天意难测,人心难定,任是机关算尽,无人算无遗策。 步寒英叹了一口气:“棋差一招非愚者,世事难料聪明人……这么多年了,他到死也没明白这个道理。” 薛泓碧想要讥笑,却发现笑不出来,只能道:“是我不长记性,自作多情。” “我本来不想去的。”步寒英的语气依然平淡,却透着彻骨的冷漠,“他这一生对人对世都亏欠太多,凭他一条命如何能抵?寒山地处乌勒与大靖之间,部族子民看似安居实则行于独木之上,若非这些年来与呼伐草原结盟来往,早已被人瓜分殆尽,我长留此处不仅是替大靖守天门,更为了护我族人,傅渊渟与之相比又算什么东西?” 薛泓碧呼吸一滞,半晌才喃喃道:“可你还是去了……” 步寒英道:“因为你。” 薛泓碧愣住了:“我?” “他说收了薛海跟白梨的孩子做义子,那孩子脾性像极他年轻的时候,令他十分欢喜,将整本《截天功》都传给了你。”步寒英微微低头,“我得亲眼来一看,你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傅渊渟。” 对视瞬间,寒意席卷薛泓碧全身,仿佛每处要害都被剑锋直指,令他头皮发麻,一霎那又想起自己趴在雪堆里看着他杀死傅渊渟的情景。 “那时候我们都看到你了,他骂你傻,可我觉得……你很好。” 就在他提心吊胆的时候,步寒英又笑了起来,那股寒意也随风消散无形了。 “傅渊渟这辈子重利害薄情义,他身边曾有很多人,到最后谁也没剩下,有时候是生死无常,更多的时候……是他把我们抛下了。” 薛泓碧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步寒英伸出手,替自己掸去肩头积雪。 “诚然,欲成大事必敢取舍,各人各心道不同,谁也没资格说对方选择的路罪无可恕,傅渊渟原本也只是比旁人多了几分野心,他想要的太多,两只手却抱不住,总得丢下一些。”顿了片刻,步寒英长叹一声,“可江湖不是独木桥,你若让别人无路可走,自己的路也会越走越窄,或许不等走到尽头,你先成了中道冻死骨。” 薛泓碧浑身一震。 有生以来,对他影响最大的两个人莫过于杜三娘和傅渊渟,可前者的路太极端,后者的路又太残忍,以至于薛泓碧时常怀疑自己是错的,江湖便是如此残酷,如周绛云那般心狠手辣之辈可享尊荣,哪怕强大睥睨如傅渊渟也会因一念仁慈跌落谷底,左右不过刀口舔血,撑死算好汉,渴死是愚钝。 这些路没有错,可它们太窄也太邪。 步寒英现在告诉他的,却是一条正道。 “我……”薛泓碧脑海中一团乱麻,他毕竟太年轻,还没真正在江湖上历练过,只能强行揣测,“你是要我……做个好人?” 步寒英反问:“你认为什么是好人?” 薛泓碧迟疑道:“乐善好施,仁心仁德,宽容大度,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于公于私俯仰无愧。” “假如有一人虽家境贫寒,忙碌一年才赚得些微财帛,路遇一老翁饥寒交迫,恐将冻死,便散尽银钱为其安身救命,他是好人吗?” “是。” “可他家里已无余粮,拿这钱救了萍水相逢的老翁一命,再想养活妻儿过冬就只能做那鸡鸣狗盗之事,又如何呢?” “这……” 薛泓碧一时语塞,不等他想清楚,步寒英又问道:“我镇守天门十二年,庇护寒山部族繁衍生息,三拒乌勒奇兵借道之请,使大靖边关少遭侵扰,是好人吗?” “当然是!” “寒山族人乃大靖与乌勒混血,两国皆是我等根源,如今亲一方疏一方,甚至不惜刀兵相向,四年前被我亲手所杀的乌勒狼王更是我母舅,葬身寒山的乌勒士兵家中不乏妻儿老小,我还算好人吗?” “你……” “一旦有所取舍,好人坏人便只有立场之分,我自己尚且做不了十全十美的圣贤,又如何有资格苛求别人?”步寒英沉声道,“傅渊渟对你下了这般苦心,是希望你继任他的位置做下任乾宫,担负起洗雪旧冤、重振飞星盟的责任,于我等而言你是继任后生,可于当今朝廷而言,你就是逆贼……薛泓碧,你扪心自问,你想做哪种人?” 薛泓碧半晌没说出话来,他心中翻涌如浪潮,平日里伶牙俐齿,现在竟然一个字都吐不出。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岔路口。 “你看,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凭什么替你选择未来?” 步寒英俯下身,遮住左上脸的白布被风吹起,露出下面盲了多年的左眼,它紧闭着,眼皮凹陷下去,薛泓碧神使鬼差地伸出手去触碰,发现那下面没有眼珠。 然而,那只右眼依然明亮如头顶华阳,哪怕在这冰雪封冻之地,也含着温暖的微光。 “傅渊渟瞒了你很多东西,一是知你不信他,二是因为事关重大,他不知道你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只肯一点点吊着你……而我思来想去,无论今后你选择哪条路,谁都不配瞒着你。”步寒英认真地道,“无论你做何选择,该你知道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你的。” 薛泓碧的拳头攥了又松,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人心易变,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今后如何,这些秘密又牵连甚广,你就不怕我知道之后行差踏错?” 步寒英这一下真正笑出了声。 他在薛泓碧肩头拍了拍,站起身道:“我既然决定要告诉你,便是担下这份责任,他日你若当真变心背叛……可以,等我死了再说。” 说到这里,他眼中那抹暖意刹那结冰,仿佛利剑将出,寒光乍破。 “知道真相是你身为人子应得的权利,替同伴守住秘密是我身为坤宫的职责,我能告诉你,也能让你说不出去。”步寒英完全没把薛泓碧当小孩,抬起一只手掌,“我敢说,你敢听吗?” 那只手苍白清瘦,比起拿刀动剑的武人,更像是文人的手,可这天下没有一个人胆敢将之视若无物。 薛泓碧沉默了片刻,缓缓伸出了手。 “我答应你。”他抬起头,“今日之言,听在我耳,记在我心,不出我口,若违此誓……无须你跋山涉水,我自取下项上人头送上寒山,霜雪蚀皮风刮骨,烂若朽土方甘休!” 三声脆响,三下击掌,誓约成。 第三十九章 当年 “傅渊渟可曾提及你的父亲薛海?” 踏过梅香路,登顶孤鸾峰,日头已经偏西,步寒英带着薛泓碧走进山顶小屋里,拎起炉上文火温煮的热水倒了满盏,等薛泓碧喝下大半驱了寒意,这才在他对面坐下。 “提过一些。” “那你知道他为何离开官场吗?” “据说是他身为宋相的得意门生,又做了侍讲学士,备受永安帝信任亲近,引得萧太后等人忌恨,又得罪了飞扬跋扈的庆安侯世子,被其买凶暗害,若非接榜人是我娘亲,他就要死在官场上了。”薛泓碧仔细回忆了下,“我爹虽然逃过一劫,我娘却为此惹上了麻烦,他们两人无处容身,幸得宋相收留,才有了飞星盟的成立。” “不错,萧氏一族起于行伍,先人是跟着高祖皇帝打江山的,跟其他朝臣勋贵不同,他们家在江湖上一直留有势力,当初叱咤风云的掷金楼背后就有萧氏的影子,只是他们行事谨慎,从不叫人抓到把柄。” “我看听雨阁如今作风,可算猖狂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先帝在世,大靖正值内忧外患,尚能先平三王之乱后夺云罗七州,而如今的永安帝……”步寒英话未说尽,眼中的冷淡却不加半分掩饰。 武宗在世时,满朝文武纵然心怀鬼胎也不敢有所动作,江湖人哪怕闹得风起云涌也不敢翻过天去,而等到永安帝上位,朝野上下乌烟瘴气,哪怕步寒英远在寒山,也能根据边境近年来愈发不太平的情势推测个八九不离十。 “武宗与王元后感情极深,王元后甫一诞下嫡子便被武宗喜爱,等她薨逝,这孩子就被立为太子,萧后这个后来人想要取代王元后的地位,无异于痴人说梦,然而萧氏一族传承三朝,自文宗年间便开始削弱武将实权,萧氏一族暗中勾结江湖势力的事情虽难找到真凭实据,到底不是天衣无缝,武宗虽让她做了继后,暗中却没放松对萧氏的戒备,甚至派遣密探潜入武林……你说,长此以往,萧氏会是什么下场?” 薛泓碧心头凛然,不假思索地道:“杀鸡儆猴!” “然也,即便武宗驾崩,太子登基后也不会容忍萧氏,他们是走到了悬崖绝壁,只能放手一搏,要么一飞冲天,要么摔落深渊。”说到此处,步寒英叹了口气,“可惜了,武宗尸骨未寒,太子也暴病而亡,大家都知道此事跟萧后脱不了干系,却没有一点证据,她生下的皇次子就顺理成章登上帝位。” “宋相是在这个时候发现江湖势力的厉害,后来又出了我爹那件事情,于是决定成立飞星盟与之对抗?” “是。”顿了下,步寒英又道,“不过,大靖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江湖人入朝为官的先例,文武百官对这种刺探阴私、暗下杀手的做法极力反对,没有一个合适契机,谁也不敢冒天下之不韪公然成立这等组织,闹不好就得背上结党营私甚至谋逆之罪,尤其宋相身为辅政大臣,当为百官做表率,飞星盟的存在更不能放在明面上,只在暗中与掷金楼为首的萧氏鹰犬相斗。” 薛泓碧问道:“掷金楼已经成立多年,飞星盟彼时羽翼未丰,哪怕我爹娘加入也是势单力薄,如何让萧氏产生忌惮的,甚至成立听雨阁与之角力?” “两个原因,其一是飞星盟得宋相全力支持,又有你爹娘在江湖上奔走牵线,虽然成立不久,却招揽了不少武林高手,连挫萧氏数次行动,至于其二……”步寒英语气转冷,“对萧氏来说,这是机会到了。” 薛泓碧直觉症结就在此处,连忙追问:“什么机会?” “萧氏跟掷金楼这些江湖败类勾结多年,外人不知其中关系厉害,难道他们自个儿还是清清白白?” 萧氏为了争权夺利不择手段,与之勾结的掷金楼等势力也是穷凶极恶之辈,仗着萧氏在背后撑腰,没少在江湖上犯下累累罪行,经年下来,萧氏给他们收拾残局愈发吃力,既然掷金楼走到了盛极而衰的地步,借着飞星盟的手除掉他们,再换一个盟友岂不更妙? 当初的傅渊渟正是看透了情形,才在这节骨眼上接近萧氏,成为听雨阁的元老之一,坐上忽雷楼之主的位置。 “听雨阁成立得无声无息,一切明刀暗箭都由掷金楼挡了去,甚至让傅渊渟假作弃暗投明,加入飞星盟当细作,连斩掷金楼数条臂膀,蚕食掉的利益都在暗中喂给听雨阁,使之飞快壮大起来。” 薛泓碧皱起眉:“可是听雨阁直属于萧氏,一旦暴露,不比掷金楼好撇清干系,即便萧太后大权在握,这件事也会对她造成极大的麻烦,甚至会引得百官逼其还政,萧氏为何这样做?” “这就是机会所在了。”步寒英唇角上扬,却没有笑意,“藏身暗处虽然能做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可还有更多事得放在明面上才能做到,萧氏在暗中当蛇作鼠已经够久了,他们要由暗转明,让听雨阁成为被朝野承认的特殊存在!” “怎么——”薛泓碧话刚出口便生生止住,现在的听雨阁岂不就是如此?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惊声道:“他们把飞星盟打为逆党,再对外宣告成立听雨阁追剿叛逆,只要能做到在明面上无可指摘,谁敢反对就是逆贼同党,听雨阁的存在便无可动摇了!” 步寒英看着他,苦笑道:“当我们明白这些,为时已晚。” 薛泓碧脸色煞白,喃喃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这一次,步寒英沉默了半晌才道:“听雨阁将当初那场行动称为‘碎星’,而主导布局的是初代浮云楼之主,姑射仙子季繁霜。” 姑射仙子季繁霜。 薛泓碧第二次听说这个人,却在一瞬间回想了起来,傅渊渟之所以在绛城替自己布下死局,正是因为其身中化功之毒,他至今还记得傅渊渟提到她时眼中流露的恨意,仿佛要生啖其肉。 他不敢置信地问道:“她到底做了什么?” “傅渊渟之所以被天下人认作逆贼,是因为他在永安七年刺杀了镇北大元帅张怀英。此人是武宗时代的老将,与萧家有姻亲,却在朝中属于中立一派,手里掌握着雁北关大权,对萧氏妨大于助,毕竟他们一直想要插手北疆事务。” 身为飞星盟坤宫,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步寒英也对这些过往秘辛如数家珍,只听他道:“张怀英此人文武双全,是个难能可贵的帅才,可惜他好大喜功,武宗在世时没少因此敲打他,等到永安帝登基,他虽然掌握着边防重权,却也止步于此,想要更进一步荫庇子孙后代,得有更多更大的战功。然而,自平康二十六年后,北疆再无战事,张怀英满腔雄心不甘庸度余生,又怕被萧太后借机削权,竟故意利用互市之便给乌勒探子泄露情报挑起争端,又提前做好防范屡次退敌制胜,使自己的地位愈加巩固,声望也一时无两。” 士卒守河山,本是为了保家卫国,一身骨血却沦为了将帅邀功请赏的踏脚石。 薛泓碧忍不住讥讽道:“这位张元帅可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呢!” “纸是包不住火的,张怀英仗着天高皇帝远屡试不爽,可雁北关外还有寒山,他那些小动作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三番五次还真当我寒山是瞎子?”步寒英冷冷一笑,“那时候我在中原,留在寒山统管事务的是我妹妹知微,她察觉到张怀英的异动,将情报传了过来,然而……” 白知微这封信在半途被听雨阁的人截住了。 若非她行事谨慎,没在信上提及飞星盟相关,恐怕一切还要更糟。 饶是如此,这封信也成了听雨阁摧毁飞星盟的契机。 为免打草惊蛇,密探将信件放行,旋即禀报上去,萧氏对张怀英的所作所为并非一无所知,见事情败露,下意识就要想办法撇清自己,孰料季繁霜看过,主动请缨借机铲除飞星盟。 那时候,她还没成为浮云楼之主,不仅知道了傅渊渟的细作身份,也知道听雨阁发觉傅渊渟生出异心,是向他报复的大好时机,也是自己更上一层楼的最佳机会。 于是,她布下了一个连环杀局。 萧氏想要派自家人掌握北疆大权,张怀英就必须得死,可他不能在身败名裂后被律法处死,否则多少于萧氏有碍,最好的办法是祸水东引,要知道张怀英是利用互市通敌,当初力主开通互市的却是丞相宋元昭。 很快,身为双面细作的傅渊渟几乎同时从飞星盟和听雨阁得到了张怀英勾结乌勒的情报,不同在于飞星盟希望他调查真相拿回实证,听雨阁却要他销毁证据保住张怀英。 因着平康二十三年那场反目,傅渊渟虽然无悔,却对步寒英兄妹有愧,见此事涉及寒山与白知微,便没有推诿,他也知道听雨阁不再如从前那样信任自己,答应了与季繁霜同行。 如他所料,张怀英泄露边防情报是真,季繁霜身为听雨阁的人,当即撺掇对方嫁祸给寒山部族,因着白知微正在雁北关内购药看诊,她还提出了请白知微过府为张怀英看病,然后诬其行刺,来个死无对证。 傅渊渟不肯同意此事,两人产生了争执,季繁霜不甘不愿地与他谈和,眼睁睁看着傅渊渟劝走了白知微,自己又在傅渊渟离开后跟了上去。然而,傅渊渟对她毫无信任,假装离开雁北关,走到半路就折返回来,果然得知季繁霜带着白知微折返回来,他心知不好,直接赶往元帅府,堪堪赶上府中设下埋伏对白知微出手,箭在弦上,刀斧尽出,离得最近的张怀英更是出手狠绝。 那一瞬间,傅渊渟根本来不及多想,直接杀入重围,一鞭挥开张怀英救下白知微,却发现是旁人乔装假扮,反而是他情急出手杀了张怀英,非但府中士卒尽看见,匆匆赶到的白知微跟季繁霜也当场目睹。 他这才知道,自己中了套。 傅渊渟向来强于人事弱于人心,季繁霜步步紧逼就是让他关心则乱,而她追上白知微后之所以能将人留下,是因透露了傅渊渟乃听雨阁细作的身份,经历了平康二十三年那一遭,哪怕冷静如白知微也会心生动摇,只要她跟着自己折返,这场局就赢定了。 可笑那张怀英,到死还以为季繁霜是来帮他的。 这件事牵连太大,很快传回京城,萧氏顺势介入此案,将傅渊渟打为逆贼,又借北疆互市屡次通敌攀咬宋元昭。为自证清白,宋元昭一面接受调查,一面下令飞星盟捉拿傅渊渟问清真相,没想到这下正中下怀,飞星盟被强行拉上水面,薛海与白梨夫妻身份暴露,宋元昭结党谋逆震惊朝野,听雨阁却踩着他们的脊骨,堂而皇之地走到光天化日下,可谓一箭双雕。 “……当时,傅渊渟怒极之下对季繁霜出手,虽然将其打伤,却也中了噬心蛊毒,从北疆返回中原这一路,他杀害了数百人,补天宗内的周绛云也蠢蠢欲动。”步寒英说到此处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傅渊渟毕竟跟听雨阁关系匪浅,早死一天就让萧氏早安心一日,可他武功太高,陷入疯魔后愈加势不可挡,天下几乎无人能与之匹敌,听雨阁之主萧胜峰便决定借我之手将他铲除,同时试探我是否为九宫之一,让季繁霜伺机而动,最好让我们同归于尽。” 说这些话时,他的神情平静如水,语气也没有起伏,薛泓碧却已经脸色惨白,汗湿衣襟。 一道连环计,一场碎星局,哪怕已经过去十二年,也让他在听闻时如见腥风血雨扑面而来。 那是一桩惨痛的冤案,也是一场真正的败局。 薛泓碧总算明白傅渊渟为何不惜代价也要杀了季繁霜,如此深仇大恨,就算是死也不能抵消。 “那么……” 沉默许久,薛泓碧艰涩地开口道:“前辈你……是如何逃过此劫的?” “因为有人替我遭了劫。”步寒英语气转冷,“你是不是很好奇,知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薛泓碧当然好奇。 在踏入水云泽的第一天,在得知白知微身份的一刹那,他就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当年的太素神医究竟是遭遇了什么变故才会成为如今白发残疾的疯女人? “无论是为飞星盟,还是为了江湖,当时的我无法拒绝与傅渊渟一战,发出战帖引他来晚晴谷是我亲手为之,也做好了跟他同归于尽的准备,可我没想到……” 在大战前夜,白知微赶到晚晴谷,知道劝他无用,便在他的酒里下了药。 “她跟我是同胞兄妹,剑法也受我指点,服下了能在短期内强提功力的秘药,然后易容乔装去赴战。” 步寒英是白知微相依为命的亲兄长,傅渊渟是她爱恨两难的男人,白知微虽然目睹了元帅府之事,却也察觉其中端倪,在真相大白之前,她不愿见任何一人有失,于是她奔赴千里,用自己的血肉隔开了生死关。 她毕竟不是步寒英,医术虽然超凡,武功却未达绝顶境界,挨了傅渊渟三掌一鞭,等到步寒英苏醒赶来,他的妹妹已经脊骨寸断,经脉俱摧,眼看就要香消玉殒。 更残酷的是,在白知微倒下那一刻,傅渊渟终于醒了。 “……以知微的武功,她虽然不是傅渊渟的对手,要想保命却并非无望。”步寒英扯了下嘴角,“她挨了三掌一鞭,就是为了靠近傅渊渟,把噬心蛊的解药送出去。” 薛泓碧不可置信地道:“那么短的时间里,她能配出蛊毒的解药?不……不对,如果她配出了解药,为什么不直接给你,这样不是胜算更大?” “因为解药是别人给的。”步寒英面冷如冰,“那个人将战约告诉了她,送她赶到晚晴谷,给了强行提升功力的秘药和迷心蛊的解药,条件是……出战的人,必须是她。” 薛泓碧呆若木鸡,怔怔问道:“……是谁?” 他虽然在问,心里却已经有了一个不敢相信的答案。 屋子里寂静了一会儿,只有壶中水沸腾的声音如雷贯耳。 直到步寒英轻声说出了那个名字—— “季繁霜。” 她一手谋划了碎星局,一步步把飞星盟逼到绝境,武功盖世如傅渊渟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连步寒英也一度因她深陷死局。 偏偏又是她,在最后关头亲手破了这个天衣无缝的局。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未过门的妻。” 第四十章 霜寒 短短一句话,如落雷炸响耳畔,惊得薛泓碧心神大震,手里的杯子也被砰然捏碎,瓷片热水溅了他满身,他却恍若未觉。 姑射仙子季繁霜,听雨阁的初代浮云楼之主,永安七年设计摧毁飞星盟的幕后黑手……竟然是,步寒英的情人? “如今你已足够了解傅渊渟,却还不够了解我。” 步寒英拿过他的手,将扎进掌心的几粒碎瓷挑了出来,薛泓碧本能地想要挣开,却如蚍蜉撼树,只能乖乖坐着听他说话。 这段故事实在太长了,长到要从那样久远的曾经说起—— 寒山面向天女河,背靠呼伐草原,山脉绵延近二百里,峰峦走势曲折奇诡,其中合抱九峰三谷,犹如一座天工堡垒,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前朝鼎盛时便将此处纳入版图,此后长达百年时间,两方百姓不仅互通有无,还婚嫁生育亲如一家,不少混血由此诞生。 然而好景不长,前朝败亡时,一统北方部族的乌勒国趁机撕毁盟约,三次发兵南下,先攻寒山,后破雁北关,一路长驱直入侵占云罗七州,若非中原各地义军驰援,又有大靖高祖殷戎崛起于行伍,恐怕不等新朝建立,中原大地已然易主。 可惜殷氏虽一统中原建立了大靖王朝,一时也收不回云罗七州,在长达五十年的岁月里,剑南江以北都是乌勒的领土,自寒山到雁北关这一带更成为乌勒的北防重地,原先生活在这片地域的百姓苦不堪言,尤其是那些乌勒人与靖人的混血,他们不被任何一方信任,遭到惨绝人寰的打压,后被全部带入寒山,在乌勒驻军的眼皮子底下苟且偷生,时常被征兵奴役。 这些人,就是寒山部族的先祖。 平康二年,乌勒再度出兵,欲渡过剑南江夺取更加广袤的疆土,彼时正是武宗登基的第二年,一改文宗时期的软弱,力排众议决意反击,命定国公祝清平为主帅挥师北伐,这一战打了两年,靖军不仅守住了剑南江,还一路打到了号称“云罗第八州”的贺兰城,收回大半北疆国土,最终祝清平战死于此,副将萧胜峰生擒乌勒大王子尔朱丹,逼得乌勒国主停战议和。当时,武宗虽有心一鼓作气收回失地,奈何大靖底蕴不足,只能派遣时任平章政事的宋元昭出使贺兰城,最后乌勒退军,归还贺兰城以南地域,武宗亲妹安国公主远嫁乌勒,两国阔别五十年再度缔约,史称“贺兰之盟”。 贺兰城以南的百姓们守得云开见月明,以北失地的百姓们也因此有了喘息之机。 平康十年,乌勒国主年迈力衰,大王子尔朱丹在贺兰之战残缺了右腿,再不能承担储君之责,便改立二王子尔朱寿为储,此人性情偏和,顺应君父之意欲与大靖修好,重开来往要道。 寒山部族由此得到一线生机。 他们的先祖都是乌勒人跟靖人的混血,后来结族繁衍,形貌与靖人相差无几,体魄却要强健不少,为了生存下去,族中无论男女老少都做过马前卒跟活靶子,最终生存下来的都是身手矫健之人,其中有一对兄妹被选做商队仆役,随行前往大靖。 这对兄妹便是步寒英和白知微,那年他们十三岁,想要在中原学成文武艺,壮大自身庇护族人,在商队渡过剑南江时故意坠河,险死还生,终于恢复自由身。 兄妹俩相依为命,在中原走得磕磕绊绊,白知微欲修文学医术,步寒英却要习武练战,他们用了两年时间探索江湖,然后趁着平康十二年东海望舒门招收弟子的机会,步寒英亲自将妹妹送入山门,眼看着她有了安身之所,终于放下心头大石,准备前往各大门派偷学百家武艺。 可没等他离开东海之滨,就见到众多江湖人士从四方云集而来,扬帆出海,不知要做什么大事。 “……我认为是机缘到了,便设法混进去与他们同行,才知道这些人是要去海外鲛珠岛剿灭姑射门。” 薛泓碧一怔:“姑射……难道那季繁霜是有师门的?” 步寒英的目光落在炉火上,那火焰并不熊烈,在水壶下隐约透出火红与幽蓝交织的颜色,他往下添了一根木柴,火势便大了些,发出“噼啪”裂响,仿佛又回到了那火光熊熊的一天。 “不错,姑射一门出自东海鲛珠岛,只收女子,每名弟子都是勾魂摄魄的美人,一旦步入中原,必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被江湖人视为‘红颜祸水’,于是在平康十二年,中原各大门派弟子结伴出海,火烧鲛珠岛,剿灭姑射满门。” 薛泓碧背后生出一股寒意,心中却有怒火升起,道:“说什么红颜祸水,男人管不住招子和裤腰,就是女子的过错吗?倘若如此,天底下的采花贼只要一句‘情难自禁’就可免除责罚,欺辱妇女也可说是她们故意勾引,还要律法公理做什么?”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惜那时我的武功尚不如你,好不容易救下一个小姑娘,又被人抢了去,眼看着她死在我面前……整个姑射门,最后只有年仅十四岁的季繁霜活下来了。” “……她是怎么逃过的?” 薛泓碧愕然,若说姑射一门皆是美貌女子,哪怕季繁霜年仅十四也该是明眸皓齿的少女,以那些人想要斩草除根的作风,绝不可能错漏她。 “因为……她的运气太好了。” 薛泓碧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回答,当下神情古怪起来:“运气好?” “姑射一门修行至毒至邪的《玉茧真经》,这是江湖上最邪门的武功,若论玄妙并不逊于《截天功》,它讲究破而后立,如蛹虫破茧成蝶,境界越高,外形内功越趋近完美,可这代价也很大……自修炼入道起,每过三年必须经历为期十日的破茧期,期间不论修行者年岁几何,皮骨内脏都会迅速衰老枯竭,功力也会压制近无,五衰病痛皆缠身,与行将就木的老妪无异,能熬过去的姑射弟子十不存一,但凡失败便必死无疑,唯一能帮助她们渡过难关的办法便是每日吞噬精血,其中以血气方刚的武人为上等,身体康健的青壮为中等,飞禽走兽等活物最次……正因如此,姑射弟子才会时常踏足中原,也就引来了灭门之祸。” 薛泓碧倒吸一口冷气,刚才的义愤也散了不少,下意识想到那些天方夜谭,忍不住道:“这不就跟女妖怪一样吗?” “天下奇人奇事何其多,道不同罢了。”步寒英闭了闭眼,“姑射门覆灭之日,季繁霜恰逢破茧期,这是姑射一脉最重要的隐秘,那些门派弟子不知厉害,当她是被强留岛上的粗使老仆,便没把她放在眼里,刺了一剑便踢下山坡……我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奄奄一息趴在草地里,拼着一口气爬出火场,求我救她一命。” 本是一念之仁,谁能想到那老妪竟是姑射传人? 薛泓碧试探问道:“你带她回了中原,她……跟着你?” 步寒英眼中浮现冷意:“我找到一条大渔船,船老大是个热心人,收留我们在船上住下,答应尽快返回中原……可是,她那时候正在破茧期,又受了重伤,寻常药石无灵,她为了自救,开始杀人。” 最开始只是一个小杂役失踪,后来又有好几个人莫名不见,水手们在船上发现了没擦洗干净的血迹,怀疑上了两个外人,毕竟其中一个是病弱老妪,另一个是习武携剑的少年,谁是凶手在他们眼里不言而喻。 步寒英自知没做过这些事,面对水手们的刀斧棍棒步步退让,可船上空间有限,他最后被逼到了桅杆上,下面有人投石执刀,或许下一刻他就会跌下海去。 就在这个时候,龟缩在船舱里的老妪终于出来了。 所有人都知道那舱房里窝着的老妪如何衰弱丑陋,没想到木门拉开后,走出来的竟是色如春花的少女,她对着众人启唇一笑,腥咸的海风便如混了陈年美酒,醉了满船的人。 仅仅一瞬怔忪,她就走到船老大的面前,踮起脚尖捧起对方的脑袋,如同端起一个盘子,轻轻松松折断了他的头。 杀一儆百,等她把尸首一脚踢开,惶恐不已的水手们只能跪下求饶,而她走到桅杆下张开双臂,仰起头笑靥如花地道:“跳下来,我接着你。” “……” 薛泓碧张了张嘴,半晌才哑声道:“你是怎么回应的?” “我问了她三个问题——是否为姑射门人,失踪船工究竟是否为她所害、打算如何处置船上剩下的人……她回答说,赶尽杀绝。” 壶里的水快要沸腾出来,步寒英移开了柴火,眼中那点火光也逐渐黯淡了。 “再问她为什么……她就说,算他们命不好。” 平淡无奇的几句话,令薛泓碧只觉得毛骨悚然。 季繁霜是姑射门最后的传人,既然没死在鲛珠岛,那就一定要活下去,不仅是渡过破茧期,还得杀人灭口,让她在抵达中原后得以安然蛰伏。 她对步寒英许诺道:“这些平庸之辈死便死了,我总不会害你的。” 海上风波生,月下重影动,少女在桅杆下站了许久,终于等到少年一跃而下,撞进她的怀里。 随之而来的,便是当胸一剑。 步寒英将她带上这艘船已铸成大错,如何能一错再错? 可惜他当时武功不如季繁霜,这一剑落空,两人在甲板上缠斗起来,不过数十个回合,步寒英就被她压制住,纤白如玉的手掌扼住他咽喉,她显然很失落,说话也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嗔:“你能救一个色衰多病的老太婆,怎就不能对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宽容些?” 步寒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心如蛇蝎,即便绝色倾城,不过空有一具皮囊,别说是色衰老妪,反哺乌鸦也比你美上千百倍!” 但凡爱美的女子,没有谁能不为这话愠怒,季繁霜当即冷了脸色,举臂就要把他扔下船,没想到步寒英反手抓住了她,双双跌落海中。 季繁霜自幼在海岛生活,步寒英也是在天女河畔长大,到了水底招数受制,两人便以水性搏命。这样一来,季繁霜就吃了大亏,她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死心眼,明明自身难保了,还要抓着她往水底按去,让她浑身解数不能施展,又急又恨,最后实在无法,只好使了闭气功,“溺亡”在步寒英怀里,然后被他拖上了水面。 《玉茧真经》的闭气功极为玄妙,能让人呼吸脉搏静止若死,心跳也微弱不可察觉,只剩下一点感知残留在身,季繁霜满心报复,感受到步寒英背着自己步履蹒跚地上了一座小岛,她以为他要把自己碎尸万段,也做好了暴起发难的准备,没想到那人在自己身边坐了半晌,竟然气喘吁吁地挖了个坑,把她放进去埋葬了,还不忘脱了外衣遮住她的头,免遭黄土盖脸。 一时间,季繁霜又气愤又好笑。 直到晚上,她才从这简陋的坟墓里把自己挖了出来,见到坟前竟还立了把剑做碑,正是他救走季繁霜时用的那把,可惜已经被她折断了。 这座岛很小,季繁霜很快找到了步寒英,他又冷又累,蜷在一个山洞里昏睡过去,她能轻易要了他的命,最终只是转身离去,抹除了自己来过的痕迹。 “季繁霜是希望你当她死了,这样在外人眼里,姑射门就没有余孽在世……” 沉默片刻,薛泓碧的神情有些怪异:“可你当时睡得人事不省,怎么知道她来见过你?难道……” “我醒着。”步寒英的眼中,冷漠慢慢散去,“哪怕那座岛上没有别人,可我不敢放松警惕,她刚走到身边,我已经醒了,只是没有睁开眼睛。” 如果季繁霜有所动作,步寒英枕在身下的匕首就会出鞘,可她并没有趁机下手,只是低声骂了他一句“死心眼,倔脾气”。 等到他第二天搜遍岛屿,季繁霜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直到步寒英搭上行船回到中原也没再见到她,以为她回了鲛珠岛,或另寻一处海岛安身立命。 可惜事与愿违,季繁霜到底还是来了中原。 薛泓碧听到此处,眉头皱了起来:“她虽然踏入中原,却得掩藏起来免受杀身之祸,必须寻个势力庞大的托庇,可是平康十二年……听雨阁连个影都还没?” “没错,当时江湖上如日中天的势力是补天宗,傅渊渟那会儿还在外头积蓄实力,补天宗的宗主是与他有杀父之仇的沈喻。”步寒英道,“更何况,季繁霜的生母是沈喻的亲姐姐沈菱,当年为了追求武道,秘密携女出海加入姑射门,两派之间也合作多年,包括沈喻篡权夺位之事背后也有姑射门的助力,既然姑射门被灭,她在中原只能投奔沈喻。” 薛泓碧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在,一下子把散碎的线索串起,如此说来季繁霜该是沈喻一派的心腹,傅渊渟却要向沈喻讨杀父夺位之仇,难道二人就是因此结怨? 他把自己的推测说出来,步寒英摇了摇头,道:“你只说对一半,季繁霜对沈喻的恨,不比傅渊渟少。” 沈喻虽然手段狠辣,却爱重他的独子沈摇光,此人是个淡泊女色的剑痴,与季繁霜兄妹相称而无半分旖旎之思,渐渐地,季繁霜也对他生出几分亲情,算得上真心交好了。 然而,沈喻收留她并非为了亲情善心,而是觊觎《玉茧真经》,他停滞《截天功》第八层巅峰已久,想要从其他上乘武功里寻求突破之法,一直软硬皆施地想要从季繁霜身上得到《玉茧真经》秘籍,还打算让她给沈摇光做炉鼎,助自己儿子功力精进。因此,季繁霜想要除掉沈喻的迫切之心,丝毫不逊于傅渊渟。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可她到底是沈喻的外甥女,玉无瑕不敢把她拉作同盟,带去见傅渊渟,她也只能另辟蹊径。” 薛泓碧愣了下,继而反应过来:“她找到了你!” “那是一个意外。”步寒英的手指微不可及地颤了颤,“我没想到会再见到她……” 鲛珠岛一事后,步寒英返回中原,四处拜访宗派山门,他没有师门做靠山,也没有知交朋友做助力,凡事都得靠自己,幸而天赋卓绝又悟性非凡,倚靠与人对战和偷学武艺,很快就成长起来。 然而凡事都有利害两面,随着步寒英在江湖上崭露头角,各种麻烦也接踵而至,平康十三年秋他为躲避仇家逃到绛城,误打误撞在飞仙楼认识了傅渊渟。 少年意气欲凌霄。 那年腊月廿三,他们在葫芦山顶清虚观结拜为兄弟,从此一起闯荡江湖,中间经历了不知多少风风雨雨,身边始终有一人祸福与共,何其幸运。 等到平康二十年秋,乌勒国主终于病逝,本该继位的二王子尔朱寿被杀,大王子尔朱丹篡位,王后安国公主自裁,死前派遣心腹赶回大靖送出密信,说尔朱丹决意撕毁贺兰之盟,北疆大战即将再启。 过了十六年,大靖已非当初孱弱之态,武宗决意跟乌勒战定乾坤,收回失地洗雪前耻,次年战事开启,非但将士慨然应战,江湖群英也豪气干云,步寒英兄妹本就是寒山族人,想要趁此机会解救族人于水火,先后北上驰援。 不止大靖武林众人助战,乌勒的高手也趁乱潜入大靖国土,在战线后方肆意作乱,这片战场没有金戈铁马,刀光剑影中暗藏杀机无数,不知多少江湖儿女埋骨北疆,也不知多少乌勒高手葬身于此。 步寒英在这杀机四伏的战场上,与季繁霜再见。 阔别九年,两人的变化都很大,尤其《玉茧真经》每提高一重境界,人也随之脱胎换骨,昔日明眸皓齿的少女已成为清丽绝色的女子,一颦一笑便是桃李春风,眉梢眼角几乎看不出当年的影子。 步寒英以为这是初见,于季繁霜而言却是重逢。 他挥剑挡下乌勒高手逼命一刀,季繁霜趴在他背后,暗器从刀剑之下扬手而出,为步寒英挣得一线生机,他不顾危险欺身而近,长刀即将斩下自己的头颅,他还记得侧头咬住刀锋,让它停在季繁霜面门三寸之外。 利剑穿心之后,步寒英一脚踢开乌勒高手死不瞑目的尸身,自己也已力竭倒下,季繁霜背着他从死人堆里爬出去,连夜奔走五十里,终于把他送到了白知微面前。 步寒英醒来的时候,季繁霜就坐在他身边削果子,见他醒了,拿刀尖戳着薄薄一片果肉递过来,那果子有些酸涩,吃在嘴里却甜。 “步大侠,你让我免做刀下鬼,我也不叫你见阎罗王,算起来是两清。”她只手托腮,凑在他身边玩笑,“不过,我照顾了你三天,这笔账怎么算呢?” 步寒英有生以来还没跟妹妹以外的女子如此亲近,明明伤口还在作痛,身体先一步动了,手脚并用地往后挪,却不料纱幔后头不是墙壁,这一退就摔了下去,本就不大清醒的脑子愈发糊涂了。 季繁霜见状乐不可支,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她也不绕行过去将人扶起,反而趴在床榻上,对着他做鬼脸,最后把他也逗笑了。 步寒英道:“患难一场,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阴云不成雪,碧瓦有繁霜。我姓季,叫做季繁霜。(注)” 细眉秀目笑如弯月,季繁霜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朝他伸过去,故意道:“我出身补天宗,是你们这些大侠口中的妖女,稀不稀罕让我拉你一把呀?” 桌上明明点着烛火,屋里却显得有些幽暗,好像那些火光都被季繁霜的眸子收了去,黑亮的眸子里倒映暖色,犹如夜下枫林染秋霜。 步寒英笑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不久之后,傅渊渟也赶来北疆,由此与季繁霜相识,决定联手对付沈喻,她虽然武功藏拙,心计却不逊于玉无瑕,帮助傅渊渟布下夺天局,但是……她有一个要求,那便是傅渊渟不能杀死沈摇光。” 这些年来,沈喻对她不怀好意,若非沈摇光袒护,季繁霜要么叛出补天宗四处流亡,要么被沈喻榨干骨血不得好死,她不是什么知恩善报之人,可沈摇光是她最后的血亲。 可惜她错信了傅渊渟。 平康二十三年,补天宗洗血换代,不仅沈家父子成了傅渊渟脚下枯骨,傅渊渟也撕毁多年假相,他蛰伏白道多年,此番借助武林盟之手打杀沈喻,而后又反戈一击,险些把方怀远等人尽数葬送,成就血海玄蛇的第一道凶名。 那时候步寒英在场,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一朝翻脸无情,哪怕傅渊渟肯放他安然离去,可那些白道侠士也对他襄助良多,他如何能做那明哲保身之辈? 等到季繁霜匆匆赶来,她只见到沈摇光死不瞑目的尸体,和瞎了左眼的步寒英。 第四十一章 情仇 步寒英没有师承靠山,能在十来年之间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天下第一剑客,绝非一句“天赋异禀”便可带过其中艰辛—— 平康十年踏入中原,辗转南北东西,与三教九流为敌论友,向四海五湖寻真求教; 平康十三年崭露头角,匹马单人仗剑天涯,同傅渊渟偶遇于蕴州绛城,联手刺杀补天宗潜影堂主,后在葫芦山顶结拜,誓约生死,并肩闯荡江湖; 平康十五年暂居中州,习百家武学之长,助上清门抵御魔门来袭,得英豪欣赏也遭小人嫉恨,被困苦界山,与腐尸作伴,同猛毒为伍,得《太一武典》,潜修一年不见天日; 平康十六年再回人世,与亲友重逢,得名剑藏锋,于天风山立碑试剑,武功大成,受邀前往栖凰山; 平康十七年武林大会,名剑藏锋败尽群英,识破补天宗护法诡计,诛二魔于传灯阁下,后随武林盟奔赴普罗河与魔门六派对峙厮杀,力挫剑痴沈摇光; 平康二十年北疆战启,辞盟会明身份,渡江千里驰援西北,与乌勒第一高手呼延赞对战鱼龙岭,生死来去,七平胜负,终险胜半招退敌百里,重伤濒死,为季繁霜所救; 平康二十一年绕山渡河,重回寒山,率领族人反抗发难,趁机攻占天门,切断乌勒北翼后路,夺回部族家园…… 短短十年,历尽千劫,即便有人心生妒忌,也没谁敢重蹈步寒英走过的路,只因这条路太险太难,与其说是苍天独钟,倒不如说是命途多舛。 然而,步寒英却认为凡事应有得失,他既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回首过往种种便如宝剑磨砺,只要亲人无恙,故友安在,便没什么可怨天尤人的。 无论如何,他还有温善体贴的妹妹,生死相托的兄弟和情深义重的爱人。 直至平康二十三年到来,风云骤变,人事两非。 那年暮春,众人设伏于寒山,步寒英亲手诛杀呼延赞,阻断乌勒武者密行入境之路,战事彻底转向沙场厮杀,驰援北疆整整三年的江湖侠士终于能够抽身而退,去时万千,回返半数。 就在返回中原不久后,步寒英接到了沈摇光的战帖,六月初九紫霞峰,不问正邪只论剑道,欣然赴约。 有了驰援北疆共护家国的情谊,这场比武本可作为黑白两道破冰之举,却没想到沈摇光不知因何发了疯癫,分明是点到即止的一战,越打越是失控,步寒英不得已下了重手,却没想到沈摇光因此经脉俱断,形同废人。 沈喻只有这一个儿子,为此怒不可遏,一面下达绝杀令欲取步寒英人头,一面大肆劫掠江湖名医,短短三月之内,数百人无辜惨死,太素神医白知微也被抓到娲皇峰,若不能治好沈摇光,就要被千刀万剐。 步寒英对沈摇光残疾一事心怀愧疚,千日追杀只避不战,却没想到沈喻越发肆无忌惮,趁机在江湖上大开杀戒,如今又打破规矩滥杀医者,此事已非私人恩怨,白道为之震怒,武林盟决意攻打娲皇峰,向补天宗讨回公道。 群情激奋之下,黑白两道都杀红了眼,比当初普罗河一战有过之而无不及,终是补天宗逐渐落入下风,被武林盟长驱直入打上娲皇峰,没想到正中埋伏,联军被迫分散作战,步寒英跟傅渊渟更是在毒龙潭对上了宗主沈喻和他的四大护卫。 毒龙潭是补天宗禁地,位于地宫正中,潭深百丈尽是化尸毒水,活物坠入即成腐骨,上方仅有一处五丈祭坛,暗藏机关无数,每一道暗器都淬了剧毒。 自补天宗创立之日,毒龙潭就建造于此,百十年来吞噬了无数人命,仿佛一只贪婪的洪水猛兽,步寒英却不怕它,只跟傅渊渟站在一处,剑指沈喻。 然后,他看到沈喻面露讥讽,开口嘲笑傅渊渟是自寻死路的丧家犬。 步寒英从来没想到,自己出生入死的义兄会是补天宗前任少主,武功平平皆为藏拙,沈摇光发疯残疾、白知微等医者被掳等促成今日的变故都出自对方算计,他们这些人只不过是傅渊渟借来的刀。 沈喻已经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却不屑于在此刻玩弄话术,做那可笑的挑拨离间之事。 步寒英不愿相信沈喻说的每一个字,又知道这些话都是真的。 可他仍旧出剑了。 不论傅渊渟是否为幕后黑手,不论对方究竟有无欺瞒利用,沈喻为祸江湖近二十年,手下泣血怨魂无计数,步寒英既然站在了他面前,就不可能视若无睹。 在他替傅渊渟挡下一掌的时候,默不作声的傅渊渟终于笑了起来,那只轻浮无力的手从剑下伸出,同沈喻双掌相抵,一阵可怕的爆响发出,步寒英身前身后的人同时退了五步。 傅渊渟终于承认了沈喻说的话。 不再藏拙的他展露出高强武功,身法内力皆绝顶,玄蛇鞭抖擞如龙,同步寒英互为攻守,长短相补,刚柔并济,先毁石台机关,后杀四大护卫,眼看沈喻就要落败成擒,此人竟是癫狂至极,启动了自毁机括,石台顷刻坍塌,傅渊渟被弩箭射中坠向毒龙潭,步寒英不假思索地抓住他的手,同时挥剑刺进石壁,两人险险吊在半空,纷飞碎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步寒英一手紧握剑柄,一手抓住傅渊渟,石块砸得他披头流血,眼前阵阵发黑,却连一根指头都不敢松开。 有了这喘息之机,傅渊渟拼力向远处石柱挥出玄蛇鞭,想要借此带着两人脱离险境,没想到沈喻早有准备,在鞭梢飞射刹那,他向步寒英打出了最后一枚毒龙针。 步寒英若能及时扭转身躯就能避过这一针,可藏锋剑太过锋利,卡住它的石缝正在飞快龟裂,他们再过息就会坠入潭水,傅渊渟这一鞭是最后的生机,如果步寒英转了身,鞭梢势必偏移开来,他不一定能活,傅渊渟一定会死。 于是,步寒英只能看着那幽冷针尖在眼前飞快放大成一道白芒,紧接着剧痛传来,一半烟火人间刹那永堕黑暗。 与此同时,玄蛇鞭缠住了石柱,傅渊渟反手抓住步寒英,两人飞过毒龙潭,几乎与死亡擦肩而过。 用一只眼睛换了两条命,步寒英并非不疼,却不后悔。 他捂着流血的左眼,模糊看见傅渊渟击杀沈喻,其他人也从四处赶来救援,惶急不安的白知微正在其中,一切看似尘埃落定。 然后,步寒英听见傅渊渟吹了一声哨,地宫机括再变,将众人困在铁牢之中,毒龙潭水重新分流,一个白道弟子失足落下,在众目睽睽下惨叫连连,等人被捞起来的时候,下半身已成腐骨。 陆无归带着一众魔门杀手将他们团团围住,唯二没被刀剑指着的便是步寒英兄妹,傅渊渟对他们一如从前,却要拿下在场所有白道侠士,凡有反抗者,当场被杀。 “放心,我没打算把他们都杀了。”傅渊渟语气冷淡地道,“补天宗已经是我的东西了,既然此战落败难以在魔门立足,我身为新宗主总要找补一二,晓得分寸。” 顿了一下,他像是想起什么,神情缓和下来,如从前那样笑道:“知微,带寒英先走,他的眼睛不能耽误……等处置了这些人,我再来找你们赔罪。” 白知微像是从来不认识他。 哪怕步寒英左眼受伤,也能看清她脸上几无人色,被困娲皇峰这些日子本就瘦脱了形,现在更是浑身发抖,像一具即将散架的画皮骷髅。 他了解自己的妹妹,哪怕面对沈喻的逼迫,白知微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她现在抖得厉害,不是出于畏惧,而是无法控制的愤怒。 步寒英亦然。 他将白知微推到身后,重新握住了藏锋剑,对傅渊渟道:“众位侠士随我同来,自当随我同去。” 傅渊渟盯着他半面流血的脸,嘴唇翕动了几下,才缓缓道:“你我兄弟,何必为外人伤了感情?” 步寒英道:“要说感情,是你伤我最深。” 这一句话出口,傅渊渟好像被人当面打了一拳,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甚至有些狼狈,可这躲闪只有短短一刹那,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又变得心如铁石。 “你将他们视为同道,却不知他们如何看你……寒英,你出身关外,只不过是半个靖人,这些年来有多少人指着你的鼻子骂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我不信你记不清。” 傅渊渟神色冷漠,根本不看其他人一眼,只将目光放在步寒英兄妹身上,道:“如今寒山已经挣脱乌勒掌控,你该带着知微回故乡去,中原武林发生的事情与你无关,以咱们十年生死患难之情,何苦为他们跟我翻脸?等我一统江湖,必定前往寒山提亲,只要你们一句话,哪怕千山万水我也替你们踏平!” 步寒英没开口,白知微却笑了。 她从步寒英背后走出来,拿出了定亲玉佩,问道:“你还会如约前来娶我?”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我必然带着八抬大轿来迎娶你!”傅渊渟沉声道,“当日誓言铭刻我心,我今生今世只会娶你一人,福祸不弃,白首不离!” 一生一世一双人。 天下哪个女子不会为这句誓言倾心?尤其白知微明白傅渊渟或许满口谎言,至少这句话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她抹了一把脏兮兮的脸,对傅渊渟露出一个笑容,如同雨后清荷,笑里带泪。 “我信你。” 闻言,傅渊渟心里一松,可没等他笑出来,就听见了一声清脆的裂响。 “不过……算了。” 白知微松开手,玉佩坠落在地,碎裂如尘。 “道不同者不相为谋……你我自此殊途难归,前情作罢,此后无续。” 傅渊渟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白知微是那样温柔的人,连采摘一株草药都不肯多扯断它一点根须,即便是穷凶极恶的人前来求救,她也会把人治好再扭送官府,从来没做过一件有愧良心、有失仁义之事,她是穷苦百姓口中的活菩萨,是江湖人士眼里的神医,旁人说起白知微,都只认为她是柔情似水的女子。 可傅渊渟知道,她那温柔皮囊下有一身硬如顽石的骨头。 如若今天不能叫她回心转意,傅渊渟终此一生都不会再拥有这个女子。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却被突然展开的伞面挡住了那道倩影,脚下刚踏出一步,咽喉已被剑锋抵住。 名剑藏锋,伞给朋友,剑给敌人。 傅渊渟被这把伞护了六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对上剑尖。 他望着步寒英,喉头动了两下,哑声道:“你要杀我?你竟要杀我……寒英,十年结拜兄弟,十年生死与共,今天你要杀我?!” 左眼越来越疼,鲜血淌过脸庞,步寒英已经看不清傅渊渟此刻的神情,他握紧手中剑柄,道:“你在白道蛰伏近十年,方盟主对你照拂良多,在场不乏与我们真心相交、倾力相助之人,我不过问你今后打算,可今天这些人……我要带他们走。” 傅渊渟握住剑刃,指间鲜血淋漓,冷冷道:“如果我不肯呢?” “你不肯,我也不让。” 傅渊渟直直地看着步寒英,又把目光移在白知微脸上,过了半晌,突兀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 他笑得眼眶都红了,松开了血迹斑驳的剑刃,竖起一根手指道:“好,一招……寒英,你若是能胜我一招,我放了他们所有人,让你们安全离开娲皇峰,可你若是输了……哪怕只输一招,你们兄妹也留下。” 高手对决,一招之差有时就是胜负之别。 傅渊渟藏拙十年,步寒英不清楚他的底细,他却对步寒英知根知底,若放手一搏两人应当不分伯仲,可现在步寒英伤势更重,武林白道数百人生死压在他一人肩头,横看竖看都是未战先输。 最终却是步寒英赢了一招。 傅渊渟算得很好,步寒英没有久战的气力,左眼血流不止难以视物,他不必与其争锋,只要守得滴水不漏就能耗到对方输,不必落个两败俱伤,也不必走到那无可挽回的一步。 然而,步寒英硬生生撑了上百回合,从左眼淌下的血污了衣领前襟,毒性也随着行功扩散开来,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白,嘴唇泛着乌青,剑招却越来越凌厉,逼得傅渊渟不得不转守为攻,终于在狂风骤雨般的剑势里窥得空门,玄蛇鞭兜转而去,眼看就要夺下藏锋剑。 孰料步寒英手腕一抖,长鞭绞住剑身,人也顺势被拖拽过去,沉肩聚力与傅渊渟相撞,两人皆是气血翻涌,傅渊渟往后退了半步,步寒英不退反进,缠着鞭身的剑刃猛然翻转,自下而上刺入傅渊渟胸膛! 剑锋入肉,血花飞溅,傅渊渟只觉得心脏像被人用冰锄凿了个洞,实际上这一剑在最后关头避开了要害,从天池穴刺了过去。 假若步寒英往上提剑,傅渊渟会当场碎心而亡,而他的手也抵在了步寒英额头,临死之前必能让其陪葬。 那一瞬间,满堂死寂。 季繁霜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到最后,剑未动,掌未出。 白知微带着白道众人离开重围,步寒英走在最后,他拒绝了季繁霜的扶持,拖着剑每走一步都有鲜血滴落,傅渊渟捂着心口站在他背后,终是没开口,也不见他回头。 唯一回头的人是季繁霜。 她看着生息全无的沈喻被陆无归丢下毒龙潭,又有人抬来沈摇光的尸身询问如何处置,陆无归没敢说话,倒是傅渊渟厌烦般挥了挥手,让人把尸身抬下去埋了,却被她拦下。 季繁霜低下头,看着自己唯一的兄长,沈摇光已经瘫在床上做了大半年废人,如今被人一刀割喉,想来也不太痛苦。 取他性命的人只是一个普通杀手,可若没有傅渊渟的命令,谁也不敢这样做。 他还不如死在紫霞峰。 季繁霜慢慢扣紧掌心,问道:“为什么?” “后患无穷。”傅渊渟的声音十分微弱,一手运气护住心脉,抬头看着季繁霜,“我自己就是个后患,岂能容他?” 季繁霜不再问了,她弯腰背起了沈摇光,与傅渊渟擦肩而过。 直到快出门口的时候,她顿住脚步,声音微哑:“寒英的左眼……是你下的手吗?” 傅渊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不,他是为了救我。” 季繁霜抬步走了出去。 就在她背起沈摇光的时候,一股杀意便锁定了自己全身气机,并不强烈,却如附骨之疽,季繁霜知道傅渊渟既然违背了约定,便也不在乎把事做绝,若非最后那一个问题,她决计走不出地宫。 季繁霜把沈摇光葬在了他练剑的山坡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下娲皇峰,去追步寒英一行人。 他们在附近的镇子里落脚,每个人都带着一身伤,吓得百姓们噤若寒蝉,医者更忙得脚不沾地,季繁霜推开屋门的时候正好撞上白知微,她往后一个踉跄,第一反应却是伸手护住托盘。 托盘里是一只眼珠。 季繁霜的脸色瞬间惨白了,她冲进屋里,看见步寒英躺在床上,左眼蒙着药布,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又不敢触碰。 “怎么……”她喃喃道,“他的眼睛只是被刺伤,明明有救……” “针上有毒,误了时机。”白知微端着托盘,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如果不摘掉这只眼睛,毒性就要侵入心脉,到时候药石无灵。” 季繁霜坐在榻边,将步寒英的手抬起贴近脸颊,泪落无声。 白知微压抑着喉咙里的呜咽,狼狈地离开了房间,她走得太快,没见到季繁霜转过了头,黑亮的眸子里氤氲开朱殷血色,犹如鬼魅。 步寒英昏迷了三天,季繁霜在榻边守了三天。 第四日天还没亮,她背倚床架累得睡去,冷不丁察觉到掌心那只手动了动,当即惊醒过来,看到步寒英缓缓睁开眼,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好像牵动了伤口,抬手想要捂住左眼,幸好被她及时截住。 “别碰……”季繁霜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她看着步寒英惨白的脸色,心脏好像被剖成两半,一半如坠冰窟,一半恨火燎原。 过了好一会儿,步寒英终于回过神来,他勉强牵了下嘴角,不再去碰伤处,轻声问道:“你们……都还好吗?” “很好,这两天有不少人想来探望你,我怕把你吵到,都给关在门外了。”季繁霜努力故作轻松,“方盟主的那个儿子,平常自视甚高,对你从来没什么好脸色,昨晚在外头站了大半宿,惹得知微来求情,还有那个望舒门的……” 她越说,声音越是沙哑,到后来自己都说不下去了,抓着步寒英的手哭泣起来,发出压抑许久的呜咽声。 “我没事,别哭了。”步寒英伸手拭过她的眼角,“你看,我现在好好的,哭什么呢?不过是瞎……少了一只眼睛而已,我还看得见,适应一段时间就好了。” 季繁霜索性把脸埋进他掌心里。 冰凉的手掌心很快被眼泪灼烫,步寒英实在坐不起来,被季繁霜哭得心里发软,又不知道如何哄她,只好道:“繁霜,别再哭了,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好吗?” “……你说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那等你好起来,娶我。” 步寒英剩下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我说真的,你娶我。”季繁霜抬起头,像个天真的小姑娘,“你要留在中原,我就坐红轿子,你要是回寒山,就按你们那儿的规矩来……总而言之,你娶我嫁,好不好?” “……我瞎了一只眼睛。” “你还看得见呀,就算你两只眼都瞎了,我牵着你走路,替你数星星,你想看什么我就帮你看。” “我家……在关外苦寒之地,没有良田大宅,你跟着我会受苦。” “我不回补天宗了,除了你什么也没有。” “历经此战,我伤势不轻,功法瓶颈不得不破,如果……或许活不了两三年。” “就算你明天要死,今天晚上也要跟我拜天地,你活着我跟你过日子,你死了我做你的寡妇,直到遇见一个比你更好的男人,我再把你忘得干干净净去嫁给他。”说到这里,季繁霜自己都笑了,“不过,我觉得这辈子不会遇见比你更好的人了。” 步寒英道:“我有什么好?” “你倔脾气,死心眼,老是吃眼前亏,长于识君子却短于识小人,还又穷又闷,不解风情……” “听起来都是不好啊。” “我喜欢你,你就千好万好了。” 步寒英望着她认真的神情,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手想要把她的眼泪擦干,季繁霜却直接伏在了他身上,又哭又笑起来。 那一天他们都失去了太多,又仿佛拥有了整片天地。 自打鲛珠岛覆灭,季繁霜从未如此欢喜过,以至于她忘乎所以,包括……即将到来的破茧期。 第四十二章 碎星 “补天宗易主之后,中原武林风起云涌,我跟知微毕竟是关外人,又跟傅渊渟关系匪浅,不好过多干涉这些事情,再加上北疆战事未结,寒山依旧面临危机,我们便决定回去了。” 步寒英熄了炉火,重新拿了杯子给薛泓碧倒上满盏热水,见他木讷地接过就喝,结果被烫得一激灵,总算回过神来。 薛泓碧好不容易把刚才听到的故事在脑子里捋清,此时再看步寒英,心情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假如易地而处,他自己很难做出步寒英兄妹的选择,却不能不敬佩这样的人。 “季繁霜跟前辈你一起吗?” “是,不过我伤势未愈,就算赶回寒山也是徒增负累,便与季繁霜暂留中原休养,那段日子我们跟寻常百姓一样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平淡却美好,可是随着天气回暖,她不知怎地变得焦虑起来,我问过她很多次,她却总找借口敷衍我。” 薛泓碧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季繁霜在平康十二年经历过一次破茧期,按照三年一度来算,平康二十四年恰好轮到破茧期,日子一天天逼近,无怪乎她焦躁不安。 他问道:“季繁霜的破茧期是什么时候?” “四月望前。”步寒英垂下眼,“在那之前,她推说有事要办,需得离开一个月,让我在原处等着。” 薛泓碧不知道季繁霜是几岁开始练武,单以十四岁来算,季繁霜已经渡过四次破茧期,境界决不低于第五重,别说是市井百姓,击杀二流高手绰绰有余,她此番离开必是为了给破茧期做准备。 “《玉茧真经》境界越高,破茧期对精血的要求也愈发苛刻,以季繁霜当时的功力,寻常活物的血不过聊胜于无,她要想顺利突破瓶颈,只能用人血。当时我们为了避开江湖纷扰,选择落脚秦州,离剑南江只隔了一道山脉,附近多是小城镇,仅有些不入流的小帮派,习武之人虽有,大多功夫平平。她不能离我太近,也不好走太远,就去了那些龙蛇混杂的城镇,那里的官府向来对江湖人睁只眼闭只眼,只要那些江湖人没大肆打杀无辜百姓,他们也懒得管,于是她设法挑起了纷争,上至帮派弟子,下至地痞流氓,每天都有人大打出手,闹出人命并不少见,在这样的情况下失踪一些人很难引起注意……凭着这种手段,她掳走了近三十名青壮,破茧期要用的精血必需取自活人,她就把人分散关在城外野山洞里。” “这不就跟圈养牲畜一样吗?” 薛泓碧觉得有些头皮发麻,那些混迹市井的家伙大多不是什么好人,却也算不上穷凶极恶的坏人,若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洞窟里,像牲畜一样被一个个抓出去宰杀放血,实在骇人听闻。 他问道:“这件事又是怎么泄露的?” “破茧期到来后,她的身体迅速衰老枯竭,每过一日如度三年,脏器感官、四肢百骸都会受到影响,逐渐力有不逮。就在这个时候,其中一个人不知怎地挣脱束缚,从洞窟里逃了出来,跑回城里向官府击鼓报案,说城外山洞里有个吸血妖妇,抓了许多人养着做食物,差役们拿起火把刀棍连夜赶了过去。”杯中热水逐渐变凉,步寒英望着水中倒影,神情难辨喜悲,“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虽然逃出重围,却也暴露了自己,官府立刻在秦州境内广贴通缉画像,和尚道士和江湖人都闻讯而来……很快,我在茶楼品茶听书的时候也听说了这件事,又看到了画像上的老妪。” “你认出来了?” 步寒英摇了摇头,道:“正所谓破茧成蝶,她的模样跟平日里相去甚远,我没认出她,只是想到了当年鲛珠岛一事,决定去看个究竟……等我抵达当地,看见差役们从洞窟带出的尸体,确认此事为姑射弟子所为,而这世上只剩下一个姑射传人。” 他当年救下了一条漏网之鱼,如今这条鱼成了洪水猛兽,张开血盆大口滥杀无辜。 普通百姓当她是鬼魅精怪,江湖人以为是哪方魔头杀人练功,如今事迹败露自当逃之夭夭,便封锁大小要道,向四面八方搜捕过去,唯有步寒英知道她必定走不远,十有八九还藏在这座城里。 他乔装成游方道士,将藏锋剑藏在空心竹竿里,手持算命幡走街串巷,终于在四月十九的夜晚,于冷僻街角看见一个老乞婆背对自己,佝偻着向一对父女讨钱,那心善的男人未及而立,见老乞婆端得可怜,打开荷包把铜钱都拿了出来,牵着的孩童不过垂髫,却把手里的糖糕分了一半出去, 因着吸血妖妇的传言愈演愈烈,百姓们到了晚上很少出门,这对父女是初来乍到不知厉害,哪怕走在这偏僻无人的街道上,也不觉得一个老乞婆有何威胁。 就在老乞婆即将伸手接过铜钱的时候,步寒英的手落在了她肩上,对面露讶色的男人笑道:“福生无量天尊,两位居士心地善良应有好报,眼下夜深风大,还请尽早归家。” 男人怔了下,见他不是空口白话来骗钱的,道了谢就准备带女儿离开,却没想到老乞婆突然出手,一把抓向那小女孩。 步寒英本就防着她,当即挥下算命幡挡在女孩面前,却不料这一招乃是虚晃,那老乞婆猛然折腰,反手锁住男人的咽喉,同时一脚踢出飞石,穿透幡布打在小女孩身上,鲜血立刻飞溅出来。 趁着步寒英救治女孩的机会,老乞婆抓住男人,脚下一蹬便如离弦之箭掠了出去。 薛泓碧忍不住问道:“她为什么要当着你的面动手……想办法脱身,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对她来说并不困难?” “因为子时快到了。”步寒英笑容苦涩,“那是破茧期的最后一天,她没时间再等待下去了。我一路追着她出城,终于把人从她手里抢下来,我伤势未愈,她也不在全盛时,谁也奈何不得对方……眼看着亥时要到了,她实在没了办法,求我放手。” 薛泓碧愣住了:“她自己向你袒露了身份?” “她问我……是否还记得平康十二年那座小岛……这些年来死在她手里的人不知凡几,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步寒英放在膝上的手指颤了颤,“我决定不惜代价也要杀了她,可是……” 剑锋直指心口,老妪望着面前人冷若冰霜的脸庞,背后避无可避,终于不再做徒劳抵抗,反而往前踏了一步。 “寒英,我不嫌你瞎,你却要嫌我老吗?” 这声音沙哑苍老,与季繁霜清悦动听的嗓音截然不同,可步寒英认不出她的容颜声色,却认得出她的语气和眼神。 当年被他救出火场又反目成仇的姑射弟子,三年来海誓山盟的深情女子,如今杀人如麻的老乞婆……她们竟是同一个人。 那一瞬间,步寒英仅剩的天地似乎也黯淡无光了。 “我将那些皱纹一点点抚平,从眉眼间看出越来越多的相似……我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她就站在我面前。”步寒英喃喃道,“她告诉我真相,求我放她这一次,只要她渡过了破茧期就能变回本来面目,我们会在一起,她会好好跟我过日子,我说什么她都答应。” 薛泓碧心里一跳,迟疑着道:“如果你让她改邪归正……” 步寒英沉默了,半晌没再说话。 时光仿佛流转回溯,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容颜枯朽的季繁霜站在自己面前,两人中间是那遭了无妄之灾昏死过去的男人,相隔不到五步的距离,像是隔开了天涯海角。 步寒英没有资格替死者和他们的亲朋原谅杀人凶手,可这个凶手是他未过门的妻,是他此生唯一深爱的女子,她会牵着自己越陌度阡,替自己细数星河流转。 几天前他还偷摸给她做玉簪,如今她站在这里,一字一顿地道:“人为了温饱,会猎杀飞禽走兽夺其皮肉,我也不过是为了活命,只是把那些畜牲换成人罢了,佛言天下众生皆平等,我杀人与人杀猪狗何异?” 顿了下,她放缓了语气,哀求道:“寒英,你放我这次,我发誓以后只杀那些罪大恶极之人,绝不殃及无辜。” 季繁霜害过很多人,却未曾害过步寒英,哪怕是在平康十二年的海船上,她本可以藏在舱室里,依旧为了救他推门而出。 步寒英能听得出,她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那不是很好吗?”薛泓碧听得心都提了起来,他毕竟十四岁,未曾视人命如草芥,也做不到将好人和坏人一视同仁,假如季繁霜真能信守承诺只杀恶人,这件事岂不是能够美满收场? “在她履约之前,得先杀了那个无辜的好人。”步寒英摇了摇头,“何况,你不了解《玉茧真经》,当年离开鲛珠岛后,我打听了许多有关姑射门的事情,《玉茧真经》的境界越高,修炼者体内血毒积弊越深,犹如一株魔昙,吸取生命供养美丽,害人终害己,等季繁霜到了第八重境界,血毒就会开始反噬,她会每日遭受针刺经脉之苦,那种痛能让人生不如死,唯一缓解的办法就是血,直到把自己变成一个嗜血为生的怪物。” 自古以来,姑射门只有两位宗师问鼎巅峰,她们是鲜血浸润出的绝世美人,出尘仙姿下藏着的是白骨累累,最终一个被武林名宿围攻杀死,一个沦为疯癫自戕而亡。 薛泓碧顿时感到了毛骨悚然,先前以为《截天功》阴册已经足够阴狠歹毒,却没想到山外有山,《玉茧真经》才是真正的至毒至邪。 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步寒英抿了下嘴角,道:“与阴册不同,《玉茧真经》还有回头路可走,只要废去内功不再修炼,季繁霜就能变回常人不受破茧之苦,有知微的医术替她调养,可以救治废功后的内损,寿命如常并非难事,唯有容颜会比常人衰老更快。” 这看似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季繁霜不能接受。 既已成龙再不成虫,她虽然饱受破茧之苦,也知道《玉茧真经》的弊病何等厉害,可是姑射一门从古至今,从来没有走回头路的人。 季繁霜很清楚步寒英是怎样一个人,她做的孽,他哪怕用尽余生也会替她积福偿还,即便她变得又老又丑,他也会心甘情愿地陪她白头。 然而,季繁霜可以做他死生不渝的妻,却不甘做平庸无能的丑妇。 季繁霜恨极了傅渊渟,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他当日在毒龙潭的心情。 她要倾国倾城的姿容,她要傲视群雄的武功,她要生杀予夺的手段,她要长春不老的未来……可是这些,注定了她不仅做不了好人,还要做满手血腥的恶人。 如她和傅渊渟这样的人,纵使有幸遇到了一生所爱,也不会为他们改变自己的欲求,结局最好莫过相忘于江湖。 于是,季繁霜笑了起来,笑得撕心裂肺,笑得泪流满面。 笑过之后,她对步寒英道:“我不嫁你了。” 话音未落,季繁霜竟如飞蛾扑火般撞向藏锋剑,步寒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仅此瞬间失手,她便抓住了那昏死的男人,拼尽全力纵身一跃,消失在苍莽山林中。 步寒英最终只找到了一具被放干鲜血的尸体,季繁霜没留下只言片语,仿佛真的化身妖鬼,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将男人的尸体送回去,看着失声痛哭的女孩,忽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吐出一口心头血,藏锋剑“当啷”坠地。 “……这件事过后,我心境破裂,先前旧伤也一并发作,真气在体内乱窜将崩,濒临走火入魔,幸好知微及时赶了过来。”步寒英苦笑一声,“我比她先出生,习武多年只为担起守护部族的责任,结果是她担起族长之责,让我留在中原晚晴谷闭关,幸好北疆大战在平康二十六年结束,武宗收复了云罗七州,重立雁北关为国界,知微趁机与呼伐草原交好结盟,助大靖防守西北,寒山终于得以休养生息,只可惜……” 可惜武宗驾崩于回朝途中,否则寒山恐怕已经重回大靖舆图,而不像现在被各方势力虎视眈眈。 薛泓碧心里五味杂陈,道:“前辈在晚晴谷闭关了多久,又怎么会加入飞星盟?” “我在晚晴谷闭关五载,直到永安四年,知微前来找我。她带来一个坏消息,大靖在武宗驾崩后转向守成,可是萧太后心计有余魄力不足,无法震慑四海八方,永安帝更是怯懦无能,长此以往,大靖势必被内忧外患夹击,等到国祚不稳,寒山便失后盾,恐将重蹈覆辙。”步寒英轻声道,“宋相派弟子薛明棠亲自出关前往寒山,欲说服知微加入飞星盟,替大靖攘外,等到时机成熟,武宗未就之愿可成也……她认为此道可行,前来问我,可我不看好。” 薛泓碧怔住了,他没想到步寒英身为飞星盟的坤宫,原来根本不赞同这条路。 “萧太后重用外戚是弄权,宋相私立组织干涉朝野难道就合乎律法?一旦消息走漏,双方处境优劣端看手段高低,寒山经不起这场豪赌。”步寒英叹了口气,“不过,知微的顾虑也有道理,寒山可独不可孤,夹在两国之间,早晚要受战祸倾轧,我们没有自立为王的本事,就得做那择木而栖的良禽……先辈仇深似海,寒山与乌勒不可和解,大靖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但萧太后没有容人之量,若让萧氏掌权,少说三代之内,寒山不仅没有出头之日,恐将被推上刀锋之尖,轻易便死无葬身之地。” 薛泓碧听得一愣一愣,他本以为步寒英是个至纯之人,没想到对方说起谋术的弯弯绕绕竟也如此条理明晰,转念一想,若真是不懂变通的直人,哪能镇守天门十二年? 他恍然大悟,道:“作为族长的白前辈不能加入飞星盟,身在中原的你却可以?这样一来,飞星盟能够同时得到寒山和第一剑客的助力,寒山却能规避许多风险,就算哪天事败,只要白前辈能做到大义灭亲,萧氏就无法牵扯寒山太多。” 说着说着,薛泓碧的声音不知不觉沉重下来,他这才明白步寒英在加入飞星盟之日,其实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为家国搏一个未来。 奈何造化弄人,事与愿违。 永安七年,雁北关事变,飞星盟暴露于光天化日下,上至丞相宋元昭,下至底层部署,涉事人都成了逆贼,听雨阁趁势而起,沐浴腥风血雨站在朝野之间。 步寒英知道飞星盟败局已定,他虽能逃回寒山暂避风头,却不能为了苟且偷生就把祸患带回家乡。 听雨阁抓不到真凭实据,就让中蛊发狂的傅渊渟来试探他,步寒英对这些算计一清二楚,明知前方是一条死路,他提剑而往,偏偏在临门一脚的时候被人拽了回来。 当步寒英从昏迷中苏醒,匆匆赶到约战地点,却只看到失魂落魄的傅渊渟双手染血,跪在奄奄一息的白知微身边,想要将她抱起都不敢。 昨天还好好的人,如今就像水上浮沫般脆弱,仿佛轻轻戳一下就会碎裂开来。 如果不是玉无瑕带着殷无济赶到,恐怕白知微当天就死了。 步寒英赶走了傅渊渟,求殷无济一定要治好白知微,可她的伤势太重了,赴战之前还服用过强提功力的秘药,药力反噬导致经脉俱毁,唯一能救她的药方缺少凤血藤这味主药,倘若三天之内找不到,神仙也难救。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季繁霜终于出现在我面前。她拿出准备好的凤血藤,用知微的命换我一个交易。” 薛泓碧悚然一惊:“什么交易?” “她知道我是飞星盟的坤宫,知道玉无瑕是离宫白梨的副手,也知道寒山与宋相这些年来交往不浅,那些证据都在她的手里,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救不了飞星盟所有人,却能救自己的亲人和族人……只要我认下晚晴谷一战,告知天下我败给了傅渊渟,不得不返回寒山,从此无故不入中原。”步寒英缓缓道,“作为担保,知微不能跟我一起回去,玉无瑕得留在她身边照顾,交易期限……是在季繁霜不在人世之后。” 天衣无缝的碎星局,在这一步破开了一个缺口,逃出几尾漏网之鱼。 “作为代价,季繁霜告诉我一个重要情报,飞星盟的叛徒并非傅渊渟,而是另外两个人,她不知具体身份,其中一个被萧氏庇护去向不明,剩下一个已经死了,却留下一份九宫名单送到了掷金楼总舵,应是在楼主手里,不日就要由他亲自送上京城。”步寒英抬眼看向薛泓碧,“得知消息后,你爹连夜伪造了一份名单,你娘率领离宫心腹连夜赶到掷金楼,屠戮满门,毁迹灭口,销毁真正的名单,携另一份亡命千里直至落花山,死前撕毁名单,听雨阁便认为名单是真,拼凑完整后按名抓人,没成想殃及太广,假名单上的人在江湖势力不小,不肯平白受无妄之灾,那段时间闹得十分厉害,狠狠挫了听雨阁的锐气,否则以萧氏的野心,如今这江湖上哪有十大门派立足之地?” 难怪步寒英十二年不入中原,难怪白梨跟薛海夫妻俩自曝身份,难怪玉无瑕跟白知微避世水云泽,难怪……傅渊渟不惜代价,也要杀了季繁霜。 薛泓碧呆坐当场,半晌都没开口,直到冷风吹开房门,他像是被狠狠打了一下,没发出一声呜咽,眼泪却已夺眶而出。 这就是他想要的真相。 步寒英起身走出小屋,望见风雪又起,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积雪落满肩头,仿佛一尊亘古长存的石像。 他捡起一根枯枝,在风雪中挥剑。 风更狂,雪更大。 第四十三章 昭衍 离开孤鸾峰后,薛泓碧大病了一场。 习武之人向来身体康健,更何况他修炼的是《截天功》阳册,当日刺心之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奈何这些日子以来奔波劳累,如今从步寒英口中知道了难以承受的往事秘辛,一时间心力交瘁,竟是病来如山倒。 尹湄吓了一跳,连忙把人背回屋里,请来殷无济看诊,怎料这毫无医者仁心的家伙过来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死不了”,便拂袖而去了。 有了殷无济这句话,尹湄心下稍安,又请寒山部族的巫医开了些退热安神的药,却不知道殷无济从她这里离开,直接拉上明净去孤鸾峰找步寒英的麻烦。 “步山主好厉害的一张嘴,在下从鬼门关前给那小子抢回来的一条命,不过一错眼的功夫就被你说没了半条,看来你这天下第一剑不如改叫‘天下第一嘴’,纵使不能把死人说活,好歹能把活人说死!” 进了屋子,殷无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没好气地道:“这小兔崽子本就伤及经脉,我以为你晓得分寸,没想到你一张嘴全都说了,生怕刺激他不死?” 明净站在他身旁,委实哭笑不得。 面对殷无济的明嘲暗讽,步寒英神色不变,拎起热水壶给他们倒了两盏,这才道:“短短数月之间他已连遭变故,身体虽然撑得住,心神却快散了,由他自己胡思乱想只会更加糟糕。” 殷无济哼哼两声,倒是放过了此事,问道:“我跟秃驴不日就要离开,你如今作何打算?” “自然是坐镇寒山,自打尔朱氏被灭,叱卢氏就掌控了乌勒,前几年还算安分,近两年动作频频,天门不容有失。” 殷无济皱眉:“中原的事情,你当真不管了?” “从我离开中原那天,我就管不了了。”步寒英淡淡道,“即便有了绛城一事,听雨阁对寒山的忌惮只会不减反增,我返程的路上发现了不下十双耳目,除非寒山重归大靖,否则我会一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殷无济犹豫了一下,道:“寒山归靖是你们一直以来的愿望,萧太后虽然心狠手辣,却不至于在这件事上故作为难,如今北疆暗流疾涌,呼伐草原也不是铁桶一块,你们早晚要被孤立起来,倒不如……飞星盟已然烟灭,傅渊渟的死将线索彻底斩断,你也该为族人打算了。” 他说出这话,已经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飞星盟余党同萧氏之间仇深似海,自己虽然不是九宫中人,可于情于理也该站在步寒英这边,现在却像是在替萧氏做说客。 出乎意料,步寒英没有发怒,反而笑了一下,道:“多谢提醒,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正是为了族人打算,寒山才不能在这个时候归靖。” “此话怎讲?” “我跟飞星盟其他人不一样,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就连傅渊渟最初也是想要借助朝廷之力肃清武林乱象,打心里爱着那片山川,对皇权总有三分敬意,所以宋相当年成立飞星盟,也是想要帮助永安帝摆脱外戚权臣的桎梏,期盼他能够成为一代贤君。” “这有何不对?” “对,但事实已经告诉我们,这条路走不通。”步寒英神情冷漠,“你还记得宋相如何被捉拿下狱吗?” 殷无济不说话,明净念了一声佛号,接口道:“说是豢养死士,夜闯禁宫,弑君未遂后被卫兵当场拿住。” “你们认为宋相是这种人吗?” “自然不是。”殷无济面色阴郁,“明眼人都知道此事必有蹊跷,可那场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我们手里的线索太少了。” “我这里倒有一条线索。”步寒英眸光微冷,“那天晚上,宋相的确带着人马闯了宫门,却不是为了弑君,而是救驾。” 殷无济与明净脸色俱变:“救驾?” “据说是宫里有人前往丞相府报信,萧太后意图逼宫,还带来了永安帝的亲笔密信,可这封信在事后消失了。” “难道是永安帝身边的心腹背叛,替萧氏向宋相下套?” “目前尚无定论,这条线索我已传给了玉无瑕,她如今身在听雨阁,比我们更容易追查下去。” 殷无济点了点头,又有些狐疑:“无论如何,这条线索如此重要,听雨阁没道理不杀人灭口,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步寒英从怀里取出一张小小字条,道:“这便是我请你们前来的原因……当日我离开绛城后,在一家医馆包扎伤口,里面的大夫伙计都不是江湖人,可他们递来的药瓶中有一粒蜡丸伪装成药,捏开后就发现了这个。” 殷无济接过一看,这字条不过二指宽,字迹密密麻麻,还写得歪七八扭,乍眼看去活像虫子乱爬,连个落款也无,说明对方不想暴露身份。 步寒英说明了医馆所在,道:“当时至少有十名听雨阁密探暗中盯着我,为免显出端倪,我不好多做停留,只能拜托殷先生与大师走一趟了。” “好。”殷无济收好字条,“对于此人,你有何推测?” 步寒英神色凝重地道:“无论线索是真是假,能写下字条的必是知情人,若非听雨阁放饵钓鱼,就是……当年幸存下来的九宫。” 当年飞星盟被毁,九宫伤亡惨重,可到底没被赶尽杀绝,不论明哲保身还是蛰伏待机,少说有近四成人员隐匿无踪。 十二年来,不只是步寒英,傅渊渟跟玉无瑕亦有同样的猜想——当年白梨屠戮掷金楼,以假名单大摆听雨阁一道,让其他九宫成员得以幸存,可那份名单不仅是巨大隐患,也是这些人重新联合的关键,一旦销毁,九宫再无重聚可能,白梨当真会毁掉它吗? 倘若白梨没有毁掉名单,在那濒临绝望的死路上,她能把它交给谁? 如果有人得到了这份名单,没把它交给听雨阁,说明此人很可能是九宫之一,又怎地十二年过去也不曾联络同伴? 步寒英想不通,殷无济的脸色也不好看,他郑重地道:“这件事交给我们,哪怕是个钻地鼠成精,总得冒出头来!” 停顿一下,他依旧疑惑地问道:“不过,这件事跟寒山归靖有什么关系?” “如果线索是真,说明永安帝已经彻底成为萧太后的傀儡,这条路算是堵死了,就算寒山此时归靖,也不过是归顺萧氏,以他们的行事作风,恐怕要我一族死绝,换了自己的亲信人马掌控此处才肯安心……假如线索是假,说明永安帝跟萧太后嫌隙扩大,这对母子势必为了皇权明争暗斗,寒山若是归靖,只会成为权力倾轧下的棋子,要么随波逐流,要么粉身碎骨。”步寒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说句实话,若萧太后真有魄力,废了永安帝自立为皇,别说寒山,呼伐草原各族也愿臣服,可从这十二年来看,她虽有用人之才却无容人之量,有弄权之能而无掌权之德,即便萧氏取代了殷氏,也会很快盛极而衰。” 殷无济思量片刻,道:“你待如何?” “以不变应万变。”步寒英语气淡淡,“归根结底,这些都是朝政之事,你我这些江湖草莽打打杀杀不在话下,若论权谋心术,加起来也不够跟他们斗,何必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殷无济正要说什么,却听他忽地一笑:“自武宗驾崩,萧氏权倾朝野已有十九年,殷氏宗室虽然势微,却不是没有能人,这些年来韬光养晦,也该他们来斗一斗了。” 闻言,殷无济还没反应过来,明净已经哈哈大笑。 他这一笑,殷无济也回过了神,眼睛蓦地亮了:“可是有何风声?” 步寒英轻笑:“等正月过去,南地就要回暖,若是二位有意,不如去看看大好春光,只是春寒料峭,行走勿忘加衣。” 殷无济会意,脸上难得有了欢欣笑容,仰头将凉透的水一饮而尽了。 气氛缓和下来,殷无济这才问道:“那小兔崽子……你是怎么打算的?” 步寒英道:“他不是无知小儿,用不着我来替他做打算。” 殷无济刚舒展开的眉头又拧了起来:“傅宗主的意思是——” “我知道,可他同样没资格替别人决定未来。”步寒英摇了摇头,“我将真相告诉薛泓碧,不为要挟他加入我们,只是让他明白前路如何才能做出真正的选择。” 殷无济翻了个白眼:“你说得轻巧,万一他心生畏惧,想退出江湖做个升斗小民呢?” “随他退。”步寒英语气不变,“我们在这条死路上走了十二年,不止踏出生关,更是为了讨回公道,倘若要用威逼利诱强迫他人跟我们一起走,公道也就成了无道,要来何用?” 殷无济盯着他看了半晌,屋里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正当明净想要开口打圆场的时候,殷无济忽然笑了起来,道:“步山主,我本来是很讨厌你的。” 步寒英一点也不意外,唇角微扬:“现在呢?” “我还是讨厌你!”殷无济斩钉截铁地道,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我佩服你。” 说罢,他站起身来,从袖中掏出一个药瓶递给步寒英,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二人这便走了……此物是傅宗主托我炼制的,你将它交给小兔崽子,由他自己做决定。” 步寒英接过药瓶,起身向他拱手行礼,道:“二位一路顺风,多加保重。” 殷无济笑着摆了摆手,跳上明净后背,那和尚走出屋子就脚下生风,背着个大活人从山顶纵身跃下,无须抓握铁索,只在岩石上借力腾挪,几个起落就消失不见了。 客人既去,茶水已凉,步寒英也没了留在这里的心思,离开孤鸾峰往前山去了。 薛泓碧昏睡了一整天,高热终于退了。 他醒来的时候,尹湄刚好端着水盆走进来,见他想要坐起身,连忙伸手把人扶住,又倒了杯温水过来,问道:“你还好吗?还晕否,饿不饿,要不要小解?” “咳咳咳咳——”薛泓碧本来在喝水,听到最后险些呛死,见她的眼神活像见鬼。 尹湄对他的反应很是不屑,道:“羞臊什么?我扒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女人都多,谁稀得看你这豆芽菜?” 薛泓碧:“……你扒男人做什么?” 尹湄语重心长地道:“你还小,不知道有些臭男人端得可恶,老管不住自己裤腰带子,就该扒光了吊起来打……上回有个老不修想欺侮人家小姑娘,叫我撞见了,连裤衩都给他扒掉,吊在灯市街口叫大家都看看他是什么癞蛤蟆。” 薛泓碧:“……” 见他呆若木鸡,尹湄“扑哧”笑了出来,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好在你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要是再晚两天,我就得走了。” 薛泓碧愣了一下:“你要走?” 尹湄奇怪地道:“这里又不是我家,本来将白前辈送到就该走的,听说你要来,怕你心眼多了乱想,我才留下来的。” 薛泓碧想到玉无瑕如今已经加入了听雨阁,以她的谨慎,恐怕是不会再回水云泽了,难道尹湄也要跟她一起? 他试探着问道:“玉前辈的事……湄姐姐知道吗?” “放心,我都晓得。”尹湄平静地道,“师父有她穷尽余生也要做到的事,我也有自己的应尽职责,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你不必挂怀。” 薛泓碧先是一怔,继而苦笑:“各人各路……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路是什么,何谈去走?” “你在迷茫什么?” “我……”薛泓碧低声道,“一直以来我都想求得真相,如今一偿宿愿,反而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如今在外人眼里,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只要不撞进他们手里,想做什么都可以。”尹湄道,“你若是想要安生,可以留在寒山,以步山主的能力为人,庇护你是绰绰有余了……不过,我看你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善罢甘休。 何为善恶有报,哪来心甘情愿? 薛泓碧抓紧了被褥一角,脸上神色变幻都被尹湄看在眼里,她虽听玉无瑕交待过一些事情,可自忖没那本事更没那脸去置喙,说到这里已是交浅言深,便不再开口,起身去厨房端粥菜了。 她走了出去,薛泓碧才回过神来。 诚然,他此番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拼命追求的真相也得到了,今后只要小心一些,做个平凡度日的小老百姓易如反掌。 可是正如尹湄所言,他不甘心。 薛泓碧掀开被褥,披了一件外衣就冲出房间,刚好撞上尹湄回来,却是浑然不顾,卯着劲往孤鸾峰跑去。 “喂,你——” 尹湄又气又急,恨不能把托盘砸过去,好在薛泓碧没跑太远就被一人挡住,差点摔倒在地。 “病还没好,乱跑做什么?” 步寒英只手按住薛泓碧的肩膀,眸光低垂,语气淡漠。 “我不明白!” 薛泓碧仰起头,厉声道:“为什么恶人能够横行无忌,好人却要蒙冤受难?为什么奸佞能够高坐庙堂,百姓却要度日惶惶?为什么苛政能够生杀予夺,公道却要不得伸张……我想要做个好人,可这世上好人不能长命!难道为了达成所愿,我就只能去做个恶人?我不明白,我不甘心!” 他声音不大,却让尹湄生生止住了脚步。 步寒英反问:“你纵有千般不甘,又能如何?” 薛泓碧被堵得喉口生疼,他站在风雪中,冷得脸色青白,仍执拗地抬起头,一字一顿地道:“我不罢休!” 步寒英不由得笑了,道:“读过《周易》吗?” 薛泓碧愣怔片刻,点了点头。 “天行健,地势坤,如何解?”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这便是你要的答案了。”步寒英正色道,“你之所以不甘,是你认为那些人德不配位,自己却无可奈何,这就是弱者的命运。不论为善为恶,你得自立自强,永不停息地往前走,才有资格决定自己做什么样的人,而等你成为了强者,才有资格说仁慈公道。” 这一句话说得不轻不重,听在耳中却如暮鼓晨钟。 薛泓碧一时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想怎么安排我?” 步寒英沉声道:“我对你没有安排,你自己的路,自己选,自己走。” 薛泓碧问道:“那些人真当我死了吗?” “是。” “你有办法为我改头换面,让我重新开始?” “不错。” “我若离开,你可会怪我?” “你心所愿,护你平安。” “我若留下,你如何待我?” “收你为徒,倾囊相授。” “如果你我孤注一生,到头来只换得一场空……” “问心无悔,便不枉人间走一回。” 狂风呼啸,寒意渗透四肢百骸,却有一股热气从胸中翻涌升腾。 薛泓碧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无犹豫。 他在步寒英面前跪下,身体低伏于雪地,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在上,请为弟子赐名!” 步寒英眼里浮现一丝柔和的笑意,他俯下身,亲手将薛泓碧扶了起来。 “从今日起,你是我唯一亲传弟子——昭衍。” 昭昭之光,衍射四方。 拟将此身化飞蛾,一点星火燎荒原。 番外二·自是浮生无可说 平康十三年腊月十五,蕴州绛城。 天寒地冻,河水凝冰,人间烟火已然落寂,钟楚河上尚有春意满庭。 画舫楼船宴酒色,美人歌舞迤软红。 缠绵柔软的曲调甜若蜜酒,勾人心欲醉,忽有长笛声起,曲调一转,又变得如泣如诉。 四面花鼓,三尺红台,两串金铃,一把琵琶。 轻纱半遮面,双臂缠金钏,水蛇腰下金铃曳,只着金绸笼裤的双脚白皙如玉,脚尖轻点地纹,腰肢旋转,琵琶负背,反弹丝弦。 香风撩起面纱一角,只见红唇点珠,容颜妩媚,墨彩勾勒的眼角带钩,顽皮如逗弄猎人的飞鸟,脖颈轻斜压肩,眉眼便也飞舞起来似的,美得咄咄逼人。 琵琶拨出一声铿响,曲终舞毕,余音绕梁。 醉生梦死的欢客久久未能回神,唯有一个不起眼的男人抬手唤来鸨母,不知低语了什么,那浓妆艳抹的女人笑容满面,娇嗔两句便下去了,路上撞到了冒冒失失的小婢女,难得没有生气,甩着帕子往后台去了。 小婢女如蒙大赦,端着灯盏走出门外,烛光照亮了招牌:飞仙楼。 烟视媚行的妓子,醉眼迷蒙的欢客,一面风骚尽显,一面丑态毕露。 后台,舞娘已经换了一身衣裙,坐在凳子上不知想什么,浑然不见刚才搔首弄姿的风情,满心欢喜的鸨母没留意这点细枝末节,连忙吩咐几句,她点了点头,转身沿着花梯上了二楼,这条裙子是从西域商人处购买的,裙摆迤逦如伞,爬梯的时候需得两手牵角,走得小心翼翼。 打赏重金的客人还在楼下推杯换盏,她屏退了婢女,将房门合上,抱着琵琶独坐床沿。 客人迟迟不来,她已感到些许不耐,楼下又有笙歌响起,唱的是一曲《相见欢》。 曲是好曲,放在这里却不合适,左右不过逢场作戏,醉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注)。 她百无聊赖地拨了一下弦,冷不防窗外传来异动,吓得指尖用力,玳瑁甲片狠狠划下,琴弦刹那崩断,在她手背上抽了一记。 下一刻,窗户被人从外推开,带着水腥气的冷风呼啸而入,一个人滚了进来,在地板上砸出一声闷响,好在她让人铺了厚厚的毛毯,才没让这声音传出房外。 她吓了一跳,拿着琵琶当棒槌,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谁啊?” “路过,江湖救……” 十六岁的少年郎,眉梢眼角还带着青涩气,不知打哪儿惹了一身麻烦,虽不见伤口血痕,模样却狼狈可怜。 他救了几名被拐进暗门子的妇孺,因此得罪了地头蛇,这几天在城里躲躲藏藏,今夜不慎暴露行踪,被那些亡命之徒追了小半城,跳进冰寒刺骨的钟楚河里方才脱身,眼下冷得实在受不了,才爬上楼船想找个安身地,哪怕过不了今夜,好歹拿件干衣服,喝一口热酒。 可他没想到,自己找了一间灯火最暗淡的屋子,里头竟坐着一个美艳女子。 舞姬看着他尖瘦青白的面颊,又看了看地上的水迹,一时觉得头疼万分,忍着没有咬牙切齿,低声道:“我害怕,你快——” 少年早已窘迫无比,闻言立刻转身开窗,舞姬正要松口气,耳尖听见一道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她等了半宿的客人,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 情急之下,她一把拽住了少年的胳膊,直接把窗户关上,压低声音道:“你留下来!” 言罢,她不由分说地把人推搡到床底下,侧身坐回床沿,借着幔帐和裙摆挡住了一切痕迹。 少年被她这一手吓得呆若木鸡,下意识就要从床底钻出来,又被踢了一脚,本能地抬手一挡,拽下一只丝履,顿觉脸皮发烧,刚要把它还回去,却发现这鞋子……略有点大。 “吱呀”一声响,房门推开,一身锦衣的男人大步走进。 舞娘看了他一眼,低头羞涩一笑,心里骂了三十六遍祖宗,十八遍给这嫖妓还姗姗来迟的老狗,十八遍给那赶趟投胎的少年。 事已至此,箭在弦上。 腊月初五,傅渊渟与玉无瑕见了一面。 阔别两年,只闻音信不见人,当年杨柳腰未成的女孩已经长成明眸皓齿的少女,小山眉下丹凤目,一颦一笑都带着一股子媚气,妖娆却不艳俗,几乎看不出当年的模样。 她为傅渊渟倒酒,葡萄酒入夜光杯,紫红剔透迷人眼,笑意盈盈地持杯凑到他唇边。 傅渊渟的目光下意识扫过酒杯,又瞥了眼她的手,看起来干干净净,可任谁知道这少女是从销魂窟活着出来的,就不可能放心动她碰过的东西。 他还是喝了。 葡萄酒微酸甜,就像是倒酒人的心情,可惜他无心品味。 “此番邀我来此,到底有何要事?” 玉无瑕将一缕乱发捋到耳后,笑道:“请少主帮忙杀一个人。” “谁?” “潜影堂主郭笑。” “为什么?” “他不死,我做不了潜影堂主。” 潜影堂是补天宗掌管情报的耳目,郭笑又在沈喻夺位时投诚立功,这些年做了一条好狗,替沈喻咬死了不少人,可惜此人贪恋酒色财气,没少在这上头吃亏,只是不长记性,这两年已让沈喻生厌,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做替代,才让他逍遥到了今日。 他是一条老狗,玉无瑕说要他的脑袋,谈笑如剁掉一只狗头。 傅渊渟没有不应之理,只有一点顾虑。 “郭笑此人性喜美色,庸脂俗粉根本入不得他眼去,更别说让他咬饵上钩。” “少主放心,郭笑正在蕴州办事,要在绛城建一个情报分舵,以风尘酒色作掩护,名为飞仙楼,十日后正式开门,要办一整夜的舞宴,他作为幕后老板,定会前往赴宴。” “即使赴宴,未必留宿。” “飞仙楼为了尽快打出名声,重金买来一名能歌善舞的美姬,将在舞宴上一鸣惊人,以郭笑的脾性,必然不会放过……只要少主提前做好乔装,等那舞姬离了后台,大可用个移花接木之法,静待郭笑自投罗网。” 傅渊渟闻言面色古怪,指着自己道:“你要我扮女人?” 玉无瑕掩口轻笑:“少主虽是男子,到底未及弱冠,只需用上缩骨功,再让我巧手施为,保管他看不出来。” “你既有准备,何不亲自动手?” “郭笑好歹掌管潜影堂十多年,凭我这点微末道行可不是他的对手,何况……等他死了,总得有人收尸报丧,不是吗?” 傅渊渟顿时陷入挣扎。 玉无瑕笑意盈盈地给他倒酒。 等到一壶酒喝干,傅渊渟终于长叹一声,壮士断腕般道:“下不为例!” 十日后,飞仙楼舞宴如期举办。 傅渊渟在后台点晕了舞姬,把她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等着鸨母前来报喜,凭借厚逾城墙之脸皮与八风不动之从容,先是低头一笑,然后提着裙摆上了楼。 郭笑果然上钩了。 偏偏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一个不速之客。 郭笑的酒量很好。 青楼大多喜欢往酒水里放助兴的药,郭笑用不着这些,却喜欢喝烈酒,此举正中傅渊渟下怀,他伺候着倒了一杯又一杯,怎料半壶烈酒下了肚,郭笑脸虽酡红,眼还清明。 好在这半壶酒不是白伺候了。 毒药不在酒里,也不在杯沿,无色无味的毒药融在香料里,烈酒喝得越多,气血运行越快,毒也发作越快。 郭笑喝够了酒,将舞姬抱在腿上就要亲昵,发觉这看似婀娜纤细的女子竟然分量不轻,旋即一股剧痛从腹中传来,疼得他脸色煞白,手下却毫不犹豫,提掌打向对方面门。 傅渊渟浑然不惧,身体在他腿上一挪,人便闪至郭笑背后,五指屈爪直取天灵,后者立刻侧身翻滚,这一爪落在黄花梨木桌子上,生生抠下一大块木头。 郭笑吐出一口黑血,惊怒交加:“你是何人?” 傅渊渟本不欲言,想到床底下还藏了个愣头青,眼珠一转,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是替那些无辜女子向你索命的人!” 这本是胡说一句,没想到救了他的命。 今夜这场舞宴客人众多,其中不乏富商显贵,万不可在此时闹大动静惊扰贵客,更别说喊来属下大打一场,这便是傅渊渟动手的底气,可他跟玉无瑕都低估了郭笑。 到底是年过不惑的老江湖,傅渊渟并不是他的对手,数十个回合未能取命,毒性反而被郭笑运功压了下去,他冷不丁挨了一掌,脖颈便被一只铁手箍住,眼看就要往桌角撞去。 傅渊渟不是没办法脱险,可他不敢暴露《截天功》。 万幸有人出手了。 那少年翻窗进屋的时候手无寸铁,这下子也不可能凭空变出刀剑来,眼见情势不妙,他从地上捡了一支掉落的金簪,手腕一翻,直接射向郭笑面门! 郭笑抬手抓住金簪,却不想这是虚招,少年已趁机欺近他身后,左手勒住脖颈迫其仰头,右手攥着一支筷子,直接插进了郭笑眼窝中! 这一下重创要害,郭笑疼得撕心裂肺,张口欲呼不得,傅渊渟已经扭断他的手,一掌打在对方面门上,劲力透骨而入,将颅内打成了一团浆糊。 郭笑死不瞑目,活着的两人都松了口气。 “此地不宜久留。” 虽然是个愣头青,好在武功不弱又救了自己,傅渊渟对他道:“刚才闹出了动静,我们赶紧逃,翻窗从侧面下去。” 少年到现在还有些懵,顺着他的话道:“好,可你这身衣服……” 西域舞裙不仅宽大,还点缀了金铃流珠,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只有聋子听不到。 傅渊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你想看我脱——裙——子?” 少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正要转过身去,就听见骨头舒展的咯吱声响起,面前之人伸了个懒腰,身量也随之拔高。 绑绳抽离,长裙落地,傅渊渟拍了拍自己的手脚,指头搭在裤腰上,笑道:“还要我脱吗?” 少年:“……” 愣头青名叫步寒英,今年十六岁。 关外小部族出身,两年前才来到中原,闯荡江湖不过是今年开始的事儿,难怪没见过什么世面。 幸而他不是百无一用,除了一张能吃软饭的好脸,还使得一手好剑法。 郭笑在飞仙楼里被人暗杀,沈喻为此大为光火,无数补天宗弟子赶来绛城,一时间风声鹤唳。 许是没挨够江湖毒打,步寒英此人说好听些是赤子之心,难听些就是天真,他惹上的地头蛇与补天宗相比委实不值一提,却要上赶着找死,跟傅渊渟一起担了杀死郭笑的麻烦,似乎在他眼里,这世上就该邪不胜正,杀掉坏人的一定是好人。 傅渊渟觉得他傻,又认为难得有人傻得可爱,于是咽下了到嘴边的讥讽,对他笑了。 好不容易逃出绛城,他们身上的伤都不轻,好在城外葫芦山顶有座小道观,香火冷清,道士也不多,清幽安静,只是无聊了些。 傅渊渟不信神佛,想着要在这里蹭住,随手捐了些香油钱,步寒英倒是虔诚跪下,磕头拜礼,嘴里小声喃念着什么。 “你叨咕啥呢?” “向天尊告罪祈愿,保佑咱们逢凶化吉。” “得了,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也没见哪个恶贼被雷劈死。” “我不知道恶贼是否能被雷劈死,可你站在神殿上说这些,怕是很快要被道长们丢出去了。” “嘘……” 两人逃也似地出了大殿。 养伤的日子比想象中好过,或许是身边有人陪伴,无聊也都变成了悠闲。 傅渊渟十岁就在江湖上漂泊,深谙三教九流之道,一张嘴里囊括了大靖半壁江山,步寒英听他说着那些弯弯绕绕,只觉得凭自己胡乱的闯荡还能活蹦乱跳,实在是先祖保佑。 相对的,出身关外的步寒英也带给傅渊渟不小惊喜,自打云罗七州被乌勒侵占,北疆那一大块地界就变得乌烟瘴气,每年不知有多少前往北疆的情报探子尸骨无存,如今有了步寒英在,算是弥补了傅渊渟对北疆地域的情报空白,再想安插暗桩过去就有了切实把握。 傅渊渟向来随性,心情好了看人也顺眼许多,从偷藏酒水的年轻道士手里买来一坛,坏心眼兑在水壶里,看步寒英呛得满脸通红,自个儿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所幸步寒英酒品好,喝醉了也不咬人,折了一根树枝子在白雪庭里舞剑,没了清醒时的章法,又多了行云流水的逍遥洒脱,看得傅渊渟拍掌叫好,拿起筷子敲碗碟给他伴乐。 打从父母双亡,傅渊渟流亡八年以来,从未如此高兴过,几乎要忘却那数不清的烦恼。 因此,在步寒英酒醒以后,他看见傅渊渟站在那棵祈福树下,仰头望着上面的红布木牌,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祈福树,你告诉过我的。” “在这里休养了五天,今儿个就该走了,你有什么打算?” 步寒英想了想,摇头道:“我来中原是为了练武学剑,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想法。” “练武学剑……呵,中原武林各派向来是敝帚自珍,就算有上乘剑法,对门下弟子尚且藏着掖着,何况是对你这外人?你天赋虽好,可若只凭着一腔热血到处闯,怕是难以闯出名头。” 步寒英一时沉默,半晌才道:“我总不能放弃。” “两个办法,一是你正式拜入门派,这样一来光明正大地请教,不过如我方才所言,此举顶多占个光明正大的名头,那些老狐狸恐怕不会把真东西传给你这关外人。” “第二个办法呢?” “行走江湖四方,偷学百家武艺,集众家之长,取精去糟,走你自己的路子。”傅渊渟转过身,“武道如富贵,只在险中求。这条路会很难走,你或许会死在半道上。” 步寒英这回没有犹豫,笑道:“多谢傅大哥。” “共患难的交情,我还给你指了路,这么生分?” 不等步寒英解释,傅渊渟已然大笑,摆摆手道:“好了,不逗你,我之所以给你指路也是有自己的心思……我打小就孤身行走江湖,虽然结识了一些酒肉朋友,却没个真正同甘共苦的好兄弟,与你虽是萍水相逢,难得相交默契,想跟你拜个把子。” “拜……把子?” 傅渊渟忽然有些怔忪,他原本只是随口一说,玩笑居多,现在却不好反口,道:“誓天证地,八拜结交,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顿了下,他看着步寒英的笑脸,又觉得这没什么不好,补充道:“不过,若是结拜为兄弟,那就不逊骨肉亲,祸福相依,患难与共,这誓言天地见证,你要应吗?” 步寒英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郑重道:“我只有一个妹妹,若与傅大哥结拜,你便是我亲兄长,莫说福祸,就连性命也可托,万死不敢负。” 两人跪在神像前,各奉三炷清香,五体投地,相对而拜。 “平康十三年庚寅月壬午日,蕴州葫芦山顶清虚观。” “在下傅渊渟。” “在下步寒英。” “我二人意气相投,于今日在此结拜,灵官作证,天地为盟,结兄弟之谊,誓约情同手足,生死相托,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生相扶不相负,倘若有违此誓,背信弃义者当受天诛地灭,神灵不佑,不得善终。” 最后一个字出口刹那,外面恰好吹起一阵狂风,将虚掩的殿门猛然推开,冷冽北风裹着碎雪倒灌进来,吹灭了香案上的烛火。 殿内光线暗淡,傅渊渟下意识地抬头,看到神像好似闭上了眼睛。 有了傅渊渟相伴,步寒英总算不是没头苍蝇般在江湖上乱闯。 剑是百兵君子,天下习剑之人何其多,能算得上剑术大家的却寥寥无几,傅渊渟沉思许久,引着步寒英从小门小派开始学艺斗武,他悟性绝佳,旁人苦练三年的招式被他一眼记下,三天就能吃透,武功进境可谓一日千里,连傅渊渟都觉得心惊。 他不是没有嫉妒,可转念想到,所谓武道至纯、剑道至真,凭自己满心谋算,当真是不如步寒英一心向武,便也将这点嫉妒挥散了。 步寒英成长得越快越强,对傅渊渟的好处越大。 沈喻正值壮年,傅渊渟不能贸然与其相争,黑道那边需得让玉无瑕徐徐图之,他自己得从白道下手,又不能做那树大招风的靶子,有步寒英在前面披荆斩棘,正好让傅渊渟步步为营。 这是苦心算计的利用,也是各得所需的双赢。 直到步寒英出了事。 平康十五年夏至,步寒英打败了同上清门大弟子,引来了执剑长老程灯,这老人已是古稀之年,剑法却精粹如昔,浑不顾以大欺小,出剑攻向步寒英。 步寒英自然赢不了他,所幸程灯点到即止,见他接下自己七剑,不怒反笑,生起爱才之心,愿意收步寒英为关门弟子,传下自己的剑法。 这无疑是令人羡慕的机遇,可是步寒英总得回寒山去,只能婉拒,祸端也因此而起。 被他打败的上清门大弟子丢了脸面,又得知他拒了程长老的好意,认为此子实在不识抬举,于是叫上一帮子师兄弟,以再战为名找来步寒英,却在剑上涂毒,后将人丢进后山禁地。 傅渊渟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上清门所在之地名叫苦界山,原本是白道第一门派北冥宫的地盘,百年前补天宗开山祖师独孤决魔功大成,纵横江湖无敌手,几乎一统了中原武林,最终打进北冥宫山门,与宫主古玄生死相斗,两人同归于尽,北冥宫弟子诱敌深入禁地后启动机关,将所有人都埋葬在那山谷里,补天宗险些一蹶不振,北冥宫自此灭门。 时间过去了近四十年,那山谷依旧满是毒瘴,尸骸无人启出,要道也被炸毁封堵,号称活人不出。 傅渊渟找了三天,实在无法,只能写信派人送往东海望舒门。 七日后,他等到了白知微。 傅渊渟早知道步寒英有个妹妹,也派人查过对方的底细,她是望舒门这一代最有天赋的弟子,芳华十六,蕙质兰心,不仅剑法灵秀,还学得一手好医术,掌门破例为她开了藏书楼,让她能够潜心钻研医道,年纪轻轻已在杏林名声鹊起,若不是得知兄长出事,她现在就该去杏林医会上大放光彩。 从东海之滨到西南苦界山,她来得匆忙,勒马时差点摔落下来,傅渊渟下意识搭了把手,低头才看清怀中女子的模样。 步寒英跟白知微是龙凤胎,长相颇似,傅渊渟能够轻易从她眉眼间看出熟悉痕迹,却不会错认半分。 这对兄妹就像是冰与水,相似又截然不同。 傅渊渟看见白知微的第一眼,就想到了一句话——清水映莲花。 哪怕阔别两年,步寒英跟白知微从未断过书信来往,兄妹俩从小感情就好,到了中原更是相依为命,如今步寒英生死不明,白知微的半条命也去了,可她只掉了一回眼泪,无须傅渊渟费心去哄,自个儿擦干眼角站了起来,背起剑袋行囊就往后山走。 封堵路口的乱石堆砌多年,火雷炸开只会引发山崩,步寒英被推下去的地方也被毁去,白知微只能用长剑劈砍乱石,剑折之后用手挖掘,磨得十指鲜血淋漓,仍挖不出半条生路。 傅渊渟劝不住她,只能在她无力以继的时候递去一个水囊,平日里说不完的花言巧语到此刻全忘了词,憋了半天才道:“我答应过寒英,会照顾你。” 白知微摇了摇头:“我不需要照顾,只要我哥哥回来。” 傅渊渟何尝不想,可就算是沈喻进了这绝谷也不敢说自己能活着出来,何况一个受伤中毒的人? 可他又很羡慕。 倘若陷在绝谷里面的人是自己,世上会不会有人如白知微这样舍命不弃? 他叹了口气,将双手发颤的白知微强行抱开,然后回到乱石堆前,双掌运力,一块块挪动那些沉重巨石。 他们挖了半个月,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挖出一条狭窄甬道,傅渊渟牵着白知微走了进去,冒着毒瘴入体的风险四处寻觅,最终只在一处山涧边找到了一把断剑和一滩早已发黑的血迹。 傅渊渟绑着绳索跳了下去,没有尸体,只有残骨。 白知微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他怀里。 当天晚上,傅渊渟安置好了白知微,听她发烧说胡话,心绪翻涌不休,后悔有之,憎恨更盛。 于是他写了一封信给玉无瑕。 玉无瑕接到信后立刻动身,与他在山下小镇见面,开口便是一句:“你疯了吗?要我告诉沈喻说你在这里?” “我很清醒。”傅渊渟喝着冷酒,语气冰寒,“我要沈喻知道傅家人没死绝,要他知道我隐姓埋名加入了上清门,要他……把这门派所有人赶——尽——杀——绝!” 说到最后,他一字一顿,听得玉无瑕打了个寒颤。 她不敢反驳,把剩下的酒放在炉上温好,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傅渊渟只是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他喝过了一壶酒,把一块令牌留给玉无瑕,道:“让谁去做,话该怎么说,不必我教你?” 发现他理智尚存,玉无瑕松了口气,道:“我晓得……不过,你真要借沈喻之手灭了上清门?” “我不止要灭他满门。”傅渊渟回过头,烛火映在眼中殷红如血,“我要这座苦界山,寸草不留!” 十日后,补天宗攻打上清门,满门三百四十七人无一幸存,大火焚山三日不绝,尸骸焦黑,草木尽死。 上清门覆灭之后,傅渊渟带着白知微离开了这个伤心地,他难得不带利用之心,履行自己的诺言,替步寒英好好照顾白知微。 实际上,白知微确实不需要他照顾,她的性子沉稳可靠,武功足以对付江湖宵小,又有妙手回春的医术,一路上悬壶济世,对她感恩的人远胜想找她麻烦的人,倒是傅渊渟总要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情,一回两回还罢,多了难免自顾不暇,反而是白知微助他良多。 最险的一次,傅渊渟撞上了沈喻的儿子沈摇光,在不暴露《截天功》的前提下,他根本不是这剑痴的对手,整条胳膊险些被一剑砍下,好不容易逃脱出去,伤口深可见骨。 那天晚上,白知微彻夜未眠,亲手用羊肠线缝合那可怖的伤口,傅渊渟仰头看着她专心致志的模样,闻到那股淡化腥气的药香,觉得针线穿过血肉也不疼了。 “这次算你侥幸,下一回我怕是救不了你。” 缝合之后,白知微替他上药,声音有些沙哑,眼眶也红。 傅渊渟安慰道:“没有下次了。” 白知微不知道信了没有,直到傅渊渟试探着握她的手,她才连忙挣开,低头道:“别碰,我手上脏。” “你这双手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了。”傅渊渟握住那只柔夷,仰望着她的脸庞,“医者救人,我不会让任何腌臜东西脏了你的手。” 白知微把手抽走,无措地退了两步。 傅渊渟见过情爱,他知道如何讨好女人,如今自己重伤在身,屋里混杂着药材和血腥的味道,无论如何也不是花前月下的好时候。 然而,情生意动往往在一瞬间,不问风月也不由自禁。 他对白知微道:“我想照顾你一辈子,你……愿意吗?” 白知微半晌没说话,傅渊渟生平头一回这样忐忑紧张。 半晌,他听见那女子叹了口气,伸手点在自己额头上,无奈地道:“我看啊,是我照顾你。” 窗外落木萧瑟,傅渊渟心里却有春暖花开。 他自觉这件事得让步寒英知道,于是在伤好之后立刻启程,带白知微回苦界山绝谷,没想到正撞见一道人影从甬道里出来。 那人衣衫破烂不堪,披头散发,胡子拉碴,像个茹毛饮血的野人,却有一双灿若寒星的眸子,走出洞口时被天光刺痛,再睁眼就看到傅渊渟把白知微抱在怀里,警惕地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野人”的目光慢慢凶狠起来,傅渊渟嘴角的笑容逐渐僵硬。 白知微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到了一声怒骂:“我把你当大哥,你却勾引我妹——” 一年不见天日,步寒英爬回人间的第一件事,是把傅渊渟暴打了一顿。 傅渊渟抱头鼠窜,根本不敢还手。 两人一追一逃,白知微落在最后面大声喊停,直到大家都没了力气,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任由阳光洒满身。 最后,不知是谁最先笑出了声。 好马配好鞍,剑客得有一把好剑。 经历了一番生离死别,彼此之间感情更深,在步寒英及冠这年,傅渊渟送了他一把伞中剑。 在步寒英走出绝谷后,傅渊渟就暗中派人打造此剑,天蚕丝织就伞面,精铁熔铸二十八骨,当中细剑由天下罕见的北海玄铁铸成,伞柄即为剑柄,剑锋出鞘,霜寒乍破。 傅渊渟本意是让步寒英在出招之余保护自身,他这辈子真心相交的人太少,步寒英兄妹更是不可替代,失去任何一个都能让他抱憾余生。 然而,步寒英误解了他的意思,在接剑的时候郑重立誓道:“此剑名为‘藏锋’,是护道剑非杀生剑,剑向敌酋斩,伞为友人开。” 傅渊渟怔住了。 这一瞬间,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要向步寒英坦白自己的身份密谋,问一句“我若为魔,你对我用伞用剑”,却是终究没问出口。 傅渊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在害怕。 八拜之交,亲如兄弟,肝胆相照,生死相托。 从来好梦不愿醒。 因着上清门一事,黑白两道交恶渐深,白道以四大门派为首召开武林大会,欲成立武林盟共襄盛举。 傅渊渟知道机会来了。 步寒英在武林大会上力压群雄,傅渊渟有意藏拙,输得毫不起眼,事后趁机与各方势力结交,同自己早年埋下的暗桩接头,把散乱脉络串联成网,只需一点动作,就能惊动全局。 可惜天不遂人愿,靖北之战抢先爆发了。 此战关乎家国兴亡,江湖草莽亦是义不容辞,黑白两道纵使仇深似海也得暂且搁置,各大门派弟子纷纷赶赴北疆,投身烽烟战火。 傅渊渟觉得这简直是老天爷在跟自己作对,偏偏还有人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 一个是临渊门少主方怀远,他是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这回出战北疆险些丧命,被白知微临危相救,看她的眼神让傅渊渟极为厌恶; 一个是补天宗弟子季繁霜,她是沈喻的外甥女,跟步寒英在战场上相识,两人有过命的交情,相处时可见暧昧,可是傅渊渟能够从她身上看到与自己相似的影子,难免忌惮不喜。 然而,傅渊渟只能暂且忍耐。 方怀远的父亲已经成为武林盟主,留着他还有大用处,而季繁霜对沈喻怀恨已久,让她跟玉无瑕联手,补天宗内部势力动作就再也逃不过傅渊渟的耳目。 不过,傅渊渟的耐心向来有限。 战事暂休,傅渊渟已经与季繁霜达成共识,又得到了陆无归的暗中投诚,夺位复仇的时机已然成熟,不能再等下去了。 傅渊渟几经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动手。 这一回,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众人从北疆回来不久,沈摇光这个剑痴便按捺不住地向步寒英邀战,引得黑白两道共瞩目,无数人赶来观战。 六月初九,紫霞峰上。 傅渊渟小时候是见过沈摇光的。 当时自己是补天宗少主,沈摇光只是护法的儿子,跟傅渊渟同岁,便做了他的陪玩和护卫。 有一次,补天宗抓到一个白道侠客,威逼利诱手段尽出,想要对方背叛师门说出秘辛,偏偏那是个硬骨头,两条腿被活活砸断也不肯低头。 听说了此事,傅渊渟拉着沈摇光去地牢看他,那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自己看一眼就想吐,沈摇光却走了上去,一剑结果了对方性命。事后,沈摇光遭了大罪,那侠客没挨完的三十六鞭加倍打在他身上,把他打掉了半条命,也被勒令不再跟随傅渊渟,丢到刑堂去学规矩。 傅渊渟悄悄去探望沈摇光,难免埋怨他多管闲事,沈摇光当时还趴在床上起不来,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那是个有骨气的人,可碎不可屈,我送他一程不后悔。” 这句话傅渊渟曾嗤之以鼻,如今想来,倘若不是生在补天宗,沈摇光合该是个大侠,比许多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更值得人敬佩。 可惜他投错了胎,生作沈喻的独子,永远不可能剑指生父,注定跟傅渊渟做不了同路人。 既是敌手,不必留情。 比武当天日头高照,又是在炎热的正午,所有能够观战的地方都挤满了人,让傅渊渟心生烦躁,等到两人拔剑出鞘,寒光乍破如霜飞,最靠里的那群人下意识往后退去,感到遍体生寒。 剑客的路向来孤寒,能在这条路上遇到一个对手,无论对沈摇光或步寒英,皆是三生有幸。 沈摇光用的是双手剑,恰好对上步寒英的伞中剑,伞面与剑锋碰撞出一片火星,第二把剑捉隙刺出,又被伞骨中出的细剑挡住,发出铿锵一声锐响。 眨眼之间,场上兔起鹘落,沈摇光善攻,步寒英善守,一个唯快不破,一个滴水不漏,仿佛电光火石相交错,天河倒挂割乾坤,但见一道白芒化虹飞出,两把利剑尖锋相撞,两人同时后退一步,震碎脚下青石! 这该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武! 然而,就在打斗正酣时,沈摇光神情忽变,出招愈快、下手越狠,招招式式逼命而去,俨然疯魔之态,浑然不顾回防己身,丝毫不给步寒英留退路,也不给自己留余地。 突来的变故令观战者一片哗然,白知微更是神情骤变,唯有傅渊渟唇角微不可见地勾起。 沈摇光没有疯,他只是中了毒。 在赴战之前,玉无瑕给他下了一味奇毒,随着气血运行加快,毒性发作越快,皆是神智浑噩陷入癫狂,武功愈高愈是难以克制胸中暴戾之气,变得嗜血好杀,根本不可自控。 步寒英被逼得步步后退,他与沈摇光功力相当,根本不可能在对方发疯的时候将其制住,若还手下留情,就算不死在沈摇光剑下,也会重伤致残。 无可奈何之下,步寒英举伞挡住沈摇光双剑,人却从伞下蹿了出去,于瞬息间欺近沈摇光面前,一剑携雷霆之势刺入沈摇光胸膛! 他们二人本就在峰顶决战,先前步寒英被逼到崖边,此刻情势陡转,众人只见到血花在风中飞溅绽放,沈摇光已经坠落下去。 鲜血溅了步寒英满手,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拉,奈何已晚。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众人愣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无论黑道白道,大家一起下山去寻沈摇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傅渊渟早已在山下埋伏了人,第一个找到了昏死过去的沈摇光。 步寒英到底还是留了手,那一剑没刺在要害上,沈摇光自己也命大,没有一路跌落山底,而是落在了一处平台上。 傅渊渟叹了口气,内力聚于五指,亲手捏碎了沈摇光四肢关节,震断了他全身经脉。 等其他人找到这里,剑痴沈摇光已经成了废人。 沈喻悲痛交加,对步寒英恨之入骨,倾补天宗之力誓取其项上人头,同时派人前往各地劫掠名医,想要治好自己的儿子。 这件事正中傅渊渟下怀。 傅渊渟很清楚,自己不是沈喻的对手,原先准备让方玉楼出手,孰料北疆一战让方玉楼遭受重创,当今江湖能够助他杀死沈喻的人只剩下步寒英。 因此,他佯装不敌,让人抓走了白知微。 沈摇光出了事,玉无瑕再难蛰伏。 医者很快发现了沈摇光体内余毒,沈喻顺藤摸瓜找到了玉无瑕头上,一番刑讯拷问,从她嘴里得知了傅渊渟的身份下落。 宗主的位置,是沈喻叛主得来的,偏偏斩草未除根,少主傅渊渟出逃这件事令对他多年来如鲠在喉,现在得知对方不仅没死,还混进武林盟算计了自己的儿子,沈喻恨不能将傅渊渟拆骨扒皮,得知后者挑起大战争端只为借武林盟对付自己,沈喻非但不怵,反而大笑。 自古以来光影互存,黑白两道从没松懈给对方安插暗桩,武林盟里不乏与沈喻暗通款曲之人,他立刻写了密信派人送去,准备来一个请君入瓮,将傅渊渟跟武林盟的主力一同葬送。 然而,沈喻棋差一招,不知道这正中傅渊渟下怀。 陆无归抓出了玉无瑕,他就成了沈喻最得力的心腹,那封信的内容很快泄给了傅渊渟,后者回信给陆无归,让他联合蛰伏多年的人马准备做黄雀。 老豺狼斗小狐狸,最终是小狐狸赢了。 武林盟攻上娲皇峰的时候,季繁霜已经按照约定救走白知微和玉无瑕,傅渊渟则带着步寒英赶往毒龙潭,与沈喻正面对峙。 这不是傅渊渟第一次来毒龙潭,在他过往十八年的人生里,这个地方始终是他的噩梦。 当年沈喻篡权夺位,将傅渊渟的父母活活丢下毒龙潭,如今傅渊渟也要让他在这潭水里烂成腐骨。 沈喻点破自己的身份在傅渊渟意料之中,他已经藏了十八年,早就藏够了。 傅渊渟唯一在意的,只有步寒英的态度。 事实证明,十年生死共患难,在危险当前,步寒英依旧为傅渊渟撑开了那把伞,剑锋直指沈喻咽喉。 明知生死关头,傅渊渟在那一刻根本无法克制自己上扬的嘴角,他终于能够坦然面对步寒英,再无顾忌地交托后背,哪怕是在命悬一线的时候,他也能够把自己的性命放在步寒英手里,拼尽全力去博一线生机。 如他所料,步寒英始终没有放手,更没有牵动他半分,玄蛇鞭缠住石柱,带着两人逃出鬼门关,甫一站稳身形,傅渊渟刚要回头笑一下,就看见步寒英跪倒下来,颤抖的手捂住左眼,指间鲜血淋漓。 傅渊渟的笑容凝固了,刚才升起的坦然再次烟消云散,他狼狈地转移了视线,奔向沈喻,以伤换伤,像一条发疯的恶狼,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忘记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可直到沈喻死不瞑目地倒下,傅渊渟仍不敢回头看步寒英。 这一刻他难得慌乱,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样弥补,脑子里转悠了千百种念头,唯独没想过一件事—— 自今日起,他们没有了以后。 步寒英的剑有多快? 傅渊渟看过无数次,却还是头一回亲自尝到。 早在当年结拜的时候,傅渊渟就知道自己跟步寒英其实是不该为谋的殊途人,哪怕他披上画皮换来一时同道,早晚也要半路离分,好一点是江湖两相忘,再坏就是刀剑相向。 因此,在步寒英选择为了那些人拔剑的时候,傅渊渟其实不觉意外,也不觉得太难受,只是有些可惜。 昔日结拜,他们是在古老破旧的小道观里,如今割袍断义,也没换个庄重高绝的地方,而是在这满目狼藉的地宫里,好像这段情义从头到尾就是破烂旮旯百衲衣,缝缝补补未完好,始终上不得台面。 剑气如虹,步寒英出手向来留三分余地,头一回急攻抢招,却是对着自己。 面对这般强弩之末,傅渊渟有把握在一百回合内将人拿下,偏偏选择了拖延战,他还抱着妄想,想要看步寒英认输,想要让这人反悔,收回刚才那些伤人伤己的话。 步寒英若是服软,傅渊渟不吝于退步。 可惜他们俩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先让。 剑势连绵不绝,长鞭环环相扣,点到即止只有短短一瞬间,这一战竟逐渐转为死决,白衣黑袍相缠斗,剑锋如龙蛇疾走,双手似莲花盛放。 最后一回合,步寒英顺势欺近身前,一剑刺向傅渊渟心口,后者一掌聚力拍出,悍然打向步寒英天灵。 这该是同归于尽的结局。 千钧一发之际,傅渊渟脑海里如同走马观灯,十年光阴化为流水,在此刻汹涌而来,他的眼神涣散了刹那,动作也停滞下来,逼命一掌堪堪停在步寒英面前。 与此同时,凌厉一剑穿胸而过。 傅渊渟想笑,却疼得笑不出来,他如约放走了所有人,包括想要以绝后患的季繁霜,等到那些人影全部消失,他才缓缓倒下。 陆无归接住了他,大声呼喊医师,傅渊渟意识迷糊间,目光仍落在那串血红的脚印上。 那些脚印好像活了过来,变成一道道影子,仔细看去,是并肩谈笑的人。 十年生死共患难,兄弟同心过万山,曾为红颜歌三百,而今曲终人尽散。 江湖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十年? 就算长命百岁,能有知己挚爱相伴的日子,也不过这一个十年。 就此,一刀两断。 傅渊渟的继位大典,办得十分盛大。 黑道各大门派掌门都亲自带人前来观礼,不等逢年过节,整座娲皇峰已幻化为火树银花不夜天。 众人敬酒祝祷,傅渊渟来者不拒,生生把自己给喝吐了。 宴散之后,新收的弟子周绛云扶着他去休息,路过一棵百年老树,傅渊渟醉眼迷蒙间看到了什么,用力挥开了周绛云的手,跑到树下数了半晌,别说木牌,一条红布也没见到。 昏沉的酒意,在这一刻忽然醒了大半。 周绛云被他推了一把,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跑了过去,又不敢伸手去扶,不知所措。 傅渊渟转头看着他,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周绛云愣了一下,赶紧道:“回禀师父,徒儿今年十四岁。” “十四啊……”傅渊渟呢喃两句,“小了两岁,个头倒跟他那时候差不多呢……” 周绛云下意识问道:“师父想到了哪位故人?” 傅渊渟正要开口,忽又止住,像是被人兜头打了一耳光。 刚才浮起的一丝笑意转瞬不见了,傅渊渟回头看着那棵空荡荡的老树,面无表情地道:“没有故人了……这棵树碍眼,砍了,马上砍。” 周绛云满头雾水,又不敢忤逆他,转头去拿了一把斧子,奋力砍起树来。 劈砍声不绝于耳,落叶簌簌掉下,傅渊渟站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看着眼前这棵大树逐渐倾倒,记忆里的那棵树也像是轰然倒下了,连同那些写满字迹的红布木牌,一起砸得稀巴烂。 他转过身,独自往住处走去。 一粒飞雪落了下来,在他额头上融化,很快有更多的碎雪飘落下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傅渊渟绕过假山流水,踏过廊桥亭阁,最后走进了自己的院落里,屏退所有仆从,从屋里抱了一把琵琶出来。 铮然一声,弦动声响。 他在风雪夜里独弹自唱,没有丝竹相伴,也无宾客聆听,从月上中天弹到了暮雪白头,还是那首《相见欢》。 曲终歌罢,弦崩琴断。 他仍是孤身一人。 无可说,不相闻。 番外三·曾经沧海难为水 季繁霜小时候依偎在母亲沈菱身边,听她讲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 沈菱曾经爱过一个人,他是补天宗的二代宗主傅天风。 沈家与傅家的两位先祖是补天宗开山立派的元老,娲皇峰的每一寸土地都染过这两家人的血,他们是初代宗主独孤决的左膀右臂,为了实现一统江湖的霸业,纵使粉身碎骨也无悔意。 可惜苦界山一役,战无不胜的独孤决遭逢敌手,补天宗精锐几乎尽数葬送,他们二人为了掩护独孤决而亡,霸业未成而中道卒,身死不能瞑目。 独孤决的伤势恢复很慢,只能勉强守住山门根基,门下弟子或作鸟兽散,或殒命于内忧外患,那段时间是补天宗最黑暗的岁月,直到傅天风接任宗主之位。 这件事情闹得很大,独孤决伤势虽重却性命无虞,黑道其他门派因此不敢轻举妄动,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让位,还是让给一个不及而立、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祖父去后,沈菱的父母死在了一场守山战里,只留下一对小儿女,原本势大的沈家很快衰败下去,傅天风继任当天,弟弟沈喻吵着要去观礼,这小子自幼不服输,面对同龄人的挑衅,恶狠狠地回了一句:“风水轮流转,上位能者居,说不准明年到我家!” 本来只是孩童间的吵闹,没想到沈喻声音大了些,引来其他人的注意,有那谄媚之辈想要对新宗主表忠心,抓住沈喻就要出手教训,沈菱求情不成,只能把沈喻搂在怀里,用瘦弱的背脊去扛拳脚。 危难之际,一只杯子破空而至,打在那即将落下的拳头上,“啪”地一声,碎瓷乱飞,水花四溅,不仅行凶之人被打得痛呼不迭,周围看热闹的人也退了开来。 “稚子之言,训斥几句便是,何必下此重手?” 傅天风披着大氅,身上的酒气还未散,他走到近前,伸手扶起了沈家姐弟。 沈喻到底年纪小,刚才吓了一大跳,眼眶已经红了,咬着牙不愿哭也不肯低头,沈菱无可奈何,将他挡在身后,对傅天风行礼告罪。 傅天风笑着道:“不妨事,你或许不记得,当年喻儿抓周的时候,我们就见过的,这小子什么东西都不要,抓着块石头不放手,果然是个硬脾气,像他父亲。” 补天宗不是什么慈善地,自打父母死后,沈菱首次感受到来自他人的好意,她忍不住抬起头,看见傅天风唇角淡淡的笑意。 他并不十分英俊,年纪比她父亲小五岁,如今还不到而立,看起来只是个平凡无奇的青年,一点没有魔门宗主的架子。 不止是沈菱,其他别有用心的人也觉得他好欺负,于是在酒宴正酣的时候,有人提剑而出,请傅宗主出手一战。 独孤决坐在左上首,对下方的明流暗涌恍若未闻,所有人都等着傅天风的回应,沈菱站在角落,看到那个人站起身来,笑着答应了。 仅仅三招,手无寸铁的傅天风掌毙了那挑衅之人,碎颅裂骨的声音清晰可闻,一刹那震惊四座。 犟嘴的沈喻瞪大了眼睛,沈菱看着傅天风把尸体丢下,如丢掉微不足道的尘土。 怦然心动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然而,沈家虽败,女儿亦不可与人做妾,傅天风与妻子感情深厚,也不会再纳旁人。 沈菱永远只能站在他背后,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走,从独木难支走到一呼百应,从力弱势微走到睥睨武林,补天宗在傅天风手里重现辉煌,甚至胜过了当年盛景,真正成为了黑道第一魔门。 他年近不惑,她花信年华,他已妻儿双全,她还云英未嫁。 很多人求娶沈菱,她始终未应,补天宗里不知多少人暗地里说她是老姑娘,连傅天风都有所耳闻,问过几句,他的夫人也好意来给沈菱做媒。 那是傅天风的大弟子季秋水,年纪与沈菱相仿,身材高大,模样英俊,武功不逊其师威名,德行也很好,一见她就红了脸,想来会很珍惜她。 沈菱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只是去见了傅天风一面,问道:“您希望我嫁人?” 过去了这些年,傅天风不知有没有看出她眼里深藏的情意,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道:“阿喻年纪也不小了,你这做长姊的不成婚,他也不好成家……这些年,你过得很辛苦,有个知冷暖的人陪伴总是好的。” 沈菱望着他鬓间隐约可见的霜色,嘴唇颤了颤:“您希望……我过得好?” 傅天风轻声道:“你本就值得更好的。” 于是,沈菱应了这门亲事,嫁给了季秋水。 许是顾念旧情,傅天风继任以来并未苛待沈家人,在沈菱成婚后对他们更是重用,可沈菱知道弟弟的野心从未放下,沈喻一直想要重振沈家,同为开山元老,如何傅家人做得了宗主,沈家人就做不得? 傅天风逐渐走下巅峰,沈喻正在壮年,早晚必有一争。 没过几年,季秋水出门办事,被白道人士发现行踪,中伏而死。 傅天风痛心至极,众门人义愤填膺,唯有沈菱知道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沈喻快要忍不住动手了。 季秋水虽是他的姐夫,却也是傅天风最倚重的徒弟,暗地里已经开始监视沈喻的异动,而他清楚沈菱心里从来没有季秋水的位置。 葬礼过后,沈菱已经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这注定一战,也不愿见到他们任何一人死去,于是她做了一个懦弱的选择,那便是离开。 她以复仇为名义,诈死逃离了补天宗,在沈喻的护送下,秘密登上了海船。 从此死生不复见。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听完之后,十岁的季繁霜如此说道。 沈菱抚摸着她的头发,笑着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明白。”季繁霜掰着手指数落,“不就是一个老男人嘛,娘你这么年轻漂亮,武功又好,难道还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就算找不到,凭娘的本事怎么会得不到他,何必要抱憾余生?” 她还在沈菱肚子里的时候,季秋水已经死了,季繁霜从没见过生父,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父女之情,是沈菱生她养她,她就向着沈菱。 “你还小,当然不明白。”沈菱望着如洗碧空,神情怅惘若失,“等你长大了,或许就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不过,我希望你遇不见,至少别在年轻的时候。” “为什么?” 沈菱只是笑。 直到多年以后,季繁霜从懵懂少女长成了花容月貌的女子,遇见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离开步寒英已经过了小半年,季繁霜其实并没有走远,在度过破茧期后,她又回到了这里,只是躲在后方远望他的背影,再也不能走到他身边。 她看到了步寒英伤势复发,听到他梦里呓语时喊过自己的名字,不止一次想去握住他的手,最终又收回了脚步。 等到白知微赶来,季繁霜终于离开。 她孑然一身,不必照顾任何人,也不再为谁停停走走,漫无目的地去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凡夫俗子为她的容貌痴狂,却受不了她的红颜易老,仁侠书生为她的风姿倾倒,又抵不住她的邪恶近妖,冥顽不灵的人被她无情杀死,迷惑臣服的人也被她弃如敝履。 天下男子何其多,偏生只有一个步寒英既爱她的红颜又愿陪她终老,而殊途难归,他只能是她的念念不忘。 永安元年,季繁霜终于嫁人了。 二月十八,黄道吉日,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凤冠霞帔双鱼佩,珠帘幔帐长命花。 季繁霜嫁给了一个全心全意爱她的男人,这个男人英武不凡,千百门人皆伏首,四海五湖奉为上,他爱她到了骨子里,为她倾尽所有毫不顾惜,只要红颜一笑,山海皆可平。 他是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夫君,却只是她的“不过如此”。 他奉上一切换季繁霜过门为妻,让她为自己生儿育女,季繁霜就要了他的门派家世,她是后宅女子,又是翻云覆雨的掌舵手,渐渐地,她成了掌控一方的幕后豪强,夫君在侧,爱女绕膝,看似应有尽有,不过聊胜于无。 若以一词指一生,当是欲壑难填。 听雨阁的招揽,就像是打破湖水的石子,季繁霜原本没怎么上心,直到她见到了傅渊渟。 季繁霜的心很小,只装得进她的至亲至爱,而那放在心尖上的两个人皆因傅渊渟一死一残,她以为报复还得徐徐图之,却没想到这老魔会自寻死路。 她很清楚,倘若加入了听雨阁,自己将从一个江湖人变成朝廷鹰犬,从掌控一方的幕后舵主成为别人麾下的豺狼,进一步未必高高在上,退一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那又如何? 一双云雨手,一场碎星局,一把杀人刀,一道连环计。 季繁霜就像是沼泽毒蛇,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见血封喉,她既然动了手,便没想过会输。 可惜她算尽了人心,算不到天意。 截下白知微密信的时候,季繁霜心里已经有了不祥预感,等她昧下线索暗自追查,残酷的真相随之浮出水面,血淋淋地展露在她面前—— 步寒英是飞星盟的坤宫。 她这一生唯一爱重的男人,曾让她痴妄白头偕老的爱人,哪怕她已看过了世间浓墨重彩,他还是她心头朱砂一点红。 季繁霜了解步寒英,这个男人看似孤直实则通透,加入飞星盟对寒山如今弊大于利,哪怕是为了所谓仁义,行走江湖替天行道也好,协助边军保家卫国也罢,哪一个不比这独木桥来得好? 更何况,傅渊渟是飞星盟的乾宫,哪怕九宫身份互不相知,乾坤总得首尾相应,步寒英不会不知道共事之人早与自己恩断义绝,他只是又一次选择了退让。 当今天下能让步寒英退让至此的人屈指可数,除却白知微,季繁霜不作他想。 季繁霜自嘲地一笑。 她早该想到了,傅渊渟放着忽雷楼主的位置不要,假戏真做要投了飞星盟,除却观念转变,其中必然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那老魔跟自己性情极似,她能为步寒英退步,傅渊渟也会为白知微回头。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 傅渊渟想要弃暗投明,季繁霜就要他悔之晚矣,白知微想要故人重修旧好,她偏要他们破镜难圆。 季繁霜向萧胜峰讨来了千金难求的噬心蛊,将它用在了傅渊渟身上,引他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从雁北关到娲皇峰,尸骸撑天,碧血满地,天下人口诛笔伐恨其入骨,虽有千言落己身,她如闻仙乐,甘之如饴。 直到晚晴谷一战前夕,季繁霜拦在路旁,见了白知微一面。 白知微从来不傻,北疆之变她已经明了于心,只苦于没有证据替傅渊渟洗雪,如今危楼已倾,她做什么都已经晚了。 饶是如此,在看到季繁霜的时候,白知微依旧没有半分惧怕,先前那点温柔也散了干净,她扣紧银针,冷声质问季繁霜的来意。 季繁霜对她嫣然一笑,道:“知你左右为难,我特意来此相助。” “助我什么?” “邀战已应,傅渊渟明日就会抵达晚晴谷,你的亲兄长和旧情人至少要死一个。”季繁霜看着她苍白面孔,只觉得一阵快意,“我能帮你。” “你会如此好心?” “当然是有条件的。”季繁霜摊开手掌,露出一个小巧药瓶,“此战,他二人活,你一人死,怎么样?” 白知微愣了一下。 “你本就该死。”季繁霜的笑容慢慢化作冷漠,“当年傅渊渟答应要留我兄长一命,是你治好了他的经脉筋骨,让傅渊渟不敢留他做后患……如今,寒英原本闭关潜修不问世事,是你说服他趟这浑水做了九宫逆贼,他二人有此一劫,皆是因你而起。” 白知微看着她眼中血丝,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寒:“你……当真是疯了。” 季繁霜只是笑。 最终,白知微拿走了那只药瓶。 这一宿,季繁霜彻夜未眠,翌日大早就进了晚晴谷,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下,成了这场决斗唯一的看客。 白知微武功虽好,却远逊于傅渊渟与步寒英,哪怕她服下秘药强提功力,这一战也是注定了结局,实在没什么看头。 自始至终,季繁霜面沉如水,直到傅渊渟清醒过来,看到白知微重伤倒下,那一瞬间如同天塌地陷的崩溃,终于令她唇角上扬,觉得这一番心血总算不枉了。 这还只是个开始。 季繁霜从来没想过让白知微死。 那一天,她脱下了珠钗华服,换上旧时衣裳,素面不施粉黛,满心欢喜地去见故人。 一别经年,步寒英清减了许多,因着飞星盟之祸与白知微的伤势,整个人心力交瘁,全靠一身真气强撑,纵马踏过花溪,远远见到岔路口站着一道亭亭人影,他下意识勒马,再看才看清来人是谁。 当时月明星稀,四下只有几盏灯笼散发薄光,马上树下相顾盼,容颜依稀似从前,奈何人事两非心意改,到底是昨日不可追,流年难挽回。 半晌,步寒英开口道:“你来做什么?” “我想念你,便来见你了。”季繁霜仿佛没有看到他背上的藏锋剑,径自从树荫下走了出来,“怎么,你见着我不觉欢喜吗?” 步寒英没有说话,他下了马,安静得像是一道影子。 季繁霜怎么看他都觉不够,哪怕他一声不吭,心里也高兴,温柔如水地道:“我想问你三句话,你要坦白答我,不得有一字作假……等我问完了,就送你一份大礼,无须担心,我就算害了天下人,总归不会负你。” 步寒英看了她许久,道:“你问。” “第一问,你是不是飞星盟的坤宫?” “是。” “第二问,你愿识时务投身听雨阁吗?” “不愿。” 季繁霜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问道:“你这心里,如今可有爱着的人吗?” 这一回,步寒英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有。” 季繁霜到了嘴边的第四问突然说不出口了,她看着眼前清瘦憔悴的男人,那句话就像一把后知后觉的钝刀子,割得她喉咙伤痕累累,让她像个忐忑不安的小女孩那样,轻声问:“她是谁,长得美么?” “……她是愿意陪我吃苦、替我数星星的人,这世上再没有谁比她更美了。”步寒英缓缓道,“不过,就算她年老色衰,也会是我心里最美的人。” 季繁霜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声音微哑:“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跟她在一起?” “我愿娶她,可她不愿嫁我了。”步寒英看着季繁霜,“她想要我做的事,我永远做不到,她要追求的东西,我也给不了……与其强求,不如成全其好。” 季繁霜大笑,笑得泪如雨下。 好半天,她抬起袖子拭去了眼泪,解下一个布袋抛了过去,道:“我问完了,这些凤血藤……赠与你。” 步寒英接住了布袋,打开看了一眼就收好挂在马鞍上。 “且慢走,我的话还没说完。” 季繁霜的神情恢复了从容,她淡淡道:“不怕告诉你,飞星盟之所以走到今日地步,皆因我谋算连环,如今万事俱备,就算你杀了我,也无力回天。” 步寒英摇了摇头,道:“我不会杀你。” 这句话生疏冷淡,季繁霜却已经满足了,她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来做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我说过,这场局是我一手促成,哪怕是萧胜峰也不如我知情,只要我愿意,飞星虽败,九宫可存,你也不必担心寒山受到牵连。”季繁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九宫的身份虽然隐秘,连你们自己也不知全貌,可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傅渊渟既是被冤枉的,真正的叛徒自当另有其人。” 步寒英的神情霎时冰冷下来:“谁?” “我不知道,他们是两个人,直接找上了萧胜峰。”顿了下,季繁霜道,“不过,事情还有挽回余地,我已经设计杀死了其中一人,想要夺走他手里的九宫名单,可惜棋差一招,他将名单送走了,依我推算,当在掷金楼无误,听雨阁那边会派人前去接应,你们的动作要快。” 步寒英没想到她会说出如此机密,怔了片刻,点头应下。 他这一点头,季繁霜脸上就有了笑容:“你还信我?” “事已至此,你不必再骗我。”步寒英摇了摇头,“你要我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很简单……” 她微微一笑,如同当年在北疆的模样,柔声道:“我要你认下晚晴谷一战,要你昭告天下让世人知道你重伤垂败,要你不日返回寒山,从今以后若非十大门派联合相邀,决不能踏足中原!” 步寒英怔住了。 “你走,白知微留下,我会让人照顾她,保她平安无忧,可你若是违约……我就不能保证了。” 季繁霜定定地望着他,负在背后的手紧攥成拳,指甲嵌入掌心里,鲜血从月牙印里渗出。 “当年你愿娶我愿嫁,如今虽不成百年之好,却是心念未断,除非你我旧情两忘……”季繁霜一字一顿地道,“在我有生之年,你不可相好娶妻,不可成亲生子,哪怕你先我而死,坟碑上也不得刻写任何女人的名字,做得到吗?” 步寒英看着她眼里的血色,缓缓道:“还有吗?” “你若做得到这些,那就没有了。”季繁霜捋了捋乱发,“君子一言九鼎,步大侠生平仁义无双,总不会对我食言?” 步寒英道:“我答应你,绝无反悔。” 季繁霜再度大笑,笑声如银铃,恰有夜风吹来,卷落了飞叶飘花,她与步寒英击掌为誓,三声过后,各自转身。 她这才道:“步寒英,我早已嫁人,生了个肖似我的好女儿,你就在寒山孤老一生!” 说罢,她屈指吹了一声长哨,一匹白马踏风而至,季繁霜再没回头看一眼,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马蹄声声不绝于耳,两畔山水飞逝在后。 季繁霜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见的那段故事,终于知道了沈菱没说出口的答案—— 年少气盛情难自禁,若遇到了太好的人,倾慕了满心满眼,从此再难看见旁人,倘若有情人终成眷属固然是好,若不能,这个人就只是命中过客,他惊艳你半生年华,又与你擦肩离分,是你的七情六欲,也是你的人生八苦。 一旦错过,哪怕今后过尽千帆,你仍乘不上心心念念的那艘船,驶不去死生契阔的彼岸。 沈菱遇到了傅天风,季繁霜遇到了步寒英。 缘本是劫,误终身。 第四十四章 争端 永安二十四年春,滨州城。 二月初至,春寒料峭,在烟火市井营生的百姓尚且不敢减衣,近海临水的鱼鹰坞里已有少年人赤膊而立。 稍微年长的约有十五六岁,皮肤黢黑,体魄精瘦,身穿草鞋短打,像个跑山的货郎,手持一根长扁担,舞得虎虎生风。 与他对峙的人年纪还要更小些,看着不过十二三岁,个子矮了近半截,双手紧握一对峨眉刺,仗着身小灵活,围绕对手不住转圈,数十个回合下来,他的步子尚且稳当,旁观的人却觉得头晕眼花了。 就在此时,忽闻一声轻喝,小少年瞅准空隙,倏地振臂往前攻去,左手持刺架住扁担,旁人还未看清,另一根峨眉刺已迫近黑瘦少年腰侧,眼看就要破衣入肉,后者临危不惧,扁担在掌心腾挪一转,猛地将小少年左手打开,扁担头顺势下落,重重击在他右手腕上,这一次疼得厉害,小少年吃不住痛,峨眉刺脱手而出,不等他抽身后退,肩膀便传来一股大力,压得身体往下跪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交手至此,胜负已分。 周围一帮看热闹的人顿时闹了开来,有人拍掌大笑,有人愁眉苦脸,更有人嘘声四起。 “你输了!”黑瘦少年吊着眼梢,神情十分得意,“快,愿赌服输,喊我做爹就放你起来!” “呸!”小少年被扁担压住肩颈大穴,半边身子都没了力气,嘴巴还硬。 “抹不开面儿啊?”黑瘦少年眼珠子一转,哈哈大笑,“这样,你不肯跪下喊爹,就绕鱼鹰坞跑一圈,边跑边喊……嗯,就喊‘方咏雩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怎么样?” “你——” 此言一出,周遭先是愣怔,其中一部分人最先反应过来,脸上纷纷浮现怒色,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又被剩下的人拉拽绊住,只能破口大骂,奈何这地方虽在鱼鹰坞内,却远离中心水寨,一时间闹不到守卫那里去,何况在场中人年纪最大也不及弱冠,只要没放火杀人,哪怕引来了长辈,也只当是顽劣打闹,根本不屑于管教。 闻言,小少年的脸涨得通红,显然是气急了,咬牙切齿地道:“老子喊你奶奶个腿儿!” “怎么着,临渊门的弟子本事不大脸皮倒厚,愿赌不服输啊!”黑瘦少年故意大声叫嚷,“众位都是见证,是这小子主动要跟我比斗,说定谁要是输了就替赢家做一件事,现在不认账咯!” 跟他一伙的那群人纷纷配合,一时间嘘声四起,其余人满脸通红,又气愤又羞窘,当中一个少女忍不住道:“谁说我们临渊门的不认账,是你故意借此刁难,叫他……太过分了!” 这场争端,原本说来并不算什么大事。 同为白道四大门派之一,临渊门与海天帮本就是世交,等方怀远子承父业做了当今武林盟主,他先娶了海天帮帮主江天养的妹妹江含露做续弦,后来亲上加亲,方怀远的独子方咏雩跟江天养的小女儿江烟萝原是青梅竹马,如今又是不沾血缘的表兄妹,三年前就订了亲事,只因江天养爱妻早逝,舍不得女儿,约定等方咏雩及冠再办婚事,这才留家至今未过门。 匆匆三载,岁月如梭,方咏雩今年虚岁十九,江烟萝也满了十八岁,再过一年就该成亲,方怀远这些年来一肩担两职,老得比其他人都快,难免对儿女事记挂急切,这回趁着筹办武林大会一应事宜,把方咏雩派往海天帮送请帖。 众所皆知,方咏雩虽是难得一见的翩翩玉公子,奈何这玉脆生得很,他从小是个病秧子,经过名医良药多年调养,也不过是略有好转,与那些文弱书生没两样,江天养拖着女儿婚事未尝没有介怀之意,更别说帮里头年轻气盛的弟子们都把江烟萝视若凌波仙女,眼看着她要嫁给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公子,哪里肯甘心服气? 如此一来二去,这些弟子顾忌着师长威严和门派规矩,不敢当面找方咏雩的麻烦,背地里没少耻笑,结果好巧不巧,这些闲言碎语被路过的临渊门弟子听到了,哪怕其中不少人心里看不上方咏雩,却也不容外人说嘴,一时闹将起来。 这手持扁担的黑瘦少年名叫许小山,在帮中同龄人里武功最好,也是令武师头疼不已的刺头王,他故意拿话挑衅几句,果然激得临渊门的弟子们受不了,原想着能好生打一场,没想到对方一群人叽叽歪歪大半天,最后是个半大孩子来出头,这要是赢了不光彩,输了更没面子,叫他骑虎难下。 不过,许小山脸皮到底是厚,犹豫片刻就应了战,出手半点不留情,打赢了还要羞辱人。 小少年姓石名玉,原是绛城人士,五年前一场暴雪压塌了房屋,家人都死在了雪堆里,只有他偷摸出去凿冰钓鱼才逃过一劫,结果祸不单行,被暗门子的人抓了做偷儿,他性子倔不肯做,那些人就要砍他的手脚,将他弄成残废去讨饭,幸好那会儿方怀远为了搜寻方咏雩,几乎把绛城掘地三尺,闾左暗门这些地方更没放过,这才救下了石玉,后来方咏雩见他可怜,干脆把他留在身边,主仆感情十分深厚。 正因如此,临渊门其他弟子在海天帮的地界上顾虑重重,石玉却不管不顾,听到许小山骂方咏雩,他忍无可忍,可惜技不如人。 眼下,许小山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拿脚尖踢了踢他,催促道:“快点儿,你要么喊爹,要么就去骂方咏雩,别跟这儿拖拖拉拉,像个娘们儿!” 石玉梗着脖子道:“姓许的,我是你野爹!” 众人都笑起来,许小山怒上心头,手下用力,扁担落在石玉背上,将人生生压趴下,怒道:“你还敢骂我!老子改主意了,你跪下学狗爬,绕鱼鹰坞三圈,喊方咏雩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病痨鬼,要不然把你背脊骨打断!” 听闻这话,不仅临渊门弟子脸色大变,刚才嬉皮笑脸的海天帮弟子也觉得过了,有人开始劝和,怎料想许小山蛮横惯了,眼下发起脾性来,谁上前拉他都要吃一肘子,手中扁担用力下压,耳力好的已经隐约听到了骨头不堪重负的声音。 石玉疼得脸色惨白,可他从小脾气倔,否则也不会差点被暗门子的人砍手断脚,现在不仅不求饶,还用双手撑地支身,宁可断了骨头也不愿对许小山服软。 其他人见势不妙,已经有几个胆小的跑回去叫人,剩下的对视一眼,一齐上前夺了扁担,七手八脚地要把许小山拉开,没成想许小山不依不饶,眼看石玉就要爬起来,他竟是一脚踢起掉落在地的峨眉刺,尖锋直向石玉的面门刺去! 这一下若刺中了,就算石玉不死,也要瞎眼毁容! 惊变猝不及防,谁都没料到许小山会出如此狠手,回过神来已不及阻拦,两个女弟子已经惊呼出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下一刻,只听“咄”地一声,那支峨眉刺擦着石玉的脸颊钉入背后大树,余力震颤,入木三分! 与此同时,一颗石子落在了地上。 所有人一惊,都朝石子射来的方向看去,继而神情骤变。 这地方阴暗偏僻,只有一条路可供出入,刚才跑走的几个人畏畏缩缩地回来了,走在他们前面的四个人是两对男女,一对年长一对年少,正是他们刚才议论的正主到了。 五年过去,方咏雩身量拔高了许多,体态依旧清隽消瘦,天气乍暖还寒,他身上披着一件鹤氅,走动时衣摆当风,没增添几分气势,反而衬得他瘦弱不堪连件衣服都撑不住,约莫是匆忙赶来,苍白面庞上浮现些许病态彤红,走到近前还没说话,先掩口咳嗽了几声。 刚才出手击飞峨眉刺的人正是刘一手,相比方咏雩,他虽残了一条手臂,却是不怒自威,哪怕嚣张如许小山也不敢正眼看他,额头冷汗淋漓。 见到他们来了,临渊门弟子齐齐松了口气,连忙把石玉扶起来,低眉垂首退到一边,又忍不住悄悄打量剩下两人。 一位清丽脱俗的碧玉少女,一个长脸冷眼的半老徐娘。 少女身穿水绿衣裙,满头乌丝垂鬟分肖,只用一朵玉色绢花和素纱带点缀,腰肢宽一分显粗,窄一分显细,纤美得恰到好处,明眸皓齿,粉面桃腮,无需流连顾盼,已是沉鱼落雁。 她正是海天帮的大小姐江烟萝,身边跟着的妇人名唤秋娘,乃海天帮昔日的分舵主,因被仇家杀害丈夫子女,又中毒不能言语,江天养不忍其孤老还乡,将她安置到江烟萝身边,至今已有十年。 秋娘说不了话,目光却冷厉无比,刺在人身上只觉汗毛倒竖,许小山甫一与她对视,下意识地想往后退,脚底下却像是生了根。 江烟萝开口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她的声音轻灵悦耳,仿佛流水击罄,平时跟许小山说一句话都能令他如闻天籁,可现在他满心惊慌,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根本不敢看江烟萝一眼。 平日里与他交好的一名弟子硬着头皮道:“回、回禀大小姐,我们只是……闹着玩,对,我们闹着玩的!” “原来是闹着玩呀……”江烟萝闻言露出了然的神情,语气也温柔下来,正当许小山等人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她突然抬手指着钉在树干上的峨眉刺,神情倏然一冷,“拿这东西刺人眼睛,你们跟我说是闹着玩?” 刚才义愤不平的临渊门弟子顿时松了口气,一名女弟子越众而出,将这件事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半点隐瞒。 江烟萝听罢,示意许小山上前来,问道:“当真如此?” “……是。” 这一个字出了口,许小山自知不能善了,索性抬头直言道:“大小姐,恃武行凶是我干的,这些话也是我说的,可我没觉得哪一句错了!” 刘一手听到许小山不知悔改的叫嚣,面容愈发冷峻,看得人浑身战栗,倒是方咏雩面色如常,仿佛对方骂的不是自己,当真是一等一的好脾气,落在满腔意气的年轻弟子们眼里,就成了一等一的窝囊。 见他不做声,许小山愈发觉得自己理直气壮,转头看向江烟萝,眼中满含期盼。 江烟萝问道:“你认为我跟表哥这桩婚事……不好?” 许小山大声道:“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病秧子,说不定哪天就做了短命鬼,当然不好!” 江烟萝的语气愈发温柔了:“这么说,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 许小山一听这话,觉得心头有只柔荑轻轻拂过,一时间精神大振,毫不犹豫地道:“我一心向着大小姐!” 话中情意几乎不作掩饰,旁人一片哗然,许小山充耳不闻,直勾勾地望着江烟萝,眼里只有她的如花笑靥。 江烟萝笑得很开心,天底下怎会有女子不为这样赤诚的心意欢喜? 她笑过之后,对秋娘道:“秋姑姑,带他去见阿七师傅。” 许小山嘴角还没展露的笑意僵住了,窃窃私语的弟子们也安静下来。 鱼鹰坞是海天帮的总舵,这里只有一个阿七师傅,他执掌演武堂,教导帮派弟子练武,也负责他们的行事规矩,其人赏罚分明又刚正不阿,倘若有哪个弟子犯了错落在他手里,少说也要被扒一层皮。 许小山没想到自己的真情流露换来这么个下场,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江烟萝:“大小姐,我……” “你一心向着我,这句话我相信,不过……”江烟萝抬起眼,“你凭什么?” 许小山愣住了。 “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我父兄都同意了此事,你一个外人有何资格对我的未婚夫置喙?” 丢下这句话,江烟萝不再看他,目光扫向剩下的海天帮弟子,道:“诸位替我的终身大事操心,我心领好意,但敬谢不敏。你们是海天帮的弟子,勤加练武才是你们的本分,至于其他皆无干系,海天帮不是没规矩的野寨子,立功当赏,犯错必罚,你们背后议论他人在先,寻衅滋事在后,在此向临渊门的师兄弟们当面道歉,再去找阿七师傅领罚。” 海天帮的大小姐性情温柔,平日里待人和善,这些年轻弟子还是头一回见她动怒,根本不敢违抗,呐呐应声下来,向临渊门众人低头道歉,然后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许小山没有走,他像是丢了魂魄般呆在原地,直到被秋娘拽着领子拖远。 始终不曾说话的方咏雩终于开口了,道:“多谢表妹。” “表哥说哪里的话,本就是我海天帮弟子不对在先,我也不过是尽本分罢了,倒是对不住你。” 江烟萝歉然一笑,又看向石玉,关切问道:“你还好吗,我让人带你去看看大夫?” 石玉本来浑身都疼,被她这一句话问得舒坦不少,红着脸拼命摇头,躲在方咏雩背后不出来了。 江烟萝轻笑,也不逗他,道:“事情既了,我就先回去了,表哥可要与我同行?” “我还是第一次来鱼鹰坞,正好四处瞧瞧,表妹且去忙。”方咏雩笑着摇头,又看向刘一手,“烦请刘叔送表妹回去,小玉留在我身边就行了。” 刘一手点了点头,沉默着走到江烟萝身后。 直到两人走远,方咏雩才转身面向石玉,淡淡道:“为什么要冲动?” 石玉低声道:“少主,我听见他背后骂你……” “背后骂我的人多了,你还能一个个打过去?” 石玉一时噎住,刚才差点被打断背脊骨也没哭,现在却委屈得眼眶都红了,依旧咬着牙不肯认错。 方咏雩看着他这倔强的神情,目光有一瞬间恍惚,他闭了闭眼,放缓语气道:“我知你一腔忠心,可你怎么不想想其他人为何不出手?” 石玉怔了下,摇摇头。 “想不通就继续想,直到明白为止,否则下次还得吃亏。” 方咏雩叹了口气,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脸上血迹,道:“先回去。” 石玉乖乖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路又忍不住道:“少主,你得小心啊,刚才我见到那个许小山看你的眼神……这里毕竟是海天帮的地盘。” “不必担心,只是个跳梁小丑,有了今天这一出,海天帮容不得他继续放肆。” 石玉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他落后三步,看不到方咏雩此刻的神情。 树影婆娑,屋檐倾暗,掩去了半张病弱俊美的脸庞,那笑容温润如玉,却没抵达眼底。 第四十五章 月下 许小山被逐出了海天帮。 临渊门众人远来是客,又连出了两代武林盟主,许小山恶言辱骂在先,行凶欺侮在后,在场诸人皆可作证,他本就好勇斗狠,武师爱惜他的根骨天赋才屡次轻饶,这一回许小山踢到了铁板,海天帮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再姑息他,念其年纪尚轻,只逐出门庭,不废去武功,望今后好自为之。 这结果一出来,海天帮众弟子一片哗然,平日里时常与许小山厮混的那些人也吃了挂落,执掌演武堂的阿七早就看他们不顺眼,此番杀鸡儆猴恰好一正门下风气,短短两三日内,那些寻衅之徒都龟缩起来,连一些自视甚高的管事也收敛不满,鱼鹰坞难得如此清净。 石玉听说了这件事,兴冲冲地跑回来告诉方咏雩,连说带比划地道:“那家伙这回可是倒了大霉,据说被打了十八杖,痛得站都站不起来,只能爬出鱼鹰坞的门,他那些狐朋狗友一个不敢冒头,也没人敢去看热闹,远远瞧着呀……” 方咏雩不咸不淡地“嗯”了声,他正在练字,宣纸平铺,挥毫泼墨,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一个人,下笔却稳健有力,白纸黑字犹如龙蛇腾跃,笔画虽瘦不减风骨,运笔仿佛行云流水,字成恰似铁画银钩。 石玉好奇地凑了过去,跟着字迹念了出来:“日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原来是《楚辞?天问》。 石玉一看这些诗词文章就头疼,见少主写完一张又要落笔,忙不迭转身要走,可惜为时已晚,方咏雩头也不抬地道:“留下,替我磨墨。” 闻言,石玉顿时苦了脸,磨磨蹭蹭地转回身来,先把墨迹未干的纸张小心拿开,又拿起墨锭开始研磨,嘴里不时小声嘟囔几句。 读书写字都讲究一个心静,方咏雩听他不安分,没好气地拿笔在他鼻尖上戳了一下,道:“嘀咕什么呢?” 石玉摸摸鼻子,摸到一手乌漆墨黑,哭丧着脸道:“少主,你饶过我,我宁可去扎一个时辰马步,也不愿多看一页书,这样的风雅事就该找个女儿家被看添香,何必揪着我呢?” “你才多大,就知道被看添香?”方咏雩佯怒道,“以后休要与那些不着调的鬼混,小小年纪不思修文习武,成天琢磨女儿家!” 石玉跟了他五年,知道方咏雩性情宽厚得很,自然不会怕他,笑嘻嘻地道:“少主,我说的是实话啊!这回盟主让你亲自过来,不就是想叫你跟江小姐多多相处吗?我看她知书达理又温柔漂亮,跟门派里那些师姐妹都不一样,与你正是郎才女貌,可这都快三天了,你才跟她见了两面,说了不到十句话,这哪像是未婚夫妻的样子?” 有这么个插科打诨的,方咏雩这字一时半会儿是写不下去了,他搁下笔,意味不明地问道:“你觉得她好?” 石玉点点头,又见方咏雩脸上没有喜色,忍不住压低声音道:“难不成,少主……不喜欢她?” 方咏雩没说话,挥挥手把他赶出去了。 等石玉满头雾水地离开,方咏雩才叹了口气,端起茶盏吹了吹,却没有喝。 方咏雩是在十岁那年认识江烟萝的。 那一年,方怀远成为了武林盟主,需要一个替他打理内外的贤内助,此前发妻已逝五载,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要娶续弦,亲朋好友都觉得理所应当,外人更是无从指摘,何况他要娶的不是别人,乃是海天帮帮主的妹妹,他发妻已故,她亡夫早逝,比起风花雪月,更像是两个人一起过日子。 所有人都赞同这件事,方咏雩始终不发一言,婚宴那天也没出席,独自躲在娘亲生前的院子里,没成想病症发作,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动弹不得,感受自己的血液一点点变凉。 江烟萝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婚宴十分热闹,难免人多事杂,四五岁的孩子玩性正大,来到陌生的地方见什么都好奇,看到某座院落里有一枝红杏探出墙头,院门又没合拢,便扯着婢女进来摘花,误打误撞发现了方咏雩,及时送他去见医师。 何况平心而论,江夫人这个二娘当得不差,自己膝下无子女,对方咏雩视若己出,从没少过嘘寒问暖,一切用度安排更无苛待,方怀远有时候忙起来什么也不顾,江夫人还记得在方咏雩生辰当天起个大早,亲手下厨给他做一碗长寿面。 江湖儿女没有那么多规矩,从小到大方咏雩跟江烟萝每年都要见上两三回,江烟萝来栖凰山看望江夫人时还会小住十天半月,在方咏雩代父守孝的时候,江烟萝时常写信给他解闷,人心都是肉长的,做了八年表兄妹,方咏雩当然不会讨厌江烟萝。 然而,不讨厌未必意味着喜欢,方咏雩对江烟萝没有半分男女之情,想必对方亦然。 正因如此,方咏雩不明白江烟萝为何要答应这门亲事,跟自己不同,江天养对这个女儿爱护无比,自然会为她找一个文武双全人品上佳的如意郎君,自己除了一个身份,其他都不值一提,尤其方怀远已经有了卸任之意,这看似显赫的身份过不了两三年也要作罢。 方咏雩从小敏感多思,经历了五年前那件事,变得更加谨慎,此番来到海天帮,许小山的事情看似只是少年人间意气之争,却令他心下警惕,偏偏海天帮的应对合情合理,叫他挑不出半点错处。 心里转着诸般念头,气血不知不觉便翻涌起来,方咏雩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压下内息,喝完了一杯冷茶,提起墨笔重新书写起来。 这一写就是两个多时辰,从后晌到了黄昏,方咏雩用罢晚饭,独自在居所附近闲庭漫步,冷不丁听见有人唤他,回头看去,却是江烟萝拎着个食盒,笑意盈盈地站在柳树下。 “听说表哥今天练字辛苦,我特意下厨做了些核桃酥。” 见他走近,江烟萝把食盒递过来,方咏雩笑着接下了,两只手自始至终也没触碰到一起。 将食盒交给仆人,方咏雩问道:“表妹用过饭否?” “已经用过了。”江烟萝笑得明媚动人,“今日晴朗,晚上当有好月色,恰巧我兄长也回来,准备来个夜船赏月,特让我来邀请表哥。” “平潮兄的好意,我心领了。”方咏雩以帕掩口轻咳两声,神情歉然,“不过,这段日子春寒未过,夜里海上风大,我这身体……怕扫了众人雅兴,烦请表妹替我告罪一声,下次由我做东,必定相陪。” “那就说定了。” 江烟萝对他眨了眨眼睛,见旁人都识趣走开,又轻笑起来,小声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兄长肯定要叫上他的朋友,到时候喝酒划拳,我一个姑娘家待在那里反叫他们不自在了。” 她这样小女儿的情态实在娇憨可爱,方咏雩心下微软。 “不过,我们虽不去海船喝酒,错过月色倒也可惜了。”江烟萝眼珠子一转,“我知道附近有个好地方,清幽宜人,正合赏月,表哥愿意陪我走一趟吗?” 话说到这里,方咏雩也不好再推诿,问道:“在哪里?” “不远,出了西寨走两里就到。”江烟萝欢喜雀跃,半点不见在外人面前宁静端庄的模样,“我让人提前准备了汤羹点心,只差你去吟诗作对了!” 方咏雩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两人毕竟未婚,江烟萝不好与他同车前去,将提前准备的地图给了方咏雩,又跟他说定了时间,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走得很慢,与欢快的心情截然不同,脚步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拖沓,让方咏雩暗暗叹气。 要说江烟萝浑身上下有哪里不好,大概就是这里了——她是个跛子。 江天养跟方怀远交情甚深,两人境遇也极似,其发妻早因难产去世,落得一尸两命,只剩下三岁不到的儿子江平潮,后来江天养娶了韩氏做继室,生下了江烟萝,他越是喜爱娇妻幺女,长子心里越是郁愤不平,偏生江烟萝小时候又是个没眼力见的,老是找江平潮玩耍,结果江平潮一时脾性发作,失手把她从假山上推了下去。 江平潮本是无心的,见到这一幕吓得魂飞天外,连忙喊人过来,可惜小孩子筋骨脆弱,江烟萝的右腿被当场摔断,气得江天养大发雷霆,差点拿鞭子把江平潮打去半条命,最后还是韩夫人抹着眼泪求情,这事才算罢了。 从此以后,江平潮心里的芥蒂也散了,因着愧疚之心,他对江烟萝十分亲近,几乎到了无所不应的地步,可惜江烟萝这条腿虽然被治好了,却也留下了病根,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让自己看起来与常人无异,走路需得缓步徐行,稍快一点就会显出跛态,至于疾跑更不必想。 这就像是白璧微瑕。 想到这里,方咏雩摇了摇头,转身回去了。 食盒已经放在桌上,方咏雩没动,直接赏给了石玉,他在软榻上小憩了一会儿,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披上鹤氅就出了门。 石玉被他赶去睡觉,刘一手本要跟随,也被方咏雩劝住,他去马厩牵了匹黄鬃马,不急不慢地出了鱼鹰坞。 江烟萝所说的地方着实不远,从西寨这边出去,一眼就能望见那座小山,只是要经过一片小竹林,此时夜深人静,孤身进去难免惴惴。 方咏雩一手握缰绳,一手提着灯笼往下照,果然看到车辙印,想来江烟萝刚过去不久,他正要加快速度,眼角余光扫到一线寒芒,忽地一夹马腹,马儿发出一声嘶鸣,竟然人立起来,直接往前跃出一丈许。 与此同时,方咏雩松开缰绳,抽出放在马鞍旁的佩剑,在黄鬃马跃起刹那骤然折身,剑锋触地向后飞挑,但闻一声裂帛响,横拦前路的那道软钢丝便被斩断两截。 软钢丝放得低矮,显然是为了绊马,没想到被方咏雩提前发觉,林子里有人骂了一句粗口,旋即风声突起,一道黑影从上方一跃而下,手持利刃直往方咏雩头顶劈去! 这一刀来得狠疾,尚未及身已有劲风刺痛,方咏雩却不慌不乱,身体在马背上一转,避开刀锋刹那抬腿踢出,正中来人腰腹,不等对方落地站稳,他手里的马鞭已经挥了出去,直接绞住脖颈,看似瘦弱的手臂猛地一挥,把个大活人甩出七步开外,后背重重撞在竹子上,一口血还没吐出来,胸膛就被马蹄踩住。 一番交手只在须臾之间,方咏雩手里的灯笼烛光不过摇曳片刻便稳了下来,他将灯笼往下照去,看清袭击者的面目,淡淡道:“果然是你,许小山。” 方咏雩的语气没有半分意外,许小山却惊骇欲绝! 今晚这一场伏击,他原本十拿九稳,毕竟方咏雩是个不会武功的病秧子,莫说动刀,自己只需一掌就能取其性命,没想到阴沟里翻船,不过一招失手,便落到这任人宰割的地步。 “你怎会……”许小山又惊又怒,看着方咏雩苍白冷淡的面容,又想到对方鬼魅般的身手,心中嫉恨都化作了恐怖。 马蹄重重一踏,许小山痛得浑身发抖,鲜血顿时从口中涌出。 方咏雩沉声道:“你如何知道我今晚会经过此地?” “我……我听见别人说……” 原来许小山被赶出鱼鹰坞后,因着伤势在身,并没走出多远,他往日那些朋友也偷偷来探望,其中有人从婢女口中得知江烟萝约了方咏雩今晚赏月,便告诉了许小山,本意是让他死心,没想到许小山妒火中烧,竟是起了歹念,想趁这机会截杀方咏雩,一解心中之恨。 方咏雩听罢,道:“将那些人的名字一一说出来。” 许小山一怔,紧接着反应过来,神情大变:“你……我不会说的!” 话音未落,马蹄又是一踏,许小山口中血如泉涌,咬牙道:“有种你就杀了我,我哪怕死也不出卖兄弟!” “算你还有点义气。” 方咏雩瞥他一眼,道:“滚,莫让我再见到你,今晚之事也不准告于旁人。” 说罢,他勒马转身,继续赶路。 就在这个时候,许小山眼中凶光毕露,抓起掉落在地的短刀,脚下一蹬,身如离弦箭扑了上去,只一瞬就落在马背上,刀锋即将刺入方咏雩后心! 方咏雩没有回头,反手一鞭从肩头往后打去,许小山来不及躲避,脖颈再次被绞住,马儿同时向前疾冲,他整个人都被抛飞下去,脖颈还被马鞭缠着,连声惨叫都发不出,只听“咔嚓”一声,颈骨当场折断,脑袋歪斜,死不瞑目。 快马跑过竹林,途经一座石桥,桥下水流湍急,方咏雩手腕一抖,马鞭松开,许小山的尸体落入水中,眨眼就没了踪影。 自始至终,方咏雩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收了马鞭,如先前那样不急不慢地往山路上走,不多时就看到半山腰有灯火璀璨,秋娘抱剑守在凉亭边,两名婢女正在亭中煮酒布菜,江烟萝正在路旁翘首以盼,见到方咏雩骑马而来,脸上露出笑容,招手道:“表哥,快过来!” 方咏雩把马拴在树旁,快步走了过去。 江烟萝心思细腻,准备的米酒清甜可口,点心酥脆好吃,等到月上柳梢头,四下里一片皎洁,仿佛天降一层银纱,带着些微朦胧的美丽。 “表哥,这个给你。” 酒喝了大半,点心也吃了不少,江烟萝打开一个锦盒,里面是一盏做工精致的莲花灯,巴掌大小,莲瓣脉络分明,她在莲心放了一截小烛,整朵莲花灯都亮了起来,从火红渐变至绯白,委实巧夺天工。 方咏雩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精巧的物件,不肯收下,却听江烟萝道:“这东西是兄长托我交给你的,他知道你一直想为生母求盏佛灯,可惜遍寻不得,此番他去了京城,特意去般若寺走一趟,这盏灯在佛祖面前供奉了一百八十八天,岂不正合你的意?” 说到这里,江烟萝又狡黠一笑:“兄长还说了,这盏灯要价一百八十八两银子,算上他的跑腿钱,你得给二百两。” 方咏雩忍俊不禁,终于接过莲花灯,正色道:“好,明日我就带上银票去向平潮兄道谢。” 江烟萝逗了他一回,心情大好,催促道:“据说这莲花灯染了佛性,灵得很,现在月光灯光交相映,表哥你赶紧许个愿!” 方咏雩虽不信这些,也不愿拂她好意,只是他心中欲求不得的事情太多,皆非神佛能够庇佑,一时不知该许个什么愿望,眼看着蜡炬就要烧尽,他才无声喃念了一句话,双手合十拜了拜。 江烟萝好奇地道:“表哥,你许了什么愿望?” 方咏雩笑了笑,道:“我有一故人,多年未见,甚是想念,倘若佛灯有灵,就让我早日与他重逢。” 江烟萝的眼眸微微睁大:“故人,是表哥的朋友吗?叫什么名字,我认不认识呀?” 方咏雩只是笑,目光越过江烟萝,看向天上那一轮明月—— 薛泓碧,五年不见,你若还没死,就来见我。 第四十六章 风雨 二月初九,落雨惊雷。 六骑快马出雁北,马蹄踏破天水帘,声声催急,雨花四溅。 片刻之后,城门大开,八百边军列队而出,领头正是轻骑校尉岳如川,他带着手下人纵马飞驰,不顾头顶奔雷走电,循着马蹄印紧追而去,奈何前头六人甫一出关便三分逃走,眼下风急雨大,要想将人全部追上委实难上加难。 然而,哪怕是难如登天,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人! 作为大靖北疆第一边城,雁北关的地位举足轻重,容不得半点疏漏马虎,多年来戍边防卫抵御外侮,拔除了不知多少暗桩细作,没成想这一回祸起萧墙——关中副将吕元青之子违抗军令,与行商女私相授受,泄露边防机密,斩立决。 其人虽死,情报外泄已成定局,吕元青忍痛请缨将功折罪,率三百步卒出城追缉商队,行至积冰道,一行人遭遇伏击,不过个把时辰便死伤殆尽,吕元青为亲兵拼死相护方才捡得一命,逃回城中上报军情,呈递伏兵碎甲为证,主帅即刻派人出关阻截,未成想吕元青暗中投敌,趁着雁北关人马调动,竟然盗走布防图,与埋伏城中的关外高手接头会合,一行六人飞骑出关。 布防图关系重大,万不可落入外人之手,主帅大为震怒,勒令岳如川率人追杀,决不可让他们逃出大靖国土。 风雨愈狂,岳如川一声令下,八百边军顷刻分化三队,朝着三个方向分头追去,他亲自率领中队往前方飞驰,马蹄声如擂鼓,震得冻土大地战栗不已。 约莫一炷香后,岳如川果然看到前方两骑身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二话不说弯弓搭箭,他是军中神射手,单臂能举百斤铁弓,两支羽箭离弦而出,那两人当即中箭堕马。 岳如川纵马上前,士兵已将两具尸体架起,他用长枪挑起面庞,皆是陌生脸孔,搜遍尸身与马匹也不见布防图,想来东西还在吕元青身上。 既非中道,向左或右? “调头,追!”岳如川面沉似水,令人带上尸体,率先勒马回身,往左侧追赶去。 百骑人马不过几息便消失在风雨中,地上马蹄印和血迹也被雨水冲干。 等到大地恢复平静,前方冰河下面才爬出两个人。 吕元青冻得浑身哆嗦,脸庞发青嘴发紫,灌了一口烈酒下肚才算回暖些许,他身边还有个容貌娇美的青衣少女。 少女跟他一样在河水里泡了一刻钟,浑身湿透,脸庞却是红润如初,催促道:“他们被骗过了,赶紧走。” 这一回着实是死里逃生,凭他们二人要想从岳如川手里逃命无异于天方夜谭,幸好上头布置周全,在路上安排好了替身,这才侥幸骗过了岳如川的眼睛。 吕元青冷得抖似筛糠,他死死按住胸前衣襟,色厉内荏地道:“朱秀禾,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偷梁换柱救下了我儿?” 眼前少女正是那行商女儿,这一只商队经常在边城和呼伐草原往返,同边军算得上熟悉,否则也不会如此容易得手,吕元青怎么都想不到他们早已成了细作,连这看起来娇滴滴的姑娘也是杀人不眨眼,若非她拿出了自己儿子的亲笔血书,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 朱秀禾冷笑道:“你儿子不过是个贪财好色的蠢货,若非有你这爹,我才懒得费心巴力救他哩!少废话,你若想跟你儿子团聚,就莫再耽搁!” 她这样一说,吕元青心下稍定,再不敢多说什么,跟着朱秀禾冒雨狂奔。 朱秀禾是习武之人,吕元青虽在军中官居要职,却比不得她内息绵长,一口气奔出了三里地,终于支撑不住,气喘吁吁地道:“援兵……究竟在哪里等待咱们会合?” “休问,马上就到!” 这一回,朱秀禾倒不是随口敷衍,她隔着如帘密雨,已经看到了天女河。 北上天女河,南下积冰道,东出鬼哭谷,西入断肠崖。 此乃雁北关外四绝地。 天女河流域极广,这一带正好是中上游,如今春雨时节,源头冰川化冻,流水湍急如洪,裹挟碎冰雪块的河水历经数道山势急转,行到此处成了个深涧,滚滚白浪化为巨斧,把整座大山劈成两半,河宽十八丈,仅一条铁索桥横贯东西,来往车马宁可绕道五十里,也不敢走这险路。 暴雨滂沱,大河涨水,狂风像一双歇斯底里的手拼命扯拽铁索桥,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惊胆寒的响声,吕元青走在上面只觉得摇摇欲坠,朱秀禾一面在前头开路,一面撮口发出狼嚎,声音凄厉悠长,在山涧中远远回荡。 不多时,铁索桥对面亮起一盏飘摇灯火,朱秀禾借光看见数道人影立在岸边,同样有狼嚎声从对面传来作为回应,她心中一喜,拉着吕元青加快步伐,眼看冲过了半段桥,一阵狂风裹挟着淡淡血腥味扑面而来。 朱秀禾脚步猛然一顿,险些带得吕元青栽倒在地,不等他开口质问,眼前就是一花,但见朱秀禾拔刀出鞘,厉声喝问:“谁?”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飞扑过来,朱秀禾手腕翻转,一刀自下而上斜劈过去,仗着内力高强,险些将人拦腰劈开,却只有少量血液飞溅在身,冰凉无温,耳边始终不闻一声惨叫。 吕元青下意识地看向倒地尸身,他在战场上见多了死人,一眼就看出这人喉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凝固,分明早已死去。 那一盏飘灯恍若鬼火,跟第二道人影齐齐飞来,火光映得那人面孔青白狰狞,胸前血污半身,骇得朱秀禾脸色大变,抬腿踢开吕元青,同时折身一扭避过这具尸体,刀锋反手回旋,将将挡住刺向背心的一剑,劲力微吐,她脚下平滑一丈,这才转身看向来人。 灯笼落下铁索桥,此间只余黯淡天光,朱秀禾隔着茫茫雨幕,依稀看到自己刚才站着的地方立了一道颀长人影,黑衣玄履,箭袖乌带,全身上下几乎与浓重夜色融为一体,只有手中一柄利剑在雨幕中泛着森冷寒光。 适才交手,朱秀禾虎口尚麻,心知来人武功在自己之上,半分不敢轻慢,沉声问道:“阁下何人?小女子是……” “我知道你们是谁。” 那人打断了她的话,他不仅身形挺拔,声音也清朗,想来年纪不大,此时含着一点笑意,叫人如沐春风:“青狼帮在呼伐草原崛起不过三年,凭借马匹生意,赚得盆满钵满,你是青狼帮的三小姐,又立下了许多功劳,这偌大家业少不得你一份,将来谁若娶了你,当真是财色兼收,也不知几辈子才修得这福分。” 朱秀禾听他将自己的身份来历娓娓道来,心下惊骇,面上却绽放笑靥,她捋了捋湿漉漉的额发,露出姣好容颜,柔声道:“承蒙厚爱,小女子不胜荣幸,只是……” 不等她把话说完,那人继续道:“不过嘛,你们青狼帮贪心不足,从去年开始偷偷向乌勒贩卖战马,如今又做了情报贩子,连刺探布防的生意也敢做,再多福气也被脏钱压死了,哪来的命去花?” 朱秀禾神情骤变。 吕元青听他们一番对话,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没再说话。 暴雨如注,乌云蔽月,天地间唯有一道寒芒乍破,照亮了一双剑眉星目。 劲风割面生疼,朱秀禾横刀挡开,后仰下腰抬腿踢向对方腰腹,奈何一击落空,左脚腕又被抓住,她不慌不忙,鞋尖上迸出一道刀尖,伴随单手撑地身体翻转,刀尖自下而上划向黑衣青年的咽喉! 朱秀禾这一招屡试不爽,没想到这回踢到了铁板上,她腿脚虽快,快不过对方一只手,男儿手臂分明是硬如钢铁,竟在这一瞬间柔若无骨,水蛇般沿着她小腿攀爬上去,扣住膝关节往右一拉,朱秀禾的身躯顿时失衡,不等她挣脱开来,膝上五指倏然用力,锁住那块膝盖骨用力下按,恰好她的左脚踝已经压在铁索上,如此一提一沉,膝间发出一道清脆裂骨响,小腿骨竟被直接压断! “啊啊啊——” 朱秀禾当即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摔倒在地,左腿疼得撕心裂肺,可她到底做惯了刀口舔血的营生,受伤之后凶性更甚,右手握刀贴地横扫,想要以牙还牙砍断对方的脚,怎奈何那黑衣青年早已料到她有此一招,右脚一起一落,直接把刀刃踩在脚下,用力一碾,刀身断成两截! 就在此刻,黑衣青年背后风声呼啸,正是吕元青合身扑来了! 吕元青手无寸铁,可他在军中浮沉多年,拳脚功夫放眼江湖也可称道,趁着朱秀禾正面缠斗,他聚力在手,一拳朝着青年头颅打去,倘若被这拳头击中,当场就要颅骨破碎、浆子迸裂! 见吕元青出手,朱秀禾眼中凶光毕露,双手犹如鬼爪,死死抱住黑衣青年的双腿,眼看这一拳就要正中头颅,却不料这人猛地后仰下腰,手中利剑顺势往后斩下,直直劈入吕元青肩头! 刹那间,头顶闪电划过,鲜血飞溅如雨,一条手臂当空扬起,落在桥板上时那五指还紧攥成拳。 这一剑猝不及防,直到断臂落地,吕元青才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右侧,见得断口血流如注,连退了好几步,险些栽下铁索桥。 与此同时,黑衣青年的身体弯如月轮,他一脚踢开了朱秀禾的手,双手撑地后翻,又站得笔直如松。 此番桥上截杀,不到十个回合便定了胜负。 黑衣青年一手一个拖着他们过了铁索桥,走到勉强避雨的山壁下面,那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八具尸体,算上刚才那两具,正是青狼帮留在这里接应他们的人。 他把火堆重新点燃,借着这点火光,朱秀禾总算看清了这煞神的本来面目,身形硬挺颀长,面庞轮廓深邃分明,犹如刀劈斧凿的一尊石人像,偏生容貌俊美无俦,恍若故事里历经风雨 修炼化形的山鬼。 黑衣青年先点了二人穴道,这才撕开吕元青的衣服,果然从中衣夹层里搜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折叠好的雁北关布防图,他对着火光看了一会儿,忽地嗤笑:“原来如此。” 吕元青面如死灰,朱秀禾本来疼得神智浑噩,闻言反而清醒了,她盯着那张布防图,委实看不出究竟,咬牙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费这么大劲,结果就为了一张假图。”黑衣青年将图纸抖了抖,“看来是我多事了,能做雁北关主帅的人绝非识人不清的蠢物,倘若你真把这图献上去,下场怕是要比今日惨上百倍。” 朱秀禾浑身一颤,她不能动弹,只能用眼光杀向吕元青,森然道:“你是诈降?好,好得很,你就下黄泉去见你儿子!” 吕元青断臂处疼得钻心,原本说不出话来,听见朱秀禾提到自己的儿子,脸上浮现出惊恐慌乱的神情,忍痛辩解道:“不,我没有……那时情况紧急,我只大略看了一眼,不知道这图是假的!” 黑衣青年见状,道:“你不必解释什么,她刚才那句话是真的,除非你下黄泉,否则是没办法见到你儿子的。” 吕元青先是一怔,继而瞪大眼睛,惊怒交加地看向朱秀禾。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装模作样也没了意义,朱秀禾冷笑道:“你儿子当天就身首异处,是你亲眼看到他的尸体被丢出去喂狼,我只伪造了一封血书就能让你背叛,不过是你心中郁愤生恨,还想自欺欺人!” 这一句话如同千斤重锤,顷刻将吕元青击碎了。 他在一瞬间好像老了几十岁,若非穴道被点,恐怕爬也要爬过去将朱秀禾活活咬死。 朱秀禾知道这人彻底废了,她看向黑衣青年,厉声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我青狼帮决不会善罢甘休,你要是识相的……” “废话真多。” 黑衣青年懒得听她叫嚣,弹出一粒石子把哑穴也封上,顶着朱秀禾几欲杀人的目光走到吕元青面前,道:“你在雁北关戍边半生,当真认不出布防图的真假?” 吕元青无动于衷,瘫在地上像是没了魂魄,他人还活着,心却已经死了。 黑衣青年叹了口气,道:“你儿子虽然死了,但你老家还有妻女,总得……” “没了。” 黑衣青年怔住。 吕元青抬起灰蒙蒙的眼睛,气如游丝地道:“丈夫许国,我们父子十年没回过老家,妻子几时患病,女儿几时被人掠卖……我都不知道,等得到书信的时候,她们都没了,只剩下一个儿子在我身边,可他不争气,贪财好色,私通奸细,现在也死了。” 黑衣青年沉默了一会儿, 蹲下来与他对视,道:“你知道他的死是罪有应得,只是你身为人父。” 吕元青闭上眼,泪流满面,半晌才开口:“既然落到你手里,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你是叛将,她是奸细,自当送回雁北关,由军中惩处。” 顿了下,黑衣青年又道:“不过,念在你还记得自己是靖人,我可以替你做一件事。” 吕元青睁开眼睛,愣愣看了他好一会儿,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带我人头回去,我活着无颜再见兄弟们。” 黑衣青年定定地凝视他,道:“好。” 起身,手指搭上剑柄,寒芒寸现。 吕元青最后一次闭上眼睛,问道:“你是谁?” “寒山,昭衍。” 话音落,剑出鞘,鲜血飞溅在岩壁上,被火光映得殷红发亮,沿着石头缝隙缓慢淌下。 第四十七章 五年 昭衍回到寒山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晌午。 他淋了一夜雨,杀了十一人,又马不停蹄地带着朱秀禾赶往雁北关,以寒铁令和吕元青的人头开道,当面将俘虏连同那张假布防图交到主帅周玉昆手上,如此一往一返,饶是铁打的人也身心俱疲。 回到寒山,昭衍先喝了一碗胡辣汤,又垫了三个肉夹馍下肚,这才松了一口气,向送饭人问道:“我师父何在?” 五年时间,足够寒山上下与昭衍相处熟悉,他们不知道他身份来历,只晓得这位是步寒英唯一的徒弟,见山主待昭衍视如己出,族人们也当他是小山主,于是送饭人也不避讳,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答道:“山主今儿个一早就下了孤鸾峰,陪白大人去冰湖钓鱼了,现在还没回来哩。” 当年步寒英流连中原醉心武学的时候,寒山主人便是白知微,但凡上些年纪的族人没有不认识她的,后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白知微一夕间销声匿迹,步寒英回来主持大局,对族人们说是白知微在中原出了意外必须长期养病,大家盼了五年,人终于回来了,却变成了这般模样,好在步寒英对她爱护无比,又有殷无济每隔一年半载回来看看,如今白知微总算摆脱了轮椅,能够慢慢走上几步,人也不再那样疯疯癫癫,只是记忆丧失,心智还如同小孩。 昭衍亲眼看到这一切,心中难免唏嘘,步寒英倒是看得开,白知微从小就早慧懂事,为亲友族人操劳良多,几乎没享过福,现在她记不得过去,心情反而放开了,成天跟孩子们玩闹也算无忧无虑。 听到送饭人的话,昭衍点了点头,径自往冰湖去了。 寒山有一谷三峰四瀑,所谓冰湖就在孤鸾峰背面的飞泉瀑下,湖水冰寒刺骨,却有一种白鱼生长其中,成人巴掌长,背腹二指宽,鳞片细密,味美刺少,是样难得的佳肴,奈何这地方既冷又险,非绝顶轻功不可来去自如,更别说带人钓鱼,纵观整个寒山,能做到这件事的人也不过五指之数。 孤鸾峰背面山壁环绕,根本没有直通冰湖的路,昭衍在半山腰找了个凭风好处,举目眺望了片刻,扯住一条铁索纵身而下,铁索当即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凝结在上的冰霜都碎裂成屑,他在山壁上连点数下,仿佛一只顽皮的鸟儿,几个起落就下了七八丈,眼看铁索将尽,离崖底还有五丈远,昭衍凭借铁索凌空倒挂身躯,单手在凸起岩石上一撑,卸了满身冲力,又一翻身向下落去,脚尖最先着地,只震开些许尘土,连在附近啄食的鸟儿也没被惊飞。 他拍了拍身上的冰屑,搓搓手掌哈了口热气,沿着冰树林往前走去,不多时就看到湖边两人相依垂钓。 步寒英握着鱼竿全神贯注,白知微耐心不够,早已靠着他肩背睡熟了,昭衍收敛了全身气息,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到鱼篓里游动的六条白鱼,简直垂涎三尺。 见他来了,步寒英将鱼竿放下,轻手轻脚地把白知微抱上布置好的吊床,只不过片刻功夫,回头就看到那兔崽子胆大包天偷了条鱼,拿刀就要刮鳞切脍,当即脚下轻踢,一块石子当空飞去,昭衍听得风声,刀锋一转挡开石子,委屈道:“师父,我辛苦了这一趟,连条鱼都吃不得?” “春寒未过就想吃生鱼脍,以后脾胃虚了有你好受。”步寒英将那条兀自挣扎的白鱼丢回篓里,又把昭衍手里的小刀夺了,“杀过人的刀拿来片鱼,你也吃得下去?” 昭衍辩解道:“这把是新的,我还没用过。” “你早晚会用的。” 话是这样说,步寒英到底心疼徒弟,支着昭衍去捡了柴火,弯腰捡了两条肥美的白鱼刮鳞剖肚,用带来的调料腌制好了,架上火堆翻烤起来。 师徒俩围着火堆坐下,长在冰湖里的白鱼油脂肥厚,炙烤一会儿就散发出诱人香气,昭衍闻着人间烟火的味道,昨夜那场冷雨留下的刺骨寒意也散去了,他终于安分下来,专注地盯着烤鱼。 步寒英问道:“事情都办妥了?” “嗯,抓到青狼帮的三小姐朱秀禾,已经送去雁北关,那张图也截下了,不过是假的。”说到这里,昭衍神情微黯,“那吕元青或许不是真想投敌,可我还是杀了他。” “你认为自己做错了吗?” “不,他既然踏出了这一步,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布防图虽是假的,他戍边多年掌握的机密却是真的,谁都赌不起。” “你于心不忍,但还知道分寸,凡事自有尺称在,为人处世之道我已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 昭衍听得这话,目光终于从烤鱼上移开,道:“您的意思是……” 步寒英翻动了一下烤鱼,平静地道:“你在寒山待了五年,是时候回中原了。” 一时间,昭衍有些怔忪。 刚开始留在这里的时候,他每天都想着回中原,那是他的出生地,有太多他放不下的事情未做成,可他不得不承认,在寒山生活的五年是自己有生以来过得最安心的岁月,不必担忧吃了上顿没下顿,也不必害怕过了今天没明天。 昭衍还没走,离愁和牵挂已经在心中滋生疯长,接过喷香的烤鱼也不知如何下口,步寒英见他如此,心里也很不舍,正要安慰几句,就听见他道:“您催我回去,是这里要出什么乱子了吗?” 步寒英暗叹一声,也不瞒他,道:“平康二十六年,靖北之战大捷,尔朱丹被杀,元后族叱卢氏上位,武宗收服云罗七州,大靖与乌勒缔结射月之盟,两国这才太平至今,不过这太平是表象,叱卢氏的野心不比尔朱氏小,他们蚕食了尔朱部势力,一统乌勒翻身为王,与大靖交好只是权宜之计,如今势力收拢,兵强马壮,犯境之心已按捺不住了。” 乌勒不比大靖地广物博,国土虽广,物产贫瘠,许多生活必需的物资都要仰赖他国贸易,民风凶悍,比起汲汲营生,他们更向往侵占掠夺,这也是当年主张和平交易的尔朱寿倒台缘故。 昭衍留在寒山五年,不仅跟着步寒英学武,也受他指教修文通事,对这些早已了然于心,眼下也不嫌他啰嗦,乖乖啃着烤鱼听话。 “近年来,乌勒屡次派遣高手越境前往边城打探消息,大半被我们拦截下来,寥寥几个漏网之鱼到了雁北关,也被周元帅识破,他们知晓此道不通,又恨寒山拦在中间做绊脚石,于是避开锋芒,向呼伐草原下手。”步寒英给剩下一条鱼挤了些酸果汁,转手递给昭衍,“寒山背靠呼伐草原,那里是我们的后盾,二者之间唇亡齿寒,倘若呼伐草原生乱,寒山也不可独善其身,青狼帮之事不过是个警告,麻烦还在后面。” 昭衍皱起眉,觉得嘴里的鱼肉都不香了,他抬头问道:“既然如此,我留下帮忙不是更好?” 步寒英一笑,道:“寒山夹在两国之间,堪称腹背受敌,能够独立至今,从来不是靠某一个人的能为,而呼伐草原虽被咬开缺口,那些大部族也不是只看眼前利益的傻子,只要前头不崩,后面就乱不到哪里去。” 所谓前头,指的自然是大靖边防,昭衍当即会意道:“你真正担心的是中原内乱殃及边关?” “当年宋相成立飞星盟,是认为永安帝年少,尚不能与外戚博弈,需得忠臣良将在明里暗里保驾护航,可如今永安帝登基已有二十四载,依旧形如傀儡,朝廷大权还握在萧太后手里,萧氏鹰犬权倾朝野,倒行逆施,苛政如虎,天下怨声载道,内患积弊日久,一触即发。”步寒英沉思片刻,“平南王殷熹,听说过吗?” 平南王殷熹,字克定,当今永安帝的亲九叔,与武宗同为元后嫡出,乃高祖的幺子,武宗登基的时候他还是个垂髫小儿,兄弟俩感情甚笃,后来三王作乱,少年殷熹披挂上阵为皇兄征伐,平康十五年镇守东海。 次年,靖北之战爆发,不仅贺兰城以北烽火连天,另外三方国境之外也有虎狼伺机而动,趁着战事正酣,海外蛮夷大举进攻想要分羹蚕食,结果被殷熹率军挡在玉龙关外,不仅吃了一记大败仗,连主帅都被一箭射死,在北疆战事焦灼之际,为大靖军民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武宗便将他调往西川,册封平南王,御侮防范。 昭衍点了点头,道:“说也奇怪,平南王如此厉害,怎会容忍萧太后牝鸡司晨这些年?” 步寒英反问道:“你道他在东海镇守了五年,缘何一战成名后被调往西川做平南王?” 昭衍愣了一下。 “功高盖主,他们是天家兄弟,到底还是君臣。”步寒英语气淡淡,“殷熹少年纨绔不显才能,直到三王之乱才露锋芒,武宗初时欣喜,过后难免猜忌,等他平定了东海大战,这猜忌就不可抑制,所以将他调往西川,那一带情况复杂,诸般势力盘根错节,有殷熹坐镇,牛鬼蛇神不敢无法无天,同样有他们牵制,殷熹也不能肆意妄为。” 昭衍目光一闪:“当初宋相成立飞星盟,如何看待平南王?” “宋相是忠臣。”步寒英含蓄道,“自是忠臣,自当忠君,对待藩王敬而远之。” 昭衍心下明悟,说是敬而远之,恐怕飞星盟当年没少在宋相授意下提防这位平南王。 他想了想,问道:“历经三王之乱,大靖如今已不剩几位藩王,其中当属平南王权势最大、地位最高,难道萧太后不忌惮他?” 步寒英笑了:“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偏偏心有余而力不足。” 二十多年来,平南王鲜少回京,全力肃清西南大域,终于把老巢打造如铁桶一般,权力尽数收拢掌中,天下闻名的镇远镖局总舵就设在西川,有这一支走南闯北的势力在手,平南王的耳目不难遍布中原,偏偏他还沉得住气,至今按兵不动,萧太后就算想要除掉他也出师无名,中原大地以楚云岭为无形界限,隐有南北对峙之势。 “不过,对峙了这些年,双方也都忍无可忍了。”步寒英话锋一转,“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南北必有一战。” 昭衍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微微瞪大,不可置信地问道:“你难不成想要……” 步寒英截话道:“你的鱼凉了。” 昭衍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鱼,他把步寒英这些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只觉得一股气往上冲,道:“你跟我说这些,难道不是要我投入平南王麾下?” 步寒英奇道:“你一不懂兵法,二不会打仗,他要你做什么?” 昭衍:“……” “性子别太急,听我慢慢讲。”步寒英拨了下火堆,“当年我不赞成宋相试图利用江湖牵制朝堂的做法,如今也不会让你去做两军阵前马前卒,江湖人终归属于江湖,对这些家国大事要心知肚明,却不能贸然介入其中,否则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飞星离散就是前车之鉴。” 昭衍看着他眼里明灭火光,霎时明白了话中隐意,道:“江湖人不该介入朝堂纷争,朝廷鹰犬也不该在江湖翻覆云雨,是吗?” “朝堂江湖,说到底不过‘朝野天下’四个字,二者不可分割,却也不能并为一谈。”步寒英叹了口气,“当初江湖各方势力厮杀无忌,傅渊渟想要借助朝廷之力平乱,后来朝堂明争暗斗,宋相又想借助江湖之力对抗鹰犬,结果都是什么下场?听雨阁虽然隶属朝廷,其中大半都是江湖人,以‘肃清朝野’之名排除异己,在朝在野都掀起腥风血雨,这就是‘过界’。” 昭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南北开战在即,听雨阁势必利用江湖势力攻击平南王,后者也不惮以牙还牙,若不想江湖风波引发大乱,就得要有一根定海神针。” 步寒英笑道:“一根不够,最少两根。” “白道有武林盟,黑道有补天宗。” “方怀远立场不明,至于周绛云……他与听雨阁利害相关,指望他镇压魔门各派,不如指望猛虎食素。” 他们隔着火堆对视,昭衍沉默了半晌,实在从步寒英脸上看不出端倪来,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问道:“师父想让我做些什么?” “别问我,问你自己。”步寒英站起身,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看着还是而立之年,哪怕言笑平淡,还瞎了一只眼睛,丝毫不显盛气凌人,却又让人不敢逼视。 他看着昭衍,道:“我教你文书武功,让你知事明理,但凡我会皆可传你,唯独不能教你如何为人做事,你有想要就去争,对事不平就去搏,只要不后悔便是了。” 昭衍五指攥紧,哑声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你的心里有一把火。”步寒英平静地道,“我不会劝你熄灭它,是你因它而坚强,可是刚过易折,有时候过于执着什么,往往就会成为你的弱点。” 他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将昭衍从头浇到脚。 是的,从来不是步寒英赶他下山,而是寒山留不住昭衍。 在这一瞬间,无数人的影子在昭衍脑海中掠过,他用力眨了几下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胸中翻涌热血,鞠躬道:“多谢师父五年照拂,弟子今天就要离山入关,不能侍奉左右,您的大恩大德唯有日后再报,望请保重。” 步寒英微微一笑。 他伸手托起昭衍,道:“你年纪尚轻,行走江湖需得多加小心,少不得一把趁手兵刃,去湖底一探。” 昭衍不疑有他,脱了上衣赤膊下水,这冰湖寒冷刺骨,在生生不息的截天阳劲下却算不得什么,他屏住一口内息,很快潜到了湖底,隐约看到一个三尺长的铁盒立在四块大石之间,锁链缠绕包裹,仿佛一口棺。 他捞起铁盒出了水,爬到岸边将其打开,拨开层层油布,里面赫然躺着一把伞。 天蚕丝伞面,精铁二十八骨,旋开伞柄往下一拔,冷厉白芒乍破而出,刺得眉睫生寒。 名剑藏锋。 昭衍捧着伞剑愣在当场,道:“师父,这……” “我毕生习剑,如今已不拘泥外物,此剑留在我的手里,当真只能藏锋了。”步寒英正色道,“你是我的弟子,我不需要你扬我声名,只要你不辜此剑、不负初心,倘若有朝一日剑下冤魂泣血、心上侠义蒙尘,无论你行走何方变何种人,我必亲手清理门户,知道吗?” 昭衍肃然应道:“弟子明白!” “此去中原路途遥远,涉足江湖难避风浪,除却一身武功和手中伞剑,寒山不能助你良多,反而会让你面对无数明枪暗箭,你怕吗?” 昭衍还剑入鞘,道:“我要走的本就是一条险路,难不成我畏惧告饶,要害我的人就真会大发慈悲?师父放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亦无惧,今朝仗剑出寒山,八方风波我自迎,决不牵累……” 他话还没说完,步寒英抄起鱼竿就敲了他脑门一记。 “你都不怕,为师怕什么?”步寒英笑道,“好生走你的路,莫忘了家在此处,我在这里。” 他说了个把时辰的话,都是严厉居多,连“清理门户”四个字也摆了出来,却没想到最后一句叮嘱竟是如此轻缓。 昭衍怔了下,眼眶慢慢红了,他粗鲁地抹了一把脸,努力露出个笑容,道:“好!” 第四十八章 夫妻 中州,栖凰山。 梆子响了三声,大半座栖凰山都熄灯入夜,方怀远却还在书斋伏案而作。 身为临渊门的掌门人,又是统御白道的武林盟主,方怀远可谓是这江湖最忙碌的人,他今年五十有四,早已过了春秋鼎盛的年纪,这两年武林又不太平,没少操心动气,眉间眼角都有了深深褶皱,两鬓也见霜白。 他的衰老是如此显而易见,武林盟上下难免心思浮动,方怀远对这些人的想法一清二楚,却只是约束临渊门弟子安分守己,对于其他并不强加桎梏。 早些年,方怀远心里残存着年少意气,还会因此郁愤不甘,然而五年前的绛城一役,他亲眼目睹傅渊渟葬身火海,又看到步寒英落寞离开,分明应该卸下心中一块大石,结果不觉半分轻松,反增怅惘。 红颜终有迟暮,英雄总归末路。 他们这一代人啊,恩怨也好,情仇也罢,都已经成为过去了。 因此,在察觉自己日渐力不从心后,方怀远决意召开武林大会,想在自己尚有余力的时候培养出下一代武林盟主,不仅要替自己完成未竟之业,还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能应付接下来的天下变势。 他一时凝眉思索,一时奋笔疾书,等到最后一封密函批阅完毕,桌上漏壶已过了四更。 方怀远身心俱疲,偏生神智异常清醒,就算回房下榻也难很快入眠,反而会惊扰江夫人,她近来有些不爽利,大夫叮嘱过要好生休憩。 一念及此,方怀远心中微叹,披上一件厚实外袍,拿上灯笼就往外走去。 他屏退了护卫和婢女,独自提灯走出院落,沿途遇见了巡山弟子,他们向方怀远行了一礼,目送他走过碎石小路,前往偏僻清幽的竹林。 巡山队伍里有新入门的弟子,见方怀远的身影消失,小声问道:“这大半夜的,盟主是要去哪儿呀?那地方……不是听说闹鬼吗?” “闹你娘的鬼!” 站在他旁边的老弟子被这句话吓得亡魂大冒,连忙捂住他的嘴,悄无声息落在了队伍末尾,这才压低声音道:“说话当心点,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吗?” 新弟子吓了一哆嗦,呐呐道:“不知道啊,那里……好像荒废很久了。” “呸!”老弟子左顾右盼,确定其他人都没注意这边,“我告诉你,那竹林里头有座小院,叫做‘清心居’,是……大夫人生前住过的地方。” 所谓大夫人,指的便是方怀远亡故发妻,关于她的事情在武林盟讳莫如深,连临渊门里上了岁数的老人也不敢多说,众人只知道这位大夫人跟方怀远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奈何福气太薄,十五年前方怀远刚当上盟主不久,独子方咏雩才五岁,大夫人就撒手人寰,据说是出了事,细究也没人敢问。 两人这厢窃窃私语,终于引来队伍长的瞪视,连忙闭了嘴,继续巡山去了。 这些弟子间的闲言碎语,此时自然传不到方怀远耳中。 春寒料峭,入夜多雨,他提着灯笼在竹林里走了不久,就有丝丝细雨从竹叶缝隙飘落下来,虽然沾衣不湿,到底平添几分情愁。 清心居坐落于竹林中央,方怀远手里攥着钥匙,望着院门上那只大锁,半晌没动弹。 临渊门立派在永州境内翠云山,那山头四季常青,尤其是后山竹林碧波如浪,他跟师妹晴岚从小在林子里习武打闹,可谓感情甚笃,等到方玉楼在栖凰山建立武林盟,方怀远成为临渊门的掌门人,初时处理事务难免焦头烂额,往往彻夜难眠,实在睡不着就去竹林练武静心,每到这个时候,晴岚就会提着灯笼和热汤来找他,陪他合练一套剑法,然后坐在他身边,哄他喝完热汤安心入睡。 如此过了数年,即便方怀远逐渐得心应手,却已养成了习惯,在成为盟主搬入栖凰山后,他特意找到这片竹林,让人按照图纸原样修筑了这座小院,可惜院落如旧,人心非昨。 “师妹……” 方怀远闭上眼,好半天才缓缓睁开,抬手推开院门。 一进一出的小院子占地不大,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可惜院落闲置多年,即便有仆从定期打扫,终究少了人气,许多物件也被封存起来,看着空空荡荡,十分凄清。 院子里草色青青,墙角的红杏树生长茂盛,方怀远走到近前提灯照看,枝桠间隐约可见花苞,想来今年能开不少杏花。 晴岚最喜欢这花,红艳漂亮,每到花期就要爬上树去摘,有一回被他当场抓到还不肯认错,咬着一截花枝,伸手跟他比划。 红杏枝头春意闹。(注)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可惜雨滴落在眼角唇畔,这笑容很快化作了哀伤。 伤心微雨沾衣泪,故园春深无旧人。 方怀远没进屋,坐在红杏树下的石凳上,沉默如一块顽石。 雨势渐大,灯笼里的烛火摇曳几下终于熄灭,他的整个世界也随之陷入黑暗,冰凉雨水渗透衣衫,寒意并不尖锐,却像是一条条小虫子,前赴后继地钻进骨头缝里。 就在这个时候,方怀远听到了脚步声,一盏灯火在不远处亮起。 他有些不悦,抬头看了一眼,却是位脸色苍白的美妇拢着披风,提灯执伞朝这边走来,正是本该在房中熟睡的江夫人。 “你……” “妾身做了一场噩梦,醒后再难入眠。”江夫人将伞移到他头顶,“见夫君彻夜未归,担忧安康,问过巡山弟子便来寻你。” 方怀远起身握住她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凉,渡去温和内力替她暖身,道:“夫人身体有恙,应在房中静养。” “出来走走,不妨事的。”江夫人微微一笑,陪他走到屋檐下,“夫君半夜来此,是想念岚姐姐了?” 新人旧人,原配继室,到底都是自己的妻,本着对江夫人的尊重,方怀远鲜少对她提及晴岚,可他今夜心情沉郁,又是在这座经年小院里,望着檐下滴雨如珠串,未语先起哀思。 江夫人道:“先夫才去那两年,妾身白日夜里都想念他,若见旧物便增伤情,家兄怕我心病沉疴,将我接回鱼鹰坞,役人物件都换了新,如此天长日久,妾身渐渐不再为他哀戚,可心里头总有一块空落落。” 百年修得共枕眠,做一世结发夫妻,若非狼心狗肺,谁能轻言放下? 方怀远十年来对江夫人不冷不热,如今与她述说往事,心里某根弦也被触动,叹道:“是我负她良多。” 江夫人轻声问道:“岚姐姐是何等样人?” “她啊……”方怀远唇角浮现一丝笑意,“她是个孤儿,被我爹捡回山门养大,从小性子顽劣,一点看不出碧玉闺秀的模样,跟你是截然不同的人。” 江夫人忍不住微笑,她从兄长江天养口中听说一二,却还是头一次得知这些,单从方怀远这一句话里就不难听出两小无猜。 她道:“岚姐姐这般人,应当过得快活。” 方怀远的笑容逐渐淡了,他沉默了片刻,自嘲道:“不错,她该做个洒脱快活的女侠……可惜她嫁了我。” 古灵精怪的晴岚嫁给了方怀远,变成了寡言端庄的盟主夫人。 她不再恣意潇洒,不再言笑无忌,也不再爬上红杏树摘花。 相反,她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循规蹈矩不知变通,殚精竭虑打理事务,心力交瘁相夫教子,能干的事情越来越多,真心想说的话越来越少,再也回不到少年时光。 江夫人一时无声。 半晌,她问道:“夫君……真心爱过岚姐姐吗?” 这一回,方怀远默然许久,苦笑道:“太晚了。” 他平生最对不起的人,莫过于晴岚。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数年的岁月里,满心满眼都是那一个人,哪怕铁石心肠,也不能无动于衷。 方玉楼做主为他俩定下婚约的时候,不仅晴岚笑靥如花,方怀远自己也是欢喜的。 可他得到太容易,将这份欢喜当作了平常,又见到了更为惊艳美好的女子,就把心猿意马当作了情生意动,辜负了晴岚的深情。 “我不该娶她……”方怀远喃喃道,“我不配娶她。” 江夫人没再说话。 她很清楚,方怀远不需要自己的小意安慰,这是独属于他和晴岚的过往,容不得自己插足。 江夫人安静地站着,直到方怀远的气息平复下来,她才道:“既往难追,夫君珍重自身,好生对待咏雩,才算告慰岚姐姐在天之灵。” 方怀远眉头微皱:“咏雩出了什么事?” “瞧你说的,海天帮是我娘家,跟临渊门也是一家人,怎会让咏雩在自己地盘上出事?”江夫人嗔怪一声,又忍不住轻叹,“不过,咏雩的身体……” 若说晴岚是方怀远心头一道疤,方咏雩就是他的心结。 “夫君,我是真不懂你。”江夫人侧过头,“咏雩跟阿萝的婚事看似极好,实则隐患不小,你这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方怀远不置可否,问道:“天养兄怎么看?” “他素来爱重阿萝,你又不是不知道。”江夫人按了按额角,“江湖人争意气,恃强凌弱不胜枚举,阿萝的模样性子虽好,可旁人看她只看得到海天帮大小姐的名头。咏雩是你的儿子,本就背负着非常压力,如今你又要他做海天帮帮主的女婿,指不定有多少人议论说嘴,他虽然体弱,到底还是堂堂男儿,你叫他如何面对这些?” “闲言碎语,不必理会。” “你说得轻巧!”江夫人几乎气笑了,“夫君,妾身说句实话,咏雩娶阿萝只不过表面风光,论起过日子,还不如娶个寻常闺秀,方家即便不再掌握武林盟,凭借临渊门的底蕴,只要安心守成,子孙后代也败不到哪里去,你叫他娶阿萝,不就是意属海天帮,即便方家出不了第三位武林盟主,有个盟主姻亲也好!” “夫人慎言。”方怀远淡淡道,“盟主之位事关武林各派,岂是谁人一手操纵的?” “妾身说你不过。”江夫人柳眉紧蹙,“夫君,有句话本不该由妾身来讲,只是……你不仅是武林盟主,也是咏雩的父亲。” 方怀远是续弦,江夫人也是再嫁,她的结发丈夫是一位名捕,为人刚正不阿,因办一桩要案招惹仇家,替死者洗雪沉冤不过三日便被乱刀砍死在小巷里,江夫人当时身怀六甲,大惊大悲之下动了胎气,孩子没能保住,身体也伤了根本,此后再不能生儿育女,嫁给方怀远后替他打理内务,将自幼丧母的方咏雩视若己出。 她嫁入方家已有十年,对这对父子的隔阂有所知悉,却又无可奈何,原以为经历了绛城一事,父子关系当可破冰,没成想裂隙更深,此番方怀远为方咏雩定亲,方咏雩连句二话也无,并非对亲事异常满意,而是对方怀远心如死水。 一个是自己养大的儿子,一个是自己的亲侄女,哪怕江夫人深知两个孩子的品性,奈何人心易变,她不忍见到方咏雩和江烟萝貌合神离,偏偏自家兄长看似对婚事有所微词,实则上心无比,海天帮这两年来动作频频,势力从东部沿海一路向中央腹地延展扩张,令江夫人胆战心惊。 当今武林的水有多浑,哪怕她是后院女眷也有所耳闻,江夫人承认兄长是一方豪杰,可要掌管武林半边天还差太远,她反对这桩婚事,同样也是害怕兄长的野心滋长无忌。 江夫人越是深想,神情越是凝重,被方怀远尽数看在眼中,眸光微微一动。 “夫人用心良苦,是我们父子之幸。”方怀远伸手替江夫人拢了拢披风,“咏雩是我独子,我怎会不为他考量?” 江夫人仰起头,难得执拗地道:“那夫君便与妾身说清楚。” “因为……”隔着一帘雨幕,方怀远看向那株杏树,眼底风云变幻,又在瞬间归于沉寂。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第四十九章 梅县 武林中最引人瞩目的盛事是哪一件? 世间事向来众口说,可当下哪怕是街头巷陌的乞儿听闻此问,也要毫不犹豫地答道:“五月初五,武林大会!” 五月初五,正阳端午,群雄聚首,武林盟主。 当今江湖,黑白两道对峙不休,十大门派明争暗斗,历经数十年风雨厮杀,黑道以补天宗为龙首,白道以武林盟执牛耳,各掌武林半边天,谁能坐上其中一把交椅,谁就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天下巨擘! 血手人屠周绛云于永安七年叛师夺位,迄今已做了十七年的补天宗之主,巨阙剑方怀远上位还要晚他两载,奈何年岁已长,纵使宝刀未老,不得不为白道未来考量,早在去岁就放出了风声,过了年就派遣门人广发请帖,邀白道群英于五月初五齐聚栖凰山,择出下任武林盟主的人选。 最有意思的是,这场大会不拘门派高低,却限制了会武者的年纪,那些成名已久的白道前辈皆不在受邀之列,方怀远摆明了不止为择选盟主继承人,还要借此机会锤炼那些如同旭日初升的白道少侠,趁着老一辈还能掠阵压势,将机会留给年轻一代。 消息一出,武林沸反盈天,不仅白道各门派闻风而动,黑道人士也如嗅到腥味的水蛭蜂拥聚来,无论官道小径,几乎随处可见成群赶路的江湖人,更有甚者还没抵达中州地界,先在路上与对头狭路相逢,不等大会开始,已斗了个你死我活,令不少地方衙门疲于应对,百姓们更是叫苦不迭。 幸而这些江湖人终归不是肆无忌惮,欺软怕硬得理所应当,在偏城小镇里喊打喊杀好不威风,真正到了某个大势力的地盘上,聪明些的都要夹起尾巴做人,譬如这里。 梅县,位于东海府泗水州,本是个不起眼的小县城,后来运河开凿,这里正好占在了一处交通要道上,很快变得物流繁茂,有不少江湖门派前来争夺地盘,几经波折之后,最终雄踞在此的地头蛇便是弱水宗,乃黑道六大魔门之一,宗主骆冰雁虽是女流之辈,武功修为却十分高深,招法路数也阴柔毒辣,麾下高手林立,弟子更有万人之多,更难得是她素知进退,弱水宗行事再怎么阴狠,都没真正触犯禁忌底线,如此才能作威作福这些年,就连梅县百姓也习惯了在弱水宗手底下过日子。 然而,最近不知怎地,原本还算平静的梅县忽然变得暗流疾涌。 在海天帮小住了半个月,江天养已做好准备,令子女门人赶赴中州,方咏雩等临渊门弟子自当同行,因着路途遥远,从滨州到泗水州花费了近一个月,早已经人困马乏,眼看着天气有变,哪怕明知梅县是弱水宗的地盘,一行人也只好入城歇脚,海天帮毕竟跟弱水宗打过交道,料想对方不会蠢到贸然动手,江平潮先约束好了门下弟子,以免给了弱水宗找茬发难的把柄。 饶是如此,方咏雩甫一推开车门,就敏锐发觉起码有十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而后恍若未觉般扶着石玉的手下了马车。 眼下刚过了未时,正是一天里最忙碌的时候,街道上人来人往不足为奇,可有大批凶神恶煞之人佩刀按剑分布四处,对来往路人打量不休,尤以城门和酒肆客栈附近最多,如石玉等定力差些的年轻弟子已然色变,手下意识握紧了兵刃,又被身边人不动声色地按住。 江平潮今年方才及冠,武功非但在同辈之中属佼佼者,连一些师长前辈也不是他对手,眼力自然犀利非常,他注意到这些人的手背上都有水纹刺青,低声吩咐道:“弱水宗的人,看样子不是冲着我们,小心提防,切勿惹祸生事。” 说罢,他又回头看向江烟萝,关切道:“小妹,你和咏雩跟紧我,千万不要落单了。” “表哥会照顾我,兄长且放心。”江烟萝戴着白纱幕篱,只有离得近的人才能听见她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 见方咏雩跟江烟萝走得近,江平潮老怀大慰,他是个坦荡爽利的人,早先也看不起方咏雩手无缚鸡之力,后来发现对方不仅饱读诗书,于武学一道也颇有见地,只苦于被身体拖累,心中反而生起几分惋惜,他又疼爱妹妹,舍不得江烟萝嫁给五大三粗不知风情的草莽汉子,认为这桩亲事再好不过了。 一行人不下百数,想要找到落榻客栈并不容易,江平潮分派了一半人手带着行李去找歇脚处,自己领着剩下一半人先去酒楼用饭,趁机打听一些消息。 香满楼是梅县最大的酒楼,据传后厨大师傅师承一位御厨,手艺是一等一的好,楼上楼下每日都宾客满座,哪怕现在已经过了晌午,一楼用饭的人还不见少,好在海天帮财大气粗,江平潮拿钱请走了靠近门口和扶梯的四桌客人,选十来个机灵的弟子留在一楼,其余人都随他上二楼,一时坐了个满满当当,原本正在二楼吃饭的几名客人不愿跟这些江湖人待在一处,纷纷端起碗碟狼吞虎咽,很快就飞也似地走了,只剩下一个靠窗的位置上还坐着个布衣青年,一手撑头,一手晃荡酒壶自斟自饮,不时轻哼两句歌儿,想来是喝高了。 江平潮看了那青年一眼,倒是长得俊俏模样,看着十分面生,此时醉眼朦胧不知朝夕,酒水洒了大半在衣襟上,花生米也掉得满桌都是,令他暗暗发笑。 青年应当不是本地人,桌角放了一只包袱和一把伞,江平潮注意到他持杯的右手虎口十分光洁,又听得呼吸沉重,想来也非舞刀弄枪的练武之人,遂不再管他,招呼众人落座。 他们的桌位就在青年斜对角,方咏雩正好面朝那边,一眼看见了这醉醺醺的青年,确实是素未谋面的生人,却不知怎地心下微动,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 “表哥在看什么?” 江烟萝已经取下幕篱,坐在他右手边,察觉到方咏雩的目光,好奇地侧头看去,发现是那个酒鬼,低声道:“这人有什么好看的?” 方咏雩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就是有些奇怪。” “奇怪什么?” “你看他这一身打扮十分普通,饭菜也净点便宜的,却喝得起七十年份的竹叶青,这一两酒最便宜也要卖十两银子,他少说喝了半斤。” 方咏雩虽然不好酒,可生在显赫门户,家中藏酒不下百坛,一闻就知道酒水好坏,江烟萝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又看了那青年一眼,对方似乎察觉到了,半睁开眼睛,见到二楼坐满了人先是一愣,下意识想要起身离开,又舍不得这酒菜,索性侧过身去,专注望着楼下风景。 江烟萝掩口轻笑,小声道:“倒是个有趣的人。” 江平潮见他二人嘀嘀咕咕,实在不懂乐子何在,难道说抠门也算一种有趣? 他懒得管这些,招来店小二问了几句,直接让他把招牌酒菜都端上来,不仅是海天帮弟子夸赞少帮主阔绰大方,连临渊门弟子也喜笑颜开,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等到跑堂端菜上来的时候,江平潮丢了一锭银子给他,问道:“伙计,跟你打听点事儿。” “爷你尽管问,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跑堂辛苦一个月都赚不到这么多钱,笑得尖牙不见眼,连忙凑上前来。 江平潮开门见山地问道:“我们一行人今天进城,见到不少弱水宗的门人四处逡巡,路人大多行色匆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这个呀……”跑堂左看右看,压低了声音,“不瞒您说,弱水宗这回是遇到麻烦了。” “怎么个麻烦?” “害,还不是因那武林大会,咱们这地方每天都有许多江湖人士过路来往,哪有不生摩擦的?约莫三天前,有一行女侠远道而来,个个乌发雪肤漂亮得紧,谁看了都直眼,可她们不是好惹的,一些登徒子还没走到近前就被剑鞘打出三丈远……” 江平潮跟方咏雩对视一眼,一行人都是武功不弱的年轻女子,又路过梅县地界,八成是望舒门的人了。 见跑堂还要卖关子,方咏雩拿空杯子倒了酒递给他,笑道:“润润喉,接着说。” 跑堂喝了一盏好酒,心下无限欢喜,连忙说道:“本来嘛,看她们功夫硬,咱们寻常百姓也不敢再去招惹,可这梅县毕竟是弱水宗的地盘,那些黑道的人向来无法无天,见这些女侠生得好看,竟然夜闯云水客栈欲行不轨,虽然被赶了出来,却也掳走了其中一人,第二天晌午才丢回客栈,这……那女侠性子刚烈,直接在云水客栈门口撞柱而亡了。” 闻言,方咏雩眉头紧皱,江烟萝的脸色也不好看。 贼子尚且分个三六九等,欺侮女子的采花贼最是令人看不起,何况是强行掳走名门女侠?望舒门作为女子门派,本就异常艰难,这件事情倘不追究,以后恐怕不能在江湖上立足了。 江平潮问道:“然后呢?” “那女侠的师姐妹们怒不可遏,带着她尸体闯上弱水宗山门要讨公道,可黑白两道自古不对付,哪怕弱水宗有错在先,也不能在自个儿地盘上服软认怂不是?”跑堂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情,“具体的咱们也不清楚,只晓得她们没讨到好,为首的女侠断剑为誓,要罪魁祸首血债血偿,大家都当她是放狠话,结果……今儿个天还没亮,当晚恃武行凶的那八个弱水宗弟子就跪在了云水客栈门口那根柱子前,膝盖磕在地上,脑袋捧在手里,差点把早起的人给吓死!” 江平潮愣住了,方咏雩跟江烟萝也面露错愕之色。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哪怕弱水宗再怎么恼怒这几个管不住裤腰带的蠢货,为了自己面子也不能叫他们死在外人手里,究竟是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弱水宗总舵把八个大活人拖出来宰了,还将尸身带去受害人殒命之处祭奠冤魂? 别的不说,望舒门那些女弟子是做不到的。 青天白日的,听到这席话的人背后都升起一股寒意。 江平潮挥退了跑堂,对方咏雩道:“等用完饭后,我派几个人护送你们俩去客栈,今天最好哪儿也别去。” 江烟萝担忧道:“兄长你要去哪里?” “我带人去云水客栈看看。”江平潮皱眉道,“弱水宗丢了这么大的脸,就算是刮地三尺也要抓到杀人凶手,哪怕事情不是望舒门弟子做的,她们也是眼下唯一的线索……毕竟是同道中人,既然遇到了,合该帮上一把。” 方咏雩点点头,正要说什么,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众人脸色微变,走到扶手旁往下看去,却是十来个弱水宗门人进来吃饭,蛮横地赶开了几桌客人,圈出好大一片地儿,看也不看牌子就让店家拿好酒好菜上,十分令人恼怒。 江平潮等人注意到,在这十来个人里还有一名女子。 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一身素色衣裙,跟木头人似的坐在凳子上,任身边男人搂抱搭肩,看起来温顺极了,眼眶却是通红一片,泪盈于睫。 方咏雩眉头紧蹙,江烟萝忽然开口道:“我认得她,这是望舒门的余卿卿,去年爹爹过寿时跟着穆女侠来送过贺礼。” 此言一出,江平潮顿时色变,眼见那些嬉皮笑脸的男人浑然不顾大庭广众,伸手就要往她衣里摸,直接抓起酒壶往楼下砸去。 一声脆响,酒壶正正砸在那人头顶,对方披面流血而倒,吓得同伴一激灵,连忙拔刀起身往楼上看去,叫嚣道:“哪个王八……” 不等他们骂完,数名海天帮弟子已经从二楼一跃而下,同门之间配合默契,区区十来人很快就被他们分头围住,顾忌情势没下死手,打断骨头就堵上嘴捆起来。 眨眼之间,一楼大堂变得狼藉一片,江平潮下来赔偿了店家损失,这才走向余卿卿,替她解了穴道。 “呜——” 穴道初解,余卿卿压抑许久的呜咽声终于得以出口,整个人站立不住跌倒在地,看着十分可怜。 江烟萝腿脚不便走得慢,江平潮也不忍看着她这样坐在地上,弯腰就去搀扶,口中安慰道:“姑娘,没事了,你……” 突然间,三四个手持长剑的年轻女子匆匆闯进门来,守门的弟子正要阻拦,没想到为首的白衣女子见到江平潮和余卿卿,脸色当即一变,竟是推开旁人冲了过去,劈手一剑斩向二人! 这一下出乎众人预料,江平潮倒认出了这白衣女子正是望舒门大弟子穆清,见她一剑斩来,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奈何他已经扶起了余卿卿,两人近在咫尺,他看到原本满脸恐惧的余卿卿神色骤变,竟是张口吐出一枚毒针,直向江平潮眼睛射来! 江烟萝刚下到楼梯一半,见状花容失色,若不是方咏雩及时抓住她,恐怕就要跌落下去。 穆清的剑固然快,可两人距离太近,这枚飞针蓄势而发,已经来不及了! 方咏雩藏在袖中的左手扣住了一颗豌豆子,却不想一张方桌从天而降,直直拍在余卿卿身上,把她打得口吐鲜血跌倒在地,飞针也射在了桌子上,好悬没砸到江平潮。 这一记天降飞桌镇住了所有人,原本坐在二楼的众弟子都冲了下去,眼下仰头望去,只见空荡荡的二楼扶手边上倚着那布衣青年,脸上残留着酒意熏出的红色,眼底却一片清明。 江平潮逃过一劫,狠狠一脚踩在余卿卿身上,这才问道:“穆女侠,怎么回事?” 穆清语气冰寒地道:“余师妹已死,这是弱水宗的人易容假扮,想要混入我们之中找出杀他们同门的凶手,被我识破后逃走,又来这里暗箭伤人。” 事已至此,“余卿卿”自知大势已去,只恨被个无名小卒坏了好事,她眼里血丝密布,恨恨望向那布衣青年,却发现他笑得开怀,怨毒道:“臭小子,你笑什么?” 布衣青年笑道:“笑你们有眼无珠,我在你们眼皮子底下逛了好几圈,拿你们的钱吃喝玩乐,结果你们还认不出来。” 众人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穆清更是神色剧变,抱拳道:“这位少侠,难道是你……” “不好意思,牵累到你们了。” 布衣青年还了她一礼,又看向那些挣扎不休的弱水宗门人,道:“有命回去记得告诉骆宗主一声——在下昭衍,那八个王八蛋都是我杀的,有本事就来找我。” 说罢,他拎起包袱拿着伞,转身从二楼窗口翻了出去,众人连忙追出门去,却见大街上人多眼杂,已不见了对方踪影。 方咏雩站在人群最后,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第五十章 邀约 出了这样的事,海天帮这顿饭是用不下去了。 江平潮好心救人却遭设计,心中怒火熊熊,直接掌毙了“余卿卿”,又令人打断了这些弱水宫弟子的手脚,把他们连同“余卿卿”的尸体一起丢出门去,这才觉得通畅了些,爽快掏出银票赔偿了店家损失,正巧先前奉命去寻找下榻地的弟子派人回来报信,说是城中客栈十有八九都已满客,实在住不下他们这么多人,他略一沉吟,索性应了穆清之邀,带着一行人马赶去云水客栈。 短短三日之间,云水客栈先后出了两桩命案,对店家来说无异于飞来横祸,南北旅客不敢来此居住,寻常江湖人也不愿蹚浑水,偌大客栈便只住了望舒门女弟子,愁得掌柜的嘴上都起了燎泡,冷不丁看到一大波人涌入大堂,先是惊喜,继而面色一苦,生怕这些人又在自己店里生事。 海天帮在东海一带根基深厚,手底下明暗买卖多不胜数,可谓是财大气粗,江平潮见掌柜的满脸苦涩,直接摸出面额八百两的银票放在柜台上,道:“这间客栈被我们包下来了,三日过后就走。” 三天赚得八百两银子,掌柜的没想到自家竟能因祸得福,麻溜收了银票,点头哈腰地赔笑几句,便带着伙计们知趣地去后厨忙活,把整个大堂都腾了出来。 江烟萝毕竟是文弱女儿家,一路奔波数日,适才又受了惊吓,告罪一声就带着婢女上楼休憩了,左右二楼住的都是望舒门弟子,她住在那里正合适。 众人分工忙活起来,江平潮挪出一张圆桌子,示意穆清坐下说话,方咏雩坐在他身边,见穆清左手旁也坐下一名素衣女子,容貌与那“余卿卿”少说有五分相似,神情哀戚,犹如雨打荷花般可爱可怜。 “这是我三师妹,叶惜惜。”穆清叹了口气,“她与余师妹乃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妹,幼时家中遭难,一同拜入望舒门下,多年来相依为命。今天一早,客栈门口发现了那八具尸身,事情闹得不小,我跟叶师妹去了趟官府,让剩下的师妹们留在客栈不要乱走,没想到一回来就看到弱水宫的人找上门,当时场面混乱,余师妹追着其中一人跑远了,等她回来的时候……” “她一回来,我就认出那不是我妹妹。”叶惜惜眼中落下泪来,语带哽咽,“我妹妹的性子野惯了,就算面对师父也不肯服软认错,哪会乖乖低头听大师姐的训?一见她唯唯诺诺地往大师姐身边凑,我便直觉有古怪,上去拦了一把。” 方咏雩注意到她左手小臂上还缠着渗血白布,想来是那时候留下的。 “那冒牌货被当面揭穿,见势不妙就逃走了,我带人沿着余师妹离开方向搜查……”穆清面露不忍之色,却还得把话说下去,“最后,我们在一口井里找到了余师妹。” 余卿卿被人一刀穿心,扒掉钗环衣物,裹上一条破被单就丢进枯井里,再不复她年轻漂亮的模样,别说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同门师姐妹,就连江平潮和方咏雩听了也觉愤恨。 江平潮冷声道:“一掌打死那毒妇,当真是便宜她了。” 穆清道:“弱水宫害了我两位师妹,望舒门必不与其善罢甘休,倒是牵连了……” “穆女侠这话太见外。”江平潮正色道,“七十年来,望舒门镇守东山之岭,海天帮盘踞东海之滨,两派同为白道盟友,彼此守望相助乃是理所应当,弱水宫如此伤天害理,既然叫我等遇上了,就该替天行道!” 江平潮这一番话发自真心,可谓豪气干云,饶是叶惜惜心下悲恸万分,也不禁多看他几眼。相比之下,方咏雩这个武林盟主的独子就显得安分平庸,哪怕与他们同桌共坐,也如同一只徒增摆设的白瓷瓶。 他一心两用,听着江平潮三人的对话,想的却是酒楼里那惊鸿一瞥的青年。 昭衍。 方咏雩自小在武林盟长大,对许多江湖人物的生平轶事不说尽在掌握,也算是所知甚详,近年来崭露头角的武林新秀在他这里更是了如指掌,却从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倘若那是个绣花枕头倒还罢了,偏偏对方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弱水宫的总舵杀人拖尸,又能在一招之内救下江平潮,那张桌子看似只是随手一扔,实则对出手角度及时机的把握要求极高,快一步殃及无辜,慢一步又救不下人,更遑论把一个武功不弱的练家子砸倒在地,令对方来不及察觉。 江平潮跟穆清都是武林白道这一代炙手可热的英杰人物,前者武功直追其父江天养,后者剑法深得玄清师太谢安歌的真传,哪怕面对骆冰雁这等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也有一战之力,可在昭衍出手之前,他们俩皆未察觉端倪,可见对方的武功至少在这两人之上,若以同辈论比,恐怕只有那号称“武疯子”的丐帮少主王鼎能与之相斗。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在江湖上籍籍无名? 方咏雩心里盘算不休,恰好江平潮跟穆清也说到此处,令他精神一振。 “今日在酒楼出手的那位……”江平潮的语气有些微妙,“那人自称昭衍,武功是出乎意料的高强,他既然为望舒门出手讨仇,穆女侠可知此人是个什么来路?” “说来惭愧,我等委实不知。”穆清摇头苦笑,“今日之前,我从未见过此人,回来路上也问过了师妹们,没有一个认得他姓名身份,更不知道他哪来底气敢如此招惹弱水宫……” 说到这里,她与叶惜惜对视一眼,肃容道:“不过,他到底是为我望舒门弟子报仇雪恨,弱水宫要因此事找他麻烦,也就是找望舒门的麻烦。” 方咏雩见她神情坚毅,忍不住会心一笑,这位望舒门大弟子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无怪乎自家大师兄打从绛城一别之后,念念不忘已有五载,至今还不肯娶妻。 然而,方咏雩心中这样想,嘴上却道:“既然穆女侠你们与他并不相识,此人为望舒门出头一事便有待商榷了。” 叶惜惜还当他要一直当个锯嘴葫芦,听他开口便似要质疑替自家师姐妹报仇的义士,心中难免不悦,皱眉道:“怎么说?” “从他留下那句话来看,此人并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是当真敢与弱水宫为敌,如此可有两说,一是他实乃义愤任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顿了顿,方咏雩看向穆清,“二是,此人可能跟弱水宫早有仇怨,替望舒门出手只是借题发挥,心下另有图谋。” 江平潮不解地问道:“若是他别有企图,为何放了狠话就走?” 方咏雩道:“这就是我暂时想不通的地方了。” 昭衍就像一团雾里云,令人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四人议论了两个时辰也没分析出所以然来,反而觉得线索越来越乱,直令人感到头晕脑胀。 正当江平潮招呼小二准备暮食的时候,紧闭的客栈大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云水客栈既然被江平潮包下,里里外外自然都换成了海天帮的人,门外分明守着四名弟子,就算有事也会通传或预警,眼下除了这敲门声却再无动静。 大堂里的众人神情微变,穆清刚刚放松下来的脊背又紧绷起来,她握住剑柄,朝叶惜惜使了个眼色,后者起身前去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位姿容秀美的黄衫女子,身后跟着两男两女四个仆从,看着十分气派,像是高门小姐。 在她左右两侧,四个守卫像雕塑一般木立原地,其中两人还保持着拔刀出鞘的姿势,他们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唯独各自脚下多出一颗石子。 飞石伤人,隔空点穴。 叶惜惜心头凛然,定睛看向这黄衫女子,沉声问道:“来者何人,有何要事?” 黄衫女子笑了一下,抬手行了个礼,恰到好处地露出手背上的水纹刺青,声音如同黄莺出谷般悦耳动听,道:“在下是弱水宫右护法沈落月,宫主听闻各位少侠远道而来,特意令人在总舵设下接风宴,遣我等来此迎接,一尽地主之谊。” 江平潮已经走上前来,闻言冷笑一声,道:“接风宴,怕是鸿门宴!” 沈落月脸上笑容分毫不改,顺势接话道:“近日,弱水宫与各位少侠之间着实有些龃龉在,这场宴会也是为了解开彼此误会,望请诸位如期赴约。” “误会?”穆清面寒如霜,“你弱水宫门人残害我师妹在先,仗势欺人逼迫我等在后,此事从无误会只有血仇。” 沈落月幽幽叹气。 若论容貌,她少说逊色江烟萝三分,明艳大气也不如穆清,可这一声轻叹出口,百炼钢也化作了绕指柔,一些定力不佳的弟子顿时心神摇曳,变得面红耳赤。 “我等是诚心相邀……” 沈落月一手将鬓发捋到耳后,一手递出块绣帕。 这帕子小巧精致,素白丝绸的边角绣着一簇兰花,江平潮一见到就变了脸色,原因无他,此乃江烟萝的贴身手帕! 穆清见他神情骤变,心里意识到了什么,立刻着人上二楼寻江烟萝,奈何为时已晚,那房间里窗户打开,婢女被人点昏在地,江烟萝不见踪影,问遍住在左右厢房的望舒门弟子也无任何线索。 江平潮双手紧攥成拳,指节发出令人胆寒的轻响,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将我妹妹怎样了?” 沈落月被他这身煞气震住,下意识退了半步,嘴角笑容微敛,郑重道:“江少主莫急,令妹只是先行一步,等你们到了总舵,一定能见到她。” 方咏雩讥讽道:“先挟人再相邀,弱水宫的待客之道当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沈落月的目光这才落在他身上,秀美微蹙:“阁下是……” “临渊门方咏雩,你未经允许‘请’去的那位江小姐是我未婚妻。” 沈落月脸色微变,目光在众人身后扫视一圈,果然见到一些打扮不同于海天帮弟子的人,她很快收拢心神,对方咏雩嫣然一笑,道:“既然如此,方少主今晚可得赏光呀。” 方咏雩漠然道:“好。” 他率先应了邀约,江平潮心系血亲自无不应之理,穆清自然也不会反驳。 然而谨慎起见,云水客栈至少得留下一个主事的人,方咏雩跟江平潮必是要去,穆清权衡再三只得留下,吩咐叶惜惜替自己前往。 三人从各自门人里挑了五个好手,一行十八人随沈落月等人离开,穆清站在客栈门口,望着他们身影逐渐远去,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仅仅一楼之隔,弱水宫的人能避开他们耳目抓走江烟萝,对方武功怕也在她和江平潮之上。三派弟子加在一起着实人数不少,可与弱水宫这地头蛇相比实在不足为提,梅县离他们宗门少说有五百里地,眼下远水解不了近渴,若真出了什么事,恐怕就难以脱身了。 若说白道四大门派里,当属临渊门与海天帮并称双璧,黑道六大魔门中就该是补天宗跟弱水宫进退相争,凭他们现在的人手要跟弱水宫一决生死,无异于以卵击石,骆冰雁现在之所以派人示好,一是忌惮他们身后门派,二就是顾忌那个来历不明的昭衍。 毕竟,对方能够单枪匹马潜入弱水宫连杀八人,未尝不能威胁到骆冰雁。 穆清想了想,招来一些人耳语几句…… 第五十一章 夜宴 弱水宫的总舵矗立于白镜湖畔,背靠灵岫山,占地颇广,建筑雄伟,是为羡鱼山庄。 方咏雩一行人下了马,抬头望向这座巍峨大气的山庄,只见四下戒备森严,分明不见刀斧出鞘,已有凛然寒意透骨而来,就连满心愤恨的叶惜惜也觉得心头一颤,不着声色地握住了剑柄。 按照弱水宫的规矩,外来访客皆要解剑入门,这一回有沈落月在前带路倒是免去了这重麻烦,江平潮无心打量园林景致,跟在她身后穿过小径长廊,很快抵达宴会厅,见到一名中年美妇姿态慵懒地坐在牡丹垫上,素手持螺子黛,笑意盈盈地为江烟萝画眉。 乍一看,这美妇不过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可若是多看两眼,就觉得这风韵早已将她浸润染透,一颦一笑,举手抬足,哪怕是眼角那两道细纹的缝隙里都盈满了柔色,半分不显粉褪花残,反而增添了岁月如酒的风情。 这个女人不绝色,不妖娆,她像是水做的,秋波盈盈,温柔缠绵。 她正是弱水宫的宫主,骆冰雁。 以江平潮定力之深,见到骆冰雁时都忍不住怔愣片刻,对于武人来说可谓生死大忌,幸好今晚陪他们前来的人里还有刘一手和秋娘两位前辈,察觉他气息紊乱,秋娘在他肩头轻拍了一掌,内力透骨而入,在穴道里猛地一刺,江平潮登时惊醒过来,再抬头时冷汗涔涔。 因着这场武林大会是各家晚辈们的绝佳机遇,早在他们一行人启程之前,刘一手和秋娘便得了自家主上的命令,只准远远跟在后头,不得随行护卫,没成想抵达梅县不过一日,先后出了两回岔子,江烟萝更是被弱水宫的人掳了去,让两人都觉情势不妙,连忙追赶上来,原本十八人的队伍就变成了二十人,沈落月明面上未有微词,倒是让年轻弟子们心里安定了不少。 秋娘唤醒了江平潮,便又退回他身后,只将目光死死落在江烟萝身上。 江平潮适才吃了个暗亏,面对骆冰雁难免弱了气势,方咏雩站了出来,对骆冰雁行了个不卑不亢的揖手礼,道:“晚辈方咏雩,拜见骆宫主。” 他说得客气,眼中也是一片明澈,这骆冰雁美则美矣,论起年龄却比那人屠子周绛云还要大十来岁,做他小姑奶奶怕是都够了。 骆冰雁没想到武林盟主的儿子竟也来了梅县,心下微讶,柳眉微不可及地一皱,旋即笑了开来,坐直身道:“素闻方少主乃是武林难得一见的翩翩公子,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落月,请贵客们入席。” 说罢,她放下螺子黛,轻轻扶了江烟萝一把,适才如同木偶般端坐的少女重新变得灵活起来,脸庞苍白如纸,勉强维持了神情镇定,拾级而下走回秋娘身边,后者立刻握住她手腕探脉,发现没有大碍,这才放下心,对江平潮和方咏雩点了点头。 沈落月只手虚引,有婢女从屏风后走出,领着众人分头落座。 弱水宫设宴并不繁杂,倒也算讲究,每人一张宴桌,上面摆放着珍馐美酒并鲜果糕点,每一样都精致好味,半点不输给王公贵族的家宴,侍奉的婢女们温柔恬静,倒酒布菜皆不必客人沾手,样样做得恰到好处,丝毫不惹人生厌,反而觉得熨帖合意。 单单这一场宴会,足可见弱水宫用心之诚,可惜在场众人都食不知味。 江平潮喝了三杯酒,推开殷勤侍奉的婢女,沉声道:“骆宫主,你大费周章请我们来这一趟,总不会真是为了喝酒?” 骆冰雁半点不为他的冒犯生恼,盈盈笑道:“诚然,本座最是欣赏青年俊杰,真心与各位结个善缘。” 叶惜惜冷冷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既已结仇,何谈结缘?” 骆冰雁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问道:“这位是……” “望舒门,叶惜惜,被你门人杀害假扮的那位女弟子是我亲妹。” “原来如此。”骆冰雁恍然大悟,“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本座已经问清楚了,来人呐。” 她轻轻拍掌,又有十三名婢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方咏雩敏锐闻到一股血腥味,等婢女们齐齐揭开红布,十三张托盘上赫然放了十三个死不瞑目的人头,正是他们白日里放走报信的那些弱水宫门人。 饶是叶惜惜也被这一幕震住,只觉得寒气从脚下一路窜上头顶,剩下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弱水宫在江湖上成名已久,虽是黑道六魔门之一,行事自有章法规矩,本座身为女子,平生最恨奸侮妇孺的龌龊小人,严令门下弟子不得做那不齿之事,想必在座诸位也有所耳闻。前些日子,本座正在闭关,宫中一应事务皆交由属下打理,难免有所疏漏,出了这些败类是弱水宫之耻,杀剐不必由君,我等自当处置。”骆冰雁放下杯盏,一双美目杀气横生,“那八个犯下重罪的畜牲死便死了,这些擅自行动的混账也死不足惜,至于管教不严之罪……霍长老!” 她断喝一声,一名灰袍男子就从角落里走出来,刘一手与秋娘心头皆是惊骇,以他们二人的武功根基,竟然没发现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霍长老是我弱水宫四大长老之一,管教门人,司掌刑罚,此番出了这样的事情,他难辞其咎,应当给本座与诸位一个交代。”骆冰雁淡淡道,“动手。” 话音未落,霍长老右手屈指扣住左腕,不见他动刀使剑,只听一连声令人心惊胆寒的碎响,竟是生生将自己的左手骨一寸寸捏碎! 骨裂的声音并不大,却响在每个人耳畔,方咏雩心头骇然,知道这不仅是弱水宫给他们的交待,也是一个下马威! 很快,最后的小指骨也被捏碎,霍长老面色惨白,额头冷汗淋漓,却没发出一声痛呼,他缓缓松开右掌,向众人单手行了一礼,拖着畸形的手臂走回骆冰雁身边。 骆冰雁勾唇浅笑:“各位少侠,本座给的交待,你们满意了吗?” 满座皆寂,连丝竹管弦之乐也悄然停止了。 半晌,江平潮站起身来,再度对骆冰雁行了一礼,道:“骆宫主实乃女中豪杰,深明大义。” 骆冰雁的做法出乎他们所有人意料,连叶惜惜都指不出差错,不是太坏,而是太好,好到令人不安。 骆冰雁唇角笑意渐浓,手指轻轻一点,沈落月走到江平潮身旁,亲自替他倒了一杯酒。 台上台下,举杯共饮,待酒液过喉,骆冰雁才道:“此事揭过,便是否极泰来,不过……本座还有一件事,需要各位少侠帮个小忙。” 众人心头凛然,暗道一声“果然来了”,方咏雩也站起身来,道:“以弱水宫的本事,若是连骆宫主也做不到的事情,恐怕我等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诸位莫要自谦,这件事情……还真得你们才好做。” 骆冰雁的满面笑容无声消退,变得沉冷如水,她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纸,示意婢女转交给方咏雩。 方咏雩注意到,这个端着人头都面色如常的婢女,竟在接过这薄薄一张纸时微微发抖。 他接过信纸,看到上面白纸黑字写了这样几句话—— 【弱水三千取不尽,饮罢一瓢不枉矣。卿乃一宫之主,当年以色侍人,背主夺位,而今恃貌傲物,纵下行凶,当为诸恶之首,万死不足惜也。三日之内,宫主务必安排后事,吾当替天行道,取汝性命以祭亡魂。——昭】 这字迹下笔遒劲,龙飞凤舞,以字观人当是潇洒男儿,然而……这是一封索命信! 当今武林,竟有人胆敢在梅县给弱水宫的主人送索命信! 方咏雩心头凛然,他将信转交给江平潮等人,但凡看清了信上内容,没有一个能够神色不变。 半晌,刘一手开口道:“江湖人结仇无数,骆宗主也是刀口舔血过来的人物,仅此一封索命信于你来说,算得了什么?” “一封信,着实不算什么。”骆冰雁幽幽道,“不过,若是这封信出现在我的枕边,那就算天大的事情了。” 骆冰雁闭关三月,今日晌午方才出关,身心俱疲,屏退旁人,独在卧房小憩。 她这一觉睡得很好,还做了个难得的美梦,等到一觉醒来,就看见这张信纸躺在她枕边,离她的脑袋不过一尺之遥。 来人能够悄然在她枕边留信,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割了她的头。 那一瞬间,骆冰雁的惊怒可想而知。 她发疯一般叫来了守在寝殿外的所有人,没有一个看到旁人出入,那个人就像是平地而生的鬼魅,唯一留下的线索便是那个孤零零的“昭”字,恰好这时霍长老带着十来个狼狈不堪的弟子前来求见,骆冰雁这才知道自己闭关的日子里,这些混账东西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如方咏雩等人料想那般,骆冰雁固然为此事震怒,也会处置违反规矩的门人,可她决不会为此在一帮白道小辈面前低头认错,杀几个王八羔子事小,在黑白两道面前丢了脸面才事大,倘若被这帮小辈将弱水宫的面子撕了开来,以后怕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踩一脚。 直到其中一个人战战兢兢地说出了那布衣青年要他们带回的话。 那人叫昭衍。 算算时间和路程,他若有绝顶轻功,从酒楼离开直奔羡鱼山庄,赶在众人之前潜入她的卧房留下书信,着实易如反掌。 正因如此,骆冰雁才会打破惯例,派沈落月即刻赶去云水客栈请人赴宴。 方咏雩等人总算明白了弱水宫此举缘由,一个个惊疑不定,他们都见过那来历不明的布衣青年,对方武功高强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是以其年岁能高到这个地步就有些骇然了。 沉思片刻,方咏雩开口道:“骆宫主,恕晚辈直言,无论留信之人与那昭衍是否为同一人,我等也不过跟他萍水相逢,恐怕帮不到你。” 骆冰雁轻抬酒盏,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道:“无论如何,这人是拿此事做把柄来针对本座,说明他另有顾忌,不愿袒露本来目的,只要我们两方和解,他一时间也不好再对本座下手,否则就是自打脸面。” 方咏雩不得不承认她所言有理,然而双方已经结下血仇,就算骆冰雁处置了犯事之人,难道各自心中当真能够毫无芥蒂?一句和解,谈何容易? 至少,叶惜惜绝不甘心就此和解。 方咏雩知道这话怎么说都是错处,索性闭口不言,江平潮本来要说什么,也被江烟萝轻轻拽了一把。 最终,还是刘一手说道:“骆宫主,观留书所言,此人应当是与你有宿怨,这一回不过是借题发挥,与其指望我们,不如你仔细回忆从前,说不定能想出一二。” “本座已经想过了。”骆冰雁轻轻叹气,“实不相瞒,我当年不过是前任宫主的一名侍妾,本没有掌权为主之心,奈何老宫主欺人太甚,不仅以我为炉鼎,便是连我的亲人也不放过,这才让我起了杀心……本座毒杀老宫主,灭他一门十六口,血洗弱水宫,重建羡鱼山庄,所做之事从无后悔,只可惜当时力有不逮,叫老宫主的小女儿逃出罗网,倘若那女孩活到现在,也该是这般岁数了。” 她的语气很轻,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明人不说暗话,先前那八个畜牲虽然死了,本座派落月审问了其他弟子,得知他们原本没想动手,只是当晚被人撺掇,喝酒壮贼胆,犯下不可饶恕之错,而那撺掇他们的人已经不见了。”骆冰雁语气极冷,“至于那易容害命的梅七娘,昨晚那八人之一是她亲弟弟,这十三个人都是她的部下。” 一切似乎都已明了。 那个昭衍或许与老宫主的女儿有关系,此番回来是要替她报仇雪恨,又顾忌那女子的安生,这才设计连环掩盖自己的真实动机,将自己伪装成一个仗义出手的任侠,既能激起弱水宫与望舒门、海天帮的冲突,又能浑水摸鱼寻隙刺杀骆冰雁。不过,他没想到骆冰雁如此能屈能伸,竟然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发现端倪,主动放低姿态与白道众人求和解,一旦此事达成,他便又成了孤身一人,骆冰雁毕竟掌控整个梅县,没有白道这边的袒护,他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现在,骆冰雁的态度很明确,交待她给了,诚意也给了,只要白道众人答应和解,跟她暂时联手,这件事就能皆大欢喜。 见众人一语不发,骆冰雁眉头微皱,道:“弱水宫作为六魔门之一,当初老宫主在位时做过无数伤天害理之事,可谓是为祸一方,可自本座执掌弱水宫以来,梅县百姓不说安居乐业,也能够偏安一隅,黑白两道这五年来摩擦频频仍未兴干戈,本座从中斡旋亦有两道高人见证。江湖武林虽分黑白,然自古光影同在,本座一直希望两道能够共治武林,倘若换了别人坐在本座的位置上,怕是做不到比本座更好……此番诸位少侠若能助本座抓住元凶,本座一定严加约束门人,襄助流难百姓行善积德,今后必有报答!”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是骆冰雁能给出的诚意极限,众人都是江湖儿女,素知这位弱水宫之主言出必践,也知道她这一番陈词利害并非作伪。 骆冰雁活着,比死了更好。 原本义愤难平的江平潮等人面露犹豫之色,显然已经被她说动,方咏雩眉头紧皱,却也一言不发。 他们的神情变化落在叶惜惜等望舒门弟子眼里,比鲜血人头更加刺目。 “我不同意!” 叶惜惜狠狠闭了闭眼,用力摔碎了酒杯,她自始至终没动过一筷菜肴,也没沾过一滴酒水,此时越众而出,拔剑直指上首,厉声道:“不管此事是否关乎弱水宫旧怨,总之是你弱水宫门人害我望舒门弟子,此事可结不可解,要我们反过来帮你?绝无可能!” 说罢,她将长剑用力劈下,宴桌一分为二,独自转身离去了。 门外的守卫本欲阻拦,却被沈落月喝住,剩下五个望舒门弟子顿时没了主意,想要去追又不好轻举妄动,最终还是江平潮点了个海天帮弟子,令他去追叶惜惜,就算人不回来,也要送她回客栈,免生意外。 那弟子名叫江鱼,是江天养的亲传弟子,跟江平潮一起长大,武功在同行弟子里数一数二,有他去找叶惜惜,众人才略略放下心来。 出了这个岔子,江平潮自然不好当场应下骆冰雁之请,只好绞尽脑汁地推说一番,最后说是回去商议,定了一日时间。 言至于此,夜宴将尽。 骆冰雁也是个心思缜密的,既然江平潮不肯当场应邀,她放他回去,却扣下了方咏雩,说是与方少主一见如故,请他多留一日。 好听一些是留客,难听点就是人质。 然而狗急尚且跳墙,倘若逼急了骆冰雁,今天谁也别想离开羡鱼山庄。 方咏雩答应留下,刘一手自然要守在他身边,江平潮拉着满脸忧色的妹妹,带领其他人即刻赶回,想必今晚夜不成寐,要跟穆清好生商议此事了。 骆冰雁留了方咏雩,却不打算跟这小辈消磨时间,打发了沈落月送他二人去客院休息,自己回去练功了。 毕竟有一把刀悬在头顶,心比海宽的人也不能安心入眠。 方咏雩以为至少这一天算是梅县最后的太平。 直到翌日一早,天还没亮,他被刘一手急急叫醒,听到外面传来阵阵喧嚣,夹杂着惊恐和愤怒的哭嚎。 骆冰雁死了。 她在后山温泉练功,附近共有十八个守卫,全都被一剑穿心,而这位美人蛇蝎的弱水宫主漂浮在血池里,喉头伤口已经被热水泡得发白肿胀,死不瞑目的脸上刻了一个怵目惊心的“昭”字! 第五十二章 迷案 羡鱼山庄依山傍水,哪怕在这草长莺飞三月天的时节,后山温泉依旧白雾袅袅,美如人间仙境。 可惜,这仙境今日已成地狱! 最先发现血案的人乃是两名仆妇,按照骆冰雁的习惯,每当她用过温泉,这两人就要进来收拾清理,可她昨晚三更天入,到了五更天还没出来,仆妇只能抱着洒扫工具等在外面,到了清早终于意识到不对,囿于规矩不敢擅闯,跑去找沈落月,后者这才察觉有异,问声三次无人应答,直接带人闯了进去,被眼前一幕震得心神剧颤。 温泉位于南山坡,背靠斜壁和一株百年老树,三面被工匠采石雕琢成假山,如屏障一般挡住内中光景,只留下一条花草掩映的窄径做出入,十六个守卫分站四方,剩下两人守在斜壁上,无论外人从哪个方向接近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可是这十八人已经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无一例外地被一剑穿心,尸体倒落的位置与生前站立处重叠,随身刀剑甚至没有出鞘过。 假山之后,温泉之中,骆冰雁赤身仰面漂浮在水面上,死不瞑目的眼睛无神望向上空。 沈落月不准任何人挪动这些尸体,也不许旁人踏入温泉半步,她在众目睽睽下走了进去,把惨死的骆冰雁抱上了岸,脱下外袍盖住她的身躯,下意识地多看一眼,见到那张死人脸上刻着的“昭”字,恨意与恐惧几乎同时化作火焰,在她心底熊熊燃烧。 方咏雩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背影。 他在羡鱼山庄留宿一晚就出了这样的事情,若不是沈落月跟霍长老还留有三分理智,恐怕他跟刘一手不等走出院门就要被这些弱水宫弟子生吞活剐。 刘一手压住他的肩膀,又被他无声推开,方咏雩手无寸铁,顶着无数人尖锐如刀的眼神,缓缓走进了温泉,来到沈落月身边,低头看向地上的尸身。 三日取命,竟是一天都不愿多等。 骆冰雁被热水泡得涨红的皮肉上没有多余伤口,仅在喉间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割痕,在水里浸泡了大半宿,鲜血几乎已经流干,伤口便清晰无比地显露出来,它细如发丝,止于喉前,想来不是软钢丝造成的,更像是细剑一类武器留下的创口。 骆冰雁惯用的武器是白练,十八个守卫所携刀剑也没有一把能细薄至此,现场再找不到别的兵刃,说明凶器是凶手自行带来的。 霍长老匆匆赶来了,跟他们一样沉默地注视着。 “……我不信。”半晌,沈落月沙哑着开口了,“宫主的武功即使算不得绝顶,在江湖上也是屈指可数的高手,何况她的武器就在手边,谁能在一回合内将她一剑封喉?就连补天宗的周宗主,恐怕也做不到。” “我验看了那十八具尸身,他们都没有中毒。”霍长老取出一根银针,针尖雪亮,他颤抖着手将银针刺入骆冰雁腹中,同样没被染黑。 方咏雩道:“你们确认这是骆宫主吗?” 霍长老没有说话,他用银针在尸体下颌处划过,只有一道细小创口,皮肉却没翻卷开来,可见是真容。 方咏雩皱起眉,转身看向那一池温泉,有山壁作屏风,热气易聚难散,外面尚有凉风扑面,此间却温暖得让人流汗。 他闭上眼仔细嗅闻,温泉特有的硫磺味充斥鼻翼,却又夹杂着一股淡香,使这气味变得柔和好闻。 方咏雩睁开眼,循着香味看向角落处的小香炉,问道:“这炉子是一直都有的吗?” 沈落月眉头微皱,出去将那两名仆妇叫进来,这二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乍一见到宫主的尸体,其中一个当即翻了白眼昏厥过去,剩下那个也腿肚子打颤,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问了两遍,仆妇才哆嗦着答道:“回、回禀护法,这炉子一直都有,炉和香料都是宫主亲手配的,她沐浴完会自行带走,我们只能看着,从来不曾触碰过。” 方咏雩跟霍长老对视一眼,后者立刻将那香炉拿了过来,里面的香块早已烧完,只留下一小撮灰烬,香味倒还没散。 “你闻闻,是这个味道吗?”方咏雩将香炉放在仆妇面前,“仔细些,不得有任何隐瞒。” 仆妇战战兢兢地低头嗅闻,好半天才道:“是,跟奴婢往常闻到的一模一样。” “你确定?” “确定,宫主一直用的都是这味香,从来没变过。” 长期用同一种香料,感官会对这股味道形成根深蒂固的记忆,稍有异常都会被立即察觉,何况骆冰雁向来小心谨慎,凶手想要在她惯用的香炉上动手脚,反而会出差错。 可若不是香料,问题又会出在哪里? 沈落月那句话说得很对,就算周绛云亲自出马,也不可能在一照面就杀了骆冰雁,何况目前最大的嫌犯还只是个弱冠青年,凶手既能在不惊动其他的情况下连杀十九人,势必要用些鬼蜮伎俩。 下毒是最有可能的手段,然而就算是杀人于无形的奇毒,人死之后总会有毒素残留脏器中,不至于银针刺腹至深还不见半点端倪。 方咏雩忽然想到了什么,对沈落月道:“沈护法,能否抓一只兔子来?” 沈落月正悲恨交加,听到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先是一怔,继而压着火气问道:“你要兔子做什么?” 霍长老顺着方咏雩的目光看向温泉,目光微沉:“你怀疑水里有问题?” “这是唯一的可能了。”方咏雩道,“以骆宫主的武功,没道理十八个守卫都死光了她还没察觉风吹草动,要么她第一个死,可这温泉仅一处入口,凶手要在所有守卫眼皮子底下走进去杀人几乎不可能,那就只有一种推测——骆宫主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可她不能动弹,出不了声,眼睁睁地看着凶手杀光其他人走进来。” 他的声音很轻,却听得人心里惊悸,沈落月跟霍长老不约而同地望向骆冰雁的尸身,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双涣散的眼瞳并非望着上方,而是始终看着眼前。 沈落月背脊发寒,连忙镇定住心神,道:“兔子是没有,不过……活人多得是!” 话音未落,她直接一脚将那畏畏缩缩的仆妇踹下温泉,吓得对方乱叫挣扎,又被沈落月冰冷的眼神定在了原地,只能恐惧万分地泡在池子里。 方咏雩眉头微皱,到底是没说什么,安静地看着仆妇的一举一动,笼在袖中的右手悄然扣紧指诀。 这温泉水不深,仆妇身量比骆冰雁稍矮,水平堪堪到她的肩膀,她在水里泡了一炷香,原本惶恐不安的神情慢慢变化为迷蒙,身体肉眼可见地软了下去,水面慢慢没过了下颌,眼看就要淹没口鼻,站在岸上的沈落月飞身而起,一把将她提了出来。 霍长老给仆妇把了把脉,面色顿时沉了下来,道:“软筋散!” 方咏雩问道:“二位可知哪一种软筋散无色无味,发作又如此厉害?” “不多,也不少。”沈落月攥紧了拳头,“恰好弱水宫里就有一种。” 骆冰雁不仅会调香,还会配药,她调制出一种特殊的软筋散,非但无色无味,药性发作也很快,一旦中了此药,哪怕武功盖世也要软成一滩烂泥,尤其它没有解药,中了招就成为砧板鱼肉,只能等待两个时辰后药性散去才可解脱,倘若想要强行用内力逼出,反而会催化药力愈发强烈。 因此,这种软筋散被她起名为“温柔散”。 温柔乡即是英雄冢。 方咏雩心下了悟,问道:“这种药,弱水宫里能拿到的人多吗?” 霍长老犹豫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药瓶,道:“弱水宫内,凡位居堂主以上者皆可从宫主手里得到一份……梅七娘,也是其中之一。” 梅七娘就是先前杀害余卿卿后易容假扮的人,她手里有一份温柔散,先前被自家弟弟讨要了去,那混账带了七个人夜闯云水客栈,不仅全身而退还掳走了一名望舒门弟子,凭借的就是这温柔散。 如今,这些人都已经死了,那温柔散恐怕是落在了昭衍手里。 推论到这一步,凶手是谁,几乎能够板上钉钉。 问题是,骆冰雁昨晚来温泉练功本是临时起意,昭衍一个外人怎么能够提前在温泉里下药? 唯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就藏在羡鱼山庄窥伺行动,二是……这里有内鬼。 结合先前那封诡异出现的索命信,方咏雩倾向后者,可他知道这种话不能由自己来说。 骆冰雁已死,弱水宫随时会生出大乱,此地不宜久留。 方咏雩正想着如何告辞,不料外面又起了一阵喧嚣,霍长老神情冷沉,大步朝天走了出去,厉声喝道:“吵吵嚷嚷做——”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方咏雩跟沈落月察觉不对,立刻跟了出去,只见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弱水宫弟子向两边分开,竟是江平潮和穆清带着数十名白道弟子来了! “平潮兄,穆女侠!” 方咏雩不愿双方在这节骨眼上起冲突,连忙迎了上去,发现众人脸色都很难看,不禁问道:“出什么事了?” 江平潮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确定他平安无事,这才略松了口气,沉着脸道:“死人了!” 方咏雩还以为他说的是骆冰雁,转念想到骆冰雁的死讯还被封锁在羡鱼山庄,凡知情者尽数聚集此处,江平潮根本不可能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他口中的死人自然是另有其人! 果不其然,两名海天帮弟子和两名望舒门弟子各抬着一具尸体走了出来,方咏雩定睛一看,神情骤变。 昨天晚上提前离席的叶惜惜和江鱼都死了。 江鱼心口中了一剑,他的眼睛不肯闭上,脸庞还残留着不敢置信的神情,右手紧紧攥着他的剑,剑刃很干净,没沾染一滴血。 叶惜惜面白如纸,左颈侧一道血痕蜿蜒刺目,她同样是右手握剑,大半剑身都残留着血迹,除了右腕上的五指淤痕,再没有其他伤口。 方咏雩看到了他们的尸体,心中立刻大叫不好,江鱼心口那道剑伤与叶惜惜手里的剑刃是重合的! 他抬起头,这才注意到昨天还站在一起的三派弟子如今泾渭分明,尤其是海天帮和望舒门,他们看向对方的眼神里满是警惕和愤恨。 “昨夜我们回到客栈,还不见他们二人踪影。” 江平潮和穆清难以开口,江烟萝走过来低声对方咏雩道:“大家以为叶女侠心情不好,鱼师兄陪她多走一会儿,当时没太在意……今天一早,弱水宫的人突然找上门来,要我们所有人都过来,我们这才发现他们俩彻夜未归,连忙派人出去找,结果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往客栈走,反而一路越走越偏,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他们……鱼师兄躺在地上,叶女侠跪在他面前,剑还留在自己脖子上。” 相比骆冰雁之死,这一桩案子似乎很简单,仅从尸体上残留的线索就能推测出七七八八—— 叶惜惜的脾气何等刚烈,众人昨晚已经认识到了,所以江平潮才派出江鱼前去追赶,毕竟他不仅武功好,嘴皮子更利索,向来很会劝慰别人。 谁能想到,叶惜惜发现众人为骆冰雁的提议意动,心中既怒又悲,以她的性子恐怕是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激怒了江鱼,以至于大打出手。 江鱼得了江平潮的叮嘱,自然不会跟她动真格,可他没想到自己收了刀,叶惜惜却未收剑,两人距离太近,一剑贯穿胸膛,他只能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惜惜,直至气绝身亡。 叶惜惜或许只是一时气昏了头,她没真想下杀手,可是大错已经铸成,她杀了江鱼,便拿自己的命去抵。 江平潮跟穆清想必都看了出来,故而脸色难看至极,却只能一言不发。 江烟萝说完了前因后果,这才注意到此处的不寻常,小声问道:“表哥,这里怎么了?” 她自以为声音小,落在武功高强的人耳中却与寻常无异,不等方咏雩开口,沈落月冷声道:“昨天夜里,我们宫主遇刺身亡。” 江烟萝一怔,江平潮等人也纷纷色变。 那场暗流疾涌的夜宴尚且历历在目,其中三人都在一夜间殒命,难道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十八名守卫的尸体被抬了出来,跟江鱼和叶惜惜摆在一起,分明是青天白日,所有人都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下窜起。 方咏雩仔细看了半晌,忽然道:“这两人的死有古怪。” 穆清一惊:“什么?” 方咏雩走上前去,将叶惜惜的右手抬了起来,那手腕上的青紫指痕清晰可见,想来是江鱼垂死挣扎时留下的。 江平潮皱眉道:“哪里古怪?” 方咏雩心道:指印大小的确看不出问题,古怪的是方位! 江鱼是被当胸一剑刺死,他若是攥住叶惜惜的手腕,当是拇指在上、其余四指在下,可叶惜惜手腕上的指印恰好相反,分明是有人站在她背后,反手抓紧了她的手腕! 他立刻向穆清告罪一声,让她帮忙把叶惜惜的尸体扶起,自己跪坐在尸身背后,照着指印握住那只手,缓缓挪动已经僵硬的手臂,看着剑锋慢慢移向尸身,直至剑锋与左颈侧的伤口完美贴合! 她不是自刎,而是被人杀死的! 见到这一幕,在场众人心头大骇,江平潮下意识看向江鱼的尸身,拉起他的手同指印仔细对比,脸色铁青:“小了些……” 那人能握着叶惜惜的手杀死她自己,当然也能让她亲手杀了江鱼。 江鱼本就生得清瘦,手指比许多男子都要纤长,这指印却比他的还要小,真凶十有八九是个女子。 昨晚参加了夜宴的人本能地想起骆冰雁所说那些话,难不成这个凶手是那老宫主的女儿,跟昭衍一起来了? 可她若要亲自动手,为何不去拿下仇敌头颅,反而去杀害江鱼和叶惜惜? 这是两桩案子,偏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方咏雩站起身,对沈落月道:“沈护法,今天一早你再度派人去云水客栈‘请’人,是想要做什么?” 沈落月冷冷一笑,她昨日还温柔大方,今天已变作了冷面罗刹。 “你们一来,弱水宫就接二连三地出事,如今连宫主都不幸遇害,我等势必要讨个说法。”她抬起手,原本散开的弱水宫弟子再度聚集,将白道众人包围起来。 江平潮巍然不惧,怒道:“说得好像只有你们弱水宫死了人,我们这里也是少不得说法的!” “既然如此,大家不如各退一步。”沈落月跟霍长老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弱水宫势要找到真凶,想必诸位亦然,不如暂时合作。” 穆清眼眸微眯:“合作?” “不错!弱水宫在暗,诸位在明,我们一起将梅县刮地三尺,把凶手给抓出来!”沈落月神情狠厉,一字一顿地说道,“现如今,线索都指向那个叫昭衍的人,只要咱们找到他,一定能够水落石出!” 江平潮半点不给她面子,寒声道:“我看不必了,大家道不同,不如各行其是,免得互相在背后捅刀子。” 沈落月看了他一眼,忽而弯起嘴角,柔柔笑道:“那我就不能保证了。” “什么意思?” “宫主身死,弱水宫上下激愤,我等誓报此仇,为此不惜代价。若不同路,门人办事的时候恐怕顾忌不到各位安危。”沈落月眼中杀意暴涨,“毕竟,那个人最初可是为你们出头,你们说一句不认识,我们就一定要相信吗?” 江平潮骤然抬头,穆清的手也握住了剑柄,场上一时剑拔弩张。 方咏雩叹了口气,他本来想要带着大家抽身离去,现在是不得不趟浑水了。 “好,我答应。” 方咏雩不顾江平潮的瞪视,从刘一手身后走了出来,直至走到沈落月和霍长老跟前才转身面向白道众人,沉声道:“事已至此,我等皆不能置身事外,弱水宫想要找到杀害骆宫主的真凶,我们也要让两位同伴泉下安息,此案事急从权,在下忝为武林盟主之子,愿替大家作保。” 他的声音不大,此时却能传入每个人耳中,众人看着这个向来羸弱无能的病公子,一时竟有些失神,仿佛从来不认识他。 沈落月眸中精光闪过,笑容重新无害起来,道:“难得方少主如此明事理,我弱水宫必定信守承诺,不过……事情迟则生变,总得有个期限。” 方咏雩转过身,问道:“多久?” “那昭衍既然留了三天期限,不如就定下三天。”沈落月抬起手,“三日之后,倘若真凶受伏,弱水宫自当重谢各位倾力相助,此后恩仇两清。” 方咏雩不依不饶地追问:“如果三日之后,抓不到真凶呢?” 沈落月只是笑,霍长老缓缓道:“宫主在时约束门人,如今群龙无首,难免有所疏漏……梅县,已经太平近十年了。” 第五十三章 寻踪 这世间最浪漫的事情,莫过于美人见犹怜,花前月下夜。 在这细雨霏霏的深更半夜里,有绝色美人热情如火地跟在自己后头到处奔波,实乃上辈子修得的福气,昭衍觉得自己运道实在不错,只是有些可惜—— 人是男生女相,花是血溅飞红! 一脚蹬上青竹,转瞬间身轻如燕连踏七步,堪堪避开身后人逼命一掌,小臂粗的竹子登时爆裂开来,纷飞碎屑天女散花般向四面八方击去,昭衍人在半空无处借力,猛地抽出背后罗伞,伞面撑开旋转如轮,竹片打在上头发出一连串“叮叮”声,他顺势旋身落地,一个扫堂腿攻向敌人下盘,眨眼间拳脚互搏数个回合,昭衍下意识地侧过头,一把匕首破袖而出,险些割破了他的脸,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幽绿,显然淬了毒。 他避过这一刀,手下半点不留余地,重新合拢的罗伞结结实实拍在对方胸前,跟抽上一铁棍也没两样,当即打得人胸中气血翻涌,往后连退七步,恰好刚才被打爆的竹子倒塌下来,拦在两人之间犹如楚河汉界。 “这位兄台,从昨晚到现在,你追了我快十二个时辰了,还不肯放过吗?” 昭衍一手拄着伞,一手掐着腰,神态难掩困倦,没好气地道:“在下既没勾引你娘杀了你爹,也没夺你妻女睡你相好,用得着这样穷追不舍?” 与他对峙的是一名男子,满头鸦羽乌发,一身雪青衣袍,观其风姿仪态便知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何况他眉目清隽,姿容俊雅,整个人像是水墨画出来的一般。 听到这句明嘲暗讽,青衣男子脸上毫无怒色,淡淡笑道:“牙尖嘴利,等下敲掉你满口牙,缝了你的嘴,看你还硬到什么时候。” 昭衍想了想,认真道:“硬不硬这种问题,不是由牙口决定的。” “……”青衣男子不得不承认,论起不要脸,是他输了。 噎了对方一句,昭衍心情大好,拍了拍身上的竹屑,道:“这位兄台,看你也是个老江湖,该知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你放我一马,自己回去搂着美娇娘度春宵,岂不比追在我后头吃灰好?” “我这辈子只听过一句道理,叫做‘斩草要除根’。”青衣男子寒声道,“小子,你自个儿做了什么心里清楚,跟我这儿插科打诨就不必了。” “兄台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昭衍故作惶恐地拍了拍心口,旋即阴阳怪气地笑了,“让我想想……是我大半夜不睡觉到处溜达,撞见一对小年轻拌嘴争执,闲得发慌跟上去看热闹?还是我目睹你那相好乔装做戏,将那俩好心人骗进小巷痛下杀手?亦或者,是我不知死活,当着你面打了你姘头,差点撕了她脸上那块遮羞布?” 青衣男子目光幽冷地看着昭衍,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在下想来想去,应该就是这些事情了。”昭衍嘴角的笑意慢慢变得冰凉,“看来兄台是要杀人灭口了?” 青衣男子忽然道:“我听说过,你叫昭衍,来梅县还不到三天,来历不明,师承不知,甫一踏入此地就替望舒门弟子出头,杀了弱水宫八个门人,还给弱水宫主骆冰雁送了一封索命信。” 昭衍道:“不才正是在下,兄台有何指教?” “骆冰雁认为你与当年的老宫主有故,此番是为其讨仇而来,真的吗?” “那什么老宫主在世的时候,在下还没出生,哪有什么故?”顿了下,昭衍话锋一转,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不过嘛,他女儿生得明艳动人,我是很乐意跟她有故的。” 他这笑容有些露骨,但凡男人看了,没有不明白其中深意的。 青衣男子心下暗道,骆冰雁的推测没有错,那老宫主的女儿不仅活了下来,还想要为父报仇,于是找上了这么个艺高胆大的江湖散人,不知她自己是不敢来还是仍藏在暗中窥探。 想到这里,青衣男子眼中冷意稍退,他细细打量昭衍,觉得除了那张嘴,其他都还顺眼,于是道:“天下美人何其多,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见识。” 昭衍挑起眉,问道:“若我想见识一下昨晚那位带刺美人,兄台也肯仗义割爱吗?” 青衣男子半点犹豫也无,淡淡道:“只要你情她愿,有那福气消受便可。” “巧了,在下别的本事没有,就会讨好美人。” 昭衍反手将伞挂回背后,对青衣男子一笑,双手空空地朝前走去,眼看就要跨过那根竹子,脚下忽然用力,半截竹子被他猛地踢飞出去,带起一大片碎草泥土,刹那间迷了人眼。 青衣男子早防着他发难,眼下半点不慌,左边袍袖翻飞挡住扑面而来的尘土,耳中听得风声,右手屈指成爪往前抓去,果真抓住一物,却不是拳脚兵刃,而是一块沾了牛粪的臭石头! 石头入手,那腌臜物也污了掌心,甩也甩不掉,从胃里升起的恶心感顿时如同翻江倒海席卷而来,青衣男子抬头只见那滑头小子已没了踪影,敢情是压根没想跟自己硬碰,戏耍一把,风紧扯呼! “该死!” 青衣男子一把丢开石头,撕下大片衣摆狠狠擦手,他身如鬼魅般在林间穿行,比那飞鸟还要快,可惜昭衍在寒山苦修五年,每日都要在孤鸾峰上下来回,武功如何暂且不提,轻功早已远超寻常,别说是这苍茫竹林,哪怕在雪地上也难见脚印,这一下错了眼,再想追到他就难如登天了。 果不其然,青衣男子一路追出竹林,眼前夜色苍茫,隐约可见屋舍轮廓,一道小河截断前路,河面无桥无舟,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青衣男子的脸色阴沉如水,他一路淌进河里,感受着冰冷河水冲刷身躯,把手上的恶臭黏腻也一并洗去,几乎要把理智烧尽的怒火这才平息些许,眼神依旧森冷无比。 他像是水鬼一样离开了这里,很快消失在街头巷尾。 直到他走了许久,一道人影才掀开某户人家的干草垛子,从里面慢吞吞地爬了出来。 青衣男子怎么也没想到,昭衍着实跑了,却不是往前逃得越远越好,而是胆大包天地落在了他后面。 被人追杀了一整天,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何况昭衍从来不是好脾性的人,即便这麻烦是他自找的。 此事说来话长,还得从他下山讲起。 且说二月十一那日,昭衍收拾好行囊,拜别了步寒英与寒山众人,独自下山返回雁北关,借着帮忙擒拿朱秀禾一事,轻松被边关盖印放行,本来准备搭上商队便车尽快赶去中州,没想到驿站及时送来了一封信,竟是许久不见的尹湄。 昭衍在寒山这五年不说是避世,也跟旁人少有交集,尹湄每年都会抽空来看望他,两人相处亲如姐弟,又恰到好处地拿捏着分寸,他不过问尹湄在外做什么,尹湄对他无所求,是故这次陡然收到了尹湄的加急来信,昭衍心中“咯噔”一下,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幸而信上虽不报喜也不报忧,只是请他绕路南下,往东海府泗水州的梅县走一趟。 梅县占据交通地利,东南两地人士无论北上还是西行都得路过此地,得天独厚的水陆生意滋养出弱水宫这个庞然大物,相比黑道其他五大魔门,弱水宫早年行事暴戾,后来换了骆冰雁做宫主,以一介女流之身把弱水宫打理得有声有色,收束门人震慑一方,在魔门之中可称一朵奇葩。 如今武林大会时日将至,各路人马都赶往中州栖凰山,梅县这边势必鱼龙混杂,免不得生出事端,尹湄得到一个密报,说是有人想要借此机会在梅县做些手脚,矛头指向弱水宫和路经此地的白道门派,恐怕要生出大祸。 尹湄给的线索不多,想来对方行事十分隐蔽,昭衍一时也犯了难,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等他风尘仆仆赶到梅县,弱水宫门人欺侮望舒门女弟子一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看似只是一帮好色恶徒冲动行事,可昭衍心里清楚这恐怕是那幕后黑手已经开始动作了。 为了引蛇出洞,昭衍找到那八个犯下罪行的畜牲,以残酷嚣张的手法将之杀掉,又盯紧了弱水宫的反应行动,果然发现一点异样——整件事虽因望舒门而起,可那幕后黑手真正要对付的其实是后来抵达的海天帮,否则梅七娘没必要在被识破伪装后故技重施,去酒楼招惹准备置身事外的江平潮一行人。 确定了这点,昭衍故意留下姓名,然后赶去了羡鱼山庄。 尹湄在信上提到了骆冰雁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尽管是个喜怒无常的女魔头,可相比江平潮和穆清这些初来乍到的愣头青,昭衍更乐意跟这位弱水宫之主通气,何况幕后黑手既然想要梅县大乱,便是与骆冰雁多年来的理念利害相悖,她若不肯服软,就是对方必须铲除的绊脚石。 然而,昭衍不过是初出江湖的无名小卒,还杀了弱水宫门人,骆冰雁凭什么信任他? 以己推人,昭衍觉得自己若是骆冰雁,见面后先废他半身筋骨才能好好谈话。 因此,昭衍趁骆冰雁疲倦之际,凭借轻功潜入她的卧房,留下了一封信。 所谓“三日取命”不过是他故意写下的恫吓,借此提醒骆冰雁恐有杀身之祸,一个女人能够执掌弱水宫近二十年,凭借的从来不只是高强武功,还得谨慎多疑,有了前面发生的事情,再加上这封“索命信”,骆冰雁势必会警醒起来,再想对她暗下杀手定不容易,只要危机浮现,昭衍就有了跟骆冰雁商议合作的底气。 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骆冰雁竟然死了。 昭衍至今想来还觉得不可思议。 昨天后晌,他给骆冰雁留下信后不敢久待,速速离了羡鱼山庄,潜伏附近小心窥探,不多时见到霍长老和沈落月联袂而出,带着人手奔赴中城。过了一会儿,霍长老挟持一名少女返回山庄,昭衍在酒楼里见过一面,记得她是江平潮的妹妹,顿时明白这是在“请人”。 果不其然,沈落月带着江平潮一行人稍后而至,昭衍看着他们进入羡鱼山庄,自己也仗着天色渐暗跟了进去,只是顾忌骆冰雁,不敢靠得太近,藏在宴厅外面一棵大树上,凭借修炼《截天功》得来的出众耳力,听见了里面人的谈话交锋。 骆冰雁的软硬皆施,江平潮和方咏雩的犹豫不决,叶惜惜的愤恨不平……各方表态都在昭衍意料之中,在叶惜惜跟江鱼离开羡鱼山庄后,他思量片刻就跟了上去。 身为死者至亲,白道任何人都可能接受骆冰雁的晓之以情动之以利,唯独叶惜惜难以接受,幕后黑手想要梅县大乱就不可能让双方和解,从叶惜惜这里最好下手,尤其她现在气愤出走,身边只有一个江鱼。 昭衍落在他们后面,从羡鱼山庄一路跟到了暗门闾左,叶惜惜显然是气急了,她根本不想回客栈被人七嘴八舌地劝说,提剑闯进这下九流之地收拾那些地痞流氓,救出了好几名被拐妇孺,下手一次比一次重,把江鱼也激起了火气,正当两人争执不休的时候,从巷子里传出女子的哭喊声,两人立刻闭嘴,拔出兵器赶了过去。 那巷子昏黑杂乱又七扭八拐,昭衍又落后他们五十步外,难免跟丢了片刻,没成想这一转眼就是生死之别。 巷子里的确有一名女子。 斗篷罩身,黑衣蒙面,几乎与夜色完美融合,江鱼跟叶惜惜都没有及时发现她,正当两人环顾的时候,这女子暴起发难,从背后钳制住叶惜惜持剑的右手,直接刺向了江鱼! 两人站得很近,这一下出手狠厉,江鱼直接被一剑穿心,叶惜惜大骇之余想要挣脱反击,结果那女子端得心狠手辣,竟是紧握她的手腕调转剑锋,要她“自刎”当场! 昭衍来晚一步救不得江鱼,见此情形立刻打出一块石子想要救下叶惜惜,没想到此处除了那蒙面女子,竟还藏了一个人,那颗救命石子在半空与另一颗石子相撞,双双爆碎开来,昭衍的藏身之处也暴露出来,但见眼前一花,一名貌若好女的青衣男子提掌杀来,若非他反应迅疾,恐怕一照面就要伤在对方手里。 他避过了这一掌,也就失去了救下叶惜惜的最后机会,眼睁睁看着剑锋划过颈侧,刚才还美丽鲜活的女子眨眼便气绝身亡。 蒙面女子显然跟青衣男子是一伙的,虽没料想来了个不速之客,应对起来默契万分,好在她武功比那青衣男子要低,昭衍抓住这个破绽下了重手,这才从暗巷里脱身开来,却不料青衣男子非但武功高强,轻功也厉害得紧,竟然一路追着他来了。 这下可苦了昭衍,从昨晚到现在已近十二个时辰,他只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若不是内息绵长生生不绝,恐怕能被活活耗死。 最令他惊愕的是,休息时从人们嘴里得知了一个消息—— 昨晚不止出了一桩凶案,骆冰雁竟然也死在了羡鱼山庄里,他那封留书当真成了索命信,梅县各城门紧急封锁,昭衍已经是被黑白两道联合追捕的“凶手”了。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偏那青衣男子还在后面紧追不放,昭衍不是没想过放手一搏,可对方武功至少跟自己在伯仲间,暗地里还不知道有无后手,贸然硬抗只是送命,索性耍了个花样,堪堪从对方眼皮子底下逃开。 “你追了我快一整天,现在风水轮流转,该到我来了。” 昭衍自语两声,运起轻功朝着青衣男子消失的方向追去,足下不惊微尘,连屋檐下的野猫也没发现曾有人从自己面前走过。 这青衣男子果真十分谨慎。 从小河离开,他先去布庄拿了一整套深色的新衣鞋,然后在阴影中快速前行,中途转了好几圈,若是轻功弱些的恐怕已经被他绕晕,昭衍屏息沉气,像鬼魅般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直到四更天将至,远处一座巍峨山庄在夜幕中若隐若现。 这青衣男子竟然来了羡鱼山庄。 昭衍夜闯此地两回,不说见过了弱水宫所有门人,也看了个七七八八,从不知道山庄里还有这号人物。 他藏身树后,见青衣男子不走正门,从高墙死角翻了进去,显然不是弱水宫的人,却对这里十分熟悉。 弱水宫里,必然有此人的内应。 昭衍一瞬间想到了昨晚那杀害叶惜惜二人的蒙面女子,对方出手狠辣老练,又懂得掩藏招法路数,定然是刀口舔血的老江湖。 眼眸微眯,昭衍沿着青衣男子的路径潜入羡鱼山庄,此时已经不见了对方踪影。 杀害骆冰雁的真凶尚未抓到,沈落月跟霍长老一合计,将宫主尸身暂且放入地下冰窖里,有冰块保护尸身,少说七日不腐不坏。 冰窖附近守卫众多,霍长老更是亲自在此看着,昭衍要亲眼看一看骆冰雁的尸身委实困难,想到自己的画像已经在一日间贴满了梅县大街小巷,他只能无奈放弃,往后山去了。 骆冰雁被杀一事闹得很大,梅县所有势力都被发动起来,哪怕昭衍一整天都在疲于奔命,也从市井间听了个七七八八,知道她是在温泉练功时被人一剑封喉,附近十八个守卫也惨遭灭口,骆冰雁的脸上还被刻了一个“昭”字。 昭衍乍闻此事,心中简直啼笑皆非,可惜眼下绝大多数人都认为骆冰雁是被他所杀,能够替他作证的四个人里已有两个死了,剩下两个恐怕恨不得把事坐实,他既然见不到骆冰雁的尸身,就只能来看看这案发之地了。 后山温泉本就是骆冰雁的私人禁地,如今出了这桩血案,旁人更不敢踏足半步,沈落月派人将此地远远围了起来,若非她陪同,谁也不准擅闯。 细雨渐渐大了,天上月黑风高,周遭灯笼烛火也摇曳起来,守卫们不过片刻恍神,昭衍已经从山壁阴影下掠过,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假山之后。 温泉里白雾袅袅,隐有天光从石壁缝隙间漏下,昭衍没带火折子,从怀里取出一颗夜明珠,借着这点光细细查看,果真没看到剑痕掌印一类打斗过的痕迹,骆冰雁当时留下的衣物还挂在树杈上,她惯用的金珠白练就在衣物最上面,若是遇到什么变故,探手可得。 白练盘绕整齐,足见骆冰雁死前没动过它。 死到临头,她为什么不用兵器护身?不外乎来不及,或者做不到。 昭衍仔细打量四周,老树和石头上面没有软钢丝缠绕勒紧的痕迹,说明凶手的确是亲手持剑将她割喉的,然而这里的空间不算很大,温泉占据了七成有余, 哪怕凶手拿着长剑,若是骆冰雁没靠近水池边,剑锋也不足以抵达她身周两尺。 既然如此,当时只有两种可能,一为凶手是在岸上杀人后抛尸入水,二是凶手下水杀人。 若为前者,地上或石壁上当有血迹残留,昭衍仔细看过了缝隙,一无所获。 那就只能是后者了。 昭衍正要返回水池边,突然听到一道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当即侧身躲避,竖起右臂挡下背后袭来的一爪。 借着夜明珠的微光,昭衍看到了一个身量与自己相仿的人,身着夜行衣,脸上扣了一张狰狞鬼面具,只露出一双亮若寒星的眼睛! 第五十四章 线索 什么人?! 一瞬间,昭衍的右臂横出曲肘撞向鬼面人腋下,同时左手倒握伞柄,伞面“哗啦”一声怒放张开,反手朝鬼面人脑袋呼扇过去,后者刚挡住了腋下空门,察觉到劲风扑面,立刻反扣住昭衍右臂往后拉拽,整个人与他擦肩错开,暗藏在伞缘下的细小骨刺堪堪从他脸侧刮过,割下了一缕乱发。 错身之后,昭衍单足踩着伞柄立在水池上,伞面接水如船舶,衬得一个大活人轻若鸿羽,鬼面人只看一眼便知他的轻功远在自己之上! 夜明珠在刚才的交手中落了地,碧绿幽光只能隐约照出他们的影子,昭衍盯着那鬼面人看了片刻,观其身形体态与青衣男子大不相同,低声问道:“阁下何人?” “你是昭衍。”鬼面人的声音沙哑低沉,显然是刻意压着嗓子说话,“杀人之后还敢回来,当真是不怕厉鬼缠身吗?”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昭衍嗤笑一声,“倒是阁下如此鬼祟,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痛下黑手,难道是贼喊捉贼?” 鬼面人不言,脚下倏然踏出一步,昭衍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人影就来到眼前,提掌朝自己面门打来,他半点不怵,身子凌空一折,握住伞柄顺势一扬,一片水花连珠起,劈头盖脸打向鬼面人,看似轻飘无着力,每一颗都像铁莲子般打在身上生疼,换了一般人难免手忙脚乱,却见那鬼面人双掌画圆,内力搅动气劲翻涌如浪,水珠都被他悉数震开,脚下一个千斤坠,直直朝昭衍背脊踏去! 昭衍不慌不忙,将伞合拢反手一挡,人也借力飞了出去,鬼面人一击未中,下一招又紧逼过来,但见他扯下那条挂在树枝上的金珠白练,反手过肩一甩,白练便如蛟龙出水噬人而至,昭衍侧身一闪,金珠打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石砖立刻龟裂开来,可见这柔若无骨的武器裹挟了何等骇然刚劲! 鬼面人显然是极擅鞭法,这下抢得白练在手,出手迅疾无迟滞,白练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仿佛一条白龙妖在这洞窟中显出原形,眼前所见尽是白影飞掠,压制得昭衍进退两难,心里也逐渐回过味来,把这鬼面人骂了八遍不止。 江湖上的鞭法好手不多也不少,骆冰雁是其中佼佼者,自创一套玉龙鞭法,打杀了不知多少仇家好汉,可她的鞭法走以柔克刚之路,与许多鞭法大同小异,重迅捷轻劲力,眼前这鬼面人的鞭法却是有别其他,不仅灵动多变,更是刚猛凶狠,显然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 昭衍只在一个人手里见过这种鞭法,比眼前的鬼面人高绝不知多少道行,二者间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倘若毫无干系,怕是傻子都不信。 刹那间,一个念头在昭衍心中浮现,他看向鬼面人那双含煞冷眸,依稀看出几分熟悉影子,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荒谬感。 恼火之下,一句“病痨鬼”立刻涌到了嘴边,又被理智生生压下,昭衍心下暗道:“好啊你,当初我传下功法救你一命,你却要恩将仇报,看我怎么收拾你!” 拿定了主意,昭衍窥准空隙飞身扑出,罗伞再度张开,金珠携千钧之力砸在上头,竟没把这看似平凡朴素的伞面穿洞打破,鬼面人顿时一怔,旋即察觉不妙,身躯如燕斜飞掠出,终是慢了一步,右肩已被昭衍屈指抓住,那手指甲分明齐缘剪去,顺势下滑竟是破衣入肉,从肩头到手腕立刻出现了五道狭长血痕,不等他挣脱开来,昭衍空出的左手也落在他手肘上,内推外拉同时用力,但闻“咔嚓”一声响,鬼面人只觉得一股剧痛在两处骨缝间炸开,疼得钻心刺骨,手里一时失了劲力,金珠白练飘飞出去,人也被昭衍一脚踹下了温泉水里。 幸好过了一天一夜,下在温泉水里的药力早已散尽,等鬼面人爬上岸来,入眼已不见了昭衍踪影,那滑头家伙显然是讨得便宜就跑了! “混账!”鬼面人暗骂一声,知道以昭衍的轻功造诣,自己是万万追赶不上了。 他们刚才闹出的动静有些大,已有附近守卫察觉不对前来查看,鬼面人透过假山缝隙望见火光由远至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将金珠白练挂回树上,捡起掉落在地的夜明珠揣进怀里,脚下一蹬,连踏两块山石,身轻如燕地上了穹顶,从那面倾斜山壁下脱身出去。 鬼面人小心绕过守卫,一路潜行回到山脚下,找了个幽暗死角换掉夜行衣,摘下狰狞面具,露出一张犹带三分病气的清俊面容,赫然是方咏雩。 方咏雩脸色阴沉,将夜行衣和面具丢下山涧,心里还是气不顺。 他今晚夜探温泉不是一时兴起,盖因白天人多眼杂,自己又是众所皆知的“绣花枕头”,做起事情难免束手束脚,既然弱水宫步步紧逼,与其留在江平潮他们身边,不如光明正大地留下来,沈落月等人再怎样毒辣,总不敢在三日期限内对他贸然动手。 然而,事实往往不尽如人意,先是江烟萝无论如何也不放心他,死活带着秋娘留在羡鱼山庄跟他做照应,紧接着是骆冰雁的尸身被封存安放,他一个外人,又不是经验老到的仵作,自然不能再多看一眼。 唯一庆幸的是,借着秋娘在此,方咏雩好说歹说将刘一手送去照应江平潮等人,少了这么个寸步不离的盯梢,石玉又是个心思单纯的,轻易被他糊弄睡下,秋娘守着江烟萝住在隔壁院子,只要他小心一些就不会惊动她们。 因此,方咏雩思量之后决定再去温泉看看,寻找白天可能遗漏的线索,没想到那地方今晚热闹得很,已有不速之客在自己之前到了。 方咏雩当日在香满楼见过昭衍,对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一眼便将人认了出来,此番交手非但没讨得好,反而吃了闷亏,变成一个落汤鸡了。 一时间,方咏雩藏在袖中的伤口又隐隐作痛,恨得咬牙切齿,又很快冷静了下来。 这桩案子大有问题。 若是依照先前猜想,昭衍是替那老宫主之女前来复仇,在骆冰雁死后,他的任务就已经完成,只需要设法出城便可逃之夭夭,没必要冒着大风险重回羡鱼山庄,就算是要拿走什么作为祭品或凭证,金珠白练就高悬在那里,也没见他动过一下。 他今晚来到温泉洞窟,更像是和自己一样,趁着夜深人静寻找什么,不外乎杀人时遗落的重要物品,或者线索。 方咏雩倾向于后者,可惜他要隐藏身份,不能跟昭衍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如此胡思乱想,方咏雩今晚注定是睡不着了,他正要找个地方暂作休憩,恰好一阵山风吹来,鼻尖嗅到了一股硫磺味道。 这里四下无人,方咏雩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味道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那洞窟聚气难散,硫磺味道比寻常温泉都要浓重,故而骆冰雁用了香料中和,可如今她死了,香炉随之冷寂,硫磺的气味就显得十分霸道,哪怕他落水不过几息时间,浑身都染上了浓浓的硫磺味。 骆冰雁死在温泉水池里,周遭石壁和地砖不见半点血迹残留,说明凶手是在池中将她割喉,鲜血都滴溅在水里,那人必定下过水,身上一定也有这种硫磺味。 纵观整个弱水宫,能被允许进入温泉洞窟的人并不多,已经死去的十八名守卫身上没有这味道,那两个仆妇身上倒是有,她们常年伺候骆冰雁,必然是她相信的人,身上有这味道不足为奇。 温柔散对武功高强的人药性愈烈,骆冰雁对它了如指掌,药性方才发作就该被她警觉,那时候她会做什么?自然是叫信得过的人进去。 “我们错了……” 冷汗不经意间从额角滑落,方咏雩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大错! 若在平时,能够杀死骆冰雁的人必然是绝顶高手,可她中了温柔散,一动内力只会催化药性,哪怕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也能要她性命! 方咏雩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骆冰雁身为宫主,她的尸身被存放在地下冰窟,那十八个守卫就没有这样的待遇,尸体被堆放在一间空屋,看守的人没几个,现在正打盹儿,冷不丁看到方咏雩前来,立刻拦门问道:“方少主,大晚上来这里做什么?” “想到一些线索,来看看。”方咏雩眼下无心跟他们废话,“你们若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进去。” 看门人对视一眼,派出一个机灵的跟他进去,方咏雩浑不在意,入内之后直接把十八张遮尸布都扯开,露出底下半身赤膊的尸体。 十八个守卫,十八道穿心剑伤,看起来是一人所为。 方咏雩仔细看着这些尸体,手指一寸寸抚过伤口,如同端详最亲密的情人,令跟在他后面的弱水宫门人看得心里发怵,以为这病秧子是犯了癔症或有什么怪癖,几乎要叫人了。 半晌,方咏雩收回手,面沉如水。 这十八人都是昨夜死去的,尸体僵硬程度和尸斑扩散速度也该大致相同,可他一点点触摸按压,发现其中五个人的尸体格外僵硬,方咏雩虽不精通仵作之道,小时候却见了不少死人,知道这五个人少说早死了一天。 他想起了温泉洞窟的布置,十八个守卫划为五组,分别守住前后左右上五个方向,如果有五个蓄谋已久的杀手混进去,然后齐齐发难,能不能出其不意地杀掉同组其他人? 那自然是能的。 方咏雩望着这些尸体,迅速将线索串联起来,在脑海中尝试还原昨晚发生的事情—— 宴会结束后,霍长老去找医者疗伤,沈落月将他和刘一手送入客房后离开,骆冰雁回寝居处取了换洗衣物和香炉,于三更天时前往温泉洞窟练功,十八个守卫分散四方,两名仆妇抱着洒扫工具等在假山外。没过多久,下在温泉水里的温柔散药性发作,骆冰雁察觉不对,以她谨慎小心的性子,决不会将自身弱势暴露在武力高强的守卫面前,于是她强作镇定,跟往常一样把两名仆妇叫进来,她们下水搀扶她起身,却没想到会突然发难,一人捂嘴,一人割喉。 气力被温柔散的药性卸去,血色在温泉水里氤氲,仆妇们确定她死了,上岸换了提前带好的衣服,把血衣和凶器藏回木桶里,装作无事发生地走出去,在她们俩走出洞口的时候,五个杀手同时收到信号,立刻出剑杀死身边的守卫,再将那五个提前杀掉的守卫拖过来,补上自己的空缺,然后带走仆妇们手里的东西全身而退,营造出外来凶手的假相。 做完了这些,两个仆妇回到本来的位置,如往常那样安静等待,直至五更天到来。 “我早该明白的……” 方咏雩喃喃自语,旁人只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方少主,您明白什么了?” “那两个仆妇在哪里?”方咏雩突然转头看来,吓了他一跳。 这人还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道:“哪、哪两个?” “就是伺候骆宫主沐浴的那两人!”方咏雩厉声道,“她们在哪里,带我过去!” 心急之下,方咏雩泄露出一点气势,浑厚武息化作无形迫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只觉得眼前这位病弱公子变得十分陌生恐怖,什么心思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连忙道:“您、您随我来……” 他连滚带爬地在前领路,没注意到身体孱弱的方咏雩竟然能跟上自己,不多时就到了粗使役人住的偏院,拍门喊了几声,门房揉着眼睛走了出来,本欲破口大骂,借着火光看见方咏雩的脸,这才收敛起来,神情依旧不满。 方咏雩懒得计较这些,直接把来意说了出来,那门房想了想,道:“那两个婆子啊,不在这里。” “什么?”带路的人愣了一下,“沈护法不是吩咐过,不准她们出去吗?” “是啊,可是入夜不久她们就被霍长老带走了,说是审问。” 方咏雩的脸色顿时大变,他来不及多说几句,匆匆赶到弱水宫的地牢,奈何为时已晚。 那两个仆妇被绑在架子上,浑身鲜血淋漓,已是不活了。 第五十五章 隐情 两名仆妇的尸体被平放在地,身上虽然伤痕累累,执刑人却很懂得拿捏分寸。 她们是死于中毒。 二人的后槽牙里各镶有一颗毒囊,只要轻轻咬破蜡封,见血封喉的毒药当即发作,任是神仙也难救。 乍一听来,这两人的死与霍长老并无多大干系,他述说始末时难掩懊恼和愤恨,唯独没有心虚。 方咏雩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冷,笼在袖中的双手悄然攥紧,问道:“霍长老为何要突然提审她们?” 霍长老反问道:“宫主遭人暗害,此二人乃是仅存活口,难道我不该审问清楚?” “该,但不应由你一人来做。” 沈落月闻讯而来,恰好听到了霍长老这句话,顿时惊怒交加,厉声道:“我早已下令将这两人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她们不得离开房门,也不准任何人动用私刑,霍长老难道不知?” 霍长老平静地道:“我今日带人在外搜寻凶手,委实不知。” 沈落月气得脸色发青,知道他是不服自己,却也无可奈何,弱水宫里就属这人资历最老,地位仅次于宫主,平素就压她一头,得两位护法同气连枝才能跟他分庭抗礼,现在骆冰雁死了,左护法远行未归,以她一人之力着实不好应付他。 可是沈落月眼下若选择打碎牙齿和血吞,以后凭什么让门下弟子对她马首是瞻? 拿定主意,沈落月正要当场发作,却听方咏雩冷冷道:“霍长老不知沈护法的命令,也不知审讯疑犯之前要搜遍全身,提防对方暗藏杀手吗?” 牙齿藏毒是江湖人惯用的伎俩,霍长老司掌刑罚多年,倘若连这点防备也做不到,这长老之位恐怕早该换人来坐了。 方咏雩这一问利如针刺,沈落月胸中怒火也消了大半,再看霍长老时,眼里已带了三分警惕。 然而,霍长老面上依旧不见半点慌乱,有些懊悔地叹了口气,道:“整日奔波无果,一时情急乱了方寸。” 老奸巨猾!沈落月心里冷哼一声,知道纠缠无益,索性对方咏雩道:“方少主,你急忙赶来找人,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的确如此。”方咏雩看向仆妇尸身,“白日里我们进过温泉洞窟,都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硫磺味道,骆宫主和这二人身上气味最重,我回去思量许久,既然骆宫主是被凶手在水池中杀害,凶手身上必定也有这股味道,短短一日间难以消散,若不是凶手逃之夭夭,就是设法令人不起怀疑,她们俩极具嫌疑。” “可她们不会武……”沈落月忽然语塞,美眸慢慢睁大,“不对,水里有温柔散,武功越高越容易中招,反而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行动自如!” “不错!”方咏雩转头望着霍长老,“倘若如此,事情就有了另一个疑点,即便此二人能够利用温柔散杀害骆宫主,又该如何从十八名守卫的眼皮子底下活着离开洞窟?我赶去殓房仔细验看那十八具尸首,发现其中五具死于剩下十三人之前,恐怕是有五个杀手混入其中,在仆妇得手之后骤然发难杀掉了他们!” 霍长老眉头一皱:“你如何证明?” “我来时已经让人赶去客舍,请海天帮的秋娘前往看管尸身,你们若是不信,去县衙找个经验老到的仵作一看便知。”方咏雩淡淡道,“我从小见多了死人,这一点还是能看出来的。” 秋娘如今虽然长伴江烟萝身侧,当初也是个响当当的厉害人物,弱水宫同样做着水路买卖,没少跟海天帮争利,当年霍长老与秋娘没少交手过,闻言脸色微沉,却没有发作。 沈落月乐得看他吃瘪,便不计较方咏雩在弱水宫地盘上自作主张一事,追问道:“你认为仆妇跟杀手早已串通,所以赶来问个清楚?” “是,可惜我来晚了。” 仆妇到底不如死士,即便长出了一副狼子野心,没经历过积年累月的训练,怎么也不可能面对诸般酷刑无动于衷,想来她们自知这点,才会选择服毒。 目睹霍长老在对峙中稳占上风,方咏雩知道今晚是不可能凭借沈落月从他口中逼问一二,索性把自己查到的东西当面说了,在沈落月心里埋下一根大刺,也好看看霍长老接下来的反应。 他不怕狗急跳墙,就怕那狗钻洞跑了。 离开地牢,东方天际已见一线鱼肚白,方咏雩虽然彻夜未眠,却不感到丝毫疲惫。他往客舍走去,果然见到江烟萝已经起了,正坐在院子里不知道想些什么,石玉陪在她身边,不时抬头朝院门口望来,见到方咏雩的身影,焦急的神情终于一松,忙不迭地上前迎道:“少主,你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啊?可算是回来了!” 这一声惊动了江烟萝,她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看到方咏雩平安归来,顿时长松了一口气,起身道:“表哥,究竟出了什么事?” 方咏雩屏退了院里其他婢子,接过江烟萝递来的温热蜜水喝了满盏,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将今晚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只隐去了自己夜探温泉洞窟与昭衍交手的事情。 江烟萝虽然出身海天帮,到底还是个女儿家,何曾经历过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情?随着方咏雩的述说,她面上神情一时紧张一时担忧,听到最后忍不住以帕掩口,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表哥切勿再以身犯险,当心行事!”江烟萝轻声道,“这羡鱼山庄到底是弱水宫的总舵,与我等不是同路,谁也信不得。” 方咏雩郑重道:“我晓得,这才请秋姑姑亲自走一趟,还要多谢表妹助我。” “表哥何必如此客气?”江烟萝摇摇头,眼眶微微泛红,“我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可是兄长他们如今不在身边,刘叔也被你派了出去,你深夜查案却连石玉也不带上,倘若有个……叫我如何对姑妈交待?” 方咏雩听她句句皆是关怀,又提到了江夫人,原本对她硬要留下的不满也散了,正色道:“表妹放心,我明白的。” 江烟萝破涕为笑,微红的眼尾如同晕染胭脂,恰似三月春桃沾雨露,美得娇艳欲滴。 她让石玉把备好的饭食汤羹端上来,亲眼看着方咏雩吃饱喝足,这才道:“表哥昨日让我打听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方咏雩留在羡鱼山庄,说是帮忙查案,实则是做人质,一举一动都有不少人盯着,相比之下江烟萝的行动就要便利许多,她又是个温婉娇弱的少女,谁也不会生出多少防备之心,打听些并非隐秘的消息便轻而易举。 闻言,方咏雩眼睛一亮,催道:“说说看。” “两年前,弱水宫为了一批海货跟镇远镖局对上,骆冰雁亲自出手与镖局李大当家力战,虽然得胜却受伤不轻,回程路上遭遇到仇家伏击,伤势愈发严重,从那以后就时常闭关,一应事务大半分摊给霍长老和左右护法,今年初还在祭典上说出了准备传位于贤的事情。” 方咏雩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消息,追问道:“知晓她意属何人吗?” “骆冰雁未曾说过,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准备在霍长老三人之中择其一。”江烟萝心细如发,把这些事情打听得十分详尽,“此三人中,霍长老年纪最大资历最老,武功也是最高,当初全力助骆冰雁登上宫主之位,按理说早该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宫主,却被骆冰雁过河拆桥,做了劳什子刑堂长老,不过他手腕强硬不失城府,从他手底下磨砺出来的弟子都对他马首是瞻,如今已是弱水宫真正的二把手;右护法沈落月虽是女流之辈,却是骆冰雁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对外长袖善舞对内左右逢源,跟不少管事都交往密切,替弱水宫立下过汗马功劳。” “那么左护法呢?”方咏雩仔细回想了一下,“这次过来,我们还未见过此人。” “是,我们来得不巧,他不在梅县。”江烟萝道,“左护法名叫水木,今年不过弱冠,在三人之中年纪最轻资历最浅,是骆冰雁从河里救回的孤儿,也是她亲传徒弟,据说两人情同母子。” 方咏雩眼睛微眯:“本事如何?” “是个练武奇才,得骆冰雁一身真传,力压沈落月,直追霍长老,擅使弓箭,十五岁时三箭射杀海寇首脑,江湖人称‘天狼弓’。”江烟萝仔细斟酌了一下,“水木武功高强,可在为人处世之道上尚有欠缺,骆冰雁从去年开始让他学习打理俗务,上个月奉命北上处置临州分舵贪私一事,想来如今已得知消息了。” 临州与泗水州同属东海府,两地之间相距六百余里,若是快马加鞭,两日便可抵达,方咏雩在心里估算了一番,恐怕水木现在已经在赶回路上,再过一两日就该到了。 难怪沈落月要求定期三天。 根据江烟萝打听到的消息,方咏雩不难推测出骆冰雁真正意属之人正是水木,想来沈落月跟霍长老心里也有谱,他二人会如何看待这件事情?骆冰雁之死,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江烟萝候到现在就是为了把这一番话告诉他,说完之后难掩疲态,自去房中歇息了,方咏雩也觉得疲惫涌上,让石玉准备了一桶热水,正要脱衣沐浴,冷不丁看到一片桃花瓣飘过眼前,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水面上。 客舍里只有一棵四季常青的老松树,方咏雩今晚只在一个地方看到了桃花,便是那地牢外面的小桃林,许是树下埋了太多死人,那片桃花开得格外艳丽。 石玉正低头摆放胰子和布巾,忽然听到方咏雩道:“这里不用你伺候,去给表妹守门,她身边得有人看着。” 经历了先前一遭,石玉有些不乐意,一看方咏雩已经入水,想这一时半会儿他也跑不到哪里去,不情不愿地应声出去了。 房门关闭,水汽升腾的屋里只留下方咏雩一人,他缓缓睁开眼睛,语气平静地道:“暗处的朋友,还不出来吗?” 这一句莫名其妙,屋里也无声应答,若是旁人见了恐怕要当他犯了癔症跟鬼说话。 方咏雩一手握住了葫芦瓢,道:“阁下也是七尺男儿,看个大男人洗澡有什么意思?” “你要是姑娘家,我还不敢看哩!” 房梁上传出一声轻笑,黑影翻身跃下,在他落地刹那,方咏雩一瓢水泼了过去,对方似乎料到他有此一招,“哗啦”一声撑开素白伞面,热水泼在上面点滴不留,方咏雩顺势跳出浴桶,反手扯下屏风上的衣袍披在身上。 “就算我说你不如姑娘家好看,也不必请我喝洗澡水?” 伞面合拢,昭衍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笑着看向浑身湿透的方咏雩,促狭道:“方少主,又见面了。” 方咏雩道:“早知阁下是个厉害人物,当日在香满楼就该请你喝一杯。” “香满楼?”昭衍嗤笑一声,“你拿了我的夜明珠,还在这儿跟我装傻呢?” 方咏雩负在背后的手用力攥紧,他想到那片桃花瓣,冷冷道:“你跟踪我!” 昭衍真诚地道:“方少主放心,你在小树丛里换衣服的时候,我一眼也没看。” 方咏雩:“……”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等厚颜无耻的王八羔子! 气恼只是一瞬,方咏雩很快冷静了下来,此人既然从温泉洞窟一路跟到这里,自己先前做的事情恐怕都被他看在眼里了,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却故意丢下花瓣现身出来,说明他必有所求。 方咏雩开门见山地问道:“阁下意欲何为?” “爽快!”昭衍笑眯眯地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我要看一眼骆宫主的尸体。” “凭你的本事何必求我?” “那里守卫森严,我不想打草惊蛇。” 听到“打草惊蛇”四个字,方咏雩沉声道:“你既已杀了骆宫主,难道连她的尸身也不放过?” 昭衍叫屈道:“倘若人是我杀的,我一定不叫任何人知道,更别说闹得满城风雨,还在这里跟你废话。” 骆冰雁脸上那个“昭”字着实与留书笔迹相同,短时间内要想模仿一个人的笔迹很难,可若只是模仿一个字,那就易如反掌。 方咏雩对这点心知肚明,嘴上却道:“你拿什么证明?” “这就要请方少主帮忙了。” “那你可以不必想了。”方咏雩冷笑一声,“无论如何,你是本案最大的凶嫌,若被人知道我帮了你,此事再难撇清干系。” 昭衍与他对视片刻,笑道:“那要是让人知道方盟主的儿子非但不是个病痨鬼,还藏着一身好武功,这件事就好说清道明吗?” 方咏雩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森然杀意在屋里弥漫开来,天罗地网般锁定昭衍全身气机,他知道方咏雩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不慌也不乱,只是有些感慨当年那个孱弱善良的少年公子竟然变成这般模样,细究起来也与自己有关,心里不禁叹气,道:“萍水相逢,无冤无仇,你的秘密对我毫无用处,只要你帮我这个忙,我一定让它烂在肚子里。” 方咏雩寒声道:“我不相信你。” 昭衍耸了耸肩,道:“那就没办法了,左右你也打不过我。” 方咏雩又一次被他堵到无话可说,满腔杀意倒是散了。 见他脸色和缓下来,昭衍笑道:“我知道这件事情风险很大,不让你白帮忙,拿情报与你换。” 方咏雩心下一动:“什么情报?” “骆宫主不是我杀的,当时我不在羡鱼山庄。”昭衍抬起眼,“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一桩凶案,不是吗?” 方咏雩意识到昭衍所指为何,脸上骤然色变:“你知道杀死他们二人的凶手是谁?!” “死者有二,凶手也有二。” 人命关天,昭衍并不藏着掖着,竖起两根手指道:“一个女人,黑衣蒙面,年纪应该不大,武功毒辣,用暗器伤我不成反受其害……还有一个青衣男人,长得人模狗样,跟她关系暧昧,轻功高强,追了我一天都没被甩开,手上功夫十分厉害,能以掌力拍碎尺厚青石,仅凭手指就能扭断铁棍,不过他有洁癖,追我的时候还记得绕过臭水坑,于是我拿一块沾了牛粪的石头将他打发了。” 方咏雩:“……” 此人何止是厚颜无耻,他根本就是没脸没皮! 抬手按了按额角,方咏雩道了一声“随我过来”,趁门外无人,带他进了自己卧房,道:“将那青衣人的形貌详细说来,我找人画。” 昭衍没想到他还有这办法,忍不住问道:“你找的人能画得多像?” “少废话,你说就是。” 左右没有别的法子,昭衍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将那青衣男子的容貌身形仔细说了,方咏雩一一记下,让他在屋里等待,换上衣服就出门去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咏雩拿着一张画纸回来,一脚踢在软榻上将昭衍叫起,道:“看看,是不是这样?” 昭衍揉了揉眼睛,看到画像立马清醒了,惊喜道:“你找谁画的?还真有个六分像呢!” 方咏雩自是去找了江烟萝,这位海天帮大小姐精通琴棋书画,尤其画人像堪称一绝,不输给名流大家,哪怕只看过一面的人,她也能画得惟妙惟肖。 幸好她只是小憩,被方咏雩叫醒后虽然不明就里,还是耐着性子帮忙画了,时间仓促之下,江烟萝未用彩墨,只根据方咏雩的形容勾勒描绘,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随之跃然纸上。 昭衍将这幅画认真看了三遍,拿笔在一些不对的地方略作修改,画上的人便跟青衣男子有七八分像了。 他将画推给方咏雩,道:“就是此人。” 方咏雩见他下笔认真不似作伪,知道昭衍不是随口找了个人,这该是一件好事,可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昭衍见他神情不对,疑惑问道:“怎么了?” 方咏雩反问道:“你知晓此人是谁吗?” 昭衍摇了摇头,实话道:“我随师父避世练武,此番初入江湖,对一些人物了解有限。” 方咏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指着画像上的人道:“他是补天宗最年轻的长老,歧路书生谢青棠。” 第五十六章 联手 身为武林盟主的独子,很多事情即便方咏雩不能亲自去做,至少也要博闻强记。 当年娲皇峰一役后,原本身为左护法的周绛云夺位为主,许是害怕后人效仿自身,他在坐稳位置之后撤去护法职位,连原本的三大长老也裁去一个,改立明暗长老,历经三代宗主又为他立下大功的陆无归当仁不让地做了明长老,至今还像个千年王八万年龟似的稳坐高位,暗长老一职却像是被诅咒了一样,十七年来换了五人,个个不得好死,谢青棠已是第六代暗长老。 谢青棠今年二十有三,容貌出众,气度文雅,合该是位美名远扬的才子书生,可惜他不走那康庄大道,非但做了满手血腥的江湖人,还是周绛云一手养大的恶犬,十二岁开始替周绛云赴汤蹈火,弱冠那年与第五代暗长老立生死状约战,在众目睽睽下杀而代之,成为实至名归的“歧路书生”,堪称黑道年轻一代的领袖人物。 这样一个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梅县,决不可能是个巧合。 昭衍将那天晚上看到的一切和盘托出,方咏雩听罢沉思片刻,道:“蒙面女借叶惜惜之手杀死江鱼,再伪装她自尽,显然是要制造两人自相残杀的假象,以此挑拨两派不合,而她跟谢青棠一伙,要么同为补天宗门人,要么就是利害相合。” “我觉得是后者,否则她没必要遮遮掩掩。”昭衍摸了摸下巴,“黑衣蒙面,连武功招式都不肯显露,当时我下了重手,好不容易才逼她拿出暗器。” 方咏雩眼睛一亮:“什么暗器?” “黑灯瞎火的,谢青棠跟我缠斗不休,那玩意儿又小得可怜,只知道是两道暗器同时打出,其他委实看不清楚。”昭衍摇了摇头,“我避开了一道,挥伞把另一道震了回去,听声音是打在了她身上,肯定留下伤口了。” 方咏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从那以后,谢青棠就一直追着你?” “不错,我摆脱他也就是三个时辰前的事情,亲眼看见他进了羡鱼山庄,却又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照你所说,谢青棠分明是外人,却对羡鱼山庄十分熟悉,恐怕那蒙面女就是弱水宫门人。”方咏雩双目微垂,“沈落月,有可能吗?” 出事那晚,叶惜惜和江鱼先走一步,沈落月将方咏雩送到客院才自行离开,间隔半个时辰有余,可按昭衍的说法,叶惜惜二人没有回客栈,而是绕路去了闾左,耽搁了不少时间,以沈落月的轻功和对梅县道路的熟悉,追上两人易如反掌。 昭衍想了想,道:“八九不离十,但我们没有证据。” “谢青棠是否还在羡鱼山庄?” “如果我是他,现在肯定走了。”昭衍嗤笑一声,“你故意把案情推测当面说出,不仅是让沈落月提防霍长老,也是想要让霍长老盯着沈落月,羡鱼山庄到底不在沈落月一手掌控中,出了这件事必定加强戒备,谢青棠若在这个节骨眼上露了马脚,沈落月的麻烦就大了。” “难怪你敢来找我。”方咏雩不软不硬地刺了他一句,眉头又皱了起来,“既然谢青棠跟沈落月是杀害叶惜惜二人的凶手,骆冰雁被杀一案就与他们无关了,以我现在查到的线索来看,霍长老嫌疑最大,同样苦无证据。” “先不提骆冰雁是否为霍长老所杀,你说谢青棠跟这件案子没关系,这话怕是错了。”昭衍摇了摇头,“方少主,你以为谢青棠不远千里来到梅县,就只是为了杀死两个白道弟子,挑拨两派结怨?” 方咏雩皱眉道:“难道不对?” “对,但是不够。”昭衍语气微冷,“若只为让你们结怨,谢青棠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他让沈落月亲自动手,看重的还是弱水宫右护法的身份,此事若成则海天帮和望舒门交恶,不等武林大会开始先闹出丑闻,折损两派实力和颜面;若是事败,他大可以将沈落月推出去,只要两派联手对弱水宫发难,就该补天宗坐收渔翁之利了。” 方咏雩心里一寒,问道:“沈落月怎会愿意?” 昭衍冷笑道:“若真到了那一步,恐怕由不得她。” “弱水宫是六魔门之一,在黑道地位举足轻重,同补天宗来往密切……”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自然也不会有永远的朋友。”昭衍语气漠然,“何况,谢青棠是悄然来到梅县,凡事都藏在沈落月背后,说明周绛云不打算在明面上跟骆冰雁撕破脸,才让谢青棠暗中勾结沈落月做这些鬼蜮伎俩……若我所料不错,挑起白道两派内斗只是表面目的,他真正要算计的还是弱水宫,就算你没有发现指印端倪,谢青棠过后也会设法把这线索揭开。” 方咏雩顿时会意,道:“你认为沈落月是被他利用?” “是,但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沈落月身为右护法还要勾结外人,可见她对骆冰雁极为不满,又无能与霍长老、水木争夺对抗,不得不借助外力。”昭衍沉吟片刻,“不过嘛,这个办法有一前提,那就是骆冰雁暂时还不能死。” 方咏雩一怔:“怎么说?” “下任宫主的人选有三个,沈落月现在还没有万全把握,骆冰雁活着的时候她可以徐徐图之,设法将他们各个击破,如今骆冰雁死了,她要同时面对霍长老和水木,胜算并不大。” “那若是谢青棠瞒着她……” “谢青棠更不可能在这时候杀掉骆冰雁。”昭衍摇头,“补天宗觊觎弱水宫的地盘和势力,不会将这些拱手让给白道,倘若两派联手攻打弱水宫,有骆冰雁在,弱水宫的损失能够大大减少,留给补天宗的肥肉也就越大块……他需要她死在那场大战里,而不是现在。” 方咏雩冷不丁问道:“你很了解补天宗。” “此番下山就是为了……”话没说完,昭衍就意识到他在套话,当即住了口,似笑非笑地看过去,“方少主对我很好奇?” “你说自己避世多年,可我听你这番见解,恐怕连一些老江湖都自叹不如。”方咏雩的手指轻敲桌面,“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总得礼尚往来?” 昭衍会意,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你来自哪里,师承何处,为什么要来梅县?” “既然是礼尚往来,你一个秘密也只能换我一个答案。”昭衍摊开手,“我来梅县,是应一人之请来帮她做件事,却没想到事情这般麻烦。” 方咏雩眯起眼:“那人是老宫主的女儿?” 昭衍道:“她是我结拜阿姊。” “难道你不想为她杀了骆冰雁?” 说起这茬,昭衍就想叹气,道:“想不想都没用了,人不是我杀的,她咽气那会儿我正被疯狗撵得满城跑呢。” 堂堂补天宗暗长老在他嘴里沦为疯狗,方咏雩没忍住笑了一声,道:“如你所说,骆冰雁死的时候,你跟谢青棠都不在场,沈落月也来不及赶回去,这件案子难道不是跟他们没关系了?” 昭衍对他的迟钝叹为观止,道:“谢青棠跟沈落月如此大费周折,却被骆冰雁之死打乱了后续计划,先前的布置都变成了破绽百出,若换作是你,会善罢甘休吗?” 方咏雩悚然一惊! “你推测没错,两个案子本身没有多大关联,问题在于两案凶手之间。”昭衍看着平铺桌上的画像,“我们姑且将霍长老当作杀害骆冰雁的真凶,根据线索可以推测他是记恨骆冰雁多年的打压,又觊觎宫主之位。作为弱水宫的二把手,霍长老胜过沈落月十拿九稳,唯一让他忌惮的是有骆冰雁全力支持的水木,要想一偿宿愿,抢先除掉骆冰雁势在必行。” 方咏雩心念电转,道:“撺掇弱水宫门人袭击望舒门弟子的幕后黑手应是谢青棠和沈落月,梅七娘也是得到他们授意才去招惹海天帮,原本是要挑起黑白相争,没想到半路杀出你这么个变数,让骆冰雁放低姿态准备谈和,这才使得他们着急出手杀害叶惜惜二人……然而,他们没想到弱水宫里还藏着一个蓄谋已久的凶手,谢青棠搅浑了一池水,你往这水里炸下一颗惊雷,他就躲在后面浑水摸鱼,铤而走险杀了骆冰雁,栽赃到你身上!” “这个凶手胆大心细,可他不知道谢青棠的存在,也不知道诸般乱象背后藏着补天宗的爪牙,原本将祸水引到我身上再杀人灭口是最好办法,不料想同一天晚上出了叶惜惜一案,他意识到了暗中蛰伏的第三股力量,一时间进退两难。” 昭衍说到这里,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道:“两案凶手不约而同地打乱了对方计划,互为彼此心腹大患,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孽缘。” 方咏雩亦是忍俊不禁,转念想到了什么,笑容又淡了下来。 “可惜了,这些都只是我们的推测,没有如山铁证。” 江平潮和穆清把发现叶惜惜二人尸身的小巷翻了个底朝天,没有找到第三人留下的蛛丝马迹,而事发当晚霍长老一直待在医馆处理手伤,很多人都可以作证,方咏雩两次探查温泉洞窟,俱是死无对证。 “正因如此,我才要去看看骆冰雁的尸体。” 正当方咏雩心情沉郁的时候,昭衍忽然开了口,他的眼眸黑白分明,当脸上没了笑意,就会显出令人心悸的冷漠来。 方咏雩皱了下眉,道:“我亲自验看过那具尸身,是中了温柔散后筋骨无力,被人割喉而死,凶手应当就是那两个仆妇。” “我知道,但我必须得亲眼看一看。” “为什么?” 昭衍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对骆冰雁了解多少?” 方咏雩道:“初次见面。” “那你凭什么认定那具尸体就是骆冰雁?” “沈落月与霍长老都可作证,割开脸皮一侧也能确认不是易容。”方咏雩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头皱得更紧,“你认为……那具尸体不是骆冰雁?” “不好说。”昭衍摩挲着伞柄,“我对骆冰雁了解不多,可她以侍妾出身坐上宫主之位,掌控泗水州十余年,在黑道六魔门里仅次于周绛云,怎会如此轻易就被人杀了?尤其是,她已经提前知道了威胁存在。” 骆冰雁的死,着实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 可骆冰雁若真是诈死,何必留下那替身的头颅?哪怕长得再像,细微处的端倪总瞒不过朝夕相处的心腹手下,尤其是跟随她最久的霍长老。 方咏雩思量半晌,看向昭衍道:“此事非同小可,我不能因为凭空臆测就带你过去,你有什么线索佐证?” “线索是你找到的。”昭衍眸光暗沉,“十八个守卫里混进了五个杀手,被替换的那五个人早死了一天,你就没发现不对劲吗?” “什么?” “无论幕后真凶是不是霍长老,总之他提前一天就为行动做好了准备,而骆冰雁不是每日都会去温泉练功,当天又接到了索命信,按理来说不会把自己置身幽暗偏僻的危险之地,凶手怎么预知到她的决定?” 方咏雩怔了下,旋即色变。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昭衍,后者也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屋里一时间静若死寂。 半晌,方咏雩徐徐吐出一口气,道:“你现在被满城搜捕,今天就歇在我房里哪儿都别去,晚上我带你进冰窖!” “一言为定!” 顿了下,昭衍抬起头道:“不过,进去以后我要做一件事,得先跟你说清楚。” 方咏雩警惕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无论那尸身是否为骆冰雁,我都要从她身上借走一样东西,届时难免牵累到你,恐怕你要用些苦肉计才好脱身。” 骆冰雁死在水池里,身上一丝不挂,被送入冰窖也不过多了一件衣服并一张白布,有什么东西可借人一用? 方咏雩有种不好的预感,强忍住直接翻脸的冲动,深吸一口气道:“给我个不打死你的理由。” 昭衍沉声道:“因为我们没有证据,只能引蛇出洞。” “……” 方咏雩最终还是应了他。 当天夜里,亥时刚到,羡鱼山庄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骆冰雁尸身的头颅被人割去了! 第五十七章 追捕 子时正,夜风清。 短短两天,江平潮好像老了十岁,胡子拉碴,嘴上还起了个燎泡。 自打那日定下了三日之约,他们这一行人就没有片刻好过,弱水宫找上官府下了戒严令,不仅是防止凶手出逃,也让这些白道弟子不得脱身,只能在城里全力展开搜寻,排查一切可疑人员,可梅县是物流繁茂之地,别说本地百姓众多,来往商旅也多不胜数,想要从中找出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两天下来,众人都叫苦不迭,尤以那些临渊门弟子怨气最重,原本他们的人数就最少,死的人也不是同门师姐弟,却连累少主被拘在羡鱼山庄为质,哪肯愿意被江平潮和穆清指使做事?若非方咏雩把刘一手留在这里,恐怕凶嫌下落还没找到,这些年轻气盛的弟子先闹翻了天。 此时,江平潮熬了两天两夜,铁打的人也身心俱疲,刘一手强行把他按在客栈里,亲自带人出去夜巡了。 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百姓们压根儿不敢惹祸上身,哪怕骄阳当空也不见多少人走在街道上,入夜后更是满目凄清,浑然不见前几日的繁华景象。 “只剩下一天了。” 穆清同样累得够呛,偏偏精神紧绷到了极致,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她拿了一壶烈酒坐在江平潮对面,道:“倘若明天还找不到人,恐怕弱水宫就要按捺不住了,也不知道方少主那边可有查出什么线索。” 江平潮捏了捏眉心,道:“怕只怕我们找到了人,却不是凶手。” 若那昭衍真是凶手,此案就是一桩江湖仇杀,归根结底也不过涉及弱水宫旧怨,与其他人毫无干系,自当事了拂衣去。然而,若昭衍不是凶手,此事十有八九是弱水宫内鬼所为,背后牵涉必然不小,他们这些外人知道得越多,越不容易全身而退。 穆清想到叶惜惜和江鱼之死,眼里不禁流泻出悲意,旋即被她小心收敛起来,低声道:“若非方少主发现了指印端倪,我们现在还不知变得怎般情形,那杀人凶手阴毒狠辣,就怕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说起来,这件事也有古怪。”江平潮皱起眉,“依咏雩所言,杀害他们二人的凶手是一女子,若说是那昭衍的同伙,其目的就该是骆冰雁,与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徒增枝节?如果不是他的同伙,凶手这般行径是要离间我们两派关系,矛头应该直指武林大会,为什么要挑在弱水宫的地盘上动手?” 穆清摇头,自打来了梅县,变故一个接着一个,她到现在还如堕云雾里,四周俱是乱麻缠绕,根本找不到头绪。 正当两人议论的时候,客栈大门突然被人用力拍打,伴随着急促的呼喊声:“少帮主,出事了!” 两人对视一眼,江平潮抬手一道掌风劈开了门闩,只见一个少年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人先成了滚地葫芦。 认出此人是海天帮的弟子,江平潮脸色微沉,喝道:“着急忙慌像什么样子?起来说话!” 少年赶紧站了起来,顾不得抹掉脑门上的血迹,连声道:“出大事了!那、那个凶手在羡鱼山庄现身,还……还割走了弱水宫主的脑袋!” 他又慌又怕,一时有些语无伦次,江平潮与穆清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双双色变。 “你说什么?”江平潮拍案而起,“从头讲!” 不怪这少年惊慌失措,这件事委实令人感到惊恐万分—— 一个时辰前,方咏雩向沈落月提出探看骆冰雁尸身,他能从叶惜惜手上指印推测出凶手另有其人,又准确判断了五名守卫的死亡异常,如今两个仆妇死无对证,他要从骆冰雁身上寻找新线索是在情理之中,起初谁也没察觉不对。 因着先前地牢一事,沈落月乐于还他个人情,于是爽快同意,可好巧不巧,她那时忙着处理要务,不能亲自带方咏雩进冰窖,方咏雩便向她要求了两个侍女陪同,毕竟骆冰雁是个女人,他上手验看多有不便。 这要求合情合理,沈落月让他随意挑选了两人,守卫见到令牌立刻放行入内,没想到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三人入内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里头突然传来方咏雩的短促惊呼,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门口守卫察觉不对,持刀进去查看,被一个迎面飞来的侍女砸得仰倒在地,剩下那名侍女踩过他们冲出冰窖,借着外面灯火通明,这才看清那“侍女”实为男子假扮,正是弱水宫满城搜捕的昭衍,手里提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昭衍轻功高绝,出了冰窖之后不等守卫围拢,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夜色中,沈落月与霍长老先后闻讯赶到,发现骆冰雁的尸身已没了首级,方咏雩口角溢血伏在地上,说是看走了眼,没想到那昭衍竟然猖狂到男扮女装混进羡鱼山庄,还割走了骆冰雁的脑袋。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弱水宫兵分两路,霍长老派人封锁了羡鱼山庄,沈落月带人沿着大路小道紧急搜查,刘一手等人也知道了这件事情,立刻派人前来报信。 “这——” 江平潮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也没想到昭衍如此胆大包天,他意识到今晚恐怕是抓住此人的最后机会,当即也不废话,大声道:“我们也去!” 一旁的穆清此时回过神来,秀眉却是蹙起,她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倘若昭衍真是杀害骆冰雁的凶手,缘何现在才去割其首级,难道就为了耀武扬威吗? 然而,眼下情况紧急容不得人多想,穆清亦集结了留守客栈的望舒门弟子,随江平潮一同出去追捕,可那昭衍轻功高强,此时又夜色黑沉,各路人马倾巢而出,又该去哪里拦截他? 江平潮略一思索,道:“以他的本事,要躲起来避过风头并不难,偏要选择铤而走险,恐怕是有什么要紧事发生,容不得他继续留在梅县……去城门!” 跟他一样想法的人显然不在少数。 梅县两道城门处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还有马蹄声不断从远处逼近,城楼上的将官许久没见过这等阵仗,急忙派遣小兵下去打探消息,不多时那小兵就跑了回来,说是杀害弱水宫主的凶手行踪显露,恐将趁夜出城。 将官一听,暗骂一声“背时”,早知道今晚会出这等大事,他就不该跟黄脸婆赌气来守城楼! 弱水宫盘踞梅县多年,县衙从来不敢与其争锋夺利,将官生怕引火烧身,连忙让那小兵去传令严守城门,没想到小兵纹丝不动,令将官大为光火,怒道:“杵在这里做——” 将官的声音戛然而止,小兵缓缓抬起头来,恰好狂风吹得火光大作,把他隐藏在阴影下的半边身体也照亮了,只见那左手盾牌下赫然悬了一颗死人头! “啊!”将官吓得亡魂大冒,一声惊呼刚出口,肠肥大肚已经被昭衍踹了一脚,皮球般滚了出去,撞开了好几名持枪赶来的士兵,城楼上一片兵荒马乱。 趁此机会,昭衍将那盾牌反手抛出,震开背后扑来的一名士兵,无须绳索拉拽,径直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堵在城门后的江湖人士这才察觉上头不对,奈何将官被踢了个七荤八素,没他的命令谁也不敢擅开城门,反倒将这些人尽数拦在了城里! 眼看昭衍就要逃出生天,江平潮倚仗轻功上了城楼,抢过一把长枪抛掷过去,人也同时蹬地跃出,脚尖在长枪上重重一踏,于半空中借力又起,眨眼间欺近昭衍身侧,双手如同两把大蒲扇,一左一右拍向昭衍身体两侧。 昭衍没想到江平潮来得这般快,此刻人在半空无处着力,索性抡起左臂将那颗死人头砸向江平潮面门,后者不料一颗狰狞头颅迎面而来,下意识收手格挡,昭衍立刻抓住机会缠住他右臂往自己这边猛拽,双脚如藤蔓般缠住江平潮,腰部骤然发力,凌空一个鹞子翻身,把江平潮狠狠摔向地面去! 江平潮打定主意要将他留下,竟是不顾身体坠落,反手抱住昭衍一起往下砸去,却不料昭衍突兀地松了手,抬脚在江平潮腹部用力一踹,借着反弹力道将两人分开,江平潮一时失了平衡,脑袋朝下砸向大地,只来得及出掌支撑,手腕断折总要好过颅骨粉碎。 昭衍先他一步稳稳落地,见状翻了个白眼,脚下踢飞一块石头砸在江平潮身上,顿时把他撞了个趔趄,身躯顺势翻转,着地后平滑两丈,后背衣衫破碎,背脊上皮开肉绽,好在是没伤到筋骨。 救了江平潮,昭衍的行动不可避免地慢了两拍,随后追来的九道人影已然赶到,为首赫然是沈落月和穆清,后者先扶起了江平潮,发现他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眼中惊疑更重。 见到昭衍手里那颗人头,沈落月双目赤红,拔剑直刺过去,其他人亦是合身攻上,昭衍顷刻被十大高手夹攻,眼见刀剑围杀而来,他当即俯身下腰,十把刀剑交错压在他背上,力道重逾千钧,势要将昭衍压趴下去。 昭衍半点不慌,就地一个翻滚,手臂抱住一人双腿往前猛推,那人来不及稳住下盘,身体已经栽向刀剑网中,眼看就要被同伴乱刀砍死,昭衍又抓着他的脚踝旋身一转,把他当流星锤抡了出去,砸开左右两人,顺势冲出了包围! “休走!” 沈落月惊怒交加,一个箭步追上前去,抬手一剑劈向昭衍肩背,后者听得风声骤起,双脚一错侧过身体,竟是不进反退,重重撞进沈落月怀中,劲力透骨而入,砸得她胸中气血翻涌,手臂也被钳住,只觉得腕部一疼,长剑已落在昭衍手中。 “沈护法,多谢了!” 夺得兵刃在手,昭衍心情大好,曲肘在沈落月膻中穴一顶,将她逼得连退五步,同时反手一剑挡住穆清的袭击,旋即剑刃翻转压在穆清的剑上,顺势往上削去,若不是她及时松手,这一下恐怕要被削掉手指头。 “退开!”江平潮在旁看得分明,昭衍武功虽然在自己之上,却还远远不到碾压十大高手的地步,眼下稳占上风是其对战机把握精准,吃准他们十人配合不当,借力打力使得他们束手束脚。 断喝一声,江平潮拔刀出鞘,刀背九环迎风只响一声,看似笨拙如山实则迅若雷霆,只一息便逼近昭衍身侧,刀锋自下而上逆斩出去,果不其然被昭衍横剑挡住,他抓住机会挥出一拳,昭衍只来得及将头一偏,拳风擦过他的脸,竟带起耳鼓痛鸣,手上劲力一泄,九环刀压着剑刃劈在他身上,鲜血四溅! 好在昭衍应变极快,刀锋入肉不到半寸就被长剑震开,他的身躯顺势后仰,从江平潮刀下滑了出去,脚下尚未站稳,其他人又逼杀过来,势要将他留在这里! 耳边听得喧哗风声,昭衍知道城门即将打开,等里面那些人追上来,自己当真是插翅难飞了。 一念及此,昭衍凭借过人轻功平地掠起,单脚在某人肩头上踏过,身如投林飞燕直扑沈落月,后者此刻手无寸铁,眼见剑锋逼来,竟是主动往前踏出一步,只听一声闷哼,长剑刺穿沈落月左肩,她疼得脸色煞白,左手抓住剑刃欺身而近,右手并指向前疾点,昭衍被她点中神阙穴,只觉得一股阴寒内力在经脉间炸开,痛得人几欲晕厥,他死死咬住牙关,一脚将沈落月踢开,转身挡住江平潮与穆清刀剑合攻,却不料背后传来破空之声,细如蚊蝇振翅,密如漫天席雨,他下意识地将二人挥开,调转剑锋如轮转,“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可惜长剑终究不如藏锋伞面密不透风,任昭衍扫落了大半暗器,仍有两道打在了他身上! 沈落月打出的这一把暗器原来是上百颗梅花钉! 每颗梅花钉不到米粒大小,五片小巧花瓣下都是一颗淬毒钉,打入人体后花瓣深扎血肉,纵使内力高强也难在一瞬将其逼出体内,昭衍只觉得眼前一黑,腹部和肩膀同时传来刺骨剧痛,他用力一咬舌尖,勉强让自己保持清醒,再看沈落月时,眼中已经多了三分冷戾。 沈落月被他这一眼看得如堕冰窟,只觉得肋骨下那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心里有个声音疯狂叫嚷道:“他认出来了!一定要杀了他!” 江平潮跟穆清来不及阻止,便见沈落月又打出了一把梅花钉,原本想围上去的人忙不迭散开,眼看昭衍一身血肉就要被打成马蜂窝,却见他竟然放弃了抵抗,大声喊道:“阿姊,救我——” 这一声恍若惊雷,蕴藏其中的雄浑内力随之炸开,离他近些的人都觉得脑海嗡鸣,拳脚刀剑俱是慢了半拍。 一条鬼魅黑影从旁边树林里乍然飞出,原是一道细长黑索,于生死关头缠住昭衍腰身,猛然将他往旁边拽去,堪堪从梅花钉下逃过一劫。 直到昭衍被黑索拖进了树林,众人才反应过来,急忙冲了进去,却见草木林立遮眼,哪有昭衍的身影? 莫说是他们,连昭衍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哪里。 黑索的主人将他与自己绑在一起,背着个大活人在林中腾挪飞跃,少说转了上百个弯弯绕绕,等到出了林子,昭衍已经找不到东南西北,只能任由这人将自己一路背走,不知跑了多远,来到一座荒郊破庙前。 那人一脚踢开庙门,抖擞黑索将昭衍丢到地上,吹燃火折子点了半截蜡炬,取出一把小刀在上面烤了烤,便来扒他衣服,对着小腹和肩膀两处伤口下刀。 梅花钉入肉极深,经过一番折腾几乎要附在骨头上,昭衍紧咬牙关任其施为,好在这人下手极稳,又对这暗器十分熟悉,刀尖巧妙地绕开筋骨,将两颗梅花钉都挑了出来。 昭衍看着那两颗带血的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向那背对自己的黑衣人道:“多谢了,阿姊。” 黑衣人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语调轻柔又妩媚,嗔道:“没大没小,谁是你阿姊?” 昭衍故作正经地道:“湄姐跟我耳提面命过,对漂亮女人一定要夸她青春不老,否则容易吃挂落!” 第五十八章 灭口 昭衍的嘴,骗人的鬼。 倘若再给方咏雩一次机会,他绝不会相信那混账的满口鬼话,可惜这天底下从来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因此,他现在只能硬着头皮直面霍长老黑如锅底的难看脸色。 堂堂弱水宫主在自家地盘上遇刺身亡已是耸人听闻,现在连尸身的脑袋也被割走更是奇耻大辱,更别说那行凶者还是方咏雩亲自带进去的。 霍长老封锁了整个羡鱼山庄,从冰窖守卫处问清了事情始末,又从下人房里找到了那名被替代的侍女,得知昭衍是在她得令回屋收拾物件时出手偷袭,这侍女会武,身量体魄都比寻常女子健壮些许,兼之夜色灯火两朦胧,方咏雩认不出端倪也在情理之中,倒是他好好一个武林盟主的独子,平白卷入这桩错综复杂的血案里,又为查案遭人打伤,当真是无妄之灾。 可弱水宫若是个知情明理的地方,那就不是黑道六魔门之一了。 许是记恨方咏雩在地牢给自己难堪,霍长老不打算对此事轻拿轻放,人刚悠悠转醒就被他拎了起来,疾言厉色地质问来龙去脉,字字句句都将方咏雩与昭衍绑在一起,显然是要将他二人打为同伙,哪怕最终证明了清白,这过程也能让方咏雩好好吃上一番苦头。 然而,想来霍长老也没料到,方咏雩在这件事情上当真一点不冤枉。 方咏雩心里有鬼,自然晓得多说多错的道理,面对霍长老咄咄逼人的诘问,他只应付了两三句,然后就捂着嘴咳嗽起来。 既是做戏,自然不好做得太假。昭衍打方咏雩那一掌不重也不轻,他在外人眼里又是个病秧子,此刻不动声色地用内力一摧,胸中气血霎时翻涌如浪,咳得白帕都见了血,脸上一时潮红一时煞白,看起来十分骇人。 霍长老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见方咏雩倾身吐出一口淤血,若非他及时躲开,恐怕就要被喷个满头满脸。 “少主!” 出了这样大的事,石玉早就赶了过来,只是顾忌身份又觉理亏才不好上前,此刻见到方咏雩大口吐血,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冲过去将人扶住。 江烟萝站在不远处,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眼见霍长老还要步步紧逼,她皱了皱眉,让秋娘出手将其挡下,自己福了一礼,道:“霍长老,今晚这件事已经查证分明,是那贼子乔装假扮混入其中,我表哥也是被他利用,当务之急是将贼子捉拿归案,还请前辈高抬贵手,让我们带他回去寻医问药。” 霍长老先前未把江烟萝放在眼里,此刻见她临危不乱,又敢当面与自己对峙,心中不禁对这位海天帮大小姐高看三分,却不肯就此放过,道:“方少主身体有恙,我已派人去请医者,不过此事关系重大,方少主将凶嫌带进冰窖毁我宫主尸身,弱水宫势必要讨个说法。” “古人云‘不知者无罪’。我等本就是外人,对羡鱼山庄上下人手不甚熟悉,倘若表哥要为此摊上罪责,那么弱水宫各位管事也得给武林盟一个说法!”江烟萝对上霍长老明显不善的脸色,态度始终不卑不亢。 霍长老眼眸微眯,语气变得危险起来:“江大小姐,弱水宫能在江湖立足至今,门人从来不是胆小怕事之辈,你莫要拿武林盟来压我。” “不敢,讲理而已。”江烟萝微微一笑,“如今弱水宫群龙无首,当由霍长老与两位护法合计做主,就算要对我们问罪处置,也不是霍长老一人说了算的,倘若武林盟主之子因你有个好歹,不晓得两位护法是否愿意共担此责?” 她的声音清悦动听,含着一股春水似的缱绻柔软,却是字字诛心,别说是霍长老,就连周遭的弱水宫门人也变了脸色。 霍长老冷眼看了江烟萝半晌,这才把目光移回站立不稳的方咏雩身上,皮笑肉不笑地道:“二位果真是情深义重,天作之合……好,你们可以走,但在此案了结之前,不得离开梅县半步。” 方咏雩就差把肺管子也咳出来,闻言只能颤巍巍地摆了摆手,江烟萝的脸上重新挂起温柔笑容,朝霍长老再行一礼,吩咐秋娘准备下山。 他们四个人带的东西不多,很快便收拾整齐,江烟萝跟石玉一左一右扶着方咏雩,秋娘手按剑柄落后一步,就算有那心怀不忿之人,只需与秋娘对上一眼,就觉得一股森寒杀意化为无形刀斧悬在顶上,随时会当头落下,后颈一阵阵发凉,再不敢轻举妄动。 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车在云水客栈门口停下。 此时,众人早已得到消息,分散出去追捕昭衍,客栈里只留下大猫小猫两三只,随行医者正在睡梦中,被石玉用力摇醒也不敢发怒,拖着药箱跑去给方咏雩诊脉,好在方咏雩吐了许多淤血,胸中反而松快了,伤势并无大碍。 听到这里,石玉大松了一口气,江烟萝脸上忧色也散了不少,男女有别,哪怕有婚约在身也不好在方咏雩房中久留,叮嘱几句就带着秋娘上二楼去了。 等她走了,医者也收拾东西告辞,石玉伺候着方咏雩喝下药,挤眉弄眼地道:“少主,江小姐对你多好啊!” 都说日久见人心,方咏雩想起江烟萝对自己的照顾,刚才又顶撞了霍长老助他脱身,自然做不到无动于衷,可他就是对她没有男女之情,甚至在江烟萝搀扶自己时本能地绷紧身体,整条左臂犹如被毒蛇缠住,无论如何也生不出半点旖旎绮念。 他下意识摸了摸左臂,对石玉道:“看来是我惯你太多,去把《礼记》抄十遍,明天交于我看。” 石玉没想到自己讨赏不成反被罚,当下露出一张苦瓜脸,左右屋里没有外人,他在方咏雩面前装乖耍赖,死活不肯去抄那些酸腐字。 方咏雩道:“你若不想抄书,就跟我走一趟。” 石玉愣了一下,问道:“少主想去哪里?你的伤势……” “大夫说了,不妨事。”不等他反驳,方咏雩披衣起身,“先去看看叶惜惜和江鱼。” 云水客栈自然没有地下冰窖,叶惜惜二人的尸身被放在后院一间空房里,好在这天还不热,木板床下放了凉水,尸身未有腐坏迹象,味道也不算太难闻。 石玉点燃了油灯,将整间屋子照得亮堂,方咏雩掀开遮尸布,认真验看这两具尸体。 先前在温泉洞窟外,方咏雩已经看过了一遍,只是当时人多眼杂,他不好看得太过仔细,现在吩咐石玉除去二人衣物鞋袜,从头发丝到脚指甲,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仍是一无所获。 果真如昭衍所说,那蒙面女下手干脆利落,江鱼来不及反抗,叶惜惜身上也不见多少挣扎迹象,江平潮他们发现尸体后封锁了那条巷子,据说是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重要线索,更没见到过昭衍所说那枚掉落的暗器。 难道是在谢青棠追着昭衍离开之后,蒙面女又折返回来打扫了现场? 这个念头刚浮现就被方咏雩压了下去,闾左那边向来脏乱不堪,当时夜色昏黑又情况紧急,昭衍根据风声断定那暗器十分小巧,掉落之声微不可闻,倘若那蒙面女当真是沈落月,她必须在五更天之前赶回羡鱼山庄,根本没有时间翻找那枚暗器,谢青棠也跟昭衍互相牵制,此物一定还在原处。 既然如此,问题出在哪里? 方咏雩正要放下江鱼已经僵硬变青的左手,忽然发现他的指甲缝里有些暗绿色的秽物,由于太少,很容易被忽略过去。 “取针和白纸。” 石玉满头雾水地拿来了东西,方咏雩用绣花针将这些秽物挑落在白纸上,对着烛光看了半晌,才辨认出是青苔。 青苔这东西很常见,尤其是在巷道那样潮湿阴暗的地方,可方咏雩凑近细嗅,竟然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脂粉气。 人死的时候总会想要抓住什么,江鱼被一剑穿心,倒在地上时已经没了反抗之力,可他的手指还会在地上抓挠两下,青苔应该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可这脂粉气又是怎么回事? 闾左那边有不少女人,可是大多穷困潦倒,用得起胭脂水粉的女人并不多。 方咏雩沉思片刻,问道:“梅县的闾左……有暗门子吗?” 所谓暗门子,指的就是暗娼,在闾左之地不算少见,大多是些无处栖身的残花败柳,靠着仅剩的皮肉赚取维生钱粮。 石玉听他问起暗门子,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好一会儿才道:“有的,莫忘了你可是有婚约的人,就算……那也不能去这种地方啊!” 方咏雩险些被他气笑了,耐着性子道:“你仔细闻这青苔的味道,他们二人死前一定接触过脂粉水,在闾左那片地方只有暗门子的女人用得上胭脂水粉。” 石玉总算明白了过来,他认真想了想,出去找了一张地图,用炭笔圈出某个角落,道:“就在这里了。” 方咏雩一看,暗门子所在的巷道跟发现尸体的地方不是同一处,相距倒也不远,同在闾左北面,间隔一条街。 一个念头浮上脑海,他眯了眯眼睛,忽然问道:“刘叔现在何处?” 石玉道:“出去追人了,好像是在城门那边。” “你去找他,然后……” 不等方咏雩说完,石玉已经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道:“我不去,就跟着你……少主,你骗我太多次了,每回不盯着你就要闹出点事,我都怕了!” 方咏雩一噎,本想虎起脸呵斥几句,又不好说得太过,犹豫片刻终是妥协道:“行,你去找个人来,我写封信。” 石玉如蒙大赦,连忙出去找人了,方咏雩迅速写好信用火漆封好,交给那名临渊门弟子,叮嘱道:“事情紧急,一定要亲自送到刘叔手上!” “是!” 待那弟子揣着信转身离开,方咏雩对石玉道:“去牵马,我们到闾左看看。” 石玉脸色一苦:“少主,你现在……不如明天再去?” “明天就来不及了。”方咏雩冷下神情,“要么去牵马,要么你就别去了。” 石玉不敢再说,迅速去马厩牵马,方咏雩想了想仍觉不妥,跑回房中翻箱倒柜,拿了三颗霹雳弹。 这东西在江湖上有价无市,每一颗都贵得令人咋舌,乃是临行前江夫人为他准备的,显然是害怕方咏雩在外遇上危险,留给他自保。 方咏雩感念她好意,却认为霹雳弹动静太大,也不觉得自己用得上它,今天才算有了用武之地。 过了一会儿,石玉把马牵到门口,同方咏雩疾驰而出。 夜色深沉,晚风微凉,方咏雩心头却是一片火热,恨不能给这马插上一对翅膀,叫它疾步如飞。 丑时将尽,方咏雩二人终于抵达闾左。 闾左是城里贫苦百姓居住的地方,入眼所见俱是脏乱破旧,屋棚巷道都不成样子,幸好石玉把地图记得牢,提着灯笼在前面开路,不多时就带着方咏雩来到了那条小巷口。 这条巷子修得弯弯绕绕,像极了一条花花肠子,里面住着十来个女人,每一个都上了年岁,在外面混不下去,又做不了别的营生,才来这地方继续皮肉买卖。 她们喜欢打扮,却无美衣可穿,也用不起昂贵些的物件,胭脂水粉都是挑拣便宜劣质的买,每每净过脸面,盆里的清水就变得格外浑浊,直接倒进巷道两边的小水渠,经年累月下来,那附近的青苔都是从脂粉水里长出来的。 昭衍曾说过,叶惜惜和江鱼在出事之前听到了巷子里传出女子哭声。 方咏雩提着灯笼走进这条巷道,地面和墙上没有明显血迹,却残留了大量水迹,像是被人拎着水桶冲过,只在地砖缝隙间才能隐约看到一点残留的暗红色。 原来如此。 那样短的时间内,蒙面女的确没法找到遗落的暗器,也不能抹除一切蛛丝马迹,于是她将尸体带到了另一条巷子里,让后来的人们认为那里就是杀人现场。 叶惜惜和江鱼真正殒命的地方,其实是这里。 石玉走在后面,冷不丁听到他道:“把灯挑亮些,仔细找。” “找……找什么?” “等你找到就知道了。” 石玉满腹狐疑,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到处翻找,方咏雩完全抛开了翩翩公子的仪态,趴在脏污的地上一点点摸索,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火光照到了水渠某处,青苔里有一点寒芒如蝎子尾般在他眼角蛰了下。 方咏雩伸手把那团青苔挖下来,发现那里面原来是一颗小小的钉子,白铁打造,状若梅花。 弱水宫右护法沈落月,以点穴和暗器功夫闻名于江湖,独门暗器便是五瓣梅花钉。 “找到——” 最后一个“了”字尚未出口,背后陡然传来一道劲风,伴随着石玉的惊呼,方咏雩立刻转身,只见石玉整个人抛飞过来,他下意识将人接住,紧接着发现不妙,当即散去内力,任由自己被石玉砸得踉跄退后。 “少主,快……” 石玉口角溢血,胸膛衣衫破碎,皮肉上赫然有一道青黑掌印,一句话来不及说完,方咏雩托住他后颈的手悄然按下,他便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方咏雩将石玉放在地上,望见原本空荡荡的巷子口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人影。 玉面青衣,气度清雅,好一位书生郎君! 方咏雩攥紧梅花钉,道:“堂堂补天宗的暗长老,也会到这种地方寻花问柳吗?” 谢青棠笑道:“这些个残花败柳,我是看不上的,只是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正是方少主掌中之物。”谢青棠伸出手,“君子路不拾遗,烦请方少主物归原主。” 方咏雩冷笑一声,道:“五瓣梅花钉乃是沈护法的独门暗器,就算物归原主,得是她自己来向我讨要,谢长老也是读书明理之人,仍行这越俎代庖之事,难不成你们俩暗通款曲,从外人变作了内人?” 谢青棠叹气道:“我最近很不喜欢牙尖嘴利之人。” 方咏雩努力克制自己蠢蠢欲动的内息,往后退了几步,警惕道:“你欲如何?” “我改变主意了。” 谢青棠双手从袖下探出,方咏雩这才注意到他的左手缠满了纱布,手指却活动自如,石玉胸膛上那个掌印也是出自左手。 既然谢青棠没有受伤,为何要裹缠纱布? 一瞬间,方咏雩想到了一个人,那人的左手恰好裹了厚厚白纱。 石玉被谢青棠一掌偷袭,巷子昏暗看不清来人面容,恐怕他在昏厥前仅仅看到了这只缠满纱布的左手。 “你不肯给,我自来取。”谢青棠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包括,你的命!”? 方咏雩心头凛然! 身为补天宗最年轻的长老,血手人屠周绛云最为信重的左膀右臂,谢青棠的武功有多高? 方咏雩对此知之甚少,可他跟昭衍打过交道,知道自己不是昭衍对手,而谢青棠跟昭衍缠斗整日还游刃有余,足见其身法高超、功力深厚,即便他全力以赴,恐怕也是谢青棠的手下败将,反而暴露了自己苦心隐藏的秘密,委实得不偿失。 眼前一花,刚才还站在巷口的谢青棠已然逼近方咏雩面前,屈指抓向他咽喉,方咏雩脚下连退,上身骤然后仰,堪堪避过了这一招,却见谢青棠变爪为掌,朝他胸腹悍然击下,方咏雩只来得及扭转身躯就地一滚,那掌风与他擦身而过,犹如重锤碎石般将地面劈开一道凹坑,刹那间碎石飞溅,声势惊人。 倘若这一掌打在人身上,哪里还有命在? 方咏雩心下挣扎,几乎快要克制不住反击的本能,终是理智压过了冲动,又是往地上一滚,狼狈躲开谢青棠追击一脚,同时探手入怀,将一颗霹雳弹投掷出去。 灯笼早已掉落在地,巷子里黑灯瞎火,谢青棠一时没看清那是何物,听得前方风声骤起,提掌就劈了过去,接触刹那察觉不对,手腕立时翻转如莲,使了个巧劲将霹雳弹推开,可惜为时已晚,霹雳弹轰然炸开,震塌了半面墙壁,火浪顿时反冲而来,将谢青棠整只右手包裹其中,饶是他抽身极快,手上已被火焰燎着。 一击得手,方咏雩脸上不见丝毫喜色,借着熊熊燃烧的火光,他近乎骇然地看着谢青棠那只手,分明是肉骨凡胎,在火器爆炸之下走过一遭竟连个水泡也没烫出,唯有衣袖被火焰烧去了半截。 “他是如何练得这般厉害的手上功夫?” 来不及多想,谢青棠复又越过火浪逼杀而来,方咏雩侧身让过他一掌,左手屈肘撞向谢青棠腋下空门,右手拿出第二颗霹雳弹,直接往两人脚下掷去! 又是一声雷霆巨响,方咏雩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压灭了火星,背脊上火辣辣地疼,胸中气血翻涌不休,喉口一甜,鲜血浸透了衣襟。 他狼狈至此,谢青棠也不好过。 这颗霹雳弹就在脚下炸开,谢青棠虽然及时后退避开了断足之祸,腿脚却被火浪烧着了,此处不比他双手久经苦练,被烧得皮开肉绽,动一动便是钻心之痛。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在一个不会武功的废物手上栽个大跟头! 谢青棠心中杀意大作,知道那两颗霹雳弹的动静不小,不久后就会有人循声赶到,想来方咏雩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可他岂容这小子活过今晚? 一念及此,谢青棠忍痛一蹬,犹如风中浮萍飘飞而起,眨眼间落在方咏雩面前,右手并指如刀划向咽喉,左手撮掌下落拍向胸腹,方咏雩躲得过一躲不过二,只将身体斜倾,避开割喉一招,以身硬扛了一掌,整个人被打得倒飞出去,同时振臂一挥,丢出第三枚霹雳弹! 见他故技重施,谢青棠冷笑一声,双手在身前画圆,真气运于两掌之间,将霹雳弹生生托在掌中,旋即抬手往前猛推,方咏雩见霹雳弹反震回来,奈何他左右背后皆是砖墙,只能俯身趴下,霹雳弹打在他背后那面墙壁上,“轰”地一声,火焰如同红莲怒放,三面墙壁都被炸碎坍塌,碎石乱瓦飞溅如雨,将方咏雩埋在了最底下,烈火兀自熊熊燃烧。 谢青棠神情缓和下来,见负伤昏死的石玉还趴在水渠边,也不去管他,听得外面呼喊声由远至近,施展轻功飞上墙头,不过几息就没了踪影。 第五十九章 凶手 卯时正,旭日升。 血迹从树林一路蜿蜒到山溪畔,水上空有浮萍不见人踪,岸上湿泥多指爪,唯独看不到半个脚印,更无从追踪去向。 春晖落照暖意生,众人心里却是一片拔凉。 沈落月一张俏脸上满是煞气,咬牙切齿地道:“好贼子,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弱水宫也要将你扒皮拆骨!” 江平潮摇头道:“人一旦出了梅县地界,便如放虎归山,若想将其捉拿归案,势必难上加难。” 他想到先前那番交战,昭衍出手虽狠却始终留有余地,若真是个凶恶之徒,在他跌落城楼时压根不必援手相救,从而令自己错失遁逃机会,被十大高手追上围攻。 一念及此,江平潮沉声问道:“沈护法,那时昭衍已经负伤,只待我等一拥而上便可将其活捉,你为何要痛下杀手?” 梅花钉入肉刺骨,任是绝顶高手中此暗器,一时半会儿也再难行功运气,江平潮跟穆清刀剑合璧,又有同伴在旁压阵,不出回合就能把昭衍拿下,偏生沈落月不知发了什么癫狂,竟然不分敌我打出第二把梅花钉,众人只能暂避锋芒,使得密不透风的阵位露出破绽,叫那蛰伏之人抓到机会将昭衍救走。 沈落月心里“咯噔”了一下,知道自己的做法惹人生疑,当即以手按住左肩伤口,懊悔道:“被那贼子所伤,一时情急……是我冲动了。” 江平潮为人有些坦直,却是从来不傻,沈落月的说法虽然合情合理,但是不够令人信服,江湖固然多莽夫,能够坐上门派高位的人决计不在此列,以沈落月的眼力智计,绝不可能看不清当时情势,仍选择了痛下杀手。 他还待再说,却被穆清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衣角,只好不甘闭嘴。 穆清道:“三日之期已到,我等未能将凶嫌擒获,委实惭愧,不知沈护法意下何为?” 她口中说着“惭愧”,一双眼眸却锐利如剑,沈落月心中凛然,知道这女人比江平潮更难对付,于是沉吟片刻,笑道:“穆女侠说哪里的话?此番让那贼子逃脱,是我冲动之过,众位已经襄助良多,待我回去告知霍长老,定有重谢!” 沈落月主动让步,穆清却一反常态,咄咄逼人地道:“既然沈护法敢作敢当,那便一切好说……如今凶嫌逃脱,杀害我等同门的凶手也断了线索,此事该当如何?” “你——”沈落月没料到她如此不知好歹,脸色顿时冷了下来,“穆女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穆清微微一笑,“骆宫主被害一案骇人听闻,想必弱水宫定会竭尽全力抓捕凶手,我们这些人虽然势单力薄,也要不惜代价替罹难同门讨回公道,只是师门路途遥远,我等又身负重任将要赶路,只能书信一封,烦请沈护法派人飞马传书,将信函交到望舒、海天两派师长手上,请他们替弟子洗冤雪恨,也算助沈护法一臂之力。” 这番话可谓是软刀子割肉,沈落月恨欲滴血,弱水宫如今遭逢大变,必定生出内忧外患,若真招惹来白道那些老不死,恐怕不等自己坐上宫主之位,梅县这块肥肉就该被他人蚕食干净了! 她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穆女侠放心,这臭小子胆敢夜闯城门,我这就派人前往县衙,等到驿马飞书传向四方,只消一日,泗水州半数州城都会广贴告示,届时层层封锁搜查,就算有同伙相助,也不信他们能逃出天罗地网!” 言罢,沈落月不欲再同穆清纠缠,带着弱水宫门人先行离去。 待沈落月一行人走远,江平潮这才拧眉道:“你为何如此?” 当今朝廷是何等乌烟瘴气,就连市井百姓也有所知悉,即便海天帮在漕运买卖上同官府来往密切,可江平潮始终认为江湖事应当江湖了,将奉旨监察武林诸事的听雨阁视为鹰犬,连同补天宗也当作豺狼,穆清却要逼沈落月借助官府之力大肆搜捕昭衍,实在有违江湖规矩。 穆清低声道:“三日之前,我已派人秘密出城赶回师门,至今未有半点消息传来,故而今天借故试探,果真发现不对。” “什么?” “骆冰雁在世时,弱水宫虽然雄踞在此,却与官府井水不犯河水,更莫说动用官驿传讯封锁,若非在朝有人,绝不敢夸下海口,沈落月不过一介护法,出身江湖草莽,她哪来的底气和门路?” 江平潮一惊:“你是说……她早已暗中勾结了官府?” 穆清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适才一番交手,想必你看得清清楚楚,昭衍身为凶嫌却对我们处处留手,反而是沈落月异常急迫,倒像是要杀人灭口……以我之见,这桩案子必定另有玄机,十有八九牵涉到弱水宫内斗,我们最好尽快抽身,远离弱水宫势力范围再作打算!” “那叶女侠和我师弟的仇……” “来日再报!”穆清眼里划过一抹痛色,她是望舒门大师姐,素来爱重师妹们,来到梅县不过短短几日,已有三人惨死在此,实在令她痛彻心扉,可她必须尽力保全其他师妹们,若为一时冲动害了她们,这才是无颜回转师门。 担心江平潮犯犟,穆清想了想又道:“线索既断,留在梅县反而处处受制,我们不如趁机出城去找昭衍,说不定能得到更多线索。” 江平潮的拳头紧了又松,他半生顺风顺水,从未有过如此挫败的时候,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道:“好,我们这就回城集合众人,今天便离开梅县!” 拿定主意,他们立刻带人回城,却发现街上百姓比昨日还要少,偶见几个路人也是行色匆匆,似乎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 江平潮心觉不妙,拦下一人问道:“这位兄台,请问出了什么事?” “你……” 那人看到他们个个佩刀负剑,魂先吓飞了一半,结结巴巴地道:“今……今日天儿没亮时,闾、闾左那边……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炸了,声音跟落雷似的,半条巷子都塌了,火势蔓延开去,吓得附近的人四处乱窜……” “火器炸了?” 能有如此动静,除却威力强大的火器别无他想,可这东西并不多见,怎么会在闾左那地方出现? 一瞬间,江平潮与穆清同时想到了叶惜惜二人在闾左被杀之事,追问道:“可有伤亡?” “这条巷道是做暗门子的,里头那些娼妇都跑了出来,正在骂街呢,但是……”那人有些畏惧地看了他们一眼,声音越来越小,“火被浇灭,衙差从巷道里拖出一个人,据说是、是跟你们一起的。” 众人齐齐色变。 江平潮一把将人推开,二话不说运起轻功奔向闾左,其他人也紧随其后,一个个江湖好手在光天化日下飞檐走壁,若在平时定会惹得路人围观叫好,现在却都避之不及。 饶是如此,从这边城门到闾左实在太远,待他们匆匆赶到的时候,衙差已经带人把坍塌的巷子清理了大半,还有不少白道弟子和弱水宫门人混在其中,拼力挖掘碎石乱瓦。 江平潮一眼就看到了刘一手,正要上前询问,眼角余光瞥见了自己的妹妹,江烟萝被秋娘拽住没能过去,只能站在外围焦急张望,听到自家兄长的呼唤,立刻回过头来,一张清丽脸庞已哭得梨花带雨。 “阿萝!”江平潮一看她哭就着急心疼,连忙走了上去,“究竟出什么事了?” “哥哥,是、是表哥……” 江烟萝泣不成声,将他们带到一旁的棚子下面,脸色青灰的石玉就躺在那里,好几名医者忙着给他包扎伤口,他身上有烧伤、擦伤和磕碰伤,都不算严重,麻烦的是胸膛上那道掌印,拍断了两根肋骨。 见石玉伤重至此,江平潮等人心知不好,穆清急忙问道:“衙差还在挖掘,难道说方少主……” “我不知道,表哥昨晚跟我一起回了客栈,然后……” 江烟萝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股脑说了,可她昨夜疲乏得很,回到房间便洗漱入睡,根本不知道方咏雩跟石玉何时离开,又为何要来这个地方。 无法,江平潮将她交托给穆清,带着剩下的人去帮忙挖掘,耗费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将残壁断垣挖掘开来,找到了一具在最里面角落的尸体,遍布烧伤,无数落石都砸在他身上,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几乎看不出人样,只能从衣物残片和半毁饰物上勉强辨认其身份。 “少主……” 一看那破碎的玉佩,刘一手向来稳重如山的身躯晃动了几下,仿佛在这一瞬间变成了迟暮老人。 方咏雩死了! 武林盟主方怀远的独子,海天帮未来的姑爷,死在了梅县! 一瞬间,江平潮竟有些天旋地转,他不敢去看江烟萝的脸色,握着刀柄的手越来越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半日之内,梅县两道城门都被严查死守,衙差四处奔走调查,周遭居民都被严加盘问,可惜他们那时都在睡梦中,只听到了三声炸响,根本没看到任何可疑人出现。 梅县最好的仵作前来验尸,确定死者是弱冠左右的年轻男子,死因是被落石砸中头部,身上多处骨头断裂,不少脏器也有破损,应是火器所为。 听到这个结果,一名临渊门弟子声音艰涩地道:“少主临行前,夫人送了他三颗霹雳弹防身,我去检查了包裹……已经没了。” 附近百姓听到的那三声炸响,应该就是这三颗霹雳弹。 好不容易离开羡鱼山庄,方咏雩本应留在云水客栈,为何又在当晚带着石玉直奔此处?他遇到了怎样可怕的麻烦,竟然不惜动用三颗霹雳弹? 现场没有第二具尸体,对方要么被同伙带走,要么就是全身而退了。 江平潮盘问了昨晚留守客栈的弟子,得知方咏雩离开之前去验看了叶惜惜和江鱼的尸身,不知发现了什么才决定出门,还让人快马加鞭送了一封信给刘一手。 闻言,穆清问道:“刘大侠,方少主在信上写了什么?” 他们讨论了这么久,刘一手始终坐在尸体旁边一言不发,直到此刻站起身来,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嘴唇翕动了几下才道:“少主找到了重要线索,害怕迟则生变,他带着石玉先赶过去,让我随后接应……我,来晚了。” 薄薄一页纸上,方咏雩的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仓促写下,穆清和江平潮一句一行地看完,脸上神情越发凝重。 叶惜惜二人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他们俩亲自去那条巷子查看过,把每一条地缝都翻过一遍,却没找到半点蛛丝马迹,最初才会以为是这两人自相残杀,后来被方咏雩点破端倪,穆清又回来搜了两次,仍旧一无所获。 谁能想到,发现尸体的那条小巷根本不是二人真正殒命之地,他们自始至终都被幕后黑手耍得团团转! 这一刻,哪怕暗中看不起方咏雩的弟子们也不得不承认他心细如发,能够看出旁人所不察的微妙端倪,由此抽丝剥茧窥出真相,却也是这点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混蛋……”江平潮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双目赤红如血。 “如果只是这件事,那凶手应当不会对方少主下手。”穆清强压住心头悲愤,心念急转,“梅县正戒严,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得多方注意,对方仍要冒险出手,说明方少主在遇害前发现了对凶手极其不利的线索!” 依照先前情况推测,杀害骆冰雁的人就是昭衍,造成叶惜惜二人血案的凶手很可能是他同伙,可是不久之前,他们所有人都追着昭衍出了城门,又目睹他被同伙救走,方咏雩怎么会在此时遇害? 除非真凶另有其人,这个人仍在梅县! 众人浑身一震,刘一手霍然抬头,一双浑浊的眼里爆出精光,仿佛刀锋出鞘。 巷道坍塌,尸身已毁,唯一的线索就是石玉。 石玉伤势不轻,幸好霹雳弹爆炸的地方不在他周围,巷道坍塌时他已滚落水渠,才免了性命之忧。 医者全力施救,刘一手和秋娘亲自为他运功疗伤,等到黄昏时候,石玉终于苏醒过来。 他还没睁开眼睛,双手已经四处乱挥,仿佛想要抵挡什么,嘴里还叫着“少主”,听得人心里发酸。 穆清一指点醒了他,如母如姐般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哄慰了两句,石玉才从那噩梦里回过神来,怔怔看向屋里众人,目光从那一张张熟悉面孔上扫过,颤声问道:“少主……在哪里?” 江烟萝以帕掩口别过了脸,大家都不忍心说出真相,刘一手却推开了江平潮,走到石玉面前,用血丝密布的眼睛看着他道:“少主死了,就在那条巷道里。” 石玉如遭雷击。 “不准哭!” 不等他嚎啕大哭,刘一手沉声喝道:“当时出了什么事,你看到了什么人,一五一十说清楚!” 这声音里隐含内力,石玉浑身战栗,从那深渊边缘被强行拉拽回来,他低着头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心神,哑声道:“昨天晚上,少主发现……” 他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知道的一切说了出来,所有人聚精会神地听着,连大气也不敢出。 “……我们打着灯笼找了很久,少主好像从水渠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我正要上去看,突然发现右边多了一道影子,于是转身想要看清楚,可那人武功太高,一掌就将我打飞,灯笼也掉在地上,我没看到他的脸就昏了过去。” 刘一手神情阴鸷地追问:“你一点也没看清?” “没有,太快了……” 说到这里,石玉突然想起了什么,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连声道:“不、不!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只手!是左手,一只缠满了白纱布的左手!” 左手,白纱。 一部分人满头雾水,那晚去过羡鱼山庄参加夜宴的江平潮等人却变了脸色。 弱水宫霍长老擅长拳掌功夫,以一套“百川分流掌”闻名武林,于掌法一道堪称当世大家,而在梅县这地界,能用一己之力抵抗火雷之威的人少之又少,骆冰雁死后,他就是仅剩那一个。 “等等,他的左手不是……” 江平潮刚想说霍长老在夜宴上领罪受罚,话没出口就想到那刑罚未经他人之手,全是霍长老自行处置,他本就精通手上功夫,又司掌刑罚,对人体筋骨了解极深,骗过众人耳目并不难。 穆清也想到了这点,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道:“抬上人,我们去羡鱼山庄!” 她话音未落,刘一手已经转身走出房门,他的刀还在鞘中,人已化作了一道出鞘利刃! 第六十章 问罪 当一个人年纪大了,总会在不经意间回忆往昔。 二十年前,弱水宫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老宫主尹旷是个霸道残暴之人,他武功奇高,手段更是可怖,凶名仅在血海玄蛇傅渊渟之下,号称“六欲天魔”。 在他的统御下,不仅是梅县,大半个泗水州都被笼罩在弱水宫的阴影下,弱水宫的一砖一瓦都是由欲望堆砌而成,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欲壑难填的怪物,他们在外肆意掠夺,在内却被尹旷玩弄于股掌,只要他开了口,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因此,当尹旷看上了一个女人,哪怕她是别人的妻子,也得被送上宫主的床榻。 霍罡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在他二十五岁生辰当日,尹旷将他提拔为堂主,他欣喜若狂,向宫主俯身拜谢,得到了升任后的第一个重任——后院的侍妾又死了一个,尹旷早已看好补缺的新人,令他今晚就把人带来。 那个女子不是霍罡的妻子,却是他弟弟霍烽的意中人,他们青梅竹马,早早定了终身,再过一月就要成亲了。 霍罡了解自己的弟弟,霍烽决不会把未婚妻送给宫主做侍妾,但凡进了尹旷后院的女人,只有极少数能活过一年半载,何况那女子武功低微,心思也有些单纯,向来被霍烽保护得很好,若进了那吃人的地方,恐怕要不了两三天就会香消玉殒。 可是, 霍罡同样了解尹旷,但凡他说出口的话,从来没有收回的先例,更不容忍任何人忤逆,连他明媒正娶的夫人都被掐死了三个,如今这位只敢对他笑意逢迎,活得像一条光鲜亮丽的狗。 没敢犹豫太久,霍罡额头磕地,当面应了此事。 霍罡回家的时候,恰好赶上那女子过来,她给霍烽做了一件新衣裳,天青色的绸缎在黄昏余晖下泛着翡翠似的微光,霍烽美滋滋地把新衣穿上,眉梢眼角俱是欢喜,见到兄长走过来的时候,还笑着对他打招呼。 女子站在霍烽身后,秀丽的脸颊染上绯红,悄悄拧了心上人一把,让他不要得意忘形,红唇却微微上扬,像一朵怒放的花。 然后,这朵花就在霍罡的一句话间凋零在嘴角。 霍烽那一身青衫,逐渐被血色晕染成红衣。 为了保下自己和父母,霍罡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在那女子不自量力地扑上来时,他扼住她的脖子,将她的脸按在霍烽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实际上,霍罡心里很清楚,这个女子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她固然只是个地位卑贱的婢女,可她向来安分守己,从不妄想往上攀爬,也不招惹任何是非,真正大错特错的人是尹旷,还有霍罡自己。 可他不敢反抗尹旷,也不敢逃之夭夭,只能像个卑劣无能的懦夫,把全部罪责推卸在这个女子身上,然后强行把她拖走,丢进外面等候已久的小轿。 女子没再哭,不知是嘴被堵住,还是她已经把泪流干。 霍罡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月。 他奔袭千里追杀一个弱水宫的仇家,取其人头归来,替尹旷拔除一根心头刺,当晚弱水宫大摆庆功宴,霍罡破例坐在尹旷左下首,看到五个婀娜妩媚的女人走上大殿,踩着殷红华美的地纹蹁跹而舞。 霍罡一眼就看到了她,又不敢认她。 那个清纯胆小的女子似乎已经死了,有艳鬼从那具皮囊里借尸还魂,她妖娆动人,她柔情似水,她像极了话本里蛊惑人心的妖物,唯独不像原来的自己。 尹旷显然对她宠爱正浓,还记得是霍罡将这可心的玩物送到自己身边,特意让她给霍罡倒一杯酒。 四目相对的刹那,霍罡背后骤然升起一股恶寒,以他的武功地位,竟在这一霎对这个以色侍人的柔弱女子产生了畏惧。 他接过酒杯的时候,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就在醇香酒液过喉之时,他听到那女子笑了一声,轻言细语地道:“霍大哥,多年来承蒙关照,不胜感激,咱们……来日方长。” “……” 酒杯坠地裂成八瓣,这一声脆响恍若炸雷,将陷入梦魇的霍长老惊醒过来,本能地环顾四周,眼神有刹那空茫。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情,霍长老实在累极了,这才喝了些酒小憩一会儿,没想到会梦见那样遥远的过去。 他枯坐了好一会儿,纷乱的心绪才慢慢平复下来,正要去处理未完成的事务,房门突然被人急促地敲响了。 霍长老皱了皱眉,劈出一掌将门拍开,正要呵斥几句,却见门外站了许多人,领头的除了沈落月,还有江平潮、穆清这两个白道小辈。 对于白道的人,霍长老向来不喜,见他们来者不善的架势也不废话,径自走了出去,沉声道:“诸位来此,有何要事?” 顿了下,他又看向沈落月,神情变得异常冷厉,道:“沈护法,弱水宫连遭大变,我已下令封锁羡鱼山庄,你却带了这么多外人擅闯入内,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是不把宫规放在心上?” 霍长老话音未落,分散四周的弱水宫门人立刻聚拢过来,他们紧握手中兵刃,将沈落月和白道众人团团围住,这些人都是霍长老精心栽培出来的,对弱水宫忠心耿耿,也对霍长老惟命是从,只要他一声令下,就算是左护法,他们也杀无赦。 若在平时,沈落月哪怕恼怒至极也会做个识时务的俊杰,可她现在非但没有服软,甚至怒极反笑。 她嫣然笑道:“霍长老所言甚是,不过非常时期行非常事,落月只好得罪了。” 霍长老沉着脸问道:“出了什么事?” “今日丑亥之交,城北闾左突发爆响,继而燃起大火,此事霍长老可知?” “有所耳闻,又如何?” “一条巷道被霹雳弹炸毁坍塌,从中掘出两人,一死一伤,乃是武林盟方少主与其贴身侍从石玉,敢问霍长老知否?” 霍长老一惊,旋即皱眉道:“羡鱼山庄自子时起封闭不出,我一直在屋中处理积压事务,对此事略有耳闻,未曾过问详细,不知方少主现下如何?” 这一回无须沈落月开口,刘一手寒声应道:“我家少主为人所害,不幸罹难了。” 闻言,霍长老脸色骤变,他总算知道这些白道人士为何倾巢出动,竟然是方咏雩死在了梅县! 弱水宫如今已是风雨飘摇,若在这节骨眼上牵扯到了方咏雩之死,恐将危殆! 霍长老心思急转,略一沉吟便道:“昨夜亥时,凶手昭衍乔装潜入羡鱼山庄,利用方少主走进冰窖,得手之后扬长而去,我的确因此事迁怒于方少主,同他不欢而散,却也未多做难为,派遣属下护送他们一行四人返回云水客栈。” “不错,当时留在客栈的人皆可作证。”江平潮扯了下嘴角,“然而,咏雩在回到客栈不久后又匆匆赶去闾左,霍长老可知其中缘由?” 霍长老只觉得莫名其妙,冷声道:“愿闻其详。” “只因他发现了凶案的重要线索。”穆清将那张沾染青苔的白纸展露出来,“当日叶师妹与江少侠在闾左为人所害,凶手伪装他二人自相残杀,想要以此挑拨我们两派和睦,却因方少主功亏一篑,想来是对他恨之入骨……昨夜丑时,方少主回到云水客栈,又发现尸体甲缝中残留少许青苔,细嗅有粗劣脂粉的气味,由此判断那天发现尸体的巷道并非他们真正丧命之地,凶手之所以大费周章转移尸体,必然是在那地方留下了蛛丝马迹,这才匆忙前往调查,由此引来了杀身之祸,为幕后真凶所害。” 霍长老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叶惜惜二人跟骆冰雁死在同一晚,此事他自然知晓,不过弱水宫每年杀掉的白道弟子少说也有百数,这件事又是白道自己的麻烦,他并不认为两个案子之间有所关联,是以不太上心,眼下听他们这般说来,倒像是问罪一般。 一念及此,霍长老脸色更加难看,道:“方少主是灵慧之才,如此结局委实令人痛心,既然事情发生在弱水宫的地盘上,我等也该为此尽上心力。” “霍长老客气。”刘一手神情带煞,“实不相瞒,我们正是来找凶手讨回公道的。” 此言一出,霍长老敏锐察觉到杀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又强迫自己缓缓松开,盯着刘一手道:“诸位如此兴师动众,难道那凶手是我弱水宫的人,正藏在羡鱼山庄?” 刘一手没有说话,他身后的人群向两边分开,两个临渊门弟子搀扶着石玉走上前来。 石玉的视线从一张张脸庞上扫过,最后落在霍长老身上,目光寸寸下移,直到看见了那只缠满白纱的左手。 “啊——是你!就是你!” 原本有些木讷的神情骤然裂开,石玉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拼尽全力推开搀扶他的两位师兄,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伸出了手,颤巍巍地指向了霍长老! 这声叫喊是如此凄厉,饱含刻骨的愤恨与怨憎,化作一道鬼手死死锁住了霍长老的咽喉,也牵动了所有人的心! 在场无数人哗然起来,沈落月红唇微勾,笑意一闪即逝,紧接着踏出三步挡在了两人之间,看似是维护霍长老,实则是挡住了石玉。 她佯怒道:“小子,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 石玉眼中尽是血丝,瘦小的身躯抖似筛糠,全靠一股恨意支撑自己,他死死盯着霍长老,喘息粗重紊乱,指着他的左手一字一顿地道:“就是这只手,我看得清清楚楚!偷袭我的就是这只手!” “这只手?”霍长老眉头紧皱,看向自己被白纱包裹的左手,“你定是看错了,三天前的夜宴上,我领受责罚碎了左手骨,此事众所皆知。” 穆清缓缓道:“是,我们都看到了,不过……” 话未尽,她突然拔剑出鞘,手腕翻转挽了个剑花,剑锋直刺霍长老丹田要害,同时江平潮脚下一蹬,身形闪至霍长老背后,九环刀铿然劈出,霍长老折身抬起右臂将刀架住,左半身便空门毕露,来不及躲开穆清凌厉的剑势。 望舒门素以剑道在江湖立足,穆清这一剑毫无留手,势如破竹般刺破霍长老护体真气,眼看就要没入腰腹,那只本应动弹不得的左手倏然压下,在间不容发之际抓住了剑锋,但闻一声脆响,精铁铸造的剑刃竟然被他一折两截! 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 剑刃既断,穆清立刻抽身后退,江平潮也收刀撤开,两人目光极冷,利刃般戳在霍长老身上! 刘一手握住了他的刀,道:“夜宴之上,骆宫主令你自毁左手,我等亲眼目睹,然而……这是怎么回事?” 世上不是没有筋骨痊愈的先例,当年傅渊渟的左手被玉无瑕齐腕砍下,后来也在殷无济出神入化的医术下断肢重续,可就算是殷无济亲至,也不可能在三日之内让一只骨骼尽碎的手掌恢复如初。 霍长老骗了他们所有人。 哪怕是沈落月,也没想到霍长老胆敢在骆冰雁眼皮子底下弄虚作假,还真让他瞒天过海了! 她压抑着心中狂喜,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痛心神情,缓缓道:“霍长老,你竟然欺瞒宫主,难道……” “叶惜惜与江鱼不是我杀的。” 霍长老脸色铁青,他意识到现在的情况对自己极为不利,哪怕这是在弱水宫的地盘上,沈落月决不会出手相助,甚至还要捅他一刀。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等练武之人,一身武功重逾性命,宫主因白道之事令我自废一掌,着实令我不甘,这才冒险欺瞒……但是,那天晚上我在医者手下包扎伤口,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方少主也说过杀害叶惜惜二人的凶手乃是女子,这件事与我无关,我怎会因此杀他灭口?” 霍长老这一番话的确合情合理,原本有些骚动的人群都安静了下来,屏息看着这一切。 “你没有亲手杀害他们二人,不代表此案与你无关。” 沈落月知道机不可失,倘若这一次不能除掉霍长老,非但时不再来,还会在事后迎来他的疯狂反扑,于是果断站在了白道众人那边,大声道:“杀害他们二人的凶手是个女子,杀害宫主的凶手昭衍有一同伙也是女子,宫主生前推测此人极有可能是当年老宫主之女,而你霍罡就是老宫主一手提拔的心腹!弱水宫易主换代之时,宫主根基未稳只能掌握一半势力,另一半都在你手里,因你发誓效忠,宫主才不得不容忍你,将你立为长老之首,可你这些年来不思感恩,反而倚仗权柄暗中分裂弱水宫,在梅县肆意妄为,先前因一己私欲同白道结下仇怨的梅七娘等人皆是你麾下弟子,宫主容不得你,你若是不想死,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第六十一章 天狼 “沈落月你血口喷人!” 这一席话不可谓不诛心,沈落月不仅暗指他勾结外人杀害叶惜惜和江鱼,还将骆冰雁之死也推到他头上,霍长老恨不能将她生撕,强压着怒火道:“当年宫主夺位之时,我第一个倒向她这边,倘若老宫主之女回来复仇,岂能放过我?” 顿了下,他又看向白道众人,举起自己的左手道:“方少主遇害着实令人悲愤,可若是我霍某人所为,根本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更不会留下活口!诸位的心情可以理解,然而此事分明是有人暗中搞鬼,想要陷害于我,还请各位三思而后行,切勿做出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穆清与江平潮对视一眼,又看向刘一手,后者神情冷漠地道:“今日子时至寅时,你在哪里?” 霍长老思索片刻,道:“我送方少主四人出庄后,前往地牢审问负责看守冰窖的门人,约莫子时三刻回到演武堂,派遣弟子前去支援沈护法,然后去医堂换药,卯时方出。” “医堂?”刘一手眼眸微眯,“可有人证?” 这个问题看似平常实则刁钻,霍长老的左手根本没有大碍,包扎换药本就是骗人耳目,他或许会去医堂,却不会真正让人看伤,倘若真有人出面作证,必然是为霍长老遮掩的心腹。 霍长老心头凛然,道:“只我……” 他话未说完,沈落月已经派人过去,霍长老见她如此迫切,心下戾气大作,知道这女人是打定主意不放过自己,负在背后的右手微微一动,人群里有几个门人无声地隐没下去。 不多时,医堂所有人都被带了过来,沈落月冷声问道:“今日谁替霍长老换药的?” 医师们不知此处发生了何事,被强行拖拽过来已经吓破了胆,再看场上剑拔弩张之势,三魂飞了七魄,忙不迭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和一个小药童推出来,道:“是、是他!就是他!” 两人面如土色,老人下意识想要看向霍长老,却被沈落月挡住了视线,只能听见那冰冷声音从头顶传来:“今日丑寅之时,霍长老有没有来医堂?” “来、来了。” “是你们为他换药?” “是……是的。” “那么——”沈落月唇角微勾,“他的伤势恢复如何?” “霍、霍长老的手骨伤损严重,恐怕……” 话未说完,剑光闪过,老人的头颅高高飞起,落地时死不瞑目。 鲜血喷溅在那小药童身上,他怔怔看着身首分离的爷爷,一声嚎哭刚要出口,血迹斑斑的剑刃已经抵在了他眼前。 “我最讨厌欺上瞒下之辈……”沈落月垂眸看他,“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我我……别杀我,我说!”小药童浑身颤抖,抱头大哭起来,“今日丑时,霍长老的确来了,可他没让爷爷换药就从后门离开了,爷爷让我什么也别管,谁问起来就说霍长老在医堂休息,不许人打扰!我、我……” 小药童哭得撕心裂肺,在场众人无不感到后背发凉。 刘一手看向霍长老,沉声道:“你究竟去了哪里?” 霍长老慢慢攥紧了拳头,他的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可到最后也一言不发。 沈落月见状,心情无比畅快,咄咄逼人地道:“霍长老,当天我们立下了三日之约,方少主在期限内不得离开羡鱼山庄,你却在我离开之后将人放走,转眼便出了这样的事情!” 霍长老寒声道:“我不想放人,是江小姐相逼。” 江烟萝就守在尸体旁边,闻言转过头来,声音沙哑地道:“不错,当时表哥受伤吐血,我害怕他旧疾发作,于是逼霍长老放行出庄。” 沈落月道:“江小姐为何如此?” 江烟萝迟疑了片刻,道:“前天夜里,表哥与霍长老曾有过冲突,十分令人担忧,眼看出了这样的事,我怕霍长老迁怒于表哥,才想带他离开。” “这便是了!”沈落月转头看向霍长老,“那天晚上我也在场,方少主认为两个仆妇有勾结杀手谋害宫主的嫌疑,想要从她们身上找到更多线索,却没想到去晚一步,人已经被你抓入地牢,服毒身亡了。” 当晚在地牢发生的事情并未传开,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听说,顿时大为惊疑,便是原先相信霍长老的人也不禁动摇起来。 霍长老看到这些人的神情变化,忽地感到可笑,他盯着沈落月的眼睛,道:“你还想说什么,一并说了。” 沈落月皱了皱眉,她忽然有些不安起来,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定了定神,道:“原先我们认为凶手是那来历不明的昭衍,然而方少主说得对,单一个‘昭’字是很容易被人模仿的,连一个普通人都能在温柔散药性发作时杀死宫主,若昭衍当真是杀人凶手,他在那晚就能取走宫主头颅逃之夭夭,根本不必等到昨夜才动手,最大可能是他有杀人之念,却被人捷足先登,只能冒险潜入山庄割下头颅,拿去给幕后人做交代……既然如此,最有可能杀害宫主的人就是那两个仆妇,她们俩偏偏因你死无对证,指出端倪的方少主也在不久后遇害,倘若这一切与你无关,是否太过巧合了?” “你说得有理。”霍长老的目光慢慢移向人群,“不过,没有证据的事情都是臆测,沈落月,你只不过是一介护法,不能证明是我杀害宫主,无权处置我,凭什么在我面前狗吠?” 沈落月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死死盯着霍长老,气愤羞恼化为恨火,几乎要把她燃烧殆尽。 “至于方少主一事……”霍长老看向刘一手,“如你们所言,方少主曾用三颗霹雳弹反抗凶手,闾左的暗巷因此被炸毁,若真是我亲自为之,身上难免留下伤痕,你们可以随便挑个信得过的人前来验看,要是找到了证据我霍罡认栽,可要是没有……尔等擅闯山庄,欺侮长老,弱水宫决不会善罢甘休。” 江平潮暗自握紧刀柄,穆清的眉头几乎要皱成疙瘩,单看霍长老如此有恃无恐,若不是他故意威胁,就是真的问心无愧。 刘一手看向石玉,问道:“你真的看清了吗?” 石玉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看着霍长老那只手,与记忆那一幕重叠起来,可他也知道此事关乎重大,自己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很可能为大家招来大祸。 正当场面陷入僵持的时候,沈落月再度开口道:“我有证据。” 霍长老一愣,他转身看了过去,只见沈落月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道:“以宫主的内力,除非把这一瓶温柔散全倒进温泉里,否则不会让她毫无还手之力……霍长老,你的温柔散在哪里?” “沈落月,你当真是狗急跳墙了。”霍长老冷笑一声,从腰封里摸出个一模一样的小瓷瓶,“就在这里。” “你敢喝吗?”沈落月的目光几欲噬人,“我这一瓶给你,你这一瓶给我,咱们同时把药喝了,你敢不敢?” 骆冰雁对温柔散管控极严,秘方都在她脑子里,连药材都由她亲自过手,绝无可能被第二人知晓,宫中堂主以上者人手一瓶,取用必须向她当面说明,一切去向都有据可查,凶手既然用此药布下杀局,自然会有一瓶温柔散的去向对不上号。 早在凶案发生当日,沈落月已经让人搜了骆冰雁的屋子,找到了记录温柔散的册子,又找人一一盘问查证,确定除了梅七娘手里的下落不明,再没有别的温柔散流落在外,而那瓶温柔散被梅七娘的弟弟用来对付了望舒门弟子,就算还有些许残余被凶手拿到,也不足以放倒骆冰雁。 事已至此,沈落月只能孤注一掷,赌霍长老手里那瓶温柔散是假的。 其他人很快反应过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这两只瓷瓶上。 霍长老看着沈落月眼底汹涌的杀意,有一瞬间,他认为这个女人已经疯了。 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看他们就要交换瓷瓶,霍长老突然仰天大笑,手中猛地用力,瓷瓶登时爆裂开来,飞溅的碎片险些划伤了沈落月的脸,她虽然及时躲开,一片飞灰却随风扑在了她身上,眼睛顿时被迷住,不等她疾步后退,一只手掌已经迎面拍来! 铿锵一声,刘一手拔刀出鞘挡在沈落月身前,肉掌与刀锋相撞竟有金石锐响,霍长老手下劲力一吐,与刘一手同时后退七步,掌心只见一道红痕,连皮也没被割破! 趁此机会,穆清赶到了沈落月身旁,万幸那飞灰不是毒粉,只是生石灰。 江平潮厉声道:“霍罡,你要做什么?!” “你们不是要真相吗?”霍长老拆下手上的纱布,目光从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过,“我告诉你们……骆冰雁,是我派人杀的。” 就在此刻,江烟萝的眼角余光被寒芒刺了一下,她喊道:“哥哥,小心!” 她话刚出口,一支冷箭已经从后方院墙射来,江平潮的注意力全在霍长老身上,闻声反手一刀劈去,箭矢被他一刀两断,背后空门大露,霍长老趁机身形闪动,从刘一手刀下掠过,身体几乎贴地,犹如秋风扫落叶,双掌拍向江平潮双腿! 穆清轻叱一声,剑势如虹斩向霍长老腰背,不料他将身一转,合掌夹住剑刃用力一挫,人竟翻滚而起,原来攻向江平潮只是虚晃,这一下借力落在穆清和沈落月身后,两掌齐出拍向二人背心! 危急关头,穆清抬起剑鞘挡在脑后,上身顺势俯下,飞起左脚踢向霍长老小腹,沈落月眼虽紧闭,耳力却非常人可比,反手从腋下打出四颗梅花钉,霍长老分毫不乱,双手变招在她二人肩头用力一拍,身躯又是一翻,越过她们头顶落到面前,两掌再度拍出,这一回直取头颅! 生死刹那,刘一手与秋娘同时赶到,刀剑相交挡在二人身前,但闻两声脆响,这一刀一剑竟被同时拍断! 见此情形,穆清心头大骇,精铁刀剑尚且如此,倘若人头被这一掌拍中,岂不是要爆碎如瓜? 谁也想不到霍长老会当场发难,更没想到他的武功竟然如此之高,能够一掌击碎这对刀剑,恐怕刘一手和秋娘联手也未必能胜过他! 与此同时,院墙外杀声大作,上千名弱水宫弟子围攻此处,杀光了院外守卫,更有五个高手飞身挡在霍长老身前,他们与当日被杀的五个守卫身形相若,分明就是那五名杀手! 众人找了许久,没想到他们一直在羡鱼山庄里,根本就是弱水宫的门人,犹如树木藏进了森林。 场面一时泾渭分明,沈落月带来的人不少,白道一行也有百余人,加起来已是近三百,原本将院子占了个满满当当,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是自投罗网! “霍罡,你敢反!”沈落月终于拭去了面上石灰,忍住疼痛看向霍长老,胸中尽是怒火。 “我连宫主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霍长老冷冷一笑,“你不是想知道我昨晚去做什么了吗?现在,你都看到了。” 沈落月当即探手入怀,掏出信号烟花当空一扬,血色烟火在暗沉天幕上炸开,外面的打斗声音却越来越小,反而是远方隐约有厮杀声随风而来。 霍长老显然是早已做好准备,若不能瞒天过海,就要满盘血洗! 穆清心里暗道不好,他们原本不想卷入弱水宫内斗,现在却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尽快突围。”她对江平潮道,“咱们分三路,我跟沈落月攻左边,你攻右边,让刘大侠和秋前辈护住中路,至少得有一方冲出去!” “你小心!”江平潮也不废话,把江烟萝往后面一推,率先带领海天帮弟子挥刀攻上。 霍长老不知预谋了多久,这上千人竟然无一庸手,眼看他们分头突围,竟也结阵堵住出路,五大高手各自带领二百人,攻守进退变幻莫测,势要将沈落月与白道众人赶尽杀绝。 有人倚仗轻功想要从上方突围,四面墙壁已布好弓箭手,见到人影飞起便弯弓射箭,好几个都中箭倒地。 刘一手和秋娘心急如焚,奈何他二人都被霍长老亲自拖住,纵然联手也是险象环生,哪能抽身去帮助小辈们? 眼看战况愈发险恶,趴在墙头上的弓箭手突然发出示警,不等霍长老转头看去,院落外杀声再起,弓箭手一个个被拖拽下去,等到墙头上人影再现,已经换做了陌生模样,利箭再度离弦射出,却是直扑霍长老及其手下! 院中混战正酣,弓箭难免误伤,这一发数十支箭矢竟无一错手,穆清和江平潮只觉得压力顿减,沈落月捉隙看了过去,失声道:“天狼部!” 骆冰雁素来爱重左护法水木,因其箭术高超,特许他掌管一部弓箭手,共计百人,每一个都是百步穿杨的射箭好手,就算是武功强如骆冰雁自己,被天狼部倾力围攻,也不能全身而退! 紧闭的大门轰然打开,半尺厚的木板纷飞碎裂,一道削瘦人影踏着满地血滟而来。 他很年轻,容颜尚存两分青涩气,身量不高也不矮,瘦得像一棵杨树,本该是个平凡无奇的青年人。 然而,他有一双利箭般锐利的眸子,手里握着一把与人同高的狼头长弓! 四目相对的瞬间,江烟萝眼里根本看不到人影,只有一副弓箭! 不必只言片语,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谁——弱水宫左护法,天狼弓水木。 霍长老双掌抡转震开刘一手与秋娘,脸色铁青一片,沈落月嘴唇翕动,眼里同样不甘。 任谁都知道,水木是骆冰雁真正看重的继承人,武功与势力在弱水宫仅次于骆冰雁,霍长老想要在他回归之前快刀斩乱麻,沈落月何尝不想趁他不在定下乾坤? 心绪翻涌,沈落月面上不露端倪,飞快退到水木身边,凄然道:“左护法来得正是时候,霍罡谋害了宫主,如今还要……” “我知道。” 水木的回答令沈落月一怔,霍长老也愣住了。 当着众人的面,水木拭去脸上溅落的血迹,道:“今天晌午,我已经回到这里了。” 短短一句话,令沈落月和霍长老惊悚万分,后者这才意识到一件事——他们已经打了这么久,本该赶来的第二批精锐手下至今不见踪影! 水木看了多久,知道了多少? 霍长老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恨恨望着水木,猛然振臂一挥,院里残留的数百名杀手再度发起攻击,他自己却不再出手,趁着局面一片混乱,从后方角落飞上墙头,提掌拍碎两名弓箭手的头颅,眼看就要施展轻功逃出生天。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但凡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都知道这个道理。 霍长老的掌法厉害,轻功也不弱,在夜幕下仿佛一只鹰隼,眨眼就出了三十丈外,苍茫夜色与楼阁木石化为叠嶂,遮挡了他大半身形和行踪。 水木这才飞身落在屋顶上。 他一手拉开长弓,一手搭箭在弦,森冷双眸钉住那道若隐若现的暗影,再过三丈,那影子就会飞下岩壁,纵是神仙也难追。 水木只有一次机会。 幸好,他向来不喜开第二箭。 夜风呼啸如刀割,他手指一松,箭矢撕开暮夜刺破长空,在那道人影飞身而起的刹那,一点寒芒如飞剑,从背心刺入,自胸膛贯出! 霍长老只看到一支猩红箭矢从胸口往前飞去,钉在了对面的岩壁上,箭身没入山石震颤不已,鲜血这才从湿透的箭羽下缓缓滴落。 下意识地,霍长老伸手想要抓住那只箭,身体却已经没了力气,血花飞溅的刹那,他摔倒在地。 狂风未歇,脚步声由远及近。 意识朦胧间,霍长老看到一片阴影笼罩了自己,手指在泥土里抠动了几下,他勉强侧过头,看到水木站在面前。 水木低声问道:“霍长老,你为什么要背叛宫主?” 为什么? 霍长老逐渐涣散的眼眸里只剩下水木一个人的影子,他用最后的力气扯了下嘴角,哑声道:“二十年前……我……有过一个儿子,可惜……因为她,没了。” 水木愣住了。 霍长老终生未娶,弱水宫里人尽皆知,大家只当他醉心武学不求妻儿双全,却没想到他原来是有孩子的。 然而,那个孩子没了。 二十多年前,霍罡杀了霍烽,葬送了骆冰雁前半生; 于是,骆冰雁以牙还牙,摧毁了他的后半生。 水木搭在弦上的第二箭终究没有射出。 霍长老就这样看着他,直到气息全无。 第六十二章 未定 弱水宫门人过万,常留梅县者约莫三千余,霍长老这一次图穷匕见,上千人应令倒戈,足见其积威之重、权势之大。 此人端得奸猾老辣,昨夜趁沈落月带人出庄追捕凶嫌,秘密召见死士心腹,借封锁山庄的机会将这些人安插进各处岗哨,只等命令传达便同时发难,饶是沈落月提前布设防卫,在这内外夹击之下也是自顾不暇。 倘若水木未能及时赶到,弱水宫明朝就要改天换日。 天狼部化作一支利箭,将这张罗网刺破了一道致命缺口,沈落月到底是弱水宫的右护法,甫一冲出重围就立刻召集人手配合天狼部反攻,一时间杀声四起,狂风卷血如雨落,整座羡鱼山庄几乎沦为血池炼狱! 白道众人本是上门讨个公道,没想到会卷进弱水宫内乱,出现了不少死伤,饶是穆清不愿插手别派阴私,心中也难咽下这口气,拜托刘一手和秋娘留在院中照看同伴,她与江平潮并肩朝霍长老逃离的方向追去,那前面是亡命之徒,后方有杀红眼的众多高手,进退都是血染荆棘路,不如擒贼先擒王,披荆斩棘开出一条生路。 望舒门剑势轻灵,海天帮刀法重钧,两人一路冲破数道关卡,斩杀拦路者不下二十余,剑戟刀斧在他们面前脆弱如纸糊,纵有血肉之躯化为盾墙,也挡不住满腔恨火。 然而,当他们终于追上了霍长老,却同时顿住了脚步。 夜色乌沉,水木从石林小径中走出,狼头长弓与箭囊都负于身后,手里拖着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胸口血洞触目惊心,正是霍长老。 江平潮与穆清对视一眼,心下都是惊骇,他们杀出重围时水木还在院中,如今却赶在自己二人之前抵达,水木的轻功恐怕已是绝顶之流,再观尸身伤口,至少三十丈开外一箭穿心而过,放眼武林莫说同辈,便是连成名已久的老江湖也少有能及! 江平潮暗自握紧刀柄,霍长老虽死,弱水宫依旧情势不明,这位左护法的态度决定着他们这一行人是否能够安然离开梅县,若非万不得已,绝不能与其交恶。 似乎察觉到气氛冷凝,水木抬头看向二人,他应是很少笑过,面容冷峻如顽石,看得穆清心下发冷。 他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道:“首恶伏诛,二位随我回。” 三十余丈路,轻功高手只需几息便可至,走回去也用不了太久,只是这一路血流成河,每迈出一步,都像在死人身上踩过一脚。 院落之外,尸横遍地,天狼部的弓箭手早已奔向别处战场,倒显得这里冷清下来,恍若鬼宅。 水木将他二人送到这里,过门而不入,沉声道:“烦请诸位今晚在此歇息,我会让人送来医药食水。” 弱水宫内乱未平,自然容不得白道人士乱走生事,与其说是“歇息”不如说是“软禁”,奈何形势比人强,众人都知道此时不该妄逞英雄,即便满心不悦,终是按捺住了性子。 穆清勉强笑了一下,道:“那就多谢左护法了。” 水木颔首,调来一队卫士守住院落,拖着霍长老的尸身去找沈落月会合了。 江烟萝正跪坐在一名伤患身边为其包扎,状似不经意地往门外看了一眼,知道今夜闹剧的结局已然注定,而整场大戏却不过刚刚开始。 暮夜之下,山石草木都被杀气激得瑟瑟发抖,鲜血漫过路径渗入泥土,江烟萝看得有些出神,不知被如此多的血肉滋养过的土地,来年究竟会长出多少野花青芜呢? 无独有偶,山庄正门外,白镜湖心塔上,此刻也有人这样想道。 白镜湖是梅县景致最好之处,可惜被弱水宫占据了这风水宝地,少有外人能够来此观景,今夜腥风血雨杀意浓,湖心塔上灯火通明,原本在此驻守的岗哨都被丢进湖里喂了鱼。 “登高望远,当真是别样好风景。” 昭衍站在塔顶举目眺望耸立对岸的羡鱼山庄,但见血色火光交映如霞,扑面而来的夜风不仅带着水汽,隐约还能闻到一股子血腥味,他凝神看了许久,不禁感慨道:“弱水宫多年基业何等宏伟,不知今夜过去还能剩下几成?冰雁姐,你这心里难道一点也不觉肉疼吗?” 方咏雩站在他身后,拢着大氅冻得脸色发青,闻言浑身一震,看他的眼神犹如见鬼。 当然,若是穆清和江平潮等人站在这里,见到惨死暗巷的他又全须全尾地出现,恐怕也要以为自己撞邪。 昨天早上,昭衍跟方咏雩定下引蛇出洞之计,转明为暗,化被动为主动,此事说易不易,难在双管齐下—— 依照线索推论,霍长老当是杀害骆冰雁的幕后真凶无疑,此人老奸巨猾,人证物证几乎都被毁了个干净,方咏雩继续留在羡鱼山庄已无意义,不如设法离开,替昭衍去查叶惜惜二人被杀的案子,将那隐藏更深的谢青棠引出来,毕竟比起来历不明又立场成迷的昭衍,除掉先后破坏对方两次阴谋的方咏雩才是当务之急。因此,方咏雩在出发之前就知道自己此行必会招致杀身大祸,谢青棠的武功不在昭衍之下,方咏雩做不到灭口就只能藏拙偷生,霹雳弹能为他提供掩护,得到密信的刘一手也会赶来帮他偷梁换柱,而谢青棠欲行栽赃嫁祸之事,必要留一活口,只要石玉来不及看清,自然性命无虞。 倘若沈落月真是与谢青棠勾结的蒙面女,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势必联合白道众人向霍长老发难,而霍长老苦心谋划了这场弑主血案,怎会甘愿栽在沈落月手里,只要他们撕破脸皮,是人是鬼就该露出本来面目,叫诈死蛰伏的骆冰雁看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都想知道杀死弱水宫主的凶手是谁,却没人想到骆冰雁根本没死! 唯一猜到真相的人,只有经历过相似遭遇的昭衍。 当年薛泓碧能在绛城置之死地而后生,靠的就是诈死一法,易容术固然精妙,终究比不上天生的皮相谨慎周全。 殷无济耗时月余才找到一个跟薛泓碧形容相似的凶犯少年,骆冰雁手里却有一个现成的替死鬼,即是她的亲妹。 犹记得那晚夜宴,骆冰雁曾说尹旷连她亲人也不放过,这才令她狠下杀心。 二十年前,骆冰雁羽翼未丰,为何急于对老宫主尹旷下手? 一是她年纪渐大色衰爱弛,二是尹旷看上了她长大出落的妹妹骆清荷。 骆清荷的容貌极似骆冰雁,却要比她年轻漂亮,又是元阴未破的处子之身,对年老体衰的尹旷而言无异于灵丹妙药,等她满了十六岁,尹旷就要骆冰雁将她献上做炉鼎。 骆冰雁父母早亡,妹妹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为此铤而走险,联合霍罡提前发动叛乱,设计毒杀了尹旷,而在此事之后,骆清荷拒绝了安居在外,她销毁自己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变成了骆冰雁的影子,为她在暗地里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两年前骆冰雁受伤闭关,为了稳住惶惶人心,也为了震慑霍长老和沈落月,骆清荷偶尔会顶替身份现身人前,她跟了骆冰雁一辈子,熟知骆冰雁的一切,即便是霍长老也不如她了解骆冰雁,更遑论旁人。 这对姐妹相依为命,骆冰雁一个人撑起了骆清荷的天地万物,当她知道骆冰雁面临杀身之祸,弱水宫里还有内鬼虎视眈眈,她会做什么? “……她替我去死。” 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拂得衣衫猎猎作响,站在昭衍右侧的黑衣女人仿佛化作了一道招魂幡,只言片语之间,千百冤魂呼啸同哭。 羡鱼山庄里新增了无数死人,这座湖心塔上却有两个“死人”还阳复生。 昭衍自己就是前车之鉴,他始终怀疑骆冰雁诈死,于是与方咏雩合作,前往冰窖一探究竟,当他发现尸体的鼻子时,就知道这个人必定不是骆冰雁。 骆冰雁善于调香制毒,常年接触和嗅闻药物,指尖和鼻下都有一点无法消除的淡黄色,因此她的妆容较浓,又把指甲齐缘剪去,还涂上蔻丹遮掩了瑕疵,当天昭衍潜入卧房送信时,她恰好卸了妆,便把这些细节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泡在温泉里的那具尸体虽也涂了蔻丹,指甲却长过了指尖,鼻下更是光洁白皙。 昭衍确认了这点,便“借”走了尸体的头颅,既为搅乱池水给方咏雩制造机会,也为了逼出骆冰雁。 无论死者究竟是何身份,她对骆冰雁必定重要非常,再加上他把自己置于险地,亦是将线索和性命绑在一起放在骆冰雁手里,她若想要拿回死者头颅,就只能救他冲破重围。 当人头回到骆冰雁手里的时候,昭衍只觉杀意犹如芒刺在背,他做了一场豪赌,万幸是赌赢了。 “今夜之后,霍罡必死,门人折损逾千百,弱水宫将要元气大伤。” 骆冰雁望着那座猩红的山庄,面上难辨喜怒,只将五指在风中虚虚一握,道:“刮骨疗毒,总要好过木死中空。” 昭衍问道:“除掉霍长老,还有谢青棠这个心腹大患,骆宫主意欲何为?” “等。”骆冰雁轻声道,“他藏了这么久,也该冒头了。” 谢青棠此番前来梅县,一是分裂白道两大门派,二是利用沈落月蚕食弱水宫,头一件事已经失败,他不会容忍第二件事也步上后尘,这才亲自逼杀方咏雩,设法栽赃给霍长老,他们打了一手如意算盘,偏偏水木横插一脚,怎能甘心为他人做嫁衣? 方咏雩眉心微拧,道:“霍长老这次突然发难,打得沈落月猝不及防,水木也回来得太快,谢青棠应该意识到事情超出掌控,未必会上钩。” 案发至今不过三天,远在临州分舵的水木不仅得到了消息,还提前半日赶回梅县做好部署,谢青棠不是傻子,不可能察觉不到其中有猫腻。 “饵已经放好,他这次若是不咬,以后也就没机会了。”骆冰雁虽然在笑,声音里却藏着丝丝冷意。 方咏雩道:“什么饵?” “当天看到那封留书,我就派人前往临州给水木送信。”骆冰雁笑道,“我在信上写明——若我不幸遇害,谁查出了凶手,谁就是下任弱水宫主!” 方咏雩一时愣怔。 死者是骆清荷而非骆冰雁,这个秘密唯有他们三人知道,如今在外人眼里,骆冰雁已经死在温泉洞窟,设局杀害她的真凶就是霍长老,查出真相揭穿凶手的功臣正是沈落月,在场诸人有目共睹。 然而,他们已经知晓沈落月勾结谢青棠,这场祸乱背后藏着补天宗这一幕后黑手,骆冰雁如此决定岂不是把心血基业送到了仇敌手里? “我若是活着,谢青棠绝不敢咬饵,可现在不同了。”骆冰雁轻笑,看向昭衍,“你冒死偷走人头,不就是为了帮我圆谎吗?” 身为补天宗的暗长老,纵观整个泗水州,能让谢青棠忌惮的人只有骆冰雁和霍长老,而这两人都已不在了。 水木固然强大,可在失去骆冰雁这一靠山后,他不是谢青棠和沈落月的对手,若将此信拿出来,无异于向沈落月示好投诚……如此美味的饵,谁能忍住不动心? 弱水宫已经经历了一场内乱,若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宫主,对沈落月和谢青棠背后的补天宗都是一件好事。 昭衍脸皮奇厚,拱手道:“哪里哪里,倒是骆宫主大人有大量了。” 方咏雩恨不能踩他一脚,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骆冰雁微微一笑,道:“方少主,你捡到的那颗梅花钉还在么?” 方咏雩点头,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颗小小的五瓣梅花钉。 “有这物证在手,再加上沈落月身上的伤口,叶惜惜一案可破。”骆冰雁脸上浮现冷色,“沈落月这个吃里扒外的小贱人,且让她快活两天。” “两天?” “欲将霍长老及其心腹死忠一网打尽,少说也要两天。” 昭衍挑起眉:“首恶伏诛,叛逆授首,旧案当做了结,新主也该上位了。” “既然要钓鱼,总得等鱼咬住了饵才敢提竿。” “若是鱼把饵囫囵吞掉就跑呢?”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放手一搏。”骆冰雁的笑容犹如一株毒花,“否则,等大鱼成了王,不仅渔船要翻,小鱼小虾也活不下去了。” 弱水宫若遭补天宗蚕食,整个泗水州都会被周绛云的阴影笼罩,他是听雨阁在江湖上的最大盟友,也是武林最大的毒瘤,其势力越大,动乱也会越发不可收拾,长此以往,黑白两道都会惨遭打压。在这件事上,立场不是无可跨越的界限,利害才是最重要的。 即便是方咏雩,此刻也只能沉默,骆冰雁这番话着实在理,倘若补天宗继续壮大下去,等它一统黑道六魔门,于白道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昭衍的眼神却有了些许变化,他紧盯着骆冰雁的脸庞,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要说什么。 骆冰雁对他轻轻摇头。 昭衍长出一口气,终是没有说话,只将目光望向那座血色山庄。 杀声未歇。 第六十三章 鸳鸯 这一场血雨,终于在次日黄昏停歇了。 大风裹挟着浓厚的血腥味从羡鱼山庄吹拂出来,弥散到梅县的大街小巷,残阳余晖洒落在千家万户的窗外门前,映得这里每一寸土地都像是被血洗过一样。 沈落月站在碧血满地的大广场上,默默凝望这一切。 羡鱼山庄是弱水宫的总舵,常留弟子三千余,江湖人称“三千弱水”,其中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口泉眼,从中涌出源源不断的欲望,即便二十年前骆冰雁反杀了六欲天魔尹旷,这口泉眼依然存在,只是让他们明白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那便是永远不要被欲望冲昏头脑。 然而,七情六欲是人与生俱来的根,谁能堪得破,又有谁放得下? 年轻气盛的沈落月自问不能,久经浮沉的霍长老也不能。 为了一偿经年欲求,霍长老将余生孤注一掷,最终功成垂败,他赔光了一辈子的心血,也葬送了自己。 大广场正中央立着六个挂满尸首的木架,上面是霍长老和他的五名心腹死士,水木不仅将他们一个个毙于箭下,还要让所有人看清他们的下场,哪怕狠辣如沈落月见到这一幕,心下也是一片冰寒。 可当她看到霍长老的面庞时,这股寒意又化作了惊疑和怒火,她想要冲上去将他的脸撕烂,凭什么一个彻头彻尾败者还能笑着去死? 指甲深深嵌进鲜血淋漓的掌心,沈落月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中上下两难,她知道霍长老为何而笑,因为他杀了骆冰雁这个压制自己二十年的老妖妇,差一点就成为弱水宫的主人,哪怕他落败身死,他已经填上了心中欲壑,不必带着太多不甘下黄泉! 相比于他,沈落月虽然活着,又剩下些什么? 太阳还未坠入大地,黑暗已经提前笼罩了沈落月。 这一刻,她心中翻涌着诸般恶念,却在听到背后刻意放重的脚步声时收敛了全部恨火,转身望向来人,勉强笑道:“水护法,你那边已经结束了吗?” 水木倒提长弓缓步而来,见她满脸疲惫之色,道:“是,大小头领尽数伏诛,剩下的人也抓了个干净,正派人清查有无漏网之鱼。” “我真没想到,霍长老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沈落月长叹一声,“若是没有你及时赶到,恐怕……总而言之,大恩不言谢,以后弱水宫就要靠我们两人做主,愿为水护法肝脑涂地。” 水木看起来丝毫不把她的承诺放在心上,只是沉默了片刻,问道:“宫主玉身何在?” “原本停放在冰窖,奈何……” 沈落月将先前发生的事情告知于他,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愤恨,沉声道:“宫主虽是为霍长老所害,可那昭衍也是报怨而来,还带走了宫主的头颅,委实可恨!水护法放心,我已经派人联合官府封锁各处要道,绝不会放过这小贼!” 水木是骆冰雁唯一的弟子,也是她一手教养长大,敬她如师如母,沈落月有意与他缓和关系,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果不其然,听罢沈落月这一番话,水木的眼神柔和了不少,复又皱起眉,似乎陷入了某种挣扎,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眉头,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看着沈落月,道:“你一定很好奇,从梅县到临州相距颇远,我如何在三天之内闻讯而返?” 这着实是沈落月迫切想要知道的问题。 她抬起头,只见水木将手使劲擦了擦,探手入怀取出了一封书信,这个男子全身都被鲜血浸染,唯独这封信还干干净净,可见是贴身放好的。 水木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字条,沈落月定睛一看,竟然是骆冰雁的字迹! “三月初九晚上,我收到宫主的飞鸽传书。”水木的声音艰涩沙哑,“她说总舵生变,带人速归,倘若……我归来时,她已不幸遇害,让我一定要尽快平定内乱,除掉霍长老,尊……查明真凶者为下任宫主。” 这一句话,仿佛天降雷霆,狠狠劈在了沈落月心头。 三月初九,那不就是夜宴过去,骆冰雁尸首被发现那一天? 她不可置信地接过字条,这不仅是骆冰雁亲手所书,还盖上了弱水印章,内容如水木所说,骆冰雁知道自己面临杀身之祸,也知道弱水宫里有内鬼,于是在夜宴之前已经放出飞鸽传书召回水木及其麾下部众,假如她已身亡,不惜代价不问缘由也要除掉霍长老,而率先揪出真凶的弱水宫门人就是下任宫主,如若不然,水木可代掌宫主大权,直至事情了结后正式登位。 沈落月总算知道他为何犹豫了。 骆冰雁最信任的人就是水木,这张字条只有他一人知晓,若水木有意,他完全可以借这次内乱让沈落月跟霍长老同归于尽,然后名正言顺地成为宫主,可是在他心里,骆冰雁比弱水宫更重要,他虽暗中观察事态,最终还是出手救下沈落月,只因她逼出了霍长老的真面目,给了骆冰雁一个交代。 一瞬间,大起大落的心情让沈落月如堕梦里,她攥着这张字条,嘴唇颤抖了几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水木是真心表态,还是故意试探? 沈落月无法判断,也不能轻易抉择,幸好水木现在也无心听她的答案。 “厮杀昼夜,想必沈护法已经乏了,早些回去歇息。”说完这句话,水木转身离去,玄铁打造的长弓倒映残阳,那栩栩如生的狼头好似渴饮了鲜血。 沈落月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居处的。 劫后余生的婢女役人不敢有丝毫懈怠,早已把这里清理干净,沈落月素来不喜欢浴桶,令人在屋里建了个小汤池,里面灌满了热水,当中还有活血舒筋的药材,白雾袅袅升起,整个房间显得如梦似幻。 婢女伺候她脱下一身血衣,正要下水为她捏肩擦背,沈落月忽然听见一道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掬水的动作顿了顿,道:“都出去,我要一个人静静。” “是。”婢女不疑有他,将布巾胰子等物放在池边,捧着换下来的脏衣服陆续出去了。 水雾蒸腾,一道天青人影自屏风后走出,他坐在汤池边,连衣角都不曾坠入水中,只伸手拿起布巾为沈落月擦拭身上血污。 感受着背后轻如落羽的力道,沈落月只觉得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她转身对上那张清俊容颜,柔声道:“你素来爱洁,我这身上脏得很,让我自己来。” “不妨事。”谢青棠往她肩上浇了一瓢热水,“我从小到大见过的血不知多少,相比其他,血算是干净的了。” 他说得平平淡淡,沈落月却升起一股心疼来,这样灵秀的人物合该清净无垢,上天偏要瞎眼让他沐浴在鲜血中。 谢青棠倾身向前,手指抚摸到沈落月左肋下方,那里有一道米粒大小的伤口,细摸是五瓣梅花印,暗器早已被取了出来,奈何伤得太深,这些日子又奔波不休,已经有了溃烂化脓的趋势。 皱了皱眉,谢青棠不动声色地将手挪开,道:“我带来了上好的伤药,等下给你涂上,再过几日就能结痂。” “你费心了。”沈落月握住他的手,像是得到了最珍贵的宝物。 遇见谢青棠,与他相知相爱,合该是沈落月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值得她用一生来换。 他们的初见并不美好,甚至可以说得上糟糕。 即便同为黑道大势力,六魔门之间从来不是和睦友好的,补天宗和弱水宫多年来维系着表面和平,私底下暗流疾涌,相互算计乃至谋害更是屡见不鲜,尤其在面对利害之争的时候,谁都不肯退让分毫。 两年前,弱水宫与镇远镖局交恶,骆冰雁伤重闭关,一应事务都落在护法和长老身上,一直留守总舵的沈落月不得不走出梅县,踏入真正残酷的江湖风雨中。 她有满腔傲气,却没有纵横来去的强大实力,那时候弱水宫正处弱势,无论黑道白道都想趁机咬下一块肉来,沈落月一时大意中了埋伏,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遭遇了白道多位高手与补天宗门人厮杀。 猝不及防之下,沈落月被卷入了这场死斗,白道不会对她手下留情,补天宗也不是值得信任的同盟,眼看白道逐渐占据上风,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她几乎就要绝望,却听见一个男子道:“我有办法突围,过来助我一臂之力。” 沈落月一转头,就看到了青衣染血的谢青棠。 白道那些人用铁链结网封锁四方,若不能破开这层罗网,他们只会跟困兽一样被绞杀其中,谢青棠只剩下最后一搏之力,就算他击断了铁链,也会死在围攻之下,需要一个人为他防守。 别无选择之下,沈落月只能相信他,她一手攥着仅剩十颗梅花钉,一手紧握长剑,跟着谢青棠冲向迎面围来的铁链,仿佛飞蛾扑火。 一声锐响,谢青棠以一双肉掌挣断儿臂粗的铁链,沈落月同时打出梅花钉,一剑削下敌人手臂,半拖半抱地带他冲了出去。 亡命三天,相依三日。 最终,补天宗的援兵先一步赶到,那一刻沈落月非常害怕,担心他过河拆桥,就算他不会,那无利不起早的老乌龟怎会轻易放过她? 似乎察觉到她在担心什么,谢青棠将擦干净的长剑还给了她,道:“我去找他们,你往后山走。” 两人就此分别,心却连在了一起。 沈落月如今想起这件事,惶恐后怕都已消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春情。 “在想什么?”谢青棠抬手在她鼻尖点了点,“看看你,笑得脸都红了。” 沈落月正要背过身去,忽然听见谢青棠道:“水木说的那些话,你怎么看?” “……你当时在场?” “傻姑娘,羡鱼山庄乱成这样,我怎么放心你?”谢青棠摇头叹息,“早跟你说过,保全自己是最重要的,怎的偏要去激那老贼?” 沈落月心中一暖,道:“计划连连生变,若不能借此机会将霍罡打垮,咱们以后只会举步维艰。” “确实,谁能想到骆冰雁就这么死了呢?”提到此事,谢青棠也觉得十分意外,“叱咤风云二十年,死在自己制作的秘药和身边人手里,当真是可笑又可悲。” “我本想让你去看一眼尸体,可惜没来得及就被毁了。”沈落月眉头皱起又松开,“不过,霍罡已经认罪伏诛,此事当是无疑了。” 霍长老跟骆冰雁之间的过往阴私,弱水宫里已经无人知晓,沈落月本也没机会了解,谁让她身后还有一个谢青棠? 补天宗想要吞下弱水宫,自然要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骆冰雁的出身又不是秘密,谢青棠查了小半年,把她这一生查得清清楚楚,而霍罡恰恰是其中极为重要的部分。 骆冰雁出身卑微,爹娘只是弱水宫里不足为提的小角色,他们死后就只剩下她与妹妹骆清荷相依为命,幸好这对夫妻生前与霍家交好,姐妹俩这才得以平安长大,骆冰雁更是跟霍家二子霍烽定了娃娃亲,本该成就一段美满姻缘。然而,随着她年岁渐长,花容月貌也出落开来,被好色成性的宫主尹旷看上,霍家长子霍罡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和家人性命,强逼父母撕毁婚约,要把骆冰雁献给尹旷,为此与霍烽爆发争执,错手杀了亲弟弟。 霍烽死后,骆冰雁性情大变,为了在尹旷的后宅里活下来,她学会了诸般阴毒手段,一度被尹旷宠爱有加,同时偷学尹旷的武功心法,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甚至不惜忍下旧仇,与霍罡结为同盟,在三年后联手推翻了尹旷。 可惜的是,尹旷死前拼命一搏,想要拉骆冰雁共下黄泉,霍罡贪生怕死不敢相救,骆清荷替姐姐挡招身死,骆冰雁因此得以活命,也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若说尹旷毁了骆冰雁的人生,霍罡就是斩断她亲缘情缘的凶手。 骆冰雁善于忍耐,她没有急于报复霍罡,利用对方的愧疚之心成为宫主,然后一点点蚕食霍罡的势力,霍罡也不是傻子,他帮助骆冰雁站稳脚跟,也守住自己的势力不被分裂,使弱水宫外合内散,让骆冰雁不敢轻易卸磨杀驴。 不过,他同样小看了骆冰雁,她不能对他下手,却能让他生不如死。 霍罡的父母死在那场大乱里,只留下一个妻子,那女人身怀有孕,被尹旷所伤,只有修行同样功法的骆冰雁能让她活命,这也是霍罡愿意臣服的原因之一,而骆冰雁救了这个女人,却让她最终生下一个死胎。 原来,骆冰雁把女人身上的掌毒转移到了胎儿体内,让这个孩子替他母亲死,为他父亲赎罪,却让旁人都说不得她半点不是,一如霍罡当年说的那一句“已然尽力”。 那女人疯癫了,不久之后撒手人寰,即便霍罡后来娶过新妻,始终没能再得一儿半女。 骆冰雁要他断子绝孙,要他替自己做看门狗,要他落得一无所有,正如她留给水木那张字条上所写,即便这件事不是霍罡做的,她也不会容忍霍罡在自己死后好好活着。 同样,霍罡对骆冰雁有愧疚,更有怨恨,谁都可能为她掩护,唯独霍罡不会。 “如此,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谢青棠收回思绪,“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骆冰雁是霍罡设计谋害,杀死叶惜惜和方咏雩等人、意欲挑拨白道内乱的人也与霍罡有关,昭衍与尹旷后人关系匪浅,归根结底也是骆冰雁的旧仇,同你我没有关系,反而是你揭穿了霍罡的阴谋,居功至伟。” 沈落月道:“那臭小子撞见过咱们动手,不除掉他始终是后患。” “事分轻重缓急,我已通知陆长老多加留意,眼下还是要稳住弱水宫。”谢青棠沉吟片刻,“这张字条的重要性不必多言,水木可以将它留做己用,却把它交给了你,这件事……你认为如何?” “过了这一村,恐怕就没这店了。”沈落月心念转动,“我跟水木共事多年,他不是没有野心之人,此番交出字条也是看在我为骆冰雁报仇的份上,等这点情分过去,难保他不会生二心……以我之见,先抓住机会握紧权柄,日后再对付他也不迟。” “你心里有数就好。”谢青棠眼里精光闪动,“水木此人若能为你所用,当是左膀右臂,可他若是心怀不轨,定比那霍罡祸害更大,不如先试探一番。” 沈落月来了兴致:“怎么试探?” “事不宜迟,你明天就答应他,上位的日子跟骆冰雁出殡定在同一天,我会代表补天宗前来悼唁。”谢青棠垂下眼眸,“他如果是真心臣服,不会阻拦你与补天宗交好,否则定会反对,届时你已身为宫主,收拾一个违逆之人名正言顺,正好杀鸡儆猴。” “他要是顺势生变……” 谢青棠唇角轻扬:“骆冰雁已死,水木没有霍罡的底蕴,如此短促的时间不容他多做准备,凭一个天狼部要跟整个弱水宫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何况还有我帮你。” 沈落月脸上绽放了如花笑靥,她将谢青棠的手贴在脸颊上,道:“好,我都听你的。” 温存片刻,她又想起一件事,迟疑道:“白道那些人……怎么处置?” 谢青棠皱了皱眉,道:“眼下你不好跟他们再起冲突,等葬仪过后就让他们离开。” 沈落月知道谢青棠原本没打算善罢甘休,做出这个决定只为了自己能够顺利接手弱水宫,心下更是柔软三分,伸手扯住谢青棠的衣袖,将他拉下汤池,情难自禁地吻了上去。 谢青棠眼里飞快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神情依旧温柔,手臂揽住沈落月纤细凝脂的腰身,将她的后背抵在池边,俯身轻咬她的肩窝。 水波荡漾,雾气弥漫,正是云聚雨落时。 屋顶上,一身黑衣的昭衍悄无声息地将瓦片放回原位,等到风吹树叶动,他施展轻功融入这阵风里,眨眼便消失在夜幕中。 第六十四章 开奠 三月十四,云雨霁,华阳天。 弱水宫主骆冰雁今夜就要出殡,停灵在堂,午时开奠,羡鱼山庄内一片缟素,凡弱水宫门人皆身着丧服,左护法水木更是披麻戴孝在灵堂守灵,一应事务交由右护法沈落月统管,并召集门人宣布骆冰雁遗命,令沈落月暂代宫主之位。 刚经历了一场大变,沈落月查明真相揭穿凶手,水木镇压内乱诛杀首恶,二人的声望地位都在众弟子心中迅速拔高,两相比较之下,武功高强又是骆冰雁亲传弟子的水木更得人心,却没想到他在这关键时刻主动退步,将沈落月推上了高位。 这件事令不少人心生疑惑,也让更多人暗自松了口气,毕竟比起杀伐果决的水木,沈落月的手段要绵软许多,若她能够正式成为宫主,以后的日子想来不会太难过。 穆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紧蹙的秀眉终于松开,对江平潮等人道:“弱水宫既然推举沈落月为代宫主,我们这次应是无虞了。” 在羡鱼山庄“做客”两日,白道众人虽没受到苛待,心里却都憋着一股火气,几个主事人心里更压着沉甸甸的石头,毕竟黑白两道积怨多年,此番又结新仇,哪怕罪魁祸首霍长老已然殒命,因为此事遇害身亡的同伴也回不来了。 如此情形下,沈落月上位对白道众人而言算是个好消息,毕竟有合作在先,对方也是善于审时度势之人,只要他们谨慎安分,最快今明两日就能离开梅县。 正当大家心下稍安时,静坐一旁的江烟萝忽然开口道:“我看未必。” 自打方咏雩遇害,江烟萝就换上了一身素白衣裙,钗环坠饰尽数取下,整个人也沉默了许多,江平潮想要安慰她,偏偏不得其法,反而被妹妹好生开解了几次。 穆清问道:“江小姐何出此言?” 小院外有弱水宫弟子严加把守,院落里却都是他们自己人,江烟萝便直言道:“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弱水宫需要一位强大果决的宫主来震慑人心,水木这个决定实在耐人寻味,何况沈落月的武功才能不配做代宫主,观其心性也有些狭隘,很难与水木通力合作,那她要想坐稳这个位置,十有八九得借助外力,如此岂不是与弱水宫一直以来的理念相悖?” 穆清跟江平潮脸色微变,始终默不作声的刘一手倒是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向江烟萝。 江平潮想了想,道:“倘若如此,阿萝认为我们应当如何应对?”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一介弱质女流,不给你们添麻烦已是最好,哪有应对之法?”江烟萝苦笑一下,望着自己纤弱白皙的手掌,“表哥若是还在,说不定他能想出办法来。” 提到方咏雩,江烟萝眼里流泻出一丝哀痛,她不动声色地扣紧掌心,感受到刘一手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了开去。 江平潮暗恨自己多嘴,正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补救,房门忽然被人扣响,一名望舒门弟子前来通报,言是时辰将至。 既然在羡鱼山庄“做客”,骆冰雁的祭奠将开,他们是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的。 穆清与江平潮同时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场祭奠能否顺利开办决定了他们这一行人的前路是平是坎,为免节外生枝,大家商议之后决定由他们二人带十三名弟子前往,剩下的人都留在院中,有刘一手和秋娘坐镇照看,即便出了什么事情,总能护着一些人逃走。 然而,他们还未出发,计划就被打乱——江烟萝坚持要一起去。 时间所剩无几,江平潮好说歹说也不能让她改变主意,狠下心来扭头就走,江烟萝又跟了上来,拖着跛足追得踉踉跄跄,令谁看了也不落忍。 “你跟来做什么?”江平潮已经很多年没对妹妹发过火,眼下又急又怒,脸色都有些铁青了。 “我担心祭奠上出了变故,你们不好应对。” 不等江平潮反驳,江烟萝直接看向穆清,低声道:“穆女侠,你当真相信凶案已经水落石出了吗?你……真的就此甘心吗?” 穆清一怔,然后在江平潮惊疑的眼神下缓缓摇头。 她当然不信。 正如霍长老所说,若他真要杀人灭口,根本不必让石玉活命,更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结合方咏雩生前推测,杀害叶惜惜跟江鱼的凶手极有可能是弱水宫门人,而且地位不凡,如此才会格外注意隐藏身份。 两个案子,两个凶手,甚至……两个立场。 方咏雩遇害的时机太巧,巧合得令所有矛头直指霍长老,却让人忽略了更重要的一点,那便是这件事情的最大赢家另有其人。 以穆清掌握的线索,她只能想到这一步,再多也不敢深想。 若真相一如她猜测那样,梅县凶案背后隐藏的诡谲风云已经聚成漩涡,不仅牵扯到他们这一行人的生死,更关乎弱水宫的兴衰存亡和泗水州的未来大势,幕后真凶不会允许真相大白,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情人。 穆清承认,她怕了。 当年谢安歌与她一样年纪,敢为恩师赴死,与那陆无归周旋三月不落下风,穆清自认不辱师尊傲骨,可她心思太细,难免顾虑良多,不敢为了一腔热血押上大家的性命安危。 穆清与江烟萝对视,少女比她羸弱太多,仿佛一只不能飞翔的雏鸟,可她站在枝头只敢看地,江烟萝依旧仰头望向长空。 若是就此退怯,真相就要尘封,因此而死的同门同道再难有雪恨之日。 嘴唇嗫嚅了几下,穆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江少主,你……怕吗?” 江平潮从她们这一问一答里察觉到非比寻常的凝重,眉头微皱,问道:“怕什么?” 穆清转过头,眸光璀璨如火烛,一字一顿地道:“为善恶讨公道,为是非赴死生,或许粉身碎骨,或许全军覆没,你怕不怕?” 江平潮浑身一震,念头飞快转动,目光在她二人间看了几个来回,终于明白这一句话已是千钧之重。 世间大事莫过生死,谁能不怕,谁能无谓? 江平潮是个凡夫俗子,自然不能免俗,可在大惊之后,他大笑起来。 “我辈江湖儿女,能够抛头颅洒热血,就是不能像个窝囊废似的!”江平潮断然道,“阿萝,马上回去告诉刘大侠和秋姑姑,等时辰一到,让他们带大家杀出去!” 江烟萝抬起头,轻声道:“不仅梅县,大半泗水州都是弱水宫的势力范围,倘若撕破了脸,咱们能有几人活过此劫?” “能活一个便是一个!”江平潮眼中煞气横生,“走过鬼门关,方为英雄好汉,若是连这道坎也要靠爬才能过去,哪有颜面代表师门参加武林大会,以后怎么顶天立地?” 江湖儿女多意气,是非心中决,恩仇剑下明! 既为白道弟子,持正非邪,宁折不弯,才算不辱师门、不枉此生! 哪怕飞蛾扑火,哪怕螳臂当车,哪怕死无葬身之地,总好过余生抱憾愧不语,无颜俯仰对天地! 江烟萝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含泪的微笑犹如晨露荷花,她推开搀扶自己的女弟子,令对方速回院落,自己站在了江平潮身边。 “我腿脚不好,也不会武功,回去只能给大家添麻烦,没了我这个累赘,他们能多走一两个也好。”江烟萝将一把匕首藏入袖中,“哥哥,我跟你们一起去。” 这一次,江平潮没有再劝说她。 羡鱼山庄的大广场上,曝尸两日的叛徒已经被焚烧成灰,装入坛瓮作为陪葬品之一,成百上千的弱水宫弟子一身白丧,持兵分列两边,沿着中道一路往前,迈上四十九步台阶便是云霄殿,正厅已经被布置为灵堂,当中停放一口楠木棺,经幡白烛随风曳,哀乐唱经处处闻。 早在四天前,骆冰雁遇害一事已经传扬开来,今日是她开奠出殡之日,也是沈落月成为代宫主的第一天,方圆百里的大小势力不论为敌为友,都派人前来悼唁,暗中评估她的能力态度,从而揣测弱水宫的未来走向。 水木遵孝子之礼着一身丧服站在棺木左侧,沈落月亦是一袭白衣,样式却与往日不同,她将头发盘成高髻,插上银雀钗,骆冰雁生前惯用的金珠白练在她臂间做了披帛,昭示她今非昔比的身份地位,也让她显得庄重高贵。 对于这些不如弱水宫的帮派,自有长袖善舞的得力属下负责接待,水木跟沈落月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正凑在一起商议事情,忽然有人匆匆赶来,递上一封白色拜帖,低声禀报道:“补天宗暗长老前来悼唁!” 补天宗……谢青棠? 若以“貌合神离”来形容弱水宫跟补天宗的关系,虽不恰当却十分贴切,水木是骆冰雁一手教养大的徒弟,其观点理念也与她一般无二,自然不会对补天宗有多少好感,何况娲皇峰与梅县之间相隔甚远,最近的分舵也在五百里外,谢青棠怎么会来到这里? 水木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那弟子回道:“约有近百,可能更多。” 来者不善。水木心中闪过这四个字,正要派人准备应对,不料沈落月抢先下令道:“来者是客,请。” 水木对她擅作主张十分不满,原本想要截下命令,想到沈落月已是代宫主,不好在今日拂了她颜面,只能阴沉着脸不吭声。 沈落月将他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心下冷笑,面上仍是一派和气。 不多时,短短一挂鞭炮炸响,伴随着摇铃声起,谢青棠领着四名手下缓步走进,按照规矩先净手上香,这才转身看向旁人。 沈落月笑道:“谢长老远道而来,我等有失远迎,望请见谅。” “不敢当沈宫主此言。”谢青棠亦是含笑相对,“在下正好在附近办差,惊闻如此噩耗,自当前来送骆宫主一程。” 水木冷不丁问道:“来这一趟,是你自己的决定,还是周宗主的意思?” 沈落月皱眉,低声道:“水护法,莫要失了礼数。” 水木压根不看她,在谢青棠出现的刹那,他全身气息都提了起来,仿佛一只择人欲噬的恶狼。 谢青棠微笑道:“补天宗规矩森严,门人不敢忤逆宗主,更不敢擅作主张,此番前来自然是奉宗主之命……补天宗与弱水宫同为六魔门上首,宗主跟骆宫主合作十余载,闻讯之后悲痛不已,特令在下作替,为骆宫主上香送行,以表宫主哀思心意。” 这一番话绵里藏针,看似是表明来意,实则暗讽弱水宫不知规矩,叫一个护法当众越过代宫主问话行事,令听见的人俱是心下一凛。 果然,沈落月神色不悦,往前踏出一步,道:“周宗主一番心意,骆宫主泉下应有知,谢长老可得多留两日,让我等一尽地主之谊,也好回去向周宗主复命。” “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谢青棠干脆应下,“弱水宫此番历经数变,沈宫主又是初掌大权,若有在下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还请沈宫主不要客气。” 水木冷眼看他二人言笑晏晏,若不是满目缟素,恐怕还当这是喜堂而非灵堂。 目光在棺木上一扫,水木压下性子没有发作,问身边人道:“那些白道弟子来了吗?” “回禀护法,已经派人去请,想来快了。” 说曹操曹操到,外面又是一挂鞭炮响,江平潮跟穆清并肩而入,身后跟着江烟萝和十三名弟子,他们不是弱水宫门人,自然不必披白服丧,好在一个个衣着素净,倒也不犯忌讳。 见他们来了,水木向江平潮微一颔首,道:“这次事件原本是弱水宫内患,殃及诸位非我等所愿,如今首恶已诛,其党羽也尽数伏法,我在此先行赔罪,感谢各位倾力相帮。请入座喝杯水酒,待白筵过后,我亲自送你们出城。” 江平潮定定看了他一眼,穆清接过三炷清香插入香炉,却没有听从安排入席落座,道:“水护法一番好意,我等心领。然而,本案尚未了结,真凶依然逍遥在外,我们即便走去天涯海角也不能放下负累,就不必劳烦水护法了。”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些交谈声的灵堂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哀乐不绝于耳。 沈落月心里打了个突,正色道:“诸位放心,我早已派人沿路追捕昭衍及其同伙,方圆三百里内官道戒严,他们就算插翅也难飞。” “犯不着这样麻烦。”江平潮冷笑一声,“我们此次前来,正是有话要问沈护法……不,现在该叫沈宫主了。” 同样一声“沈宫主”,从谢青棠口中说出只让人通体舒泰,江平潮说出来却令沈落月心生烦躁,觉得他这一声明尊暗嘲,比指着鼻子开骂还要难听刺耳。 蝶翼眼睫轻颤了一下,她双眸微垂,道:“今天是骆宫主开奠出殡之日,万事以死者为大,无论江少主有何疑惑未解,还请留到明日再说。” 这一回,江平潮和穆清都没有接话,江烟萝往前踏了一步,对上沈落月隐含冷意的眸子,开口道:“正因此事关乎重大,才要在今天当面做个了断,否则骆宫主即使入土也不得安息,沈宫主就不怕寝食难安吗?” 沈落月脸色一变,她冷睨着江烟萝,后者感受到一股杀意如刀锋般悬于颈前,依旧毫不畏惧地与其对峙。 灵堂一时静得落针可闻,不少宾客都离席起身,谢青棠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冷冷道:“身为晚辈,在长辈的祭奠上言出无忌,这就是海天帮的家教吗?” 江烟萝向来是外柔内刚,当即反唇相讥道:“谢长老身为外客,眼下却越过主人家执言出头,非但倚强凌弱,更是反客为主,这也是补天宗的门风吗?” 谢青棠目光一寒,沈落月最看不得心上人受气,当下就要开口,却听水木发出一声冷哼,犹如一支利剑穿心而过,叫她浑身发冷,差点忍不住打出梅花钉。 水木道:“够了。谢长老,你既然是来做客,就该谨守客人的本分,如此逾礼是不把自己当外人,还是觉得弱水宫无人?” 顿了下,他又看向这边,冷声道:“家师尸骨未寒,江小姐言出犯忌,究竟是何意思?” 江烟萝道:“命案未结,真相不明,就是这个意思!” 沈落月捋了捋鬓发,问道:“霍罡死前已经认罪,诸位在场有目共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认了杀害骆宫主、意图夺位之罪,却没认杀害方少主和我们两位同门的罪。”穆清直视沈落月的眼睛,“杀害我师妹和江少侠的凶手是一女子,袭击方少主的真凶也是另有其人,这两个凶手栽赃嫁祸所图甚大,难保不会再生祸患。” 沈落月勉强笑道:“穆女侠所言甚是,不过我刚才已经说过,那昭衍……” “你们挑在今日发难,莫非认为凶手不是昭衍,而是我弱水宫的人?”水木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目光从在场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还是说,你们认为真凶就在这里?” 话一出口,满座俱惊,原本心思乱飞的众人都是浑身大震,忍不住用怀疑目光看向身边人。 不顾周遭窃窃私语,江烟萝仰头道:“不错,此案真凶现如今就在我们面前,不知水护法愿不愿意还我等一个公道?” “这件事是我弱水宫有错在先,倘若真是门人所为,不论对方是谁,我定不包庇。” 水木一挥手,有天狼部的属下送上长弓,他一手握住弓箭,声色俱厉道:“是谁?” 这一瞬间,白道一行十六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沈落月。 穆清道:“三月初八当晚夜宴过后,沈护法身在何处,做过何事,可有人证?” 沈落月心中一颤,面上显出怒色,道:“你怀疑我?” 灵堂之上不知不觉已呈现剑拔弩张之势,穆清一手按住剑柄,道:“请沈宫主回答。” “好、好、好!”沈落月深吸一口气,“夜宴过后,我奉命安排方少主下榻客院,随后安排好当晚岗哨巡防,便回房休息了。” “那就是没有人证?” “无凭无据,你空口白牙诬陷于我,倒要我自证清白,这是何道理?”沈落月一双美目充斥杀意,“尔等大闹祭奠,究竟把弱水宫放在哪里?” 江烟萝断然道:“弱水宫立足于江湖,自然要守江湖规矩,恩便是恩,仇便是仇,无论你是沈护法还是沈宫主,我们都要为枉死同门讨回公道!” 今日不能善了了。 沈落月跟谢青棠对视一眼,后者重新坐了回去,她抬起一只手道:“多说无益,各位若是没有真凭实据,就先留……” “慢着!” 眼看一场争斗在所难免,水木猛然出手抓住她的腕子,将之一点点按了下去。 这一刹那,沈落月只觉得自己的手上压了一块千斤巨石,竟是连抬起一分也做不到,她惊骇望向水木,垂在身侧的右手已经转向背后,朝谢青棠悄然打了一个手势。 然而,水木没有如他们预想那样借机发难,他不仅压下了沈落月的手,也抬起长弓一端挡住了江平潮即将出鞘的九环刀,朗声道:“既然要找命案真凶,怎么能少了当事者?二位,进来!” 第三挂鞭炮声响起,这一回却不是出自门外,而是从屋顶上方传来。 昭衍将顺手牵羊来的鞭炮一下丢开,炸得门口守卫唯恐避之不及,他快活吹了一声口哨,扯住恨不能以袖掩面的方咏雩跳下屋顶,稳稳落在正厅门前。 顶着所有人惊骇交加的目光,二人并肩走入灵堂,同时抱拳行了一礼,神情如出一辙—— “在下昭衍。” “在下方咏雩。” “不请自来,诸位见谅!” 第六十五章 匕见 光天化日,死人复生。 武林盟主之子在梅县遇害身亡一事虽还没有传扬开去,但不少人已有所耳闻,因此当方咏雩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顿时升起,众人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仿佛眼前是披了人皮的鬼魅。 然而,鬼是没有影子的,方咏雩脚下的影子却拉得老长。 “表哥!” 半晌过后,江烟萝最先回过神来,她不顾江平潮的阻挡,快步上前抓向方咏雩的手,待感受到那让人心安的体温,她浑身震了一下,哑声问道:“当日你对着莲花灯许了什么愿望?” 容貌可以乔装,过往可以探寻,就连习惯也能模仿,可那晚两人相约赏月,彼此说过什么,唯有他们自己知道。 虽已定下婚约,方咏雩却不愿在大庭广众下与江烟萝多加亲近,本欲将手抽开,见她眼眶通红,到底心软三分,温声道:“别无所愿,只盼与故人重逢……阿萝,你擦干眼泪好生看看,是我回来了。” 江烟萝险些被他这一句话逼出了泪,方咏雩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令一旁的昭衍暗自摇头,从腰间取出一块手帕递给他解围。 这一番对话倒是让其他人陆续回神,江平潮他们带来的人里也有临渊门弟子,见到活生生的方咏雩出现在自己面前,当即惊喜若狂,纷纷围了过来,江平潮和穆清也疾步赶上,正要开口询问,冷不丁看到与他同来的另一人,脚步为之一顿。 “昭衍!你这贼子竟还敢来羡鱼山庄!” 看清来人面目,沈落月瞳孔一缩,不等昭衍开口说话,她便厉声喝道:“众弟子听令,将这贼子给我拿下,割他头颅为骆宫主祭灵!” “是!” 偌大灵堂内少说有近五十名弱水宫弟子,听闻沈落月一声令下,齐齐拔刀上前,昭衍惯是狡黠油滑,压根不与这些人硬碰硬,脚下一错就躲在了方咏雩背后,江平潮等人来不及问个明白,见弱水宫弟子来势汹汹,下意识出剑护在他们周遭,如此里一圈外三圈,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哎呀呀,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沈宫主当真是好大的火气啊。”昭衍这才从方咏雩身后探出头来,隔着里外人墙对沈落月挤眉弄眼,“我刺了你一剑,你赏了我两颗梅花钉,说来也算扯平,何必如此大动肝火?要知道爱生气的女人向来老得最快,如沈宫主这般花容月貌的人物,若是人老珠黄岂不可惜,毕竟这世间男子大多肤浅,难免色衰爱弛啊。” 沈落月原本只有五分怒气,听了他这一席话,生生窜高到了八分,若不是顾忌情势,她恨不能将这口无遮拦的狗贼乱刀砍死! 谢青棠虽然站在后方,耳力却远胜在场绝大多数人,沈落月快被怒火冲昏头脑,他仍心无波澜,只在听到“色衰爱弛”四个字时眼神微动,警惕之心大作。 片刻后,沈落月勉强压住怒意,咬牙切齿道:“江少主,穆女侠,这贼子与我弱水宫仇深怨重,你们自诩侠义正道,莫非要包庇他不成?” 江平潮和穆清心下凛然,他们跟昭衍算起来不过见了两面,离交情深厚有天差地别,怨憎过节倒也谈不上,严格说来,穆清欠了昭衍报仇雪恨之恩,江平潮更被他出手搭救了两回。 然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是他们平白为了昭衍与弱水宫对抗,先不说胜算几成,传出去怕也没有好说法。 “事情未明,沈宫主何必急于一时?”穆清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方咏雩,“方少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会跟昭衍凑在一起?” 这两个问题正是在场诸人迫切想要追究的,纷纷屏息以待,无数目光如箭矢般戳在两人身上。 方咏雩看了众人一眼,苦笑道:“想必各位已经知道我于三月十一丑亥时在闾左暗巷遇袭一事了。” 这件事情在梅县闹得沸沸扬扬,后来者多少也听过一耳朵,当下或点头应和或闷声不语,沈落月心里有些慌,本欲出手打断他的话,却见谢青棠对自己悄然使了个眼色,只得强行按捺下来。 水木对他们二人的眉眼官司恍若未觉,道:“不错,事发之后暗巷被霹雳弹坍塌,大家从乱石堆下找到一具穿着方少主衣物的尸身,以为你已遇害,而后你的侍童石玉指认霍罡为凶手,当中细节尚有疑点,奈何其人已死再难追究。既然方少主大难不死,不知可否知道真凶身份,为我等一解心中疑窦?” “我正是为此而来。”方咏雩神情凝重,“实不相瞒,当晚我之所以快马赶去闾左,只因从我那两位罹难同道身上找到了重要线索……” 同样一件事情,在场不少人已经听石玉讲过,眼下听方咏雩细细说来,原本不甚了解的细枝末节也逐渐明晰,须知叶惜惜跟江鱼被杀一案虽比不上骆冰雁案影响重大,当中阴谋诡谲却更令人心生忌惮,听闻方咏雩找到了指认凶手的线索,大家都提起了精神,更有甚者想到不久前穆清对沈落月的质问,忍不住将目光分去一半。 江平潮急不可待地问道:“那线索是什么,你拿到了吗?” “我找到了凶手用过的暗器。”方咏雩摘下腰间荷包,从中倒出一颗小巧精致的物什,“诸位且看!” 众人凝神看去,只见那物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正是一颗五瓣梅花钉! 五瓣梅花钉是沈落月的独门暗器,每一颗钉子都由她亲手打造,旁人即便仿造其形也不能窃得三分神意,但凡见过她用此暗器的人,不难判断这颗梅花钉是真非假。 一瞬间,灵堂上众皆哗然,所有人齐刷刷地扭过头去,各色目光几乎交织成网,将沈落月牢牢笼罩其中,就连护卫在她身周的弱水宫弟子也不禁心神大震。 今日开奠,沈落月未施粉黛的脸庞本就有些苍白寡淡,这一下血色尽褪,简直像个死人。 她死死盯着那颗五瓣梅花钉,笼在袖中的手指悄然痉挛了下,好不容易维持住了脸上神情,冷漠道:“我惯用五瓣梅花钉做暗器,打杀敌手后从未收回,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流落在外,就连方少主身边这位也挨过我两颗钉子,这算得了什么证据?” “不错,当我找到这颗钉子的时候,也想过有人故意栽赃,毕竟之前已有先例。”顿了下,方咏雩的脸色忽然一沉,“但是,就在我想要回到客栈就这点发现告诉同伴的时候,有人出手袭击了我和石玉。” 众人视线随他一起转移,望向默不作声的谢青棠。 “我不知道堂堂补天宗暗长老缘何悄然来到梅县,也不晓得他为何越俎代庖来向我讨要这颗梅花钉,一言不合之后,谢长老就要杀我灭口。”方咏雩说到此处,眼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愤恨之色,“谢长老不仅要杀人,还要嫁祸,他故意用纱布缠裹左手击伤石玉,想让石玉认为袭击我们的人是弱水宫霍长老,若非我随身携带了三颗霹雳弹,恐怕就真要死在那里了。” 他一边说,一边卷起宽大的衣袖,露出伤痕淤青遍布的手臂,显然是躲在乱石下面被砸伤的。 众人大惊,穆清连忙追问道:“那我们挖出来的尸体……” “我在客栈发现线索时已经想过凶手仍在暗中窥伺,以我和石玉的力量不足以与之抗衡,偏偏事情紧急,于是我让人送了一封密信给刘叔。”方咏雩道,“那封信里有两张信纸,第一张阐明缘由请他立刻赶来接应,第二张是让他先找到一个与我形体相似的替身,他去县衙地牢走了一趟,偷走了一个秋后问斩的年轻死囚。” 江平潮愕然道:“你是说……刘大侠一直都知道?你们串通好的!” “是,事出情急,令各位为此伤神涉险,委实愧疚难当。” 方咏雩向他们躬身行了一礼,随即正色道:“彼时案情调查陷入僵局,人证物证几近断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江平潮想到自己这三天来的悔恨难过和妹妹流过的眼泪,恨不能把这混账玩意儿打成狗头,可他也知道方咏雩所言句句在理,若是没有这一场变故,他们或许已经离开梅县,却再也不能从这里解脱了。 穆清努力平复了胸中激荡的情绪,道:“袭击你们的人是谢长老,可有证据?” “我用霹雳弹炸伤了他的腿,想来还未痊愈。”方咏雩看向谢青棠,善意提醒道,“谢长老不妨脱下鞋袜让大家一观,或许那凶手精通易容有意陷害于你呢?” 谢青棠为今天预估过许多变故,唯独没想到……方咏雩还活着。 该死的人重现世间,这已是最大的变数,左腿伤处虽然已经不碍于行,丑陋的伤疤还残留在上,火器留下的烧伤非同寻常,在场诸人也不是睁眼瞎。 于是,谢青棠只是看着方咏雩,纹丝未动。 有的时候,沉默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满堂如死般寂静,直到水木缓缓开口道:“谢长老,你说自己正好在附近办差,今日才来此祭奠,为何会在三日前出现在命案现场?又是出于何种原因让你不惜杀人灭口也要替沈落月拿回梅花钉?” 这一回,他不再维持表面的尊敬,话是对着谢青棠,目光却逼向了沈落月,看得她震悚不安。 一颗梅花钉定不了沈落月的罪,可方咏雩用它引出了谢青棠,再由此牵扯到沈落月身上。 沈落月意识到,他不仅要找出命案真凶,还要把水面下的波云诡谲也一并揭穿! 没等她想出如何应对,作壁上观的昭衍忽地笑出声来,道:“既然二位不想说,那就由我来说——在下昭衍,与弱水宫之间有些仇怨过节,三月初八那天下午给骆宫主送了一封信,而后没有离开羡鱼山庄,暗中窥伺此间情形,准备伺机而动。” 江湖每一年有无数跟昭衍差不多年纪的武林新秀,可敢在初出茅庐之际给弱水宫主送索命信的后生晚辈却只他一个,在场所有人都听说过那封信,也知道昭衍三天前潜入山庄割走骆冰雁头颅后逃之夭夭的事迹,如今听他自个儿说出,纷纷屏息凝神起来。 “因为这封信,骆宫主在那天晚上请诸位白道少侠来到羡鱼山庄参加夜宴,准备与他们和解,结果叶惜惜不愿接受,负气离席,江鱼紧随其后。”昭衍摇头叹气,“我见山庄防备森严,骆宫主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于是跟上了这二人,想要通过他们与各位少侠合作,没想到撞上了凶案发生。” 在众人震惊的注视下,昭衍将自己当晚看到的一切娓娓道来:“……杀害他们两人的是一男一女,其中男子正是这位大名鼎鼎的谢长老,而那女子黑衣蒙面,善使暗器伤人,我听声辩位避过了一枚,将另一枚打回到她身上,然后被谢长老追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脱身离开。” “现场,暗器……”穆清喃念两遍,霍然转头看向方咏雩掌心那颗梅花钉。 蒙面女打出的两道暗器就是两颗梅花钉! 方咏雩捡到了落空那颗,剩下一颗打在对方自己身上,一定会留下伤口! 难怪谢青棠会为一颗梅花钉杀人灭口,他担心的不是这颗钉子变成铁证,而是害怕散碎线索由此合一! 谢青棠沉默至此,忽然道:“看来,两位与水护法是早已见过面了。” 沈落月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水木。 “三月十一那天晌午,在我即将进入梅县的时候,昭衍带着宫主的头颅将我拦下。”水木闭了下眼,“我想要杀了他,可他告诉我杀害宫主的凶手另有其人,梅县近日发生的种种变故之后还藏着更大阴谋,我若想让宫主沉冤昭雪、为她守住弱水宫基业,不妨试试跟他合作……我带他一起回城,又在闾左废墟附近遇到了方少主。” 沈落月又惊又气,指着他道:“你身为弱水宫左护法,竟然联合外人……” “我一直想要相信你,落月。”水木打断了她的话,向来冷漠平静的眼神终于有了波澜,可惜那涟漪是心痛的痕迹,一荡开便不存在了。 人心是肉长的,水木跟沈落月年纪相仿,同为弱水宫左右护法,朝夕相处近十年岁月,有过相互猜忌也有过通力合作,更是联手抗衡霍长老,情谊深厚非同一般。 他不仅想要相信沈落月,还试着去爱她。 可惜她早已心有所属,甚至为了这个人背叛弱水宫。 “我可以让你做宫主,可以辅佐你平乱杀敌,唯独……不能原谅你背叛师尊。”水木的手握紧长弓,“沈落月,你身为右护法,不思尽职尽责,反而勾结补天宗谋害弱水宫,该当何罪!” 沈落月呼吸一滞,整个人僵在原地。 半晌,她缓缓回头看了谢青棠一眼,仿佛得到了莫大勇气,大声道:“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不甘奉我为主,串通外人诬陷于我!水木,枉骆宫主收你为徒爱你如子,如今她尸骨未寒,你就为了一己之私大闹灵堂,究竟将她置于何地,又把我视为何等?今天,我若不将你明正典刑,日后恐将再起内乱,无能统御万千弟子!来人啊,给我拿下他们!” 既然不能善了,那就斩草除根! 话音未落,搭在沈落月臂弯间的金珠白练“刷”一声飞了出去,仿佛蛟龙出海般迎面击向水木头颅,后者反手抬起长弓绞住白练,沈落月冷哼一声,手下猛然振臂一抖,垂悬的金珠被劲力催开,藏在里面的药粉顿时化作白雾弥散,不仅扑了水木满头满脸,更是随风蔓延开来! 这白雾无色无味,却让人接触之后浑身发软,四肢百骸迅速麻痹,正是弱水宫独门秘药——温柔散! 与此同时,沈落月事先安排好的卫士同谢青棠带来的手下齐齐出手,他们及时屏住呼吸,冲进人群乱杀一气,好几个中毒之人来不及躲避就惨死在刀剑下,可见他们已经决定要让所有知情人都走不出这间灵堂。 门外传来了厮杀之声,上一次大乱才过去三天,谁能想到羡鱼山庄又要迎来一轮血洗,而这一次的尸骨鲜血都将堆砌成阶,助沈落月正式登顶为主! 混乱中,谢青棠身形一闪,眨眼越过重重人墙杀到白道众人面前,双手分开挡下两面夹击,脚下猛然踢出,挡在他面前的一名弟子当即口吐鲜血倒飞出去。 第二脚再出,眼看就要踢中方咏雩胸腹要害,江烟萝想也不想便把他推开,自己来不及躲闪,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哗啦”一声,素白伞面倏然撑开,谢青棠能令木石断折的一击踢在伞面上,昭衍只觉得沛然巨力骤然袭来,他一脚后蹬稳住身形,手下劲力猛吐,两股内力轰然相撞,谢青棠倒退五步,昭衍紧握伞柄的左手虎口也崩裂开来。 一滴鲜血飞溅在江烟萝脸颊上,恍若一滴胭脂泪。 她愣愣看着昭衍褪去嬉笑的侧脸,刚才那个奸猾厚颜的痞子倏然不见,仿佛顽劣少年在一瞬间长成了大人。 “你们俩躲开些。”昭衍没有回头,在谢青棠出手刹那,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个对手身上。 谢青棠亦然。 “上次让你跑了,这回看你还能耍什么手段!”谢青棠冷笑一声,展开双臂如飞鹰,只一错眼便出现在昭衍上空,腰部猛然翻转,身体头下脚上,双手屈指如铁钩鹰爪,朝昭衍当头抓下! 同一时刻,两名杀手合攻而来,剑光吞吐如灵蛇,一左一右刺向昭衍身体两侧! 昭衍只有一把伞,挡得住迎面两剑,挡不住当头两爪,何况他背后还有方咏雩和江烟萝,脚下一动不敢动。 剑尖撞击伞面一霎,谢青棠的利爪也逼近昭衍头顶,眼看下一刻就是穿颅碎脑的惨状,一道白光乍破而出,仿佛人间霜寒,刺痛了谢青棠的眼睛。 伞柄从中裂开,一柄仅有寸宽的利剑铿然出鞘,昭衍一手持伞震开两名杀手,一手执剑横于头顶,与谢青棠的利爪悍然相撞! 不远处,穆清看到这一幕,惊呼道:“藏锋?!” 第六十六章 破围 无名剑前无敌手,天罗伞下天道生。 伞剑合一,是为藏锋。 世间多少流言故事都如碎石瓦砾般在岁月长河中悄然沉没,唯有巨石可成山,历经风霜犹巍峨,那就是传奇。 名剑藏锋步寒英,正是这样一位传奇人物。 二十年前,他是败尽群英的天下第一剑,二十年后,他是镇守天门的寒山主人。步寒英来自关外,少年时踏足中原,没有家势门派可为靠山,与无数游侠一样从江湖最底层的泥沼开始摸爬滚打,雄踞一方的豪强势力会因他出身生起忌惮排斥之心,那些轻狂意气的游侠却只为强者倾慕、向正义俯首,而这广袤武林恰恰是由这群人微言轻的草莽汇聚而成,他们匡扶的是江湖,而非一潭死水。 正因如此,当年步寒英立誓退出中原之时,不知多少游侠失意梦碎,更有大批人不畏千难万阻,毅然随他奔赴关外渴饮风雪餐贼寇,由此将寒山建设为关外第一险,即使他人已不入江湖,他的传奇仍在此处。 五年前,武林盟联手听雨阁在绛城布局围杀血海玄蛇傅渊渟,不惜以十恩令请出步寒英,阔别十二载,天下第一剑亲手诛杀天下第一魔头,消息甫一传出,便如平地落惊雷,为这段泛黄褪色的传奇故事再添辉煌。 无数人以为步寒英会就此重返中原,可惜他未曾留恋,策马转身回了寒山,就连那些舌灿莲花的说书先生也不禁抚须长叹,言道名剑藏锋的传说恐怕就此终章了。 莫道穆清和江平潮这些武林新秀,就连谢青棠也未曾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能有幸一战藏锋。 双手离剑刃尚有三寸远,一股锋锐之气已然切肤刺骨,令他竟有种手指已被削下几根的错觉。电光火石间,谢青棠双脚猛然交错带动身躯一转,双手从剑刃上飞掠错过,足尖在墙壁上一点,身子反转倒回,变爪为掌拍向离他更近的方咏雩和江烟萝二人,不想眼前一花,素白伞面再度落下,与他这两掌悍然相撞,不等谢青棠借力飞退,伞面骤然急转如轮,刮得谢青棠掌心生疼,趁他视线被挡之际,伞面又突兀消失,一柄利剑迎面刺来,谢青棠来不及退避,唯有抬掌一合,空手接下白刃,剑尖离他左眼已不到一寸远! 剑刃在两掌之间纹丝难动,谢青棠这才出了一身冷汗,抬起右脚踹向昭衍腹下丹田,后者提膝与他腿脚相撞,两人同时闷哼一声,昭衍将天罗伞往后一抛,空出左手猛然向下抓住谢青棠脚踝,三指如钩扣住踝骨,谢青棠只觉得一股剧痛透骨袭来,却是咬牙忍住疼痛,借助双臂之力将身腾空,左脚捉隙踢向昭衍膻中穴。 昭衍知晓谢青棠功力深厚,自然不敢托大受这一脚,双手同时松开,身躯陡然往后仰倒,凌厉腿风擦着他面门过去,在柱子上留下半个深深的脚印。 适才被抛飞的天罗伞刚好落在手里,昭衍挥伞如棍打向谢青棠,此刻他人在半空无处借力,索性将身一折,掌中利剑直刺向下,不料昭衍这一下又是虚晃,伞面倏然在他双臂之间张开,迫使谢青棠两手分开,变掌在伞上一拍,人也飞了开去。 无名剑回归原主,昭衍一下拍在地上,身子翻转而起,反手过肩开伞,挡住了后方偷袭而来的刀斧冷箭。 他们交手数个回合,外人看来只觉得兔起鹘落,江平潮趁机杀了回来,将方咏雩和江烟萝从战圈里拉拽出去,白道这一行人不过十余数,分散作战只会被各个击破,穆清已经带领众人合围结阵,防守得水泄不通,不论多少人围杀过来,都会被神出鬼没的兵器刺中要害,一时竟不敢有人上前。 如此一来,适才混乱无比的灵堂重新变得有序分明,以棺木为界,左边是结阵对敌的白道众人,右边是水木率领的天狼部弟子和趁机靠拢的其他来客,谢青棠和沈落月为首的众杀手人数最多,悍然堵住了大门正前和四面窗口。 昭衍眼光一扫,知道眼下局势不过是困兽之斗,谢青棠等人仍占据上风,若不能尽快杀出重围,大家都要死在这里。 穆清跟江平潮已经同他并肩对敌,见昭衍左手持伞右手执剑,心中都是惊疑不定,江平潮最是快人快语,问道:“藏锋在你手中,你跟步山主是什么关系?” “不才正是他老人家不成器的徒弟。”昭衍双眸仍然紧盯谢青棠,唇角微微上扬,“先前多有得罪,待此事过后,我向二位罚酒三杯!” 五年前绛城一战,穆清亲眼见过步寒英出手,不难从昭衍适才招式里看出相似痕迹,可见是一脉相承的武功路数,她也不废话,飞快道:“他们人多势众,凭我们这十几个人的力量无法突围,现在怎么办?”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方咏雩看了一眼右侧,“若是能跟水木他们联手,要杀出这灵堂应是不难。” 江平潮眉头紧皱:“那可是弱水宫的人,眼下生死关头,能相信他们吗?” “若想要活着出去,要么跟水木联手,要么向沈落月投降,你选哪个?”昭衍眼角余光瞥向水木,后者正好看了过来,两人同时颔首,水木率先飞身落在棺盖上,双手弯弓搭箭,不见他如何瞄准,飞箭已然离弦射向沈落月,声势如风似雷! 水木能三十丈开外一箭射穿霍罡胸膛,如此近的距离下,以沈落月的武功自然无法避开这一箭。然而,她虽不能自救,身边却有一个谢青棠,但见谢青棠曲肘撞开沈落月,双手凝力在前,沛然真气外放,硬生生将这支箭矢滞于两掌之间,不想这两息不到的工夫里,水木的第二支箭矢紧随而来,仿佛料到了谢青棠会出手,这一箭直射他咽喉,后者只来得及将头一偏,箭矢擦破脸颊飞掠过去,站在谢青棠背后的一名杀手直接被洞穿脖颈,余劲带得他整个人倒飞出去,落地时方才咽气! 沈落月惊骇欲绝,水木已经中了温柔散,怎么可能射出这样石破天惊的两箭?猛然间,她想到了骆冰雁,温柔散是骆冰雁的独门秘药,世间无人制出解药,连骆冰雁自己也宣称温柔散无药可解,可她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吗? 老妖妇向来偏爱水木,旁人得不到的东西,水木手里未必没有,可她若真有解药,一定会随身携带,又怎会因此死在两个仆妇手里? 一瞬间,气血逆行直冲大脑,沈落月看向那具棺木的眼神变了,她正要冲过去毁棺,江平潮却比她更快杀到。 在水木射出第二箭的刹那,穆清已经护着其他人向右与水木他们会合,昭衍同江平潮秉承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同时折身向前冲去,分别攻向沈落月和谢青棠。不必再顾忌身边人的安危,江平潮终于可以放手一战,九环刀虽然沉重笨拙,于他而言却是如臂如指,每一刀都兼具劲力和敏捷,一刀更比一刀快,一刀更比一刀沉,秋风扫落叶般劈开沈落月身周守卫,江平潮大喝一声,双手合握刀柄,九环齐响鸣一声,刀锋直向沈落月左边肩颈砍下! 这一刀劈在身上,沈落月整个人都要被一分为二,她不敢举剑格挡,竟是伸手抓住一名属下挡在面前,九环刀立刻劈开皮骨,从左肩一路下至胸膛,鲜血溅了沈落月半身,她连半分迟疑也无,右手握剑向下压住刀背,左手五指趁机张开,三颗梅花钉迎头打向江平潮面门。 九环刀深陷敌身,江平潮倒也不慌,双手握刀向左发力,生生将那人从沈落月面前拉开,随着他手臂抡转,三颗梅花钉都打在此人身上,他无心去看这替死鬼的惨状,身躯再度扭转,刀锋破开骨肉,带起一溜血花向沈落月腰际砍去。 这一厢杀得性起,另一边也不遑多让。 为了避开水木的第二箭,谢青棠的真气运行为之一滞,原本可以反震回去的箭矢在他掌中爆裂开来,眼见昭衍提剑杀来,谢青棠咽下涌上喉头的血腥,左手画圆锁住无名剑往后一带,右手五指如钩抓向对方咽喉,昭衍立刻后仰下腰,天罗伞自下而上刺向谢青棠喉间,饶是他偏头避开,没料到伞面会在脸侧骤然张开,结结实实呼扇在面上。 只听“啪”一声,两道人影各退三步,谢青棠左半张脸通红一片,隐约可见血痕,仿佛被女人兜头扇了一耳光。 始作俑者将天罗伞靠在肩头,笑道:“谢长老长得漂亮也就罢了,怎么脸皮子也跟娘们儿一样薄呢?” 谢青棠半脸通红半脸铁青,他压下怒意,全身真气流转,双手愈发莹润如玉,在光线下竟有种不似血肉的错觉,昭衍心下一凛,出手如电直刺对方面门,却听“叮”一声脆响,凌厉剑势竟被谢青棠提掌挡住,削铁如泥的剑尖刺在掌心,不禁发出金石碰撞之声,更有火花迸溅出来! 不等昭衍反应过来,谢青棠欺身而近,侧肩与他胸膛相撞,仿佛拉扯牛马全力莽冲,昭衍只觉得肋骨都差点被撞断几根,连连后退才勉强卸力,谢青棠趁机将右手撮掌成刀,狠狠劈向昭衍左边肩颈处。 这一掌有破空之声,丝毫不输给江平潮适才那一刀,若是被劈中实处,少说也要筋断骨折,可见谢青棠睚眦必报,昭衍打了他的脸,他就要废昭衍一条胳膊!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昭衍来不及撑开天罗伞抵挡,竟是狠下心来以右肩为轴,腰腿同时发力错转身躯,但闻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声响,他堪堪从这一手刀下旋身绕过,眨眼间到了谢青棠左侧。 谢青棠一惊,左手下意识松开剑刃想要躲开,奈何慢上一步,天罗伞自昭衍腋下反手刺出,恰好掐在谢青棠空门大露的刹那,伞尖狠狠点戳在他左腰,内力顺势入体炸开,谢青棠喷出一口鲜血,身体骤然倾斜,勉强拉开了一丈远。 当他再次抬头,看向昭衍的眼神已带上了惊骇! 谢青棠练的这门武功叫做《宝相诀》,以五岁童子之身开始练,共为七境十四式,是锻体外修神功,能以血肉之躯练成金刚不坏之身,纵是刀剑劈砍也难破防。他今年二十三岁,已经学得五境十式,手臂、躯干皆已修炼大成,连霹雳火器也难伤他筋骨,这才敢用肉掌对抗藏锋。 可惜《宝相诀》虽是绝顶功法,却不是毫无破绽。 以谢青棠如今境界,他身上共有三处罩门,适才被昭衍点到的腹哀穴就是其中之一,若他再慢片刻就要被破掉罩门,届时功体破泄,少说也要损耗一半真气! 这武功是谢青棠家中不传之秘,在生父身亡后就只剩他一人修炼,连周绛云都不知道罩门所在,昭衍一个未及弱冠的毛头小子怎会知晓,难道是凑巧? 那自然不是。 昭衍跟了步寒英五年,除了潜行练武,还从对方口中知道了许多过往秘辛,号称外修神功的《宝相诀》自然不会放过。当人练成《宝相诀》第一重,身上就会出现七个罩门,每提高一个境界,罩门就会闭合一个,直至第七重境界大成,罩门全部关闭,断金切玉,肉身不坏。 这门武功不仅靠苦练,更要仰赖悟性和决心,原本是西域番僧所创,后来落到一个叫谢英的人手里,他凭借此功打杀无数英雄豪杰,创立起叱咤风云的杀手组织——掷金楼,后来败给了傅渊渟之父傅天风,将功法和掷金楼都传给儿子谢沉玉。永安七年的时候,谢沉玉离第七重境界只有一步之遥,全身上下也只剩下一处罩门,几近肉身不坏,哪怕步寒英或傅渊渟亲自出手,也未必能杀得了他,这样可怕的一个人最后却死在了白梨刀下,并非白梨武功更高,而是她知道这个罩门所在——腹哀穴。 白梨跟谢沉玉都已身故多年,昭衍原本是把这秘辛当故事听,不料真有用上的时候,当他看到谢青棠如金似玉的一双手,就知道此人起码练到了第四重,于是对那唯一知晓的罩门痛下狠手,可惜对方反应极快,没能一击将其破开。 掷金楼早已覆灭,昭衍猜到会有漏网之鱼尚存于世,却没想到这么快便能遇到,倘若他没猜错的话,这谢青棠恐怕是谢沉玉的儿子。 啧,杀父之仇,灭门之恨。 昭衍心里转着诸般念头,面上一点也没表现出来,仿佛刚才那一击当真只是凑巧,而在他的脑海里,已然打定主意要永绝后患。 “谢长老,年纪轻轻就肾虚呀?”他含笑看着谢青棠以手按住左腰伤处,故意拿话挑衅起来,“你这么中看不中用,我看也不用讨媳妇了,免得拖累好姑娘守活寡。” 谢青棠对天发誓,他从未如此讨厌过一个人! 这一个“寡”字刚出口,昭衍脚下一蹬再度扑上,谢青棠这回吃了教训,果断放弃了跟他硬碰硬,双掌运起柔劲,以四两拨千斤之法与昭衍缠斗起来,原本被他二人打斗逼开的众杀手终于找到了机会,呼喝一声出刀围攻,转瞬便铸成一道人墙。 “刺啦”一声,刀锋刺入胸前衣襟,差一点就洞穿血肉,昭衍吓出了一身白毛汗,发觉战局对自己不利,果断喊道:“水木助我!” 话音落,水木于混乱中冷眼一瞥,双脚倒挂上房梁,但闻弓弦如霹雳,连珠三箭飞射而来,原本密不透风的人墙登时被他射出两个大洞,第三箭却是照着打成一团的昭衍和谢青棠射去,谢青棠大骇,下意识地撤手退避,昭衍趁机抓住箭杆,附着在上的强大劲力将他整个人从包围圈中带飞出去。 “不好!” 谢青棠察觉中计,可惜为时已晚,但见昭衍飞过人墙,双脚尚未落地,两手合握剑柄,全身内力凝于一剑之上,将死死堵住的大门轰然劈开! 一声巨响,木板铁链断裂齐飞,数道人影喷血倒飞,天光重新洒落进来。 沈落月刚从江平潮刀下捡回一条命,抬眼就看到了这一幕,简直睚眦俱裂,她跟谢青棠对视一眼,后者立刻飞身而至,一掌震开追袭而来的九环刀,一手抓住沈落月往门外冲去。 与此同时,沈落月眼中血光大盛,屈指吹了一声口哨! 他们在两天前就决定要在今天试探水木,怎么会不做好应变准备?这灵堂之下已经布好火油,只等沈落月一声令下,藏在暗处的死士就会点燃引线,把整座云霄殿都炸上天! 这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的杀招,也是能让他们立于不败的后手! 然而,直到这一声长哨的余音消散,云霄殿依旧安然耸立在原地,杀红眼的众人陆续从里面冲了出来。 二人心里同时“咯噔”了一下,就在此刻,谢青棠才察觉到一个致命的疏漏——原本杀声一片的大广场,竟然已经安静下来了。 一道黑影破空而来,直直打向两人相握的手,谢青棠立刻松手撤退,脚尖落在栏杆上稳住身体,这才看清那黑影是一道长索。 谢青棠避开了这一击,长索也不纠缠,像长了眼睛一样弯折绕过,在沈落月腰上缠了两圈,只听她一声惊呼,整个人被当空抛出,连滚了十级台阶,骨头都不知断了多少,狼狈不堪地趴在阶上,眼前一片昏黑,好不容易才抬起头来。 半截黑纱裙在眼前飘荡,沈落月的瞳孔一缩,不等她上移视线,头发已经被一只纤白素手紧紧抓住,迫使她半仰着头挣扎起身,因为疼痛而模糊的眼眸中没有映出天光云影,只看到了一张令她魂飞魄散的脸。 “你才做了一天代宫主,就要炸掉我的云霄殿,若再让你成了宫主,这羡鱼山庄恐怕也保不住了。” 温柔似水的女声在耳畔响起,骆冰雁手臂往后一甩,站立不稳的沈落月再度从台阶上滚了下去,这一回她滚完了剩下三十九级台阶,等到身体停住的时候,已经没有一块好骨头。 骆冰雁没有急着痛下杀手,毕竟狗腿都已经被打断,逃也逃不到哪里去了。 她捡起掉落在地的金珠白练,转身望向站在栏杆上的谢青棠,朱唇轻启:“补天宗的暗长老,当真是丰神俊朗,年轻有为啊。” 第六十七章 峰转 既已决定在开奠当日向水木发难,谢青棠自然会做好万全准备。 沈落月好歹是弱水宫右护法,麾下死士不下数百余,如今又做了代宫主,说是整座羡鱼山庄都在她掌控之中也毫不为过,而谢青棠看似只带了近百人前来悼唁,实则另有一百八十名好手在这两天里分批乔装入城,一旦事变,双方里应外合,水木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浪花来,弱水宫易主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他就像一只磨刀霍霍的螳螂,望着前面肥美可口的蝉儿,却看不到背后步步逼近的黄雀。 方咏雩没死这件事就像一把尖刀狠狠扎进了谢青棠心里,本该身首异处的骆冰雁重新站在了众人面前,更让他全身血液冻结,如堕冰窟般寒冷。 谢青棠年少成名,温良谦和的风仪下掩藏着一颗自负野心,如今却不得不低下头颅,承认自己小觑了天下豪杰。 骆冰雁还活着,说明她已经对这场乱局背后的鬼蜮伎俩了如指掌,而她既然走了出来,就代表她有了操控全局的底气。 谢青棠放眼望去,大广场上如他所料那样血流满地,却比他想象中井然有序,本该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都已经被拖走,各处守卫不仅增了三倍有余,还换了不少生面孔,那数十名跟他一起进入山庄的补天宗弟子俱都没了踪影,仿佛从来不曾降生于人间。 他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信号烟花,拉开引线当空一抛,但见青天白日里一抹朱红如花绽放,仿佛一笔画在天幕上的浓墨重彩,直到最后一点红痕消散,预先布置的援兵也没有破门而入。 原本困在灵堂里的人都冲了出来,冷不丁看到活生生的骆冰雁,几乎所有人都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当日在温泉洞窟外亲眼看过尸身的江平潮等人更是脸色大变,好在先前有了方咏雩“死而复生”一事,众人这次很快回过了神,穆清更是直接看向了昭衍,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昭衍脸上的神情可谓是天衣无缝,惊疑不定地道:“我不知,那晚我明明割下了她的头……水木,你是骆宫主一手带大的徒弟,认得她否?” 水木那张棺材板似的冷脸上难得挤出一丝惊愕之色,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骆冰雁一番,试探着道:“师尊,你……” “好徒儿,过来。”骆冰雁启唇轻笑,“沈落月勾结补天宗,蓄意杀人引祸在先,诬陷同门叛乱夺权在后,按照门规应当如何处置?” 水木浑身一震,下意识看向趴伏在地的沈落月,道:“断十骨,缝口舌,封入陶瓮抛掷江河。” “不错。”骆冰雁击掌两声,美目生煞,“来人,把那叛徒架上来……水木,你亲自动手。” 如此残酷毒辣的刑罚,听得在场众人心里发寒,沈落月身为右护法更是看多见惯,却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在自己身上。 四名守卫用长枪架起沈落月的身体,她想要挣脱逃走,奈何全身剧痛无比,双腿血流如注,刚才从四十九级台阶上滚落下来,即便有内功护体,仍重创了她的筋骨和脏腑。 “青棠……”沈落月抬起披面流血的脸庞,朝谢青棠的方向哀哀求救,“青棠救我……快救我……” 一步架一路拖,台阶上的斑斑血迹怵目惊心,一些刚才还跟她厮杀的对手都不忍多看,而被她声声呼唤的人始终一言不发。 沈落月的哀求声渐渐小了,骆冰雁反而笑了起来,指着她道:“傻姑娘啊,到了这一步,你竟然还不明白——试问一个会在生死关头放弃你的男人,怎么会在你没有价值之后挺身而出?废物,你瞎了眼,舍了一身皮骨喂饱了豺狼,难道奢望他剁肉还赠与你?你贱不贱,蠢不蠢!” 恣意辛辣的笑骂声里,水木倒提长弓一步步走下来,沈落月被丢在了台阶上, 她没去看即将逼近的死亡,用双手勉强撑起了上半身,再一次望向了谢青棠。 谢青棠终于动了。 在众人目光转移的刹那,他脚下一蹬栏杆,身子骤然拔起,如同刚才那道烟花般冲天而起,倚仗其高强内力,一下子腾空三四丈,足尖在瓦片上连点三下,眼看就要翻过屋脊,消失在所有人视线中!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谢长老从来都是善识时务的俊杰。 看到他腾身而起的刹那,沈落月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下一刻,这笑容又凝固了。 往日多少情深缱绻,这一瞬都化作了恨火如荼,她瞪着谢青棠的背影,鲜血几乎要从眼角溢出来,喉咙里突兀地发出了一声惨笑,鲜血淋漓的手掌用力在地上一拍,将身躯借力弹起! 谢青棠半边身子已经越过了屋脊,无数人弯弓搭箭,都被他轻松躲了开去。 就在此刻,背后风声再起,微弱如蚊蝇振翅,密集如暴雨来袭,谢青棠眉头一皱,反手扯下外衣往后一甩,不料那暗器竟然毫无阻碍地穿透过来,他慢了片刻,青衣之上绽开了血花朵朵,其中一朵开在左腿膝弯,身体猛地趔趄,谢青棠从屋顶上滚落下来! 沈落月身上只剩下十七颗梅花钉,这一把倾尽全力送给了他,暗器出手之后,她气力枯竭,摇摇欲坠的身躯又栽倒下去。 “贱人!” 十七颗梅花钉,六颗都打在了谢青棠身上,他本就受了内伤,这梅花钉又专破人穴道要害,尚未起身先呕出一口鲜血,经脉更是被走岔的真气冲撞欲裂。 谢青棠怒不可遏,眼看逃脱无路,索性提掌杀向沈落月。 水木恰好走到了沈落月身旁,见状横起长弓挡住谢青棠迎面一击,后者浑然不惧,双手抓住长弓用力一转,欲以弓弦反绞水木手腕。 眨眼之间,两人近身相搏,水木虽以箭术见长,拳脚功夫亦是不弱,同谢青棠打了数个回合仍不落下风,骆冰雁竟也随他们打去,喝止了想要上前帮忙的其他弟子。 昭衍心里跟明镜一样,知道她是要借此机会为水木立威。 哪怕是出于计谋,骆冰雁遇害之事仍对弱水宫造成了极为不利的影响,更何况霍长老、沈落月先后发起叛乱,无异于一个接一个耳光打在弱水宫门面上,倘若不能以雷霆手段重新扬名,恐怕不等外敌侵吞,内部的人心先散了大半。 三方争夺的格局彻底崩溃,水木作为弱水宫唯一的继承人,对外对内都需要这样一个机会。 白练如龙飞入战圈,将半死不活的沈落月拉拽出来,骆冰雁垂下眼眸,道:“看清楚了吗?” 沈落月趴在地上,嘴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大笑声,笑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看来是明白了,还没蠢到底。”骆冰雁嗤笑一声,“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知道该怎么做吗?” “我……属下,跪谢宗主。” 沈落月看向交战的两人,泪水与鲜血一起模糊了眼睛。 与她缠绵悱恻的人痛下杀手,被她提防陷害的人出手相救,这是何等可悲可笑的事情?无非是,一步错步步错。 沈落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吞下了一把带血的断刀,割得五脏六腑刺痛无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勉强撑起伤痕累累的身躯,艰难地靠近了战圈,瞪着背对自己的水木,厉声骂道:“滚开,谁要你来救我?水木,你就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骆冰雁赏了你一碗饭吃,你就给她做狗!别说你救我一命,就算你把命给我,我也嫌你低贱,不稀罕!我……是爱错了人,可那也是我跟他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水木即将踢出的一脚滞了片刻,谢青棠趁机一掌向他劈去,饶是长弓及时挡住,那沛然掌力也如排山倒海般呼啸袭来,又有一拳自弓下捉隙击出,水木未曾防备,被这一拳打中胸膛,整个人倒退五步有余,头上青影一闪,谢青棠飞身落在他后面,双掌齐出,分别打向他后心和腰椎两大要害。 间不容发之际,水木侧过身躯,长弓转回刺向谢青棠面门,一寸长一寸强,谢青棠变掌为爪将弓锁住,嘴里不忘讥笑道:“水护法,你好生听一听,为了这么个女人跟我生死相搏,值不值啊?” “没有值不值,她是我弱水宫的人,你不配动手。”水木手腕一抖,长弓震开谢青棠双手。 这一厢交手凶险,沈落月并未就此住口。 她骂完了水木,兀自不甘心地道:“谢青棠,自我们相识以来,我对你如何天地可鉴!你要将补天宗的势力渗入泗水州,我冒着大风险替你牵头引线;你要挑起白道弟子内斗,我帮你杀了叶惜惜和江鱼……哪怕你要弱水宫,我也甘愿做你手中傀儡!我为你背主叛门,为你舍生忘死,只要你一颗真心,你却如此负我!”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沈落月这番骂可谓是把诸般阴私都摆上了台面,在场大多是黑道人士,乍闻补天宗阴谋蚕食弱水宫的始末,大惊之余都又生大骇,强大如骆冰雁尚且在鬼门关走了趟来回,若是哪一日大难临头,自身可有这样的本事同补天宗明暗相搏? 不仅他们,就连白道一行人也心生惊惧,如今黑道以六魔门为首,内斗屡见不鲜,这才使得白道应对有余,倘若补天宗一统黑道,血洗武林之日不远矣。 昭衍将他们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跟方咏雩对视片刻,心中俱是凛然。 四面传来的议论声自然都被谢青棠听到了,他暗道一声不好,骆冰雁这一招是祸水东引,她利用沈落月说出这些秘密,令所有人都将敌意对准了补天宗,哪还有人记得弱水宫这几日的笑话? 沈落月还在怒骂,谢青棠已不打算让她再多说一句,拼着生受水木一击,身躯借力飞出战圈,一拳打向这女人的头颅! 谢青棠的功力何等深厚,若这一拳打实,颅骨必然粉碎。 死到临头,沈落月不退反进,任那拳头迎面而来,她倾身一撞,在天灵被拳头击中的刹那,撞进了谢青棠怀里。 一声裂响,一声闷哼,伴随着血花四溅,同时在众人耳畔响起。 谢青棠一脚踹在沈落月腹部,她的身躯往后飞出,重重撞在了一只青铜大鼎上,重逾三百斤的大鼎立时翻倒,她的头颅和腹部都瘪下去了一块,吐出的鲜血里混杂了脏器碎块,再也没能说出一个字,人已倒了下去,血丝密布的眼睛还死死盯着谢青棠。 “哐当”一声,血淋淋的匕首掉在地上,谢青棠捂着血流不止的腹部,先前被昭衍打伤的腹哀穴再受重创,真气伴随鲜血一起从这个破洞疯狂外涌,他在这一刻觉得全身发冷,已经快感觉不到疼。 水木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沈落月惨死当场,他脸上没有丝毫恸色,却是反手从箭囊里抽出了一支箭矢。 弓箭甫一搭弦,水木浑身气息为之一变,从锋芒毕露转为利刃将出,哪怕是站在外围观战的人们也感到一股杀气刺骨而来,不少人几乎按捺不住拔刀的本能。 天狼弓,射月箭,弦动鬼神惊! 一箭离弦惊雷动,谢青棠避无可避,他一手紧捂伤口,一手垂于身侧,眼看箭矢即将射入眼窝,手掌猛然抬起,狠狠挡在了箭镞前! 所有人发出惊呼,谢青棠竟凭一只肉掌生生挡住了精铁铸造的利箭,二者相抵不落,箭镞与箭杆连接处发出微不可闻的裂响,下一刻或许就要碎裂开来。 然而,水木的第二箭已经逼近,正正破开第一支利箭的尾羽,势如破竹般将箭杆劈成两半,精准狠地钉在了掌心同一点! 第二箭的威力远胜方才,谢青棠来不及撤掌,箭矢已经从他的手掌洞穿而过,他将将侧过头,只觉得劲风割面而过,分明未触皮肉,脸颊已经被箭矢带起的厉风割破一道狭长血口。 “咻”一声,箭矢没入走廊大柱,骇得附近人尽数退避,只见箭身没入过半,箭羽纹丝不颤,唯有一道道缝隙龟裂如蛛网。 不等水木射出第三箭,谢青棠忍痛腾身,一眨眼就逼近面前,捂住伤口的左手屈起两指,直取水木双眼。 适才两箭用去水木大半内力,眼见谢青棠杀招袭来,他就地一个翻滚,长弓紧贴地面挥向谢青棠脚踝,在他抬腿避开的刹那,水木手臂翻转,弓弦绞住谢青棠右脚踝,那处本就受过霹雳弹之伤,如此一拔一绞,弓弦割破靴子勒进皮肉,血花顿时飞溅,谢青棠整个人也被带得一趔趄,胸中杀意大作,一脚挣断弓弦朝水木压去! 弓弦既断,箭矢难出,水木似乎只能坐以待毙。 他躺在地上,双眼上翻,望见了骆冰雁倒转的影子。 谢青棠这一腿用上他全身余力,势要将水木颈骨压断,冷不丁看到一点寒芒在阳辉下乍现,却是一支利箭。 没有弓弦,何来飞箭? 这个念头刚起,那点寒芒就在谢青棠眼里迅速放大——水木竟然是手握箭矢扑了上来! 一声闷响,谢青棠的右脚重重击在水木胸膛上,后者手里的利箭也在同一时间刺进了谢青棠血如泉涌的腹哀穴! 这一次,利箭不再只是入肉三分,而是穿过内腑,从谢青棠背后穿了出来! 罩门被破,谢青棠全身真气骤然溃散,经脉之内、筋骨之间同时炸开连绵剧痛,他脑子里“嗡”了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踉跄,水木吐出一口血,忍住肩胛欲碎的疼痛,倾身撞在谢青棠身上,一连三掌都打在膻中穴,青衫霎时被鲜血染红! 谢青棠的身躯颓然倒地,水木单臂举起无弦长弓,就要向他的头颅悍然击下! 忽然间,骆冰雁出手了。 金珠一响,白练斜飞,竟是朝着水木而去! 水木一怔,手中动作顿时停滞了片刻,白练在他腰上飞快缠了一匝,随着骆冰雁手臂发力,他整个人往后倒飞,稳稳落在了骆冰雁身边。 几乎就在水木双脚离地的刹那,破空声骤然逼至,一颗铁核桃贴着谢青棠的手臂外侧,狠狠打进水木刚才站立的位置,岩石地砖轰然碎裂! 一道急促的声音随后传来:“骆宫主,万请手下留情!” “情”字刚在风中飘荡,数道人影就像幽魂一样出现在山庄大门外,守门卫士俱是大骇,他们的目光始终放在外面,竟没有一人看到这些影子从何而来,仿佛是地下野鬼凭空冒出一般! 来不及多想,十六个守卫同时出手,八面盾牌落地成墙挡住门口,八支长枪捉隙洞出,直刺来人血肉之躯。 这一群不速之客仅有七人,为首是一男一女,男人已是不惑之年,一身锦衣,身材中等,手里盘着一颗铁核桃,面容不俊朗也不难看,长眉笑眼,瞧着就是和气生财的模样,适才那句话想来就是他说的。 他身边的女子不过桃李年华,身形窈窕如荷花玉立,容貌美艳若三月桃夭,穿着一件箭袖交领紫衣,双手紧握一对长短刀! 她一脚踏前,身形就如一抹紫烟在风中荡开,八支长枪都朝她刺去,却没有一支能命中实处,忽闻两声锐响,短刀横出,一支长枪从中断折,长刀从那暴露出来的破绽刺入,当它拔出来的时候,血花也随之在风里飞溅怒放! 八枪折,八盾破! 紫衣女子站在倒地的卫士中央,手臂微动,血珠甩飞,刀刃又清如一泓秋水,她这才将双刀归鞘,走回那锦衣男人身后,沉默,冰冷,如她的刀一样! 这女子刀法凌厉,出手又很有分寸,那十六名卫士倒在地上挣扎不得,却无性命之忧,连缺胳膊少腿也没有。 正因如此,众人才对她如此忌惮。 “好厉害的刀……”江平潮是刀法高手,更能看出这女子的厉害,若是让他出手,破阵不算难事,但要拿捏精准不伤人命,恐怕难以做到。 昭衍脸上的淡笑消失了,他死死盯着那一男一女,又在其他人注意到之前强行移开了目光,心里已是惊涛骇浪——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许久不见的陆无归,以及……尹湄! 第六十八章 阴云 对于这些前来悼唁的客人们而言,今日这场葬仪可谓是“惊喜”连连。 先是方咏雩、骆冰雁这两个“死人”复生,后是弱水宫代宫主沈落月上位第一天就被打落下去,还曝出其勾结补天宗暗长老谢青棠挑拨白道弟子自相残杀、设计蚕食弱水宫势力的惊天秘密,众人眼见沈落月惨死当场,又看着谢青棠败在水木手下,原以为这场乱局就要用谢青棠的血画上终结,没想到波澜再生,补天宗明长老陆无归竟然也来到了这里。 陆无归既然被江湖人称为“缩头乌龟”,除了贪生怕死,自然也会见风使舵,进了山庄二话不说,先向骆冰雁行了个礼,浑然看不出刚才硬闯大门的强横派头。 可惜他放得下身段,骆冰雁却不肯受,不冷不热地道:“陆长老这一礼,本座可是消受不起。” “骆宫主言重了,若连您都受不起这礼,天底下也就没人敢受了!”陆无归赔着笑脸道,“谢长老此番自作主张,坏了我们两派的交谊,令宗主大为震怒,这一礼是我代宗主向骆宫主致歉,宗主还让我带句话来,说以后一定严加管束属下,今日之事绝不再有。” “自作主张?”骆冰雁挑起眉,似笑非笑,“勾引我的右护法,在我总舵地盘上肆意妄为,连我的弱水宫也要被改姓易主,如此一番大手笔……陆长老,你说这是谢青棠自作主张?” 水木亦是冷声道:“先前在灵堂上,谢长老口口声声都是奉周宗主之令前来悼唁。” 陆无归道:“是,宗主乍闻噩耗,特令谢长老前来替他聊表哀思,却没想到……唉!” 这般拙劣的借口怕是连三岁小儿也骗不过,奈何陆无归脸皮奇厚,唱作一番又道:“谢长老年轻气盛,一时行差踏错,还请骆宫主念在两派多年交情的份上放他一马,弱水宫此次蒙受的损失,补天宗一定加倍补偿!” 方咏雩皱了下眉,江烟萝更是小声嘀咕了一句“好不要脸”。 昭衍倒不觉意外,他在五年前就认识了陆无归,知道这老乌龟怕是把左边脸皮割下来贴到了右边,这才能做到一边二皮脸,一边又不要脸。 骆冰雁显然也对陆无归的作态习以为常,可是谢青棠这回无异于骑在她头顶上撒野,倘若她因为陆无归一句话就放过了对方,弱水宫也不必在江湖上立足了。 阳光明媚,照得地上血迹愈发红艳刺目,像一团团火焰在奔腾燃烧。 骆冰雁唇角微勾,笑得愈发温柔,反问道:“倘若本座不放呢?” 短短一句话间,水木已经抬起长弓,周遭卫士如闻号令,刀枪剑戟齐齐对准了陆无归等人,天狼部的弓箭手更是迅速抢占高处,只等命令一下,万箭齐发。 强敌环伺,杀意刺骨,尹湄伸手握住了刀柄,陆无归似乎也陷入了挣扎之中,他皱眉苦思半晌,叹道:“无论如何,谢青棠是我补天宗的长老,在这件事上补天宗难辞其咎,若是骆宫主执意要出这口气,我们自不会横加阻拦,不过……” 顿了下,陆无归抬眼望向骆冰雁,道:“就怕宫主你要了这一时痛快,过后反而后悔。” “哦?那本座倒是有点兴趣了。”骆冰雁轻笑,“陆长老不妨仔细说说,本座为何会后悔?” “谢青棠此番私自行事,不仅让弱水宫蒙受损失,也是触犯了补天宗的规矩,身为长老更得加倍受罚,即便骆宫主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等我将他带回娲皇峰,宗主也是不会轻饶他的。”陆无归诚恳道,“为此,宗主特意令我带来一样赔礼,只要骆宫主愿意,它就是您的了。” 说罢,他取出一只卷轴交给尹湄,后者双手捧起,迎着四面八方意味不明的目光,面不改色地走向骆冰雁。 昭衍所站位置就在骆冰雁身后不远,随着尹湄一步步走近,两人目光相接,片刻后又各自收回,仿佛不曾认识那般。 不多时,尹湄在骆冰雁面前站定,她上身微倾,双手高举卷轴过顶,不卑不亢地道:“请骆宫主过目。” 骆冰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在长短刀上打了个转,什么也没说,接过卷轴展开一看,脸色微微变了。 这赫然是一张地图! 泗水州外西南方位有一条大河,乃是剑南江的一大分支,名曰“明月河”,千百年奔腾不绝直通南海之滨,六魔门之一的灵蛟会总舵就设在那里,以此与官府、水匪合作包揽漕运生意,这些年来赚得钵满盆满,势力也借此壮大了数倍。 弱水宫雄踞泗水州,灵蛟会称霸南海,明月河将这两地连接起来,于双方而言都是嘴边肥肉,可惜当年骆冰雁初上位,羽翼未丰不能与灵蛟会争利,眼睁睁看着明月河被灵蛟会截去大半,心中岂有不痛之理?如今她大权在握,整个泗水州都在弱水宫掌控之下,连官府都要对她赔笑交好,骆冰雁怎会不想啃下这块肥肉?可惜随着漕运发展,明月河牵扯到的势力已不止灵蛟会一家,大家都知道僧多粥少的道理,弱水宫要想从中分一杯羹,又不愿为此惹火烧身,实在难上加难。 如今,周绛云送来这一张图,便是表明愿意助她一臂之力了。 归根结底,弱水宫只是江湖组织,势力影响被大大局限在泗水州地界,而补天宗早在十七年前就跟听雨阁结盟,有朝廷在背后撑腰,这些令骆冰雁焦头烂额的事情,对周绛云来说易如反掌。 前提是,骆冰雁愿意揭过此事。 图纸缓缓卷合,骆冰雁轻吐一口浊气,问道:“周宗主打算如何处置谢青棠?” 陆无归道:“依照门规,当撤其职位、废其武功,再由宗主定夺生死。” “好。” 话音未落,骆冰雁脚下一动,尹湄只觉得眼前一花,这女人已与她擦身而过,轻飘飘落在了谢青棠身边,白练卷起奄奄一息的血肉之躯当空抛飞,但闻数声闷响,金珠凌空击打谢青棠身上七道大穴,最后一下正中丹田要害,等到金珠白练兜转而回,谢青棠这才跌在陆无归脚下,双眼紧闭,昏死过去。 白练披肩,金珠垂地,骆冰雁笑道:“既然如此,本座就替周宗主先废了他的武功,也方便你们带人回去复命。” 陆无归看也不看谢青棠,拱手道:“多谢骆宫主。” 原本有些冷凝的气氛,刹那间冰消雪融。 方咏雩心中暗叹,他虽不知那卷轴上是何内容,却也晓得这场风波算是揭过,白道想要坐山观虎斗的愿望可谓落空。 正想着,骆冰雁转过身来,对白道众人道:“如今连番事变皆明了,杀害各位同门的凶手沈落月也已身亡,不知诸位少侠有何打算?” 她像是在询问,语气里已经带上了送客之意,江平潮心中余怨未平,却也无可奈何。 穆清道:“既然如此,我等今日就告辞了。” “水木,你送诸位少侠离开。”骆冰雁干脆道,“你们的同伴已在一个时辰前离开山庄,我下令众弟子不得阻拦,他们正在城门外等待会合。” 穆清没有说一个“谢”字,她看了一眼沈落月的尸身,第一个转身离开,方咏雩和江平潮紧随其后。 昭衍眼角余光瞥向尹湄,见她微不可及地摇头,心里就有了打算,跟着白道众人离开羡鱼山庄,同陆无归擦肩而过时脚步不停,后者也目不斜视。 好戏开场匆匆,谢幕也快。 白道众人甫一离开,其他客人也都借故告辞,原本喧闹不止的羡鱼山庄很快寂静下来,卫士们迅速打扫满地狼藉,陆无归也让五个手下带谢青棠去客院,自个儿同尹湄一起跟随骆冰雁进了云霄殿后堂花厅。 缟素经幡已经被手脚麻利的婢女撤得干干净净,窗外春光正好,屋里繁花似锦,骆冰雁坐在上首,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淡淡的清苦味道,片刻后齿颊回甘。 陆无归跟尹湄坐在左手边,他也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眼睛微亮,赞道:“好茶!” “不过是自家茶园的春茶罢了,陆长老若是喜欢,带一些回去便是。”骆冰雁放下茶盏,看向一言不发的尹湄,“这位是……” “啊呀,瞧我这记性。”陆无归敲了下额角,连忙介绍起来,“这是尹湄,别看她年纪轻,可是个顶能干的人才,四年前加入补天宗,前年就被宗主亲自提拔为刑堂堂主,专门司掌审讯和刑罚,这不就跟我一起来处理谢青棠之事了……要说起来,这一回谢青棠犯下大错,保不准这暗长老的位置就由她暂代了!” 面对陆无归的夸奖,尹湄脸上依然波澜不惊,骆冰雁暗赞一声好气性,道:“本座观尹堂主气度不凡,刚才展露的一手刀法尤为精妙,不知师承何人呢?” 尹湄道:“在下不过是野路子出身,辗转各地偷学众家刀法,并无师尊。” “怎会如此?”骆冰雁微讶,“以尹堂主的悟性根骨,怎会无人慧眼识英?” 尹湄平平淡淡地道:“在下是贱籍出身,当过窑姐儿,为人不齿,那些名门正派自诩清白,看不上我这腌臜人。” 骆冰雁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叹了口气。 陆无归敏锐察觉到她的态度有所软化,趁热打铁道:“宗主送上的这份赔礼,不知骆宫主是否满意?” “若是周宗主能够履践诺言,本座不仅满意,还要重谢他才是。”骆冰雁收敛情绪,淡淡笑道。 “您放心,宗主既然令我带来此图,绝不会食言而肥。”说到这里,陆无归话锋又是一转,“不过,这件事也非一朝一夕能办成的。” 骆冰雁微一抬眸,问道:“可是顾忌灵蛟会?” “骆宫主说哪里话?灵蛟会虽也是六魔门之一,可论实力,补天宗无惧,而论交情,越不过咱们两派多年往来,尤其这些年来它倚仗漕运壮大,那位林蛟首野心勃勃,已不甘于屈居我们两派之下了,迟早会生出大患,不如先下手为强。”陆无归摇了摇头,“实不相瞒,这件事真正难办之处不在南海,而在西川。” 骆冰雁眯了眯眼:“你是说……平南王?” “自打先帝驾崩,西川那边的局势就变得诡谲起来,前些年勉强还算太平,近几年来动作频频,又有镇远镖局这支走南闯北的天下第一镖为其打探消息,已是朝廷心腹大患。”陆无归以指蘸水在桌面上画出地图,“明月河连同西南直达入海口,一半流域都在西川境内,灵蛟会之所以发展迅速,背后少不得平南王的支持,这心思啊……当真是路人皆知。” “原来周宗主不是真想给本座送礼。”骆冰雁冷笑一声,“这是听雨阁的意思?想让我弱水宫取代灵蛟会,截断明月河这条重要运道,给西川大门外加一道锁。” “骆宫主此言差矣。”陆无归笑眯眯地道,“凡事皆有利弊,富贵只在险中求,这一出虽然危险,好处更是大如泼天。实不相瞒,听雨阁的名册上不止弱水宫一家,是周宗主一力推举了您。” “恐怕不是推举我,是要吞并我。”骆冰雁语气嘲讽,“此处没有外人,不如敞开来说——谢青棠一事究竟为何,咱们心知肚明,与其跟弱水宫分利合作,不如先吞了弱水宫,然后碾压灵蛟会,这才是周宗主的行事作风,眼下不过是功成垂败,退而求其次罢了。” 陆无归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道:“骆宫主果真通透过人,这件事确是宗主有错在先,特令我带来第二份礼物。” 说罢,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玉盒,当面打开之后,里面赫然是一颗金色丹药。 玉盒开启刹那,原本弥漫整个偏厅的花香都被一股药香压了下去,这药香沁人心脾,不刺鼻也不过于浓郁,却让人一闻就脑清目明,胸中郁气都为之散去。 骆冰雁脸色微变,她看着这颗丹药:“这是……唤生丹!” 二十年前,太素神医白知微在杏林风头正盛,甚至压过了见死不救殷无济,她精通药理,以三年之功炼成三颗唤生丹,不仅能让垂死之人也能恢复如初,还能增进功力突破壁障,是每个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圣药。 平康二十一年乌勒犯境之时,步寒英为夺回寒山,在鱼龙岭力战乌勒第一高手呼延赞,以一招之差险胜,自己重伤濒死,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会成为废人,白知微就是用一颗唤生丹救回了他,才有这经年不败的武林神话。 “不错,正是唤生丹。”陆无归正色道,“当年白知微炼成三颗唤生丹,一颗被她喂给了步寒英,一颗被她放入井水救了寒山族人,这最后一颗则被她送给傅渊渟……娲皇峰一战,傅渊渟遭到反叛,来不及带走这颗唤生丹,它落在了宗主手里。” 骆冰雁平复了些微紊乱的呼吸,道:“如此宝物,周宗主为何不自己享用?” “不瞒您说,周宗主的确想过用它突破瓶颈,可惜《截天功》是一门特殊的功法,外力根本不能起到作用,这颗丹药于他而言只是锦上添花,聊胜于无。”顿了顿,陆无归声音微沉,“然而,唤生丹不但能让骆宫主旧伤复原,还能助您武功精进,只要弱水宫与补天宗结盟,宗主就会有您这样一位强力盟友,岂不是让这颗丹药发挥出最大作用?” 沉默。 花厅里一时静得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骆冰雁死死盯着唤生丹,陆无归也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唯有尹湄目光上移,望向那安静平常的屋顶,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半晌,骆冰雁伸手接过了玉盒,沉声道:“回去告诉周宗主,这礼物我收下了,让他亲自来找我细谈。” “骆宫主当真爽快!”陆无归大笑,“此外还有一件事,需得问过骆宫主的意见。” 骆冰雁收下唤生丹,显然心情极好,道:“何事?说来听听。” “白道要在五月初五召开武林大会一事,想来骆宫主已经知道了。”陆无归摊开手,“此番路过梅县的那些白道小辈,都是要去参加大会的。” “那又如何?” “方怀远给这大会立了新规矩,显然是要趁前辈尚能顶天时提拔后辈,免得武林白道后继无人。”陆无归啧啧赞道,“不得不说,他这一招着实高明,若是如往届那样乱打一气,恐怕新盟主未立,各大门派先争得头破血流,而为了白道未来和自家后人的前程,这些门派都得按照他的规矩来……无论是谁最终获胜,下任盟主都是方怀远的门生,有他在其中斡旋,白道各方势力的联系只会愈发紧密,这对于咱们黑道来说可是大不利啊!” 骆冰雁唇角微勾:“这就是谢青棠去找那些后生麻烦的缘故,可惜了。” “不可惜,一切都还来得及。”陆无归道,“既然白道能开武林大会,黑道为何不能共襄盛举?正邪殊途,道不同不相为谋,骆宫主今日待那些白道小辈宽厚,他们可未必承您这份情。” 骆冰雁秀眉微蹙:“本座已经当面说过放他们安全离开,你是要弱水宫自打巴掌吗?” “您是让他们安全离开,等他们出了梅县,生死祸福都与您无关,算不得您食言。”陆无归抬起头,“补天宗也好,弱水宫也罢,六魔门皆占据黑道尊位,咱们才是一路人啊!” 尹湄心中一阵冷笑。 陆无归这番话既是利诱也是威逼,先给出骆冰雁无法拒绝的利益,再暗示周绛云一统黑道的决心,倘若骆冰雁拒绝了,她就是不知好歹,必成为周绛云首要除掉的绊脚石。 骆冰雁从来不是看不清事态的蠢人。 果然,骆冰雁沉默良久之后,缓缓道:“我有一队死士,未记录于弱水宫弟子名册中。”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 陆无归脸上笑意更深,道:“多少人?” “此番可出一百。” “我同样在城外备好了一百人,皆是无门无派的刺客好手。”陆无归替骆冰雁斟了一杯茶,“以茶代酒,马到功成!” 骆冰雁举起茶盏,目光在尹湄身上一扫,道:“由尹堂主带队?” “尹堂主鲜少在外走动,认得她的人不多,办这件事最为合适。”陆无归侧头看了尹湄一眼,“那些白道小辈不值什么钱,将为首那几个带回来就好,做得干净些。” 尹湄肃然道:“是!” 杯盏相碰,茶香四溢。 陆无归喝尽一盏茶,带着尹湄告辞。 骆冰雁仍坐在位置上,自饮自斟,直到这二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放下茶盏,淡淡道:“趴在上面这么久,皮还没被晒掉吗?” 屋顶上传来一声轻响,似是瓦片动了动。 片刻后,一道人影翻窗而入,坐在了右边座椅上,正是本该随方咏雩等人一起离开的昭衍。 骆冰雁拿干净杯子倒了一盏茶,手掌在杯壁上轻轻一推,七分满的茶杯横空飞去,昭衍探手一接,腕子翻转使了个巧力,茶杯稳稳落在手里,连一滴水也没晃荡出来。 “莫说你这个年龄,就算成名已久的老江湖也未必有此一身绝顶轻功。”骆冰雁微微勾唇,“听到了多少?” “不多。”昭衍呷了一口茶水,眯起眼睛笑了,“从你们谈起灵蛟会开始。” 说罢,他将茶盏轻轻放下,问道:“与虎谋皮的下场,沈落月已经亲自证明给我们看了……冰雁姐,你真要跟周绛云合作吗?” 骆冰雁与他对视片刻,复又垂眸看向杯中茶水,道:“如果……我说是,你会如何?” 第六十九章 全情 “不如何。” 没有丝毫犹豫,昭衍直言答道。 他的回答令骆冰雁眉间一松,她淡淡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之类的话。” “冰雁姐说笑了。”昭衍摇了摇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换了我是你,眼下也会答应跟周绛云合作。” 陆无归已经把话说得明明白白,这件事不仅是周绛云的意思,更是补天宗乃至萧太后的决定,在阴谋转动那一刻,弱水宫注定不能明哲保身,要么跟补天宗合作,要么腹背受敌。 骆冰雁眼中划过一抹笑意,道:“老气横秋,你才多大年纪啊?” 昭衍笑道:“走江湖的人不看年纪大小,只论本事高低。” “狂妄的小子。”骆冰雁的手指轻敲桌面,“刚才那位尹堂主,就是你口中的‘湄姐’……幸好,她肖似生母,而不像生父。” 这句话说得不清不楚,昭衍心里一块大石却落了地——如他先前所想,尹湄果然是六欲天魔尹旷的女儿,若当年弱水宫没有洗血换代,如今坐在骆冰雁位置上的人恐怕就是尹湄了。 “先前你说,她是特意让你来救我的。”骆冰雁的神情有些怅然,“原本,我是不大信的,直到刚才亲眼见到了她……” 二十年前,骆冰雁发动叛乱的时候,尹湄才刚满两岁。 她的生母本是一名刀客之女,路过泗水州时撞见了尹旷,父亲因此而死,她自己也被尹旷掠入后宅,明媚如花的侠女就此枯朽凋零,生下尹湄的时候已濒临崩溃,不仅恨极了尹旷,还要把女儿也一并掐死。 这种自寻死路的人,尹旷从来不放在眼里,他一手抱着刚出生的小女儿,一掌击碎了孩子母亲的天灵,当时骆冰雁就站在旁边,鲜血飞溅到她衣服上,再也洗不掉了。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报应,尹旷祸害了无数女子,膝下却只得两个儿子,俱被他骄纵得不成样子,不仅在外横行霸道,也给尹旷带来不少麻烦,如今得了这么个小女儿,尹旷也是难得欢喜,有些后悔就这样杀了孩子母亲,都没来得及让她先把女儿养大,而骆冰雁看准了他的心思,自请抚养这小女婴,这才为自己争得了一张保命符。 要说骆冰雁对尹湄有多少真心爱护,大半都是逢场作戏,而尹湄在她怀里牙牙学语,被她一勺一勺用奶糊喂养长大,曾一度将她当做母亲,在尹旷隐隐开始对骆冰雁生起疑心之际,也是尹湄好几次无形中助她化险为夷,如此一来二去,就算是铁石心肠,也有了三分柔软。 因此,本该斩草除根的骆冰雁在杀光尹旷一家十六口后,独独放过了尹湄。 “……我不能把她留在羡鱼山庄,怕自己后悔,也怕霍罡自作主张,于是连夜把她送走了。”骆冰雁扯了下嘴角,“三岁没到的孩子尚未记得多少事,我把她送给了一户老实人家,想让她平凡长大,却没料到有漏网之鱼寻摸过去,杀了那对夫妇抢走孩子……从此以后,音信全无。” 昭衍顿时了然,当年是尹旷的死士带走了旧主之女,肯定会给她灌输复仇的理念,人生最初那短短两年的幼儿时光注定会灰飞烟灭,即便尹湄重现,两人也只会成为死敌。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庆幸起来。 骆冰雁轻声问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说实话,我不大清楚。”昭衍坦诚道,“我与湄姐相识于五年前,彼时她已经算是个大姑娘了,武功不错,情形也好,据说是六岁就拜师入门,想来不会太差。” “她师父是谁?” 昭衍斟酌片刻,道:“一位面善心黑的女菩萨。” 骆冰雁一怔,旋即笑靥生花,指着他骂道:“促狭鬼,当心被人撕烂了嘴!” 昭衍眨了眨眼睛,一派无辜模样,摊开手道:“湄姐姐的事情,我是当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儿个见到她摇身变作补天宗的堂主,连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不过,她总不会害我,我也不会害她。” 骆冰雁笑意微敛,道:“年轻人,少些意气用事,这世道人心易变,谁能说得准呢?” “这倒是,不过浮生一世若连个信任相托的人也没有,未免太过可悲了。”昭衍眼皮一掀,“即便是冰雁姐你,不也有个这样的人吗?” 骆冰雁脸上露出一丝悲恸,道:“清荷是我至亲姊妹,而你跟她……” “冰雁姐,我对你据实以告,你却跟我装糊涂,这就没意思了。” 昭衍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谈笑无忌,陡然间面沉如水,冷声道:“霍长老为你鞠躬尽瘁二十年,如今连命都给了你,非但死无葬身之地,连个身后名也不干不净,难道不值得你说一个‘信’字?” 骆冰雁被害一案,看似已然水落石出,全是霍长老包藏祸心意图弑主叛乱,借昭衍搅浑局势的当口设下杀人毒计,却不料骆清荷代姊赴死,让骆冰雁由明转暗,不仅把幕后黑手尽数揪出,还给弱水宫来了一次刮骨疗毒,即便当下元气大伤,等到恢复之后,必会迎来振兴鼎盛。 这真相合情合理,所有人都为之信服,连帮忙调查的方咏雩也挑不出差错,可昭衍心里始终有疑云未散。 正如他先前所想,倘若霍长老真要借机弑主,那也是临时起意,怎么会提早一天就做好诸般准备?骆清荷在羡鱼山庄隐藏了二十年,沈落月、水木这些后生晚辈可能毫不知情,当初跟骆冰雁一起走过来的霍长老怎会不加防范?他一个外人尚且能以片面之缘断定死者并非骆冰雁,霍长老又岂能是个睁眼瞎?若是认出死者另有其人,霍长老就该知道事必不成,他应尽快逃走,而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坐实叛乱罪行,最终死在水木这个弱水宫继承人的箭下,用自己的性命为其扬名立威。 “我想了很久,直到看见水木不受温柔散药力影响那一刻才算明白。”昭衍看着骆冰雁,“二十年前,你拼了命也没有牺牲骆清荷,怎么会因为这件事让陪伴自己半生的妹妹赴死?除非她串通霍长老先斩后奏,而你无力阻止,他们俩能制住你的手段不多,所以温柔散的确没有解药……沈落月那一击之所以失败,原因恐怕出在水木自己身上,冰雁姐愿意解惑吗?” 骆冰雁的手指在杯沿上摩挲了几下,空气仿佛被水浸透的厚棉袄,重重压在人身上,丝毫不觉温暖,只让人又冷又喘不过气来。 良久,她笑了一声,轻轻道:“水木三岁之前,每过七天都要在放了温柔散的药汤里泡上半个时辰,算不得百毒不侵,但这一味药……早已对他无用了。” “温柔散虽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却也不是温养身体的补药,尤其对于一个稚童来说,无异于虎狼。”昭衍问道,“他是你唯一的徒弟,为何如此?” “打从娘胎生下来,他体内就有剧毒,若不熬过这份罪,他的骨头都不知烂成什么样了。”口中说着这样的话,骆冰雁笑得愈发温柔,“你还想知道什么?不必吞吞吐吐,一并说了。” 昭衍沉默了片刻,道:“水木……跟霍长老是什么关系?” “他是霍罡的儿子。”骆冰雁望向自己的手掌,“当年事变之际,霍罡的发妻已经怀有身孕,被尹旷的天魔掌打伤,唯有我能救她,于是霍罡跪在地上求我,只要我救他妻子,他就为我做狗,一辈子不敢有二心。” “你需要他的助力,可你恨他。” “是,我当时底蕴不足,倘若跟霍罡决裂,只会让人坐收渔翁之利,可我也不甘心就此帮他,凭什么我爱的人死不瞑目,他还能妻儿双全?”骆冰雁冷笑一声,“我让霍罡在妻儿之间选一个活,他选了妻子,我就把掌毒转移到胎儿体内,然后抱着这个死婴,看他们夫妻俩痛苦不堪……就在他们嚎啕大哭的时候,我怀里那个婴儿竟然动了一下。” 就连骆冰雁也没想到,那孩子竟然活着。 他哭不出来,浑身都是血水和秽物,小脚丫微不可及地动了动,除了骆冰雁,谁也没有发现。 她可以悄无声息地将他掐死,然后继续看霍罡痛不欲生,可是在那一刻,骆冰雁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霍罡杀了他的亲弟弟,我就让他的亲儿子与他为敌。”骆冰雁轻抿了一口茶水润喉,“我让这孩子变成一个从河边捡来的孤儿,为他起名为‘水木’,用了三年时间为他拔毒锻体,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般教养大,让他成为我的左护法,同霍罡、沈落月形成鼎足之势,然后……我告诉霍罡,他的儿子还活着,将会成为弱水宫下任主人,前提是——他永远不能说出真相,必须得死在水木手里!” 霍长老历经两代宫主,跟着骆冰雁风里雨里二十年,在弱水宫里地位尊崇且影响巨大,他或许没有夺权之心,可他有这个能力而无骆冰雁的亲信。 骆冰雁要弱水宫里只剩下一种声音,霍长老注定得死,还要以最不光彩、最令人唾弃的叛徒身份去死。 “……自己的性命,或者儿子的未来,他选了第二个。”骆冰雁轻勾唇角,不知是讽是笑,“一起长大的手足兄弟,他说杀便杀了,未曾亲密相处的儿子,只因是香火后继,他就舍了命也要保住……你说他啊,算个什么样的人?” 昭衍没有附和,也无权评判。 事实与推测一般无二,听着骆冰雁娓娓道来,他心中并无惊愕,只是有些五味杂陈。 直到最后一字落音,他才开口道:“你把这些都告诉我,不怕我用它换水木倒戈,救那些白道弟子吗?” “我敢说,就敢保他不信你。”骆冰雁为自己斟满一杯茶,举到唇边却不急喝,抬眼看向昭衍,“何况,你是一个聪明人,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昭衍与她对视片刻,笑容慢慢回到了脸上,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将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嬉皮笑脸地道:“承蒙冰雁姐看得起我,自然不好叫你失望——这样,姐你出个封口钱,小弟就当刚才什么也没听见。” “好小子,敢讹诈到我的头上。”骆冰雁意味不明地嗤笑,“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放过那些白道弟子,如何?” “不能。”骆冰雁吹了一口茶香热气,“刚才我跟那老乌龟说的话,你既然听得清楚,也该明白弱水宫现在还不能与补天宗为敌,反而要跟他们合作谋利,这些白道弟子的命就是投名状,今后弱水宫还要一改先前作风,可不能一直囿于泗水州。” 倘若换了旁人在此,话到这里就该谈崩,昭衍却连笑容也没变,冷静问道:“现在不能,何时能?” 骆冰雁一笑:“等弱水宫能够真正无惧补天宗,等水木能够远胜于我,亦或者……等周绛云身死。” 昭衍眼里寒芒乍现,沉声道:“这算是交易?” “是呀,这交易长逾十载,失不再来,你要答应吗?”骆冰雁起身走近,手指轻轻抚过昭衍的脸庞,“补天宗背后有听雨阁,听雨阁之上还有萧太后,一个弄不好……你会死得,很难看。” “人在江湖飘,没有不挨刀的。”昭衍抬头,分明笑容满面,眼里却是一片冷厉,“若能踏过刀山平火海,不枉世间走一遭。” 骆冰雁的手指微微一顿。 半晌,她收敛了诸般作态,正色道:“一言为定!” 说罢,骆冰雁转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卷地图,看也不看扔向昭衍,道:“这图上记载了方圆五百里内各处官道险途和大小势力分布,你要想救那些人,就带着它去。” “多谢了!”昭衍接过地图,展开扫了一眼,心中有了数,起身就要告辞。 “慢着!” 就在他走到窗口的刹那,骆冰雁忽然再度出声道:“你既师承步寒英,可曾听说过……姑射仙?” 昭衍脚下一顿,他侧身回望,道:“听雨阁四天王之一,浮云楼主姑射仙?” “天下也没有别的姑射仙。”骆冰雁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甚至有了罕见的犹豫之色,仿佛说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挣扎了片刻,骆冰雁终是道:“第一代的姑射仙在永安十八年身故,如今这位是她女儿,我不知其真容身份,但……最近收到一个情报,听雨阁对白道势力图谋已久,姑射仙会去参加武林大会。” 昭衍神色骤变! 第七十章 伏击 夕日斜,彤云暗。 昏鸦栖老树,余晖照枯藤。 一行人马飞驰出城,马蹄声急如催命,踏破木石不知凡几,半日狂奔过百里,直到彻底望不见梅县城楼的轮廓,步伐才逐渐慢下。 残阳如血,人困马乏。 江平潮勒马转身,望向身后的队伍,面容冷硬如磐石,眼中却含有悲意。 初至梅县,海天帮与临渊门弟子共有百余数,后来与望舒门一行会合,加起来已有近二百人,如今仇怨了断,离开梅县的人却只是将将过百,除却卷入阴谋遇害身亡的那几人,大半都折损在羡鱼山庄混战那天晚上。 虽说江湖无一日不死人,可当生死真正降临在身边,谁能做到无动于衷? “江少主,快入夜了,我们在此歇脚。”微哑的声音响起,穆清策马到他身边,将一只水囊递了过来。 此地离梅县有百里之遥,再翻过两座山才能抵达下一处城镇,眼下天色将晚,山路又陡峭难走,夜行疾奔恐生意外,先前派去探路的弟子已经折返回来,遗憾地说这附近没有村落,他们只能在这野林子里过夜。 闻言,江平潮点了点头,他接过水囊正要喝,看见穆清有些干裂的嘴唇,问道:“你不渴?” “我这里还有一些。”穆清摇了摇头,“探路的人回报说周遭只有一处水源,还是个流动较差的湖泊,小心起见,咱们最好不要取用那里的水,等明天启程就好了。” 江平潮知她所言有理,也不辩驳,只把水囊推了回去,道:“我现在不渴,你带大家扎营,我到前面看看。” 说罢,他叫上两个海天帮弟子,调转马头往林子深处去了,穆清叫他不住,一时哭笑不得。 有了在梅县生死患难的交情,原本还各有顾虑的三派弟子已经打成一片,女弟子们收拾行囊,男弟子们自行安排好巡逻和守夜,篝火很快燃了起来,大家围着火堆烤干粮,随着火光愈发明亮,脸上的愁色也散了不少,逐渐有了说笑声。 队伍里只剩下一辆马车,方咏雩坚持不与江烟萝同座,将伤势未愈的石玉塞了过去,此时带着八名临渊门弟子割了些荆棘和藤蔓,小心布置在营地附近,又找江烟萝要了些丝线,拴上铃铛一根一根缠在树木之间,他手法巧妙,选的位置也好,即便有风吹过,铃儿也不响一声,可要是有活物轻轻触碰,所有铃铛都会疯狂作响。 八人看得直咂舌,思及先前在梅县发生的事情,觉得这位少主有了不小变化,浑不似先前以为那样懦弱无能,他们到底算是自家人,等方咏雩布置好了陷阱,连忙催他回去休息,自个儿去林子深处拾柴打猎了。 无所事事下,方咏雩只好回到江烟萝身边,石玉已经醒了,对着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江烟萝笑意盈盈地站在一旁,直到石玉哭够了,她才道:“好啦,事情都过去了,表哥这不是安然无恙吗?不过啊,小玉儿你以后要擦亮眼睛,好生把他盯紧些,可别再叫他跑没影了。” “表妹,我真的知错了。”方咏雩哭笑不得。 江烟萝朝他做了个鬼脸,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这时候,江平潮三人终于回来了,他们不仅带回了两大包野果,还打了几只野兔野鸡,令众人极为欢喜,哪怕这点肉只够大家分两口打牙祭。 猎物交由别人收拾,江平潮挑了些熟透的果子,先分给穆清一些,这才揣着剩下的过来坐下。 “呀,是野桃子。”江烟萝面露欣喜,擦净果皮就咬了一口,“脆生,就是不甜。” 江平潮一愣,自个儿啃上一口,疑惑道:“怎么不甜?” 江烟萝笑道:“不如你给穆女侠的那些甜。” 此言一出,就连秋娘都面露笑意,正啃桃子的方咏雩却停了下来,他一言不发,将耳朵竖得老长。 江平潮起初没反应过来,见这几人都神情古怪,这才明白江烟萝言下何意,顿时涨红了脸,小声斥道:“阿萝,不要胡说!” 隔了一段距离,江烟萝也不怕别人听见,道:“男子汉大丈夫,扭扭捏捏做什么?哥哥,你跟我说老实话,是不是喜欢穆女侠啊?” 江平潮一张脸几乎要涨成猪肝色,方咏雩也不遑多让。 都是年轻男女,哪怕没有过情生意动,方咏雩仍能一眼看出江平潮那颗慕艾之心,毕竟有了生死与共的经历,又是门当户对,江平潮英武过人,穆清秀丽不凡,危难之际并肩携手,进退之间信任有加,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天作之合。 然而,方咏雩的大师兄展煜早在五年前就对穆清心生倾慕,两人之间从未断过往来,这回他要留在栖凰山帮忙筹备武林大会,一心想着借此时机对穆清当面表露心迹,可是归根结底,展煜跟穆清目前尚无关系定论,莫说是方咏雩,就连展煜亲至,也无权干涉旁人的心意。 方咏雩替自家师兄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江烟萝这厢已把亲哥哥说得欲找地缝钻进去,她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桃子,擦净双手就站起身来,跑去望舒门那边说说笑笑,很快跟她们打成一片。 相隔不近,女儿家的声音又压得小,江平潮抓耳挠腮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江烟萝凑到穆清身边低语,后者像是被问得愣了下,好一会儿才勾起唇角,同样小声回了一句话。 方咏雩倒是听了个清清楚楚——江烟萝吃了穆清烤制的一只兔腿,连夸她不仅长得漂亮,手艺也好,故意感叹一句“不知哪位英才俊杰能有此福分娶穆女侠为妻”,惹得其他望舒门弟子附和起来,穆清被臊了个大红脸,却是大大方方地答道:“说不上什么俊杰,一个呆子罢了。” 她说这话时,眼角眉梢都盈满了温柔,有别于对待师妹们,也跟面对江平潮时截然不同,与方咏雩临行前从展煜脸上看到的神情一般无二。 一瞬间,方咏雩觉得手里的桃子非但不酸涩了,还甜到发齁。 众人许久没有如此放松过,吃饱喝足后都感到困倦袭来,江烟萝今儿个说什么也要跟穆清她们挤在一起,方咏雩看了看魂不守舍的江平潮,心中升起几分怜悯,故意问道:“都到这个时候了,昭衍怎么还没追上来?” 谈起正事,江平潮终于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想起队伍里少了一个人。 这件事委实不怪他,昭衍本就不是他们的同伴,仅仅在梅县有过一段说不上深厚的交情,原想着离开那龙潭虎穴后正经认识一番,却不料还没等出了梅县城门,昭衍就推说有急事未办,让他们先走,自己随后跟上。 “或许他是不打算跟我们同路。”江平潮眉头微皱,“这个人,我反正是看不透,也不敢过于信任。” 始终沉默的刘一手冷不丁开口道:“你们说,他手里那把伞中剑是藏锋?” “是,穆女侠第一个认出来的,后来我凑到他身边看过,跟兵器谱上的记载一模一样,他自己也承认是步山主的徒弟。”江平潮仔细回想了片刻,“兵器可能是仿造,可他在跟谢青棠交手时占据上风,这总不能作假。” “若真是步山主的徒弟,此番踏足中原应是为了参加武林大会,怎么会绕行至此,还去搅这番浑水?”刘一手神色凝重,“那天晚上,你们十人联手追捕他,最后救走他的人是谁?” “穆清原本怀疑是骆冰雁亲自出手,不过后来看那情形,这两人不像是提早见过,也不似化敌为友……”江平潮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昭衍是替尹旷之女复仇而来,会不会是那女子暗中出手相救?” “少主,你跟他相处最多,说说。”刘一手看向方咏雩,眸光微沉。 “我也看不透这个人。”方咏雩心中一紧,面上苦笑,“实话说,当晚的确是我把他带进冰窖的。” 江平潮倒吸一口冷气:“你好大的胆子!”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他突然出现在我房里,我害怕殃及阿萝和石玉,只能答应帮他这个忙。”方咏雩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他说骆冰雁不是自己杀的,但也不在乎被人扣上罪名,只要拿到骆冰雁的人头,也算对得起恩人了。” 刘一手重复道:“恩人?” “不错,那尹旷之女于他有过救命之恩,既然她抱憾而终,他总要替她了结遗愿。” 跟昭衍厮混了几天,方咏雩也学得一身睁眼说瞎话的好本事,尤其这番话还是昭衍亲自教他记下的,就算有何破绽,自己不过是为其所骗,说起来更加脸不红心不跳。 此言一出,就连刘一手也面露惊讶之色,问道:“那尹旷之女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顿了下,方咏雩又忿忿不平地道:“不过,正如你们推测那样,在城楼外将他救出重围的人极有可能是尹旷之女,这小子……肯定是在骗我!” “应是如此。”刘一手想通其中关窍,“若尹旷之女于他有过大恩,他为了替她报仇对上骆冰雁也是理所应当,骗你说那女子已死,这样无论事情最终成败,至少不会殃及到她。” “倒也是个性情中人。”江平潮若有所思,“既然如此,他突然折返回去,会不会是没死心?” “他不会那么蠢的。”方咏雩想了想,“恐怕是那尹旷之女救他脱困后并未离开,他害怕对方出事,这才孤身回去接应。” 这说法合情合理,十分令人信服,刘一手考量片刻,道:“今晚警戒些,若能等他赶来会合是最好不过,若是等不到……明天一早,即刻启程。” 方咏雩终于应付过了这一茬,背后已经出了一层虚汗,心中愈发着急。 旁人不知,他却是知道昭衍回去干什么——陆无归等人来得蹊跷,骆冰雁突然转变的态度也令人不安,若不能探清究竟,他们这一行人都不能安心赶路。 分别至今,少说过去了五个时辰,昭衍半点消息也没传来,令方咏雩有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不知不觉到了夜半三更,绝大多数人已经相依睡下,就连守夜的弟子都开始呵欠连天,方咏雩也有些乏了,正要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忽然听到东南方向传来一道不寻常的风声,紧接着,一连串尖锐刺耳的铃声骤然大作! “什么人?!” 突如其来的铃声立刻惊动了众人,可不等大家都清醒过来,四面阴影中传出“咄咄”数声怪响,旋即风声呼啸,站在最外围的几名弟子登时倒下,身上都插着一支箭矢,伤口发黑,显然有毒! “趴下——” 穆清断喝一声,众人迅速俯身滚开,寻找离自己最近的掩体,方咏雩一把将石玉和几个伤者推到马车后面,左手持刀砍断缰绳,右手握鞭狠狠打在马屁股上,马儿一时吃痛,扬起前蹄长声嘶鸣,疯了一样朝前方疾冲过去,惊起了数道黑影。 见此情形,刘一手跟秋娘同时反手横扫,流矢破空而回,其中两道黑影来不及躲避,胸膛就被洞穿,“扑通”两声掉落下来。 “二十个弓箭手,还剩十八人。” 不过几个回合,刘一手已经辨清箭矢来向,他脸色阴沉下来,对秋娘打了个手势,两人一左一右飞身而出,将轻功施展到极致,避开迎面飞来的箭矢,一眨眼就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约莫息后,东南、西北两个方向同时传出人体从树上滚落的闷响,夜风裹挟着血腥味汹涌而来。 然而,不等两人清理完弓箭手,数十道人影如鬼魅般闪现,一道道铁链在林间纵横密布,很快交织成天罗地网,链子上缠满铁蒺藜,人若挨在上面,登时就要皮开肉绽! 方咏雩脸色一变,暗道糟糕,原来那些弓箭手只是诱饵,对方在调虎离山! 铁链收紧,一些弟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铁蒺藜扎成了刺猬,更有杀手从缝隙间出刀捅刺,惨状令人发指。江平潮率先飞身而起,想要从上方突围,不料又有四道人影抓着铁蒺藜网从天而降,若不是他折身落下,恐怕已经头破血流。 饶是如此,江平潮落地之后又拔剑飞起,毕竟这网子越收越紧,众人不得不往中间靠拢,而当他们退无可退,等待大家的就是死路一条! 双手握刀,气沉丹田,江平潮将全身功力提到了极致,九环刀发出一声嗡鸣,犹如白虹贯日,自下而上劈向铁蒺藜网,一瞬间火星四溅,整张大网都震荡起来,牵扯它的四名杀手险些没能抓紧。 一刀不成,江平潮气力用竭,眼看就要跌落下去,穆清已经闪至他脚下,横剑过顶上举,他这一脚踩在剑上,身体借力再起,又是一刀悍然劈出,斩在刚才那个位置上,纹丝不差! 这一回,火星几乎绽放如花,铁蒺藜网被江平潮从中斩开,他整个人从这破洞里飞了出来,凌空一个翻身倒挂,九环刀横扫而出,四个杀手不及撤退,胸口都挨了重重一刀,口吐鲜血倒飞出去,落地时已是不活。 “走上面!” 穆清厉声喝罢,先抓住离她最近的江烟萝往上抛去,其他人也施展轻功脱身而出,甫一落地,立刻转身攻向杀手,刘一手和秋娘也在此刻折返回来,脸色俱是难看无比,秋娘半边身体已被鲜血染红! 一阵破空声传来,众多黑影如同徘徊人世的孤魂野鬼,少说有百余数,猝然出现在这片林中,将他们团团围住。 这些杀手个个黑衣蒙面,全身上下仅露出两只手和一双眼睛,手里持兵染血,眼中杀意横生! 唯有一个人例外。 她站在正前方,黑衣平凡,身段婀娜,暴露在外的脸庞却丑陋不堪,要么是戴了人皮面具,要么就是天妒红颜。 丑女人不仅面容难看,连一双手也枯皱松弛,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妪,而她站在所有杀手的前面,她一声令下,就能主宰这些亡命之徒的生死进退。 她手里握着一条链子镖,链长一丈有余,垂落向地的三角镖上正有鲜血点滴落下,正是秋娘肩头的血。 秋娘的武功只比刘一手略低一线,刚才却在一照面就伤在这丑女人镖下,如此人物绝不可能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偏偏白道众人没有一个认得她。 刘一手沉声道:“阁下是哪条道上的?” 丑女人怪笑一声,如砂石摩擦瓦砾般刺耳难听,道:“黄泉道。” 话音未落,链子镖抖手而出,迎面打向刘一手头颅,他横刀就要抵挡,却不料这一招乃是虚晃,链子从他身旁绕过,三角镖刺入一名弟子胸膛,只见那丑女人手臂一拽,那人就被拉扯出去,不等刘一手出刀相救,已经落在了丑女人手里! 链子镖避开了要害,这弟子被铁链勒住脖颈,只能用惊恐的眼神望向她,鲜血从胸膛伤口一路往下淌,刺痛了每个人的眼睛。 “放开他!”穆清脸色难看,“你们到底是谁,想要做什么?” 丑女人幽幽道:“好说,找你们要四个人。” 刘一手道:“谁?” 丑女人抬起手指,遥遥点向方咏雩、江烟萝、江平潮和穆清四人,笑道:“他们跟我走,我给你们一个痛快。” “混账!” 江平潮怒不可遏,从刘一手背后飞身而出,眨眼欺近丑女人头顶,九环刀携劈山之势砍向她的头颅,丑女人松开铁链将那名弟子朝他刀口推去,她背后的杀手也同时出招,四把利刃齐刷刷劈向他们二人,眼看就要把他们大卸八块。 危急关头,江平潮毫不犹豫地撤刀,抱住这名弟子就地一滚,四把利刃同时落地,离他二人不过方寸之遥。借此一瞬机会,江平潮将怀里的人往后推去,双膝落地仰身前冲,横刀在上方一挡,四把利刃都落在他的九环刀上,他眼中精光爆射,猛地大喝一声,九环刀用力向上挥出,利刃应声而断! 断刃乱飞时,江平潮身子标立而起,一个神龙摆尾扫飞两名杀手,提刀斩向那丑女人! 江平潮这一刀用尽全力,快如流星,势如破竹,赫然是要擒贼先擒王! 丑女人来不及躲过,也不能直面其锋,她只是振臂一挥,原本站在她身后的一名杀手立刻悍不畏死地扑了上去,用血肉之躯化作盾牌,九环刀砍在左肩上,一路劈下深陷骨肉,他竟然还用双手死死抱住江平潮。 同一时刻,其他杀手也发动攻击,他们个个武功不弱,又都不怕死,白道众人立刻被冲散开来,丑女人更是腾身飞起,挥出链子镖直取方咏雩! 这一击端得凌厉,方咏雩若是全力施为,应当能够接下,可如今人多眼杂,他怎么敢放手一搏? 他或许能躲开,可他身前是石玉,背后还有江烟萝。 一刹那,如星河倒转,若天崩地裂。 方咏雩反手将石玉推搡到身后,不等江烟萝叫出声来,鲜血已经溅在了她的脸上。 丑女人这一下没出死手,三角镖穿进方咏雩右肩,链子没入血肉,她用力往后拉拽,方咏雩的身躯腾空而起,眼看就要被她抓住! 生死关头,方咏雩痛得脸色煞白,笼在袖中的左手已然并指如刀,蓄势待发! “铮——” 一声锐响,金石断折,就在丑女人即将抓住方咏雩的瞬间,一把利剑从上方劈下,将这条铁链从中斩开! 方咏雩只觉得腰间一紧,不等他看清楚,身体已经被一股柔和内劲推回原位,石玉连滚带爬地扑了上来,江烟萝来不及擦掉脸上的血,抬头望向半空。 天罗伞倏然张开,挡住丑女人霹雳一掌,昭衍旋身落下,无名剑反手刺出,正要从背后偷袭他的杀手被利剑洞穿胸膛,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方咏雩声音微颤:“你……” 昭衍身躯微顿,却没有回头看他,握伞的左手虎口崩开,可见刚才那一掌之危。 他与丑女人对视一眼,脸上勉强扯出一丝笑,嘲讽道:“尹堂主,你这张面具挑得可真够辟邪,是怕杀人之后被鬼敲门吗?”? 第七十一章 夜奔 “鬼?” 丑女人染血的手指拭过唇角,轻轻笑了一下,道:“这个世道,人要比鬼可怕多了。” 不同于刚才嘶哑难听的嗓音,这一声可谓悦耳动听,丑女人将断裂的链子镖丢弃在地,反手拔出一把长刀,身形在风中乍然展开,仿佛燕子抄水,白芒破空,刀锋斜斜斩向昭衍头颅。 刘一手恰好赶到昭衍身边,毫不犹豫地出刀相护, 双刀交锋刹那,两人都能感觉到一股霸道气劲震荡而来,俱是心头凛然,丑女人毫不犹豫地撤刀下腰,堪堪从刘一手的追击下脱身开去,同时反手一刀砍向刘一手左膝! 只一错眼,刀锋离膝盖不过半寸,刘一手挡之不及,唯有就地一滚,那丑女人正要再出一刀,冷不丁一把细剑穿风刺来,她横刀格挡,脸上却挨了一爪,脚下旋身擦肩,只觉得面庞一阵刺痛,伸手一摸,皮肤光洁无瑕,浑不似刚才粗糙枯皱的触感。 穆清瞳孔骤缩,惊呼道:“是她!” 身后众人哗然起来,昭衍晃荡着手里那张人皮面具,望向对面那道袅娜身影,诚心实意地道:“尹堂主,你还是穿紫色衣服好看,这一身黑不溜秋,就像乌鸦成了精,怪不吉利的。” 这丑女人自然是尹湄。 陆无归代表补天宗与骆冰雁和解结盟,这些白道弟子的性命是骆冰雁要交给周绛云的第一份礼物,也是弱水宫加入覆道大计的投名状,尹湄很清楚自己要扮演一个刽子手的角色,她现在是补天宗的刑堂堂主,等这件事办成了,她就能填上谢青棠的空缺,成为暗长老。 这次任务容不得她拒绝,也不允许失败。 因此,哪怕是对着昭衍,尹湄也不会手下留情。 刘一手从震惊中回过神,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她?” 昭衍笑道:“万幸云霄殿的屋顶不算滑。” “你知道了,就该烂在肚子里,不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更不应把这些告诉他们。”尹湄幽幽叹气,“我只要带四个人回去,至于剩下那些人……若是他们乖一点,我或许会放过几个呢。” “那老乌龟让你下手干净些,最干净的做法不就是赶尽杀绝吗?”昭衍摇了摇头,“尹堂主,你撒谎不脸红,亏心不亏心?” 刘一手跟随方怀远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猖狂的后生晚辈,可他想到尹湄那奇诡霸道的刀法,又不得不承认她是有猖狂的底气。他望了一眼身后,百人队伍已在刚才那番袭击里至少折损了一成,尹湄带来的两百名死士还未有几人伤筋动骨,就算加上昭衍,自己这一行的胜算也十分渺茫。 江平潮握刀的手背青筋毕露,厉声问道:“补天宗这是要与四大门派开战?” 尹湄漠然道:“你们是白道,我等是黑道,自古正邪不两立……杀你们,天经地义。” “泗水州是弱水宫的势力范围,谢青棠一事尚未了结,你们又在此肆意妄为,难道就不怕骆冰雁震怒?” “我能在骆冰雁的眼皮子底下带两百人一路追来,你们当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众人呼吸一滞,方咏雩想到了骆冰雁收下的那只卷轴,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寒意,下意识地看向昭衍,却见他负在背后的左手摆了摆,暗示不要轻举妄动。 昭衍道:“尹堂主,你有二百死士,我这边人数虽少却也不是酒囊饭袋,这打打杀杀有伤天和,不如咱们各退一步,我把这四个人交给你,你放其他人安全离开?” 江平潮闻言大怒:“臭小子你说——” 尹湄本就冷漠的面容一瞬间如凝寒霜,讥讽道:“听闻你是步寒英的弟子,竟然如此贪生怕死?” “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昭衍满不在乎地道,“左右是打不过你,负隅顽抗只是枉送性命,他们四个人落在你手里未必会死,却能为近百人换来活命机会,难道这笔买卖不划算?” 说罢,他转头看向众人,问道:“四位正主不如说句话,你们自个儿愿不愿意?” 江平潮暗骂这厮话术歹毒,原本是昭衍贪生怕死,现在倒把自己四人推上风口浪尖,可他到底是有担当之人,断然回道:“我自是愿意,就怕魔女出尔反尔!” “我也愿意。”方咏雩不容拒绝地将石玉推到一名临渊门弟子手里,越众而出与江平潮并肩,“然而,骆冰雁也说过放我们安全离开,如今却联合补天宗暗下杀手,凭什么让我们相信?” 尹湄冷笑:“眼下尔等生死皆在我手,就不问我愿不愿意?” “你只能愿意。” 话音未落,昭衍身形闪动,尹湄还当他要趁机偷袭,下意识横刀一挡,却是劈了空,但见他落在方咏雩身后,无名剑横在颈前,只需轻轻一划,就能将方咏雩封喉绝命! 江烟萝脸色煞白,刘一手怒喝道:“你做什么?” “陆无归耳提面命,要你把他们四个活着带回去。” 昭衍不顾身周众人剑拔弩张,持剑之手稳若磐石,冷冷逼视尹湄,道:“你们人多势众,我们确实无处可逃,但你若要大开杀戒,就带不走任何一个活口!” 场上情势再变,原本肆无忌惮的杀手竟变成了投鼠忌器的一方,众人都有了片刻恍惚,倒是江烟萝反应最快,拔下发簪用尖端抵住脖颈要害,虽一言不发,已用行动表明了态度。 江平潮看了一眼穆清,见她对自己点头,两人反手将刀剑横于颈侧,大笑道:“不错,我等绝不怕死,你有种就继续杀啊!” 白道弟子脸色大变,纷纷想要上去阻拦,却又不敢触碰分毫,心知他们都是为了自己,心里满是不甘与仇恨,倘若目光能够杀人,尹湄及其身后杀手恐怕已经被千刀万剐。 见此情形,尹湄冷若冰霜的容颜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却比九幽阴风更加森寒。 “好小子……你有种!” 一声锐响,长刀回鞘,尹湄指着昭衍寒声道:“买卖我做,但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成交。”昭衍仍未松开方咏雩,只是看向刘一手,“刘大侠,劳烦你带大家离开!” 刘一手是方怀远留给独子的护卫,怎么能弃主而逃,他正要开口,却见方咏雩朝自己微微点头,那脖颈已经与剑刃贴合紧密,他再不敢说话,阴沉着脸转身下令:“所有人,撤!” 尹湄抬起手臂,围得密不透风的杀手让开一条大道,弓箭手同时搭箭在弦,只要白道众人有一点反抗意图,箭雨就要破空而来。 刘一手开路,秋娘断后,剩下的弟子背起负伤同伴上了马,他们频频回头,马蹄几乎要把染血的土地踏穿。 江平潮生怕迟则生变,大声骂道:“看什么?都给我滚!记住你们是顶天立地的好儿女,别哭给这些畜生看!” 刘一手狠狠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带头冲了出去,其他人忍住悲愤紧随其后,直到最后一道身影消失,大地的震动声也渐渐平息,江平潮才收回目光,不知不觉间,双眼已通红如血。 尹湄冷冷道:“他们走了,你们也该履行承诺了。” 昭衍笑道:“不急,再等等。” 尹湄眼睛一眯:“你要毁约?” “不敢,不敢。”昭衍脸上笑意渐淡,“尹堂主心思缜密,不仅带人围了这处营地,在前面路上也设下埋伏,我总得知道他们真正安全离开了再交货。” 尹湄脸色一变:“你做了什么?” “无他,扫除路障而已。”昭衍凝视她的眼睛,“一条路,十六个暗器手还有毒陷阱,我把这些人都丢进去还填不平那坑,只好留了张牌子警示小心,顺手挂了一支烟花,如果等下放上天,咱们就能走了。” 方咏雩总算明白他为什么姗姗来迟了,江平潮最是憋不住,脸上甚至露出了笑容。 江烟萝站在昭衍身后,借着火堆的亮光,能够看到他颈后尽是汗珠,背上还有不少划伤,想来这大半天赶路不易,可这件事原本与他无关,没必要拿命蹚浑水。 心念转动之下,江烟萝的眼眸越来越亮,她看着昭衍的背影,像是在看一块难得的璞玉,藏在袖中的左手竟有些痉挛颤抖,难以控制想要雕琢的欲望。 尹湄的眼神几欲杀人,可她到底沉得住气,对身边人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一名杀手施展轻功追了过去。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远方黑压压的山林深处忽有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第一朵烟花尚未被夜色吞噬,又有一朵飞上高空,光痕久久才散。 尹湄冷声道:“你留了两支烟花?” “一支在牌子上,一支在前面路上。”昭衍微微一笑,“毕竟咱们是敌非友,我也不能尽捡实话跟你说?” 穆清暗道此人心细如发不可轻易得罪,如果刚才尹湄派人去报信灭口而非撤伏放行,那就只有一支烟花放出,昭衍就会知道事情有变,尹湄这回注定功亏一篑。 传言步山主是个通透纯粹之人,怎么会教出如此狡诈狠绝的徒弟? 然而,当下情势容不得她多想,穆清很快收敛心神,将横在颈边的长剑缓缓放下。 他们固然可以拼死一搏,可是大家带着伤员走不了太快,现在贸然出手,反而会让先前一切努力付诸东流,左右是昭衍说的那样,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好了,我们走。”昭衍还剑入鞘,松开钳制方咏雩的手,主动走到了尹湄面前。 尹湄冷冷看了他一眼,抬手示意属下将倒地的马车拉起,重新系好缰绳,把五个人都捆上,囫囵塞了进去,招呼人手上马撤退。 不甚宽敞的车厢里挤了五个大活人,其中两个还是女子,方咏雩跟江平潮恨不能挤成一团,唯有昭衍倚靠车壁,窗口已经被木板草草封上,隐约可见护在车旁的数道黑影,实在是插翅难飞。 “其实……你不必赶来的。”穆清低声道,“你窃听到这段阴谋,就该知道救不了我们,尽快拿到证据逃出这是非之地,今后再为我们报仇才是。” 昭衍奇道:“咱们萍水相逢,我为什么要替你们报仇?” 穆清:“……” “各人各命自己扛,报仇也好,雪耻也罢,与其想着别人替你报复,不如设法活下去,然后亲手讨回。” 昭衍背上有伤,索性侧身靠在了江平潮身上,方咏雩瞧见他背后伤口还在渗血,担忧道:“你还好吗?” “皮外伤,没大碍。”昭衍眼皮也不抬,“暗器太多挡不过来,好在尸体身上搜出了解药,现在流血不过是伤口撕裂了,养养就好。” 江烟萝听着车辕碾过土石的声音,面露愁色,喃喃道:“也不知道,我们会被带到哪里去……” 这个问题,车厢里无人能够回答,气氛一时冷寂下去。 奔波半日,鏖战半夜,大家都已经疲惫不堪,江烟萝最先靠着穆清睡过去,江平潮跟方咏雩心里惴惴不敢放松,却见昭衍已经睡得呼吸悠长,登时有种气不打一处来的无力感,索性闭了眼小憩,权当养精蓄锐。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同时有叫喊声大作,车厢里的五个人都惊醒过来,昭衍猛地睁开双眼,眸中倦色一扫而空,清明锐利犹如一只鹰隼。 他轻声道:“准备好,来了。” 江平潮一愣:“什么来……” 话没说完,眼前陡然天旋地转,竟是马车翻倒下去,除了昭衍早有防备,剩下四人都猝不及防地摔作一团,车厢轰然落地,砸得木板断裂飞溅,他们五个也从中滚了出来。 方咏雩差点摔了个脸着地,好不容易抬起头来,只见眼前一片火光连绵,起码上百个满脸凶相的山贼将队伍团团围住,当中一个看到了昭衍,立马指着这边大声道:“二当家的,就是他!我看到他杀了大当家,还放火烧了粮草房!” 莫说是方咏雩四人,连尹湄也是一阵错愕,可她到底没把这些蟊贼放在眼里,下令众杀手结阵出刀,同时冷斥道:“不想死的快滚!” 穆清怔了下,目光在周遭一扫,看到一座熟悉的山头,立刻想起这地方是自己一行人走过的,听说山上有一窝为数不少的悍匪,没少对来往商旅劫掠动杀,可他们一不碰官贵,二不与江湖门派结怨,这才跟弱水宫相安无事至今,下午也没对白道众人发难。 如此知情识趣的贼匪实在不多,可他们为何要在这节骨眼上包围这群穷凶极恶的杀手?穆清抬眼望去,只觉得这些山贼一个个都面目狰狞,仿佛已经失去了理智,只剩下滔天怒火。 不等大家反应过来,昭衍双臂用力挣开绳索,一个箭步冲向尹湄,刚才还似笑非笑的脸上已是声泪俱下,冷不丁跪伏在尹湄面前,提起内力放声喊道:“大姐!那贼头子我已替你杀了,他们的粮食也被我烧了,咱们现在就攻上去,以后这座山头就是你的了!” 尹湄神色大变,可不等她将昭衍一脚踢开,这句话已经成为激怒众山贼的最后一把烈火,那被称作“二当家”的健壮男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举起两把大斧喊道:“妈的,一个臭娘们儿敢这么嚣张?小的们都给我上,这座山是咱们的,死也不当孬种!” 话音未落,一群怒火上头的山贼从四面八方俯冲下来,他们是这里的地头蛇,深知据地利而战的法子,大大小小的石头和断木被推下来,铺天盖地如落雨般,更有那阴损的直接泼酒倒油,只需一支火箭,就能烧起一片大火! 刹那间,杀手们的阵势被冲散,就连尹湄也不得不转身抵挡迎面而来的刀斧箭矢,反而是昭衍这个罪魁祸首就地一滚,趁乱抢回了大家的武器,割断四人的绳索喝道:“快跑!” 江平潮侧身避过一刀,简直要一个头两个大,气急败坏地道:“你他娘的到底干了什么啊?!” 昭衍一脚踢开一个山贼,骂道:“杀人放火,祸水东引,你啰嗦个什么劲,跑啊!” 方咏雩跟昭衍交集最多,现在反应也最快,伸手把江烟萝推向穆清,自己紧紧抓住了江平潮,急促道:“马尾点火,跑!” 四个人,两匹马,穆清和江平潮带人冲在最前,马儿被火烧着屁股,跟疯牛一样横冲直撞,顷刻撞开了好几个拦路人,一眨眼就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昭衍翻身将一个骑在马背上的杀手踹飞出去,正要持缰纵马,头顶忽有风声乍起,他想也不想地举伞过顶,尹湄这一刀狠狠劈在伞面上,霸道劲力压得马儿险些趴下。 察觉到马匹负伤,昭衍手掌在马背上一拍,身子凌空翻转,同尹湄交起手。 刀行霸道,剑走轻灵,昭衍有心逃走,且战且退,很快冲出了战圈,而尹湄赫然是神挡杀神,一路劈砍开道,竟也没被他甩开,两人一追一逃,不多时就远离了所有人视线,进入了树林深处。 “铮——” 刀锋与剑锋交擦刺出,于同一时刻抵在了彼此颈侧,两人四目相对,落叶都被无形气劲割裂粉碎。 喊杀声隐约可闻,火光若隐若现,而他们身周已经没了第三人的耳目。 僵持片刻,昭衍率先收剑入鞘,笑容重新出现在脸上,道:“湄姐,好久不见了。” 刀锋轻颤,从脖颈要害缓缓移开,尹湄静静凝视了他一会儿,唇角忽地弯起,冷漠如刀的容颜在这一刹那冰消雪融。 “嗯,挺久了。”她将染血的手在衣服上擦干,这才轻轻拭去昭衍额头的血污,“在这里看到我,有没有感到很意外?” 倘若是补天宗门人在此,恐怕以为自己在做梦,纵观门派上下,即便是宗主周绛云也没见过这女罗刹如此温柔可亲的情态,仿佛他们是感情深厚的亲人,而非刚才还在厮杀的仇敌。 “是挺意外的。”昭衍苦笑一声,“我知道湄姐在外做的事肯定不一般,却没想到你竟然是补天宗的堂主。” 尹湄道:“四年罢了。” 昭衍心念转动,试探着问道:“四年之前,湄姐姐又在何处高就?” “小滑头,莫要套我的话,这次的事儿可还没完。”尹湄在他眉心轻点了一下,神情又恢复了冷漠,“后晌那会儿,陆无归跟骆冰雁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承蒙湄姐提醒,一字不落。” “我让你来救骆冰雁,是因为她现在还不能死。” 提起骆冰雁,尹湄脸上无喜也无悲,淡淡道:“平南王那边动作频频,萧太后这边不仅要在明里防范,暗中更要先下手为强,听雨阁打听到有不少江湖势力已经被平南王招揽,掌控明月河漕运的灵蛟会是其中重要一方,周绛云趁此机会提出一统六魔门,如果骆冰雁死了,情况会大大不利……可我没想到,周绛云能如此豁得出去,眼见吞并弱水宫不成,竟然能够立刻转为合作,骆冰雁活下来反而为他增添助力。” “毕竟弱水宫元气大伤,还不能跟补天宗及听雨阁对抗。”顿了顿,昭衍看向尹湄,“不过,这件事往近看是弊,往远了却是利。” 尹湄眉头微皱:“你是说……” “你们离开之后,我跟骆冰雁敞开谈过。”昭衍轻声道,“她认出你了,也能猜到你让我来救她是为了什么……眼下,她没有本事跟周绛云翻脸,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就奇怪你怎能这么快追上来,还提早做了这么多布置……原来,是她帮了你。”尹湄垂下眼,“你觉得她有几分可信?” “她跟老乌龟很像,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圆滑人物。”昭衍一针见血地评价道,“对于这种人,不需要太多的情分和信任,只要有足够的利害关系,她对我们的助力大过后患。” 尹湄看了他一眼,仅仅权衡了片刻,果断道:“好,我信你。” 昭衍心里微软,自打在羡鱼山庄见到尹湄时就升起的那股陌生感终于消散,往日的亲近信赖又回到了两人之间。 他想了想,问道:“老乌龟让你抓方咏雩他们是做什么?” “不知道,但八成跟武林大会有关。”尹湄道,“自从当年你诈死从周绛云手下逃走,他对阳册已是执念深重,如今离半疯也不远了,听雨阁想要在江湖上另找一个新盟友,准备借武林大会的时机从白道物色,这件事对于周绛云而言无异于卸磨杀驴,他决不会坐以待毙。” “我就说谢青棠怎么偏要跟一群白道弟子过不去……” 昭衍心下一紧,知道情况比自己预想还要恶劣,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你们逃了,我肯定得追,否则不能回去交代。”尹湄直言道,“小昭,我知道你心软,可你也得知道凭你一己之力救不了所有人,听我一句劝,自个儿走……你放心,我不会真让他们四个都落在补天宗手里。” 昭衍抬起头,望着尹湄隐含担忧的目光,笑道:“湄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也知道自己没那本事力挽狂澜,但……能多活一个人,总是好的。” “周绛云下了死命令,老乌龟这次不会点到即止,你以为——” “湄姐!” 这一声截断了尹湄的劝阻,她怔怔看着昭衍,嘴唇翕动了几下,没把剩下的话说出口。 “湄姐,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我做不到。” 昭衍合握住她的手,帮她将快要掉落的刀重新握紧,一字一顿地道:“五年前,我什么都做不了,现在……你让我去搏一搏。” 五年。 尹湄在这一刻有些恍神,原来已经过了五年了。 他们认识得太早,早到她还没进补天宗尝尽人间苦楚,早到他还没成为人中龙凤少年郎,她守着他的秘密,他为她分忧赴险,即便没有骨肉血缘与风花雪月,他们之于彼此,已是无可替代的至亲。 尹湄写下那封信的时候,万没想到事情会经历如此多的转折,也没料到会走到今天这一地步,倘若天下有后悔药可以吃,她决不会让昭衍来蹚这趟浑水,他就该闲散自在地游山玩水,等到五月初五,在武林大会一展风采。 “湄姐,你别哭。” 昭衍伸手遮住她的眼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道:“你都说我是个小滑头了,哪能真让自己吃亏去?你啊,别想太多,做你该做的事情,然后相信我便是。” 说罢,不等尹湄回神,昭衍猛然松开手,脚下就地一蹬,身如离弦箭传了出去,重新杀回战圈里。 此时此刻,这些杀手已经占据上风,山贼的怒火被强行打灭,纷纷吓破了胆四散奔逃,恰好一匹飞马迎面撞来,昭衍眼神一厉,翻身跃上半空,直接抡起马上的山贼凌空砸向追兵,身体旋即仰躺在马背上,信马由缰地向前疾冲而去! 三名杀手飞身扑至,寒芒血光,三刀齐出! 这一次,昭衍没有张开天罗伞,他握紧无名剑,目光如电锁定三名杀手的身形,在三把刀齐齐落下的刹那,无名剑横劈而出! “砰——” “噗——” 三声断响合为一声,三声闷哼也重合一起! 三把刀从中断开,三个人头当空飞起! 无头的身躯还在往前扑,昭衍抓住缰绳强行调转马头,从斜侧冲出了重围! 尹湄匆匆追出密林时,地上只留下了这一串血色马蹄印。 她掩去眼里的惊怒和担忧,眼见山贼被杀得溃不成军,厉声大喝道:“追!” 众杀手上马,踏破火光飞驰而去,震得大地颤鸣不已。 血色马蹄印消失在一处断崖边。 断崖不高,间隔对岸却有近二十丈,马儿不可飞跃,唯有绝顶轻功能够任意来回。 上百杀手悬崖勒马,昭衍适才劫走的伤马也在这里踱步嘶鸣。 马在此,人在何方? 尹湄一个箭步冲到崖边,恰有山风袭来,裹挟一声长啸,她举目望去,只见对面惨淡崖壁下,一道人影于嶙峋怪石间腾挪起落,若飞燕,如猿猴,在山岚雾霭之中消失不见! 第七十二章 分兵 凄风长夜,大雨滂沱。 无名山中无名洞,不归路上不归人。 大石虚掩的山洞里,一簇火堆正在燃烧,周遭挤满了或坐或躺的人,其中有人在闭目调息,有人在苟延残喘,有人在咀嚼干粮……唯独没有人开口说话,火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格外幽长,仿佛一道道画在石壁上的鬼魅。 江烟萝坐在角落里,借着幽暗火光看着这些神情麻木的人,她想了想,抬起一根手指,开始小声地清点人数:“一、二、三……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八十,八十。” 最后一个数字,她重复了三遍,声音轻如蚊呐,唯有近在咫尺的几人能够隐约听见。 江平潮正在给方咏雩包扎伤口,闻言下意识地加了些力,方咏雩却一声不吭,只是沉默地拂开了他的手。 穆清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强行把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憋了回去,好在洞里光线昏暗,就连倚靠在她身上的师妹也没能看到大师姐这一刹痛苦脆弱的神情。 他们四人鏖战半宿又疾行半日,若非刘一手等人不忘留下线索,恐怕队伍就要彻底分开,可等到双方在此会合,情形也不容乐观。 昨夜在野林子里扎营时,他们还有一百零五人,只过了不到十二个时辰,就有二十五位同伴再也跟不上来了,就连剩下这八十人也是个个负伤,其中数人还发了伤热,已经不能疾行赶路。 倘若昭衍没有及时赶来,又提前破坏了逃生路阻,恐怕伤亡还要翻上一倍。 “咱们还要等吗?”沉默了半晌,穆清低声询问道。 有了那群半路杀出的山贼,他们四人得以趁乱突围,孤身断后的昭衍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现在是生是死,还能否追赶上来。 “等。” 不待其他人回话,方咏雩已经斩钉截铁地回答了她,那张苍白的面容上不见一丝血色,也没有一丝笑容,无端让人心悸。 “当然要等。”江平潮眉头紧皱,“他救了我们,我们不能不讲义气,否则还有什么脸面苟且偷生?” 穆清低垂着眼,叹气道:“就怕咱们等不了太久。” 江平潮回头望着伤员卧躺的角落,血腥味经由鼻腔吸入肺腑,化作一团烈焰,不仅烧得他恨火滔天,也令他伤痕累累。 穆清的话固然有些不近人情,却是无法逃避的现实,有了昨天晚上那场截杀,他们原本定好的路线已经被打乱,前方每一步都无异于踩在刀山火海上,就算他们能等,这些负伤在身的同伴可等不下去。 江平潮犹豫了下,道:“要不然,我带两个人出去找……” 他话还没说完,在一旁调息内伤的刘一手和秋娘同时睁开眼,大家悚然一惊,连忙握刀持剑站起身来,只见那遮挡洞口的大石边缘赫然出现了一道影子,借着明明灭灭的火光,勉强能够辨认出是个人站在那里。 山洞里谁都没有说话,离得最近的几名弟子悄然握住了兵刃,正当他们蓄势待发之际,一道声音传了过来:“是我,诸位安否?” 方咏雩四人一怔,继而大喜过望,江平潮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被秋娘拦住,刘一手沉声道:“昭少侠?快些进来。” 外面的人应了一声,五根手指探入缝隙,内力附于掌心,众人只听得一阵闷响,那块将近四百斤重的大石竟然被他以一己之力缓缓推开,顿时引起一片骇然。 就在大石移开过半的刹那,刘一手疾步前冲,长刀悍然劈了出去,对方显然也料着他有此一招,毫不犹豫地错身一扭,刀锋落在石头上面,登时绽开火星点点,好几块碎石崩裂开来。 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刀锋,昭衍心有余悸地吐出一口气,苦笑道:“刘大侠,就算晚辈来慢一步,也不必提头来见?” 刘一手冷眼一扫,确定附近没有旁人尾随,再看他身上除了利器留下的伤口,还有许多滚打剐蹭的痕迹,实在狼狈至极。 脸色微缓,刘一手收刀回鞘,道:“进来说话。” 昭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跟在他身后走进山洞,自来熟地坐在火堆边,一边将湿衣服脱下烤火,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哪位给点干粮吃?” 大家正在看他那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痕,江烟萝最先反应过来,招来一名弟子去送干粮,担忧道:“你可还好?” “皮肉伤,不妨事。”昭衍浑不在意,接过食物就开始狼吞虎咽,活似个饿死鬼投胎。 江烟萝正好坐在他身后,能清楚看到他背上那块刺青,灵动神气的玄鸟占据了大半背部,随着动作变化而起伏不定,飞舞在天,栩栩如生。 寒山部族视死如生,崇尚玄鸟神只,每个族人都会在十四岁的时候纹上玄鸟刺青,那药汁取材于寒山特有的两种草药,水洗不掉,经年不褪,在火光下还会反射暗芒,普天之下仅此一家,外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假。 刘一手同样看到了这个刺青,心下微定。 没一会儿,昭衍已经吃干抹净,他接过方咏雩递来的水囊,道:“我知诸位心里有许多疑问,可是现在情况紧急,咱们省去那些客套做作,有什么话就直说。” 他如此开门见山,众人反倒语塞,大家的满头雾水几乎凝结成雨,偏偏无从问起。 对视一眼,穆清率先问道:“有了谢青棠一事,弱水宫跟补天宗之间已经结下大梁子,骆冰雁缘何出尔反尔?” “因为周绛云给出了令她满意的赔礼。”昭衍喝了一口水,“你们可还记得陆无归送给她的卷轴?那是地图,记载明月河上下流域要道的漕运地图,弱水宫觊觎这块聚宝盆少说二十年了,周绛云要助她虎口夺食,换做是我,就算被他打了左脸,还要把右脸伸过去让他打咧。” 说起明月河的漕运生意,海天帮众人最先意识到其中利害,江平潮的脸皮抽动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道:“灵蛟会凭借明月河称霸南海之滨,他们会愿意分羹?” 昭衍摇头道:“软的不行,自然是来硬的。” 方咏雩皱起眉:“六魔门多年来虽然明争暗斗不断,可他们早已定下互不侵吞的誓盟,贸然毁约者会遭到联合反抗,就算补天宗号称黑道魁首也不敢犯此众怒,周绛云岂会为了给骆冰雁赔罪冒这等风险?” “若只为赔罪,冒险自然不值当,可要是利大于弊,这生意就太划算了。”昭衍收敛了笑容,“周绛云给出这张地图,赔礼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他要跟骆冰雁合作,吞并其他四大魔门,平分黑道江山。” 此言一出,所有人惊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实不相瞒,那时看到骆冰雁态度转变,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恐将生变,于是折返回去探明虚实……我亲耳听见陆无归向骆冰雁转达周绛云的诚意,也听到了他们合作阴谋,不仅是白道武林大会召开在即,黑道大局也要改天换日了。” 当着众人的面,昭衍将自己偷听到的隐秘说清道明,只隐去了尹湄身份和自己跟骆冰雁的那番交谈。 “……说得难听些,诸位的项上人头就是骆冰雁要交给周绛云的第一份回礼,那些杀手都是不记名的死士,就算有人侥幸逃了出去,事后也没法指认真凶。” 火光摇曳,映在大家的脸上犹如血染,昭衍复又看向方咏雩四人,道:“至于为什么要抓走你们……不外乎是看中你们四人的身份,要将好钢用在刀刃上。” 眼前这四个人虽然年轻,却分别代表了临渊门、望舒门和海天帮三方大势,他们背后的力量联合起来,说是武林白道的半边天也不为过,倘若落败成囚,后果不堪设想。 刘一手心里泛起阵阵寒意,虽说武林大会尚未召开,可明眼人都知道最终多半会从四大门派接班人里决出胜者,周绛云这一步棋不可谓不毒辣。 想到这里,他不顾自己的前辈身份,向昭衍抱拳行了一礼,郑重道:“昨天晚上,多谢昭少侠出手相助。” 周绛云要抓四大门派的少主和首徒,骆冰雁要杀光这一行白道弟子,而昭衍原本不在此列,他可以明哲保身,偏要来趟这九死一生的浑水。 甚至,昭衍跟他们说不上熟悉,也算不得友人。 “刘大侠言重了。”昭衍笑了起来,映着火光的眼底却无一丝笑意,“我昨晚说的那些话也不全是诓他们,若是救不得,我是宁可杀了四位的。” 这话出口,其他人还没来得及说的感谢顿时噎在了喉咙里,唯独方咏雩笑了一声,道:“即便如此,我仍要谢你。” “倘若无路可走,死在你的手里,总比落在那些魔头手里受尽折磨来得好上百倍。”江烟萝将一缕乱发捋到耳后,她始终是温柔恬静的,哪怕说着如此决绝的话语,脸上也不见半分狠戾,从容如一株经霜历雪的白梅。 昭衍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方咏雩,想起路上听见的江湖传言,忍不住暗笑。 “好不容易逃过一劫,说什么死不死的,怪不吉利。”昭衍拍掉手里的馒头屑,站起身来打量在场诸人,发现重伤者竟有近十数,心里不禁沉了下去。 穆清问道:“咱们现在算是安全了吗?” 昭衍叹气,摇头道:“我只是凭借轻功和地形将他们暂时甩开,快则后半宿,慢则明早,他们就会找到这里了。” 生死危机迫在眉睫,众人心头俱是凛然,那些负伤的弟子也知道自己成了拖累,纷纷出言劝大家快走,不要管他们。 这些人七嘴八舌,吵得江平潮又是难受又是头疼,喝道:“都闭嘴!老子拼了命让你们活到现在,不是为了让你们死在这儿的!” 即便虎落平阳,江平潮余威不减,众弟子都安静下来,唯独石玉梗着脖子道:“逃命不比赶路,若是带着我们,谁都走不了!” 江平潮气得脸色铁青,又不能跟个半大少年发火,只能狠狠瞪向方咏雩,却见他沉吟片刻,竟是开口道:“不错,眼下敌强我弱,如果带着伤患同行,要想逃出生天无异于痴人说梦。” “咏雩你——” “哥哥!” 眼看一场冲突就要爆发,江烟萝连忙叫住自家兄长,同时暗使秋娘上前将两人隔开。 昭衍这才注意到,江烟萝始终坐在位置上不曾挪动,露在裙摆下的右脚踝隐约可见树枝和布条,恐怕是伤到了腿,若要丢下伤患,她也将是不能随行的人员之一,难怪江平潮大发雷霆。 江平潮双目通红,死死盯着方咏雩,哪怕穆清在旁劝说也险些压不住他的怒火,咬牙切齿地道:“方咏雩,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这话不仅要说,还必须去做。”方咏雩毫不畏惧地与他对峙,“平潮兄,昭衍已经把事情始末说得明明白白,我等身死事小,背后阴谋事大,咱们不能都死在这里,你懂吗?” 江平潮呼吸一滞,他自然懂,才会在这一刻痛如刀割。 方咏雩的意思很明白,留下伤患断后,为其余人争取突围的时间,不求大家全身而退,只要尽可能地保住活口,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及时告知各大掌门,以免被黑道打得措手不及。 这些伤患里不仅有三大门派的弟子,还包括了江烟萝和方咏雩自己,他们也是拖延追兵的香饵,而决心已定,等待他们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一时间,山洞里变得寂静如死,只剩下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或许还有个折中的办法。”就在这时,昭衍忽然打破了沉默。 众人齐齐转头看他,只见昭衍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飞快勾画起来,他画得不算精细,却是简单明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山势走向和水陆转合, “这是……”刘一手眼中精光大亮,“梅县周遭的地图!” “然也。”昭衍笑了笑,“就算是逃命,也不能学没头苍蝇般乱窜?” 江烟萝被秋娘搀扶过来,望着地上逐渐详细的地图,眼中异彩连连,忍不住问道:“你哪来的?” “我来梅县第一天就准备好了。”昭衍得意道,“毕竟我是受人之托来杀地头蛇的首脑,总要给自己留下后路。” 等到其他人也围了过来,昭衍在地图某一处画了个圈,道:“我们现在的位置就在这里,往东走就是梅县地界,自投罗网断不可取,南面多黑道势力,又与栖凰山的方位相反,唯有西、北两条路可走。” 穆清道:“他们想要杀人灭口,定然也会在这两个方位守株待兔,无论我们走哪条路都会落入陷阱。” “因此,我赞成方少主的办法,分兵。”昭衍在西、北两条路上都划下一道,复又指向前方,“梅县本就位于泗水州边缘,往西百多里就能抵达越州,那里繁华更胜梅县,不仅有丐帮一大分舵,还有一些白道帮派盘踞,更好接应我们。” “太远了,长途奔袭易生枝节。”方咏雩眉头紧皱,“向北又如何?” “倘若向北,咱们从这里出发,绕行下深涧,沿着山势取道,八十里后可见一条大河,水流湍急,河面宽逾数十丈,横贯两处险峰,仅以一道栈桥相连,若能抢先过桥就能甩开追兵。” 众人陷入两难之中。 “相较之下,向西比向北稳妥,这个方位的伏兵定然也多,再加上长途奔袭,智取胜算大过强攻,而向北……距离缩短大半,路途险峻,人越多越是举步维艰。”昭衍一一看过这些人的面目,“如何分兵,诸位自行决断。” 说罢,他丢下树枝,头也不回地走出山洞。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歇了。 昭衍没走远,他飞身上了一棵最高的树,在湿漉漉的树干上打坐调息,内力聚于双耳,心上一片澄明,即使双目未睁,四下风吹草动也好,水滴虫鸣也罢,无一不映在他脑海中。 争论声从山洞里隐约传出,尽管他们刻意压低了些,仍被昭衍捕捉到了。 昭衍知道他们为何争执,那两条路看似各有利弊,实则生死已判,因为伤患经受不住长途奔袭,而险路的尽头是未知彼岸。 真正的活路只有向西,之所以提出向北,不过是让将死者为他人掩护求生,若选了这条路,最终能活下来的人不过十之一二,只比原地等死好上一星半点罢了。 因此,分兵结果只能是健者向西,伤患向北。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由远至近,停在了树下。 昭衍睁开眼睛,跳下树干拍了拍身上水珠,问道:“决定好了?” 方咏雩孤身站在他身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嗯,说定了。” “几路?” “分三路,两路向西,一路向北。” “三路谁主,怎么走?” “刘叔跟平潮兄带第一路,二十六人,丑时正出发,往西穿林开路,引走第一波追兵……秋娘与穆女侠带第二路,十八人,寅时正出发,路线一致,扫尾夹击,过林后会合一路冲官道,借助来往商旅车马再行分散,至少能保一半人过关。”顿了顿,方咏雩眼神微冷,“我和阿萝带第三路,二十四人,丑时三刻出发,向北下深涧。” “诱饵对半放,不怕两头尽失?” “若只放一边,另一边绝无生路。”方咏雩看向自己的手,自嘲一笑,“软柿子总要比硬的好捏,那些家伙不蠢,知道怎么选最稳妥。” “剩下的人呢?” 方咏雩的眼珠像是被黄蜂尾蛰了一下,他飞快地眨了眨,忍住喉头哽咽,艰涩道:“他们……走不动了。” 即便是分兵,也不是每个伤患都能强撑着走完最后一段路,那些一步都走不了的人选择留在这里,尽可能为其他人拖延时间。 昭衍默然片刻,道:“你想杀人?” 方咏雩之所以一个人来找昭衍,只因为他不敢在那山洞里多留片刻,不敢再多看那些心存死志的人一眼。 昨晚若是昭衍没有来,方咏雩已经撕毁了隐忍伪装,大开杀戒。 即便他打不过尹湄,无法救众人逃出生天,能够痛痛快快杀上一场,总好过到死仍是窝囊废。 方咏雩垂眸,道:“是又如何?” 昭衍反问道:“方少主,你杀过几个人?” “一个,他想杀我。” “当时什么感觉?” “……脏。” 昭衍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笑得弯下腰去,让方咏雩有些恼怒,可不等他发作,这混不吝又直起身来,唇角锋利如刀。 “脏就对了,记得下手利落些,别被血溅一身。”昭衍转身望向那片黑暗丛林,“这江湖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人若犯我……斩草除根!” 第七十三章 突围 子时尽,丑时至。 黑月照山岗,阴风卷密林。 百余人马分布如棋,扼守四方大路小径,火蛇吐信不定,刀锋映光生寒。 他们不曾交头接耳,也无左顾右盼,像是一堆缄默的石像,倦鸟也将这些人当成了木石,扑棱着翅膀想要落下,指爪尚未触及人体,小小的身子便被一把攥住,指间用力一捏,鸟儿连一声尖唳都来不及发出,就成了一团肉泥。 尹湄骑着一匹黑鬃马,身上仍是那件鸦羽似的黑衣,丑陋面具倒摘了下去,露出一张冷白的面容,如同画在纸上的女鬼。 她双目微阖,手指不时摩挲过刀柄,旁边还有一个人驻马而立,弱冠年华,健瘦如削,正是天狼弓水木。 昨夜截杀失手,陆无归跟骆冰雁很快得到消息,两人大为震怒,知道风声走漏,断然撕毁最后一层粉饰,遣水木即刻动身赶来,协助尹湄将这些白道弟子一网打尽。 原本不在名单之上的昭衍,现已名列于前。 一个时辰前,探子回报说发现了踪迹,根据线索不难断定这些人就藏在山中,可惜昨夜那场雨太大,山林草木尽湿,否则只需一把火就能把人逼出来。 好在这座山不算大,水木已经派人分头搜山,各方出口也设下关卡,瓮中捉鳖近在眼前,而他们都知道这些白道弟子不会坐以待毙。 尹湄忽然道:“来了。” 原本寂静无声的山林里,陡然飞起一群惊鸟,看方向正是冲着这边来的。 水木反手取下挂在背后的天狼弓,双目一扫,众杀手立刻分散开来,一道道绊马索拦在了路中央,夹道树上人影闪动,缠裹柳叶刀的绳网已经准备就绪。 不多时,一队轻骑从前方岔路口杀了出来。 二十六人,二十匹马,最末六匹马上都驮着两人,彼此靠背而坐,手持小弩和各种暗器,紧追其后的杀手们都被流矢所伤,一时半会儿竟被拉开了距离。 当先马背上的人赫然是刘一手,他单臂持刀,身体斜倾欲坠,绳索尚未绊住马腿便被他一刀斩断,江平潮紧随其后,九环刀迎风而斩,刀锋刺入绳网空隙,反手疾挥如轮转,沛然巨力竟将拉扯绳网四角的杀手也一并甩了出去。 就在他们即将冲到近前的时候,三支连珠箭离弦飞射,水木与尹湄同时腾身,双刀向左,长弓向右,寒芒伴随劲风扑向人面,刘一手跟江平潮却都勒马掉头,原本跟在他们身后的八名弟子疾冲上前,八柄刀剑纵横格挡,刹那间组成两面盾牌,稳稳接下了这回左右夹击! 然而,尹湄的身子轻盈如燕,翻身从他们头顶掠过,双脚一错而动,长短刀犹如风车急旋,一霎那鲜血飞溅,四道人影狼狈落地,四匹马儿仰天嘶鸣,竟是被她砍断马脚。 马血喷溅如泉涌,那四人失了脚力,顷刻被围攻过来的杀手瓜分斩落,江平潮睚眦欲裂,却是用力一夹马腹,眼见前方空门大露,他与刘一手联袂开路,带领剩下的人趁机冲了过去! 饶是水木出手迅疾,长弓也只来得及打下其中两人,众杀手或翻身上马,或施展轻功,竟没有一个能够追上那队绝尘人马,可见他们何等勇决! “果真如你所料,他们是要去越州。” 水木冷眼看着尘嚣四起的密林,虽然被冲破了第一道防线,他却半点不慌,近三百个杀手已经分布开来,这些困兽即便能够一鼓作气,也难免再而衰、三而竭的下场。 他正要追赶,鲜血滴淌的长刀猛地拦在身前,尹湄抬起左袖揩去脸颊血迹,道:“先别急,人数不对。” 水木回过头:“你是说……他们分兵了?” “恐怕如此。”尹湄望着刘一手等人飞驰而来的路口,“咱们要是都追过去,难免顾此失彼。” 水木倒也干脆,当下便道:“那我们也分!我带人去追,你往这条路摸过去杀个回马枪。” “不行,咱俩换一下。”尹湄眼睛微眯,“他们要想出山,不外乎西奔越州、北取天堑两条路,西边密林只有三里,出去便是大道,需得飞马追击,而北面多峭壁深涧,对你的弓箭更有利。” 商议完毕,两人再不废话,尹湄飞身落回马上,屈指吹出一声长哨,在场杀手半数随她策马而去,剩余人调转方向,跟在水木身后向岔路口疾驰。 水木不仅箭术高绝,骑马也如射箭一般迅疾,只消两刻钟的工夫就穿过丛林,望见一些人正从山洞里鱼贯而出,马蹄踏路不停,他抽出一支箭矢搭上弓弦,几乎就在手指松开刹那,十丈开外有一人应声中箭,其他人大惊失色,纷纷抬头望向这边,见到人马奔袭而至,立刻大声呼喝,四散而逃。 众杀手登时散开,呈扇形向中央山洞包围过去,就在马蹄踏入五丈范围那一刻,埋伏在两面草丛里的白道弟子拉起树藤,当先几骑人仰马翻,更有一排排削尖的木刺从陷阱中暴射而出,自下而上刺破马腹! 即便如此,这些悍不畏死的杀手依旧前仆后继,用倒地的人马尸身作为桥梁,踩着他们飞越而过,拦在洞口前的七八个人虽然奋力抵抗,可他们的血肉之躯终究敌不过锋利刀剑,不多时便被砍倒在地,露出一条鲜血甬道。 六名杀手持刀在前,左右并列准备进洞,可他们刚走到半路,一阵闷雷似的声音忽然从里面传出,站在最后的两个杀手当机立断地向后撤退,不料想一个庞然大物从中滚出,还留在甬道里的四名杀手无处可避,连声惨叫也来不及发出就被压倒在地,筋肉断折,粉身碎骨! 水木脸色一变,那竟然是一块少说三百斤重的巨石! 巨石碾过人身,上面血迹斑驳,看着就令人胆寒,离得近的人马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它撞下碾压,水木飞身而至,双脚在石头上狠狠一踏,滚石为之一顿,却只停滞了一息不到,这块巨石再度动了起来,竟是离地而起,连带压在上面的水木一并被抛飞出去,悍然撞在了左侧那队杀手身上! 水木脸色剧变,于间不容发之际腾身闪开,反震而回的内力激得胸中气血翻滚不休,须知这石头有三百来斤,携滚动之势后更显沉重,再加上他刚才那一记千斤坠,难道那人能够力撼千钧? 甫一立定,他亟不可待地抬头望去,只见那地上已横七竖八倒了许多人,唯独一个布衣青年挺身站立,见他看了过来,对方轻蔑一笑,反手拿出了负在背后的伞中剑。 水木神情含煞:“昭衍!” 昭衍抛飞了一块巨石,兀自面不红心不跳,笑而应道:“喊你爷爷做甚?” 隔着一排木刺陷阱,昭衍与水木四目相对,杀气震得树叶簌簌落下,杀手们为他刚才那一石之威不敢贸然上前,躲在山洞里的方咏雩等人趁机钻了出来,见此情形也不废话,大部分人扭头向后冲去,仅有十余数留在原地,连成一道血肉墙挡在追兵面前,脆弱不堪又坚定不移。 方咏雩他们能跑多远,就要看这些人能挡多久。 借着火光,水木能够看清他们每个人脸上的坚毅神情,可见这些留下的人死志已决,他钦佩这样的人,却不会有丝毫动摇。 “杀!” 一声令下,众杀手如同狼群扑羊,凶悍无匹地冲了上去,昭衍没有试图帮忙抵抗,而是踏过几个杀手的脑袋逼近了水木。 大多数弓箭手都是长于远攻短于近战,然而当日目睹了水木与谢青棠一战,昭衍便知这法子在水木身上行不通,可他仍然选择了近身缠斗,只为了让水木没机会射出那石破天惊的箭矢,令方咏雩等人能够跑得安稳一些。 水木出手狠辣,长弓被他用得如臂如指,但闻一声怒叱,弓身化出漫天棍影打向昭衍,而他手指拉起弓弦,在昭衍一拳击来时崩开反绞,若不是后者缩得及时,少说也要被刮下一层肉皮! 长弓擦着昭衍的脸打在一棵树上,碗口粗的树干应声断折,他心中凛然,绕着断树斜飞而出,眨眼间落到水木身后,后者察觉风声端倪,反手将弓挡在背后,不想正中昭衍下怀,神出鬼没的无名剑顺势划过,将弓弦从中斩断! 一声哀鸣,断弦狠狠抽在水木手背上,他脸色剧变,长弓狠狠打向昭衍头颅,昭衍只来得及偏头矮身,长弓以毫厘之差从他眼前掠过,恰好打在一个从背后扑来的杀手身上,那头颅就跟西瓜一样破碎开来,红的白的四溅而飞。 “好狠手!” 即便胆大如昭衍也被这近在咫尺的惨状吓了一跳,他就地一个翻滚躲过刀劈斧砍,脸色变得十分凝重,再看那些阻挡杀手的白道弟子已折损过半,果断抽身朝方咏雩他们追赶过去。 “休走!” 天狼弓的弦虽被斩断,追随水木的杀手之中却也不乏弓箭手,他当即抢过一副弓箭,搭弦瞄准昭衍身形,全身内力灌注于箭,手指松开一霎,空气竟然发出了霹雳爆响! 好一个“弓如霹雳弦惊”! 这支箭矢呼啸飞出,一息不到就逼近昭衍背心,他人在半空无处躲避,只来得及反手开伞,箭尖刺上伞面的刹那,昭衍只觉得一股森然杀意随之袭来,尽管天罗伞刀枪不入,持伞的手臂仍是血肉之躯,不仅是虎口崩裂,手背、小臂上的青筋悉数凸起,被这股锋锐之气激荡欲爆。 就在此刻,水木的第二支箭已然破空追至。 箭尖对箭羽,第一支箭竟被从中刺破,更为强横的力量狠狠击在同一点上,天罗伞剧烈颤动起来,昭衍心下一横,伞面倏然急转,他用内力反向推挪,强行改变了箭矢轨迹,以“四两拨千斤”之法令这支利箭偏移开去。 也正因此,昭衍提起的一口真气用竭,整个人从半空跌落下来,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卸去冲力,鲜红血丝已然溢出唇角。 好在这两箭射出之后,那副弓也不堪重负,在水木手里爆裂开来。 一名杀手看准机会,双手握剑飞扑而至,毫不犹豫地斩向昭衍头颅。 他不是庸手,这一剑也用尽了全身气力,不为自己留后路,也不给敌人留余地。 昭衍的右臂还在颤抖,左手在落地时摔伤,已经不能接下这一剑。 他仰起头,眼睁睁看着剑锋离自己的头颅越来越近,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人头落地的瞬间,昭衍忽然向后仰倒,双腿迅速抬起绞住杀手右臂,猛地一个急转,但闻“咔嚓”一声,那条手臂被他生生扭断! 这一下反击猝不及防,不等杀手吃痛反击,刚刚还倒地不起的昭衍已然翻身压在了他背上,膝盖压住后颈大椎,用力向下一顿,又是令人牙酸的骨骼裂响,那颗头颅深埋于地,再也抬不起来。 又有一个杀手合身飞来,昭衍侧首倾身,张口咬住横斩而来的刀锋,右臂曲肘撞向对方腰侧,同时脚下狠踹膝盖,骨裂之声再起,那人的左腿登时扭曲断折,可没等他跌倒在地,昭衍已经转过身来,口中刀锋顺势割破了他的喉咙! 血花溅脸,昭衍吐掉长刀,颤抖的右臂已经恢复过来,扣住左手一拽一耸,脱臼的关节登时复位,他又一次握紧了藏锋。 水木纵马上前,看到他连杀两人这一幕,脸色终于松动,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今年多大?” 昭衍舔了下唇上伤口,道:“十九。” 水木道:“若你不是弱水宫的敌人,我们本可成为朋友。” “不做朋友,当对手也不错。”昭衍对他笑了下,眼中战意滔天,“水护法,我不想死在这些杂碎手里,你要我的命不如亲自来取。” “好!” 水木二话不说,手提长弓杀上前来,虽无箭矢之利,长弓在他手里仍不逊刀枪剑戟,当中隐约可以窥出棍法痕迹,狼头张开血盆大口,疯狂咬向昭衍。 昭衍身法灵动,连躲他五六个回合,反手横剑将长弓卡在背后,身子骤然一矮,狠狠撞向水木腰腹。 水木被他撞得一个趔趄,本就翻涌的气血遭此一击,霎时涌过了喉头,他提膝自下而上顶向昭衍面门,孰料这小子就跟游鱼一样滑不留手,猛然一个侧身翻转,竟是绕到了他身旁,无名剑斜斜刺向水木咽喉。 这一剑来得奇诡,可惜刺了个空,水木后仰下腰,就地一滚闪过剑锋,挥动长弓打向昭衍腿弯,被他抬脚踩住也不气恼,聚力一掌打向昭衍胸前空门! 昭衍应当横剑格挡,可他不仅没有,反而收剑入鞘,空出右手提掌在前,竟是要与水木比拼内力。 如此正合水木心意,他再提真气,两掌相接刹那却觉不对——昭衍这一掌虚浮无力,竟是个虚招! “不好!” 水木心头一跳,奈何为时已晚,昭衍被他这一掌打飞出去,左手顺势开伞,也算是天公庇护,恰有一股狂风席卷而来,风力再加上水木毫无保留的真气,直接灌满天罗伞,带着昭衍飞出重围!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注)!水护法留步,莫再送了哈哈哈哈!” 人去远,声犹在,震耳欲聋,怒火难平。 谁能想到刚才还一脸慷慨赴死的义士,竟在一转眼就变作了临阵脱逃的小人? 水木气得脸色铁青,终是忍无可忍,放声骂道:“姓昭的,枉你自诩名门正派,竟是不讲武德!” 这一声饱含怒气,震得四下树木瑟瑟发抖,无数落叶纷飞飘零。 昭衍自然也听到了,撇了撇嘴,浑不在意。 可笑,狭路相逢只论生杀,谁还闲出屁来讲德行? 第七十四章 鬼面 大风起,马蹄疾。 十八里山道有多长? 春风白驹须臾过,落阳瘦马半日迟。 呼啸狂风吹灭火把,仅剩一轮残月照山河,天幕月黑星稀,崎路羊肠蜿蜒,莫说是纵马疾驰,哪怕路人续行也是举步维艰。 人二十四,马匹十七,阎罗催命急,扬鞭不敢停。 方咏雩有生以来从未走过这样惊心动魄的一段路。 按照计划,昭衍与那二十二名重伤患留下断后,他们一行二十四人趁机突围,穿林越地往北坡亡命狂奔,这条路依山盘旋,仿佛一道九曲肚肠,又有山风穿堂,稍不留意就要坠落下去。 因此,走这条路的人多半是临渊、望舒两大门派的弟子。 两派宗门都是依山而建,门下弟子常年纵马出入,兴致一来还会吆喝左右赛上几场,个个都练得一身好骑术,在这险峻之处不说如履平地,至少胜过旁人数倍。 寒风割面,方咏雩眯起眼睛望向前方,指着某处大声喊道:“向左,从那条峡谷穿过去!” 那峡谷与山连接,既短又窄,两边石壁倾斜相抵,将天光遮得严严实实,也阻断了滚石落木的危机,犹如一条穿山隧道,他们只要能够快速穿过,再将出口堵住,那些追兵少说也要在此停驻半夜,足够他们跑出老远。 领头的弟子高声应下,调转马头疾冲过去,其他人紧随其后,眼看就要转过拐角,后方突然传来破空之声,竟是追兵放箭了! “咻咻咻——” 箭矢刺破狂风,落在队伍末尾的几人或应声而倒,或在仓促躲避时坠落山崖,众人心头大骇,却不敢回头多看一眼,拼力往前冲去。 就在这时,方咏雩突然被身后人用力往前按倒,不等他反应过来,几滴温热的鲜血已经落在了他身上,原本与他同乘的人只来得及说出一句“快走”,身子就向右倾倒,坠落在茫茫夜色中。 最后一瞥,方咏雩看到他身上插着一支羽箭,劲力之大贯穿胸背,若不是他及时将自己按下,恐怕这一箭就要射伤两人。 追兵是天狼部的弓箭手! 意识到这一点,方咏雩神情大变,不顾箭雨飞射回头望去,只见后方不仅有杀手策马追击,还有数名弓箭手迅速抢占山道高处,他们的箭术堪称百步穿杨,即便障碍重重,射出的飞箭也跟长了眼睛般精准毒辣,不一会儿的功夫,已有五六个人中箭倒下。 此处距峡谷还有一段距离,若不能废了这帮弓箭手,恐怕难以冲出死关! 拿定主意,方咏雩故意放慢马速,在下一波箭雨破空而至时,他已经落在了队伍最后,察觉箭矢逼近,立刻调整身姿将箭镞夹在腋下佯装中箭,发出了一声惨呼。 “表哥!”听到他这声吃痛,前面的江烟萝立刻回头,见方咏雩的身形摇摇欲坠,登时脸色煞白。 不等她催促同伴回援,方咏雩已经堕下马去,大声喊道:“别管我,你们快走——” 凄厉话音在山中远远回荡,方咏雩整个人已滚下山崖。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眨眼就是生离死别。江烟萝两眼含泪,张口欲呼而不得,坐在她身后的望舒门弟子强行将她按住,双腿狠狠一夹马腹,顺利转过了拐角。 后方追兵同样听见了刚才的动静,知道堕马坠落的人是重要目标,当即分出人手下去搜寻,他们弃了马匹,扯着藤蔓腾挪起落,山崖也不过七八丈高,很快便到了崖底。 适才翻滚下来的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其中一两个还尚存气息,杀手们便眼也不眨地补上一刀,可等他们顶着夜色搜遍了每一寸染血草地,也没看到方咏雩的身影。 奇哉怪也,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能遁地不成? 正当杀手们惊疑不定时,天上月光忽然亮了刹那,其中一人无意间回头望去,顿时寒毛直竖,只见那遍寻不着的方咏雩竟如蜘蛛般倒伏在他们头顶大石下,不等他出声示警,方咏雩猛地扑了过来,左手成爪罩其面门,五指倏然用力,那张脸竟被他生生抓碎! 惨叫声卡在喉咙里,方咏雩手腕一转,这人的头颅也转了一圈,眼里映出了身后同伴们的影子。 崖底共有六名杀手,眼下还剩五个。 方咏雩一脚踢开余温尚存的尸体,纤细素白的手指遍染鲜血,仿佛血沼里弹出来的鬼爪白骨,孱弱温和的气质一扫而空,当他冷冷看来时,这些刀口舔血的杀手都觉得毛骨悚然。 “你——” 一个字刚出口,又是一个人的喉咙被方咏雩掐住,将剩下的话悉数堵了回去,而其余四人没有谁看清他是如何欺身逼近的! 没有一字废话,这人的喉咙被用力捏碎,方咏雩侧头看向那四个人,头顶月光再度黯淡下去,只剩下他的眼睛寒如点星。 方咏雩修炼《截天功》阳册共五年,迄今已达第五层境界,稳稳迈过了锻体练气的阶段,窥得一念生杀的门径。 倘若他修炼的是与自身更为契合的阴册,今日道行还要更高。 正如他爷爷方玉楼生前喟叹那般——恨天不公,妒吾孙也。 仅仅数息时间,四名杀手都倒在了地上,喉骨、颅骨尽碎,死不瞑目。 方咏雩脱下其中一人的黑衣披在己身,又从随身包袱里摸出个鬼面具,望了一眼头顶,施展轻功攀爬上去。 夜色太黑,他的身法也灵活,仿佛一道从深渊里爬回人间的孤魂野鬼。 骑马的追兵已经不在,那些弓箭手正准备转移阵地向前追赶,冷不丁看到一个黑衣人爬了上来,还以为是下去搜寻的同伴回转,见到那张在黯淡月光下格外狰狞的鬼面具,这才惊觉不对,连忙弯弓搭箭想要将他射下去。 然而这一次注定是报应来袭,杀人者人恒杀之。 方咏雩手无寸铁,只在上山时扯了一条柔韧树藤,见到弓箭手拉弦,他冷笑一声,长藤抖擞而出,卷住一名弓箭手的脖子当空抛起,将他整个人拉到身前,但闻“咄咄咄”三声,三支箭矢穿骨入肉,这弓箭手被射成了一只肉靶子。 下一刻,一息尚存的弓箭手再度飞起,狠狠砸向左侧石台上,蹲在那里的人躲闪不及,两个人撞在一起,筋骨断折声刺耳生疼,他们惨叫一声,齐齐滚落下去。 与此同时,方咏雩背靠山壁,长藤兜转如灵蛇,飞快缠住头顶一棵老树,他的身躯顺势荡起,眨眼便落在了树干上,离他最近的弓箭手来不及躲避,脖子便被掐住,一股强横巨力牵制住他撞向山石—— 一下,头破血流。 两下,颅骨碎裂。 三下,生息全无。 方咏雩松开手,冷眼看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坠落下去,没有半分恶心不适,反而升起了一股快意,如饮烈酒正酣。 他压抑了这么多年,终于得以将满腔郁愤发泄出来,停滞不前的瓶颈随着心境改变也有了松动迹象,方咏雩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点,忍不住生出惊悸。 《截天功》,当真是一门以杀证道的嗜血魔功。 察觉到强大之下的隐患,方咏雩勉强定了定神,望着剩下五个试图逃走的弓箭手,目光再度冷戾起来,扬手挥出了长藤。 一名弓箭手刚施展轻功飞至半空,腰部冷不丁被藤蔓缠住,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飞回,紧接着背脊一沉,方咏雩腾身而起,狠狠一脚踩在他背上,借力一窜四五丈,于半空中翻转身躯,长藤顺势荡开,其余四名弓箭手被他尽数扫落,落雨一般滚下悬崖。 七八丈的悬崖虽然不高,却也摔得死头颅着地的人。 长藤绞住一块大石,方咏雩将自己吊在半空,正要往前追赶,忽然听见上方山路上又传来马蹄声,他眉头一皱,借助长藤翻身上去,手腕一个抖擞,长藤犹如恶龙张口咬向来人,这回却不再无往不利,而是绞住了一把伞,任他如何使力,马背上的人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好家伙,你就这么来接应我?”认出那张熟悉的鬼面具,昭衍长舒一口气,天罗伞逆向一转震开长藤。 方咏雩这才注意到马蹄声仅有一道,昭衍身后也没有追兵。 他愣了一下,问道:“你将他们都甩开了?” “暂时而已。”昭衍擦了把脸上的血污和汗水,“水木被我气得不轻,估计很快就要追上来了。” “水木?”方咏雩面具下的脸色变了变,“你是说……弱水宫正式插手了?” “反正遮羞布已经破了,要不把咱们全都灭口,这事儿就捂不住了。” 说到这件事,昭衍脸上不见喜怒,淡淡道:“别废话了,脱了你这身乌鸦袍,我们尽快追上去。” “……你去。” 犹豫片刻,方咏雩终是摇头道:“我是假装中箭堕马才脱离他们,现在回去又要束手束脚,倒不如你一个人追上去,就当不知这件事,也没见过我。” 昭衍皱眉道:“你想干什么?” “你的计划很好,只有一个漏洞。”方咏雩的声音冷沉下来,“渡河之后,我们不知道对岸是哪里,也吃不准杀手是否会提前设伏,倘若不能提前清除陷阱,即便大家拼死闯了过去,那也是自投罗网。” “如果那里真有埋伏,绝不是大猫小猫两三只。”昭衍侧头看他,“你武功虽高,对敌手段却还青涩,应变经验犹为不足,恐怕破障不成反中埋伏,那时可就不一定能瞒住秘密了。” 方咏雩心意已决,道:“我若因此畏首畏尾,还不如真当一辈子的废物病痨鬼。” 昭衍本欲多劝几句,听到他这话心中一震,下意识地回想起当年在绛城里的一幕幕—— 那时候他还是薛泓碧,跟个病恹恹的人票藏在大户人家的后院里,屋漏偏逢连夜雨,方咏雩病症发作以为将死,对他说出了深埋于心的怨愤。 薛泓碧之所以决定救他,除了那点恻隐之心和挑拨用意,还有这份感同身受的心有不甘,正如他对尹湄所说的那样,有些利害不是不懂,只是做不到轻言取舍。 一念及此,昭衍将要出口的劝说又咽回了肚子里。 “……你想去,那就去。” 沉默了片刻,昭衍抬头对上方咏雩格外明亮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承诺道:“你若能踏平前关,我必然守住后路!” “一言为定!” 击掌为誓,一触即分。 昭衍扬鞭策马,马儿嘶鸣一声踏风而去,方咏雩飞身落在高处,低头看着那道迅速远去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突然动了动,脑海中闪过一道模糊身影,两人轮廓依稀重叠,他正要看清,昭衍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这个人……” 方咏雩望着昭衍远去的方向,忍不住自语道:“分明是相识不久,我怎么……会如此信任他呢?” 下意识地,方咏雩细细回想起昭衍的身形容貌,这人应比自己小些,看着却要更加成熟,有种浑然天成的风流快意,轮廓分明,五官英挺,虽是中原人的相貌,却不难窥出关外独有的豪风大气,若不是在那方天地磨砺长大,决不会将这份气度融进骨子里。 昭衍是步寒英的徒弟,此番初入中原,而方咏雩从未出过边关,他们应是素昧平生才对。 难道这世上真有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的缘分? 方咏雩没再深思,也无暇多想。 生死关头,万般皆闲事。 山风再起之时,他脚下用力一蹬,身形在风中展开如鹰,于夜幕下腾身起落,很快越过这处山崖,看到了一队死士正纵马穿林,试图抄捷径赶在峡谷前方截杀江烟萝等人。 人十六,马十六。 人身配刀,马背负箭。 他们就像是无情无心的刽子手,不管刀俎下的是人还是鱼肉,总归都是注定要死的。 突然,就在他们即将冲出丛林的时候,领头的杀手猛地勒马,转头回望过去。 背后除了他的同伴,就只剩下一株株树木,它们胡乱伸出枝桠,仿佛一双双垂死挣扎的手。 除此之外,莫说是人,连一只鸟也没看到。 可杀手的直觉是从生死间历练而成,他们从不出错,也不被允许出错。 头领很清楚自己在刚才那一刻察觉到了杀意,因为那杀意毫不遮掩,森冷而尖锐,仿佛一把刀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他正要抬头仰望,身体先一步离了马背,一条长藤从头顶树冠垂落下来,灵活地绕过他的脖颈,猛然发力将人吊了起来。 头领虽惊不乱,反手一刀劈向上方,可这随处可见的藤蔓竟似钢铁般坚硬,这一刀劈去,只在藤上留下一道白痕。 下一刻,一道人影从树上飞落下来,恰好落在空出的马背上,藤蔓顺势拉拽,头领的脖子发出“咔嚓”一声,两眼暴突,脑袋歪斜。 十五名杀手齐齐往后退去,只见一个黑衣鬼面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长藤松开头领的尸体垂落在地,随着它慢慢卷回,马背上也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那是血! 他用这条藤蔓杀了多少人?! 这个念头刚起,那匹马被缰绳用力一带,掉头朝杀手们冲锋过来,鬼面人犹如飞蛾扑火,主动冲进了包围圈里,十五把利刃同时向中间刺去,但见他身体上窜,复又折腰落下,单手压住利刃尖端,双腿顺势轮转踢出,好几个杀手猝不及防,被他当头踢落下去,叫马蹄狠狠踩踏。 长藤卷过刀刃,振臂向旁疾拽,持刀人来不及收手,刀锋已经刺入同伴胸膛,鲜血溅了他一身,旋即脖子一疼,脑袋就歪到了背后。 “一、二、三、四……” 方咏雩轻声数过,抬眼扫向剩下的杀手,沾血长藤将他的双手染得一片斑驳殷红。 每当他数出一声,在场就要少一个活人。 “鬼——鬼啊!” 终于,当这片林地里只剩下最后一个杀手时,即便他曾经手刃无数生人,如今也被吓破了胆,慌不迭地狠抽马腹,夺路而逃。 方咏雩没有追,他抬起左手衣袖擦掉溅在面具上的鲜血,其中两滴落在他眼里,让他的眼珠也变得隐隐发红。 就在杀手即将逃出林子的时候,方咏雩猛然挥动手臂,灌满内力的长藤终于不堪重负地爆裂开来,仅有半截破空而去,本是柔韧的藤蔓竟在此刻坚硬无比,如同一柄飞掷出去的长枪,将那道人影从背后贯穿! 一声闷响,人影坠地,疯马已经奔跑不见。 第七十五章 渡险 隔岸双子峰,飞瀑流霜河。 这两座山峰高逾七十丈许,状似两名昂首挺立的少年郎,间隔一条大河瀑布,宽近三十丈,源发黄龙江,四季不枯,常年不冻,流水奔腾如快马,越是临近瀑布,水流愈显湍急,更有礁石暗藏其下,即便是水性最好的船家,也不敢在此乘船载客。 因此,渡河之路只有一条,那边是横跨两岸的铁索木栈桥。 今日又是大雨倾盆,狂风怒号,暴雨如注,仿佛一个巨人立于天地,肆意破坏世间,水位较平日涨高三尺有余,滚滚洪流奔向瀑布口时,几乎要漫过木栈桥,那些年久失修的木板不时发出哀吟,或许下一刻就会被洪水冲垮或被狂风掀翻,唯有那些手臂粗的铁索依然坚固,末端钉入两岸石墩中,在狂风暴雨里“哗哗”作响。 催命马蹄声,风雨疾行人。 一百三十四名死士,二十八名铁弦弓箭手,排成扇形阵列将后路严密封锁,由弱水宫左护法水木亲自率领,仿佛饿到极致的狼群,紧追在前面那一行人身后。与他们相比,这支队伍人数太少,兵刃器物乏善可陈,而且人困马乏,几乎个个负伤,鲜血还没来得及渗透衣衫就被雨水冲淡,冷雨杀入创口,泡得皮肉翻卷发白,俨然是走到了末路。 饶是如此,水木也没有半分轻慢,他的目光犹如鹰隼,死死盯着队伍最后的那道人影,几欲将其扒皮拆骨。 八十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告别方咏雩后,昭衍快马加鞭追上了江烟萝等人,正赶上他们冲进峡谷隧道,他纵马闯入杀手队伍,砍瓜切菜般开出一条血路来,堪堪在隧道被堵前以一步之差冲了过去,总算按照计划与大家成功会合。 江烟萝看他孤身赶来,顿时落下了泪,抽噎说起方咏雩中箭坠崖一事,其他人也面露悲戚,昭衍心知真相却无法告知,只好装出同悲共愤之态,勉强安抚住众人,只在原地稍作休息,又仓促奔逃。 乱石断木只能阻挡追兵一时,等水木率领更多杀手赶到,他们很快就能追赶上来,双方力量差距悬殊,一旦被这群人围攻,就算众人都长出三头六臂,也绝无可能从中脱身。 逃,快逃! 马蹄踏破天光,阴雨笼罩晨曦,他们这一行人从夜深逃到了破晓,连人带马恨不能插上翅膀,仅剩的十五骑终于抵达了流霜河畔。 是生是死,尽在这一条栈桥上。 背后追兵犹如围追猎物的虎狼,马蹄奔跑时带起一阵雷响,大地也为之颤动,大雨洗过刀剑锋,杀气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惊得狂风呼啸更急。 原本与江烟萝同骑的望舒门女弟子已经在途中堕马身亡,只剩下她自己紧握缰绳,上半身几乎趴在马背上,此时勉强直起身来,晃头甩去满脸雨珠,勉强看清前方不远就是栈桥,立刻回头望向昭衍,喊道:“就在前面,快!” 说话间,她无意间瞥了眼左边,道路至此渐窄,河水激荡长岸,依稀可见飞瀑下方的深涧,心中一凛,再不敢多看一眼。 风声怒,雨声急,江烟萝这短促一句话刚出口就变得支离破碎,队伍末尾的昭衍却仍听得清楚,他没有回头,扬声道:“弃马,让道,速速过桥!” 若说先前,这些白道弟子与他只是萍水相逢,如今已经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当下无人发出质疑,领路人立刻调转马头,腾身而起时不忘反手一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那马顿时发了疯,在众人让开道路时嘶鸣狂奔,朝着后方追兵冲了过去,其他人如法炮制,一时间风雨之下马鸣声烈,震得人刺耳生疼。 十来匹疯马自然冲不破追兵阵型,却也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当先数骑步伐一顿,不得不挥出长枪刺杀疯马,白道众人趁此机会施展轻功,朝栈桥飞身赶去。 当他们一脚踏在桥板上,整座桥剧烈晃荡起来,将众人吓出一身冷汗,这才知道昭衍为何让他们弃马,倘若十五骑争先恐后地过桥,恐怕还没跑过中途,木板就要彻底断裂,届时栽入河里冲下瀑布,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昭衍却没有弃马,反而勒马转身,望向了逐渐逼近的追兵。 亡命一夜,他们所有人都已负伤在身,十五个人里只有半数能凭余力尽快过桥,剩下的都得同伴帮扶,再加上恶劣天气的影响,他们要想渡过栈桥,少说也要一盏茶的时间。 水木等百余铁骑追到河畔,仅仅需要半刻钟的工夫。 距离一旦拉近,风雨对弓箭手的影响就会大大削弱,那些百步穿杨的弓箭手会将猎物射成刺猬,而他一个人挡不下铺天盖地的箭雨,也拦不住这么多追兵。 心念急转间,昭衍握紧藏锋,主意已定。 水木身为头目,自然一马当先,抬眼看到昭衍留下断后,他心中冷笑,双腿狠狠一夹马腹,手握长枪冲锋而来! 昭衍不退反进,猛地一拽缰绳,拔剑迎了上去! 寒光乍破,火花迸溅! 铿锵一声,剑与枪悍然相撞,昭衍手腕一翻,剑锋反转卡住枪头,人也借力而起,左手提掌击向水木面门,后者俯身前倾,曲肘撞向昭衍腰侧,两人腾空相搏,个回合后气力用尽,复又折身落下,两人坐骑也被激得凶性大发,嘶鸣冲撞起来。 十八般武器,向来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他二人赫然将强与险用到了极致。 枪挑一线,剑刺一点,前者如同蛟龙出水,后者恍若掠影惊鸿,枪尖森寒,剑锋凌厉,狂风暴雨之声、疯马嘶鸣之声皆被压了下去,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把枪,一把剑! 终于,马匹负伤翻倒,两人脚踏实地,水木左脚画了个半圆,身体折腰一转,分明是与昭衍擦肩错过,竟又折返回来,枪尖正正捅向昭衍空门大露的背心! 好一记回马枪! 天罗伞负在昭衍背后,他来不及反手开伞,更没机会躲避锋芒,唯有脚下一错,正面迎上这一枪。 “咻——” 锐响破空,昭衍上身后仰,横剑自下而上劈向这逼命一枪,他这一剑用了七成功力,精铁枪杆应声而断,而他未有半分迟滞,身体陡然翻转,单掌在地上重重一拍,复又借力而起,抬腿踢向水木胸膛。 “来得好!” 水木将断枪往后一横,将将挡住昭衍的腿脚,旋即侧身斜冲,屈膝撞向昭衍背脊,左手搓掌成刀,劈向昭衍胸腹要害。 如此腹背受敌,无进也无退! 分明是死到临头,昭衍肃然的神情却是一松,甚至露出了有些狡黠的笑容。 水木心里一惊,可不等他临时变招,昭衍已经主动抱住了他的左臂,身若无骨般缠绕上来,双腿跪于水木两肩,以膝夹住他的头颅,腰身发力猛然急转,水木的脖子发出“咔嚓”一声,若不是他及时将昭衍甩开,颈骨就算不断也得残! 饶是如此,水木也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昭衍趁机落在他身前,左手疾点六处大穴,封其气力经脉,紧接着错身在后,反手横剑架在了水木颈前! 冰凉剑锋抵上脖颈,水木顿时一惊,下意识想要挣脱,奈何穴道被封,已经动弹不得! 昭衍贴在他背后,朗声笑道:“水护法,承让了!” 暴雨滂沱,马蹄踏碎满地水流,追兵这才匆匆赶到,见水木竟然被昭衍挟持,弓箭手不敢搭弦,虎狼铁骑也不敢上前,只能焦躁不安地在原地踱步。 水木见状,简直是火冒三丈,张口就要下令,却不料昭衍的手指用力一点,连哑穴也给他封住,只能两眼冒火地望着这一切。 “诸位不远八十里相送之情,吾辈定当铭记于心,还请在此留步!”昭衍挟持着水木步步后退,笑容森然,“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 此时,十五人已尽数登桥,打头的人离对岸只剩下二三十步距离,江烟萝被人护在中央,频频向后顾盼,看到他带着水木倒退登桥,紧绷的神情这才一松。 生路就在眼前。 劫后余生的人们几乎要热泪盈眶。 就在这时,两道黑影从对岸草丛里飞了出来,同时出手击向当先两名白道弟子,二人猝不及防,同时被拳头当胸击中,脚下离地,身体弓起,猛地倒飞出去,险些撞翻了身后同伴,一个落下栈桥被洪水冲走,另一个挂在铁索上,胸膛凹陷,已是不活。 “有埋伏!” 听到后方动静大乱,昭衍心头“咯噔”了一下,本能地转头望去,虎视眈眈的弓箭手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张弓拉弦,数支箭矢破空射来! “咄咄咄——” 两人应声而倒,昭衍为躲飞箭侧身退避,剑锋也从水木颈前移开,后者登时不顾内损,全力鼓起一股真气冲破穴道,劈手一掌打在昭衍肩头! 这一掌落得结结实实,昭衍胸中翻涌的气血终于压制不住,张口吐出一口血来,同时举剑刺向水木双手之间,一记“分花扬柳”震开他两条手臂,剑尖直刺水木左眼。 水木善弓,最看重的就是双手和眼睛,见这一剑刺来,下意识地仰后躲开,昭衍的剑却如附骨之疽,死咬他不放,迫使水木步步后退,而他自己也逐步远离众人! 埋伏在流霜河对岸的杀手只有六人,其中四个如同飞鹰捕兔,悍然杀向桥上的白道弟子,剩下两人一左一右站在桥墩旁,手中长刀悬于铁索之上,用尽全力劈下。 一声锐响,火花四溅,整条栈桥仿佛活了过来,抖似筛糠! 江烟萝一个没站稳,险些栽下河去,忙不迭抓住一条铁索,发现那两人即将落下第二刀。 铁索虽粗,经年却久,能够经得起武林好手全力几刀? 眼看生路就要断绝,就在大家都要绝望的时候,对岸又有一道人影策马冲入雨幕! 那是个黑衣鬼面人,似乎赶了很远的路,浑身都是血污泥泞和大小破口,一匹黄马几乎被染成血色,就在奔出转角的刹那,马匹终于力竭跪倒下来,鬼面人施展轻功腾身飞起,手掌在腰间一抹,一条铁链扬空飞出,将左边那名杀手的脑袋裹了个严严实实,不等双脚落地,手臂震力一甩,那人整个抛飞出去,狠狠撞向右侧,两人当即滚进了河里。 鬼面人没有在岸边站定,单脚在桥墩上一踏,身子又凌空飞起,铁链挥舞如轮转,扫落飞箭无数支,那四名杀手见势不妙,其中三人折身攻了过来,剩下那个却是悍然杀向刚走过半截栈桥的江烟萝! 铁链飞舞,不等三名杀手结成围攻之势,鬼面人已经先下手为强地卷起其中一个,看也不看地扔下飞瀑,继而脚下一蹬冲入两人之间,铁链缠绕将两把兵器锁在一处,用力往后猛拽,两名杀手被他缴械,胸膛也各中一脚,一左一右滚落栈桥,消失在浑浊流水之中。 然而,那最后一名杀手已经冲到了江烟萝面前,他一刀劈开挡在江烟萝面前的人,空出左手屈指成爪,狠狠抓向江烟萝的咽喉! 倘若江烟萝落在他手里,局势又要反转,大家再没有第三次死里逃生的机会了! 眼见危机来袭,江烟萝苍白的脸上划过一抹决然之色,猛地按下铁索,主动翻过了栈桥! “江小姐——” 一名白道弟子抓她不及,发出了凄厉惨呼。 鬼面人这才赶到,一掌击毙了那名杀手,向江烟萝振臂一挥,铁链飞卷过去,赶在江烟萝坠下飞瀑之前缠住了她的腰,堪堪将人吊在了半空。 然而,狂风撕扯,洪水冲刷,即便是一个柔弱女子被吊在瀑布口,冲力也如同千斤巨石,鬼面人被拽得差点落水,栈桥也发出不堪重负的颤鸣,其他人见情况不对,纷纷上来帮忙拉拽。 就在这时,水木已经退回岸边,见到这一幕,他眼中划过一抹冷意,抢过属下手里的长弓,瞄准某处搭箭拉弦! “咻——” 没有人看清这支箭何时飞来,只来得及听见一声破空锐响,拉拽铁链的所有人都觉得手下一松,骤然反震回来的力道险些让他们翻下桥去,而那铁链已经从中断裂,江烟萝惊呼一声,抓着半截链子仰天坠落。 这一瞬间,穹空惊雷炸响,闪电如龙蛇疾走,将昏暗天地照得一片雪亮! 鬼面人离得虽近却失了先机,倒是昭衍倚仗轻功飞身而至,在江烟萝跌下两丈之时,他已经将人拦腰抱住。 死里逃生,江烟萝吓得花容失色,刚要说点什么,鲜血已经溅在她手上,她仓促低头,只见一支箭矢洞穿了昭衍右肩,染血箭尖从胸膛贯出,离她不过咫尺之遥! 幸而这电光火石之间,水木已来不及射出第三箭。 “抱紧我——” 风声呼啸,身体急坠,昭衍只觉得漫天席雨都变成了钢针,刺得他千疮百孔,好在江烟萝反应不慢,用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腰,使他能够空出左手抽出天罗伞,拇指用力按下机括,素白伞面倏然张开,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狂风几乎要把这把伞吹卷上天,昭衍死死握住伞柄,感受到下坠之势顿时一减。 然而,两个大活人的分量加在一起,终究不是一把伞能够带起的。 七十丈高山,四十丈瀑布。 生死似乎只在一瞬间,又好像变得格外漫长。 第七十六章 深谷 鲜血混合着雨水浸染了江烟萝的手,她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天空离自己越来越远,那些人影几乎已经消失不见。 “我们……是不是要死了?”她的声音很轻,微弱如秋虫之鸣。 流水冲击之声不逊落雷,可昭衍依旧听清了她的声音,他忍住即将涌上喉头的热血,只对她笑了一下。 他太疼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水木先前那掌极重,已经伤到了他的肺腑,后来那一箭也凌厉无匹,即便他勉强避开了要害,仍痛得彻骨。 分明不合时宜,昭衍仍然在这一刻想到了傅渊渟,想到他曾在这天下第一魔头身上看到的无数伤痕。 哪怕武功盖世,终究不过一具血肉之躯罢了。 他们离山壁有一段距离,下坠速度又太快,根本无处借力,昭衍唯有握紧天罗伞,以风力勉强削弱部分冲劲,双眼紧盯下方那处水潭。 太高了,就算是落进水里,不死也要残废。 就在他们离水潭只剩下十余丈的时候,昭衍主动收了天罗伞,左手聚起体内仅存的内力,《截天功》阳册真气迅速在四肢百骸间运转周天,那只手隐约泛起血色,真气几乎化为实质,全力击向下方水面! “轰——” 一声巨响如龙吟,数道水柱齐冲天! 水花崩散刹那,反震回来的沛然巨力把即将落水的两人掀飞出去,下坠轨迹为之改变,转而落向一旁高出水面六七丈的石台。 这一掌出罢,昭衍再无余力,勉强把江烟萝抱在怀里,弓起身体砸向石台,两人一连滚了两圈,才堪堪在石台边缘停住。 身体落定的一瞬间,昭衍眼前一黑,张口吐出一口鲜血,伏在石台上起身不得。 “昭少侠!”江烟萝慌忙挣脱昭衍的手臂,转头发现他面如金纸,身上伤口不住渗血,半边衣物都被雨水晕染成红色,吓得脸色惨白。 她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想要搀扶昭衍起来,又不敢贸然动他,只能小心将他身体略作搬动,倾斜上半身为他挡雨,哑声问道:“你怎么样?” 又是一口血吐出来,昭衍只觉得体表冰寒刺骨,内腑却是火烧火燎,仿佛回到了当年傅渊渟强行为他灌输《截天功》真气的时候,他勉强调动起一丝内力运转经脉,这才缓过一口气,道:“你会不会处理外伤?” 江烟萝连忙道:“会一些,要我做什么?” “先找个地方避雨,然后……帮我拔箭。”昭衍感觉到一股麻劲从肩头伤处向四周扩散,浑身筋骨无力,唯有经脉阵阵发痛。 这支箭上涂了温柔散! 意识到这点,昭衍不禁苦笑,以水木的性子竟会在箭上涂药,可见是记恨上了他,今日功成垂败,此后再见更不会善罢甘休了。 温柔散的药性发作很快,昭衍只来得及吩咐几句就支撑不住,歪头昏死过去。 江烟萝小心翼翼地托住他,仰头望向上方,只能看到飞瀑流水奔腾而下,同伴也好,追兵也罢,俱都不见了踪影,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数十丈飞瀑,当真有人敢纵身一跃,还带着她活了下来。 “你当真是……不怕死吗?” 江烟萝喃喃一句,看向昭衍的目光一时明亮,一时晦涩。 她在原地坐了片刻,将裙摆撕下一截,拧成绳索将昭衍绑在了自己背上,一点点往石台下爬。 昭衍身量比她高出不少,压在她背上犹如负重一座大山,何况近水山石遍布青苔,江烟萝右腿还有伤,等她带着昭衍脚踏实地时,额头背后都已出了一身冷汗。 瀑布下方是深涧,内中有一山谷,草木丰茂,鸟兽繁多,幸好这场大雨未歇,风雨吹散了两人身上的血腥味,也没有凶恶野兽嗅到气味找来。 麻烦的是,这树林里同样没有避雨处。 雨势越来越大,昭衍的体温随着雨水冲刷不断流失,江烟萝心急如焚,却不敢随便找个山洞停下,且不说追兵迟早会绕路下来寻找,单说山洞里的蛇虫鼠蚁就足够让人伤情加重。 正当江烟萝左顾右盼时,忽然望见前方一道烟柱升起,很快又被风雨扯散。 哪怕只是匆匆一瞥,江烟萝也认出了炊烟,她心头一喜,朝着那边赶去,好不容易绕出林子,看到前方坡地上果真有一栋小木屋,建造得十分简陋,周遭三棵大树环绕,上面还拴着两根光秃秃的晾衣绳。 “这深谷下原来还有人家。” 江烟萝松了口气,一瘸一拐地上前敲门,连敲了好几下,里面才传出一道粗犷的男声:“谁?” 伴随着这声问话,木门“吱呀”一声敞开,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江烟萝面前,他须发脏乱,衣衫也破旧,看着十分不修边幅,手里还拎着一把菜刀。 男人原本满脸警惕,看清敲门人是一个清丽绝色的姑娘,眼中顿时闪过一抹惊艳和贪婪,可没等他多打量几眼,又看到江烟萝身后还背着一个生死不明的年轻男子,顿时吓了一跳,握紧菜刀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们是谁?来做什么?” 这么一会儿工夫,江烟萝的目光已经越过他扫过屋里,确定这人是独居在此,墙头角落胡乱堆放了打猎工具和一些尚未鞣好的皮毛,想来是个猎户。 她垂下眼,攥住昭衍低垂的手腕,哀求道:“这位大哥,我们遇到了劫匪,好不容易逃到这里,求你收留我们暂住一两日。” “劫匪?”男人狐疑地盯着她,“这深谷底下总共只有几户人家,最近的也在四五里外,从没听说有什么歹人,你们是在哪里遇到劫匪的?” 江烟萝道:“实不相瞒,我们是从瀑布上面摔下来的,我这位哥哥会些武功,及时用绳索套住了石头,这才侥幸留下命来,否则也要跟其他人一样死在劫匪手下了。” 男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虽然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山中猎户,却也遇见过几位江湖人,知道这些人动辄喊打喊杀,个个都不好惹,当下连连摆手,就要把江烟萝拒之门外。 江烟萝已知这附近只有这一户人家,天上大雨滂沱,昭衍的伤口已被雨水冲得发白,哪里肯就此罢休,见他想要关门,抬手挡在门缝间,忍痛道:“这位大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你行行好!我们只在这里留一天,等雨停了就走,决不会牵累到你的。” 说罢,她见猎户依旧犹豫,主动摘下自己那对珍珠银耳坠塞进对方手里。 海天帮如珠如宝的大小姐,即便只是一对耳坠子也精致珍贵,仅其中一颗东珠就值百两银子,寻常人家不吃不喝都要攒上好些年。 猎户虽然不识货,却也看得出这对耳坠莹润生辉,是他从未见过的好东西,贪婪顿时压过了顾虑,主动开门将两人迎了进来。 这人是个寡居多年的猎户,家中没有女主人,屋里十分脏乱,好在烈酒和伤药一应俱全,解了两人燃眉之急。 江烟萝不顾男女之别,亲手帮昭衍除去上衣,她动作轻柔,将粘连在血肉上的布料一点点剪开,再用酒水清洗伤口,然后伸手握住箭杆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力拔箭。 昏迷中的昭衍闷哼一声,箭矢拔出刹那溅了江烟萝一手血迹,好在她动作熟稔,立刻倒上止血的金疮药。 万幸,这一箭虽然贯穿了身体,却是堪堪从肩胛空隙刺过,没有伤到骨头根本。 江烟萝松了一口气,见伤口逐渐止了血,头也不抬地去接猎户递来的干净白棉布,不料这一下摸了个空,反而是手腕被人攥住了。 “小姐,你歇着,让我来。” 屋里有些暗,故而一进门就点燃了油灯,都说灯下看美人远胜平日三分,何况江烟萝本就是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 猎户起初还有些惴惴不安,看了一会儿却发起痴来,忍不住去握江烟萝的手,尽管一下就被挣脱,可那温软滑腻的感觉还残留在掌心里,如同白玉凝脂,让人骨头都酥了。 “不必,我自己来。” 感受到猎户逐渐变得放肆,江烟萝皱了皱眉,心生厌恶,她抽走白棉布替昭衍包扎好,发现他又一次陷入了昏迷,创口附近隐隐发烫,已经人事不省。 江烟萝暗叫糟糕,受伤后最怕的就是炎症,于是问道:“猎户大哥,你家里有什么草药吗?” “有啊,你要什么?” 江烟萝报了几个名字,都是败火解毒的常见草药,猎户仔细回想了一下,肯定道:“大部分都有,剩下的也能在附近采到。” “那太好了。”江烟萝神情一缓,“能不能请大哥帮忙采药?” “可以,不过嘛……”说到这里,猎户眼珠子一转,故作为难起来,“其中两味药都长在险峰处,这下雨天路滑,我总不能冒着性命危险给你帮忙?” 江烟萝一听这话就知道他要趁火打劫,也没反驳,伸手在发髻上摸了摸,正要取下那支仅剩的钗子,手腕又被猎户紧紧握住。 “小姐,我一个住在山里的猎户,要再多金银也没地儿花呀。”猎户腆着脸凑了过来,垂涎三尺地看着江烟萝,“我、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你这么稀罕的姑娘,你……你就让我香一口,别说是采药,你要我这条老命都行啊!” 江烟萝脸色一变,用力想要甩开猎户,对方却一把抓住了放在炕边的剪刀抵在昭衍脖子上,色厉内荏地道:“别动,否则我一剪子戳死他!” “你——” 猎户攥着江烟萝的手腕,见她粉面生煞愈发动人,忍不住又把声音放软了些,劝说道:“我婆娘死了快十年了,从那以后就没见过女人,今儿个遇到你,我真是欢喜得紧……小姐,你乖一点,左右你男人都半死不活了,谁都不会知道的!” 江烟萝望着他嘴角快要滴落的涎水,只觉得一阵恶心,她垂在身侧的左手松了又紧,再看向陷入昏睡的昭衍,紧绷的身躯慢慢软下。 猎户知道她这是妥协了,当即挪开剪刀,欣喜若狂地朝江烟萝搂去,不想这腿脚有疾的姑娘此刻竟灵活无比,一闪身躲过他的怀抱,冷冷道:“别在这里。”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行!” 美色当前,猎户已经忘乎所以,他急不可待地掀开帘子,露出后面更加狭窄的房间,那里没有炕,只有一张铺了兽皮褥子的长木椅。 江烟萝看着他急色的模样,眼中飞快掠过一抹寒意,问道:“你刚才说……只要我从了你,你连命都可以给我?” 她低眉垂首的模样,像极了一朵雨后清荷,猎户恨不能抓心挠肝,连声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啊!” “好。” 江烟萝忽地笑了一声,主动掀起门帘走了进去,猎户登时狂喜,三两下扯掉了身上的破衣服,万分猴急地扑向了她。 这样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可真美啊。 螓首琼鼻,秀眉妙目,莹白肌肤吹弹可破,连头发都像丝线一样柔滑。 搂抱她的那一刻,猎户觉得自己抱住了天上来的仙女,如痴如醉,如梦如幻,他忘情地亲吻她,用粗糙手掌一寸寸抚摸她的身躯,觉得今生今世再也没有如此快活的一刻了。 掌心是热的,嘴里是甜的。 这间房里有一面镜子,因为女主人故去多年,镜面已经落满了灰,此刻被一只纤纤素手擦拭干净,映出了无比诡异的一幕—— 赤着上身的猎户坐在长椅上,张口亲吻一把剪刀,舌头都被刀锋割得鲜血淋漓,口腔里一片鲜红,而他的右手悬于油灯之上,火焰燎烧着他的手掌,将掌心烧灼出大颗水泡,他却一点感觉不到疼,依旧忘情地抚摸舔咬。 江烟萝捧着镜子,面带微笑地站在角落里。 火光映在她眼中,那双如墨的眸子竟泛着幽幽血色,猎户始终与她对视,眼神变得愈发空洞。 等到他的手掌焦糊发黑,从嘴里淌下的血也濡湿了裤子,江烟萝终于开口了,轻柔犹如四月春风:“好了,去采药。” 猎户像是木偶人一样站起来,慢吞吞地往外走。 就在他即将掀开帘子的时候,江烟萝又道:“附近有狼吗?” “有……的……” “多少?” “十……几……只……” “很好。”江烟萝轻描淡写地道,“等送完了药,就去找它们。” 猎户木讷地应了一声,跌跌撞撞地推开门,消失在雨幕中。 “这个世道啊,腌臜玩意儿总也杀不完。” 江烟萝叹了一口气,扫了一眼四周,确定没有血迹残留,这才放下镜子,去灶房拧了条热帕子,转回炕边给昭衍擦脸。 他已经开始发热,趴在炕上意识昏沉,浑不知刚才差点就被一个猪狗不如的小人轻易取了命去。 “你们这些个自诩正义的侠士,老爱说什么‘除恶扬善’和‘保卫苍生’,可你看看这些人,到底值不值得你们舍命去保?” 江烟萝轻声说着,指腹从昭衍的额角一路滑到下颌,还在耳后摩挲了好一会儿,莫说是些微缝隙,连点异样瑕疵也无。 停顿片刻,手指搭上腕脉,一股细如丝线的真气探入人体,顷刻被经脉间的内力抵挡回来,可这一瞬间的接触于她而言已足够确认很多事情了。 “难道步寒英真有个从小养大的徒弟……”她秀美微蹙,喃喃自语,“五年前,怎么没听说过?” 第七十七章 相依 当昭衍终于从昏迷中苏醒,已经是翌日晌午。 大雨下了一整夜,至清晨方停歇,如今雨后天晴,太阳橘黄高照,透过窗扉缝隙照在人身上,犹如披上一件黄衣。 他趴在床上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房间里,原本有些浑噩的大脑登时清醒过来,一翻身就要下炕,却不料扯动了肩头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失手碰翻了放在炕头的灯盏。 “砰”的一声,灯盏摔碎在地,好在里面已熄了火,这声音惊动了隔壁的人,昭衍听到了一阵有些拖沓的脚步声,抬眼看到江烟萝掀开蓝色门帘,匆匆走了过来。 “你醒了!”江烟萝见他坐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用手指揩去额头汗珠,却忘了自己一手锅灰,反而抹了一道黑痕上去,看着像是小花猫。 见她如此娇憨情态,昭衍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脸上也有了笑模样,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说话间,他抬眼扫过屋里陈设,目光在那些打猎工具上略一停顿,侧耳听了片刻,确定屋里没有第三人,被褥下的左手才慢慢松开。 江烟萝对他的警惕恍若未觉,道:“你昏倒之后,我带着你在林子里乱走,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幸好看见了一道炊烟才找到这里,住在这儿的猎户大哥收留了我们。” 昭衍问道:“那他人呢?” 江烟萝低下头,小声道:“他以为我们俩是夫妻,不好意思在这儿待着,连夜去相熟人家住了,等过几天再回来。” 她显然有些紧张,手指下意识地将几缕乱发别到耳后,昭衍立刻瞧见她原本戴着的珍珠耳坠不翼而飞,心下顿时明了,恐怕那猎户根本不是好心收留,而是拿钱办事。 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处,江烟萝脸上飞红,连忙转过身道:“我去给你端药。” 说罢,她又掀开帘子,逃也似地离开了。 昭衍倒不是想要责怪她,只是他向来不吝于以恶意揣测人心,尤其是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深谷之下,钱财能带来方便也能招致杀身之祸,何况江烟萝还只是个柔弱女子。 想了想,昭衍终是没有把话戳破,掀开被褥在炕上盘膝打坐,运功疗起伤来。 在寒山苦修五年,昭衍的《截天功》内功境界已突破至第六重巅峰,由纯阳向至阳转化,同时也遇到了难以松动的瓶颈,任是闭门潜修仍不得寸进,唯有以杀证道、以情炼心方得打通前路。 此番历经弱水宫一事,又带领白道众人死里逃生,昭衍也算是因祸得福,不仅武功进步神速,心境也得到了淬炼,那道瓶颈已经松动,只需他养好伤后一鼓作气,便能突破至第七重境界。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昭衍心里转了转,就被他按捺下去。 说来不知是幸或不幸,昭衍从小少有安生日子,所学功法也博多杂糅,杜鹃传他筋骨绝技“绕指柔”,他自己偷学了杜鹃的“泣血刀”,后来被傅渊渟强行打通经脉灌输了《截天功》真气,其中每一样拿出去都是能令江湖人趋之若鹜的宝贵秘籍,偏偏他难以融会贯通,埋下了许多隐患,倘若不是拜在步寒英门下,恐怕早已走火入魔。 正因如此,当昭衍拜师之后,从步寒英那里学到的第一堂课就是封功。 步寒英封住他的丹田,以金针在他体内设下五道桎梏,强迫他忘记从前所学一切,如同一个幼童般从头学起,每年接受他一次大考,过后才能拔除一枚金针解封。如此一来,自傅渊渟死后就在昭衍体内叫嚣作祟的《截天功》真气被迫蛰伏,反倒是“绕指柔”和“泣血刀”两门外功被他嚼烂吃透,将一招一式拆开重组,从原本的套路里脱胎出来,真正成为昭衍自己的武功,而当他做到了这一点,步寒英就开始传授他《太一武典》。 《太一武典》,昔日白道第一门派北冥宫的至高秘籍,集江湖众家之长,心法招数、内功外修乃至兵器武谱一应俱全,丝毫不逊于完整的《截天功》。当年,补天宗开山祖师独孤决打遍江湖无敌手,眼看就要一统武林,却胜不过北冥宫之主古玄,若非属下舍生护主,恐怕这两人就要同归于尽,而后北冥宫弟子寡不敌众,覆灭于此役之中,古玄困死于苦界山绝谷,临终时只来得及在石洞里刻下《太一武典》残卷,直至数十年后被困入此间的步寒英发现。 步寒英乃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他发现《太一武典》是集众家之长编成,便也在武林各处游历,拜学百家武道,耗费半生重修《太一武典》,并在前人基础上加以提炼,将这本博大精深的武学秘籍化繁为简,整合为一门刚柔并济、内外同修的完善功法。 昭衍原本只修炼了《截天功》阳册,在他知道抵达十重境界是要牺牲另一人后早已掐灭追求至高的心思,却没想到歪打正着得了《太一武典》的真传,两门心法相辅相成,弥补了阴阳失衡的致命缺陷,让他不必走前人老路,也不用担忧被人轻易探出内功底细,得以开辟属于自己的全新道路。 因此,昭衍不着急突破武功境界,打算一步步夯实基础,将每一股真气都凝练为精华,才能真正做到“万丈高楼平地起”。 心思转动,昭衍双掌微动,运功调息。 温柔散药性已散,先前被压制的疼痛也加倍袭来,昭衍略一运气便能察觉经脉百骸隐痛不止,肺脏甚至有轻微破裂的迹象,恐怕是最后一击时力道反扑导致,即便阳册真气最擅修补内损,也得七八日才能恢复如初。 行完三个大周天,昭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睛,只见江烟萝早已回来了,捧着一碗药汤站在炕边,屏息凝神不敢打扰他,已不知等了多久。 见他收功,江烟萝立时问道:“你如何了?” “无大碍,再养一两日就能下地行动。”昭衍接过药碗,嗅了嗅气味辨认出其中几味药材,捏着鼻子灌了下去,一张苍白的脸顿时皱成了白面包子。 江烟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昭少侠,你竟然还怕苦咧!” “毕竟我伤的是肩膀而非舌头。”昭衍苦着脸道,“江小姐,你是不是放多了黄连?” “黄连清热解毒,你昨晚发了热症,就得用这个药才好。”江烟萝眨了眨眼睛,“昭少侠若实在受不了,不如我去给你拿点蜂蜜?” “这里还有蜂蜜?” “灶房里面有,不过我看那罐子黑油油的,也不晓得还能吃否。” “那算了。”昭衍摆了摆手,“江小姐,你叫我名字就好了,喊什么少侠我听着怪别扭。” “那你也别叫我江小姐,跟我哥哥一样喊我阿萝。”江烟萝一边说,一边搬来炕桌放好,她走得慢,手上动作却利索,很快将床铺收拾整齐,复又转身进了灶房,端出一碗热粥和一盘小菜。 粥是杂粮粥,熬得粘稠软糯,小菜是油渣炒山葵,脆嫩爽口。 昭衍没料想这娇滴滴的大小姐竟然有这样一手厨艺,思及她虽然柔弱却从不拖同伴后腿,心里对她的印象更好了些,忍不住暗道方咏雩当真是好福气。 他端起碗开吃,江烟萝坐在炕桌对面看他狼吞虎咽,脸颊边还粘了一粒米,不禁伸手去将那米粒摘下来,笑道:“吃慢些,锅里还有呢。” 她伸出手时,昭衍已经察觉到了,本欲闪躲开来,又觉得这反应有些伤人,这一犹豫就错过了机会,只好佯装不知地喝粥。 江烟萝拈下米粒时也觉得这动作太过亲昵,她抽出一条帕子递过去,道:“嘴边有油,你自己擦擦。” 吃饱喝足后,昭衍这才有种自己活了过来的感觉,他在炕上待不住,觉得外面阳光温暖,披上外衣扶着墙往外走去。 江烟萝收拾了碗筷,搬了条板凳跟他一起坐在门口,因着刚才那点尴尬,两人只是闭目晒太阳,谁也没有先说话,最终还是昭衍捱不住了,主动问道:“我昏迷期间,有外人找到过这里吗?” “没有。”江烟萝摇了摇头,“当时雨势很大,我们留下的痕迹都被雨水冲刷干净了,就算追兵绕路下来,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里。” “附近有多少人家?” “猎户大哥说就他一户,离得最近的也在四里外。” 听到这里,昭衍有些狐疑地问道:“相隔这么远,昨夜又是大雨,他还连夜走?” 江烟萝一怔,慢慢低下头去,苦笑道:“好,我不该骗你,这房子已经被我买下来了,他是怕多留一晚,等你醒了我就会后悔。” 一栋破旧小木屋,家无三两银,能换得一对价值百金的耳坠子,谁都怕隔夜生变。 昭衍看了眼窗户下面,那应该挂着雨披和斗笠的绳子下空空如也,刚才在屋里也没看到可疑痕迹,说明那人确实是自行离开的。 他叹了口气,道:“多谢你,那对耳坠子我……” “你救了我的命,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江烟萝正色道,“阿衍哥哥,你若要为一对耳坠子跟我计较,那我受了你的救命之恩,又该如何还报?” 昭衍从来没被哪个姑娘如此称呼过,当下浑身一激灵,偏偏江烟萝眼中一片澄明,神情也十分肃然,他纠结了片刻,只能放过这一茬。 话说开了,江烟萝自觉跟他熟稔许多,于是问道:“听说你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徒弟,那……天下第一剑客,他长得怎般模样?” 昭衍想了想,言简意赅地道:“好看!” 江烟萝奇道:“那位步山主……今年怕已到了五旬年纪,还算得上好看吗?” “习武之人本就不易老,何况我师父功法特殊,这些年又修心养气,看着还跟三十多岁似的。”昭衍说到此处简直是痛心疾首,“实不相瞒,每年长生劫的时候,都有不少俏寡妇大姑娘找上山门想要给我当师娘……可惜我师父就跟苦行僧似的,哪怕面对呼伐草原赫赫有名的金铃娘子也只当她是红粉骷髅。” 江烟萝嗔怪道:“哪有这样编排自己师父的?” 昭衍道:“我这个人最爱说老实话,你要是不信,我便不讲了。” “他为什么不愿成亲呢?”江烟萝愈发好奇了,“我听爹爹说,寒山那地方极是苦寒,若得一心人相守,日子不也好过许多?” 昭衍摇头叹道:“我若是知道,老早就让他给我找师娘了……你可不晓得,我师父平时好说话,教徒弟时格外心狠手辣,要是有个温柔善良的师娘在旁劝着,我也不至于在他手底下死去活来。” 江烟萝眨了眨眼:“你是从小跟着步山主的吗?” “不是。”昭衍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神色,“我是从小被他捡了回去,但是……后来觉得跟他处不来,又逃跑了。” 江烟萝一愣:“逃跑?” 话匣子打开,昭衍也就破罐破摔般耸了耸肩膀,道:“我不知道你对寒山了解多少,反正那地方从来不算太平,夹在乌勒和大靖之间,除了密探和死间们的明争暗斗,各方匪寇也喜欢往那里窜,我爹娘……就是被一伙歹人给杀了,当时我还小,被人护着逃了出来,结果到了寒山脚下,就只有我还活着,被师父给捡上了山。” 江烟萝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刚上山那两年,我就像一团火,每天都想要烧毁点什么才舒服,可我越想习武报仇,他就越不肯好好教我,成天让我读书打坐,这日子……我受不了。”昭衍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于是,我十岁那年趁他出门办事,从寒山溜走了,跑去呼伐草原上找那伙杀害我爹娘的歹人。” 江烟萝轻声问道:“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被打得很惨。”昭衍苦笑,“以卵击石,自不量力,说得就是那时候的我了。幸好,那些歹人已经在草原上拉帮结派成了气候,他们不把我看在眼里,也不急着杀我,将我押下做养马奴,动辄打骂折磨我。” “弱肉强食……”江烟萝的脸色也沉郁起来,“这世上的人总是欺软怕硬,任凭弱者如何哭喊乞求,最后还是任人宰割。” “倒也未必。”昭衍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十四岁那年,我终于报仇了……他们劫掠了一队商旅,好几匹马受了伤,首领吩咐宰了吃肉,我就给伤马吃了毒草,然后给他们烹饪了一大锅有毒的马肉。” 江烟萝倒吸了一口冷气:“你好大的胆子!” “没办法,那是我唯一的机会了,就在前两天晚上,我听见一些头目说要将手底下的奴隶卖掉,倘若我不动手,要么死,要么被卖到别的地方继续过猪狗不如的日子。”昭衍侧头看着江烟萝,“如果换了你,会做什么选择?” 江烟萝沉默了片刻,道:“我恐怕在落到他们手里的第一天就会自尽。” “我当着他们的面吃了一口肉,他们就把一整锅都端走了,等他们一走,我就吞油脂催吐,然后躲起来等他们毒发,看着首领跌跌撞撞地跑出帐篷,抓起石头上去砸死他。”顿了下,昭衍脸上有了笑意,“不过,当时还有一些人能动弹,我差点就要被他们活活打死了,万幸……我师父追着几个探子路过,又救了我一次。” 江烟萝算了算时间,如果昭衍所说是真,他第二次被步寒英救下带走,应该就是五年前绛城事了后不久。 她眼睫轻颤,由衷地道:“你一直是个很厉害的人。” “这次被师父带回去,我就再也不跑了,也知道自己当年的选择有多么愚蠢,乖乖跟着他学文练武,直到这次被他赶下山来历练。”昭衍摸了摸鼻子,“本来我是要去武林大会的,结果收到了故人来信,只好绕路来到这里,没想到……啧!” 江烟萝问道:“是上任弱水宫之主的女儿吗?” “嗯,当年我被那伙贼人抓住的时候,全靠她求情才能活下来。”昭衍脸上唏嘘之色,“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只晓得她母亲是首领爱姬,还当她是首领的女儿……后来那女人死了,首领老对她动手动脚,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她母亲,只是保护她的婢子,她也不是首领的女儿。” “你没有带她一起回寒山吗?” “我想,但她不肯,只找师父要了几个人护送自己回中原。”昭衍又叹了口气,“还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交集,孰料……” 江烟萝道:“她那样恨骆冰雁,此番报仇不成,恐怕会再走极端。” “那倒不会。”昭衍笑了起来,“我之所以答应她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让她试一试,无论成或不成,她都答应我会断掉念想,好生过自己的日子。” “于是,即便任何人再问起她,你都不会再提了?” 昭衍装模作样地作揖道:“阿萝果真善解人意。” 江烟萝笑如银铃,道:“我问了你这一长串,你可有什么要问我的?” 昭衍故作苦恼地皱起眉,问道:“阿萝,你家中还有姊妹否?” “娘亲仅我一个女儿,此外就只有先夫人留下的哥哥了。”江烟萝斜了他一眼,“哪怕我有姊妹,也不会叫阿衍哥哥去认识她们的。” 昭衍顿时叫屈道:“难道我有哪里不好?” 江烟萝笑了笑,道:“正因我觉得你太好。” 昭衍一怔,看到她别过脸,放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觉蜷了蜷,心里刹那间山摇地动,连忙岔开话题道:“说起来,我们还是得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同其他人会合,否则平潮兄他们还要当你我遭遇不幸,届时消息传回家里,怕你爹娘悲痛着急,反而生出更大的变故来。” “正是此理。”江烟萝攥紧了衣角,神情也愁苦起来,“我从小身体不好,娘为我在佛堂清修祈福,倘若让她知道了……” 昭衍仔细端详她的脸色,只见那焦虑忧愁不似作伪,再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幕,心里那点疑窦终是慢慢放下。 他适才所言都是早已准备好的说法,其人其事并非空谈,只可惜那少年已经跟仇人同归于尽,到底也没能跟步寒英回去,恰好昭衍在那年来到寒山,于是顶替了他的身世际遇,由步寒英亲自处理好细节始末,只要他们两人不露破绽,任谁也无从查探虚实。 昭衍会在此时说起这些,不外乎试探身边这位大小姐。 离开羡鱼山庄时,骆冰雁告诉了他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姑射仙已经动身前往栖凰山,将在武林大会上伺机行动。 身为九宫飞星的后人,又是步寒英的徒弟,昭衍比谁都清楚“姑射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他必须要在对方行动之前将其找出,否则等姑射仙布局完成,被她盯上的人就再难挣脱陷阱。 江烟萝是海天帮的大小姐,不会武功且身带残疾,又是方咏雩的未婚妻,昭衍原本不该怀疑到她身上,可她既然主动开口询问过往,他也不会放过一探究竟的机会。 事实证明,江烟萝的诸般反应都在他意料之中,没有半点异常迹象,就连她那少有外人知悉的生母韩氏也还在世,与六年前丧母的姑射仙并不相符。 昭衍收拢思绪,正好江烟萝抬眼望向天空,发现一只羽毛漂亮的鸟儿振翅飞过,连忙拉扯他的衣袖道:“阿衍哥哥,你看那只鸟多好看!” “你喜欢?我抓来送给你。” “不要,它自由飞着才好看,笼中鸟有什么意思?” 江烟萝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认真,右手无意识地落在右腿上,那只带了残疾的脚微微一动,像是要藏起来。 昭衍看了她一会儿,温声道:“好,让它飞。” 或许,只是他多想了。 鸟儿张开双翼,穿过山风与丛林,直到层层叠叠的树垭遮挡了阳光,它才落在了一处山包上,那下面有个山洞,一条蛇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洞里,暗红血迹未干,一群狼围在一起,正低头撕咬着什么。 第七十八章 会合 江平潮一行人在越州等了三天,从坐立难安等到了心急如焚。 他与穆清兵分两路前后照应,按照提前规划好的路线一路疾冲,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复又依昭衍之计化整为零混进来往官道的车队里,如此提心吊胆总算抵达了越州地界,原本并肩作战的四十四人侥幸存活过半,当中伤患十余数,剩下的人也筋疲力尽,若不能及时找到援兵,恐怕再难脱险。 奈何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们落脚这处县城名叫常安,位于越州边缘,离丐帮分舵所在的府城尚有六百余里路,县城里虽有几个白道帮派,却都势力单薄不足以与弱水宫抗衡,他们若想在此避难养伤或许可以,但要求救回援却是难上加难。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正当他们心急火燎时,又有一队人马进入常安县城。 这是一支装备精良的镖队,出自 号称“天下第一镖”的镇远镖局,镖头正是大小姐李鸣珂,同行镖师十五人,个个武功高强经验老道,再加上趟子手和伙计,竟有数十人之多。 下月十八是万寿节,即为永安帝三十岁诞辰,都说男子三十而立,可见这寿岁于男子而言十分重要,何况是天家皇帝。 永安帝六岁登基,迄今已有二十四载,却还沉迷玩乐不问政事,由萧太后临朝称制,萧氏外戚把控朝政大权,令无数文臣武将心怀郁愤,近两年来更是分成两派,一派投入萧氏朋党欺下媚上,另一派则与其明争暗斗,要求太后还政之声日渐高涨。 镇远镖局此番正是接了平南王府的生意,护送王府长史陆羽一行上京为万寿节献礼。 陆羽这个长史乃是武宗生前指派,曾在礼部任职,为人刚正严苛,哪怕面对王孙贵胄也不留情面,险些因此招致大祸,幸被武宗保下,让他随平南王就藩,明面上是王府长史,实则是武宗留在平南王身边的耳目,多年来与平南王的关系不冷不热,恪守本分行事。 若无意外,他应该留在平南王府终老一生,此番却自请上京献礼,那贺寿礼不必香车装载,仅是一只两手合抱的紫檀木箱子,除了平南王和陆羽自己,再无人知道箱中究竟放了何物。 李鸣珂自然也不晓得,她只需要走完这趟镖。 从西川到京城,行路两千里,耗时三个月,途中坎坷多不胜数,李鸣珂仍是如期将镖送到,人货分毫无损,总算不堕镇远镖局的威名。 拜别王府一行人后,李鸣珂没急着接下一趟镖,而是准备南下前往中州栖凰山。 武林大会召开在即,整个江湖都传得沸沸扬扬,镇远镖局做着黑白通吃的生意,自然不可能置身在外,早在镖队出行之前,李鸣珂已经与父亲商议过此事,要代表镇远镖局去参加这次大会。 她路过常安县城的日子,恰好是江平潮等人落脚的第二天。 因着两年前那件事,镇远镖局与弱水宫结下了大梁子,李鸣珂虽不怕事也不愿多惹事端,于是带人绕开了泗水州地界,准备从越州取道,没想到会遇见江平潮一行人。 得知事情始末之后,李鸣珂拍案而起,决定横插一手。 这不仅是意气之举,更是为了镇远镖局自身,要知道灵蛟会虽是六魔门之一,却与镖局有诸多生意来往,两方算得上合作共赢,倘若弱水宫当真吞并了灵蛟会,镇远镖局在南海水路上的势力也要元气大伤,可谓唇亡齿寒。 打定主意,李鸣珂一面派镖师护送穆清赶往越州府城报信,一面让人向东北方搜寻白道幸存人马,途中果然发现了不少死士,从他们手里救下了亡命奔逃的九名白道弟子。 镖师们将这九个人带回常安县城,江平潮等人一见他们便悲喜交加,喜的是他们当真能从死路求生出来,悲的是那一路二十余人竟只活下来九个。 等到这九人泣不成声地说完一路遭遇,哪怕是李鸣珂也不禁为之动容。 听到方咏雩中箭堕马,众人已是脸色剧变,待他们知晓江烟萝跟昭衍一同坠落飞瀑深谷,江平潮简直双目赤红,当即就要夺门而出,哪怕被秋娘死死按住,兀自挣扎不休。 眼看他要跟秋娘动起手来,不等其他人上前劝阻,李鸣珂一杯冷茶就泼了过去。 这茶水放置了半日,早已变得冰凉,泼在江平潮头顶如同浇在火堆上,他浑身一震,紧握刀柄的手也松了下,充血的眼睛直直望向李鸣珂。 “江少主,得罪了。” 李鸣珂放下茶杯赔礼道歉,语气不轻不重,却如擂鼓般击在众人心头:“各位失亲丧友之痛,我等感同身受,可事情尚未尘埃落定,若你们因为一时冲动犯下大错,那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说话间,她的手指下意识抚过腰间玉佩,脑海中一道身影转瞬即逝,神情微黯。 江平潮的痛苦,李鸣珂怎会不懂? 五年前,李鸣珂十六岁,第一次随队走镖,就在严州南阳城外痛失亲友,整支镖队独她一人侥幸存活,眼睁睁看着贼匪残杀她的长辈和同伴,恨火焚尽了理智,她为了报仇雪恨潜入山寨,到底是低估了仇人厉害,若没有薛泓碧,她差点就死于敌手。 那半大少年小她三岁,却教会了她何为“忍字头上一把刀”,江湖从来不相信眼泪,也不靠一腔意气走天下,必得记住自己行于尖锋之上,时刻谨慎,方能一路向前。 江平潮怔怔看了她好一会儿,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哆嗦着手将刀推回鞘里,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李鸣珂正要再说几句,院门忽然又被扣响,她眉头微皱,只见两名伙计扶着个人匆匆赶来,那人一身血衣,蓬头垢面,令众人看得一愣,旋即认出了对方面容,登时站起身来。 “少主!” 石玉最先叫出声来,刘一手和江平潮更是难掩激动地上前,围着他上下打量。 这人赫然是方咏雩。 方咏雩模样凄惨,入眼所见皆是血污,右肩箭创更是溃烂化脓,全靠一股气强撑不倒,也不知他如何找到这里的。 “刘叔,平潮兄……” 方咏雩紧紧握住江平潮的手,惨然一笑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休要再说这些话!”江平潮看到他手上的累累伤痕,根本不敢加力回握,连忙叫人去唤郎中,众人七手八脚地扶着方咏雩坐下,见他缓过一口气,才开始询问究竟。 方咏雩看了眼在场众人,面上浮现悲恸之色,哑声道:“当时在山路上,我被飞箭射中肩膀落下马去,本来该摔死在山崖下面,幸好被一位师兄拉住,他奋力将我推上一处平台,自己却……” 说到此处,方咏雩已经哽咽起来,好一会儿才继续道:“那地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好在有个隐蔽山洞,我就钻进去躲藏起来,过了一天一夜才敢冒头,扯着藤蔓爬回上面,沿途见到许多尸体……我不敢转头向西,只能继续往北走,发现那些杀手竟然还没撤走,流霜河一带都被严密封锁了。” 李鸣珂眼睛微亮:“你是说他们还聚集在流霜河附近?” “是。”方咏雩点了点头,“发现他们之后,我进退两难,只能藏在山林里伺机而动,本来快撑不下去了,幸好有一个黑衣鬼面人出现,杀手都被他引走,我才找到机会过河。” “鬼面人?!”那九个从北路逃出来的弟子齐齐大惊,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刘一手察觉有异,问道:“怎么回事?” 其中一人回过神来,连忙将渡河那日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不怪他们故意隐瞒,实在是那鬼面人来得莫名其妙,帮着他们过桥之后就斩断了铁索,使水木等人短时间内不能继续追杀过来,可他始终不曾表明身份,也没留下只言片语,护送他们出了恶瘴林就消失不见了。 刘一手顿时陷入沉思中,他不曾听说江湖上有这号人物,索性问道:“少主,你继续讲。” 方咏雩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只晓得那些杀手连夜搭了一座栈桥,想来是要继续追杀,结果鬼面人横空出现,不仅打了杀手一个措手不及,还对上了水木,打得两败俱伤,已不知逃去哪儿了。” 李鸣珂沉吟道:“听起来,此人像是跟弱水宫有仇。” 江平潮想了想,问道:“会不会是那尹旷之女,昭衍不是说她也在梅县吗?” 众人面面相觑,先前答话的弟子也是摇头,毕竟那天下着瓢泼大雨,情况万分危急,那鬼面人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能勉强辨认出高矮胖瘦,连个男女老少也看不清楚。 李鸣珂问道:“方少主,你是什么时候见到鬼面人的?” “前日天还没亮时,他欲取水木性命而不得,负伤逃走,那些杀手都追了过去,我才找到机会过桥。” 说完,方咏雩总算发现不对,问江平潮道:“怎么不见阿萝和昭少侠,他们伤得重吗?” 江平潮将要出口的话陡然哽在喉头。 方咏雩从他难掩悲痛的面容上看出了什么,本就煞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慌忙望向刘一手:“刘叔……” 不等他说完,刘一手出指如疾风,直接将方咏雩点昏过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方咏雩的情况十分糟糕,倘若让他听见了噩耗,谁也不敢料想后果。 恰好此时,伙计带着郎中赶了过来,帮忙将方咏雩扶进客房里。 气氛再度变得压抑起来,李鸣珂掐指算了一会儿,猛地起身找出一卷地图,打破沉寂道:“各位且看,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众人愣了下,刘一手抬起头:“李大小姐的意思是……” “适才方少主带来一个重要消息——流霜河一带仍被封锁着,大批死士聚集在那附近,至今未散。”李鸣珂摊开地图,提起朱笔画下一圈,“为免夜长梦多,他们必定在当天就派人下谷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四五天过去仍未撤掉封锁,说明这些死士还没找到人!” 她这句话无异于水上浮木,江平潮霍然起身走到桌旁,盯着地图上的红圈看了半晌,咬牙道:“你是说……他们可能还活着?” “依照各位的说法,那位昭少侠乃是步山主的徒弟,武功手段非同一般,又有一身高明轻功,即便带着江小姐,他二人也不是没有活命机会。”李鸣珂说到此处,举目环顾众人,“倘若他们还活着,一定会想办法离开深谷,我们要做的不是冒险潜入寻找,而是从外部撕开封锁,为他们打开生门。”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眼中都爆出精光,一扫颓丧之气! 江平潮握紧刀柄:“你是说,调虎离山?” “不错!”李鸣珂再度提笔,在流霜河周遭几处要道画下记号,“上百名死士聚集在此,每天人吃马嚼都得耗费不少物资,而那附近山林多瘴气,单以打猎不足以喂饱这么多张口,必得从别处押运补给过来,我们就从这三条路下手,如法炮制将其截断,他们若是不想困死在流霜河,就得转头冲破封锁!” 说完最后一个字,李鸣珂手指用力,朱笔从中折断,朱砂染红她的手,像是飞溅而来的鲜血。 刘一手盯着地图看了半晌,道:“三条路,我们人手不够,应该如何行动?” 李鸣珂微抬下巴,笑道:“我们的人不够,越州官府却是绰绰有余。” “官府管不了江湖事,何况是蹚浑水?” “万寿节将至,各地官老爷都要夹起尾巴做人,唯恐治区内闹开祸事引人攻讦。”李鸣珂冷笑一声,“流霜河附近本就有不少盗匪出没,我只要报官说他们截了送往京城贵人处的货物,将杀手与盗匪混为一谈,官府不管也得管!” 刘一手皱眉道:“此举恐怕于镖局名声有碍。” “人命大过天,名声算得了什么?”李鸣珂毫不在意地一摆手,“何况我们的镖队常年中转于此,在越州官府颇有人脉,货物又是我杜撰,丢与不丢都在我红口白牙里,借此机会剿了那帮无恶不作的盗匪,拿他们鲜血祭我镖旗,再送本地官吏一番剿匪功绩,更是一举两得!” 饶是老练如刘一手,听罢也不由赞叹李鸣珂这番急智手段。 事不宜迟,众人很快商议完行动细节,各自做好准备出门去了,原本满满当当的客院一时变得冷清,秋娘倒是留了下来,毕竟这院子里除了仆役就是伤患,总得有人看顾。 秋娘转去方咏雩的房间,郎中已经为他上药包扎完毕,正伏案书写药方,她走到床前看了看,只见方咏雩那一身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脸庞依旧苍白如纸,气息却平稳了许多。 她脸色微缓,接过药方看了几眼,亲自跟郎中出去抓药了。 秋娘一走,其他人也退到房门外,只留下石玉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可他自己也是伤病在身,精神大不如往,不多时就背靠床栏睡了过去。 听到呼吸声变化,本该昏迷不醒的方咏雩慢慢睁开了眼睛。 刘一手的点穴功夫十分厉害,可他万万没想到方咏雩会移穴。 手指在石玉的睡穴上一拂,方咏雩动作缓慢地下了床,确定门外的人听不清屋里动静,这才绕到屏风后面,对着水盆弯下腰去,吐出一口隐忍多时的淤血。 鲜血入盆,将原本清澈的水染成红色,映得方咏雩的脸色愈发难看。 天狼弓水木,当真是好生厉害的人物。 方咏雩适才那番话半真半假,他化身为鬼面人一路护送那些弟子出了恶瘴林,复又绕路下山想要寻找昭衍和江烟萝,可惜他对地形半点不熟,非但没找到山谷入口,还撞上了两拨杀手,不得不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恢复气力,由此发现水木等人仍未撤去封锁,每日都派人四处搜寻,说明昭衍和江烟萝尚存生机。 意识到这点,方咏雩果断找上水木搏命,可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水木,此战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差点就插翅难飞。 这伙杀手犹如豺狼,方咏雩仅凭一人之力无可奈何,几经思量后终是决定来找江平潮等人会合,将这个重要消息带回来,准备集合众人之力回援。 遇到李鸣珂,当真是意外之喜。 “昭衍,我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 望着眼前这一盆血水,方咏雩喃喃自语道:“我不相信你会自寻死路,既然你敢去救人,就一定要活着回来!” 第七十九章 逃生 今夜无星也无月,四下无风更无雨。 江烟萝点了一盏油灯,坐在炕上补衣服,灯火很暗,窗户还被布帘挡住,让她的眼睛有些不适应,好一会儿才把线穿过针眼。 这是他们待在深谷下的第六天。 六天以来,没有一个追兵找到此处,这地方好似与世隔绝,除了彼此和山林中的飞禽走兽,再听不见活物的声音。 昭衍的伤势恢复很快,第三天便能行走如常,木屋里的肉菜粮食储存不多,他从两天前开始外出觅食,顺便勘探周遭地形,试图寻找出路。 然而,这座深谷能拦住上百追兵长达六日,又岂是他一两天就能踏平看透的? 江烟萝明显察觉到了昭衍日渐焦躁的情绪,她始终没说什么,哪怕他想要在入夜后继续探路,她也只是把藏锋双手递上。 木屋里没有滴漏,江烟萝只能看天色估摸时辰,昭衍应是酉时左右出门的,如今已过去了快两个时辰,却还没有回来。 想得出神,针尖扎在手指上,血珠登时染红了一小片衣服,江烟萝赶紧拿起帕子擦了好几下,可那点血色就像绣上去了一样,怎么也擦不干净。 这件衣服正是昭衍救她时穿的外袍,水木那一箭贯穿了他的身体,也在衣袍上留下两个破洞,江烟萝尝试了好几种补法也不能做到恢复无痕,此刻盯着血迹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了新主意,翻出红线掸了掸灰,在那缝补处绣起了花。 江烟萝的绣工可谓精湛,两簇栩栩如生的红梅很快绽放开来,将一件平平无奇的粗布衣服点缀出新,仿佛一面灰墙上探出了春意浓,她越看越喜欢,张口咬断了红线,正要把衣服叠起来,忽然发觉今晚有些过于安静了。 这深谷下少见人烟,鸟兽虫蚁却是多不胜数,值此春夏时节,入夜后虫鸣不休,她听着虽有些吵闹,倒也觉得安心,这些声音冷不丁消失了,令江烟萝觉得有些异样。 虫儿为什么会噤声? 因为它们在害怕。 杀气化为千丝万缕,在深谷之下纵横密布,无数黑影悄无声息地在密林中穿行潜伏,鸟儿不敢惊飞,野兽不敢出穴,就连草丛里的蛇虫鼠蚁也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这些黑影分布于四面八方,目光却只看着正中央那处坡地,因着布帘遮挡,他们看不见木屋里的灯火,自然也不能确定里面是否有人。 屋中,江烟萝已经放下针线,她没有掀开遮光帘子往外瞧,而是抓紧了一把匕首,小心翼翼地蹲在了窗台下。 一阵令人心悸的死寂后,外面传来了野猫的叫声,虫鸟也开始了鸣唱,与她往日听见的一般无二。 江烟萝依然没有轻举妄动,甚至把匕首握得更紧了些。 她不止听到了猫叫虫鸣,还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若有若无,由远至近,直至在门前戛然而止。 这人定然不是昭衍。 昭衍每次外出回来,都要先敲三下门,一重两轻,而她也在门内侧敲三下,一轻两重,算是互报平安,断没有不声不响站在门口的道理。 意识到这一点,江烟萝立刻远离窗口,大门同时被人一脚踢破,碎木乱飞间,两道人影冲了进来,可没等他们杀到江烟萝面前,脚下骤然一空! 谁也想不到,有人竟然在进门处挖了一个足以容纳两个成年男人的大坑,下面埋了十几根削尖木刺,铺上一层薄如纸皮的木板和沙土做掩饰,两个杀手的注意力都在江烟萝身上,察觉踩空时已经撤退不及,身上立马多出好几个血窟窿! 趁此机会,江烟萝扑到炕上,用力拉下一根细麻绳,悬在上方的两截木头登时砸下,正好打在一个杀手脑袋上,快要爬出陷阱的他登时头破血流,倒下去再无生息。 江烟萝抓紧刚补好的衣服,将油灯狠狠往墙角一甩,提前堆积好的干草和油脂立刻燃烧起来,火光将这片原本昏暗的天地照得亮亮堂堂,不仅环伺在外的杀手看到了,正往回走的昭衍也是神情大变,连忙施展轻功向前疾奔。 木屋起火刹那,杀手们已知不妙,当即从四面向中间包围上去,不曾想江烟萝点火之后没有立刻破窗逃出,反而跳进了一口放在灶房角落的水缸里,一方顶着大火隐忍不出,一方摸不清底细不敢贸然入内,场上顿时陷入僵持,总算撑到了昭衍赶来。 一见大火熊熊燃烧,昭衍浑身杀意暴涨,抓起一条树藤挥了出去,挡在他前面的几个杀手猝不及防,立时被打得皮开肉绽,来不及看清来人便已倒飞出去,昭衍手臂一抡,藤蔓如鞭横扫而出,逼退数道偷袭身影,而他足尖一点地面,身如飞箭扑向前方,一转眼就落在木屋门外,双手同时袭向左右,抓住两名杀手的头颅狠狠往中间一撞,头破之声犹如瓜碎,那两人连一声惨叫也未发出,流血倒地,已是不活。 “阿萝!” 昭衍一面与杀手交战,一面大声呼喊,躲在水缸里的江烟萝听见这声音,艰难地爬了出来,此时烈火已经包裹了整间木屋,房梁、木架等物都开始坍塌,幸好她一身是水,拼力撞向窗扉,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压灭火星。 见她无恙,昭衍松了一口气,提剑杀了过去,堪堪在杀手刀落之前将人护住,来不及回头多看,厉声道:“快,跟我走!” 江烟萝腿脚虽跛,反应一点不慢,忍痛跳到昭衍背上,双手紧紧将他抱住,只觉得劲风割面而来,昭衍脚下一错,于千钧一发间扭转身体,那道刀锋险险从江烟萝面前擦过。 避过迎面一刀,背后又来一剑,昭衍右手持剑在前,左手倒转开伞,江烟萝只听见“哗啦”一声,素白伞面在她身后张开,她看不到逼命而来的利剑,却听到了剑刃砍在伞面上的闷响。 利刃欺近,寒光照面,映出一双冰冷锐利的眉眼。 那名逼到近前的杀手还未刺破昭衍衣袍,眼前忽地一花,不等他看个清楚,喉间陡然一凉,鲜血喷了面前人满头满脸,却是被自己一剑穿心的同伴,四目相对,俱是不敢置信。 好快的轻功! 谁也没看清昭衍如何背着个大活人从两面夹击中闪避出来,只见他右手握剑左手持伞,一心分两用,攻守于一体,任他们如何围攻,竟无一人能近其身,反而是扑上前去的杀手犹如送死一般接连倒在他剑下。 “一起上!” 领头的大喝一声,率先一刀砍向昭衍左面,又有三名杀手同时出招,齐齐攻他前后左右,昭衍被他们困在中央,面上不见一丝慌乱,直到刀剑袭身在即,右脚猛地在地上一踏,硬是背着江烟萝离地窜起一丈许,复又翻身倒挂,剑锋横扫如狂风巨兽,于四把刀剑相撞刹那,咆哮着咬开四个人的咽喉。 那四人收势不及,脖颈被他一剑划开,登时饮恨喋血,同时向后仰倒,鲜血在风中怒放如花,撞在一张素白伞面上,却是滚落如珠,点滴不留。 场上只剩下最后一个杀手。 在四人倒地瞬间,他从背后一个箭步冲了上来,长刀照着江烟萝的后颈劈落,昭衍的天罗伞还挡在身前,势必来不及回防。 江烟萝不由闭上眼睛,下一刻,她觉得自己身体飞起,竟是被昭衍反手抛开,后者倒退两步,背脊主动撞向杀手胸膛,拼着被一刀枭首的风险,曲肘重击在杀手胸膛上。 森冷刀锋贴上了昭衍的脖颈,犹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只留下一道浅红血痕,被他一肘击中的杀手却猛地弓起身体,胸膛几乎凹陷下去,双脚不受控制地离地,整个人往后倒飞,狠狠砸进烈火燃烧的木屋里,再也没能爬出来。 直到此时,被抛开的江烟萝方才跌落在地。 昭衍收剑入鞘,问她道:“你无碍否?” “我没事,你……” 话没说完,江烟萝看到昭衍神情微变,嘴角溢出一道猩红血丝,她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伸手想要搀扶他,却被拒绝。 “他们伤不到我,只是先前的内伤还没痊愈,不能大动武息。”昭衍抬起手背擦去血迹,“追兵来了,此地不宜久留。” “我们能去哪里?” “别怕,我找到出路了。” 说罢,昭衍俯身背起江烟萝,拔足奔向来路。 这座深谷着实当得上一个“绝”字。 北面是流霜河飞瀑,壁立七十余丈,莫说是人,就连猿猴也不能攀爬腾挪,何况近水青苔滑腻非常,若无高绝轻功,即便有钩索在手,也没几个人能够平安落地。 昭衍在这谷中转了三天,发现此间密林遍布,入眼皆是半人高的荒草覆盖泥土,可见附近少有人迹,他尝试着沿溪流一路向西,却发现尽头有峭壁拦路,高度并不比双子峰低多少,若想寻找出路,唯有再探东、南两面方向。 下午,昭衍在东面发现了一条小径,依稀可见淤泥上残留的一串草鞋印子,应是同样居住在深谷中的人家,可惜那鞋印很快消失在丛林中,昭衍险些把自己绕到迷路,只好先行折返,等到入夜后再探。 天无绝人之路,当他回到发现脚印的地方,爬上高处放眼眺望,果真看到了一点如豆火光。 那是一户采药为生的人家,与猎户木屋相隔六七里,家中仅有一个残疾老人和一对夫妇,他们没想到深谷下会有外人,吓得差点拿起锄头打过来,幸好昭衍不仅巧舌如簧,还长得面善讨喜,终于让他们卸下心防,打听出了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 深谷东面是一高一矮两座陡壁,当中有一条夹道,需得穿过丛林和沼泽才能看到,远远望去仿佛绝路,外人即使走到了附近,也难以发现通道,就连采药人自己也不敢走,只能爬坡上山绕行。 昭衍亲自去探过路,确定采药人所言不假,连忙折返去寻江烟萝,他这一路上行踪隐蔽,没见到半个杀手,说明这些追兵八成是从南面进来的。 刚才那十来个杀手不过是探路喽啰,一旦他们没能及时回去,蛰伏在后的同伙就会迅速赶来,如今昭衍势单力孤,压根不打算跟这些家伙硬碰硬,趁这时间差脚底抹油才是上乘之选。 江烟萝趴在他背上,感受着狂风如刀刮身而过,她不敢抬头,唯有将昭衍抱得更紧了些,后者察觉到从背后传来的心跳越来越快,无暇说劳什子废话,只将那揽在身前的手臂用力握了握。 昭衍这一身轻功是在寒山练成,不说傲视群雄,也算得上独步江湖,哪怕背了个大活人在身上,仍只耗费一刻钟就跑完了七里地的路程。然而,这群杀手善于追踪,当中也不乏轻功高强之辈,发现踪迹后立马追赶上来,竟也没被甩开多远,一见前方那道人影疾奔,立即有两名挥出长索,左边套头,右边绊脚,势要将昭衍拉拽倒地! 两边风声乍起,昭衍原本疾冲向前的腿脚生生顿住,叫绊脚绳落了空,上身同时逆势后仰,江烟萝险些被他这一下摔落,却见昭衍抬手抓住套头索猛地发力,不仅将那杀手从后方扯出,长索也在半空断裂,他振臂一挥,绳索飞快缠住前方一棵大树,反手一带江烟萝,两人赶在杀手形成包围之前飞了出去。 腾身刹那,昭衍捉隙回望,只见后方火把连成长蛇,少说有二三十名杀手追来,他头皮发麻,不敢再多看一眼,将全副心神放在前路上,拼劲气力想要跑得更快更远。 不多时,他们一逃一追冲出丛林,看到了那条夹在陡壁之间的羊肠小道。 正如采药人所说,这两座陡壁一高一矮,高耸入云,低矮连林,山涧从高处冲刷下来,在矮坡附近堆积成一个石潭,附近堆积了无数死水淤泥,当中浸泡了许多烂草和野兽枯骨,值此夜深之际,瘴气从淤泥下升腾起来,随风氤氲散开,哪怕隔了百步远也能闻到这股扑面而来的恶臭。 昭衍提着一口真气跑到这里,肺腑已经充血生疼,他急促地喘了口气,脚下却不敢停,扭头冲进这片淤泥,步伐轻盈迅疾如履平地,紧咬在后的杀手见此情形,二话不说也向前追赶,却发现脚下不对——这泥土松软无比,下方还有一股巨大吸力,双脚无法立足,身体不受控制地下陷! “退——” 领头人神色剧变,一面叫住众人,一面举起火把照向前路,只见这湿地乌黑如炭,上面还有一些小水坑,漂浮着黄绿色的草叶,赫然是一大片淤泥沼泽! 冲在最前的五个杀手已经陷下四个,唯有跑在后头那人被及时拖拽上来,其他四人发觉自己陷入沼泽便开始挣扎,孰料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这淤泥也不知堆积了多少年,仿佛一张贪婪的猛兽巨口,吞噬猎物的速度快得令人心惊胆寒,不过几息时间,那四人就已经没顶沉没! 领头人目龇俱裂,倏地望向前方,昭衍已经背着江烟萝蹿出了七八丈,正向夹道路口也就是沼泽最深处奔去,哪怕负重在身,他依旧步履轻快,仿佛风过浮萍,连沼泽上漂浮的草叶也没被他惊起。 “你们五个,随我追!” 亲眼目睹沼泽吞噬四名同伴,哪怕是刀口舔血的杀手也觉胆寒,领头人当机立断地点了五名轻功最高者,折了几根枯枝踏在脚下,六人排成一箭阵型,以枯枝托身,真气下沉推动淤泥,眨眼间飘出数丈,眼看着距离拉近,当即甩出暗器。 背后破空声袭来,昭衍足尖轻点,犹如燕子抄水般飞掠而起,险险避过三把飞刀,侧头一看这般情形,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冷笑道:“好个‘一苇渡江’!原来诸位是佛门弟子,却不思慈悲为怀,偏要做那杀生勾当,也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领头人面色铁青,他们六个着实是佛门出身,曾因武学天赋备受看重,奈何守不住清规戒律,犯戒之后不思悔改,为免被废武功逐出山门,索性打杀师长叛逃下山,沦为令人不齿的狗贼,不被有名望的江湖帮派接纳,只好做这见不得光的提头死士。 被昭衍一语道破来历,这六人心中又恼又恨,不由追得更紧了些,却没想到正中昭衍下怀,领头人甫一接近他三丈之内,昭衍反手挥出长索绞住他脖颈,当空一拽一抛,将个壮年男人当成流星锤甩向前方,那块地离夹道入口不过十来步远,却是沼泽吸力最大之处,领头人来不及挣扎就被吞噬过半,正当他试图起身,昭衍一脚踩在他头顶,足下猛然发力,拿他当垫脚石飞过沼泽,再回头时,那领头人已经连个发顶也看不见了。 脚踏实地之后,昭衍立刻拔剑出鞘,恰好第二名杀手飞身扑至,长刀尚在半空,剑锋已经洞穿他的咽喉,昭衍不顾鲜血溅手,左手一拽壁上枯藤缠在他脖子上,将人吊在洞口做了一面肉墙,那些淬毒暗器如同暴雨般袭来,十有八九都打在他身上,只三两息时间就把尸体打得千疮百孔。 沼泽阻断前路,肉墙隔挡暗器,那些杀手一时半会儿是追不进来了。 “呼——” 昭衍吐出一口带血的浊气,这夹道非但不见天日,还有无数石刺倒悬,他把江烟萝放了下来,牵着她的手往前走,也不知过了多久,狭窄逼仄的空间逐渐宽敞起来,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隐隐露出了一线天光。 “到头了!”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被光线刺痛,江烟萝却舍不得闭上眼,指着那光线道:“我们快走!” 昭衍脸上也露出笑容,抓紧她向前奔跑起来,眼看就要冲出夹道,那一线天光骤然熄灭,一道人影从旁侧杀出,素手挽白刃,寒光乍起! 那是一柄三尺长刀! 挥刀人不知在出口蛰伏了多久,这一刀蓄力极重,挡在前方一道石刺登时被斩成两截,刀势竟无半分削减,势如破竹般劈向昭衍头颅,这一瞬光与暗皆在刃上,直截了当,毫无花巧! 昭衍事先没能察觉到第三人的气息存在,自然是猝不及防,眼看刀锋逼命而来,他只来得及举剑横挡,但闻一声铿锵,刀锋竟是一触即离,那人欺身而近, 手腕翻转,长刀复又挥出,却是自下而上劈向他胸膛空门! “刺啦”一声,衣衫破裂,狭长刀口自右腹连向左肩,鲜血渗透出来,若是昭衍慢退一拍,这一刀就不仅是切开皮肉,而要将他开膛破肚! 刀锋霸道如斯,天下能有几人? 至少,昭衍只认识一个人。 无名剑卡住刀刃,昭衍不退反进,抬脚踢在来人胸腹上,倚仗诡谲无匹的筋骨技硬生生将人逼出甬道,无须他呼唤,江烟萝紧随在后,跟着他一起冲了出去! 夹道之外是一片草地,山风徐来,冷清寂静。 月亮终于挣脱了乌云,将皎洁清辉洒向大地,照亮了昭衍胸前可怖血痕,也照亮了来人的身形容貌。 双刀,紫衣,芙蓉面,血煞气。 正是尹湄! 第八十章 脱困 没有半句废话,尹湄脚下一蹬地面,又是一刀凌空斩出。 刀芒霹雳如惊雷,昭衍仓促之下不及躲避,只能提剑而挡,刹那间金铁交鸣,沛然力道震得两人手臂都隐隐发麻,不等昭衍变招,尹湄左臂一挥,短刀离手而出,仿佛一道弯月旋斩而来,昭衍眼神一凝,剑锋从刀下偏移开去,以奇诡之势缠住短刀,顺势一转一拨,短刀竟向来处飞去,直逼尹湄面门! 双刀相撞一霎那,铿锵锐响震得人耳膜刺痛,尹湄欺身而近,招法左右齐出,犹如分身幻影般捉摸不定,或一分二,或二变四,直叫人目不暇接,更别说应对自如。 在此之前,昭衍从未跟尹湄真正交手过,哪怕当晚密林一战,两人也是心照不宣地暗自留手,这一回尹湄全力出击,长刀霸道如雷,短刀轻灵如风,以一己之力裹挟风雷之势,武功委实骇人,莫说他负伤在身,即便是他全盛之时,只怕也难胜之! 十几个会合过后,昭衍已经落入下风,尚未痊愈的经脉内腑隐隐作痛,随着他每一次提气发力,这疼痛也在剧增,尹湄见他额头上冷汗涔涔,下手更是狠厉三分,短刀架住剑锋,身子骤然回旋,雪亮长刀断风挥出,眼看就要砍下昭衍的头颅! 生死关头,昭衍果断撤力,身体在间不容发之际闪避开来,刀尖几乎贴着他的脖颈划了过去,仿佛如花美眷的朱唇轻轻吻过,在喉结下方留下一道红痕。 这道红色很浅,血珠只渗出了两滴,却令昭衍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在他反应迅速,尹湄这一刀尚未回手,他便趁势出剑,仿佛灵蛇吐信般疾点尹湄胸腹要害,眨眼间连出七剑,尹湄只见到剑尖闪烁不定,短刀挥出三次都落了空,唯有竭力躲避,反手横刀在心口,将将挡住当胸刺来的一剑,却没料到这凌厉一招竟是轻飘无着力,她怔了片刻,旋即寒意陡生,不等抽身飞退,一股炽烈内劲以剑尖为媒介传入她体内,直接在膻中穴炸开! 一声闷哼,尹湄的身体倒飞出去,落地时立身不稳,全靠长刀支撑不倒,她弯腰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一片草地! 无须运气自视,尹湄已知自己的内腑遭受了重创,尤其心脉隐隐作痛,那股炽烈内劲犹如一团烈火,兀自盘旋在心脉上。 人体乃是一个大五行,心属火,为阳脏,但凡修炼刚烈武功无不以心脉为重,昭衍修的是截天阳劲,世间无人能比他更懂得如何利用和攻击心窍要害,尹湄的伤势肉眼难见,肋骨之下的心脏如遭火焰炙烤,一旦她运气过重,心脉恐怕就要承受不住,当场爆裂开来! 她受创极重,昭衍也不好过,他本就是强弩之末,适才强催功力封住尹湄心脉,自身真气已不受控,血液如同沸腾一般在体内奔流叫嚣,使他露在外面的皮肤隐隐发红,不少血管经脉浮现出来,令人触目惊心! 江烟萝抱着天罗伞躲在一旁,见此情形心头大骇,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在原地急成了一只热锅蚂蚁。 “尹堂主的刀法……当真是,好生厉害!” 涌上喉头的鲜血被生吞回去,昭衍勉强压制着体内翻滚气血,盯着七步开外的尹湄道:“都说谢青棠是当代魔门第一人,可他要是跟你对上,百十回合内一定会死在你刀下。” 尹湄拭去唇边血迹,漠然道:“他是咬人的虎,我是杀人的刀,本就不该相提并论。” “虎落平阳,刀却锋芒正好。”昭衍扯起唇角笑了下,“尹堂主,难道不想做长老?” 尹湄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想,所以我来取你人头。” 四目相对,昭衍看到尹湄用眼角余光飞快瞥了下左后侧,顿时心下凛然。 难怪她会埋伏在这里,难怪她出手毫不留情! 昭衍力挫谢青棠在先,帮助江平潮等白道弟子逃脱在后,补天宗两次苦心部署都遭他破坏,以周绛云顺昌逆亡的性子,岂能容他活在世上? 一刹那,昭衍心念电转,握剑的手不禁紧了紧,道:“既然是尹堂主亲自来此,那么……江兄和穆女侠他们应是逃出生天了。” 尹湄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江烟萝,道:“他们的确逃出去了,却又掉头回来找死。” 事败之后,尹湄只能带人回去复命,陆无归没想到数百死士还留不下不到百名白道弟子,登时又惊又怒,本该依照规矩处罚尹湄,孰料天狼部的传令使匆匆赶来,禀报说水木在流霜河遇袭,身负重伤。 除此之外,传令使还带回两个消息,第一件事是说海天帮大小姐江烟萝与昭衍一同坠下深谷,水木已经派人封锁附近,至今没有发现尸体,可见两人侥幸生还,仍被困在深谷中。 至于第二件,自然说的是那黑衣鬼面人。 鬼面人的身份来历俱是不明,只知道他杀了许多死士,帮助向北而行的白道弟子逃出追杀,复又在三天前突然出现,一出手就是偷袭水木,虽然未能成功,仍是重伤了水木,从包围之中逃脱出去。 水木出事后不久,越州官府突然下了剿匪令,派遣数千官兵赶来流霜河一带,将双子峰附近的山寨包围清剿,就连暂时在那里扎营的杀手也遭到殃及,原本密不透风的封锁线被撕出数道缺口,探子好不容易混入其中,才知道是镇远镖局的一批货物在此遭劫,货主是京中权贵,报案的又是镖局大小姐李鸣珂,官府就算想要当个息事宁人的鹌鹑也不敢轻忽,才有了这番突如其来的大阵仗。 除此之外,潜入越州的探子还发现了大批丐帮弟子正从府城往常安县赶来,先前被一路追杀的望舒门大弟子穆清也在其中,可见是她搬来的救兵,不日就要抵达。 得到这些情报,陆无归跟骆冰雁紧急商议过后,决定最后再搏一次,由尹湄率领众杀手下谷搜寻昭衍和江烟萝,就算抓不到活口,也要拿下他二人的尸首! 这些事情,尹湄眼下自然不能跟昭衍说清道明,唯有点到即止,她缓过一口气,双手握紧刀柄,但见两道寒芒同时亮起,昭衍本能地后退,不想短刀骤然收势,尹湄竟是舍弃了他,直扑江烟萝去了! 虽有天罗伞在手,江烟萝到底不是昭衍,仓促之间举伞抵挡,身子被一股巨力推得踉跄退后,长刀在伞面上一压,尹湄整个人翻身掠过江烟萝头顶,一转眼便在她身后站定,提刀直取她后颈。 幸好昭衍与江烟萝距离不远,见状立即出手回护,只听“当啷”一声,刀锋在离江烟萝后颈半寸之处被斜出利剑架住,尹湄眉头一挑,左臂反手一挥,短刀化作一道流星刺向昭衍面门,刀尖寒光犹如毒蝎尾,刺得人不敢逼视,昭衍持剑不敢偏移,只能抬手抓向迎面而来的刀刃,鲜血登时渗出指缝,刀尖离眼睛不过毫厘之差。 一瞬间,三人呈品字状僵持下来,谁也不敢退让半分,只能暗中以内力相搏,而这恰恰是昭衍和尹湄最不愿看到的情形,无论谁占得上风,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察觉到胸中残留气劲愈发灼烫,尹湄咬牙喝道:“都出来,一起上!” 昭衍心中“咯噔”一下,只见前方山壁转角处杀出数道人影,显然是埋伏已久的杀手。 他被尹湄死死牵制住,江烟萝也不得逃脱,一旦这些杀手包围过来,再想逃出去就是难如登天! 就在此时,大地突然轻微震动了起来,急促的马蹄声伴随嘶鸣从旁侧传出,几乎与杀手同时赶到! 天下刀客不说万人也有千百,能成一家者却寥寥无几,尹湄修炼的《啸魂刀》是其中佼佼者,镇远镖局大当家李长风自创的《破浪刀》更是翘楚。 李鸣珂五岁习武,七岁握刀,迄今已有十余载,若论刀上造诣,江湖同辈之中罕逢敌手。 十八骑疾冲而来,李鸣珂一马当先,她用的是一把朴刀,乃是当年从南阳城回来由其父所赠,被她起名点翠,五年来随她走南闯北,渴饮不知多少绿林贼寇血,刃上血槽都变成了擦洗不净的暗红色,映着惨白月光,犹如恶鬼尖牙! 纵马冲进杀手堆里,李鸣珂倾身斜挂,点翠刀劈空斩落,一颗人头伴随血柱冲天而起,有她亲自开道,剩余十六人连成一线隔断道路,刀戟齐出如盾墙,试图冲破阻拦的杀手直接撞上兵刃,鲜血四溅,朱殷遍地! “一个不留!” 眨眼间的工夫,李鸣珂纵马杀了个来回,眼见杀手试图将她包围,她主动弃了马匹,飞身踏过数颗人头,点翠刀凌空一挥,照着尹湄当头劈落。 所有杀手都被挡在五十步外,任谁也来不及援救,尹湄不得不放弃江烟萝,长刀回转挡在头顶,堪堪接下李鸣珂这道斩击,没料想她得势不饶人,身子当空翻转,复又挥刀斩落,连续六刀都砍在同一处,不仅震得尹湄右手发麻,就连那柄长刀上也出现了一道缺口! 察觉到这点,尹湄背后一寒,手下劲力迟滞片刻,与她僵持的昭衍立刻抓住机会,当即松开染血短刀,脚下往前一踏,沉肩曲肘撞向了尹湄,伤痕累累的左手紧攥成拳,重击在尹湄胸膛膻中穴,本就被截天阳劲盘踞的伤处被这一拳彻底打垮,尹湄狼狈地向后跌飞,后背撞上石壁,喷出一大口鲜血,将她一身紫衣都染得暗红发黑。 李鸣珂兀自不肯罢休,正要乘胜追击却被昭衍横臂拦住,这才发现自己腰腹上多出了一道血痕,显然出自尹湄之手,可她竟无半点察觉! 见李鸣珂被昭衍拦下,尹湄眼中掠过一道狠意,抬头望了眼遭到围攻的杀手,她提刀正要再动,忽听远方传来一声破空呼啸,一道火光从山林间冲天窜高,在漆黑夜幕上轰然炸开,猩红烟花转瞬即逝,只留下几道如血残痕,仿佛撕破了天公脸面。 尹湄怔了怔,这是陆无归的讯号,要她立即撤退。 因着先前的失败,这次行动由陆无归亲自部署,参与的杀手远不止这些,更多的正在向这边赶来,他本人也在谷外压阵,即便这些援兵突破封锁闯了进来,也不可能从这天罗地网里将人救走,于是尹湄已做好了最坏打算,万没想到陆无归会发出撤退讯号。 那老乌龟虽然贪生怕死,却是从来不怕事,更不敢违抗周绛云的死命令。 尹湄心知事出反常必有妖,可她不得不承认在看到烟花的刹那,心中骤然升起如释重负般的狂喜。 她勉强按捺住心绪,将喜怒哀乐都掩藏起来,佯装不甘地看了昭衍三人一眼,果断舍弃了那几个杀手,返身冲入了夹道之中。 昭衍能背负一人渡过沼泽,尹湄的轻功虽不及他,却也算得上高强,何况那夹道口还挂着现成的踏脚石。 只一瞬,她就像一只狡黠的狐狸,彻底消失在三人面前。 剩余的杀手本就不多,在尹湄撤退之后,他们很快被斩落马下,就算有人尚存一息,倒地后也迅速咬破口中毒囊,七窍流血而死。 直到此刻,昭衍跟江烟萝才算松了一口气。 紧绷的身躯缓缓松懈下来,仿佛抽掉了支柱,昭衍险些没有站稳,幸好江烟萝一把将他抱住,用肩膀支撑住他,焦急问道:“你怎么样了?” 隐忍多时的淤血终于吐出,压抑的胸腔反而松快了些,昭衍摆了摆手,抬头看向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们的人,只见女子红衣灼烈,在月下犹如一团血焰,美得令人不敢逼视,又让人感受到绝处逢生的温暖。 月光落在那张姣好面容上,昭衍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瞳孔微微一缩,好在他反应不慢,立刻借着吐血的动作低下头去,掩去这一瞬间的惊愕。 李鸣珂未察觉到端倪,见他吐血不止,从怀里掏出个药瓶递来,关切道:“你是昭衍?我乃镇远镖局李鸣珂,受人之托前来寻你们,这是我们镖局独门伤药,你服用三颗就会好些。” 江烟萝知晓昭衍性情谨慎,本欲替他试药,没想到他主动伸手接过,她怔了怔,自己反倒急了起来,小声道:“你为何就这样相信她了?” 因为她是李鸣珂啊。 早在他还是薛泓碧的时候,就已经认识李鸣珂了。 昭衍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李鸣珂,如果说傅渊渟让他看到了江湖残酷,步寒英教会他守心持正,那么李鸣珂就是第一个让他看到侠客豪情的人,即便当时她只是二八少女,其人如刀,刚正不阿。 这世上能够让昭衍信任的人不多,李鸣珂正是其中之一,哪怕他们只有一次短暂交集,此后阔别五载,沧海桑田。 诸般情绪在心头翻涌,最终,昭衍只是笑了一下,道:“我们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她如果要害我们,刚才就不必出手相救。” 说罢,昭衍拨开瓶塞,倒出三颗米粒大小的玉色药丸,仰头吞了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变作一股清苦药液淌过喉咙,如同饮下一口清泉,原本叫嚣不止的气血热浪很快平复下去,他脸色回缓,将药瓶递了回去,郑重道:“在下昭衍,多谢李大小姐。”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李鸣珂启唇一笑,眉眼弯弯。 昭衍服了药,就地盘膝坐下运气,江烟萝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既是担忧又紧张,手指紧紧攥着衣袖,将柔软的布料揉捏成了咸菜干。 李鸣珂见她如此情态,只觉得自己站在这里颇为多余,思及江湖上早早传开的婚约,心里打了个突,硬着头皮凑上去问道:“你……是海天帮的江小姐?” 江烟萝闻言回头,如梦初醒般羞红了脸,讷讷地点头应是。 “实不相瞒,我在常安县城见到了令兄,正是受他相托下来寻找你们,如今他跟其他人都守在外面,等会儿你们就重聚了。”顿了下,李鸣珂又道,“对了,武林盟的方少主也在常安县城等你们呢。” 江烟萝一愣,等她反应过来李鸣珂言下之意,顿时喜出望外:“你是说……表哥他平安无事?” 李鸣珂颔首道:“方少主吉人天相。” 两人皆是女子,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很快热络起来,江烟萝把这六天的深谷经历娓娓道来,李鸣珂也将自己遇见江平潮等人的始末详细说与她听,直到昭衍收功,她俩才意犹未尽地止了声,朝他走了过来。 昭衍适才虽然在运功疗伤,但还是留了一分心神在外,她们的交谈内容被他尽收耳底,于是笑道:“我的伤势不要紧,咱们尽快离开这里,到安全的地方再好好说话。” “昭少侠所言极是。” 李鸣珂大笑着拍了拍掌,当即有一名镖师让出马匹供昭衍乘坐,她则向江烟萝伸出手道:“江小姐与我同乘可好?” 江烟萝的目光原本落在昭衍身上,听到这句话才回过神来,心中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低声道:“有劳李大小姐了。” 众人翻身上马,朝远处奔驰而去,山林陡壁都被马蹄抛在身后,乌云也随风散去,月光愈发皎洁如洗,一如他们逐渐明亮的心情。 登上山坡时,昭衍勒马回望,只见下方点点火光犹如星花渐次落,深谷依然在黑夜中静默,恰似一卷陈年山水画,这些天的挣扎与厮杀仿佛从未降临于此,除了他和江烟萝,谁也不知道这座深谷吞噬过多少生人性命。 正也好,邪也罢,人死终归万事空。 唯有活到明日,才能记住消亡的昨天。 第八十一章 风烟 大靖永安二十四年三月二十三,越州官府出兵剿匪,围山三日,荡平双子峰方圆五十里内大小匪寨,群寇伏法,歹人伏诛; 三月二十五,白道百名弟子聚首常安,临渊门少门主方咏雩、海天帮少帮主江平潮、望舒门大弟子穆清联名发告,声称一百六十八名白道弟子途径梅县,猝不及防下被卷入阴狠陷阱,停留七日,死伤殆尽,幸得寒山小山主昭衍出手相救,二十八人兵分两路逃出生天。 幸存者血书揭露补天宗勾结弱水宫密谋毒计,镇远镖局大小姐李鸣珂为证作保,消息传出,四方皆惊; 四月初三,武林盟主方怀远闻讯震怒,白道各大门派掌门人启程奔赴栖凰山,风云骤变; 四月初七,补天宗宗主周绛云废除谢青棠长老之位,立啸魂刀尹湄为暗长老,宣布与弱水宫结盟,打破黑道六魔门“五星托月”之格局; 四月初九,弱水宫主骆冰雁破关而出,立天狼弓水木为少宫主,五日之内肃清泗水州,蛟龙舞爪,江湖哗然; 四月十四,灵蛟会偷袭南海境内补天、弱水两派分舵,上千门众无一幸免,蛟首左轻鸿裁皮为纸、蘸血为墨,书成七杀帖,分别送往两派山门,正式破脸为敌; 四月十八,万寿佳节,平南王府长史陆羽代主献礼贺寿,赫然是先帝当年亲征战袍,上存先帝手书,是曰“社稷万民心,江山帝王业”,衣甲残破,血迹依旧。 今上观之,掷杯涕泣,万寿大典戛然终止,此后罢朝三日,太后垂帘听政。 四月二十一,各路藩王使者离京,路遇富家娶亲,鞭炮惊马引发混乱,平南王府长史陆羽不幸坠车而亡,横尸街头。 …… 时节才到四月暮春,天下已是风雨多事。 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尚未波及江湖,然武林中亦有腥风血雨席卷弥漫,无论黑道白道,俱是暗流疾涌。 仙留城,位于越州与中州交界处,常住人口逾三十万,交通便利,繁荣昌盛,传闻有仙人客居于此,与百岁老叟畅饮交谈,酒过三巡,倾杯为湖,故成“仙留”之名。 那传说中由仙人一杯酒化成的湖泊叫做“醉仙湖”,湖畔建了一座醉仙楼,在仙留城当地最为有名,来往商旅但凡不差银钱的,即便不在醉仙楼下榻过夜,也要尝一尝他们的招牌菜和醉仙酒。 今儿个是四月二十八,芳菲将谢,大好春光也要改换夏色,来此赏景之人较往日更多,醉仙楼里越是临窗靠湖的房间越是价高难求。 “什么?一间空房也没有了?” 行至此处,众人已是满身风尘,江平潮有生以来从未差过钱,进城之后大手一挥,要带大家来最好的酒楼吃喝住宿,一解长路疲乏,却不料他前脚夸下了海口,后脚就被人打了脸面,登时有些挂不住。 此时正是晌午,醉仙楼里人声鼎沸,吵得昭衍耳朵都疼,可惜他下山以来带的银钱本就不多,自打跟白道众人会合就一路蹭吃蹭喝,现在也不好置喙,只能转头打量酒楼装潢。 醉仙湖这块地皮可谓是寸土寸金,这座醉仙楼也就跟金子堆砌成的差不离,即便是一楼大堂也装修讲究,桌椅板凳都是上等红漆木材,令他这山里出来的小子大开眼界,忍不住曲肘捅了捅方咏雩,轻声问道:“方少主,你说这醉仙楼的老板究竟砸了多少钱在这儿?” 方咏雩眼也不眨地道:“光这一块地皮,就花了八千六百四十两白银。” “你怎会如此清楚?” “因为这酒楼是我家的产业。” 既然是两州交界地,此地的重要性自当非比寻常,武林盟坐镇中州多年,不仅在栖凰山附近广布眼线,周边更是设下了重重明岗暗哨,以此将来往人马的身份踪迹掌握在手,免叫人打得措手不及。 昭衍听他如此一说,看方咏雩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诚恳道:“方少主,不如咱们正儿八经交个朋友?” 方咏雩:“……” 当初在越州常安县苦等消息时,方咏雩每天都要向天祈祷昭衍跟江烟萝平安无事,可等他们当真归来,方咏雩又看昭衍各种不顺眼,不怪他翻脸无常,实在是这混球好似天生长了二皮脸,你若给他三分颜色,他就敢开个大染坊。 一路走来,方咏雩的道行也增进不少,当下连个眼神也欠奉,转去柜台前对掌柜的说道:“杏花苑还空着吗?” 醉仙楼占地极广,后院又划分明晰,建起四个独立客院留作贵人下榻处,其中杏花苑从不对外开放,唯有方家人能够使用,外人连听说也难。 闻言,掌柜的连忙抬起头来,接过方咏雩递来的一块玉佩,有些不耐烦的神色登时一变,赔着笑道:“原来是公子,怪小的有眼不识……老陈!快些过来,带贵客们到杏花苑去!” 江平潮目瞪口呆,回过神来难免有些羞恼:“你既然有门道,为何不早说?” 不等方咏雩解释,江烟萝已经“扑哧”笑出声来:“哥哥,刚一进城时表哥就想说了,是你性子太急又跑得快,压根儿没听他说呢。” 江平潮老脸一红,众人都笑了起来,连日赶路的疲倦也好似消散了不少。 李鸣珂亦是与他们同行,见状忍俊不禁,可她为人厚道,见江平潮快要恼羞成怒,赶紧出声打圆场道:“好啦,有的吃住还堵不住你们大嘴,一个个可收敛点,当心江少主不付银子了!” 醉仙楼虽然是方家的产业,却是雇佣外人经营,每年收支都得专门做账,莫说方咏雩,就连方怀远亲自带人来此,也得按价付钱。 因此,方咏雩一本正经地道:“不错,你们这么多张嘴,我身上的银子可不够,诸位快些见风倒头才是。” 于是乎,大家又嬉笑着簇拥到江平潮身边,直把他逗得转怒为喜,各自笑声不断。 他们这一伙人来自不同门派,原本是外热内冷,彼此间不仅互留心眼,还隐有些争锋之意,直到共同经历了一番生死,劫后余生的二十多人无不是互相扶持才存活下来,都是年轻意气的侠客儿女,早已亲如手足,令见到这一幕的路人无不暗暗吃惊。 众人都在谈笑,唯独昭衍留了个心眼儿,对掌柜的问道:“其他客房当真满了?” “小的不敢欺瞒各位侠士。”掌柜的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嗓门儿,“武林大会将至,这些日子以来天天客满,几乎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江湖人,还好他们都晓得规矩,即便生出些龃龉,也没有在这里大打出手。” 昭衍看了眼楼上,继续问道:“既然是为了武林大会而来,想必都是长住客?” “是也,但凡在这里住下的,截至目前还没有一个退房走人……”说到此处,掌柜的忽然迟疑了下,“不对,还是有的。” “嗯?”昭衍挑起眉,“大会未开就要走人,难道不是为此而来?”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只晓得那是一伙刀客,看起来是无门无派的野路子,五天前来此住店,昨儿个还跟人起了冲突,我们以为要出事,没想到这些刀客看着剽悍实则胆小如鼠,昨天夜里就退房而去,想来是躲祸去了。” “那跟他们起冲突的人还在店里吗?” “在的,正是因为那伙刀客退房了,这才让他住进去。” “他?”昭衍摸了摸下巴,“是个怎样的人?” 掌柜的正绞尽脑汁地回想,突然眼睛一亮,悄悄朝门口使了个眼色,小声道:“侠士快看,就是进门那人。” 昭衍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形削瘦的中年男子走进大堂,他的脚步不疾不徐,气息也绵长有力,一看就是个颇有本事的习武之人,身上有着挥之不去的煞气,却无多少血腥杀意,想来也不是大凶大恶之徒。 似乎察觉到昭衍的目光,男子朝这边看了一眼,昭衍不闪不避,对他拱手一笑,那人愣了下,也朝他还以一笑,转头上楼去了。 “阿衍哥哥,你在看什么呢?”江烟萝的声音忽然响起,她顺着昭衍视线好奇地看过去,只看到了那名男子的背影。 “我在看……这次武林大会,当真藏龙卧虎。”昭衍收回目光,“刚才那位客人每一步都脚踏实地,却是微尘不惊,连半点脚步声也听不见,其人轻功不弱于我,何况他双手宽大厚实,指节根根粗壮,显然是个掌法高手。” 江烟萝却是道:“无论他怎般厉害,总归是不如你的。” “怎么说?” “因为阿衍哥哥在我心里最厉害。” 江烟萝这一句未加思考便冲口而出,她旋即反应过来,趁着其他人没注意,提起裙摆跑回了穆清身边,徒留昭衍愣在原地。 哪怕心性沉着如昭衍,也被江烟萝这一句话扰乱了心湖,荡起一圈圈涟漪。 风华年少,同生共死,何况她乃柔而不弱的灵慧女子,何况她一字一句皆出自肺腑,点点滴滴汇聚而成,是一颗炽烈纯粹的女儿心。 他未曾经历,却没傻到无知无觉。 可在昭衍回神之后,他第一反应却是转头看向方咏雩。 他本就与方咏雩站得近,江烟萝刚才那句话固然轻如蚊呐,可方咏雩武功不弱,自然能尽收耳底。 不论江烟萝如何美丽动人,婚约一日尚在,她就一日是方咏雩的未婚妻,莫说昭衍对她尚无绮念,即便是有,他也不会做那坏人姻缘的败类。 他正要开口,方咏雩已经收回目光,没有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顿时,昭衍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原本那点尚未解除的猜疑也烟消云散,快步跟上了众人。 他走得太快,没再抬头多看几眼,自然也望不见那名中年男子正站在二楼转角廊柱后静默凝视。 直到白道众人的身影彻底消失, 中年男子才重新迈开步伐,推开了二楼最里间客房的门。 掌柜的只登记了他一人,屋子里却已经有人自斟自饮。 “来了?” 酒杯七分满,仰头一饮尽,这个男人约莫三十上下,发如鸦羽,衣如泼墨,仿佛古墨画卷里走出来的人,本该是一副英俊儒雅好相貌,偏偏双瞳暗红如凝血,不仅败坏了一身斯文气,还透出了几分残忍凉薄的杀意。 他腰间束着一条掌宽描银织带,玄黑如墨的长鞭绕过三匝,像是一条盘树而生的毒蛇。 中年男子关上房门,朝他弯腰行礼,恭敬道:“浮云楼陈朔拜见周宗主!” 房中饮酒之人,赫然是掀起江湖风雨的血衣人屠周绛云! 先有补天宗与弱水宫交恶复结好,后有灵蛟会破约血洗两派分舵,整个武林都为之惊动,任谁也想不到正在风头浪尖上的周绛云竟会离开娲皇峰,悄然来到武林盟的地盘上! “你叫陈朔?”周绛云被这个名字挑起些许兴趣,抬头打量了对方几眼,“本座想起来了,你是上代姑射仙一手培养的心腹,也只有你没在她死后自戕殉主,这些年沉寂无声,本座还当你被废了。” 陈朔平静地道:“承蒙楼主不弃。” 周绛云哼笑一声,他将酒杯放下,神情重归冷漠:“姑射仙约本座在此会面,她人在何处?” 陈朔道:“主上已经到了。” “那她为何不来?”周绛云冷冷道,“本座事务繁忙,可没有闲工夫在这儿空等。” “主上让属下带一句话,请周宗主等到月上中天,她备好了一份厚礼,定会让周宗主满意。” “本座坐拥武林半壁江山,想要什么都是易如反掌,她能以何物让本座满意?” 话是这样说,周绛云心里着实升起了几分好奇。 他跟两代姑射仙都打过交道,相比季繁霜,如今这位姑射仙年纪太轻,武功却已不逊先代,单看她以豆蔻之龄力挽浮云楼颓势,只用六年时间就成为四天王之首,足可见其城府手段,若非万不得已,周绛云绝不愿与其交恶。 因此,哪怕他看到陆无归的飞鸽传书后升起满腔怒火,仍然答应了姑射仙的邀约。 陈朔的话很少,说完这些就退到角落里,沉默如同一具会呼吸的尸体,连旁边花架上的盆栽都要比他有活气。 两人一坐一站,就这样从后晌等到了半夜。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 热闹喧哗如醉仙楼,此刻也跟无数房屋客舍一样,在黑夜里静默伫立,只余下几盏灯火燃烧璀璨,恍若陨星。 寂静的走廊上,忽然出现了一道女子倩影。 她行步悄悄,连呼吸也微不可闻,像是怪诞画本里的勾魂女鬼,无声无息地飘过长廊,在二楼最深处的房间外停下,没有敲门,只是笑了一下,声音很轻,除了屋里两人,即便是住在隔壁的房客也无半点察觉。 周绛云瞥了眼映在窗纸上的人影轮廓,忽地一挥手,无形气劲推开门闩,外面那道倩影飘忽而入,隔着一方小桌在他对面坐下。 尽管这些年有过不少合作,可是这样面对面的相见,细究上一次还是当初在绛城的时候。 五年过去,当初那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已经长成杨柳般纤细婀娜的女子,她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连帽斗篷,大半张脸都被笼罩在兜帽阴影下,只露出小半个精致白皙的下巴,或许周绛云撩起一股风就能吹落她的兜帽,看清姑射仙的真面目,可他的手始终握着酒杯,看不出半点窥探之意。 姑射仙亲手为他添满了酒杯,笑道:“这一杯,是我向周宗主赔罪。” 周绛云掀了掀眼皮:“你我久别重逢,高兴还来不及,此话何从说起?” “罪在我坏了周宗主的好事。”姑射仙语气郑重,“当日周宗主下了绝杀令,要取那昭衍的人头雪耻,抓获海天帮大小姐为人质,眼看大功就要告成,我却派人拦下陆长老,使得补天宗功成垂败,沦为众矢之的。” 周绛云笑了一下,道:“仙子言重了,凭你我双方的交情,莫说是一次退让,就算十次八次也无不可,但是……话既然说到了这里,本座也想听一听其中缘由,不知方便与否?” “江烟萝虽是江天养的爱女,可在海天帮众人心里,江平潮才是未来的掌舵人,若不能抓到江平潮,拿下江烟萝便犹如鸡肋,得不偿失。” “不错,可是本座心气难平,总要找人放点血。” “武林大会将启,黑道风云已变,周宗主何愁没有出气的机会?若为这一时之气坏了大局,届时不但周宗主后悔,萧阁主那边也不好交代。”顿了下,姑射仙的唇角轻轻弯起,“不过,我这次让周宗主吃了亏,自然也会弥补一二。” 周绛云似笑非笑地道:“如何弥补?” 姑射仙道:“梅县事败,谢青棠的丹田被骆冰雁击破,他一生再难习武有成,形同废人,而殷无济早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普天之下唯有我能为他修复丹田,甚至让他更胜从前。” “谢青棠不过是本座的一条狗,他的死活无足轻重。” “即便是一条狗,在周宗主座下养了许多年又忠心顺意,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找到替代的,何况……周宗主当年收养他,难道只是为了养条咬人的狗吗?” 周绛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酒杯停在唇边,他望着对面笑容清浅的女子,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她眼里无所遁形。 这样的想法使周绛云心中升起一股暴戾杀意,他垂下眼,掩藏了眸中寒光,复又笑道:“仙子何出此言?” “隔墙无耳,我们就开门见山。”姑射仙的语气冷了三分,“早在傅渊渟逃出娲皇峰时,你就知道自己难以从他手里得到《截天功》阳册,只能做下两手准备,一面穷追不舍,一面搜罗其他阳刚武学寻找出路,同样走至阳之道的《宝相诀》因此被你看中,你才会冒险收留谢青棠,可惜啊……《宝相诀》虽是天下罕见的阳刚秘籍,仍不能弥补《截天功》的半册缺失,你已经在阴极巅峰停滞三年,倘若不能平衡阴阳,好一些是止步不前,再坏一点就是走火入魔。” 周绛云没有说话。 无声无息间,那只酒杯在他手里蔓延开蛛网裂纹,碎如齑粉。 姑射仙知道自己戳中了他的逆鳞,角落里的陈朔已经忍不住凝力在掌,而她只是笑了一声,取过一只新杯为周绛云满上。 “适才有得罪之处,还请周宗主怜我小辈,大人大量。” 澄清酒水落入瓷杯,发出悦耳轻吟,姑射仙的声音却要比这更加好听,她轻笑道:“锦上添花总是不如雪中送炭,周宗主这些年待我极好,我自当急周宗主所急,若非找到了解难之法,绝不敢直言冒犯。” 一刹那,仿佛雷霆惊梦,炸得周绛云脑海中一片空白。 向来稳如磐石的手臂猛地一晃,酒水泼洒出来,周绛云却浑然不顾,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姑射仙:“你说……找到了?不,不可能,傅渊渟死了,薛泓碧也死了,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掌握阳册?!” 五年前梦碎之时,周绛云不是没想过其中有诈,可他耗费了无数心力,最终得到的答案也只让他更加绝望。 如今,连他自己都快要放弃了,姑射仙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哪怕他明知诱饵之下藏有铁钩,仍旧欣喜若狂地想要咬住。 “事关重大,不敢欺瞒周宗主。” 说到此处,姑射仙话锋一转:“赔罪事了,咱们就来说说问罪。” 周绛云目光森然,手指落在桌面上,上等黄花梨木桌面被他摁出了指坑。 “问罪?”他兀自不甘,冷笑一声,“本座何罪之有?” “方家掌控武林盟至今已有两代,与朝廷貌合神离,即便有了五年前那次合作,此后依然对听雨阁阳奉阴违,恐有异心,当铲除也。”姑射仙翘起唇角,“武林大会的风声去岁便已传出,萧阁主早有意属人选,将要倾力扶持其登上盟主之位,如此一来,补天宗不再是听雨阁在江湖上的唯一盟友,你害怕被过河拆桥,于是才会借机算计弱水宫,将那些白道弟子卷入阴谋,想要将威胁扼杀于萌芽之中,倘若没有杀出变数,恐怕周宗主已然如愿……可惜了,如今事情败露,萧阁主素来英明睿智,不知周宗主可想好了如何应对?” 这一番话下来,周绛云面色阴鸷,心中却是一阵阵发沉。 脸色变了几变,杀意欲吐不露,就在陈朔快要按捺不住的时候,周绛云吐出一口浊气,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从容,重新坐了回去。 他饮下那杯冷酒,抬眼看向姑射仙:“事到如今,仙子意欲何为?” “听雨阁中,惊风楼主掌情报运筹,玉前辈身为现任楼主,她不仅是周宗主的师叔,也欠我一份人情。”姑射仙抿唇一笑,“萧阁主日理万机,有些事情虽不能避过他,却能够换一番说法。” 周绛云会意,笑道:“你想要什么?” “实不相瞒,我有两个请求,一请周宗主撤去暗桩,放这些白道弟子一条生路,让他们平安抵达栖凰山,尤其……”姑射仙放下酒壶,唇角轻扬,仿佛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昭衍是我看中的人,请周宗主约束手下,莫碰他半根汗毛。” “你看中的人?”周绛云嗤笑,“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寒山的小山主,步寒英的传人。”姑射仙说到这里,笑容愈发温柔甜蜜,“他很有意思,我喜欢。” 短短一句话,竟使周绛云感到背后一阵恶寒,他宁可面对豺狼虎豹,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笑容,即便那不是对着自己。 前车之鉴多不胜数,但凡被姑射仙盯上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别太过火。” 思量片刻,周绛云终是答应下来,却也没忘记提醒道:“步寒英镇守天门十八年,寒山部族在关外根基牢固,他的弟子绝不是省油灯,你可不要阴沟里翻船。” 姑射仙只是笑着,转而道:“至于这二请……我希望在武林大会结束之前,周宗主能够与我合作。” 周绛云眼眸微眯:“我们不是一直在合作吗?” “过去五年,我是奉萧阁主之命与周宗主往来,与其说是你我合作,不如说你我都在为萧阁主做事,而这一回……我需要周宗主帮我一个忙。” 不等周绛云开口,姑射仙已经知趣地补充道:“周宗主放心,我要做的事情与萧阁主的命令并无冲突,于补天宗也无弊处,一旦事情做成就是皆大欢喜,只要周宗主肯行个方便,如此合作共赢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周绛云心下一动:“你想做什么?” 姑射仙嘴角的笑容几乎要滴下蜜来,她垂眸道:“等时机到了,周宗主自会明白。” “好,本座应你!” 话音落,周绛云微微倾身,双眼逼视姑射仙:“那么,本座要的东西呢?” 姑射仙道:“周宗主既然爽快,我自不会敷衍,等到事情了结,一定亲自将他送到周宗主面前!” 周绛云不肯罢休,咄咄逼问道:“他是谁?” 出乎意料,姑射仙这次没再语焉不详,她只是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目光落在酒水上,仿佛在透过它看向某个人。 烛火无风摇曳,气机沉凝如水。 在周绛云的耐心告罄之前,他看见姑射仙朱唇轻启,吐出了一个人名—— “武林盟主方怀远之子,方咏雩!” 第八十二章 逼问 长途奔波,众人早已疲累不堪,早早熄灯歇息了。 自从十五岁起,昭衍就养成了打坐代替睡眠的习惯,此刻他沐浴完毕,换上干净宽松的中衣,盘膝坐在床榻上,双手捏诀,五心朝天,眼观鼻,鼻观心,真气自丹田提起,游走在奇经八脉,贯通四肢百骸,复又汇聚于气海,清浊互通,阴阳流转,正是一派生生造化之态,渐入物我两忘之境。 然而,就在真气充沛澎湃时,一股燥意忽地从丹田处升起,仿佛星火燎原,一眨眼便化为庞大热浪席卷全身,原本平静有序的气海为之汹涌,每一股真气都像是活了过来,在经脉间嘶吼叫嚣,难以抑制的狂躁戾气由此滋生,如有重锤击于心头,震得昭衍浑身大颤,猛地睁开眼睛,脸上飞快窜起病态的潮红色,一口精血刹那间涌上喉头,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来不及多想,昭衍指诀一变,默念《太一武典》心法篇,收束心神,抱元守一,清凉之意自灵台乍现,化作一股寒泉灌顶而下,仿佛一盆冰水浇上烈火堆,强行压制住快要沸腾的气海,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糟糕……”昭衍摊开双手,左掌不知何时已凝上一层薄霜,右掌却是通红如炙烤,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无论阴阳册,第七重境界都是《截天功》的一大分水岭,万万不可贪功冒进,是故昭衍发现自己瓶颈松动也不敢贸然冲关,借着养伤工夫生生拖了近一个月,这才尝试冲击关口。 昭衍准备万全,运气也小心谨慎,此番修炼堪称顺利,稳稳迈入第七重境界门槛,却不料在快要收功时横生变故,那股暴戾之气犹如一条恶龙,哪怕他及时运转清净心法,仍在气海中横冲直撞,激得体内气血翻涌不休,险些逆行倒冲。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昭衍收功下床,倒了一杯冷茶饮下,冷水入腹,那股火气未被浇灭,反而叫嚣得愈发肆无忌惮。 不仅是真气激荡,昭衍的脑海里甚至不受控制地闪现画面,他想起了点翠山那场大火,想起了一身血污的自己从芦苇荡中狼狈跑过,想起了红衣灼艳的杜三娘渐行渐远,想到了钟楚河畔那一剑参商。 前尘过往,亡人音容,每一抹故影从眼前虚幻掠过,狂热如火的杀意便从丹田升腾翻涌,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呼吸变得粗重紊乱,他怔怔望向手里的瓷杯,瞳孔猛地紧缩,本该是淡绿色的茶汤映在眼中竟变得鲜红似血,寡淡清苦的嘴里也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甘美腥味,好像他刚才喝下了一大口人血。 “砰——” 昭衍下意识地把茶杯扔了出去,一声脆响,碎片伴随水花在墙上炸开,尽管动静不大,落在他耳中仍如惊雷一般,猛地惊醒过来。 “呼……” 心脏漏跳了一拍,昭衍潮红的脸庞霎时惨白,他捂住心口,不敢运行内力,好半天才稳住心绪。 窗外的月光黯淡了下去,屋里变得一片昏暗。 “到了这一步,有进无退……” 昭衍喃喃自语一句,直接在凳子上打坐起来,这一回他没有运行截天阳劲,而是专注运转太一心法,呼吸转为内息,也不知过了多久,几缕白气从他头顶升起,过了许久才缓缓散开。 在黑暗中,昭衍再度睁开眼睛,一缕鲜血从唇边溢出,他这回没有隐忍,只是掏出一块帕子将淤血擦去。 缓了好一会儿,等到气血终于平复下来,昭衍才试探着运起一丝截天阳劲,随着内力流通经脉,他能清晰感知到体内变化,仿佛每一根筋骨都被真火淬炼过,气血充沛,真气绵长,已从纯阳体蜕变为至阳之躯。 仅仅一个境界的提升,竟似有云泥之别。 昭衍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 他修炼《截天功》已有五载,今日终于突破第七重境界,才算真正窥得这门天下第一魔功的可怕之处。 正如傅渊渟当年所言,《截天功》的阴阳两册虽是殊途同归,过程却天差地别,相比进展神速的阴册,阳册的修炼要更加艰难,前六重境界几乎都偏重锻体,一步一步夯实体魄基础,将肉身炼化为阳体,力求每一分血肉筋骨都活性充盈,招式和功力反而落入下乘,直至迈入第七重境界,好似平地之上高楼起,整副躯体也随之脱胎换骨,不仅是功力暴涨,原本还算中和的阳劲也会发生质变,转化为一股刚猛暴戾的力量,它能轻易杀伤性命,也会滋生无穷煞气,倘若不能守心持正,就要一步步堕入杀戮炼狱。 血海玄蛇的凶名,就是傅渊渟在这个阶段杀出来的。 昭衍总算是明白傅渊渟为何选取软鞭作为武器——他是用这种方式强迫自己“柔”下来,不至于刚过易折。 饶是如此,外力护持始终治标不治本,要想真正消除隐患抵达巅峰,必须得做到阴阳平衡,刚柔并济。 因此,《截天功》被分为阴阳两册,一旦有两个人走上了不同道路,他们就是彼此的屠夫与救赎。 当今天下,修炼阴册者唯有两人,即是玉无瑕和周绛云。 “我当真是……魔怔了。”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昭衍用力摇了摇头,且不论恩怨和输赢,单说阴阳合一归元始,那也得是抵达第九重之后的事情,而在这两个境界之间,哪怕仅一次行差踏错,都足够他不得好死。 压下心绪,昭衍今夜没了继续练功的心思,也升不起半分睡意,于是披上一件外袍,打开门走了出去。 暮春四月,正是杏花极妍将败之时,颜色已由浓转淡,在月下恍若碎玉满枝头。 昭衍看了一眼周遭房间,入目俱是漆黑一片,想来大家早已酣睡入梦,他不愿搅扰,施展轻功翻上墙头,脚尖轻轻一点,如同一只鸟儿张开双翼,轻盈地从杏花苑掠了出去。 此时已是夜半三更。 昭衍原本想要找棵大树观月乘凉,可没等他走出多远,背后突然传来另一人的脚步声,他停下步伐,反手探向背后,却是摸了个空,这才发现自己心烦意乱之下忘了带上藏锋,不由苦笑,转身看向来人。 残月凉,微风冷,杏花谢白,小径幽深。 杏花树下,曲径路口,方咏雩拎着两只酒坛站在那里,他拢着烟青色的广袖袍子,本就苍白的脸庞愈发显得面无血色,仿佛风一吹就能把他掀翻。 昭衍一挑眉:“方少主,大晚上不睡觉,出来做夜游神?” “你这张嘴啊,迟早被人撕烂了去。” 方咏雩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扬手丢出一只酒坛,昭衍稳稳接住了,将红封掀开些许,一股醇厚酒香便扑面而来,他眼睛一亮,惊喜道:“二十年份的杏花汾酒?” “鼻子倒是灵,看你年纪不大,怎么跟条老酒虫似的?” “生活所迫,没办法啊。”昭衍美滋滋地抱着酒坛,“我那里天寒地冻,要是下了雪,火堆燃不了多久就要熄灭,酒水最能暖身。” 方咏雩不置可否,转身道:“跟上。” 吃人嘴短,昭衍乖乖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过后院,沿着曲折小径一路走到湖心亭,但见天上弯月倒悬,湖面水光交映,无须灯火照明,已有凄清之美。 进了亭子,两人对坐下来,昭衍毫不客气地掀开红封,仰头灌了一大口,汾酒入口绵回味甘,过喉清冽痛快,他越喝越舒畅,一口喝掉了小半坛,这才放下坛子,满足地打了个酒嗝。 与昭衍相比,方咏雩就要斯文许多,但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酒杯,往里倒了七分满,等到酒香挥发开来,这才端起来品了一口,无需言语,自成风流。 一口酒下肚,方咏雩苍白的面容上竟然升起些许红晕,昭衍忍了又忍,终是没憋住道:“你要是个一杯倒,我可不会背你回去的。” “我没那般不堪。”方咏雩淡淡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同样一饮而尽。 他不说话,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令昭衍看得沉闷,嘴里的酒也不那么香了,眼看方咏雩马上要倒第六杯,他忽地伸手去夺酒坛。 似是猜到他有此一招,方咏雩不慌不忙地抬了下胳膊,昭衍一招抓空也不懊恼,手腕翻转去擒他小臂,两人为一只酒坛隔桌动起手来,一方迅疾灵活,一方不动如山,若有第三人在场必定看得眼花缭乱,偏偏那酒水竟无一滴洒落出来。 如此十来个回合过后,两人同时抓住了坛口一方,四目相对,寸步不让。 “放手。”方咏雩目光微冷,“各喝各的,互不相干。” “喝酒是为了痛快,不是借酒浇愁。”昭衍报以冷笑,“如你这般喝下去,早晚喝出内伤来。” “与你无关,放手!” 劲力相撞,酒坛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裂响,眼看就要被内力冲撞破碎,昭衍的左手忽然在坛底一拍,身体同时贴了过去,坛口倾斜,酒水如注,尽数落入他口中。 方咏雩气急,用力一拽酒坛竟没能撼动,等到手下劲力一松,他再往坛中看去,里面空空如也,点滴不留。 “嗝——” 昭衍站直身体,抬袖擦去残酒,忍不住又打了个嗝,这回是喝饱了撑的。 见此情形,方咏雩好气又好笑,将空坛子往桌面上一放,重新坐回石凳上,转头望着湖面不说话了。 他不开口,昭衍却不肯罢休,伸手在方咏雩面前晃了晃,不耐烦地道:“你大晚上跟我出来,难不成就是要我看着你喝闷酒?” 方咏雩依旧不吭声。 若在平日,昭衍或许还有闲心跟他说笑,今晚却是耐性欠奉,好不容易压下的烦躁再度涌了上来,他皱起眉道:“有话就说,别婆婆妈妈的。” 方咏雩沉默了半晌,道:“最多两三日,我们就要抵达栖凰山了。” “是啊,终于要到了。”昭衍抱起胳膊,“你马上要回家了,难道不开心?” 方咏雩反问道:“我为何要开心?” “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哪一样不比在外风餐露宿还得提心吊胆的日子来得好?” 方咏雩只是冷笑,笑中隐含讥讽和悲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敛笑容,漠然道:“倘若我说,这一个多月朝不保夕的日子,是我难得痛快的时候,你信吗?” 昭衍当然不信。 可薛泓碧是信的。 一瞬间,方咏雩此刻的神情与五年前命悬一线时依稀重叠,昭衍恍惚了片刻,借着饮酒的动作掩去眸中神色异常,这才故意道:“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向往那亡命之徒,都说有钱人多怪癖,方少主你这算个什么毛病?” 这一路走来,方咏雩早已知道昭衍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本事,也不理会他话中带刺,只是苦笑道:“你不懂。” 昭衍晃了下酒坛,道:“你若信得过我,不妨说到我懂。” 他说话时,眼睛紧紧盯着方咏雩的脸庞,不放过对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可惜方咏雩比起当年长进了不少,面容冷漠如冰,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封藏了起来。 沉默片刻之后,方咏雩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最快今年,最迟明年,我就要跟阿萝完婚了。” 昭衍一怔,竟没能接上他这句话。 他不接话,方咏雩却不放过他,抬眸看了过来,意味不明地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呃……” 想到江烟萝,饶是精明如昭衍也难免尴尬,他踌躇了一会儿,试探着道:“恭喜?” 方咏雩的脸色顷刻黑如锅底,他瞪着昭衍道:“就这?” 昭衍耸了耸肩,无奈地道:“你们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不恭喜你们百年好合,难道还要骂你们早成怨侣?方少主,我这个人是有点嘴贫,可也晓得吉祥话该怎么说的。” 方咏雩被他噎了一下,原本冷凝的神情也裂了,竟有几分气急败坏地道:“你莫非看不出阿萝她对你……” 剩下的话,方咏雩没说出口,两人心里已经明白。 昭衍暗道一声“作孽”,惆怅地灌了一口酒,叹道:“天生丽质难自弃,非我所愿也。” 方咏雩:“……” 天生丽质他是没看出来,脸皮确实厚到令人叹为观止。 “既然话说到这里,咱们不妨再说开些。” 自古儿女情长最难分说,昭衍索性快刀斩乱麻,直言道:“江小姐自幼长于父兄呵护之下,此番是头一回历经江湖险恶,我不过是恰好出现在她需要的时候,与其说什么情生意动,不如说是一时悸动罢了。” 方咏雩难得如此咄咄逼人:“你当真对她毫无绮念?我不要你对天发誓,只要你扪心自问,你对她有没有那份心思?” 昭衍将要出口的话一时堵在嘴边。 年少慕艾,生死患难。 昭衍确定自己心中尚无男女之情,可他也不能否认,江烟萝在他眼中已与其他人有所不同。 她温柔美丽,腹有诗书,偏生有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坚持和傲骨,无论是铁索桥上纵身一跃,还是深谷之下相伴相依,都足够昭衍把“江烟萝”这个名字铭记于心。 倘若江烟萝不是方咏雩的未婚妻,如果昭衍不是背负九宫血仇的薛泓碧,他一定会为这样的女子动心。 奈何这世上没有“假如”二字。 默然半晌,他看向方咏雩,一字一顿地道:“我与她情分未深,缘分尚浅,不敢逾越情礼,今后各自欢喜。” 方咏雩盯了他许久,像是在评估他言下虚实,目光竟有几分阴鸷。 在这样的目光下,哪怕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昭衍只觉得胸中那股暴戾之气又蠢蠢欲动起来,他勉强压抑住内息,冷下脸色道:“方少主,恕我直言,你我算是出生入死的朋友,她又是你的未婚妻,倘若你不为她死里逃生而喜,反而因为我们深谷相处心生嫌隙,倒不如一拍两散来个痛快。” “……抱歉,我并无此意。” 方咏雩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他的神情很是纠结,似乎是遇到了什么不好启齿之事,倒没有恼羞之态。 见他如此,昭衍意识到自己恐怕想岔了,遂问道:“那你究竟是何意?” “我……” 方咏雩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在昭衍快要忍不住发作的时候,他忽然说道:“我只是觉得……阿萝她,有些古怪。” 第八十三章 变数 闻言,昭衍微微一怔,他见方咏雩一改方才郁愤之态,眉头紧锁,显然陷入了纠结之中,便也正色问道:“何出此言?” 方咏雩犹豫了好一会儿,模棱两可地道:“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每当阿萝与我亲近,我心中不生欢喜,反而会惴惴不安。” 昭衍没料想他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竟只憋出这么句话来,原本紧绷的背脊顿时一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情生意动,心猿意马,你若是能够波澜不惊,那才叫有毛病咧。”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 说到此处,方咏雩欲言又止,忽地问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看过飞蛾被蛛网黏住的模样吗?” 昭衍道:“那自然是见过,又如何?” “蛛丝看似纤细脆弱,黏在身上却十分难缠,一旦飞蛾落在网上,即便拼命挣扎仍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困死或等待蜘蛛爬过来将它吃掉。”方咏雩看着手里的空酒杯,“面对阿萝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像是那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蛾。” 昭衍脸上的戏谑慢慢收敛了。 他在十四岁时就认识方咏雩了,知道对方并非如外人眼中那样羸弱不堪,自然也不会轻视方咏雩的看法,从刚才这一个比喻里,昭衍听不出半点风月旖旎,只有惊疑和忌惮。 电光火石间,昭衍心念急转,从香满楼惊鸿一面到深谷下六日相伴,以他自己的见闻经历而言,江烟萝的言行举止堪称无可指摘。 然而,天底下哪个有情郎会把自己的未婚妻视若猎蛛,而将自己看作垂死飞蛾? 方咏雩说这一番话,是故意诋毁江烟萝让自己远离她,还是诚心警告? 念头来回转动,昭衍垂眸看向坛中残酒,语气带上三分愠怒:“方少主,你也算是个读书人,该知背后语人长短非君子所为,何况江小姐不仅是你青梅竹马的表妹,还是你即将过门的妻子。” “我——” 方咏雩气结,也觉得羞惭难堪,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跟你说一件事,你自个儿听过就罢了,休要再对外人说起。” 昭衍心下暗笑,面上仍皱着眉头道:“行。” “我是十岁那年认识阿萝的,做了快十年表兄妹,来往有度,不温不火,直到三年前我爹代我去海天帮提亲,两家力促这门亲事,我与阿萝的联系才紧密了许多,由此也得知了一些从前不曾听闻的事情。” “能够让你对如花似玉的未婚妻避之不及,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方咏雩踌躇了片刻,道:“阿萝五岁那年失足从假山上跌落,右腿从此落下残疾,无论她出落得怎样美貌,总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于是她没上过学堂私塾,而是请了先生在家教授她诗书才艺。” 时人风气开放,并不以女学为异端,大户人家聘请西席教授子女之事十分常见,以江烟萝的家世来说,这件事本该不值一提。 昭衍思索了下,问道:“是女先生吗?” 方咏雩摇头道:“那个时候,滨州一带虽然文风盛行,有名的女先生却不多,大半还是从秦楼楚馆里退下来的女妓名伶,请她们来家教导未出阁的少女,反而会使得学生名声有碍,于是江帮主精心挑选过后,请了一位少有才名的年轻举人作为西席,名叫岳聆涛。” 岳聆涛是滨州有名的才子,年纪轻轻就考中解元,后来又中了举人,风头一时无两,偏偏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意气风发时,家中寡母病逝,岳聆涛不得不守孝三年,悲恸之下生了场大病,本就清贫的家境更加雪上加霜,只好在病愈后暂且放下科举之心,寻个活计糊口,来自海天帮帮主的邀请算得上雪中送炭,自然万分尽心。 那一年,江烟萝十二岁,岳聆涛二十岁。 岳聆涛文采出众却手无缚鸡之力,在鱼鹰坞那般连洒扫婢女都会几招拳脚的地方犹如秀才掉进土匪窝,最跟他谈得来的便是学生江烟萝,他发现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不仅有一副好皮相,难得还冰雪聪明,无论他讲解了什么经义、布置了什么课业,江烟萝都能够按时完成,甚至举一反三,其天赋悟性远胜那些个自诩不凡的才子。 因此,岳聆涛原本只是想赚笔银子补贴家用,见状倒真起了爱才之心,左右女子不能科举,他也没有敝帚自珍之心,既然守孝三年,便在鱼鹰坞留了三年,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 “……阿萝能有今日的文采谈吐,岳聆涛可谓功不可没。” 昭衍从这句话里咂摸出不同寻常的意味,细细一想,眉头慢慢拧了起来,问道:“那岳聆涛相貌如何?” 方咏雩道:“听说,是一表人才。” 昭衍顿时明白了。 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是心花萌芽时,岳聆涛与江烟萝朝夕相处三年,他不仅容貌端正还文采过人,对江烟萝多有照顾,难免滋生出异样心思。 一念及此,哪怕此时天黑月白,昭衍也觉得方咏雩头顶似有一朵青云飘过。 他挥去不着调的想法,道:“那岳聆涛少有才名,想来是个心气高又知分寸的。” “不错,三年孝期满后,岳聆涛便递上辞呈,离开鱼鹰坞上京赶考去了,此后再也没有回过滨州,江世伯也令下人封口,不准再提起有关此人的事情。” “毕竟是三年相处,爱惜女儿名声也在情理之中。”昭衍点了点头,“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海天帮的人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会在你这未来姑爷面前碎嘴?” 方咏雩这次沉默了半晌才道:“我看到的。” 昭衍一怔:“你看到了什么?” “岳聆涛离开的时候,恰好是我跟阿萝订婚那年,当时她不在鱼鹰坞,而是跟母亲韩夫人去柳州老家小住,我爹带着我随江世伯一同前往,叨扰七日后终于说定了婚事。”方咏雩的神情逐渐变得晦暗不明,“那七天里,我教阿萝抚琴,在她书房里看到了一幅画。” 那幅画是江烟萝亲手所绘,纸上晕开大片浅青色,青竹茂疏错落,水墨浓淡相宜,用极其简单的配色描绘出遗世独立的竹林书院,而在那书院大门外,一簇生长最茂盛的青竹后面,隐约露出了一只朱红缀铛的绣花鞋。 落款是赠恩师岳聆涛。 可是在这幅画背后,有一行铁画银钩的谢语——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昭衍听到这里,眉头已经皱成了疙瘩。 江烟萝这幅画的深意既含蓄又直白,红鞋代表了风华正茂的女子,竹林书院则代表着清隽如竹的读书人,女子在书院外翘首顾盼,却不敢露出身形容貌,正是少女欲吐不露的情意。 仅从这一幅画里,不难看出江烟萝当时的心思。 昭衍并不觉得江烟萝此举过分,令他心生不悦的是岳聆涛那句回答,短短一句古诗看似是拒绝,实则欲拒还迎,倘若真想拒绝女子真心,那便坦坦荡荡地说出来,而不是玩弄字眼。 伪君子。昭衍在心里给岳聆涛下了判定,问道:“你是因此心生芥蒂?” “我岂是这般肤浅混人?”方咏雩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且不论我对阿萝并无男女之情,就算是有,量他也不敢在海天帮总舵对江家大小姐做些什么,既然发乎情止乎礼,断则断了,难道我还比不上他?” “那又是为什么?” “知道这件事后,我让人查了岳聆涛,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岳聆涛早已娶妻成家,发妻比他大了三岁,是个大字不识却很能干的贤惠女人,一直在老家替他打理田地农务,供他读书,而他……从不曾在外面提起自己的糟糠之妻,于是许多人都不知道他已有家室。” 昭衍眼眸微眯:“那后来呢?” 方咏雩脸上不屑之色愈浓:“岳聆涛离开了鱼鹰坞,上京赶考,中了一甲头名,成了春风得意的状元郎,榜下捉婿,得礼部尚书的青眼,要娶尚书之女,从此平步青云。” 糟糠之妻固然贤惠,碧玉少女固然美好,哪比得上锦绣前程? 昭衍冷笑一声,道:“倘若有人请我去宰这薄情寡义伪君子,我只收一文钱。” “一文钱够做什么?” “买张破草席给他收尸,再多就脏手了。”昭衍撇了撇嘴,“他既然要娶尚书之女,为免日后生出祸端,应该要趁状元还乡的机会与发妻和离?” 方咏雩颔首,道:“是,可他没想到发妻性情如此刚烈,两人因此发生争执,那女人竟然点火烧了祖宅,跟他一起死了。” 昭衍一惊,旋即问道:“确定吗?” “他老家就在滨州城乡野,这件事当时闹得不小,衙役从废墟里挖出一男一女两具焦尸,应是无误了。” “江小姐知道这件事吗?” “江世伯早已令人不得谈起岳聆涛,阿萝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有婚约在身,按理说是不知道的,但……”说到这里,方咏雩语气微顿,“这次我去鱼鹰坞,又一次在阿萝的书房中看到了那幅画,以为她是旧情难忘,结果仔细一瞧,发现些许端倪。” 这幅画上,依旧是那座水墨晕染的竹林书院,可那簇青竹后的绣花鞋不复存在,换作了一位倚竹听风的白衣女子,海棠芙蓉,清丽出尘,正是江烟萝自己,那原本半遮半掩的书院大门已经敞开,一个空白的男子轮廓站在那里,似乎只等描线上色后跨出门来。 这个男子没有容貌,身形轮廓也模糊,乍看像岳聆涛,又像天底下无数的男人,方咏雩委实猜不出来,又被江烟萝撞见,索性问她究竟画了何人。 那时,江烟萝抿嘴一笑:“是我爱的人……等我遇到一个值得我喜爱的,也会真心爱我的男人,我就把他填在这画上,与我凑一对双。” 可她已经快要跟方咏雩完婚,却没让他填补这片空白,当中真意不言而喻。 昭衍听完了这段故事,总算是明白这对未婚夫妻缘何似亲实疏了。 “恕我直言,你们这……何必呢?” 昭衍揉了揉腮帮子,万分不解地问道:“你们俩虽然门当户对又是青梅竹马,可这婚姻大事不同儿戏,既然都没有这份情意,为什么还要勉强彼此?” 方咏雩漠然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我拒绝。” 昭衍回想了下方怀远做过的事情,不得不承认方咏雩说的是实话,只好问道:“那江小姐又是为何?不是说,海天帮那位江帮主把儿子当根草,视女儿如珠如宝吗?” “慎言。”方咏雩瞪了他一眼,眉头却也皱了起来,“这也是我不明白的一点,江世伯素来爱重阿萝,说句不好听的话,只要阿萝不想嫁,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让她迈进宫城半步。” 方怀远不容反驳的独断力促也好,海天帮不同寻常的态度应对也罢,这桩看似美满的婚事,从一开始就遍布疑云。 武林大会。 突然间,这四个字猛地袭上昭衍心头。 方怀远为什么修改陈规,限制参与这次武林大会的人必须得是白道各派小辈? 不外乎两点,一是趁老一辈们尚能支撑,未雨绸缪培养后生晚辈作为武林未来栋梁,二是通过这种方式与下任盟主缔结情义,尽最大成算使方家在交出大权后保留对武林盟的影响力。 要想达成第二点,方怀远不可能选择交情浅薄的门派弟子,那么对他来说,最好的人选是谁? 昭衍原本不确定,现在终于明了——江平潮! 海天帮帮主江天养为何要在将亲妹嫁给方怀远做续弦后,又把亲女儿许给方咏雩为妻? 亲上加亲,联姻结盟! 江平潮的武功见识本就是白道同辈弟子中佼佼者,又有海天帮的庞大势力为依凭,一旦江烟萝与方咏雩成婚,临渊门跟海天帮两派亲如一家,由他作为下任武林盟主,可使两派获利最多,在江湖上的影响也将扩大至巅峰! 换言之,这场武林大会的最终结果恐怕早已内定! 一刹那间,昭衍终于知道方咏雩今晚提醒自己的真意了—— 方怀远也好,江天养也罢,他们为了这场武林大会筹谋许久,几乎押上了两个门派的未来,绝不会允许计划失败,江烟萝只能嫁给方咏雩,这桩婚事必须顺利圆满地举行。 倘若让他们知道江烟萝对自己生出别念,影响到两派联姻的大事,即便明面上不好置喙,暗地里谁能不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看来你是想清楚了。” 见昭衍神情变幻,方咏雩唇角泛起一丝冷笑,目光幽深如井:“阿萝惯是灵慧聪颖,诸般种种我既知晓,你说……她自己是不是心知肚明?” 说罢,方咏雩收敛笑容,冷声道:“今夜言尽于此,个中得失只能自行思量,我还想静观月色,慢走不送了。” 他竟是就这样下了逐客令。 昭衍心头纷乱,也不跟方咏雩斗嘴计较,仰头喝干了最后一口酒,将空坛子往桌上一放,拂袖而去了。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树影中,方咏雩才将落在水面上的目光收回,怔怔望向昭衍刚才喝过的酒坛。 二十年份的杏花汾酒,在醉仙楼里不算罕见。 可混在酒水里面的清寒散,莫说是醉仙楼,放眼武林也不多见。 方咏雩十五岁开始偷偷修炼《截天功》阳册,偏生体质属阴,又有寒症痼疾,修炼此功虽能治病延命却是阴阳相冲,每每都是痛苦不堪,于是设法找人配了此药,服用后全身发寒,以此抑制不受控制的阳劲。 清寒散无色无味,不具毒性,但是药性极强,一般修炼阳刚内功的壮年男子服下此药都会遍体生寒、战栗不止,功力差些的人还会凝结寒霜,需得运功才能消解。 即便方咏雩服用了五年清寒散,又修炼成纯阳之身,仍不敢多喝这些酒水,可昭衍一人喝了近两坛,连一点不适也没有。 除非,他是比纯阳之身更上一层楼的至阳之体。 “昭……衍……” 短短两个字,被方咏雩反复喃念了十七八遍,几乎要把每一个字眼拆烂嚼碎。 冷白近乎惨淡的月光下,方咏雩的一只手掌落在酒坛上,截天阳劲倾泻而下,只听“砰”的一声,那坛身裂纹遍布如蛛网,在他手掌移开刹那化为了齑粉。 第八十四章 姻亲 今晚注定是一个无眠长夜。 仙留城内有人辗转反侧,栖凰山上亦有人挑灯夜战。 三更已过,中院书房里依旧灯火通明,若非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堂堂武林盟主的书房竟是如此简陋平常,几乎看不到一样豪奢摆件,三排卷轶浩繁的书架、两盏鲸油烛并一套红木桌椅,便是这间书房的全部了。 方怀远一向喜好整洁规矩,他的书房不允许外人进入,全靠自己亲手打理清扫,将每一本书都摆放规整,今夜倒不一样,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书籍和信报,当中还夹杂着几张信笺纸,看起来杂乱无章,他却恍若未觉般坐在书桌后,一页页翻阅这些书信。 自从武林大会的消息传扬开去,江湖就无一日太平,随着端午将至,大批武林人士从四面八方赶来,原本还算清静的栖凰山如今快要人满为患,这些人里有宗门弟子,也有帮派门人,更不乏那恣意无忌的游侠儿,他们都是饮马江湖的浪荡子,哪怕同为白道中人也不曾少过龃龉,短短几天之内已经生出数次摩擦,武林盟作为东道主不好偏颇行事,亦不可一棒子打死一船人,负责接待的管事及弟子成日里焦头烂额,医堂那边的清火茶都快见了底。 不过,这些事情归根结底也只是些鸡毛蒜皮,真正令堂堂武林盟主夜不能寐的另有其事。 方怀远手里拿着两封密报,一份来自京城,一份来自西南。 本月十八,今上寿诞,平南王遣王府长史陆羽上京献礼为帝祝寿,朝野诸人皆知平南王近年来动作频频,当朝力促太后还政的文武大臣里,起码半数人背后站着平南王的身影,是故这份寿礼甫一入京便被各方人士关注上心,只是他们猜来猜去,无一料到平南王送上的礼物竟是先帝血书战袍,更没料到陆羽在三日之后就横死街头。 说是惊马坠亡,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今上登基已有二十四载,现已年过而立,仍旧沉迷声色玩乐,朝政大权由萧太后独揽在手,历经永安七年那场宋党之乱后,听雨阁顺势崛起,成为萧太后最为倚重的鹰犬,萧氏外戚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除却平南王这一仅存的实权藩王,那些镇守一方的大将也心思各异,国门之外的乌勒、西戎和东夷更是蠢蠢欲动,大靖江山看似盛世太平,实则已深陷内忧外患夹击之中。 平心而论,萧太后虽是后宫女流,其城府手段半点不输男儿,她摄政二十四年,大靖的军事与经济皆发展繁荣,朝中真心拜服于她的臣子不在少数,可她不仅贪权,还重用外戚,滋长了萧氏一族难以遏制的欲求和野心,各方要处都遍布萧家人的耳目,连接成一张庞大复杂的罗网,她要这江山众生顺昌逆亡,由此将整个大靖推向深渊,这或许非萧太后初心所愿,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若是在这一步退了,不仅是她自己,整个萧氏家族连同其盘根错杂的党羽都会遭到灭顶之灾。 永安帝不是没想过与萧太后争权,可他自幼活在萧太后的阴影之下,堂堂帝王却被太后掌控生死言行,到如今已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平南王送上武宗留下的这件战袍,既是讽刺萧太后临朝称制祸乱朝纲,也是希望永安帝能够借此机会振作起来夺回权柄。 事实证明,萧太后又一次赢了,平南王此举彻底激怒了她,才会不惜名声地将陆羽弄死在京城。 陆羽之死,看起来是萧太后杀鸡儆猴,可方怀远心知肚明,这个醉心权欲的女人绝不可能因为一时之气做出不智之举,她用这种手段杀死陆羽,其实是在以牙还牙,想要激怒平南王。 平南王视萧太后为孽祸,萧太后何尝不将他当作眼中钉?然而,平南王就像个铁王八似的盘踞在西川,有镇守国门的功绩和十万大军在手,又是永安帝的亲九叔,即使路人皆知他心思不纯,只要他一日没有扯旗造反,萧太后就一日动不得他。 他们是彼此的喉中刺,各自哽了二十四年,如今已到了不得不吐的时候。 陆羽身亡的消息很快传开,不知多少耳目紧盯着西川,一旦平南王有所动作,这大靖的天……将变! 看完最后一行字,方怀远忍不住叹了口气,抬手按了按肿胀的太阳穴。 不仅是朝廷,江湖上已经风起云涌。 聚集在栖凰山上的白道诸人尚且不算什么,麻烦在于黑道最近动作频频,自打补天宗联合弱水宫袭杀白道弟子、图谋灵蛟会的事情闹开,黑道那些阴私争端都一并爆发出来,以灵蛟会血腥清剿南海境内两派分舵为始,如今已发展到六魔门阵营分裂,补天宗为此蓄谋已久,又与弱水宫结盟在先,这两个庞然大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掉了排行第六的洞冥帮,位于第五的血杀门见风使舵向其伏首,原本排名第四的天邪教则与灵蛟会联合起来,黑道江山由此分割。 天下大势莫过于分裂、平衡和统一,武林也不例外,可若是让补天宗统一黑道,白道大祸怕也不远了,因此灵蛟会绝不能输,至少在下任武林盟主成长起来之前,黑道格局最好维持现状。 为此,方怀远不吝于暗中给灵蛟会一些助力。 正思量间,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敲响,方怀远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皱眉问道:“谁?” 门外响起一道温柔的声音:“夫君,妾身为你煮了一盅参汤。” 方怀远本欲拒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快速收拾了桌上狼藉,将那两封书信压到最下,道:“夫人请进。”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江夫人捧着一张托盘走了进来,她将汤盅摆在桌面空处,亲手揭开了盖子,一股香气溢散出来,令方怀远精神一振。 五参汤,由党参、沙参、玄参、丹参和苦参熬制而成,味道有些清苦,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回甘。 方怀远近日来郁结于心的闷气,在一勺勺喝汤的过程中慢慢散开了。 夫妻俩都深谙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直到方怀远喝完了最后一勺汤,这才笑道:“夫人今晚心情不错?” 自打方咏雩一行人在梅县遇险的消息传来,江夫人就没有睡过一晚安生觉,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白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晚上就成宿做噩梦,一时梦到方咏雩中箭坠崖,一时梦到江烟萝和江平潮被人砍杀,身体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人也变得憔悴,只是不在方怀远面前叫苦,也不找他寻求无济于事的安慰。 她连饭食也吃不下多少,今晚却有兴致下厨熬汤,可见是心情转好了。 方怀远心念一动,脸上也有了喜色:“咏雩他们回来了?”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江夫人掩口轻笑,“适才有山下的眼线传来消息,说他们一行人已经抵达仙留城,下榻在醉仙楼,想来再过一两日就该回家了,还请夫君恕罪,妾身拦下了这则消息,是想要亲口告诉你。” 方怀远忍不住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柔声道:“夫人有心了。” 方咏雩是他的独子,方怀远岂有不心疼挂念的道理,若不是知道他们逃出生天,他哪里还能安坐在栖凰山? 江夫人将揣在怀里的书信递给他,方怀远拆开看去,果真如她所说,探子还特意写明方咏雩瞧着身体无恙,就算有伤在身也该无碍了。 如此一来,方怀远总算放下了提着的心,随着他精神松懈,连日来的疲倦一齐涌了上来,原本沉稳硬挺的身躯猛地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在书桌上。 “夫君!”江夫人一惊,连忙上前两步,可没等她伸手去扶,方怀远已经用手撑住了桌面,缓缓坐直了身躯。 “没事,有些累了。”方怀远捏了捏鼻梁,“夫人早些回去歇息,我处理完这些就来。” 江夫人担忧道:“夜深了,夫君明日再……” “今日事今日毕,哪能拖拖沓沓?”方怀远摆了摆手,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天养兄和谢掌门那边有消息了吗?” 江夫人道:“今天后晌收到了飞鸽传书,家兄与谢掌门已经会合,不日就将抵达中州。” 梅县消息传开后,原本放任门人闯荡的白道四大掌门都坐不住了,丐帮帮主王成骄第一个抵达栖凰山,望舒门掌门谢安歌和海天帮帮主江天养因为路途遥远,即便星夜兼程仍未赶到这里,眼看着大会日期将至,方怀远必得多加留意。 闻言,方怀远点了点头,脸上凝重的神情缓和下来:“这些日子,山中事务繁忙,有劳夫人多多上心。” “夫君说哪里话,不过是妾身应尽之事罢了。” 江夫人收拾了汤盅,却没急着离开,她面上浮现出几丝犹豫之色,好一会儿才道:“夫君,此番我兄长来此,除了武林大会,恐怕还要跟你商议咏雩和阿萝的婚期。” 方怀远一怔,旋即笑了起来:“三年过去,他们也该成婚了。” 江夫人面上却不见多少喜色,犹豫着道:“夫君,上次我们在清心居里说的话……” “夫人,方、江两家联姻之事早就传遍江湖,如今已过去了三年,方家若是悔婚,不仅对不起江家,还会在江湖上沦为笑柄。”方怀远打断了江夫人的话,原本和缓的神情复又冷肃起来,“此番遭劫,咏雩跟阿萝算是同生死共患难,他们既然在逆境中也没有抛弃彼此,日后就算面临风雨,我也相信他们能够一起面对……联姻固然是为了增进两家势力,可咏雩是我独子,我难道会害他不成?” “可是阿萝她——” 话未说完,江夫人生生住了口,她盯着方怀远不容反驳的神情,心中千头万绪纠结如麻,最终只化作了一声叹息,苦笑道:“是妾身思虑不周,先退下了。” 方怀远看着她略显狼狈的背影,忽然问道:“阿萝出了什么事?夫人你……可有事瞒着我?” 江夫人的手臂微微一颤,汤盅险些滚下托盘,她不敢回头,勉强扯出一丝笑道:“没什么,只是阿萝毕竟为女儿家,事关终身,等她到了栖凰山,妾身还得去问问她的意思。” 方怀远颔首道:“是该如此,夫人费心了。” 直到关上房门,将托盘交给守夜侍女,江夫人脸上那丝笑意才渐渐消失,从腰封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信纸,神情变得苦涩起来。 山下眼线的确送来了书信,可那封信里有两张纸,第一张是报平安,第二张却写了方咏雩一行人的相处情况,其中着重列出了江烟萝对待昭衍那不寻常的亲近态度。 昭衍的身份在他们联名发告后已不是秘密,江夫人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寒山主人之徒,也晓得他在梅县大祸中力挽狂澜,即便未见其人,已经对昭衍升起了感激之情,正因如此,她不敢将这条消息递到方怀远面前。 方咏雩跟江烟萝的婚事,从订下婚约那一日起,就不容许任何变故,但凡能够影响到两派联姻的人与事,都将成为方、江两家共同的眼中钉肉中刺,譬如……当年那个岳聆涛。 江夫人虽然在十年前就嫁给了方怀远,可这件事当时闹得不小,嫂子韩夫人也曾来信向她诉忧,岳聆涛是江烟萝第一个喜欢上的男子,也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他的结局并非如外人所想那般报应快意。 岳聆涛的确是被火烧死的,放火的人不是他那发妻,事实上那个女人已经决定接受他的重金补偿与其和离,可没等他们离开屋子,那门窗已经被人从外面悄悄封死,有人将油脂和烈酒泼满了整间小屋,然后堆上木柴,将一切都烧成灰烬。 能够在滨州地界上行凶无忌,又将首尾处理得干干净净,即便江夫人不愿相信,也能猜到真相如何。 无论岳聆涛有没有高中,也不管他是否变心,他挡了海天帮的路,下场就只有一个。 因此,江夫人才会如此忧虑。 她能够拦下一次信笺,总不能一直拦截下去,何况再过不久,方咏雩一行人和江天养他们都会先后抵达栖凰山,届时众人齐聚,难免看出端倪。 江夫人将信纸攥成一团,沉着脸离开了。 她并不知道,在自己走出院落后,又有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护卫和侍女见到来人也不惊讶,他从廊下死角走出,在书房门外站定,也不伸手敲门,只是开口唤了一声“盟主”,那扇门便被内力荡开。 方怀远已经收拾好了桌面,抬头见到来人,笑道:“浩明,你回来了。” 房门关闭,那人直接跪倒下来,愧疚道:“属下有负盟主托付,使小公子险些有失,请盟主责罚。” 他赫然是刘一手! 刘一手原本是跟在方咏雩身边,一路将他们护送到了仙留城,这才提前离队赶回栖凰山复命。 外人只知道他断臂之后苦练左手刀法名震江湖,唯有方怀远还记得他本名是刘浩明,连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人,只将自己当做是方怀远手里的刀。 刘一手可谓是方怀远最为亲信的心腹,他让他保护自己的独子,也让他帮着处理一些不能放在明面上的要事,既然知道这次劫祸非同寻常,怎么会因此怪罪于他? 心念一转,方怀远收敛了些许笑意,沉声道:“大会将启,我手下正是用人之际,你此番护主不力的罪责暂且记下,等会儿自去领十鞭,其他过后再说。” “谢盟主!”刘一手松了口气,他不怕受罚,就怕方怀远再也不敢用他。 揭过这茬,方怀远示意刘一手起身,问道:“来多久了?” 刘一手直言道:“回禀盟主,属下在来的路上见到了夫人,不敢惊扰,于是守在门外。” 那就是听到他们刚才说的话了。 方怀远垂下眼,意味不明地道:“夫人瞒我的事情,你可知道是什么?” 刘一手这回迟疑了下,到底不敢隐瞒,道:“属下猜测……许是跟那昭衍有关。” “怎么说?” “我等此番能够侥幸存活,得亏昭衍出手相助,此人是寒山的小山主,有勇有谋,行事灵便不拘一格,更是难得一见的英武侠士,各派弟子都与他交好,是个长袖善舞之人。”顿了下,刘一手抬眼看向方怀远,“逃亡途中,属下与他们分道而行,据闻在流霜河上,他们遭遇天狼弓率众追杀,江小姐跌落飞瀑,全靠昭衍奋力相救,他们两人跌落深谷,在那里相互扶持……六日有余。” 方怀远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大墨点。 片刻后,他收起墨笔,问道:“此事……天养兄那边知道了吗?” 刘一手硬着头皮道:“会合之后,秋娘与江小姐寸步不离,恐怕是瞒不住的。” “他们两人可有逾越之举?” “据属下观察,昭衍虽然有些轻狂散漫,却不是风流慕色之徒,只是……江小姐对他,似乎生出了些许好感。” 孤男寡女,生死与共,着实容易滋生一些不同寻常的心思。 倘若是旁人,方怀远虽不至于用上阴私手段,但也会设法扼杀萌芽,偏偏这个昭衍并非什么阿猫阿狗,而是步寒英的徒弟,寒山的下一任山主,方怀远不仅不能轻举妄动,还要设法在江天养面前回护一二。 “……先行留意,不必管他。” 沉吟半晌后,方怀远终是做出了决定,他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抛了过去,道:“现在,你替我去沉香镇宜阳驿站接应一个人,记住——要瞒过上下耳目,悄无声息地把她安全送来。” 刘一手接下令牌,看了眼上面的刻字,脸上微微一变,郑重道:“属下明白!” 沉香镇虽然就在栖凰山脚下不远处,可是现在已经过了三更天,再不久就要天亮,到时候人多眼杂,难免有所疏漏。 刘一手禀报完毕后立刻动身,书房里只剩下方怀远一个人,他本想继续处理事务,奈何此刻心烦意乱,已没了继续管那大事小情的心思,索性换了一张空白宣纸,略一沉吟过后,蘸墨落笔,龙飞凤舞——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 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 善如水,君子以作事谋始; 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 步泽履,君子以辨民安志; 艮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注)? 龙飞凤舞,一气呵成。 方怀远看着墨迹未干的宣纸,灯火在他眼中摇曳不休,就在它将要熄灭之时,他折起宣纸凑近灯盏,原本豆大的火苗在舔舐纸张后迅速燃烧,将那双冷沉的黑眸映得犹如血染。 第八十五章 上山 翌日,昭衍起了个大早。 长途跋涉至此,众人都难得轻松,哪怕勤奋自律如穆清也不禁赖了会儿床铺,其他人更是睡得不知朝夕,偏生昭衍昨晚听罢方咏雩一席话再未能入眠,用过早食之后瞅了瞅日头,见大家尚未起身,便向掌柜的要了一把二胡,坐在杏花苑里拉起琴来。 二胡又名“奚琴”,本就是源于北方的民族乐器,昭衍在寒山生活了五年,自然是会些声乐的,可他这回存心要扰人清梦,左手按弦,右手持弓,略一沉吟之后,弓弦压上琴弦,猛地拉出一声嘶哑刺耳的怪响,像是锯木头,又像垂死的人在哀嚎,掌柜的在旁听了一会儿,耳朵生疼头更疼,连忙捂着心口跑出了杏花苑。 吓跑了一个听众,昭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拉得越发起劲儿,琴声渐渐高亢,节奏也变得激荡,仿佛阴风怒号怨鬼哭,活生生把大好春光熏陶成人间地狱,屋里的人哪怕把自己裹成了春卷,用枕头死死压住脑袋,魔音依旧穿耳入脑,搅得人不得安好。 “别他娘的拉了——” 忍无可忍,江平潮披上外衣打开房门,率先发出一声暴喝,犹如平地落惊雷,打断了这阵催命魔音。 琴声戛然而止,昭衍见好就收,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道:“江少主,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是要在床上摊煎饼吗?” 江平潮撸起袖子就要过去跟他“晨练”,幸好被几个弟子拦腰抱住,站在旁边的李鸣珂听闻此言不禁摇头,觉得这位昭少侠若有一日英年早逝,恐怕赖不得天妒英才,全是他那张嘴自找的。 不多时,众人都梳洗出来,聚集到大堂用饭,江烟萝面上仍有些惺忪,用手帕轻轻揉着眼睛,忽然发现方咏雩眼下有些青黑,遂关切道:“表哥,昨晚没休息好吗?” 方咏雩回道:“嗯,做了个噩梦。” 江烟萝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好奇道:“梦见什么了?” 方咏雩不着痕迹地看了昭衍一眼,脸上浮现些许冷意:“梦到我走夜路时经过野坟地,一只死人的手从坟茔里伸出来抓住了我的脚。” 江烟萝不疑有他,只觉得他这梦着实吓人,连忙向穆清靠拢了些。 醉仙楼既然是方家的产业,自然不会拿宰客手段用在少东家身上,按照平常价格算了房钱,江平潮掏出银票去柜台结账,其他人成群说说笑笑,昭衍则向小二要了一只酒葫芦,装了满当当的杏花汾酒,目光却向四处打量,看到了不少眼熟面孔,唯独不见那个中年男子。 他问过小二,得知那位客人天不亮便退房走人了,像是有什么急事。 结账完毕,日头已上了三竿,众人启程动身向栖凰山赶去。 栖凰山位于中州西北方位,离仙留城不算太远,方圆三百里都是武林盟的势力范围,即使有无数鱼龙混杂的江湖人士从四面八方赶来,谁也不敢在武林盟眼皮子底下造次,故而这一路走得太平顺利,等到五月初一这日,众人出了沉香镇一路疾行,总算赶在后晌抵达了栖凰山地界。 天下名山俱有个传说由头,这栖凰山也不例外,只见此山有万仞之高,山林苍翠如乌云环绕,其中最多便是梧桐树,传闻在久远之前,有一只垂死的怪鸟从天而降,在梧桐林中栖息七日,滴血成焰,浴火重生,竟变成了美丽神气的凤凰,声鸣九霄,扶摇上天,只留下了这片百年不枯的梧桐林,山也改名“栖凰”。 凤凰的传说难辨真假,栖凰山的巍峨凌绝却是近在眼前。 行过七八里,高山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边,云雾漂浮如层纱,峰峦叠嶂似波涛,自下而上望不见山顶轮廓,只能依稀看到一些屋舍楼宇的影子,它们分布错落于山间各处,傍树依石,迎霜斗风,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建成,更不知经历了几代心血沧桑才得坚守岁月。 来到此处,方咏雩便是当仁不让的主人家,他让随行的几名临渊门弟子散至外围,自己在前引路,既是取道便捷,也是带大家观赏风光。 “栖凰山抱山环水,共有三峰,其中浩然、乾元两峰不对外开放通行,擎天峰位于南面,山势起伏较低,便于人马来往……” 方咏雩的讲述并不有趣,如江平潮、穆清等人也不是头回来到栖凰山,这番话主要是为了照顾昭衍和那些第一次来此的弟子,初至这武林圣地,他们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其他人也不嫌耽搁,说说笑笑地往前走。 昭衍一面跟大家搭话,一面将沿途路径和风景都记在心里,不知不觉间,方咏雩已经从自然风光说到了武林盟的历史,旁边冷不丁有人发出一声嗤笑道:“三十三年前,方玉楼老前辈在第一次武林大会上力压群雄,成为初代盟主乃是实至名归,天下豪杰无不佩服,可如今这位方盟主嘛……见面不如闻名咯。” 方咏雩的声音戛然而止。 随着武林大会日期将近,栖凰山上下每日都是人来人往,这条路上此刻除了他们一行人,还有许多江湖客,可任他们七嘴八舌,也没谁真敢在此说半句武林盟主的不是。 周围的人都停下交谈,纷纷扭头向那人看去,只见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一身淡青色的文士长衫,头戴玉冠,手握折扇,生得眉目温润,气度柔和儒雅,四名随从跟在他身后,两男两女,模样都俊俏好看,看着像是个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而非打打杀杀的江湖人,更不似大放厥词之辈。 可他不仅说了,声音还不加遮掩,令周遭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众目睽睽之下,方咏雩拦住了怒不可遏的石玉等人,脸色微沉道:“请阁下慎言。” 文士笑道:“在下有哪处说得不对?” “你放狗屁!”人群里一个汉子骂道,“方盟主当初在第二次武林大会上败尽群英,又有攻打娲皇峰、围剿傅老魔之功,十五年来为武林白道殚精竭虑,岂是你个酸秀才能轻侮的?” 众人纷纷附和起来,不少义愤填膺之辈甚至要出手教训,那四名随从脚步一转,将文士牢牢护在中间,不远处的守山弟子见势不妙,迅速带人赶了过来,问清缘由之后脸色亦是难看,到底没忘记身份职责,将快要混战起来的人群强行隔开,总算止住了干戈。 若是个识时务的人,此刻就算不赔礼道歉,也该知趣闭嘴,可这文士不晓得是骨头硬还是有恃无恐,兀自笑道:“巨阙剑固然名震江湖,但是方怀远输给了名剑藏锋步寒英,能够成为盟主候选人也是因为步寒英出身关外,又在讨伐沈喻时瞎了一只眼,后来步寒英更是退出中原,不曾参与第二次武林大会,否则哪里轮得到他来坐这个位置?至于围剿血海玄蛇傅渊渟……呵,此事过去才五年而已,真正杀死傅渊渟的人究竟是谁,诸位心里当真不清楚吗?” “步寒英”三个字一出,原本喧闹的人群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有些人即使不再沉浮于江湖,他的声望依旧不减反增,尤其是对那些知道旧年过往的人而言,这文士的话虽不中听,却是事实。 武林盟成立于平康十七年,同年召开了第一次武林大会以选举初代盟主,白玉剑方玉楼是那场大会当之无愧的胜者,而在当初那代后起之秀里,方怀远只是名列第二,真正打入最终决战、以三招之差惜败于方玉楼的人是年仅弱冠的步寒英。 倘若步寒英是中原人,倘若他没有瞎眼闭关,倘若他没有退出中原……如今的武林盟主姓甚名谁,当真不好说。 方咏雩的脸色阴沉如水,其他同伴也面有不虞,心思敏感如江烟萝、穆清等人更是侧目觑着昭衍神情,但见他无喜也无怒,仿佛置身事外般,只将目光落在那文士身上。 半晌,方咏雩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那文士掸了掸衣角微尘,道:“在下杜允之。” 方咏雩微一皱眉,任他怎般回忆也想不起江湖上何时出了这号人物,倒是李鸣珂眼神微变,开口发问:“北屏州琅嬛馆的杜允之?” 这一下,文士总算笑得真切了些,冲她微微颔首,赞道:“正是在下,不愧为镇远镖局的大小姐,眼力阅历非同凡响。” 他们一问一答间,在场已有人反应过来,穆清惊愕道:“北屏州……琅嬛馆……是那个号称‘通天耳’的琅嬛馆吗?” 琅嬛,在神话传说里是天帝藏书阁的名字,后来被文人雅客用以比喻藏书众多,若非世代书香底蕴深厚,没有哪个读书人敢以琅嬛自诩,更别说用作题名。 纵观整个江湖,百十年来也不过一个琅嬛馆,无人知晓它何时成立,也无人得知它总舵所在,它就像一株无形的参天大树,将无数根须悄然扎入各方势力的地盘上,渗透表里,窥探隐秘,似乎只要在这世上存在过的人与事,就没有一个能逃脱琅嬛馆的情报刺探,而这些情报将会被汇总成书卷,放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珍藏起来,直到有人肯付出高昂代价将之买走。 不同于某些故弄玄虚的情报势力,琅嬛馆的宗旨从来直白坦荡,那就是钱。 无论买主是黑是白,无论他们行善作恶,只要给足了钱,琅嬛馆就会交付与之等价的情报,他们在这方面算得上有操守,从不泄露买主身份,也不追究情报去向,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它一度是江湖上最为炙手可热的情报组织。 可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眼烟云,十六年前,北屏州某座城池突起大火,火势蔓延了整条街道,大半屋舍都付之一炬,烧死了不知多少人命,最终查明是有家破人亡的赌鬼想要用火油和白磷跟赌坊同归于尽,没想到当晚是大风天,白磷又见风易燃,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起初,没有人注意到这场大火,直到他们发现再也联系不上琅嬛馆,原本遮掩严密的线索也在失去主人操控后逐渐暴露出来,大家一路顺藤摸瓜,惊愕地发现琅嬛馆总舵原来就在北屏州,外表是一间不起眼的古董当铺,位于那座赌坊隔壁,当铺里的人都在那晚被火烧死,里面的东西也尽数焚毁。 自此,琅嬛馆的秘密暴露于天下人面前,却也失去了它的意义和价值,许多人都猜测这场大火根本就是冲着琅嬛馆去的,可是人证物证俱全,连放火的赌徒也供认不讳,官府和江湖通力合作调查了小半年,最终不得不承认琅嬛馆被烧毁这只是场意外。 堂堂江湖第一情报组织被赌徒的报复殃及被毁,这个结果不知让多少人目瞪口呆,一时沦为茶余饭后的笑柄,更有人说琅嬛馆认钱不认理才遭了天谴,活该报应云云。 从那以后,琅嬛馆绝迹于江湖,迄今已有近十八年,直到这次武林大会的消息传遍江湖,大大小小的情报组织都如同闻腥水蛭般活跃起来,其中就有琅嬛馆再现的消息,一个名叫杜允之的年轻男子自称重振琅嬛馆,将在大会开幕之前发布七秀榜,预测七名即将大放异彩的白道少侠,并豪掷十万两白银开盘坐庄,赌最后赢家一定是这七人之一。 十万两白银,无数人奋斗几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财,这消息一出堪称震惊江湖,可这杜允之就像昙花一现般没了踪影,琅嬛馆的情报买卖也没有重新开放,仿佛只是某个人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大家骂了个把月不见后续,便将其抛诸脑后,没想到今日会遇到正主。 一时间,那些原本作壁上观的人也围拢过来,有人讥笑道:“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说话不作数的空口人!怎么着,拿不出十万两白银,编不出劳什子七秀榜,恼羞成怒来这里找茬?” 杜允之不屑看这些人一眼,只将折扇一开,“跳梁小丑”四个大字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打在那些讥笑他的人脸上。 江烟萝忍不住低声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比阿衍哥哥更招恨的人啊……” 昭衍闻言翻了个白眼,道:“说我坏话就别当着我的面,好吗?” 江烟萝眨了眨眼,笑得促狭:“可我要是背着你说你坏话,那才是大不好?” 昭衍一噎。 他们这厢窃窃私语,方咏雩脸上神情却未见缓和,望着杜允之沉声道:“步山主当初在中原武林除魔卫道,后来坐镇天门十八年,江湖上人人敬仰,可武林盟主之位是靠大会推举,白道诸位英雄作为见证,我父这些年所做之事虽不好妄议功过,却敢说得上无愧于心,倘若杜馆主只以旧年恩怨论短长,故意挑拨是非,琅嬛馆又与市井何异?” 杜允之笑意不改,将折扇翻转过来,背面却是一幅水墨画,但见画上天空阴云垂地,荒芜草木掩映着一方阴森山洞,那洞里黢黑一片,仿佛有黄泉恶鬼藏匿其中,而在洞口之处有一朵花破土长出,猩红如血,成为整幅画上唯一的亮色。 方咏雩冷厉的神情霎时裂了,大脑陡然间一片空白,寒意伴随着恐惧从心底升起,只能依稀听到杜允之慢悠悠地问道:“好一个无愧于心,那……他愧不愧对你们母子呢?” 这一句话,杜允之把声音压得很低,除了方咏雩之外,谁也没有听到。 可昭衍原本还算轻松的神情蓦地一变,他盯着那幅画,记忆如同长河倒转,恍惚间又回到了五年前在绛城跟方咏雩共患难的那晚—— 方咏雩五岁那年,方怀远跟发妻带着他一起回乡给方玉楼扫墓,途中遭遇生花洞余孽的袭击,他和娘亲被抓走,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熬了十二天,那个女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被凶徒截断十根手指,最后没能等来丈夫的解救,而是在沦为要挟后死在了丈夫剑下,成为方咏雩一生的梦魇,也是他跟方怀远感情破裂的根源。 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个秘密,当年的薛泓碧才决定救方咏雩一命。 隐藏多年的伤疤在猝不及防时被人撕开,痛得鲜血淋漓,方咏雩原本漆黑如墨的眼瞳在这刹那晕开血色,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往前冲了两步,笼在袖中的双手屈指成爪,眼看就要破袖而出,直取杜允之咽喉。 可没等他暴怒出手,肩膀猛地被人按住,昭衍不知何时到了方咏雩身后,沛然内力贯体而入,压制住方咏雩翻涌激荡的真气,强迫他停下脚步,动弹不得。 方咏雩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他侧过头,眼中凶光毕露:“放开!” 昭衍干脆松开双手,可不等方咏雩发难,他两臂变招使了个巧劲,将人推回后面,同时脚下一旋,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他竟然穿过四名随从的包围欺近杜允之,轻巧夺过折扇,五指用力一捏,扇骨顿时散了架,上等的洒金纸面也被撕裂开来,好好一把扇子成了没人捡的破烂。 第八十六章 初试 这条路很宽,又有讥讽武林盟主和琅嬛馆再现两件事先后出现,许多走在前面的人也调转回来,围得里三圈外三圈,少说也有百十来人。 如此多的人聚集在一起,眼睛都有几百双,却没有谁能够全然看清昭衍的身法,即使知道他没有向自己发难,背后也升起了一股寒意,围在杜允之身边的四名随从更是脸色大变,伸手就要拔剑。 “退下!” 杜允之喝止了他们,抬眼望着近在咫尺的昭衍,由衷赞道:“小山主,好轻功啊!” 昭衍一点不意外他识破自己身份,只是笑道:“这点微末伎俩还不算什么。” “哦?”杜允之面露好奇,“那在小山主的眼里,怎样的轻功才堪称一个‘好’字?” 昭衍唇角上扬:“比如说,在一炷香内把你提到擎天峰顶上,再从那儿扔下来,好让这穿堂风帮杜馆主醒脑清口。” 杜允之终于笑不出来了,他能看得出昭衍没开玩笑,遂垂眸道:“在下一时失言,得罪了小山主的朋友,这便赔个不是。” 这话乍听是认怂,实际上暗讽方咏雩身为武林盟主之子,在自家地盘上还需仰赖外人出头,在场许多人都脸色铁青,却听昭衍发出一声冷笑,直言道:“看来杜馆主着实是不清醒,连在哪里得罪了我都不知道,还要拉人下水才知放话。” 杜允之皱起眉,冷声道:“那就请小山主赐教,也好让在下明白一二。” “我师父素来淡泊名利,与方盟主也曾有出生入死的交情,你句句拿家师做由头贬低方盟主,非但挑拨寒山和武林盟的关系,也是不将他老人家放在眼里。”昭衍的左手轻飘飘落在杜允之肩头,他笑得温和可亲,眼神却锋利如刀,“圣人常言天地君亲师,在下父母早亡,师父就是我半个爹,我这个人没别的毛病,就是睚眦必报。” 那只手掌看似轻柔无力,实则坚硬如铁,即便杜允之提起八成内力也不能与之抗衡,只觉得面前这人犹如一座钢浇铁铸的山,随时可能将自己压死,肩膀传来阵阵剧痛,骨头仿佛要被这五根指头生生捏碎。 他心头骇然,果断认怂道:“今日是在下出言不逊,还请小山主代师受礼,也请方少主恕罪。” 这杜允之也算是个人物,说罢便俯身行礼,向昭衍和他背后的方咏雩各鞠了一躬。 方咏雩眼中的猩红之色缓缓褪去,他盯着前方人影,拳头紧了又松,神情晦暗不明。 江烟萝看了他一眼,适时出声打圆场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上山。” 既然杜允之赔了礼,昭衍也不打算在此多做纠缠,他松手转身,却不料杜允之追了上来,主动带着四名随从落后些许,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 “这个人真讨厌。”石玉兀自愤愤不平地嘟囔道。 穆清也有同感,叹气道:“没办法,上山只有这一条路,我们走快些。” 江平潮等人纷纷应和,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总算将杜允之五人都远远甩开,原本有些压抑的情绪重新欢快起来,唯独方咏雩依然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直到他们走出长石阶,又绕过一片山壁,前方树林渐渐稀少,地势也变得平坦开阔,隐隐传来了一阵水声。 昭衍抬起头,只见远处有一大片湖泊,岸边聚集了不少人,一棵高大粗壮的老榕树下耸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有三个大红刻字——八卦潭! 他一挑眉,问道:“这些人都围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也有热闹可看?” 刚才被人当热闹看过的方咏雩狠狠瞪了他一眼,心头快要凝结落雨的乌云倒也随之散去,没好气地道:“八卦潭里可没有热闹。” 栖凰山囊括三峰,一条宽敞大河恍若龙蛇盘踞于此,将这座大山环抱其中,乃是一道护山天堑,而在三峰之中,两代武林盟主耗费数十年心血,依据各峰山势地利修建岗哨密道,尤其是对外开放的擎天峰,说是遍地机关也不为过,莫说是初来乍到的外人,就连入门两三年的弟子也难以掌握全盘,进出都得由专人领路,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起各方守卫呼应,可谓铁桶一般。 三峰之中以擎天峰水泽最为丰茂,方玉楼当初年老力衰时为了给这里增设一处防卫,便令人在此地挖掘开拓,将附近几处湖泊打通连接,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水潭,水底布置了许多机关,仅靠两条栈桥连接,两岸山壁、水潭中心各设有岗哨,轮班交替,昼夜不息,负责查验来往人员的身份,若验证无误便放下栈桥引人过去,若发觉不对,不仅栈桥沉入水底,所有机关会在同时启动,届时一呼百应,来者插翅也难飞。 “……水底机关是由已故阵法大家高玄明老前辈一手设计,据说暗含八卦推演之道,共有六十四重变化,于是这里被称作‘八卦潭’,前面那些人应是在等待验证身份。” 听罢方咏雩一席话,众人都有些明悟,江烟萝看了看天上日头,又看了看数不尽的耸动人头,不禁用手掌扇了扇风,苦笑道:“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呀?” “无须多久。” 一道讨人厌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齐齐扭头,只见那杜允之已经赶了上来,满脸和气笑容,仿佛刚才的冲突口角不曾发生过。 方咏雩一见此人便没了好脸色,穆清只好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道:“杜馆主何出此言?” “武林大会即将开始,栖凰山必定人流暴增,方盟主早已加派人手管理此事,倘若只是查验来人身份,即便一时半会儿做不完,也不会使人群聚集至此,何况你看这些人的脸上没有不耐之色,反而是兴奋和忐忑居多。” 一会儿不见,杜允之手里换了把崭新折扇,他这一回学了乖巧,月白伞面上只有几簇青竹,半个字眼也不曾见。 此人说话虽不中听,倒分析得头头是道,方咏雩示意石玉挤进人群打探消息,后者不一会儿就抹着热汗前来回报道:“少、少主,前面正在举行初试呢!” 原来,这次武林大会虽限制了比斗人员的年龄辈分,却不禁宗门之别,连那些无门无派白道游侠儿也可报名参与,极大激发了江湖后生们的热情,参会人数比前两次翻倍不止,方怀远不得不为此修改大会章程,增设了一场初试提前筛选优劣,而初试地点就在这上山必经的八卦潭。 一眼无边的水潭里,两条栈桥已经沉入水底,以中心岗哨为阵眼,按照八卦方位在周遭竖起八根又长又高的旗杆,上面不仅挂有卦象旗,还各悬着一面巴掌大小的八卦镜,潭边都被一圈铁索围了起来,只在两岸各留了一道入口,前来参会的白道人士必须在验证身份后才可接受考验——八人为组,八组一轮,每轮一炷香的时间,禁用兵刃和暗器,每人只能凭借两根竹竿在时限内过潭,要求双脚不能落水,一旦失足跌入潭中就算输,不可再战。 让昭衍觉得有意思的是,这初试还有一条规矩,顺利过潭只能算通过初试,可要是能够抢到一面八卦镜,那就能够免于参加第一轮的擂台海选,以便养精蓄锐应对接下来的挑战,对于每一个参会者而言,这都是能让他们欣喜若狂的好彩头,大部分人都会因此铤而走险,放弃较为稳妥的过潭方式而选择与人争抢,而这些掂量不清自己本事的人往往只会迎来落败结局。 如他所料,自打初试开始,已经有三轮共一百九十二人上去接受考验,即便他们分成八组,也会有人为了八卦镜试图攻击其他阵位的对手,几乎打成了一团浆糊,最终成功过潭的人不足两成,其中只有六人抢到了八卦镜。 那些落水失败的人如丧考妣,不是没有试图求情重来甚至闹事的,却都被早有准备的守卫镇压下来,不多时,人们都冷静下来,开始窃窃私语商议对策,原本拥挤不堪的人群也散了开来。 昭衍一行人趁机占据了前位,近距离观察这八卦潭,昭衍目光一扫便将八个阵位都记在心里,发现那悬挂八卦镜的旗杆有三丈许高,提供的竹竿却只有一丈来长,再加上对手干扰和水力影响,这场比试只有两类人胜算最高,一是轻功高强之辈,二是以力破巧之人。 “有点意思……” 喃喃一句,昭衍回头看向众人,问道:“我想上去试试,谁愿与我一起?” 江平潮早已看得手痒心痒,当即应道:“我来!” 方咏雩虽是临渊门的少主,对外却是个不会武功的病弱公子,自然不会参加劳什子比斗,主动带着石玉和江烟萝退后,其他人商议了一番,穆清和李鸣珂暂缓观战,另有十来个弟子越众而出,随昭衍和江平潮前去报名。 先前侃侃而谈的杜允之这回倒是安分,查验过身份便带着随从退到老榕树下,折扇遮掩了他小半张脸,树荫又掩去了他眼中神色,谁也看不清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有了前面三轮堪称惨况的比试结果,剩下的人都无比珍惜这唯一一次机会,皆打着观战学习的如意算盘,昭衍一行人在岸边等了好一会儿,才陆陆续续有人上来报名,可是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十八人,还差六个才满一轮。 又等了一盏茶的工夫,负责裁判的小老头都已等得不耐烦,正打算放他们进去,人群后方忽地传来一声呼喊:“且慢!”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后面山道上有一行人匆匆赶来,他们个个衣衫褴褛,不少人还披头散发形容脏污,左手捧碗右手执杖,腰系竹笛,脚穿草履,身后还背着布袋子,少数几名衣着干净的人走在前面,身上或多或少有几个大小补丁,束发也只用木簪和布绳,显得十分朴素。 见到这些人的打扮,众人都是一惊,不知是谁最先出声道:“丐帮!” 若说镇远镖局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镖”,丐帮便是当仁不让的“天下第一帮”! 同为白道四大门派之一,丐帮人数最多,在江湖上分布最广,他们有些人是街头上臭不可闻的叫花子,有些人是市井间平淡无奇的商贾小贩……各州各地、上下阶层几乎都有丐帮的耳目,他们是这江湖上不可或缺的一股庞大势力,即便是手眼通天的朝廷,若不能做到“天下无乞”,便不可取缔丐帮的存在。 之前遭遇截杀时,穆清就曾前往越州分舵寻求丐帮弟子的帮助,才在后来围剿双子峰时打了一场漂亮的反击战,可惜她去得不巧,原本在越州主持事务的少帮主王鼎已经动身离开,以为对方已经赶往栖凰山,没想到现在才抵达这里。 既然是参加武林大会,这一行丐帮弟子的年纪都不算大,除了两名负责看顾的长老,就属那走在正前方的年轻男子地位特殊。 他看起来跟江平潮年岁相仿,身量略矮一些,浓眉大眼,面庞削瘦,容貌平平无奇,笑起来的时候甚至说得上爽朗可亲。 若只观其外表,任谁也无法将此人与江湖盛传的“武疯子”联想到一起。 直到他们走到近前,这年轻男子看完了张贴在立牌上的规则告示,抬手在名册上提笔按印,昭衍才敢确定他就是王鼎! 因为他那一双手! 江湖上人尽皆知,丐帮的少帮主生来就带有残疾,他的左手没有小指,右手却是个六指儿,因此练习拳掌功夫频频受挫,连他家人都快要放弃了,孰料王鼎年纪小气性高,竟然提刀斩去了那根畸形的指头,在大拇指外侧留下了一道永远的伤疤。 在王鼎成名之前,许多人都拿天生畸形的事情嘲笑他,前些年丐帮大比的时候,不止一些觊觎未来帮主之位的弟子争先恐后地向他挑战,就连个别心思浮动的舵主也按捺不住,借机向王鼎发难。 他们都后悔了,却是悔之晚矣! 那一双畸形的手,仿佛是野兽的指爪,非但能够轻而易举地洞穿木石,还可凭借空手之力折断刀兵,灵活如蛇,刚猛似雷,即便有人恼羞成怒打出暗器,那十三柄淬毒镖也被他运指如飞地接下。 那一次丐帮大比,王鼎从第一轮擂台打到了最后一轮,连战三十七人,连胜三十七场,夺下了不下十柄兵器,踢断了三根两人合抱粗的台柱子。 一战成名! 成名后,原本不将他放在眼里的黑白两道人士终于开始关注王鼎,在他十八岁那年,王鼎在南海与灵蛟会六大高手之一的蟒夫人狭路相逢,他想要救下陷落敌手的长老和帮众,就得直面蟒夫人及其麾下杀人如麻的部属,要么死在他们手里,要么踏着他们的尸体过去。 王鼎既然活到了现在,那一战结局自然是第二种。 蟒夫人死不瞑目,她修炼白蟒经,一身筋骨犹如蟒蛇,看似柔软实则力大无穷,曾用双腿绞断过数名白道高手的腰椎骨,扼断了不知多少活人的脖子,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人生生掐死。 从那以后,江湖上少了一位蟒夫人,多了一个武疯子。 现在,这个武疯子就站在八卦潭边,不仅笑得和气,还主动跟身边的人交换了姓名,得知昭衍和江平潮的身份来历后,他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起来。 “没想到会在此遇到江少主和小山主,久仰大名了。” 王鼎向他们抱拳行了一礼,不无遗憾地道:“若早知道各位要经过越州,我一定多留几日,咱们一块儿赶回双子峰,杀得那些狗贼片甲不留!” 江平潮闻言大快,觉得这位王少帮主的脾性颇对自己胃口,两人很快熟络起来,昭衍环着胳膊笑而不语,却不想那袖手旁观的杜允之忽然凑了过来,对他低语道:“小山主,我这儿有笔生意想要跟你做。” “生意?”昭衍一挑眉,“什么生意?” 王鼎跟江平潮正聊得热络,那厢还在登记名册,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除了彼此之外,谁也听不清楚。 杜允之道:“小山主初入中原,难免对这些后起之秀缺乏了解,尤其这位王少帮主实非庸手,倘若贸然跟他对上,恐怕要吃大亏……在下不才,手里有一些秘密情报,能助小山主一臂之力。” 昭衍似笑非笑地问道:“在场这么多人,其中不乏江少主这般财大气粗之人,杜馆主怎么会找上我这穷酸?” 杜允之半掩折扇,笑道:“实不相瞒,依在下之见,在场能与王少帮主争锋者唯有小山主一人而已,琅嬛馆如今百废待兴,正是广结善缘的时候,小山主在泗水州为三派弟子涉险相救,义气传遍江湖,在下是真心想要与小山主交个朋友。” “那么杜馆主知不知道,我最喜欢跟哪种人交朋友?” 杜允之正色道:“请赐教。” “简单,我喜欢不太聪明的人。”昭衍收敛了笑意,“有些人知道得太多,想得复杂,死得更快呢。” 杜允之的脸色顷刻变了。 那一瞬间,他眼中飞快闪过了一抹复杂情绪,除了意料之中的恼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可惜没等昭衍看出更多,折扇又掩去了杜允之的面容,他侧身过去,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小山主,你知道王鼎为什么被称作‘武疯子’吗?” 昭衍看向不远处正在交谈的两人,道:“愿闻其详。” 杜允之脸上重新挂起了笑意,目光幽深:“因为他一旦动武就难以收手,败在他手下的人大多只有两种下场,残废或者死。” 第八十七章 争渡 主持本轮初试的小老头看着年老不堪用,实则是个妙人。 他瞧出了这一伙人抱团成堆,在分组时故意将其拆分打散,好巧不巧,昭衍跟王鼎都被分到乾组,同组六人里只有一个丐帮弟子并一名临渊门弟子,剩下四人皆是素不相识。 “规矩都在告示上写明了,老朽这里再多说两句,尔等不准动用刀柄暗器,更不许用毒药一类鬼蜮手段,如果有人做下此等行径,立即驱逐下山。时限一炷香,脚踏彼岸方算通过,一旦落水便是输,没有重来机会,能持八卦镜过潭者记名入册,免去第一轮擂台大比。” 小老头身量颇矮,中气倒足,一番话传入耳中犹如擂鼓,那些浮躁之辈顿时不敢再造次,乖乖站在原地不动。 昭衍举目望向那八根立在水中的旗杆,此时日头正高,镜面反射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他心念一转,问道:“前辈,若是抢夺到其他阵位的八卦镜,算不算数?” 小老头睨了他一眼,道:“算,不过一旦有人舍弃原有阵位,中心处的守潭人就会启动机关,所有旗杆将迅速下沉入水,夺镜难度会大大增加。” 闻言,昭衍颇觉遗憾地歇了心思。 交待完这些,小老头一挥手,早已等候在旁的几名武林盟弟子立刻上前分发竹竿,正如昭衍目测那般,两根竹竿都只有一丈长,连潭底也触不到,唯有那些特意放置在阵位中的石头才可勉强支撑,而每个阵位的落脚石都按照卦象布置,有的多有的少,昭衍将要去的乾位就只有寥寥三块长条石,既细又窄,上头遍布青苔,实在是“下下签”。 待众人都拿好竹竿,便有专人对他们去往潭中心准备出发。 八卦潭占地极广,又被人工扩建打磨,从上方俯瞰便如一面巧夺天工的圆镜,中心岗哨恰好占据正中央,以此为阵眼分布阵位,无论从哪一方出发,抵达岸边的距离都不差毫厘,可谓公平公正。 香柱点燃,小老头厉声喝道:“开始!” 一刹那,犹如狼群扑羊般,六十四人几乎同时动身,齐齐施展轻功向八方阵位扑去! 小老头刻意将众人打乱分散,每一组里不见二三熟人,是故不必留劳什子情面好叫日后相见,不等落入阵位之中,已有人出手偷袭同组成员,个别人猝不及防,直接从半空中跌落,如下饺子般掉进水里,溅起老大水花。 昭衍故意落后了一步,看着这番乱象直摇头,反应却是半点不慢,但见他身形一晃,避过一记侧面袭来的肘击,猛地翻转倒折,眨眼间掠到了那人上空,竹竿往下用力一点,正中对方后腰,立时将人打落下去,自己借力而起,竹竿凌空一扫,恰似秋风扫落叶,离他近的人反应不及,登时被两根竹竿劈头打脸,鼻血横流地倒飞出去,饶是有人横竿格挡,昭衍又是身躯下沉,一脚立在石头上,一脚用力提出,那倒霉的对手腹部吃痛,立即弓身如虾,竟是被他这一下直接踢回中心岗哨。 就在这时,一记竹竿从斜后方疾刺而来,将将卡在昭衍一脚踢出的空档,他转身不及,唯有抬起胳膊将之夹在腋下,顺势一个扭转,竹竿应声断裂,身后那人也逼至近前,半截竹竿朝着昭衍面门悍然扫出,不是王鼎又是何人? 正如杜允之所说,王鼎一旦动武就像是变了个人,刚才在岸上的温吞和气尽数不见,脸上带着一抹令人心悸的狂意,在昭衍出手之后,他就像是看到闻见腥气的饿虎,直接朝昭衍攻了过来。 仗着身法灵活,昭衍压根不跟王鼎硬碰,顺着竹竿来向往旁一转,鱼儿似地绕过一道人身,那人措手不及沦为了挡箭牌,被竹竿迎面打中,脸庞当即肿起老高,倒也还算硬气,双手同时挥动,两根竹竿一左一右袭向王鼎,却见对方骤然拔地而起,上方一黑,来不及躲避,脑袋便被一脚踩中,后颈发出“咔嚓”一声脆响,若不是王鼎留了力气,这一下就能震断他的颈骨! 饶是如此,这人依旧口吐鲜血,面色惨如金纸,直接扑面倒下,王鼎看也不看,仅剩那根竹竿在石头上一撑,身躯横展如旗帜,双腿化为钢鞭狠狠扫向昭衍。 昭衍正以竹竿为支撑往上飞窜,察觉到劲风袭来,只来得及松手侧身,那根竹竿被王鼎一脚踢断,他心头一凛,如蛇一般绕着旗杆盘旋向上,王鼎亦施展身法向他追去,眼看两人相距不到一掌,昭衍猛然折身下落,一手揽住旗杆,一手挥动竹竿横扫四方,还在下方争斗的三人未料得他有此一招,其中一人被扫落下水,只剩下了丐帮、临渊两门弟子。 那丐帮弟子最先反应过来,果断舍弃对手扑向昭衍,乞丐本就惯用棍棒,两根竹竿在他手里灵活无匹,一时如同蛟龙出水,一时又似猛虎下山,刚柔并济,进退得益,显然是拼着不通关也要将昭衍拖住! 昭衍双手已空,眼见两根竹竿迎面而来,竟是不闪不避地冲了上去,左手翻转,右腕屈指,同时将两根竹竿抓在手中,脚尖用力一点石面,身体陡然间往上窜高,带着这名丐帮弟子离地飞起,恰好王鼎俯身冲下,这记人锤便似流星般呼啸而至,王鼎脸色微变,不得不临时变招,双手轮转如画圆,使了个巧劲卸下冲力,赶在那丐帮弟子头颅触杆之前将人托住。 岸边众人已经看了三轮比试,还未见到如此精彩的打斗,不仅是乾位上兔起鹘落,其他阵位亦是打得有来有往,与先前那些混乱场景截然不同,不少人都忍不住叫起好来。 小老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目光又落回乾位处,低声笑道:“好滑溜的后生,怕不是乌鱼精变的。” 原来,在王鼎接住同门的刹那,昭衍与那临渊门弟子同时出手,有了在泗水州生死患难的默契,两人一上一下逼了过去,两害相较取其轻,王鼎果断避开昭衍下落一掌,与怀中人翻转交替,右手屈指成爪,直接抓碎了从下方斜劈而上的竹竿,去势未绝地袭向对方面门。 未曾想,这一招正中对手下怀,但见那名临渊门弟子顺势躺倒,于间不容发之际从他手下滚了出去,单手在石面上一拍,身子借力而起,被昭衍一提一推,眨眼间窜上三丈高,探手抓住了那面八卦镜,而昭衍聚力双足,携千钧之势踢向王鼎二人。 乾位只有三块落脚石,不足以让两人横身滚开,王鼎不得不松手闪避,与同门分散开来,昭衍一脚踏在中间那块长石上,并不急着追击王鼎,反而抓向那名丐帮弟子,一手握臂,一手抓腰部,如同霸王举鼎般将人举起,正赶上临渊门弟子折身下落,单足在此人身上一点,原已用竭的气力为之一缓,眼看就要飞向彼岸! “休走——” 王鼎怒喝一声,纵身追了上去,探手抓住对方一只脚踝,那弟子心头大骇,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发现脚上如缠铁箍,分明是百十斤重的成年男人,竟被王鼎一把倒提起来,眼看八卦镜就要被夺,他当机立断地振臂一挥,直接将镜子扔向昭衍! 昭衍一把扔开丐帮弟子,伸手就要去接,却不料那半死不活的人竟似回光返照般挣扎起来,于落水之际横斜身躯,双手抱向昭衍腿脚,竟是要拉他下水做个垫背。 但凡轻功高强之辈,下盘功夫都要比常人稳当许多,昭衍自然不会被他拉动,可仅此一瞬迟滞,那镜子便与他错身而过,“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比斗规矩是不能落水,哪怕此刻出手或能将之捞起,也不能去做。 岸上,李鸣珂脸色大变:“糟糕了!” 同样在旁观战的杜允之唇角一翘,故作担忧地道:“武疯子好战如命,这下被激起了狂性,该如何是好?” 王鼎之所以被称为武疯子,便是他越战越勇,但凡被他盯上的敌手,最终都是不死不休。 江烟萝脸色煞白,强撑着道:“武疯子又如何?在武林盟的地盘上,就算是丐帮少主也不能肆意杀人!” “江小姐,今时不同往日,这武林大会上出手无忌,生杀之事屡见不鲜,倘若是死在比斗之中,顶多算是结下私仇,于公无损。”杜允之以扇遮住半面,目光不经意似的落在方咏雩身上,“小山主的武功固然高强,可王鼎早在十八岁时就能以寡胜众扼杀蟒夫人,今日一战恐怕……” “住嘴。”方咏雩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森然寒意。 杜允之背后一凉,笑容却纹丝不变,他看着方咏雩转过身来,逆光之下,这个常年多病的温润公子竟显得有些阴鸷。 他下意识握紧了扇柄,笑道:“方少主似乎有别样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方咏雩看了他好一会儿,那目光几乎化为实质,如毒蛇般窜进杜允之的衣衫下,在他背脊上扭来扭去,冰冷黏腻,带着一股瘆人的恐怖感。 半晌,方咏雩才转过身,重新看向水潭,淡淡道:“昭衍会赢的。” “八卦镜已经落水,王鼎也已盯上了他,不管他想要转战阵位还是过水上岸,皆进退两难。”杜允之收敛了笑容,“小山主虽有挫败天狼弓之力,可被王鼎扼杀的蟒夫人却要比之更强,倘若易地而处,天狼弓不是武疯子的对手,而小山主未必能赢过蟒夫人。” 方咏雩冷笑一声:“他没赢过她,是因为她死得太早。” 杜允之眼珠转了转,重新挂起笑脸道:“方少主既然如此看好他,不如咱们赌上一把?” 方咏雩原本懒得理会他,可是心念一转又改了主意,问道:“赌什么?” “就赌这一战的结果,你押小山主,我押武疯子。方少主若是输了,就帮在下一个无关旁人、不伤天理的小忙,而在下要是输了……你想知道什么情报,琅嬛馆双手奉上。” “故弄玄虚。”方咏雩面露冷然,“你语焉不详,没有打赌的诚意,话不投机半句多,离我远些。” “世人都说方少主是天下无双的温润君子,没想到今日一见,这气性竟比方盟主还要大呢。”杜允之半点不恼,反而凑近了些,眸中流泻一线精光,“方少主当真没有想要知道的事情吗?有些事,虽然过去了很多年,可不仅是生者意难平,那亡人……也是死不瞑目呢。” 最后一句话使了聚音成线的功夫,除了方咏雩再无人听到,他想到先前那把被撕毁的扇子,眼神顿时阴冷起来,同样回道:“你什么意思?” “十五年前,方盟主痛失发妻,方少主幼年丧母,如此惨剧不仅是生花洞余孽造成,方盟主也难免罪过,可你身为人子,当真没想过个中端倪?譬如……”杜允之缓缓将折扇合拢,“那些流亡之辈如何知晓你们一家三口的行踪,提前在半路设伏?你们母子俩被囚十二天,方盟主在这期间都做了些什么?以及,以方盟主的武功能为,千军取首不在话下,他是当真救不了晴岚夫人,还是说……晴岚夫人,必须得死呢?” 方咏雩在这一刻,突然间停止了呼吸,气息沉入肺腑,五脏隐隐发痛,他无意识地攥紧了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攥得满手鲜血淋漓。 杜允之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他不再说话,也不敢在方咏雩身边多留片刻,走到了十步开外,倚着围栏继续观战。 场外正在发生的明流暗涌,场上争渡的众人分毫不知。 临渊门弟子拼着脚踝错位,好不容易从王鼎手下逃脱开来,见到镜子落水,顿时脸色大变。他与昭衍退到一处,眼看王鼎双足交错缠住旗杆,身体俯冲而下,两人同时出掌招架,只觉得这股力道澎湃庞大,仿佛一股巨浪迎头打下来,身躯不由控制地向后退去,激荡的水花已经溅上鞋跟,若非昭衍空出一手撑住他后背,下一刻他就要落水。 “你先走!” 事已至此,不等那弟子回应,昭衍撑在他背上的左手猛然变招,与王鼎相抵的右掌也屈指成爪,脚下劲力沉向大地,身子拔地飞起,同时将两人凌空抛开。 昭衍能够举起数百斤重的巨石,这一臂之力非同凡响,那名弟子来不及反应,人已飞向彼岸,王鼎却没有穷追猛打,甚至没有试图挣脱桎梏,反而欺身而近,以肩为锤撞向昭衍! 至此,乾位只剩下他二人针锋相对,一炷香的时间却还未过半,昭衍心思转动飞快,聚气护住心脉要害,生受了王鼎这一撞,身躯借力飞出,竟是舍弃乾位,朝着离他最近的坎位去了。 坎位之上,原有八人只剩半数,江平潮赫然在列,眼见昭衍飞身而来,他先是一怔,旋即出手如电,竹竿如刀一般劈开大风,竟是朝着昭衍面门去了! 电光火石间,昭衍生生按捺住闪避本能,任由那竹竿迎面击来,身如飞燕般扑向坎位旗杆,只见那竹竿几乎擦着他的脸颊掠过,正正对上王鼎的拳头,但闻一声爆竹般的裂响,这根竹竿竟是直接爆裂开来! 若没有这一竿,如此饱含内劲的拳头就要轰在昭衍头上! 看到那粉碎飞溅的竹竿碎片,坎位众人皆是心头大骇,昭衍一脚鹤立在旗杆顶端,眼见王鼎旋身而上,当即毫不犹豫地仰面下落,双脚倒钩尖端,旗杆被他借下坠之势生生弯折如弓,在王鼎飞至上空的瞬间,昭衍猛地松开双脚,快要拉成月牙的旗杆登时反弹回去,若非后者躲得及时,这一下就要在他脸上打出“楚河汉界”! 王鼎避过这记暗算,同时伸手扯下旌旗,入手却不对劲,他微微一怔,站在顶端往下望去,只见昭衍抬起左脚,摘下了挂在脚腕处的八卦镜。 可惜,只有半块八卦镜。 另外半块在王鼎手里。 昭衍的轻功不可谓不快,然而王鼎的身法竟也不逊色于他,在昭衍倒钩下坠的瞬间,王鼎的一只手已经虚晃而过,没能抓住他的脚腕,却劈开了八卦镜。 破镜自然不能算数,八面镜子如今已去其二。 与此同时,水下传来一阵闷雷似的轰隆声,所有的旗杆底座好似陷入猛兽巨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沉去,而那根香柱只剩下不到小指的一截! 第八十八章 过关 两寸长的香能燃多久? 正如小老头先前所言,一旦有比斗者转换阵位,八卦潭的机关也会随之启动,不仅是八根旗杆同时下沉,更有铁链伴随着“哗啦”声从水下飞出,眨眼间交织如渔网,有人猝不及防下被困其中,链子登时收紧,将他们牢牢束缚其中不得挣脱。 一时之间,竟有不下七八人落水受缚。 察觉到背后风声突起,昭衍的身子腾空而起,双脚夹住铁链一端凌空翻转,将那深埋水下的木桩机括生生拔出,随着他旋身一抛,铁链带动机括犹如流星锤般朝王鼎打去。 王鼎看似疯癫入狂,实则尚存清明,眼见铁链袭来,他身在半空无处躲避,索性抬手转腕,化刚为柔使了个巧劲,避过木桩擒住铁链,猛地反手挥出,下方一人应声而倒,头破血流栽进水里。 借此一合之机,昭衍脚尖连点铁链退回江平潮身边,低声道:“我引开王鼎,你迅速与其他人会合,先行过潭,莫要在夺镜上继续耽搁。” 江平潮微怔,迅速扫视四周,发现非但旗杆下沉一尺许,连原本露在水面上的落脚石也往下沉去,除了尚存的几根竹竿与纵横成网的铁链,众人再无立足之处,委实不可久留。 他皱眉道:“王鼎不是好对付的人,让他们走,我留下助你一臂之力。” 昭衍毫不留情地道:“你轻功不如我,反而束手束脚。” 说罢,他也不管江平潮是否气了个倒仰,左手曲肘将人撞开,右手翻转如莲花绽放,接下王鼎飞扑而来的一拳,五指包裹住拳头,左手顺势回转,以揽雀尾式将人反推回去,不等王鼎稳住身形,昭衍脚下一点铁链,直接舍了坎位,直奔巽位去了。 巽位恰好位于中心岗哨另一面,昭衍为了引得王鼎远离旁人,直接从中间取道,但见他身如柳絮凭风起,足尖点水如惊鸿,眨眼间飞掠过十丈小楼,仿佛一只张开双翼的鹰隼般扑向巽位,正在那处缠斗的五个人冷不丁发觉阴影盖顶,下意识收招后撤,再见王鼎追击而至,立刻歇了继续争夺的心思,果断放弃此处,转向其他阵位了。 “混蛋!” 江平潮来不及阻止,眼前已不见了那俩煞星的身影,忍不住啐了一口,却也不再犹豫,当即屈指吹出一声长哨,正在潭中争抢的九名同伴听到讯号,于瞬息间兵分三路,三人舍弃阵位踩着铁链奔向彼岸,三人分散开来阻挡对手,剩余三人则迅速赶到江平潮身边,与他联手夺镜。 一百六十八名三派弟子,历经梅县之劫后只活下来二十八人,无一不是以一敌十的精英高手,彼此之间默契无比,再加上江平潮领头抢攻,莫说那些独来独往的江湖游侠,即便是同样结伴联手的丐帮弟子也不能与之抗衡,不过数息之间,这四人已夺下艮、兑两方阵位上的八卦镜,剩下的或相距过远,或已被其他人抢占阵位,他们只能见好就收,施展身法奔向岸边。 不多时,潭中只剩下零星几道人影,香柱也燃过了一寸许,火星微不可及,似乎一阵轻风就能将之吹灭。 此时此刻,昭衍恰好被王鼎擒住双脚,两边脚踝登时传来一股剧痛,骨头仿佛要被捏碎一般,他忍住剧痛,脚尖反勾王鼎手臂,以力拔山兮之势将人拽起,凌空飞旋如浪花,顷刻将王鼎抛开,不等两人下落,昭衍猛然一弓腰腹,抢先扑向下方,双手各握一条铁链,奋力一抖,两条链子以龙蛇狂舞之势袭向王鼎。 王鼎原本没将这两条铁链放在眼里,双手十指变幻如花,眼看要将铁链扯得支离破碎,孰料这两根链子竟如长了眼睛般灵活,于间不容发之际从他手下偏移开去,复又从背后兜转而回,昭衍将轻功施展到了极致,将铁链用得如臂如指,两条链子纵横来去仿佛分裂千百,看得人眼花缭乱,令王鼎应接不暇。 岸边,观战众人发现武疯子竟然落入下风,顿时哗然一片,那小老头更是腾地站起身来,双眼死死盯着那两条铁链盘旋如龙,手掌竟不由自主地攥成拳头,好在他很快看出昭衍所用鞭法虽然精妙,却与记忆中那道阴影截然不同,这才缓缓松开手指,脸色重归平静。 昭衍这套鞭法不同于傅渊渟的刚猛,也不似骆冰雁的柔韧,只重在一字,那便是“快”! 招招抢快,步步抢先,人与铁链都化成了闪电流光,王鼎三番两次出手反击皆只打中了残影,那铁链在昭衍手里千变万化,随他腾挪起落,王鼎只觉得四面八方无一处不有他,不仅看得两眼昏花,心气也烦躁起来,索性将两眼一闭,双脚踩在巽位旗杆上,离八卦镜不到三寸之遥,以不变应万变。 果不其然,王鼎一脚站定刹那,昭衍也掠到他头顶上方,铁链盘旋而落,恰似长蛇绕树,眼看就要将他捆成个粽子,王鼎蓦地睁开眼睛,双手高举过顶,脚下用力一蹬旗杆,仿佛一支离弦利箭,于铁链收紧之前从中脱出,一刹那飞至半空,右掌斜劈而出,正中昭衍膻中穴! 膻中穴乃人体要穴之一,昭衍被这一掌击中,只觉得一股精纯内力轰然撞入胸腹,震得五脏六腑都颠了一番,而他不惊不怒,右手猛然一抖,事先被他收起的一条铁链如同灵蛇出洞般直奔王鼎。 两人距离拉近,铁链不过一息便缠住王鼎脖颈,昭衍左手用力一推,伴随着身形下坠,铁链也骤然下拉,绕过王鼎双膝双脚! 王鼎的内力何等深厚,察觉到腿脚受缚,立刻发力挣断桎梏,顺势翻身下落,左腿横膝撞出,重重击上昭衍侧腰,与此同时,昭衍也擒住了他的手腕,在内关穴上用力一点,旋即按住王鼎肩膀,以其身躯为支撑,猛地斜出半身,屈膝撞在王鼎的上腕穴处。 内关穴被点时,王鼎并不在意,直到上腕穴被撞,手腕与上腹部同时传来刺痛,原本聚起的劲力竟是骤然松散,他脸色微变,不顾两人身在半空,抬手一掌向昭衍后背脊柱劈落。 然而,王鼎到底是慢了一步,在手刀劈中之前,昭衍已经从他身前转到了身后,仅剩不到一丈长的铁链箍住王鼎手臂,顺势往后用力一拽,肩膀处传来一声清晰可闻的裂响。 刹那间,王鼎脸上闪过一抹痛色,神情却愈发疯狂,竟然不顾右臂折断之危,悍然扭转半身,曲肘击向昭衍胸膛,须知二人正自半空疾坠,正下方就是一根旗杆,那顶端虽不尖锐却也不算平滑,如此冲力之下足以将血肉之躯洞穿! “不好——”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岸边众人见到这催命一幕皆是脸色大变,江烟萝更是花容失色,下意识闭上眼,不敢去看那鲜血四溅的场景。 好在昭衍反应极快,在王鼎转身刹那果断松开铁链,原本提起的真气顿时一泻,于紧要关头偏移了下落轨迹,堪堪与旗杆擦肩而过。 这一推一撤之间,王鼎肘击扑空,他本能地伸手抓住了那面摇摇欲坠的八卦镜,扭转过来的左边胸膛便避无可避地迎上旗杆顶端。 一番激战下来,王鼎尚未回神,眼看就要被这一杆捅个对穿,腰部骤然一痛,竟是昭衍折身而回,聚力一掌拍在王鼎侧腰,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打飞出去。 王鼎当即吐出一口血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岸边倒飞出去,昭衍也用尽余力,胸中真气不继,眼看就要落入水中,幸而他意识清醒,后背在铁链上一撑,身躯顺势横滚出去。 待到他和王鼎同时上岸,那一炷香正好燃尽。 “收手——” 小老头起身高喝,声如洪钟,所有人都朝这些成功过潭的比斗者蜂拥而去,仍被困在潭中的几人也被机关释放,垂头丧气地爬上了岸。 江平潮一行人跑得最快,挤开其他人冲到了昭衍身边,江烟萝更是着急问道:“你伤势如何?” 昭衍单手撑地才站了起来,淤积在胸的鲜血溢出嘴角,他避开了江烟萝的手帕,拿袖子擦了把脸,这才笑了起来,道:“皮肉伤,没大碍。”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江平潮更是恨不得踹他两脚,恼怒道:“见好就收便是了,你偏要去招惹那疯子,自身难保还逞英雄,能死你算了!” 昭衍自知理亏,难得被他骂得头也不敢抬,到底是李鸣珂心软,劝了江平潮两句,取出伤药倒了三颗给他。 服过药,昭衍悄然运转真气疗伤,忽然发现方咏雩始终没开口,甚至不曾走到近前,只站在后方默然看着,神情晦涩难分喜怒,他心里顿时打了个突,想要问上几句,江平潮却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往自己身后推去。 原来,他们这厢忙着说话,其他人都一窝蜂地去看名册,这一轮比斗激烈远胜先前,过关的却有近三十人,其中还有五人成功夺镜,令众人惊愕无比,纷纷议论起来。 小老头先圈了过关人的名字,又换了支朱笔在手,正要唤五个夺镜人上前来,却见王鼎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拭去嘴边血迹便朝昭衍走去。 “王少帮主还有何贵干?” 人心皆偏,江平潮虽在比斗前与王鼎交谈愉快,现在却变了脸色,见到王鼎沉着脸走来,背后还跟着一干丐帮弟子,还以为他是没打痛快想要纠缠,立刻越众而出,单手握住了刀柄,周身气劲外放,蓄势待发。 “江少主不必如此,我只是……” 罢战之后,王鼎脸上狂色尽去,整个人又恢复了先前的爽快和气,他看着手里沾着血迹的八卦镜,抬眼望向昭衍,有些不甘地问道:“你若不救我,这面镜子便是你的,能抢占先机又可少一劲敌,为何——” 没等他说完,昭衍便打断道:“一面镜子而已,我输得起,可要是少了一个劲敌,这武林大会岂不是少了许多快意?” 这句话是发自肺腑,适才一战虽是匆匆,也足够昭衍窥见王鼎武学造诣之高,以他眼光来看,无论江平潮还是穆清都要逊色于此人,若能与其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当浮一大白,而要是王鼎因一时不慎在此落败,非但他自己会心有不甘,就连昭衍也会遗憾万分。 此话一出,隐有对峙之势的两方人马皆是怔然,王鼎的神色也有些错愕,半晌过后,他才低声笑了起来,如饮烈酒过喉,笑声无比畅快。 他一面大笑,一面猛地甩手,将那面八卦镜抛向了昭衍。 “你伤得比我重,未来五日好生养伤,我们第二轮再会。” 说罢,王鼎转身就要离开,身边有几个丐帮弟子反应过来,张口想要劝说什么,却被他的眼神吓退,讷讷不敢再语。 这一厢,昭衍接住镜子尚来不及开口,其他人也被王鼎这一手惊住,最终还是李鸣珂最先回神,快步追了上去,喊道:“少帮主留步!” 王鼎驻足转身,皱眉道:“愿赌服输,不必再说,我……” 他回头,恰好对上李鸣珂明艳的容颜,剩下的话便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李鸣珂一身红装,哪怕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也是灼华夺目,尤其她正在笑着,唇角勾成一弯月牙,眉眼璀璨含光,如同沙土中开出的一朵花。 “少帮主爽快坦荡,我等自不敢忸怩矫情,在此谢过了!”李鸣珂对他一笑,将手里的药瓶递了出去,“这是我们镇远镖局的独门伤药,针对内伤制成,少帮主若不嫌弃就请收下。” 王鼎活了二十来年,头一次尝到手足无措的滋味,怔怔看了她一会儿,这才伸出双手将那只药瓶接了过来,看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几乎要令人怀疑那不是一瓶药,而是千斤坠了。 适才打生打死的武疯子一瞬变成了患得患失的小乞丐,莫说是那些丐帮弟子神情古怪犹如见鬼,就连李鸣珂也颇觉意外,只是她已过了口无遮拦的年纪,哪怕心头有疑云弥散也不会多问,抬手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那抹红色还依稀沉在王鼎眼中,他倒出三颗玉色药丸放进嘴里,分明味道清苦,他却不肯着急吞咽,只将药液含在口中,如含了一勺蜜糖。 那两位负责看顾的丐帮长老见此情形,不禁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问道:“少帮主,这位是镇远镖局的李大小姐,你……” 王鼎含着药液不说话,只是低下头,将药瓶放进腰间的小布袋,那里面除了一串旧铜钱,再无别的物什了。 第八十九章 盟会 过了八卦潭,登山路便好走了。 继昭衍和江平潮之后,穆清也不多做耽搁,带领剩余弟子参与了下一轮比试,这回没遇上王鼎那般强劲的对手,众人之间配合默契,不仅全部过关,还夺得了四面八卦镜,反观李鸣珂虽在旁压阵,却始终不曾下场一试,带领自家镖师跟在方咏雩与江烟萝身后,以宾客身份过了关卡,等到了彼岸才发现,非但是昭衍他们在此等候,就连丐帮众人也没急着动身,不由一怔。 王鼎见她面露疑惑,面上浮现些许羞赧之色,低声道:“我与小山主一见如故,大家相逢也算有缘,咱们就结伴上山,也好叫弟子们相互认识,以后行走江湖多个照应。” 被“一见如故”的昭衍恰好站在王鼎身后,将他那双无处安放的手尽收眼底,再看李鸣珂巧笑嫣然的模样,顿时有些明悟,当即扬起笑脸介入两人之间,热情万丈地揽住王鼎肩膀,强行把他往前路上带,嘴里笑道:“是极是极,我同少帮主可算是不打不相识,咱们边走边说,刚才你那一招……” 不久前打生打死的正主已经勾肩搭背,双方弟子即便心有不忿也得化干戈为玉帛,都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混在一起很快熟识起来,连这崎岖山路也不觉难走了。 方咏雩带着临渊门弟子在前领路,途中任旁人如何谈笑,他自一言不发,江烟萝还当他因那场口角不快,有心想要安慰几句,皆被他轻飘飘地挡了回来,只好牵着秋娘的手,乖乖跟在后面。 不知走了多久,正当空的日头渐渐偏西,前路越来越窄,聚集成群的众人不得不排成长龙,山岚云雾逐渐萦绕,连阳光都被遮挡了大半,只能听见风声呼啸如鹤唳,昭衍走在山道边缘,不经意间往下看去,透过层层云气隐约可见长河成了一条白练,人马更是小似蝼蚁,不由得心生自惭形秽之感,继而又升起一股足踏山河的豪情。 终于,方咏雩脚步停下,众人抵达了擎天峰顶。 此处地势开阔平坦,除了草木土石再无其他,方咏雩环顾一圈后屈指吹哨,不多时有一名壮年男子从老树上一跃而下,粗布短打,赤膊光足,像是个山间农夫,却令众人悚然一惊——在这人出现之前,他们竟是半点没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即便是身负数家绝学的昭衍,也只不过隐约感知到一丝气息流动,这貌不惊人的男子赫然是个隐匿高手,观其举手抬足间微尘不惊,内功定也不弱。 “他是擎天峰的大管事,叫做阿木。” 江烟萝踱步过来,见昭衍面露惊疑之色,遂低声向他解释起来:“阿木有一套潜踪匿形的独门功夫,即便他就藏在身边也少有人能够发现端倪,这山上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于是被方世伯委以重任,让他统管擎天峰的守山人,看守云桥。” 昭衍问道:“何谓‘云桥’?” 江烟萝笑了起来,故意卖了个关子道:“你且等着,马上就能见到了。” 果不其然,那名叫“阿木”的男子显然已经得到了山下消息,与方咏雩说明几句便取出名册朝人群走来,很快将人名和正主对上了号,这才转身放行,只见他带领众人走到悬崖边,抬眼可见一座山峰傲然屹立在百丈开外,山势比擎天峰略矮一些,站在此处能够依稀望见山顶上的建筑轮廓,难得是整座山如同刀劈斧凿般齐整规矩,望不见几块嶙峋怪石,也不见几棵斗风老树,除非神仙下凡,否则就算是身负绝顶轻功也不可能上下自如。 这便是栖凰山三峰之首,武林盟总坛驻地——浩然峰! 众人不禁屏住了呼吸,王鼎亦是头回来到栖凰山,下意识问道:“我们该如何过去?” 方咏雩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过桥。” 他话音未落,阿木忽然纵身一跃,骇得众人连忙冲到崖边想要救人,却见这下方两三丈处原来有一道宽敞的平台,边缘有数道儿臂粗的铁链钉入山体,凌空延伸到浩然峰,上面铺着一层木板,在风中摇摇晃晃,看着便令人怵目惊心,因为位置偏低,又有云雾遮挡,从上方难以一眼窥见,仿佛隐形在天上。 昭衍眼眸微眯:“这就是云桥?” 江烟萝含笑点头。 浩然峰近在眼前,见到云桥真面目,众人心中兴奋又紧张,倒也没有混乱无章,很快议定了过桥顺序,为免云桥过载发生意外,依旧由临渊门弟子打头,海天帮、望舒门两派弟子居中,丐帮弟子殿后,每队不超过二十人,轻功高强者分批过桥,护持安全。 昭衍轻功最好,当仁不让地排在第一队,方咏雩、江烟萝等人亦在其中,他一脚踏在桥上,刻意加了三分力道,整座桥猛地坠了一下,可若是放轻力道,桥身又随风摇晃起来。 心里有了估量,昭衍回头看了眼身后同伴,对秋娘道:“劳烦前辈背上阿萝,带石玉走在队伍最后。” 秋娘看了一眼江烟萝,见后者颔首,于是点头应下,石玉虽有些不乐意,也还是嘟嘟囔囔地退到了末尾。 昭衍又将携带重武器的几人打散开来,这才带他们踏上云桥,众人只觉得脚下一晃,旋即又恢复稳当,好像一条上错的弓弦被纠正回来,一行二十人轻重相应,恰好维持了微妙的平衡。 方咏雩走在他身后一步远的位置,轻声问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昭衍头也不回地道:“不曾,这座桥本身并不难过,但凡轻功抵达一流境界都可以顺利往来,它的主要用途是防止外敌大举入侵,于是多人过桥的玄机不在于轻功强弱,而是如何着力。” 方咏雩沉默了片刻,道:“你若是与武林盟为敌……”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排鸿雁从下方扶摇而上,长鸣刺破风声,也模糊了他本就轻微的声音。 昭衍没听清他最后那句话,等鸿雁飞过才问道:“你适才说什么?” “……武林盟到了。” 那一句试探,终究没能再说出口。 云桥不过百丈长,他们又是习武之人,只耗费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走过全程,待到脚踏实地,昭衍举目眺望四周,但有左右皆是梧桐林,中间一条宽敞夹道蜿蜒通往正前方,沿途都有身着青衣的武林盟弟子迎宾把守,即便见到他们过桥而来,依旧目不斜视。 浩然峰的热闹比起擎天峰有过之而无不及,昭衍粗略一扫就看到了不下十来个身影,前方更有人声传来,可见大批人员都聚集在那里,仿佛百川汇海,聚成洪流。 等到最后一人也通过云桥,众人只在原地稍作休整,便朝着前方赶去。 夹道十余丈,尽头是一片巨大的广场,正中央有三只大鼎,摆成“品”字状,对应天地人三才之意。 广场三面都有宏伟建筑,坐落于正前方大理石台阶上的是一座大殿,丹楹刻桷,高屋建瓴,一看便觉磅礴之气扑面而来,压得人心生凛然。 夕阳余晖落在大殿匾额上,赫然是“天罡殿”三个大字。 武林大会三日后就要开启,这处广场将成演武重地,如今已搭建起擂台高架,约莫数百人聚集在此,成群,各自交往,绝大多数都是英气勃发的年轻人,少数年长者或是观战宾客或是师门长辈,可见对于这次武林大会,白道各大门派都十分上心,即便不能让门下弟子借机扬名,也要出来见见世面,为日后闯荡江湖积攒人脉和阅历。 他们这一行人抵达广场不久,一道熟悉人影便穿过人群走了过来,正是提前出发的刘一手。 刘一手同样换了一身青衣,将长刀负于身后,见到他们与丐帮弟子同行也只是微讶片刻,旋即道:“盟主与三大掌门已在天罡殿等候多时,请诸位随我来。” 他虽没指名道姓,众人心里已然有数,方咏雩吩咐石玉带领大家去找接待弟子,自己则与昭衍、穆清、王鼎、李鸣珂和江氏兄妹等人一同跟在刘一手身后,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天罡殿赶去。 正如刘一手所言,执掌武林半壁江山的白道四大掌门如今已经齐聚在天罡殿正厅内。 早在梅县之事传开时,各大掌门便已动身赶往栖凰山,个把月的时间下来,就连路途最远的望舒门掌门谢安歌也在昨日抵达,他们已经针对近日来的波云诡谲议论过一番,今日是商谈一些有关大会的未定事宜,也是想要亲眼看一看历劫而来的后生晚辈,等到外面传来通报,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说话,转头望向厅门处。 方咏雩走在首位,江氏兄妹紧随其后,王鼎跟穆清并肩走在中间,昭衍与李鸣珂走在最后,当他踏进这座殿堂时,抬头看到坐在上首的方怀远时,原本静如止水的心忽地“砰砰”跳起,犹如心头擂鼓,砸得他血脉奔腾。 是他! 就是他! 永安十九年腊月廿三,绛城钟楚河畔,武林盟主方怀远率众诛魔,于飞仙楼设伏围剿血海玄蛇傅渊渟! 记忆犹如海浪,呼啸着在脑中翻涌生波,昭衍以为自己忘记了当初那一幕幕,可事实证明他高估了自己。 当年死里逃生之后,昭衍已经知道那场杀局本是傅渊渟甘愿赴死,也知道是步寒英一剑参商了断性命,于是放弃了算计方家父子相残以达成报复的毒谋,可当他再见方怀远的刹那,昭衍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受人挟制的薛泓碧,匍匐雪地的寒意也从他心中萦绕升起,渗透骨髓。 “弟子拜见盟主,见过三位掌门!”就在此刻,方咏雩忽然出声,打断了昭衍的纷乱心绪。 他回过神,与众人一起弯腰行礼。 “起来。”方怀远微微一笑,和颜悦色地唤他们起身,目光从方咏雩身上移开,扫过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终落在了昭衍面上。 坐在左手边的江天养察觉到他目光停留,也朝昭衍看去,发现他背后负着的藏锋,眼神微凝,笑道:“你就是步山主的徒弟?” 昭衍直起身,道:“在下昭衍,忝为寒山主人之徒。” “名师出高徒,英雄出少年,少侠莫要过谦。”江天养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自家女儿,“梅县诸事始末,我等皆已明了,少侠智勇双全又有一副侠肝义胆,若无你出手相助,恐怕我这一双儿女……哈,我海天帮欠你一个人情。” 堂堂海天帮帮主如此平易近人,显然是看在他那双儿女的面上,昭衍嘴里敬谢,心中波澜不惊,想到方咏雩那晚说过的话更是警惕丛生。 有了江天养这一开头,王成骄与谢安歌自然也不好严词厉色,原本有些冷肃的气氛逐渐冰消雪融。 待他们都说过话,不参加大会比斗的方咏雩、江烟萝和李鸣珂三人自觉退到一边,方怀远才轻咳一声,道:“武林盟建立至今已有三十四载,以四大门派为首,白道各大势力结盟依附,掌管武林半壁江山,以德行守心,以侠义证道,凡我武林盟中人,不得恃武为恶,不得弃道从魔,此为铁律,经风雨不改,历传承不变,尔等皆是宗门首徒,当明表率之责,务必谨记于心。” 昭衍四人齐声应道:“是!” “当年初代盟主开办武林大会,是为号召群英共襄盛举,也为给后辈良才崭露头角之机,现已历经两届,跨越三十四年。”方怀远沉声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我等终会成为明日黄花,武林白道将由诸位后起之秀继承弘扬,故本次大会改弦更张,特将参会人员限制为年轻一代,望诸位认真备战,莫堕师门威名。” 四人又是齐声相应:“遵命!” 一面应话,昭衍一面悄悄看了眼其他三位掌门,只见王成骄跟谢安歌都神色如常,江天养虽然面带微笑,眼中却闪过一抹不甘之色,令昭衍心下一突,很快明白了症结何在。 当年第二届武林大会时,江天养以一招之差惜败于方怀远,与武林盟主之位失之交臂,如今十几年过去,又一次机会到来,江天养宝刀未老足以再战群雄,方怀远却限制了规制,即便两家已成姻亲,也不足以抹平这个遗憾。 难怪两家儿女的婚事会被如此看重。 昭衍心念千转,面上声色不动,恭恭敬敬地听方怀远说了一长串话,终于说到了大会流程:“本次大会增设初试,设三轮比斗,层层选拔,优中取胜,第一轮擂台海选将于五月初五在演武场举行,于八卦潭初试中成功夺镜者直接晋级。现在,将你们的镜子拿出来。” 昭衍、江平潮与穆清各自从怀中取出一面八卦镜,唯独王鼎两手空空,令其伯父王成骄的满脸笑容顿时凝固,一双眼睛不死心地在他们四人之间来回扫视,终是没忍住出声问道:“鼎儿,你的镜子呢?” 王鼎道:“技不如人。” 王成骄好悬没被他这四个字给气背过去,方怀远三人相互对视,彼此眼中皆是惊疑,毕竟武疯子成名已久,早在王鼎扼杀蟒夫人之后,其武功高强已不输给一派掌门,他却连一面八卦镜也没能夺得,怎能不令人意外? 方怀远下意识地看向昭衍,见他神色平淡,话到嘴边终是没说什么,令刘一手将三面镜子收起,道:“大会当日卯时正将在演武场举行擂台抽签,公平对战,勿行阴损,晋级者也可前往观战,诸位记下了吗?” 四人齐声道:“弟子谨记。” 方怀远笑道:“既如此,你们就回去休息。” 众人又行了一礼,在方咏雩的带领下陆续离开,江烟萝倒不跟他们同行,而是被一名侍女在门口拦住,引她往后院去见江夫人了。 等到他们都走出天罡殿,刘一手也奉命退下,正厅内只剩下方怀远和三大掌门,却是暗流疾涌,不再如先前那样平静。 江天养脸上的笑容终于散去了,他看着一行年轻人刚才站立的地方,意味不明地道:“这个昭衍少侠,诸位如何看待?” 谢安歌虽为女流,却是老成持重,淡淡地道:“步山主的弟子,自然不是寻常之辈。” 王成骄道:“我见他不卑不亢,面对江兄的许诺看似欣喜实则不记于心,是个知进退、有城府之人。” 江天养不置可否,看向上首问道:“方兄有何见解?” “今日初见,人面尚难识清,何谈识其心性?”方怀远摇了摇头,面露凝重之色,“我只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何事?” “步寒英镇守寒山十八年,素来不问中原武林之事,此番却派遣弟子前来参与武林大会,更在泗水州干涉魔门内斗,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顿了顿,方怀远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除此之外,还有那琅嬛馆主杜允之同样来得蹊跷,不得不防。” 三人闻言,皆沉默下来。 半晌,江天养缓缓道:“我会让人去打探一番的。” 第九十章 伤疤 走出天罡殿时,日头已然西斜,暮色深深,红霞如血。 前来参加大会的人士多半来自江湖四海,连日来奔波劳累,又在八卦潭上争斗了一番,最初的激动过去之后,疲惫也如潮水般席卷上来,各自结伴休憩去了,原本人头耸动的演武场由此变得冷清了不少,除了少数仍在议论的少年任侠,就只剩下那些忙于搭建擂台的粗使杂役。 众人连赶了三天路,早已疲惫不堪,甫一离开长辈视线,适才强撑出的从容淡定就被丢进旮旯角落喂了狗,知道同伴都已吃饱喝足回到了下榻处,便先去伙房找食吃。 这个时间已过了饭点,好在有方咏雩同行,厨子爽快地给这一行六人开了小灶,三荤两素一汤很快被送上了桌,另有一桶蒸米饭,引得人食指大动,也没谁故作客套,都甩开腮帮子吃了起来。 方咏雩心情不好,胃口自然也不佳,盛了碗汤羹有一勺没一勺地喝着,忽听背后传来两道脚步声,一男一女沿着木梯上了二楼,径直朝这边走来,那走在前头的男子相貌英俊,器宇轩昂,正是临渊门的大弟子展煜。 “小师弟,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舀汤的手微顿,方咏雩放下汤碗起身看去,见到展煜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一路阴沉如水的脸色总算和缓下来,轻声道:“大师兄,别来无恙。” 展煜在他面前站定,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皱眉道:“瘦了不少,脸色怪难看的,等下让大夫来看看。” 方咏雩已经是满心苦闷,更不想喝那无济于事的苦药汤子,连忙岔开话题道:“大师兄,山上诸事繁忙,你怎么过来了?” “先前听见梅县传来的消息,若不是亲眼看到你们安好,我哪里放心得下?”展煜一面说着,一面偷偷觑向穆清,不料对方恰好抬头看来,两人四目相对,脸上腾地发起烧来,一个低下头去,一个连忙将目光移开。 如此仓促一瞥,已足够展煜将穆清的模样看个清楚,她那鹅蛋脸已消瘦成了瓜子相,如云秀发也有些枯槁,露在衣袖外的半截手腕不盈一握,偏生那眉眼间的凛然之气远胜从前,如同一柄出鞘利剑,叫他心疼又倾慕,心跳如擂鼓。 他们这厢怀揣着儿女心思,昭衍的目光却越过展煜,落在他背后的妇人身上。 妇人约莫三十来岁,身材高瘦,面容普通,头发盘成堕马髻,点缀一根缠花银簪,衣着也简单大方,瞧着是个管事娘子的模样,一路走来只用脚尖着地,可见轻功不错,但也只算得上寻常的“不错”。 不仅是昭衍,方咏雩也注意到了这个面生的女人,问道:“这位是……” 展煜正要回答,那妇人已经抿嘴一笑,道:“回少主的话,妾身方林氏,是方敬的未亡人。” 她这一说,方咏雩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才堪堪有了些印象——因着方家连出两任武林盟主,临渊门近半人手事务都搬迁到了栖凰山,位于永州翠云山的宗门本家便交给几位长老和心腹管事打理,那方敬便是方家的家生子,往上三代都忠心耿耿,方怀远就让他做了大管事,可惜这人两年前病逝,其子尚不能独当一面,便由他的妻子林氏暂代大管事一职。 这一回武林大会意义非凡,不仅要决出盟主候选人,也代表着方家将逐步退出栖凰山,临渊门势力注定向永州回流,派一位大管事前来帮忙也是理所应当。 想到这里,方咏雩朝林氏颔首过后便不再对她多加关注,继续跟展煜说起话来,经过一番交谈才知道不止自己一行人道途多舛,展煜这些日子里也过得不易,他身为临渊门的大弟子,不仅肩负着门派重任,还要协助方怀远打理武林盟事务,时常忙得连做梦都不安生。 正因如此,展煜对栖凰山现在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简单扼要地说明了有多少门派前来参会,又有多少对手值得注意,连同各门派间的关系好恶也都略作提点,让今日抵达的昭衍等人顿时有种恍然大悟之感,不至于没头苍蝇般撞到麻烦。 展煜说完这一席话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又看了一眼穆清,轻咳了一声道:“天色不早了,诸位早些回去休息,这两日好生养精蓄锐,在下还有……” 不等方咏雩暗下黑手,穆清忽地笑了一下,温声问道:“展师兄,你还有话要对我说么?” 展煜磨磨蹭蹭的脚步为之一顿。 五年前在绛城初遇时,穆清客客气气地唤他一声“展少侠”,后来随着两人来往增多,那声“展少侠”就变成了“展师兄”,她的声音从来不像黄鹂般悦耳,也不似流水般温柔,反而带着一点沙哑,比大多数女子都要成熟稳重,而这些与众不同汇聚在一起,就成了让展煜魂牵梦萦的穆清。 饶是他待人接物长袖善舞热忱圆熟,此刻也不禁感到了窘迫,还有一丝丝欢喜弥漫在心里,看得穆清的眼角眉梢都盛满笑意,落在江平潮眼里却刺得他心口发疼,还有几分酸涩。 即便有了出生入死的交情,任一路上江平潮如何献殷勤,穆清的态度始终不见亲近,更别说是主动追问了。 察觉到江平潮的神色变化,展煜心头一动,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样精致小物,只见是白玉珠子碧流苏,那玉在烛光下莹润通透,显然是成色极好的羊脂玉,流苏绦子却打得不伦不类,像个毛脚新手的劣作。 展煜脸上微红,神情却变得自然起来,道:“上次在北云遇险,承蒙穆师妹拔剑相助,害你折断了一把好剑,这个……赔给你。” 穆清唇角轻勾,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赔我?” 展煜的理智总算回笼,他对上穆清含笑的眼睛,正色道:“不,是送给你的。” 穆清脸上的笑容一时如春晓花开般灿烂,她伸手接过剑穗,直接取旧换新,道:“多谢展师兄,这剑穗跟我的剑很配。” 展煜跟在林氏身后离开时,走路都带了几分飘飘然。 方咏雩阴沉了大半天的脸色总算云开雾散,倒是江平潮神情郁郁,不时拿失落的目光偷瞥穆清,昭衍的目光在这三人之间转了转,又看了看同样魂不守舍的王鼎,最终跟李鸣珂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专注扒饭,成为唯二吃好了这顿饭的人。 由于武林大会盛况空前,哪怕方怀远增设了初试,栖凰山上依旧人满为患,即便他们这一行人来路不凡,也没有独占院落怡然自得的条件,临渊门的弟子不必多说,海天帮与丐帮两派弟子被安排在一个大院里,李鸣珂将去望舒门的住处借宿,至于昭衍这条光棍最好打整,往镇远镖局的屋子里打个地铺就算对付过去。 这一路上,众人没少挤在一起休息,昭衍对这些汉子的汗脚磨牙早已习以为常,可他只小憩了不到两个时辰,三更天的梆子声刚响一下,那双眼睛就睁了开来,再不见半分困意。 昭衍没急着起身,屏息静听了一会儿,确定同屋的人都睡沉过去,这才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伸出两根手指拨开门闩,鬼魅般飘出了屋子,避过巡山弟子,一路朝山上疾步赶去。 临渊门的住宿被安排在演武场外东南方,可方咏雩身为盟主之子,自然是父母同住,方家主宅坐落于后山,前有天罡殿为屏,后以山林为盾,乃是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地势,更有护卫日夜把守,莫说是宵小之辈,就连一只老鼠也不能轻易潜入。 昭衍既不是梁上君子也非采花大盗,自然没有偏向虎山行的意思,他在大宅外找了个隐蔽角落,身躯紧贴树干,阴影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进去,有一队巡山弟子打着火把从他面前走过,却没有一个发现这近在咫尺的不速之客。 他在原地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果然看见一道黑影迅疾如风地掠过后院墙头,身法诡谲,落地无声,躯体下沉前倾,贴地般沿着草地低空飞掠,眨眼间蹿出了十丈开外,一身黑衣与夜色完美融合,若非昭衍早有准备,恐怕也看不出他来。 夜半三更,什么人会从方家主宅悄然出来,连半点声息也未曾惊动? 昭衍眼眸微眯,全身气机从外放转为内敛,凭借《太一武典》的混元之道,他整个人仿佛化成了一缕风,不远不近地追在那黑影身后,七扭八拐了好一阵,沿途屋舍越来越少,人迹也愈发罕见,可见对方要去的地方偏僻至极。 也不知追了多久,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碎石小路,最终进入了一片竹林。 这片竹林不大,在这月黑风高之夜却显得格外凄冷清幽,竹叶不时发出“沙沙”声,如同女鬼幽怨的哭诉,听得人毛骨悚然,而在那竹林中央的空地上,有一座小院默然而立,仿佛一位等候多年的迟暮老人。 古旧的院门前悬了两盏灯笼,昏暗的火光透过白纸照在来人脸上,正是方咏雩。 八卦潭边那一场打赌,最终是方咏雩赢了。 在王鼎送出八卦镜后,杜允之愿赌服输,碍于太多人在场,他没再刻意接近方咏雩,只将合拢的扇子展开三折,露出一角月下竹林,便带着随从转身离去,半点也不拖泥带水。 于是,方咏雩在夜半三更时来到了清心居。 杜允之来得蹊跷,对他的再三挑衅也莫名其妙,方咏雩知道其中必有猫腻,也犹豫过是否前来赴约,可当他跟生父重聚,看到方怀远严肃如昔的神情,终究没能抗住内心的挣扎。 在方怀远询问他这一路遭遇的时候,方咏雩反问了一句:“倘若我当真落入魔门手中,爹……您将会如何?” 方怀远自然是要救他的,他毕竟是方家的独子,血浓于水,怎能忍心不救? 可方咏雩不肯就此罢休,他近乎咄咄逼人地问道:“补天宗联合弱水宫,妄图一统黑道,若周绛云以我们为掣肘,要挟您作壁上观甚至助纣为虐,在正邪大义和我们之间,您……会怎么选?” 沉默半晌后,方怀远没能回答他,方咏雩却跟从前一样在他眼里看到了答案。 这一顿劫后余生的团圆饭,到底是没能吃成。 拿到新情报后,方怀远连夜去找其他三派掌门议事,方咏雩婉拒了江烟萝的安慰和陪伴,拜托她照顾病情反复的江夫人,然后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直到夜深人静之后,桌上漏壶显示到了三更天,他才换了一身夜行衣,前去赴杜允之的约。 清心居的存在并不是秘密,可在晴岚离世后,这个地方被武林盟上下讳莫如深,更不提外人,杜允之既然约他在清心居见面,说明此人的确了解那段鲜为人知的过往,也在这栖凰山里安插了自己的耳目。 唇角泛起一丝冷笑,方咏雩伸手推开门,寒风扑面而来,裹挟着一缕暗香,清凉冷淡,带有淡淡的枯朽味道,仿佛黄泉水的滋味,吸一口便寒彻心扉。 这座空置了十余年的小院里,竟然坐着一个女人。 红杏树下被看衫,行单只影不归人。 满头乌发垂落肩背,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双手蜷在宽大的袖子里,不见血色的脸庞配上空洞无神的眼眸,原本的七分颜色败得只剩三分,像一个徘徊人世的怨鬼,无须诅咒或哭诉,已足够让人感到悲伤和惊惧。 方咏雩的眼中却不见半分惧意,只有满脸的不可置信! 方怀远的发妻晴岚,曾也是江湖上美名远扬的侠女佳人,据说她古灵精怪有博学之才,文能提笔作词,武可拔剑斩寇,一度是名门少侠倾慕不已的心上人,而对于方咏雩来说,这一切都陌生如同杜撰,盖因他从有记忆起,就没见过这样意气风发的晴岚。 在方咏雩的印象里,生母晴岚是端庄持重的盟主夫人,对外强势沉着不逊男子,替方怀远将诸多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而在私底下,她又是一个明暗易伤的女人,会为丈夫不冷不热的态度患得患失,为儿子孱弱不堪的身体发怒哀泣,在她死前,方咏雩从她脸上看到过的笑容屈指可数。 “……” 猝不及防在清心居里看到这一幕,有一个字不经思索地涌上喉头,却在冲口而出前被方咏雩死死咬在嘴里,他咬得如此用力,一丝鲜血从唇角溢了出来。 女人仿佛是能闻见血气的鬼,略微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空洞的眼眸里映出方咏雩的身影,她仍坐在树下一动不动,任方咏雩步步逼近。 就在两人相距不到一步之时,那仿佛枯石一般的女人忽然动了,只见她身体猛然后仰,右脚顺势踢高,鞋尖上迸出一截尖刀,自下而上刺向方咏雩咽喉! “可惜了……” 杀机骤然来袭,方咏雩却只是眼神微黯,发出了一声轻叹。 下一刻,他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抬起,精准抓住了那只脚踝,五指用力一捏,骨裂声令人牙齿发酸,不等那女人挣脱,方咏雩手臂用力向后,直接将人甩飞出去,后背刚一砸上墙壁,脖颈便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双脚被迫离了地。 “呃……啊……” 喉咙发出不成调的气音,那五根手指仿佛刺透了皮肉陷在骨头里,若不是方咏雩故意留力,她的头颅或许会被他直接拧断。 “你们的把戏确实很拙劣,但也确实惹怒我了。” 方咏雩的另一只手落在女人肩膀上,五指破衣入肉,血色渗透红衣,在夜色下犹如五道不去的墨迹。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否则我会让你尝到全身骨头被一块块捏碎的滋味。” 女人被迫仰起脸与他对视,即便视线因为窒息而模糊,她也能看到这个男子森然可怖的面目,此刻的他再不是翩翩公子,而是撕破人皮的恶鬼修罗。 左边肩胛骨很快被捏碎,咽喉也剧痛如刀割,女人艰难地抬起右臂,那只蜷在被看下的手掌终于暴露出来,轻轻搭在了方咏雩的手腕上—— 这只手苍白枯瘦,本该生长着五根手指的地方空空如也,只剩下断口处那五道恐怖至极的伤疤! 第九十一章 心结 饶是方咏雩已然断定眼前一切皆为有心人故弄玄虚,可当那只无指手掌猝然出现在他面前,心头那道陈年旧伤霎时被它撕扯开来,九幽阴风从伤口缝隙中呼啸而出,吹得他浑身血液冷如冰凝,三魂七魄也飞出了九霄云外。 手下劲力一松,那红衣女人窥得机会,猛然屈膝撞向方咏雩下腹丹田,这一回用了她十成力道,方咏雩又因心神恍惚未及反应,丹田立刻遭到重击,一股阴寒内力透体而入,如有千万根淬毒冰针刺入要害,疼得他眼前发黑,身躯不受控制地往后倒退。 红衣女人一击得手不肯饶人,但见她一个箭步欺近方咏雩,虚晃一招避过反击,顺势俯身曲肘撞向方咏雩腹部,聚力一击又落在了丹田处,方咏雩刚提起一口纯阳真气,猝不及防又被寒息滞住,阴阳二气登时纠缠成团,在他丹田内厮杀冲撞。 方咏雩脸色一白,身躯离地飞退,红衣女人亦是飞身追击,她左肩骨头被捏碎,只能依靠双脚和右臂展开攻击,却是招招抢快,仅仅不到三息时间里,方咏雩人未落地,身上已挨了六记拳脚。 眼看他就要被一记鞭腿扫中头颅,他终于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整个身躯骤然下沉,双掌撑地,两腿猛地扬起,呈剪刀状绞住红衣女人的腰肢,凭借错掌旋身之力将女人狠狠甩飞出去! “砰”一声闷响,红衣女人的背脊重重砸在了墙壁上,骨裂之声清晰入耳,她张嘴吐出一大口鲜血,试图从地上挣扎起身,腰部以下却动弹不得,已是被重创了脊柱。 一招制敌,方咏雩的脸色却比这女人更加难看,他只觉得丹田像被剖成两半,一半如堕冰窟,一半如遭火烤,全身血液逆冲,经脉也在真气作祟下开始逆行,额角、脖颈和手背处青筋暴起,更有血迹从七窍中渗出,看着极为可怖。 他跪倒在地上,胸腔气血沸腾,大脑疼痛欲裂,眼前一阵阵发黑,看什么都出现了重影,原本平静的风声也变得凛冽起来,呼啸如鬼哭般传入他耳朵里,刺得他浑身戾气暴涨,察觉那女人还在挣扎,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步一踉跄地走到那女人面前,缓缓抬脚踩住了她的后颈。 杀了她! 不,不能杀她! 这一瞬间,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在方咏雩脑中响起,他将全身内力凝聚在这一脚上,却只敢悬而不落,血丝密布的眼眸死死盯着女人狼狈的模样,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用那只没有指头的右手撑着地,勉强侧过头来,对他哑声说道:“雩儿……你就,躲在这里,别……乱跑……娘,很快回来。” “轰”的一声,像是有狂雷在耳畔炸响,方咏雩的眼前尽是血红,他不堪承受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双手捶打额头,喉咙里发出了野兽般不成语调的悲鸣嘶吼,原本踩向女人颈骨的一脚偏移开去,落在离她脸颊不到三寸的地板上,一指厚的青石板生生被他踏破,裂纹密布如蛛网。 与此同时,女人眼中凶光毕露,抱住方咏雩双脚奋力一拽,两个人几乎摔成一团,她像是吸血藤蔓般将自己缠在方咏雩身上,但闻一声怪响如裂帛,右手那五道血痂中竟然穿刺出五根指头,屈指如钩,狠狠剜向方咏雩的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飞掠而来,像是月下展翼的巨大蝙蝠,方咏雩只觉得身上骤然一轻,那红衣女人竟被强行带起,欲剜人眼的右臂霎时扭曲如麻花,她却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脖颈已遭一只手扼住。 眨眼之间,来人已经旋身落地,他将红衣女人举起,五指深陷皮肉,任那女人如何挣扎也只似蚍蜉撼树。 “住手!” 方咏雩此时已经神志不清,恍惚间看到那酷似晴岚要被人活活掐死,本能地出手救援,他身子虽然摇晃,步法却比往日更加诡谲迅速,一息不到就冲到来人面前,劈手一掌砍向对方手臂,不想对方应变极快,脚下一旋,身体便转了个方向,直接将那女人挪到身前当了肉盾,这一手刀劈在她右肩上,立刻皮开肉绽,掐住她要害的那只手也瞬间发力,她只从喉咙里发出一道短促的气音,脖子便歪斜开去,身子软了下来。 一声闷响,女人的尸体被抛落在地,月光照在来人脸上,正是尾随方咏雩前来的昭衍,此刻他正眉头深锁,警惕地看着方咏雩,低声道:“你清醒些,她不是你娘!” 方咏雩已听不进他的话,也认不得他是谁,脑子里面嗡嗡作响,眼前只剩下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察觉到方咏雩周身气息如滚水般沸腾起来,昭衍脸色一变,立刻施展轻功斜飞出去,一口气窜出了五六丈,回头却见方咏雩近在咫尺,寒意登时直冲头顶,他想也不想地一掌劈出,方咏雩压根不闪不避,径自受了他一掌,反手抓住昭衍小臂往后一带,左腕屈指如鹰爪,悍然抓向他咽喉! 昭衍仰头避开这一爪,脖颈依旧疼了起来,竟是被指风抓破了皮肉,又疼又烫,仿佛有火焰燎烧而过,他心头凛然,再不敢废话半句,抓住方咏雩凌空一转又骤然分开,抬脚在树干上一蹬,身如离弦箭疾冲而出,天罗伞迎风撑开,正正迎上方咏雩逼命一掌。 发觉沛然内力迎面袭来,方咏雩人在半空无处躲避,唯有击伞借力反震退开,不料那伞面甫一向上抬起,一柄细剑便直刺出来,剑尖吞吐如蛇信,任方咏雩如何躲闪,锋芒始终不离他面门要害,他胸中煞气被激得更盛,索性空手抓住剑刃,不顾掌心鲜血淋漓,身躯不退反进,悍然向上杀去。 一掌劈飞了天罗伞,伞后却不见人影,方咏雩只觉得掌中剑势一散,昭衍主动弃了武器,飞身落在他下方,双手抓住了方咏雩双脚。 “给我下来!” 断喝一声,昭衍以过人臂力生生将方咏雩从半空拽下,毫无半分留手,直接将人当作了流星锤,狠狠挥向那棵粗壮的红杏树。 又是“砰”的一声,方咏雩的脑袋撞上树干,额头鲜血直流,巨大的力道几乎要把他的脑子震成浆糊,蓄力的拳脚也不由得松开,昭衍却是半点不留情,抓住他的脚踝往后一抛,自己也离地掠起,如同老鹰捕猎般扣住他的右臂和后颈,几个起落来到墙角的大水缸旁,直接按着方咏雩的脑袋埋进水里。 “哗啦”声起,水花四溅,这水缸是被用来蓄雨的,沉积多日的雨水冰凉刺骨,迎头埋下直教人透心发寒,方咏雩奋力挣扎,压在他后颈上的手却好似千钧巨石,几乎把他上半截身躯都塞进水缸里。 当年薛泓碧在绛城受过“雨浇梅花”之刑,后来昭衍也常在水中练功,深谙武者闭气关窍,每当方咏雩濒临气竭便将人从水中拽起,等他缓过一口气来又将其按下,如此反复了次,方咏雩总算不再试图反击,身上那股快要燃烧起来的躁动武息也被强行压了下去。 眉梢微挑,昭衍一把将方咏雩拉起,任他浑身湿透地跌坐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冷静了吗?” 方咏雩脸色惨白,抬眼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脸,竟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双手紧攥成拳,点头不语。 “既然清醒了,就过来跟我看清楚。” 说罢,昭衍直接撇下他走向那具女尸,首先抬起女尸的右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竟从那只手臂上揭下一层皮来,原是一只以假乱真的皮手套,这女人应会些缩骨功夫,能将五指紧扣平贴,再戴上这只手套,方咏雩本就乱了心绪,猝然看到这只手,已无心分辨端倪,由此中了迷惑。 沉吟片刻,昭衍又去摸索女尸头颈部,如法炮制地从耳后撕开一条小口,一点点揭下了这层脸皮,那鬼气森森的女人立刻变了一番面目,看着还有些眼熟,正是杜允之那两名侍女之一! “下作手段!” 冷笑一声,昭衍将两张皮丢到方咏雩面前,道:“好好看一看,这是你娘吗?枉你身负上乘武功,又在武林盟耳濡目染地长大,连这点不入流的鬼蜮伎俩也看不破,如此轻易便着了别人的道,我真是高看了你。” 自两人相识以来,昭衍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地对待方咏雩,不仅是方咏雩适才对他出手,更因他此刻仍心有余悸。 放眼天下,唯有昭衍与方咏雩身负截天阳劲,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方咏雩刚才的情况——走火入魔! 用“刚过易折”来形容《截天功》阳册最合适不过,它能带给修炼者远超常人的体魄和生生不息的内力,也能加重气血奔流失控,滋长日益暴涨的凶性,如此一来,维持心境平和就是极为重要的事情,一旦走火入魔,要么心脉爆裂而死,要么气血逆冲成为杀人如麻的疯子。 倘若今晚昭衍没有来到这里,明天或许就能看到栖凰山血流成河,届时莫说方咏雩是武林盟主之子,就算他是皇亲国戚,也决计逃不出十面埋伏。 “……”方咏雩的嘴唇翕动了两下,他颤抖着伸手捡起人皮面具,半晌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就差把‘心里有事’四个字写在脸上了,当我瞎吗?”昭衍余怒未消,“现在,把事情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给你说清楚?”方咏雩一怔,旋即讥讽地笑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昭衍,你是我什么人,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要我向你交——” 他的话戛然而止,脸庞被兜头打了一拳,打得脸颊火辣,血丝都溢出了唇。 “凭我救过你,凭你的命是我给的。”昭衍收回手,脸色冷漠如冰,“方咏雩,这世上有很多人不想死,却连活下去的机会也没有,我无权置喙你的恩怨是非,可你要是想死,先还我一条命!” 方咏雩浑身一震,他愣怔了片刻,才捂着脸笑了起来。 即便这里烛光晦暗,昭衍依然看得很清楚,方咏雩虽然在笑,眼泪却湿透了指缝。 好一会儿,方咏雩收敛了笑声,他用通红如血的眼睛看向那具女尸,将与杜允之打赌的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 “……我知道其中有诈,也知道他连番挑衅是在故意激我,可我必须要来这一趟,否则这一辈子我也许再也无法知道真相了。” 昭衍的满腔怒火在这一席话间逐渐消散,他看着方咏雩满脸苦笑,忽地问道:“杜允之那番话是暗示令堂之死另有内幕,与令尊脱不了干系,无论此事是真是假,其用意皆是挑拨离间,你当警惕。” 方咏雩的目光变得凶戾起来:“他到底想做什么?” “琅嬛馆绝迹江湖已有十余载,要想将之重建,必得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就算杜允之真乃琅嬛馆的后人,他一个家破人亡的遗孤是从哪里得到这些资源,又凭什么不加掩饰地重出江湖?”越是心念急转,昭衍的眉头越是深锁,“武林大会将至,栖凰山上下人多眼杂,稍有不慎都会引起轩然大波,杜允之却如此有恃无恐,要么他是故意想要把水搅浑,要么就是当真不惧武林盟,无论结果是哪一种,都说明他背后藏着一股庞大势力。” 方咏雩攥紧了拳:“你的意思是,杜允之不过是一个幌子?” “说是幌子都抬举了他。”昭衍冷冷一笑,“他就是一个专门放出来的靶子,一个钓鱼的诱饵,而你就是那条愿者上钩的蠢鱼。” 方咏雩被他指着鼻子骂,心中又气又恼,脸色也变得愈发难看,寒声道:“倘若他背后靠山如此手眼通天,我有什么值得被其看重,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方家父子感情不睦之事在江湖上虽不说人尽皆知,却也不难打听风声,假如幕后黑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通过方咏雩来威胁方怀远就是一招不折不扣的烂棋,而若是只针对方咏雩本身,一个被人不屑一顾的孱弱病秧子能有什么价值? 昭衍神情阴沉,反问道:“你怎么不想想,他们是要把你们一锅端了呢?” 方咏雩一怔。 “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武林大会这个特殊的时间来,若说幕后黑手不打算插手下任盟主人选,怕是鬼都不信,而要做到这一点,方盟主也好,与方家交易联姻的海天帮也罢,都是他们的绊脚石。”顿了下,昭衍的眼神冷厉起来,“至于你……方咏雩,你老实告诉我,有多少人知道你私自练武的事?在杀出泗水州的这一路上,你有没有暴露身份或者留下活口?” 方咏雩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道:“我从五年前开始练武,已非无知稚子,自然处处小心,所用药材皆从不同渠道设法获取,五年来少有出手,即便是刘叔和石玉也不知道我的武功底细……至于逃亡路上,凡我独自遭遇的敌手,除了天狼弓水木,皆被我杀了个干净。” 水木武功虽高,却没能打破他的面具,对他也不算熟悉,暴露身份更无从说起。 昭衍摇了摇头,神情凝重地道:“杜允之言激在先,派人乔装偷袭在后,皆是为了逼你出手,他肯定从某个渠道知道了你会武功,此举不为试探,而是为了让你暴露。” 方咏雩看了一眼女尸,苦笑道:“所以你才要杀人灭口?” “我不止要杀人灭口,还要毁尸灭迹。”昭衍站起身来,“此地不宜久留,你赶紧回去,当作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尸体交由我处理。” 方咏雩皱眉道:“你对栖凰山不如我熟悉,还是我来……” “你?”昭衍拖尸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转过头,“你要如何处理?” 方咏雩道:“山上人多,火焚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会找个隐蔽处将尸体掩埋,或者丢入悬崖深涧。” 昭衍看了他一会儿,长叹了口气,道:“方少主,时辰不早了,你还是回去睡觉。” 方咏雩:“……” “随你前来的路上,我留意过四周,再没发现什么鬼祟人影,说明杜允之只派出了这一个人来对付你,而她武功比你低,即便有易容乔装迷惑你的心神,最终也不会是你的对手,下场注定是有来无回,你说杜允之为何还要做这种肉包子打狗的蠢事?” 方咏雩微妙地觉得自己被骂了。 “答案很简单,这个女人就是杜允之派来送死的,他昨日在上山时闹出了不小动静,大家都知道他身边有两名婢女,等天一亮发现少了一个,杜允之只要以此作为借口将事闹大,不仅是武林盟,其他门派为了自证清白也会帮忙寻找,届时他再巧做引导,无论能否找到尸体,你都很难摆脱嫌疑,从而落入被动局面。”昭衍说起这些阴私手段连眼也不眨,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尸体不仅要处理,还要光明正大地处理,既然无法避过杜允之,不如以牙还牙,让他自己来收拾烂摊子。” 方咏雩皱起眉,想起他在梅县做过的糟心事,不由问道:“你难道是要去威胁他?” 昭衍朝天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跟他废话,扛起尸体就要离开。 “等等!” 昭衍有些不耐烦地侧过头:“方少主,还有什么事?” “你——”方咏雩盯着他的背影,喉头耸动了几下,终是将压在心里的话问出了口,“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天下或许有莫名缘分让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一见如故,清寒散也许不止截天阳劲能够抵消药力,可是能够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压下方咏雩内力躁动的人,必须得拥有跟他同出一脉的真气。 两股同源阳劲相融,强行疏导体内气血,这是一种极端痛苦又无比痛快的感觉,方咏雩在五年前尝过一次,今晚又尝到了一次。 他将“当初”两个字咬得极重,即便这句话有些语焉不详,可方咏雩知道昭衍能够听懂。 昭衍确实听懂了。 这一刹那,天地间万籁俱寂,院中烛火被风吹灭,惨淡的月光又被乌云遮掩,昭衍的身影彻底被黑暗吞噬,即便方咏雩修得截天阳劲,也无法在此刻判断他身在何处,仿佛这个大活人变成了一团烟雾化进风里,无一处在,也无处不在。 没有利剑出鞘的锐鸣,也没有劲力破空的声音,杀气却在此刻纵横弥散,几乎化为实质的刀刃,于瞬息间对准了方咏雩周身各处要害,他整个身躯霎时僵住,精神本能地紧绷到了极致,随时准备应对接下来的逼命一招。 下一刻,风声袭来,方咏雩强行克制住反击的本能,下意识闭上了眼,却只感受到有人跟自己擦肩而过。 他睁开眼,院子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第九十二章 窃听 五月初二,晴日好,风烟净。 杜允之昨晚子时就寝,本以为会夜不成寐,没想到竟是一夜好眠,直至日上三竿才大梦初醒。 他梦到了多年之前,琅嬛馆尚未被大火付之一炬,父母安好,手足同在,不必管劳什子庙堂江湖,也不必在意什么正邪善恶,自己身为家族最小的孩子,理应在亲人荫庇下享有一切,他只需要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尝佳肴醇酒,赏奇珍美人,等年纪到了娶一位温柔美丽的女子为妻,与她生儿育女,过完庸碌无为却快活无忧的一辈子。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杜允之尚未长大成人,还没过够这样的好日子,灭顶之灾便猝然降临,等他拎着蟋蟀笼子跑回家的时候,琅嬛馆已经被大火吞噬,他的亲人尽数葬身火海,而造成这一切的凶手竟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疯赌徒。 谁都知道此事必有蹊跷,可没人能够找到幕后真凶出现过的蛛丝马迹,就连杜允之有时候都忍不住猜想,会不会是那些为琅嬛馆所害的人死后化成厉鬼携黄泉业火回来索命?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了下来,每天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般四处躲躲藏藏,当过乞丐也做过小贼,偷鸡摸狗无恶不作,还曾为了过上好日子把自己洗干净了给有钱寡妇做面首,直到有人找到了他,问他想不想查出真相替亲人复仇,夺回他原来拥有的一切。 杜允之早已在生活和噩梦的摧折下没了胆气,他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跑,结果碰到了一只绣鞋,雪纱裙摆拂过他的手背,像美人如花的唇瓣轻吻而过。 她俯下身,伸出玉雕似的手指勾起他的下巴,巧手描绘的狐狸面具似乎拥有灵性,随着她一笑,那狭长的眉眼都鲜活起来。 “呆子,这世上是没有鬼的。” 梦境在他吻上那微凉指尖时戛然而止。 杜允之躺在床上,眼睛都没睁开,迷迷糊糊地回想了好一会儿,才遗憾地想起当初自己压根没有亲吻她一根手指的勇气,幻想与现实的对照,往往是以残酷撕裂美好而告终。 惆怅了片刻,杜允之侧身准备起床,不料想手掌按在了一具冰冷的人体上,他悚然一惊,睡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一面从枕头下摸出匕首,一面睁眼看去,只见一个红衣女子正躺在自己床榻外侧! 美人在侧,同床共枕,本该是无数男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可这个女子双眼上翻,舌尖伸出,脸色青紫发胀,脖颈上还有一圈怵目惊心的指印,身体僵硬发冷,已经死去多时了! “啊——” 饶是杜允之已见过了不少世面,猝不及防看到这一幕仍被吓得魂飞天外,嘴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狼狈地越过她摔下床榻,外面的婢女和守卫听见动静不对,连忙叩门问道:“馆主,出了什么事?我们……” “滚,一个都不许进来!” 一刹那的惊骇过后,杜允之很快回神,这院子里还住着其他门派的人,万不可惊动了他们。 门外的仆侍被莫名其妙吼了一通,登时面面相觑,倒也不敢强闯进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杜允之缓缓站了起来,身形还有些踉跄,他死死瞪着床榻上的女尸,认出她正是昨晚被自己派去清心居的侍女,脸庞、手臂两处的人皮乔装不翼而飞,说明凶手不仅要了她的命,还识破了她的身份。 一个弃子的死活,杜允之并不放在心上,甚至在她离开之时,他已经想好了怎样利用她的死大做文章,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尸体没有被藏起来,而是大大方方地出现在自己枕边! 她是杜允之的贴身侍女,如今衣衫不整的躺在他床上,致命伤是颈骨被人扼断,屋外的人却无一察觉端倪,任是谁看到了这一幕,都会认为是他色急失手掐死了自己的侍女。 杜允之一时间几乎气急攻心,更觉得无比后怕,凶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他房里,将一个死人放在他身边过夜,也就代表对方有本事让他糊里糊涂地死在睡梦中! 栽赃嫁祸,以牙还牙! 杜允之就像一个鼓风箱,狠狠吞吐了好几口气息才缓过神来,他没敢声张,掀起被褥把女尸盖了个严严实实,这才唤来自己的心腹,让他们找来一个大箱笼,将女尸和被褥一起抬出去悄悄处理掉,又特意叫了个随从,让他避过耳目出去找人。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凶手为何要将尸体送回,正如杜允之先前盘算那样,不论这个女人是死是活,只要她不再出现,杜允之就能借题发挥,可她偏偏以这样的死法回到他身边,即便他有办法证明此女非自己所杀,依旧是黄泥巴掉裤裆,怎么也说不清楚。 离武林大会只剩下不到三天,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以得罪一些人,却不能传出丑闻有损声誉,即便是恨得牙痒,也只能捏着鼻子收拾残局。 等到尸体被抬了出去,杜允之无心用饭,匆匆洗漱后便出了门。 时近晌午,山上四处可见人影,或交友,或练习切磋,杜允之故意在人群中穿来绕去,确定自己身后没有鬼祟人影,这才离开人群聚集地,往西侧去了。 浩然峰西侧有一处山坡,那里长满了梧桐树,枝桠相交,树荫成云,哪怕头顶骄阳高照,这梧桐林里也是难得的幽静。 杜允之一路上磨磨蹭蹭,林中之人已等得有些不耐。 “不是跟你说过,若无紧要之事,切勿与我见面吗?” 倚树而立的中年男子身形削瘦,面容也平淡无奇,搁在人堆里怕是找也找不到,可当他抬眼看来,杜允之只觉得一把刀破风而至,深深贯入胸膛,骇得他脚步一顿,额头上冷汗淋漓,连忙道:“陈大人,事情有变,我实在拿不定主意,这才派人向您约见。” 这个中年男子正是当日在醉仙楼与昭衍等人有过一面之缘的陈朔。 听到杜允之的话,陈朔眉头微皱,沉声道:“仔细说来。” 杜允之连忙将自己这一天一夜所做的事和盘托出,陈朔越听越是面色沉凝,当他得知杜允之是被女尸吓得六神无主才会如此仓促地约见自己,神情顿时大变。 “蠢货!” 怒斥一声,陈朔双手在腰间一抹,旋即十指连弹,一把细如牛毛的金针向四面八方暴射而出,金针钉入草木,枝叶立刻发黑,几只鸟儿来不及飞走,当即被射了下来,落地已是不活。 冷眼一扫,陈朔没发现任何异常,可他心细如发,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吸铁石,沿着飞针落点走了一圈,算上鸟儿身上的那些,总共收回了一百八十六根金针,无一缺失。 清点完毕,陈朔才放下心来,杜允之见他脸色稍缓,忐忑问道:“陈大人,你这是……” “对方既然能够悄无声息地把一具尸体放在你枕边,当然也能藏在暗处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从而放线钓鱼。”说话间,陈朔又扫视一遍四周,“不过这一次,应该是我多虑了。” 杜允之赔着笑脸道:“陈大人行事谨慎,是……” “废话少说。”陈朔冷睨他一眼,“你认为这件事会是谁做的?” 杜允之一怔,迟疑道:“我派人出去时有叮嘱她避开旁人,清心居又算得上半个禁地,除了方咏雩,应不会有外人知道了。” “人或许是方咏雩杀的,尸体却一定不是他搬回来的。”陈朔眯起眼睛,“楼主说过,方咏雩虽然心思敏感易伤,但其作风正派不败君子德行,即便身怀武功也惯于隐忍,狠厉有余而毒辣不足,如此手段与其性情相悖,应不是他所为。” 杜允之到底不是个傻子,闻言也明白过来,脸色微变道:“若不是方咏雩,难道……会是那个昭衍?” 来到栖凰山不过一天一夜,真正与杜允之有过交集的人不多,除了方咏雩,便数昭衍跟他有过冲突,先前杜允之故意出言相激时,此人便对方咏雩多有维护,又是个武功高强、手段狡诈之辈,要说他能做出这种事情,杜允之是半点也不觉意外。 陈朔心中亦有此猜想,沉吟道:“寒山地势特殊,悬崖峭壁多不胜数,又是常年冰雪连天,步寒英自己就有一身踏雪无痕的轻功,昭衍身为他的徒弟,在梅县时就展露过高明轻功,若当真是他,要做到这件事不过易如反掌。” 杜允之眉头深锁,不解道:“事关生母晴岚,我不认为方咏雩会将此事告知第三人,他是怎么插手其中的?” 陈朔摇了摇头,道:“楼主有令在先,昭衍的事情由她亲自处置,你不必多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杜允之眼中划过一抹嫉恨不甘之色,忍不住低声道:“他一个来自关外的毛头小子,何德何能配入楼主的眼……” “楼主眼里有谁,心里记着谁,都不是你我能置喙的。”陈朔打断了他的话,目光锐利如藏了刀锋在眼中,“收起你的小心思,再有下一回,当心你的舌头。” 杜允之悚然一惊,再不敢多说。 沉默了片刻,陈朔问道:“七秀榜之事,你准备得如何?” 杜允之恭敬道:“回禀大人,万事俱备,只等武林大会召开,即刻开榜昭告江湖。” 陈朔却道:“倒也不必如此急迫。” 杜允之愣了下:“您的意思是……” “情况有变,大会当天将有贵客抵达现场,你且静观事态,待时机合适再揭榜,定能事半功倍。” 杜允之眼睛一亮,念头飞快转动,委实想不出“贵客”的身份,轻声问道:“不知是哪位……” 陈朔只是笑了笑,避过这个话题,又向杜允之叮嘱了几句,令他这两日安分守己,不要远离旁人视线免生意外,这才跟他朝不同方向离去了。 等他们走了好一会儿,一道人影才从梧桐树上跳下来。 昭衍撩起左边衣袖,小臂上原本微不可见的针孔已经发黑肿胀,好在他已经点穴止血,毒素没能沿着经脉扩散开来。 适才陈朔洒出金针时,其中数枚都朝着这个方向,昭衍心知此人绝非庸手,不敢打草惊蛇,这才挨了一针,然后趁他转身回收金针时,快速将手臂上的那根针拔了出来,顺手钉在树干上,同时施展轻功飞上树去,借助层层叠叠的枝叶和阴影掩藏行迹。 这针上的毒十分霸道,万不可拖延更久,昭衍并指如刀在伤口处一划,复又按住上端经脉往下推行,内力迫使气血都向伤处涌去,黑色的毒血一点点流淌出来,如此反复逼了五次,流出来的血才转为鲜红,溃烂之势也止住,留下一道蚕豆大的伤口。 逼出毒血,昭衍才舒了一口气,将刚才偷听到的对话在脑子里仔细回想了一遍。 正如陈朔料想那样,昭衍在将尸体送回之后没有离开,始终潜伏在杜允之身边,看着他派人毁尸灭迹,然后尾随他一路兜兜转转,只为了顺着杜允之这条藤蔓摸到藏在土里的瓜。 唯一让昭衍没想到的是,杜允之来见的人竟然算得上半个“熟人”。 身为琅嬛馆主,杜允之归根结底也算个江湖人士,却对着陈朔尊称“大人”,可见对方有官职在身,是个身份不一般的朝廷中人。 朝廷中人,在这个紧要关头秘密前来栖凰山,除却听雨阁,昭衍不作他想。 这个念头刚起,一股戾气就在胸腔里翻腾作祟,记忆不受控制地回溯到五年前,薛泓碧从南阳城到绛城那一路遭遇的人与事仿佛走马灯似的在昭衍脑海中闪现,他死死咬紧牙关,太一心法自行运转,这才勉强压下蠢蠢欲动的截天阳劲。 若说昭衍对方怀远如今只是心存芥蒂,那他对听雨阁及其背后的萧氏外戚便是恨得刻骨铭心,也怪他先前思虑不周,如此关乎武林半壁江山的盛会,听雨阁怎么会不派人来掺上一脚? “琅嬛馆消失多年又突然重现,其背后势力应是听雨阁无疑,观适才情形,杜允之不过是一个放在明面上的傀儡和靶子,至于陈朔口中的‘楼主’应是听雨阁四天王之一……风云雷电四楼之中,玉前辈执掌惊风楼,司掌听雨阁情报运转,若是她要动手,当初在梅县时湄姐不会不提醒我只言片语……” 喃喃自语着,昭衍的目光最终落在手臂伤处,毒血已经被逼了出来,可整条小臂仍未从麻痹中恢复过来,可见毒性之强。 一瞬间,当日离开弱水宫时,骆冰雁最后留给他的话骤然在耳边回响起来—— “最近收到一个情报,听雨阁对白道势力图谋已久,姑射仙会去参加武林大会。” 昭衍瞳仁骤缩! “善于用毒……是浮云楼,姑射仙!” 第九十三章 欲来 昭衍这一回动了真怒,下手半点不留情面,哪怕大半天过去,全身伤处仍是隐隐作痛,方咏雩给自己包扎上药,又对着额头上的血瘀犯起愁来,索性借昨晚之事发起脾性来,半步不出房门,无论是谁来探望都吃了个闭门羹,就连石玉也被赶了出去。 石玉连屋都没进便被发作了一顿,委屈得满脸苦相,如同热锅蚂蚁般在方咏雩房门口团团转,正赶上江烟萝在侍女陪同下走来,见他嘴巴噘得老高,于是拿出一包糖来哄他道:“怎么回事?瞧你这嘴,都能挂油瓶子了。” “江小姐,我虚岁十三了……”石玉脸上飞红,声音也小得像蚊子鸣。 “男子十六成丁,你还早着呢,多吃几块糖也不碍事。”江烟萝将糖放在他手里,瞧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表哥今儿早没去用饭,姑母有些担心,特意让我来看看,他这是怎么了?” 石玉道:“不省得,少主昨晚从盟主书房出来时脸色就不大好看,今天更是连面也不露了,我要进去送热水都被他骂了出来。” 江烟萝听罢,脸上也流露出几分忧色,上前轻叩房门,柔声道:“表哥,我是阿萝,姑母亲手给你做了点心,能开门让我进去吗?” 她敲了好几下,屋里才传出方咏雩的声音:“交给石玉,我不饿。” 江烟萝眼中忧色更重,语气变得更软了些:“表哥,姑母很担心你,昨晚都没睡好,你……” 屋里,方咏雩听到这句话心里一突,他知道江夫人本就有些先天不足之症,后来流产更是伤了根本,改嫁后又为他们父子和方家内务劳心劳力,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大夫再三叮嘱要她养气安神,切不可多思多虑。 以江烟萝的脾性,她既然讲出这样的话,说明江夫人的病情恐怕又有反复之态。 方咏雩心头虽有气,却不是冲着江夫人而去,连忙道:“劳烦阿萝回去告诉夫人,请她莫要担忧,我下午便去请安。” 江烟萝听他松口,顿时也松了口气,将带来的食盒交给石玉,这才在侍女陪伴下离开了院落。 实际上,方咏雩话刚出口就有些后悔,他半边额角都是青紫一片,当中还有血瘀破口,倘若叫江夫人见到了,非但不好解释,还会让她忧心更甚。 正当方咏雩犯难时,临水那面的窗户忽地传来一声微弱声响,他眼神一凝,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只听窗外响起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开窗,是我。” 辨出来人身份,方咏雩立刻抽走窗栓,果然看到昭衍像猴子般灵巧地翻了进来,两人对视一眼,方咏雩示意他往屏风后侧去,自己回到门口透过窗纱看了看外面,这才放下帷幔走了进去。 这不速之客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从柜子里翻找出药箱,大喇喇地坐在了床榻上给自己上药,方咏雩看到他左臂上有一道蚕豆大的伤口隐隐发黑,以此处为中心,暗紫色的纹路如蛛网般蔓延开来,几乎笼罩了半条手臂,顿时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怎么搞得?” 昭衍无暇理会,那金针上的毒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明明已经逼出了毒血,残留体内的那点余毒竟能融合新血,幸好他为防万一没有解开穴道封锁,否则毒素扩散开来,就算是不死,这条胳膊也不能要了。 仔细清洗过手臂,将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撕裂,昭衍这才道:“给我火,还有空杯。” 方咏雩赶紧取来他要的东西,只见昭衍将一块白纱布用酒浸湿,然后把它点燃丢进杯子里,猛地按在了肿胀发黑的伤口上,杯子立刻牢牢吸附在上面,昭衍又凝力于指,自上而下推行经脉,那些紫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下去。 不多时,昭衍取下杯子,里面的纱布已经烧尽,底部赫然多了一滩紫黑色的脓血,看得方咏雩心头发寒。 昭衍连续拔毒三次,最后一道紫纹才彻底消失不见,他从药箱里找出金疮药洒了上去,又服下几粒解毒丸,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喃喃道:“是我托大了,幸好只有一枚针……” 方咏雩拿起纱布为他包扎,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昭衍也不隐瞒,把自己如何处理女尸和跟踪杜允之的事情和盘托出,方咏雩本就心怀惴惴,听他如此一说,脸色可谓精彩纷呈,下手也重了三分,疼得昭衍直咧牙花子,连声叫道:“祖宗你可轻点,我这是人手又不是螃蟹钳子!” 方咏雩回过神来,没好气地道:“明知对方并非善类,还敢拿胳膊去接毒针,我以为你是铁打的不怕疼呢。” 昭衍哪肯让他逞口舌之利,当即还嘴道:“哪里哪里,比起方少主明知有陷阱还要上赶着去踩,我这点微末本事算得了什么,哪比得上你炉火纯青的找死功夫?” 方咏雩:“……” 想到这混账玩意儿也算是为自己受过,方咏雩到底没再跟他计较,问道:“杜允之和那位陈大人,你如何看?” “我若是所料不差,这两人背后的靠山很可能是听雨阁。”昭衍正色起来,“话说,武林大会就要开始了,朝廷那边就没有半点风声?” 高祖是在马上夺天下,武宗又有亲征乌勒的盖世之功,大靖尚武之风逐年强盛,即便萧太后为了把持朝政重用文官,也不得不重视这股庞大力量,在听雨阁正式立足台面之后,江湖黑白两道都在其观望之下,补天宗此番敢于勾结弱水宫对付其余四魔门,背后必有听雨阁的支持,甚至有可能是因其授意行事,否则不可能如此肆无忌惮。 现下,黑道势力风云纷乱,白道这边也到了交替换代之时,听雨阁会坐视如此大好机会白白溜走吗? 方咏雩脸色微沉,道:“昨晚我跟……从他那里获悉,听雨阁的确收下了邀请帖,也回复说会前来参加大会,却不知道究竟是谁。” 昭衍对他话中那点不自在置若罔闻,皱眉道:“如此说来,那所谓的‘贵客’至少会是听雨阁中的一位楼主。” 方咏雩问道:“你可有猜测人选?” “听雨阁四部之中,浮云楼司掌暗杀,用毒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何况……”昭衍眸光微沉,“浮云楼的主人是姑射仙,放眼天下,能在毒术上胜过她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五年前,姑射仙虽然在绛城主持围杀傅渊渟一事,但她是在幕后运筹帷幄,不曾现身人前亲自动手,是故方咏雩只知道当时有听雨阁的人主持大局,却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如今听昭衍提及,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了一些武林旧闻,脸色变得古怪起来:“难道是二十年前在江湖上名盛一时的三大美人……不过是一个艳名远扬的女人,她会用毒?” 昭衍道:“枉你饱读诗书,难道不知‘色令智昏’这四个字?美色本就是一种毒,江湖又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战场,敢于展露颜色又能立足不倒的美人就像是色彩斑斓的毒物,比那些自命不凡的大侠魔头都要来得棘手,况且……姑射仙,可不仅仅只有美色,她还有一个称号叫做‘毒娘子’。” 方咏雩听出他情绪不对,不禁心下一动,道:“听你这番话,似乎对姑射仙很熟悉?” 昭衍反问道:“你觉得我师父厉害吗?” 方咏雩道:“步山主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自然厉害。” “那五年前死在绛城的傅渊渟呢?” “……血海玄蛇,天下第一魔头。” “这就对了。”昭衍眼中寒芒一闪,“他们俩一正一邪,都曾是天下第一,却都败在了姑射仙手里,你现在觉得她厉不厉害?” 方咏雩神情骤变,他腾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道:“如此人物,我怎么会一无所知?” “因为姑射仙是听雨阁四天王之一,因为她喜欢在背后玩弄诡计,因为……你不是武林盟的主人。”昭衍定定地看着他,“很多事情并非不存在,只是你还不配知道,而那些知道的人觉得没必要告诉你。” 方咏雩的脸色变得出奇难看,他慢慢攥紧了拳头,好不容易压下满腔怒火,冷冷道:“你是来讥讽我的?” “错,我只想警告你。”昭衍虽然坐着,气势却半点不弱,“倘若真是姑射仙,以她的行事作风来看,杜允之只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提线傀儡,一言一行皆受幕后操控,既然杜允之用晴岚夫人的事情来激你,不惜搭上属下甚至是他自己的性命,说明幕后黑手已经对你知根知底,而你在这栖凰山上表面尊贵,实则孤立无援,一旦对方发难,你不会有还手之机。” 方咏雩霍然抬头:“这是武林盟的总舵,听雨阁就算是手眼通天,难道还能……” 昭衍轻轻地道:“武林盟,算得了什么?” 方咏雩浑身僵硬了。 “即便武功盖世,难敌千军万马;纵使以武犯禁,难逃家国律法。”昭衍凝视着他苍白的脸庞,“令尊固然执掌武林半壁江山,可在武林之外还有天下,无论为善为恶,一时任性也只换得一时痛快,一旦迈过悬崖半步,不仅是你自己,你身边的所有人都会跟着你一起跌落深渊……你年少气盛可以不怕,可你爹能不能不顾?” 方咏雩嘴唇翕动了几下,好半天才艰涩道:“你……怕了?我以为你……面对听雨阁的时候,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怕。” 昭衍平静地道:“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可你要知道一句话,那就是‘人死万事空’,我能活到今天不容易,你亦然。” 方咏雩怔怔地看着他,五年前那道孤勇决绝的背影与如今这张冷漠平淡的脸庞重叠在一起,一瞬后又擦肩分开。 沧海化桑田,世事两变迁,人……是会变的。 方咏雩哑声道:“你要我逃走?” “杜允之此番算计你不成,二人谈话时又着重提及了大会开幕和七秀榜,若我所料不差,他们将在五月初五那天借七秀榜大做文章。”昭衍抬起眼,“敌暗我明,你留下来不仅束手束脚,还会牵扯到参加大会的各大门派,情况十分不利。” 方咏雩冷笑一声:“难道我逃走了,他们就会放过我?” 昭衍沉默了片刻,道:“我无法保证,但我知道你若留下会是最糟糕的选择。” “你怕了,我不怕。”方咏雩面如寒霜,“你劝我离开,是因为你发现我娘的死跟听雨阁有关,我爹必然也脱不了干系,你怕我成为听雨阁攻讦他的靶子,使得武林势力进一步被朝廷蚕食……你想得很对,可你忘了一点,那就是我爹在面对抉择的时候,我始终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昭衍呼吸一滞。 “你不是想知道我昨晚为何要去赴约吗?很简单,我将我们这一路的遭遇告诉了他,问他如果我落入了魔门手里,他会不会舍弃盟主之位和江湖道义来救自己的亲儿子……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啊,即便你爹娘双亡,即便你认贼为母,即便你有一个恶贯满盈的义父……可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你。” 白梨和薛海夫妻暴露身份时,他们没有想过保全自己,只奢望才满周岁的儿子能够活下来; 啼血杜鹃杀人如麻,她是为了任务才将薛泓碧养大成人,可她最终仍为他成了杜三娘; 就算是血海玄蛇傅渊渟,他负了无数人,做过不知多少错事,而当他死到临头的时候,他还记得给这个便宜义子安排好后路。 相比之下,方咏雩只遇见了一个从不放弃他的人,而她死得太早,只留给他半生的意难平。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非我,不懂我之恨。” 方咏雩惨然一笑,喃喃道:“当年在那个洞窟里,我应该跟娘一起死的,可我既然活了下来,那就一定要为她讨回公道,即便付出任何代价。” 在这一瞬间,昭衍几乎有种错觉——方咏雩疯了。 或者说,在晴岚身死时,幼年的方咏雩已经疯了,只是他那时失去了发疯的能力,为了等到这一天,才强迫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的人活了下来。 “你想杀了我吗?” 在昭衍攥紧手指的时候,方咏雩忽地开口道:“我变成了一个要命的麻烦,还洞悉了你的秘密,你后悔救我了,更后悔传我截天阳劲,与其等着我败在听雨阁手下牵连到你,不如你先下手为强,修正了我这个错误。” 他果然是知道了。 当年殷无济离开寒山时,留下了一瓶浣颜丹,统共四十九颗,化进水里用上四十九天,皮肉筋骨都会软化松弛,只需找到一个易容好手,在十二个时辰内重新雕面塑容,等到药效消失,容貌就会截然不同,还能随着成长继续改变,犹如天生天长的一般,除非亲眼见证的人,再没有谁能够分辨出来。 即便是殷无济,也不过制得这一瓶丹丸而已。 昭衍抬起头,不可否认的是,在方咏雩捅破窗户纸的这一刹那,他心头的确涌现过一线杀机。 同根同源的截天阳劲,在昨晚传功入体时便已足够昭衍探明方咏雩的底细,如今他已抵达第七重境界,方咏雩还被困第五重瓶颈,再加上《太一武典》等其他武学,一旦动起手来,昭衍有八成把握能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将之杀死,将麻烦扼杀于萌芽中。 昭衍没有说话,方咏雩也没急着动手。 房间里,一时间寂静如死。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罢了。” 半晌之后,昭衍站起身来,眉宇间难得厌倦,冷冷瞥了一眼方咏雩,道:“你欠我的命,我不要你还了,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他与方咏雩擦肩而过,推开来时的窗户翻身跃出。 第九十四章 大会 此后两天,浩然峰上愈发剑拔弩张。 即便同为白道,各门派间亦不少恩怨是非,平日里相见尚且要争一番意气,何况是在此时此地,短短两三日间,武林盟的守山弟子已阻止了不下十余场私斗,更有人未战先怯,竟以鬼蜮手段暗算旁人,使得人人自危,幸而展煜及时揪出了真凶,按照规矩当众施以重罚,那些暗害对手的卑鄙小人当众受了刑,被守山弟子用长棍架起拖下山去,一路上留下斑斑血迹,就算还有人心思浮动,见状也是噤若寒蝉。 展煜收拾了这些败类,看到穆清等人站在人群一角,便朝这边走来,余怒未消地道:“枉这些人出自名门正派,其德行手段却比那些邪魔外道更令人不齿,当真是有辱师门。” 穆清见他面色不虞,宽慰道:“卑鄙小人而已,他们既然在浩然峰上做下这等事,今后也无法在江湖上立足,你莫要为此动气伤身。” 展煜一眼瞥见她剑柄下随风轻曳的剑穗,那白玉珠子在日光下愈发温润,映得他阴云密布的心情也明媚起来,忍不住转怒为喜,跟她站得更近了些,瞧着便知是一对两情相悦的璧人。 江平潮见此情形,脸上笑容逐渐淡去,心里就像打翻了醋瓶子,站在他身边的江烟萝察觉到他呼吸微乱,侧头看了一眼,唇角轻轻扬起一道小钩,如同蝎子的尾巴。 她知趣地没有介入那三人之间,跟李鸣珂说了会女儿间的贴己话,这才环顾人群四周,仍不见昭衍出现,也看不到方咏雩的身影。 方咏雩应是待在家中为江夫人侍疾,昭衍则推说近日有所感悟要闭关几天,少了这两个动辄撩拨斗嘴的家伙,众人都有些不适应,心思敏锐如江烟萝更是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猜测这两人恐怕有了龃龉,时间还如此之巧,恰好是从五月初二开始的。 昭衍此人,对敌阴损刻薄,待自己人却是颇讲义气,他因何会跟方咏雩闹翻? 他们是当真不和,还是做戏给人看? 明眸微垂,眼睫轻颤如蝶,江烟萝心中念头千转,想到一些事情,唇角笑意更深。 因着山上众人之间冲突愈烈,展煜特意挑在了今日杀鸡儆猴,总算刹住了这股不正之风,等他安排人手清扫场地,围观人群陆续散去,即使心中仍有不甘,也只能偃旗息鼓,等待在大会之上光明正大地一较高下。 一日时间眨眼而过,月落日升之后,终于到了万众瞩目的这一天—— 五月初五,正阳端午。 群雄聚首,武林盟主。 这一天,栖凰山三峰上下所有人都起了个大早,在接引人的安排下,各派弟子陆续抵达演武场,放眼望去尽是乌泱泱一片,少说也有两千人之众。 这些人里,除了参加比斗的弟子,更多还是前来观战的人,广场两边连夜搭建起木棚,用板凳拼成齐整位置供这些人栖身,各派师长则早早进了天罡殿。 卯时正,旭日升,天罡殿大门轰然开启,以武林盟主方怀远为首,丐帮、海天帮、望舒门三大掌门次之,率一众白道掌门、长老从殿内走出,站在大理石阶上向下方群雄见了礼,这才拾级而下,来到演武场正中央的三才鼎前。 武林大会第一轮的章程早在昨日就已公示出来,并安排专人讲解详细,本次武林大会盛况空前,白道年轻弟子云集响应,即便经过了八卦潭初试的筛选,仍有一百八十七人过关,正式拥有参加大比的资格,其中四十三人夺得八卦镜,更是免除了第一轮擂台海选,只需在旁观战,等待第二轮比斗开始。 “……统共一百四十四人参与第一轮擂台大比,每场比试以三炷香时间为限,跌下擂台或无力再战者输,平手不论,胜者晋级。诸位皆是白道后起之秀,手下见真章,点到即止,勿伤人命。” 年轻人少有不好勇斗狠的,听刘一手如此宣读规矩,得知上擂台还要提防闹出人命,顿时嘘声大起,也有人暗暗松了口气。 因着比斗将要开始,江平潮等人暂且挥别,率领同门各据一方,闭关两日的昭衍今儿个也露了面,混在一群游侠散人之间,目光扫过四面八方,看到方咏雩安安分分地跟在展煜身后时微微一顿,旋即便转了开去。 这时,两个粗使仆役抬着一个大木箱子过来,那箱子足有人小腿高,打磨得四四方方,从外面窥不见半点内里,摇晃时发出物品碰撞声,似乎是有许多似木似石的零碎件。 刘一手讲完了规矩,将卷轴一合,肃然道:“参加第一轮擂台大比的弟子且上前来,一人一签,相邻之数为对手,如一号对二号,三号对四号……两两一组,八组一轮,总共九轮对决过后,胜者将于后日参加第二轮比试。” 人群里有沉不住气的弟子高声问道:“敢问前辈,第二轮比试是个什么章程?” 刘一手干咳一声,笑道:“待你赢过第一轮,自然就知道了。” 昭衍不禁摇头,这第一轮人数如此之多,却只安排每人一轮比试,刨除掉两败俱伤的人数,最后至少有六十来人晋级,再加上四十三个夺镜人,上百人即便在擂台上打生打死也不过淘汰半数,得到猴年马月才能开始决战? 大会章程由方怀远亲自拟定,这位方盟主自然不是蠢人,他既然设下夺镜优胜,又放宽了第一轮擂台大比的条件,说明接下来的第二轮比试不仅十分凶险,甚至有极大可能发展为混战,人数越多场面越乱,从而更能看出一个人的本事和秉性。 昭衍思量间,包括王鼎在内的一百四十四名白道弟子已经依次上前抽签,仆役掀开遮在木箱上的红布,露出一个仅容手臂探入的小洞。 有点江湖经验的人都知道抽签虽然公平,可也是一场运气比拼,众人顿时紧张起来,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终是王鼎轻嗤一声,越众而出走到箱子前,不费片刻工夫,从中抽出了一块木牌,上面用朱砂写了龙飞凤舞的“十八”二字。 一瞬间,剩下的人再也不敢耽搁,都知道武疯子的厉害,谁也不愿做那抽到“十七”号牌的倒霉鬼,于是争先恐后地上去抽签。 “休要争!”刘一手厉声道,“一个个上来,胆敢造次者当即剥夺大比资格!” 差点乱成一锅粥的场面立刻平静下来,所有人排成一条长龙,陆续上前抽签,木牌甫一入手,他们便急不可待地查看起来。 “好险,十六!” “一!” “抽到一的兄台先别走,我是二,等下一起过去!” “……” 七嘴八舌间,有人喜笑颜开,有人如丧考妣,唯独一名游侠脸色最是难看,旁边的相熟人见状忙凑过来看,发现他手中木牌正是“十七”,顿时无言以对,唯有轻拍肩头深表同情。 不多时,抽签完毕,刘一手将这些弟子按照木牌号数分了组,排在前面的十六人按照先天八卦排列顺序分别前往环绕周遭的八座擂台,每一座都有丈许高,石板为基,粗木作架,四角各立一根木桩,其中一面架了木梯,另外三面是绳索围栏。 这时,观战者也陆陆续续分散到两边木棚下,趁着比武尚未开始,彼此间交头接耳,有好事者认出了正与贴身侍女调笑的杜允之,眼珠一转,故意大声招呼道:“哎呀呀,这不是琅嬛馆的杜馆主吗?话说武林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杜馆主你那七秀榜却还不见踪影,究竟是空口白话不值钱,还是把我等当猴耍呢?” 闻言,周遭看客都朝这边望来,杜允之摇扇的手微顿,笑得满面春风,道:“七秀榜早已排名完毕,只是不到揭晓的时候,请诸位稍待。” 又有一人取笑道:“排名弄好了,十万两白银你可准备好没?在下虽然囊中羞涩,赌上一局半盘的钱财还是有的。” 昭衍冷眼旁观,既然杜允之背后有听雨阁作为靠山,十万两白银只是九牛一毛,之所以压榜不发,不过是等着那位陈大人口中的“贵客”。 想到这里,昭衍下意识看向方咏雩,孰料对方也恰好向这边看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昭衍嗤了一声,转头看向别处了。 “表哥,你是不是惹阿衍哥哥生气了?”江烟萝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见到这一幕,小声问方咏雩道。 方咏雩收回目光,问道:“比武快要开始,你怎么过来了?” 江烟萝回头望了眼海天帮众人的方向,有些委屈地道:“哥哥他不参加今日比武,心情也有些郁卒,我说上两句便惹得他,只好来投奔你了。” 江平潮为何心烦,方咏雩心里跟明镜一样,不禁朝艮位擂台看去。 身为临渊门未来的掌门人,又是武林盟主的大弟子,展煜虽未能抽空去八卦潭进行初试,却也能参加擂台大比,他抽中了“十三”号牌,恰好是首轮第七组。 方咏雩深知自家大师兄的武功底细,半点不为他担心,犹豫了片刻才道:“大师兄是在五年前同穆女侠结识的,我爹跟谢掌门也知晓此事。” 弟子有意,师长知情,展煜跟穆清的婚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江烟萝何等冰雪聪明,当即明白了他话中之意,笑容微苦,道:“表哥放心,我哥哥不是那胡搅蛮缠的莽人,他现在有些不痛快,过段时间便好了。” 他二人在此说话,附近的临渊门弟子都知趣散开,方咏雩也不担心这些事传扬出去,见江烟萝态度自然,心下难免一松。 不曾想,他这厢刚松了口气,江烟萝忽地垂下头,声音微不可闻地道:“姑父姑母昨晚问、问我……” 方咏雩心里一突,勉强笑道:“是问咱们俩的婚事?” 江烟萝没回应,纤纤十指绕来绕去,将丝绸手帕揉得皱皱巴巴,仿佛是她此刻纠结的心。 方咏雩凝视了她一会儿,轻声问道:“阿萝,你是怎么想的呢?” 江烟萝抬起头,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嗫嚅道:“我……我自然愿意嫁给表哥。” 她话是这样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昭衍,可惜那人正跟两个不认识的江湖游侠闲话,江烟萝眸色一黯,又把头低了下去。 方咏雩将这些犹豫之色看得清清楚楚,若在以往,即便他不爱江烟萝,也要顾忌方、江两家联姻之下的利害关系,可如今他自知祸将临头,对这些事情反而看淡许多,于是温声劝道:“阿萝,你跟我说句实话,倘若没有婚约,你还愿意嫁我吗?” 江烟萝霍然抬头,脸上血色尽褪:“表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慌,我只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方咏雩低声道,“你是堂堂江家的大小姐,才貌双全无一不好,本就不必囿于一纸婚约,倘若你有了真心所爱之人,表哥定不会以此绑缚于你。” 望着他眼中的赤诚之色,江烟萝将帕子攥得更紧了些,故作慌乱地道:“你、你让我回去想想……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说罢,似乎是怕他追问,江烟萝逃也似地跑回了海天帮众人所在之处。 方咏雩无声地叹了口气,耳中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你这改变主意可够快的,是要提前给自己安排好后事吗?” 一怔之后,方咏雩立刻看向昭衍,那人还在五丈开外,却是抱臂望着他,以其内功和耳力,恐怕将他跟江烟萝的谈话听了个清清楚楚,才用了这传音入密之法。 人多眼杂,方咏雩自忖功夫不到家,不敢如法炮制地回应他,索性闭了嘴,权当耳旁风。 时间终于到了辰时正。 方怀远亲自点燃了第一炷香,广场四面持槌久候的擂鼓人同时甩开膀子击起鼓来,鼓声急促如狂风骤雨,声音之大竟能震得旗幡无风自动,颇有排山倒海之势,一下下擂在心头,各路好汉皆是浑身一震,连忙肃容看向场中,只见首轮比斗的十六人几乎同时施展轻功,向各自擂台飞去。 昭衍跟王鼎打过一场,同江平潮、穆清等年轻一辈佼佼者也有过交手,此刻便把全副心神投在艮位擂台上,准备一睹临渊门大弟子的风采。 好巧不巧,展煜的对手也是来自丐帮,那年轻乞丐破衣烂衫,穿着一双露趾草鞋,赤手空拳,单从外表来看,此人与长身玉立的展煜堪称云泥之别,可当昭衍看到他那双裸露在外的小腿,目光顿时一凝。 果然,锣声刚响,站在两丈开外的年轻乞丐身形一晃,台下诸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乞丐已经欺近展煜身前,矮身一腿横扫下盘,展煜不闪不避,只将左脚一抬一落,乞丐扫他不动,单掌一拍地面腾身而起,腿脚化作一条铁棍,携劈风之势向展煜当头落下,后者侧身一避,这一腿劈在围栏上,三条牛筋小臂粗的绳索应声断裂,连钉入石板的木桩也摇摇欲坠! “好!” 想不到这貌不惊人的乞丐竟有一身好腿功,台下登时掌声雷动,尤以丐帮弟子最为高兴。 高台上,众掌门与长老见到艮位擂台上的战况,彼此间也开始交流起来,谢安歌不无羡慕地道:“王帮主麾下当真是人才济济!” 王成骄笑道:“此人是我一名亲传弟子,名叫陈功,于兵器一道十分笨拙,苦练十余年拳脚功夫,单论这‘劈风腿’的造诣,早已不逊于我了。” 见不得他得意,江天养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既然如此,他怎么没能夺镜?” 王成骄一噎,悻悻道:“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陈功的武艺确实高强,可在八卦镜初试时他刚好跟王鼎一轮,先被卷入昭衍和王鼎的争斗之中,后来又遭江平潮率人围殴,若非当真有真本事在身,恐怕已经落水失败了。 这时,方怀远也微笑起来,叹息道:“王帮主这位弟子的运气着实有些不好。” 擂台上,展煜已经跟陈功交手了十几个回合,陈功的攻击环环相扣,堪称咄咄逼人,反观展煜却是只守不攻,连佩剑也未出鞘,看得台下观众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连临渊门的弟子也有些按耐不住,对方咏雩急道:“大师兄怎么还不出招啊?” 方咏雩道:“快了。” 仿佛印证着他的话,这厢几乎话音刚落,已经差不多摸清对手路数的展煜终于出招了。 眼见陈功凌空一腿朝自己面门踢来,展煜左手一抬,掌中长剑连鞘过顶,横挡住对方腿脚的刹那,利剑骤然离鞘,顺势挽了半轮月砍向陈功腿弯,后者大骇,双脚在剑鞘上一点借力,于半空中翻转半圈,堪堪与剑锋擦身而过,却不料这一剑忽地分化为二,犹如灵蛇吐信般闪烁不定,陈功没能在一瞬间分出虚实,剑锋已贴着他的小腿往膝盖削去,饶是他及时滚落在地,一道血痕已从小腿肚拉到了膝盖上方! 不等陈功起身,剑尖又点刺而来,逼得他就地连滚了三圈,地上也多出了三道剑孔,他心中凶性一起,索性背朝地面朝天,身体如贴地旋风般卷向展煜,后者一脚点地,身躯猛然翻上半空,在众人惊呼间倏然一折,竟是算准了陈功行动轨迹,一剑朝他头颅刺下! 陈功骇得亡魂大冒,此时起身已然不及,唯有闭目等死,却不料剑锋贴着他的脸庞刺入地面,卷起铺设在上的红地毯用力一掀,陈功的视线被突如其来的大片红色遮蔽,拳脚反击也失了准头,身体下意识往后飞退,却不料后腿一蹬竟踩了空——在他背后,正是那处被他破坏掉绳索拦截的擂台边缘。 一脚蹬空,陈功无处借力,被欺近而来的展煜一剑逼下了擂台,左腿右肩两处鲜血淋漓,却无一伤及筋骨,可见展煜手下留情了。 然而,正是这份把握精准的手下留情,才更让观战者心中大动! 适才喝彩的丐帮弟子顿时收了声,连忙上去扶人,临渊门弟子则一吐郁气,大声叫道:“大师兄好样的!” 陈功勉强站直身,对展煜行了一礼,苦笑道:“多谢展大侠。” 展煜收剑入鞘,抬手还了他一礼,朗声道:“承让了!” 话音落,第一炷香恰好燃尽。 第九十五章 七秀 这一场武林大会,端的是精彩纷呈。 但凡通过了八卦潭初试的人,无一不是以一当十的好手,有的勇武莽直,一拳一脚都将“刚猛”二字展现得淋漓尽致;有的善使计谋,招式之间步步为营;有的身法诡谲,玩弄对手于股掌之间……林林总总,不胜枚举,令台下看客眼花缭乱,掌声如雷。 方怀远等各派师长坐在高台上,将八座擂台上的情景尽收眼底,即便严肃如谢安歌也是面带笑意,忍不住轻声道:“白道后继有人,实乃我辈幸事。”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正当谈笑间,忽有一名武林盟弟子绕过人群,从廊下匆匆赶来,附在方怀远耳边低语了几句,也不知其说了什么,方怀远原本舒展的眉头渐渐拧起,面露凝重之色。 那弟子说完之后,方怀远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令信交予他手,待其原路离开,又对侍立在旁的林氏道:“林管事,有客将至,你且下去安排些人手。” 林氏见他神情有异,心中“咯噔”了一下,福身应是后旋即离去。 一旁的江天养这才问道:“方兄,是出了什么事?” 方怀远眼中掠过一抹寒意,道:“有不速之客来了。” 王成骄下意识攥紧了拳,沉声道:“莫非是周绛云那厮率黑道人马前来捣乱?” 这句话并非无的放矢,武林盟的眼线几乎遍布中州,早在两日前就有探子来报说发现了数十名不明人士向栖凰山聚集,极有可能是黑道中人,奈何他们不曾轻举妄动,武林盟暗桩也就不好打草惊蛇,双方便在山下僵持对峙,冲突一触即发。 谢安歌思虑更周全些,蹙眉道:“如今各路英雄好汉云集在此,即便是周绛云亲至,要攻打栖凰山也非易事,难道他另有所图?” 方怀远道:“周绛云是跟听雨阁的人一起来的。” 闻言,众人皆是脸色一变! 正邪有别,武林盟能够理所当然地将周绛云一众拒之门外,却不能让代表朝廷的听雨阁也吃个闭门羹,周绛云选择与之同行,恐怕也是料定了这一点。 不等他们回过神来,方怀远转头看向江天养,问道:“江兄,当日你去查那杜允之的底细,可有什么眉目?” 江天养摇了摇头,道:“我派人盯了他三天,却不想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见外人去找他,委实无从下手,方兄你莫非怀疑此事与他有关?” 方怀远沉默不语,只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擂台,场上的比斗此时已渐近尾声。 一百四十四人分成两两一组,每轮八组限定三炷香时间,从辰时到酉时已过去将近六个时辰,台上的人也换了七轮,莫说是交战双方,就连台下观战的人也看得疲倦起来,眼瞅着日头西斜,众人都开始急切,拳脚来往之间虎虎生风,刀剑交锋更是险象环生,已有好几人身受重伤,不得不弃剑认败。 “时辰到——” 最后一炷香燃尽刹那,广场四面的擂鼓手齐齐挥动鼓槌,将全身气力聚于双臂,鼓槌重重击上鼓面,几乎在同时发出了炸雷般的轰然巨响,四方鼓声响应如一,震得整座演武场都似战栗起来,功力低微些的人只觉得脑中嗡然一声,胸腔内气血翻腾,险些跌坐在地上。 如此巨响之下,即便是尚未分出胜负的人也不由得停下了动作,犹自不甘心地瞪视对手,刘一手对那些不肯罢休之人毫不留情,有一个算一个,全被他丢下擂台,强行止战。 剔除这些胜负难分之人,再划去无力再战的重伤者,第一轮下来有五十一名胜者,算上那四十三个夺镜人,统共九十四人晋级第二轮的大比,与昭衍先前所料相差无几。 刘一手亲自带人记录名册,其他人成群议论纷纷,昭衍却只盯着杜允之,此人仍与侍女调笑作乐,仿佛大前天早上被女尸吓得连滚带爬的人不是自己。 杜允之如此沉得住气有些出乎昭衍意料,他不是没想过找到那位陈大人,可这一天下来他几乎走遍了演武场,也没发现那人踪迹,不知道是乔装易容,还是压根儿没来观战。 正思量间,演武场外忽然远远传来金戈交击之声,似有百十来柄刀戟依次碰撞,连成一串尖锐悠长的乐声,听得场内众人心神一震,纷纷止住话头朝门口看去。 鸣兵为乐是栖凰山数十年下来不成文的规矩,只在贵客临门时响起,场面可谓盛大非常,可也因为兵刃非吉祥之物,这乐声又带上了肃杀之意,说明来者不善,警示后方的人有所准备。 果然,乐声刚响了不到五息,分布于演武场各处的守卫已经闻声而动,以最快速度抢占到各个攻守要地,屋檐上也有弓箭手的身影若隐若现,一股无形威压立时弥散开来,令人噤若寒蝉。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道笑声:“方盟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这声音并不浑厚,反而显得轻柔和缓,浑不似恶客声气,可就在声音入耳刹那,在场众人尽皆色变,天气仿佛在一瞬间迈过了夏秋,森然寒意透骨而入,冻得浑身气血如遭冰封,足见是何等恐怖的极阴寒气! 高台上,方怀远霍然起身,掌中茶杯离手而出,如流光闪电般撞上一面大鼓,那鼓面是牛皮制成,擂鼓手全力击打也不见破损,此刻被这只脆弱的白瓷杯子一撞竟发出了比刚才还要震耳的巨响,鼓面与茶杯同时应声破裂,那裂音仿佛是在耳朵里炸开,震得众人心脑俱颤,这才从那刺骨寒意里回过神来,连忙运转内功催动气血运行,冷凝麻木的手脚迅速回暖。 谢安歌眸色一厉,低声道:“罗迦音……这魔头的武功又精进了!” 王成骄与江天养对视一眼,随她一同起身,跟在方怀远身后走下台阶,下方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 不多时,演武场的大门轰然打开,一行人鱼贯而入,约有二三十之数,虽是男女老少皆有,但以少壮居多,昭衍一眼就看到了水木和尹湄,后者也察觉到他的目光,朝这边瞥了一眼,一人眸中尽是战意,另一人眼底却隐含忧虑。 与这二人同时看过来的,还有一个老熟人。 “谢青棠!”穆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们不知何时靠拢过来,脸色肃然地打量着来人。 江平潮盯着那道人影看了又看,不可置信地道:“谢青棠……这怎么可能呢?” 那正与昭衍遥遥对峙的人,的确是谢青棠。 当日在羡鱼山庄里,谢青棠勾结沈落月图谋弱水宫大权事败之后,即便有陆无归出面求情,骆冰雁仍是亲自出手废了他一身武功,连丹田也被击破,昭衍等人有目共睹,结果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谢青棠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观其身法行走,不难判断此人非但伤愈,功力恐怕更胜从前。 昭衍心中一沉,他将目光从谢青棠身上移开,望向了领头人。 身为补天宗的明长老,陆无归这次却恭恭敬敬地走在次位,在他前方三步远处有两人并肩而行,右边那人一身黑衣腰系长鞭,正是宗主周绛云,而那位于左侧的男人约莫而立之年,仪表堂堂,器宇轩昂,身着深紫色武官常服,箭袖上绣有一道闪电暗纹,在光照下隐约流动,仿佛龙蛇疾走。 见到此人,方怀远袖中双手微紧,面上神情却和缓下来,笑脸迎道:“不知萧楼主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萧楼主。 听到这三个字,昭衍心中一凛,须知听雨阁乃萧氏一手创立,两代阁主皆是萧氏族内位高权重的本家人,而在风云雷电四部之中,紫电楼的地位尤其特殊,成员大半是以萧家人为首的外戚勋贵子弟,相比其他三部,紫电楼与朝廷的联系最为紧密,也最让外人忌惮。 步寒英曾提醒过,听雨阁初代阁主萧胜峰乃当今萧太后的堂兄,八年前萧胜峰因旧疾复发去世,继承阁主之位的便是其子萧正则,而萧家内部也有明争暗斗,譬如萧太后的同胞兄长庆安侯萧胜云就与堂兄萧胜峰不合,他的两个儿子自然也从小看不惯萧正则。 值得一提的是,萧胜云的长子萧正德当年与薛海结仇,年纪轻轻就视人命如草芥,明面上抓不到薛海的把柄,竟向掷金楼买凶杀人,没想到白梨抢到了这单生意,非但助薛海诈死遁逃,还一不做二不休的潜入庆安侯府杀了萧正德。 萧正德死后,原本不受萧胜云重视的次子萧正风由此上位成了世子,明面上为手足之死悲痛不已,暗地里也不知笑了多少年。 眼前这个男人,应该就是紫电楼主萧正风了。 然而,为何不是浮云楼主姑射仙? 心念电转间,昭衍悄然退了两步,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之中,屏息静观事态发展。 果不其然,方怀远同萧正风客套了几句后,目光转向周绛云,语气微沉地道:“今日大会乃是我白道的盛事,不知周宗主来此有何贵干?” 周绛云一笑,道:“贵干谈不上,本座也是应萧楼主之情,前来一观武林盛况,顺便凑一凑热闹。” 一听是萧正风主动邀请周绛云同来,白道诸人皆是脸色不虞,王成骄更是冷冷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白道就算有天大的热闹也与你黑道无关,周宗主若想下场指教一二,不妨改日再来,我等必将奉陪到底!” 周绛云但笑不语,萧正风适时开口道:“王帮主息怒,本座此番请周宗主亲至,并非想要搅乱武林大会,更不是为了与各位交恶,而是有一件关乎朝野的大事要与黑白两道共同商议,还请诸君以大局为重,暂且放下成见。” 王成骄是个火爆脾气,又对这乌烟瘴气的朝廷积怨已久,当下就要顶撞回去,不料双肩同时被人用力按住,他回头看去,只见江天养与谢安歌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朝他不着痕迹地摇头。 方怀远道:“既然萧楼主有要事在身,不妨进天罡殿一叙?” “不急,不急。”萧正风环顾四周,见到八座擂台之上皆已空无一人,面上不由流露出些许遗憾之色,“听闻方盟主此番修改了大会章程,给予白道年轻一代扬名历练的大好机会,此举与本座心中所想不谋而合,毕竟武林也好,朝堂也罢,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 顿了下,萧正风话锋一转,沉声道:“不过,既然是武林大会,若只有白道弟子专美于前,却拒黑道弟子于千里之外,如此囿于门派之别,岂非有失公允?” 此言一出,场上一片哗然,方怀远的脸色也阴了下来,道:“黑白两道对峙日久,各大门派之间积怨极深,自武林盟创立以来,武林大会便是白道第一盛事,绝无黑道中人插手之理,还请萧楼主慎言。” 萧正风朗声大笑,道:“正因各位多年来困守陈规,谁也不肯往前踏出一步,这才使得黑白两道多年来纷争不休,不知多少年轻人因为先辈恩仇蹉跎半生甚至丧命,难道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武林未来?” 各派掌门长老闻言皆是色变,谢安歌不禁看了眼笑容满面的陆无归,握住拂尘的手微微一紧,旋即又收回目光,沉默不语。 周遭议论声逐渐大了起来,各色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场中众人身上,昭衍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心知今日之事恐怕不能善了,下意识朝杜允之看去,却发现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陈朔竟然现身出来,正站在离杜允之不到五步远的地方! 正当昭衍暗自警惕时,忽然听见方怀远道:“……既如此,便应萧楼主之请。” 周绛云此番的确是有备而来。 有了萧正风这面虎旗,即便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方怀远正强压怒气,他也得给听雨阁三分薄面,在一番争执之后,白道四大掌门都只能同意萧正风的提议,让黑道弟子也参与到此次武林大会中。 饶是如此,老辣如方怀远也不肯就此吃个哑巴亏,他虽同意了这件事,却也借此机会提出修改章程,将大会的主导权依旧紧抓在白道手里,限定条件可谓苛刻,黑道弟子若要参加比武,年龄不能超过三十岁,且人数不得多于十人,非但生死不论,胜者也不能介入盟主候选人的角逐,当真只能是凑个热闹了。 周绛云平日最是残忍暴戾,今天却有难得的好脾气,丝毫没有与方怀远争权的想法,爽快地应下诸多条件,这才道:“听说白道这一代有七名佼佼者,号称‘七秀’,我黑道亦有七位崭露头角的后生晚辈,趁此机会,正好较量一番。” 随着他话音落下,身后有数道人影越众而出,以尹湄为首,谢青棠、水木次之,统共七人站在了众人面前,朝白道四大掌门抱拳行了一礼,各自报上师门名姓。 这七人里,尹湄、水木和谢青棠都算是昭衍等人的老相识,剩余四人里有两个来自血杀门,另外两人则是无门无派的独行散人,举手抬足间足见不凡之气,想来皆非易与之辈。 令昭衍在意的是,当那两名散人一露面,旁边方咏雩的呼吸忽地急促起来,他侧目看去,只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人,神情惊疑不定,垂在身侧的双手已经紧攥成拳。 这两个人乃是一男一女,打扮得十分古怪,男子身着一袭衣料上等的彩蝶衣裙,精心盘起的发髻上簪了一朵芍药绢花,容貌也是男生女相,浓妆艳抹后与风尘女子无二,若非其骨节高大不似女儿身,胸膛和喉结也不加掩饰,恐怕连昭衍也要错认。 与之相对,那名女子一身青色男装打扮,头发被一支青玉簪高高束起,活像个唇红齿白的俏郎君,两人站在一处,当真是有股诡异的般配感。 方才自报家门,男的叫花蝴蝶,女的叫柳郎君,名字倒也贴切。 除此以外,昭衍对他们再无了解,可方咏雩的脸色实在不对,若不是此地人多眼杂,恐怕他已经克制不住出手了。 心里浮现出一个念头,昭衍立刻看向方怀远,发现在见到这两人的刹那,方怀远的脸色简直是阴沉如水,森然杀意在眼中弥漫,手掌更是搭在了巨阙剑上。 什么人会让方家父子都如此失态? 昭衍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只听方怀远缓缓道:“真没想到,生花洞竟有余孽尚存,还敢……出现在本座面前!” 面对如此杀意,柳郎君脸色微白,花蝴蝶却是掩口一笑,掐着嗓子道:“方盟主好记性。当年您亲自剿灭生花洞,生擒我派掌门关入无赦牢,迄今已有十六载,彼时我兄妹二人不过垂髫稚子,侥幸得见方盟主一剑斩双人的风采,纵使多年过去,也是半点不敢轻忘呢。” 自从方怀远手握巨阙剑,多年来不知斩杀过多少作恶多端的邪魔外道,可要说起“一剑斩双人”的详细究竟,却是方家父子不堪回首的噩梦。 生花洞每代护法都是一男一女两个怪人,无论本家姓名是什么,一旦成为护法就要改名,男的叫做花蝴蝶,女的改叫柳郎君。 永安九年清明节,正是那一代的花蝴蝶和柳郎君率领生花洞余孽袭击了方家祭祖车队,掳走了晴岚和方咏雩母子,也是花蝴蝶在方怀远攻破地牢时挟持晴岚为质,最后被方怀远一剑贯穿了两人的胸膛。 年仅五岁的方咏雩目睹了这一幕,哭声暴露了他的位置,被夺路而逃的柳郎君抓了起来,眼见逃脱不得,她一掌劈在了方咏雩后颈大椎穴上,他虽然侥幸活命,却也导致任脉受创,当了十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病鬼,被痛苦和仇恨反复煎熬了三千多个日夜。 如今,面对这对年轻的男女,方怀远冷声问道:“你俩跟他们是什么关系?” “为人子女,不敢轻放父母之仇。”柳郎君寒声道,目光似不经意间扫过众人,对方咏雩讥讽一笑。 “好、好、好!” 方怀远连说了三个“好”字,一字一顿地道:“本座今天就给你们个机会,你二人一起上!” “且慢!” 周绛云往前迈了一步,挡在这七人之前,对方怀远道:“方盟主适才定下的规矩,难道要食言不成?” 花蝴蝶亦是嫣然笑道:“我兄妹二人自知斤两,今日来自只为响应号召,倘若方盟主有意了结旧怨,不妨派出儿女来讨仇,也免叫旁人说您以大欺小呢!” 这话出口,不少黑道弟子都笑了起来,江湖人都知道方家这一代是虎父犬子,独子方咏雩久病缠身,于武道上实乃一块有心无力的墙根烂泥,哪有替母讨仇的本事? 听着这些肆无忌惮的哄笑,方咏雩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毕露,正当他要按耐不住的时候,展煜走到了方怀远身边,沉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展煜忝为师尊座下首徒,师母亦如我亲生母亲,若不为她报仇雪恨,当如此剑!” 话音未落,展煜一剑钉入地面,剑身从中断折,半截在手,半截深埋地里,青石板被这股沛然巨力震得四分五裂,好几块石子迸溅如星,打在适才讥讽嘲笑的人脸上,他们捂住嘴,血水从指缝间溢出,更有人张口吐出了一两颗断牙。 哄笑声戛然而止。 花蝴蝶和柳郎君神情变色,周绛云深深看了展煜一眼,对方怀远道:“名师出高徒,有首徒如此,临渊门后继有人。不过,我方弟子已出面见礼,却不知白道七秀究竟是哪些呢?” 方怀远道:“所谓七秀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我白道此番派来参与大会的弟子无一不是各派秀英之才,待……” “谁说白道没有七秀?” 一声大笑打断了方怀远的话,众人立刻转头望去,只见杜允之摇着扇子走上前来,朝萧正风和黑白两道的各位掌门都行了一礼,微笑道:“在下杜允之,忝为琅嬛馆现任馆主,特为此番武林大会准备了一道七秀榜,将白道年轻一代的七大高手收录榜上,请诸位一观。” 说罢,他轻拍三掌,一名随从自人群中飞身而起,在三才鼎上连踏两下,于当中那根旗杆顶上站定,打开手中捧着的锦盒,振臂一挥,但见一卷帛书如飞龙般在风中铺开,七行大字依次展现在众人面前—— 寒山,昭衍; 丐帮,王鼎; 临渊门,方咏雩; 临渊门,展煜; 海天帮,江平潮; 空山寺,鉴慧; 望舒门,穆清。 第九十六章 试探 “开、开什么玩笑!” “唬人的!” “一个病秧子何德何能位居七秀第三?” “定然是弄虚作假,也不怕牛皮吹破——” “……” 有琅嬛馆再现与十万两雪花白银的赌注在先,杜允之这道七秀榜可谓是万众瞩目,尤其是在如此风口浪尖之际,榜单一经揭晓,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演武场上顿时嘈杂起来。 七人之中,武疯子王鼎最是广为人知,不少人暗自猜测其当为七秀头名,孰料王鼎屈居榜单第二,头名却被寒山的小山主抢了去,即便昭衍在泗水州一战成名,中原武林各派人士对他仍觉陌生,此为七秀榜第一道争议之处。 除此以外,排名第六的鉴慧乃是一名相貌平平的年轻僧人,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小寺院,此前不显山不露水,也不曾在江湖上有过扬名之功,仅能从八卦潭夺镜一战里窥得一二深浅,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几分本事,杜允之却让他压过了望舒门首徒穆清,此为第二道争议之处。 然而,比起方咏雩位列七秀第三这一令在场诸人错愕不已的名次,昭衍与王鼎的伯仲之争、鉴慧的武功底细都算不得什么了。 身为武林盟主的独子,方咏雩甫一出世便受到各路江湖人士的关注,他先天有疾不能练武的事情也早早传扬开去,整个武林都知道方怀远有个不成器的病鬼儿子,唏嘘有之,嘲笑更有之,即便三年前方、江两家订下了婚约,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方怀远废物利用,将个不堪大用的儿子拿去换了海天帮的姻亲助力,为方家日后作打算。 因此,谁也想不到这么一个废物能够挤进七秀榜,甚至名列第三。 一瞬间,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几乎化为利箭,一根根刺在了方咏雩身上,原本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也下意识往旁边退去,使他周遭腾出了一大片空地,愈发显得孤立无援。 “杜馆主……若是玩笑,开到这一步就该收手了。” 身为生父,方怀远最先回过神来,他挡在方咏雩面前,冷冷看向杜允之道:“我儿自幼体弱,不能习武练功,何况这次武林大会他不曾录名参与,怎能上榜?” 杜允之将折扇一合,道:“方盟主所言不差!不瞒在座诸位,在下早于两月前便拟好了七秀排名,之所以推迟至今日才揭晓榜单,正是因为发现了有关方少主的一些秘密,不忍看沧海遗珠之憾,这才犹豫不决。今日,萧楼主有意促成黑白两道联合大比,每一位人选都肩负着荣辱重担,在下不才,只能尽此绵薄之力,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我看你是一派胡言!”江天养怒道,“武林大会事关重大,岂容儿戏!你口口声声说咏雩有所隐瞒,那你倒是说说他究竟瞒了我等什么事情,让你如此当众攀咬!” “这……”杜允之面露难色,看向神情冷漠的方咏雩,“方少主,在下未经允许将您排名七秀已是冒犯,至于其他,委实不……” “不必顾忌,你且说。” 众目睽睽之下,方咏雩的唇角慢慢上扬,如有实质的目光从杜允之面上一扫而过,最终落在了花蝴蝶和柳郎君身上,轻声道:“诸位既有疑虑,你不妨说出来让大家都听一听,也好……让我也听听。” 昭衍心下猛地一跳,方怀远更是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沉声喝道:“咏雩你——” “多谢方少主首肯。” 杜允之客客气气地朝他行了个拱手礼,却是转身看向江烟萝等人,问道:“敢问江小姐,在你们逃出梅县的这一路上,是否蒙受一名黑衣鬼面人出手相助?” 江烟萝脸色微白,当日跟她同渡流霜河的数名弟子也是神情骤变。 那一天,水木亲率杀手追赶上来,他们都是从腥风血雨里闯过生死关,若无昭衍断后,他们没有机会过桥,而若没有鬼面人及时来援,他们也难以抵达河对岸。 半晌,江烟萝哑声道:“是又如何?” 杜允之追问道:“你们可看清他的身形容貌,听过他的声音语气,辨认他的武功路数?” 江烟萝道:“他行踪诡谲,将自己乔装得严严实实,我等蒙受其救命之恩,不敢恩将仇报。” 杜允之顿时笑了,道:“那你们可曾想过,一个萍水相逢的神秘人,缘何为了你们力抗魔门追杀?鬼面人若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好人,就该是与你们关系匪浅之人!” 江烟萝凝眉不语,江平潮已听出了杜允之言下之意,不由怒道:“难不成你要说咏雩就是那鬼面人?简直是胡说八道!” 不仅是江平潮,就连站在黑道一方的水木也皱起眉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方咏雩好几眼,道:“当日在流霜河上,我曾与鬼面人交过手,虽未能摘下他的面具,但撕开了他的罩衣斗篷,若只论身形轮廓,二者的确十分相似,可若论起身法武功……鬼面人与方少主是云泥之别。” 杜允之笑道:“连水护法也指认不出,方少主的伪装功夫着实不错。” “杜馆主,既然你无凭无据,还请慎言!”展煜面色如霜,“咏雩是我师弟,更是方家的少主人,你空口白牙构陷于他,便是与临渊门为敌!” 杜允之看了他一眼,正色道:“倘若……我有证据呢?” 昭衍的右手缓缓攥紧,只见杜允之从怀中取出半块血迹斑斑的鬼面具,道:“三月十九,鬼面人最后一次现身流霜河,同水护法交战不敌,败走入林,众杀手紧追其后,当先七人皆身死,其中一人打破了他的面具,而后坠落悬崖,我琅嬛馆的情报探子正好被此事吸引过去,抢先在悬崖下找到了这个杀手,其人紧抓半块面具,一息尚存,死前说出了‘方咏雩’三个字。” 一石激起千层浪,杜允之话音落下,满场众人皆哗然,无数目光落在了方咏雩身上,惊愕、质疑、忌惮……等等不一而足,就连跟他同路闯关的江氏兄妹和穆清等人也是惊疑不定。 石玉面上已不见血色,下意识拉住方咏雩的衣角,颤声道:“少主,你……不可能!我跟了你五年,从来没见过你练武,在暗巷面对谢青棠的时候差点连命都丢了,你怎么可能是鬼面人?” 一直作壁上观的萧正风终于开口道:“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萧楼主所言甚是。”周绛云勾唇一笑,“水护法,在场中人唯有你同那鬼面人交过手,就由你试一试方少主的底细,记得……点到即止!” 水木道:“正有此意。” 话音未落,他脚下猛地一蹬地面,犹如离弦箭般一掠丈,提掌直取方咏雩,展煜见势不妙,一手画圆迎上水木,一手反转推向方咏雩,不料这一推竟没能将方咏雩推动,他心下一震,连忙旋身变招,与水木轰然对掌,内力相撞爆发出一股沛然气劲,石玉等武功稍弱之人都被拂了开去。 方咏雩双脚如同落地生根,气劲临身竟是动也不动,眼看水木一式虚晃绕开展煜,凌空一腿朝自己面门击下,他笼在袖中的右手并指如刀,眼看就要斜劈而出! 就在这时,一道玄青人影闪过眼前,昭衍一个箭步冲到方咏雩面前,右手不着痕迹地按住方咏雩,左臂横过头顶,结结实实地挡下水木这记霹雳腿,但闻一声闷哼,烟尘四起,昭衍足下陷地寸许,周遭青石板地面龟裂如蛛网! 不等水木撤身,昭衍锁住水木脚踝,掌中聚力一扭,水木的身躯也随之一转,这才免去踝骨扭碎之危,两人于瞬息间拳脚相撞,各自退了三步。 “又是你,来得好!” 眼见昭衍出手,水木不怒反笑,正要上手追击,却见昭衍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转身面向方怀远,道:“盟主,时辰不早了。” 方怀远脸上阴晴不定,见昭衍和展煜联手拦住了水木,神情这才为之一缓,瞥了眼面无表情的方咏雩,他向四方人群一拱手,朗声道:“诸位,方某身为人父,无论这件事真相如何,都是方某的家事,本次大会变数连连,如今关乎两道之争,还请诸位稍安勿躁,方某一定会处置妥当。” 做了十多年武林盟主,方怀远在白道的威望非同小可,他将方咏雩之事归于家事,又把姿态放低至此,白道各方势力也不吝于给他薄面,令昭衍意外的是,周绛云和杜允之竟也没有咄咄逼人,顺势退了一步,如此反常的态度不叫他觉得半分轻松,反而警惕更甚。 周绛云不再发难,萧正风自然不会步步紧逼,一场争端就此消弭于无形,方怀远令展煜安排客人入住,又与同道说了几句话,便抓住方咏雩的手,匆匆带他回家去了。 这些大人物陆续离开,演武场上的各路人士却还没有散去,今日委实发生了太多事情,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些人忧心忡忡,更多人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连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翻出来说嘴,一时间仿佛人人都化身成了百晓生,闹得沸反盈天。 石玉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方家父子走得太急,他实在是跟不上去,被一窝蜂涌来的人团团围住,眼前所见都是不断开合的嘴巴,吵嚷得他六神无主,幸好江烟萝及时让秋娘把他从人堆里拉了出来,一行人仓促逃离了演武场,直至回到了下榻的客院,这才得了清静。 锁上院门,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先说话,最终还是江平潮实在忍不住,道:“你们难道真相信那杜允之的鬼话?” 江烟萝张了张嘴,有些沙哑地道:“我……我不知道。” “什么叫做不知道?”江平潮强压着怒气,“阿萝,你跟咏雩算是一起长大的,他会不会武功,有几分本事,难道你不清楚?” 江烟萝苦笑道:“正因为我清楚,所以现在才不知道。” “事关重大,杜允之既然想要借七秀榜重振琅嬛馆,应不会当着各路群雄的面无的放矢。”穆清的语气变得艰涩起来,“细想一下,按照江小姐他们所言,鬼面人出现的时间恰好与方少主坠崖失踪相合,水木也说了两人身形相似,还有那半块鬼面具……” “人都死了,半块面具上又没刻方少主的姓名记号,算不得铁证。”李鸣珂眉头紧锁,“相比于方少主究竟是不是鬼面人,我倒觉得周绛云此番来者不善,他跟杜允之明里暗里一唱一和,表面上是针对方少主,实际是借题发挥,倘若刚才真被水木试出点什么,方盟主就真是骑虎难下了。” “有什么难的?”江平潮恨恨地道,“就算咏雩真会武功,他身为武林盟主之子,有点本事算得了什么,又犯了哪条律法?” 王鼎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地道:“因为不会武功,方少主自幼便受到许多江湖人的冷嘲热讽,连带方盟主也在这件事上遭人取笑,若他当真身怀上等武学,哪有不扬名雪耻的道理?除非此事另有隐情。” 江平潮一时语塞,他猛然发现大家竟都偏信了杜允之那番鬼话,忍不住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昭衍,急道:“昭衍,难不成你也认为咏雩是鬼面人?” 昭衍轻抬眼皮,道:“他若不是,我冲上去做什么?” 江平潮大惊,其他人也齐齐怔住,连忙向他追问。 杜允之这七秀榜一出,方咏雩的武功是决计瞒不住了,于是昭衍也不废话,坦言道:“在羡鱼山庄查案的时候,我就跟他交过手,否则怎么会放心跟他合作?杜允之说得没错,在逃亡路上是我与他合谋分兵,他开路,我断后。” “你——”江平潮伸手指着他,“你为什么不早说?” “如果没有今天这件事,我依然不会说。”昭衍将他的手缓缓推开,“在梅县,方咏雩帮了我,他不想让第三人知道自己的底细,我就帮他隐瞒,仅此而已。” 江平潮气得脸色铁青,穆清沉声问道:“那你知道方少主练的是什么武功吗?” 昭衍沉默了片刻,道:“不知。” 众人一愣,不等他们继续发问,昭衍已经翻过墙头,几个起落就消失不见了。 “他……就这么走了?”江平潮满脸错愕,“他当真不知道吗?” 王鼎、穆清和李鸣珂相互对视一眼,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昭衍身为步寒英的弟子,对天下武学的见识非同寻常,他既然同方咏雩交过手,两人之间还有过合作,这一句“不知”恐怕是假非真。 什么武功会让昭衍连开口都如此犹豫? 三人沉思间,江烟萝抬头看着昭衍离去的方向,眼眸微垂,恰到好处地掩去那抹一闪而逝的精光。 杀死杜允之的侍女在先,当众阻挡水木在后,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足够证明一点——昭衍必定清楚方咏雩的底细。 若是昭衍选择继续隐瞒,说明两人之间还有更加紧密的利害联系,可他偏偏在这些生死友人面前说了七七八八,唯独隐瞒了最重要的真相,又算得上仁至义尽。 他是无心,亦或有意? 风吹过,江烟萝将一缕乱发轻轻别到耳后,只觉得风中那股淡淡的花香如牵长了千丝万缕,一如她此刻千思百转的心绪。 这人当真是愈发有意思了。 无独有偶,跑出十余丈后,昭衍停在了一棵大树上,转身回望那座若隐若现的客院,眸光中一片深沉。 这场武林大会果然横生枝节,不仅是周绛云率领黑道精锐强势介入,就连听雨阁也派人来了,可与他先前所料不同,来者不是浮云楼主姑射仙,而是紫电楼主萧正风。 情报与现实出入如此之大,究竟是骆冰雁骗了他导致推测错误,还是说姑射仙早已秘密来到栖凰山,萧正风只是混淆耳目的靶子? 昭衍的眼神暗了暗。 若为后者,他就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第九十七章 教诲 斜阳坠,天将暗。 栖凰山三座山峰上下陆续点亮了灯火,方家大宅内外更是通明一片,可这光只能照在脸上,无法照亮方家父子此刻昏暗糟糕的心情。 进了偏院,方怀远赶走了所有的闲杂人等,顷刻间将大好院落变得有如牢狱一般森严肃杀,他松开钳制方咏雩的手,转身看着自己的儿子,冷冷道:“你有什么想对为父说的吗?” 方咏雩直勾勾地望着他,竟然笑了一下,道:“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不必拐弯抹角的。” “放肆!”方怀远脸色一寒,厉声喝道,“混账,你在跟谁说话?从小到大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方咏雩淡淡道:“我读的书,自有我娘和先生教我,爹你日理万机,只教我念完了一篇千字文,记忆犹新,不敢忘也。” 方怀远呼吸一滞,他深深凝视着方咏雩,仿佛头一次认识这个儿子。 半晌,他才勉强缓过了哽在心头的那口气,道:“无论如何,接下来你给我待在这里,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一步也不准出去。” “恕逆子不能从命。”方咏雩语气平淡地顶嘴道,“魔门中人尚且知道深仇血偿的道理,难道我还比不上那两个丧家犬?” “你凭什么跟他们比?!”方怀远怒极反笑,“对付那俩鼠辈,你师兄绰绰有余,哪里轮得到你?就凭你这弱不禁风的身板,挨得住他们三刀六洞?” 方咏雩一字一顿地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方怀远眯起眼睛,寒声道:“好,我就亲自来试一试!” 话音未落,方怀远身形一晃,一息不到便闪至角落的大水缸旁,不见他如何使力,单手在缸壁上一拍,那装满清水的巨大石缸便平平撞向方咏雩,迅如奔雷,缸里的水却仍平如镜面,连一点水花也没晃荡出来! 方怀远常年使一柄巨阙剑,早已练至举重若轻的境界,这一掌之力附在水缸上,即便尚未及身,方咏雩也觉得劲风扑面,如有一辆马车朝自己横冲直撞而来。他面色不变,双脚就地一错,左手负于身后,右手往前探出,五指在水缸边沿一抹一旋,少说两百斤重的水缸竟在他手下生生滞住。 与此同时,方咏雩右手擒住缸沿,左手翻转而出,一掌拍在了缸壁上,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立刻荡起一圈圈弧形波浪,恰与方怀远残留的掌力相冲,只闻一声轰然巨响,缸中清水登时炸开,水柱冲天三尺高,无数水花迸溅出来,方咏雩袍袖一挥,四散的水珠被真气扫出,劈头盖脸地打向方怀远! 方怀远脸色大变,衣带翻飞间扫落水珠无数,水与布击打之时竟发出了金石碰撞般的清脆锐响,不等他出言,方咏雩一脚踢起空缸,双手用力一盘,那缸就滴溜溜旋转着往回撞去,速度竟比来时更快! 眼见石缸破空而至,方怀远抬手迎上,原是要将它接下放倒,不料手指刚触碰到缸壁,这三寸厚的大石缸竟然轰然碎裂,大大小小的碎石块在方怀远面前炸开,猝不及防之下,方怀远虽然及时退开,身上也有两处被石块打中,伤处剧痛不亚于利箭贯体。 他竟能无声无息地将大石缸一掌拍碎! 这个念头刚起,方咏雩腾身扑来,方怀远矮身避过他凌厉一爪,同时曲肘撞向他腋下空门,方咏雩左手却侧入过来,正好拿捏住方怀远右臂肘节,父子俩同时发力,到底是方咏雩功力不如方怀远深厚,被他这一撞带得身形趔趄,果断撤手俯身,一记扫堂腿攻向方怀远下盘。 方怀远料到他有此一招,双脚骤然离地,单手在方咏雩肩头一撑,后者只觉得一座大山压在了身上,险些被按趴在地。 下一刻,方咏雩就地一滚,堪堪从方怀远力压之下挣脱开来,一口气还没喘匀,方怀远又紧逼而至,分明隔了六七步远,他一脚跺在地面上,狂浪般的内力竟然在方怀远背后炸开,他连忙单手拍地,身体借力而起,原本躺着的地面竟然被刚猛气劲震得四分五裂,直令人后怕不已。 “给我下去!” 方怀远一声断喝,竟是后发先至地闪到方咏雩身侧,一掌打在他身上,方咏雩只觉得喉口一甜,整个人从半空跌落,踉跄了三四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受了伤,狠劲却是有增无减,眼见方怀远落地,不等其开口说话,又是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这一回,方咏雩一改方才巧劲周旋的战术,以大开大合的招式同方怀远硬碰硬,每一次拳脚相接都能震得双方气血翻涌,方咏雩的双手虎口更是皮肉开裂,他似乎不知道痛,一拳复一掌,哪怕臂骨都隐隐作痛,仍旧穷追猛打,仿佛要发泄出压抑二十年的愤懑不平。 方怀远本是为了试探,现在也打出了三分火气,眼见方咏雩双拳袭来,他猛地向后一仰,双手从下方探入空隙,手腕翻转钳住两条手臂,用力一扭,方咏雩左右肩膀同时传来剧痛,他脸色煞白,两手齐齐泄了力,却还不肯罢休,抬腿朝方怀远踢了过去,后者旋腰一侧,这一腿与他擦身而过,竟是直接踏碎了石板地! 然而,这一脚踹出,方咏雩再无力回防,眼睁睁看到方怀远以牙还牙的一脚踹来,正中胸膛,他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眼看就要砸上墙壁,方怀远脚下用力一蹬地面,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往旁边一甩,方咏雩被推了个踉跄,狼狈地半跪在地上,一口鲜血已经要吐出来,又被他倔强地咽了回去,灌得满腔都是腥风血雨。 “你从何处学的武功?”方怀远收了招,在他面前站定,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适才一番激斗,方咏雩总算是理智尚存,他没有动用阳册里的独门招式,连截天阳劲也压制不发,虽然输得难看,倒也不至于让方怀远窥出底细。 又咽下一口血,方咏雩见父亲满脸铁青,竟有种说不出来的畅快,淤积在胸的气血好似也散去了,他仰起头,不答反问:“我这点微末本事,可入得盟主的眼?” “你——”方怀远气得一耳光就要扇过去,可当他对上方咏雩倔强的眼神,手掌又生生停滞在了半空。 勉强压下怒火,方怀远道:“说,你练的是哪门功夫,又是谁教你的?你背着我练了多久?” 方咏雩面不改色地道:“就这三个问题?” 方怀远冷冷地看着他。 “我练的什么功夫,是什么人教我,练了多少年月……” 方咏雩翘起唇角,辛辣地讽刺道:“跟您有关系吗?” 一刹那,方怀远只觉得怒火在胸腔内熊熊燃烧,他正要发作,却听方咏雩话锋一转,道:“天地君亲师,父命不敢违,不过凡事都讲究个礼尚往来,您既然想要知道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就先回答我三个问题。” 方怀远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方咏雩死死盯着他,道:“永安九年清明节,我们一家回乡扫墓,不打旗号不列车队,一路上行踪保密,生花洞那些余孽如何得知消息提前设伏?营救人质当以智取为上,你曾策划过不止一次这样的行动,每次皆以两全收尾,为何当我跟娘亲被困十二天,只等来你正面强攻激得凶徒鱼死网破?你身为中原白道的武林盟主,即便花蝴蝶挟持了人质也不是你的对手,你分明有能力救下我娘,可你……为什么,你一定要杀了她?!” 这一番话刚说完,方咏雩就挨了当胸一脚,肩背撞上了墙壁,强忍住的那口鲜血终于吐了出来,肩胛肋骨皆疼痛欲裂,染红了衣襟长袖。 “夫君手下留情!”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匆匆赶到的江夫人甫一推开院门就看到了方咏雩倒地,当即骇得脸色惨白,不顾方怀远一掌就要劈下,抢先扑到了方咏雩身上,用自己孱弱的背脊挡在雷霆一掌前,好在方怀远看到是她,及时撤了掌力。 “夫人,你让开。”方怀远深吸了口气,分明受伤的是方咏雩,他的神情却要更加狼狈。 江夫人哪里敢让开,她强压住方咏雩不服气的反抗,转过头来望着方怀远,哀声道:“夫君,前山的事情妾身都知道了,咏雩既然选择隐瞒,必定是有他的苦衷,这孩子脾气虽倔却不是那等为非作歹之辈,他若是顶撞了你,小惩大诫也罢,何苦对他下此重手呢?” 有了江夫人像老母鸡般将方咏雩牢牢抱住,方怀远就算有天大的火气也不能把人强拽出来教训,他按了按不断抽动的太阳穴,沉声道:“夫人,这件事没你想得那样简单——周绛云今日携萧正风至此,分明来者不善,杜允之在这节骨眼上抛出七秀榜,彼此之间恐怕是里应外合。都说‘苍蝇不叮无缝蛋’,倘若咏雩这身武功来路清白,纵使他打死了几个黑道杀手也是理所应当,无人胆敢因此置喙,周绛云等人既然借此发难,说明此事另有内幕,甚至不为正道所容,一旦被他们找到死穴,莫说是咏雩,恐怕整个武林盟都要受他牵累!” 江夫人身躯一颤,不等她说话,怀中的方咏雩已经挣脱出来,冷笑道:“我已经说了,只要爹你回答了那三个问题,孩儿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是你……对一桩陈年旧事如此避而不谈,难道你当真心中有愧?” “逆子,我看你——” “我不仅是见了棺材不落泪,撞穿南墙也心不死。”方咏雩抬手拭去唇边血迹,“逆子冥顽不灵,爹打算怎么处置我?废我武功以杜绝悠悠众口,还是……清理门户永绝后患?” 江夫人被他这番话震得说不出话来。 至亲骨肉,血浓于水,竟有如仇敌般针锋相对的一天。 父子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儿,风灌满了袍袖衣带,刺得人既冷又疼。 终于,方怀远颤抖的右手慢慢抬起,握住了巨阙剑的剑柄。 方咏雩眼里的光,在此刻就像是风中残烛。 “方怀远——” 看到这一幕,江夫人神情剧变,这个温婉端庄的女人竟是厉声喝出了丈夫的名字,她扑到了方怀远面前,双手十指几乎深陷在他的手臂血肉里,眼中血丝密布,凄厉地道:“你怎么能对他拔剑?咏雩,是你的儿,是岚姐姐留在这世上最后的骨血,你怎么敢对他拔剑?!” 这一声犹如重锤击在方怀远心头,他脸色一白,握在剑柄上的手指缓缓松开,身躯僵硬得像是一具尸体。 院门外再度传来了脚步声,刘一手出现在门口,扫了一眼院中情景就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连忙道:“盟主,萧楼主携周宗主前来拜访,三大掌门亦联袂而至,正在议事厅等候!” 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怀远哑声道:“我这便过去……派人请林氏过来,带夫人回房。” 他松开手,不再看江夫人和方咏雩,直到将出院门时脚步微顿,吩咐道:“传令下去,少主旧疾发作,自今日起闭门不出,你亲自带人在此看守,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遵命!” 方怀远的身影很快消失了。 刘一手这才抬头看向江夫人,硬着头皮道:“夫人,您……” 江夫人冷睨了他一眼,道:“取伤药来。” 身为海天帮帮主的亲妹,江夫人平日里待人和善,发怒时的威严却不逊其兄,刘一手不敢火上浇油,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递给她。 江夫人嗅了嗅药味,从中倒出了一颗塞进方咏雩嘴里,见他忍着气不肯咽,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刚才挨了两记重踢也没掉过泪的方咏雩顷刻红了眼眶。 “你这孩子真是……”话说到一半,江夫人想起方怀远适才差点拔剑,脸色变得很是难看,“针尖对麦芒,你们父子俩都不让人省心!” 方咏雩死犟着道:“是他自己心虚!” “住口!”江夫人喝止道,“我不清楚你们俩究竟有何心结未解,也不知道今天缘何闹到了这一步,可你爹刚才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如今朝廷与黑道都派人前来干涉武林大会,当中利害纠葛可谓牵一发动全身,你心里有怨也好有恨也罢,必得先知道个轻重缓急,分清敌我是非,莫要因为一时冲动做出那等令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 方咏雩咬着牙关不说话了。 江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气在头上,压根儿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顿时觉得心力交瘁,正要再说几句,方咏雩索性背过身去,语气硬邦邦地说道:“教我武功的人早死了。多谢夫人维护,您……且回去。” “咏雩!”江夫人大声叫住了他。 面对江夫人,方咏雩终究狠不下心,他在客舍木阶下驻足回望,只见江夫人屏退了刘一手,快步走上前来,轻声道:“我有一些话,说完就走。” 方咏雩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我出生在海天帮,却不通半点武功,只学过诗书礼仪和律法教条,先生赞我精通女四行,父兄满意我知书达理,丈夫称我为贤内助。我原本有些自得,直到先夫去世,我才知道这江湖之中,厮杀不止,恩怨不休,乱世苛政恶吏更多不胜数,我这一身所学俱无用处,穷尽毕生也只能做个卑微贤惠的内宅妇人,将一辈子的喜怒哀乐与生死荣辱都系于他人身上,万事由人不由己。” 说到此处,江夫人的眼睫轻颤了下,她喘了口气才继续说道:“至于你,生母早逝,你爹身为武林盟主,在其位谋其事,他总会面临一些不得不为的取舍,以他的性子,往往是先公后私、厚人薄己,你身为他的儿子,受他的荫庇照拂总不如受他牵累来得多,他做不到像寻常人父那样看顾你,于是对你总有太多苛求,要你温良恭俭让,要你德才兼备不惹是非,可你虽然体弱多病,性子却倔强要强,他一次次让你失望,你也不愿做他的乖儿子,你想要主宰自己的人生,要告诉他你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只为他传续香火的傀儡。” 方咏雩没想到江夫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嘴唇嗫嚅了几下:“我……” 江夫人朝他摇了摇头,道:“我自己就是前车之鉴,怎会为此指责你做错了?自打我嫁入方家,迄今已有十年,虽不是你生身之母,却是看着你长大成人的,以你的心气,倘若有一个机会能够习得一身好武功,不管给你这机会的人是善是恶,无论饴糖之中是否裹藏砒霜,我想你都会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因此对于今日之事,我并不十分意外。可是咏雩啊,你选择的这条路并不好走,今日加诸在你身上的磨难只是一个开始,你做好准备迎接这命数难测的未来了吗?如果你只是为了一时之气,没有押上一切与人斗、与天争的决心,那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方咏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好一会儿,才抬眼看向江夫人,苦笑道:“您说的这些话,在我选择这条路时便已再三想过,实不相瞒,五年前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另一条虽也坎坷却比我现在走着的来得坦直,我求过他,可他不给我这个机会,因此……我别无选择,早就不能回头了。” 江夫人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她是何等聪慧通透的女人,方咏雩这一句话说出来,足够她明白方怀远追问不得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她闭了闭眼,道:“你说的这些,我不会告诉你爹,但是咏雩,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方咏雩朝她作揖,心甘情愿地低下头颅,道:“您请吩咐。” “一个人的路究竟能走多远,不在于道路崎岖或平坦,而在于走路的那个人。”江夫人伸手将他托起,“咏雩,我对你别无所求,只愿你这一生莫要做那害人害己、后悔莫及之事,须知有些路是会越走越窄的,别让自己上了独木桥却下不来。” 方咏雩浑身一震,他抬头看着江夫人,她却已经转身离去了。 他忽然想起了十年前,第一次看到江夫人的时候。 海天帮帮主的亲妹嫁给武林盟主,哪怕只是做个续弦,栖凰山上也办了好热闹的一场喜事,那时的方咏雩才丧母一年,讨厌听到喜悦声,更不愿见到新妇,为此躲进清心居里闭目塞听,结果病症发作,若不是遇到了江烟萝,恐怕他那时便要死了。 因为他来势汹汹的病情,那场热闹的婚礼最终没能有个好收场,迷迷糊糊间他看到一身大红喜服的人影在屋里踱步,以为是方怀远弃了新妇来照看他,心中竟有几分占上风的快意,于是他抓住了那个人的手,咿咿呀呀地喊冷喊疼,一会儿又像是看到了已故的晴岚,便又泣不成声地叫起娘来。 直到他病情缓解,意识重归清醒,才知道在身边守了两天两夜的人不是生父方怀远,而是海天帮嫁来的新妇江含露。 因着这件事,方咏雩在江夫人面前总有些说不出的窘迫,后来年岁大了,知道她是真心视自己如己出,他即使心有芥蒂,也不是不知好歹,关系便逐渐缓和下来。 只是那一声“娘”,从那以后是再没有对她叫过了。 如今,方咏雩心绪翻涌如潮,眼眶中不知不觉有了湿意,一句话冲口而出,可惜院门已经关闭,江夫人也走远了。 第九十八章 时局 方怀远赶到天罡殿的时候,萧正风与周绛云正静坐品茶,而在两个人对面,白道三大掌门齐聚一堂,一方老神在在,一方正襟危坐,谁都没有开口寒暄,偌大议事厅像是被无形围墙隔断开来,几成楚河汉界。 见到这一幕,方怀远心下微沉,面上不动声色地道:“有劳诸位久候。” “哈,我等不请自来,叨扰方盟主了。” 落座之后,方怀远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承蒙萧楼主赏光莅临,栖凰山上下倍感荣幸。然而,武林黑白两道对峙多年,六魔门作恶多端行事无忌,上至英雄好汉下至市井百姓,皆受其苦日久,积怨如山海,非朝夕能平也。今日萧楼主带周宗主上山,搅乱大会风云,还请萧楼主阐明一二,也好让在下给诸位同道一个交代。” 萧正风放下茶盏,问道:“上月初七,补天宗与弱水宫广发天水令宣布两派结盟,打破六魔门共分黑道之格局,想来方盟主同三位掌门皆已知晓了。” 方怀远颔首,江天养更是语气不善地道:“弱水宫那位骆宫主虽乃女流之辈,却是好大的心胸,若换了我等遭人算计图谋基业,无论如何也要与其拼个鱼死网破,她倒翻脸如翻书,非但与周宗主化敌为友,还联合起来对一帮小辈痛下杀手,当真是一丘之貉!” “江帮主此言差矣。”周绛云轻叹一声,“梅县之事的始末早已水落石出,罪魁祸首是那意图篡权夺位的弱水宫右护法沈落月,谢青棠也是受她蛊惑才犯下大错,因他二人私心之举,险些令补天宗、弱水宫两派交情毁于一旦,本座已亲自向骆宫主赔礼致歉,也革除了谢青棠的长老之位施以重罚,往事如过眼云烟,一场误会罢了。” “误会?”谢安歌面如寒霜,右手缓缓搭在剑柄上,“你口中的一场误会不仅让弱水宫伤筋动骨,还害死了我们三派上百名弟子,手段残忍令人发指,骆冰雁揭过了这件事,我等可还没有!” 王成骄亦是冷笑道:“姓周的,有句俗话叫做‘穿上羊皮的狼也还是狼’,你他娘的就是头凶恶歹毒的白眼畜生,真以为有了朝廷当靠山就能变成人了?你还妄想插手武林大会,跟我们白道一较高下,你配吗?我呸!” 即便是泥菩萨被人指着鼻子开骂也有三分火气,周绛云的脸色顷刻阴沉下来,一掌将茶杯压在桌面上碾得粉碎,嗤笑道:“本座配不配,还轮不到你个臭叫花子说了算!” 刹那间,议事厅内杀意纵横,恶战一触即发。 “各位息怒!”萧正风断喝一声,如洪钟般震耳欲聋,仿佛一道落雷在脑海中炸响,蓄势待发的众人只觉得头颅像被人狠狠砸了一拳,凝聚的气力骤然一滞,总算是想到这里不是大打出手的好地方, 脸色难看地坐了回去。 萧正风修炼的是独门武功《惊雷诀》,适才那一声叫做“雷霆怒”,与狮吼功有异曲同工之妙,威力却要更强,尤其针对行功动武的人,一旦被这吼声震慑住,全身真气运行都会被强行扰乱,严重的会遭到反噬,轻微的也要失神片刻,在高手对决时几乎是致命漏洞! 眼见众人强压下了怒火,萧正风这才看向方怀远,肃容道:“实不相瞒,补天宗与弱水宫结盟一事乃听雨阁奉朝廷之命暗中促成,此番黑道风云大变,六魔门分裂两派也是我等所乐见。究其原因,正如方盟主所见,黑白两道积怨已久,自今上登基之后,江湖纷争愈演愈烈,任侠以武犯禁,凶徒视人命如草芥,更有那狼子野心之辈倚仗武功势力勾结朝廷不轨之臣,对家国律法置若罔闻,苍生受此苦毒久矣,肃清武林势在必行!” 方怀远心中一紧,沉声道:“萧楼主的意思是……朝廷要接管武林诸事?” 此言一出,三大掌门神色俱变,且不论自古江湖事江湖了,单说永安帝荒淫昏聩,萧太后临朝称制,以萧氏外戚为首的勋贵把持朝政倒行逆施,如他们这些草莽之辈纵使明面上不愿扯旗造反,心里也是不服当今朝廷的,如何肯跟听雨阁这群鹰犬般听任行事? 萧正风似乎没看出他们的神情异样,道:“非也,诚如方盟主所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武林也非一朝一夕能够拨乱反正的,然古人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此番我邀请周宗主前来,正是要厚颜请诸位为天下计,暂且放下成见,共商变革之策,江湖未来当从今日始!”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着实说得漂亮。 哪怕明知道萧正风并非善类,方怀远四人也听得心潮澎湃,可当他们转念想到当今局势又不禁心冷下来,各自默然不语。 片刻后,江天养开口问道:“自补天宗与弱水宫结盟,六魔门之一的洞冥帮已被你们吞并,血杀门也伏首归顺,黑道地盘已有大半被你们两派瓜分,接下来就是要对付灵蛟会和天邪教的联手了?” 无怪他有此一问,正如骆冰雁会为了明月河漕运利益动心,同样做水上生意的海天帮也会对此多加在意,自海天帮建立以来,势力始终盘踞在东部沿海一带,一直想要寻到机会向腹地延伸,奈何弱水宫跟灵蛟会虽然内斗频频,对外却是冷酷一致,江天养好不容易等到这两派撕破脸皮,自然不肯错失良机。 周绛云叹道:“灵蛟会称霸南海多年,蛟首左轻鸿这些年来武功进境神速,麾下有众多高手,现在又跟天邪教联合起来,实在是一块极其难啃的骨头。” 谢安歌跟王成骄同时在心里冷笑,身为白道掌门,他们巴不得这些黑道势力狗咬狗,斗个两败俱伤最好。 然而,周绛云话锋一转,道:“如今黑道大势,补天宗与弱水宫占据六成,灵蛟会跟天邪教不过死守四成,即便倚仗地利人和,顶多也是跟我们分庭抗礼,可在先前两次交锋中,每每是他们占据上风,诸位可知原因为何?” 方怀远道:“愿闻其详。” 这回说话的却是萧正风,只见他神色凝重地道:“黑道之中,灵蛟会根基最浅,底蕴也最薄,二十多年前尚且排在六魔门之末,后来在短时间内迅速发展壮大,仅次于补天宗和弱水宫之下。” 谢安歌皱眉道:“有明月河在,灵蛟会发展起来也不足为奇。” 同为水上枭雄,江天养摇头反驳道:“谢掌门有所不知,正因为明月河漕运能带来暴利,觊觎这条河道的各方势力自然不在少数,当年灵蛟会羽翼未丰,按理说他们即便能守住根基不被蚕食鲸吞,也得眼睁睁看着外人瓜分掉大半明月河的利益,可他们不仅做到了两全,还反过来吞并外敌为己用,若无难以想象的财力作为支撑,再加上强大的地方武力保驾护航,根本不可能有今日的灵蛟会!” 闻言,谢安歌和王成骄的脸色皆变了几变,被江天养点拨过后,他二人已意识到萧正风真正的来意是什么了! 果不其然,萧正风继续道:“阁主认为实际掌控南海大势的是隐藏在灵蛟会背后那个庞然大物,三年来派遣了数名密探潜入南海,却是十不存一,可见南海地界内有另一股强大的情报势力蛰伏,探子身份一经暴露便会被就地灭口,连一点情报都传不出南海,如此天罗地网绝非一个武林门派能够织就,试问在那南方地区,有几人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议事厅里死一般寂静。 半晌,方怀远缓缓吐出三个字:“平南王。” 萧正风这时站起身来,正色道:“根据浮云楼打探到的情报,灵蛟会是平南王一系暗中招揽的江湖势力,这二十多年来利用明月河漕运之便向西川秘密输送大量物资人力,可如此庞大的资源一进西川便似泥流入海再无声息,平南王府极有可能豢养私兵,太后已下令听雨阁查清真相,务必掌握铁证再交由陛下定夺发落!” 在平南王府陆羽横死街头的消息传开之后,方怀远心中就有了预感,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萧太后终于忍不住了。 萧正风又道:“听雨阁上食君禄,下蒙民信,当斡旋于朝野之间,担负应尽之责,万死不敢推辞,更不愿逼迫诸位破坏规矩插手庙堂之争,然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江湖中人亦是王土之民!” 顿了下,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当着众人的面展开,道:“方盟主,本次扰乱大会非我所愿,实乃情势所迫!七天前,我们抓到了三名细作,拷问之后有一人松口,说出了一个重要情报——平南王女殷令仪月前在灵蛟会高手护卫下秘密离开了西川,朝栖凰山来了。” 此言一出,白道四大掌门神色大变,江天养险些拍案而起,惊道:“这……怎么可能?且不说上山人员身份都要经过查验,好端端一个金贵王女来这打打杀杀的地方做什么?” 萧正风冷笑一声,周绛云接口道:“王帮主有所不知,这位平南王女虽非七尺男儿,也没有出色武功,却是难得的灵秀人物,不仅有一身好学识,还精通生财御下之道,乃平南王一大助力。她年少时便乔装各样奔走四方,暗中替西川招揽人才,其中不乏无门无派的游侠高手,灵蛟会与西川之间的交易往来也由她统管,是个不可多得的奇女子!” 殷令仪若真来到栖凰山,绝不只为一睹大会风采这样简单。 方怀远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了几下,抬眼道:“假如平南王真有不臣之心,王女又当真潜伏进山,她应是为了借这场大会中择才,并结交一些江湖帮派,为……做准备。因此,萧楼主故意搅乱大会章程,安排黑白两道大比,是要混淆她的视听,甚至是借机放饵,好引她出来!” 萧正风颔首道:“不错,皇命难违,情势所逼,希望方盟主与三位掌门以大局为重。” 谢安歌却皱起了眉,质问道:“自先帝大行之后,外敌如群狼环伺,平南王这些年来镇守西南,在军中威望甚高,于民间亦得人心!大靖律法只规定了藩王与世子无故不得出封地,却没限制过王女的行动,你们既然没有平南王谋逆的真凭实据,贸然对王女出手,倘若有个好歹,谁能担待得起?一旦平南王因此事与今上生出嫌隙,甚至造成南北对峙,岂不令外敌坐收渔翁之利,谁能挡住天下口诛笔伐?” 王成骄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倘若平南王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乱臣贼子,要借武林之力荼毒军民,莫说是区区王女,就算是王爷,我丐帮也会倾尽全部与其抗争到底!可我王叫花虽是个粗人,也知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一日不反,一日就是镇守国门的英雄好汉!” 周绛云嗤笑出声道:“二位可真是言辞诚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已经被平南王招揽过去,才口口声声为其着想呢。” “你——” “且慢。”方怀远压住了将要发作的王成骄,转头看向萧正风道,“萧楼主,两位掌门的话不无道理,权欲之争不能与家国兴亡相提并论,此事……还请三思而后行。” 萧正风苦笑道:“刮骨疗毒的确痛苦非常,可若是因为怕疼就不去管那毒疮,毒只会渗透愈深,到最后病入膏肓。诚如诸位所言,平南王乃镇国英豪,亦是当今陛下的亲叔,天家宗室历经三王之乱后已经香火稀薄,若只是捕风捉影,太后不敢与平南王一系交恶……请方盟主放心,此事是真是假、有无证据,只要找到王女就能水落石出,即便发现了她的踪迹,我也会以礼相待,绝不敢多加冒犯。” 不等白道四大掌门说话,萧正风神情一肃,厉声道:“在平南王女出现之前,这次武林大会仍以黑白两道的年轻英才交流破冰为主,天下百姓苦江湖之乱久矣,在座诸位身为一方掌门无不肩负重责,还请以大局为重!” 江天养冷声道:“黑白两道共比一场也无不可,但先前的约法三章还请周宗主记在心里,切勿再做那出尔反尔的小人!” 周绛云笑道:“江帮主放心。” 至此,方怀远已心知情势不可逆转,心下微微一叹,道:“既然是两道大比,原定的章程就得略作调整了。” 周绛云道:“客随主便,愿听方盟主定夺,相信以方盟主的人品德行,做不出自降身份的暗手行径,不过……” 方怀远皱起眉:“周宗主有话不妨直言。” “本次随我前来的七名弟子,无一不是黑道年轻一代里以一当百的人物,其中花蝴蝶四人自不必说,天狼弓水木乃下任弱水宫之主,武功修为直追其师;谢青棠虽被革除长老之位,他的实力在补天宗里仍是名列前十;至于那啸魂刀尹湄……”周绛云勾起唇角,“可莫要小看她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儿家,其一手刀法神鬼莫测,凭实力杀上了暗长老之位,就算是我亲自面对她,也要头疼呢。” 白道四大掌门心中一凛,周绛云显然是有备而来,这七人随便哪个都不是易与之辈,须知比武时刀剑无眼,哪怕同道中人也难以把握分寸,倘若自家弟子与其对上,岂不是有伤残丧命之危? 江天养最是爱重一双儿女,当即看向方怀远道:“方兄,这第二轮的章程还是再商议一番!” 方怀远目光幽幽地凝视周绛云,又看了一眼萧正风,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攥紧成拳,半晌才道:“好。” 第九十九章 鬼林 五月初七,阴云日,大风天。 栖凰山三峰当中,乾元峰位于浩然、擎天两峰之后,山头最矮,从山道正面望去几乎不见其峰峦轮廓,乃一处天然隐地,可若论起地势起伏,当属乾元峰最为陡峭,机关陷阱也最多。 原因无他,在乾元峰中设有武林盟的一大禁地——无赦牢。 三十四年前,为抵御外侮、抗击黑道,由白道四大门派牵头号召各路英雄好汉,在栖凰山举办了第一届武林大会,白玉剑方玉楼力压群雄夺得盟主之位,而后穷尽一生除魔卫道。 自武林盟成立以来,不断有肆无忌惮的黑道恶棍落败成擒,他们作恶多端伤天害理,正义之士人人得而诛之,可死亡却是对他们莫大的仁慈,便把这些凶徒投入暗无天日的密牢中,使其余生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在漫长痛苦的岁月里为手下冤魂忏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于是,这地方就成了有进无出的武林刑狱,被江湖人称作“无赦牢”。 此番武林大会第二轮的比试之地就在这里。 有了大会首日的变故频生,这一日天还没亮,满山上下所有人都早早起身,在接引弟子的带领下陆续进入乾元峰,沿着七扭八拐的山路绕了一个多时辰,眼前所见风景大多一般无二,似乎始终在原地打转,有不耐烦的人中途脱离队伍自行前进,孰料没走几步就消失不见,等到守山弟子将其找回,已经负伤昏迷,浑身狼狈惨状令人观之胆寒。 见此情形,有见识的人俱是心中凛然,知道这山里遍布奇门机关,再不敢生出杂念,乖乖跟随大部队继续前行,待到穿过两条隧洞,前方景色终于大变,竟是一座不见边际的树林。 穹顶上层云如铅,树林内暗影重重,一大片烟熏火燎般的灰色雾气萦绕其中,有人凑近了些,难免吸入少许雾气,初始不觉有异,不一会儿就开始头晕脑胀,经脉间原本运转自如的内力也滞涩起来,这才惊觉不对,争先恐后地往后退去。 “风吹不散,凝结如团,是天然的毒瘴。”昭衍看着那些锯齿状的墨绿色树叶,眉头微不可见地皱起,“阴魂木,武林盟当真是财大气粗啊!” 阴魂木是一种极具药用的树木,生长在东北一带的深山老林里,全身上下都有毒,寻常人哪怕是被叶片划破皮肉也会陷入肢体麻痹中,严重的甚至会危及性命,就连医者也只敢用毒性较低的树叶入药。 然而,治病救人的大夫不敢重用它,那些擅使鬼蜮伎俩的江湖人却对它尤为喜爱,武林中不少毒药都含有阴魂木的成分,它也因此被一度成为“恶鬼木”,许多受其毒害的人见之即砍,更有人纵火焚林,导致阴魂木在几十年间数量锐减,如今已到了价比白银的地步。 武林盟能在乾元峰里布置这样一大片阴魂木林,可见其手笔之大。 好在武林盟知道阴魂木不可流毒于外的道理,用连绵如墙的铁栅栏将树林隔挡在后,数十名守卫日夜轮替看管,即便有心生贪念的人也只能暗自垂涎,不敢越雷池一步。 卯时三刻,方怀远率领白道各位掌门及长老联袂而至,萧正风与周绛云一行人也并肩同来。 昭衍特意扫了一眼,没发现方咏雩的踪影,眉头不由得一松,心下却仍有不安。 如前日那样,人员到齐之后,依旧是刘一手越众而出,先把记录名单的红榜张贴起来,又令仆役抬上一个竹篓,里面放满了黑白两色布带。 与第一轮不同,这场比试的章程至今没有公布,所有人都吃不准此举深意,只能看着那些将要参加比试的弟子一一上前领取,各自窃窃私语起来。 “到手后就让系在腰上,什么意思啊?” “也许是跟第一轮那样捉对比武。” “可这布条上也没个号,如何安排对手?” “……” 刘一手对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充耳不闻,朗声道:“本次大比,以阴风林为场地,我们已经从无赦牢中提取了四十九名恶贯满盈的罪囚投入其中,每人身上都有一个铜手环。待辰时一到,尔等按照腰带颜色分为两大组,黑白各五十数,从东西两个方向同时入林,对这些罪囚展开追捕,不禁招法兵器,生死不论,以取得铜手环为凭证……一个时辰后,哪组获得的铜手环最少,那一组的人员全部落败,胜组中能行动自如者尽数晋级,中途退出树林者自动判定弃权。” 原本议论纷纷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到第二轮比试竟会是这样一个章程,一时间各种嘈杂声如同浪涛大作,吵得人耳鼓生疼,更有那脑子灵光的人嚷道:“你说黑白两组各五十人,那多出来的那个人怎么算?” 因着黑道七名弟子被安插进来,原定的九十四名晋级者一下子变作了一百零一人,即便那些布带依照颜色层层叠放,仍有一人成了多余之数,此刻站竹篓不知该拿黑带还是白带,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简直令他进退两难。 刘一手正要开口说话,忽听山路尽头传来一道声音:“算上我,刚刚好。” 众人一片哗然,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一抹月白人影逆风而来,面无血色,神情寡淡,正是前日闹出了不小风波的方咏雩! “你怎么——” 方怀远冷厉如箭的目光狠狠戳在了刘一手身上,后者也是惊愕不已,他今早出门之前特意去小院看过,门窗院墙都有人牢牢把守,方咏雩彼时还在其中,怎么会突破重围来到这里? 昭衍心中一紧,抬眼看向面带笑容的花蝴蝶和柳郎君二人,有他俩在此,方咏雩会来是在他意料之中,可一旦对方真的来了,今日恐怕是难以善了。 他看了眼自己的黑带,又跟同样腰悬黑带的尹湄暗暗交换了个眼神,双手十指用力攥紧。 擦肩刹那,方怀远伸手欲阻,厉声喝道:“你未曾报名参会,也没参加过比试,来这里胡闹什么?给我滚回去!” 方咏雩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五指落在那条横拦在前的手臂上,看似轻飘如飞羽,却有一股骇人内劲透体而入,饶是以方怀远的内功修为也不禁觉得臂骨疼痛欲裂,犹如螳臂当车! 他脸色微变,心中那团疑云越来越大,却是无暇多想,手腕翻转就要反扣方咏雩脉门,后方忽然伸出一只手,稳稳按住了他的右肩大穴。 “既然方少主有心下场一试,方盟主何不给他一个机会呢?” 出手的人是周绛云,开口的却是萧正风,只见他唇角微挑,诚心实意地道:“当日杜馆主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揭晓七秀榜,指认方少主是深藏不露的鬼面人,并将其名列于榜单第三,不知令多少人大出所料……这七秀榜究竟是真是假,方少主究竟有几分本事,今日正好一探究竟。” 方怀远霍然回头,目光几乎择人欲噬,警告道:“萧楼主,此事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想来诸位也不会对这点小事有所介怀。”周绛云手下劲力未松,眼眸里藏着一把毒钩,“还是说,方盟主如此极力反对,是因为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吗?” 方怀远脸色铁青,方咏雩却不等他们争执出个结果,径自上前抓了一条白色布带系在腰上,对刘一手道:“刘叔,辰时快到了。” 刘一手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低声道:“少主……” 方咏雩无动于衷,他的目光已经转向花蝴蝶和柳郎君二人,即便发现花蝴蝶与自己同在白组也不生懊恼,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相比第一轮擂台大比,这一轮的规矩要松散许多,也就有了不少空子可钻,譬如……即便同在一组,也不是不能相杀。 周绛云与萧正风二人软硬皆施,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纵使方怀远心中有万般不甘,也知情势不可逆转,他深深看了方咏雩一眼,向来挺直如剑的背脊垮了下来,似乎在这一瞬间变老了许多。 “煜儿,看好你师弟。” 展煜担忧地看着他,应道:“师尊放心,弟子明白!” 公平起见,黑道七人被分开安插进两组之中,其中尹湄、柳郎君和一名血杀门弟子在黑组,谢青棠等四人均在白组。与之相对,七秀榜上的白道弟子也被打乱开来,昭衍、鉴慧与江平潮同在黑组,展煜和穆清他们却被分到了白组。 一百零二人很快分组站定,由两名接引弟子同时带路朝东、西两个方向出发,昭衍所在的黑组正是前往西面,此处背靠高耸山壁,大片阴影投射下来,几乎令白昼暗如夜,等到灯笼火光亮起,一道道影子映在山壁上,又像是一群孤魂野鬼正要排队去投胎。 想到这里,昭衍暗骂了自己一句“晦气”。 不多时,一行五十二人在一片落满草叶的空地上站定,领头的接引弟子没有急着打开铁栅门,而是仰头看着远方天空。 约莫半盏茶不到的工夫,一道蓝色烟花从那里冲天而起,伴随着远远传开的爆响声,昭示时辰已到。 “诸位,请。” 接引弟子打开铁栅门,恭敬地低下头去,只觉得数道风声骤起,险些把他刮了个趔趄,树叶婆娑声一时大作,原本拥挤不堪的空地霎时间变得宽敞起来。 息过后,接引弟子才抬起头来,以为再看不到半个人影,却不料一个身着玄色箭袖武服的青年忽地闪至他面前,将他吓了一大跳,好悬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怎么还不进去?” 这青年自然是昭衍,他蹲下来问道:“规矩上只说中途从林子里退出来算弃权,没说晚一会儿进去也算输?” 接引弟子一时语塞,好不容易把这口气缓过来,小声道:“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不怕进去晚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磨刀也不误砍柴工。”昭衍笑眯眯地向他伸出手,“小兄弟,见你与我有缘,不如好生结个善缘,借我一样东西。” 接引弟子眼睁睁看他伸向自己的裤腰带,以为是遇到了生冷不忌的登徒子,当即涨红了脸就要喊救命,没想到昭衍只将他的腰带抽走便站起身来,还不忘好心提醒道:“那边树干上有一条藤蔓颇为柔韧,足以应急。” 接引弟子:“……”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昭衍把自个儿那条黑带解下来揣进怀里,再把从他这里打劫来的腰带原样系上去,武林盟弟子大多身着青衣腰系素白缎带,抛开绣纹不论,宽窄样式都与第二轮分组用的腰带极其相似,若不是观察入微,乍看难以分辨。 “你、你这不合规矩!” 昭衍奇道:“哪条规矩写了不能借你腰带一用?” 接引弟子:“……” “放心,我就用它骗几个眼瘸倒霉鬼,出来还你。”说到此处,昭衍摸了摸下巴,不怀好意地道,“还是说小兄弟果真与我一见如故,连衣服裤子也要……” 不等他把话说完,坐在地上的接引弟子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双手扯着裤腰,逃也似地跑远了,仿佛身后有狼在撵。 “走得慢吞吞,跑起来还挺快。” 嘀咕一声,昭衍转身走入阴风林,铁栅门关闭刹那,他脸上那抹笑容也飞快淡去。 一阵风吹过,零星几片树叶从枝头飘飞,不等它们落地,原本站在这里的人影已悄然消失了。 昭衍没有去追同组中人,反而绕开了他们的踪迹,一路施展轻功向东面疾奔过去。 武林盟当初下了血本,这座树林占地极广,当中陷阱机关多不胜数,即便轻功高强如昭衍也无法快速穿行,好在他运气不差,没过多久就发现了目标,只见前方林地中有三名白组成员围住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这人蓬头垢面,身躯骨瘦如柴,左手腕上箍着一只半寸宽的青铜环。 “该死的、该死的!” 男人被关了太久,精气神都远逊常人,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这三个年轻弟子却是步步紧逼,等到后背抵上大树,自知退无可退的男人色厉内荏地骂道:“你们这些小王八蛋,老子一定会把你们剥皮——” “剥皮?”其中一个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你就是那个喜欢专对少女下手的人皮匠?” 男人一怔,旋即冷笑道:“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本大爷,看你这小娘儿长得不错,要换了我当年……” 话音未落,一柄利剑破风而至,将他剩下的话一并贯进喉咙里,牢牢钉在了树干上。 鲜血沿着剑刃流淌到手上,女子望着他死不瞑目的脸,冷冷道:“你扒的最后一张皮来自一名望舒门弟子,她是我师姑。” 剑刃抽出,尸体倒地,旁边一人这才拔刀斩断尸身右手,将那只铜手环取了下来。 “接下来去——” “什么人?!” 始终默不作声的第三人倏然转头,扬手掷出一把飞刀,只听一声锐响,飞刀被撞落在地,三人严阵以待,却见一个玄衣人影从树后走出,摊开手道:“误会,我只是听到这边有动静才来看看。” 见到对方腰上的白带,三人神情一松,那望舒门的女弟子更是面露喜色,道:“昭少侠,适才没看到你,原来你也跟我们一组,真是太好了。”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见昭衍没有靠近的打算才放下心来,道:“这位少侠,我们一路追来只找到了这个人,你到别处去看看。” “不错,现在最好分头行动。”昭衍微一颔首,“对了,你们可曾见到黑组成员?” 那名女弟子摇头道:“比试刚开始,我们才与大家分开,不曾见到其他人。” 昭衍点了点头,叮嘱道:“这一轮比试敌友难分,黑组之中也不乏老朋友,你们可不要掉以轻心。” 三人道:“放心,我们省得。” 事不宜迟,双方各自离去,孰料昭衍刚一转身,脚下忽地一错,那名女弟子尚未反应过来,后颈便挨了重重一手刀,当即昏厥倒地。 剩余两人脸色大变,一个来不及拔刀便被点穴击倒,只剩下那个掷出飞刀的高大男子挨了两脚尚且清醒,却也仰倒在地,胸膛被藏锋抵住,如压了一座大山,令他起身不得。 “你为什……” “都提醒你们别掉以轻心,怎么就光说不长记性?”昭衍摇头叹道,“罢了,合该我教你们一堂课,以后行走江湖要提防人心险恶啊。” 说罢,他干脆利落地将人打昏,从对方怀里摸出了那只还没捂热的铜手环。 许多人尚未意识到,这场比试的规则里最凶险之处并非败组五十一人一损俱损,而是那条“胜组中能行动自如者尽数晋级”。 倘若五十一个人全部存留,那这五十一个人都能晋级决赛,可要是只有十个人甚至一个人得以保存实力,那么决赛对手也会随之锐减。 换言之,胜组留下的人越少,这些人在决赛时就会越有利。 若说第一轮擂台大比是海选,那么第二轮阴风林猎捕就是一场淘汰,为了使利益最大化,意识到规则真相的人十有八九会对同组中人下手,那才是比试真正开始的时候! 想到这里,昭衍的眼神微冷。 这轮比试中最凶险之处不是从那些被关押多年的罪囚手上夺得信物,而是如何在一个时辰内保全自己。 除己以外,皆是敌手! 第一百章 逼近 原本瘴气四溢的树林里,逐渐弥漫开血腥的味道。 被投放在阴风林里的罪囚虽也是黑道中人,可尹湄丝毫没有对他们手下留情的心思,看到那两人连滚带爬地从树下跑过,尹湄俯身疾冲下去,长刀枭首,短刀割喉,等她立足在地时,两具尸体才轰然倒下,振臂轻甩双刀,点点血珠飞溅开去,刀刃霎时又清亮如一泓秋水。 就在她弯腰准备取下铜手环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破空之声,尹湄反手一刀斜劈出去,箭镞被从中劈开,整支小箭也一分为二,不等射箭之人从原地撤离,但见刀锋翻转一拨,其中半支箭矢竟掉转回去,风驰电掣般射向来处! 一声闷响,箭矢穿骨入肉,一道人影从草丛里狼狈地摔了出来,对方倒也硬气,就地一滚后顺势欺近,反手拔剑以一个刁钻角度刺向尹湄小腹,后者手臂一翻,双刀交错下沉,如同一把大剪子般死死绞住长剑,但闻“铿锵”一声,剑刃应声而断,双刀一上一下紧贴剩余半截剑刃削了出去。 见势不妙,此人立刻松手弃剑,不想那长刀竟如毒蛇般紧追不舍,刀尖贴着他的小臂绕了一弯,陡然向手肘削去,眼看就要斩断他一条手臂,斜侧忽有一道灰影闪过,是个衣衫破烂的丐帮弟子按捺不住冲了出来,用棍子将同伴拦腰往后一带,刀锋堪堪在肘节上留下一道血痕,人已踉跄退后。 眨眼间,又有两道人影从不同方向冲来,显然是联手蛰伏已久,四人将尹湄团团围住,其中为首的那名持斧男子道:“交出手环,饶你不死!” 尹湄抬眸一扫,见这四人腰上都系着白带,心下一阵冷笑。 显而易见,东西两边入口距离阴风林中心远近相当,在昭衍潜入东林的时候,也有心思灵活的白组成员赶到了西林区域,打着跟他一样抢先铲除对手的主意,也不知道这些人是运气不好还是自不量力,竟然来找尹湄的麻烦。 这一轮比试中只有七名黑道弟子,眼前这四人皆是生面孔,说明他们都来自白道门派,尹湄心念微动,寒声道:“滚,我不想杀你们。” 四人闻言大怒,当即合身扑了上来,两根长棍一打头一扫腿,板斧携开山之势正面劈下,那被斩断兵器的男子更是悍不畏死地扑向尹湄身后,将双臂化为钩锁,死死缠住尹湄双臂,迫使她留在原地,以血肉之躯硬抗三道重击! “砰——” 长棍袭来刹那,尹湄骤然抬腿下压,两指宽的铁木棍被她这一脚生生踩断,同时她身体猛地下俯前倾,几乎缠在她背上的男子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双眼映出重重树冠的瞬间,长棍与大斧也倏然落下! 霎时,两道骨碎声合成一线,不等血流污衣,尹湄已从其身下闪了出去,那人仰倒在地上,半边脑袋都变了形,胸膛上斜嵌着一柄板斧,少说入体三寸。 电光火石之间,一名同伴惨死在自己手下,剩余三人脸色铁青,瞪着尹湄的目光犹如毒狼,可没等他们再行出招,尹湄已然冷冷道:“最后一次机会,留下你们的手环,滚!” 这一个“滚”字出口,杀意骤然暴涨,三人都觉得呼吸一滞,像是有刀刃抵在了咽喉前,满腔怒火都被这股骇人杀意强行镇压下去,一时间竟无人胆敢与她逼视。 僵持片刻,为首那人取出两只铜手环丢在地上,恨恨道:“我们走!” 直到他们离开,尹湄才用刀尖挑起铜手环,算上先前那两具尸体,她一人手里已夺得了四只铜手环,收获可谓丰盛。 有了这四只铜手环,尹湄不打算再把时间耗费在那些四散奔逃的罪囚身上,正琢磨着如何寻找昭衍,冷不丁听见两声凄厉的惨叫声,正是从那三人逃走的方向传来。 心里“咯噔”一下,尹湄脚下一蹬疾驰过去,仍是来晚了一步,只见草地上横躺着两具尸体,一人胸膛凹陷,一人喉骨碎裂,剩下那名丐帮弟子的脑袋正被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按住,满脸惊恐神色,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乍见那道青莲色的身影,尹湄连忙喝道:“住手——” 她话刚出口,那只手掌猛地向下一压,这名丐帮弟子的颈骨顿时发出一声裂响,脑袋都陷进了颈窝里! 见此一幕,尹湄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她双手紧握刀柄,强忍怒气地道:“谢青棠,你敢在武林盟的地盘上大开杀戒?!” “几个无足轻重的白道小辈,杀便杀了,我为什么不敢?” 掏出一方白帕擦手,谢青棠嗤笑一声,瞥向尹湄道:“倒是尹长老如今身为黑组中人,对这几个冒犯你的白组成员竟能如此宽容,心胸之广当真令我佩服。” 尹湄道:“你既然知道这是在比试中,就该收敛一些,别杀光了同组之人,最后输得难看!” “尹长老,你这是真糊涂还是跟我装糊涂呢?”谢青棠冷笑道,“这一轮比试的规矩,不就是赢的人越少越好吗?既然是生死不论,那就让这些废物统统去死!” 尹湄眉头微皱,目光故意在谢青棠腰间白带上扫过,挑衅道:“怎么,你想要我的铜手环?” 谢青棠不屑地道:“破铜烂铁,不配入我的眼。” 尹湄心中顿时一沉。 身为白组成员之一的谢青棠出现在这里,当然不会是为了追杀这几个人,既然他对铜手环不屑一顾,恐怕是在找人,而那个人十有八九是跟尹湄同在黑组的成员。 果不其然,面对尹湄显而易见的敌意,谢青棠不仅没有出手,反而主动向后退了一步,问道:“尹长老,你可知道那昭衍身在何方?” 尹湄垂眸掩去一闪而逝的杀意,讥讽道:“原来你是要找昭衍……怎么着,当初在梅县因他栽了个大跟头,现在想报仇雪耻?” 谢青棠的脸色顷刻冷了下来,却没有当场发作,只是道:“尹长老也在找他?” 尹湄漠然道:“我这一组之中,此人最为棘手,若不借此机会除掉他,难道要留他到第三轮添堵吗?” “原来尹长老也打着同样的主意。”谢青棠话锋一转,“不过,奉劝尹长老莫要枉费心力,昭衍的命只能由我去收,左右我是不在乎什么比试输赢,只要尹长老退让一步,剩下那些个绊脚石我都可帮忙铲除。” 尹湄勾起唇,抬起长刀遥遥指向他腹下丹田处,道:“一个苟延残喘的废人,凭何在我面前作犬吠?” 话音未落,眼前青影一闪,谢青棠果真被她激怒,飞身杀了过来,可他虽然满脸怒容,出掌却是缓慢轻飘,犹如清风拂莲般柔和自然,尹湄冷哼一声出刀劈砍,不想刀锋与肉掌相撞,竟似陷进了一团棉花里,险些带得她脚步趔趄,连忙振臂一挥,刀锋自掌缘边掠过,刺向谢青棠肩胛处。 谢青棠脚下一顿,双臂轮转如太极,左手如拈花夹住刀锋,右手搓掌成刀劈向尹湄胸前空门,被骤然横出的短刀一挡,发出一阵急促的金石碰撞声,沛然劲力震得尹湄左手虎口发麻,她连忙使了个“缠”字诀,将谢青棠这一掌之力尽数卸去,右手抖腕翻转,长刀迫开五指桎梏,斜劈向谢青棠脖颈! “锵——” 一声锐响,刀锋砍在谢青棠的脖子上竟只留下一道白痕,仿佛这身人皮之下是钢浇铁铸的不坏之身,尹湄心道不好,立刻收刀后撤,向大树后一绕,谢青棠追击而来的一掌打在树干上,竟被他从中掏了个洞出来! 与此同时,紫色衣衫在风中一展,尹湄脚下连踩树干一窜两丈高,复又折身落下,双膝压在谢青棠两肩上,倒握短刀对准了谢青棠的眼睛! 刀尖近在眼前,似乎只要一眨就会被剜出眼珠,饶是谢青棠武功进境神速,眼睛仍是一大要害,他的左手本已捏住了尹湄膝盖,现在不得不松开劲力,深吸了两口气才从暴怒中恢复冷静,道:“尹长老手段非凡,我愿认败,就此罢手。” 尹湄冷笑一声,咄咄逼人地道:“谢青棠,我看你是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你已经不是暗长老了,只能算是宗主麾下一条吃剩饭的狗!我已接任长老一职,身份远在你之上,你敢对我出手就是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谢青棠心下大怒,奈何刀尖离眼珠不过毫厘之差,垂在身侧的右拳紧了又松,哑声道:“属下知罪,任尹长老处罚。” 尹湄道:“好。” 她说完这句话,谢青棠只觉得肩上一轻,他立刻转过身,不料迎面挨了一巴掌,只听“啪”的一声,谢青棠的头都被打得一歪。 这一巴掌用了尹湄七成力道,谢青棠的脸上却连道指印也无,她心中发寒,面上仍嘲讽道:“不愧是歧路书生,当真……好厚的脸皮。” 谢青棠咬牙切齿地道:“你——” “这记耳光,是你以下犯上的惩罚。”尹湄毫不畏惧地瞪着他,“至于其他……既然我们都想要昭衍的命,那就各凭本事!” 说罢,她直接转身向来处走去,浑不顾将背后空门暴露在谢青棠眼中。 提刀走出百步远,尹湄紧绷的手臂和背脊才逐渐松下,她缓缓回头,谢青棠的身影已不见了。 “即便被我激怒至此,也没有追上来么……” 望着谢青棠刚才站立的方向,尹湄眼中一片暗沉。 从羡鱼山庄带走谢青棠的时候,尹湄以为这个人从此废掉了。 且不论当时谢青棠连遭重创,单是骆冰雁那七道连击就足够让一个武林高手从此缠绵病榻,尹湄亲自上手查验过,谢青棠身上六处大穴被封,丹田也被透骨而入的内力击破,一身真气只出不入,余生充其量只能做个混吃等死的废人。 倘若周绛云身怀第九重截天阳劲,或能以生生造化的极阳元气为他修补丹田经脉,可不提周绛云体内只有截天阴劲,就算他学的是阳册,也不会以损耗自身元气为代价去救人。 因此,当尹湄看到谢青棠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恢复如初,甚至功力更胜从前,心中惊骇可想而知。 “姑射仙,四月二十八,仙留城……” 尹湄清楚地记得谢青棠的恢复时间,也知道那天晚上周绛云孤身进了仙留城,留他们所有人在城外等候,一直等到快五更天的时候,他才匆匆赶了回来,亲自带谢青棠进了城,不准任何人跟随。 等到天亮,尹湄终于看到他们回归,周绛云连日阴沉的脸上罕见有了些微喜色,半宿之前还瘫倒不起的谢青棠已经行走自如,举手抬足间气息流转自如,可见其功力已复。 就算是白知微跟殷无济联手,也不可能只用两个时辰就治好一个丹田破损的人,纵观天下武林,能有此神鬼莫测手段之人唯有一个——姑射仙! 尹湄的猜测绝非无的放矢,盖因当初的季繁霜就曾治好过她的心腹属下陈朔,那人在娲皇峰一战里被傅渊渟毁去手足筋脉,丹田也被掌力打破,大家都当他的余生将要生不如死,结果季繁霜只用了一个晚上就让他生龙活虎地重现众人面前。 季繁霜究竟用了何等诡谲手段,陈朔始终三缄其口,就连玉无瑕也只知道他从此成了季繁霜最忠心的爪牙走狗,哪怕是在她死之后,他也全力帮助新任姑射仙掌控浮云楼,未曾有半点异心。 “若真如此,姑射仙当日就在仙留城中,她既然将明面上的主权让给了萧正风,说明不愿暴露身份,却将行踪透露给周绛云,这二人之间必定达成了某些合作,甚至有可能绕过了听雨阁……” 心中权衡不定,尹湄收刀入鞘,目光缓缓扫视四周。 萧正风与周绛云在明,暗中还蛰伏着姑射仙,栖凰山的这潭水越来越深,仅凭她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与之抗衡,必须得尽快找到昭衍,共同商议对策。 然而,现在不只是她要找昭衍,谢青棠那个疯子也在到处找他,水木同样在梅县吃过昭衍的亏,倘若这二人先一步遇上,麻烦恐怕不小。 这混小子当年看着就不消停,现在到底招惹了多少仇家? 苦笑一声,尹湄勉强压下忧虑,心念急转起来——眼下看来,要在这波云诡谲的密林里找到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与其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撞,倒不如想想昭衍可能会去哪里。 以昭衍的心思,定然早就看穿了这场比试的险恶之处,他不可能留在西林与同组中人虚以委蛇,更有可能前往东林去找白组成员的麻烦,而在那一群人里,除了水木等寥寥几名黑道弟子,还有一个人身份特殊,便是武林盟主之子方咏雩。 想到方咏雩,尹湄不禁皱了皱眉,她在补天宗卧底四年,自有特殊的消息渠道,当然知晓方咏雩并不如表面那般简单,可这一回周绛云联合萧正风和杜允之在武林大会上借方咏雩公然发难,也让尹湄意识到方咏雩隐藏的那个秘密或许不如她想象中简单。 尹湄不想多惹麻烦,奈何她在梅县时就知道方咏雩与昭衍关系匪浅,那混小子端的是圆滑不已,却跟方咏雩合作起来对付谢青棠,还带着他一起找骆冰雁密谋布局,浑不怕事后传出勾结黑道的恶名,可见昭衍对方咏雩信任非常。 现在方咏雩有难,昭衍虽知明哲保身之理,可他真能做到袖手旁观吗? “我记得方咏雩在白组,方怀远要求大弟子展煜好生看着他,定不可能行险招,人应该在东林一带……” 喃喃自语间,尹湄身形一晃,全力施展轻功向东面赶去。 只要能找到方咏雩,八成能遇上昭衍! 第一百零一章 伏杀 正如尹湄所料,方咏雩虽有心去找花蝴蝶和柳郎君二人的麻烦,奈何同组的花蝴蝶甫一入林就不见了踪影,另有谨遵师命的展煜将他紧紧拘在了身边,这位临渊门首徒不仅武功高强,且自幼跟随方怀远走南闯北,应变之才在同辈中当数佼佼者,方咏雩想要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脱开去,无异于比登天还难。 除展煜和方咏雩这对师兄弟外,白组其他人在进入阴风林后迅速分散开来,水木身为弓箭高手,阴风林这样的地形于他而言可谓极大优势,即便他独自行动,收获也要比旁人成群结队来得快捷丰厚。 方咏雩神情阴鸷,三番两次从展煜身边逃开失败,反让这位师兄探出了不少招法路数,展煜没料到从小看着长大的师弟竟不知何时练就一身狠辣功夫,心中既惊又忧,更不敢让他私自行动,如此一来,他们追捕罪囚的速度难免慢下,兜兜转转了一炷香的时间,二人仍在东林一带逡巡,只遇到了两名罪囚。 这些罪囚最少也在无赦牢里关了三年有余,再多的锐气也被消磨大半,其中一个认识展煜的连忙跪下讨饶,剩下那个正要趁机逃跑,孰料眼前一花,只见方咏雩从斜侧追来,劈手一掌印在他胸膛上,打得这人身体一弓,当即朝后方倒飞出去,跌落在地时口吐鲜血如泉涌,胸膛赫然凹陷下去,肋骨怕是断了个七七八八,连脏腑也碎了。 “咏雩!” 展煜刚取下了告饶那人的铜手环,听到巨响立刻回头,恰好见到这石破天惊般的一掌,顿时惊怒交加地喝道:“快住手!” 方咏雩冷漠地掸了掸衣袖,他虽没有再补一击,适才那掌却打得太重,待展煜疾步上前,倒地那人已是不活了。 伸手将这人的眼皮合上,展煜拦住要去追杀另一人的方咏雩,沉声道:“咏雩,你冷静些!” 方咏雩避他不过,恨声道:“这些罪囚哪一个手上没沾过十七八条人命,现在才送他们下地狱,便宜他们了。” “你行事如此狠辣不留余地,与他们又有什么分别?”面对小师弟,展煜脸上罕见有了怒容,“之所以正邪有别,便是邪魔外道的那些行径不为天理人情所容,你这一掌饱含杀意,真当我看不出你在拿人命泄愤?方咏雩,我知你心中有气,可你要是连自己的怒恨都无法控制,就算你日后武功盖世也不过是为人利用的一把刀!我告诉你,这场比试你想要再杀一个人,除非从我这个师兄身上踏过去!” 方咏雩浑身一颤,从他有记忆以来,展煜就如他亲兄长一样,始终待他温柔和善,如此疾言厉色当真是生平头一回。 一刹那,前日江夫人告诫他的那番话也在耳畔回响起来,方咏雩心下挣扎,截天阳劲滋生的暴戾之气仍在体内翻滚作祟,两股意志在他脑中天人交战,他木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了不断叫嚣的戾气,紧握成拳的双手缓缓松开,哑声道:“师兄,我……” 展煜见他还肯服软,提起的心终于放下了些,就在两人准备离开的时候,前方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像是女子的声音。 一瞬间,师兄弟俩变了脸色,立刻飞身朝声音来处赶去,一掠十余丈远,只见两具女尸倒卧在地,其中一个衣衫褴褛看不清面容,另一个却是腰系白带,两眼暴突,喉间血染,显然是被人一刀割了喉。 这名女弟子手里死死抓着一只铜手环,面上还残留着错愕之色,显然是未曾料到有人会突然发难,一道穿红戴绿的身影正蹲在她旁边,试了两下没能摘掉手环,索性不再寻摸机括,拿起匕首就要去割她的手,不料一记石子凌空击来,此人下意识收手后退,那石子以毫厘之差掠了过去,深深嵌进了一块大青石里,浑然天成难窥裂纹,来者功力深厚可见一斑。 “花蝴蝶……”展煜单手持剑,一双冷目锁定眼前之人,另一手却反转向后,死死抓住了方咏雩的胳膊。 花蝴蝶舔掉匕首上的鲜血,将嘴唇染得如涂了胭脂,笑道:“好巧,两位也在这里啊。” 展煜看着他腰间那条白带,又看向另一具女尸手臂上的剑伤,寒声道:“既然是合作捕猎,你为何要杀害同伴?” “同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花蝴蝶笑得腰也直不起来,“展大侠,小妮子蠢就罢了,你这临渊门大弟子怎么也如此蠢笨,竟能说出这样好笑的话来?且不说她是白道弟子,单说这场比试的规则暗藏了何等玄机,只要我抢到的铜手环足够多,哪怕我杀光白组的人,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 展煜脸色一沉,方咏雩适才好不容易压下的戾气腾地又蹿了上来,他冷声道:“师兄,跟这种江湖败类不必讲什么仁义,杀了他!” 话音未落,他一把挣开了展煜的手,右掌抓了一把树叶甩去,片片叶子犹如飞刀一般发出破空锐响,花蝴蝶不敢怠慢,两道广袖轮转如盾,秋风扫落叶似的将这些树叶尽数打落,衣袖上光洁如新,连个破洞也没见着,可他的袖子刚从面前翻飞开去,凌厉一掌便迎面袭来,花蝴蝶猝不及防,唯有将腰一折向后仰去,掌缘几乎贴着他的鼻尖掠了过去,身后那棵碗口粗的大树应声而断! 这一掌虽没打在花蝴蝶身上,劲风仍叫花蝴蝶心有余悸,他顺势一滚从方咏雩掌下退开,就地一记鞭腿横扫方咏雩下盘,方咏雩冷笑一声,单手在半截树干上一撑,身躯借力而起,旋即如雷降落,一脚踢向花蝴蝶背后空门。 花蝴蝶吃了他这一踢,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方咏雩一击得手不肯放过,脚尖在地上一点,提掌又追了过去,孰料右侧大树上陡然飞出一道翠绿人影,流星锤像长了眼睛似的暴射而来,算准了方咏雩轻功轨迹,呼啸着袭向他的头颅! 方咏雩虽然听到风声,奈何人在半空避无可避,先前被他一脚踢飞的花蝴蝶趁机振臂,一道钩索从他袖中飞射出去,眨眼间在这左侧一棵树上绕了三匝,将他猛地拽了过去,单手攀住树干,右臂同时一抖,那把匕首也离手而出,向方咏雩腰腹刺去! 这一番配合堪称天衣无缝,方咏雩只来得及将身一扭,匕首掠过他腰侧带起一溜血花,流星锤几乎擦着他的脸颊过去,中间那条铁链迎风一绕,锤头兜转而回,重重砸在了他肩上。 “噗”的一声,方咏雩吐出一口鲜血,左边肩胛骨疼痛欲裂,身躯登时从半空中跌落,花蝴蝶与那偷袭之人却同时杀到,一左一右抓向他手臂。 千钧一发之际,展煜犹如一道离弦箭骤然袭来,眨眼间飞到三人上方,剑尖下沉一挽,绕着方咏雩画出一个圆,硬生生迫开两人夹击,随即他折腰下落,单臂托住方咏雩,旋身卸去莫大冲力,稳稳落回了地面。 “是你,柳郎君。” 目光望向那道与花蝴蝶并肩而立的翠衣人影,在触及对方腰间黑带时陡然一沉,展煜一面将方咏雩挡在身后,一面道:“看来你们是早就串通好了。” 黑白两组分别从东西方向入林,众人各行其道,倘若不是事先约定好了,花蝴蝶和柳郎君绝不可能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会合,以花蝴蝶的武功要偷袭那名女弟子,压根不会给对方叫出声来的机会,说明他根本就是一路跟在自己两人附近,故意用那声惨叫吸引他二人入陷阱。 柳郎君身材纤细,手里却拎着一对流星锤,锤头呈刺球状,上面新旧血迹驳杂,令人见之生寒,她此刻俏脸生煞,恶狠狠地道:“方怀远那老贼灭我生花洞满门,抓走白洞主囚于无赦牢中,又杀了我们生身父母,迄今已有十六载,此仇不报非人哉!今日我兄妹就先拿你俩开刀!” 话音方落,她腰身一旋,流星锤呼啸而出,向展煜腰腹打去! 柳郎君练得一身举重若轻的好功夫,四尺半长的流星锤在风中展开,转瞬间就到了展煜身前,展煜护着方咏雩步步后退,流星锤也步步紧逼,几乎是如影随形。 很快,师兄弟二人退无可退,柳郎君顺势欺身而近,手掌抓住铁链向后一带,两只锤头都当空扬起,刹那间向着展煜的脑袋轰然落下。 危急关头,展煜带着方咏雩就地一滚,堪堪从流星锤下脱身,那锤子擦过他们落在地上,顷刻砸出两个大坑,不等柳郎君扯出兵器,展煜反手一剑朝她拦腰砍去,柳郎君不得已往后退了两步,未料想展煜脚下一蹬地面,连人带剑朝她逼来,当真是迅如奔雷! “小妹!” 花蝴蝶见势不妙,连忙掷出匕首射向展煜面门,展煜练剑已有二十年,早已抵达了收发自如的境界,原本一往无前的剑锋当即斜出挑刺,正正撞开了那柄匕首,他本人却是直接撞上了柳郎君,弓肩曲肘,聚力一击顶在柳郎君心口上,后者只觉得心脉一颤,口中鲜血喷出,倒飞砸在花蝴蝶怀中。 “咳咳咳——” 柳郎君被这一道肘击伤到了心脉,眼中狠意却是有增无减,兄妹俩对视一眼,花蝴蝶双掌翻飞抢攻展煜左面,柳郎君绕到右侧,举起流星锤砸向他后脑和腰椎两大要害! 面对夹击,展煜丝毫不乱,俯身一剑横扫千军,原本朝他头颅砸去的流星锤径直奔着花蝴蝶面门袭来,这兄妹俩倒也默契无比,柳郎君一拉铁链拽回锤头,花蝴蝶不退反进,双掌下沉按在展煜背脊上,顺势腾身而起避开拦腰一剑。 不待他发力击碎展煜脊骨,一道利剑从展煜肩头刺了出来,迫使花蝴蝶不得不松手躲避,未曾料想他这厢刚一翻身,展煜也随之翻转,蓄势已久的右腿重重压下,将花蝴蝶从半空中打落下来,剑锋倏然而落,正中花蝴蝶胸膛,若非他勉强扭动了身躯,这一剑就能刺穿他的心脏! 饶是如此,花蝴蝶也被展煜一剑钉在地上动弹不得,柳郎君没想到胜负转眼便分明,她尖叫一声,挥动流星锤砸向展煜,怒火让柳郎君劲力大增,展煜不敢直面其锋,正要拔剑躲开,不料那花蝴蝶竟然枉顾自身性命,手掌在地上用力一拍,但闻“扑哧”一声,他整个人跳了起来,任由整道剑刃贯体而过,血淋淋的双手死死抱住展煜,迫使他以血肉之躯撞向流星锤! “师兄!” 见此情形,方咏雩心头狂跳,不顾伤势就要冲上去,没想到在他掠过地上那两具女尸时,其中那具衣衫褴褛的“尸体”突兀地动了,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臂扣住了方咏雩左脚踝,他本是向前疾冲,不曾防备脚下,立刻被这一抓带得身形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就在此时,抓住脚踝的手猛地松开,那道伏在地上的女人也随之起身,双手变幻如莲花绽放,方咏雩凌厉一拳竟被她莫名化解,腰侧被一只手掌拂过,分明不觉多大力道,整个身躯却不由得离地腾起,撞向那边的三人战圈。 这一厢兔走鹘落,柳郎君似乎早有预料,双臂用力一抡,流星锤避开展煜反手一爪,呼啸着离手而出,竟是直奔倒飞过来的方咏雩去了! 再遭偷袭,方咏雩此刻闪躲不及,听到背后风声突起,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下意识强提全部真气,不曾想先前压下的气血仍在翻涌不休,如此一沉一提之下,两股相反的气流在胸腔中冲撞到一处,真气立时走岔,他一口气险些没上来,眼前昏黑,更无还手之力! 错失一息之机,流星锤已逼至身后! 一步走错,竟然就是生死立判! 关键时刻,林中一道寒芒乍起,仿佛彗星袭月,转瞬间由远至近,竟是有人飞身而至,于半空中横扫鞭腿踢开了方咏雩,但闻一声重响,两只刺球锤先后砸在骤然张开的伞面上,强悍如猛兽冲撞的巨大劲力震得整把伞都晃了几下,伞后那人更是喉口一甜,一口血喷在了素白伞面上! “谁?”那衣衫褴褛的女人想不到此刻会杀出第六个人来,当即脸色大变。 趁此机会,展煜一脚踢开花蝴蝶,从柳郎君的纠缠下挣脱开来,几个起落回到了方咏雩身边,急声问道:“咏雩,你如何了?” 方咏雩脑子里嗡嗡作响,脸色一阵血红一阵青白,看得人心中骇然。 “打晕他,他要走火入魔了。”流星锤落地,伞面缓缓移开,露出一张苍白面容,正是夺路赶来的昭衍。 他抬手拭去嘴边血迹,虽是独自站在一方,却没有谁胆敢轻视他,一时间三方呈鼎足之势,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认出昭衍,再看方咏雩神色着实不对,展煜当机立断地一手刀劈晕了他,目光快速在昭衍腰间白带上一扫,道:“多谢小山主出手相助!” 柳郎君快速封住花蝴蝶身前数道大穴,幸好那一剑没有刺穿要害,否则人已没了性命,她心中恨极,对昭衍道:“你既然也是白组中人,为什么还要自找麻烦来救两个对手? “我?” 昭衍一怔,旋即想起了什么,伸手扯下腰上那条的带子,又从怀里摸出自己的黑带系上,笑道:“误会,我是来趁火打劫的。” 柳郎君:“……” 展煜也被他这一番操作噎住,片刻后才道:“小山主你——” “她说得对,你们俩不论在哪一组都是劲敌,我不想自找麻烦。”昭衍头也不回地道,“展大侠,我帮你拦住他们三个,你带令师弟即刻退出阴风林,这笔买卖划算?” 展煜愣了下,看向昏迷不醒的方咏雩,心中下定决心,沉声道:“好。” “慢着!”柳郎君急忙喝道,“我有四个铜手环,全部给你,只要你立刻走人,不要阻挡我们清算恩怨!” 昭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叹气道:“我不喜欢胸太平还凶巴巴的女人。” 柳郎君:“……” 旁边的女人轻笑一声,似乎是觉得他有趣,抬手捋了捋额前乱发,露出一张虽然憔悴却楚楚动人的脸庞,眼角带风地瞥了过来,柔声道:“那要是妾身求你呢?” 她年纪显然不小了,异常苍白的肤色应是许久不曾见过天日,可就跟弱水宫里的骆冰雁一样,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独特的韵味,让男人一见她就忍不住心生爱怜之情,破旧脏乱的装扮无损她丝毫美丽,反而让她变成了一朵跌落尘埃的白玉莲花,只等有缘人弯腰拾起,她便从此独属于你。 “少侠,你就让开一些,等妾身收拾了他们二人,你想要做什么,妾身都好好陪你。” 笑声如银铃,女人缓缓解开那件破衣烂衫,露出纹着大片百花图的肩膀和手臂,那姹紫嫣红的花朵纹在她身上,在她举手抬足时犹如随风摇曳,从头到脚无一处不诠释“活色生香”四个字。 饶是心志坚定如昭衍,也不禁被她勾得意乱了刹那,可他到底是见过了太多美人,很快就回过神来,遗憾道:“可惜了……” 女人盈盈笑道:“可惜什么?” “恨不早生二十年,好拜倒在你石榴裙下。”昭衍叹了口气,“不过,大娘你今岁几何,好意思啃我这根嫩草吗?” 女人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我知道她是谁了!” 突然间,凝视这女人许久的展煜脸色微变,厉声道:“生花洞主白凌波,她怎么会被放进阴风林?!” 第一百零二章 惊变 无论如何,今日的阴风林混战终归只是一场比试,被投入此间的罪囚虽无一不是十恶不赦之徒,那些名震江湖的危险人物却不在此列,以免横生枝节,酿成大祸。 生花洞主白凌波,正是这样一位令人震悚的存在。 历经百十年江湖纷争,黑道六魔门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在灵蛟会崛起之前,生花洞是排名六魔门第三位的强大势力,洞主白凌波的艳名和威慑远在弱水宫主骆冰雁之上,可她太过恣意狂妄,不仅纵容门人滥造杀孽,还为了牟取暴利去做那贩毒害民之事,连一些同道中人都深感不齿,最终引发众怒,生花洞遭到黑白两道各大门派的联合打压,刚接任盟主重担的方怀远借机立威,亲自带人剿了生花洞老巢,活捉了白凌波。 生花洞从西域大量收购阿芙蓉,制成秘药后贩入中原,不仅害得许多无辜百姓和武林人士患上药瘾,门下弟子也大多沉溺其中,终日醉生梦死,白凌波的武功本与方怀远旗鼓相当,却在厮杀中犯了药瘾,痛苦不堪难以自控,从而落败成擒。 为了杜绝此药流毒,武林黑白两道与官府合作,一面严禁阿芙蓉流通,一面广发杏林帖,天下各路医者云集响应,历时近两年才研制出解药,让那些生不如死的病患得以解脱,可仍有更多熬不过来的人因此破家丧命。 因此,白凌波亲手沾染的鲜血不多,其罪行却是无赦牢中最重的几人之一,再加上生花洞余孽袭击方家祭祖车队绑走方怀远妻儿,害得晴岚夫人惨死,她与方怀远可谓是不共戴天,注定要在无赦牢里熬尽残灯之身。 认出白凌波的刹那,展煜心中惊怒交加,他深知方怀远不可能为了一场比试就将白凌波从无赦牢里放出来,那必然是看守无赦牢的人手中有了内鬼,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出这等移花接木之事。 “我记得……你叫展煜,是方怀远的大弟子。”白凌波曼声一笑,眸光如碧波般盈盈荡向展煜,“当初晴岚死讯传来的时候,你才长到方怀远腰身那么高,握着一柄剑闯进无赦牢要杀我,被你师父阻拦还不肯罢休,说是有朝一日定会要我偿命,结果我这一等就是十五年,你不来找我,我只好来找你了。” 展煜一手搀着方咏雩,一手紧握剑柄,他死死盯着白凌波,猩红的眼眶似乎要溢出血来。 昭衍心道不好,连忙道:“展大侠,速速带令师弟离开,切勿意气用事!” 这一声犹如当头棒喝,展煜立刻回过神来,他到底是跟方咏雩不同,早过了不顾一切的冲动年岁,咬牙道:“小山主,你且阻挡他们一二,莫要强攻硬碰,我将咏雩送出阴风林,即刻带人回援!” 白凌波现身在此,已是这场比试不容忽视的变数,背后必然牵扯许多阴谋,展煜必须尽快将消息传递给方怀远。 不等昭衍回答,柳郎君恨声道:“想走?谁都走不了!” 话音未落,柳郎君与白凌波同时飞出,前者杀向昭衍,招招狠辣浑不要命;后者一晃身拦在展煜二人面前,脚尖尚未落地,抬手就朝方咏雩抓去,展煜横剑一挡,旋即手腕侧翻,剑锋擦过白凌波的手臂直向她腋下空门削去,孰料白凌波冷哼一声,左手屈指如弹弦,“叮叮叮”地在剑刃上快速弹了三下,第一下震开剑锋,第二下压住剑势,第三下甫一探出,展煜只觉得虎口一麻,险些没能握住剑柄。 “惊弦指!” 心下一寒,展煜这才想起白凌波当年的得意武器乃是一把鬼琵琶,不仅能以魔音贯耳伤人,指上功夫也是独步江湖,莫说是一柄剑,就算是铁石也经不住她四指连弹。 眼看白凌波左手无名指一伸,第四弹就要落在剑刃上,展煜不敢跟她硬碰,剑锋绕过手臂如水流倒卷而回,不等劲力全收,又是倏然变招,直直刺向白凌波腹部,后者右掌下沉一压,身轻如燕凌空翻起,眨眼间落在二人身后,仍是一掌劈向人事不省的方咏雩,显然是看破展煜有软肋在身,专攻他投鼠忌器。 不过十来个回合下来,展煜已是险象环生,他不敢放开方咏雩,便只剩下一只手堪堪应敌,右臂上冷不丁吃了白凌波一弹指,一股阴寒内力霎时透入,整条大筋都麻痹了片刻,眼看白凌波又是一掌拍来,他眼角余光瞥向昭衍,带着方咏雩侧身让开半步,左臂猛然一挥,大声喝道:“小山主,接人!” 花蝴蝶重伤难起,柳郎君独臂难支,昭衍一剑在她背上开了条大口子,正要补上一脚送她去跟兄长作伴,听到展煜这一喊连忙回头,就见方咏雩被横空抛了过来,下意识伸手接住,向后倒退了三步才卸去冲力。 与此同时,展煜脚下一旋,左手曲肘而回,硬接了白凌波这一掌,忍住喉口腥甜,厉声道:“带他走!” “你——” 昭衍本欲冲出的脚步不由顿住,眼睁睁看到他回身与白凌波交战,再低头看了眼脸色惨白的方咏雩,只犹豫了片刻,脚下一蹬地面,身子骤然拔地而起,带着方咏雩冲出战圈,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好感人的同门情谊。” 白凌波冷笑一声,面中媚色尽化肃杀之气,与柳郎君一前一后围住展煜,道:“我就先杀了你,再提你人头去追那小兔崽子!” “放马过来!” 展煜不怕她二人合攻,只怕她们对昭衍和方咏雩紧追不舍,如今没了拖累在侧,他心中反而澄明下来,一面招架两人夹击,一面迅速思考对策。 柳郎君武功不敌他,而白凌波在无赦牢里关了十六年,又曾深受阿芙蓉药瘾煎熬,就算她当年武功盖世,如今也不过剩下三四成道行,可适才比拼内力,展煜骇然发现她体内气劲浑厚非常,十有八九是服用了某种秘药,这种药物固然能强提一时功力,却会对人体造成巨大损伤,更加无法长久,只要他能拖延个一时半刻,情势必定调转。 想到这里,展煜将身法催动到极致,倚仗灵动自然的剑招与这二人纠缠,每每游走在生死边缘,偏生又在千钧一发时四两拨千斤,柳郎君越打越觉憋闷,白凌波也不由得烦躁起来,虚晃一招后以肉掌硬生生抓住剑锋,右手攥指成拳,运足十成功力向展煜胸膛击去,同时柳郎君闪至展煜背后,悍然封住他退路。 避无可避之下,展煜唯有抬掌硬接白凌波一拳,眼看拳掌就要相撞,临时又变掌为爪,虚虚包裹住白凌波的拳头,指尖在她腕节上一按,凌厉的内劲透骨而入,像是要把这只手掌齐腕割下来,白凌波心下一惊,连忙就要收拳,不想展煜抓住她手腕往旁侧一带,竟是朝剑刃撞去。 “好小子!” 关键时刻,白凌波屈指弹在展煜掌心,堪堪挣脱了他的桎梏,手腕以毫厘之差错开剑刃,吓出了她一身冷汗,心中怒火随之愈盛。 展煜趁机夺回长剑,反手一挥逼开柳郎君,道:“适才白洞主有句话说得不错——有朝一日,我定会向生花洞讨回血债,让你们多活了十五年,是我之过也。” 即便被囚十六年,白凌波心中仍有傲气,怎能容忍自己被个小辈逼迫至此,她对柳郎君道:“去追那两人,待我杀了他就来与你会合!” 柳郎君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花蝴蝶,面露忧色地道:“洞主,你现在……” 白凌波冷厉地打断了她的话:“难道我连一个小辈都杀不了吗?” 柳郎君不敢多话,咬咬牙直奔昭衍二人离开方向追去,展煜正要拦截,奈何白凌波已闪身而至,展煜一剑未到,她的手掌便如鬼魅般偏移开去,陡然间并指如刀,朝他持剑的手腕斩下。 一时恍惚,展煜虽然及时避开,这两指仍点中了他手臂尺泽穴,此乃手太阴肺经上一大要穴,遭白凌波点中之后不仅半条手臂卸了力道,气血运行也为之一滞,他不敢再分心旁顾,定下心来振臂回荡,连出三剑化解了白凌波咄咄逼人的攻势,心下暗自忖度——没了鬼琵琶,即便身怀浑厚内力,白凌波的武功仍是轻灵一道,招法虽然奇诡多变,却做不到一击制敌,与这样的对手交战,除了以力破巧,还得着重应变,打断她招式连击。 思量之间,白凌波又是两掌齐出,一上一下向展煜面门和胸膛击来,展煜不再出手格挡,反而就地一滚,鞭腿扫向她双膝,待白凌波腾身躲避时,展煜这才旋身出剑,用的却是临渊剑法起手式“断冰切雪”! 这一剑自下而上,毫无花巧可言,仿佛冰湖上正忙于刀劈斧凿的工匠,白凌波尚在半空,剑刃已向她腰际劈来,此时要想出手化解已是不及!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人影从地上掠起,竟是花蝴蝶拼命赶来,飞扑挡在了白凌波身前,剑刃当即劈入骨肉! “啊啊啊——” 一声惨叫惊动了半片树林,白凌波得了一合之机,身形一闪转至旁侧,屈指凝力弹在剑刃上,这一指用了她十成功力,精铁铸造的长剑应声而断,可就在剑断刹那,花蝴蝶整个人也拦腰断成了两截! 霎时间,鲜血喷溅如红雾,白凌波只抱住了半个花蝴蝶,她脸色大变,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悲愤哀恸,连声呼唤了几句,可花蝴蝶两眼涣散,已经咽气了。 这是生花洞仅存的两人之一啊! 她本就命不久矣,现在花蝴蝶一死,仅凭柳郎君独自一人,如何担负起重振生花洞的大任? 后继无人,往往比英雄末路和美人迟暮更让人心如死灰。 “你……” 展煜手握断剑踉跄退了几步,抬头只见白凌波颤抖着放下花蝴蝶的尸体,随即转过身来,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死!” 说罢,白凌波探手在腰间一抹,取出一颗药丸塞进口中,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她无视迎面而来的断刃,悍然一掌劈向展煜面门,后者连忙侧身一让,白凌波的腰肢却像蛇一样扭转过来,抬腿勾住展煜下盘,一手屈指抓住他的手腕,旋即猛地一绕,硬生生将展煜的右臂向后折去。 “咔嚓”一声,裂骨如破竹! 与此同时,东面一追一逃的昭衍和柳郎君不约而同地止住脚步。 展煜与白凌波这番交手,细究起来不过百十个回合,三人一路疾行也不足三里地,花蝴蝶那声惨叫响彻云霄,不仅是他和柳郎君,连昏迷中的方咏雩也被惊醒了过来。 “我、我这是……”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昭衍暗道一句“糟糕”,此时再想打晕方咏雩一次已来不及,只能松手让他从自己背上下来。 方咏雩原本有些不大清醒,在看到昭衍和柳郎君时浑身一震,想到刚才那声莫名的惨叫,脸色一阵潮红一阵惨白,颤声问道:“我……我师兄呢?” 柳郎君自然听出了刚才是花蝴蝶的声音,可她看见方咏雩此刻变幻的脸色,登时计上心头,强压着对兄长的担忧,故意装出一脸不屑的样子,狠狠道:“展煜他自不量力留下断后,你也不必牵挂,洞主跟我哥哥很快就会提他人头来——” 她话未说完,兜头便挨了一伞,昭衍抬脚将柳郎君踹出了三丈远,转头对方咏雩喝道:“静气凝神,别听她胡说!” 已经迟了。 方咏雩的体质本就与截天阳册有些相冲,心境修炼也不如昭衍,连日来接连不断的刺激已让他半只脚踏进了走火入魔的门槛,现在听到柳郎君这一番话,又不见展煜的身影,他的心一路往下沉去,直至沉入了无底深渊。 下一刻,方咏雩的身形骤然一拔,全力朝惨叫声传来的方向折返回去。 “该死!” 昭衍怒骂一声,见柳郎君紧随其后,他正要施展轻功追赶过去,孰料旁侧风声突起,他下意识举伞抵挡,竟是有人凌空飞至,一掌朝他击来。 这一掌落在天罗伞上,威势丝毫不逊于柳郎君全力挥出的流星锤,昭衍喉口一甜,转动伞面卸去沛然劲力,向后退了三步,抬头看向这不速之客。 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昭衍顿时色变,握剑的手也紧了三分,道:“是你。” 来者赫然是谢青棠。 谢青棠长身玉立,若不看他衣摆袖口残留的几点血迹,当真是位浊世佳公子。 目光上下扫过昭衍,谢青棠勾起唇角,笑道:“我找得你好苦。” 昭衍道:“看来骆冰雁也是个浪得虚名之辈,说好了要你下半生做个废人,怎么还能让你出来咬人?” “你爱逞口舌之利,就趁现在尽管多说几句。”谢青棠不怒反笑,“以后,你怕是没机会开口了!” 话音一落,谢青棠纵身离地,袍袖拂风而至,昭衍一剑刺了个空,头顶又有劲风袭来,他想也不想地举伞过顶,掌与伞面再度相接的瞬间,昭衍只觉得一股雄浑内力如同大江东去般滔滔而来,竟压得他背脊一弯,双脚也深陷泥地里! 他的功力怎会暴增如此之多? 来不及多想,昭衍左腿侧出一弓,腰身猛一扭转,借力将谢青棠甩开,剑锋顺势直出,正正刺中腹哀穴,却不料剑尖破衣之后竟在肉身上撞出一点火星,伴随着金石锐响,谢青棠分毫无损,抬掌在他剑上一压,身子借力而起,抬腿侧踢昭衍面门! 第一百零三章 晚来 冤家路窄。 念头一闪而过,昭衍心知避之不及,索性竖臂格挡,只听“砰”的一声,两人齐齐倒退,昭衍只觉得整条左臂又疼又麻,谢青棠也踉跄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右腿像是撞在了一块大石上,饶是以他如今修为,巨大的反震之力也使得小腿筋脉阵阵痉挛。 梅县一别,这臭小子的武功竟是又精进了不少! 隔着两三丈远,谢青棠目光阴鸷地盯着昭衍,天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间漏下些许,将他那双手照得莹白如玉,浑不似肉骨凡胎,适才被利剑划过的掌心只有一道狭长的浅红痕迹,连皮都没被割破。 昭衍的脸色同样不虞,经过刚才那几个回合,他已经看出谢青棠的功力远胜从前,八成是突破到了六境十式,须知修炼一道因人而异,当初他能在梅县轻易打败谢青棠全赖瞎猫碰上死耗子,现在谢青棠武功进境,腹哀穴的罩门已然关闭,全身上下只剩两处罩门,偏偏这两处他一个也不知道,今日恐怕是一场苦战。 “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昭衍一面思考对策,一面开口道,“当日情势紧急,我胜之不武,你也输得不甘,今天总算能好生做个了断。” 谢青棠冷笑道:“正有此意!” 话刚出口,他已是身形闪动,如同飘忽不定的青鬼,昭衍一剑向右劈出竟刺了个空,但见青袍在剑下一绕,谢青棠踏至昭衍左面,两指如钩直取他双眼,后者猛一偏头,指尖堪堪从面颊边钩过,带出两道猩红血口,昭衍顾不得这些,天罗伞兜头朝谢青棠挥去,将人逼开刹那趁势后退,左眼角下如同火燎的刺痛不断刺激着他的眼睛,却让昭衍感到些许心安。 伤口会痛,至少代表着没毒。 鲜血沿着面颊往下淌,昭衍却无半分迟滞,不等谢青棠飘然落地,他脚下一蹬,率先抢攻上去。 他的剑法师承步寒英,却融合了杜三娘的“泣血刀”路数,比起步寒英以静制动、飘渺自然的剑势,昭衍出剑更加凌厉奇诡,尖锋两刃无一不朝要害攻去,谢青棠一时半刻间只觉得眼花缭乱,仿佛一柄剑化作了千万柄,无一柄是虚,也无一柄不可落实,不过三两息的工夫,他身上已挨了五剑,每一剑都朝他眼珠、耳朵和咽喉等人体脆弱之处袭来,即便谢青棠自恃金刚不坏之身,也不敢过于托大,连忙向后平滑飞退,孰料昭衍得势不饶人,又是一剑追击而至,不等谢青棠看清,剑气已迫在眉睫,他立刻合掌夹住剑刃,两人一进一退竟是滑出四五丈远,直到谢青棠左脚向后蹬住一棵大树,双掌骤然松开剑刃,身躯顺势翻转,使了个“推”字诀将昭衍连人带剑一把甩开,脚下在树干上连蹬七步,复又翻身倒挂,一掌犹如高山压顶,悍然击向昭衍头上天灵! 昭衍已知谢青棠功力浑厚,哪会傻到跟他硬拼?察觉头顶劲风压下,他直接就地滚开,不料谢青棠这一掌竟是收发自如,旋身犹如风车急转,一记鞭腿猛然落下,昭衍只来得及反手撑开天罗伞,刹那间一股巨力仿佛洪水猛兽汹涌拍岸,伞面纹丝不动,咆哮如虎的内劲却尽数透入了昭衍体内,他只觉得四肢百骸同时剧颤,脚下未动,身躯不由自主地被拍出了七步远,低头时一口血落在草地上,五脏六腑仿佛在腔中翻滚了一圈。 谢青棠稳稳落地,冷笑道:“天罗伞的确是一样稀罕宝物,可它防得住刀枪剑戟,能防住隔山打牛吗?” 那自然是不能。 倘若没有截天阳劲护体,单凭谢青棠刚才那一掌,足够让昭衍心脉寸断。 再次吐出一口淤血,昭衍缓缓站起身来,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握剑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谢青棠将这些细枝末节尽数看在眼中,胸中顿时升起大仇得报的快意,又有些索然无味的失望。 心血布局因为昭衍搅浑水而功败垂成,连谢青棠自己也险些沦为废人,他早已将之视为一生劲敌,却没想到当自己破而后立,这个让自己恨之入骨的敌手也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想到这里,谢青棠连折磨他的心思也没了,淡淡道:“你不是我对手,乖乖受死。” 昭衍额头上冷汗涔涔,仍是逞强道:“还没完呢!” 话音未落,昭衍再度提剑而上,仍是迅如奔雷的强攻,放弃了全部防守,一招一式连绵不绝,可惜他已重伤在身,内力运转无法圆转自如,须知高手过招时点滴差错都会成为致命破绽,谢青棠抓住剑招间隙,猫戏老鼠般见招拆招,故意虚耗他仅存不多的气力。 察觉到他的意图,昭衍出手一式直刺陡然变作了“漫天花雨”,先前那种令谢青棠应接不暇的虚实剑招再度出现,他脸色微变,索性不顾长剑袭身,双手屈指朝昭衍两肩抓去,却不想两边掌心竟是同时传来刺痛,原是昭衍横剑格挡在前,身躯顺势后仰,抬腿朝他下三路狠狠踢来! “无耻之徒——” 谢青棠没料到他能如此不要脸,下意识向后退去,却不想这一下正中昭衍算计,就在两人距离拉开的一瞬间,昭衍右臂猛地一振,蓄势已久的无名剑离手飞出,朝谢青棠疾射而去! 阴风林中暗影密布,此刻却有一道剑芒穿风破空,犹如白虹贯日。 狂风被撕裂的哀嚎声伴随着剑鸣一齐逼近耳畔,谢青棠只来得及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迎面而来的那道寒光究竟是何物,可没等他反应过来,左边肩头骤然传来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带得离地飞起,紧接着后背重重撞上树干,狂风这才卷着树叶簌簌落下。 谢青棠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低下头,迟疑着看清了那道寒光的模样——是昭衍手里那柄无名剑,此刻已刺穿了他的肩膀,将他死死钉在一棵大树上,剑刃只差三寸就能刺进心口。 “偏了吗……” 这一剑出手,昭衍也是气力用尽,他强忍住经脉间炽热如焚的痛楚,抬头看着五丈开外的谢青棠,发现没能将他一剑穿心,眉头深锁起来。 步寒英所创剑招之中,“参商”这一式最具杀伤力,可它也有两个弱点,一是对交手距离和时机的把握要求太高,二是这一剑出手后,不仅不给敌人留余地,也是不给自己留余地。 换言之,这是不到绝境不能使出的一剑。 昭衍实在没想到谢青棠身上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导致他一开始错估对手丧失了先机,若不以“参商”搏命,恐怕他现在已经死了。 然而,眼下他还能喘气,谢青棠也没死。 谢青棠颤抖着伸手握住剑柄,试图将剑刃拔出去,奈何这一剑凝聚的内力太强,不仅打破了金刚不坏的护体罡气,就连他背后那棵树也被刺了个对穿,以至于只有不到四寸的剑刃露在外面,除非他全力施为,否则不可能将剑拔出,可他一旦强提全身内力,剑出刹那必定血脉偾张,周遭筋骨也将俱毁,他就算不死,这条胳膊也会彻底残废。 昭衍显然发现了他进退维谷的困境,哪怕脚步已经有些虚浮,仍是提起一口真气,朝这边飞奔而来。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就在谢青棠准备拼死一搏的时候,旁边树林里忽有破空声乍起,直奔昭衍面门而来,后者下意识停住脚步,身躯侧让一避,原来是一把旋斩如轮的短刀! 脸色一变,昭衍后仰下腰避开刀芒,当他直起身来,谢青棠面前已多了一名紫衣女子,正是一路疾奔过来的尹湄。 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尹湄心情糟糕可想而知,当着谢青棠的面却不能表露分毫,她伸手接住回旋刀刃,双刀交错于胸前,冷冷道:“一场比试罢了,眼下胜负已分,不如点到即止。” 昭衍抬手拭去唇边血迹,勉强笑道:“尹长老既然知道这是一场比试,那就该知道黑白对立的规矩,你我同为黑组中人,却反过来帮他对付我,这算哪门子道理?” 谢青棠亦是忍痛咬牙道:“你滚开,我不需要你帮——啊!” 话到中途转为一声惨叫,尹湄竟是反手握住无名剑的剑柄,在谢青棠猝不及防之下猛地将剑拔了出来,那些被利剑钉住的筋骨连同木屑一同断裂,霎时间血雨飞溅,尹湄却无半分动容之色,出手如电般封住谢青棠几处大穴,旋即振臂一抛,将无名剑丢回昭衍面前,剑刃入地三分。 “若没见到便也罢了,可我要是眼睁睁看着你死了,传到宗主面前就是我的过错。”冷笑一声,尹湄看向昭衍,“小山主,你我如今同在一组,权当卖我个人情如何?” 说是人情,昭衍心中却知道这是尹湄在给自己解围,他只犹豫了片刻,伸手握住剑柄还入伞中,头也不回地朝西面追赶过去了。 “休走——” 眼睁睁看着昭衍全身而退,谢青棠哪肯甘心,他捂住肩头伤口正要去追,孰料喉间寒芒一闪,竟是尹湄的刀抵在了他颈前。 “三番两次在同一个人身上栽跟头,你已经把补天宗的脸丢尽了,还嫌不够吗?”尹湄的目光狠戾如毒蛇,“与其在这里纠缠不休,不如等到决战时当着众人之面一雪前耻!” 谢青棠脸色惨白,道:“他已是强弩之末,你为何不在这里杀了他?” “连报仇也要假他人之手,原来你就这么点出息。” 不屑地冷笑一声,尹湄的身躯彻底转了过来,谢青棠这才发现她那身重紫衣衫的右腰内侧已经变成了一片暗红,经过一路狂奔,伤口再度撕裂,暗红色正不断向下扩大。 “你……怎么回事?” “武林白道这一代,可谓是藏龙卧虎。”尹湄手按腰腹伤处,“来的路上,我遇到了王鼎和一个法号鉴慧的和尚。” 谢青棠皱眉道:“就算是武疯子,以你的武功也该不逊于他。” “我跟你一样,只看重王鼎却小觑了那和尚。”尹湄缓缓挪开手掌,将伤口完全暴露在谢青棠面前,那竟是一个拇指大小的血洞。 “这是……”谢青棠狐疑的神情终于消失,变得无比凝重。 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深厚交情,尹湄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于是摇了摇头,将外衫掩了回去,漠然道:“我先走一步,你找个地方自行疗伤……至于宗主交代的事情,呵,你这样的废物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言罢,也不管谢青棠的脸色如何难看,尹湄径自转过身走入林中,直到背后那人的气息全部消失,她才放缓脚步,颤抖着手从腰封里取出一颗带血佛珠。 尹湄刚才所言不虚,她在来的路上确实遇见了王鼎和鉴慧两个劲敌,才伤得如此狼狈,唯独隐瞒了一点,那就是这颗佛珠原本能被躲避过去。 可她要是安然无恙,又如何顺理成章地放走昭衍? 倘若阴风林里只有他们三人,尹湄大可以联合昭衍杀了谢青棠来个死无对证,可这里人多眼杂,还不知道周绛云有无后手蛰伏附近,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冒险,唯有出此下策。 “臭小子……真会惹麻烦啊。” 暗道一声,尹湄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她在林中一兜转,确定身后没跟着尾巴,这才全力施展轻功向昭衍追去。 可无论是她,亦或者昭衍,这回都来晚了。 当尹湄匆匆赶到的时候,昭衍正背对着她半跪在一个人面前,一掌抵住后心,一掌按住丹田,全力灌输着生生造化的截天阳劲。 “你在做什么?” 见此情形,尹湄瞳孔一缩,上前就要把昭衍拉开,低声喝道:“你疯了不成?敢用截天阳劲救人,生怕没人探出你的底细?” 她用力极大,这一下却没能把昭衍拉动,他唇上已不见半分血色,仍执着地为怀中那人运功疗伤,眼眶里尽是血丝,神情更是许久不曾见到的惶急。 尹湄一怔,这才将目光下移,看清那人容貌时骤然一凝:“展煜?!” 正躺在昭衍臂间命悬一线的人,正是展煜。 这位意气风发的临渊门首徒此刻已经昏死过去,右臂骨折,双腿膝盖血流如注,胸膛、腰腹等处也是血迹斑斑,更令人触目心惊的是,一道血线从他头顶蜿蜒而下,鲜血已经快要凝固。 他的胸膛几乎不见起伏,呼吸也微不可闻,若不是昭衍还在全力施救,恐怕连尹湄也认为他已经死了。 这里发生了什么? 尹湄环顾四周,骇然发现了两具尸体,一具是断成两截的花蝴蝶,另一具却是个花容月貌的陌生女人。 她趴在地上,面容却朝着天,整个头颅被人扭转了过来,腰背也扭曲得不成样子,那些活色生香的百花图此刻也枯败了,身上分明不见一道狰狞伤口,却看得尹湄不寒而栗。 是谁把一个大活人的颈骨和腰椎骨硬生生拗断? “小昭……”尹湄握紧了刀柄,“是谁?” 昭衍张了张嘴,没能回答她,他的双手抵住展煜命脉不敢有丝毫放松,目光却缓缓落在了不远处的草丛上。 那片草凌乱不堪,显然是有人在不久前狼狈地踩过,上面还残留着鲜血,正一滴一滴地沿着草叶慢慢滚落。 第一百零四章 截天 剑客的手臂,往往比性命更加重要。 展煜那一剑用尽了他全身余力,本该将白凌波斩于剑下,奈何漏算一招,叫花蝴蝶扑上来做了替死鬼,不仅折断了长剑,还彻底激怒了白凌波。 来不及闪避,展煜的右手已被白凌波扣住,随着她逆势向后一压,剧痛自右肩席卷全身,骨裂之声清晰入耳,整条臂膀顷刻扭曲变形,他紧咬牙关,脚下向左一弓,身体也朝左边倾倒,借助旋身之力将白凌波抛飞出去,却不想她身法灵动迅疾,竟在半空中扭转回来,双手轮出,拳掌衔接自然,展煜已失一臂,只能勉强招架她左右夹击,被逼得步步后退。 猛然间,展煜惊觉左肩一沉,连忙矮身躲过,白凌波鬼魅般欺近他左侧,这一抓没能捏碎他的肩胛骨,只将衣袖和皮肉抓破,留下五道狭长血痕。 展煜见她面上一片病态的潮红,晓得那不知名的秘药正在发作药力,此刻他手无寸铁又伤了右臂,无法跟她正面硬抗,偏生白凌波的轻功也是独步江湖,一时竟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绝境。 狠咬一口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展煜迅速运转经脉间残存的内力,再看白凌波步步紧逼,心下一横。 又是一抓落空,白凌波眼中杀意更盛,脚尖在地上一点,复又扑击而上,展煜也连忙向后飞退,却始终逃不出两尺之外,他连躲了白凌波三掌一点,气力已近枯竭,右臂传来的阵阵剧痛严重干扰着他,侧身时不由得慢了半拍,被白凌波抓了个正着,只听她冷笑一声,屈指朝他咽喉抓去。 就在这时,展煜左臂曲肘撞向白凌波胸前膻中穴,白凌波想不到他尚能还击,猝不及防之下被击中大穴,凝聚的真气顿时一散,展煜顺势躲过她一抓,左手从膻中穴下滑,于电光火石间飞快点过上脘、神阙两处大穴,白凌波这时回过神来,抬腿朝他腹部踢去。 两人距离骤然拉开,这回却轮到展煜不退反进,凌空一记鞭腿扫向白凌波面门,后者不屑地冷哼,抬手抓住他脚腕,不想展煜借她为支撑,猛地翻身倒挂,蓄力的左臂并指疾出,狠狠刺中了她腋下极泉穴! 刹那间,白凌波潮红的脸色为之一白,展煜手中不见兵刃,这四指之力却丝毫不逊于刀兵,竟是年纪轻轻就练到了“蕴气于体,手中无剑”的境界! 饶是如此,白凌波仍不肯放手,一面抓住展煜右脚踝,一面向他膝弯弹指而出。须知惊弦指乃何等厉害的指功,白凌波这一指真气凝聚成形,霎时力透筋骨,只听“砰”的一声,展煜的右膝被这道真气打了个对穿,鲜血喷溅如泉,他痛得眼前一黑,却用左腿倒勾住白凌波的手臂,带她一起向地上滚倒。 白凌波本欲挣脱,不想真气刚一运转,适才被展煜点中的四处大穴同时发作剧痛,如有四把利剑齐齐刺入胸腹和腋下,凌厉剑气透入五脏六腑,她非但没能脱出桎梏,反而被这突如其来的痛苦激得气血翻涌,用秘药强提起来的内力顿时失控,真气自这四道大穴分流走岔,与经脉逆向相冲,当即身躯一震,“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这正是展煜的最后一搏。 他是临渊门首徒,剑招承袭方怀远巨阙剑的一力降十会,可他又是个谨慎细致的性子,于力道之外又钻研技巧,自从五年前与穆清相识,得知望舒弟子走的是以巧破力的剑道,两人时常以信件交流武学,展煜逐渐发现了“巧剑”的妙处,结合两长创出了一套新剑法,起名“三十六绝剑”,专攻人体三十六道死穴,准备趁这场武林大会将它送给穆清,没成想先在这阴风林里显露锋芒。 膻中、上脘、神阙与极泉这四道穴位,连起来贯通胸腹五脏,即便对手用内力护住心脉,被连点四穴后也会导致气血阻断,轻则内力走岔,重则殃及五脏经脉,届时功力越是浑厚,其遭受的反噬也越重。 白凌波在无赦牢里被关多年,身体早就不在巅峰,秘药于她而言本就是双刃剑,何况展煜让她亲手将这把剑调转了尖锋。 刹那间,两人同时倒地,白凌波脸上的潮红如海水倒卷般飞快消退,她双手深深抠入土地,竟是好一会儿没能爬起来。 展煜的情况亦不容乐观。 右臂和右腿先后遭到重创,他半边身体都已不受控制,仅能用左臂勉强支撑身体,纵然想要再补一击,此刻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凌波一面吐着血水,一面挣扎起身,含恨抬脚踢在自己左膝上。 “我一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一声脆响,左膝以下登时错位,展煜整个人狼狈地滚了一圈,小半截森白的骨头从膝盖处穿刺出来,鲜血浸湿了一片草地。 白凌波这一踢出罢,身体忽地一弓,这回她没再吐血,脸色却已苍白如鬼,身躯抖似筛糠。 展煜原本疼得生不如死,看到这一幕却不由笑了。 他知道自己恐怕死到临头,但白凌波也是强弩之末,她就算不跟自己一同咽气,也不可能再活上个把时辰,更别说追击方咏雩。 世间大事莫过于生死,要说展煜半点不害怕,那纯粹是骗鬼的假话,可他虽然畏惧死亡,却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 天地君亲师,展煜是孤儿出身,本该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一世,因为方怀远和晴岚的收留才能有今日造化,这对夫妻如他生身父母,方咏雩也跟他的亲手足别无两样,能替晴岚报仇雪恨、为方咏雩争出生路,对展煜来说已是足够让他笑往黄泉的事了。 若说遗憾,那就是没来得及把自己一笔一划写成的剑谱亲手交给穆清,不能对她说一句“我心如朝暮,与卿相伴老”。 神思恍惚间,白凌波已经踉跄着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展煜,抬脚就要向他脖颈踩下。 劲风尚未及身,支撑展煜的那口气已经消散,他眼前一黑,便已人事不省。 因此,他并不知道白凌波这毙命一击其实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两道劲风几乎同时响起,一道是白凌波饱含恨火的踩踏,一道却是劈风而来的树藤,匆匆赶来的那人后发先至,藤蔓如同毒蛇般缠住了白凌波的脖子,振臂一甩,在她踩断展煜颈骨前将人抛飞了出去。 “师兄!” 一路狂奔,方咏雩也快要力竭,可当他看到白凌波要对展煜下杀手这一幕时,体内那股压抑许久的戾气骤然爆发,他顾不得去看白凌波,连滚带爬地赶到展煜身边,看到他浑身惨状后如遭雷击,好半晌才颤抖着伸手去探呼吸脉搏,许是恐惧如潮没顶而下,他竟没能探得半点生息。 “师兄……” 颤声又唤了一句,往常总会笑着回应他的人这次只是静静地躺在一片血泊里。 方咏雩死死盯着展煜,眼眶不知不觉间充血通红,面目扭曲,身躯颤抖。 都说人在恐惧的时候,浑身气血将会冷凝,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刺骨寒意,可为何他此刻不觉得冷,反而有一股炽烈狂躁的气息在胸腔中点燃,如同置身火烤,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叫嚣? 柳郎君落后了方咏雩一步,此时也已赶到,乍见展煜惨状也是惊了一下,旋即立刻去找白凌波和花蝴蝶。 白凌波正伏倒在地,被展煜四指绝剑刺中使得她体内真气犹如失控马车般四处乱撞,五脏六腑都疼痛欲裂,听到了柳郎君的呼唤声,她勉强恢复了一丝清明,急声喝道:“走!你快走!” 柳郎君的脚步已经挪不动了,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兄长,却是两截花蝴蝶。 “哥……我要杀了你们!” 一霎那,悲愤淹没了柳郎君的理智,她发出了凄厉的尖叫,拔足向背对自己的方咏雩疾奔而去,全力挥动了流星锤,势要将他的头颅砸成烂西瓜。 “杀?你要……杀谁?” 此时此刻,方咏雩的声音竟然如此轻柔缓慢,几乎在他话刚出口的时候,柳郎君的流星锤已经逼到脑后,只差一寸就能砸烂他的头。 可这一寸之差,注定要拿命去填! 方咏雩的身躯陡然一斜,流星锤堪堪擦过他的头颅,链子却被他反手抓住,不等柳郎君变招,她便觉得脚下一轻,身体竟被带得离地而起,眼睁睁看着方咏雩抬手朝自己咽喉抓来。 “砰!” 一声闷响,白凌波拼却最后的力气赶到,以身撞开了柳郎君,自己的脖子却被方咏雩扼住,痛苦地在他掌心垂死挣扎。 “生花洞,你们逼死了我娘,害了我半生,现在又杀了我师兄……” 喃喃说着,方咏雩将白凌波拉到面前,一字一顿地问道:“生花洞主,你说……我该怎么对你呢?” 近在咫尺,白凌波眼中映出了他狰狞如鬼的面容,那双血丝密布的眼睛正在无声落泪,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带起了一丝笑,那种令她毛骨悚然的笑有些陌生,又似曾相识。 她是在什么时候看过这样的笑容呢? “我师兄的手脚,是你打断的。” 不等白凌波回想,后腰骤然传来了剧痛,仿佛一条铁索透过骨肉缠住了她的骨头,正向左侧发力扭转,骨头被外力一点点拧弯,她眼前发黑,却因咽喉受制,根本发不出一声惨叫。 方咏雩竟以分筋错骨手硬生生扭断了她的腰椎骨! 白凌波昔日凭借惊弦指不知弹断过多少人的血肉筋骨,被人以牙还牙却是头一遭,就连柳郎君也被这一幕吓得恢复了清醒,木立在当场。 很快,白凌波腰部以下彻底没了知觉,她被方咏雩丢在地上,那只苍白的手掌钳着她的下颌,另一只手缓缓落在她脸侧,迫使她抬头正视柳郎君。 方咏雩道:“下一个,是你。” “咔嚓”一声,他的双臂同时发力,白凌波还没出口的话尽数封了回去,在柳郎君惊恐的注视下,她那张脸猛地歪斜到了后面,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天。 临死之前,白凌波终于想起了方咏雩此刻的笑容究竟像极了谁—— 二十多年前,血海玄蛇傅渊渟重掌补天宗大权、血洗黑道各大门派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笑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即使早已习惯了刀口舔血,柳郎君也被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满腔的怒恨与杀意一同溃不成军,在白凌波尸身倒地的刹那,她几乎是想也不想,拼却全力朝阴风林外夺路而逃。 方咏雩闪身追了上去。 “来人啊,救我!” “谁来救救我!” “啊啊啊——” 柳郎君已经六神无主,即便被林中弹射的机关打到也不敢停留,带着满身伤痕亡命而逃,她的状态到底是比方咏雩好上许多,此刻为了逃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气力,方咏雩一时竟没能追赶近前。 饶是如此,他始终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两人相距也越来越近。 终于,柳郎君听到了人声,眼前也逐渐变得开阔明亮,竟是她误打误撞跑出了阴风林,隔着一重铁栅栏,对面便是等候已久的人群。 “又一个中途弃权的?” “这是黑道那个什么谁?” “不对,她在喊救命,谁在追……” 等候已久的众人冷不丁见到这一幕,登时议论声大作,就连方怀远等人也是一愣,刘一手连忙令人将铁栅栏打开,上前问道:“柳郎君,你这是——” “我不比了,我不比了!救我,他要杀我!” 柳郎君奋力推开刘一手,语无伦次地大叫起来,若不是有守卫拦截,恐怕她已经一头扎进了人群里。 周绛云皱起眉,呵斥道:“柳郎君,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究竟是谁要杀你?” “我、我……”柳郎君惶恐不安地回过头,神情骤然一变,“是他!他来了!” 这声音凄厉刺耳,所有人都不由得抬头望去,只见一道人影从阴风林中杀了出来,月白衣衫都被染成了血红色,浑身杀气腾腾,果然如同从十八层地狱里爬上人间的索命恶鬼! 即便看到了前方人群,方咏雩也没有片刻迟疑,此刻他心里眼里只看得见柳郎君,抬脚在树干上重重一踏,身躯凌空飞来,抬手一掌打向柳郎君头顶天灵。 “住手!” 怒喝一声,方怀远与周绛云几乎同时出手,方咏雩不闪不避,两掌左右齐出,悍然迎了上去。 四掌相对,方咏雩身体一趔趄,双脚深陷地下,被两股沛然掌力一点点向后推去。 方怀远低声喝道:“咏雩,快撤掌!她已经出来了,你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下对她下杀手,你——” 除了那句“不可以”,方咏雩什么也没听进去。 他本该收招自保,可当他眼中映出方怀远的面容,又看着柳郎君逃也似地朝人群里挤去,胸腔里那把火如被浇了滚油,“噼里啪啦”地爆燃起来。 ——“雩儿,嘶……别碰,娘不疼。” ——“小师弟,师兄有几个字不会,你教我可好?” ——“它在我手里,但是……咏雩,不可以。” 大人的谎言其实很拙劣,总以为能骗小孩一辈子,其实孩子早就明白了,只是懦弱得不敢戳穿。 十指连心,没有谁能被斩断手指还不觉疼,只是怕他哭所以才笑着说“不”;宗门首徒,他的大师兄自幼就是文武全才,哪会向他一个小孩问字,无非是变着法找借口哄他读书,别整天憋着气性胡思乱想。 同样,有些事并非方咏雩做不得,而是他身为武林盟主的儿子,别说是做,连想也不能想。 见方咏雩低头,方怀远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不顾周绛云在侧,又轻声唤道:“咏雩,你快——” “轰!” 一声巨响如炸雷,震得众人纷纷退避,竟是方咏雩骤然撤了掌,不顾内力反震,变掌为拳,狠狠砸在了方怀远胸膛上! 人群里,石玉目瞪口呆,江烟萝已是花容失色,惊呼道:“表哥住手!” 方咏雩已是充耳不闻。 这一拳石破天惊,方怀远不及防备下被打了个正着,身子顿时一轻,整个人向后倒退了七步有余,伤处断了一根肋骨,低头时吐出了一口鲜血,染在衣襟上令人触目惊心! 一时间,满场鸦雀无声,所有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方咏雩一拳逼退了方怀远,同时撤力生受了周绛云一掌,不顾唇边飞红,身子拔地而起,向着人群飞扑过去,如梦初醒的人们立刻退散开来,场面一时间混乱无比。 柳郎君自知难逃一劫,眼尖地瞥见了江烟萝,想到她刚才那一声关切呼唤,眼中划过一抹狠意,脚下一转就朝她冲了过去。 “江小姐——” 来不及抵挡,石玉就被柳郎君一脚踢开,她一手死死抓住秋娘的剑,另一手屈指成爪,浑不要命地朝江烟萝脖颈抓去! 江烟萝欲退已不及,她睁大眼睛看着那只逼命手爪,可那只手最终停在了她颈前毫厘处。 方咏雩的右掌已经罩在柳郎君头顶,她浑身僵立在原地,七窍缓缓流出血来,颈骨更是发出了一声脆响,脑袋都往颈窝里陷了些许。 “……” 此时此刻,全场一片死寂,没有谁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直到柳郎君的尸身倒地,分明不大的声音却如一记重锤砸在众人心头,周绛云这才脸色难看地冲上前来,眼中满是惊疑不定,厉声喝问道:“你身上怎么会有截天阳劲?!” 第一百零五章 会审 巳时正,鬼林开。 这一轮的比试结果,出乎所有人预料。 武林盟统共往阴风林里投入了四十九名罪囚,在一个时辰里死伤了大半,最终白组抢到了十九只铜手环,黑组夺得的铜手环数目不多不少,正好也是十九只,竟是打了个平局。 除此以外,这场比试的惨烈也远远超乎了众人预想,短短一个时辰内,原本的一百零二人折损了七成有余,其中不幸罹难者近二十,剩下也是人人负伤,大部分人已无力再战。 最终,经由各大掌门紧急商议,择取两组前四名共计八人,当场公示名单: 黑组——昭衍,尹湄,鉴慧,江平潮; 白组——水木,王鼎,穆清,谢青棠。 以上八人即为本场比试胜者,成功晋级第三轮,三日后进行最终比斗。 此结果一出,有心人注意到这份名单与杜允之当日那道七秀榜竟是不谋而合,可见其情报手段何等了得,当场便哗然起来,沉寂多年的琅嬛馆顿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无数人蜂拥前去开盘下注,七嘴八舌地争辩“魁首之位花落谁家”、“十万两雪花白银如何瓜分”云云,闹得栖凰山上下乌烟瘴气,杜允之也总算洗掉了“大放厥词”的污名,一时间春风得意。 然而,真正的大人物们此刻都无心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了。 夜色黑沉,时近子夜,天罡殿内依然是灯火通明。 议事厅内,肃穆之气几乎化为实质,如山岳般压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方怀远虽坐在上首,一颗心却直往下沉,这场由他亲自拟定经手的比试出了如此纰漏,不仅让他引以为傲的首徒展煜重伤濒死,还逼出了另一个惊天隐秘,事涉武林阴私和朝廷重案,容不得他心存侥幸。 想到这里,方怀远不禁看向自己左手边,那里坐着萧正风、周绛云和陆无归三人,除了陆无归仍嘴角含笑,萧正风与周绛云皆面色阴沉,两双眼睛犹如扒皮拆骨的铁钩子,死盯着站在堂下的方咏雩。 在他右手边,白道三大掌门无一缺席,江天养神情阴鸷,王成骄面带怒容,连谢安歌也是眉头深锁,她的目光往对面一扫,恰好跟陆无归撞了个正着,后者对她一笑,谢安歌握着拂尘的手便微微一紧,谁也没听见她那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不过转瞬之后,她已转头看向下方,开口打破了这片令人心悸的沉寂:“方咏雩,今日阴风林之事,你可还有话说?” 方咏雩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双手双脚都被铁链锁住,这铁链是寒铁打造而成,链子下方还坠着沉重的实心铁球,少说也有三十斤重,单是站着就已足够困难,可他执着地不肯在这些人面前跪下,闻言头也不抬地道:“我今天做了太多事情,不知谢掌门问的是哪一桩?” “放肆!” 见他不知悔改,萧正风厉色道:“方咏雩,你不顾规矩恃武行凶,在比试场外以下犯上在先,打杀人命在后,你该当何罪?” 方咏雩的脸皮抽搐了一下,兀自冷笑道:“她该死!” 不等萧正风发作,江天养抢先道:“事情经过,昭衍甫一出林便已仔细作答了,原是花蝴蝶兄妹设局伏杀他们,展煜因此落得重伤濒死,咏雩自幼与他亲如兄弟,情急之下失了分寸倒可谅解一二,不过……那生花洞主白凌波本应囚于无赦牢中,怎么会出现在阴风林?” “我已亲自去无赦牢中查过了,有两名守卫自尽而亡,恐怕是蓄谋已久。”方怀远看向周绛云,“周宗主,此事你有何说法?” “出逃的是生花洞主,跟她勾结的两人又是生花洞后人,左右不过是生花洞的事情,本座能有什么说法?”周绛云语气冷漠,仿佛无关己身,“花蝴蝶与柳郎君兄妹俩皆是根骨上佳之人,当初本座的确有过招揽之心,可他们一心想要重振生花洞,两个势单力薄的小辈还不足以让本座多加留意,此番也是他们主动找上来想要借武林大会重扬生花洞威名,本座只是看在两派往日渊源的情面上,给他们一个机会罢了……方盟主,你与其拿这些无凭无据的臆测来质问本座,不如先问问你的好儿子,怎么会身怀我补天宗失传多年的《截天功》阳册?” 周绛云这一番话将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奈何方怀远至今没能拿住他的把柄,帮白凌波偷梁换柱的两名守卫皆是武林盟旧人,身家来历俱清白,否则也不会被方怀远委以看守无赦牢的重任,现在两名守卫跟生花洞三人都已死无对证,更是无从查起了。 听他提起《截天功》阳册,在场诸人俱是色变,白道四大掌门都参与过五年前的绛城一战,傅渊渟在钟楚河上力压群雄的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其人虽死,余威犹在。 “自补天宗创立以来,祖师便将《截天功》分为阴阳两册,非历代宗主及继承人不可修炼,然而永安七年娲皇峰一战后,傅渊渟叛出补天宗,阳册就此在门派内断了传承,即便是本座也不过手握阴册,此生若不能找回阳册补全《截天功》,纵死也无颜见历代先人。” 指尖轻敲木椅扶手,周绛云面上虽然不见怒色,气势却节节拔高,只听他继续道:“五年前,傅渊渟重现江湖,本座以阴册为悬赏广发绝杀令,后来方盟主率白道各路英雄好汉在绛城设下陷阱,终将傅渊渟斩于钟楚河畔。本座言出必践,当着诸位的面将阴册交给武林盟,方盟主也许下重誓——若无白道四大掌门联名作保,武林盟中任何人不得修炼此功,否则视为叛徒逐出门墙……此事,本座没记错?” 方怀远缓缓道:“当日所言,黑白两道共作见证,那本功法如今就封存在天罡殿内,上面有四道精绝巧锁,四枚钥匙由四大掌门分别掌管,少一把都不能开启,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五年来无一人打开封锁看过书中只言片语。” 谢安歌三人亦点头应是,当面将钥匙取了出来,证明方怀远所言不虚。 “方盟主的人品德行,天下人有口皆碑,自然不会食言而肥。”微一停顿,周绛云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不过,方咏雩先天有疾,心脉受奇寒之症侵蚀多年,此事人尽皆知,能根治他的办法唯有极阴相生、极阳相克两条路子,恰好与《截天功》阴阳二册相合。父子骨肉,舐犊情深,天下人皆有私心,倘若方盟主要用阴册救治亲子,三大掌门俱是通情达理之人,本座也不会有所异议……那么,方咏雩为什么放着唾手可得的阴册不去学,反而学了一身截天阳劲?” 这一番话就像两柄利刃同时刺进了方家父子心里,方咏雩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他终于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方怀远同样在看他,父子俩对视之间,他攥着的拳头紧了又松,半晌才慢慢道:“我……养子不教,疏于管束,对此事实不知情。” “好一个‘实不知情’!”陆无归这时笑出了声,“这亲生骨肉的父子俩可真有意思,当爹的不知道儿子底细,做儿子的当众拳打老父,事到临头就一问三不知,倒叫我们苦主无处说理去了。” 他这一笑,殿内众人的脸色都难看了几分,即便火没烧到自家头上,白道三大掌门也是进退与共,岂容黑道中人如此猖狂? 王成骄当即怒道:“老乌龟你莫要在此放屁!你们补天宗算是哪门子苦主?花蝴蝶兄妹俩不值一提,哪有本事勾结无赦牢的守卫帮助白凌波出逃?这些年来,你们补天宗坏事做尽,弱水宫之事还没过去风头,当真以为那些粉饰太平的说辞就能骗过天下人?多年合作的情谊都能一朝翻脸,周绛云你可别往脸上贴金,装什么乐善好施的大好人!依我之见,白凌波出逃也好,花蝴蝶兄妹俩在阴风林设伏也罢,都是你们暗中指使的!” “王帮主,你可是堂堂的丐帮帮主,可不能跟那些臭王八二流子似的空口诬陷于人,这无凭无据的话嘛,当心风大闪了舌头。”陆无归笑眯眯地道,“我家宗主已经说过了,生花洞的事情跟我们补天宗无关,你们若是心中犹疑,自去查证办案去,哪有叫我们自证清白的道理?至于其他,方咏雩身怀截天阳劲这件事,在座诸位有目共睹,《截天功》本就是我补天宗的至高秘籍,阳册更是关乎到一桩轰动武林的公案,不止我补天宗要问个究竟,萧楼主代表朝廷在此,也是要刨根问底的。” 王成骄怒不可遏,不等他拍案而起,谢安歌的拂尘已悄无声息地压在了他手背上,只见她抬眸望向陆无归,沉声道:“陆长老,个中缘由尚不明确,不如我等先收敛一二,容方咏雩自行分说清楚。” 见她出来打圆场,陆无归脸上那七分假笑都染上了三分欢喜,从善如流地道:“谢掌门所言有理。” 自始至终,方咏雩只是冷眼旁观,直到这番争执结束,他才嗤笑了一声,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被所有人听在耳中。 萧正风斟酌了片刻语句,问道:“方咏雩,本座且问你——你今日所用的武功,当真出自《截天功》阳册吗?” 方咏雩不作答也不点头,见他如此冥顽不灵,所有人心下都是一沉,方怀远终于忍不住道:“咏雩,此事不容儿戏,你快如实回答!” 他一开口,方咏雩终于收起了笑意,面无表情地道:“回盟主的话,确有此事。” “居然是真!” “这……” 一时间,非但四大掌门齐齐色变,就算是早已了然的周绛云也不禁呼吸急促起来,他的眼眸里像是燃起了两堆火,炽热无比地盯住了方咏雩。 在场唯一面色不改的只有萧正风,他深深凝视着方咏雩,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追问道:“你身为方盟主的独子,从小体弱多病,少有离开栖凰山的时候,究竟是何时开始偷偷习武,又从何处学得阳册?” 方咏雩再度闭了嘴。 饶是萧正风城府极深,也容不得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忽视自己,他压下胸中翻涌的怒意,对方怀远道:“此子似有不平之气,个中症结想来不容我等外人插手,就请方盟主亲自向他问个明白!” 方怀远心中一痛,奈何他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强忍着满腔复杂情绪,喝问道:“逆子,你究竟意欲何为?” 四目相对过后,方咏雩忽地跪了下来,铁球滚落在地,链子带起“哗啦啦”的声响,却都比不上他对方怀远磕下的那个响头来得刺耳。 “爹,孩儿所求,当日已尽数向您坦白了。” 连磕了三个响头,方咏雩缓缓直起身,不顾额头上鲜血淋漓,一字一顿地道:“生母恩大如天,十五年前那场大祸害她惨死,也让我这半生自困心牢,至今不能释怀,从那一日起,我没了生母,也如同没了生父……身为人子,我想给自己的父母一个公道,除此以外别无所求。” 方怀远剩下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哽出了一阵阵不断上涌的血腥气。 方咏雩说得隐晦,可白道四大掌门多年来同气连枝,外人不知晴岚之死的真相,江天养三人却是清楚的,虽不免对方怀远的冷酷有所微词,但是转念一想,他们不曾设身处地,又凭何置喙呢? 因此,江天养忍不住道:“咏雩,当初你们母子为生花洞余孽所掳,他们不仅要挟你爹释放白凌波,还趁机偷袭了杏林会,想要杀死正在研制解药的百名医者,使阿芙蓉生意死灰复燃。你爹他分身乏术,我等远水解不了近渴,由此延误了时机,你若因此心生怨恨……” “我早已原谅他了。” 不等江天养说完,方咏雩打断了他的话,抬头直视方怀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们在地牢里等了十二天,前两天我只知道哭,后来我开始恨你,可在你终于到来的那一日……我已经原谅你了。” 顿了下,方咏雩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含着泪不肯落下,抽了两口气才挤出了那句话:“我想知道,是谁泄露了车队行踪?娘亲她……为什么一定得死?” 天罡殿内一时寂静了下来。 方怀远的呼吸几乎都停滞了,嘴唇翕动了几下,到底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眼中血丝越来越多,就在方咏雩紧咬牙关努力克制眼泪不要流下的时候,作壁上观的萧正风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众人下意识地看了过去,萧正风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方咏雩,你说自己别无所求,也就是说……如果你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就会把一切和盘托出吗?” 方怀远脸色大变,急忙打断道:“萧楼主,莫忘了当年——” “是!” 方咏雩大声应道,身体猛地往前踏了两步,若不是被铁球和锁链绊了一下,恐怕他已经冲到了萧正风面前。 脚下一绊,方咏雩扑倒在地,他用双手撑起身体,抬头死死盯着萧正风,哑声道:“你知道……真相?” “本座当然知道,应该说……这天底下,没人比本座更清楚了。” 萧正风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咏雩,缓缓道:“你有句话说得不错,晴岚她一定得死,因为她不止是武林盟的盟主夫人,更是……勾结飞星盟谋逆作乱的反贼!” 第一百零六章 狂浪 “永安七年,乌勒大军入侵北疆边关,镇北大元帅张怀英却在战前遭遇刺杀,若非副帅周玉昆临危上阵,雁北关恐已失陷。” 提起这桩往事,在场诸人皆是神情义愤,方咏雩竭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冲动,屏息凝神地听萧正风从头说起,不敢放过只言片语。 “刺杀张元帅的凶手正是前补天宗宗主傅渊渟,他自北疆逃回中原这一路上打杀了无数英雄好汉,在武林中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为黑白两道所不容,补天宗也因此险些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萧正风语气冷漠,“傅渊渟刺杀张元帅一事震惊天下,查案官员顺藤摸瓜揪出了飞星盟这一隐秘组织,使许多无头公案得以沉冤昭雪,可最令人惊骇的莫过于飞星盟幕后主使身份,其人竟是当时权倾朝野的丞相宋元昭,他通敌卖国在先、刺君逼宫在后,累累罪行罄竹难书,于是被判决株连九族,麾下党羽也遭到清洗,可唯独那飞星盟是由武林人士秘密组成,听雨阁那时方才建立,没能及时掌握准确情报,导致清剿飞星盟的行动未能彻底,后患无穷……你祖父方玉楼与生母晴岚,就是其中的漏网之鱼。” 方咏雩脑子里“嗡”了一声,他紧咬着牙关,久未复发的寒症似乎又作祟起来,寒意从心底里爆发出来,渗入每一条骨缝间,冷得他浑身发抖。 不只是他,白道三大掌门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件事,天罡殿内一时寂静得落针可闻,谢安歌更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方怀远,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方盟主,方老前辈他……” 方怀远痛苦地闭上了眼。 “当年先帝御驾亲征伐乌勒,却在回朝途中驾崩,太子悲痛不已暴病而薨,彼时今上不过垂髫年纪,即使登基为帝也不能处理政事,太后不得不垂帘听政。”萧正风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以宋元昭为首的奸佞之人,不仅在朝廷上拿礼法祖训为借口攻讦太后,意图蒙骗幼帝篡夺大权,还将势力渗入江湖市井,以鬼蜮手段欺世盗名,愚弄百姓煽动舆论,暗中招揽人才图谋不轨,你祖父就是被宋元昭的道貌岸然所蒙蔽,秘密加入飞星盟成为了九宫一员,位列中宫之主!” “这不可能!”王成骄大怒道,“天下人皆知傅渊渟是飞星盟的乾宫,若方老前辈当真是中宫,他们就是同僚,补天宗跟武林盟也算得上盟友,当年又怎么会在傅渊渟事发后攻打娲皇峰?补天宗跟武林盟各掌武林半边天,傅渊渟要是得了方老前辈襄助,他还当什么丧家之犬,一统江湖做土皇帝岂不妙哉?” “恐怕……”江天养脸色苍白,“永安七年的时候,方老前辈已经重病垂危,虽没召开武林大会,可武林盟的权柄都已移交到方兄手里,诸般事务由他暂代裁决,也是他一力促成联合十大门派攻打娲皇峰之事。” “不错,方老前辈与方盟主虽是父子,可他们两人……早已不合。”萧正风古怪地笑了,“据我所知,晴岚是孤女出身,被方老前辈收入门下做了小徒弟,同方盟主青梅竹马,早早订下了婚约,然而情不自禁乃人之常情,何况方盟主心慕那人是太素神医白知微,论起容貌武功、性情才德,无不远在晴岚之上……” 谢安歌这时寒声道:“萧楼主,白知微乃是贫道的师妹,她性情高洁,早在平康二十三年就已皈依道门,立誓一生悬壶济世、终身不嫁,如今她虽远遁关外,却还是望舒门弟子,不容旁人评判一二,还请慎言。” 萧正风歉然道:“事涉其人,请谢掌门担待,太素神医的品性自然毋庸置疑,如此……就请方盟主作答一句,当初你是否有过悔婚之意?” 方怀远放在膝上的拳头紧了又松,半晌才涩声道:“是。” “多年前订下的婚约早已传遍江湖,岂容得下见异思迁?这件事引得方老前辈大发雷霆,以诸般手段强压下来,迫使方盟主履行婚约与晴岚成亲,可这强扭的瓜不甜,方老前辈这般威逼不仅使得亲子离心,也让方盟主跟晴岚之间有了无法填补的嫌隙。”萧正风缓缓道,“随着方盟主羽翼渐丰,他与方老前辈的理念冲突愈发激烈,彼时方老前辈年事已高,许多事情都力不从心,他需要一个得力助手帮忙压制自己的儿子,这个人选莫过于儿媳晴岚。” 晴岚没有娘家,在方咏雩出生之前,她最亲最爱的人就只有方玉楼和方怀远,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无法劝服方怀远,也深知方玉楼是自己最大的靠山,患得患失的她最终选择了投向方玉楼,明面上协助方怀远打理门派,暗中替方玉楼做了许多事情,其中就包括了飞星盟中宫一部的大小事务。 她是方玉楼一手培养的中宫继承人,也是他安插在方怀远身边的耳目,只要晴岚一日尚在,即便方玉楼去世,他未能完成的诸多安排也能通过晴岚继续实施。 “飞星盟暴露之后,我们的密探拼死得到了一份记录九宫全员的名单,可没等到名单送达阁中,密探就被人半路截杀,凶手是飞星盟的离宫,也是昔日的天下第一杀手白梨,她将名单记下之后,派人向栖凰山送了一封密信,希望得到同僚援手,然后利用武林盟势力之便掩护其他九宫成员。” 说到此处,萧正风冷笑了一声,道:“可惜白梨没有想到,这封至关重要的求救信落在了方盟主手里,他不敢相信父亲跟妻子竟然瞒着自己参与到谋逆大事中,为了明哲保身,他将信件当场毁去,对白梨的求救置之不理,逼迫晴岚说出了真相,要求她立誓与飞星盟斩断关系。” 在场众人都已惊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方怀远顶着众人神情复杂的注视,慢慢睁眼看向方咏雩,那具被铁链绑缚的身体晃了两下,好像下一刻就会不堪重负,自此倒地不起。 察觉到他的目光,萧正风与周绛云暗中交换了眼神,话锋一转道:“至于剩下的事,不如就让方盟主亲自来说两句。” “我……” 方咏雩的身体颤了颤,他缓缓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直直望着生父,这目光并不锐利,却像生了锈的刀子,慢吞吞地割得方怀远心上一片鲜血淋漓。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这一刻老得不成样子了,声音沙哑地道:“那件事让我与父亲几乎决裂,我也对晴岚生出了怨怼之情,可她已经惶惶不可终日,我身为丈夫无法更多苛责于她,唯有形同陌路。直到父亲病逝,我恍然发现自己在这世上的亲人只剩下她和咏雩这对母子,再加上飞星盟被毁已过去近两年,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于是决定与晴岚修复关系,可没想到……在清明节回家乡扫墓的路上,我们遭遇了生花洞余孽的袭击。” 顿了一下,方怀远的声音愈发嘶哑痛苦,只听他道:“我亲自剿了生花洞老巢,最清楚他们还剩下多少实力,这些余孽能够打探到车队行踪已出乎我的意料,更别说那为首的蒙面人竟能与我斗得旗鼓相当,武功还在洞主白凌波之上……那个时候,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认为此事绝不是一场针对武林盟的报复,很可能是冲着晴岚本人去的,于是我立刻返回栖凰山,本来是想找出泄露情报的暗桩,却没想到听雨阁的萧胜峰萧阁主在此等候已久。”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即便密信与信使都已经不存于世,白梨本人也是至死不曾出卖过同僚,可是听雨阁作为衔接朝廷与江湖的一大军政情报机构,九宫飞星又牵涉到宋元昭谋逆案,即便时间过去了两年,针对此案的追查也从未放下,时任惊风楼主的严荃根据信使残留的蛛丝马迹一路深挖,最终找到了晴岚头上。 所谓的生花洞余孽,不过是被听雨阁设计利用的工具罢了。 “自方盟主接掌大权以来,攻打娲皇峰征讨逆贼在先,围剿生花洞销毁阿芙蓉在后,听雨阁已经因为情报错误冤枉了一些忠良之人,自然不能在无凭无据时就让方盟主这般人物寒心,于是阁主在收到消息之后,一面令我等雷霆出手拿住晴岚,一面亲至栖凰山与方盟主开诚布公。”萧正风叹了口气,“方盟主身在武林心怀天下,着实是赤胆忠心的英雄,可惜晴岚她……颇有些冥顽不灵,无奈之下,我只好用上一些手段。” 方咏雩的身躯猛然一震,他攥紧了拳头,只见萧正风抬起了左手,将指头一根一根地屈了起来。 呼吸骤然变得粗重,心跳也紊乱起来。 “晴岚很是硬气,她虽然断绝了跟飞星盟的来往,却不肯出卖昔日同僚,熬了十日也不肯松口,直到……”萧正风的目光落在了方咏雩身上,“我突然想起,地牢里还关押着你。” 晴岚不会屈服于酷刑,却会为方咏雩退步。 她被斩了十根手指,十天里连一句软话都没说过,却在第十一天为了保全方咏雩向萧正风求饶了。 “晴岚告诉我,白梨十分谨慎地没在信里附上名单,她也不知道九宫其余人的身份底细,只能将她掌握的中宫一部交给我。”萧正风难掩遗憾地道,“我软硬皆施地试探了她好几次,确定她这一次所言不虚,可惜抓不到九宫,其他人也不过是些小鱼小虾罢了。” 方怀远这时道:“我向萧阁主恳求留下晴岚的性命,可她犯下的是谋逆大罪,纵然满门抄斩也不为过,萧阁主念在她坦白交代的份上网开一面,说……” 话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了。 方咏雩吸了好几口气,胸腔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他凝视着方怀远的面容,颤声道:“他说……只要你亲手杀了她,将此事归结于生花洞余孽的报复上,一切就既往不咎,对吗?” 天罡殿内,死寂无比。 莫说白道三大掌门的脸色难看无比,便是周绛云和陆无归面上也不见笑容,这件陈年往事牵涉到了太多泼天隐秘,在场中人无一能够轻慢待之。 方怀远无话可说,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沉重地点了下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锐响骤然发出,方咏雩终于无法再克制自己,暴涨的截天阳劲在这一刹那冲破了桎梏,他的双眼几乎被血丝染成一片殷红,束缚手脚的镣铐竟被他生生挣断,不顾一切地冲向了萧正风! “轰!” 电光火石间,方怀远闪身挡在了萧正风面前,双臂交错挡下了方咏雩全力一掌,感受到截天阳劲毫无保留地冲撞过来,臂骨疼痛欲裂,他咬住牙关后退了一步,变招抓住方咏雩的手腕,猛然发力向地下掼去。 方咏雩本就是强弩之末,这一掌出罢已无余力,掌势被带偏之后,他整个人也身形趔趄,叫方怀远趁机一指点在了穴道上,不等他回过神来,双臂关节已经被卸,腹部也挨了一踢,倒飞回了台阶下,再也爬不起来。 方怀远强压着心绪,不敢回头看其他人一眼,沉声道:“逆子,够了!” “哈哈哈哈……” 双臂无法用力,方咏雩只能瘫倒在地上,分明泪流满面,却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断断续续的笑声,笑得歇斯底里,直叫人不忍耳闻。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谢安歌不禁闭上了眼,低声颂念了一句“慈悲”。 “方咏雩,你想知道的真相,本座已经如实告诉你了。”萧正风缓步而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咏雩,“现在,该你履行承诺了。” “……” 方咏雩眼中尽是一片浑浊血色,他仰躺在冰凉的地上,阵阵寒气从背后传来,却都比不上他如堕冰窟的心。 沉默了半晌,就在萧正风已经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薛泓碧。” 萧正风一愣,其他人也纷纷怔住,唯有周绛云重复道:“薛泓碧?” 方咏雩神情空洞地望着屋顶,慢慢道:“五年前绛城一战,我被薛泓碧绑走,用来要挟武林盟换傅渊渟一命,可惜……他这一番打算,落了空。” 周绛云问道:“既然换命不成,他就该杀了你,为什么还要传你《截天功》?” “因为……他在那个时候,就预想到会有这一天了。”方咏雩偏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方怀远,“一命换一命,你身为生父却不肯用傅渊渟换自己的亲子,我在他面前发了病,以为自己会死,跟他说了一些有的没的……他改变了主意,觉得杀死我只能让你痛一时,让我活下来却能让你痛一世。” 若方咏雩学会了截天阳劲,一旦他底细泄露,方怀远身为其父,必然遭受黑白两道的指责质疑,他夹在私情与公义之间难以两全,无论选择哪一方,都必定痛彻心扉。 何况,以方咏雩外热内冷的偏执心性,他若不会武功也还罢了,一旦练成魔功上层境界,他就是一条蛰伏在武林盟的毒蛇,随时可能反噬方怀远。 想通个中关窍,殿内众人皆是沉默,好半天后,王成骄才恨声道:“小魔头,好狼毒的心思,得亏死得早!” 萧正风眯起了眼睛,问道:“薛泓碧当真死了吗?” “我不知道……”方咏雩喃喃道,“传功之后我就昏过去了,醒来得知他已经坠崖,你们让我去认尸,我记得他右肩上有一条刀伤,尸体身上也有条一模一样的,不敢再多看,就认了是他。” 周绛云仔细回想了当日在登仙崖上的情景,朝萧正风轻轻点头,又问道:“你应该早就知道薛泓碧传功是用心不良,为什么不去向方盟主求取阴册,反而选择修炼弊大于利的阳册?” 方咏雩默然了片刻,惨笑道:“我求过了,他不给我,便算了。” 方怀远呼吸滞涩,他想到当年在客栈里方咏雩乞求自己的眼神,胸口一阵阵发疼。 事情到了这一步,基本上是捋清了。 萧正风回到座位上,对方怀远道:“方咏雩虽有修炼阳册之实,却无勾结乱党之嫌,是非对错皆为武林恩怨,看在方盟主的面子上,本座就不再插手此事了。” 闻言,方怀远长舒了一口气,道:“多谢萧楼主。” “慢着!”周绛云这时出声道,“此事确实无关朝廷,但关乎到我补天宗,《截天功》乃我门派至高秘籍,不论于情于理,本座都有权将之收回。” 方怀远眼神一冷,道:“周宗主想要怎么收回?” 周绛云笑道:“两条路,一是让方咏雩默写出阳册秘籍,再废了他这身武功;二就是让他脱离临渊门和武林盟,拜入我补天宗门下,本座正好还没收亲传弟子。” 方怀远断然道:“绝无可能!” 江天养亦是冷笑连连,道:“无论如何,方咏雩都是方盟主的亲儿子,若是弃明投暗拜入魔门,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事涉阳册,周绛云半分不肯让步,杀意顷刻氤氲在眼,讥讽道:“枉你们自诩武林白道,不知何为‘物归原主’之理吗?” 王成骄反唇相讥道:“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周宗主你屁股下的位置可也来路不正,要说‘物归原主’,你怎么不跳进钟楚河里找那傅老魔掰扯清楚?” 谢安歌的态度更是强硬,伸手压在剑柄上,一字一顿地道:“当年独孤决倚仗十重《截天功》祸乱江湖,使得武林生灵涂炭,黑白两道皆损伤殆尽,前车之鉴在此,就算拼却我等性命,也不会让你拿回阳册!” 一瞬间,天罡殿内剑拔弩张,萧正风自不能让他们就此破脸开杀,急忙出面打断道:“诸位不如听我一言,各退一步如何?” 周绛云深深注视着他,好不容易压下胸中翻涌的杀意,问道:“怎么个退法?” “既然你们都不肯轻易放手,索性将一切交给天意。” 目光下移到方咏雩身上,萧正风缓缓道:“如今黑白两道都有弟子晋级大会第三轮比试,不如就以这场比试结果为赌注,哪一方的弟子占得魁首,就由哪方决定如何处置方咏雩!” 第一百零七章 密谈 江烟萝离开方家的时候,远方天际已经隐约可见一线鱼肚白。 方咏雩出事的消息传回来后,江夫人正在喝药,闻讯急忙赶去了天罡殿,可惜殿内正在议事,气氛剑拔弩张,守卫万不敢通报打扰,江夫人在殿外站到了丑时,终于等到了殿门打开,在看到浑身血污的方咏雩被人架出来时,她下意识想要冲上去,却被方怀远死死按住了肩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长阶下。 武林大会第三轮比试将于三日后开始,在那之前,方咏雩会被关进无赦牢深处,由武林盟、补天宗与听雨阁三方共同派人看守,如无命令,任何人不得前往探视。 得知结果后,江夫人在天罡殿外昏厥了过去。 这一天,方家注定是难以平静,好在江夫人很快醒来,素来温柔和顺的女人头一回当着丈夫的面摔了药碗,将方怀远连同一干人等统统赶出了房间,只留下江烟萝一人陪伴在侧。 方怀远孤零零站在门外,听到了江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喉头滚动了几下,终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能落荒而逃。 江烟萝安慰了半宿,好不容易给江夫人喂下安神药汤,等到药效发作后,她才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婉拒了林管事的留宿,在秋娘的护卫下提着一盏灯笼离开了方家。 折腾了一天一夜,江烟萝也是身心俱疲,秋娘本就是个哑巴,两人走在一起谁也没多话,直到走出了好一段路,秋娘突然拦在了江烟萝面前,手中利剑出鞘半寸,双目紧盯着前方转角。 江烟萝一惊:“谁在那里?” “别怕,是我。” 说话间,昭衍从大石后走出来,他身上有些微晨雾潮气,也不知道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等了多久。 看清来人,秋娘将剑缓缓归鞘,江烟萝也松了口气,问道:“阿衍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昭衍看了眼山上那点灯火余光,“江夫人没大碍?” 江烟萝摇了摇头,道:“自打当年……之后,姑母的身子骨始终不见好,虽无甚大病,元气却已虚耗了太多,这次表哥出了事,我怕她……” 剩下的话,江烟萝说不出口,昭衍心下却是一沉。 在江烟萝的眼神示意下,秋娘刻意放缓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江烟萝同昭衍并肩而行,将自己知道的情况悉数告之。 “……以第三场比试的胜负来决定方咏雩的归属?” 听到江烟萝如此一说,昭衍顿时眉头紧皱,道:“偷练《截天功》一事的确非同小可,但也不算罪无可恕,方盟主难道就此坐视亲子任人鱼肉?” 江烟萝迟疑道:“当时我陪着姑母等在殿外,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不得而知,只晓得这样的处置是由那位萧楼主提议决定,黑白两道争执不下,唯有妥协。” 昭衍沉声道:“若真是如此,那方咏雩只有死路一条了。” 江烟萝浑身一颤,急忙追问道:“什么意思?” “阿萝,你跟方咏雩算是青梅竹马,难道不知他的性情外柔内刚?”昭衍叹了口气,“他是武林盟主之子,又亲身经历过绛城一战,不可能不知道偷练《截天功》的利害,却仍是甘愿去做了,可见他下了何等决心!与其没了武功变回废人苟活余生,亦或者沦为周绛云练功的炉鼎,他宁可死得痛快。” 江烟萝的脚步陡然顿住,脸色在这一刹那惨白如雪,直到昭衍走出了步远,她才猛地回过神来,什么碧玉闺秀的礼数都被抛诸脑后,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抓住了昭衍的手,哀求道:“阿衍哥哥,阿衍哥哥,你、你救救表哥!你这么厉害,又是表哥为数不多的好友,你救救他,好不好?” 昭衍只觉得紧挨手腕的那处掌心一片湿冷,略一低头就能看清江烟萝的满脸惶急之色,他心中一软,本欲将她手掌拂开的动作也在中途偏开,转而擦去了江烟萝眼角将要滚落的泪水。 做出这个动作,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越矩,连忙把手收了回去,苦笑道:“方少主在梅县助我良多,是我来到中原结识的第一个朋友,我当然想要救他,但这件事并非心想就能办成。” 江烟萝一怔,旋即擦干泪痕,郑重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昭衍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出自己的来意:“我得先去见他一面,越快越好,迟则生变。” “交给我。”江烟萝仅犹豫了片刻就将此事应下,“我跟表哥还有婚约在身,我去求爹爹,海天帮跟滨州官府素有合作,听雨阁也得卖几分情面,只要他肯出手,见一面并无大碍。” 昭衍正是知道个中关系才特意来找江烟萝,听她答应便点了点头,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阿萝,对于此事,你有何看法?” “你是说……表哥偷练魔功的事情?” 昭衍颔首,面上也流露出一丝苦笑,道:“实不相瞒,我在羡鱼山庄为查案跟他交手时就已发现他功法有异,只是以为事涉武林盟阴私,没往这方面深想。朋友之间无须刨根问底,他以真心待我,我以真心报之,即便我知道他隐瞒了许多事情,只要不伤天害理,替他遮掩一二倒也无妨,可如今……” “你在迷茫吗,阿衍哥哥?”江烟萝看了他许久才轻声开口,“江湖传言‘名剑藏锋步寒英,血海玄蛇傅渊渟’,两位前辈一正一邪,是黑白两道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至今无出其右。阿衍哥哥你身为步山主的弟子,比天下任何人都清楚《截天功》的危险之处,你固然想要救人,又怕自己救下的人会害了更多人。” 饶是昭衍知晓江烟萝冰雪聪明,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先是惊讶,继而目光柔和下来,叹道:“阿萝知我。” “阿衍哥哥,我们都是凡夫俗子,不是通天彻地的神仙。”江烟萝踮起脚,抬手将他眉心褶皱一点点揉开,“人事易改,没有谁能料到日后会发生什么变故,我们现在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只能让现在的我们不后悔罢了。” 昭衍这回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破晓之前,灯火朦胧,天地间万籁俱寂,千百种声色淡去,惶惶人世只余下两道如梦幻影,即是天上月和眼前人。 昭衍看得痴了,下意识想要握住她的手腕,却在触及之前惊醒了美梦,狼狈地退了一步。 江烟萝眼神微黯,强笑道:“阿衍哥哥,若无其他的事,我这便回去了。” 昭衍叮嘱道:“路上小心。”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山下,秋娘悄然追赶上来,护着江烟萝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随着她们身影远去,那盏灯笼的火光也慢慢消失不见,昭衍独自站在三岔路口,如同徘徊在三途河畔的孤魂野鬼。 背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昭衍没有拔剑,甚至连头也没回,只是淡淡道:“找个地方聊聊?” 来人不曾开口,脚步声却转了方向,昭衍循声跟在后面,一路朝北面走去,那里有一片空旷的坡地,草木稀疏,山石低平,不论跟踪还是埋伏都会在此无所遁形。 穿过密林小路,月光终于洒落下来,照亮了来人的身形容貌,正是一袭黑衣的尹湄。 尹湄显然来了许久,将昭衍跟江烟萝的一番谈话也听得清清楚楚,开口便是直言问道:“五年前,你将阳册私自传授给了方咏雩?” 昭衍沉默了片刻,道:“当时我自忖难逃死劫,他又命悬一线,于是做下了这荒唐决定。” 尹湄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他认出你了吗?” 昭衍迟疑了下,终是点了点头。 一刹那,尹湄眼中凶光毕露,断然道:“那就尽快做掉他!” 昭衍脸色微变:“湄姐!” “你若还认我这个姐姐,就听我一回劝。”尹湄冷漠地道,“你身上牵扯了太多隐秘,多一个人知道你的底细就多一分危险,如今方咏雩已经暴露,你能保证他不会把你招供出来吗?” 昭衍一时竟无话可说。 见他垂头不语,尹湄心中亦有不忍,语气略微和缓了些,道:“这一回事出蹊跷,周绛云与萧正风显然是有备而来,杜允之也是他们提前布下的耳目,方咏雩已经深陷泥沼,任何人想要拉他一把都会被拖下水,其中利害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昭衍苦笑道:“我已经出手数次,有心人都不难查出我跟方咏雩交情匪浅,现在想要撇清干系已经晚了。” “一点不晚!”尹湄眼眸半眯,“只要你没暴露身份,以你在梅县的所作所为,即便你三番两次襄助方咏雩,也不过是朋友间的义气之举,左右他只是偷练魔功而没有滥杀无辜,对他心存怜悯的同道中人不在少数,你大可以继续为他奔走寻路,甚至联合你能找到的助力……你帮他越多,等他死了以后,越不会有人怀疑到你身上。” 昭衍心中一沉,尹湄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可见她心中杀意已定。 “……不可。”权衡一二,昭衍抬头看向她,“周绛云对阳册偏执入魔,他一定在无赦牢设下了重重暗手,萧正风也不是那等轻信之人,说不定就是在利用方咏雩做饵钓鱼,你现在动手很可能自投罗网。” 尹湄道:“可他要是活着,就会成为方怀远的一大死穴,听雨阁对白道势力觊觎已久,现在看似网开一面,之后必定加倍索取,补天宗已经成为朝廷鹰犬的爪牙,难道我们还要坐视他们侵吞武林盟?” “方怀远不会为了方咏雩而将武林盟拱手相让。”昭衍摇了摇头,“早在第一轮比试之后,杜允之就揭晓了七秀榜,这看似是对方咏雩发难,实则是他背后的人在警告方怀远。如果方怀远识相,他就该在第二轮比试前向萧正风低头,继而修改比试章程,让听雨阁属意的人选尽快占据优势,为最终夺魁做好铺垫……可你细想阴风林中发生的种种,第二轮比试的规则尤其残酷,甚至故意挑拨比试者自相残杀,这种情况下别说是抢占上风,一不小心就会落败身亡,难道这是听雨阁所乐见的吗?” 尹湄一怔,眼中杀意缓缓蛰伏下去,道:“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 “再者,花蝴蝶跟柳郎君这二人不提,白凌波的出现更是不同寻常,他们能在偌大密林里直接找上展煜和方咏雩,少不得有人暗中盯梢报信,如此大费周章,幕后之人除了要逼迫方咏雩暴露底细,恐怕也是要为第三场比试提前铲除展煜这一劲敌,并借此回应方怀远的心思,让他看一看负隅顽抗的下场。”说到此处,昭衍面色沉凝下来,“湄姐,以你对方怀远的了解,在双方结下如此血仇之后,他还会选择妥协吗?” 尹湄默然良久,叹道:“方怀远此人性情刚烈,出事的又是他座下首徒和骨肉亲子,在此之前或许还能转圜一二,如今……恐怕是不留余地了。” “不错,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昭衍语气微冷,“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何况方怀远是一头猛虎,我不认为能设下如此连环局的幕后黑手会不知道如何把握分寸。” 尹湄惊道:“你的意思是——对方故意为之?” 昭衍道:“确实让人不可置信,但这是我唯一能想通的解释。” “为什么?”尹湄心头凛然,“如你所说,幕后黑手十有八九也是听雨阁的人,一旦激怒了方怀远,听雨阁无法顺利掌控武林盟,这对他们来说得不偿失,为何要这样做?” “听雨阁下设风云雷电四部,四天王各掌一楼权柄,彼此之间难免利害相冲。”昭衍抬头看向天空,“萧正风所在的紫电楼代表了以萧氏为首的勋贵一派,他所攫取的利益越多,地位势力也会水涨船高,其余三大天王势必遭到压制……玉前辈接掌惊风楼已有五载,难道她没有向你传递过这些情报?” 尹湄的脸色变了几变,半晌才道:“如今听雨阁主萧正则是萧正风的堂兄,极受萧太后亲近宠爱,却是萧家的庶出子,身为嫡子的萧正风早已不满足于区区楼主之位,他想要的……是萧正则座下位置。” 昭衍追问道:“风云雷三部之中可有偏向?” “前任惊风楼主严荃是萧正则的忠心走狗,可他死在了南阳,如今的惊风楼由我师父掌控,她是由浮云楼主姑射仙引入阁,为了尽快收服惊风楼的势力,她选择跟严荃一样倒向萧正则。”顿了下,尹湄继续道,“现任忽雷楼主名叫冯墨生,是继傅渊渟之后掌权上位的,资历颇老,人也圆滑,行事作风不为萧正则所喜,再加上年事已高,一心想为子侄博个前程,于是频频向紫电楼示好,给予了不少方便,想来是投靠了萧正风。” 昭衍皱起眉:“那么,姑射仙偏向谁呢?” “她算是两不偏帮,只做自己份内之事,谁也挑不出她的差错,也没有谁会无端去招惹她,就连这次大会……萧正则原本属意她代表听雨阁亲自前来,被她找借口婉拒了,这才让萧正风把握住了机会。”尹湄渐渐狐疑起来,“小昭,你怎会如此关注姑射仙?” 昭衍苦笑一声,也不瞒她,道:“湄姐,若我所料不错,此番幕后黑手恐怕就是这位姑射仙了。” 尹湄一惊,下意识握紧了刀柄,低声问道:“你有何发现?” “当初离开梅县时,骆冰雁就曾警告过我——姑射仙会来参加武林大会。”昭衍叹了口气,“我以为她会代表听雨阁前来,可没料到大会当日来的人是萧正风,如此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骆冰雁骗了我,二是……姑射仙避开了听雨阁,已经秘密来到栖凰山了。” “骆冰雁既然想要跟你图谋日后,现在就没必要骗你。”尹湄心念急转,“还有什么线索?” 昭衍道:“我跟踪过杜允之,发现他跟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私下密会,称呼对方为‘陈大人’,此人手上功夫高强,还持有剧毒暗器,我曾在四月二十八那日于仙留城中醉仙楼与其见过一面,你可有印象?” “陈大人……” 尹湄深深看了昭衍一眼,道:“浮云楼里只有一个姓陈的男人,他是两代姑射仙最为倚重的副手,名叫陈朔,还有……” 顿了下,尹湄想到了谢青棠一夜复原的伤势,面色变得无比阴沉,道:“四月二十八那晚,周绛云也带着我们来到了仙留城外,他曾孤身入城,很可能……就是去见姑射仙的。” 身为姑射仙副手的陈朔当日就在醉仙楼里,那么周绛云跟姑射仙会在何处见面也就不言而喻了。 有什么比刚出虎口又入狼窝更令人心惊胆寒? 那就是,当你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却在鬼门关前无知无觉地睡了一晚。 昭衍脸色一白,令人毛骨悚然的后怕感顷刻在背脊上炸开! 第一百零八章 透底 自打出了阴风林,昭衍心里始终有两处疑惑,首先是人员分组不曾事先拟定,提前针对某人布置陷阱也就无从说起,那么在混乱无序的厮杀场中,生花洞三人是如何迅速精准地找到方咏雩跟展煜的? 再者,方怀远这个武林盟主毕竟不是浪得虚名的傀儡,萧正风跟周绛云既然占得了明面先机,难免会损失暗手便利,他们彼此间相互牵制,在窗户纸被捅破之前谁也不能轻举妄动,花蝴蝶跟柳郎君或许是周绛云特意为方咏雩准备的攻心利刃,但白凌波身陷无赦牢,当花蝴蝶兄妹出现之后,以方怀远的警惕性,他一定会再派人严加看守,就算周绛云得到了萧正风的助力,要从无赦牢里救出白凌波也是难如登天的事情。 直到现在,昭衍终于找到了那块缺失的碎片,将线索重新串联了起来—— 萧正风代表听雨阁而来,他想要逼迫方怀远妥协,从而撬开武林盟的铜墙铁壁,将自己的势力一点点渗透进来,以此提高自己在阁中的威望,他没有必要把事情做绝,这只会让他的计划变得困难重重。 因此,在萧正风得知方咏雩偷练《截天功》的情报后,他选择与周绛云合作,先利用花蝴蝶兄妹激怒方家父子,等方咏雩暴露底细之后,再让周绛云以补天宗的名义向武林盟发难,自己去做那和事佬,即使方怀远明知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萧正风,也不得不给他三分薄面,这就有了转圜余地,足以大做文章。 可令萧正风没有想到的是,白凌波竟然出现在了阴风林内。 第二轮比试者共计一百零二人,再加上四十九名罪囚,要在如此混乱的环境下确保计划如期进行,放出白凌波与花蝴蝶兄妹会合只是第一步,还得有一个看不见的人留在林中,时刻追踪目标行迹,及时向生花洞三人通风报信,如此才能万无一失。 这个人,只可能是神出鬼没的陈朔。 “湄姐,萧正风这回……恐怕是被姑射仙和周绛云联合起来戏耍了一遍。” 手指一根根攥紧,昭衍的目光锋利如刀,沉声道:“如你所言,救治谢青棠的人正是姑射仙,她与周绛云至少在四月二十八那晚达成了某些协议,周绛云明面上配合萧正风的行动,暗中给陈朔提供了浑水摸鱼的机会,如今的事态发展看似如萧正风所愿,实则急转直下,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三方乱斗,过往二十余年勉强维持的平衡局面将被彻底打破!” 若在以往,听雨阁或许对这种情况喜闻乐见,可在如今南北对峙的当口,听雨阁作为萧党的心腹鹰犬,不会愚蠢到给自己树立大敌,而是要尽可能联合一切力量,准备应对南面随时可能爆发的反叛。 换言之,若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当真是姑射仙,她不可能只是出于私怨才给萧正风添堵,而是在武林盟和听雨阁之间埋下了一柄双刃剑,即使听雨阁内有两萧争权,他们归根结底还是一家人,决不会容忍姑射仙此番作为。 于是,她联合周绛云利用了萧正风,将计就计地推动了事态发展,连萧正风自己仍被蒙在鼓里,只看得到近在眼前的利益,看不见功败垂成的危机。 在这一场局里,姑射仙是看不清的雾里花、碰不到的水中月,又是不见血的头上刀。 “……她为何要这样做?” 即便觉得荒谬至极,但是正如昭衍所言,这是唯一能解释所有疑点的真相。 尹湄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百思不得其解地道:“季繁霜是听雨阁创始元老之一,以碎星局奠定了浮云楼的超然地位,两代姑射仙皆是浮云楼之主,合该与听雨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姑射仙如此做法无异于自毁靠山,对她有何好处?” 昭衍摇了摇头,道:“这个答案,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姑射仙藏得太深,一天不把她揪出来,我们就始终处于被动地位,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我该如何营救方咏雩。” “你还要救他?”尹湄眉头紧锁,“你既然知道姑射仙蛰伏在此,就该知道以她的手段不难撬开方咏雩的嘴,尽快灭口才是上策,不要感情用事!” 昭衍眼皮一掀,忽地道:“第三次了。” 尹湄怔了下:“你说什么?” “湄姐,这是你今晚第三次劝我杀掉方咏雩,如此急迫可不像你。”昭衍盯着她寒霜般的脸色,“你迫切地想要他死,究竟是为何?” 尹湄冷笑道:“还不是为了你这没良心的兔崽子!” “你的一番好意,我心知肚明,不过……在我说清利弊之后,你仍旧没有改变主意,这就值得考量了。”昭衍叹了口气,“湄姐,你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能让我信任相托之人,我不想与你生出嫌隙,你也别骗我,好吗?” 尹湄垂在身侧的手抽搐了两下指尖,仿佛痉挛。 “展煜已经重伤至此,若是方咏雩死在了无赦牢中,恐怕不等第三轮比试开始,这栖凰山就要天崩地裂了,届时不仅是听雨阁跟武林盟将有一战,周绛云也不会就此罢休,饶是姑射仙还有棋子未落,也架不住你直接掀翻整个棋盘……然而,此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再难掩藏自己的身份底细,会被姑射仙和周绛云联手抓出来,到了那个时候,能死得痛快就是你最好的下场。” 昭衍上前两步,男孩子成年后长得快,他已经比尹湄还要高上一些了,双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浑然不怕她会突然拔刀斩向自己的要害,温声道:“湄姐,我不为方咏雩,只是想救你。” 说完这句话,他清晰地感觉到掌下肩膀颤了颤,尹湄垂下头,风从身边吹拂而过,让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凉,只有两边肩膀还是温暖的。 半晌,她嘴唇翕动,缓缓吐出了三个字:“平南王。” 昭衍一愣:“什么?” “当初在梅县城外,你问我怎会加入补天宗成为堂主,在那之前又替谁办事……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加入了平南王府,是平南王父女麾下的一名密探。” 锯嘴葫芦裂开了口,其中酝酿多年的酒水从缝隙里流淌出来,它并不馥郁,反而因为藏匿了太久,带着一股尘封的苦涩味道。 尹湄是六欲天魔尹旷的女儿,三岁那年骆冰雁掀起叛乱,尹旷在此役中败亡,全家被屠戮殆尽,只有尹湄因骆冰雁的一点恻隐之心躲过死劫,被她送到平凡人家做养女,却没想到有漏网的死士找到了她,杀害了她的养父母再将她劫走,准备将她作为复仇的种子培养长大。 可惜那两名死士运气不好,他们的诸般盘算来不及实施就已卒于半途,年幼的尹湄流落于市井,除了名字和残缺的记忆印象,她什么也没有,就这样朝不保夕地活着,六岁那年被拐子卖进了窑子里,尖酸刻薄的老鸨子用一吊钱买了她一生,挑肥拣瘦地掂量她的胳膊腿儿,跟龟公商量说等她再长几岁,就卖给那些好雏儿的客人,准能赚个好价。 好在她最终没有跌入那样的深渊。 在她被卖进窑子的第三个月,某天早上陪着老鸨子出门赶集,她不慎弄坏了老鸨子新买的珠花,被她当街毒打了一顿,恰好遇上了一对善心的母女,那女孩儿跟尹湄差不多年纪,打扮得精致可爱,心肠也柔软,央求母亲从老鸨子的棍下救了她,还给了她银子赎身。 这个女孩儿叫殷令仪。 那时候的殷令仪也才六七岁,远没有后来智珠在握的灵慧过人,她救了尹湄,却不能带尹湄回王府,也就不知道那锭银子在自己走后便被老鸨子抢了去,尹湄也被抓回了窑子里,直到两个月后,打扮成花发老妪的玉无瑕偶然路过,将她从魔爪中救出。 玉无瑕对尹湄有再造之恩,她无比敬爱自己的师父,却也念着殷令仪,于是在她十二岁那年,玉无瑕准许她下山历练,尹湄便回到了西川寻找殷令仪,可她没想到当年救过自己的殷小姐,原来是身份尊贵的平南王女。 六年过去,殷令仪变了很多,温柔却一如往昔,在惊讶这场重逢之余,她感到了无比的懊悔,直说道:“对不起,我当年应该带你一起走的。” 有些东西,玉无瑕教不了也给不了,而殷令仪就是完善这份缺陷的补天石。 若说尹湄是飘在天上的风筝,殷令仪就是能拴住风筝不让她被狂风撕碎的那条线。 殷令仪十四岁开始乔装行走于江湖,替她的父王招揽高手人才,长达四五年的跋涉里,尹湄始终与她如影随形,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殷令仪在十八岁那年患了重病,从此再也不能劳累奔波,她无所谓留在王府陪伴父王,却不愿尹湄做自己身边的笼中鸟。 “阿湄,你不是我的影子,更不是我的属下,是我何其有幸才能认识你。” 殷令仪撑着病体送尹湄离开的那一天,她在长亭抚琴相送,琴声传了十八里,声声入耳入心。 她并不知道,尹湄在山道尽头悄然转向,秘密回到了王府,单膝跪在了平南王殷熹面前。 “假如没有师父,我恐怕已经烂成了一堆臭不可闻的腐骨,而若没有王女,我或许会成为游侠杀手,或许还会向骆冰雁复仇……无论哪一条路,对我来说都意义浅薄,我不能这样糊涂地过完一生。” 昭衍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既然如此,你之所以急于除掉方咏雩,想来也是为了平南王……方家,莫非跟平南王府有合作?” 尹湄默然无声,已是应了。 “我明白了。”昭衍松开她的肩膀,“平南王的根基在西南,他想要北上就绕不开中州腹地,倘若他们跟方家早有联络,那么一旦平南王起兵,方家就能成为他的一大助力,因此下任盟主人选至关重要,方家才会选择江氏作为姻亲,变相将江家带上这艘大船,即便方怀远不再是武林盟主,有了紧密的姻亲关系在,两家进退与共,对平南王的助力有增无减……但是,想来平南王也料不到,最大的变数会出在方咏雩身上。” 趁着事情还没发展到最糟糕的地步,若能除掉方咏雩,固然会激化三方矛盾,可只要方家根基仍得以保全,武林盟大权最终能够如约过渡到江家手里,有江夫人这层关系在,一切还有转机。 如果方咏雩落在了周绛云手里,那才是真正后患无穷。 尹湄深吸了口气,道:“你既然知晓了,就别再执拗,我……就算是暴露了,也不一定会死。” “湄姐,连你自己都不信的话,就别说出来哄我了。”昭衍摇头,“我总觉得,这件事不止如此,背后恐怕还有玄机。” 尹湄一挑眉:“怎么说?” “至少,方怀远的态度有点古怪。”昭衍想了想,“首徒与亲子同时出事,他还能隐忍不发,当中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就算他与平南王府有秘密来往,你能确保他完全可信吗?” 尹湄一滞,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成败之别往往见于微末间,我怕你一时冲动,最后赔上性命两头落空。” 思量片刻,昭衍正色道:“湄姐,你暂且按捺些,容我去探明一二再作打算。” 尹湄担忧道:“你要如何去探?” “先去见方咏雩一面,再设法试探方怀远一番,然后……劳烦湄姐这三天替我多加留意谢青棠。” “谢青棠?” “在阴风林里,他被我一剑破了不坏之身,即便体魄远超旁人,要想在三日内恢复战力也是天方夜谭,而周绛云身怀阴劲无法为他疗愈……” 说到此处,昭衍停顿了下,目光渐渐变得冷厉起来,道:“谢青棠丹田被破是我亲眼所见,我不信姑射仙真有神仙手段能活死人肉白骨,这种诡异的恢复一定伴随着巨大代价,她不会轻易舍弃谢青棠这枚棋子,只要你盯紧谢青棠,一定能发现姑射仙的蛛丝马迹!” 尹湄目光一凝:“你想找出姑射仙?!” “陈朔已经暗中行动,杜允之想来也是她的人,我不信她不在这山上,甚至她很可能就藏在我们身边。”昭衍笼在袖中的手缓缓捏紧,“不论姑射仙到底有何目的,她一日蛰伏在暗,我们就一日提心吊胆!她既然喜欢看戏,何不亲自出面唱上一场?” 第一百零九章 探望 五月初八,时近后晌,艳阳高,蝉鸣噪。 江烟萝换了身水绿色的交领窄袖衫,盈盈一握的腰肢下是淡蓝色长裙,满头乌发只用一支玉兰簪斜斜挽起,即便站在阴冷幽暗的山洞入口,也如泥沼里开出的白莲般袅娜绰约,清清淡淡,仙灵秀雅。 饶是向来不苟言笑的地牢守卫,在看到江烟萝的第一眼时也不禁心想,这样的女子就该在琴楼画舫里焚香赏乐,十指不沾阳春水便能得到所有人的疼惜宠爱,而不应出现在这样藏污纳垢的地方。 可她不仅亲身而至,还带来了一张萧正风、周绛云和方怀远三人联名落款的通行令。 海天帮的江帮主着实是爱女如命,明知道眼下的方咏雩是块烫手山芋,仍受不住江烟萝的苦苦哀求,豁出脸面去向萧正风讨个情面,方、江两家毕竟有姻亲关系,海天帮又是雄踞沿海的一方霸主,萧正风乐于给出一次人情,周绛云自也不好拂了他的意,身为人父的方怀远更不会横加阻拦。 通行令虽然给了,但是限制也不少,江烟萝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足为惧,常年伴在她身边的秋娘却是个一等一的好手,为免节外生枝,秋娘不被允许跟江烟萝一起进无赦牢去,替她提篮的人就换成了一个普通侍女。 守卫头领上下打量了那侍女一番,对方的身量只比江烟萝略高些,里面穿着荷花白的对襟长衫,外套一件天蓝色过膝褙子,头发用一条素纱带系成辫子垂在右肩上,不戴簪花耳坠,仅在面上薄施粉黛,算是个容貌周正的清秀女子。 看管无赦牢的守卫大多是男人,面对两个未出阁的女子,谁也不敢仔细搜身,只确定了她们没有携带兵刃,又查验了竹篮中的饮食安全无毒,便看在通行令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她二人进去了。 外头天光正亮,无赦牢里却是恍如暗夜。 世人只知道无赦牢建在栖凰山乾元峰里,却不知道它究竟位于何处,当年主持修建无赦牢的初代盟主方玉楼着实是一位胆大心细的英豪,若非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这座关押了无数恶人的武林刑狱居然就藏在阴风林下,犹如鱼腹藏珠般隐没于山体之中,七扭八拐的隧道仿佛腔肠,也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将之打造而成。 前后各有一名守卫开路断后,江烟萝牵着侍女的手小心走着,两边牢房里不时传出痛苦的喘息或恶毒的咒骂,更多的是有如实质的窥探视线,愤恨、仇视、贪婪、猥亵……这些目光甫一脱离囚犯的眼睛,就化作了一条条蠕动的蛆虫,死死黏着在两人身上,恐怖且恶心。 江烟萝忍不住向侍女靠近了些,后者也察觉到她的不适,一手拎着食篮,一手遮住了她的眼睛,目光不经意般扫过旁侧,在昏暗灯火的映照下,那双丹凤眼微一上挑,就像利剑乍然出了鞘,正趴在栅栏上肆意打量江烟萝的癞头男人冷不丁对上这双眼睛,霎时只觉喉咙被利刃刺穿,骇得往后栽倒,直到一行四人走过许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捂住毫发无损的脖子。 两名守卫未曾发现这点异样,他们带着江烟萝两人穿过曲折狭长的甬道,直至抵达地牢最深处,越是靠近这里,空间越是宽敞,两边的牢房却渐渐少了,到最后只剩下一扇铁门,上有四把大锁,八名守卫手持刀斧分列两边,见到这四人由远至近,齐刷刷横刀阻拦,厉声道:“止步!” 四人驻足,负责领路的守卫连忙上前递交了通行令,复又低语了几句,八人相互传看之后才收起兵器,掏出钥匙开门放行,不忘叮嘱道:“门会在半个时辰后再次打开。” “我知道了,多谢各位。”江烟萝向他们福了一礼,这才牵着侍女的手快步走了进去,任沉重厚实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甫一入内,一股潮湿水汽便扑面而来,这里面竟是别有洞天,上圆下方,铁石浇铸,除了少数几个指头大小的通气孔,便只有唯一那扇铁门可供出入,占据牢房最大空间的是一个人工湖,那湖水是死的,没有丝毫流动的活气,散发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一道四尺宽的石桥直通湖中心,踏上尽头三级石阶就是一张圆形石台,方咏雩盘坐在那里,从两边石柱垂落的铁链绕过他双肩,双手戴着镣铐,腿脚也被钉入石台的锁链束缚着,除了这五尺方圆之地,他哪里也去不了。 见他落魄至此,江烟萝不禁眼眶一红,轻声唤道:“表哥,我来看你了。” 原本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的方咏雩猛地抬首,只见江烟萝正带着侍女疾步走来,连忙喝道:“别过来!” 江烟萝向来体贴人意,这回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她在方咏雩身边跪坐下来,看到他那身血污凝固的破烂衣衫,强忍的泪水终于落下,问道:“表哥,你怎么样了?你疼不疼?我给你带了伤药来,还有些吃的……姑母知道我要来看你,亲手给你熬了粥,你、你喝一碗。” 她语无伦次,嗓子越说越哑,到后来已不能成声,方咏雩有心给她擦擦眼泪,又想起自己手上还有血痂,连忙把手放了回去,苦笑道:“阿萝,我没事,你怎么来了?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啊。” 侍女已经把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摆放出来,江烟萝先取了一盅温水,把自己的手帕浸湿了,一面不容拒绝地擦拭方咏雩脸上和手上的污迹,一面道:“他们都想来看你,又不能来,只能由我来了。” 方咏雩躲她不开,只好任她动手,那张素白的帕子很快变得脏污不堪,盅里的白水也被染成了淡红色。 等江烟萝给他擦净了手脸,方咏雩这才道:“你也看到的,我现在没什么大碍,赶紧回去。” 江烟萝见他执意要赶自己走,正要说些什么,旁边的侍女已经冷笑出声,开口竟是低沉的男子声音,道:“若不是有些话要问你,谁稀得来看你吃牢饭?” 方咏雩浑身一震,脑袋立刻转了过去,动作之大几乎扭到了脖子。 摆好了最后一盘点心,“侍女”大喇喇地坐在了石阶上,姿势豪迈如大马金刀,再搭配那身清丽文秀的装扮,当真是怪异得令人不忍直视。 方咏雩盯了对方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昭……衍?” “侍女”眼皮一掀,没好气地道:“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扮女人,至于这样大惊小怪吗?” 方咏雩:“……” 见他脸色铁青如吃了一只蟑螂,饶是江烟萝哭得梨花带雨,也不禁“扑哧”笑出了声,转悲为喜。 昭衍装了一路温柔乖顺的小女儿态,眼下总算能松快一二,他二话不说地扯开方咏雩的衣服,把酒水往肩头伤处倒,烈酒杀得肿胀化脓的伤口再度崩裂流血,方咏雩脸色一白,只能咬牙忍受,直到酒水冲洗干净伤口,昭衍才放了他一马,掀开瓶塞敷上伤药,又用干净的白纱布包扎好。 做完这些,昭衍将一碗粥怼到方咏雩面前,冷冷道:“喝,敢剩一口灌死你!” 方咏雩:“……” 江烟萝眨了眨眼睛,以她多年察言观色的经验来看,这句话委实不比“敢不照做就要你命”温柔多少。 想到在阴风林时昭衍不顾危险赶来相救,方咏雩的心到底软了三分,端起粥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问道:“你来做什么?” 昭衍嗤笑道:“看你死了没,要是死了就回去告诉展大侠一声,让他准备给你收尸。” 方咏雩手一哆嗦,粥碗差点翻到了地上,那双暗淡的眸子里陡然迸发出一点光,他死死盯着昭衍的脸,面色狰狞扭曲,一字一顿地道:“你、说、什、么?” 江烟萝被他吓了一跳,昭衍不怕死地道:“我来看你死了没,要是你没气了,我就回去告诉展大侠和江夫人,让他们别再痴心妄想了,赶紧派人来收尸,趁早找个风水宝地埋了干净。” 方咏雩一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好半晌,血丝逐渐从方咏雩眼中消退下去,他乞求般问道:“师兄他……还活着?” “没死,不过……也不算好。” 见他如此,昭衍叹了口气,道:“展大侠的右臂虽然骨折了,但也不难医治,只是他双腿膝骨都……下半辈子,也许都站不起来了。” 方咏雩低下头,伤痕累累的双手捧着粥碗,眼泪一滴滴地落进粥里,然后猛地灌了一大口,又苦又咸。 他喝完了这碗粥,抓着空碗不肯放,喃喃道:“是我……害了师兄。” 昭衍二话不说便揍了他一拳。 “阿衍哥哥!” 没想到昭衍会突然动手,江烟萝连忙抱住了他的胳膊,所幸昭衍也没有再补一拳的心思,只是瞪视着脸带淤青的方咏雩,冷声道:“你未免太高估了自己,也看低了你师兄。” 方咏雩愣住了。 “你以为幕后黑手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逼你出手暴露底细吗?”昭衍面如寒霜,“若真如此,白凌波大可不必恋战,以她的轻功武力,两个你也不够她打的!好好用脑子想一想,就算留在那里的人是你,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师兄,你们两人都是目标!” 顿了顿,昭衍的语气和缓了些,道:“你亲手杀了白凌波,又当着众人的面掌毙了柳郎君,觉得自己很威风吗?你知道花蝴蝶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白凌波没有还手之力是因为她已被点破了四大死穴吗?你以为自己大仇得报,可你要是多留一会儿,以截天阳劲及时施救,你师兄不至于到现在还昏迷不醒,甚至有可能救回他一条腿!诸般种种,你什么都不知道!方咏雩,我早就警告过你,报仇雪恨的确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不要让你的眼睛被仇恨所蒙蔽,否则你只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令亲者痛仇者快!” 他说这一番话时语气平淡无起伏,却比刚才的雷霆之怒更让人胆颤心惊,莫说是方咏雩,就连江烟萝也噤了声。 昭衍发了一通火,自己也觉得没意义了,他一屁股坐回地面上,问道:“你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方咏雩默然片刻,道:“他们……要用第三场比试的结果来决定由谁处置我。” “待宰羔羊,你甘心吗?” “我不甘心又能如何?”方咏雩反问,他抬了抬手,铁链顿时“哗啦”作响,“我偷练了《截天功》,周绛云不会放过我的,萧正风跟他是一丘之貉,我爹……他是武林盟主,心中只有武林白道,怎么会因私废公?” 昭衍道:“晋级第三轮的八人里,白道有五人,黑道只有三人,看起来是白道占据优势,可若论起手段武功……” 方咏雩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认为白道会输?” 昭衍也不隐瞒,直言道:“我在阴风林跟谢青棠交过手,他的功力提升了许多,和当初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再加上尹湄和水木……胜算如何,我想你心里有数。” “那就随他们去。”方咏雩平静地道,“无论最终胜负如何,我都认下。” 昭衍登时气笑了:“一旦黑道赢了,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废除武功交出秘籍,要么就叛出门墙去给周绛云做炉鼎,敢问方少主,哪条路更合你心意啊?” 方咏雩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忽地笑了一下,道:“你放心,我总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的。” 昭衍皱起眉,即便他早有所料,可当亲眼看到方咏雩这副模样,他心里又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你……” 昭衍迟疑了下,问道:“难道你已经知道……” “昭衍!”方咏雩出声打断了他,转头看向江烟萝,“此地不宜久留,你带阿萝走。” 江烟萝不肯走,方咏雩却已经背过身去,任她如何哀求都不再理会了。 昭衍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他意识到方咏雩恐怕已经知道了晴岚之死的真相,而那个真相又是他难以承受的,才会在陷入绝境后放弃了求生。 进入阴风林那天,方咏雩仍对此一无所知,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他是从何处得知真相的? 细想之下,昭衍背后逐渐起了一层冷汗,他伸手按住江烟萝,低声道:“让他冷静些,我们先走。” 江烟萝欲言又止,到底是没有继续纠缠,她沉默地把东西收拾好,跟在昭衍身后向牢门走去。 就在他们快要走过石桥的时候,方咏雩忽然出声道:“阿萝,帮我照顾好娘……还有,谢谢你。” 江烟萝猛地回过头,错愕道:“表哥你——” “你是个好姑娘,可我只当你是表妹,也没有福气娶你。”方咏雩对她笑了一下,目光落在她手里牵着的衣角上,“替我向江世伯告罪一声,这桩婚事就此作罢,你……不必再来看我了。” 江烟萝的眼泪一霎那夺眶而出,她转身想要往回跑,可惜大门已经被打开,昭衍强拉着她走了出去,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干了她的泪痕。 等在门外的守卫一见江烟萝哭成了泪人模样,原本准备好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偷偷朝昭衍打眼色,奈何昭衍一出牢房就闭嘴不言,只朝守卫点了点心口,又指了指眼角,后者会意,暗叹一声儿女情长,也不再跟他们说什么,亲自将人送出了地牢。 直至走出了好一段路,江烟萝才拂开昭衍的手,抱着胳膊蹲了下来,哭得泣不成声。 昭衍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女人和小孩儿哭闹,左右四下无人,他也不顾形象地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地安慰道:“阿萝,别哭了,他也是一番好心,不想自己死了还连累你守望门寡。” “……” 此言一出,江烟萝把脸往臂弯间埋得更深了些,哭得浑身都在颤,泪水将浅绿衣袖浸湿成了墨绿色。 一时间,昭衍简直坐蜡,暗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连忙找补道:“不,我的意思是——方咏雩刚才也说了,他始终把你当妹妹看待,你才色双绝家世又好,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还不好……” 江烟萝这回终于有了反应,她恼怒地推了昭衍一把,力道不轻也不重,昭衍却顺着她这一推往后倒去,须知那后面是个斜坡,江烟萝一见他后仰下去就吓得再顾不上哭,连忙伸手去拉他,未成想被这厮反手一推,她脚下没站稳,冷不防跌坐在地上,手腕撞上了石头,没受什么皮肉伤,腕子上那只上好的翡翠玉镯撞碎成了五六瓣。 清脆的玉碎声响起,两人都愣了一下。 昭衍原本是有心引她发笑,没想到玩笑开过了火,连忙扶江烟萝起来,用手帕捡起了玉镯碎片,难得尴尬地道歉:“阿萝,对不起,我……” “这个镯子,原本是我娘的。”江烟萝没有动怒,只是看着他手里的碎玉,“她老早就把镯子送给我,算是婚事的添妆,直到三年前我才把它戴上,今天……表哥说要解除婚约,镯子也碎了,或许真是缘分尽了。” 昭衍一时语塞,他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玩笑,可江烟萝哭过了一场,现在已经恢复了冷静,低声道:“阿衍哥哥,我没怪你……不瞒你说,我知道表哥他对我没有男女之情,只是我一个女儿家,婚事向来由父兄做主,与其嫁给不熟悉的人,倒不如嫁给表哥,但如今……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 “你能明白过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昭衍如蒙大赦,他也不好把碎玉还给江烟萝,用手帕包了往怀里一塞,诚恳地道:“阿萝,天涯何处无芳草,想娶你的人能从中州排到滨州去,你何必吊死在一根歪脖子树上呢?” “你先闭嘴!”江烟萝心情初缓,闻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竟是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昭衍可不敢让她再多愁善感,故意逗她道:“我实话实说的,要是以后我不想在江湖上混了,就找个你这样有钱又漂亮的大小姐当上门女婿去!” 江烟萝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指着他笑骂道:“阿衍哥哥,就你这贫嘴讨嫌的,哪家肯要你这样的女婿?” 昭衍道:“你不要吗?” 江烟萝想了想,不知是真是假地笑道:“我爹是万万不会要你这样不着调的女婿,不过……你若是肯嫁我为妻,就算我父兄不肯,我也娶你。” 昭衍愣了好一会儿,他才摇头失笑道:“小丫头,哪有女儿家张口闭口要给大男人做夫君的,哪个教书先生这么教你?” 江烟萝道:“先生教我女四书,说女儿家就该谨守妇道礼法,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是因为世人大多遵循此道,自个儿心里却不觉得这是对的。世间虽有男女之别,却得是阴阳和合方为人道,倘若一味遵循那些故步自封的旧纲常,世道早晚会出大乱子,先是礼教吃人,再是人吃人,吃到最后就什么也不剩了。” 昭衍没想到温柔如水的江烟萝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他头一回输在嘴皮子上,顿时瞠目结舌。 半晌,他认真地问道:“谁教你的?” 江烟萝道:“我自己想的,阿衍哥哥认为我离经叛道吗?” 昭衍没有急于回答,他想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直视江烟萝的眼睛,郑重道:“你说得对,什么纲常礼教都是人制定的,是人就一定会犯错,所以才有江山换代、后浪推前的亘古规律。” 江烟萝轻轻地笑弯了眼睛。 “镯子先放我这里,我回头看看能不能想法子补好。”昭衍站直身体,又看了看江烟萝脏污的衣裙,顺手脱下外衫递给她,“离住处还有一段路,你穿我这件。” 江烟萝拢着他的衣服,低头走在前方,她依旧有些忧愁,脚步却比方才轻快了许多。 昭衍跟在她身后,细心描绘的妆容让他看起来比往日温柔了许多,可当他扬起的嘴角慢慢回落,那道绯红的唇逐渐抿成一线,像是含了片锋利的刀刃。 第一百一十章 对策 送回了江烟萝,昭衍先找地方恢复了自己一身行头,这才转道前往展煜的住处。 正如他对方咏雩所说那样,展煜这次伤得极重,若非昭衍及时以截天阳劲护住了他的心脉,强行吊住他一口真气,恐怕不等离开阴风林,人就已经没了。 饶是如此,展煜仍然命悬一线,方怀远亲自为他运功护体,协助医者紧急施救,直到今天一早才算稳住伤情,可就算没有了性命之忧,他的伤势也不容乐观,武林盟的所有医师都只能对着他那双腿捋须而叹。 昭衍赶到这里的时候,天色已渐黄昏,院子里仍聚着不少人,除了交情较深的江平潮和李鸣珂,王鼎竟也守在此处,正与一个面生的年轻和尚低声说些什么。 这个和尚正是排名七秀榜第六位的空山寺弟子鉴慧,昨日跟昭衍、江平潮一同被分在了黑组,可惜那时的昭衍满腹心事,并未与其有关交流来往,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自然认真打量了起来。 诚如旁人议论那般,鉴慧生得中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着一袭浆洗发白的灰蓝色僧袍,容貌乏善可陈,整个人犹如一碗白水,平平淡淡,看不出半点出挑的地方。 然而,昭衍一见到他就莫名升起了几分亲近之意,鉴慧似也心有所感,朝他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目光澄明温暖。 见他来了,四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交谈,纷纷迎了上来,昭衍率先问道:“你们也来探望展大侠?他如何了,穆女侠可在?” 李鸣珂道:“他仍未醒,大夫刚施了针,穆女侠正在屋子里守着。” 自打展煜被送了回来,穆清就寸步不离,一天一夜未进水米,任谁也劝不动她,早上谢安歌亲自来了一趟,师徒俩关上门不知说了些什么,最终只有谢安歌孤身离去,穆清仍守在展煜身边。 提到这事,江平潮神情微黯,正要开口说什么,后方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却是穆清听到了动静,推门出来了。 短短一日不见,穆清变得憔悴了许多,她见到昭衍,连忙上前问道:“小山主,你可见过了咏雩?他现在情况如何?” 昭衍叹了口气,道:“见过了,不大好。” 左右没什么可隐瞒的,昭衍将探望方咏雩时的见闻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不仅听得穆清三人焦急万分,就连不算熟悉的王鼎与鉴慧也是面露忧色。 “……萧正风提议以武林大会第三轮的比试结果决定由哪方处置方少主,方盟主与周绛云纵使心有不甘,也只能同意了。” 镇远镖局在江湖上虽属中立,李鸣珂的作风脾性却更偏向白道一方,她听了昭衍这一番讲述,眉头深深皱了起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无转圜余地,依照小山主的说法,恐怕方少主已然心存死志,倘若白道当真败北,想来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江平潮愤然道:“比就比,我们五个人难道还打不过他们三个人?” “未必。”穆清眼中划过一抹冷意,“第三轮比试是擂台对战,无论怎样分组,我们这方至少要有一场内耗,无法凭借人数优势占得上风,何况……黑道那三人皆是一流高手,我们要想在一对一的比斗中挫敌制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穆清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且不论谢青棠的伤势恢复如何,水木跟尹湄都保留着十分实力,此二人放手一搏之下,白道五人里唯有昭衍跟王鼎能与之争锋,稍有不慎便会败北。 鉴慧颂了句佛号,道:“事到如今,这场比试已不止是个人与门派之争,它关乎到黑白两道的名利,也关系着方少主的性命,小僧认为……我等一时得失事小,救人性命胜造七级浮屠。” 江平潮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五人联手?” 鉴慧道:“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联手,谈何容易?”王鼎摇了摇头,“这第三轮比试关系重大,两两一组捉对比试,为了公平起见,恐怕仍是抽签决定对手。” “那就力保最有胜算的人杀入决战。”穆清断然道,“我们五人之中,至少有两人会内斗,不论是哪两位同台比武,希望大家能放下一时意气之争。” 说罢,她朝另外四人弯下腰,长长地作了个揖。 见她如此,在场中人无不动容,江平潮连忙将她托起来,道:“咏雩也算是我的表弟,我们同生死共患难,如今他有难,我怎会见死不救?” 王鼎亦道:“穆女侠不必如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萧正风跟周绛云压根儿就是一伙的,他们都骑到我们头上撒野来了,难道我们还要自己人打自己人,倒叫他们捡便宜去?” 话糙理不糙,倘若没有黑道前来搅局,就算大家同为白道弟子,为了一腔热血与师门颜面也要寸步不让,可这些争强好胜的心思放在大是大非之前又什么都不是,若真让黑道弟子在武林大会上夺魁,白道中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面上无光,那才是真正的一败涂地。 昭衍只开了个话头,他们就顺势讨论出这样的对策,不禁让他暗暗松了口气,略一斟酌了片刻,开口道:“第二轮比试的时候,我在阴风林遭遇了谢青棠和尹湄,或有些情报算作助力。” 此言一出,众人都朝他看了过来,江平潮亟不可待地道:“休要卖关子,快说!” 大敌当前,昭衍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先说谢青棠,我、穆女侠还有江少主都在梅县跟他交过手,此人修炼的功法名为《宝相诀》,是江湖上一门失传多年的锻体外修神功,总共有七境十四式,境界越高,气血越是浑厚,护体防御也随之越强,除非找到罩门,否则难以制敌。” 闻言,李鸣珂脸色微变,问道:“《宝相诀》……可是二十年前掷金楼主谢沉玉所练那门金刚不坏的功夫?” 昭衍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不错,李大小姐有所知悉?” 李鸣珂神情凝重地道:“我爹年轻时与谢沉玉交过手,险些死在他掌下,全靠我二叔舍身相救才保住性命,我爹为此耿耿于怀大半生,据说谢沉玉那时已练至六境十二式的境界,七大罩门只余一个,十二式招法可衍生七十二种变化,令人防不胜防。” 鉴慧沉声问道:“不知令尊可有破解之道?” 李鸣珂苦笑一声,道:“我爹潜心苦练多年,一心想要找谢沉玉报仇雪恨,可惜没等到他动手,掷金楼已经覆灭,谢沉玉也被人杀了,不过……他记下了谢沉玉的十二式原招,今晚我会将它们一一画出,明日一早交给诸位钻研,能有些防备总是好的。” 这着实是意外之喜,众人连忙向李鸣珂道谢,李鸣珂却不受他们的礼,侧身让开半步,摆手道:“谢青棠与谢沉玉都修炼《宝相诀》,又是一家姓氏,恐怕二者关系匪浅,保不准是掷金楼的余孽,当年镖局与掷金楼结仇不小,我帮各位一把也是在帮自己,就请不必客气了。” 昭衍道:“大小姐放心,你交给我们的东西,我们绝不向第六人透露来路。” 剩下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只在心中暗暗决定,这次若有机会对上谢青棠,决不让此人活着离开栖凰山。 李鸣珂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信小山主。” “在阴风林里,我跟谢青棠苦战了一场,发现了许多古怪之处。”昭衍正色道,“当日我们亲眼见证,谢青棠被弱水宫宫主骆冰雁打破了丹田,按理说他再也不能动武,可就这么短短一月之内,谢青棠不仅恢复如初,功力还暴涨了许多,已经是刀剑难伤了。” 穆清脸色一沉,一语切中要害:“眼耳口鼻这些脆弱之处呢?” “可以一试。”想了想,昭衍又指向自己左肩,“还有此处,我最后一剑强行破了他护体罡气,穿骨入肉将他钉在了树干上,就算他再用那诡谲手段恢复伤势,也不可能在三日之内痊愈无恙。” 四人默默记下他所说要点,王鼎追问道:“有关尹湄,你知道些什么?” “尹湄虽与我们是同龄人,却已经成为补天宗新任暗长老,曾在泗水州率两百死士追杀我们。”昭衍沉声道,“她轻功上乘,刀法凌厉,对战机的把握十分精准,用刀时习惯行险,与其交手不能有半点疏忽。” 鉴慧这时道:“昨日,贫僧与王少帮主在林中撞见了她,其武器乃一对长短刀,能一心二用地同时施展两种截然不同的刀法,在我二人夹击之下游刃有余,倘若单独遇上她……” 王鼎语气微沉,道:“一对一,我不是她的对手。” 众人闻言色变,王鼎武功高强不仅在江湖上早有威名,经过八卦潭初试和两轮比武下来,大家都心里有数,连他都认了败,可见尹湄何等强横。 况且,黑道那方还有一名强劲对手,天狼弓水木已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弱水宫宫主,虽说擂台比武对弓箭手而言是大不利,但只要见过当日水木力战谢青棠的场景,就不会有人胆敢轻看他半分。 交换过情报,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了起来,也不在此地多留,纷纷告辞离去了。 相比其他人,昭衍心下却要安定不少,他最怕在这个节骨眼上白道弟子还要内讧,如今探明了其余四人的态度,相互之间达成协议,第三轮的胜算已经增加了不少。 正思量间,后方冷不丁传来一股寒意,霎时如芒在背,昭衍连忙回神,下意识握住了藏锋剑柄,转身看去,只见屋檐下站着一男一女,正是常服打扮的方怀远和林氏,已不知在这儿听了多久。 昭衍心里一动,面上笑嘻嘻地走了过去,毫无敬畏地侃道:“我道是谁,原来方盟主也爱偷听人墙角呢?” 林氏眼观鼻鼻观心,方怀远淡淡道:“你身后的宅子,脚下的地皮,全都是我的。” 一日工夫,方怀远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说话也没了当日的威严,昭衍心里转动念头,故意道:“不仅这栖凰山,连那醉仙楼也是方盟主的,可叫我们这些穷苦人羡慕得紧,只想跟方少主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呢。” 方怀远难得一笑,道:“朋友之间,若只谈论这些黄白之物,未免伤及感情。” “可要是只谈感情不谈钱,朋友也做不长久了。”昭衍嗤笑了一声,“毕竟,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或者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不是吗?” 方怀远一怔,旋即深深地看着他,笑容也收敛了起来,道:“你真不像步寒英的徒弟。” “前人掉坑、后人过桥,所谓‘前车之鉴,后车之师’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昭衍盯着他的眼睛,“我师父当年就是太相信感情,才会被所谓的‘朋友’伤得太深,他这辈子冥顽不灵,我总得学会变通一些。” 方怀远微微皱起眉,适才那点温和的态度仿佛是错觉,昭衍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山岳般沉重的气势如有实质般压在了自己身上。 他没有弯腰,反而抱着胳膊站得愈加笔挺,像一柄出鞘的剑。 见昭衍没有卑躬屈膝,方怀远的脸色反而和缓了些,他站起身道:“随我来。” 昭衍一言不发,跟在了他和林氏身后,一路朝僻静处走去,兜兜转转了好一阵子,前方出现了一处断崖,踢飞一块石头下去得数七八声才能听响。 真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昭衍心里嘀咕,倒也不担心方怀远是要把自己这胆敢冒犯武林盟主的竖子骗到此处宰了,只是暗自盘算其来意,以及该如何从他那里打探到想要的情报讯息。 然而,昭衍万万没想到,偏偏是那荒谬的猜想成了真。 林氏停在了一块大石头后面,方怀远则一路走到了昭衍身前七步处,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道:“拔剑。” 昭衍一愣:“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道迎面劈来的剑锋! 方怀远的巨阙剑重一百一十三斤,剑刃与成人手掌等宽,却无半分笨重木讷之气,当他一剑出手,便是迅如奔雷! 那一个“么”字才刚出口,剑锋已如高山倾塌般压在了昭衍头顶,他只来得及就地一滚,堪堪从这一剑下躲闪开去,巨阙剑一下劈在地上,震得脚下地面都颤抖了起来,无数碎石被震得乱飞,可当他抬起剑,地上只有一道齐整平滑、深达半尺的切口,仿佛这不是一片坚硬的岩石地,而是一张脆弱不堪的纸。 “我最后说一次,拔你的剑。” 手臂一扬,剑锋直指昭衍,雄浑气劲扑面而来,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昭衍额角滑落了一滴冷汗,他伸手握住剑柄,沉声问道:“方盟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怀远不再回答他。 昭衍只看到他身体一晃,人影剑影都在这刹那没了踪迹,他心头一惊,想也不想地一蹬地面,身体倏地腾飞而起,几乎就在他离地刹那,一把重剑从后方挥砍而来,无形的空气都被这一剑劈开,发出了闷雷似的爆响!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交易 方怀远一剑劈空,头顶同时传来一道厉风,无须眼光去瞥,他顺着挥砍之势旋身避开,细长剑刃擦肩刺入地面,昭衍单手握剑,整个身躯几乎与地面平飞,侧踢向方怀远后背。 察觉到背后劲风突起,方怀远反手一剑向后格挡,被昭衍一脚蹬在剑背上,身躯借力再起,猛地折腰翻转,无名剑凌空划过一道弧月,自下而上劈向方怀远! “呛啷”一声,双剑悍然相撞,火花迸溅夺目。 昭衍手腕一翻,剑锋擦出火星如走电般朝方怀远手指横削过去,不料对方算到他有此一招,右手陡然松开剑柄,两指叉开如剪,稳稳夹住了无名剑,同时左手一曲一接,巨阙剑才往下掉了三寸不到就被握住,一记“群山玉带”就朝昭衍拦腰砍去! 方怀远双手变招只在电光火石间,昭衍既不肯弃剑,便只能硬接巨阙一斩,但见他左手疾出,看似轻飘地压在了巨阙剑上,五指锁住剑锋主动向自己腰侧斩来。 饶是方怀远见惯了大风大浪,也没想到如此年轻的后生竟会如此行险,他刚要变招转向,却发现手中之剑竟然动弹不得,昭衍的五根指头就像五道铁钩,死死抓住了巨阙剑,但见他脚下一错,整个后背都靠在了方怀远左臂上,巨阙剑锋堪堪与其擦身而过。 下一刻,方怀远臂上一轻,昭衍竟是转到了他身后,趁着巨阙剑出招空当,一手擒龙控住方怀远左肩,一手自方怀远右臂腋下探出,迅速抓住无名剑迫开桎梏,掉转剑锋朝方怀远当胸刺来! 冷哼一声,方怀远左肩一抬一沉,猛地曲肘撞在昭衍胸口,顺势从无名剑下闪避开去,巨阙剑反手挥出。 昭衍来不及吁一口气,左侧剑芒已然逼近,他避无可避,唯有举剑格挡。 “铮——” 无名剑发出一声颤鸣,昭衍连人带剑往下矮了三分,膝盖已有些支撑不住,方怀远又是一剑劈下,“呛啷呛啷”连斩了六剑,压得昭衍左膝跪地,莫说是反击,就连躲避也难脱身。 一力降十会!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眼见方怀远第七剑即将落下,昭衍就地一个翻滚,一剑砍向方怀远下盘,后者抬腿避开剑锋,不想这一剑只是个虚招,昭衍一下子从方怀远身前绕到了背后,左脚勾住方怀远右腿,右脚迅速搭上结扣,借助滚地之力猛然发力,生生将方怀远带倒! 身为武林盟主,方怀远自然没有下盘不稳的破绽,何况他身材高大,手里又握着百十斤重的巨阙剑,若没有精妙奇诡的技巧和足以撼动三四百斤重物的力道,绝不可能让他倒地。 于是乎,躲在不远处观战的林氏压根儿没想到方怀远会在一个小辈手里吃亏,她原本平静无波的神情顿时破功,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然而,方怀远到底不是易与之辈,昭衍虽然将他带倒,方怀远的左腿却也反压下来,直取昭衍头颅,他不敢托大,只得松开锁扣翻滚开去,眨眼间拉开了三丈距离,两人几乎是同时站起身来。 方怀远已经许久不曾灰头土脸过,他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道:“好小子,你这手擒拿功的道行比起剑术造诣也不差了。” 昭衍勉强扯了下嘴角:“承蒙夸赞,方盟主还要继续指教吗?” 方怀远道:“再来!” 话音未落,匹练般的剑芒已如白浪倒卷袭向昭衍,他不退反进,旋身闪至方怀远身侧,脚下疾走如御风,出剑连贯如流水,方怀远一剑落空,竟看不清他人在何处、剑指何方,只觉得一人有千手、一剑化千万,直看得他眼花心也乱,索性将眼一闭,连人带剑化作了一道巨轮,悍然朝着四面八方碾压过去! “轰——” 这一下,两剑再度相接,内力碰撞带起一连串空气爆响,犹如除夕夜的声声爆竹,震得人耳疼骨颤,方怀远倏地睁开眼,正正对上了昭衍近在咫尺的脸庞。 霎时间,双剑交缠如盘蛇绞树,昭衍心知方怀远的巨阙剑难以抵挡,索性顺着他的剑势避过锋芒缠斗起来,攻守双方陡然间互换了身份,方怀远想要撤剑,昭衍却不肯放过,他心知一旦让巨阙剑挣脱了束缚,等待自己的必然是石破天惊的一击! 可惜他盘算虽好,终究力不从心。 缠斗了数十个会合,昭衍剑势已尽,不得不主动收剑退避,方怀远哪肯就此放他逃脱,出脚抢攻昭衍下盘,同时巨阙剑一抬一撞,昭衍只觉得手臂一麻,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无名剑当即被击飞出去,巨阙剑顺势欺近,重重压在他左侧肩膀上,剑锋离颈脉不过半寸之遥! 一时间,断崖上变得寂静下来,只剩下无名剑钉入岩石的声音。 昭衍回过神来,垂眸看了眼巨阙剑,苦笑道:“胜负已分,是晚辈输了。” “二百零七招。”方怀远收剑入鞘,语气里不无怅然,“我如你一般大的时候,在我父亲手里走不过百招,现今我年过五旬,倚仗三十五年功力压你一头,输的人是我才对……哈,步寒英当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徒弟,后继有人啊。” 昭衍本想礼尚往来地吹捧两句,转念想到展煜跟方咏雩眼下一残一囚,果断闭上了嘴,免得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原本以为,步寒英那样清正守礼的性子,怎么也该教出一个……你可真让我出乎意料。”方怀远似笑非笑地看向昭衍,言尽于此而意无穷。 昭衍:“……” 他噎了一下,到底是本着七尺不穿之脸皮,厚颜道:“承蒙方盟主赏识,晚辈不胜荣幸。” 方怀远失笑道:“步寒英当年若有你三分厚的脸皮,也不至于被各大门派指着鼻子骂他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昭衍笑了一下,道:“师父他老人家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小虫子在他身上撕咬,他是不痛不痒,更不屑于碾死一条虫。” 方怀远道:“可是虫子多了,再高大的树木也会被蛀空。” 昭衍笑得更温和了些,语气里却带上了些许凉薄杀意:“因此,顶天立地的大树有一棵就足够了,我只要做好杀虫的活计。” 方怀远摇了摇头,沉声道:“就算没有虫蛀,树也是会老死的,若是有朝一日大树倾塌,只会杀虫的人镇不住一方水木,这又如何是好?” 昭衍一时语塞。 “寒山也好,武林盟也罢,步寒英与我都像是这棵树,遮风挡雨太多年,后生晚辈都习惯了在树荫下成长,却不曾想过树与人一样,难逃生老病死……你说,到了那一天,该怎么办呢?” 方怀远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可谓犀利,仿佛要剖开昭衍这层皮囊,直直看到他的心里去。 昭衍这次沉默了很久,半晌才道:“是我错了。” 方怀远厉声问道:“你错在哪里?” 昭衍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回答道:“高树靡阴,独木不林。(注)” 方怀远眼中的坚冰终于消融化去,挺直的背脊也放松下来,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像个历经沧桑的讲古老人。 昭衍将无名剑收回鞘中,也在他面前盘腿而坐。 方怀远道:“你想要杀虫,保护大树耸立不倒,这原本是没有错的,可你要知道大树存在一天,虫子也会前仆后继地攀咬上来,你杀不完,也杀不绝,一旦你被虫子群起咬死,大树的倒塌就成了定局,于是……你不止要杀虫,还要栽种更多的树木,就算其中一两棵倒下了,风沙也不能越过这片林子去。” 昭衍直言道:“于是,方盟主在位十五年,以四大门派为主,联合白道大小势力不下万众,就算您倒了,甚至是临渊门不在了,武林盟也不会落在听雨阁手里,因为还有别的树木扎根在这里。” 方怀远问道:“你认为此计如何?” “善,不过……”昭衍抬起头,“只怕林子太大,什么鸟都有。” 方怀远一怔,旋即大笑起来。 “我收回先前那句话,你可比当年的步寒英强上太多了。”方怀远抚掌而笑,“以你的武功和城府,这一届大会的魁首当之无愧。” 昭衍却是摇头道:“不,本次大会的魁首会是江少主,也只能是江少主。” 方怀远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深深地看着昭衍,半晌才道:“何出此言?” “因为打从一开始,方、江两家就已达成协议,不会允许魁首人选花落别家。” 左右没有外人,昭衍毫不畏惧方怀远身上的沉重威势,淡淡道:“白道四大门派原本平起平坐,临渊门方家连出了两代武林盟主,声望如日中天,对外有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对内有盘根错节的势力暗桩,任谁接手了盟主之位都要受方家掣肘,时间一长难免结怨,偏偏你们方家这一代青黄不接,强留这股力量在手只能作为烫手山芋,最好的办法就是结一门强大的姻亲,扶持对方成为下任盟主,使两家休戚与共,如此可绝后患……方盟主,你先娶了江帮主的寡妹为续弦,又让亲儿子跟江帮主的女儿订下婚约,如此亲上加亲,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是。” 沉默良久,方怀远终是苦笑,他看向天边如血的残阳,叹道:“可惜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唯独没想到……计划会毁在咏雩身上。” 当日方咏雩在众目睽睽下使出了截天阳劲,各路英雄好汉有目共睹,恐怕已经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就算他最终捡回了性命,与江烟萝的亲事也是成不了了。 “正因为枝节横生,方盟主更要力保江少主夺魁。”昭衍道,“如今你们父子俩都被逼到了风口浪尖,你要救自己的亲骨肉,第三轮比试的胜负只是开始,毕竟周绛云是一条疯狗,即使你当着天下人的面废了方咏雩武功,他也不会罢手,除非……江家还肯全力相助。” 既不能亲上加亲,就只能利益交换。 方咏雩和江烟萝的亲事眼看是不成了,两家的盟约若想要维系下去,就只剩下传承一路可走,毕竟这世道最重“天地君亲师”,一旦江平潮成为了武林盟少主,他与方怀远就有师徒之名,方、江两家的谋算便可继续推行下去。 话说到这里,昭衍总算明白过来方怀远为何会突然找上自己了。 方怀远需要一个人为江平潮保驾护航,至于所谓的公平抽签……在上位者眼里,不过是略施小计就能操纵的工具罢了。 心念一转,昭衍问道:“江少主知道这件事吗?” 方怀远轻轻摇头,语气平静地道:“年轻人心高气傲,他不必知晓。” 昭衍笑道:“我也正当年轻气盛的时候,方盟主就不怕我愤而闹事?” “你跟他们不一样,知道该怎么做才对自己最有利。”方怀远正色道,“你有何条件尽管说来,只要是我能办到的,定不推辞。” “方盟主果然爽快。”昭衍坐直身体,“晚辈只有一个要求——事成之后,请方盟主助我立足于武林盟!” 方怀远目光一凝,意味不明地问道:“寒山弟子准备重回中原武林?” “不是寒山弟子,仅我一人。” 方怀远微微皱眉:“不知令师何意?” 昭衍反问道:“难道这件事上,我做不得自己的主吗?” 方怀远沉吟片刻,谨慎地问道:“仅是加入武林盟?” “不错,方盟主只需引我进门,其余造化由我自行摸索便是。”顿了顿,昭衍又道,“若是方盟主能为我引见其余三位掌门,那就再好不过了。” “年纪不大,野心不小。”方怀远冷笑一声,“且不论你出身关外,一旦此事落定,江平潮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任盟主,你留在武林盟顶多成为他的下属,难道还想越俎代庖不成?” “方盟主此言差矣。”面对如此诛心诘问,昭衍笑意不改,“说不准我是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做不了下任盟主,当他妹夫也不错呢。” 方怀远:“……” 悬而将发的肃杀之气陡然一泻,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找错了人。 回过神来,方怀远神情古怪地问道:“你心慕江烟萝,要为她留在中原?” 昭衍垂下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道:“天意人心,现在哪能说得准呢?方盟主,我这两个要求应该不难,不知你意下如何?” “你若能办成此事,答应你也无妨。”方怀远站起身来,朝林氏所在的方向走去,“黑道那三人不容小觑,萧正风他们也不是瞎子,当心落人口实。” “晚辈明白。” 眼看方怀远就要走了,昭衍忽然问道:“方盟主,你做的这些事……可曾知会方少主一声?” 适才一番言语交锋,方怀远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方家和武林盟,唯独没有提过方咏雩,对相关问题也避而不谈,仿佛独子的生死于他而言不值一提。 可昭衍细细想来,方怀远今日做的每一件事看似与方咏雩无关,实则都是为了他。 如果方咏雩知道了这些,不知他会做何感想。 只可惜方咏雩身在无赦牢不闻此处只言片语,方怀远也没有留步回答一句。 或许从十五年前开始,这对父子就已经无话可说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捉影 今夜注定无眠。 回去以后,昭衍先把江烟萝那只玉镯拿了出来,放在软布垫上重新拼合,碎玉总共五瓣,端口衔接无缺失,这令他不由得松了口气,去找了些工具来。 时人修复玉器不外乎“镶嵌”、“添补”及“修整”等方法,昭衍虽不是匠人出身,奈何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小时候为了省钱没少去工匠那儿学着补瓷碗陶器,后来又为了讨杜三娘欢心去给她做些钗环首饰,于此道上颇有几分巧思,只见他把一应工具摆在了花棚里的石桌上,关上篱笆门谢绝旁人打扰,这便专心致志地动起手来。 昭衍先用蜂蜡、鸡蛋清、孔雀石粉调和少许石灰做成粘剂,严丝合缝地将碎玉粘连起来,再把一小块金子锤成薄如蝉翼的金箔,分成一缕缕的金丝,一圈接一圈地缠上玉镯,在断口处包成五道金箍,又拿剩下的金丝绕在玉镯上,个别处弯成精巧的藤叶,丝缕勾连如缠枝,原本死气沉沉的碎玉镯子在他手下逐渐恢复了灵气。 这样精细的活计比真刀真枪打一场还要令人耗费心力,等到昭衍将最后一缕金丝嵌上玉镯,灯罩下的蜡烛只剩了小半截。 昭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坐得僵直的骨头顿时发出了脆响,他活动了几下筋骨,却没有收拾东西回房入睡,反而去小灶上提了壶热水,冲了一碗苦到发涩的浓茶。 他捧着茶碗倚在篱笆前有一口没一口地喝,此刻已近子时,院里一片黑沉,后方屋子里隐约传出一阵阵鼾声,微凉夜风拂过花棚,花叶似乎也觉得冷,啜泣着发起抖来。 就在蜡炬将要燃尽的时候,小院墙头上有道黑影一闪而过,紧接着有一样物什被抛了进来,不偏不斜地落在了昭衍脚边,原来是个小纸团。 昭衍打开一看,熟悉的字迹立刻映入眼帘,他不动声色地把纸团扔进了灯盏里,身体如同燕儿般斜飞了出去,眨眼间翻过院墙,悄无声息地绕到小院后方,飞上一棵歪脖子榕树,果然在那里见到了尹湄。 夜色黑沉,尹湄又着一袭黑衣,整个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了一体,若不是昭衍敛息功夫同样高深,恐怕也不能发现她。 尹湄开门见山地道:“你的推测没错,姑射仙果然出手了。” 自打昨晚分别之后,尹湄便谨记昭衍的叮嘱,一整天都在明里暗里盯梢谢青棠,诚如昭衍所说,谢青棠在阴风林里受伤不轻,周绛云又不肯信任武林盟的医师,只让陆无归去为谢青棠包扎伤口,一天下来也不见好转,倘若继续放任伤情,别说是参加比武,恐怕还要落下难以痊愈的病根,对谢青棠日后大为不利。 直到亥时,在绝大多数人回房就寝之后,一个不速之客悄然进入了黑道中人落脚院落。 这是个身材削瘦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毫不起眼,轻功却是罕见的高强,若非尹湄有所准备,恐怕也不能发现他的行踪,她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藏在暗处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进入谢青棠的房间,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后,本该早已入睡的谢青棠穿着整齐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他们没再惊动旁人,施展轻功并肩而去,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茫茫夜幕里。 “他们的轻功很高,我没把握追踪上去而不暴露自身。”尹湄神情沉郁,“不过我认出了那个男人,的确是浮云楼的陈朔。” “幸好你没有打草惊蛇。”昭衍松了口气,“能大致分辨他们朝哪个方向走了吗?” 尹湄摇了摇头,道:“等他们走后,我循着方向去探了探,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于是来找你了。” 昭衍低头沉思了片刻,对她道:“湄姐,你先回去,以免节外生枝。” “那你呢?”尹湄皱起眉,“难道你要去找他们?” “栖凰山地界这么大,光是一座浩然峰就足够我跑上一天一夜,我上哪儿找人去?”昭衍摇了摇头,“不过,只要姑射仙出手为谢青棠疗伤,她就是咬了钩的鱼。” 尹湄眯起眼睛,问道:“你做了什么手脚?” 昭衍没有回答她,他的脸上罕见流露出了些许犹豫不决,看得尹湄直皱眉头,忍不住加重语气道:“说!” “……湄姐,别问了。” 沉默半晌,昭衍终是叹了口气,疲惫地道:“不过是一些空口无凭的猜想,没证实之前说来无益,要是……我晓得分寸,你且放心。” 尹湄的心思何等玲珑,又跟他相识了太久岁月,当下心里打了个突,一丝不妙的预感浮上心头,可当她听见昭衍难得紊乱的呼吸声,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闭了闭眼,无奈妥协道:“小昭,你做事向来心里有数,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暂且不管了。” 昭衍心里如有一道暖流淌过,轻声道:“多谢湄姐体谅,我明白。” “那么……方家父子的事,你心下可有决断了?” 说到这件事,昭衍收敛了心神,正色道:“我观方咏雩已心存死志,恐怕他已经得知生母晴岚遇害的真相,倘若没有猜错,晴岚之死极有可能跟听雨阁脱不了干系!” 尹湄心头一沉:“晴岚母子为生花洞余孽绑走加害,此事早已盖棺定论,难道生花洞一事只是个幌子,听雨阁借机插手其中?” 昭衍颔首道:“若非如此,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方咏雩没有其他渠道得知真相。” “如此一来,不是更加蹊跷吗?”尹湄的眉间几乎拧成了“川”字,“永安九年时,方怀远已经接任盟主之位,彼时听雨阁因为从你娘那里得到的假名单闹出了不少冤假错案,惹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迫于重重压力,他们急切地想要跟各方势力修复关系,与方怀远这个新任盟主交好还来不及,怎么会对他的亲眷下此毒手,难不成……” 话未说完,尹湄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慢慢瞪大了眼睛,喃喃道:“难道,真的是……” “关于此事,我会再找机会向方咏雩求证,不过……八九不离十。”顿了下,昭衍的神情愈发凝重起来,“湄姐,有件事你可能不知,五年前绛城一战后,我师父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他怀疑写信人要么是听雨阁故意安排的密探,要么就是当年幸存的九宫成员,殷无济和明净两位前辈为查探此人身份奔走数载亦无消息回报,可见第一种猜想是错。” 永安七年,飞星盟覆灭,九宫成员折损大半,但是因为名单缺失,不少人得以幸存下来,成为了令听雨阁两代人耿耿于怀的漏网之鱼,由此保留了九宫飞星的火种,可他们也因此断绝了联络,至今未能会合,仍如一盘散沙。 昭衍这次回返中原,未尝没有重聚九宫之愿,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条线索竟然跟方咏雩早逝的生母有关。 尹湄心念电转,道:“晴岚身死距今已有十五年,当初给步山主留书之人必定与她关系匪浅,难道……是方怀远?” “有可能,但不能确定。”昭衍道,“那一次为了围剿我义父,不仅是武林白道精锐尽出,还有姑射仙率听雨阁密探暗中把控全局,牵涉其中的人手少说也有千百,任何人都有嫌疑。” 尹湄问道:“你观方怀远此人如何?” 昭衍思量片刻,慎重地道:“这位方盟主并非表面那样大公无私,他看起来刚正不阿,实则深谙圆滑处世之道,与听雨阁貌合心离。展煜跟方咏雩先后出事已经触及他的逆鳞,为此他不惜纡尊降贵找上了我这后生晚辈,希望我能助他一臂之力。” 闻言,尹湄眼中精光一闪:“怎么个助法?” 昭衍将自己与方怀远的交易和盘托出,末了才道:“我此番前来中原,本就不是冲着劳什子武林盟主来的,若能借此机会更进一步,对我们而言更加有利,只要他能信守承诺,这桩交易稳赚不赔。” 尹湄却道:“武林盟主之位关系重大,你认为江平潮能担起重担?以我之见,江平潮的武功虽然不弱,但还不足以令人折服,其人心情坦直鲁莽,行事也略显冲动,当得起一方豪杰,却做不了翻云覆雨的雄主,何况……” “何况他太年轻,尚未成家立业,耳根子也软,难免受到父辈掣肘。”昭衍淡淡道,“倘若江平潮成为下任盟主,至少十年之内都无法掌控实权,其父江天养将会把持武林盟内外事务,海天帮的势力必定坐大,而临渊门这一代的领袖人物展煜重伤残疾,一旦没了方怀远,恐怕风光不再,四大门派并驾齐驱的局面将被彻底打破,对武林白道而言弊大于利。” 尹湄沉声问道:“你既然心知肚明,为何还要帮忙?” “湄姐,事已至此,就算我不帮,方怀远也会找上别人,与其让别人主导风云,不如由我自己把握方向,否则隔岸观火观得太久,难免会陷入被动,再难插手其中。” 停顿片刻,昭衍语气微缓地道:“不论方怀远为人究竟如何,他昨天说的话着实没错……独木不成林,我们可以对外人心存提防,却不能把所有人拒之门外。” 尹湄犹豫了下,道:“要我怎么帮你?” “我虽然答应了帮方怀远,但我对他不算了解,对海天帮江家更无多少信任可言,所以……”如此说着,昭衍倾身凑到尹湄身边,向她附耳低语了几句。 尹湄越听脸色越是古怪,待他说完之后,不禁问道:“你年纪也不大,心眼儿怎么长得跟马蜂窝一样?” 昭衍道:“此事有些危险,湄姐若是心有顾虑,不必难为自己,我还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就是退而求其次,若是出了纰漏,得不偿失。”尹湄只权衡了片刻便做出了决定,“我答应你。” 打从二人结为姐弟,只要昭衍有所求,尹湄少有不应,她对外人冷酷残忍,连对方咏雩也是一念之间就动了杀心,可是对昭衍来说,天底下没有比尹湄更好的姐姐,哪怕他们没有血浓于水的骨肉亲缘。 因此,相比于她的果决,昭衍反而犹豫了起来:“湄姐,你……” “小昭,你我姐弟之间,何必说些无意义的话徒增生疏?”尹湄轻声喝止了他,“你我二人在这江湖上相互扶持,照应彼此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今日我帮了你,难道日后我落了难,你会袖手旁观?” 昭衍一愣,适才的患得患失如云烟般飞快散去,他笑了起来,郑重地对尹湄道:“只要湄姐喜欢,我这颗脑袋给你当球踢都行。” “你脸皮这样厚,我还怕伤了脚呢。”尹湄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不过,大丈夫一言九鼎,你这颗脑袋记我账上,我若是不要,你就不准弄丢了它。” 说罢,尹湄不敢再行耽搁,如她来时那样急急而去了。 昭衍目送尹湄离开,直到再也感知不到她的声息,这才从榕树上跳了下来,翻墙回到院子里。 他离开了一炷香左右,灯盏里只剩下了如豆微光,仿佛将死之人的眼睛,随时可能吞噬掉最后一线光明。 昭衍站在花架下吹了会儿冷风,神情一如灯火般明灭不定,直到翻涌的心绪平复下来,他才拿起了桌上修补好的翡翠玉镯,将它用软布包裹好,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转身出了院子,直奔海天帮的客院去了。 身为江夫人的娘家侄女,江烟萝甫一上山便在方家住下,奈何昨日方家大乱,江烟萝就在父亲江天养的要求下搬了出来,倒是离友人们更近了些,昭衍只花费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抵达了她的住处。 夜半三更敲女儿家的房门总是不大妥当,昭衍先去寻了江平潮,后者辗转半宿好不容易睡下就遇到了这扰人清梦的狗贼,恨不能抄起扫帚将其扫地出门,没想到昭衍张口就提及了自家小妹,还拿出了小妹的玉镯请他转交。 一时间,江平潮心中如有万马奔腾而过,只想把手里的扫帚换成九环刀与昭衍大战三百回合,他忍了又忍,压着火气问道:“阿萝的镯子怎么在你这里,还弄成了这个样子?” 昭衍苦笑道:“白日里与她从无赦牢出来,行走时不慎摔倒,她受我所累,将镯子打碎了,我听说是她生母所赠,觉得不能就此丢弃,于是连夜将它修补了。” 江平潮一听,这才松了口气,低声道:“你修便修了,哪有大晚上送过来的?得亏你还知道先来找我,要是你敢去敲阿萝的门,我一定把你削成个人棍!” 昭衍摸了摸鼻子,尴尬道:“一时忘形……不说了,我这就回去,你赶紧给她送过去。” 江平潮看了看外面天色,神情更加古怪起来:“现在?” 昭衍反问道:“你不是约了王少帮主寅时就去切磋?” “也是。” 江平潮一拍脑袋,左右他被昭衍吵醒后一时半会儿也没了睡意,索性给他下了逐客令,披衣洗漱起来。 昭衍当着护院的面离开了院子,却在走出一段路后绕行折返,化作了一只灵活的夜猫子,在阴影中飞快潜行,不多时就回到了客院,悄然趴在一侧屋檐上,亲眼看到江平潮穿戴整齐,提着一盏灯笼向后院走去。 眼下已到了丑时,不少值夜的仆人都打起了瞌睡,冷不丁见到江平潮提灯而至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猛拍了几下脸才清醒过来,连忙上前询问一二,旋即告罪一声,速速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后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江平潮也不废话,将包裹好的翡翠玉镯交到秋娘手里,又叮嘱了几句话,这便转身离开了。 他走了,昭衍却还潜伏在角落里,尾随秋娘进了小院,目睹她屏退左右,径自走到最里边的房间门外,直接推开走了进去,而后关上了门。 昭衍就像一个脚不沾地的鬼魅,随风飘到了屋顶上,连一片瓦也没被他惊动,仿佛一个大活人趴在上面跟一片叶子飘落过来没两样。 他小心翼翼地移开了半片瓦,下方没有一丁点光线透出来,也没有第二道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这间属于江烟萝的屋子里,只有秋娘一个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首战 五月十一,朗晴日,风声歇。 第三轮比试的章程早已写成告示张贴出来,晋级八人不计门派身份之别,从一到八依次排号,以此为准捉对比武,即一号对二号,三号对四号,五号对六号,七号对八号。 不同于第一轮的海选,这次比武是为了决出优胜,故而每场比试不设时限,须得一方认输乃至落败才算罢休,一轮结束方启下轮,其后八进四、四进二及二进一,再无多余休养时间,看似规则简单,凶险却丝毫不逊于第二轮的阴风林围猎。 今日天色方亮,已有许多人迫不及待地出了房门,陆陆续续赶到了天罡殿前的演武场上,原先设立在此的八座擂台俱已拆除,三才大鼎也被挪到了长阶下,腾出广场中心地搭建起一座高台,只见这台子高逾九尺、三丈见方,四角各立着一根铁柱,彼此之间铁链相连,与其说是比武擂台,更像是一座囚笼。 因此,萧正风甫一见到这台子,心中蓦地浮现出两个字来——斗兽! 他与方怀远等人同行,待抵达广场已近辰时,擂台方圆三丈被武林盟弟子以围栏隔开,仍挡不住争先恐后的各路好汉,从上往下看去只见得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犹如乌云垂地。 随着上位者先后到来,原本喧闹如早市的演武场很快安静了下来,这次方怀远未在高处设座,随大流地邀请萧正风同入木棚观战,周绛云携陆无归入座左侧,白道三大掌门合坐右面,一如当日在天罡殿内议事。 刘一手站在高处,朝四面八方朗声道:“承蒙天下英雄关照,本次大会群英聚首,各门派后起之秀层出不穷,无不是我武林未来栋梁人才!青出于蓝,后浪推前,如此代代相传方能续人间千百年薪火不灭,此乃个人之幸、师门之幸,更是江湖之幸!” 刘一手声如洪钟,这一番话说得场上鼓声雷动,不仅是年轻人热血冲脸,便是上了年纪的一方豪杰亦胸中浩气激荡,许多人高声应和起来,两三千人聚在一起,万丈豪气冲云霄,饶是地位超然如萧正风,此刻也为这浩大声势所慑,对一呼百应的武林盟主之位更加忌惮三分。 “历经一轮初试、两轮角逐,共计八人今日决胜,究竟哪位少年英雄能够独占鳌头,请诸位拭目以待!”说到此处,刘一手收敛了笑容,面色变得肃然无比,“八位比试者,签生死状!” 话音未落,人群如排浪分海般向两边让开,以穆清为首、水木最末,一行八人走上前来,守在台下的人正是那在八卦潭主持初试的矮瘦小老头,他掀起眼皮瞅了瞅这八个人,目光在黑道三人身上停顿了下,这才摊开生死状,将笔递向穆清道:“于此处,签上你的名字。” 穆清并不接笔,直接咬破大拇指,干脆利落地按在了生死状上,道:“天下英雄在此,无人不是见证,要个什么白纸黑字?今日一战,生死不论,是非恩仇台上见,谁要是贪生怕死,谁就趁早滚下栖凰山,终生不得踏足此地半步!” 谁也不曾料想看似温柔的穆清竟会刚硬如此,她这一记血指印盖上,身后昭衍、江平潮等四人亦效仿而行,五道血痕刻于纸上,仿佛一朵五瓣梅花,凌寒风骨,傲绝如初。 “好骨气,就是不知道你们的命是否也如骨头一样硬!” 面对满场喧嚣,尹湄眼皮也不眨一下,同样咬破拇指盖下血印,水木跟谢青棠更无退怯之意,一时间队伍拆半分开,两方人剑拔弩张。 眼看着比武尚未开始,八个人已经要斗起来,为免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刘一手连忙招呼他们前去抽签。 昭衍事先跟方怀远通过气,知道这所谓的“公平”不过是一场掩人耳目的戏法,随手抓了个纸团出来,摊开看去正是一号,心里更是有了数。 左右不过八人,抽签很快有了结果,只见是—— 一号昭衍,二号水木: 三号王鼎,四号谢青棠; 五号鉴慧,六号江平潮; 七号穆清对八号尹湄。 对战名单不多时便被公示出去,引得场上众人一片议论纷纷,昭衍对这些声音置若罔闻,待钟声一响,他便飞身上了擂台,对台下的水木笑道:“水护法,上次在流霜河畔匆匆一别,想不到重逢竟是这般光景,尚未恭喜你荣登少宫主之位,还不快些上台来与我叙叙旧?” 听他提起“流霜河”,水木脸色一黑,当即施展轻功上了擂台,冷笑道:“姓昭的,上次是我一时大意才着了你的道,今天这台上避无可避,我倒要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 话音未落,水木双手一翻,无人看清他如何开弓拉弦,箭矢已破空而至,此举大出旁人所料,须知弓箭手长于远攻,在近战中本就位于不利之地,何况是被限制在一方无遮无掩的擂台上。 正当众人以为这一箭要做无用之功时,昭衍嬉笑的神色却收敛了起来,他脚下一动就要闪避,没想到水木竟然算准了他的退路,几乎在他脚尖落地刹那,箭矢已经飞射到面前,昭衍心头一惊,反手出剑劈了过去,孰料这一剑竟将箭矢从中“劈开”,原是水木用了“并蒂开花”的箭法,昭衍一剑将飞箭分成了两支,一上一下射向他头颅和胸膛,声势如挟风雷,眨眼间已逼命而至! 千钧一发,昭衍当即展开天罗伞,他先前吃过亏,知道不可硬抗的关窍,运起内力轮转一挥,身体顺势一侧,使了个“分花拂柳”将两支利箭向后推去,然而这一合之间,水木趁机欺身而近,天狼弓化作一道钢铁长棍,朝着他的头颅横扫而来! “呛啷”一声,水木以为十拿九稳的一击竟被挡下,原是昭衍料到他会趁虚而入,转身刹那便将无名剑反背在后,正正挡住了天狼弓,旋即锋芒掉转,直往弓弦割去。 水木见状用力一蹬地面,身体骤然向后飞退,堪堪避开了割弦一剑,二人距离甫一拉开,又有三支箭矢搭上弓弦,但闻一声霹雳响,三支飞箭分别射向昭衍头颅、心口、丹田三大要害,一息不到便逼至近前,迫使他不得不放弃追击,挥剑迎了上去。 手腕一抖,剑锋在胸前疾画太极,只听一声怪音响起,仿佛空气里有水泡乍破,三支利箭竟被一股柔劲“粘”在了无名剑上,随着昭衍振臂一挥,箭镞猛地掉转了方向,朝着来处扑了回去! 水木的箭本就有石破天惊之势,现在又附着了昭衍的内力,饶是他也不敢托大,心知躲避不及,索性双手握住弓身,长弓急转带起罡风如圆盾,飞箭与这无形气劲相撞竟迸发了一串火星,水木得了这喘息之机,立刻仰面倒地,三支箭矢被长弓一推一带,从他头顶射了出去,直直跨越了数丈距离,骇得那方人群慌忙退避,眼睁睁看到三支利箭钉在了一根大圆柱上,半截箭身都没入其中,顿时心生寒意。 不等水木起身,昭衍一剑便刺了过来,逼得他就地滚开,奈何昭衍步步紧逼,剑锋始终不离水木身前一寸,他这一滚就到了角落,后背乍然抵上台柱,当即一掌拍地,身体借力而起,抬脚在柱子上连踏了四步,猛地折身落下,挥动长弓打向昭衍头颅。 察觉背后劲风突起,昭衍立刻俯身下腰,天狼弓几乎擦着他的后脑勺重重打在柱子上,空心铁柱当即发出一声不逊钟鸣的悠长锐响,连带上面的铁链都剧烈晃动起来。 一击不成,水木面冷如冰,忽地手臂下落,长弓倒转向右,将将迎上昭衍奇诡一剑,只见他手臂一翻,弓弦顺势绞住昭衍手腕,同时右脚聚力踢出,昭衍不敢生受他这一踢,避让间失了平衡,被水木后仰一带,弓弦立刻勒了进去,迸溅开一片血花! 台下,无数人脸色齐变,几乎不忍看昭衍被绞断手腕的惨状。 水木一仰下腰,昭衍也被弓弦扯到了半空,他蓦地唇角一挑,那笑容就像是只小钩子,令水木心下一动,想也不想就要松开弓弦。 奈何已晚。 电光火石间,无名剑突兀地斜出一斩,被昭衍手腕牵制的弓弦早已绷紧到极致,只听一声刺耳的裂响,弓弦在剑锋下断开,一半打在昭衍手臂上,剩下一半狠狠抽中了水木的手背。 台下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上方两人已是落地分开,一缕缕鲜血从昭衍手掌中流出,沿着剑刃滴落在地上。 原来,他适才是将剑柄紧贴手腕藏进了袖子里,以手掌抓住剑刃刺向水木,果真骗得他使出弓弦绞杀的绝技,有了剑柄格挡,弓弦只在昭衍腕上留下了半圈不深不浅的血痕,水木却在错判之下丢失了箭术这一制胜优势,此番行险可算是稳赚不赔。 弓弦被割,水木背上的箭囊也就没了用武之地,他面如锅底却无愤懑之色,反手将弓箭一并丢在了地上,对昭衍道:“你敢以身为饵,我这张弓废得不冤枉。” “我这一招是行险,但也是使诈,不占你兵刃便宜。”说罢,昭衍还剑入鞘,摆开掌法架势,“在此领教少宫主拳脚功夫!” 水木一怔,难得笑了起来,道:“好!” 一字出口,一掌拍出,水木身为骆冰雁精心培养的继承人,不仅是箭术高绝,拳脚功夫也十分不凡,霍长老生前得意的“百川分流掌”同样为他修炼,昭衍只见他双掌齐出如奔雷走电,一左一右朝自己攻来。 不敢托大,昭衍侧身让到水木左侧,一手扣住他左臂,一手曲肘朝他腋下空门撞去,水木年纪不大却已将招法练得收发自如,察觉到昭衍意图,右掌顺势回转劈来,昭衍暗道一声“可惜”,手指在水木腕脉上一拨便离,后者只觉得整条左臂的筋脉都被他这一拨给勾动起来,刹那间麻痹了片刻,一掌便也落了空。 “咦?” 台下,江天养眉头一动,低声对王成骄道:“王帮主,你看昭衍这一指功夫,似是与那白凌波的‘惊弦指’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王成骄虽然性情直爽,于武道上的见识却非同小可,只见他沉吟了片刻,道:“他这一手与其说是指功,不如说是剑法。” 江天养奇道:“剑法?” “是‘灵蛇吐信’这一式的变招。” 身为剑法大师,谢安歌亦是看出了其中门道,唇角不禁带起三分笑意,轻声道:“此子手无寸铁,便以指为剑,水木若是与之力敌,恐怕要吃亏。” 果不其然,水木一掌对上了昭衍一指,看似是那根指头单薄无力,实有一道锐利剑气自指尖迸发,水木只觉得掌心刺痛如遭冰锥穿透,一股精纯浑厚的内力随之排山倒海般袭来,他心下虽惊不乱,右手变掌为爪,使了个“盘”字诀绕过剑指,直向昭衍手腕抓去,两人手上相搏,脚下也不肯松懈,双腿交错如飞,一时飞天,复又落地,膝弯、足踝、腿脚无一处不可相斗,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只觉得台上手影翻飞,腿影也化了千百,仿佛这二人都生出了三头六臂八条腿。 昭衍见识过霍长老的百川分流掌,是以从一开始就近身而战,一招一式无不迅疾,欲牵制住水木的掌势,可惜水木很快洞悉了他的意图,使了个虚招将他甩开,人如蜻蜓点水离地而起,一记鞭腿携劈山之势向昭衍当头落下,尚未及身,劲风已压得昭衍衣发狂舞。 不假思索,昭衍抬臂过顶挡下一踢,手掌顺势一绕,扣住水木足踝向后推去,孰料水木右掌蓄势已久,借着他这推拉空隙陡然发难,一招“惊涛拍岸”向昭衍当胸拍来! 两人距离不过咫尺,这一掌来得既凶又疾,昭衍唯有生受一掌,喉间发出一声闷哼,鲜红血丝登时渗出唇角,手上却是分毫未松,只见他一手锁住水木脚踝,一手抓住水木腰间,犹如霸王举鼎般将个成年男子高高举起,旋即脚下交错,身躯急转,饶是以水木的能为,也被他这一下横空抛飞出去,直接飞过了铁链,眼看就要坠下擂台。 关键时刻,水木一记“倒挂金钩”勾住了一条铁链,整个人倒挂在擂台边上,额头上冷汗淋漓,单掌在台子上一拍,身躯翻转而起,恰好与追击过来的昭衍对了一拳,两人在半空中你来我往,见招拆招,过了回合才双双落地,各自退了两步。 打到这一步,昭衍尚有余力,水木却已有了力竭之态,他死死盯着昭衍,将剩余内力聚于一掌,衣袖都鼓涨起来,在昭衍落地刹那一掌直击而出,正是百川分流掌第八式的“乘风破浪”! 这一式并不迅疾,却能引动人周身气机,一息不到便封锁左右退路,如有海上孤舟破浪而至,狼奔豕突般撞了过来,昭衍手中无剑,若再以指力硬抗必得筋断骨折不可,于是他也出掌迎上,只听一阵阵爆竹般的声音响起,两人四肢百骸都被彼此内力冲撞,俱是浑身大震。 就在此刻,昭衍骤然变招,手掌擦过水木掌缘,贴着手臂平推过去,一记掌刀狠狠劈在了水木腋下,后者只觉得一阵剧痛袭来,整条右臂顿时泄了力,被昭衍伸出左手擒住腕子,右手则在他身上一推一拍,又是一掌打在了膻中穴上。 吃了这两招,水木喉口一甜,脚下来不及后退,昭衍抓住他的腰带将人往自己这边猛然一拽,同时侧身弓肩撞向水木胸膛,适才被强压下去的那口鲜血立时喷了出来,昭衍又绕到水木身侧,一手扼住他咽喉,一脚踢中他小腿,将人当作了竹竿子,骤然下压按在了自己膝盖上。 “咔嚓”一声,腰椎被膝盖顶压出不堪重负的怪响,水木整个身躯变成了一张弓,只要昭衍再次用力,就能同时折断他的颈骨和腰椎骨! “这——” “好高明的擒拿功!” “怎么……” 这一串连招看似繁琐,使出来却只用了一息工夫,许多人都只觉得台上残影一动,水木便受制于昭衍之手,纷纷目瞪口呆。 水木身体被折,脖颈也遭一只铁掌死死扼住,他刚要奋力反击,颈、腰两处便齐齐传来锥心刺骨般的剧痛,令他眼前一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只能睁眼看着昭衍,艰难地道:“你——” “水木,上次为了救人突围,我不得不使出下策,你心有不甘,我亦然。” 顿了下,昭衍垂眸,一字一顿地问道:“如今,我不耍花招,堂堂正正地赢了你,你……服不服?!” 手掌伤口再度裂开,鲜血顺着昭衍的手淌在水木颈间,眨眼间染红了他的衣襟,犹如封喉喋血般令人怵目惊心。 水木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那一日在流霜河前,十五骑争先恐后地驰往长桥,独昭衍一人勒马掉头,朝自己率领的百名追兵迎战而来。 天狼弓水木从来不是输不起的人,只是意难平罢了。 片刻的沉默过后,水木抓住昭衍的那只手缓缓松开,他提起最后一口真气,大声应道:“我,认败!” 第一百一十四张·强拳 首战告捷,演武场上一片欢欣鼓舞,此番萧正风力挺周绛云带领黑道弟子介入武林大会,白道中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此刻看到水木认败,众人积郁在胸的闷气也宣泄了出来,无不大声叫好,更有甚者提及昭衍师承步寒英一事,顿时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议论声,直言“名师出高徒”云云。 天狼弓水木无愧为黑道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萧正风本以为他能赢得十拿九稳,没想到会败下场来,不由得多看了昭衍一眼,低声问方怀远道:“方盟主,这位少侠当真是步山主的高徒,怎地此前未有耳闻?” 方怀远颔首,道:“若非步山主亲传,名剑藏锋绝无可能流落外人之手,至于其他……寒山远在北疆关外,自从步山主当年立誓镇守天门,便与中原武林音信渐疏了。” 黑道失利,周绛云和陆无归面上却不见愠色,陆无归更是笑了起来,意有所指地道:“他这手剑法不难窥见步寒英的影子,却多三分凌锐诡谲,以剑推人,倒是跟他师父截然不同。” 步寒英走的是混元武道,出招也是千变万化,飘逸灵动有之,霸道凌厉亦有之,然他本性沉着稳重,善战却不嗜杀,若以一语概其剑道,当属“无瑕无垢”四字。 相比之下,昭衍的招法虽与步寒英一脉相承,出剑却惯于行险,一招一式尽显犀利,即便融入了“以柔克刚”的精髓,也难掩盖杀性,使本该柔和绵长的剑风变得阴险毒辣,犹如绞杀猎物的龙蛇。 自打昭衍出山,三番两次坏了周绛云的事,若非忌惮步寒英又碍于姑射仙,周绛云决不会放任此子存留至今,却没想到观战之后,他反而对昭衍生出了几分欣赏之意,不由赞道:“不拘一格,凌厉果决,此子倒似我道中人。” 听到这句夸赞,白道四大掌门有一个算一个,脸色皆是一沉。 昭衍不知台下如何议论,水木既然认败,他便干脆收招,待两人分开之后,刘一手这才闪身跃至台上,先是仔细打量了二人一番,见两人伤势不重,分明还有一战之力,便朝水木问道:“你当真要认输?” 水木瞥了眼台下,道:“输便输了,有何不敢认?” 说罢,他也不再逗留片刻,捡起弓箭纵身跃下擂台,对周遭的七嘴八舌置若罔闻,一路走到了尹湄和谢青棠面前。 适才观战,尹湄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如悬大石,直到此刻才放松下来,瞄了眼水木身上的血迹,问道:“可有大碍?” 水木摇头,只是道:“月余不见,他的武功进境不小。” 谢青棠遥遥看向走入人群的昭衍,语气森然地道:“正因他进步神速,才不能任其成长为患。” 尹湄心里一突,忍不住瞄了眼谢青棠,那晚他被陈朔带走,直至天明方归,离开时半死不活,回来的时候却跟没事人一样,仿佛那一剑重创从未有过,令尹湄惊疑不定的同时,又对今日之战深感担忧。 可惜没等她再从谢青棠身上打探出什么,第二场比武已经宣布开始了。 看过昭衍与水木一战,王鼎已是热血沸腾,身影一闪便上了擂台,任谁都能看出武疯子已经心痒手痒,迫不及待要大干一场了。 “果真莽夫。” 见状,谢青棠轻嗤一声,脚尖一点地面,身如柳絮凭风起,轻飘无力般落在台上,此时恰好日上三竿,阳光照落如金鳞,愈发衬得这二人一个落拓一个光鲜,直如云泥之别。 王鼎赤手空拳,谢青棠亦不用兵刃,钟声甫一响起,两道身影便已交错,只见谢青棠一掌拂向王鼎右肩,却在对方应对刹那陡出右拳,悍然直击王鼎腰腹。 武疯子成名多年,自不会为这雕虫小技所诓骗,王鼎左臂一抬,右手倏然下落,正正挡下谢青棠一拳,复又变掌为爪,往谢青棠右腕一拉一拽,只听“咔嚓”一声,谢青棠的腕骨被他拧脱了臼,后者面不改色地屈膝一撞,拉开两人距离之后立即推骨复位。 “当真是不坏之体。” 王鼎心下凛然,他适才一抓用了八成力道,就算是伯父王成骄吃了招也要筋断骨折,谢青棠却跟没事人一样,虽不曾见识过当年掷金楼主的风采,想来以谢青棠如今的功力境界比起那谢沉玉也相差不远了。 他这厢转动念头,谢青棠却无半分迟滞,左脚猛地向下一点,身躯又飘飞而起,眨眼间掠过十步之远扑至王鼎面前,一掌拦腰拍来,王鼎立时提掌应对,两人一时粘合难分,一时又交错飞退,四只手几乎打出了漫天掌影,王鼎的掌势凶猛强横,一招一式犹如开山断水,谢青棠却是掌势连绵如长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变招更是神鬼莫测,直让人应接不暇。 “《宝相诀》!” 观战棚下,王成骄腾地站起身来,双眼死死盯着谢青棠变幻莫测的招式,旋即扭头望向周绛云,厉声质问道:“周绛云,原来你补天宗里还窝藏有掷金楼的余孽!” 周绛云端茶自饮,倒是陆无归嬉笑道:“我们魔门可没有尔等白道那些个叽叽歪歪的臭规矩,带艺入门之辈不在少数,何况掷金楼是被暴雨梨花那反贼婆娘屠戮灭门,谢青棠身为楼主之子,顶多算是遗孤,当不起‘余孽’二字,还请王帮主慎言,当心祸从口出呢!” “你——” “王帮主,莫要与其争口舌之利。”谢安歌抬眼望向台上,眼中隐现忧色,“这一场,难分胜负了。” 如她所言,谢青棠与王鼎斗了数十个回合,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谁,不禁都升起了一把焦躁之情,王鼎最先按捺不住,原本是向后退避,却见他右脚用力向后一顿,腰身猛然一折,上半身横斜回去,双手提掌逼向谢青棠。 谢青棠亦是后退,察觉到劲风突袭而来,当即回身出手,同样两掌齐出与王鼎相对。适才一番交手,王鼎已知谢青棠功力深厚不逊自己,见他出手对掌自是提起十分内力,却不想四掌相接之后,他这澎湃如狂浪的内力竟似撞上大坝,非但没有撼动谢青棠,更是反震己身,顿时双臂经脉俱震,胸腔间气血逆冲,险些一口血喷了出来。 凭借金刚不坏之身硬抗了王鼎两掌,谢青棠此刻也不好受,只他早有准备,立刻抓住机会疾出一记手刀,掌缘在日光下竟泛起金石之色,劈空朝王鼎脖颈砍去! 王鼎虽受了内伤,反应却半点不慢,想也不想便矮身下腰,一道扫堂腿朝谢青棠下盘挥去,谢青棠身躯轻盈如无根浮萍,于间不容发之际从他头顶掠了过去,手刀斩在后方大铁柱上,只听一声刺耳的脆响,铁柱被他以肉掌劈开了一道大缺口。 这一手刀若砍在脖颈上,那就是身首异处! 王鼎一惊,战意却有增无减,眼见谢青棠借力飞回,他向后一仰避开攻势,随即双手抓住谢青棠脚踝,不等对方挣脱,整个人拔地而起,以倒拔垂杨柳之势将谢青棠倒提起来,于空中提膝连踹八脚,招招正中胸腹,一套动作快如疾风迅雷,饶是谢青棠也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登时陷入了被动局面,好不容易抓住出招空隙准备挣脱,却不料王鼎先一步松手下落,一息不到就挪移至谢青棠下方,双臂高举如擎天,一手抓向腰际,一手探向左肩。 诚如昭衍所说,参商一剑威力不凡,谢青棠虽然恢复了十之七八,左肩伤势仍存二三,被王鼎五指一扣,尚未痊愈的筋骨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响,鲜血渗透青衫,整条左臂都泄了力,从而失去了脱身机会,被王鼎锁住肩腰两处,猛地向下掼去! “咚——” 一声巨响,碎石木屑迸溅乱飞,谢青棠背朝下被王鼎砸进了擂台,整座台子都颤了两颤,台面中心肉眼可见地陷下一道人形凹坑,王鼎更是侧身下压,曲肘聚力砸在了谢青棠胸膛上! 刹那间,血花四溅,台下无数人惊呼出声。 王鼎深知趁他病要他命的不变真理,一连七拳打在谢青棠身上,手背指节都因反震力道变得血肉模糊,谢青棠也再没了挣扎动静,他终于气力用尽,踉跄了两步站起身来,滴滴鲜血从他拳头上蜿蜒而下。 精疲力尽之下,王鼎抬手擦去额头滑落的血汗,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得见不远处翘首而望的李鸣珂,情不自禁地对她笑了一下,也不知她有没有看到。 喘着粗气静立了一会儿,仍不见谢青棠爬起来,连对方的呼吸和心跳都渐不可闻,王鼎才长舒了一口气,转身望向台下的刘一手,可他一句话尚未出口,脸色倏然变了,来不及回头看去,身躯向左疾扑,压在铁链上连滚了三转,堪堪避开从后方逼命而来的一掌! 青衣血染,谢青棠没想到自己会在王鼎手上栽这样一个大跟头,一掌偷袭不成,他脚下一个弓步侧出,探手朝王鼎抓去,后者连忙就地滚开,那一抓落在铁链上,小儿臂粗的精铁链子竟被他一把抓断。 谢青棠如今已是六境十二式的境界,不仅肉身难伤,双手更是断金切玉不逊神兵利器,王鼎适才一番全力出手,眼下气力所剩无几,不能与其正面硬抗,场上风头顿时掉转,谢青棠招招猛攻,王鼎步步后退。 台下,昭衍拧眉道:“少帮主中计了。” 江平潮一惊:“什么?” “你们看,谢青棠的动作虽有些许迟滞,运气出力却无半分阻碍,说明他虽然受了伤,但未伤及根本,刚才是他故意卖了破绽引王少帮主使出全力。”穆清脸上俱是凝重之色,“功力也好,身法也罢,二者皆在伯仲之间,若是全力以赴,不论谁最终获胜都要大伤元气,谢青棠为此兵行险着,掐准少帮主容易冲动的弱点,从一开始就用虚招诱敌,然后转攻为守,以金刚不坏之身护住要害,故意引他空耗内力再趁虚反击。” 鉴慧低颂了句佛号,担忧道:“此战胜负已定,再拖延下去恐怕于王少帮主大不利,可是以他的性情,哪肯轻易认输退场?” 武疯子之名,绝非贪生怕死之徒能闯出来的。 李鸣珂没有说话,她望着台上险象环生的王鼎,右手无意识地握紧了点翠刀。 谈话间,王鼎已被谢青棠击退数步,方才被迫对掌,他体内犹如江河干涸,谢青棠的内力却似排山倒海般滚滚而来,震得他体内脏腑好似颠倒了一番,若非及时撤掌退开,恐怕已经被这股力量震碎五脏六腑,当场气绝身亡了。 以他现在的情况,多在台上滞留片刻,便多一分丧命之危。 然而,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当着她,王鼎如何能退? 一脚抵住铁柱立身,王鼎右手攥拳,左手却下意识按住了腰封,那里藏着一个灰扑扑的小布袋,里面仅有一只空药瓶和一串旧铜钱。 王鼎平生醉心武学,少有记挂于心的闲情杂事,可当日众人聚首小院,李鸣珂说起叔父丧命于掷金楼主之手时流露出的悲恨眼神,哪怕过去了两天,他仍历历在目。 打从那一刻,王鼎跟昭衍一样暗下决议——谢青棠,这次必须得死。 一瞬间,王鼎目光暗沉,眼睁睁看着谢青棠如影随形般追击而至,他竟然不退反进,右拳直直迎上,左手却振臂一抖,以柔劲拂开凌厉掌风,旋即屈指如钩,疾插谢青棠双目! 谢青棠没想到他身陷绝境还能反击,饶是他浑身筋骨刀枪不入,眼睛仍是脆弱无比,当即偏斜身形避开王鼎此招,不料正中王鼎下怀,只见他左手翻转如画圆,瞬息不到便从谢青棠眼前转至头顶,一掌直击天灵。 这一次变招与王鼎平素大开大合的武功路数截然不同,谢青棠猝不及防下只来得及避开头颅,左肩却被击中,当即疼得他脸色煞白,凶性随之更盛,单手一按地面,身躯借力腾空而起,见王鼎侧踢而来,右手攥拳正中其足底涌泉穴,刹那间骨节爆响声大作,王鼎整个人倒飞而回,若非被铁链拦住,恐怕就要落下擂台。 谢青棠这一拳用了“隔山打牛”的诀窍,内力自足心贯入腿部经脉,足厥阴肝经、足太阴脾经和足少阴肾经同时被这股狂暴的内劲震伤,王鼎此刻不仅右腿上下筋骨疼痛欲裂,胸腹脏器也传出剧痛,隐忍多时的鲜血终于喷了出来,几乎没能站稳。 这一拳重创了王鼎,谢青棠自己也不好过,他上半身已然血迹斑驳,下腹丹田更是因为内力强催而隐隐作痛,当下一个激灵,知道此战必须速决,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他这厢主意打定,王鼎吐完了血,抬手拭去血迹,仍不肯退后半分,眼看就要再度出手。 就在这时,台下突然传来一声女子大喝:“王鼎!” 这一战的激荡惨烈比上一场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正屏息观战,冷不丁听到了这一声呼喝,纷纷转头看去,却是李鸣珂立在那里,看也不看其他人,只对王鼎大声道:“活下来,回来!” 王鼎浑身一震,分明是生死关头,他仍是下意识地转头看去,似乎痴了。 谢青棠浑然不顾,见他分心只是冷笑,飞身扑了过去,一掌击向王鼎头颅! “轰——” 巨响声震耳欲聋,王鼎没有回头,手压铁链纵身一跃。 下一刻,谢青棠这一掌以毫厘之差与他擦身而过,劲风劈空向前,将一侧飞挑而起的屋檐打得粉碎! 第一百一十五章 角逐 饶是王鼎及时闪避,后背仍被这股掌风扫到,顿时只觉得剧痛袭来,眼前骤然发黑,落地时脚下一晃,眼看就要一头栽倒。 周遭之人俱是一惊,七手八脚地上前欲扶,孰料一道倩影闪身而至,稳稳搀住了王鼎的胳膊。 李鸣珂低声问道:“伤势如何?” “我……”王鼎抬头看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奈何喉间一甜,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溅红了李鸣珂青翠如玉的衣襟。 见状,李鸣珂也不再废话,拨开瓶塞倒出三粒药丸塞进王鼎嘴里,单手抵住他后心渡去了一股柔和内劲,这才向昭衍等人点了点头。 谢青棠一手劈空,死死盯着台下两人,心中杀意已然沸腾,奈何大庭广众之下容不得他放肆,刘一手眼见王鼎脱险,暗自松了口气,连忙上台拦下谢青棠,高声宣布道:“此战,胜者为补天宗谢青棠!” 直到此刻,满场众人才陆续回过神来,纷纷惊诧无比,歧路书生谢青棠虽然名震江湖,武疯子王鼎却也不遑多让,不知多少人暗自开盘赌这二人将要两败俱伤,没想到谢青棠使计在先,王鼎又一反常态选择了罢战,一时间哗声大作,吵得人耳鼓生疼。 听到这些声音,王鼎眼神一黯,面对昭衍等人时亦是满脸愧疚,轻声道:“抱歉,我……” 穆清摇了摇头,打断道:“谢青棠身上有古怪,王少帮主不必如此,若你折在这里,于白道而言才是莫大损失。” 正如她所言,看到王鼎跃下擂台,王成骄不仅没有动怒,反而长舒了一口气,掌心后知后觉地传来阵阵剧痛,他这才发现茶杯不知何时已被自己捏得粉碎,不少瓷片都扎在了手掌中。 王鼎幼年时父母双亡,是被王成骄一手带大的,二人名为伯侄而情同父子,王成骄早已决定将丐帮交给王鼎,也为此格外忧虑他那股不管不顾的疯劲,须知身为一帮之主,不仅要勇武非凡,还得有能屈能伸的担当,因此王成骄虽然为人莽直率性,却从来不敢在大事上强逞匹夫之勇。 一念及此,王成骄不禁对及时喝止王鼎的李鸣珂生出几分感激之意。 方怀远心下同样松了口气,这一轮比武看似是抽签对战,实则早已被他叮嘱刘一手做好了安排,原是打算让王鼎淘汰掉谢青棠,最不济也能消磨掉对方大半实力,没想到谢青棠的实力远远超乎他预料,更是针对王鼎布下诡计,若非李鸣珂叫回了王鼎,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一旁端坐的谢安歌忽然道:“传言三月时,谢青棠在梅县被骆冰雁打成重伤,连丹田也被废去,短短不过一两月的工夫竟能恢复至此,敢问周宗主是用了何等灵丹妙药,请动了哪位神医?” 周绛云放下茶盏,道:“无可奉告。” 谢安歌也不着恼,转头看向江天养道:“江帮主,下一场该是令公子上台了。” 鉴慧只是个出身小派的和尚,此前没有半分威名传扬在外,江天养并不将其放在眼里,面上淡淡一笑,看着十分和气大度,却让谢安歌心下微叹。 他们这厢谈话,刘一手已叫人迅速收拾了台面,随着第三道钟声悠长响起,江平潮与鉴慧几乎同时飞上了擂台。 江平潮不知这场比试背后的猫腻,只在心里暗道可惜,他是知道己方极有可能发生内斗,却没想到这名额会落在自己身上,本着事先商议好的对策,他主动开口问道:“鉴慧师父,怎么个比法?” 鉴慧手提一根长棍,对他笑道:“江少帮主不必多虑,放手施为便是。” 闻言,江平潮大喜过望,连声道:“好!” 话音未落,九环刀乍然出鞘,观战众人只见得台上白芒如飞雪,那柄刀已似蛟龙出海般直斩鉴慧,后者侧身让过他凌厉刀势,抬手一棍疾出,利剑般朝江平潮右肋点去,不等其撤刀回防,棍身猛地晃动起来,恰似鱼游蛇走,忽而刺向腰腹,忽而斜挑向上,不仅叫人眼花缭乱,手下也是防不胜防。 鉴慧这一出手,原本只当江平潮捡便宜的人俱是大惊失色,观战棚下的几位长者更是眼前一亮,王成骄仔细看了数个回合,赞道:“好生精妙的棍法,没想到小小一座空山寺竟有如此武道传承!” 顿了下,他又瞥向江天养,促狭道:“江帮主,看来令公子有一番苦战了。” 江天养心下不悦,面上却爽朗笑道:“犬子年少轻狂,让他吃些苦头也好,免得小觑了天下英雄。” 说话间,台上已是一片刀光棍影。 面对鉴慧飘逸灵变的棍法,江平潮虽惊不乱,一刀横胸格开长棍,脚下向后一跃,让开三次追击,猛地一蹬地面,连人带刀旋转起来,罡风犹如龙卷,鉴慧连出七棍都被他挡开,虎口已被力道震得发麻,索性变换步法,不再急于强攻,绕着江平潮身周游走起来,棍子如同烦人的马蜂,时而飞舞,时而下落,难以断定出招虚实,以扰敌之法逼迫江平潮主动变招,脚下一个反向急转,便是一刀“运转乾坤”向鉴慧拦腰砍去! 鉴慧料到他有此一招,长棍倏地竖直下落,正正挡在身前格开刀锋,却不想江平潮手腕一翻,九环刀自下而上朝鉴慧手指削去,后者大骇,连忙松手后退,脚下用力一踢棍身,棍子立刻掉转向前,劈头朝江平潮打来。 这一棍虽无鉴慧手持,来势却更加迅猛,江平潮没有闪避,反而弓步向左,气沉丹田,双手握刀逆势向上,正是一记“平地狂风”斜劈过顶! “呛啷”一声,原本五尺长的棍子登时短去一截,江平潮连出两刀“翻江倒海”,大开大合的刀势逼得鉴慧步步后退,眼看就要退到擂台边缘,鉴慧低喝一声,双手向前一拍,以一双肉掌将九环刀生生夹住,旋即一个推手向下,江平潮只觉得刀身一沉,原本一往无前的刀锋被鉴慧带得向下劈去,身躯也随之失衡,鉴慧趁机松手,单掌在他后背一拍,借力翻了个筋斗落在他身后,探手抓住棍子,回身向后横扫,正好挡住江平潮反手一刀。 这一番兔起鹘落只在几息之间,两人却已拆招数十个回合,江平潮刀法高强,鉴慧棍法精妙,眼看就要陷入持久战,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变换了打法,只见江平潮后仰下腰避开长棍扫面,刀锋架住长棍,脚尖贴地向前滑去,鉴慧适才吃过这招的亏,当下手臂用力一沉,长棍迅疾点住地面,整个人也翻身而起,险险避开江平潮这如影随形的一刀。 然而,江平潮就地一滚,身体尚未标立起来,九环刀已向长棍劈去,这回鉴慧来不及收回武器,只能眼睁睁看着棍子又被他砍去半截,凌空翻转了两圈才踉跄落地,可他尚未站稳,江平潮的第三刀已经劈来,仓促下抬起棍子向前点去,木棍被刀锋从中劈成两半,眼看鉴慧的手也要被劈成两片,凶如饿虎的刀势却戛然而止,只在鉴慧手指上留下了一道浅红血口。 江平潮打了这一场,心中酣畅痛快,笑道:“鉴慧师父,还要打么?” “阿弥陀佛,小僧技不如人,多谢少帮主手下留情。” 兵器被废,鉴慧也不是恋战之人,双手合十低诵了一句佛号,干脆利落地认了输。 这一场打得不如前两场激烈,却仍是有来有往,台下众人大多是白道人士,也不愿他二人死斗到底,见他们点到即止,纷纷叫好起来。 观战的人叫得欢实,白道四大掌门心中却无多少欢喜,四场比试已过了三场,却只淘汰了一个水木,啸魂刀尹湄能以女子之身、花信年华成为补天宗的新任暗长老,其实力八成还在谢青棠之上,穆清虽是望舒门的首徒,武功剑法却不十分出挑,要想胜过尹湄怕是难如登天。 偏偏这一战至关重要,就算胜之不得,也得设法为接下来的决战尽量减少尹湄的胜算。 谢安歌心情沉重,可她知道自己那大弟子素来是外柔内刚,如今展煜被黑道算计伤残,方咏雩的性命又系于比试结果,穆清是万不可能轻易罢战的。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一黑一白两道倩影先后上了擂台。 尹湄一身黑衣如墨染,扎成马尾的长发也似鸦羽般漆黑,浑身上下只有三处亮色,前两者是她的双刀,最后却是她的眼睛,如刀一般亮、如刀一般冷的眼睛! 相比之下,穆清今日身着素白无尘的衣裳,满头乌丝也被白缎束在脑后,人如白雪,剑如白虹,当她与尹湄同台对峙,恰似白昼与黑夜交错碰撞,只为争那乾坤一线! “铮——” 没有半句废话,穆清率先出剑,空气似乎被这一剑刺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悲鸣声,在出鞘刹那已经杀向尹湄面门。就在同一时刻,尹湄纵身而起,短刀逆风一挽迎上剑锋,长刀在日辉下闪过刺眼白芒,后发先至地抹向穆清咽喉。 侧身低头让过刀锋,穆清将剑一抖逼开短刀,挽了个剑花斜劈尹湄左臂,右腕翻转抓向回转而来的长刀,如此一心两用却不见半分迟滞,尹湄难得如此左支右绌,不得不转身拖刀荡开穆清攻势,复又一记“盘龙吐信”反劈回来,只听“锵”的一声,长刀与长剑猛然相撞,强横的内力自刀剑交锋处爆发溢出,如在台上掀起狂风,拽得四方铁链哗啦作响。 内力相冲,两人齐齐觉得手臂一麻,不约而同地震开彼此,尹湄倒退三步卸去余力,穆清连退了五步,本就无甚血色的脸庞愈加苍白了。 这一式对拼足够让她明白自己的内力远不如尹湄,硬碰下去只能是自寻死路。 不等她多想,眼前蓦地一花,尹湄的身子如同御风踏烟般飘忽不定,蓦地出刀砍向穆清,她心下一惊,连忙瞅准方位一剑刺出,不料刺了个空,竟是尹湄留下的残影! 寒意陡生,穆清长剑调转向左挥去,只听“叮叮叮”三声接连响起,尹湄三剑都被穆清持刀挡下,后者轻叱了声,身子一矮从穆清剑下闪过,盘蛇绕树般闪至穆清右侧,双刀于她如臂如指,眼、手、心三方合一,出刀速度比穆清出剑快上不止一分,每每她一刀落下,后者堪堪回防,来不及追击出手,尹湄又连人带刀从她剑下消失不见。 一时间,刀剑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叮叮叮叮”一连串锐响几乎连成乐章,穆清脚下一步未动,却已接了不下五六十刀,只觉得四面八方无一处不是尹湄刀之所至,对方的攻势堪称无孔不入,着实让她被动无比。 尹湄心中亦不见轻松。 这位望舒门的首徒着实内力逊她一筹,可是难得性情冷静沉着,发觉弱点后转攻为守,剑势连绵如信手拈来,防御得滴水不漏,以她无往不利的刀术竟然没能找到对方的纰漏,一时间也奈何不得! 台下人仰头看去,只觉得二女相争犹如洪水撼山,一方强攻如惊涛骇浪,一方坚守似金山玉柱,快对稳,刚对柔,如矛攻盾般两不相让,纷纷惊异起来。 “抱风揽月!” 木棚中,陆无归眼中精光一闪,情不自禁地看向了谢安歌,没想到对方也恰好看来,两人四目相对,神情难得有些怔忪。 望舒剑法统共十二式,每一式依照月之阴晴圆缺衍生四种变化,“抱风揽月”正是第八式桂月剑的变招,取中秋之月的圆满意境,能以柔劲化解罡气,牵引对手攻势向己靠拢,然后利用“缠”、“推”二字真诀将之荡开,使每一道攻击都难以落到实处,还能减少自身内力的折损而虚耗敌方,堪称一道精绝剑招。 谢安歌当初年少成名,就是凭借此招从魔门围攻手下救出师长,力挫补天宗新任堂主陆无归! 回想当年,陆无归放在膝上的手微不可及地握紧,脸上又恢复了轻浮的嬉笑之色,对谢安歌道:“如此年纪就能娴熟掌握八式剑法,望舒门后继有人啊,我说谢掌门……既然你这弟子都有了出息,要不了几年就该挑起大梁,你这一生苦修委实不易,何不趁早安排下去,将来还俗享一享福呢?” 谢安歌握住拂尘的手指微不可及地蜷了蜷,不等她说话,王成骄已是勃然大怒,喝道:“老乌龟,谢掌门乃是道家清修真人,你敢如此冒犯于她,就不怕天打五雷轰?!” 陆无归轻“咦”了声,好奇地道:“倘若劝她还俗就算是冒犯,那她要是嫁人生子,丈夫儿女岂不是要下十八层地狱?” “你——” “够了。”谢安歌一甩拂尘,不轻不重地划过半空,无形的空气也被她抽出一声爆响,王成骄忿忿不平地坐了回去,陆无归也识趣地闭了嘴,不再出言撩拨。 适才那番孟浪之言似乎没能对谢安歌产生半点触动,她只将目光从陆无归身上一掠而过,轻飘飘的,仿佛吹过尘埃的风。 “陆长老,你说错了一句话。” 她转头望向擂台上的穆清,一字一顿地道:“清儿根骨平平,并非天纵之才,可她勤能补拙,三岁就开始习武,六岁便已持剑,因此她不是掌握了望舒八式,而是……十二式!”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决战(上) 尹湄绕着穆清疾攻上百回合,身法飘忽如鬼魅,出刀凌厉似毒龙,奈何穆清始终巍然不动,手合眼,剑随心,任刀光如何诡谲变幻,兀自坚守一隅之地,长剑双刀碰撞不下百十次,两人虎口俱已崩裂,仍是一方咫尺难进、一方寸步不让! 打到这个地步,穆清已将全部剑势转为防守,她对自己究竟有几分本事心知肚明,与其去搏那虚无缥缈的险中求胜,不如稳打稳扎地耗损尹湄的实力,尹湄虽然看出了她的盘算,但手中双刀已经被穆清的剑势牢牢牵引住,每每朝穆清逼命而去,又以毫厘之差偏移开来,当真是将“以柔克刚”四字真谛发挥到了极致。 再拖下去,就算她最终赢得此战,必定也是惨胜。 一念及此,尹湄迅速瞥了眼台下的昭衍,又用眼角余光瞟往木棚方向,顿时将心一横,骤然撤刀后退三步,旋即右脚用力一蹬地面,整个人拔地而起,眨眼间冲天两三丈高,凌空一个翻身倒挂,长刀破空,向着穆清当头而落! 这一刀,尹湄用出十分内力,刀锋尚在半空,擂台四面铁链已被罡气所震,“哗啦啦”响声大作,气势恍若山岳压顶,穆清只觉得身上一沉,原本行云流水般圆转自如的剑势不由得一滞,脚下仿佛被灌了铅,竟是被刀气压得寸步难移,她下意识抬头,入眼只见一片白芒铺天盖地般落下,飞流直下三千尺! 毫无花巧,威震雷霆! 心知避无可避,穆清提起一口真气,猛地将腰一折,左脚随之划过半弧,竟在台面上划出一道半圆裂痕,木石迸溅纷飞之间,只见她双手握剑,剑锋自下向上斜挥而出,剑光雪寒如白练,仿佛残月出云,与当头劈下的长刀悍然相撞! “锵——” 一声锐响爆发出来,仿佛上千只鸟儿齐齐悲鸣,凄厉刺耳得令人不忍听闻,尹湄身在半空,全身气力皆聚于手中长刀,随着她身躯下压,抵在剑锋上的刀刃一点点向穆清迫去,后者身躯几乎半折,背脊离地不到一尺,握剑双手鲜血淋漓,她脸色惨白,双眼却亮得让人不敢逼视,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尹湄。 尹湄心中蓦地一寒。 下一刻,穆清主动将剑一偏,刀刃没了剑锋阻挡立刻切入她左肩,可就在同时,穆清右臂回荡,长剑旋斩而回,动如飞星闪电,直向尹湄手臂砍去! 此招一改先前绵密稳重的剑势,放弃了一切防守,挥剑刹那已破空,饶是尹湄及时收刀退避,奈何她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只来得及竖起短刀抵挡,但闻一声脆响,短刀竟被剑锋从中斩断,剑势毫无半分削弱,仍是一往无前地劈向尹湄。 剑光一闪,血花飞溅! 台下,昭衍脸色立变,猛然握紧了双拳。 众人只看到一串血花在风中绽放溅落,尹湄踉跄退了数步才稳住身形,她在最后关头强行扭转半身,正面迎上穆清这一剑,以长刀横挡胸前,剑锋携排山倒海之势撞在刀上,最终被她催动内力勉强震开,可那股凌厉无匹的剑气依然透体而入,在她胸腹间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狭长伤口,正往外汨汨流血,倘若剑气再厉几分,就能切肉见骨! 穆清这一剑出罢,原本滴水不漏的气势也破了个洞,“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当中还夹杂着零星血块,简直怵目惊心。 观战众人无不屏息,穆清在江湖上虽有薄名却声威不显,对内温柔似水,对外也是谦虚有礼,谁也不曾料到这样的女子能使出如此凌厉杀伐的剑招,若非她的内力着实弱于尹湄,恐怕这一剑就能让场上形势彻底逆转。 尹湄亦觉无比后怕。 在梅县时,她奉命追杀白道弟子,与穆清交手过数次,对方为了保护同伴往往重守而非攻,剑术精妙但还不够让尹湄高看,如今没了那些累赘牵绊,穆清将满腔决意尽付手中剑,尹湄才知道自己太过小看这位望舒门首徒。 白道这一代年轻弟子,着实是群英荟萃。 可惜这一战,尹湄不能输,周绛云更不会允许她败。 “望舒门不愧以剑术立本,我今日算是好生领教了。” 自打上场以来,尹湄首度开口,声音沙哑地道:“刚才那一剑,叫什么?” 穆清抬袖拭去唇边鲜血,道:“望舒剑法第九式,玄月飞霜。” “很好。”尹湄勾起猩红的唇角,“我不会给你机会再用出这一剑了。” 说罢,尹湄的身影在众目睽睽下幻散如烟,穆清还没来得及看清,一道寒芒已从侧面飞来,她心头一惊,手中长剑挥出,脚下向后疾退,结果一步退变成了步步退,直到后背贴上冰冷铁链,穆清才将逼命而来的刀锋震开,总算从那股无处可逃的杀意中挣脱出来,可当她松出一口气,喉咙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刺痛! 血,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穆清白皙如玉的脖颈淌下。 原来她挡下的,只是尹湄所出第二刀。 这一刀犹如美人的唇,在她脖颈上轻轻吻过,仅留下了发丝般细弱的一条血线,再进一些就能割破她的咽喉动脉,索了她的命去! 片刻惊骇之间,尹湄已经欺身而近,一刀劈向穆清面门,一掌直击她左肩伤处,后者下意识往后退避,却忘了背后已是擂台边缘,随着她侧身一让,绷紧的铁链登时被刀锋斩断,托住她身体的力量骤然消失,穆清整个人面朝天向擂台下仰倒坠落。 可她也仅仅恍惚了片刻。 身体下坠刹那,穆清抬腿勾住尹湄的脚踝,拽着她一起摔出擂台,尹湄没想到穆清到了此刻还不肯罢休,只得反手一刀劈向擂台,刀锋顿时深陷台面,将她们两个人都挂在了擂台边! “这——” 台下哗然声大起,穆清却是充耳不闻,她此刻眼前发黑耳中嗡鸣,缠住尹湄的双腿都在剧烈发抖,或许下一刻她就会脱力摔落,于是穆清强撑起体内最后一股真气,硬生生折起半身,猛地将长剑掷向尹湄! 这一剑没有招法可言,可尹湄同样挂在台边无处躲避,只能抬起左臂挡在胸前,只听一声闷响,剑锋贯穿了她的左手小臂! 鲜血迸溅刹那,穆清彻底力竭,头朝下向地面摔去,擂台离地近一丈高,她已是意识模糊,眼看就是破脑碎颅之祸,看得下方众人纷纷惊呼起来。 “穆清!” 关键时刻,江平潮越众而出,将身法催动到极致,抢在刘一手之前扑至台下,施展“霸王举鼎”一式,单手一托穆清后颈,同时揽过她的腰,气沉丹田卸去冲力,总算将人平安救下。 江平潮连声呼喊了几句,穆清已经昏迷过去不能回应,急得他不知所措,好在刘一手反应不慢,探手一摸脉象,对他道:“气力枯竭,脏腑内伤,没有性命之危。” 片刻工夫之间,尹湄已经翻身回到擂台上,面不改色地拔出长剑,鲜血如注般涌出,她暗暗松了口气,穆清这一剑并无十分准头,尹湄又用内力凝聚了一层护体罡气,剑锋只从血肉里穿过,没有伤及筋骨。 这一战的难缠,远远超乎了她事先所料。 尹湄皱着眉头封穴止血,朝台下冷声道:“刘大侠,既然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是不是该上来宣布结果了?” 江平潮心头火起,被刘一手用力拍了下肩膀,这才阴沉着脸带穆清离开疗伤,刘一手虽也对黑道的嚣张态度颇有微词,当着众人的面却不能表露出来,飞身上台打量过尹湄的伤势,沉声道:“此战,胜者为补天宗尹湄!” 一刹那,台下几乎沸反盈天,须知这一战结果出罢,原本的八名比试者就只剩下了四人,当中竟有一半是黑道弟子,试问哪个白道中人能再轻松观战? 偏偏这四场比试都是当着众人的面举行,争斗之间光明正大,谢青棠也好,尹湄也罢,他们不曾用毒残害对手,也不以暗器伤人,哪怕众人心里有再多不甘,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结果。 顿时,方怀远面沉如水,周绛云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去。 为了搅乱这次武林大会,周绛云与萧正风合计良多,随行七人无不是他们精挑细选出来的,没料到方怀远竟能痛下狠心,临时修改阴风林比试章程,导致四人折损其中,原以为剩下三人能够稳压白道弟子一头,却不想先是水木败北,现在尹湄又负伤不轻,保持最多战力的人竟只有谢青棠。 想到这里,周绛云不由得向萧正风投去一个眼神,后者微不可及地摇头,事情到了这一步,已非旁人所能左右了。 四场比试过后,演武场上有了半个时辰的喘息机会,江平潮亲手将穆清交给望舒门女弟子,旋即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其他同伴已将昭衍围得水泄不通,见江平潮来到,立刻将他一起拉了过去。 王鼎问道:“四进二,你们俩有几分胜算?” 李鸣珂更是直言道:“按照赛前规则,小山主会对上谢青棠,尹湄则是江少主的对手,你们可有应对之法?” 江平潮想了想,道:“此战我胜算不小,但是……” 尹湄负伤在身,谢青棠却无大碍。 昭衍力战水木虽没遭受重创,损耗亦是不小,何况谢青棠与王鼎一战被众人尽收眼底,知道此人诡异非常,经历过阴风林一战也会对昭衍多加提防,想要故技重施将其打败怕是难上加难。 说到此处,众人不由得看向昭衍,只见他抱臂而立,低头不知想些什么,被王鼎曲肘一撞才回过神来,对江平潮问道:“你是否能稳赢尹湄?” 见他难得如此严肃,江平潮慎重地思量了半晌,沉声道:“我与尹湄同是用刀之人,虽说招法路数不同,可天下刀派殊途同归,加之穆女侠适才全力施为逼出了她许多招式,尹湄的刀胜在诡谲凌厉,必须与身法结合施展,此为优势亦是软肋。” 王鼎眼睛一眯:“尹湄为了攻破穆女侠的防御耗损了许多内力,内力不足之下轻功无以为继,陷入久战必定失利,再加上她胸膛、左臂两处受伤,一旦动作过大就会导致伤口崩裂,届时会有更多漏洞。” “好。”昭衍深吸一口气,“江少主,只要你能胜过尹湄,这场大会就能圆满结束了。” 江平潮一愣:“什么?” 昭衍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向了远处。 场上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适才四场比试,间或夹杂对后续战况的猜想,杜允之身为近日大出风头的琅嬛馆主,身边更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转头朝这边看来,看清昭衍后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了一个友善的笑容。 昭衍却没有理会他,目光一触即离,最终落在了后方一处屋檐下,尹湄与谢青棠站在那里,分明是近在咫尺,却好似相隔天堑。 不论是为了与方怀远的私下交易,亦或者为了一绝后患,昭衍早已打定主意,利用这次比试不惜代价杀掉谢青棠,因此他才让江平潮不必留手,只要对方能打赢尹湄,最后的结果便已尘埃落定。 然而,一切会如此简单吗? 不等昭衍深想,半个时辰已经转瞬即逝。 一片狼藉的擂台被重新整理好,随着钟声响起,刘一手在台上高声道:“寒山昭衍、补天宗谢青棠,上台!” 闭目养神的谢青棠猛然睁开了眼睛! “昭衍……呵呵。” 听清了对手名号,谢青棠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笑,他那身染血青衫早已被弃,眼下披着一件崭新青袍,好似从未受过伤一样,衬得他愈发面如冠玉,笑容温雅。 然而,站在他身边的尹湄却被这一声笑得毛骨悚然,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拔刀! 下一刻,谢青棠腾身而起,接连踩过数个人头,横跨半片演武场,轻飘飘落在了擂台上。 昭衍已经等候多时,见他飞身上台,不忘亲切友好地打了个招呼:“谢兄,咱们当真是缘分不浅啊,上次的伤可痊愈了?” 谢青棠不怒反笑,道:“你的遗言,我听到了。” 话音未落,谢青棠身形骤然一闪,仿佛青烟随风弥散,台下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谢青棠已经杀至昭衍面前,一掌直劈面门,后者反应却是更快,谢青棠这雷霆一掌竟只劈开了一道残影,掌风击在后方铁柱上,但闻一声巨响,铁柱表面凹下一记掌印,根根指节清晰可见! 昭衍心知谢青棠恨极了自己,故而一开始就将身法施展到极致,旁人看去几乎只见一连串残影幻散又闪现,快如疾风骤雨,谢青棠连出三掌都被他轻松躲过,且如游龙戏珠般始终不离谢青棠身周四尺范围,自然而然地绕行腾挪,毫不拖泥带水,也不沾半分烟火气。 饶是见惯了武林高手的萧正风看到这一幕也不禁眼前一亮,由衷赞道:“好轻功,单论轻功一道,此子已是罕逢敌手了!” 王鼎的眼光更加老辣,道:“若我没有看错,这小子学的是‘无根飘萍’,集踏雪无痕、雁过留声二者之长,不仅迅疾无匹,而且变幻莫测,若是一门心思追着他打,怕是累死了也打不着他。” 周绛云却是皱起了眉,道:“据我所知,‘无根飘萍’乃昔日北冥宫的独门轻功,就算是步寒英也没能练得大乘,此子不过弱冠年纪,如何练就了一身炉火纯青的轻功?” 一旁的陆无归突然笑出了声,道:“要练好轻功,除了天资根骨还得看心性,我观这臭小子滑头得紧,轻功练得比剑法还好,说不定是一门心思保小命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决战(中) 谢青棠从不信命,却在此刻不禁生出了“此子天克我”的荒谬想法。 昭衍身怀《截天功》与《太一武典》两大至高绝学,七窍澄明,八脉通达,再修炼其他功法可谓事半功倍,加之步寒英毫无保留的悉心教导,借助寒山封冻不化的崎岖地势苦练身法,是故他年纪虽轻,于轻功一道上已罕逢敌手。 因此,在明知谢青棠功力强盛不可力敌的情况下,昭衍浑不管劳什子光明正大,果断选择了倚仗轻功暂避锋芒,将偌大擂台当作了自己练习轻功的场子,以“四门八方”为基点,绕着谢青棠游走幻现,硬生生拖了一炷香的工夫,连一片衣角也没被谢青棠抓着。 不过,这番戏耍似的游斗也到此为止了。 数度出招都落了空,谢青棠只觉得台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看自己的笑话,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中怒火高涨,脚下猛然站定,双掌运气合抱,周遭空气霎时如同鲸吸水般朝他汹涌聚拢,就连演武场边缘的旗帜和树叶也被真气牵引,齐刷刷地疯狂摇曳起来! “轰——” 旋身轮转,合掌一开,凝聚起来的庞大真气霎时炸开,化作一股摧枯拉朽的可怕气流向四面八方冲击而去,四根铁柱同时发声如雷鸣。 如此刚猛强横的掌风几乎席卷了整个台面,饶是昭衍轻功再好也无闪避余地,唯有提起一口真气,身子骤然拔地而起,抢在掌风袭身飞上半空,堪堪躲过这一击。 谢青棠等的就是这一刻! 几乎在昭衍现身的同时,谢青棠也一纵飞天,双掌齐出向他背后拍去,可就在他出掌刹那,昭衍折身一转,蓄势已久的藏锋乍然出鞘,无名剑凝光刺风,化作一道奔雷闪电向谢青棠胸膛空门直刺而来。 谢青棠的掌势一往无前,此刻就像飞蛾扑火般撞向剑尖,眼看就要被一剑穿心,他竟浑然不惧,反而主动倾身向前,剑尖立时刺中他胸口,却只发出了“叮”一声脆响,如撞在金石之上,力道顷刻反震而回,昭衍只觉得虎口一麻,那一双手掌也逼至身前。 “砰——” 关键时刻,天罗伞骤然张开,谢青棠的两掌同时打在伞面上,掌力澎湃犹如排山倒海,昭衍亦是鼓足内力正面硬抗,两股沛然巨力碰撞相冲,二人同时向后倒飞出去,各自于半空中卸去余劲,谢青棠一掌拍在铁柱上翻身立足,昭衍以天罗伞御风借力,轻飘飘落在对角的柱子上。 一刹那,掌力散,风声歇! 两道血线缓缓从二人唇边溢出,适才那番内力对拼,谢青棠故技重施用上了“隔山打牛”的掌法,没想到昭衍吃过一次亏,竟也用上了“透劲”要诀,两人同时吃了对方一道内劲,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疼,若非内力高深足以护住心脉,恐怕这一下就是两败俱伤。 经脉间疼痛欲裂,昭衍不动声色地运转截天阳劲化解余力,同时抬袖拭去唇边血迹,对谢青棠遥遥笑道:“说什么金刚不坏之身,原来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咧!” 谢青棠脸色一沉,手掌无意识地按住了下腹丹田处。 单论护体之强,《宝相诀》堪称一绝,连同样重于锻体的《截天功》阳册也要逊其一筹,然而《宝相诀》也有一个致命缺陷——若不能突破至七境十四式,封闭最后的罩门成就无垢功体,所谓的“金刚不坏”就只是外强中干。 谢青棠天赋卓绝远在他父亲谢沉玉之上,不及而立就已练成五境十式,可他却在这紧要关头败北失利,下丹田遭受重创惨被击破,即便姑射仙为他修补了破损,又为他强提功力突破境界,到底是不复如初,以至于每每运功周天,上丹田出神,中丹田练炁,到了下丹田聚精运气时总有部分外泄流失,难成周天圆满。 仅此一道破绽,注定他今生再难寸进,从此与七境无缘。 谢青棠怎能不恨令他功败垂成的昭衍? 恨意在胸中如火燎原,谢青棠浑身气势却平静了下来,他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对昭衍道:“我是否中看不中用,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话音甫落,谢青棠半身前倾,双臂揽风打出漫天掌影,仿佛多长了千百只手掌,每一道掌影忽明忽暗,忽远忽近,将昭衍周身气机尽数封锁,竟以一人之力造就围攻之势! 十面夹击之下,昭衍上天无路,索性向下一跃,盘龙般绕着柱子旋身飞落,几乎就在他动身刹那,铁柱顶端轰然炸开,无数铁片如同狂风暴雨般向四周爆射开去,下方离得近的人们猝不及防被殃及池鱼,好几个倒霉鬼来不及避开要害,直接被铁片打穿了颅骨,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一时间,台下怒喝声、叫骂声此起彼伏,就连观战棚下的各位长者也没想到此战竟会激烈至此,方怀远霍然起身,当即派出一队守卫弟子前去配合刘一手护持人群后退,短短不到几息的工夫,以擂台为中心,方圆五丈之内再无一个活人,只有几具来不及搬走的死尸留在原地。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场比试早已超出了胜败之分,变成了真正的生死之争。 活下来的自然是赢家,死了的就一败涂地,再无翻盘机会。 台上,昭衍凭借“无根浮萍”的飘忽身法,以游龙之变避开谢青棠猛烈攻势,就地滚了一圈才标立起身,眼前又是青衫一绕,他当即一剑挥出,狭窄剑刃上流过一线雪亮寒光,映出谢青棠饱含杀气的眉眼。 这一剑出得仓促,被谢青棠伸手抓住剑刃,只见他倾身前冲,左手屈指成爪直取昭衍面门,后者合拢天罗伞正面迎上,以伞为剑抵住谢青棠掌心,两相角力之下,昭衍步步后退,眼看就要被谢青棠逼入角落,他突然主动撤伞,半边身体倾斜向右,让过谢青棠凌厉一抓,剑刃同时借助翻转之力挣脱开来,整个人直接翻了出去,单脚勾住铁链,蝙蝠般倒挂在擂台边缘! 谢青棠被他这一招带得身体失衡,昭衍趁机一掌拍在外壁上,身躯借力而起,蜻蜓点水般滑过铁链,赶在谢青棠追击之前电射而出,径直飞向离他最远的对角,可他只是抬脚在那方柱子上一点,身体又是一翻,连人带剑如浪头般倒卷回来,匹练般的剑光奔腾如涛,只一刹便笼罩了谢青棠身周,后者只觉得眼前一白,这回轮到他避无可避,挥动双掌迎了上去。 霎时间,一阵金石撞击声接连响起,谢青棠单凭一双肉掌与昭衍见招拆招,以往削铁如泥的无名剑斩在他手上竟只能留下一道白痕,可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谢青棠将掌法尽数施展开来,却无一能突破昭衍的防守,仿佛他的每一招都被对方事先料中,顿时让他心中大动! 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日李鸣珂默写出《宝相诀》十二式原招,王鼎四人虽然死记硬背将其烙印在心,但能在短短两三天内掌握这些招法的人唯有昭衍,他素来会举一反三,依照十二式原招进行推演,即便不能出奇制胜,倒也可勉强做到防范招架,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轰”的一声,剑尖再度撞上谢青棠的掌心,二人再度拼起内力,无形气流爆发溢散,震得整座擂台都颤抖起来,只不过片刻工夫,两道身影一左一右倒飞出去,谢青棠一脚抵住柱身,昭衍单足踩住一根铁链,同时吐出一大口鲜血! 单看外表,昭衍脸色惨白,双手虎口皆已崩裂,额角、颈部等处青筋毕露,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而谢青棠面如金纸,原本崭新整洁的衣衫上多出了十来道破口,虽无一穿透皮肉,凌厉的剑气却无孔不入,使得他浑身上下如受针扎,下腹的疼痛也愈发厉害。 两败俱伤! 这四个字同时闪过所有人心头,他们纷纷屏住了呼吸,如尹湄、王鼎等人更是暗自攥紧了拳,连抠破掌心也未察觉。 这时,萧正风轻吐出一口浊气,忽然问道:“诸位认为,此战……谁能赢?” 左右无人应答。 方怀远等四大掌门也好,周绛云与陆无归也罢,即便他们见过了不知多少对决厮杀,面对这样一场死斗,不到最后关头,谁也无法预判结果。 气氛僵持时,陆无归最先回过神来,掩去眼中一闪而逝的忧虑,嬉笑道:“既然各位都难下决断,何不添个彩头赌上一局呢?” 江天养啐了一口,道:“老乌龟,在台上拼命的可有你同门中人,你要拿他的命来赌?” 陆无归看了一眼周绛云,笑道:“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只问大家敢不敢赌?” 王成骄冷哼一声,道:“怎么赌?” “那自然是赌这一场的胜负。”陆无归摇头晃脑地道,“我觉得那姓昭的小子颇有些门道,就赌他赢,谁想要参上一把也尽管下注,最后哪些人输了,谁就拿出一百两银子,如何?” 一句“赌就赌”顿时卡在了丐帮帮主王成骄的喉咙里。 属下不仅当面开盘,还公然投注给敌手,若换了别人早就不知投胎几回,偏偏在场中人有一个算一个,无不深知陆无归的尿性,周绛云脸上连半分动容也没有,自顾自地饮茶。 反倒是萧正风提起了兴趣,掏出一张面额百两的银票放在木桌上,道:“我倒认为谢青棠功力浑厚,更在昭衍之上。” 见他们当真以一百两银子赌人生死,方怀远心中升起怒意,面上虽未流露出来,却也不肯附和,江天养与他相交多年,自然看出其不悦于心,便也老神在在地坐在一旁。 陆无归不在意他们,主动撩拨谢安歌道:“我听说谢掌门手里有一样宝物,若是肯押注下来,我愿再加千两银子。” 谢安歌不冷不热地道:“贫道清修数载,除却掌中之剑,身上再无长物,当不得白银千两,陆长老另寻同好便是。” “咦?”陆无归眼睛一眯,“当真是一样也无?” 谢安歌对上他的眼睛,轻声道:“故人旧物,一文不值。” “既然一文不值,那就……算了。” 沉默了片刻,陆无归变得兴致缺缺,道:“不值钱的东西,我是一概不感兴趣的,罢了……若能赚得萧楼主一百两银子,那也是极好的。” 萧正风奇道:“陆长老如此看重那昭衍?” 这话一出,众人都看了过来,陆无归半点不怵,反而朝周绛云意有所指地笑了笑。 周绛云拨开茶叶的动作微微一顿,盏中清亮茶水映出他此刻深邃如井的眼神。 陆无归并非无的放矢。 毕竟,能被姑射仙看重的人,怎可能是池中之物? 平心而论,周绛云希望谢青棠能赢,毕竟是被他一手栽培起来的心腹,哪怕养的是条狗,这么多年下来也有几分感情。 可周绛云很清楚姑射仙的秉性,那个女人向来不做无利之事,之所以如此尽心尽力地医治谢青棠,不过是将他当作磨刀石,于此番大会上一试昭衍深浅罢了。 谢青棠唯一的生路,就是借此机会杀了昭衍,哪怕姑射仙再喜欢一个人,只要那个人死了,于她而言就是废物,自不会因此迁怒谢青棠。 这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门道,谢青棠同样心知肚明。 一掌荡开割喉而来的剑刃,谢青棠身轻如燕般从铁链上方飞过,一记大鹏展翅将身形彻底展开,猎猎青衫被狂风扬起,仿佛一面遮天蔽日的招魂幡,昭衍眼前一花,出剑只刺破了衣衫一角,迫人威势却从身后袭来,他来不及躲开,只得反手开伞一挡,仍不能将掌力全然挡下,身躯如断线风筝一样往前飞了出去! 昭衍脚一离地,谢青棠也飞掠而来,掌势犹如狂风骤雨,铺天盖地地向昭衍打去,后者听声辩位避开连击,抬腿一蹬铁柱,折身从谢青棠头顶翻转而过,同时振臂一挥,天罗伞如剑一般向着谢青棠后脑直刺过去。 谢青棠只听声势凌厉,转身一掌迎上,没想到入眼竟是大片素白,他一掌打在伞面上,天罗伞却猛然合拢,但见寒光一闪,无名剑自伞后暴射而出,直向谢青棠眼睛刺来。 这一剑来势汹汹,谢青棠瞳孔紧缩,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他竟然寸步不退,只将头颅向后一仰,单手擒住昭衍手腕,右腿聚力扬起,向昭衍下腹丹田踢去! 他是要以牙还牙! 这一踢本该十拿九稳,可昭衍自幼修炼绕指柔,浑身筋骨柔韧无比,索性凭借右臂向谢青棠借力,下半身骤然离地,硬生生向上翻折起来! 谢青棠眼前一空,旋即上方一沉,喉间同时传来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昭衍竟是借助上翻之势用天罗伞勒住了他的脖子,以自身为绊索,缠住谢青棠向后倒去! “砰——” 猝不及防之下,昭衍将谢青棠强行带倒,就地一滚挣开右臂,翻身压住谢青棠胸腹,紧握无名剑刺向他的眼睛! “噗”的一声闷响,剑刃划过谢青棠左边太阳穴钉入台面,谢青棠奋力向上推掌,昭衍不得不撤身后退,发麻的左臂再无力握紧天罗伞,只一合便被谢青棠将伞击飞,身前空门大露却已无力回防。 这回轮到谢青棠不依不饶,只见他贴地飞掠,双掌轮出猛攻昭衍下盘,后者一个躲避不及,左腿被他一掌拍中,顿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膝盖以下骤然失力,踉跄着单膝跪下。 与此同时,谢青棠一个标立杀到面前,左手压住昭衍持剑右臂,迫使其动弹不得,旋即将全身内力聚于右手,一掌如九霄雷怒,向着昭衍的头颅击落! 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如何躲开这当头一掌? 纵使轻功高强如昭衍,此刻也寸步难移,他全身上下只剩左手勉强能动。 于是,在谢青棠一掌劈下的刹那,昭衍左手并指如剑,仿佛一个亡命赌徒,孤注一掷地疾点向前! 一瞬间,两人同时僵住身躯,仿佛被寒冰冻住,谁也没有再动一下。 台上风息云止,台下鸦雀无声。 直到半晌后,谢青棠停滞在昭衍头顶不过毫厘之差的右手颤抖了起来,只一霎就被他强行忍住,然后重新抬起,似乎想要再劈一掌。 可他刚一运气,下腹就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像是有一个漩涡在体内急转,搅动真气四散冲撞,非但岌岌可危的丹田彻底裂开,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被这股暴烈的内力绞成一团! “你……” 谢青棠张开口,只说了一个字,暗红的血就从他口中涌出,当中甚至夹杂着零星碎肉。 “刚开始的时候,我就提醒你了。” 昭衍缓缓抬头,苍白的面容上竟然有一丝微笑,轻声道:“你的金刚不坏之身在表不在里,而‘隔山打牛’这一招……是你亲自点拨我的。” “我……不……会……” 谢青棠本已涣散的眸子里闪过一道精光,那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也是垂危困兽的最后一搏! 不顾脏腑撕裂之痛,谢青棠将最后的力量聚于掌中,向着昭衍悍然劈下! 这一掌落在了实处,昭衍偏头避过要害,强忍左肩剧痛,单脚猛地使力一撑,右肩一荡挣开了桎梏。 “咻!” 寒光一闪,雪亮剑刃刺向谢青棠腹部,被后者用手掌死死抓住,功力溃散之际,再无金刚不坏之身阻挡凌厉剑锋,谢青棠双手登时鲜血淋漓,可他仍不肯放手,反而抓住昭衍带他一起向后倒去! 他们身后,就是擂台边缘! “轰——” 两道人影从擂台上跌落,“砰”地落在了砖石地面上,发出骨肉破碎的沉重巨响。 待到尘烟散去,万千目光汇聚而来,只见谢青棠仰面倒在地上,鲜血浸透了他一身青衫,涣散的双眸仍望着昭衍。 昭衍伏在谢青棠身上,双手紧握利剑,直到剑下的人再无一丝生息,他才缓缓低头,颤抖着伸手合上了谢青棠的眼睛。 “……走好。” 说完这两个字,支撑昭衍的最后一丝力气也彻底散去,他身体一晃,侧身倒了下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决战(下) 这一场比试,竟然没有胜者。 谢青棠落败身亡,险胜一筹的昭衍也没好到哪去,当场力竭昏死,幸而没有性命之忧,被刘一手派人紧急送往医堂。 直到此刻,观战众人才陆续回过神来。 方怀远提起来的心终于放下,后知后觉地发现背后一片湿冷,竟是看出了一身冷汗,谢安歌等三位掌门面上亦无多少喜色,反而神情凝重,暗自陷入沉思。 《宝相诀》虽在江湖上绝迹多年,可这些老一辈莫不从那段腥风血雨的岁月中步步走来,故而不难看出谢青棠如今的武功境界非同小可,莫说是力压同辈英才,恐怕离当年的掷金楼主谢沉玉也相去不远了。 他们不由得扪心自问,倘若换做自己站在擂台上,是否能够打赢今日的谢青棠? 沉默了半晌,萧正风长吁了一口气,爽快地把银票推给陆无归,意味深长地道:“果真是名师出高徒,寒山后继有人呐。” 陆无归白赚了一百两银子,乐得尖牙不见眼,闻言不无遗憾地道:“可惜这次武林大会,他也就止步于此了。” 昭衍虽然打赢了谢青棠,自己却也从擂台上跌落,按照规矩算是同归于尽,何况他伤势不轻,已没了再战之力。 换言之,因为这场意外,江平潮与尹湄不得不提前开始角逐终胜。 饶是早有预料,平白折损了一个忠心能干的下属,周绛云此刻的心情可谓糟糕至极,他强压着怒意,不动声色地扫视过人群,果然看见了一道熟悉身影,不着痕迹地向他使了个眼色。 今日一战至关重要,奉命而来的陈朔自然不能缺席,适才战况正酣时他已经悄然隐入人群,眼下趁着杜允之高谈阔论吸引了众人注意,他顺势被挤到了外围靠后的角落,正好与尹湄擦肩而过。 人流拥挤,他们又是一触即离,哪怕是近在咫尺的人也没能注意到,就在那一息不到的交错间,尹湄原本空荡荡的左手掌心多出了半枚红色药丸。 药丸不到豌豆子大,却比实心的铜铁更加沉重,不等尹湄回头,陈朔已经再度隐没于人群中,另有一道冷厉目光遥遥落在她身上,伴随着熟悉的传音入密:“吃了它。” 尹湄一惊,下意识朝声音来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观战棚下,周绛云正为自己添茶,眼角余光却如箭矢般飞射而来,刺得她剧痛生寒。 一瞬间,尹湄明白了这半枚药究竟是什么了——三日前阴风林一战,被囚十五年的白凌波逃脱出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原本枯竭的丹田经脉恢复如初,功力也随之暴涨,最终造成了展煜伤残,险些逼疯方咏雩。 周绛云果然秘密勾结了姑射仙! 这魔头对阳册早已执着入妄,心心念念想要炼成十重境界效仿独孤决成为天下第一,可听雨阁虽然扶持了他,却不肯养虎为患,一旦错失了这次机会,周绛云再想夺得方咏雩只会难上加难,于是他只能按捺下性子,同意萧正风提出的处置之法。 眼下水木认败,谢青棠身死,黑道参比中人只剩下了尹湄,为了赢下这最后一场比试,周绛云必定不择手段……倒是被那臭小子料中了。 薛泓碧当年被周绛云逼下登仙崖,昭衍比任何人都清楚周绛云对阳册的疯狂,于是他不惜代价要杀了谢青棠,只有这样才能让那疯子清醒一些,不再将尹湄视作换取阳册的弃子。 否则,交到尹湄手里的绝不止有半颗药丸。 毕竟,相比于带艺入门的尹湄,还是从小培养的谢青棠更合周绛云心意,就算尹湄折损于此,不过是给谢青棠腾出了位置,周绛云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将谢青棠推回暗长老的位置上。 尹湄垂下眼,借着捋发的动作将药丸塞入口中吞咽下去,不多时,一股炽热之意在下腹腾起,原本有些空虚的丹田竟然迅速充盈起来,奇经八脉都被猝然涌出的真气撑得隐隐作痛,她心头凛然,连忙引导真气运行,这才勉强平复下来。 仅仅半颗药丸就有如此奇效,那白凌波少说用了两颗,丹田经脉、五脏六腑都经受不住药力冲击,就算她没死在阴风林,恐怕也活不了几天。 正当尹湄心念百转时,震耳欲聋的铜钟声再度响起,她浑身一震,施展轻功纵身飞起,几乎在她双脚落地的刹那,手握九环刀的江平潮也在台上立足站稳。 此时刚过了晌午,天上日头正烈,阳光与刀光交映,白得锐利刺眼。 江平潮与尹湄对峙而立,两人皆是刀法高手,当他们四目相对时,台下众人隐约有种错觉,仿佛立在那里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柄出鞘的利刀! “锵——” 尹湄抢先发动了攻势,只见她上身前倾,蓦地疾冲而来,长刀抹向江平潮咽喉,下盘弓步一开,在江平潮挥刀迎上时骤然踢出一脚,正正砸向江平潮腹部。 刀法善柔如水流,腿功刚猛似山崩,尹湄整个人好似从中割裂,将“刚柔并济”的要诀运用自如,加之身法轻灵,仿佛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她齐齐进攻,令江平潮左支右绌,竟在开场便落入了下风! “这……” 台下,王鼎眼神一凝,不可置信地道:“她竟还保留了如此内力?” 李鸣珂与鉴慧的脸色变了几变,穆清与尹湄那一战何等惨烈,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就算尹湄伤势不重,内力也该虚耗近枯,难道她之前还有留手? 江平潮到底不是浪得虚名之辈,面对尹湄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他错身一旋让开刀锋,脚下不退反进,挥动九环刀强劈向前,硬生生打破了尹湄行云流水似的连招,每一刀都大开大合,仿佛盘古开天般浑厚刚强,一招一式无不尽显“一力降十会”的精髓,仅用了三个回合便将风头反压回去。 “呛啷!” 锐响爆开,双刀悍然相撞,内力相冲之下震得彼此双手发麻,察觉到澎湃真气冲击而来,江平潮心头一沉,九环刀猛地下压一绕化解了这股冲力,连消带打,向尹湄反攻回去,直取她负伤左手。 尹湄的左手被穆清一剑贯穿,虽未伤及筋骨,但也难以动弹,江平潮将看似笨拙的九环刀舞得灵动如蛇,迫得她步步后退,眼看就要被逼至擂台边缘,尹湄忽地身形一窜,单脚踩在九环刀上,借力腾空跃起,长刀顺势出手,向着江平潮后脑斜劈而来! “铛——” 江平潮反手一刀挡下突袭,腰身一折又是举刀挥出,看似只出了一招,实则三招连贯,仿佛翻江叠浪,刀势一波强过一波,如洪水般摧枯拉朽地荡向尹湄,后者恰好翻身落地,刀浪便已汹涌而来,只见她单足点地旋身而舞,长刀化作一只推波手,将迎面而来的澎湃气劲包揽一扫,三重刀浪与她擦身而过,身后铁柱应声颤鸣! 脚下一定,尹湄回身出刀劈向江平潮,双刀再度相撞,犹如两股波涛相冲,互相要压对方一头,只听二人下方同时传出一声脆响,台面经受不住溢散威压而龟裂开来。 抬脚一挑碎木袭向江平潮面门,尹湄趁机收刀飞退,她额头背后俱是汗水,握刀的手也隐隐发颤。 江平潮的武功本就高强,与鉴慧一战并未消耗多少内力,状态堪称全盛,而她战败穆清后虽有余力,伤势却限制了她的刀法发挥,即便用秘药强提内力也不过占得一时便宜,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倘若不能尽快打败江平潮,输的人一定是自己。 破敌之法,唯快与力。 一念及此,尹湄猛地咬破舌尖迫使神志清醒,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的刹那,她抬脚蹬在铁柱上,身躯一斜飞掠出去,连人带刀在空中翻转如滚浪,朝江平潮当头劈下! 一连五刀,犹如雷霆降落,正是啸魂刀法之“五雷轰顶”! 凭借秘药之助,尹湄将内力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快如闪电奔走,凶似滚石下山,不过是眨眼之间,前四道刀光已经笼罩江平潮身周四角,逼得他避无可避,唯有举刀迎上。 第五刀,落! “轰——” 巨响乍起,声势无匹,那柄跟随江平潮多年的九环刀竟被尹湄从中斩断,江平潮瞳孔紧缩,想也不想就向后退去,仍是慢了半步,只见一道飞红喷出,猩红狭长的刀口自江平潮左肩一路劈至右腹,若非断刃格挡了一招,恐怕就要把他开膛破肚! 这般雷霆刀锋,霎时间震住了所有人。 江天养神情剧变,腾地站了起来,王成骄连忙将他拽住,低声道:“江帮主,你要作甚?” “我……”江天养死死盯着擂台方向,拳头捏得发白,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不愧是补天宗新任的长老,好毒辣的手啊!” 周绛云放下茶盏,轻轻笑道:“江帮主,擂台之上刀剑无眼、生死有命,若是担忧令郎安危,现在叫他认输为时不晚。” 早在比试开始之前,八个人都签下了生死状,谢青棠能因战而死,江平潮为何不能去跟他作伴? 茶水映出周绛云低垂的眉眼,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像是有活物在蠕动,恶意如同一棵树,在那片秽土中肆意生长。 江天养身子一颤,他紧咬牙关,江平潮能走到这里,离下任盟主之位就只剩下一步之遥,他如何肯就此放弃? 何况,黑白之争的胜负尽押这一战,倘若江平潮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认输,今后又该如何扬名立足? 诸般种种,同样划过了江平潮的脑海。 他握着半截断刀,整个人踉跄倒退了七八步,鲜血从伤口中涌出,顷刻就染红了大半衣袍,左手颤巍巍地碰了碰,立时传来皮开肉绽的剧痛。 万幸的是,尹湄这一刀是先断九环刀、再破护体罡气,连消了两重最为锋利的刀势,这才落在血肉之躯上。 因此,刀伤虽然怵目惊心,但未穿透皮肉殃及肋骨和脏器,否则他现在已经死了。 尹湄使出了“五雷轰顶”,充盈丹田的内力也快被这一刀掏空,落地后晃了两下才站稳身形,两人隔着一丈来远对视了眼,都看出彼此已是强弩之末。 心念一动,尹湄正要提刀再上,没想到眼前一花,一道寒芒犹如彗星袭月,凌空向自己飞射而来! 江平潮竟然不顾伤势,选择了主动出击! 这一回,轮到尹湄来不及退让,侧身举刀横挡上去,只听一声锐响,半截刀刃压在她的刀上,巨大的力道迫使她连刀带手一点点向下沉去,就在尹湄试图卸力的瞬间,刀刃蓦地一偏,摩擦出一片火花四溅,朝着她握刀的手斜削上去。 尹湄脸色一变,右腕猛地翻转向上,发力将刀刃推开,却不想腰际寒光闪过,江平潮竟用左手抓着剩下半截断刃向她当胸刺来。 “噗嗤”一声,饶是尹湄及时纵身而起,刀尖也仅避过了要害,顺势划过她右边大腿,原本飘逸轻灵的身法顿时一滞,使得她在掠过江平潮头顶后骤然跌落。 与此同时,江平潮折腰回身,刀刃直向尹湄挥去! 右腿受伤,身形也随之失衡,尹湄甫一狼狈落地就迎来这一刀,立时仰头避开咽喉,长刀逆势斜劈,将将挡住随后而来的另外半截断刃。 巨大的冲力使得刀背深陷江平潮掌心,他眼也不眨,连人带刀冒险欺近,弓肩撞在了尹湄身上,她只觉得喉口一甜,登时向后倒飞出去,眼看就要跌出擂台,尹湄探手抓住那条断开的铁链,在江平潮追至而来时翻飞斜掠,拼却最后的力气绕到其身后,一记“神龙摆尾”打在他腰上,江平潮前方一空,后方又有巨力荡来,顿时跌出了擂台。 饶是如此,江平潮也不肯就此罢休,在跌出擂台的瞬间反手挥刀,半截断刃生生钉入台壁,他整个人也挂在了半空,掌心传来剧痛,左手一片鲜血淋漓,一滴滴落在他脸上。 无数人屏住了呼吸,江天养几乎不忍再看。 此时此刻,位于西北角的阁楼上,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江烟萝向着这边凭栏眺望,秋娘如石雕般站在她身后,一动也不动。 她们已经这样看了很久。 “我的好哥哥,这是连命也不要了……” 江烟萝轻启朱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问道:“秋娘,你说他这是为了什么在拼命呢?” 秋娘是个哑巴,自然不能回答她。 “可惜了,这世上的许多东西,不是拼却性命就一定可以得到的。” 江烟萝遥遥望着擂台,目光幽深如寒潭,喃喃道:“时间,差不多了。” 狂风乍起。 尹湄突觉腹下一阵钻心的刺痛传来,心知是药力将尽,再不敢拖延片刻,左手抓紧铁链,纵身向下一刀挥出,江平潮只得松手,在身躯仰倒坠落的刹那,他双手一合抓住了尹湄的刀刃,想要将她一起拉下去。 赶在他头颅落地之前,王鼎与李鸣珂同时飞身而起,一左一右向江平潮抓去,稳稳卸去冲力将他接下,李鸣珂更是拨开药瓶塞子,将最后的三颗伤药一股脑填进他嘴里。 直到三人落地,江平潮才从生死之间回过神来,怔怔地低下头,望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和那一把布满裂纹的长刀。 最后关头,尹湄松手弃刀了。 于是,江平潮赌上性命,也仅仅夺得了这一把刀。 无数人缓缓仰头,看到那破烂狼藉的擂台边缘,尹湄松开血迹斑驳的铁链,摇摇欲坠的身躯晃了好几下,最终还是站稳了。 胜负已然分晓。 这场原属于白道的武林大会,此番的最终胜者竟是一名黑道弟子。 偌大演武场,刹那间变得一片死寂,只剩下无数人变得急促紊乱的呼吸声。 下一刻,整个会场爆发了轩然大波! 第一百一十九章 落幕 山中无日月,牢里也分不清晨昏。 方咏雩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牢头送来的食物他少有动过,临水照影时竟有了几分形容枯槁,除了举手抬足时牵动的铁链声,此间再无第二种声音可解寂寞。 武林大会,该结束了。 方咏雩怔怔出神,倒没有什么忐忑畏惧之情,以至于在铁门缓缓打开的时候,他连呼吸和心跳也无半分变化,仅仅是抬起一双死水无澜的眼眸,静静地望着来人。 出乎意料,自他被关入无赦牢便再没出现过的生父方怀远,今儿个竟然亲自来了。 武林盟建立于栖凰山,历代盟主被江湖好汉视为人中龙凤,天青染衣,鸑鷟为冠,临高而不孤,坚贞而不屈。 在方咏雩幼年时,他曾在这样的方玉楼膝上打过滚,听祖父讲起老掉牙的武林旧事,胆大包天地将鸑鷟冠摘下来顶在自己脑袋上,祖父从来不生气,于是这套象征了武林半边天的衣冠就成为了方咏雩儿时最喜欢的玩物。 然而,当方怀远继位盟主之后,方咏雩却开始厌恶这套衣冠,原因无他,方怀远从不似方玉楼那般溺爱他,且有忙不完的大事小情,怯懦病弱的方咏雩与这些事情比起来总显得不那么重要,以至于方咏雩每每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越是追赶越是遥不可及,最终仅有这一抹青色如苔藓般生长在他心中的井边。 方咏雩垂下眼,开门见山地问道:“谁赢了?” 方怀远走过石桥,一步步来到他面前,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是补天宗的尹湄。” 方咏雩一愣,不由得想起自己一行人当初在尹湄手下狼狈逃生的日子,旋即点了点头,道:“原来是她,难怪了。” 他的反应如此平淡,令方怀远更不知如何是好,如同石像般僵立不动。 方怀远不说话,方咏雩反而主动开口问道:“愿赌服输,你要亲手把我交给周绛云吗?” “……是。” 短短一个字,像是从方怀远心头剜下的一块肉,他负在背后的左手猛地攥紧成拳,每一根指节都开始发白。 “那就走。”方咏雩抬头对上他满是血丝的眼睛,竟然笑了一下,“我在这里枯坐了太久,骨头都要朽了。” 方怀远狠狠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肺间像要炸开一样疼,他不敢再看方咏雩,也不敢再说一句话,直接挥剑斩断了禁锢方咏雩手脚的镣铐和锁链。 无须押送或推搡,方咏雩一手撑地站了起来,晃了两下便稳住身形,与方怀远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向大开的铁门走去。 没想到的是,林管事也候在门口,见他出来立刻迎上,将手里捧着的新衣为他披好,遮去了方咏雩满身血污,又取了布巾和水为他擦拭头脸,在方咏雩想要避开的时候,她轻声道:“小公子,这是夫人的一片心意,你……领受了。” 无论此去是死是活,总得干干净净地走,莫让人看了笑话。 方咏雩推拒的动作一顿,终是垂手任她施为,又喝下了一杯酒,这才在方怀远的陪同下走出了无赦牢。 细算起来,方咏雩只在牢里待了三天,却恍如隔世了一般。 今日天晴,阳光刺眼,当他抬头仰望的时候,不禁落下泪来。 当他们回到演武场的时候,此处依然沸反盈天。 到了这一步,这场武林大会算是被黑道搅了个天翻地覆,场上不知多少人争得面红耳赤,更有甚者当众大哭大闹起来,但凡是有心气的白道人士,没有谁能忍受如此奇耻大辱。 可任他们如何不甘,这一轮的六场比斗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举行,交锋对战有目共睹,胜负已是盖棺定论。 按照约定,黑道弟子即便夺魁也不过是争得了一次虚名,战至最后的江平潮才是白道第一,可他输了至关重要的一战,哪怕有海天帮众弟子围在身边鼓气宽慰,江平潮仍是脸色惨白,连伤势也不许人处理,直到江天养匆匆赶到,一掌将他拍晕过去,这才顺利把他送去了医馆,只留下滴淌在地的满目猩红。 先前被送医的昭衍倒是回来了。 他伤得不轻,醒得却快,甫一睁眼就听说了这边战况,于是不顾医师们的大呼小叫,强撑伤体赶回了演武场,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与他一起回来的人,还有穆清。 方家父子一同现身时,满场哗然几乎要顶破天去,原本水泄不通的人群向两边分开,方咏雩有生以来还是头次尝到万众瞩目的滋味,只觉得颇为好笑,目光扫过无数张神情各异的面孔,最终停留在昭衍等人身上,难得没摆那些丧气脸色,只对他们微微一笑。 大庭广众之下,方怀远带着方咏雩踏过广场正前方的长阶,一路上了高台。 萧正风居中,白道三大掌门位于左,周绛云领着一干黑道门人在右,早已在此等候。 既然是黑道胜出,如何处置方咏雩也就取决于周绛云的定夺,他是不肯再多等一日,要求方怀远当场将方咏雩交给自己,趁着各路人马同在好做见证,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方咏雩身上发生的种种事情,早在杜允之揭开七秀榜那天就已引得众人非议,后来他从阴风林里杀出来,当众击退方怀远又掌毙了柳郎君,武功高深出人意料,手段狠辣令人心惊,有消息灵通的人打听到了些微风声,便添油加醋地宣扬开来,可是归根结底,这些个局外人尚不知晓他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错,使堂堂武林盟主的独子深陷牢笼,如今还要被推出来公开处刑。 萧正风心里同样不甚愉快。 正如昭衍和尹湄私下揣测的那样,听雨阁一手扶持起了周绛云,也同样忌惮他变成第二个傅渊渟,明捧暗压的手段不仅是阁主萧正则在用,身为紫电楼楼主的萧正风同样谨记于心。这一回,萧正风虽然联合周绛云向武林盟施压发难,却没想过真将方怀远逼得进退维谷,心里更不认为周绛云带来的这点人手能力压白道群英夺得魁首,他只需要坐山观虎斗,等到最后关头运作一番,便可收获两头利益。 可惜天不遂人愿,萧正风的如意算盘只打了一半,如今白道输了比试,方怀远接连折损了首徒和独子,恐怕已经恨上了他,而周绛云得到了阳册便是如虎添翼,再想如以往那样压制对方就不容易了。 变数连连,事与愿违,究竟是时运不济,亦或者……有人在背后暗算他? 萧正风心里一阵阵发沉,却连半点头绪也没有,他怀疑过周绛云在暗地里捣鬼,可自打双方会合以来,他二人几乎是同进同退,连陆无归等人也被暗卫盯着,若真是他们做了什么,不可能逃过萧正风的耳目。 正思量间,方家父子已经走到了近前,顿时引得台下众人齐齐望来。 顶着周绛云毒蛇般的目光,方咏雩转身看向下方,他从小见惯了大人物,一眼就认出了不少鼎鼎大名的英雄好汉,其中有前辈高人,也有后起之秀,正用各种目光打量着他,像是要把他剥皮拆骨看个真切。 方怀远踏前一步,未有只言片语,先抱拳为礼,向天下英雄深深鞠了一躬。 喧嚣不已的人群,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半晌,方怀远缓缓直起身来,道:“方某自永安八年五月初五接任盟主之位,迄今已有十五载,承蒙各方豪杰赏面襄助,方有武林盟今日之荣光,在此拜谢诸位了!” 顿了顿,方怀远脸上流露出一丝苦笑,又道:“方某忝为盟主,本应管束门人为公先行,谨守侠义之道,树德务滋,除恶务本,为公道舒张正义,为苍生谋取福祉……然,方某身在其位未尽其职,御下不严,教子无方,我儿咏雩心生歧念,窃学魔功,染指别派密典,无颜面再为盟下弟子,今将驱出门墙移交补天宗,生死由人,不复相关矣。” 无数人浑身剧颤,张口欲呼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耳畔只有风声呼呼作响。 方咏雩闭了闭眼,而后竟然笑了。 方怀远转头看着他,声音沙哑地问道:“咏雩,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方咏雩身上,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对方怀远磕了一个响头,道:“儿不孝。” 话音未落,没等方怀远把他扶起来,方咏雩已经反手提掌击向自己的天灵! 想不到他当真如此决绝,周绛云脸色一变,当即向他腕子抓去,未料方咏雩早已猜到他不肯轻易罢休,作势自尽引他出手,待到周绛云手指探来,他蓦地变掌为爪,一翻腕子朝周绛云手臂抓去! “好小子!” 冷笑一声,周绛云不闪不避,任方咏雩抓住自己右手腕,提膝向他面门撞去,方咏雩果断松手,就地一滚避开袭击,扫堂腿攻向周绛云下盘,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殊死一搏的时候,方咏雩竟又使了个虚招,生受了周绛云一掌,唇边溅血飞红,手下却是半分不慢,并指如刀向一旁萧正风的咽喉划去! 方怀远神情大恸:“咏雩——” 方咏雩充耳不闻,此刻他满心满眼只有萧正风的命。 待在无赦牢的三天三夜,方咏雩想起了过往种种,占据他心神大半的莫过于生母晴岚,从她一颦一笑想到她的十指断口,每想她一次,他对萧正风的恨就多上一分。 因此,打从方咏雩走出无赦牢那一刻起,他就没想活到明天。 萧正风未料想方咏雩竟会突然杀向自己,倒也不慌不乱,侧身让过方咏雩迎面一击,旁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已从方咏雩面前闪至身后,一手翻转拍上腰侧,一手屈指锁向方咏雩肩膀! “扑哧”一声,五根手指深陷方咏雩肩头血肉之中,左边腰侧同时传来剧痛,方咏雩本就气虚力衰,被他两招击中后半身都软了下去,萧正风刚要将他制服,心中却划过了一个念头—— 这是一个机会! 电光火石间,萧正风手下劲力一松,旁人看不出丝毫端倪,唯独方咏雩略有察觉,他来不及多想,拼力震开了萧正风,恰好周绛云同时逼近,他猛一咬牙,提起剩余内力尽数附于双手,悍然向周绛云击去! 阴风林外那次交手足够周绛云探知方咏雩深浅如何,此刻见方咏雩豁命出手,他也不敢托大,左右齐出对上两掌,却不想掌力一往无前,方咏雩那边竟是主动撤回了内劲,结结实实地受了他两掌! “砰!” 众目睽睽,方咏雩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被周绛云的掌力猛地击飞出去,后背撞上一根大石柱,那根柱子立刻裂开无数细纹,而他整个人颓然倒下,口耳鼻同时流血不止! “咏雩!” 一瞬间,方怀远脸色惨白,最先赶到了方咏雩身边,周绛云仅落后半步,直接抓过方咏雩的左腕,毫无保留地渡去保命真气,可无论他渡去了多少,皆如泥流入海再无声息。 顾不得方怀远在侧,周绛云死死地瞪着方咏雩,他分明毫发无伤,此刻却有血腥气从喉间泛起,一字一顿地道:“你、找、死?!” “噗”的一声,方咏雩又吐出了一口鲜血,他竟然还能对周绛云笑出来,气如游丝地道:“听说……当年的薛泓碧……就是被你逼死的,周宗主……如今你又亲手杀了我,这一辈子……你再也别想得、得到……” 最后几个字,他到底没能说出口。 血迹斑斑的手缓缓垂落,原本灵动有神的眼睛也变得空洞涣散,方怀远与周绛云两大绝顶高手同在,都无法再探得半分脉搏生息,就连胸膛的些微起伏也没了。 方咏雩带着这样的笑容,偏头倒在了方怀远怀里。 方怀远呆住了。 刹那间,仿佛洪水倒卷,又好似时光逆流,恐惧如同猛兽张开了血盆巨口,一下子将他吞噬进去,那腥臭的腹腔里没有肠肝肚肺,只有一个经年不散的噩梦! 台下,所有人这才从刚刚的变故里回过神,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穆清和王鼎他们已经推开人群,向着上方赶了过去。 昭衍却没有动。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不知是没有回神,亦或者不敢去看,直到两道目光如利箭般刺在了自己身上,他才回头看去,只见无人注意的人群外围,陈朔的身影闪动了两下,彻底消失不见了。 第一百二十章 情劫 五月十五,微风冷,阴云垂。 这场一波三折的武林大会,终于结束了。 诸多变数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不仅是白道众人满心复杂难言,萧正风亦觉棘手,深知这回与方怀远结下了大梁子,以后怕是麻烦不小,有心找补一二,奈何江夫人闻讯病倒,方怀远已闭门谢客,三大掌门体恤他丧子之痛,联手暂代武林盟大小事务,其中海天帮帮主江天养最为长袖善舞,亲子江平潮又杀入了大会决战,已是心照不宣的盟主继承人,由他代方怀远出面打发各路人马是再合适不过的安排了。 事已至此,萧正风只得告辞,周绛云亦率领门人同日离去,此番黑道大出风头,周绛云面上却无半分喜色,浑身杀意外泄如洪水将倾,若非萧正风在侧,又有众多白道人士齐聚于此,恐怕他就要当场宣泄癫狂,血洗栖凰山了。 因此,探子虽报信说周绛云一行人已出了栖凰山地界,代掌护山大权的谢安歌仍未敢懈怠分毫,她以栖凰山为中心,在方圆五十里内增设了许多暗桩岗哨,彼此之间一旦发现什么风吹草动,不消个把时辰就能将消息传达上山,王成骄更是将带来的丐帮弟子全部打散,为武林盟增加了大量人手,又把负责守山和巡逻的队伍重新编排,俨然一派备战之态,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武林盟经历了如此变故,又涉及到了盟主家事,其他前来参加大会的门派便也不好多留,杜允之等浑水摸鱼之辈更是寻了个说法速速离开,短短不过两三日,先前喧闹拥挤的栖凰山变得冷清下来,可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已化作阴云笼罩在了此间众人心头。 昭衍走出房门的时候,恰好被一股冷风灌进了脖子里,冻得他一激灵。 天上下着小雨,前两日还有些燥热的暑气被这场雨消解了许多,在葱茏郁郁的山头上竟有些微凉之意,昭衍将天罗伞撑开挡在头顶,拎着一坛酒步履轻缓地走进了雨幕。 等他到达清心居所在那片竹林的时候,这里已经聚了不少人。 方咏雩生为武林盟主之子,死也不离栖凰山,于是殒命于周绛云掌下,在场众人有目共睹,悲怒有之,惋惜有之,暗中议论更有之,而方怀远为了断绝周绛云的痴心妄想,当晚就主持火化了方咏雩的尸身,如玉郎君化为一抔灰土,任谁也觉嘘唏不已。 最终,方咏雩的骨灰与他生前旧物被收拢一处,葬在了这片竹林里。 雨势越来越大,根根青竹被风雨打得东摇西摆,不时发出“沙沙”的声音,江平潮披着一件单衣,手持短刀半跪在地,正对着新立的墓碑一笔一划地刻着什么。 江烟萝一身素衣白裙,满头乌丝只是草草挽起,她持伞站在江平潮身后,面容苍白,神色憔悴。 鉴慧正盘坐于地,拈动念珠轻诵经文,王鼎蹲在墓旁砌砖压土,李鸣珂则将篮子里的供品一盘盘摆出来,听到有脚步声由远至近,她转头见是昭衍,又把目光移了回去。 经咒袅袅,风雨如泣,唯独不闻言语声,并非无话可说,而是没有任何言辞能承载这生死之重。 他们之中,除了穆清和江家兄妹,其他三人与方咏雩不过交情泛泛,自然谈不上什么哀戚悲痛,可他们也为此拼力一搏,到头来却是功败垂成一场空,眼睁睁看着方咏雩死在面前,饶是明知人事已尽,仍不免挫败伤感。 站得越高的天之骄子,跌落时就会摔得越加惨痛,而越是痛得刻骨铭心,以后才能在这崎岖江湖路上走得越远。 江平潮无比认真地将“方咏雩”三个字依次刻在了石碑上,一笔一画皆端正清晰,他这才吐出一口气,手撑膝盖缓缓站了起来,这个动作似乎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脸色白了白,神情虽无变化,额头上已渗出了冷汗。 摆手拒绝了江烟萝的搀扶,江平潮站直了身体,目光落在昭衍手里拎着的酒坛上,扯了下嘴角笑道:“咏雩他不爱喝酒,你带这个来做什么?” 昭衍只觉得他这一笑比哭还难看。 “给人送行哪能不喝酒呢?”摇了摇头,昭衍拍开泥封将酒水浇在坟前,只倒了一半,剩下半坛被他自个儿灌了一大口,这才转手递给江平潮。 养伤的人本不该喝酒,可江平潮也好,王鼎也罢,两人喝起这烈酒来却比喝药更痛快,就连穆清和李鸣珂也仰头喝了一口,唯有鉴慧与江烟萝滴酒不沾,一个谨守戒律,一个正用担忧的眼神望着他们。 李鸣珂最后一个喝完了酒,将酒坛子反手一抛,听得那清脆的碎响声,连日来压在众人心头的郁气终于散了些许,他们一起焚化了纸钱,看那些带着火星的纸灰被斜风扬起,最终又湮灭在雨幕中。 七个人在新坟前默然伫立了半晌,李鸣珂最先开口道:“家父派人捎来口信,我便在此与诸位道别了。” 王鼎愣了下,心头涌现失落,讷讷道:“不再多留些时日吗?” 李鸣珂也不隐瞒他们,直言道:“西北之交有地龙翻身,家父已派人前往救灾,令我即刻赶去主持大局。” 众人一惊,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武林大会上,后来又出了方咏雩这档事,竟不知外头发生了这般灾祸,穆清忙问道:“情况如何了?” 李鸣珂摇了摇头,沉声道:“地崩发生在云岭山,如今那里道路截断,河水已倒灌成灾,除非身临其境,否则难以探明情况。” 江平潮皱起眉:“发生了如此灾情,当地官府难道没有安排赈灾?” 李鸣珂神色一黯,鉴慧念了句“阿弥陀佛”,为他解惑道:“江少主有所不知,云岭一带山势陡峭、地广人稀,贫僧前些年游方行至,只见到几处村落并一座小城,多为老弱妇孺,青壮不足千人,官吏懒散庸碌不理民生百事,算是个‘三不管’之地。” 自永安元年起,随着萧氏为首的外戚勋贵结党揽权,这些世家大族又有数不清的泥水关系,凭借“隐田”、“隐户”等手段大肆垄断田产,逼得百姓流亡之事屡见不鲜,那些没了田地家产的人们为了生计或降籍自卖,或四处流窜,这些背井离乡的人只能任由当地乡绅串通恶吏任意剥削,造成了许多惨祸。 于是,有一部分不堪忍受的人选择了再度流亡,逃到那些荒芜偏僻的地方,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甚至连户籍也不能被记录上册,虽说从生到死都不明不白,总也好过被人欺压蹂躏。 云岭山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而这偌大的靖朝天下绝不仅有一座云岭山。 长期以往,国将不国。 昭衍此刻想到更多,云岭山虽处西北之交的偏僻区域,但是此地与剑南江上游干流相距不远,一旦云岭山发生地崩,河道也有阻塞风险,届时洪水决堤必然殃及更广,当地官吏再怎么尸位素餐也不敢轻忽如此大事,李鸣珂既然只知地龙翻身而不闻水患,说明河道一带已经被官府派兵抢险守住了。 既然如此,他们为何不连云岭山的灾民一并解救,反而坐视消息外流? 镇远镖局虽然素有仁义之名,可事涉天灾,无人能够担保安危,李大当家为何要求自己的女儿亲自率人前往? 王鼎心里没他这么多弯弯绕,听完这一番话后权衡了片刻,断然道:“李大小姐,我随你同去!” 李鸣珂一怔,只听王鼎道:“我丐帮自创立以来,严守祖师爷定下的规矩,众弟子向百姓乞食讨口,若无百家饭哪来这天下第一大帮的名头?我虽不才,也愿率领帮众救百姓于水火,此乃我辈份内之事,义不容辞!” 顿了顿,他看向李鸣珂一双明眸,阴沉数日的脸上难得有了些笑意,道:“正巧李大小姐的镖局有车马粮食,而我丐帮别的没有,最不缺人手。” 李鸣珂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抬掌道:“未时三刻,山门之前。” 击掌声起,王鼎一字一顿地道:“不敢忘约!” 江平潮虽也有心同往,可他如今已是板上钉钉的下任盟主,未来三年都要留在栖凰山向方怀远学习打理盟中事务,只好道:“二位抵达灾区之后,若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切勿忘记传书相告!” 转眼间,众人将要分别,他们虽然相识不长却都一见如故,难免生出了几分怅然不舍,好在他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少不了重聚之时,于是这点离愁也很快散去,最后在新坟前互祝平安,就此离散了。 鉴慧暂留竹林为新坟诵经,王鼎与李鸣珂忙着回去召集人手收拾行囊,昭衍也借故离开,剩下三人合计了一番,决定先去探望展煜。 昏迷多日,展煜总算在昨天夜里醒来了。 他这回是从鬼门关前捡了半条命回来,手臂的伤势尚可恢复,双腿却难以治愈,说不得下半辈子都要与病榻、轮椅为伴,这对展煜而言或许比死更加痛苦。 按理来说,谁都不应在这个时候将方咏雩的事情告知于他,可展煜的心思何等细致敏锐,醒来不见方咏雩倒还罢了,若今日再见不着人,哪里还能瞒得住他? 纵观栖凰山上下,此时能将噩耗亲口告诉他的人,也就只有方怀远和穆清了。 江家兄妹站在院落里等待,穆清于门前僵立了好一会儿,这个在生死关头都不曾眨眼的女子现在竟有些畏惧不前,她深吸了一大口气,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屋里发出了物件砸落在地的响动,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嘶声。 这声音不大也不清晰,像是咬住了什么东西,只从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残音,如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来回割着肉,一下一下让人心疼如绞。 江烟萝并未刻意去听屋里的动静,江平潮却不知听见了什么,本就苍白的面容上愈加没了血色,手指无意识地攥成了拳头,连掌心渗出血珠也不自知。 “哥哥!” 这时,江烟萝一声呼唤强行拉回了他的神智,江平潮怔怔转过头,眼眶里尽是血丝。 江烟萝将他的手捧起,一根根掰开指头,用丝帕拭去那些半月形的血痕,轻声道:“流血了,疼吗?” “……不疼。” “你莫要骗我了。”江烟萝抬起头,“人心都是肉长的,哪会不知道疼?” 江平潮呼吸一滞。 “哥哥,告诉我,穆姐姐刚才说了什么?” 江烟萝的声音愈发轻柔,像是缠绕手上的蛛丝,轻易就能将它扯断,偏又黏在皮肉上难舍难离。 神使鬼差地,江平潮喃喃开口道:“她说……已经向谢掌门请下了云游令,会陪着展大侠遍访江湖名医,哪怕、哪怕去找那隐匿多年的怪医殷无济,一定会把他治好。” 江烟萝扬起唇角:“倘若展大侠真能康复,着实是一件莫大的喜事呢。” “是……” 江平潮心中愈发苦涩,从未如此觉得自己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满心都是见不得光的妄想。 他其实是很钦佩展煜的。 这一代白道弟子里,展煜成名最早,又不似武疯子王鼎那般行事无忌,他武功高强且人品高洁,素来为各派年轻弟子之楷模,江平潮虽有些自傲,倒不至于自负到不敢承认他人强过自己。 因此,在展煜出事之后,江平潮跟所有人一样为此深感愤怒和惋惜,可在这样激荡的情绪过后,江平潮骇然发现自己心中竟然还有一丝窃喜。 多么可悲又卑劣啊,枉他身为名门之后,向来自诩侠义,竟会为这样一桩惨祸感到高兴。 在这段日子里,江平潮不止一次地想道——若是展煜再也好不了了,余生都只能做个不良于行的废人,穆清还会爱他吗? 这个问题,江平潮敢想不敢问,刚才却被展煜自己问出了口。 穆清并不知道门外还有一人在屏息等待这个答案,她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强压着怒意反问道:“你当我是什么样的人?” 她若爱俏,何愁找不到玉面郎君? 她若慕强,难道天下无有更强者? 展煜与穆清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至死不渝的海誓山盟,只有心照不宣的两相知。 这一刻,江平潮知道自己彻底输了,不是输在什么相逢已晚,更不是什么品貌身家,仅仅输在他不是展煜罢了。 若在以往,江平潮或许还想去争上一争,可他已经输了武林大会的决战,输掉了方咏雩的性命,又输掉了穆清的心意,他还能拿什么脸面去跟展煜相争? 江平潮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像一个败军之将,只想要落荒而逃,就在他即将走出院门的时候,耳畔又响起了江烟萝的声音:“穆姐姐与展大侠情深义重,可儿女情长如何能感动上苍?展大侠若能痊愈固然最好,可他若是……都说等闲变却故人心,纵使穆姐姐心意不变,以展大侠的心气如何能忍苟且偷生?我只怕他被炎凉世态磋磨了心性,到了那时,穆姐姐怕是耗去一生韶华换得凄凉了。” 将要迈出的脚步猛地一顿。 江烟萝的话就像一碗香气袭人的毒汁,徐徐倾倒在江平潮心里,令他心乱如麻不知所措,竟没能意识到此时两人相距少说有三十步之远,声音却是在自己耳边响起的。 他僵硬地转过身,哑声问道:“阿萝,你说什么?” 江烟萝走上前来,与他一起回头看向那扇紧闭门扉,道:“我只是觉得,以穆姐姐这般品貌合该拥有旁人艳羡的一切,无论前程或姻缘,她都配得上更好的……哥哥,你说是吗?” 江平潮浑身一颤,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烟花,霎时间竟有些头晕目眩,也不知自己如何离开了这座院子,更不知道在他走后,江烟萝并未在此久留,顶着愈发淅沥的雨幕走了出去。 没走出几步,一把伞就遮在了上方,为她遮风挡雨。 江烟萝抬起头,恰好对上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眸,沾了雨珠的嘴唇顿时笑如春晓之花,柔声道:“多谢阿衍哥哥。” 昭衍绝口不提自己又躲起来听墙根儿的小人行径,目光扫过她腕上的包金玉镯,道:“手艺粗劣,请阿萝包涵一二。” “岂敢,阿衍哥哥心灵手巧,我欢喜还不及呢。”江烟萝微微一笑,目光却在伞下阴影中显得有几分深邃幽暗,“不过,这就跟破镜难圆一个道理,有些东西一旦破掉了,就算能够修饰遮掩,总也不如从前来得完美无缺。” “那倒未必。” 昭衍将她那只手腕轻轻托起,指尖摩挲过玉镯上栩栩如生的金丝缠枝,意有所指地道:“这世上还有一个道理,叫做‘不破不立’,阿萝认为呢?” 第一百二十一章 揭穿 他又回到了这场噩梦中—— 阴暗潮湿的山洞,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浸透了每一寸土地,断刃反射出鬼火似的幽光,照亮了孩童那张青白面孔,他跌跌撞撞地从死水沟里爬出来,浑身流淌着腥臭血水,像是从黄泉逃回人间的索命小鬼。 他怕得每走一步都在打哆嗦,却有一股力量驱使他连滚带爬地往外走,突然有一只手从死人堆里伸出来,用力抓住了他的脚踝,他吓得捂嘴大哭,像只急了眼的兔子一样拼命蹬腿,好在那只手很快松开了,他借着尚未熄灭的火光低头去看,是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许久之后,他跑出了这个地狱般的洞窟,此刻天还未亮,四下里俱是火光和厮杀声,他抱着头蹲在草丛里不敢吱声,直到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分明那样凄厉刺耳,却像是飘到溺水者手边的浮木,他咬住牙,不敢站起身来,手脚并用地朝声音来处爬过去,尖锐粗粝的土石磨得双手很快鲜血淋漓,而他始终不敢回头,只知道往前爬。 终于,他看见了自己要找到的人。 一把刀横在她的颈前,贼人的另一只手死死箍住她的肩膀,用力之大使得指尖都陷入了血肉里,她咬着牙不吭一声,一身白衣上有大片斑驳的暗红血迹,垂在两侧的手臂扭曲畸形,破烂衣袖下露出的手臂只见断腕,不见手指。 他趴在草丛里,拼命瞪大了眼睛,张口欲呼而不得,好像那把刀已经捅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让……否则……杀……” 断断续续的沙哑声音被风卷来,分明已经支离破碎,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个曾经被他幻想过无数次的人,这一刻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单手举起山岳般的重剑,剑尖指向了穷途末路的贼人,也指向了他原本应救的亲人。 “……对不起,师妹。” 草丛里,有鲜血混着眼泪一起淌了下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人一跃逼近,狂风将天青色的衣袍猎猎扬起,溅了血的鸑鷟冠好似活了过来,发出一声凶戾的悲鸣。 一剑,犹如开山劈石,向着两具血肉之躯,劈下! “不——” 他总算发出了声音,却是撕心裂肺的惨呼,疯了似地从草丛里扑了出来,张开双臂想要抱住那只握剑的手。 可他终究没能碰到! 骨肉破裂的声音几乎重叠响起,一蓬猩红飞溅在山壁上,血雾里,两道人影像是被砍断的树木,颓然倒了下来,一个滚落在地,一个倒在了凶手的怀里。 “娘啊啊啊啊……” 仿佛染缸翻倒,大片血红色从头顶倾了下来,染红了这个长夜,淹没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那些火光和尸体都如梦幻泡影,连同他不敢面对的人,一个个在他破碎开了。 就在他将要融于血水的时候,噩梦,终于醒了! 方咏雩猛地睁开了眼,昏黄的光线刺得他双目生疼,连忙闭了回去,抖似筛糠的身体却不安分起来,激起“哗啦啦”的水声,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浸泡在热水里,鼻翼下尽是浓重的药味。 “宁神勿乱,气沉丹田。”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两只手掌分别抵住了他的大椎、命门两处要穴,炽热却不暴戾的真气自掌心渡穴入体,化作两股暖流,引动方咏雩自身内力运行周天,每过一处穴道,那条犹如老树枯死般的经脉也被重新打通,再度焕发生机。 论杀伐之强,截天阳劲逊色阴劲一筹,可若论固本培元,生生造化的截天阳劲就像是风吹不灭、火烧不尽的野草,只要留下一点根本,就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两股真气相融的刹那,方咏雩知道了背后那人是谁,一时竟有些时光错乱的恍惚之感。 他张口想说什么,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默默运功行气,却发现自己体内经穴虽被逐个打开,丹田之中却变得空空荡荡,原本浑厚汹涌的内力十不存一,不由得大惊失色,险些走岔了气,涩声道:“我的功力……” 昭衍没有立刻回答他,有条不紊地将最后一个大周天运行完毕,顺势收功回元,这才开口道:“你服用龟灵散在先,又中了周绛云两掌,一身功力废了十之八九,能捡得一条命已是万幸。” 方咏雩低下头,握紧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又慢慢松开。 “哗啦”一声,昭衍径自从浴桶里站了起来,随手丢给他一条干布巾,脸色不虞地道:“你确实是天资过人,自个儿偷摸着就能练到第五重境界,可你对个中奥义理解有误,心性也比旁人偏激,早就已经走偏了路子,就算未遭此劫也会在不久后走火入魔,这一点……你自己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不放在心上。” “……你说得对。” 沉默了许久,方咏雩缓缓看向自己的手掌,惨然笑道:“但是,若没了这身武功,我就会变回一个废人,这种滋味……你不懂。” “谁说我不懂?” 轻嗤一声,昭衍转过身来,指着自己道:“五年前,我跟你一样走入歧途,师父用金针封穴之法将我打回原形,让我从头开始学武练功,可是经脉被金针锁住后,连呼吸吐纳都比常人困难百倍,连轻功都得绑着沙袋每天在雪山绝壁上来回数次,稍不留意就是粉身碎骨,你可曾尝过这样的滋味?” 方咏雩怔怔地看着那些斑驳在他身上的新旧疤痕。 截天阳劲何等厉害,只要一口真气尚存,无论内伤外创都会逐渐痊愈,寻常伤口甚至连疤印也留不下,故而细数昭衍身上有多少道疤,就可大略推算出他究竟在生死之间闯了多少来回。 昭衍凝视着他,沉声问道:“方咏雩,你连死都不怕,还怕重新开始吗?” 方咏雩浑身一颤,怔怔说不出话来。 有些话说多了也惹人腻烦,昭衍言尽于此便不再管他,他毕竟不是殷无济那样妙手回春的医道圣手,此番为了跟阎王爷抢人全靠三分准备一分运气和六分狠劲,要强行将一个闭经绝气的人拉回来,必须得用同根同源的截天阳劲将他的经穴逐个打开,勾起将要枯竭的本体真气运转自救,不仅耗费功力还伤心劳神,尤其他自身也未痊愈,如此一来竟比跟谢青棠生死相搏还要苦累。 擦干身上水迹,昭衍正更衣系带,忽然听见方咏雩低声问道:“我喝下的那杯酒……你们做了什么手脚?” “里面放了龟灵散,能让你假死。”昭衍淡淡道,“至于这药是怎么来的,还有这一切的始末,你想知道的话就跟我走,泡在里面是等着入了味好炖汤吗?” 方咏雩愣了下,旋即想到了什么,他撑着桶沿站了起来,向来整洁端正的人这回只是草草打理了自己,欲言又止地跟在了昭衍身后,向着石室门口慢慢走去。 许是顾及方咏雩,昭衍走得并不快,门外的甬道也狭长曲折,他们转过了好几个拐角,终于又见到了一个石室,尚未近前,里面已经传出了一道令方咏雩眼眶发热的声音。 “夫君,这都过去快两个时辰了,他们怎么还没……” 这是江夫人在说话,哪怕没有见着人,方咏雩也能想到她此刻一定是坐立难安,正攥着手帕来回踱步。 另一道有些陌生的女声随之响起,似乎是那位林管事,只听她道:“夫人,稍安勿躁,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方咏雩的身体颤了颤,竟无端有些畏惧不前,昭衍转头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杵在这里干什么?” 这一声不仅催促了方咏雩,也提醒了石室里的人,江夫人最先冲了出来,看清方咏雩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她用颤抖的手缓缓抚上他脸庞,声音沙哑地唤道:“咏雩,当真是你么?” 方咏雩本欲躲开,对上江夫人明显消瘦许多的容颜,他整颗心都像是被扔进了油锅里,任江夫人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这才低声道:“我……儿不孝,连累母亲为我担忧了。” 江夫人的手陡然僵住了。 她先父惨死,腹中孩儿尚未出生便已离世,从此再不能如寻常女人一样生儿育女,后来二嫁到方家,虽怜爱方咏雩而视他如己出,可方咏雩心中芥蒂难消,对她谨守礼数却少亲近,更是从未叫过她一声“娘”。 江夫人想不到自己这一生,竟还能有被人唤作母亲的机会,她只将这两个字在心中反复咀嚼了几遍,咂摸出了又甜又苦的滋味,强忍住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昭衍识趣地走到一边,方咏雩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好在林管事见机上前扶住江夫人的手臂,温声将她劝离此地,将空间留给了第三人。 直到此刻,方咏雩才敢转过身,抬头望着那站在石室中央的人影。 方怀远今日未着袍冠,就连从不离手的巨阙剑也没带上,他在短短几日间变老了许多,方咏雩险些没能第一眼将他认出。 喉头滚动了几下,方咏雩涩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怀远看了眼昭衍,声音低沉地道:“你倒是交了个过命的朋友。” 原来,方怀远当日找上昭衍提前做下了安排,却没有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相识不久的小辈身上。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波折重重,谁也不能担保万无一失,白道若是能赢固然最好,可要是出了差错,最后就难以收场了。 如此一来,方怀远一面遵守与海天帮的交易做好布置,一面暗中准备应对失败,他心知周绛云是方咏雩当下最大的威胁,以这魔头的性情显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除非方咏雩身死,他决不会善罢甘休。 然而,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各大高手的面,想要瞒天过海谈何容易?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林管事此番前来栖凰山带了不少奇物,其中就有一小瓶龟灵散,此药乃怪医殷无济亲手所制,人一旦服下它就会在一个时辰后陷入假死,倘若动用内力还会催发药性,届时呼吸心跳皆停止,经脉穴道也随之闭塞,从而出现凝血之态,与尸体无异。 不过这药过于凶险,会给服药的人造成经穴脏器之损,且药力不会自行消解,若不能在七天之内催动内功化解药性,人就真死了。 “……那天晚上,我用一名罪囚的尸体替换了你,让夫人将你秘密送到了此处,可我低估了龟灵散的药力,也低估了你身上伤势,若用内力强行为你解药,只会大大加重你的伤势,甚至亲手害死你。” 闭了下眼,方怀远的目光落在昭衍身上,道:“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他主动找了上来,说是能够救你。” 方咏雩一惊,扭头看向昭衍:“你——” 昭衍笑了笑,道:“方盟主做足准备演了一出好戏,连你都被瞒在鼓里,我原本是不该知道的,不过他百密一疏,留下了一个破绽。” 方怀远眯起眼:“什么破绽?” “方盟主,你不该将武林盟诸事交给三大掌门代为打理。”昭衍语气平淡地道,“诚然,丧子之痛足以打倒任何一个英雄豪杰,尤其你已经不再年轻,痛失骨血之后做出任何反应都在情理之中,但你放手太快,除了你分身乏术,我想不到第二个理由,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于你而言,难道有比方咏雩的生死更重要之事吗?” 方怀远目光一沉,道:“继续。” “白道四大门派联合建立武林盟,如今盟主闭门,三位掌门代掌权柄无可厚非,问题在于他们三人暂代的职权。”昭衍抬起三根手指,“谢掌门执掌护山大权,包揽情报事宜;王帮主统领上下人手,负责列阵攻防;至于江帮主……人情往来之事看似繁琐且微不足道,背后却是无比庞大复杂的关系脉络,你将这份权柄交给他,无疑是让他成了代盟主,足见方、江两家紧密如初,可如今方咏雩对外已经是个‘死人’,江平潮虽为大会胜者却输黑白终战,对外名声有损,继承人的位置自然也不稳当。如此情况之下,江家要如何才能信任你承诺不变?” 顿了顿,昭衍睨了方咏雩一眼,道:“除非,你主动将命根子交到江帮主的手里,他对这一切心知肚明,才会不遗余力地帮你暂管武林盟诸事!” “啪、啪、啪!” 在方咏雩震惊的目光下,方怀远轻轻抚掌,由衷地道:“昭衍,若非我与江氏联合在先,若你不是步寒英的徒儿,我一定收你做关门弟子,对你倾囊相授,视你为武林盟的继承人。” 昭衍笑道:“不敢,我若当真拜在方盟主门下,你可未必教得出我这样的弟子。” “狂妄。” 方怀远不轻不重地点评了一句,复又问道:“既然你如此机敏,可知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吗?” 昭衍眉梢一动,拱手道:“请方盟主赐教。” “今日你救了我儿一命,先前在阴风林里还救过我的大弟子,再加上第三轮决战之事,细算起来,我已欠了你三次人情,不过……” 方怀远眼中蓦地迸出两道精光,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身为寒山的小山主,怎么会有一身截天阳劲?” 听到此处,方咏雩脸色剧变,急忙截道:“慢着!他——” “当日煜儿重伤濒死,我为他运功疗伤时就察觉到一股极阳内力盘踞于心脉、丹田两处要害间,只是碍于情势,故隐瞒不谈。”方怀远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昭衍,“后来我亲自试你武功,你将自己的底细瞒得很好,让我没能窥出端倪,直到今天……咏雩练的是截天阳劲,与阴相克又与寻常阳刚内力不相融,连我也束手无策,可你竟能在两个时辰内将他救回,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你们俩的内力乃是同根同源,而你就是当年的薛泓碧!” 话音未落,方怀远一个箭步欺近面前,手掌一翻屈指如爪,以擒龙之势锁向昭衍咽喉! 第一百二十二章 明暗 听到“薛泓碧”三个字从方怀远口中说出来,方咏雩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当即窜上头皮,眼见方怀远一爪袭来,他想也不想便横步挡在了昭衍面前,却不想腰间荡来一掌,整个人如同垂柳枝条般被昭衍拂开,只听他冷笑了一声,脚下不退反进,悍然迎上方怀远。 见他不以方咏雩为挡箭牌,方怀远眼色稍缓,出手却不见半分留情,一爪锁喉方才落空,右脚已踢向昭衍左膝,在他错身躲避时又是一掌袭向腰际,不想这小子活似没骨头般在他掌下一绕,竟是旋身闪到了他背后。 下一刻,方怀远颈侧寒意陡生,余光瞥到昭衍掌刀斩来,却不急于理会,旁边观战的方咏雩见到这一幕,脸色顿时变了,忙喊道:“昭衍,退!” 昭衍习武多年,招法早已练得收发自如,乍闻方咏雩出声示警,下意识将手掌一沉,只在方怀远肩头重重一拍,整个人借力腾起,从方怀远头顶掠了过去。 几乎在他落地的同时,方怀远蓄力一拳向左打出,只听“轰”的一声,昭衍原先所站的地方被这拳劲打得四分五裂,这一拳出罢招式未老,旋身又向右侧轰去。 昭衍避之不及,一掌聚力抵住拳头,一手拂向对方腕脉,却不想自己这点微薄力量与其对上竟似蚍蜉撼树一般,仅这半招用错,一股沛然巨力便冲破了他的护体真气,拳虽未至,劲风已击中昭衍胸膛,他脚下一轻,整个人向后飞出,狠狠撞在了一面石墙上,原本平整坚硬的墙面登时裂开如龟甲,数块碎石迸溅飞出,场面甚是骇人。 “噗”的一声,昭衍半跪在地上,低头吐出一大口鲜血,当中夹杂着零碎的暗红色血块,直令人怵目惊心。 “昭衍!” 方咏雩神色大变,见方怀远步步逼近,他三步并作两步挡在了昭衍面前,厉声道:“你真要打死他不成?” 方怀远冷冷道:“他是朝廷钦犯,是魔头后人,又害你沦落至此,莫说是将他打死,就算把他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没了内功在身,方咏雩只觉得方怀远一身杀意几乎化为阴云笼罩而来,压得他连大气也不敢出,他死死咬住牙关,哑声道:“他不曾害我,是他救了我!” “救你?”方怀远的神情愈加冰冷,“当年在绛城,若非他将你掳走,你怎会发病遇险?他深知截天阳劲是祸害根源,可他仍将这门功法传给你,无非是要挑拨你我父子关系,假以时日让你成为魔道攻讦为父的把柄,教你沦为千夫所指的叛逆!咏雩,你被这小魔头迷惑了,让开!” 方咏雩喉头一哽,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他直面如此迫人威压,竟然还能笑出声来。 “是,他迷惑了我,可我自甘堕落。” 方咏雩盯着生父的眼睛,讥讽地笑道:“我就像你养的一条狗,你不曾打我踢我,好吃好喝养着我,只教我一辈子套着绳索,在你精心打造的笼子里过活,对你俯首帖耳的人都知道‘打狗要看主人面’这一道理,哪怕我只知无能犬吠,他们也会把我看得比许多人都金贵,而那些对你恨之入骨的人皆如屠狗辈,即使我什么都不做,他们仍会将我扒皮拆骨……” “住口!”方怀远神情剧变,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方咏雩,“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我知道啊,我一直都知道。”方咏雩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顿,“我是个人,不是你的狗。” 一口气吸进方怀远的胸腔里,像是吞进了一把染血的冰刀子。 “昭衍打开了那个笼子,纵使他曾经心怀不轨,可他让我从狗变回了人。”方咏雩定定地看着他,“爹,你生我养我,护了我许多年,你给我打造的笼子很好,可是人,怎么能在笼子里活下去?” 方怀远双手紧攥成拳,眼里尽是血丝,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半晌才道:“如果,我一定要你……回到那个笼子里去呢?” “回不去了。” 手掌下移,缓缓按住下丹田的位置,方咏雩抬头道:“我没了武功,我不再是你的儿子,世人皆知方盟主的独子死在了五月十一,除非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让我‘死而复生’,你付不起这样的代价,也不会去做这种得不偿失的蠢事。” 方怀远一口气梗在了喉间。 昭衍吐了两口淤血,听了一耳朵的针锋相对,不忍再听下去,出声打断了这“父慈子孝”的场面,道:“多谢方盟主为晚辈纾解血瘀,我这内伤松快多了。” 方咏雩一怔,转过头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没事?” 昭衍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轻轻将他推开,旋即朝方怀远拱手一礼,道:“当年我传功给令郎,确有报复之心,虽已放下旧怨,仍为武林盟留下了祸端,今日受方盟主一拳也是理所应当,多谢手下留情。” “不必你在此阿谀圆滑。”方怀远面寒如霜,丝毫不为他的笑脸所动,“你能挨过这一拳,全赖你自己的本事,竟能想到以透劲挪去大半拳力,否则你已经五脏俱损,肋骨几断。” 闻言,昭衍只觉得这父子俩其实脾性颇为相投,都是墙头跑马路子窄,转不过弯来。 他摸了摸鼻子,笑道:“那方盟主是愿意高抬贵手,揭过此事了?” “先前说过,我欠了你三次人情。” 沉默了片刻,方怀远终是往后退了一步,神色难掩疲倦,道:“我不会泄露你的秘密,但也不会留你在武林盟,你即日便回寒山去。” “那可不行呢。”昭衍似是浑不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嬉皮笑脸地道:“盟主你都承认了欠我三次人情,这放我一马和替我隐瞒身份只能算还我两次,还剩下一次人情没还呢。” 方咏雩听得心惊肉跳,只觉这厮活腻了。 方怀远道:“你还敢跟本座提条件?” 昭衍恭恭敬敬地道:“不敢,只是全江湖都知道方盟主乃高风亮节之人,晚辈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让您成了那忘恩负义之徒,不得不厚颜一二了。” 方怀远双目如虎,慑人气势再度压迫而来,只听他道:“你想要本座如何偿还?” 随着他出言发问,威压似山峦倾倒般徐徐迫近,方咏雩已有些喘不过气,昭衍却是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直言道:“晚辈所求不多,只向方盟主问一些陈年旧事,譬如……敢问晴岚夫人罹难一事,是否与飞星盟有关?” 一瞬间,仿佛一颗巨石投入湖中,不仅激起了巨大浪花,水声更是震耳如雷,使方家父子纷纷色变。 “你——” 方怀远眼中弥漫开森然寒意,他冷睨着昭衍,双手十指攥紧,沉声道:“闭嘴,给本座滚出去!” “事到如今,晚辈斗胆提醒盟主一句,您既然叫我一声‘小魔头’,也该知道我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昭衍脸上虽然还有笑容,眼底却已经冰冷如刀,他轻声道:“我可以滚,但一定要带着真相才会离开,若是不能从盟主这里得到答案,就不得不向别处用些见不得光的伎俩了。” 方怀远怒极反笑道:“你敢威胁本座?” “岂敢,岂敢。”昭衍没骨头般往后面一靠,眼角带风斜撩过来,“方盟主武功盖世,晚辈望尘莫及,不过人生在世,总有那么几天容易想不开,要去做些找死的事情。” 方怀远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你——” “我娘的确是飞星盟中人。” 抢在方怀远发难之前,默然许久的方咏雩忽地开口,分明声音很轻,却盖过了这剑拔弩张之势,使得二人刚提起的劲气也为之一滞。 方怀远疾言厉色地喝道:“咏雩!” “当日萧正风说出这些的时候,白道三大掌门皆在场,周绛云与陆无归也亲耳听闻,此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不多他一个知道真相,何况……”方咏雩看向昭衍,“就算我们不说,你心里也该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昭衍摊了摊手,不置可否。 见状,方怀远长叹一声,似乎又苍老了许多。 沉默许久之后,他终是没让方咏雩亲自将血淋淋的伤疤撕开,斟酌了一二,他喟然道:“你所料不错,我那亡妻……” 当日在天罡殿内发生的种种,眼下又被方怀远悉数告知了昭衍,连同那段并不光彩的家事和方家在飞星盟惊变后的抉择应对,俱都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碍于当时情势,又顾忌武林盟对江湖白道的影响,听雨阁决定息事宁人,以生花洞余孽报复为由粉饰体面,使方家得以安然保全,我为此欠下听雨阁莫大人情,此后不得不对他们侵蚀武林的爪牙睁只眼闭只眼,虽未投诚效力,却也受到了掣肘。” 顿了下,方怀远仿佛被抽去了最后一根骨头,整个人都颓然下来,自嘲道:“我因私损公,愧为盟主,是武林的罪人。” 话音落下,石室里变得寂静无比,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昭衍嘴角那抹笑意,在方怀远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终于消失不见了。 方咏雩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刺骨寒意,如有剑锋抵在喉前,一点点切开皮肉,慢慢放干他体内的鲜血,直至全身变得僵硬冰冷。 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方怀远亦是心生悲恸,当即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恨我见死不救,尽可向我讨仇,但……” “你只是明哲保身罢了。” 深吸一口气,悄然运转心法压下胸中几欲沸腾的火浪,昭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收敛了那股骇人锋芒,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散漫。 当年的薛泓碧也好,如今的昭衍也罢,他一贯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倘若易地而处,他未尝不会做出跟方怀远一样的选择,尽管在知道真相时,他的确生出了一股怨恨,疯狂叫嚣的杀意几乎要择人而噬,可他到底没有放任理智被戾气吞噬殆尽,不至于迁怒到方家满门。 方怀远堵死了白梨最后一条活路,间接害她陨落在落花山,而昭衍将方咏雩引上歧途,大挫方怀远的名声威望,使他的独子在明面上成了“死人”。 世间或许真有因果。 一刹那,昭衍竟有种啼笑皆非的荒谬感。 “这一次,我们是当真两清了。” 昭衍抬手拭去笑出来的眼泪,对方怀远道:“盟主放心,我不会再报复方家,但是……如果哪日方家遭劫,我也不会施以援手。” 方怀远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胸中高悬的大石缓缓落地,道:“若真有那一天,是我方某人报应到了。” 方咏雩想要对昭衍说些什么,却在对上那双眼睛时呼吸微滞,一时间竟有些胆怯。 五年过去,昭衍变得面目全非,可刚才那一道眼神又将方咏雩打回了当初的义庄,他困在棺材里,薛泓碧用一把匕首抵住了他的喉咙。 方咏雩死到临头时都不曾升起的惶恐不安,于此刻突然在心底滋生疯长。 石室里静默了一会儿,昭衍问道:“盟主打算如何安置方公子?” 诚如方咏雩所言,方怀远虽以龟灵散使他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方咏雩的身份已经在众目睽睽下化为乌有,他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更不能以盟主之子的身份过活,栖凰山已非方咏雩长留之地,必得另寻安身立命之所。 这些事情,方怀远不能亲自经手,只能交给江夫人,由她在明面上做遮掩,暗地里借助海天帮的庞大势力为庇护,足以让方咏雩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生。 此外,有了方咏雩这一命门在手,方、江两家才能维系联姻破灭后的同盟关系,他将变成一根绳索,同时牵制两方劲力风向。 其中种种权衡利弊不可为外人道也,故而面对昭衍的询问,方怀远不置可否地道:“你此番大出风头,为黑白两道共瞩目,日后又有何打算?” 昭衍心知他仍提防自己,到嘴边的话便也咽了回去,反问道:“盟主究竟是贵人多忘事,还是不打算遵守当日约定了?” 方怀远皱起眉:“你还要留在武林盟?” “我想出人头地,总不能一辈子老死寒山。”昭衍躬身道,“事情说开,恩怨两清,盟主不必多虑,晚辈没有别的本事,但知是非轻重。” 此番方怀远发难在先,本是占尽上风,未料想几经波折下来竟让昭衍反客为主,观这小子年纪轻轻,何以如此奸猾? 方怀远犹豫了片刻,道:“容我考虑一二。” 昭衍这回不再咄咄逼人,见好就收地退到角落,咬着指节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咏雩见状,嘴唇翕动了两下,到底是碍着方怀远在场,没有说出话来。 此间事了,方怀远也觉得疲惫不堪,正要推开石门唤来林管事与江夫人,冷不丁听见昭衍道:“方盟主,晚辈还有一问,不知可否解惑?” 饶是方怀远心胸再宽,此刻也不禁沉下脸色,道:“你且说来。” 方咏雩还当昭衍要问出何等惊天隐秘,怕他真惹恼了生父,不由得提起心来,不想昭衍难得踌躇,却是问道:“敢问盟主,晴岚夫人待你如何?” “……” 方咏雩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可他站得靠内,只能看到方怀远的背影,见不到对方陡然变得惊怖的脸色。 半晌,方怀远回道:“自是极好。” 昭衍看着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攥紧成拳,心中那不祥的念头变得越来越大,仿佛化为一片乌云,笼罩在头顶久久不散,似乎随时可能带来疾风骤雨。 他轻声追问:“她待你,比待旁的任何人都要好吗?” 方怀远已经推门走了出去。 沉重的石门缓缓关闭,一如那颗封闭多年的心。 第一百二十三章 姑射 昭衍向来不是亏待自己的人,他在离开石室后先去伙房要了一盘糖醋鱼、一碟酱卤肉和一海碗面,面是手擀出来的,肉眼可见的爽滑劲道,浇上一大勺姜蒜茱萸油混合拌匀,再用筷子细细剔除了鱼骨和鱼刺,将裹满糖醋汁的鱼肉和卤得红黑发亮的卤肉一并拌进面里,这一碗面就混合了酸、甜、苦、辣、咸等五种味道,旁人频频投以怪异视线,昭衍兀自狼吞虎咽,活似个饿死鬼投胎,也不知他究竟品出了何等滋味。 等他快要吃完这一大碗五味杂陈的面,忽有一人走近,也不打声招呼,径自在他对面坐下。 昭衍刻意坐在了不打眼的角落处,此时已过了用夙食的正点,大堂内只有零星几人还在吃饭,无论如何也不该到这边来拼桌,他将碗里最后那点面条吸溜进嘴里,这才掀了掀眼皮看向来人,道:“老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年过不惑,面容平平无奇,身材削瘦挺拔,正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陈朔。 杜允之那没胆子的货色早在大会结束当日便匆匆下了山,昭衍留心了一番未见着陈朔踪影,还当他也功成身退了,想不到此人竟是胆大包天,与一些江湖散人混迹,光明正大地留在栖凰山上,还敢在他面前现身。 若在平日,昭衍必定是二话不说先将人拿住,眼下却没有这样的心情,自顾自地端起粗陶碗喝茶,倒是陈朔主动开了口,只见他指着碗底那点残汤,有些好奇地问道:“小山主,你这碗面滋味混杂,当真好吃吗?” 昭衍沉默了下,笑道:“不好吃,齁死我了。” 陈朔闻言一笑,道:“这里的厨子手艺不差,也舍得下料,糖醋鱼用的是今早捞上来的河鱼,先用黄酒与姜蒜去了腥,那卤肉用的是上了年头的老卤水,闻着就令人垂涎三尺,更不用说手擀面是厨子的家传绝学,滋味首屈一指。这三样吃食,无论单吃哪一样都能尝得好味,你却偏要混在一起囫囵吃下,使鱼肉失了鲜甜、卤肉失了浓香、面条没了筋道,看似多吃多占,实则亏损良多。” 昭衍道:“想不到老兄你还是位老饕。” “某不过虚长二十载岁月,多吃了这些年人间五味,当不得‘老饕’二字。”陈朔笑道,“不过,人间烟火有五味,人生百态有七情,故有那‘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古理,可见人生有时也不过是一盘菜肴,吃好吃差,端看怎么个吃法。” “老兄所言有理。”昭衍将茶碗放下,“那我这碗面该如何吃好,你可有指教?” 陈朔道:“我虽吃多了咸淡,却是生冷不忌,于烹饪一道上无所造诣,教不得小山主。” 昭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忽而笑道:“你若不能教我吃好这碗面,可有人能教?” 陈朔没有说话,善意一笑便起身离去,只在桌上留下了一片树叶。 一片普普通通的梧桐树叶,巴掌大小,叶梗还带着翠色,可见是刚摘下来不久。 纵观栖凰山三峰上下,何处的梧桐树最多、长势最好? 那自然是浩然峰西坡,巧的是在数日前,昭衍才于此处窃听了陈朔和杜允之的密谈。 他盯着这片梧桐树叶看了半晌,末了嗤笑一声,用竹筷夹起叶子走进灶房,在帮厨不解的目光中,连筷带叶一并丢进了熊熊燃烧的柴火里。 做完这些,昭衍留下了一串铜钱,负起藏锋走了出去。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当他慢悠悠踱步到浩然峰西坡的时候,天色已经黑沉下来,偌大梧桐林在夜幕中显得格外幽暗森然,犹如一个蛰伏在此的庞然大物,等待入林人主动走进它的血盆大口中。 然而,就在这样阴森的林子里,此刻竟有一股鲜香的味道随风弥漫开来。 昭衍循着香气由远至近,一路来到林中空地,只见有人用石头垒起简陋的灶台,以梧桐枯枝作柴,上头烧着一只锅子,里面是炖得奶白的鱼汤。 一名白衣女子侧立在旁,专心致志地盯着鱼汤火候,然后将手里的干藿香扔进锅子里。 昭衍的脚步顿了下。 他爱吃鱼,尤其喜欢喝鱼汤,小时候跟杜三娘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有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难免会生些脾胃毛病,后来杜三娘带着他在南阳城定居,特意找大夫给他看过,讨了些食补调理的方子,其中之一就是藿香炖鱼,藿香这东西又叫山茴香,是味随处可见的药材,杜三娘每隔三日去打一条鲜河鱼,再抓一把干藿香,回来炖好逼着他喝。 从薛泓碧到昭衍,他用五年时间把自己活成了面目全非的模样,以为时过境迁难免淡忘从前,想不到仅一锅藿香炖鱼就能将他打回原形。 神情怔忪了片刻,眼眸很快恢复清明,昭衍只迟疑了片刻便抬步上前,盯着锅里翻滚冒泡的鱼汤看了半晌,道:“火太大了,到了这一步应当以文火慢炖小半个时辰。” 身侧的白衣女子比他略矮,体态玲珑却不失窈窕,脸上戴着一张描红画彩的狐狸面具,活像是刚逛过灯会的娇俏姑娘,她听罢轻“咦”了一声,语调柔软轻佻,如有一只无骨手轻轻拂过了昭衍心头。 她从善如流地蹲下身,将多余的柴火移出浇灭,这才笑道:“论起做鱼汤的道行,我远不如你哩。” 昭衍道:“闻说姑射神人天生冰肌雪骨,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未成想还会贪恋这点人间烟火气。” 白衣女子轻抚狐面,轻笑道:“说什么神人仙女,不过是凡夫俗子心头那点痴心妄想,既生于污浊人世,谁能脱得肉骨凡胎?” 她果然是姑射仙。 在陈朔现身之时,昭衍已经猜到是姑射仙要见自己,可当他真正见到了这个女子,难以言喻的心猿意马却裹挟着恐怖一并窜起,仿佛置身于冰窟,寒意透彻骨髓。 一时间,他心乱如麻,只得垂目看着锅里的鱼汤。 藿香的味道已经炖煮出来,姑射仙取过木碗舀了一勺汤递给他,道:“尝尝看。” 姑射仙素有“毒娘子”这一恶名,即便是在听雨阁内,敢于从她手里接过物什的人也屈指可数,更遑论吃下她做的饮食,而昭衍仅是盯着碗看了片刻,双手接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姑射仙关切地问道:“味道如何?” 昭衍放下碗,抹了抹嘴道:“不差。” “仅是不差?” “藿香炖鱼,放鲜藿香更为味美,出锅时再撒一把切碎的藿香叶,如此汤白叶翠才算色香味俱全。”昭衍淡淡道,“干藿香经过炮制,比起调味更重入药,用它炖鱼反是不美。” 闻言,姑射仙柔声一笑,道:“可我这辈子尝过最好喝的鱼汤,就是你用干藿香炖出来的,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喝过你做的鱼汤,旁的山珍海味再入我口,总差了一点味道。” 昭衍先是一愣,旋即脑海中飞快掠过无数细碎光影,寒意陡然从背后炸开! 如他所说,用干藿香炖出来的鱼汤难免有些苦涩味道,当初薛泓碧被杜三娘压着喝了五年,直教他闻到这味儿都想吐,可在他离开南阳城后,这藿香炖鱼就像杜三娘亲手做的包子一样,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从那以后,他只做过一次藿香炖鱼,便是在梧桐镇长寿村躲避追兵的时候,他与一个重病的老妪共处谷仓,在对方濒死之际应其愿求,拿包袱里最后一点干藿香做了锅鱼汤。 生死向来沉重,何况那老妪是第一个在他肩头咽气的人,又是在他历经大变心绪翻涌的时候,薛泓碧对这件事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可他亲自安置了老妪尸身,又有傅渊渟在旁掌眼,这……怎么可能?! 刹那间,昭衍心头一颤,喃喃道:“破……茧……” 当年重病临终的老妪,竟然是恰逢破茧期的姑射仙! 原来在那样久远的曾经,他已经从地狱边缘踉跄走过! 惊惧,恐怖,以及……后怕! “嘘,我不爱听那三个字。” 纤纤玉指轻点在昭衍唇上,即使被狐面遮住了容颜,姑射仙那双眸子仍如两汪碧潭春水,随着她一笑,眸中荡漾开些许涟漪,波光粼粼,缱绻潋滟。 她用指尖轻轻描摹昭衍的脸庞,道:“你做的汤很好喝,讲的故事也好听,后来我去了绛城,原想着将你长留身侧,却不料等来了你的死讯,如今得知你尚在人世,我当真是……满心欢喜。” 她知道了! 她如何会知道? 昭衍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刚才喝进去的一口热汤似乎已经冷却成冰,顺着喉咙一路冻结下去,使他的五脏六腑都变得冰冷沉重。 姑射仙半边身体都贴在了他身上,手指沿着脸庞缓缓下滑,眼看就要触及他的颈侧,腕子冷不丁被捉住,用力之大连她都觉得骨头发疼。 她也不恼,只是嗔怪地道:“你抓疼我了。” 昭衍这才如梦初醒,却没有松开她的腕子,反而伸手朝那张狡黠的狐面探去。 姑射仙不闪不避,任他的手落在面具上,察觉到那只手迟迟不动,反而笑了起来,促狭道:“小山主这双手扛石巨鼎不在话下,难道还掀不开区区一张面具?” 顿了下,她仰起头迎上昭衍神色汹涌的眼睛,叹道:“还是说,你不敢呢?” 昭衍的喉头滚动了几下。 僵硬的手指微微颤抖,就在他将要掀开面具的时候,手下骤然一空,姑射仙蓦地侧身飘飞出去,昭衍眼神一凝,下意识朝那身影抓了过去,却只抓住了一角轻纱,如雪衣衫在风中一绕,不过一两息的工夫,姑射仙已然掠出三丈开外,轻飘飘落在了一根梧桐枝上。 昭衍站在原地,仰头看着这抹雪白倩影,却不急于追击。 半截轻纱飘落在地,方才扯下它的左手已经隐隐发黑,姑射仙没在鱼汤里下毒,却穿了一件泡过毒水的衣服。 截天阳劲自发运转,剧毒方才渗入皮肉,便被这股真气强压阻住,中指腹上陡然迸开一道口子,暗红发黑的鲜血聚成一线,自此处逼出体外,血水滴入地面,原本青葱的野草顿时枯萎变黄。 “好内功。”姑射仙抚掌轻叹,“看来你的截天阳劲,该是练至第七重天了,如此天赋异禀,纵观江湖也不多见。” 昭衍道:“我这点微末本事,当不得仙子夸赞。” “你若只有根骨上乘,自然配不上我一句夸赞。”姑射仙轻笑一声,“论起资质,谢青棠也好,方咏雩也罢,此二人的根骨皆远胜于你,如今都不是你的对手,旁人只道名师出高徒,却不知你比之他们究竟强在何处。” 昭衍被她这番话勾起了兴趣,道:“不才厚颜,愿闻其详。” 姑射仙笑道:“你比他们都要胆小。” 昭衍一愣,旋即大笑起来,他甩掉手上残留的血珠,指着自己道:“你说我胆小?” 这样的评价若流传在外,不知要惹得多少人嗤笑。 且不论薛泓碧当年干过的那些事情,单说昭衍出山不过数月,先在梅县搅得弱水宫鸡犬不宁,后来带领三派弟子杀出重围,于武林大会上败尽群英,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诛杀歧路书生谢青棠……诸般种种,早已在各路人士的口耳相传中远扬江湖,不论好汉贼寇,提起这位名声鹊起的武林新秀都要夸他一句“艺高人胆大”,尚无人敢将“胆小”二字冠在昭衍的头上。 偏偏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最擅识人观心的姑射仙。 姑射仙道:“曾几何时,我也当你是个胆大包天之人,后来观你言行决断,又发现你总是谋定而后动,从不在无把握时强出头,看似轻挑散漫,实则是个沉着谨慎之人。” 昭衍听罢,反问道:“胆大包天也好,沉着谨慎也罢,又与胆小有何干系?” 姑射仙抬手虚指着他,道:“你身上有着截然相反的两面性情,盖因你心中始终存有忧惧。正所谓‘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你深知自己走的是条崎岖之路,前方尽是坎坷荆棘,稍不留意就要堕入万劫不复之地,于是你常怀警惕之心,不可得意忘形,不能悲愤冲动,更不敢轻易付诸信任,比起是非对错你更在乎得失利弊……审己度人,居安思危,这便是你的‘恐惧修省’。” 昭衍怔在了当场。 他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有心想要反驳一二,却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冷笑着嘲弄于他,将他这半生流离的岁月掰碎揉烂,强塞到他嘴里反复咀嚼,尝出了说不尽的苦。 姑射仙这一番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刮皮刀,将他身上那层名为“昭衍”的皮囊剖开剥下,露出藏在底下那个遍体鳞伤的薛泓碧。 他这十多年来,哪有一日不是活在恐惧之中呢? 哪怕是在寒山潜修的五年里,有步寒英这个天下第一人传业护道,每每午夜梦回,他仍会在莫大恐怖中惊醒,直到从窗缝漏进来的寒风将满身冷汗吹干。 昭衍望着姑射仙,缓缓道:“你说得对,我是个胆小鬼。” 姑射仙又笑了,道:“可你这胆小鬼,偏做了无数豪杰好汉不敢做的事情,这便是你最让我喜欢之处了。” 昭衍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轻浮的笑意又挂上了脸,道:“能得仙子一句‘喜欢’,纵使他日沦为万人之敌,也算是此生不枉了。” 姑射仙觉得他这话说得庸俗,又觉得他装腔作势的模样委实可爱,于是轻笑出声,连身畔的梧桐枝也轻颤起来。 就在她痴痴发笑之际,昭衍身影一闪,竟于瞬息间掠出三丈远,纵身上了这棵梧桐树,不见他如何拔剑出鞘,只见得寒光乍破,无名剑化作一道白虹,向着姑射仙咽喉抹去! “叮——” 姑射仙笑声不绝,在剑锋袭来时骤然仰头,屈指在剑下一弹,看似轻描淡写,却有一股雷霆惊破之力陡然炸开,连带昭衍整条手臂也为之一麻。 然而,他这一剑本是虚招,正当姑射仙弹剑刹那,昭衍蓄势已久的左手疾探而出,抓住她面具一角用力掀开,只听得一声脆响,狐狸面具被四散的劲风击碎,露出了一张女子的容颜。 江湖上无数人将姑射仙斥为邪道妖女,却又不禁对她心向往之,在这些男人的心里,姑射仙早已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他们内心贪婪与欲望的化身,或媚俗,或出尘,或娇俏,或婉约,千百个人心里就有了千百个姑射仙,可归根结底,除了寥寥几个知根知底的人,谁也不知道姑射仙究竟长得怎般模样。 实际上,正如姑射仙自己说的那般,她不过也是肉骨凡胎的一个人,双眉两目,鼻下有唇,与无数寻常女子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她这张脸几乎没有瑕疵。 修眉如二月细柳,妙目似盈波春水,玉雕琼鼻,冰肌雪肤,唇上未点胭脂已有三分桃花红,即便身着寡淡的白衣,乌发也仅用一根玉簪半挽成髻,可在这幽暗沉重的深林里,她已是月华降世的一抹绝色。 她看你一眼,便如秋波绕春山;她对你展颜一笑,又似神妃仙子乘风驾雾来到面前,素手抚顶,结发长生。 如此绝色当前,昭衍却只看了一眼,反手还剑入鞘。 姑射仙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伸手将一缕乱发捋到耳后,笑道:“不打了么?” 昭衍摆了摆手,有些倦怠地道:“没意思,不打了。” 姑射仙一双明眸里盈满笑意,故作失落地道:“我就如此让你感到乏味吗?” 昭衍沉默了一会,道:“我只是有些难过。” 姑射仙向他走近,分明两人脚下只是一根两指宽的树枝,在她走动时却连半分颤抖也无。 她揽住昭衍一条手臂,将自己的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问道:“你在难过什么?” 昭衍缓缓低下头,对上这张清丽无双的容颜,眼底神色如风云汹涌,身躯僵硬得像一具冰封多年的尸体。 半晌,他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不无悲哀地道:“阿萝,果然是你啊。” “阿衍哥哥……” 姑射仙抬手勾起他的下巴,笑容明媚如春晓之花,温柔又残忍地道:“这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莫过于自欺欺人。你既然心知肚明,还怕睁眼看我吗?” 第一百二十四章 正邪 早在江烟萝拿到那只修补好的玉镯时,她心下便已明了——他知道了。 纯善羸弱的海天帮大小姐原来是残酷狠毒的浮云楼主姑射仙,令无数人心惊胆寒的妖女其实早已来到他们身边,她就像一条无比老辣的毒蛇,不声不响地蛰伏在花叶下,当你兴致来了去探手摘花,她就倏然窜出来,在你身上咬下致命一口。 他们一路上遭遇的重重劫难,这次武林大会横生的种种波折,幕后无不有她的神出鬼没。 再美好的画皮也不能穿一辈子,江烟萝早想到会被人戳穿真面目,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更令她感到兴味盎然的是,昭衍不仅知道了,还要特意知会她一声。 否则,他压根不必赶早送回那只镯子。 乌云蔽月,茂密的树叶遮天如盖,西坡这片地本就偏僻无人,此时唯余风声凄凄,土灶下的火光越发小了,堪堪照亮周遭三尺之地,落在人身上忽明忽暗,一半光鲜,一半丑陋。 江烟萝揭开锅盖,鱼汤早已炖得乳白,她亲自盛了两碗出来,将其中一碗递给坐在一旁的昭衍,他平静地接了过来,低头呷了一口,品出了熟悉又陌生的滋味,又喝了一大口下肚。 等他喝完了这碗汤,江烟萝含笑问道:“这一碗鱼汤,比之你那碗面条如何?” 昭衍毫不意外自己与陈朔那番机锋会传入她耳中,只是叹道:“天差地别。” 江烟萝又问:“可知缘何如此?” “调味之差,在于取舍。”昭衍道,“你这锅鱼只取鲜、咸二味,我那碗面却包含了酸、甜、苦、辣、咸等五味,诸般滋味搅和在一处,虽是取用甚多,反而混杂难吃,不如舍去其中几味,只取一味为主。” 闻言,江烟萝的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又为昭衍添了两块鱼肚肉,道:“贪多必失,方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一古训,故而饮食也好,处世也罢,莫不得先学取舍之道。” 昭衍慢条斯理地将鱼肉嚼烂咽下,这才道:“阿萝特意寻我,不会只为说这些空泛道理?” 江烟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究竟是何时抓住了我的破绽?” 昭衍反问道:“你爱听真话还是假话?” 江烟萝轻笑,嗔道:“都说吃人嘴短,你手里尚且捧着我的碗,难道还要拿虚情假意糊弄于我?” “若说真话,那便是……打从一开始,我就不曾信任于你。” 昭衍缓缓吃掉最后一块鱼肉,随手将空碗放在地上,对着江烟萝道:“如你所言,我是个胆小之人,无一日不活在恐惧当中,普天之下除却寥寥二三人,其他人于我而言皆非己类,即便你身世来历俱清白,又是方咏雩的未婚妻,我仍不敢轻视你半分,更遑论信任相托?” 闻言,江烟萝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些许失落:“哪怕我们同生死共患难,在深谷之下相依为命,你也不曾相信过我?” “差一点。”昭衍摇了摇头,“你委实做得很好,一言一行无不尽显海天帮大小姐应有的风范,连我也挑不出半点差错,直到……我去寻找出谷道路时,遇见了一对幽居在此的老夫妇,向他们打听了有关木屋猎户的一些事情,据说那人鳏居十年且膝下无骨血,心想梦想都是要讨个女人。” 一个想女人都快要想疯的男人,怎会为了一点钱财就放过送到嘴边的羔羊? 除非他遇见的是披着羊皮的狼。 昭衍定定地看着她,问道:“你将他怎样了?” 江烟萝盈盈一笑,坦言道:“那时你伤口发炎急需草药,那人要我陪他睡觉才肯施以援手,被我拒绝还要用强,我只好让他去喂了饿狼,阿衍哥哥以为如何?” 昭衍沉默了片刻,道:“若我是你,会一刀阉了他。” 江烟萝欢喜地笑了:“我便是知道阿衍哥哥与那些庸人不同。” “彼时情势危急,又是无凭无据,我心中虽有疑窦,却也不能轻易怀疑于你,后来出了深谷,一行人朝夕相处,那点疑云便也散去许多,直到……” 顿了下,昭衍到底瞒下了尹湄那边的情报,道:“我等抵达栖凰山后,杜允之即刻来找麻烦,须知武林大会牵动整个江湖,山门上下每日人来人往,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何况,杜允之刻意用晴岚夫人一事挑衅方咏雩,意在激他当众出手,念及琅嬛馆重现时机甚为蹊跷,我推测其人不过是立在明面上的一块靶子,背后必有他人指使,虽将矛头直指方咏雩,利刃却是悬于方怀远头顶,意在借题发挥攻讦武林盟……纵观朝野,能有如此大手笔者寥寥无几,除却翻覆乾坤的听雨阁,一时间我不作他想。” 江烟萝道:“于是你帮方咏雩解围之后,故意将尸体送回杜允之床上,令他惊慌失措下去寻陈朔,好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主使。” 昭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比不得你棋高一着,让紫电楼主萧正风做了明面上的第二块靶子,不仅骗过了众人耳目,连他自己也浑然不知。” 姑射仙在这场局里最高明之处,便是提前一步与周绛云合谋联手,将自己隐藏在了萧正风身后,借周绛云这条绳索引导萧正风步步入套,表面上一切都按照萧正风预谋那样发展,可每到关键处就会陡生变故,使他诸般盘算功败垂成,偏偏找不出被人算计的蛛丝马迹。 昭衍难得笑了起来,道:“你讨厌他?” “萧正风此人自视甚高,倚仗庆安侯世子的身份耀武扬威,心心念念想要取阁主而代之。”江烟萝虽是神色温柔,语气却冷漠刻薄,“刚愎自用,自不量力,不过是只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的土鸡瓦犬。” 听了这番话,昭衍不由得问道:“他可是得罪过你?” 江烟萝喝了一口微凉的鱼汤,淡淡道:“我娘是初代浮云楼之主,为听雨阁立下无数功劳,使浮云楼隐有凌驾四部上首之势,先代阁主重用她又忌惮她,故而在她死后有意分化浮云楼旧部,另立心腹收拢势力,全赖萧正风携其父力挺于我,让我以金钗之年继承母业,成为了第二代浮云楼之主。” 昭衍微讶道:“如此说来,他应是与你有恩才对。” 江烟萝嗤笑一声,不屑道:“天下从无没来由的善意,萧正风不过是轻视我年幼力薄,无能执掌一部势力,以帮扶之名行蚕食之实,不惜用上卑劣手段欺情攻心,欲将我养成座下走狗,乃至榻上禁脔。” 她说得平常,昭衍却从中听出了一股厌恶之情,如吃了一团腐肉下去,恶心欲吐。 六年前,江烟萝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萧正风就对她打了这样的主意,无怪乎她睚眦必报。 他犹豫了片刻,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给江烟萝添了一勺热汤,见她喝下一口暖了身子,这才道:“事态蹊跷,若将全副心神投在萧正风身上,难免被一路牵着走,于是我另辟蹊径,通过补天宗这条线索往下寻摸。” 江烟萝笑了,道:“难怪你在阴风林里不惜代价也要重创谢青棠。” 昭衍问道:“你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这是昭衍仍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他深知自己的身份一旦暴露就会牵涉甚广,于是下山后多加谨慎,唯二两次纰漏是出在方咏雩和展煜这对师兄弟身上,然而前者守口如瓶,后者有方怀远主动帮忙遮掩,江烟萝又是从何处抓到了他的马脚? 江烟萝盈盈笑道:“我深知听雨阁内有不少人觊觎浮云楼,哪敢将至关重要的情报来援尽数寄托于他们身上?早在我找到杜允之的那天,他就成了我的耳目,明面上是听雨阁掌控着他,私底下是他听命于我,这些年来他为我豢养了许多细作,再将这些人安插进各方势力做暗桩……五年前,陪同展煜前往寒山请步山主重返中原的人马之中,就有我的人。” 昭衍顿时心头一凛! “我知道步山主在五年前尚未收徒,如今却冒出你这样一个传人,尽管你将说辞编得滴水不漏,可我心里疑窦难消,自会想方设法地查清你的底细。”江烟萝将碗放下,单手托起桃腮,“步山主不愧为天下第一人,将偌大寒山打造如铁桶一般,然而他再怎么厉害,总有鞭长莫及之处,譬如……呼伐草原。” 打从深谷离开之后,江烟萝就向杜允之传递了一封密信,让他根据昭衍那番胡编乱造的鬼话派遣细作前往呼伐草原调查,结果自然是查无对证,可正因为一无所获,才是最大的破绽。 “探子在呼伐草原上寻访了月余,只从青狼帮那里得到了一些无关痛痒的情报,你的底细太干净了,虽不至引人怀疑,却经不起再三推敲。”说到此处,江烟萝不禁笑了,“阿衍哥哥,我好人做到底,帮你将那番鬼话落了实,补上了这点破绽,你该怎么谢我?” 昭衍盯着她,忽地莞尔道:“你称我一声‘哥哥’,便是我的好妹妹,你我之间既已亲近至此,又何必徒增生分?” 江烟萝一怔,旋即笑道:“树无皮则死,人无脸必胜,我算是领教到了。” 昭衍谦虚道:“阿萝谬赞了。” “杜允之将这份情报传回给我,我对比了五年前绛城之事的始末,对你的身份已有怀疑,而我如何认定你……盖因你自己做出的抉择。” 说到此处,江烟萝抬起眼,幽暗眸光里似有鬼魅夜行,涌动着谁也看不清的神色。 “白凌波服下的秘药是我亲手所制,它不仅能强提功力,过量服用还会使人神智失控,届时她会杀掉眼前一切活物,至死方休。”她幽幽道,“我知你必定放心不下,展煜也不会坐视方咏雩落入险境,故而白凌波这枚棋子本就是针对展煜而去,他在我眼里是个必死之人,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能活下来。” 昭衍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紧了拳头。 “白凌波本身功法奇特,秘药强提起来的内力也非同小可,他有再大的本事都难逃生死关,除非有人及时为他护住心脉要害,以极阳真气强行吊命。”江烟萝上身前倾,凑近了他耳畔,“这件事,方咏雩就算没发疯也做不成,当时能办到这点的人……阿衍哥哥,只有你了。” 她吐气如兰,像一条无骨的蛇,几乎要缠在昭衍身上,他心下一惊,反手在她腰上一揽一推,将江烟萝按坐在地,自己顺势站了起来。 此时此刻,昭衍心跳如鼓,连呼吸都变得紊乱粗重。 这场武林大会,明面上是黑白两道针锋相对,暗地里还有他们二人的你来我往,虽是不曾下过战书,却是心照不宣。 到了这一步,昭衍终于拨散迷雾揪出了姑射仙,江烟萝也剖开了他这层皮囊,挖出了死而复生的薛泓碧。 没有刀兵相见,已是险象环生。 “阿衍哥哥,你后悔了么?” 江烟萝侧身半躺在地,单手撑着螓首,惋惜道:“你若是置身事外,便是谁也找不到你的纰漏,何至于落到这吃力不讨好的境地?” 昭衍不无讥讽地道:“如果我见死不救,又与尔等轻贱人命之辈何异?” “好个侠骨铮铮的仁义之士啊。” 江烟萝拈起一缕黑发搔了搔脸颊,叹息道:“然而,你如此仁侠心肠,又换来了什么呢?” 昭衍张口欲言,最终却是默不作声。 见他语塞,江烟萝更不肯罢休,只听她语出惊人地道:“我知道方咏雩未死。” 昭衍悚然一惊,他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她。 “阿衍哥哥,你拼上性命也要斩杀谢青棠,无非是为我兄长铺路,此举是为救方咏雩,也是为了维护方、江两家的盟约,好让临渊门不至在方怀远退位之后一落千丈,使海天帮得以顺顺利利地接掌武林盟大权。”江烟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本是局外人,会如此拼命无非是得了方怀远的授意,我虽不知他向你许诺了什么,但在兄长败战之后,你们的协议已经生出裂隙,再难合作无间。” 昭衍沉声道:“事后我向旁人问过详情,尹湄原本是输定无疑,她能翻盘制胜必有端倪,我思来想去,栖凰山上唯你有此手段……让平潮兄输掉那一战的人不是尹湄,正是你这亲妹妹。” 江烟萝反问他道:“那你可知我为何这样做?” 昭衍顿时眉头紧锁——江烟萝既然是姑射仙,她的生母当为季繁霜,江天养虽是海天帮帮主,却也不过是她裙下之臣,这对母女能在他家中蛰伏数十年不曾暴露,甚至在季繁霜身死之后也一如往昔,说明海天帮早已是她们的掌中之物。 这件事瞒不过听雨阁,至少萧胜峰、萧正则两代阁主都知道姑射仙的底细,他们会顺理成章地将海天帮视为附庸,作为听雨阁安插在白道的“自己人”,可海天帮盘踞一方终究势力有限,于是江天养才会两度向方怀远提出联姻结好,一步步将势力渗透进腹地,再借助这次武林大会,光明正大地取代临渊门,成为白道第一门派。 换言之,江烟萝与方咏雩这场荒谬的婚约,实是出自听雨阁的安排。 一念及此,昭衍猛地睁大眼睛,道:“你要背叛听雨阁?!” 姑射仙自有傲骨,何况江烟萝羽翼已丰,她不愿嫁给方咏雩,也不愿海天帮彻底沦为被听雨阁操控的爪牙,她太清楚听雨阁的手段,也知道兔死狗烹的道理,一旦让听雨阁如愿以偿,自己就成了最大的隐患,早晚会被遭到暗算。 听雨阁不愿见到第二个傅渊渟,又何尝想要第二个季繁霜? 见江烟萝笑意渐深,显然默认了自己的推断,昭衍心念急转,继续道:“梅县之事,我至今觉得蹊跷,周绛云派出谢青棠是为挑起弱水宫内乱伺机蚕食其势力,如此一来他不该节外生枝,结仇望舒门是计划之内,再招惹海天帮和临渊门却是不智之举,除非……除掉江平潮等人与对付骆冰雁同样重要。” “阿衍哥哥果然心细如发。” 江烟萝终于坐直了身体,笑道:“正所谓鸟尽弓藏,补天宗这些年来得以如日中天,少不得听雨阁在幕后大力支持,一旦海天帮成功上位,补天宗的利益势必遭到分割,甚至有可能沦为踏脚石,周绛云如何甘心被过河拆桥?因此,我特意将听雨阁意图扶持海天帮的消息透露给周绛云,他果然派出谢青棠在梅县设下陷阱,而我只要做好准备保证兄长几人不死,就能抓住周绛云这一把柄,从而有了找他合作的本钱……呵,没想到会因此遇见阿衍哥哥,倒是意外之喜了。” 昭衍微微眯起眼睛,道:“你用来说服周绛云的筹码,就是方咏雩。” 江烟萝笑得凉薄:“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价值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取舍 灶火渐小,锅里的鱼汤也已快要煮干,鱼身早被炖得骨肉分离,只剩下鱼头留在锅底。 看到这鱼头,江烟萝孩子气地皱了皱鼻子,显然很是嫌弃,她已是锦瑟年华,情态仍像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昭衍见了不禁发笑,将鱼头捞了出来,用筷子细细剔下了净肉,道:“鱼头看似丑陋,上面的肉却最是细嫩好吃,你不妨尝上一口。” 江烟萝并不接碗,嫣然一笑:“难入我眼之物,安能再入我口?” 昭衍会意,道:“于你而言,方咏雩就如这鱼头一般了。” 说罢,他端起碗来大快朵颐,将这些鱼头肉吃得一干二净。 江烟萝不由得心下叹息,昭衍此举无疑是表明他要力保方咏雩的态度,她眼波流转,轻声道:“阿衍哥哥,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们母女两代人皆同听雨阁关系密切,说是唇齿相依也不为过,故而你虽与听雨阁离心,却不能跟他们反目成仇。” 昭衍将空碗放下,抹了抹嘴才继续道:“你秘密联手周绛云,让他与杜允之明暗相应,借萧正风计划之便搅乱武林大会,却又趁机痛下毒手,从而激化了方怀远与听雨阁的矛盾,使双方维系多年的平和情势急转直下,不论是谁最先按捺不住,你都能成为黄雀。” 江烟萝言笑晏晏:“萧太后临朝称制二十余载,外戚走狗揽权无忌,听雨阁为其爪牙鹰犬,在朝在野无不臭名昭着,只差一道落雷便可燃起燎原之火,我不过是行云布雨,至于这天雷落在何处,非我所能左右。” 昭衍收起那嬉笑的神色,口气微重地道:“你就不怕引火烧身?” 江烟萝一顿,缓缓道:“古往今来,非赴汤蹈火之人不可成大业,若是一味谨小慎微,只能做那任人宰割的猪狗之辈,难道阿衍哥哥甘心如此?” 她本是女儿身,今日又打扮得清丽出尘,分明一派弱质女流之态,此刻冷下脸来竟是凛若冰雪,颇有杀伐果断之气,昭衍被她气势所慑,沉默了片刻,却是答非所问:“原来你也是个胆小之人。” 江烟萝掩口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昭衍对上她清凌凌的眼睛,慢慢地道:“你太急了,若只为日后打算,凭借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单以萧正风、萧正则兄弟二人的微妙关系,足够你从中大做文章,挑拨他二人内斗,伺机招揽人手侵吞好处,假以时日不难与之鼎足对抗,届时就算他们想要清算与你,也不敢做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事——然而,你放弃了这个最稳妥的法子,选择了更为偏激惊险的道路,所以……你是被人拿刀逼着往这条路上走了?” 江烟萝秀眉微蹙,叹道:“阿衍哥哥,你虽然聪明,却不懂得见好就收。” 昭衍哈哈大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是个极为谨慎的人,即使有了异心也不会落人把柄,我思来想去,问题若不是出在你身上,那就只能是与令堂有关——季前辈一生波澜,早年与我义父里应外合夺下补天宗,而后嫁入海天帮掌控一方,更在投效听雨阁后布下碎星局一举摧毁飞星盟,玩弄黑白两道于股掌之间,乃是当之无愧的女中枭雄,然而……我最佩服季前辈的一点,就在于她不仅能够布局,还能亲手破局!” 自打从步寒英口中得知了当年飞星盟破灭的真相,昭衍心里始终盘踞着一个疑问——那两个出卖飞星盟的叛徒,究竟是谁? 季繁霜亲口告诉过步寒英,她不知道此二人的真实身份,只晓得其中一个叛徒受到听雨阁的庇护,自此以后销声匿迹,此人应未曾掌握九宫名单,否则这场风雨不会延续至今。 换言之,当时握有这份重要名单的只有第二名叛徒,此人想要以此换取泼天富贵,必定行事谨慎,饶是季繁霜亲自出手也只是将其暗杀,未能及时将名单截住,这才有了白梨率领离宫杀手奔赴千里屠戮掷金楼满门之事。 然而,这种说法是自相矛盾的。 季繁霜起初或许不知道这两名叛徒的底细,可在她决定出手破局之时,至少掌握了那名手握名单的叛徒身份,否则不能一击必杀,更遑论毁尸灭迹,除非……这个人身份特殊,且对她另有用处,才让她决定为其隐瞒。 “我想了五年也不曾明白,直至此番来到栖凰山,遇见了杜允之……”昭衍捡起一根木棍拨了拨快要熄灭的灶火,抬眼看向江烟萝,“那个叛徒,就是先代琅嬛馆主,杜允之的父亲,对吗?” 江烟萝眼中掠过一抹森然杀机,旋即又变得温柔如水,她幽幽道:“杜若微,着实是一大人物,说江湖遍地是他耳目也不为过,可惜他太贪婪,得了宋丞相的好处,又想要萧太后赐予的荣华富贵,不惜出卖同僚换取锦绣前程……这样的人,即便是我娘也留不得他。” 杜若微怎么也想不到,杀死他的真凶正是他想要投靠之人。 季繁霜暗杀了杜若微,将他的死推到九宫余党身上,不急着侵吞琅嬛馆的势力,反而在次年用一场大火毁了琅嬛馆的根基,将那些死忠于杜若微的心腹老人跟那些土石瓦木一并付之一炬,以此阻断听雨阁谋夺遗利的意图,将这颗宝珠藏于尘埃之中,留作江烟萝羽翼丰盈后的赠礼。 想通了其中关窍,昭衍不由觉得杜允之甚为可悲,他以为遇上了将自己拉回人间的活菩萨,却不知道那是将他推下地狱的罗刹鬼,仍在尽心尽力地为江烟萝奔走卖命。 他定了定神,对江烟萝道:“一旦听雨阁查清了此事,你们母女二人都将面临灭顶之灾,你之所以如此急迫,想来是有人知道了真相,并掌握了铁证,以此要挟你倒戈。” 纵观听雨阁内,能将姑射仙逼到这一步的人能有几个? 昭衍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一个人,那便是五年前踏着傅渊渟尸身步入听雨阁的玉无瑕。 这五年来,玉无瑕在江湖上音信断绝,更不曾与步寒英有过书信来往,她好似彻底将前半生割裂丢弃,一心一意做那惊风楼主,为听雨阁主管情报运筹,不知多少沾血的奏疏密函之下都带有她的手印。 可她当真能忘了从前? 尹湄不信,昭衍自也不会信。 果不其然,江烟萝徐徐叹出一口气,道:“是我低估了前辈。” 玉无瑕之所以不惜代价也要进入听雨阁,无非是为了从内部击溃这庞然大物,对付姑射仙是她势在必行之事,可比起与江烟萝斗个两败俱伤,倒不如将她拉到自己同一阵营里。 琅嬛馆一案,恰是江烟萝避不开的死穴。 “阿衍哥哥,我已将真心剖出与你了。” 江烟萝低眉垂眸,竟有几分楚楚可怜,只见她贴近了昭衍,从背后环抱住他,在他耳畔轻轻道:“你有血海深仇,我为自保求全,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只要你肯与我联手,就算是萧正则亲自出马,又有何惧?” 温香软玉在侧,若换了寻常人怕是连骨头也酥软了,昭衍却只闭了下眼睛,道:“琅嬛馆一案牵涉九宫飞星,你不会容忍要害为他人所制,玉前辈虽然手段过人,可比不得你母女两代经营势力根深,你有超过五成把握杀人灭口,却选择了向她妥协……我先前说错了,你不是胆小,是太过胆大。” 江烟萝将头放在他肩上,但笑不语。 “当日在无赦牢外,你对我说的那一番话,事后我想了很久。”昭衍侧头看她,“阿萝,你虽是女子,却有着不逊男儿的傲气和野心,什么高下尊卑,什么伦理纲常,于你而言不过是满纸荒唐言。你厌恶萧正风,也不服萧正则,就连萧太后在你眼里也是一个畏首畏尾的懦者,若换了你是她,莫说什么临朝称制,敢叫江山易主改姓才对。” 江烟萝一怔,目光变得无比缱绻柔和,而在那柔情之下,竟还藏着一抹窥不见的恐惧。 不过三两句闲话,他竟能如此看透她。 江烟萝看着昭衍,像是看着另一个生作男儿的自己,她不由得将他抱得更紧,右手似不经意地按在了他的丹田处。 昭衍对她的小动作恍若未觉,又道:“你不是畏惧玉前辈的要挟,而是欣然接受了她给予的机会,因为你早已厌恶了听雨阁,也腻烦了这乌烟瘴气的世道,你想让天地换一番日月。” 说到此处,他忽地笑了一声,温柔而不失刻薄地点评道:“卿本佳人,奈何疯癫。” 江烟萝倒也不恼,只问道:“你认为我是痴心妄想?” “高祖起于行伍,原也是个江湖草莽,谁能想到他能做九五之尊?”昭衍淡淡道,“我说你疯了,不为你想做顺昌逆亡的万人主宰,只因你小觑了这天下,阴谋诡计或能达成目的,雷霆手段也能叫人屈从,可你既没有与苍生同理共情之心,也没有称霸天下的决意,什么容色财富、权势地位早已唾手可得,你不过是想要大闹一场罢了。” 江烟萝愣住,直到手腕被他反握住,她才如梦初醒,笑靥如花地靠着他,发自肺腑地道:“倘若有朝一日,我当真站在了万人之上,定叫你立于一人之下。” 昭衍有些啼笑皆非地道:“你要封我做男皇后?” 江烟萝抬手刮了下他的脸颊,笑道:“做盟主夫人也无不可。” “这话若让平潮兄听了去,还不知他要怎样伤心。”昭衍半真半假地叹道,“他好不容易走上高处,却被你一把推下了半山腰,于情场上也是失意更多,好歹是你至亲兄长,你就如此狠心待他?” 江烟萝道:“正因他是我兄长,我才要他睁眼看清这世道,大丈夫活在祖荫之下算得什么本事?他若是知耻而后勇,想要什么去抢便是。” 昭衍意有所指地道:“强扭的瓜不甜,有些东西未必能抢,就算抢来也非是好的。” “那我不管。”江烟萝冷漠地道,“我给他机会,要与不要是他自己的决定,左右我要走的这条路上,不准殊途人同行。” 昭衍心下不由得一阵发寒。 江烟萝浅浅一笑,勾着他的下巴道:“与你谈天说地真是愉悦,却也让人乏累,竟被你套出了这样多的话来……阿衍哥哥,你说,我该怎样待你才好呢?” 说话间,她的手沿着脖颈往领口下探去,昭衍抬手捏住她的腕子,道:“若能与姑射仙共度良宵,当是天下男子梦寐以求之事,可惜……” 江烟萝眼角含情地道:“可惜你有隐疾,还是你断袖?” 昭衍将她的手慢慢拉出来,那玉白的指尖在火光映照下竟然泛着些微青色,他叹道:“可惜我胆小,不愿做那牡丹花下风流鬼。” 江烟萝嗔道:“我怎么舍得杀你?” 昭衍一本正经地道:“你不喜欢我,只是见我有趣,馋我这身皮囊罢了。” 姑射仙素来在男人面前无往不利,这回却踢到了铁板上,饶是江烟萝也有些不甘心,她不无哀怨地道:“食色性也,人之常情,你怎知我不是真心的?” 昭衍认真地道:“露水姻缘,只要你情我愿自无不可,但你想要与我结盟,就最好不要掺杂男女之情。” 江烟萝的笑容终于淡了,她轻咬着唇,问道:“情爱若与利益绑缚,难道不是锦上添花?” 昭衍道:“于旁人而言或许是,可你我都是薄情寡义之人,到最后不过是徒增伤心。” 闻言,江烟萝缓缓叹出一口气,声音微哑地道:“阿衍哥哥,老天薄待于你,让你投错了胎、走错了路,否则……你该是个正人君子才对。” 说罢,她站起身来掸了掸衣上草叶,道:“既然如此,你我算是达成共识了?” 昭衍亦是起身,平视她道:“我这山野之人没见过多少世面,望阿萝多多指教了。” “指教不敢当。”江烟萝明眸含笑,抬手指向那汤锅,“我要提点阿衍哥哥的东西,尽在这一锅汤里了。” 取舍之道。 既要同姑射仙合作,势必得舍弃与之相对的另一方。 这个念头像一把利刃割过昭衍心头,他垂下眼,道:“恕我愚钝。” 江烟萝却是问道:“阿衍哥哥,方咏雩有什么好呢?” 昭衍被她问得怔住,心绪不由得回溯向前,飘飞到他初见方咏雩的那一天。 方咏雩着实没什么好的。 他先天不足,生来带病,是个走几步路都要喘气的病秧子,虽有一颗怜悯善心,胸中却藏有一股不平怨气,性子发作起来比许多魔门弟子都要残忍偏激,遇事只凭一腔意气冲动而行,全然不顾后果,就连盟主之子这样显赫的身世落在他头上,也不过是一堆难解难分的麻烦。 对于这样的人,昭衍即便不讨厌,也该敬而远之。 当年落魄相逢,而后阔别五载,昭衍对方咏雩自然没有那样深厚的情谊,可他偏偏不能放任不管,不为什么责任之心,也不为什么相交莫逆,只是觉得方咏雩有些像他。 就像是老天爷兴致来了做下的恶意玩笑,用一场糟糕至极的际遇将两个不相干的人绑在了一起,此后即便天各一方,他们仍变得愈发相像彼此,方咏雩犹如当年被困囹圄的薛泓碧,昭衍拉他一把,就像是护着昔日的自己。 一时间,昭衍沉默不语。 江烟萝向他走近,伸手勾住他微颤的指头,柔声道:“方怀远想要借我江家之力保他儿子下半生平安喜乐,以为有利益同盟便可高枕无忧,却不知此举是送羊入虎口,倘若他肯多信任你一分,将这些安排透露于你,想来你不吝于提醒一二,可惜……那碗五味杂陈的面,就跟你心里的滋味一样?” 昭衍的呼吸滞了一下。 “阿衍哥哥,你为方咏雩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了,如今是他方家有负于你,不肯信托于你,而非你对不起他们父子。” 江烟萝倾身,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一碰,喃喃道:“欲成大事,无不自流血而始。阿衍哥哥,你是聪明人,该知道这第一把刀落在谁的身上才算最好……是成或败,尽在你取舍之间了。” 昭衍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对上江烟萝的眼睛,那眸光里绽放出一点冷意,如料峭春寒,如悬崖积雪,又像是出鞘的利剑,狠狠扎进了他心里。 他不敢再看这双眼睛,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却见那灶火烧尽了木柴,被微凉的夜风一吹,竟是慢慢熄灭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听雨 京城今年的荷花开得怪早。 望前时,这方池塘里已抽出了三两个花骨朵,将开半绽的模样犹如含羞带怯的美人,待到雨水落下,这些荷花便都次第开放,粉白带泪惹人怜,可惜天公作美却不成好,伴随着雷声隆隆,雨势越来越大,像是一个又一个巴掌接连不断地打在花叶上,只消半宿就将这初绽的早荷打得低下头去,少了许多活气。 雨打荷花之时,玉无瑕斜坐在湖心亭里,被斜风冷雨浇湿了袖摆裙角也不生气,只看着那荷花怔怔出神,一旁的小婢子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见状忙取来罩衣为她披上,软语道:“姑姑,夜色已深,这雨愈发大了,您不如回去歇着?” 说话时,恰有一阵冷风从湖面吹来,小婢子冻得身子瑟缩了一下,玉无瑕方才回过神来,侧首道:“风急雨大,你且退下歇着,女儿家年纪轻轻,可莫要凉了身子。” 细算岁月,玉无瑕已到了知命之年,然而锁骨菩萨为人厌憎却受天钟爱,浑身上下几乎不见沧桑催老的痕迹,如此眼角带风地撩过来,比这漫天斜雨还要缠绵如丝,饶是小婢子同为女儿身,此刻也红了双颊,却不忘低头道:“姑姑,这荷花被雨打得焉儿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呢?” 玉无瑕慵懒地单手支头,余光瞥见又一片花瓣被雨打落,不由叹道:“我这般的年纪,见多了生离死别,这落花伤情,委实无甚好看。” 小婢子为她这一叹揪起了心,连忙道:“既是如此,不如我将这几朵花采下,放在水瓶里好生养着,还能多活上些几日,这般可好?” 玉无瑕朱唇半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倒是有心。” 小婢子只羞涩一笑,却听她继续道:“不过,枯荣生灭皆是天常注定,若只见花开不见花落,又与装聋作哑有何区别呢?” 说到此处,她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问道:“在你眼里,我是这般蠢物吗?” 小婢子忙跪下道:“奴婢不敢!” 对待女子,玉无瑕素来宽容许多,拂袖挥出一道气劲让她站起,笑道:“好姑娘,我不喜人自作主张,更厌恶人揣度我的喜怒哀乐,若再有下次,你便回阁主身边伺候去。” 这一句话说得温柔似水,却让小婢子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她不敢再看玉无瑕一言,也不敢在此多留,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玉无瑕望着她狼狈的身影,幽幽叹道:“豆蔻之龄,于女儿家该是多好的年岁,偏要将满腔痴心妄想系在一个男人身上,多可笑、多可怜啊。” 亭中再无人能应声。 长夜冷雨,玉无瑕百无聊赖地枯坐在亭子里看荷花,也不知过了多久,空荡荡的庭院门口又多出两道影子,只见适才退下的小婢子撑伞领着个妇人急步而来,这回她不敢有半分逾越之举,让人留在了拱门下,这才匆匆赶回玉无瑕身边,低声道:“姑姑,中州那边有鹰回巢了。” 玉无瑕抬起手,小婢子知趣地退到角落,那留在岸上的妇人身形一闪,倏地掠出三四丈远,脚尖只在水面点了两下,旋即便落入亭子里,身上竟连半片衣角也没被打湿。 妇人朝玉无瑕躬身行礼,道:“属下拜见楼主。” 玉无瑕一言不发,只朝她伸出手,妇人忙将藏在怀中的密函取出,恭恭敬敬地递到她掌中,待接过之后,玉无瑕并不急着拆阅,先问道:“杜允之可曾返回?” 妇人不敢隐瞒,道:“禀报楼主,杜允之奉命暂留中州。” “奉命?”玉无瑕一笑,“我这楼主不曾发号施令,他又是奉谁的命?” 她笑得妩媚,妇人却觉得头皮发麻,忙道:“回禀楼主,是、是紫电楼那位下的令。” “原来如此。” 玉无瑕顿时了然,此番栖凰山之事牵涉不小,萧正风夺得了主事之权,使一应人等皆听命于他。此人虽有些刚愎自用,倒也不是不知轻重的蠢货,一念及此,她又问道:“找到平南王女了?” 妇人摇了摇头,道:“武林大会虽然鱼龙混杂,但是栖凰山早有准备,岗哨守卫极是严密,我等暗中搜寻数日也不得蛛丝马迹,而且……” 玉无瑕眉头微皱,不再听她吞吞吐吐,索性拆开信函看了起来,听雨阁不养吃白饭的无能之辈,她手下的惊风楼更不是酒囊饭袋混日子的好去处,密探自不敢将一些鸡毛蒜皮的细枝末节尽书纸上,饶是如此,重重筛选过的情报仍有三页之多,可见此番武林大会出了多少波澜变故。 待玉无瑕将一字一句逐个看完,她冷笑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虽未指名道姓,在场两人已知其所斥是谁,当即噤若寒蝉,玉无瑕彻底没了听雨观荷的心思,将信函收入腰封,对那妇人吩咐道:“你且退下休整去。” 旋即,她转头看向小婢子,问道:“阁主现在何处?” 小婢子头皮一麻,只觉得自己被她剖了开来,却不敢犹豫地道:“阁主在旃檀堂静修。” 闻言,玉无瑕径直起身与她擦肩而过,此时风急雨大,她手中未持执伞,只将罩衣后带的兜帽拉起,燕子般掠过荷花池,身影化作白烟在风雨中一绕便不见了。 直到此刻,小婢子提起的心才堪堪落下,后知后觉地发现背已湿透,非是风雨袭人,皆为她出了一身冷汗。 可没等她如释重负地松出一口气,那妇人忽地反手一巴掌掴在了她脸上,直打得小婢子一个趔趄,险些撞到了红漆柱子。 这一巴掌用力阴狠,白皙细嫩的脸颊上连道指印也看不见,却疼得像是从面上刮下一层肉来,小婢子捂着脸哭道:“阿娘,你为何要打我?” “你若不是我亲生的女儿,我就该杀了你!”妇人冷冷道,“我这一生任人驱使,不过是为了让你活得比寻常女子更好,你偏要自甘堕落去做奴婢!这也罢了,一仆事二主古来从无好下场,你从前是阁主的婢女,偏要自请来玉楼主身边做事,我警告过你休要动那自作聪明的心思,更不要做那不自量力的蠢事,而你……”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是对主上的大不敬,妇人不敢再深说下去,压低声音骂道:“自明日起,你就滚去花房做事,莫要再靠近玉楼主,更不要想着回到阁主身边,否则就算是为娘也救不得你!” 小婢子如遭雷击,等她回神后不禁哀求道:“娘,我再也不敢了,玉楼主……对,玉楼主适才说了让我回去侍奉阁主,我……” 妇人心如刀割,又恨其不争,恼怒道:“是,玉楼主会放你回去,毕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阁主也不会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奴婢向她问罪!” 小婢子浑身发寒,想起玉无瑕妩媚动人的笑容,眼下只觉得那红唇锋利如刀,她这般的年纪又有娘亲护着,先后服侍的两位主子也不是待人凶恶之辈,从未如今日这般惊惧过,一时间再说不出话来。 此间种种,玉无瑕自是不在意的,她穿风掠雨,不多时就抵达了目的地。 自打永安七年后,听雨阁就由暗转明,算是地位特殊的皇家机构,虽不似亲军那般将衙门设在皇城根下,却也离此不远,乃是设在西门外的平安坊中,总坛居中,风、云、雷、电四部分布四方各掌一栋院楼,犹如众星拱月一般,建造修筑一应依照制令,未曾有半分僭越,故而从外面看去,谁也想不到这条巷子里竟藏着令朝野无数人闻风丧胆的炼狱。 玉无瑕来到总坛的大门外,顶着漫天大雨抬头望去,看着那把悬于门上的刀。 刀只有半截,又饱经风雨许多年,连悬挂它的链子也锈烂了,不得不替换过两根,可这断刀虽是锈迹斑斑,却始终存在着,一如它虽死犹生的主人。 当年萧胜峰将它悬于此处,是要让出入这里的每一个人看看逆贼的下场,谁能想到它就像个死不瞑目的怨鬼,十八年如一日般挂在这里,焉知是刀先锈烂,还是它先见证听雨阁的终末? 白梨留下的东西很少,不过一点血脉和一把断刀,无论哪个玉无瑕都不愿再见其死了。 她闭了闭眼,抬步走了进去。 能留在总坛的守卫可以没有多大本事,却一定不能没有眼力,认出来者何人之后,他们半点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请玉无瑕驻足暂候,另有人速速前去禀报,只一会儿就传令放行。 不同于四天王的性格各异,听雨阁两代阁主都崇尚节俭精干之风,当今在任的萧正则比之其父萧胜峰更甚,平生最厌恶奢靡无度之辈,故而玉无瑕这一路上不见琪花瑶草,也不见雕栏玉砌,可谓是乏善可陈。 这样一个地方,比起听雨阁总坛,更像一位居士的清修之地。 事实也的确如此,位于西面最偏僻处的旃檀堂正是阁主萧正则常来修禅的静室。 杀人无数的听雨阁主平生最好佛学,这件事若传扬出去不知要让多少人惊掉下巴,便连玉无瑕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也觉错愕。 她在旃檀堂门外站定,先脱下罩衣交给领路的守卫,待他们恭敬退下,这才抬手轻叩房门,肃然道:“属下玉无瑕,有事求见阁主。” “进。” 话音落,房门已然打开,待玉无瑕迈步踏入,它又被一股柔缓如风的气力轻拂合上,从头至尾没有发出半声异动。 屋里四角点了灯火,小炉中烧着檀香块,袅袅青烟弥散开来,使得堂前墙上那道“佛”字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一个身着素色禅衣的男子盘坐在蒲团上,他已经停止了念经,只在手里徐徐拨动念珠,俨然是带发修行的佛门居士打扮。 此人三四十岁模样,五官齐整,相貌端正,没有英武不凡的风姿气魄,反而显得平平无奇,待那半阖的眼睛缓缓睁开,只见眸中温润清澄,唇角犹带一丝浅笑,连这笑也是柔和的,窥不出半点厉色。 玉无瑕垂下眼,开门见山地道:“阁主容禀,前往栖凰山的探子有信来报。” 萧正则从她手里接过信件,一目十行地扫过便将之合上,玉无瑕也不觉被轻慢,只因她晓得这位阁主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上至武功秘籍,下至诗文书信,但凡让他看了,就没有记不住的。 果不其然,萧正则只沉吟了片刻就问道:“方怀远之子,确证其死吗?” 玉无瑕道:“事发紧急,此人乃周宗主失手逼杀,萧楼主与杜允之皆亲眼目睹,本应无误。” 萧正则抬眸,语气平淡地道:“你有何推测,一并说来。” 玉无瑕未有隐瞒,直言道:“亲子命丧,方怀远当夜便主持焚化尸首,固有保全颜面、断念绝妄之想,此后闭门数日不理事务,无论此事是否有诈,总归不可不防。” “你认为方氏将反?” “属下不敢妄断,然……此番阁主将栖凰山之事尽付于紫电楼,令其余三部全力配合,是为敲山震虎而非结下怨仇,可是大错已成,不论方怀远作何决断,事态发展下去只会与我等本意南辕北辙。”说话间,玉无瑕面上浮现一丝冷意,“如今方咏雩身死,方怀远势必对听雨阁生出怨愤之心,又坏了方、江两家姻亲,海天帮也难免心存不满,何况武林白道各派向来荣辱与共,而今颜面俱损,势必影响阁中人手日后在江湖上行走办事之便。” 闻言,萧正则看着她,一言不发。 玉无瑕面不改色,坦然回望他。 半晌,萧正则开口道:“此番事败不无萧正风急功近利之过,待其返回京城,我会依法下令惩处,然眼下正值用人之际,传令于他,令其赶赴云岭山与冯墨生会合。” 玉无瑕心里一突,问道:“武林大会虽已落幕,平南王女却尚未找到,现在就将人手调离中州,这……” 萧正则淡淡道:“中州乃是武林盟总舵所在,为方氏经营年代之久,纵有暗桩相助,想要寻人也与大海捞针无异,与其漫无目的地搜寻,不如守株待兔,云岭山……殷令仪即使明知那里有陷阱,也会赶去的。” 玉无瑕沉声道:“属下遵命。” “至于武林盟……” 言谈之间,萧正则已将念珠拨动了一圈,他思量了片刻,道:“传令姑射仙,让她联合周绛云,准备动手。” 饶是玉无瑕早已过了喜怒形于色的年岁,也不禁在萧正则始终平静无波的语气下感到一阵悚然。 萧正则的意思很清楚,有些事情尚未发生时不可去做,可一旦做了,那就只能做绝。 她抬起头,请缨道:“兹事体大,不如属下亲自走一趟?” “你自有别的事要做。”萧正则看着她的眼睛,“我也不瞒你,陛下有意削藩,欲召藩王入京,已下密旨令京卫军营整合待变,北六州镇守总兵官随时候命,宫中卫戍由禁卫营统管,听雨阁奉命协从,尽快肃清蛇鼠之辈,还京城一片清明,你……明白了吗?” 要变天了。 萧正则对她坦言相告,就只给了她两条路——成为死人,或刽子手。 玉无瑕沉默了一会儿,躬身道:“属下领命。” 窗外,一道怒雷轰然炸响,刹那间将幽暗的房间照得一片雪亮,那素衣居士仍坐在原处,他的影子却被雷光骤然拉长,变形扭曲的黑影覆盖在写有“佛”字的白墙上,像是即将出世的魔障。 风更狂,雨更急!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将离 五月廿二,长风天,送客日。 三天前,闭门多日的方怀远终于出关,短短不过数日时间,他的模样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巨阙剑仍负在他背后,却有了一两分欲将脊骨压弯的颓态,整个人仿佛将倾的高楼。 可当他站在天罡殿大门前,面对下方心思各异的门人弟子,浑浊的眼睛里陡然爆射出精光,承重万钧的背脊复又挺直起来,声音依旧浑厚,气势威严一如从前。 方怀远一露面,就像定海神针终于归位,无论此前众人有多少揣度非议,如今皆沉寂下去,至此,武林盟上下因这场大会而混乱层出的局面终于尘埃落定。 江天养见到这一幕,面上欣喜不已,心下一阵阵发沉,饶是他早知方家两代盟主对武林盟的影响不可磨灭,却没料到历经这般变故后仍不能动摇到方怀远在众人心中的地位,如此一来,即便方怀远信守承诺让江平潮成为下任盟主,可这武林盟究竟姓江姓方尚未可知。 一旁的王成骄与谢安歌倒没这般不可言说的心思,尤其王成骄性情急躁,向来不爱在一个地方久待,知道自己那不省心的侄儿竟追着人家镇远镖局的队伍跑去云岭救灾,只给他这伯父留下一封书信先斩后奏,当即便气了个倒仰,心里却常怀担忧,好不容易等到了方怀远出关,王成骄几乎是着急忙慌地把手头事务交接回去,领着人风风火火地下山去了。 谢安歌为人处事素来端正认真,她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经手过的事务写成卷宗,又把岗哨那边递呈的情报整合归拢,一并交给了方怀远,这才婉拒了谢礼,带着门下弟子告辞离去。 值得一提的是,身为望舒门首徒的穆清这次并未与师尊同行。 此番谢安歌之所以前来武林盟,一为参会观礼,二是受方怀远之请前来商议弟子亲事,奈何这婚姻媒妁尚未说成,展煜先一步出了意外,而后武林大会惊变连连,这些事便也没了说出口的机会,按理说此二人该是有缘无分,可穆清的性子外柔内刚,纵无婚约在身,她也不愿就此抛下展煜,向师长下跪请罪,将为私情暂别山门,携展煜寻医问药去。 谢安歌少时便已出家为女冠,对待儿女之情倒是通透开明,见穆清心意已决,她自不会横加阻拦,成全了其一腔真情。 因此,待丐帮、望舒门两派离山三日之后,穆清才向方怀远请辞,携展煜下山。 展煜伤势极重,在山上躺了近半个月才算稳住了伤情,他的右臂仍未痊愈,双腿更不能下地,只可勉强坐在轮椅上,用薄毯遮住腿脚,整个人消瘦了许多,可他也因祸得福与穆清表明了心迹,故而神色虽然憔悴却不显黯然颓丧,眼中莹光温润,左手与人交握时还很有力。 他不知方咏雩尚在人世,方咏雩也不能去见他,故而今日只有昭衍、江烟萝和鉴慧三人前来送行,江平潮不知是被什么事妨碍了脚步,或是心绪难平不忍别离,待到天光大亮仍未见其踪影。 早在梅县共患难时,两个女儿家便相投融洽,此时江烟萝正牵着穆清的手依依惜别,小声说些体己话,穆清面上原有忧色,被她说得展了颜,旁人看去只觉二女亲如姐妹一般,连离愁也被冲淡了不少。 若在从前,昭衍见着这一幕也要会心一笑,可他已经知晓了个中真相,看那幕后真凶如邻家小女般对着穆清巧言说笑,还不忘提醒展煜小心别惹了凉风,一言一行无不熨帖极致,落在他眼底却引出了一把恶寒。 鉴慧懂些医理,他仔细看过了武林盟医师配好的药,斟酌了一二,这才取出一个木匣递给展煜,道:“展大侠,你们这一路上难免有风餐露宿之时,一些药材亦不是去寻常药铺就能及时买到的,贫僧这里有制成的药膏能消炎镇痛,可用在急需之时。” 展煜打开木匣一看,只见里面是凝固如上等荤油的乳白膏体,闻之有些刺鼻,辨认不出是用何等药物所制,鉴慧便以木片刮下一点敷在他手背淤伤上,那伤处顿时传来一股清凉感,只消一会儿工夫便不再隐隐作痛了。 鉴慧叮嘱道:“此药虽好,当中却混有三味毒物,只能用作应急,伤愈之道最好是循序渐进,展大侠不可贪其药效。” 展煜谨慎地收好了匣子,郑重道:“多谢大师赠药,在下铭记于心。” 昭衍见了这药膏,心下忽然一动,笑道:“原来鉴慧师父还懂医术。” 鉴慧颂了句“阿弥陀佛”,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贫僧自幼立志学医,奈何天资愚钝,至今不过能治些头疼脑热的寻常毛病,此药乃长者垂爱所赐,贫僧少有用上之时,不如急人之所急。” 说话间,他又摘下手上的念珠串,此为五十四颗菩提子串成,线已有些黯淡褪色,每一颗菩提子都润亮,显然是多年旧物,展煜不敢夺爱受礼,奈何推辞不过,只好谢了他的好意,将念珠盘在手中,下意识拨动了几下,也不知是否错觉,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绪竟渐渐平复下来。 见他收下念珠,鉴慧这才一笑,对穆清道:“贫僧一路走来,南地之风与北地不同,文人众多,医道盛行,二位既为求医,若无明确目的不妨南下一寻。” 穆清正不知该往何方去,闻言心下一动,朝他拱手道:“多谢大师指点。” 以茶代酒,叙话已尽,昭衍帮忙将展煜抱上马车,众人正欲挥手作别,忽闻后方山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长吁,那策马之人已赶到近前,一道身影翻身而下,正是江平潮。 江平潮满头是汗,着一身箭袖劲装,马背上还驮有行囊,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架势,只听他开口道:“穆女侠且慢,我随你们一同去。” 穆清一愣,旋即微皱起眉,江烟萝亦是一惊,连忙出声问道:“哥哥休要胡说,你去做什么?” 察觉变故,展煜掀起车帘向外看来,正对上江平潮灼灼有神的眼睛,他出言道:“少帮主,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江平潮看了他一眼,道:“昨日收到飞鸽传书,灵蛟会、弱水宫两派为争明月河漕运之利,争抢厮杀不可开交,沿河各路贼寇浑水摸鱼,结成数十匪寨掠扰乡邻,更有那见风使舵之辈者举寨投入魔门为虎作伥,官府疲于镇压,百姓畏惧难安。” 他说得严肃正经,众人都收敛了轻松神色,江烟萝担心地问道:“哥哥,此事已知会盟主了吗?” 江平潮点了点头,道:“盟主连夜派人赶往东海府联络各处分舵,准备召集人手杀贼安民,只是海天帮既为水上宗门,得悉此事更不可坐视不理,我向父亲请命,他已应允。” 穆清的眉头舒展开来,却是道:“我二人车马慢行,少帮主若与我们同路,只恐延误要事。” 江平潮听她这般说,心下不禁一黯,强装无事地道:“天下时局混乱,各路匪患屡见不鲜,何况武林大会余波未平,恐有黑道宵小暗中环伺,你二人势单力孤,难免令人担忧,故而盟主让我赶来与你们同行,待出了中州地界再与你们分道。” 一听是方怀远的安排,穆清便也不好再推脱,展煜眼睛微眯了一下,对江平潮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劳少帮主一路护送了。” 江平潮不再说些客套话,自打在武林大会上败战之后,这个豪气爽朗的男子就变得沉默许多,仿佛无形的阴云笼罩在他心头,叫他说不出口也走不出来。 他翻身上马,穆清坐上辕座御马驾车,三人挥别亲友下山而去,天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又残忍地将之扯离了这片土壤。 时人轻生死、重别离,盖因这世道风云莫测,朝夕之间已是祸福骤变,此一别少则数月,多则数年,若有不幸,便是此生再难重聚相见。 昭衍三人在送客亭前驻足许久,直到再也望不见离人的影子,这才收回了目光,江烟萝一个妙龄女子不好与两个大男人并肩同行,于是借口去找江夫人先一步离开,只剩下昭衍和鉴慧二人并肩朝山上走去。 山风拂面而来,路旁草木摇曳如浪,鉴慧这个出家人本就喜静,昭衍今日也改了话唠的毛病,二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一长段路,连鉴慧也察觉到了古怪,不由得主动开口道:“素闻小山主健谈,怎地今日一路沉默?” 昭衍道:“心中苦闷,说话的兴致自然也就淡了。” 鉴慧问道:“佛曰‘人生有八苦,是为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与五取蕴’,不知小山主因何而苦?” 昭衍自嘲道:“这些个佛偈佛语,我是一概不懂的,鉴慧师父欲以佛理开解于我,只怕是对牛弹琴了。” 鉴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昭衍不置可否,只是摇头失笑,却听鉴慧缓缓道出下半句来:“然,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一应因缘果报皆为众生作受,故虽世如孽海,众生沉浮,而佛不渡人,人自渡。” 闻言,昭衍先是怔了怔,继而笑道:“照这般说,出不出家、拜不拜神佛也都无关紧要了。” 这话已算得上出言不逊,鉴慧仍是平静如初,颔首道:“世间烦恼苦多,只因不识自我。” 此一句话,犹如一道鼓槌重重敲在昭衍心头上,他适才扬起的笑容很快淡了,轻声问道:“鉴慧师父以为,我之所以庸人自扰,皆因迷失自我?” 鉴慧道:“七情六欲乃世人之常情,纵是我等出家弟子亦有忧怖之心,哪有‘庸人自扰’之说?依贫僧之见,小山主心下所苦非为不解烦忧,盖因你不愿自渡罢了。” 昭衍脚下慢了一步,他定定地看着鉴慧,沉默了好一会儿,忽地笑出了声。 若是旁人在此,只会觉得昭衍失礼至极,鉴慧却是站在原地任他大笑,直到昭衍笑得快要岔气,他才颂了句佛号,问道:“小山主缘何发笑?” 昭衍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正色道:“不瞒鉴慧师父,你说的这一番话,我曾是听过的……巧得很,我这细细一想,你与那位大师父颇为神似,竟有几分师徒相呢。” 他说的人自然是明净。 世道多艰,不仅有破家伤情之人遁入空门以求解脱,寻常百姓亦有将心寄托神佛者,佛言佛理广流于世,真真假假的和尚道士也屡见不鲜,昭衍对这些人并无多少好感,能让他打心里敬重的佛道不过两人,一位是望舒门的谢掌门,一位就是与他有过救命之恩的云游僧明净了。 当年明净将薛泓碧从登仙崖下救走,他虽侥幸留得性命,心中却是一片惨然,说是万念俱灰也不为过,成日里闭口不言活似个哑巴,指望殷无济那人憎狗嫌的臭脾气去安慰人无异于痴心妄想,唯有明净本着慈悲之心,每日陪在薛泓碧身边开解他。 与鉴慧一样,明净是个从外表看来平平无奇的和尚,他没有七窍玲珑心,亦无三寸不烂之舌,自然不能绞尽脑汁地找话来说,他只知道对着薛泓碧念经,什么《地藏经》、《金刚经》、《楞严经》、《法华经》……但凡是佛经,就没有他不念的,每天从睁眼念到闭眼,苍蝇都没这样烦人的。 薛泓碧忍了三天,饶是他心如死灰也实在不堪忍耐,终于在第四天时开了腔,直言道:“大师,我听不懂,佛也渡不了我,不必再念了。” 明净依言停下了念经,却是摇头道:“佛渡世人,只是你不愿被渡。” 从始至终,薛泓碧也好,昭衍也罢,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将要走的是何等暗无天光的不归路,无数只黑手设伏作杀,亦有无数道声音呼唤他转身,只是他哭过笑过之后,仍不愿回头。 昭衍慢慢闭上了眼。 半晌,他轻声道:“明净大师近来可好?” 鉴慧微微一笑,脸上不见半分惊色,只是道:“多谢小山主挂念,家师与殷前辈一切安好。” 第一百二十八章 起风 步寒英所重修的《太一武典》囊括百家武学之长,堪称当世武道精粹,昭衍既得其真传,虽未能将天下武功融会贯通,却也练就了远超常人的辨识之能,故而当日鉴慧与江平潮那一战,台下众人只道江平潮赢了比斗,他却在心里为这个貌不惊人的和尚记了一笔。 论招法,二人在伯仲之间;论轻功,二人亦难分高下。 然而,若论内力,鉴慧却要略胜江平潮一筹,偏偏此战是他败阵下来,还让天下英雄都看不出个中蹊跷来,可见其收发自如、善于藏拙,这才是莫大本事。 昭衍在那时才真正对鉴慧这个人有了兴趣。 依照五人事先约定,倘若遇上了内斗,当点到即止以保全战力,使更强者顺利晋级决战,而江平潮此人自傲却不自负,且事涉白道颜面与方咏雩之性命,他就算是中途落败也不会心生怨愤,故于情于理,鉴慧都不该输了那一战。 除非,他是跟昭衍一样的人,只不过昭衍拿了方怀远的好处,这位鉴慧师父却不知吃着谁家的饭。 昭衍早就有心来探一探鉴慧的底细,没想到今日探出个意外之喜。 “五年前,家师与殷先生自寒山而返,便带着小僧一路南下,向西川而去。” 穿过密林,两人并肩走至一处开阔空地,鉴慧席地而坐,言简意赅地向昭衍叙说这五年来的种种事情。 听鉴慧说到殷无济投入平南王府做了良医,昭衍险些破了功,诧异道:“以殷先生那……散漫的脾性,竟肯去投效藩王任人驱使?” 他原本想说“见人就咬的狗脾气”,思及殷无济到底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忙改了口,不过鉴慧闻弦歌而知雅意,遂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道:“殷前辈固然心高气傲,却也是一位医者,王府之中有患者求医,他便欣然而去。” 昭衍一挑眉,道:“此人必定身份非凡,且所患病症非同寻常。” 太素神医白知微,见死不救殷无济。 此二人堪称那一代的杏林日月,一身医术平分秋色,偏偏脾性不甚相投,盖因白知微是真正悬壶济世的善医,殷无济却与她截然不同,他虽有妙手回春的高明医术,但是极少治病救人,这才有了“见死不救”的恶名。 以殷无济的脾性,他既然心甘情愿地进了平南王府,恐怕是见猎心喜了。 鉴慧听出了这句话里的试探,不置可否地合掌道:“不知步山主可曾提及平南王?” 昭衍颔首道:“我下山之前听师父提过一些,说是……大江分流,天将变矣。” 他说得隐晦,鉴慧不禁笑了,又道:“寒山远在关外,步山主手下暗桩十有八九都布设于边镇一带,却能不出天门而知天下事,小山主可知为何?” 昭衍掀了掀眼皮,道:“因为我师父是天下第一人,还是个有良心有担当的好人,虽有不知多少恶贼咒他短命,却有更多人盼着他长命百岁好留条退路,故而他不必在这些事上靡费心力,与他休戚相关之人自会不远千里将风声传达过去。” 黑道一方有陆无归察言观色,朝廷之内有玉无瑕探听虚实,就连藩王封地里也有殷无济冷暖先知。 谁能想到,步寒英这般被视为白道北斗的人物,竟与补天宗昔日恶名昭着的三大长老有所勾结且关系匪浅。 鉴慧道:“实不相瞒,南北将裂之事正是殷先生与家师修书告知步山主的,此举一为请他提早约束部众做好防范,二为代王爷向步山主传达善意。” 昭衍“哦”了一声,毫不客气地道:“看来这位王爷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对于南北之争,步寒英的态度说好听些是“静观事态”,直白点就是“与我何干”。 正如他自己所说,寒山一日不归靖,就一日是中原人眼里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事涉天家权力倾轧牵涉太广又难说对错,只要步寒英选边站了,不论最后结果如何,他与寒山众多族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为族人留住一隅存活之地,替雁北关内上下军民百姓守一方天门防线,身在其位,问心无愧,不争才是不败。 这一点,平南王殷熹并非不清楚,他只要步寒英表明态度——在南北胜负决出之前,步寒英与寒山必须得维持现状。 “原来如此,难怪他催我下山……” 想通其中关窍,昭衍长吁了一口气,道:“鉴慧师父此番前来栖凰山,想来也是奉了师命,明净大师与殷先生皆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他二位有何吩咐,还请随意差遣。” 鉴慧笑道:“小山主客气了。” 见他如此,昭衍突然冷下了脸,厉声道:“鉴慧师父莫非看不起在下?” 鉴慧一怔,没想到此人变脸如此之快,惊愕道:“小山主何出此言?” 不等他话音落下,面前陡然一花,竟是昭衍欺身而近,提掌就向他头顶盖来,鉴慧虽惊不乱,仍盘腿而坐,身子却向后平滑出去,待昭衍一掌落空之际双手疾出,一左一右向他腕间太渊穴拂去。 昭衍不躲不闪,任他两指点上穴道,同时催动内力斜引,鉴慧的指力尚未落实便被一股柔劲推移化解,他顿觉心头凛然,可不等变招,那双手竟是柔若无骨般缠绞而上,以一式“打蛇随棍”将他两臂锁住,提膝就往自己面门撞来。 “咚——” 一声闷响,昭衍的膝盖结结实实地与鉴慧额头撞在一起,刹那间声如击鼓,巨大的力道反震而回,竟令他膝盖生疼,左腿筋脉更被震得一麻,脚下猛一趔趄,眼看就要失衡砸向鉴慧,昭衍果断松开双手,单掌在那光头上一按一拍,整个人凌空翻了过去。 眼前突兀一空,背后劲风来袭,鉴慧身子前冲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了昭衍一掌,颇有几分狼狈地站起身来,急促道:“小山主,你我是否有何误会?” 昭衍冷笑道:“你不将我放在眼里,还要我给你好果子吃?” 说罢,又是一脚向鉴慧胸口踢去。 饶是出家人讲究心平气和,鉴慧也被昭衍这骤然翻脸搅得满头雾水,可谓满腔冤屈无处诉,眼看这一脚劈风而至,鉴慧来不及躲避,只得伸手向他足尖拍去,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将这一踢带偏,却不想昭衍出招无情,身躯顺势往前一扑,左腿屈膝撞向鉴慧后背,同时左手下沉,五指屈爪钳住他一边肩膀,迫使其无能回防,只得生受这一撞! 鉴慧深吸了一口气。 他这一口气就如同龙鲸吸水,平地乍然起风,周遭草叶都向这边剧烈摇摆,身子竟如皮球般鼓涨了一圈,昭衍这一膝撞上去,轻飘飘如陷进了一滩烂泥里,旋即膝下一滑,竟是被他轻飘飘地卸了腿劲! 一击不成,昭衍抽身而退,待他抬头看去,鉴慧的身躯又恢复原样,只见其合掌颂了句佛号,道:“小山主,你我是友非敌,不如就此罢手如何?” 昭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面上冷意忽如冰消雪融般消失不见,笑道:“好说,我与鉴慧师父一见如故,又有前辈交谊在先,当为挚友也!” 鉴慧:“……” 昭衍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方才多有得罪,我相信你是明净大师的亲传弟子了。” 当年他与明净、殷无济相处时日不算长久,说不上知根知底,何况明净不比殷无济性情乖张,那僧人就像一碗寡淡的白水,阔别五年之后,连他的音容笑貌都在昭衍记忆里有些模糊了。 昭衍唯一记得清楚的是,明净在登仙崖下救了自己。 一个半大少年从十死无生的登仙崖上坠落而下,其力道不逊于山崩滚石,纵有天赐神力也不敢用一双肉掌去接,何况要让那坠落之人毫发无损,这不仅得功力深厚,还要精通卸力法门。 卸力之法在江湖上屡见不鲜,可明净是用自然之气充盈己身,以气御气再卸力,生生使刚硬化绵柔,这种功法就连《太一武典》上也不曾记录,可谓是自成一家。 鉴慧最后使出的那一招,足可证明其师承来历。 没想到昭衍突然发难竟是为此,鉴慧也有些哭笑不得,可不等他开口,昭衍的脸色又冷了下来,硬邦邦地道:“鉴慧师父既有如此本事,为何要在比武时藏拙认输?以你的武功对上尹湄,胜算比江少帮主大出许多,只要你能赢下终战,且不提名利双收,白道不至颜面扫地,方盟主不至落入被动,方咏雩……还有机会活下来。” 顿了下,他的语气越来越寒,近乎咄咄逼人地道:“你们佛门弟子,不是都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鉴慧师父,你此番见死不救,难道也是出于明净大师的嘱咐吗?所谓出家人,究竟是当真慈悲为怀,还是满口假慈悲?” 鉴慧的脸色终于变了:“小山主——” 见他动气,昭衍反而笑了,画风又是一转,缓声道:“不过,明净大师当年于我有过救命之恩,我就算不信天下僧道,也得信任明净大师的人品,鉴慧师父既为大师高徒,决不会跟那些野狐禅一般行径,想来这其中另有隐情,譬如……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方盟主为大会结果做下了两手准备。” 方咏雩得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顺利诈死,龟灵散可谓居功至伟,殷无济既已在平南王府住了五年之久,奉命留守东南永州翠云山的林管事又是从何处得到他亲手配制好的秘药? 除非,那是殷无济特意让人交给她的。 思及此,昭衍轻声道:“先前鉴慧师父将随身佛珠送给展大侠,又特意指点他们往南边去,想来明净大师与殷先生如今已经离开了平南王府?” 他虽是询问,语气却甚为笃定,眼眸微阖,流泻出的一线冷光犹如出鞘刀锋。 鉴慧将要冲口而出的话语不得不再次咽了回去,他看着言笑晏晏的昭衍,一阵山风恰好吹过,拂过僧衣时传来了阵阵湿寒之意。 他原本准备好的一席话,竟只开了个头便说不下去了。 半晌,鉴慧吐出一口浊气,对昭衍道:“贫僧动身之日,家师亦携殷前辈向王爷请辞出府,据闻阴山县有洞冥帮余孽掳掠活人试毒炼药,殷前辈……” 剩下的话,佛门弟子不好说出口,昭衍却是懂得——殷无济压根儿不是为救人去的,他是想看看这些个邪魔外道究竟炼出了什么玩意,好给自个儿找点乐子。 他轻咳了一声,问道:“平南王府里那位患者,已经治愈了吗?” 明净与殷无济在平南王府留了五年,除却维系与平南王的交谊并从中获利,棘手病症也是拴住殷无济这匹野马的重要缰绳,那病症恐怕不止罕见,还难以治愈。 闻言,鉴慧眼中掠过一丝悲惋之意,只道:“病患相关,一应由殷前辈亲力亲为,旁人不得过问。” 昭衍见状,心下不由得一动,转而问道:“两位前辈去了阴山县,你却来了栖凰山,不会只是为了见见世面?” 鉴慧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牛皮纸,摊开之后,上面竟以类似的装裱手法仔细贴着一张小小字条。 这字条至少有三四年岁月了,纸张边角泛黄毛糙,好在保存得当,墨迹没有晕散迹象,上面的字仍清晰如初,奈何这些字写得七扭八歪,非但丑得不忍目睹,且小如蚂蚁做窝,一排排挤得满满当当,令人多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疼。 昭衍仔细辨认了几行字,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他抬头看向鉴慧,问道:“这是我师父五年前在绛城外收到的匿名信?” 鉴慧道:“正是,当初步山主委托家师与殷前辈调查字条原主,幸不辱命。” 昭衍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地盯着他,片刻后才道:“是方盟主。” 鉴慧合掌低颂了一句“阿弥陀佛”。 之前的揣测竟是成了真。 昭衍闭上眼,他在此刻有一种莫名的冲动,那便是马上去找方怀远,将这张字条狠狠拍在他的脸上。 字条上的内容不多,却写下了当年那场碎星局最重要的一环,也是让飞星盟彻底崩毁的最后一步——丞相宋元昭夜入禁宫、谋逆刺君一案。 这桩旧案的真相,比九宫成员的名单更加沉重。 即便九宫成员都坚信一心为国的宋元昭不可能做下这等事,可谋逆罪名已经如烙印一样加诸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这么多年来,他们无一日不憎恨以萧氏为首的权奸党羽,恨不能生啖其肉,但恨与恨之间又有天差地别。 如果字条上的内容是真,那么九宫飞星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他们两代人填进去的血与泪都不过是一场荒谬。 那写下字条的人,早已对此心知肚明,却任这笑话蘸着血续写了近二十年。 昭衍觉得自己吸入肺腑的每一口气,都带着化不开的腥臭味。 刹那间,江烟萝那晚的轻声慢语又如鬼呓般回荡在他耳畔:“你如此仁侠心肠,又换来了什么呢?” “小山主!” 鉴慧变得急促的呼唤惊醒了昭衍,他猛地睁开眼,只觉得遍体火热如遭炙烤,体内气血翻涌似熔岩,显然是心境失守之下,截天阳劲趁机作祟。 昭衍的身体晃了晃,挥开了鉴慧的扶持,他俯下身,单手支在一块石头上支撑着自己,另一手却将这承载千钧的字条攥成一团,死死握在掌心里。 下一刻,在鉴慧骇然的注视下,纸团竟是无火自燃,在昭衍的手里变成一把焦黑的碎纸屑,待他松开手指,只有灰烬从指缝中簌簌落下。 昭衍看着纸灰被风吹走,忽然低笑了一声,喃喃问道:“鉴慧师父,你爱吃面还是爱喝鱼汤呢?” 鉴慧一怔,摸不清他言下之意,只能道:“出家人不食五荤。” “原来我也吃面。”昭衍又笑了,“不过,那碗面太难吃了,齁得很。” 鉴慧满头雾水,几乎要疑心他疯了。 “其实,那锅汤也并不好喝,她手艺不错,但做汤的功夫还差了许多,只是……我没得选了。” 任由最后一点灰烬被风吹不见,昭衍掸了掸身上余灰,对鉴慧拱手一礼道:“今日多有得罪,还请鉴慧师父海涵。” 鉴慧看着他脸上重新变得云淡风轻的笑容,不知怎地竟有些不安,连忙道:“小山主言重了,贫僧原本……” “我知道,鉴慧师父还有些话想说。”昭衍轻笑着打断了他,“难为你一个出家人兜了这么大圈子,烦请回去通报一声,就说……大风将起,望自珍重。” 鉴慧愣住了。 风从山间吹拂过来,吹干了鉴慧僧衣下的冷汗,也吹走了昭衍这个人,他就像是一页残篇,又如同一件破衣,无足轻重,轻飘飘地被风带离。 等到鉴慧回过神来的时候,昭衍已向来路走去,步入幽林,阴影覆顶。 第一百二十九章 空梦 在密室里养伤的日子有些枯燥。 方咏雩的内伤已好了七七八八,只是还不适应经脉间虚浮空荡的感觉,见到江夫人拎着个大食盒走进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不想错估了自己现在的气力,险些将食盒掉在地上。 “哎哟,你这孩子,快坐下。” 江夫人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将方咏雩按坐在凳子上,假装刚才的小意外不曾发生,掀开盒子取出一只白瓷盅,打开一看,里面盛着熬得浓稠的粥。 方咏雩不忍拂她好意,作童稚气凑近嗅了嗅,又舀起一勺粥对着灯火看了看,奇道:“肉粥?” 江夫人掩口笑道:“是乌鱼粥,今早送来的鱼可新鲜了,此物最是滋补,于养伤有莫大好处。” 一边说着,她又从食盒里取出两盘菜,分别是清炒笋片和白斩鸡,皆是方咏雩平素爱吃的。 在江夫人温柔的注视下,方咏雩拿起碗筷默默吃着,胸腔里沉积的郁气不知不觉消散了许多,眼前却有些模糊。 生母晴岚夫人固然待他极好,可她实在走得太早,只给方咏雩留下了半生难以抹平的伤痕,而江夫人虽是后母,却待他如己出,十年如一日般嘘寒问暖,连生父方怀远也不能与之相比。 方咏雩总认为天命不公,给予了自己太多不幸,即便死里逃生也觉荒谬如幻,直到他品尝起这碗乌鱼粥,这才后知后觉地品出“活过来”的滋味。 这些日子以来,方咏雩的胃口总不见好,今日破天荒喝了两碗粥,正待去盛第三碗,手背却被江夫人轻轻一拍,只听她道:“饮食须得适度,不可贪口腹之欲,以免积食……这底下还有一盅汤,等下用小炉细火温着,你想什么时候喝都行” 方咏雩点头应了声,起身将碗筷收入盒中,迟疑了半晌才问道:“他……怎样了?” 他说得语焉不详,江夫人却知其想问什么,偏故作茫然地道:“谁?” 方咏雩默然片刻,又问道:“我爹他最近如何?” 自打那日不欢而散,方怀远再没有踏足密室,连为他运功疗伤都由刘一手和江天养代劳,显然这二位皆是方怀远所信任的知情人。 江夫人道:“武林大会出了这么多乱子,虽有三位掌门代为料理事务,但诸多决策需得他亲自定夺,眼下正忙得不可开交,无暇分身来见你。” 闻言,方咏雩反而松了口气,眼下他委实不知该如何面对方怀远,当日将话说到了那般地步,相见不如不见。 江夫人对他们父子间的纠葛看得清清楚楚,早先还有设法缓和的心思,如今经历了这一遭,她也算是看开了,就当这父子俩天性不和,他们并非不爱重彼此,只是间隔了太多迈不过去的坎儿,与其强求,不如顺其自然。 甚至,方咏雩落到今日这地步,她心里对方怀远不无埋怨,既然武林盟主之子已死,方咏雩日后也不必在他人各色眼光下过活,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江夫人岔开话题道:“望舒门的穆姑娘今日带你师兄下山去了。” 方咏雩事先已得知了穆清的决定,只没想到她动身得这般急,忙问道:“师兄的身子经得住车马颠簸吗?他们两个人可有准备周全?” 江夫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温声宽慰道:“穆姑娘武功高强,又是沉着仔细之人,她做好了诸多准备,你师兄也不是纸糊的人,即便重伤在身,也休要将他看轻了。” 方咏雩心下仍是惴惴,又听江夫人道:“何况平潮亦有事下山,与他们一道儿离开的,至少在离开中州之前能够相互照拂,你不必过于担忧。” “原来如此。”方咏雩总算松了口气,他与江平潮也算交情深厚,心知对方实力心性皆不差,虽对穆清有过几分旖旎之思,到底也只是慕艾常情,万不会做出那等下作行径,有他同行在侧,着实让方咏雩放心。 见他眉间舒展,江夫人这才道:“你的身子恢复如何?” 方咏雩如实答道:“差不多了。” 他身上的外伤本就不甚严重,麻烦的都是内伤,但因事先服用了龟灵散的缘故,真气及时回流护住了要害,而后有昭衍以同根同源的截天阳劲为他焕发生机,再有江天养这般功力深厚的高手每隔三日前来渡气运功,伤势恢复不可谓不快。 江夫人听罢迟疑了一会儿,试探问道:“咏雩,你可愿意随我去滨州?” 无论方咏雩是生是死,他都不能再留在栖凰山,更不能被送回永州老家,方怀远早已跟江天养通过气,后者愿倾力庇护方咏雩,滨州那地方本就物流繁茂、人丁兴旺,又是海天帮的总舵所在,藏匿一个人对江氏而言易如反掌,方咏雩只要到了滨州,便可无忧无虑地过完富足一生。 然而,江夫人却认为方怀远此举欠妥,他虽计划良多,可从未问过方咏雩的意见。在她看来,人生有许多种活法,活好活坏终究在于己身,若是方咏雩自己不情愿,就算本心是为他好,也怕弄巧成拙。 方咏雩一愣,只听江夫人道:“你若愿意,我便随你同行,即便他日两家情谊有变,兄长与平潮看在我的薄面上仍会照拂你,也不至让你囹圄一生……你若是不愿意,好生与我说说日后打算,我去求他成全,他到底是血肉之躯,没有那般铁石心肠的。” “母亲……” 方咏雩嗫嚅了几下,竟是喉头发哽说不出话来,他在此刻想起了种种过往,其中的喜乐只占了一点,痛苦却有那么长,而那为数不多的暖色里,江夫人竟是独占一半。 他已经错过了生母,难道还要辜负养母的恩情? 正如昭衍所说,重新开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已经在噩梦里困了十多年,是时候走出来见见天光了。 一念及此,方咏雩垂眸道:“母亲,我想先见一个人,过后再回复你可好?” 江夫人见他慎重思虑,心下微松,笑道:“好,你欲见谁?” 方咏雩抬起头,道:“我想再见昭衍一面。” 江夫人的笑容滞了滞。 见她神色不对,方咏雩心里一紧,忙问道:“母亲,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倒没有。” 犹豫再三,江夫人反问道:“咏雩,你可知道阿萝她……” 听江夫人提及江烟萝,方咏雩总算明白了过来,主动解释道:“我们在梅县遇险,承蒙昭衍出手相救,阿萝坠下飞瀑深谷也全赖他挺身相护,他们之间着实有些非常情谊,但从未逾越礼数,我亦知根知底,请母亲勿要因此介怀。” 江夫人仔细端详他的神情变化,发现他果真坦然,这才松了口气,道:“我不知那日你们三人说了些什么,那位小山主看着有些心情郁郁,这些日子都神出鬼没,我偶尔遇见了两次,阿萝都跟他在一起。” 方咏雩以为自己将死之际已将三人这段纠葛说开,自不会因此不虞,温声恳求道:“我与阿萝本就只有兄妹之情,她被我耽误了三年,如今解除婚约也算挣脱樊笼,是该追求自己的幸福去,若是江世伯为此不喜,烦请母亲劝上两句,且由着他们。” “说什么樊笼不樊笼,休要看轻了自己。”江夫人不轻不重地责了他一句,神情和缓下来,“小山主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是该见他一面,且等着。” 母子二人闲谈了一会儿,为免被人发觉端倪,江夫人不多时便收拾食盒离开了密室。她这一走,偌大密室又只剩下方咏雩一人,他回到石床上打坐,照旧运功行气,可如同前几十次失败那样,经脉间仍是空空荡荡,勉强调动起的一丝真气也微弱得可怜,不啻为废人了。 不一会儿,那点真气也在反复尝试中被方咏雩耗去了,他满头大汗地睁开眼,呼吸变得粗重紊乱,许久不曾发作过的寒症竟有卷土重来之势,从骨头缝里漫出细密如针刺的冷意,心跳分明加快,手脚却在发冷。 自打修炼截天阳劲有成,方咏雩已有近两年不曾尝过这般滋味,他死死咬住牙关,双手十指深陷在被褥中,几乎把棉被抠破。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生不如此的煎熬总算过去,方咏雩如烂泥般瘫在石床上,一阵阵耳鸣眼花,好半天才觉得心跳平复,手脚慢慢回暖。 这时,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你沉疴深重,过往五年全靠截天阳劲压制着它,虽已化解了大半寒气,但如今你功力溃散,未能根除的病灶也会死灰复燃,日后不可过于劳累,更不可受寒,只要好生疗养,凭借你体内残留的那点真气足保平安。” 方咏雩一惊,连忙撑起身去抬头望去,竟是昭衍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正坐在桌旁自斟自饮。 “你——”他摇晃着站起来,“你来多久了?” 昭衍看了眼杯中已无热气的茶水,道:“约莫半个时辰。” 方咏雩怔了下:“你既来了,为何……” “我为何不出手助你?”昭衍放下茶杯,转头看着他,“方公子,任何人都只能助你一时,未来还很长,你最好早点习惯这些。” 方咏雩心心念念想要见他,见了之后却发现连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对坐无言了半晌,最终还是昭衍开口道:“听江夫人说你想要见我,有何事么?” “我……” 方咏雩踌躇了下,哑声道:“对不起。” 昭衍没想到他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三个字来,不禁有些好笑地道:“为何要说对不起?” 方咏雩抬起头,见他笑容分明一如往昔,偏偏那双眼睛就像蒙了一层纱,再不如以往那般明亮了。 既然开了口,方咏雩也不再畏畏缩缩,起身对他作揖一礼,道:“我代爹娘向令尊令堂告罪,他们……” 不等方咏雩说完,昭衍挥出一道气劲将他身子扶起,只见他倒了两盏茶,淡淡道:“当年之事,你我两家皆受其害,真凶乃是听雨阁,我虽心存芥蒂却不会因此报复,你大可不必如此。” 方咏雩张了张嘴,想说一句“这不一样”,偏偏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他轻声道:“应该的。” “就算是应该,又与你何干?” 昭衍斜睨着他,眼里是难得的冷酷,只听他道:“做下决定之人是你爹娘,与你有何干系?我就算要讨回仇怨,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你不配替他们行礼赔罪,否则那便连朋友也没得做了。” 方咏雩怔怔地看着他:“你还当我是朋友?” 昭衍一笑,将另一杯茶向他推过去,道:“若非如此,我就不来见你了。” 悬在心口的大石总算落下,方咏雩脸上总算有了笑容,他坐回凳子上,以茶代酒跟昭衍喝了一杯,方才冷凝的气氛逐渐冰消雪融。 昭衍问道:“你特意叫我来,不止为了说这些?” 方咏雩点了点头,道:“我想知道自己的武功是否还能恢复?” 昭衍抬手在他腕脉上一撘,不多时便摇了摇头,道:“你的经脉和丹田虽然保住了,但是一身功力被周绛云打散了十之八九,就算重新修炼也会滞涩重重,除非……” 见他迟疑,方咏雩忙追问道:“除非什么?” 昭衍道:“除非你改练阴册。” 这句话并非敷衍,方咏雩的体质本就偏向阴寒,练起阴册来事半功倍,如今功力溃散,体内阴盛阳衰,又有前五年的底子在,正是修炼阴册的大好时机。 岂料方咏雩听他说罢竟不见多少喜色,反而问道:“别无他法?” 昭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以为你经历了一番死劫,会变得看开许多。” 方咏雩苦笑道:“我知道他有苦衷,也知道娘亲并非完人,可十五年非十五日,我……到底是难以释怀。” 昭衍问道:“你是打算离开栖凰山?” 事关独子安危,方怀远不肯将详情告知昭衍,方咏雩却不愿隐瞒于他,直言道:“母亲有意携我同去滨州,隐姓埋名过寻常日子。” 这安排不出昭衍所料,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你心不甘,也对……你曾经飞上枝头,哪肯重回草窠?” 方咏雩点了点头,问道:“当真没有办法?” “我说过了,你若还想习武就只剩改练阴册这一条路。”昭衍低下头,茶水映出他冷漠无波的眼神,“普天之下,拥有阴册功法的只有两个人,一是令尊,二是周绛云,你只能二选一。” 这两个人选显然都不被方咏雩认同,他眉头紧锁,半晌才问道:“你……没有吗?” 昭衍笑了笑,道:“我打一开始就练的是截天阳劲,从哪儿变出阴册给你?” 方咏雩有些失望,却没有刨根问底去强求,他的神色变幻了一阵,最终竟是长舒了一口气。 昭衍看他变脸颇觉有趣:“决定好选谁了?” “决定了。” 方咏雩笑了起来,依稀当年客栈楼上的温润如玉少年郎,只听他缓缓道:“我不练武了。” 昭衍愣了下,没想到他有此决定。 “细细想来,我就算练得一身武功又有何用?”方咏雩自嘲地一笑,“我自以为生杀在握,可真正大祸临头的时候,若非你及时出手,我连身边人都护不住,更别提此番武林大会……或许,我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路,如今不过是回到正轨罢了。” 他合该过上平庸、无能但衣食无忧的一生,不牵涉那些武林纷争,也不再拖累任何人。 昭衍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方咏雩做下了这个决定,虽仍有不甘,却觉得轻松了许多,仿佛终于摆脱了压在身上的大山,正色道:“我已没了娘,亦与生父裂隙难填,平生亲缘所剩不多,只愿好生珍惜,他日娶一位贤妻,与她相知相惜生儿育女,再奉养母亲终老,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说这话时,眼里映着烛光,小小的火苗在眸中摇曳舞动,像是繁花开在了眼底,又仿佛在做一场美梦。 纵然铁石心肠,也不忍将这难得的美梦打破。 可惜了…… 昭衍喝下杯中残茶,只觉得入口冰凉,过喉苦涩。 任是美梦如幻,到底不过一场空罢了。 第一百三十章 封山 近日来,萧正风总有些烦躁。 萧家祖先萧能随靖高祖起于行伍,却在开朝后急流勇退,以从龙之功韬光养晦,才能在后来的数次权力倾轧中明哲保身,直至三王之乱使殷氏宗室元气大伤后,萧家已是羽翼丰满,仍小心藏拙不敢太露锋芒,由此躲过武宗对武将的清洗,待元后病逝,当时的庆安侯萧德烨便将嫡女萧胜妤送入宫中,顺利成为了继后并诞下皇子,而后先帝大行太子薨,萧胜妤所出皇子登基为帝,少帝年幼不能执政,萧太后临朝称制一揽大权,蛰伏多年的萧氏家族由此平步青云,联合勋贵豪强打压寒门清贵,又借永安七年那场大案除掉宋元昭为首一干老臣,堪称如日中天。 能够投生到这样强大的家族里,谁不说一句“前世积德”? 萧正风一直很为自己的出身自得,他身为庆安侯府的嫡次子,打一出生就站在了无数人的脑袋顶上,注定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后来长兄亡故,他又摇身一变成了侯世子,承袭爵位指日可待。 然而,大丈夫生于世间应有大作为,是故萧正风不肯做那纨绔废物,自幼苦修文武艺,少时被选入禁军,后入听雨阁做事,十多年来步步高升,而今已是紫电楼之主,执掌一部大权。 换作旁人能在而立之年便有此成就,怕是早已自满,可萧正风非但不以为荣,反以为耻。 原因无他,紫电楼终归只是听雨阁下设四部之一,莫说与他平起平坐者尚有三人,凌驾在上的阁主萧正则最令他意难平。 论年纪,萧正则不过虚长他三岁;论出身,萧正则只是二房庶出子,他却是长房侯夫人的嫡次子;论官职,当年二人同入骁骑营,萧正风官居副千户,萧正则区区一佥事;便是论妻族,萧正风娶得吏部尚书家的嫡孙女,吏部乃六部之首,掌官吏升调任用之能,如此助力堪称如虎添翼,而萧正则虽有幸得了天子赐婚,却无那福分消受,华容长公主于花烛夜暴死婚房中,当时可谓震动京师,除了一个驸马都尉的虚名,萧正则什么也没落下,倒背了个“煞命克妻”的恶名,至今鳏居不复娶。 横条竖看,萧正风都不认为自己比起萧正则差在了哪里,偏生他那亲姑母就跟中了蛊一样,眼里只看得见一个萧正则,不仅力挺其承袭父位,还帮忙张罗了长公主这门亲事,若非华容长公主死在了新婚夜,萧正则便可借助这一媒介沟通元老重臣,那该是何等如日中天。 每每思及此,萧正风不禁在心中暗道“死得好”。 他自幼讨厌萧正则,起初为两人年纪相仿又是堂兄弟,难免被旁人指点比较,而萧正风虽不愿承认,奈何事实便是如此,萧正则无论学文习武都压他一头,偏还要摆出无求无争的虚伪作态,看着就令人恶心。 因此,萧正风一直想要争回这口气,萧正则若做了什么,他亦有样学样,对方若拥有什么,他不仅要得到,还要比之更好。 听雨阁的阁主之位,正是萧正则当下拥有而萧正风拿不到的东西。 “萧楼主。”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打断了萧正风越陷越深的思绪,他忍不住皱眉,旋即又舒展开头,转身对来人道:“冯先生怎地尚未就寝?” 四天王各司其职,性子也有所不同,忽雷楼之主冯墨生年纪最大,资历也最老,永远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长者模样,脸上笑容和蔼,体态矮胖发福,乍一看像个长了头发的弥勒佛。 可庙里的弥勒佛不会有一只铁钩手。 忽雷楼的前任主子是血海玄蛇傅渊渟,冯墨生当年明面上为其副手,私底下是安插在他身边的钉子,在永安七年时配合季繁霜设局陷害傅渊渟,事发后虽躲过了对方追杀,却在落花山一役中被白梨重创,侥幸留得性命,右臂被齐肩斩断,后寻来良医巧匠,在断臂处接上了一条铁钩手。 这些年来,这条铁钩手不知划开过多少人的咽喉胸腹,萧正风曾在刑讯时亲眼看到笑容可掬的冯墨生将犯人肚肠生生勾出来,自那以后他再看到冯墨生的笑容,总有几分恶寒。 饶是如此,萧正风深知自己若想夺得阁主之位,就必须与这面善心狠的老东西打好交情。 冯墨生摆了摆手,道:“人老觉浅,何况这雨声不绝于耳,哪能睡得安稳?” 这场雨已经下了三日之久。 云岭山这地方不仅偏僻,更是险恶得紧,它位于西北之交,面朝剑南江,背靠凌绝山脉,其山势高耸陡峭,瘴气丛生,真正当得“穷山恶水”之名,当中百姓若要出山,只能借助一条藤梯上下来回,每年总有几个人不慎坠亡。 五月初八,云岭地崩,震声如雷,峰峦倾塌,周遭乡镇村落都遭了大劫,城墙楼阁皆摇倒,屋舍街道俱损毁,压死男女老少及牲畜不计其数,其后七日间余震频频,好不容易等土地神息怒,天公又降下大雨,使得本就不稳的山体再度崩塌,铺天盖地的落石阻断路途,河流也被迫改道,幸亏官府早在地崩时就征调了大批差役民夫修堤挖渠,否则河堤早被冲毁,方圆百里都要变成一片泽国。 萧正风如今立足之处,就在离河堤不远的山坡上,只需举目眺望便能轻易看见临时营地里那些神情麻木的灾民。 抢险也好,赈灾也罢,诸般事情自有官吏安排处置,萧正风看这些人与看猪狗牛马无甚两样,他与冯墨生之所以纡尊降贵站在这里,是为了一件比地崩更重要的事情。 灾民堆里,一些同样蓬头垢面却眼神清明的人混迹其中,他们跟灾民打成一片,不着痕迹地探听风声和查验这些人的底细,再将这些无比琐碎的信息筛选汇总,写成一封封情报送出营地,交到萧正风和冯墨生的手上。 “……昨日那两人的尸体没捞上来,辛苦一场却是打草惊蛇,只怕那些逆贼更是龟缩山中不敢出来了。”冯墨生不无遗憾地说道,“今天这里又来了一批人,都是寻常百姓。” 萧正风望了一眼在雨幕中愈发显得阴沉的云岭山,冷笑道:“我们已经将各处道路把控住,他们若是不出来,就只能困死在那山里。” 上个月,有探子传回情报,说是云岭山内有人私造军械,疑为平南王府私兵,兹事体大,须得尽快查证虚实。 如今天下隐有两分之势,平南王殷熹虽未造反,却已是朝廷心腹大患,奈何他是今上的皇叔,盘踞西南多年,实力雄厚非同小可,在朝在野都声望极盛,即便萧太后恨之入骨,也不能轻率动之。 为此,听雨阁得到情报之后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派冯墨生率人秘密赶赴云岭探查,却没想到天公不作美,不等冯墨生赶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龙翻身摧毁了山道水路,也阻碍了听雨阁的行动。 这次地崩太过厉害,余震七日又生走蛟,官府强令大批民夫日夜挖掘开道,但周遭山体随时可能掉落滚石,只一声巨响,两三个人就被砸死当场,惹得怨声载道。 如此情形之下,饶是萧、冯二人也不敢再强压官府继续鞭挞民夫,一旦引发了大变,最终只会得不偿失。 “这些刁民……”目光扫过下方那些脏污狼狈的灾民,萧正风的脸色极是不虞。 冯墨生劝他道:“萧楼主无须动气,咱们已经将整座云岭山团团围住,至多不过日就能清理出道路,届时里面那些贼人还能逃到哪里去?地崩之后又生走蛟,山里的情况只会比外面更加恶劣,说不定已经断了粮,且让他们再垂死挣扎几日。” 萧正风只是凝眉不语。 冯墨生见状,心下念头微动,温声问道:“我观萧楼主神情郁郁,可是还在为栖凰山之事烦心?” 此处离中州虽远,但这次武林大会惊变连连,一应始末早已传遍江湖,冯墨生亦有所耳闻,他与萧正风来往密切,焉能不知其此番目的为何?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萧正风既没能找到平南王女殷令仪,又与武林盟主方怀远交恶,得罪了白道许多门派,诸多盘算都落了空,可谓是一败涂地。 两人算是处在一条船上,萧正风也不瞒他,道:“冯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冯墨生微微一笑:“萧楼主认为有人暗中捣鬼?” 萧正风的眉头皱得愈紧:“我思来想去,始终未能发现其中端倪——杜允之事先放出的风声也好,救出白凌波使其在阴风林设伏也罢,便连周绛云失手打死方咏雩,诸般安排皆是我亲自拿定主意,若说哪里出了纰漏,错处就该在我自己身上。” “这世上有志者多,能成事者却少,究其根本,无非‘事与愿违’四个字,有时候机关算尽,结果未必能如预期,此为常态,无须过于挂怀,只是……” 说到此处,冯墨生笑意更深,却是话锋一转:“只是萧楼主日后行事,当更加小心谨慎。” 萧正风听他话里有话,不由道:“请冯先生指教。” 冯墨生笑了笑,眼中掠过一丝精光:“眼下萧楼主之所以纠结于心,无非是觉得栖凰山之行另有蹊跷,偏偏抓不到被人算计的蛛丝马迹,盖因诸般事宜皆出自你手,若真有人伺机动作也绕不开你,对吗?” 萧正风仔细回想了一下,缓缓颔首。 “据此而论,此番事败着实只能归结于运气不佳,可是……”冯墨生抬头凝视着他,“敢问萧楼主,你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当真是出自本心吗?” 萧正风怔住。 “阁主这次派人前往栖凰山参会,无非为了两件事,一是寻找平南王女的下落,二是敲山震虎打压方氏积威为日后海天帮上位做准备……老话都说‘鸟尽弓藏’,一旦海天帮取代方氏执掌武林盟,白道势力等同于落入阁主手中,此非周绛云所乐见,亦对萧楼主将来不利,于是你帮忙遮掩了补天宗在梅县针对海天帮做下的鬼蜮手段,又以此为把柄找上周绛云寻求合作,果不其然,他答应了你。” 风卷斜雨,冯墨生似是有些冷,他将双手揣起,慢吞吞地道:“只要周绛云肯倾力配合,再加上杜允之提供的情报助力,颠覆武林大会、打压方氏威望已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可你同样不想让周绛云坐大,才会利用方咏雩这枚棋子挑起补天宗与武林盟的对峙,一旦他们撕破脸,你就可以浑水摸鱼,只要运作得当,就能两处结好。” 萧正风的脸色有些难看,如他们这般的人,没有谁会喜欢被人看穿。 冯墨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悦,却是笑道:“萧楼主平日里行事虽有些骄狂,但素知进退分寸,要想在两方势力之间如鱼得水,必不能触及任何一方的底线,顶多结怨而不可结仇,奈何展煜重伤残疾在先,黑道弟子决战夺魁在后,若不再加阻止,周绛云就要得到完整的《截天功》,这逼迫你不得不毁约,让方咏雩暴毙当场。” 停顿片刻,冯墨生的语气愈发微妙,只听他似笑非笑地道:“因果始末,的确是顺理成章,可是……萧楼主不妨细想,你所做出的这些决定无不是见机而行,好听些是‘步步为营’,难听点就是被事态牵着鼻子走。” 萧正风神情一沉,可他没有发怒,而是顺着冯墨生的提醒仔细回想起来,脸色逐渐变得铁青。 “倘若真有幕后之人,那这个人可太厉害了。” 冯墨生一面察言观色,一面发自肺腑地感慨道:“之所以找不到蛛丝马迹,皆因对方压根不曾多做手脚,而是利用了你自己的想法去影响事态发展,再反过来引导你下一步决断,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都是萧楼主你亲自安排好的,对方不过顺势而为,将池水搅乱再拿你做了挡箭牌……要做成这些事,此人不仅手段非凡,还得对萧楼主知根知底,所以我才要提醒你多加小心啊!” 萧正风背后蓦地一寒,脸色阴晴不定了半晌,他缓缓吐出浊气,对冯墨生拱手一礼:“冯先生认为,我该如何是好?” 冯墨生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无论此事是否为人设计,如今再想追究已是晚了,萧楼主与其枉费心力,不如先顾好眼前。” 萧正风正要说话,忽有一名属下疾步而来,恭声道:“禀报二位楼主,有一队车马向这边来了。” 冯墨生目光微凝,问道:“多少人,是何来路?” 那属下道:“约莫二三百人,打着镇远镖局和丐帮的旗号!” 第一百三十一章 毒计 一路向西,昼夜兼程,历经七日,即至宁州。 宁州位于西川与北疆交界,距离京师有数千里之遥,分割南北的凌绝山脉于此地横断而过,境内群峰耸立,山势陡峭,百姓难以耕作为生,青壮多受召为工,上山采石,入谷掘矿。 地崩发生在大白天,彼时正是矿工劳作之时,地震如雷,山体倾塌,当中人十不存一,幸者多为老弱妇孺,官府虽征调民夫开道抢险,却已捉襟见肘,是故李鸣珂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尽是哀鸿。 过州城,入县乡,待到行至此处,他们距离云岭山只剩下不到百里的路程,李鸣珂看天色已晚,风雨又急,于是下令搭棚休整。 这一次奔赴赈济,镇远镖局大当家先已派人前往各分舵下达命令,李鸣珂沿途调取了诸多粮食医药,王鼎则动用聚义令紧急召集了百多名丐帮弟子护送随行,如此一支庞大队伍尽由武人组成,沿途绿林不敢轻易袭扰,这才能够尽快抵达宁州。 念及此,李鸣珂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感激王鼎,若非得其倾力相助,恐怕等她赶到云岭山,已是来不及了。 风急雨大,众人择一处较为平坦的山地为营地,手脚麻利地搭起十数个窝棚,先将辎重送入其中,这才容人抱团挤入,队伍里女子人少,李鸣珂不愿做那独占之事,左右江湖儿女事急从权,她索性与王鼎同住。 王鼎练得一手好功夫,做起这些琐事却不利索,搭出来的窝棚又小又歪,看着便招人发笑,他原本不甚在意,没想到李鸣珂匆匆赶来,随手将湿透的蓑衣挂在门前挡风,转头对他笑道:“叨扰王少帮主,借你一隅宝地栖身,不知可好?” “啊……李大小姐快请落座!” 王鼎险些在草堆上打挺而起,他连忙起身,用手迅速将干草压平整,又从包袱里翻出几件衣裳铺在上头,看得李鸣珂忍俊不禁,笑道:“我又不是千金娇花客,出门在外哪来恁多讲究?” 她丝毫不嫌弃床铺简陋,径自走过去坐下,王鼎平素是个爽快豪气的大老粗,最腻烦那些个繁文缛节,眼下却像是凭空长出了巧心柔肠,压根不敢挨近她,顺手捞起一根长木棍架好,翻身坐了上去。 两人都有满腹心事,偏偏各自顾虑,沉默了半晌过后,李鸣珂率先开口道:“自入了黑石县,沿途官道已被地崩破坏殆尽,官府为守住剑南江征调了大批民夫修筑河堤水坝,可仍有小股河流决堤,裹挟群山落石冲击道路……这般情况之下,官府即使想要赈灾也有心无力,除非先打开一条粮道,否则就算入了云岭山区,不过见一场人相食的惨剧。” 谈起正事,王鼎的心绪反而平静了下来,他顺着李鸣珂的话道:“宁州境内多山脉土石,民生本就不如别处繁盛,云岭一带更是地广人稀,地崩发生时青壮多折损山中,纵有幸存者亦被官府征调而去,毕竟与剑南江相比,云岭不值一提,你我到底出自江湖草莽,没那本事压着官老爷索要民夫尽快开道,为今之计唯有自行开道。” 虽无黄册查证,可云岭山那地方端的是穷山恶水,当中百姓至多不过千余数,而剑南江一旦有失,那便是泽祸无穷,少说数万百姓将要家破人亡,是故二人心中虽有郁气,却也知道轻重,只不过官府救灾,侠者救人,这便是他们这一行人跋涉而来的目的。 李鸣珂想了想,问道:“宁州附近可还有丐帮分舵?” 王鼎会意,摇头道:“宁州地势特殊,虽有许多流民乞丐,却非丐帮弟子,如今天灾之下众生畏惧,想要将他们招来开道只怕是难上加难。” 李鸣珂叹气道:“那若是以我们带来的人手……” “凭这二百多人的力量,要想打开一条可供车马出入的粮道,少说也要四日时间,自地崩至今已近半月,当中灾民纵有些许余粮果腹,想来也该断粮了,再耽搁下去只怕生出人祸。” “事不宜迟!”李鸣珂眉头紧皱,神色冷峻果决,“道必须要开,我们有车马粮食,又是习武之人,再难都远胜灾民不知多少,今晚休整一夜,明天让大家全力挖开山石,势必要尽快清出一条粮道来,此事就交托于少帮主与诸位丐帮兄弟了!” 王鼎目光微凝:“你欲如何?” 李鸣珂道:“我自率领轻功上等的镖师,背负一些粮药先行入山探路,能多救得一个是一个。” “此举不妥!”王鼎惊得站起身来,“前路难测,情况未明,你只带这点人手进去过于危险,还是留下来与我们一起开道,我一定……” 李鸣珂抬头看着他面上压抑不住的担忧,提起的心反而往下放了放,她柔声道:“我知少帮主是一番好意,也知你一定会事事当先领着众位兄弟不眠不休地开路,可赈济救人不比厮杀打斗,灾民被困山中多日,谁都不知里面是何情形,若是穷尽众人之力打开粮道却无余力镇压情势,后果更不堪设想!少帮主,正因有你守在身后,我才敢举步向前。” 王鼎浑身一颤,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李鸣珂说完最后一句话,自己也觉得耳根发热,她低声道了一句“得罪”,披上罩衣侧身入睡,面朝棚壁却是双目清明。 王鼎听她呼吸声未变,心知她在装睡,千言万语都涌在心头,偏生一句也说不出口,伸手想要虚握什么,却看到自己只有四根指头的怪异左手,如凭空被谁砸了一锤,闷闷不做声,兀自回到木棍上,静坐阖目,心绪翻涌如潮。 这一夜,两人皆无眠。 翌日风歇雨停,天色尚未大亮,李鸣珂已经起身走出窝棚,果真点了十二名常年在外奔波行走的老道镖师,弃了骡马板车,各自背负起干粮药材,施展轻功踏上乱石土堆,向下方众人遥遥一礼,纵身入山了。 诚如李鸣珂所料,好不容易踏过这片淤阻地,甫一进入云岭山区,她便发现此处惨状远远超过先前途经的几处乡镇村落。 云岭山内没有大江大河,却有溪流湖泊,如今都已被土石冲垮,汇聚成污浊不堪的泥流席卷漫溢,山脚下的村子和田地俱已被淹没,污水里漂着几具肿胀溃烂的浮尸,道路边偶有四肢干瘦却肚腹肿大的饿殍,纵然是刀口舔血的江湖人,见到这一幕也不忍多看。 他们只有十三人,无力收殓这些尸身,只能削了木头做成标记插在旁侧,而后闷头往前走,越是靠近大山,道路越是难行,甚至有数道宽逾半丈的沟壑分裂地面,李鸣珂便带人劈石伐木,勉强搭起小桥,以便后面的车马通过。 临近黄昏时,他们终于见到了幸存的活人。 道路毁坏,山崩地裂,此处环境在短短半月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聚集在这里的灾民约有百十来数,他们熬过了最初那场地崩和后来的七日余震,却被困在这里进退维谷,粮食是最先吃完的,然后是来不及逃走的蛇虫鼠蚁,到最后不得不吞咽草根树皮,伤口早已溃烂,皮肉腐坏得不知疼,神情也已麻木,哪怕见着了李鸣珂一行人,也没有多大反应。 李鸣珂没有贸然靠近他们,她将十二名镖师分成两组,其中六人去分干粮,量不多,只能勉强让这些人吃上两口不至饿死,剩下六人却是提着刀剑在周遭来回逡巡,有些见了粮食蠢蠢欲动的人被刀光一照,霎时又畏畏缩缩地坐了回去,捧着得来不易的蒸饼狼吞虎咽。 等到每个灾民手里都有了干粮,李鸣珂这才向他们走了过去,她也疲累极了,手里的半块蒸饼和着凉水吃了一半,剩下半块被她塞给了一个小孩,那小孩儿吃着吃着,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李鸣珂给他倒了点水,问道:“好孩子,你哭什么?” 那小孩儿呜咽着道:“我爹……我娘……没了,他们都没了……” 这哭声一起,那些神情麻木的灾民方才如梦初醒,哭嚎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嘈杂刺耳,却比刚才的死气沉沉更让人心安。 只有活人才会哭。 李鸣珂搂着那小孩哄了几句,跟匆匆赶来的小吏打听消息,得知他们几个原本是黑石县的差役,地崩发生后,知县吓得魂不附体,师爷带人抢救谷仓,而县丞领着他们几十号人赶来救人,发现云岭山下的四个村庄都被埋在了乱石堆下,侥幸活下来的人不到两百,他们本欲带着灾民逃出去,没想到余震来了,跑在前面的人大半被石头砸死或掉进地缝,剩下的人眼睁睁看着道路被阻断,他们都被困在了这里,为争抢所剩无几的口粮发生过好几次乱斗,后来又是连续七日的余震和大雨……如今,幸存者只有寥寥几十个人了。 “山下的村子尚且如此,山里可有人逃出来呢?” 小吏道:“云岭山这地方穷得很,山里头人家多是石匠猎户,倒是听说有山贼盘踞于此,地崩使得前后道路俱断,倒是不见贼人踪迹。” 李鸣珂心里一突,她转身望向后方那座大山,此时残阳映照下来,乍看如被血洗过一样。 她定了定神,道:“我要进山一探,可否寻个人带路?” 小吏闻言大惊失色,连饼也顾不上吃了,慌忙劝道:“活菩萨,都说了那山里只有贼,千万去不得啊!” 李鸣珂问道:“你可知贼人聚众多少?” “这……”小吏摇头,“只是听说,委实不知。” “云岭山地势险峻,来往商旅军伍宁可绕路也不愿从中取道,周遭又无富庶城镇,纵有山贼在此聚众,为数必不能多,倒是山里那些人家……”李鸣珂深吸一口气,“况且,粮道尚需四五日方能打通,我们带来的这点粮食顶多维持两三天,中途若生变故,只怕救人不成反酿祸端,必须将前后山路都打开。” 顿了顿,李鸣珂沉声道:“此时进山着实有不小风险,我不强迫于人,烦请通知下去,谁愿为我引路,我管他吃饱肚子,若能活过此劫,送其五亩田地以安生计。” 小吏瞠目结舌,转头将消息说了出去,灾民们方才吃了干粮,日趋绝望的心又开始死灰复燃,众人窃窃私语了许久,最终有两个胆大的人越众而出。 此二人皆是年过不惑的男子,一个高瘦黢黑,另一个五短身材,俱都衣衫褴褛好不狼狈,李鸣珂扫了眼他们的双手,没发觉异常之处,遂开口问道:“两位如何称呼?” 那矮小男子忙道:“当、当不得,小人王五,这是我妹婿石大,恩人随意称呼便是。” 李鸣珂一挑眉:“你们是一家的,做什么生计?” 王五苦道:“是,都一个村子的,小人娶了他阿姊,他娶了小人的妹妹,都是做木匠活的,两家搭伙过日子,这一次山崩,我俩的妻儿都没了……” 说着说着,他不禁落下泪来,那石大也涕泗横流,李鸣珂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哭声格外低哑难听,原来是个哑巴。 这两个人都很干瘦,但是掌中有老茧,手脚上有木石刻刀磨出来的疤,一名镖师借着送水的机会抓了把二人腕脉,暗自朝李鸣珂点了点头。 见状,李鸣珂眉头舒展,让他们吃饱喝足,道:“带路。” 这一次,她只带走了八名镖师,剩下四个都留在了这里,负责看守灾民和等待接应后头的王鼎一行人。 疾行一日,饶是铁打的汉子也有些吃不消了,见灾民们的情绪缓和下来,四名镖师抱刀守着粮袋坐地休憩,其中有个会些医术的镖师强打精神,找了块平整的石板当桌案,连夜开始为灾民看伤。 活人之法,唯食与药。 受伤的灾民们开始向这边聚拢,其余人都在旁边看着,没有多少言语,偶尔能听见人低声啜泣,好在今夜的风变得温柔了许多,不再那样寒冷刺骨。 李鸣珂等人的到来就像是一缕刺破黑夜的阳光,垂死挣扎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向那阳光跑去,自然……没有人会在这时看向身后。 先前与李鸣珂说过话的那名小吏,趁着所有人都无暇分神的时候,悄然隐入了后方树林里,等到退得足够远,立刻拔足狂奔,直至跑到了一处阴沟前。 那阴沟里,横七竖八地堆了好几具尸身,个个皮肤溃烂面目全非,有人用布巾遮住口鼻,一股脑往里面倒着石灰,旁边还堆了高高的泥土,只等着挥铲掩埋。 “人进去了?” 见小吏连滚带爬地赶来,冯墨生侧目问道:“几个人?” 那小吏心跳如擂鼓,结结巴巴地道:“回、回禀大人,总共十三个人,九个进去了,领头的是个年轻女子,自称姓李。” 一旁的萧正风目光微闪,对冯墨生道:“若我所料不错,应是那镇远镖局的李鸣珂。” 昨夜接到探子来报,萧正风本欲赶去一探究竟,却被冯墨生拦了下来,这老狐狸非但没有靠近那支队伍,反而主动收缩了包围圈,不仅将大半人手安插在山麓附近,还让一些机灵的探子伪装成灾民,顺利混入其中。 “二百余人,只进来了这么几个,其余人想必都在外面试图挖掘粮道……”冯墨生眯起眼睛,“看来,他们确实是为赈济灾民而来的。” 萧正风道:“他们若能将道挖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待到粮道一通,可让河堤那边的官差赶来与之会合,就可轻而易举地将这些人调离此地。” 冯墨生摇了摇头,道:“赈灾是真,可这位李大小姐怕不只是为此而来,我让人故意放出山中有贼的消息,她听罢非但不惧,反而执意要带这点人手即刻入山,说明此女对云岭山里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且有把握保住自身安全。” 萧正风目光一冷:“冯先生认为,她是我们要钓的那条鱼?” “她只是一条探路的小鱼,大鱼还在后面呢。”冯墨生摩挲着自己那只铁钩手,“传令下去,莫要轻举妄动,也不必跟得太紧,静观其变。” 闻言,萧正风不禁皱眉:“李鸣珂成名已久,并非寻常武林小辈,她若当真别有企图,这云岭山内又地势复杂,一旦跟丢了她……” “不妨事。”冯墨生慢吞吞地笑了,“即便跟丢了,只要她能找到那窝贼人的老巢,好戏就算开始了。” 萧正风深恶这老狐狸爱卖关子的作态,却又不得不追问道:“冯先生可是有所准备?” 冯墨生示意他看那阴沟里的尸体,道:“地崩数日又逢大雨,许多尸体来不及处理干净,这里又是道路阻断,已有个别灾民染上了疫病……” 萧正风点了点头,他虽不为赈灾而来,却也知道大灾之后若生大疫的厉害,于是昨晚匆匆赶来此处后,即刻命人混入灾民之中打探情况,果真发现了好几个皮肉溃烂发青的人,于是趁着月黑风高,将染病之人拖出来杀了埋掉,以免疫病蔓延。 冯墨生道:“那带路入山的两人,亦身染疫病,只是病症尚轻,我安排人给他们喝过病尸水,想来很快就能催化病灶发作起来了。” 萧正风脸色大变:“你——” “山里那些个贼子至今不曾出来,要么是死得十不存一,要么是储存颇多尚未粮绝。”冯墨生笑得愈发和蔼可亲,“镇远镖局的总舵就在西川,若平南王在此私造军械的消息是真,李鸣珂八成是替王府前来接应他们的人,想要以赈灾为幌子,用大批人手和灾民掩人耳目……既然如此,我借李鸣珂之手将他们逼上绝路,让她带去死难而非生机,你说那些贼子会有什么反应呢?” 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如诛心断念情? 听雨阁四天王之中,冯墨生的武功不算最高,城府不算最深,却有一样远胜其他三人,那便是阴险狠毒,最擅浑水摸鱼和借刀杀人。 萧正风背后不禁升起一股悚然寒意,继而又有难以抑制的兴奋感翻涌而起。 迟则生变,他们已经在这鬼地方踏步太久了。 他正待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一声轻响,似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谁?!”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后手 听声辩位,萧正风与冯墨生齐齐脸色一变,不必半句言语,二人身形同时闪动,一左一右扑向树丛,场中除却那小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不附体,其余六名黑衣人俱是紧随其后,拔出刀剑包围而去! “砰——” 一声巨响,碗口粗的大树被冯墨生的铁钩手拦腰斩断,树后一道人影被迫现身,一拳砸在铁钩手上,冯墨生只觉得一股巨力骤然袭来,犹如凶兽横冲直撞,他轻“咦”了一声,铁钩手猛一翻转下沉卸去拳劲,可仅此片刻迟滞,那人就从他面前抽身退开,眼看就要逃出快要成型的包围圈。 可惜此人应变虽快,到底被冯墨生阻了片刻,只见萧正风飞身拦在前面,双掌齐出击去,正正对上两只拳头,刹那间两股内力悍然相撞,骨节噼啪之声犹如爆竹,纵然以萧正风内力之浑厚也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萧正风退一步,这不速之客退了三步,六名黑衣人顺势合击,霎时又将他逼回包围圈里,失去了逃出生天的最好机会。 密林阴森可怖,此时又是黑灯瞎火,萧正风只能勉强看出对方是个男子,不待他看清面貌,那人又悍然出手,当先两名黑衣人提刀斩去,对方后仰避开刀锋,双手抓住两只腕子,猛地将身下沉,两个壮年男人竟被他顺势抛起,将将砸在后方袭来的同伴身上,同时只听两道骨折声响,此二人腕骨粉碎,双刀都被夺去。 一击得手,那男子就地一滚横刀而斩,其刀势犹如秋风扫落叶,剩余四名黑衣人当即蹬足离地,围攻之势顿时一泄,眼看他就要杀出包围,冯墨生从后方赶来,男子听得耳后风声有异,双刀招架住左右两名黑衣人,手臂忽地翻转,一人及时收刀退开,剩下那人却被这一刀扫到身后,不过电光火石间,铁钩横过此人脖颈,但闻一声惨叫,身首异处,血如泉涌。 好一把诡异的夺命钩! 死不瞑目的头颅尚在铁钩上,冯墨生不稀得多看一眼,随手将其抛在地上,沉声道:“束手就擒,饶你不死!” 那男子不应声,他手臂一振,血珠顺着刀缝滚落。 见他冥顽不灵,萧正风懒得废话,对身边人吩咐道:“此子武功高强,尔等即刻散开,带人将四面八方封锁住,休要叫他跑了!” “是!” 听雨阁的杀手向来惟命是从,五名黑衣人不敢多看地上的尸体一眼,飞身散了开去,林中顿时传来以假乱真的狼嚎声,这是杀手们的传讯手段,想必无须多久,这片林子就会被封死。 多留片刻,便多一分危险! 心神动摇的刹那,冯墨生的铁钩逼命而来,快逾奔雷走电,萧正风亦从背后欺身而近。那男子双刀齐出,同时架住了一钩一掌,却没能避开萧正风的第二掌,只觉得背后一股大力袭来,稳如磐石的身躯霎时土崩瓦解,双刀骤然落空,身子直直向铁钩撞去。 冯墨生意在生擒,见状将铁钩一偏,鬼爪般挑向对方右肩,竟想把整条右臂割下来,好在钩子入肉刹那,那男子一刀自下而上劈向冯墨生手臂,单足点地,身躯翻转,浑厚内力外放如风,萧正风正欲补上一掌,只觉得劲风扑面,双手交叉挡在身前,正正挡住了对方雷霆一踢,手臂顿时传来剧痛,两条胳膊竟都一麻,不由得往后退去。 与此同时,男子侧身一翻,险险将自己从铁钩下撕了开来,这才知道那钩子端得阴毒,锋芒边缘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锯齿,难怪杀人如砍瓜切菜般,他虽侥幸逃脱,肩膀上却被钩子撕下了一条肉,痛得浑身冒汗,血流如注。 嗅到骤然变得浓烈的血腥味,冯墨生以指腹轻抹铁钩,触手只觉一片温热黏腻,惋惜道:“差一点就能切下你的手臂了。” 萧正风虽被那一踢激得气血翻涌,但他功力深厚,此刻已然平复下来,他神色冷峻,猛地挥出一掌,满地落叶都被这掌风卷起,劈头盖脸地向前攻去,那男子只觉得狂风迷眼,枯叶擦身竟如刀割,不过片刻之间,他周身已多出无数道伤口,而萧正风已然飞身而起,一脚向他头颅踢去,这一下若是挨实,就算颅骨不碎,也是再无还手之力了! 冯墨生的经验何等老道,眼见萧正风占得上风,他便挥动铁钩疾攻下盘,冰冷的钩子映着血光,直向那对膝盖斩去。 适才一番交手足见双方深浅,来人虽然身手非凡,但逊于萧正风和冯墨生一筹,何况是面对二人联手夹击,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眼看就要折在此处。 生死关头,那男子心知招架不能,猛地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吸气可了不得,不仅散落满地的树叶乱飞狂舞,且那无数碎石亦震颤起来,冯墨生察觉有异,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在二人逼近刹那,那男子陡然张口,放声大喝—— “吼!” 这一声分明出自于人,出口却如虎啸山林,夹杂着风雷霹雳之势,仿佛有一只凶虎凭空现身,携万钧雷霆扑出,酷烈狂暴,声势无匹,偏偏让人防不胜防,只一瞬便杀进敌手心中横冲直撞。 饶是萧正风与冯墨生二人皆功力浑厚,吼声入耳刹那也觉心脏剧颤,浑身血液流动亦为之一滞,仿佛山川都要在这吼声下断流,只来得及出手半招,剩下半招却因内力溃散而卸去,经脉猝不及防遭到反噬,四肢百骸俱是一震,好悬没喷出一口血来。 更要命的是,这一声大吼委实太过骇人,又是在如此寂静的山林里,内力强催之下不说声震百里,至少这方圆十里之内长了耳朵的人都该听见了。 “噗”一声,那男子踢开冯墨生的铁钩,横在头顶的长刀却被萧正风一脚劈断,余劲狠狠压下,他整个人飞出了两三丈,重重跌倒在地,张嘴吐出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 可他没有半分犹豫,单手在地上一拍,身子借力而起,瞬间向林子里遁去。 “好小子!” 冯墨生到底是老江湖,用力一咬舌尖恢复清醒,听得北边有厮杀声,连忙叫上萧正风,二人都朝那边追击而去。 可惜他们来晚了一步。 那男子着实不是他二人之敌,却不怵其他杀手,心知一旦被追上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他完全放弃了守势,全然一派以伤换伤的疯狂打法,硬生生从重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他所过之处没有活口,倒在地上的尸体若非头破血流便是胸骨尽碎,死状极其骇人。 一滴滴血迹蜿蜒向北,最终消失在一处深涧前。 冯墨生见到这一幕,脑中只有四个字,狼入羊群! 向来将人当猪羊肆意宰杀的听雨阁,竟然也有被人以牙还牙的时候。 萧正风的脸色难看至极:“一群废物,连个人都拦不住!” “萧楼主息怒。” 匆匆赶来的属下抵上火折子,冯墨生借着一点火光俯身查看,他撕开其中一具尸体的上衣,只见那原本健硕的胸膛已经整个凹陷进去,上头还残留着一枚青紫发黑的手印,显然是被人一掌打碎了胸骨。 手印本无什么稀奇,怪就怪在这枚清晰无比的手印只有四根手指头,缺了一根小指。 纵观江湖,有几个手带残疾的一流高手? 萧正风压下火气,思及李鸣珂此番是与丐帮弟子同行而来,目光一寒:“是丐帮的王鼎!” 冯墨生长吁了一口气:“武疯子果真名不虚传,我算是见识到了。” 他这句话难得发自肺腑,原因无他,且不提江湖皆知王鼎手有残疾,单以年龄而论,王鼎实在太年轻了,他与萧正风加起来都快满百岁,王鼎仓促之下直面听雨阁两位楼主,非但从他们手底下逃脱,还有余力在这短短一刻钟内杀出重围,假以时日,天下能有几人堪为此子敌手? 冯墨生有些可惜地道:“不过传言也有夸大之处,都说武疯子打起来就会理智全失,若真如此,今晚就能留下他了。” 萧正风道:“他受伤不轻,应该还在附近,即刻让人刮地三尺去搜罗!” 冯墨生摇头:“晚了,他刚才那一声足够传到云岭山中去,李鸣珂即便不知究竟,也会有所防备,更何况外头还有百多名丐帮弟子,他们难道听不出自家少帮主的示警?” 萧正风脸色一沉,抬手在颈间比划了一个动作,杀意顿时如潮水般汹涌而出。 “丐帮是天下第一帮,帮众遍布各府州县,在民间颇有声望,何况他们此番是为赈灾而来,一路上打了旗号,若是贸然开杀,反倒于我等不利。”冯墨生仍是摇头,眼中精光一闪,“不过,王鼎偷听了我们的计划,决计留不得他。” 萧正风瞥了他一眼,敏锐地发现冯墨生脸上潮红未褪,显然是在王鼎那一声虎啸下受了内伤,这老东西看着和气,实则睚眦必报,又是黄土埋到脖子下的年纪,他越是怕死不服老,越是嫉恨年轻俊杰,否则以王鼎的身份和本事,总要先设法招安一番,而不是直接定下死路。 心里虽然敞亮,但是萧正风不打算因此与冯墨生生出嫌隙,他只是一笑,问道:“冯先生准备怎么做?” 冯墨生见他应了自己这件事,心下顺气不少,道:“正好山道阻塞,我们不妨以淤阻地为界,将靠里这一带的地皮和人员尽数掌控起来,绝不叫一只老鼠钻出去,至于外头……请萧楼主修书一封,派遣密探即刻赶赴黑石县衙,再征调一批人手过来,帮助丐帮弟子清理粮道,毕竟赈灾救民是朝廷本分,总不好让江湖草莽爬到官府头上去。” 萧正风眉头微皱:“黑石县衙的人几乎倾巢出动去修筑河堤,更远些的县城州城想来也没了空闲人手,就算有,早日帮他们清出了粮道,岂不是徒增麻烦?” 冯墨生笑道:“县衙派不出人,可我们还有人手留在城中,正好借此机会让他们出来。” 萧正风眼睛微眯:“你是说……” “与其让那些江湖人各行其是,不如将计就计将他们的动向掌握在我们手里,最重要的是,有些事情我们虽不稀罕做,却一定要做给旁人看,若非为了天下人的口舌,平南王何故蛰伏二十年,镇远镖局与丐帮又何必跋涉千里?”冯墨生幽幽道,“云岭山中有贼,山下灾民营里也能有贼,朝廷不能滥杀无辜,可杀贼诛逆是为本分,萧楼主可明白了?” 萧正风心下一凛,却是笑道:“有冯先生为我出谋划策,实乃大幸!” 他虽是这样说着,心里已埋下了杀机,冯墨生此人的手段太过阴毒,就算是个无缝鸡蛋也能被他挑出骨头来,无怪乎这些年专做那些个罗织罪名、打压敌手的脏活儿,还能做得风生水起,步步高升。 萧正则派这样一个人来调查云岭山的事情,想来就算这山里空无一物,冯墨生也能奉承上意无中生有。 说什么吃斋念佛善心人,果然是装模作样假慈悲,呸! 心里这般想着,萧正风面上一派如常,同冯墨生迅速议定了接下来的安排,又留下人处理尸体狼藉,二人各自领了属下离开此地,分头行动。 满地都是尸身,少说有七八具,却只留下了两个人收尸,虽无半句怨言,可听雨阁的人即便身死也不能草草掩埋,需得毁去面容和身上刺青,再将衣鞋腰牌等物什剥去,好叫任何人都不能分辨出死者身份。 两人早已做惯了这种事,其中一个负责拖尸,另一个负责毁迹,分工明确,做起来也能快上不少。 然而,就在拖尸人翻过最远那具“尸体”的时候,“尸体”突兀地动了,血淋淋的手倏然探出,五指扼住脖颈用力一扭,只听“咔嚓”一声,拖尸人的脑袋歪斜下来。 这声音很轻,却瞒不过耳聪目明的听雨阁杀手,剩下那人惊觉不对,正要吹哨示警,不料一道寒芒破空而至,直接洞穿了他的头颅,死前最后一眼只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半截刀锋。 瞬息之间,两个杀手皆已毙命,那掷出飞刀的“尸体”这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诚如萧正风所说,这一时半会儿的工夫,王鼎根本跑不了多远。 因此,他根本没有逃跑,而是在杀光此地活口之后迅速扒下其中一人的衣服套在身上,再将那具尸体抛下了深涧,借夜色和满地狼藉为掩护,屏住呼吸,强压心跳,于死地中博一线生机。 好在他赌赢了。 王鼎故意留下了清晰的左手掌印,武疯子会临阵脱逃已是出人意料,谁能想到他还有此一招? “鬼虎啸”是王鼎生父王成骅的独门功法,连伯父王成骄也未能习得,一声虎啸可动山河,最能震慑人心神,由此冲击武者凝聚起来的内力,强行打断对方真气运行,若是心智不坚者甚至会被击溃精神,丧命发疯也不为过,故论其威力还在佛门狮吼功之上,与周绛云所创的“罗迦音”不分伯仲,堪称当世罕见的上乘武功。 先前在武林大会上,王鼎之所以不用“鬼虎啸”,除却谢青棠招招紧逼无暇聚气,便是他尚未将此功掌握纯熟之故,一旦出了纰漏,不等杀伤敌人,自己的五脏六腑乃至心脉都要先遭重创。 即便是在生死关头,比起赌一把运气,王鼎更想选择拼命一搏,就算逃不掉,能拉其中一个垫背也算不枉。 可就在他决定孤注一掷的刹那,他想到了一个人。 “大小姐……” 手掌按住腰际,隐隐能摸到贴身而放的荷包轮廓,王鼎不由得想起来时路上与李鸣珂闲聊,李鸣珂说他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莽,江湖多诡谲,若只一味往前横冲直撞,早晚会被人利用,恐遭大祸。 彼时他用心听她说了,无奈苦笑道:“我这脾气自小便是如此,所练武功又助长凶性,就算一时铭记于心,事到临头又怕忘记,恐将有负大小姐一番苦心。” 李鸣珂听罢,眉头皱起不再言语,她生得明艳大气,皱起眉来却如春风吹皱清波面,叫王鼎看了便揪心。 可没等他搜肠刮肚想出什么找补的话,李鸣珂又开口道:“算我强人所难,望你小心珍重。” 江湖多风雨,人事两难全,诸般种种她并非不懂,仍要强求一个“平安”。 李鸣珂不愿王鼎有个三长两短,不愿有朝一日听到武疯子的死讯。 王鼎很清楚她说出这话多半是出自同道之谊,或许还有几分朋友之情,无甚旖旎他念,偏叫他心跳如擂鼓,连嘴角都忍不住上扬。 他生带残疾,父母早逝,虽有伯父的照拂爱护,可丐帮帮主能为他遮风挡雨,却拦不下千百人讥讽挑剔的目光,王鼎自幼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长大,他心知自己若想要保住自尊,就得付出比常人更多的血汗去增强实力,直到一拳一拳地将偏见打碎。 为此,曾经连雷声都害怕的王鼎成了无畏无惧的武疯子。 直到他又见到了李鸣珂。 当初连拔刀都不利索的半大姑娘已经长成鲜衣怒马的英气女侠,她或许记得少时落入拐子手里的经历,却忘记了跟自己一起在地下洞窟里挣扎求生的小乞儿,而他记得她的姓名容貌,攥着她给的那一吊铜钱,揣在怀里藏了许多年。 武疯子不怕死,却怕镇远镖局大小姐的垂目低眉。 李鸣珂中了冯墨生的毒计,留在外面的众位兄弟也要有麻烦,他怎么能死在这里? 心意已决,王鼎用力一咬下唇,疼痛让他勉强维持了清醒,抬眼看了看冯墨生等人离开的方向,他脚下一点,如雨燕般低空朝截然相反的方向掠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下山 这一日,栖凰山上既无风雨也无晴,层云如铅低垂,恍若将倾。 在中州滞留了许久,鱼鹰坞里恐有许多事务积压待办,正好江夫人有意归宁养病,江天养便携她一同向方怀远告辞,明眼人都晓得江夫人乃是心病难解,然人死如灯灭,徒留唏嘘。 父亲与姑母将要返家,江烟萝本该同去,奈何江平潮先已领命下山,栖凰山上不可不留个能拿主意的江家人,她只好留待在此,有秋娘随侍身畔,众人亦知江平潮是板上钉钉的下任盟主,谁也不敢轻慢于她。 方咏雩命丧武林大会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两家婚约自然也作废不算,江烟萝惯会处事做人,她虽暂留栖凰山,却知情识趣地不去插手武林盟内务,而是请开佛堂为方咏雩抄经,算是全了一场情分,使得原本有所微词之人再无话可说。 少有人知道,今日要离开的人不止是江天养和江夫人,还有方咏雩。 为免走漏风声,方咏雩一早就躲进了马车车厢里,这马车是刘一手亲自改造的,从外面看去平平无奇,里面却是另有玄机,靠后的车壁原是一道隐蔽拉门,当中是足以藏人的暗间,气孔都设在死角处,除非将马车整个拆掉,否则谁也发现不了内里乾坤。 这队人马为数不多,江夫人是唯一的女眷,自当独占这辆马车,江天养骑在马上向前来送行的方怀远抱拳一礼,眼角似不经意地往旁一瞥,与江烟萝的目光交错片刻,旋即收回。 昭衍不在诸人之列,他站在一处高坡上,静默地俯瞰这一幕,直到江天养率先转身,一行人扬鞭策马,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山石路,风尘滚滚地朝山下驰去。 自始至终,方咏雩没能找到机会与他告别,他也不曾凑上去送行。 虽至仲夏,山风依旧呼啸如雷,只不过没了料峭春寒,平增了滚滚热浪,许是大雨将至,天上虽无骄阳灼烧,闷热却比往日更甚,热风拂身时犹如置于阿鼻地狱,业火煎心,血如沸水。 但凡是个能知冷热的人,决不会在这时待在坡上吹风,以至于刘一手找遍了大半座山头,才终于从巡山弟子口中得知了昭衍的踪迹,一路匆匆赶来,额头已见汗珠。 方怀远竟是要见他。 不怪昭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打当日在石室中不欢而散,方怀远再不肯在私底下与昭衍见面说话,连同早先许下的承诺也搁置不提,也不知是防备着他,还是另有顾虑。 昭衍觉得二者皆有之。 方怀远此人在武林中声名极好,说是德高望重也不为过,可人非圣贤孰无私心,至少在对待自己唯一骨血的事情上,方怀远比常人更要患得患失,否则也干不出瞒天过海这等事。 身为武林盟主,方怀远固然愿意信任昭衍,可身为人父,有了白梨和傅渊渟两笔旧账在,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让薛泓碧再插手方咏雩的未来。 如今方咏雩安全离开,方怀远也算了结一桩心事,总算能以平常心来看待昭衍了。 昭衍对这些弯弯绕绕心知肚明,当着刘一手的面也不拿乔,拍拍衣上的草叶就随他一同离开,难得方怀远这次没在天罡殿内等候,而让刘一手径直带他去了宅邸,想来是要说些私事。 刘一手亲自守在门外,昭衍进屋时正赶上林氏沏好了一壶茶,她换了身雪青色的窄袖衣裳,平凡的眉眼在热气氤氲中显出了几分朦胧之美,指头勾起白瓷把手,茶水自壶嘴内如注倾出,徐徐倒入两只鹧鸪斑茶盏中,水满七分,汤色澄碧,乃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当着昭衍,方怀远没再摆出武林盟主的架子,他身着灰袍坐在桌案后,虚指旁边的座椅,昭衍也不跟他客套,将藏锋搁在了小案几上,顺手接过茶水仰头就灌,他也不怕烫,眨眼间喝了个底朝天,由衷赞道:“林管事沏得一手好茶!” 林管事心知他是牛嚼牡丹,故意问道:“小山主以为这茶好在哪里?” 昭衍道:“一杯茶能解渴,快哉!” 林管事一愣,旋即便忍俊不禁,倒是方怀远的神色也和缓下来,只见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颔首道:“着实如此。” 闻言,林管事不由叹道:“可怜我有好手艺,偏遇上两个不会品茶的人。” 方怀远摇头失笑,道:“你是闲雅细致之人,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不精,我等却是只知舞刀弄棒的粗人,行走江湖哪来恁多讲究,什么好茶好酒都与白水无异,左右是拿来解渴,何必附庸风雅?” 昭衍接口道:“林管事,烦请再来一杯!” 林管事拿这两人无可奈何,又提起茶壶为昭衍添了茶水,直到两杯茶下肚,腹内火烧火燎般的燥意才算被压了下去,昭衍这才问道:“盟主命刘大侠急召晚辈前来,不知有何要事吩咐?” 方怀远将茶盏搁置下来,直言道:“既是要事,也是私事。” 说话间,他看向侍立在旁的林管事,却是问道:“五月初八,云岭地崩,此事你可知晓?” “有所耳闻。”昭衍道,“据晚辈所知,镇远镖局的李大小姐与丐帮的王少帮主已结伴同行,带了粮药和人手赶赴云岭山赈灾,算算时间,应该到了。” 方怀远叹道:“云岭山隶属宁州,位于西北之交,背靠凌绝山脉,与剑南江上游主干大河相隔不过百里,故其虽处偏远,但不失为要地,山中有民不下两千,附近的黑石县城里有在籍军民一万三千四百户,丁四万七千余口。” 昭衍不禁面露诧异之色,道:“盟主竟知这般详尽,莫不是借阅了官府黄册?” 这话纯属是扯淡,黄册乃当朝为核实虎口、征调赋税徭役的根据所在,连寻常小吏都不可偷看,更遑论借阅给无官无职的江湖中人。 方怀远对他话里的刺置若罔闻,继续道:“此次地崩牵连甚广,连宁州州城也受到波及,黑石县以北的情况更不容乐观,当地官府人手有限,纵使朝廷垂怜肯调派营军助力救灾,也非短时间内能够抵达,李鸣珂与王鼎他们带去的物资不过是杯水车薪。” 昭衍对此不敢苟同,反问道:“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难道因为势单力薄,就可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吗?” 方怀远摇了摇头,道:“李鸣珂也好,王鼎也罢,他们虽是武林后起之秀,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纵有再好的武艺,面对这天灾人祸又能发挥出几分本事?何况当地情势复杂,大灾之下人心浮动,必有多方角力掣肘,怕只怕他们一番侠义心肠反是引火烧身。” 言至于此,昭衍已猜到了方怀远的用意,主动问道:“盟主希望我赶去云岭山,助他们一臂之力?” 方怀远道:“正是如此。” 有了方才试探出的态度,方怀远本以为昭衍会满口答应,却不想他断然拒绝道:“恕晚辈不能担当此重任。” 方怀远微一皱眉:“为何?” “晚辈斗胆,私以为盟主多虑了。”昭衍淡淡道,“王少帮主勇武非凡,又有丐帮为其后盾靠山,于那等流患之地最是如鱼得水,正所谓民心向背如水载舟,值此民生混乱的风浪关头,当地官吏只要有个脑子清醒的,就不会轻易得罪于他,何况他行事虽有些冲动,但李大小姐素来冷静稳重,有她同行在侧,当无大患也。” 顿了下,他抬眼看向方怀远,意有所指地道:“除非李大小姐与王少帮主因故分离,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放着应做之事不去做,反而去蹚那常人不可为的浑水。” 四目相对,方怀远心下不由得一沉,开口道:“当初你有意入武林盟做事,如今我欲遣你走这一趟,却要临阵反口吗?” 这话已说得有些重了,昭衍用眼角余光扫了下林管事,旋即垂目道:“并非晚辈有意推托,盟主既知我出身来历,必然清楚寒山与中原之间的关系,云岭地灾涉及朝廷民生,晚辈若是行事有差,恐将牵累家师,兹事体大,不敢轻忽。” 方怀远险些要被他气笑,昭衍若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哪会下山不过数月便闹出了连番风雨? 他正待再说,却见林管事将手里托着的茶壶轻轻放在了桌上,当即目光一凝,改口道:“既如此,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昭衍起身道:“叨扰数日,晚辈在此多谢盟主招待,这便告辞下山去了。” 方怀远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不想加入武林盟了?” 昭衍却是一笑,眼里如藏了毒针,不轻不重地刺了方怀远一下,只听他道:“当初是晚辈想当然了,我年纪尚轻,见闻也少,眼下即便有幸入得武林盟也不过沦为微末,倒不如沉下心来历练一番,好生增长些阅历本事,想来到了那时,武林盟也不会再将我拒于门外?” 那自然是不会。 然而,待到那个时候,焉知坐在这里的人是姓方或江? 听昭衍说出这一番话,方怀远的心直往下沉去,正所谓裂壑难平,他与昭衍之间虽无仇恨可言,到底是留下了难以消抹的芥蒂,即便是扪心自问,他也不敢担保自己会全然信任昭衍,又如何能够强求昭衍以德报怨? 昭衍素来机敏,于是选择了蛰伏待机。 这次武林大会过后,江湖皆知海天帮会是下一个白道主人,江家一双儿女都跟昭衍交情匪浅,等到江平潮扶正上位,昭衍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方怀远不由得暗自苦笑,面上神情也淡了,摆手道:“既如此,便罢了。” 昭衍朝他拱手一礼,半点也不拖泥带水,提起藏锋就推门而入。 过了一会儿,刘一手才走进书房里来,禀报道:“盟主,他已走远了。” 方怀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我有负步寒英所托啊……” 昭衍并不知道,早在他离开寒山那日,步寒英已经向方怀远飞鸽传书,请他照拂弟子一二。 步寒英素来为人温和,他没有写下半分威逼利诱之语,只在一两句话间略提了些昔日旧事,可就是这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意思让方怀远怵目惊心——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五年前围杀魔头傅渊渟一役,彻底将方怀远在武林中的声望推上了顶峰,可他听着那众口称赞,心中非但没有多少自得快意,反而感到了深深的悲哀。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悲哀。 绛城一战,步寒英亲手诛杀了傅渊渟,以冷血无情的雷霆手段洗清他身为飞星余孽的嫌疑,可方怀远比谁都清楚,听雨阁当初的怀疑并非无的放矢,这位远在关外的寒山主人不仅是九宫之一,还是至关重要的“坤宫”! 步寒英杀死傅渊渟,为顾大局有之,还报私仇亦有之,可唯独没有所谓的讨贼正义,若说傅渊渟是逆贼,步寒英亦如是。 就连方怀远自己,同样是贼。 世人皆称方盟主义薄云天,乃天下一等一的英雄豪杰,却无人知晓方怀远是个连自己都看不清的懦夫小人。 因此,方怀远非但在察觉端倪后帮忙遮掩了薛泓碧一事,更以左手写下一张字条封于蜡丸,暗中投于步寒英。 写下字条的时候,方怀远都觉得自己卑劣可憎,也没想过能以寥寥数字亡羊补牢,他只是不愿看到步寒英重蹈覆辙,也不想白梨跟薛海那点侥幸留存的骨血再因此丧命。 方怀远当真没想到,步寒英在得到消息后不仅没有将薛泓碧拘在寒山平安一生,反而让他改头换面重回中原。 有了步寒英那封密信,昭衍有意进入武林盟,方怀远原本是赞成的,他辜负过白梨夫妻,不吝于护持他们独子的一生前程,可他到底是低估了昭衍,即便自己处处遮掩隐瞒,昭衍仍是一层层扒掉了那些光鲜皮囊,露出底下臭不可闻的淤血烂肉。 尤其是昭衍最后问出的那句话,至今令方怀远心有余悸,那一瞬间堂堂武林盟主几乎是落荒而逃,唯恐昭衍会当面对咏雩说出他所猜测到的、真正的真相。 万幸的是,昭衍此后只字未提。 可方怀远已不敢再留用他了。 “盟主……” 林管事的轻唤拉回了方怀远的思绪,他睁开眼,见她与刘一手皆是面露忧色,轻轻摆了摆手,正色道:“无碍,你……他既然拒了,我便安排其他人送你赶赴云岭山。” 说着,他看向刘一手,沉声道:“浩明,我将殿下的安危交托于你,即日动身!” 刘一手单膝下拜,一字一顿地道:“属下定不辱命!” 第一百三十四章 换命 江烟萝私以为,昭衍不仅长得人模狗样,还有只极灵的狗鼻子。 随着武林大会的落幕,原本人满为患的栖凰山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静有序,江烟萝仍住在她的小院里,由秋娘领着一干海天帮弟子负责护卫内外,自个儿深居简出,任旁人如何心思各异,总也无法登门叨扰。 今儿个一早,下山采买的役人带回了一些新鲜莲藕,江烟萝送别父亲和姑母后恰好见着,便亲自挑了两节品相最好的,因着她近日不食荤腥,又选了些木耳和黄豆,放一两片姜和陈皮,加山泉水文火慢炖,足足煨了一上午。 临近午时,江烟萝揭起砂锅盖,莲藕汤的香味方才溢出,庭院外就传来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她抬眼看去,原来是昭衍跟在秋娘身后进来了。 “好香呀。”昭衍孩子似的吸了吸鼻子,“阿萝,你定是炖了红花粉藕,还放了豆子!” 江烟萝促狭道:“都说‘君子远庖厨’,你怎生比我等女儿家懂得还多?” 昭衍故作叹息道:“正因我太过出色,多少自诩巧慧的女儿家都要在我面前自惭形秽,才不肯让我吃口热乎的软饭呢。” 江烟萝以袖掩口,笑得花枝乱颤。 秋娘见他二人言笑晏晏,竟比以往更显亲近,原本微皱的眉头不由得一松,无声地向江烟萝行了一礼,提剑守在了小院门口。 院中枣树下有一方白石桌凳,昭衍帮忙将砂锅端到桌上,不等江烟萝招呼,自来熟地取了两只空碗,各往里头盛了半碗汤,又添上两三块莲藕,这便坐下大口喝了起来。 普天之下,明知眼前人是姑射仙还敢喝下这碗汤的人或许有之,但绝无第二人能喝得这般有滋有味,堪称是没心没肺。 江烟萝只手托腮,含笑看着他:“可是喜欢?” 昭衍不置可否,将空碗往前一推,道:“再来一碗。” 江烟萝好脾气地给他盛满,她虽不是厨子,但看他吃得畅快也觉开心,遂不再出言打扰。直到一锅莲藕汤去了半,昭衍终于放下了碗,接过帕子抹了抹嘴,点评道:“盐味适宜,火候恰好,唯独陈皮多了些,略有点苦涩。” 闻言,江烟萝端起碗浅尝了一口,摇头道:“汤味分明鲜甜,怕是你心里有苦,说不出口便借我的汤发作,是也不是?” 昭衍反问她:“你道我这苦从何来?” 江烟萝柔柔一笑,却是毫不留情地讥讽道:“你是热脸贴冷屁股,自讨苦吃!” 没料想会得到这样一句话,昭衍一怔,旋即苦笑道:“这可不是大家闺秀该说的话。” “我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如咱们这般生杀无常的货色,装模作样骗骗庸人也就罢了,自个儿都是狐鬼画皮,何必枉说鬼话?” 谈笑间,江烟萝斜眼睨他,分明是清丽出尘的无害模样,一颦一笑间竟是说不出的妩媚妖娆。 她笃定道:“方咏雩离了栖凰山,方怀远心头大石总算落下,他避了你这些时日,今天一定会找你探探口风,倘若你态度有所松动,他一定会对你委以重任,再一步步设法与你缓和关系,可你既然在这时刻来找我,想来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昭衍沉默了一会儿,忽而问道:“云岭山中,究竟有何玄机?” 江烟萝微愣,继而笑了起来:“看来方怀远对你的信任比我料想中要多上几成,竟连这个也告诉了你。” 昭衍淡淡道:“他有意遣我代武林盟赶赴云岭山协力赈济,可我观他语焉不详又暗含急迫,想来当中之事并不简单,便推拒不就。” “你当面拒了他,转头却来问我……”江烟萝故意拉长了升调,勾得人心发痒,“阿衍哥哥,你这是吃定我了?” 昭衍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竟是展颜笑道:“毕竟我与他同道殊途,跟你却是一条船上的人。” “好一个同道殊途,你可算是认清了。”江烟萝轻轻抚掌,“你且将方怀远的话说与我听。” 昭衍也不隐瞒,将先前与方怀远在书房里的一番对话复述了一遍,他记性极好,竟是连只言片语的差错也无,江烟萝认真听罢,只沉吟了片刻,道:“实不相瞒,早在四月望前,惊风楼那面便已得到了两封密报,其一是说平南王女殷令仪秘密离开西川,极有可能前来栖凰山一观武林大会,伺机招揽人才,为王府将来图谋大事做准备。” 这个消息昭衍此前闻所未闻,他下意识回忆起尹湄与这位王女的深厚渊源,心下顿时一凛,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来:“平南王女,来了栖凰山?” 电光火石间,他心念急转,又自说自话地道:“是了,若非有紧要之事,以萧正风在听雨阁中的身份地位,他岂会纡尊降贵来到这里?” 江烟萝道:“不错,萧正风这趟来意有二,一是随着六魔门内斗,江湖上暗流涌动,他要借周绛云之手敲打方氏为首的白道老顽固们,为海天帮上位助力准备;二是殷令仪虽为女流之辈,却是干练非常,多年来为平南王一系暗中招募人才,雄霸南海的灵蛟会便是她一手扶起来的,如今南北对峙愈演愈烈,说不得哪天就要破颜起干戈,若能趁此机会抓出此女,从她口中拷问出平南王图谋不轨的证据和这些年来密投王府的人员名册,朝廷便可借题发挥,届时就算平南王一不做二不休,他也成了毋庸置疑的逆贼,若没了大义凛然的遮羞布在,他能顺利夺得这天下吗?” 昭衍的目光渐渐幽深起来,萧正风先遣杜允之出面搅浑水,又让周绛云引火施压,再利用方咏雩这个弱点对武林盟穷追猛打,若不是在阴风林里被你搅了局,方怀远就要步步被动任他宰割,没了这根主心骨在,本就鱼龙混杂的武林大会必生大乱,到时候他再倚仗身份喧宾夺主,整座栖凰山都要对他敞开门户,若王女当真隐藏其中,恐怕难以逃过罗网。 一念及此,他抬头看向江烟萝,犹疑道:“你与平南王一系……” “承蒙抬举,但我尚无那样通天的本事。”江烟萝明白他未尽之语,“如今这位萧阁主虽是萧正风的堂兄弟,两人却有云泥之别,一个是金玉其外的蠢物,另一个是心藏深渊的鬼神,我在他手底下过活,不管心中如何想法,做事总得收敛一二,可不能轻举妄动。”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眼波盈盈,可若是细看就会发现那眼底漠然一片,如水凝成冰。 昭衍深知江烟萝傲气非凡,那萧正则既让她忌惮至此,便绝不是好对付的人物,心里着重记下此人,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帮她?” “左右是顺便而为,我与她并无多少利害冲突,不如提前结个善缘。” 微一停顿,江烟萝面上笑意更深:“何况,她若是早早折在了这里,接下来的事情才不好办呢。” 昭衍眸光微暗:“那第二封密报是——” “第二封密报同样与平南王有关,说的是密探偶然发现宁州境内的铁石流通有异,有人在暗中大量收罗,须知铁器素为朝廷重中之重,这么多铁石总不会人间蒸发,八成事涉铁石走私和军械私造。”江烟萝的手指轻轻敲打桌面,“探子顺藤摸瓜找到了黑石县以北的云岭山,连派几波人手入山探查却都有去无回,周遭村民只晓得那山里有匪,半点消息也没查出来,反而是探子们先后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最后一个探子有感大祸将至,于是设法传书回京,请阁中加派人手尽快查明此事。” “那也不能断定与平南王有干系。” 江烟萝摇了摇头,道:“阿衍哥哥有所不知,此番奉命前往云岭山查证之人乃是忽雷楼的楼主冯墨生。” 昭衍觉得这名字有几分耳熟,细想忆起是尹湄当初提过此人,说他是当下四天王里年纪最长、资历最老的人,为人圆滑世故,手段阴私损毒,似与阁主萧正则有嫌隙,于是转投了萧正风。 “阿衍哥哥或许不认识冯墨生,但一定对陆无归印象颇深,他们俩归根结底是同一类人,无利不起早,见风才使舵。”江烟萝似笑非笑,“不过,二者相较之下,陆无归还算可爱些,毕竟他只是个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而冯墨生……他是见利忘本的老狐狸,只要给他足够的利益,他连人都可以不做。” 如此评价已算得上刻薄非常,昭衍心中一沉:“敢问忽雷楼在听雨阁中的权责是什么?” “当年傅渊渟在时,有他这天下无双的魔头坐镇,忽雷楼司掌监察处刑,与浮云楼合作扫除朝野障碍,但冯墨生心机有余,实力远不如傅渊渟,无能震慑上下人等,忽雷楼逐渐沦为专干脏活之所,他善于逢迎揣摩之道,是个不折不扣的鹰犬,构陷忠良、罗织罪名这些事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这些年来在他手下蒙冤屈死的人纵无一千也有八百了。” 听雨阁派这样一个人前去调查云岭山之事,用意不言而喻。 无论这件事究竟与平南王一系有无干系,只要冯墨生到了云岭山,这私造军械的罪名最终一定会落在平南王头上,若能再抓住平南王女殷令仪,如此双管齐下,平南王半生积累的声望将遭受重创,天下清流不敢为其站队,萧太后便能肆无忌惮地将之斥为乱臣贼子,抢占南北夺权的巨大先机。 想通其中关窍,昭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道:“如此说来,这场地崩真不知是好或坏了。” 冯墨生已是露出獠牙,只等抵达云岭山便能有所动作,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灾打乱了计划,甚至有可能望山难入,由此使平南王一系有了宝贵的应对时间,免被打个措手不及。 然而,也正因为这场地崩殃及甚广,非但诸多百姓受灾,云岭一带的局势也会变得尤其复杂,更给了冯墨生浑水摸鱼的机会。 鹿死谁手,端看谁棋高一着。 江烟萝问道:“你如今知道了个中玄机,有何打算?” 昭衍思索了一会儿,方怀远早已暗中投效了平南王,他既然这般急迫地要派人去云岭,恐怕这件事的确跟平南王脱不了干系,至于为何找上自己,无非是看中自己是九宫后人和步寒英弟子这两重身份,前者足以确保自己不会偏向听雨阁,后者能让冯墨生有所顾忌,真正奉命解决这个麻烦的人恐怕是先走一步的李鸣珂。 “我有一点想不通……” 犹豫片刻,他终是将疑窦问出了口:“兹事体大,平南王府既然得知了消息,为何要派李鸣珂去处理此事?” 平南王这么多年按兵不动,一是养精蓄锐,二是爱惜羽毛,始终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兴清君侧之大举,他不愿背上乱臣贼子的污名,也绝不能沾染“谋逆”二字,否则失了正义之师的旗帜,必定后患无穷。 因此,平南王府的人不能直接插手云岭之事是情理之中,暗中支持的灵蛟会又深陷魔门内斗分身乏术,素有侠义之名的镇远镖局着实是眼下不二选择,可李鸣珂毕竟太年轻,她的能力资历不足以应对这般波云诡谲的局面,要是出了纰漏,那就万劫不复了。 昭衍无法理解平南王府的这个决定,却听江烟萝笑了一声,隐含讥诮。 “阿衍哥哥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江烟萝摇头失笑,“正因为李鸣珂不是冯墨生的对手,才要让她站在那风口浪尖处,如此一来她在冯墨生眼里就成了一只肥美的蝉,一旦冯墨生对她动手,他也就成为了螳螂,你说……谁是黄雀?” 一刹那间,犹如醍醐灌顶。 昭衍的神色终于变了:“云岭之事实是一把双刃剑,冯墨生可以借机生事,殷令仪也能诱饵设陷……李鸣珂不过是枚弃子!” 江烟萝终于露出了今天最真实的笑容。 她站起来,绕到昭衍身后去,玉臂环过他的肩颈,柔若无骨般贴在他背上,仿佛要跟他融为一体。 昭衍只听她在耳畔吐气如兰地道:“你与李鸣珂相识甚早,蒙受她两次恩情,如今她虽与你见面不识,可在你心里,她的地位一定不比寻常……眼下,她死到临头了呢。” “……” 昭衍不语,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握紧成拳,手背上青筋毕露。 “五年前绛城一战时,你年纪虽小却有大胆魄,分明沦为阶下囚,还敢掳掠武林盟主之子,血书一封要求一命换一命,当时可谓震惊众人。”江烟萝将头搁在他肩上,语带蛊惑,“方怀远那老顽固惯是不知好歹,我却是你的知心人,阿衍哥哥……同样是一命换一命,我拿李鸣珂换方咏雩,你意下如何?” “……” 昭衍仍是一言不发,那只拳头却慢慢松开,指尖带了点滴血丝,掌心里赫然有四道月牙血印。 江烟萝见状,正要再说什么,不料垂下的手腕陡然被人一把攥住,随即身子不由自主地离地而起,眼前天旋地转,仅仅一息不到,她的后背已经砸在了桌面上,砂锅碗筷皆被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破碎声。 喉咙一紧,江烟萝的脖颈被昭衍只手掐住,守在院外的秋娘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进来,拔剑就要斩向昭衍头颅,却见她抬起左手,不容置疑地摆了摆。 秋娘脸色微变,到底是没有抗命,收剑入鞘退了两步,眼睛仍死死盯着这边。 自始至终,昭衍不曾回头看秋娘一眼,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江烟萝,掌中的脖颈白嫩细腻,脆弱得犹如一枝莲花茎,仿佛只要他用力一捏,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她折断。 江烟萝任他掌握着自己的要害,不怒反笑地道:“阿衍哥哥,你想杀我吗?” 昭衍眼里一片风起云涌,良久才逐渐归于平静,他哑声道:“激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能看到你露出这样的神情,足以令我感到快意了。”江烟萝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指腹如调弦般轻柔抚摸过那并不光滑细嫩的皮肉,“阿衍哥哥,你既然上了我这条船,就该分清楚谁人敌友,李鸣珂也好,方咏雩也罢,乃至一切无关紧要之人,这天下没人比我更懂你,也只有我能帮你达成夙愿。” 昭衍深深地凝视着她,手指没有松动半分,冷笑道:“姑射仙,我的确需要你的助力,可你同样有求于我,眼下该当如何我自有决断,不必你来指手画脚,若你想要一个听之任之的下属,秋娘跟陈朔都能甩我十万八千里,连堂堂海天帮帮主也为你所用,你犯不着在我身上枉费心力。” 江烟萝仰头看他。 恰有风起,吹落了一片树叶,从昭衍的眼前飘过,落在江烟萝的眉心。 她似是觉得痒,便笑了起来,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浅笑道:“罢了,谁让我这样喜欢你……既然如此,我俩各退一步。” 昭衍冷冷道:“怎么个退法?” 江烟萝一字一顿地道:“一命换一命,你替我除掉冯墨生,我保方咏雩不死,至于李鸣珂,想来你也不会让我插手,她的生死就听天由命……这个交易,你做不做?” 乍听起来,这的确是一个合乎人心意的提议。 可昭衍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皱紧了眉头。 “如你所说,冯墨生此人性情多疑,我就算不以武林盟的名义前去,单以出身寒山这点就足够让他心生警惕,如此紧要关头,他怎么会给我可乘之机?” 江烟萝见他眉头紧锁,心里又多了几分快乐,于是道:“你低下头来,我把如何取信于他的秘密告诉你。” 昭衍的目光锐利如刀,江烟萝半点也不怵,她放松身体躺在他的掌下,笑意盈盈地等他上钩。 事到如今,他的确别无选择。 僵持半晌,昭衍缓缓俯身,就在他低头的刹那,江烟萝突然出手如电,一把揽住他的后颈,仰头贴上了他的唇。 这举动惊到了昭衍,他正要把人甩开,唇上已被重重一咬,不由得松开了牙关,有什么东西从江烟萝的口中过渡而来。 下意识地,他想要将这东西吐出来,迎面对上江烟萝的眼睛,霎时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昭衍来不及多想,将心一横,任此物滚下咽喉,只觉得它在喉间迅速化开,似有细小的活物从中逃出,转瞬便消失在自己的体内。 昭衍一把放开江烟萝,运转真气自视,却没发现半点端倪,脸色难看地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你不是很好奇,我究竟如何在一夜间治好了谢青棠?” 江烟萝坐在石桌上,伸手掖了掖自己的裙角,笑道:“我姑射一脉主修《玉茧真经》,此秘籍也分两卷,其一为武经,其二……是为蛊经。” 每一代的姑射仙都是一个人形蛊巢,蛊毒滋养了她们的美丽和强大,她们以血肉精气回馈蛊毒,二者共生互补,可谓相依为命,缺一不可。 当年季繁霜身死之前,她不仅将自己半身功力传给了女儿,也把自己豢养一生的蛊留给了她,保证被蛊毒控制的属下依旧忠于少主,由此才让江烟萝以金钗之年执掌浮云楼,位列四天王。 两代听雨阁之主皆重用姑射仙,同时也忌惮姑射仙,大半是因此而起。 昭衍心中杀意陡生:“你想控制我?” “我怎敢呢?”江烟萝竟有些委屈,“阿衍哥哥,我以真心待你,你如何这般想我?” 昭衍只是冷笑。 “我给你的这只蛊,与旁人的都不一样,它有一个名字叫做‘连心蛊’,天下仅此子母一对。” 顿了顿,江烟萝主动解开衣裳领口,她左侧锁骨下赫然有几道猩红血线,昭衍一惊,立刻掀开衣袍看去,只见自己的心口处已经悄然长出了一条红线。 江烟萝将衣领压平,笑道:“从此以后,你我休戚相关、生死与共,凡浮云楼中人见你如我亲至,莫说是冯墨生,就连萧家兄弟也要给你三分面子,有了这一层便利,岂不是正合你意?” 合意。 若一切真能如此,简直是再合意不过了。 昭衍却没有被她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他瞥了眼秋娘,嗤笑道:“子母连心蛊,想来你给我的是子蛊,若你死了我就给你陪葬,可若是我先遭不测,于你却无多大损害,对吗?” 江烟萝半点也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她坦然道:“是呀,所以你不仅要爱惜自己,还得保护好我,否则是会赔得一无所有的。” “我该感激你吗?” “你若是想道谢,我就洗耳恭听,只怕你说不出好话来。” 轻笑间,江烟萝伸手在他心口点了点,抬头道:“该给的东西,我都给了……阿衍哥哥,祝你此去一路顺风,如愿以偿。” 第一百三十五章 遇袭 云岭地崩的消息早已传扬开来,如此天灾巨祸之下,有人唯恐避之不及,亦有人拼着一腔热血逆行而往。 武林盟既为江湖白道势力之首,素以锄强扶弱、救人护道为己任,眼下自不能坐视不理,方怀远早已传令下去,要求自中州至宁州沿途分舵与各大白道帮派通力协助,调动了许多物资以解燃眉之急,只是赈灾济民之事牵涉不小,若只是一群散沙之辈倒也罢了,如武林盟这般庞然大物即便使出了天大的力气,也得托于官府出面实行,否则便是越俎代庖,故而除了大批人手辎重陆续安排上路,还得派遣地位相当的心腹先一步抵达灾区,同当地官吏接洽商议,免得徒生事端。 倘若展煜尚在,他本该是此番北上的不二人选,奈何这次大会使得武林盟颜面元气俱损伤,栖凰山上下人心浮动,各大门派表面上平静无波,暗地里亦风起云涌,方怀远万不能于此刻离山半步,因此这差事当仁不让地落在了身为他麾下第一心腹的刘一手头上。 午时过后,刘一手不敢多做耽搁,亲点了七个好手,让诸人备好快马,即刻启程。 算上刘一手,八骑人马两两并排,两骑当先开道,两骑落后守尾,其余四骑分布两翼,呈环卫之势护着当中的林管事一路前行。 林管事虽是女流之辈,却无半分矫揉造作之态,心知事态紧急非常,她拒绝乘坐马车,换了身深青色的箭袖劲装,翻身上马时动作娴熟,一看就知其精通弓马骑射,浑不似寻常妇人。 八骑人马,至少一半都将目光锁定在她身上,尤以刘一手为最,他御马行于林管事的右手边,二人相距不过尺许,一旦突生变故,他只需一息不到的工夫便能拔刀出鞘,顺势将林管事护住。 这一行人马轻装简从,中途没有过半句闲言废话,连吃喝都在马背上解决,几乎是片刻不敢停歇,只消大半天便飞驰出栖凰山地界,绕过一片瘴气笼罩的沼泽地,遁入了冤鬼路。 路长十八里,左面是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右边则是万丈深渊,常年雾气缭绕,下方有大河湍急流过,水石相击之声混入大风中,于这深涧下回荡良久,犹如鬼哭。 早在前朝末年,这一带多有山匪出没,说是匪寇,其实是方圆百里内的耕农百姓不堪压迫,杀了鱼肉乡里的狗官恶吏,聚众逃入山中苟延残喘,他们这点反抗不成气候,很快被前来平乱的官兵攻破土墙泥寨,当中诸人不论男女老少皆被屠戮,尸首于此处抛入江河,吓得下游一带的村落人心惶惶。 自那以后,水哭风嚎之声愈演愈烈,“冤鬼路”的恶名也不胫而走,哪怕前朝覆灭也未能让这附近的百姓忘却恐惧,直到方玉楼在此创建武林盟,立下乾元、擎天、浩然三峰以镇地煞,习武之人大多不信怪力乱神,兼之冤鬼路地势特殊,又是北上的最短路径,于是这条路就成了武林盟的一大密道,每日有人经此往返。 黄昏已至,天色将暗,深渊下的风嚎声愈发令人毛骨悚然,刘一手不禁催促众人加紧赶路,他不怕什么孤魂野鬼,只因冤鬼路坎坷崎岖,入夜之后堪称寸步难行,若不能在太阳落山前踏过这里,恐怕这一行九人要在峭壁上歇脚过夜,平添危险不说,还要耽搁许多工夫。 从下方卷来的风愈发大了,众人晓得其中利害,没谁敢有异议,就连林管事也将银牙紧咬,她将身子伏低了些,双眼紧盯前方,两腿用力一夹马腹,那马儿嘶鸣一声,追着前头两匹快马的步伐,风驰电掣般疾奔而出。 马蹄过处,碎石飞溅。 穹顶天幕越来越暗,逐渐汇聚的厚重云层仿佛随时可能塌落下来,残阳只余一线红光挂在天边,光明如潮水般飞快褪去,长达一夜的黑暗正向人世间步步蚕食。 好在他们脚下的道路越来越宽,左边山壁的走势起伏也逐渐趋于平缓,这条冤鬼路终是行过了大半,想来不多时就能踏过这鬼门关。 就在这时,最前方的两人同时勒马,高声喝道:“有敌埋伏!” 几乎就在他们话刚出口的刹那,右边山路下方,那本不该有人栖身藏匿的地方,突兀地飞出了数道黑影。 不多不少,整二十四个! 二十四个人如箭一样射出,一半向前,一半向后,犹如雁阵般分散开来,十二柄利刃劈风直斩马背上的人,另有十二根九节鞭抖擞而出,悍然扫向马腿! 变故突如其来,马背上的九个人却都临危不乱。 能被刘一手点中随行的人绝非泛泛之辈,眼见杀机来袭,最先出声示警的两人当即弃马而起,两支长剑同时出鞘,两道人影几乎合成一道,刹那间飞上半空,旋即左右分开,当头罩下的大网也被两道剑刃从中劈开。 同一时刻,断后两人如法炮制破开大网,而没了主人的坐骑无法及时避开攻击,手持九节鞭的十二个杀手俯身贴地,猛地一个翻滚,手臂顺势抡转,精铁锻造的九节鞭横扫而出,猛地击打在马腿上,竟是鲜血飞溅,腿骨破出! 四匹马当即吃痛,发出凄厉刺耳的嘶鸣声,它们侧翻倒下,其中两匹更是直往深渊下坠去,那四名武林盟弟子见状虽惊不乱,凌空将腰一折,抬脚踹上山壁,复又借力而起,利刃劈空,配合下方三名同伴斩杀来敌! 这七名武林盟弟子,竟然硬顶住了二十名杀手的围攻,甚至不落下风。 但也仅是不落下风。 趁此机会,其余四名杀手从刀光剑影中穿过,混战双方竟无一人能将他们绊住,眨眼间便让他们欺近了当中。 林管事脸色微变。 横马护在她身前的刘一手只有一个人,一只手,一把刀。 四名杀手合作多年,早已默契无间,刘一手的威名如雷贯耳,而他们兄弟四人为了今日已准备多时,除了那女人要留活口,这武林盟主的左膀右臂和两匹马统统都要剁成肉泥! 无须对视,四名杀手骤然分开,两根九节鞭扫向马匹,两张大刀寒光暴闪,快狠绝地杀向面前两人! 刘一手面容冷峻,他谨记着方怀远的吩咐,即便是死到临头,他仍寸步不离地守在林管事身边。 直到两道刀光劈至头顶时,他才倏然后仰紧贴马背,抬手一刀! 上方两名杀手下意识地垂眸,看到了一双森冷的眼睛。 比这目光更冷、更快抵达的却是刀光。 为了斩杀刘一手,这两名杀手出刀已尽全力,犹如孤注一掷的豪赌,赢则生,败则死。 两道刀锋几乎同时落在刘一手面门前,可不等他们手腕下沉更近方寸,腰间齐齐一凉,来不及分辨发生了什么,他们的身躯从中断开,一半向左,一半向右,从马匹两侧翻倒下去。 直到四截身子砸落在地,鲜血这才喷溅而出! 这正是刘一手的成名绝技——破空刀! 两个人变成了四截人,纵使杀手素来刀口舔血,见状也不禁心颤胆寒,手中动作不由得一滞,好在这两名杀手很快反应过来。 刘一手这雷霆一刀固然厉害,可他也到底是分身乏术。 两人挥动九节鞭就要撕开马匹,眼前却突然一花,青衫于血花中绕过,竟是林管事侧身翻下马背,以这两条九节鞭为支撑,身躯顺势一滚,于瞬息间杀到了近前。 她只是个容貌普通的半老徐娘,握剑的手还有些微颤,哪怕上头有令在先,可杀手们最会观人,有了刘一手等八大高手在前,谁也没把这个女人放在眼里。 两名杀手刚要抖擞长鞭将她扫落,林管事已然出剑。 她的剑竟是极快。 不同于穆清的行云流水,也不似昭衍的千变万化,林管事的剑有种阴森诡谲之气,仿佛毒蛇吐信,若不能在一照面时压住它的七寸,毒牙下一刻就要咬住人的要害! 一剑出,点血现,左边那杀手一时错估,竟被林管事一剑洞穿了咽喉! 猩红剑尖自后脑下穿刺而出,林管事眼中仍是波澜不惊,她深知自己有几分斤两,一剑得手便撒手,就地一个翻滚从九节鞭下躲开,不等剩下那名杀手含怒追击,刘一手的刀已从上方当头劈下。 杀手的九节鞭来不及收回,刀才出鞘一半,脸上就多了一道血痕,从额头正中一路裂至下颌,只差将头颅对半劈开。 至此,袭击刘、林二人的四个杀手皆已毙命。 其余人见状,武林盟的七大高手当即向中间靠拢,迅速连成一面圆墙,转攻势为守势,将林管事护得滴水不漏,而刘一手总算能够腾出空隙,厉声问道:“尔等是什么人?” 杀手皆是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他们自是不答,眼见目标围成一圈,竟也随之散开,以包围之势悍然杀去。 这是一伙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 冤鬼路离栖凰山已有一段较远的距离,因为此地乃一天险,每日罡风穿堂呼啸,就算习武之人也不能久留,故而武林盟没有在这里设立岗哨,就算放出信号烟花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不论幕后黑手是谁,既然挑在此处设伏,必然对武林盟的巡守布防了解甚深。 刘一手心知即使抓到活口也难问出只言片语,他与林管事对视了一眼,果断下令道:“杀!” 不算林管事,以八对二十,乍看是以卵击石的举动。 然而,江湖厮杀向来不以人数多少定胜负。 七大高手齐齐应声,三人向内护住林管事,四人随刘一手踏外杀出,但见人影纵横如鬼魅出没,刀光剑影飞闪似落雨,以独狼驱羊之势强行将二十个杀手打散开来! 武林盟屹立江湖之巅数十载,从来不是靠说书人的嘴上功夫。 “呛啷”一声,刘一手那只空荡荡的袖子灌风暴涨,卷住一名杀手的脑袋,随着他旋身横斩,那人也被袖子带得抛飞而起,重重砸在了自己同伴的身上,不等两人分开,长刀已是破空而至,一刀过,两股猩红飞溅。 有他这把利刀在前披荆斩棘,四名武林盟高手的配合愈发默契,左边一人刀势下沉,右边一人随之剑锋上挑,互为彼此前锋后盾,眼见数道九节鞭迎面射来,他们仍是不慌不乱,燕雀般四散飞开,却是手臂一挽,以刀剑绞住鞭梢,顺势欺近攻向杀手。 林管事被三大高手护在身后,只勉强能够探出半个脑袋看向战场,见刘一手纵横腥风血雨里如入无人之境,紧绷的背脊总算松懈下来,可也仅是一瞬,她忽地握紧剑柄抬头向上看去。 此时天色尚未全黑,视物勉强还算清晰,尤其上方多出来的不是什么蛇虫鼠蚁,而是一个大活人。 同样是黑衣蒙面,他像蝙蝠一样倒挂在一棵歪脖子枯树下,离下方四人仅有不到一丈的距离,那树枝不过指头粗,天知道这个人怎样把自己安安稳稳地挂了上去,连大风吹过也不曾摇晃半分。 他知道林管事发现了自己,于是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微眯了起来。 林管事脸色立变:“小心——” 那个“心”字才刚出口,黑衣人的双脚已离了枯枝,在他身形闪动的刹那,三大高手这才惊觉不对,他们发出一声怒叱,当中一人抓住林管事闪电般飞退,剩下两人左右分开,同时旋身一刀向这黑衣人拦腰斩去。 他们的应变着实是快,可惜在黑衣人的眼里却跟蹒跚学步的幼儿相差无几。 双刀劈空,竟只斩破了残影,黑衣人不欲跟他们枉做纠缠,脚下一滑便从两人之间穿过,飞身落在了三四丈开外,正正截住了林管事二人的退路! “什么人?!” 自知避无可避,那高手连忙示警,手下长剑疾刺而出,“咄咄咄”破风声不绝于耳,剑影交织如莲花,叫人分不清哪一剑是虚,哪一剑又是实。 他深知这人能够悄无声息地潜行过来,其武功恐怕不在刘一手之下,自己绝不是对方敌手,故而拼尽全力只求拖延一时半刻,为林管事挣出一线生机。 可惜他仍低估了对方。 刹那之间,他出了数十上百剑,自以为防守得滴水不漏,却见那黑衣人疾踏三步,竟不知如何窥破了虚实,悍然从剑莲中欺入,左手扣住他手腕,右手搭上他腰侧,不等他有所反应,身子便不受控制地离地而起,于对方双掌间轮转一圈,重重砸在了山壁上。 这一下,饶是练得一身铜皮铁骨,也被砸得眼前发黑,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疼,也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不远处,刘一手见到这一幕简直目龇俱裂,竟是直接撇弃了此方战场,提刀朝这面杀来。 奈何咫尺之差足以断生死。 林管事连退半步也来不及,肩膀便是一沉,那黑衣人竟是闪至她背后,左手压住她肩颈大穴,右手握住了她持剑的腕子,用力不大,却疼得钻心刺骨。 她目光一冷,旋即主动松开了剑柄,任由对方挟持着自己飞身而起,脚下连点几块凸起的石头,抢在刘一手赶到之前越过这方血腥土地,一头扎进前方的密林。 刘一手眼里充血,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对方的踪影。 “糟糕!” 他又气又急,一刀劈在了石头上,刹那间碎石迸溅,生生砍出一道尺长缺口。 第一百三十六章 王女 冤鬼路的尽头是迷雾林。 这片林子占地不算很大,草木却极为繁茂,每日早晚雾气氤氲,时至夏季,大树华盖亭亭,无数枝桠遮天蔽日,即便是常年出入此地的老手一旦松懈了心神,也要在林中迷路。 黑衣人身躯微倾向前,轻灵飘逸如在草上飞,林管事被他点了穴道揽在臂间,竟未感受到多少颠簸,可见此人不仅轻功卓绝,收发劲力更是举重若轻。 虽是受制于人,林管事心中并无慌乱,若非浑身上下只剩一双眼睛能动,她甚至想要跟这突然杀出的凶徒说上几句话。 分明挟持着一个大活人,黑衣人在林中穿行的速度竟是越来越快,即便刘一手撇下战局全力追来,少说也得一炷香后才能发现些微踪迹,而到那个时候,林管事早已不知被掳至何处了。 因此,若想将林管事救回,必得赶在黑衣人离开迷雾林之前。 夜色乌沉,林子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林管事都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睁眼瞎子,黑衣人的一双眼眸却似从夜鸮那儿借来的,黑暗对他造成的影响极小,身法速度更是有增无减,浑然将障碍重重的密林视若空旷平地,每当林管事以为自己两人要撞上什么的时候,他总会翩若惊鸿般从旁飞掠出去。 林管事不由得在心中想道,即便刘一手现在带人追了上来,那一行八大高手里也没有一个能与此人比肩的。 不过,她认识的一个人勉强可以做到。 前方有一棵粗壮的百年古木,黑衣人脚尖在地上一点,带着林管事向左斜掠,而就在他们绕开古木的刹那,右侧陡然多出了一道黑影,那是个布衣芒鞋的年轻和尚,光秃秃的脑袋,平凡无奇的面容,乍看有几分呆样。 鉴慧着实是个呆和尚,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上黑衣人,却没有直接出手偷袭,反而木讷地问道:“敢问施主,你要挟持这位女施主向何处去?” 林管事以为黑衣人不屑答腔,却感觉到对方胸膛微震,只听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回道:“长夜漫漫,孤枕难眠,故来找个婆娘唠话。” 鉴慧的袍袖都被狂风灌得鼓涨,他紧追在黑衣人身边,不依不饶地道:“男女授受不亲,施主若想与人夜话,贫僧不才,愿为施主讲经说禅。” 黑衣人嗤笑了一声,正当林管事以为他要讥讽回去的时候,却听对方清了清嗓子,适才那苍老难听的男声突变成哀怨绵柔的女儿腔,说的是:“那就当我是个女人,我们姐妹好生说些体己话,与你个花和尚有何干系?” 鉴慧来不及出口的第三句话活活被噎了回去。 一脚踏上实地,袍袖翻飞狂舞,鉴慧双掌齐出向黑衣人击去,后者听得破空声起,身躯柔若无骨般在风中一绕,顺势将林管事从右推向左,空出右臂猛地挥出,硬碰硬地跟鉴慧对了一掌,两人同时闷哼一声,附近数棵大树齐齐发出爆响,被这倏然炸开的气劲生生摧断。 这声音震耳欲聋,在黑夜里远远传了开去,黑衣人心知鉴慧有意拖延,遂冷笑一声,竟将动弹不得的林管事反手拉至身前,以她血肉之躯来挡鉴慧迎面一拳! 见是林管事,鉴慧脸色一变,立即变拳为爪抓向她肩膀,试图趁机将人救回,不想那黑衣人料到他有此一招,左手并指自林管事肩后探出,犹如一条出洞毒蛇,狠狠点在鉴慧的掌心。 这一指不亚于枪戳剑刺,饶是鉴慧护体功夫了得,那股刚猛至极的劲力仍是透骨而入,使他整条右臂倏然一麻,仅此一合失手,近在咫尺的林管事又被拉回后方,就在她身形挪开的同时,黑衣人一脚踢出,直取鉴慧腹下丹田! 鉴慧深知此人身手了得,半点不敢轻慢,只见他十指绽放如莲,连打带消化解四下连踢,旋即折腰下沉,黑衣人见此情形,倚仗轻功抢先下落,双手轮转如云托月,眼看就要将鉴慧的脑袋抓个严严实实,却不料鉴慧猛地一个折腰上翻,单脚在他掌上用力一踏,千钧巨力骤然降临,不啻于高山压顶! 千斤坠! 一时不察,黑衣人双臂一颤,膝盖直往地面砸去,就在双膝即将落地之时,鉴慧突觉脚下一空,竟是黑衣人就地一滚卸去压力,旋即标立而起,左右手向前挥出,直向鉴慧头颅两边拍去,正是那招“双鬼拍门”! 两声闷响合为一道,鉴慧只觉双耳同时“嗡”了一声,顿时头晕目眩,一掌回荡落了空,身子更是踉跄了半步。 黑衣人显然深谙“痛打落水狗”之理,眼见一击得手,他双手下滑至鉴慧肩头,猛地向后发力,本该是能将筋骨扭断的毒辣招数,这一回竟是不起作用,这和尚不仅模样呆板,身子也像木雕石刻的,这无往不利的分筋错骨手非但没能奏效,反而使他清醒过来,但闻一声大喝,鉴慧主动向后撞去,黑衣人只觉得胸膛如遭滚石冲撞,喉口一甜,鲜血来不及涌出就被咽了回去。 他是个很识时务的人,当即飞身向后掠去,脚尖在树干上一点,凌空翻飞如燕子,本是虚晃向左,转瞬又斜飞向右,屈指成爪朝站立原地的林管事抓去。 “休走!” 鉴慧的身法亦是不慢,眼见这人想要故技重施拿林管事做挡箭牌,哪肯轻易让其得手,只见他连踏三步,竟是跨越了三丈之远,右手搓掌成刀,分明手无寸铁,竟在真气流转下变得莹润如玉。 当他欺至近前,这一掌劈出竟有如利刃出鞘,掌缘尚未及身,锋利的劲风已将衣衫割裂,原本完好的皮肉上陡然绽开一道血痕! 此时此刻,黑衣人的利爪距林管事不过三寸之遥,鉴慧的掌刀离他后腰要害也仅在咫尺之间。 抓人,还是自救? 电光火石间,黑衣人猛地折腰翻身,原本斩向他腰椎的掌刀堪堪擦过腰侧从他腹前划过,拉开一条扭曲狭长的伤口,鲜血顿时渗出,好在他穿了一身乌鸦黑,被血染过也只让这黑色更加暗沉。 然而,这伤势看似吓人,实则只伤及一层血皮,莫说筋骨,连肉也没少掉一丝半拉。 险中求胜的疯子。 鉴慧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立刻变招挥向黑衣人的头颅,奈何时机失不再来,仅仅分毫之差,黑衣人已抓住了林管事,两人顺势滚作一团,待他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林管事的脖颈已被一只手扼住,只需些微用力,就能轻易让她毙命当场。 “真令人出乎意料啊……” 林管事身后,黑衣人不知是褒是贬地叹道:“在武林大会上表现平平的小寺和尚,不仅藏了这样一身高强武艺,连《宝相诀》这样名震江湖的武学密典也被你练到了如此境界,可惜那谢青棠死得早,否则你二人说不得能够攀亲认故呢。” “贫僧亦料想不到……小山主,竟然会是你。” 缓缓松手,蒙面巾飘落在地,借着从树叶空隙间漏下的些微月光,鉴慧总算看清了林管事身后那人的真面目,赫然是先一步离开栖凰山的昭衍。 他惊骇莫名,林管事眼里却是一片平静。 这样的平静在当下无疑显得格外刺眼,昭衍先草草检视了自己腰上的伤口,确定没有大碍,便将鲜血在衣服上蹭了蹭,抬手解开了她的穴道,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是猜出了我的身份,才没有反抗?” “我并非那等多智近妖的人物,不过……打你出现那一刻,我就知道你跟那些杀手不是一路人。”林管事淡淡道,“你武功高强却不杀人,更不曾干涉双方厮杀,可见你的目标只是我,且会为此不惜代价,我若一味负隅顽抗,非但不能保全自己,还会逼你不得不出手杀人,倒不如先跟你走,想来你如此大费周章也不会急着杀我。” 昭衍紧盯着她的眼睛,半晌才道:“你的确不是聪明人,却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比那些自作聪明之辈要讨人喜欢。” 林管事轻轻地笑了一声。 笑声并不能让鉴慧放下警惕,方才那番惊险交手至今令他心有余悸,他勉强收起了尖锐的敌意,对昭衍道:“小山主,玩笑过后,还请将林管事交与贫僧……” “玩笑?” 昭衍忽然冷下脸,毫不留情地讥讽道:“我若有闲情,也该跟漂亮姑娘们开玩笑,与尔等秃驴老残玩儿命作甚?” 顿了下,他又斜眼看鉴慧:“况且,我绑的是临渊门的管事,鉴慧师父凭什么向我讨人,还是说……你们二人有何不可告人的关系呢?” 鉴慧心下一沉,负在背后的左手慢慢攥紧了拳,道:“小山主,请慎言。” 昭衍笑道:“我只说你们有关系,又没说是什么关系,圣人云‘仁者见仁’,鉴慧师父,你一个出家人,心思怎地这般不清净?” 早在栖凰山上时,鉴慧已领教过昭衍耍嘴皮子的功夫,心知自己口拙,索性不再与他言语纠缠,蓄势就要出手,却听林管事闷哼了一声,原是昭衍手下发力,险些让她喘不过气来。 鉴慧脸色大变:“你——” “提醒过你,这不是开玩笑。”昭衍漠然看他,“鉴慧师父,你若再轻举妄动,我就不敢保证手底下的分寸了。” 鉴慧本是满腔怒火,冷不丁对上昭衍此刻的眼神,登时如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脚。 拳头紧了又松,鉴慧终是往后退了一步,惊疑不定地道:“你当面拒绝了方盟主,如今却来劫人,究竟意欲何为?” 鉴慧既然出现在这里,昭衍也不意外他会知道这档子事,笑道:“我都说了,想找人说说话而已,不过有些话是外人听不得的,既然口舌杂多,那就只好请人移步了。” 林管事问道:“在下不过区区一管事,不知小山主有何指教?” 昭衍一笑,答非所问地道:“鉴慧师父,过了这迷雾林后有一座木栈桥,过桥不远即是官道,而那桥下是百丈峰和一条大江。” 鉴慧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皱眉道:“不错。” “既然如此,烦请鉴慧师父带个口信给刘大侠,请他在天亮前赶到桥边一见。”不等鉴慧开口,昭衍又补充他,“只你们二人前来,其他人全都原地待命,若带了旁人或派遣人手回山报信,我便将她推下桥去,而若过时不到,你们……便再也别想见到她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早已寒暑不侵的鉴慧生生在这仲夏夜里出了一头冷汗。 “小山主……” 良久之后,鉴慧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昭衍,喃喃道:“你怎会……你不该是这样……” “敢问鉴慧师父,我该是哪样的?”昭衍轻笑,“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何况步山主只是我师而非我父,总不能他是高岭之花,我就做不得人间渣滓……再者说,在大多数人眼里,我合该如此才对。” 哪怕披上了昭衍的皮,他的心还是薛泓碧。 暴雨梨花跟乱臣贼子的儿子,被啼血杜鹃亲手养大,认过血海玄蛇做义父。 若论起儿女肖父母的歪理,他就应是个邪魔外道。 鉴慧一时语塞。 昭衍的目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幽深,道:“马上要过酉时了,鉴慧师父还要在此耽搁吗?” 鉴慧兀自犹豫不决,直到林管事朝他点头,这才下定决心,二话不说朝来路疾奔而去。 没了碍事的人,昭衍这才将手从林管事脖子上移开,道:“得罪了。” “小山主适才着实说得过分了些。”林管事语气轻淡,仿佛刚刚命悬一线的人不是自己,“父母也好,师承也罢,你不过是你,行你应行之事,悠悠众口或将毁谤你,但你不能轻贱自己。” 昭衍“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难怪鉴慧师父对你言听计从,原来你是如此慈悲为怀,对每个人都这般宽容体谅吗?” 林管事转身看他,道:“我非神佛,不渡众生,自然是因人而异。” “哪怕面对我这个绑匪?” “若按规矩,胆敢如此冒犯我的人当诛之。” 林管事脸上的神情依然很淡,看不出笑模样,也没有半分狠意,却有种与生俱来的凌然之气,连昭衍也不由得心惊。 他心下一动,嬉笑道:“既然如此,你该是骂我死无葬身之地,却为何要开解我?” 林管事微阖双目,不知想起了什么,连语气也柔和下来:“权当我……谢你拦住了阿湄,没让她为一时冲动做下傻事。” “阿湄”二字一出,昭衍心中最后那一丝犹疑也终于烟消云散了。 为了寻找平南王女,萧正风暗中加派了不知多少耳目,趁着武林大会人多眼杂的混乱时机,说是将栖凰山翻了个底朝天也不为过,可直到他离开这里,仍未能找到有关目标的蛛丝马迹,若非这五年来惊风楼在情报方面从未出过纰漏,他几乎要疑心玉无瑕在扯谎。 兹事体大,玉无瑕当然不会有意欺瞒。 平南王女殷令仪确实来了栖凰山,她没有混入那些来路不明的游侠散人当中,也没有伪装任何门派弟子趁机交游,甚至没有躲在哪个隐蔽之处窥探情况,而是借用了临渊门女管事的身份,堂而皇之地从萧正风面前走过。 “令仪”者,仪容丰美,风姿无双。能以此二字为名,足见平南王女是何等的美人。 谁能想到,她会变成一个姿容平平、孀居多年的半老徐娘? “林管事”先是抬手在耳后摸索了一会儿,慢慢揭下一层薄如蝉翼的皮,再从下颌跟鼻翼处拿掉类似肉块的填充物,最后从腰封暗格里取出了一个装满不明粉末的小瓶子,用随身携带的水囊化了一些,轻轻擦洗过整张脸。 当她再度抬起头的时候,昭衍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句诗文—— 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注) 第一百三十七章 欲倾 时至夜半,山头暑气也未见消解,连那穿堂风也是闷热的,人在其中如置身蒸笼,昭衍自恃内功高深不觉如何,殷令仪的额发已然汗湿,可她脸上不见半分酡红,连唇也惨白得没了血色。 昭衍的性子虽有些刻薄,但对待女子总比旁人多出三分温柔宽厚,见殷令仪的脸色实在难看,他主动蹲下身来,道:“前头还有一段路,我背你走。” 殷令仪既不逞强也不忸怩,她道了一声谢,安静地伏在昭衍背上,分明是个成年女子,重量却与半大姑娘相差无几,擦去粉妆的肌肤显得格外苍白,如此近的距离下,昭衍能够清晰感知到她的心跳和呼吸声,较之旁人既慢且轻。 气血两亏,体虚神衰。 昭衍心里转动着念头,没有急于借故与她攀谈,他扮演着一个不甚入流的绑匪,背着过于顺从的肉票一路向前,脚下如御风疾行,却没让背上的殷令仪感到半点颠簸。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他们穿过了迷雾林,遥遥望见了前方那处断崖和在风中摇晃的长桥。 百丈峰上层云坠,木栈桥下大江流。 昭衍将殷令仪放下,发现她的双肩在微微颤抖,遂将手掌抵上后心渡去一点柔和的极阳真气为她驱寒,而那股真气甫一入体便化作了千丝万缕,本该顺着血液流动迅速蔓延到殷令仪的四肢百骸,可事实大大出乎昭衍的预料,殷令仪的身体如同木雕泥捏的一样,奇经八脉无不滞涩,连气血运行也极为不畅。 他眉头一皱,正惊疑不定时却听殷令仪道:“未经允许,擅自探看他人内体,非君子所为。” 昭衍眉梢轻挑,从善如流地将手收了回来,殷令仪这才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药瓶,往掌心倒出五颗,和水咽下,脸色逐渐好看了许多。 “你患病在身?” “老毛病了。”殷令仪摇了摇头,“此病不传人,你不必担心。” 昭衍倒不在意这些,道:“在山上时你没少出面打理诸事,每每见着皆是一派如常,莫非都是吃药硬撑?” 见殷令仪颔首,他回想起鉴慧先前说过的话,追问道:“敢问郡主所患何病,又是哪位良医问诊?” 平南王殷熹是当今硕果仅存的宗室藩王,他未纳侧妃,膝下儿女皆为正妃所出,长子袭世子位,长女亦有长平郡主的封号,昭衍如此称呼殷令仪算是中规中矩,并无僭越失礼之处。 殷令仪看了他一眼,坦然道:“五年前,殷先生亲自为我看诊辨症,是为血虚绝症。从那以后,我便一日离不得药,开始只日服一粒,后来不断加量,如今得服用五颗才能缓解镇痛,否则连路也走不得。” 昭衍心里猛地一跳。 所谓血虚绝症,是一种由肾虚肝弱而引发的不治之症,以骨节剧痛、常发高热、出血不止和气血枯竭为特征,发作快慢因人而异,有的不过能活数月半载,有的却要受一至四年的煎熬。 殷令仪显然是后者,只是若无殷无济亲自出马,五年时光也足够耗空她的性命,而即便有殷无济在,也不过为她延续少许时间,缓解一二痛苦。 天之骄女在如此年华患上绝症,换了谁也不能轻易释怀,可昭衍惯会察言观色,不难看出殷令仪提及这些时的平静并非作伪。 他忍不住问道:“你不为此怨天尤人?” 闻言,殷令仪难得笑了一下,道:“都过去五年了,什么癫狂不甘我早已发作过,左右是无济于事,既然命数已定,我只想要尽力减少遗憾,而不是让自己活成怨妇模样,何况……承蒙殷先生妙手仁心,我如今能缓解病痛,勉强行动如常,提得起笔出得了剑,已经好过旁人许多,还有什么可怨憎的呢?” “话虽如此,但病人就该守病人的本分。”昭衍面上没有丝毫动容之色,语气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冷硬,“你身份非常,眼下又是多事之秋,难道没想过自己身份暴露的后果?郡主,在下若是所料不差,你此番出行恐怕是先斩后奏。” 倘若殷令仪是奉平南王之命来这一趟,她身边决不会只有鉴慧一人暗中护卫,方怀远也不会在大会惊变后始终处于被动,昭衍更无可能如此轻易便偷袭得手。 “你似乎有些讨厌我,可我们在此之前并不相识。” 殷令仪是何等敏锐之人,察觉昭衍与其有异,只略一思量便想通了其中关窍:“是因为阿湄?” 昭衍目光微寒。 自打两人摊牌,昭衍心中始终有一个疑惑,自家人知自家事,他那位湄姐姐虽然是外冷内热,可到底不是善心柔肠的碧玉闺秀,若只为了幼时那点恩惠,尹湄顶多是设法偿还,而不会押上一生给平南王府卖命。 尹湄之所以做下这样的决定,不外乎因为两个人,一是于她恩重如山的玉无瑕,若尹湄能够成为平南王府的心腹暗探,对玉无瑕的助力将远远超过一个江湖名侠;二是待她真心实意的殷令仪,尹湄曾是殷令仪的影卫,一开始或只为了还恩,可随着她们相交日深,殷令仪在那些年所做之事大半都被尹湄看在眼里,平南王府决不会轻易放她离开,而就在尹湄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时,殷令仪违抗父命将她平安送走,也正是这个抉择最终打动了尹湄,使她在权衡利弊与情义之后,掉头回到了平南王府。 问题在于,昭衍清楚地记得尹湄说过,她是避开了殷令仪私自回去,做了直属于平南王殷熹的暗探,整个王府上下除了平南王本人,再没有谁知道她的存在。 因此,即便殷令仪化身“林管事”在武林大会上见到了尹湄,也只该当她误入歧途成了补天宗的暗长老,不可能知晓尹湄险些为了她做杀人灭口的冒险之举,更不可能得知尹湄与昭衍之间存在着鲜为人知的紧密联系。 “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湄姐没有离开西川,而是回来给你父王卖命了。”昭衍冷冷看着眼前的女子,“这四年里,她与王府间的秘密往来,有多少是经你之手的?” 殷令仪轻叹了一口气,道:“阿湄传回的情报俱都过我明目,她所接到的每一条指令亦出自我手。” “包括让她去补天宗当暗桩?” 殷令仪反问道:“她做得很好,不是吗?”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的威压骤然降临,几乎压得殷令仪闯不过起来,原本站在五步开外的昭衍缓缓走近,只听他一字一顿地问道:“湄姐视你重逾性命,而你又将她当作什么?” 一瞬间,冰冷刺骨的寒意化为利刃悬于颈前,分明昭衍手无寸铁,可殷令仪决不会错认杀气,她知道就算自己贵为郡主,牵动着南北对峙的大局,但眼前这个人不会在乎那许多,他会把自己从这里推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冷汗湿透了背后衣衫,殷令仪反而笑了。 “我将阿湄,当作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昭衍的脚步一顿。 “阿湄伴我数载,所知甚深,我父王虽非冷酷滥杀之人,但王府所谋甚大,如阿湄这般的人不能收为己用,那便只能永绝后患,当中是非想来不必详说,小山主也该懂得。”殷令仪淡淡道,“我素知阿湄的性情,对她施以威逼利诱只会适得其反,若一味强压于她,后果亦非我所乐见,不论于公于私,将她收服麾下是最好的结果,至于让她去补天宗……敢问小山主,古往今来无数从龙功臣,善终者能有几多?” 尹湄若留在王府,即便有了殷令仪这层关系在,她也只是平南王麾下心腹之一,等到殷令仪不在人世后,附加于尹湄身上的特殊也会随之消散,等她在其中越陷越深,牵扯利害也会越来越多,她一个出身江湖草莽的孤女难免势单力薄,无论最终大事成败,尹湄的下场都好不到哪里去。 正因如此,在殷令仪知道自己罹患不治之症后,她所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将尹湄调去补天宗,尽管那里是个龙潭虎穴,却也是尹湄能够大展拳脚的地方,一旦尹湄在补天宗站稳了脚跟,顾及补天宗与听雨阁的联系,尹湄在平南王心里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却不会跟其他幕僚和心腹那样关涉到权谋党争,由此规避开最致命的利害牵扯,只要她能坚持下去,便是进可攻退可守。 昭衍只是关心则乱,并非榆木脑袋。 杀意如来时那样陡然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他举到一半的手轻轻落下,从殷令仪颈侧一掠而过,拿掉了她肩头一片落叶。 殷令仪知道他心里仍未信任她,但眼下这一关已算是过了。 昭衍问道:“你此番究竟是为何而来?” 殷令仪已领教到此人的难缠,便也不拿话诓骗他,直言道:“若是没有萧正风与周绛云前来搅局,这次武林大会就会按照方盟主的心意顺利举行,倾其全力为江平潮造势,海天帮也将在不久后取代临渊门成为白道第一宗门,王府必须在此之前与他们有所接触,最好借此机会达成共识,方能延续王府这些年来在武林白道的部署。” 说到这里,她的脸色变得微妙起来:“可惜方盟主安排好了一切,却没想到会事态急转直下,而你分明答应了他力挽狂澜,却是阳奉阴违,让江平潮输掉了最后一战。” “我阳奉阴违?”昭衍嗤笑一声,“郡主这话可是冤枉我了,当日江少帮主是怎么输的,大家有目共睹,哪能怪到我头上?” 殷令仪盯着他道:“周绛云将阳册视为囊中之物,定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了白凌波之事在先,不难推测出他的作弊伎俩,阿湄着实别无选择,可你身为知情者,同样有机会做好应对之策,却是只字不提,甚至你的伤势并不如表面看起来严重,只是借故避战……小山主,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借此机会逼出方盟主的底牌,同时狠狠拉了一把海天帮的后腿。” 昭衍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嘴长在你身上,你怎么说都好,左右我是不置可否的。” 殷令仪却是不依不饶起来:“历经梅县患难,你们虽然相识不久却是生死之交,江平潮为人豪爽大气,与你一路行来多有照拂,交情可见一斑,他妹妹江烟萝更是与你来往匪浅,想来在江帮主眼里,他待你也要比其他武林后辈多出几分亲近,只要海天帮能顺利接过武林盟大权,你必然前途无量,为何要这般算计他们呢?” 昭衍不答反问:“你既是为了与海天帮结缘共盟而来,怎地连面不露、招呼也不打就要走呢?” 江平潮虽然输了最后一战,可他仍成为了武林盟的少盟主,海天帮的威望或有受损,但并非无可挽回,倘若殷令仪在此时亮明身份向江天养伸出手,必然能事半功倍。 可她非但没有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反而将自己隐藏得更深。 昭衍向来是得理不饶人的,见殷令仪沉默不语,他又冷笑了一声,道:“冤鬼路上的杀手若非来自补天宗便是出身听雨阁,他们至少提前一天埋伏于此,方盟主知你底细不敢轻忽半分,武林盟中即便有这两方势力的耳目,也不可能早早打听到如此隐秘……换言之,你们的行程路线正是由你亲自泄露出去的,鉴慧暗中随行不止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在混战中带走你,左右失踪的是临渊门的‘林管事’,动手的是补天宗和听雨阁,明面上跟平南王府没有半点干系,对吗?” 殷令仪不由得在心里暗道,这小子白瞎了一张好脸,真不讨喜。 然而,悬在她心口的一块大石却也在此刻悄然落下了。 当下情势紧急,她不怕遇到这样不讨喜的聪明人,只怕遇到冥顽不灵的蠢货。 于是殷令仪给了他一个笑脸,颔首道:“未料想被你抢先一步。” 昭衍问道:“你为何要如此呢?” 这一次,殷令仪没有敷衍他,她的神情一点点冷了下来,逐渐变得漠然。 “为什么?” 她似笑非笑,目光越过昭衍肩头看向来时的山路,寒声道:“方怀远忝为武林盟主,却是识人不清,所托非人,如今引狼入室,危楼将倾就在近日,我若不赶紧与其撇清干系,难道坐视王府被他牵累招来灭顶之灾吗?” “砰”地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昭衍转过身,果然看见后方路口多出了两道身影。 鉴慧的脸上满是震惊之色,刘一手原本紧握的刀已经掉落在地,这个爱刀如命的人此时却没有往地上施舍半个眼神,只是死死盯着昭衍和殷令仪,嘴唇颤抖了好几下,硬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半晌,刘一手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声音颤抖几不成调:“郡主,您……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三十八章 分道 日照水凝光,林深虫争鸣。 滨州位于大靖的东海沿边,与中州相隔八百余里,倘若走的是陆路,即便有鲜车怒马,少说也得七天才能抵家,而若换了水路顺流东行,时间就要大大缩短,只需四五日就可进入滨州地界。 江天养离开鱼鹰坞已近月余,兼之马车里还藏着一个方咏雩,自是不敢在路上耽搁片刻,他下令车队加急赶路,只用了一日时间便奔至仙留城,在此地休整一夜,翌日清早又启程,待到傍晚就能抵达越州,那地方与中州不同,域内多江河,水运犹为便利,凭借海天帮的人财势力,轻轻松松就可打通关节,取得路引和船只。 他们这一队人马为数不少,除却江夫人,其他的皆是习武之人,自然对急行赶路适应良好,却是苦了江夫人,她本就羸弱多病,当下又是炎热时节,成日闷在车厢里受尽颠簸之苦,脸色已是苍白如纸,全靠药物强撑着。 江天养与她一起长大,自当心疼亲妹,本想指派两个手脚麻利的女弟子前去侍奉照顾,奈何江夫人顾及藏在暗间的方咏雩,不允许任何人上她这辆车,自个儿也不肯换乘,江天养实在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好在这辆马车上还有一个可用的人,正是从栖凰山带下来的石玉。若论起对方咏雩忠心,整个武林盟怕是无出其右者,早先以为方咏雩当真死在了周绛云掌下,这小少年登时如遭雷击,而后操起峨眉刺就要冲下山去找周绛云报仇,幸好被守山弟子及时拦下,苦劝不得后将其打晕带回,孰料他竟是不吃不喝,险些把自己饿死在屋里。 正因如此,方怀远做好决定后也将石玉安排到了江夫人这里,虽说他与江天养有约在先,可方咏雩的安危至关重要,纵使有海天帮高手暗中保护,身边还得有一两个放心的人才好。 江湖人没有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破规矩,何况江夫人身为主母,石玉也只是个半大少年,他从羊皮囊里倒出尚有余温的白水,又取了一包汤药块化开,见江夫人眉头也不皱地将药喝了,顿时眉毛微皱,仿佛自己的舌尖上也尝到了苦味。 江夫人被他的神情逗得一笑,拈了颗蜜饯给他,石玉连忙吃了,多嘴问道:“夫人,你怎地不吃蜜饯?” “良药苦口利于病,吃蜜饯会减了药性。”江夫人摇了摇头,“况且我喝了这些年的药,舌头早已麻木,吃不出甘苦味了。” 他们这厢轻声说话,躲在一层木板后的方咏雩却有些神思不属起来,含在口里的酸梅汤也没了滋味。 听到后方传来轻微的敲击声,江夫人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见无人注意这边,这才朝石玉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将车厢门闩拉上。 方咏雩拉开暗门,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母亲,可否将手腕伸来?” 江夫人被他喊一声“母亲”,只觉得心都软了,当下不疑有他,将自己的腕子递了过去,方咏雩一见她的手腕细如皮包骨,一时间酸楚与担忧并起,并指搭上她的腕脉,小心翼翼地调动起体内所剩不多的截天阳劲,缓慢而仔细地查看起她的身体来。 幸而事情并未如他所想那样糟糕,江夫人早年身体不差,是在流产后才败了元气,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虽是小病不断,大病却是没有的,眼下气色难看也是因为连日来波折不断,如今又赶路劳苦所致。 方咏雩松了一口气,道:“待到抵达滨州,母亲要好生歇上一段时日,今后不可再劳心劳力了。” 江夫人笑道:“如今我们离了栖凰山,那些个什么恩怨争斗俱都作了前尘烟云,日后我只管做你娘,但凡你好好的,再找个可心人成婚生子,我是睡觉都能乐醒,哪会自寻烦恼?” 方咏雩没想到她会说起这个,见石玉在旁低头窃笑,面上不禁有些发烫:“母亲!” “男子汉大丈夫,成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可羞恼的?” 江夫人佯怒地瞪了石玉一眼,自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拉过方咏雩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咏雩,事到如今,母亲也不瞒你,当初你跟阿萝的婚事,全是你父亲与我兄长二人议定,我打一开始便不赞成的。” 方咏雩从未将这桩婚事当真,如今也早已放下了,却不想听江夫人这般说起,顿时有些好奇起来:“母亲缘何这般想?” 江夫人叹了口气,示意石玉挪到窗边提防外头耳目,压低声音道:“阿萝是我娘家亲侄女,你又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自然希望你们一世安好顺遂,可……咏雩,你可见过阿萝的生母?” 众所皆知,江烟萝与江平潮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她生母韩氏乃是江天养的继室,当时她嫁与江天养时,距离先夫人病故尚不足一年,年少的江平潮为此与父亲大闹了一通,险些闹得要离家出走,后来韩氏生下江烟萝,江平潮对这母女俩更没好脸,这才闹出了失手将小姑娘从假山上推下导致残腿的事情。 出事后,江平潮因为愧疚而对江烟萝逐渐改观,与江天养之间日渐僵硬的父子关系也破冰回暖,反倒是韩夫人打从那时起便在家开了佛堂闭门清修,一年到头鲜少露面,几乎像是不存在。 方咏雩仔细回忆了一会儿:“之前我去鱼鹰坞时,并未见过韩夫人,她自潜心礼佛,只派人送了我一篇亲手抄写的祈福经文。” 江夫人轻声道:“莫说是你,连我也不过见她几次,但是……当年阿萝摔伤一事,恐怕与她是脱不了干系的。” 方咏雩愣了下:“怎么回事?” 江夫人道:“你也知道我先夫是捕头,他为人刚正不阿,办案得罪了不少人,每当他有事要出远门,我就回娘家住上一段时日,正赶上发生这事……咏雩你有所不知,莫要看阿萝现在端庄知礼,她小时候活泼得像个男孩儿,因着海天帮里没几个同龄人,她最爱去找平潮玩,被甩脸子也不在意,平潮那时年纪也不大,没什么坏心思,即便被她烦着了,也不至于对她做什么。” “那……” “事发那天是中秋节,我们一家人都在院子里赏月吃酒,平潮不乐意跟我们一桌,独自跳到假山上看月亮,后来婢子端了月饼来,韩氏支使阿萝去给他送饼子,想着他会给小姑娘一点薄面。”说到这里,江夫人慢慢皱起眉头,“平潮不应声,阿萝就爬上去拉他的手,结果被反手一荡推了下来,当时我看得清清楚楚,平潮是立刻反应过来去抓她,可不知怎的身子一趔趄,手下失了准头,阿萝就这样跌了下来,活活摔断一条腿……事后,我兄长大发雷霆,请了家法给平潮一顿好打,险些打去他半条命,我既心疼阿萝也心疼他,见阿萝那边不缺人手,便亲自去给平潮上药,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在平潮膝盖上看到一点青紫,像是被暗器砸的,可他自个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挨了一记。” 方咏雩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是说……当时平潮兄本可以拉住阿萝,结果有人暗中阻挠,您怀疑那个人是韩夫人?” 江夫人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啊,我听说韩夫人出身落魄商贾之家,她并不会武功,哪来本事当着众人的面做手脚?”方咏雩百思不得其解,“何况,就算她深藏不露,可阿萝是她亲生女儿,虎毒尚且不食子,难道她赔上亲女儿的一条腿就为了让平潮兄挨顿毒打?” 江夫人心下暗叹,道:“咏雩,你不妨设想一二,假如当年没有发生这件事,海天帮如今会是什么光景?” 方咏雩一时语塞。 倘若江烟萝幼时不曾因江平潮断腿,以江平潮自小到大都跟倔牛一样的脾气来看,他是绝无可能转性与江天养和好,更不会对江烟萝改观,须知江天养只得这一儿一女,在所有人眼里,江平潮就是海天帮板上钉钉的下任帮主,一旦父子俩隔阂渐深,往小了说是家宅不宁,往大了说就是帮派分裂。 如此一想,江烟萝那条腿……断得可太是时候了。 仲夏夜里,方咏雩背后莫名升起了一股寒意。 江夫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韩氏生得极美,说是世间绝色也不为过,我能理解兄长缘何爱她成痴,可是每每见她,总给我一种芒刺在背之感,这个女人绝不只是个空有外表的描花瓶子,左右我是绝不相信她这些年来都在安安分分地礼佛,更不相信她会教出一个毫无心机的女儿。” 当今世道,女孩子有些心机并不是什么坏事,身为至亲,江夫人宁可江烟萝多些爪牙也好过她如自己一样过着随波逐流的人生,可她同样是方咏雩的母亲,深知方咏雩心性纯善,他若想要过上平安幸福的一辈子,便最好娶个同样心思浅的女人,否则容易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才是江夫人反对婚约的根本原因。 一时间,方咏雩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江夫人是真把自个儿当成了亲儿子才会说出这些隐秘之事,可这番话与他长期以来的认知相悖,他虽然对江烟萝没有男女之情,却是一直欣赏她的温柔品貌,当她是善心柔肠的小妹,哪怕偶尔察觉到些许异样,也只当是两家联姻幕后的利益牵扯带给人非常压力,不曾往深里想过。 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想起了昭衍,那家伙惯是鬼精,可曾发现其中端倪? 江夫人不晓得他在想什么,继续道:“抛开你二人性情不论,便是你父亲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也让我心下难安……咏雩,你尚未赶回栖凰山的时候,有天夜里我与你父亲说起此事,如今朝野上下俱是明流暗涌,方家已经风光过两代,为长久计该到了韬光养晦的时候,可他非但执意与海天帮联姻内定下任盟主,私底下还将不少人手调往西南一带,你说他是怎样想的?” 方咏雩心里“咯噔”了一下。 当今南北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哪怕是与朝廷素有隔阂的江湖人亦有知悉,武林中人最忌讳掺和庙堂之争,方怀远身为武林盟主自当以身作则,这些年来屡次婉拒听雨阁的招揽便是出于此理,可他既然决定要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就该一视同仁地避开平南王府才对。 他顿时正色起来,沉声问道:“母亲,此事有多少人知晓?” 江夫人面色凝重地道:“你父亲晓得其中利害,南边一应事务都由他亲自过问,或由刘浩明经手,我也是偶然才发现的。” 刘浩明是刘一手的本名,方咏雩微松了口气,旋即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暗道:这一走,便是死生不复见了,他自做他的武林盟主,用得着我咸吃萝卜淡操心吗? 心里这样想着,方咏雩最终是没忍住问道:“母亲,你可曾探过……的口风?” 江夫人迟疑了下,方咏雩见她神色有异,不由得更加挂心,追问再三才听她道:“你去鱼鹰坞那段日子里,我曾为你跟阿萝的婚约与他深谈过,诸般顾虑隐情俱都向他说明,可他执意如此,还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方咏雩脸色微变。 这句话的意思并不难懂,说的是世事变化无常,花朵不能常开不败,人也不会永远顺遂,必须得居安思危,早为日后做打算。 结合当时的情况,方怀远似乎是预感到了某种即将到来的灾祸,于是选择了与家大业大的海天帮联姻,以亲上加亲的方式进一步加深两家同盟关系,倘若哪天他有个三长两短,至少海天帮能成为一条退路。 此番大会虽使武林白道颜面大损,可武林盟仍是如日中天,堂堂武林盟主怎么会有这般想法? 他是发现了什么,亦或者……将要去做什么? 方咏雩走的时候没有太多留恋,现在却陡然生出了一把归心似箭的冲动。 江夫人在说出这番话时已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及时将他按住,压低声音道:“咏雩,莫要冲动!我今日将这些事情告诉你,是要让你知道你父亲现在身处何等麻烦当中,教你清楚他急着把我们送走是为了解除后顾之忧,你切不可在这节骨眼上回去,而是要时刻警醒,保护好你自己。” 说话间,她凑到方咏雩耳边,声音细如蚊呐:“就连我的娘家,你也不可全心信任,鱼鹰坞的水未必比栖凰山的浅,待咱们……” 江夫人的话尚未说完,前方突然传来马蹄刺耳的嘶鸣,隐隐有喧哗声起,旋即马车也为之一顿,惯性使得木桌差点翻倒。 方咏雩一把扶住了江夫人,石玉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峨眉刺,三人在车厢内屏息以待,不多时,车厢门被人敲响,传来江天养的声音:“小妹,车队在此先行休整,你们就待在车上不要出来。” 刚才的惊悸尚未散去,方咏雩眉头紧皱,江夫人定了定神才问道:“兄长,出了何事?” 江天养道:“前方探子回报,说发现了咱们海天帮的紧急印记。” 江夫人一惊,她心念急转,失声道:“莫非是平潮?” 紧急印记非同小可,这一带又不是海天帮的势力范围,此番随江天养前来中州的人手俱在车队里,能够在前方留下印记的人只可能是早一步离开的江平潮。 因着灵蛟会、弱水宫两大魔门间的争斗愈演愈烈,明月河流域内各路水贼也趁机作祟,江平潮奉命去杀贼破寨,此事江夫人亦有所耳闻,而越州是东行和南下的必经之地,算算时间,江平潮若是一路急行,前日就该路过这里了。 隔着一扇门,方咏雩看不到江天养此刻的神情,只能听出对方的声音里暗含忧虑:“想来是他,探子发现印记的地方留有余血和打斗痕迹,我准备带几名好手追过去一探究竟,你们就在此地不要走动,保持警戒。” 江夫人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握紧了方咏雩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兄长放心,我晓得了。” 江天养应了一声,纵马而去,石玉小心掀开帘子一角,果然看到八骑人马紧随其后,其余人各自下马休整,载人装货的几辆马车都被团团护住。 江夫人缓过了气,凑到窗口往外看了看,此时已是黄昏,附近的林子在夕阳下显得明暗交杂,竟有几分鬼影重重的诡谲之气。 长夜,将至。 第一百三十九章 恐惧 直到酉时过后,江天养仍未回来。 留在原地的众人没有生火,就着随身携带的水吞咽了些干粮果腹,随即便加强了戒备,江夫人所乘坐的马车更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 车厢内,石玉双手持峨眉刺守在车门后,江夫人原本有心催促方咏雩躲回暗间去,反被他护在了身后。 江夫人急道:“你留在此作甚,适才已将轻重利害都对你说清道明了,且不管会不会出事,你是不能出半点差错的,快躲进去!” 方咏雩却道:“海天帮的诸位并非酒囊饭袋。” 江夫人几乎要气笑了,正要斥他两句,又见方咏雩神色凝重地道:“他们既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那么能在他们群力护卫下闯进来的人,绝不是一道暗门就可抵挡的。” 这句话说得极轻,又是在车内私语,饶是外头离车窗最近的护卫也不能听见分毫,却不想方咏雩这厢话音刚落,一道嬉笑的声音便破空而至—— “再好的车也需得马来拉,马要是听话,你们坐在里头自然舒服,可要是马发了疯,你们可还坐得住?” 这一声突如其来,惊得众人身躯一震,可不等他们辨明声音来向,便见寒光一闪,有什么东西从他们眼前掠过,倏地没入拉车的马匹脖子上。 海天帮财力雄厚,连拉车用的都是西域贩来的健马,这马不仅高大健壮,且十分听话耐劳,马夫无须挥鞭猛打,只要拉一拉缰绳,它便立时行停,叫往东绝不向西。 因此,护卫们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车厢上,没料到贼人会有此一招,定睛看去才知是一根长针扎进了马脖子,那针是中空的,里头灌了些暗绿色的药液,此时已有大半混进了马血里。 “不好!” 车夫立马去拽缰绳,可惜于事无补,原本安静站着的健马陡然仰天嘶鸣,竟是当场发了狂,迈开蹄子横冲直撞,挡在前方的几个护卫猝不及防,直接被这疯马撞飞,有人飞身上马试图驾驭,孰料这马蓦地人立而起,非但将人从背上甩脱,还用铁蹄狠狠踩踏下去。 健马突然发狂,苦了车厢里的三人,石玉一个没防备被从门边甩到窗畔,疼得龇牙咧嘴,方咏雩第一时间将江夫人护在了怀里,自己的后背撞上了挡板,一股剧痛顿时袭来,险令他眼前一黑。 车夫见势不妙,当即拔出腰间的马刀斩向缰绳,可不等他刀锋落下,一道紫色倩影随风而至,悍然挡在了疯马之前。 疯马已不分路,更加认不得人,当即拖着车辆冲撞过去,连车带马少说有数百斤重,倘若被它迎面撞上,不死也去半条命。 下一刻,一蓬鲜血突然喷出,顺风飞溅在车夫脸上。 紫衣女子手握一对长短刀,疯马撞来时她侧身一让,同时将右手长刀一挥,生生将马头斩了下来! 无头马兀自往前冲出丈许才颓然倒下,车夫被马血糊了一脸,来不及稳住车辆就是脖颈一凉,他的尸体方才滚落,车辆也随之翻倒,里面的人不得不破门滚出。 方咏雩扶起江夫人,石玉吐了一口苦水,急忙看向来敌,脸色大变:“尹湄,竟然是你!” 这紫衣女子赫然是尹湄。 四下火光亮起,数十个黑影从林间各处飞窜而至,呈包围之势将这队人马团团围住,尹湄本就妩媚的容颜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愈发明艳动人,尤其她脸颊边上溅开了几朵血花,是马血,也是人血。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面前三人,最终落在了方咏雩身上,后者被这眼神一刺,如芒在背。 海天帮众人不知车厢里缘何多出了一个人,那人还是早先“死去”的方咏雩,一个个虽然惊骇莫名,但到底是很快反应过来,迅速朝他们三人聚拢过来。 江夫人定了定神,厉声问道:“你们补天宗究竟想要做什么?” 尹湄不曾应声,反而是先前那道声音再度响起:“夫人这话可说得不对,当日天下英雄都做了见证,是你家老爷愿赌不服输,耍了鬼蜮手段妄图瞒天过海,而今我们宗主不过是来讨债罢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后方的杀手向两边分开,从林子里又走出一道人影,中等身材,锦衣束冠,脸上堆满了“和气生财”四个字。 陆无归! 早在认出尹湄时,方咏雩心中已有了强烈的不祥预感,如今看见陆无归现身,他的一颗心顿时直往下沉,如堕冰窟。 补天宗的人既然出现在此,说明他们在下山后压根儿没有走远,始终徘徊在附近守株待兔。 换言之,周绛云不仅知道方咏雩尚在人世,还知道他会藏进海天帮的车队里,而他们这些天来的人吃马嚼十之八九都取自仙留城,偏偏仙留城里的众多桩子竟无一个发现端倪,及时传信回山。 或者,有人发现了,只是按下不发或被其他遮掩了过去。 江夫人的心思同样敏锐,她一把攥住方咏雩的手,掌心里尽是冷汗,生怕自己一松开他就会被人抢了去。 她咬牙道:“周绛云枉为宗主,竟是敢做不敢当,只叫你们几个喽啰来打头阵,他自个儿又在哪里?” 陆无归打了个呵欠,笑嘻嘻地道:“江帮主既不在此,对付你们这些人,杀鸡焉用牛刀?” 话音未落,陆无归高高抬起的手骤然下沉,周遭杀手即刻得令,纷纷展开身形,刹那间寒光暴闪,杀声震天! 尹湄离方咏雩三人最近,紫色衣袂在风中一绕,人与刀欺身向前,石玉立刻迎了上去。 石玉与尹湄的武功相差甚远,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可他抱定死志,峨眉刺左右齐出,灵蛇出洞般攻向尹湄,双刺对双刀,挑点对劈砍,配合井字步法,围着尹湄飞快转走,点刺要害,快进粘连,竟让尹湄接连两刀落空,刀锋险之又险地自钢刺下偏移开去。 见此情形,尹湄不由得唇角一挑。 峨眉刺是一样近身行险的奇门兵器,江湖上练它的人本就不多,能练出名堂的人更是屈指可数,石玉年纪不大已深谙奇诡之道,若潜心钻研下去,假以时日必成气候,倘若死在了这里,未免有些可惜。 一念及此,尹湄手腕一抖,短刀蓦地擦过钢刺压上石玉的手指,石玉一惊,手下本能地翻转,乌龙摆尾之势顿时不攻自破,尹湄的长刀趁机落下,向着石玉当头斩去,他狼狈地侧身避让,膝盖却被尹湄重重踢了一脚,但闻“咔嚓”一声,他被迫半跪在地,峨眉刺也被双刀扫落,仍死死抱住尹湄一条腿,嘶声道:“夫人、少主,快跑啊!” 石玉抵挡尹湄这一会儿工夫,护卫中已有人朝天射出了响箭,这箭矢乃是仿效边陲斥候的配制,破风时长鸣刺耳,在这寂静山林里远远传开,怕是十里开外都能听见。 响箭一出,护卫们士气大振,奋不顾身地杀向敌人,补天宗的杀手亦非庸碌之辈,无数刀光剑影交织闪动,刀劈之重、剑刺之快足见各人功夫,一时间双方难分高下,战况竟僵持起来。 陆无归见状,遥遥对尹湄道:“尹长老,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呀?” 尹湄心头一凛。 她早知道陆无归与自家师父关系匪浅,二者之间至今仍有秘密来往,可陆无归此人贪婪圆滑,素来立场成迷,是故尹湄自打进了补天宗,既不愿得罪他,也不敢接近他。 眸中寒意生,尹湄一脚踢开石玉,小少年滚出两三丈远,后背撞上大树根,登时吐出一口血,两眼一翻不知死活了。 紧接着,尹湄提刀向前。 此时此刻,已有七名护卫赶到了江夫人与方咏雩身边,见尹湄孤身逼近,其中三人翻身一跃,稳稳踩在剩下四人肩头,七个人搭成一面人墙,将尹湄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兵器之道,向来是“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何况七个人心有灵犀,相互之间如臂如指,七个人可当一个人,七杆枪也可当一杆枪! 大手一抡,三杆长枪凌空飞舞,凌厉枪尖刺破狂风,招招直取尹湄头颅,另四杆枪却将枪尖下沉入地,穿出四道寸深沟壑,扬起尘土满面,戳向尹湄下盘腿脚! 这不仅是一道人墙,更是一方枪阵! 尹湄周身气机都被七杆枪锁定,若换了旁人在此,只怕已是顾上难顾下,可她只是冷笑了一声,短刀归鞘,双手合握长刀, 迎面朝枪阵攻去。 刀对枪本就吃亏,更遑论一柄刀对七杆枪,可尹湄招式变幻灵巧,刀法与步法的配合更是巧妙,只见她脚下一蹬,凌空飞至枪阵头顶,正当三杆长枪倒握上刺之时,她又折腰落下,刀锋紧贴枪杆削向手臂,旋即借力腾挪,于半空中一个翻滚,但闻一声铿锵,离她最近的一杆长枪应声而断。 枪杆折,断臂飞,一个人滚落下来,尹湄的脚下也溅开了朵朵红梅,她将长刀一挽,却没有乘胜追击,反是往后飞退。 她这一退,枪阵便进,七人已折损其一,剩余六人胸中恨火熊熊,这六杆枪无论哪处扫到人身都能要人性命,如此威风下,即便尹湄的刀再厉害也不敢贸然近身。 枪阵明显占得上风,方咏雩却是脸色一变。 调虎离山! 尹湄出刀杀了一人,将其余六人带离了江夫人与方咏雩,虽只有丈许距离,于此刻却是致命缺漏! 果不其然,始终袖手旁观的陆无归终于动了。 他的身体如同一颗弹丸,蓦地从原地弹射出去,只一刹就逼近了方咏雩,后者听得风声突至,想也不想便反手一掌拍去,可他忘了自己功力已废,这一掌打在陆无归身上非但不能伤其分毫,反而有一股沛然内劲沿着手臂冲撞而来。 手臂一麻,方咏雩心里狂跳,可他到底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曲肘一推江夫人,顺势扭身折腰从陆无归的手臂下窜过,一手攥拳击向他腋下,一手拔出暗藏的匕首,直向陆无归腰间刺去。 陆无归轻“咦”了一声。 脚下一错,陆无归像是变作了一尾黑鱼,油滑无比地避开了方咏雩这一拳,匕首更是贴着他的腰擦了过去,方咏雩只觉得眼前一空,陆无归已闪至他背后,右手屈指成爪,向他肩颈要处抓去。 江夫人花容失色:“咏雩——” 千钧一发之际,方咏雩就地一滚,堪堪从陆无归爪下逃开,枪阵察觉到后方不对,阵势顷刻一分为二,三人合攻尹湄,另三人却折身向陆无归杀将而来。 陆无归不慌不忙,弯腰拾起那根掉落在地的长枪。 昔日补天宗三大长老,锁骨菩萨玉无瑕精通易容与刀术,见死不救殷无济医毒双绝,唯有这缩头乌龟陆无归,名利场上长袖善舞,黑白两道左右逢源,酒色财气更是样样精通,偏偏在武功一道上名声不显,素来为人诟病,说他人如其名,果真是个缩头乌龟。 实际上,拳脚也好,兵器也罢,陆无归是样样都懂的。 他爱好广泛,自幼贵博不贵精,练武也是如此,没有什么独门招式或兵刃,盖因这天下百家武学、十八般兵刃,陆无归都算是得心应手。 譬如枪法。 陆无归本是懒洋洋的一个人,提枪在手时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连尹湄都没看清他身法如何展开,霎时间已是三枪出手。 第一枪,狂风摆柳! 第二枪,白蛇吐信! 第三枪,夜叉探海! 狂霸,迅猛,毒辣! 三招连击,迎面而来的三杆枪阵势立破,陆无归疾步上前,枪尖如蛇般探入其中,陡然一个斜挑向上,喝道:“给我起!” “噗”一声,最左那人竟被他一枪刺穿胸膛,整个身躯被一挑而起,随着陆无归振臂一挥,连人带枪向右抛去,那两人忙不迭分散闪开,不约而同地出枪攻向陆无归,一个使“恶虎扑鹿”,一个使“燕子夺窝”,一左一右刺向陆无归空门。 陆无归侧头一瞥,又是一枪出手。 这一枪不同于刚才那三枪的迅疾灵变,而是大巧若拙,既慢且缓,几乎在两支枪尖即将入肉时,陆无归的枪才慢条斯理地出现,枪杆正正挡在了两支枪尖前,撞出两道火花。 不等两人发力吐劲,陆无归身子往后一仰,脚下平滑向前,霎时穿入二人之间,长枪顺势荡开两根枪杆,悍然撞向两人腰际。 猝不及防之下,两个人被这一枪扫得离地飞起,这一次他们再来不及出枪,因为陆无归连人带枪紧追而来,枪尖如闪电般飞射而至,枪尾亦似狂龙摆尾而来! “砰——” 两声闷响合二为一,一人喉间多出一个血洞,另一人的身子再度飞起,胸骨尽碎,一下子飞出三四丈远,落地时再无声息。 连杀三人只在转瞬之间,陆无归这一手枪法非但震慑住了海天帮的护卫,也结结实实地惊到了尹湄! 尹湄心绪狂涌,这一瞬间她对陆无归生出了浓浓的忌惮,亦有隐忍的杀意! 陆无归浑不在意诸人想法,他百无聊赖地将染血的枪丢弃在地,转头一看,笑道:“哎呀,一时技痒,竟是叫人跑了。” 在他身后,原本站在那里的江夫人和方咏雩已然不见了踪影。 方咏雩虽没了内功,眼力却还在,有陆无归和尹湄两大高手在场掠阵,海天帮这方败局已定,唯一的胜算就是赌江天养能否尽快赶回。 为了围攻车队,补天宗的杀手已倾巢而出,方咏雩趁陆无归出手之际,带着江夫人遁入林中,拼命朝江天养离开的方向追去。 江夫人身体抱恙,又是不会武功的弱质女流,跑了没多远便上气不接下气,急忙松开方咏雩的手,对他道:“咏雩,我是不成了,你快些跑!” “不行,我背——” 杀手很快就会追上来,方咏雩哪肯将她抛下,正要让江夫人上背,低头一看地面,却是心头一颤,浑身鸡皮疙瘩狂舞起来。 月光穿过树叶,将他和江夫人的影子拉长在地。 然而,在江夫人的影子旁边,除他以外,竟还有第三道人影! 恐惧,如同被打翻的砚台,在此刻伴随着黑暗没顶而下! 方咏雩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变得煞白无比,江夫人心下猛跳,可不等她回头,一只手已从她背后的黑暗里伸来,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黑暗中,周绛云仿佛索命的阎罗,悄无声息地降临此地,他与江夫人只有咫尺之遥,能够清晰地听到她此刻无比紊乱的心跳和呼吸。 “又见面了。” 周绛云一手按着江夫人,一手伸向方咏雩,唇角上扬如断魂钩,轻笑道:“这一回,你愿跟本座走么?” 第一百四十章 反目 待到江天养率人匆匆赶回,已经临近亥时。 他们一行九人在探子的引领下直奔前方发现印记之处,果真在一棵树上发现了鱼鹰刻痕,根据树皮裂口的状态推测,这印记不会超过十二个时辰,可惜任他们刮地三尺,再没有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事关亲子,江天养不敢有分毫轻忽,带人沿着印记指向一路追了过去,这回果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似有不少人曾在那附近驻扎,并发生了厮杀械斗,饶是已经草草清理干净,泥土间仍可见些许暗红血迹。 正当江天养惊疑不定时,从后方遥遥传来一声尖利悠长的锐响,但凡是在鱼鹰坞待过的海天帮弟子都能第一时间意识到此乃自家特制的响箭,此箭若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发出,留在原地的车队必然遭遇了大祸。 江天养紧赶慢赶,到底是晚了一步。 密林内一片狼藉,五辆大车已有三辆翻倒,剩余两辆也被破坏得不成样子,马匹被杀死多数,足以令无数盗匪眼红的财物倒没有多大损失,被人弃如敝履丢在地上。 江天养抓住一个神情惶急的属下,喝问道:“是谁干的,人呢?” 那人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此时看到帮主归来,三魂七魄才算归位,忙不迭地道:“是、是补天宗……周绛云,周绛云那魔头他亲自来了!” 补天宗此番偷袭只为掳人,周绛云一经得手,这厢陆无归与尹湄就立刻终止战局,带领众杀手迅速撤离,是故海天帮的车队虽然遭到重创,折损人手却不算多,大多只是负伤,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江天养脸色铁青地松开手,目光一扫四下,发现江夫人正双目紧闭地斜靠在一棵大树下,两名女弟子在她身边看顾,他连忙走了过去,低声问道:“姑夫人如何了?” 其中一名女弟子答道:“回禀帮主,姑夫人只受了些皮肉小伤,乃是受惊过度才昏厥过去。” 江天养松了口气,见这二人欲言又止,沉声道:“有话直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两个女弟子对视一眼,先前开口那人壮着胆子道:“帮主,今夜是补天宗的人趁您不在前来偷袭我等,既不为财也不为仇,乃是冲着方家那位表少爷来的,可、可他不是死了吗?怎么会……”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微弱不可闻,两人噤若寒蝉地站着,不敢看江天养乌云密布的脸。 “滚下去。”江天养冷冷道,“这不是你们该管的事情,闭好嘴巴做事。” “是、是!” 二人如蒙大赦,再不敢多说一句话,赶紧退下去为其他伤者包扎,却没有发现在自己转身后,江天养不着痕迹地朝身边心腹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眼中杀机一闪即逝。 发作了一通火气,江天养的神情总算缓和下来,可当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江夫人不知何时已经苏醒,正直勾勾地望着他,那眼里仿佛有两口枯井,哪怕周遭火光熠熠,也没能映亮她的眼睛。 江天养一愣,旋即俯下身,关切地问道:“小妹,你无恙否?” 孰料江夫人仍是那样看着他,苍白的嘴唇翕动了好几下,似乎说了什么,可惜她气力耗尽,以至于江天养一个字也没听清。 他皱起眉:“小妹,你在说什么?可有哪里不妥?” 这一回,江夫人的嘴唇颤抖得更加剧烈,她勉强让自己坐直一些,声音沙哑无比:“为……什么?” 江天养这下听清了,却不明白她是何意,正要再说什么,江夫人猛地拔下了发簪,用尖端死死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此举不仅出乎江天养意料,连他的几位心腹也没能反应过来,他们正要有所动作,却见江天养挥手示意,只能将刀收入鞘里,呈环状包围起来,不着痕迹地隔绝了其他人的视线。 江天养脸上的笑容淡了,他看了眼江夫人颤抖不已的手,轻声问道:“小妹,你这是做什么?” 一口腥甜涌上喉头,江夫人勉强将它咽了下去,她此时披头散发,眼中血丝密布,像个濒临崩溃的疯婆子,全无往日的风姿气度。 她哑声道:“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们,为什么要勾结补天宗,为什么……要把咏雩交给周绛云?大哥,你告诉我,你堂堂海天帮帮主,为什么要这样做!” 质问凄厉,可惜她现在的声气不比蚊子大多少,江天养也不觉刺耳难听,反而好声好气地劝慰道:“小妹,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许是你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快些放下簪子,好生休息。” 话音刚落,喉间传来一点刺痛,江天养眉头皱起,带了些愠怒地道:“小妹,玩笑开到这里就够了。”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江夫人目龇俱裂,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幕幕画面,最终定在了方咏雩跟周绛云对峙的时候—— 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周绛云若想取了自己的性命,就像捏死一只蝼蚁那样简单。 于是,她压根没想过自己能活,拼力抓住了周绛云的手,对方咏雩嘶声大喊:“跑!” 方咏雩却没有跑。 这孩子自幼早慧,遇事却傻得厉害,他非但没有如江夫人所愿那样远远逃开,反而向前走了一步,道:“放开她,我跟你走。” 周绛云笑了一声,道:“先前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令尊尚敢耍诈食言,本座如何相信你不会故技重施?” 方咏雩不顾江夫人的惶恐,他攥紧拳头又慢慢松开,最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对周绛云道:“周宗主,你放过我母亲,我任你处置。” 一霎那,江夫人的眼睛红了。 周绛云信守承诺放过了她,方咏雩跟在他身后,至始至终也不敢回头,只怕自己多看一眼就再没了离开的勇气。 “……补天宗出动了数十名杀手,若是一路尾随,车队众多耳目没可能不发现端倪,他们必然是提早埋伏于此,而转道的命令是你今早下达的,即便有奸细放出风声,如此短暂的时间也不够让他们抢到我等前头去,除非……是你早早跟周绛云通过气了。” 江夫人握簪的手抖得愈加厉害,她满腔心绪翻涌,悲愤交加之余更多不敢置信,兄妹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可谓感情甚笃,哪怕江夫人因着海天帮这些年的动作频频而对娘家生出了戒心,可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兄长会走到那条不归路上。 见江天养默然不语,她心中悲意更甚,强压着哽咽道:“你是申时三刻离开的,补天宗的人戌时来袭,相隔不到两个时辰,你们还得留心追踪痕迹,决计出不了十八里地,待响箭一出,你们若是快马加鞭,只消半个时辰就能赶回来,可是直到补天宗的人从容撤走,你们才姗姗来迟。” 江天养叹道:“我们只是遇事耽搁了,小妹你怕是魔怔了。” “你——” 江夫人浑身颤抖,被江天养抓住机会一把攥住了腕子,用力不大,却足以让她无法再动弹分毫。 她挣扎不脱,适才压下的血腥气又涌上喉头,惨然道:“周绛云号称‘血衣人屠’,自他上位以来,补天宗行事狠辣较傅渊渟在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更遑论正邪不两立,若非你们早有勾结,他就算为了杜绝风声走漏也得将此间诸人赶尽杀绝,怎会留下这么多活口?大哥,都说大丈夫敢做敢当,你枉为七尺男儿,连自己做下的事也不敢认么!” “认?” 江天养眼里掠过一抹寒芒,他身躯前倾,在江夫人耳边低声道:“他方怀远忝为武林盟主,敢说自己的儿子还活在世上,敢认自己沽名钓誉吗?” 这一瞬间,那个豪爽大方的海天帮帮主消失不见,他就像是披了人皮的恶狼,朝江夫人露出了隐忍多时的獠牙。 江夫人遍体生寒。 “小妹,你自幼聪明,不仅爹娘在时格外疼你,兄妹三人里我也最是宠你,待二弟他不幸早夭后,我待你可有过半分刻薄?” 五指用力,江夫人手腕吃痛,簪子掉落在地,江天养将她的手一点点按下去,淡淡道:“当年爹娘有意让你嫁给皇商秦家,你偏要喜欢那一穷二白的小捕头,是我帮你说服爹娘,让你与心上人终成眷属,后来你夫君被人害死,亦是我替你复仇灭了凶手满门……这么多年,我对你好不为回报,唯一求过你的事,便是让你改嫁给方怀远,他这人虽有些顽固迂腐,但其身为武林盟主,看在海天帮的面子上,对你纵无情爱也有尊重,可你必须记住——江含露,你之所以能有今日风光,尽是仰赖海天帮的家业,仰赖我江天养这个大哥。” 江夫人心中大震,她看着江天养,分明是熟悉的面容,却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盟主夫人又如何?你只是一个继室,膝下无亲骨肉,在方怀远心里你永远比不过晴岚那个死人,归根结底,你这辈子姓江不姓方,我与海天帮才是你真正的依靠,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江天养语气虽轻,神情却令人不寒而栗,“小妹,你若还想要姓江,还认我这个大哥,就当今晚什么也没发生过,等我们回到鱼鹰坞,你仍是地位尊贵的姑夫人,不必指望方怀远父子,我会一如既往地待你好。” 这一番话说出口,虽无直接回应,却已是承认了。 江夫人悬起来的那颗心一下子跌落进深渊。 半晌,她轻轻地道:“平潮知道他引以为傲的父亲已走入歧途了吗?” 江天养脸色微变。 “看来是不知道了。”江夫人抬起头,疲惫地扯了下唇角,“他那样尊崇你,一心想要成为如你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若知道了你做的这些事,想来不啻于天崩地裂。” “你……” “至于阿萝,我想她是心知肚明的。”江夫人冷冷道,“亏咏雩至今心心念念对她不住,却是你们父女俩联合起来算计了他,你们根本没想过联姻,只是要借这个由头渗透进武林盟内部,如今她还留在栖凰山上,八成是给你当耳目……你等不了三年之久,也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先一步坐上盟主之位,于是迫不及待要动手了。” “小妹!”江天养语气转冷,“你不会不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 刹那间,杀机在他眼里一闪而过,江夫人却没有漏看,她心里一阵阵发寒,手脚也冰冷无力,却仍执拗地扶着树干站起来。 “大哥,你想杀我。”她不无悲哀地道,“我们兄妹俩血浓于水,相互照拂大半辈子,你要为了你的野心杀我!” 江天养像是被人当面打了一拳,有些狼狈地退了一步。 “十年前,我已立志孀居守节,你却要我嫁给方怀远,打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所图不小……但是,我跟你一起长大,知你素有宏图大志,武林盟主又非至尊宝座,天下英雄谁有本事便由谁去坐,怎地我兄长就坐不得?因此,我答应了你。” 江夫人缓缓抬起手,指着江天养的鼻子骂道:“姻亲关系,同盟结好,你耍弄了这么多手段,我都能顺着你,正如你所说,海天帮是我家,你是我大哥!可你、你千不该万不该的是跟周绛云这等恶贼魔头暗中勾结,他杀人无数作恶多端,又与朝廷鹰犬沆瀣一气,你为一己之私将海天帮推入无情无义、无心无耻的地步,哪怕你当真一统江湖,生时风光无限,死后到了阴曹地府可还有面目见爹娘?” “啪——” 一声脆响,江夫人被打得一趔趄,头磕在树干上撞出了血瘀,可她仍在冷笑,死死看着自己的兄长。 江天养的脸色难看至极,他打出了这一巴掌,却觉得自己疼得厉害。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对左右吩咐道:“姑夫人受惊过度,罹患疯疾,言出无状,行为疯癫,将她带回车上,派人贴身看护,不准她下车喧哗,待回到鱼鹰坞后,延请名医为其看诊。” “是!” 很快,江夫人被点了穴道强行拖回马车里,江天养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随手抹去脖颈上半凝固的血珠,下令众人尽快收拾残局,即刻启程。 这时,他看到了倒在一棵大树下的石玉:“谁干的?” 一名心腹立刻转身去问了几句,很快回来道:“这小子自不量力,对上了补天宗的暗长老尹湄。” 听到是尹湄出手,江天养面色微缓,正要上前确认石玉的死活,忽听后方草丛里传出一点异动,当即转身一扬手,飞刀如流星般射入其中。 心腹一惊,连忙提刀过去查探,片刻后便拎出一只野兔,这兔子已毙命,身上插着那把飞刀。 有惊无险。 江天养放下手,被这一打岔也无心再管石玉,见众人收拾得差不多了,便翻身上马,率先离开。 等到马蹄声彻底远去,如尸体般俯卧在地的石玉才急促地喘息起来,满是血污的双手抠进泥土里,好半天才坐了起来。 尹湄着实没下杀手,但也绝不算轻。 石玉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尽靠一口气强撑意识不散,他望着车队离去的方向,牙齿深深陷入唇里,很快咬出了血。 第一个发现石玉还活着的人,是江夫人。 她被人从密林里带回来时还算清醒,发现这里已是一片混乱不堪,大家都忙着救治同伴,没人来得及在意孤零零的石玉,于是江夫人强撑着来到他身边,却在发现他还醒着的时候陡然想到了什么,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飞快在他掌心里写了两个字:装死。 石玉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可他在这支队伍里最熟悉的就是少主和夫人,于是乖乖听话,哪怕屏息得差点憋死自己。 正因如此,他才有机会知道这样一个惊天秘密。 “我得……回去……” 石玉喃喃道,他知道单凭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必须尽快赶回栖凰山,将此间发生的事情悉数告知盟主才行。 在原地静待了一会儿,确定海天帮的人不会杀回马枪,石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准备往来路走去。 就在此时,前方突然传来了一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石玉浑身一颤,借着尚未熄灭的火光,他骇然看到两道黑影从幽暗处走出,离那只野兔被射杀的地方相隔不到三丈。 “你们……” 石玉下意识地想摸峨眉刺,却摸了个空,正当他惊恐万状时,火光映出了这两人的容貌,他不由得一怔,随即大喜过望:“是你们!”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变数 这家小摊位于古道边上,摊主是一对夫妇,农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就在路旁支起棚子,摆放十来张方桌长凳,供来往商旅歇脚用饭,卖的不过是些粗茶淡饭,唯一算得上可口的是农家自制的酒酿圆子。 杜允之已经连吃了三大碗。 他向来挑剔,有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类的讲究毛病,似这般粗陋的食物放在平时莫说入他口,便连看也是看不上的,可杜允之此番在山林里待了数日,跟着他的一帮大老粗提刀杀人易如反掌,却连烤个鸟雀都是半生不熟,将他的十分神气折磨得三分也无,故而平日里被他不屑一顾的酒酿圆子如今也成了美味佳肴。 摊主夫妇见他孤身一人,又是富家公子的打扮,忍不住对他生出了几分好奇,眼下没有其他客人,夫妇俩端了一壶茶和炒蚕豆上来,问道:“这位公子,你是要去何方呀?” 杜允之笑道:“等人。” “在这里等?”妇人抬头看了看天色,“瞧这天气怕要落雨咧。” 杜允之叹了口气,道:“别说落雨,下刀子也得等呐。” 摊主想了想,问道:“这条路是中、越两州的必经之地,公子要等的人是西进还是东出呢?” 杜允之知道这夫妇俩在此地摆摊已有近十年,对两地来往之事十分熟悉,于是反问道:“有什么讲究吗?” “讲究大着咧。”妇人接口道,“西进则罢了,若是东出,那便是打中州而来、向越州而去,十有八九是要乘船走水路的,听说明月河沿岸贼寇横行,还有匪徒建起水寨,许多商旅都一去不回了。” 杜允之故作惊讶地问道:“有这事?盗匪如此猖獗,官府难道就放任不管?” “那也得管得了啊!” 摊主往嘴里丢了颗蚕豆,发牢骚道:“俺听熟客说啊,明月河那一带的贼人多是练家子,个个武功高强,还有劳什子灵蛇会和那什么弱水宫打得头破血流……这些江湖人士目无王法惯了,莫说是衙差,官老爷都怕他们,哪个能管?” 杜允之心下哂笑,却道:“先前我路过中州,看着倒还井然有序。” 摊主不无艳羡地道:“中州是武林盟的地盘,来往的多是白道人士,哪个蟊贼胆敢在武林盟主的眼皮子底下造次?俺都跟婆娘说定了,等娃儿再大一点,俺一家人都搬到中州过太平日子去。” “那在你们心里,当今这位武林盟主可算得上英雄豪杰?” “嘿,他要不是英雄豪杰,天底下这么多高来高去的江湖人,哪轮得到他当领头的?” 杜允之忍俊不禁,取了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道:“你家圆子味道不错,拿着。” 夫妇俩都吓了一大跳,那妇人连忙摆手道:“三碗圆子能值几个钱,要不了这么多……” “多余的,就当我买你们这个摊子。”杜允之看了眼天色,“要落雨了,早些回家带孩子,东西都留下,我自坐着等。” 妇人还待再说,却被丈夫用力拉了一把,只见他满脸惊恐地朝桌子努了努嘴,她忙定睛看去,只见那一锭银子竟是半嵌在桌面里,周遭桌面连一道裂纹也看不见。 杜允之浑不在意夫妇俩一瞬间变得煞白的脸色,自顾自地喝起茶来,一口茶过喉,他又想起了什么,对夫妇俩道:“至于搬去中州的事情,且缓上两三年,都说天子脚下居不易,这武林盟主的脚下是非也不少呢。” 妇人已是抖似筛糠,结结巴巴地应了声,连收拾都顾不上,跟丈夫逃也似地快快离开了。 附近的草丛动了动,杜允之头也没回,只淡淡道:“日行一善,不必理会他们。” 于是那丛草又安静了下来。 兴许是那酒酿圆子的确好吃,亦或者这夫妇俩质朴得令人发笑,杜允之本想吃饱喝足后将人都埋进地里,临了却改了主意,尤其听到那摊主说起自己的孩子,杀意也不由得淡去。 杜允之也曾过过苦日子,知道没爹没娘的孩子要想在这个世上活下来有多难,他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并非周绛云那般枉披一张人皮的杀人鬼。 思及周绛云,杜允之突然觉得碗中茶水都带上了一股子腥气,令他一阵阵犯恶心。 哪怕在栖凰山上有过一遭合作,杜允之仍不愿与周绛云多打交道,他承认自己是坏人,而坏人与恶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前者让人生厌,后者却让人畏惧。 周绛云无疑是让恶人都心惊胆寒的人。 万幸的是,他今天要等的另有其人。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杜允之都昏昏欲睡的时候,头顶突然炸开了一声惊雷,狂风平地而起,吹得周遭草木摇摆不定。 他惊醒过来,只见穹空乌云密布,最先是一条银蛇闪现,紧接着有雷声轰隆,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最初只有零星几粒,旋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不多时便有大雨滂沱落下。 杜允之连忙躲进了棚下,隔着雨幕往向西面的道路,淅淅沥沥的雨声突然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乱,他抬眼望去,马蹄踏雨,水花乱溅。 这一行人马正是海天帮的车队。 遭遇补天宗的袭击后,江天养更不肯在路上多做耽搁,历经一天两夜的疾奔后,他们终于离开了中州地界,如今已是人困马乏,偏又遇到了雷阵雨,不得不找地方稍作歇息,幸好这里有一处茶棚,勉强能让众人避雨。 江天养甫一下马,迎面就见杜允之坐在茶棚一角,正好整以暇地吃蚕豆。 紧皱的眉头微不可见地一松,江天养脱下斗笠和蓑衣便向杜允之走去,后者热情地给他斟了一碗茶,道:“江帮主舟车劳顿,快喝碗热茶去去寒。” 江天养倒也不怕他在茶水里动手脚,端起茶碗就喝了一大口,这才问道:“杜馆主何时改行在这荒郊野外卖茶水了?” 杜允之目光一扫他身后众人,叹道:“可惜在下准备了百十份茶水,如今却要浪费许多了。” 海天帮这一队人马原本为数不少,如今来到这棚下的却只得五六十人,杜允之早晓得周绛云跟江天养之间那点勾当,自不会认为其余人都被周绛云杀了干净,否则大事未成,这两头大龙就要先窝里斗了。 果不其然,听他委婉问起,江天养面上无悲也无怒,又呷了一口茶水,这才淡淡道:“不听话的人,自当不必来了。” 杜允之心头凛然,正要说些什么,忽听一辆马车中传出了异动,似有人在里面挣扎,可惜这动静很快就消失了。 他目光微凝,问道:“敢问江帮主,那车里的是……” 江天养一掀眼皮:“是舍妹,她受惊过度患了疯病,让杜馆主见笑了。” 这句话说是见笑实为警告,杜允之暗道这翻脸无情的主儿竟还顾及着手足情,知趣地不再多问,转口道:“这些日子以来,我绕着中州走了一圈,武林大会引起的波澜愈发大了,弱水宫、灵蛟会两大魔门为争明月河之利,行事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再有那云岭地崩之事牵涉甚广,南北对峙一触即发……鉴于诸般种种,四方官府已增设了关卡,听雨阁亦加派人手分布各地,不仅对来往人货严加搜问,更是针对武林人士多有盘查!” 江天养顿时会意,明月河漕运之利何其巨大,若是任由江湖势力将之瓜分,官府不仅大损颜面更伤及根本,绝不可能轻易罢休,故而骆冰雁当初虽眼馋这块肥肉,可若无周绛云代听雨阁表了态,她定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伸出爪牙。 可惜骆冰雁聪明反被聪明误,待弱水宫与灵蛟会争得两败俱伤,就该到海天帮坐收渔利之时了。 心念转动,江天养沉声道:“弱水宫势力庞大,灵蛟会底蕴深厚,此二者争利非一时半会儿能分高下,在此之前,我们得先壮大自身。” “周宗主劫走了方咏雩,无异于拿捏住了方怀远的命根子,有了这个活生生的把柄在,他纵然身为盟主也要投鼠忌器。”说到此处,江天养又冷笑一声,“何况方怀远自己手底下也不干净,他先父与亡妻俱是乱臣贼子,若非前阁主一念之仁,便是株连之罪也够他死无葬身之地,又何来今日风光?偏生方怀远不思感恩戴德,表面奉迎而私下阻挠,否则听雨阁招安武林的行动哪会停滞不前?” 杜允之附和道:“不错,这些个冥顽不灵的江湖人士对听雨阁素有成见,若要招安须得自上而下、徐徐图之,故而前阁主才放了方怀远一马,可惜此人不识好歹,始终阳奉阴违……本来,他若肯退位让贤,将盟主之位拱手让与江帮主,咱们也不必走到如此地步,可惜方怀远贪恋权威,耍弄手段修改大会章程,说是将下任盟主之位内定给了令郎,不也是欺令郎年少难以统筹全局,到时还得继续仰赖他这个前盟主吗?” 江天养一时面沉如水。 临渊门与海天帮同为白道四大门派之一,方、江两家又是世交,数十年来同进同退,要说江天养对方怀远半分情义也无,那是空口白话,可再多的情义与武林盟主之位相比,又变得不值一提了。 诚如杜允之所说,听雨阁对方怀远这些年来不识抬举的行为早有不满,于是动了以江代方的心思,在江天养看来此为一举两得的好事,凭着两家的交情,待海天帮上位之后,难道会亏待临渊门? 然而,当江天养向方怀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时候,方怀远沉默良久,却道:“天养兄实为当世豪杰,天下英雄罕有与你并肩者,可当今朝野局势复杂,黑道六魔门皆如日中天,反观白道有些青黄不接,下任盟主任重道远,与其求强不如求稳,天养兄与愚弟已是知天命之年,传位于父……莫若与子。” 莫若与子。 江天养视方怀远为挚友,怎料想在他心里,自己竟不如那未能独当一面的儿子。 纵使江平潮是江天养的亲子,他仍在那一刻生出了难以自抑的嫉恨,嫉的是江平潮的轻狂年华,恨的是压过自己大半辈子仍不罢休的方怀远。 因此,江平潮输掉了最后一场比试。 他并非输给尹湄,甚至不是输给周绛云的手段,而是输给了自己的两位至亲。 江烟萝要打乱听雨阁的部署,而江天养要让方怀远乃至天下好汉都看清楚,这些小辈再怎么厉害,现在也是靠不住的。 当今武林白道,堪为盟主之人,唯有他江天养。 杜允之见他面上阴晴不定,心知自己踩到了江天养的痛脚,顿时暗暗叫苦,连忙岔口道:“在下奉命在此相候,是有些事情要告知江帮主。” 江天养回过神来,皱眉道:“何事?” “想来江帮主也知晓萧楼主此番来意为何,那平南王女行踪诡秘,西川密探拼死传回的消息定不会有假,她一定来了栖凰山,只是藏匿极好未露行迹罢了……当日萧楼主虽告辞下山,暗中留下了不少桩子,尽数由在下调遣,便将出入栖凰山的大小道路都安插上耳目,以此从陆续下山的人马里甄别目标。”杜允之的神情凝重起来,“今早探子来报,临渊门的那位林管事在冤鬼路上出事了。” “林管事……”江天养略一思索,“是那方林氏?” “不错,刘一手携八大高手护送她赶往云岭山,是要代表武林盟协助官府救灾赈济,结果刚一出栖凰山就被一伙杀手劫道,她死于混战中。” “死了?”江天养心下狐疑,“怎么死的?” 杜允之道:“详情不知,只晓得武林盟八大高手与二十四名杀手同归于尽,她也掉落悬崖,待刘一手赶回栖凰山报信后,武林盟的人找了一天一夜,尸体惨不忍睹。” “确认无误?” “据埋伏多年的桩子说,那方林氏右耳后有颗红痣,尸体亦有,况且面目依稀能辨,应不会有错。” “杀手来自哪方?” “杀手是在下安排的,根据连日来的筛查,这个林管事有些可疑之处,再有暗桩打听到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方怀远秘密派往云岭,三分疑云都成了七分,这才安排了人半路伏击,耳提面命要抓活的。” “算上她和刘一手,二十四人对十个人,竟还杀了个同归于尽?” “这二十四人无一庸手,就算任务失败也不会被刘一手等人赶尽杀绝,一定是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故,正是在下一筹莫展之处。” 江天养的脸色更难看了些。 他沉思了好一会儿,忽然道:“那女人一定就是平南王女!” 杜允之怔住:“可她已经……” 江天养不耐烦地打断他道:“尸体是真正的方林氏,却不是我们所见的那位‘林管事’!你且想一想,护卫与杀手都死了,唯一活下来的刘一手乃是方怀远最为倚重的心腹,他说的那些话岂能当真?” 杜允之登时悚然一惊! “你中计了,方怀远恐怕是发现了你布下的桩子,故意放出消息引你派出杀手,再趁机来个死无对证!如此一来,平南王女借机脱身,脏水都泼到了杀手身上,方怀远不仅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能趁机清查内外,你留在栖凰山的那些耳目……方怀远,好深的心机,好毒的手段!” 杜允之脸色大变,霍然起身:“难道他要先下手为强?” 江天养正要说话,忽听马蹄声飞驰而来,当即抬头一看,只见一匹快马风驰电掣地朝这边冲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劫人 早在杜允之坐下喝酒酿圆子之前,他已经带人将这条古道前后三十里都清理了一遍,莫说是行人,连蛇虫鼠蚁也难见。 因此,这个纵马飞驰的不速之客必然来者不善。 他将茶碗一摔,八道人影便如箭矢一般从草丛里射出,雪亮森寒的刀锋刹那间在风雨中张开,如孔雀开屏般朝飞马包围而去! 来人临危不惧,猛地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快马依旧撒开蹄子往前疾冲,人却凌空后翻,腰刀顺势出鞘,寒芒乍现如奔雷走电,刀势分明后发,却比先出的八张刀更快劈出,霎时间只见火花电闪,漫天风雨都被刀光剑影撕碎,只听“叮当当”一阵急促锐响过后,那八张刀无一例外地扑了空,似有水缠之力黏着了刀势,每每在紧要关头将刀带偏,孔雀屏却被来人窥准破绽一刀劈开,变成了落毛雁子阵! 就在这时,那匹无主快马已经冲入木棚下,当即有人出手拦截,这些个常年刀口舔血之辈自然不会对区区一个畜牲手下留情,只见寒光一闪,已有数把利刃刺入马腹,更有一人依仗刚劲挡在马前,双手疾出抓住两只前蹄,额头青筋暴起,竟以一己之力生生将马匹掀翻。 然而,就在马匹嘶鸣倒下时,绑在它身上的油皮纸包也滚落在地,竟是数颗弹丸大小的黑色珠子,落地时“滋滋”怪响,发出十分刺鼻的味道。 “不好,是霹雳弹!” 不知是谁惊呼出声,棚下众人慌忙逃开,杜允之虽有听雨阁高手相护,但他位置离得太近,前脚刚跨出木棚,后脚便听到巨响如雷似在耳边炸开,转眼间火光爆闪,滚滚热浪如决堤洪水向四面八方汹涌拍去,来不及撤远的人直接被这气浪抛飞而起,整个棚子顿时四分五裂,轰然坍塌下来。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杜允之吐出一口鲜血,只觉得后背一阵火辣辣地疼,五脏六腑也好似轮转颠倒了一番,他一把推开搀扶自己的人,转身看向那已成废墟的棚子,只见火焰仍未被雨水彻底浇灭,四散的木石碎块下压着几个人,已不知死活了。 杜允之目眦欲裂,自打进了听雨阁,他是从未吃过这样大的亏,想到自己险些也跟这几人一样丧命在霹雳弹下,他恨不得将始作俑者碎尸万段,于是厉声道:“抓住他!” 江天养却道:“将你的人叫回来。” 杜允之面上杀意未歇,语气不善地道:“江帮主是何意?” “你带来的这些人,没有谁是此人对手,再去多少也是枉送命。”顿了下,江天养冷笑一声,“不信你抬头看。” 杜允之一惊,连忙转头看向前方,原来在这片刻工夫里,雁子阵又被劈下了一半,如同八字少了一撇,地上多了四具尸体,剩下四人亦是身上带伤,任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没有一刀能落到实处,并非对方身形如何诡谲,只因双方的刀法有着云泥之别,井底蛙如何与鹰隼相争? 一晃神间,寒芒暴涨,四把快刀从四个方向同时劈下,来人反手负刀在背,倏然俯身向下,四道寒光几乎同时落在了刀背上,与此同时,这人就地一个扫堂腿,犹如秋风扫落叶,泥水四溅如排浪,四人下盘冷不丁吃痛,身子顿时卸了力,此人便从他们刀下一滚而过,标立而起时甩手一挥,鲜血从刀刃上飞出,与溅落的泥水汇聚一处。 八名杀手惨死当场,杜允之脸色立变! 他带来的这批杀手无一不是听雨阁中久经磨炼的精锐,非但个个武功高强,联手起来更是默契无间,不知多少成名已久的武林高手都在他们合围下含恨折戟,怎料想今日会在这荒野道上遇到克星? 不错,着实是克星。杜允之身为琅嬛馆主,虽然武功平平,眼光却是毒辣非常,这半路杀出的敌手不仅刀法精绝更胜一筹,更加善于破阵,刀势快而狠,眼力疾且准,非一朝一夕能练成这等功夫! 江天养此时却无心理会杜允之,而是隔着漫天风雨看向那横刀而来的人。 此时此刻,众人总算有机会好好看一眼这不速之客的样子了。 来人黑衣蒙面,打扮与杜允之带来的众多杀手一般无二,只不过多戴了一顶斗笠,雨水如帘从斗笠边缘落下,遮住了旁人窥探的目光,唯独那把刀映了天光与血光,亮得令人不敢逼视。 江天养缓缓拔刀出鞘。 白道四大掌门中,若是单论外表,相比其他三位或多或少的锋芒外露,素来面带和气的江天养是最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 他像一个富甲一方的生意人,更甚于像一位武林豪雄。 直到江天养拔刀。 哪怕是站在他身旁的杜允之,竟也没能看清江天养如何出刀,只觉得一阵狂风乍然刮起,他下意识侧让了一步,再抬头时原地已不见了江天养的身影,而在前方那条血路上骤然传出了利刃交锋的刺耳之音。 “铮——” 双刀相撞,江天养一手持刀下压,一手撮掌成刀斩向对方腰腹,蒙面人对他这一招似有预料,左手一荡震开江天养,二人双双飞退,又如燕子凌空折返,再度交锋在一起。 江天养沉声问道:“海天帮办事,敢问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海天帮?” 正当江天养以为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一个嘶哑变调的声音从斗笠下低低响起,竟带着不知是讽是悲的惨然之意,只听他道:“你是海天帮的帮主,缘何跟听雨阁的走狗一起办事?” 话音未落,蒙面人的刀锋骤然一横,直向江天养手指削去,江天养不及多想,立刻收敛心神,长刀一展一沉,复又一劈一卷,饶是蒙面人应变及时,仍被刀芒卷中手臂,待他抽身后退时,整条左臂如被剐了鳞的鱼,淋漓鲜血混着雨水流淌下来,总算这被剐去的只是一层皮,没深入筋肉里去。 江天养没有乘胜追击。 一条血痕,在他左肩上绽开。 鲜血后知后觉地流出,哪怕这只是皮肉伤,哪怕血很快止住,可江天养眼里的狐疑已都变做了震惊! 蒙面人却不给他更多震惊的时间。 连退三步后,蒙面人一脚蹬地,如一支离弦箭飞射向江天养,这一刀出手,恍若一石激起千层浪,刀芒竟似匹练般层层暴涨,其声势不在江天养适才那一刀之下。 哪怕刀锋所指正是自己,江天养也不禁要在心里赞叹,若再给此子年时间,这一刀的造诣便能真正胜过他了。 可惜,那至少是年后! 一人一刀转眼杀至,江天养不闪不避,脚下仅错开半步,上身微斜半侧,长刀如白虹贯日,破浪而出! “呛啷——” 一声锐响,蒙面人的刀竟被从中劈断,胸膛上也裂开了一道血沟,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这回换成江天养不依不饶,连人带刀飞扑而出,直斩蒙面人双肩,势要将其拿下。 见此情形,杜允之长舒了一口气。 可他未免高兴得太早。 马蹄踏雨疾奔的声音又一次来袭,这回是跟方才截然相反的方向,依旧是单人匹马,依旧是黑衣蒙面戴斗笠,只不过雨水浇透了身子,能让人轻易辨认出来者是一名女子。 在场之中,武功最高非江天养莫属,而就在他被调虎离山后,这个蒙面女子趁机杀出,连人带马如一杆所向披靡的长枪,悍然向杜允之冲杀过来! 杜允之狼狈地躲开,马蹄已将三人践踏在地,马背上的女子手持一根长棍,眼见众杀手包围过来,她猛地后仰紧贴马背,长棍轮转挥出,狠狠打开数道人影,旋即从马背上飞起,两头削尖的长棍犹如长了眼睛般飞舞起来,随着她身法变幻,疾风骤雨似的展开攻势。 众杀手见状,悉数包围过来,杜允之躲在了大后方,远远只见这蒙面女子头下脚上,长棍挥舞如龙蛇,离她最近的七八人刀剑齐出,竟无一人能攻破她的守势,反而被她借力打力误伤同伴,不多时这女子从阵势中杀出,抬脚连连踩过数颗人头,又是一棍扫向杜允之面门! 杜允之叫苦不迭,也不知自己今天走了什么背字,竟有两人接连来取自己的项上人头! 他下意识再退,众杀手都向这边回护,眼见包围之势将要再成,却不想这女子竟是虚晃一枪,长棍一点地面,整个人如一面旗帜迎风张开,疾旋半圈避开刀剑,顺势将自己甩飞出去,不偏不倚落在了那辆载有江夫人的马车上,一脚将车夫踹下去,抓紧缰绳轻叱一声,马车便碾过满地泥泞,疯也似的朝来路狂奔而去。 杜允之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是声东击西,当下羞恼交加,抬手用力挥下,众杀手立时朝马车追去,当先两人挥出带有长绳的飞爪,死死抓住了车厢,硬生生将马车前冲之势拉得一滞,又有四名杀手同时俯身贴地,手中利刃旋斩飞出,直斩四只马蹄! 一瞬间,雨幕中爆发出马匹尖锐刺耳的嘶鸣声,马血如浪般涌出,马车骤然失衡,整个翻倒下来,蒙面女子堪堪抽身,马车里的江夫人也被颠簸出来,在泥泞里翻滚了一圈。 到了这个地步,杜允之已确定这二人真正的目标就是江夫人,无论对方究竟意欲何为,江夫人知道的事情已经太多,绝不能让她走脱。 一念及此,杜允之眼中杀意毕露,当机立断地下令道:“杀了她!” 听雨阁的杀手向来唯命是从,杜允之话音甫落,已有数名杀手提刀冲去,蒙面女子从泥水中爬起身来,见此情形立刻上前,奈何她失了坐骑与武器,又有四名杀手围攻而来,非但不能救人,反而被逼得步步后退。 眼看江夫人就要惨死在乱刀之下,远处缠斗的二人已反应过来,江天养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爆喝道:“杜允之,竖子安敢!” 他一分心,手下便失了准头,蒙面人从他刀下一闪而过,虚晃后退,旋即折腰欺近,拼着生受江天养一掌,将断刀死死抵在了他喉间。 这番变故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可江天养那一声内力雄浑,漫天细雨都被震得停了一停,在场但凡动武行气之人莫不觉得雷鸣如在脑中炸开,刹那间胸腔气血紊乱翻涌,动作不由得慢了一拍,仅此片刻迟滞间,蒙面女子抓住机会杀出重围,左手并指点中一人死穴,右手夺下长刀斜劈而出,正闭目等死的江夫人只觉一蓬温热浇在脸上,很快又被雨水冲凉。 她后知后觉地睁开眼,任蒙面女子搀扶起自己,却没有看周遭虎视眈眈的杀手,空茫的目光越过重重冷雨,最终落在了江天养身上,苍白发紫的嘴唇颤动了好几下,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却是道:“大哥……” 江天养已不再看她了。 他的刀还在手中,可蒙面人的刀已经抵在了他颈前,这不知打哪儿杀出来的煞星是个十足十的疯子,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浑然放弃了全部防守,只将全部心力都放在了刀上,以至于江天养有无数种办法可以反杀他,却没有一分把握能让自己全身而退。 受制于人,对久居高位的江天养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他脸色阴沉,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竟没有轻举妄动,杜允之亦是投鼠忌器,所有杀手都现出身来,将他们各自团团围住。 杜允之带来的杀手为数不少,再加上海天帮的诸多弟子,这一伙人不下近二百数,个个非庸手,仅凭此二人想要带上江夫人逃出生天,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那无数绝处逢生的奇迹,不正是这些痴人造就的吗? 蒙面人终于动了。 他点了江天养的穴道,挟持着人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浑身上下除了那双腿,其他都稳如磐石,杜允之看得胆战心惊,不禁想到若是一支冷箭朝此人后心射去,恐怕他也是不闪不避,只在临死之前横刀一抹,要了江天养的性命去。 江天养或许能够自救,可杜允之深知利害,一星半点也不敢去赌。 蒙面人一路走近,众杀手行动如潮水般来去自如,开合之间不留半分退路,足见纪律之森严、配合之默契,他深知若非自己二人施计抢得了先机,恐怕连自个儿的安危都保不住,更遑论救人了。 听雨阁为祸江湖十八年,显然不仅是靠着朝廷鹰犬的骇人名头,而是有真本事的。 他走到近前,却没有与同伴汇合到一处,对杜允之冷冷道:“将你的马牵来。” 杜允之咬了咬牙,终是不敢赌这亡命之徒的凶性,叫人牵了一匹骏马来,蒙面女子当即将江夫人扶上马,自个儿也翻身上去,看也不看诸人,狠狠一鞭下去,那马儿立刻撂开蹄子,迎风冒雨地狂奔出去。 不是没人想追,可他们刚迈出一步,蒙面人手下的刀便往上一提,丝丝血线顺着雪亮刀锋淌过,很快就在雨水冲刷下消失,却骇得杜允之脸色铁青。 直到马蹄声消失,蒙面人这才带着江天养往相反的方向而去,他走得不疾不徐,唯独手里的刀仍旧稳当,令众多杀手竟找不到半分可乘之机。 杜允之无可奈何,只得率人跟上,目光落在江天养下垂的刀锋上,眼里掠过一丝狐疑。 十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走了个把时辰,分明冷雨如旧,每个人却都走出了一身热汗,众杀手已有些不耐,杜允之胸腔里积蓄的焦躁之气亦濒临爆发,负在背后的手悄然打了几个暗号,杀手们鸦雀无声地散开,列阵而围。 此时,他们刚好走到一条大河边。 蒙面人一脚踏上河畔水草,杜允之猛地一挥手,众杀手身形乍飞,如飘忽不定的鬼影般纵横来去,转瞬间扑上前来,或杀向蒙面人,或直取江天养。 情势危急,蒙面人却是不慌不乱,任这些杀手合围上来,忽然横臂一荡,断刀从江天养颈前移开,刹那间刀光爆闪,众杀手知这贼人武功高强,哪敢怠慢分毫,纷纷使出看家本领以应敌,不想刀兵相撞后竟如堕河海之中,刀枪剑戟全无着力,反而是那蒙面人手中断刀在劈砍下化为碎片,以此卸去大半劲力,双脚骤然离地,如柳絮般随风飘飞起来。 突然间,本该动弹不得的江天养蓦地腾身而起,长刀自下而上劈开风雨,如一轮倒挂银月向蒙面人劈去,蒙面人此时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唯有摘下斗笠灌满内力向前一挡,只听一声爆响,些微血色在雨幕中弥散成雾,斗笠支离破碎,蒙面人不知生死地掉进河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杜允之眉头一皱,立刻命人下河寻找,半晌后却是一无所获,可见对方水性非凡,已从河下遁逃了。 他心里发狠,见江天养面无表情地踢开一块斗笠碎片,连忙上前关切问道:“在下无能,让江帮主受惊了,不知可有大碍?” 江天养冷冷看了他一眼,显然是记得杜允之适才下令斩杀江夫人的举动,只是到底没说什么,面沉如水地摇了摇头。 杜允之道:“这两个贼子武功高强,年纪应也不大,绝非寂寂无名之辈,在下……” “他们既为了救人而来,那就一定是武林盟的弟子。”江天养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森冷无比。 杜允之何等精明,一下就听出江天养不愿多提这两个蒙面人,竟似有包藏维护之意,思及方才发现的种种端倪,他心念一动,识趣地不在这方面多做纠缠,只委婉提醒道:“若是让他们先一步赶回栖凰山,令方怀远有所防备……” 江天养不置可否,只是反手还刀入鞘。 寒芒尽收之后,他整个人又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儒雅,口中说出的话却似淬了毒一样,只听他道:“冤鬼路灭口在先,如今劫人在后,想来方怀远是按捺不住了,也好教他做个明白鬼!” 第一百四十三章 心火 江夫人只觉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 她本就有些病恹恹,又两次摔下马车,万幸没重创到筋骨,可这身上无一处不疼,现在被蒙面女子带着一路疾奔,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蒙面女子虽带走了一匹马,却只纵马奔驰了十来里路,待到甩掉了身后尾巴,她便用力一抽马腹,马儿当即嘶鸣了一声,闷头朝前方冲去,江夫人却被她带着飞身而下,倚仗轻功点地掠起,不多时便翻过斜坡,朝着与马截然相反的方向逃离。 江夫人心下已有些猜测,任蒙面女子带着自己亡命遁逃,只觉得这一路兜兜转转,如在九曲回肠里拐来拐去,到后来已完全不能分辨方向,只晓得头顶乌沉的天色越来越黑,显然是入了夜。 当江夫人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蒙面女子带她躲进了一处隐蔽的山洞,这里显然被人清理过,空间也算宽敞,里面正亮着微弱的火光。 火堆旁有一站一坐两道人影,江夫人定睛一看,那正来回踱步的人正是石玉,坐在轮椅上的青衣男子却是早先下山求医的展煜。 看清二人面目,江夫人心中大石落地,那一路护送她的女子也解下蒙面巾,不是穆清又是何人? “你们……”江夫人又惊又喜,眼眶不由得红了,“你们怎的在此?” 展煜叹了口气,向穆清抛去一个包袱,苦笑道:“说来话长,师母先随清儿去换身衣服,千万别着了凉。” 当初在栖凰山上时,展煜囿于规矩礼数尚口称一声“穆师妹”,如今下山不过数日却已唤作了“清儿”,足见两人历经磨难后感情更深,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江夫人顿觉宽慰不已,跟着穆清转去一旁的小洞穴里换了干净的衣服,这才回来坐到火堆旁,一面将湿衣服挂起烘干,一面接过石玉熬煮好的姜汤,顾不得里面没放糖,仰头喝下大半碗,额头已出了一层薄汗。 见她们二人脸上总算有了些微血色,展煜这才放下心来,言简意赅地向江夫人说起这一路上的遭遇—— 原来他们三人当日下山,穆清得了鉴慧指点欲带展煜南下寻医问药,江平潮欲往东海府去,三人都得先到越州再水陆分道,于是一路同行,不曾想在仙留城歇脚时发现了杜允之一行人的踪迹,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一面派人回栖凰山报信,一面跟在了杜允之后面探明究竟。 然而,江平潮跟踪至仙留城外的山林中,发现这里竟还埋伏着补天宗的人马,他一时不慎暴露了行迹,只得匆匆逃离,没想到撞上了来寻自己的穆清,这才知晓留在城里的展、穆二人非但没等来武林盟的接应,反而等来了一批杀手,若非展煜机警,恐怕穆清已喝下了毒茶,下场难料。 “……醉仙楼算是家师的私产,竟也出了这等事,我断定仙留城已不再安全,武林盟布设城中的部署也不再可信,敌人势必在回程路上设下诸多埋伏,若我三人急急赶回栖凰山,不啻于自投罗网。”说到此处,展煜咳嗽了两声,他身子未见好,眼睛却亮得惊人,眸中如藏着一柄锋芒利剑。 他沉声道:“因师弟之故,家师早料定周绛云不会善罢甘休,栖凰山上必然戒备森严,反倒是周绛云与杜允之都在这条路上设伏,恐怕另有所图,我算来算去,近日只有海天帮的车队会由此经过,于是让清儿乔装易容在城门口打探消息,又让江兄在他发现埋伏之处留下海天帮独有的印记,始终徘徊于附近,可惜……” 可惜他们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到,堂堂海天帮帮主竟与周绛云这魔头是一伙的,更没想到江天养早已跟听雨阁沆瀣一气。 江夫人眼神一黯,想到那持刀断后的蒙面人必是江平潮无疑,这孩子虽已长大成人,可他自小敬仰父亲,一心想要做那样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如今却教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甚至不得不与江天养拔刀相向,却让江平潮怎堪承受? 一时之间,山洞里静默无言,只有火堆里的木柴不时发出“噼啪”爆响,每一声都像鼓槌重击在人的心头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洞口忽然传来异动,穆清美眸一厉,手立刻搭上了剑柄,好在来人很快显露出身形,正是他们苦等的江平潮。 江平潮全身湿透,像只落水狗一样狼狈不堪,他头上的斗笠已不翼而飞,蒙面巾也不知去了哪里,身上多处伤口已被水泡得肿胀发白,嘴唇乌青如死人般。 他抬眼见了四人,却是一言不发,穆清忙将他拉到火堆旁,火光熊熊映在他脸上,仍不见丝毫暖意。 江夫人鼻子一酸,她强忍着悲意轻轻开口唤道:“平潮,你快将衣服换了,别……别拿自己身体撒气。” 江平潮愣愣地坐着,他好像变成了一个木头人,直勾勾地看着那堆火,令石玉都不禁怀疑他会一头扎进火里去。 正当众人手足无措的时候,展煜摇了摇头,开门见山地问道:“可有追兵?” 这一问如惊雷炸响,倒叫江平潮回过神来,他看了展煜一眼,声音沙哑地道:“有,不过被我甩掉了。” “你们可曾暴露了身份?” 江平潮默然半晌,眼中如有风云汹涌,他痛苦地攥紧了拳,声音沙哑地道:“我爹……应该是认出我来了。” 身为人子,江平潮的武功是江天养一手教授的,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江天养的本事,若非认出这半路杀出的蒙面人乃是亲儿,以江天养的武功,怎么会轻易被他挟制? 无非是江天养知道,只有让杜允之投鼠忌器,这豁出命来的傻儿子才能有机会逃出生天。 穆清看得颇有些不忍,正要对展煜打些眼色,却被江夫人按住了手,只听她在耳畔低声道:“他已不是个孩子了。” 事到临头,只有孩子才有资格逃避,而他们早已长大成人,也早已避无可避。 江平潮本是天之骄子,他最怕的不是痛苦,而是被人怜悯,至于是非明辨的觉悟……在他挥刀那一刻,已经做出了选择。 展煜又问道:“可知他们接下来有何动向?” “我脱身之前,未曾听说一二,不过……”顿了顿,江平潮眼中掠过一抹痛色,“依……他的本性,既然风声已然走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 闻言,展煜沉吟了片刻,道:“江兄所言甚是,我们必须尽快将情报传回栖凰山,让武林盟有所防备才是。” 穆清眉头深锁,看了一眼江平潮才道:“我私以为,以江帮主的身份与行事作风,要说他与补天宗勾结,倒不如说他暗中投效了听雨阁,结合之前武林大会发生的种种变故,不难推测此番真正针对武林盟的幕后黑手当是听雨阁,我们要想赶回栖凰山报信,难上加难。” 听雨阁得萧太后重用,权势远超先代所有缉事监察机构,霍乱朝野十八年,上至朝堂诸公,下至地方官吏,都要在这赫赫凶名下唯唯诺诺,若是听雨阁下了密令,无怪乎仙留城里的诸多暗线会被悄无声息地制住,而他们既然决定了要对武林盟下手,栖凰山方圆二百里内的官道野途势必被严加管控。 展煜身为方怀远座下首徒,对武林盟的虚实底细最清楚不过,武林盟虽然凌驾于白道各大门派之上,但其创立宗旨是为管理而非统御,先聚义而后聚利,为了及时应对各地发生的变故,在许多州城都设有分舵,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笼罩着整个江湖,此举扩大了武林盟的影响力,却也削弱了本部的力量,常年留守栖凰山的人手不足三成,哪怕前不久为了武林大会紧急调回了一批人手,如今这满山上下的护卫也不会超过三千人。 更要命的是,盟下人手大多来自白道大大小小的宗门帮派,剩下才是无门无派的游侠散人,故而在栖凰山上本就有为数不少的出自海天帮的弟子,这些人至少在山上待了一年,分散在演武堂、巡山堂等地,互相又有结好交恶的复杂关系,即便是方怀远下令清查,也绝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把所有嫌疑者连根拔起的,倘若误伤无辜或被有心人趁机挑拨,反倒落人口实引起哗变。 他越是深想,越觉得事态危急,额头已渗出汗来。 这时,江夫人开口道:“我必须得回栖凰山去。” 穆清一惊,江平潮强压下心头翻涌的苦涩,急声道:“姑母,我们好不容易将你……” “你们且听我说。”江夫人不容置疑地打断他,目光却是看向石玉,“好孩子,你先前听话装死骗过了我兄长,如今他们只晓得我被人救走,却不知道你还活着,自不会在你身上枉费心力,我们之中当属你最有把握全身而退!” 石玉一听,当即道:“夫人,我、我不走!” “我不是让你逃走。”江夫人深吸一口气,“孩子你听着,武林盟现在面临灭顶之灾,凭我们几人的本事怕是难救了,既如此就必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你趁人不备速速南下去永州,倘若翠云山方圆百里内一切风平浪静,你就去临渊门找大长老方善水说明此事,他会知道该怎样做……倘若你去晚了一步,发现翠云山附近多出可疑之人,你便万万不能现身,找个安全的地方藏匿起来!” 石玉浑身一颤,他今年才十三岁,虽入了江湖泥沼,可方咏雩素来待他极好,除却梅县那次遭遇,几乎没经历过什么江湖险恶,更没想到人事无常,九重天也是能在一夕间跌落十八层地狱的。 “夫人,我、我不行……我不成的……”他惶急不安地看着所有人,却没有一个人接过这对石玉来说无法承受的重担,他们只是看着他,看他从惶恐到泪流满面。 江夫人轻轻揩去他脸上的泪水,如母亲拥抱自己的孩儿一样抱着他,低声道:“好孩子,你能做到的,无论此去结果如何,记得要保护好你自己。” 石玉死死咬住嘴唇,在她怀里拼命点头,生怕自己牙关一松就泄露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江夫人又拍了拍他的背,这才站起身来,目光扫视过展煜三人的脸庞,道:“至于我,必须要回栖凰山去,不仅如此,还得让他们都知道我要回去。” 穆清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诚然,她与江平潮虽然成功救了人,可江夫人已经知道了海天帮欲与补天宗联手对付武林盟的重要情报,若江夫人没有回栖凰山报信,只会让这些鹰犬爪牙愈加疯狂地搜寻一切可疑之人,并且加紧针对武林盟的诸般布置,如此才能赶在消息彻底走漏之前打栖凰山一个措手不及。 江夫人做出这个决定,便是让她自己成为了拖延时间的活靶子。 展煜张口欲言,却被江夫人抬手打断,这个向来柔弱的女人抬手捋了捋自己的乱发,竟在火光映衬下显出了几分灼灼夺目的刚烈之气,她一字一顿地道:“我是武林盟主的夫人,是栖凰山的主母,我不能让成百上千的门人因我之过惨死!我曾是海天帮的大小姐,又是海天帮帮主的亲妹,海天帮自有儿女不可背信弃义之祖训,我兄长若要做那为虎作伥之辈,他的第一刀便自我而始!” 说话间,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江平潮身上,怔怔出神的江平潮在这目光下如被火烧了一样,冰冷的手脚终于开始回暖,一口热血在胸腔中涌动,强忍多时的眼泪也终于落了下来。 他起身,向江夫人长揖,泣不成声地道:“我……与您同去!” 见此情形,展煜心知江夫人决意已定,旁人再劝说不得,他长叹了一口气,下意识拨动了几圈手中念珠串,这才平复了心绪,继续道:“既如此,我们不如再分一路。” 穆清与他心意相通,当即问道:“可是要设法营救方公子?” 补天宗夜袭海天帮车队时,江平潮与穆清都藏身附近,自然也知道了方咏雩尚在人世的秘密,如今方咏雩被周绛云掳走,那魔头觊觎《截天功》阳册早已入妄成执,方咏雩落在他手里可谓是危在旦夕,展煜身为他的师兄,哪能安心? 展煜点头又摇头,他虽救人心切,但未失了分寸,道:“周绛云好不容易抓到我师弟,必定严加看管,莫说是我们几个,就算我师父亲至怕也不好救人,何况依我之见,周绛云此番举动或许不只为了图谋《截天功》。” 穆清心思微动:“你是说……他会利用方公子来对付方盟主?” 展煜颔首,道:“为今之计,我们只能先跟上补天宗一行,再见机行事。” 在场之中,穆清的轻功最是厉害,若是把握好距离远近,就连周绛云怕也不能察觉到她的跟踪,只是她刚要一口答应,目光落在展煜身上,却又闭了嘴。 带上一个坐轮椅的瘸子去跟踪血衣人屠,若非痴人说梦,便是自寻死路。 然而,穆清又如何能把展煜丢下? 她正犯难时,江平潮已收敛了心绪,开口道:“穆女侠,不妨由我护送姑母与展大侠一道回去。” 穆清面露犹豫之色:“这……” “那就麻烦江兄了。” 展煜看了他一眼,主动答应下来,转头对穆清道:“这里非是久留之地,我随江兄一起回栖凰山也好,若是中途发现风声不对,让他找个安全地方将我藏起便是了,想来追兵的目标还是师母,不会在我这瘸子身上多做留意。” 穆清捂住他的嘴,轻啐道:“休要胡说!” 见他二人举止亲近自然,江平潮心中酸苦之意更浓,他从小到大算得上顺风顺水,却在这短短一月间连遭打击,其中更有来自至亲的幻想破灭,于他而言不啻于天崩地灭。 洞外雨声淅沥,想来这场大雨要到天明方才止歇,五人干脆在这山洞里休整一晚,穆清正要跟江夫人准备去旁边的小洞穴里栖身,不想被江平潮拦住,问道:“江少主,可有什么事呢?” 江平潮苦笑道:“如今这般情况,你就莫要再叫我什么少主了。” 穆清见他眉宇间隐有悲色,从善如流地道:“江兄。” 江平潮欲言又止,终是没在这点小事上多做纠缠,他取出一个荷包,里面是一枚玄铁指环,雕镂成了鱼鹰模样,看着虽不精致漂亮,却是说不出的古拙大气。 “这是……” 江夫人正要说什么,江平潮已抢先道:“倘若周绛云当真……与我父亲有所勾结,他见了此物,定不会对你痛下杀手。” 听他这般说,江夫人便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眸中掠过一抹叹息。 穆清是何等聪慧之人,见状便知此物一定意义非凡,她正要婉拒,江平潮又道:“算是我借给你的护身符,我如今能用之物不多,就这点心意而已,望你不要推辞。” 言罢,他将玄铁指环塞进穆清手里,转身便走了。 回到火堆旁,石玉已经在角落里睡下,独留展煜坐在轮椅上不知想些什么,他显然听到了刚才那一番对话,于是问道:“那枚指环可是当年江氏先祖创立海天帮时留下的信物?” 江平潮在他对面坐下,反问道:“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卑劣,总是痴心妄想别人的东西?” 说出这话时,他只觉得自己心上被生生掏了个洞,那些腥臭不堪的恶意都从这洞里流淌出来,手指无意识地痉挛起来,眼里映着火光如血。 江平潮以为展煜会恼怒,不想展煜竟是道:“清儿是望舒门的大弟子,她文武双全又知情明礼,不是那些随波逐流或任人处置的寻常女子,她的喜恶也好,来去也罢,自有她自己主宰抉择,她不属于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你我何谈妄不妄想?” 他这一番话轻飘飘的,落在江平潮耳中却成了一座从天而降的山,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心口那正在溃烂的血洞前。 江平潮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曾经敬佩如今却暗生嫉恨的男子,喃喃道:“你……就不在意吗?” 展煜一笑,道:“我只在意她在意的东西。”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是穆清当真在意江平潮这份痴心,展煜自然会气恼忧愁,可他相信穆清的心意,也看得明明白白,又怎会因为旁人的想法而对穆清生出猜忌? 他对江平潮道:“江兄,你知道我如今最在乎的是什么吗?” 江平潮沉默了下,道:“愿闻其详。” 展煜拨动了一圈念珠,轻声道:“如今虎狼环伺,我等危如累卵,两情若是久长时,何必与这朝朝暮暮相争?我只愿她此去能够平安,仅此而已。” 第一百四十四章 软禁 江烟萝今儿个起了大早,令人去荷塘采一把新鲜的莲蓬,回来煮莲子定心汤。 她已在栖凰山上住了一段时日,武林盟的诸多门人都对这位性情温婉的海天帮大小姐印象极好,哪怕江烟萝总是深居简出,只需支使个丫鬟出面,便能轻易做成她想做的事。 按理来说,采摘莲蓬这点小事不值一提,可丫鬟才出了月洞不久,大门方向便传来了一阵喧闹声,似是与人发生了争执。 此时江烟萝正在梳头,闻声略一挑眉,取了支白玉兰花簪,随手将满头乌丝一挽,对秋娘道:“秋姑姑,我们出去看一眼。” 秋娘颔首,单手按在剑柄上,陪侍她出了院子。 果不其然,小院门口聚集了不少人,其中只有少数是海天帮的护卫,剩下那些青衣刀客俱是武林盟弟子,那领命出门的丫鬟被人不由分说拦在了门槛前,急得满头是汗,又不敢越雷池一步。 习武的男子大多粗鄙莽撞,双方人堵在门口争得面红脖子粗,眼看就要动起手来,江烟萝出声道:“且住手,这是出了什么事?” 见大小姐露面,海天帮的人纵有再多火气也只能按捺下来,立时簇拥到她身边,警惕地看着这群武林盟弟子,好在后者也不是为了结怨而来,主动往后退了七步之远,唯独一名女弟子迎上前来,对江烟萝抱拳一礼,不卑不亢地道:“江大小姐,我等奉盟主之令前来担任护卫职责,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护卫?”江烟萝看了一眼身边众人,摇头失笑,“我自有海天帮的师兄弟们尽心相护,平日里也不常出门,烦请你们回去转告盟主,他这一番好意,烟萝心领了。” 那女弟子道:“江大小姐放心,我们只在院外守着,内院还是交给海天帮的诸位,盟主下了铁令,请大小姐莫要为难我等。” 先前那丫鬟不忿道:“你们守便守着,缘何不让我们出门,说什么护卫,我看是……” “春雪!”江烟萝面上浮现厉色,她这一声轻斥出口,丫鬟连忙惶恐不安地低下头去,再不敢多说半句话。 饶是如此,江烟萝的目光在其他人面上一扫而过,心知春雪说的是实情,便转头看向那名女弟子,问道:“可有此事?” 女弟子点头道:“盟主有令,即日起除却巡山弟子和守卫弟子,任何人不得擅离门户,上下出入更需报备,若无令信通行,以魔门奸细论处!” 此言一出,江烟萝身后顿时响起一片哗然之声,她抬手下压平息了喧嚣,柔声问道:“盟主素来宽厚,不会无缘无故下这等铁令,莫非是出了什么祸事?我虽为女流之辈,但四大门派向来同气连枝,海天帮与临渊门更是世交,倘若武林盟有用得着我等的地方,我手下还有百十名海天帮弟子,愿助盟主一臂之力。” 江烟萝这番话说得委实漂亮,不仅化解了海天帮弟子胸中的怨气,也让这帮武林盟的人面色缓和下来,原本剑拔弩张的场面总算消弭于无形。 那女弟子回头看了一眼众位同僚,这才道:“不瞒江大小姐,前日有同门在山下不远处遭遇伏杀,皆已不幸遇难,盟主认为此事极有可能是魔门杀手所为,且山门之内八成混进了黑道奸细,于是下令清肃……江大小姐身份贵重不容有失,盟主这才加派人手令我等前来看护,请江大小姐以大局为重,暂且忍耐些时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江烟萝向来善解人意,自无不应之理,只是道:“我本就少出门庭,倒是无妨,不过有些女儿家的体己物须得让人置办一二,还请行个方便。” 那女弟子爽快道:“这是自然,不过得由我们派人随行照看。” “合该如此。” 二人交谈过后,江烟萝招来那名叫春雪的丫鬟,对她耳语吩咐了几句,那女弟子也点了一位师妹出列,陪着春雪快步离开了。 化解了一场争端,江烟萝示意海天帮的护卫各自归位,自个儿带着秋娘回到房中,她并未因这点小事妨碍了心情,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绣花,等到一只狸奴逐渐成形,房门终于被人轻轻敲响。 秋娘打开门,从春雪手里接过一篮子新鲜莲蓬和大大小小的纸包,江烟萝仍绣着猫儿,头也不抬地问道:“打听得如何?” 春雪反手关上房门,恭敬地道:“回禀楼主,属下已打探清楚了——前日刘一手率领七大高手护送方林氏下山,欲赶往宁州云岭山主持义赈诸事,不想竟在冤鬼路遭到二十四名蒙面杀手的埋伏,七大高手与二十四名杀手尽数丧命,方林氏也坠落山崖,仅剩刘一手侥幸活命回来,昨日带人在山崖下搜寻许久,已找到了方林氏的尸体。” 短短一段话,竟裹挟了三十二条人命,如此血淋淋的惨案听在耳中,只逗得江烟萝一笑,她慢条斯理地打了个线结,这才将多余的线剪断,一面端详这栩栩如生的绣像,一面意有所指地道:“好滑头,比猫儿还要鬼精灵。” 春雪悚然一惊:“楼主是说,此事并非方怀远所设计,而是……” 江烟萝反问道:“死无对证,祸水东引,你认为他做不出来这等心狠手毒之事?” 能够跟在江烟萝身边的浮云楼密探,无一不是姑射仙所重用的心腹,春雪当然知道自家楼主对那位小山主青眼有加,哪里敢妄自评断,她连忙低下头去,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人心隔肚皮,等闲易变心……” 江烟萝抿唇一笑,自顾自地道:“天下之事,莫不有失才有得。他啊,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要清醒,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什么,又必须得付出何等代价,实在要比那些妄想两全的愚人可爱太多了……你们且看着,这三十二条人命,只是一个开始。” 最后一句话,直教春雪毛骨悚然,她下意识抬起头,犹犹豫豫地道:“倘若放任他行事无忌,会不会妨碍到楼主的计划?” “当然会。”江烟萝的手指抚摸过猫儿的眼睛,似乎透过这幅绣像看着别人,“他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是我座下乖巧听话的狗,他却是嚣张难驯的野猫,逗他两下还罢了,若做得过分些,他便要一爪子挠过来……譬如这一回,他明知道我要对付平南王女,可他却将人放走了,真是让我头疼不已呢。” 春雪心里一跳,她在这刹那间感受到了从江烟萝身上爆发的森然杀意,可这杀意又旋即无踪,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不过,他总算还知道分寸。”江烟萝放下绣像,转身看向春雪,“冤鬼路血案一出,杜允之与我爹都会以为此事乃方怀远所主使,他们此刻一定坐不住,势必联合周绛云准备提前动手,而方怀远必然从刘一手那里得知了真相,才会借题发挥清肃内部,以护卫为名行软禁之实,无非是要拿住我这个人质,好让我爹投鼠忌器,从而争取更多的时间。” 冤鬼路三十二人俱死,掩盖殷令仪的行踪只是其一,加剧武林盟与听雨阁双方冲突、推动事态发展才是昭衍真正想要看到的。 江烟萝了解昭衍如同了解自己,他们都是最会做出取舍的那一类人,在明知道武林盟这局棋有死无生的时候,灾祸开始得越早、结束得越快,被卷入其中枉死的人才会越少,毕竟听雨阁的目的是以海天帮取代临渊门执掌武林盟,而非与整个武林白道彻底撕破脸。 可惜这并非江烟萝所乐见的,她要的是这潭水越浑越好,最好武林白道与听雨阁两败俱伤,她才好坐收渔人之利。 沉吟片刻,江烟萝眼中精光一闪,吩咐道:“告诉山上的桩子,通知杜允之先不要轻举妄动,再给陈朔传个信去,让他派人南下去永州翠云山,临渊门的根基在那里,既然要断就断个干净!” 春雪心中一凛,恭声道:“遵命!” 片刻后,春雪领命而去,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秋娘如壁上花一样站在角落里,她本就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在哑了之后更加没有了活人气,全心忠于江天养,后来奉命追随江烟萝,但凡他们父女不欲做的事,秋娘连想也不会想。 江烟萝很喜欢秋娘,于是兴致勃勃地道:“秋姑姑,算算时间,周宗主应该已经得手了。” 秋娘在心里算了算时间,旋即点头。 “他执着了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有机会夙愿得偿,我那表哥就算是钢浇铁铸的一个人,也要被他想方设法地挖出肉来。”江烟萝痴痴一笑,眼中不无讥讽之色,“萧正风那个蠢货,他本有机会拉拢这位血衣人屠,偏要因为忌惮之心耍弄小聪明,真当那日他做的手脚无人看破?这位周宗主可是傅老魔一手教养大的,多年来虽为听雨阁效力不少,性子仍高傲得很,当他知道听雨阁不再能为自己提供助力而要成为妨碍他进境天下第一的绊脚石,他曾为听雨阁效力多少,就一定会加倍讨回。” 秋娘这一次皱了皱眉,她飞快地打了几个手势。 “你在担心周绛云魔功大成之后会对本座过河拆桥?” 见秋娘点头,江烟萝又笑了:“他当然会这么做,傅老魔可是在他身上花了无数时间和心血,把最后一点真情实意都给了他,却只需我娘三两句挑拨,他就在汹汹大势前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足以说明此人是一条恶狼,养不熟的。” 秋娘面上的担忧之色更重了些,又有些不解地看着江烟萝。 “秋姑姑,我跟我娘也是不一样的。” 江烟萝伸手拨弄桌上的五针松盆景,目光幽深如浸泡鸩羽的毒酒,轻声道:“我娘她一辈子生于忧患,做事谨小慎微,最忌惮的就是不能被她掌控之人事,她不喜欢冒险,总是走一步算十步,唯恐哪一步走错就满盘皆输,她是输不起的人,而我……秋姑姑,我打一出生就拥有了太多,后来又学会了不择手段地获取想要的一切,我从来没有尝到过失败的滋味,因此我不怕输,只怕自己赢得太容易。” 说话间,尖锐的松针刺破了指腹,一滴血珠渗了出来,江烟萝浑不在意地将血蹭在松叶上,徐徐笑道:“天下武功浩如烟海,可这百十年来能够冠绝当世、折服众生的绝学却不过寥寥,《截天功》算一个,《太一武典》与《宝相决》亦名列其中,而我姑射一脉的《玉茧真经》也是不遑多让,我倒想看一看,这四大绝学当以谁才有资格问鼎江湖!” 话音甫落,那点血迹已经发黑,但凡沾染上它的松叶悉数残败掉落,不仅如此,原本浓绿挺拔的五针松竟由此处开始枯萎,不多时已全无生气,仿佛有精怪寄生其中,吸光了草木的精气,轻轻一捏那半掉不掉的叶片,顿时成了灰黑的粉末。 眼睁睁看着一盆松树转瞬枯死,秋娘面上没有丝毫动容,她跟了江烟萝十年,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 接过秋娘递上的巾帕,江烟萝一面擦手一面想起了什么,笑道:“刘一手回来也有两天了,以他对方家的忠心,一定会把冤鬼路发生的事情悉数禀报上去,方怀远就算不全然相信他的说辞,也必然对海天帮生出疑心,既然连我这儿都被他派人看管着,恐怕车队那边……他也派人去追了。” 顿了下,江烟萝不无遗憾地道:“真想看一看,当他知道自己所托非人,亲手把儿子送进了虎口里,那会是什么反应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 决意 方怀远正在盛怒中。 如江烟萝所料,在刘一手自冤鬼路赶回报信后,后者果然惊怒非常,不仅点了一队人马随刘一手赶往冤鬼路,更是连夜派人下山,沿着海天帮车队离开的路线追赶过去。 海天帮的车队虽已离开近五日,可他们人数众多,携带辎重亦不少,又带着体弱多病的江夫人,按理来说不会急于赶路,四五天时间不过堪堪抵达仙留城罢了。然而,奉命追赶的使者一路快马加鞭,竟是连海天帮车队的影子也没见着,好不容易赶到了仙留城,从醉仙楼掌柜处打听得知江天养等人早在三日前就于此下榻,仅休整了一夜,翌日天未大亮便走了。 出了仙留城,便是离开了中州地界,武林盟纵有再大本事也是鞭长莫及。 使者并未轻易放弃,出城后沿着古道又追了十里,仍未发现车队踪影,却在密林中发现了一片狼藉残局,显然这里在不久之前爆发过一场战斗,厮杀颇为惨烈。 飞鸽传书很快传回栖凰山,方怀远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此时此刻,书房大门紧闭,屋里只有刘一手在前候着,他见方怀远神情不对,本就惴惴不安的心登时一路下沉。 “盟主,这信上——” 不等刘一手说完,方怀远猛地一掌拍在了桌面上,堆满书简的长桌来不及颤抖两下便已四分五裂,轰然倒塌下来。 这般巨大的动静堪比平地落雷,书房外的守卫却连半点躁动也无,他们都是方怀远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也是此时最得他信任的一批人。 刘一手没说完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及时扶住了方怀远有些摇晃的身躯,又被他用力甩开,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他追随了方怀远大半生,名义上只是方家的忠仆,但方怀远素来对他十分信重,各堂口的事务都能插上一手,在这武林盟中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为过,就算先后两任夫人也未必能及得上他了解方怀远,故而对刘一手来说,他从未见过方怀远如此震怒的模样,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位叱咤风云的武林盟主正在走下坡路。 方怀远清减了许多,微颤的手不再如年轻时强健有力,不过短短几日间,他的两鬓已多出了数缕霜发。 他老了,不只是身体还有心,当年能咬牙挺过来的坎儿,如今未必还能撑得住。 想到这里,刘一手蓦地鼻子一酸,胸中怒火却燃烧烈烈,他勉强压抑着满腔杀意,沉声道:“盟主,我亲自去将少主追回来!” “晚了……” 适才惊怒交加之下,方怀远竟有些眼前发黑,他按住椅子扶手缓缓坐下,颓然地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太晚了……” 这一瞬间,无数前尘往事如碎雪般纷至沓来,方怀远想到了江天养在儿女婚事上一反常态的热切态度,想到了当日昭衍在双方谈崩时还要追问自己如何安置方咏雩的未尽之意,更想到了在武林大会期间自己几度向郡主提及引见江天养却被婉拒的情景……一幕幕画面似走马灯在他眼前闪过,当时被私心蒙蔽的双眼如今总算清明,可惜为时已晚。 倘若当真是遇袭,比起远在滨州的鱼鹰坞,掉头回转仙留城再上栖凰山才是海天帮车队最好的选择,江天养既然执意前进,甚至再度加紧行程,只能说明那场袭击非但没有伤及元气,更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方咏雩,十有八九已不在车队之中,他会落入谁手? 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中,旋即有一口腥甜之意涌上喉头,被方怀远强行咽了下去,他徐徐吐出一口气,睁开的双眼中尽是冷色。 “浩明,你将当天发生的事情,再原原本本地说一遍。” 刘一手心头凛然,他不敢怠慢,连忙述说起来—— 那日在冤鬼路上,眼看有人趁着混战劫走乔装为林管事的平南王女,刘一手以为此人与那二十四名杀手是一伙的,惊怒之余下达了死命令,带着七大高手不惜代价地将那二十四人留在了冤鬼路上,而后正要派人回山报信时,又有不速之客赶到,却是在武林大会上声名鹊起的僧人鉴慧。 当日那张排名榜虽出自杜允之的不良居心,但是三轮比试下来,“七秀”之名已得到了江湖群雄的普遍认可,相比其他六人,藏拙留手的鉴慧要低调许多,满山上下也无几人在意他的来去,可刘一手曾奉命去沉香镇的宜阳驿站接应平南王女,知道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僧人本事极大,乃王女此行的秘密护卫。 因此,在这个节骨眼上见到鉴慧,刘一手无异于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当他从鉴慧口中得知那劫走王女的歹人竟是昭衍,心中更是惊骇莫名,二人短暂商议了一番,都吃不准昭衍此举用意为何,亦不敢拿殷令仪的安危做赌,只得依照他的要求,令其余人在原地守尸待命,他们俩即刻动身,向昭衍所说的悬崖木栈桥赶去。 然而,刘一手怎么也没想到,当他赶到木栈桥边的时候,竟是听到了一番骇人无比的对话。 谁也不曾料想冤鬼路上之所以出现了如此多的杀手,背后原由竟是殷令仪主动向潜伏在武林盟中的奸细泄露了消息,而暗中护送王女的鉴慧才应是那个趁乱劫人的蒙面凶徒,枉盟主这五年来暗助平南王府共谋大事,不惜押上整个临渊门和方氏一族的身家性命,如今风云将变,代表王府而来的殷令仪却唯恐不能尽快与他们撇清干系。 那一瞬间,惊愕有之,恼怒有之,愤恨更有之,可不等刘一手发作,他就听到殷令仪亲口说出个中原因——她之所以临阵毁约,只因方怀远错信了江天养,他所选中的武林盟下任掌舵早已暗投了听雨阁,同虎狼毒蛇沆瀣一气,表面是义薄云天的英雄豪杰,实为城狐社鼠之徒。 殷令仪虽是女子,其胆魄手腕却远超一般人,须知黑道六魔门之一的灵蛟会何等厉害,而蛟首左轻鸿仍受她驱令,可见灵蛟会赫赫凶名下的诸多实力大半都被殷令仪掌控。因此,这一回周绛云联手骆冰雁清洗黑道格局,虽打了左轻鸿一个措手不及,但在与弱水宫的争斗博弈中,灵蛟会至今未显败相,殷令仪更是通过两大宗门相争的机会,使密探的力量进一步北上东进,由此发现了许多藏在这场龙虎争斗下的暗流,其中最让殷令仪心生警惕的,莫过于海天帮不动声色却异常顺利的秘密扩张。 早在两年前,方怀远已秘密向平南王府透露过提拔江平潮作为下任武林盟主的意愿,殷令仪自然对海天帮的一举一动多加留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固然是帮派争斗的好手段,可明月河漕运这块肥肉牵涉太广,连平南王府都不敢将之一口吞掉,海天帮哪来的底气和能力支撑起如此野心? 她心生疑窦,却也知道方怀远对江天养十分信任,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不能轻易开口,而这一等就等到了萧正风联手周绛云大闹武林大会,阴风林那场惊变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安排,也如一记重槌敲在了殷令仪心头,她意识到在萧正风之后还有一股势力暗中蛰伏,对方在掩护着她,也在威胁着她。 殷令仪惯会权衡利弊,于是她隐忍下来,冷眼旁观事态发展,在江平潮功败垂成之后,她终于确定了幕后黑手究竟来自哪方。 “……郡主说,萧正风在栖凰山时,海天帮还会收敛一二,可当萧正风告辞下山,悬在武林盟顶上的刀刃就握在了海天帮手里。” 忆起当晚种种,刘一手的脸色愈发难看,声音也越来越轻:“她若不尽快离开,就会成为刀下第一根软肋,到时不仅盟主会左支右绌,平南王府也会被推到无法回头的风口上,稍有差错便是刀兵四起。” “……所以,她下了灭口令?” 刘一手攥紧了拳,眼里似乎要滴出血来,哑声道:“不,郡主虽执意脱身,却也顾及情面,是那昭衍……是他以郡主性命为要挟,让、让鉴慧与属下一同动手,杀……” 说到最后,他已是神色惨然,喉头哽咽难言。 这次奉命下山的七大高手,无一不是武林盟数得上号的精锐心腹,跟着刘一手出生入死不知多少年,更不必说那被殷令仪借用身份的方林氏,她夫家三代人都是方氏忠仆,自己也为方氏尽忠竭力,此番为给王女打掩护才前来栖凰山,家中还有将要成家的儿子待母归家主持婚事。 这些人,没有死在杀手的屠刀下,却为了守住一个秘密而丧命于自己手里。 更让刘一手意难平的是,决意要杀他们灭口的人竟然是昭衍。 方怀远虽与昭衍不欢而散,却也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他的真实身份,故而刘一手只当他是歩寒英的弟子,是那个在梅县敢为一名女子讨还公道而招惹弱水宫的义士,是那个本可明哲保身却要为一群萍水相逢之人搏命求生的仁侠。 在刘一手看来,昭衍的脾气或许古怪,行事亦有些乖张轻狂,可他心有侠义二字,敢于逆流从心做旁人所不敢之事,假以时日,此子必定名震江湖,成为武林未来栋梁,而这对于如刘一手般日薄西山的前辈来说,没有什么比江湖后继有人更让他们倍感欣慰的了。 偏偏就是此人,亲口说出了“皆杀之”三个字。 方怀远浑身一颤,脸色肉眼可见地灰白起来。 “是他……原来如此。” 屋里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好半晌,方怀远慢慢松开手,碎如齑粉的木屑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如同抓不住的岁月流沙。 他盯着刘一手好一会儿,突然问道:“浩明,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刘一手不知他怎有此一问,直言道:“回禀盟主,自属下十二岁起,至今整四十载了。” “四十年啊,人的半辈子都过去了……”方怀远低低地笑了两声,“这么多年,你为我做过的事、为我流过的血早已数不清了,就连你这条胳膊,当年也是替我挡的灾,我方怀远这条命,说是有你一半也不为过。” 刘一手一惊,单膝跪下道:“盟主何出此言?属下当年为人构陷,若非盟主搭救,早已被狗官活活打死,莫说是一条胳膊,连这条命也是盟主您的,属下不过做了分内之事,哪敢居功?” “狗官,你说的不错,那确实是个狗官。”方怀远眼中流露出追忆之色,“我记得是有人虐害了数名良家女子,却因其家中颇有财产,东窗事发后买通官吏,将仗义出手的你反咬做替罪羊……那样大的案子,地方县令无权裁判罪犯,又怕上报之后再生变故,于是将你绑在木桩上暴晒了三天,以用刑为名要将你灭口,而你抵死不认,大声喊冤,恰好我跟我爹路过,于是将你救了下来。” 说起这些陈年往事,刘一手心绪翻涌如潮,鼻子的酸意快要忍耐不住,他低下头,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掉落在地上。 “四十年了,沧海桑田都变迁,多少百姓家也换了一代人丁,唯独这些个狗官没变,清者如凤毛麟角,浊者如过江之鲫,对外软弱无能,对内残暴无度,罗织罪名、构陷忠良这些勾当他们干得不亦乐乎,而那些如你一般的人却没有你的运气,家破人亡、枉死蒙冤者不知凡几。” 方怀远的声音很轻,一双眼睛似乎看着刘一手,又好像看着无数不在这里的人。 “二十四年前,靖北之役大捷,先帝率兵亲征收回了云罗七州,洗雪前朝之耻,一改文宗时期的卑弱之局,我满心以为外夷既定,接下来就该到清算这些豺狼硕鼠的时候,结果……” 说到此处,千言万语都堵在了方怀远喉头,最终他只嘲讽地勾起嘴角,冷漠而悲哀地吐出了四个字:“老天无眼。” 刘一手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劝道:“盟主,慎——” “慎言慎行,我慎了大半辈子,又换来了什么?”方怀远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浩明,我早就该明白的,这些狗官之所以能够逍遥至今,无非是因为这天下的根烂了,是坐在龙椅上执掌重器的那个人他不配!” 刘一手脸色立变,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在他难掩惊恐的注视下,方怀远竟然笑了。 “郡主心中所想,我明白了。”他缓缓站起身来,“天下已不是那个天下,如今的大靖内忧外患,再也经不起一场可能颠覆国本的三王之乱,纵使平南王有拨乱反正之心,仍不可轻易起事,可是在他麾下有太多如我这样的人,已经不能再等了。” 刘一手打了个冷战,从方怀远这一句话里,他仿佛看到了遮天蔽日的腥风血雨。 “在云岭危情传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顺势而起的心思,既然王爷他瞻前顾后,不妨由我来替他做这个决定,左右郡主在我手里,这些年来我与王府的往来亦留有后手,一旦事发,平南王府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抽身,他麾下那些想要从龙之功的人也会抓住这个机会,南北开战便从此而起……想来,郡主就是看出了我这份用意,才会借这个机会抽身。” 方怀远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刘一手,道:“虽如此,她知道狗急跳墙的道理,哪怕明知会有后患也不能将事情做绝,可没成想,还有一个人看穿了事态,不仅帮她做成了这件事,还将烫手山芋重新丢回到我的手里。” 冤鬼路血案一出,不仅殷令仪脱离了方怀远的掌控,这笔账想必也会被听雨阁算在方怀远的头上,他们定当以为方怀远要先下手为强,在有海天帮里应外合的协助下,原本还要等上数月乃至一年半载的计划势必提前发动,栖凰山的浩劫就在近日不远了。 如今,方怀远面临两个选择,一是按照他的原计划继续裹挟平南王府起事,拿天下兴亡去赌自己的宏愿能否达成;二是迅速斩断与平南王府的联系,销毁一切证据,让将要爆发的乱局控制在武林盟内部,使无辜百姓免于刀兵之祸。 倘若是在武林大会发生之前,方怀远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他早已过了心慈手软的年纪,既然铁了心要当一回“逆贼”,又怎会顾惜所谓的荣辱声名? 可昭衍跟殷令仪都用事实告诉他,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听雨阁早已布设好了陷阱,只等他们一头栽进去,自此万劫不复。 方怀远不由得想到,自己似乎从来都选不对路。 永安七年的时候,他选择退步做一个懦夫,如今他要迈步前进当一回英雄,却发现前路已断。 方怀远苦笑,他走到一面书架前,从中抽出了一本毫不起眼的线装古籍,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撕下一页,将它递给了刘一手。 刘一手定睛看去,上面的内容不过是些寻常诗文,不过这纸张比寻常的略厚一些,他细细一捏,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有夹层。 方怀远沉声道:“浩明,你现在就赶去云岭,若是昭衍不在那里,云岭诸事败露,你无论如何也要将此物毁去,若是他当真去了云岭,一切尚有转圜余地……你,就将此物交给他,从此听他吩咐。” 刘一手浑身大震,几乎要托不住这薄薄一张纸,颤声道:“盟主——” “为时已晚,回头太难……” 方怀远背过身去,锋利的目光落在巨阙剑上,一字一顿地道:“纵是不归路,我意已决,何曾惧一去不归?” 第一百四十六章 困兽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这个道理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行得通,尤其是对于平南王府来说。 云岭山的山腹早已被人秘密凿开了一片宽敞空间,里面囤积了大量铜铁,另有四个高炉用以熔炼矿石,而在不远处的瀑布下建有水车,锻打和精炼的工坊就设在附近……整座山犹如一间巨大的兵器工坊,二百余身手不凡的护卫严加把守,另有数百名匠人日以继夜地冶铸,两年来已向西川秘密输送武器不下万数,其中包括甲胄、步军刀、弓矢等军械。 第一次在山中抓到可疑之人时,负责统管守卫事务的方敬就察觉不妙,他是永州方家的家生子,父辈虽未跟随方玉楼迁往中州栖凰山在武林盟中担任要职,但是留守翠云山本宗协助大长老处理诸事,多年来见惯了明争暗斗,其谨慎敏锐远超常人,这才被方怀远看重,两年前装病诈死来到了云岭山。 方敬用两年时间将云岭山打造成铁桶一般,先后几波探子都折在了他手下,可这些人乃是死士,见势不妙便会自尽,哪怕他提前打掉了对方藏有毒囊的牙齿,这人也会用其他方法迅速结果自己的性命,使方敬连只言片语都无法从他们口中得到。 然而,死人同样是会说话的。 在检查过这些探子的尸体后,方敬从他们的大腿内侧均发现了水纹刺青,这种刺青用了特殊调制的药水,人活着的时候半点不见,唯有在人死后尸体失温变冷,刺青才会逐渐显现出来,正是听雨阁的独门标记。 发现这一点,方敬心道不好,他向西川和栖凰山同时传去了急报,却收到了截然不同的回信,平南王府那面要求他立刻销毁工坊一切痕迹,组织人手迅速撤离,而方怀远的信件则态度模糊,隐隐有坐视事态发展之意。 权衡之下,方敬选了个折中的办法,他在短短一月间转移走了大批人手和军械矿石,并且为了掩人耳目采取了化整为零之法,地崩发生前,云岭山里只剩下了半数守卫和二三十名匠人,留在此地随机应变。 然而,方敬怎么也没想到,他既没等来听雨阁的鹰犬,也没等来平南王府或武林盟的使者,而是等来了一场天崩地裂的灾变。 宁州背靠凌绝山脉,境内多山地,黑石县以北更是山峦叠嶂,故而地崩之后,此地受灾尤其严重。 云岭山内,恐慌已裹挟着绝望逐渐蔓延开来。 这里的地势本就险峻,东西两面分别是深涧和绝谷,来往行走唯有南北向,而在地崩发生后,云岭山北麓便已塌了,铺天盖地的巨石滚落下去,将这一面道路彻底毁坏,山中溪流泉泊也被迫改道,有些地方断了水源,有些地方却已成涝,原本驻扎岗哨的几处高峰也已崩裂,巨响过后乱石飞溅,不少人来不及遁逃就被山石埋葬。 相比之下,南麓虽也出现地裂崩塌,但还留有一条小道,车马无法通行,人却可以攀爬出入。 偏偏这条唯一的生路,对于被困山中的每一个人而言,不啻于绝路。 方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云岭山的消息终究泄露了出去,听雨阁的大批人手秘密赶到了此地,势要抓他们一个现行。 不过,方敬的运气也不是那样坏,这场地崩打乱了听雨阁的计划部署,他们固然出不去,这些鹰犬一时半会儿间也杀不进来。 双方就这样僵持了下来,相比环伺在外的听雨阁诸人,被困山中的方敬等人显然处于不利局面,他们还有近百人幸存下来,但其中伤患重病者居多,每天都有人死去,粮食也所剩不多,他们只能想法从土里和水里找到一切能吃的东西,勉强维持着生机。 方敬更担心的是,原本森严的秩序如今仿佛一根绷到极致的弦,不知何时就会彻底断掉。 武人也是人,他们同样为饥渴病痛而苦,哪怕平时再如何忠心耿耿的人,在面临如此绝境之下也会生出异想,若非方敬余威犹在,物资也还没有告罄,只怕已经出了乱子。 方敬心急如焚,可派出去探路的两拨人都没回来,想必是已经惨遭毒手,听雨阁那帮鹰犬如同猫戏老鼠一样,拿捏死了他们进退两难的困境,用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方式消耗他们不多的心力,想要从内部将他们彻底摧毁。 如此坚持了十余日,山里的人数已锐减至不到半百,方敬能够感受到这些人日渐加剧的绝望,每每被人问起援救何时到来,他都会格外狼狈,却必须强装镇定。 好在他们终于等来了人。 镇远镖局的李大小姐,方敬此前跟她没什么交集,可这两年跟她家打过不少交道,云岭山中打造的军械也基本由镇远镖局负责运送,双方合作默契从未出过岔子,哪怕李鸣珂只带了十个人进来,可他们送来了当下最紧缺的干粮和药,虽然不多,却足够让濒临绝望的人嗅到活下去的味道。 方敬一面啃着蒸饼,一面打量李鸣珂带来的人,年长的九人显然都是镖师,剩下的年轻男子与李鸣珂岁数相仿,虽穿着打补丁的粗布麻衣,但不显邋遢肮脏,尽管眉目间暗含忧色,可五官轮廓分明,举手抬足间气度不凡,绝不是小门小派出身的寻常人物。 见他的目光频频落在王鼎身上,李鸣珂以帕掩唇轻咳了一声,介绍道:“这位是丐帮的王少帮主。” 闻言,方敬不由得愣怔,他虽在云岭山中潜伏了两年,可武疯子的名头早早在江湖上传开,白道年轻一代里怕只有展煜能压王鼎一头,可谓是此番武林大会的有力角逐者,只是他听说王鼎性情疯狂,不曾想本人竟是这般模样,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只不过,方敬心里又有隐忧,丐帮虽是白道四大门派之一,可他们在此间做的事情与逆臣贼子无异,王鼎到底是外人,如此紧要关头,能够信任于他吗? 寻了个机会,方敬对李鸣珂提出了质疑,李鸣珂好脾气地听他说完才道:“此番若非王少帮主,只怕咱们已被毒计所害了。” 方敬一惊,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地崩发生突然,我紧赶慢赶也慢了一步,听雨阁已经在这附近布下了天罗地网,我唯有以赈灾之名才能率众过关赶到此地,为了尽快入山,不得不找了两个灾民带路……” 说到此处,李鸣珂面寒如霜,她冷冷道:“未料想,那二人染疫而不自知,被故意送到了我面前,一旦我将他们带入云岭山与你们相见,后果不堪设想。” 方敬没想到她入山前竟还遭遇了这等算计,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见李鸣珂唇角带笑,狂跳的心这才定了定,转头看了一眼正在不远处为人处理断腿的王鼎,低声道:“是这位出手相助?” 李鸣珂亦是抬头看向王鼎的背影,眼中飞快掠过了一抹光,旋即又熄灭不见。 “这件事,本是我利用了他……”李鸣珂攥紧帕子,根根指节泛白,“丐帮人多势众,在民间多有声望,这一路若非他带领丐帮弟兄们全力襄助,我绝无可能顺利通行,原本我是要将他们留在黑石县,没想到他……他偶然发现了听雨阁杀手的踪迹,跟踪之下探听到冯墨生和萧正风的毒计,于是冒死前来追赶我,及时将那二人斩落在半道上。” 方敬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李大小姐日后可要留心。”方敬叮嘱道,“这山里的尸体,一旦发现我便让人集中焚烧或掩埋了,暂未发现有人染疫,但为谨慎起见,切不可饮用死水,避开埋尸地。” 李鸣珂点头,又问道:“山中情况如何?” 方敬面上顿时流露出悲戚之色,只是眼泪早已流干,他叹了口气,将山中情况娓娓道来—— 地崩发生时,守卫们毕竟是习武之人,反应比普通人灵敏许多,大半人及时退避到了较为安全的地方,只是那会儿匠人们正在山腹洞穴里收拾残局,猝不及防下遭遇了洞穴坍塌,这些人连同尚未转移走的矿石都被深埋其中,从此不见天日。 方敬他们侥幸躲过了第一次的崩塌,可地崩后余震不断,又有数人被埋葬在乱石之下。 “活着的人都在这里了,好在先前已转移走了大批军械,没用完的矿石都埋在了山腹里不足为虑,麻烦的是剩下这些兵器和工坊。” 李鸣珂仔细听他说完,确认没有遗漏,她沉吟了片刻,果断道:“将多余的兵器都融掉,再捣毁炼炉和水车,拆掉工坊,残骸尽数倒入深涧,销毁一切物证!” 方敬迟疑道:“如今能够行动的人手不多,恐怕……” “再难也得做到!”李鸣珂沉声道,“事到如今,唯有尽快毁尸灭迹,我等才有一线生机,若是等到道路大开,不仅我等死无葬身之地,平南王府与武林盟都要大祸临头!” 方敬脸色立变,再不敢有半分犹豫,立刻转身去安排。 接下来的两天,死气沉沉的云岭山终于恢复了几分生机,在方敬的带领下,所有人完成了对残余兵器和炼炉的清点,利用一切能找到的工具将其拆解,王鼎伤势虽然未愈,但他内力浑厚,仍比这些被困多日的守卫强上许多,主动接手了摧毁水车和炼炉的重活儿,累到连续两夜都睡在了废墟中。 自始至终,他没有对云岭山中的一切有过异议,也不曾向李鸣珂追问半句。 李鸣珂却在第三天的时候倒下了。 那时正是后晌,她去看过了拆成碎块的炼铁炉,亲自带人将这些残骸收拢丢下深涧,然后身体忽然打了晃,竟是一个踉跄朝前倾倒。 幸亏方敬就站在她身边,及时将人搀住,李鸣珂用力按了按额角,似乎恢复了过来,反手将方敬推开,对他们歉然一笑,只道自己有些疲累,便转身离去,众人看她步伐稳健如常,便也放下了担忧,各自散去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健步如飞的李鸣珂没走出多远,就在转过山坳时扶着石壁跪倒下来。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有些发青,冷汗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渗透了背后衣衫,风吹过时寒凉刺骨,李鸣珂努力想要站起来,两腿却在打着颤,眼前出现了一阵阵重影。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道人影匆匆赶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李鸣珂一惊,本能地推搡了几下,她勉强辨认出来人面容,刚要说什么,胸腔内一阵翻滚,险些吐了出来。 “你先别说话!” 来人正是王鼎,他将李鸣珂打横抱起,脚下一蹬就要朝营地赶去,却被李鸣珂死死抓住了衣襟。 王鼎低下头,李鸣珂用手帕捂住嘴,虚弱地道:“不、不能回去,我……离他们越远越好……” 因着王鼎突然介入,冯墨生放疫入山的毒计已经失败,但也不是全然无用。 纵使王鼎一路疾奔,可他对云岭山的地形并不熟悉,又晚于李鸣珂动身,虽然赶在李鸣珂和方敬会合前找到了人,但他到底是慢了一步。 李鸣珂是第一次来云岭山,又赶上灾变后地貌大变,哪怕有王五和石大两个本地人来路,一行人走得也是磕磕绊绊,途中遇到了一次落石,石大被落石砸伤,李鸣珂懂些跌打医术,便为他包扎了伤口,当时不觉有异,隔天起来发现自己掌心那只是被麻绳磨破皮的地方竟然化了脓。 她没有多想,只当是天气炎热摧坏了伤口,用火烤过小刀后刮过伤处,拿药酒洗过再包扎,可没想到当天晌午时,本该留守在外的王鼎竟然追赶了上来,见他们正要分食干粮,二话不说就出手袭向两人。 王鼎含怒出手,李鸣珂等人又是猝不及防,王五和石大当场毙命,正当李鸣珂又惊又怒时,王鼎捡起树枝挑开两人衣衫,这才惊见他们身上已有好几处溃烂,一些地方还出了疹子,看着极为骇人。 得知始末后,李鸣珂让八个镖师都脱了衣衫,叫他们相互检查,同时仔细回想了这一路上的种种,确定除自己之外,其他人并没跟王五和石大有过密切接触,这才放下心来。 王鼎要带她离开,可李鸣珂好不容易到了云岭山,怎么能在这个时候退步不前?她只能做好一切准备,尽可能做完自己能做的事情,然后……赌一回运气。 事实证明,她的运气从来不好。 李鸣珂此时觉得浑身无力,头脸都在发热发烫,四肢百骸却冷得打颤,她用帕子捂住口鼻,不敢泄露出一点咳嗽,生怕让王鼎也沾染上了病气,于是用她仅剩不多的力气推搡他,想要赶他离开。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别告诉他们……你就当……没见过我……” 李鸣珂在云岭山待了三天,已经摸清了这里头的情况,她比谁都清楚这些人将希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一旦知道她倒下了,冯墨生所喜闻乐见的一切后果都有可能发生。 哪怕是死,她都必须安排好后事,然后死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李鸣珂有很多话要对王鼎说,可不等她再多说一句话,眼前忽然一花,王鼎抱着她施展了轻功,朝着与营地截然相反的方向迅速掠去。 “王……” “你闭嘴!”王鼎深吸一口气,他不敢看李鸣珂,眼眶里血红一片,咬牙道,“你会没事的,别说这点小病小灾,就算阎王爷来勾魂,老子也撕了他的生死簿,要你长命百岁!” 李鸣珂喉头一哽,竟是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铜钱 天不怕地不怕的王鼎此时连呼吸都在颤抖,压根不敢耽搁片刻,他找到了一个干燥宽敞的山洞,把上衣都脱了垫在地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李鸣珂,转头又奔了出去。 地崩之后,山上的水都变得浑浊不堪,唯一干净的只有留存下来的雨水,方敬将这些雨水留给伤患用,剩下的分给了李鸣珂等人,王鼎向来糙惯了,自己那份没舍得用,现在被他连锅端了来,架起火堆开始烧热水。 他们跋山涉水赶来赈灾,身上都带了些治病防疫的药丸,可李鸣珂早已吃过不知多少次,依然无济于事,只能说是聊胜于无罢了。 王鼎将药丸捏成粉末倒入开水碗里,又吹又扇地将它变凉,只恨自己当年没多学一样寒冰掌,而李鸣珂不肯让他碰自己,奈何已经没了力气,王鼎不由分说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把汤药一点点喂给她。 这药很苦,不过李鸣珂舌头发麻尝不出味道来,她着实是难受,一口药才喝下去就想吐出来,可她心知王鼎此刻六神无主,强忍着胃里的痉挛,顺着他的心意喝下满满一碗苦药汤,对他勉强笑了一下,道:“我喝完了,你……先回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撑过今晚就……” “我不走。”王鼎执拗地道,“你怕冷,我给你暖着。” 李鸣珂深吸口气,眼睛却红了,她道:“这像什么样子?” 王鼎不吭声了,他盘膝坐在李鸣珂背后,一掌抵她后心,一掌抵她后腰,努力摒弃杂念,气沉丹田,运转内力。 李鸣珂已有些昏昏沉沉,即便火堆在侧,仍觉得如堕冰窟,正当她快要失去意识时,忽有暖意从背后传来,旋即又有两股柔和的真气渡入,如同两只手深入体内,抓住李鸣珂自身的内力,外推内引,助她运转周天。 疫病到底与毒药不同,但凡没有病入膏肓,便不是无解之症,尤其是对习武之人而言,李鸣珂这回之所以病来如山倒,一是这些天来舟车劳顿使她外疲内虚,二是疫病由伤口进入,直接渗透进血脉里,如此才将她打垮。 王鼎不懂医,却也察觉到李鸣珂气虚脉浮的异样,此时已别无他法,他不敢赌李鸣珂能否熬过这道坎,只想着就算是鬼门关,他是抬也要将她抬过去。 李鸣珂的内劲偏向阴柔,王鼎学的却是阳刚功法,他不敢贸然送入真气,一点一滴地将内力渡入李鸣珂体内,丝丝缕缕如穿针引线,全力助她运转内息,这功夫说来简单,实则极为繁琐,稍有不慎王鼎就要遭受反噬,彼时气血逆行,神仙难救。 本是杀人的武功,有朝一日竟要用来救人。 内息运转过一个大周天,李鸣珂身上出了一层大汗,这汗水不似寻常,竟有些发污粘稠,可见王鼎是用内功驱毒的法子替她运功,她恢复了一点清醒,哑声道:“王鼎,你住手……我这点病犯、犯不着你……” 王鼎依旧一言不发,他闭上眼,忍着经脉间如被针扎的痛楚,继续为李鸣珂运功。 李鸣珂颤声道:“你不必如此……” “……” “你我本是……非亲非故……我算计你来云岭蹚、蹚浑水,你肯赶上来,我已经……” “……” “你这样,我、我还不清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脑中又是浑浑噩噩。 终于,在李鸣珂闭眼之前,她恍惚间听到了王鼎的回答:“大小姐,不必你还,是我欠你。” …… 李鸣珂第一次去京城,是在九岁那年的上元节。 她生在西川,长在南地,又是个小姑娘,家人虽不怎么拘着她,却也不肯放纵她,好不容易来到这风光不同的北地皇城,又赶上了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李鸣珂就像一只快活的鸟儿,恨不能展开羽翼未丰的翅膀飞到天边去。 李长风深爱自己的独女,奈何他此番上京是有要事待办,只好千叮万嘱地将女儿托付给婆子照看,那婆子固然是尽心,怎奈何李鸣珂人小鬼大,支使她去买一盏灯, 扭头就扎进了人堆里,像一尾小鱼入了江海,转眼就消失在流光溢彩的灯市夜场里。 她自个儿买了兔子灯,咬着酸甜可口的冰糖葫芦,看到什么新鲜的都要凑上去瞧瞧,许多人都对这玉雪可爱的女孩儿会心一笑,却也有藏在暗处的不轨之徒盯上了这孤身一人的小肥羊。 于是,在李鸣珂准备回去找婆子的时候,一个看起来温柔面善的妇人突然冲出来将她抱起,对她喊着“囡囡,阿娘找到了你了”云云,不等李鸣珂挣扎叫嚷,脖子后面便是一疼,旋即人事不省。 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周围阴冷潮湿,还有很多跟她年纪相仿的孩子。 正所谓“光下有影”,越是繁华光鲜如京师这样的地方,其藏污纳垢之处越是令人胆战心惊,譬如在这四通八达的沟渠之下,无数亡命徒藏匿其中,他们杀人掳掠、窃夺欺诈,没有不敢做的勾当。 女人和孩子,恰恰是这些亡命徒最喜欢捕捉的猎物,若是知情识趣的,为了活命就要成为他们的同伙,如那个拐走李鸣珂的妇人一样,而要是不识抬举的,最好的下场莫过于痛快地死去,更多的人是要被称斤论两地估量一番,姿色好的卖去黑窑子,长相普通的被割掉舌头弄成残废,丢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巷陌,向不知究竟的来往行人乞讨银钱。 施舍他们的好心人不会知道,破碗里的钱连一枚铜板都进不了这些可怜人的口袋,他们会在夜深人静后被抢走一切,第二天又饿着肚子出来乞讨,张着没舌头的嘴发出谁也听不清的求救,最后永不瞑目地死在臭水沟里,烂成一堆不分彼此的骨头。 这是李鸣珂第一次看到人世之恶。 她懵懵懂懂,幸好这群孩子里有一个小乞丐及时注意到她,小乞丐比她年长几岁,左手没有小指,右手却是个六指儿,他教孩子们一切粗鄙可笑的动作,不准他们大哭大闹,更不准他们试图逃跑和反抗,李鸣珂最初以为他是这些亡命徒的帮凶,后来发现他将黑灰污泥抹在长相姣好的孩子面上,一次次帮他们逃过贼人的精挑细选,当两个小孩逃跑被逮住的时候,他像小狼狗一样扑上去扼住了贼人的喉咙,不顾乱拳打在身上的疼痛,捡起石头一下又一下砸在贼人脑袋上,最后喘着粗气将尸体拖去藏尸沟里,让这件事永远烂在死人嘴里。 李鸣珂问他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乞丐沉默地擦掉身上的血污,半晌才道:“我就是个叫花子。” 饶是如此,孩子的数量也在日渐减少,有的是被打死,更多的是病死,最让李鸣珂痛心的是一个跟她形影不离的小姑娘不慎擦掉了脏污,被贼人里的小头目看中,她被拖走的时候高声喊着“救救救我”,末了竟变成怨毒,她拼命指着剩下的孩子们,声嘶力竭地向抓她的人喊着什么,具体的李鸣珂没听清,她只看到好几个贼人折返,如狼似虎地朝这边抓来。 小乞丐第一个冲了上去,双拳难敌四手的他很快被打倒,在一片混乱的哭声里,李鸣珂看到一个贼人骑在了小乞丐身上,捡起石头就要砸下去。 蓦然间,她想到了之前那具被小乞丐扔进藏尸沟的尸体,他的脑袋很快也会被砸得稀烂。 下意识地,她握住了藏在袖子里的小刀。 这把刀是小乞丐从那死人身上拿来的,可他不会用,李鸣珂就用私藏下来的一吊铜钱向他讨来了刀,一直被她贴身藏着,此时她脑海中一片空白,第一下竟没能拔刀出鞘,直到那石头即将砸上小乞丐的脑袋,她才仓皇地拔出刀来,来不及多想任何事情,狠狠一下捅进对方背心,温热粘稠的血湿了满手。 后来发生的事情,李鸣珂记不清了。 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离开了那地狱般的洞窟,先前跟着小乞丐在外讨饭的时候,李鸣珂悄悄在墙角留下了镇远镖局的记号,心急如焚的李长风几乎翻遍了京师,总算发现了女儿留下的印记。 然而,李长风告诉她,自己其实是来晚了一步。 在李长风带着大批差役杀入地下之前,那里已经是一团乱,据说是丐帮早就有意铲除这里,故意让几名小弟子混了进去,耗费数日探清了其中虚实,将错综复杂的通道路线绘制成图,这才大举攻入,将诸多贼人一网打尽。 可惜李鸣珂那时发了高热,她病得昏昏沉沉,没能再见那小乞丐一面,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丐帮弟子,又姓甚名谁,就连那把小刀都失落在地下,再也无法找回。 这段缘分,最终只剩下了她给他的一吊铜钱。 …… 次日,天晴。 曙光初露,大地回暖,山林中传来了几声鸟雀鸣叫,而在山洞内,燃烧一夜的火堆终于熄灭。 眉睫轻颤了几下,李鸣珂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尝试着动了动手指,然后握紧拳头,只觉身体还有些疲乏,却已不似昨日那般酸痛无力,李鸣珂躺在地上出神许久才恢复了清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浑身粘腻发僵,昨夜被内力逼出的一身病汗几乎在她身上凝了一层壳,莫说是生性好洁的女子,恐怕乞丐都要嫌弃。 李鸣珂脸色一变,耳根顿时充了血,她下意识扫视四周,却不见王鼎的身影,连洞口都被一堆草叶挡去大半,反而是地上多出了一个大木盆,里面盛满尚有余温的水,旁边还放着一叠衣服。 “自个儿那样糙,对人还挺细心的……” 嘀咕了一句,唇角情不自禁地上扬,李鸣珂用布巾沾水擦净了身体,换上了干净衣物,随手将半干的头发往后一拢,试探着走出几步,这才扒开草叶走出山洞。 乍见天光的刹那,李鸣珂闭了闭眼,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忽然明白了“枯木逢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大小姐?” 左侧传来王鼎的声音,李鸣珂转身看去,只见王鼎打着赤膊靠坐在一块大石后,想来是被她的脚步声惊醒,神情难得有些惺忪,眼下一片青黑。 这一夜之间,他憔悴了许多,终于让李鸣珂窥见了当年那个小乞丐的影子。 见到李鸣珂走出山洞,面上病容退去,王鼎不由得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看着有些傻,李鸣珂却笑了。 她上下打量了王鼎一番,促狭道:“都说女大十八变,这男大也不遑多让嘛,瞧你这身板儿,比小时候那根瘦竹竿子像样多了。” “……”王鼎将要出口的话一噎,怔怔地看着她。 李鸣珂朝他伸出手:“我给你的那吊铜钱呢?” 王鼎沉默了一下,从腰间取下从不离身的小布袋,一串铜钱倒在李鸣珂的掌心里,因为过去了十多年,它们已经在时常摩挲下发青包浆,却没有一枚生锈,可见其人对它们的爱惜。 李鸣珂将铜钱攥紧,如同攥住了王鼎忐忑不安的心,最终她只是将铜钱放回王鼎的手里,问道:“你的手,是在那之后……” 她难得吞吞吐吐,王鼎却听得明白,他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双手,本能地想要把它们藏起来,奈何李鸣珂抓得死紧,竟叫他一动也不能动。 王鼎讷讷道:“我……那时候觉得自己顶没用,明明是要来救你们的,结果……” 他的话没能说完,李鸣珂抚摸过王鼎左手天生缺失之处,又小心触碰他右手大拇指外侧那道陈年伤疤,分明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她看在心里仍觉得他疼。 她忽然问:“我昏睡之前,听你说过一个‘欠’字?” 一串铜钱不重,王鼎却觉得手里沉甸甸的,他垂下眼,低声道:“是,当年若不是你杀了那贼人,我早就死在了沟渠下,是我欠你一条命。” 李鸣珂紧盯着他的眼睛:“那你舍命救我,是为了还当年的救命之恩吗?” “不是!” 话刚出口,王鼎便是一愣,他忙看了李鸣珂一眼,又想要低下头去,却被一根手指托住了下颌,迫使他继续抬头,与眼前人四目相对。 “不是就好。”李鸣珂嫣然一笑,另一只手覆盖在他紧握铜钱的拳头上,凑近道,“我从未想过让你还。” 第一百四十八章 进退 在外耽搁了一夜,李鸣珂与王鼎临近晌午才回到营地,方敬早已急得如热锅蚂蚁,甫一见到二人联袂而来,心中高悬的大石总算落地,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你们昨夜去了何处?可算是回来了!” 李鸣珂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不由得一跳,忙问道:“方前辈,出了何事?” 方敬道:“昨晚有三个探子潜入山中,守夜的一时不察叫他们混了进来,万幸及时发现,我带人将他们截住,可惜此三人见行踪败露,刎颈自尽了。” 二人跟着方敬去看尸体,果真见到三具身着夜行衣的死尸被整齐摆放在地上,咽喉俱被割开,鲜血早已凝固。 人已死去数个时辰,尸体都变得僵硬冰冷,大腿上的水纹刺青皆显露出来,由此不难判断出来者身份,令在场诸人无不心下惴惴。 李鸣珂面沉如水,吩咐人看好尸体,带王鼎和方敬到一边说话,她道:“自从我带人进山,今日已是第四天,冯墨生恐怕是等不及了,特意让人进来打探咱们的虚实。” 若非王鼎偷听到了冯、萧二人的密谈,舍命追赶上来破除了他们的毒计,恐怕这云岭山里已变成了混乱不堪的炼狱,一旦被冯墨生得知了实情,他便再无顾忌了。 饶是如此,云岭山中的情况亦不容乐观,方敬已清点过粮食和存水,顶多还能撑上三日,更不必说这满地的伤残病患,工坊和炼炉虽已被暴力拆除,但残留下来的废墟和痕迹尚未清理干净……诸般种种,无不危急。 想到这里,李鸣珂难免一阵后怕,幸亏坐镇在此的是方敬这般老江湖,倘若昨夜放跑了一个探子,后果不堪设想。 王鼎思忖片刻,道:“大灾之后,各处山崩地裂,越是靠近云岭山越是道路阻断,若非武林高手不可来去自如,更遑论大举攻山。如今我们被围困山中,虽是进退两难,却也占据地利,冯墨生摸不清这山里的虚实,才不得不选择这般迂回之法,想要将我们耗死在这山里,故而他要我们山穷水尽,却不敢一下子将事情做绝。” 方敬闻言点头,在听雨阁四天王中,冯墨生年纪最大阅历最老,他比年轻人更加狠毒老辣,也比年轻人瞻前顾后,既然他不敢贪功冒进,此间的人就有了一线喘息之机。 “就算如此,我们一时间也没有对付他的办法。”李鸣珂伸手按了按胀痛的额角,“听雨阁不同于寻常江湖门派,它由朝廷设立,不仅司掌江湖诸事,对文武百官亦有刺探、缉拿之职,故有‘鹰犬’之名……此番听雨阁出动了两位楼主前来云岭山,其中一位还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儿,哪怕他们没有真凭实据,只要前往官府拿出令信,说一句‘云岭山中藏有逆贼,欲行不法,急要查办’,试问宁州上下官吏谁敢在明面上怠慢?他们既然隐匿在暗,说明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一面断了我们后路,一面引蛇出洞!” 顿了顿,她苦笑道:“实不相瞒,我如今最担心的已不是咱们这帮人的安危,而是……” 方敬看了王鼎一眼,缓缓道:“我听闻,日前郡主殿下乔装出了西川,秘密前往栖凰山一观武林大会?” 李鸣珂叹了口气,点头不语。 “云岭地崩的消息早已传开,她十有八九往这边赶来……不能再跟冯墨生耗下去了。”方敬攥紧了拳头,“当下情势于我等大不利,冯墨生对我们只围不攻,恐怕是存了利用我们引出郡主的念头,我们必须快刀斩乱麻!” 王鼎问道:“怎么个斩法?” 李鸣珂却是明白了,她目光一厉,直视方敬道:“方前辈是要孤注一掷?” 方敬回头看了眼各自做事的众人,眼中痛色一闪而过,哑声道:“我……在一处洞穴里,还留存了一批火雷。” 王鼎倒吸了一口凉气。 方敬转过身来,眼里已然充血,沉声道:“李大小姐,王少帮主,二位舍命相助之恩,我等无以为报,只是事已至此,请二位尽快出山!” 他说得隐晦,两人却都明白过来,李鸣珂断然摇头道:“方前辈,事情未必到了这般地步,况且以冯墨生的行事作风,就算你们都舍身取义,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方敬浑身一震,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当务之急,的确是要尽快出山,赶在听雨阁之前找到郡主。” 李鸣珂看向王鼎,她深吸了一口气,道:“王鼎,你已在山中滞留三日,外面的诸多丐帮弟兄群龙无首,又要面临灾民与官吏的种种麻烦,若被有心人挑拨设计,容易滋生事端,对丐帮大不利,你……现在就去与他们会合,听雨阁既然藏在暗处,一时半会儿不会出面来难为你。” 王鼎呼吸一滞。 他知道李鸣珂字字在理,也知道她言下之意——在李鸣珂看来,王鼎也好,丐帮也罢,都是被她卷到了云岭山这方泥沼里,一旦事情真到了无法转圜的时候,就算是玉石俱焚,她也不能拖着王鼎一起。 她已抱有死志,却想要他好好活下去。 王鼎不由得笑了。 他抬手,将李鸣珂的一缕乱发捋到她耳后,轻声道:“你说得对,我那些弟兄们出身市井,虽都是讲义气的好汉,但大多跟我一样冲动鲁莽,若没有人时时刻刻压着,很容易出事的。” 李鸣珂眼眶一热,强笑道:“是啊,所以……” “但是我不能去。”王鼎打断她道,“那天晚上我已经暴露了身份,杀了听雨阁不少人,冯墨生跟萧正风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倘若我现在出山,非但会给他们带去麻烦,还会暴露这里的虚实,万万不可行。” 李鸣珂一怔:“我——” “李大小姐,王少帮主说得对。” 一旁的方敬已反应过来,他深深看了眼王鼎,对李鸣珂道:“我杀光了潜入山里的探子,趁着冯墨生尚不清楚此间情况,你现在下山,撇清跟我们的干系,坚称自己没再见过王少帮主,他们纵然对你有再多猜疑,也不会轻举妄动……李大小姐,无论郡主来与不来,有你在外面守着,我们才能放心。” 李鸣珂急道:“那你们呢?” “我们?”王鼎与方敬对视了一眼,嘴角浮现出冷笑,“冯墨生既然放出消息说这云岭山中有贼匪作乱,我等何妨当一回匪?只要他们敢进山剿匪,便让他们有来无回!” 李鸣珂还待再说,已被王鼎强行拽走,他找到了两个镇远镖局的镖师,不由分说地将李鸣珂推到他们面前,道:“速速带你家小姐下山去!” “王鼎!” 李鸣珂又气又急,奈何王鼎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既不走也不退步,就那样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一瞬间,李鸣珂仿佛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她死死咬住唇,几乎咬出了血。 王鼎这才笑了,他拍了拍那装有铜钱的小布袋子,对李鸣珂道:“大小姐,我将兄弟们托付给你了……当日我走之后,负责带领弟兄们的是朱长老,他从小看着我长大,是个顶可靠的人,你私底下将情况对他略作说明,他会帮你的。” “……” 李鸣珂喉头发哽,她张了好几次口,最终没能出声。 她从小就不是爱哭的姑娘,如今也过了嬉笑哭闹的年纪,尤其是在这个时候,眼泪比任何动作都要无济于事。 李鸣珂带着两个镖师走了。 她上山用了一天多的时间,下山却只消半日,没有马匹代步,全靠轻功和脚力,两个镖师都逐渐力不从心,李鸣珂仍咬牙死撑,总算赶在日落之前翻过堆积如山的乱石,来到了山脚下。 夕阳余晖照在身上,非但没有丝毫温暖,反而有股长夜将至的寒意。 打一踏出云岭山,李鸣珂便敏锐地察觉到有人盯上了自己,她心里狂跳,面上声色不露,带着两个镖师沿着小路往前走,不多时便来到当日见到灾民的地方。 四天过去,被落石淤泥阻塞的道路仍未能打通开来,只不过开出了一条窄如羊肠的粮道,勉强供人出入,车马依旧寸步难行,倒是原本被困在这一带的灾民已经转移出去,地上只留下了一片狼藉,其中几处能够勉强辨认出是焚烧尸骸留下的遗迹,伴有石灰铺洒,可见是有官府的差役进来草草处理过了。 李鸣珂不敢耽搁,带人沿着脚印方向追去,沿途仍可见到污水横流的大小淤阻地,只是道路上的尸首都已被清理掉,连同他们当时留下的木头标记也不见了踪影。 走了数个时辰,从黄昏到半夜,周遭都已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李鸣珂毕竟是大病初愈,她又累又渴,终于撑不住要停下来稍作休息,一名镖师忽然指着前方道:“大小姐,那边有火光!” 李鸣珂一惊,连忙举目看去,果然看到了一片火光,那是无数火把连起,如长蛇般盘踞在黑夜中。 “那个方向……是河堤?!” 李鸣珂记性不错,那里着实是黑石县的河堤,王鼎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他们入山四日,原本留守在外的镖师和丐帮弟兄们也跟被征调来的民夫一起在河堤上干了三天。 地崩发生后,因为大量土石从山上滚落下来阻塞了河道,导致附近河水泛滥,冲毁了一段河堤,官府人手不足,黑石县的张县令只能从难民中征调民夫,让他们紧急搬运石料以修筑河堤。 正如冯墨生所料那般,河堤安危关乎到剑南江流域内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不仅差役带领民夫日以继夜地上河赶工,留守在外的丐帮弟子也投身其中,他们与镇远镖局的数十名镖师不同,大多不能识文断字,却都有一身好力气,干起活来一个抵十。按理来说,这本该是一件好事,可这张县令委实不堪为人,成百上千人成日劳作不休,却无一顿饱食,莫说本就面黄肌瘦的老百姓,哪怕习武之人也腿肚子打颤。 最令人恼恨的是,河堤关乎民生大事,该用条石、鹅卵石为基,混以铁锭和灰浆粘连勾缝,可这狗官借机贪墨,以次充好,才筑好的河堤昨日就被涨水冲垮一段,好几个搬沙运石的民夫也被冲进水里找寻不见,差役却跟没事儿人一样,拿着棍棒和鞭子驱使民夫继续上堤。 民夫们的怨气每日剧增,众丐帮弟子更是满心愤恨,已有好几次同差役闹将起来,这一段河堤仿佛成了干柴堆,只差一把火就能将之引燃! 今夜,这把火已经烧了起来! 昨日发生涨水后,有三名民夫不堪忍受,趁夜偷跑,今天后晌被人抓了回来,当众抽了二十鞭,差役虽有留手,仍打得人只剩下半条命,哀声凄惨刺耳至极,饶是再如何铁石心肠,亦感兔死狐悲。 夜里差役不准人休息,驱着民夫又要上堤,这一群与民夫们同吃同住的丐帮弟子再压制不住内心怒火,不顾朱长老的喝止,与差役对峙了起来,连张县令都不得不从被窝里爬起来,骑马赶来制止。 江湖与庙堂之间本就是一笔烂账,张县令勒令手下官吏们不去招惹这些江湖人,自忖已是给了莫大面子,没想到这帮草莽是给脸不要脸,双方一言不合之下,事态愈发急转直下,眼看大祸就要临头。 “狗娘养的杂碎,没心肝咧!” “他们不拿咱当人,活不下去了,打死他们罢——” “大胆刁民,你们要造反不成!” “……” 七嘴八舌,群情激奋,在这如死般寂静的夜里如同一声声闷雷。 离得老远,大风已将叫骂声席卷过来,李鸣珂听得心惊肉跳,脚下竟不慎踩了空,险些摔倒在地。 糟糕! 这两个字霎时在她心中闪过,李鸣珂踉跄站了起来,拼命朝河堤方向赶去,可惜她到底是离得太远,已是来不及了。 河堤上,百余名丐帮弟子护着一众民夫,手持扁担铁锹,双目充血地看着前面一群官兵,那张县令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火光熊熊,官兵们持着刀枪,只等他一声令下。 冷风拂面,汗水悄然湿透了背后衣衫,张县令显然是头回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几乎能看清对面每一张愤恨的脸,觉得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张县令当年也是穷苦人出身,寒窗多年才中得二甲进士,因着家世卑微,被外放到这穷乡僻壤当县官,他早已无师自通了过好日子的法门,这种官逼民反的事情,放在以往他是连想也不敢想的。 可是这一回,容不得他不敢了。 张县令的目光落在对面人群里,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瘦小汉子察觉到了,似不经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火把。 “……” 咽了咽口水,张县令缓缓抬起手,身后顿时传来弓箭搭弦的声音,前方人群也骚动起来,已有丐帮弟子按捺不住地想要冲杀上来。 “爹——” 就在这时,从河岸边陡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听着像是个半大孩子的声音,却像是要把嗓子扯破般刺耳嘶声,在夜幕下远远传开。 河堤上一触即发的双方俱是一愣,所有人下意识地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匹快马不知何时飞驰到了河畔,借着岸边火光,依稀可见马背上坐着一大一小两道人影,适才出声之人果真是个八九岁大的女孩,生得娇俏可爱,穿着绫罗绸缎,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小姐。 一见这女孩,张县令脸色立变,失声呼道:“珠儿!” 听到自家父亲的声音,女孩愈加激动了起来,不安分地在马背上扭动,那马端的是坏脾气,竟也随之将身一扭,女孩猝不及防被它甩落,眼看就要坠马。 千钧一发之际,马背上那懒洋洋的布衣青年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了女孩的腰带,单手将她稳稳拎在半空,跟拎了只鸡崽子没两样。 “我的儿啊!” 张县令被刚才的变故吓得心惊肉跳,脸色惨白如纸,这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双眼死死盯着那陌生青年,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竟敢绑架本官的女儿?” “县令大人,话可不能这样讲,草民哪敢无视王法?”那青年似乎被他吓着了,身躯向后微仰,平伸的右手也晃动起来,吓得那女孩哇哇大叫,听在张县令耳朵里,只觉心都要碎了。 他连忙下令官兵们不可妄动,对面人群里的朱长老也总算抓住机会,出手拿下了几个冲动的年轻弟子,惊疑不定地朝这边看来。 张县令连声道:“好汉你莫要放手,莫摔了我的女……这样,你要多少银钱,有何事要办,只要将我女放归,咱们好生商量,如何?” “不敢不敢,我想县令大人是误会了。” 布衣青年摆了摆手,将哭嚎不止的女孩放回马背上,朝张县令遥遥一拱手,大声道:“在下昭衍,区区一介江湖散人,今晚途径县城本欲寻地落脚,不想发现城西一处院里起火,您猜是怎么着?” 一听“城西”二字,再看哭得涕泗横流的女孩,张县令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他正要说话,那丐帮的朱长老却是个机灵人,抢先一步高声问道:“怎么着呀?” 昭衍露出哭笑不得的模样,声音比方才更大,说的却是:“原来啊,县令大人您养在那儿的外室被尊夫人知晓了,她带人杀上门去烧了您置办的宅子,还要将人都活活打死咧!县令大人,在下本事不精,只救得令嫒一条小命,剩下娘俩被尊夫人带走了,您赶紧回去救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波云 这一番话扬声出口,河堤上下霎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突然间,不知是哪个最先笑出了声,这笑声似会传染,原本怒而聚众的民夫们先是大惊,继而大笑,成百上千道笑声如山崩海啸般朝对面的官差倾轧过去,更有甚者高声嚷道:“后院起火了啊!” “家里的母老虎发威咯——” “堂堂县令,读书人出身,礼义廉耻都读到小妾肚皮上了,我呸!” “……” 笑声刺耳,讥嘲如浪,仿佛一个个巴掌接连不断地扇在张县令脸上,他又羞又恼,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额上青筋根根暴起,朝昭衍抻着颤抖不已的手指,几乎克制不住喉咙里的怒骂声,想要一声令下,让手底下的人即刻放箭将这厮射成马蜂窝。 这念头刚起,那厢昭衍竟似知他心意一般,伸手在女孩肩头轻轻一拍,那女孩被吓得一哆嗦,又扯开嗓子嚎啕起来。 张县令浑身一颤,堪堪从恼羞成怒中惊醒过来,想到自己的女儿尚在对方手里,更不知美妾与麟儿如何……诸般种种,顾虑重重,他胸中积蓄的胆气一泄,恐惧便如潮水般席卷而上。 那些民夫都是黑石县人,骂得虽难听,却非无的放矢,张县令家中的妻子乃本地大士绅之女,当年张县令初来本地,全靠这门亲事才能迅速站稳脚跟,至今仍有不少地方须得仰仗妻家,奈何他那妻子从小娇生惯养,脾气颇恶,不仅时常打骂下人,对他这夫君也颐指气使,多年来膝下唯有一女,早已外嫁到邻县,眼看着夫妻俩年岁渐长,张县令便动了纳妾的心思。 不过,有这母老虎在家镇宅,张县令万不敢真带个年轻貌美的小妾回去,只能在外偷偷养了个女子,此女出身虽低,肚皮却是争气,一口气生了对龙凤胎,让张县令喜不自胜。 张县令不在乎区区一个妾室,可把这对儿女当眼珠子疼,如今眼看着小女儿被人拿住,又听说儿子落在了母老虎手里,哪能不吓得亡魂大冒? 然而,他虽心急如焚,却不敢就此离开。 张县令心乱无比,他此时是进退两难,怎么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一面关注着昭衍的举动,一面偷偷瞥向对面的人群,那隐藏在民夫之中的瘦小汉子亦察觉到情况不对,与周遭几个人打了回眼色,佯装被人推搡到,手里的火把坠落下去,砸进河里熄灭了火光。 见此情形,张县令如蒙大赦,色厉内荏地丢下了几句话,如丧家之犬般带着众差役下了河堤,直向昭衍这边疾奔而来,昭衍非但不闪不避,反而主动迎了上去,手里使了个巧劲轻轻一推,张县令来不及开口,怀里便是一沉,竟是那小女孩凭空飞出了三四丈,平平稳稳地落在他怀中,而他座下坐骑竟连半分震动也无。 张县令虽不是武林中人,却也晓得这手功夫的厉害,满腔怒火顿时如被冷水泼下,再看那笑如春风的布衣青年,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惧意,慌忙低下头去捏了捏女儿的胳膊腿,问道:“珠儿,你可有受伤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爹……爹,呜呜哇……” 女孩年纪小,到了父亲怀里也只知道哭,好在张县令只发现她脸上有一个巴掌印,指痕纤细非男子所有,顿时对昭衍那番说辞信了七八分。 昭衍适时出声道:“县令大人,在下救出令嫒一路奔赴至此,少说已过了个把时辰,观尊夫人脾气颇为暴烈,您若再耽搁一时半刻……只怕等您回府之时,令郎的身子都要凉了。” 张县令身子一抖,思及自家婆娘的为人手段,知道此子所言不虚,生怕自家的香火要绝了根,饶是心有不甘也不敢再与昭衍纠缠,率先策马朝县城方向飞驰而去,众差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快步跟上。 一场大祸转眼消弭于无形,直到差役们疾奔跑远,被留下的众多民夫与丐帮弟子才堪堪回过神来,竟有种如梦似幻的荒谬感,不少人有些遗憾未能打破狗官的脑袋,更多人却是暗暗松了口气,这些民夫毕竟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虽是被逼到了揭竿而起的境地,但是全凭一口气,等到这股气劲衰竭,谁也不敢设想后果。 眼见事态没真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丐帮的朱长老长舒了一口气,心中不由得对昭衍升起感激之情,他是陪伴王鼎等年轻弟子前去参加武林大会的两位长老之一,自然认得这位风头正盛的寒山传人,如今见他巧计解围,举步就要上前道谢,不想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小山主!” 昭衍素来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适才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他却注意到了从北边匆匆赶来的李鸣珂三人,此时见她奔至近前,他便翻身下马,朝李鸣珂抱拳一礼,笑道:“李大小姐,别来无恙啊。” 乍见故人,李鸣珂突觉鼻子一酸,她也不知缘由何在,自打在飞瀑绝谷下第一眼见到昭衍,无端便有种熟悉的亲近之意油然而生。 她不由得笑道:“数日不见,你怎会出现在此?” 昭衍道:“家师有召,北上出关必经此地,想到你们就在这一带赈灾,特意来见上一见,不曾想竟是赶巧了。” 李鸣珂方才被一触即发的事态骇得脸色煞白,现在想来竟是啼笑皆非,遂问道:“你初来乍到,如何知晓县令的家事,还拐跑了他女儿?” “行侠仗义的事情,哪能用上‘拐’字?”昭衍本是义正辞严地说着,自己已忍不住笑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县令大人隔三差五就要与美妾娇儿享天伦之乐,真当家中老妻是耳昏眼瞎好拿捏的?我不过是将打听到的一些闲言碎语写在纸上,捏个团儿丢到县令夫人面前,她自己便能找上门去了……我原想趁乱拿了那小胖墩儿,怕他压坏了我的马,又想到这位老爷爱子如命,若将此子交到他手里,只怕他没了后顾之忧,非但事不能成,倒害这小姑娘白白丧了命。” 李鸣珂只晓得此事背后必有他搞鬼,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简直叹为观止。 就在这时,朱长老已经赶到,一见李鸣珂出现在此,再顾不得昭衍,急忙朝她问道:“李大小姐,敢问我家少帮主何在?” 四天下来,王鼎不知所踪的消息定是隐瞒不住,他走之前给朱长老留了一张字条,众弟兄便也知道了他是放心不下李鸣珂几人贸然进入灾区才跟上去看看,没成想王鼎这一去竟是杳无音信,朱长老早已坐立难安,奈何前方道路难行,这边又有诸多事情牵绊,如今好不容易见到李鸣珂归来,却不见自家少帮主的踪影,心中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李鸣珂自然知道王鼎的下落,只是现在人多眼杂,她只好故作惊讶,反问道:“怎么,王少帮主不在这里?” 见她如此,朱长老心下一惊,急道:“李大小姐,当日你们离开后不久,我家少帮主担心你们贸然入内恐遭不测,便孤身追了上去,难道你们不曾遇见?” 他的声音不由得大了些,其他丐帮弟子被这动静吸引,连忙聚拢过来,李鸣珂的目光顺势在这些人身上扫过,笼在袖里的手悄然攥紧成拳。 虽说这场变故是以闹剧结尾,但李鸣珂对其中隐藏的杀机心知肚明,若非昭衍横插一手,只怕这河堤上已经血流满地,她刚才躲在暗中看得清清楚楚,那张县令在下令撤退之前分明将目光频频投向这方人群,只可惜天色昏暗又人影混杂,她没能找出是谁丢下了火把。 李鸣珂背后生寒,面上露出回忆之色,好一会儿才摇头道:“朱长老,我沿途见过许多灾民,还遇到了一些草寇,从未见过王少帮主,不过……” 朱长老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不过什么?” 李鸣珂收回探寻的目光,神色凝重地道:“我们在山麓下安抚灾民时听说云岭山里有一伙来路不明的贼匪,于是进山一探究竟,发现里面果然藏匿了一众可疑之人,我等不慎之下被他们发现,一时间进退皆是困境,不得已下凭借山势与其周旋,如此耽搁了时日,终于找到机会下山,本是要上报官府力促剿匪的……” 剩下的话,李鸣珂没有说出口,朱长老已是脸色发白了,颤声道:“莫非少帮主他也遇到了这伙贼人……不,不对,少帮主武艺高强,似这等下九流的贼人哪能奈何得了他?” 李鸣珂正待开口,一旁的昭衍眯了下眼,忽然出声道:“王少帮主固然不是一般人,可若是云岭山中之贼亦非寻常盗匪呢?” 闻言,李鸣珂大惊失色,其余人都向昭衍看去,朱长老急不可待地问道:“小山主,你何出此言?” 昭衍环顾四周,做了个“借一步说话”的手势,李鸣珂纵然惊疑不定,也不得不跟着朱长老随他而去,三人一路走出数十步外,才见昭衍驻足转身,沉声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星夜兼程赶到此地,全因家师连发三封飞鸽传书,事关重大,不容轻忽。” 寒山虽地处关外,却是大靖抵御西北外敌的一道隐形边防,李鸣珂与朱长老听到此处都提起心来,只听昭衍继续道:“二位有所不知,在我此番入关之前,雁北关曾发生了一件大事——呼伐草原上的青狼帮与乌勒奸细勾结,不仅向乌勒贩卖战马,还为他们刺探大靖边防情报,青狼帮三小姐朱秀禾以美人计盗取了雁北关布防图,幸亏消息走漏,被我在天女河上截了个人赃并获,事后雁北关周大帅派人携令信上寒山拜访家师,希望联手打击青狼帮。” 青狼帮的根基在呼伐草原,雁北关即便有心剿贼也是鞭长莫及,同理寒山固守一方亦不可为此抽调大批人手,歩寒英再三权衡后,只答应了在力所能及之内襄助,并着手在草原上布置针对青狼帮的眼线,以防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这些事情自然不为关内人所知,一想到边关布防图险些流落到外敌之手,非但李鸣珂后怕不已,朱长老更是唾骂道:“贼子该杀!” 昭衍唇角微不可见地划过一丝笑意,仍是语气沉重地道:“布防图之事过后,我奉师命入关参加武林大会,后来发生了什么也不得而知,只是此番家师来信,说青狼帮在屡屡受挫后仍有不甘,索性在乌勒支持下化整为零,一面在草原各部族间挑拨事端,一面乔装进城准备里应外合。” 顿了顿,昭衍又道:“周大帅得到消息后,即刻命人严守关卡,全城搜捕奸细,但是已有为数不少的奸细入关,以酒色财气打动人心,在西北一带秘密招揽了不少人手,这些人大多是劣迹斑斑的江湖败类,他们常年颠沛流离,熟知各方势力民情,为青狼帮所驱使,替乌勒奸细卖命,是一伙行事无章的亡命徒!” 李鸣珂心下犹疑,朱长老不知其中端倪,顺着昭衍的话思索了片刻,惊道:“云岭山虽地处偏僻,可宁州乃北方战略要地,境内没有成气候的江湖宗派势力,黑石县又是北上必经之处,这一带山势连绵又地广人稀,着实容易藏匿鬼蜮,现如今地崩大灾,人心浮动,若有歹人浑水摸鱼……” 他越说越是心慌,就连先前与官府日渐加剧的矛盾冲突也在细想之下变得波云诡谲起来,李鸣珂见此便知朱长老想岔了,又不好当着昭衍明说,只能在心里暗暗着急。 昭衍口中的青狼帮奸细,李鸣珂不知真假,可云岭山内的情况,却没有人比她更加清楚,更别说今晚险些爆发的惊变本是听雨阁故意为之,哪来什么外敌挑唆? 他特意赶来阻止了这场祸事,却又祸水东引,不着痕迹地为幕后黑手扫尾。 一时之间,李鸣珂竟是琢磨不清昭衍的立场,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却见昭衍神情一肃,对他们道:“兹事体大,我们须得尽快去官府报备一声。” 朱长老迟疑道:“那姓张的狗官……” “前辈放心,在这件事情上,他是不敢故意使绊子的,只是劳烦前辈暂留在此看好大家,切莫让今晚之事再发生了。” 昭衍冷笑一声,目光落在了李鸣珂身上,语气稍缓:“李大小姐,你曾深入云岭山中,又与贼寇有过交手,当是不可或缺的人证,不妨与我同去。” 李鸣珂心下凛然:“我——”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昭衍不由分说地打断她的话,神态虽然柔和如常,目光却如出鞘利剑,冷冷戳在了李鸣珂心头。 在这样的逼视下,李鸣珂竟有种无所遁形的狼狈,下意识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听他意味深长地道:“王少帮主至今下落不明,十有八九是陷落在云岭山中,贼人穷凶恶极,非常时期当以非常手段,快刀斩乱麻,否则……恐有不测!” 第一百五十章 鱼饵 无独有偶,冯墨生亦从探子口中得知了河堤上发生的变故,转去行辕找萧正风商量。 这些天来,他二人分工协作,冯墨生率人潜伏在云岭山麓下以观其变,而萧正风将行辕设在了黑石县的县衙里,借张县令为遮掩,数十名密探混入差役中,每日传递情报往来,将方圆百里牢牢控制在他掌心里。 因此,萧正风在晌午时分就得知了昭衍入城的消息,只是这小子滑溜得紧,甫一进城就没了踪影,分布市井间的诸多耳目追寻了大半天,愣是连根毛也没找着,不等萧正风派人去向冯墨生报信,城西那边忽然出了乱子,紧接着这臭小子又神出鬼没地冒出来,趁乱劫了个小姑娘上马,一骑绝尘闯出了城门,直奔云岭山方向去了。 萧正风可不相信昭衍大老远赶来,只为了强抢民女,旁人或许不知城西那母子三人的身份,常年刺探阴私之事的听雨阁查起来则是易如反掌,只不过这点小事无关紧要,他与冯墨生都不曾将区区一个县令的外室放在眼里,却没想到正是这点纰漏竟使得他们一番盘算功败垂成。 “此子不拘小节,行事奇诡,非常人所能及也。” 纵使被人打乱了如意算盘,冯墨生脸上倒不见愠色,彼时他看到李鸣珂带了两人出山,又亲自跟踪在后,于是河堤上发生的种种变故,他是亲眼所见,混在民夫里的属下正是得到了冯墨生授意,才敢临时改变策略让张县令先行撤退。 萧正风先前虽与昭衍有过一些交集,可他那时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方家父子和寻找王女上头,之所以留意昭衍不过是看在对方乃歩寒英传人的身份上,直到昭衍与谢青棠那场死战落幕,他才真正对此人改观上心,甚至有了几分欣赏之意。 听罢冯墨生一席话,萧正风笑道:“冯先生有所不知,这小子不仅手段厉害,武功更是了得,他师承歩寒英,初出江湖便卷入到弱水宫、补天宗两派的明争暗斗中,与歧路书生谢青棠结下了不解之仇,非但没有丧命受挫,还让他在大庭广众下亲手杀了谢青棠,连周宗主都找不到追究机会……他若是没有过人本事,坟头草怕都七尺高了。” “萧楼主有意招揽他入阁?”冯墨生闻弦歌而知雅意,眉头不由得皱起,“依老朽之见,此事须得格外慎重才好。” 萧正风脸色一沉:“冯先生有何指教?” “且不提他乃歩寒英之徒,但就今晚之事看来,对待此子决不能掉以轻心。”冯墨生的手指轻敲桌面,“试想,昭衍既然是午时进城,他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如何在半日之内将县令秘而不宣的私事打听清楚并加以利用?他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一露面就为丐帮解了围,说明他不仅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便连我等的存在恐怕也被他算计在内,难道这一切当真只是巧合?” 说到此处,冯墨生的眼眸微暗,他还有话不曾明说,便是昭衍今夜所用手段虽有些上不得台面,却是足见此子拿捏人心的厉害,须知有些人最是讨厌与自己相似的人,冯墨生亦是如此,尤其他发现萧正风有意招揽昭衍的心思并非作伪,心里那三分遇见同类的不喜已悄然滋生出七分厌憎来。 果不其然,听冯墨生如此一说,萧正风面上笑意也淡了下去。 冯墨生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见萧正风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自然而然地转口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解决云岭山的事情。” 闻言,萧正风回过神来,皱眉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们派进去的探子都没能活着出来,可见云岭山里至今没有混乱无序之状,李鸣珂更是好端端地出来了,反而是那王鼎不见了踪影,这……” 冯墨生亦陷入思虑中,正待二人沉吟不语时,外面有人匆匆赶来通报。 此时此刻,张县令不在县衙中,吏员们知道这两尊大佛来路不小,自不敢将那些鸡毛蒜皮的地方事务送来碍眼,故而这通报之人乃是萧正风的亲信下属,说是昭衍与李鸣珂二人找上门来,称有要事禀报,求见县尊。 不曾想说人便到,萧正风神色微变,正要让人拖延片刻,将那张县令急召回来,冯墨生却道:“事到如今,那张生已没了用处,萧楼主不妨主动露面,也好刺探他们的真实意图。” 萧正风一想也是此理,便改口道:“将人带来。” 那下属应喏而去,冯墨生起身转去了后堂,他武功高强,又深谙隐匿之法,饶是萧正风知道他藏在何处,一时间也不能察觉到,心中对这老狐狸的忌惮更甚。 不多时,有小吏领着两人快步而来,只将人带到门口便止步不前,出言通报道:“大人,镇远镖局李鸣珂携寒山昭衍前来拜见。” “进。” 听到屋内传出的声音低沉浑厚,与张县令那外强中干的声气天差地别,李鸣珂心头一凛,昭衍却是眼眸微亮,抬手推开了虚掩的房门,从容而入。 萧正风坐在上首,用茶盖轻轻拨开浮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水,这才道:“二位,坐下说话。” 饶是李鸣珂早已知道附近埋伏了不知多少听雨阁鹰犬,眼下猝不及防与萧正风打了照面,仍觉如坐针毡,反观昭衍淡定自若,顺手端起了一盏茶,也不管那茶水滚烫,仰头就灌下去一大口,又从碟子里捡了点心吃。 萧正风看得有趣,半真半假地侃道:“昭少侠这是饿极了?” “不错,我在四天之内从栖凰山赶到黑石县,星夜兼程,日行二百里,早已累得头重脚轻,饿得饥肠辘辘。”昭衍又往嘴里填了一块点心,朝萧正风拱手一礼,“多谢萧楼主盛情招待,再来一碟可好?” 李鸣珂:“……” 这混账的心得多宽?怕不是得放得下一片海。 萧正风这些年来见多了矫揉造作之辈,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等打蛇随棍上的无赖,不由得笑了,抬掌轻拍三下,门口候着的仆从当即得令,很快就端了满满一托盘各色点心来。 昭衍倒也知趣,三下五除二填饱了肚子,终于满足地放下空茶盏,萧正风笑问道:“昭少侠如此急迫赶路,不知所为何事?” 这一句话已是再明显不过的试探,萧正风本以为昭衍会东拉西扯,没想到这厮竟反问道:“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萧楼主这般尊贵人物,怎会出现在此呢?” 李鸣珂心下猛跳,萧正风举到唇边的茶盏也顿了下,他抬头看向昭衍,脸上笑容未变,眼神却冷了下来。 片刻后,萧正风不急不慢地道:“云岭地崩,震动朝野,我等朝廷命官本应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自当为家国百姓肝脑涂地,哪有贪生避祸之理?” 话说得如此好听,李鸣珂心中只一阵阵发冷,昭衍则向萧正风抬手一礼,正色道:“如此说来,萧楼主是奉了朝廷之命,前来此处协助本地官府赈灾济民?” 萧正风深深地看他一眼,道:“不错,听雨阁素有监察职权,而今陛下命我节制都督地崩灾事,上至诸官下至工商,凡有趁机作乱、暴行伤民者,一应从重处置!” 昭衍仿佛听不出他这句话里的威慑之意,追问道:“若有贼人为非作歹,敢问萧楼主是管或不管?” “管!”萧正风斩钉截铁地道,眼神却变得幽暗起来,“你二人深夜来此,莫非是发现了贼情?” 昭衍开了个话头,却不再往下说了,李鸣珂暗自苦笑,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将那番对朱长老的说辞原样道出。 她讲述时,萧正风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不放过丝毫的神色变化,可惜他有些失望,李鸣珂不仅神态自然,连身体的细微动作也无,让人无法从她身上窥出半点端倪。 等李鸣珂说完后,昭衍才开口道:“四天前,在下收到了家师的飞鸽传书,说是有一伙乌勒奸细潜入关内,勾结了为数不少的江湖败类在西北一带作祟,寒山那边也刺探到了乌勒军不同寻常的动向……恐师门有危,于是日夜赶路而来。” 萧正风狐疑道:“乌勒奸细?” 昭衍又将二月时那场布防图之变讲了一次,听雨阁在四方边关亦有暗哨布置,萧正风很快回想起对应的情报,脸色不由得阴沉起来。 他心念急转,问道:“你认为云岭山中的贼窝,实为乌勒奸细密设在此的据点?” 昭衍道:“有所猜想,不敢确认,故而前来禀报。” 他如此坦言相告,萧正风心头的疑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越滚越大,几乎缠成一团乱麻。 因地崩阻挡,他们至今未能真正踏入云岭山内一探究竟,可当初那封情报是由惊风楼的玉无瑕亲自过手,事涉一位手握实权的宗师藩王,量玉无瑕也不敢轻忽,何况云岭山位于西北之交,等于处在平南王的一只眼下,若谁有本事瞒过平南王府在此图谋不法而王府一无所知,便连萧正风也是不信的。 李鸣珂的出现,更是在无形中佐证了这一猜想。 冯墨生早与萧正风合计好了行动,一方面对云岭山暂围不攻,以软刀子割肉的办法叫他们自乱阵脚,只要磨掉了精神气,再硬的嘴巴也能被撬开;另一方面利用官民冲突煽动留守在外的丐帮弟子,使这些乌合之众钻进套里,既能拿他们做饵钓鱼,又方便事后罗织罪名。 可惜半路杀出个昭衍,将这事儿给搅黄了。 萧正风探究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有了冯墨生先前的提醒,他怀疑所谓的乌勒奸细不过是昭衍在祸水东引,欲为李鸣珂等人遮掩开脱,偏偏昭衍这番说辞有据可查,青狼帮投靠乌勒、雁北关清查内外的消息早已写成密折送到了京师,故而萧正风纵有再多疑虑,也不敢轻易下定论。 沉吟半晌,萧正风故作愤慨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贼子安敢图谋作乱?二位且放心,本座必对此事追查到底,明日一早便亲自带人入山!” “萧楼主高义,不过此事还得三思。”昭衍道,“无论那里头是否有乌勒奸细,有了李大小姐这位人证在,山中有贼总不是假的。萧楼主身份尊贵,若是贸然进入其中,一旦有失……” 萧正风反问道:“本座难道会怕区区几个小蟊贼?” “萧楼主武功高强,莫说是几个蟊贼,再来千百个也不是您的对手,但事关重大,谨慎一些才算周全。”不等萧正风反驳,昭衍又道,“依在下之见,此地不仅是山中有贼,连这山下也有贼,若将全副心力都投入云岭山中,只怕会中贼子奸计,反是不妙。” 萧正风饶有兴趣地道:“山下有贼……这,何从说起?” 李鸣珂放在膝上的左手微微用力,压得骨头都有些疼了,她面上声色不动,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正当她背后发寒时,昭衍又是话锋一转,道:“敢问萧楼主,白道四大门派之一的丐帮,在江湖上风评如何?” “这……” 萧正风微愣,只能道:“丐帮号称天下第一大帮,帮众遍布大江南北,虽是鱼龙混杂,但其历代帮主秉承侠义之道,带领帮众做了许多善事,在民间颇有声望。” “既然如此,萧楼主认为丐帮的弟兄们会做出犯官违禁、聚众为乱的事情吗?” 刹那间,萧正风算是明白了昭衍的打算,他心中冷笑,道:“云岭地崩,丐帮众多弟子千里跋涉赶来助力,实为不可多得之义举,不过王少帮主失踪在先,剩下这些人群龙无首,他们做出任何事情,怕也算不得稀奇。” 昭衍点头认同道:“萧楼主所言甚是,说句不好听的话,丐帮弟子大多出身低贱,认得字的人怕连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因此他们惯于听命行事,也容易被人挑拨离间……” “挑拨离间”四个字被昭衍咬得颇重,他迎上萧正风暗含厉色的注视,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道:“今夜在河堤上发生的事情,想来萧楼主不仅有所耳闻,对个中始末也该了如指掌,您既然对丐帮不无欣赏,那又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呢?” 好狡猾的话术。 萧正风眼眸微眯,意有所指地道:“恐怕是有贼子潜伏其中,趁机挑唆生事,险些造成了一场大乱,只是江湖中人向来与官府不对付,要想挨个清查,从中找出内奸,只怕不易。” “这事好说。”昭衍转头看向李鸣珂,“镇远镖局在江湖上素有好名声,此番李大小姐又是跟王少帮主结伴而来,有她出面劝说,想来朱长老定会乐于配合。” 李鸣珂几乎要忍不住开口:“昭衍——”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李鸣珂不信昭衍不知道河堤之事本为听雨阁所设计,对方偏要引狼入室,试问贼来抓贼能抓出什么?昭衍这一提议,非但将听雨阁遗留下的把柄原样送还了回去,还将他们所有人置于被动局面,令李鸣珂简直要怀疑他已暗中同这些鹰犬沆瀣一气了。 可惜昭衍似乎料到了她的反应,抢先道:“再过一两日工夫,武林盟的刘前辈也该携盟主令前来此地,萧楼主有任何难处,尽可找他商量。” 李鸣珂到嘴边的话只得咽回去。 她这厢惊疑不定,萧正风亦觉其中必有猫腻,奈何这一切顺理成章,又是对自己有利,他只好暂时按捺下心头疑惑,半开玩笑地问道;“刘一手实为方盟主麾下第一得力干将,却不知道此番为何落后一步?” 昭衍叹了口气,道:“只因一桩惨案。” 宁州与中州相隔甚远,栖凰山诸事又已移交到了姑射仙手里,故而萧正风至今不知自己离开后发生了何事,李鸣珂亦压抑住内心的翻涌,凝神以待。 昭衍道:“五天前,刘前辈携临渊门的林管事动身赶往云岭山,代表武林盟与各方势力出面接洽,怎料在冤鬼路上遭遇截杀,林管事不幸罹难,随行七大高手与二十四名杀手同归于尽,独刘前辈一人侥幸活命,方盟主为此震怒不已,栖凰山上下戒严,誓要报仇雪恨。” 此言一出,不仅萧正风与李鸣珂双双色变,就连躲在后堂窥听的冯墨生都觉心下猛跳,呼吸亦乱! 冯墨生到底是人老成精,气息收放自如,他立刻回过神来,整个人又仿佛不存在一样没了半点声息,可这片刻不到的异常仍被时刻警惕着的昭衍捕捉到,他不动声色,只端起茶盏,借着喝茶的动作飞快瞥了一眼后堂方向—— 藏在那里的人,就是忽雷楼主冯墨生。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迷雾 昭衍蹭了萧正风一壶好茶并三碟点心,又厚着脸皮提了一壶烧春酒,可算是心满意足,遂起身告辞,与李鸣珂一同出了县衙。 他们来时是深夜,此时已过了丑时,夏季日长夜短,再过个把时辰就该天色蒙亮,昭衍这一路奔波本就疲累,眼下饱暖思困,一出县衙便不断打起呵欠,奈何李鸣珂心里压着满腔怒火,全无轻易放过他的意思,拽着他的手腕就往一个方向走。 经历了一场大灾,黑石县里多处房屋倒塌,街道地面损毁不计其数,纵使过去了这些日子,县城仍是百废待兴,李鸣珂很快找到一条半坍塌的小巷子,不容分说地将人推了进去。 “哎哎哎,使不得——” 话未说完,一道凌厉拳风迎面而来,昭衍背靠着墙不闪不避,那只拳头擦过他的脸颊打在墙壁上,本就脆弱的石墙登时发出一阵裂响,待到李鸣珂抬起手,墙上赫然多出一道拳坑,周遭裂纹密布如蛛网,似乎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使整面墙四分五裂。 “……好强的拳劲。”昭衍眨了眨眼睛,“好重的火气,李大小姐,气大伤身啊。” 李鸣珂面冷如霜,强压着胸中翻涌的怒火,低声道:“昭衍,你为何要这样做?” 昭衍叫屈道:“李大小姐,我当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哪怕判官勾魂也要先说一番生平功过,你好歹让我做个明白鬼。” 他愈是如此,李鸣珂愈是心凉,她想要再挥一拳,又觉得全身气力都虚了,唯有直直盯着昭衍,偏就是这样的目光胜过了千言万语,令昭衍脸上的神情如被抽丝般一缕缕化为空白。 半晌,昭衍轻声道:“王少帮主如今陷落云岭山中,莫非李大小姐不想救他?” “昭衍,我不晓得你究竟知道了多少,但……你一直是个聪明人。”李鸣珂微颤的手指用力攥紧,声音微哑,“你在这个时候赶到,一露面就为我等解了围,可见是有备而来,我本应感激你,现在却发现自己看不透你。”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没个天眼神通,哪能隔着肚皮看透人心呢?”昭衍抬起头,直视李鸣珂血丝密布的双眼,“李大小姐,你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难道没见过道貌岸然的衣冠败类,不曾被表里不一之人诓骗利用过?” 李鸣珂的呼吸滞了下,梗得心口阵痛。 “感激也好,怨憎也罢,我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也不怕承担后果。” 微顿了下,昭衍抬手掸去落在肩头上的石灰,竟能对她笑出来,道:“倒是李大小姐素来知情明理,今日却如此大动肝火,委实令我疑惑不解,你既没有窝藏奸细,又不曾勾结乱贼,合该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是说有什么——” 李鸣珂厉声道:“昭衍!” “云岭地崩,着实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天灾,于你们而言却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听雨阁至今不能确定云岭山中的‘贼’究竟来自哪方,固然想要罗织罪名以栽赃陷害,但兹事体大,没有三分真在手,谁也不敢去做那七分假。” 不顾李鸣珂铁青的脸色,昭衍拨开塞子喝了一口酒,自顾自地继续道:“冯墨生与萧正风虽是同僚,其心性作风却截然不同,前者重用诡计,后者自恃武力,此二人合则无懈可击,唯有设法分化之。” 然而,冯墨生人老成精,若没有让他欲罢不能的香饵,谁能钓上这条老鱼怪? 昭衍知道自个儿有几分斤两,若论阴谋诡计,他再活二三十年也未必及得上冯墨生,于是他用了阳谋,将鱼饵拆分挂在两只钩上,他们既不敢错失任何一方,就只能分头咬饵,被两条鱼线相继拉出水面。 李鸣珂怔怔地看着他,满腔怒火都化为疑云,嘴唇嗫嚅了几下才道:“你究竟为何而来?” “为何?” 昭衍一笑,目光越过李鸣珂肩头,遥遥望着县衙所在方向,忽地身躯前倾,在她耳畔低声细语道:“我为杀人而来,至于我要杀谁,又要杀多少人……李大小姐,这已不是你能过问的了,先安分待着。” “你——” 李鸣珂已气得发抖,牙齿几乎将嘴唇咬破,她一把推开昭衍,冷冷道:“看来小山主并非我等同道中人,既然如此,那便好自为之,告辞!” 她心里失望至极,已打定主意要道不同不相为谋,孰料昭衍横出一臂拦截在前,李鸣珂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没能忍住,一掌劈空落下,在这残垣断壁中与昭衍交起手来。 昭衍背负藏锋,李鸣珂腰佩点翠,二人皆未拔刀动剑,全靠拳脚功夫你来我往,李鸣珂在武林大会上见识过昭衍的身手,知道他不仅剑法超群,轻功更是卓绝,于是一出手便贴身近战,借助巷道地利压制昭衍的身法,本以为能给他一个教训,怎料这厮徒手之功竟也不差,无论李鸣珂的攻击是快或慢、劲力是刚或柔,昭衍统统应对自如,将“连消带打”四字真谛发挥得淋漓尽致。 见此情形,李鸣珂愈发怒上心头,手下动起真格来,但见她足下一点地面,身形骤然飘忽,从昭衍的擒拿手下挪移开去,同时右臂回荡,一掌拍向昭衍背心,后者察觉风声,脚下一旋就地扭身,抬掌便迎,不想那只纤纤玉手陡然变招,蓦地探出两根指头来,这二指相并如刀,正正刺在昭衍掌心。 男人的手掌本就比女人的宽大厚实,何况李鸣珂只出了两根指头,霎时犹如玉雕撞磐石,几乎能让人想到玉碎下场!然而,李鸣珂自小练刀,她的一臂一指亦能作刀,这一下并指如同利刃出鞘,分明皮肉无伤,却有一点剧痛从掌心袭来,比之刀锋透骨也不遑多让。 昭衍的脸色登时一白,左手一挽将酒壶稳稳抛开,腾出手来抓向李鸣珂的右手腕,莲花指法开放如幻,任李鸣珂如何躲避也不能逃脱这虚实不定的手影,她索性将心一横,撮掌成刀横劈而出,瞬间变退为进,直斩昭衍胸膛! 这一招已是带了三分杀机,若在平时李鸣珂断不会如此,只她这一路已是心力交瘁,眼下又心急如焚,只想速速摆脱昭衍,好去寻朱长老商议如何应对接下来的麻烦。 不过片刻工夫,两人已交手数十个回合,昭衍看出李鸣珂打出了真火,心下不由得苦笑,眼见她一拳朝面门打来,他提起一口真气,蓦地将身一侧,拳头堪堪擦着他的鼻梁而过,左手疾出抓向李鸣珂右腕内侧,自下而上骤然发力猛推,李鸣珂顿觉手臂吃痛,右手被迫上屈。 她反应倒也不慢,屈膝抬腿朝昭衍腰腹撞去,可惜昭衍右手已从她臂下滑过,如蛇般缠绕住李鸣珂手背,顺势向外侧一翻一扭,左手旋即撤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李鸣珂手肘,使她整条右臂都被缠挫,同时右腿一勾一落,李鸣珂的袭击非但被他化解,腿脚反被绊住,上下盘同时没了着力,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右倒去,眼看就要撞上墙壁,昭衍蓦地松开桎梏,一掌拍在她腰间使了个巧劲,反手将李鸣珂推回原位。 他这一招用了绕指柔的功夫,看似繁琐,实则奇诡迅疾,从结缠到解梏几乎只在眨眼间,李鸣珂不由得心惊,右手下意识握住了刀柄,可一想到对方适才的留手,她又缓缓将五指松开。 打了一场,李鸣珂心里的火气也发泄了不少,她语气微冷地道:“小山主还有何指教?” 昭衍拍了拍身上的灰,弯腰将酒壶捡起来,漫不经心地道:“河堤之事本是由听雨阁的密探混迹挑唆,哪怕我将事情推脱到乌勒奸细身上,萧正风也不可能真对自己人动刀,反而会借机对丐帮再次下手……既然如此,你焉能坐视不管?我若没有猜错,你现在急着去找朱长老,要说服他尽快带人远离黑石县,再设法回来接应王少帮主。” 李鸣珂一声不吭,握拳的指节已有些泛白。 昭衍仿佛丝毫察觉不到气氛冷凝,继续道:“办法不错,可惜晚了,适才我们谈话时,后堂还藏了一个人,十有八九便是冯墨生,以其行事作风,此刻怕已传令下去封锁城门,等到天亮时分,方圆八十里道路上都会加设关卡,你一人倒还罢了,要想带着百十名丐帮弟子全身而退,那不叫痴人说梦,而是自投罗网。” 李鸣珂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待如何?” “对于听雨阁来说,丐帮本不在他们此行计划内,现在倒霉不过是因你牵连,你想撇清干系已经晚了,无论进退都会被冯墨生加以利用,既然木已成舟,与其枉费心力,不如顾好眼前。” 烧春本是烈酒,三口下肚后,昭衍只觉胃里火烧火燎,人反而清醒了许多,他晃动着酒壶,语气不咸不淡地道:“我说过了,武林盟的刘前辈很快就会赶来,你对我有再多猜疑,对他想来是能信任的,有他从中斡旋,只要不出大乱子,听雨阁也不会为了丐帮这点添头而大动干戈,至于你……” 微一停顿,昭衍抬头看向李鸣珂,叹道:“李大小姐,别逼我。” 最后三个字,昭衍说得极轻,却有寒意陡然在李鸣珂背后升起,仿佛有冷血滑腻的毒蛇在她背脊上游移,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见她总算安分了,昭衍唇角笑意回落,双眸凝视李鸣珂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云岭山的掌事人,是谁?” “方敬……” 梦呓般的两个字才刚出口,李鸣珂便惊醒过来,她胸中腾地窜起一股杀意,刀柄却被一只手用力压住。 方敬。 昭衍记性很好,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于是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几遍,蓦地想起一个人来——林管事。 这个林管事不是殷令仪的乔装假扮,而是那位被她借走身份又因此惨被灭口的方林氏,昭衍记得初见面时殷令仪用这身份做过自我介绍,口称是方敬的未亡人。 事后,昭衍多嘴问过方咏雩几句,得知那方敬是永州方家的家生子,多年来都在翠云山看顾门户,可惜英年早逝,只留下了孤儿寡母。 这样一个本该属于死人的名字,如今却被他从李鸣珂嘴里套了出来。 一时间,昭衍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面上不见丝毫端倪,仿佛他压根儿没听到李鸣珂说了什么,主动松开了压住刀柄的手。 李鸣珂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昭衍随手将空酒壶抛下,而后转过身去,双手枕脑,慢悠悠地朝来路走去。 周遭分明没有雾,李鸣珂却觉得昭衍像走进了一场大雾里,她不仅看不清他的背影,连他往日的音容笑貌也变得模糊起来,亦或者……她不过是现在才明白,自己这些人其实从来没有看懂过昭衍。 她怔然半晌,握刀的手紧了又松,最终也没再冲上去砍昭衍一刀,只是长叹了一口气,紧绷的背脊也垮了下来,转身与他背道而驰了。 李鸣珂并不知道,在她疾步逃离这里后,昭衍就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半边身子都被笼在阴影下,目光晦暗不明。 “你问我为何而来……”他费力地扯了下嘴角,笑得比哭难看,“李大小姐,那五十两银子,这回我可是连本带利还给你了。” 稍远些的黑暗里,一道人影目睹了全程,此时趁着昭衍心神不宁,悄无声息地遁入夜色里,飞快朝县衙掠去。 厅堂内,萧正风让人换了新茶,也正好与冯墨生谈及刚才的事情,乍闻门外传来动静,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话头,萧正风沉声道:“进来。” 身着夜行衣的密探得令入内,单膝跪地,连头也不敢抬。 冯墨生呷了一口茶,问道:“他二人离开之后,说了些什么?” 这名密探出自惊风楼,是他们这次随行人手中轻功最好的一个,闻言便道:“回禀大人,那昭衍的感知敏锐非常,属下有两次险些被他察觉,只能跟在五十步外,未能听清他们的谈话,不过……这二人似是意见相左,发生了一场武斗。” 萧正风来了兴趣:“谁先出手,又是谁占上风?” 密探道:“是李鸣珂先动手,昭衍技高一筹。” 这个结果不出萧正风所料,他看向冯墨生,道:“冯先生认为他们这场争执因何而起?” 冯墨生方才虽躲在后堂,却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故而笑道:“依老朽之见,怕是为了昭衍提议由萧楼主负责清查奸细一事。” “想来也是。”萧正风哂笑,旋即正色起来,“此二人的说辞,冯先生怎么看?” 事关重大,冯墨生不敢轻忽,他阖目细想了一会儿,道:“当日王鼎撞破我们的算计,其人既没有回来与丐帮弟子会合,那必然是入山去寻李鸣珂,此女却坚称自己不曾见到王鼎,反将一切推到山匪身上……此事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她所言为真,如此一来云岭山的事八成与平南王府无关;二是她故布疑阵,想用这种手段混淆视听,那就说明云岭山内已是濒临绝境,不得不孤注一掷。” 萧正风眯起眼:“哪一种更有可能?” “自然是二。” “若是如此,那岂不说明昭衍口中的乌勒奸细也是假非真,他二人是串通好的?” “那倒未必。”冯墨生拧起眉,“李鸣珂嘴里没有真话,昭衍口中未必全是假话。青狼帮之事想来萧楼主亦有耳闻,雁北关作为北疆国门重要边防,听雨阁常年派人在那里驻守,昭衍该知道这些消息不难得到验证,他既是个聪明人,就不会撒这样拙劣的谎言。” 萧正风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如此说来,岂不是相互矛盾?” “乌勒国土内少有矿藏,不仅要与周边邻国贸易往来,还得有私商铤而走险才能供应其所需,正所谓财帛动人心,多年来北疆走私盐铁之事屡禁不绝,若李鸣珂所言是真,则证明昭衍说的亦是实话,云岭山内八成是乌勒奸细勾结的江湖败类,一切的确顺理成章。” “那我们……” “萧楼主,其实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冯墨生忽然笑了,一双眯得狭长的老眼中迸出寒光,竟比他那条铁钩手更加冰冷骇人。 他将盏中残茶一饮而尽,意味深长地道:“乌勒奸细也好,王府反贼也罢,二者或是亦真亦假,也可两样俱真,就算我们抓到的是乌勒奸细,焉知他们不曾与平南王府勾结呢?这通敌卖国之罪,可与谋逆等同,只要坐实了这两样罪名,平南王就算有再好的声名,还能盖过当年的宋元昭吗?” 萧正风心下一动,眸中亦有精芒略过,他看着老神在在的冯墨生,由衷地道:“冯先生,当真是宝刀未老啊!” 两人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正当气氛热络时,门外忽然又传来探子急报的声音。 萧正风难得的好心情被打断,面带不虞地看向门口,那探子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将一封密信高举过顶,连忙道:“禀报二位楼主,京中传来急讯,是、是——” 一听是京城传来的消息,萧正风与冯墨生都提起心来,不等那探子把话说完,萧正风已伸手将信夺了过来,一目十行地看过后,神色变得颇为古怪。 见他如此,冯墨生问道:“发生了何事?” 萧正风眉头微皱,随即又舒展开来,他将信件递给冯墨生,语气微妙地道:“陛下他……下诏罪己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诏书 于天下人来说,皇帝是九五至尊,亦是上天之子,他们将天子视若神圣,天子既承其重,必担其责,故而《论语·尧日篇》书曰:“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罪己诏,由此而生。 文宗在世,国力卑弱,非但不能收复云罗失地,三征接连败北,丢失贺兰城,文宗不得已下罪己诏,而后郁郁而终,大靖朝堂一度进入以文御武之格局,一些自命清高的文臣最爱以此先例劝君王自省,为武宗节制兵权增添了许多麻烦,令他对此深恶痛绝,于是在武宗站稳根基后,哪怕为北征不惜代价大行兵戈,也无人再敢提到“罪己”二字。 武宗驾崩后,今上克继大统,萧太后垂帘听政二十四载,国朝大事由其一手掌控,她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威,更不允许帝王下诏罪己之说。 因此,这一回为了云岭地崩大灾,永安帝竟于五月廿四下了罪己诏,此诏书一出便是昭告天下,非但京师沸腾,消息更如雪花纷飞一样随着狂风迅速刮往四面八方,短短几日工夫,已传播至各大府州县城。 六月初一这天,江平潮推着展煜在食肆用饭的时候,那平日里最爱讲老掉牙侠客书的说书人破天荒换了本子,绘声绘色地为人讲读这封罪己诏,闲磕牙的客人们也有了新谈资,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啊,老天爷有眼嘞,要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哪会无缘无故发恁大威哟……” “听说云岭那一带的山都塌了,房子倒了无数,不晓得死去好多人哟。” “俺看呐,皇帝老子下劳什子诏书莫得用哦,不是说这些年来都是太后在发号施令吗?要俺来说,太后就算是皇帝老子的娘,她不也是个女人家,哪有比皇帝还威风的理,这要换了俺家那婆娘和老娘……” “临朝称制,牝鸡司晨,难怪天公降罪,可怜那一方的老百姓都是代人受过。” “嘘,小声点,你们不要命了咋?” “……” 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犹如一锅再糟糕不过的大杂烩,江平潮只觉得这大堂里一片乱糟糟,耳畔像有几千只苍蝇在叫,他不耐烦地加快了吃面的速度,抬头却见展煜放下了筷子,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起来。 “你怎么不吃了?过了这镇子就是山路,再想吃一顿热饭可不易。” 一路亡命,江平潮早没了食不言的破规矩,他咽下口中的面条,见展煜的脸色委实不好看,心里也戒备起来,下意识去摸佩刀。 察觉到江平潮身上若有若无的杀气,展煜惊醒过来,伸手压住他的刀柄,低声道:“收拾东西,咱们走。” 江平潮虽不明就里,倒也从善如流地抹了抹嘴,将银钱往柜台上一丢,接过打包好的干粮,推着轮椅就出了食肆门。 他们想要赶回栖凰山,最快的路径莫过于取道仙留城,只是那里已不再安全,三人之中又有一个瘸子和一个女流之辈,江平潮有天大本事也是左支右绌,于是不得不绕路而行,沿途遇到过两波追兵,好在都被解决了干净,总算争得了这点喘息机会。 江夫人身子骨差,昨日就已发了热,今天一早进城看过大夫,正在客栈里休息,江平潮本欲叫展煜留在客栈里,自己出去采买补给,后者却想趁机打探些消息,毕竟这一路颠沛远离人迹,还没听到外面的风声。 “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出了食肆,江平潮本想直接回客栈,展煜却不动声色地在他腿上轻轻一拍,指头朝向了一条偏僻的巷子,那条路倒也能通往客栈,只是得七扭八拐好一圈。 展煜道:“你刚才难道没听见他们在议论什么?” “听见了啊。”江平潮不解道,“云岭地崩,皇帝下诏罪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左右是朝廷的事,与我们又没干系。” 展煜摇头道:“罪己诏本身的确与我们无关,但你细想刚才听到的议论,此诏书一出,众人都将矛头指向当今和太后,其中数人的言辞虽不乏激愤,更多的却是煽动挑唆。” “那又如何?”江平潮冷笑一声,“当今皇帝昏庸,太后把持朝政,闹得朝野上下乌烟瘴气,更是设立听雨阁这等鹰犬魔窟,不仅残害忠良,还要搅乱江湖风云,使天下人心不稳,这千夫所指活该他们受着,若能借此机会拨乱反正……” “没有这样容易的。”展煜叹了口气,“自打先帝北征乌勒大获全胜,收复云罗七州,我朝便开始休养生息,天下承平日久,百姓们都居安恐危,他们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却也是最容易被掌控的人,只要有一口饭吃、一间草房,大多数人就算遭受再多的苦难也会忍受下去,这也是贪官污吏横行无忌的根本所在……如此一来,就算有人想要起事,百姓们也不会认为他所行是对的,反而会憎恨这个挑起战火的罪魁祸首,失了这民心所向,要想成事谈何容易呢?” 那无数以萧氏为首的城狐社鼠之辈,他们固然贪婪残暴,却都不是真傻子,不会去做那把人逼到绝境而自绝后路的蠢事,否则怎能安居上位二十四年? 江平潮一时语塞,他觉得这事糟糕透顶,偏又无可奈何,于是拉下脸道:“就算如此,也牵扯不到咱们这些江湖人身上。” 都说知己难求,这三天下来展煜已不知多少次思念穆清,他伸手按了按胀痛的额角,道:“正因为这把火暂时烧不起来,现在点火的人只会引火烧身,这诏书本就出得蹊跷,舆论风向更是波云诡谲,焉知不是故意为之的权术陷阱?你且想一想,此地虽是偏僻乡镇,但离栖凰山不过二三百里路,已算得上是在武林盟的势力范围内,连这区区小镇都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言论,其他地方必已甚嚣尘上,岂不是将一堆干柴堆在了武林盟脚下,只要有心人再推动一把,武林盟就要被架在火上烤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江平潮终于明白过来,顿时悚然一惊:“你是说——听雨阁要借这股风对栖凰山动手了?” 展煜没有回答,江平潮也察觉到了不对,他停下了脚步,单手按刀,转身看去。 这条巷子并不狭窄,只是两边墙壁较高,哪怕在白日里也有大片阴影投下,使得其中有些昏暗。 六道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后方,显然是在食肆注意到了他们,一路跟踪上来,江平潮记性不差,一眼就认出为首那农夫打扮的黑壮汉子正是刚才在大堂里最先唾沫横飞骂起皇帝和他老娘的人。 此时此刻,这黑壮汉子挺直了背脊,面上没了装出来的粗鄙可笑,他目光冷沉地望着这两人,忽而笑道:“皇天不负有心人,杜大人下令各地暗哨严查搜捕,两位却撞在了我等兄弟手上,如此缘分也算难得,不如同回食肆去,好好喝上一顿酒。” 江平潮将轮椅推往身后,横刀挡在了展煜面前,轻蔑地道:“蝇营狗苟之徒,不配与我饮酒,尔等何不以溺自照,看看自个儿成了什么狗模样?” 这话着实骂得狠了,那黑壮汉子脸色铁青,喝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上!” 话音未落,六个人身形闪动,三前三后挥刀扑出,江平潮自是凛然不惧,主动向前疾冲,一步踏入两拨人中间,刀锋轮斩似满月,寒芒激荡如涟漪,落后一步的三人尚有后撤之机,那抢先一步的三道人影却是躲避不及,后背几乎在同一时刻被斩中,身躯从白浪似的刀芒下翻滚而过,飞溅开血色如潮! 瞬息之间,三人毙命,如此雷霆手段立刻震慑住了那黑壮汉子和剩下两人,而就在江平潮提刀再迎时,又有两道人影如鬼魅般从两侧巷墙上翻入,一左一右擒向坐在轮椅上的展煜! 他们无疑做了个聪明的决定,先让人拖住江平潮,再趁机抓住展煜做人质,比起这位风头正劲的海天帮少帮主,已经形同废人的展煜显然更好拿捏。 连日来亡命奔波,展煜原先的轮椅早已丢失,如今坐着的是在路上买的粗劣货,莫说装载机关暗器,连转动都不大灵便,让两个武功高强的杀手去抓一个动弹不得的残废,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黑壮汉子抵住江平潮当头压下的刀锋时,分明额头大汗淋漓,嘴角已克制不住笑容。 江平潮见他得意,也忍不住笑了。 展煜的双腿无法动弹,右手伤势未愈,可他还有一只左手。 两边劲风同时袭来,展煜面上不见丝毫慌乱之色,一掌拍在扶手上,轮椅蓦地向后平移,竟是迅疾如飞,两个杀手同时扑了空,心知小看了这瘸子,当即对视一眼,一人箭步前冲,一人飞踏巷墙,上下联手朝展煜攻去。 然而,对展煜来说,这两三丈的距离已足够了。 “咻”地一声,锐响破空,那正前冲的杀手突觉头顶劲风压下,想也不想便止步后退,只听一声闷响,竟是自己的同伴从墙上跌落下来,眉心中央嵌着一枚铜钱,血浆已流了满面。 杀手先是一惊,旋即怒火中烧,他倒是反应不慢,第二枚铜钱破空声才起,此人便就地一滚窜出两丈,眨眼间欺近展煜脚下,短刀卡住车轮,五指屈爪锁向他的小腿,欲将他腿骨掰断,将人掀翻在地。 这一下不可谓不快,可他又扑了个空! 展煜一掌拍在轮椅上,整张椅子霎时四分五裂,他的身躯向前倾去,顺势压在了杀手身上,单手抓住一根断木,朝着对方背心空门猛然刺下,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响,半截猩红的木头碎骨破肉,从杀手心口穿刺出来,深深钉入地下! “什——” 见此一幕,黑壮汉子大惊失色,旋即惊觉不妙,奈何这一分心便是生死立判,森冷刀锋抹过脖颈,江平潮看也不看这死不瞑目的人,随手将他尸体推倒在地,甩飞了刀上血花朵朵。 他扯了块布将刀上余血擦净,这才还刀入鞘,弯腰将展煜从死人身上抱起来,看了眼满地狼藉,叹气道:“这穷山僻壤,到哪去给你买新的?” “情势所逼,非我所愿也。”展煜亦觉头疼,突然想到了什么,“先去买身衣服,再回客栈。” 江夫人已睡醒了。 为了方便,她这一路都做男子打扮,又是一脸病容,任谁看了也只当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书生,小二来送饭时都不敢靠近,生怕过了病气在身。 江夫人喝了一碗药,又用过一顿饭,总算等到了江平潮和展煜二人归来,只他们一进门,她便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皱眉道:“你们遇见麻烦了?” 展煜言简意赅地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道:“师母,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既然杀了人,等到他们的尸体被发现,想来城门就会戒严,还是即刻动身。” 江夫人也不多话,点下头就要起身,展煜却将一个包袱打开,道:“烦请师母换上这身衣服。” 包袱里是一套粗布衣裙,江夫人看得微怔,只听展煜道:“追兵既已出现,这里也不再安全,等到他们找上门来,客栈的掌柜和小二都会出卖我们,师母不如换身装扮,更好隐藏自己。” 江夫人何等聪慧,当即惊道:“你是要……” “嘘!” 展煜示意她噤声,指使江平潮拿来一套与江夫人身上相似的儒衫纶巾,低声道:“师母,一路小心,我们在沉香镇会合。”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一念 城门口多出了一队官差。 在这榨不出油水的穷乡僻壤,常驻镇上的差役统共不过大猫小猫两三只,管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老百姓们已许久不曾见过穿皂衣的官差,尤其这伙人还提刀持棍,看起来凶神恶煞。 他们甫一到来便接管了城门,来往人员与货物都被迫停下来接受盘查,人们怨声载道,又不敢真跟官差对着干,只得窃窃私语不知出了何事,有消息灵通的打听来一耳朵,说是在抓流窜至此的江洋大盗。 今日恰好赶上大集,从乡野各村来了不少农户和小贩,时辰渐近晌午,赶完早市的人急着出城回家,欲赶午市的人大多还被堵在城门口,各种声音和味道交杂在一起,头顶日头越来越大,不仅老百姓们抱怨不已,官差也不堪忍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竟是一辆马车从城内飞驰而来,拥挤不堪的人群乍闻马蹄声逼近,忙不迭连滚带爬地朝两边避让,那正搜查装水木桶的官差猝不及防被暴露出来,一抬头便见飞马当面冲撞,当场吓得魂飞魄散,其余兵丁倒是反应不慢,齐刷刷挥出准备好的长棍和绊索,集众人之力生生拦住了这辆马车,等到冲劲稍缓,他们正要上去抓人,才发现那坐车辕上的竟是一个死人,已在这番颠簸中翻倒下来! 众人大惊失色,却见一道人影从旁侧纵身而起,他们来不及看清,头脸已被踹中,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来、来人啊,抓住他!” 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江平潮只是冷笑,长刀劈断绊索,翻身就要上马,官差们只当他要夺马而逃,纷纷拦在了马前,却不想这一下只是虚晃,江平潮抬脚在马身上一踹,那马儿吃痛,疯了似的朝前狂奔出去,他自己却借力一扭,飞身窜向城墙,竟是要倚仗轻功从墙头上翻过去。 “不好,中计了!” 见此情形,官差们也顾不得那匹疯马,慌忙朝江平潮追去,有人张弓射箭,可那箭矢无一能追上江平潮的身形,眼看他就要踏上城头,突有劲风扑面,竟有两人提前埋伏在此,手持一对短钺,双双拦在江平潮眼前,利刃劈空斩下! 此时此刻,江平潮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却是临危不惧,他猛提一口真气,身形不坠反升,长刀自下而上斜劈而出,犹如巨浪滔天,兵刃相交刹那,上方两人只觉一阵排山倒海般磅礴沛然的巨力汹涌而来,竟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须知角力之下敌退我进,江平潮趁此机会一脚踩上墙头,复又离地窜起,身如鹏鸟飞至二人上方,旋即翻身倒挂,但闻齐刷刷两声脆响,双钺同时断裂,两人喉间喋血,身体一个打晃,头朝下向后倒落,眨眼间砸在地上骨肉成泥,骇得下方众人惊叫连连。 与此同时,那已冲出城门的马车正朝着人群撞去,被临时征调的官差可不比训练有素的杀手密探,争先恐后地逃窜开去,甚至不惜推搡百姓以搏生路,眼看有妇孺躲避不及,马头突然被缰绳死死牵住,强行扭转了方向,朝着空出来的道路继续狂奔。 “这——车里有人!” 匆匆一瞥间,众人仅看到一只手从车厢里伸出来,在紧要关头控住了马,官差们方才惊觉此乃连环计,奈何为时已晚,江平潮已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于半空中旋身卸力,稳稳落在了马车上,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仅仅片刻工夫,城门口已是遍地狼藉,官差们自知失误,顿时惶恐不安起来,连忙召集人手追赶上去,可他们哪能追得上?不多时,马车已消失在众人眼前,徒留一路飞烟弥散。 无辜遭殃的百姓们这才敢大声喘气,一面咒骂一面抱怨,好在仅有几人受了些皮肉伤,其中一个是卖鸡蛋的妇人,她跌坐在地,衣裙脏污,捂着脚踝直喊疼,一筐鸡蛋都砸了个稀烂,有几个好心人看得不忍,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唉声叹气地走了。 留下的官差们此时哪有心思再管这些无知百姓,只当上头发话要缉拿的人皆已逃出城去,一面派人去报信,一面备好马匹追赶出城,谁也不曾注意到那哭哭啼啼的妇人转头看来,眸中尽是忧色。 江平潮的骑术很好,驾车自也不差。 一路狂奔出数十里,轻轻松松便将那些虾兵蟹将甩得连影子也瞧不见了,可怜了车里的展煜,他只觉自个儿不似乘车,而是被山洪泥流所裹挟,尤其在穿越沟壑时,江平潮猛一鞭子下去,便又信马由缰,整辆马车竟腾地飞了起来,旋即落在了地上,车身发出巨大的震动,几欲散架一般,展煜也算是走跳江湖许多年,头一回在区区马车上被颠了个七荤八素。 待展煜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马车已转入山路。 江平潮稍稍放慢了速度,抬头望了望前路,道:“左上右下,走哪边?” 所谓左上右下,意为左山右水,山路高远,水路低长,两条路都可走,却都不好走。 展煜思索片刻,看了看自己动弹不得的腿,一股深深的无奈涌上心头,回道:“向左。” 江平潮同样满腹心事,“嗯”了一声算作回应,赶着马车朝左边行去,这条路颇为凹凸不平,车轮每每碾过土石,展煜都会感到剧烈的颠簸,好在他此刻已缓过劲来,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思虑中,倒不觉得难以忍受。 今日乍闻罪己诏的消息,展煜大为震惊,此时却想起了一桩事情。 下山前的那段日子里,展煜一直在床榻上养伤,方怀远怜惜自己的爱徒,自然不肯让人将烦心事带到他面前来,唯有几个大大咧咧的师弟师妹前来探望时说漏了嘴,提及到五月初八云岭地崩之事。 据闻这场大灾堪称天崩地裂,宁州黑石县以北数百里皆受劫祸,两条河流决堤,境内已是泽国,实在惨绝人寰。因此,镇远镖局的李鸣珂大小姐和丐帮的王鼎少帮主已联合起来带上钱粮人马赶去赈济救援,江湖上亦有诸多帮派和义士踊跃出力,反而是最该出头的武林盟迟迟没有动作。 似这等扶危救困之事,武林盟数十年来做过不知多少次,单是展煜自己都曾往水里火里蹚过数个来回,他深知自家师父的脾性,只当是咏雩出事后无心于此,如今晓得了方咏雩尚在人世,方怀远对云岭灾情的微妙态度便值得人深思了。 想到这里,展煜又思及现在面临的困境,心里蓦地浮现出一个念头——是否有一件事将云岭山与栖凰山两地连接了起来? 如江夫人所说,听雨阁不满方氏久矣,故在暗地里大力扶持海天帮,这场武林大会过后,海天帮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武林盟下任掌舵,至多再等三年,听雨阁就能兵不血刃地达到目的。 现在,他们又联合了补天宗,先掳走方咏雩,再对自己这些知情人穷追猛打,同时在中州境内搅动风云,说明是要在近期动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令听雨阁的态度急转直下? 亦或者,他们是察觉到了某种紧迫的风头,才要先下手为强。 一念及此,展煜问道:“江兄,你可知道云岭——” 听到他出声,江平潮下意识回头,可没等展煜把话说完,他突然拽住缰绳,以强大臂力生生掉转马头,整辆马车几乎来了个神龙摆尾,展煜猝不及防撞上了车厢壁,旋即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巨响,似有什么重物倒塌下来。 那是一棵海碗粗的大树。 就在马车快要靠近它时,原本笔直如剑的大树突然晃动了一下,而后猛地倒塌,直直朝马车砸去,若不是江平潮机警,恐怕这一下就要把马头砸成肉酱。 马儿受此一惊,不安分地踱步起来,江平潮一手控着缰绳,一手拔刀出鞘,目光下意识瞥过地上的断木,只见那端口平整光滑,显然是被利刃一击砍断的。 他向左看去,半截树桩上站着一位明艳动人的紫衣女子,她眸如秋水,手里一对长短刀却比秋水更清更寒。 “尹湄!” 认出来人,江平潮身上杀意暴涨,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名字,手中长刀尚未染血,却已有血光隐隐流窜。 梅县之劫,尹湄率领百名杀手围剿江平潮等白道弟子,以无数鲜血书就了她啸魂刀的赫赫凶名,从此在补天宗内平步青云,以花信之龄坐稳了暗长老的位置;武林大会,尹湄与他在第三轮擂台上决战胜负,江平潮以一刀之差惜败于她,让周绛云得以在会场上耀武扬威,不仅让白道颜面尽失,还险些害得方咏雩丢了性命,令江平潮空负未来盟主的名头却无颜面对天下英雄。 江平潮如何能不恨尹湄? 正当他准备出手时,心中突然一阵狂跳,下意识后仰紧贴马背,眼前只见一片银光火花,伴随着“叮铃铃”一阵脆响,原来是四条链子刀,若他刚才反应慢了一拍,就算不被封喉枭首,也要被银链缠缚! 链子刀一击不成就要飞回,江平潮哪肯容忍,他一刀向上刺出,正入刀阵中心,手腕猛一翻转,长刀主动绞住四条银链,只听他断喝一声,内力贯注双臂,竟有力拔山兮之势,生生将四条链子甩动起来,连带躲在草木丛里的四个人也被拽出,悍然朝尹湄砸去。 尹湄面冷如冰,腾地飞身而起,抬脚在那人身上一踏,整个人借力拔高,眨眼间飞到江平潮上方,凌空一折腰,连人带刀,如风携雷,向着江平潮当头斩落! 这一幕,顷刻与擂台上那招“五雷轰顶”重叠! 江平潮领教过这一招的厉害,再不敢举刀硬接,他将刀锋一偏,后发先至打在尹湄的刀上,强行将她刀势带偏,同时从马背上翻滚而下,抬脚在车辕上一踹,马车被巨力撼动,往右边偏移开去,尹湄这一刀便恰好落在了人与马车之间,一刹那土石乱飞,刀上罡气将大地劈开了一道三尺长、七寸深的裂缝。 与此同时,江平潮抬脚在树干上一蹬,身形如飞燕归巢,一刀朝尹湄腰腹空门劈去,后者人在半空,右手压住长刀支身,左手腕一抖,短刀于间不容发之际挡在腰腹前,但闻“呛啷”一声,两人手臂齐齐一震,火星四溅! 机会稍纵即逝,江平潮不甘地啐了声,却见刚才那四名杀手趁机朝马车合围而去,他正要赶去解围,眼前又是一花,原来尹湄是故意将他与马车分开,打着与小镇里那六人一样的主意,只是同样的伎俩由她使出来,却是棘手无比。 一时片刻间,尹湄拿不下江平潮,后者也破不得她的双刀,四个杀手哪肯放过这大好机会,链子刀齐齐出手,分别钉入车顶四角,紧接着四人纵身向上窜起,链子同时绷紧到极致,车厢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响,整张顶幔硬生生被撕了起来,将车厢内的一切暴露无遗! “一个人?” 发现车里只有儒生打扮的展煜,尹湄神色微变,江平潮抓住她分心的空当,振臂一挥劈在她的长刀上,自个儿借力向后倒飞,正好赶上那四个杀手凌空落下,链子刀如穿风急雨,江平潮挡开两刀,身受两刀,左右臂膀各有一道血流淌下,滴在展煜的衣服上。 血腥气弥漫开来,两具尸体落地,尹湄也已赶到,与剩下两名杀手呈品字阵将他们围住,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却是道:“江少帮主,劝你不要做无谓挣扎,看在令尊的面子上,我等不愿伤你性命。” 江平潮浑身因仇恨而沸腾起来的热血,在这一句话间倏然冷了。 展煜先是一怔,又是一叹,他还奇怪怎地只有尹湄五人埋伏在此,原来是江天养有言在先,想必他当日已认出了劫人者的身份,也算到了他们会往哪边走,不敢让听雨阁经手此事,只能买通周绛云,在此解决隐患。 不难看出江天养对江平潮仍有维护之心,只是此时的江平潮根本不能领受这番好意。 他甩飞刀上的血珠,冷笑道:“要想拿人,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说罢,江平潮纵身飞出,主动杀向尹湄,后者只见一道匹练似的刀光迎面而来,哪敢轻忽半分,当即挥刀迎上,不想双刀相撞,对面传来的劲力竟如水上浮沫般迅速消融,尹湄心里一跳,只见江平潮面上飞红,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身躯借力飞回,那两个杀手才刚窜上车辕,磅礴的刀气又从背后袭来,其中一个及时避开,剩下那个却猝不及防,直被这一刀拦腰斩中,一个人变作了两半人! 鲜血飞溅,江平潮一脚踹开尸体,狠狠一下抽在马身上,马匹吃痛之下迈步狂奔,拖拽着已无顶幔的车厢夺路狂奔。 尹湄怎么也没想到不善变通的江平潮竟会耍滑头,她一怔之后脸色大变,竟没能忍住惊呼出声:“前面不可——” 话音未落,前方突兀传出一声轰然巨响,如惊雷落地,又似山神震怒,整个大地都颤抖了两下,无数鸟儿争先恐后地从林中飞出,发出一阵阵尖锐刺耳的叫声。 霎时间,尹湄脸色惨白! 周绛云的确让她手下留情,毕竟虎毒不食子,若是江平潮死在了他们手上,未来与海天帮的合作难免会横生枝节,可这手下留情也有限度,他们可以抓活的,却不能放人活着离开。 因此,除了尹湄和这四名杀手之外,前头路上还有一伙人埋伏,这些人是以防万一的后手,他们在路口布置了火油和霹雳弹! 回过神来,尹湄心道不好,转头只见那个侥幸逃过一劫的杀手正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她缓和了神色,吩咐道:“这雷火一炸,纵有钢筋铁骨也是完了,你回镇上通知一声,我去前面看个究竟。” 闻言,那杀手心里一松,忙不迭点头应下,见尹湄转身就走,这才飞也似地朝相反方向奔去。 突然间,一道紫烟随风刮了过来,方才与他背道而驰的尹湄竟是扭身折返,凭借高明轻功,转瞬逼至杀手身侧,二人同在半空,相隔不到半尺,杀手悚然一惊,链子刀下意识地就要出手,一轮银月已飞闪而至,风一般卷过了他的咽喉。 鲜血喷溅时,死不瞑目的杀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白日哪会有月光,那分明是尹湄的刀光。 尹湄看也不看昔日同僚的尸体,疾步朝前方奔去。 她速度很快,赶到事发点的时候,火焰仍在熊熊燃烧,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遍地狼藉不堪,埋伏在这里的人已经现身出来,发觉尹湄出现,连忙迎上。 尹湄掩藏住眸中一闪而逝的杀意,冷声问道:“如何了?” 其中一人惶恐道:“回禀长老,他、他们发现不对,及时跳车了。” 尹湄心里一松,果然只看到马车残骸,可她很快又将心提了起来——前面的断头路下是悬崖! 天无绝人之路,有时候只是一句笑话。 然而,江平潮现在一声也笑不出来。 那陷阱埋得颇为巧妙,若非展煜察觉端倪,恐怕他连死了都是糊涂鬼,饶是如此,两人已错失了最好的逃脱时机,雷火炸开的刹那,展煜扯下半块车门挡在了两人身后,又拿自己护住了江平潮的后背,火浪的冲击大多落在了他身上,已经昏死过去。 两人坠落了三四十丈,江平潮才堪堪将刀插入岩缝中,好不容易止住了下坠之势,只是此非长久计,寻常刀剑哪能支撑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就在刀刃卡住岩石的时候,江平潮已经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裂响,一条蛛丝似的细纹出现在了刀上,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刀断人亡。 江平潮一手死死握住刀柄,一手抓着展煜的手,他尝试寻找下脚处分担坠力,奈何腿脚附近的岩石不仅平滑还长满青苔,反而是头顶上方不远处有一块横生岩石,勉强可让一人抱住。 可他要如何才能上去? 咬紧牙关,江平潮尝试着想要将展煜抛上去,可他自己也受伤不轻,两条臂膀都已疼得钻心刺骨,这一下非但没能将人抛起,反而差点松开了刀柄,两人如同一串风铃,任狂风肆意拨动拉扯而无还手之力。 “他快死了……” “我也会死在这里……” “我救不了他,救不了咏雩,救不了我自己,我……谁也救不了。” “可是……我,不想死……” “爹……阿萝……还有,穆清。”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闪过脑海,江平潮无力地仰起头,直勾勾看着那块代表生机的石头。 也不知是阳光太过刺眼,亦或者风大迷了眼睛,在他愈发空洞的注视下,那块石头竟然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只手的样子。 江平潮突然打了个机灵,本已模糊的意识竟然清醒过来。 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上去的办法,那便是松开刀柄,同时将手里的人抛下,以其为垫脚石,借力上升! 刀刃上的裂纹又多了一道,江平潮愣愣地低下头,展煜本就双腿无力,现在人事不知,背上还有大片烧伤,唯有掌中仍在跳动的脉搏告诉江平潮—— 他还活着。 第一百五十四章 营救 晴岚遇害时,方咏雩刚满了五岁,猝然遭逢大祸,亲眼目睹生父手刃母亲的一幕,鲜血于风中飞溅,沉淀在稚子的眼底,从此凝而不散,永不褪色。 那两年,他像个喜怒无常的小疯子,动辄发泼撒气,每每见到方怀远,更如疯狗一样冲上去又咬又挠,可惜自个儿太无用,哪怕方怀远总是任他宰割,方咏雩崩掉一颗乳牙也没能咬出血来。 彼时,不知多少人窃窃私语,说方怀远真是大不幸,非但死了当家夫人,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儿子又疯了。 人们唏嘘怜悯有之,幸灾乐祸有之,指指点点更有之,这些目光落在方咏雩身上,无论好坏都能将他戳得千疮百孔。 在那段昏暗的岁月里,展煜是唯一不会用异样眼神看待方咏雩的人。 展煜是方怀远的大弟子,亦是他与晴岚的半个养儿,纵无血缘至亲,相处多年的情分却丝毫不比方咏雩这亲骨肉来得少,比起全心效忠于方怀远的刘一手,展煜将更多的细心放在了师母和小师弟身上,于是当他得知此事,少年人提枪纵马孤身出了永州,星夜兼程地奔去栖凰山。 他赶到那一日,方家父子俩正在爆发争执,方咏雩的寒症发作却不肯吃药,想要拿自己的命要挟方怀远去杀了白凌波为晴岚报仇,方怀远已为连日来的重重变故而焦头烂额,没有多余的心力应付小孩子的胡闹,于是方咏雩当着他的面摔了药碗,伴随着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其中好几块砸在了刚进门的展煜脚边。 方怀远已容忍了方咏雩数日,这回气得急了,浑没注意到有人进来,抡起巴掌就打了下去,结果这一下没落到方咏雩脸上——展煜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将两眼通红的小师弟牢牢抱在怀里,方怀远的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他一声也没吭。 因着展煜的意外来到,这场争执戛然而止,方咏雩被展煜抱着,自晴岚死后就没落下的眼泪终于滚出眼眶,他紧紧搂着师兄的脖子,发出了劫后余生的第一道哭声。 年少气盛的展煜远不如现在沉稳老练,他在安抚好方咏雩后,立刻趁着方怀远分身乏术的工夫闯进了无赦牢,看守认得他是盟主座下大弟子,不敢真下重手阻拦他,偏偏展煜年纪虽轻却非庸手,竟真让他一人一剑闯到了关押白凌波的牢房前,若不是方怀远闻讯赶到,恐怕内力受制的白凌波就不只被削下一块肉了。 私闯无赦牢在武林盟中是重罪,方怀远不得不按规矩办事,展煜挨了一顿鞭刑,疼得走路都打晃,第二天却跟没事人一样换了新衣服来哄方咏雩吃药,他以为小师弟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方咏雩都看在眼里。 展煜从不避讳在方咏雩面前提及晴岚,还乐于跟他讲一些晴岚早年的趣事,他会在方咏雩想娘的时候陪着一起想,也会在方咏雩做噩梦时拥他入眠,哪怕别人都认为方咏雩这辈子都是个学不了武功的废物,他还会不厌其烦地将武学招式掰烂揉碎了教给小师弟。 除此之外,展煜还是整座栖凰山上唯一会陪方咏雩玩耍的人。 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凑一块儿,能玩的花样很少,为了让方咏雩多跑动一些,展煜最爱带他玩捉迷藏,大多时候都是他得意洋洋地去躲,等方咏雩趴在墙壁上大声喊出三十个数,再转身时已看不到展煜的影子了。 这日渐沉稳的师兄在游戏一道上颇有些不讲武德,有时躲在树上,有时将身体紧贴着屋顶或房梁,撑着脑袋看小小的方咏雩上蹿下跳,等到他的气力差不多用尽了,他又悄无声息地冒出来,故意露出马脚,好让方咏雩把他抓出来。 长久下来,这已经成了兄弟俩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唯独这一回,方咏雩跟往常一样在院子里左翻右找,直到他累得瘫坐在地,也没能再发现展煜的踪影。 庭院一时间静得可怕。 方咏雩茫然无措地坐在地上,觉得地砖变得越来越凉,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暗沉,如铅层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塌落,压得人呼吸困难,他本能地伸手想要将乌云拨开,却发现短小纤细的手臂竟然变得修长,紧接着天崩地裂,他坠落在黑暗里。 “师兄——” 一声短促的呼唤冲口而出,方咏雩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大汗淋漓。 “做噩梦了?” 一道声音蓦地飘了过来,仍是浑浑噩噩的方咏雩悚然一惊,游离不定的三魂七魄霎时归位,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是躺在冰冷的地上,屋里没有点烛火,唯有惨白暗淡的月光从窗口照入,映出了那坐在桌旁的人影。 是了,这里并非方家大宅,在他身边的人也不是展煜。 周绛云临窗而坐,他仍是一身广袖黑袍,露在月光下的脸和手却白得不似活人样,一手持酒盏,一手倾倒酒壶,那酒水竟是罕见的猩红色,晶莹剔透似有流光,在黑与白的映衬下如血一样。 方咏雩没有闻到血腥味,只嗅到一股浓郁逼人的酒香,这酒不仅颜色夺目,连气味也霸道非常,不善酒力的人仅嗅到一口,就觉得喉中火辣。 周绛云笑道:“上等的红缨血,来一杯否?” 方咏雩并未答话,他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自然想起了昏睡前发生的一切,非但没有为这点善意而松口气,反而将心沉到了谷底。 周绛云不仅是魔头,果然还是个疯子。 在密林遇袭至今已是第四天了,补天宗的残酷手段在江湖上早已传开,血衣人屠周绛云无疑是个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既然方咏雩落在了他手里,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以为自己会遭到严刑拷打,直到被逼问出阳册。 然而,不知是否因着当初在栖凰山上的前车之鉴,还是自信方咏雩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周绛云这次的态度竟算得上和善,不曾让手下人对他用刑,也不曾苛待于他。 可每到入夜,周绛云都会将一道截天阴劲打入方咏雩体内,这股极阴极寒的真气甫一入体,方咏雩自身的寒症也会被引发出来,如赤身跌落冰窟中,寒意化作千万根冰针扎进骨头缝里,血液冷凝,呼吸也像是要被冻结,他将失去所有强装出来的从容冷静,如一只在命运捉弄下难以翻身的乌龟,倒在周绛云脚下挣扎翻滚,有一次用手掌去抓燃烧的烛火,于是从那以后,入夜的房间不再点灯。 待到方咏雩濒临崩溃时,周绛云又将他搀扶起来,掌心催动内力,轻而易举地控制他体内那股截天阴劲,将寒气悉数压入下丹田,把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周绛云以这样极端的手段,让方咏雩意识到他主宰着自己的生死这一事实,若不得周绛云的允许,他求生不得,求死更不能。 若换了别人在此,这四天下来只怕早已被周绛云活活逼疯,方咏雩全靠一股意志强撑,他虽然从小体弱,心气却比任何人都要强,决不允许自己在周绛云脚下摇尾乞怜。 今天夜里,他又一次在病发时昏死过去,只不过周绛云难得心情上好,没像前三天晚上那样一指头将他点醒,而是坐在窗边自斟自饮,使他得到了喘息之机,可惜没能做个好梦。 “北疆特有的名酒红缨血,搁在别处连见也不一定能见着,当真不尝一尝?” 见他不搭腔,周绛云也不恼,顺手又倒了一杯酒,含笑朝方咏雩看来。 这一次,方咏雩沉默了片刻,踉跄着站起身来,上前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可他没想到此酒竟是浓烈异常,一口酒下去如吞了把带血的刀子,割得他喉间都似充盈了血腥味。 方咏雩脸色一变,失手打翻了酒杯,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周绛云看得有趣,轻啜了一口杯中酒水,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这才笑道:“方公子好气魄,本座已是多年不曾见到有人胆敢痛饮满杯红缨血了。” 饶是方咏雩不愿搭理他,此时也被这杯酒逼出了满脸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下意识问道:“上一个是谁?” 周绛云默然片刻,道:“家师。” 方咏雩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他所指何人,纵使小命都被人拿捏着,他也忍不住刺道:“哦?江湖上人尽皆知傅渊渟是个十恶不赦的老魔头,周大宗主当年可是打着大义灭亲的旗号率众反了他,原来还当他是你师父呢?” 这句话夹枪带棒,周绛云不怒反笑,意有所指地道:“堂堂武林盟主之子,竟在为他鸣不平么?” 方咏雩自知失言,正搜肠刮肚如何找补时,却听周绛云道:“也是,当年你跟我那小师弟相处了数日,还从他那里得到了阳册,想来是有过一些交流的,他对你说过什么?” 笼在袖里的手悄然攥紧,方咏雩盯着周绛云道:“他说……我爹他们布局围杀傅渊渟不是在替天行道,而是为虎作伥。” 他本是试探,没想到周绛云沉默了下,竟然叹道:“他确实是被冤枉的。” 一瞬间,方咏雩只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周绛云,只见面前之人放下杯盏,唇上染了一抹猩红,如同嗜血的鬼。 周绛云轻声道:“他杀张怀英是为了救人出手情急,并非受人收买指使,残害武林数百名高手也是因噬心蛊毒发作神志不清,直到晚晴谷一战前,他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你——” 方咏雩腾地站起来,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能死死盯着周绛云,房间里的酒气似乎越发浓烈起来,带上了火烧火燎的味道。 半晌,方咏雩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他是你师父,对你有教养之恩,你既然知道真相,为什么……” 周绛云低声笑了一下,呷了一口酒,眉头又是一皱,不难看出他其实不习惯这等过于烈性的酒水,却不知为何要强迫自己将它喝下。 缓过了这口酒的烈劲,周绛云才道:“因为他选错了边,又挡了我的路。” 方咏雩不屑地冷笑。 “你不是黑道中人,更不曾在他身边长大,又能对他这个人有几分了解呢?”不等方咏雩说话,周绛云自顾自地道,“我师父,血海玄蛇傅渊渟,少时家破人亡,后来东山再起,若他只有盖世武功,绝不可能成就如此霸业,他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心,够狠,够硬,够舍得。” 方咏雩不由得怔住。 “他想要成大事,除了不拘小节,还得不择手段,任何人任何东西只要对他有用,他都会视如珍宝,而等到价值耗尽,他又会弃之如敝屣,哪怕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真心相爱的女人、情深义重的下属……他得到了一切,又抛弃了所有。” 或许是被这壶酒勾动了心绪,亦或者不胜酒力,周绛云今晚难得没有发疯,他平静地坐在方咏雩面前,目光似乎落在酒水里,又好像落在回不去的从前。 “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你猜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说着说着,周绛云似乎想到了什么格外荒谬的笑话,他挑眉看向方咏雩,唇角微微上挑,分明不带丝毫杀意,却无端让人觉得恐怖至极。 方咏雩背后发寒,他沉默地站在周绛云对面,不敢动弹。 终于,周绛云语带嘲讽地道:“他要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一个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大魔头,一个双手染血、背信弃义的狂徒,他抛下所有也要追求的东西,竟是如此。 何等令人可笑啊? 方咏雩却笑不出来。 “他是补天宗的宗主,是天下第一魔头,却要妄想当一个好人,还想将我们一同带到好人那边去,可他忘了一件事……好人,从来不长命。” 一声脆响,周绛云手里的瓷杯被他捏碎,猩红的酒水从指缝间淋漓流下,仿佛站了满手的血。 方咏雩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傻子也能看出来周绛云今晚哪是心情上佳,分明是糟糕透顶! 方咏雩有些后悔接茬,他全神戒备起来,像一只被逼急的兔子。 碎瓷片扎入掌心,些微刺痛唤醒了周绛云,他垂眸看着自己手上的红色,探手入怀抽出了一条丝帕,慢慢擦拭起来。 若非亲眼所见,方咏雩绝不相信杀人如麻的大魔头竟会随身携带一条女子用的丝帕,尤其这帕子已有些泛黄,边角走线也有些损坏,显然是旧物了。 丝帕一点点擦去手上水迹,周绛云身上那股骇人的戾气也一丝丝收敛起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往日模样。 他含着笑,轻声问道:“方公子,想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方咏雩咬牙道:“请赐教。” “蕴州绛城,钟楚河畔。”周绛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公子,故地重游,有何感想呢?” 分明寒症发作已熬过一阵,可方咏雩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刹那间冷了下去! 三分锦绣,人间绛城。 这里是蕴州最繁荣的大城,也是大魔头傅渊渟的葬身之地。 当日与展煜他们议定了对策,各人分头行动,穆清重回海天帮车队遇袭之地,沿着蛛丝马迹追踪过去,发现补天宗的人一路南行,那方向没有官道山路,只有一条白练横江,江水自北向南,每月都有不少客舟货船往返。 江河彼岸,便是蕴州。 中州与蕴州分别隶属两府,二者之间仅一江之隔,是故五年前那场惊动江湖的大战,方怀远就是带领武林盟众弟子走的这条路线,数百人的队伍仅用五天时间就到达绛城,可见水路之利。 然而,蕴州一度是补天宗的势力范围。 当年补天宗内乱,白道各大门派趁势发展迅猛,宗主沈喻就在绛城安插了不少耳目,后来直接让人于此设立分舵,待傅渊渟推翻沈喻后,原来的桩子都被他拔除清理,分舵降为情报点,而周绛云虽是夺权上位,却没有彻底废除傅渊渟原先的部署,由浓娘继续坐镇在此,直到五年前玉无瑕投入听雨阁,她斩下浓娘的人头作为第一份投名状,听雨阁认为绛城被傅渊渟残部掌控多年已不可信,周绛云只能废掉这个情报点,放白道群侠入城诛魔。 穆清身为绛城一役的亲历者,五年前在此发生的种种至今历历在目,她以为绛城早已摆脱了黑道的控制,如今见到大批补天宗弟子在此通行无忌,绛城之外却连半点风声也不曾听闻,可见周绛云当年不过是借故清除隐患,而后暗度陈仓,秘密重建了绛城分舵,不仅能就近监视武林盟的动向,还能养精蓄锐打栖凰山一个措手不及! 周绛云此举无异于将利刃插在了方怀远的卧榻边,武林盟上下不可能无一人察觉,除非……那些知情人都无法说出口了。 思及仙留城如今的情况,穆清心中骇然,这个情报的重要性丝毫不下于方咏雩的安危,须得尽快传回栖凰山去,只是她孤身潜入绛城里,仿佛活人误入到龙潭虎穴,却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昨日傍晚,她亲眼看到周绛云带人进了这家客栈,不敢贸然跟进,顶着酷热蹲守了一天一夜,将附近的底细摸了个七七八八,总算在今晚戌时将过之际等到了周绛云离开。 周绛云走得急,身边没带一个下属,瞧这像是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大事,躲在暗处的穆清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冒险跟上去——她记得后晌时分,陆无归就吆喝上两三个下属去赌坊作乐了,如今周绛云既然离开,定会有人去将陆无归叫回来,中间这点时间虽然不多,却已经是难得的机会了。 正巧,方咏雩亦是这样想的。 周绛云那一句“蕴州绛城,钟楚河畔”着实吓到了他,穆清毕竟来自东海之滨,方咏雩却是在武林盟总坛长大的,焉能不知绛城与栖凰山之间的地理利害?惊闻补天宗的人马竟神不知鬼不觉地驻扎在此,离中州不过一江之隔,如此筹谋周全,只怕等到周绛云率人围了栖凰山,武林盟才会后知后觉。 方咏雩原本只是不想死,如今更想要活着回去,越快越好。 似乎是老天都在帮他,正当周绛云准备继续拷问方咏雩的时候,有人匆匆赶来禀报,方咏雩耳朵尖,依稀听到了“灵蛟会”、“弱水宫”和“偷袭”等几个字眼,想到六魔门的内斗尚未平歇,恐怕是明月河那边出了事。 果不其然,周绛云虽面有不虞,但也没有耽搁片刻,拂袖便走,临行前加派了一队死士看管房间,其中两人更是直接进了屋子,守着方咏雩寸步不离。 方咏雩暗暗掐算着时间,想来周绛云已经走远,陆无归不知何时就要回来了,他心急如焚,却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每每想要动手,空荡虚浮的经脉都会传来针刺之痛,不断提醒着他现在有心无力这一残酷事实。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些动静,有人来送饭食。 这家客栈本就是补天宗门下所经营,待周绛云亲自入住后,原来的掌柜和伙计皆被暂时调离,由他们带来的人亲自打理,彼此之间知根知底,外人即便有心也难以浑水摸鱼。 方咏雩想要逃跑,哪怕再焦虑不安也知道积蓄力气,他对那些精致菜肴置之不理,拿起馒头就咬了一口,忽然觉得不对,原来这馒头里竟然藏了颗不知名的药丸! 第一百五十五章 噩耗 怔了下,方咏雩没有把这东西吐出来,反而将心一横咽下肚去,目光一扫浑然不觉的送饭人,故意使气将筷子一丢,阴沉着脸回榻上去了。 守卫们只当这公子哥又发了脾性,暗自冷笑一声,皆不去管他,任残羹冷炙摆在桌上,继续坚守不离。 方咏雩不知自己刚才吃下的是什么东西,只晓得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最差不过是被毒死,总好过继续在周绛云手里受折磨,被他拿来要挟方怀远。 他这厢胡思乱想,腹中逐渐有了绞痛之感,这痛来势汹汹,仿佛要把肠子都扯断,冰冷的手脚也开始升温,方咏雩的脸色瞬时变得惨白,他起先还能死死咬住牙关,渐渐地实在撑不住,在床榻上翻滚起来。 雄黄! 顷刻间,方咏雩知道自己吃下去的是何药了,他从小体弱多病,却有许多药材无法受用,辛热有毒的雄黄便是其中最常见的一味禁忌药,他曾有一次喝过雄黄酒,便是这样疼痛发热,虽不会危及性命,却是难受无比。 屋里的两个守卫发觉不妙,立刻上去查看情况,发现方咏雩面上已没了血色,额头冷汗涔涔,观其面相不似中毒,脉搏却紊乱加快,可见不是装出来的。 两个守卫慌了神,一人看着方咏雩,剩下一人开门唤来同伴,很快有人奔去医馆找大夫,只是这会儿夜深人静,城里的医馆早已关门打烊,就算将大夫从被窝里抓来,这般折腾下去最快也要个把时辰了。 实际上,方咏雩这会儿已经缓过了气,只是他意识到机会来了,故意装出病情愈演愈烈的模样,连声气也越来越弱,守卫们紧急商议了一番,任谁都知道宗主对方咏雩格外看重,眼下周绛云有事外出,若让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一咬牙,他们不得不做出让步,派了两个人分别去寻周宗主和陆长老,剩下八个人带方咏雩直奔医馆而去。 钟楚河这一带本是烟花之地,附近多为秦楼楚馆或客栈酒肆,医馆都在河对岸的内城里,八人找了一艘小船,带着方咏雩渡河向彼,被掌力催动的船只迅疾如飞箭,很快就到了河中心。 就在这时,水下突然传来异样动静,只听“砰”的一声,一柄匕首从船底穿刺上来,直接贯穿了一个人的脚掌,鲜血登时冒了出来,那人踉跄向后倒去,又被一只从水下冒出来的手抓住脚脖子,直接拽下了河里,顷刻间连个头也不露,只有一股股血色在水面上荡漾开。 “有埋伏!” 一声厉喝,留下三人看守方咏雩,四道人影冲天而起,利刃破水而入,那藏在水下的人却如翻江倒海的龙蛇一样灵活自如,借助水波迷惑对手眼睛,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刀剑,又是一刀刺进船底,这回将底板凿开了洞,河水立刻灌了进去,承载三人的小船迅速下沉。 事出突然,那三人第一反应都是抓紧方咏雩,后者却不肯束手就擒,主动往水里跳去,果然被一只手拦腰抱住,不等他有所反应,短刀贴着自己腰侧向前,刺出,正中迎面扑来之人的胸膛,血色霎时在方咏雩眼前漫开。 这半路杀出的人身材纤细,水性极好,又懂得拿捏住敌人的要害,以方咏雩为盾抵挡杀招,又借此偷袭反杀,短短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竟被她连杀了五个守卫,血色染红了这一方河水,几乎让人难以视物,而后不再恋战,一把拖着方咏雩往水下沉去,如鱼儿一样转瞬无踪。 剩下三人在水里搜罗了好一阵,只捞到了同伴的尸体,那偷袭者已带上方咏雩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心下大震,恐惧就像是这片腥臭的河水,几乎要淹没过顶。 另一边,方咏雩像死鱼一样被拖上了岸,他水性一般,适才已经溺水,现在被人一掌拍中,匍匐在地吐出了一滩积水,难受至极。 “你怎样?” 熟悉的声音响起,方咏雩抬起头,总算看清了来人的脸,当即面露惊喜之色:“穆师姐!” 穆清浑身湿透,血水沿着发梢和衣角滴下,使她看起来就像坊间传说里的索命水鬼,可这一幕落在方咏雩眼里,却觉得此刻再没有比她更亲近的人了。 见他如此,穆清不禁笑了一下,却不敢放松警惕,催促道:“快走!” 穆清的目标十分明确,她这厢劫走了方咏雩,周绛云绝不会放过他们俩,既已知晓绛城被补天宗暗中掌控,凭自己的微薄力量想要带着方咏雩在这城里藏起来无异于痴人说梦,唯一的活路就是尽快出城。 果不其然,二人登岸没多久,钟楚河那畔就传出了动静,穆清没有回头,带着方咏雩向北而去——她在那面渡口藏了一条小船,只要能够出城,待到舟入江河,在这苍茫水上再想找人就难了。 五年前,因着方咏雩被掳一事,穆清曾帮着武林盟的人全城搜寻,对绛城的大街小巷不说了如指掌,倒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她带着方咏雩兜兜转转,好几次甩掉了差点发现他们的追兵,如同两只狡猾的夜猫子,在这逐渐活过来的魔窟里寻路求生。 方咏雩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压低声音问道:“穆师姐,你怎会在此?我师兄呢?” “他……” 话刚出口,穆清脚步陡然一顿,一双秋水眸霎时凝上寒冰,她将方咏雩挡在身后,反手拔出背上的长剑,死死盯着前方。 这条巷子既长又曲折,必须再转过两个弯才能看到巷口,月光只能透进些微,使得此地比其他地方都要昏暗。 此时,那原本空无一人的转角处,多出了一道人影。 “这大晚上的,孤男寡女携手夜奔,传出去可不好听呢。” 嬉笑轻浮的声音响起,方咏雩头皮一麻,借着一线月光看清了来人模样,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老乌龟!” 拦路在前的不速之客赫然是本该在赌坊里一掷千金的陆无归! “没点礼数,老乌龟可不是你们小辈能叫的。”陆无归顺手从地上捡了一根细竹竿,似笑非笑地看向二人,“小姑娘,你是乖乖走人,还是要我棒打鸳鸯?” 穆清俏脸生煞,忍无可忍地道:“胡言乱语!” “哟,还生气呢,原来你这冒死相救的不是小情儿,却与你有何干系呢?”说到此处,陆无归一拍脑袋,“想起来了,你那小情儿是他大师兄,果真是文韬武略呀,只可惜天妒英才,如今成了个瘸子。” 他话音刚落,一刀凌厉剑光便迎面飞来,陆无归不慌不忙地将竹竿一横,正抵在穆清手腕下方,旋即振臂一抖,竹竿顺势翻转,反压在了穆清的小臂上,迫使剑锋向下刺去。 利剑入地,半截剑身都弯折如弓,穆清双腿离地向上一翻,本是向她肩膀打去的竹竿便扑了空,她一脚轻点墙壁,又是凌空一转,如流星飞箭般刺向陆无归背后空门。 剑未及身,凌厉剑气已刺得陆无归背心生疼,连护体罡气都抵挡不住这样森寒的剑意,陆无归可不想被后生晚辈扎个透心凉,只见他身子一斜,整个人几乎贴在墙壁上,一下子欺近穆清身侧,左手屈指擒她肩膀,右手竹竿掉转攻她下盘,如龙似蛇,始终盘绕在穆清身周三尺之内。 穆清心里一跳,原本一往无前的剑势骤然一收,沉肩俯身避开这道擒拿手,左脚提膝勾住竹竿,反手一剑自腋下疾刺而出,这一剑来得既快又险,陆无归没能防备,竟被刺中了胸膛,只可惜他内功浑厚,剑尖不过刺破了衣服,连皮肉也没能伤着。 趁此机会,穆清一脚踢开竹竿,就地一滚窜至丈外,抓住方咏雩的手就要飞身逃离,却不想陆无归的轻功亦诡谲高强,两人身形甫动,眼前就是一花,竟是陆无归闪身而至,竹竿挥舞如疾风骤雨,将两人笼罩在千百道阴影之下! 穆清大惊,想也不想便使出了那招“抱风揽月”,任陆无归的棍法如何咄咄逼人,剑招兀自连绵不绝,纵有风雨袭身,亦被这片剑光挡得滴水不漏。 可惜这一回她的对手不是尹湄,而是陆无归! “抱风揽月,确实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守招,但它并非无懈可击,尤其……你还太年轻。” 向来慵懒的眸子里精光闪动,陆无归主动往后飞退,待到退出一丈远,右脚用力一蹬地面,复又疾冲向前,竹竿再次出手,声势却与方才截然不同,竟是用了剑上的招式。 一剑平削,横扫千军! 对付善守的高手,不外乎强攻和取巧两种办法,前者无坚不摧,后者唯快不破,而这力量也好,速度也罢,陆无归不巧都有。 风声如被撕裂,分明眼前只是一根细竹竿,却像有一片洪流汹涌倾轧而来,强行撕破了原本行云流水般的剑势,穆清胸中气血翻滚,喉头霎时一甜,她被迫往后退了一步,却不想陆无归这一招去势未尽,竹竿与剑尖相抵,两股内力也随之相撞,只听一道爆竹似的响声,竹竿从中爆开,穆清虎口崩裂,长剑被震离了手。 方咏雩大惊失色:“穆师姐!” 手无寸铁,穆清唯有双臂交叉挡住陆无归的拳头,整个人向后连退数步,陆无归却是得势不饶人,夺了长剑步步紧逼,方咏雩曾见过他出神入化的枪法,没想到他用起剑来也是得心应手,长剑一撩一挂,化解穆清两掌攻势,第三剑招法再变,却是一式“寒鸦绕枝”,剑芒吞吐不定,始终不离穆清手腕方寸! 穆清失了兵刃,又顾忌着随时可能赶到的大批追兵,勉强周旋了几个回合,手腕被一剑刺中,顿时整条手臂都麻痹下来,不等她有所反应,剑刃已抵在了她喉间。 “休要乱动,小姑娘。” 两眼一眯,陆无归又恢复了那懒洋洋的模样,同时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方咏雩,朝他勾了勾手指,道:“方公子,你若要她活命,现在就乖乖跟我回去。” 方咏雩双拳攥紧,毫不犹豫地朝他走来,却不想穆清性子刚烈,竟是伸手抓向剑刃,同时并指点向陆无归胸前死穴,欲与其同归于尽! “穆师姐!” 生死关头,陆无归左手一荡,堪堪震开穆清的剑指,右手五指一松,利剑擦过穆清颈侧掉落在地,只割开了一条浅口。 “你——” “天生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蛋儿,脾气却比臭石头还硬,跟你师父当年一模一样。” 陆无归掸了掸身上的灰,一把抓住了方咏雩,对穆清道:“小姑娘,趁着其他人没来,赶紧走。” 这一下峰回路转,令人始料未及,穆清听着陆无归言语间对自己师父异常熟稔,再思及方才交手的一幕幕,冷声问道:“你怎会对我们望舒门的剑法如此了解?” 若非烂熟于心,焉能在对战时轻易捕捉到剑法的纰漏,穆清心里盘桓着无数杂念,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陆无归哼笑道:“你道我如何知晓?小姑娘,望舒剑法不传外人,你师父差点儿就当了我的内人呢!” 这句话委实孟浪至极,穆清哪能容忍他出言辱及师尊,当下就要提剑再战,陆无归一看逗过火了,改口道:“剑法的事情,你自去问你师父,这当下嘛……你若是再不走,可真走不脱了。” 穆清心头一凛,险些被愤怒冲昏的头脑也冷静下来,她虽不知陆无归的善意从何而来,却知道他所言不虚,只是她好不容易将方咏雩从周绛云手里捞出来,哪能甘心就此撒手?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陆无归道:“绛城的情况,你已经心里有数了,凭你这点微薄力量别说是救人,能逃出生天都是上辈子积德,与其白白在此丢了小命,不如赶紧回你师父身边去,离栖凰山越远越好,免得被这些将死之人牵连了。” 闻言,不仅穆清脸色大变,方咏雩更是浑身一震,他反手扯住陆无归,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根本不必急着逃走,因为我们周宗主本就是准备带你回栖凰山去的。” 陆无归唇角笑意渐淡,抬头再看穆清时,眼里竟有几分怜悯,轻声道:“刚才收到的传书,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已不在了。” 穆清的脑海中霎时间一片空白。 第一百五十六章 入瓮 六月初二这日,天色初亮,黑石县城便如炸开了锅一般热闹。 张县令被抄了家。 这厮虽为本地县尊,却与乡绅勾结不法,他在任数年来,小小县衙内不知多少藏污纳垢,尤其地崩以来行事愈发荒唐暴戾,几乎闹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百姓们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可不曾想到报应竟是来得如此之快,非但张县令被当场摘冠去袍,连他的一家老小也没能逃过。 于黑石县百姓而言,这一日无异于天翻地覆,他们或争先唾骂,或高声叫好,仿佛多日来笼罩在头顶的阴霾都被一道阳光刺穿,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此事,更有那识文断字的书生小吏在街头巷尾与人说道,说的是当今皇上仁德,太后慈悲,心里无时无刻不记挂着灾情,先下诏书向天罪己,再派了大官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代朝廷赈灾济困,为百姓们做主。 这一带的百姓大多是流民出身,何曾有过好日子?偏偏这些受尽苦难的人,恰恰也是最容易满足的人,他们不识得几个字,不晓得什么礼法,听雨阁的名头倒是有所耳闻,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看到这位大人甫一露面便以雷霆手段拿下了张县令,不啻于推翻了压在众人胸口的火焰山,纷纷对这些陌生的京官感恩戴德起来,前两天急张拘诸的气氛就在这一日之内疏解了大半。 李鸣珂在旁看着,既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心里发寒。 她是知情人,打一开始就明白那张县令不过是被赶鸭子上架的替死鬼,却没想到冯、萧二人会这么快翻脸,原本蛰伏暗中的听雨阁顺势走上明面,只废了一个张县令,便轻而易举地扭转了局势,如今已堂而皇之地接管了黑石县的公务,将此间一切拢于五指之中。 她本是对昭衍心怀怨愤,现在却慢慢冷静了下来。 诚如昭衍所说那样,萧正风正式接手黑石县事务后,立刻借着这股东风将云岭山匪之事公布于众,开始大肆清肃本地人员,镇远镖局与丐帮加起来约莫二百来号人,个个都是武人,又是远道而来,自然成为听雨阁的重点盘查目标,若非李鸣珂在此,又提前与朱长老通过气,恐怕河堤之事将要重演,而这一次他们失了民意之助,变得无比被动。 李鸣珂这厢进退两难,昭衍却是神清气爽,他昨儿个睡了一天一夜,今日大早便起身,要进云岭山一探贼情。 一日工夫,云岭山匪的消息已在这附近传得愈演愈烈,在百姓们的口中,那山里头藏着的已不像是活人,而是青面獠牙的八臂怪物,劫后余生的他们惊恐不安,不少人聚集到县衙前跪求官府出兵剿贼,萧正风自是从善如流,当即点了一队身手矫健的探子准备入山。 昭衍在山麓下与这波人打了照面,他朝萧正风拱手一礼,又看向旁侧那人,只见是个身材矮胖的老者,少说已是天命之年,两鬓斑白,面无皱纹,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心宽体胖之人。 然而,昭衍的目光很快落在了他那条铁钩手上。 萧正风笑道:“这位是忽雷楼的冯楼主。” 冯墨生虽貌不惊人,这条铁钩手却太过显眼,他也没有隐瞒身份的意思,眼睛一眯就笑成了两道缝:“小山主英雄出少年,寒山后继有人啊。” “冯楼主谬赞了,小子初入江湖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一点微末本事,承蒙诸位前辈抬举。”昭衍谦逊地道,“此番入山,说不得还需冯楼主照拂一二,晚辈先行在此谢过了。” 说罢又是一礼。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一老一少两只狐狸同时在心里冷笑,面上倒是一派和气,竟有几分一见如故之态,萧正风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打了个来回,对冯墨生道:“冯先生,山中情势不明,你们务必小心,我带人在此驻守,若见信号即刻杀入接应。” 李鸣珂心头一沉,历来朝廷命官赴灾区都是由某部侍郎或御史出面,出动听雨阁却是少有,更别说这一下就来了两位楼主,显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她焦虑难安,昭衍却似浑没听出萧正风言下暗藏的杀机,反而长松了一口气,道:“有萧楼主坐镇后方,晚辈可算是放心了。” “你怕死?”冯墨生笑眯眯地看过来,“小山主既然心有惧意,何必要坚持入山?” 昭衍叹道:“师命难违,明知山有虎仍要向虎山行。” 冯墨生不置可否,转头对李鸣珂和朱长老道:“劳烦二位看好门人,我等未出山之前,谁也不可擅离此地半步,违令者以贼伙论处。” 此言一出,许多脾气火爆的弟子都忍耐不得,好在朱长老早有准备,在这些个浑货附近都安插了精明沉稳之人,及时将其按住了。 “丐帮弟子自有规矩约束,不劳冯楼主费心。”朱长老皮笑肉不笑地道,“倒是冯楼主此去前路未卜,可得小心万分,莫要在阴沟子里翻了船。” 冯墨生大度地笑了笑,率先朝那狭窄的路口走去,一行十八名听雨阁密探即刻跟上,昭衍走在最后,只觉无数道目光都戳在自己背上,他不曾驻足片刻,也不曾回头去看。 地崩之后,云岭山地貌大变,南麓这面虽有一条小路,却比那羊肠小道更不如,头顶土石欲坠,左右夹壁相欺,与其说是道路,不如说是个大些的狗洞,成人走在其中必得弯腰低头,挨个从中通过。 昭衍本以为冯墨生那等身材必定寸步难行,不想这老狐狸胖则胖矣,行动竟灵活异常,身躯如同没骨头的面团儿,任是再窄的甬道也能轻松过去,衣服上连刮擦磨损的痕迹都不见。 缩骨功! 昭衍所学虽是杂多,霸道纵横的《截天功》自不必提,集百家武学之长的《太一武典》更为他增长了无数见识,不说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对那些个武学门道却是心里有数,寻常缩骨功不过是用内力缩小骨隙,将全身筋骨叠排起来,到底作用有限,与其说是缩骨功,不如说是紧身法。 歩寒英为他讲解筋骨篇时特意提到,当今天下真正能做到缩骨自如的只有一门武功,可这门功法却不在此篇之内,而是被列入手搏篇,正是当年暴雨梨花的独门绝技——绕指柔! 白梨所创的这门功法重在擒拿绞杀,只有十三式招法,却是以易筋缩骨为根基,每日须用秘制药水浸泡全身两个时辰,直到九九八十一天后软化筋骨再行锻体,对呼吸吐纳都有窍门要诀,心法、外功、药力缺一不可,长此以往,皮肉筋骨乃至五脏六腑皆可收放,既能潜行密藏,又可出招奇诡,暴雨梨花的赫赫凶名便是由此而来。 正因如此,当年杜三娘虽厌烦薛泓碧练武,却仍将完整的绕指柔传授于他,哪怕是在那段颠沛流离的岁月里,杜三娘也不曾断过秘药的供给,自己始终不曾修炼过。 有这般刻骨铭心的过去,昭衍不可能错认绕指柔,心中才会涌现滔天杀意! 绕指柔是白梨的保命功夫,她早就与掷金楼离心,除杜鹃之外再未将功法传授于人,更遑论秘药配方,冯墨生既然练得此功,八成是从杜鹃那儿得来的。 杜鹃是硬骨头倔脾气,刀架在脖子上也未必能让她服软,何况绕指柔是白梨留给她为数不多的东西,昭衍无须深思细想,便轻易猜到了事情始末——当年杜鹃擅自动手杀了薛海,被关进刑堂受了七天酷刑,最后不仅活着出来,还如愿将薛泓碧养在了身边,彼时掷金楼已覆灭,她又犯下大错,势必是有其他人出手保了她,亦或者……跟她做了交易。 不怕死的人往往害怕活受罪,一无所有的杀手要保下一个父母双亡的贼种,那时的杜鹃走投无路,她什么都能给出去。 一瞬间,自入七重至阳境便不再叫嚣作祟的截天阳劲仿佛感知到了他的仇恨,平静的气血忽然翻涌起来,四肢百骸间隐有一股燥热真气乱窜,走在前方的冯墨生似乎察觉到什么,问道:“小山主,可是发现了什么?” 蓦地,昭衍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他没有急于收敛躁动的武息,一掌轻拍在左侧石壁上,也不见如何动作,那石头便在他掌下龟裂化粉,窸窸窣窣散落下来。 “此间太过狭窄。”昭衍这才出声抱怨道,“一时不慎,被石头磕碰生疼,只想着将空间破开些,让冯楼主见笑。” 他这话并非无的放矢,前头几人都用上了缩骨紧身之法,仍是行走艰难,昭衍又是身高腿长,走在其中着实难受。 冯墨生道:“这里土石松动,只怕再度坍塌,小山主且忍耐些。” 昭衍奇道:“既如此,倘若贼人趁我等身在其中,迅速将山壁摧毁,我们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通道狭长,走在最前方的冯墨生尚未能看到出口,何况身后众人,昭衍这话不可谓不晦气,难得冯墨生竟顺着他的话想了想,道:“不错,老朽亦觉惊异,贼子们竟不曾在此设下埋伏?” 先失天时后丢人和,地利就在此刻尤为重要。 方敬的想法与他们不谋而合。 他留下来的那批火雷为数不多,远不够炸开一条生路来,可这数目也不算少,摧毁南麓这条甬道不在话下。 前日让李鸣珂下山后,方敬就让人将火雷从洞穴里搬运出来,在此精心布置好了陷阱,只等那些豺狼鹰犬杀入,即刻着手炸毁甬道,哪怕不能将之悉数埋葬,也可阻断内外,以此传递出警示讯号,再以瓮中捉鳖之法将被困山里的鹰犬打杀干净,死也够本儿了。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眼看着冯墨生竟亲自领人进山,方敬大喜过望,只等着掐准时间一声令下,却不想王鼎脸色突变,横加阻挡。 “冯老狗已入甬道,机会稍纵即逝,为何拦我?” “你可看到了队伍最末那人?” 方敬一愣,适才他趴在坡上往下窥看,确实见到一个布衣青年跟在队伍最末,只当这人也是听雨阁的探子,没想到王鼎会为此打乱计划。 王鼎急道:“他名叫昭衍,出身寒山,是步山主唯一的弟子,倘若在此有所不测,只怕寒山不稳!” 方敬满腹狐疑:“既是步山主的徒弟,缘何跟听雨阁的狗贼走在一路?” “这……” 王鼎亦觉其中有鬼,可他跟昭衍在武林大会上不打不相识,后来又为方咏雩之事联手合作,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堪称交浅却缘深,他向来以武观人,并不觉得昭衍会是那等与鹰犬沆瀣一气的狐鼠之辈。 他只好道:“甬道狭窄,这一队人排成长虫通行,冯老狗走在最前,离出口已然不远,我们就算炸塌了通道,冯老狗未必会被埋在其中,倒不如放他们进去,再断其后路!” 有了这一番争执,方敬明白时机已逝,亦知王鼎的顾虑不无道理,唯有叹息。 如此一来,甬道内的二十人得以顺利通过,昭衍最后一个踏出这逼仄空间,忍不住活动几下筋骨,抬头却见冯墨生点选了四人出列,令他们寸步不离地看守甬道。 昭衍环顾四周,没见到可疑人影,便道:“冯楼主担心有人绕行掘后?” 冯墨生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山中贼匪不知凡几,倘若风浪来袭,仅此四人怕不能撑船掌舵。” 闻言,冯墨生一语双关地道:“小山主所言有理,不如留下做个掌舵人?” “冯楼主说笑了,听雨阁名震天下,随便挑出个人都是身怀绝技之辈,区区不才,又是外人,莫说是掌舵,就连上船也是不配的。” 这句话尽是推辞,昭衍面上却飞快掠过了一抹阴霾,若非冯墨生善于察言观色,恐怕也不能捕捉到这点微末变化。 念头在心里一转,冯墨生的目光落在昭衍身后那柄伞剑上,道:“小山主过于自谦了,当今武林谁不知你是白道七秀之首,乃是真正智勇双全的英才,又有步山主这样誉满天下的师父,年纪轻轻便执掌名剑藏锋,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昭衍定定地看了冯墨生一眼,忽然问道:“冯楼主亲自买过鞋吗?” “不曾。” “难怪了。”昭衍眼角一撇,说不出的嘲弄冷漠,“鞋子舒不舒服,只有穿它的那只脚才知道。” 这话出口,他自知失言,朝冯墨生告罪一声,率先朝前路走去。 昭衍今岁尚未及冠,身量虽然长开了不少,体魄仍显偏瘦,藏锋负在他背上,未出鞘时不似一柄神兵利器,倒像是随时要将他压垮的重担。 冯墨生将他刚才那句话细细品味了片刻,不由得翘起唇角,疾步追了上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伏击 云岭山本是一处陡峭天险,山中百姓出入多得倚仗藤梯,如今大灾过后山崩地裂,莫说藤梯早已毁坏,峰峦岩壁亦是土石松动,随时可能会再次发生坍塌。 天无绝人之路,藤梯虽断,南麓这面崩裂的山岩却由此开辟出一条窄道来,勉强可供人出入,只是这条路荒芜狼藉,既无砖石铺道,也无人踪可循,饶是在这盛夏白日里,瘴气萦绕不散,怪石老树交映,恍若误入鬼域。 昭衍与冯墨生走在队伍最前,一个眼观六路,一个耳听八方,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过这二人的耳目,如此疾走了近两个时辰,一路风平浪静,连个鬼影也不敢冒头。 提心吊胆的暗卫们慢慢放松了戒备,冯墨生却笑了起来。 昭衍侧首看他:“冯楼主缘何发笑?” “老朽拙见,认为此处委实是个好地方。” “好在何处?” “夏虫咛哝,扰人清梦,令人不胜烦躁,这里草木葱茏,却连一声虫鸣也听不见,难道不是恬然入梦的好来处?” 昭衍“哦”了一声,故意大声道:“是极是极,只怕这一睡下去,就要长眠不醒咯。” 此言一出,身后十八人俱是一惊,方才袭上心头的倦意也不翼而飞,他们手按刀柄环顾四周,依旧不见半点人迹,只是上方日头正烈,周遭却是一片灰蒙蒙,不知不觉便令人心生困倦,甚至肢体麻痹。 “阴魂木!” 武林大会时,昭衍曾在阴风林里摸爬滚打,对这种毒木的印象尤为深刻,只是这云岭山内的瘴气显然不可与阴风林相提并论,混杂风中的味道也有些怪异,远不如阴风林那般浑然天成。 “确切来说,是阴魂木制成的香料。” 冯墨生数十年的见识显然不是昭衍这点阅历可比,他眼睛一眯,非但没有屏气,反而主动捕捉着山风来向,旋即抬手指向东面上斜坡,笑道:“从那处来的。” 他们所在之处地势较低,抬头举目也望不到坡顶,可从那边吹来的风里裹挟了阴魂木毒瘴,昭衍不必多想便知在那斜坡之上必有埋伏,只等这一行人自投罗网。 这般想着,昭衍转头就见冯墨生正看着自己,似乎在等他接下来的反应,于是从善如流地道:“不如冯楼主带人在此稍后,容晚辈先去探上一探?” 见他如此识趣,冯墨生脸上的笑容也真挚起来,道:“小山主说哪里话,此间情况不明,哪能让你孤身涉险?” 说罢,他伸手拉住昭衍向后退了几步,用的虽是左手,那隔着衣服传来的触感却比那只铁钩更加阴寒,昭衍心知他在借机探脉,倘若自己忍气吞声露了怯,反倒要惹他怀疑,遂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聚起内力反震回去,冯墨生只觉得掌心刺痛袭来,仿佛被一把尖刀戳了个对穿,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自讨了没趣,冯墨生也不恼,由衷夸赞道:“小山主年纪轻轻,竟已修得如此剑意,不愧为七秀之首。” 昭衍皮笑肉不笑地道:“冯楼主谬赞了,倒是前辈分明这般岁数,不仅精神矍铄,尚且皮厚结实,当真老当益壮。” 这世上不止红颜畏迟暮,英雄也怕白头,冯墨生虽非什么英雄,却自诩是个人物,衰老是他这些年的一大心病,任是再怎么不服输,他也能清晰感知到自己正逐渐有心无力,故而昭衍这句似褒实贬的话不啻是往他心口插刀,纵然老奸巨猾如冯墨生,险些也没能维持住笑容。 昭衍却已撇开他,跟着两个探路的人径自往前去了。 斜坡上是一片树林,枝丫交错,瘴气丛生,实乃藏踪匿迹的好地方,众人缓缓进入其中,果然发现了有人来过的痕迹,只是这些痕迹纷乱驳杂,深浅新旧也不一,显然是对方故布疑阵。 冯墨生干多了脏活,最擅长辨别虚实,很快找到了一条痕迹,由此寻踪走去,前方是一棵大树,地上铺了一层落叶,大多已经枯烂,尚有零星几片还算新嫩。 抬手一挥,十八名暗卫顷刻散开,几乎就在同时,“嗡”一声弓响弦动,数道利箭从树上飞射下来,若非冯墨生提前下令,这一下就能杀伤数人! 昭衍与冯墨生站得近,当即反手拔出藏锋,素白伞面于二人身前张开如满月,铁质的箭矢连木石也能刺穿,竟无法奈何这张伞面,只听“叮叮当”一阵锐响,随着昭衍手腕转动,射在伞面上的箭矢悉数被他挡了回去。 不必冯墨生吩咐,已有四人趁着一轮箭矢空隙飞扑向树冠,本以为能抓杀手一个现行,不想竟是空无一人,唯有四道提前布设好的机关架在树上,勾连机括的细线已经崩断。 就在这时,冯墨生陡然出手,右臂铁钩化作一道寒芒,自下而上向着昭衍喉间抹去! 杀意来袭,森寒刺骨,昭衍哪敢有所怠慢,伞中剑落入右掌,却是看也不看迎面而来的铁钩,反手自腋下刺出! “叮——” 两声锐响合二为一,冯墨生的铁钩擦过昭衍颈侧,与剑尖一上一下同时击中两支小箭,这箭矢不同于方才的长铁箭,木头制成的箭杆不过三寸长,精铁箭镞泛着暗芒,显然是淬了毒。 小箭是从昭衍背后的草丛里射出,不同于长箭的风雷之势,它来得无声无息,已有两三人不慎中了暗算,冯墨生这厢为昭衍挡开一箭,后面同时劲风突起,一条人影从大石后一跃而出,长腿扫作一道鞭影,悍然袭向冯墨生! 不等冯墨生折身应敌,天罗伞轮转而来,如一面盾牌挡在了冯墨生身后,偷袭者这一腿狠狠落在了伞面上,劲力之大震得整面伞抖了三抖,昭衍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前脚深入泥中。 与此同时,冯墨生从伞下闪身而过,铁钩犹如一轮弯月倒挂,直向来人腿弯斩去,对方倒也临危不惧,一脚蹬在伞面上,身躯借力翻转,铁钩堪堪刮破了他的裤腿,没能如愿断骨切肉。 一击不成,这厮也不恋战,当即施展身法遁入密林深处,方才现身纠缠听雨阁暗卫的数道鬼魅人影也随他腾挪变幻,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迹。 这一番偷袭兔起鹘落,若非地上残留的箭矢,恐怕只当是场白日梦。 昭衍收起藏锋,疾步走到那两个负伤的暗卫面前,小箭已经被拔出,饶是他们及时封了穴道,伤口处的青黑仍在不断蔓延。 见此情形,冯墨生手起铁钩落,两块发黑的血肉当即被削了下来,昭衍看得眉头微皱,伤者发出惨叫,仅仅一声过后,他们便死死咬住牙关,额头上冷汗涔涔。 “多、多谢楼主救命……” “回去之后,调去武库做看守。” 冯墨生温声安抚了两句,昭衍见这两人对他感恩戴德的模样,心道无怪乎这老狐狸能在听雨阁里浮沉多年,单凭这收买人心的本事就要比别人强上许多。 心念转动,他对冯墨生道:“追?” 冯墨生却是摇头道:“只怕是诱敌之计。” 昭衍的眉头皱得更紧:“一路行来好不容易见到贼影,若就此放他们离去,还要在这山里当多久的没头苍蝇?” 二人意见相左,一个年少锐气,一个年迈沉着,谁也说服不得谁,昭衍最先不耐烦,拱手道:“既然如此,冯楼主带人折返便是,小子自不量力,这就追去看个究竟。” 冯墨生始终认为昭衍别有所图,这一番话不过是以退为进,心下更笃定了前头另有埋伏,遂道:“小山主执意如此,老朽也不便多劝,务必小心。” 说罢,冯墨生点选了四个好手跟随昭衍,自己率其余人掉头朝来路疾奔。 昭衍不禁在心里暗道,这老狐狸果真思虑谨慎,说难听些便是贪生怕死。 留下的四个人说是帮手,实则与监视无异,昭衍对此心知肚明,倒不甚在意,撂下一句“麻溜点子”,骤然施展轻功,朝着偷袭者遁去方向紧追而去,四人哪敢怠慢,连忙展开身法,紧随昭衍脚步。 冯墨生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 昭衍这厢追了大半个时辰,将要冲出密林之际,从遥远的后方突兀传来一声震天巨响,仿佛一道炸雷劈碎了山头,刹那间丛林颤动,万鸟惊飞,他一个没防备,脚下险些踩了空。 巨响是从南麓入口那边传来的。 四名跟随在后的暗卫也听到了这声动静,顿时有些不安起来,昭衍驻足向后回望,可惜两地相距太远,又有一片树林阻挡,放眼望去什么都看不见。 “一面诱敌深入,一面绕行断后,这是要瓮中捉鳖啊。” 嘀咕一句,昭衍蓦地出手袭向一名暗卫,那人本就提防着他,乍见利剑迎面而来,想也不想便往后疾退,不想背心陡然传来刺痛,来不及反应过来,一截猩红刀刃便从胸口洞穿而出! “啧,敌我不分,活该蠢死。” 眼见这名暗卫当场毙命,昭衍猛地抬腿踹在尸体身上,沛然巨力陡然袭来,偷袭之人来不及收刀闪避就被尸体砸中,顿觉半边身子都散了架,一人一尸就地滚了出去。 其余三个暗卫同时反应过来,立刻聚集到昭衍身边,呈四方阵位戒备起来,只见数道人影从两边岩壁闪身而出,但闻一声哨响,一条条缚索抛撒而出,每一条绳子上都缠着细针小钩,若是绞在了血肉之躯上,虽不至伤及性命,却与遭了剐刑无异。 缚索纵横交织,又有地利相助,顷刻间结成数张大网,一层层笼罩在四人身周,任是轻功再好也难以摆脱。然而,这三个听雨阁暗卫浑不怕死,身法不仅没有半分减缓,反而越来越快地在网中穿行,纵使皮开肉绽也不眨眼睛,犹如被困笼网的疯狗,生生让他们撕出来三个缺口,持网之人有的被迫撒手,有的躲闪不及,当即被三人击杀。 就在此刻,一道黑影从上方飞扑而下,伴随着劲风迫近,竟是一条长枪刺入重围,恍若毒龙钻洞,震起无数碎石飞溅,此人一掌持枪杆,身躯展开如旌旗,直接以双腿勾起绳网,恰似白龙翻江,本已失去控制的绳网卷土重来,缠住一名来不及脱身的暗卫,无数钩针刺入血肉,他发出一声惨叫,随即被连人带网抛飞而起,直接摔下了陡坡,想是难活了。 仅存两名暗卫目眦欲裂,来不及看清此人形容,面前忽有大片素白铺开,紧接着枪尖破风而至,撞上伞面的瞬间发出了铿锵之声,近在咫尺,刺耳至极! “不想死的快滚!” 昭衍冷嗤一声,毫不客气地将两个暗卫都踹开,伞面倏然转开,无名剑凌厉刺出,却在撞上枪尖时忽地偏斜开来,剑刃如灵蛇缠身般压住枪杆,昭衍脚下一旋,顷刻间欺近强敌,反手一掌拍向对方肩头。 打从下山以来,昭衍没少遇到敌众我寡的困境,早已无师自通了擒贼先擒王的要诀,甫一出手便采取近身打法,须知兵器之道本就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跟狗皮膏药一样黏在敌人身上,凭借无根飘萍的卓绝轻功,任是对方有意拉开距离也不得其法,环伺周围的其余人更不敢贸然上前,只见得一片眼花缭乱,耳中尽是“叮叮当”一阵铿锵锐响,眼力差些的连人影也看不清楚,可见二人身法之快、交手之疾! 两个暗卫堪堪从枪下脱身,见此也惊疑不定,其中一个转身就逃,剩下那人不退反进,施展浑身解数掩护同伴离去,须知听雨阁的暗卫不仅是死士,更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任是以一当十也不在话下,短短不过片刻工夫,竟叫他杀伤了数人。 发觉这方情况不对,与昭衍对战那人眉头一挑,但见一记黄龙摆尾后,持枪者使了个虚招,陡然甩开昭衍向那暗卫杀去,后者察觉风声有异,当即挥出无数刀影,试图凭借刀罡挡住长枪。 他用这招百试不爽,哪怕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一流高手也不能在一合之下将刀罡击破,哪能想到自以为滴水不漏的防御这回竟在枪下不堪一击,提起的那口气尚未散去,长枪已化作一道寒光,若非闪避及时,这一下就不是刺穿大腿,而要洞穿他的腰腹。 此时此刻,两人相距极近,暗卫终于看清了这持枪人的真面目,满是鲜血的嘴里艰难吐出两个字来:“王……鼎!” 一枪破刀罡,天下能有几人? 王鼎目光冰冷地看着这将死之人,振臂就要再补一枪,却不想这暗卫端得狠辣,竟是手起刀落砍下了自己动弹不得的左腿,血淋淋的左手在地上一拍,整个人如被弹弓射出的石子,蓦地从地上掠起,眼看就要飞入密林内! “咻——” 如弓响,似弦惊,远在天边,又在咫尺。 王鼎本欲追赶的脚步顿住,只见一道飞虹擦身而过,原是一把细长的利剑,几乎只在眨眼之间,剑刃直直没入那暗卫背心,去势犹未绝,将人深深钉在了大树上,整棵树颤了颤,落下了无数叶子。 “早说了,不想死的赶紧滚,偏要留下来送命,何苦来哉?” 无奈的喟叹声从身后响起,王鼎转头看去,只见昭衍已被其余人团团围住,好整以暇地将伞靠在肩头,挡去上方愈发灼烤的阳光,原本握有无名剑的右手掌中却已空空如也。 他无兵刃,那十来个持刀合围的人却满脸惊怖,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敢相信刚才那破空一剑是出自这看似人畜无害的年轻人之手。 见王鼎走近,昭衍将伞往后移了移,发自内心地笑道:“王少帮主,数日不见,你……”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不等昭衍寒暄完,王鼎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伸手揪住他的衣领,迫使他抬头正视自己,眼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惊疑。 曾几何时,王鼎以为自己跟昭衍以武会友,如今却发现他仍是不懂这个人。 武疯子的脾气向来不好,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周遭众人噤若寒蝉,昭衍却是半点不怵,慢悠悠地将伞向王鼎移去半面,阴影将两人笼罩在伞下,也阻挡了其他人的视线。 “放松些,且慢动怒。”他凑近王鼎,轻笑,“方掌事的何在?带我去见他。” 第一百五十八章 取信 方敬赶回之时,浑身俱是血与火的气息。 虽是多了一个昭衍,但冯墨生已然入瓮,事先做好的准备决不能因此作废,方敬与王鼎兵分两路,一个抄近道赶去前方设伏,一个留在原地按兵不动,等到冯墨生一行走远,估摸着他们已经与王鼎等人狭路相逢,方敬当机立断地率人杀出,留守在此的四个暗卫纵使武功高强,也是寡不敌众,不多时便露了败相。 不出所料,冯墨生那老狐狸端得小心,哪怕遭遇了王鼎的偷袭,也没有紧追穷寇,反而掉头赶了回来,只可惜他慢了一步,方敬乍见冯墨生的身影出现,二话不说便带人撤离,旋即有藏在暗处的兄弟点燃引线,适才逃过一劫的甬道这回再没能幸免,但闻数声轰隆巨响过后,本就裂纹纵横的山壁被火雷一炸,顿时崩裂坍塌,一刹那仿佛尘沙漫天,烟土飞扬,那条狭窄的甬道顷刻便被落石堵死,云岭山唯一的出路也成了绝路。 可惜的是,待到崩塌止歇后,方敬带人冒险挖掘乱石堆,只找到寥寥几具尸体,未能发现冯墨生。 人老成精的冯墨生敏锐非常,方敬不敢等他深入陷阱再引爆火雷,可这样一来就给了冯墨生逃生之机,方敬唯一确定的是冯墨生不可能趁乱逃出,此人必定带着他的爪牙夺路奔走,蛰伏在山中不知处伺机而动。 他心情沉郁,不敢在南麓多留,率领手下人从小径迅速撤走,没想到刚一回来就被王鼎截住,引着他远离营地,去见了那名为昭衍的不速之客。 不算埋伏时的匆匆一瞥,方敬这回才将昭衍看了个真切,眼前的青年未及弱冠,虽只身着一袭布衣,却是难得的风流俊秀,背负一柄素面长伞,若非亲眼见其出鞘,谁也想不到这伞中竟还藏有无双利剑。 方家未在栖凰山扎根时,方敬曾跟刘一手共随方怀远闯荡四方,自然见识过名剑藏锋步寒英的风采,此刻乍见昭衍,恍惚间竟有种身影重叠的错觉,只是方敬转念想到昭衍是与冯墨生并肩而行,顿时清醒过来,目光里不由带上了毫无掩饰的审视。 他不开口,昭衍却是个自来熟,目光朝方敬身上一扫,拱手道:“多谢方掌事的适才手下留情,却不知那老贼眼下是死是活呢?” 方敬不答反问:“死如何,活又如何?” “方掌事的既然有此一问,看来老贼着实命大。” 话虽如此,昭衍却是笑了起来:“也好,倘若老贼就此殒命,事情倒麻烦了。” 方敬直言问道:“听闻少侠乃是步山主的亲传弟子,此番又在栖凰山上扬名立威,有亲手击杀歧路书生谢青棠这桩功绩在,他日必为武林未来栋梁,如今怎么会跟听雨阁的人走在一起?” 说话间,不仅方敬暗自戒备,站在一旁的王鼎也攥紧十指蓄势待发。 “我若说是同路,想来二位是不信的。” 昭衍察觉到二人的敌意,主动摊开手来往后退了一步,人畜无害地道:“二位困守山中,对外面的局势想来有所疏漏,须知前日我行至此处,发现这一带加设了许多关卡路防,沿途风声鹤唳,黑石县以北更是动荡不安,当晚在河堤之上险些爆发了一场官民械斗,好心前来扶危救困的丐帮弟子差点儿就成了煽动民变的贼子,这……二位如何看待呢?” 闻言,王鼎脸色立变:“你说什么?” “王少帮主且放宽心,事情未能闹大,幸得李大小姐及时赶到,已联合朱长老将众人管制住了。”昭衍慢吞吞地一笑,抬眼看向方敬,“经此一事,听雨阁的萧楼主断定有山匪混迹其中挑唆是非,下令封锁全城严加盘查可疑人员,丐帮的众位弟兄如今是群龙无首,李大小姐分身乏术,不得已托我进山找到二位带些口信来。” 方敬沉声问道:“什么口信?” 昭衍一字一顿地道:“今岁二月,呼伐草原青狼帮勾结乌勒奸细,走私盐铁战马,刺探边防情报,事败之后举众投敌,数名青狼帮细作趁乱潜入关内,勾结大批江湖败类于西北境内为祸造事,更于云岭山中密建贼巢,私设工坊冶铸兵械,只等关外战事一起,关中大乱便自云岭而起!” 此言一出,方敬与王鼎二人俱是愣住,而后明悟过来,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片刻后,方敬最先回过神,急声问道:“消息如何佐证?” “二月初九,天女河上,正是我出手截下了叛将吕元青与青狼帮三小姐朱秀禾。”微微一顿,昭衍眸中掠过一抹锋芒,“不过,消息虽非空穴来风,但是听雨阁有备而来,冯墨生那老狐狸最擅罗织构陷之道,手段惯是狠毒下作,他非但不会轻信,还会借此图谋暗算。” 仿佛一盆冷水迎头泼下,方敬心下大震,王鼎犹不甘地道:“他纵有天大的本事,还能撬开死人的嘴巴不成?” 昭衍漠然道:“让死人开口的办法有很多,你是光明磊落之人,自不屑于做这等事,可如今是生死对峙之际,双方背后牵扯甚广,只恨不能掘了彼此祖宗十八代,难道还要指望对方讲德行?” 王鼎一噎。 方敬本着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之心,想着工坊熔炉俱毁,横竖不过一死而已,现在被昭衍当面点破,方才意识到一心求死恐怕正中冯墨生下怀,对这老狐狸来说,能抓住活口固然最好,可就算他只得到了几具尸体,也能大做文章,倒让王鼎与这山中百来号人跟自己一块儿枉送了性命。 一念及此,方敬向昭衍抬手一礼,问道:“多谢少侠指点迷津,只是方某还有一事不明——你本是局外人,此番冒险蹚入浑水,究竟所图为何?” 这话出口,王鼎本以逐渐放下的戒心又提了起来,他紧盯着昭衍,只见对方唇角微扬,答非所问地道:“方掌事的,你诈死离家两载有余,尊夫人已为令郎张罗了一门好亲事,难道就不想回去看上一眼?” 方敬先是一怔,旋即惊愕,最后竟是露出了狂喜之色。 王鼎从未见过方敬这般激动的模样,不禁担心起来,好在方敬很快平复了心绪,对他道:“这位少侠就是盟主派来接应我等的人!” 两年前,方敬装病诈死,他本就是方家的家生子,多年来定居翠云山,在江湖上名声少闻,经过方怀远的一番运作,“方敬”这个身份已在人世间抹去,家中唯有妻子林氏知情知底,连亲儿都以为父亲亡故,若非方怀远特意交托,又与妻子林氏有过交集,眼前之人如何知道这一切? 想通其中关窍,王鼎总算放下了心,忍不住朝昭衍肩头捶了一拳,笑骂道:“好小子,险些上你恶当,被你吓得不轻!” 方敬收敛了笑容,向他问道:“盟主可有信物交付?” 昭衍两手一摊,反问道:“带那些惹眼之物,生怕听雨阁掌握的证据不够多吗?” 见他神色坦荡,方敬心里一松,须知他在云岭山驻守两年,平南王府也好,方怀远也罢,为求谨慎小心,每每向他传讯办事都只有暗号而无令信,倘若昭衍当真掏出个物什来,只怕方敬就要当场翻脸。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王鼎与昭衍交集颇多,晓得这人一张白面皮下有倒不完的黑水,既已辨明敌友身份,于是向他问计道:“依你之见,当下该如何破局才好?” 昭衍毫不犹豫地道:“为今之计,必杀冯墨生!” 方敬道:“出路已毁,外面的人就算日夜挖掘,少说也要一两天才能开出道来,冯墨生现今就藏身山中,我们正好倾巢而出,将其搜刮出来就地杀死。” “没有这般容易。”昭衍摇了摇头,“冯墨生最是老辣,也最是贪生怕死,明知自己处于不利地位,他不会轻易现身送死,等也要等到萧正风率人攻破山门,况且云岭山占地极广,如今地貌大改,你难道能将整座大山刮地三尺?” 说到此处,昭衍似是想到什么,问道:“方掌事的,如今你手下幸存多少号人?其中又有多少伤病无力者?” 方敬呼吸一滞,半晌才道:“不算今日折损的,我手底下还有八十来人,其中两成……不可为战。” 也就是说,在这偌大山岭内,真正能够算作战力的人不过区区六十余数,且不论萧正风明面上是奉旨赈灾而来,以其身份名目可随时从宁州府营调配两千人马,单说听雨阁两大楼主齐聚于此,追随而来的密探杀手就不下数百,二者相较,无异于以卵击石。 再者说,除了这六十余人,还有近二十个伤患呢,倘若方敬跟王鼎够狠心,早早将这些累赘处理掉,突围的胜算还能再高一成,只不过当下人心浮动,莫说他们侠义心肠做不出来这等事情,就算能横下心来,一个处理不好,恐怕等不到听雨阁破山而入,这里就要先出内乱,届时冯墨生想来是睡觉都能笑醒了。 无怪乎方敬抱定死志,只想着孤注一掷赚个棺材本儿。 昭衍心中念头千转,半晌才道:“倘若二位信我,眼下倒有一计或可引蛇出洞。” 王鼎眼睛一亮:“你且说来听听。” 昭衍却是一改方才的从容自若,肃然道:“这法子是个绝户计,你们得先应了我,否则我是不会说的。” 方敬心里一突,他见昭衍满脸郑重毫无作伪,知道此计恐怕阴毒非常,思虑片刻之后,慎重地道:“若是如此,我不能轻易答应你。” 昭衍笑了笑,直接戳破了他的心思:“只因你仍不相信我。” 方敬脸色微沉,这话虽不中听却也切实,现在不仅是这八十来人的性命压在他肩头,平南王府与武林盟的安危也系在这云岭山上,寒山传人的身份固然好用,昭衍的一席说辞也无漏洞可指,可他越是如此,方敬越不敢全盘信任于他。 方才缓和下来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王鼎看得心里着急,却也知道此时不该自己开口说话,好在方敬与昭衍都知道眼下情势紧迫,僵持不过一会儿,便各退了一步。 昭衍道:“蛇性贪婪,既然要引蛇出洞,先得抛出诱饵。” 方敬不由皱眉:“如你所说,冯墨生性情谨慎,今日伏击已是打草惊蛇了,此时就算有再香的饵料摆在他面前,他也会知道其中有毒。” 他说这话时,眼中已流露出怀疑之色,昭衍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淡然道:“冯墨生贪生怕死,故而喜欢躲在幕后耍弄阴谋诡计,又因为他深知蛇吞象之理,每每能够见好就收,才会成为那为数不多的赢家……他做了太久的聪明人,对付你们这些人无往不利,盖因他深知你们是好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抓住你们的弱点并加以针对,而你们不能跟他一样无所不用其极,这就是你们玩不过他的根本所在,可我跟你们不一样。” 天下有十恶不赦之人,他早已领教过十之八九。 这一刹那,眼前之人分明是眉目如画少年郎,方敬却像见到了青面獠牙修罗面,难以言喻的惊悚伴随着寒意一齐升起,头顶骄阳如火,背后冷汗湿透。 没来由的,方敬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血海玄蛇傅渊渟。 傅渊渟年轻时在白道蛰伏,亦有一副好皮相、一身好气魄,不同于性情冷淡的步寒英,他跟眼前的青年一样从容爱笑,结交了许多如王鼎、李鸣珂这般的江湖好友。 谁能想到这样待人赤忱的翩翩君子,会是披着人皮的恶鬼呢? 步寒英的弟子,未来的寒山之主,怎么会像极了这样一个人? 盟主他,缘何会将如此紧要之事交付给这种人? 王鼎还未从昭衍这番话里回过神,突见方敬陡然出手,长刀应声出鞘,直向昭衍迎面斩去! “方前辈!” 王鼎的惊呼未能让方敬刀势收敛,这一刀他蓄力已久,出手便如奔雷走电,眨眼不到的工夫里,他已连人带刀欺近昭衍面前,刀锋如狂风逆卷,森寒白芒直逼昭衍胸膛! 生死关头,昭衍面上却无半分惊慌之色,只将身子一侧,右手带起一片残影,轻飘飘落在了方敬的刀背上,飞羽般不着丝力,长刀却如蟒蛇缠住,本是一往无前的刀势被迫偏移下落,任刀锋如何翻转滚动,那五根手指始终如同如影随形,牢牢将长刀锁在掌中。 眼眸微微一眯,方敬弓肩屈肘撞向昭衍,左手疾抓昭衍悬空的右手腕,指尖用力就要折骨,不想昭衍骤然松开长刀,右手反向锁住方敬左腕,同时左手回荡下压,方敬的左腕立刻被他两手合力扣死,不等长刀回斩,昭衍已灵巧地错身向后,顺势将方敬整条左臂压在背上,脚下一踢膝弯,右腿拦腰在前往后带倒! “你——” 二人交手实在太快,纵然方敬长刀在手,左臂、左腿和腰腹三处要害已被昭衍死死锁住,整个人几乎动弹不得! 眼看方敬就要掉转刀锋,王鼎适时赶到,一把将刀夺过,手下使了个巧劲抓住方敬右臂,昭衍倒也爽快,顺势松开了桎梏,身体重新舒展开来,半点看不出方才蟒蛇绞杀般的柔韧诡谲。 王鼎本以为方敬不肯罢休,没想到两人分开之后,方敬面上一阵阴晴变幻,竟是还刀入鞘,张扬的敌意也似冰消雪融一般散去了。 他深深地看了昭衍一眼,又看了眼藏锋,沉声道:“原来如此,就依少侠之计行事。” 这番变脸比翻书还快,王鼎只觉满头雾水,昭衍却是对方敬心照不宣地一笑,道:“自当尽力而为。” 言语间,他抬手捋了下额前乱发,恰好掩住眼中转瞬即逝的冷意。 方敬这一刀虽不出昭衍所料,但是此人无愧为方怀远的心腹,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昭衍根本来不及开伞拔剑,几乎全凭本能地使出了绕指柔。 逼出他的底细,亦是方敬出刀的真正用意。 昭衍很清楚方敬心中芥蒂何在,事实也如他所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方怀远绝无可能把云岭之事交付给一个外人,除非……此人非但不是外人,且同方怀远利害相关。 换言之—— 在方敬看来,藏锋的主人也好,绕指柔的传人也罢,必与方怀远是同路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 牵制 虽是议定了由冯墨生带人先行进山探察敌情,但兹事体大,萧正风不可能率领一干人马在外坐等,每隔半个时辰就加派一小队探子入内,前后统共十二人依次往返更替,若有哪拨人不能按时回来,环伺在外的虎狼就会立刻杀入。 然而,萧正风怎么也没想到这些贼人竟是如此胆大包天! 火雷爆炸是在午时正,才刚从山里返回的三个探子正向萧正风禀报,没料到轰隆巨响陡然传出,只在一息之间,不容任何人有所反应,山峦大地一同颤抖,南麓的岩壁如同面团一样被这突兀爆发出来的庞大力量揉捏摧毁,一团焰火伴随着滚滚浓烟升腾而起,无形的冲击力如同洪水狂浪,于顷刻间席卷而出,无论是坚硬的岩石还是高大的树木,都跟纸糊似的塌了下来。 刹那间,无数碎石滚木如狂风骤雨般四溅乱飞,负责把守入口的一队暗卫来不及施展轻功逃离,运气好的被掀飞出去,更有甚者被扑面而来的碎石打破了脑袋,直接消失在乱石堆下。 惊变来得猝不及防,不仅暗卫们狼狈不堪,李鸣珂与朱长老等人亦是站立不稳,那些从县衙征调来的差役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一个个匍匐在地,发出了惊恐的嚎叫声。 萧正风挥袖扫开飞射而来的碎石,顶着烟尘热浪立足定身,双瞳倒映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山壁,脸上先是惊愕,旋即凝聚成了熊熊怒火! “他们竟然有火雷!” 须知大靖历来对火器管控极严,京师一带连观赏用的烟花爆竹都只能去专门的官营铺子购买,武林中虽有霹雳弹之类的暗器流通于市,但其威力有限且不成规模,更遑论真正的火雷,尤其这火雷的威力如此之大,绝不是寻常盗匪流寇能够拥有的东西。 等到一切平息下来,萧正风疾走到山脚下,只见原先的路口已经被彻底堵死,整面山壁也倒塌下来,入眼尽是一片狼藉。 冯墨生就算逃过此劫,一时半会儿间也出不来了。 是平南王府,还是……所谓的乌勒奸细? 两个念头在心中来回拉锯,萧正风眼神阴鸷,眼见李鸣珂俯身从断木下拉出一个半死不活的差役,他忽然抬起手,厉声道:“拿下她!” 话音未落,原本分散四周的众多暗卫顷刻聚拢,没有半句废话,纷纷拔刀攻向李鸣珂,这些人无不是身手了得之辈,攻守进退自成阵法,眨眼间只见一片刀光剑影交错纵横,仿佛织就一张天罗地网,旁人莫说挨近,睁眼看去都觉双目刺痛。 李鸣珂神色肃然,不等劲风扑面,身子已如柳絮飘飞,点翠刀横波斩出,一下劈在敌阵空门上,卸了第一波凶猛攻势,只听得“铛啷啷”一阵响,她一人一刀从罗网下闪出,却见眼前人影闪动,竟是萧正风提掌而来,李鸣珂忙将点翠刀抬起一挡,萧正风这一掌击在刀背上,刀身连半分震颤也无,反是李鸣珂自己倒飞回去,不得已又落回重围中,十来个暗卫忽散忽合,时而化为狂蜂乱舞,时而又作长蛇包抄,将李鸣珂压制在这一隅之地。 见大小姐落入下风,镇远镖局数十名镖师惊怒交加,哪肯容人以多欺少,拔出兵器就与围住他们的差役厮斗起来,丐帮众多弟子亦是愤慨不已,偏生朱长老事先得了李鸣珂叮嘱,强压他们不得出头,反去拉住出手没了分寸的镖师们,这才免去血溅当场的惨祸。 李鸣珂身影飘忽,倚仗精湛刀术招架自保,偷眼发现朱长老不忘自己嘱咐,心下微定,又是数十招过去,她始终是避让为先,不曾出刀伤及任何一人,眼见萧正风迎面逼近,她一脚支地,连人带刀旋风扫叶,将周围一圈人都踢开,旋即回过头来,右臂回荡出刀,点翠刀犹如惊鸿点水,从萧正风的双掌之间掠过,后者冷笑一声,变招屈指在刀上一弹,点翠刀发出一声颤鸣,李鸣珂只觉虎口一麻,当即后仰下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锁喉一抓,从萧正风身侧闪躲过去。 “萧楼主且慢!” 李鸣珂额头见汗,呼吸也粗重起来,她提刀在手却不强攻,直面三步之外的萧正风,沉声道:“敢问萧楼主,不知我犯了何事,竟要如此大动干戈?” “为何?”萧正风神色冷峻,“你串通山匪设下埋伏,故意诓骗本座,现今山路禁断,冯楼主生死不明,难道本座不该拿你问罪?” 李鸣珂心道果然,忙道:“萧楼主,此话从何说起?我来此不过几日工夫,哪会与贼寇有所勾结?” 萧正风寒声道:“你若不曾通贼,这些被困山中的贼子哪能知道我们今日入山探查,提前布设好陷阱?” 李鸣珂反问道:“萧楼主莫非忘了河堤之事?既然贼子的奸细能够混迹山下挑拨离间,焉知他们不能探听到行动安排!” 萧正风脸色一沉,他昨日亲自带人盘查这群江湖人,本以为能伺机动作,没想到这些人竟能沉得住气,李鸣珂和她手下那帮镖师自不必提,朱长老吃一堑长一智,将百来号丐帮弟子牢牢约束起来,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正因如此,萧正风才借题发挥对李鸣珂出手,这一下既是真火也是试探,倘若李鸣珂有半分应对失误,便可证明她心里有鬼,偏偏这女子胆大心细,面临十余名高手围攻也是凛然不乱,着实棘手。 可惜李鸣珂同样错估了萧正风。 冯墨生做事求稳,不仅因他老奸巨猾,更因他谨小慎微,而萧正风出身名门,有庞大的家族势力支撑在后,他做事少有顾忌,敢于承担一切后果,也不惧收拾残局。 来到云岭山已近半月,事态非但一无进展,反而处处受挫,仿佛老天爷都在跟自己对着干,诸般种种早就令萧正风憋了满肚子火,这一声巨响无异于雷霆引怒。 “巧言令色!”他目露杀机,“你是否冤枉,待本座将你审上一审,自当水落石出!” 李鸣珂心里一凛,知道此番不能善了,倘若自己落在了萧正风手里,必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远处的朱长老亦是脸色微变,正当剑拔弩张之际,一道清润女声幽幽传来:“萧楼主,你是堂堂朝廷命官,何必为难一个弱质女子呢?” 众人一惊,连忙循声望去,只见那条坑坑洼洼的官道上有一行五人骑马而来,前后左右各一骑,马蹄不疾不徐,众星拱月般将那名黄衫女子护在正中,方才那一声抱不平正是出自此女之口。 走得近了,黄衫女子的容貌也在众人眼里清晰起来,只见她姿容清雅似莲花,身量纤细如弱柳,面庞苍白少见血色,仿佛冰雕水做的仙子,美则美矣,脆弱得一碰就碎。 这般羸弱的体态,方才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能跨越二三十丈远直达众人耳畔,可见此女应是有些内功底子在身上的。 朱长老等人也好,黑石县的差役也罢,俱都不认得这女子是谁,萧正风与李鸣珂却齐齐变了脸色,前者是惊喜,后者则是惊恐! 这黄衫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听雨阁久寻不见的平南王女殷令仪! 萧正风在栖凰山扑了个空,本以为要与这功劳失之交臂,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素来行踪诡秘的殷令仪这回竟是自个儿送上门来,饶是他向来不服堂兄萧正则,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思虑独到,原本摇摆不定的猜测随着殷令仪突然到来,几乎已经彻底偏斜,只差掌握住真凭实据,抓个人赃并获了。 他心里大喜过望,哪里还顾得上李鸣珂这小鱼小虾,立刻朝殷令仪迎了过去,那四名护卫本欲阻拦,却被殷令仪挥手屏退在后。 萧正风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即收,问道:“郡主是冰清玉洁之躯,怎会来此这腌臜之地?” 殷令仪抿唇一笑,抬眼看向这满目疮痍,道:“云岭地崩,天下皆闻,但凡心存仁善之人,哪个能无动于衷呢?” 萧正风半真半假地暂道:“郡主真是菩萨心肠。” 殷令仪却摇头道:“宁州位于西川边界,此间百姓也算半个藩内之民,父王自闻灾情,夙夜难安,本郡主为人子女,又是宗室中人,当为父为朝解忧困,不过以身作则,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高祖虽分封子孙,却以律法规定藩王及世子不得擅出封地,只是王女不在限制之列,莫说有着赈济灾民这样光明正大的理由,就算她一时兴起跑去京师游玩,那也不算过错。 萧正风所在意的是,殷令仪已经赶到云岭山,他却没能提前收到风声。 压下心中不悦,萧正风一面将殷令仪引入临时搭建的棚下,一面从探子那儿得到了迟来的情报——原来,殷令仪此番并未大张旗鼓,而是轻装简从赶到宁州,就地找到一家大商号,砸下重金雇佣了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运送大批粮食和衣物赶来黑石县,途中与商贾女眷同车,盘查关卡的差役早已忙得焦头烂额,又不曾见过郡主画像,这才没有惊动暗哨,让她一路顺风顺水,直至今日辰时三刻入了黑石县城。 商队入城不过一个时辰,便在街上支起了棚子,许多流落街头的灾民闻讯而至,从他们手里拿到了救命的口粮和衣物,徘徊附近的探子们自也注意到了这伙人马,只是见他们安安分分,便没有出手干预,没想到当中会藏了这么一尊大佛。 听完了属下禀报,萧正风可算领教到了这位平南王女的难缠之处,倘若殷令仪铁了心要避开他们,只怕再过一两日,自己也未必能发现她的踪迹。 眼下殷令仪主动现身,莫非是为了替李鸣珂解围? 想到此处,萧正风开口道:“郡主慈悲心肠,不畏艰险来此赈济,本官十分钦佩,不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山中藏有一伙穷凶极恶的贼匪,郡主是金尊玉贵的人物,还是小心为上。” “贼匪?”殷令仪唇角微翘,目光落在李鸣珂身上,“镇远镖局的大小姐,也是萧楼主口中的贼吗?” “郡主有所不知,镇远镖局确实名声远扬,本官原也不曾疑心,只是……” 萧正风一面说着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一面紧盯着殷令仪的反应,可惜令他失望的是,无论自己说了什么,殷令仪始终神色淡淡,使他看不出半分端倪。 李鸣珂此时已是心急如焚,不敢当众同殷令仪打眼色,只好自辩道:“萧楼主此言差矣,倘若我当真与贼子有所勾结,为何不提前远遁免遭惩处?我是进过云岭山,可也遭到了贼人袭击,八名下属仅余两人随我逃出重围,丐帮的王少帮主也下落不明,我与这些贼人有血海深仇,这才亲去报官求援,在场诸多弟兄皆可为我作证!” 说话间,她心中不由得庆幸起来,先前只当昭衍向听雨阁卖好,如今才知他是为自己留下了转圜余地。 萧正风双眉紧锁,他此时已经认定李鸣珂跟山中反贼沆瀣一气,幕后主使八成就是平南王府,偏偏抓不到李鸣珂的痛处,冯墨生又暂时断了音信,在事情没到那一地步之前,纵然他身为太后亲侄、侯府世子,也不敢非议一位握有实权的宗室亲王。 有所顾忌,萧正风只好将语气放缓了些,道:“事已至此,实不能偏听你一面之词,还是先回县衙仔细审查一番,倘若真是冤枉,必定还你清白。” 李鸣珂自知麻烦缠身,眼下却不能一走了之,她正要束手就擒,一直作壁上观的殷令仪忽然笑了一声,道了句“有趣”。 满堂皆寂之时,这句“有趣”当真是无比刺耳,萧正风侧过头来,凝视着殷令仪带着冷嘲的脸庞,沉声问道:“郡主莫非有何指教?” “萧楼主严重了,听雨阁办事是奉公而行,指教可不敢当。”殷令仪掩唇轻笑,“只不过目睹萧楼主这般威风,想起来一桩陈年旧事罢了。” 萧正风道:“愿闻其详。” “永安七年,九宫飞星,此案震惊朝野,听雨阁由此设立,奉旨抓捕九贼及其同党余孽。” 话一开头,在场所有人都心下大震,萧正风嘴角的笑容也瞬间敛去,目中寒意逼人,冷冷看着殷令仪。 在这样的目光下,殷令仪毫无畏惧,自顾自地继续道:“听雨阁一经创立就接手了这等大案,四楼诸卫无不摩拳擦掌,那两三年间可真是血雨腥风,不仅文武百官人人自危,市井江湖也是风声鹤唳,凡疑者按罪缉拿,从重论处,听说当时的牢狱里人满为患,法场之上血流成河,刑堂之内更是哀声不绝。” 顿了下,她直视萧正风的眼睛,唇角回落如刀锋,漠然道:“可惜了,弄巧成拙,当为前车之鉴。” 萧正风放在膝上的手已悄然攥紧成拳! 殷令仪说得隐晦,可萧正风身为现任紫电楼之主,焉能不知她意下何指?当年听雨阁趁势而起,打着缉拿乱党的旗号为萧太后排除异己,扫除了不知多少绊脚石,结果被薛海与白梨这对夫妻用一张假名单愚弄,任是如何捕风捉影、屈打成招,真正抓住的飞星盟成员不过寥寥,最重要的九宫更是藏匿于浑水之下不见其踪。 如此大兴冤狱,使朝野上下怨声载道,几乎闹到了百官罢朝的地步,彼时听雨阁根基尚浅,萧太后也不敢死撑,痛下狠心发落了许多亲信,上至初代阁主萧胜峰及三位楼主,下至小小校尉,都遭到了刻骨反噬,被清洗掉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听雨阁才算断尾求生,平息了众怒。 这件事不算什么秘密,只是随着这些年萧太后地位愈发稳固,听雨阁的势力如日中天,已经没人胆敢提及。 萧正风本欲杀鸡儆猴,拿李鸣珂试探殷令仪,没想到会被一记带刺的巴掌狠狠掴在脸上,竟还无法反驳。 殷令仪见他神色阴鸷,便也点到即止,道:“镇远镖局这些年走南闯北,今岁曾替王府护送陆长史上京,本郡主承李大小姐一个人情,既然萧楼主暂无真凭实据,这人嘛……本郡主恰好缺个贴身护卫,也算放在眼前看管着,如何?” 提及那横死街头的陆羽,萧正风心里更加不快,道:“此女犹有嫌疑,即便不将其下狱,也不可留在郡主身边,还是先行软禁为好,至于郡主要的护卫……” 沉思片刻,萧正风对殷令仪道:“眼下情势有异,不如事急从权,郡主不妨随本官前往县衙下榻,那里有众多暗卫与差役严加把守,能保郡主安全无虞。” 殷令仪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忽地展颜一笑,竟如夜昙花开般清丽动人,只听她温声问道:“本郡主若占了县衙,萧楼主又该将行辕移去何处呢?” 萧正风本是风流之人,乍见殷令仪态度软化,只觉得压在胸口的郁气也散了三分,道:“不劳郡主费心,贼匪一日不除,本官一日不得安心,何况冯楼主尚被困在山中,须得征调人手加紧开道才是……罢了,本官先送郡主去县衙,来人!” 不多时,萧正风便亲自上马开道,护送殷令仪一行向黑石县城赶去。 李鸣珂虽被下令软禁,但有朱长老出面作保,萧正风如今心里眼里只有殷令仪,又存着欲擒故纵的想法,只命她不得擅自离开此地,方才出手围攻李鸣珂的十余名暗卫不远不近地在周遭盯梢,使她心乱如麻也不敢表露出来,脑子里来回浮现的都是殷令仪临走时对她打出的手势。 那手势是殷令仪的独门暗号,意思是“相信”。 郡主究竟要自己相信谁? 无端的,李鸣珂心中闪过昭衍的身影,可这念头只让她愈发纠结起来,正当此时,一道风尘仆仆的人影赶到,她立刻回过神来,看清来人面目,惊喜道:“刘前辈!” 闻听动静,正忙活着的朱长老也赶紧凑了过来,果然见到来人正是武林盟的刘一手,顿时喜出望外。 刘一手自领命后便星夜兼程,今天总算赶到了黑石县,却发现自己终是来晚一步,他在城中发现了不下十个鬼祟人影,又从百姓口中得知张县令被朝廷派来的大官抄家下狱之事,立刻明白是听雨阁出手,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事不宜迟,他连口水也没喝,径直纵马赶向云岭山,途中远远发现了一行骑队,为首者赫然是萧正风,当日在百丈峰上不欢而散的平南王女竟也出现在此,正与之策马同行。 大惊之下,刘一手立刻藏匿起来,直到骑队过去,他才加紧朝这边赶来,一眼就发现了李鸣珂,顾不得周遭人多眼杂,立刻上前招呼。 顾忌耳目在侧,李鸣珂不敢多言,好在有朱长老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刘一手越听越觉心惊胆战,忍不住问道:“是说,如今冯墨生、王少帮主……还有昭衍,他们都被困在了云岭山里?” 说到“昭衍”这个名字时,刘一手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神色也有些不自然起来,朱长老没发觉这点异常,李鸣珂却是注意到了,她犹豫了片刻,向刘一手打出了同样的暗号。 相信他。 刘一手没有说话,他只是抬头望向了那座面目全非的云岭山,手掌下意识按住了胸口—— 那里,藏着一页比他性命更重要的信。 第一百六十章 疑心 是夜,云岭山南麓之外灯火通明,成百上千名民夫在差役监督下卖力挖掘坍塌的山岩,无数土石如洪流般倾倒而下,几乎形成了一座小山堆在面前,要想重新开辟出一条可供大批人马通行的道路,绝非转瞬即成之事。 萧正风想过如法炮制以火雷炸开路堵,只是此间地貌本就因为一场大灾翻覆变改,如今又遭了一番摧炸,原已松动的土石更是不堪一击,倘若再来一次,恐怕不等道路打开,山崩地裂的灾祸就要卷土重来。 无奈之下,萧正风只得征调更多的人力,没日没夜地加紧挖掘清理,而他自己却不能留在这里干等,下令几个心腹寸步不离地守着,策马向县衙赶去。 冯墨生的安危固然重要,殷令仪的价值更不容轻忽。 此时此刻,被困云岭山中的冯墨生尚不知外头多增了何等变数,他虽善于逢迎隐忍,却是个睚眦必报的狠性子,冷不防吃了一次大亏,焉有不加倍讨回的道理? 这一天下来,方敬手下六十多人倾巢而出,漫山遍野地搜寻冯墨生的下落,直至天黑仍是一无所获,几乎要疑心这老狐狸变作了遁地老鼠,却不想冯墨生非但没有东躲西藏,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近。 火雷引爆时,冯墨生离通道尚有二十来丈之远,若是莽撞前冲,不等夺路出山,人已被埋在乱石之下,于是他当机立断地率人飞退,险险避过了火雷之威,而后反其道行之,盯上了那八个去乱石堆搜尸的人,恍若鬼魅般悄然跟在他们身后,准备顺藤摸瓜。 可惜的是,这八人倒也机警,回程时特意绕行,一路七扭八拐,还借助沼泽地试探背后有无跟踪,冯墨生见此情形,果断下令出手袭击。 眼下跟随冯墨生的暗卫仅存六人,却是个个身手不凡,以六对八不在话下,冯墨生本欲逼迫他们发出讯号求援,奈何这领头的颇有几分急智,竟是拼了性命不要,断然将随身携带的响箭摧毁。 如此一来,棋子也就成了弃子,冯墨生抓获两个活口,寻了个隐蔽山洞暂时落脚,一面吃着随身携带的干粮,一面冷眼观看刑讯。 听雨阁四楼之中,忽雷楼司掌监察处刑,阁中上下犯了错处的人都得到刑堂受惩,那里是冯墨生的一言堂,也是阁中最令人心惊胆寒之地,里面不仅有千奇百怪的刑具,还有精于此道的酷吏,但凡进了这里,就算是钢浇铁铸的硬骨头也要被踩得粉碎。 当年号称天下第一杀手的啼血杜鹃,不也没撑过五天就向他求饶了吗? 洞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郁,撕心裂肺的惨叫都被石头堵在嘴里,崩掉的牙齿带着血掉在地上,冯墨生忽地想起了那样久远的过去,不由得笑了起来。 冯墨生虽掌刑堂,却不常亲自动手,那些腌臜下等人的血不配脏他一片衣角,可是杜鹃不一样,她那样美,哪怕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冯墨生最喜爱的十八般酷刑,她都一一尝过,皮肉还没愈合又烂开,到最后遍体鳞伤,像是一朵鲜血淋漓的残花。 遭受了这一切,她仍然很美。 冯墨生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拨开覆在她面上的乱发,用干净的手帕擦去血污,她昏昏沉沉的,不假思索地张嘴咬了他,牙齿尖尖,一下就出了血,而后她惊醒过来,又伸出舌头舔掉血珠。 她对他哀求道:“杀了我,我受不住了。” 冯墨生哪里舍得轻易杀了她? 从那以后,杜鹃变得乖顺起来,冯墨生让她唱首小曲,她就唱那咿咿呀呀的《芙蓉怨》给他听,他要听她的惨叫,她便不再压抑着,凄厉的叫声如同厉鬼。 于是,冯墨生向她要了绕指柔。 绕指柔是暴雨梨花的成名绝技,她的武功或许不算绝顶高强,杀人的手段却是神鬼莫测,落花山一役中,听雨阁五大高手三死一残,仅有阁主萧胜峰全身而退,而冯墨生自个儿被白梨以绕指柔钳制住,错失了闪避机会,整条右臂齐肩而断。 打从那一刻起,冯墨生恨极了白梨,也发誓要得到绕指柔。 杜鹃当年与白梨亲如姐妹,她虽不曾施展过绕指柔,可没说过自己不会,冯墨生特意对她多加关照,为的就是这一门功夫。 最终,半人半鬼的杜鹃在第六天时松了口。 待到翌日,她爬出了刑堂大门,用没了指甲的双手抱住一个襁褓,冯墨生亲自送她离开京城,心里知道这个女人至死也不会回来了。 察觉到自己的思绪飘远,冯墨生回过神来,趴在地上的两个人已经奄奄一息,暗卫拿掉他们嘴里的石头,他嫌恶地掩了掩鼻子,出声问道:“你们的贼窝在哪里,头目又是何人?” 一个人没有说话,另一个勉强支起头颅,朝他吐了一口血沫子,很快又被一只脚踩下了脑袋。 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冯墨生见多了这种冥顽不灵的人,也不吝陪他们玩些小游戏,于是对暗卫吩咐道:“他们死后,给本座剥下这两张脸,记得小心一些,要完完整整的,等出了这座山,本座将他们的脸皮拓下来,广发各州衙门,总会有人认得他们,到时不论亲朋还是故旧,统统收拾干净。”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正好,刑堂里那几盏长明灯的灯油快告罄了,这些人家里若有儿女,榨了便是。” “——啊啊啊啊!”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些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最怕的就是祸及家人,因此他们不敢回家,不敢让妻儿老小知道自己尚在人世,冯墨生偏要当面说出这诛心毒计,无边的惊恐裹挟着恨火席卷上冲,刹那间不知哪来的力气,两人挣脱了压在身上的暗卫,疯狗一样扑向冯墨生,想要将他撕碎咬烂。 冯墨生冷漠地看着他们,如看两只蝼蚁,但见寒光一闪,铁钩带起一溜猩红血液,两条手臂被同时斩断,二人在地上痛苦翻滚,很快被暗卫压制住,被迫仰面朝天。 冯墨生一声令下:“剥!” 特制的刮皮刀薄如蝉翼,这些追随冯墨生的暗卫早已对此得心应手,熟稔地在左右耳根、下颌处分别划开小口,渗出来的血不过点滴,刀尖自破口小心探进,眼看就要寸寸深入。 这样缓慢细致的手法胜过一切酷刑,两人早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现在彻底被击溃了精神,一个双目无神地大吼大叫,显然是被活活逼疯,另一个则拼命扭动挣扎,哭喊道:“我说!我说!” 冯墨生抬起手,持刀的暗卫停住动作,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涕泗横流的人,温和地重复了自己之前的问题:“你们的贼窝在哪里?” 这人浑身痉挛,颤声道:“在、在西面,临近……北麓……” “头目是谁?” “是……是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瞳孔也逐渐涣散,暗卫心道不好,连忙将压在人胸口的脚挪开,仿佛一下得了口气,这人的眼睛回光返照般亮了起来,喃喃道:“他是……是我操你祖宗十八代啊啊啊!” 突然,这人不顾脸上的刮皮刀,猛地翻身扑向近在咫尺的暗卫,任刀子割开了自己半张脸,仅剩的一只手死死掐住暗卫的脖子,手臂青筋毕露,显然用尽全力,垂死一搏。 冯墨生眼睛一眯,铁钩横挥而出,石壁上有个影子没了头颅。 “可惜了。” 虽是这般说着,冯墨生面上却无丝毫动容,他将毁了容的头颅踢开,看向另一个疯了的人,冷漠地道:“杀了,剥皮。” 说罢,冯墨生厌恶地擦掉铁钩上的血迹,正要出去换口气,却见原本在外望风的探子匆匆进来,禀报道:“楼主,发现了咱们的人。” “谁?” “是午七。” 冯墨生对此人有些印象,记得是被自己留给昭衍的四名暗卫之一,于是一挑眉:“仅他一人?” “是。” “带进来。” 探子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领了个人回来,冯墨生定睛看去,这暗卫狼狈不堪,身上多处带伤,显然是好不容易才突围杀出,已是筋疲力竭了。 “属下午七,见过楼主。” 冯墨生不咸不淡地问道:“人跟丢了?” 午七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他不敢有所欺瞒,道:“属下有负——” “不出所料,倒是怪不得你。”面对忐忑不安的部下,冯墨生宽厚地笑了笑,“仔细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午七心下稍安,忙将后来的事情和盘托出,冯墨生听他说罢,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问道:“如此说来,全赖昭衍与那贼首缠斗,你才找到机会突围出来?” “是。” “可曾看清对方形容?” “属下惭愧。” 冯墨生不置可否,他将那四个人留给昭衍,固然是存着监视的心思,但也做好了将这四人都赔进去的准备,左右不过四个暗卫,死了无关痛痒。 令他意外的是,居然幸存下了一个活口。 冯墨生自信午七不敢对自己说谎,只是耳目有时也会骗人,眼前所见未必是真,尤其午七没看到敌人的真面目,昭衍又不知所踪。 午七被放回,会不会是昭衍串通敌贼有意为之呢? 心念转动之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外面的天色已彻底昏黑,冯墨生正要稍作休憩,不料洞外突然响起了乌鸦叫声,三短一长,是探子示警。 一刹那,冯墨生猛地睁开眼睛,其余暗卫也提刀而出,一行人借着夜色遮掩飞快赶到斜坡上,从此处向下望去,隐约看见一道人影正在疾奔,径直朝南边赶去。 冯墨生毕竟年纪大了,倒是先前示警的探子最先确认了对方身份,低声道:“楼主,是昭衍!” “昭衍……” 冯墨生看了眼午七,仅仅犹豫了片刻,果断道:“午七,你绕到前面去将他截住,带来见我。” “遵命!” 如此一来,冯墨生彻底没了困意,他留下一半人手埋伏在外,自个儿回到了尚未清理的山洞内,给快要熄灭的火堆加了把干柴,等到火光越来越亮,洞口便传来了动静。 午七率先入内,跟在他身后的人果然是昭衍,大半天不见,他变得狼狈许多,伞上犹带血污,还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成年男子。 昭衍甫一入内便闻到浓浓的腥臭味,继而看见地上惨不忍睹的尸体,登时脸色一变,险些将背上的人摔了下来。 冯墨生起身道:“得见小山主平安无恙,老朽总算放下心来。” 昭衍别过头不去看那两具尸体,强笑道:“有劳冯楼主挂怀。” 借着洞内昏暗的火光,冯墨生看清了他背上那人的面容,不由得显露惊色:“这是……丐帮的王鼎?” 昭衍心道一句“装模作样”,面上却是心有余悸的模样,道:“不错,正是王少帮主。” 冯墨生本就疑心昭衍,经历了今日种种,心中的五分怀疑已升作七分,此时乍见王鼎与昭衍一同出现,只觉这点伎俩滑稽可笑,倒不急于戳穿,关切问道:“王少帮主这是怎么了?” 闻言,昭衍面露苦色,他将王鼎小心放下,冯墨生上手便去探脉,只觉得脉象紊乱,经脉间的真气躁动不安,顿时“咦”了一声。 昭衍接过午七递来的水囊,毫无芥蒂地喝了一口,这才道:“说来惭愧,当时听见南麓那边传来巨响,想来是冯楼主中了埋伏,晚辈方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正要带人赶去接应,就有一伙武功高强的贼人杀了出来。” 冯墨生颔首道:“此事始末,老朽已从午七那儿听说了。” 昭衍却摇了摇头,指着昏迷不醒的王鼎苦笑道:“冯楼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彼时晚辈发现那蒙面贼首武功高强非同一般,对方又人多势众,想着能多走一个人便是一个人,自恃本事甘愿断后,结果一番缠斗下来,我将贼首面巾撕落,怎料想竟是故人模样!” 午七脸色一变,他虽不曾见到那持枪人的真面目,却是见识过对方凶猛刚烈的招法,如今昭衍指证其人乃是武疯子王鼎,记忆当即与那晚在山下密林的围攻对照上了。 那人必然是王鼎,也只可能是王鼎! 冯墨生亦是愕然,倒不为王鼎的身份,而是为了昭衍出乎意料的态度,他心下一凛,收起了对后生晚辈的些许轻视,沉声道:“愿闻其详。” 昭衍苦笑道:“没什么详不详的,我一眼认出了王少帮主,发现他神色有异、举止癫狂,压根不认得我一样,只知道将人往死里打,使我拿他不下又脱身不得,索性卖了个破绽被他打倒,让其余贼人顺势将我拿下。” 微一停顿,昭衍手抚伞剑,眼中浮现出森然杀意:“这伙贼子久困山中,却是一眼就能认出藏锋,当场猜出了我的身份,没有急于痛下杀手,而是将我打昏,绑去他们的巢穴见匪首。” 冯墨生咂摸着他的话,忽而笑道:“你当真昏过去了?” 昭衍心领神会,坦言道:“承蒙恩师倾囊相授,晚辈虽是不才,至少抗揍。” 冯墨生哈哈大笑,目光却是紧盯着他不放,一字一顿地道:“如此说来,你不仅记下了沿途道路,还见到了匪首?”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昭衍有种被饿狼盯上的错觉,他没有闪避冯墨生的眼神,而是郑重回道:“是,我见到了他,狗贼还妄想拿我要挟家师大开方便之门呢。” 冯墨生步步紧逼:“既然如此,你是如何脱身的?” 昭衍沉默了下,脸色变得异常严肃,不答反问道:“敢问冯楼主,朝廷此番除了你与萧楼主,可还派了哪位高官贵人前来黑石县?” 冯墨生眉头皱得死紧,饶是他惯于察言观色,也不知昭衍此言何意,只好如实摇头。 “若是如此,晚辈也糊涂了。”昭衍抬起头,“入夜时分,有人匆匆赶回巢穴,向匪首禀报,说是……目标现身,事不宜迟!” 第一百六十一章 背叛 嘴皮子厉害的人往往都有几分说书天赋在身。 根据昭衍言简意赅的叙述,冯墨生不难通过想象还原出午七离开后的事情发展——在发现袭击者竟是神志不清的王鼎后,昭衍意识到云岭山这潭浑水比预料中来得更深,于是兵行险着,佯装不敌被擒,有人认出了藏锋,由此得知他是寒山之主的徒弟,顿时改变了杀人灭口的主意,即刻将他绑回了老巢。 这伙贼匪的巢穴在云岭山西侧,前有绝谷,后临北麓,本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宝地,可惜连日地崩使得山中地貌大改,北麓已经塌了,滚土落石堵塞了谷底,许多人被压死在里头,幸存下来的人只得转移别处,重新找了一片地暂时安营,那地方有溪流充作水源,前头是草木繁茂的林地,后面则是断崖深涧。 那会儿日头正烈,约莫在午时,困兽犹斗的贼匪们仍未丧失秩序,来回在营地四周巡逻,寥寥几个帐篷给了伤员,剩下的人大多被天寝地,昭衍被带到这里,一盆冷水泼下来,他装作悠悠醒转,看到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这个在云岭山里建起叛贼窝的男人并不面目可憎,自然也不算英俊,他看上去普普通通,与市井间擦肩而过的贩夫走卒没什么两样,昭衍不认得他,他却认得昭衍和藏锋,指着一旁眼神空洞如木偶的王鼎道:“你若冥顽不灵,这便是你的下场。” 眼见无法轻易撬开昭衍的嘴,他给王鼎喝了一碗不知名的药酒,再将二人关在一处,站在栅栏外旁观斗兽戏般看他们俩自相残杀,昭衍已暗自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不想有人匆匆来报,对匪首耳语了几句,他素来耳朵尖,隐约听到了“目标现身,事不宜迟”八个字,不等琢磨深思,匪首已面色大变,拂袖离去了。 这一走,两个多时辰也没回来,营地的巡守换过一波,昭衍与王鼎皆已筋疲力尽,被他们从栅栏里带了出来,昭衍被捆在一棵树下,王鼎许是药效发作,很快坐在地上发愣,巡守见怪不怪,竟也不去管他。 眼看天色将暗,昭衍缓过了力气,担心匪首将归,趁着巡守第二次轮换的机会,悄然将绳子挣脱,打杀了附近几名守卫,一不做二不休点了王鼎的昏睡穴,带人遁入林中,施展轻功狂奔而去,堪堪将追兵都甩在了后面,只是他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唯有死马当作活马医,想去南麓碰一碰找寻出路的运气,没想到出路没见着,倒迎来了午七。 “……便是如此了。” 昭衍已是累极了,满脸疲态地坐在地上,一旁的王鼎仍在昏迷中,身上伤痕累累,不少伤口都结了血痂,可见不全是今日所成。 纵然冯墨生满心狐疑,仅从这一番说辞和他二人身上来看,实在找不出端倪来,于是他沉吟片刻,忽地屈指一弹,劲气自指间弹射而出,直直点中王鼎的穴道。 昭衍脸色一变:“不可——” 话音未落,被解了穴道的王鼎猛地睁开眼睛,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此时竟是赤红一片,血丝几乎要满溢而出,乍然见到面前有人影晃动,眼瞳尚未凝光,本能已驱使他悍然出手,身体蓦地弹起,猛恶至极的一掌迎面向近在咫尺的冯墨生打去。 武疯子的全力一掌,任谁也不敢轻忽,午七等暗卫立刻拔刀攻向王鼎,不想这疯子神志虽失,出招的本能早已刻入骨髓,察觉到身后劲风来袭,王鼎脚下一旋,左手回荡一扫,“叮叮当”数声过后,利刃悉数倒卷而回,暗卫们退了三步,王鼎却借这股反震之力往前一蹿,顷刻逼至冯墨生面前,双掌齐出,正是那“双鬼拍门”,势要将他的脑袋拍成个烂西瓜! 冯墨生弹指解穴之前已料到了这一后果,如今王鼎逼近在前,他能清晰看到那双赤目中的血丝正诡异流动,虽是出招疾攻,眼中却没有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可见不是故意而为,全靠本能行动。 武疯子……当真疯了? 心里念头盘旋,冯墨生矮胖的身子陡然向下一沉,几乎团成了匪夷所思的球状,王鼎双掌同时扑空,胸膛冷不丁被这肉球撞上,沉重的巨力犹如猛兽横冲直撞,王鼎被迫向后退去,凶性却是更甚,只见他两手一翻,左拳疾出,右掌下压,以力拔千钧之势生生挡住冯墨生,眼看就要一拳砸在他脑袋上,已被死死压住的肉球蓦地一软,冯墨生浑身柔若无骨,自王鼎手下挣脱出去,森寒铁钩顺势挥出,左一钩,右一钩,虚虚实实难判定,招招连贯似流水,眨眼之间便使出了十二连环钩,不仅将自个儿护得滴水不漏,更是封锁王鼎全身空门! 一寸铁钩,一条血口,冯墨生已是动了杀心,无论王鼎是真疯假疯,既然被他撞破了密谋,焉能不杀人灭口? 十二连环钩不仅令人眩目,更加震慑人心,可发了癫狂的武疯子哪会知道恐惧,只见王鼎不退反进,倚仗浑厚内力硬抗铁钩锋芒,待到十二道寒芒闪过,行云流水般的钩法终于露出破绽,王鼎猛地近身抢入,身躯前倾若弓,双拳一上一下,同时袭向冯墨生的头颅和胸膛。 “哗啦——” 就在此刻,一张素白伞面恍若银河倾倒,骤然降落在两人之间,王鼎的双拳悉数落在伞面上,冯墨生蓄势已久的第十三钩也在同一时刻劈中伞骨,他眉头一皱,昭衍却对冯墨生的杀意恍若未觉,手掌在伞柄上一压,身躯借力腾空,趁着王鼎气力不继的机会,他如柳絮般飘落在王鼎背后,并指连点他身上四道大穴,方才势不可挡的武疯子登时踉跄了一步,眼中血丝褪去些微,身体软倒,闷声不吭地昏倒在地。 这番交手只在电光火石间,冯墨生心知错过了杀死王鼎的大好机会,他故意露出惊愕惋惜之态,道:“王少帮主……当真疯癫至此。” 昭衍小心翼翼地将王鼎身躯扶正,叹气道:“希望离开此山之后,能够找到医者为他诊治。” “此事不难。”冯墨生安慰他道,“以听雨阁的势力,延请名医不在话下,王少帮主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恢复如初。” 然而,若是王鼎落在了听雨阁手里,什么清醒浑噩还重要吗? 昭衍对冯墨生言下之意心知肚明,他这回没有装傻充愣,而是深深看了这老狐狸一眼,道:“如此自是再好不过了,须知王帮主素来待侄如子,他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承冯楼主这个人情。” 冯墨生心下一动,笑道:“好说。” 一老一少两只狐狸打着机锋,见冯墨生暂且放过了这茬,昭衍暗暗松了口气,须知王鼎这番异常并非假装出来,而是昭衍有意为之,先使王鼎故意行气走岔,再渡去一股精纯的截天阳劲,使王鼎气脉逆冲、神关失守,犹如练武之人走火入魔时气入脑识,着实与疯子无异,要是七天之内不能将阳劲抽离,武疯子说不定就真要疯癫一世。 这般阴损的伎俩自然于人有害,可是当下情势非常,若不假戏真做,非但骗不过冯墨生,还要弄巧成拙。不得已之下,两害相较取其轻,难得王鼎愿意如此信任昭衍,令他既是感动,又觉肩头沉重。 正思量间,忽听冯墨生道:“你带着王鼎一路奔逃,想来已经惊动了贼子,事情难办了。” 昭衍强打起精神:“冯楼主的意思是……” “他们今日两次伏击我等,现在却让你逃脱,势必会连夜转换窝点,届时藏匿起来,再想从这偌大山林中将他们抓出来就是难上加难了。”冯墨生的手指在膝上敲击了几下,眼中精光闪动,“既然如此,与其跟他们玩捉迷藏,不如趁此机会浑水摸鱼。” 昭衍一点就通,登时眉头微皱:“凭我们这点人手,袭营怕是不易,何况两地相距不近,自我逃走已有近两个时辰,贼匪若真要转移,现在也该人去楼空,我们贸然过去只怕会中陷阱。” 冯墨生还当昭衍要顺着自己的话应承下来,没想到竟是劝说得句句在理,反倒令他心中雾水愈浓,又疑心这是暗度陈仓,原本摇摆不定的念头反而坚定下来,沉声道:“我等先行入山本就是为刺探贼情,不想情报走漏,先后连遭暗算,如今风声吃紧,袭营是唯一的机会,焉有畏惧不前之理?” 昭衍见劝他不动,心里冷笑一声“果然”,面上却是忧心忡忡的模样,犹豫了片刻才道:“既然如此,晚辈只好奉命相陪了。” 商议既定,事不宜迟,昭衍将王鼎暂时交托午七照顾,自个儿提上藏锋为冯墨生开道,六名暗卫皆随行在侧。此时夜色已深,山林中伸手不见五指,好在这八个人都惯于夜间活动,黑暗不仅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反而更有利于隐藏行迹,昭衍还有过目不忘的好记性,几乎没绕什么弯路,只消个把时辰,顺利带着冯墨生等人抵达了目的地,尚未靠近,隐约看见昏暗火光,在风中一跳一跳,犹如鬼火。 贼窝实情果真如同昭衍所说,前有林地,后面依稀可见山崖轮廓,只是那些帐篷、栅栏等简陋工事已被暴力拆毁,当中人影十去七八,不时能听见几声烦躁不安的催促。 见此情形,冯墨生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六个暗卫倏然散开,转眼消失在阴影中,昭衍本欲跟上,一道铁钩却拦在了面前,他皱起眉,只见冯墨生侧过头来,半张脸被遥遥投射来的火光一映,竟如染血一样通红,半是好意半是威胁地道:“恐贼子有诈,小山主稍安勿躁。” 昭衍看他一眼,抱剑不语,也没轻举妄动。 事态发展一如预想那般,贼人们早已安排了紧急撤退,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些没来得及撤走的伤病残废,当中虽有几个能打的,但也敌不过六名听雨阁暗卫,很快败倒下来。不多时,这片简陋至极的营地已被搜刮了一遍,统共找到了十五人,一个个都是身带伤病,想来已被其他贼人抛弃,逃生无路了。 这些人如猪狗般被关进残破的栅栏里,暗卫们提刀把守在四角,谁要是胆敢反抗,伸手砍手,伸头剁头,血腥味很快随风飘来,令人一阵阵犯恶心。 直到此刻,冯墨生才收起铁钩,朝昭衍和气地一笑,举步迈入营地中,昭衍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也跟了上去,才刚靠近栅栏就踩了一脚污泥,暗红的,湿漉漉。 栅栏里的十五个人只剩下了十三个,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已经倒下,在人堆里看也看不见了,其他人愤怒无比,又惊恐不安,他们面黄肌瘦,身上都有溃烂的伤口,更有甚者已经带了残疾,就算一拥而上,恐怕也冲不出这小小一方栅栏。 这些人,就是方敬手下不可为战的伤病患。 本能驱使昭衍别开脸,理智却让他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十五个人,仿佛要将每个人的脸都烙印在心里。 冯墨生同样在打量这些人,他的目光与昭衍不同,像极了挑肥拣瘦的屠夫,仿佛能隔着一层衣服看清下面有几斤骨头几斤肉,半晌之后他笑了起来,道:“本座是听雨阁紫电楼之主,奉朝廷之命来此剿贼,尔等若是认罪伏法,供出头目所在,本座自当网开一面,可要是负隅顽抗,便休怪本座辣手无情。” 他说狠话时总是爱笑,半点没有威严的样子,却会让听到的人不自觉打起寒颤。阶下囚们先是一寂,旋即爆发出一阵叫骂声,武人们大多粗鄙,骂人的时候更是生冷不忌,直恨不得把冯墨生祖宗十八代先人都挖出来,可是这骂声很快小了下去,暗卫们手起刀落,声音最大、骂得最狠的几个人很快被割了舌头。 自始至终,冯墨生面上的笑意丝毫未变,在骂声渐歇后,他扫了眼剩下恨火难平的人,命暗卫架起篝火,要抓一个人出来架上火堆活烤,片下几块肉吃。 他半闭着眼睛,手指随意地点来点去,摇摇晃晃没个定向,指尖却像隔空戳在每个人的心头。眼看着那火越烧越旺,手腕粗的长木棍也已削好,冯墨生指着其中一个人道:“就他。” 轻飘飘三个字出口,不啻于灭顶之灾降临,暗卫直接挥出绳索套上那人的脖子,双臂发力就要将人硬拽出来,他惨叫着,拼命想要挣脱,奈何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火堆越来越近。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人群中响起一声断喝,冯墨生勾了勾唇,抬手示意暗卫驻足,只见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爬到了最前,他一条腿早没了,应是被落石砸断的,此刻看着面前的冯墨生,又看看那险些被架上火堆的同伴,眼里除了愤恨,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 他吞了吞口水,仿佛在天人交战,过了一会儿才嘶声问道:“我要是说了……你,能不能放过我们?” “你们?”冯墨生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人,似笑非笑,“那得看你说出来的话有多少价值了。” “我……” 男人刚开了个话头,后方其他人都愤慨起来,七嘴八舌地唾骂着,大声打断他的话,更有甚者想要捂住他的嘴,令他打了个哆嗦,到嘴边的话又不敢说了。 冯墨生眉头微皱,立刻有暗卫提刀上前,那男人当即叫道:“别!不要!我说,我什么都说!” 染血的刀映着火光愈发通红透亮,看得男人不寒而栗,冯墨生命人将他从栅栏里带出来,男人如狗一样匍匐在地,咬牙看着冯墨生,又看了看一旁的昭衍,嘴巴张了张,却是道:“能不能……给口吃的?” 冯墨生不作声,始终袖手旁观的昭衍倒是动了,他拿了个馒头给这个男人,别的什么也没做,静静地垂目看他狼吞虎咽。 男人显然饿极了,云岭山被困多日,就算是方敬也时常饿得难受,更别说这些伤残病患,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一边吃一边落泪,撑得自己直犯噎,直到恋恋不舍地咽下最后一口馒头,他才双手并用地爬到冯墨生脚下,低声道:“我只知道,掌事的姓方,是个……” 姓方。 先前在山洞里,那已身首异处的贼子也曾口吐这个字眼,两相对照,冯墨生心里有了数,唇角笑容渐深。 “我们是被他召集……到这里……两年……”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轻,冯墨生不得不俯下身去才能勉强听清楚,可就在这时,栅栏里突然传出一声急呼:“大人,小心!” 与此同时,那看上去半死不活的男人猛地一拍地面,拖着残躯扑向冯墨生,众人这才发现他怀里藏着一把匕首,寒芒骤然闪过,直向冯墨生腹部刺去! 昭衍离得最近,下意识出手阻拦,可惜他仍慢了一步,只见冯墨生唇角含笑,站在原地寸步不移,手掌一翻成爪,擒住男人持刀的右手手腕,但闻“咔嚓”一声,那条手臂竟然被他生生折断,骨头从手肘穿刺出来,扭曲的小臂掉转回去,本是刺杀仇敌的利刃深深没入了男人自己的咽喉。 鲜血喷出,溅在昭衍伸到半空的手上,烫得他颤抖了一下。 “贼心不死,无药可救。” 冯墨生一脚把尸体踹开,脸上还是笑盈盈的,目光看向前方,刚才那出声示警的人已经被暗卫带了出来,是个身材瘦小的男子,走路跛脚,右手缺了三个指头。 仅此片刻工夫,他脸上的惊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他先是警惕地看了看面生的昭衍,最终转向冯墨生,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颤声道:“属下甲六,隶属惊风楼,奉命在此潜伏刺探,拜见冯楼主!” 第一百六十二章 真假 于大部分听雨阁暗卫而言,打从他们入阁那天起,名字便没有了意义,依照十天干、十二地支的顺序,编为二十二营,如甲六这个代号,所指乃是天干甲字营第六人,可谓是不折不扣的心腹老手。 二十二营中,十天干多是密探,十二地支则为杀手,故而十天干的成员常年散布四方,上至富商典吏,下至贩夫走卒,皆有可能是天干一员,这些人天下各处搜罗情报递呈上去,仿佛无数溪流汇总成江河,最终由惊风楼统一筛查审批,选出最紧要的部分由阁主定夺。 这些年来,听雨阁的所有行动背后都少不了天干密探的情报支撑,他们虽然默默无闻,却是重要非常,为了保护密探的身份,除阁主与惊风楼主之外,其余人皆无权过问天干事务,哪怕冯墨生同为四天王之一,也不能擅自插手。 因此,他垂眸看着这个自称甲六的男子,嘴角虽然带笑,却是一言不发。 冯墨生没见过甲六,甲六却是深知这位忽雷楼主的秉性,他不敢怠慢,连忙道:“近些年,北疆边陲频现细作入侵,宁州乃北方战略要地,玉楼主于两年前密令属下等十六人来此潜伏,对当地官吏进行盯梢查底,提防有人勾结奸细伺机作乱,宁州境内铁石流通异常的情报正是我等报上去的。” 听到“细作”二字,冯墨生眉头微皱,不由得看了昭衍一眼,只见昭衍依旧站在原地,正饶有兴趣地盯着甲六。 甲六继续道:“发现此事后,我们立刻针对线索展开追查,发现这些铁石与大量煤炭都被悄悄运进了云岭山内,前后有三波弟兄入山探查,那十二人却无一回转,就连我们四个留守在外的也遭遇了不明人士的追杀……不得已之下,我们四人分头行动,属下与丙五设法混进山里,其余两人全力向外突围。” 听雨阁最后接到的那封传书,想来就是那两人在突围失败后发出去的绝笔。 念及此,冯墨生问道:“丙五他人呢?” 甲六的神色黯淡下来,道:“当时云岭山已经戒严,我们二人杀掉了两个边缘守卫才成功乔装潜入,不敢再轻举妄动,后来遭遇地崩,丙五当时在山洞里……属下也残了手脚。” 冯墨生不置可否,倒是昭衍突兀笑出了声,顿时引来甲六与其他暗卫的敌视。 “抱歉,在下并非有意取笑。”话虽如此,昭衍面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大,“只不过有些惊奇。” 甲六冷冷道:“惊奇什么?” 昭衍笑道:“十六个天干密探在这地方潜伏两年,如今仅你一人幸存,到底是贼人太厉害,还是其他十五个人都走背字,独你一个八字大命数硬呢?” 这句话不可谓不诛心,甲六脸色一变,倒是聪明地没有急于辩驳,而是转头看向真正能做主的人。 “小山主,死者为大,何况都是我阁中部下,他们舍身为公,还请斋口。” 冯墨生轻斥了一句,转头对甲六温声道:“你能活下来,已是莫大幸事,不过……你潜伏入山仅有月余时间,可曾探听到什么有用情报?” 甲六心知这是自己的机会来了,他定了定神,沉声道:“回禀冯楼主,这座山里原有贼人五六百,其中大半是精于冶铸的匠人,剩下二百余是身手不凡的护卫,山里建有水车和高炉,囤积了大量铜铁煤石,绝非寻常盗匪,而是一伙私造军械、有意作乱的反贼!属下观之,这伙贼人训练有素,不仅守卫森严,在风声走漏后更是迅速安排了撤走事宜,截至云岭地崩,山中人马、军械已撤走十之八九,属下与丙五本已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没想到大灾突变,来不及撤走的人都被困在了这里,起先有一百多人,大半个月下来死了近五十个,如今幸存者不超过九十,属下因手脚伤残无法行动灵便,就被丢来了这群伤病患里。” 冯墨生追问道:“你可曾见过匪首?” “属下取代的这人地位边缘,本是没机会见到的,不过……” 说到这里,甲六的眼里染上了几分兴奋色彩,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只听他道:“不过,就在六天前,有十个人进了云岭山,领头的是一对年轻男女,首领亲自出面接应他们……这些人带来了一些干粮和药品,那女子不知跟首领说了什么,首领当天后晌就召集了所有还能动的人,全力捣毁冶铸工事,连多余的兵器也融掉,将私造军械的物证销毁了个干干净净!” “六天前……”冯墨生唇角上扬,“你可知道那对年轻男女的身份?” “首领是个谨慎小心之人,他鲜少将那女子带到我等面前,只在偶尔听他唤过两句‘大小姐’,至于那男子……”甲六仔细回忆了片刻,“他约莫二十多岁,浓眉大眼,身板劲瘦,左手没有小指。” 特征说到了这个份上,傻子也能猜到甲六口中之人是谁,冯墨生继续问道:“这个人都做过什么?” “他年纪虽轻,内力却十分浑厚,最麻烦的水车和炼炉都是由他动手拆毁的。”想了想,甲六又补充道,“前日,这对男女都不见了踪影,首领也重新隐藏起来,只在今天一早出面带走了其他六十多人,让我们这些伤患在此留守。” “之后可曾回来?” “午时归来,人数少了几个,属下见首领行色匆匆,只留下几句吩咐就又离开了。” “那么——”冯墨生忽然抬手指向昭衍,“你可曾见过这个人?”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昭衍身上,六名暗卫更是手按刀柄,随时准备着发出雷霆一击。 甲六断然道:“今晚之前,属下不曾见过此人。” 此言一出,无疑是将昭衍先前的说辞尽数推翻,他一下子从仗义相助的少年侠客变成了勾结山贼欺瞒使诈的奸猾小人,连同李鸣珂和王鼎也将面临听雨阁的缉拿审讯。 “簌簌簌”三道风声起,三个暗卫身形闪动,以三才阵位将昭衍围住,冯墨生唇角上扬,眼里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只听他轻声细语地问道:“小山主,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说法?” 这一刻,营地里只剩下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昭衍依旧抱臂站着,脸上似笑非笑,同样轻飘飘地回道:“说法?不知冯楼主想要晚辈给个什么说法?” 如此做派,可谓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冯墨生叹道:“小山主少年英雄,当知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必要学那些腌臜之人的顽固不化?” 顿了顿,他语重心长地劝道:“云岭山私造军械,反贼之事牵涉不小,你师承步山主,寒山当下的处境如何,想来不用老朽多做提点,你师父这些年来甚为不易,你若不想因一己之祸牵累师门,当下迷途知返尚且来得及。” 昭衍发出了一声嗤笑,再没有半分装出来的温良恭俭让,他看着冯墨生,像是在看一个自作聪明的跳梁小丑。 这样的眼神恰恰是冯墨生最为厌恶的,他脸色沉了下来,铁钩手倏然抬起,尖锋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愈发森寒。 我要挖了他的眼珠子。 冯墨生心里如是想到,就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候,昭衍终于收敛了笑容,他将藏锋往地上一插,没有抢先攻击,反而慢条斯理地拉开了衣襟。 起初是几道猩红的血线出现在左侧锁骨附近,随着衣襟下拉,血线越多越密,到了心口位置已缠绕成团,这些血线仿佛是从心脏里长出来的,它们如有生命,伴随昭衍的呼吸起伏而轻微跳动,远远看去如同一张笼罩心口的血红蛛网。 栅栏里的囚徒们不曾见过这种血纹,甲六与持刀戒备的暗卫们也不认得,唯独冯墨生一眼将它认了出来,总是天塌不惊的脸色终于大变。 姑射仙的子母连心蛊! 同为四天王之一,许多对旁人讳莫如深的秘密在冯墨生看来只是平平,他不仅知道两代姑射仙的身份,对她们的手腕秘法也颇有了解,尤其这子母连心蛊意义非凡,唯有将《玉茧真经》修炼至第五层才配学习《蛊经篇》,子母连心蛊是入门蛊亦是本命蛊,姑射仙穷尽一生也只能炼出一对来,阴阳相生,祸福相依。 先代姑射仙是季繁霜,这个女人行事谨慎,至死也没有谁能让她交付子蛊,如今这位姑射仙是她女儿,性情却不似其母,因其年纪尚轻,不少人觉得她比季繁霜好打交道,可冯墨生是何等眼光毒辣之人,少有几次合作后,他就知道江烟萝看似温柔绵软,实则乖张狠戾,是个不能多打交道更不可敷衍轻忽的厉害角色。 似这般面热心冷的女子,若非真心接纳一个人,岂会将至关重要的子蛊给他? 一瞬间,冯墨生连呼吸都滞住,死死盯着昭衍心口上的血纹,面色阴晴不定。 他目不转睛,昭衍却没有大剌剌袒胸给老男人看的癖好,随手将衣襟拉拢,笑道:“这血纹的真假,想来以冯楼主的身份和阅历是不难判断的,倘若冯楼主真要偏信这来历不明之人,晚辈也无话可说,只好等出去以后禀报仙子,请她亲自与冯楼主说道了。” 昭衍不怕冯墨生杀人灭口,且不说这老狐狸是个瞻前顾后的性子,连心蛊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子母感应,他若在这厢出了事,哪怕相隔千百里,江烟萝也会立时通过蛊虫感应到,冯墨生是决不会做出这等蠢事的。 果不其然,冯墨生的铁钩缓缓落下,阴鸷目光在昭衍和甲六之间打了个转,最终落在昭衍身上,冷冷吐出一个字:“说!” 甲六打了个寒颤,他意识到有不可控的事情发生了,偏偏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昭衍向冯墨生抬手一礼,道:“晚辈昭衍,有幸忝为浮云楼姑射仙直属部下,此番奉命前来襄助二位楼主,免中奸贼恶计!” 饶是冯墨生心中已有猜测,此时听他亲口说出也不禁有种荒谬绝伦之感,他盯着昭衍,沉声道:“什么毒计?” 昭衍却是抬眼看向甲六,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方才说过,惊风楼派到这里的十六名探子,除你之外都已死了?” 甲六本是惴惴不安,闻言反而安下心来,道:“不错,我们十六人在发现云岭山贼情后遭到追杀,仅我一人侥幸活了下来!” 昭衍笑道:“说得对,确实只有甲六活下来了,可你不是甲六。”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句话出口之后,不仅暗卫们惊慌起来,冯墨生亦是眉头紧皱,那自称甲六的男子更激动起来,他厉声道:“你胡说!我若不是甲六,谁是甲六?” 昭衍没理他的叫嚣,自顾自地道:“云岭山的匪首姓方,名字来历皆不详,山里的人都称他为‘方掌事的’,此人非但刀法一绝,做事更是老练周全,第一次抓到四个探子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些人出自听雨阁,意识到朝廷盯上了这里,很快就会采取行动,于是他立刻安排人手有序撤离……试问,在这种情况下,云岭山势必对内外都严防死守,里面每个人都曾朝夕相处,外人想要混进来谈何容易?于是,在穷途末路之时,甲六等四名密探的确采取了分兵之法,却是一路北上,一路向东。” 甲六怔了怔,他张口想要辩驳,昭衍却不给他机会,继续有条不紊地道:“向北的两人不必多提,他们成功发出了一封密信,因此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没出宁州就被毁尸灭迹了;剩下的甲六跟癸九小心隐藏,绕了许多远路才甩开那些如同附骨之疽的追兵,他们知道栖凰山会在五月初五那天召开武林大会,届时不仅会有各路江湖人赶去,听雨阁也会派人前往,于是伪装成寻常游侠,朝栖凰山而去……可惜,癸九伤势太重,没撑到中州就死了,唯独甲六抵达了栖凰山,奈何他来晚一步,错过了拜见萧楼主的机会,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见到了姑射仙。” 冯墨生目光微凝:“你是说……如今在姑射仙身边,还有一个甲六?” “绝不可能!” 不等昭衍开口,跪在地上的甲六已忍不住出声,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遇到这样荒谬的事情,自己就是甲六,天下何来另一个甲六? 昭衍不屑于看他,转头直视冯墨生,道:“天干密探的身份,想来就连冯楼主也是不知究竟的?” 冯墨生脸色铁青,半晌才点了点头,道:“没错,纵观阁中上下,除了阁主之外,便是玉楼主有权掌管天干名册。” “也就是说,天干密探的身份固然保密,却也不是无据可查的。”昭衍这次施舍给甲六一个眼神,眸中竟有几分冷嘲,“若非查证无误,仙子怎会派我加紧赶来云岭山?倘若我所言有假,待到冯楼主回京之后向玉楼主求证,讨要名册一查,甲六究竟是何人,届时自会水落石出,我与仙子何必要撒这样一戳就破的谎言?” 甲六先是一愣,旋即惊醒过来,寒意从骨髓里散发出来,几乎冻住了他整个人。 惊风楼主玉无瑕,浮云楼主姑射仙,若是四天王之二都能证实昭衍所言不虚,其中一个更是掌握着天干名册,谁还会相信一个连自己身份都无法证明的探子? 甲六久在此间,他不认得昭衍,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个什么路数,眼看自己最重要的身份将被当面勾去,他惶恐至极,如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样向冯墨生哀求道:“冯楼主!冯楼主你要相信我,我、我当真是甲六啊,我是奉命来到这里……” 冯墨生心念转动不休,他道:“你如何证明自己是甲六?” “我、我……我身上有刺青,对!咱们听雨阁独有的刺青,它能证明我的身份!” 说着,甲六就要解开腰带,却是忽然想起这刺青是用了特制的药水,一经纹上就是肉眼难见,除非……是在人死僵冷之后。 他的动作顿住,面上浮现出挣扎之色,又听一旁的昭衍幽幽道:“刺青算什么?我们寒山族人身上也有刺青,再怎么独门的药水也少不得那几样药材配比,若是有心人肯下本钻研,当真以为区区一道刺青就能证明什么?” 这话与冯墨生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听雨阁的水纹刺青固然独特,可他多年来也遇到过以假乱真的赝品,所谓刺青只能作为一重身份的证明,如甲六这等存疑之人,刺青已不值一提了。 甲六呆若木鸡,连日来紧绷的精神终于在此刻断了弦,他猛地扑向昭衍,撕心裂肺地吼道:“是你!是你在害我!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面对这等失去了理智的疯狗,昭衍只是冷笑,压根无须动用藏锋,只在甲六扑到近前时陡然抬脚踹出,一下子正中腹部,那去势汹汹的人登时弓身如虾,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跌落在地,“哇”地吐出大口鲜血。 昭衍下手极有分寸,这一脚只让甲六爬不起来,却没有伤及他的性命,冯墨生见他如此坦荡的模样,心里摇摆不定的天平终于偏斜,对身边暗卫吩咐道:“将人拿下,待出去之后好生审讯一番。” “是!” 两名暗卫应声上前,将甲六从地上拖拽起来。 冯墨生转过身,严峻的脸色重新缓和下来,问道:“方才你说自己是奉姑射仙之命来此襄助,可是那边掌握了不为人知的紧要情报?所谓的奸贼恶计,又是什么?” 昭衍这回不敢怠慢,道:“实不相瞒,甲六见到仙子之后,向她……小心!” 话到半截,语气倏变,冯墨生见他神色一厉,同时听到后方传来暗卫的示警,竟是甲六挣脱了桎梏,夺过一柄长刀使出浑身解数向这边冲杀而来! 听雨阁里不留废物,哪怕这甲六已经身带残疾,可在激愤难当之下,他鼓足了全部力气拼死一搏,竟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冯墨生身后,一刀就要砍下! 昭衍当即拔剑出鞘,可他快不过冯墨生。 蓄势已久的铁钩自冯墨生左边肩头向后挥出,只见寒光闪过,旋即血花飞溅,钩尖如切豆腐般割开了甲六的脖子,将他的喉管都勾了出来。 一声脆响,刀刃贴着冯墨生身子右侧无力落下,甲六的嘴巴跟喉咙一同冒着热血,他瞪大了眼睛,发出“咯咯咯”的气音,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鲜血淌过钩身,快要濡湿衣袖的时候,冯墨生终于回头,随手将死不瞑目的尸体推倒在地上。 他没有看见,在自己转身的一瞬间,昭衍的唇畔掠过了一丝笑容—— 这狗急跳墙的蠢货也不敢袭杀冯墨生,他那一刀真正要砍的人是站在冯墨生面前的昭衍才对。 从此以后,世上当真只有一个甲六了,尽管这第二个甲六……至今尚不存在。 第一百六十三章 血罪 晌午那会儿,在道出自己的计划之前,昭衍曾向方敬问道:“敢问方掌事的,这云岭山中现存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知根知底、足以全心信任的吗?” 方敬是何等老辣之人,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虽然难看,倒也不加隐瞒,思虑半晌才慎重答道:“事发之前,我敢保证这山里没有二心之人,可是如今……” 顿了下,他苦笑一声:“生死关头,人心浮动,我无法对你做出保证。” 听到这几句对话,一旁的王鼎不禁问道:“你莫非怀疑这山里藏有奸细?” 昭衍颔首,道:“以我对冯墨生的了解,这老贼是个极其谨慎之人,他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心存怀疑,却干脆应下了跟我一同进山探查敌情的安排,若无几分把握在手,就算他自恃本领,也不会如此犯险。” 一语惊醒梦中人,方敬与王鼎俱是神色一凛,旋即王鼎皱起眉道:“不对,倘若真有听雨阁的探子事先潜伏了进来,今日冯墨生就不会险些踩进火雷陷阱中。” 方敬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道:“地崩发生后,我们被困山中已有大半月,虽也派出过几名好手冒险出去探路,皆是有去无回,假如他们投靠了听雨阁,便可作为人证,听雨阁压根无须等到现在才动手。”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昭衍的手指在膝盖上轻敲了几下,他抬眼看向二人,目光清凌如冰,沉声道:“这里确有探子潜伏,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他没能找到机会出山报信,也无法跟冯墨生取得联系。” 方敬的眼眸眯了起来:“你是说……营地里的伤员?” 昭衍不置可否,王鼎听罢不由得心生焦虑,起身道:“既然如此,咱们先将奸细找出来,再对付那老狗不迟!” 方敬连忙将他拦下,摇头苦笑不已。 营地里共有十五名伤病患,皆是身带残疾或染了重病,连百十步也难走出,若是挨个盘查,从这些人里找出奸细或许不难,可这件事麻烦不在于区区一个奸细,而是事情一旦闹大,势必会震动本就不稳的人心,倘若心散了,云岭山这盘棋也就彻底成了死局。 王鼎想通其中关窍,只觉得左右为难,他烦躁地坐了回去,催促道:“你不是说有法子吗?别卖关子了,快些说出来听听。” 昭衍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方敬,故作沉吟了片刻,对王鼎正色道:“这法子我有超过五成的把握,只是有一个隐患,必须提早铲除。” “什么隐患?” “你。”昭衍凑近了些,与他四目相对,“你撞破过冯墨生与萧正风的密谋,又从他们的围追下逃脱,已经上了他们的灭口名单,就算李大小姐坚称自己不曾在山中与你相见,也不过暂时稳住情势,一旦冯墨生撞见了你,或是从奸细口中得知了你们的所作所为,镇远镖局跟丐帮都要大祸临头。” 王鼎放在膝上的手倏然攥紧。 良久,他哑声道:“我不会让他活着走出云岭山。” 短短一句话,杀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当武疯子下定决心要一个人死,他就先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如十八岁那年独对蟒夫人。 昭衍不怀疑王鼎拼死也会做到这件事,可这并非他所乐见的,于是放缓了语气,道:“话说回来,我入山之前,李大小姐特意叮嘱过我带一句话给你呢。” 王鼎一怔,满腔高涨的杀意也不禁消退下来,他本能地问道:“什么话?” “哎呀,我这破记性,竟是不小心给忘了。”昭衍戏谑地看着他,“想知道?等你出去之后,当面问她。” “你——” 不等王鼎恼羞成怒,昭衍便已收敛了笑容,言归正传道:“冯墨生死则死矣,云岭山的危局却不是用他一条命就可解除的,就算我们现在找到冯墨生将其杀死,也只会等来萧正风不顾一切的报复,逞一时痛快换来无穷后患,非上策之选。” 方敬吐出一口浊气,问道:“那依你的意思,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还记得我一开始说过的话吗?”昭衍唇角上翘,“山中有贼已是确凿之事,可这贼是何人、来自何方尚无铁证定论,当下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祸水东引,关键在于怎样变假为真。” 王鼎总算明白了过来,指着自己道:“你要我做些什么?” 昭衍只吐出一个字:“疯。” “让我……装疯?” “不是要你装疯,而是真疯。”昭衍的语气冷沉下来,“忽雷楼司掌刑讯,这些年来被冯墨生逼死逼疯的人不计其数,你若有装疯卖傻骗过他的本事,他这忽雷楼主也该换人当了。” 说到此处,他凝了一道真气在指尖,郑重道:“我这有一独门手法,只要在人行功时点上一指阻截真气运转,再以内力封穴,拨乱经脉,便可使人陷入癫狂,神志丧失如走火入魔。” 王鼎浑身一震,他看着昭衍相并如剑的手指,问道:“解穴之后能否恢复如初?” “若能在七天之内解穴拔气,自当拨乱反正,一切无虞,可要是超过了七日时限……”昭衍定定地看着他,“你就真成了个疯子。” 旁听的方敬本以为王鼎要踌躇许久,没想到昭衍话音初落,王鼎竟然松了口气,毫不犹豫地点头应道:“事不宜迟,你动手。” 昭衍本是微仰起脸,眼睛好似被阳光蛰了一下,他垂下眸子不看王鼎,只是问道:“你就不怕我失约?” “别无他法,不是吗?” 王鼎爽朗地一笑,认真道:“当初你在八卦潭上救我一次,如今我将这条命还你一回,你且放手去搏,我信你便是,倘若皱一下眉头,我以后也不叫劳什子‘武疯子’,改叫龟孙子!” 说罢,他抬手在昭衍肩头擂了一拳,径自盘膝坐下,五心朝天,抱元守一,当着二人的面运起功来。 王鼎的内力十分浑厚,随着体内周天运转,已有丝丝白气自头顶升腾而起,就在第三个大周天即将完成之际,昭衍陡然出手,剑指在他后颈大椎穴上一点,仿佛奔腾的江河骤然被崩塌的山峰拦腰截断,王鼎蓦地睁开眼,脸色瞬间涨得通红,额角、脖颈等处皆青筋暴起,可见气血逆冲之猛! 昭衍不敢耽搁,出手如电连点他身上四道大穴,截天阳劲悄然入体,封穴同时护住心脉要害,这一过程不过短短几息间,痛苦却似煎熬了人许多年,可直到王鼎一头栽倒在昭衍怀里,他将牙关咬出了血,也没有皱一下眉。 “……人生得友如此,莫大幸事。” 昭衍轻手轻脚地让王鼎躺下,耳边传来方敬这声感慨,他没有抬头,自嘲道:“他们都是值得相交之人,可惜遇见了我。” “我说的是他,也是你。”方敬在他对面坐下,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昭衍脸上,“你不只是利用他,也是为了尽快将他从这潭浑水里捞出去,他成了人事不知的疯子,你就要代替他面对冯墨生的种种针对,即便你有天下第一人为师,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昭衍不得不承认自己小觑了方敬,这个男人能守住云岭山两年之久,管制手下数百人,绝不只是凭借“武林盟主心腹”这一身份。 方敬问道:“你打算如何找出奸细?” 昭衍不答反问:“方掌事的,你说句实话,云岭山现在的情况到底怎样?” 默然片刻,方敬道:“内忧外患。” 这四个字足够概括他们这一群人当下的处境,外有虎狼环伺,内有奸细潜伏,人心忐忑不安……诸般种种,皆是血淋淋的伤口。 闻言,昭衍闭了闭眼,道:“奸细必然藏在那十五个伤员之中,有这些人在,你就有后顾之忧,冲杀突围不可行,抛弃灭口更不可行。” 方敬挫败地叹了口气,无声点头。 昭衍却是笑了,尽管这笑比哭还要难看。 他摊开手掌,仿佛在看一只即将染血的鬼爪,喃喃自语般道:“与其为一个奸细闹得人心惶惶,不如将计就计,对方缺少一个跟冯墨生接头的机会,我们便给他这个机会。” 方敬悚然一惊:“你是要——不!你不能这样做!” “你不可行之事,交由我来便是。” “……” 熊熊燃烧的火堆里,木柴又发出了“噼啪”一声,打断了愈发飘远的回忆。 昭衍睁开眼睛,头顶没有了阳光,周遭仍是黑夜。 他坐在火堆旁小憩了一会儿,梦到白天发生的事情,其实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实在是疲乏至极,连清醒也不能维持,眼睛一闭一睁之后,却比方才更累了。 不远处的惨叫声已经从凄厉转为嘶哑,断断续续,刺耳无比,像是生锈的锯子在锯一根老木头。 这里仍是营地,在杀死甲六后,冯墨生派人在附近寻找方敬等人撤离的痕迹,可惜天色昏黑,暗卫人手有限,方敬带走的那些人又是个个身手利落,很快就无功而返。 于是,冯墨生开始审讯剩下十一个俘虏。 这些人都是方敬经过一番精挑细选才带到云岭山的,不说个个都是英雄好汉,骨头总要比平常人硬上许多,尤其是在目睹同伴惨死又遭遇奸细背叛之后,他们被一个个拖出来,冯墨生最喜欢杀鸡给猴看,这一招本是屡试不爽,在此却碰了壁,连杀了两个人后,剩下九个人的嘴果然张开了,却不是竹筒倒豆子般的吐露,而是一刻不停的咒骂和啐唾沫,暗卫拿刀鞘狠抽他们耳光,直到骂得最大声的人安静下来,并非畏惧,只是死了。 昭衍坐在不远处,离火堆很近,身子却是冷的,他不仅听到了那些骂声,也听到冯墨生逐渐失去耐心的狠话,忽然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 终于,到了五更天的时候,冯墨生朝这边走来。 他刑讯过太多人,打断了无数人的骨头,从没有哪一次如今日这般挫败过,这些人分明如蝼蚁一样卑贱,连提刀的力气也没有了,冯墨生只要动动手指头就可轻易将其碾死,可任他如何将血肉之躯捏圆搓扁,骨头断了筋还连着,舌头没了眼还睁着。 没来由的,冯墨生竟然生出了一股恐惧。 他将那个瞪视自己的头颅一脚踩进了泥土里,掏出帕子擦掉铁钩上的血迹,再将染血的帕子丢进火里,又成了那个干干净净、慈眉善目的“弥勒佛”,关切道:“小山主可是乏了?” 昭衍没有理他的寒暄,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问道:“还有几个活口?” “五个,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见了棺材也不落泪。” “那就没必要带走了。”昭衍用一根枯枝拨了拨火堆,淡淡道,“这几个人不过是些小鱼小虾,被你折腾了一番也没几个能走得动路,匪首带走了精锐,肯定不会离我们太远,若是带上他们,反而成了累赘,会给贼人可趁之机。” 他的提议与冯墨生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只是老狐狸心念一动,笑道:“既然如此,就劳烦小山主送他们一程。” 昭衍拨动火堆的动作顿住,他侧头看向冯墨生:“我来动手?” 冯墨生反问道:“小山主可是有何难处?” 火光明明灭灭,两人的视线交汇到一处,旋即错开。 “没有。” 昭衍站起身来,他没有拔剑,转头对一个暗卫道:“借刀一用。” 暗卫迟疑了片刻,见冯墨生点了头才将佩刀递出,昭衍接了过来,分量远不如藏锋,握在手里却重逾千钧。 在冯墨生一刻不离的注视下,昭衍抬步向那边走去,果真如其所说,栅栏里还剩下五个活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个个都是死不瞑目,人都已经凉了,眼睛却还鲜活,无形的目光化作利箭戳在昭衍身上,此时恰好有一阵风吹过,火堆里飘起青烟,那烟雾像是怨鬼化了形,张牙舞爪地朝他扑过来。 他靠近了,有人吐了一口血水在他身上,还有人爬过来抓住他的脚踝,用仅剩的牙齿死命咬他。 这一口本该连靴子都咬不破,盖因他蹲了下来,带血的牙齿就钉在了昭衍的左手腕上,刺痛传来,牙齿嵌进肉里,昭衍任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起刀落。 昭衍回来的时候,衣袖滑下挡住了手腕上的血压印,他将刀丢回到暗卫手里,方才看向冯墨生,平静地问道:“冯楼主这下满意了么?” 冯墨生轻轻抚掌,由衷地赞道:“干净利落,小山主若肯入我忽雷楼做事,老朽也不怕后继无人了。” 昭衍只是嗤笑,他环顾四周,道:“耽搁了许久,仍不见匪首带人杀回马枪,看来这些人确实是被留下拖延我等的弃子……冯楼主,眼下敌暗我明,还是快些离开这里。” “也好。”冯墨生点了点,眼中掠过一抹精光,“老朽正好还有一些疑惑,待回去之后,可要向小山主询问一二,就怕年轻人嫌烦。” “岂敢。” 很快,一行八人如来时那样迅速撤走,喧嚣的营地终于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直到最后一点火星也被冷风吹灭,才有数道人影摸黑回到了这里。 方敬其实没有走远。 如昭衍叮嘱那样,他在入夜后以满山搜查为由,将部下们带离了营地,又掐着时辰带了几个精锐往回走,远远听到了惨叫声,他即刻率人绕行向侧,隐藏在浓重的阴影之下,借土坡做遮挡,眺望下方发生的一切。 若是没有方敬再三阻拦,恐怕已经有部下按捺不住跳出去了。 这是方敬有生以来经历过最漫长的黑夜。 部下们强忍着悲愤去收尸,方敬也将脚边的一具尸体扶了起来,不巧正是那咬了昭衍一口的人,他被一刀刺穿了心脏,死时没有多大痛苦,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以至于咬下来的一小块肉还在齿间。 方敬想,这道疤也许永远也愈合不了了。 他一手搀起了尸体,另一手下意识探入怀中,摸到了一块冰冷的令牌——这是昭衍事先交给他的,从青狼帮三小姐朱秀禾那儿缴获的青狼令。 方敬忽然回忆起了今日后晌,在那烈日高照的溪流旁,当昭衍将所谓的绝户计一步步说出来,自己竟然浑身发抖,既冷又怕,以至于色厉内荏地叱骂起来,最终在那少年人的注视下渐渐噤了声。 那一刻,昭衍的脸上没了一丝表情,黑白分明的眸子如藏着两口深井,里面没有方敬的影子,也映不进这璀璨骄阳。 他一字一顿地道: “人在濒临绝境时,若是没有足够的希望,便只有足够的仇恨能支撑他们拧成一股绳,拼死闯出生路…… 方掌事的,你怕他们恨你,我不怕,若有冤魂索命,将来寻我便是,我自作孽,甘受报应。” 第一百六十四章 掀棋 六月初四,阴云垂,大风天。 距云岭山南麓崩塌已过去了近两日,为了尽快接应冯墨生,萧正风从黑石县强征了数百民夫日夜挖掘,再有刘一手代武林盟出面调解,李鸣珂与朱长老也就顺坡下驴,率领众人去河堤帮忙,既是扶危救急,也是暂避风头。 如此一来,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殷令仪果真住进了萧正风的行辕里,她带来的四个护卫负责把守寝房,其他事宜皆听萧正风安排,后者自然不会错过这等大好机会,明目张胆地将县衙人手全都换成了听雨阁暗卫,哪怕一个端茶送水的女婢,那也是身手不凡的。 住在这样的地方,莫说殷令仪拖着病体,她就算有再大本事,也是插翅难飞。 换了旁人在此,恐怕早已寝食难安,可殷令仪不仅安之若素,还有闲心煮茶抚琴。 平南王女殷令仪有着清和郡主的封号,其人如其名,她不仅有秀美姿容,还有一身清净平和的气质,犹如亭亭玉立的水莲,一颦一笑皆浅淡,素手弄弦,曲声清冽,再浮躁的心绪都会慢慢平静下来。 萧正风平生好美酒也好美人,奈何妻子虽是吏部尚书的嫡孙女,相貌只能勉强算得中上,他看在岳家的面子上与她相敬如宾,在外总免不了沾花惹草,尤其殷令仪实在是个极有趣的女子,有趣到哪怕萧正风明知她不是简单人物,也乐于离她更近一些。 殷令仪沏得一手好茶,也不吝于为萧正风准备一盏,她仿佛能掐会算,每每萧正风前来拜访,总能喝上温凉适度的香茗。两人在袅袅茶香中相对而坐,萧正风有意旁敲侧击,可这诸般试探都被殷令仪自然而然地挡下,她实在是博学,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四书五经,哪怕是最平常琐碎的市井民生,但凡萧正风提到,殷令仪都能毫无障碍地接话详聊,到最后竟是萧正风词穷,可不等他尴尬,她又恰到好处地转了话锋,半点不见当日咄咄逼人的姿态,温柔如三月间的桃花春风。 萧正风不由得想道,倘若平南王府没有反心,我合该娶这样的女子为妻。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再如何惋惜,萧正风终究不是色令智昏之辈,他按捺住那点轻浮心思,索性与殷令仪谈起云岭山之事,故意道:“冯先生一行人被困山中已有两日,当下情势瞬息万变,也不知这两日之间又平添了多少变数。” 殷令仪放下茶盏,道:“以萧楼主之见,这伙贼匪应是什么来路?” 萧正风道:“线索太少,尚且不明,先前那位昭少侠认为此间贼人恐与乌勒奸细有关,但他口说无凭,如今又随冯先生进了云岭山,恐怕要等他们出来才能见分晓。” “昭少侠?”殷令仪美目一抬,“可是那寒山的小山主?” “正是此人,郡主莫非认识他?” “武林大会落幕之后,白道七秀的名声传遍江湖,我在沿途已听闻过不少有关他的事情,都说步山主名师出高徒,寒山后继有人,岂能不记在心上?”说话间,殷令仪露出些许遗憾之色,“可惜我来晚一步,未能与他见面。” 萧正风凝视着她的脸庞,道:“倒也不晚,郡主好生在此歇着,待到通道掘开,自当让你见到他。” 南麓整面山壁都塌了,在不能动用火雷的前提下,要想在两三日间掘开通道,所费人力物力皆非小数目,尤其土石俱已松动,挖掘的人稍不留意就要被落石砸中,短短两天内,已有数人被砸伤压死,只是这些哀声注定传不出百步远,提刀在侧的听雨阁暗卫更是无动于衷。 殷令仪人在县衙,对这些事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她没有点破,只是抿嘴轻笑道:“若能如此,便是极好了。” 萧正风却不肯就此放过,追问道:“郡主千金之躯,为何如此看中一个江湖草莽?” “此人可不是一般的江湖草莽,萧楼主何必明知故问?”殷令仪斜睨过来,眼角如带香风,虽无妩媚之气,却勾得萧正风心猿意马,“他是白道七秀之首,四大门派未来的顶梁柱都与他交好,甚至承他救命之恩,武林盟将来必有他一席之地,更何况他有天下第一人为师,寒山虽未复归大靖,却为北疆镇守天门十八年,对稳定边陲有莫大助益,以周总兵为首的边关守将都与步寒英相交,多年来同寒山守望相助……这样一个人,难道不值得我们在意?” 这一番话字字在理,也与萧正风的心思不谋而合,正因为他看到了昭衍的价值,才在谢青棠死后为其向周绛云说项,否则以那魔头睚眦必报的性子,昭衍敢当众杀了他的左膀右臂,周绛云只会让他死得更难看,就算明着不行,暗地里能做的手脚才令人防不胜防。 可惜的是,萧正风对武林大会的谋划功败垂成,被发配到这偏远之地干苦差事,自己先前铺设好的一切都让后续接手的姑射仙捡了便宜,因此当萧正风乍见昭衍出现在这里,他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不速之客来意莫测,喜的是姑射仙想必没来得及招揽此人,自己的一番苦心不算为他人作嫁衣。 只不过,听殷令仪言下之意,恐怕她也是这样想的。 心里盘旋着诸多念头,萧正风顺势问道:“你认为他所言是真?” 殷令仪一笑,眼神却冷了下来:“太多的巧合堆砌到一处,那就不是巧合了。” “怎么说?” “眼下冯楼主尚且被困山中,萧楼主却有闲心在这儿喝上两日清茶,难道不也是认为我来得太巧吗?”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入耳,萧正风持杯的手微微一紧,他无须细看,这只杯子已经裂了。 气氛霎时冷凝,殷令仪恍若未觉地给自己添了一盏热茶,道:“所谓赈济救人,平南王府大可派出一两个管事来此,他们能做的定然比我更多,偏偏我来到了这里,还是在这风声鹤唳之时,萧楼主心里一定在想,我定然是另有所图。” 萧正风扯了下嘴角:“郡主何出此言?” “我确实是另有所图。”殷令仪呷了口茶水,眉头微皱,“不过,在住进县衙之后,目的已经算是达成了。” 这下子,萧正风是真正坐不住了,他仔细回想殷令仪这两天的所作所为,只觉得无一有异,除了一些私密活儿,其他都是在自己和暗卫们的眼皮子底下,她哪来机会搞小动作? 除非,殷令仪所指的是她住进县衙这件事本身。 “你……在躲避谁?” 多年来的明流暗涌,朝廷与平南王府早成对峙局面,许多事情虽不能摊开来说,各自却是心照不宣,殷令仪显然知道黑石县已落入听雨阁的掌控,可她选择了直奔萧正风而来,甚至主动迁入这座行辕,每日形同软禁一般,足见在她看来,听雨阁已不是当下最大的危机。 萧正风这一问出口,殷令仪默然片刻,忽地站起身来,背对着他拉下半截衣衫,露出整个右肩,再将泼墨长发捞起,冷声道:“萧楼主,你且上来看看。” 猝不及防见到这一幕,萧正风几乎被那片凝脂白玉晃花了眼,他定了定神,目光落在殷令仪的右肩上,很快被一片红点吸引住。 “这是——” 他拿起桌上的灯盏疾步上前,用烛火细细一照,总算看清这一片巴掌大的红点竟然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少说有几十根细针曾扎入其中,血痂结成不久,看得人头皮发麻。 萧正风浑身一震,殷令仪已将衣领拉拢,从袖袋内取出一只锦囊丢到他手里,道:“你可认得此物?” 锦囊里是一把钢针,细如牛毛,遍体扭成螺纹状,极易打进肉里,若无精于暗器之道的人谨慎挑动,贸然将其拔出,势必牵皮带肉。 如此阴毒又精致的暗器在江湖上并不多见,萧正风恰好再熟悉不过,只因这针名叫“魂牵梦萦”,是冯墨生研制出来的独门暗器,伤人刑讯皆可用之,忽雷楼的下属都有随身配备。 萧正风的脸色阴沉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殷令仪道:“五月廿四,我在中州披霞县遭遇了一伙黑衣人的截杀,护卫奋力抵抗以至死伤大半,我也身中暗器,险些不活。” 五月廿四。 萧正风心里一突,他对这个时间十分敏感,不仅是永安帝在这一日下了罪己诏,更因那桩骇人听闻的冤鬼路血案同样发生在这天,此事先由昭衍提及,后由刘一手详说,两边说法出入不大,可见是真。 冤鬼路血案的内幕,纵然萧正风身在黑石县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原以为是方怀远为了掩护殷令仪痛下狠手,殷令仪却道自己那时身在披霞县,须知那披霞县离冤鬼路有二百里之遥,就算是快马加鞭,一天也难以抵达。 他半信半疑地问道:“郡主去披霞县做什么?” “我原本是要去栖凰山一观武林大会的盛况。”殷令仪毫不避讳地道,“然而,在我抵达中州之后,意外得知怪医殷无济在披霞县一带出没的消息……想来萧楼主也知道,我患有痼疾,这一两年来发作频发,西川境内名医皆束手无策,只怕会病入膏肓,于是在得知消息后,我临时改变了行程,北上披霞县寻医问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平南王女患病难医之事对听雨阁而言不算秘密,萧正风不知她到底患了什么毛病,却也知道棘手非常,而那怪医殷无济自打退出了补天宗,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偶有几次现身都是神出鬼没。 武林大会虽然重要,但也比不得自己的性命。 萧正风点了点头:“那可曾找到?” “没有,我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披霞县,派人四处打听,得知前不久确有一名游方郎中路径此地,只是此人医术平常,不过能医些跌打损伤的毛病,委实算不得神医。”说到此处,殷令仪冷笑一声,温柔的面庞上陡生杀意,“得知此事后,我立刻让身边护卫杀了那报信之人。” 萧正风目光一寒:“有人故意作饵,引你入陷阱?” 殷令仪道:“我将那人杀死之后,即刻准备撤离,没想到杀手胆大包天,竟是当街动手。” 当街杀人……萧正风双眉紧皱,他本是心下存疑,可殷令仪说得笃定,而当街杀人之事必定惊动当地官府,目击者也有不少,只要回头查证一番就可辨别真伪,殷令仪不会说这样拙劣的谎话才对。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看了眼铜针:“你以为……是我们动的手?” 殷令仪只是浅笑,继续道:“披霞县临北,我已知有杀手盯上了自己,身边护卫只剩寥寥几人,倘若急于南下,恐怕不等进入西川,我就要落入贼手,于是不得不反其道而行之,思及云岭地崩一事,故向此而来。” 她说得隐晦,萧正风却是明白了过来,殷令仪的确怀疑过杀手是听雨阁所派,奈何形势所逼,她只能铤而走险,先施善举聚拢人心,再故意现身于众人面前,南北对峙毕竟还在暗地里,一切转明之前,萧正风与冯墨生都不能拿她怎样,倘若事情真是他们所为,堂堂王女在听雨阁的地盘里出了事,平南王府就算出师有名,可若是栽赃嫁祸,听雨阁不仅不能动她,还得保护她。 难怪自己这两天诸般试探,她都稳坐不动,只因她在光明正大地住进县衙之后,已经位于不败之地。 心下明悟,再面对这个柔弱清丽的女子,萧正风背后竟生出了几分寒意,那点小心思都如烟散去,他将这些散碎的线索串联起来,眉头几乎皱成了疙瘩,道:“郡主,旁的不必多说,我敢对天发誓,披霞县那场刺杀与听雨阁绝无干系。” 殷令仪不置可否,道:“我这一路行来,虽没有遭遇第二次截杀,但能感觉到危险如影随形。” 事关重大,萧正风也不敢轻忽,当即承诺道:“郡主放心,我一定下令诸人严加防守,绝不放一只苍蝇入内。” 殷令仪没跟他客套,颔首道:“多谢萧楼主。” 萧正风拿起锦囊就要出门,忽听殷令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萧楼主亦是皇亲国戚出身,我殷氏也好,你萧氏也罢,皆与大靖江山共荣辱,或有利害相冲之处,归根结底还是一条船上的人,故有些话虽然冒犯,但是不吐不快。” 脚步微顿,萧正风回头看去,只见殷令仪仍坐在原位,正拔下簪子拨弄灯芯,那火苗在金簪上一跳一跳,一如萧正风此刻惴惴的心。 他压下翻涌的心绪,慎重道:“郡主请说。” “今日之大靖,已非高祖与先帝在时之大靖。”殷令仪一字一顿地道,“北有乌勒蠢蠢欲动,南有土人作乱为祸,东海之外更有强敌侵扰不休,当今天下……经不起第二次三王之乱了。” 手指一动,金簪犹如利刃般割断了灯芯,火苗掉落下来,只燃烧了片刻璀璨,旋即黯然。 火光熄灭的刹那,萧正风心口如被无形的力量擂了一拳。 这两日来,他与殷令仪打了无数机锋,既是为了云岭山之事,也是想要知道她对南北方一日紧张过一日的局势如何看待。 现在,殷令仪终于给了他答案。 萧正风无数次怀疑过她,可他没来由的相信殷令仪是发自肺腑地说出了这句话。 一时间,他心里五味杂陈,最终只能道:“郡主早些安寝,后半夜我会赶回来。” 殷令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端茶送客。 萧正风心乱如麻地出了县衙,天色已经昏黑下来,他纵马直奔云岭山而去,随行暗卫不敢怠慢,连忙紧跟在后。 他们赶到南麓时,夜幕彻底黑沉,好在四下灯火通明如白昼,民夫们还在继续挖掘,幸好此处只是一面山壁,这么多的人力物力砸下来,原本堆积如山的落石已被搬开了大半,勉强清理出了长达百步的道路,最迟等到明日晌午,山道就能彻底打通了。 萧正风心里一松,招来个暗卫问道:“那些江湖人,今日可有什么异动?” 那暗卫道:“回禀楼主,丐帮的朱长老率领众弟子整日修筑河堤,李鸣珂则带着手下镖师在河岸边支起棚子,负责为他们造饭治伤,有不少民夫和灾民聚集过去,混迹其中的探子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李鸣珂等人这样安分,反而让萧正风心焦起来,可是殷令仪的话犹在耳畔,当下局面堪称云谲波诡,要想重演那晚河堤之事已是不可为了。 他正要再吩咐几句,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当即眉头一凝,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暗卫连忙朝事发地赶去,不多时就疾奔而回,面上满是惊喜之色:“楼主,民夫们听到乱石之后隐约传出了人声,属下上前一问,应是癸七无误!” 癸七正是跟随冯墨生进去的人之一,他既还活着,想来冯墨生也平安无事,萧正风心里一松,道:“赶紧些,天亮之前务必要将道路打开!” “是!” 暗卫领命而去,萧正风喜不自胜,可当他无意识碰到那装满钢针的锦囊,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淡去许多。 无论殷令仪所说是真是假,这一把魂牵梦萦是忽雷楼的独门暗器总不会有错,就算有人栽赃嫁祸,一旦事情得逞,不仅冯墨生脱不了干系,听雨阁也休想置身事外。 此事,须得尽快与冯墨生合计一番才好。 萧正风心里笼罩上一层阴霾,他本是过来看一眼,现在却想要等到冯墨生出来,有了这尊煞神坐镇,上至暗卫下至民夫都不敢懈怠,拖着疲惫的身躯加紧清理道路。 就在将近五更天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然从官道传来,有些困倦的萧正风立刻睁开眼睛,周遭暗卫迅速上前将快马拦截下来。 “楼主,出事了!” 深夜来此的人赫然是萧正风留在县衙的暗卫之一,看清此人面目后,萧正风心头一凛,厉声道:“出了什么事?” “有、有刺客潜入县衙,杀伤数人,掳走了清和郡主!” 第一百六十五章 嫌隙 夜闯黑石县衙,掳走殷令仪的凶徒可谓是猖狂至极。 萧正风本就做好了严密部署,与殷令仪一番深谈后更觉危机环伺,临走前又加派了一队暗卫,说是将县衙把守得水泄不通也不为过。如此一来,整个衙门里没有了半个闲人,大小事宜俱由身经百战的听雨阁暗卫过手,他们彼此之间合作默契,暗号密令亦非一成不变,若有外人试图乔装混入,不消片刻工夫就要露出马脚,届时等待他的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因此,出手之人没有枉费心机,而是抓住了暗卫换岗的片刻机会,悍然直闯。 留在县衙的暗卫少说也有百人,凶徒跃上院墙,一出手就击杀了埋伏在那的四个弓箭手,而后整个县衙都被惊动,四散的人手顷刻分成外围和内围两拨,前者将县衙团团围住,后者迅速聚集到殷令仪的院落里,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偷袭。 他们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只是这来历不明的凶徒委实厉害,根据属下禀报,此人一身夜行衣打扮,脸上仅露出两个眼洞,瞧着身板普通,分明深入狼群,却如猛虎驱狼,无数剑戟搭成的围墙竟不敌他双手之勇。 最令人胆寒的是,此人刀枪不入。 听雨阁暗卫做多了脏活,杀人早与砍瓜切菜无异,其中也不乏遇到过铁布衫高手,只是护体罡气终有尽时,运功时也难免动作迟滞,一旦落入围攻,铁布衫也要变成破衣衫,故而一开始看到刀剑砍他不动,暗卫们并不慌张,继续抢攻。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了不对——鏖战上百个回合,刀光剑影都叫人眼花缭乱,却无一柄利刃能够刺穿这人的血肉,更有甚者奋力劈砍竟被震断了兵器,仿佛他们围住的不是一个有血肉之躯的大活人,而是那铜皮铁骨的怪物化作了人形。 以一敌百,金刚不坏。 眼看着战况不妙,有机敏者一面派人快马赶去云岭山报信,一面护着殷令仪撤离,不料此举正中对方下怀,那凶徒看到一队人匆匆而去,立刻明白了目标所在,他果断放弃了这边缠斗,一掌劈断了廊柱,须知长廊的承重柱内有玄机,其中一根倒下,剩余几根也摇摇欲坠,殷令仪一行尚未撤出廊道,周遭已崩塌下来,暗卫结成的阵型为之一乱,此人混不畏死地突围而出,趁乱掳走了殷令仪。 得知前因后果,萧正风勃然大怒! 他风驰电掣地赶回县衙,入眼便是一片残局,留守在此的暗卫折损了十七人,大半是在护着殷令仪撤走时被压在了廊下,剩下的皆被那凶徒亲手打杀,当中包括了殷令仪的四名亲卫。 “贼子欺人太甚!他一个人就闯入此间如入无人之境,本座要你们这群废物何用?” 他怒不可遏,双目都充了血,一掌就要打死那跪地请罪的下属,幸被冯墨生及时拦下,连声劝着“息怒”。 萧正风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消息传来时,南麓的通道刚好被打开一处小缺口,癸七带着昏迷不醒的王鼎最先出来,冯墨生与昭衍也陆续现身,随即是闻讯而来的刘一手、李鸣珂等人,三方乍然聚首,竟是在这般情形下。 除了萧正风,其他人或被困山中,或上堤搬石,俱是灰头土脸好不滑稽,彼此相见来不及说两句客套话,纷纷上马朝县衙赶去,此时见着了满地狼藉,难免心思各异。 冯墨生好说歹说,勉强让萧正风压下了怒火,逃过一劫的暗卫迅速组织人手收拾残局,果然没找到任何有所指向的蛛丝马迹,只好命人将尸体收殓起来。 发生了这等大事,谁也不敢安心回去,刘一手与李鸣珂留了下来,只让朱长老回去看顾众弟子,本想将王鼎一并送回,奈何冯墨生咬死了不肯放人,昭衍又在一旁附和,便也只好将他暂时留下,由听雨阁中善医者前去诊治包扎。 偏厅内,李鸣珂只觉得自己半辈子操过的心都不如这几天多,尤其现在王鼎莫名昏睡不醒,她质问昭衍,却得来三两句敷衍回答,又得知殷令仪在听雨阁的地盘上被人掳走,眼下生死不明,一时竟不知该庆幸还是担忧,头发都快愁白了。 “稍安勿躁。” 正当她六神无主时,刘一手嘴唇翕动,微不可闻的声音传入李鸣珂耳中:“事态未明,不要自乱阵脚,郡主不会做无把握之事,你且看着。” 李鸣珂一凛,她下意识去看昭衍,那厮兴许是这两日在山里饿极了,没骨头般瘫坐在椅子上,已经吃空了三碟糕饼,其餍足模样险些将李鸣珂气笑。 坐在上首的萧正风无暇关注他们这点眉来眼去,心思已被殷令仪失踪一事尽数占据,想到临别前那一番交谈,他的脸色不由得更阴沉了些。 他久居高位,积威甚重,连没心没肺的昭衍都察觉到了那股择人而噬的恐怖杀意,只好停下了咀嚼动作。 就在堂中寂静如死之际,冯墨生终于赶到。 “老朽来晚一步,劳诸位久候。” 见人三分笑,开口便告罪,且不论冯墨生内里是个什么畜生变的,表面这张人皮总被他扯得光鲜和善,饶是最不待见他的阁主萧正则,也不会伸手就打笑脸人。 然而,萧正风这回没有给他好脸,冷冰冰地问道:“眉睫之危,冯楼主何故晚到?” 他口称“冯楼主”而非惯常的“冯先生”,脸色又是这般不虞,令冯墨生的眉头不由得一皱,旋即舒展开来,歉然道:“老朽身上脏污,伤口也需包扎,顺道去看了眼王少帮主,故而耽搁了。” 萧正风本是迁怒,话刚出口已有些悔意,见冯墨生如此识趣,自不会抓住小错不放,顺话问道:“王少帮主的情况究竟如何?” 刘一手与李鸣珂同时打起精神,却听冯墨生长叹一口气,不无惋惜地道:“医者经过一番详细诊断,发现他内劲已乱,气血逆冲,恐怕……魔入脑识。” 魔入脑识,说的便是走火入魔,一瞬间李鸣珂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就从椅子上惊起,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理智才死死压住喉间那句“不可能”。 刘一手亦是惊骇,眼角余光瞥见昭衍那如丧考妣的倒霉相,心里莫名安稳了一些,他定了定神,追问道:“敢问冯楼主,云岭山中发生了何事?” 王鼎发疯得突然,冯墨生心里存疑许多,于是派了自己的心腹为其看诊,得出结果却是这般,令他心头那点疑窦非但没有松动,反而弥散如烟云雾水,只是他在来路上思索几番,始终找不到缺漏何在。 他故意将王鼎的事情抛出来,是为了观察刘一手和李鸣珂的反应,发现这二人的惊愕震怒不似作伪,再看萧正风双眉紧皱的模样,便将自己进山后的所见所闻悉数道来,但隐去了真假甲六和连心蛊之事,只道昭衍携昏迷不醒的王鼎逃到南麓附近,被冯墨生派出望风的探子发现,双方汇合之后,昭衍主动领路带冯墨生等人偷袭贼人营地,奈何去晚一步,抓住的不过是些沦为弃子的伤残,拷问不出重要情报,为免带上他们反引来追踪,只好将人都杀了,而后躲藏一日,伺机出逃。 十几条人命,在冯墨生嘴里不过是轻描淡写一句话,落在刘一手和李鸣珂耳中却如雷霆炸响,震得他们魂魄俱摧。 李鸣珂先入云岭山,虽因染疫之故刻意与其他人保持距离,可她知道那些伤患能够熬过地崩已是莫大不易,他们确实已经成为方敬等人的累赘,但他们也曾与方敬等人朝夕相处、同生共死,她在某一瞬间想过快刀斩乱麻,心肠扯得要断,最终也没将那些话吐出口。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这是父亲李长风自幼对她的交道,李鸣珂是镇远镖局未来的当家人,她必须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不可因仁慈之心而优柔寡断,亦不可为一时意气便仗义疏财,可在这一番教导之后,李长风又告诉她,江湖人行走世间讲究的是一个“侠”字,镇远镖局虽不必学那些名门正派为仁义名声所累,可他们做的每一笔生意都得问心无愧,决不能沾上无辜人的血,否则便是堕入了邪魔外道。 想到那些前不久才见过的活生生的人,李鸣珂口中泛起一抹血腥味,原是咬破了舌尖,她胸中升起滔天杀意,是针对冯墨生,亦是针对昭衍。 就在她快要克制不住将杀意外泄的时候,刘一手开口道:“如此说来,云岭山中确非寻常贼人,他们胆敢聚众为匪,又走私铁石冶铸军械,郡主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掳走,二者之间是否有所关联?” 他将“郡主”两个字咬得重,李鸣珂霎时惊醒过来,猛然想到了殷令仪当日留下的那个暗号,如同一盆水泼在燃烧的火堆上,她终于冷静了。 刘一手言之有理,萧正风也想到了殷令仪自称在披霞县遭遇刺杀一事,可没等他犹豫开口,一直作壁上观的昭衍忽地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道:“若是如此,倒真对上了。” 萧正风目光一凝:“怎么说?” 昭衍却不看他,而是转头对冯墨生道:“冯楼主可还记得咱们会合之时,我曾向你提过一件事?” 冯墨生年纪虽大,记性仍然不差,很快想到了那“目标现身,事不宜迟”八个字,据昭衍说是正因有人向匪首禀报了这句话,他才找到机会带王鼎逃出营地。 昭衍说这话是在六月初二的晚上,还特意询问过朝廷是否会再派高官来黑石县,没想到是应在了此处,两桩事前后脚发生,绝非“巧合”二字能够解释,故而冯墨生第一反应便是他与殷令仪合谋,细想又无根据,思及连心蛊和那甲六,眼神更是阴鸷了几分。 见他如此,萧正风眉头皱得更紧:“冯楼主?” 冯墨生回过神来,苦笑道:“不错,前天夜里老朽与小山主见面时,他从贼人那里偷听到了半句密语……” 事关重大,他不敢有所隐瞒,本以为萧正风会开口诘问,不料对方沉吟了片刻,竟是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原来如此。” 冯墨生心里一沉,下意识想要察言观色,却见萧正风刚好看着自己,那目光微冷,令他不禁背后发寒。 这两日,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数发生了。 冯墨生老奸巨猾,顷刻猜到萧正风态度变化八成与殷令仪有关,此时情况不明,他该少说少错,可一见李鸣珂与刘一手二人在场,终是没能忍住,道:“说起来,老朽探知云岭山的匪首姓方,率领部下在此盘踞至少两年,其人刀法高强,年纪也不会太大,想来在江湖上不是寂寂无名之辈,刘护法可曾听说过这样一号人物?” 刘一手听他说到“姓方”就是心里猛跳,面上却未显露出端倪来,他仔细回想了许久,摇头道:“江湖上用刀的好手本就不少,更别提那些藏龙卧虎,仅凭冯楼主给出的这点线索,在下委实没有头绪。” “那你可曾见过此人?” 冯墨生轻轻拍掌,候在外面的癸七端着一张托盘走入堂中,径直来到刘一手和李鸣珂面前,二人定睛一看,托盘上是一只白瓷盘子,盘中却无精致糕点,而是一张五官俱全的人脸皮! “啊——” 饶是李鸣珂走南闯北多年,也不曾见过这样骇人的一幕,一下子花容失色,既惊恐又恶心,险些犯了干呕。 她端起一杯茶水咕噜噜喝下,茶是滚烫的,心里却是寒冷无比。 李鸣珂当然认得这张脸,就连刘一手也颇有印象,原因无他,这个人是方敬身边的一名心腹,亦是从永州方家带去的老人。 见二人如此惊骇,萧正风让癸七将托盘呈上,看到是一张脸皮,倒不觉恶心,问道:“这是从贼子脸上剥下的?” 冯墨生颔首,叹道:“抓住的是活口,可惜下属们动手没个分寸,将人给逼疯了,只好剥他的脸。” 李鸣珂不敢再看,她怕自己一抬头,就会露出那仇恨刻骨的眼神。 刘一手到底是老江湖,他勉强稳住心神,忍下悲愤仔细端详了那脸皮半晌,终是摇头。 “既然如此,将这张脸皮拓画下来,传给各州府官衙,总能找到一两个认识的。” 萧正风下了令,癸七端着托盘退了出去,那股血腥气仍未散,堂内静得落针可闻,直到昭衍叹了口气。 “昭少侠何故叹气?” 闻言,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昭衍身上,他倒不怵,只是面露愁色,忧心道:“此法虽好,却非朝夕能成,当务之急有二,即是如何围剿贼匪和找到郡主。” “我等虽是江湖中人,当下事涉外贼,愿为朝廷尽一份心力。”刘一手接下话茬,李鸣珂也点头应是。 冯墨生见状,心念一动,笑道:“既然如此,二位武功高强,手下又有一帮好手,不妨明日一早做个先锋,助我等破山门剿贼寇,如何?” 他咄咄逼人,刘一手自知已是骑虎难下,见昭衍已闭目养神,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事情敲定,萧正风不再强留他们,命属下送三人离开。 待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耳畔,冯墨生屏退了旁人,抬头看向萧正风,问道:“王女消失之前,可曾与萧楼主说过什么?” 萧正风淡淡道:“不过是些闲常话罢了。” 他漫不经心,冯墨生却是警惕更甚,又见萧正风居高临下,心下颇为不悦,面上神色反而愈加和缓,温声道:“老朽不慎中计,这两日来的诸多事务都压萧楼主一人肩头,实在过意不去,不如……” “不过两日而已,本座若是没了你在身边,就做不成事吗?” 不等冯墨生说完,萧正风已是冷笑着打断了他,这句话委实不客气,令冯墨生脸色微变。 “萧楼主何故如此?” “何故?” 自打外人离开,萧正风便一直在给冯墨生主动坦诚的机会,见他一昧旁敲侧击,心下终于冷了。 “你自己瞒着我做的好事,还敢问我何故?” 一声厉喝,萧正风将那藏有钢针的锦囊丢到冯墨生脚下,后者连忙拾起一看,发现里面竟是忽雷楼独有的魂牵梦萦,顿时背后一寒:“这……萧楼主,此物是从何得来的?” 萧正风虽是暴怒,却也没有直接给冯墨生定罪,见冯墨生满脸惊疑,他顺势收了脾气,冷着脸说出了殷令仪遭遇刺杀才不得不来此求庇之事。 冯墨生万万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变故,他深知此事利害,断然否认道:“阁主不曾下令,老朽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派人当街刺杀平南王女,其中必有隐情,恐为旁人设计栽赃,还请萧楼主谨慎以待!” 他不提萧正则还好,一提才真正触怒了萧正风,他拍案而起,目光冰冷如刀:“圣上有意召宗亲入京,为削藩做好准备,这个节骨眼上刺杀宗亲是何等大罪?本座若非知道有人栽赃嫁祸,哪能容你站在这里!” 冯墨生浑身一震,他往后退了一步,身躯微微佝偻下来:“老朽……此针确为魂牵梦萦,老朽有失察之罪,一定尽快查明真相。” 他退步服软,萧正风哽在心口的气才算顺了些,两人无言了半晌,他才问道:“你让刘一手他们做攻山的先锋,莫非仍当此事与其有关?” 冯墨生犹豫片刻,他向来是个谨慎小心的人,眼下局势已成浑水,任何一方都有可能是幕后黑手,在没有铁证之前,他不敢妄下判断。 然而,出了殷令仪这件事,攻山剿贼迫在眉睫,萧正风显然没有太多耐心了。 思量片刻,冯墨生道:“是,如今虽有诸多线索指向青狼帮奸细,但无真凭实据,恐为片面之词加以引导,兼之巧合过多,相互之间衔接严密反是异常,故依老朽之见,这两日来发生的一切怕是平南王府与武林盟联手设计,意在祸水东引,欲盖弥彰!” 他说得不无道理,萧正风也陷入沉思。 气氛终于回暖,冯墨生乘胜追击,正要禀报甲六之事,外面突然传来通报,竟是昭衍去而复返,孤身前来拜见。 “他来做什么?” 萧正风被打断了思绪,让人将昭衍放进来。 他与昭衍已打过几次交道,以为这厮又要东拉西扯扰人耳目,连趁势发难的话头都已想好,却不料昭衍进门之后,二话不说先单膝跪下,恭恭敬敬地朝他们二人行了一礼。 “见过二位楼主!” 冯墨生没想到他会杀个回马枪,当即脸色一变,萧正风则在大吃一惊后眯起眼睛,道:“小山主为何这般?快些起来说话!” 昭衍一愣,他也不起身,而是疑惑地看向冯墨生:“难道冯楼主尚未向萧楼主禀明?” 冯墨生不必回头,已能感觉到萧正风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下来。 他正要开口,萧正风便冷声道:“你既已来了,何必再假他人之口?” 昭衍站起身来,直言道:“在下奉姑射仙之命前来此处查证情报真伪,襄助两位平乱剿贼,先前情势所逼,不得已多有隐瞒,请萧楼主恕罪!” 第一百六十六章 暗斗 萧正风设想过种种可能,唯独没料到会从昭衍口中听到“姑射仙”三个字。 他想要招揽昭衍,在听说了梅县始末时便开始想,等得知了对方为步寒英弟子,又当众杀死了谢青棠,原先的一时动念就真正上了心。 然而,纵使萧正风如何心动,也知道昭衍不是那等轻易能被收入麾下的人,此人软硬不吃,看似圆滑实则狠厉,将是未来坐镇天门的寒山之主,倘若让他上得船来,恐怕未等渡河彼岸,掌舵手就得先换人当。 正因如此,萧正风在栖凰山时没有轻举妄动,想着来日方长应徐徐图之,却不曾想短短几日工夫,自己的猎物就被别人拿下了。 姑射仙曾是萧正风最喜爱的女子。 他性情风流,尤爱美色,上至风韵犹存的妇人,下至豆蔻年华的少女,女人的美在萧正风眼里千姿百态,而这世间姝色万千都比不过一个姑射仙。 六年前,季繁霜葬身白鹿湖,因着浮云楼上下皆受蛊经影响,不得已由她虚岁十三的女儿继任楼主之位,奉命去海天帮接应她的人正是萧正风,那是他第一次揭开姑射仙的面纱,也是第一次见到江烟萝。 江烟萝长相随母,自幼就是美人胚子,小小年纪已出落得清丽玉致,粉白脸颊犹带一丝婴儿似的圆润,可怜可爱,令萧正风一见欢喜。 他扶持她,帮助她,利用她,觊觎她,到最后却是低估了她。 五年前的绛城一役,豆蔻年华的姑射仙藏身幕后统筹全局,一手促成黑白两道围杀魔头的盛举,以血海玄蛇傅渊渟的伏诛成就属于她的赫赫威名,真正成为了浮云楼的主人,也从此摆脱了萧正风的控制。 在旁人眼里,浮云楼与紫电楼交往密切,两位楼主更是关系匪浅,却无人知晓,姑射仙不仅是萧正风的心不甘,亦是他的附骨疽。 如今,这个让他忌惮又不甘的女子,将性命相关的子母连心蛊给了一个相交不久的外人。 萧正风定了定神,沉声问道:“寒山远在关外,步山主早已不管中原武林之事,对听雨阁更是不假辞色,你既为他的亲传弟子,怎么会跟姑射仙有所勾结?” “在下私以为,‘勾结’这一词用得不妥。” 昭衍不卑不亢地站在堂中,徐徐笑道:“我对仙子一见倾心,她对我青睐有加,既是情投意合,说是勾引都算勉强。” 他说这话时,嘴角含着浅笑,眼里映着烛光,一如好逑君子想到了心心念念的窈窕淑女。 一时间,萧正风竟难说心里是何滋味,又问道:“你是何时看破她身份的?” “早在我二人坠落流霜河下时,便已对她心生疑窦。”昭衍轻叹一口气,“她带着重伤昏迷的我找到了猎户人家,那猎户是个半辈子没见过女人的老光棍,可在我醒来后,屋里已经没有这个人了。” 萧正风暗自嗤笑,区区一个乡野村夫,胆敢见色起意,死也活该。 冯墨生年纪大了,不稀罕听年轻人的男欢女爱,尤其当他敏锐地发现了萧正风眼中那抹异色,心中更是焦虑不安起来。 萧正风与姑射仙之间的龃龉,从来只为两人自知,浮云楼与紫电楼合作频繁,部下间交往不禁,使冯墨生最初以为双方已经暗中结盟,后来得知姑射仙作壁上观,他既觉疑惑,又有些庆幸。 冯墨生颇有自知之明,又会察言观色,他知道自己为何被萧正则冷待,也知道萧正风对自己的忌惮,可萧正风缺的正是自己这般人,只要无可替代,他就不能过河拆桥。 萧正风对昭衍的另眼相待使冯墨生对这个后生晚辈生出了敌意,现在知道他是姑射仙的人,冯墨生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加戒备起来。 他藏起眼中的杀机,对昭衍温吞一笑,道:“先前被困山中,说话多有不便,老朽心中仍有许多不解之处,小山主不妨在此从头说起。” “说来话长,还是请冯楼主发问,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昭衍对冯墨生态度亲近,萧正风心下介怀,却听冯墨生道:“真正的甲六如今身在何处?” “尚在栖凰山,被姑射仙留在身边,待此间事了,二位自可前往审查。” 昭衍有恃无恐,萧正风见状不由得眉头一皱:“甲六是谁?” “甲六等十六人皆是天干密探,两年前奉玉楼主之命在此潜伏,监察宁州官吏,暗中搜查细作,此番云岭山之事便是由他们探知上报的,然而……” 冯墨生将事情始末告知萧正风,又补充道:“尸体僵冷之后,在那人的大腿内侧发现了水纹刺青,明纹暗纹都能对上,难以辨别真伪。” 萧正风凝眉:“姑射仙身边的甲六,可曾确认其身份?” “恕在下无法回答。”昭衍摊开手,“我虽为仙子办事,却未正式加入听雨阁,她不会告诉我个中玄妙,只道那人是甲六,我自当信她的话。” 他不一口咬定,说出口的话反而多出几分可信,萧正风与冯墨生对视一眼,后者又问道:“你既然是奉姑射仙之命前来助力,为何先前不肯坦白身份,还与我等为难?” “河堤之事,当晚在下已向萧楼主分说清楚,自认是做到了两头留脸,不算与听雨阁作对,至于隐瞒身份……”昭衍抬起头,“在下并非信不过二位楼主,只恐打草惊蛇。” 倘若姑射仙身边的甲六是真,前天夜里被冯墨生杀掉那人的身份就值得商榷了,思及昭衍初至县衙时的言谈,再想到殷令仪两次遇袭,萧正风心下一凛,目光逼视昭衍,问道:“姑射仙派你前来,可是认为此事与北疆外贼有关?” “甲六所知亦有限,云岭山中有为数不少的贼人是真,私造军械也是真,可他们从何而来、为谁办事,尚不能轻易下定论。”顿了下,昭衍又道,“仙子之所以派我来此,当中另有原因——家师的飞鸽传书正好在那时送到,拆阅得知因青狼帮之故,数批奸细冒死入关,恐生大祸,故召在下回山待命。” 萧正风一怔:“当真?” 昭衍从怀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字条,苦笑:“事关重大,岂敢胡言乱语?” 冯墨生将字条接过一看,果真与昭衍所言无差,他皱起眉,把字条递给了萧正风,二人都沉思起来。 姑射仙是何等机敏之人,先有甲六前来投奔,继而看到步寒英这张飞鸽传书,双方本是互不相干,两件事却可联系起来,她必然意识到云岭山中另有鬼祟藏匿暗处,这才派了昭衍来将浑水搅乱,逼出那些不见天日的魑魅魍魉。 营地里的那个甲六,不就是如山铁证? 萧正风虽忌惮姑射仙,却也知道两代姑射仙皆同听雨阁休戚与共,他不信江烟萝会在这等大事上给自己使绊子,况且天干密探的名册由萧正则与玉无瑕掌管,江烟萝跟玉无瑕素来不对付,难道还能让玉无瑕冒如此巨大的风险为她遮掩? 手指敲击了几下桌面,萧正风问道:“你如何看待清和郡主被掳一事?” 昭衍思虑片刻,道:“明知县衙守卫森严,那人依旧单枪匹马直闯进来,除了自恃武功高强,只怕也是逼不得已。” 萧正风眼中精光闪动:“怎么个逼不得已?” “第一,难得二位楼主都不在县衙内,已经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第二,南麓山道将被挖通,没了这道阻碍,山门被破指日可待。”昭衍勾起唇角,“试问,若二位与贼子易地而处,是否会孤注一掷?” 答案不言自明。 冯墨生阴鸷的目光落在昭衍身上,意味不明地问道:“你认为他们是一伙的?” “根据目前的线索来看,二者当是里应外合,不过……”昭衍看向萧正风,“要想配合默契,若非有先知职能,必得情报沟通及时,云岭山被困已有大半月,想必听雨阁在周遭广布耳目,就算有轻功高手能够出入,也难以逃过诸多眼线。因此,在下私以为,云岭山里的贼匪与掳走郡主的歹人虽有联系,却非同伙。” 冯墨生冷声道:“这般说法,可是与你刚才的推测自相矛盾。” “非也,在下的意思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昭衍面上露出慎重之色,“目前看来,歹人掳走郡主是要让我等投鼠忌器,分散听雨阁的人手,为山里那伙贼匪争取一线生机,但是……若是对方故意为之,浑水摸鱼,恐怕我们会中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萧正风顿觉一寒,冯墨生却是笑了。 实不相瞒,昭衍的推测他原也想过,眼下听他直言道出,冯墨生反倒认为其中有诈,遂道:“看来,小山主已认定云岭山之事乃北疆外贼所为了。” 昭衍耸了耸肩,道:“晚辈阅历浅薄,只这点微末见识,冯楼主若有高见,不妨指教一二。” “小山主何必自谦?”冯墨生一笑,又恢复了往日慈眉善目的老好人模样,“既然如此,我等定当尽快做好部署,以防节外生枝,只不过……小山主虽是武功非凡,心思谨慎更加难得,不妨就留守县城,也好让我二人少些后顾之忧。” 老狐狸。 昭衍心里暗道,好在他从未想过能欺瞒过冯墨生,故意面露难色,犹豫片刻才道:“遵命。” 待他离去,堂中重归寂静,萧正风呷了一口凉透的茶水,忽地问道:“你不信他?” “莫非萧楼主已然信任于他?” “不尽信,不可不信。”萧正风定定地看向堂下,“倒是冯楼主素来待人温厚,今日却有些咄咄逼人,难道是这小辈惹你不喜?” 冯墨生叹了口气,摇头道:“老朽年迈力衰,得见后生晚辈里出了如此人物,焉有不喜之理?只不过,许是老朽多疑多虑,近日来的事态发展看似平常,却总有一股无形力量推波助澜……先前萧楼主在栖凰山时,不知是否有此同感?” 萧正风的脸色一霎便阴沉下来。 “冯楼主……是怀疑姑射仙背后捣鬼?” 武林白道门派众多,萧正则却偏偏选中与方家关系密切的海天帮加以扶持,外人不知究竟,四天王彼此却是心知肚明,要知道执掌浮云楼的两代姑射仙皆出自海天帮,帮主江天养又是白道四大掌门之一,在武林中威望极高,若要取代方家操控武林盟,没有比江氏更好的选择。 因此,在栖凰山上见到那温柔娴静的江家大小姐时,萧正风便知道姑射仙已经准备结网了。 长久以来,他们之间有唇齿相依的合作,也有隐忍不发的对峙,故而在撞面后选择了心照不宣的回避,江烟萝不干涉萧正风的所作所为,萧正风也不过问她的部署筹谋,连手底下的人都各自收敛,堪称是井水不犯河水,是故在被冯墨生点破之前,萧正风未曾想过自己上次事败会与江烟萝有关。 然而,若非江烟萝暗中出手,那时的栖凰山上还有谁能算计他? 萧正风目光冰冷地看着冯墨生,原本压抑着的杀意又弥散开来。 冯墨生暗自苦笑,他在初闻萧正风提及栖凰山事败之时已对姑射仙有所怀疑,只是他深知这两人关系匪浅,妄议只会让自己引火烧身,故而点到即止,可如今杀出了一个自称姑射仙心腹的昭衍,又有诸多枝节横生,最紧急的莫过于萧正风对他的信任有所动摇,倘若不推个足够分量的靶子出去,自己必将会陷落泥沼的困境。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袖手垂眸,轻声道:“无凭无据,不敢妄断,只是前车之鉴不远,现在事态复杂且危,不可不防。” 一时间,萧正风面上阴晴不定,谁也看不出他心下翻涌着怎般念头,直到良久之后,他缓缓吐出了一句话来:“依冯先生之见,眼下该当如何?” 此言一出,冯墨生高悬的心终于落下,脸上重新挂起笑容,慎思半晌才道:“当前种种线索皆指向奸细外贼,可老朽私以为是幕后主使在试图混淆视听,真假甲六也好,平南王女被掳也罢,不过是贼人的缓兵之计,他们越是如此,我们越要动用雷霆手段!当务之急是尽快攻山,将云岭山中的逆贼悉数拿下,不怕没人说真话。” “倘若你猜错了呢?” 这一回,冯墨生却是毫不犹豫地道:“萧楼主莫忘了我等前来的真正目的,平乱剿贼不过是顺道而为,此番真正要对付的本就是平南王府!王女若是真被贼人所掳,我们就借此由头放开手脚;她要是故意做戏,我们便假戏真做……只要把握住这次机会,无论此事是真是假,我们都可让平南王府万劫不复,待回京之后就是大功一件!” 他说话时,恰好有一阵大风吹开了窗,堂中灯火摇曳如蛇,那光影映在冯墨生的眸中,使那双眼睛像极了贪婪扭曲的蛇目。 一瞬间,萧正风的心底竟然生出了一股惧意,分明自己堂而皇之地坐在上首,却像是被毒蛇盯上的老鼠。 他蓦地明白了堂兄萧正则冷待冯墨生的原因,凡身居高位者,没有一个人会喜欢这样的感觉。 “冯先生所言……甚是。”萧正风眼眸半闭,掩去一闪而逝的冷芒,“你执意将昭衍留在城中,是要防止他趁机动作?” 冯墨生点头道:“是,此人来得蹊跷,即便有姑射仙这一层关系在也不足以取信,与其将他留在身边束手束脚,不如把他留在这里。” “想要留下此人可不容易,必须加派经验老到的好手严加监视,在攻下云岭山之前,绝不可让他脱离掌控。”说到此处,萧正风微一皱眉,“只不过,他毕竟是姑射仙的人,又与武林多方势力颇有交情,贸然将其软禁反而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眼下又是多事之秋……” 冯墨生看出他有所顾虑,笑道:“萧楼主不妨允他暂领巡城之务,让他负责寻找平南王女的下落,如此一来,不仅能够光明正大地在他身边安插人手,还可放线钓鱼。他若当真心怀不轨,就算明知有诈也不会错过这大好机会,只要咱们事先做好准备,等到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老而不死是为贼。 饶是萧正风已对这老狐狸心生厌恶,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布局缜密。 他权衡了片刻,脸上终于露出了与往日无异的笑容,主动走下来托起冯墨生的手臂,笑道:“我有冯先生襄助,如虎添翼也!” 胸中大石落地,冯墨生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便也笑了起来,眯成一线的老眼恰好藏起了那些森然之色。 冯墨生不愿招惹姑射仙,却也不惧与姑射仙为敌,不管昭衍与姑射仙有何关系,无论他究竟有何企图,此番倒是提醒了自己一大隐患——想要维系与萧正风的长久联盟,姑射仙无疑是一块绊脚石,就算一时半会儿铲除不了她,也不可让她有机会踏上这条船。 如何让萧正风与姑射仙决裂为敌? 眼下,正好有一枚送上门的棋子。 你死我活。 这四个字闪过冯墨生心头,他转过身,背对萧正风,看着昭衍离开的方向冷笑不语。 第一百六十七章 密信 昭衍离开县衙的时候,天才将将四更。 他饭量颇大,先前吃下去的点心不过垫垫肚子,于是在街上转了转,找到一家路边面摊。 大灾方过,黑石县尚未缓过劲来,城中开门迎客的食肆多为愿做赔本买卖的好心人,只是嘴多粮少,这粗粮做成的面条着实算不得美食,好在十分顶饱。 摊主这个点儿出工,无非是为了方便彻夜不休的役人和苦工,故而木棚下坐了不少人。昭衍连吃了三碗阳春面,正准备要第四碗面的时候,已有一个人在面前坐下,顺手推过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汤。 “暴食伤身,喝些面汤好克化。” 昭衍从善如流地喝了口汤,果然觉得舒坦许多,这才抬头一看,笑着招呼道:“刘前辈也来这儿吃面啊?” 这不请自来的拼桌人赫然是刘一手,他在县衙外等了昭衍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人出来,本欲找个安静地方说话,没想到昭衍连看也没看他,跑到这路边小摊吃面。 昭衍看出刘一手有话要跟自己说,只是他眼角余光瞥见了邻桌几位新来的客人,便没急着结账,让小二上了第四碗面,一边吃着一边道:“刘前辈可是有事吩咐?” 说话间,他的筷子往右一斜,原本神色复杂的刘一手顿时凛然,他收起了异色,语气如常地问道:“听闻小山主接到了师门急召,在此耽搁不要紧么?”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家师不会因此责怪的,多谢刘前辈关怀。” 相识至今,他们还是头一次这样说话,彼此都觉得牙酸,刘一手心知盯上昭衍的探子比起自己这边只多不少,可他心急如焚,已不能再等下去了。 一念及此,刘一手放在桌边的左掌猛地发力,整张小桌霎时崩塌,上面的碗碟也被震碎,好在昭衍反应极快,顺手端起没吃完的面碗往后一跃,堪堪避开了飞溅而来的碎片。 此时虽是夜深,在这小摊吃面的人仍然不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大跳,摊主也被吓得抖似筛糠,慌忙躲到了柜台后。 邻桌那几个伪装成食客的探子俱是一惊,正要有所动作,却见昭衍吸溜完了最后一筷面条,顺手一抛便将空碗平平稳稳地丢在了柜台上,这才对刘一手道:“刘前辈何故发火?就算晚辈有所得罪,眼下粮食金贵,也不该拿此撒气。” 刘一手冷下脸来,半是佯怒半是真火地道:“昭衍,枉你是步山主的亲传弟子,他一生义薄云天,黑白两道无不佩服,怎会教出你这面热心冷、与豺狼虎豹同流合污的徒弟?” 昭衍掏了掏耳朵,故意装作耳背的样子,大声道:“刘前辈,你方才说什么?” 原有的三分火气顷刻蹿到了七分,刘一手面上更冷,忽地往前踏出一步,提掌向昭衍拍来。 他未曾拔刀,昭衍也不出剑,身子蓦地向后一飘,手里的两支筷子迎面飞射而出,第一道劲风刚猛凌厉,第二道却是轻若片羽,也不知他如何在弹指间分劲,刘一手侧步让过了第一支,那筷子钉在支撑棚子的粗木棍上,顷刻将其洞穿。 这般让步之下,后发片刻的第二支筷子正好点向刘一手左侧肩井穴,他抬肘一荡,不想这力道轻微的筷子竟附有缠劲,一下竟没能将它扫落。就在此时,昭衍脚下连踏五步,顷刻从三丈之外欺近到刘一手右边,真气运转双手,左右两掌齐出,快如奔雷走电,上袭肩井,下击阳关。 刘一手身带残疾,右肩之下空空荡荡,是故昭衍先施计绊他左手,再趁机偷袭,本以为这一下十拿九稳,不想刘一手冷嗤一声,右肩一沉一起,骤然爆发的罡气与昭衍左手相撞,分明不曾触及,掌心却像拍在了石头上,震得五根手指都隐隐作痛。 与此同时,刘一手的左臂自腰后荡来,正好抓住昭衍右腕,手指一压一弹,昭衍只觉手侧阳谷穴传来剧痛,他却面不改色,左手下滑拍在刘一手胸膛上,脚下一点地面,身体便如无根无萍般飘起,顺势挣脱了腕上桎梏,燕儿似的斜飞出去,落在了七八丈外。 刘一手抬步欲追,胸膛中陡然炸开一股内力,运转顺畅的真气不由得为之一滞,满腔气血也翻涌起来,他脸色微变,脚步猛地顿住。 他这厢吃了暗亏,昭衍也不算好受。 刘一手那后发先至的一抓,正正扣住了昭衍右手腕脉,他本可施展绕指柔轻松挣脱,奈何周遭耳目众多,难保没有常年跟随冯墨生的心腹,昭衍不敢大意,便只好跟刘一手硬碰硬,虽是成功挣脱开来,腕骨仍被指力挫伤,若非刘一手留情,这一下少说能让他手腕骨折。 他远离了面摊,柜台上那盏灯火也成了眼中黄豆大小的一点,浓重的夜色又笼罩过来,昭衍不动声色地将掌心的纸团藏入袖里,朗声道:“多谢刘前辈指教。” 刘一手平复下胸中气血,察觉到怀中少了一物,心下略略一松,面上却是青白变幻,半晌才道:“好,好得很,果然是后生可畏。” “承让。” 刘一手此番出手,虽是逢场作戏,也未尝没有含怒之意,想不到一场交手下来,竟是自己落了下风,可见这七秀之首并非浪得虚名,奈何其人剑走偏锋,非是正道栋梁之才。 他想到自己宝刀已老,又思及方怀远日薄西山,展煜伤残难愈,武林盟的未来说不准要落到那等狼子野心之辈手里,纵然方咏雩尚在人世,可他武功已废,现今更不知下落,哪能顶起临渊门方氏的擎天柱?诸般种种,远虑近忧,刘一手不禁黯然失魂,也没了再与昭衍纠缠的心思,随手掏了一锭碎银丢在柜台上,拂袖而去了。 刘一手既去,昭衍却不急着离开,大剌剌地走回到柜台边,先捏起碎银掂量一二,问摊主道:“这锭银子赔刚才砸毁的桌椅碗碟,可是够了?” 摊主战战兢兢地道:“多、多了……” “那就好。”昭衍一笑,径自找了张空桌坐下,“再来碗面,这回多加浇头。” 他旁若无人地吃起面来,仿佛刚才的风波只是旁人错觉,混在食客中的几个探子见状,悄然退去了。 待昭衍吃完了一大碗肉臊面,夜深已至五更,他终于搁下碗筷,抹嘴走人。 一路上,昭衍见到了好几拨行色匆匆的差役,想来是奉命搜查全城,黑石县只有前后两处城门,早在县衙出事后就被勒令封锁,看守都换成了萧正风当初从宁州府营调来的精兵,没有一个酒囊饭袋,周遭还潜伏了诸多地支暗卫,就算掳走殷令仪那人有刀枪不入之躯,也未必有万夫莫敌之力。 冯墨生料想不错,如此紧迫的时间内,凶徒绝无可能携带人质逃出黑石县城。 昭衍无意多生事端,主动避开了这些差役,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他虽晓得李鸣珂等人在何处下榻,却也知道自己如今惹人生厌,于是兜兜转转了好一阵,最终找到一座未坍塌的石拱桥,就着长渠流水和些微月光,野猫一样蜷在了桥洞里,好在这盛夏夜里的风不算寒凉。 借一抹月光勉强照明,他从袖中掏出了那只纸团,展开成皱巴巴的一页纸。 不难看出这页纸应当是从哪本古籍上撕下来的,边角毛糙,纸面泛黄,上头用蝇头小楷抄录了半篇文章,昭衍仔细辨认过,想起是《易经》中的《说卦传》篇,若是没有记错,里面应当是阐述八八六十四卦相关的内容。 昭衍不信鬼神,对易学也无甚兴趣,一字不落地阅读完上面的内容,手指再细细一捏发觉略厚,顿时眉头微挑。 他舔了舔指尖,拈住书页一角,如揭豆腐皮一样细致缓慢,果真撕开了夹层,原来这一页是由两张纸粘合在一起,当中藏有第三张纸,折叠成方块,脆弱如蝉翼,像是多年前的信笺。 没来由的,昭衍屏住了呼吸。 他靠着石壁坐起,屈起双腿当桌子,小心翼翼地将信笺展开,开头一句“中宫亲启”登时刺入眼帘。 薄薄一页信笺,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想是情势已到燃眉之际,写信人的字迹有些潦草,但不难看出是女子手笔,她在前面言简意赅地写明了当下状况,着重提及“叛徒有二,尚不明确”和“九宫名单泄露”这两件事,而后才是她为阻情报继续上传,亲率离宫精锐夜袭掷金楼一事,此役之后,世无掷金楼,离宫上下死伤殆尽,万幸夺回了九宫名单,只是她行踪泄露,必将面临听雨阁上天入地的追杀。 昭衍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他急忙向下看去,只见写信人断然决定独自北上引开追兵,派仅存的两名心腹护送名单前来投奔,盼这收到信的人能够尽快甄别出叛徒身份,而她将在一月之内赶往落花山,那里地势险峻复杂,若能提前于此做好部署,或能反杀追兵一个措手不及。 她在信里特意提到,倘若不能确定其余人孰可信任,万不可贸然与之联系,以防遭人利用,只可徐徐试探,莫要轻信;若能成功联合剩余几人,即便分布四海,亦能携手抗敌。 最后,这个始终保持冷静的女子笔锋一转,却是恳求对方看在同僚之情的份上,派人去宁州寻找自己尚在襁褓的亲儿,写到那孩子年岁小,她离家时正在发热,不知眼下是否病愈云云……若能找到,不求将他养在身边悉心照料,但愿为他找户好人家,不必让他知道父母前尘,能够侥幸逃过此劫,今后无病无灾地过上一生,纵然他们夫妻俩粉身碎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这一段小字有些模糊不清,像是曾有水滴落在上面氤氲了墨迹,一如现在。 无声无息间,泪水从昭衍的眼中夺眶而出,淌过被风吹冷的脸颊,一滴滴落在信笺上。 写信的人是谁,被她托付这封绝笔信的人是谁,又是谁令刘一手赶来此地将之交付给昭衍……这一切问题的答案,于此刻不言而明。 信纸被泪水濡湿的刹那,昭衍浑身颤了颤,连忙粗鲁地抬起袖子将脸擦得通红,深呼吸了几下,这才翻开背面。 信笺背后,是九行人名。 “……” 手指痉挛般抽搐了两下,昭衍面无表情,将这九行字从头到尾看了三遍,这些人里有他熟悉的,也有闻名不曾见面的,更有……闻所未闻的。 这一刻,平地无端起狂风,吹乱了桥下一泓静水,自下卷来的风裹挟着浓重的水腥气,冷冷拍打在昭衍身上,恍惚间如闻腐血。 第一百六十八章 攻山 六月初五,骄阳似火。 萧正风连夜从宁州府营调来了一千名卫兵,直至晌午时分,大队人马已在云岭山外列阵集结,将这一带围得水泄不通,近千匹战马的鼻中不时喷出团团白气,马上骑士不动如山,马下步卒按兵待令,谁也没有说话,每个人都如同一张弓,只等一声令下。 看到这样一支精锐部队,李鸣珂顿觉芒刺在背,忍不住朝刘一手投去一个眼神,却没有得到回应。 王鼎昏迷不醒,至今仍被扣在县衙廨舍,朱长老唯恐少帮主有失,带了数十名丐帮弟子日夜守护在县衙之外,将其余帮众暂且托付给刘一手,任其驱使调动,是故此时在刘一手身后聚有上百人,与剽悍肃杀的宁州卫兵相比,这些丐帮弟子显得散漫无章,或交头接耳,或搔头跺脚,毫无整洁之态,可当旁人打量过去的时候,那些交谈声都在一瞬间戛然而止,一根根长棍分明指向地面,凛然杀气却如剑指心胸,令人胆颤不敢多看一眼。 刘一手并非不懂李鸣珂的意思,只是他根本无暇旁顾。 先是山匪公然以火雷炸毁甬道,再是殷令仪在县衙被人掳走,贼子的猖狂行径无异于往萧正风脸上狠狠扇了两巴掌,他已是怒火中烧,才会如此大动干戈,誓要于今日踏平云岭山。 有了冤鬼路的前车之鉴,刘一手对殷令仪的下落略有猜测,并不十分担心她的安危,他如今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座大山,以及山里那些命运未卜的人。 偏偏,那个至关重要的人,今天没有来。 早上临出城时,昭衍在城门口被冯墨生派人截住,只道凶徒以郡主为质,必然尚在城中蛰伏待机,攻山已是势在必行,又怕后方突生变故,请他留守于此,暂领巡城之务以备不测。 这一幕发生在众目睽睽下,传讯的暗卫也未压低声音,刘一手与李鸣珂便也都听了个一清二楚,比起昭衍的不情不愿,他二人心下更多的是震惊,须知此事关系重大,听雨阁几乎将整座县城牢牢捏在掌中,怎么会让一个备受猜忌的外人插手? 无论他们如何惊疑不定,昭衍今日来不了云岭山已成定局,也不知方敬是否有应对之策。刘一手想到自家盟主的托付,心中忧愁更甚,却不敢在面上表露出分毫。 就在此时,萧正风骑马巡视完毕,重回战阵最前,抬头望向那已被清理出来的道路,眼中精光一闪,右手高高抬起,并指如刀用力挥下,厉声道:“进!” 这一声饱含内力,几如雷鸣在耳,顷刻间传遍全军,乌泱泱的人马顷刻间一分为二,近六百名兵卒原地不动,其余人则紧随萧正风身后,化作一柄锋锐长枪,直直插入云岭山腹地! 此时已是箭在弦上,刘一手与李鸣珂亦无回头路可走,二人各领一支人马跟上,满地碎石都被马蹄震得颤动,尘烟滚滚,风云将变。 即便没了淤阻隔断,紧急清理出来的这条道路也容不下近千人一字排开,主攻人马便如蛇行而进,等到末尾的李鸣珂率人通过,最前头的萧正风已领着中军长驱直入,隐约听到马蹄踏破山石之声,无数飞鸟从林中惊起,死气沉沉的云岭山仿佛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你要抢在他们前头找到方敬。” 有了冯墨生的遭遇在前,萧正风这回不敢轻忽后路,提前给刘一手分配了把守南麓的重任,他无法跟李鸣珂一样随军深入,只好在两人擦肩之际,迅速叮嘱了她一句话。 李鸣珂心中一沉,她没有吭声,只点了下头便飞马而去,却将那上百名丐帮弟子都留给了刘一手,仅带上二三十名知根知底的镖师随行,另有一队数十人兵卒跟上。 见此情形,刘一手脸色微变,心知她不愿再连累丐帮,恐怕已报定决意,想要将人呼唤回来,最终又无可奈何地闭上嘴。 李鸣珂着实不愿再将丐帮牵扯进这方泥沼了。 镇远镖局多年来蒙受平南王府诸多恩典,上上下下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早与王府休戚与共,莫说是福祸难料,就算明知九死一生,李鸣珂也不后悔来这一趟。 她自幼是这样的性子,这回却是悔得刻骨铭心,尤其在看到疯疯癫癫的王鼎时,那种锥心之痛几乎要撕裂李鸣珂的魂魄。 这些年走南闯北,李鸣珂与丐帮中人打过不少交道,深知现任丐帮帮主王成骄是个粗中有细之人,看似豪放粗犷,实则对这些明流暗涌了如指掌,他对帮众约束极严,允他们行侠仗义,却不许他们肆意妄为,尤其不可牵涉到朝廷,如此行事有度,才让这天下第一大帮如日中天。 若非王鼎先斩后奏,王成骄决计不会允他来云岭山趟这浑水。 是我对他不起,若有机会…… 李鸣珂闭了闭眼,心里那一丝软弱尽浮现了刹那就被她连根拔起。 有了冯墨生提供的地图,萧正风命他手下数百人呈扇形由外向内围剿,莫说是一个贼匪,就连一只野兔也不放过,等到他们逐步逼近,圈子也将越收越小,除非方敬他们能够上天遁地,否则就是无处可逃。 如此搜山可谓兵贵神速,要想抢在萧正风前面将人找到,难如上青天。 正当李鸣珂心急如焚之际,身边的镖师悄悄用手肘捅了她一下,她立刻朝左侧看去,只见茂盛的草丛动了动,像是被风吹拂而过。 然而,现在没有风。 李鸣珂朝那方向看了几眼,搜肠刮肚地回忆起来,倘若她没有记错,那里当是一片低洼地。 “听我命令,向左深入!” 她一声令下,众镖师紧随其后,其余兵卒不疑有他,也紧紧跟上。 李鸣珂纵马在前,一路疾奔出三四里地,眼前终于开阔起来,方才在草丛里窥伺他们的人也被迫显露出身形来,追随在后的兵卒们见到贼人身影,登时振奋起来,毫不犹豫地随李鸣珂包围上去。 那人倒也机灵,发现身后马队逼近,立刻施展轻功朝山壁夹缝遁去,可惜这一队士卒里有善射者不少,这方甫一起身,他们便张弓搭箭,待到人至半空,箭矢也离弦而出,裹挟风雷之声,呼啸着飞射过去。 人在半空无处借力,那人勉强避过了几支箭矢,最后仍被射中,惨呼一声跌落下来,众人立刻纵马包围上去。 突然间,四面八方同时传来破空之声,数道劲风倏然而至,竟如大雨泼天! 李鸣珂早有准备,瞬息间听声辨位,判断出周遭射箭者不过十一二人,只是这些人配合默契,箭矢之间几乎没有空隙可钻,仿佛滔滔不绝的流水,纵有士卒躲过了第一波的飞箭,马匹也难逃箭雨,不多时便已人仰马翻! 他们聚在一处,箭矢也不长眼睛,有三名镖师也身中流矢,好在他们身手厉害,都未伤及要害。李鸣珂见状,一蹬马背腾空而起,点翠刀恍若狂风龙卷,箭矢竟无一能近她身,尽数被磅礴刀气扫荡开来。 不等士卒们松口气,却见李鸣珂细腰一折,飞至众人头顶,镖师们与她心意相通,无须一声招呼,立刻翻滚下马。 下一刻,李鸣珂的身躯凌空倒转,头下脚上坠入人群之中,急转如轮,刀锋横扫,恍若流星飒沓而过,不等惨叫出口,喉间已是皮开肉绽,刹那间鲜血飞溅,将她一身绛红衣衫染得如血一般红,如血一般烈! “扑通”之声接连而起,马背上的七八人猝不及防就被李鸣珂割了喉,当即翻倒下来,其余落地的人惊觉不妙,立刻就要掏出信号烟花,蓄势已久的二三十名镖师却是一拥而上,将他们斩于乱刀之下。 振臂一挥,点翠刀上飞出血花朵朵,李鸣珂双脚落地,第一时间去看那被飞箭射落的引路人,可惜他伤势太重,已是气绝身亡。 她目光一黯,镖师们行动有序地灭掉剩余活口,这才凝神看向四周,那无孔不入的箭雨已经停下,一队人从四下隐蔽处走出,约莫十七八个,领头的果然是方敬。 他向李鸣珂一拱手,沉声道:“多谢镖局诸位仗义相助。” 找到方敬,李鸣珂心下一松,旋即眉头紧锁,直言道:“萧正风亲自率人攻山,外头还有五六百披甲精兵把守,凭你们这点人是无法强闯出去的!方掌事的,你听我一句劝,快些换上这些人的衣甲,避开其他人,取近道朝南麓去,佯装是中了埋伏的伤兵,刘护法在那里把守,他会给你们放行,只要能蒙混过去——” 这法子是搏运气,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方敬见她这般模样,心里不由得一暖,神色也缓和下来,道:“李大小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李鸣珂急道:“心领算什么?你们逃出这里,能多活几个人也好,你儿子快要成亲了,他已没……” 说到此处,她脸色微变,陡然闭了嘴。 方敬至今不知道冤鬼路的事情,只从昭衍口中听说过儿子将要成家的喜讯,既是老怀安慰,又觉怅然失落,道:“他早两年就没了我这个爹,只当我死了便是,也好不被我牵累,左右有他娘在呢。” 李鸣珂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当下不是说私事的时候,方敬带着手下十几个弟兄利落地扒下死人衣甲换上,对李鸣珂道:“李大小姐,你故意将这队人马葬送在此,事后恐怕要受追究,须得做好准备。” 李鸣珂回过神来,不敢看方敬的脸,低声道:“我晓得怎样善后,你们快走。” 方敬却道:“还要劳烦李大小姐一件事。” “你尽管说。” “请你转告刘护法一声,待到阵前相见时,莫要假装不认识我,更不要手下留情!” 话音未落,不等李鸣珂变脸出声,方敬已翻身上马,带领弟兄们扬鞭绝尘而去。 李鸣珂连忙紧追过去,却只见到黄沙飞扬,快马绝踪。 她心里猝然涌上了不祥的预感,也不知是否沙子迷了眼,陡然落下泪来。 女人的预感向来很是准确。 方敬一行人离开低洼地不久,便被另一队人牢牢盯上了。 萧正风虽有些刚愎自用,但不是一味逞能之辈,他固然调来了一千精兵,可不曾带过兵,于是在冲进腹地之前,他果断将指挥权移交给了同行的千总,命其领兵继续扫荡,自个儿弃了马,带着二十名地支暗卫绕行向后,埋伏在了往南的必经之地上。 感觉到大地传来隐约的震颤,眺望到前方扬起的尘沙,萧正风伏在略高的山坡上,果然看见一小队人马风驰电掣地朝南麓赶去,面上不由一喜,心里暗道:“又让那老狐狸料中了!” 原来,在连夜制定了大举攻山的章程后,冯墨生为考虑周全,又与萧正风谈论起那姓方的匪首来—— “老朽此番未能亲眼见到匪首,却可通过夜袭营地之事揣度一二。此人麾下有不法之徒数百人,聚集两载而不出纰漏,哪怕经历如此大变,云岭山内仍是他的一言堂,不仅其背后势力庞大堪为震慑,亦足见他城府不浅手段老辣!如此人物不会看不清事态,在发现老朽出山时就该料到云岭山即将面对重兵围剿的后果,以其抛弃伤员任人戕害的行径来看,这厮是个当机立断的冷血之人,待到山门被破,绝不会负隅顽抗,趁乱出逃方为上策……萧楼主若要擒住匪首,不如入山之后避开耳目,率领一支心腹暗卫悄然折返,埋伏于出入紧要之地,定能有所收获!” 萧正风虽已对冯墨生心生不喜,但是双方合作数载,这老狐狸堪称算无遗策,何况他这一番话说得有情有理,萧正风深以为然,遂从善如流,今日才会安排刘一手扼守南麓通道。 有数百名精兵待战在外,萧正风不怕重蹈覆辙,只要冯墨生预判的贼兵果真出现,而刘一手将其放行,无论他是否看破贼情,皆能以贼党同罪论处,这才叫做一网打尽! 萧正风向后打了个手势,二十名暗卫都不曾轻举妄动,直到最后一骑从下方飞驰而过,他们才从隐蔽处站起身来,施展轻功跟了上去。 然而,事情发展出乎了萧正风的意料。 这一行人自西而来,向南而去,路过萧正风特意选定的山隘时,距离南麓通道只剩下不到十五里路程,结果他们绕过了隘口,却是向东疾奔。 纵然是轻功再好,也不可与骏马的耐力相较,萧正风察觉事情有异,果断下令缓行,沿着马蹄痕迹追踪过去,发现这些人竟是进了一处裂谷。 地崩之后,云岭山内多处山峦崩裂,有几处足以让人马通行,只是萧正风早早派人勘察过附近地貌,知道东麓尽头乃是一道高绝险峻的深涧,人若是跳下去,在接触水面的刹那就会脏腑尽碎而亡,必定十死无生。 因此,萧正风虽派了人在下游看着,却没想过这些贼子真会试图从这里逃走。 他犹豫了片刻,想到那领头之人八成就是贼首,云岭山的秘密都藏在此人腹中,终是将心一横,挥手下令入内。 这一带近水,裂谷下的山道不仅狭窄,更是阴暗潮湿,好在暗卫们最是精于此道,轻易便从枯叶烂泥中辨识出马蹄印,果真是一路向前。 事已至此,萧正风唯有率人跟上,却不料行至中段之际,上方忽然传来轰隆之声,伴有碎石坠落而下,他心头一跳,抬头只见两边夹壁上竟有大石摇摇欲坠,旁边隐约可见人影推动! 马蹄向前方,马上人却未必在前!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一瞬间,萧正风意识到自己中了诱敌之计,同时有一个巨大的疑窦在心里升起——自己的行动全程保密,蛰伏的山隘更是冯墨生经过再三思量才在地图上圈定而出,这些贼子怎么会知道他在那里,故意打马而过? 他来不及多想,上方巨响轰隆,两块足有人高的大石同时坠落,向着底下的人呼啸砸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闯关 “若换了你是听雨阁的人,这云岭山中何物最具价值?” 那日溪边,昭衍俯身准备背起王鼎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什么,莫名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彼时方敬心乱如麻,被他这句发问唤回了神智,凝眉沉思好一阵,他最先想到的自然是那些军械火器,其次是冶铸工事,又提及了隐秘可靠的煤铁买卖渠道,最后是这些百里挑一的下属。 然而,无论他给出什么答案,昭衍俱是摇头,却道:“方掌事的,这山里最值钱的并非那些死物,而是你。” 身为云岭山的掌事人,方敬不止要担负守山重任,还要统管内外的大小事务,他是个谨慎老练的人,许多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都被他藏在自己肚子里,连最亲近的心腹也不可窥探,是故在这物证被毁的当下,他这人证就变得无比重要了。 “我若是冯墨生,根本不会在意什么小鱼小虾,只将心思都放在你身上,用一切手段揣测你是怎样一个人,再针对你布下天罗地网,绝不怕做了无用功。”昭衍脸上带笑,声音却冷得可怕,“冯墨生这般心狠手辣之人,最擅长对付的也正是他的同类,因此咱们首先要做的,就是让你成为这种人。” 这才是当晚营地遇袭的真相。 虽说昭衍愿一力承担那十四条人命的业障,但是方敬从不认为做下决定的自己有多干净,这些人是他亲自挑选出来,与他共同在此驻守两载,既是主从又是袍泽,不论原因为何,是他们全心信任着的自己辜负了他们,黄泉之下判官看薄,冤罪顶上该添他方敬一笔血债,死后该入地狱受刑,来生当牛做马以偿罪。 于是,方敬出现在了这里。 两块人高的巨石从上方坠落,它们激撞着砸破空气,携千钧之力轰然碾下,萧正风脸色倏变,立刻往左蹬地腾身,一脚踏在岩壁上,身躯几乎与地面平行,堪堪躲过了巨石夹击。 那些向后飞退的暗卫则没有这般好运气,须知这裂谷下的夹道狭长如蛇,石头落地后又滚动起来,快如迅雷闪电,三个轻功稍差的暗卫当即被石头压住,身躯陡然消失,其余人只能听到骨肉被巨石生生碾碎的恐怖声响,饶是常年刀口舔血的地支暗卫,此刻也不禁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上方风声忽至,方敬率十七个弟兄扯着树藤飞身落下,双脚尚未落地,利刃已然出鞘! 十八个人,十八张刀,十八道铮然锐响,十八股森寒杀气! 萧正风这方恰好也剩下十八人,地支暗卫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发觉敌袭逼近,无须萧正风吩咐,十七名暗卫毫不犹豫地拔刀出鞘,他们与这些江湖草莽不同,习惯了攻守合作,三人一组小三才阵,出刀快,收势更快! 双方一经交手,刀兵相撞迸出火星点点,无不深知此乃生死之战,俱无半分留情,刀光剑影如织罗网,血花飞溅似风中红梅! 一朵血梅打在了方敬脸上,他没有擦拭,只握紧了刀柄,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人。 萧正风亦是如此。 狭路相逢的一瞬间,方敬一眼盯住了萧正风,后者也在同一时刻找上了他。 萧正风近些年来养尊处优,出手不过用些拳掌功夫,并非他不善兵刃,而是其贵为一楼之主,倘若凡事都要自己冲锋在前,还养那么多恶犬爪牙做什么? 久而久之,寻常人等只道紫电楼楼主掌法厉害,却不知萧正风的枪法更是卓绝! 腥风扑面,萧正风反手从腰后抽出两把短枪,不等枪尖展露锋芒,一道凌厉刀气已破空而至,正是方敬先发制人! 长刀化作白虹,只消片刻便逼近萧正风面门,眼看就要劈开他的头颅,一把短枪蓦地从下方袭来,稳稳抵住了刀锋,方敬毫不犹豫地向后飞退,几乎在他撤身刹那,另一把短枪神出鬼没地刺出,在方敬的腰侧捅出一个洞来,万幸只是衣服。 尽管如此,冰冷枪尖擦过皮肉的感觉仍令方敬背后一激灵,可他竟是不退反进,右脚倏然在地上一踏,本是朝后的身躯又闪电般往前飞射,长刀再度出手,这回是连斩七刀,一上两下,左右各二! 诈死之前,方敬已在永州敛羽多年,以至于世人只知刘一手是武林盟主方怀远的左膀右臂,却不知他与方敬并称临渊门的风雷双刀,疾如风,迅如雷! 萧正风正待刺出第二枪,七道劲风同时袭来,顷刻间笼罩全身要害,他眉梢一挑,双手用力一合,只听“咔嚓”一声,枪柄机括扣紧,两把短枪竟合成了一把长枪,他振臂一转,长枪亦随之急转,浑厚内力在残影中化为罡风,如一面盾牌护在了身前。 刹那间,但闻数声尖锐急促的锐响,火星飞溅迷人眼,疾风七刀尽被长枪荡开,方敬第八刀自上而下压住枪尖,身子借力而起,于半空中翻滚一圈,又是一刀劈向萧正风头顶,后者就地一滚,长枪逆势直上,与刀锋悍然相撞,双双震退开来。 方敬人在高处,顺势落在了一块凸起的怪石上,这才有空看向别处,只见那三十四人厮杀之处已是惨烈至极,七八具尸体横倒在地,刺目的鲜血还在流淌! 他面色一变,萧正风同样冷下了脸,谁也没想到对手竟是如此难缠,在这场人数相当的混战里,死伤亦是相差无几! 然而,一个地支杀手临死之前,已拼力放出了信号烟花,那猩红的花朵在头顶炸开,震落了几许碎石,尖利无比的声音亦传出了老远! 看到这一幕,萧正风总算放心,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方敬脸上,问道:“你就是那姓方的贼头子?” 方敬没有回答,只是森然看着他。 这样的反应无疑是默认了,萧正风冷笑道:“你可知本座是什么人?” “当朝太后的亲侄子,庆云侯世子,听雨阁紫电楼之主。”顿了下,方敬咧开嘴笑了,“该杀千刀的虎伥。” 萧正风面色一寒,却没有被他激怒,只将长枪抬起,遥遥指着方敬道:“你既然心知肚明,还敢行此谋逆之事,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方敬亦是冷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萧正风怒极反笑:“动手!” 一声令下,刀鸣应声,那厢厮杀疯狂更甚,这边方敬与萧正风同时身形闪动,前者如鹰隼般飞扑而下,后者旋身侧让,反手一枪靠背刺出! 经过刚才那番交手,二人都对彼此的实力有所估量,论武功高深、招法精妙,萧正风无疑更胜一筹,可方敬经验老到,出招变招间攻守变换自如,虽是一刀在手,却是灵活奇诡、如臂如指,抢得“唯快不破”的要诀,纵然以短敌长,招架起来亦有条不紊,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谁。 关键在于,萧正风不消多时就能等来援兵,而方敬没有跟他耗下去的底气。 一念及此,方敬面上闪过一抹冷色,眼见长枪当胸刺来,他这回竟是不闪不避,只将刀锋斜压而下,原本刺向胸膛的枪尖被迫偏移下落,捅入了方敬左边腰腹,而他用血淋淋的左手死死抓住了枪身,蓄势已久的长刀霹雳斩下,但闻一声铿锵,枪身衔接处被他一刀斩断! 萧正风没想到此人悍勇至此,猝不及防下手里只剩了一把短枪,方敬向后一翻,抬起一脚踹在萧正风胸口,后者顿觉脏腑颠倒,一口血就喷了出来,可萧正风亦非易于之辈,顺势抓住了方敬的脚踝,五指用力一捏,筋断骨折。 两人都发了狠,方敬左脚畸形站立不稳,萧正风便趁他病要他命,短枪直向方敬腰腹伤处刺去,果不其然撞上一面白刃,他往旁侧一闪,追来的一刀横削就落了空,瞅准方敬去势未绝,萧正风一枪刺他腋下空门,左手趁机握住了那把戳在方敬腰间的短枪,用力向后一贯,本是入肉五分,这下直接将人捅穿! 鲜血狂涌,萧正风一声冷笑就要将枪拔出,不想方敬手臂下压,死死夹住了他的短枪,同时劲风回荡,长刀竟换到了左手,以诡谲莫测的角度奇袭而来。 萧正风当即意识到不对劲,奈何他兵器受制已来不及松手闪避,只见一点寒芒在眼前放大成一片飞白,紧接着剧痛从右眼袭来,下一刻,他的世界黑了一半。 刀尖捅进了他的右眼窝! “啊啊啊啊啊啊——” 任是萧正风武功高强,终究不是铜皮铁骨,他一掌拍开方敬,半边脸已是鲜血淋漓,浑浊的浆液混合血水一同淌下,他痛彻心扉,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惨叫。 众暗卫察觉不妙,顾不得自身安危,拼命朝这边赶来,方敬被萧正风那一掌拍得口吐鲜血,却知此时已到存亡关头,提起一口真气再度冲过去,那萧正风已是发了狂,染血双手劈空乱舞,掌力轰在坚硬的岩石上,整块石头都四分五裂。 方敬让开了一掌,背后暗卫已然杀到,眼看就要将他一刀枭首,旁侧蓦地闪出一道人影来,奋力将方敬撞开,那一刀落在他身上,几乎将他开膛破肚,这人却是紧咬牙关,莽劲往前一扑,手里的短刀也没入暗卫胸膛,二人皆不曾松手,直至双双气绝身亡。 热血溅在背后,方敬没有回头去看,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因伤发狂的萧正风,将轻功施展到了极致,猛地朝萧正风扑了过去。 萧正风瞎了一只眼,耳力却未受损,当即听声辨位,一枪刺向自投罗网的方敬,孰料这浑身浴血的人竟还有余力,单手抓住枪尖,顺势欺身而近,忍痛提膝往萧正风腹下一撞,趁其吃痛之际,方敬用力一仰头,而后狠狠撞上他的脑袋。 “咚”的一声闷响,两颗头颅结结实实撞在一处,俱是血流不止,萧正风本就头脸受伤,这一下将眼部伤口撕得更烈,他痛不欲生,手下力道不由得一松,方敬趁机抓住他手腕用力一扭,最后一根短枪离手落地,不等萧正风反抗,喉间便是一凉,竟是长刀抵在颈前,但凡他稍稍转头,就要皮开肉绽! 电光火石间,仅剩的九个兄弟都聚集在方敬身边,个个提刀向敌,以血肉之躯将他与萧正风挡在身后,众暗卫亦是靠近,奈何晚了一步,眼见萧正风受伤被擒,一个个亡魂大冒,有心拼命救主,却是投鼠忌器。 就在此时,山谷外传来烈马嘶鸣声,显然是看到烟花的大队人马终于赶到。 方敬受伤的腰腹只是草草点穴止血,整张脸几乎被血糊住,他不敢擦拭,死死握住刀柄不妨,颤抖的左手飞快封住萧正风身上几处大穴,顺带扭脱了他的肩节,“嘎嘣嘎嘣”的声音传出,暗卫们都骚动起来,恨不能生啖方敬之肉。 萧正风倒还硬气,强忍着钻心剧痛,咬牙道:“你竟敢如此对待……我一定将你……还有你那帮弟兄,我一个都不放过,要把你们千刀万——” 话未说完,站在方敬身边的一名下属手起刀落,直接斩下了萧正风一根手指,他痛得险些咬了舌头,若非穴道被制,恐怕已经跪倒在地。 “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倘若我们要被千刀万剐,拉你陪葬是够了,呵呵。当朝太后的侄儿,够本!”方敬森然一笑,大声吩咐道,“将这根手指送出去,让他们将路让开,放兄弟们出山,否则老子一刀刀宰了这狗官!” 萧正风虽是痛极,意识却还清醒,听得方敬这般要求,才知此人根本不是冯墨生口中那舍弃同伴、冷血无情之辈,而是要以一死换众生。 胆敢跟随方敬来此的,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当即有人捡起这根断指,不顾周遭环伺的虎狼,大步流星地朝裂谷口走去,众暗卫已是焦躁难安,奈何萧正风落入敌手,剩下能做主的冯墨生偏又不在,只能步步后退。 那出去喊话的人很快回来,朝方敬用力一点头便又站回原位,方敬拿刀架着萧正风,九名心腹寸步不离地护在他前后左右,在地支暗卫的杀意笼罩下,一步步朝出口走去。 那从宁州府营临时调来的千总姓郑,他按照萧正风的吩咐率兵扫荡,果然在靠近北麓的地方发现了贼窝,遂下令包抄围剿,没想到东面突然有烟花升天,那是听雨阁的独门信号,他当即察觉不妙,改让手下兵卒留活口,空耗了许多人手,这才将所有贼子全部拿下,带着他们速速朝这边赶来,却不料迎来了一截断指。 萧正风不仅是听雨阁四天王之一,还是庆云侯世子,在萧家权势如日中天的当下,他这未来家主的身份何其尊贵?倘若让萧正风在此有个三长两短,莫说郑千总自己,宁州上下军官都要大难临头! 不得已之下,郑千总下令让开道路,眼睁睁看着方敬等人挟持萧正风走出裂谷,分明他们势单力薄且个个负伤染血,手握数百精兵的郑千总却不敢轻举妄动,色厉内荏地叱道:“大胆贼子,尔等图谋作乱,还敢挟持上官,究竟意欲何为?” 方敬冷笑,他所剩的力气实在不多,不能浪费在这些人身上,于是朝身边人低语几句,那人便越众而出,抬刀直指那堆被五花大绑的人,厉声道:“放人,否则我们宰了这狗官!” 这一伙山匪可是钦犯,郑千总好不容易拿到这份功劳,还没捂热乎着就要被迫交出,实在是不甘心,可他看了萧正风一眼,终究不敢怠慢,道:“要放人就一起放!” 他话音未落,方敬手腕一抖,刀锋从萧正风肩头削下一块肉来,痛得萧正风发出了一声惨叫,吓得郑千总连忙噤了声。 人群之中,李鸣珂脸色惨白,死死咬住了牙关。 她不知打哪儿弄了一身伤,好端端一个漂亮姑娘如今浑身是血,伤势比之方敬也轻不了多少,本以为方敬已经听了自己的话率人远走,这才佯装败兵准备前往南麓断后,没想到正撞上了郑千总,与这伙卫兵一同赶来,却见到了眼前一幕。 李鸣珂想放声大哭,又不敢落泪,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前方,她朝身边的镖师打了几个手势,悄然退出混乱的人群,全力施展轻功朝南麓赶去。 她实在狼狈,好几次跌倒下来,磕碰得手脚淤青,却不敢耽搁片刻,爬起来又往前疾奔,终于在力竭之前赶到了南麓通道。 守在这里的刘一手等人亦看到了那道猩红烟花,百步之外的精兵们亦躁动起来,他正犹豫着是否冲进去一探究竟,没想到会等来李鸣珂,短短两个时辰不到,她已变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吓得刘一手连忙从藏身处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面前。 “李大小姐,怎么了?” 李鸣珂死死抓住他的手,准备出口的话在看到聚拢而来的其他人时又咽了回去,她勉强定了定神,哑声道:“萧楼主他、他一时不慎落入了圈套,被匪首所擒,正往这边来了!” 此言一出,众丐帮弟子也好,监视他们的地支暗卫也罢,俱是浑身大震,有暗卫连忙奔出通道去找卫兵长,更多人却是将李鸣珂包围起来,急声催问其中究竟。 李鸣珂此时已是强弩之末,被这吵吵嚷嚷的声音一逼,眼前阵阵发黑,脚下一个踉跄便栽倒下来,骇得刘一手连忙将她搀住,就在两人距离拉近之时,李鸣珂嘴唇翕动,密音道—— “他说……别否认,别留情。” 第一百七十章 双刀 正如昭衍说的那样,云岭山里最具价值的是方敬,而在敌营之中,没有谁比萧正风更重要。 郑千总哪怕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为贪功劳就枉顾堂堂庆云侯世子的性命,双方在谷口僵持了一会儿,郑千总只得妥协,却故意磨磨蹭蹭,想要继续拖延时间。 此时,方敬已是强弩之末,全靠一股意志强撑,他看出郑千总的意图,用力一咬舌尖维持清醒,朝身边心腹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会意,抓住萧正风缺了一指的左手高高举起,大声道:“三息时间,若不放人就再砍他一根指头下来,这账可都算在尔等头上!” 郑千总脸色巨变,慌忙叫道:“立即放人,休要动刀!” 萧正风被方敬拿刀架着脖子,左右两侧各有一柄利刃抵住胸腹要害,当真是任人宰割,他向来高高在上,如今落到这步田地,愤恨之余更觉耻辱,恨不得开口让郑千总直接动手杀人,奈何方敬极有先见之明地封了他哑穴,满腔怨毒无处宣泄,如有一团烈火在胸中燃气,几欲将这一切焚烧殆尽。 冯墨生率人夜袭营地之后,云岭山里统共只剩下了六十人左右,好在这些人个个武功不凡,面对精兵围剿亦有还手之力,郑千总又有邀功讨赏之心,深知活人比死人更值钱的道理,好生费了一番周章,擒下了四十多个活口,皆被五花大绑起来,被战马拖拽而行。 郑千总一声令下,士卒就算再不情愿也得听命行事,将这些俘虏悉数丢了出来,方敬让两名心腹提刀上前为他们松绑,发现这些人受伤虽是不轻,万幸还能行走,便让他们聚拢起来,自己挟持萧正风向前开道。 两年来,诸弟兄与方敬朝夕相处,经历了数次生死患难,早已与他默契非常,见方敬拿住了萧正风,心知这是自己一行人逃出生天的唯一机会,无须吩咐多言,自发护在方敬身边,纵然有那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也得先射穿数道人墙才能取方敬性命,而在那之前,方敬的刀势必割断萧正风的脖子。 一时之间,郑千总不敢冒进亦不敢远离,只好率兵紧随,对峙着向南而去。 南麓这边,刘一手已是急得如同热锅蚂蚁,他身边不止有数十名丐帮弟子,还有一众地支暗卫,通道之外精兵列阵剑拔弩张,人人屏息凝神,连马鼻喷气的声音都变小了。 终于,就在他们都快按捺不住之时,前方山道上扬起飞尘,乌泱泱的人影陆续出现在众人眼中。 刘一手武功最高,眼力也是最好,一下就瞅准了那被重重人墙围在中心的两道人影,只见方敬一手掐着萧正风手腕,一手持刀抵着他的脖子,两人俱是披面流血,萧正风更瞎了一只眼睛。 他神色陡变,嘴唇翕动了几下,硬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方敬同样看到了他,两人早年一起练刀,后来出生入死不知几回,只是自打刘一手随方怀远去了武林盟,那些并肩同行的日子也渐渐远了,想不到老友再见,竟是如今这般情景。 到了南麓,两路精兵会合,近百名地支暗卫皆现身出来,郑千总悬在嗓子眼的一口气才算略略松出,他勒马转身,放声喝道:“本官说到做到,你们还不快些放人!” 一个汉子大声骂道:“放你爷爷的臭狗屁!” 郑千总大怒,可一看到萧正风脖子上的那把刀,身子不由矮了半截,强忍怒气道:“尔等逆贼,无法无天,若是萧楼主有个好歹,本官一定奏明朝廷,将你们一个个抄家灭族!” 这一回,方敬亲自开口道:“巧了,我也想知道倘若太后的亲侄儿因你们护卫不力惨死当场,尔等全家老小会是什么下场?” 他声音不大,却能传遍全场,不仅郑千总脸色惨白,他麾下那些卫兵亦是忐忑不安,严阵以待的弓箭手下意识将箭压住,生怕这一箭失手射出,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怕死。 方敬一笑,嘴里都是血红色,他对身边心腹道:“让大家分头走,一路都别回头,能走脱几个便是几个,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那心腹眼眶一热,用脏兮兮的手抹了把脸,转头将方敬的话一字不落地传下去,末了又添一句道:“倘若有那运气不好被追上的,自个儿了断便是,少受活罪,莫要对不起掌事的,死去无颜面见弟兄们!” 方敬听在耳里,有心骂他两句,可他实在快支撑不住了,只好忍着眼泪,死死握着手里的刀,如坠崖之人紧握那条将断的藤蔓。 郑千总传令下去,原本水泄不通的战阵朝两边分开,露出一条宽约丈许的生路来,方敬这回没有动,挟持着萧正风站在原地,只让其余人迅速撤离。 这些人最少也跟了方敬两年,对他可谓是忠心耿耿,被刀割肉都没喊过疼,此刻却都泪如雨下,有几个人走出几步又跑回来,想着死也要死在一起,皆被那守在方敬身边的心腹一脚踹出去。 “滚犊子啊!”那心腹骂道,“操,你们回来做什么?这是叽叽歪歪淌猫尿的时候吗?你们这些蠢货,掌事的让你们赶紧滚,你们是要反了天不成!一个个的傻不愣登,让这群狗娘养的杂种看笑话!滚,麻溜地滚,要真是重情重义的,来年今日给俺们坟头多烧几个婆娘,叫师傅扎得好看些!” 他一番大骂,自个儿却也落下泪来,忙不迭地拿袖子擦脸,擦出一片血与尘。 四十余人,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他们相互搀扶着往前走去,一个个背影狼狈至极,在地上留下一长串血脚印,而这一次,没有人再回头。 待到最后一人的背影消失,方敬又强撑了一会儿,逐渐昏暗的天穹上已悄然出现了如血残阳,那太阳一点点西坠,一如他快要流干的血。 郑千总已满头大汗,近千名精兵与地支暗卫更是严阵以待,僵持已到了极限。 方敬看了眼仍留在身边的那名心腹,低声道:“还不快走?” 心腹冲他笑道:“好咧,小的先走一步。” 说罢,他拖着有些踉跄的腿脚朝那逐渐收窄的出路而去,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他身上,就在他经过郑千总的战马前时,这腿脚受伤的人突然腾地而起,一个飞扑落在了马背上,双手死死掐住了郑千总的脖子! “操你娘的狗官,狗官!是你们祸害这世道,你们才该死!我杀了你,杀了你!” 他只是个无名小卒,没念过什么书,说话总是粗鄙无章,被方敬提拔为心腹也只因他忠诚,从来是方敬说什么他便去做什么,却没想今日他会做出这种事,喊出这些话来。 “噗嗤”几声,郑千总掏出护身匕首刺进他肚腹中,此人口鼻溢血,却是毫不松手,抱着郑千总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无数士卒一拥而上,刀枪剑戟顷刻将他的身影淹没了。 方敬双目赤红,他本能地往前踏出一步,架在萧正风颈前的刀也不由得偏了偏,此刻他周围已没了旁人围护,四下里环伺许久的地支暗卫抓住机会,当即有人打出暗器,两枚铁蒺藜如流星般破空而至,先打刀后打手,方敬当即吃痛,仍将刀握得死紧,眼中狠色一闪而过,抬腿将萧正风踢翻在地,两手合握刀柄就朝他面门捅下! “锵——” 一声锐响大作,两柄刀在萧正风头顶相撞,赫然是刘一手为其挡下了这一刀,他看也不看萧正风,手腕一翻使了个巧劲,本是刚硬猛恶的刀势顷刻化作奔流水,一下将方敬推出五步远。 趁此机会,数名暗卫飞身而至,将萧正风搀扶起来解了穴道。 萧正风心里憋了不知多少恨火,如今总算得以宣泄,他一手捂住伤眼,一手指向方敬,厉声喝道:“拿下他,要活的!” 险些被人活活掐死的郑千总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惊惧未散,忙指挥士卒将方敬团团围住,誓要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千刀万剑所向,方敬抬手拭去嘴角鲜血,哈哈大笑,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刘一手艰难地道:“你——” 方敬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双手拄着刀,打断道:“刘兄,两年不见,你老了许多。” ——别否认,别留情。 李鸣珂昏迷前的叮嘱在耳畔响起,刘一手猛地惊醒过来,他将本欲出口的话都咽了回去,声音沙哑地道:“你……当真是……” 方敬又笑了。 见此情形,萧正风勉强压下愤恨,抬手示意众人且慢动手,独眼中阴鸷的冷芒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着。 方敬捏着自己的脸皮,笑道:“刘兄,当年你我一同学艺,算得上感情甚笃,如今却是对面相见不相认,真让为弟伤心啊。” 刘一手喃喃道:“我认识的方敬……早在两年前,已病死了……他不会抛妻弃子,更不会从贼。” 方敬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如吞了把锈迹斑斑的刀子下去,既疼又腥,刮得心肝脾肺都伤痕累累。 “我是已经死过一次了。”方敬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两年前不算,当初夫人被害的时候,你认识的方敬就已死了。” 刘一手本就心乱如麻,闻言如遭雷击,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一旁,勉强冷静下来的萧正风倒是从这只言片语间得到了一些线索,陡然想到了这匪首是谁——其人自称方敬,刀法卓绝,年岁在四十上下,明显与刘一手关系匪浅,纵观江湖四海,有且只有一人能对得上这些条件。 临渊门风雷双刀之一的疾风刀方敬,曾任永州临渊门总管事,两年前于翠云山病故。 他是永州方家的家生子,三代人都为主家鞍前马后,只不过他的父辈本事平平,倒是歹竹出好笋,生了个天赋上乘的儿子,可家奴毕竟是家奴,若非方玉楼开恩,方敬一辈子充其量不过是个护院罢了。 那时候的白玉剑方玉楼如日中天,连教导弟子都得忙里偷闲,自不会无故对一个家奴之子施恩,方敬能有这般造化,得仰赖一个人,那便是方怀远的发妻,方玉楼的关门弟子晴岚。 晴岚是孤女出身,幸被方玉楼收入门下,临渊门的人待她极好,只是这些好总掺杂了别样东西,有的是巴结,有的是客套,她从小是个心思敏感的人,渐渐不去与这些人打交道,反而是比她小几岁的方敬憨厚老实,没那些花花肠子。 方怀远年少老成,勤于练武修文,方敬就成了晴岚的玩伴,她毕竟年纪小,不知道家奴的意思,也不觉得他照顾自己是理所应当,只认为自个儿占了方敬太多便宜,于是等到方玉楼难得闲暇的时候,她去撒娇卖痴,央方玉楼指点方敬学武。 这一来,方敬就入了方玉楼的眼,只是他已打定主意不再收徒,就开恩让他进了演武堂,拜大长老方善水为师,从此步步高升。 待到方敬及冠,晴岚已是方家少夫人,亲自为他寻了一门好亲事,让他娶妻生子。 晴岚是改变了方敬一生的恩人。 当年晴岚亡故时,方敬乍闻噩耗险些晕厥过去,他与展煜前后脚赶到栖凰山,不同的是展煜年少不明就里,而方敬难得以下犯上,最终从方怀远口中得知了晴岚被害的真相。 “老七说得对,该死的是你们。” 方敬一手撑着刀柄,一手缓缓抬起,血淋淋的手指遥遥点过许多人,以萧正风为始,自刘一手而终。 他咧开嘴,一字一顿地道:“还有,盟主。” 刘一手面无血色。 这一刻,任谁都能看出方敬眼里满载不下的仇恨,或许这本就不是强装出来,而是他从来不曾说出口的真话,连方敬自己都有片刻怔松。 原来,他心底其实也是恨着方怀远的,否则怎会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踏足武林盟半步呢? 倘若他不是为此耿耿于怀,怎么会抛下一切,遁入这深山里做见不得光的孤魂野鬼呢? 可惜他最终没能为晴岚报仇,也错过了弥补妻儿的机会。 有些路,当真是一去不归的。 残阳,刺眼。 方敬的身体开始摇晃起来,却听萧正风突然道:“你是因为怀恨在心,所以诈死叛出家门,来此做外贼走狗的吗?” “……” 方敬扯了下嘴角,又听萧正风道:“若是如此,难怪素有仁义之名的方盟主会行如此雷霆手段,假借他人之手,将你妻儿都赶尽杀绝,想来是这世上没有纸能包得住火了。” 刹那间,奄奄一息的方敬猛地睁大眼睛,他张口想要呼出什么,却是一口血狂涌而出。 刘一手神色陡变:“别——” 他的话戛然而止,只见那快要倒下的人不知打哪儿来得力气,脚下一蹬地面,身如离弦箭,带着一条长长的血痕,飞扑向萧正风。 “你——说——什——么——” 萧正风故意激怒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数道铁丝从地支暗卫手中飞射而出,在萧正风面前纵横交织,顷刻间拉开一张大网,只待飞蛾扑火而至。 生,不如死也;死,断无全尸。 紫电楼楼主向来是这般睚眦必报的狠角色。 铁丝网的冷光如蝎子尾般刺痛人眼,方敬却只看得见站在网后的萧正风,他自投罗网,用尽全力,挥刀。 “咻——” 如风动,似雷鸣。 一篷鲜血透过铁丝网,飞溅到萧正风脸上。 方敬的刀停在网前不到一寸之处,他脚下陡然顿住,缓缓低下头,看着透出胸膛的半截刀刃。 分明不合时宜,在这生死刹那间,他想到了一件往事。 许多年前,刘一手还叫刘浩明,他带艺入门,使的是奔雷刀法,正苦练疾风刀法的方敬听闻此事,特意去找他较量,好奇地问道:“疾风奔雷,究竟孰快?” 可惜刘一手年长他几岁,又没什么好胜之心,不肯以大欺小,后来方敬出了师,他们一起闯荡江湖,却是相扶多过相争,于是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刘一手的刀后发先至,从方敬后心没入,他垂着头,无人看得清他此刻的神情,只有方敬隐约能够察觉到那把捅穿自己的刀在颤抖。 一声闷响,方敬手里的刀落下,他用最后的力气将刀刃从身体里拍了出去,终于难以为继,面朝下瘫倒在地上,痉挛的手指陷入泥土,再也不能爬起来。 萧正风上前,抬脚踩在他的背上,方敬又笑了起来,眼角余光却看着刘一手,鲜血混着眼泪一同淌过他的脸。 刘一手知道他在等什么。 他握着猩红的刀,心里也被自己砍下了一块,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越儿……下个月,成亲。” 话音刚落,方敬已闭上了眼,萧正风一刀斩落,砍掉了他的头颅。 萧正风斩下了头颅还不解气,又狠狠劈了几刀,直到右眼伤口又有崩裂迹象,他才冷笑着丢开长刀,命人上前搜尸。 很快,暗卫从方敬贴身的暗袋里搜出了一面刻有狼头的青铜令牌,忙将此物呈到萧正风面前。 “禀报楼主,搜出了青狼帮的令牌。” 萧正风接过令牌,一眼就能辨认出此非赝品,他眉头微皱,又牵动了脸上伤口,疼得龇牙。 半晌,他长吁了一口气,扫了眼地上的尸体,道:“将尸身带上,再派人沿路追踪,去抓那些逃走的贼子!” 顿了顿,萧正风又看向刘一手,面上狐疑之色一闪而过,最终扯起一抹假笑道:“方才,多谢刘护法出手相助,本座承情了。” 刘一手轻声道:“分内之事,萧楼主言重。” “此间事了,风波未平,让郑千总带人在此继续搜查,我们先行回城。”说到这里,萧正风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杀意,“也不知这一天下来,冯楼主那边可有什么进展……” 刘一手没有注意到这点,仍垂首而立,看着那滚到自己脚边的头颅。 越儿下个月成亲。 他应是听见了,相信了,所以才能笑出来。 刘一手缓缓闭上眼。 第一百七十一章 捕蝉 今日的风声有些喧嚣。 卯时三刻,萧正风率众出城之后,整个黑石县彻底封城,县衙三班差役倾巢而出,大街小巷都可看见带刀巡逻的人,百姓们人人自危,连沿街叫卖的贩夫走卒也不敢冒头。 昭衍这回临危受命,被赶鸭子上架般领了个差事,供他驱使的却非寻常衙役,而是二三十名披上皂衣的地支暗卫,所做之事也非盘问搜查,只在后衙廨舍里一坐,捧一盏清茶,不时有人匆匆往返,将打探到的大事小情悉数禀报上来,由他掌眼过耳再行定夺。 这些年来,昭衍无一日不过得遮遮掩掩,未曾想到自己能有逞官威的时候,哪怕这是狐假虎威,他也觉得新鲜,活像老鼠一朝变成猫。 重赏之余又有重压,上下差役不仅用心更得用命,此时也管不了其他有的没的,莫说是破门搜家,哪怕挖地三尺也要去找,可那掳走殷令仪的歹人好似有神鬼本事,大半天下来,整个县城闹得满城风雨,愣是没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些差役里不乏乔装混入的地支暗卫,连他们都一无所获,可见不是差役们敷衍了事,而是对方当真手段过人。 昭衍在廨舍里坐了大半日,这才站起身来,伸展筋骨时发出了几声怪响,已是坐得浑身发僵。 他这一动,堂里伺候的几个暗卫也绷紧了神经,见昭衍提起藏锋就要出门,其中一人连忙上前拦住,貌似恭敬地道:“小山主,等下还有密报送来,二位楼主不在,须得请你过目。” 昭衍嗤笑一声,随手将掉落在地的一封密报踢开,嘲讽道:“都是些无关痛痒之事,半分价值也无,还看个什么?” 暗卫一早得了冯墨生的叮嘱,对昭衍的嘲讽充耳不闻,看着恭顺极了,脚下却无半寸让步。 见他如此,昭衍甚觉无趣,直言道:“贼人挟持郡主隐匿无踪,势必藏在县城之中,可这城里人数众多,你们这点人手哪里够看?挨家挨户地搜查固然有用,可实在太慢,当下事不宜迟,等到你们将人搜出来,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小山主的意思是……” 昭衍弯眉一笑,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未时一刻。” “二位楼主前往云岭山,说是午时三刻攻山?” “不错。” “那就是弓弦已开,箭无回头了。”昭衍抬手指向挂在堂前的舆图,眉眼倏然冷下,“传我命令,开城门!”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须知两位楼主出门之前曾三令五申,严禁城门大开,外不得入,内不得出,唯恐守城士卒一个疏忽就错放了贼人,若让对方出了黑石县,岂不就是鱼入江海? 暗卫当即变了脸色,沉声道:“不可妄——” 最后一个字还在嘴里,昭衍的手已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暗卫下意识往旁边闪避,却不想膝弯被人踢中,身形刚一趔趄,脖颈已被一只手扼住,旋即双脚离地,人高马大的汉子竟被单臂提了起来! 一瞬间,铿锵之声接连而起,其余暗卫皆拔刀出鞘,不消片刻工夫,昭衍已被他们团团围住,森然杀气纵横开来,连案上茶杯都被震裂。 那被昭衍扼住脖颈的暗卫还在挣扎,眼前阵阵发黑,正当他以为自己要被活活掐死的时候,胸腹间猛地挨了一脚,整个人倒飞出去,被身后一帮同僚接下,连退了数步才卸去劲力。 “咳咳——”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心思,又是如何看我,既然二位楼主将擒贼之事交托于我,命我总揽县中大权,那么至少在今日,我是你们的主子,哪有主人家话没说完,就听狗吠先声夺人的道理?” 擦了擦手,昭衍冷眼一扫四周,分明他孤身一人陷入重围,那明晃晃的数十把刀剑在他眼里却跟小儿玩具一样,暗卫们此前只见过他圆滑和气的模样,未曾想到这么一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发起怒来会如此可怖,冷不丁与他目光相接,喉前便如悬一柄无形利刃,传来似真似假的刺痛感,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去。 见此,适才被他发难的那名暗卫倒也干脆,径自跪在了地上,低头道:“属下逾越,请小山主恕罪。” 昭衍一笑,那无孔不入的凌厉剑气随之一收,堂内竟似冰消雪融了。 “也罢。” 昭衍走回堂前,抬手在舆图上点了两处,正是东西城门所在,只听他道:“事到如今,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引蛇出洞——尔等须知,眼下我们着急,那贼人掳了郡主在手,他比我们更急!” 暗卫一愣:“您是说,他会顶风冒险,趁这个机会出城?” 昭衍反问道:“你以为,贼人冒死闯入县衙也要将郡主掳走,所图为何?” 众人相互对视几眼,这件事牵涉太大,他们只是听雨阁的刀,不配也不敢议论深浅。 见他们不语,昭衍不由得摇头,叹道:“清和郡主乃平南王之女,此番又为赈灾前来,且不论那些勾心斗角,就事论事来说,她是在听雨阁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若贼人想要催化南北矛盾,根本无须打上门来,更不必将人掳走,只要伺机暗杀掉她,届时两位楼主是有嘴说不清,听雨阁也休想有好果子吃,哪怕因此……在那之前,阁中有一个算一个,先得脱层皮!” 暗卫打了个寒颤,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深想,只觉芒刺在背。 “他不杀人,说明意不在此,将郡主掳走是别有企图,那他大可等到此间事了,待郡主离开黑石县或听雨阁防备松懈再行动手,何必冒这样大的风险?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事态紧急,他无法再等下去了。”昭衍眸子半眯,流露出一线锋芒,“你们说他刀枪不入,有万夫莫当之勇,我却认为武功再高的人终究不过肉骨凡胎,他若是当真无畏无惧,何必龟缩到现在?依我之见,他昨夜虽是逞了威风,但那金刚不坏之法必有后患,现在才不得不躲藏起来,如此一来,他耽搁越久,出城的机会就越渺茫,尤其今日二位楼主皆不在,错过了这次机会,他就要被瓮中捉鳖,败局已定!” 暗卫道:“既是如此,咱们等到二位楼主回城,不就万无一失了?” “蠢货!”昭衍毫不留情地讽刺道,“狗急跳墙的道理,你不懂吗?” 暗卫一时语塞。 “待到二位楼主回来,他求生无望,岂会不生歹意?郡主千金之躯,又关系到当下南北局势,贼子一条贱命不足挂齿,可他若是一不做二不休,我们要如何交代,拿你这颗狗头吗?” 昭衍劈头盖脸地发了一通邪火,只觉得浑身通泰,见暗卫们再不敢有所异议,遂抬手在舆图上一拍,冷声道:“传令下去,开两处城门,市井百姓只许往东,公门中人只许向西,违令者以贼党论处!” 顿了顿,他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往西是云岭山方向,便利探子来往传递情报,东城门外却有条条大路,许多流民云集而来,贼人八成会走这边,一旦让他混进了流民堆,那就真正是泥牛入海,你们要做好准备。” 暗卫心头一凛,忙领命去了。 待他走后,昭衍坐回案几后,看完最后几封鸡毛蒜皮的呈报,又吃了几块点心,这才站起身来,对其他人道:“走。” 众人一怔,吃不准他又犯了什么病,只是有了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再当出头鸟,纷纷紧随其后,只留下两个机灵的待人走光之后,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昭衍发现队伍里少了两人,却不做声,众暗卫只见他方才慢吞吞,一出门就像出了樊笼的鸟儿,“无根飘萍”的轻功施展开来,青天白日下见影不见人,却不是朝着东城门的方向,反而一路向西。 盖因大山拦路,黑石县向来是东富西贫,是故遭逢大灾后,聚集到东城门下的乡野流民远比西面来得多,在萧正风出手接管黑石县后,西边那些流民被接入城内圈地安置,差役每日领着做苦役的民夫自此往来,众多耳目亦在西边密布,直至今日大举攻山,牵一发动全身。 与壮班差役负责的东城门不同,看守西城门的是府营兵丁,个个披坚执锐,隐蔽处更有地支暗卫潜伏窥探,是故昭衍那一番话说罢,众人不疑有他,着实两边城门守备松紧相差颇远,贼人既要出逃,绝不会自投罗网。 日头越来越烈,守城的兵丁已被晒出了满身大汗,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似有单骑从城内飞驰而来。 这马蹄声在当下不啻是惊雷,众兵丁立刻打起精神,四下里的地支暗卫也屏息戒备起来,只见一匹快马踏风而至,马上一前一后坐着两人,俱是皂衣打扮。 “来者何人?” 守城官一声大喝,兵丁们横枪为锁,二人却未下马受查,只听其中一个大声喝道:“衙内急报,速往云岭呈于萧楼主,快让开!” 说话间,一块令牌被丢到守城官手里,他连忙定睛一看,却是吓了一跳——这牌子四四方方,整面刻着一个“萧”字,背面又有一道闪电,正是紫电楼直属暗卫的令牌。 见到信物,守城官不敢迟疑,忙令兵丁们收枪让路。 骑士用力一甩鞭,快马疾冲向前,眼看就要与兵丁们擦肩而过,后方突然传来一声断喝:“拦住他们!” 变故陡生,守城官未及反应,快马已将他撞了个趔趄,风驰电掣般朝城门口冲去,兵丁们见势不妙,慌忙要将城门合拢,不想两道掌风袭来,这些人俱被震开。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倏然赶到,二话不说夺了根长枪在手,狠狠扫向马后腿,疾冲的马匹顿时失衡,嘶鸣一声向右侧翻,马背上的两人双双飞起,半分滞留也无,直往迅速合拢的门口飞扑。 可惜那不速之客更快一步。 “哗啦”一声,素白伞面绽放如花,直接拦在了城门前,昭衍以伞为盾挡下二人,两股劲力骤然相撞,双双往后退步。 这一番兔起鹘落,守城官终于回过神来,埋伏在此的地支暗卫见到二三十名同僚随后而至,心知事态有变,也现身与他们会合一处,短短不过几息之间,城门再度紧闭,近百名兵丁联合数十个地支暗卫结成战阵,将这一隅之地团团围住! 重围之中,那出城失败的二人堪堪站稳,方才对撞之下,他们头上的皂隶巾已被震飞,露出了三千青丝和一个印有戒疤的光头,周遭顿时哗然起来。 “是郡主!” “怎么会是个和尚?” “郡主怎么了?” “……” 其中一人,赫然是昨夜被掳的殷令仪,只见她身覆皂衣,披头散发,浑身僵硬如木偶,口不能言,唯有眼珠能动,可见是被人点了穴,无怪乎方才在马上一言不发,任人拉扯行动。 抓住她手腕的,却是一个面生的年轻僧人。 见到这一幕,跟随昭衍而来的那些暗卫惊诧不已,目光在三人之间扫了几个来回,终于明白过来——昭衍故意下令开城门,还要东西两边一起开,贼子明知其中有诈,可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往东本是上策,但在东面必有重重埋伏,与其自投罗网,不如赌一把运气,反其道而行之。 昭衍料到了他的打算,于是故意延迟片刻,密行向西,果然截住了这条蛇。 在场暗卫大多经历过昨晚县衙之战,如今见到这容貌平凡的和尚,任谁也不能将他与昨晚那神挡杀神的煞星联系起来,再想到这和尚是带着殷令仪乔装为探子,不仅搞来两身皂衣,还拿得出紫电楼的令牌,可见其艺高人胆大。 昭衍笑道:“这位大师,出家人应当六根皆净,你这强抢民女,学的是哪门子佛呢?” 和尚只念了句“阿弥陀佛”,再无半句废话,左手抓住殷令仪,右手自袖里探出,一个大男人的手,在日光映照下竟是晶莹剔透,如玉一样。 三方长枪同时刺来,尚未触及和尚衣角,那只如玉手已回荡而来,分明手无寸铁,这一下却扬起了割面厉风,当先数支枪头应声而断,和尚又是旋身一拂袖,断裂的枪头以更加迅猛之势向来处飞射而回,眼看就要将那几个兵丁戳出血窟窿,又是一片素白泼下,天罗伞凭空画了一个圈,以缠劲将四散的枪头强行聚拢,“叮叮当当”撞在了伞面上。 “尔等退后,不要放箭。” 昭衍拔剑出鞘,只见寒光如雪,这一剑毫无花俏,直向和尚左手斩去! 这和尚敢以肉掌断刀枪,无非是自恃内功浑厚,可他再托大也不会傻到硬接名剑藏锋,下意识地将手一收,剑刃几乎擦着殷令仪的手臂劈下,她衣袖破裂,一溜鲜血流了下来,眼中闪过一抹痛色。 好在这一剑逼得和尚松了手,昭衍没有半分迟疑,反手一伞罩住殷令仪,和尚折身袭来的一抓正好落在伞面上,昭衍顺势欺近,剑势一改方才的简单直接,寒芒散如飞花,锋芒吞吐不定,迫使和尚连连后退,仍是闪避不过,若非皮糙肉厚,恐怕身上就不只是添上几道血痕了。 饶是如此,和尚也不肯就此放过殷令仪,眼见自己躲不过这如影随形的剑锋,他索性不再闪躲,断喝一声满提真气,霎时面如金纸,猛地往前踏出一步,一手抓住无名剑,一拳砸在天罗伞上。 这一回,砸在伞面上的力道轻若鸿羽,片刻后却有股排山倒海般的沛然巨力透过伞面咆哮而来,正是被江湖人称为“隔山打牛”的透劲! 在武林大会上,昭衍从谢青棠手里吃过这亏,他本欲撤伞,眼角余光瞥见殷令仪,咬牙一侧身将人撞开,硬接了这一招拳劲,当即喉头一甜,猩红鲜血飞溅在素白伞面上。 他吃了亏,自不肯让和尚好过,手腕猛地一抖,细剑如毒龙般转动起来,险些卷下和尚四根手指,随即拳剑相对,爆响声同时从二人身上传来,不受控制的内力外泄而出,几如狂风扫落叶,靠内的一圈人都被震得往后退去,殷令仪更是跌倒在地,好在有地支暗卫趁机上前,一把将她抢到手里,为其解开穴道。 殷令仪甫一脱险,面上惊魂未定,理智却已回笼,她正要开口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一众暗卫竟是张弓搭弦,当即脸色巨变,喝道:“不准——” “放箭!” 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压过了殷令仪,她猛地回头,只见重重人群之后,本该与萧正风同行的冯墨生赫然在此,脸上仍是笑眯眯的,一双老眼却似蛇目,阴鸷地从她面上扫过,最终落在缠斗中的两人身上。 冯墨生等了一日,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兵丁们尚在迟疑,地支暗卫却是不敢犹豫,只听弦惊如琴瑟,一片箭雨朝二人飞射而出! 第一百七十二章 匕见 冯墨生今日的确与萧正风一同出城,只是没等抵达云岭山,他便中途折返,悄然回到了黑石县城中。 平南王女被掳一事关系重大,莫说昭衍是半路杀出来的变数,就算他真乃姑射仙的入幕之宾,冯墨生也不会将如此大事托付于外人,何况在他心里,昭衍注定是个死人。 这厢一旦有所动作,那边就有人事无巨细地向冯墨生禀报了全盘始末,他同样断定贼子不会往东,遂点了一队人马朝西城门包抄而来,正好赶上做黄雀。 如此距离之下,弩箭的威力远胜过弓箭,箭矢甫一破空便有酷烈风声大作,杀气浓重如暴雨来袭,昭衍听声辨位,心下登时一凛,抬脚蹬在城楼壁上,轻盈如蜻蜓点水,整个人化作一缕青烟,堪堪避过和尚横扫而来的一记鞭腿,鬼魅般落在了他的身后,但闻“哗啦”一声,天罗伞倏然张开,毫不留情地将和尚往前一撞,牢牢遮住了昭衍身形。 和尚被他一推,避无可避地迎上了这铺天箭雨,当即将外袍一扯,衣衫被真气灌得饱胀起来,随他双手挥动狂舞。 破衣对利箭,本该如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架不住和尚内力浑厚,薄薄一件外衫被他内力灌注,撞上箭矢的刹那竟传出金石之声,转眼间就有数支箭矢被他扫落,寥寥几支射在他手脚上,也不过刺破一层皮肉,很快被他的护体真气震开。 见此,冯墨生不禁“咦”了一声。 县衙遇袭时,他尚且被困山中,只从暗卫们口里得知贼人有刀枪不入之躯,如今亲眼所见,方知其所言不虚。 不多时,所有飞箭都被和尚挡下,他正要有所动作,背后厉风突起,昭衍窥准机会一剑刺出,和尚不得已侧身避让,没想到又有一道寒芒闪过,竟是冯墨生的铁钩杀来了! 这一钩子来得刁钻至极,待和尚发现之时,铁钩已割在了自己腰上,他脸色立变,一掌就朝铁钩拍了下去,冯墨生已知其内力浑厚,哪会主动接他一掌,钩子一抹一挑,尖端登时刺入鉴慧后腰,脚下猛地一转,整个人以匪夷所思的姿态扭曲成团,从和尚臂下一闪而过,连人带钩顺势飞退,带滴猩红。 若非和尚护体功夫着实厉害,这一下就能钩出他一颗肾脏来! 和尚用手一抹,掌心血色虽少,却令他后怕不已,冯墨生的铁钩显然不是寻常刀兵,其人武功又高,已找到了“以点破面”的诀窍,倘若在此缠斗下去,今日当真是死路一条了。 一念及此,不等冯墨生与昭衍会合,和尚一个箭步朝前冲去,不顾四面逼来的刀枪剑戟,双手同时击出,左右两侧真气激荡,迎面之人只觉洪水猛兽悍然冲来,脏器俱颤,浑身都似散了架,竟被他分水排浪一般推了开来,使原本被护在人群中心的殷令仪再度暴露出来。 殷令仪神色一厉,夺剑朝和尚面门刺去,这一剑凌厉非常,直取和尚右眼,任是金刚不坏之躯,总不能连眼珠子也练成金刚石。 她内力不强,剑法着实精妙,不等和尚欺近,剑尖已至他面前,眼看就要将他眼窝刺个对穿,和尚不慌不忙,手指如拈花捉蝶,轻盈地落在剑刃上,两根指头一捏一折,钢铁长剑顷刻断开。 殷令仪反应极快,一击不成当即俯身一滚,抬手将断剑掷出,顺势拉开了丈许距离,有此一合之机,周遭人群也反应过来,连忙一拥而上将和尚挡住,冯墨生与昭衍也已赶到,一钩一剑左右夹击,和尚避无可避,两手齐出抓住兵刃,内力分流相撞,三人同时闷哼一声,嘴边都有鲜血溢出,脚下纷纷倒退。 昭衍握剑的虎口崩裂,冯墨生整条铁钩手兀自震颤不休,和尚双手掌心更是鲜血淋漓,可见刚才以一敌二,是他落了下风。 事已至此,生擒殷令仪已是难如登天,和尚面上闪过一抹狠色,衣袖蓦地被劲风灌满,只见他脚下一旋,左手回荡抵挡一钩一剑,右臂却向人群挥出,这一掌何其厉害,周遭空气发出雷鸣般的爆响声,最前头那层刀戟结成的盾墙顷刻间支离破碎,无数人脏腑受创,仰面喷出一口鲜血就翻倒在地,掌力竟去势未绝,直向殷令仪扑去! 殷令仪身子骨弱,若被这一掌打中,焉能有命在? 不能生擒,便杀之! 眼看殷令仪就要毙命在这一掌之下,昭衍飞身而至,天罗伞正面迎上沛然掌力,只觉得巨浪澎湃,伞面几乎被打得凹陷变形,两股内力才算相撞抵消。 昭衍退了三步,和尚则被反震倒飞出去,那钩子又如影随形般出现在他身侧,这一回直向面门钩来,和尚不敢大意,腰身猛然向下一折,双手撑地,抬起一腿踢开铁钩,随即就地翻滚,但闻三声巨响,他连滚三圈,青砖地上也多出了三道数寸深的裂痕! 冯墨生身材矮胖,出招却是极快,夺命三钩之后又是一脚踢出,和尚半躺在地,生生挨了他当胸一击,滚地葫芦般飞出几丈远,眼看就要撞到城楼壁,这和尚蓦地一掌拍地,身躯翻转而起,却是拼尽全力,一拳砸在了城门上! “不好——” 冯墨生方才一脚踢出时已觉不对,这贼和尚竟是以伤借力,抓住机会脱出战圈,想要破门出逃! 他飞身扑击,和尚一拳已落下,须知这城门乃是铁桦木制成,外面裹有铁皮铜钉,就算大军攻城也非片刻能破,奈何今日事变突然,负责开闭城门的兵丁来不及重新下钥,只用一根横木闩过,这木头有半尺厚,却在和尚奋力一拳下应声而断,他立刻从缝隙间闪身出去,冯墨生一钩劈下,只在他臂膀上开了条口子,终是未能将人留住。 “该死!” 铁钩一甩,鲜血飞溅,冯墨生目光阴鸷,他冲出城门,只见前方一片山林苍茫,哪里还能看到和尚的影子? 所有人都围拢过来,昭衍将伞一收,剑尖指着地上残留的血迹,道:“他走不远,追!” 说罢,不等冯墨生开口,他施展轻功飞身而起,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众人面前。 望着昭衍的背影,冯墨生眼中杀意更浓,却在转身时收敛得干干净净,他上下打量殷令仪一番,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郡主受惊了,可有大碍?” 殷令仪面无血色,只冷冷看着冯墨生,分明是羸弱不堪的模样,那目光竟能刺得人背后生寒。 对于这位平南王女,冯墨生算是闻名已久,尤其在他察觉到萧正风态度转变后,可惜现在不是对付殷令仪的好时候,他朝一队暗卫吩咐道:“护送郡主回行辕,若是再出差错,尔等就提头来见。” 暗卫们齐声道:“是!” 冯墨生迅速做好一番安排,命兵丁们继续严守城门,便带着数十名地支暗卫出城追赶而去。 和尚受伤不轻,逃得更是狼狈,沿途留下了不少血迹脚印,冯墨生率人一路寻踪,约莫三里地后,一条小河截断了踪迹。 河水污浊不堪,莫说是几滴血,就算一个人栽下去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岸,昭衍背对着他们,正低头寻找着什么。 冯墨生一挑眉,飞身连踏几块卵石,其余暗卫紧随其后,昭衍听得风声动静,直起身来回头一看,道:“冯楼主,你们来了。” “人呢?” “追丢了。”昭衍指了指小河,“血迹在河畔消失,我渡来彼岸刮地三尺也未见脚印,八成是顺水下河去了。” “听说小山主身怀绝顶轻功,竟也追不上一个和尚?” “那可不是一般的和尚。”昭衍摇头,“冯楼主久居京城,对江湖上的事有所不知,晚辈之前在武林大会上曾见过这和尚,他法号鉴慧,被琅嬛馆主杜允之列为七秀第六……不过,今日一战可知此人藏拙甚深,连耳目通天的杜馆主也走了眼,那一张榜单真是大错特错了。” 冯墨生眉头一皱,身边暗卫里有人曾跟随萧正风去过栖凰山,先前已觉得那和尚有些眼熟,如今被昭衍点破,登时想了起来,忙向他禀报详细。 白道有四大门派,黑道有六大魔门,空山寺两头不占,算是个寂寂无名的山野小宗,也不知修得什么野狐禅,竟有此等了得的门人。据暗卫说,这鉴慧在武林大会上的表现不过可圈可点,在第三轮比斗时败于海天帮少主江平潮之手,寡言少语,独来独往,算是个顶不起眼的角色,没想到会杀来此地,干下这等轰动之事。 然而,昭衍敏锐地注意到,在听见“空山寺”三个字时,冯墨生的眼神变了几变,似是不可置信,又像隐忍顾虑。 “冯楼主知道这空山寺?” 闻言,冯墨生回过神来,那一抹异色已是转瞬即逝,叹气道:“只是没想到区区一个小门小派竟然藏龙卧虎,却不知他一个出家人,怎么会来绑架郡主?” “出家非出世,朗朗乾坤之下亦有藏污纳垢,谁能说得清楚?”顿了下,昭衍眉头皱了起来,“不过,晚辈倒是有所发现。” “什么?” “鉴慧在武林大会上处处藏拙,所用不过一套棍法和一些拳脚功夫,未曾听说过他有什么厉害的外功法门,今儿个与其交手一番,果然是刀剑难伤,一双肉掌能够切金断玉,不由得令晚辈想到了一个死人。” 冯墨生眼里精光闪动:“歧路书生,谢青棠!” 谢青棠是掷金楼主人谢沉玉的遗孤,身怀外修神功《宝相决》,鉴慧今日做出的事情,谢青棠也能做到,可惜其人运气不好,为图报复在武林大会上死磕昭衍,几乎打到了同归于尽的地步,最终是昭衍技高一筹,在众目睽睽下将他击毙。 《宝相决》是历代掷金楼楼主的不传之秘,从来只有父子相传,鉴慧与谢青棠年纪相仿,难道是谢沉玉在外有个私生子被送到了和尚庙不成? 冯墨生想到这些,又思及周绛云那不安分的疯子,眉头几乎打成了死结。 这一会儿工夫,分散四周搜索的暗卫们已然回转,俱是一无所获,鉴慧若不是飞天遁地,那就只能说明昭衍推测不错,此人压根儿没有渡河,而是直接顺水遁走了。 昭衍道:“现在让人快马加鞭去下游堵截,兴许还有机会找到人。” 冯墨生摇头道:“来不及了。” “我追丢他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此河水流不急,若是马不停蹄,怎会来不及?”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来过这里。”冯墨生转过头,目光落在昭衍右手的伤口上,“我们追踪的血迹,是你的。” 从昭衍追出城门,到现在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他手上虎口被震裂,伤得并不很深,怎会依旧血流不止? 除非,他故意将伤处撕开了一回。 昭衍看了眼自己的手,面不红心不跳地道:“冯楼主说的哪里话?我这一路奔波疾行,新鲜的伤口崩裂开来是再正常不过之事,总不能滴下的血不会说话,而你追丢了人,就要将黑锅扣在晚辈的头上?” “你认识他。” “萍水相逢,算不得深交,我若早知道他有这般本事,当日就算是赶鸭子上架也要让他去打最后一场擂台,哪来后头恁多麻烦?” “合情合理,可惜了,老朽并不信任你。”冯墨生唇角一撇,语气森然,“昭衍,打从你来了这里,听雨阁的行动处处受挫,莫说你身份存疑,就算姑射仙在此,她也庇护不得你!” “冯楼主,晚辈敬老爱幼才对您多有忍让,至于其他……” 话说到这个地步,昭衍眸光倏冷,讥讽道:“老东西,你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玩捕风捉影、栽赃陷害这些伎俩,积点阴德给子孙后代不好吗?” 冯墨生的脸色顿时铁青。 他到了这个岁数,一怕大限将至,二怕子孙有难,昭衍这一句话掀了他两块逆鳞,更有浓浓的威胁之意。 片刻之前,冯墨生对昭衍不过有五分杀意,现在已添作了十分。 “老朽不与你逞口舌之快。”冯墨生目光冰冷,“你私通逆贼,帮助他们搅浑局面,骗取萧楼主的信任,如今以权谋私放纵凶徒,诸般罪行确凿,老朽岂能容你?” “确凿?”昭衍只觉啼笑皆非,“人证物证俱无,仅凭你一番臆测,就要拿我的人治我的罪,你管这叫证据确凿?好家伙,无怪乎忽雷楼在听雨阁四楼之中煞气最重、名声最臭,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可算是见识到了,不过……听雨阁乃皇家直属缉事监察机构,你也算是朝廷命官,如此作为也算有王法吗?” “牙尖嘴利,却不知等你满口牙都被敲掉、嘴也撕烂,还说不说得出这些话来!” 微一停顿,冯墨生忽地笑了,笑里藏刀,森然道:“至于王法——到了这一步,我就是王法!” 话音落,所有暗卫身形闪动,当中有人抛出数个铁球,那球儿不过指头大小,迎风拉长展开,原来是铁丝团成,这些铁丝重新落回人手,随着暗卫们腾挪起落,顷刻交织出两张铁丝网来,仿佛两股黑雾,一左一右朝昭衍笼罩过去。 见此情形,昭衍明白这老狐狸是打定主意要借此机会杀人灭口,他眼里掠过一抹锋芒,脚下用力一蹬,蓦地从两张大网之间腾空而起,却不想头顶传来风响,冯墨生亦是纵身飞至,铁钩自上而下向他头颅劈来! 昭衍一剑横档,身形被迫向下落去,那两张铁丝网一击不成便交叠合一,这下正好被他踩中,周围持网的暗卫齐齐纵身,顺势连人带网拉了起来,细如牛毛的铁丝一下子勒进人体,几乎将昭衍浑身血肉划分成不等大小,冯墨生一钩过去,他被困网中无法躲避,不顾铁丝撕扯皮肉,手腕翻转刺出一剑,身躯猛地一转,整张大网被他从中破开。 昭衍从半空跌落下来,剑先入地,旋即腰身一折,连人带剑如风车急转,扬起一片尘土,劈头盖脸地打向一众暗卫,趁着他们被迷眼的工夫,昭衍如同飞燕还巢,蓦地杀入人群之中。 当日在栖凰山上,陆无归点评昭衍的剑法用了一句“凌锐诡谲”,实在是再贴合不过,他一人一剑闯入敌阵,硬是打出了以寡欺众的势头,身法飘忽不定,剑锋神出鬼没,取的正是“奇”与“险”二字奥义,好几个暗卫一时没能看清他人,只听得风声来袭,本能地出刀迎击,砍死的却是自己人,未等到大惊失色,背心又是一凉,至死找不到敌人何在。 见到这一幕,冯墨生面上更冷,瞅准昭衍出招的空当,他从天而降,一钩子朝他脖颈割去,这一下猝不及防,昭衍来不及转手回防,唯有俯身下腰,铁钩如疾风般从他头顶掠过,挡在昭衍面前的一名暗卫登时身首异处,往前踉跄了两步,鲜血才冲天狂喷。 血溅满身,饶是昭衍也觉惊心动魄,他后踢一脚震开冯墨生,右手一剑劈翻来袭的暗卫,旋身蓄力一掌打出,却是绵软无力的模样。 冯墨生吃过他的暗亏,既不敢接又不能不接,于是铁钩一横,抓过来一名暗卫挡在身前,那暗卫别无他法,硬着头皮提掌迎上,果然觉得对面轻飘飘无着力,没等他松一口气,手臂中突然传出“咔嚓”一声,他发出惨叫,整条胳膊扭曲变形,一截骨头从手肘刺了出来。 好厉害的内功,好毒辣的一掌! 冯墨生不禁后怕,更觉匪夷所思,步寒英算是听雨阁的半个敌人,可纵然是听雨阁也得承认他这一生光明正大,哪怕是面对仇敌,也不曾用过这样阴狠的手段,试问一个这样的师父,如何教出此等面和心恶的弟子? 此子必有蹊跷! 冯墨生一掌拍在那暗卫背后,将人当做武器砸向昭衍,铁钩顺势而出,自暗卫腋下突袭,昭衍一剑贯穿了此人胸膛,没想到旁侧杀出一道铁钩来,他本欲收剑后撤,不想剑锋竟是拔出不得。 下意识地,昭衍就要用上绕指柔,旋即想到冯墨生同样是此道高手,自己若是用了,决计逃不过他的眼睛,仅此片刻犹豫,那钩子已如毒蛇般往他手腕上一缠! “噗嗤”一声,铁钩入肉,昭衍额头上冷汗涔涔,他一脚踢在尸身上,巨大的力道将其连同背后的冯墨生一同震开,而他狼狈地倒退数步,右臂衣袖破裂,一道狰狞可怖的血痕从手腕一路延伸到肩膀,几乎削下了他一条肉! 尽管如此,昭衍不敢有片刻停留,趁着众暗卫尚未形成包抄之势,他脚下用力一蹬地面,窥准空隙斜飞出去,眨眼间没入了前方的小树林。 “可惜。” 冯墨生看着地上的血迹,哪怕已经到了这一地步,他也不禁面露赞叹之色。 适才那一钩子,他是冲着昭衍的手腕而去,再厉害的剑客少了一只手,从此也是半个废人,可惜冯墨生算准了一切,唯独没算到昭衍的果断狠绝,发现自己无法躲开这一钩,昭衍不退反进,借助冲力迫使铁钩偏斜开来,最终只割开了这一条口子,而没有将他手筋挑出、腕骨切断! 此子倘若不成大器,必成大患。 冯墨生抬起沾满鲜血的铁钩,尖端直指那小树林,厉声喝道:“追!” 众暗卫应声而动,人影闪动起落,很快消失在河畔草地上,只留下几具余热尚存的尸体和满地血迹。 待到最后一人走后,那条污浊的河流之内,慢慢冒出了一个光头。 掳走殷令仪的贼人确实是鉴慧,也只能是鉴慧。 昭衍说话惯是七分真三分假,譬如他说自己追着鉴慧一路至此是真,说鉴慧顺水而逃就纯属扯淡。 时间仓促,鉴慧无暇远逃,他自始至终都屏息闭气躲在河底,由昭衍出面吸引冯墨生的注意,利用对方的自私多疑之心,终于到了这一步。 望着那片小树林,鉴慧面上浮现忧色,终是谨记昭衍和殷令仪的叮嘱,将一名暗卫的尸体拖入水中,扒下他的蒙面巾和衣服,将尸首压在河底乱石下,这才上岸换了衣物,朝云岭山方向风驰而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逆转 五年潜修,昭衍长进最快的并非内力或是剑法,而是轻功。 学轻功最好的年纪是在十岁时,昭衍上寒山时已满了十四岁,若非自幼修炼绕指柔,这般骨龄的身子再怎么勤学苦练也要少一分轻盈,而在轻功之道上向来是一分轻一分快、一分稳一分劲,有时候毫厘之差就是生死之别。 寒山不仅有经年不化的皑皑冰雪,还有起伏险峻的一谷三峰四瀑,昭衍内修炼气、外修锻体,每日上下来回,几乎踩遍了寒山上的每一寸草木土石,滑倒跌落不计其数,最严重的几次甚至摔断了骨头……如此摸爬滚打了一千五百多个日夜,才练成了这冠绝江湖的“无根飘萍”。 论起轻功身法,莫说一个冯墨生,听雨阁四天王齐出也未必能追赶上昭衍,可惜昭衍负伤在先,他越是提气疾奔,伤口流血越多,气力也耗损越快,偏偏冯墨生那群人就像是猎犬一样,始终追在他屁股后头,虽是一时半会儿抓不住他,却也不会被他甩脱。 烈日灼烤,劲风扑面,昭衍一身的汗水与血混合流淌,他已不知跑了多久,更不知奔出了多远,只觉得气力将枯,伤口传来的撕扯剧痛逐渐麻木,眼前阵阵发黑,已到了强弩之末。 紧跟在后的冯墨生显然发现他体力不支,用力一挥手,数十名地支暗卫猛提一口真气,骤然散成一条扭曲长蛇,首尾相对,从左中右三个方向向前包抄,速度越来越快。 生为肉骨凡胎,人力终有尽时。 黄昏时刻,昭衍眼前一花,脚下猝然踉跄,身躯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倒,全赖藏锋在手才堪堪支撑住了,他单膝跪在地上,伤口已流不出多少血,多处衣衫破裂,背上犹自插着两支暗器,露出来的半块玄鸟刺青被血一染,愈发栩栩如生,几乎怒鸣而飞。 前方,是一面十丈高的岩壁。 若在平时,昭衍几个踏步就能攀上去,现在却是有心无力,冯墨生深谙趁他病要他命的江湖准则,立刻下令暗卫们围拢上去,只是顾忌他还有留手,没有贸然靠近。 昭衍以剑支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目光所及皆是寒光凛凛的刀锋剑刃,他咽下一口血, 对冯墨生笑了笑,讽刺道:“冯楼主,好大的阵仗,好大的官威啊!” 冯墨生不语,身边两个暗卫越众而出,提刀劈向昭衍两臂,左边“直捣黄龙”,右边“灵蛇绕树”,刀锋走势一刚一柔,犹如龙蛇相缠,俨然是要卸他胳膊才好安心说话。 昭衍此时连站着都打晃,着实没了多少力气,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束手待毙之际,刺入泥土的剑尖突然扬起,他身躯一偏,主动欺近到两人之间,左手持伞分花一撞,右手握剑翻转倒刺,但闻“呛啷”两声,两截刀刃应声而断,伞尖与剑尖同时刺入血肉之躯,左边那人喉管破洞,右边的一剑穿心,两人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已气绝当场! 其余人齐齐色变,冯墨生亦是目光一冷,没想到昭衍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一战之力,只是等到尸体倒下,他看见昭衍双手微颤,那抹冷意又化作了笑容。 “好、好、好!”冯墨生连赞三声,“七秀之首名不虚传,莫说是白道年轻一代,就算是黑白两道的一些老江湖也未必是你对手,难怪你自恃本事,胆敢与听雨阁作对……却不知,你还能刺出几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自登仙崖之后,这是昭衍离死最近的时候,他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住涌上喉头的腥甜,抬手拭去了嘴边鲜血,他依然笑对冯墨生,道:“我没加入听雨阁,可我是姑射仙的人,奉命前来帮你们,是你误判局势致使行动一再受挫,却将脏水泼在我身上,先污蔑我勾结匪类,再构陷我串通逆贼,现在你想杀人灭口……冯墨生,你可曾将姑射仙放在眼中,又将寒山放在哪里?” “你有天下第一人做师父,的确是莫大造化,可惜他自囚关外,若是没有十恩令,他擅入中原就是武林公敌,老朽有何惧也?”冯墨生嗤笑,“至于姑射仙……” 他目光转冷,不屑地道:“区区一个黄毛丫头,仰赖其母余荫才有今日地位,老朽不与她计较,却也不惮她,倘若她因私废公,浮云楼的主位她也坐不安稳了。” “那么,萧楼主呢?” 冯墨生的神情凝固了刹那。 “早上你跟他一起出城攻山,却又秘密折返,想来是冯楼主巧舌如簧,使萧楼主对我这不速之客信任不过,这才串通一气掩人耳目,两相比较,足可见他对你信赖有加。”顿了下,昭衍目光如电,“然而,你敢说自己今天做的事,都得到过他的首肯吗?” 冯墨生扯了下嘴角:“忽雷楼做事,何须旁人点头?” “四天王平起平坐,你确实不必看谁的脸色过活,可在今日之前,你事事以萧楼主为先,人前说句话都得对他察言观色,堂堂一楼之主行此折节谄媚之事,若非有所求,必定有所图。”昭衍的手撑在剑柄上,含着一抹血色的笑,“现在,冯楼主乍然翻脸,究竟是阳奉阴违,还是要过河拆桥呢?” 血汗已经模糊了昭衍的眼睛,冯墨生却有种被他看透的狼狈感,心里猝然涌上一股翻江倒海般的杀意,可这老狐狸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很快收敛了这点外露的情绪,叹息道:“小山主,老朽本是很欣赏你的,可你锋芒太盛,终会伤人伤己。” “能得冯楼主一句欣赏的话,晚辈荣幸之至。”昭衍唇角回落,森冷的目光落在冯墨生身上,“你要杀我,就别让我活过今天,否则明日之后,我一定会将今天的债加倍讨回!” 他语气很轻,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利剑,霎时穿过所有人心头,平地风生,卷起一抹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腥气,仿佛预示着一场腥风血雨。 冯墨生没有错认这股杀气,慈眉善目的脸上彻底没了笑意。 他想除掉昭衍,却也知道昭衍身上藏有许多秘密,于是趁着碍事的人都不在,想要废了昭衍手脚将人藏起,对外只说是追贼遇害,待风头过后再慢慢动手,誓要将这臭小子敲骨吸髓,榨干最后一分价值,如此便可独享硕果,何等快哉。 然而,昭衍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也给他敲响了警钟。 这小子身上有连心蛊,自己原先准备的谎话能骗过萧正风却瞒不过姑射仙,更别说他是步寒英的徒弟,在江湖上结缘甚广,一旦出事必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冯墨生没有把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扫清首尾,此人就成了鸡肋。 杀。 这个字犹如一道闪电倏然划过冯墨生心头,他拖着铁钩一步步向前走去。 诚如所料,刚才击杀两人已是昭衍的垂死挣扎,冯墨生轻易挑落了无名剑,一脚踩在了他的背脊上,血迹斑驳的冰冷铁钩贴在了那脆弱的脖颈上,只要他稍一用力,就能轻易砍下这颗头颅。 冯墨生勾起嘴角,铁钩下压—— “住手!” 猛然间,从人群之后传来一声断喝,同时两道劲风来袭,几个暗卫只觉头顶一沉,竟有两条人影如飞燕出林般踏过他们的脑袋,直逼冯墨生后颈和腰腹! 来人是一男一女,各自手持长刀,上刀“乌云盖顶”,下刀“玉带群山”,破空时竟有爆裂之声,不消片刻就逼至冯墨生背后,饶是忽雷楼之主也不敢托大,冯墨生不得已往前一扑,钩子堪堪从昭衍颈侧擦过。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顺势闪避之际,冯墨生那矮胖的身子突然一扭,竟似盘蛇出头,凭空拉长了数寸,铁钩逆势而回,毒蛇般缠向昭衍的脖子! 开弓没有回头箭,冯墨生已跟昭衍撕破了脸,今日无论如何,这小子都得死! 他以为昭衍已无余力,那一男一女固然厉害,却没料着冯墨生身怀绕指柔绝技,这一钩避开了双刀锋芒,直取昭衍人头。 十拿九稳的一招,冯墨生胜券在握,直到第三道劲风后发先至,在钩尖刺破昭衍脖颈之前,一杆短枪破空而至,犹如飞鹰捕兔,快准狠地撞在铁钩上,枪尖卡住血槽空隙,将钩子死死钉在了地上! “嘶——” 冯墨生的铁钩与肩膀相连,这一下让短枪生生拽落,连带肩下早已愈合的断口也被暴力撕开,他闷哼一声,倒退数步才站稳身形,怨毒的目光落在短枪上,脸色却是大变,忙不迭朝身后看去。 为了铲除昭衍,冯墨生带出城的都是忽雷楼部下,他们对主子言听计从,哪有坐视旁人干预之理?眼下,他们之所以按兵不动,只因在这数十个暗卫身后又多了一片打扮相似的人影,而在人影之外,乌泱泱的精兵列阵待发,战马吐气如云,弓手搭箭在弦,只等一声令下! “我让你住手,没听见吗?” 那在关键时刻掷出短枪之人站在最前,赫然是一身血污的萧正风,他比早上出城时狼狈了许多,尤其左手和右眼都绑了绷带,猩红血色氤氲渗透,令人触目惊心! 冯墨生右臂空空,脸上惨白一片,既是大惊失色,又觉得万分难堪,哑声道:“萧楼主……” 向来对冯墨生言听计从的萧正风这回却没有看他,只是举步走向昭衍。 最先出刀攻击冯墨生的一男一女,赫然是刘一手与李鸣珂,二人已将昭衍搀扶起来,只觉得掌心一片湿漉漉,竟有些不敢下手。 昭衍对他们道了谢,见萧正风走到近前,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气如游丝地道:“多谢萧楼主……救命之恩。” 萧正风见他遍体鳞伤,眉头紧皱,沉声问道:“你二人为何拔剑相向?” 冯墨生心下一跳,忙道:“此子勾结——” “本座没问你!” 萧正风冷声截住冯墨生的话头,令其更觉不安,又听昭衍苦笑一声,道:“今日之事,我……” 话没说完,他终是支撑不住,昏倒在刘一手怀中,吓得两人脸色一白,李鸣珂忙伸手去探他鼻息脉搏,好在人还活着,急忙从怀里取了伤药塞进他嘴里,强行让他吞下。 萧正风见此,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发阴沉,冷眼一扫冯墨生和他手下那帮暗卫,道:“先回城!” 冯墨生见他动了真怒,又不知云岭山那边出了何等变故才让萧正风伤重至此,心下惴惴不安,识趣地没有多说什么,只用阴鸷目光扫过昭衍三人,转身跟上了萧正风。 此地离云岭山已然不远,萧正风等人又负伤不轻,一众人马只好放慢速度,直至天黑方才抵达西城门前,守城官今日一时疏忽险酿大祸,乍见众人归来,吓得魂不附体,忙是命人开门相迎,不想这些大人物没一个将他放在眼里,心里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 军兵入城,众暗卫各归其位,萧正风甩袖回了县衙,且不理会冯墨生,命人唤了最好的医师到廨舍,为他治疗伤口。 萧正风身上多处带伤,最麻烦的莫过于右眼和左手断指处,医师战战兢兢地查看过后,“扑通”一声跪倒下来,将额头磕得流血,只道自己无能为力。 饶是已有了心理准备,想到自己以后就要断指缺目,萧正风勃然大怒,牵动伤口又渗出血来,恨不能将方敬的脑袋砍成稀巴烂,再将那些逃走的贼子悉数抓回来千刀万剐。 盛怒之下,萧正风抬脚就要将这不中用的医师一脚踹死,门口突然传来了禀报声,说是清和郡主来探视他了。 殷令仪被救回一事,萧正风在路上已听冯墨生说过了,只是他心情不佳又模样狼狈,实在不愿让她见到自己这般样子,正要开口谢客,殷令仪已不顾侍女劝阻,推门而入。 萧正风平生好大喜功,尤其不愿在女人面前丢脸,下意识背过身去,拿手遮住伤眼,不想善解人意的殷令仪这回却是绕到他面前,柔若无骨的手轻轻覆在他腕上,劝道:“伤口尚未结痂,你这般捂着易生炎症,快些放下。” 只要殷令仪愿意,她会是天底下最讨人喜欢的人,这一句话里没有怜悯更无嫌恶,平平淡淡如看待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令萧正风心头升起的烦躁都化为乌有,讷讷坐了回去,任那如蒙大赦的医师上手处理。 殷令仪坐在一旁,直到医师为萧正风包扎好了伤口,屋里屏退了一切外人,她才叹了口气,道:“萧楼主以身犯险,亲自将匪首斩于刀下,虽是大功于朝,但过于冒险。” 萧正风强打起精神道:“不说这些,得见郡主平安归来,已是大幸!” 殷令仪秀眉微蹙,苦笑道:“我之所以深夜前来打扰,正是为此事而来。” 听她主动提及被掳之事,萧正风神色一肃,只听殷令仪道:“掳我之人是一年轻和尚,武功极高,来历不明,将我带出县衙后遁入暗渠,在那脏污阴暗的死角藏身不出,期间不曾与我有过半句交谈,不过……我曾见他拿回密信翻看,透过烛光偷窥,俱是些字符画。” 她一边说,一边以指蘸水在桌上画了几下,萧正风定睛看去,与殷令仪异口同声地道:“乌勒文!” “我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只窥见了这几个字。”殷令仪摇了摇头,“他点了我的哑穴,却不遮住我的耳目,可见是有恃无恐,今日天未亮时他将我扔在原地,独自出去了一趟,不多时就带了两身皂衣回来,并有一块令牌。” 说话间,她将从守城官那儿拿回的令牌递到萧正风面前,后者接过仔细查看,顿时脸色铁青地道:“是紫电楼的令牌没错。” “这令牌,部下人人都有吗?” “不多,却也不少。” “能否一一清查?” “近日来折损了不少人手,部分尸身未及回收,恐难盘查。” “那就是查无所证了。”殷令仪摇了摇头,“万幸昭衍及时赶到,将那贼和尚截住,否则……到时候,这令牌就是紫电楼的祸端,若因你我之过牵连朝野,纵然是死也难心安。” 萧正风的一颗心直往下坠。 半晌,他忽然道:“昭衍与冯楼主先后追出城门,却是跟丢了贼子踪迹,冯楼主因此断定昭衍与贼相通,二者之间里应外合,郡主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不如何。”殷令仪淡淡道,“昭衍也好,冯楼主也罢,我对他二人所知甚少,仅凭这点蛛丝马迹怎敢妄自揣度?只是……” “只是什么?” “昭衍是步山主的弟子,寒山多年来与雁北关守望相助,就算他犯下罪错,也该将人拿下,知会寒山一声再行处置,冯楼主却亟不可待要将其诛杀,又是在这多事之秋……得亏萧楼主及时赶到,否则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更别说那挥剑斩敌酋的步寒英。” 殷令仪这句话使得萧正风心头一凛,立刻想到昭衍先前的诸般说辞,忍不住摸了摸怀里那块青狼令牌,喃喃道:“不错,冯楼主这回确实冲动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殷令仪宽慰他道,“据我所知,冯楼主固然智计过人,可他毕竟年老心衰,难免有疏漏之时,所幸大错未成,萧楼主不必过于挂怀。” 是啊,冯墨生那老狐狸向来谨小慎微,做事总是谋定而后动,他明知道这是牵一发动全身的时候,怎会行此等“冲动”之举? 去追和尚的那群人里,除了昭衍,其他都是冯墨生的心腹,那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还是他说了算? 萧正风仅剩的左眼微微眯起,令人胆寒的杀意在眸中悄然闪动,右眼明明上过了药,现在却莫名疼得厉害,似要滴血。 一旁,殷令仪端起热气袅袅的香茶,轻轻呷了一口,唇畔轻笑旋即无踪。 第一百七十四章 翻船 六月初六,申时正,四方亮。 派去追捕云岭山逃贼的人马,历经一天一夜,终于回来了。 他们带着萧正风的印信,沿途驿马飞传消息,官府上下无有不应,调动所有能用的人手,只消半日就在方圆百里之内设下了重重封锁,本以为能够瓮中捉鳖,没想到那些人端得狡诈,甫一突围便分而逃之,十二个时辰下来,他们只带回了五具尸体,没有一个活口。 听完属下的禀报,冯墨生一双长眉皱得死紧,道:“仅凭这些散沙残兵,绝不可能遁逃得如此轻易,必定有人提前做好了接应准备,才能从听雨阁的手里抢人!” 说话间,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狭长老眼里隐含冷意。 萧正风坐在上首左位,右侧坐着殷令仪,两人相隔三尺许,言谈举止不见热络,倒有几分井水不犯河水的意味,偏就是这相安无事的态度让冯墨生感到了不安。 冯墨生人老成精,多年来浸淫于诡计之道,直觉告诉他这一切与殷令仪脱不了干系,可这弱不禁风的女子实在沉得住气,眼下萧正风又是态度不明,他不敢贸然对殷令仪发难。 上首两人皆是敏锐之辈,察觉到冯墨生欲言又止,殷令仪识趣地站起身来,朝萧正风一礼,道:“本郡主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了。” “郡主请便。” 萧正风起身,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唇畔笑意霎时收敛,淡淡道:“你疑心是她所为?” 冯墨生犹豫了片刻,道:“此时此地,能有这般本事窝藏近四十名逃犯的人,除了这位平南王女,老朽别无他想。” “人数众多,如何窝藏?” “大灾之后百废待兴,南面多处河道淤塞继续清理,北边山路崩塌亦要重建,大量流民被征调为工,三四十人分散融入其中,如在森林里藏起几棵树木,轻而易举。”冯墨生深吸了一口气,“此地为西北之交,宁州半数官吏都与西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者地崩过后人丁流亡难以计数,哪怕是一寻常典吏做些手脚,也非一朝一日可查出端倪的。” “那就是无凭无据了?” 这句话从萧正风口里说出来,冯墨生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他朝上首看去,但见那只独眼中尽是漠然,令他背后发寒。 “老朽……” “昭衍醒了。”萧正风打断了他的话,“李鸣珂与刘一手交替为他运功疗伤,医师下了险针猛药,总算将人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冯楼主是否深感失望?” 冯墨生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道:“萧楼主且听老朽解释,这昭衍实在大有问题,城门之事分明是他与那贼和尚串通好来做的一场戏,亦是他趁机放纵贼人逃走,意在迷惑我等!” 萧正风冷笑一声:“我看你不只认为他跟贼人沆瀣一气,便连清和郡主也是他们一伙的,对吗?” 大堂内气氛骤冷,萧正风此言与冯墨生心里所想不谋而合,可他知道对方既然将话说了出来,便是摆明了不信。 许久,冯墨生才道:“是。” 话音未落,萧正风手里的茶盏狠狠摔在了地上,碎瓷片溅起老高,水花泼在了冯墨生脚边,将衣袍下摆溅湿一块,厚重地垂坠下来。 “山中匪首是疾风刀方敬,他为当年那件晴岚旧案对朝廷和主家心生怨憎,两年前诈死遁世加入了青狼帮,利用青狼帮在关内的势力密网于此建立贼窝,秘密冶铸军械输送到关外,同时蚕食宁州地方势力……二月时,青狼帮遭到寒山与雁北关联合打压,举帮投奔乌勒,大批奸细潜入关中作祟,而方敬这些贼子察觉到消息走漏,故布疑阵嫁祸给平南王府,意图挑起大靖内乱!” 萧正风拍案而起,死死盯着下方的冯墨生,咬牙切齿地道:“他们杀死天干密探,故意向京城传递假情报,将我等引来这里,再以刺杀逼迫王女改道至此,打着一石二鸟的好主意……冯墨生,事情到了这一步,人证物证俱全,你那样聪明的一个人,难道看不清真相始末?” “老朽正是因为看清了,才不肯相信这所谓的‘真相’!” 合作以来,冯墨生对萧正风可算是恭敬有加,这次却是寸步不让地顶撞了回去,他看着萧正风,眼里藏着一抹深深的失望,沉声道:“不错,据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事情确如萧楼主所说那般,但正因为这一切太过环环相扣,才让老朽不得不起疑!” 萧正风冷冷道:“好,你说来听听。” “老朽最初觉得不对,是发生在五月廿四的冤鬼路血案!”冯墨生面色铁青,“那场血案死者甚众,除刘一手外再无活口,其中不仅有武林盟的七大高手,还有二十四名出身听雨阁的精锐杀手,尤其是那坠崖而亡的方林氏,其为方敬之妻,若非遭遇截杀,她就会跟刘一手一起来到云岭山,天底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顿了下,冯墨生的眼眸微微眯起,继续道:“其次,是李鸣珂下山后的那番说辞,结合王鼎被山匪所擒致疯一事,看似能够自圆其说,可从云岭山内不曾爆发疫病这点来看,老朽不信她在山中未与王鼎会合……王鼎失踪后,上至那位朱长老,下至丐帮众多弟子,对李鸣珂一个外人分担没有迁怒,反而言听计从,其中难道没有端倪? “再者,恰好在老朽跟昭衍入山之后,平南王女现身为李鸣珂解围,以己为饵牵制住萧楼主,使你疲于奔波难以兼顾,又在通道大开前夕,县衙遇袭,贼和尚当众掳走王女,却不伤其性命,只让我们分身乏术,不得不各自行事,顺势瓦解雷电两部联手! “最后,昨日之事确实老朽莽撞,盖因老朽在得知消息后,断定王女被掳实乃他们设计做戏,可惜没能擒住那贼和尚,又不可贸然对王女动刑逼供,昭衍就成了唯一的突破口,而此人软硬不吃,不下狠手不可撬开他的嘴来……然而,老朽低估了他的本事,让他杀伤了许多手下,又被他故意激怒,这才怒火攻心动了杀念,现在想来,恐怕是他故意为之。” 冯墨生说完了这一席话,眼中精光暴射,直视萧正风道:“敢问萧楼主,昨日是谁向你通风报信的?此人必是跟昭衍串通好的内鬼,只要将其拿住,就可解开这一团乱麻,当知老朽所言不假!” “你还少说了一件事。” 萧正风一步步走下来,独眼里是毫不掩藏的厌恶,寒声道:“本座信任于你,攻打云岭山皆按你计划行事,此乃我二人之间的秘密,不曾传入六耳,结果是消息走漏,伤亡惨重,差点功亏一篑。” 冯墨生好不容易露出的笑容僵硬在嘴角。 “昭衍的确不是什么善茬,身份又极为敏感,本座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动他,故而你想要斩草除根,首先就要瞒过本座的耳目,昨天带去的那些人手皆出自你的忽雷楼,若无意外,本座根本赶不上救人,只会看到昭衍的人头摆在案前,再听你巧舌如簧。”萧正风语气极冷,“可惜了,你敢在本座身边安插桩子,就没想过本座会投桃报李吗?” 雷电两部合作数载,双方麾下都混进了不少彼此的人手,秉承着互信互利的准则,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睁只眼闭只眼,萧正风也不在乎冯墨生扯着自己的旗号去办事牟利,只有一点,冯墨生不能把他当睁眼瞎的傻子来愚弄。 “你——” 饶是老辣如冯墨生,此刻也不禁脸色大变,他在萧正风的逼视下倒退了两步,心里方寸大乱。 半晌,冯墨生哑声道:“先斩后奏,是老朽有负萧楼主的信任,但别忘了……我们这次前来云岭山,本就不是为了所谓的真相,萧楼主难道忘了阁主的吩咐?” 说出这一句话,已是别无他法,冯墨生好似凭空又老了十来岁,连身子都佝偻下去。 他低下头,没看见萧正风脸上的冷意彻底化为了失望。 冯墨生到底是小觑了萧正风。 狐假虎威也好,阳奉阴违也罢,只要他还有用,萧正风就不会轻易放弃他,唯独一点,他不能拿萧正则来压萧正风。 刹那间,萧正风耳畔无端回响起殷令仪当日那番话来,听雨阁与平南王府再怎么针锋相对,哪怕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那也是萧氏与殷氏的厮杀博弈,归根结底还是皇亲国戚内部的争权夺利,他们恨不得对方万劫不复,却不想大靖社稷飘摇倾覆,在这一点上,他们荣辱与共。 因此,殷令仪会在发现外贼诡计时放下身段,主动前来投奔,萧正风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动她一根手指头。 可冯墨生不一样。 他既不姓殷,也不姓萧,纵然大靖江山万年,跟这等蝇营狗苟之辈也无多大干系,只要事情结果对自己利大于弊,冯墨生才不管洪水滔天。 难怪,直到现在这个时候,他还要一门心思将平南王府拉下泥潭。 “……本座,当然不敢忘。” 转身,萧正风压抑住将要爆发的凛然杀气,道:“如今云岭山之事已罢,本座会看好殷令仪,将她平安带回京城,至于其他人……由你安排。” 冯墨生听他语气僵硬,反而安下心来,不敢在此多留,行了一礼便快步离开。 他走得快,不多时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这才觉得背后一片湿冷。 冯墨生知道自己将萧正则抬出来只能压萧正风一时,过后必定激起对方的怨愤,奈何事已至此,倘若过不去今日这一关,后果更不堪设想。 一念及此,他不仅对萧正风深感失望,栋梁与朽木果真有天壤之别,无怪乎如今执掌重器的人是庶非嫡,可惜萧正则不待见自己,否则哪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冯墨生心里盘旋着诸多念头,他回到房中后屏退旁人,提笔写了一封长信,将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悉数记录纸上,封好火漆,这才唤来了癸七。 癸七是跟随冯墨生最久的心腹之一,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在冯墨生手里攥着,他不担心癸七背叛自己,将信封递了过去,肃然道:“带上这封信,即刻秘密出城,快马加鞭赶赴京城,一定要亲手将信送到阁主面前。” 果不其然,癸七没有半句废话,将信放在贴身的地方,避开旁人耳目,快步离去。 冯墨生按了按空荡荡的右肩,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上了萧正风这条船,两者之间利害牵扯太多,此时想要抽身后退绝无可能,还得设法弥补这次纰漏,先将萧正风稳住,再行修复二人的关系,只不过……得留一条后路了。 心知萧正风此刻还在气头上,冯墨生今日不再去他面前晃荡,亦不曾插手过多事务,只在自己院子里翻阅这两日的密报,直到夜幕降临,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何事?” “回禀楼主,医师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王鼎醒了。” 冯墨生眼皮一抬:“可还发疯?” “暂且不知,只晓得萧楼主已经过去了,请您也去一趟。” 冯墨生心下了然,王鼎被带回县衙已有两日,只是昭衍点穴颇重,他自身又真气紊乱,纵然解了穴道也不曾苏醒,如今总算醒来,萧正风才要他去掌掌眼,兴许能从王鼎嘴里撬出些什么来。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成了疯子,不也有疯子的价值吗? 冯墨生欣然起身,走了两步又回来,将修好的铁钩手装回肩下,这才疾步赶去。 县衙里面没有医堂,后院廨舍又住着殷令仪,哪能让一个武功高强又随时可能发狂的疯子住进去?因此,萧正风命人打扫出一间还算干净的牢房,加固了铁锁栏杆,派地支暗卫轮班看守,至今没出任何事端。 天下乌鸦一般黑,各地衙门的牢房也大多阴暗湿冷。 冯墨生进去的时候,明显注意到牢门外添了许多披甲执锐的卫兵,地下隐约传出鬼啸狼嚎般令人震悚的嘶吼声,他眉头微皱,旋即松开,不着痕迹地朝跟在后面的下属打了个手势,后者会意,悄然折返回去。 守卫自然不敢拦他,冯墨生顺利入内,走到熟悉的牢房前,果然见到被铁链五花大绑的王鼎正躺在地上挣扎怒吼,双目赤红如鬼,额头青筋毕露,浑身筋脉都鼓胀出来,让人一见就觉得胆寒。 听到脚步声,站在王鼎身边的萧正风回过头来,见是冯墨生才脸色稍缓,道:“你过来看看,我瞧着有些不对劲。” 冯墨生一面拉开牢门,一面问道:“如何?” “要说他装疯,确实不像,只是他浑身气血逆冲,按理说早该经脉尽断了,却还生龙活虎,实在奇哉怪也。” 论城府手段,冯墨生远在萧正风之上,可要论起武功造诣,萧正风却要强过冯墨生。 听到萧正风这番话,冯墨生不禁皱起眉,快步到了王鼎身边,单手扼住他的脖颈,细细感知脉搏跳动的节奏,果然快得远超常人,莫说是寻常之辈,就算是习武之人也要血脉偾张、爆体而亡。 就在冯墨生陷入深思的时候,头顶突有劲风来袭,他下意识侧身一让,却是萧正风一掌落下,几乎擦着他的肩膀掠过,眼看一击不成,断然抓住铁链一端,蓦地振臂一抖,但闻“哗啦啦”一阵锐响,缠绕在王鼎身上的铁链登时松开! “你——” 冯墨生神色巨变,萧正风却已顺势退了出去,迅速将牢门缠链上锁,整间牢房瞬间成了一个巨大的铁笼! 笼子里,有冯墨生,还有一个挣脱束缚的武疯子! 第一百七十五章 破裂 惊变突然,冯墨生来不及多说一个字,王鼎已从背后扑击而至,口中竟是发出虎啸之声,入耳轰隆,震得心肝俱颤,冯墨生本已提起的一口真气不由滞涩了片刻,王鼎已猝然逼至身侧,五指成爪朝他脖颈抓来。 冯墨生倚仗绕指柔强行扭身下腰,头顶霎时传来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墙上赫然多出五道长长的寸深抓痕,坚硬的石砖在王鼎手下竟成了烂豆腐,令冯墨生满心骇然。 王鼎之所以被江湖人称作“武疯子”,无非是他发起狂来才最厉害! 神志疯癫的王鼎认不得人,赤红双眸只映出活物轮廓,满腔翻涌的气血燃为业火,叫嚣着要将一切撕碎,此时的他出招没有章法,全凭一股子本能出手,似猛虎,如恶龙,不怕疼不畏死,更不知何为守势! 冯墨生是惜命之人,哪敢跟这不知死活的疯子硬碰硬,铁钩一横挡下指爪,却是一触即分,旋身屈肘荡开王鼎,铁钩顺势劈下,眼看就要将缠绕牢门的铁链砍断,门外的萧正风忽地出手如电,右手五指一展一收,灵蛇般朝铁钩抓去。 危难当头,冯墨生哪能任他拿捏住自己的兵器,钩尖猛一翻转,堪堪从萧正风指下避开,却也失去了断锁破门的大好机会,王鼎恰好一拳砸来,铁钩逆势向后挡住背心,冯墨生霎时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如有一柄重铁锤狠狠砸在了钩身上,浑厚刚猛的内力虽被铁钩卸去大半,剩余部分仍透过钩子侵蚀入体,冯墨生整颗心顿时一紧,脏腑之内隐隐作痛,连忙错身甩开王鼎,再看门外已没了萧正风的身影,他一怔,旋即眼中杀意横生。 萧正风是打定主意要借这疯子的手杀了他! 冯墨生万万没想到,萧正风竟会在此节骨眼上做出这样的事来,一时间又恨又急,可这牢房不过方寸之地,两个大活人在其中腾挪缠斗,总也脱不出七尺之遥,王鼎只一个箭步便再度欺近,左右两拳齐出,上砸面门下击胸腹,任何一处被他打实,至少要去半条命。 这两人一个年轻力壮一个年老体衰,一个身材高大一个矮胖笨重,冯墨生不过一转身,王鼎的拳头已飞至他面前,即将把他的脑袋砸成烂西瓜,冯墨生蓦地身体下沉,本就发胖的身体登时揉成了一个肉球,却是不退反进,从那团肉里伸出一只手来,猛然抱住了王鼎支撑在前的左腿脚踝,整个人顺势往左后侧一滚,将王鼎的身子拽得一趔趄,同时铁钩疾出,飞快朝他左腿膝弯横削过去! 冯墨生这一招奇诡迅疾,从下腰到砍腿几乎只在眨眼间,眼看王鼎一条腿就要被砍成两截,这疯子却是顺势倾倒,左手一把抓住了铁钩,鲜血从他掌心渗出来,不等冯墨生吃惊,王鼎已与他撞在一处,两人几乎滚作一团。 刹那间,冯墨生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铁钩仍被王鼎死死握住,他来不及震惊,眼角余光瞥见了身后的铁栅栏,忽地计上心头,故意翻转铁钩欲削王鼎手指,后者意识浑噩,本能地振臂一挥,将冯墨生连钩带人甩飞出去。 这一抛非同小可,冯墨生如被飞索绑住的锤头,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后背即将撞上那一排冰冷的铁栅栏,蓄势已久的铁钩悍然劈出,这一下叠合了冯墨生与王鼎两人的力量,只一下,耳中轰鸣大作,眼前火花四溅,铁栅栏应声断裂! 扬尘之中,冯墨生撞破栅栏狼狈落地,顾不得身上伤痛,就地一滚闪出老远,快步跃上台阶,一把将半开的铁牢门摔上。就在门栓落下的瞬间,门内陡然传出一声巨响,整面铁门都被拍得往前一突,可见王鼎掌力之大! 冯墨生却已无暇旁顾了。 他好不容易逃出牢房,转身向后看去,这牢门前本该有一片空地,现在却挤满了人,上百双眼睛冷冷盯着自己,仿佛要用目光将他戳得千疮百孔。 这些人是冯墨生再熟悉不过的地支暗卫,在今夜之前,别说是瞪视他,连看他一眼也不敢。 “冯楼主果然是宝刀未老,武疯子发起狂来也留不住你。” 萧正风站在人群最前,他对这个结果已有预料,倒也不算错愕失望,独眼上下一扫,将冯墨生的狼狈尽收眼底,唇畔便有了些许笑容。 铁钩向下,冯墨生声音沙哑地问道:“为什么?” 直到这一刻,冯墨生仍不相信萧正风是为了白日那场冲突就对自己痛下杀手,他着实跟了萧正风许久,为其做了太多的事,两人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彼此之间利害紧缠,萧正风就算要过河拆桥,也得先过了河再说,现在还远不到时候。 若无超出自己掌控的巨大变数,萧正风怎会急不可待地做出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 冯墨生的满心惊疑,在一个人头滚到脚边时化为乌有。 那是两个时辰前秘密离开的癸七。 他双眼圆睁,血还没干,似乎直到临死之际,还在试图看清是谁杀了自己。 “……” 冯墨生僵硬地抬起头,看到一封血迹斑驳的书信从萧正风手中飘落,旋即被他踩在脚下,碾为碎屑。 “你……” “冯墨生,我给过你机会。”萧正风语气森冷,眼里有掩藏不住的失望,“可惜,你就这样回报本座!” 这一句话里带着浓烈的杀意,冯墨生倒退了一步,可他不愧是久经磨难的老江湖,立时发现了端倪何在,急声问道:“萧楼主,是谁向你——” 可惜他的话没能说完,在冯墨生出言之时,萧正风高高抬起的手已倏然落下! 正如昨日冯墨生带人围杀昭衍那样,今夜被萧正风带来此处的地支暗卫都是紫电楼里数得上号的好手。随着萧正风一声令下,无数身影纵横闪动,看不清的刀光剑影从四面八方同时杀到,冯墨生脚下一蹬地面,蓦地冲天而起,那些刀枪剑戟悍然相撞,巨响刺耳,迸发出一大片火花。 直到此时,冯墨生先前派走的人还没回来,八成是凶多吉少。 正如他了解萧正风,后者也同样对他知根知底,既然决定了要动手,绝不会给他等来后援的机会。 心绪翻涌难平,冯墨生凌空一折腰,整个人翻身倒挂,铁钩向下一劈,压住一根长戟,双腿闪电般扫荡出去,踢开迫近一圈人,只听“咔嚓”数声脆响,也不知断了多少骨头。趁着阵型打乱,冯墨生左手一探一抓,扣住一名暗卫的肩膀将人拉到身前,旋即脚下错步,拿对方挡住了背后袭来的劲风,鲜血飞溅而出,他一眼也不多看,抬脚踢在一把横劈的刀上,顺势借力飞起,朝萧正风所在方向风驰而去。 见状,萧正风抬手卷过一把长刀,点地斜飞向前掠去,眨眼间与冯墨生身影平行,一刀向他腰侧砍去! 听雨阁四天王平起平坐,武功却分高低,冯墨生与萧正风算是伯仲之间,见他一刀砍来也不畏惧,脚下猛地一踏,身躯向前一倾,如拉长了的蛇,于风中骤然一绕,半边身体活似没骨头一样,一下子贴近到萧正风左侧,铁钩自下而上地划出一道残月,从臂下空门刺出,直取萧正风脖颈。 这一钩不可谓不好,可惜冯墨生打着与方敬一样的主意,他却不是方敬! 冷笑一声,萧正风不闪不避,主动将脖子送到铁钩前,冯墨生只想拿他自保,哪敢真一钩子割过去,急忙侧锋一偏,脚下强自停步,身躯不由得迟滞了片刻,萧正风的左臂趁机回荡而来,一下拍在他肩膀上,瞬间变掌为爪,握住铁钩与肩部衔接的臂环,往里向下一拽! “啊——” 冯墨生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右肩一阵剧痛难当,急忙挥出左掌打在萧正风胸膛上,双双向后飞退,萧正风闷哼一声却不松手,顺势将这铁钩硬拽了下来,带起一溜刺目的猩红! 断臂多年,冯墨生每日都会拆卸这条铁钩手,只是那臂环内有一圈铁丝作为固定,现在被萧正风连环一起拽落,骤然勒进的铁丝活活从冯墨生肩膀断口处撕下了一圈血肉,此痛不亚于断臂,他疼得眼前发黑,恰在此时,众暗卫再度围攻而至,数十把刀剑齐向冯墨生斩落! 眼看冯墨生就要被乱刀砍成肉酱,萧正风面上那一丝笑意却是骤然消失,他猛地转头看向院墙,厉声喝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墙头上飞跃而下,片刻不到已闯入战圈,也不见他如何躲避,只将双臂张开,以己为盾护住冯墨生,那无数刀剑劈砍在他身上,竟然发出了金石撞击之声,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道反震而回,众人不由得往后倒退,骇然看着这不速之客,有那昨日去过西城门的人眼尖,失声道:“是那贼和尚!” 来者正是鉴慧,他将内力运转全身,硬受了这数十把刀剑斩击,虽是皮肉未破,五脏六腑却似颠来倒去,经脉间隐隐作痛,已是受了不轻的内伤,他不敢逗留,一把抓住冯墨生的胳膊,倚仗金刚不坏之身闯出重围,眨眼间翻过高墙,朝外飞奔而去。 “追!” 正如冯墨生所料,萧正风今夜做好了万全准备,不仅截住了癸七,连忽雷楼的其他人也被死死看住,本以为这老狐狸插翅难逃,没想到还会有人胆敢来救,更不曾料想来救他的人是掳掠殷令仪、勾结贼匪的妖僧鉴慧! 短暂的震惊过后,滔天怒火升腾而起,萧正风本是为了冯墨生私通萧正则一事才决定对其下手,不料半路杀出了一个鉴慧,想到冯墨生口口声声说这和尚遁逃无踪,以此将罪责推到昭衍头上急于杀人灭口……诸般种种,他的脸色愈发铁青,右眼和左手断指的伤处又开始作痛。 他强忍住钻心的疼痛,深知今夜过后雷电相生的联盟必然不复存在,遂横下心来,道:“传令下去——冯墨生涉嫌通敌,与贼叛逃,立即飞书锁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忽雷楼上下人等尽数归位,若无本座准许不得擅离半步,否则以同罪论处,杀无赦!” 众人领命,乌泱泱的人潮很快分散涌出,整个黑石县以县衙地牢为始,火光喧哗迅速扩散,风声鹤唳,鸡犬不宁。 这一切,先一步逃离县衙的冯墨生自然看不到,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只不过他现在是过江泥菩萨,满心想的都是如何活命,哪还管得上那帮子手下? 萧正风的动作很快,听雨阁将整座县城牢牢攥在手里,鉴慧能够潜伏回来都是夺了一个地支暗卫的身份,自然没那本事带冯墨生一起逃出城去,于是他没有多加犹豫,甩开一波追兵之后,直接故技重施,带着冯墨生钻进了一处暗渠下。 与明渠不同,暗渠多建于地下,城内各种污水都由此排放,越是人口众多,地下暗渠越是复杂交错,这里阴暗潮湿,带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尤其地崩后路桥大变,沟渠也遭到损毁,变得愈发脏污不堪,莫说是人,连野狗也不愿靠近这些地方。 有了殷令仪被掳一事,萧正风这回肯定不会放过对暗渠的搜查,只是这地下与地上不同,哪怕无孔不入如地支暗卫,短时间内也找不到这里来,足够让人得以喘息。 冯墨生穴道受制,被半拖半拽地走在这暗渠内,有老鼠远远窜过,其中胆大的一两只回头张望,眼珠里闪烁着阴冷的光,冯墨生与这老鼠的目光对上,忽然觉得自己也成了见不得光的鼠辈。 鉴慧一路带他进了暗渠最深处,避开那些浑浊的污水,找了个桥洞钻进去,将冯墨生往角落一推,也不多说一句话,自顾自地盘膝坐下,调节内息。 冯墨生试探着调动真气冲击穴道,这和尚点穴的手法颇为独特,短时间内竟是冲破不开,他转了转眼珠,不安分地扭动起来,脑袋撞上了石头,流出了一些血。 血腥味弥漫开来,鉴慧眉头微皱,他睁开眼朝冯墨生看去,见这人似有话要说,犹豫了片刻,道:“冯楼主,此处离地面不远,你若是大声说话,恐怕引来追兵。” 冯墨生将这句话记在心里,拼命朝他点头,鉴慧只好将他哑穴解开。 喉头一松,冯墨生果然没有大声叫喊,他借着从上方漏下的些微光亮,将眼前之人仔细打量了一番,果然是昨日见过的那名和尚。 冯墨生始终认为鉴慧是跟昭衍一伙的,如今见他来救自己,不会以为是出家人大发慈悲,只是他向来识时务,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阴晴不定的老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笑容。 “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他抽了一口冷气,却灌进了满腔恶臭,险些呛咳起来,鉴慧连忙伸出手,冯墨生哪肯再被封住哑穴,勉力将这股气压了下去,哑声道:“大师昨日已逃出城去,今夜却又出现,总不会是特意来救老朽的?” 鉴慧想了想,道:“小僧此番的确是为冯楼主而来的。” 冯墨生一怔,旋即失笑:“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 “小僧答应过一个人,要让冯先生活过今晚。” 短短一句话,令冯墨生寒意陡生,他死死盯着鉴慧古井无波的脸,一字一顿地道:“昨天去云岭山通风报信的人是你,做局的人……是昭衍?” 做了近二十年忽雷楼楼主,冯墨生是何等老辣狡诈之人,他不相信未卜先知一说,连自己都料不到萧正风会突然发难,却有人提前安排了鉴慧出手相助,答案只有一个,那便是指使鉴慧之人即为冯墨生失算的变数。 这个人的身份,除昭衍之外,冯墨生不做他想。 一念及此,他又觉得不对,道:“不,萧正风亲口承认了他在我身边放有暗桩,否则……” 鉴慧没有回答他,和尚是个口舌笨拙的人,除了念经那会儿,其他时候嘴皮子都不利索。 这边不搭腔,冯墨生却不肯死心,一面悄悄运气冲穴,一面继续说话拖延时间,只听他自顾自地道:“是了,暗桩确有其人,昨天也必然跟着我一起出城,可连我都不能分辨出他,更何况是外人?想来这厮是不幸死在了乱斗里,而你在我率人追击昭衍远去之后借了一个死人的身份,飞奔去找萧正风求救,在那节骨眼上萧正风无暇细辨,你只要瞒过了头一遭,而后就可借故死遁,换个身份蛰伏起来。” 鉴慧依旧不言。 见他无动于衷,冯墨生眼珠一转,问道:“大师,你这刀枪不入之身好生厉害,却不知是个什么来路,竟与掷金楼的《宝相决》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这一回,鉴慧抬头朝他看来。 冯墨生轻咳了一口血,笑道:“奇哉怪也,杀人如麻的掷金楼之主,跟慈悲为怀的出家人,练的好似同一门功夫,这是什么缘故?” 他虽然在问,面上却无半分疑虑之色,可见是胸有成竹,故意拿话作试探。 鉴慧到底没修炼到四大皆空的境界,冯墨生提起《宝相决》时他已心乱一拍,现在又说到掷金楼,他脸色微变,沉声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老朽活了大半辈子,别的本事没有,所见所闻倒有一些。” 鱼儿上钩,冯墨生暗自感受着体内变化,面上咧嘴一笑:“据闻大师出身空山寺,没见识的江湖草莽只当是个修野狐禅的无名小寺,老朽却不这样认为,倘若没有记错的话……平康二十四年,也就是血海玄蛇傅渊渟夺回补天宗的那一年,依稀是秋日,老朽为一些麻烦事不得不投靠朝廷,承蒙萧胜峰萧大人赏识,在他手底下办事,这一件事就是与掷金楼楼主谢沉玉接洽……彼时先帝致力于北征,听雨阁尚未成立,趁机壮大自身的萧氏家族需要联合一支能为自己干脏活的江湖势力,而掷金楼也要借萧家的力量铲除纠缠多年的老对头,双方一拍即合。” 鉴慧的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 冯墨生似乎陷入了回忆中,喃喃道:“说也奇怪,掷金楼那时候在江湖上呼风唤雨,让谢沉玉如鲠在喉的宿敌却是一群不成气候的和尚,他们住在深山老林里,寺庙破旧只够勉强遮风避雨,老朽记得那寺名正是空山寺……那天,老朽提前在他们的食水里下了毒,待到和尚们毒发之后,杀手再鱼贯而入,有个小沙弥抱住老朽的腿朝里头大喊‘快跑’,被老朽一刀——” “闭嘴!” 鉴慧修了十几年佛,可终究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冯墨生这一席话入耳,仿佛夹杂了无数冤魂的哭喊声,他神色巨变,一掌就朝冯墨生拍去。 冯墨生等的就是他破功这一刻! 穴道冲开,纵无铁钩在手,冯墨生内力尚存,他使出绕指柔,猛地后仰贴地,如一块摊开的肉饼,险险避开鉴慧这当胸一掌,旋即拍地翻起,摊开的身躯一伸一卷,死死牵制住鉴慧的手臂,整个人几乎贴在了他背上,右腿拦腰为索,左手屈指朝鉴慧眼睛挖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报应 武学之道没有巅峰,肉骨凡胎却有尽时,故而这世间没有永恒不变的天下第一人,也没有真正的金刚不坏之身。 鉴慧自幼出家,所练乃是固本培元的童子功,多年来阳关紧锁内外兼修,力求做到每一步都稳打稳扎,以此练就一身铜皮铁骨,只是他还年轻,尚未修至大圆满境界,这两日来耗损过多,救出冯墨生后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受激之下仓促出手,诸多破绽都暴露出来,未曾料想冯墨生尚有留力,一时不察竟被他欺近,再想挣脱已是迟了。 “咻——” 千钧一发之际,风声从背后逼近,冯墨生没想到这鬼地方还会有人来,放开鉴慧就地一滚,直往下方水渠扑去,却不想来者身法奇快,只一息就来到桥洞下,冯墨生这一扑竟与其对了个正着。 心道不好,冯墨生一把抓住来人手臂,腰身发力一转一抛,直将人往石柱上撞去,同时手脚齐出,上推肘节下压膝弯,势要让对方筋断骨折。 十多年来,冯墨生以绕指柔近身偷袭,堪称无往不利,却没想到对方竟似早有预料般侧身让过,悬空双脚一顶一缠,如冯墨生方才对付鉴慧那般以柔克刚,将自己整个儿缠在了他身上,右手反握住冯墨生左臂,左手抓向他脖颈,不等二人落地,骤然向上发力,硬生生将冯墨生带得腾地三尺,顺势抡转一圈,毫不留情地向下砸落! 这一砸,来人在上,冯墨生在下,后背重重撞在凹凸不平的乱石堆上,五脏六腑都颤了颤,一口血当即喷出,压在他身上的人又是向左一翻,连带冯墨生整条左臂也被拉拽向后,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响起,是手臂骨被生生掰折的声音! 冯墨生已失右手,这下连左臂也被卸下骨节,疼得他差点惨叫出声,来人极有先见之明,眼疾手快地抓了块石头塞在他嘴里,不仅强迫他吞回了惨叫声,还硌掉了一颗牙。 一时间,就连震怒的鉴慧也被来人这番雷霆手段震住了。 重新封住冯墨生的穴道,来人站起身来,对鉴慧道:“下来说话,我仰着脖子疼。” 这声音……好耳熟。 冯墨生疼得满头是汗,好不容易熬过了那股剧痛,强撑着看了过去,只见昭衍倚壁而立,面色青白如鬼,连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浑身上下只有一样东西是红的,那便是他血迹斑驳的拳头。 察觉到冯墨生在看自己,昭衍笑了笑,道:“冯楼主,一日不见,当真是如隔三秋啊。” 他有一张好皮相,笑起来时格外好看,哪怕在这阴冷的暗渠下也让人顿觉如沐春风,可惜这股风吹到冯墨生心里,没有让他感受到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寒,以至于打了个寒颤。 ——你要杀我,就别让我活过今天,否则明日之后,我一定会将今天的债加倍讨回。 脑海中嗡嗡作响,冯墨生猜到了昭衍会来,却不料他竟来得这样快,更没想到他竟也会绕指柔! 同为此道高手,有了方才那番交手,冯墨生不难认出昭衍用的正是绕指柔,只是白梨杜鹃皆已不在人世,那被杜鹃养大的白梨之子薛泓碧也死在了五年前的登仙崖下,昭衍是从何处学得一身炉火纯青的绕指柔? 再者,步寒英的弟子,怎么会身怀九宫逆贼的绝技? 越是深想,多年来趋利避害的本能越是在心中疯狂叫嚣,可他双臂已卸,两条腿也被昭衍拗折了膝关节,只能像爬虫一样在地上蠕动,真正寸步难行了。 心有余悸的鉴慧定了定神,问道:“不是说明日会合?” “郡主怕你个实心眼子玩不过老狐狸,为免夜长梦多,让我提早来了,正好赶上救你一对招子。”说到这里,昭衍瞥了眼地上的冯墨生,“明知自己口拙,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有了这一番惊险,鉴慧已经冷静下来,心知自己险些坏了大事,惭愧道:“小僧犯了嗔戒,阿弥陀佛。” 昭衍奇道:“杀戒你都犯了,再犯个嗔戒算什么?” 鉴慧:“……” 调侃了两句,昭衍收敛起笑容,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 “往哪去?” “自然是出城。” “往西有重兵把守,向东则牵连无辜,再带上他,我们如何出得了城?” “你只管跟我走便是了。” 鉴慧听罢不再多言,俯身扛起软泥一般的冯墨生,紧紧跟上了昭衍的脚步。 地下暗渠不如地表道路四通八达,弯弯绕绕如同肚肠,一个多时辰过后,莫说是冯墨生,连鉴慧也觉得晕头转向,好在周遭空间逐渐宽敞,光线也愈发明亮,脚下污水没过大腿,前方隐约有轰隆水声传来。 “这——” 走到尽头,下方赫然是一条奔腾河流,鉴慧不由得大惊,只听昭衍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里是黑石县暗渠的排水口,位于南郊之下,离官道甚远,因为污浊逼人,周遭也没什么村庄,连官府都忽视此地,何况是远道而来的听雨阁?” “那你又是如何发现这条密道的?” “五月廿九,我正是从这里进入县城的。”昭衍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冯墨生,似笑非笑,“没错,我提早一日潜入城中,只是不曾上地面行走,先把地下的弯弯绕绕摸了个清楚,确定听雨阁没有在这些地方布设暗哨,这才收拾干净,第二天再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来……毕竟,来别人的地盘上搅风搅雨,哪能不先找好退路呢?” 换言之,五月三十那日他压根不是初来乍到,而是提前一天踩好了点,把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才能在河堤事变时精准打中蛇七寸。 不止如此,昭衍手里分明掌握着一条出城的密道,却让鉴慧冒着巨大风险带殷令仪直闯城门,压根就是做了一场大戏给人看,同时进一步遮掩密道的存在,使他们都以为出城之路唯有两条,从而为今晚的行动做好准备。 此子城府之深,可见一斑。 鉴慧倒是没有什么复杂心思,他吃了一回亏,纵然出路在前也不敢放松警惕,见昭衍施展轻功一跃而下,他也抓住冯墨生紧随其后。两人皆是轻功高明之辈,高逾七八丈的断崖对旁人来说难如登天,于他们而言却是易如反掌,只是昭衍明显伤势未愈,落地时一个踉跄,好悬没跪倒下去,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像极了活鬼。 见此,鉴慧担忧道:“你可有大碍?” “无事,快些走。”昭衍不动声色地咽下了涌上喉头的血腥,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萧正风今晚分身乏术,郡主跟刘前辈都会帮我遮掩,只是天亮之前必须回去,咱们抓紧一些。” 鉴慧点了点头,两人带着冯墨生疾行一会儿,找了一处隐蔽的山洞,捡些干柴点燃火堆,这才能够坐下来喘口气。 这穷山恶水间莫说人迹,连飞禽走兽也少见到,昭衍不再担心闹大了动静,示意鉴慧解了冯墨生的穴道,怕这老狐狸扛不住,还从怀里摸出金疮药喂给他吃。 昭衍的态度这般温和,冯墨生却怕药里藏毒不肯受他好意,冷笑道:“果然是你,好、好、好!没想到我闯过了大风大浪,竟在你这小阴沟里翻了船,光风霁月的步山主当真教出了一个好徒弟!” 他故技重施,昭衍却不似鉴慧那般受不得激,反唇相讥道:“能翻在阴沟里的都是扁舟破船,你既然栽在我的手上,并非我有多大本事,而是你高估了自己。” 冯墨生面色青灰,他死死盯着昭衍,却是不怒反笑:“是你!是你和殷令仪做了这场连环局!我总算明白了,你们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凭自己那点力量不是听雨阁的对手,与其以卵击石,不如分而化之再借力打力!我不是输给你们,我是输给了自己!” 事到如今,昭衍跟鉴慧已不再掩藏,冯墨生哪还有什么不懂? 云岭山这一盘棋局,原本是个注定的死局。 聚众勾结、私造军械……莫说确有其事,哪怕只是空穴来风,在雷电两部倾力而出那一刻起,云岭山里那些人就是神仙难救,其背后的主使也别想摆脱干系,待到窗户纸捅破,南北之战便自云岭山而起。 李鸣珂跟王鼎是第一波的饵,他们在这节骨眼上故意被安排来此蹚一滩死水,平南王府显然是知道云岭山之危不可解,必须抢在听雨阁之前占得大义,才能在事变之后出师有名,于是这些人本该是必死的弃子。 然而,殷令仪显然与做下这决定的人有所分歧,她认为这局棋还有翻盘的机会,于是找上了昭衍,他们两人就是第二波的饵。 一个平南王女,一个寒山传人,他们二人代表了西川和关外两股势力,哪怕明知其中有诈,冯墨生跟萧正风也不可能放任机会溜走,在无法兼顾的情况下,他们只好分头行动,如此一来,密切无间的雷电两部也就有了能让人趁虚而入的空隙。 方敬炸毁通道或许在昭衍跟殷令仪的意料之外,可不得不说这一举动为他们提供了莫大助力,在那内外隔绝的两天里,冯墨生与萧正风断了联系,他们两人一个谨慎多疑,一个刚愎自用,再怎么合作默契,本质上仍是只信自己的人,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各行其是。 “冯楼主素有多智之名,晚辈不过一点微末伎俩,不敢妄想骗过前辈,与其枉费心思去遮遮掩掩,不如将计就计……你越是不信我,越是重视我、忌惮我,便越合我心意。” 听到冯墨生怨毒的叫嚣,昭衍仍是面色淡淡不见喜怒,平铺直叙地道:“你一直都很清醒,我跟郡主的算计恐怕已被你看破了十之八九,倘若再给你一点时间,满盘皆输的一定会是我们,但是……你太急了。” 冯墨生冷笑:“是,如果我没有让癸七去送信,现在沦为阶下囚的就是尔等!” “可惜世上千金难买的就是如果。”昭衍道,“冯楼主,你这些年谨小慎微,哪怕投靠了萧正风,也不敢在明面上跟萧正则对着干,你害怕失败,想要给自己留后路,可你难道不知有些路一旦走了就是独木桥,脚踏两条船是注定要翻的?” 冯墨生勃然变色,不等他张口辩驳,昭衍又道:“你不是不知道,可你太胆小了,你做了一辈子首鼠两端的墙头草,哪会真把身家性命压在一个人的身上?因此,一旦你发现与萧正风的联盟有了裂隙,就不可能高枕无忧,若不赶快将那封信送出去,你怎么睡得着?当然……即便你没有派出癸七,我也会让萧楼主收到这封信的。” “你——” 冯墨生瘫在地上,眼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作血水滴下来,猝然直面这样的眼神,鉴慧不由得别过头去,昭衍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继续道:“你杀人如麻,将栽赃陷害、荼毒忠良这等事做成了家常便饭,却不知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看,这不就来了吗?” “报应?”冯墨生咬牙道,“可笑,区区一个毛头小子,你敢说自己是我的报应?你算个什么东西,没爹没——啊!” 话没说完,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突兀地变成惨叫,鉴慧吃了一惊,连忙转头看来,却见昭衍一只脚落在了冯墨生的胸膛上,劲力微吐,肋骨应声断裂。 这一脚的力道与方位都十分巧妙,既让冯墨生痛苦不堪,又不会伤到脏器危及性命,可他在缓过一口气后大笑起来,道:“怎么?我骂你是没爹没娘的野种,你就动气了?哈哈哈哈,什么小山主,你就是个小野种才对……昭衍,你真叫昭衍么?你爹娘死了快二十年,养母的骨头不知道被哪条野狗叼了去,还有当了你两个月义父的傅渊渟,他死得好惨,一箭穿心,挫骨扬灰!你不敢为他们报仇,连名姓容貌都换了,你活着不如死了干净,哈哈哈哈哈——” 鉴慧是知道昭衍身份来历的,闻言脸色大变,以为昭衍要痛下杀手,却没想到在最初的震怒过后,昭衍竟然笑了。 “你想死。”他低头看着冯墨生,“真是稀奇,贪生怕死的冯楼主如今竟然硬气了起来,你想让我给你个痛快。” 冯墨生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张了张嘴,胸腔内的断骨随着每一次呼吸刺伤血肉,使他痛苦不堪,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你……承认了?” 昭衍从容地道:“我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我是薛泓碧,我也是昭衍,我是九宫后人而非九贼余孽,总有一天,我会戴回自己的真面目,让经年冤案得以昭雪,使亡魂泉下得安,叫你们这些城狐社鼠被人人喊打,滚回腥臭肮脏的暗渠地洞里。” 冯墨生恨不能用目光将他撕碎,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姑射仙听过你这一番话吗?” “她不曾听过,但她一定知道。”昭衍道,“冯楼主,你知道自己比她差在哪里吗?你们都是恶人,皆擅弄阴谋诡计,可你只能给人当鹰做狗,而她能做架鹰牵狗的人,于是在你举棋不定的时候,她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那你呢?”冯墨生冷笑连连,“你不也是她手底下的狗?你以为她跟萧正风有何区别?昭衍,等到你们合作破灭的那一日,你将惨过老夫今日千倍万倍!” “未必。”昭衍唇角上扬,却是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知道人的身上有多少块骨头吗?” 冯墨生一怔,似乎是地面太凉,一股寒意突然从背后渗透进来,令他毛骨悚然。 冯墨生没有说话,昭衍俯下身来,抓起他的左手,笑道:“看来冯楼主也不知道,那正好来数一下。” “你,你!” 不祥的预感成了真,冯墨生拼命挣扎,昭衍却是眼也不眨,骤然发力捏碎了他左手大拇指的第一节指骨! 一瞬间,钻心剧痛袭来,冯墨生眼前发黑,几欲昏死过去,却有一股温暖柔和的内力渡入体内,稳稳护住他的心脉,使他只能清醒感受着剧痛,而不能昏厥解脱。 那是截天阳劲。 冯墨生曾经跟过傅渊渟,也有幸被他亲手救治过,猝然感知到这股内力时竟有些恍惚,紧接着,令人绝望的恐惧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傅渊渟当年为什么能以一己之力鏖战天下群雄而不落下风?无他,正因他身怀截天阳劲! 只要昭衍愿意,他能让冯墨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是两百零六块!一个成年人的身上有、有两百零六块骨头,没长成的孩子要……要多出十一二块……别……” 第二节指骨被捏碎的时候,冯墨生终究没能扛下去,他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之所以知道得如此详细,是因为冯墨生在得到绕指柔秘籍后,为了速成此功,他从死牢里提了许多犯人出来,男女老少皆有之,一寸寸掐断他们的筋,再一块块捏碎他们的骨,莫说区区一个数目,再细小的骨头该在什么地方,他闭上眼都能摸清楚。 昭衍听到了他的回答,却是眼也不眨地捏碎了他的第三节指骨,温和地道:“是么?我不信,验证一下。” 冯墨生的左手拇指耷拉下来,看似完好的皮下只有一小团肉泥,他浑身痉挛似筛糠,嘶声骂道:“你如此心狠手辣,不、不当为人……你没有好下场的,死后必下十八层地狱,老夫一定化为恶鬼将你……” “不得好死,算什么?”昭衍平静地对上他的眼睛,“冯楼主,你坏事做尽还妄想有个善终,却不曾想自己配不配?就算是不得好死,那也是你先我一步去死,还有托庇于你的家眷亲族,萧正风回京后断不会放过他们,很快会送这些人下去陪你,待到你们一家老小在阴曹地府相会,也不知够不够那些冤魂厉鬼撕咬分食?你害无数人满门破败,如今该到你冯家断子绝孙的时候了。” 的确,有句话叫“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似乎这世上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可人要知道——老天爷不是没长眼睛的,该来的报应迟早会来。为非作歹换来的一时风光,总得连本带利还回去,这就是恶人该有的觉悟,只不过冯墨生一直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在昭衍说出这一番话后,本已认命的冯墨生如遭雷击,旋即拼命挣扎起来,他眼中布满血丝,像一条发疯的蠕虫,这杀人不眨眼的恶贼竟然涕泗横流,嘶声道:“不、不!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是无辜的啊!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我、我幺儿还没满十岁,放过他们!放过他们!” “他们是否无辜,如今的你说了不算。”昭衍半蹲下来,与他四目相对,“正如同他们能否活命,现在的我说了也不算。” 冯墨生浑身一颤,他怔怔看着昭衍,眼角的泪与嘴边的血一同流淌下来。 好半晌,当昭衍捏住了冯墨生的食指,他终于撑不住了,气若游丝般道:“你究竟……想、想问什么?我……我都告诉你,饶、饶了我……”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名单 子丑之交,夜深天沉。 这是漫漫长夜中最黑暗的时候,尤其在这荒山野岭中,黑暗仿佛亘古未变,不会有一丝光明照进来。 叱咤风云的忽雷楼楼主冯墨生,于此时此地,死在了这一片黑暗中。 他生前是个矮胖的半百老人,虽然少了一条手臂,仍旧精神矍铄,慈眉善目如同长了头发的弥勒佛,可若是佛祖有灵,开眼就能看到他的满身业障,莫说引渡西天极乐,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 这样一个人,死的时候仰面瘫倒在地,左半边身子扭曲畸形,看似完整的皮囊包裹着的是一团团肉泥,他曾以绕指柔杀人无数,如今被人以牙还牙,昭衍用绕指柔捏碎了他半身骨头,连手指骨和脚趾骨也不曾放过,直到问出了全部答案,他才下手捏碎了冯墨生的喉骨。 冯墨生一辈子贪生怕死,最终竟是哭求着想要一个解脱,这事说出去怕也没人信,只是哂笑过后,难免会觉得毛骨悚然。 自始至终,鉴慧都在场。 忽雷楼司掌监察处刑之权,上至涉案朝官下至江湖罪犯,就连其余三楼的下属犯了过错也要落在冯墨生手里受罚,他擅攻心,又好酷刑,威逼利诱的本事可谓登峰造极,于是掌握了许多鲜为人知的秘密。 这些秘密有大有小,价值亦有贵贱之分,冯墨生将它们分门别类,无关痛痒的小秘密可以拿去做顺水人情,重要些的便运作一二再卖个好价钱,至于那少数几个无价的秘密,他惯会拿捏作态,却从来不肯撕口将其泄露出去,不仅是有些东西只在成为秘密的时候值钱,更因为这些秘密要命。 冯墨生虽然贪婪,却也知道分寸,他一心想要将这些秘密带进棺材里,可不曾料想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他可以耍弄一个聪明人,但无法打动一个疯子。 整条手臂骨被碾碎的时候,他一面声嘶力竭地咒骂,一面断断续续地说出忽雷楼的人事部署及暗桩运转;左腿被自下而上一点点捏住的的时候,他痛得涕泗横流直欲咬舌,被打掉牙齿后嘶着气吐露出听雨阁这些年做下的阴私秘事与物证留存;待到肋骨被一寸寸压烂,他已是生气全无,双目空洞,嘴里喃喃念着的都是“杀了我”。 昭衍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明觉是谁?” “不知道……” “明觉是谁?” “不知……道……” “明觉,是谁?” “不……知……道……” 昭衍问了三遍,震碎了他三根肋骨,冯墨生也回答了他三次,俱是“不知道”三个字。 冯墨生撒了一辈子谎,可昭衍愿意相信他今晚说的都是真话。 他是真的不知道明觉是谁,甚至不知道昭衍为什么会提到这个名字,以至于死都不能瞑目。 多稀奇,掌握了无数阴私秘辛的忽雷楼楼主,竟然也有闻所未闻的人和事。 鉴慧在冯墨生手臂骨被捏碎时就不敢再看,他毕竟是出家人,虽说犯了杀生戒律,但不是出于一己之私,更不会动用这般毒辣手段来逼供,哪怕明知冯墨生死不足惜,心里也会生出不忍,可没等鉴慧开口,昭衍满含冷意的眼神就如剑一样刺了过来,那一瞬间他竟有种被杀死的错觉。 “鉴慧师父,出家人固然慈悲为怀,但佛门亦有怒目金刚与因果报应,若一味以德报怨,又该以何报德?”昭衍对他笑了下,眼里却无半分笑意,“你闭上眼,捂住耳,莫看莫听莫相问,更莫要替那些枉死冤魂为他求情。” 于是,鉴慧只能转过身去,低声念诵心经,只是越念越乱,不时从背后传来的裂响和惨叫仍如魔音,一声声过耳入心,搅得他气息不稳,神思难安。 正当鉴慧快要忍耐不住的时候,他听到了“明觉”这两个字,不由得浑身一僵,怔在原地。 彼时,昭衍大半心思都放在冯墨生这边,却也留了一些在鉴慧身上,这点异样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可他没有当即发问,而又重复问了两遍,直至冯墨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才松开这软泥一样的人站了起来,因为低头太久,眼前竟是黑了片刻,堪堪伸手撑住了石壁。 “小山主……” 听到动静有异,鉴慧连忙转身看来,只见冯墨生已气绝身亡,他愣了一下,忙低头念了句佛号,这才看到昭衍有些站立不稳,赶紧上前扶了一把。 昭衍昨日刚死里逃生,今夜又折腾了许久,着实是支撑不住,他谢过鉴慧的好意,寻了块大石头慢慢坐下,随着呼吸吐纳的变化,截天阳劲在经脉间自发运转起来,总算化解了这股晕眩劲,苍白如纸的脸上慢慢有了些许血色。 按理来说,昭衍身怀《截天功》和《太一武典》两大绝学,内力浑厚远非常人可比,只要不曾伤到根基,本不该虚弱至此,只是他中了子母连心蛊,那蛊虫固然为他提供了莫大便利,也给他造成了麻烦,须知截天阳劲主行督脉,与心府相连密切,如今那蛊虫钻进了心脉间,真气每每运转至此都要将它惊动,从而牵动五脏六腑和奇经八脉,若非他辅修《太一武典》,中和阴阳,以柔化刚,恐怕就不只是吃些苦头了。 有这蛊虫在体内,无异于枕边插了一把两刃刀。 鉴慧不知详情,却也察觉到了昭衍身上涌动的杀气,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凝神戒备起来,好在昭衍很快回神,朝他笑道:“怕什么?我又不是那取经路上女妖精,不吃和尚肉的。” 昭衍对待敌人惯会虚以委蛇,面对自己人时却是热情亲善,时常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不过鉴慧自与他相识以来,感受到的多是外亲内疏,甚至偶有寒意。 鉴慧固然是自幼出家,并非全然不懂人情世故,先前跟在明净身边时就曾听殷无济说过一嘴昭衍的事,晓得这是个不好招惹的人,虽不知自己在何处得罪了他,但也没有耿耿于怀,以至于昭衍的态度突然软化下来,他竟有些无所适从。 见状,昭衍瞥了眼地上的尸首,正色道:“此番若无你鼎力相助,计划断不可能如期成功,先前情势所逼,有些误会不便解释,如今你有何疑问,尽管说来便是,也好让我二人开门见山,冰释前嫌。” 经历了一遭患难与共,鉴慧虽对昭衍的行事手段有所微词,却也不再当他是外人,亦有与其修好之意,遂沉思了片刻,问道:“小山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昭衍眼也不眨地道:“冯墨生虽死,事情却还没有结束,萧正风尚不知此间之事,倘若让他晓得了冯墨生的死讯,只怕变局再生,于是还要劳烦鉴慧师父奔波一趟,将冯墨生的尸身带到无人知晓之处,我会在北疆边陲一带安排人制造出冯墨生尚在人世且已投靠外贼的假象,彻底将此事坐实。” 鉴慧这回机灵了一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还要借用冯墨生的身份?” “不是身份,是名义。”昭衍摇了摇头,“冯墨生在听雨阁扎根数十年,知道了太多东西,无论他是否背叛,听雨阁不会容忍这样一个人逃脱在外,若是拿他身份去做一些事情,只怕事还没办成就先惹得一身麻烦,得不偿失乃下策也,不过……这个身份不能再用,存在却不能销声匿迹,至少两年内冯墨生必须得‘活着’,才能让听雨阁上下睡不安稳。” 杀人不过头点地,昭衍是连人死之后的用处都要利用干净,哪怕他面上带笑,仍让鉴慧感到背后发寒。 他不敢在此事上有所异议,应道:“好。” 昭衍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你没有别的问题了吗?” 鉴慧一时语塞,半晌才犹犹豫豫地问道:“方才,你为何……问起明觉?” 昭衍不答反问:“你认识明觉?” “小僧……”鉴慧面露难色,“不算认识,只是……听说过一些事情,也不知我们所指的是否为同一人。” 昭衍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直看得鉴慧心里发慌。 “我之所以问起这个人,是因为一封信。” 说话间,昭衍探手入怀,自贴身衣襟内取出一节细竹管,递到了鉴慧面前,后者迟疑了片刻,从中倒出一张脆弱泛黄的信纸,借着火堆未熄的光,总算看清了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不敢敷衍,逐字逐句地看完正面的全部内容,本就惴惴不安的心里登时掀起了滔天巨浪,不可置信地看向昭衍:“这、这是——” “这是当年九宫事变时,我娘写给中宫之主的求援信。”昭衍的声音很轻,“别着急,背面还有呢。” 鉴慧满心骇然,断金切玉都轻而易举的双手此时竟在微微颤抖,连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 薄薄一页纸,鉴慧用了好大力气才横下心来将它翻面,只见信纸背面不如正面那样字迹拥挤,而是工整地列下了九行人名—— 乾宫,补天宗傅渊渟; 坎宫,望舒门谢安歌; 艮宫,镇远镖局李长风; 震宫,空山寺明觉; 中宫,武林盟方怀远; 巽宫,琅嬛馆杜若微; 离宫,白梨; 坤宫,寒山步寒英; 兑宫,丐帮王成骅。 “这是——!” 鉴慧终于没能忍住,在看清九行人名之后,蓦地惊呼出声! 这九个人,赫然是当初飞星盟的九宫之主! 这一张纸,竟然是听雨阁多年来不断寻找的九宫名单! 一瞬间,巨大的惊惶如同天崩地裂般灭顶压来,使鉴慧浑身战栗,更让他忘记了呼吸,而他的惊呼声才刚脱口而出,劲风骤然袭来,鉴慧下意识地出手抓去,将昭衍的拳头挡了个正着,刚猛凌厉的内力自掌心刺入,一下贯穿了整条手臂的经脉。 鉴慧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收紧五指要将这一拳往地面压去,却不想昭衍腰身一抬,双脚蓦地立地而起,整个人以枯藤绕树之势向他身上缠去,不等鉴慧挣脱开来,那两条腿已如蟒蛇一般绕过了他的脖颈,顺势发力一转,鉴慧猝不及防地被他带倒在地,脖颈、胸膛两处要害被压制,昭衍的右手更是屈指成爪,罩在了他的面门上! 男子不好养甲,尤其是习武之人,昭衍双手指甲都齐缘剪去,指头戳在人脸上本不该有多大痛感,可他将剑气凝于指尖,如将五支利剑抵在了鉴慧面门上,随时可能穿骨破脑! “你是明净大师的弟子,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我不该恩将仇报,但是……”昭衍垂下头,对上鉴慧难掩惊恐的双眼,“九宫名单上有你们空山寺的人,可他这么多年来销声匿迹,在朝在野皆不闻其名,连执掌忽雷楼近二十年的冯墨生都不知道‘明觉’这个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此之前,昭衍已通过江烟萝得知琅嬛馆前任馆主杜若微正是背叛飞星盟的两名叛徒之一,也是他出卖了九宫名单意图换取荣华富贵,结果被季繁霜横插一手,先是取得名单的掷金楼被白梨率人满门灭口,紧接着是他本人在上京途中遇袭惨死,而后有一场震惊江湖的大火烧毁了整个琅嬛馆,杜若微的亲眷与部下更在次年葬身于火海中,唯独杜允之一个无知稚子苟活下来,九宫名单从此石沉大海。 那身份扑朔的最后一个叛徒,从听雨阁追查九宫余党十八年这件事来看,此人当时没有杜若微麾下那些无孔不入的众多耳目,背后更无支撑情报运转的庞大势力,至少在永安七年之前,相比九宫其他人,他还势单力薄。 按理来说,这样一个人就算进了飞星盟,也不可能成为九宫之一,除非他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特例。 那晚在看过三遍名单之后,昭衍的手指一点点下移,随目光一起,落在了“震宫,空山寺明觉”这一行字上。 于是,昭衍冒了巨大风险提前来找鉴慧会合,以如此酷烈的手段刑讯冯墨生,为了找出这个叫明觉的人,结果出乎他意料,冯墨生一问三不知,反而是鉴慧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有了异样,无形间倾向了他心里最坏的那个猜想。 “你在武林大会上藏拙留手,我当你是为了掩护郡主,直到我看见你用出那身刀枪不入的武功。”昭衍的语气越来越急促,喘息也变得粗重起来“我跟谢青棠是生死仇敌,绝不会认错《宝相决》,你的境界比他低,根基却比他扎实,证明所学功法是为全册正统,可《宝相决》是历代掷金楼楼主的不传之秘,掷金楼又是被我娘亲手屠灭,你又是从哪里学来了《宝相决》?还是说……空山寺与掷金楼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联系?” “我……” 鉴慧的一颗心跌入谷底,浑身僵冷如堕冰窟。 此时此刻,昭衍身上那股汹涌强烈的杀气再无半分收敛,鉴慧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件事——假如自己不能给出交代,就一定会死! 他疯了,在他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已经是个疯子了! 十八年,十八年啊! 九宫飞星,家破人亡,尔虞我诈,颠沛流离…… 他这一路上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爬过了迷雾丛生的荆棘地,却没想到云开雾散不见日,只等来知人知面不知心。 山洞里十分阴冷,昭衍却觉得很热,截天阳劲在心绪激荡之下疯狂运转起来,不顾连心蛊的存在,极阳真气肆意流窜于四肢百骸与奇经八脉之间,使他浑身血液如被煮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于胸腔内炽烈地燃烧,发疯般叫嚣。 奇迹般地,昭衍竟然在这一刻与多年前的傅渊渟感同身受了。 操他娘的世道,该死的人! 昭衍想杀人,想大开杀戒,想要摧毁眼前看到的一切,实际上在过去的五年里,他时常会做这样的梦,梦到截天阳劲化为火焰从胸口绽放出来,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烈火里,他一边狂喊惨叫一边奔到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街上每一个人都长着熟悉的脸,有严荃、周绛云、方怀远……他扑在这些人身上,让他们都浑身着火,看着他们被烧死,然后大笑着化为灰烬。 正如步寒英所说,在他心里有一把不灭的火。 鉴慧被他牢牢压制住,昭衍只看得见他满脸如见了鬼的神情,却不知道自己此时有多可怕——面容扭曲,双目赤红充血,青紫色的筋脉都浮现出来,真如择人而噬的恶鬼一样。 他浑身发颤,手脚无意识地就要发力,鉴慧不知在想什么,原本绷紧的身躯竟然被强行放松下来,只是仰头看着昭衍,盯着他的眼睛。 血珠濡湿了指尖,昭衍好像被火燎到了一样,蓦地僵住了动作。 我在做什么? 昭衍低头看着鉴慧,后知后觉地想道:“我竟然真要下手杀了他。” 神思失守的刹那,丹田内一股清寒之气终于挣脱了桎梏,狠狠与截天阳劲冲撞厮杀,体内真气骤然间阴阳失衡,他整个人也一下子坠入了冰火两重天的境地,手下劲力一松,蓦地从鉴慧身上翻滚下来。 “昭衍!” 身上压力一松,鉴慧来不及从死里逃生的惊悸中恢复过来,就看到昭衍蜷缩在地,面上一阵青红变幻,赫然是半只脚踩进了走火入魔的门槛里,他顿时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将昭衍扶起,盘膝坐在他身变,双掌上抵后心下按丹田,以自身内力为他疏通体内真气。 内力甫一入体,鉴慧登时发现昭衍体内的真气不仅紊乱更是驳杂,其中最厉害的两股真气正在龙虎相争,一股凶猛阳刚,一股中正清纯,恐怕就是截天阳劲与太一元气了。 察觉到太一元气有不敌之态,鉴慧心下一惊,连忙摒弃杂念全力襄助,他所学的固然是阳刚内力,相比暴戾失控的截天阳劲却要温和太多,昭衍此刻亦非意识全无,确定鉴慧并无歹意之后,便也凝神压制起作乱的截天阳劲来。 这一番折腾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直到三股白烟自昭衍头顶升起,他蓦地睁开眼睛,偏头吐出一大口污血,整个人都变得虚弱了许多,先前突出的筋脉也随之消退下去。 他浑身剧颤,肢体因为强忍疼痛而痉挛,又吐了两回才将淤血排净,几乎已没了力气坐稳。 鉴慧小心翼翼地撑着他,问道:“你如何了?” 昭衍侧头看他,眸中血丝尚未褪尽,这一眼颇有些骇人,只是刚才六神无主的鉴慧现在许是捱了过来,没有再被他吓住。 过了会儿,昭衍哑声道:“多谢。” 见他没有推开自己,鉴慧心里松了口气,想到昭衍刚才的模样,本来升起的一丝怨愤也不由得消散了。 世道多艰,众生皆苦。 未尝他人诸般苦厄,莫劝他人回头是岸。 昭衍这厢正闭目调息,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声叹息,他睁眼看去,只见鉴慧双手合十,脸上俱是苦笑,原本紧皱的双眉却缓缓松开,似已做出了决定。 “阿弥陀佛。”他低声念诵了一句佛号,将那封密信还入昭衍手里,“小僧愿对佛祖起誓——今日之前从未见过这份名单,亦不曾自家师与殷先生口中听闻相关,对明觉此人也只听说过只言片语,绝非有意包庇,请你信我。” 昭衍面上神情一空,他看着鉴慧澄明的双眼,半晌才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鉴慧顿时笑了起来。 他长相平凡,笑起来有些憨傻,此刻却比那燃烧的火堆还要温暖明亮,驱散了这山洞里盘旋不散的阴霾。 “至于空山寺与掷金楼的渊源……惭愧,此乃师门先辈的一段尘缘孽障,且听小僧慢慢说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空山 六十年前,江湖上既无空山寺,亦无掷金楼,有的只是一对兄弟,长兄谢英,弟弟谢谦。 他们原本出身富家,生父乃贺兰城有名的豪绅,家有三妻四妾,儿女绕膝而戏,谢英是正房的二子,谢谦却是妾室的幺儿,虽是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兄弟情义倒也只是面子上过得去,算不得亲近热络,直到大祸临头那天。 那年太宗北征大败,贺兰城被乌勒敌军攻占,无数百姓家破人亡,他们的父母兄长被砍了脑袋,宅院亦被洗劫一空,几个姐妹俱被掳走,再也没能回来。 谢谦亲娘是个胆小怕事的女人,可她当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将谢谦藏在了床底下,眼角余光瞥见了谢英,又把他也硬塞进去,叮嘱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要出声,更不要出来。 然后,三个高大健壮的乌勒士兵闯了进来,躲在床底下的两个孩子只听见了一声声惨叫,伴随着床架不断摇晃震动的声音,谢英死死咬着自己的左手,用右手捂着谢谦的嘴,直到声音逐渐消失,有鲜血顺着床板缝隙流淌下来,滴落在他们脸上。 他们在床底下躲了一天,直到夜幕降临,谢英才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他看到了床榻上的一片狼藉,还有死不瞑目的女人,十岁大的孩子吓得张口欲呼,结果一声也没能喊出来,颤抖着手扯下床幔,盖住了女人的尸身。 在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谢家没了,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贺兰城被攻占后,全城都被封锁,兄弟俩流落街头,只能从死人身上找吃用,没想到祸不单行,他们被四处搜罗的士兵发现,眼看就要双双惨死,一个高鼻深目、肤色古铜的僧人突然出现,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向士兵们说了些什么,将要挥下的马刀便收了回去,士兵们从僧人手里接过一袋钱,将兄弟俩踢了过去。 僧人带他们离开了贺兰城。 他不是中原人,汉话却很流利,自称莫罗陀,一生醉心武学,这才不远万里来到大靖寻访各大武林高手,可惜大靖世道正乱,江湖早已乱成了一锅粥,莫罗陀没能讨教到多少名门武学,却惹了不少麻烦,不得已一路北上,本想借道出关去乌勒,没想到边关战事有变,只好折返南下。 莫罗陀收留了谢家兄弟俩,并非出于慈悲善心,盖因他恰好创出了一门武功,名为《宝相决》,乃是外修武道、锻体炼气的绝学,不过功法尚未完善,他深知此功霸道非常,不敢贸然亲身上阵,须得找些根骨不错的孩子从头开始修炼,拿他们做自己过河的踏脚石。 兄弟俩不过是那一群孩子里的两个。 接下来的日子犹如噩梦,莫罗陀爱惜自己的性命,却不把中原孩子的命当一回事,《宝相决》的真气刚猛凶恶,稍不留意就要伤及筋骨,甚至爆体而亡,莫罗陀更是定下了一个令人发指的规矩——他每过七天会对所有孩子进行检视,谁的进境最慢、体内真气最虚少,谁就要死。 孩子们都见识过他的残忍手段,谁也不肯当落在最后的那一个,在卯足力气也无法追赶上别人的时候,自相残杀也随之开始了。 最终,谢家兄弟俩成了洞窟里仅剩的两个活人。 《宝相决》的功法逐渐完善,莫罗陀大喜过望,竟有些舍不得这两个天赋异禀的半大少年,可他也知道这两人必然恨极了自己,于是忍痛决定将他们杀死,却没想到在这之前,兄弟俩已经先一步动手了。 他们是《宝相决》的试炼者,也是最了解这门功法的人,趁着莫罗陀来不及练至大成,兄弟俩谎称功法有隐患,谢谦更是不惜自伤己身,终于骗得莫罗陀暂缓计划,先行闭关修炼,待其真气运转至紧要关头,谢英闯了进去,拼死杀了莫罗陀。 莫罗陀死后,他曾经拥有的一切包括《宝相决》,都成了谢家兄弟俩的东西。 那一年,谢英十五岁,谢谦十三岁。 他们相依为命,携手闯荡江湖,很快在武林中名声鹊起,只是比起谢英的锋芒毕露,谢谦要低调许多,渐渐的,众人只知谢英而不知谢谦。 数年下来,谢英是真把谢谦当至亲手足看待,他不愿别人轻慢自己的弟弟,也对谢谦怒其不争,任何人讥笑谢谦无能都是在打他的脸,势必招来谢英疯狂的报复,于是大家都说谢谦命好,在这人情冷漠的江湖里,竟有一个兄长这样无微不至地护着他。 直到那一次,谢英为了替一个女子讨公道而杀死补天宗四名高手,其中一个还是分舵主,这下可谓是捅了马蜂窝,正好赶上补天宗换代,他撞到了新任宗主傅天风手里。 这些年,谢英自恃《宝相决》而肆无忌惮,他不把很多人放在眼里,也不认为年纪稍长自己几岁的傅天风有多大本事,甚至隐隐有些兴奋,倘若自己能杀了补天宗的新任宗主,不仅能在白道扬名立万,还能震慑黑道,为将来铺平前路。 结果却是,他输给了傅天风,输得很惨。 倘若谢谦没有在最后时刻赶到,以臂为盾挡下傅天风的霹雳一掌,或许他真要死了。 无数人的惊呼声从四下传来,浑身是血的谢英躺在地上,怔怔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谢谦,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以为《宝相决》不敌《截天功》,以为弟弟不如自己……原来,都是他自以为是。 傅天风虽然是黑道魔头,倒也算个讲理的人,平生尤其厌恶人欺辱女子,在谢谦陈述因果之后,他发觉自己被手下人欺瞒,当场将那几人拖出来掌毙了,这才看了一眼谢英,又看向不卑不亢的谢谦,由衷地道:“比你兄长强上许多。” 他拂袖而去,这句话却成了谢英的梦魇。 此后,那个行侠仗义的谢英不见了,他变得沉默寡言,变得阴郁冷漠,以至于在三年后,他创立了掷金楼。 千金人命,一掷千金。 幼时他对谢谦说,将来咱们要创立一个聚义聚贤的大帮派,召集天下有志之士,那些名门正派不去管的腌臜事,只要求到咱们面前来,咱们就帮忙出头讨公道,这条路固然很难,可要是走得长远,我们一定会站在武林最高的地方,谁也不能再肆意欺凌我们,更不敢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谢谦觉得这个想法极好,只是他没有追名逐利之心,单纯地认为若能成立这样一个帮派,天下间如他们兄弟这样命途坎坷的孩子会越来越少? 可惜那时的他们都太小,不知道何为“等闲变却故人心”。 掷金楼创立之后,在外游历的谢谦惊闻消息,快马加鞭赶回来向谢英求证,他无法相信那个立志匡扶正义的兄长会是做人命买卖的掷金楼楼主,更不能接受自己唯一的亲人成为滥杀无辜的刽子手。 在离开那个洞窟之后,这么多年来,谢谦从未杀过人。 杀人从来不是能令人感到快乐的事情,血的味道很腥臭,人命的重量更难以拿起放下,背多了人命债在身,从生到死都不会过得轻松。 可惜谢谦没能劝动谢英。 谢谦想要找回从前的哥哥,谢英也只想要一个听话而不起眼的弟弟,奈何他们都不能如愿。 曾经至亲至爱的兄弟,如今反目成仇。 谢英跟谢谦打了个两败俱伤,而后掷金楼发布了第一道绝杀令,不但倾全楼之力追杀谢谦,就连跟谢谦相熟的朋友故旧也不能逃脱,短短几个月内,江湖上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谢谦有一个心爱的女子,有意气相投的知交,亦有惺惺相惜的仇敌一二……这些人最终都成为了曾经。 谢英以这样残忍的手段告诉他——天大地大,除我之外没人会收留你,你要么回头,要么就死。 然而,谢英在掷金楼等了一生,再也没能等回谢谦。 谢谦自行剃度,做了出家人,法号空见。 他孑然一身,没有师长同门,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找了一个破败寺庙,收拾了一番重写牌匾,立为空山寺。 空见收留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他不求这些小和尚会长成顶天立地的高僧大侠,也不强制他们去做什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少部分的小和尚有心学武,空见就对他们倾囊相授,当中最有悟性者法号明净,被他收为大弟子,后来跟他一起外出渡世。 掷金楼杀了多少人,空山寺便救多少人; 谢英造得多少冤孽,空见便偿多少业债。 空山寺不是江湖门派,更不可能在武林中有多大名头,只如附骨之疽般跟在掷金楼左右,破坏了杀手们数次行动,令掷金楼上下都恼火至极,少楼主谢沉玉更是恨不能将这些秃驴连人带庙烧杀干净,却没想到谢英在得知详细之后,向来杀伐果断的掷金楼楼主,这次竟是沉默。 他没有下令追剿,也没有让属下留手,仿佛未曾听闻此事一般,任由掷金楼与空山寺相缠相斗。 半年后,谢英再度约战傅天风,仍是败北。 这一次,再也没有兄弟挡在他面前了。 谢英重伤而归,从此缠绵病榻长达数年,掷金楼的事情大半交由谢沉玉处理,没了那么多俗世名利的纷扰牵挂,他终于开始回忆从前,想起那样遥远的、兄弟相依的过去。 空山寺的位置,谢英早已打探到了,他想过找上门去,将那里头的人都杀掉,从此再无后顾之忧,可是这个念头只在心里闪过几回,终究不曾付诸实施,连打探消息的暗桩都被他灭了口。 预感大限将至的时候,他终于动笔写了一封信,让谢沉玉亲自送了出去。 谢英等了七天,等到眼前快要无法视物,终于等来了一个和尚,却不是空见。 来者是个年轻僧人,自称明净,乃空山寺新任方丈,亦是空见座下大弟子。 他带来了一个消息,早在谢英与傅天风约战之前,空见已然圆寂了。 那一刻,谢英苍老的面上一片空白,他怔了半晌才问道:“怎么可能呢?” 明净念了句佛号,道:“生老病死,轮回有常。” “他比我小两岁,身体底子比我好,武功根基更比我扎实,我……我杀了这么多人、做了这么多孽还活到了现在,他、他怎么能死在我前头呢?” 这次,明净沉默了许久,他深深看了谢英一眼,道:“师父是劳累过度,病逝的。” 掷金楼日渐做大,楼中已有千百人之多,精锐杀手占了五成以上,而空山寺僧众寥寥,哪怕有了明净等几名弟子,空见也不让他们过多牵扯到这桩冤孽债里。 他奔波一生,救人一生,劳碌一生,至死方休。 甚至,空见是死在了阴暗狭长的巷道里,为他收尸的是才被他救过的几个小乞儿。 他没能给任何人留下一句话来。 当晚,谢英溘然长逝。 掷金楼的人一旦死去,若能找到尸身,必要埋在后山的坟地里,而谢英在弥留之际改了决定,他让谢沉玉焚化了自己,由明净带走骨灰,埋在空见的坟旁。 一生一世两兄弟,活着的时候分道扬镳,总不能死后还不复相见? 何况,明净是个心思通透的人,他知道谢英不曾出口的想法——空山寺与掷金楼之间积怨已久,谢英活着的时候尚能压制一二,如今他撒手人寰,谢沉玉必然不会再容忍这个心腹大患,尤其谢沉玉已经掌握了空山寺的位置。 谢英让明净带走自己的骨灰,亦是让谢沉玉看在自己面子上留情的意思。 他这一生欠谢谦的,只有死后才能弥补。 果不其然,谢沉玉纵有满心杀意,可谢英的骨灰埋在空山寺,灵位也供奉在那里,他不能罔顾先父,更不能忽视楼里那些追随谢英多年的老人。 按理说,明净若是知情识趣,就该约束门人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可他不仅没有,反而延续了空见的作风,继续与掷金楼作对。 亦或,他并非一心与掷金楼为敌,只是眼见不平,不能袖手旁观罢了。 无论是哪种原因,谢沉玉都决定不再容忍下去了,恰好在那时,四大门派成立武林盟,傅渊渟杀了沈喻夺回补天宗,江湖上风云大变,而朝堂上亦是明争暗斗不休,风头正劲、势力庞大的萧氏家族趁机向谢沉玉伸出了手。 掷金楼需要替萧家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儿,谢沉玉也需要他们帮忙除掉不能亲手屠灭的宿敌。 平康二十四年秋,冯墨生率人偷袭,空山寺灭门。 武功高强的明净拼力杀出重围,侥幸为殷无济所救,后为医治其体内毒伤,殷无济背着他夜闯娲皇峰,以替补天宗做百件事的承诺换傅渊渟出手救明净一人。 自此,补天宗三大长老齐聚一堂,怪医殷无济的名头传遍江湖,而空山寺也好,明净也罢,俱都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同年,掷金楼如日中天,暴雨梨花、啼血杜鹃双姝联手,震惊武林。 九年后,白梨率离宫部属雨夜来袭,谢沉玉落败而亡,掷金楼满门受戮。 第一百七十九章 承诺 “……家师曾言,连他在内共有八名弟子得到了《宝相决》的传承,只是其余七人皆已在灭门当夜遇害。” 鉴慧讲完了这一桩陈年往事,又慎重回忆良久,这才道:“自那以后,空山寺只存在于师父心里,他不再重立山门,只在旧址设立静堂供奉灵位,小僧每年盂兰盆节都会前往祭扫,确定当中并无‘明觉’的灵位,其人亦不在七位师叔之列。” 闻言,昭衍回过神来,微微皱起了眉:“但你并非对此人一无所知。” “小僧是在永安五年时被师父收入门下的。”鉴慧双手合十,“当年家师虽然侥幸逃出重围,却是仰赖殷先生才得以活命,殷先生为此留在补天宗卖命六载,而娲皇峰不留外人,家师便与他约定,待殷先生履诺之后,一定去接他离开补天宗。” 此事昭衍曾听傅渊渟提过一嘴,心知鉴慧所言不虚。 “在那六年内,家师游走四方,居无定处,只在盂兰盆节时回故地祭灵,年年如此,风雨无阻。” “空山寺虽然被灭,但掷金楼那时尚在,谢沉玉难道不会发现?” “是发现了,但家师孑然一身又武功高强,静堂内亦供奉着谢老楼主的灵位,掷金楼固然有心铲除后患,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任他来去。”顿了顿,鉴慧面露苦笑,“况且,掷金楼暗中投靠萧氏以后,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势力范围也日渐扩张,空山寺既已覆灭,区区一人又能奈他如何?” 昭衍颔首,便听他继续道:“如此过了两年,待到永安元年的盂兰盆节,家师又一次重回故地,只是这一次,他在山下捡到了一个重病垂死的年轻人。” “年轻人?” 鉴慧露出了回忆之色,斟酌着字句道:“据家师所说,那人不及弱冠,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浑身瘦骨嶙峋,被发现时还发着高热,不知是打哪儿来,亦不知缘何昏倒于此,家师将他带去医馆,守了三天三夜才等到他转危为安,只是待人清醒之后,他竟是不言不语,似已痴傻了。” 昭衍不由得冷笑:“依我之见,恐怕此人并非不会说话,而是不想说话,更没有被烧成个傻子!” 鉴慧深以为然,道:“不错,家师见他分明眼神清澈,想来是郁结于心,又见他举手抬足间有大家子弟之风,便没有多做过问,留下些许银钱便自行离去,没想到……” “他又跟上来了?” 这些个江湖套路,昭衍从小看到大,他不认为这个人是意外昏倒在空山寺旧址,十有八九是专程来的,又掐准了出家人慈悲为怀这一点软肋,故意使个苦肉计好接近明净。 可惜了,明净跟他师父一样,是个心软的好人。 哪怕猜到此人来路非常,亦对其来意有所提防,明净仍不可能将一个大活人当做空气,他走到哪里,年轻人便也跟到哪里,他做什么,这人也随他一起做。 有一次,某县爆发瘟疫,人人避之不及,明净主动担负起为疫区运送补给的重任,年轻人竟也无畏无惧,一言不发地跟他一起扛起了药材袋子。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即使这个人当真别有所图,可他跟在明净身后这一年多来,所行之事无可指摘,甚至于明净能够分辨得出他并非做戏给人看,而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去做。 他年纪不大,却也不小,仿佛一个迷了路的孩子,正跟在大人身后摸索道路。 明净终于开始认真看待这个人了。 年轻人有一张齐整端正的容貌,看得出来受过极好的教养,他手上有练武磨出来的茧子,身上还有连明净看了都触目惊心的疤痕,尤其在路过边陲一带时,他总会往城门方向多看几眼,目光触及到那些伤兵老残,死气沉沉的眼眸里竟会涌现悲意。 他应当从过军,甚至打过仗。 明净索性与这人敞开心扉谈一谈,两人相处了一年,他第一次听到对方说话,却是道:“从前的名字,我不愿再叫了,倘若您不嫌弃,就赐我一个法号。” 这是个迷茫的人,亦是一个极具根骨与悟性的人,如今他走到了岔路口,明净终不忍其行差踏错,于是决定正式将他收入门墙,只不过年轻人却道自己曾有一师,虽已不在人世,但仍不愿另拜他人。 明净本不拘泥这些小节,遂找了个折中的法子,代先师空见收了个关门弟子,为他起法号为“明觉”,自己担了师兄的名头,实则如师长一样带着他。 听到这里,昭衍的双眉再次皱紧:“明净大师可曾将《宝相决》传授于他?” “有的,家师曾说明觉师叔乃他平生所见悟性最高之人,上至经文藏书下至武功秘籍,他非但过目不忘,还能自行领悟,短短一年时间就从入门练到了四境八式。” 昭衍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须知《宝相决》统共七境十四式,以谢青棠那般上乘的根骨,其自幼修炼此功,死前也不过借助外力才突破到六境十二式,而这明觉竟是在一年之内修到了四境八式,纵然这一境界乃是分水岭,越往上越是困难,却也可以窥见此人的厉害了。 如今的鉴慧,不过才五境十式呢。 他下意识地问道:“明净大师现在是什么境界?” “六境十二式巅峰。”鉴慧苦笑,“《宝相决》对修炼者的要求极为严苛,非童子身不可练,丢了元阳易生心魔将比旁人艰难数倍,就算稳打稳扎到了六境,那也是举步维艰,当真是九分靠苦练一分靠天运了。” 明净显然没有那一分运气。 那么,这个明觉是否有呢? 昭衍尝过《宝相决》的厉害,自然不敢视之如等闲,他定了定神,问道:“如此说来,明觉该是你的小师叔,而你在永安五年时被明净大师收做徒弟,却不曾亲眼见过他,莫非是在那之前又出了什么事?” 鉴慧点了点头,道:“明觉师叔自入山门之后,与家师形影不离,只是永安三年冬日间,他不知为何事独自外出一趟,回来之后向家师请辞,说是前缘未断尚需做个了结。从此以后,他再未回返,家师曾多处寻访其下落,亦是杳无音信,若非今次……家师与小僧皆当他已不在人世了。” 明觉此人,来得莫名其妙,走得无影无踪。 直到此刻,鉴慧仍觉得不可思议,谁能料想孤身出走的明觉非但没有死,反而卷入了九宫飞星这桩旧年大案中? 昭衍却是想到了更多。 永安三年,他的生父薛海与庆云侯府世子萧正德结怨极深,有了宋元昭为首的清流大臣支持,萧正德无法在明面上对薛海动手,又不肯忍下这股气,于是利用家族与掷金楼的合作关系,向掷金楼下了一单生意,花重金买薛海一条命,却没想到接单的人是白梨。 白梨对掷金楼勾结朝廷之事深恶痛绝,又与薛海情非泛泛,非但没有杀掉薛海,反而以移花接木之法将人救出京城,并且一不做二不休地潜入庆云侯府杀了罪魁祸首萧正德,险些造成了掷金楼与萧氏一族破颜决裂,谢沉玉为了抹平此事,对白梨下了绝杀令。 自此,庙堂江湖皆无薛海与白梨的容身之处,薛海之师宋元昭为当朝丞相,在得知真相后怒不可遏,这才下定决心成立飞星盟,以此制衡萧氏手下以掷金楼为首的一帮江湖暗客,而飞星盟成立的时间恰好就是那年冬日。 在这个节骨眼上,明觉突然向明净告辞,八成与此有关。 他到底是什么人? 宋元昭为何要将此人纳入九宫之中? 在飞星盟发展迅猛的那两三年间,明觉都为宋元昭做了些什么? 九宫飞星一朝离散之时,明觉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无数疑问在昭衍心里浮现,他认为明觉极有可能是那最后一名叛徒,偏偏此人早已销声匿迹,有关他的线索都被抹除干净,若非其与空山寺之间的渊源少有人知,恐怕昭衍至今得到的也不过一个连名字都算不上的法号。 由此可见,此人并非全然心狠手辣之辈,否则以他的手段想要补上这个漏洞,恐怕也是易如反掌。 昭衍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鉴慧同样意识到此事重要,他想要尽快将消息报给师父明净,奈何自己离开西川前就得知明净与殷无济将要出门云游,只知道这俩人喜欢往多灾多病的地方跑,却不知具体该往何处去寻,何况经此一役,自己已惹了一身大麻烦,若将灾祸殃及到两位长辈身上,他是万万不愿意的。 左右为难,鉴慧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昭衍,盼他能拿个主意来。 察觉到他的目光,昭衍回过神来,暂且将这些想不通的事情放下,问道:“如今你上了听雨阁的黑榜,又顶着个乌勒奸细的名头,他们势必会尽快展开全境通缉,中原武林短时间内怕是没了你容身之处,可有什么打算?” 鉴慧老老实实地道:“无甚打算,总归是不能回王府去的,也不能去找师父与殷先生。” “我即将北上出关,欲寻家师陈清此事,同时补上计划最后一环,不能带你一起,至于方盟主那边……方敬的身份已经暴露,虽说尽力推卸了责任,但想来听雨阁仍不会就此罢休,武林盟那边必定不会太平,倘若你现在去了,只怕火上浇油,届时前功尽弃。” 权衡了片刻,昭衍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一丝笑意来,道:“我有一位朋友兴许能帮上忙,只是不知道鉴慧师父是否愿往?” “当下能有一处容身已是极好,哪有挑剔之理?”鉴慧面上神色一松,又有几分好奇,“却不知是哪位义士,贫僧或许听闻过?” 昭衍故意拉长了声调道:“我的这位好姐姐,乃是个霹雳女菩萨,她不与出家人为难,也不算好相与,你借她的地盘避避风头,莫要多管闲事便是了,正好我有一件事须得请她去办,劳烦鉴慧师父带封书信去。” 听到他前半截话,鉴慧本是面露难色,又闻有事要请人帮忙,这才点头应了。 昭衍没带纸笔,从冯墨生的中衣上撕了块白棉布下来,蘸着没干的血运指如飞写就一封信,鉴慧看得眼角直抽,想到自己将要千里迢迢给一位女施主送血书去,实在哭笑不得。 待到血迹都干了,昭衍将血书折叠起来递给鉴慧,打趣道:“非礼勿视哦。” 鉴慧点头,郑重将血书贴身收好,不曾偷看一眼。 昭衍又将身上的银钱都给了他,叮嘱他乔装而行,一路上多加小心,这才道:“好姐姐她家住东海府泗水州梅县白镜湖畔羡鱼山庄,家里人多眼杂,你莫要直接上门拜访,先去找城里的香满楼,对掌柜的说一声‘清水出芙蓉’,留下个落脚地儿,她自会前来寻你。” 鉴慧忙将他说的话仔细记下,反复喃念了几遍地址,突然察觉不对,蓦地看向昭衍,大惊道:“你你你说的地方是——” “没错,是黑道魔门弱水宫的总舵所在。”昭衍对他眨了眨眼睛,“我这好姐姐姓骆,芳名冰雁。” 鉴慧:“……” 人的命树的影,尤其是在弱水宫与灵蛟会为明月河之利争得头破血流的当口,弱水宫宫主骆冰雁可谓凶名赫赫,简直能令小儿止啼,哪怕鉴慧再没见识,也听说过她的累累事迹。 说什么霹雳女菩萨,该是面和心狠女魔头才对。 一时间,鉴慧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昭衍以为自己玩笑开太过,解释道:“当下情势非常,得用非常手段才行,骆宫主虽是魔道中人,但不似周绛云那般喜好滥杀无辜,她与我有些交情在,此番又有共同利益可图,只要你不对她指手画脚,必定安全无虞。” 鉴慧知他是一番好意,也不想追究太深,叹气道:“家师能与殷先生结为挚友,小僧又怎会拘泥于正邪之别?” 他是一诺千金之人,昭衍便也放下心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不敢在此多做耽搁,朝鉴慧抬手一礼,转身回到了黑夜中。 原路折返,等到昭衍回到黑石县城时,天刚蒙蒙亮。 他先潜入廨舍,发现刘一手仍在屋内守着,萧正风忙于派人全城搜捕,提防忽雷楼属下趁机生事,果然顾不上他们这些人。 昭衍没有直接回房,而是转到去了殷令仪暂居的内院。 为防先前之事再度发生,萧正风这次亲自在此坐镇,他倒还算知礼,只带人在院内守着,由四名女暗卫陪侍在殷令仪房中。 这个时辰,房内竟有灯火照明。 殷令仪一路奔波,又在暗渠下待了许久,寒气侵入体内,强撑到现在已是极限,她夜里发热咳嗽,痼疾亦有发作之状,骇得女暗卫们忙将医者唤来,好在她偷偷吃了殷无济给配的药,医者只当她是染了风寒,让人熬了桂枝汤来,她喝完之后发了一身汗,忍受不住满身粘腻,要求沐浴。 她恢复了些力气,不乐意连洗澡都被人盯着,打发女暗卫们守在门窗外,闭目泡在热气腾腾的黄花梨木浴桶里,直到上方传来微不可查的异动,殷令仪猛然睁开眼,看到瓦片被人掀开一角,她嘴角微挑,扯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却没有起身,担心水声动静引来外面的暗卫。 昭衍如鬼魅般落下,面上有些尴尬,只敢侧对着殷令仪小声道:“冯墨生死了,我让鉴慧师父带走他的尸体,送他们出了城。” “萧正风派人搜了一夜,连个鬼影也没找着,此时正惊怒交加,你转告刘护法和李姑娘一声,莫要在这个时候出来触他眉头。”殷令仪的声音比他更轻,“王鼎虽被关在牢里,可萧正风这次利用了他对付冯墨生,同时也确认他当真疯癫,过两日我设法将他放回,你为他拔除真气后也不要声张,让他继续装疯,等到离开宁州才算安全。” “我知道了。” 昭衍与殷令仪算不得一见如故,甚至为了尹湄之事曾有些嫌隙,后来化干戈为玉帛,此番合作下来,竟有些相见恨晚。 他将今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殷令仪,而后面露犹豫之色。 殷令仪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她微微一笑,主动道:“这回你助我良多,却不知我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 昭衍定定地看着她。 方怀远与平南王府合作多年,双方一同图谋大事,彼此之间了解甚深,殷令仪就算不知道方怀远是中宫之主,怕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默然片刻,道:“我希望你进京之后,帮忙找一个人。” “谁?” “我不知他姓甚名谁,只知道他曾经出家为僧,法号明觉,如今算来应是临近不惑的年纪,乃明净大师的师弟,修炼《宝相决》已有大成……” 昭衍将从鉴慧那里打听到有关明觉的情报和盘托出,殷令仪秀眉微蹙,显然她也不曾听说过这样一个人,于是问道:“此人与你有何恩怨?你怎么确定他在京城?” “我不能确定,只是推测。”昭衍压住胸腔内翻涌的气血,眼中杀意一闪而逝,“他,很可能是飞星案的罪魁祸首。” 殷令仪一惊。 飞星案当年震惊天下,殷令仪对此所知不少,她当即明白了昭衍的意思——倘若这人当真是祸端,多年来却音信全无,要么是已经不在人世,要么就是改头换面了。 无论哪一种可能,他都不是个普通人。 以昭衍的身份,他进不去那个圈子,自然也就无从查起,可殷令仪不一样。 昭衍坦诚道:“此事关系重大,危险必不会少,一旦出了纰漏极有可能祸及平南王府,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怪你。” 然而,殷令仪仅仅犹豫了片刻,便郑重道:“我答应你。” 昭衍一怔。 “你说得对,此事乃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稍不留意就有可能万劫不复,我本不该答应你,但是……” 殷令仪一手拢住衣衫,一手拭去昭衍眼角不知何时落下的泪,轻声道:“宋相一生为国为民,却被诬陷谋逆而遭株连九族,诸多文武忠良亦受此案牵连……父王为此耿耿于怀,我虽为女子,亦是宗室中人,良心难安。” 她微微一笑,如傲雪白梅,脆弱又坚韧。 “黑白或许会被输赢颠倒,但公道不能被奸邪篡改,否则就算夺来了江山,那也是满目疮痍,必定重蹈覆辙,到时候上有愧百姓下惭于英灵,生前不配立足于世,死后无面目见祖宗。” 殷令仪抬起一只手掌,对昭衍一字一顿地道:“并非为你,而是为了那成百上千的冤魂,我答应你——倾我殷令仪余生之力,一定会找出明觉,还九宫飞星一个真相,至死方休!” 昭衍看了她许久。 半晌过后,他抬手,与她轻轻相击。 第一百八十章 未平 萧家的人骨子里都有一股狠劲,尤其是在行事之道上,要么点滴不沾手,要么做尽做绝。 冯墨生甫一出事,隶属于他的忽雷楼部下立刻被早有准备的紫电楼暗卫严加看管住,倒并非是他们迟钝无能,实在是变故突然,连冯墨生都猝不及防,更遑论他手底下的这些人? 忽雷楼中自然不乏冯墨生的死忠,只是如癸七那般敢于立即付诸行动的人正中萧正风下怀,他给冯墨生扣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自然不会放过对方的旧部,正好顺势清洗异己,至于其他……来日方长。 真正令萧正风耿耿于怀的是,他派人四处搜捕了三天三夜,仍旧没能找到冯墨生。 黑石县早已被他掌控,郑千总为首的府营精兵为他马首是瞻,于是冯墨生出逃当夜便已惊动上下,暗卫快马加鞭,飞鸽急传信报,不等天色大亮,方圆百里之内已落下重重封锁,莫说是两个大活人,就算两只苍蝇也别想悄无声息地逃出这天罗地网。 鉴慧就算真有金刚不坏之躯,也难敌无以计数的金戈铁骑。 萧正风猜到他们不会傻到硬闯关锁,也断定他们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逃不出黑石县地界,却不曾料想他们竟然如此能藏,成百上千的人手几乎把黑石县翻了个底朝天,却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找到。 不过,暗卫们并非全无收获,他们在地下暗渠发现了一条直通城外的密道。 得知此事后,萧正风先是一怔,继而眉头深锁——依照线索来看,此二人八成是借这条密道逃出了黑石县城,可倘若鉴慧早早知晓这条密道,当日他为何要多此一举地带着殷令仪直闯城门? 若非鉴慧故意为之,便是掌握密道的人实为冯墨生。 如果是后者,事情倒没什么可深究的,可要是前者……那就说明他被人耍了。 萧正风眼中飞快掠过了一抹冷芒,他看向坐在廊下捧卷而读的素衣女子,心下生出一股寒意。 开弓没有回头箭。 事情到了这一步,萧正风深知这个道理,无论冯墨生是否冤枉,他都要以此为云岭之祸盖棺定论,只有让这老狐狸永不翻身,才能以合理的手段制服忽雷楼,由此方可免除后患。 至于殷令仪,她既然主动送上了门,萧正风就不会轻易放过她了。 六月初十这一日,最后一波外出搜捕的暗卫亦无功而返,于此耽搁许久的萧正风在接到第三封京师来的飞书后,终于决定返程。 殷令仪对自己当下的处境心知肚明,遂痛快地应了萧正风一同上京的邀请,倒是令李鸣珂在旁干着急,恨不能拔刀出鞘将车架砍断,万幸昭衍站在她身边,早有预料般悄然出手将她按住,这才没有闹出乱子来。 “李姑娘,我有一事相托。” 将要上车时,殷令仪转过身来,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她将信递给李鸣珂,温声笑道:“此番上京乃我临时起意,未能及时知会父王,逾期不归恐他担忧,正巧李姑娘要回镖局总舵,烦请为我顺路带封家书过去,只道‘太后凤体欠安,令仪为人子侄应往侍疾’,旁的不必多说。” 萧正风冷眼旁观,殷令仪是当着他的面修了这封书信,里面多是些请安之语,倒也提及过云岭的祸事,不过她极有分寸,哪怕揣测到了听雨阁原本的用心也未曾付诸纸上,字里行间都是安抚意味,并无出格之处。 李鸣珂接了书信,眼睁睁看殷令仪上了马车关上拉门,萧正风亦是翻身上马,冷眼一扫周遭众人,终是没有多说什么,掉转马头朝东城门方向而去,地支暗卫护持左右,近千精兵紧随其后,阵阵飞沙被步声扬起,迷了不知谁的眼睛。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昭衍才松开钳制李鸣珂的手。 以李大小姐日渐增长的暴脾气,他本以为李鸣珂会反手给自己一拳,却不想她这次安静得过分,只轻声问了一句:“你知道郡主此去京师,将会遭遇什么吗?” 昭衍沉默了片刻,摇头。 “我也不知道,所以不忍见她去。”李鸣珂怔怔地看着那烟尘飞扬的方向,“于是,来到云岭山的人是我,本应只有我。” 昭衍目光一凝:“你知道……” “我活得好好的,哪甘心做一枚死棋呢?起先我不知道,直至我进入云岭山,见到了方掌事他们……我拼尽全力收拾残局,绞尽脑汁地想要带他们逃出生天,可我能力有限,意识到了这是一场死局,而我只是一枚弃卒。” 忐忑,愤怒,恐惧……李鸣珂不是超凡脱俗的圣人,她有喜怒哀乐亦有思恐惊,在发现真相时岂会没有万念俱灰之感?她甚至怨恨过派自己前来的父亲,怨恨下达命令的幕僚,甚至……她怨恨了做下决定的平南王。 可是镇远镖局世受平南王府的大恩,李家人的命早就不属于自己,而她可以做站着的尸体,不能做跪下的叛徒。 昭衍的眼睫颤了颤,他低声道:“你既然知道了,为何还要在攻山时做那徒劳无功的事情呢?” “知道是一回事,认命又是另一回事了。”李鸣珂的手不经意落在了点翠刀上,“我不想坐以待毙,也知道那些有血性的人不会束手就擒,既然如此,为何不再拼一把?” 就算最后仍是输了,总比认输了来得好。 蓦然间,昭衍想到了当年在南阳城里对他说出“原谅”二字的少女,那一次他在她身上看到了江湖的人情,而这一回他见到了江湖的骨气。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注) 李鸣珂是如此,方敬是如此,云岭山九死不悔的好汉是如此,那些或死或生却还在砥砺前行的人们更是如此。 江湖之所以不是一潭死水,从来不是靠哪一个英雄豪杰或哪一方雄霸基业在搅动风雨,而是这些铁骨铮铮的人聚水成海,使侠义传承不绝。 昭衍的神色有片刻怔松,他本能地向李鸣珂伸出手,她沐浴在阳光下,是那样明艳夺目。 然而,当他的手被灼热阳光烫到,昭衍猛地惊醒过来,一下子收回了手,重新后退回檐下阴影中。 李鸣珂没有发觉他的小动作,自顾自地道:“我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唯独没有想到……郡主她会来。” 昭衍叹道:“她不是为了你们。” 李鸣珂只是笑,笑中带泪。 她并非娇柔爱哭的女儿家,泪水尚未滚出眼眶就被手背狠狠抹去,只将书信珍而重之地收好,道:“我将尽快赶回西川,亲手把此间诸事与这封书信交给王爷。” “一路小心。”昭衍轻声叮嘱道,“云岭之事余波未平,如今郡主又被萧正风带走,听雨阁八成要故意放出风声混淆视听,你要尽快回去将实情禀报,让西川那边不要轻举妄动,以免中了引蛇之计。” 李鸣珂深知这一路必然艰难坎坷,她慎重地点了头,又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出关。” “寒山当真有急情?” “风云朝夕变,谁又说得准呢?” 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令李鸣珂不由得秀眉微蹙,继而又舒展开来,她定定地看向昭衍,忽而压低声音问道:“冯墨生还活着吗?” 昭衍对她眨了眨眼,但笑不语。 李鸣珂悬着的一颗心骤然放下了。 她启唇微笑,又想起了什么,笑容旋即敛去,转头望了一眼城门方向,道:“刘前辈此时应已抵达宁州城了。” 云岭山被破,虽有近四十名贼匪逃出生天,可匪首方敬已然伏诛,萧正风将他的首级放入匣中,以石灰封存,派遣一小队心腹携带此匣随刘一手返回中州,前往栖凰山向方怀远问责,势要让他给一个交代。 按理来说,方敬早两年诈死遁逃,已与方家恩断义绝,再没有牵扯干系,可听雨阁从不是讲理的地方,萧正风更非讲情面的人,他知道自己在武林大会上因方咏雩之故跟方怀远结了仇,本已将方家视为隐患,眼下有了这样大的一个把柄,哪有不借题发挥之理? 何况,萧正风虽与冯墨生反目成仇,却也对昭衍无甚信任,反而对他身后的姑射仙生出了猜忌,左右萧正则已将武林盟诸事移交到了姑射仙手里,他送上一臂助力,正好探一探姑射仙的心思。 姑射仙若接了他的示好,顺势将方家铲除也还罢了,若是她阳奉阴违…… 这些弯弯绕绕,李鸣珂有所不知,昭衍却是一清二楚,因此他没有发出只言片语,仅仅叹了一口气。 在这一声叹息里,李鸣珂的心揪了一下。 她恍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睛骤然瞪大,可没等将翻涌上来的惊骇问出口,昭衍已经转身离去了。 今天是个道别的日子。 萧正风当晚利用王鼎袭杀冯墨生,固然是要打老狐狸一个出其不意,也未尝没有试探王鼎虚实的意思,历经此役后,他确定武疯子是真成了一个疯子,心下颇为惋惜亦有些庆幸,却不知在他心中大石落下之后,昭衍已偷偷为王鼎拔除了阳劲,只是此法对经脉伤损颇大,王鼎尚未彻底清醒过来,仍是浑浑噩噩的模样。 昨日,丐帮帮主王成骄率千百帮众赶来黑石县,萧正风虽爱惜王鼎的一身好武功,也不会傻到在此时开罪丐帮,痛痛快快地将人放了,把一切罪责都推到方敬等人身上,左右是死无对证。 王成骄自打下了栖凰山,满心牵挂的都是自家不省事的侄儿,他怕天灾无情,更怕人祸无常,匆匆前往最近的分舵抽调了大队人手,星夜兼程地向云岭赶来,可惜是晚了一步,乍见神志不清的王鼎时,他几乎一口气没能喘上来,险些眼前发黑昏厥过去。 万幸王鼎夜里就缓过了神,避过旁人小声与他说了几句话,否则只怕王帮主已踏平云岭山了。 “冤家啊,你何不要了我的命去呀?” 王成骄是个不爱作态的人,平素不讳嬉笑怒骂,现在也能坐在侄儿身边哭得涕泗横流,他是真将王鼎视如己出,手把手地将其带大,见好好的人转眼变成了这般模样,几欲撕心裂肺,若非王鼎还躺在榻上难以下地,一顿好打决计逃脱不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般不惜己身,倘若有个好歹,叫我死后如何去见你爹娘?” 昭衍前来探望时,正好赶上王成骄将王鼎骂得狗血淋头,王大帮主功力浑厚,骂人也是中气十足,院内的水缸都被震得涟漪荡起,守卫弟子更是听得人人自危,唯恐被殃及池鱼。 识时务者为俊杰。 听到这阵痛骂声,昭衍识趣地驻足不前,朝周遭的丐帮兄弟们打了个招呼,当中不乏早先抵达黑石县的弟子,他们与昭衍算是熟识,便有两人迎上前询问来意,得知昭衍是来与王鼎告别,不由得面露苦色,却还是硬着头皮前去通报了。 不多时,骂声戛然而止,王成骄顶着一脑门子官司从屋里走出来,抬头见是昭衍,本就铁青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三分。 王鼎这直肠子本就不会撒谎骗人,否则昭衍也不能出此下策,如今见到王成骄这般神情,昭衍心知王鼎怕是招了个七七八八,不由得暗道一声“苦也”,连忙拱手一礼,道:“晚辈昭衍,冒昧前来拜访,若有叨扰之处还请王帮主海涵。” 伸手不打笑脸人,王成骄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道:“昭少侠何必如此见外?你与鼎儿不打不相识,他对你有相惜之意,此番又有了过命的交情,老夫可是一直想要与你好生认识呢。” 昭衍心道,这顿打恐怕是躲不掉了。 他自觉五行缺水但不欠打,没有上赶着找揍的兴趣,若在平时必然能躲就躲,只是今日着实有事要寻王成骄,既然犯在了对方手里,那也不必再胡搅蛮缠了。 一念及此,昭衍落落大方地应道:“那敢情好,晚辈敬仰王帮主已久,早想厚颜请您指教一二,今日可算能如愿以偿了。” 王成骄知他圆滑,还以为这小子会借口推脱,没想到应得如此干脆,倒令他高看了一眼,面色总算和缓下来,道:“行,那便择日不如撞日。” 众丐帮弟子有心留下观战,王成骄平常也不吝于让他们增长些见识,只是今日转了性,将所有人屏退出去,偌大院子里只剩下了他与昭衍二人。 王成骄在武林大会上见识过昭衍的能耐,自然不会将他视为寻常后辈,顺手从兵器架上提了一柄大铁锤,五尺来长,锤头如瓜,少说也有百来斤重,落在王成骄手里却像提了支笔一样轻松。 昭衍见状,反手拔出藏锋,却将天罗伞抛飞在后,只将无名剑握在手里。 王成骄一挑眉:“你不用伞?” “天罗伞的防御固然厉害,但也抵不住王帮主千钧一锤。” 昭衍这话并非恭维,天罗伞的确是刀枪不入,可它并非全无弱点,能够隔山打牛的透劲是其一,重器连环猛击也非伞骨所能承受的,与其拿着它束手束脚,不如放手出剑。 果不其然,王成骄嘴角微挑,赞许道:“聪明的选择。” 话音未落,他蓦地蹬地飞身,百斤重的大铁锤也被带动飞起,连人带锤凌空轮转如满月,骤然压至昭衍头顶上方,铁锤尚未落下,劲风已如泰山压顶,迫人之势如天河倾落,瞬息而至! 好重的一锤,好快的一锤,好一个举重若轻! 昭衍可不敢拿一柄细剑硬抗大铁锤,脚下往后一错,身子便似柳絮乘风,轻飘飘地从铁锤下腾挪开来,不曾想王成骄反应极快,腰身猛地一折,脚尖点地,旋身反手,又是一锤朝昭衍拦腰扫去! 眼看昭衍就要被这一锤砸中,他忽然后仰下腰避开重击,细剑架在锤头下,不等王成骄变招,剑锋贴柄平削,直取王成骄的手指。 “好小子!” 王成骄大笑,不慌不忙地将手一翻,锤头顺势往下砸去,昭衍唯有收剑一滚,堪堪从锤下躲开,这一锤几乎贴着他砸在地上,石板铺就的地面应声而裂,碎石乱飞。 以力破巧! 这四个字划过昭衍心头,他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对手,血液不禁沸腾起来,眼见又是一锤扫来,他单手在地上一撑,整个人翻身而起,剑锋以奇诡角度逆势向下一拨,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将铁锤带偏,右脚同时扬起,自下而上踢向王成骄下颌。 这一踢出其不意,王成骄只来得及单手一挡,掌心结结实实接下一脚,只觉得劲力透骨而入,震得他整条左臂一麻,竟险些卸了力。 “老夫还道你只知用巧,力道原也不小,好、好、好!” 王成骄见猎心喜,连说了三个“好”字,铁锤一翻一荡,震开纠缠的细剑,同样自下而上划过半轮月,再度向昭衍袭来。 昭衍领教了铁锤的厉害,脚尖在王成骄掌心一点,身躯借力再起,仿佛无骨之蛇,眨眼间从王成骄面前腾挪至身后,却不想王成骄料到他有此一招,矮身闪躲出去,手臂忽然回荡,铁锤回马杀出,这回攻他下盘。 昭衍点地腾身,铁锤得势不饶人,一锤过后又是二三锤,招招连环,步步紧逼,直如狂风骤雨一般,几乎令人喘不过气,任他轻功高强也难以在这激荡飞舞的锤影中脱身开来,而一旦被王成骄抢入欺近,昭衍就必败无疑! 他一退再退,后背突然递上了墙壁,顿时暗叫不好,王成骄亦发现昭衍被逼到绝路,猛地一提内劲,铁锤迎面击出,悍然砸向昭衍肩头! 倘若这一锤砸实了,骨头不知能保几块完整的下来。 昭衍始终不曾硬接铁锤,王成骄也见多了不敢直面他这只大锤的对手,他只想出一口恶气,却不想将人砸个好歹,眼看这一锤就要砸在血肉之躯上,王成骄正要收势,不料这一收竟是纹丝不动,仔细一看,一只手赫然挡在了锤头前,纤长五指张开如爪,死死抓住了大锤! 螳臂当车,居然挡住了? 昭衍在梅县时为挡水木曾以一双肉掌抛动三四百斤的巨石,他不是不敢接锤,更不是不能接锤,只是时机未到! 王成骄这一惊非同小可,寒意陡然从背后窜起,他反应极快,猛地将身一侧,几乎就在同时,一柄细剑自锤下刺出,穿破了王成骄腋下衣衫,寒芒过处,毛骨悚然。 下一刻,铁锤被迫扬起,昭衍自锤下空门闪身而出,就地滚出两三丈远,离开了铁锤攻击的范围,这才长身而起,反手收剑,朝王成骄一礼,道:“多谢王帮主指点。” “……”王成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铁锤抛了个花,随手丢回到兵器架上,整个架子竟是纹丝不动,可见他对劲力的掌控何其精准。 “指点谈不上,步山主收了个好徒弟,老夫也没什么可教你的。” 白道四大掌门之中,若论豁达坦率,王成骄当属第一,他不觉得被小辈下了面子,反而笑了起来,对昭衍道:“你拿得起放得下,进退有度,刚柔并济,鼎儿不如你。” 昭衍想了想,忽地勾起唇角,道:“王帮主若担心他刚过易折,不妨给他找门好亲事,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也好让他学会放下。” 王成骄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如今觉得昭衍甚合自己的脾性,若非此时此地,王成骄很乐意同昭衍喝上几杯。 可惜了。 王成骄一笑过后,面色重新肃然起来,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心知屋里的王鼎必然听到了动静,只怕已急得像是热锅蚂蚁。 “鼎儿少时孤僻,长大后又因为功法有异于常,素来没什么朋友。”王成骄轻声道,“如今他有了真心倾慕的女子,又有了肝胆相照的朋友,老夫本该为他高兴,可有一点——” 他看向昭衍,冷声道:“你们将他卷进了天大的麻烦里。” 昭衍的心里霎时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旋即嘴角一咧,反问道:“王帮主这话,晚辈可是不明白了,云岭之事已毕,不过有惊无险,哪还有‘天大的麻烦’呢?” 王成骄没有动怒,只用探究的眼神看着他,轻声道:“看在你救了鼎儿的份上,你……想知道什么?” 这一次,昭衍沉默了许久才道:“恕晚辈冒犯,敢问王少帮主的生父……王成骅前辈,他是缘何亡故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归去 闻言,王成骄的脸色顷刻沉了下来。 昭衍惯会察言观色,这一回却铁了心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见王成骄铁青着脸默然不语,又问道:“莫非王帮主有何难言之隐?” 王成骄冷冷看了他一眼,眸中竟有杀意。 昭衍任那刀子一样的目光刮过自己,他不退反进,竟是走到了王成骄面前,浑然不怕对方会暴起发难。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院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王成骄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舍弟于永安八年腊月病逝。” 王氏兄弟一母同胞,又都是老帮主的亲传弟子,只不过比起胞兄王成骄的勇武过人,弟弟王成骅稍显逊色,曾为丐帮四大长老之一,一生都在辅佐胞兄,奈何命途多舛,先是妻子难产而亡,继而是独子王鼎生带残疾,没等几年,王成骅也撒手人寰,只留下孤儿托付胞兄代为抚养。 王成骅在江湖上不过薄有声名,他的病逝只如一枚石子投入江海,激起了一圈小小涟漪,旋即无踪,除了寥寥几位至亲挚友,再无人记得他曾来过世间。 昭衍在寒山练武时,偶尔缠着步寒英讲起中原武林的旧事,对王氏兄弟的经历也听过一耳朵,只是他跟大多数人一样将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王成骄身上,而对王成骅不甚上心。 若非遇见了王鼎,又看到了那张陈年名单,恐怕昭衍至今也不会关注一个平平无奇的死人。 王成骅亡故多年,江湖上对他印象尚存的人已寥寥无几,若论及了解甚深,无人能越过其兄王成骄,昭衍委实别无他法,这才有了今日一问,虽只得来一句生硬老套的回应,却可见王成骄对此事讳莫如深。 于是,昭衍咄咄逼人地道:“不知王前辈患的什么病?” “与你何干?” 王成骄本就性烈如火,何况昭衍触及到的是他心底深处陈年疤,不过只言片语就能将这伤疤撕得鲜血淋漓,他面色一寒,不顾屋里的王鼎,悍然袭向昭衍。 昭衍横臂欲挡,不料王成骄变招一转,自他臂下空门欺入,掌力如排山倒海般直冲胸膛而去,尚未及身,沛然劲风已将他整个身躯撼动,昭衍面色未改,体内运转如意的太一真气顺势发出,恰似一股截然相反的巨浪滚滚向前,两股内劲骤然相撞,一霎那如掀狂风怒潮,可在片刻之后,太一真气便顺势将王成骄的掌力卷走相融,恢复了风平浪静。 不等昭衍心下略松,王成骄蓦地发出了一声冷笑,已抵在他胸前的手掌忽地往下一抵,又是一股霸道内劲透体而入! 原来,王成骄心知他身怀太一武典,与步寒英一样走的“海纳百川”之道,故意将劲力一分为二,前一道引动太一真气上行,后一道倏忽再起直取下丹田,昭衍防不胜防,隐藏极深的截天阳劲自发冲出,挡向这道来势汹汹的掌力。 “砰——” 一声闷响,昭衍与王成骄同时向后倒退数步,一个背撞老树,一个足抵石阶,树与石皆裂纹遍布,这才堪堪卸下震力。 昭衍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当即喷出一口鲜血,王成骄却也不比他好受,整条右臂震颤发麻,手掌更是炽热生疼,他低头一看,掌心竟是一片焦黑,大大小小七八个水泡赫然冒出,仿佛在熊熊烈火里抓取了一把滚烫栗子! “你是——” 王成骄打他一掌,既为泄愤也为试探,没想到得来这样一番结果,他看着自己如遭火燎的掌心,想到刚才那股与太一真气截然相反的暴戾内功,猛地想到了什么,脸色霎时变得无比恐怖,惊怒交加地看着昭衍。 昭衍又喷出一口血,丹田内如有火烧,心知方才露了老底,半闭的眸中不由得掠过一抹锋芒,旋即隐没下去,故意露出虚弱疲态,背靠树干的身子如泥一般软倒,负在背后的右手却已悄然屈指成爪。 王成骄冲口道出了两个字,剩下的话却都戛然而止,他神情变幻不定,死死盯住委顿在地的昭衍,僵立了好一会儿才举步向前走去。 “大伯——” 正当昭衍蓄势待发之际,一道人影从屋内踉跄而出,正是听得动静不对的王鼎,他三步并作两步拦在了两人之间,张开双臂挡住昭衍,面朝王成骄,急切道:“大伯,手下留情!” “你让开!” 王成骄面色冷厉,王鼎却是寸步不让,叔侄俩竟僵持起来。 好在有了王鼎这一打岔,昭衍已看出王成骄虽面有怒容却无杀意,遂也卸去手上蓄力,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晚辈出言无状,冒犯王帮主,合该受此一掌,王兄你且让开。” 先前二人说话压低声音,王鼎在屋内未能听个真切,还当大伯是为自己的事迁怒昭衍,他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直脾气,哪肯在此时让开道来?见王成骄满脸余怒未消,王鼎非但没有让路,反而恳切道:“大伯,我已非无知小儿,云岭一行乃我自发而至,所行诸事亦由我亲自决定,无怨无悔更无遗憾,倘若您要怪罪,就怪侄儿一人!” “王鼎!”王成骄这会动了真怒,“你这些年逞勇斗狠且罢了,是非对错当分辨清楚,如今你结交匪类,为人利用尚不自知,你——你这般性子,将来怎么担当得起丐帮重任?” “侄儿不敢!” 从小到大,王鼎第一次见王成骄发这样大的火,他径自跪了下来,低头道:“侄儿父母早故,承蒙大伯悉心抚养才得以长大成人,自幼便已立志为您尽孝、为丐帮尽义,只是……孝义之外尚有公道,侄儿既见不平,便不能视之如等闲!” 王成骄气得浑身发颤,已顾不上昭衍,指着王鼎鼻子骂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做事须得三思而后行,我教给你的这些,你是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侄儿片刻不曾忘!”王鼎断然道,“我相信他们!” “你——小畜生啊,你是要气死我不成?” 王鼎仍直挺挺地跪在原地。 王成骄已怒不可遏,见他这般执拗的模样却不禁想起多年前那个挥刀断指的半大少年,旋即想到他垂髫之龄就没了爹娘,自己一个大老粗将这小小一团拥在怀里,手把手将他拉扯成人,眼看着他从一个阴郁寡言的小孩儿长成铁骨铮铮的男子汉,铁石心肠也要为之一软,满腔怒火又渐渐压了下去。 丐帮帮主纵有通天之能,在这视如己出的侄儿面前也无用武之地,王成骄森然看了昭衍一眼,将涌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咬牙道:“滚!” 昭衍方才柔软下来的神色,此刻又变得坚冷如冰,他直视着王成骄的眼睛,道:“晚辈疑惑未解,还请王帮主不吝赐教!” 此言一出,莫说是王成骄,就连王鼎也被惊住。 王成骄先前只见过昭衍的圆滑玲珑,没想到他还有这样冥顽不灵的一面,当即冷笑起来,意有所指地道:“小子不识好歹,可知你要的这一个答案须得付出多少代价来换?” 昭衍道:“我这一生在鬼门关前转来转去,为的就是这个答案。” 王鼎不懂他们打的什么机锋,一面拦着王成骄,一面拼命朝昭衍使眼色,奈何这两人仿佛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退让半分,令他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良久,王成骄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一把将王鼎从地上拽起来,冷冷道:“好,你既要知晓答案,就走上前来再接我一掌,若是这一掌过后你能不死,我就告诉你!” 顿了顿,他抬起完好无损的左手,道:“这一掌,老夫不会再顾惜长幼之情,将会用上十成力道,你须站在原地不可退让半步,否则便是输,敢不敢接?” 王鼎脸色微变:“昭衍——” “我敢!” 不顾王鼎的劝阻,昭衍一步步走到王成骄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大丈夫一口唾沫一颗钉,还望王帮主莫要食言。” 王成骄道:“只要你能有命活下来!” 话音未落,他左手一扬,猛虎出山,直扑昭衍心口。 昭衍谨记那一句“退让半步便是输”,开口之时已气沉下盘,用上千斤坠的法门,一双腿犹如灌铅铁石,死死压在地上,可他仍是低估了王成骄这一掌之威,右掌一抬起,掌心随后传来一股摧枯拉朽般的澎湃内力,猛势竟要胜过百斤大锤的重击,胸腔、丹田两处齐齐气血狂翻,整条臂膀登时剧颤生疼,生生被打得偏移开来,连带身躯也如遭象突,一下子向后倒飞。 此时此刻,昭衍本应双脚离地,顺势飞出卸去冲力,可他吃了秤砣铁了心,左边竟是反手一拳向下砸去,只听轰然一声,拳劲如山崩般倾泻在地,反震而回的磅礴之力骤然袭来,生生将他身躯扶正,整个人也陷入前后两股劲力的夹击之中,顿时身子一颤,四肢骨骼都发出炒豆似的爆裂声,张嘴蓦地喷出一大口血。 “昭衍!” 王鼎转身欲扑,被王成骄一把按住了肩膀,他袍袖一挥,满目烟尘被劲风拂去,只见昭衍两臂衣袖破碎,七窍都流出鲜血。 他脚下生根,足陷数寸,周遭地面龟裂如蛛网,竟是当真一步未动! 王成骄终于面露惊骇之色! 他说是十成内力,当真半分也没掺水,莫说是一个后生晚辈,就算是补天宗宗主周绛云也不敢贸然来接,于是故意出掌放慢,给足了昭衍抽身后退的机会,见他依旧不知好歹,这才下了狠心一掌拍实,就算不要了他的命,也要他全身筋骨粉碎,此生再也动不得武。 王成骄万万没想到,昭衍竟是当真接住了这一掌! 一瞬间,王成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昭衍的身子也是摇晃了几下,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向前栽倒,好在王鼎见机极快,一步冲上前去将他抱住,这才发现他脚下已是血流如注,也不知下了多大死力才将双腿钉在原地。 “你……”王鼎既是佩服又生后怕,“你这是何苦呢?” 昭衍没听清楚,此刻他眼前是一片腥红,耳中又是一阵嗡鸣,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抬头望向王成骄,强忍着满腔翻涌的气血,哑声道:“晚辈……有幸活命,请王帮主……履约!” 王成骄的目光却落在了昭衍那双手臂上。 先前被衣袖挡住,王成骄并不知道昭衍受过多重的伤,此时见他这对臂膀伤痕累累,右手腕至右肩都缠满绷带,鲜血早已渗透出来,几乎将白棉纱布都浸染成红色,足见这处新伤的厉害。 仅仅一双手臂,王成骄一眼过去就能看到七八道新旧伤疤,在他身上别处又有多少呢? 尤其,此子尚且身怀截天阳劲。 王成骄是白道四大掌门之一,早年就与傅渊渟交手数次,后来又参与过绛城之战,对截天阳劲再熟悉不过,正因他试探出了昭衍这层底细,才会改变主意痛下狠手,却不曾料想昭衍浑不畏死,真敢硬接他十成功力的一掌。 截天阳劲虽是魔功,却也是江湖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神功,它既有炽烈凶狠的隐患,又蕴藏生生造化的奥妙,若能修成气候,相较常人如多出一条命来,只要一息尚存,再恐怖的伤势也会逐渐复原。 昭衍将截天阳劲修炼到了如此境界,身上却有数不清的伤疤,王成骄只看这些就能轻易想象出他过去的日子,而这本不该是一个出身名门的少年侠客应过的人生。 王成骄手掌微颤,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昭衍以为他要反悔,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忽听王成骄道:“鼎儿,你先出去。” 王鼎高悬的一颗心尚未落定,哪敢在此时放他们两人独处,便拗着性子装没听见,却不想王成骄只是看了他一眼,竟没有出言喝骂,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讲了一个故事—— 多年前有一对兄弟,两人一母同胞,前后脚降生于世,自幼相伴相依,又一同被武林里负有盛名的前辈高人收为弟子。 师父是白道一方大帮派的掌门,座下仅此两个徒弟,兄长天赋更好,更得师父看重,可他性情骄狂,痴迷武学不擅俗务,少年时便游历四方行侠仗义,挑战过各路英雄或宵小,而他兄弟的根骨虽稍显逊色,却是个难得的玲珑之人,早早在老帮主的教导下协助处理帮务,帮派里的年轻一代对他十分信服。 几年后,老帮主溘然长逝,临终时将位置传给了大弟子,兄弟俩一个不愿一个不甘,可那时帮派内年轻一代与老一辈矛盾激烈,彼此之间明争暗斗不休,要想坐稳帮主之位,威慑与手段缺一不可,于是二人携手,兄长为主,兄弟为辅,共同扫除障碍。 他们对外扬名立威,对内清洗换代,将那些乌烟瘴气的腌臜毒瘤连根拔起,使原本江河日下的丐帮一步步重回巅峰,堪为一段江湖美谈。 就在这个时候,兄弟俩再度有了分歧。 他们曾经有过约定,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兄长会将帮主之位传给弟弟,自此专心投入武学之道,而兄弟将接过帮派重任,一展宏图抱负。 然而,弟弟食言了。 他拒绝了帮主之位,不顾兄长劝阻,留下年仅四岁的儿子,带走了全部心腹一路北上,常驻京师分舵,留在了那物欲横流、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龙潭虎穴。 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帮内生出了不少猜忌,甚至传出了兄弟阋墙的谣言,兄长惊怒交加,几次上京都没能将人带回,而在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纠缠下,弟弟终于对他吐露出了只言片语。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一方不见光的神秘势力向兄弟提出了招揽,那个组织里的人来自江湖各地,彼此之间不知底细,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即是拨乱反正,以暗制暗。 许多人眼里的江湖是黑白分明,可他的弟弟太过早慧,深知许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也知道仅凭一人一帮的力量无法肃清江湖日渐猖獗的乱象,更知道这条路注定荆棘坎坷,稍不留意就要万劫不复。 于是,他不能做帮主,不能留在总舵,甚至不能再与亲人相扶相依,而要孤注一掷地来到这里。 兄长无法理解弟弟的想法,他们不欢而散,此后两年不曾相见,直到自北疆边关而起的一阵腥风血雨刮进了京城,朝堂宫中一夜惊变,牵连甚广,人人自危。 惊闻消息后,兄长意识到了危险,他立刻动身上京,却在半途遇到了率人南下的兄弟,他没有说些什么,身边的人也都是一问三不知,那些曾为他出生入死的心腹皆没了踪影。 这一次,他跟兄长回了家,与六岁的儿子重聚,仿佛是阖家团圆了。 偏偏就在这一年,兄弟病倒了。 无数名医被延请而至,却都对他的病情束手无策,只说是心病成疾,已经药石无灵,最终他没能熬过这个冬天,病逝于第二年的春日之前,留下了才跟他相聚不久的亲儿。 “那孩子的母亲难产而去,自幼生带残疾,猝然间又失生父,世上血亲只剩下了伯父,于是……” 王成骄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声音沙哑地道:“孩子的伯父早年痴迷于武功,不曾娶妻生子,痛失手足之后郁愤难平,决定将此子养在膝下,十八年视如己出,于他而言……世间没有比这孩子更重要的人,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不愿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 王鼎听着听着,诸般神色一点点消失殆尽,在王成骄话音落下之后,他的面上已是一片空白,唯独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最亲的人。 王成骄却没有看他,只对昭衍道:“你要的答案,都在这个故事里了。” 昭衍浑身僵硬,如同一座石像。 许久,他轻轻推开了搀扶自己的王鼎,放下捂住心口的手掌,朝王成骄躬身一礼,再无一句言语,转身离去。 昭衍这一动身,将如堕噩梦的王鼎骤然惊醒,他想也不想就要伸手将人拉住,却被王成骄抢先拽紧了手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步履蹒跚地离开院子,留下一串蜿蜒的血脚印。 “……是真的吗?” 王鼎瞪着那已空无一人的方向,眼角几乎欲裂,好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来。 王成骄默然片刻,道:“是真是假,过去便如逝去,已经不重要了。” “不……重要?” 王鼎僵硬地转过头,此时竟有一种荒谬绝伦之感,既可笑又可悲,他惨然道:“那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说到最后,他猛地绷直了身躯,原本的颓然之气一扫而空,仿佛一堆干柴枯木突兀被火星点燃,映在王成骄的眼里,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王成骄养育了王鼎快二十年,将半生心血都倾注在他身上,无人比他更了解王鼎。 他知道王鼎想问什么,也知道王鼎想得到什么。 正因如此,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每一次面对王鼎的疑问,王成骄都能轻易让他不再追究。 可这世上,纸终究包不住火,孩子也要长大成人,就算是一退再退,终究会到避无可避的时候。 王成骄叹了一口气。 一声长叹出口,顶天立地的丐帮帮主仿佛老去了十来岁,两鬓的霜色都变得格外刺目,向来挺直如松的背脊也弯了下来,真正像是一位年过半百的佝偻老人了。 这一回,他没有再说出一句敷衍或欺瞒的话,只是松开了手,如同松开了风筝的线轮。 王鼎在原地僵立了片刻,终是转身朝外面追去。 一阵狂风平地起,裹挟尘沙扑面而来,在门开刹那迷了王鼎的眼睛,等到风沙俱净的时候,他只见到了一条空荡颓败的长街,而不见先行一步的离人。 地上空留马蹄印。 第一百八十二章 风声 六月十八,天干物燥,地热如笼。 离栖凰山最近的城镇是沉香镇,它位于栖凰山东麓五十里外,镇子虽小但人丁兴旺,因为有威名赫赫的武林盟做邻居,沉香镇里常见各路武林人士,他们或鲜衣怒马,或提刀按剑,却少有敢在此地胡作非为的败类宵小,镇上的百姓们也早已对这些江湖人司空见惯,哪怕有人气性上头当街殴斗起来,他们也乐得看热闹,往往要不了多久工夫,就有穿青衣系白缎的武林盟门人赶来收场。 最近,沉香镇的气氛莫名变得诡异起来了。 起初是一场厮斗。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江湖,何况是在沉香镇这样的地方,江湖人素来快意恩仇,为一些新仇旧怨划下道来斗个胜负的事情并不罕见,这回是两个积怨日久的刀客狭路相逢,等不到择日选地,当场就拔刀对砍起来,路边的摊贩们见状忙不迭退避开来,跟往常一样选了个不远不近的地儿窝着,翘首探看战况。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个刀客又都是独来独往,没有劳什子责任牵挂,不多时便见了血,而后出手愈发没了顾忌,旁观的人们越看越是心惊,须知自武林盟创立以来,沉香镇就被其圈为自家地盘,任是哪门哪派哪条道上的人物,厮斗可,见血亦可,唯独不可在此闹出人命来,更别说二人厮杀逐渐暴戾,损毁了许多货摊,沿街商铺与部分行人亦受殃及,一位老者躲避不及,竟被迎面飞来的碎石打破了脑袋,当场气绝身亡了。 到了这般地步,那些本该现身止戈的武林盟门人竟还未见踪影。 众人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登时陷入惊慌不安之中,纷纷作鸟兽散,约莫半个时辰后,这场厮杀终于停止,以其中一人横尸街头为结局,另一人踩过余温尚存的尸身,拎着鲜血淋漓的大刀扬长而去,连半个眼神也不曾施舍给惨遭殃及的老人。 沉香镇原本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镇,又受武林盟管辖多年,已经许久不曾出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管事的里长已是半百年纪,硬着头皮过来看上一眼便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派跑腿去请武林盟的人。 武林盟在沉香镇里设有一处联络点,乃是一座二进院子,用以接待各方来人和处理一些镇上杂事,这院子日不关门夜不熄灯,里面的人也与镇民们相处和睦,若是谁家发生了紧急之事,来此央他们帮上一手也算常见,而这一次,跑腿赶到此处时才发现外面挤满了人,那扇敞开了十几年的大门竟是关闭落锁,任谁高声呼喊或大力拍打,里面再无人声相应。 谁也不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院中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变得空荡荡的院落就像一棵猝然倒塌的参天大树,已经惯于活在树荫下的沉香镇百姓一时间陷入了惶惶不安的境地,大靖没有宵禁,六月盛夏本该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这下子黄昏一过,贩夫走卒便匆匆收摊,家家关门闭户,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却猖獗起来,哭声、喧闹声、窃窃私语声逐渐取代了往日的欢声笑语,而那扇门始终没有再打开,青衣白缎的人影也不再出现。 这一日,天色还未彻底亮堂起来,整个沉香镇就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醒。 北街一户人家死绝了。 天亮后,许多人聚在面馆里吃早食,一边吸溜着面条, 一边七嘴八舌地说这件事,北街那块儿的人少,身家多不富裕,出事的那一家更是只有孤儿寡母,丈夫早两年出去做买卖被盗贼杀了,留下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寡妇和一个三岁小儿,寡妇颇有几分姿色,她不肯再嫁,靠做绣活糊口养儿。 以前不是没有人欺负孤儿寡母,只是有武林盟在头顶压着,谁也不敢在那些青衣人的眼皮子底下作奸犯科,现在没了这座大山,早就盯上他们的歹人趁夜闯入,不仅侮辱了女人,还将她跟孩子都杀掉灭口。 “……宋寡妇趴在床上,身上没一块儿好肉,是被活活掐死的……” “小郎喊过两声,住他们隔壁的老王家隐约听见了,高声问了不得回应,又不敢去看究竟,哪里想到……” “丧天良啊,六岁的孩子……墙上都是血。” “也不知道是谁干下这等事来!” “……” 人们的议论声就像一窝蜂苍蝇,在血腥味里嗡嗡乱舞,正在柜台后面算账的女账房听到了这番话,纤弱的手不由得抖了抖,险些在账本上留下一个大墨点。 掌柜的恰好过来拿酒,见她脸色苍白,关切道:“余娘子,可是被吓着了?” 女账房回过神来,勉强对掌柜的笑了一笑,顺着话头推说身体不适,掌柜的倒也心善,让她回后院歇着去了。 面馆虽小,生意却委实不错,掌柜的请了个穷秀才做账房,只是读书人毛病颇多,熬夜抄书损了心力,近日来卧病在床,只好另找人暂时顶上,这自称余氏的妇人从外地流浪而来,与儿子失散了,她不要工钱只要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好寻亲。 余娘子体弱,胜在识文断字还会算术,便留了下来,至今已有七日了,可她翘首等待的儿子尚不见踪影,八成出了祸事。 “可怜人啊……” 掌柜的耳畔听着灭门惨案,心里想到余娘子的遭遇,不禁暗叹一声“苦也”,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另一边,女账房匆匆回了后院小屋,关门拉闩,从包袱里翻出个药瓶,倒了五颗褐色药丸出来,就着微凉的白水分两口吞下,独自在炕头上静坐了好一会儿,抖似筛糠的身体才慢慢平静下来,只是依然脸色惨白,嘴唇发紫。 掌柜的兀自不知,“余娘子”实不姓余,她正是武林盟的盟主夫人江氏。 因着方咏雩被周绛云掳走一事,江夫人与其兄江天养已彻底撕破了脸,后来被江平潮他们救出,她也没有低头服软的心思,既知海天帮暗中投靠了听雨阁、勾结补天宗欲在近期偷袭武林盟的重要情报,江夫人决意赶回栖凰山报信,好让方怀远有所准备,莫要再错信旁人。 听雨阁做事向来不留余地,江夫人回程途中遭遇了几波追兵和数次埋伏,若非江平潮与展煜在旁护着,只怕她早已香消玉殒,而这两人又为引开追兵不得已同她分道,江夫人在他们掩护下乔装为村妇,这才混过了路阻。 她本是大家闺秀出身,如今为了瞒过追兵耳目,一路上扮作流民、乞丐婆,依靠药物强撑病体,总算在六月十一那日赶到了沉香镇。 江夫人谨记展煜的叮嘱,没有贸然去武林盟的联络点,而是改头换面躲在了这小小面馆中,利用此地便利打听镇上的风吹草动,以此判断沉香镇现在的情势。 刀客当街杀人的事情传入她耳中时,江夫人已知情况不对,她壮着胆子混在人群里,一起去了那座院落前,果然看到院门紧闭,江夫人嫁给方怀远这些年虽不插手武林盟事务,但她毕竟是当家主母,一眼就认出门板下方那几道潦草划痕实为暗号,意思是“危”。 发现了这点,江夫人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她回到面馆,一边等江平潮和展煜,一边不着痕迹地打探消息,沉香镇里日渐诡谲紧张的局势都被江夫人看在眼中,她知道自己来晚一步,栖凰山必定出了大事,却又无可奈何,心绪激荡下病症发作也越来越频繁,到了如今已不得不用重药。 再等一日。 江夫人在心里暗道:“我已等了七天,最多再等一日,明天里长要组织一批人上山求助,我不可放过这个机会。” 打定主意,江夫人用布巾擦去汗水,又用炭粉重新涂过脸,这才回到大堂继续算账。 半天时光很快过去,掌柜的见她神情恹恹,终是可怜一个女人独自讨生活,亲自去后厨做了碗鸡蛋面,江夫人委实没有食欲,又不忍拂了他好意,正为难时忽听门外的小二叫道:“走走走,这里不是乞丐能进来的地方,快走。” 江夫人与掌柜的俱是一愣,二人出门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踟躇着站在门口,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着十分落魄。 这两年世道不好,掌柜的见过不少来沉香镇求活路的流民,他是个心善的人,便将小二喝住,道:“你去后厨拿些馒头来。” 小二嘟囔着去了,掌柜的正要与这男子说两句话,却不想身后陡然传出一道颤音:“平——我的儿,是你吗?” 掌柜的一惊,回头只见江夫人奔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男子面前,双手拨开他的乱发,仔细辨认那张脏兮兮的脸庞,眼泪顿时落了下来,泣不成声。 呜咽声一起,任小二如何推搡也跟木偶一样的男子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他手足无措地拥住江夫人的肩膀,嘴唇翕动了几下,愣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这……余娘子,这是你失散的儿子?” 掌柜的回过神来,连忙出声询问,江夫人以手拭泪道:“是,他是我儿,他……他受了苦,可否劳烦掌柜的通融一二,让我带他进去好生说说话?” “当然,应该的!”掌柜的唏嘘不已,“好歹是找到了,快些收了眼泪。” 江夫人死死抓着男子的手腕,这人也由她拉扯,她将那碗鸡蛋面推给他吃了,这才将人带回自己的屋里,把门窗都关好之后,用布巾沾了水给他擦拭头脸。 素白的布巾一抹过后就变得乌黑,江夫人这才看出这些污垢里还有不少凝固了的血,她看得心惊胆战,鼻子又是一酸,好不容易将人收拾干净了,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平潮,你还好么?” 这个行尸走肉般的落魄男子,赫然是她久候多日的江平潮。 江平潮仍是木讷的样子,直到江夫人轻声唤了他好几遍,他才浑身一颤,仿佛终于从噩梦里惊醒过来,伸手抱住了江夫人,把头埋在她肩上,虽是一声不吭,眼泪却逐渐濡湿了衣衫。 从小到大,江平潮都性子要强,尤其在他生母过世之后,江夫人再没见他哭成这样,顿时也红了眼眶,如母亲一样轻拍他的背脊,压抑着自己的哽咽,勉强撑起了一根主心骨,道:“平潮你莫哭,你已找到姑母了,一路上的坎儿都被你迈过去了,你莫哭。” “……没有。” 江夫人怔了怔:“你说什么?” “我……没有……”江平潮浑身发抖,语无伦次,“我没有……展煜他……” 原本只见到他一人寻来,江夫人心里已有了不祥的预感,此时见他这般模样提及展煜,一颗心直往下沉。 她强行把江平潮推开,逼他正视着自己,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清楚,煜儿他如何了?” “他……” 江平潮双目无神地望着她,嘴唇张合了好几次,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我、我不知道……悬崖下,我昏过去了……挂在树上,他、他不见了。” 江夫人脸上骤然一空。 她害怕抓疼了江平潮,死死扣着自己的掌心,将这短短一句话反复咀嚼了几次,越想越是惶恐,一张脸却跟死人一样没了表情。 江夫人知道江平潮已不堪重负,自己万不能再有一点慌张,她用力一咬舌尖,血腥味充斥在嘴里,疼痛令自己冷静了下来。 半晌,她气若游丝般吐出三个字:“说清楚。” 江平潮此时慢慢缓过了神来,他不敢看江夫人,低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双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那天,我们驾着马车冲出城门,很快甩掉了追兵,进入了山林里,没想到会遇见补天宗的尹湄……” 他的声音很轻,江夫人须得屏气凝神才能勉强听清楚,她看着江平潮麻木了的脸庞,心里一揪一揪地疼,熟悉的窒息感又席卷而来,几乎让她难以呼吸。 “……我没看到陷阱,他提醒我时已来不及了,马车一下就被炸翻,我们被震飞了出去,前面是悬崖……” 他喃喃自语般说着,到这里时顿了一下,道:“坠崖的时候,我昏了过去,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抓住他,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挂在半山腰的一棵树上,我……没有找到他。” 江夫人眼前一黑。 她险些从炕边滑倒下去,好在是强撑住了,江平潮察觉不对,连忙将她扶住,连声道:“姑母、姑母你怎样了?” 他已是紧绷到了极致,此时吓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找来了药瓶,却在对上江夫人的眼神时双手一抖,差点把药摔在了地上。 江平潮向来是坦坦荡荡的男子汉,这一回却连正视江夫人的眼睛也不敢。 他低下了头,浑身僵硬如一具站着的尸体。 江夫人捂着心口看了他很久,她整张脸都涨起不正常的血色,嘴唇已乌得发紫,眼前一阵阵天旋地转,许多话涌到了嘴边,她想要当面问出口,想要如刚才那样强迫江平潮看着自己。 可她目光下移,看到了江平潮疤痕斑驳的双手,所有的话又都咽了下去, 梗得她心口又堵又疼。 最终,江夫人一个字也没有说。 她哆嗦着手从江平潮的掌心取过药,仰头吞了下去,和着眼泪一起。 第一百八十三章 潜入 翌日清早,里长集结了六名耆老并十余名青壮男女,相扶着往栖凰山而去。 五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尤其这一帮子人里有不少老弱,走起来更是磕磕绊绊,直至后晌才抵达栖凰山东侧。 多年来,虽说沉香镇与武林盟的关系十分密切,但市井百姓到底与江湖任侠有所不同,这些人大多是头一次来到栖凰山近前,此时望着那三座巍峨险峻的山峰,不由得生出自惭形秽之感,竟是惶惶不敢向前。 里长算是见过一些世面,往日也曾与武林盟的门人交往协助,知道浩然、乾元两峰不对外开放,于是带人向南绕行至擎天峰山麓下,远远见到一队人把守在此,登时喜上眉梢,忙不迭上前见礼,却不想被一把雪亮长刀横在身前,吓得他脸色骤变,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 那横刀之人冷声斥道:“三山禁绝,此路不通,回去!” 人群里,打扮得毫不起眼的江夫人同江平潮对视一眼,这伙扼守山道的人披坚执锐,站立如枪,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军兵出身,并非武林盟的守山弟子。 里长逃得远些,这才注意到面前一伙人的异样,既没有身穿青衣,腰间亦不见白缎,与自己从前所见的武林盟门人大不相同,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拜道:“请官爷恕罪,小的们家住沉香镇,冒昧前来打扰,盖因近日……” 为首的官兵还算是好脾气,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始末,这才沉声道:“镇上出了凶案,你身为里长合该去报官,请官府出面抓捕凶手,却聚众来此作甚?” 里长暗暗叫苦,沉香镇位于县中偏僻一角,当年武林盟势弱时,镇上鸡鸣狗盗、恶人横行之事屡见不鲜,而那县衙皂吏同这些猪狗不如的人沆瀣一气,何曾管过老百姓的死活?这些年来,沉香镇凭借武林盟的维护才有今日,镇上的人早已习惯了在武林盟荫庇下讨生活,哪里愿意过回以前的日子呢? 他有满腹怨言,当着这些守兵却一字不敢吐露,身后的镇民们也意识到不妙,耆老们率先跪倒在地,其余人也下跪哀求起来,哭声很快大作。 然而,守兵们领命在身,端的是铁石心肠,见他们哭哭啼啼不肯离去,几名官兵立刻凶神恶煞地走了过来,不由分说便以长枪棍棒强行将人架起扔开,青壮男子尚且罢了,耆老们都是六七十岁的年纪,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粗暴对待?当即有两名耆老摔倒在地,股骨俱裂,发出“哎呦呦”的惨叫来,再也挣扎不起,活像被掀翻了的乌龟,可笑又可怜。 更有那手脚不干净的兵油子,趁机伸手在妇人身上摸上两把,狠狠一抓旋即将人丢开,吃准她们敢怒不敢言,一个个嬉皮笑脸起来。 其中一人恰好抓住了江夫人,不老实的手直向她胸口袭去,冷不丁被人抓住了手腕,劲力一吐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你你——松手!快松手!” 江平潮憋了一肚子的火,此时烧得两眼都红了,手下使力欲将此人腕骨生生捏碎,却不想江夫人从旁边猛地撞来,一下子将二人分开,不等江平潮开口说话,脸上已挨了重重一巴掌。 “混账,找死嘞!” 眼角余光瞥见其余官兵都被这厢动静吸引过来,江夫人心中一跳,二话不说又是一脚踢在江平潮膝盖上,好歹这小子没有蠢到无药可救,顺势跪了下去,双手深深抠进泥里,牙关几乎咬出血来。 江夫人见他退了,转身面向刚才那个守兵,赔着笑脸对他道:“官爷,这是我儿,他不懂事,你切莫与他计较……” 说话间,她飞快将一块银角塞进守兵的掌心,后者本欲发作,见这妇人如此识趣,掂量了手里的重量,冷哼一声算是放过。 周遭的守兵们见状,也将指向这边的兵器收了回去,为首的人大声喝道:“快滚!” 里长再不敢说话,如丧考妣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招呼众人扶起伤者,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他们来时满心忐忑,离开时只余愤恨失落,谁也没有注意到队伍里何时少了两道人影。 江平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道附近有耳目盯着,他不再轻举妄动,只扶着江夫人随众而行,直到一行人走出大道,那如芒在背的目光才彻底消失,借着转过拐角的机会,已悄然落到队伍末尾的二人旋身冲入旁边的小树林里,屏息蛰伏了半晌,确定没有人跟来,总算松了一口气。 “出事了。”江夫人低声道,“你可看清了他们的衣甲?倘若我没认错,这些都是中州府营的兵。” 江平潮目光一凝:“府营远在州城,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开拔至此?” “守山弟子俱不见了,换成外人扼守要道,山上一定出了大变故。”江夫人双眉紧锁,“我是六月十一抵达沉香镇的,那里是前往栖凰山最近的路,却连半点风声也没听见,说明这些人要么是在十一之前就已来了,要么就是故意绕行,所图必然不小。” 顿了顿,她又道:“栖凰山这面被重兵围困,沉香镇的据点也在一夜之间悄然蒸发,必定是听雨阁或补天宗暗中出手,只是门上留下了示警印记,说明里面的门人并非全军覆没,他们还来得及留下暗号,想来是早有准备。” 江平潮不由得一喜:“您是说——方盟主提前得知了消息,已做好了安排?” 江夫人点了点头,却没有太过乐观,只是道:“我们必须要尽快上山与他会合。” “重兵围山,道路封禁,我们二人要如何进去?” “明闯是自投罗网,唯有暗中潜行。”江夫人沉吟了片刻,突然想起来什么,“栖凰山坐拥三峰,常年只对外开放擎天峰,可此地与其余两峰相距最远,间隔一道裂谷,不得已才在上空架设云桥连通往来……换言之,能走这条路的都是武林中人,其防备的也是外敌大举入侵。” 江平潮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您的意思是,擎天峰只是摆在明面上的出入口,其余两峰亦有隐藏起来的通道?” 江夫人颔首道:“我知道一处,走!” 武林盟当初是由白道四大门派共同创立而成,数十年来四大门派进退与共、同气连枝,有关栖凰山三峰的重要机关及密道分布图皆由四家共享,只不过其余三大掌门各执部分,唯有盟主独掌全局。 江夫人乃是江氏女出身,打一开始便知自己再嫁所要背负的意义,于是她有意不去过问武林盟内务,亦不对海天帮之事妄自置喙,唯一知道的这条密道是方怀远为防万一才主动告知她的。 她带着江平潮绕行到浩然峰下,只见此地上有飞瀑倾泻,下有怪石嶙峋,放眼望去周遭尽是丛生杂草,唯有一条羊肠小路穿过草丛,蜿蜒绕过陡峭山壁,一路连接向上。 许久不曾有人走过的小路,如今亦有一队兵马在此把守,头顶骄阳似火,他们晒得人困马乏,久久不见外人来此,难免放松了戒备,大多聚在湖边饮马洗澡。 瀑布是山上泉水汇聚而成,湖水清凉舒适,这伙守兵泡得优哉游哉,冷不丁劲风突起,一块石头从上方轰然落下,砸出老大一片水花,惊得他们连声骂娘,慌忙四散逃开。 “怎么回事?” “有人?” 一群人光着屁股上岸,急忙拿起了武器,却见四下一片静悄悄,压根没有旁人踪影,再看头顶落石之处,原是一截突出的怪石骤然断裂,想来不过虚惊一场。 他们环顾四周,浑不知砸落石头的罪魁祸首已在水花溅起那一刹由远至近,趁乱潜入了水下。 海天帮总舵位于滨州鱼鹰坞,每个人都精通水性,江平潮在江夫人的指引下潜入湖底,找到两块紧密相依的大石,双掌运力在上面分别拍了两下,一阵微不可觉的机括声在水下传开,几乎重叠在一起的大石向两边分开,二人不敢耽搁,当即鱼贯而进。 甬道之内并不宽敞,江夫人进来后发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用力往下一压,外面分开的大石便又重新合拢,只有少许湖水倒灌了进来。 “走!” 这条密道十分狭长,应是多年不曾有人走过,挂在壁上的火把早已油尽灯枯,四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灰尘也积压极厚,几乎令人感到窒息。 江夫人此前没来过这里,吃不准当中有无机关,江平潮将她护在身后,提起十分警戒在前探路,好在这密道显然不是为了伏击而建,遇见过几处机关都是有惊无险,一路上七扭八拐如行肚肠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空气终于变得充盈起来,已经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被微弱光线刺痛。 终于,江平潮看到了一处九级台阶。 台阶是青石打造,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江夫人见状心下稍安,让他去踏上台阶去推顶板,第一下没能推动,第二下摸到了窍门,原来是要下拉而非上推。 江平潮将顶板拉下,一大片灰尘当即落了下来,立刻将他弄了个灰头土脸,好悬没打出一阵喷嚏,万幸被江夫人及时捂住了嘴,两人屏息静待了一会儿,确定上方没有异动,这才小心地探出头去,第一眼看到的是雕花木床脚。 “这里是……” 江夫人看到那根床脚,面色稍缓,低声道:“是清心居。” 江平潮闻言大惊,他万万想不到方怀远会将密道出入口设在亡妻故居的床底下,难怪江夫人心知肚明也不曾来过,他面上不由得流露出些许异色,却听江夫人道:“这条密道不在分布图上任何一角,是晴岚夫人生前秘密所建。” 此言一出,江平潮更觉得匪夷所思,晴岚在世时方江两家并未如此亲密,他是没有见过晴岚的,难免疑惑道:“堂堂盟主夫人,缘何要在自己床底下建一条直通山下的密道,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出去吗?” 江夫人摇头不语,她率先爬了出去,江平潮也只好闭嘴跟上。 晴岚过世已有十多年了,除了方怀远和方咏雩父子,鲜少有人踏足这座小院,更别说是进入屋里,江夫人一眼瞥见屋里空空荡荡,大大小小的物件都被封存入箱堆在角落,只有木床、衣柜和梳妆台等家具摆在原地,俱已积灰极厚。 死去万事空,不外如是了。 江夫人心下微叹,迅速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正要对江平潮说些什么,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了人声,她脸色一变,连忙朝江平潮打了手势,后者当即闪身到门后,二人大气也不敢出,隔着薄纱窗和门扉缝隙向外窥看。 有人来到了清心居外。 这伙人的穿着不同于山下那些守兵,一水儿的玄色箭袖武服,胸口绣有水纹,臂膀上则是流云图样,江平潮看得一愣,旋即想到这正是听雨阁暗卫的正装打扮,顿时心惊肉跳,神色也冷了下来。 江夫人死死抓住他的手,唯恐他克制不住发出动静,同时竖起耳朵偷听外面的动静。 “……我等奉命搜查凶手下落,满山上下一草一木皆不可放过,已得了方盟主应允,诸位却多加阻拦,莫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笑话!栖凰山上谁人不知这清心居乃是大夫人生前的闺房,岂容你们来这里翻箱倒柜地搜查?” “本案重大,倘若放走了凶手,尔等担得起干系吗?” “……” 外面吵吵嚷嚷,屋里的二人对视一眼,眉头都紧皱起来。 清心居外,此时已是剑拔弩张。 听雨阁的暗卫铁了心要进来搜查,武林盟的弟子也是绝不肯让他们肆意妄为,双方互不相容,从僵持到对峙,眼看就要大打出手,忽听一道女声断然喝道:“且慢!” 众人一惊,纷纷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冷面妇人护着一名白衣少女匆匆赶来,人未到声先至,总算拦下了一场争端。 看清少女面容,双方皆是眉头微皱,为首的暗卫不冷不热地道:“原来是江大小姐,我等奉命公干,还请速速离去,以免刀剑无眼。” 武林盟的人亦是叫道:“江小姐,这帮人近日来横行无忌,在咱们的地盘上趁机撒野,我等已是忍无可忍,你快些避开!” “住口!” 江烟萝性情温柔,待人更是和善,此刻却是难得的疾言厉色,冷冷道:“你们好大的威风,好大的本事!堵在清心居外与人交恶,还要见血分输赢,难道不知盟主早已立下规矩,任何人不得在此动武造次?” 斥了这些年轻气盛的弟子们一通,江烟萝伸手捋过一缕乱发,走到先前那名暗卫身前,不卑不亢地道:“诸位奉命公干,方盟主亦有令在先,我等本该好生配合,只是行事须得有度,清心居非寻常之地,若无盟主亲自到来,谁也不得入内一步!” 不等那暗卫反驳,江烟萝又道:“方盟主正在天罡殿与人议事,我已派遣婢女赶去通报,诸位不妨在此稍待,等方盟主来到这里,一定有个结果。” 她这一番话绵里藏针,虽是面上带笑,却比那一众动辄发作的青壮男子更让人忌惮,暗卫眸光微冷,到底是顾忌海天帮大小姐的身份,最终没有与她撕破脸来,率人折返而去。 眼见江烟萝三言两语就赶走了这伙仗势欺人的朝廷鹰犬,众弟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如打了一场大胜仗,纷纷朝她围拢过来,江烟萝却露出心力交瘁的模样,没好气地埋怨道:“诸位师兄快些回去,倘若让前辈们知道你们跑来这里还差点闹出祸事,保准你们要吃挂落的!” “嘿,早看这群爪牙不顺眼,打就打呗!” “不错,说什么搜查真凶,根本就是借题发挥找咱们的茬!” “他们封禁山道,不准任何人上下出入,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 众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了好一会儿才相携离去,江烟萝看着他们的背影直摇头,对秋娘道:“秋姑姑,带我进去。” 秋娘颔首,单臂揽过江烟萝的腰肢,灵巧如猫地跃上墙头,眨眼便落在了院中。 六月盛夏,红杏花开将败,挂在树上如风干的血肉,令人眼迷心乱之余又有些恶心。 江烟萝没有多看杏花一眼,她目光环视四周,喃喃自语般道:“不见有人来过的痕迹,想来那凶手的确不在此处。” 秋娘默然站在她身边。 江烟萝又在院子里找了一圈,这才将目光放在大门紧闭的小屋上,这屋子是从外面锁住的,钥匙只在方家父子手里,她沿着门窗查看了一遍,没发现被人破坏的痕迹,不由得松了口气,转头道:“秋姑姑,我们——” 她的话没说完,秋娘陡然出手将她拉到身后,同时利剑出鞘,只见寒光一闪,剑刃从门缝中凛然刺入。 正在门后偷听的江夫人猝不及防下险些被剑刃刺中,幸得江平潮及时将她拉开,双方隔着一扇门,各自凝神警惕。 江烟萝吓了一跳,脸上登时一白,她从秋娘的反应里意识到了什么,厉声道:“谁?” 屋里寂静无声。 江烟萝咬了咬牙,她拽住秋娘的左手步步后退,眼看就要逃出去喊人,里面终于传出一声轻唤:“阿萝莫怕,是我们,切勿惊动别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云诡 姑侄再聚首,没想到会是在这般情形之下。 趁着周遭没有旁人,江烟萝当机立断地把他们带回自己院中,屏退所有役人,由秋娘把守门外,总算让疲于奔波的二人有了喘息之机。 “姑母,哥哥,你们怎会出现在清心居?” 江烟萝亲手沏了一壶热茶放在桌上,此时虽是白日,但这屋子并不向阳,关门闭窗后更显昏暗,可她眼力极好,轻易便能瞧出二人面色难看,俨然身心俱疲。 江平潮神色木然地接过茶水,想也不想就往嘴里灌,险些被烫了个好歹,这一下总算让他回过神来,望着江烟萝关切的面容,一时欲言又止,分明心有万语,却是一字不敢提。 “我该告诉她什么呢?”江平潮不无悲哀地想道,“阿萝是家中幼女,自小受尽宠爱,谁也不愿拿那些腌臜事污了她的耳目,她珍爱亲友,视父兄如天地,如今却要我这做大哥的亲口对她说‘咱们的父亲乃是道貌岸然伪君子,为一腔嫉恨投靠鹰犬,不惜为虎作伥’?天杀我也,这叫我如何说得出口呢?就连我自己也无面目装那英雄好汉,又有何资格说道?” 他满心悲愤,只得沉默不语,江夫人见状也是叹息,到嘴边的话又强行咽了回去,转而问道:“这些事稍后再说,阿萝,栖凰山究竟出了何事?” 闻言,江烟萝面露苦笑,她坐在二人对面,反问道:“姑母,你们在山下都见到了什么?” 江夫人道:“沉香镇的据点毁了,十里八乡估计都是混乱一片,山麓下更是有大批官兵扼守要道,不允任何人出入通行。” 这番回答显然与江烟萝所料的八九不离十,她轻叹一口气,道:“事情要从六月十三那日说起,上月下旬奉盟主之命前往云岭山的刘护法突然回返,却是带来了一个装有人头的石灰匣,另有中州巡按御史唐荣唐大人同行……” 在大靖朝,巡按御史只是正七品官,其权责却要远胜许多虚职高官,不仅对违法乱纪的地方官吏有弹劾、审判之权,还负责监督地方弊政,对民间重大冤案、匪情亦有过问和审查的权力,哪怕是知府和总兵也要给他三分薄面。 唐荣任中州巡按御史已有四载,此人官声不差,办事也颇有手腕,同武林盟的关系不冷不热,几番合作也算友睦,这回乃是得到了听雨阁紫电楼之主萧正风的亲笔传信,说是“乌勒奸细潜入关内,在云岭山聚众为匪,私造军械图谋不轨”,匪首方敬曾为武林盟主方怀远手下心腹,人证物证俱全,勒令唐荣立刻动身前往栖凰山向方怀远问责,查清对方是御下不严或有意私通外贼。 这件事无异于烫手山芋,唐荣避让不得,又想到中州数十年来蒙受武林盟庇护良多,此事若是处理不好,只怕整个中州都要天崩地裂,届时水深火热的还是平头百姓们,而这江湖一乱,天下也不安稳,唯恐危及社稷。 一念及此,唐荣就去向中州总兵官陈清始末,借调了千余精兵,在刘一手的带路下绕过沉香镇,悄然抵达栖凰山脚下,为免进一步引发冲突,他命这些人驻守山下,带了一小队亲兵和数名听雨阁暗卫先行上山,与方怀远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方敬的人头被封在石灰匣里,虽已有些腐败,面目倒还清楚,方怀远仔细辨认后没有否认他的身份,却坚称自己不知情,临渊门与武林盟上下更不曾涉及此事,主动请唐荣明察明断。 “……方世伯坦坦荡荡,唐大人亦有心大事化小,当日命人满山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违禁之物,我们只当是虚惊一场,没想到……” 说到这里,江烟萝单薄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眼里流露出恐惧之色,低声道:“那天晚上,唐大人在客舍里被人杀害了。” 为安全计,方怀远本欲将唐荣安排在自家宅邸住下,但唐荣顾虑重重,婉拒了他的好意,坚持在客舍下榻,没成想第二天一早,役人端着水盆去敲门,迟迟不得回应,门外的守卫意识到情况不妙,立刻破门而入,只见唐荣仰躺在地,双目圆睁,喉间血染,已是气息全无。 他倒下的位置是在床边一扇小窗前,窗户大开,窗纱和窗框上有零星飞溅的血点,根据伤口和出血量来看,不难断定唐荣是被人一刀割喉而毙命,凶手出刀狠辣凌厉,绝非一般人所能及,且从刀口走向来看,凶手应是左撇子。 唐荣带来的亲兵不少,又有数名听雨阁暗卫随行,方怀远亦在客舍外围加派了一队守卫弟子,凶手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杀人,若非艺高人胆大,那就该是内鬼作案。 “更重要的是,根据线索来看,唐大人应是在开窗时被凶手割了喉,可窗外是一面湖,再往前就是断壁,因此没有人把守,而在当夜落了一场雨,也不会有暑热之扰,他缘何要开窗?” 江烟萝一边说着,一边紧蹙起秀眉,显然是困惑无比。 江平潮亦是百思不得其解,敛眸静思的江夫人却是蓦地睁开了眼,道:“他在等人!” 此言一出,兄妹俩俱是一惊,只听江夫人道:“如你所说,当晚有骤雨来袭,小窗又靠近床榻,若是开窗只怕会让被褥受雨潮湿,按理来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开窗的,除非是唐大人事先与谁有所约定,对方通过攀爬断壁绕过守卫,再越过湖泊来到小窗外,唐大人便为他开窗相应,却不料对方是为杀他而来,甫一开窗便迎来割喉一刀,根本就猝不及防,鲜血才会溅在窗上,而凶手压根不必进屋,杀人之后原路返回便是。” 嫁给方怀远做续弦之前,江夫人曾是正牌的捕头娘子,她那位亡夫是白丁出身,靠自己的本事摸爬滚打起来,成为了享誉一方的名捕,查过的凶案不知凡几,江夫人当时年轻力壮,身子骨不似现在羸弱,也曾为他做贤内助,耳濡目染下对这些案情线索十分敏感,一下子就抓住了要点。 听她这样一说,江家兄妹细细想来竟无纰漏,顿时大为惊异,江平潮急忙问道:“那他等的是什么人?” 江夫人摇头,她毕竟所知有限,能推测到这一步已是极致,遂抬眼看向江烟萝,后者轻咬指节,似已陷入沉思。 “阿萝,阿萝?” 江平潮见状,轻轻推了她两把,江烟萝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苦笑道:“我顺着姑母的话往下深想,唐大人是奉命前来调查谋逆案,这事情关系重大,无论他心中有何想法,至少明面上得做到让人无可指摘,尤其随行中人还有听雨阁的暗卫……既然如此,他会约人半夜密谈,必然是要说一些在人前不能提的事情,而在这里又有谁能让他用此权宜之计呢?” 纵观栖凰山上下,有且只有一个人——武林盟主方怀远! 江平潮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险些拍桌而起,断然道:“方盟主绝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情!凶手他……对了,凶手不是左撇子吗?方盟主惯用右手,他不可能是凶手的!” “无论如何,在这节骨眼上杀害与己为善的巡按御史,对夫君有弊无利,我也不认为他会是凶手。”江夫人目光微冷,“不过,我们相信的事情,旁人未必如此。” 江烟萝难得多看了江夫人几眼。 她生得晚,与江夫人的交集并不算多,知道这位姑母虽是体弱多病,但有一副外柔内刚的性子,才华眼光皆非寻常女子可比,算是江家难得的明白人,可惜海天帮留不住这位姑夫人,其与自己也不是同路人,委实可惜了。 “姑母所言极是。”江烟萝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凉意,“栖凰山上出了这样的凶案,死者乃中州巡按御史,又是在这样敏感的风口,随同而至的听雨阁暗卫当即出山报信,当天后晌就有人赶来这里调查此案。” 江平潮目光一凝:“来者何人?” “听雨阁浮云楼的副楼主,陈朔。” 江平潮眉头微皱,他向来心高气傲,对听雨阁这般仗势欺人的朝廷鹰犬最是看不上眼,所知不过阁主萧正则与其麾下风、云、雷、电四楼的楼主,此时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有点印象,道:“可是那号称‘观音臂’的陈朔?” “哥哥听说过此人?”江烟萝奇道,“不错,我是听方世伯这样称呼他的。” 江平潮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江夫人察觉不对,追问道:“此人很是厉害么?” “我不曾见过他,但是听……爹说过。”江平潮勉强掩饰着一丝不自然,“听雨阁下设四楼,想来你们都是知道的,各楼以楼主为尊,除浮云楼外的风、雷、电三楼皆不曾设立副楼主分薄权柄,陈朔是唯一的例外,仅凭这点他就算得上厉害了。” 江烟萝轻轻眨了眨眼睛,意有所指地道:“或许是浮云楼的楼主不如其余三位厉害呢?” 江平潮摇了摇头,道:“听雨阁那样的龙潭虎穴,特立独行本就是强者才配去想去做的事情,我虽对浮云楼的主人不甚了解,但也不会因此轻视。” “那就是来者不善了。”江夫人心下一凛,“阿萝,陈朔上山之后做了什么?” “他先是去了客舍,查验了唐大人的尸体和屋内痕迹,然后就下令抓人。” “抓什么人?” “刘护法!”江烟萝神情凝重,“凶手是从绝壁攀爬上去,且能渡水无声,除了风雨掩护,其人必定身怀上等轻功,而他刀法凌厉,又是罕见的左撇子,刘护法……每一条都能对上。” 众所周知,刘一手早就断了右臂,他的左手刀快如疾风奔雷,身法放在武林盟里也是名列前茅的。 最重要的是,刘一手是方怀远最为倚重的亲信,倘若方怀远当真与唐荣有约在先,代他前去赴约杀人的必是刘一手无疑。 于是,陈朔直接以雷霆手段将人拿下。 “这不可能!”江平潮勃然大怒,“倘若刘护法有心要杀唐大人,何必等到上了栖凰山再动手?” 江烟萝叹道:“武林盟的诸位师兄弟亦不相信,方世伯更是力保刘护法,场面一度陷入僵持,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刘护法暂被押入无赦牢中,听雨阁封禁三山道路,由他们的人接手巡守职责,限时十日找出真凶,否则就要释放刘护法,还武林盟一个清白。” 江平潮冷笑道:“我看他们是贼喊抓贼!” 江烟萝深以为然,又道:“我也不相信方世伯会指使刘护法行凶,满山上下义愤填膺,只是方世伯已经下令,让大家配合听雨阁的调查,这才忍气吞声到现在,没想到他们愈发肆无忌惮,今日竟要闯进清心居去,想来方世伯那面已得知消息,要与陈朔说道一二了。” 江平潮一听便急躁起来:“那我们岂不是难以见到他?” “哥哥,你们很着急要见方世伯吗?”江烟萝面露疑惑之色,“说起来,你们还没告诉我怎么会出现在清心居呢,我若没有记错,哥哥你奉命要南下去泗水州办事,早先就与展大侠、穆师姐一同下山去了,姑母更是跟爹爹一起……” 听她这样发问,江平潮的满腔怒火一下子被冷水浇灭,他的嘴唇翕动了两下,仍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这一下,江烟萝总算察觉到事情不对,眉头已皱了起来,试探着问道:“哥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江平潮不敢直面她清澈无邪的眸子,只好哀求地看向江夫人,却发现江夫人正好盯着江烟萝的侧脸,素来温情的双眼中此刻竟满是犹疑之色。 “……姑母?” 他忍不住轻唤了一声,江烟萝也随之看过来,江夫人立刻闭上眼,只是她慌乱之下心跳加速,竟又引发了病情。 转瞬间,江夫人嘴唇泛紫,放在桌上的手也微微颤抖,兄妹俩见状就知道对方又犯了病,江烟萝连忙起身倒了一杯热水,催促道:“姑母,快用药!” “……”江夫人回过神,哆嗦着手从怀中摸出药瓶,倒了四颗在掌心,正要去接那杯水,却不知为何迟疑了。 “姑母?”江烟萝见她手指顿住,以为是被烫到,遂将茶杯抬起轻抿了一口,“姑母,这水不烫的。” 江夫人定定地看着她唇畔水珠,又见江烟萝满眼诚挚的关切之情,心里那股猝然生出的惊疑终是散去,接过茶水和着药丸一饮而尽。 她静坐了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只是双手仍在发抖。 江烟萝知道事情紧急,轻声问道:“我能帮你们做什么?” “我……我要见夫君……”江夫人努力平复着心跳,闻言抬起眼,“越快越好!” “可您的身体——” 江夫人咬牙道:“再晚便来不及了!” 江平潮见她有些慌乱,赶紧追问道:“姑母,怎么了?” 江夫人缓缓道:“我想到了一件事。” “什么?” “如你们刚才探讨的那样,我也认为此案乃内鬼所为,甚至凶手极有可能就是听雨阁的人。”顿了顿,江夫人的语气沉重起来,“若真是如此,陈朔大可借题发挥,一举为武林盟扣上通敌谋逆的罪名,可他却选择了退让一步,以封山查案的方式拖延时间……你们说,他在等什么呢?” 江平潮怔了怔,紧接着脸色巨变。 事到如今,陈朔还会等什么? 那必然是第三股力量,能够与他里应外合、一击必杀的力量! 第一百八十五章 攻心 这家馆子虽小,面食却做得极好。 杜允之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打卤面,一边百无聊赖地听着周遭的嘈杂声,此时临近黄昏,馆子里人多嘴杂,或谈起镇上哪家的祸事,或提到今早里长带人去栖凰山求助却被打了回来,掌柜的苦着一张胖脸站在柜台后面算账,嘴里嘀咕着新招的女账房才来了七天便不肯再做了云云……诸般种种,烟火百态。 日落时分,面馆里人声渐歇,杜允之吃饱喝足也不再耽搁,在桌上留了两倍的面钱,施施然走了出去。 面馆外,一个身材中等、打扮普通的小厮已等候多时,见他出来连忙迎上,恭敬道:“馆主,人已至。” 杜允之将回望面馆的目光收了回来,嘴角忽地一翘,道:“好,这就去了。” 小小一座沉香镇自不能与仙留城相比,镇上只有寥寥两家客栈,三教九流乌烟瘴气,如杜允之这般精细的人哪堪忍受? 初来沉香镇时,他亲自去两家客栈看过一眼,不过一会儿工夫便掩鼻而出,如今挑了个城东的富户人家,略施小计毒杀了全家上下十六口人,连粗实丫鬟和看门狗也没放过,令属下们将尸体埋好,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 此刻,这座院里又多了四位客人。 后院的石榴树下,周绛云与陆无归正在对弈,本该是少者执黑先行,奈何周绛云身份尊高,陆无归便厚着脸皮执了黑子,他棋艺不差,又是个识时务、知进退的人,与周绛云下得有来有往,最后以一子之差输了棋局。 “宗主的棋艺又精进了。”陆无归投子认败,面上流露出一丝惆怅之色,“老来空悲白发生啊。” 周绛云心情不错,也不计较他这故作拙劣的讨好,朝一旁观棋的二人笑道:“闲来无事,你们也手谈一局?” 尹湄面若冰霜,闻言只是摇头:“属下愚钝,不好献丑搅扰宗主雅兴。” 方咏雩直接回以一声冷笑。 那晚在绛城出逃失败,他被陆无归带回了客栈,正赶上周绛云归来,陆无归禀报了穆清设计救人的始末,只字不提是自己有意将其放走,周绛云也不知为何没有计较,只下令加强了对方咏雩的看守,倒没再继续折磨他。 周绛云的态度越是缓和,方咏雩越是心里没底。 这位周宗主在江湖上有着“血衣人屠”的名头,当年他叛师夺位杀了不知多少人,将一身衣裳浸透血染,不仅武功高强罕逢敌手,心肠更是狠辣非人,尤其是在傅渊渟身死、步寒英出走关外的当下,他可以说是中原武林的第一人,论及凶名武功,黑白两道无出其右。 方咏雩可不认为自己有哪处值得周绛云另眼相待,这魔头态度反常,其中必有原因,只是他受人所制,连小命都不攥在自己手里,纵然心急如焚,也只能干着急。 他们在绛城待了近十日,方咏雩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对外面的事情两眼一抹黑,好不容易等到周绛云下令动身,却是渡江北上直达中州,途中方咏雩故意闹大了动静,本以为能引起武林盟的暗桩注意,不曾想直到抵达沉香镇,一切仍静水无波,令他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 方咏雩有意激怒周绛云,即便这魔头恼怒起来对他痛下毒手也比这般不温不火的态度令人安心,可惜任他如何挑衅,周绛云都是无动于衷,浑不似外人口中的疯魔乖张。 这些年来,周绛云的名声一日坏过一日,究竟是他本性如此,还是故意放任呢? 方咏雩忧心忡忡,不禁抬头远望,依稀能越过高高的院墙望见远处那座大山的轮廓。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穿过月洞,直向这边走来。 “在下招待不周,有劳周宗主久候,还请海涵。” 杜允之向来是未语三分笑,见面先拱手行礼,将姿态摆得恰到好处,就连陆无归也挑不出毛病来,不由暗赞一声“此子类我”。 见他来了,周绛云也歇了再下一盘的心思,随意道:“坐。” 杜允之自不会傻到抱怨什么“喧宾夺主”,从善如流地在旁边空位坐下,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见瞪视自己的方咏雩,到嘴边的话不由得拐了一弯:“周宗主,方公子他——” 周绛云笑道:“事到临头,不必避讳。” 他这样坦荡,令方咏雩心下忧虑更甚,仿佛自己成了只四脚朝天的乌龟,无论如何挣扎,始终不能翻过身来。 见状,杜允之不再迟疑,问道:“当日周宗主以飞鸽传书于在下,提及明月河之事有变,在下已命人前去打探,只是尚未有确切消息回禀,还望周宗主明示一二。” 周绛云笑道:“变数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只因那灵蛟会前些日子突然不惜代价发动反攻,而弱水宫吞并洞冥帮后固然实力大增,但这短短时间不足以克化掉全部战果,导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骆冰雁吃亏之后以牙还牙,既然一时之间啃不下灵蛟会,她就让水木带人偷袭了天邪教,两大护法一死一伤,教主宁无心分身乏术,必须收缩势力严守老巢,不能再如之前那样强力支持灵蛟会……如此一来,岂不是咱们的大好机会来了?” 黑道原有六魔门,自从四月那场惊变过后,不识时务的血杀门已被夷为平地,首鼠两端的洞冥帮亦在补天宗助力之下为弱水宫所吞并,如今黑道江山对半分,一面是补天宗与弱水宫强强联手,一面有灵蛟会同天邪教守望相助,四方势力合成两股洪流相互倾轧,搅得整个武林天翻地覆,无数人日盼夜盼只求明月河之事赶快尘埃落定,一战分出成王败寇总好过三天两头的你来我往。 然而,斗争到了这一地步,目光短浅、急功近利的蠢货早已被分食干净,四大魔门的主宰无不是人中枭雄,谁也不愿为别人做嫁衣,哪怕同盟之间也是相互提防,经历过最残酷的一段厮杀咬合,如今已到了微妙的瓶颈之时,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去做打破平衡的出头鸟。 正因如此,左轻鸿突如其来的大动干戈才让人不得不再三思量。 “灵蛟会的背后应是平南王府无疑。”杜允之沉吟起来,“日前收到消息,平南王女殷令仪现身宁州黑石县,助力赈灾济困。” 一瞬间,抱臂而立的尹湄心下猛跳,差点在面上流露出端倪来,她连忙收敛心神,继续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屏息静听这番谈话。 “云岭?”周绛云挑起眉,“都说她是难得的聪明人,怎么会自投罗网?” “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她的身份确认无误,人也随着萧楼主一同上京去了。”说到此处,杜允之笑了起来,“这位郡主有一张好皮相,性子也温柔似水,很得萧楼主的心意,左右这一路上……不会亏待于她。” 旁听的尹湄心里已凉了半截,耳畔嗡嗡作响,倘若不是理智尚存,只怕她已克制不住想要拔刀。 对于萧正风这点癖好,周绛云只觉不屑,嗤笑道:“食色性也,却要当心做花下鬼。” 杜允之深以为然,却道:“倘若他当真色令智昏,于我们不是更有利吗?” 周绛云意味深长地道:“确实于姑射仙有利,于本座却未必。” 说出最后半句话时,他嘴角那点笑意蓦地消失殆尽,刺骨杀意如刀锋过喉,杜允之下意识打了个激灵,本能地伸手摸了摸脖颈,确定指下光滑一片才敢松出一口气,强笑道:“仙子待人以诚,周宗主如今与她联手,自当有福同享。” “既是有福同享,那也要有难同当了?” “……”杜允之险些维持不住笑容,整张脸快要僵硬。 眼看气氛急转直下,老僧入定般的陆无归适时开口打起圆场,转移话题道:“说起来,云岭那面的事情如何收尾?” 杜允之勉强压抑住翻涌的心绪,道:“据说是乌勒外贼入关,勾结了一帮江湖败类在云岭山聚众……” 他将密报传来的消息悉数道出,陆无归听得皱起了眉,而后缓缓松开。 “外贼内奸,原来如此。”陆无归看向周绛云,见他亦是似笑非笑,便摇了摇头,“杜馆主如何看待此事?” 杜允之谨慎地道:“既然萧楼主已盖棺定论,我等自当信从。” “冯墨生私通奸细,下落不明?” “紫电楼几乎倾巢而出,找遍了方圆百里也不见其踪迹,不过……两三日前,北疆边陲的耳目传来密报,说是见到了疑似冯墨生的人,如今怕已出关了。” “云岭山匪首伏诛,其人乃是昔日临渊门的方敬方大管事?” “证据确凿,有刘一手亲自指认,萧楼主勒令其携此贼人头返回栖凰山向方怀远要个交代。”言至于此,杜允之眼中掠过一抹寒芒,“说来也是有趣,萧楼主这回是将人证物证直接送到仙子手上,还倍加体贴地派遣心腹前去中州府营打好招呼……他下了这么大的力气,却是白送我们一场功劳,陆长老对此有何看法?” 陆无归人老成精,故意瞥了方咏雩一眼,拖长声线道:“那自然是——借刀杀人!” 萧正风不仅要借姑射仙之手铲除方怀远,也要用这件事将姑射仙从暗处推向明面,把即将发生的大笔血债都算到姑射仙头上,使浮云楼不得不站在风口浪尖,他便可借机祸水东引,明哲保身。 他送来的不是一场功劳,而是一柄双刃剑才对。 就连杜允之都看出了诱饵之下暗藏的冷钩,姑射仙怎可能察觉不出萧正风的利用与试探?只是这一回萧正风占得先机,用的也是阳谋,利益与风险不相上下,她不能不接。 陆无归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却令方咏雩浑身发寒。 笑过之后,陆无归就识趣地闭上了嘴,周绛云的目光在方咏雩身上扫过一遍,这才转回杜允之身上,悠然问道:“方怀远那边有何动向?” “五天前,中州巡按御史唐荣带着刘一手上了栖凰山,当面向方怀远问责,我们这位方盟主不曾否认方敬的身份,但他坚称自己被蒙在鼓里,临渊门也好,武林盟也罢,皆无可能牵涉通敌大案。”似乎想到了得意之处,杜允之嘴角上扬,“唐御史素与武林盟相善,可他为人正派,此案又关系重大,他没有轻信一面之词,下令搜山调查,结果……就在当天晚上,他被人暗杀在客舍之中,死不瞑目。” 这句话出口,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莫说方咏雩脸色陡变,就连陆无归与尹湄亦是惊愕不已。 周绛云怔了怔,见杜允之眼角余光瞥向方咏雩,登时会意于心,顺着他的话道:“这可真是……始料未及!唐御史奉命来调查通敌案,却死在了武林盟的地盘上,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呢?” 杜允之语气沉重地道:“不仅胆大,更是迫切!” “难道唐御史查到了什么重要线索?” “若非如此,堂堂朝廷命官怎会引来杀身之祸?”杜允之叹了口气,“只怕是做贼心虚,眼见纸包不住火,故而不得不出此下——” “你胡说!” 一声厉喝打断了杜允之的话,方咏雩再也忍耐不住,若非被尹湄及时按住,只怕他已扑上去撕烂杜允之这张嘴! 尹湄的擒拿手十分厉害,只消抓住肩膀就能让人寸步难移,方咏雩挣脱不开,只能死死盯住杜允之,咬牙切齿地道:“我爹是武林盟主,一生除魔卫道,他是义薄云天之人,决不会行此通敌叛国、滥杀无辜之事!你们诬陷他,一定是你们觊觎武林盟才要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你们才是狗贼!” 杜允之早已练就七尺不穿厚脸皮,被人当面痛骂也不觉恼怒,反而故作惊叹地道:“哎呀呀,义薄云天的方盟主当日可是在天下英雄面前将你逐出门墙,与你断绝父子关系,将你移交到周宗主手里不问死活,如今你还这般维护他,可真是大孝子啊!” 说罢,不等方咏雩反驳,他又笑眯眯地问道:“不过,方公子你且扪心自问,你这做儿子的究竟有多了解他呢?他年轻时做过哪些事,这些年又暗中图谋了什么,你敢说自己都心知肚明吗?” 方咏雩冲口欲出的一句话霎时堵在了嗓子眼里,如哽了一根尖锐的鱼刺,血腥味与窒息感一下子涌了上来。 “看,你这做儿子的还不如一个外人了解他,骨肉至亲走到今日这般地步,何等可笑又可悲啊?” 杜允之起身走到方咏雩面前,笑道:“不妨赠你一个情报——在你遇袭失踪之后,方怀远已经知道了海天帮私下投靠听雨阁的消息,他以肃清内鬼为名软禁了江家大小姐,对留在山上的海天帮弟子痛下狠手,已是决定要反目成仇,然而……江含露江夫人尚且不知变数,她为了你拒绝江帮主的好意,半路逃了出来,已于昨日赶回栖凰山,想要向夫君报信。” 方咏雩面上一空! “方怀远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他先是排除异己,再是杀人灭口,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杜允之恶意地盯着他,“方公子,你觉得在这节骨眼上,江夫人这一番好心能否换来好下场呢?” 一瞬间,透骨生寒。 夕阳的余晖分明还在,长夜的森冷却已迫不及待地袭来,寒意蓦地从方咏雩心中升起,眨眼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仿佛在这一刹那死去了一回,又被迫重生。 半晌,他苍白的嘴唇颤抖了两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不可能……我爹,他不可能……没有、没有理由的……” “理由?” 声音从杜允之背后传来,他放手侧让,只见周绛云缓步而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咏雩,唇角忽而勾起了一丝笑,却是问道:“还记得那天晚上,本座与你说过什么吗?” 方咏雩浑身僵硬,呆呆地看着他。 “诚然,世人总说什么‘善恶有别,正邪殊途’,但事无绝对,立场或许不可共存,可有些思想却是相通的,正如先师那近乎荒谬的想法,在这天下也不是曲高和寡,至少……世间还有八个人,在这方面与他心意相通。” 周绛云半垂眼眸,笑容比剑更利,比冰更凉。 在这一刹那,方咏雩骤然想到了什么,可他宁愿自己不明白,近乎狼狈地想要藏起最真实的情绪,可惜仍被周绛云捕捉到了。 “原来你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太傻了,你居然会相信他的话。” 冰凉手指捏住方咏雩的下巴,周绛云迫使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地道:“这,就是你要的理由。” 第一百八十六章 立场 尹湄走出庭院时,头顶已是月上中天,四周静谧无声,虽有诸多下属候命在侧,可这些人早已麻木如行尸走肉,随处可见的一棵野草都比他们有活气。 从黄昏到深夜,杜允之与周绛云议定了诸多事项,而后知趣地带走了自己的人手,先行离开去做准备,将偌大院落留给远道而来的补天宗众人歇脚。 尹湄进了内堂,找到一个最为偏僻的房间,命人打满一浴桶的凉水,随后屏退闲杂人等,直接将整个人泡了进去。 一刹那,寒凉没顶。 凉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尹湄没有运转内息,感受着空气逐渐消耗殆尽,直至肺脏憋得隐隐作痛,她才猛地直起身来,剧烈地颤抖着。 尹湄打小就不会哭。 六岁以前的她不需要哭,而六岁以后的她已知道了哭泣的无能与无用,尹湄是在水云泽长大,玉无瑕教会她的第一课就是如何掩藏自己真实的情绪,惶恐也好,眼泪也罢,除非是用来欺骗敌人,否则连一丁点都不可外泄。 殷令仪竟然出了西川! 她不仅离开了王府封地,还去了黑石县,如今更与萧正风一同上京去了! 方敬死了,云岭之祸莫名落在了关外奸细头上,忽雷楼之主冯墨生无端被打为内鬼,本该自此点燃的南北战火竟是偃旗息鼓! 变数如飞雪纷至沓来,仿佛独木桥上横生了无数枝节岔路,令人惊疑不定之余又觉毛骨悚然,饶是以尹湄的城府手腕,此时也不禁方寸大乱,竟有种如堕雾里的迷茫之感。 仿佛从上月那场武林大会开始,一切都偏离了原本的道路。 最让尹湄难受的是,有关殷令仪的情报,她竟是直到今日才从敌人嘴里得知。 尹湄曾是殷令仪的影卫,后来做了平南王的密探,她以为能在暗处保护好这个女子,无须让殷令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必她再点灯熬油地耗损心力,正所谓慧极必伤,尹湄只求她能平安康乐,命数悠长。 事实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倘若殷令仪当真一无所知,尹湄绝不会被蒙在鼓里,除非她自以为是的保护和潜伏自始至终都被对方看在眼中,甚至她这些年来做过的每一件事背后都是出于殷令仪的安排。 真正被护得密不透风的那个人,其实是尹湄自己。 心情激荡之下,真气不由自主地外泄出来,寒意在水中疯狂蔓延,水面不多时便结了一层轻薄浮冰,尹湄湿漉漉的头发上也凝起白霜,面庞上血色全无,唯独一双眼眸暗红发黑,如有凶兽蛰伏眼底,于此刻张开了血盆大口。 武林盟大变在即,可尹湄的心神已飞到了千里之外,她深知自己现在应做什么,又克制不住地想要去把殷令仪带回西川。 两相难,两难全。 尤其在这无数变故之后,还有一个人的存在令她耿耿于怀。 “小昭……” 当日昭衍动身赶往云岭之前,曾给尹湄送去了一封密信,她知道他此去意图为何,虽是心下隐忧,但到底信任居多。 殷令仪去了云岭,昭衍必然是知道的,可他至今没有给尹湄透露风声,若非另有内情,那便是出自殷令仪本人的授意了。 究竟是他们私下达成了共识,还是…… 正当尹湄心乱如麻之际,房门忽然被人轻轻叩响。 “谁?” 纷乱思绪霎时回笼,尹湄眼中杀意闪动,旋即又隐没下去。 “尹长老,是我。”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正是陆无归。 尹湄皱了皱眉,眼下她心绪不安,实在不愿与这敌友难分的老乌龟打机锋,于是问道:“陆长老有何要事?” 隔着一扇门,任谁都能从这冷硬的语气里听出不耐烦,何况是最会察言观色的陆无归,可他这次仿佛一只吃了秤砣的王八,抬手掀翻了摆到面前的闭门羹,笑道:“的确是一桩紧要之事,不得已前来打扰,还望尹长老大开方便之门。” 尹湄目光转冷,心里又不禁升起狐疑,她知道陆无归曾在周绛云与傅渊渟之间首鼠两端的事情,对方也知道她乃玉无瑕之徒的底细,双方手里都握着对方的把柄,又有玉无瑕在其中斡旋,这些年来井水不犯河水,偶尔还会对彼此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心照不宣。 然而,尹湄不曾信任过陆无归,陆无归也不会对她交底,他们仅有的几次合作都是在明哲保身且有利可图的前提下,到了如今这紧要关头,又是在周绛云的眼皮子底下,陆无归来找她做什么? 沉吟片刻,浴桶内的浮冰骤然碎裂,尹湄从水中站起身来,运转内力蒸干水汽,随手扯了一件衣袍披在身上,冷声道:“请进。” 陆无归推门而入,只见尹湄披头散发地坐在桌边摆弄茶具,假惺惺地告罪道:“原来尹长老正在沐浴,真是唐突了。” “陆长老深夜来访,总不会就为说几句虚伪客套的话?” 陆无归微微一笑,在桌子另一侧坐下,察觉到她身上不同寻常的寒意,道:“虽是盛夏酷热,女儿家还得少沾寒凉,以免日后年纪大了遭罪受。” 尹湄意有所指地道:“咱们这些走跳江湖之人向来是朝不保夕,眼下过得舒坦便是,哪有命奢望长远?” “人生一世,若是连个念想也没有,未免活得太过悲惨了。”陆无归轻叹一口气,“你年纪尚轻又前途远大,与我们这些黄土埋半截的人大不相同,只要小心谨慎,做事三思而后行,未尝没有长远之日。” 这话听来只是长辈的寻常劝勉,却如一根刺扎进了尹湄心里,她微微眯起眼眸,笑道:“有些事说来容易做来难,敢问陆长老谨小慎微了大半辈子,难道就不曾做过一件冲动的事情?” 陆无归细细想罢,苦笑道:“不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时候明知不可为仍要为之,便是这个道理了。” “既然如此,陆长老就请回。”尹湄淡淡道,“你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自偏向虎山去,咱们两不相干。” 陆无归失笑,忽而道:“果真是一脉相承的倔脾气,你像极了无瑕。” 尹湄的神色陡然转冷。 四年来,这是陆无归头一回在她面前提到玉无瑕,也是第一次捅破那层窗户纸,危机感瞬间化作阴云笼罩在尹湄心头,可她没有当场发作,岔开话题道:“陆长老若是困糊涂了,不如尽快回去睡上一觉,我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陆无归自顾自地道:“无瑕当年进补天宗的时候,年纪与你差不多,她天生一张美人脸,身段软脾气娇,在同批女孩儿里最为出挑,当时的沈宗主有意抬举她,让她去给自己的儿子做侍妾,这在其他人眼里是一步登天的好事,结果无瑕非但没应,还自请入了销魂窟,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温柔乡即是英雄冢,那销魂窟就是这样一个表面光鲜内里藏污纳垢的地儿,她不肯做少宗主的侍妾,却肯去做婊 /子,无数人辱骂她不知羞耻,可我知道她是心气高有所图,毕竟做少宗主的侍妾也不过是个玩物,而做了销魂窟的婊/子,她可以踩着无数男女的脑袋往上爬。” 正所谓为尊者讳,尹湄对玉无瑕的过往自当有所耳闻,只是她视玉无瑕如师如母,觉得那些事情于玉无瑕而言是不堪回首的耻辱,如今听陆无归这般说起,她先是恼怒,而后却有了别样的感想,本欲发作的火气也按捺了下来。 “销魂窟那地儿不仅腐蚀男人的雄心壮志,也会榨干女人的精神骨血,很多花儿一样的姑娘进去不到半年就会枯死,可是无瑕在那里熬了三年,除了周覃,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熬下来的。”说到此处,陆无归抬起眼,“周覃是那时的销魂窟掌事,也是如今这位周宗主的生父。” 他满意地看到尹湄为这一句话变了脸色。 “补天宗里没有好人,周覃并不例外,可他也没坏到流脓,至少不会故意残害手底下的姑娘,也会对一些好苗子多加照顾,无瑕就是在他的关照下熬过了几次生死劫,认他做了义父,甚至周宗主出生便没了娘,是被无瑕这个义姐从小哄到大的……如此一来,他可算是最熟悉她的人了。” 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陆无归定定地看着尹湄,似笑非笑地问道:“连我都觉得你跟她像,何况是周宗主呢?” 屋里没有风,尹湄却觉得浑身发冷。 “莫怕,你该庆幸才对。” 杀气四溢,陆无归却恍若未觉,放下空茶杯,对尹湄道:“我跟了周宗主十几年,他是喜怒无常、心狠手辣之人,哪怕如谢青棠那样被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属下,还不是说弃就弃了?纵观娲皇峰上下人等,唯独你被他另眼相待,这点可有察觉?” 尹湄一怔,喃喃道:“我还以为……” “实不相瞒,早在你入门第一年,周宗主就让我去查了你的底细,你是知道我这人怕死,既然知道他对你起了疑心,哪敢为你粉饰遮掩?”陆无归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装模作样地查了一番,然后告诉他,说你是无瑕的徒弟。” 闻言,尹湄神色一厉,险些拍案而起:“你——” “无瑕进了听雨阁,又做了惊风楼的主人,严荃手底下那些旧部必然不肯服她,而补天宗与听雨阁虽为盟友,彼此间从来不少提防,她奉命要在补天宗里安插眼线,自然要留个自己信得过的人,于是派来了你。”陆无归丝毫不惧尹湄眼里流露出来的杀意,提起茶壶为自己添了一杯,“得知此事后,周宗主才留下了你,并且对你多加提拔。” 尹湄怔了下,不可置信地道:“他竟会容忍别人在自己身边安插耳目?” “不是别人,只是无瑕,倘若换了旁人做下此事,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 陆无归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饶是如此,周宗主的宽容也不多,他能让你成为暗长老,一是看在无瑕的情面上,二是我为你扯了听雨阁这面虎皮,倘若他发现了你真正的立场,必定不会对你手软,甚至连我也难逃大劫。” 尹湄总算明白了过来,她冷笑道:“这就是你的来意?” “你想要找死,我管不着,但别牵连到我。”陆无归满脸笑容,说出的话却比毒针还刺人,“况且木已成舟,王女上京也好,武林盟大祸也罢,凭你一己之力就想力挽狂澜,这才叫不自量力!尹湄,你的确像极了无瑕,可有一点远不如她,那就是审时度势!” 一时间,屋内寂静如死,连呼吸声都几乎不闻。 陆无归这番话如同迎面扇来的耳光,打得尹湄措手不及,她虽是惊怒交加,满腔压抑不住的火气却也被冷水泼灭,外泄的杀气缓缓消散,她浑身僵硬地坐在原位,仿佛一尊木雕。 见状,陆无归暗暗松了口气。 “明月河那边事态有变,周宗主让我准备准备,明日就动身南下去与骆冰雁会合,由你接手攻打栖凰山的事宜,这是重用也是考验,回头你见了陈朔可千万不要露馅,就算暴露自己与无瑕的关系也无妨,只要别让他怀疑你跟平南王府有关。” 顿了顿,陆无归的神色缓和下来,语气却变得沉重:“杜允之已命人上山去知会陈朔,他自己仍会留在沉香镇坐镇后方,这里已潜伏了不知多少爪牙,莫说是你,连我也防不胜防,与其豁出性命去以卵击石,不如留着有用之身……等这件事过后,天就真要变了。” 尹湄猛地抬头看向陆无归,见对方满脸肃然,不由得心头一凛,终是咬牙点了头。 她并非听不进劝,也不是分不清好歹的人。 见尹湄服了软,笑容总算回到了陆无归脸上,他想了想又道:“方咏雩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周宗主对这小子看得很紧,先前我在绛城已触了他的底线,若是再来一回,谁也落不得好。” 尹湄的脸色微微一白,低声道:“可一旦等他带人上山,方怀远就当真无路可走了。” “你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管得了那么多吗?”陆无归漠然道,“尹湄,昭衍比你的年岁还小些,可他比你早学会取舍之道,很多事情并非心怀恻隐就能留有余地的,你要想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得先学会心狠……况且,这件事里的文章大着呢,方家未必没救。” 尹湄顿时来了精神,她紧盯着陆无归想要刨根问底,后者却是点到即止,一口喝干了杯中残茶就准备告辞。 正当陆无归转身之际,背后突然传来尹湄的声音,却是问道:“多谢陆长老一番提点,此乃救命之恩,晚辈必定铭记于心,只是心下仍有一惑,还望陆长老不吝解答。” 陆无归脚步微顿,好脾气地道:“你且说。” “如您所言,若想要安稳长远,必得谨慎小心,与己无关的麻烦莫说插手,最好连过问也不要。”尹湄凝视着他的背影,眼里晦暗不明,“既然如此,当初周宗主疑心我时,您为何要冒险帮忙扯谎呢?” 昔日的三大长老固然同气连枝,但他们到底是分散多年,等闲变却故人心,何况是陆无归这样惯会利己之人? 他为尹湄扯了一个弥天大谎,便是将自己绑在了这条孤舟上,浮沉与共,休戚相关。 尹湄不信他只是顾念当初与玉无瑕的同僚之情,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这老乌龟赌命觊觎的东西。 陆无归背对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笑着反问道:“倘若我不能给你一个答案,今晚是否就走不出去了?” 敢在敌营卧底的密探,没有一个人心慈手软。 尹湄没有应声,只是屏息静待。 半晌,陆无归挫败般长叹了一口气,却是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很像你师父,她的徒弟……也很像她。” 尹湄一愣。 等她再想追问,陆无归已推门而出。 两杯冷茶,竟比烈酒更醉人,以至于出门之后,夜风扑面而来,陆无归竟有些微醺。 他背着手,闲庭信步般缓缓离去,低声哼着一首《西江月》——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丝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第一百八十七章 毕露 六月廿一,乌云蔽日。 早上看着还是大晴天,没过个把时辰便暗了下来,平地无端起狂风,闷热却是有增无减,恐怕又是一场大雨将至。 就在这时,从演武场的方向传来一阵钟声,两短一长,当为讯号。 七天以来,因着唐荣被害一案,栖凰山上下可谓人心惶惶,矛盾冲突也与日俱增,所有人心里都已憋了满腔火气,此钟声一响,立时一呼百应,犹如飞鸟投林般朝着演武场赶去,不多时已聚集了乌泱泱一大片人。 人多成众,难免会有龃龉摩擦,可武林盟门人也好,听雨阁暗卫及中州营兵也罢,待他们来到演武场,竟无一胆敢造次。 演武场上的擂台早已被拆除,偌大广场此刻站满了人,正中央仍立着那三只半人高的大鼎,当中各有三炷高香无声燃烧,九道青烟随风扶摇直上苍穹,仿佛这片阴天尽为烟气所染,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头顶。 石阶之上,天罡殿前,方怀远装束整齐地站在那里,他今日穿着那身青云袍,头戴鸑鷟冠,神情不怒自威,双手置于身前,掌下按着一柄重剑,正是名震江湖的巨阙剑! 在他右手边,一名身材瘦削、面目平凡的男子负手而立,穿着与寻常的听雨阁暗卫一般无二,不过他左袖有流云暗纹,右袖则是一轮朔月,赫然是浮云楼的副楼主陈朔! 方怀远身后立着五道人影,是武林盟留守山上的长老与管事,包括先前主持过八卦潭初试的小老头,唯独缺了身为护法的刘一手,而在陈朔身后两步之处,亦有五人肃然站立,当中有浮云楼下属校尉和中州府营参将。 这十二道人影立于高处,背后是气势雄伟的天罡殿,令人如见巍山在前,胆气不足的人看上一眼便不免生出自惭形秽之感,慌忙低下头去。 小老头扫视了一眼下方人群,对方怀远道:“盟主,人都来齐了。” 方怀远颔首,看向陈朔道:“陈大人,你说已经找到了凶手,现在是否该揭晓真相了?” 他声音不大,却在这一瞬传遍整个广场,人群一阵耸动,目光一下子都朝陈朔看来,后者依旧从容自若,道:“不错,本官已找到了杀害唐大人的真凶——来人,带上来!” 后方传来动静,人群如排浪分海般向两边让开,只见一队玄衣暗卫押着两人徒步上前,当先那名人犯赫然是武林盟护法刘一手,他披头散发,未着武服衣甲,只穿了一件单衣,虽不见血污破口,可那向来高大精干的身躯竟已显出了几分枯朽之态,缠缚独臂的铁链与脚上镣铐连在一起,走起来难免踉跄,颇有些狼狈。 他甫一露面,人群当即哗然起来,刘一手在武林盟内积威深重,虽是不苟言笑,却也公平公正,在门人弟子之中很有声望,见他落到这步田地,众人登时大怒,若非被身边同门强行拽住,只怕已有人冲出去了。 方怀远眼角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但没有当场发作,只将目光投向落后那人,却是脸色一变:“阿木!” 阿木是擎天峰的管事,因担负守护云桥的重任,这召集令本是与他无关的,却不想他非但来了,还是以这般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时间,嘈杂声起,各色目光都落在了阿木身上,只见他仍是一身农夫打扮,双臂以畸形之态垂在身侧,显然是被人拧脱了骨节,赤足的脚背上血迹未干,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留下的。 暗卫将两个人犯押上石阶,方怀远面无表情地在这二人之间来回扫视,他自是深信刘一手,可阿木入武林盟已有五载,看守云桥千五百个日夜,风雨无阻,寒暑不避,又是个不能与人交流的哑巴,方怀远同样不愿怀疑他,只是事到如今,陈朔不会傻到胡乱抓个人来做替罪羊,更没有理由为刘一手洗雪冤屈,那么阿木的出现就不得不令人慎思了。 小老头等人相互对视几眼,又看看刘一手和阿木,眼中俱是惊疑不定之色,他们都是经风斗雨的老江湖,此时谁也没有出声,屏息静观事态。 “陈大人,”方怀远缓缓开口,“七天前你抓了我武林盟的护法,今日又拿下擎天峰的大管事,若不能拿出真凭实据,只怕难以服众。”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陈朔却能听出其中暗藏的杀意,不敢故弄玄虚,直言道:“刘护法此番着实蒙冤受屈了,解铐!” 一声令下,暗卫连忙出手解除刘一手身上的镣铐,十斤沉的锁链落地之后,刘一手整个人摇晃了两下,险些跪倒下来,前方忽然传来一股柔和气劲,稳稳将他身体扶正。 “浩明,你且过来。” 方怀远面上不见喜怒,刘一手见状也不多言,撑着伤病之躯走到他身后,一如过去的四十年。 小老头离他最近,悄然出手相扶,顺势渡去一股温和真气,轻声问道:“你可有大碍?” 刘一手只是摇头,目光仍看向前方,眉头紧紧皱起。 暗卫一脚踢在阿木膝弯处,他被迫跪倒下来,脸庞肌肉不正常地抽搐着。 方怀远道:“陈大人,你说抓到了本案真凶,又将浩明当众释放,莫非阿木即为杀害唐大人的凶手?” “不错!”陈朔沉声道,“六月十三那晚,潜入客舍杀害唐大人的真凶正是此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场下哗声大作,方怀远默然盯着阿木,刘一手与小老头等人也都看了过去,气氛骤然变得紧张无比。 半晌,小老头终是按捺不住,厉色问道:“陈大人,你可有确凿证据?” 陈朔不答反问:“诸位可还记得,当日本官为何将刘护法列为头名凶嫌?”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刘一手开口道:“因为凶手是左撇子,刀法凌厉,轻功高强,擅长敛息功夫,对客舍布防了如指掌,并且……与唐大人相熟。” 每一点线索都指向了刘一手,这才使得当日方怀远虽有心袒护也无力辩驳,如今众人听他一条条说来,又下意识地在阿木身上寻求对照,骇然发现竟也相差无几! 阿木肩负守护云桥之责,又统管擎天峰守山事宜,在武林盟里地位颇高,外人出入来往都得与他打照面,不难知晓此人轻功高强,非但攀行山崖如履平地,潜踪匿形的功夫更是一绝,客舍后方那面断崖于旁人来说难如登天,对阿木而言却是易如反掌,更别说案发当晚风雨交加,就算有微末动静也会被雨声掩盖。 除此之外,阿木虽然善使拳脚而非刀剑,可不少弟子曾与他切磋武功,也见他拉动云桥锁链,每每发力必是先出左手,当是左撇子无疑! “不,不对!”小老头脸色一变,“阿木从未使过刀,而唐大人是被一刀封喉,刀口光滑狭窄如一线,非刀法高手不可留!” 陈朔冷笑道:“昨夜之前,本官也以为他不会用刀……” 他抬起手,又有人匆匆下去,不一会儿便抬了两具尸体上来,看死者衣着打扮,分明是听雨阁的暗卫,此二人仰面朝天,一个封喉喋血,一个胸膛中刀,显然是死去不久。 方怀远皱起眉,凝神细看尸体身上的刀口,果然与唐荣颈上那道血痕一般无二,同样又细又平,同样出左向右。 摆在其中一具尸体旁边的,还有一把染血的匕首,刀柄处血印清晰,不难看出是左手所留。 “本官带人缉拿他的时候,他自知罪行败露,假意束手就擒,转眼便从袖中抽出匕首刺杀本官,一击不成后又杀害两人,死者与凶器都在这里,倘若方盟主不信,大可当场查验手印。” 他如此成竹在胸,场下无数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再看那老实巴交的哑巴男人,目光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方怀远面色一沉。 他不愿怀疑阿木,却也知道陈朔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再用如此拙劣的手段无辜,既没道理也没必要,除非……阿木的确是杀害唐荣的凶手。 如此一来,武林盟的麻烦并没有因为刘一手沉冤昭雪而了结,反而在抓出阿木这个真凶后愈发脱不得干系,尤其是身为盟主的自己,先有方敬在云岭通敌谋逆,再有阿木刺杀朝廷命官,罪状交加,进退不得,下场可想而知。 可是,阿木为什么要杀害唐荣呢? 方怀远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位好父亲,可他自任武林盟主以来,可谓是鞠躬尽瘁,对盟下门人弟子不说每一个都了如指掌,可上至长老护法下至各分舵主,无一不在方怀远的关注中,阿木自然也不例外。 跟方敬一样,阿木出身永州临渊门,从小因病成哑,在翠云山长大,打一开始就算是方怀远的自己人,五年前擎天峰管事暗伤发作去世,阿木在方怀远的召令下离了山门,正式拜入武林盟,一来就接过了守护云桥的重任,后来更是步步高升,直到成为擎天峰的大管事。 因此,方怀远对阿木的信任虽比不上刘一手和方敬,但也远胜旁人。 阿木自幼哑巴,生父早亡,是寡母将他拉扯大,少有亲朋故旧,至今不曾娶妻生子,这种人无牵无挂更无多少欲求,方怀远也就放心大胆地重用他,哪能想到今日呢? 心念百转,方怀远皱眉看着阿木,发现他的嘴角和眼角还在抽搐,且力度越来越大,仿佛是在笑,笑得却很扭曲,口中发出断断续续不成字的怪音,似乎是在说什么,可惜没人能听懂哑巴的话。 “他怎么了?” 一些离得较近、眼力较好的人也看清了阿木这般神情,只是这笑容落在他们眼里就成了凶手死不悔改的猖狂表现,唯有站在阿木面前的方怀远看到了他眼里的惊惶与恐惧。 或许还有一个人也看到了。 “被我们拿下之后,他就一直在笑。”陈朔一语双关地道,“如这般自知死到临头的亡命之徒,往往是最不怕死的。” 方怀远心下冰冷,他沉默了片刻才问道:“陈大人准备如何处置他?” “他?”陈朔转过身来,“纵容家奴投贼通敌在先,指使属下刺杀官员在后……方盟主难道不曾读过大靖律法,似这等谋逆大罪,岂是处置区区一人就能算了的?” 最后一句话,声若洪钟,传遍全场。 刹那间,台上台下众声皆寂。 无数人惊恐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嘴巴无意识地张开,灌满了风也不自知。 直到方怀远笑出了声。 “谋逆大罪?”他虽然在笑,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陈大人,你带着一个人头,抓了一个哑巴,就想要给本座扣上反贼的罪名?” 陈朔语气森然地道:“方盟主,人证物证俱全,你就算想要抵死不认,也是无济于事的,倒不如干脆一些,本官还当你是个好汉!” “哈哈哈哈——” 方怀远放声大笑,众人只觉惊骇万分,事情到了这一地步,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怎么还敢笑出来? 笑过之后,他指着陈朔的鼻子骂道:“奸恶走狗,血口喷人!” 陈朔的面色变也未变,接着道:“方敬祖上三代都为方家做事,他是病逝还是死遁,你这做家主的当真浑然不知?阿木是你临渊门出身的老人,他一来武林盟,你便以他为腹心,假如没有你暗中下令,他一个哑巴怎么会去刺杀朝廷命官?方敬的案子一传到栖凰山来,奉命调查的唐大人就惨遭杀害,若不是幕后黑手铤而走险,哪会这么巧?方怀远,你忝为武林盟主,这些年来以权谋私,表面是义薄云天的正道领袖,私下里大恶作尽,你不配执掌武林盟!”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方怀远见过无数大风大浪,陈朔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显然是打定主意要栽赃陷害,他眼角余光一扫下方众人的神情,又思及海天帮之事,心下已明白过来——自武林盟创立以来,两代盟主都是方家人,即便海天帮背后有听雨阁支持,也无法尽快收服势力为己用,除非……方家是因罪败落,有了通敌谋逆的滔天罪名压在头顶,谁敢旗帜鲜明地站在自己这边,谁就是逆贼的同党,必将引来灭顶之灾! 偏偏这一回,方怀远当真是难以辩驳。 抛开通敌之事不谈,方敬确实是方家人,也是领了他的命令才诈死去了云岭,身为擎天峰大管事的阿木更不必提,或许是背叛,或许是为人所害,刺杀唐荣的罪名已是板上钉钉,自己落入局中,如同黏在蜘蛛网上的飞蛾,决计挣脱不得。 然而,这里是栖凰山,是武林盟总舵所在,是方怀远经营一生的地盘! 听雨阁可以拿罪名压制他,却无法依靠这区区百余人对付他,山下那些精兵固然人多势众,可是要想一鼓作气攻打上来也非易事,而在山门大破之前,足够方怀远先发制人。 陈朔如此有恃无恐,可见他另有倚仗! 果不其然,正当方怀远心念急转间,人群后方又传来一阵骚动,愤怒的唾骂也好,恐惧的叫喊也罢,仅仅喧哗了片刻便戛然而止,仿佛这千百人都在同一时刻被鬼手掐住了咽喉。 方怀远抬眼望去。 演武场大门洞开,一行二三十人走了进来,为首者赫然是补天宗宗主周绛云,今日他换下了五年不变的玄黑衣衫,又穿回了那身猩红如血的广袖长袍,这身红衣烈如火、浓如血,仿佛是以鲜血染就,举手抬足间似有腥风拂过,令人望而生畏。 方怀远的目光却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旋即落在了周绛云牵着的那人身上,后者如一个任人拉扯的提线木偶,动作僵硬地往前行走,头颅深深低垂,似乎不愿让任何人看清自己的脸。 可惜,不仅方怀远看清了,在场所有人也陆陆续续认出了他。 “这是——” “方咏雩!” “他不是死了吗?” “我亲眼看着他咽气的,莫非这是鬼魂不成?” “……” 七嘴八舌,嗡嗡不绝。 方咏雩只觉得这些目光像是铺天盖地的箭雨,在一瞬间将自己射成了千疮百孔的马蜂窝,他惊惶又狼狈,恨脚下的大地不能立时裂开,哪怕堕入暗无天日的地狱里去,也好过以这种方式重回人间。 周绛云伸手抓住了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来,面向石阶之上。 以为此生不复相见的父子,于此时此地四目相对。 世间或许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重逢了。 方咏雩嘴唇翕动了两下,他没有喊爹,也不敢喊。 然而,方怀远冷硬如冰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尽管这笑容只存在了短短一瞬,旋即便消失无踪。 当着所有人的面,巨阙剑离地向前,在陈朔暗自戒备之时,方怀远手腕轻转,剑锋不屑一顾般与他擦肩而过,遥指周绛云。 “放开我儿。” 第一百八十八章 揭破 人死不能复生。 除非,这个人从未死去。 场上已有不少人认出了方咏雩,方怀远话一出口,不啻盖棺定论,众人面上都露出了古怪之色,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就连一些义愤填膺的年轻弟子也如遭当头一棒,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放开他?”周绛云冷笑道,“方盟主,令子窃夺我补天宗至高密典,为黑白两道所不容,当日你可是在天下英雄面前将他逐出门墙,移交本座之手,说好了任凭处置,须知大丈夫一言九鼎,难道你堂堂武林盟主说出口的话都可不作数?” 说话间,周绛云手下劲力半分未松,方咏雩只觉一股阴寒内力穿骨入髓,冻得他浑身发僵,他死死咬住牙关,一声也未吭。 台上,陈朔迈前一步,面向下方众人,沉声道:“方咏雩之事的因果始末,想必在场不乏亲眼目睹者,当知周宗主所言不虚,是方怀远背信毁约包庇罪子,耍弄鬼蜮伎俩妄图瞒天过海!诸位,似这般假公济私、伪善实恶之辈,哪配做武林盟主,哪配担当白道领袖的重任?” 演武场上人头攒动,基本可以分作两派人,一派是为陈朔马首是瞻的听雨阁暗卫和中州营兵,一派则是听命于方怀远的武林盟弟子,双方相互敌视,打一进来便呈现对峙之势。 方家两代人在栖凰山经营,武林盟上下人等都对方怀远十分信服,先前已积了满腔怒火,决意在今日与这些朝廷鹰犬翻脸,却不想陈朔先发制人,当众释放了刘一手又拿住阿木,如此一松一紧打乱了众人蓄势,再将通敌谋逆的大罪名摆出来,压得大家不敢轻举妄动。 眼下,周绛云亲自押着“死而复生”的方咏雩出现在此,纵然是将陈朔的话当狗屁在放的小老头等人也是不可置信,忍不住惊疑地望向方怀远。 陈朔咄咄逼人地道:“你是无话可说了?” 方怀远却不理他,巨阙剑猛然向下一点,地面不见纹裂,闷响却如雷霆炸开,心志不坚者当即被震得往后倒退,只听他冷冷道:“诸位是信方某,还是信这走狗和那魔头?”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是多年沉威积信,待方怀远这一问出口,只有少数人摇摆不定,剩下的人都手按腰刀佩剑,陆续向他单膝跪下,齐声道:“自当是信盟主!” 方怀远又问道:“正邪不两立,魔头到了武林盟的地盘撒野,我等应如何?” “杀!” 一刹那,刀光剑影寒芒乍现,原本散乱如沙的一群人朝着周绛云群拥而上,将补天宗这一行二三十人团团围住。 见此情形,陈朔心下一惊,想不到自己仍是低估了方怀远对武林盟的掌控,这些人莫非不怕被朝廷打为从犯,他们难道不怕死? “方怀远,你这是要扯旗造反,公然与朝廷作对?” “造反?” 闻言,方怀远抬手指向周绛云,道:“补天宗乃黑道魔门之首,周绛云这魔头恣意妄为,自上位以来所造杀孽不计其数,丧尽天良令人发指,人人得而诛之,武林盟除魔卫道有何不对?倒是尔等,听雨阁好歹代表了朝廷,你们在江湖上搅风搅雨,与这般凶恶之徒沆瀣一气,还要以朝廷的名义庇护他们,如此行径与邪魔外道有何区别?” 说到此处,他冷笑一声,目光如剑一般刺在陈朔身上,厉声道:“陈大人,你若是一意孤行要袒护这魔头,那与补天宗结怨的人他日亦可向听雨阁讨仇、向朝廷讨债!” 陈朔脸色微变,他正要说什么,却听台下传来一道声音:“陈大人,不必与他废话,这些蝼蚁之辈再来千百也无能伤及本座。” 话是周绛云说的,他也确实有这样说的底气。 哪怕身陷重围之中,周绛云面上也不见丝毫慌乱,仿佛眼前不是一片人海,而是抬脚就能碾死的蚁群,众人被他这话激得义愤难当,数十名好手一拥而上,刀剑铿锵作响,分花拂柳、地崩山摧……各式武学或灵巧或刚猛,从四面八方同时袭来,势要将这些魔人斩于乱刀之下。 周绛云只道:“退至本座身后!” 在场的补天宗门人不过二十来数,正要出手应敌时乍听此言,一个个连半分迟疑也不敢有,如鲸吸水般迅速向周绛云靠拢,只见他单手抹过腰间,一道黑色长影抖擞而出,正是玄蛇鞭! 玄蛇鞭是傅渊渟的成名武器,一生闯荡不离身,此鞭长约五六丈,施展起来更是奇长无比,冲到最前的一波人连鞭身也未看到,只见一道黑光迎面而至,来不及闪躲,头脸已被鞭子打中,顷刻间皮开肉绽,颅骨也被击破,尸体向后倒飞出去。 周绛云用鞭与傅渊渟截然不同,后者身怀截天阳劲,即便是用软鞭这类武器也走凶猛刚烈之风,而前者修炼的是截天阴劲,最擅长诡变灵动的招式,若说玄蛇鞭在傅渊渟手里是蛟龙,落在周绛云手中就成了狂蟒。 只一鞭,数人同时倒飞出去,离周绛云最近的方咏雩只觉得眼前所见俱是黑影飞旋,恍若灵蛇盘踞,或扫荡,或纵跃,方圆十丈之内都是鞭风可及,敢越雷池半步者甫一踏足其中,立时毙命当场! 然而,万事也有例外。 一道人影从石阶上纵身而起,正是方怀远窥中空隙提剑飞至,周绛云手腕一抖,长鞭兜转如蛇缠,顷刻画地为牢将他圈住,方怀远心知自己的身法比不过他鞭法迅疾,索性一足踏定,巨阙剑劈空斩下,眼看就要将长鞭斩成两截,不想那鞭子竟似活了般嗖一声从剑下奔走,复又颤动荡回,朝方怀远的腰侧绞杀过来。 鞭对剑,柔对刚,方怀远斜身一让,脚下连踏数步,随着长鞭攻势进退腾挪,旁观众人只觉得眼花缭乱,既看不见鞭也瞧不清人,只听见古怪声响接连不断,乃是长剑与软鞭刮擦角力的声音。 鞭影如行云流水连绵不绝,重剑似疾风骤雨片刻不歇,周绛云一时半会儿占不得上风,又见方怀远招招猛攻,右手突然一翻,长鞭似流水倒卷,却是绕在了方咏雩身上。 方咏雩本是动弹不得,冷不丁被这鞭子绕上来,如遭巨蟒缠身,旋即双脚离地,不由自主地朝那一片雪亮剑光飞去,眼看就要葬身在巨阙之下,万幸方怀远运劲如意,剑势收发自如,一式“皎月出云”陡然变作“斗转星移”,剑锋与方咏雩错身而过,同时他左手疾出,用力抓住了方咏雩的肩膀。 惊变就在此刻! 一只米粒大小的黑蜘蛛从方咏雩领口飞快钻出,速度快得惊人,待到方怀远察觉之时,手指已被它咬中一口,他脸色一寒,内力猛地震荡开来,蜘蛛立时爆裂开来,化作点滴粘稠绿浆。 仅此片刻迟滞,方咏雩腰上一紧,长鞭又将他从方怀远手下抢回,后者本已运转内力欲逼毒血,见状连忙出招拦截,正赶上周绛云欺身而近,两人同时出掌相对,只听一阵炒豆似的爆响声从他们身上传出,罡风骤然大作,排山倒海般向四面八方冲击而去,惊得众人慌忙后退。 尘土飞扬,众人唯有以袖掩面,待到罡风平息下来,只见方咏雩已回到周绛云手里,后者脸色微白,唇角有血线滴落,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方怀远站在离他们七步远的地方,右手以剑支身,垂在身侧的左手已变得青紫发黑,被蜘蛛咬中的食指整根肿胀起来,一滴血也没流出。 好厉害的毒! 方怀远封住了左臂穴道,只是方才对掌之下内力运转,蛛毒已渗透进血脉之中,不仅是一条手臂,左半边身子也微微麻痹起来,他脸色阴沉,冷冷道:“邪魔外道,只会暗箭伤人!” “不过一点雕虫小技,你若是不救方咏雩,自当没有这回事。”周绛云拭去唇边血迹,“看来方盟主是当真不肯履行当日之约了,武林盟的颜面也好,白道的规矩也罢,都比不上令子的一条命。” 陈朔见方怀远中了毒,心下大为快慰,正要有所动作,一旁的小老头身形闪动,顷刻便拦在前方。 他长得干枯瘦小,却有一双大掌,两名暗卫出剑攻来,小老头左手一挽右手一按,同时将两柄利剑抓在手里,劲力吞吐扭转,精铁打造的剑刃竟被他一双手拧成了麻花! 两名暗卫大惊失色,小老头并未乘胜追击,只对陈朔道:“陈大人,一码事归一码事,现在是武林盟与补天宗要了结恩怨,你身为朝廷中人,还是在此看着!” 陈朔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阿木,道:“方怀远涉嫌谋逆,本官有权处置他,还是说武林盟要包庇逆贼?” 小老头眉头紧皱,其他本欲出头的长老和管事也不敢贸然开口,唯独刘一手出声道:“陈大人,可否容在下问上阿木几句话?” 陈朔冷笑道:“你能让哑巴开口说话?” 刘一手寸步不让地道:“就算是刑部审理犯人,也得要个口供罪状,莫非陈大人不敢?” 陈朔道:“好,本官且看你能问出什么来!” 场下千百人,大半是武林盟的弟子,方怀远救人失利,听到变故又起,他提剑转身迈上台阶,众暗卫有心要拦,反被其他人挡住,周绛云道了一声“有趣”,也带着方咏雩跟上。 这一下,三方总算齐聚了。 有了周绛云在旁压阵,陈朔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也不吝让人将阿木的镣铐取下,刘一手忙将他双臂骨节推回,沉声问道:“阿木,六月十三那晚你在哪处?唐大人是否为你所杀?” 到了此时此刻,阿木竟然还在笑,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朵根去,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看得人不寒而栗。 刘一手在他耳边连问了三遍,阿木却是浑身颤抖起来,越抖越笑,越笑越抖得厉害,几乎跪立不住,身体猛地软下,直向一侧倒去。 “阿木!” 刘一手连忙伸手去扶,可惜为时已晚,只见阿木仰倒在地,七孔流血,已是不活。 “死、死了?” “怎么回事——” “七孔流血,是毒发而死啊!” “谁下的毒,还是他自己服毒?” “……” 被指认的凶手当场暴毙,所有人都惊愕无比,既觉得古怪异常,又忍不住背生寒意。 陈朔快走两步去探阿木的脉搏,又掰开他的嘴,从中生生拔下一颗牙,只见上面满是乌血,怒道:“服毒自尽,死无对证,方盟主好辣的手啊!” 这一回,众人都看向了方怀远。 若说先前,大部分人只当陈朔是在污蔑构陷,此时见到阿木服毒自尽,信念不由得动摇起来。 一个无亲无戚的哑巴,若不是受了方怀远指使,他肯为谁用命? 莫提旁人,即便是刘一手也没料到会有这等变故,他怔怔地看着方怀远,却见对方仍看着阿木的尸体出神。 阿木死时脸上还带着那诡异的笑容,可他的眼睛直直盯着方怀远,似有许多话想要说,可惜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不是自尽的。” 一道声音突然传了出来,众人俱是一惊,连忙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两道人影从廊下绕出,右边那人赫然是海天帮大小姐江烟萝,她搀扶着一位满面病容的憔悴妇人,刚才那话正是出自妇人之口。 如行尸走肉般任周绛云拉扯的方咏雩,在见到这妇人之后,猛地瞪大了眼睛,张口想要呼喊什么,可惜他穴道受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因着武林大会,在场许多人见过江烟萝,却少有人认得这妇人,寥寥几个只觉得眼熟,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惊呼道:“是盟主夫人啊!” 江夫人无暇顾及这些吵嚷之声,她在江烟萝的搀扶下走上前来,看到方怀远左手的毒伤,忧心道:“夫君……” 方怀远叹了口气,打断她道:“我说了,你不该来。” “你跟咏雩都在这里,我怎能不来?” 江夫人苦笑摇头,目光转向方咏雩,见他还好好活着,胸中一股郁气总算松了出来,再一看站在他身边的周绛云,心口又开始作痛。 她不敢多看,忙将视线投向阿木的尸体,道:“这个人,不是服毒自尽。” 陈朔森然道:“江夫人,话可不能乱说。” 江夫人指着他手里那枚牙齿,道:“这颗牙上有毒囊残留,阿木的确是咬破了它才会七孔流血而死,可若是细看,毒囊在表而不在内,与寻常的口中藏毒之法大相径庭,与其说是阿木自己藏了毒囊,倒不如说这毒囊是被人强行塞进他嘴里的!” 刹那间,满座俱惊! 能在江湖上混的都不会是傻子,众人立刻想到阿木被押上来时的狼狈模样,再看那双才被刘一手复位关节的手臂,猛地明白了什么。 “他是被人按住四肢,强行塞了毒囊进嘴里!” 不知是谁惊呼出声,众人都喧哗起来,继而又有人提出质疑道:“就算被人塞了毒,只要他不用力去咬,谁还能逼他不成?” “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又一道声音响起,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江平潮拎着一具尸体翻过墙头,几个起落就到了台阶之上。 惊变连连,许多人已是应接不暇,下意识地朝那尸体看去,只见是个伙夫打扮的瘦小男人,胸膛中刀,血已流干。 有人认出了他来,惊道:“这不是宋厨子吗?” 栖凰山有三峰,每峰各设了一处厨房,掌厨都是方怀远信得过的人,而宋厨子只是帮厨,负责采买柴米油盐等杂事,有时也负责送饭,今儿还有人从他手里接过早食,没想到这会儿他就变成了一具尸体,被江平潮从擎天峰一路提溜过来。 “武林盟刚成立时,曾经出过掌厨被外人收买后在饭食里下毒的事情,从那以后就改了规矩,大家都吃一锅饭,送出去的饭食也不会特意标注,于是除了送饭的人,谁也不知道哪份饭食是送给谁的。”江夫人看向宋厨子的尸体,“这个人会些粗浅轻功,于是专门负责上山顶给阿木送饭,算与阿木接触最多的人,在昨天傍晚也送过一次,而后就有了陈大人你率领手下抓人的事情。” 陈朔眼眸微眯:“那又如何?” “如何?”江平潮冷笑,一刀向尸体大腿刺去,将裤子割破,露出了大腿内侧,一道水纹刺青赫然显露出来! 全场一片死寂! 江平潮怒道:“他是你们听雨阁埋下的暗桩,奉你的命令在阿木饭食里下了毒,你还有脸问如何?” 大腿上的水纹刺青是听雨阁暗卫独门标志,江湖上人尽皆知,江平潮不信陈朔还能抵赖。 可惜他到底是年轻,太低估这些老油条的脸皮。 “宋厨子是本官的人没错。” 面对指控,陈朔不慌不乱地道:“听雨阁有监察江湖各方势力的权责,只要尔等问心无愧,还怕什么隔墙有耳?本官只是在查出真凶身份后,为保万无一失,让他在阿木的饭食里下了些麻药,非常之时行非常手段罢了。” 江平潮没料到他会如此狡辩,气得睚眦欲裂,正要痛骂出口,肩膀却被江夫人轻轻拍了拍。 “那不是麻药。”江夫人沉声道,“此人死前已经招了,你让他下的是蛊毒,蛊毒发作时,阿木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所以才会一直笑……那不是笑,是他在试图控制住牙齿的咬合,他不想死。” 说完这句话,她轻轻推开江烟萝,亲手将阿木尸体的嘴巴掰到最大,面朝众人。 这张嘴里,入眼是一片血肉模糊,几乎找不到一块好地方。 “倘若是决心服毒自尽,只要用力咬破嘴里的毒囊,便可静待毒发身亡,而此人的唇肉、舌头乃至口腔都有多处咬痕,其中几处还有反复撕咬的痕迹,足可证明我的话。” 江夫人向来是温柔似水的女子,今日却破天荒的强硬。 她将阿木的尸身放下,抬手指向陈朔,一字一顿地道:“杀害唐大人的凶手是阿木,可操控他犯案、害他丧命的真凶不是我夫君,而是你们听雨阁!” 第一百八十九章 灾降 阿木是个命苦的人。 他是子时生人,难产差点要了娘的命,算命的说他八字不好,后来果真如此,没等阿木长到三岁,爹就被仇家给杀了,阿木也因大病成了哑巴,娘带着他流亡数月才逃到武林盟,幸得收留,才算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将他拉扯大。 对阿木来说,娘是唯一的亲人,方家人则是他的恩人。 阿木打小就不比其他同龄人脑子灵光,他呆板木讷,很少会自己拿主意,却能把别人吩咐下来的事情做得极好,原先是听他娘的话,之后对方怀远忠心耿耿,唯一一次犹豫不决便在五年前,方怀远传信回永州说是需要一个守山人,看中了老实可靠的阿木。 那时阿木已是翠云山的守山人,可临渊门的门楣哪能与武林盟总舵相提并论?人人都说傻人有傻福,如此天大的好事竟落到了阿木这哑巴身上,却不知他仍犹犹豫豫,既想到年事已高的老娘,又想到盟主一家的收留提拔之恩,忠孝两难全,心焦如热锅蚂蚁。 最终,娘为他做了决定,说男子汉大丈夫当知有所为与有所不为,命他去栖凰山为方盟主尽心尽力,她还不到老而无力的年纪,自留在翠云山有吃有喝有人照料,不必阿木为她束手束脚。 阿木牵肠挂肚地来了栖凰山。 方怀远待自己人素来很好,阿木一来便被委以重任,他没有其他管事那样精明的心眼儿,不去想什么名利风光,只如过去二三十年那样踏实做事,从看守云桥到统管擎天峰守卫事宜,五年来从未出过差错,其他人或有背地里说嘴几句,倒没真把一个木讷哑巴视作仇敌,彼此之间相处算得上和睦,阿木也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按月雷打不动地往翠云山寄回家书和份银,娘也一封不差地给他回信,仿佛母子俩还在一起儿过活。 四月,娘给他回了信,说为他相了个媳妇,让他找个机会告假回来瞧瞧,阿木得知后既是忐忑又是喜悦,眼巴巴地数着日子等下一封信来,结果直到五月过去,风雨无阻的家书仍未送达他手里。 阿木开始焦躁不安。 他依旧兢兢业业地办差,心里却多了惴惴不安,曾向林管事比划着打听消息,她只道家中一切如常,想来是有事耽搁了,待回去以后一定替他去看望娘。 正当阿木心下稍安之际,冤鬼路血案传出,林管事也不幸遇害了。 栖凰山的风从那一日变得肃杀起来,刘护法临行前向他再三叮嘱,说是没有盟主亲笔手谕,不准任何人私自出入,阿木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却没想到刘护法再回来时带上了不少外人,为首那个竟是朝廷的官儿。 阿木守了擎天峰五年,自然是见过唐荣的,心下犹疑的他向刘一手连连比划,却见后者神情沉郁,仿佛山岳欲倾。 按照规矩,阿木没有直接放人通行,而是派了属下速去禀报,得来方怀远的手谕后才让这一行人过了云桥,本以为自己的事情已做完了,不想当天傍晚,相熟的宋厨子前来送饭,阿木打开饭盒一瞧,里面静静躺着一只老银耳环。 耳环工艺拙劣,用的银也颇多杂质,可这是阿木他爹生前亲手为妻子做的,原本是一对,其中一只在流亡途中丢失了,剩下这只成了阿木他娘的珍重之物,她不再佩戴,却时常拿出来看看,阿木不可能错认,也知道娘是绝不会再将这只耳环轻易交给别人的。 任谁也想不到,在擎天峰厨房做了多年杂活的宋厨子竟然会是出身听雨阁的天干密探!面对惊怒不已的阿木,宋厨子毫无畏惧,将那只耳环丢到阿木手里,道:“你去杀一个人,我保证你娘活生生地出现在你面前,记住是在明天日出之前。” 他要阿木杀的人是唐荣。 唐荣下榻在浩然峰东面的客舍,门外有重重把守,窗后是崎岖断崖,当晚风雨交加,土石更加湿滑,若没有卓绝轻功,莫说刺杀,恐怕连命都要丢在半路上。 宋厨子留下了一只耳环和一张客舍布防图就走了,阿木在原地呆立了许久,从黄昏到月上中天,直至风雨落下将他淋成了落水狗,他才回过神来。 阿木虽然木讷,却非看不清时势的傻瓜,他知道武林盟已经摊上了大麻烦,倘若自己在这节骨眼上刺杀了唐荣,恐怕滔天灾祸就要降临在栖凰山上了。 假如宋厨子是拿自己的性命作为威胁,阿木宁死也要将听雨阁的罪行揭露出来,可他手里攥着那只银耳环,想到娘将他含辛茹苦地养大,什么恩情忠义、什么公道大局,都在那一声声“我的儿”里消弭殆尽。 临近子时,阿木终于动身。 他是擎天峰的大管事,为了守护云桥常居山顶,周遭没有半个旁人,对栖凰山地势了如指掌,行动起来也不会打草惊蛇,兼之有那张图纸相助,阿木顺利潜伏到那座断崖下,顶风冒雨地攀爬上去,如宋厨子吩咐的那样来到那扇小窗前,轻轻敲了三下窗扉,里面的人果然前来开窗。 就在窗扉推开的刹那,阿木蓦地从窗台下方站起,抬手一刀抹过唐荣的颈项。 阿木是会用刀的。 不熟悉的人只知他擅使拳脚不通兵刃,其实阿木从小就会用刀,且天赋异禀,在翠云山时还得过疾风刀方敬的悉心指点,只可惜他总学不会收势,好几次险些在切磋中杀伤同门,他娘便不允许他再练刀了,阿木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用刀,没想到会在此刻出锋。 阿木来到这里用了个把时辰,杀人却只用了须臾工夫,他原路撤退回去,这一夜辗转难眠,直到天亮时分从浩然峰传来了巡按御史唐荣被人刺杀的噩耗,宋厨子才提着食盒姗姗来迟。 他显然对阿木的配合十分满意,又叮嘱了几句话,让阿木安心等待几日,很快让他见到娘。 阿木一等就是七天,这日傍晚宋厨子又来送饭,饭食与往常没有区别,只是多了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个地址。 宋厨子道:“你娘就安置在这里,待此间事了你便去寻她。” 阿木将字条收在怀里,这次他不准备再听宋厨子的话,决定入夜之后悄悄去见方怀远,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他知道自己犯下了大罪,对不起盟主多年来的恩义,他任杀任剐,愿在天亮之后当面指认真凶,只求盟主开恩,能暗中派人去接自己的娘回来。 他自以为做出了聪明的选择,却低估了听雨阁的手段。 夜深人静后,阿木悄然动身,不想一队杀手拦在了自己面前,领头者乃是这几日来风头正劲的陈朔。 以寡敌众,阿木只当他们要过河拆桥,决意拼死一战,却没想到身体竟开始不听使唤,从最开始的手脚麻痹到脸部肌肉抽动痉挛,他被暗卫们当场按倒,强行在嘴里塞了毒囊。 黑夜下,阿木听见陈朔吩咐道:“看好他,莫让他现在就死了,明日还有大用。” 阿木不畏死,却怕自己的死会被人利用来攻讦盟主,他试图挣扎,也妄想咬舌,可惜魂魄似与躯壳脱离开来,待到被人一路拖到演武场,他仍是什么也做不到。 阿木能清晰感知到体内的异样,仿佛有无数小虫在皮肉里钻来钻去,骨髓中隐隐作痛,肌肉痉挛也愈发厉害,他的嘴角直往两边咧开,牙齿剧烈打颤,一点点咬向那毒囊。 所有人都看着阿木,可没有谁能听懂哑巴的话。 他死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无人知。 “……诚如诸位所料,杀害唐大人的真凶必然身怀上乘轻功,且对客舍附近的地形十分熟悉,还是个刀法凌厉的左撇子。” 江夫人强行将目光从阿木的尸身上收回,冷冷看向陈朔道:“为此,陈大人打着追凶的名义满山搜查,恨不能将武林盟每个门人都盘查一遍……然而,莫忘了本案还有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那便是唐大人主动开窗的原因!” 雷雨交加之夜,风口浪尖之时。 若非死者与凶手相熟,且事先有所约定,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开窗临险? 陈朔道:“唐大人生前同方盟主来往不少,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官民有别,何况唐大人乃文官出身,最是爱惜羽毛,他既然身负重责而来,再好的私交也得避嫌,否则便要引火烧身,这是寻常老百姓都知道的道理,堂堂巡按御史岂会不知?”江夫人寸步不让地道,“我夫君执掌武林盟,与唐大人的来往止于几番剿匪救民的合作,一无金银来往二无酒色之交,否则朝廷也不会让唐大人来栖凰山问责大案。” 陈朔眉头微皱,悄然看了垂首静听的江烟萝一眼,道:“是。” “既然如此,唐大人这次上山必然心存防备,他连夫君精心安排的住处都不肯落脚,宁可来住地处偏僻的客舍,命人严加把守,岂会多此一举地冒险相约?除非,同他有约之人在这件事上与他立场相同,且唐大人对此人有所信任,不敢推托。” 缓过一口气,江夫人继续道:“六月十三晚上出的案子,陈大人六月十四晌午就抵达了栖凰山,究竟是应变及时,还是早有预谋呢?” 那必然是后者。 众人细细一想,顿觉毛骨悚然,在方怀远与陈朔之间,唐荣定是更加信任身为半个同僚的陈朔,听雨阁做事向来鬼祟,若说陈朔同唐荣事先约定,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入夜后避开旁人再行议事,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唐荣没有想到,自己等来的不是陈朔,而是受他胁迫前来杀人的阿木; 阿木同样没有想到,陈朔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河拆桥,而是要用他这座断桥将整个武林盟都坑入水中。 浮云楼的手段,阴毒如斯! “确定了是你们贼喊捉贼,我不必大海捞针般去找凶手,只要盯紧你们的行动就足够了。” 说话间,江夫人拍了拍江平潮的手背,后者明白过来,接话道:“昨天夜里,你带着一队人绕开耳目前往擎天峰山顶,那时我们便觉得不对,姑母命我小心跟上,正好见到你们抓捕阿木、强塞毒囊的始末……” 江平潮性子直,看到这一幕本欲出手救人,又想到自己势单力薄,思及江夫人的再三叮嘱,他好不容易按捺下来,眼睁睁看着陈朔将人抓走,这才盯上了落单的宋厨子,趁其不备一击得手。 “这厮还算是硬骨头,起先什么都不肯说,还想要咬毒,被我一拳砸下几颗牙。” 此时此刻,江平潮指着宋厨子的尸体,冷笑道:“我将他半口牙敲掉,一刀一句地问,他总算是招了,可惜我一时不察被他抓住空隙,撞刀自尽了。” 说罢,他又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赫然是几颗带着血污的人牙,其中一颗上面赫然镶着与阿木口中一模一样的毒囊! 一时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在场只有一个人笑出了声。 “精彩,真是精彩!” 周绛云轻轻抚掌,他是眼高于顶之人,这下终于正眼看向弱柳扶风的江夫人,由衷赞道:“起先,本座只当病弱之妇不堪为武林盟主之妻,如今看来,实是他配不上你。” 补天宗宗主的赞赏可谓难得,江夫人却对此充耳不闻,她本有心疾,劳累数日已有了油尽灯枯之态,全靠虎狼之药强撑病体,今日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声气已渐衰弱,脚下也有些打晃,江烟萝忙将她的胳膊抱得更紧。 被人当面戳穿了诡计,又听周绛云明嘲暗讽,可他没有当场发作,反而顺着周绛云的话道:“娶妻当娶贤,方盟主得此贤内助,果然如虎添翼!” 刘一手和小老头他们以为对方认输服软,不由得心下一松,却见方怀远目光沉凝,浑身气势似比刚才更加杀伐冷肃。 他右手按剑,左手垂在身侧,毒血从中指指尖被内力强行逼出,可惜只有寥寥几滴,整只手仍是可怖的青紫色,足见毒性之猛。 见状,江平潮向周绛云伸出手去,厉声道:“放人,拿解药来!” “方咏雩是本座在武林大会上光明正大赢回来的,莫说是你,就算方盟主也无资格让本座放人。”周绛云轻拍方咏雩的肩膀,目光望向陈朔,“至于那毒蜘蛛……其非本座所有,何谈拿解药给你?” 陈朔面色一寒:“周宗主——” “你费心巴力设计的这一场好戏,颇为精彩,本座看得畅快。” 周绛云轻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眼神却极为冷漠,道:“你演得如此卖力,到现在却险些下不来台,可知输在了哪里?” 陈朔冰冷的目光望向江夫人。 “看来陈副楼主还没学乖。”周绛云摇头,意味深长地道,“你只是输在了不懂规矩上面。” 陈朔不甘地问道:“什么规矩?” “朝廷有朝廷的律令,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周绛云的手终于从方咏雩肩头放下,轻轻抚过冰冷柔韧的玄蛇鞭,如抚摸挚爱的情人。 众人不由得屏息凝神,只听他慢悠悠地道:“你们自诩是半个江湖人,可说话做事都带着朝廷里那些臭毛病,哪怕为非作歹也要先立个名目出来,好让自己显得公正伟岸,以为这样就可诓骗过天下人,使悠悠众口不敢妄言,可你要知道,妓子就算立了牌坊那也还是妓子,又要赚脏钱又想装清白,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这话实在是尖锐至极,哪怕以陈朔的养气功夫也险些破功翻脸,听到台下骤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他眼神阴鸷,却冷不丁对上了江烟萝的脸,顷刻冷静了下来。 周绛云没等到他发作,心里更觉得这些朝廷鹰犬无趣至极,转而问方怀远道:“方盟主,你且教一教这位陈大人,咱们江湖的规矩是什么?” 满场笑声戛然而止。 回答周绛云的,是迎面而来的巨阙剑! 玄蛇鞭骤然展开,化作一道铁索挡在周绛云胸前,他双手变幻如鬼魅飘影,长鞭顺势绞住剑刃向后一拉,两人霎时欺近,一肘对一掌,双双被震退了一步! “杀!” 魔门之首,武林盟主,于此时此刻齐齐一声令下! 江湖的规矩,从来只有恩仇生杀,弱肉强食! 第一百九十章 寒光 武林盟自创立以来,两代盟主皆出自临渊门方氏,方怀远在栖凰山经营了大半辈子,无数人为他马首是瞻,莫说是真相已然揭晓,就算他身上当真背了谋逆罪名,只要他一声令下,自有无数门人弟子为其抛头颅洒热血。 一刹那,刀兵四起,杀声震天! 玄蛇鞭横扫八方,巨阙剑气吞山河,黑白两道的魁首人物同时交手,一个诡谲灵动,一个大开大合,铿锵之声不绝于耳,脚下震裂砖石不知凡几,劲气如排山倒海般向四面席卷而去,掀起了无数碎石乱瓦,打得周遭诸人唯恐避之不及。 与此同时,刘一手抢过一柄长刀,窥准空隙向周绛云左手砍去,显然是要趁乱救下方咏雩。周绛云看也不看,反手将方咏雩往左一推,直向刘一手刀口撞去,后者投鼠忌器,刀锋下意识偏斜,不想鞭头忽地从方咏雩肩后弯来,如一条凶猛毒蛇骤然飞扑向刘一手面门,后者心头大骇,只得侧身闪避,没曾料到下盘亦有长蛇来袭,腿脚被绊了个趔趄,随着周绛云手腕一抖,刘一手连人带刀都被长鞭缠住,旋即双脚被迫离地,整个人倒飞出去,狠狠砸向下方混乱的人群。 这厢逼退了刘一手,周绛云定足旋身,长鞭兜转打向从后袭来的方怀远,这一鞭威力甚大,劈风破空竟有爆音,方怀远身负毒伤内力受阻,不敢举剑硬接,本是一往无前的剑势蓦地变招,如太极阴阳鱼般凌空画圈,锁住这来势汹汹的一鞭,脚下蹬地而起,身子凌空翻转如风车,反向卷走大半鞭身,顷刻欺近周绛云头顶,绵柔黏着的剑势又是一变,只听锵然一声,一式毫无花俏的“劈天裂地”直斩周绛云头颅! 见此情形,陈朔不由得勃然变色。 他深知方怀远这个武林盟主并非浪得虚名,这才提早向姑射仙讨来了一只毒蛛,料定对方救子心切,将毒蛛藏在了方咏雩领口下,果然暗算得手,须知这毒蛛不是凡物,寻常人被它咬上一口不出三息便要死去,就算是武林高手被它咬中,也会肢体麻痹,滴血催逼无济于事,越是调动内力,越是毒发要命。 方怀远中了剧毒,封穴固然能帮他延迟毒发,也会压制他的真气运行,陈朔本想他已不足为惧,却见周绛云一时半会儿仍克敌不下,怎能不使人意外? 他无暇多想,一道雪亮刀光已从旁侧砍来! 陈朔目光一厉,他身上没有佩戴兵刃,只探手向左拍去,这一掌看似轻飘飘,落在刀上却如铁锤重击,长刀发出一声颤鸣,震得持刀人虎口发麻,却不想对方毫无怯意,三重刀劲如浪潮拍岸,一浪强过一浪,一重大过一重,生生将陈朔震退了一步,刀锋抵着手掌迫至胸前,却再也寸进不得,唯有僵持角力! “江少主!” 看清敌人面目,陈朔脸色微沉,趁着左右混乱不堪,两人又距离极近,他迅速压低了声音道:“江少主,令尊与听雨阁有约在先,待方家获罪灭门,武林盟就要改方姓江,正是海天帮大展宏图的绝佳机会,你——” 陈朔本是好言相劝,可这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个耳光毫无间歇地打在江平潮脸上,他心下既是羞愧又是愤恨,忍不住怒道:“闭嘴!” 话音未落,刀锋擦过手掌削向陈朔脖颈,后者不敢轻慢,又不能真对江平潮痛下狠手,唯有连连退避,身旁几名暗卫连忙拥上,却都抵挡不住江平潮惊涛骇浪般凶猛连贯的攻势,一时之间竟是节节败退,生生让他劈开了一条路来。 “夫人!” 察觉到这边情况,方怀远一剑震开了周绛云,脚尖一点地面腾身越过人墙,用力一推江夫人和江烟萝,将她们带到江平潮身后,道:“平潮,护送她们走!” 不等江平潮应声,他又对江夫人道:“莫再回来了,也别去翠云山!” 江夫人脸色惨白,颤声道:“那我能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无论今日结果如何,他们不会再难为你!” 见江夫人的眼睛仍望向方咏雩,方怀远用力抱了抱她,轻声道:“我去救雩儿,你先走!” 江夫人把心一横,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陈朔,断然道:“平潮留下帮你!” 说罢,她紧紧抓着江烟萝的手,转身冲向那被人扼守的出路,道路尽头的听雨阁暗卫正要拦人,却见江夫人拔下发簪,尖端紧紧抵在颈上,厉声道:“我是武林盟主的夫人,是海天帮江帮主的亲妹,你们谁敢拦我去路?” 她猛一用力,银簪登时见红,这些暗卫都知道自家上官与海天帮的盟约,在情况未明之前,谁敢担上逼死江夫人的罪责? 趁人犹豫不决,江夫人带着江烟萝抬步便闯,后方的陈朔本欲出声下令,却见江烟萝回眸一瞥,阴沉如水的脸色总算和缓了些,挥挥手示意属下放行。 江夫人冲出了演武场,耳畔的厮杀之声却是有增无减,她下意识地顿足环顾,浑身都僵硬起来。 后晌刚过,天光本该大亮,却因乌云蔽日变得晦暗不明,而在穹空之下,本该寂静的漫山遍野此时变得无比拥挤喧闹,浩然峰各处明岗暗哨倾巢出动,正与大批敌人交战,这些人里有听雨阁暗卫,有中州府营的兵卒,更有补天宗的众多人马,一面是主场应对,一面是三方集结来袭,前者占据地利,后者人多势众,顷刻间战况已至焦灼,杀得昏天暗地。 如此多的敌人入侵至此,只能说明一件事——栖凰山的外围防卫,已彻底失守了。 唐荣被杀之后,陈朔打着查案的名义以势压人,借机封山禁路,使得三峰之一的擎天峰被迫撤走全部岗哨,已然形同虚设,只是擎天峰与浩然峰之间下有深谷,全靠一座云桥连接来往,大批人马断不可能通过这条道路抵达浩然峰,除非……浩然峰本身的通道被泄露出去了。 江夫人无需多想,立刻就明白了泄密之人的身份,心脏猛地一抽,眼前黑了片刻,差点跪倒下去。 “姑母!” 江烟萝看出不妙,及时将她扶住站稳,急切问道:“姑母你怎么了?” “……没事。” 江夫人浑身打颤,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呼吸,趁着敌人尚未攻破防线杀到近前,她带着江烟萝绕到广场后方,问道:“阿萝,秋娘何在?” 江烟萝连忙道:“我按照您说的,让秋姑姑把守在清心居外,看好那条密道留作后路。” “那就好。”江夫人深吸一口气,“走!” 武林盟统管江湖白道,经过两代人的苦心经营,盟中门人弟子多如过江之鲫,栖凰山总舵常驻守卫和山下布置的人手多达数千,只是前不久那场武林大会使得总舵人员调动频繁,先后又出了驰援西北、南下平乱两件大事,至今驻扎在此的守卫不过千余人,这也是听雨阁联合补天宗大举攻山的底气所在。 今日,陈朔特意将阿木这枚弃子抛出来,使栖凰山上众多高手齐聚浩然峰演武场,别处防线难免出现纰漏,藏匿山下候命多时的大队人马趁机突围而入,局面一发不可收拾,人人自顾不暇,几乎都在前山奋勇抵抗,哪有心思分薄到清心居这等无关紧要的僻静之地? 如此一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江夫人得以带着江烟萝平安抵达这里。 果然如江烟萝所说,秋娘持剑守在清心居院门外,在她脚下躺着三四具尸身,剑上血迹未干,江夫人看得一惊,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秋娘收剑入鞘,朝她二人打了几个手势,江烟萝当即会意,解释道:“秋姑姑说是有敌人闯到这里,应是探路的斥候,被她悉数杀了。” 江夫人闻言,心知这里也不再安全,连忙把江烟萝向秋娘那边推去,催促道:“你快走,跟着秋娘速速通过密道下山,那密道尽头是浩然峰山脚下的一个湖泊,附近可能有人驻守,你嘱咐秋娘不要恋战,更不要往沉香镇去,尽快走水路回滨州!” 江烟萝一愣:“姑母你不跟我一起走?” 江夫人沉默了下来。 江烟萝见她不语,反握住她的手劝道:“姑母,你不会武功,留下来也无济于事,不如跟我走,咱们一块儿赶回鱼鹰坞,求爹爹带人来援,说不定还有转机呢!” 她满脸恳切,语气里虽难掩惶恐不安,但也不乏坚定,似乎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也是真心相信江天养会赶来力挽狂澜。 可是江夫人心知肚明,今日的栖凰山之祸本就是海天帮与听雨阁、补天宗三方联手缔造的,江天养非但不会雪中送炭,还要趁火打劫。 她张口欲言,望着江烟萝天真懵懂的模样,又想到先前江平潮的再三恳求,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秋娘一个人护不住我们两个。”江夫人不容拒绝地道,“秋娘,速带小姐离开!” 横下心来,她挣脱了江烟萝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入竹林中。 江烟萝唤她不住,急忙追出几步却已不见了江夫人的踪影,恰好一阵微风吹来,隐约带来淡淡的血腥味,仿佛生了锈的刀子,一刀一刀割在人脸上。 腥风拂面而过,吹干了江烟萝额头上的几粒晶莹汗珠,也吹走了那纸画一样的惊惧惶恐。 她望着江夫人离去的方向看了半晌,忽地呢喃道:“我的这位好姑母,当真是蕙质兰心,可惜又不够聪明。” 秋娘无声走近,眼角轻轻一抬,似在询问。 可惜江烟萝丝毫没有为她解惑的打算,只是道:“我给过她两次机会,没有第三次了。” 分明风声已歇,秋娘背后却无端窜起了一股寒意。 定了定神,秋娘迟疑着在颈前比划了一个手势,江烟萝见了只是摇头,道:“不必管她了,你去告诉陈朔一声——他的戏虽然演砸了,可我看得很尽兴,倒也犯不着恼羞成怒把整个戏台子都拆了,总得留些活口来传话,不是吗?” 秋娘颔首,又朝她打了几个手势,江烟萝继续摇头道:“无赦牢那边不要动,武林盟耗费几十年才将这些人囚困起来,若只将他们用在添乱上头才是暴殄天物,留着我还有大用。” 得了吩咐,秋娘再不耽搁,当即施展轻功纵身离去。 竹林里,只剩下了江烟萝一人。 她依旧看着江夫人离开的方向,头顶云影聚散无常,眼中莹光也随之明灭不定,许久之后才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般道:“当日那杯水里,原本是什么也没有的……” 说罢,江烟萝脚尖点地,身姿轻盈如飞鸟飘絮,朝着另一个方向赶去。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已离去的秋娘听不见,走远了的江夫人更无缘得知。 利用清心居那条密道送江烟萝离开,是权宜之计,也是迫不得已。 碍于先前种种,不论江烟萝对江天养的图谋是否知情,江夫人都无法如信任江平潮那样信任她,可江烟萝亦是自己的亲侄女,江夫人万不可能为一己猜测令她置身于危险境地,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何况,江夫人已打定主意不回海天帮了。 看在亲缘情分的面子上,江天养或许还会接纳她,可江夫人做不到装聋作哑,以听雨阁的行事作风怕也难以容忍她继续存在,与其回去害人害己,倒不如按照自己的心意做决定。 江夫人不会武功,贸然回到前山战场无异于找死,可她也有自己能做到的事。 方家的宅邸坐落在浩然峰后山,因着先前方咏雩诈死一事,江夫人知道后院假山下也有一条密道,里面别有洞天,譬如方咏雩养伤的那间石室本是方怀远闭关的静室,此外还有几间密室,分别存放着武林盟门人名册、账本和应急财物等重要物品。 这些东西,决不能落入听雨阁手中。 江夫人匆匆回到宅邸,发现这里已是一片空荡荡,倒不见打杀过后的狼藉场面,想来是护卫们听见了前山的动静,悉数赶去助力了,其余仆从不过是些普通人,眼下都藏在耳房、柴房等地不敢冒头。 见状,江夫人心下微松,她抄近道赶往后院,这里倒有几个瑟瑟发抖的丫鬟婆子,乍见当家主母归来,连忙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 江夫人被她们吵得头疼,冷下脸来将人都遣散,待到四下空无一人,她才按照方怀远提点的那样,伸手按住假山突出一角,几乎将全身气力都压了上去,默数三下之后,这一角岩石果然下陷,合抱的假山从中分开,露出了幽暗狭窄的阶梯入口。 这密道机关设置巧妙,一旦手掌移开,分开的假山又向中间靠拢,江夫人来不及多想,闪身避入假山中,整个人沉浸在了黑暗里。 与清心居里那条密道不同,这条路显然常有人走过,挨过最初一小段的黑暗后,眼前逐渐明亮了起来,正是壁上镶嵌的夜明珠在散发荧光,每一颗都价值不菲,可见武林盟何等财大气粗。 之前为照顾方咏雩,江夫人时常出入这里,此时不费多少工夫就顺利抵达了石室,她不敢耽搁片刻,将藏在暗格里的东西全部翻找出来,看也不看金银珠宝,先点了好几个火盆,将那些名册、账本和书信一股脑地丢进去。 密室内虽有通风口,但远不如地表来得气流通畅,随着纸张在火盆里焚烧,浓烟很快升了起来,江夫人连连呛咳,用水浸湿帕子捂住口鼻,死死盯着盆里的火焰。 直到看见最后一张纸也被火舌烧成灰烬,江夫人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因为吸入了太多浓烟,她已是头昏脑涨,眼前阵阵晕眩,必须得用手撑住墙壁才能勉强行走。 此地不宜久留。 江夫人毁掉了密室石门的机关,跌跌撞撞地朝来路走去,这条路原本不算长,只是她气力将竭,心口又开始作痛,走起来慢如蜗牛爬行,也不知走了多久,仍未看到阶梯的影子。 甬道内的空气已越来越稀薄,江夫人努力加快脚步,却没注意脚下的路况,冷不丁一个踉跄,若非及时撑住石壁,只怕已摔倒在地。 饶是如此,江夫人贴身放置的药瓶已掉落出来,当即摔了个粉碎,瓶子的破裂声在这寂静如死的密道里犹如雷鸣一样刺耳。 祸不单行。 这四个字莫名划过江夫人心头,她皱了皱眉,俯身去捡药丸,忽然察觉不对——前面依稀传来了脚步声。 这里怎么会有脚步声? 是谁进来了? 江夫人悚然一惊,她来不及躲避,那阵急促的脚步声已由远至近,一道黑影如失控的疯狼般欺至近前,雪亮寒光乍破而出,刺痛了她的眼睛。 下一刻,一蓬猩红热血蓦地飞溅在冰冷石壁上,旋即化作一行行血泪,缓慢地从青石上流淌下来,触目惊心! 甬道内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了。 江夫人怔怔地低下头,借着夜明珠幽冷的光芒,目光从来人眉头紧皱的脸上寸寸下移,扫过他鲜血淋漓的左肩断臂,最终落在他右手紧握的那柄剑上。 这是……巨阙? 江夫人不能确定,因为她只看得见半截剑刃。 剩下半截剑刃,从她肩头没入,卡在了她的肋骨中。 “你……” 江夫人费力地张开口,鲜血从她口中涌出,将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那握剑的人仍茫然不知,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直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下,他才侧了侧头,艰难地开口打破了这片死寂:“咏雩,平潮,这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夺命 眼见江夫人携江烟萝安然离去,方怀远心中大石才算落下一块,旋即又提了起来。 演武场大门紧闭,当中之人望不见高墙外的情形,却能听到那阵骤然大作的喊杀声,方怀远不必细想便知是外敌大举攻山,如今驻扎在栖凰山上的武林盟弟子不过千余,其中半数都聚在演武场,剩下几百号人凭借机关暗道和山势地形或可阻挡一时,却耗不过大批人马的前仆后继。 三十三年江湖霸业,就要于今日高楼倾覆了。 饶是方怀远对此早有准备,当下也不禁心如刀割。 他回过身来,陈朔虽也在演武场内布置了两队好手,但两边人数相差悬殊,交起手来难免寡不敌众,数百名守卫一拥而上,小老头等几名长老和管事亲自发号施令,只消片刻就将敌人分而围之。 陈朔早就有心脱身,怎奈何江平潮步步紧逼,他只得且战且退,眼看就要被逼至死角,只得将心一横,手掌蓦地向前探出,江平潮一刀劈来,眼看就要将这只手斩成两半,却见手掌一挽一荡,一只手幻作两只,五根手指也幻作了十根,好似菩萨拈花般不沾丝毫凡尘气,轻飘飘从刀刃两旁错过,猝不及防之下,江平潮这一刀落在手影交叠处,毫无滞涩地穿了过去。 这就是观音臂! 江平潮从未见过这样诡谲莫测的招式,只见那变幻不定的手影错锋过后又合二为一,五根手指往刀背上一按,如有千钧压顶之力,他只觉手上一沉,刀锋被迫向下落地,陈朔趁机欺身而近,弓肩撞在他胸膛上,气血激荡之下,江平潮喉口一甜,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陈朔又是伸手向他右肩擒来,屈指成爪,分明是要拧脱他一条胳膊。 见此情形,一般人都该先行避让,江平潮却是不退反进。 手中长刀被陈朔踩在脚下挣脱不得,又见对方抬手袭来,江平潮目光沉着,猛地沉肩向右一侧,陈朔的手也如影随形般向右抓去,却见后者腰身一扭,左手并掌如刀,自下而上斜劈如月,直取陈朔腋下空门。 掌缘未及,刀气已割裂衣衫,陈朔当即一惊,只得专攻为守,右臂当空一扬,堪堪与掌刀交错而过,江平潮趁机夺回兵刃,脚下一逼,正要直刺陈朔胸膛,没想到那只手又凌空落下,带起一片清晰可见的残影,如那庙里供奉的千手观音, 在这刹那之间,仿佛有无数手掌拍在刀上,连消带打,似虚似实,江平潮的叠浪刀劲生生被这千手观音悉数化解了去。 此人能够稳坐浮云楼副手高位二十余载,果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他却不知陈朔此刻亦是暗暗心惊。 观音臂是前朝大内供奉的不传武功,在江湖上名声不显,威力却不输给那些所谓的绝世武功,以千变万化、鬼神莫测为本,陈朔苦练了二十多年,自信论武功仅在阁主与四天王之下,如江平潮这般武林后辈固然不容小觑,到底是年纪太轻,内力阅历皆有逊色,江平潮的性子又冲动,对上这样虚实变幻的招法难免应接不暇,待其方寸一乱,再将人擒获便是易如反掌。 孰料,江平潮这回虽惊不乱,一柄长刀被他使得如臂如指,肉掌亦可化为刀锋奇袭空门,其内力深厚也在陈朔估计之上,最后一招“三重叠浪”从他刀下涌出来,竟是由三化六,前后六重刀劲如惊涛拍岸迎面袭来,若非千手观音的防御滴水不漏,只怕陈朔已中了他一刀。 若是在与尹湄擂台对决的那一日,江平潮能使出这六重叠浪来,未尝敌不过啸魂刀的五雷轰顶! 最后一掌拍下,颤鸣不已的刀身发出了一道微不可闻的裂响,刃上赫然可见一线蛛丝裂纹,江平潮目光一凛,仍是咬紧牙关,硬顶住千钧压力,整个人朝前再踏一步,将全身气力灌注在这一刀上,沉声喝道:“去!” 海天刀法深谙浪潮来去之奥妙,原本这六重叠浪过后,长刀已是后劲绵薄,陈朔的千手观音亦恰好由外放转为内收,不想第七重刀劲陡然爆发,其迅猛威势更在前六重之上,陈朔被迫后退半步,来不及施展第二次千手观音,刀锋已破开护体罡气逼至近前,带着一往无前的决意,直取陈朔胸前空门! 陈朔脸色骤变,想也不想便双手齐出,左边随肩下落,右手提臂上翻,一上一下一刚一柔,仿佛两条阴阳鱼环绕刀锋游动起来,分明指不沾刀,势如破竹的刀锋却被无形气劲黏住,生生滞在胸前三寸之处! 江平潮此刻手臂经脉剧痛,已是真气将竭之兆,刀上裂纹也在无声扩大,他深知这一刀过后自己怕是再无余力,用力一咬舌尖强迫清醒,左手翻转向上,猛地拍在刀柄末端,以掌力加持刀劲,强行破开了禁锢刀锋的气劲。 生死刹那,陈朔本能变招,一手擒住刀刃,一手袭向江平潮咽喉要害,两人距离瞬间拉近,一个拉不住刀势,一个避不开锁喉,眼看就是同归于尽的下场,一声裂响同时在两人耳畔炸开! 那柄裂纹遍布的长刀,终是在刺破敌胸的前一刻断裂开来! 刀刃碎片飞散,江平潮呼吸一滞,陈朔亦惊醒过来,于断刃刺来的瞬间将身一侧,那只本可捏碎喉骨的手掌只从江平潮颈侧点水掠过,而他手里那柄断刀从陈朔胸前划过,拉开一条狭长参差的血口! “……为什么?” 陈朔手捂胸膛喷出一口鲜血,正要起身却听见江平潮这声发问,他一怔抬头,只见江平潮手握鲜血淋漓的断刀,犹有不甘地问道:“你为何不杀我?”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江平潮再清楚不过,在刀刃断裂的那一刻陈朔已是赢了,自己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结果陈朔拼死撤了招。 这样近乎于施舍的手下留情,只会让江平潮愈发愤怒和难堪。 他满腔怒火中烧,又觉得悲哀至极。 陈朔只得苦笑。 后生可畏,若换了其他人在此,陈朔说什么也要提早铲除后患,偏偏这个人是江平潮。 陈朔跟了两代姑射仙,可谓是这世上最了解她们的人,江烟萝对待江平潮或有许多虚情假意,但也未尝没有一点真心,否则在阴风林那场比试时,她不会多此一举地让陈朔设法废了展煜,只为江平潮倾慕于穆清。 这一丁点真心实意,也许只有米粒绿豆大,可对姑射仙来说已是难能可贵,陈朔可以不在乎生死,却不能不顾忌姑射仙的喜怒。 好在刀锋已断,伤口不算太深,陈朔踉跄两步站起身来,不愿再与江平潮纠缠下去,气沉丹田,屈指抵唇,吹出了一声长哨! 顷刻之间,又一队人影出现在墙头楼上,迅速架起了弓弩。 江平潮夺了一柄新刀在手,正欲继续同陈朔缠斗,却不想剑影落下,巨阙剑向后一推,他被护在了方怀远身后。 “盟主——” 见方怀远神情凝重,江平潮将话都咽了回去,此时台上只剩下寥寥几人,他与方怀远居中,陈朔在前,周绛云挟持方咏雩在后。 其余人等已在下方广场混战成一团,地上已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尸体,陈朔与周绛云带来的百来号人显然落了下风,纵然抓住机会突围而出,此时仍被逼到了广场一角,若非发现上方有弓弩手撘箭在弦,只怕这些人已被斩杀殆尽。 陈朔目光一扫,丝毫不为属下的死伤而动容,道:“方盟主,你素来是识时务之人,当知胜算几成,何必再负隅顽抗徒增伤亡?” 方怀远与周绛云缠斗半晌,左边手臂已没了知觉,兀自以剑支身强撑不倒,闻言便道:“不必花言巧语,就算方某束手就擒,你们也不会放过在场得知真相的武林盟弟子。” “我原是一番好意。”陈朔叹道,“诚如周宗主所言,这场局实在算不得高明,只不过扯面窗纱好说话,你们方家是注定要成明日黄花,可这栖凰山上诸多高手实在难得,我不愿赶尽杀绝,怎奈何你们偏要将窗户纸扯破,那便没得转圜了。” 方怀远冷笑道:“如此说来,还是我们不知好歹的错?” 方咏雩穴道被制口不能言,听到这番话亦是心中寒凉,加害者事迹败露后痛下毒手,末了倒来怪受害方不识抬举才招来灭顶之灾,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他今日方知,如此荒谬的道理,在这世道竟当真存在。 “你似乎有许多话想说?” 周绛云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方咏雩悚然一惊,旋即喉间一松,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出声喊道:“爹!” 方怀远身形一僵。 他回过头来,只见方咏雩脸色苍白,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当日离开栖凰山时,方咏雩没有回头去看,也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喊出这一声“爹”。 周绛云的手仍按在肩头,冷得像块冰,全无活人应有的暖意,连带方咏雩的身体也冷了起来,像一具活着的尸体。 难得的,他竟想要对方怀远笑一下。 “……别救我了。” 四目相对,方咏雩艰难地扯起嘴角,声音沙哑:“你是武林盟主,要做到一言九鼎,我、我是方家的逆子,是临渊门的弃徒,你救我……不值得的。” ——你是武林盟主,是临渊门方家的家主,要明白自己的责任为何,若为我一人招来无穷后患,这样……不值得的。 这句话于方咏雩而言,是他经年心魔的根源,也是他深恶痛绝的梦魇。 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说出这样一句话,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它原来并非如想象的那样难以出口。 方怀远浑身一震,他沉默了片刻,涩声问道:“你真不怕死吗?” 方咏雩摇头,苦笑道:“我是早该死的人了。” 方怀远举起剑来。 剑锋直指方咏雩和周绛云。 见状,江平潮心头狂跳,他连忙冲上来想要挡住方怀远的剑,却被不容拒绝地推开。 “方盟主!” 他话音未落,眼前已没了方怀远的身影。 巨阙是一柄重剑,方怀远的武功路数素来是大开大合、刚猛凌厉,这一剑全力出手,旁人连一合之力也无,顷刻便被沛然剑气逼退,剑锋只一瞬便逼至方咏雩近前。 剑未及身,劲风已然扑面,方咏雩脸上突兀裂开一道血口,他紧盯着迎面而来的剑锋,死亡的阴影在这刹那如附骨之疽般缠绕上来。 一瞬间,陈朔脸色立变,方怀远竟真狠得下心来! 就在这时,方咏雩肩头一紧,只见周绛云将他往左一推,同时侧身向右,几乎就在两人错身纷飞的刹那,巨阙剑呼啸而至,方怀远一击不成,剑势未老又出一剑,却是向着周绛云挥斩而去。 “锵——” 周绛云双脚尚未落地,方怀远已连人带剑飞射而至,只一偏头,森冷凌厉的剑气便如饿虎扑食笼罩过来! “来得好!” 一声轻叱,周绛云凌空一翻身,脚尖在剑上用力一踏,复又腾身而起,转眼间头下脚上,玄蛇鞭盘旋而落,随着他身躯再翻,头上脚下,手臂骤然一提,长鞭也顺势一动,竟如画牢拔地而起,顷刻便将方怀远圈在其中! 如此精妙鬼魅的鞭法,与傅渊渟毒龙般猛恶的路数大不相同,方怀远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剑芒吞吐之处尽是鞭影飞旋,直令人眼花缭乱,他索性闭上眼睛,剑随心动,耳中听声辨位,突兀一记毫无花俏的“开天劈地”直斩而出,这回结结实实地砍到了实处,但见火花四溅,旋舞不定的玄蛇鞭奋力一甩,剑刃从鞭身上刮擦过去,带起一阵刺耳的锐响。 “给我下来!” 方怀远睁开眼睛,见那蛇影又要飞走,眼疾手快地探剑而出,绞住长鞭用力向后一挥,剑势带动鞭风,犹如龙蛇相斗,周绛云把握鞭梢不住,诡笑一声就弃了鞭,身躯后翻两丈许,在天罡殿的屋檐上用力一踏,旋即飞扑出去,却是朝着方咏雩抓来。 江平潮反应不慢,方才见到周绛云与方咏雩骤然分开,已明白过来方怀远的真正用意,早已箭步上前冲去,生受了陈朔一拳一掌,唇畔血流如注,仍是毫不迟疑地赶到了方咏雩身边,方才为他解开穴道,忽听脑后风声暴起,却见周绛云凌空杀来了。 来不及多想,江平潮反手将方咏雩护在身后,双手握刀,一招“狂浪逆卷”向上挥出,周绛云嗤笑一声,单手在他刀上一压,寒气霎时从掌下奔出,一层冰霜肉眼可见地覆上了刀刃,几乎将江平潮的手与刀冻在一处,他心下猛跳,奋力震碎了寒冰,刀势却已迟滞,只见周绛云落在了他身边,左臂曲肘一荡便将江平潮震开,右手抓向方咏雩咽喉。 “咻——” 眼看方咏雩又要落入敌手,一道长影从后方挥舞过来,紧紧缠住了周绛云的右臂,一看却是玄蛇鞭。 两丈之外,方怀远抢得玄蛇鞭在手,回身就见方咏雩与江平潮二人险象环生,下意识地一鞭挥去,不等看清是否绊住了周绛云,身躯已如离弦之箭般闪到,举剑斩向周绛云后腰。 周绛云虽然自傲,却不会拿性命托大,心知自己这一抓出罢必然躲不开拦腰一剑,只得侧身一让,疾退七步有余,同时右臂翻转,玄蛇鞭兜转而回,鞭梢重归手里不过片刻,又是一鞭抖擞出去,几个闪动绕开巨阙剑锋,以奇诡莫测的角度袭向方咏雩,本是冲着他腰身缠去,不曾想一条手臂下沉,长鞭避无可避地绕了上去。 周绛云见状,眼中掠过一抹狠色,脚下点地一转,手握鞭梢向后挥去,长鞭如闻号令,当即绞着手臂向这边飞来,方怀远左臂中毒动弹不得,此时更是挣扎不开,整个人不及防备下也被带起,却见周绛云又纵跃而来,空出左手抓向方咏雩。 如此一进一退,等到方怀远挣脱开来,已离方咏雩有两三丈远,哪有机会再救他出来? 若要做一个决定,有时候须得辗转反侧,有时候却只在眨眼之间。 右边腕随肩动,巨阙剑逆势向左,自下而上划过半轮残月,剑锋过处,骨肉分离,猩红血雾霎时喷溅漫开,染红了方咏雩满头满脸! 一条手臂当空扬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巨阙剑斩断手臂之后去势未绝,周绛云此刻亦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唯有抬手硬接穿心一剑,他掌心凝了一层寒霜,看似轻薄易碎,却要远胜许多高手的护体真气,掌剑相撞竟发出了一声金石锐响! 然而,这一声锐响短促无比,方怀远将全身内力尽付一剑,刀枪难伤的寒冰掌竟在一合之内就被击碎,剑刃如挟风雷般穿过手掌,呼啸着没入周绛云左肩下方! 这一剑凶猛至此,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电光火石间,周绛云只来得及避开心口要害,可剑气入体如狼奔豕突,霎时在他经脉间肆意冲撞,溃败的截天阴劲亦反震而回,他整张脸变得煞白,鼓起真气震出剑刃,身躯踉跄退后数步才勉强站稳。 倘若方怀远能够乘胜追击,未尝没有机会将这魔头斩于剑下。 可惜,他已无余力再出一剑。 飞起的断臂这才落地,声音不大,震得所有人心跳骤停。 天地失声,只剩下一声后知后觉的大喊:“爹——” 方咏雩冲了上来,一把抱住了方怀远摇摇欲坠的身体,只见他握剑的右手虎口已然崩裂,左臂断处血如泉涌,半边身体都被染红。 鸑鷟冠已被劲气击碎,满头乱发混着血和汗披散下来,无人见过如此狠决的武林盟主,方咏雩也从未见过这样狼狈的父亲。 他哆嗦着嘴唇,喉咙被无数字眼哽得生疼,最终也只喃喃道出一句:“你……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也没有……不值得。” 十指尚且连心,何况一条手臂,方怀远此刻剧痛钻心,险些连神志清醒也难维持,勉强从牙缝里挤出话道:“老子救儿子,没有他娘的值不值……只有,该不该。” 方咏雩怔怔看他,眼泪忽然夺眶而出,混着鲜血淌下红痕。 方怀远将他往江平潮怀中一推,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染血残躯拖着一柄重剑,缓缓指向陈朔,却是运起内力,高声喊道:“盟主有令,诸人都给我听好了!” 场下,无数奋力厮杀的人屏住了呼吸。 “今日,栖凰山面临血洗之灾,大劫自方某而起,亦当由方某而终,凡我门下弟子悉听令——勿要死战,快快离去,不可为我报仇!”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就连陈朔也没想到方怀远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刘一手和小老头等人更是失声喊道:“盟主!” 方怀远冷冷看向陈朔和周绛云,对着下方一字一顿地道:“承蒙诸位同道鼎力相助,武林盟创立于平康十七年,执掌白道三十三载,于今时今日宣告解散!我,方怀远,是为武林盟末代盟主,纵有滔天大错,错在我一人,即便是株连之罪,也只罪在方家一门一姓!诸位日后行走江湖,无须冠以武林盟之名,但有一腔热血在心头,浩然正气永存不灭,方某在此恭请诸位爱惜性命,留存青山白雪之身,为我江湖白道续灯长久!” “速速离去!” 第一百九十二章 血香 语毕之后,全场杀声皆寂,静得落针可闻。 武林盟……解散? 一瞬间,所有人都是满脸不可置信的惊怖神色。 这个江湖,原本是没有武林盟的。 “江湖”二字自古便是由血雨腥风书成,说得好听些是快意恩仇,直白点就是弱肉强食,黑白两道原也没有十分清晰的界限,一念为善,一念为恶,江湖人总是恣意率性,不管王法律令,只问恩仇报应。 直到三十三年前,武林盟横空出世。 混乱无序的泥潭只会滋生怨愤与丑恶,长此以往,泥潭终将化为腐土,江湖需要一个秩序,江湖人也需要一套规矩。 武林盟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江湖的格局,自此心怀正义者有所归处,投身长夜者被阻门外,使正邪有界限,是非有公道。 三十三年,从无以服众到号令群雄,白道也好,黑道也罢,不论心里是何想法,都已习惯了武林盟的存在。 今天,方怀远当中宣告,武林盟自此不复存在。 这一番话如同泼天雷雨接连不断地在心头炸开,众人脑海中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只能怔然望向那高台上的人影。 莫说他们,就连方咏雩和江平潮也是目瞪口呆,浑身僵硬如木人。 打破这片死寂的人竟是陈朔,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厉声喝道:“方怀远,你这逆贼已不是武林盟主,没有资格再为武林盟做决定!” 方怀远的断臂处兀自血流不止,他脸色惨白如死人,闻言冷冷一笑回过身来,单手提起巨阙剑,依旧威风凛然。 陈朔料想不到他仍可举剑,一时心头骇然,眼角余光瞥向周绛云,却见对方已将长鞭盘回腰上,正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不知是要作壁上观,还是要坐收渔翁之利。 这时,刘一手喝道:“临渊门的弟子,不怕死的跟我上!” 他是武林盟的护法,亦是临渊门的护法,武林盟内本就有不少临渊门的人,这些弟子乍听方怀远的宣布正六神无主,忽听刘护法一声令下,当即定下心来冲杀上去,当中有那机灵的会过意来,顺手将其他义愤之士往后推去。 事到如今,听雨阁决计不会放过方怀远,临渊门方氏上下一干人等也难逃大劫,与其赔上整个武林盟,令白道两三代人的心血因一人化为乌有,不如舍小保大,最后拼死一搏,不成功便成仁。 刘一手说罢,反手夺过一人的佩刀,脚下一蹬飞身而起,于半空中旋身一转,刀芒如银河倾落,直向陈朔头顶斩来,后者只得向旁侧出,却见那刀锋触地弯折,刘一手整个人也身躯扭转,连人带刀来了个“狂龙摆尾”,张牙舞爪地扑向陈朔。 不得已,陈朔出手接招,右手于胸前凌空画圈,左手屈指抬臂如鹤首,锁刀、擒拿双管齐下,将“轻灵飘逸”四字真谛发挥得淋漓尽致,江平潮见了正要上前助力,却被刘一手屈肘荡开,只听他沉声道:“快走!” “可是你——” 江平潮哪能看不出来刘一手已是强弩之末,眼下正强提功力为他们掩护,他喉头一哽,话也没能说完,胸口又挨了刘一手不轻不重的一撞,被迫退回到方怀远身边。 不止刘一手,其余临渊门弟子已一拥而上,以血肉之躯铸成人墙,生生将高台隔离开来,此时此刻已顾不得什么招法章法,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只为多阻挡个一时半刻,有人高声喊道:“门主快走!” 见此情形,台下拥挤不堪的人群又骚动起来,一部分默然向后退去,一部分仍执着上前,更有那犹豫不决的作势一二,有意无意地阻拦着其他人,一时间敌我难辨,竟无人能再上得台阶去。 “浩明!” 方怀远眼睁睁看着刘一手的身影消失在众弟子之后,脸上神情终于变了,本能地朝前踏出两步,又被方咏雩和江平潮死死拉住,咬牙再看一眼,眸中血丝几乎化泪而下,终是道:“咱们走!” 此时,陈朔与周绛云等人都被阻隔在人墙另一面,只是这些弟子到底武功悬殊,不过回合就有人丧命当场,顷刻间高台上已是碧血满地,纵然拿命来拼也抵挡不了多时。 陈朔打杀了数人,见方怀远三人欲退,连忙抬手下令道:“放箭!” 早已候命的弓弩手毫不迟疑,当即有箭雨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场中人多又混乱,猝然间躲闪不开,十几个人中箭而倒,其中有人分明避开了要害,仍是惨死当场。 “是毒箭,快躲!” 这一片毒箭射下,众人脸色大变,方怀远本已退至廊下,见状转过身来,巨阙剑横空一挥,沛然内力化为气浪朝最近的墙头冲击而去,分明无刀无锋,这股气劲仍有摧枯拉朽之势,墙上四名弓弩手不及防备下被剑气扫中,当即口吐鲜血仰倒下去。 方怀远大喝道:“往这边走!” 话音未落,左肩断口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眼前一黑,差点跪倒下去,江平潮见情况不妙,连忙将方家父子护在身后,朝着天罡殿内退去。 因着那道召集令,天罡殿内已是空无一人,江平潮三人一头扎进来,反手关门落闩,正要绕到后堂另寻出路,却听方怀远忍痛道:“走密道,入口在地台下!” 江平潮一惊,没想到这人来人往的天罡殿内竟也藏有密道,也不疑有他,一刀将地台上的案桌扫落,地毯整个掀开,依言在地台左侧边角猛踢三下,地台中央的厚木板果然弹起,露出一条幽暗的甬道。 门外厮杀声愈演愈烈,江平潮不敢耽搁,忙带着方家父子进入密道,走过十步之后,方怀远又令方咏雩取下壁灯,只听后方传来“轰隆”一声,竟有一块大石从暗门中滚出,死死堵住了密道入口。 这石头怕有千钧之重,也不知是如何运进来的。 方咏雩在武林盟生活了十多年,却是头一回见识到这些机关玄妙,正如周绛云当日讽刺的那样,他是方怀远的至亲之人,也是最不了解自己生父的人。 怔然间,他听见方怀远发出了一声闷哼,连忙收敛心神,急声问道:“爹,你如何了?” “……是那蜘蛛的毒。” 昏暗火光下,方怀远的脸色又青又黑,方咏雩忙将壁灯凑近了他,只见左臂伤口又撕裂,污浊的黑血流淌下来,附近皮肉竟隐有溃烂之态,仅剩下的半截臂膀都肿胀发乌,皮下经络亦浮现出来,如同罩上一张暗紫色的蜘蛛网,看着极为骇人。 不仅如此,方怀远用力晃了几下脑袋,灯火近在咫尺,眼前却是一片模糊,非但看不清人脸,就连火光也只能勉强看见一团轮廓。 “这——” 方咏雩悚然一惊,不仅为这可怖一幕,更因他曾见过这样的毒伤! 武林大会召开前夕,昭衍尾随杜允之窃听机密时被毒针所伤,其伤口就是这般模样! “这是姑射仙的毒!” 方怀远对此并不意外,浮云楼是姑射仙所掌,陈朔既为她的部下若不会用毒才叫奇怪,他只是朝方咏雩问道:“你如何知晓的?”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方咏雩直言道:“约莫在武林大会召开前两日,杜允之找过我的麻烦,我当时被他所激差点招致大祸,幸得昭衍阻挡,后来他跟踪杜允之,发现其与一个姓陈的人在林中密谈,他为掩藏行踪挨了一根毒针,伤口与此极为相似……如今想来,杜允之见的那个人,应该就是陈朔了。” 江平潮惊道:“他竟发现得这样早,怎么不曾说过?” 方咏雩苦笑道:“当时他就说过杜允之背后有听雨阁做靠山,此番必然来者不善,让我赶在大会开始前寻个由头下山避祸,是我枉负了他一番好意。” 方怀远却是想到了更多。 如此说来,姑射仙恐怕是在萧正风之前就抵达了栖凰山,昭衍亦对此有所知悉,可不曾向外人透露风声,只对方咏雩提过只言片语,恐怕在他心里,从一开始就不曾信任过自己这个武林盟主,且存了与姑射仙交好的心思。 那么,栖凰山今日的劫祸之后,是否有昭衍的手笔呢? 恼恨方才从心底升起,方怀远转念想到了什么,又是苦笑。 是了,当日揭破昭衍身份时,此子已立下“冷眼旁观”的誓言,以此报偿昔年方怀远对白梨见死不救之事,如今想来他那句话不仅是出于愤恨,也是刻意提醒。 只可惜,方怀远直到现在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方怀远又封了几处大穴,勉强止住毒血进一步在体内扩散,眼前仍是模糊不清,只好凭着记忆道:“平潮,你带着咏雩向左走,那条密道可通往乾元峰,那里偏僻少人,想来还算安全,你们可从那处寻路下山。” 江平潮怔了下:“那您呢?” “我走不了的。”方怀远摇头,“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前面是三岔路口,中间那条密道直通浩然峰后山,那是方家宅邸所在,里面藏有太多不能外泄的东西,其中最为紧要的部分已提前被方怀远安排人送走,剩下这一部分眼看是来不及了,必须得毁去才好。 不等江平潮答话,方咏雩已断然道:“我不走!” 方怀远冷下脸道:“如今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我没有在任性,是你现在目不能视,不管要做什么都少不得人在你身边。”方咏雩深吸一口气,“况且,杜允之如今就在沉香镇埋伏着,他与周绛云商量好了分头行动,中州府营的兵马负责攻打擎天峰,补天宗的尹湄率人围攻浩然峰,剩下乾元峰虽没有大批敌手涌进,却也有魔道高手趁虚而入,目标直取无赦牢……如今这栖凰山,没有一条路好走,也没有一个地方安全。” 顿了顿,他看向方怀远道:“倘若我逃去了乾元峰,势必会将周绛云引过去,届时无赦牢势必失守,你要放那些万死难恕之徒出来继续为恶吗?相反,若我与你一起走,周绛云跟陈朔也将追来,刘护法他们或因此有一线生机,其他人也将更容易逃脱出去,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方怀远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被哪句话劝动,转头面向江平潮。 “我也不走。” 江平潮攥紧了拳头,从牙缝里挤出话道:“陈朔他们……现在不会动我,有我在你们身边,他们多少会有所顾忌。” 说出这句话来,如从江平潮心头剜下一片肉,他既觉得羞愧又感到悲愤,可到了这山穷水尽的地步,已是别无选择。 方咏雩尚不知其中内情,疑惑地看着他,江平潮正不知如何言语,冰冷的手背忽然被一只大手覆盖住。 “好,你跟我们一起走。” 方怀远忍着剧痛,意有所指地道:“平潮,通过这场武林大会选了你为继承人,是我至今也不曾后悔的事情。” 江平潮浑身一颤。 “我虽宣布了武林盟解散,可听雨阁决不会允许这样一股庞大的江湖势力重归群龙无首之状,必定会扶持新势力上位。”方怀远摸索过来,用力一握他的手,“我跟你爹,都是日薄西山的人了……平潮,你从前太过锋芒毕露,今后要学会隐忍。” 传位于父,莫若与子。 当初方怀远说出这句话,并非出于搪塞江天养,也不尽出于两家联盟之约,而是他当真认为江平潮是最合适的人选。 白道这一代有些青黄不接,出类拔萃者少有,其中昭衍诸般虽好,可他的另一重身份注定此子不能担当武林盟重任,展煜早已决心不会角逐盟主之位,其余的穆清、王鼎等人亦有各自难处,反观江平潮,他只是前半生过得太顺了而已。 这一回栖凰山遭劫,江平潮所做出的一切,足够让方怀远对他交付未来。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力道,江平潮的眼眶陡然红了,有什么东西就要滚落出来,又被他强行忍住。 在这一刹那,压在心头的巨石化为千言万语,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可临到关头,恐惧又没顶而下,死死捂住了江平潮的嘴。 他终是什么也没说。 方怀远虽然视物不清,可他对这些机关密道烂熟于心,江平潮与方咏雩扶着他往前赶去,只觉得这密道建得恍若迷宫,不仅七扭八拐,当中还有许多暗门小道,就算周绛云他们破开巨石追赶上来,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方向。 好不容易,待到三人都快要力竭之时,前面终于不见了岔路,而是出现了一线微光。 江平潮快步上前,发现这密道出口竟是藏在树洞里,光线是从树皮缝隙漏进来的,他不得不暗自感叹匠人设计之巧妙,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拨开树皮,出去之后果然见到一片小树林,回头再看那棵大树,约莫三四人合抱粗,树洞不大,又有草叶和树皮遮掩,眼力再好的人也难以发现。 他确定了四下无人,这才将方家父子接出来,三人抄小路走出树林,远远望见了方家宅邸,江平潮正要过去探看,却被方怀远一把拉住。 “不对劲……” 即便出了密道,方怀远仍是看不清眼前事物,双目已近乎失明,其他感官反而变得敏锐起来,他凝神侧耳,喃喃道:“这里太安静了,还有……一股怪异的香味。” 剩下两人面面相觑,方咏雩迟疑道:“什么香味?” “像是酒,又像血,带着腥气……你们没闻到?” 江平潮用力闻了闻,皱眉道:“着实闻不见。” 方怀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他的确闻见了一股血香,越是朝宅邸靠近,香味越发浓郁,体内压制的毒血也有作祟乱流之兆,偏偏江平潮与方咏雩皆言不曾发觉。 问题只能是出在方怀远自己身上。 “恐怕晚了,快走!” 顾不得掩藏行踪,方怀远忙令二人带自己快步上前,只见大门已然敞开,门房和看守都倒在地上,没有半分生息。 江平潮心下一骇,俯身仔细查看,发现尸体身上或多或少都沾有一些无名粉末,皮肉溃烂发黑,七窍流血,显然是死于中毒。 什么毒这样厉害? 三人疾步朝后院赶去,一路上没见到任何活口,偌大宅邸几乎成为义庄,连丫鬟婆子也不能幸免,个个都死状极惨。 “姑射仙……” 这样可怖的念头,同时在三人心头浮现出来。 方怀远已濒临毒发,全靠一口真气强撑着,他来到后院假山旁,果然发现机关有被动过的痕迹。 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 方怀远好悬没一头栽倒,哆嗦着手撑住巨阙剑,勉强道:“走,进去看看!” 江平潮与方咏雩俱是凛然,没有半句废话,按下机关随方怀远入内。 假山下的这条密道比之先前的还要昏黑,墙壁上虽镶嵌有夜明珠,可不知为何有滚滚浓烟来袭,三人唯恐这烟有毒,连忙屏住了呼吸,可这烟实在太浓,两个年轻人也难以视物,简直寸步难行。 相比之下,反倒是逐渐习惯了黑暗的方怀远走得更快。 他心急火燎,知道密室恐怕已被人潜入,一时间惊怒交加,杀意几乎满溢出来,握着巨阙剑的手背青筋毕露,他越走越快,几乎将两个年轻人甩在了身后。 一路无阻,不仅是出于方怀远对这里的熟悉,更因为那股香味越来越浓,仿佛有无形的线将两端联系起来,每往前踏出一步,方怀远便觉那香味更浓一分,暗紫色的蛛网血纹已蔓过左边肩头,延至颈侧和胸膛。 方怀远终于明白了这香味是什么——那蜘蛛不是一般的毒虫,而是姑射仙精心饲养的蛊,蛊虫会追随药引而动,愈是靠近,毒发愈快! 姑射仙就在前方!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陡然发出了一声脆响,似有什么东西摔碎在地。 那里有人! 姑射仙已杀光了宅邸里的所有人,甬道里还能是谁? 香味浓到刺鼻,毒血在四肢百骸间奔腾乱走,方怀远脚下一软,旋即站了起来,死死握住了剑柄。 他只有一次机会! 电光火石间,方怀远来不及多想,他脚下用力一点,身躯平地掠出,将仅剩的内力灌注在独臂上,朝着声音来处、香气最浓之地,猛然挥下重剑! “扑哧”一声,剑锋碎骨入肉。 上苍保佑,这一剑没有落空。 方怀远用力一压剑柄,发现剑刃已深陷对方血肉之中,他没了抽剑的力气,本已做好了被反击致死的准备,却不想一切静悄悄的,仿佛他砍中的不是一个活人。 背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是方咏雩和江平潮追赶上来了。 “小心些!” 方怀远心头微松,旋即又提了起来,急忙警告了一句,复又问道:“咏雩,平潮,这是谁?” 然而,无有不应的两人这次竟没回答他,甚至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方怀远以为他们出了什么事,正要再问一句,持剑的手上忽然又多出了一双手。 纤细,孱弱,冰凉,颤抖……以及,带着粘稠的热血。 姑射仙会有一双这样的手吗? 方怀远怔住。 忽然间,甬道后方,他们来时的那条路上,又传出了鞋底踏过青石阶梯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 来人步履轻盈,却故意加重了落地的动静,如一个调皮的女孩在敲击碗琴,只是这里太过寂静,使得这声音既刺耳又钻心。 江平潮僵硬着身体,缓缓回过头。 透过烟雾,他看到了一个戴着彩绘狐面的白衣少女由远至近,如山鬼,似妖仙。 江平潮本能地想要拔刀,刀柄却被少女抬手摁住,竟是出鞘不得。 “别动,我手上有毒。” 她温声软语,仿佛在说一句再贴心不过的叮嘱,却连眼角余光也没给江平潮,只含笑看着那一家三口。 “方盟主,那是您的夫人啊。”姑射仙如是道。 几乎就在她话音甫落的刹那,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骤然响起—— “娘!” 第一百九十三章 重魇 旁人下毒或用毒药,或用毒虫,诸多手段层出不穷,但到底是依凭外物,一旦把握不住机会,终究落入下乘。 姑射仙则不然,她本身就是天下第一奇毒,正如当日那杯水本无异样,只是在她沾唇之后,蛊毒的引子就融入水中,无形无色更无味,流经脏腑渗透骨血仍无知无觉,唯有身中蛊毒之人方闻感应。 江夫人决意回转之际,已注定了她躲不开这一剑,只是这当中的种种因由,眼下无人有心追究。 “娘!” 一把推开了方怀远,方咏雩扑上前去抱住江夫人,只见巨阙剑已嵌入她体内,若不拔剑必死无疑,倘要拔剑又是血脉偾张,恐怕等不到寻医问药,人就活活痛死了。 “娘!娘!你看看我,我在这里,你会没事的,你不要怕,雩儿一定能救你!” 他语无伦次,眼眶里血红一片,偏无半滴眼泪落下,仿佛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了凝固的血丝,仿佛这甬道内下了一场血雨,眼前尽是猩红模糊。 江夫人站立不住,靠着他的臂弯缓缓滑下,鲜血从她体内涌出,染红了他半边身子,分明是温热的血液,方咏雩却只觉浑身冰凉,他将手抵在江夫人腹上,试图用截天阳劲吊住她的性命,待到掌心越来越冷,他才陡然想起自己已没了内力在身,哪来本事去生死簿上销名? 一瞬间,仿佛天崩地裂,恐惧从穹空之上倾泻而下,将方咏雩没顶埋葬,他恍若又回到了十五年前,依旧是那个弱小不堪的孩童,只能眼睁睁地看,无力挽回任何他想留住的东西。 山洞口,甬道口…… 晴岚,江夫人…… 方怀远,巨阙剑…… 原来有些噩梦不会醒来,而是化作梦魇,不知疲倦地纠缠人一生,至死方休。 方咏雩浑身战栗,抖得像是寒冬腊月里的丧家犬,他抱着江夫人跪坐在地上,用手去捂那血流不止的伤口,但这只是徒劳。 江平潮这时也惊醒了,不顾姑射仙就在身边,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看江夫人的模样,僵硬着跪倒下来。 没有救了。 方怀远以为前方之人是姑射仙,这一剑用尽余力,江夫人又不会武功,在那须臾之间连躲避要害也做不到,重剑从她左肩斜劈而入,下没至胸膛正中,纵然没有砍中脏器,可是重剑的磅礴劲力已将血脉震碎扯断。 她本该当场死去,却不知为何还留有一口气。 这不是侥幸,而是最痛苦的折磨。 若换了江平潮自己受了这般重伤,他是宁死也不愿再撑下去,过去走跳江湖时也曾为几个萍水相逢的侠士解脱,可如今他看着江夫人,只有眼泪夺眶而出,却连半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姑母,姑母……” 他想要握住江夫人的手,被方咏雩死死挡住,色厉内荏地哭喊道:“不准碰她!你们都不准碰我娘!” 江平潮被他推了趔趄,正要说些什么,身后竟又响起了脚步声,是姑射仙举步向前走来。 脚步声一响,僵立原地的方怀远霎时魂魄归位,强撑残躯侧步一挡,不准姑射仙再靠近他的妻儿半步。 姑射仙温柔地道:“让我看看,我兴许能救她。”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落在旁人耳里却如破晓惊雷,江平潮猛地转过身来,方咏雩也抬起头,仿佛坠落悬崖的人抓住了一根横生枯树,不管那树能否救命,也不管树上有无毒蛇寄生,只拼命抓住不放。 “救她!救救我娘!” 姑射仙再度举步,又被方怀远挡住。 “不准动!” 纵然目不能视,方怀远兀自强撑着,他已知道了自己这一剑所伤之人究竟是谁,也晓得是中了姑射仙的诡计,可他同样明白姑射仙没有菩萨心肠,她所施与的东西,必将加倍拿回。 被他再三阻挡,姑射仙倒也不恼,只幽幽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走了。” “你不准走!” 方咏雩怒喝一声,他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冲着姑射仙喊道:“救我娘!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不等姑射仙回话,方怀远大声警告道:“咏雩——” “闭嘴!你闭嘴,给我闭嘴!” 方咏雩用更大的声音喊了回去,直如撕心裂肺般令人不忍耳闻:“你给我闭嘴!你杀了我一个娘,如今又要杀我第二个娘!我好不容易……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啊!” 声音在半封闭的密道内远远传开,震得砖墙都在轻颤,黑暗深处似有风声回应,如冥冥之中的鬼神叹息。 “我……求你,救我娘。” 方咏雩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混着鲜血一同淌过脸庞,他抱着气息越来越弱的江夫人,拖着两道血痕膝行向前,对姑射仙求道:“你救我娘,只要你救活她,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狐面之下,姑射仙的唇角轻轻上扬。 她等的就是方咏雩这句话。 周绛云在他身上耗费了这么长的时间,竟也没能从此子口中撬出只言片语,足见对付方咏雩不能一味用强,与其想方设法地去打断他的骨头,不如攻其心。 江夫人的存在本无关轻重,待她死去更没有了价值,姑射仙一开始并未想过害她性命,即便是在改变主意后,也给她留下了吊命的手段,否则换了个人被方怀远这一剑劈中,哪能撑到现在? 没有牵挂和软肋的人,才最不好掌控。 “当真?”姑射仙的声音依旧温柔,话语却无比残忍,“我要你回到周宗主身边,将阳册的秘密和盘托出,不可有所隐瞒,更不可去寻死,从此为我们马首是瞻,做你从前不愿做的事情,你……也甘愿?” 方咏雩面上一空,在他怀里奄奄一息的江夫人也猛地瞪大了眼睛。 她脸色惨白,无数话语堵在喉咙里,哪怕想要回握方咏雩的手,此时也是做不到了。 江夫人唯一能做的,只有勉力转过头,直勾勾地看向姑射仙。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赫赫有名的浮云楼之主,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然而,江夫人无端感到了熟悉。 “不……” 她用尽全力,只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一个字,最初的麻木过后,剧痛又卷土重来,身躯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在方咏雩怀里蜷缩颤抖。 方咏雩乍闻她出声,低头看到江夫人痛苦不堪的模样,多年前的那道身影在这刹那似乎与她重叠,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猛然回过头,朝着姑射仙用力点了一下。 姑射仙也跪坐了下来。 她浑不在意白裙沾上血污,单手握住剑柄,另一手飞快点穴锁关,借着夜明珠幽冷的光芒,方咏雩隐约看见有蚕丝蛛网般轻柔纤细的线从姑射仙掌心流出,待他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无数形似蚂蚁却比蚂蚁更小的白色细虫,它们顺着剑刃爬下,如有灵性般陆续覆盖在剑刃两侧,从细小缝隙渗入伤口,当剑刃缓缓抬起时,细虫也渗透到伤口更深处,只消片刻就融入血中不见,仿佛成为了肉的一部分,那样流血不止的可怖伤口竟有了合拢之态。 神乎其技。 方咏雩终于明白,为何谢青棠当日重伤至此,却能以更胜往昔的姿态重回众人面前了。 医术或可妙手回春,可是《玉茧真经》的蛊术若修炼大成,能够做到活死人肉白骨,无怪乎当年鲛珠岛姑射门能够独步江湖百年之久,美貌只是姑射弟子身上最流于表面也最不值钱的东西罢了。 方咏雩原有满心犹疑,在看到姑射仙展露手段之后,他终于绝处逢生。 他看不到江夫人脸上愈发痛苦的神色。 她流着泪的双眼紧盯着方咏雩,满是鲜血的嘴唇不断颤抖着,那几乎要将身体劈开的伤口传来生肌般又麻又痒的怪异感觉,可她的心如堕冰窟,全身的疼痛比之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不能,不应该…… 江夫人的脸因为忍痛而扭曲,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血脉,用勉强恢复的一点力气抬起手,试图抓住即将拔出的剑柄用力下压回去。 然而,姑射仙早已洞悉了她的心思。 手背、脖颈乃至脸颊侧下方,无数细虫在皮下游动,它们与血肉相融,刺激着将要枯亡的躯体重新焕发生机,也如牵扯木偶的线,渗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只要蛊师不愿意,她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看好她,别让她乱动。”姑射仙没有看江夫人,对方咏雩细心叮嘱,“现在,我要……” 她话未说完,一道劲风猛然从上方袭来! 方咏雩脸色骤变:“你干什——” 出手的是方怀远,他眼看不清,可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听声辨位并非难事,就在姑射仙发力拔剑那一刻,他撮掌成刀,向着姑射仙当头斩落! 虎落平阳,余威犹在! 姑射仙虽在凝神驱蛊,但也留了心思在其他人身上,头顶风声刚起,她便侧首避让,只是方怀远经验老到,手掌一击不成旋即翻转,从直落化为斜劈,恰似溅水飞花,迅猛比之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直向姑射仙面门劈去。 这一掌端的玄妙,任是姑射仙知他强弩之末也不敢托大,本是按在剑上的左手倏地抬起,收敛自如的内劲突兀爆发,犹如花蕾吐绽,与方怀远结结实实地对拼了一掌,相碰刹那,一刚一柔两股精纯内力对撞而冲,姑射仙脚下未动,身子向后平退三尺,方怀远连退七步后面上潮红涌动,蓦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与此同时,巨阙剑刃掉落在地,江夫人身上本已止血的伤口再度撕裂开来,血泊里隐约可见碎肉和尚未彻底融化的虫尸,直令人触目惊心! 顷刻间,密道里静得落针可闻,只余江夫人压抑不住的痛吟声。 方怀远浮上脸庞的怒色,在这一刻忽地褪为了苍白的惊恐。 他低头,看着浑身血染的江夫人,张口想要喊一声“娘”,这回却连气音也发不出了。 江夫人却笑了。 剧烈的疼痛让她看不见也听不清,只能勉强抓住方咏雩的一根手指,紧紧攥着,那样不舍得放开。 可惜终有一别。 人世间有逃不过的生老病死,自有避不开的悲欢离合。 舍不得放下的手,缓缓松开了。 方咏雩呆呆地看着怀里已无声息的女人,几乎忘记了呼吸。 方怀远勉力站着,左臂断口被他刚才那番动作牵扯到,又渗出了血来,他咬着牙关一声不吭,更不敢回头去看。 “啊啊啊啊啊——” 江平潮仰天长啸,抓起掉落在地的刀,雪亮寒光乍破而出,他放弃了守势和掌法,如一个疯子般朝着姑射仙劈砍过去,招招抢快,刀刀夺命。 姑射仙见到这一幕也是微怔,竟发出了一声轻叹,眼见江平潮猛攻而来,她脚下微动,身如鬼魅幻影,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在这狭窄通道内腾挪飞转,每每以毫厘之差错开刀锋,从不与江平潮正面交手。 她手下留情,江平潮却愈发悲愤,正当他要强提内力之时,背后陡然传来了一道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时候,竟有人……笑? 姑射仙身若飞羽,轻飘飘落在平伸的刀刃上,江平潮身形僵住,顾不得近在面前的敌人,扭头看向笑声来处。 大笑的人,赫然是方咏雩。 他分明在笑,僵冷如死人的脸上却没有笑容,只有泪如雨下。 方咏雩小心翼翼地把江夫人放下,以袖代帕擦去面上血污,理好她凌乱的发丝,再抚平她血衣上的每一丝褶皱,连破口也仔细掖好,这才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她身上。 她是大家闺秀,是名门夫人,生前光鲜体面,走的时候也不该狼狈。 做完这些后,方咏雩才撑着跪麻了的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方怀远艰涩地开口唤道:“咏雩……” “你闭嘴。” 方咏雩双手捂住脸,抠出几道红痕,他神情麻木如不知疼,喃喃说道:“我真是……太傻了,十五年前我错信过你,今天……我居然,又错信了你。” 如果方怀远刚才没有出手,姑射仙本是能够救回江夫人的。 方怀远为何要这样做,方咏雩不是不懂,武林盟主或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偷练魔功,却绝不会允许他当真投入魔道,为了一个软肋被人拿捏驱使,由此一步错步步错。 他或许是为他好,他也不是不懂。 “……你从来没有变过。” 方咏雩看着方怀远的背影,声音沙哑地道:“是我痴心妄想,才会以为……你不做武林盟主了,就会……像个人。” 一字一顿,剜心刮骨。 蛊毒尚未侵入内腑,这寥寥几句话却使方怀远痛彻心扉。 他脸色煞白,想对方咏雩说些什么,奈何被人抢了先。 “方公子,你可是错怪令尊了。” 声音从密道入口方向传来,竟是陈朔与周绛云联袂而至。 在此耽搁许久,追兵也是时候杀上来了。 两人身上都是血与火的味道,也不知打杀了多少活人性命,适才出声的是陈朔,他见姑射仙安然无恙,又看地上已无生气的江夫人,心下微叹,倒也没忘记自己该做什么。 “今日之事,的确是因令尊而起,可当年那件事……” 颤抖的手臂放下,方咏雩缓缓抬头,那染血的眼眸直直望着陈朔,分明已是半个废人,却在此刻让陈朔感到了不可名状的恐惧。 他无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耳畔传来周绛云不屑的嗤笑声。 “你还真是愚不可及啊。” 周绛云摇头叹息,他掸了掸红衣袖摆,闲庭信步般朝这边走来,漫不经心地道:“还记得当日那场三堂会审吗?方怀远骗了你,也骗了我们,飞星盟的中宫根本不是你祖父方玉楼,而是他才对!” “你说什么!” 刹那间,江平潮浑身巨震,面上勃然变色,不可置信地看向方怀远。 永安七年,九宫飞星,张怀英之死,宋元昭谋逆……还有,九贼。 哪怕江平潮不是朝廷中人,也对这件事如雷贯耳,他想过听雨阁急于对武林盟动手的种种原因,唯独没想到这一点。 方怀远忽地转身,哪怕视物不清,仍急迫地想要看向方咏雩。 方咏雩仍站在江夫人身边,面上竟没有多少震惊之色。 早在沉香镇的小院里,周绛云和杜允之对他说出那番话时,他就已经有所猜测了,只是他那时不敢深想,也不敢相信。 倘若方怀远才是飞星盟的中宫,那么……他的生母晴岚,在当年那件事里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他这个亲生儿子,之于他们而言,到底算个什么呢? 方咏雩脑子里浑浑噩噩,耳畔嗡嗡作响,他明明站得笔直,却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里,从身到心都这样沉没下去,混着血腥味的腐土翻涌而来,严严实实,不容拒绝,将他整个埋葬! 第一百九十四章 破梦 飞星盟组建之时,一代英豪方玉楼已是年近花甲。 白玉剑固然锋芒未老,但人老了总会被数十年沧桑打磨掉年少轻狂的锐气,尤其是在背负上武林盟的权责之后,他越是威望渐高,越是患得患失,不得已变得圆滑世故,无师自通了何为优柔寡断。 这样一个人,或是沉稳老练的掌舵手,却做不了乘风破浪的舟子。 新帝登基时尚且年幼而无理政掌权之能,萧太后垂帘听政重用外戚,提拔权宦鹰犬,而宋元昭为首的一干老臣着力辅政,耗费三年才算平息了因先帝猝崩而起的各方动荡,待到外忧初解,原本被双方心照不宣搁置下的内患已不容继续忽视下去了。 云谲波诡的斗争,临朝称制的霸道,欲壑难填的野心……诸般种种擢发难数,待到出了庆云侯世子为私怨买凶谋害薛海之事,宋元昭终是下定决心秘密组建飞星盟以对抗萧家扩张无度的暗流势力。 这件事,做得好是拨云见日,做不好就是万劫不复,实非常人所能为也。 已无当年锐气的方玉楼,显然不是这般人了。 然而,武林盟创立不过十年,却已在江湖上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尤其在补天宗洗血换代后,白道各派都有了拥护武林盟的意愿,假以时日武林盟必将占据江湖半边天,宋元昭既然有心掌用江湖之力,岂有避开武林盟的道理? 再三权衡之后,宋元昭将目光放在了方玉楼之子方怀远身上。 江湖人都说方家虎父无犬子,方怀远出身名门,年少便已仗剑立威,而后奔赴北疆抗击乌勒之贼,率领门人弟子杀敌无数,更是打击了不知多少黑道败类,所行之事无不是匡扶正义,年纪轻轻就名震江湖。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方怀远当下是临渊门的少主,未来还有可能是下一任武林盟主。 与其在方玉楼身上枉费心力,不如早早与方怀远达成共识。 事实证明,宋元昭的眼光很准。 方怀远早已对江湖庙堂的诸多乱象不满颇深,他不似日薄西山的方玉楼,一腔热血里满载披荆斩棘的勇武果敢,几经思量后秘密去见了飞星盟明面上的盟主薛明棠,与其意气相投一见如故,断然决定加入飞星盟,宋元昭得知此事后也对他报以了非常信任,指令薛明棠直接将中宫主位交付于他。 当时,飞星盟尚未壮大,九宫一半主位空悬,薛明棠又是个心细如发之人,九宫之间相知不相通,在薛明棠缜密的安排下有过几番合作,倒也默契无间。 只不过,宋元昭也好,薛明棠也罢,难免有分身乏术之时,既然九宫之间不得擅自联络,各自内部就得有一套周全完善的运作机制,而这恰恰是方怀远的短处,他需要至少一个足以信任的左膀右臂进入飞星盟,辅佐自己掌管中宫事务。 几乎没怎么犹豫,方怀远去寻了妻子晴岚。 晴岚是他的小师妹,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后并肩闯荡江湖,经历了无数生死风雨,固然因为方怀远移情白知微一事,他与晴岚之间产生了裂隙,到底是相知如亲未生龃龉,此后成婚生子,晴岚弃剑提笔成为他的贤内助,二人关系更加紧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方怀远给予晴岚的信任,远胜过心里其他人。 果不其然,在方怀远坦白来意之后,晴岚虽然大吃一惊,却也顺了他的意,夫妻二人当即开始了谋划,甚至为了掩人耳目,明面上有些疏冷的夫妻关系并未回暖,而在私底下,他们携手共掌一条船,借助方玉楼逐步放权的机会,在极短时间内将中宫发展壮大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 永安七年那场自北疆而起的惊变,令一切在旦夕间翻覆湮灭。 出事以后,方怀远每日都焦虑不安,终于忍不住冒险上京一探,不巧在他离山的日子里,白梨遣心腹送来了一封密信。 方怀远不在,晴岚代他收下了这封信,看清内容后震惊不已,竟一时不察漏了声色,被方玉楼发现端倪,软硬皆施地逼问出了事情真相。 方玉楼万万没想到,儿子儿媳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干出了这等胆大包天之事。 他本已年迈多病,怒火攻心险些昏厥过去,好不容易强撑住了,却是拔出久未见血的白玉剑直指晴岚。 方玉楼是走马闯荡数十年的老江湖,又做了一代武林盟主,对事态利弊自有审度,显然飞星盟已泥足深陷,宋元昭怕也不能抽身而退,绝地翻盘断无可能,那就要做到及时止损。 他以父命传书急召回了方怀远,而后关起门来,将那封密信和被捆起来的信使扔在了夫妻俩面前,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明哲保身地活,或是一意孤行地死。 方玉楼以自己的性命相逼,拿整个方家的责任施压,让他们从中选一条路。 那一瞬间,方怀远怔怔地看着气喘发颤的老父,嘴唇哆嗦了好几下,喉咙如被人割了一刀,发出来的只有气音。 最终是晴岚替他做了选择。 方玉楼将方怀远从地上站起来,他握着剑却动弹不得,就在方玉楼失望之际,晴岚冲上来抓住了方怀远的手,用力往前一刺,剑刃贯穿信使的胸膛,鲜血飞溅在两个人的手上。 “爹,我们知错了。”晴岚如是说道。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只是方怀远记不清了。 那段时间恍若噩梦,先是落花山那边传来了白梨的死讯,再是方玉楼病逝,临死前屏退旁人逼着方怀远发下毒誓,而后傅渊渟大开杀戒搅乱江湖,紧接着又有宋元昭刺君谋逆下狱……一桩桩噩耗,仿佛永无休止的灾祸接连降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每当看见方咏雩为了一碗苦药拉着晴岚要蜜饯吃的时候,方怀远总会想到另一个孩子,那个被白梨在绝笔信上提及的,希望他能加以照拂的孩子。 方怀远虽也去过宁州,可他去得实在太晚了,什么也没找到,更不知白梨的孩子是死是活,流落何方。 那孩子若活着,病了可有药吃,怕苦可有人给他喂颗糖呢? 无数念头盘旋在心,方怀远日不能安,夜不能寐,哪怕是面对至亲的妻儿,眼前所见的不是音容笑貌,而是无数张死不瞑目的脸。 可悲的是,就算他闭目塞听,也不能逃过一劫。 永安九年的上元节,距离飞星案已过去了近两载,听雨阁顺势崛起,最初的腥风血雨也逐渐平歇,仿佛尘埃落定了。 那一年,方咏雩的身体调养有了起色,武林盟也真正成了白道领袖势力,方怀远紧皱多日的眉头总算稍有舒展,回身去看晴岚的时候,眸里也重新有了暖意。 其实她从未做错什么。 方怀远心里清楚,当初决定入飞星盟的人是他,将晴岚带进去的人是他,把方家和武林盟拉下水的人还是他,晴岚只是替他做了不敢做的选择,而他这个懦夫就心安理得地将怒火宣泄在她身上。 非她有错,是他无能。 华灯初上时,方怀远从她怀里接过了睡着的方咏雩,沉默了半晌,忽然向她躬身一拜。 “对不起。”他对晴岚道,“是我负你太多,今后再不如此了。” 晴岚怔住,待她回过神来,日渐憔悴的脸庞上缓缓绽放了笑容,笑里含着泪。 方怀远以为她是苦尽甘来后喜极而泣,直到不久后的清明节,安排周密的行程无端被泄露出去,回乡车队遇袭,晴岚和方咏雩都被敌人劫走,而他在赶回栖凰山之后,见到了久候多时的听雨阁当代阁主萧胜峰。 一刹那,黑潮逆卷,洪水没顶。 他只当事情败露,听雨阁要来抓捕自己这个九宫余孽,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没想到留守山门的刘一手抢先来迎,背过萧胜峰将一个荷包塞到了方怀远手里。 那是方怀远于新婚夜送给晴岚的东西,她从不离身,如今却出现在刘一手这里。 意识到事情有变,方怀远没有抢先发难,虚以委蛇后借故离开片刻,只见荷包里藏着一封折叠好的信,字字句句皆出自晴岚手笔。 原来,早在上元节前,掌管武林盟情报暗桩运作的晴岚已收到风声,听雨阁怀疑上了方怀远。 听雨阁甫一现世就借着飞星案立威,大肆捕杀了无数人,在朝在野掀起腥风血雨,闹得怨声载道,也因此案牵涉太广动摇到诸多势力的根基,萧太后纵然大权独揽也不敢与众为敌,经历一番激烈的斗争和利益交换后,听雨阁行事总算有所收敛,可这不代表恶犬不再咬人。 白梨夫妻已死,离宫在夜袭掷金楼一战里伤亡殆尽,少数的小鱼小虾没了约束,到底难逃天罗地网,也不知是哪处出了错,亦或听雨阁觊觎武林盟势力已久,他们到底还是找了上来。 嗅到肉味的恶狗,若不将猎物吞吃干净,绝无可能善罢甘休。 事已至此,遮遮掩掩已无用处,想要听雨阁放过方怀远,除非给他们想要的东西。 晴岚一辈子都顺从方怀远,唯有这一次逆了他的意。 她瞒过方怀远,装作一切如常,有条不紊地在短时间内安排好了一切,临行前才留下后手,带着孩子奔赴自己设计好的陷阱。 栖凰山上确实有内鬼,可车队的行踪是晴岚主动透露出去的。 事态发展如她所料。 晴岚从小脾气倔,嘴自然很硬,莫说是十根手指,就算把她千刀万剐,也没有人能从她嘴里撬出只言片语。 直到萧正风耐心告罄,准备对年仅五岁的方咏雩动手,任人宰割的晴岚才像一头暴怒的母虎,用两只血淋淋的手抱住孩子,死也不撒手。 冥顽不灵的石头终于被人发现了裂缝。 萧正风当初会相信晴岚的供词,很大一个原因是他拿捏住了方咏雩。 母子天性,骨肉至亲。 任是见惯尔虞我诈的恶人,也想不到一个母亲能在亲子命悬一线时继续编织谎言。 可惜他不知道,自始至终,晴岚最爱的既非自己也非亲子,而是她的夫君和临渊门方氏。 她押上自己和方咏雩的命,出卖中宫一部,换来方咏雩和临渊门的平安无事。 永安九年三月初八,盟主夫人晴岚逝,留下了大义灭亲的丈夫和缠绵病榻的幼子。 同年,武林盟向听雨阁打开山门,建立起明面上的合作关系,九宫飞星的阴霾自此远离了栖凰山。 “……晴岚跟江夫人不同,她是自愿死在方怀远手里的,而你不知内情,跟我们一样被骗了十五年,又恨了生父十五年,并与他渐行渐远。” 周绛云来到方咏雩面前,目光从他脸上下落至江夫人的尸身上,半是讥讽半是怜悯地道:“你耿耿于怀十五年的心结,从来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方怀远面色惨淡,身躯颤抖得愈发厉害,他本是站立不倒,现在却有了摇摇欲坠之态。江平潮僵立原地,喉头滚动了好几下,什么也没能说出来,而后他陡然想到了什么,蓦地扭过头去看方咏雩。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朝方咏雩看去。 方咏雩竟然没有落泪。 他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却无丝毫反应,神情木然,双眸空洞,若非呼吸尚存,几乎像是一具站着的尸体。 荒谬般,他又忍不住想笑,唇角抖了两下,终是没有咧开来。 这算个什么呢? 方咏雩扪心自问,觉得算一场闹剧。 诚如周绛云所说那样,他这十五年的意难平,原来只是愚人的一厢情愿而已,眷恋也好,憎恶也罢,都不过是他自说自话般妄想出来的东西,活着的人不堪念,死去的人不在乎,只有他像个上蹿下跳的小丑,上演着滑稽的独角戏,当真是……何等可笑啊。 好半晌,他哑声问道:“你们是何时知道的?” “晴岚夫人的谎言,着实编得很好。” 这密道里没有旁人耳目,陈朔也不再掩藏什么,直言道:“时至今日,知道这件事的也不过我们几个人,细究起来是在武林大会过后不久,有人找到了我们。” “……是谁?” 姑射仙只是笑,狐面下的一双明眸狡黠又残忍,她幽幽一叹,意有所指地道:“方公子,你过了十五年被人蒙在鼓里的日子,如今还要继续自欺欺人吗?” 武林大会过后不久,即是他假死闭关的那段日子里。 当时陈朔秘密来到栖凰山的事情,方怀远不知道,萧正风也不知道,那么……还有谁发现了他? 又是谁,会看破晴岚以性命编织的谎言,洞悉方怀远尘封多年的秘密? 突然之间,方咏雩想到了一个人,还有他那天说的几句话—— “我爹娘的确是飞星盟中人。” “盟主放心,我不会再报复方家,但是……如果哪日方家遭劫,我也不会施以援手。” “敢问方盟主,晴岚夫人待你,比待旁的任何人都要好吗?” 是他。 只能是他。 原来,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猜出了真相,却一字不曾点明。 方咏雩脑子里“嗡”了一声,脚下一软,跪倒在未干的血泊里。 第一百九十五章 无常 “咏雩!” 方咏雩猝然跌倒,惊得江平潮脸色立变,慌忙将他扶起,却是出手冰凉,见他浑身发颤,冷汗已浸透衣衫,苍白的嘴唇嗫嚅了许久,喉咙如被扼住,连声儿也发不出来。 江平潮连唤了他好几声,未能得到一点回应,只觉这人如被掏空了五脏六腑一样,唯独剩下了一具皮囊。 听到背后的动静,方怀远回过神来,忙道:“平潮,打昏他!” 江平潮应是,搓掌劈向方咏雩后颈,不料这行尸走肉般的人忽地抬起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腕子,用力之大连江平潮都觉吃惊。 “打昏我?” 方咏雩惨然一笑,用力甩开江平潮的手,缓缓向前走去,那双本该明亮如春的眸子此刻犹如血水封冰,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森森看向前方所有人。 方怀远心道不好,听声辨位侧身阻挡,低声道:“不要相信她的鬼话!” 姑射仙发出了一声轻笑,方咏雩木然看向自己的父亲,没有只言片语,反手将他推开。 方怀远已是强弩之末,被这一下推得踉跄后退,眼睁睁看着方咏雩走到姑射仙面前,急声道:“咏雩,她是在骗你,逝者已矣,你不要中她的诡计!” “你不曾骗我吗?”方咏雩脚步顿住,头也没回,冷冷问道。 方怀远喉头一堵。 “你骗我,娘骗我,刘叔也骗我……我被你们这些至亲之人骗了十五年,却是从仇人口中得知真相。” 方咏雩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他双目通红,血丝几乎要从眼中满溢出来。 寒气由心而发,飞快蔓延向四肢百骸,方咏雩此刻如堕寒冰炼狱,手脚都开始僵硬,可他咬着牙不肯昏厥过去,直直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彩绘狐面,低声道:“你告诉我,是……他吗?” 面具之下,姑射仙抿唇一笑:“你就这么相信他?” “是!或!不是!” 话音未落,方咏雩猛然出手,他已内力尽失,五年来千锤百炼过的招式仍在,这一下竟是快如闪电,仿佛盘蛇突袭,指爪破空幻影,直取姑射仙面门。 他这一招不可谓不精妙,可惜没有内力支撑,再好的招式也只是花架子。 姑射仙甚至连抬手招架也无,任他一抓落在面具上,顺势往后退了半步,只听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线绳被生生扯断,那张精美艳丽的狐狸面具被方咏雩撕去,露出了底下的真容。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姑射仙成名已久,就算她曾是天下第一美人,这些年过去也该粉褪花残,即便驻颜有术,不过风韵犹存。 然而,方咏雩瞪大眼睛,看到的却是一张清丽秀美的少女容颜。 这张脸既无烟柳媚态,也无神仙绝俗,她美得婉约雅致,仿佛是由浓淡相宜的水墨绘成,一颦一笑,眼波流转,犹如一泓浮冰春水,清波尽头又生料峭寒意。 方咏雩脑中炸开了一道惊雷,连手里抓着的面具掉落也不知。 “可惜了。”她柔声轻叹,“你的一番真心,总是错付与人。” 一时之间,密道内静得可怕,直到江平潮失声喊道:“阿萝?怎么会——” 他的话戛然而止,在这瞬间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江夫人的尸身,喉间涌上一股腥气,再也说不下去了。 江烟萝却没有看他,目光越过木然失色的方咏雩,落在方怀远的脸上,缓缓道:“方世伯,看来是早有预料了。” 方怀远的脸色极为难看,可在那复杂的神情里唯独看不见一丝震惊,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凛然之色。 “让我想想……唔,应是在车队遇袭的消息传回来那会儿,你发现了海天帮、补天宗和听雨阁三方势力暗中勾结的秘密,推测武林盟近期恐怕就要面临浩劫,于是借着冤鬼路血案的风头整肃山门,将我和海天帮的一干人等暂时软禁,实则趁机将自己的部分人手转移出去,想要尽可能保住这些覆巢危卵。”姑射仙盈盈一笑,“沉香镇里的驻守人员,还有其他几处城镇的据点,陈朔找上门时都已人去楼空,即便他刮地三尺也不过找到一些小鱼,得到零星无足轻重的情报,白忙活一场,反倒打草惊蛇,叫你知道了灾祸已然临头。” 这一番话半点不给陈朔留脸,可他不敢有丝毫不满,只是闻言一惊,抬头看向方怀远:“你——早就知道?” 他不敢置信,若是方怀远早已知道自己一行人的到来,焉有不做好应敌准备之理?只要方怀远保下唐荣不死,栖凰山的巡守岗哨就不会被陈朔趁机裁撤篡夺,今日要想攻破山门,必然不会如此轻易。 “保住唐荣,发出号令召人归山,甚至……拿住我作为人质,这三件事都不难,但凡方世伯你做到任何一点,或许都不会被逼到这穷途末路。”姑射仙弯腰捡起面具,拿在手里细细把玩,“你为何不去做?” 方怀远反问道:“你又为何要给我这么多机会呢?” 杀害唐荣栽赃嫁祸,利用阿木构陷罪名,当众推出方咏雩打击他的积威信义……这些手段的确环环相扣,但也不是天衣无缝,正如江夫人当众揭穿阿木之死的真相,越是繁多的布置越容易横生枝节,从而出现纰漏落人话柄,反倒会让此前的优势急转直下,得不偿失。 如此简单的道理,方怀远不信姑射仙不明白。 “我虽怀疑你,但不曾想到你会是姑射仙,你的蛊术出神入化,想来用毒也是独步天下,当有百般手段兵不血刃地达到目的,本不必演一场拙劣大戏,枉增几多伤亡。”方怀远用力摇了下头,“可你选择了袖手旁观,放权给陈朔出面做这些徒劳之事,甚至在事情败露后没有直接赶尽杀绝以灭口,除非……攻陷栖凰山,只是你推托不掉的任务,不是你真正想要的结果。” 他已是支撑不住,喘息越来越重,声音却越来越轻,可在场没有人敢错漏一字半句,周绛云面上更是浮现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江烟萝勾起唇,她认识方怀远已有许多年了,却是头一回觉得这个刻板的老男人原来也如此有趣。 “你在试探我的立场?”她轻声细语,“你知道浮云楼归属于听雨阁,却不认为姑射仙会是萧正则的同路人,于是在自知胜算微末之际,你放弃了跟我们拼个鱼死网破,换取盟下门人弟子尽可能存活,让他们见证今天发生的一切,日后才有被我利用的价值,你……想让我跟萧正则内斗!” 除了心有料想的周绛云,其他人无不大惊失色。 陈朔先是一怔,待到后知后觉,已然是冷汗淋漓。 是了,武林盟三十三年庞然基业,方家两代人苦心经营,要想在旦夕之间将其覆灭,纵然借了朝廷之势,也不会这般轻而易举。 除非是方怀远主动放了手,跟他们“里应外合”。 今上昏聩无能,太后临朝称制,以萧氏为首的一干权奸倒行逆施,听雨阁作为他们手下最锋利的刀早已为世诟病,当中之人虽是生杀予夺,同样也走到了风口浪尖,一旦他们失势,下场必然惨过旁人千百倍。 纵然是咬人的狗,也不能胡乱咬人。 因此,在新阁主萧正则掌权之后,他对听雨阁的规矩部署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动,这才在那云谲波诡的关头保下了听雨阁,职责权柄更是不断拔高,发展至如日中天的地步。 与手段狠辣的萧胜峰相比,萧正则身为人子似乎显得绵软了许多,可明眼人能看得出来,他才是那个更难对付的敌人,毕竟茹毛饮血哪比得上名正言顺地分食人肉? 方怀远等了这么多年,竟没能等到一个将听雨阁拉下高台的机会,而他已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既然没有机会,那就只能创造一个机会。 “你杀不光武林盟的人,也杜绝不了悠悠众口,此案真相总会传扬出去,听雨阁……沾了一身血,总不可能再全身而退。”方怀远喃喃道,“当年你们让飞星盟沦为天下公敌,将九宫打作九贼,如今该到了你们尝尝这滋味的时候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方世伯……真狠啊。”江烟萝抚掌而叹,“出面做这件事的人是陈朔,揽权负责的人是我,若真到了那般地步,浮云楼就是听雨阁的挡枪靶子,虽不至沦为弃子,但也给了萧正则打压削权的机会,我若是不想一步步沦为鱼肉,就得先下手为强去做刀俎……方世伯,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可你难道没有想过我会把中宫的事翻出来,再加上方敬的案子,你以为这场戏当真砸了吗?” 说到最后,她轻柔的语调陡然转为森冷,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江平潮被她杀气所慑,犹如垂在肩头的柳枝化为毒蛇,狠狠咬在人的要害上,骇得他险些动了刀。 姑射仙做事,从来不会不给自己留余地,更不会受人胁迫。 方怀远陷入了沉默。 半晌,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低声道:“你想要什么?” 江烟萝笑道:“我要一个答案。” 方怀远愣了下,随后冷笑道:“我没有九宫名单,你只能失望了。” “我要的不是这个。”江烟萝摇了摇头,“放心,是一个对你来说,再简单不过的答案。” 方怀远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仍是模糊一片,他无法从江烟萝的神情中得到线索,只能在默然片刻后沉声问道:“什么答案?” 江烟萝看向陈朔,见后者微一点头,这才缓缓道:“你说逝者已矣,当年也选择了明哲保身,无论是否心甘情愿,十七八年都已过去,该放下的也合该放下才是,为何要重新踏入这条路,甚至不惜……私通藩王,意图谋反?” 以及,素来漠视权贵的昭衍这次为何会跟平南王女殷令仪串通一气? 最后半句话,江烟萝没有问出口,她已得到了云岭山那边传来的情报,饶是心下早有预想,她也没料到几成定局的事态会发生如此巨大的翻覆,冯墨生那老狐狸输得彻彻底底,就连某些必死之人也捡回了命,一触即发的南北之战生生被掐灭了导索,仅凭昭衍一人之力绝无可能做到这一步来,可这其中牵涉到的另一人却是他本该避之不及的麻烦。 昭衍离开栖凰山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而超出掌控的变数从来都是姑射仙最在意的东西。 “呐,方世伯,告诉我。” 她直勾勾地盯着方怀远,就像一个好学求知的孩童,天真无邪又残忍森寒,哪怕方怀远目不能视,也在此刻感到了芒刺在背。 他攥紧五根手指,咬紧牙关没有开口,仿佛江烟萝问出口的不是一句话,而是长在他心里最深处的一把刀。 “是与绛城那一战有关。” 突兀地,周绛云轻声开口道。 方怀远身躯一震,所有人都朝他看去。 周绛云解下了玄蛇鞭,将它绕在手上把玩,漠然道:“五年前,傅渊渟现身严州,带走了暴雨梨花的遗孤薛泓碧,听雨阁追捕了他十二年,哪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正好,那时你刚坐稳楼主的位置,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主动揽下了此事,找上本座开始了头一回合作。” 江平潮和方咏雩两个小辈不明就里,方怀远却是明白了过来,寒声道:“那段时间,黑白两道有不少人丧命鞭下,因着当年傅渊渟大开杀戒一事,我们以为他故态复萌,原来……是你动的手!” “有其师必有其徒嘛。”周绛云笑了笑,眼角余光瞥向姑射仙,“况且冤有头债有主,本座无所谓地上有几只蝼蚁,但也不会故意去踩上几脚,只不过有了新仇旧恨在,水火不容的黑白两道才能暂且放下龃龉,从而聚齐十恩令请步寒英出山,再联手在绛城布下天罗地网,如此说来他们也是死得其所了。” “放屁!”江平潮睚眦欲裂,“你们滥杀无辜陷害与人,竟还如此冠冕堂皇,你们不配做人,你们该死——” “哥哥,我也该死吗?” 江烟萝幽幽问道,声音很轻,却压过了江平潮的怒吼和咆哮。 他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愣了好一会儿才敢转过身,直面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她看他时还带着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温柔浅笑,只是这一回笑容不达眼底。 江烟萝是姑射仙,姑射仙却不是江烟萝。 许久之后,他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五年前,你才虚岁十三,你怎可能是姑射仙,你怎会……” 说到此处,江平潮再也说不下去,他丢下了刀,痛苦地抱着头跪了下去,从喉咙里发出似哭似嚎的嘶哑呜咽声。 江烟萝怎可能是姑射仙? 他的妹妹,怎会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做下那么多罪无可恕的事,甚至……害死自己的姑母? 看清生父真面目的那天,江平潮以为自己经历了人生中最糟糕的日子,却没想到那只是个开始,如今他的一位至亲害死了另一位亲人,他又该如何自处? “哥哥,何必如此呢?” 眼见江平潮跪地痛哭,江烟萝竟似有些不忍,她轻移莲步走过去,以袖为帕拭去江平潮脸上的泪,柔声道:“哥哥,有些事情做起来并非看上去的那样难,只是你偏为自己套上枷锁,这才走得举步维艰,可你我乃是亲手足,合该更像一些才是……你看,那天在悬崖下面,你不就做得很好嘛?” 江平潮脸上的血色,在这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的身躯剧烈缠斗起来,用力要把江烟萝的手甩开,可那只纤细的手却像鬼爪一样死死钳制着他,强迫他转过头去,直面方家父子。 “来,哥哥,告诉他们——” 江烟萝贴在江平潮背后,凑在他耳畔一字一顿地道:“当日你跟展煜一同掉下悬崖,缘何……只你一个人,回来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山倾 “……” 江平潮满脸苍白,双手死死抱住了头,整个人跪在地上抖似筛糠,竟是慢慢缩成了一团,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似哭似嚎的惨呼,怎么也不肯说出一个字来。 见他这般模样,任谁都能瞧出不对,方咏雩本已力竭的身子僵硬了一霎,旋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住江平潮一只手腕,厉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连问了几声,但江平潮充耳不闻,像是被江烟萝那一句话打进了无间地狱里,三魂七魄俱往下沉沦,不敢看方咏雩一眼,只死死咬住唇,甚至咬出了血。 方咏雩问不出结果,心里越来越凉,连呼出来的气都变得寒冷,眼睛深处的血丝聚拢成团,几乎要凝为血珠。 他抬头,对上江烟萝近在咫尺的脸,从牙缝里吐出一个个字来:“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呢。”江烟萝抬眸看他,“只知道那一日,他们两人为引开追兵逃入山林,一路被逼至悬崖,中了火雷陷阱,马车被炸得四分五裂,两个人都坠落下去……然后,我哥哥死里逃生,你师兄却没有回来。” 方怀远脸色陡变,方咏雩更是身子一晃,脑中炸开一声轰然巨响,险些倒了下去。 江平潮的颤抖在这一刻停止了。 他缓缓抬起头,面上不见一丝血色,嘴唇嗫嚅了好几下,半晌才道:“对不起……” 方咏雩的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动作僵硬地低下头去,涩声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生死各安天命。 这句话说来无情,却是顶不破的道理,尤其那时两人一同坠崖,江平潮自己都是过江泥菩萨,他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是不易,又如何强求他救助一个不良于行的人? 最初从陆无归口中得知噩耗时,方咏雩满腔悲痛难言,心中涌现了无数念头,唯独没有为此怨憎过江平潮。 除非,江平潮当真做了有负良心的事情。 方咏雩定定看着江平潮,后者却不敢再看他,犹如一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断裂,在那三个字出口之后,压抑许久的一声悲鸣终于爆发出来,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是奋力挣脱了方咏雩和江烟萝两人的桎梏,捡起掉落在地的兵刃,横刀朝自己脖颈抹去! “锵——” 就在刀锋即将封喉之际,江烟萝突兀出手,也不见她如何起势,玉白手指直向刀锋迎去,眼看就要被齐根削断,指尖在刀刃上一压一推,犹如蝴蝶穿花,本是向内平抹的刀锋被迫翻转朝外,刀背结结实实劈在江平潮刀柄处,他吃痛之下闷哼一声,后颈又挨了一击,登时眼前发黑,身体软倒下去。 江烟萝顺手将昏过去的人推给陈朔,见右手食指被割开了一道血口,皱了皱眉,启唇含住指头舔舐片刻,那细如发丝的伤口便已愈合不见,若非唇上沾染的点滴血迹犹在,只怕要当这点小伤不曾出现过。 她半嗔半怒地道:“我这哥哥啊,当真是顽石般的脾气,左右不过一个外人,要怪也只怪天不佑之,哪值得他拿命来还?” 方咏雩悬起来的那颗心,在这一句话间直直沉了下去,砸破冰面掉进寒潭,溅起一大片无声的碎冰水花,那样刺骨的寒冷,那样深沉的黑暗,携着千钧之力,将他打入不见天日的潭底! 江烟萝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了木然而立的方怀远身上,既是叹息,又是怜悯地道:“方世伯,你明知海天帮已暗中投靠了听雨阁,白道未来的领袖之位势必落在我爹手里,今日你有大好的机会当着众人之面揭穿真相,有我姑母和哥哥亲自为你作证,听雨阁跟海天帮勾结之事必将传遍江湖,他们的苦心图谋纵不化为泡影也将大受阻碍……然而,你对此只字不提,反而为我哥哥造势,我若是没有猜错,你解散武林盟是假,想要保住武林盟不受牵连是真。” 今日之后,方家人一手创立经营的武林盟必将烟消云散,可朝廷也好江湖也罢,重回散沙局面的武林于众人弊大于利,重组武林盟势在必行,那么只要海天帮的阴私不曾被人揭破,以江代方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方怀远对此再清楚不过,却依旧选择了为海天帮隐瞒,并非他到此时仍顾念两家旧情,而是他明白此乃保住武林盟的唯一办法,与其用一场腥风血雨换得顺昌逆亡,不如舍他方氏一门,留天下火种。 江天养只有江平潮一个儿子,父子之间虽起龃龉却未决裂,江平潮仍是海天帮的少主,未来也会是海天帮的帮主,他凭借武林大会名扬天下,此番再被方怀远用力推上一把,占得侠名大义,必将成为下任武林盟主炙手可热的正统人选,而江天养要想顺利重组武林盟,也少不得这个儿子的助力。 “当年你对我爹说‘传位于父,莫若与子’,直到现在也没改变这个主意,可惜……”江烟萝以指晕开唇上的血珠,如涂了胭脂般艳丽,“你千挑万选才选中的继承人,不仅是仇人之子,还间接害死了你视如己出的大徒弟,如今刚过易折,重新振作未可知,方世伯可会后悔呢?” 方怀远如遭雷击,半晌低声道:“他毕竟是你……亲手足。” 江烟萝不经意般看向那具尸身,眼里掠过惋惜之色,旋即笑道:“正因如此,我才想要他做同路人啊。” 方怀远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 他毕竟不再年轻,如今断臂重伤,已是走到了穷途末路,江烟萝不似周绛云那般强势狠辣,却是杀人诛心,这一口气叹出之后,他头上已白了许多,十年如一日的脸庞也变得苍老。 冷眼旁观的周绛云却觉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方怀远在武林盟主的位置上坐了十五载,周绛云同样掌权十五年,他二人一个是白道领袖,一个是黑道魁首,光与影,正与邪,对立厮杀了十五年,今日总算要划下终末了。 当年绛城一战时,周绛云不曾亲眼目睹傅渊渟的末路,如今却从方怀远身上依稀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他正因如此才不肯甘心,不愿服输。 一念及此,周绛云不再管其他人,甚至不多看方咏雩一眼,只盯着方怀远苍老狼狈的模样看了许久,忽然道:“姑射仙,你若是再不动手,本座就要代劳了。” 陈朔深知周绛云残忍暴戾的秉性,闻言也不意外,倒是江烟萝微一挑眉,目光在周绛云身上打了个转,不知想到了什么,从善如流地笑道:“周宗主说的是,咱们的确在这儿耽搁许久了。” 说罢,她柔声问道:“方世伯,我要的那个答案,你想好了吗?” 江烟萝自认已经足够心慈手软。 她不逼问九宫名单,也不索要暗棋部署,连方怀远设计她的事情都可以一笔勾销,甚至顺其心意去与萧正则掰腕子,只是她不能做亏本生意,更不允许有超出自己掌控的变数,尤其……那个变数,极有可能关系到昭衍和平南王府两方。 见方怀远依旧咬牙死撑,江烟萝亦觉得有些厌烦了,她微微眯起眼睛,试探道:“莫非,这件事同样与九宫有关?” 到了这个地步,方怀远拒不承认勾结平南王府也无意义,左右四下无外人,江烟萝也不曾掩饰自己对听雨阁的敌意,她不会将这个秘密上报,而在底牌尽失的情况下,按理说方怀远该知道怎样选择才最有利,可他兀自犹豫不决,说明这件事跟九宫名单一样是他埋在心里的逆鳞,若非万不得已,绝不可能交给江烟萝这般人。 想到云岭山的变故,江烟萝心下微凛,突然道:“昭衍——” “杀了他!” 一声厉喝打断了她的话。 方咏雩依旧跪在那片血泊里,他朝周绛云拜下,额头紧紧贴上冰冷腥臭的地砖:“我求你,杀了他!” 周绛云垂眸看他,目光晦暗不明。 江烟萝脸色倏变,她当即侧身抬手一扬,分明不见刀光剑影,却有寒芒乍破而出,周绛云一脚踢起的长刀破空而至,眼看就要劈在方怀远身上,竟在掠过江烟萝身侧时骤然断成数截,断口无不平整光滑,刀刃连丝裂纹也不见,是在一瞬间支离破碎,若换了血肉之躯,恐怕已被大卸八块! 刀光映寒芒,周绛云总算看清了她挥出的是什么——一根细长无比的线,如蚕丝般轻薄柔软,却比玄铁精钢更加无坚不摧,刚柔合一,坚韧至极! “有趣。” 他轻啧一声,盘在手上的玄蛇鞭抖擞挥出,奇诡迅疾地绞向江烟萝腰身,后者反手一挥,长丝兜转而回迎上长鞭,丝与鞭如龙蛇紧绕成结,彼此撕咬纠缠,江烟萝斩不开玄蛇鞭,周绛云也绞不断这根诡异的丝线,竟是僵持起来。 就在此时,江烟萝背后传来“扑哧”一声,紧接着有一蓬温热鲜腥的液体飞溅而出,污了她半截衣袖裙袂。 是那截断裂的刀尖。 江烟萝劈碎了三尺长刀,也化解了周绛云附着刀上的内力,那些刀刃碎片骤失后劲,纵使四溅而飞,亦不可能伤人性命。 但方怀远自己可以。 他没了眼力,耳力却比寻常更加敏锐,刀刃崩碎时便已听声辨位,待到江烟萝一转身,方怀远陡然伸出手去,如在风中拈回一片花瓣,稳稳拿住了这截刀尖,没有半分犹豫,亦无半句废话,只见白光闪过,血雾喷薄,他利落地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割喉之人不会立死,可方怀远已知晓江烟萝拥有那般神鬼莫测的蛊术,下手没有丝毫留力,近三寸长的刀尖尽数没入脖颈,从左到右横拉过去,气管筋脉尽被割断,血如泉涌,依稀可见骨。 任是真神仙,也无力回天。 仗剑巨阙的一代武林盟主最终死在了这截平平无奇的碎刀下,何其荒谬,又何其悲怆。 江烟萝回过头,眼看着方怀远仰面倒下,鲜血从他喉间喷出,如雨如雾,宛如天哭血泪。 他这一倒下,便是地崩山倾,擎天不再。 江烟萝只来得及抬手一挡,血雾都洒在洁白宽大的衣袖上,似雪中红梅朵朵开。 方怀远下手如此狠绝,连她都难得有些怔松。 在场唯一不觉意外的人,恐怕只有方咏雩。 他在地上跪了太久,寒气似与地气相接,额头和膝盖都仿佛冻结在了地砖上,直到尸身轰然倒地的声音传来,他才抬起昏沉沉的头,面无表情地朝那方向看去,缓缓扯起僵硬的唇角,似哭又似笑。 周绛云见好就收,手腕一震撤回玄蛇鞭,半点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之意,只对方咏雩道:“你所求之事,本座为你做到了。” 方咏雩神情麻木,他好像突然忘记了该怎么说话,许久才开口道:“我还有一个条件。” “小子,莫要得寸进尺。”顿了下,周绛云又勾起嘴角,“不过,本座今日心情好,容你说来听听。” “我会把阳册给你,绝无丝毫隐瞒,但……”方咏雩说得很费力,没有多看生父的尸身一眼,血丝密布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周绛云,“我要拜你为师,你得将阴册传给我,同样不可有半分保留。” 密道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饶是周绛云也不曾想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条件,片刻怔然之后竟有一股莫名的兴致涌上来,头一回摒弃对阳册的执着,认认真真地将方咏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放肆又冷漠,像是评估猪羊斤两的屠夫。 半晌,他摇头道:“这个交易,看起来是本座吃亏。” “你收我为徒,只会赚不会亏。”方咏雩漠然道,“你也年近五旬了,在阴册第九重滞步多年,就算得到阳册又能如何?我曾苦练截天阳劲五载,一夕间散功被废,体内寒气之盛远胜从前,就算再给我五年,也不可能重拾昔日境界,倒不如顺水推舟,你传我阴册,我告诉你逆转阴阳的法门,就算你不能问鼎巅峰,也会多我一个左膀右臂,何乐而不为?” 此言一出,便是江烟萝也心头微震,周绛云更是脸色一肃,沉声问道:“你是说,阳册秘籍里面有直接逆转阴阳的法门?” 方咏雩这番话说到了周绛云心坎上,他的确想要阳册,却也知道自己错过了冲击瓶颈的最好年纪,尤其五年前于鲤鱼江阻截傅渊渟失败后,强行出关导致他体内暗伤发作,如今已不复从前鼎盛之时,就算得到了阳册,有生之年未必能够如愿以偿。 倘若方咏雩没有武功尽废,周绛云会将他好好养起来,如当年傅渊渟培养自己那般悉心教导,待到时机成熟之后,他当摘取硕果。 因此,周绛云一直对方咏雩散功之事深感可惜,即便将他抓在手里也无处下嘴,如今听到方咏雩提及逆转阴阳之法,岂有不欣喜若狂之理? 可这并非江烟萝所乐见的。 她心中杀意涌动,面上声色不露,只听方咏雩道:“是,薛泓碧自知死路,他想为傅渊渟复仇却无能为力,于是孤注一掷地将宝押在我身上,我手里有完整的阳册秘籍,虽只练到第五层境界,但我记得其中有一篇逆转阴阳的法门,至于它行不行得通,我无法给你保证,端看你有无勇气去试了。” 周绛云眼眸微眯,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气氛变得沉重冷凝,隐含肃杀之意。 方咏雩一度畏惧他,现在却一点也不觉怕了。 直到周绛云脸上露出笑容,那股择人而噬的恐怖杀意也在刹那间消弭殆尽。 “好徒儿。” 周绛云抬起手,亲昵地将方咏雩额前乱发捋到一旁,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跟你爹娘道个别,为师在出口等你。” 说罢,他朝江烟萝伸手虚引,道:“姑射仙,同路?” “烦请周宗主在外稍候。” 江烟萝示意陈朔带上江平潮一同出去,自己却脚步不动,嫣然笑道:“恭喜周宗主收得佳徒,他日娲皇峰开筵之日我一定亲自前去送上贺礼,只是现下还有些体己话要与表哥说上几句,请周宗主体谅一二。” 周绛云似笑非笑地道:“不能当本座的面说?” 江烟萝半嗔怪地眨眨眼,如一个俏皮活泼的小姑娘,道:“小儿女的事,哪好意思让长辈在场旁听呢?” 周绛云大笑,径自拂袖而去。 密道里很快只剩下了江烟萝和方咏雩两个活人。 江烟萝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回头看向方咏雩,只见他走回到江夫人的尸身旁,似是不忍她就这样躺在冰冷脏污的密道里,俯身想要将之抱起,可惜他现在走路都打晃,一下没能将尸身扶起,险些一同栽倒在地。 她走过去准备搭把手,被方咏雩一把推开。 “表哥,你如今是恨毒了我。”江烟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们算是一起长大,又差点做了夫妻,你虽对我没有男女之情,却有兄妹之谊,有何好吃好玩都想着我,危险关头也愿挡在我前面,比我亲哥哥也不差什么了。” 方咏雩嘲讽地扯了下唇:“恩将仇报的东西,不必再花言巧语。” “那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这样对你?” 方咏雩没有说话,目光冰冷地望向她。 “因为你骗我啊。”江烟萝叹了口气,“打从见面第一眼,你就对我不喜,即便后来年岁渐长,彼此关系缓和,可你看待我从来与我哥哥不同,你对他是真心相交,对我是貌合神离,哪怕是定下婚约,你对我也是处处小心提防,甚至……‘面对阿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那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蛾’,这话可是表哥你亲口说出来的。” 方咏雩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江烟萝。 这话的确是他说的。 许是那晚的月色太冷,亦或者下了清寒散的酒水太凉,哪怕过去了好一段时间,方咏雩仍将那晚的一切记得清清楚楚,这些话是他一时冲动下对昭衍的警告,本不该传入第三人耳中。 可她偏偏知道了。 “你……怎么会……” 江烟萝当然会知道。 那晚他们所有人长途跋涉至仙留城,在醉仙楼里下榻歇息,却不知那儿早已被杜允之派人秘密侵占,安插进许多善于伪装的琅嬛馆探子,任谁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江烟萝的耳目。 方咏雩跟昭衍说过的话,天亮之前便被探子写成密函,一字不漏地交到江烟萝手里。 然而,她对这些只字不提,只抿唇一笑,由衷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表哥,他跟你不同,我是真喜欢他。” 江烟萝终归不是季繁霜,也不愿做季繁霜。 她蹲下身来,与方咏雩四目相对,幽幽道:“表哥,你想要补天宗,取周绛云而代之,对吗?” 方咏雩眼瞳骤缩。 “别怕,我看得出来,他也看得出来。”江烟萝温柔又残酷地安慰道,“只是现在的你,连让他忌惮的资格也没有,但是……我能帮你呀。” “帮我?”方咏雩冷笑,“假以时日,我一定将你碎尸万段,你还肯帮我吗?” 江烟萝抬指按住他的唇,道:“你何时说话变得这样不好听?表哥,阿萝教你个乖,尚且做不到的事先别放狠话,那只会让人觉得你可怜。” 方咏雩想挣脱她的手,没能撇开,目光冷恶。 “表哥,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江烟萝吐气如兰,如引魂折堕的妖魔。“薛泓碧,他当真死了吗?” 她的动作这样轻柔,语气这样绵软,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却在顷刻间爬上方咏雩背脊,犹如冰冷滑腻的毒蛇在肌肤上扭动,恐怖丝毫不逊于周绛云方才带给他的压力。 原本抵在唇上的那只手,已在不经意间抚上喉结,调情般挑逗着,也能在一息间扭断他的脖子。 “……他死了。” 江烟萝有些失望,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真的?” “是。” 纤细的手腕被用力攥住,方咏雩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苍白如冰雪的脸上竟然挂起了笑。 江烟萝曾经多次见过他的笑容,却是头一回看他笑得这样冷,这样疯。 “薛泓碧必须死。”方咏雩一字一顿地道,“他死了,我才能活。” 第一百九十七章 星火 虽值盛夏,待到赤日转薄,亦有寒意来袭。 残阳早已西坠不见,栖凰山上这片天幕依旧通红,四下里充斥着刀兵铿锵、呼喊叱骂之声,无数人厮杀激斗,鲜血淌过之处,犹如烈火奔流。 陈朔有备而来,先利用唐荣之死插足巡守防卫部署,再于今日一早以公审为由召集众人至演武场,使得栖凰山守备陷入前所未有的薄弱境地,而后尹湄趁机率人围拢,待到信号一出,山上那些埋伏多年的最先发难,乱象甫起,大祸即至。 此番攻打栖凰山,听雨阁要名,补天宗要利,双方一拍即合,两股庞大势力合为一股,再有中州府营精兵在后方压阵,莫说武林盟总舵内部正值空虚之时,就算方怀远孤注一掷提早召回驻各分舵人马,只怕也是一场拼死苦战。 周绛云亲自去打头阵,陆无归南下直奔泗水州,指挥攻山的权责就落在了暗长老尹湄的肩上,她果真不负重托,率领一干人马以雷霆之势攻下了擎天峰,而后分兵绕道至过浩然峰下,根据江天养私下提供的地图,从密道突入浩然峰内部,自山腹奇袭而出,杀了守卫一个措手不及,她如同一道紫电,带领数十名杀手在防线内神出鬼没,摧毁岗哨不下十处,不消个把时辰,满山上下已乱作一团。 形势如此恶劣,实乃武林盟创立至今未有之局面。 杀了大半日,尹湄一身紫衣都被血污染成暗红颜色,原本轻薄的衣料变得无比沉重,泥浆般凝固在肌肤上,她随手抓了一把发尾,那截头发凝了血块又被火舌燎过,想来是再也洗不干净了,尹湄微一皱眉,反手用短刀一绞,小指长短的一截头发就落了下来。 在旁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子见状,道:“尹长老这头青丝长得柔顺漂亮,再者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令婢子们小心着清洗掉便是了,何苦削了它?” “我没有父母。”尹湄神情冷漠,双手双刀俱是染满鲜血,“更无须你来多嘴。” 这女子赫然是曾跟在江烟萝身边的丫鬟春雪,她本是浮云楼的一名地支暗卫,在江烟萝身边伺候了六年,今日攻打栖凰山能够如此顺利,少不得春雪联络各名暗桩,同山下人马里应外合。 春雪做惯了奴婢,也不怕尹湄的冷脸,沾着血的绣花弓鞋轻轻一踏,那死不瞑目的武林盟弟子就被她踩在了脚下,她嫌恶地将鞋底在死人身上蹭干净,转头看向那片鬼魅密林,道:“这伙莽人当真是走投无路,竟然逃进了阴风林。” 武林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方怀远失踪之后,其余人更是犹如散沙,在众杀手狼奔豕突的攻势下,这群人被冲了个七零八落,有人负隅顽抗,亦有人趁乱遁逃,尹湄谨记着周绛云的交代,对那些四散而逃之辈视若无睹,只对刘一手等死忠穷追猛打,若非春雪及时赶到叫留活口,恐怕这些人大半都要丧命在尹湄刀下。 果然,尹湄闻言冷笑一声,振臂甩去刀上血花,抬眼扫过春雪身后那一队暗卫,嘲弄道:“要不是你们搅局,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她杀了太多人,浑身煞气几乎凝为实质,这一眼扫过去仿佛刀剑刮过,饶是春雪这般人也觉得毛骨悚然,却不知尹湄心下实松了一口气。 陆无归临行前的那几句提醒,委实是救命之恩。 尹湄为平南王府做事,对方家近年来的动向了解可谓深切,她有心救人,更不愿见武林盟落入听雨阁之手,却没想到自己的一重身份早已暴露,周绛云虽许她长老之位,可不曾以信任待她,故意拿情报放饵,若她按捺不住上了钩,现在怕已成了满地尸体中的一具。 “死人没有价值,方家的案子关系重大,若能办成必是大功一件,仙子派我等前来,便是助尹长老一臂之力。”春雪的话说得极为漂亮,“一群末路贼子,连守户之犬也做不成了,就算逃进了阴风林,只要尹长老追杀过去,他们还能上天入地不成?” 这话并非狂妄自大,大半日鏖战下来,擎天峰已被攻占,作为主战场的浩然峰虽是厮杀惨烈,却也逐渐分出势头,乾元峰位于两峰之后,地势复杂又偏僻幽静,刘一手等百十人从前山且战且退,一路逃进了这里,春雪已命人扼守四周,量他们插翅也难飞。 尹湄冷眼看了她片刻,忽然抬起右手,长刀化为白虹,破风挥斩而去。 春雪正说得眉飞色舞,又有数十个同僚在侧,没想到尹湄会突然动手,以为她要砍下自己的头颅,骇得慌忙闪躲,却不料那刀锋只是虚晃,尹湄竟算准了她身法动向,手腕翻转如水月倒悬,刀背结结实实地拍在春雪脸上,活活打出几颗带血的牙。 “你——” “小蹄子,你不过是姑射仙的一条狗,也敢教我做事?” 春雪惊怒交加,她身后数十名听雨阁暗卫齐齐拔刀,尹湄却是凛然不惧,冷声道:“我们周宗主就算到了京城,尚且在萧阁主面前平起平坐,姑射仙身为四楼主之一,堪堪与我这长老地位等同,你区区一个奴婢敢对我指手画脚,我剁了你也不为过,没有下次。” 以春雪为首的听雨阁众人心头一寒,倒是追随尹湄的补天宗弟子都回过了神,纷纷嬉笑起来。 补天宗与听雨阁固然合作多年,可江湖庙堂终归有别,那些暗卫密探看不起泥腿子的江湖草莽,恣意张狂的魔门中人也不屑这些走狗鹰犬,早前狭路相逢彼此下套甚至残杀的事屡见不鲜,只是敢这么做的人都胆大心细,不曾让人抓到过把柄,双方管事的也心照不宣。 这回的情况却与往昔不同。 自古正邪不两立,攻陷栖凰山、屠戮武林盟这般骇人听闻的恶行实为每个黑道弟子梦寐以求的“功绩”,他们唯恐这栖凰山不够乱,只怕烧杀劫掠不够多,哪管得上其他?尤其这群朝廷中人既要为娼又想立牌坊,平白好事都让他们占了去? 补天宗到底是六魔门之首,而非听雨阁下设的第五楼,倘若连一个婢子都敢指使补天宗的暗长老,尹湄这还没坐热的位置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 因此,尹湄毫不掩饰自己对春雪的杀意,后者也算机灵,打落牙齿和血吞,抬手示意同僚们不要轻举妄动。 “是小女子的错,请尹长老海涵。”正值紧要关头,春雪并不愿为些口角惹得尹湄不快,更不敢为一己之私坏了姑射仙的事,武林盟毕竟在白道厚有威望,又要为海天帮日后做打算,攻打栖凰山的主力还得指望补天宗,后续诸多安排也少不得这些凶恶之徒的鼎力相助。 一念及此,春雪朝尹湄躬身行礼,旋即眼珠子一转,不卑不亢地道:“此番事关重大,开弓已无回头箭,周宗主既将如此重任交付尹长老之手,想必尹长老定不会使周宗主失望。” 好一招以退为进。 尹湄将她这副做派尽收眼底,心知自己是再难拖延下去,只盼望刘一手等人趁这工夫逃得快些,能多走一个人也是好的。 追随尹湄杀入乾元峰的人马足有数百人之众,此地守卫人数本就是三峰最末,其中大半都驻扎在无赦牢附近,就算刘一手他们与其会合,短时间内也不足以重聚反攻之势,当下最大的麻烦反倒是眼前这片绕不过的林子,尹湄曾在武林大会时亲自进去闯荡过,领教过阴魂木和那无数陷阱机关的厉害之处,贸然率众突入,绝无好果子吃。 为了替刘一手等人争取时间,尹湄命绝大多数人按兵不动,指使春雪亲率几人进去探路,后者恨得牙痒也只能应下,吩咐一半人手留下待命,带了剩下一半人潜入阴风林内。 尹湄心下估算着时间,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个时辰,她做戏做全套,又分出一小队人去附近搜索踪迹,将那些来不及逃入阴风林的散兵游勇挨个拿下,而后招来一名天干密探,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堆俘虏,道:“这些人,你都认识?” 那密探本是埋伏在山上的暗桩之一,闻言不由得一惊:“尹长老,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湄道:“你若是认识,就由你将他们押下去仔细审讯,这些人常年驻守在此,设法弄张地图出来,手段过火些也不要紧。” “若是如此,我以后怕不能继续潜伏……” “以后这栖凰山就换人做主了,你们不赶紧立功脱身,等着被新主子清算?”尹湄眯起眼,难得不带冷意地笑了一声,“我讨厌浮云楼那帮装腔作势的画皮鬼,你该庆幸自己是惊风楼的人。” 那密探心下一跳,忍不住抬头多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女子虽神情冷淡,眉目间却有些熟悉影子,神似自家那位笑里藏刀的玉楼主。 是了,今日之后武林盟势必易主,旁人或许不知,常年与情报打交道的天干密探们却对海天帮的底细有所知悉,浮云楼势必借这股势头一举突起,如他们这般的别部下属再滞留于此,下场不必多说。 可身为补天宗暗长老的尹湄,怎么知道听雨阁内部的划分和龃龉,又为何提点自己呢? 心念百转,这密探深深看了尹湄一眼,忙低头道:“属下领命。” 尹湄冷眼看他匆匆离去,心里暗暗想道:“倒真承了那老乌龟的情。” 她这一等,就等了小半个时辰,饶是尹湄有心拖延时间,发觉春雪等人入林之后竟无半点动静传出,心下也不由得提起戒备,眼看着夜色愈发黑沉,后方火光愈烈,若再耽搁下去,只怕前山战场上的人就要赶过来了。 尹湄将心一横,正要下令突进,林中终于有了动静,却是春雪等人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怎么回事?” “逃了!” 春雪身上多处带伤,可见是中了陷阱机关,她面上一阵火辣辣,咬牙道:“无赦牢底下也有密道,我们被阴风林所阻,待赶到时只抓住了几条小鱼,其他人都从密道逃下山去了!” 闻言,尹湄心下微松,面上故意显出怒色,冷声道:“他们要想尽快逃出去,必得经过沉香镇,那是自投罗网!” 春雪正要说话,山下忽有一道火光冲天而起,转眼间直上云霄,猛然炸开了一道璀璨烟花,片刻之后有喧嚣声被狂风裹挟而至,分明离得甚远,又好似近在咫尺,仿佛那片慌乱即将来到眼前。 那个方向……沉香镇? 众人齐齐一怔,尹湄与春雪同时转身,疾步来到一侧飞岩上,夜里大风呼啸,此处正当风口,若非习武之人下盘练得极稳,怕是一站上去就要被风刮下山崖。 她们眯起眼睛,借着猩红如血的火光,遥遥望见山脚下那座小镇。 正值戌时,沉香镇近日又不太平,每户人家都早早关门闭户,眼下却是灯火通明……不,那不是点点烛火,而是足可焚毁屋舍的火光! 一处,两处,三处…… 虽是天干物燥,可若只是走水,绝不可能在同一时刻有不下七八处燃起大火,大风自下而上席卷过来,带来了兵荒马乱般的喧哗声,似有人大喊:“火烧起来了!” 陈朔早先做好安排,杜允之带领一队人马留在沉香镇里待命,就算有人逃下山去,凭借这些漏网之鱼也掀不起大浪,更别说武林盟的人就算走到了穷途,也不会狗急跳墙般肆意杀人放火,只为了搅浑水搏出路。 那么,沉香镇里的这把火又是谁放的呢? 杜允之正焦头烂额。 如他事先所料,沉香镇里还藏匿了不少武林盟的老鼠,栖凰山今日大乱之后,又有零星门人拼死逃脱下山,两拨人迅速会合,不敢再有耽搁,只想着尽快闯出城去,奈何这镇子已被杜允之暗中掌管,临时加了宵禁,明街暗巷上都不见了寻常百姓,这些人但凡露个头出来,顷刻就会被无处不在的杀手盯上。 区区几十号丧家之犬,在这牢笼般的镇子里无处可逃,杜允之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更没想过他们能逃出生天,结果被这些不入他眼的下等人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最初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妪。 她是沉香镇里为数不多的耆老之一,膝下无儿无女,与老伴儿相依为命,几日前也随里长一同前往栖凰山求救,结果老伴儿被那些守兵摔打拖拽,回来不消两日就没了性命,留她一人以泪洗面,眼也快要哭瞎。 就在这时,有个走投无路的武林盟弟子逃入小巷,在她屋里借一根房梁栖身避祸,眼见恶徒公然闯门劫掠,连老妪苦苦积攒的棺材本儿也要夺走,年轻气盛的武林盟弟子终是没能忍住,一刀结果了恶徒性命,让她能为老伴儿买口薄棺。 然而,今日午时,老妪在菜市口看到了这名年轻弟子身首异处的尸体。 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他为救她才暴露行踪,她却连为他收尸都做不到。 入夜后,老妪一把火点燃了自己的屋子,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她穿着寿衣坐在老伴儿的棺材旁,又哭又笑,高声叫骂,直至没了声息。 火光在夜里无比刺目,骂声也随风扩散到沉香镇各处。 一班子巡逻的守卫闻声而来,尚未靠近就撞上了七八个手握棍棒刀斧的街坊居民,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这七八人转眼就被当场打死,结果一发不可收拾,整座沉香镇都从沉睡中惊醒。 杜允之闻讯摔门而出,上街只见四下里一片混乱无序,甚至有两个探子不知被谁泼了一身麦粉,迷得眼睛都要瞎了,看起来狼狈又可笑。 他们滴血的刀下,躺着一个胖男人的尸体,是那好心的面馆掌柜。 杜允之多看了那具尸体一眼,旋即将目光转投其他方向。 沉香镇彻底乱了起来。 有人借风放火声东击西,有人敲锣打鼓走街串巷,有人拉拽伤者夺路而逃,有人相约拦路至死方休……即使是那些贪生怕死畏畏缩缩的人,在这混乱不堪的夜里,他们也不吝于浑水摸鱼一把,哪怕只是给追兵添上些微不足道的小麻烦,可这一点一滴聚在一起,就成了无处不在的绊脚石。 他们与武林中人不同,只是最寻常、最普通的老百姓。 沉香镇受武林盟庇护三十三年,终究不是三十三天。 街头巷尾,那些武林盟弟子分成几路,被百姓们护着逃跑,道路两旁火光熊熊,映得每个人都如浴血重生了一样。 杜允之先是震惊,而后怒极反笑。 “给我杀!”他狞笑道,“这些个刁民无法无天,尔等不必留手!” 一干杀手得令,立刻追赶上去,直如砍瓜切菜般干脆利落,很快就砍倒了数人,杜允之正要吐出一口恶气,却听远处遥遥传来潮水般的呼喊,一浪高过一浪,一阵强过一阵,山呼海啸似的朝这边压来! 这是什么? 愤怒!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杜允之脸色剧变,就连那些杀手都在这阵呼喊声下战栗起来。 一个身中两刀的武林盟弟子听到这声音,分明死到临头,竟然发出了大笑。 “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杜允之面皮一抽,见此人大笑之后,其他贼子也有样学样地笑起来,他勃然大怒,夺过一柄长刀就朝对方头颅劈下。 “尔敢!” 耳畔传来一声断喝,前一刻远在天边,下一瞬劲风已扑至面前,杜允之只来得及侧身一让,反手举刀相迎! “锵——” 刀剑相交,长刀应声而断! 杜允之连退三步,总算躲开了迎面追击的三剑,直到退回众杀手的护卫范围之内,他才抬头看向这不速之客,只见一名白衣女子仗剑挡在了这伙残兵败将面前,面如冰雪,眸映火光。 他一愣,旋即认出了这个女子的身份,咬牙切齿地道:“穆清!朝廷办事,捉拿逆贼,你们望舒门胆敢阻挠?” “有何不敢!” 冷肃的女声,犹如断冰切雪,却不是出自穆清之口。 杜允之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转过身,只见后方重围被一队飞马撕开了口子,为首一匹骏马背上坐着一名玄衣卦袍的女冠,正是望舒门当代掌门人,谢安歌! “贫道竟不知琅嬛馆馆主何时成了朝廷的下属,连杀戮平民这等恶行也敢做下,就不怕有失法度、有伤天合?” 谢安歌面沉如水,不怒自威,她从马背上飞身而起,人在半空拔剑出鞘,这一剑破空而下,恍若九霄银河倾落,剑芒劈在两方人马中间的空地上,金石交鸣,火星飞溅,青石砖铺就的地面竟被劈出了一道长约丈许的深痕,恰似楚河汉界,而在裂痕周遭连块碎石也不见,仿佛她切开的不是砖石地面,只是一块豆腐! 一剑之威,力压群雄! 谢安歌挺身护在穆清等人身前,平日里清和无争的气势此刻如山似海,无愧为一派宗师。 眼风扫过满地血滟,谢安歌一剑遥指杜允之面门,冷冷道:“过线者死!” 第一百九十八章 归家 长夜将明,乌色未尽。 六月盛夏时节,中原内地已是天干地热,而在雁北关外,满目山川皆冰雪,恍惚这人间俱是茫茫一片白。 断肠崖上伤心人,天女河下不归魂。 积冰道外冻死骨,鬼哭谷内阎罗门。 四绝地的凶名自古便在雁北关外流传,关外部族信奉天神,对鬼怪之说讳莫如深,久而久之,四绝地就成了四不祥,纵然在青天白日时,来往人马也是能避则避,更遑论在这般惨凄阴冷的夜里。 昭衍在深涧下放了马,撑开天罗伞,缓步上了铁索桥。 长桥深夜,凄风冷雨,竟有些没来由的熟悉。 许是太久没有好生歇息过,昭衍的头脑变得有些迟钝,走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当初就是在此截杀朱秀禾与吕元青二人,细算起来不过数月,却好像过了许多年。 此去中原,一路血雨腥风,年华未老,心已倦。 天山中断,白浪奔流,瓢泼大雨一刻不歇地浇下来,巨灵神那双力大无穷的手化为狂风,在咆哮声里肆意撕扯着桥上铁索,就算是身负上乘轻功的一流高手,此刻走在这座桥上也是摇摇欲坠,而昭衍却像脚上生根,一晃不晃地踏在桥板上,漫天雨针打在素白伞面上,又化为一股股水流滚下。 可他分明走得稳稳当当,看着却比这座破旧不堪的铁索桥还要脆弱。 雨势越来越大,风声也愈发喧嚣,昭衍双目盯着前方,心思却被水浪冲远,不知到了何处去,直到一块大石从山崖上滚落下来,轰然砸进河里,溅起一片老大的水花,这声音犹如炸雷在耳,他猛地一惊,发现自己一脚就要踏空,连忙定身凝神。 虚惊一场,昭衍吐出闷在胸中的浊气,这才发现前方岸上竟有一点火光,明明灭灭,摇曳不定。 有灯必有人。 什么人会在这冷雨夜里提灯相候? 昭衍本能地攥紧了伞柄,藏锋于内的无名剑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颤鸣,正当杀意透骨而出之际,那提灯之人发出一声叹息,道:“现在方知戒备,适才若我出手袭杀,你已没命了。” “……师父?” 火光映亮了来人面目,依旧是那张神色寡淡似不近人情的脸,说出的话也不熨帖,却让昭衍在这一刹那红了眼眶。 步寒英腰不佩剑,身披鹤氅,单手提着铜罩灯,一柄二十八骨油毡伞放在脚边,伞面上水迹已干,不知在此等了多久。 数月不见,步寒英的身形音容未有变改,只是有些难掩的憔悴,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咳,并不算严重,却让昭衍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方才那些胡思乱想霎时没了踪影,昭衍疾步过了桥,径直来到步寒英面前,围着他仔细打量起来。 步寒英只觉得他左转右转如穿花蝴蝶般扰人,直言道:“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昭衍却不肯相信,如步寒英这般登峰造极的大宗师早已不避寒暑,他在寒山潜修时经常见到步寒英赤着上身在雪地里练剑,甚至盘膝在冰瀑下打坐整日,区区风邪哪能将他击倒? 见步寒英不肯说,昭衍自有办法,也不徒费口舌,只牵着对方衣袖一角,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步寒英最是面冷心软,寒山的孩子们若想央他点事,但凡不过分的,他总是撑不过几回合就会点头答应,这法子屡试不爽,连心智不全的白知微都学会了,昭衍看过不知多少次,早已无师自通。 果不其然,步寒英见状叹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还作那小儿态?” 昭衍在步寒英面上是从来不肯要脸的,闻言也不觉羞。 步寒英奈何不得他,左右也无甚难言之处,便道:“朱秀禾被擒之后,青狼帮自知行迹败露,索性举众投了乌勒,他们在呼伐草原上烧杀劫掠,不少小部族都遭了灾,雁北关的周大帅与我合计,联手围剿这伙恶贼,一忙活便是两三月,另有各方细作闻风而动,寒山地处兵家必争之地自不可偏安太平,我重新布置了四方防线,把四绝地也纳入警戒之内,疲乏之余染了些风寒,不算什么大病。” 昭衍这才安了心,旋即难免惊讶,想不到仅仅数月过去,连四绝地都被纳入了寒山地界,恐怕自己才出雁北关,行踪已落在了步寒英的案头上,无怪乎他会提前在此相候。 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步寒英又道:“我命人在天女河畔接应,不料候到申时仍不见人,你既然放着大道不走,想来是不愿声张,我已对知情人下过封口令,今夜只我在此接你,不必担忧旁人耳目。” 昭衍一愣,笑道:“师父果然知我。” 步寒英在世人眼里总是清净无尘的模样,不相熟的只道他剑如其人纯粹至诚,这评价放在当年或许恰当,只是一个真正心外无物的人断无可能坐镇天门近十八年而不出纰漏,昭衍跟在他身边五年,受益匪浅的绝非武功一道。 他恭维两句准备揭过话去,步寒英却不吃这套,淡淡道:“休要顾左右而言他,方才你是为何失魂落魄,竟连武者本能的戒备也忘了?” 走跳江湖时,昭衍骗人骗鬼全凭一张嘴,如今到了步寒英面前却连搪塞也做不到,心下暗暗叫苦,偏不知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刮来,昭衍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喉间一痒险些咳嗽出声,虽及时忍下,面色也是一白。 这反应只在片刻之间,却被步寒英尽收眼底,他双眉微皱又松开,改口道:“风急雨大,回家再说。” 说罢,他将铜罩灯塞到昭衍手里,一手捡起地上的大油毡伞,一手牵起归家的弟子往来路走去,一股温暖平和的内力从掌心过渡而来,昭衍浑身寒意都被这股真气驱散,仿佛在转身之间跨越寒冬来到了暖春。 渡过河岸,再穿一条山道,静默于夜的寒山渐显轮廓,点点火光在黑暗里无比刺目,那是值夜岗哨用以照明取暖的灯火。 顾念着昭衍,步寒英带他绕过山门走了捷径,师徒俩避开族人聚居地,一路来到了孤鸾峰下。 孤鸾峰是步寒英悟剑修行之所,因其地势高耸险绝,这座山峰原本连个巡逻弟子都没有,却于五年前在山脚梅香路旁建起了一座小院,占地不广,建筑装潢俱不精美,胜在处处细致入微,屋内甚至设有地暖,是步寒英特意为亲妹白知微打造的小家。 天色未亮,白知微却已醒了。 寒山没有奴仆婢子,日常照顾白知微的人是族内女医,当年受她救护教养之恩,待她自是无微不至,尤其白知微的病情已有大好之势,早在昭衍下山之前,她已经能扶着人慢慢走上几步,浑噩懵懂的心智也逐渐好转,偶尔能跟人说些短句子,像个牙牙学语的小孩。 虽是骨肉至亲,可步寒英鲜少深夜前来探望,女医开门一看,见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个年轻人,喜出望外地道:“小昭何时回来的?” 昭衍对她一笑,乖乖唤了人。 步寒英摆了摆手,女医知趣地离开,临行前不忘叮嘱道:“山主,师父她今夜睡得不安稳,恐怕做了噩梦,方才还闹着要见你呢。” “我知道了。” 步寒英脱下湿冷的大氅,让昭衍坐下喝杯热茶暖身,转头进了内屋,却不想昭衍喝了一杯又一杯,始终不见他出来,实在是坐不住了,也起身朝内走去,看清屋内情形后暗道一声“难怪”。 诚如女医所言,白知微许是被噩梦魇住了,被裘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她活像只白毛大兔子,正手脚并用地扒着步寒英不放,甚至用手去够那条遮眼布,似乎想要看清那一小块被藏起来的脸究竟是何模样。 步寒英的左眼瞎了二十多年,他早已不觉得疼了,却怕这只瞎眼吓到人,平日里都用额发或纱布挡住,自然也不肯让白知微掀开来看。 “小妹!”他攥住白知微不安分的手,稍稍加重了语气,“我没事,我在呢。” 白知微眼眶红红,似乎就要哭出来。 昭衍见她始终盯着步寒英的左眼不放,地上又散落了许多东西,仔细一看都是当年傅渊渟送给她的小玩意儿,其中包括了那块漂亮的鹅卵石。 白知微的心智与孩童无异,难免也会弄坏自己的玩具,可她似有冥冥直觉般对这几样不起眼的小物十分爱惜,昭衍曾作势欲拿,她肯给他分糖吃,却不肯让他对这些东西摸上一指头,眼下却将之扫落在地。 发现了这点,昭衍陡然意识到她究竟梦到什么了,张口想说几句,却是欲言又止。 然而,步寒英也已反应过来了。 白知微当年重伤濒死,淤血入脑压迫经脉神窍,一度连五感也丧失,全靠殷无济卓绝的医术和季繁霜及时提供的凤血藤才得以回天,只是外伤易愈,内患难痊,殷无济这些年游走四方也不忘白知微的病情,可他同样有言在先,说这与其他疑难杂症不同,白知微究竟能否清醒,药石占三分,天意占三分,剩下四分都得看人心。 她是病了,而非忘了。 步寒英的左眼是为救傅渊渟而被毒针刺中,又被白知微亲手摘下,那不仅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也是他们三人再也填不满的缺憾,于白知微而言,早已刻骨铭心。 只是她为何会突然梦到这些呢? 一念及此,昭衍向步寒英投向询问的目光,后者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前天夜里发热,医师用药重了些,知微她不明白,叫了我几次没回应,许是吓到了。” 闻言,昭衍眼眸微眯,心下有了些盘算。 步寒英耐心安抚了白知微好一阵,总算哄得她松开手,衣襟已是一片狼藉,只好先行去客房更衣,昭衍留下收拾了满地杂物,所幸傅渊渟做的这些玩意儿都还结实耐用,擦擦干净又摆回原位。 白知微坐在暖炕上,直勾勾地看着他。 昭衍净了手,哄她躺下再睡一会儿,白知微却颤颤地伸出手来,孱弱的手指如同小鸟翅膀,轻轻抚过他的手腕。 截天阳劲有生生造化之功,太一真气亦是蓄精补元的无上秘典,昭衍在云岭摸爬滚打了一身伤,回到寒山时已好了个七七八八,只是其中几处实在伤得厉害,至今尚未愈合。 昭衍本不敢让白知微见着这些,临了想到什么,任她不得其法地扯断护腕绑带,把袖子撸了起来。 当日昭衍以身为饵引诱冯墨生出手,一度身陷重围险象环生,右臂更是险些被冯墨生削下一整条肉来,如今皮肉虽已长拢,疤痕却仍触目惊心,白知微只看了一眼就吓得脸色惨白,嘴唇颤抖,身子也哆嗦起来。 “姑姑,没事的,已经快好了。” 昭衍也不敢把她刺激太过,不想白知微这回用力极大,分明怕得浑身发抖,还想要伸手碰上一碰。 她攥着这条伤痕累累的手臂,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昭衍吓了一跳,他赶紧把袖子放下,却发现步寒英不知何时站在了内屋门口,冷冷看着这边。 一瞬间,昭衍有种干坏事被当场抓获的窘迫,忙不迭地把手抽回来,步寒英瞥了他一眼,哄着白知微躺下睡了,这才吹熄了灯,带他走回外厅。 昭衍自知理亏,却不想步寒英压根没训斥自己,而是道:“脱衣服。” “……师父?” 步寒英盯着他的右臂,惜字如金地道:“脱。” 昭衍被他这一眼看得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家师父这一刻的气势比之当年傅渊渟也不差了,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实在不敢有半句废话。 屋里有地暖,他脱了上衣也不觉得冷,只是步寒英的目光仿佛冰刀霜剑,一寸寸刮过他身上每一道疤,令昭衍都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好在步寒英终是没动手。 他似乎数清了弟子出去一趟多出了几道伤疤,将搭在手边的干净斗篷扔了过去,这才问道:“还疼不疼了?” 昭衍快速想好的满肚子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垂下眼,有心想要说几句好听的话,到底是没能忍住,沙哑地道:“当时很疼的,我怕得很。” 屋里一时间变得无比安静。 直到步寒英开口道:“下山之前,我对你说的话可还记得吗?” 昭衍喉头一堵,双手缓缓攥紧成拳。 “执着并非不好,但人不能只为执念而活,一旦暴露了这一点,离被人拿捏住软肋也就不远了。”顿了下,步寒英定定看向他心口结成蛛网的血纹,“我将藏锋交给你,不只是给你杀敌制胜的凶器,也是提醒你保护好自己,可惜你是把我的话当了耳旁风。” “师父,我……” 步寒英打断他,指着那血纹问道:“何时种下的?” “……上月廿四。”昭衍抬头,“您认得这个?” “子母连心蛊,姑射弟子一生只炼得一对的本命蛊。”步寒英垂眸,“你是遇见了季繁霜的亲传弟子,还是……她的女儿?” 昭衍的嘴唇嗫嚅了下,道:“她叫江烟萝,是海天帮的大小姐,也是如今的浮云楼之主。” 步寒英微怔,随后叹道:“白道四大门派之一的海天帮,原来早在那么多年前就已经与武林盟离心了。” 他本就神情寡淡,这下更是古井无波,昭衍实在不能从步寒英面上窥出什么端倪来,心下难免五味杂陈,忍不住问道:“您就没有别的话想说吗?” 这句话里像是埋了根不大不小的刺,步寒英与昭衍对视一眼,平静问道:“她知道你的身份了?” “是。” “可她选择了为你遮掩隐瞒,而你似乎是迫于无奈才与她合作。”步寒英的手指轻敲了两下桌面,“云岭这潭浑水,是她逼你去蹚的。” 昭衍自入中原之后,与步寒英通过好几次书信,尤其云岭之事关系重大,后续还少不得步寒英为他补缺,实在不敢有所隐瞒,早在行动之前已用飞鸽传书将自己的诸般谋算写成密文传入寒山,好让步寒英有所准备。 此刻被步寒英当面点破暗涌,昭衍也不觉心虚,直言道:“她就算不逼,我自己也是要去的。” 步寒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杀了冯墨生,四楼之间的平衡被彻底打破,听雨阁要乱了。” 昭衍会意道:“正因如此,至少在外人眼里,冯墨生只是叛逃了。” “逃往北疆关外,投效外贼?” “他是听雨阁四天王之一,忽雷楼又掌审讯刑罚,冯墨生手里掌握了太多阴私,这样一个人叛逃在外,莫说是听雨阁阁主,就算当今太后也睡不安生。” “背主的豺狼若要尽快在关外站稳脚跟,必得狠狠反咬原主一口,这就是你星夜兼程赶回寒山的目的。” 师徒俩你一言我一句,好似冯墨生当真还活在人世般,倘是后者魂灵不灭,只怕已化为厉鬼前来索命。 为了将平南王府从云岭这潭万劫不复的浑水里捞出来,昭衍只得祸水东引,将幕后黑手的罪名死死扣在乌勒奸细头上,这一招不可谓不妙,只是同样隐患极大,若不能好生圆上漏洞,后续必将反噬无穷。 步寒英心里有了数,问道:“你准备做到哪一步?” “边关已平静太久了。”昭衍用听不出情绪波动的声音道,“都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自您坐镇天门以来,有了寒山这道屏障在,雁北关压力大减,中原腹地却是内患层出,南北天下对峙数载已有开战之势……然而,平南王府也好,当今朝廷也罢,双方都不是好啃的软骨头,也没有速战速决的强盛力量,一旦开战势必陷入拉锯局面,届时内部斗争虚耗,边关也将狼烟四起,江湖庙堂的秩序都会支离破碎,寒山恐要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无人能够独善其身。” “于是你给他们找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以此拖延中原内乱爆发的时间。”步寒英面上喜怒难辨,“然而,这件事牵涉多方,但凡出了一点纰漏,势必引火烧身,你就不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到最后,一股沉重威势骤然从步寒英身上爆发出来,仿佛山岳压顶般令人无处可逃,饶是昭衍早有准备,在这气势压迫之下也不禁脸色微白,可他这回不退不让,真气运转四肢百骸,抬头直面步寒英。 “师父,我别无选择。”昭衍一字一顿地道,“我这一生不求功成名就,只要一个恩仇有报,而这十八年时间证明了一件事——当今皇位一日不换人,飞星案一日不可能沉冤昭雪。” 闻言,步寒英眼中掠过一抹锋芒,旋即又消融在平静如水的目光里。 磅礴压迫的威势于顷刻间消弭殆尽,昭衍顾不得拭去额头渗出的冷汗,只见步寒英冷下了脸,断定道:“你都知道了。” 昭衍反问道:“师父以为,弟子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 步寒英沉默了片刻,他看着眼前人一如当年的执拗眼神,五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昭衍的确改变了很多,可有些属于薛泓碧的东西从未变过。 “不,从来没有什么该不该。” 步寒英从椅子上站起身,他来到昭衍面前,抬手比了一下,难得笑道:“何况,你都快跟为师一般高了,早已不是无知的稚子少年。” 说话间,他轻轻叹出一口气,鬓边的霜色似又多出几许。 昭衍一路行来,早已憋足了满腔怨愤,却在看清烛光映华发的刹那哑了声,剩下那些伤人伤己的话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任是天下第一人,亦不能脱胎换骨,血肉之躯非金石,终有老去之日。 掌心传来阵阵刺痛,是紧扣的指甲嵌进了皮肉,昭衍不敢松开,生怕这一下就泄光了力气。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气,像是千言万语哽出了血,昭衍抬头看着自己的师父,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哑声道:“是,我找回了九宫名单,也看到了五年前那封密信……师父,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为何不告诉我呢?如果我早早知晓,说不定……” “没有如果。” 步寒英的手轻轻落在他脸上,遮住那双血红的眼睛,低声道:“有些事情,早早知道不一定就能做出对的选择,方怀远……不是已经用他自己的教训告诉你了吗?” 昭衍浑身一震。 第一百九十九章 孤注 有些事,过去了不代表放下了。 当年季繁霜一手策划了碎星局,又在最后关头亲手破局,她把步寒英拖出了玉石俱焚的深渊,亦将他束缚在了寒山一隅,直到季繁霜身死白鹿湖之后,步寒英才摆脱了处处被动的局面,开始秘密恢复与故旧们的联络。 第一个跟他联系上的人,正是逐步走向末路的傅渊渟。 傅渊渟杀了季繁霜,身中无药可解的化功剧毒,他自知时日无多,却放不下九宫飞星的血海深仇,于是提早为自己安排后事,而他身负冤罪血债流亡十二年,相信他的人不多,能被他托付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除步寒英外再无人能担此重任。 早在找到薛泓碧之前,傅渊渟已经通过殷无济这条线向步寒英传达了许多情报,其中包括他在这十二年里与听雨阁缠斗的经验教训和追寻九宫旧案所获的虚实线索,并且着重提到了一件事——中宫一部的覆灭。 九宫各司其职,各部中人即便身为同僚也是相互保密,即便有叛徒搜集到九宫重要成员的名单,亦无法在短时间内将之连根拔起,而这中途耽搁的时间就会成为其余人的生机,他们本就来自于江湖各地,一旦挣脱罗网便要如鱼入水般不见踪影。 自永安七年至十九年,飞星盟共有三宫被尽数清剿。 首当其冲是傅渊渟的乾宫,他本为听雨阁打入飞星盟的内鬼,为了尽快站稳脚跟,听雨阁没少在背后推手,乾宫之内亦不乏耳目暗桩,可谓是上下渗透,哪怕傅渊渟最终反悔,也来不及以雷霆手段清除掉全部的蛀虫,乾宫被摧毁是注定的结果;其次是白梨掌管的离宫,在得到季繁霜的泄密后,为了截下那份至关重要的九宫名单,白梨亲率离宫全员精锐夜袭掷金楼,几乎付出了同归于尽的代价,掷金楼满门被屠,离宫也死伤殆尽;最后,是在永安九年被听雨阁一网打尽的中宫。 相比前两者,傅渊渟对中宫覆灭的内情更加上心,只因此事实在蹊跷,须知中宫位列九宫正中,代表了承启与平衡,主要负责飞星盟的文书内务和行动辅助,算是隐于幕后的一部势力,人事调动运作自成一体,要想将之赶尽杀绝,少不得内部上位者的助力。 因此,傅渊渟一度怀疑中宫之主就是那两名叛徒之一,恰在中宫被剿前不久,武林盟传出了晴岚夫人的死讯。 晴岚的死既突然又蹊跷,武林盟对外的粉饰说辞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傅渊渟,他很快通过陆无归这条线查到了内情,发现生花洞余孽不过是个幌子,此事的幕后黑手乃听雨阁,亲手杀死晴岚的真凶甚至是她夫君方怀远本人……种种异常写成白纸黑字排在面前,傅渊渟断定方怀远夫妻与中宫脱不了干系,甚至直觉认为方怀远就是中宫之主,之所以没被听雨阁处理掉,是他选择了出卖部下投靠朝廷以求自保,为此不惜杀害发妻。 在绛城一役时,傅渊渟对方怀远穷追猛打,若非步寒英来得及时,方怀远怕是当晚就要死在钟楚河上。 步寒英事先得到了傅渊渟的密信,双方看法不谋而合,只在方怀远这件事上有所异议。 他认为方怀远有可能是中宫之主,但中宫覆灭这潭水又深又浑,在没有十足证据前杀了方怀远恐怕正中听雨阁下怀。 事实证明步寒英没有猜错。 钟楚河畔那晚的厮杀可谓混乱不堪,双方无一人留手,在方怀远明显落入下风之际,听雨阁并没有出手相救,而堂堂武林盟主岂会没有利用价值?除非他们并不算是一路人。 于是步寒英在最后关头抢下了方怀远的命。 他在众目睽睽下杀了傅渊渟,了断半生恩仇业障,又不顾旁人劝阻执意火葬了傅渊渟的尸身,这一切是发自本心,也是刻意做给方怀远看的,倘若方怀远真是九宫中人,不论他是敌是友都难以无动于衷,极有可能做出什么事来。 果不其然,步寒英在离开绛城后不久便得到了一封来历不明的密信。 说是密信,其实只是一张两指宽的字条,上面写满蝇头小字,说的只有一件事——永安七年,丞相宋元昭夜闯禁宫谋逆刺君的真相。 飞星案始于傅渊渟杀害镇北大元帅张怀英之事,可真正将整个飞星盟推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的是随后那桩谋逆案。 皇宫戒备森严,尤其在三王之乱后,宫门一旦落锁非遇紧急重大之事绝不开启,且叩门者必得手持玺印圣旨或皇帝令牌,否则看门禁卫有权将之当场驱逐甚至诛杀,连皇亲国戚也不敢造次。 宋元昭身为两朝元老,又是外臣,他不可能不知道夜闯禁宫是何等重罪,除非事情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而且他手里握有事后免罪的底牌。 字条上写得清清楚楚,当晚是有皇帝的贴身近侍乔装混出宫门,来到丞相府向宋元昭求救,说是萧太后意图逼宫,永安帝被困寝殿不得出入,急召丞相相救。 事出突然,又有令牌和血衣诏为证,宋元昭刚好查到了萧家头上,以为对方狗急跳墙,当即不疑有他,一面命人召集文武百官,一面亲率人马前往救驾。 大靖文武分立,宋元昭手里没有兵权,情急之下也来不及说服调动京营,于是他带走了驻守京城的半部兑宫精锐,以诏令夜叩宫门,却遭到了禁卫寸步不让的阻拦,不得已才下令硬闯。 皇宫虽有大内高手,可宋元昭带来的这些人皆非泛泛之辈,护着他杀出重围直闯寝殿,却没想到抵达之后,那里早已准备好了十面埋伏,永安帝跟萧太后一起走了出来,当众叱责宋元昭伪造诏令、豢养私兵图谋不轨,将之打为闯宫刺君的逆贼,下令当场擒获。 最为讽刺的是,宋元昭当时亲口辩称,他是奉君王之命前来救驾,飞星盟亦是得到皇帝首肯才秘密成立的。 “……我们早该想到的,宋元昭历经两朝,哪能不知道私自组建飞星盟干涉朝野暗斗是犯了大忌?” 步寒英说到此处,终是忍不住面露苦笑,不无悲哀地道:“飞星盟也好,听雨阁也罢,打从我们卷入其中那一日起,都成了权力斗争的刀剑,握剑人不是我们自己,而是这些真正掌握生杀大权的天潢贵胄。” 永安帝年幼登基,从小到大都受到萧太后的控制,如傀儡一般坐在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上,连自己亲近的人都保护不住,人不是泥捏的血肉,他岂会没有不甘,又怎能不恨不怒? 薛海是宋元昭的徒弟,亦是先帝亲自为儿子挑选的少师,永安帝登基以后,身边所有人待他都得看萧太后的脸色行事,唯独薛海是真心教导他,而这个人却因此触了萧家逆鳞,以至于被买凶杀害。 饶是薛海因白梨之故逃过一劫,此事也成了一根卡在少年帝王喉头的大刺,于是在宋元昭秘密与他商议组建飞星盟以遏制萧家暗中势力时,永安帝只犹豫了一会儿就点了头。 正因得到了永安帝的首肯,宋元昭才敢放手施为。 在宋元昭看来,永安帝只是困于年少,待他长大成人势必会夺回权柄,自己等人要做到的是在那之前死死压制住勋贵外戚们日渐扩张的势力和野心,只要跟皇帝站在同一条船上,注定是立于不败之地。 可惜他算尽了机关,没算到人心易变。 “这个秘密实在骇人听闻,且时过多年人事全非,我不敢轻信,也不敢尽不信。”步寒英喝了一口冷掉的茶,“于是,我将此事拜托给了殷无济和明净,他们二人常年游走四方,医者手里人脉众多,当为打探虚实的最佳人选。” 昭衍没有做声。 饶是他早已看到了字条内容,此刻听步寒英亲口说来,头皮仍一阵阵发麻,喉头像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堵住,磨得血肉都像烂了一样生疼,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话道:“他们去了西川,从平南王那里得到了佐证。” “不错。”步寒英闭了下眼,“绛城一役后,方怀远暗中联络上了平南王府。” 永安七年北疆出事不久,方怀远就意识到情况不妙,秘密上京找到宋元昭商议对策,并与兑宫之主王成骅开诚布公,夜闯禁宫那晚王成骅护着宋元昭同行,方怀远率领剩下人马在外等候接应,结果只等回了一个行尸走肉般的王成骅,以及这令人不敢置信的真相。 他们赶在全城封锁之前逃了出去,方怀远归家后发现事情败露,与晴岚一同被方玉楼诘问相逼,不得已杀死信使试图抽身,而在这年冬末丐帮传出了王成骅病逝的消息,于深知缘由的方怀远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待到出了晴岚之事,他愈发心灰意冷了。 直到永安十九年,傅渊渟行踪再现。 方怀远虽得了九宫名单,可他不知道季繁霜泄露的那些秘辛,始终以为傅渊渟是九宫的叛徒,又成为了听雨阁欲除之而后快的弃子,杀死傅渊渟是他当时最想做的事情,这才同意与听雨阁联手布下绛城杀局。 然而,在目睹傅渊渟与步寒英的决死一战之后,方怀远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或许错了。 可惜逝者已逝,有些错注定没有弥补的机会。 方怀远无颜再以中宫之主的身份自居,也不敢轻易将步寒英及寒山扯回浑水之中,他将这迟到十二年的真相封入蜡丸密传过去,意在警示步寒英不可再轻信当今朝廷以免重蹈覆辙,而他自己久久辗转难眠,终究抵不住心中煎熬,决定去做一件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傅渊渟半生的悲剧,给了方怀远一个深刻的教训——高深莫测的武功也好,名震四海的威望也罢,都会在滔天权势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傅渊渟厉害吗? 天下第一魔头,绝非浪得虚名。 傅渊渟势单力孤吗? 飞星盟乾宫之主,补天宗宗主,江湖上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他比肩的人。 傅渊渟的下场是什么? 一日内身败名裂,一夜间众叛亲离,颠沛流亡十二年,死无葬身之地。 归根结底,傅渊渟不是输给听雨阁,更不是输给任何人,只是输给了权力。 永安帝一日在位,萧太后一日掌权,飞星案就只能盖棺定论,九宫也只是九贼,除非……日月换天,权力更迭。 “殷无济和明净以诊治为由进入平南王府,一步步取得了平南王殷熹和王女殷令仪的信任,终于在两年前探知到了方家早已暗中投效王府的秘密,从而确认其中宫之主的身份,可惜为时已晚,方怀远那时已安排了方敬诈死入云岭山主管私造军械之事,要想把他从这条船上拉下来,不可能了。”步寒英很少叹气,今日却叹得格外多。 昭衍默默听罢,不由得想起师父也曾在自己下山前特意谈起平南王的情景,低声道:“你不赞同此事。” 步寒英坦言道:“殷氏宗室香火凋零,平南王殷熹的确是现存少有的实权藩王,其人亦不失为雄主,若时光倒流十载,我或许也会上他这条船,可惜没有如果。” 平南王想当皇帝吗?他当然想,否则不会将整个西南经营成铁桶一块,军政文财尽数纳入掌中,甚至招揽武林高手为暗客,与江湖势力合谋协作,连占山私造军械这等事也敢干。 可他早已错过了起兵的最好机会。 许是三王之乱留下的余悸,亦或者先帝不顾旧情的猜忌打压使他心寒,平南王从永安七年等到了永安二十四年,从而立之年等到了年过不惑,壮心未泯而锐气已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麾下人心不齐,子女明争暗斗,就算能得天下也难安天下,一旦南北开战陷入僵持,虎视眈眈的各方外敌必将趁虚而入,重蹈前朝之祸也未可知。 偏偏方怀远报仇心切,失去了对局势的客观判断,成为了平南王麾下最强硬有力的主战派之一,使得原本与他颇为相投的殷令仪心生芥蒂,以至于在发现方怀远错信海天帮后直接选择了掀棋。 昭衍想了想,道:“殷先生他们的看法却与师父不同。” 步寒英对昭衍隐瞒了这些,无疑是不想让他卷入其中,可鉴慧却在武林大会结束后将那张字条送到了昭衍面前,明显打着为平南王府招揽他的意思。 “你下山之前,殷无济就传过一封飞鸽传书为平南王做说客,被我给拒了。”步寒英面色微冷,“我猜到他们不会轻易死心,却没料想会直接找上你。” 昭衍皮笑肉不笑地道:“他们也没想到,我在那之前已经跟方盟主不欢而散,又与姑射仙达成了暂时同盟,此举反倒弄巧成拙。” “可你依旧选择了帮助平南王府。”步寒英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抬眼朝他看来,“为什么?” 昭衍一时无言。 “姑射仙既与听雨阁离心,又有海天帮作为后盾,南北是否开战于她而言都是利大于弊,她不在乎云岭之事会有怎样的结局,只要你帮她铲除冯墨生这一心腹大患,而你偏偏选择了最麻烦的办法,甚至牵扯到多方势力,若说你不是为平南王府粉饰遮掩,为师是绝不信的。” 步寒英的神情严厉又不失温柔,说到最后甚至微微放缓了语气,轻声道:“事已至此,我不会责怪你,但你得让我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局面。” “我……”昭衍的声音哑了一下,紧攥多时的双拳缓缓松开,掌心里一片血淋淋的月牙印子。 步寒英皱了皱眉,翻出帕子擦拭他手上的血,这动作好似给了昭衍一些力量,他反握住步寒英的手腕,低低地道:“师父,弟子不觉得方世伯和殷先生他们……全然是错的。” 臣子负君是大不忠,君王负臣又何尝不是大不义? 殷无济不仅是能救人杀人的怪医,也是能拿捏人心的老狐狸,在他暗使鉴慧送来那张字条起,昭衍的心已经有了偏向。 因果有报,血债血偿。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代价,否则这天下就不再需要公理,只要拥有恃强凌弱的霸权就足够了。 “皇位一日不换人,旧案一日不昭雪……在这一点上,想必师父您也是心知肚明的。”昭衍的唇角缓缓扬起,“您所顾忌的,只是平南王殷熹不足以让我们孤注一掷去信任,我们再也输不起了。” 优柔寡断无以为王,背信弃义不堪为君。 步寒英低头看他,眸中精光一闪,问道:“你押定了谁?” 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昭衍与步寒英对视,沉声道:“平南王女,殷令仪!” 这句孤注一掷,并非冲动为之。 平南王殷熹共有三子一女,其中世子和王女是嫡出,剩下两个都是庶子,年纪最小的也已成丁。 与大多数王公贵族不同,平南王当年与先帝兄弟齐心,是在马上定住江山,养成一派军伍作风,对部下和子女都要求极严,世子文韬武略,两个庶子各有所长,任谁看了都要夸赞一句“虎父无犬子”。 然而,平南王最喜爱的却是他女儿。 “郡主在家中序齿行二,少时便亲自奔走四方招揽人才,平南王麾下以灵蛟会为首的江湖势力皆由她统管,足见其御下之能。”昭衍认真道,“她虽是女子却有不输男儿的雄才大略,此番与我里应外合,兵不血刃地瓦解了萧正风和冯墨生的同盟,而后随机应变,顺利救走了逃出云岭山的众多部下,不难窥见她手腕过人。” 步寒英对殷令仪显然也不无知悉,只道:“可惜她生为女儿身。” 有些话说来残酷,却是于这世道颠扑不破的规矩纲常,殷令仪纵有千好万好,但她生为女子,已是不得天钟。 步寒英心性澄明,对男女老少都一视同仁,可他知道无论中原还是关外,女子天生便在很多地方处于劣势,尤其是权力角逐,即便如萧太后那样权倾朝野的女人,她也只敢垂帘听政,不敢昭告天下自立为帝。 永安帝的确是个傀儡,可这个傀儡一日存在,礼法纲常的遮羞布就一日不被人撕烂,被这些陈规旧矩教化束缚的人也就能够继续自欺欺人,这是何等可笑又可悲的事情啊。 昭衍沉默了下来,他无端想到了当日去无赦牢探监方咏雩时与江烟萝的一番对话,那是他第一次明晃晃的试探,也是江烟萝首次不加掩饰地在他面前展露獠牙。 “……我不觉得她生为女子算是可惜。” 良久,昭衍抬头正色道:“世道多艰,世人残忍,一旦到了生死存亡之际,男人会拿起刀,女人也可以,没有谁天生高人一等的规矩,若有也是破规矩,须知一锤定音的四个字说好听些是‘成王败寇’,难听点便是‘弱肉强食’,所谓的可怜可惜可叹,只是旁人对败者的施舍,真正的赢家从不在意也无需介怀。” 于他而言,少时的薛泓碧和长大的昭衍都遇见了太多惊艳绝伦的女子,她们或善或恶,或刚或柔,无不在他生命里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步寒英听他说出这番话,面上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笑容,道:“看来你与这位郡主很是相投。” 昭衍却道:“实则不然,我一开始蛮讨厌她的。” 人非圣贤,难免偏心偏爱,昭衍与尹湄亲如姐弟,在得知殷令仪对尹湄有所欺瞒甚至利用的时候,他对殷令仪恶感倍增,甚至在冤鬼路上动过杀心,这份厌恶哪怕在双方开诚布公后也无多少改观,直到殷令仪主动提出要去云岭山救人。 将李鸣珂派往云岭山作饵是平南王府主战一方的决定,他们不怕云岭的秘密被听雨阁揭开,只怕此事闹得不够大,一旦事态发展如其所料,南北战火就要从云岭山而始,正中某些人欲夺从龙之功的渴望。 殷令仪是平南王的女儿而非臣子,所在乎的也不是求战求和之争,她眼中有天下大局,事先已推算权衡了两种发展的利弊,这才决定紧急奔赴云岭,甚至不惜代替李鸣珂为饵,救下一群必死之人,也盘活了一场本该无解的局。 “为上位者必要当断则断,可一个能轻易舍弃部下如棋子的人,早晚也会被部下舍弃。”昭衍微微平复了因回忆而激荡的心绪,“她既然敢去,我又为何不敢搏一回?” 步寒英目光沉沉地逼问道:“你就不怕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昭衍毫不畏惧地看着他:“我只知道一退再退终将退无可退。”在得知真相那一刻起,前方就不再是迷雾岔路,而是一座悬于深渊之上的独木桥。 昭衍双膝落地,朝步寒英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从永安七年至永安二十四年,我们已经退了快十八年了,如今还有多少路可退,又剩下多少代价能输?” 九宫飞星,生死离散,奸佞当道,豺狼横行。 他们等不了下一个十八年。 最后一个字出口,昭衍长跪不起,连呼吸都屏住,静待步寒英的决定。 他知道自己此举无异于逼迫,更知道步寒英耗费了多少心血才换来寒山今日的太平安稳,饶是这太平不能长安,要将之亲手打破也无异于剜心割肉。 昭衍以为步寒英至少要慎思许久,已做好了接受任何结果的准备,却不想屋里仅仅静默了几息,一只手便轻轻落在了他的头上。 “师父……” 他怔怔抬眼,只见步寒英正垂眸看着自己,抿成一线的唇无声扬起,仿佛尘封多年的神兵利剑终于展露锋芒。 步寒英正欲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山主,有紧急飞书送达。” 听声音是先前离开的女医,她本是沉稳细心的人,此时却顾不上许多,敲门的力度略大,语气里也带着压抑不住的惶急。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昭衍起身去开门,果然见到女医独自站在门外,她一手捧着信鸽,一手捏着块皱巴巴的布,与其说是书信,倒不如说是匆忙间扯下来的破衣一角,昭衍甫一接手看过,便被那斑斑血迹摄去了呼吸。 “怎么了?” 步寒英鲜少看到昭衍这般模样,心知必然出了大事,劈手夺过碎布,只见上面只有一行凌乱血字。 …… 大靖永安二十四年六月廿一,注定会是个令所有江湖人毕生难忘的日子。 这一日,武林盟总舵栖凰山遇袭,三峰沦陷,死伤无数,山下村庄城镇亦受殃及。 消息一经传出,八方震动,四海皆惊! 第二百章 天下 笼罩栖凰山的腥风血雨,历经三日方歇。 第一日,擎天峰遭到攻占,云桥断裂;第二日,浩然峰全面失守,天罡殿匾额塌落,方家主宅被夷为平地;第三日,尽诛乾元峰守卫,阴风林内尸骨遍地,无赦牢落入敌手。 总舵长老死伤殆尽,管事以上者十不存一,盟主方怀远及其妻子江氏的尸身被人找到,断剑巨阙悬于天罡殿匾额之下,英雄末路,不忍睹之。 一时之间,众多传言甚嚣尘上,激起了无数江湖人的愤慨,白道各派弟子都向中州赶来,游侠散人亦集结而至,可当他们赶到栖凰山时,面对的不是穷凶极恶的魔门中人,而是中州府营参将亲自率领的三千精兵,以及听雨阁的众多密探暗卫。 浮云楼副楼主陈朔亲自出面挂出告示,上书方怀远是为九宫飞星之余孽,及其勾结乌勒奸细、杀害巡按御史唐荣等条条罪行,其妻江氏撞破隐秘惨遭灭口,方怀远此人心狠手辣令人发指,叛贼不法,死不足惜。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武林盟总舵覆灭,四方分舵自顾不暇,白道群龙无首,海天帮帮主江天养出面号召,广邀各派掌门于七月十五在仙留城醉仙楼举行共议,商讨力挽狂澜之策以安武林白道之未来。 号令既出,八方云动。 因此,七月十五这一日天还未亮,仙留城内已是万人空巷,醉仙楼附近更是人满为患。 人多的地方自少不了口舌是非,不知哪个晦气种最先说道:“今日是中元节呢。” 七月十五中元日,酆都城开祭孤魂。 世道艰难,难免盛行鬼神之风,何况栖凰山浩劫不过一月,新鬼尚未过完末七,即便朝廷张贴布告严禁人祭奠这些逆贼,仍不能杜绝受武林盟荫庇多年的百姓们寄托哀思,就连这仙留城里也有不少人发束麻绳腰袭白布,巡夜的差役们总能抓到几个躲在巷子里烧纸钱的人,一顿棒打换一口唾沫,谁也落不得舒坦,谁也不肯善罢甘休。 百十年下来,江湖各派势力划分早已明晰,白道四大门派各镇武林一方,只是如今临渊门深陷泥沼,赶来仙留城主持共议的只有三家掌门,其中第一个赶到栖凰山脚下的望舒门掌门谢安歌却是来得最晚,当她带着一众女弟子陆续下马时,醉仙楼外已被海天帮、丐帮两派的车队围得水泄不通,看守护卫多达千人,个个精干健硕不怒自威,可见是两派掌门精挑细选出来的得力人手,任周遭人头攒动,也无哪个胆敢逾越雷池半步。 相比之下,望舒门的阵仗可谓寒酸至极,掌门谢安歌轻剑傍身,着一袭玄衣道袍,满头乌发不见银珠点缀,仅以一支黑檀木簪束髻,以穆清为首的十六名女弟子随行在后,个个白衣抱剑,面如冰霜,眸似寒星。 她们一来,就像鬼门关里刮出的一阵寒风,阴冷肃穆,那些喧嚣私语都悄然噤声。 谢安歌抬眼一睨,见各派掌门的护卫和弟子都在门外候着,于是吩咐了穆清几句,孤身进楼。 今日来此的白道各派掌门人约有十余数,海天帮帮主江天养出面号召众人云集至此,又是最先抵达醉仙楼,当仁不让作为东道主,他将整个酒楼包下,连掌柜小二也都被请了出去,大堂里多余的桌椅板凳都被搬去后院,正中央摆开一张大八仙桌,不以方位论尊卑,哪怕众人心思各异,也不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挑出刺来。 谢安歌到得晚,会议显然已开始了有一段时间,乍见她推门而入,有几人面露不虞,倒是丐帮帮主王成骄亲手倒了一杯水酒,掌下使了个巧劲,七分满的酒杯横空飞过,稳稳落在了谢安歌手里。 “谢掌门来迟了,当罚酒一杯才是!”王成骄爽朗一笑,“江帮主特意备的素酒,谢掌门放心满饮。” 谢安歌垂眸,手腕轻翻,酒水如注倾倒在地。 她淡淡道:“既是武林白道共议,这一杯酒当敬方盟主,恕贫道借花献佛了。” 王成骄笑意渐收,其他人亦是神色一肃,江天养举到唇边的酒杯微顿,他抬眼看向谢安歌,眸光里晦暗不明。 杯酒倾罢,谢安歌在江天养右手边的空位落座,添了半盏水酒赔礼自饮,气氛总算缓和下来,只听她问道:“不知诸位议到何处了?” 江天养道:“正提及两件要事,谢掌门来得恰好。” “哪两件?” “一是前武林盟……方怀远罪犯谋逆,祸及满门上下,其人虽死,麾下刘一手等同党余孽侥幸逃出重围,一路朝永州临渊门赶去,听雨阁已请下朝廷批令,不日就将围剿翠云山。” 武林盟总舵骤然覆灭,朝野无不惊闻震荡,先有云岭山私造军械之事,后有栖凰山大劫,哪怕明眼人都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却没有一个人敢在朝廷昭告定罪之后直言异议。 果不其然,江天养此言出口,在座诸人神色各异,虽有那郁愤不平者,却无一个敢做出头鸟。 王成骄皱眉道:“朝廷要剿翠云山,难不成还要让我们出上一臂之力?” 闻言,江天养不由苦笑道:“他……毕竟是先代盟主,若非如此,武林盟今后该如何立足自处?” 众人面面相觑,心下都有一团火气,却只能憋在胸中,唯独谢安歌喝下第二杯冷酒,忽地道:“罪犯谋逆,祸及满门,依贫道之见却是未必。” 这一句话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谢安歌身上,江天养道:“谢掌门,慎言!” “有些事,堵得住悠悠众口,杀不尽公道人心。”谢安歌的语气依旧不疾不徐,“据贫道所知,那在云岭山私造军械的匪首方敬早两年便以诈死为由逃出临渊门,他的名字在临渊门名册上一笔勾销,个中曲直隐情非外人所能知,至于方盟主自知罪行败露故纵凶杀害唐御史之说……此乃听雨阁片面之词,为其佐证的是补天宗那位周宗主,敢问诸位是信方盟主,还是信他们?” 她言下之意丝毫不加掩饰,一时间在座诸人都勃然变色,江天养心下暗恨谢安歌不识抬举,这老道姑在栖凰山遇袭当晚就赶到了沉香镇,从杜允之手里放走了数十个无处可逃的武林盟弟子,甚至故意阻挡后军进山,若非事情不好做绝,哪能容她安然脱身,又在此大放厥词? 念及此,江天养皱眉道:“谢掌门是在为逆贼鸣不平?” 谢安歌搁了酒杯,漠然道:“不敢,只是事情尚未查清,那帮子与魔门勾结甚深的朝廷鹰犬急着盖棺定论也还罢了,我们这些人与武林盟同气连枝,数十年来没少受方家恩惠,这一出事就急着撇清干系……明哲保身不是错,但行走江湖全凭一张皮,总不好做得太难看。” 原本要出面说和的几位掌门闻听此言,顿时面露羞惭之色,讷讷坐了回去。 王成骄这时道:“谢掌门这么一提,我倒也想起件事来……云岭山那滩浑水是个什么内情,咱们不好刨根问底,但要说方盟主派人刺杀唐大人这个案子,近日来有风声传出,说是当日在演武场上公审时,江夫人已经亲自出面揭穿真相为夫君昭雪了,江帮主身为人兄,不知可有耳闻?” 江天养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片刻之后寒声道:“本座从不管那些小道谣言,只知方怀远是飞星案的余孽,其发妻晴岚亦为虎作伥,此罪证据确凿!可怜我妹子待他至诚,方怀远却在罪行败露之后杀她灭口,海天帮江家已与临渊门方氏恩断义绝,他们方家所有人都该死!” 说话间,他眼中掠过一抹刻骨的恨意,令人背后生寒。 江天养固然恨极了方怀远,早想要取而代之,可他从未想过让自己的亲妹给人做陪葬,这才在兄妹近乎决裂后依旧决定将人带回鱼鹰坞,只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江夫人终是回到了武林盟,却是死在了她一心想救的人手里。 陈朔不敢擅自处置江夫人的后事,特意开辟了冰室存放尸身,使江天养得以见到亲妹的遗容,她走得并不安详,身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致命伤几同断裂,一看就是巨阙剑造成的,待他问过了江烟萝,对方家人的恨意便犹如迎风烈火般燃烧起来。 江天养素来笑脸待人,这一下杀气四溢,震得众人都心神凛然,王成骄也不好再咄咄逼人,见谢安歌还待说话,悄然在桌下拉了她一把。 谢安歌转头看他,目光冷厉如剑一样,看得王成骄面上发烧,心里却是阵阵发凉。 眼见势头不对,其余几位掌门连忙出面绕开话题,江天养也知眼下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强压下心头怒意,道:“至于这第二件事,眼下白道群龙无首,必须重建武林盟总舵,尽快恢复江湖秩序,以免黑道宵小趁机作乱,不知各位有何属意人选?” 这一句话说出来,在场众人精神一震,知道是今日的重头戏来了。 武林盟建立至今不过三十三载,两代盟主皆出自临渊门方氏,即便没有此番劫祸,下任盟主也不可能再是方家人,这才有了先前武林大会的角逐,那时是海天帮的江平潮打进了终战,成为了众人认可的少盟主,可他毕竟年轻,按照规矩至少得在武林盟内磨练两三年,未料想天有不测风云,如今的武林白道犹如一盘散沙,各方忧患皆不容忽视,年轻人毕竟根基浅薄镇不住场,还得推举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来做定海神针。 如此一来,小门小派不必痴心妄想,一些较大的宗门势力也得掂量掂量,最有可能是由海天帮、望舒门和丐帮三方角逐争夺,此时若押对了宝,未来必将受益无穷。 “在下先来,欲推举江帮主为盟主!” 半晌,一人最先出声道:“海天帮坐镇东南,实力强大,基业深厚,江帮主武功高强,多年来为我武林白道贡献卓越,若他成为盟主,各路好汉自当信服!” “在下推举王帮主,丐帮是天下第一帮,王帮主……” “那必然是谢掌门,望舒弟子巾帼不让须眉,谢掌门早年……” “……” 有人率先开口,其他人也坐不住了,当下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倒是三个正主最沉得住气,任他们吵吵嚷嚷,依旧老神在在。 王成骄对谢安歌轻声道:“谢掌门,你意下如何?” 丐帮的确实力庞大,但王成骄一心向武而无追名逐利之心,也不觉得自己有那掌控半边武林的过人手段,反倒对江天养颇为认同,毕竟海天帮的势力众人有目共睹,江天养这些年来的风评也是极佳,不失为眼下最好的选择。 他有心推力一把,只是谢安歌的态度也不容忽视,白道四大门派多年来同气连枝,如今已去其一,剩下三方万不能再生龃龉,这才有此一问。 谢安歌却是阖目养神,仿佛入了定。 王成骄拿她无法,转头与江天养道:“先前在武林大会上,令子力挫群英,已是下任盟主炙手可热的人选,倘若江帮主此番登上盟主之位,今后传位于子,不失为美谈一桩,可安飘摇人心。” 江天养谦虚道:“盟主之责重于其位,他还年轻,能否担此重任还说不得准。”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看似和睦友好,实则处处机锋,王成骄实没有与江天养相争之心,却想为自家侄儿谋个好前程,江平潮固然在武林大会上走到了最后,可他占了运气居多,至少王成骄不认为王鼎逊其一筹,若是自己现在助江天养一把,来日江天养投桃报李照拂王鼎,丐帮也未必出不了一位武林盟主。 对于王成骄这番盘算,江天养心里敞亮,他本是属意自己的儿子,可江平潮已经与他离心,眼下又萎靡不振,将来如何尚未可知,没必要提前把话说死得罪人,尤其是在这种节骨眼上,能多丐帮一成助力,他坐稳盟主之位就多一份把握。 前来参加会议的人都是一方掌门,个个跟人精一样眼光毒辣,看出江天养与王成骄有意让两派关系更进一步,原本摇摆不定的人总算把握住了方向,之后大家议论起来就少了争吵之意,花花轿子人抬人,心照不宣地为江天养增光添脸。 见状,王成骄认为火候差不多了,站起身来朗声道:“情势迫切,事不宜迟,不知诸位心下可有决断了?” 众人纷纷颔首,于是按照规矩用提前备好的纸笔写下名字,交给候在一旁的专人统计报数。 这计数之人并非门派弟子,而是一名在江湖上颇有名望的散修老者,只见他捋了几下花白胡须,一张张地将字条上的内容念出来,果然连续十三票都是海天帮帮主江天养,可谓众望所归。 “第十四票,望舒门投……无?” 看清纸上的字,老者脸色微变,闭嘴却是晚了,这一个“无”字变了声调,落在人耳中显得无比怪异。 顷刻间,在座诸人无不心头一凛,江天养嘴角的笑容也消失,冷冷看向了谢安歌。 王成骄见势不妙,忙打圆场道:“谢掌门,你是否落笔有误……” “贫道没写错,就是‘无’。”谢安歌睁开眼,语气冷淡,“在座所有人,包括贫道,没有一个配做武林盟主。” 饶是老辣如各派掌门也不禁闻言动容,王成骄正欲说话,只听江天养出声道:“莫非谢掌门心里别有人选?” “非也。”谢安歌定定地看着他,“方盟主死前当众立誓,不愿武林盟沦为朝廷鹰犬之爪牙,下令解散武林盟,所谓选举新任盟主……本就是无稽之谈!” 江天养放在桌下的手悄然攥紧,面色冷沉地道:“武林盟当年是由四大门派联手创立,又有白道各路豪杰鼎力相助才有今日,他一个逆贼空口白话,如今也已死无葬身之地,所谓解散当不得真。” “既然是四大门派共同创立,那么四大门派也有权将之解散。”谢安歌寸步不让,转头看向王成骄,“临渊门起头,我望舒门也认可,敢问王帮主赞不赞同?” 王成骄被她这一眼看得头皮发麻,他几乎要以为谢安歌疯了,可当他对上那双始终冷静的眼眸,方知她才是在场最清醒的那个人。 神使鬼差般,王成骄冲口欲出的话又被他自己咽了回去,只见他沉默了片刻,忽地道:“江帮主所言甚是,临渊门因掌门获罪株连上下,已被剔除白道宗门之列,方……他的话算不得数。” 江天养面色稍霁,却听王成骄继续道:“剩下我们三家共掌武林盟,你既要说服丐帮,至少得有一个理由!”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江天养愕然看向王成骄,心下怒意暴涨。 谢安歌终于露出了近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她站起身来,目光扫过所有人的脸庞,最终落在了江天养身上。 “理由,贫道刚才已经说过了。” 谢安歌抬起手,直指江天养面门,笑容缓缓收敛,隐忍多时的杀气却泄露出来,只听她厉声道:“海天帮早已秘密投靠听雨阁,此番补天宗胆敢大举攻山且得以一举功成,全赖江帮主泄露了密道布防,诸位若推举其为盟主,自此武林盟必将步步沦陷,与邪魔外道沆瀣一气!” 一字一顿,钟鸣鼓摧,震得人肝胆俱裂,满场俱惊! 江天养怒不可遏,猛地拍案而起:“谢安歌,你血口喷人!” 王成骄不可置信地看向江天养,攥紧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毕露,问道:“江帮主,谢掌门所言可是真的?” 江天养道:“望舒门同临渊门素有往来,谢安歌分明是与方怀远同流合污,故意诬陷于我,尔等也敢信她一面之词?谢安歌,你口口声声说本座勾结听雨阁出卖武林盟,倒是拿出证据来!” 他主动要求谢安歌拿出证据,实是成竹在胸,海天帮与听雨阁的来往本就隐秘,许多事情都由江烟萝亲自周转,而江夫人已死,江平潮再怎样也不会当众与生父决裂,谢安歌最多让自己的徒弟穆清出来作证,可这又如何能够服众? 果不其然,谢安歌只是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江天养心下一定,冷笑道:“我看你是无凭无据,已然词穷了!谢安歌,枉你身为望舒门之主,竟被方家逆贼所迷惑,如今方怀远已获罪伏诛,你悬崖勒马尚且不晚,莫辜负了望舒门百年基业,令历代祖师为你蒙羞!” 回应他的是一道剑光。 江天养没想到她敢当众动手,其他人也猝不及防,下意识地离座后退,却见谢安歌这招并未冲着任何人去,而是一剑将整张八仙桌劈成了两半。 轰然一声,两面卓身同时倒塌,酒壶杯盏碎了满地,溅起了大大小小的水花。 这一下无异于打了所有人的脸,江天养面色铁青地道:“谢安歌,你究竟想做什么!” “贫道今日来此,不为武林盟主,也不求胜负输赢,只宣布一件事——” 谢安歌剑指向前,冷冷地道:“自今日起,望舒门退出武林盟,废守望合作之约,自此不复同路,贫道有生之年若违此誓,形同此桌!” 说罢,她收剑入鞘,转身就往外走。 “谢掌门!”王成骄大惊失色,“你莫要冲动,这——” 江天养打断他的话,厉喝道:“谢安歌,你今日踏出这里一步,望舒门便休想再回武林盟,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谢安歌驻足,大堂内静得落针可闻。 正当众人以为她要回心转意的时候,却见谢安歌反手掷出一物,分明头也未回,可她就跟脑后也长了眼一样,这小小一件物什破空而来,直直落在了江天养脚下。 那是一枚鱼鹰纹样的玄铁指环。 江天养的叱骂戛然而止,他抬头看向谢安歌的背影,却见那玄衣道姑已拉开大门,带着自己的十六名弟子,头也不回地上马而去,徒留周遭众人惊疑不定的眼神。 …… 大靖永安二十四年七月十五,白道十四门派于中州仙留城醉仙楼展开共议,推举武林盟主,横生变数,谈判破裂,望舒门掌门谢安歌宣布即日退出武林盟,此生不复归矣。 同年八月,海天帮帮主江天养率白道联军夺回栖凰山,重振武林盟总舵,顺应朝廷号召,派出义军南下永州攻打翠云山,清剿临渊门。 即至九月下旬,寒山之主步寒英遭听雨阁叛徒冯墨生偷袭暗害,乌勒先锋军趁乱夜袭,雁北关风声骤紧,边防动荡,战事或起。 十八年未变之天下,自此风起云涌。 第二百零一章 劫道 大靖永安二十五年,八月初三。 中原内地不过秋意渐浓,北疆关外已是寒如凛冬。 一行十八人坐在马上,他们的面目有别于中原人,皮甲制式也与大靖边军不同,有些马的背上不止驮人,还驮着一两个皮袋子,沉甸甸的,从缝隙里渗出的血水早已冻结成冰。 他们向北而行,却在转过拐角时忍不住回头顾盼,望着远方轮廓依稀的巍峨城楼,以及防线之后的大小边镇,十八双眼睛里都闪动着饿狼一样贪婪的冷光。 其中一个人往地上啐了口,随手拍了拍挂在马身上的皮袋子,不甘地道:“忙活了好几日,不仅没能摘下周玉昆的脑袋,连那岳如川也侥幸逃脱,只杀得这些个无名小卒,也不知能换得几多功劳,不值当。” 有人开口抱怨,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更有甚者将那皮袋子摘下当球抛玩泄愤,从中滚出一个死不瞑目的头颅,被马蹄轻轻一蹬便沿着冰雪路不知滚到何处去了。 如此令人发指的残忍行径,于他们而言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不是人,是狼。 乌勒最初的部族象征是白狼神,后来由一个小部族逐渐发展壮大,直至在北原之地建立国都,每代乌勒大王都会亲自挑选四百名最猛武的勇士编入“野狼”,这些人舍弃部族亲友的羁绊,逐腥而动,与狼共舞性子也如狼一样忠诚狠辣,真如塞外最凶戾的狼群一般,但凡被他们盯上的猎物,十有八九都被撕碎吞吃干净了。 至于那十之一二,无不是“野狼”恨不能生啖其肉的大敌,也是乌勒王的心腹大患,这些人的名字被专门列在了一张狩猎榜上,榜上第一人原本是寒山之主步寒英,如今换做了雁北关主帅周玉昆。 狼群当有狼王,“野狼”也不例外,狼王在乌勒国内地位尊高仅次于大王,上一代狼王呼延赞更是乌勒第一高手,在平康末年两国交战时率领狼群突入西北内地,斩敌无数,英武无双,最终以一招之差惜败于步寒英,不仅命丧鱼龙岭,更是丢失了寒山这一辈乌勒掌控多年的要塞营寨,此为仇怨之始。 呼延赞死后不久,乌勒大军溃败回国,执掌政权的尔朱氏也被叱卢氏取代,自然也得重立狼王,因着寒山就像一根刺般扎在了要冲之地,新王挑来选去,最终选中了薄野锋继任狼王。 薄野锋出身薄野氏,本就与叱卢氏关系亲密,其本人也是只稍逊呼延赞的成名高手,而新王看中他的原因不止于此,鲜有人知薄野锋当年有过一妹,不仅容貌艳丽,更是珍贵的医师,可惜她在随军驻守寒山的时候自甘堕落,竟私配了一个汉人,还生下了一对儿女。 事发之后,她被家族除名,与夫一起葬身寒山,那对儿女也不能继承薄野的姓氏,子随父姓步,女随母改姓白,薄野锋看在妹妹临终的哀求上才对这两个孽种置之不理,却没想到他们能成气候。 新王选中薄野锋为狼王,不乏打着劝降步寒英的主意,可惜诸般手段用尽,寒山依旧掌握在步寒英手里,而薄野锋也在十年前突袭寒山的行动里被步寒英亲手所杀,成为死在他剑下的第二个乌勒狼王。 大王闻讯震怒,亲自代掌“野狼”,同时立下“杀步寒英者方为狼王”的规矩,却没想到一语出罢,狼王之位竟是空悬至今。 每一个“野狼”都想成为狼王,每年都有人潜入寒山意图刺杀步寒英,却无一例外地葬身在了皑皑冰雪之下。 正当“野狼”都快将这人视为魔神,以为这个名字将在狩猎榜上永不勾销的时候,压在他们头顶的大山却突然崩塌了。 去岁九月,从寒山传出一道骇人听闻的消息——大靖朝廷特设的听雨阁出了叛徒,原忽雷楼之主冯墨生通敌叛国,紧急出关逃至寒山,设计偷袭了步寒英,双双下落不明。 冯墨生究竟是谁,寻常的乌勒军士或许少有耳闻,可对于常年游走刺探情报的“野狼”来说,这个人的名字一点也不陌生。 大靖那边传出的消息众口不一,“野狼”对塞外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于关内情报却难免有所疏漏,一时之间也无法分辨真假,只是这消息实在太过重要,探子立刻向王上禀报,很快就有一小支先锋军趁乱潜入寒山地界,于深夜发动突袭,数十名“野狼”如影随形,躲在暗处窥探寒山的虚实。 这一次,他们再没有见到那道令“野狼”恨之入骨又畏惧不已的身影,取代那男人指挥反击的是一个年轻人,“野狼”认得他,那是步寒英的弟子,昭衍。 自此之后,“野狼”针对寒山发动了多次试探,一次比一次猛烈过火,甚至到了包抄围剿迫使寒山不得不收缩防线的地步,仍不见步寒英出现。 他们终于相信,那个男人是真不在这里了。 生也好,死也罢,步寒英不在寒山已是事实,他或许在那场偷袭里伤重失踪,或许葬身在无人知的地方……只要他不在寒山,“野狼”就不必再绕开这里,敢于放心大胆去狩猎他们的猎物了。 当下的这十八名“野狼”正是奉命潜入雁北关刺杀守城要员,若能成功固然最好,若不能成也要袭扰他们的布防部署,使其自顾不暇,为后方大军的下一步行动做准备。 是故听见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话,领头的无动于衷,只将皮鞭振臂一抖,那鞭子破风时发出了爆竹似的“噼啪”声,所有人立时噤了声。 “大王如何吩咐,我等便如何去做,你们胆敢多嘴?”领头的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前路,“杀了他们二十来人,周玉昆总得头疼些日子,咱们这就回去禀报消息,事不宜迟!” “是!” 马蹄过处滚雪泥,寒风呼啸过胸膛,“野狼”却是如饮烈酒,想到这些头颅能换回多少美酒和女人,一个个都激动得满腔火热。 纵马飞驰半个时辰,天色已沉,踏入了积冰道。 覆雪凝霜崎岖路,扬尘裹雨刮骨风。 作为雁北关外四绝地之一,积冰道从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即便是艺高胆大的“野狼”,若非为着尽快赶回去报信,担心靖兵在沿途设下埋伏,他们也不会转入积冰道。 这条道长逾五里,左侧是从寒山延伸出来的一座陡峰,经年不化的寒石冰壁被罡风打磨得如镜子一样光滑,底下封冻着不知死去多少年的尸骨;右侧则是一片望不见边的天然石林,那些怪石上凝结着厚厚的寒冰,冰凌子张牙舞爪地暴露在空气里,乍看如一簇簇挂了霜的松树,人若走入其间,很容易迷失方向,更别说石林地下有不少裂缝,倘若被覆雪骗住眼睛,一脚踏空下去就再难爬上来了。 好在出了这积冰道,再行十余里就能彻底穿过境线,回到乌勒人自己的地盘上。 雨势似乎越来越大了,领头的不敢耽搁,铁蹄踏破冰雪,率先冲入了积冰道,其余人握紧缰绳紧随其后。 越是往前,道旁那些冻死骨就越来越多,有人也有牲畜,依稀可见其生前的模样。在这十八“野狼”里,不乏初次走这条道的人,乍见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忍不住多看上几眼,发现许多死人的衣饰与塞外大不相同,不禁低声问道:“怎么都是中原人?” 有知情的同僚道:“当年两国交战时,大靖那位平康皇帝御驾亲征,从雁北关一路打到了这里来,那些中原人瞧着一个个瘦弱不堪,想不到打起仗来跟狼一样,其中一支兵马咬着大王子杀入积冰道,结果打杀声引发了雪崩,全埋这里了。” 他说的大王子并非当今执掌乌勒的叱卢氏王储,而是昔日尔朱氏末代大王尔朱丹的大儿子,也是那个本该继承乌勒的人,可惜死在了这个地方,连他父王也在次年被杀,尔朱氏正统既断,元后母族叱卢氏才顺势崛起。 “尔朱氏的大王子就葬在这里啊……” 尔朱氏与叱卢氏的争权夺利,说到底也只是乌勒内部的事情,“野狼”闻言难免唏嘘,再看这些中原军士的尸骨时已面露嫌恶之色,啐道:“等将来咱们的铁蹄踏破中原,定将这些中原人的骨头都挖出来喂狗!” “嘁,这冻了不知多少年的臭骨头,猎犬也未必肯吃呢。” “那就杀活人,咱们的狗肯定喜欢。” 这句话甫一出口,一道冰冷的声音就幽然响起:“好主意,我成全你们。” “们”字话音未落,前方的领头人已勒马回头,来不及出声示警,人已从马背上跃起,长刀于半空中划过一道圆弧,破空斩向声音来处,但闻裂声乍起,碎冰乱飞,只见一道黑影从冰石后飞射而出,鬼魅般绕过了追击刀锋,仿佛飘萍飞絮,轻飘飘地随风一卷,眨眼间便落在其中一人的马背上。 这人正是方才口出恶言之徒,他反应倒也不慢,当即伏低身躯勒马急转,同时反手向后出刀,本以为这一刀十拿九稳,却不想刺了个空,自己身后那人竟又飘飞而起,从他背上翻滚而过,顺手在他后颈上一按,只听“喀嚓”一声,尸体滚下马背,胸膛贴地,一张犹带惊恐的脸朝着天。 与此同时,道旁雪堆中竟又滚出了数道人影,趁着“野狼”都被引走了心神,他们迅速矮身窜入马队中,就地翻滚,刀镰齐出,每一刀毫无花俏直向马腿砍去,十八匹马几乎同时发出了凄厉嘶声,坐在马上的人立刻飞身闪躲,这才免于连人带马翻倒在地任人宰割的下场。 风起,雨落,血溅,马鸣! 素白伞面当风一展,雨水和血水都溅在上面,顷刻化为水珠滚落下去,待到伞面移开,借着头顶暗淡天光,剩下十七名“野狼”终于认出了来者何人。 “昭!衍!” 一字一顿,领头人目眦欲裂,他看着散落满地的马腿,再看那被拧断脖子的属下,握刀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却没有轻举妄动。 昭衍笑眯眯地道:“此路不通,诸位还是绕行。” “寒山是打定主意要投靖人了吗?”领头人强压着怒火道,“你们师徒屡屡襄助周玉昆,视大王的令信如无物,真当乌勒十万铁骑踏不破区区寒山?” 昭衍道:“你说的在理。” “你知道就好!”领头人冷笑一声,“步寒英失踪了快一年,你一个毛头小子想要守住寒山,最好是识相一些!” 昭衍深以为然,转头吩咐道:“既然如此,把他们都杀了。” 领头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 “你们都死在这里,也就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干的了,想必岳将军他们会乐于领下这份功劳。”昭衍由衷地道,“多谢提醒。” 回过神来,领头人知道自己是被他耍了,当下怒极反笑,断然喝道:“杀!” 他话音甫落,昭衍这厢也振臂一挥,两拨人同时动手,很快战至一处,“野狼”这厢有十七人,埋伏在此的寒山护卫也不过二十人,双方人数相差无几,个个皆非庸手,刀势快狠,寒芒飞射,短时间内斗了个旗鼓相当。 “锵——” 长刀迎面劈来,昭衍横伞抵挡在前,同时后仰下腰,右手紧握伞柄顺势抽出了无名剑,连人带剑从刀下一掠而过,领头人忙将刀刃下压,身躯借力而起,利剑贴着他双脚削过,虽是未伤皮肉,凌锐剑气已透骨。 昭衍这一掠并未收势,自雪地上一窜两丈,一个人如变作了两个,剑也化为两柄,背对这边厮杀的一个“野狼”只觉得后方风声突起,下意识地往右侧闪躲,不想一刀向左劈空,却有剧痛从背后袭来,利剑已贯穿胸膛。 滚过半空的领头人堪堪双脚落地,抬眼见到这一幕,面色变得铁青! 好快!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此子肖其师,若不尽早将之除掉,今后又是一个心腹大患! 狼向来聪明,尤其会审时度势,领头人本已生出了退意,眼下却被杀机摄住,他用力一蹬地面,如鹰隼般扑向昭衍,长刀随即出手,仿佛一匹饿疯了的毒狼,张开爪牙扑咬着眼前的猎物,一招一式并无章法可循,却是由心而发,长刀在手如臂如指,带着猛兽狩猎般的猛恶野性,丝毫不给昭衍窥破他招式的机会,招招抢快,刀刀夺命! 昭衍一剑出罢未及转身,长刀已劈至头顶上方,只得倚仗身法从刀下闪过,刀锋又如影随形地追砍而来,伞面接连挡下数道斩击,以昭衍的眼力竟也看不清他在这一刹那出了多少刀,更遑论分辨虚实。 如此身手,如此快刀,放眼整个塞外也不多见! 难怪他敢接下刺杀雁北关主帅的任务! 他不仅要做这支狼群的头领,还想做“野狼”的狼王! 可惜了。 老猎人都知道,若是遇上了狼群,必得先打头狼。 昭衍虽不是步寒英,此人亦非呼延赞。 连挡十余刀后,昭衍猛地将伞一收,脚尖点地一飞丈许,领头人提刀追至,两人在半空中刀剑相接,昭衍突然一翻手腕,剑尖如点水蜻蜓般掠过刀面,以四两拨千斤之法荡开刀锋,旋即剑势向前欺入,直取对方胸前空门! 领头人大惊,奈何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唯有折腰翻身,长刀荡回劈开剑势,去势未绝,以牙还牙地朝昭衍胸膛斩去! 就在这时,昭衍持剑的手臂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姿势扭转回来,剑刃自下而上劈向领头人腰腹,后者只顾眼前这一刀,可没等刀锋入肉,风声与剑光已然杀到! 领头人这一刀用尽全力,不欲给昭衍留下半分生机,自然也无法给自己留下半寸余地! “扑哧”一声,血光乍现! 领头人高大魁梧的身子被拦腰斩断,两截身躯在血雾中向两边倒飞出去! 漫天血雾化雨落,昭衍及时撑开了伞,挡住了这片血水。 一道血痕自他左肩延至胸口,看着狰狞可怕,实则入肉不到两分,可见刀劲并未落实,持刀之人已然丧命。 他一挽剑花甩飞了血珠点点,撑着伞落在了一块凸起的冰石上,领头人的两截尸体也在此刻轰然落地,震得所有“野狼”都面露惊恐之色。 头狼已死。 昭衍居高临下,冷冷吐出一个字:“杀!” 第二百零二章 诡谲 塞外风云瞬息万变,转眼不过个把时辰,天色已彻底昏黑下来,刮骨罡风呼啸过,落雨如针刺骨寒。 积冰道外三里地,岳如川顶风冒雨立在大路旁,背负铁弓,腰佩钢刀,面色沉沉似阴云,而在他身后还有一队轻骑兵,雨水如注般沿着蓑笠边缘流下,显然已经在此等候许久,连马匹都有些烦躁起来,更遑论是人。 在这苦寒之地戍边无疑是一件极需耐性和毅力的事情,似岳如川这般军中干将更不缺这两样,只是今日的情况有所不同,他们这一队人立了军令状飞马出城,断不能铩羽而归。 昨夜,在防守森严的雁北关内,同时发生了数起惨案——有一伙杀手潜入城中,针对主帅周玉昆在内的守备官员们展开了刺杀行动。 事实上,这一重要情报早在三天前就被寒山那位小山主秘密派人送达雁北关,城中也做好了诱敌入瓮的准备,却不想仍是低估了这些贼寇的厉害,竟让他们枭首数人后扬长而去。 岳如川身为轻骑校尉,亦是杀手的目标之一,他认出了这伙人原是“野狼”的成员,遂在杀敌之后速向主帅请命,率领一队轻骑追赶而来,只是“野狼”常年在野外行动,每个人都如狼一般狡诈难缠,十八人一时分散而逃,一时聚拢反攻,轻骑队未能成功将之围困住,反被他们杀伤了两人,旋即拉开距离,十八名“野狼”顺利遁入了积冰道。 到了这一步,已是穷寇莫追之时。 岳如川满心愤恨,既不甘放任凶徒逃之夭夭,又不能将军士性命视若儿戏,正当他进退两难时,却见两名寒山族人从峭壁后现身而出,口称奉小山主之令,请他们在此稍待。 这一等,便等了个把时辰。 等待的时间愈长,人愈是难免多想。 “野狼”是直属乌勒王的特殊卫队,不仅奉命在暗中保护王上,而且负责刺探周边各方情报和暗杀行动,边镇这一带上了年纪的老将都跟“野狼”打过不少交道,反倒是岳如川这等军中新秀少有与其交手,原因无他,就在岳如川来到雁北关的那一年,位于天门要冲的寒山也迎回了它的主人。 十八年,如此漫长的时光足以让一个婴儿长大成人,而步寒英将他一生最鼎盛辉煌的岁月倾注于此,坐镇寒山,守备天门,驱逐鬼蜮之辈于三尺剑外,整整十八年。 尤其在步寒英挥剑斩杀狼王薄野锋后,素来行动无忌的“野狼”几乎在寒山一带绝迹,连带位于后方的雁北关都受此庇护,得以安稳下来巩固发展。 岳如川是靖军将领,亦是胸有热血的英雄好汉,他打心眼儿里佩服步寒英,也认定寒山终有一日会重归大靖,于是这些年来雁北关与寒山的守望合作往往由他代为出面,却没想到惊变会来得如此令人猝不及防。 听雨阁的忽雷楼之主冯墨生叛逃一事,北方边镇不是没有接到消息,周玉昆甚至得到了朝廷传来的令信,命人严守关卡盘查可疑者,奈何这冯墨生人老成精,不知如何蒙混过了关,甚至再度犯下大案。 对于步寒英遇袭之事,寒山对外的消息都语焉不详,岳如川曾因此事亲自前往问询,这才从昭衍嘴里得知了个中始末,原来那冯墨生自知本事不足以匹敌步寒英,竟串通乌勒奸细,动用了在寒山蛰伏许久的暗桩,绑走步寒英亲妹白知微设下陷阱,又联合“野狼”截杀昭衍,令步寒英分身乏术,从而痛下毒手。 如此连环毒计,无怪乎这老狐狸能掌控忽雷楼近二十年。 只是冯墨生到底百密一疏,步寒英着实踏入了陷阱,他却没有本事轻易将之拿下,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连昭衍也不清楚,他赶到的时候只见到了遍地狼藉,十多具尸体倒在地上,更有甚者沉在了破裂的冰湖下,步寒英与冯墨生双双不知去向。 对此,岳如川既是惊怒,又是忧虑。 果不其然,在步寒英失踪的消息传出之后,关外的风声倏忽紧张了起来。 北方边镇的老人们口耳相传着一些往事,譬如平康年间乌勒狼王呼延赞的种种恶行,在靖北之役那段岁月里,呼延赞率领“野狼”突入西北内地,几乎成为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把利刃,连御驾亲征的先帝都曾遭遇“野狼”刺杀,如今连“野狼”的爪牙都探入了雁北关,若不能将这些狼爪子剁掉,焉知这些欲壑难填的饿狼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来? 心念百转间,岳如川忽地听见了一阵马蹄声从前方传来,登时精神一震,身后众军士也持戈在手,屏息静待。 雨幕之中,一行十余骑飞驰而至,为首的抬眼见到岳如川,未语先声笑,从马背上摘下一个鼓囊囊的包袱,随手抛了过来。 岳如川探手接下,打开一见是颗死不瞑目的脑袋,心下顿时一松,待到来人翻身下马,他便上前拱手道:“多谢小山主率寒山的弟兄们出手相助!” 昭衍笑着还了他一礼,不无遗憾地道:“可惜‘野狼’都是硬茬子,抓不住活口,其中一个还跑了。” 闻言,岳如川眉头微皱:“若是他回去报信,寒山……” “我就是因此才放他跑的。”昭衍笑容转冷,“自家师失踪之后,这大半年来已有数不清的牛鬼蛇神侵扰寒山,若不叫他们知道厉害,还当我是没牙只茹素呢。” 这话听着有些冲动意气,岳如川先是皱眉,旋即心下微松。 在此节骨眼上,这或许不失为一桩好事。 碍于从前种种,夹在两国之间的寒山地位十分微妙,即便在步寒英回归之后,雁北关与寒山的关系逐步缓和,甚至开始守望互助,可这到底只是心照不宣的默契,而非板上钉钉的盟约。 步寒英坐镇天门十八年,不仅让寒山成为了大靖关外第一要塞,还联手了呼伐草原各部族的势力,乌勒人固然忌惮步寒英,可雁北关难道就能全然信任寒山? 眼下步寒英遇袭失踪,年纪轻轻的昭衍临危受命,十八年维稳不变的塞外格局已被打破,寒山愈是与乌勒敌对,同雁北关的联系就将愈发紧密,多年来进展迟滞的寒山归靖之事或因此有所转机。 一念及此,岳如川改口道:“小山主既是胸有成算,岳某便不多言,此番寒山助我等剿杀贼寇,岳某承情在心,他日若有用得上我等的地方,还请小山主莫要客气。” 昭衍笑道:“岳大哥放心,我这人学啥都会,就是学不会讲客气。” 岳如川一怔,旋即失笑。 末了,许是想着人情做到底,岳如川又提及一事来:“前日我们拿住了一些勾结外寇的汉商,做的都是茶叶和粮食生意,城中物资储备充足,若是寒山有所需要,明儿个我向大帅请示一句,命人将粮送往寒山如何?” 他所言不虚,昨日收缴的这批粮食不过五六百石,充入军中也不够雁北关数万守兵几日口嚼,可对于寒山而言却弥足珍贵,岳如川深知主帅的心思,这又是不记入军粮册的缴获物,这才敢许下承诺。 然而,昭衍听罢却不见喜色,反而拧眉问道:“前日?” “是,这些汉商常年与关外部族做生意,倒货走私吃得肥头大耳,甚至出卖过边镇情报,知道自己干了要掉脑袋的事,其中几个连家眷都迁了出去,该杀。” “岳大哥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这事儿恐怕有些蹊跷。”昭衍沉吟了片刻,“你们动过这批粮了吗?” 岳如川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道:“已经取过一些让牲畜试吃过了。” 昭衍却道:“最好每个粮袋都拆开检验一遍。” 岳如川目光一凝:“你是说……” “我若没有猜错,此番‘野狼’的刺杀目标里定有粮官,甚至有掌握雁北关内城粮铺的大老板,或许……他们在逃离之前还烧了几间铺子。” 见岳如川色变,昭衍心下有了数,顿时冷笑一声,道:“只要杀了这些人,再即便雁北关储粮充足,也难免引发恐慌,届时要尽快安抚住人,你们会如何做?” 军伍自有军纪,可老百姓们不受此约束,人都有从众之心,一旦传开粮食短缺的消息,不论情况是真是假,定会有人前去哄抢,逐利而生的商贾也将趁机囤货居奇,要想在短时间内以最低代价压下乱子,只需将这批缴获来的赃粮放入市井平衡粮价即可,谣言当不攻自破。 可若是这批粮有问题呢? 岳如川越想越是心惊,昭衍或许是多虑,可边镇守军向来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多谢小昭兄弟提醒!” 回过神来,岳如川仍是心有余悸,再看昭衍已觉亲近许多,沉声道:“我这就回去安排,倘若验出了一粒毒粮……”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眼中已有森然寒光闪动。 昭衍却道:“若真验了出来,倒不必急着销毁。” “什么?” “秋冬之时,塞外最是缺粮,才会有‘南下打谷草’之说。”昭衍虽是在笑,目光却比刀剑锋芒更冷,“千石粮食于乌勒而言的确不算什么,可乌勒收拢了许多小部族,他们投靠乌勒或能勉强活命糊口,却未必能够吃饱,每一粒粮食都要物尽其用才好。” 岳如川微怔,随即有一股寒意蓦地窜上了背脊。 昭衍这番话点到即止,可岳如川并非愚钝之人,已从字里行间听出了“以牙还牙”的狠意。 敌不仁我不义。 若说步寒英是雄踞一方的猛虎,昭衍就是见血封喉的毒蛇。 岳如川心中凛然,顺着昭衍的话细想片刻,忽地道:“莫非乌勒人要在近期攻打雁北关?” 不怪岳如川多想,自步寒英失踪后,乌勒这大半年来动作频频,呼伐草原也不复安稳,此番“野狼”冒险入城开展刺杀行动已是不详讯号,若其当真还设下了毒粮陷阱,无疑说明雁北关这个冬天绝不会好过。 “确有可能。” 顿了下,昭衍又道:“不过,乌勒若真要袭雁北关,如此行事反而过于张扬,容易打草惊蛇。” 是战前准备,亦或……声东击西? 岳如川已提起来的心直直下沉入谷底,他再不敢耽搁片刻,命人接手了十七枚“野狼”的人头,便同昭衍道别,率领军士们速速踏雨而归。 昭衍望着这一队人马逐渐消失在雨中,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都似结冰生寒。 他能做出的提醒,也只有这些了。 “回山。” 一声令下,昭衍翻身上马,其余人亦飞驰随后。 积冰道距离寒山不算太远,只是天黑雨大,到了地势险要之处,人与马都行路艰难,不得不绕路而走,如此兜兜转转,待到一行人抵达山麓下时,大雨已然停歇,天色也蒙蒙亮了。 冒雨飞驰一夜,又厮杀了一场,大家都是人困马乏,昭衍打了个呵欠,命这十余名族人各自回去休息,自个儿牵着马过了山门,正要找些热食垫垫肚子的时候,一个守卫疾步上来道:“禀报小山主,有客前来拜访。” “客人?”昭衍转过头,“昨夜我出门之时可不曾听说有客人。” “是子时左右到的,恰好与您错开。” “自哪个方向来?” “东面,雁北关。” 闻言,昭衍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雁北关的城门开闭素有律令,何况是在这边陲动荡之际,那人若是从雁北关而来,子时抵达寒山,说明是赶在日落前出得城门,而这一路风急雨大又多天险路阻,走夜路平添许多危险,若只是寻常来客,并非出于情急,绝不会彻夜赶路。 “人在何处,可有报上名姓?” “您不在山中,我们不敢轻易放人,请他在东麓外的客舍中暂候了。”顿了下,这守卫又道,“来人看着不到三十岁,双手只有九指,自称王鼎。” 昭衍一愣。 半晌,他摇了摇头,自语道:“这可真是,有朋自远方来……” 却不知是喜或忧。 第二百零三章 风浪 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注) 这句话用来形容王鼎现在的心情,委实再贴切不过了。 他从西川出发,一路过关北上,单人匹马,风雨兼程,如此跋涉千里,早已人倦马疲,比这塞外荒原的萋萋枯草还要憔悴,好不容易来到了寒山脚下,本有心坐等昭衍回来,血肉之躯终究不是铁打金身,不自主便沉沉睡去。 惊醒他的是一道推门声。 饶是困倦未消,武人的本能仍旧占据上风,察觉到有人靠近,王鼎尚未睁开眼睛,已是本能地侧让一躲,却忘了自己正身居简陋客舍中,这一下直接从土炕上滚落,好在他反应迅速,单手在炕沿上一撑,翻身一转,登时站稳了身形。 虚惊一场,再多的瞌睡虫也被吓跑了,王鼎睁开眼,只见一道人影站在面前,手里捧着一盏如豆灯火,照亮了半张脸庞。 “你……昭衍?”喉头滚动了两下,王鼎的语气竟有些不确定起来。 “是我。”昭衍将灯盏放在炕头上,侧首一笑,“认不得了?” 王鼎怔然不语,定定看着他。 细细算来,自云岭一别后,两人不过一年未见,王鼎长途奔波难免形容憔悴,不过他眉宇间神采依旧,更多三分沉着之色,反倒是昭衍瞧着一切如故,但许是今晚才大开了杀戒,一身冷意未散,言笑间总有掩饰不住的煞气流露出来,在这昏暗灯火的映照下,竟给人一种恶鬼附身了的错觉。 察觉王鼎绷紧的身躯仍未放松,昭衍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笑容也不禁淡了些,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缓和气氛,王鼎却先一步回过神来,摇头道:“着实认不得了,还请小山主恕在下一时眼拙。” 昭衍道:“江湖皆知王少帮主武功高强,最是眼明手快,何来眼拙一说?” 王鼎故意叫苦道:“倘若你饿肚两三日,每天餐风饮露,莫说眼花,怕是心也花了。” 昭衍一愣,继而大笑,揶揄他道:“一年不见,你是跟谁学坏了不少,快些从实招来!” 王鼎心下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地道:“阿珂没有教坏我。” “哦,是阿珂——”昭衍故意拖长了声调,“一年前管人家叫大小姐,一年后就管人家叫阿珂,莫非你们好事将近了?” 王鼎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抬手就要擂他一拳,被昭衍轻松避过,讨饶道:“好兄弟,且慢动手,你既饿得头晕眼花,我也五脏庙空,还是在饭桌子上见真招!” 嬉闹间,相别一年的隔阂生疏也随之烟消云散,王鼎本是佯怒,闻言便道:“听说北疆有好酒,你这东道主可不能吝啬。” 昭衍笑道:“这塞外之地别的没有,酒肉管够。” 客舍毕竟只是个歇脚地,昭衍招来两人吩咐了几句,便亲自带着王鼎往山上走,此时天色已明,沿途守卫知道了有客来访,一路上不见没眼色的上来打扰,是以王鼎赏了一路雪山盛景,只觉得乾坤浩大无边界,心头萦绕多日的烦忧竟也暂且放下了。 “此番是我生平头一次出关,方知塞外苦寒,当中种种难处实非外人所能道也。”王鼎由衷地道,“只不过,这里虽无明山秀水,却有浩渺天地,所见所感俱与别处不同,于武者而言不失为磨练心性、锤锻体魄的好去处。” 昭衍侧目看他,只觉这人不愧为名扬江湖的“武疯子”,当下世道浮沉,人心多受三毒驱使,少有如王鼎这般至诚至坚之辈了。 两人漫步闲谈,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半山腰处,这里是寒山族人的聚居地之一,清早便有了人间烟火气。 步寒英在时常居孤鸾峰顶,无人胆敢轻易袭扰寒山,昭衍却不能与之相较,是故他的住所就在这中心处,不论寒山任何一方传来异动,他都能及时得到通报并着手安排应对。 寒山族人们对步寒英尊崇有加,自当对昭衍爱屋及乌,何况他在这里长大成人,曾数次率领族人抗击外敌,又在出事后临危上阵力挽狂澜,众人早已打心眼儿里认可了这位小山主,因此当王鼎随昭衍一路走来,所见之人皆热情友善,浑不见半分轻慢,不禁道:“他们都是真心信服你。” 昭衍微一皱眉:“怎么,丐帮内部有人找你麻烦?” 王鼎一噎,苦笑道:“跟你说话,真是一句都不敢放松。” 虽是阔别一年,可当日在云岭同王家伯侄不欢而散的场景尚且清晰如昨,昭衍问道:“丐帮素来重义兼武,王帮主早已放话定下了你的少帮主身份,只要你的武功不断精进,莫去做那违背侠义之举,即便有人心存异想也难以撼动你的地位,如此情势下再明里暗里跟你唱对台戏,无疑是给日后找不痛快,所以……是你干了什么让这些苍蝇闻腥而动的事情?” 王鼎叹道:“且慢说,先填个酒足饭饱,否则我只怕是吃不下了。” 看来麻烦事不仅不少,还不小。 昭衍点了点头,领着他抄近道朝自己的住处走去,竟是再无话说,直到王鼎忽地驻足,扭头朝某个方向看去。 “你……”昭衍循着王鼎的目光落处一看,只见一道纤弱白影躲在梅树后,正朝自己这边偷看,猝不及防下与他们目光相对,忙是转过身去,雪白狐裘在风中一绕,不甚灵便地跑开了。 王鼎素来五感敏锐,方才是察觉到有人窥看,见对方转身就跑,下意识要疾步追赶,不想被昭衍拽住了胳膊,回头问道:“你认得?” “她是我小姑姑,家师的亲妹。” 望着白知微踉跄远去的背影逐渐消失,昭衍眸光微敛,轻声道:“她患病多年,神志不清,此前甚至不良于行,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却被冯墨生绑走作为诱饵引家师步入陷阱……自那之后,情况愈发反复了。” 听他提到冯墨生,王鼎顿时一凛,见左右无人,遂低声问道:“那老狐狸当真没死?” 去岁的云岭之祸于王鼎而言无异于心上刀疤,至今揭开来仍是血淋淋一片,只是他先与李鸣珂被困山中,又为配合昭衍主动封穴锁关,并不清楚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昭衍的计划算是成功,云岭不少人得以逃出生天,冯墨生也与萧正风反目决裂,不得不背负叛徒之名远遁出关,却不知这老狐狸早已死在了昭衍手里,还道冯墨生果真投靠了乌勒奸细,故有此一问。 昭衍叹道:“我骗你做什么?若是当日能将他斩于云岭,寒山也不必有今日之灾了。” 王鼎不疑有他,恨恨地道:“冯老狗坏事做尽,一家亲眷老小都被朝廷砍了个干净,他这罪魁祸首反倒逃过一劫,若让我再见到他,定要一掌送其下地府去!” 果不其然,王鼎很快将刚才那道人影抛到了脑后,被昭衍不着痕迹地引走了话头,待两人抵达了昭衍的住处,只见这里是座一进小院,伙夫得了昭衍的吩咐,已在院中备好了吊锅羊肉和烤羊腿,石桌上的小炉还温着酒。 吊锅里的羊汤提前炖了一夜,早已熬得奶白,里面加了不少姜和菜菔,喝上一碗最是驱寒,羊腿也烤得外焦里嫩,滴滴油脂落入火堆,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两人早已饿了,当下也不啰嗦,对桌坐下便大吃起来,待到肚里有了垫底,昭衍也不讲究那精细规矩,为王鼎添了一碗热酒,问道:“说说,怎么回事?” 王鼎撕扯羊肉的动作顿了下,反问道:“去岁六月,中原武林发生的大动荡,你知道多少?” 昭衍道:“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算有所了解。” 王鼎沉默了片刻才道:“其实在云岭出事的时候,我等都已预见了栖凰山之劫,只是没想到……” “太快了,也太容易了。”昭衍语气淡淡,“栖凰山是武林盟总舵,方家两代人心血经营下来,明面上的实力只是冰山一角,再有平南王府那边的根系在,倘若方盟主有心全力抵抗,即便是听雨阁、补天宗双方合力,亦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间攻破栖凰山,事后影响也当不止于江湖之内。” 王鼎随李鸣珂一起去过云岭,又曾与方敬共患难一场,对于方家暗地里的立场可谓心知肚明,是以他很清楚昭衍的言下之意,苦笑着灌了一大口酒。 昔日坦率洒脱的武疯子,竟也学会了喝闷酒。 “栖凰山被剿之后,我与大伯私下谈过几次,对方盟主的心思多少能推测出一些。”王鼎摸索着粗糙的酒碗,抬眼看向昭衍,“关于方盟主,有一件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但不知你……” “是说他乃九贼之一?”昭衍面色不变,“九宫飞星的余孽,中宫之主,朝廷也是以此定死了他谋逆的罪名。” “看来你虽身处寒山,但对中原的消息不曾轻放。”见他一派无动于衷的样子,王鼎叹了口气,“不错,虽说武林中不乏有义愤之士认为这是听雨阁为粉饰罪行而罗织污蔑,但各方势力都很清楚此事八成非虚,是以即便有人心怀不平,也不敢公然为方家鸣冤,至于平南王府……” 说到此处,王鼎的神色愈发沉凝起来:“得知方盟主实为飞星盟的中宫之主后,我跟阿珂私下调查了一些旧事,发现晴岚夫人遇袭被害一事亦与听雨阁有关,而方家真正开始与平南王府频繁往来是在当年的绛城一役后,方盟主他……很有可能是为了报仇才暗投平南王,因此成为了王爷麾下最激进的主战派之一,云岭风声走漏后,王爷曾下令尽快撤离,但方盟主他对方管事下了暂缓的命令。” 昭衍对此不觉半分意外,点明道:“他就没想过云岭的事儿能捂住,反而认为这是一个捅破窗户纸的好机会,以此倒逼王爷尽快起事。” 可惜报仇心切的人,终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时至今日,昭衍仍不免对此唏嘘,方怀远的做法不能说全然有错,只能说他太过急迫,在他给方敬发出那封书信的时候,不仅是云岭那群人的性命,整个方家乃至平南王府也被他拖到了悬崖边缘,要么一步登天,要么跌落深谷。 若换了十八年前的大靖,乘风而起上九天也未可知,可如今风雨飘摇,就算真的飞上了天,转眼就要被五雷轰顶。 昭衍助殷令仪压下了云岭之祸,就是斩开了平南王府和方家之间的一道钩锁,只是这钩锁之下还有千丝万缕的线,倘若方怀远一意孤行到底,昭衍跟殷令仪所做的一切亦将化为泡影,他仍可按照最初的想法逼迫平南王府借机起事,将南北对峙的遮羞布彻底撕破,可如此一来,无论平南王最后是输是赢,方家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栖凰山如此轻易便被攻破,方怀远身死此劫,无疑说明他终是放弃了那条最偏激的路。 “方盟主这样的人心如顽石,即便局势大定,他也不会轻易改变主意,除非他有了别的打算。” 昭衍吃了七八分饱,一面拿起小刀给王鼎切羊腿肉,一面头也不抬地道:“中原武林如今的变局风浪,以及你此番千里来访的缘由,想必是与此有关。” 那把小刀不过指长,在他手里转如蝴蝶穿花,只见刀光不见刀刃,整块羊腿肉很快似雪花般落入盘中,一片片薄如蝉翼,再浇上一勺蘸料,于这天寒地冻之所是再好不过的佳肴,偏偏王鼎已没了多少胃口。 “栖凰山被剿次月,由海天帮出面主持号召,白道十四门派在仙留城的醉仙楼举行了一场共议,主要是为了推举新任武林盟主,尽快平息乱局。”王鼎深吸了一口气,“然而,会议中途生变,望舒门的谢掌门以一票对十三票,公然反对海天帮江帮主成为武林盟主,并在谈判破裂后当场宣布举派退出武林盟,甚至……立下了‘有生之年不复归’这等重誓。” “一对十三,这么说你们丐帮也是赞成的?” “大伯他认为江帮主才能兼备,在江湖上德高望重,本就是接任盟主的大好人选,何况海天帮亦是白道四大派之一,彼此间同气连枝,丐帮支持他当可换取长远利益,本是无可厚非。” “王帮主能想明白的事,谢掌门也该了如指掌,她为何要反对?” “因为……”王鼎手下微一用力,粗陶碗竟被他捏碎了一角,“谢掌门说,江帮主早已秘密投靠了听雨阁,且与补天宗沆瀣一气,栖凰山之所以会在半日之内被攻破山门,皆赖他出卖了一部分机关密道布防图……甚至,扶持海天帮上位取代临渊门,以此操控武林盟,是听雨阁早早做下的部署。” 昭衍不置可否地道:“可我听说,谢掌门并未拿出真凭实据来。” 王鼎道:“这也正是我大伯最想不通的地方。” 四大门派结盟多年,四位掌门半辈子都并肩同行,不论各自心下有何想法,可要说对彼此的了解,再没有外人能越过他们自己。在王成骄看来,谢安歌从来都是四人里最冷静理智的那一个,她从不无的放矢,也不做没把握的事,要说没有查清来龙去脉,她绝无可能在大庭广众下给江天养难堪,而若没有人证物证在手,她也不会让整个望舒门都落入这等局面。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子诡异味道。 昭衍终于提起了兴致。 他与穆清交情不浅,同谢安歌却不过是在武林大会上的片面之交,只觉得这道姑看着清和无争,举手抬足间自有一派宗师的气魄,绝不是好相与的等闲人物,如今听王鼎这样一说,再想到那张被方怀远慎重托付的九宫名单,谢安歌的名字赫然在上,其身为坎宫之主,而他若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坎宫的职责与中宫相通,主要负责援助其余六部,即便两位宫主不曾深交,相比其他人总要多几分行动默契。 方怀远掌握九宫名单十多年,碍于种种不敢联络故人,可在他决意赴死之后,有些事情再带进棺材里就没了价值,他到底会留下什么后手,又是否与谢安歌一反常态的行动有所关联? 心中念头盘旋,昭衍追问道:“那么江帮主最终可顺利成为了武林盟主?” “是。” “既然如此,谢掌门的做法就不仅是与他翻脸,更是在挑衅听雨阁了,值此八方云动之际,望舒门即便退出了武林盟,也不可能偏安一隅。” 昭衍饮了一口热酒,眉眼都被酒气熏染出了一抹红色,小刀在指间转了个花,忽地离手而出钉入廊柱,入木三分,刀柄连一丝颤动也无。 他放下酒碗,盯着王鼎的眼睛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最好使的莫过于杀鸡儆猴,不知这位江盟主……他想先从哪处开刀呢?” 第二百零四章 心牢 方怀远虽死,临渊门尚存。 作为白道四大门派之一,接连出过两代武林盟主,临渊门的底蕴可谓深厚非凡,尤其方怀远从不曾想过将武林盟死死掌控于一家一门派之手,自上位以来有意分隔两方,是以临渊门的主干始终扎根于永州翠云山中。 听雨阁行事向来是不做则已行必做绝,既决定了要对方家下刀,自当没有放过临渊门本宗的道理。然而,翠云山的情况与栖凰山大不相同,其背靠蜀南山脉,道路崎岖难行,山势陡峭绵延,再者树荫如海,常年瘴气萦绕,又多土人部落,民情复杂,百十年来都同临渊门互通交好,可谓地利人和兼备,委实是易守难攻。 若要速战速决,必得打临渊门一个措手不及,故而听雨阁的天干密探奉命来到永州,密会当地镇守总兵与巡按做下部署,栖凰山遇袭不过三日,永州府营便出动了大批兵马从两翼包抄翠云山,其势迅如雷霆,欲将这伙“乱贼匪寇”剿灭殆尽,却不想竟是铩羽而归。 “临渊门那边似乎提前得到了风声,整个门派化整为零避入深山,大军扫荡三日也未见得几道人影,反倒中了陷阱,损兵折将不少,好不容易抓到一两个活口,用尽手段也只问出些粗浅情报。” 王鼎喝下一口热酒,笑道:“如此折腾了近俩月,兵马攻克不下偌大蜀南山岭,不仅白忙活,还扰得当地土人的不满,唯恐引发动荡,只得暂且退回永州府营。” 昭衍却道:“刺哽在喉,听雨阁必不会善罢甘休。” “不错。”王鼎的笑容淡了些,“及至八月,江盟主率领白道联军从补天宗手里夺回了栖凰山,武林盟总舵自此重开,原本混乱无序的局面总算得以平稳下来,可是……” 江天养被推举为新任武林盟主,不过月余便带领众人收复了栖凰山,一面重新联合各地分舵,一面快速镇压四方宵小,如此雷霆手段令诸位同道交口称赞不已,浮动的人心逐渐安定下来,那些因醉仙楼会议而起的猜忌异议也随之被一扫而空。 饶是如此,遭逢大变的武林盟终究元气未复,即便江天养有心排除异己,也不必操之过急,他最初只是将临渊门从白道门派之列除名,因着方怀远一案牵涉极广,各门派纵然心思各异也不会公然反对,便是丐帮帮主王成骄也默许了此事。 孰料,就在临渊门被除名后不久,朝廷便向武林盟施压,要求他们出力配合听雨阁南下永州,剿贼除恶以绝后患。 这件事在武林盟内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人义愤不平,有人作壁上观,亦有人果断响应,最终江天养力排众议,下令以“清剿败类”为名组建一支讨伐临渊门逆党的义军。 “各门派虽有为临渊门鸣不平者,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洪潮大势,就算在丐帮之内,我大伯兀自犹豫不决,底下长老们分成两派,每日吵得不可开交……”说到此处,王鼎眉头深锁,面上也有了掩饰不住的愁色。 昭衍盯着他看了片刻,道:“你定是坚持反对,所以处处受制。” 王鼎反问道:“我不该反对?” 昭衍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先给他添了半碗热酒,方才不徐不疾地道:“这些老东西都是人精,个个背后都有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而你太年轻,他们碍于王帮主不敢明着给你难堪,却能在许多细枝末节之处给你下套,其他人即便有心助你,也怕这事闹大了会给丐帮招来祸端,顶多出来和稀泥,不会力挺你的决定。” 字字句句无不切中王鼎内心,他顿觉口中的酒也变作苦味,叹道:“的确如此,我当了多年少帮主,从未有过这样憋屈的时候。” “人生在世最多无可奈何,你早些认清这点总比晚些好。” “这话可不像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王鼎放下酒碗,定定地看着他,“当日你伤势未愈也要硬接我大伯全力一掌,寸步不退只为一个答案,如今却让我看开?” 昭衍不置可否,只道:“明知无可奈何偏要强求的人,最终都会拼得头破血流,甚至无所善终。” 王鼎本欲反驳几句,旋即想到了方怀远,又思及自己早亡的生父,不由得沉默下来。 察觉到气氛冷凝,昭衍拍开一坛新酒放上小炉,待酒香飘散开来,他才再度开口道:“武林盟要组建义军,那么……已经退出武林盟的望舒门,又是如何看待此事呢?” 闻言,王鼎回过神来,犹豫了片刻才道:“我不知。” “不知?” “望舒门位于东海之滨,本就路途遥远,在谢掌门宣布举派退出武林盟后,整个门派几乎与外界断了往来,我大伯三番五次派人前去联络都不得踏入山门。”顿了下,王鼎的眉头皱得愈紧,“不过,江湖上最近传出了一些风声,说是望舒门……收留了不少武林盟旧部。” 所谓旧部,指的是那些原先在方盟主手下效命却不肯为新盟主江天养做事的武林盟门人,栖凰山遇袭当日死伤惨重,但在刘一手等人的带领下,不少人得以逃出生天,而陈朔在事后未能找到武林盟的弟子名册,无从追捕搜查,这些人便四散于江湖,有的在颠沛中死了,有的仍藏匿不知处。 “似这等不识时务之辈,必然早被打为方家同党,任何门派胆敢收留他们都是惹火烧身,遭逢巨变的他们也不会再轻信于人……”昭衍挑起眉,“这风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王鼎不无厌恶地道:“琅嬛馆,杜允之。” “原来是听雨阁的走狗,难怪了。” “你也认为是杜允之有意构陷?” “空穴来风,未必无音。”昭衍摇了摇头,“谢掌门究竟有没有收留方盟主的旧部,外人不得而知,眼下全凭一张嘴,倒是杜允之故意传出这风声来,说明望舒门也将有大麻烦了。” 王鼎浑身一震,蓦地站了起来:“你是说听雨阁要对望舒门下手?” “栖凰山惊变引起的风波未平,不论当今这位江盟主是否与听雨阁勾结,在这节骨眼上故技重施都只会得不偿失,与其说他们要对望舒门动手,不如说……”昭衍眸光微冷,“他们在试探。” 王鼎一怔:“试探什么?” “试探如王帮主这般举棋不定之人的态度,试探当下武林这潭水浑到了何等地步,以及……试探谢掌门接下来的反应。” 手指一下下轻敲桌面,昭衍若有所思地道:“我若没猜错,听雨阁指使杜允之在江湖上造谣中伤望舒门,并牵扯上方家的案子,原由八成出在谢掌门当日在醉仙楼发难以及退出武林盟这两件事上……栖凰山遇袭一事不简单,当日在座的多少心里有数,可他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谢掌门就成了出头鸟,听雨阁自然会盯着她。” 王鼎的面色变了几变:“若真如你所说,谢掌门当日指控海天帮暗投听雨阁……” “无凭无据,可别妄下论断。” 昭衍警告了一句,又道:“话说回来,你着急赶来找我又是为什么?” 王鼎没想到他突然转移了话题,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讷讷道:“是阿珂……不,是我想来央你帮个忙。” 昭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且说来听听。” “还是跟义军的事有关。” 王鼎把温好的酒从小炉上取下,先给昭衍倒满,沉声道:“方盟主究竟是不是反贼,方家为何遭难……旁人或不清楚,可我们都心知肚明,我实在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更不能做那为虎作伥之事,这对不起方管事他们,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昭衍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对此不觉意外。 “大伯和几位长老的顾虑,我并非点拨不懂,也知道这件事牵涉到多少是非利害,但是……丐帮立派以侠义为本,历经国朝变迁仍传承不断,靠的也是侠义之道,帮规上白纸黑字写着的只有义气当先而无忘恩负义,更没有畏惧威武便与豺狼沆瀣一气的先例。”王鼎攥紧了拳头,“他们教会了我这些道理,却做着截然相反的事情,恕我不能苟同。” 昭衍终于笑了。 他将酒碗往桌上一磕,力道不轻也不重,却如擂鼓在耳,待王鼎转头看来,只听昭衍毫不留情地讽刺道:“你不甘心又如何?你还做不得丐帮的主。” 这一回,王鼎没有被他激怒,而是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是丐帮的少帮主,那些没了棱角的老家伙不过是明日黄花,我不怕他们,丐帮也不怕听雨阁!” “好话好听不好做。”昭衍咄咄逼人地问道,“王少帮主,你打算怎么做呢?” 王鼎道:“听说步山主失踪后,寒山便被塞外多方势力针对袭扰,如今北疆边陲动荡不安,连中原内地也有所耳闻,人人皆畏惧北乱再起。” “的确如此。”昭衍看了眼放在一旁的藏锋,“见你之前,我刚宰了一窝在雁北关作恶的狼。” 短短一句话间,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王鼎先是一凛,随即意识到初见昭衍时对方身上那股煞气从何而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昭衍眼中掠过一抹笑意,点头道:“寒山如今自顾不暇,雁北关内确实急需一些信得过的武林高手以防备狼牙再袭。” 王鼎顺着他的话道:“豺狼虎豹不仅凶恶,而且狡猾,初生牛犊固然英勇无畏,却也容易失手。” “不错,姜还是老的辣。”昭衍笑道,“就怕老将不肯出马。” 王鼎长身而起,朝他拱手一礼,正色道:“步山主坐镇天门十八载,江湖同道皆佩服不已,如今寒山与边关皆有难,只要小山主有求,自当无有不应!” 这的确是个小忙,却需要十足的信任。 昭衍许久没有作声,王鼎也不曾催促。 渐渐的,天上又开始下雨。 丝丝冷雨落在人身上,一时半会儿打不湿衣发,寒意却如无孔不入的毒虫般钻入皮骨里。 半晌,昭衍缓缓道:“我有一个问题。” 王鼎抬起头,屏息静待。 “这主意是李大小姐出的,对不对?”不等他反驳,昭衍已笑了起来,“别说你自己想的,你就没长这根筋。” 王鼎:“……” “你来找我之前,必是先去了西川,去见了李大小姐,或许……还见了其他人。”昭衍站起身,他比王鼎略矮一些,气势却如高山压顶,迫得人呼吸一滞。 王鼎无言了片刻,终是点头。 昭衍冷冷道:“我以为你在看到方盟主的下场之后,该知道什么事该做。” 他手中无剑,这句话却比刀剑更伤人。 王鼎沉默良久才道:“我没有见王府的人,而是见了李大当家。” “镇远镖局的立场不言自明,你见他与见王府中人有何区别?” “曾经没有,但在云岭之后便有了。”王鼎深吸了一口气,“昭衍,你素来敏锐过人,我不信你没看出云岭那件事背后的端倪。” 云岭之祸,明面上是听雨阁对逆党的围剿,暗地里是平南王麾下主战与主和两派的博弈,而李鸣珂本来只是一枚弃子。 昭衍嗤笑道:“那又如何?别说李大小姐活着回去了,就算是李大当家本人死在云岭,镇远镖局也不会因此与平南王府离心。” “不会离心,未必不会变心。”王鼎道,“郡主随萧正风上京后,西川惊闻消息,果然有人坐不住了,当时种种猜测横生,那些人伺机而动,若非阿珂及时带着郡主的亲笔信回来,后果不堪设想……我等不怕死得其所,却怕自己付出的一切都变成笑话。” 云岭的李鸣珂是如此,当年的九宫飞星不也是如此吗? 昭衍知道王鼎真正暗指的是什么,却控制不住想到了更多,他终于收起了扎人的刺,默然站在原地。 王鼎本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这些话有李鸣珂在临行前叮嘱他的,也有他自己憋了一路想说的,如今说完道尽,他不再多言一字,只等昭衍最后的决定。 好在他剖开胸膛挖出的这一颗真心,终是没有被人弃如敝履。 “我答应了。”昭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你先带我的书信回去,明日我去趟雁北关拜见周大帅。” 王鼎一怔,继而大喜。 既已答应下来,昭衍也不拖沓,酒足饭饱后命人带喝醉的王鼎进屋休息,自己提笔写成书信,盖上藏锋特有的剑印,想了想又往孤鸾峰走去。 待他抵达孤鸾峰下,时辰已近晌午,好在雨势没有变大,负责照顾白知微的女医正在小厨房熬药,听见有人敲响院门,连忙迎了出来。 昭衍看了一眼晾在窗沿上的鞋子,笑道:“姑姑今天又跑出去了?” 女医苦笑道:“是啊,看也看不住。” 她照顾了白知微近六年,对白知微的种种习惯可谓了如指掌,眼看着病情正在一步步好转,不曾想祸福旦夕,自己只是一时不察,白知微竟被人掳走作为诱饵,连累步寒英也因此失踪,至今生死不明。 女医内疚难安,对白知微愈发小心起来,可自打步寒英出事以后,白知微的病情被刺激得急转直下,原本还能勉强分清人,现在是谁也不认,还总趁人不备就往外跑,实在令人心力交瘁。 昭衍自不会苛责于她,道:“你回去休息,我进去陪陪她。” 女医迟疑了一下,点头道:“也好,阿兰家的姑娘有些身子不爽利,我过去瞧瞧……这药刚熬好,烫得很,小山主你等放温了再喂。” 昭衍目送她出了门,这才端起药碗往屋里走。 房门一开,一道黑影登时扑面而来,昭衍不慌不忙地避过,连端着的汤药都没洒出半滴,定睛一看原是个枕头。 白知微裹着狐裘,披头散发地躲在里屋门后,小兽一般警惕地看着他,似乎他一有异动就会立刻摔上门缩回屋里。 昭衍没有贸然靠近她,随手将药碗放在小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才道:“再过些日子,我准备回中原了。” 屋里无人回应,他也没有停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乌勒有心犯边,但前车之鉴累累,他们不会直接去啃雁北关这块硬骨头,这两个月来看似动作频频,实则大有可能是声东击西,该做的提醒我都已经做了,至于其他……我算不尽,也管不着。” “……”白知微依旧没有出声,抓着木门的双手用力很大,连指节都根根泛白。 昭衍看了她一眼,旋即收回目光,继续道:“师父他镇守寒山十八年,借助天险与武力将这里打造为雁北关外第一要冲,乌勒人恨他入骨,雁北关的人也忌惮着他。如今大靖内外风波四起,寒山不可能继续偏安,与其相互牵制,不如打破僵局,偏偏……他什么都好,就是固执己见。” “咯吱”一声,指甲刮过木门,有木刺扎进了白知微的手指,她浑身颤抖了一下,忽然哭出了声。 哭声打断了昭衍的思绪,他连忙站了起来,不顾白知微的挣扎强行将那只手举起来,小心翼翼地拔掉了木刺,又把人按坐在椅子上,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吹,哄道:“姑姑,别闹了,咱们先喝药。” 白知微捂着手指头,似乎还在疼,一点不肯配合他。 “你原来可喜欢我了。” 昭衍叹了口气,忽地出手如电疾点白知微的穴道,待她动弹不得了,便捏开嘴一勺一勺地把药喂进去。 他的动作不温柔,但也不算粗鲁,每喂进去一勺药就抬一抬白知微的下巴,使她能够咽下药汤而不至于呛到,如此很快就喂完了一碗药,等昭衍确定她把药汁都吞下去了,这才解开穴道。 甫一恢复自由,白知微便大叫一声,手脚并用地往后逃开,可惜她实在不是昭衍的对手,很快被抓了回来,昭衍变戏法般掏出颗山楂糖丸来放进她嘴里,缓解了满嘴苦涩。 “姑姑,给你吃颗糖,可别再怨我了。” 他哄孩子一般摸了摸白知微的头发,笑着推门而出。 白知微在原地怔了许久,直到院门关闭的声音传来,她才拉开门,不顾寒风扑面,猛地冲到了院墙一角,颤抖的手指用力按住中脘穴,很快就弯腰作呕,将刚才喝下去的药连同糖丸一块儿吐了出来…… 第二百零五章 刺杀 月上中天,秋风瑟瑟。 正值戌时,离三更还有一个时辰,明月已如镜高悬。 今夜是八月十五,中秋团圆佳节。 若在繁华之地,节庆当是一幅盛大的烟火绘卷,人间百态都将随笔落成画上或浓或淡的粉墨色,而在这重阴萧瑟处,万紫千红都褪去了色彩,只留下过于分明的光与暗。 月下弓弦流光寒,树上孤影沉宵暗。 水木一身箭袖武服,背倚树干,重重叠叠的枝桠阴影化为夜行衣披在他身上,与人等高的天狼弓抱于怀中,任是四方风起也无动于衷。 他已在这棵参天大树上枯坐了半日有余。 等一个人的到来,等一次出箭的机会。 去岁四月,弱水宫同灵蛟会为争明月河之利交恶为敌,前者与补天宗结盟,后者联手天邪教,各自以雷霆之势横扫吞并了几方势力,在短时间内壮大扩张起来,沿着明月河流域相争不休。 弱水宫背后有补天宗,补天宗的靠山则是听雨阁,有了朝廷这一庞然大物在暗中支持,这场纷争早该落下帷幕,却不想数次争斗下来,战况竟陷入僵局,至今未能分出胜败。 江湖亦如战场,兵贵神速同样是颠扑不破的法门。 明月河带来的利益固然令人疯狂,可长达一年的厮杀巨耗也足够让人清醒。 灵蛟会蛟首左轻鸿已觉不耐,弱水宫宫主骆冰雁亦生倦意,偏偏到了这一地步,是战或和都已不容他们二人轻易做主。 于是就有了这场漫长的等待。 此地是鲤鱼江。 水云镇赖以发展的源泉,严州城首屈一指的主流干道,大江水系,贯通南北。 严州隶属庸南府,介于西南之交,若从南地入西川,陆路转水路取道鲤鱼江当为一条再好不过的捷径,倘是顺水乘风,数百里水程一日归也未可知。 左轻鸿将于今夜子时乘船自此经过。 消息是琅嬛馆现任馆主杜允之提供的,诚然此人品行低劣,可在情报一道上着实有几分真本事。 一年前,琅嬛馆借由武林大会的绝佳时机重出江湖,饶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杜允之实为听雨阁门下走狗,可架不住他的消息实在灵通,待客又是再体贴不过。 譬如这一次,杜允之不仅给出了左轻鸿的行程,连这背后的因果始末也一并探听清楚,俱是些陈年旧事,也不知是刨了谁家老坟,亦或者寻得哪位故人。 是人都有起落之时,堂堂灵蛟会的蛟首也不例外。 与大部分江湖人不同,左轻鸿并非出身草莽,甚至算得上世家子弟,左家曾是南海一带有名的望族,可惜几代荣耀后家道中落,又得罪了当道权贵,不仅家业为人所夺,更落了个满门凄凉的下场,历经诸多苦难之后,风光一时的左家就只剩下了寥寥几人,左轻鸿是唯一的男丁。 他曾是读书人,立志要科举为官讨回公道,也很有几分文曲下凡的天赋在身,一场会试后便成了当地最年轻的举人,可惜声名鹊起并未带给他们一家多少利处,反倒引来了仇人的忌惮,终于在那年中秋夜里,一把火烧了起来。 难得丰盛的饭食里被人下了蒙汗药,门窗都被硬木别住,油脂和烈酒泼得遍地都是,火焰甫一燃起,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一家老小,连带他新婚的妻子,全都被烧死在屋里。 前途无量的年轻举人侥幸活了下来,高温却烤坏了他的脸,使他终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再也无法科举入仕。 他若要报仇雪恨,只能走那条原本连想都不敢想的不归路。 左轻鸿是如何加入灵蛟会,又是如何武功大成步步高升,杜允之委实无从探寻,但他知道左轻鸿早在成为蛟首前就报了血海深仇,以牙还牙将仇人一家挫骨扬灰,并在大仇得报后重修了家人坟茔,每年中秋都会亲自前往祭奠,风雨无阻,也算团圆。 随着灵蛟会的发展壮大,左轻鸿的项上人头也在黑榜上价钱疯涨,他武功高强又行事谨慎,唯一会被人抓住破绽的弱点便是每年中秋祭灵之行,于是每到这段日子,左轻鸿都会格外小心。 杜允之打探到了左家人的埋骨地,那里戒备森严不容一只苍蝇飞入,方圆百里俱被纳入灵蛟会的地盘,若有人自不量力企图守株待兔,下场必然是自投罗网。 退而求其次,经过数次斟酌考量之后,鲤鱼江这段水路被杜允之用红笔在地图上重点圈出,亲自呈到了骆冰雁面前。 即便是在这里,灵蛟会的爪牙亦提早部署周全,倘被这些耳目发现了端倪,行动尚未开始便要宣告失败。 是以,水木孤身而至。 他是骆冰雁的亲传弟子,也将是弱水宫未来的宫主,水木掌管天狼部多年,身兼护法之职,弱水宫上下无人不服,如此重任亦当万死不辞。 心头千思百转,面上依旧沉冷无波,水木握弓的手未有放松,抬眼望向前方。 落叶飘零入水,荡起一圈圈涟漪,秋冬时节多地枯水,鲤鱼江的水位也有下降,只是洪波涌动未见迟缓,说明水流畅速依旧,左轻鸿的船应当不会晚到。 月下水光如蛇麟,冰凉粘腻,风起时犹带三分腥气。 水木藏身的这棵大树并非矗立江畔,而是位于岸后一处小山坡上,地势陡峭,周遭草木荒芜,任是灵蛟会布置在附近的众多巡守也想不到会有杀手蛰伏于此。 寒风乍起。 本就轻微的虫鸣鸟语声逐渐变得弱不可闻,明月被乌云遮去半面,晦暗不明的月华洒落人间,水木微微眯起眼睛,鹰隼般锐利的眸光直射向前,映出了两艘小船的轮廓。 六十丈。 有些远了,但不足为虑。 在水木的凝神注视下,两艘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乌篷船从弯道转来,一前一后行于江上,悠悠驶向南方。船的样式大小一般无二,船头船尾各站了两名黑衣守卫,水木沉住气定睛望去,发现连船舷吃水处也相差无几,仅从外观看去,难以判断出目标究竟藏身在哪一艘船上。 再如何详细的情报,事到临头都难免百密一疏。 水木眉头紧锁,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有一次机会。 五十丈。 不可再犹豫不决。 两支箭杆同时搭上弓弦,杀意凝于箭镞尖上一点,丝毫不曾外泄出去,就连栖息在树上的一窝野雀也没有被惊飞。 天上月已被啃去一半,弓上月方才拉满。 “铮——” 弦开霹雳,箭如飞星! “咻!” 五十丈,百步远,飞箭瞬息而至,不分先后地射入两张船篷,顷刻便洞穿而出,藏匿其中的两道人影亦被逼现身! 一人当胸中箭,撞碎船篷跌落河中,另一人身在半空,单手握住了箭杆。 “有杀手!” 船上守卫发出厉喝,四下里呼声相应,已有灵蛟会的巡守分辨出箭矢来向,正朝水木藏身之处疾奔。 水木无暇旁顾,第三支箭已破空而出,一霎那如雷炸响,利箭穿风引雷,眨眼不到便已奔至近前,竟将第一支箭从中贯穿,生生破开了浑厚如罩的护体罡气! 百步穿杨,避无可避! 箭镞从那人掌间空隙穿过,直直没入血肉之躯,水木不等对方落水便提弓下树,脚尖在草地上连点几下,燕儿般斜飞入林。 一箭既中,人事已尽,生死成败皆看天意。 水木只要尽快遁逃,从这十面埋伏中逃出去。 左轻鸿既然选中鲤鱼江这条要道,灵蛟会势必在附近布设好了重重埋伏,水木冒着巨大风险孤身潜入才避免了打草惊蛇,如今行迹败露,他立刻落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若要逃出生天,必得尽快突围。 提起一股真气,水木没有回首顾盼,只将轻功催动到极致,身形如化夜风中,飘忽不定近似鬼魅,最先赶到的一波追兵才发现其背影,下一刻便不复见,寂静如死的河畔丛林很快被喧哗声打破,大大小小的火光次第燃起,至少有数十人分散四方,拉网般展开搜寻。 可惜他们要追的人是天狼弓水木。 身为弱水宫的少宫主,水木无疑是黑道这一代的翘楚人物,他掌管天狼部数年,早已深谙刺杀之道,于重围中冲出血路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白日里提前做下的假踪迹到了此刻便发挥起作用,水木又凭借过人身法甩开了几次追兵,谁也摸不清他究竟要往哪个方向逃走,本就复杂的林路被他绕成了一个天然迷宫,就在众人还跟没头苍蝇一样四处追寻的时候,水木已脚下生风般奔出了两里地,遁入一片芦苇高扬的滩涂中。 出了这片芦苇荡,前方不远就是云水镇。 生关近在眼前,水木倏然止住了脚步,蓦地旋身一让,长弓横扫,却是打了个空。 准确来说,就在弓身即将打中一道鬼魅人影时,那人腾身而起,足尖轻飘飘落在了长弓一端上。 水木抬头,眼中映入了一张黑底金漆的蛇纹面具,当即脸色一变! 左轻鸿! 若非左轻鸿,灵蛟会怎有人能一路紧追而至? 若是左轻鸿,方才乌篷船上的又是什么人? 不及多想,水木手腕一翻,长弓倒转震开此人,脚尖点地飞身后退,却不料对方委实轻功玄妙,竟是如影随形般追击迫近,一息间贴至水木身侧,乍看如飞鸟比翼,水木心头猛跳,抬手一掌迎上钢拳,刹那间拳掌相交,两人身上都发出一阵炒豆似的爆响,复又双双飞开。 外泄的掌力化为狂风,掀得周遭芦苇东倒西歪,水木力沉下盘仍抵不住向后倒退之势,可他虽惊不乱,反手从箭囊中一抹,一支箭瞬间搭弦上弓。 箭风酷烈,杀气凌锐! 相距十丈,飞箭瞬息已至,面具人脚下未定,只觉劲风扑面而至,倘若被这一箭射中,恐怕整个头颅都要被碎开! 飞箭如挟风雷,面具人自知闪避不开,索性气沉丹田,双手运足内力抱圆而分,左牵右引,分明不曾触碰到,利箭却如撞上了一面无形屏障,被迫偏移开去。 然而,水木早料到这一箭难以诛敌,又是三箭趁机射出,直指上中下三处要害,三星连珠,环环相扣! 一瞬间,三道冷芒同时逼近,一照面便破开了面具人的掌力防御,凌厉无匹的去势有增无减,面具人探手握住了两根箭杆,只觉得掌心如遭火灼,足见附着箭上的内力何等猛烈,连带脚步都不由得往后倒退,而那第三支箭已从胸前空门欺入,直直撞上了他的心口。 是撞上,而非没入。 以水木的箭法和内力,莫说是精钢打造的利箭,就算一根树枝被他射出也能轻易穿透铁板,更遑论血肉之躯,可这支箭凝聚了水木至少八成内力,射在面具人身上却如撞金钟,箭镞不过入肉半寸便被真气震开,连同箭杆一同崩裂开来,落了满地零碎。 “你——” 饶是沉稳冷静如水木,此刻也不禁一愣。 面具人硬接了水木一箭,纵然箭矢没有穿骨入肉,附着其上的强大内力仍透进体内,他闷哼了一声,身形晃了两晃,虽还稳稳站着,却有一两滴鲜血从面具下方渗出,旋即滴落在地,可见受了内伤。 水木的处境更加不妙,他浑身内力耗去七八,囊中箭矢已空,全靠天狼弓支身站立。 “你不是左轻鸿。” 默然片刻,水木死死盯着面具人的身影,沉声道:“你的身形与左轻鸿相若,打扮也跟他一模一样,但是……左轻鸿擅使奇门兵器,他没有你这般铜皮铁骨。” 面具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的箭用完了。” 水木道:“那又如何?” 寻常箭客若无箭在手,便如老虎没了牙一样,可水木从不在此列之中,他不仅有一手好箭术,还有一身好功夫。 面具人道:“强弩之末,就算让你逃过了今晚,明日也走不出天罗地网,何苦来哉?” “你既然是假冒的,说明乌篷船上那个人的确是左轻鸿。”想通其中关窍,水木神色一凛,“情报是你们故意泄露出去的!” 严州虽离南海不远,但到底不是灵蛟会的地盘,若要提前在此布下重重关卡,且瞒过杜允之派出的众多眼线,绝无可能是临时起意! 面具人似是笑了一声,道:“若非如此,哪有抓到你的机会呢?” 闻言,水木回以冷笑:“为了抓我,堂堂灵蛟会的蛟首竟不惜亲自作饵!” “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直到你出箭那一刻,我们才敢断定来的人是你。”面具人道,“左蛟首避不开你那一箭,但在提防之下,一箭也射不死他,这笔账算来不亏。” “那你呢?”水木紧握天狼弓步步后退,“如你这般高手不该在江湖上寂寂无名,既已到了这一步,何必再故弄玄虚?” 面具人道:“待你随我回去,自然都会知晓。” 话音未落,他身形猛然一晃,分明见得只跨出一步,却是跨过了两丈许路,倏地出现在水木右侧,屈指成爪朝他肩头抓来。 水木这一惊非同小可,来不及举弓抵挡,俯身向下一滚闪过,突然间又见身旁黑影闪动,面具人竟连半分迟滞也无,附骨之疽般紧随而来,提掌向水木头顶落下,水木心道不好,长弓自下而上划过半月撞开这一掌,旋即标立而起,脚尖点地飞掠,堪堪避开了四道追击。 诚如面具人所言,水木若在全盛之时未尝不敢一搏,奈何眼下内力虚乏,已受了不轻内伤,短短十几个回合下来便险象环生,尤其这人也不只是哪块石头成了精,即便被水木打中要害也不痛不痒,顶多踉跄一两步,转瞬又扑击上来。 好生诡异的武功! 水木越打越感不妙,不由得想起一年前身死的谢青棠来,只是其人已逝,万没有死而复生之理,何况这面具人的招法路数与谢青棠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杀气,倒多了几分不变应万变的沉意。 片刻走神之间,面具人趁势欺近,抬手便是锁喉,水木连忙举弓挥出,同时向左抢出半步,奈何仍是慢了半招,只见面具人一掌翻转推开长弓,一手化刀疾斩,正中水木右手腕,他顿觉手上剧痛,险些握不住弓,身躯微一打晃,胸膛便被一只手掌印上,毫无花俏变化,劲力已如龙蛇吐信骤放而出! 眼看水木就要落败成擒,面具人“咦”了一声,内劲收发自如,旋即变抓为拍,一掌震开了水木,赶在风声来袭之前错身而过,这才有暇回顾一眼,却见破空飞至的是一道细长黑影。 长鞭一击落空,鞭头如蛇般弯折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了水木腰身,后者面上竟无半分惊色,更不见丝毫抵抗,任由长鞭发力向后,整个人顺势离地飞起,落在了七八丈外的一块大石上。 深秋风露重,子夜生寒雾。 雾里又走来了一个人。 一身白衣如缟素,两半被看如血染。 “真没想到……”面具人声音微哑,“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二百零六章 孤魂 大抵是在年初时,补天宗宗主周绛云主持召开了一场魔门共议,除却灵蛟会与天邪教两大派胆敢拒接请柬,其余黑道各派掌门人皆不敢违逆,于正月十五之夜齐聚娲皇峰参会。 彼时白道推举新武林盟主之事尚未尘埃落定,正是黑道趁火打劫的大好时机,人人都道补天宗在这节骨眼上举行魔门共议是要分那些白道人士的肉吃,却不想周绛云压根儿不提白道的破事,反而说起黑道近年来内斗日益惨烈的情势,显然是要借着白道自顾不暇的机会,快刀斩乱麻地整顿黑道秩序。 在座诸人心知肚明,周绛云已对当下黑道两分的僵持局面大不耐烦了。 周绛云被江湖人称为“血衣人屠”,盖因他这一生睚眦必报,但凡惹上他的人,下场往往不是一死了之,更有甚者祸及满门,补天宗能有今日的赫赫凶名,与周绛云嗜血滥杀的性子不无关系。 顺者昌,逆者亡。 灵蛟会和天邪教胆敢联合起来带头反抗这疯子,在大多数人看来无异于自掘坟墓,许多不曾参与乱斗的小派势力隔岸观火,以为这场厮杀很快就要胜负分晓,却不想战局竟是僵持日久,至今没有哪方稳占上风。 如此情况之下,人心难免活络起来,便是在座的人里也不乏那首鼠两端之辈,而周绛云起意召开这场共议,显然是要杀鸡儆猴。 果不其然,就在他话音甫落时,一道人影就从门外踏了进来。 白衣缟素,被看血染,来人手捧一只锦盒,落地无声地来到众人面前,恍若索命怨鬼。 盒中装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须发花白,余血未干。 这是天邪教教主宁无心。 杀他之人是周绛云的亲传弟子,孤魂。 一瞬间,众人脸上血色尽褪,变得惨白无比。 此议过后,天邪教果然传出了教主被人刺杀的消息,尽管在灵蛟会的帮扶下没有被其他势力趁乱吞并,却也是元气大伤,新任教主恨透了杀人凶手,不仅广发仇杀令,更在暗榜上发布了价值十万两黄金的天价悬赏,誓要取得孤魂的头颅报仇雪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非但四方杀手闻风而动,一些颇有手腕的门派势力也按捺不住,纷纷加入到这场狂欢似的捕猎中,结果无一例外,尽皆葬身不知处。 自始至终,周绛云没有出手相助,甚至约束了补天宗其余门人不得插手,观赏好戏般看着这一切,直到孤魂的一身缟素白衣都被血染透,再无谁胆敢来犯,他才长笑抚掌,当众宣布孤魂为补天宗的少宗主,一跃成了与明暗长老地位等同的大人物。 孤魂之名,即日传遍江湖。 面具人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见到孤魂。 正如传闻那样,孤魂身着一袭被看白衣,皮肤泛着微青的冷白,几乎看不见活人应有的血色,满头乌发披散在背,发梢隐约凝了一层薄霜,仿佛是具冰封多年的尸体于此长夜中幽幽转醒。 一旁,水木也将目光投了过来,仅一眼便怔在了当场,本欲出口的话悉数堵在了喉咙里。 “怎么会是你……” 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孤魂早先默默无闻,连补天宗门人也未曾听说宗主何时收了徒弟,他突然就踩着无数人的骨血一跃成名,就算在黑道之中,嫉恨者也大有人在,偏偏在那次猎杀狂潮中,孤魂下手从无活口,后来又深居娲皇峰不见外人,是以至今鲜有人知他究竟生得何等模样,又是怎般来历。 今夜总算得见孤魂真容,水木却是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方咏雩……” 但凡一年前去过栖凰山的人,绝不可能忘记方咏雩那张脸。 先代武林盟主方怀远的独子,因窃学补天宗无上密典《截天功》而被逐出门墙,为那场武林大会增添了诸多角逐与谈资,更别说后来他在武林盟公审之日“死而复生”,成了听雨阁和补天宗联合发难的把柄,此后方怀远夫妻身死,独他下落不明。 水木虽是魔门中人,但与昭衍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听闻惊变后也代其打听过方咏雩的下落,可惜这人自栖凰山大劫后便杳无音信,却不想再见竟是在这般情形下,他先是大惊,旋即恍然。 家破人亡的方咏雩,岂不正是一缕孤魂吗? 一年不见,他的容貌恍若当初,身形依旧消瘦,仿佛什么也不曾改变,只是举手抬足间总有一股血腥气逸散出来,带着令人透骨生寒的冷意。 即便被水木当面叫破了真名,他的面上也不见丝毫动容,只缓缓问道:“此人不是左轻鸿?” 水木回过神来,转头再看面具人,沉声道:“小心着,这点子皮糙肉厚,扎手!” “退后。” 话音落下,方咏雩抬眼一瞥面具人所在,垂落于地的长鞭倏地抖擞而出,竟如游龙惊鸿般灵活迅疾,面具人来不及看清路数,劲风已扑面而至,忙不迭闪身避过,却见那鞭子一点一缠,又似仙人指路般飘忽不定,不依不饶地朝他攻来。 转瞬之间,面具人身周四面俱是鞭影闪动,仿佛一条大蛇盘绕猎物,森冷猛恶之气尽显,他心头一骇,脚尖点地凌空跃起,眼看就要从圈中脱困,却不想方咏雩手腕一抖便将长鞭收束,面具人被这奇长无比的鞭子缠了个正着,鼓足真气一挣竟没能将其挣断,于此片刻迟滞间,方咏雩已飞至上空,劈手一掌朝他天灵盖下! 这一掌惊如落雷,面具人双手被缚,唯有气聚头顶硬接掌击,霎时竟有金石撞击之声传出,方咏雩与他都被震得向后一仰,前者翻转身形飘落下来,后者更加不堪,于半空中滚了两圈才摔落在地,险些没能爬起来。 “咔嚓”一声,戴在他脸上的蛇纹面具四分五裂,一张七窍流血的年轻脸庞赫然显露,头顶做工精巧的发套也被劲风撕开,露出一个烫有戒疤的光头。 长鞭飞旋回手,方咏雩看了眼兀自发麻的左手掌,嗤笑道:“好硬一个木鱼脑袋。” “你是——鉴慧!” 水木疾走两步站在方咏雩身侧,定睛看清了敌手的真面目,一时间神情几变,竟有些难以言喻的荒谬来:“你、你怎会假扮左轻鸿来此?” 空山寺僧人,鉴慧。 早在杜允之的七秀榜揭晓之前,这个人就像颗米粒大小的石子,扔进江湖大潮也惊不起半点浪花,即便后来他在武林大会上表现不俗,相比其他人仍是逊色许多,真正让他名声大噪的是去年七月由朝廷发出的通缉令。 通缉令是在栖凰山出事后发出的,画像上这个眉目平和的年轻僧人同刘一手等方门余孽一起被打为重刑逃犯,附有谋逆作乱、勾结奸细等罪行,每张通缉令都是白纸黑字加盖朱砂印,令每个看到它的人都惊愕不已。 栖凰山大劫后,刘一手带领部分死忠于方怀远的心腹逃出重围,虽不知眼下托庇于何处,到底是在江湖上偶有现身,而这据说胆敢硬闯衙门掳掠王室的强犯鉴慧却是就此隐匿,连耳目遍布武林的杜允之也无法找到他的踪迹,久而久之,许多人都已将他抛在脑后了。 “阿弥陀佛。” 方咏雩这一掌委实厉害,若非鉴慧修炼《宝相决》有成,只怕已是颅骨尽碎,眼下他缓过一口气来,自知隐瞒无用,唯有苦笑一声,抬手擦去面上血迹,合掌轻诵了一句佛号。 一场不谋而合的算计,竟演变成了一幕故人重逢的滑稽戏。 “左轻鸿何在?”方咏雩握住鞭梢,语气冷厉带煞,“我们要杀的人不是你。” “方施主……”鉴慧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适才一番兔起鹘落的交手,无疑是方咏雩占了上风,眼下水木也缓过气来,凭着他二人武功,鉴慧要想全身而退已是难上加难,却不料泥菩萨到了这一步还不思自保,反倒犯起了佛门弟子的老毛病。 闻言,方咏雩又笑了一声,他曾是出身大家的温润君子,如今成了鬼样也风采依稀,只可惜这笑声太短,笑意也不曾入眼,瞧着就像一张画皮。 “和尚,如今你自己都成了众生眼里的恶鬼,还妄图效仿释迦舍身渡魔呢?” 笑过之后,不等鉴慧出言辩释,方咏雩便冷冷道:“闭嘴,你们配吗?” 鉴慧不由得语塞,良久才道:“你不该是这样的。” 方咏雩道:“我该是什么样子,你说了不算,别人说了更不算,我自己觉得很好。” 话音落,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盘绕手上的长鞭如电奔出,顷刻破空扑至鉴慧面前,后者心知多说无益,遂也凝神对敌,当即双掌拍开,左手拈花拂柳,右手大鹏展翅,虽是手无寸铁,一身刚柔并济的拳脚功夫却施展得淋漓尽致,长鞭如蟒蛇被扼七寸,几番纵跃都未能施展开来。 “嗤嗤嗤——” 方咏雩手臂轻颤,长鞭亦抖擞三震,蓦地从鉴慧掌下窜出,破空时竟有灵蛇吐信之声,旋即兜转回来,连人带鞭划过半圈,仿佛洪潮推波,沛然巨力顷刻拍出,鉴慧不得已抬手硬接他一鞭,当即衣袖破裂,刀枪不入的肉身上陡现一道青紫血痕,险些便皮开肉绽。 好生狠辣的鞭法! 手臂上一阵火辣辣疼,鉴慧不敢有半分怠慢,脚下连错五步,就地踏出莲花阵,骤然转守为攻,擒龙伏虎般朝着鞭影扑击而去,他身法玄妙,踏步犹如莲台收放,鞭子几度落空,竟叫他欺近到方咏雩面前,旋身一转避过腿击,双手一拳一翻,随着他倾身向前一撞,两条胳膊顺势锁住方咏雩头颅两侧,攥拳竖起两根大拇指,悍然击向方咏雩两处太阳穴。 这一招是“双鬼拍门”的变式,以鉴慧强横刚猛的内力,倘若两拳实打实砸上去,方咏雩的脑浆子都要被打出来,临阵变招足见他手下留情不欲造杀,却不想方咏雩竟是不退反进,下盘出脚无影,重重踹上鉴慧双膝,旋即后仰一翻,堪堪避过了左右夹击,长鞭顺势飞回,冰凉如蛇的鞭身缠上鉴慧左腿,随着方咏雩腾身而起,鉴慧整个人也被强行带上半空,头下脚上,狠狠朝地面砸去! 千钧一发之际,鉴慧单掌下拍,磅礴掌力击中地面,本就松软的滩涂地当即下陷半尺,反震之力逆冲向上,缠斗的两人身位几变,又换做了方咏雩在下,鉴慧顾不得长鞭倒转奔向脖颈,变掌为拳轰向方咏雩胸膛。 这一回合,若非同归于尽,必然两败俱伤! 水木见势不妙,一脚踢起根断枝搭上弓弦,双臂发力,弓开满月,断枝顿时破空而出,下坠中的两人都察觉到风声霹雳,皆是无处闪避,这一箭后发先至,须臾间刺穿了鉴慧左肩,巨大的力道去势未绝,带得鉴慧向后倒飞出去,强行将两人分开。 待到方咏雩落地定身,面前已不见了鉴慧踪影。 水木见他无恙,朝着飞箭去向紧追数步,果然在十丈开外见到了半截带血断枝,地上血迹蜿蜒,想来人是跑了。 “叫他逃了。” 方咏雩缓步走来,看着地上残留的血色,道:“若无你这一箭相助,他是逃不掉的。” 水木讽刺道:“我若不出这一箭,你也躲不掉五脏俱裂的下场。” “他杀不了我,我用不着你救。”方咏雩将长鞭盘起,“我算好了,他一拳打碎我胸膛之前,我会先拧断他的脖子,只是故意卖个破绽,你偏要多事。” “你——” “算了,既非左轻鸿,即便杀了他也无用处。”方咏雩神色厌倦,“白忙活一场。” 没了外人在场,水木总算能够问出心中疑惑:“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咏雩反问道:“你指的是云水镇,还是补天宗?” “你心里清楚。” 方咏雩笑了一下,轻声问道:“难不成你跟这和尚一样,认为我是走错路了?” 水木道:“我没那么自以为是。” 这四个字一出,方咏雩终于正眼看了他,旋即道:“不错,这些人常说什么误入歧途,说什么为时未晚,根本不是出于所谓的慈悲仁义,仅仅是太过傲慢,也太一厢情愿了。” 行道者不入歧途,反之亦然。 “在他之前,我不是没遇见过认出了我的人,他们全都死在了我手里,并非我要杀人灭口,仅仅是他们死不足惜。” 方咏雩捋起袖子,慢吞吞地将长鞭缠回苍白细瘦的手臂上,如一条毒蛇蛰伏于树干。 “说我认贼作父也好,自甘堕落也罢,什么都行,只要……别抱着为我好、想要引领我重回正道的想法。” 衣袖垂落掩住凶兵,被看在夜色下浓重如凝血墨色,几乎不见了当年的素手无尘。 “邪不胜正或许是对的,但在有的时候,只有黑夜才能吞噬黑暗,不是吗?” 方咏雩朝水木一笑,是难得真心实意的笑容,一如昔日君子世无双。 转身,飞芦拂白衣,寒风追血袖。 一如来时那样,孤魂野鬼重入迷雾里,渐渐消失不见。 第二百零七章 鬼祟 蕴州以南千余里处有一片复杂地域,三面环山,外凸内凹,中西部山脉环绕,间有裂谷深陷,恍若地门天坑,而在这绝处中央又有一座高山兀立,前峰低矮如鳌背,后崖危高似人立,是为补天宗总坛所在,娲皇峰。 补天宗立派百年,历经五代宗主更迭换代,细究起来远比武林盟源远流长,只是自打二代宗主傅天风死于内乱,此后三位宗主皆是踩着前任的骨血上位,魔门内斗惨烈可见一斑。 周绛云做了十八年宗主,已算得上在位长久了。 血衣人屠周绛云崛起于永安七年那场大变,其人嗜杀成性,背后又有听雨阁隐为靠山,他在极短时间内平定了傅渊渟之事带来的诸多祸患,旋即迫不及待地向黑白两道亮出獠牙,狠狠打破了外界以为补天宗要就此蛰伏的臆想,以近乎疯魔的凶恶姿态将敌人拆吃入腹,使补天宗的威名不堕反升,迄今已是江湖公认的魔门之首。 然而,正所谓“积重难返”,周绛云这十八年来以血腥手段镇压内外,门派作风也变得日益激进疯狂,若说傅渊渟在位时,补天宗的门人猛恶如豺狼,那在经过周绛云的调理后,其麾下诸人都似水蛭般贪婪狠戾,但凡闻见一点腥味,势必群拥而上吸血吮髓。 今朝如日中天,焉知不会盛极而衰? 周绛云固然残忍暴戾,却非一味以杀止杀的莽夫,原本对明月河之争不甚上心的他改变了主意,不仅爽快答应了这次由听雨阁幕后策划的刺杀行动,还派少宗主孤魂亲自出马以协助弱水宫少宫主水木,势要一击得手取回蛟首左轻鸿的项上人头。 一个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一个凶名赫赫的索命鬼,有心算无心,左轻鸿必然死到临头了。 因此,杜允之送来情报后并未急着告辞,而是在娲皇峰暂住下来,只等消息传回便第一时刻亲往栖凰山向姑射仙报喜。 他已有一段日子不曾见过姑射仙了。 去岁八月,江天养率白道联军打回栖凰山,与补天宗演了一场唱作俱佳的好戏,又在听雨阁心照不宣的推手下顺利夺回了武林盟总舵山门,由此被正式推举为新任武林盟主,海天帮的重心也一分为二,一半迁往中州栖凰山,一半还留在滨州鱼鹰坞。 杜允之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姑射仙的另一重身份竟是海天帮大小姐江烟萝。 父兄都在栖凰山,江烟萝也长留下来,江天养将大半心力投进了武林盟,对鱼鹰坞那边难免力有不逮,她便顺势将浮云楼的势力进一步渗透进去,如今陈朔留京应付着听雨阁那面,杜允之则在玉无瑕的默许下将琅嬛馆的根基转移到滨州,使江烟萝远在千里之外亦能牢牢掌控住海天帮的种种动向,从而润物细无声般将这偌大滨州打造为姑射仙真正的老巢。 每月中旬,杜允之都会秘密前往栖凰山向江烟萝禀报事宜,短短一年下来的相会已远胜过去数载,哪怕江烟萝对待他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杜允之也欣喜若狂,只觉得自己若能为她驱使毕生,已是无上造化了。 偏偏上月初七,杜允之整理好了近日情报预备动身时,春雪带来了江烟萝的亲笔手书,让他这两月暂缓汇报,若无非常要事,便不必请示于她,自行处置或与陈朔商榷即可。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杜允之的满心期待猝然落空,难免惴惴不安起来,恰在此时听雨阁下手施压,要求尽快铲除掉灵蛟会,陈朔随之送来密信,叮嘱杜允之小心布置,武林盟当下情势未稳,不便参与到魔门内斗之中,最好推补天宗来出这个头。 杜允之闻讯暗喜,可惜他在栖凰山翘首盼等了多日,只等来了铩羽而归的孤魂。 “情报有误,左轻鸿未入陷阱。” 自鲤鱼江至娲皇峰,间隔数千里之遥,即便骑的是千里马、走的是官直道,转山转水,星夜兼程,铁打的人都难以支撑,可他除却一身风尘,面上竟不见半分疲色,即便面对愠怒中的周绛云也没有退怯一步,不卑不亢地将行动始末一一道来。 他的语气始终平淡,杜允之听来却觉刺耳无比,仿佛每一句话都化作了耳光一刻不停地向自己打来。 旁人不知道孤魂的底细,杜允之却是心知肚明的,他见过方咏雩最狼狈不堪的模样,也清楚这个人是如何一步步堕落至此,心下难免有所轻视,忍不住出言讥讽道:“依少宗主之言,此番行动失利的根本还在我等身上了?” 闻言,周绛云收起了怒容,身为长老的陆无归和尹湄一左一右立在他身边,前者摆出了看好戏的神情,后者亦冷眼旁观。 方咏雩看了杜允之一眼,漠然道:“左轻鸿的武功当与宁无心在伯仲之间,当晚他若去了鲤鱼江,必会死在我的手里。” “那你言下之意是说我办事不力,还是……暗指内鬼泄密?”杜允之怒极反笑,“容杜某人提醒一句,这次刺杀任务是由萧阁主亲自下发,现在出了这般纰漏,损失的不仅是补天宗、弱水宫两派颜面,还得给听雨阁一个交代!” 他咄咄逼人,方咏雩却置若罔闻,转头朝上首微一欠身,道:“师父,情况便是如此,您若没有其他吩咐,且容弟子先行告退。” 杜允之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周绛云道:“你下去休息。” 得了准许,方咏雩当即转身离去,浑不将杜允之放在眼里,后者脸色一阵青红,只觉自己仿佛成了个跳梁小丑,有心要发作一二,终是顾忌周绛云在场,不敢继续造次。 杜允之忍得一时气,陆无归可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这不合时宜的笑声打破了厅内寂静,也将杜允之强压下的火气重新点燃,握着扇柄的右手悄然用力,他冷声问道:“不知陆长老想到了什么好事,何不说出来让我等同乐?” 陆无归虽无三尺青锋在手,却有七尺不穿之脸皮,笑嘻嘻地道:“想不到咱们三方为此筹备月余,连两位少主都派了出去,结果没等来左轻鸿,反倒撞见个贼和尚。” 杜允之只当他在暗讽自己,脸色更不好看,却听周绛云出声道:“着实是桩好事。” “周宗主的意思是……” 见周绛云颔首认同,杜允之迅速将那点恼怒之情抛诸脑后,再一想陆无归这句话,登时明悟过来—— 听雨阁之所以急于剿灭灵蛟会,并非因其在江湖上掀起了多大风浪,而是这庞然大物的幕后主使八成跟平南王府脱不了干系,偏偏他们抓不到真凭实据,朝廷又在进行削藩的密谋准备,在无法一击必中要害的情况下,直接拿灵蛟会开刀就是最好的决定。 是故,此番没能杀了左轻鸿固然可惜,但意外引出了一个鉴慧,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这贼和尚出身空山寺,什么山门宗派早已名存实亡了,不论他究竟为谁做事,又有何种目的,朝廷既将云岭大案的罪过扣在了他身上,他就是王法不容的逆贼恶徒,黑白两道人人得而诛之,谁敢跟他牵扯上关系,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这次开口的是尹湄,她面无表情,说出的话也带着一股刺骨寒意:“云岭一案,身为忽雷楼之主的冯墨生通敌叛逃,此事由萧正风萧楼主亲自作证认定,其人也在事发后被鉴慧救走,后来还在关外犯下暗害寒山主人的大案,北疆边关如今动荡不安的局面与之不无干系……诸般种种,这件事已成了听雨阁一大疮疤,也让萧家人在朝堂上遭受了许多非议与压力,倘若他们得知鉴慧就藏在灵蛟会里,接下来又会作何反应?”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甚至于,不仅能一举捣毁灵蛟会,还能以此为突破口咬上平南王府。 杜允之想到这里,心头也火热起来,先前那点不悦俱已烟消云散。 “事关重大,在下这便动身前去向仙子禀报,多谢周宗主盛情招待了。” 实在按捺不住满心狂喜,杜允之起身朝周绛云行了一礼,旋即快步而去。 周绛云始终作壁上观,直到杜允之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他才抬眼看向尹湄,道:“你觉得如何?” 尹湄直言道:“有些惋惜。” “惋惜什么?” “常闻琅嬛馆昔年如日中天时,江湖无处不有琅嬛弟子之耳目,天下乾坤如风满袖尽入馆主杜若微一人之手,如今却是……”尹湄冷冷一笑,“后继无人!” 她本生得好颜色,如此情态更添三分桀骜风采,看得周绛云目光微暗,轻声笑道:“不错,杜若微倘在天有灵,只怕已恨不得掐死这自作聪明的蠢物了。” 杜允之所思所想并非有差,可惜错在一点,即是他料错了姑射仙的想法。 云岭大案可谓是栖凰山之祸的一大根源,当中内情究竟如何,在座三人各有知悉,姑射仙虽不曾亲至云岭,可从后续针对方怀远嫡系始终留有一线的态度来看,不难窥测出她在其中扮演了顺水推舟的角色,倘若她真要把事做绝,天下早已大乱了。 周绛云盯着尹湄唇畔那丝冷笑,神色恍惚了片刻,旋即问道:“你想要他死?” 杜允之的确不那么聪明,但也不算愚笨,若非听到了尹湄那番话,他是不会也不敢妄自忖度的。 被周绛云当面点破了心思,尹湄也不慌乱,低头道:“恕属下僭越。” 周绛云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为何?他得罪过你吗?” 尹湄垂下眼,仿佛默认了。 见状,周绛云似乎明白了什么,再深深地看了尹湄一眼,转而问陆无归道:“这回刺杀失败,你有何想法?” 陆无归不假思索地道:“情报有误,亦或内鬼。” “你倾向于哪种?” “内鬼。”陆无归正色起来,“两派知悉计划的人加起来不到十个,彼此之间算是知根知底,咱们想要左轻鸿死,弱水宫那面更迫切想要结束与灵蛟会缠斗。” 周绛云双眸微敛:“你认为内鬼出在听雨阁内?” 陆无归素来圆滑,拱手告罪道:“恕属下愚钝,不敢妄断。” 一时之间,周绛云陷入了沉思。 正如杜允之所言,长达一年的明月河鏖战下来,卷入其中的各方势力都耗损巨大,周绛云想要左轻鸿的命,骆冰雁只怕更加恨之入骨,因此才在接到密令后一拍即合,共同策划了这次刺杀行动。 补天宗这面,除却周绛云自己,知情者只有明暗长老和少宗主,而在弱水宫那边,骆冰雁的做法更绝,直接将任务交给了被她视如己出的水木,倘若计划出了变故,首先遭殃的也会是水木,骆冰雁就算另有盘算,也不至于让唯一的继承人为左轻鸿涉险。 那就只剩下…… 周绛云半闭的眸子骤然睁开,一抹锋芒从中掠过:“鉴慧与左轻鸿的关系,你们怎么看?” 尹湄应声答道:“无非两种可能,一是左轻鸿胆大到包庇朝廷要犯,二是此事另有隐情。” 周绛云垂眸,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打,力道并不沉重,却如擂鼓般一下下敲打在旁人心里。 半晌,他轻声道:“本座乏了,都下去。” 陆无归与尹湄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皆无半句废话,朝他行礼一拜便并肩出去了。 时值晌午,日头正高,普度众生的阳光却似遗忘了娲皇峰这一隅,即便二人走出了那处阴暗厅堂,头顶的天空依旧是乌沉沉一片,偶有几道阳光从层云间漏下,照在人身上也无多少暖意。 “都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儿……这凉天好秋,合该是睡大觉的好时候啊。” 陆无归打了个呵欠,又大剌剌地抻了个懒腰,对尹湄发出邀请道:“难得闲来无事,我准备去玩上几把,要不一起?” 尹湄一听就知这老乌龟的赌瘾又犯了,冷下脸道:“不了,我得去趟刑堂。” “还是杜允之送来的那几个武林盟旧部?”陆无归笑眯眯地道,“快一个月过去了,人都死了大半,套出来的有用情报没几条,要不要我帮你?” 尹湄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杜允之在江湖上放出风声,说是望舒门窝藏了刘一手等方门余孽,偏生望舒门自宣布退出武林盟便封山禁道,几乎与外界隔绝,至今也不见谢掌门现身辟谣,你就不担心?” 陆无归碰了个软钉子,不禁摸了摸鼻子,故作哀叹地道:“我担心什么?她堂堂一派宗师,用得着我来担心?” 这没皮没脸的老东西果真是个缩头乌龟。 尹湄拂袖而走,不想没走出多远,她便看到一道人影坐在老树下,白衣倚苍松,被看覆青石,眼眸半阖,仿佛睡着了一样。 她脚步一顿,当即绕行避开,却不料一道劲风飞至,尹湄侧身一让,半颗松果与她擦身掠过,深深嵌入了右侧岩壁中。 “少宗主这是何意?” 寒眉微挑,尹湄藏在左手大袖下的短刀已蠢蠢欲动,她按捺住猝然升起的杀意,转身看向方咏雩,却见那人已不知何时起身走来,落地无声更无息,离自己不过一尺之遥,心下猛地一跳。 方咏雩走到她面前,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也笼罩而来,尹湄不由得皱眉退后半步,冷声道:“有何指教么?” “尹长老年长于我,资历更在我之上,指教实不敢当。”方咏雩慢吞吞地道,“只是有些事欲向尹长老讨教一二。”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这话并非敷衍,尹湄与方咏雩的交集实不算多,不论在梅县的穷途逃杀还是在栖凰山的立场相对,他二人都是敌非友,在方咏雩暴露截天阳劲时,尹湄为了掩护昭衍和平南王府,甚至一度对方咏雩生出杀人灭口之意,后来她率领补天宗门人攻打栖凰山,方怀远夫妻双亡,方咏雩却苟活下来拜周绛云为师,他们之间更无话可说了。 方咏雩整了整袖上的褶痕,不无苦恼地道:“看来尹长老很不待见我。” 尹湄道:“可不敢,只是我有要事在身,少宗主若是不急……” “很急。”方咏雩打断了她的话,“我很快要再去拜见师父。” 尹湄目光一凝,旋即展颜笑道:“既是如此,少宗主不妨长话短说,免教宗主久等。” “也好。” 方咏雩定定地看着她,忽地勾唇一笑,倾身凑在她耳畔,远远望去,竟好似一对耳鬓厮磨的情人。 尹湄心下一惊,正要将他推开,却听方咏雩低声问道:“弱水宫私通灵蛟会,不仅向左轻鸿泄露了刺杀计划,水木还在行动中放纵了鉴慧逃走,尹长老认为……这件事,我该向师父禀报吗?” 第二百零八章 阴阳 在补天宗内,人人皆知有三大雷池禁地,若非万不得已,绝不敢轻易踏足。 首当其冲是天缺殿,位于后崖绝顶,乃宗主独居之所,其中役人皆是无牵无挂的聋仆哑奴,终生下不得山顶半步; 其次是毒龙潭,位于地宫正中,乃补天宗处决叛徒、生杀死斗的活祭坛,毒水化尸不知数; 最后则是销魂窟,位于前山阴坡密道内,本为补天宗培养色使暗客的训练场,锁骨菩萨玉无瑕就是在这里磨出了一身香魂艳骨,更有无数妙龄女子的尸骸长留其中,以此铺就了补天宗潜影堂几能与琅嬛馆争锋的风光岁月,结果十八年前周绛云叛师上位,力排众议裁撤了销魂窟,而后将这里改建成了他的练功室,除却周绛云自己,再没有一个活人能够自由进出。 少宗主孤魂成了唯一的例外。 深秋重阴,山腹之内又无天光映入,甫一走入其中,阴风便从冥冥之处徐徐吹来,仿佛置身于阴曹地府,不知多少怨鬼徘徊于此,正暗中窥伺生人。 方咏雩沿着甬道一路深入,画壁雕饰早被破坏,珠帘幔帐亦遭拆除,角落里还堆砌着看不出原形的零碎物件,任谁看了都不会想到这里曾有一片风光旖旎的酒池肉林,且愈是向里走,洞窟里的装潢构筑愈是面目全非,似乎有人刻意要抹去那一段曾经。 堂堂血衣人屠,竟也有不敢直面的过去吗? 方咏雩的心很窄,窄到没有丝毫余地留给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可对于周绛云这位师父,他从不吝于倾注心力去留意那些细枝末节,毕竟笑到最后的赢家从来都是知己更知彼。 兜转七八弯,走过数十丈,方咏雩终于到了甬道尽头,前方是一堵严密无缝的石墙,乍看已是绝路,却见他随手将灯盏挂在了侧墙上,旋即左脚横出一步,丹田提气,双掌运劲抵上石墙,截天阴劲透过掌心蔓延而出,少说千钧重的厚石墙缓缓向内推移,方咏雩只待那空隙移开两尺,也不费力将整面墙都推开,闪身便入,竟不想他落脚未定,已有一道掌风从斜侧袭来! 这一掌直取背心,原是周绛云站在墙后死角,只待方咏雩进入便出手偷袭,蓄势待发,动如雷霆,方咏雩这厢未及抢入,掌风已逼至后背,他不慌不乱,脚下猛一点地,整个人向右斜飞,同时左袖扬出迎上掌击,竟是悄无声息,反有一股灼热之气侵蚀而来,袖口布料翻卷发焦,如被火燎了一般。 方咏雩一袖挥出,脚尖又在地上一触,仿佛蜻蜓点水,而后雁字回首,身躯复又折回,被看抽离刹那,左手已并指如刀点中周绛云掌心,阴指阳掌猝然相撞,竟有“滋滋”白气冒出,周绛云只觉得一股透骨寒气自掌心窜入,方咏雩亦感骨肉烧灼之痛,两人运起内劲相抗,同时再出一手抢攻,这回是双掌相接,阴阳二劲后涌爆发,但闻轰然一声,双双退后。 周绛云退了一步,双手生冻如覆霜,他浑不在意地攥指成拳,冰霜在阳劲催动下顷刻化为水珠,尚未落地便滴滴蒸发干净,反观方咏雩连退三步,左手两指兀颤,右手掌心一片灼红,依稀可见几颗生烫出来的水泡。 他看了一眼手掌,行礼道:“谢师父指点。” 周绛云笑道:“你能接下为师全力两掌,足见内力进境飞快,想来要不了多久,为师便无甚可指点与你了。” 方咏雩低眉垂首道:“师父言重了,徒儿能有今日造化,皆得仰赖师父言传身教。” 他是如此乖顺,即便周绛云对这狼崽子的牙口心里有数,见状也不禁莞尔,劈手复燃了室内欲熄的灯火,周遭黑暗霎时被烛光驱走,璀璨火光竟刺得人眼有些涩疼。 这间密室是周绛云的练功房,布置一应从简,几乎不见家具摆件,占据最大空间的是两张石床,打磨圆形,间隔半尺,一为火山石,一为寒冰岩。 方咏雩的目光只在两张石床上扫过,噬心啃髓般的痛楚便似冬眠复苏的虫子般作祟起来,奇经八脉、四肢百骸无不隐隐作痛。 周绛云是以阴册入道,历经二十载修至九重境界,可谓百尺竿头再难更进一步,虽得了阴阳逆转的秘法,经脉丹田却难以随之逆行转换,稍有不慎便要阴阳错冲,落得走火入魔致死的可怖下场。 唯一的补缺之法,是再寻一人废除武功,使其从头开始修炼阴册,再利用冰火石辅助,以此人为炉鼎过渡真气,每三十六日设一周天,逐步将自己的九重阴劲逆转为阳劲。 天生寒症、任脉阴通的方咏雩,无疑是作为炉鼎的最好人选,更何况这阴阳逆转的法门本就是他亲自献上,舍他其谁? 此法于周绛云而言是利大于弊,盖因真气逆转的大半风险和痛苦都被转移到了炉鼎身上,是以这一年来,方咏雩每隔三十六日就要遭受一番冰火两重天的煎熬,气血逆冲,阴阳逆行,当真是生不如死。 可这并非没有好处。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方咏雩去岁武功尽废,苦练五载的阳劲真气泄得十不存一,即便稳打稳扎从头开始,终其一生也再难问鼎武道高峰,而他得到了与自身体质更为契合的阴册传承,又当了周绛云的练功炉鼎,每隔三十六日便接受一次阴劲渡体,不仅为他拓宽经脉打通窍门,还能助他感悟真气的炼化运转,如此一来,方咏雩对截天阴劲的修行可谓一日千里,在短短一年间速成至第八重境界,堪称恐怖。 “你的根骨悟性,是为师平生所见最上乘者。” 见方咏雩默然不语,周绛云忽而开口道:“为师十四岁入道,耗费两年有余,不过初窥第三重门径。” 闻言,方咏雩回过神来,面上不见被夸赞的喜悦,反而皱起了眉。 方咏雩今年二十有一,周绛云四十有二,刚好大过他一倍岁数,也就是说这魔头在永安元年时修成了阴册第三重,算上之前耗费的时间,周绛云应是在平康二十四年间拜入傅渊渟门下学武的。 可这不对劲。 《截天功》之所以被分为阴阳两册,便是因这两册功法固然殊途同归,过程却有天差地别。 阳册先锻体后炼心,讲究稳打稳扎,生生造化而进展缓慢;阴册先炼心后锻体,要求顿悟通明,进境飞快而根基不牢。如此一来,若为长远计较,修炼阳册的获利无疑要胜过阴册,是以补天宗历代宗主大半以阳册为本入道的,唯二修炼阴册的宗主便是三代宗主沈喻和五代宗主周绛云。 这两人有一共通之处,他们都是篡来的宗主之位。 生有反骨不是什么稀罕事,可但凡能成功以下犯上的叛徒无不心狠手辣,这股狠辣既对别人也对自己,相比于需要更长时间修炼的阳册,阴册确实更适合这类人。 偏偏,周绛云从修炼入道至发动反叛,统共用了近十年时间。 “……永安七年娲皇峰一役,师父在第几重境界?” 周绛云正慢条斯理地解着衣带,乍听此问时动作微顿,而后头也不抬地道:“第八重巅峰,低了他整整一个境界,人都险些被一鞭子抽成两半。” 阳册也好,阴册也罢,越往上越难进境,第八重至第九重更要跨越一大天堑,同样修炼阴册的玉无瑕已在这一境界停滞近十载,方咏雩自己也正卡在瓶颈上,对此再清楚不过,遂追问道:“您是在什么时候迈入第八重的?” 这一回,周绛云总算正眼看了他,半晌才道:“永安三年。” 周绛云用两年多才摸到第二重的门槛,却在之后两三年内提升至第八重境界,如此巨大的变化容不得方咏雩不多加在意。 与二代宗主沈喻不同,周绛云是傅渊渟在位期间唯一的亲传弟子,没有家族派系的角力牵绊,打一开始就是旗帜鲜明的傅渊渟嫡系,他不必用漫长的隐忍换取信任,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沈喻耗费数载才可触及的权力,唯一限制着他的只有傅渊渟本身。 江湖与庙堂不同,尤其是在黑道魔门之中,弱肉强食即是成王败寇,周绛云要想打破这层限制,必得尽快使自己强大起来,十年沉寂不会让他韬光养晦,只会让他成为别人眼中的弱者,所以他要么天赋平平,要么能藏善忍。 血衣人屠周绛云是个资质平凡的庸人,这话说出去能笑掉满江湖的大牙。 可如今生杀在握的周绛云也没必要在这点小事上对方咏雩撒谎。 换言之,至少在永安元年之前,周绛云没有迫切想要反叛的意愿。 那一年的补天宗发生了什么事呢? 方咏雩思绪飘飞,落在了这片原为销魂窟的幽冥洞府内——永安元年,锁骨菩萨玉无瑕断宗主傅渊渟一掌,叛出补天宗。 “永安元年……” 不等方咏雩说完,一股凌厉劲风已扑面袭来,他连忙侧身让过,掌风擦过他的脸打在身后石墙上,厚重的墙壁竟颤抖了几下,上方赫然显出一道焦黑掌印,大大小小的碎屑簌簌而落,仿佛火烧干蒸后的煤灰,可见真气之烈、掌力之重! 方咏雩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低声道:“弟子冒犯,还请师父息怒。” “别太得寸进尺了。”周绛云眼角带煞地笑了,“本座收你为徒,看中的是你那三分狼性,你在外面如何装模作样,本座一概不管,只有一点——无论你想做什么,本座只会容忍你一次,别浪费了机会。” 最后一句话,透骨杀机四溢而出,方咏雩心头一凛,脊背本能地紧绷起来,旋即又悄然放松。 “谨遵师命。” 他果然不再多话,见周绛云盘膝坐在了火山石上,也脱了上衣在寒冰岩上坐好,两人四掌相抵,各自运转真气。 任脉走阴主血,督脉行阳主气,阴阳内劲分别以此为主干流通至相关经脉,所经穴位、脉络走向俱是相反,而阴阳逆转之法讲究“相冲相融”,必得做到同进同退、一收一放。 方咏雩信守承诺,在离开栖凰山后就将整本阳册秘籍默写下来交给了周绛云,当中无一字错漏,只在逆转法门上有所隐瞒,原来这法子本不存于阳册秘籍上,而是当年方咏雩在绛城发病垂死时,薛泓碧为救其性命不得已催动阳劲,以他自身为炉鼎,强引方咏雩的寒气入体,又借助周天循环将阳劲真气传入方咏雩体内,往复三次才抢回了他的命,彼时方咏雩虽难以动弹,意识已然清醒,才将这法门暗暗牢记下来。 本是救他性命的妙法,如今却成了折磨他的酷刑。 好在方咏雩已学会了忍痛。 外渡的真气甫一入体,阴阳内劲便似冰川岩浆激烈相撞,方咏雩一时如置身洪炉,一时似堕入冰窟,他紧守神关不散,有序地释放出蕴藏在丹田内的截天阴劲,几乎要被烧沸了的血液缓缓降温,同时从各处大穴传来针扎似的刺痛,方咏雩不敢开口漏了气,咬牙继续运转周天,不多时已浑身是汗,既冷又热,正是水火交会之相。 他这厢痛苦不已,周绛云却觉通泰无比,体内封存的隐含真气往方咏雩体内流经过渡,如在火烧鼎中煮过一遭,再一道道顺着经脉流回本体,其中那股阴森噬人的寒意已消融不少,如此反复数次,待到最后一丝寒气也消失,周绛云便运起阳劲加以吸纳,新旧交融,百川归一。 待到行功完毕,已是两个时辰过去了。 周绛云吐气收功,面色红润如食大补,方咏雩却是满脸惨白如纸,硬吞下一口涌上来的精血,手指连点胸前三处大穴,真气沉入丹田,终于支撑不住,脑袋一歪就倒在了寒冰岩上,再无余力护持己身,四肢冷颤,浑身发抖。 他身患寒症,即便练了阴册也无法根除,反倒因为真气重阴积成寒毒,平日里可用阴劲加以压制,如今内力耗损一空,便又发作起来。 周绛云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伸手将快要冻僵的人拖到了火山石上,源源不断的热意涌入体内,唤醒方咏雩将要溃散的神志,他毕竟经历得多了,待手脚略有回暖便强撑起身,运功压制寒毒。 这么一折腾,又是半个时辰过去,等方咏雩睁开眼时,周绛云已出去过一趟,取了食水回来。 补天宗的厨子怠慢谁也不敢怠慢宗主,摆在小石桌上的只有一碗粥,里面加了不少补气益血的药材,显然是特意给方咏雩准备的。 方咏雩撑着石床下了地,短短几步路的距离走了近五息,等到一口粥吞咽入腹,他总算恢复了些许力气,动作变得利索起来。 待他放下了碗,坐在一旁的周绛云才道:“你休息几天,往东海走一趟。” 方咏雩应道:“是。” “不好奇为师让你去做什么?” “师父若想让弟子做什么,自会加以吩咐,至于师父不想说的,弟子好奇也没用。” 周绛云大笑,旋即笑容一收,突兀道:“此番你行动失利,按照门派规矩,为师本该重罚于你。” 方咏雩平静地道:“弟子有负信重,合该受罚。” “为师原本想好了,让你去刑堂待上几日,不过……”手指轻敲了几下桌面,周绛云复又笑了起来,“看在此事另有隐情的份上,暂且饶你一次也无妨。” 方咏雩没作声,静等周绛云接下来的话。 周绛云面带冷笑:“这次行动是由听雨阁发起、补天宗与弱水宫联手执行,杜允之代表补天宗前来传令,一应情报都由他提供,结果左轻鸿不仅没有如期出现在鲤鱼江,反倒杀出了一个鉴慧……你说,这问题究竟出在哪一方?” “弟子愚钝。”方咏雩轻声道,“虽是三方合作,但难免各有盘算,弟子是补天宗的人,也只顾得上补天宗的事。” “你认为内鬼出自另外两方?”周绛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好徒弟,你告退太早,却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尹长老素来沉默寡言,今日可是一反常态地对着杜允之穷追猛打呢。” 方咏雩语气淡漠地道:“狗急会跳墙,她越是咄咄相逼,越是不怕被狗咬。” 他的看法与周绛云不谋而合。 尹湄今日的确给杜允之下了套,但以她的心思手段,本不必做得如此粗浅。 除非她是在“过明路”。 尹湄跟杜允之算得上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在周绛云面前展露杀机呢? 是另一个人想要杜允之的命,不过借尹湄之口知会了周绛云一声。 杜允之表面上是听雨阁的密探,内里是浮云楼的暗棋,虽说玉无瑕、姑射仙这两位楼主早已暗中达成协议,但在有些事情上,杜允之的偏向实在太过明显,以为能换得姑射仙更多的信任和重用,却不知道这种愚蠢的做法是在自绝后路,等他没了价值,玉无瑕再容不得他,姑射仙也未必会救他。 周绛云向来眼高于顶,他无所谓杜允之是死是活,既然玉无瑕想要拿走这条命,便由她去了。 “杜允之是听雨阁的人……”他笑了一声,目光凉薄,“真巧,想要他命的也是听雨阁的人。” 方咏雩目光微凝,识趣地没有点破周绛云话中隐意,问道:“师父是怀疑杜允之?” 周绛云道:“杜允之虽然蠢,毕竟还没蠢到无药可救,若非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也不至于被人移为死棋。” 方咏雩不置可否,又道:“这与东海之行有关联吗?” “当然有。”周绛云半闭的眸子骤然睁开,一抹精光从中掠过,“杜允之此去栖凰山,是要向姑射仙禀报灵蛟会窝藏逆贼鉴慧的消息,不论她是否上报,此事都不会戛然而止,咱们不便插手过多,也不能置身事外。” 鉴慧之所以遭到通缉,是因他在云岭犯下大案,云岭之事又关系到栖凰山大变,只要消息传出,刘一手等藏匿起来的方氏旧部必定坐不住。 “此前已有江湖传闻,说望舒门收留了这些人……” 周绛云盯着方咏雩猝然冷沉下来的脸色,笑得愈发恶意起来:“不论是真是假,望舒门自宣布退出武林盟后始终处于风波之中,姑射仙必定借此机会有所动作……咏雩,为师特意让你走这一趟,一应行动随你自主,可好?” 第二百零九章 重返 中州,栖凰山。 距离那场惨烈的厮杀已过去了一年,满山疮痍都在三百多个日夜里被逐个修缮一新,火焰焚烧过的地方亦有粉饰装潢,鲜血浸染之处又被草木土石覆盖,几乎不见了旧日伤痕。 然而,废屋犹能重建,枯木亦可复生,死人却不会再有将来。 前盟主方怀远因谋逆罪而死,两大长老当日殒命,三峰管事二死一投诚,护法刘一手率领一干死忠弟子逃出重围,至今下落不明……如此一来,除了散布各方分舵的人手,方家留在栖凰山上的铁杆嫡系算是被连根拔起,纵有寥寥残党蛰伏下来,也是小鱼小虾掀不起大浪。 如今的栖凰山依然是武林盟总舵所在,但三峰上下的人员部署已被改得面目全非,新盟主江天养本是海天帮帮主,自当举贤不避亲,首先重用海天帮出身的弟子,继而是丐帮等与之交好的帮派门人,各大分舵主与掌事人亦被清理审查过几番,其中半数都换做了江天养信得过的自己人,剩下一半或态度不明或阳奉阴违,江天养深知不可操之过急的道理,只要不过分触及忌讳,尚且能睁只眼闭只眼,总算维持住了表面的和睦平静。 只不过,随着武林盟顺应朝廷号召组建了所谓“义军”,本已风平浪静的江湖又生出许多明流暗涌。 山雨欲来风满楼。 昭衍一路披星戴月,总算赶在九月望前抵达了栖凰山,他于山脚处下了马,立刻有守卫上前问询盘查,他看这些人眼生,又见对方一改青衣白缎的装束,换成了鱼鹰纹箭袖蓝衫的打扮,心里顿时有了数,开口报上名姓。 他欲返中原的消息早在动身前便以飞鸽传书告知了江烟萝,虽未得到片语回信,但这些守卫显然提前得到了吩咐,听昭衍自报了家门,又见他拔出藏锋自证身份,便挥手撤下了路阻,爽快地放了行。 昭衍将马匹交给一名守卫,随口问道:“江盟主在否?” 有人恭敬答道:“盟主前日往仙留城去了,不知何时回来,小山主若有要事,我等可派人快马加鞭前往通报。” “那倒不必。”昭衍笑了笑,“这两日,山上是谁主事?” “是徐攸徐长老。” 见昭衍面露惑色,这人连忙补充道:“徐长老是海天帮的元老之一,性情威严,手段过人,很得盟主信重。” 昭衍“哦”了一声,状似无意地问道:“那少盟主呢?” “这——” 守卫们相互对视几眼,其中一人干笑道:“盟中未设少主,不知您……” “正是你们海天帮的江少帮主。”昭衍挑起眉,“怎么着,老子当了盟主,连儿也不认了?” 这话已算得上出言不逊,当即便有两名守卫面露怒色,奈何敢怒不敢言,只好冷下脸不再搭理他,各自回到原地站岗。 昭衍嗤笑一声,正要往山道上走,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骤如雨的马蹄声,转头只见一行八骑人马似箭般朝这边飞驰而来,当先那匹白鬃马上的人赫然是江天养,他的模样与一年前在武林大会上时并无多少变化,多了三分不怒自威的气势,一袭青面黑底滚浪纹的披风飞扬若旗,随风过处割破暮色,仿佛一只神采锐利的雄鹰。 落后他几步开外的黄马上坐着个文人打扮的年轻男子,青衣玉冠,一张惯是未语三分笑的俊脸上此刻如笼阴云,嘴唇抿成一道直线,也不知遇上了何等不顺心之事。 他心情不佳,昭衍却开怀大笑。 马蹄急飞如离弦箭,顷刻间已至擎天峰下,昭衍的笑声虽不张狂,却也毫无遮掩地传入了这群人耳中,江天养眉头微皱,抬眼朝笑声来处看去,只见一个玄衣青年手撑白伞,正气定神闲地立在山道旁。 “昭衍!” 一眼认出此人身份,杜允之本就阴云密布的脸色更是一沉,旋即又如拨云见日般挂起了温煦可亲的笑容,江天养利落地翻身下马,朗声一笑:“本座还道是谁呢,月初收到了贤侄的来信,没想到这便到了,一路上可还好?” 这一声“贤侄”叫得昭衍起了身鸡皮疙瘩,他与江天养不过在武林大会上见过几面,连句私话也不曾说过,细究起来尚不如跟王成骄熟稔,而这人是江烟萝的生父,同那老乌龟是一个路数的笑面虎,昭衍纵使心下不喜也不会当面表露出来,是以不等江天养走近,他便快步迎上前去,抬手先行一礼,道:“晚辈拜见江盟主。” 江天养轻拍他肩头,态度和蔼如至亲长辈,温言道:“贤侄何必拘礼见外,唤声‘世伯’便是了。” 老的有意作态结好,少的惯会顺水推舟,两人只寒暄了几句便热络起来,浑不见生疏冷淡,莫说先前那几名守卫见了暗呼怪哉,便是杜允之也将心一揪。 “小山主,真是久违了。”杜允之抬步上前,“一年不见,听闻关外风霜逼人,委实令人担忧,今得见你诸般安好,当浮一大白。” 昭衍看他一眼,笑道:“杜馆主如此挂怀于我,实在让人感动,今儿个天色将晚,不妨明日借江盟主宝地一隅,置办一桌酒菜,咱们好生喝个痛快,只是……” “只是什么?” 昭衍道:“在下有些嗜甜,尝不得酸味,不知杜馆主吃不吃得惯?” 杜允之微怔,旋即明白过来,脸上笑容一僵。 得知江烟萝就是姑射仙后,杜允之既喜且忧,喜的是这意味着姑射仙愈加看重自己,忧的是江烟萝明显对昭衍另眼相待,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家对适龄男子多有青睐,哪怕是谋算做戏,依旧让杜允之心生嫉妒。 幸好昭衍未在中原久留,一走便是一年,后来听说了寒山出事,杜允之巴不得他死在关外,却不想这人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听江天养言下之意还是早有知会,自己连一点风声也没听见,心中愈发吃味,这才忍不住话里藏针地刺了一句,没料到这厮连口舌上的半点亏也不肯吃,以牙还牙地讥讽了回来。 杜允之心下暗恨,只觉得昭衍仿佛志得意满地在自己面前炫耀什么,握着扇柄的手猛一用力,指节根根发白。 见这两人皮笑肉不笑,江天养心道不好,忙出声打断道:“天色不早了,快些上山为好。” 他一开口,昭衍也不欲同杜允之徒作纠缠,笑眯眯地跟了上去。 一行人都是身怀武功之辈,即便走在崎岖山道上也是举步如飞,江天养还有闲心同昭衍叙话,问及这一年来的北疆情势,昭衍一一作答,在得知“野狼”胆敢潜入雁北关犯下刺杀大案的骇人消息后,饶是老辣如江天养也皱紧了眉。 “短短一年之间,想不到关外的情况已严峻至此。”江天养叹息道,“倘若步山主尚在……” 昭衍道:“家师纵有盖世武功,到底也只是一人一剑,人力终有尽时,镇不住千里山川,乌勒贼子的狼性一日不除,北疆边陲一日不可无忧,此番惊变不过是让凛冬提前来到了。” “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心性倒是开明。”江天养笑过之后又正色起来,“不过,你怎么在此时来中原了?” 昭衍那封飞鸽传书是送到江烟萝手里,后来又被转交给江天养,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并未写明他此番入关的来意,江天养深知北疆风声骤紧,豺狼虎豹正窥伺蠢动,位于要冲之地的寒山已没了步寒英这根定海神针,临危上阵的昭衍自当责无旁贷,怎会在此时抽身离开? 一念及此,江天养的目光里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审视。 “我走之前宰了一支狼群,雁北关经过此事也会加紧防守,乌勒就算有心犯边,短时间内也没有大好战机。”昭衍恍若未觉般继续说道,“况且,我与几位将军再三合计,推测乌勒真正预备袭扰之地恐怕并非雁北关。” 闻言,江天养脸色微冷:“声东击西?” “不得不防。”昭衍眉头微皱,“眼下这种情况,我留在寒山只是聊胜于无,甚至可能成为敌贼故布疑阵的一环,倒不如趁此时机暂且离开,想来江盟主也知道丐帮近两月来的动向,王帮主义薄云天,亲率一批经验老到的精锐高手北上助拳,就算‘野狼’再袭也讨不得好,反倒可以借机试探他们的虚实。” 江天养不无忧虑地道:“你的想法不错,可寒山群龙无首终归不是一件好事,除非……” 话到一半,江天养陡然想到了什么,他看向昭衍,意有所指地道:“你故意的?” 昭衍耸了耸肩,故作无辜地问道:“江盟主言下何意?” 江天养嘴角动了一下,此刻他竟生出了一种错觉,正与自己侃侃而谈的并非一个意气风发年轻人,倒像极了冯墨生那般奸诈阴狠的老狐狸。 二人身后,杜允之的目光也闪动了起来。 寒山位于北疆关外兵家必争之地,一旦烽火高燃,乌勒敌军与雁北关守军都不会放弃这一天然要塞,若是没有一个手腕强硬、积威深重的领袖坐镇,寒山只能托庇于其中一方,而步寒英在时斩杀了乌勒两位狼王,可谓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一旦寒山被逼到穷途,势必会举族投靖,届时整个呼伐草原的立场都可能发生偏向。 这恰恰是乌勒最不愿看到的情况,若不能一举吞并,绝不会贸然相逼。 同理而言,昭衍用一年时间证明了自己不逊于师的强横,又以一场血腥屠杀警告了四方环伺的敌人,他继续留在寒山只会引得双方顾忌,却无法真正做到震慑太平,如今他在立威后果断离开,留乌勒和大靖两相对峙,寒山反倒危而不险,这才是最好的处境。 此人有孤狼之心、毒蛇之性。 杜允之想通其中关窍,难免背生寒意,竟不敢再多看昭衍的背影。 江天养回过神来,自然而然地揭过了这段话茬,转口道:“王帮主率众北上之事,江湖上早已传开了,人人皆佩服丐帮弟子的胆魄义气,武林中云集响应,本座亦有心助上一臂之力,奈何讨贼未竞,盟下弟子分身乏术,实是有愧。” “丐帮弟子援边是为义,您身为武林盟主清理败类也是为义,何必在乎一些庸人的浅薄之见呢?”昭衍劝慰道,“左右北疆这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大动刀兵,江盟主正好趁机收拾了内患,再议其他也不迟。” “贤侄所言甚是。” 说话间,一行人已过了云桥抵达浩然峰,昭衍长途跋涉已是疲惫,又跟江天养打了半天机锋,到此便先行作别,江天养亲自安排了役人待他前往客院去了。 眼见他身影远去,江天养唇角的笑容渐渐消失,变得冷淡起来。 四下已无外人,隐忍一路的杜允之这才开口道:“江盟主,昭衍此番来到中原,恐怕所图不小。” “这是明摆着的事。”江天养屏退随行,冷笑了一声,“劝你安分些,他不是你能对付的人。” 杜允之脸色微变,低声道:“属下只是担心仙子她……” “如果连她都驾驭不住此人,你担心也是无济于事。” 江天养丝毫不给他留情面,在外人看来杜允之是风头正劲的琅嬛馆馆主,可在这里,他只是江烟萝养的一条狗,此番杜允之私自违背了命令来到栖凰山,已经犯了为人走狗的大忌,哪能指望江天养给他好脸色看? 杜允之心里颤了颤,他垂头道:“属下有要事禀报,劳烦盟主派人……” 不等他把话说完,江天养已冷冷道:“你有什么事,报给本座即可。” “这……” 眼见江天养动了真怒,杜允之暗暗叫苦,又不禁生出一股深深的疑惑来,忍不住迟疑道:“莫非,仙子她遇到了什么麻烦……” 话音未落,森然杀气已笼罩过来,杜允之连忙闭上了嘴,长拜在地。 “你似乎是在外面风光了太久,已经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江天养俯视着姿态卑微的杜允之,胸中杀意大盛,又强自按捺了下去。 这蠢货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此时此地。 然而,杜允之显然已经心生疑窦,若是这样放过他,难保他不会暗中查出些什么,那会坏了大事。 正当江天养犹豫不决之际,忽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脸色一寒,旋即收起了杀意,抬脚踢了下杜允之示意其站起身来,转头看向来人。 竟是春雪。 春雪是浮云楼的地支暗卫,常年陪侍在江烟萝身边听任驱使,表面奴颜婢膝,实则有些心高气傲,即便面对江天养也是进退有度,鲜少见到她如此大失分寸的模样。 见状,江天养拧起了眉,沉声问道:“何故慌张?” “回、回禀盟主,小姐她——” 来到近前,春雪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随即低下头去,勉强压住了满脸惊疑,连声道:“小姐回来了,要召见杜馆主。” 第二百一十章 解围 夜色渐浓。 秋山萧瑟风月黯,画影婆娑长灯明。 去岁那场大劫令栖凰山上下死伤惨重,新任武林盟主江天养后带领诸位同道夺回了总舵山门,也不过争得一片疮痍满目的废墟,耗时一年方才修缮完好,屋舍布局及构筑都有了不小变化,原本立于浩然峰后山的方家大宅倒是原样保存了下来,却已换上了江氏的门匾。 春雪提灯在前领路,带着杜允之从侧门入了后院,此处是女眷居所,江天养发妻早亡,继室在滨州老家静修不出,故而这里的主子只有独女江烟萝一人,她就像一只结网蜘蛛,顺势将这座大宅笼为洞府,连最不起眼的洒扫婆子都是蛛网上一缕毒丝,一旦沾了手便再难全身而退。 杜允之并非第一次来这里拜见江烟萝,忐忑却是有增无减,尤其今夜的院子莫名寂静,几乎不见仆役的身影,连梧桐叶落地的细微声音都在如死的沉默中放大,无端让人不安。 终于,杜允之跟着春雪穿过了月洞,来到临水凉亭外。 这方池塘很小,水莲花也过了季,徒留满池半枯的莲叶,偶见几条红鲤从阴影下冒出头来,扫尾荡起一圈圈涟漪,旋即隐没入水。 杜允之站在岸边抬首望去,只见绿衣女子侧对着他们倚坐栏边,身上披着一件烟青色兰绣斗篷,满头乌发柔顺地垂落下来,掩去了小半张彩绘狐面,亭中灯火如萤,与夜色一同落在人身上有种如梦似幻的模糊感,反倒映得那张狐面愈发浓墨重彩,仿佛坐在那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化成人形的妖鬼。 他怔然出神,春雪已上前行礼,恭敬地道:“禀报楼主,人已带到。” “你在一边候着。”姑射仙往水里丢了几粒鱼食,“杜允之,我以为你早该学会了规矩。” 这声音有些低哑,似乎受了寒,但不难听出熟悉的音色声线,杜允之先是心头一松,而后品出了话中冷意,当即背后一凉,把头垂得更低了些,讷讷道:“属、属下逾越,实是事态紧急……” 他不敢耽搁,忙将刺杀行动失败的始末悉数道出,着重提到了情报泄露和鉴慧现身两件事,等到最后一个字出了口,他才暗暗放下了心,静待姑射仙的决策。 刺杀左轻鸿以尽快了结明月河之争,此为听雨阁阁主萧正则亲自下达的重任,惊风楼负责打探情报并在暗中辅助,补天宗、弱水宫两派更是联手出动,这般层层部署之下,若左轻鸿没有事先听到风声,绝无可能逃过死劫。 杜允之担着琅嬛馆馆主的名头,在惊风楼内地位不低,此番针对左轻鸿的情报打探由他亲自负责,现在出了纰漏,消息一经传达入京,上头必然向他问责,这才是杜允之迫切想要找出内鬼和求见姑射仙的根本原因。 可惜,姑射仙连一个正眼都吝啬予他。 “对待办事不力的人,听雨阁自有一套惩处规矩。”姑射仙语气淡漠,“你想要逃脱罪责,该尽快去向玉楼主陈情求饶,而非在我这里枉负心机。” 杜允之的脸色霎时白了。 他固然效忠于姑射仙,可在明面上还是直属于玉无瑕的部下,即便两位楼主早有合作密谋,但这一切都隐于暗涌,是以他有功也好有过也罢,拿捏着他的那只手始终属于玉无瑕,而他一心扑在姑射仙身上,竟连这点也忽略了。 满心疑窦俱化作了惶恐不安,杜允之伏身叩拜,颤声道:“属下知错了……” “站起来。”姑射仙冷声道,“我麾下只要能办事的人,用不着摇尾乞怜的狗。” 杜允之浑身一震,咬牙直起身来。 见他总算有了点样子,姑射仙的语气缓和下来,道:“这件事我不便多做干涉,你尽快知会玉楼主,由她决定如何应对,我会替你求情一二,但没有下次。” “是!” 杜允之心下一松,旋即迟疑道:“那个内鬼……” “呆子,还没明白吗?”姑射仙将手里的鱼食尽数丢进了水里,“此番行动失手,最大的纰漏就出在你身上,你越执着调查内鬼越容易引火烧身,到时候别说将功抵过,连我也要被你牵连,真当周绛云是好心提醒你?蠢货,他怀疑自己人,却不愿让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所以撺掇你来找我,是想祸水东引呢!” 一尾红鲤浮上水面,张口吞下鱼食。 一语惊醒梦中人,杜允之顿时悚然,再回想当日在补天宗发生的种种,额头上已见冷汗,竟不能动弹。 姑射仙喂完了鱼,取出丝帕净手,起身朝岸边走来,直到在杜允之面前站定,彩绘狐面在灯火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染上了一抹摄人心魄的诡异之色。 “你疑心着谁,当日又因何触怒了周绛云?” 杜允之定了定神才道:“依属下愚见,那方咏雩毕竟是方怀远的儿子,他跟我们……并非一路人,眼下不过蛰伏待机,恐为后患。” 去岁栖凰山遇袭时,杜允之守在沉香镇,并未亲眼看到方家高楼倾覆的惨状,只道方怀远必死无疑,方咏雩亦不足为惧,既已被周绛云盯上,早晚是被剥皮拆骨的下场。 他未曾料想方咏雩会拜杀父仇人为师,也没想到周绛云真会收下这个徒弟。 尽管不愿承认,可在亲眼见到孤魂之后,杜允之心里便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皮囊还是原来那副,人却已经换了三魂七魄。 杜允之不怕鬼,可他怕死。 “方咏雩……那就怪不得了。”姑射仙轻笑一声,“若真是他泄露了情报,又被你咬住不放,难怪周绛云会对你生出杀心。” 杜允之心头猛跳,又百思不得其解,他对周绛云也算颇有知悉,这魔头连人性都没剩下几分,难道还会包庇一个真心无二两的徒弟? “除此之外,大抵也是等急了。”姑射仙没有为他解惑的闲心,转而道,“周绛云野心勃勃,他想要问鼎武道巅峰,成就天下第一的霸业,不会容忍任何人挡他的路,曾经的傅渊渟是如此,今日的萧正则亦是如此,之所以与我联手,不过是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巧了,我也是这样想的。” 扫叶秋风乍起,拂过杜允之冷汗涔涔的后背,寒意透骨而入。 姑射仙拢了拢有些滑落的斗篷,抬头望了一眼天色,道:“你该去亡羊补牢了,倘若让周绛云的信先一步送达京城,玉楼主未必会保你,便连我……” 剩下半句话,姑射仙没有说出口,杜允之已然知晓。 “多谢仙子,属下告退。” 他躬身行礼,一旁静观事态的春雪暗暗松了口气,却不想杜允之神色陡变,握在手中的折扇倏地展开,化作一面利刃自下而上朝姑射仙面门划去! 此刻两人站得极近,杜允之的武功并不低微,这一招蓄势已久又出其不意,姑射仙侧头避开扇刃,面具却被锋利的劲风割裂,杀气登时爆发出来,骇得杜允之后退了两步。 不等他躲开,胸前已多出一只手掌,沛然劲力骤然吞吐,杜允之整个人倒飞出去,后背撞上一侧假山,五脏六腑好似翻滚了一圈,张嘴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楼主!” 惊变突然,春雪没料想杜允之胆敢出手,当即扑击上去,一脚踩在他背脊上,匕首自袖中滑落入掌,死死压在了他后颈上,迫使其不敢再动分毫。 杜允之口里咳血,顾不得性命难保,抬眼望着以手掩面的姑射仙,神情震悚。 姑射仙常以面具示人不假,但在杜允之知晓她身份后,每每来此见到的都是江烟萝本来面目,此番他存疑而来,却见姑射仙一反常态戴回了面具,尽管声音作态都窥不出差错,又有春雪在旁作证,可杜允之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才壮起胆子出手试探。 碎裂的面具落下,一张苍白清丽的面容也暴露出来,本是白璧无瑕的美貌,偏生左颧骨处多出了一道尚未痊愈的毒疮,青紫发黑,皮肉也未长好,绝美与极怖骤然重叠,令人醉梦之余又生恶心。 杜允之总算知道姑射仙为何要戴面具了。 可他已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命活过今晚。 “看来我太纵容你了。” 姑射仙这一掌并未留手,杜允之至少了三根肋骨,恐怕还伤到了内脏,眼下匍匐在地起身不得,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口鼻腔里满是血腥味,四肢百骸一阵阵麻木发冷。 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道:“属下……求、求仙子饶命。” 春雪被这番变故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但见姑射仙动了杀心,又忙不迭道:“楼主,他想来是一时糊涂了,属下这就带他下去好好教训一番,您……” “滚!” 一阵令人心惊胆战的死寂过后,姑射仙冷冷吐出了一个字。 春雪如蒙大赦,连忙抓起半死不活的杜允之退了下去,偌大院子里只剩下了姑射仙一人。 没了外人在,姑射仙终于放下掩面的手,顺势将那块“疮疤”撕了下来。 一起被撕下的还有小块易容面具。 春雪没敢在外耽搁太久,将杜允之丢进了医堂便匆匆赶回,并带来了一盆温水和几块布巾,彼时“姑射仙”已进了侧卧,面具和填充物都被拆下,再用加了药的温水洗过几遍,粉妆亦被清理干净,恢复了昭衍的本来面目。 “还好你谨慎,在面具下面多做了一层易容,否则……” 春雪心有余悸地说着,昭衍已转去了屏风后面,只听几声骨节摩擦扭动的怪响,屏风上婀娜动人的女子身影已伸展为男子轮廓,如此精妙绝伦的缩骨功,即便放眼天下也少有能及者。 “小心驶得万年船。” 昭衍换回自己的衣服,变音使得他的嗓子仍有些沙哑,春雪倒了一杯温热的蜜水,他毫不犹豫地接过喝下,总算觉得好受了些。 春雪看着他,欲言又止。 她伺候了江烟萝六年,知道许多有关这位主子的秘密,譬如……三年一次的破茧期。 三年一劫,十日破茧。 这无疑是姑射仙最重要的秘密,也是最不容触碰的逆鳞。 纵观浮云楼上下,知道这个秘密的不过陈朔、秋娘和春雪三人,他们的性命早已系于姑射仙五指之间,凡是主子不曾吩咐的事情,他们不会深想,更不敢去做。 此番江烟萝让春雪去给杜允之带话说不必过来,等她从滨州回来已不见了小院的主人,连秋娘也没了踪影,春雪不知其去了哪里,只做着自己的事,假装一切如常,直到下属来报说杜允之违背命令,擅自来到了栖凰山。 杜允之身份特殊,职责也不寻常,并非那等能被轻易打发的人,可破茧期的秘密更不容泄露,一旦杜允之生出异心,不仅对方没好下场,春雪自己也难逃一劫。 正当春雪进退两难之际,昭衍先一步找上了她。 相比昭衍,春雪更愿意信任杜允之,可当她看到了子母连心蛊的血纹,也只能硬着头皮临阵倒戈,好在……她没有信错人。 “吃了一回教训,杜允之这边算是消停了。” 昭衍“咕噜噜”灌了三杯蜜水下肚,长舒了一口气道:“小心无大错,这两天你再看紧点儿。” 春雪点头应是,她实在不清楚昭衍与自家楼主的关系,索性不多说一句话。 昭衍看了春雪一眼,忽然问道:“你知道她到底去哪儿了吗?” 春雪悚然一惊,连忙摇头。 “罢了,不难为你。”昭衍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要是再有这种事儿就派人来客舍找我。” 春雪忙道:“盟主那里……” 昭衍按了按额角,道:“知会一声,我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 见他一派坦荡,春雪总算将悬起的心放了回去。 昭衍出了院子,按照春雪的指点欲从后门悄然离开,却不想刚穿过幽静长廊,眼前便见得一盏火光,江天养换了一身常服提灯站在那里,已不知等了多久。 夜闯私宅被屋主抓了个现行,一般人只怕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昭衍却没有半分不自在,眼角余光迅速扫过周遭,一不见刀斧手埋伏在侧,二不见蹊径可走,他便主动迎了上去,笑道:“江盟主,夜深寒露重,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如此混不要脸的先发制人让江天养对此子脸皮又高看了一层,他没有在意这点微不足道的冒犯,上下打量了昭衍一番才道:“本座刚从医馆过来。” 昭衍一听就明白了,不禁问道:“姓杜的还有命否?” “你既没有要他的命,本座也不必脏手。”江天养笑了笑,眸光却比秋水更寒,“他毕竟还有用,该如何处置他,还得看阿萝的决定。” 昭衍深以为然地道:“不错,打狗终是要看主人面的,倒是我越俎代庖了。” “言重了。” 江天养将灯笼递过来,温言叮嘱道:“夜里山路难行,贤侄还是拿着。” 昭衍谢了他的好意,伸手就要接过灯笼,孰料江天养手腕一翻,灯笼随之一转,劲风突起如浪拍岸,烛火高燃燎着了油纸,化作一个火球撞向昭衍胸膛! 灼气来袭,昭衍脚下一错,身躯向右偏移避开火球,又是几次腾挪扭转,以毫厘之差让过江天养数道追击,如风拂叶两不沾,个回合后拉开了两人距离,叹气道:“江盟主何故如此?” “这是本座要问你的话。” 江天养面上笑容尽敛,目光冰冷地看着他道:“阿萝的确在本座面前对你多有提及,但是破茧期的秘密关乎性命,她不会轻易告诉旁人,连杜允之都不知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一针见血。 昭衍心想,笑面虎跟老狐狸一样难对付。 事实也正如江天养所说,江烟萝不会将破茧期这一致命弱点告诉昭衍,他之所以能掌握这个秘密,只是因为六年前的薛泓碧曾于长寿村偶遇了一个垂死老妪。 这是连只言片语都不可说出口的事情。 因此,面对步步逼近的江天养,昭衍放弃了夺路而逃的想法,无奈地道:“我只是为了自保。” 江天养眯起眼:“自保?” “我的心里,有她种下的蛊。” 昭衍深吸了一口气,反手指向自己的胸膛道:“自月初起,蛊虫就像疯了一样频频作祟,令我昼夜难安,这才加紧赶来栖凰山,却不想越是靠近这里,蛊虫的动静反而变小了,连带我的心脉也受到影响,这让我感到格外不安。” 江天养眉头一皱,而后想到了什么,脸色猛然变得无比难看! 第二百一十一章 鬼道 破晓前的那一刻,往往是一日间最黑暗的时候。 乾元峰不知何时起了雾,浓重模糊的阴影很快笼罩了整片阴风林,安静的风声渐渐大了起来,本就微弱的虫鸣鸟叫很快销声匿迹,叶片零落的枯枝幻化了指爪,于呼啸风中蠢蠢欲动,待那夜行人步入林间,踩踏败叶的声响如传信号,风一起,它们便张牙舞爪地一拥而上。 穿过阴风林,抬眼便见无赦牢,山洞幽暗不见微光,只有腐朽阴冷的风从洞口刮出来,间或夹杂了一两声怪响,似鸷鸟将亡的垂死挣扎,又像蛇虫鼠蚁的啃噬飨宴。 这样阴冷诡异的场景,无疑能使小儿止啼,好在来人不怕鬼,秋娘也习以为常了。 她像一根老藤,沉默地盘绕在枯树乱石间,一眼望去压根儿看不见人影,呼吸和心跳更是若有若无,只在那脚步声渐近时陡然动身,“咻”的一声,冷雾中寒光乍破,迎面刺向来人! 风声急,剑更急! 来人一脚尚未踏定,雪亮剑光已奔袭面前,他感知到了凌锐爆发的杀意,却来不及避开这雷霆一剑,唯有将身向后一仰,顺势抬腿踢在秋娘持剑的手腕上,旋即单手一拍地面,身躯凌空翻转,穿花蝴蝶似的从剑雨下闪过。 眼前一花,秋娘未有半分慌乱,手腕一抖一翻,长剑回锋横过肩头,正好接住对方侧袭一抓,指剑相击如金石交撞,剑身发出一声短促的颤鸣,欺身相逼的两人擦肩而过,玄袖掩手,利刃归鞘。 “嘶——” 昭衍小声地抽了口冷气,他手上并无破口,凌厉的剑气却已透体而入,给了他整根手指都被切断的错觉,由衷地道:“好剑!” 秋娘只看了他一眼,听得身后又有脚步声起,转身向江天养行了一礼。 “这几日……情况如何?” 江天养奔波一日又彻夜未眠,脸上有着难掩的倦色,他抬头看向地牢入口,那里的守卫早被数日前就被撤走,如今留守此地的唯有秋娘一人。 秋娘迟疑了片刻,轻轻摇头。 江天养的眉头几乎要拧成疙瘩,也顾不得昭衍在旁,直言道:“本座不是让你隔日进去一趟么?” 秋娘抬手在脖子上一横,又比划了几个手势,苍白憔悴的面容上也露出了苦色,而江天养在会意之后也面色发沉,仿佛要滴出水来。 昭衍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也不急于追问,抬脚就要往洞口走,却见眼前寒光一闪,秋娘仗剑拦截,目光竟比剑光更要冷厉。 擅入者死! 他从她的眼睛里清楚看到了这四个字,从善如流地后退了一步,摊开空荡荡的双手以表无害,奈何秋娘早已紧绷如弓弦,压根儿不吃示弱这一套,鹰隼般锐利的眼神始终不离昭衍,倘若他再轻举妄动,利剑刺出必要见血。 “秋娘,你退下!” 千钧一发之际,江天养出声打断了秋娘的蓄力,她怔了一下,却没有轻易收剑回鞘,脚下纹丝未动,只将目光转了过来。 “是本座带他来的。”江天养很快平复了心绪,“阿萝与他结了连心蛊,你该知道的。” 秋娘的确知道,甚至种蛊那天她就站在一旁,亲眼看着江烟萝把子蛊渡入昭衍的口中,自此命数相连。 正因如此,她才不敢放昭衍入内。 江天养身为人父,自然知道秋娘顾虑何在,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愿让任何人去见此时的江烟萝,但这一次与往常不同,江烟萝进无赦牢已有七日了。 《玉茧真经》是姑射门的至高秘典,也是令整个江湖闻之变色的无上邪功,姑射弟子凭此破茧成蝶,也因此作茧自缚,每三年一度的破茧期是她们的生死劫,她们将在短短十日内经历一番生老病死的轮回,胜者更上一层楼,败者死无葬身之地。 江天养曾在无意中撞破季繁霜的破茧期,即便那是他的一生挚爱,本能升起的恶心和惊惧也在顷刻间化为猛兽吞噬了他,以至于堂堂海天帮的帮主竟落荒而逃。 好在他只看到了一眼,而季繁霜在熬过破茧期后没有再回来,她领了剿杀傅渊渟的任务,头也不回地向白鹿湖去了。 江天养知道,她归来之日,或许就是自己丧命之时。 然而季繁霜没有回来,她玉陨于白鹿湖,死前还嘱咐了陈朔焚化尸身,只有江天养亲手做给她的珠钗被完好送回。 季繁霜是江天养倾尽所有才把握住的一个美梦,没等江天养从梦中惊醒,这个梦就彻底破碎了,他还来不及放下,已殉葬在梦里。 季繁霜死后,年仅十二岁的江烟萝亲口告诉了他有关破茧期的秘密,父女终究与夫妻不同,更别说斯人已逝,江天养心头那朵花尚未凋烂就被干脆利落地掐下,他无法生厌,又不能自拔。 十日破茧,每过一天风险便多一分,痛苦也随之剧增,但这不意味着江烟萝在此期间毫无还手之力,只是随着境界提高,她对精血的要求也愈发苛刻,最初只是飞禽走兽,六年前已换做了青壮男女,等到三年前,等闲高手只不过勉强满足她的胃口,是以这一次破茧期将至之前,江烟萝直接选定无赦牢作为闭关之地,里面关押的那些成名高手都是她的盘中餐,另有江天养暗中抓来的一些无派游侠也被投入其中,只等江烟萝挑肥拣瘦般的选择享用。 作为护法的秋娘却告诉他,江烟萝每日只用了很少的血食,且不准她入内探视,一反常态地把自己全然封闭了起来……再一想到昭衍所说的蛊虫异动,江天养整颗心都沉了下去,也顾不得其他了。 “你进去之后,本座只给你三天时间,要么三天后你跟阿萝一起出来,要么……” “江盟主放心,晚辈还没看够这花花世界,舍不得英年早逝。” 不等江天养把话说完,昭衍已卸下了背上的藏锋,随手将它抛入秋娘手里,举步向前走去,很快被那片黑暗吞没。 昭衍不是第一次走进无赦牢。 他上回来此是为了探视方咏雩,彼时四方云动风声紧,本就防备森严的无赦牢更加派了诸多守卫,若非江烟萝掩护相助,昭衍就算潜入进来也难免打草惊蛇,这一回却要容易许多,除了守在门口的秋娘,偌大囚牢内竟不见第二个守卫的身影。 隐约间,昭衍闻见了一股怪异的香味。 如美酒般馥郁醇厚,似鲜血般浓烈发腥,随着吸入渐多,胸腔内又涌现出一阵难以压制的恶心感,仿佛美酒变味,血肉腐烂。 就在昭衍有些犯恶之际,心脏怦地猛跳了一下,使他浑身巨震,全身气血流动陡然加快,手脚竟有些痉挛起来。 那只蛊虫醒了! 去岁武林大会前夕,昭衍已将阳册修炼至第七重境界,后来历经数次苦战,又在云岭闯过鬼门关,当他回到寒山时,境界已提升到了第八重,换作旁人只怕喜不自胜,奈何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昭衍很清楚《截天功》的阴阳两册都有其弊端,越是进境飞快越是后患无穷,偏生他已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如从前那般金针封穴以徐徐改之再不可取,唯有尽量不去动用这份内力,故而在关外这大半年里,昭衍加紧了对《太一武典》的修行,以清正无争的太一元气中和日渐狂躁的截天阳劲,没想到误打误撞安抚住了心头的蛊虫,使它陷入沉眠,已许久不曾作祟。 换言之,昭衍先前对江天养所说的缘由,不过是骗他的。 昭衍之所以在这节骨眼上赶回栖凰山,一是塞外情势将变不得不为,二是他知晓江烟萝的破茧期就在近日,趁虚而入也好,蛰伏待机也罢,他都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结果当他抵达这里,才发现情况又有变数。 “江烟萝……” 短短不过片刻工夫,昭衍已是满头见汗,他强忍着心上如被虫蚁啃噬的奇痒怪痛,手掌在石壁上用力一撑,循着血香继续往前走。 跟上次一样,无赦牢越往深处越是阴暗潮湿,那股愈发让人难以忍受的腥气里已掺杂了些微腐臭味,昭衍拿下一盏油灯照过去,看到了一行触目惊心的血痕和一具倒在角落里的尸体,眼眶是两个血洞,喉咙被整个切开了。 他或许是挣脱了,可惜没能逃出去。 昭衍向来记性很好,盯着尸体的脸看了一会儿,依稀有了些印象,应是上次用淫恶目光窥视他们的人之一。 那种目光无处不在。 难怪这一路走来竟不见几个活人。 不知从何处传出风声,夹杂了一些压抑的呜咽,而昭衍的脚步只是微顿,又一路向前。 他终于来到了地牢最深处,那扇大铁门外。 原先守在这里的刀斧手俱不见了踪影,四把大锁也被丢弃,昭衍双手抵在门上,甫一推开道门缝,比之前浓烈数倍的血香腥臭就扑面而来,伴随着一阵不似人能发出的惨叫。 “啊啊啊——” 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趴在满是血污的石桥上垂死挣扎,他的口鼻耳都往外淌血,四肢已被拗断,浑身抽搐,无力的手脚不时痉挛几下,在见到铁门打开的一刹那,他那双黯淡的眼里蓦地亮起了光,用下巴和肩膀着地,如蛆虫一样蠕动着往这道窄窄的门缝爬来。 昭衍的目光越过了他,落在后方那张石台上。 满头白发如枯草,皱纹密布似树皮,浑身血肉似已被剥离抽空,只留下一张干瘪的皮包裹着瘦小骨架……这个盘膝而坐的老妪比当年在长寿村里的模样更加可怕,也要更加虚弱,甚至连呼吸都带上了行将就木的腐朽味道。 她睁开眼,眸子竟比那男人的更加浑浊无光,血丝在泛着灰白的眼中结了网,灯火人影皆未能映入她的眼。 昭衍在这一瞬间想到了三样东西——蜕皮的蛇,脱壳的蝉,茧中的蛹。 “是你啊。” 她明明已经视物不清,却在短暂的静默后认出了来人,于是笑了。 美人迟暮,花容凋败,这个笑容非但不美,反而丑陋恐怖。 她没有听到昭衍开口说话,耳畔只有脚步声越来越重,伴随着地上那人爬行的动静,便轻声道:“你要放走他,杀了我吗?” 这一句话出口,地上那人刚好爬到了昭衍身边,他浑身发颤,恐惧和憎恨化为无边潮水翻涌上来,也不知何起的力气,男人扭过头来看向石台上的老妪,从喉咙里发出凄厉而惨烈的咒骂:“杀、她!杀、了、她!鬼、恶鬼!” 他用力吐出这几个字,嘴巴里满是血污,只能颤颤地抬起头,用乞求的目光直勾勾望着昭衍。 昭衍低下头,与他四目相对。 十日破茧,非生即死。 这是姑射仙三年一度的大劫,也是昭衍绝无仅有的机会。 他固然手无寸铁。可杀人从来不止于刀兵。 一只手落在了男人头上,覆住他的眼睛,轻如飘羽,没等男人反应过来,脖子已传出了“咔嚓”一声,那颗头颅无声地软垂下去,希望还凝固在眼中。 余温尚存的尸身从石桥上翻滚下去,坠入死水无澜的人工湖,那里面已浸泡了七八具尸体。 她看着昭衍踏过石桥,在自己面前盘膝坐下,那眼中不见冷漠厌憎,更无热情喜爱。 “不杀我吗?”她缓缓道,“错过这一回,就真的没有下次了。” “是啊,你不会再给我机会了。” 昭衍低低地笑了一声,不无可惜地道:“我还不想死。” 知道姑射仙这一弱点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能掌握江烟萝破茧期时日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而在这寥寥几人之间,昭衍是那唯一不可控的意外。 “我一直在想,即使你被我发现了姑射仙的身份,也没必要牵扯出长寿村那段往事,毕竟这关乎到破茧期的秘密,你明知道会有今日之患,为什么不对我隐瞒……” 她唇角轻勾:“你现在明白了?” “是啊,有点晚。” 昭衍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人,忽地道:“看来,你是真挺喜欢我的。” “这么自大?”“因为你不会在乎一个让你讨厌的人。” 昭衍抬起手,帮她将一缕灰白的乱发捋到耳后,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冷厉的话:“你像贪得无厌的毒蛇,又像处心积虑的蜘蛛,为你所恶者绝无活路,为你所喜的要么被你吞吃入腹,要么变得跟你一样……归根结底,你不愿做跟你娘一样的人,得到或者毁掉,你总要把握住其中之一。” 她的笑意几乎要从眼中满溢出来,伸出枯瘦的手指虚虚握住他的腕,轻声问道:“你后悔今天来这里了么?” 倘若不曾亲眼见到,不曾直面真相,至少不必早早做出选择。 逃避固然可耻,但的确有用。 她总是能将话说得婉转动听,哪怕韶华不再、红颜已衰,也足以让人心神动摇。 昭衍却道:“不,我从未如此庆幸,今天来这里见你。” 他没有厌恶她。 他只是认清了她,也认清了自己。 “你的破茧期还剩三天,我为你护法。” 昭衍跟江烟萝是休戚相关的盟友,也是残忍恶毒的共犯,他们有着同样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亦同样为人知面不知心。 “还有……如你所愿,我杀了我师父,塞外天色已变,关内也该起风了。” 他终于不再妄想将姑射仙当作有血有肉的人。 他视自己为披着人皮的恶鬼。 第二百一十二章 茧蝶 江烟萝受了伤。 江湖人刀口舔血,负伤败亡都是常有的事,江烟萝固然自信不疑,却非傲慢骄矜之辈,尤其是这三年一度的大劫关头,若非万不得已,她是断然不会冒进涉险的。 可惜这回事出有因,从京城传出了加急密召,江烟萝不得不动身北上。 清和郡主殷令仪病重垂危。 众所皆知,平南王膝下有三子一女,最受他爱重的便是这女儿,去岁夏末云岭地崩,殷令仪代平南王府前往灾区赈济扶困,不料被潜入关内的乌勒奸细盯上,险为贼寇所害,幸得听雨阁紫电楼楼主萧正风出手解救,后随之上京入宫,于太后身畔侍疾至今。 人吃五谷难免生百病,即便是天潢贵胄也不能超凡脱俗,何况殷令仪本就体弱,药石之用难抵命数。 按理来说,殷令仪染病抱恙,皇宫内自有御医尽心尽力,用不着大老远急召江烟萝上京,除非……她不是病了,而是中毒。 大抵是在五月,殷令仪开始食不下咽,她素不贪嘴,宫里人也只当她苦夏,御医请脉也未见异常,不想她逐渐寝食难安,每日将将睡下就会被噩梦惊醒,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短短两三月间,好好一个灵秀女子已变成了风吹就倒的模样,御医们轮番看诊,个个手段尽出,竟无一人能说清楚她所犯何病。 及至八月,她咳嗽加剧,素白的丝帕上多出斑斑血迹,从而暴露出来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事实——那血是黑色的。 堂堂平南王女,先帝册封的清和郡主,竟然在皇宫大内中毒垂危! 万幸的是,殷令仪所中并非见血封喉的烈性剧毒,御医诊断她至少还有半年才会彻底毒发。 麻烦在于,这般日积月累蚀骨无声的奇毒在发现时已毒根深种,中毒之人难以解脱,她身边的人更难摆脱干系。 萧太后亲自前往探视,而后勃然大怒。 近些年来,中央朝廷与西南的情势愈发紧张,若非殷令仪自请上京侍疾,紧接着又出了北疆动荡不安的变故,恐怕南北战火已然燎原天下。 正因如此,殷令仪虽是在京为质,却有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她,朝廷有意召诸宗亲来京,为日后进一步削藩做准备,而那些分封各地的宗室也在观望权衡,若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任何意外,不仅萧太后的诸般盘算要落空,好不容易维稳下来局面也将再起风波。 倘若殷令仪死在了宫内,不论是谁暗下毒手,天下人都会猜测这是皇帝和太后干的,尤其是太后,人们只当她心狠手辣,为了保住自家人的利益,连宗室子女都容不下,外戚权党果真有狼子野心。 这种关乎宫闱秘事的流言往往不需要证据支撑,也最容易被人利用,若真闹大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一时间,萧太后封锁了皇宫大内的消息,打杀了不知多少碎嘴或有嫌疑的宫人,她一面向御医施压要求他们全力救人,一面给听雨阁下令誓要找出下毒之人,结果两边都是一团乱麻,阁主萧正则只好发出急召,让精通毒术的姑射仙回京。 “……你抗命了?” 昭衍在心下默算了中州到京城的路程,念及消息传递的时间,即便江烟萝在接到召令后立时启程,短短一月余也不够她往返的。 他在破晓前入了无赦牢,以截天阳劲助江烟萝行气运功,后为她取来新鲜血食又在旁护法,估摸着折腾去了七八个时辰,总算等到江烟萝收功敛气,形貌愈发苍老枯朽,身上又干又皱的皮肤已现龟裂之态,更像是一条在蜕皮的毒蛇了。 江烟萝神色恹恹,说话也气若游丝:“眼下边关不安,四方暗流涌动,本该是咱们趁乱崛起的大好机会,偏生京里出了这样的事,一旦殷令仪毒发身亡,消息是捂也捂不住的,即便萧正则没有强令催命,我也该走上一趟,至于破茧期……即便离了老巢,我在京城也不是没有准备的。” 她唯一没料到的是,竟有人在半路设下埋伏。 那是条必经之路,江烟萝没有带上秋娘,只有春雪随行打点前后,两人一路快马加鞭,抵达河畔已是深夜,当晚风急雨大不便行船,唯有在附近寻了个避雨处歇脚,静待天明雨收。 危机就如这场骤雨一般,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春雪虽是江烟萝的侍女,却也是久经残酷训练的听雨阁暗卫,她守在门口竟没被杀气惊动,等到江烟萝随身寄养的蛊虫发出示警,那间年久失修的河畔木屋已经坍塌,碎石断木落雨般劈头盖脸地向她们砸下来,若非两人反应及时,恐怕就被埋在废墟下了。 “我见到了一个和尚。” 江烟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双幽暗无光的眼睛直勾勾望向了昭衍,后者果然皱起了眉,若有所思地朝她看过来。 他语带冷意地问道:“什么样的和尚?” “不是鉴慧。”江烟萝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四五十岁的年纪,僧衣洗得发白还打了补,瞧着一点不起眼,武功却极为高强,即便是为袭杀而来,身上竟无丝毫杀意外泄,还有一身佛门弟子的臭毛病,唧唧歪歪吵得我头疼。” 昭衍一针见血地道:“他是要对海天帮的大小姐不利,还是想杀姑射仙?” 尽管在栖凰山大劫过后,江烟萝的身份已不再如过去那般被捂得密不透风,到底事关重大,知道的人依旧只是少数,而这些人无一不在江烟萝的提防之下,若这和尚是针对新武林盟还罢了,假如他为姑射仙而来,这场袭击就是大变的前兆。 “我从不会在吃到苦头后仍抱有侥幸之心。”江烟萝如是道。 昭衍皱紧了眉,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怀疑消息是从哪边走漏的?” “首当其冲的……”江烟萝拖长了尾音,“当然是你。” 她的一只手握在昭衍腕上,皮肤皱裂无血色,像一根枯藤,又像一条善于伪装的毒蛇,昭衍却恍若未觉般顺着她的话道:“因为鉴慧?” 去岁别后,两人相隔千里,联系却日渐紧密,尤其在云岭之事的后续处理上,尽管殷令仪扯住了萧正风这面大旗,很多事也不好过于干涉,不少麻烦都靠玉无瑕和江烟萝心照不宣地摆平,是以江烟萝虽不曾亲至云岭,但对此案始末知悉甚详,而在那八分真之余,昭衍隐瞒了两分假,一是九宫名单的真相,二是鉴慧本为平南王女护卫而非乌勒奸细。 “毕竟,我在栖凰山上也见过他,那小和尚一看就老实,不似你满嘴鬼话。”江烟萝微微一笑,“这世上逢场作戏的好手或许不少,但要骗过我的人,不多。” 昭衍深以为然,江烟萝若是个好骗的人,早在她羽翼丰满之前就玉折于听雨阁内斗中了。 “鉴慧此人,我观他也不似奸猾之辈,甚至在撕下他的蒙面巾前,我不曾想到那劫掳平南王女的人会是他。当时我有机会杀了他,但实无必要,留着他会对我有更大的用处,你看冯老狗最后不就因此栽进烂泥坑爬不出来了吗?” 江烟萝眼含笑意:“所以他不是真正的乌勒奸细?” 昭衍道:“是或不是都无所谓,有用就好了。” 他说起一个曾经算得上朋友的人,语气凉薄轻慢如掂量一块肉的肥瘦,江烟萝知道他在装模作样,又被他这故作拙劣的讨好愉悦到了,于是轻易放过了他,笑道:“逗你的,我知道不是你。” 昭衍不依不饶地追问道:“那你究竟怀疑谁?” “事发突然,我只知道这和尚跟鉴慧脱不了干系,可惜没能把人留住,他让我受了不轻的内伤,我切下了他两根手指,各自抽身而逃,谁也没落得好。”江烟萝盯着他的眼睛,“经此一遭,我的本命蛊受损,即将到来的破茧期风险骤升,听雨阁那边固然重要,总也抵不过我自己的安危,于是中道折返,顺便把我遇袭的消息报上去,看一看总坛那边有何反应也好。” 自始至终,昭衍的面上都不见丝毫异色,听到这里才挑了下眉:“你不知道那和尚是谁,又想看他们的应对,所以……你报了鉴慧的名字上去?” 江烟萝反问道:“这样不好么?” “妙不可言。” 这委实是一步妙棋,江烟萝看似借故推诿,实则给萧正则递了个台阶下,不论袭击她的人所图为何,在这节骨眼上接连发生的两件事已被串联起来,殷令仪大难不死自不多提,她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萧正则大可祸水东引,如昭衍粉饰云岭真相那般将平南王的恨火吹向外敌,再伺机而动。 同样,江烟萝是在借听雨阁的威势逼迫鉴慧那方人再度出手,躲在洞里的老鼠不好抓,冒出头来就要人人喊打,而她大可顺藤摸瓜,以鉴慧为突破口深挖进去,彼时软硬皆施,树敌交友全在她一念之间。 江烟萝总能把火玩得跟花一样漂亮。 昭衍诚心实意地夸赞着她,心下甚至有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啼笑皆非,有了姑射仙这一封密函,鉴慧那张通缉令必得大改,也不知那颗光头能否担得起如此重压。 笑过之后,倦意也如黑潮般翻涌上来,昭衍把满地血污收拾干净了,对她道:“我在门外小憩一会儿,有事叫我。” 昭衍疲累极了,江烟萝却精神正好,抓着他的腕子不放手,道:“你这么急着来见我,总不会是真怕我死了,怎地这么快就无话可说了?” “本来是不急的。”昭衍打了个呵欠,“我是打算洗个热水澡,吃顿好菜好饭,美美睡上一觉再来找你,可惜……大半夜的,这栖凰山上还有狗在叫。” 江烟萝本是唇角带笑,闻言笑意一收,灰暗的眸子掠过了一抹冷芒。 “狗太多了,确实不好管教。” 半晌,她幽幽地道:“是哪条疯狗扰了人?回头打了便是。” “这山上的狗比人还多,一个个大同小异,我哪认得?”昭衍低头看她,“左右不是什么大事,春雪自会处理好的,只是我看那狗的皮毛养得油光水滑,想来主人家废了不少心思,教训一番也就算了,打了吃肉未免可惜。” 江烟萝这些天来都待在无赦牢内,秋娘也寸步不离地守在洞口,难免对外面的事有所疏漏,只是她心思敏锐,昭衍这话甫一出口,她便知道对方暗指的“狗”究竟是谁了。 她松开手,昭衍便转身而去,铁门很快就重新闭合,偌大牢房内又只剩下了一个活人。 江烟萝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无端觉得有些冷了。 昭衍着实是累着了。 千里风尘足以让一个铁打的人身心俱疲,在抵达栖凰山的一天一夜里,他连个合眼的工夫也无,先跟江天养打过机锋,又在杜允之面前演过一场好戏,而在无赦牢里的这几个时辰,疲惫远胜过先前累积的种种。 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 昭衍走到门外,找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靠坐下来,就这么蜷着身,和衣而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条窄缝,佝偻瘦小的老妪如脚不沾地的鬼魂般从中掠了出来。 江烟萝站在他面前,静默无声地打量着,觉得这人睡着时就像个小孩。 她凑近,低声在他耳边问道:“你为何不问我呢?” 睡着的人自不会回答她。 “我等了一天,你分明是想知道的,为什么不问我?”她的声音很低,“我留了方咏雩一命,如约把他送给周绛云,顺手帮你圆了他不能再修炼阳册的谎话,给他争来了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你没信错人,他到了那般境地也没出卖你,可他太好骗了,我轻而易举就能让他恨你入骨,等你们见了面,他只想要你死。” 萦绕鼻前的血香味越来越浓,他无意识地皱紧眉,但没有醒,甚至睡得更沉了些。 江烟萝的手落在昭衍头上,即便她现在虚弱不堪,但在昭衍不设防备的情况下,要杀死他并不是一件难事。 正如她给了昭衍一次机会,昭衍也同样给了她一个选择。 “傻子。” 最终,那只手拂过了昭衍的昏睡穴。 无赦牢又堕入了一片黑暗,零星的活人气很快消散在愈发浓郁的血腥里,间或有一两声惨叫从黑暗深处传来,转瞬即止,复归于一片死寂。 昭衍这一觉睡得很久,久到醒来时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他如一根绷了太久的弓弦,骤然放松下来便再难拉紧,意识苏醒后好一会儿才睁开惺忪的眼睛,无赦牢内依然寂静得落针可闻,先前听到的些许人声也消失不见了。 思绪回笼,昭衍定了定神,发现自己依然蜷在角落里,身体都冷得有些发僵,似乎是睡着以后再没动弹过,连忙站起身来活动了几下,真气运转全身,四肢百骸很快回暖。 那扇铁门依旧紧闭着。 昭衍抬手拍了三下,里面无人应答,倒有不甚清晰的水声从缝隙间传出,他迟疑了片刻,终是推门而入,一进去便看到地上落了几件血污浸透的衣衫。 散落的衣物一路蜿蜒向石桥,而那本该待在尽头石台上的人已不见了踪影。 水声从桥下传来。 昭衍踏上石台,居高临下地看过去,只见那湖里沉积的尸身俱已不见,有人启动了水下机括,将污水和尸身一并通过暗渠排了出去,换了一湖清水,而在湖边青石板上,一个窈窕玲珑的女子正披着素白长衣坐在那里,身躯微侧向下,以手掬水洗发。 他呼吸一滞,本就所剩无几的睡意顷刻消散了干净,却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悄然从背后升起。 昭衍的身影倒映在水上,江烟萝见到了,慢条斯理地将湿发拢成一股,仰起不施粉黛的素颜玉貌,眉梢眼角都带着温柔如水的笑。 “阿衍哥哥,我们该出去了。” 生死十日,破茧成蝶。 第二百一十三章 变棋 昭衍看到了一柄断剑,悬于天罡殿匾额之下,裂纹遍布,血锈斑驳。 他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巨阙。 尽管过去了一年时光,那场浩劫依然为人记忆犹新,象征武林白道巅峰的栖凰山沦入敌手,盟主方怀远罪涉谋逆而亡,尽管有人为其高声鸣冤,然逝者已矣,旁人再多的意难平也是于事无补。 方怀远死后,按律该被割下头颅送去京城,江烟萝难得生出了些许悲悯,做主将他的尸身就地焚化,听雨阁之主萧正则也没有在这点小事上计较,只明令不许为其造墓立碑,故而那骨灰坛被安置在清心居内,江天养亲自锁门封院,不准任何人踏足其中,也算给了亡人一隅清净之地。 唯独巨阙被留在了这里。 刀剑随主,人亡刃断。 昭衍心想,听雨阁这杀一儆百的手段真是毫无长进。 “听雨阁总坛大门外,也挂了一把断刀,至今已有十八年了。” 就在这时,江烟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昭衍立刻回神,只见江烟萝已穿戴一新,与他一样抬头望着巨阙,口中却道:“下次入京,我帮你拿回来。” 昭衍闻言微怔,旋即笑了一下,也不多说什么,举步迈过了门槛。 江天养已在厅内等候多时了。 他这三天来心焦如焚,偏生多事之秋风波迭起,昨夜好不容易合了眼,梦里却是多年不见的季繁霜,他沉溺于她的花容月貌,惊见她朱颜辞镜,最后擦肩而过,渐行渐远渐殊途。 江天养追上去,烟柳画桥顷刻化为乌有,他堕入迷雾里,又在浑浑噩噩间看到了浑身染血的亲妹,他要拉她回人间,被她反推一把,孤零零地从躯壳中苏醒了。 冠绝江湖的武林盟主,竟也会被梦魇住。 江天养坐在床上,额头背后满是冷汗,直到房门被人扣响,春雪压低了声音禀报说江烟萝跟昭衍一同回来了。 东方未明,演武场上也不见早课弟子的身影,天罡殿内只点了两盏灯,江天养命春雪带人守在外面,独坐高堂,自斟自饮。 昭衍踏入殿内,狗鼻子立时闻香而动,拱手行了一礼便毫不见外地上前讨酒喝,江天养瞥了他一眼,将剩余的大半壶酒都给了他,而后看向江烟萝,上下打量了几遍,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不多时,两人各自落座,江烟萝闭关十日不知风云几变,取过春雪准备好的情报文书翻看起来,半晌才抬手按了按额角,叹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那份文书上记载的正是刺杀左轻鸿失利的始末,哪怕昭衍已从杜允之口中听过事情始末,眼下也不耽误他幸灾乐祸,假惺惺地道:“内鬼作祟,情有可原。” 江天养问道:“灵蛟会窝藏钦犯鉴慧一事,你们怎么看?” “太巧了。”昭衍收敛了轻浮笑容,“京城那边前脚传出了平南王女中毒的消息,后脚便有人在半路伏击姑射仙,紧接着出了这档子事……要说三方互不牵连,鬼都不信。” 江烟萝徐徐吐出一口气,笃定道:“是玉无瑕。” 乍闻此言,昭衍兀自喝酒一声未吭,江天养却是脸色立变,惊道:“你不是跟她——” “天下无不变的敌友,我如是,她亦然。” 江烟萝初见玉无瑕是在六年前。 那时季繁霜逝去不过一年,虚岁十三的江烟萝已接过姑射仙的名号成为浮云楼新主,听雨阁四部之间从来不乏明争暗斗,即便有母亲传下的功力傍身,又有陈朔等旧部的全力支持,想要坐稳楼主之位也不容易,根基未定的她不能如母亲那般让人忌惮,也不可使人轻视,于是敛羽一载,直到她顺利渡过第二次破茧期,南边传来了傅渊渟再现的消息,她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江烟萝虽然年少,却已过早地明白了生死为何,季繁霜的玉陨在她意料之中,但这不耽误一个女儿想为生母复仇。 她接下任务的那天,听雨阁里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浮云楼的笑话,萧正风像个搔首弄姿的花孔雀般对她威逼利诱,可惜江烟萝已厌烦了与他虚以委蛇,略施小计叫他碰了个软钉子,转头就将这些碍眼的人抛诸脑后,开始了自己的布局。 玉无瑕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 这个与季繁霜齐名的女人在江湖上可谓传奇,有人称她为“锁骨菩萨”,也有人斥她为“荡妇”,而在江烟萝看来,玉无瑕二者皆非,她像彩画烧毁的灰烬,又有火星在死灰中复燃。 姑射仙的身份是江湖一大悬疑,玉无瑕却能张口叫破江烟萝的底细,她对她们母女了如指掌,一如她了解傅渊渟。 绛城一役,是江烟萝与玉无瑕联手为傅渊渟布设的杀局。 江烟萝一度怀疑过玉无瑕的用心,可直到傅渊渟的尸身消失于火海,她也没见这女人流下一滴眼泪,反而看到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那时她便知道,玉无瑕不是为了报复才要杀死傅渊渟,只是要用他的命来解放自己,才好了无牵挂地投身到她所选择的道路上。 六年,差不多是玉无瑕隐忍的极限了。 “补天宗现任暗长老尹湄是玉无瑕的徒弟,周绛云对此心里有数,她也该摸清周绛云的底线不去做这等自寻死路之事,那么情报就不该是从杜允之以下泄露出去的。” 顿了下,江烟萝目光转寒,道:“私通左轻鸿之人当是玉无瑕,杜允之贪功冒进反被她算计,如今成了她的替死鬼,倘若我将此事挑破,只怕也要被牵连下水,得不偿失。” 昭衍对此不置可否,问道:“我们要插手灵蛟会的事吗?” 江烟萝一时不语。 去岁栖凰山之乱,萧正则的确有铲除临渊方家、扶持海天江氏的意思,可他是想要进一步渗透武林盟,而非赶尽杀绝不两立,结果江烟萝指使陈朔玩了一场阳奉阴违,方怀远及其一干嫡系固然死伤惨重,听雨阁在江湖白道的名声也在行径败露后彻底臭不可闻,唯有趁势崛起上位的海天帮成了最大赢家。 然而,萧正则与萧正风那般无能之辈不同,在看到江烟萝展露獠牙后,他没有暴怒出手,而是依照原计划给予海天帮支持,使江天养在最短时间内坐稳了新任武林盟主的位置,随后顺理成章地将清剿临渊门这桩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推了过来,轻轻松松便将听雨阁从越陷越深的泥潭里拉拔出来,反让武林盟进退两难。 萧正则是在无声地警告江烟萝——眼下我是离不得你,你也别想独自好过。 若非万不得已,江烟萝不愿与萧正则图穷匕见。 可惜玉无瑕已将抉择摆在了她的面前。 “……我们不插手。” 半晌过后,江烟萝做出了决断,只见她看向昭衍,沉声道:“鉴慧出身的空山寺早已化为废墟,他真正的立场和目的至今存疑。如果他当真是投靠了乌勒奸细,那么此番故意现身,八成是故布疑阵引下天雷,由此攀扯上平南王府,完成他们在云岭的图谋,结合殷令仪中毒一事,不仅破坏朝廷削藩的准备,还可挑起大靖南北内战,可若非如此……他就一定是平南王府的人!” 江天养心里猛地一跳。 倘若鉴慧是平南王府的人,定不会坐以待毙,一旦听雨阁当真紧追不放,所得结果必然与其预想相悖,在这风声正紧的关头,一个不好就能让听雨阁栽进爬不起的泥坑里。 两种隐情,皆有可能,端看听雨阁敢不敢赌,又是否能够承担赌输了的后果。 “如此说来,玉无瑕看似算计杜允之,实则是在警告你。”昭衍半闭的眼睛骤然睁开,“她不指望你继续帮忙,只要你不要多管闲事。” 江烟萝神色冷淡,转头便对江天养道:“我会安排杜允之尽快上京,爹您趁此机会做好准备,回头安排个信得过的人去滨州补缺。” 再好用的棋子,一旦落错牵连全局,便不再值得棋手苦心保留了。 江烟萝最初启用杜允之,不过是要利用他的身份招揽杜家旧部,以此尽快重组琅嬛馆为自己提供有利的情报支持,杜允之本人并非江烟萝真正属意的琅嬛馆之主,如今他不自量力引火上身,江烟萝正好借玉无瑕的手清理弃子。 杜允之怎么也想不到,他来找江烟萝这一趟不是求生免罪,而是自寻死路。 昭衍素与杜允之不对付,听到江烟萝轻描淡写便决定了他的下场,心中波澜不惊,只提醒道:“玉无瑕要你袖手旁观,萧正风未必不想坐山观虎斗。” “的确不得不防。” 江烟萝沉吟片刻,忽而问道:“南下清剿临渊门的义军,已组建完备了么?” 江天养道:“不算那些三教九流,白道十大门派已有八个愿意加入。” “剩下一个是望舒门,还有一个呢?” “是丐帮。” 提到这件事,江天养便皱起眉,沉声道:“本月初,因着北疆边陲豺狼横行,丐帮的王帮主亲率千名精锐弟子北上义助雁北关守军,另有两大长老及下属堂主随行,如今代掌帮派的人是少帮主王鼎,他以此推拒,谁也不好相逼。” 昭衍专心品酒,一派与己无关的样子。 江烟萝秀眉微蹙,旋即道:“望舒门的事拖延至今,是该处理了。” 在大众眼里,谢安歌往往是白道四大掌门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论威望,望舒门比不上临渊门;论底蕴,望舒门不如海天帮;论势力,临渊门更无法与丐帮相较。 不知多少碎嘴子私下哂笑道:“谢安歌最了不起的,无非是她身为女掌门。” 谢安歌很少动武,待人也温和亲善,她做一个清静无争的出家人,胜过一个杀伐果断的江湖人。 直到栖凰山大劫那天。 望舒门是第一个赶来驰援武林盟总舵的白道门派,谢安歌也是率先与听雨阁据理力争的江湖掌门,以至于到了醉仙楼共议那天,她是唯一投出反对票的人。 尽管谢安歌的指控因为缺乏证据而被压下,可江天养在那一刻着实生出了被人撕下遮羞布的恼怒,紧接着她立誓退出武林盟,仿佛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打在了春风得意的江天养脸上,让他从美梦中惊醒了。 不是赢家就能颠倒黑白,也不是霸道就能强求人心。 “……江湖上有关望舒门的风言风语,大多是杜允之奉听雨阁的命令放出来的。” 江天养摩挲着手里的酒杯,难得露出了一丝苦笑:“本座是恨极了她给我难堪,可白道四大派这么多年来同气连枝共进退,望舒门与海天帮同在东域,彼此守望相助百十年……海天帮要取临渊门而代之,却不是容不下望舒门。” 昭衍将他这话咂摸了几遍,觉得江天养不是惺惺作态,只是在念及过往情分之余,还有风波未平的顾虑。 他没捅破这点,顺着江天养的话道:“听雨阁要想收拾望舒门,办法有许多种,偏要放出这样的风声来,莫非……望舒门当真做了什么触犯忌讳的事?” 江天养道:“望舒门封山一年,几乎与外界隔绝,此事究竟本座也不得而知。” “那就前往一探!” 江烟萝放下手里的茶盏,道:“灵蛟会的事我们不能碰,可鉴慧本身牵扯到云岭大案,与此相关的方家旧部也脱不了干系,正好去望舒门摸个虚实,或能引蛇出洞。” “谁去?”江天养眸中掠过了一抹冷芒。 他话音落下,昭衍正好喝完了壶里最后一口酒,将酒壶轻轻往桌上一磕,起身朝江天养拱手道:“晚辈愿往,不过……” 江天养爽朗笑道:“贤侄有何要求,尽管说来便是。” 昭衍也不忸怩,直言道:“谢掌门与江盟主之间既有成见,不妨借机化解误会,晚辈毕竟只是个外人,此事欲成恐怕得请令公子出马。” 听他提及江平潮,江天养笑容一僵,脸色也沉了下来。 正当他要开口之际,江烟萝已脆生生地应道:“好,等下春雪会带你去见他。” 昭衍提起来的那口气总算一松。 他心如明镜,即便不主动提出,这得罪人的差事最终还是要落在自己身上的。 望舒门已经是一根哽在新武林盟喉头的大刺,江天养不会特意去拔掉它,也不惮借听雨阁之手敲打它。 江烟萝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也是她的一条走狗。 第二百一十四章 婚书 卯时初至,天色蒙亮,今儿个大抵是阴云日,霜露浓重沾衣湿,高山平地不见光,唯有瑟瑟秋风透骨寒。 到了这个时辰,浩然峰四下人声渐盛,负责洒扫的仆役们心知是众弟子在晨练,不敢冲撞惊扰,各自挑拣小路绕行。有那初来乍到的小婢抱着一筐衣物,脚步匆匆地往洗衣房去,可惜人生地不熟,绕开原道便记不清方向,环顾不见熟人在近,钟声又远远传来,催得她慌张无措,眼泪都要落下了。 小婢不过豆蔻年华,怀中抱着满满一大筐衣物,视线都被遮蔽大半,她一面顾盼寻路,一面犹犹豫豫地往前走,冷不丁撞上了一个人,她当即惊呼一声,连人带筐往后倒去。 眼看这小婢就要摔惨,忽有一道劲风拂上腰侧,她尚不及有所反应,身躯已被扶正,但觉手上一空,竹筐竟被人夺过,散飞的衣物悉数入内,一件也不落。 “多谢……” 小婢连声道谢,心下猛跳不已,她将衣筐抱回,抬眼只见面前站着一人,披头散发,一袭冬青色广袖单衣,端看身形分明是个英挺男子,偏生落拓不修边幅,大清早便喝得浑身酒气,满面倦怠憔悴。 她吓了一跳,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却听那人道:“你该往西去,转过廊角下了石梯便是了。” 小婢微怔,未等她回过神来,这男子已与她擦肩而过,手里拎着一只酒坛,许是喝去了大半,隐约有晃荡水声从中传来。 他竟是往后山去的。 浩然峰只对外开放前山,后山是盟主及长老管事们的家眷居处,无论这人出身哪家,都不是一个婢女能够冒犯的,小婢想到自己方才的失礼,忍不住心生后怕,忙不迭抱紧衣筐,按照男子的指点离开了。 她不敢回头,男子更不会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他喝得醉眼惺忪,走起路来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短短不到两里的山路被他走了小半个时辰,待到酒坛空空,他才随手将之抛入草丛,准备回屋睡大觉。 然而,当他看到小院门口站着的两道人影时,厌烦地耷拉下眼皮,掉头便走。 “且慢啊——” 后方传来叫唤声,江平潮充耳不闻,奈何人声与人影是同时逼近,这厢耳畔初闻,眼前已杀出一只拦路虎,他烦躁地挥掌拍出,被人轻松避开,兀自嬉皮笑脸地道:“见面开打,江兄你好生热情啊。” 江平潮被他说得一身恶寒,彻夜痛饮换来的些许畅快登时烟消云散,两人拆招几个回合便各自收手,他打了个呵欠,面上毫无故人重逢的喜悦,不耐地道:“你不在寒山坐镇,来此作甚?” 疾步赶来的春雪脚下一顿,心中也是一惊,须知江平潮这一年来酗酒自颓,不见外人也不理事,对生父亲妹更是恍如陌路,哪怕江天养大动肝火痛下狠手,几十道鞭子抽下去都不服软,结果一个人被打得昏死过去,一个人丢了鞭子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平潮肯向昭衍开口,尽管语气不佳,总比平日要好。 春雪识趣地退下,昭衍丝毫没有恶客讨嫌的自觉,打蛇随棍上般托住江平潮的手臂,一边扯着他往院里走,一边笑道:“江兄勿忧,北疆虽是风云动荡,可还不到变天关头。你是有所不知,乌勒在上月初派出一队‘野狼’……” 昭衍向来是最会烦人,也最会讨人喜欢,他将北疆这一年来的情况娓娓道来,起承转折一个不少,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比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还要绘声绘色,饶是江平潮不愿搭理他,听过一阵也被吸引了心神,而后惊醒过来,又在心中自嘲道:“如今叫我知晓这些又有何用?听得太多也罢,俱是与我无关了。” 他这样想着,神色仍是缓和下来,倒了一杯冷茶推给昭衍算作待客,硬邦邦地问道:“如此多事之秋,你不远千里赶来栖凰山,想必是有要事在身,不去寻……商议,找我做什么?” 昭衍道:“我正是见过了盟主,才受其所托前来寻你。” 一瞬间,江平潮沉下脸来,手里的茶杯“砰”一声便被捏碎,水花溅了满手也不在意,只用那双充血的眼睛盯着昭衍,半晌才从牙关里挤出一个字:“滚!” 昭衍好意提醒道:“江兄,当心被碎瓷片伤了手。” 他不开口则罢,这一下更是火上浇油,江平潮腾地站起身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人从石凳上拽起,转身就要把他扔出院门,却不想昭衍反手抓他腕子,出脚猛踢下盘,江平潮只得松手让过他一击,胸中怒火高燃,竟是挥掌攻了过去,两人你来我往,几如兔起鹘落,谁也不肯相让。 江平潮这一年来荒废武学,昨夜又喝了许多酒,拳脚虽刚猛依旧,反应难免有所迟滞,一拳击出未及回防,立时被昭衍捉隙欺近,一手屈指抓他小臂,一手屈肘撞他腋下空门,腰身骤然发力一转,江平潮被迫两脚离地,身如转轮般摔飞出去。 眼看江平潮就要背撞院墙,却见他凌空翻身,骨骼发出一声噼啪爆响,单脚在墙上一蹬,青砖石墙被他蹬碎一角,整个人借力飞回,恰似雄鹰扑兔,昭衍见状不退反进,双手过顶如擎天,将将接下江平潮盖顶两拳,喉中不由发出闷哼,脚下地砖破裂,足陷三寸有余。 江平潮手中无刀,昭衍也不出剑,两人空手拆招十几个回合,谁也奈何不得谁,眼看昭衍又要向后飞退,江平潮疾步踏前,右手一拳向他胸膛砸去,拳风刚烈如走电,不等触及骨肉,左手又变掌为爪袭向昭衍右腿,一上一下,后发先至,即便肋骨不断,膝盖也要被他重创。 昭衍不禁“咦”了一声。 他与江平潮的交情虽不深厚,但也匪浅,在看过武林大会数场激斗之后,昭衍对江平潮的武功招法更是心中有数,这人是个坦坦荡荡的直性子,出招变招也少有花巧,似这般阴狠诡变的招式,此前是从未见他用过的。 心念盘旋,昭衍不敢大意,脚下蜻蜓点水般触地一轻,旋即连踏三步,两虚一实,双脚如化六足,人影也幻作三重,江平潮一抓落空,那人却似沾水棉花般粘了过来,侧身让过他迎面一拳,左手搭他右腕,右脚踢他左踝,两处劲力一带一推,方才那股身不由己的失衡感再度来袭,江平潮被昭衍故技重施地摔飞出去,这回不等他稳住身形,人已被结结实实地掼在了墙上,后背登时传来一阵剧痛,腹部又挨一拳,方经宿醉的肚肠最是脆弱,江平潮眼前一黑,俯身吐出了一大口酸臭酒水。 “看你现在的模样,真是与从前判若两人。” 昭衍一拳击出便撒手退开,此时已站在七步之外,收敛了面上的笑意,冷眼看着江平潮狼狈不堪地半跪在地,颤抖着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时常含笑,总让人情不自禁地沉溺在那满面春风里,以至于忘了这人出身寒山,从骨子里就带着风刀霜剑的酷寒凛冽。 昭衍讥讽道:“武林大会过去方才一年,方盟主夫妇尸骨未寒,你这少盟主就把自己喝成了废物,最好是人死万事空,否则只怕亡人泉下有知难瞑目,喝不下一碗孟婆汤。” “你、你这混蛋……给我,闭嘴!” 江平潮打过一场又吐出了腹中酒水,浑浑噩噩的意识总算恢复了不少,昭衍这句讽刺落在他耳里比任何辱骂都要刻薄,若非气力已空,只怕他已扑上去打破那颗人模狗样的脑袋。 他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迎面一道厉风逼近,探手接下却是那壶冷茶,江平潮寒着脸用茶水净了口,又把剩余的兜头浇下,整个人彻底清醒了。 昭衍坐回了原位,面上又挂起了笑,仿佛刚才的殴斗嘲讽皆未发生过一样,虚伪得令人恶心。 江平潮道:“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先已说过,是江盟主授意我来见你的,至于原因嘛……”昭衍幽幽道,“寒叶萧瑟秋风冷,老夫牵挂不肖儿,任是外人不问家务事,也是长者有请不敢推辞。” 江平潮几乎要冷笑出声,直到他看见昭衍从怀中取出一封朱底金面的贴子来,轻轻推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什么?” “聘书。”昭衍唇角带笑,“自古儿女婚事少不得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江兄也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了,江盟主有意为你操办喜事也在情理之中。” 江平潮的目光几欲将这张锦帖刺出洞来,咬牙道:“拿回去,我的事不必他管!” 昭衍语重心长地道:“江兄,话先不要说太满,你都不曾打开一看,焉知令尊选中的这桩婚事不合你意呢?” “天仙下凡也好,千金闺秀也罢,我、都、不、要!” 顿了片刻,江平潮面上露出讥嘲之色:“他若对我这不肖子失望透顶,与其指望所谓孙儿传续香火,不如早些给阿萝招个乘龙快婿,一家人齐心协力岂不更好?” 说话间,他轻蔑的目光直直落在昭衍身上,显然是将其当做了一丘之貉,再无当初言笑无忌的友善亲近。 昭衍也不恼怒,作势要将聘书收回,口中叹道:“罢了,强扭的瓜不甜,也是望舒门没这福气。” 锦帖猛地被人一手按住,昭衍的衣襟再度被人扯住,他仰起脸,果然对上江平潮惊疑不定的眼神。 “你说什么?” 昭衍笑眯眯地掰开他的手,江平潮抓起帖子翻开一看,里头红纸黑字密密麻麻,端看字迹果然是江天养亲手所写,内容也确为求娶聘书无疑,可那些字句连在一起,实令江平潮心神巨震—— 武林盟主江天养向望舒门谢掌门议亲,代长子平潮求娶望舒首徒穆清。 江平潮……求娶……穆清…… 这几个词就像一道道雷霆接连不断地劈在心头,使江平潮整个人都僵立在原地。 昭衍将聘书从他手里抽走,含笑问道:“莫非江兄不喜穆女侠?” “我……” 江平潮喉头滚动,满面挣扎,轻颤的双手已紧攥成拳。 他怎会不喜穆清? “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这句话用来形容江平潮对穆清的感情,再准确不过了。 他是海天帮的少帮主,出身显赫,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已名动一方,闯荡武林的这些年里,不知有多少女子倾慕于他,可江平潮的心里只有家业与江湖。 江平潮向来坦直利落,为数不多的耐心细致都给了亲妹,其他女子在他看来或落入俗套或麻烦颇多,正如他爱听快意恩仇的传奇,却不喜缠绵悱恻的侠侣。 直到他在梅县遇见了穆清。 江平潮爱她的似水温柔,也爱她的铮铮铁骨,在那十面埋伏的危局里,穆清始终与他并肩而战,他一回头,便能见到她仗剑在后。 可惜,如他所厌恶的那些话本故事一样,江平潮方知何为“情生意动”的美妙,便要面对“无疾而终”的遗憾。 江平潮与穆清之间隔了太多鸿沟,譬如相逢已晚、神女无心、理念生歧……还有最残酷的,立场相对。 她依旧是天上月,他已成了河下泥。 “……我不同意。” 胸中情绪激荡,喉间涌上了一股腥气,江平潮勉强忍着,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句话。 昭衍知道,他此刻必是心如刀绞。 “江兄仍不肯答应?”昭衍劝道,“你可要想好了,机会总是转瞬即逝,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了。” 江平潮双手攥拳,根根指节已然发白,他目光冰冷地看着昭衍,心下却是苦笑。 他怎会不知道? 他怎会不想抓住机会? 然而,强扭的瓜确实不甜,江平潮不怕吃苦,却不愿穆清跟他一起尝这滋味。 “可惜了,也怪望舒门自作自受,命里合该有此一劫。” 昭衍无所谓地摊了摊手,道:“既然如此,为弟就先告辞了,江兄你——” 话未说完,他的手腕便被人一把抓住,昭衍往后退了半步,佯装受惊地道:“江兄你这是做什么?” “你说……望舒门,有劫?” 江平潮踏前欺近,他本就高过昭衍一些,此时神情冰冷更增压迫威势,寒意从掌下散出,沿着昭衍的手腕蔓延向上,后者只觉冰冷刺骨,整条胳膊都好似不是自己的了。 昭衍挣开他的手,反问道:“望舒门倒不倒霉,与你何干?” 江平潮喉头一堵。 “你既不肯做武林盟的少盟主,又不同意这桩婚事,那么这一切于你而言,便是公私两无关了。”昭衍唇角上扬,目光里又带起了讥诮,“江兄,当一个酒鬼委实没什么不好,推崇溢美也好,冷嘲热讽也罢,左右是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好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大可当作一无所知,继续醉生梦死不知愁,天塌下来自有别人顶,顶不住了也压不着你……只有一点,你既然躺得舒服,就别再管其他人是跪着生或站着死,因为你已经无能为力了。” 这一番话无异于图穷匕见,顷刻间给了江平潮三刀六洞。 他浑身发颤,血从脚下逆冲上头,羞愧、愤怒、憎恨……等等激烈的情绪在此刻犹如岩浆喷出了火山口,欲将一切摧毁殆尽。 “你懂什么——” 广袖翻飞,贴臂绑着的一把短刀滑入掌中,江平潮一刀横在昭衍喉前,刀锋在颈脉上压出一道红痕,似乎他敢再说一句话,便要封喉见血。 昭衍垂眸看了眼刀锋,冷笑道:“原来你还会用刀呢——来,割下去,让我试试你的刀锈了没有!” 江平潮额角青筋毕露,握刀的手因为怒火攻心而轻颤,可那刀锋始终没再前进一分,却不想昭衍陡然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朝自己脖颈划下。 “你!” 眼看昭衍的颈脉就要破开,江平潮几乎预见了血喷如泉的惨状,他下意识地偏转刀锋,紧接着手腕一痛,昭衍拧脱了他的骨节,顺势夺过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了江平潮的面前,离他的眼珠不过毫厘之差。 江平潮几乎不敢眨眼。 “你的刀果然生锈了。” 昭衍松开手,短刀直直没入地下,如在两人之间划开了楚河汉界。 江平潮的脸色从未如此难看过,他正要发作,却听昭衍漠然道:“去岁栖凰山洗血之后,望舒门举派退出武林盟,如今江湖上风声四起,说是谢掌门违逆朝廷窝藏方门余孽,恐为贼子同党,听雨阁暗令江盟主查证根底,一经发现望舒门反叛事实,从重处置以儆效尤!” 霎时,仿佛冷水泼入火堆,江平潮打了个激灵,连呼吸都忘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昭衍,哑声道:“这……不可能!” “你口中这样说,心里却是相信的。”昭衍扯了下嘴角,“江兄,方家为何沦落带今日这般地步,你自心知肚明,旁人也未必都是睁眼瞎,只是大势所趋之下,贪生怕死、趋利避害都是人之常情,于是大家或顺势依附或暂避锋芒,到头来整个江湖白道的骨气竟要靠一派女子顶门支撑,难道她们比其他人多长了一根脊梁骨?依我之见,望舒门的人与普罗大众俱无区别,谢安歌敢站出来做旁人不敢之事,要么是她蠢到不知变通,要么就是她另有倚仗,敢与新盟分庭抗礼!” 江平潮面如死灰,竟不能再说出一个字来。 “江盟主顾全大局,又念及旧情,一面向上回旋转圜,一面欲借儿女亲事同望舒门重修旧好,只要望舒门肯回归武林盟,坏事自当变成好事,一切麻烦都将迎刃而解……可惜,你这厢不愿意,谢掌门也未必识得好人心。” 昭衍虽是在笑,眼神却比刀锋还要凌锐冷厉,他盯着江平潮道:“既然如此,仰赖江盟主信重,他将此事交付于我,我自当公事公办,尽心竭力以报之,告辞了!” 他拂袖而去,眼看就要迈出院门,后方突然传来江平潮的一声断喝:“慢着!” 昭衍驻足一顿,回头问道:“江兄还有何话要说?” “我问你一件事——” 江平潮盯着昭衍那张温和无害的笑脸,沉声道:“你,是否早就知道……阿萝的身份?” 昭衍嗤笑,道:“是又如何?” 江平潮只觉心中某处又塌了一块,空荡荡的风涌入缺口,吹得他越来越冷。 他攥紧拳头,深呼吸了好几下才道:“咏雩他……当你是生死之交,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昭衍重复了自己的话,“那又如何?” 在这一刹那,江平潮恍惚有种错觉,自己又回到了那阴暗逼仄的密道内,面前的人也变作了言笑如刀的姑射仙。 阿萝曾经说过,她很喜欢阿衍哥哥。 原来如此。 无关风月,她真心喜欢的,仅仅是这个像极了她的同类人。 一样的面和心狠,一样的虚情假意,一样的冷血无情。 江平潮松开拳头,任掌心鲜血淋漓滴下,闭上了眼。 “我跟你,一起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望舒 半梦半醒间,穆清听见了悠长钟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佩剑,不料摸了个空,这才惊醒过来,原是静玄殿外的早课钟被敲响了。 身为门派大师姐,穆清总要在方方面面为师妹们做好表率,无故迟了早课这等事是万不能有先例的,哪怕她昨夜丑时才入眠,等到卯时鸣钟也不过睡了两个时辰,穆清仍是和衣起身,动作利落地洗漱完毕,拿起佩剑便出了房门,一路上遇见了不少师妹,彼此说笑两句,并肩往大广场去了。 风从东面山缺处吹来,隐约带着一股海水特有的咸腥味道。 沿海地域多平原,玉羊山是东海之滨的至高地,虽比不得栖凰山的巍峨入云,倒也算得上一览众山小。前朝信奉道教,沿海一带有大大小小的道观趁势大兴,玉羊观更被尊为“东海道宗”,后来天下大乱,出家人终非出世仙,于是树倒猢狲散,道观也沦落破败,直到一位看破红尘的女侠在此出家,望舒门自此立派,迄今已有百十年了。 市井也好,江湖也罢,世道待女子总比男儿苛刻许多,望舒门最初只为给这些流离女子提供一隅容身之地,能够历经百年不衰,甚至壮大到如今这般地位,谁也不知历代门人付出了多少血泪,以至于穆清每每站在静玄殿大门前的时候,肩头都会有种难以承担的重负感。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指导众师妹演练剑法。 穆清自小拜入谢安歌门下,根骨天赋俱是中上,可她天性沉稳,又有不逊磐石的倔劲在心,十几年来以勤补拙,早已是同辈之间的佼佼者,比之长者不过欠缺一二阅历,而在经历过数番磨砺后,这点缺陷也被补全,堪为当之无愧的下任掌门人,由她代师长指点练武,众人皆服。 与其他门派不同,望舒门没有内门外门之分,一旦成为门下弟子,师长教导便不会敝帚自珍,只是望舒剑法似简实难,讲究形、意、气三者并重,一套十二式剑招辅修相应的步法和掌法,如此便是三十六重变化,即便天赋再高,没个三年两载也难将招法吃透,须得勤修苦练,稳打稳扎,绝无捷径可走。 如此严苛的修炼条件,熬不住的人早便离去,留下的无不怀有一颗千锤百炼心,穆清按字排辈将她们划分开来,千百人如布兵列阵般在大广场上练剑,场面可谓壮观。穆清站在高处看她们练过三遍剑法,便吩咐下去对战切磋,习武之人动手方见真章,她很快看出了谁的剑法有差、谁的步法又出错,平日里待人和气的大师姐每到这时便会格外严肃,毕竟有些东西由自己人教给她们,总好过让敌人代劳。 早课由原来的半个时辰加到了一个时辰,待到钟声再起,广场上所有人都已筋疲力尽,穆清的神情也和缓下来,正要说些什么,不料一个守卫弟子匆匆赶来,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其他人不知内情,只见得大师姐方才冰消雪融的脸色又变得冷硬起来。 察觉到师妹们的目光,穆清浅笑了一下,挥手将人都遣散,独自出了大广场,捡捷径向山门方向赶去。 一路疾步如飞,心下念头百转,穆清面上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凝重之色。 她昨夜之所以辗转难眠,根源就在今日这伙不速之客身上。 望舒门自封山以来,对附近一带的耳目布防有增无减,任何外来人马踏入方圆百里之内,消息不出半个时辰便要被传入玉羊山,是以穆清昨日傍晚就得知了武林盟遣人来访的消息,来的还不是寻常下属,而是盟主之子江平潮。 穆清已有一年不曾见过江平潮了。 那晚山洞一别后,五个人兵分三路,年纪最小的石玉没有辜负任何期望,拼尽全力逃回了翠云山,赶在危楼倾覆之前救了临渊门上下,反倒是他们这些大人一个比一个不成样子,穆清没能如约救回方咏雩,奔向栖凰山的那三人更是只剩下了江平潮一个。 去年七月十四那晚,穆清同样辗转反侧,她有许多事情想问江平潮,也有不少话要与他说,可惜次日醉仙楼聚首,江天养带了许多弟子前来,唯独不见江平潮的身影,便连那枚玄铁指环也只好由谢安歌代为交还。 此后人事全非,天翻地覆。 穆清怀揣着纷乱心思,步伐片刻未停,不过一炷香工夫,她已抵达山门左近,果然见到一小队轻骑人马正候在止戈碑前,当先两人俱是熟悉面孔,令她脚下微顿,旋即举步上前,招呼道:“江少主,昭少侠,真是久违了。” 说话间,她不留痕迹地打量着二人,只见当初英姿勃发的江平潮今已憔悴许多,饶是穿戴齐整打理干净,也掩不住他的满目沧桑,听见穆清开口后更是别过脸去,似乎连看她一眼也不敢。 相比之下,一旁的昭衍意气风发更胜往昔,闻声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笑道:“平生初至玉羊山,始知好风好水好养人,怪不得望舒门下灵秀弟子辈出,我等一身风尘浊相人好生羞见。” “一年不见,却不知你的剑法练得可比嘴皮子精进,甫一照面便来打趣我。”穆清怔了片刻,摇头失笑,“你们远道而来,难免风尘仆仆,随我上山稍作休整,也好让我尽些地主之谊。” 此话并非客套,须知从中州到东海之滨,间隔两千余里,即便走的是官道,骑的是好马,至少也得走上半月,何况穆清是在一日前才接到消息,说明这些人是水路陆路接替而行,从而绕开了外围的眼线,再思及海天帮总舵所在的滨州与这儿相去不过三四百里,穆清不费多少心力便可还原出他们的辗转路线,面上笑靥清浅,实已暗自警惕起来。 江平潮正眼不敢看穆清,余光始终不离她身,察觉到对方隐隐的戒备,心下更是悲凉了几分,却不敢表露出来,转头吩咐其他人留在山下,只他与昭衍二人跟随穆清上山。 他沉默寡言,昭衍却似个游山玩水的旅人般左顾右盼,沿海风光与内地大有不同,即便在这深秋季节也是绿衣尚浓,日光透过如絮云层洒落下来,照得人浑身暖洋洋。 唯一带上了肃杀秋意的,只有风。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穆清没带他们去人多眼杂的地方,寻了个安静的斋堂供两人歇脚,吩咐了嘴严的役人送来饭食热水,亲自在旁作陪,江平潮自是无心饮食,昭衍倒来者不拒,不仅帮忙吃了他的那份,还厚着脸皮向穆清讨酒喝。 “门下女子居多,虽不明令禁酒,但是少有储备,你且将喜好说来,我命人下山去买。” 江平潮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道:“你不必理会他。” 不等穆清说话,昭衍已叫屈道:“江兄,你这可就不对了,一年来你喝过的酒怕比我吃过的肉都多,骨头肉都该被酒腌入味儿了,怎的只许你州官放火,不准我百姓点灯?” 闻言,江平潮的脸色一时黑如锅底,他正要回讽几句,瞥见穆清皱起眉来,已到嘴边的话悉数咽了回去,又成了根木头桩子。 穆清道:“酒之一物,小酌怡情,过饮伤身,我等习武之人还是少沾为好。” “……”江平潮嗫嚅了几下唇,终是什么也没说。 “穆女侠说得在理,我等也怕喝酒误事。”昭衍放下杯盏,“不知谢掌门可愿拨冗一见?” 穆清正色道:“家师闭关多日,门中事务由我代掌,二位若是有事相请,告知于我也是一样的。” “只怕不行。” “为何?” “实不相瞒,我二人是奉江盟主之命前来贵派,临行前盟主再三叮嘱,必得见到谢掌门方可陈述内情。”昭衍叹道,“有劳穆女侠,尽快为我们通传一声。” 穆清的眉头愈发蹙紧了些。 她到底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昭衍既然摆明了态度,穆清也不再多说,请他们在此稍候,亲自出门禀报去了。 这一走便是小半个时辰,昭衍与江平潮之间的气氛可谓冷凝,谁也不曾搭理谁,直到斋堂外再度传来刻意放重的脚步声,相看两厌的两人才和缓了面色,转头朝门口看去。 穆清不知去了哪里,竟在这暖阳天里沾了一身水汽回来,她浑不在意地捋了捋鬓发,对二人道:“师父只见你们其中一人。” 江平潮本欲起身,冷不防被昭衍自桌下偷袭了一脚,当即坐了回去,疼得一张脸险些扭曲,始作俑者施施然站起身来,朝穆清拱手笑道:“那便有劳穆女侠带路了。” 穆清将他们之间的明流暗涌尽收眼底,也不知这两人生了什么龃龉,暗叹了一口气,从门外叫进一位师妹,细看眉眼有几分熟悉,应是当初在梅县见过的。 只见穆清看了江平潮一眼,这才歉然道:“恕我有事在身,不能亲自领路,这位是我的七师妹凌姝,由她带少侠前往拜见师父。” 昭衍自无不可,与凌姝相互见了礼,便随她一同出去了。 谢安歌闭关的地方是流珠洞。 所谓“流珠”,顾名思义便是飞流溅水碎如珠,玉羊山西麓有一个小瀑布,四季不枯的山泉水自上方奔流直下,叮咚不绝地坠入湖中,而在这瀑布之后,山壁中空,形成了一个天然石洞,里面通达宽敞,是再好不过的闭关之所。 也不知为何,凌姝竟一路无话,昭衍三番两次逗她说笑俱讨了没趣,索性闭上嘴欣赏沿途风景,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走在前面的凌姝蓦地止步,抬手指向前方的瀑布,开口对昭衍道:“那里便是流珠洞了。” 昭衍奇道:“你竟不是个哑巴?” 凌姝:“……” 她含嗔瞪了他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昭衍摸了摸鼻子,目送凌姝走远之后才继续举步向前,这瀑布虽然不大,水流却很急,以至于他才抵达湖畔,一股潮风便扑面而来,立时明白了穆清身上的水汽是从何而来。 他窥准了洞口方位,反手卸下藏锋,撑开素白如雪的天罗伞,脚尖一点地面,箭似地穿过一帘水幕,稳稳落在了踏脚石上,手腕轻轻一抖,点滴水珠滑下伞面,只消片刻便无迹可寻。 向着洞内走了十余步,转过一个拐角,昭衍终于见到了谢安歌。 这里被布置为一间密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因着光线昏暗,纵是白天也点了灯,谢安歌在一张蒲团上打坐,拂尘与剑都放置在手边的兵器架上,她内功深厚,多年来坚持修炼道家吐纳之法,故而内息绵长自然,整个人几与流水顽石无二,倘若昭衍闭目不看,恐怕以为这里只有自己一个活人。 昭衍没有贸然出声,安静候在一旁,直到耳畔的呼吸声由轻转重,他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率先开口道:“晚辈昭衍,奉武林盟江盟主之命前来玉羊山,见过谢掌门!” 谢安歌抬起头,眸中神莹精光一闪而过,只见她轻挥袍袖,一只蒲团便从角落飞来,直直落在了昭衍面前,后者也不客气,盘膝在她面前坐下。 “江帮主如今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特意遣你们走这一趟,不知因何要事?” 她一开口,昭衍便挑起眉,如今天下皆知江天养已是白道武林盟的新盟主,谢安歌却仍以旧称相提,可见在她心里,武林盟主之位早已随着方怀远身死而作废,即便江天养处心积虑抢来了这名头,也不过是空扯一张虎皮。 探出谢安歌的态度,昭衍临时改了主意,开门见山地道:“蜀南之乱愈演愈烈,上头不断向下施压,要求武林盟尽快清剿临渊贼子,如今白道各派的义军人马已集结过半,陆续南下围往翠云山,只是丐帮千众精锐于月初时分随帮主北上驰援边军守关,如今王少帮主代掌帮务无暇他顾,江盟主亦得坐镇栖凰山分身乏术,若要使义军众人信服,必得推举一位德高望重的掌门人出面带领,江盟主他……” 谢安歌语气冷淡地道:“望舒门已经退出武林盟,贫道也不再插手这些事了。” 她的回答不出昭衍所料,他劝道:“谢掌门当日之誓确已传遍江湖,只是您该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望舒门即便退出了武林盟,四方风波也不曾远离过玉羊山,闭门封山固可求得一时安稳,长此以往却会使得望舒门势单力孤,更是后患无穷,还望谢掌门三思。” 闻言,谢安歌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这位清正温和的女掌门素来待人宽厚,此刻的目光却似一柄出鞘利剑,使昭衍本能地紧绷起来,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她眼中被剥皮拆骨了。 只听她道:“寒山乃北疆关外一大要冲,位于大靖与乌勒之间,一旦两国交战,寒山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彼时进退维谷,可步山主坐镇天门十八年,亦不曾依附于任何一方。” 昭衍没想到她会有此一说,怔了片刻才道:“家师与您,寒山与望舒门,到底是有所不同的。” 这话已算得上冒犯,谢安歌却是笑了。 她轻声道:“你很尊敬令师。” 昭衍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她又道:“你却不像他。” 昭衍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望舒门今日之困局,非朝夕所成,贫道当初投出那张反对票,在众人面前给了江天养难堪,以其性情必定心生记恨,而后望舒门退出武林盟,不仅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也给了听雨阁可趁之机,那些朝廷鹰犬势必会推波助澜,从而敲山震虎,既难为了江天养,又可借此探查望舒门真正的立场与目的。”谢安歌目光沉静,“近日来,江湖上有关望舒门的风声愈发甚嚣尘上,江天养在这节骨眼上派出你们来做说客,虽是出于重压之下,也未尝没有念及旧情的好心,他给贫道递了个台阶,想要望舒门重回武林盟,如过去一样鼎力支持他,如此既安抚了白道内部,又可增长对抗听雨阁的底气,望舒门也不必再如现在这般困守一隅以致招来灾祸。” 昭衍放在膝上的手紧了紧,低声道:“恕晚辈逾越,您既然对此一清二楚,为何还要拒绝呢?若是因为方盟主……一来逝者已矣,二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与其做这等无意义的抵抗,不如蛰伏待机为上。” “这就是贫道说你不似令师之处了。”谢安歌道,“换作他在此,即便清楚个中利害,也不会为江天养做说客,因为世上总有一些事,明知不可为仍要为之,这便是道。” 密室内一时静默无声。 良久,昭衍发出了一声喑哑的叹息—— “可是,他已抱着这样冥顽不灵的坚持而殉道,您……要做下一个吗?” 第二百一十六章 水月 江平潮并非第一次来到玉羊山。 望舒门与海天帮同在大靖东域,一个位于东山之岭,一个占据东海之滨,北南相望,互助来往,江平潮身为海天帮的少主人,年过志学便着手处理部分帮务,时常代表帮派前去拜访望舒门,经年累月下来,他对这里也熟悉渐多了。 然而,他曾来过的许多次里,十有八九见不到穆清。 他二人年纪相当,又都是门下首徒,按理来说穆清该是出面接待江平潮的最佳人选,奈何她早慧且勤,自拜师后无一日懈怠,江平潮纵情趁年少时她已开始辅助师长打理事务,待到江平潮收心回归,她又破了瓶颈自请下山游历,是以这两人竟在阴差阳错下蹉跎了许多年,直至去岁梅县相逢,才算真正熟识起来。 江平潮原先只道相逢恨晚,如今细想,不过缘浅罢了。 凌姝领着昭衍离去之后,他与穆清也未在斋堂久留,念及望舒门下多为女子,实有许多不便之处,穆清选了几条清幽小路,一面带他闲逛观景,一面与他说些江湖杂事,只是景色也好,细语也罢,皆未能入得了眼里心里。 “江少主可是身体有恙?” 察觉到身边人心不在焉,穆清不由得放缓了脚步,担忧道:“百草堂内有良医,不如我带你去瞧瞧?” “无妨,不必麻烦。”江平潮按了按太阳穴,“寻个僻静处,我们……谈一谈。” 闻言,穆清沉默了片刻,道:“还是先去百草堂。” 她并非有意逃避,实在是江平潮的脸色过于难看,短短一年时间,当初那意气风发的名门少侠仿佛被抽去了精气神,任是华服玉冠也遮不住满身落拓颓丧,原本高大精干的人一旦消瘦下来,便有了几分形销骨立之感,若非音容可辨,只怕穆清已不敢认他。 穆清实有许多事情想问,亦有许多话要与他分说,可她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 江平潮却等不了了。 眼见穆清转身欲走,他猛地往前踏出一步,伸手抓住了穆清的左腕,这一拽用力极大,穆清猝不及防下竟没能挣脱,束紧的衣衫领口被拉开些许,露出肩颈处一道伤疤。 疤痕半新不旧,顶多不过一年,创口细如发丝,露在外面的部分只有两指长,剩余的都被掩藏在衣襟下,显然是被利器所伤,而伤处上端离颈脉不到两寸,下端更是直逼胸腹要害,倘若那凶器再利一些,穆清避得再慢片刻,她这一个人就要变成两半人了。 “这是……” 江平潮才刚涌到嘴边的话顷刻堵回了嗓子眼,他望着这道疤,惊悸如猛兽张开了血盆巨口,只一下就将他吞噬了。 发觉那只手在剧烈颤抖,穆清振臂一翻挣脱了桎梏,抬头看见江平潮面无血色的脸,眉头皱了一下,反手抓住他往一个方向疾步走去。 此刻已是晌午,厨下炊烟袅袅,众弟子结束了演武正是口渴腹饥之时,成群地向斋堂聚集过去,穆清有意避开了人流,带江平潮去了星野坪。 星野坪位于后山北麓低处,四面草木扶疏,地势开阔平坦,夜里在此练剑无须灯火照明,满天华辉如水洒落,映得剑刃霜寒人如月。 相比之下,白日里的星野坪显得格外幽静冷清,尤其是这萧索深秋,寒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于此地汇聚成巢,女儿家即便练了武学也是畏寒,此地便少了人迹,也不怕言传六耳。 二人在此站定,四目相对了半晌,终是江平潮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喉头滚动了几下,艰难地问道:“你身上那道疤……什么来历?” 穆清道:“刀剑无眼,与人切磋时偶有不慎,得个教训罢了。” 江平潮苦笑道:“我已不配让你说一句实话了么?” 这话说来自嘲,听来也凄然,穆清竟一时无言,良久才道:“去年分别之后,我向师父送出了飞鸽传书,而后追着补天宗的行迹去到绛城,发现那里已悄然成为了一大魔窟据点,料定周绛云是要在此召集人马预备择日渡江奇袭栖凰山,于是在营救方咏雩失手后,我没有如约去与师父会合,而是连夜抄小路赶往栖凰山想要报信……” 即便此事已过去了一年,如今想来仍是恍如昨日。 当时穆清好不容易将方咏雩救出牢笼,准备趁夜带他逃出绛城,奈何在半路被陆无归截住,本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不想这凶名在外的魔门长老非但没有痛下狠手,还放她全身而退了。 不仅如此,陆无归警告她尽快与师门会合,并且远离栖凰山,话里话外都是不愿见到望舒门卷入这桩大祸的意思,可惜穆清当时满心惊疑不敢信他,在逃离绛城后又向谢安歌送出了一封急信,而后孤注一掷地奔往栖凰山。 事实证明,那骗人骗鬼骗神佛的老乌龟这回没有骗她。 武林盟的根基是四大门派,穆清身为望舒首徒,自当掌握一部分栖凰山的地形布防图,她自知山上怕已鬼祟丛生,于是改道赶向沉香镇,想要通过这里的眼线秘密联络上方盟主,却不料这是自投罗网,若非命大,她就要死在那里,变成一堆不知丢弃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尸骨。 杀人灭口。 江平潮定定地看着她,饶是穆清说得言简意赅,他也能从中听出那种命悬一线的后怕,拳头不由得握紧。 “……我逃出沉香镇后不敢再轻举妄动,找了个地方养伤,直到与师父她们会合。”说到此处,穆清闭了闭眼,“可惜,太晚了。” “你可看清了出刀之人的脸?” 这一问出口,仿佛鼓槌砸在了心上,穆清盯着江平潮满是血丝的双眼,知道继续隐瞒已没有意义了。 她当然没看清。 事发突然,又是月黑风高,那些杀手都作黑衣蒙面的打扮,一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为首者更是武功高强经验老辣,穆清行走江湖十年来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眼睁睁看着那一柄刀劈断了剑身,直直砍在了自己身上,只差一点,她这具血肉之躯就将跟长剑一样断成两截。 差的那一点,就在那枚玄铁指环上。 对方本可一刀将她斩杀,偏在那时看到了她手上的指环,刀势骤然一顿,被她抓住机会刺出了断剑,旋即从刀下逃离,拼死杀出了血路。 “他蒙了面,我没看清。”她低声道,“但我认出了他用的刀法,也知道他是为什么才放过了我。” 江平潮笑得比哭还难看。 与望舒门的有教无类不同,海天帮在武学传道上颇为严苛,非内门弟子不可学海天刀法,非心腹亲属不可修炼刀谱精要,故而放眼整个海天帮,能将海天刀法修炼至炉火纯青的人并不多见,其中年轻一辈里唯他能与穆清一战,老一辈中便属江天养和几位长老及分舵主了。 江平潮无须细想便可轻易推测出那人是谁——眼下如日中天的徐攸徐长老。 他垂下头,身体似被风吹得僵冷了,手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从腰封里取出了一样物什,正是那枚物归原主的玄铁指环。 穆清这回没有接过,反而往后退了一步,道:“先前不知此物意义甚重,轻慢待之多有逾礼,谢过江少主盛情,余心领好意,还请收好信物,留待更合适的人。” 江平潮喉头一哽,原先怎么也说不出的话忽然就出了口:“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我思慕你,惟愿娶你为妻。” 穆清怔住了,旋即歉然一笑,郑重道:“君心至诚,奈何缘浅,不敢相误年华,还恕有负深情。” 她的声音那样轻,如一阵微风,却把江平潮整个人都吹走了。 一股冲动如出笼的野兽般从心底狂奔涌现,他蓦地疾走几步,直逼到穆清面前,不等她再行退避,便从怀中取出一封锦绣朱帖,连同那枚指环一起不容分说地塞到她手里。 “你——” 穆清想不到江平潮会如此失礼,当即向左侧让,身形晃过三下退出七步之外,一双秀眉已然紧蹙,她垂眸一扫帖面,一行烫金大字映入眼帘,当即心头猛跳,翻开看过之后,面上顿时浮现厉色——这竟是一封婚书! 自打望舒门举派退出武林盟,同海天帮的多年情谊也算是一刀两断了,两派既已结怨,又何谈结亲?何况,在她已经明言拒绝之后,江平潮竟还强塞给她婚书! 饶是性情温柔如穆清,此时也动了真怒,她正要将指环和朱帖退回去,却听江平潮道:“婚约和指环,都是你们当下用得着的。” 穆清动作一顿,她抬眼看向江平潮,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靠近了剑柄。 江平潮对她骤然提起的戒备恍若未觉,自顾自地道:“望舒门封山一载,前来拜访的各派人士都吃了闭门羹,武林盟的信使更是连山门也入不得半步,江湖上对此众说纷纭,多数认为你们是在栖凰山惊变之后看透了人情冷暖,对当今武林趋炎附势之风失望至极,决意避世独立……原本,我也是这样想的。” 可当他踏入玉羊山,便知诸般揣测皆错了。 “望舒门退出武林盟在先,再三拒绝加入‘义军’在后,这两件事都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上有听雨阁虎视眈眈,下有各大帮派隔岸观火,武林盟于公于私都得作出表态,相继派出了好几拨明使暗探前来玉羊山,结果……一半被拒之门外,一半如泥牛入海。”江平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是望舒首徒,又是半个代掌门,可知那些失踪的人都去了哪里,如今是死是活呢?” 仿佛一颗石子坠入湖中,顷刻打破了那轮看似无限美好的水中月。 穆清没有吭声,她一手紧攥着那两样信物,另一只手已按在了剑柄上。 “一年来,望舒门拒见外人,今日你却亲自相迎,或许是念及你我三日的旧日情谊,或许是忌惮我的身份立场……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你肯出面,我喜不自胜。” 顿了下,江平潮笑容更苦,哑声道:“可惜这是一场空欢喜,你并非顾念旧情,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穆清,你少时便辅助师长打理门派事务,论起礼数周到连我都比不得你,可你一路带我们绕开主道,连出去通报都要命人在斋堂外守着,你不想让我们看到望舒门现在的真实情况,也不愿我们的到来为其他弟子所知。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冷风经由口鼻淌过气管,化作一柄冰凉利刃,直直插入心肺间。 穆清眼眸微敛,她脸上最后一丝柔色也在此刻消退了干净,秋水双眸如映霜冰,利剑般落在江平潮身上。 她冷冷道:“江少主是觉得望舒门招待不周?”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多谢你一番好意,不过枉费了。” 江平潮迎上她凌厉的目光,不闪不避地道:“我带来的那些护卫想来已被你派人暗中盯上了,一旦我在玉羊山出了事,他们也别想离开这片地界,只是你有所不知,我们还有一队人马蛰伏在五十里之外,倘若三日不见我回转,他们就会快马加鞭赶回栖凰山报信,沿途各派也将得令下锁,届时你们将会如何?” 穆清脸色立变,怒极反笑道:“是我疏漏了,江少主眼下今非昔比,确是贵重之身,你既然担心望舒门会对你不利,鄙派也恐担待不起,便请尽快下山,恕不远送!” 她难得话里带刺,江平潮却觉得这般愠怒模样比方才真实了许多,脸上竟又挂起了笑。 “此番我奉父命而来,若就此离去,麻烦才大了。” 一笑过后,江平潮语气微沉:“事到如今,我们明人不说暗话——眼下流言甚嚣尘上,杜允之暗中受听雨阁指使,在江湖上大肆放出望舒门包庇方门旧部的真假消息,矛头直指令师为同党,望舒门纵使封山,难道真对外界一无所知?” 穆清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江平潮咄咄逼人地道:“那你敢不敢打开山门,放人进来搜山?” “放肆!” 这句话实在冒犯至极,穆清终于拔剑出鞘,剑锋直指江平潮喉前,只要轻轻一刺,就能洞穿他的要害。 “你当望舒门是什么地方,任人搜刮任人欺侮?”穆清咬着牙,她从未有过这般愤怒的时候,仿佛有一团火在心里熊熊燃烧,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失望。 诚然,江平潮说的这些情况她都一清二楚,对方这一年来尴尬的处境也在她了解之中,因此在惊闻来讯后,穆清明知这行人恐怕来者不善,她也不敢惊动旁人,免教双方都难做。 可惜有些人早已面目全非,有些事也无可挽回。 穆清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满腔怒火,厉色道:“早在武林盟创立之初,各派就达成了互不干涉内务的共识,此约定传遍江湖,武林中人人有目共睹,令尊难道要公然毁约、背信弃义?” 江平潮被利剑指着要害,心下反而一松,仿佛悬在头顶的铡刀终于落下,他宁可引颈就戮,也不愿继续在阴影之下惶惶不可终日。 他一手握住剑刃,一手抖袖丢出样物什,淡淡道:“家父自是不敢,可惜……武林之上,还有国法。” 惨白日光透过层云洒下,那物什落在地上正面朝天,原是一面令牌,四四方方,巴掌大小,上面刻着一个大大的“搜”字。 穆清神色巨变。 “想必你也知道,杜允之不过是听雨阁的一条狗,而听雨阁又是朝廷豢养的鹰犬。” 江平潮手下用力,剑刃将他的掌心割得鲜血淋漓,他却像是不知疼痛般握得愈发紧了。 “如今摆在望舒门面前的只有三条路,要么重归武林盟且与江家联姻修好,要么开门搜山自证清白,要么……”他上前一步,倾身凑近穆清,“你拿下我,一不做二不休!” 第二百一十七章 放过 脖颈传来刺痛的瞬间,江平潮已闭上了眼,可惜剑锋只划破了一层皮,解脱也只有一刹那。 “……江兄,何苦来哉?” 一声锐响,长剑回鞘,穆清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她不再强撑无恙,随着背脊一松,面上也显露出了疲态,分明是花信年华的女子,竟已有了覆雪霜色。 江平潮睁开眼,见穆清转身欲走,他大喊道:“你可要想好了,即便你放过了我,望舒门也难逃一劫!” 穆清脚下一顿,回首道:“我们早就知道了。” 自始至终,望舒门都不曾抱有侥幸之心。 醉仙楼共议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过场戏,海天帮暗投听雨阁、勾结补天宗固然为人不齿,可武林盟会走到今日光景,早在多年之前已经注定了。 有句话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些道貌岸然的嘴脸未必比那撕破假相的鬼祟瞧着好看。当初为了集白道众家之力抵御六魔门,各方势力出尽精锐才在短时间内组建起这一庞然大物,武林盟的出现打破了江湖混乱无序的格局,重用宗系、拉帮结派的手段也为日后埋下了隐患,于是有了四大门派卓越非常的权力和地位,方家两代人把控武林盟,大小宗门间的利害关系愈发错综复杂,出身低微的游侠散人甚至难得出头之日。 在这规则之下,望舒门本是高高在上的一方,却选择退出阵营,注定会沦为众矢之的。 从头到尾,想要处置望舒门的远不止一个听雨阁。 “事已至此,再如何粉饰太平也无意义——江兄,不瞒你说,家师早在醉仙楼共议之后就召开了门派大会,凡畏死避祸者早已散去,如今留在这里的,除少数别有用心之辈,剩下都是九死不悔之人。” 穆清回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江平潮,沉声道:“我若带你往前山走上一遭,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今日也决计出不了玉羊山半步——可我不愿如此,因为你从来都不是一个恶人。” 江平潮听她唤自己一声“江兄”,心口仿佛被人重击了一拳,旋即听到了接下来的话,眼眶霎时一热,无意识地踉跄退步。 半晌,他咬紧牙关,讥笑道:“我当你吃够了心软的教训,却还妄想什么呢?” 穆清叹道:“你说给我三条路,却只给了自己一条路。” 江平潮既然看破了穆清的用意,就该明白望舒门走到这一步是决心已定,所谓联姻修好根本不可能发生,大开山门任人清查更是无稽之谈,有了栖凰山大劫这一前车之鉴,望舒门若不想坐以待毙,就得在陷阱落成前主动出击。 假意迎合换取转圜余地,或者以他为质即刻起事,都不失为当下一策。 江平潮不怕她们过河拆桥,只怕她们渡不过这道险关。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江平潮没有一晚不被噩梦惊醒。 都说人老了才会染上耽于往事的毛病,可他尚且年轻却已病入膏肓,每每夜幕降临,他便如从人间跌落至地狱,无数或熟悉或陌生的冤魂厉鬼似潮水般向他涌来,眼前所见尽是亡人面,耳畔所闻皆为故人声。 寥寥几次好梦眷顾,无不是喝得酩酊大醉之后。 江平潮自幼好强,甫一踏上武学之道便严于律己,武者三禁被他铭记于心,对杯中之物向来是浅尝辄止,但在过去这一年里,他向噩梦屈膝投降,放浪于浑噩颠倒,铁鞭木杖打不破醉生梦死,好言恶语也唤不醒自欺欺人。 该死的人是我。 江平潮心中不止一次这样想道。 可人固有一死,死却有轻重之分。 江平潮私以为自己这滩烂泥不配与泰山天柱相较,也无力去挽那危楼狂澜,便将残躯揉揉塑成人样,欣然来趟这一潭浑水,愿在溶沉河底之前以人的姿态死去。 可惜天公从不爱他,连这点奢想也不愿成全。 颈侧分明已没了利器,可江平潮恍惚有种喉咙被刀割破的窒息痛感,他心跳得极快,手脚却在飞快变冷,眼看就要跪倒在地,手臂忽被剑鞘托了一把。 “江兄,你的一番好意,我真正心领了。” 穆清勾唇浅笑,却是对他摇头道:“可你要知道,望舒门并非你的责任,我等求仁得仁也好,身名俱灭也罢,你已尽了你的侠义,前路多少艰难险阻,还得我们自己去走,而你……还有你该做的事呢。” “……我该做的事?”江平潮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我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穆清没有越俎代庖地回答他。 她将佩剑挂回腰侧,对江平潮道:“你在此稍待,我去接了昭少侠过来,送你们下山。” 说罢,穆清转身向西麓走去。 她刚走出十余步,突然听到江平潮喝问道:“你为何不问我?” 这一声竟带上了几分嘶哑,穆清侧身回望,只见江平潮站在原地,兀自滴血的手紧攥成拳,一双通红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 她反问道:“问什么?” 江平潮喉头一哽,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展煜!” 仅此一个名字出口,仿佛耗尽了江平潮全部的力气,他呼吸粗重紊乱,直勾勾地望着穆清,却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仇恨的神色。 她显然不是无动于衷,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握剑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诚然,身为临渊门首徒兼武林盟主座下大弟子的展煜曾是江湖众人眼里炙手可热的俊杰人物,更何况他成名颇早,威与仁并重,武林大会前夕不知多少人将赌注押在他身上,不料想他会在第二轮比试中惨遭暗算,几乎形同废人,后来更是传出了死讯,而在栖凰山大劫的惊变传开后,已鲜少有人再关注此事了。 穆清与江平潮恰在这寥寥几人之列。 即使亲耳从陆无归口中听闻了噩耗,穆清始终不愿相信,望舒门封山一载,她无一日不殚精竭虑,仍不忘通过各种渠道手段探查展煜的下落,打定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主意,甚至在出行办事之余亲自追访线索,好几次因为真真假假的消息陷入危险境地,身上的伤疤好了又裂,连睡觉都剑不离手,一点风吹草动便能将她惊醒。 她至今未能找到展煜,也没有发现他的尸骨。 这件事是穆清不可轻放的执着,也是令江平潮辗转反侧的梦魇。 当初在密道里,无论是面对江烟萝的引诱,亦或直面方咏雩的质问,江平潮都是宁死也不肯吐露只言片语,如今他看着穆清,卑劣的私心与恶意几乎化为浪潮直往上涌,却在出口之前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可能,还活着。” 最终,江平潮哑着声这般说道。 穆清的呼吸陡然滞住,始终站得笔挺如剑的女子于此时此刻终于动摇了,她踉跄两步才重新站稳,握剑的手上指节发白,好像将全身力气都倾了上去,才勉强压抑住了喉间的呼喊。 “那天,我们三人发现了追兵逼近,周遭已布设下重重把守,只得再行分兵,我跟他明闯城门引开追兵,方使姑母有机会混入人群逃出重围。如此一来,我们遭遇了四面围堵,不得已逃入山林,以天然壁障为庇护,堪堪甩掉了追兵,可惜我一时大意,驾车飞驰时碾中了火雷陷阱,关键时刻是他带着我扑了出去,总算免于被当场炸死,可是……前方,有悬崖。” 时间已过去了一年,那天发生的种种于江平潮而言,仍是历历在目—— 江平潮平生翻越过了许多高山险阻,唯独那座悬崖永远压在了他心头。 崖高近百丈,他们坠至半山腰才勉强握住了支撑物,展煜坠崖时已经伤重昏迷,两人能否留有一线生机,尽在江平潮一人身上。 他一手抓着展煜,一手握着随时可能断裂的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尹湄为首的追兵们不知何时就会搜寻下来,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优柔寡断,江平潮选择了拼死一搏。 能够救命的岩石就在头顶两尺处,江平潮以刀为支撑,腰身发力向后荡去,刀刃断折刹那,两个人也随之飞起,可惜江平潮余力已尽,他们终究没能攀上那块石头,而是与之擦身而过。 就在这时,有飞爪钢索从上方抛下,牢牢扣住了江平潮的胳膊,他被人向上拖拽,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展煜坠落下去,直至山岚云雾吞噬了那个人的身影。 “……是听雨阁的人救了我,因为我爹。” 江平潮忍住眼里的酸涩,对穆清低声道:“我被他们打晕,昏迷了一日一夜,直到尹湄带人从崖下回来,提了个面目全非的头颅,她说……展煜已经死了,尸身七零八落,便割了头下来。” 一股腥气涌上了穆清的喉头,她紧咬牙关,嘴唇已抿得发白。 良久,她才用游丝般微弱的声音问道:“然后呢?” “许是有令在身,尹湄交代完后走得很急,原地只剩下了一队人准备押送我回滨州,我假装无力反抗,而后找到机会夺刀杀了他们,又回到了那座悬崖下。”江平潮的神情有些怔怔,“我、我想着至少要为他收殓下葬,可等我找到那里才发现……” 那悬崖之下,确实有一具新死的尸身,诚如尹湄所言,摔得支离破碎,身上已有多处被野狗撕咬过了,可谓惨不忍睹。 然而,江平潮没在这残躯上发现应有的烧伤。 他们坠崖之前,展煜替江平潮挡了火浪冲击,他整个后背都被烈火烧过,即便摔成了一滩烂泥,这些伤痕也不该无迹可寻。 “可是除此之外,我又找不到别的证据能够证明那具尸体……不是展煜。” 江平潮惨然一笑,自嘲道:“我找遍了崖下那片地方,连野狗的草窠也没放过,什么都没有找到……他若是侥幸活命,怎么会一点踪迹也没留下?他若是死了,尸体身上的伤痕又为何对照不上?我不明白啊,我像个疯子般一遍遍推翻自己的猜测,那悬崖下没有世外高人也没有洞天福地,他怎么就不见了呢?” 说着说着,他竟语无伦次起来,脑内一阵阵抽痛,险些又要跪倒。 穆清返身疾走几步,一把托住了他。 江平潮呆呆地看着她,只听她道:“多谢你,我知道该找谁要答案了……还有,这不是你的错。” 穆清太了解展煜这个人。 火雷炸响有多快? 一刹那,瞬息间,快到猝不及防,短到无心多想。 在这样的情况下,展煜不假思索便扑向了江平潮,只因他想要救他,并未想过要他报答什么; 命悬一线有多险? 鬼门关,生死劫,半步侥幸存活,半步粉身碎骨。 在这样的情况下,江平潮没有抛下展煜独自求生,只是他力不从心,孤注一掷换得功亏一篑。 谁都没有错,谁也无须怨谁。 穆清俯下身去,将掉落在地的玄铁指环捡起来,重新放回江平潮满是鲜血的掌心里,她并非舌灿莲花之人,踌躇了片刻,终究没有多说。 “穆清……”江平潮唤了她一声,“你先前说我有该做的事情,那究竟是什么?” “这不该由我来告诉你,江兄。”穆清抬头看他,“我只知道,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却有权决定自己未来要走的路,若是光明磊落,即便跌进泥潭里,仍是脏不了的。” 江平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忽又问道:“你认为我是光明磊落之人吗?” “这同样是我说了不算的。” “谁说了算?” “你自己。” 江平潮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他缓缓松开手,任那截衣袖从掌中抽离。 穆清对他道了一声“珍重”,转身离去。 这一回,江平潮没有叫住她,穆清也不再回头。 他站在原地,风刀将掌心的伤口撕得更裂,鲜血落在脚边那张朱帖上,污了那行烫金的字。 江平潮低头,轻吻了一下指环上振翅欲飞的鱼鹰,含笑相送,隐忍多时的眼泪终是淌过了脸庞。 他目送她走出自己的人生。 镜中花,水中月,如梦幻泡影。 他也该醒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潜渊 时人尚武,剑器又为百兵之君,故而世间剑客多如过江之鲫,剑法更是五花八门。上至门派论武,下至市井械斗,江湖无处不见刀光剑影,历代剑道高手亦层出不穷,若是一一细举出来,只怕三天三夜不能说完道尽,可要论那巅峰摘星之人,纵观当今天下,莫有胜过步寒英者。 名剑藏锋、天门之主、天下第一人……外界诸人对歩寒英十分尊崇,绛城一战后更是誉满江湖,昭衍身为其徒,即便知晓师父是淡泊名利之人,听多了这些称颂也不禁飘飘然,可没等他心思浮动,便被步寒英拎到孤鸾峰上顶风冒雪挥剑上万次,再不敢胡思乱想了。 饶是如此,少年人难免好奇心重,昭衍吃过教训又去搅扰师父,誓要从他口中讨得一个答案,步寒英被徒弟缠得头疼,索性正儿八经给他上一课。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剑法亦如是。” 步寒英有着“名剑藏锋”的美名,不止因他手握神兵藏锋,也为他剑法超群却不滞招数。他半生纵横中原,半生扫荡塞外,一招一式都是从厮杀实战中千锤百炼而成,不讲花巧也不拒章法,出剑即为破敌,是以快、准、狠缺一不可,偏叫人难以窥出破绽,更无法推测变化。 是以步寒英教导昭衍学剑,从不让他遵循剑谱刻板修炼,以截天阳劲锤锻体魄,辅以太一元气固本守心,又因他年纪尚轻内力不足,督促苦练“无根飘萍”弥补短处,如此五年如一日潜修下来,方才成就了昭衍今日之功。 正因如此,昭衍嘴上不说,心里实有几分过人傲气,尤其在他掌握了“参商”后,天下再无第二式快剑能入得他眼了。 直至今日。 昭衍在说出那句话前,心下已知会使谢安歌震怒,于是话音未落,他便猛地向后一仰,果然避开了迎面拂来的袖摆,可不等他松口气,那一抹玄色陡然绕过,利剑裂帛而出,寒光乍破如飞雪,他眼中未看清剑影,剑锋已逼至面前。 好快! 昭衍进来时特意留心过,谢安歌将剑架与拂尘都摆在右手边半丈外,在二人相隔不到三尺的距离下,他竟没能看清她是如何取剑出鞘,足见这位掌门人身法之疾、剑法之快! 利剑当面,锋芒凌锐,谢安歌一剑出手,身形也随之迫近,她本是身形纤细的女人,此刻竟有巨浪飞冲之势,手腕翻转间剑锋闪动如水花四溅,一刺化七剑,七剑俱为实。 相似的剑法,穆清在武林大会上也曾用过,只是由谢安歌施展出来,威力不可相提并论。 昭衍刚避开了当面一剑,身上又有六处大穴同时被剑气刺痛,他轻叱一声,脚下不退反进,反手拔出藏锋,霎时只听“叮叮当当”一阵锐响交错,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洞外水声与洞内剑声连奏如曲,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双剑相缠相击已有数十个回合。 “名师出高徒,步山主有你这个弟子,的确不负真传。”捉隙之间,谢安歌盯着昭衍依旧含笑自若的脸,忽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无名剑细仅一指,谢安歌用的也是轻剑,可眼下双剑相抵,彼此都觉一股磅礴内力如排山倒海般相互冲撞倾轧,昭衍握剑的手虽稳,额头却已微微见汗,闻言笑道:“谢掌门不吝指点,实是晚辈之幸。” 谢安歌对他的奉承置若罔闻,剑走偏锋荡开一式,复又逆卷而回,流星飒沓直刺咽喉,被昭衍以毫厘之差横剑当下,铿锵短促,余力未绝,倘若昭衍再慢上片刻,这一剑就能洞穿他的喉咙! 鬼门关前走过一遭,昭衍面上笑意也淡了,他皱起眉,好似有满腹委屈:“谢掌门,刀剑无眼,指教也该点到即止才是。” “贫道不喜巧言令色之徒。”谢安歌冷冷道,“步山主就是这样被你骗过的?” 昭衍反问道:“谢掌门这话从何说起?” 说话间,谢安歌又是连出十九剑,上身下盘各受五剑,左右臂膀共得八剑,每一剑都有实无虚,昭衍未能与她拉开距离,身法展开亦受限制,更遑论谢安歌一剑快过一剑,竟将无根浮萍限制在了方寸之地,昭衍闪避不过,只得以剑接下,却是步步连退,直退了十八步,人已背靠死角,而谢安歌的第十九剑破势而出,当胸直刺过来! “扑哧——” 一声微不可闻的裂帛响,谢安歌只觉眼前一花,适才还被困在死角的人已从她臂下空门闪了过去,本该刺入胸膛的剑锋被迫向上偏斜,只将衣衫撕开了一道狭长破口。 劲风从身后袭来,谢安歌眼也不眨,反手向后刺出剑刃,喉间立时传来一股森冷寒意,却是无名剑横在了颈前。 “谢掌门,就此作罢如何?” 昭衍如附身恶鬼般靠在谢安歌背后,倾身在她耳畔低语,他单手持剑压着谢安歌的脖颈,剑刃未破皮肉,寒气已渗透入体,而谢安歌的剑抵在他身侧,只需手腕一震就能捅穿他的腰腹。 竟是平手。 谢安歌在花信之年就出家为道,不似寻常女子那般贪恋韶华,她从来不惧衰老,眼下却是真正有了老去的无力感。 她自幼习武,练剑三十载方有今日境界,昭衍才多大岁数? 步寒英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徒弟,只可惜…… 谢安歌没有收手,反而将剑握得更紧了些,沉声道:“贫道且问你一件事。” 昭衍道:“以力压人,压不过再问,这便是正派前辈的处世之道?” “你待如何?” “凡事总得讲究个有来有往,不是吗?”昭衍勾起唇,“一问换一问,谢掌门意下如何?” 谢安歌侧头看他,仅此一个微小的动作,剑刃便在她颈上划出了一道浅红的血痕,好在昭衍握剑的手一动不动,似乎吃准了她会答应。 果不其然,谢安歌只沉默了片刻就道:“步山主遇袭失踪一事,是否与你有关?” “家师视晚辈如己出,我亦敬他如父,恩师有难,为人弟子者却不能尽心尽力,实为过失,日夜难安。” 昭衍这般回了一句,紧接着问道:“敢问谢掌门,江湖流传望舒门窝藏方氏旧部,暗中与逆贼同流合污,不知是真是假?” “飞短流长,不过有心人构陷中伤。”谢安歌冷声道,“设局袭击步山主的罪魁祸首,果真是那通敌叛国的冯墨生?” “当日事发突然,晚辈不巧在外奔走,事后回转徒见残局,只能根据蛛丝马迹和俘虏口供来还原真相,料来不当有假。” 昭衍叹了口气,似有悲怆上涌,又道:“空穴来风未必无音,望舒门如今被推上风口浪尖,祸患起于醉仙楼共议,方家重案牵涉及广,谢掌门当知事态严重,就算您对江盟主有所不满,也不该当众发难,如今江湖皆知您对方家人有怜悯之心,那些穷途末路之人难道没有前来投奔?” “既然是众所皆知,他们自当明白望舒门当下处境如何,一旦来此岂不与自投罗网无异?”谢安歌神色冷淡,“北疆风云涌动,寒山地处兵家必争之地却无龙首坐镇,你在这多事之秋折回中原,究竟是要做什么?” 昭衍道:“事到如今,寒山有我无我已不重要,与其困守一隅,不如来此寻些助力,毕竟北疆是大靖边关,总不能让寒山独臂难支?” 他话音方落,手中剑锋便是一转,谢安歌抵在他腰侧的剑刃亦顺势收回。 昭衍向后退了几步,谢安歌转过身来,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冷意。 说谎。 他们不约而同地为对方那番话下了判定。 谢安歌性情寡淡,难得如此心绪复杂地看一个人,她确实有心留下昭衍好追根究底,可一番试探下来已将这打算作罢,既是拿不下人,又问不出实话,她便开口道:“回去禀报江盟主——贫道虽是女流之辈,但也知道一言九鼎的道理。望舒门既已退出武林盟,一应事务便与鄙派无关,如今他在位谋事,敬请好自为之。” 这话说的,真是毫不客气。 昭衍心下一动,再看谢安歌时眼里已多了几分深意,装作没听出这是下了逐客令,道:“晚辈还有一事,须得向谢掌门请教。” 谢安歌抬眼看他:“何事?” “八月十五,严州南阳城外鲤鱼江畔,发生了一起惊心动魄的刺杀,设伏一方是补天宗和弱水宫,目标为灵蛟会的蛟首左轻鸿。这场行动部署周密,盖因明月河之事交戈至今未有定局,弱水宫决意擒贼先擒王,联合补天宗一同出手,誓要取下左轻鸿的项上人头,结果功亏一篑……此事,谢掌门可有耳闻?” 谢安歌淡淡道:“贫道闭关多日,未曾听说。” “晚辈这厢倒有些内幕,此番行动之所以铩羽而归,并非领命前去的杀手技不如人,实乃情报泄露,左轻鸿提前获悉了风声,那晚出现在鲤鱼江的压根儿不是他本人。”昭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谢掌门可知那人究竟是谁?” “玉羊山与鲤鱼江相隔数千里,贫道怎会知晓?”谢安歌微微皱眉,“你要请教的就是这无关紧要之事?” 昭衍唇畔笑意渐深:“表面来看,此事确与望舒门无关,只是谢掌门有所不知,这件事明里是黑道内斗,暗中却有听雨阁的推动,譬如那为两大魔门提供情报、协助布设陷阱之人就是琅嬛馆馆主杜允之,此人是个什么东西……想来,不必晚辈多说。” 谢安歌果然目光一凝。 “听雨阁,翻云覆雨仍嫌不够,看来还想只手遮天。”片刻后,她不无讥讽地评价了一句,依旧看不出心绪变化。 昭衍故作忧心地道:“琅嬛馆自从武林大会后便在江湖上迅速崛起,这一年来扎根在滨州,可谓是耳目遍地,杜允之也算得上意气风发了,奈何他在外如何风光,内里还是听雨阁的一条狗,如今办事不力,只怕已上京请罪去了……他这一走,滨州可就群龙无首,若是有人乘虚而入,谢掌门以为结果如何?” 谢安歌负在身后的长剑微微一动,她对昭衍道:“滨州是东海重镇,亦是海天帮根基之地,琅嬛馆不过是外来势力,就算扎根也不能根深蒂固,杜允之走与不走,于滨州而言并无影响,难道没了他在,海天帮就没了耳目?” 昭衍笑眯眯地道:“谢掌门所言有理,倒是晚辈多虑了。” 他像是一时兴起才谈了些闲事,说完这些便不再多言,朝谢安歌行过一礼,转身出了流珠洞。 直到桌上的香柱燃尽,枯木般静立原地的谢安歌才疲倦地闭了闭眼。 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从洞窟深处传来,由远至近。 不多时,一道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她身边,声音低沉地道:“他恐怕是知道了。” 烛光映在来人面上,正是失踪已久的前武林盟护法,刘一手。 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身形也有些消瘦,只是双目间精光依旧,那柄快刀佩在腰侧,离手不过咫尺之遥,整个人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虎豹,随时可能拔刀出鞘。 谢安歌道:“他也发现你了,后生可畏。” 刘一手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神色十分复杂。 “方盟主在事变之前留给你的最后一条命令,是让你从此听他吩咐,且将九宫名单交付与他,说明在方盟主看来,此子是足以信托的。”顿了顿,谢安歌语气渐沉,“然而,这一年来发生的种种,又不得不让我等对他生疑。” 刘一手苦笑道:“谢掌门也看不清他?” “贫道也是肉眼凡胎,哪能观人知心?”谢安歌摇了摇头,“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他虽与江天养为伍,却也另有所图。” “可惜不知他所图为何。” “方盟主也不知?” “昭衍在栖凰山时,盟主待他……”刘一手慎思了片刻才道,“颇有些拒避之意。” 一个曾被方怀远疏远的人,却在大祸临头时被他托付了最后的信任。 谢安歌双眸微眯,道:“我不信他说的话,步山主遇袭失踪一事只怕跟他脱不了干系。” 刘一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只知道……冯墨生,早在云岭事后就是个死人了。” 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如何去设伏暗算有着“天下第一人”之誉的步寒英? 谢安歌一时无言,良久才低声道:“王帮主月前去了北疆,我会修书一封,请他暗中彻查此事,只希望……” 刘一手下意识攥紧了刀柄,喃喃道:“他应该不是……” 蓦地,刘一手脑海中浮现出了方敬和林管事的音容笑貌,尸横遍地的云岭山和碧血满目的冤鬼路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现,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人心难测,世事难料,何况昭衍从来都不是能让他看清的人。 谢安歌抬手按了按额角,转而道:“昭衍来这一趟,是代江天养施压,也是向我们示警,玉羊山不可久留了,你是随贫道南下,还是先去见他?” 刘一手道:“我如今是污名之身,与望舒门一同行动多有不便,昨夜收到两位前辈的飞书,想来也该到了,我且去与他们商议对策。” 谢安歌蹙眉,问道:“平南王府的人?” 刘一手点了点头,谢安歌难得冷笑道:“栖凰山大变之后,你们还敢信这些朝廷中人?” “泥足深陷,并非想要抽身就能退个干净的。”刘一手叹了口气,“当日王女察觉到了海天帮的鬼祟,可惜为时已晚,盟主对此并无怨憎,且在栖凰山遭劫之后,我等流亡四方也好,临渊门守山避祸也罢,皆受了西川的暗中支援,眼下风波再起,容不得我等多做选择了。” 谢安歌一针见血地道:“无非是怕你们鱼死网破。” “他们有所顾忌,我们尚有价值,总比将身家性命都寄托于善心旧情要好。”刘一手面上并无愠色,“谢掌门放心,我等已知深浅,懂得分寸。” 第二百一十九章 冷血 日头偏西时,江平潮总算等来了昭衍。 为避开旁人,穆清先一步送他下山,江平潮与守在山门外的几名扈从会合后,寻了个五里亭歇脚暂待,却不想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正当江平潮坐立难安之际,一道人影如山间狐鬼般飘忽现身,几个起落便掠过数丈抵达近前。 护在江平潮左右的四名扈从登时一惊,下意识拔刀出鞘,江平潮喝止了他们,转头打量昭衍一番,见他上衣多出几道破口,显然是与人动武交锋了,当即心头一凛,皱眉问道:“发生了何事?” 昭衍耸耸肩道:“言多有失罢了。” “你既是来做说客的,应知哪些话该不该说。” “不错,可惜有些话虽不好听,却是不得不说的。” 闻言,江平潮脸色更沉,他正欲刨根问底,昭衍却催促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快些动身,这霜寒天里不好在山林过夜。” 他催得紧,江平潮亦不愿在此久留,两人难得一拍即合,一行人翻身上马,疾如飞箭般踏破满地霜露,很快同玉羊山渐去渐远。 此方道路多坦途,座下又是好马良驹,扬鞭绝尘,马不停蹄,一气飞驰了半个时辰,踏过五十里荒草地,昭衍勒马回首已望不见玉羊山的轮廓,这才放松了缰绳,马蹄随之由疾转缓。 事先留守于此的一队人马见到他们安然归来,悉数现身并入队伍,江平潮在前点过人头,见昭衍落在后面,便策马回转,问道:“不是说越快越好?” 昭衍道:“五十里已过,料来追不上了。” 此言一出,江平潮脸色微寒,低声道:“有人跟踪?” “小心驶得万年船。” 江平潮权衡一二,果断道:“那就休要耽搁,继续快马加鞭,连夜赶到镇上,明日一早走官道,尽快赶回栖凰山。” “此法固然好,当下却不可行。” “有何不可?” “就算我们骑的是千里马,一路畅通无阻,最少也得耗去十天半月,彼时木已成舟,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江平潮握紧缰绳,他垂眸掩去一闪而逝的冷芒,故作惊疑地问道:“怎么回事?” 昭衍也不与他废话,直言道:“谢掌门不仅拒了盟主的好意招揽,还在暗中做好了起事准备,料来她举派南下驰援蜀南就在近日,若是先回栖凰山禀报事态,必然错失先机。” 马蹄嘶鸣声陡然响起,划破了黄昏的冷寂。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江平潮猛地收紧了缰绳,马匹喷出一团白汽,焦躁地原地踏步,一如主人现在的心情。 昭衍道:“兹事体大,借我八个胆也不敢胡言。” 江平潮自知昭衍的性情虽然散漫乖张,却是个智狡而狠之人,若是没有真凭实据,量他也不敢无的放矢。 是了,连自己都察觉到了玉羊山内的暗流涌动,昭衍既去见了谢安歌,怎会一无所知? 敛于鞘中的佩刀无声动了一动,江平潮悄然压住刀柄,沉声道:“你发现了哪些蛛丝马迹,又有几分把握?” “我们自入山门便不被允许走在明处,言行皆受穆女侠等人的看管,而在我陈清利害之后,谢掌门依旧不改决断,可见她不仅是与武林盟离心,还与其他门派划下隔阂,此举绝非上策,除非她另择明路。”顿了一下,昭衍又道,“再者,江少主莫要忘记前日看过的情报,上书望舒门封山一载,门下弟子十去二三,仆役帮闲皆被遣散,如今她们紧锣密鼓地演武练战,破晓起身过午方休,上下人等无不枕戈待旦,物资调用亦远超寻常……诸般种种,岂不令人警惕?” “说到底,你手中没有真凭实据,不过是在妄自臆测。”江平潮冷然道,“倘若望舒门真有与武林盟为敌之心,你我今日既已入山,哪能如此轻易便全身而退?” “倘若这趟来的只我一人,结果就未必了。” 说到此处,昭衍抬手抚过衣上破口,戏谑道:“看来做个好人虽难,有时候也不是没有用处的。” 江平潮只觉如有毒蛇从背后窜出,冰凉的蛇身缠上了脖颈,滑腻的蛇信舔过脸颊,心跳都为之一滞,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你撺掇我来,就是要拿我做护身符?” “这话何从说起?”昭衍意有所指地道,“心中无意,总是八面来风也难吹动……江兄,非我有意算计,是你先起了心。” 江平潮呼吸渐沉,手背上青筋毕露。 昭衍抬头望了眼天色,道:“咱们与其赶回栖凰山,不如先奔滨州。望舒门安分则罢,假如谢掌门真有异心,有了今日这番打草惊蛇,她是不动也得动,想要赶在武林盟出手之前突围南下,取道滨州是最佳捷径——江兄,你的信物可在身上么?” 他多说一句,江平潮心里便多一分冷意,沉默着探手入怀取出那枚玄铁指环,昭衍见到信物无误,皱起的眉宇一松,笑道:“自从江盟主接掌大任,海天帮便分化干支,如今坐镇鱼鹰坞的仅有长老和堂主,平时则罢,若遇大变难免龃龉不合,江兄既为少主人……” 不等他说完,江平潮已冷笑道:“子虚乌有之事,徒劳奔波。” “江兄当真不愿同去,我自不好强求。”昭衍道,“左右此事关乎重大,待江盟主得知消息,必然下令沿途帮派设关阻截,届时两面夹击,望舒门区区一派之力,料也出不了大乱。” 江平潮脸色微变。 昭衍走出几步,听到背后马蹄催急,唇角上扬,侧首笑道:“江兄怎么改变主意了?” 江平潮目光冰冷地瞥了他一眼,只字不言,驱马向前。 玉羊山在东山之岭,鱼鹰坞在东海之滨,两地直距四百里,算上翻山渡河的路程,最快三日便可抵达。 事不宜迟,一行人再度纵马飞奔,总算赶在天色昏黑前出了林子,来到一处野渡前。 湖泊水光极好,即便在这深秋冷夜也不见干枯,湖水澄明如镜,水面倒映点星微光,仿佛天幕倒转铺画布,美得令人心折。 昭衍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问道:“此湖可有名?” 江平潮没搭理他,倒有一名扈从答道:“回禀小山主,此乃白鹿湖。” 昭衍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察觉他呼吸骤乱,江平潮转头看来,狐疑道:“怎么了?” “想不到这就是白鹿湖。” 昭衍自知瞒他不过,索性道:“昔闻七年前的春末,血海玄蛇傅渊渟曾在东海现身,听雨阁四楼高手齐出,一路追杀他至此,可惜功亏一篑,非但让他逃出生天,还折损了一干精锐,其中就有先代浮云楼之主,姑射仙子季繁霜。” 江平潮本是随口一问,不曾想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当即愣在当场。 见他神情骤变,昭衍眸光微暗,轻声问道:“此事也算震惊一时,江兄难道不曾听说?” “我……” 江平潮自然听说过,只是当时的他所知寥寥,如今才惊觉那年发生了何等大变,再看这一池秋水,心潮翻涌已与方才天差地别。 浮云楼上任楼主,姑射仙子季繁霜。 他恍然想起,正是在那年暮春过后,江烟萝那本就深居简出的生母韩氏更是闭门不见旁人了。 韩氏虽为江天养的继室,却非江平潮的生身之母,他自小就不与她亲近,长大后更是有意回避,不知对方底细实在情理之中,可江天养和江烟萝……一个是枕边人,一个是亲骨肉,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韩氏的真实身份,联手编织了一个长达二十年的谎言。 磊落英豪的父亲也好,善良温柔的妹妹也罢,原来从未真实存在过。 江平潮扯了下嘴角,觉得自己真是天字第一号的蠢人。 如此算来,鱼鹰坞至少在二十年前就成了姑射仙的巢穴。 江平潮才刚从噩梦中惊醒,想要挣扎着爬出泥潭,事实就给了他一个响亮耳光,无情地告诉他:“海天帮这条根早已烂透了。” 昭衍见他垂下眼睑默然不语,心中也是怅然,奈何这个恶人自己已经当了,如今也只能当到底。 “过桥。” 野渡无人也无舟,却有一座石拱桥连接南北,桥长十丈许,桥宽九尺六,可容双骑同行。昭衍与江平潮并肩当先,其余人紧随在后,鱼贯般登上石桥,因着人数不少,待他二人行至桥中,仍有半数人马留在岸边。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桥下吹来,带着浓浓的水腥气,以及……若有若无的刺鼻味道。 半闭着眼信马由缰的昭衍猛然睁开双眸,来不及多说一句话,探手抓住江平潮,纵身向上飞去。 “你做——” “轰!” 江平潮话刚开头,桥下便传出一阵霹雳巨响,刹那间地动山摇,水声轰隆似雷鸣,平静无波的湖面如破镜般炸裂开来,无数水柱化为龙蛇冲天而起,旋即化作漫天大雨飞溅落下,劈头盖脸地打来。 这座不知经历了多少年风霜岁月的石桥应声崩塌,湖上一阵人仰马翻,重物落水之声不绝于耳,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落入水中的人和马,竟似被水鬼缠足般很快没顶不见,唯有大片猩红在水中氤氲扩散。与此同时,“嗖嗖嗖”的破空声接连响起,箭矢密集如暴雨,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留在岸上的那队人马尚未回过神来,顷刻间已有数人被射成了马蜂窝,其余人或闪身躲避,或挥刀抵挡,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惊变只在眨眼之间,昭衍身在半空,一手抛飞江平潮,一手抖开天罗伞,旋身扭转如斜燕,伞面逆风倒卷,只听“叮叮叮”锐响不绝,也不知这一霎挡落了多少飞箭。 他臂力过人,只一挥就把江平潮抛出了数丈开外,后者凌空一个鹞子翻身,头下脚上,刀锋扫荡,流矢暗器甫一近身便被凌锐刀气劈碎。 转瞬后,江平潮单脚猛踏飞石,借力向下一翻,落在了一棵歪脖老树上,双目扫过遍地狼藉,但见马匹或死或疯,人血与马血混合难分,染红了湖边草路,不知从哪杀出的黑衣人拉开数张刀网,如狼似虎般扑入人群,无论是人是马,皆挥刀猛砍,血水飞溅,惨呼不绝! “散开!” 江平潮厉声大喝,好在他们此行所带的人皆非庸手,最初的混乱只有短短几息间,得了他一声吩咐,所有人便如烟花四散,以疯马为盾,迅速从刀网阵里突围出去,待江平潮持刀落地,他们又悉数靠拢,旋即在他周围布成守阵。 昭衍手持藏锋,飞羽般轻飘飘落在了一截树枝上。 江平潮大喝一声:“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那些黑衣人无一应答,眼见先机已过,他们便如饱食狼群般毫不留恋地丢下了满地尸骸,迅速散至两边,空出了一条血路。 飞箭已绝,水雾未散,血路尽头走出一人。 江平潮双眼微眯,此刻天色昏沉,他借着四下余火,勉强看到了一抹红白。 缟素的白,鲜血的红。 这人现身一刹,阴寒刺骨的杀意也随风而至。 枝头上的昭衍忽然心头一凛,他左手握住伞柄,右手缓慢无声地抽出了细剑。 江天养的脸色也凝重起来,手背青筋扭动,刀上寒芒吞吐。 可他们都没有贸然抢攻,而是聚精会神地等待一个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几息之内生死骤变,方才并肩同行的伙伴转眼已成尸体,遍地鲜血残骸赫然在目,饶是惯于刀口舔血的江湖人,也难以承受这莫大恐怖。 罪魁祸首甫一现身,已有人按捺不住,周遭杀气暴涨,四名护卫同时飞身而起,刀光剑影纵横闪动,灿如流星,疾如闪电! 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此刻将全力付诸于刀剑之上,誓要一招得手,一击必杀! 这般迅疾精妙的合击,连昭衍都自问躲避不过,来人的身法显然不能更快。 转眼间,四柄刀剑齐下,眼看就要将这人斩落,他才驻足定身,被看迎风一荡,一条长鞭横扫而出! “锵——” “扑哧——” 刀剑断折与骨肉分离之声几乎合一! 四柄刀剑从中断成了八截,四个人也拦腰断成了八块! 惊声四起,不仅是武林盟弟子脸色惨白,连那群嗜血疯狂的黑衣人也向旁再退数步。 唯有两个人不退反进。 昭衍与江平潮只慢了半拍起身,一人飞剑向上,一人出刀向下,流星赶月般欺身而近! 剑落雨打芭蕉,刀走秋风扫堂! 鞭势荡开未尽,对方身前空门大露,这便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刀锋与剑尖几乎同时杀到,那人避无可避,却听他轻笑一声,森冷寒气倏忽大作,萦绕在侧的浓重水雾竟是顷刻冻结凝冰。 冷意霎时直刺骨髓,江平潮手下刀势一顿,长鞭捉隙兜转,掀起一片冰珠暴射而来,他不敢眨眼,劲力再催刀锋向前,一刀劈开寒风砍向敌人下盘,后方冰刺已至,眼看要将他背脊打穿,一张素白伞面骤然落下,护住他全身要害。 原来昭衍那一剑竟是虚晃,实招尽在江平潮这一刀上! 碎冰四溅,江平潮的刀锋已然劈出,眼看就要将那人双膝斩断,不想后领一紧,昭衍拽着他往后翻去,十拿九稳的一刀骤然落空,他来不及骂出声,便见眼前长影飞舞,那条鞭子竟如风拂垂柳般幻化千百,转瞬间龙飞蛇走,凶狠至极地朝他们绞杀过来,倘若昭衍没有带他抽身退开,那一刀斩断对方双腿之际,江平潮也要被大卸八块! 刀剑齐出,鞭影飞闪,一方虚实变幻,一方忽长忽短,兵器相交相撞间火星四溅,昭衍带着江平潮向后飞退三丈许,眼看就要退回圆阵之中,他二人忽如双鸟飞散,但见昭衍一脚踏在江平潮身上,顺势借力飞起,旋即落在了敌人身后,一剑直刺背心! “锵——” 江平潮同时反手出刀,悍然劈向对方胸膛。 如此前后夹击,此人进退两难,眼看就要被捅两个对穿,偏生风助火势,微光陡然一亮。 江平潮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他本是临危不乱,此刻却变了面色,即将劈开血肉的长刀被他生生收住,紧接着腹部传来剧痛,江平潮连人带刀倒飞出去,长鞭抖擞如毒龙,呼啸着缠向他的小腿。 这一绞若是缠实,他下半辈子再也别想站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这人手腕翻转,鞭头倒卷而回,他反手向后挥鞭,同时侧身急闪,鞭身与剑刃几乎交擦而过,双双带起一串血珠飞花。 生死擦肩,两道人影错身而立,昭衍肩头多出了一道狭长血痕,对方的肋侧也有朱色缓缓蔓延。 长鞭徐徐垂地,他抬手抹过肋下血迹,伤口不深,却离心脉不到两寸远,遂摇头叹道:“你可真狠心呢,昭衍。” “彼此彼此。” 肩头一阵火辣,寒气却透入骨肉,昭衍暗自运转截天阳劲,抬头看向阔别一年的故人,轻声道:“久违了,方咏雩。” 第二百二十章 破镜 这一年来发生了许多事,多到江平潮即便有心回避,也难免在瓦舍酒肆间听得闲言碎语,说书人总是口若悬河,江湖客也爱东拉西扯,只是在武林盟的地盘上讨生活,任谁也不敢多提从前,便将黑道上的风风雨雨充作谈资,其中提到了一件大事——天邪教教主宁无心被杀,头颅都让人割去。 六魔门把持黑道数百年,天邪教排名第四,又与灵蛟会结盟,在长达一年的明月河之争里不落下风,足见起实力深厚。教主宁无心虽已年近六旬,却是宝刀未老,倘若单打独斗,魔门之内怕是只有补天宗宗主周绛云能压他一头,是以事发之后,消息迅速传遍武林,只因杀人者并非哪个成名已久的高手,而是周绛云不知何时收下的徒弟,孤魂。 一夕间,此人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孤魂将来犯之敌杀了个干净,踩着他们的骨血一跃成为补天宗的少宗主,可谓风头无两。 如此嚣狂的魔门新秀,纵使江平潮沉湎赌酒也难免留心,可惜这孤魂手段狠毒至极,杀手也好,探子也罢,竟无一人能够传回他的确切情报,黑道中人对他的畏惧直追周绛云,压根不敢碎嘴多言,白道人士更是知之甚少,只知道他随周绛云使得一手奇诡鞭法。 针对孤魂的来历底细,旁人众说纷纭,江平潮听罢却有了几分猜测,只是不愿深想,不肯相信。 可惜世事向来无情,越是不肯直面的人,总会在猝不及防下来到眼前。 江平潮好不容易逃过一劫,不等左右簇拥护卫,翻身从地上爬起,伸手抹去唇边血沫,借着明灭火光,抬头向前看去。 正如传闻那样,孤魂身着一袭缟素白衣,双袖朱殷似血,恍若来自九幽的索命无常,可那张人皮熟悉依旧,分明还是方咏雩的眉眼。 江平潮握刀的手已微微颤抖起来,痛心道:“咏雩,与虎谋皮焉有其利,迷途知返尚且不晚,你回来!” “回?”方咏雩细细咀嚼着这个字,嗤笑一声,“我早已家破人亡,你是以何资格唤我回头,又让我回哪里去呢?” 这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如利剑般将江平潮的心都穿透,他喉头一哽,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昭衍发觉不对,侧身隔开二人对视,道:“故友重逢,须得摆上这样大的排场么?” 方咏雩笑道:“排场若是不够大,哪能留下贵客?” 昭衍道:“我竟不知补天宗竟是如此热情好客,来日必携厚礼登门造访,今夜就此作罢如何?” “不如何。”方咏雩摇头道,“我好意邀请二位,倘若敬酒不吃,便只能该吃罚酒了。” 气氛骤然冷凝。 双方对峙,杀意化为天罗地网,顷刻笼罩在所有人身上,无数双眼睛都看向场地中央这三道人影,他们近在咫尺,又仿佛远隔天涯,受这气势所慑,旁人无一胆敢率先动手。 片刻后,昭衍轻声道:“你此番行动是出于自主,还是奉了周宗主的命令?” 这话问得隐晦,江平潮却是听懂了,武林盟与补天宗各为黑白两道之首,明面来看确为正邪不两立,可江天养和周绛云皆与听雨阁勾结匪浅,去岁更是联手策划了栖凰山惊变,双方私下早有协议,故而这一年来黑白两道间虽有摩擦,却都算不得什么。 方咏雩同为知情人,自是会意一笑,道:“师尊允我便宜行事。” 昭衍目光微闪,可不等他深想,方咏雩忽地一扬手,长鞭振袖挥出,猛然朝他面门打来,昭衍立刻向旁闪过,身后的江平潮也同时避开,鞭子携破空之声打中地面,刹那间土石乱飞,地上赫然多出一道深深的裂壑。 这一鞭无异于开战信号,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马霎时混战到一处,武林盟这边失了先机,人数上已落了下风,可他们合作默契,彼此互为攻守,又有江平潮亲自提刀指挥,竟是愈战愈勇,奈何方咏雩带来这数十名杀手个个都是不怕死的疯子,一时间战况惨烈,谁也奈何不得谁。 另一边,仿佛阵前斗将,昭衍一剑挑上了方咏雩。 他的眼光向来犀利,对方已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围阵猎杀不过是早晚的事,唯一翻盘的胜算就在擒贼先擒王上,于是甫一开战便挺身将方咏雩拦住,后者却不肯与他纠缠,虚晃几招即刻闪身,鬼魅般游走于战场各处,纵横起落,鞭出奇险,不多时已有数人被他偷袭打杀。 饶是江平潮心下有愧,见状也不禁怒喝道:“方咏雩,你专挑软柿子算什么本事,有种就冲我来!” “好。” 这一个字话音刚落,挡在江平潮身前的几道人影便被长鞭不分敌我地扫开,方咏雩果真低空掠至,长鞭抖擞朝他脖颈卷来。 江平潮不敢轻忽,当即挥刀斩出,这一刀毫无花巧变化,却是刚猛直接,如同一头猛虎破笼扑出,长鞭带起的罡风顷刻便被一刀斩破,刀锋直取方咏雩右肩。 他到底是顾念旧情,否则这一刀就该斩向敌人的咽喉! 可惜方咏雩只冷笑了一声,任那刀锋迎面而来,腰身蓦地凌空翻折,本是冲他肩头砍去的长刀竟与他擦面而过,江平潮刀势未绝,方咏雩已欺近他身侧,左手屈指成爪,自下而上抓向他的脖颈! 江平潮这一惊非同小可,脚下猛地错步,堪堪仰头避开一抓,可惜只来得及避开要害,那五根苍白手指落在他肩上,随着两人错身闪开,方咏雩顺势往下一抓,指下立时见血,五道狭长血痕从江平潮左肩拉至手腕,鲜血迅速浸红衣袖,一股森然寒意破开皮肉直刺骨髓,冻得他浑身一颤。 反手一刀向后,江平潮忍痛一脚蹬地飞身而起,方咏雩分明身形未定,长鞭却已兜转回来,当即一式“仙人指路”,鞭头与刀尖相撞,竟有火花迸溅!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江平潮头顶掠过,昭衍脚下使了个“千斤坠”,用力踏向方咏雩头顶,后者不得不错步旋身,长鞭飞转缠向昭衍脚踝,不想绞住的却是一把伞,但见昭衍一脚将伞踏入地里,连带鞭子也被钉住,利剑如流星飞坠,霎时将长鞭斩为两截! 方咏雩“嘁”了一声。 上乘武者讲究不滞外物,可若有一柄神兵利器在手,当真是如虎添翼。 一晃神间,昭衍身形又起,连人带剑飞射而来,方咏雩将身后仰,双掌一拍夹住剑刃,阴寒内力从他掌心涌出,剑上迅速凝结冰霜,更有一股寒气蔓延上来。 他的内力提升竟如此之快! 纵使昭衍心有预料,此刻真正与方咏雩比拼上了内力,才知对方这一年来变化何其之大,他被这股劲力震飞,一口鲜血立刻涌上喉头,四肢百骸都如冰封了一样,好在截天阳劲自发抵御,气血运行加快,这才解了透骨寒毒。 他这厢一滞,方咏雩已劈手夺得一剑,腰身一拧,身如飞箭,迅猛杀向江平潮! 方咏雩的目标始终未变,今夜此地,补天宗少主孤魂要亲手取下江家大公子的项上人头! 背后风声突起,江平潮身上八大要害同时被锐气针对,激得他寒毛直竖,当即折身转过,挥刀挡下八道连击,旋即大喝一声,刀浪三叠三变,携排山倒海之势猛攻方咏雩,生生破开一片剑雨,刀锋如水漫沙滩,顷刻逼至对方身前! 生死关头,方咏雩忽地敛了笑容,幽幽道:“平潮兄,莫怪我。”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骤然袭上江平潮心头,他本能欲退,已来不及了。 两人不过一步之遥,长刀将剑刃铿然斩断,刀锋兀自去势未绝,可没等劈入方咏雩肩颈,一点寒意从下方袭来,却是方咏雩的左手撮掌成刀,于电光火石间悍然刺出,深深捅入江平潮右侧腰腹! “噗嗤”一声,手刀入肉,寒意直透体内,江平潮只觉五脏六腑都似冻结成冰,他张了张口,涌出的鲜血中竟有几点冰渣。 “偏了些,无妨。” 血珠飞溅在方咏雩脸上,竟不见丝毫动容之色,他正要翻转手刀搅破脏器大脉,身后已有厉风逼近,右臂反手一拍,不想扑了个空,昭衍一招虚晃闪至两人身侧,剑锋自下而上划过半月直取方咏雩咽喉,饶是后者退得及时,颈前也被划破了一层皮,细细的血色渗了出来,染在素白衣襟上尤为醒目。 趁此机会,昭衍从他手下抢回江平潮,好在他援救及时,方咏雩这出其不意的一手刀虽伤及了脏器,到底没造成不可挽回的重创,麻烦在于寒毒渗透内腑,非短时间内能够拔除。 见江平潮分明痛极还要逞强,昭衍二话不说便点了他的昏睡穴,反手将人送到护卫手中,吩咐道:“你们几个带他先走!” 眼见少主身受重伤,护卫们不敢拖延,当即分出十人护送江平潮拼命杀出重围,方咏雩不知怎的竟没执意阻拦,直到那一行人远去不见,在场的活人也只剩下昭衍和己方人马,他才轻笑一声,语带讥讽地道:“我竟不知你何时成了条忠心护主的狗。” 残余的杀手们持刀靠近,昭衍已深陷重围之中,竟还笑得出来,只见他挽了个剑花抖落血珠,不咸不淡地反驳道:“生前说话别太难听,当心死后会下拔舌地狱。” 方咏雩道:“假如世上真有阴曹地府,也该是你这骗人骗鬼的家伙先被拔去舌头。” “这可未必。”昭衍认真地道,“算命的说我至少能活七十岁呢。” 方咏雩被他逗笑,诚心道:“你找哪个瞎半仙看的卦,不妨告诉我一声,回头等你死了,我代你去砸了他的卦摊。” 他们谈笑风生,浑不似刚才还在针锋相对的敌人,可惜心是冷的,笑也未达眼底。 “你怕是办不到了。”昭衍叹道,“今夜你做下这等事情,等回了栖凰山,少不得被周宗主抽筋扒皮呢。” “狼性贪毒,焉知我今夜所做的不是他心中所想的呢?” 昭衍心下总算了然。 望舒门的事情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武林盟这边既派人来此,没道理补天宗会袖手旁观,只是一方在明一方在暗,前者还想先礼后兵,后者却巴不得白道这潭水越搅越浑,不论最终由谁动手、又是如何收场,总归是听雨阁所乐见的。 按照补天宗这些年来的作风,昭衍以为来的人会是陆无归或尹湄,却不料是方咏雩。 栖凰山事变之时,昭衍并不在现场,可他心中早有预估,对方咏雩这一年来的处境也是一清二楚——周绛云与方咏雩确有师徒之名与师徒之实,唯独没有师徒之情,所谓信任更是虚幻脆弱,外人眼里的看重与纵容不过是假象,他们互相利用又互相提防,要不了多久便会分出你死我活。 在这种畸形的关系下,周绛云会让方咏雩去干一些连魔门中人都避之不及的脏活,方咏雩也会自恃价值在周绛云的底线之内谋事图利。按理来说,在明知方咏雩仇视新武林盟的情况下,就算顾念幕后的听雨阁,周绛云也不该让方咏雩出面来此,而他不仅这样做了,还允许方咏雩便宜行事。 今夜这场伏击,方咏雩明着杀人灭口,暗里警示望舒门,同时挑起黑白两道腥风再起的祸端,实在是一石三鸟,不失为妙棋。 一念及此,昭衍唇角那点假笑终于没了,他定定地看了方咏雩一眼,用笃定的语气道:“看来周宗主快要神功大成了。” 方咏雩听他明白了,遂道:“若非如此,我哪能在短短一年之内修得今日造化呢?” 昭衍面露讥嘲:“他快要成功,你也就离死不远了。” 方咏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忽然道:“我是真想在此杀了平潮兄,让江天养那老狗尝尝丧亲之痛,也好看看那位姑射仙会有什么脸色。” 昭衍道:“平潮兄向来以诚待你。” “江天养父女在那之前也对我很好。” 昭衍看出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冷狠戾,心知他一味强提境界,神志已被截天阴劲影响,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劝动的,于是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追上去?” “如你所说,他毕竟对我不差。”唇角上勾,方咏雩的目光落在昭衍身上,“我下过一次杀手,他既然命大,那就暂且算了,而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 昭衍将要刺出的一剑也倏然顿住。 狂风呼啸,湖生波澜,“扑通”数声接连响起,周围一圈杀手连吭声都无,便似被人砍伐的树木般栽倒在地,不过短短几息工夫,场中站立的人竟只剩下了昭衍和方咏雩! 即便他们功力深厚,此刻也是头昏体麻,显然是中了迷香,可在场诸人无不身经百战,自始至终都警惕于心,即便只是丝毫异味也能很快被他们察觉到,绝不会直至药效发作才惊觉!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胃口? 不必多想,刚刚还要分出你死我活的两人同时移步侧身,彼此后背相抵,四只眼睛都朝秋风来向看去。 一道漆黑人影从树上落下,疾如风,猛如鹰,尖锐的破空声陡然大作,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二人扑击而来! 第二百二十一章 扑朔 这半路杀出的不速之客着实非同一般。 昭衍才瞥得他借势飞身,下一瞬便见黑影扑至头顶,这蒙面人端得是艺高人胆大,起手第一式直攻两人抵背之处,罡风雄浑,劲力猛烈,饶是二人自恃武功也不敢贸然相接,不约而同向两边闪开,只见这一拳砸下,地面登时土崩石裂,赫然出现了一道陷落尺余的凹坑,倘若打在了人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与此同时,方咏雩折身而返,被看飞转如流云,玄妙无比地化解了三道追击,本就苍白微凉的手掌此刻更是覆霜凝冰,一手刀便向敌人腰侧斩去,只听“铿锵”一声,掌缘与腰腹相撞竟有金石之音,方咏雩被力道震得倒退半步,却是冷笑一声,坚冰似的双手忽又柔软下来,隐入袖间翻飞出没,左右齐出纠住了蒙面人一双胳膊,犹如附骨之疽般死缠烂打,借力打力,以柔克刚,分明是四只手臂拆招来往,一时间竟似幻化千百,直令人眼花缭乱。 不同于蒙面人出招的大开大合,方咏雩的招法堪称阴毒诡谲,截天阴劲自带一股阴寒粘连之气,如此交手数十个回合,方咏雩渐渐反客为主,蒙面人只觉自己浑身内力都在无形间被牵引过去,行动变得滞缓迟钝,立时变换了路数,猛地一拳朝方咏雩胸口轰去。 这一拳以力破巧,若在平时方咏雩自然不惧,可那麻药实在厉害,越是行功越是发作猛烈,他看似占尽上风,实则半身已麻,若不想被人砸断肋骨,此时就该撤招闪避,不料方咏雩脚下未动,双手灵动更甚,恍若两条毒蛇死死将蒙面人缠在了原地。 眼看拳头就要落在方咏雩的胸膛上,在旁蓄势的昭衍一步抢前,无名剑穿风而入,直向蒙面人头颅刺去,后者心道不好,拳势一转击向方咏雩肩头,同时身子微晃,腾出左手迎向剑锋,又是“叮”的一声锐响,剑尖与掌心相抵,这削铁如泥的利器当下竟是不得寸进,只在那掌心处留下了一点白痕。 好一副铜皮铁骨! 一剑不成,昭衍也不执着,只见他手腕一翻,长剑卷起一片剑花,朝着蒙面人兜头袭去,同时身形忽低,趁机从对方臂下空门一闪而过,眨眼便来到方咏雩身边,天罗伞倏然在两人身前张开,将将挡下迎面一掌,沛然巨力犹如洪水猛兽冲击而来,纵使昭衍内力深厚,此刻也有些抵挡不住。 他低声问道:“你如何了?” 方咏雩用力一咬舌尖,尝到血腥味才道:“四肢麻痹,你呢?” “快了。” 今夜之前,昭衍平生所见最上等的麻药莫过于温柔散,两种药都无色无味,只是温柔散发作极快,且不易在风中挥发扩散,而这鬼蜮之辈所下的药发作缓慢,无声无息间便随风侵袭而来,如此才没提前被他们察觉到,现在正是药性催化的紧要关头,眼前的蒙面人也非一时半刻就能拿下的庸手。 退! 这个念头同时在两人心中闪现,不等昭衍再开口,压在伞上的那股巨力骤然间如同奔流四散,蒙面人显然也看出了他二人皆是强弩之末,一改先前狂风暴雨般的紧密攻势,转为飘忽不定的游斗袭扰,奇招怪招层出不穷,仿佛一只烦人至极却打不死的飞蝇。昭衍一连与他拆了五六十招,筋骨已有些绵软失力,心知不可再耽搁下去,回头一瞥方咏雩,见他也正抬眼望过来。 又是两掌左右袭来,昭衍不敢分心,连忙沉肩一让,手下剑势连推带消化解了凶猛劲力,奈何这蒙面人不仅内力浑厚,招式也奥妙非凡,在他刻意放缓攻势之后,原本阳刚猛烈的拳脚也收敛锋芒,出招收招毫无杀气,以不变应万变,可谓是将“拖”字诀发挥得淋漓尽致。 渐渐地,昭衍这厢动作滞涩,蒙面人出招也随之慢下,只是他们一招一式无不精细入微,稍有破绽便要被人趁虚而入,是以交手越慢缠斗越紧,竟有了密不可分之势。 方咏雩见着这一幕,心道昭衍内力深厚不在这蒙面人之下,自己境界虽高却根基不稳,如此困局下反倒弱了一筹,不由得心浮气躁起来,同时暗暗警惕自身,切不可与昭衍陷入久战。 他一晃神,前方战况又生变数,昭衍虽不惧蒙面人强攻猛打,奈何他也身中麻药,拖延至今已是极限,心知再缠斗下去必败无疑,索性强提内力,手中利剑猛地向前刺去。 蒙面人侧头闪避,不料寒芒吞吐如蛇信,剑锋凌空一圈锁定他全身气机,随即骤然一点朝他咽喉逼来,他心头凛然,忙飞身向后退去,却见昭衍脚下一蹬,身如鹰隼扑击而至,于半空中一个折身回旋,天罗伞顺势卸下来袭劲力,无名剑自伞后飞射而出,疾如闪电,灿若流星。 一剑,“参商”! 这一式剑招的厉害早在绛城之役后便名震江湖,被无数人推崇为“天下绝剑”,蒙面人纵有刀枪不入之躯,此刻也不敢拿性命去搏,当即催动轻功,空中猛一回旋,欲凭借身法躲开飞剑。 蒙面人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奈何昭衍这一剑蓄势而发,他这厢方才起身,剑锋已呼啸而至,避无可避之下唯有全力抵挡,只见他袍袖鼓胀,一双手臂上筋脉尽显,内力催逼汗水蒸发成汽,已是将全身功力提升起来,悍然一拳迎上逼命利剑。 就在这时,昭衍断喝道:“方咏雩!”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方咏雩腾身而起,他手无寸铁,只将一截衣带扯断,抖擞如鞭向前卷去,却不是冲着蒙面人,而是飞速绕上昭衍的腰,身子猛地再度拔高,凭一己之力将昭衍生生向后拉开,而那柄已然离手的利剑竟也顺势倒飞,复又落回昭衍手里。 这原来是虚晃一招! “参商”是假,蒙面人的全力一拳却是真,天罗伞疾开疾举,正面接下金刚拳劲,昭衍喉口一甜,忽有一道幽冷内力自背后源源不断地传来,他猛地振臂,双方内劲轰然相撞,各自向后倒飞出去。 电光火石间,破空声倏然再起,夜幕下寒光纵横如暴雨,数枚泛着幽色的银针朝着昭衍和方咏雩袭来。 方咏雩掌中聚力,本欲捉隙补上最后一击,见状只好收手回防,昭衍用力一转伞面,单手揽住方咏雩的腰,伞借内力又顺风势,凌空一个兜转,瞬息已绕过几根大树,消失在忙忙夜色中。 一声巨响,烟尘四起,蒙面人这才踉跄落地,胸中兀自气血翻涌。 “好生狡猾的两个小子。” 冷哼自后方传来,蒙面人没有回头去看,只勉强平复了内息,低声问道:“追否?” “当然!”身后那人斩钉截铁地道,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就不信他们能跑多远!” 事实的确如此。 一口气掠出数里,昭衍也支撑不住,见前方有一陡坡,他索性揽住方咏雩纵身一跃,凭风借力几个起落,见得左侧有一处隐秘山洞,闪身便入。 这山洞是风化而成,里头并不如何深广,倒是可供两人栖身暂避。昭衍甫一落地,脚下便是一软,仿佛踩进了不着力的棉絮堆里,手上的力道不禁随之一松,伞与剑都掉落在地,若非方咏雩勉力一撑,只怕要被他摔在地上。 夜色深沉,唯有一抹月华清辉自洞口洒入,勉强能让人视物。 这个晚上,当真是惊心动魄,一波三折。 药性与激战后的疲乏一同涌了上来,累得昭衍连眼皮都直打架,只是方咏雩的呼吸声就在身边,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放心睡去,口唇微动:“现在如何?” 方咏雩没有答话。 昭衍又问了一遍,只听见那人呼吸渐重,他心头一惊,勉强挪动过去,这才看到方咏雩眉头紧锁地半闭着眼,左肩竟不知何时扎上了一根银针。 “这是——” 昭衍以为他是不小心,旋即想到两人当时的位置,方咏雩固然肢体滞涩,但也不是毫无避让之力,可他一旦闪开,这一针就该扎在昭衍身上了。 “……不是为了你。” 许是猜透了他的心思,方咏雩缓缓抬眼看来,眸中映入一点月光,冷得让人心寒。 他漠然道:“那个时候,只有你能带着我们俩逃出生天。” 昭衍不置可否,撕下半块衣角捏住银针,试探着动了一下,皱眉道:“没毒,有倒钩。” “那就拔。” 听方咏雩这般说,昭衍也不废话,银针虽比箭矢要细,倒钩却不容小觑,遂拔出随身的匕首将创口切开些许,而后使了个巧劲,猛地将针从血肉中拔出。 血溅在身上,昭衍多看了一眼,确定没有发黑迹象,这才放下心来,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摸了瓶金疮药出来,小心洒在方咏雩的伤口上。 方咏雩垂眸看他,道:“一点小伤罢了。” 昭衍头也不抬地道:“就当还你人情。” “你也不欠我什么。”方咏雩拂开他的手,“我对麻药的抵抗不如你,当时你若抛下我,必然不会逃得如此狼狈。” “那可未必。”昭衍勾起唇,“万一你联合对方先对我下手,我岂不是要以一敌二?” 方咏雩问道:“那你知道我为何全力配合你吗?” “这的确是我不解之处。”昭衍叹道,“按理来说,就算有黄雀在后,你这螳螂也要先把蝉吃了才痛快。” 方咏雩终于笑出了声。 就在他发笑那一霎,垂在身侧的右手陡然抬起,两人本就距离极近,这一招出其不意的偷袭直接锁住了昭衍咽喉,扼得他闷哼一声,一股森寒阴冷的气息顷刻渗入,仿佛喉咙都结了冰。 “因为,真正以一敌二……不,以一敌三的那个人,只有我啊。” 大力袭来,昭衍的后背重重抵上了岩壁,本该动弹不得的方咏雩将他牢牢压制在洞窟死角,仿佛一只终于捕获到猎物的饿狼。 “那个人,即便黑衣蒙面,可他用的武功实在是太显眼了。” 刀枪不入,铜皮铁骨,仅凭血肉之躯即可断金切玉,这种武功本就是天下罕见,更遑论修炼大成。 “不久之前,我刚在鲤鱼江领教过鉴慧的高招,这蒙面人的武功还在他之上,两者必然关系不浅,而你……” 微顿片刻,方咏雩凑到昭衍面前,笃定道:“鉴慧是你的人。” 指下发力渐重,纵使昭衍内息绵长也被掐得呼吸困难起来,到了这般境地,他竟还能不慌不乱,闻言只是一扯嘴角,哑声道:“一年不见,你真是长进了许多,可我尚不明白,你分明根基不如我,又是如何压制住药性的?” 方咏雩冷笑道:“周绛云这一年来用在我身上的毒药不知凡几,区区麻药又算什么?” 拜周绛云所赐,方咏雩三不五时就要经受药物训练,即便一年时间不足以让他如同水木那样惯于抗药,也大大提升了他在这方面的应对能力,是以这次的麻药固然厉害,方咏雩发作起来也比昭衍迅猛,可他也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到正确的运功法门,凭借截天阴劲悄然化解药力。 “原来如此。” 想通其中关窍,昭衍抬手欲搭方咏雩的腕,喉间又是一紧,识趣地将手垂下,嘴上仍道:“这般看来,周宗主也算是教徒有方,不过……” “不过什么?” 昭衍用眼角余光瞥向掉落在地的金疮药,幽幽道:“周宗主待你煞费苦心,却不知他有无本事弄到姑射仙的毒药呢?” 方咏雩脸色立变,下意识看向左肩伤处。 突然间,一股劲风从下方袭来,方咏雩不及多想便侧身避让,孰料这一躲正中昭衍下怀,适才那一踢本是声东击西,方咏雩这厢动作慢了半拍,腰腹已被一掌击中,当即踉跄了两步,眼中凶光更甚,双手疾出如电,左击面门右抓心口,直取昭衍性命。 山洞内空间有限,任昭衍轻功再好也施展不开,唯有斜身稍转,避开头颅要害,另一爪已当胸袭来,若叫方咏雩抓实,只怕心都要被生生掏出来,连忙沉肩一挡,手爪便落在了肩头上。 方咏雩杀心已起,五指深陷血肉,阴劲也透体而入,同时左手再起,掌未拍到,掌风掌影已然笼罩而来。 眼看昭衍就要丧命在他手下,方咏雩忽觉右手掌下一空,昭衍如灵蛇般俯身自下绕过,单脚勾住他右腿足踝,就地一滚顺势拉开下盘,方咏雩心道不好,脚下一踢一振挣脱开来,整个人向后倒退两步,不料昭衍蓄势的第二脚紧随其后,在他立身未定时一脚蹬在了左小腿上。 这一蹬用力极大,若非方咏雩功力高深,只怕要被他踹断腿骨,饶是如此也被迫倒下,昭衍趁机翻身而起,双手虚晃如圈,将方咏雩左臂锁住,狠狠向后压去。 方咏雩左肩本就带伤,这一下疼得脸色煞白,狠劲却是不减反增,右手顺势缠上昭衍左膝,打定主意要一手换一腿,半分不肯吃亏。 然而,昭衍钳住他的左肩后没有当即发力,而是冷声喝道:“方咏雩,你已身中剧毒,我的人也马上要到了,你真要跟我拼个鱼死网破吗?” 方咏雩手下一顿。 半晌,他竟当真松开了手,侧头看向昭衍,眸中仿佛含了一片深渊淤泥,既黑又粘,令人一看就生出惊悸与恶心。 “的确,我现在没必要跟你拼命。” 唇角上扬,方咏雩恶意地笑了起来:“昭衍,我来之前跟周绛云定了个短期限,倘若逾期未归……你说,这个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未明 眼下情形,崖洞并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方咏雩缓过劲来,思及那两人怕也接近了,遂将昭衍从地上拉起,五指疾点他身上数处大穴,令他真气难行也动弹不得,旋即带人出了洞窟,借着一抹月光向下望去,见离地不过七八丈,底下是一片幽深竹林,于是纵身一跃,燕儿般斜飞连点,双双没入林间。 不多时,方咏雩已挟昭衍来到竹林深处,确定此处无人埋伏,一伸手将昭衍丢在了地上,后者分明受他所制,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张嘴能动,这嘴却不肯饶人,当下嚷道:“痛哟,你这般没轻没重,将我伤个好歹怎办?” 方咏雩走到他身畔,居高临下,冷眼斜睨,嗤笑道:“莫说伤你,我便是杀了你又如何?” 说话间,他的右手已落在了昭衍天灵盖上,只消轻轻一抓,坚硬的颅骨就会如豆腐一样轻易被捏得粉碎。 性命被人拿捏在手,昭衍却是浑不在意地笑道:“好呀,你杀,咱们算做过一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求个同年同月同日死也好。” 他的目光直勾勾望着方咏雩左肩,那点创口不过半指长,涂过上等金疮药后已有了愈合迹象,只是伤处疼痒剧烈,如有虫蚁钻动啃噬,若换了旁人在此,怕已忍耐不住这软刀子割肉的折磨。 昭衍越是有恃无恐,方咏雩越是杀意高涨,有心叫他脑袋开花,掌下真气始终聚而不泄,眼看双方又要僵持起来,终是各退了一步。 “方咏雩,你所中之毒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发作,这点时间也足够我的人找来这里了。”昭衍叹了口气,“周绛云教会你许多东西,怎就没教你能屈能伸的道理?” 方咏雩刺他道:“这一点上我着实远不及你。” 昭衍向来是脸皮堪比城墙拐角厚,被他讥讽一句也不痛不痒,道:“你就不担心自己部下的生死?” 方咏雩领教过那麻药的厉害,他有截天阴劲护体尚且麻痹多时,被留在原地的那些杀手只能任人宰割,可他只是冷笑了一声,神情轻蔑。 昭衍见状,心下顿时了然,笑道:“原来如此,你只怕周绛云的走狗死得不够多,真是好狠的心呢。” “论心狠手辣,我也不比得你。”方咏雩厌恶极了他笑里藏刀的模样,语气甚是森寒,“昭衍,去年在云岭发生了什么,要我提醒你吗?” 昭衍扬起的唇角慢慢回落。 掌下微动,方咏雩强迫他仰起头来,冷声道:“听雨阁为查云岭一案,同时派出冯墨生、萧正风两位楼主,忽雷楼与紫电楼两部精锐尽出,诱饵猎物业已入瓮……这样一个死局,不仅让你盘活了,还可颠倒真假瞒天过海,你真是好大的本事,所有人都低估你了。” 云岭大案的真相究竟为何,天下或有无数人被蒙在鼓里,方咏雩却不在其中,只因随后发生的那场栖凰山惊变,方家说是冤枉,也不尽然冤枉。 “在那个时候,要想促成这等变局,你不仅要祸水东引,还要先将水搅浑,鉴慧这枚棋子必不可少,可他在此前与你实无深交,却肯为你的计划赴汤蹈火乃至背负重罪,若非情谊深厚,便只有立场相当了。”方咏雩冷戾逼视昭衍,“昭衍,他是跟你一样的飞星盟余党,还是平南王府的人呢?” 这一番话出口,竹林内静得落针可闻。 方咏雩忽地笑了起来:“想来二者皆是,否则你不会放心留他在中原作为耳目,左轻鸿也不敢私自包庇这么个朝廷重犯。” “你想报复吗?”昭衍终于开了口,“为你们方家在这场局里沦落成弃子的怨恨?” 这一回,方咏雩没有被他激怒,反而笑得眉眼弯弯。 “你放心,我没疯到这个地步,分得清轻重先后,只不过……”他俯下身,“昭衍,八月十五鲤鱼江畔那场刺杀行动,你还敢说与己无关吗?” 方咏雩笑得温良无害,威胁之意却毫不遮掩,昭衍保证自己若敢说出一个“不”字,这厮扭头就要下刀。 他当初要有这般本事,何至于被亲属内外之人串通起来骗得团团转呢? 心念转动不休,昭衍缓缓道:“八月十五,我尚未入关,北疆与严州相隔数千里,纵我有心,也无那遮天本事。” “你一个人当然不成。”方咏雩脸色微沉,“这一年来风云几变,朝野内外都动荡不安,各方势力皆不敢轻举妄动,鉴慧不过是一面高高竖起的靶子,谁要是急功近利地射上一箭,没准就要引动藏在箭靶后面的天雷地火,是以问题不在此人而在那泄露情报的内鬼身上!” 那场刺杀行动自始至终都秘而不宣,涉事之人不过寥寥,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杜允之恨毒了此人,有心想要抓出内鬼好将功抵过,却是引火烧身难以解脱,余下几人互相猜疑,谁也找不到蛛丝马迹。 方咏雩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死敌,到头来竟已暗通款曲,甚至为了洗脱嫌疑,不惜让唯一的继承人亲身犯险……好一场大戏,好一个骆冰雁。” 感受到头顶那只手愈发冰冷,几乎没了活人应有的最低温度,透骨寒意没顶而下,令昭衍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 若非截天阳劲自发运转抵御寒毒,恐怕他今夜就要活活冻死在此。 好汉不吃眼前亏,昭衍低声骂了句脏话,僵硬的手臂猛地上翻一托,方咏雩对这突如其来的反击也不意外,五指离开顶门之际骤然下落,鹰爪般袭向昭衍手腕,后者却是虚晃一招,就地一滚七步外,挥掌如刀砍断身边一根翠竹,反手向后挥去,正中方咏雩追击而来的手掌。 方咏雩轻叱一声,掌心真气急催,碗口粗的竹子霎时爆裂开来,他脚步如飞一掠至前,掌风裹挟凌厉寒气直击昭衍面门,眼前突兀一花,只见昭衍双掌晃过,左手运足内力与他对掌相抗,右手翻转向下,便向方咏雩丹田拍去。 丹田乃武人要害,方咏雩不敢轻忽大意,当即就要撤掌闪躲,不想昭衍这回用上了截天阳劲,两股相生相克的真气甫一撞上便缠斗起来,他这厢一往无前,对面却是虚实浮沉,将方咏雩的掌力死死粘住,任何一方贸然撤手,必将受到数倍真气反噬,少说也要经脉尽断。 片刻迟滞间,昭衍已抬掌抵在了他的丹田处,方咏雩又惊又怒,左手并指如刀就要戳向他双目,不想一股热浪真气透体而入,瞬间气血流转加快,令他有了种置身温泉的错觉。 因着体质特殊,方咏雩自改修阴册以来便事半功倍,然而有利必有弊,他一面进境神速,一面饱受寒毒侵蚀之苦,尤其周绛云每隔三十六日还要拿他作为炉鼎,不少截天阳劲也残留在他体内,阴阳真气相克难容,这些残余内力不会被他炼化为己用,却是无时无刻不再折磨着他,随着境界拔高,痛苦也有增无减。 方咏雩心知肚明,这是周绛云故意给他留下的隐患,偏偏他别无选择。 察觉到昭衍有意吸走这部分真气,方咏雩虽是心下一松,却也不肯轻易便宜了他,丹田处内劲一放,手上却是劲力微收,昭衍本就无心与他拼个两败俱伤,便只好随之收力,顷刻间已将粘劲化解,两人各自向后踉跄了几步。 “你体内的真气驳杂紊乱,阴阳相冲已成暗伤,现在拔除尚且不晚,当真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若教你吸走了这部分真气,回头到了周绛云面前,我该如何解释?”方咏雩冷冷一笑,“难道要我告诉他,薛泓碧还没有死?” 昭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忽而道:“是了,你不敢。” 方咏雩的笑容僵在了嘴角,旋即眉眼微垂地道:“你不信我会为你保守秘密?” “这话换作一年前的你来说,我信。”昭衍摇头,“至于现在……你不说出来,只因这是你身上的最后一块护身符。” “就说你哪来的好心。”方咏雩的脸色不算好看,“不错,即便到了今日这般地步,我也不会出卖你的底细,你大可放心,不必再惺惺作态了。” “试探是真,想帮你一把也是真。” 昭衍听惯了明嘲暗讽,对方咏雩的冷言冷语丝毫不以为意,只听他语气严肃地道:“你用一年时间将阴册修炼至第八重,我不问你到底用了什么速成法门,但刚才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倘若你不能尽快梳理好自身真气,恐怕你才踏入第九重的门槛,马上就要走火入魔。” 闻言,方咏雩着实吃了一惊。 他确实早早得到了《截天功》的阳册秘籍,但到底不是正统传人,对这门功法的一切认知都源于法诀本身,而有些隐秘只藏在补天宗历代宗主间口耳相传,方咏雩虽有几分猜想,终究落不到实处。 昭衍沉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周绛云耗费半生心血才将阴册修炼至第九重巅峰,缘何要孤注一掷改修阳册?” 方咏雩慢慢攥紧了拳头,半晌才道:“我猜测的是……九重之上尚有更高境界,而周绛云或许在阴册一道上修炼有错,不得不另辟蹊径。” “你也不算迟钝。”昭衍的神情冷淡下来,“不错,《截天功》共有十重境界,只是除祖师独孤决之外,历代宗主再无人练成,我义父生前也不过踏进半只脚,至死不能突破,你可知为何?” 方咏雩脸色微变,只听对面之人一字一顿地道:“欲入无上境,阴阳合为一——《截天功》之所以被分为阴阳二册,是从一开始就在最后做下准备,若要练成第十重,必得将阴阳两册都修炼到第九重巅峰,再夺取对方功力化为己用,胜者一步登天,败者不过为其做了嫁衣裳,再无翻身余地!” 这一年来,周绛云给予方咏雩的每一分纵容与优待,都已提早标了价码,只等在不久之后加倍讨回。 “他执着的不是一册功法,而是你的命。” 倘若昭衍没有点破这个秘密,报仇心切的方咏雩只会愈发贪功急进,如周绛云所愿那般在最短时间内踏入第九重境界,届时他先前埋下的杀手锏就将一并启动,方咏雩根本没有与他对抗的机会,功成之日即是疯癫之日,周绛云只要略施手段就能轻松夺走他的功力,再将他的尸骨弃如敝履。 方咏雩出了一身冷汗。 喉头滚动几下,他声音艰涩地道:“你为何……要告诉我?” 昭衍平静地道:“你若死在了周绛云前面,那才是后患无穷。” 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里血印斑驳,方咏雩恍若不知疼痛一样,喃喃道:“我不想离开补天宗,周绛云也不会放过我。” “你要想活命,就得压制境界,就算要突破瓶颈,也得在周绛云死后。” “我若不突破至高,又该如何取他的命?”方咏雩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你要跟我合作么?” 昭衍眨了眨眼,反问道:“不行么?” 世间万事,没有什么比性命攸关更重要的。 不求回报的善心好意,向来不是昭衍的作风。 方咏雩嗤笑,从善如流地换了措辞,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如今的你,不必任何人指手画脚。” 见他态度缓和,昭衍也没有得寸进尺,直言道:“我不管你察知了多少端倪,但你既然选择隐瞒不报,想来是准备伺机而动,我不吝给你方便,也望你配合一二,至于咱们之间的恩怨……日后了结也不迟。” 方咏雩会意,道:“今夜袭击你们的只有补天宗弟子。”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爽快。 昭衍探手入怀,从贴身的暗袋里取出一样物什,看也不看地丢了过去。 方咏雩接过一看,只见是块巴掌大的圆形令牌,通体漆黑无光,正面刻有龙飞凤舞的“天”字,背面则是人首蛇身的女子刻像,恍若传说里炼石补天的女娲娘娘。 “这是——” “女娲令,我义父给的。”昭衍耸了耸肩,“这玩意儿曾是补天宗的宗主令牌,不过在他被赶下位置之后,女娲令也就成了一块废铁,你就算拿它去当,不仅换不了几个钱,还会惹上一身麻烦。” 方咏雩眉头微皱:“既然如此,你将它给我做什么?” 昭衍叹道:“当初义父将它给我,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话听来抱怨,方咏雩却是心思微动,将令牌收入怀中,感受着肩上疼痒剧烈,他向昭衍伸手道:“解药给我。” “没有解药。”不等方咏雩翻脸,昭衍又慢吞吞地补充道,“我们寒山族医亲手调制的上等金疮药,伤口止血快恢复更快,你身上那点小伤只消半个时辰就能愈合如初,唯一不好的地方是上药之后疼痒难耐,堂堂七尺男儿忍着点怎么了?” 方咏雩:“……” 他伸手一摸,那伤口表面果然已经愈合了,登时脸色一冷,拂袖便走。 昭衍只当他恼羞成怒,站在原地笑得肩膀直抖,不想方咏雩走出几步后忽地驻足,轻声道:“昭衍。” 笑声戛然而止,昭衍抬头看去,只听那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他身死之前,什么也没说。” “他”是谁? 昭衍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殆尽,眼睛微微睁大。 “那天,江烟萝手段用尽,想要知道他私通藩王图谋造反的原因……” 方咏雩的声音很平静,如说着与己无关的事,只有身侧悄然凝冰的几根枯竹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当时已是穷途末路,江烟萝放着九宫名单不要,执着询问这个答案,他也死撑着不肯说,于是我跪求周绛云,成全了他。” 寒气从方咏雩身上蔓延扩散,他问道:“那个答案,你知道是什么?” 昭衍当然知道,可他不能说,也清楚方怀远为何至死不曾松口。 他只能吞下喉间那口腥气,郑重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权当金疮药的回礼。” 方咏雩笑了笑,而后道:“下次见面,不再留情了。” 终究是昔者难追,旧梦不回。 或许终有一日,他真会死在他手里。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昭衍有一瞬动了先下手为强的心思,但也只是一瞬间,他旋即就笑了。 “慢走不送。”他轻笑道,“你我再见不会太久的。” 方咏雩动作微顿,终是没有回头,脚下一点地面,便如鬼魅潜入夜里,随风不见了。 直到风息叶止,昭衍才敛了笑容,扶着一棵竹子慢慢坐了下来。 方咏雩的武功实是进境非凡。 昭衍身中麻药,又苦战了数场,纵使药性已被他化解了七七八八,可方咏雩那一手点穴功夫委实厉害,强行冲破穴道使他受了些内伤,放在以前无关痛痒,架不住心口上的蛊虫被真气惊动,伺机作祟起来,疼得他背后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偏在这时,从右边传来了两道脚步声。 “两位看了许久,不知是否合意呢?” 昭衍正运转内力压制蛊虫,此时坐在地上动弹不得,笑得人畜无害,眼神却冷如刀锋。 阴影深处,两个人并肩走出,赫然是先前那蒙面人和一名身穿兜帽罩衣的清瘦男子。 方咏雩说得没错,当时在白鹿湖畔并非以二对一,而是以一敌三才对。 只不过,昭衍才是那个“一”。 第二百二十三章 敌我 昭衍盘膝坐地,虽是难以起身,但神志清醒,见这两人现身出来,心知躲避不过,也不做那无用功,只开口道:“二位前辈,晚辈心脉有患,真气运使正当紧要关头,还请手下留情。” 即便是在湖畔激斗时,蒙面人也不曾身带杀气,此刻果然停步不前,却见那罩衣男子一个抢步来到昭衍身前,垂袖出手向他胸口玉堂穴拂去。 玉堂穴是任脉行气要穴,昭衍眼皮一跳,到底是没躲开,行气登时受阻,可不等真气溃散乱冲,那根手指又向下一滑直取神阙穴,此乃任脉阳穴,也是人身要害大穴,罩衣男子一指点中穴位,一缕中正柔和的真气随之渡入其中,调动昭衍自身的元气。 顷刻之间,昭衍先是浑身发寒如堕冰窟,继而丹田燥热恍若火烧,好在玉堂穴先被点中,乱闯的真气甫一冲击穴道即刻散入经脉百骸,不多时便水火交融风波平,他侧头吐出一口淤血,蛊虫作祟渐止,通体舒泰起来。 只不过,伤势虽有缓解,但此人点穴手法玄妙独门,玉堂穴阻塞未开,昭衍暗暗运功,身上数处气穴都一并作痛,如有盐水银针密集刺入,疼得他闷哼一声。 “自讨苦吃。”看穿了他的小动作,罩衣男子发出一声嗤笑,抬手掀开兜帽,后方的蒙面人也将黑巾解下,露出真容来。 昭衍看清二人面目,忽地叹了口气。 “年纪轻轻便唉声叹气,你是老鸦变人爱号丧,还是死到临头自唱衰?” 恶语当面,昭衍非但不以为意,还生出了一股“果然是他”的熟悉感,遂拱手行礼道:“久别重逢,得见二位前辈矍铄安好,晚辈不胜欢喜。” 这两人不是旁人,正是游僧明净和怪医殷无济。 六年不见,二人风采依稀,只是殷无济脸色奇臭,仿佛昭衍倒欠了他八九十万两真金白银,冷笑道:“欢喜?你明知刘一手藏身在流珠洞内却假装不觉,借他之口向我二人传话,好让我们来替你收拾烂摊子,自个儿树下乘凉,算盘打得噼啪响,确实该喜。” 昭衍瞧着殷无济满脑门子官司,知趣地不跟他顶嘴,朝明净又行一礼,诚恳道:“先前情势非常,晚辈多有得罪。” 明净的脾气实比殷无济好上百倍,笑道:“贫僧出手偷袭,有失在先,小施主不必如此。” 他今夜身着一袭夜行衣,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连根手指也不露,可先前有过一番交手,眼下合起掌来,十指根根齐全,昭衍面上不由得流露出些许讶色。 这点异样旋即无踪,却逃不过殷无济一双毒目,他忽然伸手抽掉了明净的一只手套,只见那左手食指与中指半截而断,切口虽已结痂长拢,但不难看出伤时尚新。 昭衍下意识接住那手套,这才发现对应两指套内都有若肉填充物,穿戴上去与常人无异,心中顿时明了。 殷无济语气森然地道:“姑射仙倒是跟你好,连这也告诉了你。” 聪明人都该知道这话不可接,昭衍却跟犯了糊涂一样,顺着话道:“若非如此,出使望舒门的差事也落不到晚辈身上了。” “有些差事表面光鲜,实是沾手即脏洗不干净,你也乐意?” “世间无处不有浊,堂皇之下最多藏污纳垢,脏活累活固是苦差,也不失为一条捷径。” 言至于此,殷无济难得没有出口伤人,只是盯着昭衍,眸中幽光冷冷。 几句交谈间,昭衍已将一口真气在丹田中运转数周,殷无济的点穴功夫实在厉害,行气稍有差错便要逆冲,他疼得如遭刀绞,面上依旧声色不变,见明净开口欲打圆场,抢先发问道:“江平潮那处如何了?” 殷无济讥讽道:“你都是泥菩萨过河了,还管他人安危?” “二位前辈既然双双至此,赶去另一边的人想必就是刘护法了。”昭衍略一思索便皱起眉来,“以刘护法的为人,即使方、江两家已结了血海深仇,也不至于迁怒到平潮兄身上,你们今夜兵分两路,无非是为望舒门做打算,欲以平潮兄为令箭叩开滨州大门,使望舒弟子通行无阻,可惜谢掌门未必会领这个情,否则我们这一行人压根出不了玉羊山。” 被人当面揭穿心思,明净难掩惭愧,合十道:“谢掌门高风亮节。” “这与气节无关,只是你们知其一不知其二,平潮兄的身份固然贵重,可在他们父子情裂之后,他的地位已不可与往日并论,何况……”昭衍看向明净残缺的左手,语气微沉,“二位前辈已经知晓海天帮真正做主的人到底是谁,江天养或许念及骨肉至亲,她却未必顾惜手足之情。” 明净微愣,只得轻诵佛号,摇头叹息。 殷无济却是个不好糊弄的,当即道:“昭衍,避重就轻的话就不必说了,倘若江平潮当真毫无价值,你会在他身上枉费心力?咱们开门见山,他于我等实无用处,对你却是不可或缺,若想他安然回转,便收起你那些小心思,否则我会将他带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左右这栖凰山也好,鱼鹰坞也罢,想来他都已失望透顶,也无留恋了。” 江湖皆知怪医殷无济惯来恣意乖张,却是个言出必践之人。昭衍暗道一声麻烦,掂量了下自身处境,乖乖低头服软道:“二位前辈对晚辈有救命之恩,若有吩咐切莫客气,晚辈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吩咐谈不上,有件事要问你。”殷无济语气渐沉,“去年九月,步寒英遇袭一事,真相究竟为何?我不想听那些拙劣的谎言,你想好了再说。” 同样的诘问,昭衍却不可用同样的话术敷衍回去,他脸上的笑容淡下,半晌没吭声。 殷无济逼问道:“敢做不敢当么?” “想不到家师离开中原十八载,诸位前辈竟还如此挂心他,实在让人感动不已。”昭衍道,“只不过,谢掌门有此一问是忧心北疆,殷前辈已是闲云野鹤之身,素来远避纷扰,如今又是为何追根究底呢?” 这话问得尖锐,殷无济立时怒道:“小子,冯墨生死在云岭的消息你骗得过旁人骗不过我等,试问一个死人如何设局偷袭得了步寒英?因他遇袭失踪,塞外风波四起,乌勒先后派遣了数支狼队扰边,只怕烽火燎原就在岁末,届时谁能独善其身?你今日若不交代清楚,休想从我二人手中逃脱!” 一瞬间杀意暴涨,昭衍转头看向明净,苦笑道:“大师,晚辈实属冤枉。” 明净看了一眼怒火中烧的殷无济,劝说道:“小施主,你不妨讲清此事始末,是非曲直自有分解,我等定不为难,你如果有何难处也尽管说来,贫僧定当尽力援手。” 他惯是通情达理,可话里话外都没有解围之意,反倒向左走出几步,配合殷无济堵住了昭衍退路。 昭衍本能地反手摸剑,却忘了藏锋被落在上方崖洞内,这一下摸了个空,反倒将小动作暴露了出来。 “你想动手?”殷无济眼眸微眯,笼在袖里的右手已捏住银针,针尖幽光吞吐不定,隐约可见暗色,显然是淬了毒的。 眼看着大势已去,昭衍退了两步即驻足停住,许久才道:“大师,你真愿帮我?” 明净道:“只要你清白无愧。” “那我若不清白呢?” “这……” 明净一凛,他同殷无济对视了一眼,轻声道:“只要你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昭衍怔了怔,望着二人凝重的神情,忽地想要发笑。 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哪怕犯下了这等罪错,在他们眼里,也是可以回头的么? 本已涌到嘴边的话被昭衍生生咽下,他垂眸掩去黯然之色,声音转冷:“大师果然慈悲为怀,可惜诚如殷前辈所言,有些脏东西沾了手就洗不干净,有些路也是不能回头的。” 明净语塞,殷无济身上的杀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死死盯着昭衍,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你们都想做却不能、不敢去做的事。” 冷风拂过,真气受阻的昭衍瑟缩了一下,恍惚间又回到了初至寒山那日,可那山川漫雪压在眼前,也比不得这一阵风寒彻心扉。 “你们都问我去年九月在寒山发生了什么,何以镇守天门十八年的寒山之主会在一夕间生死不明,我又在其中扮演了哪种角色……是了,这些事能瞒过无数旁人耳目,终究骗不过知根知底的你们。今夜两位既然问了,我也据实已告,是我假借冯墨生的名义动用了他手下一批忠心死士,联合这些年来对寒山仇视甚深的诸多仇家高手,共同在鬼哭谷布下了天罗地网!是我泄露了寒山外围巡守队的情报让他们遭遇危险,以此声东击西让师父孤身赴会!是我掳走白姑姑将他引入陷阱,在关键时刻以‘参商’偷袭了他!如今塞外风声鹤唳,边陲各镇枕戈待旦,俱是我暗中推动的。” 刹那间,竹林内一片死寂,只有空荡风声呜咽回旋。 明净心头巨震,一时竟不能言语,便连殷无济也脑中嗡响,半晌才艰涩道:“你……为什么……” “殷前辈,何必明知故问呢?”昭衍徐徐道,“鉴慧连冯墨生已死的消息都告诉了你们,云岭真相究竟如何也不必我多说,既然用了祸水东引这样的绝户计,总不能功亏一篑,只有塞外陡生动荡,才可补全计划的最后一环。师父他这一失踪,寒山就从天门变成了险地,乌勒群狼不会放过这大好肥缺,雁北关也不可失却这道屏障,外部波澜横生,内有角力斡旋,关内的南北之争不得不暂且延缓,各方势力浑水摸鱼,这就是我们绝无仅有的机会了。” 殷无济冷冷道:“所谓‘我们’,也包括姑射仙。” “实不相瞒,我去年奔赴云岭,并非冲着解围而去,是与姑射仙做了交易。”昭衍幽幽道,“我要她的全力支持,她要我扫平障碍,冯墨生在云岭身败名裂之后,忽雷楼的势力一分为二,明面上的被阁主萧正则收归掌中,暗地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人手线路都落在了姑射仙手里,去岁惊变之后,死忠于冯墨生的那些人都追随他下了阴曹地府,剩下的分散于塞外各部,步步深入草原,关键时刻就能逐个启用,实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是她指使你——”殷无济咬紧牙关,“欺师灭祖!” “她确有此意,可我若是不愿,谁也强迫不得我,之所以做下这件事……殷前辈,我师父坐镇寒山十八年,软硬不吃,冥顽不灵,他是北疆关外的定海针,也是这场僵局的不化骨,西川与朝廷这些年都曾数次相请,无不被他拒回,你们当真没有一刻觉得他碍眼么?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便我没有抢先下手,你们也不会容忍他在那个位置上再坐十八年,偏他这个人跟谢掌门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昭衍勾起唇角,“我做了这件事,任何人都可以指着鼻子骂我,唯独你们不行。” 这句话一出,殷无济脸色几变,有心想要反驳怒骂,却是出不得口。 他能骂昭衍什么?背信弃义,欺师灭祖。 昭衍为何这样做?血海深仇,不惜一切。 殷无济的一张嘴最是毒辣刺人,只要他想,仅三言两语就可化为千刀万剑将昭衍戳得体无完肤,可当愤怒裹挟恶语冲上喉头,又被他竭力咽了下去。 十八年前九宫飞星,十八年后流亡离散,纵使殷无济本为局外之人,但他此生最重要之人先后卷入这场血腥漩涡里,早就不容他抽身而退了。 正因如此,在步寒英拒绝他的提议,甚至有意将昭衍排除在外的时候,殷无济确有一瞬生出了狠意。 殷无济不禁想道:“知徒莫若师,步寒英才是对的。” 一时间,殷无济心神大乱,周身浑然自如的气息也躁动起来,在旁的明净察知不妙,忙提起内力猛喝一声,犹如暮鼓晨钟,生生将他惊醒。 “阿弥陀佛。” 明净合起掌,没再说什么回头向善的佛偈,他身为长者,却向昭衍低下头去。 昭衍的眼眶霎时红了,可惜仅仅一下,他用力闭了闭眼,眸中便只剩血丝。 “北疆是否战火重燃,决定不在塞外而在关内,我们没太多时间虚耗了。”他寒声道,“二位前辈既已得了答案,也该心满意足。江平潮我是一定要带走的,至于望舒门预备南下驰援蜀南……迟则生变,莫入滨州,我言尽于此。” 闻言,殷无济收拢心神,脸色一肃:“滨州有变?” 昭衍不置可否,转头就要离开,殷无济心知其中必有大事,哪容他就此脱身,当下朝明净使了个眼色,后者轻声一叹,身形猛然一晃,抢步向昭衍肩头抓去。 明净虽在江湖上名声不显,武功之高却是罕有匹敌,何况昭衍气穴受制运功不得,这一抓当是十拿九稳,却听那人忽地开口喝道:“动手!” 这一声急呼令人始料未及,明净动作微顿,又听殷无济大声道:“快躲开!” 来不及了。 就在昭衍话音出口之际,竹影深处已有一道白影飞扑而出,快如疾风闪电,只消眨眼工夫就落在了昭衍身后,素白伞面骤然张开,明净只觉手下一震,一股凛冽寒气透过伞面扑面而来,顷刻就将他五根指尖冻住,阴冷内力随之缠上,明净整条手臂都被冻得僵硬青紫,当即提起《宝相决》真气与之相抗,脚下一错一旋,倒退七步回到殷无济身边,手臂振力一甩,竟抖落了无数细碎冰渣。 “什么人?” 殷无济捏紧毒针抬眼看去,却是一下认出了天罗伞,登时愣住。 交手只在兔起鹘落间,昭衍这才回过头来,朝着身后之人弯眼一笑:“都说了,你我再见不会太久的。”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哼。 伞面下移,露出方咏雩那张苍白如鬼的脸庞,他神情冷淡,眸光幽深,盯着前方两人时如毒蛇蓄力,随时可能发动雷霆一击。 竹林内霎时鸦雀无声。 下一刻,两道人影同时拔地而起,利剑与肉掌铿然相接,撞开一片火星!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不归 高手过招,往往是试探即知深浅。 先前在白鹿湖畔,方咏雩一时不察中了麻药,明净要将他制服也颇为不易,如今他药性已解,真气流转无阻,打起来愈发棘手,只一错愕间,那道寒光已破开护体罡风,剑尖吞吐如蛇信,左点“仙人指路”,右出“雪飘纷飞”,刚柔剑势分合不定,攻向他腰腹两侧。 明净见过方咏雩用鞭,不曾想到他还使得一手好剑法,思及此子原是临渊门少主,虽受羸弱病体所困,家传剑术也该是烂熟于心的,当下不敢大意,双掌凌空画圈锁向剑刃,却听风声骤变,方咏雩手腕一抖,剑锋也随之急颤,忽左忽右虚实难测,轻易挡开两手攻势,直取明净胸前空门。 这一剑端的是出其不意,奈何明净身怀《宝相决》神功,境界比之弟子鉴慧高出一层不止,纵然是藏锋这般利器刺中他身,剑尖也不得入肉半寸,更有一股猛劲反震而回。方咏雩本该收势卸力,可他先已吃过暗亏,又被昭衍算计利用,此时狠意上涌,竟是不退反进,左手一掌拍在剑柄上,力上加力,饶是明净有刀枪不入之功体,也被这道凌锐之力刺得向后飞退,眼看胸前一点血色陡现,他脸色微变,忙伸左手握住剑身,右手攥指成拳朝方咏雩胸膛打去。 两人在这竹林里悍然交手,年纪至少两轮之差,过起招来却是难分高下,方咏雩是全力猛攻,逼得明净不敢有半分留手,是以一招狠过一招,一合险过一合,不过片刻工夫,这一老一少已斗过了百招,拳剑相交无不险象环生。 下方,昭衍持伞倚竹而立,他的眼力最是毒辣,曾与谢青棠几度交手,又从李鸣珂那里得到了《宝相决》的十二式连招武谱,还与鉴慧有过相关深谈,可谓是当今最了解《宝相决》这门功法的外人,故而轻易便可看出明净这身道行与当初借助外力强提境界的谢青棠不同,是实打实的六境十二式巅峰,全身上下只剩一个不知名的罩门,功力浑厚,招法玄妙,方咏雩短时间内或可占据上风,一旦陷入苦战,胜败必将翻转。 不出他所料,打过两百余招,明净依旧气息绵长,拳劲腿力有增无减,方咏雩已是呼吸微乱,凌厉剑招少出渐缓。察觉对手势弱,明净抢进一步,双手一错使了个“龙腾虎跃”,一爪锁他剑刃,一掌攻他天灵,方咏雩心下一惊,剑锋斜挽而回,堪堪横过头顶挡下一掌,然而明净的掌力何其雄浑,这一掌打在剑上,“隔山打牛”的内劲却直透人体,仿佛一座大山崩塌盖顶,他双腿微曲向下,眼看就要被打压下去,忽听一声厉喝传来:“天女散花,出左向右!” 紧要关头,方咏雩不及多想,应声折腰一转,无名剑错锋飞旋如莲花开绽,生生荡开明净力压一掌,又听昭衍喊了一声“平地起风”,本是向下刺去的剑势猛然一提,自下而上划过半月,朝着明净肩头斜劈过去。 明净虽讶不慌,挺身撞向剑锋,手掌一翻一沉,欲顺势擒住方咏雩,却不想这小子近墨者黑,竟跟着昭衍有样学样,一式“平地起风”未尽,紧接一招“皎月出云”,蓦地从左右合攻下抽剑离身。 两人距离甫一拉开,方咏雩便缓过气来,立时施展身法,忽起忽落,飘然如鬼,明净几个扑击都慢他一步,拳脚几变也落不得实处,险被他绕得不知南北,唯有专攻为守,见招拆招数十个回合,凭借金刚不坏的肉身与方咏雩相抗,一招一式竟无破绽可寻。 眼见一场激斗变为苦战,本是袖手旁观的殷无济眉头紧皱,又听昭衍再要开口,他脸色一肃,挥手间数枚银针飞去,幽光闪动只在眨眼之间,但闻几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银针大半都被伞面挡落,却有两枚连珠后发,分射昭衍双腿,任他踩着竹子纵身而上,到底是真气难续,腾空片刻便即落下,右臂倏然一疼,正是殷无济算准了他起身落下的时机方位,又出一针偷袭得手。 这枚银针上的药力比之先前强过不知多少,昭衍只觉右臂全麻,旋即头晕眼花,险些没能握住伞柄,本能伸手欲扶竹稳身,不想眼前重影,这一下竟抓了个空。 恍惚之间,殷无济已是欺身而近,并指点向他中宫大穴。 昔为补天宗三大长老之一,殷无济又是个人憎鬼嫌的臭脾气,虽是一心沉迷医毒之道,但若没有几分真本事在手,怕在遇见明净之前已被人剥皮拆骨。他身法飘忽,转眼已到昭衍面前,本是出指急点,忽又虚晃连变,手影翻飞甚为诡谲,昭衍几度蓄力反击都不得奏效,反倒引得自身血气乱闯,脸色再白,身形猛一摇晃,却见两根指头倏然袭来,一改方才灵变不定之势,快捷无比地点向他膻中穴。 膻中穴乃上气海穴,为任脉重中之重,若让殷无济一指点中,昭衍便再无还手之力,他心下一急,挥伞就向殷无济挡去,可没了内劲在手,天罗伞也就形同凡物,轻易就被殷无济夺下,右手两指破开防势,眼看就要落在他胸膛正中处。 就在此刻,殷无济心头警惕骤起,想也不想就向后跃开,可他离得太近,抽身已晚半步,将要移开的手腕忽被擒住,竟是昭衍出手如电,一把抓他腕子,一腿扫他下堂,上下合攻只在瞬息,殷无济整个人被他过肩摔出,昭衍仍未放手,锁臂拦腰顺势后压,两人连打三旋,殷无济只觉后背一痛,旋即喉间发紧,人已被昭衍扼颈抵在一根粗竹上。 “殷前辈,莫要乱动。” 昭衍面上笑得人畜无害,下手却是毫不留情,三下五除二就卸了殷无济两臂关节,快到直至几息过后,殷无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袭来。 片刻间,殷无济已疼出了一身冷汗,艰涩道:“你故意引我出手……你是何时冲开了穴道,又是怎么不受药力的?” “我是不会将希望尽数寄托于他人之身的。” 昭衍只是一笑,抬头看向另一边兀自缠斗的两人,高声唤道:“明净大师,且先住手。” 这厢惊变只在电光火石间,明净不顾自身安危,撇下方咏雩就要折身冲来相救,却见昭衍手指用力,殷无济登时呼吸受阻,脸色也难看起来。 昭衍轻声道:“明净大师,晚辈胆子小,可别吓唬着我。” “你——”明净纵有再好的脾气,眼下也是又急又怒,可他投鼠忌器,果真一步不敢再动。 他沉声问道:“你待如何?” “大师这话可就有失公道了。”昭衍的目光越过他看向方咏雩,嗤笑一声,“今夜是你二人发难在先,现在不过功败垂成,难道只许你们宰割鱼肉,不让我等抢刀俎吗?” 闻言,方咏雩亦是面露冷笑,他对明净道:“你若要逃走,我是拦不住的。” 这话说得切实,可明净哪肯抛下殷无济独自离开?听出方咏雩言外之意,他面色微凛,遂叹出一口浊气,果真将真气收归丹田,如金似玉的皮肉缓缓松弛软化,他踉跄了两步,胸背几道大穴即被方咏雩重重点下。 制住了明净,方咏雩却不觉乐观,这和尚的武功已臻化境,《宝相决》又古怪非常,想来只是一时受制,他不敢有所放松,以剑抵在明净颈侧,转头望向昭衍问道:“要杀了么?” 昭衍劝道:“方施主,你杀心过重,谨慎入了魔障。” 方咏雩:“……” 怕他恼怒之下真动杀手,昭衍忙道:“送佛送到心,咱们带上他二人,这就寻刘护法去,好将平潮兄换回来。” 方咏雩自觉已是仁至义尽,本不愿随他同去,提及刘一手才面色稍缓,张口几次竟也无话,只挟持明净跟在了后面。 诚如昭衍所想,他们这方兵分两路,对手亦是各个击破。彼时正值仓促之间,送江平潮离开的护卫仅有十人,没了快马充当脚力,他们带着重伤患任是轻功再好也难奔出十里地,很快就被以逸待劳的刘一手率人追上,纵使奋力抵挡,终究寡不敌众,陆续倒在了沿途上,死活不知。 刘一手事先与殷无济二人有过约定,一经得手便在某处古道旁等候会合,他是个恩怨分明之人,虽已立誓与海天帮不共戴天,但对江平潮并无迁怒,此番出手实乃事急从权,发现江平潮重伤昏迷不醒,他不敢有所怠慢,一面紧急处理伤口,一面派人速寻殷无济赶来。 流亡一年,至今仍跟随在他身边的人无一不是心腹死忠,那人当即领命而去,却是过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回转,刘一手心中警惕暗生,正要命人加强布防,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先前那名属下匆匆赶回,难得神色慌张,身后还跟着四条人影。 刘一手让人点燃火把,单手按住刀柄,借着熊熊火光凝神看去,当先两人赫然是明净与殷无济,可不等他松出一口气,又见落后二人现身出来,顿时大为惊愕,失声道:“少主!”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今夜竟会在此见到方咏雩! 去年栖凰山大劫,刘一手事先已得方怀远千叮万嘱,惊变之日忍痛弃主而去,率领总舵内的一帮铁杆嫡系杀出重围,自那之后风云翻覆,他们回不得栖凰山,也不能就此逃回临渊门,便在江湖上颠沛流离,一面饱受听雨阁、补天宗以及新武林盟三方势力的穷追猛打,一面趁机摸清白道各大门派的立场态度,为蜀南老家争得喘息之机,总算不负重托。 然而,方咏雩的下落始终是刘一手的一大心病。 说来唏嘘,那时情势危急,方怀远抱定决意做好了诸多安排,唯独没能为亲子留好后路,刘一手只知当日方怀远拼死从周绛云手里将人救出,却不晓得方咏雩在此之后有何遭遇。这一年来,他四处打听方咏雩的踪迹,甚至冒险潜入过娲皇峰,可惜龙潭虎穴实不易闯,方咏雩又在周绛云身边闭关不出,刘一手几番险死还生都未能探得他的消息,本已有些心灰意冷,不成想还有再见之日。 刘一手顾不得其他,疾步上前就要去抓方咏雩的肩膀,想看清他是人是鬼,结果一抓落空,方咏雩将明净挡在身前,神色冷淡,竟如陌生人一般。 “少主……”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刘一手火热的心都凉了半截,他怔怔看着方咏雩,忽听旁边传来一声轻咳道:“刘护法,久违了。” 刹那间,刘一手回过神来,目光如电刺向说话之人,见到昭衍又是一愣,再看明净与殷无济受制于他二人,立刻心下一凛,身后众人察觉不对,登时散开合围过来,将场中五人团团围住,刀剑倒映火光,殷红如血。 身陷重围,昭衍却是笑如春风,道:“刘护法,江少主的伤势如何了?” “……伤及脏器,寒毒入体。”深深地看了方咏雩一眼,刘一手勉强压下心潮翻涌,“若要他性命无忧,不可再拖延医治,你将殷先生放开。” “救人如救火,应当的。” 昭衍倒也爽快,朝方咏雩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同时松手,明净武功高强,实已冲开穴道恢复自由,只是顾及殷无济,一路上并不曾出手偷袭,眼下脚步轻移便将殷无济护住,出手利落地帮他接上双手。 殷无济身为医者,一双手最是精贵不过,昭衍不曾痛下狠手,用的是“绕指柔”奇技,这下骨节复位竟无痛感,只消活动几下便能气血畅通。饶是如此,阴沟翻船之耻也让殷无济心下恼怒,他狠狠剜了昭衍一眼,懒得多说半句废话,径自越众而出,来到江平潮身边查看起来。 刘一手见状松了口气,皱眉问道:“江少主缘何身受如此重伤?” 为免打草惊蛇,埋伏在白鹿湖畔见机行事的唯有明净与殷无济,刘一手率众在外,只知补天宗杀手在此螳螂捕蝉,却不知领头之人正是方咏雩,故而有此一问。 闻言,昭衍心道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正要开口委婉揭过,却听方咏雩冷声道:“是我下的手。” 刘一手大吃一惊,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白衣血袖,不由想到最近在江湖上愈演愈烈的传言,登时浑身巨震,颤声道:“少主,你莫非——” “刘护法!”昭衍打断他道,“你们是自家人,劫后重逢想来有许多话要说,何不寻个好风好地慢慢道来?” 说话间,他抬眼扫过四周,凡与他对视之人无不喉前发寒,如有冷锋抵住要害, 竟是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被昭衍打了岔,刘一手总算惊醒过来,心知这里人多眼杂,又瞥见敌我难明的昭衍,当下做了决断,抬手道:“众人听令,退出一里之外!” 一里地说远不远,可若是发生紧急事态,只怕赶来不及。见刘一手神色坚决,众人虽有疑虑但无二话,纷纷收起刀剑,顷刻散开不见。 昭衍感慨道:“令行禁止,好一支精锐人马。” 没了外人在场,刘一手哪还顾得上其他,抢步来到方咏雩面前,这回总算按住了他的肩膀,感受到掌下的躯体瘦削冰凉,这铁骨铮铮的汉子也不禁红了眼眶,喃喃道:“少主,是我无能,这一年来寻你不得,让你吃了许多苦楚,我、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盟主……” 方咏雩沉默了片刻,道:“刘叔,你追随他四十年,风来雨去鞠躬尽瘁,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更没有哪处对不起我。” 刘一手听他这般说,心中酸楚更甚,忍不住道:“少主,逝者为大,何况盟主他……是你爹爹啊。” 他是看着方咏雩长大,对方家父子和两任夫人之间的事再清楚不过,当初不说是身为下属不敢言主家是非,可眼下生死劫后,方咏雩对方怀远纵有再多怨怼,也不该在人死之后连声“爹”也不愿唤出,实在令人心冷齿寒。 方咏雩自然听出了刘一手言下之意,微微扯起唇角,没有出口辩驳什么,只对昭衍道:“令牌的人情,我也还给你了。” 昭衍叹道:“你我之间,需要算得一清二楚么?” 方咏雩漠然道:“与你打交道,明算账总好过吃暗亏。”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竟将刘一手撇在了旁边,后者心知刚才说错了话,偏偏口舌笨拙不知如何是好,便听殷无济头也不抬地喊道:“臭小子,过来帮忙。” 江平潮身上的外伤只是次要,真正棘手之处在于寒毒,此为极阴真气所成,要想连根拔除非得借助极阳真气不可,殷无济当即将昭衍拉来做苦力,正好给了刘一手找补的机会。 刘一手踌躇了许久,按耐下心头复杂情绪,对方咏雩道:“少主,周绛云觊觎阳册已入执迷,你留在他身边甚为危险,还是随我回翠云山去。” 望舒门即将举派南下,刘一手等人也该回归山门,既然找到了方咏雩,哪有对人置之不顾的道理?他一番拳拳心意,即便周绛云亲身在此,刘一手也愿拼却性命换方咏雩安然脱身,奈何对方并不领情。 “待我们回了蜀南,那魔头纵有再大本事,也不能……” 没等刘一手说完,方咏雩便断然道:“刘叔,你们走,我不回去了。” 刘一手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二百二十五章 后路 方咏雩骨子里其实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他身为方怀远的独子,打一出生就活在众人瞩目中,偏偏羸弱多病,许多事情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得不以诗书礼仪粉饰自身,装出一派温良恭俭让的君子模样,但在连遭惊变之后,这点深埋多年的野心便疯涨壮大,再不肯蛰伏于皮相之下。 方咏雩不回临渊门,并非使性闹气,人人都劝他迷途知返,可他想要远走前路赢到最后,仅此而已。 刘一手不懂他,昭衍却是明白的。 那厢气氛冷凝沉重,这边也不遑多让。殷无济脾气虽臭,全身搜遍也凑不出半斤医德,但他胸怀不窄,亦分得清轻重先后,诊断出江平潮的伤势症结,当下取出金针渡穴施救,不忘吩咐昭衍帮忙拔除寒气,如此双管齐下,只消半盏茶工夫,江平潮的呼吸便平稳下来,眼睑微颤就要醒转。 方咏雩那一手刀并未留情,江平潮的五脏六腑都被寒气所伤,如今寒毒虽净,脏器受损却非朝夕能愈,倘若现在清醒过来,无异于苦受活罪,是以昭衍不等他意识恢复,眼疾手快地拂上昏睡穴。 殷无济阴阳怪气地道:“你点他作甚?有些苦总要亲口吃过,下次才长记性。” “过犹不及。”昭衍的语气不冷不热,“他接下来还有大用,可不能废在这里。” 闻言,殷无济眉头紧皱,显然不喜他这般说法,又想到先前发生的种种,神色冷厉起来,道:“除了一层身份,我可看不出他有何用处。” “光是这层身份,已经足够好用了。”昭衍掏出帕子擦拭手上血迹,“你们在鲤鱼江大摆迷魂阵,又指使鉴慧现身引火,无非是为了将死水变活,一来把杜允之这枚钉子从滨州移走,二来借听雨阁之势逼迫新武林盟,好为望舒门南下借道做准备。” 他说得笃定,殷无济也不否认,质问道:“你既然心知肚明,为何要横加阻拦?” “我能看出端倪,难道姑射仙会一无所觉?”昭衍摇了摇头,“说句难听的话,即便我们都知道江天养得位不正,可新武林盟背后到底有着听雨阁的支持,纵使姑射仙生有异心,终究是他们自个儿窝里斗,容不得外人中伤分食的。因此,谢掌门在醉仙楼当众打了江天养一记耳光,望舒门也就没了退路,早晚都要被杀鸡儆猴,故而此番虽有听雨阁暗中推动,但未尝不尽合江家父女的心意。” 殷无济是何等敏锐之人,当下神色一凛:“她借此机会试探你!” “不仅是我,还有平潮兄。”昭衍目光低垂,“去年栖凰山大变之前,平潮兄已经得知了真相,在大是大非面前,他选择站在公道一方,可这在江家父女看来无异于背叛,这次借机再让他做回选择,平潮兄如是回心转意固然好,倘若他袒护望舒门……” 说到此处,昭衍抬手在喉前比划了一下,意思不言而喻。 狠辣果决如江烟萝,即便面对血亲也不会心慈手软,江平潮若从此一蹶不振倒还罢了,可他要是振作起来却执意要跟江烟萝对着干,江烟萝便不再手下留情。 为她充当刽子手的人,正是昭衍。 于公于私,昭衍自是不愿见到江平潮走上绝路,可这趟随行之人多为江烟萝亲自点选的爪牙,有些事若做得太明显,怕是昭衍也难收场,好在事情并未发展到最糟糕的地步,方咏雩便掐准时机出手了。 江平潮要是在玉羊山地界上遭遇不测,已置身于风口浪尖的望舒门自当脱不了干系,可若罪魁祸首乃补天宗一方,情况又将逆转。 殷无济想通其中关窍,忍不住斜瞥那边的方咏雩一眼,低声道:“这么说来,他之所以设下埋伏袭击你们,并非为了私仇,而是借此替望舒门挡箭?” 昭衍道:“这不过是我的片面揣测,左右他是不会承认的。” 殷无济对方咏雩素无好感,在他认贼为师后愈发不齿,眼下却不禁大为改观,一旁的明净更是合掌轻诵了一句“善哉”。 言至于此,殷无济待江平潮的态度也缓和下来,沉吟道:“如此说来,我等岂不是坏了你们的事?” “武林盟的那帮子人手,本已被方咏雩杀了个七七八八,剩下一些活口也不知究竟,只当你们跟方咏雩是一伙的,至于补天宗的那些杀手……”昭衍眸中掠过一抹冷芒,“方咏雩将他们带出来,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去,想来周绛云也是心里有数,才会许他‘便宜行事’。” 这一句话里似有血腥蔓延,殷无济皱了皱眉:“你是说,他们两方要狗咬狗?” “所谓盟友,只在利大于弊时才能互帮互助,一旦双方失衡,他们彼此就成了对方最大的敌人。”昭衍似笑非笑,“若非如此,你们怎会在这节骨眼上搞出鲤鱼江之事,让他们相互猜忌呢?” 殷无济顿时收起了那点虚伪的惊疑之色,盯着昭衍看了片刻才道:“看来,你跟骆冰雁的关系实在不错。” 昭衍谦虚道:“晚辈没别的本事,就是讨姐姐们的喜欢。” “……”殷无济简直要被他的厚颜无耻给恶心吐了。 “比起我跟冰雁姐的那点情谊,殷前辈能说服她放下仇怨与左轻鸿暗中合作,这才是大本事呢。”昭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冰雁姐虽是女流之辈,野心壮志却丝毫不输男儿,灵蛟会、弱水宫两派为明月河漕运利益争斗一年,不将这块肥肉吃到嘴里,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看来,郡主纵使远在京城,也不免操心良多呢。” 灵蛟会真正的掌舵人究竟是谁,在场中人无不心知肚明,骆冰雁肯摒弃前嫌,一是补天宗这个表面盟友带给她的威胁与日俱增,二是得了左轻鸿的让利和承诺,而要决定这样一件大事,非殷令仪点头不可。 一念及此,昭衍想到从江烟萝那处得来的消息,眉头深锁起来:“我听闻,郡主身中奇毒?” 殷无济毫不意外他的消息灵通,点头道:“你该知道她身患血虚绝症,一日离不得我所调制的药,随着病情加剧,药量也不断增加,这就成了毒,外人是查不出端倪的。” 饶是昭衍心下有所预料,闻言也不禁怔然,低声道:“当真回天乏术么?” 殷无济一生狂傲,少有服输受挫之时,现在却是难得叹了口气。 “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我做不到。”他几经思量方道,“血虚绝症的病根在于肝肾衰竭,要想拔除病灶也得从内着手,而这恰恰是我不擅长的,若换了你师姑在,她或有办法。” 可惜太素神医白知微早在十八年前就成了傻子。 昭衍搭在膝上的手缓缓用力,意味不明地问道:“她还能撑多久?” “郡主如今离不得药,毒只会越积越深,顶多还能撑个半载,除非……”殷无济看向昭衍,“你若有本事请姑射仙出手,凭她那一脉神鬼莫测的蛊术,没准能多延命一些时日。” 然而,江烟萝从来不做亏本买卖,他们也不敢将殷令仪的性命悬于姑射仙之手。 昭衍的目光闪动了几下,又听殷无济道:“郡主托我给你带话,让你该尽快往京城走一趟。” “如此急迫,是有何要事?” “不知,信上语焉不详,只道越快越好。” 听殷无济这般说,昭衍的心猛地狂跳起来。 殷令仪要找他或有许多原因,可连殷无济都不得而知的,昭衍只能想到一件事——在云岭山分别前夕,她与他击掌为誓,定会找到明觉。 昭衍没想到,只是短短一年,殷令仪就从京城那团乱麻里理出了头绪。 一瞬间,全身真气不受控地在经脉间乱闯,血液几乎要沸腾起来,昭衍几乎用上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在殷无济面前失态。 “我知道了。”他轻声道,“我会尽快安排的。” 殷无济将话带到,便没了跟他闲话的心思,恰好此时方咏雩迈步走来,垂眸一扫躺在地上的江平潮,问道:“伤势如何?” “托你的洪福,往鬼门关前转了一圈!”殷无济没好气地道,“下手之时不见留情,现在来当好人了?” 方咏雩当时是真动了杀心,被殷无济当面嘲讽也不恼怒,得知江平潮已无大碍便不打算在此多留,对昭衍道:“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一步了。” 见他急着要走,刘一手欲言又止,昭衍问道:“急着去杀人灭口?” 方咏雩嗤笑一声也不否认,顺话邀请道:“你要一起么?” “谁让我是个劳碌命呢?”昭衍站起身来,朝殷无济三人抱拳一礼,“烦请三位在此稍待,小子去去就回。” 殷无济的麻药固然厉害,补天宗的杀手亦非酒囊饭袋,粗算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再拖延下去只怕生变,是以昭衍与方咏雩运起轻功,一路飞奔而去,不多时就回到了白鹿湖畔。 果不其然,如他们离开时一样,那帮子杀手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可有几人已恢复了些许意识,正尝试着动弹手脚挣扎起身,惊见方咏雩来到,他们先是松了口气,继而看见紧随其后的昭衍,脸色倏然大变。 其中一人好不容易摇晃站起,提刀就朝昭衍扑去,忽地后脑一凉,方咏雩单手抓住了他的头颅,五指猛一发力,寒气登时透骨而入,这杀手当即面覆冰霜倒在地上,已是不活。 昭衍问道:“赶尽杀绝?” 方咏雩冷声道:“一个不留。” “真狠心呢,孤魂少宗主。” 话虽如此,昭衍对方咏雩的决定并无异议,仁慈用在自己人身上是好心,用在敌人身上就成了找死,他探手接过藏锋,无名剑立时出鞘,化为鬼差勾魂索,朝着满地垂死挣扎之人剿杀而去。 经历过一番厮杀,倒在地上的活口不过二十余数,在药力未解的当下,解决他们便如砍瓜切菜般轻易,短短不过几息工夫,昭衍便斜挽剑花甩去血珠,方咏雩也收手站定,被看低垂掩去血色。 相对无言了半晌,昭衍率先打破沉默,问道:“死了这么多人,周绛云即便想要睁只眼闭只眼,你也要给他一个过得去的交代才好。” “我心里有数。”方咏雩抬起眼,“倒是你,对着江烟萝阳奉阴违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如今江平潮未死,望舒门逃过一场陷害,新武林盟就不能在接下来的事态里占据先机,你想好怎么面对她了么?” 他这样一说,无疑是将昭衍之前与殷无济的对话尽收耳中了,昭衍先是讶然,旋即笑眯眯地道:“你竟还会关心我呢。” 方咏雩的表情霎时如吞了一只苍蝇,可不等他开口,昭衍便收起了嬉皮笑脸,正色道:“你知道江烟萝为何要利用平潮兄构陷望舒门么?” “愿闻其详。” “去年武林大会之后,平潮兄已是板上钉钉的下任武林盟主,即便方盟主随后发现了海天帮的真面目,在平潮兄做出决断之后,他也没有改变这一主意。”昭衍将剑收回伞中,后背一斜靠在树上,“方家两代人苦心经营武林盟,方盟主本人更是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即便是听雨阁要铲除他,也不可能易如反掌,栖凰山之所以在三天内遭到攻陷,一来是出了内鬼,二来……是方盟主没有发动全部力量奋起反抗。” 方咏雩语气冰冷地道:“他是不愿武林盟受己牵连,以此保下那些忠心部属。” 昭衍颔首道:“不错,那么在此之后,这些被保下来的人当听命于谁呢?” 在公审当日,方怀远有不止一次机会当众揭穿听雨阁、补天宗与海天帮三方勾结的阴谋,可他只是宣布解散武林盟,对此只字不提。 “方盟主之所以不提此事,并非顾念旧情为江天养隐瞒,而是他不愿让自己看好的下任盟主得位不正。”昭衍叹气道,“平潮兄品性高洁,又是江天养的长子,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海天帮也好,武林盟也罢,终有一日会被交到他手里,与其血流成河逞一时痛快,不如守宫断尾留条后路。” 方咏雩微怔,而后讥讽道:“可惜,他漏算了江烟萝。” “在那之前,谁能想到海天帮那位娇滴滴的跛足小姐会是浮云楼之主姑射仙呢?”昭衍面露唏嘘之色,“方盟主为平潮兄留的这条路,在江烟萝身份揭晓时便已断了八九,剩下这一二余地也在醉仙楼共议时化为乌有,于是……谢掌门才会以那样决绝的态度退出武林盟。” 穷途末路之时,方怀远留下了两手打算—— 倘若江平潮能够振作起来重新取得江天养的信任,那些被方怀远拼命保下来的人就会在暗中给予他支持,使他能够在最短时间内掌握新武林盟的实权,从而取代江天养,把一切带回到正轨上; 倘若江天养不顾父子亲伦撕毁协约,誓要将武林盟的势力掌控于手,不惜毁掉江平潮,那么谢安歌就会公然向他提出质疑,由此接手方怀远留下的势力,从而引动四方风云,分裂白道格局,使新武林盟不能做一言堂,也让那些不肯归附的白道帮派有所投奔,联合起来与江天养分庭抗礼。 “杜允之奉命在江湖上宣扬声势,可不尽然是听雨阁的手笔。”昭衍唇角一勾,“去岁那场惊变,江烟萝可是借机从听雨阁身上咬下了一大块肉,那位萧阁主可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善茬,眼下虽少不得新武林盟的助力,但双方的梁子已经结下,他是不会放任江家成为第二个方家的,故而这一年来听雨阁没少在暗地里给新武林盟使绊子,明里暗里限制江烟萝的势力扩张……因此,江烟萝为了打破这个僵局,指使杜允之顺势而为,表面上是新武林盟受到了听雨阁的逼迫,实则是她反客为主,准备一石二鸟呢。” 方咏雩脸色一变,旋即回过神来,微怒道:“你在警告我?” “是劝告,在你吞掉周绛云之前,可别招惹江烟萝。”昭衍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恨她入骨,但留得青山在才不愁没柴烧。” 方咏雩攥紧了拳头。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昭衍自觉已是仁至义尽,一阵冷风吹来,萦绕周遭的血腥味愈发浓郁,饶是见惯了血雨腥风,他也难免有些犯恶,提起藏锋准备离开。 “……我会杀了她,那一天不会太远的。” 脚步微顿,昭衍笑了起来,衷心道:“我信你会说到做到。” “那你呢?”方咏雩看着他的背影,“你为虎作伥,欺师灭祖,世人难知全貌,只当你是卑鄙小人,待到江烟萝沉船之日,你可有想过自己的下场?” 这一次,昭衍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不曾想过。” 他毕竟不是无惧无畏的圣贤,有些事一旦深想,便下不得决心了。 既然是注定要走不归路,就别再回头多看哪怕一眼。 他也会是会怕的。 第二百二十六章 惊风 大靖永安二十五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八月初二,乌勒“野狼”潜入雁北关,刺杀守备官员十三人; 八月初三,轻骑校尉岳如川联合寒山部族连夜追击百里,歼敌于积冰道,斩首十七人; 八月十五,灵蛟会蛟首左轻鸿归乡祭灵,途径鲤鱼江,遭遇孤魂、水木刺杀,大难不死后明月河之争激烈加剧,黑道各派草木皆兵; 八月廿四,丐帮帮主王成骄广发聚义令,召集精锐弟子并游侠壮士数千名北上驰援,义助官民守城护关,提防宵小暗箭再袭,少帮主王鼎代理总舵大事; 九月十六,武林盟伐贼义军整合在即,不日启程南下; 九月廿八,武林盟主江天养之子江平潮、寒山昭衍于东山白鹿湖畔遭遇补天宗杀手伏击,双方人马死伤殆尽,孤魂重伤江平潮; 九月三十,昭衍护送江平潮入滨州鱼鹰坞,海天帮倾力追杀孤魂,未成; 十月初一,玉羊山解除路禁,望舒掌门谢安歌亲手斩开止戈碑,举派出山奔赴蜀南…… 至此,塞外中原,庙堂江湖,星火连成燎原势,风生死水起狂澜。 露生十月天,乌啼玄英处。 到了这个时节,萧瑟秋意渐进初冬,南方或有黄花可赏,北地已是霜寒重阴,偶有日头高照,那阳光也是冷的,暖不到心里去。 南人好饮茶,北人好饮酒,尤其是在寒天里。 今日休沐,恰赶上云收雨霁,正是呼朋唤友的好天时,偏偏下值官员无论官阶大小,大多习了本分待在家中,更有甚者连子侄也严加约束,虽不至于禁足,但也耳提面命。 究其原因,还是萧太后凤体欠安,病情愈重。 今上登基二十五载,太后垂帘听政也有二十五年了,这是前所未有,怕也后无来者。早些年永安帝尚幼,文武百官尽辅佐之能却无理政之权,乃是宋丞相与萧太后共同挑起重担,两人虽然政见相左,但也不是没有过通力协作之时,可到后来飞星案出,宋元昭获罪下狱又死于狱中,萧太后独揽大权,趁着殷氏宗室凋零,重用外戚权党和直属鹰犬,逐步清除障碍,已是权倾朝野。 这些年来,永安帝愈发沉溺享乐不理朝政,朝廷大事都由萧太后朱笔裁决,不论诸官心中如何想她,萧太后对大靖朝堂的影响实是毋庸置疑。如今萧太后年迈多病,一些被她强力镇压的声音又渐渐冒了出来,近日已有不下二十名官员秘密奔走为奏请太后还政做准备,亦有投效勋贵的官吏伺机而动……朝野上下的关系本就盘根错节,这下子更是复杂多变,不愿掺和其中的人唯恐风波沾身,故而约束亲友收心避祸,以免卷入旋涡。 然而,这世上总有不知死活的人。 白日里,留香院的大门紧闭着,昨夜寻欢作乐的客人大多已经离去,只有少数在此留宿。丝竹声早已停了,酒香浓郁未散,粗使仆人在院子里洒扫,其中有个身材瘦小的丫头,瞧着模样不过十四五岁,眉眼生得不差,可惜额头有块红胎记,鸨母见了都咬牙花子,打发她来做又脏又累的活儿。 风尘窟里多是可怜骨,但可怜人有时候未必相惜,他们在别处丢了什么,便要在比自己更可怜的人身上变本加厉地讨回,是以这丫头被粗壮妇人故意撞落了水盆,胖管事看了个清楚,却跟瞎了一样,指使人将她按跪在地,一下接一下地掌嘴,嗑着瓜子儿看戏。 哭声渐渐大了,楼上一扇窗忽地打开,衣衫不整的男人探出头来骂道:“大清早的嚎什么!” 贵客动怒,老神在在的胖管事立时脸色大变,忙朝上方作揖赔笑,那男人见被打的小丫头相貌有瑕,只觉得晦气,往下“呸”了一口就掩上窗。 一双玉臂从后伸来,香肩半露的美人鸳鸯娇嗔道:“官人,何必动怒呢?” 这一声入耳,本就不甚清醒的男人连骨头都酥了,他搂着鸳鸯不盈一握的腰肢,转身就要滚回床上,被鸳鸯半推半就地抵着胸膛问道:“官人,今日……不走了?” 男人侧头舔她葱根似的手指,含糊不清地道:“走什么,你舍得本官不成?” 鸳鸯轻声道:“只怕天色要变,给官人惹来麻烦。” 此言一出,男人那色令智昏的头脑倒是清醒了些,他停下解衣的动作,意味不明地道:“你倒是消息灵通。” 他细细一想,留香院是这坊间首屈一指的风流好地,鸳鸯又是头牌之一,虽说大靖明令禁止官员宿娼,但处罚条例并不严格。正所谓食色性也,男人在这方面总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如自己这般在休沐日乔装一番前来狎妓的官员并不少见,醉酒之后意乱情迷,嘴里漏出一些话来也属正常,左右这些个欢场女子最好拿捏,不怕她们胆敢乱说。 果不其然,鸳鸯只字不提消息来源,对男人的态度更温顺了些,服侍得无微不至,男人的态度很快软化下来,与鸳鸯交缠到一起,调笑道:“莫怕,天变不了的,那些人自诩聪明,全都是白忙活……宝贝儿……” 正当情浓之际,门外走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男人脸色微变,凝神细听了片刻,忽地掀开被褥下了床,骂道:“青天白日的,怎么会遇上衙役盘查?” 说话间,他已胡乱穿上件衣服,用方巾把头脸遮住,对目瞪口呆的鸳鸯狠声吩咐了几句,便拉开窗户翻身出去了。 客房在二楼,窗户下面是后院,因着先前那点事,在此洒扫的仆人都被胖管事驱走了,只留下那个受了罚的丑丫头跪趴着擦地,冷不丁看到一个人动作狼狈地翻下来,她吓了一大跳,差点张口叫人,被男人抢先捂住了嘴,吓得不敢吭声。 此时此刻,男人哪有闲心在意一个丑丫头,他压低声音问道:“后门在哪?带我去!” 留香院有一正门俩一偏门和一个隐蔽角的小后门,男人是从偏门进的,那里想来是不安全了,他抓着丑丫头领路,快速朝后门方向跑去。 后门本为留香院的仆人们出入所用,外面是一条狭隘巷道,里面住着许多赌鬼和打手,可谓是乌烟瘴气,眼下却不失为逃生的好路子。男人在丑丫头的指引下很快来到门前,探出脑袋确定巷中无人,二话不说就要将人丢下,以求尽快离开。 就在这时,那被他半抱半勒着的丑丫头目光一冷,反手抓他手腕,脚下猛地踹出,腰身发力一旋,轻飘飘从他怀中脱出,顺势将他整条胳膊扭至背后,只听“咔嚓”一声,男人手脚两处同时吃痛,整个人摔倒下去。 “你——” 话刚开口,丑丫头已经一脚踹在他脑袋上,男人登时昏了过去。 这番变故只在转瞬之间,巷中再无第三双眼得见,丑丫头找来一个运送泔水的推车,单臂拎起男人丢进泔水桶里,光明正大地出了小巷。 待到衙役们追到此处,眼前已是人影全无。 那辆泔水车穿过三条长街,避过主道人流,才来到皇城西门外的平安坊,听雨阁的官衙就设立在此。 丑丫头将抓到的人交给了守卫,不敢多做耽搁,径直入了惊风楼。 今日百官休沐,听雨阁上下诸人却不在此列。 惊风楼之主玉无瑕正端坐长案后,听到暗卫通报后,她放下处理到一半的文书,准了候在外面的人进来,那丑丫头本就心怀忐忑,见到她更是战战兢兢,二话不说便跪地行礼。 “属下叩见楼主。” 玉无瑕没有叫她起身,而是将手里那份文书认真处理完毕,这才漫不经心地问道:“人抓到了?” 丑丫头忙道:“已经押入暗狱,没有惊动旁人。” “做得好。”玉无瑕把玩着白玉镇纸,“礼部右侍郎,翰林出身,未至不惑,可谓前途无量……奈何贪心不足,自寻死路。” 丑丫头不敢应声,额头几乎要垂到地面。 玉无瑕目光幽深地看向堂下,道:“给你一天时间,把他的嘴撬开。” “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闻言,玉无瑕总算露出了笑容,她运笔如飞写下了一张药方,指尖轻轻一推,这张纸就朝丑丫头飞去,稳稳落在了她的手边。 “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熬成一碗水,放凉后便可擦去你额头的印记。”玉无瑕温声道,“好姑娘,下不为例。” 原来这丑丫头不是旁人,正是一年前还在玉无瑕身边伺候的小婢子,她因一念之差犯下过错,玉无瑕看在她娘忠心办事的份上才网开一面,给她打上这洗不掉的红斑发配去了那些下九流之地,让她成为外围情报网的又一只蜘蛛,专门打听那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事。 她实在是怕极了玉无瑕,做梦都想回到惊风楼内,这回好不容易等到机会,必然不会放过。 萧太后重病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可真正垂危的另有其人,对外放出的风声不过是掩人耳目,眼下愈是动作频频的人,事后必然难逃明里暗里的清算。 可这一点,不该是个区区礼部右侍郎能知道的。 小婢子背后生寒,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多看周遭一眼,捡起药方便领命而去,玉无瑕正要提笔再书,却听角落里传出另一人的声音:“玉楼主,属下……” 琅嬛馆主杜允之向来笑容可掬,尤其在面对地位尊高之人的时候,他总会在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流于谄媚,又不惹人生厌。 但今天的他显然无法再维持住这种笑容。 “本座准你开口了吗?”玉无瑕冷冷道。 六年来,惊风楼上下都领教过了这位玉楼主的本事,杜允之纵使心有异想,对她也是敬畏的,甚至畏惧还要更多一些。 偏偏这一次,他犯在了这个女人手里。 杜允之来京已有十日了,刺杀左轻鸿的行动失败,又出了内鬼之事,他是无论如何也难辞其咎,故而没等在栖凰山把伤养好,他就星夜兼程飞驰北上,可惜已是晚了一步,情报已传达入京,玉无瑕自个儿都领了三十道荆棘鞭的重罚,哪能让他好过? 她若要收拾一个人,往往不会直来直去,只拿软刀子一片片地割肉下来蘸料吃。杜允之这十天来四下奔走,十有八九都吃了闭门羹,那些往日与他交好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被他留在京城的钉子也被悉数拔去,仿佛只是一夕间,他从爪牙锋利的豺狼变成了没牙的老狗,屠刀就悬在头上,不知何时就会倏然落下。 杜允之又恨又怕,却也被这下马威教了乖觉,不得不忍气吞声。 他求见玉无瑕,前两次都不得入内,索性另辟蹊径去下力办事,主动送上了礼部右侍郎陈敏的情报,总算被放行进来。玉无瑕拿了情报就令暗桩确定虚实,然后抢在兵马指挥司前将人拿了,只要今天撬开了陈敏的嘴,说不定就能从这团乱麻中理出头绪。 杜允之无疑是向她证明了自己的本事,可玉无瑕非但不以为意,还将他跟看门狗一样晾在了角落里,整整一上午都置之不理。 他心怀怨愤,可在玉无瑕这一声冷叱出口后,恐惧又如毒蛇缠身,杜允之的脸色变了几变,终是从角落里走出来,朝她拜倒道:“属下知错了,恳请楼主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我一救!” “救你?” 玉无瑕搁了纸笔,语带嘲弄地道:“联合两大魔门密谋刺杀蛟首左轻鸿,这是何等重任?你敢只手包揽,又把事情办砸了,现在惹了一身骚,指望本座给你洗干净?” 杜允之跪在地上,只觉得寒气都顺着青砖钻进了骨头里,玉无瑕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了一块巨石压上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压趴在地。 可他又有满腔不甘。 明月河之争僵持一年,六魔门变成了四魔门,双方都杀红了眼,若不能尽快止戈,怕是事态即将失控。为此,萧正则下了铁令,要在两月之内取了左轻鸿项上人头,使那帮龙蛇之辈成为无首散沙,补天宗将推动弱水宫疯狂撕咬牟利,一举打破灵蛟会数十年来的漕运封锁,将这个水上怪物连同依附于它的诸多帮派都碾碎吞并,听雨阁将在最后关头镇压乱象,把弱水宫吃下去的肉连本带利刮回来。 左轻鸿的死只会是一个开始,而这至关重要的任务本该是落在玉无瑕头上的。 说巧不巧,在那节骨眼上爆出了殷令仪中毒的消息,如今有不少宗亲入京,边陲又动荡频生,天子脚下决不能闹开这骇人听闻之事,萧正则就改了主意,命玉无瑕留京调查此案,身为副楼主的杜允之便当仁不让接过了差事。 他浑然忘记了自己当时是如何欣喜若狂,忘记了对功名利禄的盘算,只在事败之后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今日落到如此境地的人本该是玉无瑕。 “非、非是属下……” “开脱的话,本座已经听过太多了。”玉无瑕打断了他的自辩,“你此番做了什么,本座一清二楚,与其在这儿作态,不如好生自省,尽快把内鬼揪出来,或可将功抵过救你一命。” 她说完这句话,已是厌烦至极,起身从书案后走出,途径杜允之身边时顿足,冷声道:“本座现在没把你打入暗狱,一是相信你没那狗胆私通西南,二是看在姑射仙的面子上……不过,本座的耐心也有限,等到此间事了,你若还给不出一个交代,就休怪本座无情了。” 裙带飞袂拂过脸庞,如同美人轻吻,于杜允之而言却似蜂尾毒针扎进肉里,忍不住颤抖起来。 “属下……明白了。”杜允之低下头,眼里满是怨毒之色。 玉无瑕已拂袖而去。 一辆青帐马车驶入了平安坊。 第二百二十七章 终见 一石激起千层浪,两指弹出万般音。 正如昭衍所料,那晚在白鹿湖发生的血腥变故不出三日就传遍江湖,江天养对亲女儿的如意算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听闻江平潮重伤垂危的消息后,他先是惊愕不已,旋即冲冠眦裂。 江平潮总归是江天养一度引以为傲的长子,即便父子生隙情已非昨,也容不得外人动他分毫,尤其这个人还是方咏雩那丧家之犬。 外人不知孤魂的底细,江天养却是一清二楚的,可他从不将此事放在心上,方咏雩纵有再多怨恨难平,眼下也不过是败犬一只,由周绛云圈养驱使,要不了多久便会被扒皮拆骨。 事实却是这条恶犬狠咬了他一口。 江天养已然怒极,可他心里跟明镜一样,以方咏雩现在的本事和处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挣脱周绛云的束缚肆意妄为,除非是那疯子有意放任。 黑白两道向来是水火不相容,即便海天帮并非表面上那般光明正派,江天养对周绛云的厌恶也是毫不作伪,想来对方亦然。先前能够合作共赢,一是受迫于听雨阁咄咄紧逼的压力,二是双方各取所需,可如今局势大变,本就脆弱的盟友关系也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昭衍前脚护送江平潮抵达鱼鹰坞,后脚就听说了补天宗绛城分舵被一窝端的消息,这地方可谓是武林盟的卧榻之侧,却在三十多年前便被补天宗入侵掌控,先后经历过两次清剿,那些魔门暗桩都跟原上野草般斩之不尽烧之不绝,故而在去年栖凰山大劫时,补天宗的大批人马就是在此聚集出发,渡江过关直捣黄龙,杀了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 然而,上次有海天帮暗中打掩护,这回却是江天养亲自来割腐肉。 饶是昭衍有心看他们狗咬狗,在了解始末后也不得不为江家父女的手段叹服,他们一出手就对绛城下刀并不稀奇,妙的是在这次迅如雷霆的清剿行动里,武林盟只站了次位,用的也不是报私仇这种借口,而是不知如何推了绛城官府当出头椽子,把城里那些被补天宗暗中操控的赌场、烟馆和妓院等主要生意断了个一干二净,再由武林盟出面协助官府快刀斩乱麻,既不殃及无辜,也不错放一个,对上对下都能给出一份完美交代。 点到即止,滴水不漏。 这一看就是江烟萝的手笔。 昭衍知道她看出了白鹿湖之事另有蹊跷,心下却是半点不虚,甚至在接到江烟萝的飞鸽传书后未有片刻犹豫,吃饱睡好就向江平潮辞别,策马负剑飞驰北上。 八日后,他们在京郊会合,昭衍放马归山,坐上车夫的位置,驾着这辆青帐马车进了城。 昭衍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来京。 细算起来,他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从小到大也没过上几天安乐无忧的好日子,甫一走进满目繁华的京城,昭衍就忍不住左顾右盼,看到什么新奇玩意儿都觉得稀罕。 车厢内只坐了江烟萝和秋娘二人,察觉到马车行驶变慢,秋娘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伸手就要敲击车门,却被江烟萝伸手拦住,她将帷幔掀开些许,发现马车正好驶入了百花长街,这里是西市最繁华的街道,大小商铺鳞次栉比,还有不少胡商在此做生意,是以一年四季都热闹非常,今日倒显得有些冷清了。 江烟萝娇声道:“阿衍哥哥,帮我买份蜜花糕。” 昭衍正好看着那间糕饼铺子,闻言一怔,继而将马车停在了路边,跑去店里要了一份蜜花糕和一包炸撒子,风一样奔了回来。 江烟萝却只拿走了两块糕当茶点,将剩下的全给了他,昭衍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也不推拒,就地将两包点心消灭干净,这才坐回原位,专心致志地驱车前行。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平安坊,听雨阁总坛所在。 昭衍不止一次想过要将此地血洗,白日里不敢流于表面的残忍暴戾都在梦里宣泄了无数遍,可当他真正来到这个地方,发现自己竟然出乎意料的冷静,哪怕看到双环铁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断刀,看到四个身着玄色水纹武服的守卫拦前询问,他也没有出剑砍下这些人的脑袋。 刚才吃下去的蜜花糕回味犹在,只是那股清甜反涌上来,黏在喉间不上不下,变得腥臭又恶心。 好在这个时候,秋娘推开车门,扶着江烟萝走下车来,守卫们一见浮云楼的令牌,再看那戴着彩绘狐面的素衣女子,顿时神情一肃,忙将三人迎了进去,并派出人手前去通报。 不一会儿,有打扮利落的小厮匆匆赶来,请昭衍和江烟萝入内。 风、云、雷、电四部的衙署分设平安坊四角,总坛之内只有阁主萧正则统筹坐镇,于是在这上上下下的眼里,再无人能越过萧正则去,秋娘即便有心跟随,也不好抗命行事,只得抱剑留在原地。 出乎昭衍意料,名震天下的听雨阁总坛并非如传言中那般奢靡堂皇,建筑占地虽大,却无雕梁画栋,不少墙面甚至有了斑驳破损的痕迹,便连院中生长的植物也非琪花瑶草,而是北地随处可见的槐杨、蒲黄等草木。 亭台楼阁倒是有,但一看就是多年前建造的,放眼扫过,所见最新竟是厅堂屋脊上的瓦兽,状似雄狮的狻猊蹲伏在上,狰狞凶恶,栩栩如生,令昭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狻猊者,龙生九子之一,威武百兽率从,是为神佛护法坐骑。 正堂大门紧闭,堂后却有酷烈风声隐隐传来,小厮带他们绕过影壁,经条石小路来到后方,这里果然也有一队轻甲护卫把守,查验无误后才开门放行。 院门一开,烟熏火燎的热浪便扑面而来,昭衍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待稍微适应了这异常的温度,他才抬头向里看去。 这是一个小型演武场,四面院墙高耸,场中以坚硬耐热的花岗石铺地,不过现在又铺了厚厚一层沙土火炭,那股灼人的热气就是从炭火上散发出来的,分明已是十月霜寒天,在此却热得像是三伏酷暑日。 高低不一的铁梅花桩错落分布,间有铁丝相连,一道精壮人影立于其上,脸上蒙着黑色遮眼布,上身赤膊,下面穿着黑裤短靴,犹如一只勇猛矫健的虎豹。 昭衍猛地睁大了双眼。 下一刻,数声铮鸣齐向,周遭布设好的机关同时启动,数不清的箭矢暗器从四面八方向那人袭去。如此密集的风声,如此不利的地势,纵有再敏锐的耳力也难一一避过,若换了昭衍身处其间,比起倚仗轻功贸然闪躲,他会当机立断地选择—— “咻咻咻!” 锐响破空,杀机临身,那人双掌并出,左推右揽,率先逼近的一波暗器被无形真气牵引偏移,随着他手臂力振,又以更快的速度原路反射而回,但闻几道金铁交鸣之声,半空中火星四溅乱飞,他听声辩位,脚下一点梅花桩,身如飞燕斜掠飞出,竟比那弓弦机关更快,于半途截下了后发而至的第三波飞箭。 若是避无可避,或全力防守,或主动出击。 此人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后者,是个果决英勇的狠角色。 江烟萝忽地道:“凝神,封耳!” 昭衍一怔,倒是未有丝毫犹豫,当下收敛心神封住双耳听觉,可惜仍慢了半拍,那人身处泼天箭雨之间,两手虚晃成圈,同时丹田运气,骤然张口发出了一声大喝。 刹那间,仿佛虎啸山林,又如晴空霹雳,昭衍只觉双耳剧痛,脑中“嗡”了一声,心神几乎为之震散,脚下地面、身边石墙都好似在这一声之下活了过来,正瑟瑟颤抖。 原来如此。 他忽然想到,那引路的小厮也好,留在院外的守卫也罢,自始至终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若非聋哑人,就该是封了两穴。 昭衍喉口微甜,被他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抬头再看,只见那密集如雨的箭矢暗器已被雄浑暴戾的真气悉数震断,散落在满地火炭间,很快被烧成了破铜烂铁。 那人落在一根高高的梅花桩上,外放的真气收敛入体,周身气息浑然如意,他将遮眼布扯了下来,露出一张瘦削端正的脸庞和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听雨阁现任阁主,萧正则。 昭衍定定地望着他,他也居高临下地望过来。 先前还沉寂的心脏倏然狂跳起来,全身气血涌动乱闯,甚至惊动了心口沉眠的蛊虫,那股噬心剧痛再度袭来,昭衍却是头一回感激它的存在,因为这股痛能让他迅速清醒过来,及时压抑住了满腔翻涌的情绪,没有泄露出一丝一毫不该属于“昭衍”这个人的异样。 江烟萝显然也察觉到了,她本就站在他身边,此刻更是靠得极近,左手悄然落在了他后腰命门穴上,指尖幽光一闪,牛毛细针没入其中,那点凉意霎时席卷全身,钻心作祟的蛊虫立刻安分了下来。 昭衍终于露出了笑容,他解了耳穴,抬手对萧正则行了一个礼,道:“在下昭衍,拜见萧阁主。” “小山主,幸会。”萧正则的目光从江烟萝身上一扫而过,笑道:“你我虽是初次见面,但我对你闻名已久,早就有心一叙了。” “在下不胜惶恐。” 见他背负藏锋,萧正则一挑眉,伸手道:“来一局?”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昭衍亦有此意,可没等他动身,又听萧正则道:“你们两个一起。” 竟是如此托大吗?昭衍脸色微沉,下意识地看向江烟萝,却见她连半分犹疑也无,将彩绘狐面一摘,以本来面目飞身上场。 满地火炭燃烧灼热,梅花桩又都是空心铁,从大清早一直烤到现在,早已烧得滚烫无比,旁人莫说站立,就算碰上一下也要被烫伤。江烟萝足下运气,看似实打实地踩在了上面,细看足底与桩子之间始终隔了寸许,整个人如冯虚御风的神妃仙子,未步凌波已却凡尘。 昭衍见状,猛地一点地面,身如离弦之箭飞了上去,落在与他二人呈鼎足之势的方位,脚下稳稳踩着一根细铁丝,一晃也不曾晃动,整个人似比落羽更轻。 饶是萧正则见多识广,也不禁开口赞道:“好轻功!” 江烟萝抬手将额前乱发捋到耳后,盈盈笑道:“不瞒阁主,我这阿衍哥哥非但轻功卓越,剑法更是一绝呢。” 萧正则听她语气亲昵,眼神微沉,道:“既然如此,合该领教一番。” 话音未落,昭衍只觉眼前人影一闪,那方才还在三丈开外的萧正则已扑身而今,他心中略惊,脚下寸步不动,反手拔剑出鞘,却将天罗伞振力掷向了江烟萝。 但闻一声闷响,就在江烟萝接伞刹那,萧正则的一掌已当头拍来,正好打在了伞上,原来他身法奇快,不仅迅疾非常,动身之时更有残影飞散,若非昭衍敏锐过人,只怕要被那道虚影骗过。 江烟萝身子微晃,似乎抵挡不住这一掌之威,仰头朝下直落而去,萧正则不及追击,背后已是劲风袭来,脚下一点顺势旋身,掌风回荡直扫昭衍胸膛。 若说谢安歌的剑快如激流,萧正则的掌便是疾如奔雷。 出招变招也好,吐劲收力也罢,萧正则的动作无不迅捷利落,事先几乎难窥预兆,更遑论推测下招,昭衍闯荡江湖以来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完全不可捉摸的对手,再多花招亦难施展,唯有以快制快、以力破力,挺剑向萧正则疾刺而去。 咽喉,心口,腋下,丹田。 一息之间,一连四剑。 可在剑尖刺破血肉之前,昭衍手腕已是一痛,他竟没能看清萧正则如何闪身避开,又如何出手锁剑,腕子已被五指擒住,手中利剑不由得向下偏去,他心中一凛,忍下施展绕指柔的本能,顺势俯身踢出,鞭腿扫向萧正则脖颈。 这一腿势大力沉,就算落在碗口粗的大树上也要将之踢断,而萧正则只是抬手一挡,竟有力拔山兮之势,生生抓住昭衍的脚腕将他倒提而起,抬腿就要踹出。 就在这时,眼前一点寒芒闪过,萧正则下意识侧头,脸颊立时传来刺痛。 江烟萝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毒针刺目的狠招! 片刻之间,昭衍蹬开萧正则的擒拿手,折腰旋身凌空飞转,单脚落在了江烟萝撑开的伞上。 不过几个回合,已与生死擦肩而过。 萧正则并不狂妄自大,昭衍与江烟萝放在外面都是一等一的宗师人物,可在他这个绝顶高手面前,也不过尔尔。 “联手?” “好。” 江烟萝唇角微勾,反手之间连人带伞向后抛去,腾身纵跃而起,流云白袖骤然破裂,数道细长丝线飞射而出,以她置身之处为阵眼,丝线连针钉入四面高墙,眨眼间在半空中拉开了一张天蛛丝网! 第二百二十八章 杀意 这一张天罗地网,从铺展到结成只在瞬息之间,萧正则本已提掌欺近,冷不丁一线寒光闪过喉前,江烟萝手指勾动,丝网骤然收缩,萧正则当即脚下一点纵身冲霄,那根梅花桩被丝线勒住,切豆腐般轻易碎裂开来,如此柔韧锋锐之物,当真世所罕见。 一击落空,江烟萝振袖抖手,缩小成团的丝网又如烟花绽开,那一道道丝线纵横密布,如臂如指般收放自如。萧正则几次动身都未能从丝网中彻底脱身,反被江烟萝困在方寸之地,昭衍见此情形,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即捉隙而入,一剑朝着对方胸膛刺去。 萧正则虽然受困一隅,行动却是迅捷无碍,只一抬眼便窥出剑锋来路,脚下向后一错,人也侧身一让,左手翻转拨向剑刃,右手曲臂荡出,如此一守一攻竟无破绽可寻,眼看就要将昭衍擒个正着,不想两手同时落空,昭衍凌空一折腰,身子倒转上翻,连人带剑如那流星飞坠,向着萧正则当头斩下。 与此同时,江烟萝双手交错力振,十指连弹如奏曲,绷紧的丝线骤然生波荡开,或剧颤,或兜转,仿佛一条条闻腥而动的毒蛇,悉数朝着萧正则绞杀而来,随着江烟萝飞身凌云,天罗地网也拔地而起,将昭衍与萧正则两人都困锁其中,使之避无可避! “来得好!” 沉声一喝,萧正则不惊反喜,他此刻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便将双手一拍,右掌擎天横举,左拳轰地下震,磅礴浑厚的真气倏然外放,仿佛天穹破洞,奔涌出九霄风雷,煌煌天威聚于一身,霎时冲得人不敢逼视。 无名剑铿然斩来,却被护体罡气所挡,生生滞在了萧正则掌上半寸之处,再不得寸进,同时拳风落下,犹如地龙翻身,满场火炭被震得四溅而起,那些火焰碎石像是长了眼睛,狂风暴雨似的逆冲飞起,直向江烟萝打去。 火浪来袭,江烟萝只得松手后撤,眼见两道人影从中飞出,猛地屈指一弹,又是一枚银针射出。萧正则甫一动身,眼角余光便见幽光闪烁,来不及躲避抵挡,只将头颅一偏,那枚银针擦着他眼角掠过,连根没入高墙上,再也寻不见了。 受江烟萝阻挠片刻,昭衍已飞退丈外,他一剑未尽,反被劲力震伤,此刻脸色惨白,眼睛却亮如寒星,分明是纵身向后,手臂蓦地回荡向前。 当下是青天白日,却有流星一闪而逝。 萧正则忽然屏住了呼吸。 “这是——”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若这世间真有一物灿若流星,当为此一剑,参商! 萧正则的眼中才映出剑光,剑刃已破空而至,霎时云破天开,风声、火声、惊呼声,俱都在此一瞬消弭殆尽,他唯一能听见的,便是剑锋穿透骨肉的裂响。 昭衍脸上却没有笑容,连江烟萝的眼睛也微微睁大了。 千钧一发之际,萧正则身在半空无处退避,“参商”又如飞虹流星,快过天下任何招式,他所能做的,只剩下抬手抵挡在喉前。 飞剑气贯长虹,破开了萧正则混元霸道的护体罡气,从他掌心穿过,然后—— 戛然而止。 他竟以单手之力,生生抓住了这一剑。 “好剑。” 掌心鲜血淋漓,依稀可见森然白骨,萧正则面上竟无一丝痛色,甚至不见怒恨,仿佛穿骨之伤与蚊虫叮咬无二,连语气都平静如初。 一点血痕涌出嘴角,昭衍旋身避开火炭,踉跄两步落在了演武场一角,江烟萝亦飘然飞下,伸手托住了他兀自颤抖的右臂。 她心知肚明,昭衍现在一定不好受。 江烟萝问道:“你如何?” 昭衍咽下一口血,摇头不语,江烟萝便将他上衣解开,取银针刺入天池、关元两处穴道,指尖拈住针尾,阴柔真气渡穴入体,强力压下他体内翻涌乱闯的截天阳劲,连心蛊虫也受她指引,于心脉处缓慢游走,辅助疗愈经脉内伤。 一时间,昭衍心口那团血纹好似活了过来,随着心跳用力和呼吸变奏,一下一下起伏闪动,诡异又妖冶。 不一会儿,江烟萝收功撤手,萧正则也缓步走来。 他已将无名剑从掌中拔出,剑刃虽细,却是锋利无匹,只一下就将他的掌骨洞穿,伤口附近连烂肉碎骨也无,倒方便了萧正则拔剑,此时他将剑上的血擦净了,直接递回给昭衍。 “你不过弱冠之龄,能有这身功力,使得出这样的剑术,委实令人惊叹。” 鲜血滴落,萧正则浑不在意,反而由衷赞道:“你有天赋,根骨也好,最难得的是肯勤下苦功,假以时日必名列武林之巅,成就不在令师之下。” 昭衍张了张口,他向来舌灿莲花,现在竟没能说出话来,沉默着接过无名剑,反手还入鞘中。 江烟萝笑道:“我等手段尽出,也不是阁主一人之敌,您如此过誉,我们实在愧不敢当。” “你知晓我的脾气,不必说这些面子话,我也不是轻易夸赞谁的。”萧正则淡淡说着,目光又落回昭衍身上,“不过,这一剑着实很好,也不够好。” 昭衍道:“请萧阁主赐教。” 萧正则沉吟了片刻,斟酌着言语道:“虽说师徒如父子,但各人之间终有不同。你师承步山主,他亦对你倾囊相授,可你毕竟不是他,也做不成他,倘若一味效仿,终你一生不过步其后尘,你当慎思。” 昭衍浑身微震。 这话有些交浅言深,但切中要害。自昭衍跟随步寒英习武以来,所见所学无不受步寒英的影响,经年累月下来,连一些用剑的小习惯也学了七七八八,如此一来,他的进境可谓突飞猛进,但刃生双面,他也被限制在了步寒英的影子里。 最明显的便是这一剑“参商”。 画有三重境界,形、意、神。 剑也有三重境界,式、气、心。 六年来,昭衍穷尽心力学成了前两者,可最后也最重要的剑心,他始终不得开悟,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层纱笼在眼前,那座山分明就在咫尺之间,可他看得模糊,触碰不得。 因此,同样的一招剑法,由步寒英施展出来就是天下无解之剑,落在他手里,便只是一个绝招。 剑道瓶颈不破,连累他的内功修行也举步维艰起来,在过去的一年来,昭衍历经数变,闯荡生死关不知凡几,却始终没有寸进。 原来,如此。 一刹那,胸中杀意散尽,灵台澄明清醒。 昭衍似有所悟,又仿佛什么也没抓住,他这次不再迫切地想要堪破什么,反而平复了心绪,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抬眼看向萧正则,忽然有些想笑。 造化最是弄人。 为他点破迷障者,是他立誓不死不休的仇人。 萧正则可知这一句点拨会有什么后果? 想来是知道的,因为在他说出这句话后,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下去,抬起那只血流不止的伤手,沉声问道:“你想杀我吗?” 刀剑无眼,纵是切磋也难免留伤。 但无论如何,当昭衍用出了“参商”,这一战就不只是切磋了。 此言一出,演武场内的气氛骤然冷凝,就连散落满地的火炭也被寒意封冻,火星来不及闪烁几下便悄然熄灭,余温很快随风散尽,徒留一片死灰。 萧正则方才对昭衍的欣赏是发自肺腑,现在的杀意也是毫不作伪。 在出剑之前,昭衍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刻,他甚至算出了那一剑得手的胜算不到五成,可他终究不能心如铁石,当面对那千载难逢的机会时,冲动压过了理智,他想要放手一搏。 寒意来袭,空气也变得无比沉重,森然压迫而至,昭衍额角落汗,握住剑柄的手悄然用力,可没等他有所动作,一只纤细柔软的手就伸了过来,看似亲昵实则不容拒绝地将他按住。 “是啊。” 江烟萝嫣然一笑,她整个人都贴在了昭衍身上,手指有意无意地撩拨他心口上那道血纹,侧头看向萧正则时,明眸美如弯月,眼底却是一片冷光。 她轻声道:“毕竟,阿衍哥哥最是喜欢我了。” 萧正则定定看了眼那道血纹,转头与江烟萝目光相接。 姑射仙无疑是生得极美的,当年季繁霜已是人间绝色,可她比之江烟萝多了三分成熟风韵,少了三分清纯无邪。 江烟萝的眼眸澄澈透光,仿佛一池明镜春水,旁人望了进去便难自拔,可当她流露杀意,盈盈春水都在顷刻间凝结成冰,阴寒刺骨又锋利伤人。 萧正则早就知道,她想取自己而代之,时至今日没有动手,不过是胜算尚浅。 “我不善与人玩笑。” 对峙片刻,萧正则收起了那股择人而噬的恐怖气势,对江烟萝冷声道:“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去年栖凰山之变时江烟萝对他阳奉阴违,萧正则从来不会给人第三次机会。 江烟萝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笑着福了福身,这才道:“多谢阁主海涵,容属下为您看伤。” 萧正则睨她一眼,倒是没有犹豫,将伤手递了过去。 直到此刻,昭衍才悄然松开握剑的手,他看向背对自己的江烟萝,喉头滚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出口。 萧正则手上的伤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得了他点头应允,江烟萝放出藏在身上的蛊虫,那些比蚂蚁更小的白色细虫流入掌心伤口,肉眼难见的肉屑骨渣或被清理出来,或被它们啃噬殆尽,虫子又化为新的血肉,它们覆盖在掌骨断处,筋脉重续,皮肉翻回,很快就止了血。 这是昭衍第一次亲眼目睹江烟萝施展蛊术。 蓦然间,他明白了姑射一脉传承百年不绝的根本,也懂得了殷无济那晚的左右为难。 “你的《玉茧真经》,到这一步已算大成了。” 萧正则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对江烟萝道:“你还要继续练下去吗?” 江烟萝抿唇笑道:“瞧您说的,我若在这般年岁就踏入止境,人生岂不是也到头了?” 萧正则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提此事,转而道:“清和郡主缠绵病榻已有月余,再耽搁下去只怕不妙,你过去看看。” 江烟萝此番上京正是因为此事,当下也不推诿,朝他行过礼就要带昭衍告退,却不想萧正则又道:“你自去便是,我与小山主还有要事商议。” 昭衍心下并无意外,闻言与江烟萝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转身而去,演武场内便只剩下了他与萧正则二人。 经过蛊虫治疗,萧正则手上的伤口已经合拢,他随意扯了条白布包扎手掌,将挂在兵器架上的衣袍披回身上,对昭衍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你随我来。” 不多时,他带昭衍绕回正堂,此时大门已开,四周护卫皆已就位,门前左右站着八道人影,当中一人臂绣黄风,腰佩“风”字令牌,显然是惊风楼的直属暗卫。 惊风楼之主玉无瑕已在堂内等候。 她来得不巧,赶上萧正则三人在演武场交手正酣,护卫不敢打扰, 玉无瑕也不急于一时,转而来到这里,悠然品过了两盏茶,终于等到萧正则携昭衍跨门而入。 玉无瑕搁了茶盏,萧正则示意她免礼,独步走到上首,一掀衣摆坐了下来。 在这一息之间,玉无瑕飞快跟昭衍对视了一眼,双方这些年里多有音信来往,到底是阔别已久,玉无瑕瞧着容光依稀,昭衍却已跟当年的毛头小子有了云泥之别,可惜眼下不是叙旧时机,两人只微一点头,各自错开目光。 萧正则开门见山地道:“查得如何了?” 玉无瑕轻按额角,笑得眼中带煞,拿起茶桌上的一份文书,双手递了过去。 萧正则一面翻阅,一面听她道:“自去岁八月以来,包括清和郡主在内,先后有十六位宗亲入京……” 朝廷削藩之心不在朝夕,去年云岭地崩后,永安帝下诏罪己,萧太后借机召各地宗室入京,名头是祭祖敬天,可这祭祀的日子挑来挑去也没选好,宗亲们远离封地已有一年,任是再迟钝的人也察觉不妙,但萧太后这回是谋定而后动,不仅京营兵马整合常备,北六州镇守总兵官也都换成了萧太后信得过的干将,而大靖在历经三王之变后,留下来的藩王大多享荣却无实权,寥寥几位如平南王这般掌有重兵的亲王都坐镇边陲,不可轻举妄动。 这一回,平南王称病告假,西南一带内有土人作乱,外有敌国袭扰,其女殷令仪代父入京,又打着为太后侍疾的名义,谁也挑不出刺来。萧太后虽是心有不甘,也知把握分寸,不敢在这内忧外患的局势下过于逼迫,对殷令仪多有厚待,尊荣比之今上的几位公主也不差,显然是拿她为质,以此为突破口对宗亲们软硬兼施。 萧太后的手段委实高明,短短一年时间,已有数位宗亲向她倒戈,可就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候,殷令仪毒发病危了。 什么人最想要殷令仪的命?萧正则接手此案后,当即下令从这些宗亲查起。 第二百二十九章 雷雨 有了萧太后的懿旨,听雨阁的天干密探简直无孔不入,在京十六位宗亲,包括遭受毒害的殷令仪在内,他们在过去这一个多月里做过的事、见过的人乃至说过的话都被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经过层层精要筛选,最终汇成了玉无瑕手中这封情报文书。 寥寥两张白纸黑字,统共禀报了两件要事—— 一是据探子查证,自今年三月始,建王殷焘频繁与京中勋贵走动,联合礼部尚书余建、都察院左都御史刘玉德等人密谋太后还政之事,世子殷宁亦时常混迹于茶楼客馆,同文人士子结交; 二是今年八月北疆生变之后,乌勒国使臣郞铎先后三次求见永安帝,萧太后代为宣见,斥乌勒侵犯大靖北疆重镇,质问其是否要盟约,郞铎此人巧舌如簧,拒不承认“野狼”偷袭雁北关一事,暗中同部分宗室及文武大臣来往,意欲游说回旋,拖延朝廷召开征讨乌勒之议。 “清和郡主可与他们有过交集?” “郡主自入京以来,太后怜其体弱,特许下榻宫中,平日多在慈宁宫侍疾,非节庆大典不见外人。” “她身边的人呢?” 这一回,玉无瑕沉默了片刻才道:“随清和郡主一同入京的平南王府护卫仅有四名护卫,贴身侍奉她的两名婢女皆为萧楼主所指派,待到入住慈宁宫偏殿,太后点选了两班侍卫和六名宫女给她,属下已让密探们各个摸底过,除了一个名叫‘青鸢’的婢女,其他人并无异常。” 萧正则抬起头来,语气微妙地问道:“这个青鸢,是萧正风派去的人?” “是。”玉无瑕道,“青鸢、红霞二人隶属紫电楼,本为地支暗卫,后被萧阁主送至清和郡主身边伺候。” 说是伺候,实为监视,萧正则对此不置可否,他只在意一点:“郡主入京之后,不曾将这二人遣回?” “红霞已回归紫电楼,青鸢因擅岐黄温补之术,故被郡主留用。” “此人有何不对?” “没有。”玉无瑕面如寒霜,“不等属下派人查探,她就已经死了。” 正堂内一时寂静下来。 萧正则忽然问道:“小山主有何看法?” 坐在一旁的昭衍正若有所思,闻言一怔,旋即叹了口气,道:“红颜薄命,实在令人悲惜。” 萧正则不言,玉无瑕倒是笑了一声,打趣他道:“似你这般年纪,怕连女人的滋味都未尝过,竟也知道怜香惜玉?” “美人如花,我见犹怜。” “你不曾见过,怎知她是位美人?” “萧楼主素有爱美之心,这位姑娘既能被他信任重用,又得郡主的青眼,那必然是个兰心蕙质的美人了。”昭衍不无惋惜地道,“可惜在下无缘得见,否则至少也要厚着脸皮蹭她一碗羹汤尝尝。” 他态度轻浮,萧正则却无不喜,反而略作沉吟,追问道:“死因为何?” “失足落水,溺毙。”玉无瑕敛了笑容,“这是对外的说法,实际上……在郡主被确诊中毒后,伺候她的人里里外外都被换过一批,青鸢身为贴身婢女,又是萧楼主亲自指派的钉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她难辞其咎,当晚就被带去了刑房,萧楼主命人用了‘雨浇梅花’之刑。” 听到“雨浇梅花”四个字,昭衍撑头的手僵了一下。 他面色不改,眼神却冷了下来,看玉无瑕转身从匣子里取出一物,乃是一张浆燥后的白绵纸面壳,厚逾半寸,五官轮廓清晰立体,仿佛是剥了张活人脸。 青鸢的确是位美人,若非她生得漂亮,怎能连拓摹下这样一张面具呢? 昭衍低下头,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入口滚烫,过喉已凉。 萧正则盯着这张面壳子看了片刻,眉头微皱,显然对萧正风的手段厌恶至极,又道:“可有问出什么?” 玉无瑕摇头道:“属下去晚一步,人已死去多时,说是一无所获。” 萧正则发出了一声冷笑。 “明知亲王之女身份贵重,他还将自己的人留在郡主身边,出了事又想撇清干系,哪有这般容易?” 这话与玉无瑕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可她是个极懂分寸的人,哪怕深知萧家兄弟之间的腌臜,此刻也不会多言半句,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原地。 果不其然,萧正则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将文书丢回玉无瑕手里,吩咐道:“继续查,宗亲那边不可放松,也不必加派人手,但是……” 顿了顿,他眼中掠过一抹锋芒:“派人盯紧鸿胪寺上下,尤其是乌勒使臣居住的驿馆,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 在此波云诡谲之际,宫里出了这档子事,那些对削藩心怀怨愤的宗亲大有嫌疑,这帮另有企图的外使也不清白。 玉无瑕领了命令,迟疑道:“萧楼主那边——” “你不必过问,下去。” 萧正则既出此言,玉无瑕再无二话,当下行礼走人,临行前用眼角余光瞥了下昭衍,见他老神在在,脚步未停地出了门。 她一走,正堂内便安静下来,萧正则端起茶盏慢品,昭衍也难得偷闲,闭目回想起先前那一战来。 那场半途而废的切磋,说来惊心动魄,其实只发生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却是昭衍出师以后初尝大败。 他甚至不知萧正则是否留手了。 纵观昭衍半生所见,唯有两人能与萧正则匹敌,即为傅渊渟与步寒英。 前者早在六年前就已经是个死人了,至于后者……倘若倾力一战,恐怕胜负难料。 自己将要对上的,就是这样一个死敌么? 昭衍自小便有股子不肯服输的韧劲,眼下却是头一回生出了未战先怯的恐惧。 “你的呼吸乱了。” 就在这时,萧正则突兀开口,声音不轻不重,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在昭衍耳畔炸响。 他回过神来,见萧正则正盯着自己,于是道:“一时想岔罢了。” 萧正则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方才想到了什么?” 昭衍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早已炉火纯青,被他一问也不虚,故作犹豫地道:“不过是些无稽之思,没凭没据,当不得真,只恐冒犯了阁主。” 萧正则一笑:“我度量不大,也没小气到会为一句话开罪于人,你且说来听听,我自有判断。” 言至于此,昭衍撩起眼皮看他,忽地语出惊人:“萧阁主在担心兄弟阋墙么?” 萧正则一怔,而后道:“你还真是敢想敢说。” “您既然问了,我总不能胡编乱造。”昭衍摊开手,“不过,若换了别人在此,打死我也是不敢说的。” 萧正则大笑。 “看来姑射仙着实待你不错,连这些阴私事也与你说道。”一笑过后,萧正则放下茶盏,“你对我们之间的事清楚多少?” 昭衍想了想才道:“不多不少,既不会两眼一抹黑,也不会成天担惊受怕。” 萧正则年长他近二十岁,又身居高位数载,横看竖看都能当昭衍的前辈,如今交谈起来,却有一见如故的相惜感,被这么搪塞也不动怒,笑道:“不错,为人处世最重要的莫过于知深浅、明进退。” 昭衍叹道:“可惜世上如我这般聪明的人不多。” “的确,多的是自作聪明的人。”萧正则吹了口茶上热气,澄碧色茶汤映出一双平静眉眼,难辨喜怒。 昭衍觑着他的脸色,试探道:“看来萧楼主在这一年里给您使了不少绊子。” 萧正则反问他:“这难道不是你们所乐见的吗?” 被人当面戳破与江烟萝之间的合谋,昭衍仗着七尺不穿之脸皮,连一丝尴尬也没露出,拱手道:“果然瞒不过您,只是……阿萝固然打着渔翁得利的算盘,但您二位不是鹬蚌,而是虎狼,毒狼再怎么凶恶,总是斗不过猛虎的。” 萧正则淡淡一笑,道:“我确实不怕他翻过天去,他没那本事。” “但您怕他被人利用而不自知。”昭衍看着他,“宗亲、外使,二者不论哪个都是轻易沾手不得的祸端,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一瞬间,萧正则淡漠的眼神倏变,仿佛卧虎惊醒,凌厉霸道的气势骤然压下,迫得昭衍呼吸微滞。 他知道自己切中了要害,继续道:“您特许我旁听密报,便是为了这点。” 萧正则凝视他片刻,周身气息收归,轻声道:“是,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昭衍按了按额角,“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端看您想要个什么结果,以及……清和郡主的命,够不够硬。” “若作最坏打算呢?” “那就是难如登天!”昭衍断然道,“不论是谁痛下毒手,待清和郡主一死,朝廷削藩之策必不可能顺利推行下去,届时内忧外患并发,朝野上下都要大乱,除非……朝廷肯在燎原火起前壮士断腕,给出一个能令天下信服的交待。” 然而,到了那个时候,所谓交待就不是萧太后能做主的了。 萧正则垂眸,道:“你所言不错。” 昭衍却笑了起来:“想必您心中已有打算了。” “我此番催令姑射仙入京,正是为了亡羊补牢。”萧正则缓缓道,“惊风楼查了月余,幕后之人始终隐而不现,并非玉无瑕办事不力,只因线索已断,最重要的一环卡在了追溯毒源上,换作姑射仙亲自出马,情况或有进展。” 时至今日,昭衍自不会怀疑江烟萝的本事,只是他在不久前才与殷无济相叙,心知殷令仪这来势汹汹的毒症实非为人所害,若江烟萝铁了心追根究底,恐怕不妙。 心念转动间,他微微低下头去,道:“诚然,清和郡主若能转危为安,此局无解自破,但是……” 萧正则听出了他未尽之意,手指摸索过官帽椅扶手,眼底慢慢渗出了寒意。 “生死有命,谋事在人。”他不紧不慢地道,“我将调查外贼的重任交给玉无瑕,让姑射仙去揪出内鬼,剩下随机应变这件事——你可愿为我分忧?” 这是一杯鸩酒。昭衍如是想到。 萧正则的意思很明显,殷令仪的毒症能解固然最好,可要是回天乏术,就得及时止损,人可以死在京城,凶手却不能与萧家有关,宗亲与外使虽然麻烦,也未尝不能利用。 只是,要做成这件事,非昭衍这般人不可。 昭衍相信自己就算拒绝,萧正则现在也不会动他,但错过了这次机会,他就连孤注一掷的胜算也没了。 “承蒙萧阁主信重,愿效犬马之劳。”昭衍站起身,朝萧正则躬身一礼,行礼刚过半,手臂便被一股无形气劲托起。 萧正则盯着他看了片刻,突兀道:“你虽与姑射仙关系匪浅,但也算得上听雨阁的人,寒山既是兵家危重之地,如今又没了步山主坐镇,聪明如你当为自己、为部族早做打算才好……此番你助我一臂之力,我也不吝投桃报李。” 他是明人不说暗话,态度坦荡大方,即便昭衍心里五味杂陈,此刻也不会怀疑萧正则是真的想给他和寒山一条退路。 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是鬼神惧恶的听雨阁之主。 昭衍道:“我有一惑不解。” “你说。” “自我重返中原,遇见之人不知凡几,可不论黑道白道,他们见着了我,总会问一件事……”昭衍面上笑容褪去,“唯独您,本该是最关心此事的人,竟一字不提。” 他说得隐晦,萧正则却是心知肚明。 难得的,堂堂听雨阁之主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说错了一点——我并不关心此事。” 昭衍一愣,只听萧正则语气淡淡地道:“于我而言,寒山的价值远在某一个人之上,即便那个人如何重要,当他不在其位,所谓生死下落俱没了意义,姑射仙怕也是如此想的,所以她没有枉费心力去查证真伪,而是抓紧机会牟取利益……换作是你,难道会指望一个‘死人’回来翻天覆地?” 人死万事空。 寥寥五字道尽世态凉薄,所谓残酷从来不止于性命攸关。 昭衍沉默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道:“萧阁主如何看当今天下呢?” “天下如何,我一人的所见所想不过虚妄。”萧正则抬手轻拍他的肩膀,“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在很多时候,天下是一间满目疮痍的破屋子,有人无动于衷,有人拆东补西,甚至有人堆柴点火付之一炬……任何人都不能左右全局,我等所能做的,只是尽本分而已。” 昭衍浑身一震,他下意识地看向萧正则的眼睛,那里面仿佛包罗万象,又好像一无所有。 恍惚间,昭衍竟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正堂的,直到一滴冰凉雨水落下,他才堪堪回神。 不久之前还是晴空万里的苍天,如今已是乌云密布,闷雷声隐隐传来,仿佛将要合拢的乌黑棺盖,沉重压在所有人头顶。 “啊,要下雨了。” 第二百三十章 毒手 殷令仪消瘦得厉害。 她本就体弱,这俩月来缠绵病榻,成日昏迷少醒,整个人几乎脱了形,厚重的锦绣绸被将她簇拥其中,没能为她增添半分光彩,反倒衬得她愈发形销骨立。 若论望闻问切、辨症开方的本事,江烟萝自问比不得那些将毕生心血投注此道的御医们,于是在诊过脉后,她便以银针扎破殷令仪的手指尖,拿只白瓷碗取了少许鲜血,放出了一只蛊虫。 此蛊状似蚕虫,通体透白不见茸毛,乍看恍如水晶,它对血腥气尤为敏锐,甫一入碗便埋头吸食起鲜血来,虫躯不多时就由白转红,随着颜色越来越深,蛊虫蠕动的速度也变慢了,最后彻底静止不动了。 “有意思。” 江烟萝自幼修炼《玉茧真经》,随身携带的蛊虫大多也是从小炼起,其中不乏季繁霜留给她的稀品,等闲毒药非但不能对这些蛊虫起效,还会成为它们的补品,就连砒霜、鹤顶红、断肠散等广为人知的剧毒,她也是不放在眼里的。 然而,这几滴毒血就要了她一只成蛊的命,可见殷令仪体内积毒之深。 如此看来,殷令仪根本撑不到现在才对。 江烟萝目光沉沉地望向床榻,太医半个时辰前来给殷令仪施过针,此刻她正靠坐在床头,察觉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强打起精神看过来。 “姑射仙可是有何发现?” 手指抚过彩绘狐面的艳红唇角,江烟萝将那只白瓷碗递了过去,贴身伺候的医女小心翼翼地接过,看清碗中蛊虫的死状,当即吓得一哆嗦,险些没能捧住碗,煞白着脸凑到床前。 殷令仪定睛一看,怔了怔才道:“我竟还能活着。” 她不避讳生死之说,江烟萝倒是高看其一眼,指着那虫尸道:“太医判断有误,郡主所中之毒确为日积月累而成,但毒性极烈,一经发作就是要命之时。” 医女忍不住道:“可是郡主从初次毒发至今,已撑过了两月。” “这便是关键所在了。”江烟萝微一颔首,“按常理言,郡主早在两月前就该毒发身亡,可您不仅挺到了现在,还在体内积毒至深的情况下保持了神智清醒,其中固有诸位太医妙手施救之功,但他们辨错在先,针药难对症结,不可能延缓二次毒发直到今日。” 她说得有理有据,医女顿时语塞,不敢再贸然开口了。 殷令仪道:“可有办法?” “依目前这些线索来看,这毒该是由数种不知名的剧毒调制而成,若不能溯其来源解开药方,贸然解毒只会适得其反,至于强行逼毒……”江烟萝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请恕冒犯,您的身体恐怕受不住我的手段。” 殷令仪垂眸不言。 她身患血虚绝症的事素来不为外人所知,有殷无济开的药暗中支撑,哪怕进了皇宫被太医请脉问诊,也只当她是先天不足,有着女儿家常见的亏损毛病。待到八月毒发,气血两虚和脏腑衰竭的情况再也掩饰不住,可情况又与寻常不同,太医将这些症状都归结于毒性所害,不会想到她在数年前就已身患重病。 江烟萝是唯一看出了端倪的人。 果不其然,江烟萝又问道:“郡主此前可有吃过什么药?请的哪位大夫?” 殷令仪苦笑道:“我自小病弱,吃过的药比饭食多,请过的大夫更是不知凡几。” 江烟萝不肯罢休,追问道:“这两三年内,郡主常犯何疾?用过何药?” 殷令仪咳嗽了几声,道:“一经劳心劳力,必要犯起老毛病来,症见难眠多梦、盗汗乏力和发热出血。王府良医几经斟酌,为我开了常用药方,这两年来久吃不断,入京后也请太医掌眼过,未有不当之处——取方子来。” 她抬手一指,医女忙去到妆奁前,从夹层里取出一张药方。江烟萝仔细看去,结合殷令仪所说的症状,这药方虽有些剑走偏锋,但用药用量无不恰到好处,着实不可多得,难怪宫中太医也准许沿用此方。 江烟萝不常留京,却也知道宫里的规矩,殷令仪这张药方少说经过了三位太医的审阅,日常配药、熬药由专人负责,一点一滴都有案可查,想来在出事之后,相关人员和记录都被听雨阁带走查验,可他们至今没找着头绪,说明其中并无可疑之处。 此事果真棘手。 殷令仪精神极差,说过这些已是疲倦了,江烟萝最擅察言观色,于是主动告退,待出了殿门,候在外面的两位太医立刻迎了上来,向她问起情况。 江烟萝心知他们真正在乎的是身家性命,顺势套了不少话出来,可惜有用的线索只是寥寥,她很快厌烦了这些人,寻个由头便离开了。 作为萧太后最倚重的尖刀利爪,听雨阁在皇宫大内也设有值房,人员并不固定,但半数都出身惊风楼,其职责权能不言而喻。江烟萝身为浮云楼之主,又握持萧正则的令牌和手谕,在宫内通行无阻,身为听雨阁副楼主的陈朔知她行踪,更是早早在值房等候,一见她到来,忙不迭起身行礼。 江烟萝开门见山地道:“将清和郡主这一年的日行册取给本座。” 所谓日行册,与帝王起居注类似,是大靖内宫用以记录后妃及皇嗣日常生活的册子,原本只是沿袭规矩,在永安七年过后,负责记录日行册的舍人也换成了听雨阁的天干密探,这些耳目将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记载下来,成为萧太后掌控内宫的一大依凭。 身为平南王之女,自殷令仪入宫起,这里就为她专开了一本册子,大到出入往来,小到寝食怡乐,无不记录清晰。江烟萝坐下不过一会儿,陈朔已亲自取来册子双手奉上,她抿了一口茶水,从第一页开始翻看起来。 这本日行册是线装订成,厚约寸许,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若是逐字逐句地看完,少说也得废上一两日工夫,而江烟萝一目十行,心中又有猜测,不过个把时辰已将册子览过一遍。 诚如情报所书,殷令仪这一年来的表现堪称安分守己——在八月毒发之前,她一直住在慈宁宫偏殿,几乎在萧太后眼皮底下过日子,身边除了四个从平南王府带来的护卫,再无一个自己人,而那四个护卫已被打散进禁宫侍卫里,彼此之间已有数月不能相聚,随时随地都有人盯着。 毒发后,萧太后为掩人耳目,假称是自己病重,而殷令仪悄然搬出了慈宁宫偏殿,被安置在侧近的三宝堂。这里是萧太后平素抄经小憩的静室,外人不得擅入半步,待殷令仪在此下榻后,里里外外的人都被换了一遍,她更是没有机会做手脚了。 然而,江烟萝仍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将那张药方重新展开,将上面的每种药材、每分药量都在心里反复评估,徐徐吐出了一口气。 这方子开得实在很好,好到太医院上下人等不曾增删半点,连江烟萝都挑不出刺来。 换言之,这上面的所有药材及用量恰好达成平衡,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缺,倘若药性被外力扰乱,其中几味主药就会转化成毒。 殷令仪体内难以拔除的积毒,大半都是因此而来,偏生她服药已久,五脏六腑都与药相融,整个人都成了药瓮,发作起来倒不如常人反应激烈,但剧毒毕竟是剧毒,时间拖得越久,她越是毒苛深种,到最后病入膏肓,神仙也难救。 江烟萝从不惮将人往最坏处去想,在她发现殷令仪早已身患重症不得不以虎狼之药续命时,她着实想过这次中毒恐怕是对方一手策划的,可这念头很快便被打消,因为殷令仪眼中没有死志。 她想活,哪怕身处龙潭虎穴、饱受苦痛煎熬,殷令仪仍是想要活下去的。 何况,以当下形势来看,殷令仪若死在京城,于朝廷而言是祸端,对平南王府也未必是件好事。 “棘手……”江烟萝喃喃自语,目光落在了翻开的册子上。 积毒入骨的根源找到了,这潭浑水才刚刚荡起涟漪。 殷令仪既然在八月突兀毒发,此前必定有个引子,听雨阁将太医院查了个底朝天,说明问题不是出在她日常服用的药物上,而要打破她体内融于骨血的药性平衡,又不引人注意,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成。 江烟萝暗自推算,殷令仪至少在毒发前一月就接触到了“药引”,并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 最具嫌疑的自然是身边人,可江烟萝在来前已去惊风楼要过情报,当时贴身伺候殷令仪的婢女出身紫电楼,其人名叫青鸢,本为萧正风麾下暗卫,事发后已被拷问处死。 青鸢死后,她的尸体被玉无瑕带走,生前沾手过的物品也由惊风楼派人封存,可惜查了许久仍是一无所获,即便萧正则亲自找上萧正风,此人也是两手一摊,一问三不知。 除此之外,令江烟萝在意的就只剩下一点,即是殷令仪这一年来为萧太后侍疾,常居慈宁宫偏殿,一应吃穿用度都随萧太后变改,而在今岁七月上旬,有人向萧太后进献西域珍品安神香,据说有养心舒肝、疏经助气的奇效,可惜萧太后素来不喜熏香,便将此物赐给了殷令仪,后者倒是颇为喜欢,每日都会在书房里点燃一炷。 正巧,当时陪侍左右、为殷令仪添香磨墨的婢女就是青鸢。 一念及此,江烟萝对静立在旁的陈朔问道:“慈宁宫偏殿里的那些物品,也封存留证了吗?” 陈朔迟疑了片刻,道:“那毕竟是太后娘娘的寝宫,属下们不敢造次。” 这事儿实在非同寻常,若换了旁人则罢,萧太后的身份何等尊贵,天家威严不容任何人轻侮,莫说是一干暗卫,就算萧正则亲至也不可能对慈宁宫大肆搜查,那不叫尽忠职守,叫不知分寸想找死。 江烟萝点了点头,又问道:“在那之后,有人进去过吗?” “这倒不曾,太后娘娘深知兹事体大,已将偏殿封了。” 略作沉吟,江烟萝将手里的令牌丢给陈朔,起身道:“你亲自盯着那边,有任何情况都要立刻派人向我禀报。” 陈朔眼皮一跳:“楼主,这——” 他话没说完,那张艳丽的狐狸面具已经转了过来,朱红嘴角分明上扬着,狭长双眼里却有幽光闪动,骇得陈朔立刻噤了声。 “是禀报我,不是禀报给阁主。”江烟萝轻声道,“该怎么做,不必我来教你。” 陈朔心中一寒,垂首应道:“属下遵命。” 江烟萝发出一阵悦耳的笑声,将药方夹进日行册里,当即拂袖而去。 心中有了计较,她自不会在宫里久留,趁天色未晚赶着出了宫门,步履御风般回到平安坊,不多时便重入总坛,直往正堂而去。 说巧不巧,许久未见的萧正风竟也在此,这对相看两厌的堂兄弟才爆发了一场冲突,亦或者说,只有萧正风在发怒。 “你竟然派人查我!萧正则,别忘了庆云侯府的主子究竟是谁,你在听雨阁里以权压我,还要把手伸进侯府,欺人太甚!” “砰”的一声脆响,江烟萝刚迈过门槛,一只鹧鸪斑茶杯就摔了过来,正砸在她脚边,残留的茶水四溅开来,污了半截素兰裙摆。 呀,脏了。江烟萝心下有些可惜,她还挺喜欢这条裙子。 此时,萧正则仍坐在上首,手里拿着几张没看完的信纸,江烟萝瞥了一眼,见是乌勒文,想来是关外密探的报信送达了,她目光微暗,又看向萧正风。 去岁云岭一役,萧正风不仅被人砍掉一根手指,还瞎了一只眼睛,他从小骄矜自负,这下不啻为奇耻大辱,是以性情变得愈发暴戾,从前在萧正则面前尚可勉强做些表面功夫,如今是一点不肯低头,仿佛他服了软就是认了输。 外人只觉得萧正风强横更甚往昔,可在知情人看来,不过败犬之吠罢了。 不出所料,萧正则自始至终只是冷眼看他大动肝火,直到江烟萝进来,他才将书信往桌上一放,漠然道:“闹够了吗?” 萧正风死死盯着他,独眼中满是血丝。 “乌勒使臣态度模棱,以建王为首的一干宗亲动作频频,你既然自恃身份,就该担起责任来,我让你盯紧他们,将这帮人在京中经营起来的关系网调查清楚,不是让你玩忽职守,跑来这里跟我耍性子的。”萧正则的手指轻敲桌面,“账册礼单、明信密函、上下传令……等你将这些东西拿到手,再来砸我的茶具不迟。”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落在萧正风耳里却比任何尖酸刻薄的话都要难听,当着江烟萝的面,他到底是强压下了怒气,冷冷道:“不必你提醒,把我的人放了。” “你的人?”萧正风反问他,“礼部右侍郎陈敏,永安十二年进士,食君禄受君恩,不论生死都只能是陛下的人,怎又成了你的人?” “你——” 不等萧正风说话,他又道:“你太岳父张尚书是吏部天官,可惜年事已高,再过一年就要致仕,而你岳父为官平庸,此生难晋三品之列,于是你这些年花了不少钱在寒门士子身上,陈敏算是其中最有出息的几人之一,你对他十分看重,不惜借用侯府的人脉将其推上礼部右侍郎之位,舍不得这枚棋也在情理之中……但,别忘了你不仅是庆云侯世子,更是紫电楼之主,当知听雨阁的规矩,任何人犯进了暗狱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这一番话字字刺心,萧正风脸色巨变,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 他知道! 他竟然都知道! “陈敏身为男子又是外臣,连后宫中人都不知道太后娘娘假称重病之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萧正则嗤笑一声,“这次我只让惊风楼拿了他,再有下回……你也不必坐在紫电楼的主位上了。” 萧正风只觉得自己的面皮都被他扒下来踩在了脚下,他缓缓攥紧双拳,感受到左手缺失的那根指头,心中恨火几乎要化为熔岩。 最终,他一句话没说,也不再多看一眼,愤然出了大堂。 萧正则摇了摇头,丝毫没有占据上风的得意,反而叹了口气,问道:“郡主的病情如何?” 他们针锋相对之时,江烟萝识趣地收敛了气息站在角落里,整个人仿佛一簇没有生命的壁花,闻言才出声道:“的确有些端倪,请阁主过目。” 她将那本日行册连带药方一同递了上去,又将自己的发现娓娓道来,只隐去了指使陈朔暗中盯梢慈宁宫的事。 听江烟萝说完始末,萧正则眉头深锁,他俩的想法显然不谋而合,可这就意味着事情难办。 “若要确认真伪,必须取得一块安神香,只是……”江烟萝点到即止,抬眼看向萧正则。 事关萧太后,不论安神香究竟有没有问题,她都不会去当那出头椽子。 萧正则默然许久,道:“我会尽快取来,此案……继续查!” 第二百三十一章 野心 暮色苍茫,落日西斜。 杜允之在外奔走了大半天,此时方才得知姑射仙入京的消息,忙不迭赶向浮云楼,其坐落在平安坊西北角,与东北角的惊风楼遥相对立,习武之人加快脚程,只消小半个时辰便可抵达。 纵观听雨阁四部,两代浮云楼的楼主皆不久留于京师,唯有副楼主陈朔常年在此坐镇理事,他是季繁霜的心腹,亦是江烟萝的臂膀,以性命向姑射仙效忠心,自不敢生出半分异想,故而浮云楼主院日常封置,只在江烟萝偶尔来京时开用。 杜允之碰壁数日,今儿个又在玉无瑕处吃了教训,早已心急火燎惶恐生,顾不得礼数周全,走密径来到主院外,发现这里无人看守,正要推门而入,院中之人却已提前察觉,先一步打开了门。 “属下杜允之,拜见——” 声音戛然而止,杜允之愕然看着面前玄衣灰袍的青年,脱口而出道:“你怎的在此?” “我为何不能在此?”昭衍笑眯眯地反问,“倒是杜馆主,琅嬛馆重出江湖不过一载,正是风生水起之时,你不好生经营门庭,怎么来了这里?” 这话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杜允之本就对他心存敌意,当下更为记恨,忍着怒气强笑道:“我有要事在身,急见仙子,请小山主行个方便。” 昭衍爽快地放他进来,转头对守在正房门外的秋娘低语几句,后者扫了杜允之一眼,微微颔首便进屋去了。 不多时,正房大门再开,江烟萝拢着件白毛滚边红披风从中走出,她刚结束沐浴,此刻面无粉黛,披发尚湿,清水出芙蓉般楚楚动人,看得杜允之心中一热,旋即想到先前在栖凰山上发生的事情,忍不住往江烟萝的脸上多看了几眼,那处皮肤光洁,白皙如玉,浑不见毒疮留痕。 想到姑射仙那手神鬼莫测的蛊术,杜允之只当她是伤愈了,可这念头一起,心中总有一根刺扎着,莫名觉得当日之事另有端倪,偏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心思纷乱间面上也流露出些许异样,尽被江烟萝收入眼底。 她敛眸,挥手示意秋娘去院外守着,这才道:“你入京十日未有音信,我还当你已发落进了暗狱呢。” 闻言,杜允之登时回神,连忙道:“仙子,并非属下有意为之,实是那玉无瑕她……” “玉楼主若将你打入暗狱,说明她还肯用你,吃些教训也好给上头一个交代。”江烟萝打断了他的辩解,“如今她不处置你,也不急着剥除你手中权柄,无非是把你当个靶子立着,等你受够了明枪暗箭,不必她来动手,你自会不得好死。” 杜允之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怕死,尤其在幼时目睹了家破人亡的惨祸后,“贪生怕死”这四个字几乎刻进了杜允之的骨子里,既倾慕江烟萝的容貌风姿,又畏惧她的心狠手辣,所以在江烟萝给他选择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趴下来做了她的一条走狗,为她驱使狂吠,为她扑敌咬人。 杜允之强压下满心惶恐,低头道:“求仙子救我!” 平心而论,江烟萝对杜允之是有些失望的,她虽不曾见识过其父杜若微的风采,但从季繁霜留下的密卷里不难窥出这位琅嬛馆馆主的手段,于是在找到杜允之后,她对他并不吝啬,可绣花枕头就是绣花枕头,纵使金玉其外也难掩败絮其中。 她出关后,春雪便将杜允之擅闯栖凰山求见的始末如实禀报,事涉破茧期,江烟萝已动了杀心,遣其入京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然而杜允之在京中蹉跎了十日,连收拾残局都做不到,还要上门求她援手,留之何用呢? 心思转动间,江烟萝安抚似地一笑,道:“你且将事道来,我听罢再做打算。” 杜允之不疑有他,忙将近日来发生的事情连同自己打探到的情报一股脑说了出来,又提及了今早抓捕礼部右侍郎陈敏一事,道:“属下已调查清楚了,那陈敏是寒门出身,得了萧正风青眼才在官场上步步高升,去年他被升为右侍郎,主要负责鸿胪寺那边事宜,与乌勒国使臣郞铎密有来往,收受了不少金银财物……” 听到这里,一旁的昭衍不禁抬头看向江烟萝,后者眼眸微眯,显然跟他想到了一处去——陈敏既然是萧正风的人,那么他私下接触郞铎一事,背后是否有萧正风授意呢? 江烟萝的指尖绕着一缕湿发,忽然道:“此人已被抓进暗狱,由惊风楼负责刑讯,是也不是?” 拷问这活儿本该是落在忽雷楼头上的,只是楼主冯墨生被牵扯进了云岭大案里,他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亲眷老小俱受殃及,身后名还让昭衍利用得彻彻底底,当真是死不瞑目。如此一来,萧正则收回了明面上的权柄,江烟萝占了暗地里的偏移,忽雷楼现已形同虚设,紫电楼又被萧正风牢牢把控,听雨阁的实权重利便顺势向惊风楼和浮云楼倾斜,也不枉玉无瑕在云岭案后帮忙收拾尾巴。 杜允之眼中掠过一抹恨意,道:“是,属下第一时间向玉无瑕禀报消息,她便指挥暗棋抢在兵马指挥司前将人拿了,可她依旧咬着鲤鱼江之事不放,勒令属下尽快抓出内鬼,否则就要按规矩处理。” 江烟萝勾起唇角:“你当真不知道自己栽在了谁手里?” 杜允之呼吸一滞,旋即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道:“属下已经查到,补天宗现任暗长老尹湄乃玉无瑕之徒,是她故意放在周绛云身边的耳目,周绛云又与玉无瑕旧情匪浅,他对此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早就跟这贱妇串通一气,故意做局陷害我,想要借此针对于您!” 他总算没有蠢到底,起初未有察觉,入京后反复思量,已把鲤鱼江之事的真相看破了七七八八,也因此举步维艰。 玉无瑕让杜允之找出“内鬼”,可那个内鬼十有八九就是她自己,蛛丝马迹早该被她销毁干净,杜允之若真查到了什么,只会先一步去见阎王。 他想多活些时日,便只能做一个任人利用的废物。如此担惊受怕之下,杜允之终于等到了江烟萝入京,他对玉无瑕深恨刻骨,打定主意要先下手为强,这才来找自己真正的靠山。 怕江烟萝举棋不定,杜允之又加把火道:“据属下所知,周绛云魔功大成指日可待,不论结果如何,尹湄都不可能久留补天宗,玉无瑕定会为自己的徒弟铺路……属下能坐在今日的位置上,皆仰赖您一手推动,玉无瑕要扶她的人上位,这是背弃了与您的约定,难道您要将吃下的肉再还给她么?” “说得倒是不错。”江烟萝脸上笑意渐深,手指轻抬杜允之的下巴,正当他心猿意马时,那两根玉指倏地用力,几乎要将颌骨捏碎。 杜允之登时吃痛,跪在地上不敢挣扎,眼看着江烟萝站起身来,分明是娇小纤细的女子,此刻却有着让人难以呼吸的压迫感。 “我将你放入惊风楼,算来已快三年了。”江烟萝轻声道,“倘若没了头顶大山压着,换你接掌惊风楼,有几分把握?” 这话一出,杜允之本是满心忐忑,惊愕过后骤变狂喜。 “玉无瑕让你抓出‘内鬼’,你就好好办事。”江烟萝笑得意味深长,“现在京中风波四起,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她奉命监视鸿胪寺外使和诸宗亲的动向,这是重任也是要责,你可明白?” 杜允之朝她拜下:“属下定不负仙子厚望!” 与来时焦虑不安的心情不同,杜允之这回走得轻快从容,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装了半天闷嘴蚌壳的昭衍才笑出声来。 “也算是个聪明人。”他不无惋惜地道,“就是聪明没用对地方……拿你当刀使,好大的胆子,佩服佩服。” 江烟萝坐回石凳上,顺手捋了一把湿发,昭衍便站到她身后,双掌运起些微柔和阳劲,替她将头发烘干。 感受到阵阵暖意上涌,江烟萝有些困倦地半闭起眼,喃喃道:“他刚才说的话也未必全然有错,玉无瑕……不是好对付的人,她既然亮了刀,我没有生受着的道理。” “你也认为鲤鱼江的事是她指使尹湄所为?” “周绛云既然知道尹湄的身份,那么她就只能做一枚明棋,玉无瑕不会蠢到轻易过界,但这件事跟她脱不了干系,症结还在那个鉴慧身上。”江烟萝给自己倒了一盏温水,“他八成是平南王府的人,两月前袭击我的大和尚怕也一样,玉无瑕即便没有归顺平南王府,两者之间也该有利害牵扯,至少算是半个同盟……殷令仪病得真是时候,我可算明白了。” 昭衍将干发拨到一旁,问道:“你待如何?” “玉无瑕手里固然拿捏着我的把柄,她在我这儿的底细也不干净,咱们彼此彼此,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 “可你指使杜允之找她的麻烦。” “以玉无瑕的本事,若猜不到杜允之来向我求救方是笑话,我不过是顺意而为,她该承我人情才对。”顿了下,江烟萝又道,“倒是你,不想趁此机会做些什么吗?” 她仰起头,巴掌大的小脸被发丝遮住少许,愈发显得温柔无害,但当昭衍低头与之对视,背后又升起了熟悉的寒意。 “目前而言,玉无瑕要做的事与我并无冲突,甚至可以算是乐见其成,我不准备给她添堵,甚至不吝于帮手一把,只是……”昭衍语气渐沉,“今年的腊月廿三,已经不远了。” 六年前的腊月廿三,傅渊渟葬身于绛城钟楚河,他的性命是玉无瑕进入听雨阁的投名状,哪怕过去了近两千个日夜,昭衍也没有忘记那一天的雪有多冷。 双手渐渐滚烫,湿发的水分很快被蒸干,江烟萝适时抽走了自己的头发, 反手覆住了昭衍的手背。 “阿衍哥哥,”她抬眸看着昭衍,“你恨我吗?” 昭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将一缕乱发别到江烟萝的耳后,笑道:“有些事是不容人后悔的。” 他不能回头,她也不会改变,那便是多说无益。 江烟萝显然听懂了昭衍的言下之意,她放开他的手,端起凉掉的茶水轻抿一口,缓缓道:“白日里,我进宫看过殷令仪,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撇开杜允之的胡思乱想不提,昭衍其实只比他早一会儿来到这里,正赶上江烟萝从萧正则那边回来,她沾染了一身病气,裙摆又被茶水泼溅,不肯再多忍受片刻,进了主院便使人烧水沐浴,是以昭衍在院中等候,两人尚未来得及互通消息。 江烟萝将自己的发现一一说来,昭衍听罢倒有些意外,再想到旁听萧正则与玉无瑕的那番话,这事恐怕水深难测,忍不住道:“你所说的这两种可能,都意味着麻烦不小。” 倘若那诱发毒性的药引真在安神香里,或是萧太后有意为之,或是有人借此加害,这件事都将导致难以预计的后果,而江烟萝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才将烫手山芋丢到萧正则手里。 “看来你对萧阁主颇有好感。”江烟萝眨了眨眼,“在演武场上,你连杀意都没能克制住,眼下竟为他着想了,莫非在我离开之后,你二人相谈甚欢?” 昭衍点头道:“抛开立场,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我若能交到这样的朋友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江烟萝挑了下眉,纤纤素手搭在了他的腕上,柔声笑道:“这我可真好奇了,萧阁主究竟与你说了些什么?” 昭衍知江烟萝性情多疑,也无意在这点小事上与她生隙,便将之前那番话说给她听,提及萧正则对他们在关外的布置亦有知悉时,他特意关注了江烟萝的神情变化,发现她面色如常,便在心里对这两人的关系加了一层慎思。 他们是敌人,又不全然是敌人。 “萧阁主确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他肯对你许诺,说明是真把你放在心上了,不过……”江烟萝抿唇,“千金之诺虽好,怕你承受不住。” 昭衍本就没有向萧正则投诚的想法,闻言只是失笑:“愿闻其详。” “忽雷楼。” 江烟萝定定地看他一眼,吐气如兰地道:“寒山归靖,你以寒山之主的身份接受朝廷招安,他会说服太后和皇上,提拔你为忽雷楼的新任楼主,如此便可将寒山设为听雨阁在关外的一大据点,顺势将我埋下的钉子拔除或收为己用,以此分化你我二人,一举数得。” 昭衍想了想,不禁道:“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提议。” “的确不错,可你愿意接受吗?”江烟萝凑近了他,“冯墨生把持忽雷楼十多年,他的势力可谓根深蒂固,一朝身败名裂后不还是被瓜分殆尽?如今的忽雷楼只剩下个空壳子,萧正则跟他爹不同,他是要将刀剑尽握于手的霸王,你纵有天大本事,一旦坐上这个位置就翻不出他的手掌心,结果如何不必我明说。” 她的吐息像一条带着香气的蛇,冰冷滑腻地在昭衍耳畔游走,令他有些不适地别开头,叹气道:“这便是我辈江湖人不愿与朝廷权贵打交道的原因了。” “可惜你已身在局中,回头也晚了。” 江烟萝伸手点戳他的胸膛,孩子气般道:“阿衍哥哥,我们性命相依,你只能选我,其他人的话说得再如何漂亮,总归是骗你的。” 昭衍反问她:“那你呢?” “你要报仇雪恨,我要做人上人,这并不冲突呀。”江烟萝巧笑嫣然,“忽雷楼这样的烂摊子有什么好?你一心一意跟我,待我取而代之,风云交变乾坤动,岂不美哉?” 第二百三十二章 寻迹 翌日清早,萧正则命人送来了一个木匣子。 江烟萝正坐在梳妆镜前让秋娘为她梳头,昭衍将匣子打开来看,只见里面盛有一小把黄褐色线香,闻之气芳香,他便取了一根点燃,插入陶瓷香座里,不多时就有一股舒缓淡香在屋内扩散开来,柔和不失幽雅,清醇暗含温辛,实为千金难求的上等熏香。 然而,昭衍可没有那等附庸风雅的品香爱好,他将内息运转稍作调整,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吐纳与常人一般,如此静待了一炷香时间,周身气血流通如常,心跳脉动亦无异样,连蛰伏体内的连心蛊也未有骚动。 “香里无毒?” “我也不曾说过此香有毒。” 秋娘口不能言,双手却是十分灵巧,她为江烟萝梳了个随云髻,簪上一朵幽兰缠花并两支长短碎玉流珠钗,衬得本就清丽脱俗的女子愈发美如仙姝。江烟萝抬手挂上耳坠,轻移莲步走到桌前,拿起匣中未点燃的线香端详了片刻,用指甲刮下些许粉末,捻散过后笑了起来,笃定道:“原来是曼陀罗。” 昭衍顿时一惊。 他不过粗通药理,也知道毒植曼陀罗的大名,此植株通体有毒,花、叶、籽乃至根茎均可入药,当今常见的镇痛麻药里多含曼陀罗,一些医师还将它用于治疗痫病寒喘,只是在药量上务必小心斟酌,少用奇效,多用大毒。 “取少量曼陀罗花瓣烘干研末,与其他香料混合制成熏香,确有辟秽祛风、镇静安神的效用,这在香道上不算禁忌。”江烟萝放下木匣,眼中似有幽光,“只是,殷令仪惯用的那张方子上有好几味药与曼陀罗相克,间隔数日少许接触并无大碍,若每日嗅闻此香,药性必然积弊而反,服药越重则中毒越深。” 这就是诱发奇毒的药引。 江烟萝看向昭衍,笑问道:“昨儿个你在京中辗转彻夜,可曾打探到什么线索?” 她将昭衍带到听雨阁总坛过了明路,对方又得了萧正则的青眼,如今已是半个浮云楼的人。值此紧要关头,昭衍在这波云诡谲的偌大京城内远比他们所有人都要自在轻易,出入一些特殊场所也不会引人注目,正是探听隐秘的大好人选。 果不其然,昭衍略作沉吟便道:“京城宵禁严苛,入夜后坊市封闭,主道几乎不见人迹,我是借着萧阁主的手谕才破例进得了百花街。” 西市最负盛名的八里百花长街,昨日他们入京时也曾经过,只是车马匆忙未及刘莲流连,好在夜里市集虽闭,坊内街道却灯火通明,一些铺子也彻夜不关,便宜了昭衍行事。 江烟萝在昨日傍晚时分就已针对安神香提出怀疑,昭衍自会多加上心,他得知这香是西域珍品,便专门去寻百花街里那些做香料生意的西域商人。 “西域小国诸多,不同地方的合香之法也有区别,左右不过五个商人,竟摆出了十来种安神香,我瞧着大同小异,实在看不出门道来,便故意拿话相激。”昭衍看向将要燃尽的线香,“其中一个缠头妇商对我说,她手里确有一样珍品安神香,乃图摩尔国专供皇室的药香,废了许多工夫才弄到些许,可惜价格过于昂贵,在这京中少有人问津,直到三月前才被一个富贵公子尽数买下。” 江烟萝挑起眉:“就是这些?” “她手里已无存货,我不确定。”昭衍道,“不过,京中富贵人家不少,肯为一把熏香轻掷千金的人却不多,若这两处线索相合,下手之人就该是有意栽赃萧太后。” 江烟萝唇角上扬,道:“看来你心中已有怀疑人选。” “彼此彼此。”昭衍将木匣合上,“事不宜迟,你该将此事禀报给萧阁主,让他带上这匣子线香去寻问那商人,记得是百花街中段右侧的那家店铺,掌柜是个三十来岁、卷发缠头的丰满妇人。” 江烟萝却道:“不急,再等等。” 她等的人很快便到了。 昭衍在百花街流连彻夜,值守内宫的陈朔亦是通宵达旦,习武之人纵有再好的体魄,接连数日的高压辛苦下来也熬得他憔悴了许多,可他谨记江烟萝的吩咐,丝毫不敢怠慢,一下值就向主院赶来。 “属下陈朔,求见楼主。” 一道声音从院门外传来,昭衍见江烟萝面不改色,心下登时有了数,也老神在在地坐着品茶。 秋娘开门放人,陈朔甫一进院就见江烟萝与昭衍对桌而坐,他脚步微顿,犹豫着该怎样开口,却听江烟萝道:“这里没有外人,直说。” 闻言,陈朔不由得向昭衍投去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态度如常地道:“禀报楼主——昨日宫门酉时下钥,内廷戌时封闭,陛下移驾玉烟轩,召苏美人侍奉。太后娘娘在暖阁处理政事,亥时摆驾回慈宁宫,先去三宝堂探视清和郡主,后回寝殿安歇,彻夜未出,亦不见旁人出入。” 这番话言简意赅,听得昭衍眉头微皱。 江烟萝胆敢命人监视内廷,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所疑惑的是陈朔口称一切如常,而萧正则却在昨夜取得了被封存于慈宁宫偏殿的安神香,情报与物证形成矛盾,如何不让人疑窦丛生? “你没见到任何人出入慈宁宫?” “太后觉浅,轮值宫人都在殿外守着,属下亲自带人盯梢,确认无误。” 听他这样说,昭衍倏忽问道:“太后在三宝堂留了多久?” 陈朔仔细回想过才道:“不出半个时辰。” “当时郡主是醒着还是已经睡下了?” “这——”陈朔面露难色,“太后娘娘屏退宫人,独自进去探视,我等委实不知,想来郡主尚未就寝。” 昭衍若有所思起来。 江烟萝抬手轻挥,陈朔识趣地告退,待他出去之后,她问道:“你怎么看?” “两种可能,要么是这安神香在别处也有存量,要么就是萧阁主有避人耳目的法子进入慈宁宫。”昭衍看向她,“事涉郡主中毒溯源,你既然提了慈宁宫偏殿的熏香,想必萧阁主也不会拿旁的玩意儿前来搪塞,只能是后者了。” 江烟萝的想法显然跟他不谋而合,脸上笑意渐深:“昨日萧正风去总坛闹了一场,被敲打一通后愤然而去,萧正则知他不肯善罢甘休,命惊风楼连夜审讯犯人陈敏……” 她虽久不在京,安插于此的耳目却不曾松懈过,昨日从总坛大门出来,那些明里暗里的眼睛便一错不错地盯紧了这里,萧正则前半夜在正堂处理了要务,后半夜就去旃檀堂练功,直到卯时收拾出门,一面派人送来木匣,一面取了陈敏口供入宫觐见。 若非江烟萝事先有所布置,恐怕谁也察觉不出其中端倪来。 “以萧阁主的身份,他分明可以在天亮后直接进宫向太后讨要证物,为何要大费周章呢?” “兹事体大,你故意引导他怀疑太后,他不会尽信你,也不会不信你,趁夜入宫是为取证,更是为了避人耳目。”昭衍用手指轻敲桌面,“关键在于,他昨晚到底是如何进入内宫的?” 言至于此,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密道!” 无论萧正则是否料想到了宫里宫外的诸多眼线存在,他都不愿安神香之事流传开来,两害相较取其轻,一条不为外人所知的密道就是当下的最佳途径。 “他昨夜不曾离开衙署,密道入口必在总坛之内。”江烟萝心念电转,眼神骤然一凝,“旃檀堂!” 昭衍毕竟是初来乍到,昨日进了总坛也只在演武场和正堂之间走了个来回,不由得追问道:“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不曾进去过,只知道是萧正则的练功房,位于总坛西北角偏僻处。” 江烟萝向秋娘打了个手势,后者立即会意,进屋取了一卷图纸出来,赫然是听雨阁总坛的详细地图,昭衍按照江烟萝的指点看过去,在心里构建起院墙廊道的轮廓,点头表示记下了。 主意打定,两人不复多言,昭衍当即出了院子,江烟萝则令秋娘带上木匣,动身前往总坛。 萧正则卯时出府,后晌才回到总坛,听说江烟萝在此等候已久,立即前去见她。 “阁主送来的这一匣线香,属下已查看过了。” 江烟萝对外八面玲珑,在萧正则面前总会收敛一二,她将木匣呈上,直言道:“此香本身无毒,确是难得的安神珍品,不过……香中搀有少量曼陀罗,常人用之无害,却与清和郡主的用药相克,正是诱其毒发之药引。” 饶是萧正则心下已有预料,此刻也不禁怔然,他垂眸看着这一匣价值不菲的熏香,片刻后才道:“我今日入宫求见太后,已问出了此香来历,是建王世子殷宁所献。” 这哪里是一滩浑水,分明是越搅越脏的泥浆子。 江烟萝心中冷笑,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而后道:“不瞒阁主,属下这里也对这香料的来历略有线索。” 萧正则眼皮一掀,目光如刮骨刀般锋利:“说!” 压下身上蛊虫不安的躁动,江烟萝将昭衍从百花街西域商人处打探到的情报娓娓道来,在说到“三月前有个富贵公子出重金买下所有存货”时,她敏锐地发现萧正则脸色更沉,放在桌上的手微一用力,怕已留了掌印。 “昭衍现在何处?” “他初来京城,阁主又许其便利,早上来与我互通了消息,扭头就不见人影了。”江烟萝的语气有些嗔怪,一张俏脸却是笑意盈盈,任谁也能看出纵容来。 萧正则对此不置可否,带上木盒起身道:“走,去百花街。” 江烟萝自无异议,跟在他身后出了总坛,眼角余光瞥向一个不起眼的守卫,那人朝她微不可见地颔首,随即错开了目光。 待两人离开之后,这守卫与身边同僚低语了几句,在对方的笑骂声里匆匆跑去了后巷。 昭衍正在这里等候。 平安坊作为听雨阁衙署所在,出入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善茬,若非他身法过人又擅长潜踪匿形,只怕早已被人发现。 江烟萝与他约定好了会在引走萧正则后派内线前来接应,昭衍静下心来等着,果然见到一名守卫避过旁人抵达这里,他没有贸然现身,直到对方打出暗号手势,这才从藏身处闪现出来,抬手拍上肩头。 这守卫正四下环顾,右肩冷不丁被人一拍,脖颈又被手臂勒住,他背后一寒,侧头对上昭衍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恐惧顿时席卷全身,再不敢轻举妄动,低声道:“我奉仙子之令,前来带你进去。” 昭衍松开手,脸上又挂起了人畜无害的和善笑容:“有劳兄台了。” 守卫心有余悸,哪敢多看他一眼,趁着周遭无人,忙带着昭衍绕过岗哨,两人从偏门而入,避开外围布防,守卫又叮嘱了几句,这才悄然离开。 昭衍早将总坛地图在脑子里回想了不下十遍,现在得了内线相助,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通往西北角的捷径,仗着轻功凌绝,鬼魅般潜入其中。 他不来还好,这一来当真是开了眼界。 昨日昭衍初至总坛,已从不少细枝末节处看出了这位萧阁主不喜奢华的习惯,没想到这里更加清简,入眼一片幽静,院墙斑驳老旧,草木土石无一精细,所谓旃檀堂原来只是一间方宅小屋,守卫们止步外围,不敢踏入其中。 正门上了锁,昭衍绕着旃檀堂转了一圈,确定屋里没有人,便使小伎拨开了撬开了一扇偏窗,翻身而入后反手一搭,窗户又恢复原样。 这屋子采光不好,眼下关门闭户,纵使在白日下也显得昏暗。昭衍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旃檀堂共有一正一侧两间静室,他正身处小侧室中,里面陈设简单,不过一面屏风、一只浴桶、一台书架并一张硬榻,仿佛处处写满了“寡淡无趣”。 书架是满当的,昭衍扫了几眼,发现类别颇多,上至经略要史,下至民术杂学,在这架子上竟都能找到,其中不少还是市面难见的孤本。他小心检查了一番,没发现任何机关,便不再耽搁,掀开布帘朝正室走去,脚步猛地一顿。 比起乏善可陈的小侧室,这里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四角各立了一根铜灯柱,正中那面墙上挂了经幡,不见香案与佛陀金身,唯有一道刚劲有力的“佛”字,左右未设座椅,地上倒有一个蒲团,木鱼、念珠及禅衣等物都被规整放在置物架上,旁边还有几卷边角毛躁泛黄了的经书。 与其说这里是练功房,不如说是一间禅室。 堂堂听雨阁之主,手里沾的血都不知多少,怎么会在总坛内设禅室? 刹那间,昭衍的心脏狂跳了起来,他死死捂住了胸口,眼前阵阵发黑,连呼吸都紊乱起来,变得粗重又急促。 腥气涌上喉头,垂在身侧的左手攥紧成拳,骨节根根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从掌心传来的刺痛勉强唤醒了神智,昭衍颤抖着松开手,看到那四枚深深的月牙印,脑中想的竟是还好没流血,不能留下痕迹。 他深吸了一口气,如吞了把带血的刀子入喉,割得肺腑生疼,整个人也冷静了下来。 江烟萝不知能拖住萧正则多久,这总坛里也不是安全之地,他在此耽搁越久,越容易横生枝节。 一步错难免步步错,昭衍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一步,他是万万输不起的。 昭衍压下翻涌心绪,立即着手搜查起来,好在这屋子不大,平日也没有哪个胆大包天之徒敢踏足于此,故而他在遍寻无果后就将目光落在了那面经墙上,伸手掀起经布,被遮盖住的灰墙便暴露了出来。 抬手敲击几下,他附耳上去,听见了空荡的回声。 暗门果然在这里,可这墙严密无缝,机关又在哪里呢? 昭衍凝眉沉思片刻,脑中灵光一闪,又将经布放下,抬手沿着那道“佛”字的笔画走向一点点描摹至尽,只听“咔嚓”一声微不可闻的机括响动,经布陡然向后陷了进去。 再将经布掀开,墙壁中央赫然裂开了一道窄门,昭衍这次未有犹豫,举步迈入其中。 黑暗如地府深渊,顷刻将他吞没不见…… 第二百三十三章 捉影 西市八里百花街,大小商铺鳞次栉比,行人商客比夜间多出了不少,若非昭衍提供的情报精准,要想一来便找到人还颇为不易。 萧正则与江烟萝联袂踏入店门,香气立时扑鼻而来,柜台后的伙计见两人衣着气度皆不凡,忙点头哈腰地上前迎道:“贵客驾临,小店蓬荜生辉,不知二位要买些什么香料?” 江烟萝问他:“你家掌柜的何在?” 她未戴面具,伙计何曾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当下骨头都酥了大半,结结巴巴地道:“掌、掌柜的昨夜在此看店,今儿个一早回去歇了,还……还不曾过来哩。两位想要哪种熏香,问小的也是一样。” 江烟萝朝萧正则投去一眼,后者将木匣打开,指着那些线香问道:“认得此物吗?” 伙计定睛细看,又取出一根来刮粉嗅闻,发出“呀”的一声,道:“认得认得,这是图摩尔特产的安神香,放眼西域诸国也不多见的,是难得的珍品呢。” 萧正则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你们店内可有?” 伙计苦笑道:“客官您有所不知,此香本是图摩尔皇室专用之物,每年出产不多,流入外手的就更加稀少,故而价格居高不下,单是您带来的这一小把就值黄金百两,即便在这京师也少有人问津……小店去年入手了一些,本是掌柜的为开张做好彩,不成想无人问津,只好高高搁置起来当镇店宝,好不容易才在几月前将其出手,如今已是没了。” 他显然不知这匣子里的线香就出自本家,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通,倒是方便了江烟萝与萧正则对照情报,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萧正则追问道:“是何时出手,卖给何人的?” 伙计一怔,总算意识到他们并非前来照顾生意的客人,可不等他有所反应,江烟萝已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柜台上,道:“你好好想想,把事都说清楚了,这银子便是你的。” 她色若春晓,笑靥如花,可那锭银两直接嵌进了木头里,只露出半截在外,周遭竟无纹丝裂隙,心猿意马的伙计登时一激灵,再不敢多看一眼,惶恐地低下头去,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才道:“约莫是四月万寿节前,当日小人去码头接货,回来时就听说那香被人买走了,至于买主是谁……恕小人委实不知,这得问咱们掌柜的。” 江烟萝盯着他看了片刻,朝萧正则微微颔首,两人也不再为难,转身便走出了店铺,不多时有打扮寻常的人向他们走来,萧正则面色不变,嘴唇微动地吩咐道:“盯好这里。” 那人会意,旋即与他们擦肩而过,在香料铺对面的茶摊坐了下来。 江烟萝轻声问道:“您认为对方还会回来?” “之前不会,今日我们来过,就说不准了。”萧正则语气淡淡,“走,去那女掌柜家中一探。” 在这京城地界,听雨阁的势力堪称无孔不入,莫说是找一个人,就算捞一根针也易如反掌,故而随行密探很快送来了一张字条,萧正则扫过一眼,带着江烟萝朝两条街外的福安巷走去。 福安巷里住着的多为外来人,其中大半是商旅,定居者不多,人员时常流动,即便是比邻而居的两户人家也未必相熟,故而见到有人进入,他们都见怪不怪,继续行路或做自己的事。 据探子所报,那女掌柜正是图摩尔国人,常年往返西域与中原之间做香料,买卖,年过三十尚未婚嫁,住在福安巷东南角的一间独门小院里,门前有棵老槐树,家中有一个门房和一名厨娘。 按照这些线索,两人很快找到了地方,眼下已近申时,这家人依旧关门闭户,本该守在这里的门房也不见踪影,江烟萝抬手敲门,院里静悄悄的。 萧正则目光微冷,一掌震断了门闩,直接闯了进去,只见一个身着短打的中年男人仰面倒在院中,七窍流血,手脚僵硬,分明已死去多时,想来就是门房了。 江烟萝俯身看了一眼,断定道:“是砒霜,死了至少三个时辰。” 萧正则径直朝屋里走去,只见桌上还摆着冷掉的饭食,半块抹了肉酱的胡饼掉落在地,不远处倒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卷发妇人,死状与门房相似,显然也是中毒而死。 “厨娘不见了,灶房里有小半包没用完的砒霜。” 不一会儿,江烟萝也踏进屋里,将一个纸包放在桌上,低头打量了尸首一眼,道:“年纪、发肤和体态都对上了,料来无错。” 萧正则从内屋走出来,道:“家中财物俱空。” “那是厨娘贪财,毒害东家后洗劫而逃?”江烟萝勾起嘴唇,“乍听起来是合情合理,左右死的只是一介商贾,又非京城本地人士,想来衙门也是不愿多事的,至于那厨娘……这偌大京城龙蛇混杂,她一个女人带着许多财物,倘不慎露白,糊里糊涂死了也未可知。” 萧正则冷笑了一声:“心虚之辈,自作聪明!” “线索既断,阁主还要继续查下去?” “我说过,此案必得追查到底。”萧正则漠然看她,“昨夜昭衍才见过此人,紧跟着就出了灭口栽赃之事,若非他提前走漏了风声,便是对方始终在香料铺附近留有耳目,察觉势头不妙,立刻着手杀人。” “昭衍初来乍到,与京中权贵并无利害牵扯,而以他的武功,倘若有人在旁窥伺,他不该毫无察觉,所以……”江烟萝眸光微闪,“对方的耳目,就是其他四名香料商之一!” 萧正则颔首,道:“我会立即让人去查。” “只怕一步慢,步步慢。” 顿了下,江烟萝语带玩味地道:“恕属下逾越,事已至此,阁主心中已有怀疑人选了。” 她说得笃定,萧正则也不否认,反问道:“那又如何?” “与其一再错失先机,难道不是先下手为强更好吗?”江烟萝看着他,“就算事涉宗室亲王,可听雨阁与大理寺不同,他们讲究按律查证的过程,我等只要一个结果。非常之时当行非常手段,您为何要枉费心力呢?” 萧正则沉默了片刻,忽地摇头一笑。 “你说的不错,听雨阁做事向来只要结果,我也不是那等墨守成规的人。”笑过之后,他神色冷峻起来,“然而,‘只要结果’的前提是胜算在握,倘若你自信能万无一失,自是任你恣意妄为也无人胆敢置喙,可一旦事与愿违,你就得亲口咽下苦果,哪怕这果子不仅苦,还有毒。” 江烟萝收敛了适才流露的一线锋芒,轻声道:“属下记住了。” “记不住也无妨,你总会明白的。”萧正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些位置固然高高在上,但若是摔了下来,必要跌得粉身碎骨,是以‘在其位,谋其事,尽其责’,三者缺一不可。” 这话已不只是提点,更近乎于提携,江烟萝心下凛然,她抬头望向萧正则,突然问道:“阁主此番难道没有必胜把握?” 建王父子再如何心怀不轨,他们终究不是平南王殷熹那般雄霸一方、威望赫赫的实权亲王,如今离了封地更是成了没牙老虎,顶多使些鬼蜮伎俩,掀不破这京城的天。 既然如此,萧正则为何要顾虑重重呢? 江烟萝素来是冰雪聪明,念头一转便想到了症结所在——这件事不仅与建王父子有关,还跟萧家有关。 不论萧太后是否知情,作为奇毒药引的安神香总归是经过她才送到殷令仪手里,更遑论殷令仪的贴身侍女青鸢有重大嫌疑,其人虽死,萧正风也难逃干系。 若是贸然动手,谁都别想讨得好果子吃。 “纵观历朝历代,宗室跟外戚之间的关系都少有和睦,究其根本无非‘利害’二字,殷氏与萧家也不能免俗,倘是强干弱支则罢,一旦宗室衰弱而外戚坐大,必将相争为敌。” 萧正则语气淡淡,仿佛说的不是自家事,只听他继续道:“因此,在朝廷召宗亲入京、意图削藩的重压之下,建王父子出此下策,虽是为人所不齿,却也并非不合情理……我在意的,是萧正风在这场局里的所作所为。” 萧正风此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是不假,但一个连轻重敌我都分不清的蠢货做不成紫电楼之主,萧正则也不会容忍他这么多年。 他既然将殷令仪从云岭安然无恙地带回了京城,就该知道她自愿为质女的意义所在,无论萧正风在图谋什么,他不会希望殷令仪真有个三长两短,否则便是自掘坟墓。 “变数出在那婢女身上。”江烟萝心念急转,“青鸢是萧楼主的人不假,但她也可能被别人收买或利用,可惜……人已死无对证了。” 青鸢一死,萧正风非但没有洗清嫌疑,反而在这泥沼中越陷越深,如今已拖下了半个萧家。 究竟是谁因势利导,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渐入迷雾深处,江烟萝不仅不觉惶恐,还生出了一股久违的兴奋,可她没有表露出来,而是低下头去,掩去了脸上一闪而逝的扭曲笑意。 她是听进去了萧正则的话,可她终究不是萧正则,更不是萧家人。 萧正则不愿这件事闹大,江烟萝却乐见萧家深陷漩涡,局面越是混乱,越有利于她乱中取胜。 风吹不乱冰下水,是时候下凿破冰了。 这是昭衍平生走过最长的地下密道。 自他踏足而入,至今少说已过去了半个时辰,以昭衍的脚程来算,约莫走过了十余里,且这地道不仅有曲直转换,还有上下变化,气孔、灯龛俱全,不少荒废的洞室里还藏有水井和少量锈烂的辎重,工程之大可见一斑,很可能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又被人秘密清理修葺过。 沿途灯龛换了新,大小洞室却没有重新启用的痕迹,说明这里虽时常有人走过,但人数很少,也只将此地用作一条秘密通道。 饶是如此,昭衍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戒,凭借“无根飘萍”的轻功身法,一路脚不惊尘地走过,待到上下左右兜转了不知几番,连东南西北也不再能分辨清楚,他终于看到了密道尽头——那是一面石墙。 昭衍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来到石墙前,其与旃檀堂里那面经墙相似,是由一整块巨石打磨而成,只在右下角多了一小块凸起。他没有贸然触动机关,先附耳上去,墙对面竟隐约传来了人声。 “郡主,该起来用药了。” 依稀是个女子的声音,昭衍辨出她话中字词,忍不住吃了一惊,又听另一人道:“拿来。” 这声音比前者虚弱许多,似是说话人中气不足,昭衍险些没能听清,待知晓了对方身份,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抬手按在石墙上,掌心用力一推,纹丝不动,倒是外面发出了一声铃响。 “这屋里没风,怎地佛铃响了?” 先前那女子疑惑说着,脚步声便向这边靠近,隔墙的昭衍已聚力在手,忽听一阵咳嗽声起,那脚步声又转了方向。 “郡主,可是凉着了?” “咳咳……不妨事,我歇一会儿,你将门窗关好,坐下守着。” 脚步声,衣料窸窣声,锦墩挪动声……没过一会儿,所有杂音都消失了。 昭衍心下微动,一脚将那块凸石踢进去,整面石墙缓缓上升,光线登时照射进来,虽不甚强烈,却也让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感到刺痛。 他不敢闭眼,单手在面前一挡,眼角余光飞快往周遭瞥去,只见一个宽敞屋室,陈设俱全讲究,器物古朴典雅,非寻常人户可置。 浓郁的药味弥漫过来,昭衍怕这味道散进通风较差的密道里,忙是闪身而出,耳边传来一声提醒道:“向下拉一把铃绳。” 昭衍回头一看,原来这石墙另一面是与旃檀堂类似的经墙,当前悬有一串七宝金花铃,砗磲串成的绳子正好垂至手边,被他轻轻一拉,缓缓上升的墙壁又慢慢落下,重归原样。 他盯着这面经墙看了许久,直到那声音再度响起:“看够了吗?” 昭衍转过身,穿过一道屏风,来到药味最浓的牙床前。 形销骨立的殷令仪披衣半坐在床上,本该坐守她的医女已昏睡过去,半边身子都倒在了被褥间。 她面容苍白,嘴唇还泛着乌色,却在看见昭衍时笑得一如从前,温声道:“我等你许久了。” 一瞬间,昭衍明白了许多先前想不通的关窍,他眼眸微眯:“你知道我会跟姑射仙一起来京,所以给她准备好了那张药方。” 殷令仪道:“也不尽是为她准备的,可惜在她之前无人能够抓住这条线索。” “你用这张药方引她找出安神香这个药引,进而查到萧太后身上,以此引出萧正则……”昭衍盯着她的眼睛,“你是在八月才搬到这里来的,身边人都换成了萧太后的心腹,他们成日看着你,你只能用这种方法与我联络。” “有一点不对。” 察觉到他气息不稳,殷令仪稍微坐直了一些,正色道:“今日见到你之前,我并不确定被引出来的人究竟是谁,也不清楚密道另一端通往何方。” 闻言,昭衍眉头微皱。 “昨天夜里,萧太后来探病时,你是醒着的吗?” “本来是,但很快睡下了。”说到此处,殷令仪笑了起来,“我已经许久不曾睡得这般沉了。” “那你是怎么发现这条密道的?” 毒发之前,殷令仪本就形同遭受软禁,而在毒发后,她身边更多了无数眼线,即便暗道入口就在这间堂屋里,她也没可能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发现它,更别说针对这点做下引蛇出洞的布置。 除非她在此之前就知道这里有条密道,萧太后对此却不知情。 “这里是三宝堂,当今太后偶尔来抄经修养的静室,但是……” 外人有所不知,萧太后是将门出身,性子雷厉风行,对各家学说一视同仁,不忌精要采用,唯独对虚无缥缈的神佛之说颇为不喜,平生最厌烦的就是僧道。 “三宝堂,是在永安十年改建完成的。” 殷令仪徐徐吐出一口气,她隔着素纱屏风看向那面经墙,声音沙哑地道:“在那之前,这里叫明灼斋,是先帝赐给华容长公主读书的地方。” 华容长公主。 昭衍一怔,而后浑身大震,他想起了殷令仪口中所说的这个人是谁—— 先皇的嫡长女,永安帝的皇长姊…… 以及,听雨阁之主萧正则猝逝于新婚夜的妻子! 第二百三十四章 浮出 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话乍听偏颇,细想又觉唏嘘,毕竟世上没有真正铁石心肠的人,奈何等闲易变故人心,不论有过多少深情厚谊,终究难免磋磨殆尽。 然而,过去是回不了的曾经,并非不存在的梦幻。 譬如殷熹被册封平南王调往西川之前,他与武宗这对至亲兄弟,也有过肝胆相照的一段岁月。 平康十五年,三王之乱余波未平,东海边防又生动荡,武宗力排众议许殷熹重权,他携皇命奔赴东海,在那里镇守了整整五年。 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儿长到始龀之年。 殷令仪打从娘胎里生下来就有些先天不足,母亲又因生产伤了底子,平日还得照看长子,实在不能时刻将幼女带在身边照拂,好在武宗自小与九弟感情甚笃,对这个小侄女格外喜爱,破例将她带进了宫里,由王元后代为抚养。 彼时皇长子已是舞勺之年,武宗对这个聪慧的长子寄予厚望,早早为他安排好了学业,便由九岁大的华容长公主殷柔嘉负责带小堂妹玩耍。两个女孩儿相差不到三岁,性子却是大为迥异,殷令仪自幼喜静,殷柔嘉却是个不安分的主儿,仗着武宗的宠爱,宫里上下没人胆敢忤逆这位小祖宗,于是偌大内廷几乎成了两个小女孩的游戏场,她们身份高贵,生得玉雪可爱,又无师自通了玩闹的分寸,任谁看了都难免会心一笑。 不过,武宗乐见女孩儿们活泼,书香门第出身的王元后却容不得她们太过放肆,故而在殷令仪入宫的第二年,帝后就将位于慈宁宫后的明灼斋赐给了殷柔嘉作为书房,殷令仪也随她一起在此读书。 明灼斋堂屋大墙后藏有密道的事,是两个女孩儿偶然得知的。 即便那时年纪尚小,又过去了漫长岁月,殷令仪仍对这件事记忆深刻——那天她们做完了课业,就在明灼斋里玩起捉迷藏来,殷令仪抽中了白纸条,于是走到外面关门默数了一百下,等她再走进去时,怎么也找不到藏起来的殷柔嘉了。 “起初我以为是自己太笨,直到久寻不见,才发现事情不对劲。”殷令仪道,“大皇姐自小就是个大方爽利之人,不会无故破坏定好的规则,更不会见我哭了还藏着耍人玩,我将外头的宫女侍宦都叫了进来,仍是找不到她,慌乱之下便去寻了皇伯母。” 王元后一听女儿不见了踪影,哪有置之不顾的道理?她命人将整个明灼斋都翻了一遍,得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殷柔嘉正是在这屋里失踪的。 就在这时,武宗闻讯赶到,问清事情始末后屏退了旁人,亲自带她们走进明灼斋内,启动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机关,那面墙无声抬起,露出后面黑暗幽长的密道。 “这条密道,是前朝江山风雨飘摇之际,那些贪生怕死的皇室为逃出宫闱命人开挖的,修筑过程不知死了多少民丁,待修成之后,涉事匠人也被灭口。” 说到此处,殷令仪讥笑了一声,冷冷道:“在高祖率军打入宫城后,的确有一部分皇族和宫人逃入其中,可那时京城全面戒严,设好的通道出口也在攻城战时被意外炸毁了。他们进去以后发现没了出路,又不敢原路返回,藏在里面进退两难,粮食吃完后就发生了争抢,后来摒弃了一切变成恶兽,最终……除了寥寥几个逃出来的,其他人都死在了里头。” 昭衍想到自己来时看到的一切,那股腐朽的味道好似扩散到了这里,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年仅十岁的殷柔嘉误入了密道,起初还觉得新奇好玩,等她在黑暗里迷失了方向,又找不到回去的办法,早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好在武宗带着王元后和殷令仪赶来,及时将她带了出去。 武宗对前朝皇室贪生怕死的行为鄙夷至极,更何况那密道前前后后填进去了不知多少人命,宫里人尤其忌讳鬼神,他无意重启这条密道,王元后更不会泄露秘密,倒是殷柔嘉着实胆子大,事后小病一场便好了伤疤忘了疼,没少趁人不注意带殷令仪进去开眼。 “你是说,那密道本来是毁掉了半截?” “就算没有一半,总归是不完整的,大皇姐有次拿了夜明珠带我进去,行过一炷香就到了尽头,前路乱石崩塌,要想重掘再建须得耗上许多人力物力。”略一停顿,殷令仪眸光转暗,“因此,当我时隔多年再次入宫,发现明灼斋被改成了三宝堂,便会忍不住猜想——当今这位太后娘娘,是否发现并重启了这条密道?” 昭衍眯了下眼睛:“如你所言,萧太后根本就不是个信佛之人,她偏要在寝宫后面改建佛堂,甚至在动工时华容长公主尸骨未寒,说明这个地方不仅对她有大用,还具备其他不可替代的意义。” “这一年里我在宫中处处受制,但也不是一无所得。”殷令仪语气微冷,“我查出了大皇姐的死因。” 昭衍脸色立变。 永安八年重阳节,受制于萧太后的软硬皆施,永安帝下旨赐婚,点中卫将军萧正则为皇长姊殷柔嘉之驸马,次年正月十五完婚。 上月佳节,洞房花烛,满城红妆覆白雪,华灯流彩夜不熄。 孰料这桩羡煞旁人的婚事,竟以悲剧收了场。 “所有人都说大皇姐是在新婚之夜忽得暴病,不幸薨逝……可我知道,她从小身体康健,还跟男儿一样喜好武功,怎么会无缘无故就病死?” 殷令仪语气平静,苍白的脸颊上却涌现了病态潮红,昭衍看得心惊,伸手就要渡去内力护她心脉,被抬手阻挡。 “我无大碍,你在京里多加小心,别留下把柄。” 殷令仪告诫一句,继续道:“几经周折之后,我通过玉楼主找到了当年服侍大皇姐的陪嫁嬷嬷,其人未死,却已疯癫多年,但是……” 那个老嬷嬷认不得人,说不清话,可她仍记得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公主,见到红色的东西就要发癫病,死死抓着脖子不放手,哪怕将自己掐出指印。 她害怕一旦松了手,血就要从指缝间汨汨流出。 殷柔嘉不是病死,而是被利器割破了咽喉,所以她死后没有停灵,萧太后以病殃为故焚化了她的尸身。 “新婚之夜,公主府内,谁能潜入其中刺杀华容长公主?” 昭衍忍不住打破了一口凉气,即便他不是朝廷中人,也知道这桩婚事之于殷氏和萧氏的重大意义,虽说被指为驸马的人不是庆安侯世子萧正风而是庶子萧正则这点让人难以琢磨,可萧正则到底是萧氏主家人,就算有人心生他想,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做手脚。 凶手只能是那对新婚夫妻之一。 昭衍想到萧正则那深不可测的武功,倘若是他来动手,无须任何凶器,甚至连丁点外伤也不会留,轻而易举就能夺去一个宫闱女子的性命。 “他们……”昭衍的嘴唇嗫嚅了几下,终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殷令仪却道:“我于平康二十一年春随父王出京就藩,自此与大皇姐不复相见,但音书未绝,常有来往。” 平康十九年,王元后病逝,正为北疆局势焦虑的武宗痛失发妻,自此性情大变,立皇长子为太子,加快了收复云罗七州的步伐; 平康二十年,殷熹平东海之乱,奉诏回朝复命,武宗当廷册封其为平南王,分封西川,择日就藩; 平康二十一年三月,平南王与武宗相别,携家眷、长史离京南下。 “一般人书信来往都是报喜不报忧,大皇姐则不然,她在短短两三年间经历了太多变数,便希望我们姐妹之间一如从前,于是在她的信里,大到朝廷政事,小到女儿心事,但凡她愿意,都会写下来与我分享。”殷令仪神色晦暗,“约莫是从平康二十二年开始,她的信里开始频繁提到另一个人,不吝笔墨地夸赞对方文韬武略,虽然出身有瑕,但是瑕不掩瑜,连皇伯父都甚是欣赏此人,亲自点其入骁骑营。” 昭衍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 “大皇姐这个人啊,从来都是爱恨分明、喜怒立见的,她肯与我说一个人的好,那人在她心里就是千好万好……可惜,京城与西川毕竟山高水远,而后北疆告急,西南这边也频生动乱,我俩的书信来往也渐渐少了。” 直到永安元年某月,殷令仪又一次收到了殷柔嘉的信,这位骄傲刚强的公主不知在京中遭遇了什么,以往长篇大论的书信变成了寥寥两页,她说了些新鲜见闻,让殷令仪看不出半个“愁”字,却品味到了难言苦涩。 她或许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了。 那封信上只有一句话出自殷柔嘉的真心,她告诉殷令仪,那个人没有回来。 平康二十六年,靖北之战到了最后关头,武宗力排众议御驾亲征,京中不少子弟随军北上,殷柔嘉恨不能提枪纵马一同出战,被武宗赶了回来,只能看着父皇披甲上马,望见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走入军阵,对她回头笑了一下。 最终靖北之战大胜,云罗七州终于复归大靖版图,可她没能见到父皇的最后一面,那人也没有如期而归。 昭衍涩声问道:“那个人,是萧正则吗?” 殷令仪用沉默告诉了他答案。 刹那间,昭衍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荒山之夜,他向鉴慧逼问明觉与空山寺的关系,初次得到了有关明觉的线索,即便那些情报残缺模糊,仍被他刻骨铭心地记着—— 明净是在永安元年盂兰盆节时于空山寺旧址捡到了明觉,与萧正则失踪的时间恰好相隔一年; 明觉那时不及弱冠,落魄潦倒不肯言语,举手抬足间却有大家子弟之风,相貌也端正,与萧正则的年岁、出身也能对上; 在长达一年的游历中,明净推断出明觉以前从过军,很可能上过战场,对边陲战事总会多加关注,与萧正则随武宗北征的情况相合…… 诸般种种,太多的巧合了。 昭衍放在膝上的手用力攥紧,一字一顿地问道:“他既然在战场上失踪,当被人以为战死,那么……他是什么时候,重回众人面前的?” “永安八年。”殷令仪声音沙哑,“那一年我接到了大皇姐的信,她说……‘他回来了,变得让我不敢认了’。” 殷柔嘉短短不过二十来年的人生里,变故始终不离她左右,冥冥中仿佛有鬼神下了物是人非的诅咒,先后带走了她的母后、父皇、长兄,连爱人也不复从前。 “去年,我第一次从你口中得知‘明觉’此人的存在,根据我们当时的推测,这个人能在背叛飞星盟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可能是投靠了听雨阁,被萧家人给藏起来了。” 玉无瑕在听雨阁蛰伏六年,明里有惊风楼无孔不入的天干密探,暗中有尹湄掌握的黑道罗网,却连有关第二个叛徒的蛛丝马迹也找不到,直至殷令仪入京与她秘密联络,她才知道当年飞星盟里还有一个叫“明觉”的人。 许是心神耗损过大,殷令仪攥紧了被褥,勉强道:“叛徒求的是什么呢?如杜若微那样,无非是荣华富贵与荫庇子孙,这种人再怎么改头换面也有迹可循,除非……他不是变成了另一个人,而是变回了自己。” 明灼斋被改为三宝堂,引起了殷令仪最初的怀疑,当她联手玉无瑕查到华容长公主殷柔嘉之死的真相,经过层层抽丝剥茧,一个人的身影也随之浮出水面。 “以我如今的情况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可他到底是不是明觉……由你亲自来判定。” 殷令仪的声气越来越弱,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昭衍忙扶她躺下,看着那张憔悴无比的脸庞,仿佛在看一盏将要油尽的灯。 “多谢你。”他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殷令仪垂眸道:“我也不想死,可惜……生死有命。” “你若是个认命的人,也不会苦熬到现在,更不可能拖着病体搅动京城这潭浑水。”昭衍为她掖了掖被角,“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能为你延命,但这法子就如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失败了,你必死无疑。” 一只冰凉枯瘦的手猛地抓住了他。 昭衍低下头,殷令仪病了太久,如今气血两枯,整个人与皮包骨头也没两样了,几乎让他想不起对方一年前灵秀动人的模样。 可她在这一瞬间睁大了眼,密布血丝化成了火焰,将死灰般的眸子点燃。 殷令仪没有问昭衍的办法是什么,她死死抓着他的手,艰难而决绝地道:“我、不、会、输!” “我们一定能赢。”昭衍轻轻地将她的手放回被褥里,“接下来,交给我。” 第二百三十五章 蛇鼠 有别于刑部大牢,听雨阁下设掌管的暗狱尤为特殊,凡有重案发生,天干密探就要即刻出动调查,再有地支暗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捕案犯进行刑讯甄别,再将人犯与案宗一并移交刑部及大理寺,故而三衙之间算是相辅互补。 只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倘若事涉宫闱阴私,亦或江湖大患,不便明调大宣,听雨阁有权留案自处,刑部与大理寺不得过问。 时至今日,随着萧太后临朝称制十八年,听雨阁的地位也节节高升,明面上还是三衙并立,实则早已摆脱了刑部和大理寺的压制,上至犯官下至恶寇,但凡进了此处,下场可想而知。 譬如那礼部右侍郎陈敏。 玉无瑕说了只给一天时间,狱卒们就不敢耽搁片刻,在这暗狱里有千百种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何况陈敏不过一介文官,连夜拷问下来,口供字据俱全,人也废了。 结果令人大失所望。 陈敏承认了自己借职务之便与乌勒国使臣暗通款曲,为满足私欲收受了不少金银财物,秘密为郞铎打点门路,从而结交京中权贵,以重利换取他们在朝堂上为乌勒国转圜。 除此以外,一无所获。 即便被刑具折磨得死去活来,陈敏也绝口不提自己是如何得知萧太后“病重”真相的,甚至在拷问中企图自尽。 玉无瑕派人去找陈敏的家眷,可惜去晚了一步,陈家妻儿老小早已借故离京,倘若飞马驿传地去追问,非但打草惊蛇,只怕也是无用功。 能在听雨阁眼皮子底下不着痕迹地做下这一切的人并不多,但是萧正则有言在先,玉无瑕当然不会自找麻烦,吩咐下去将陈敏严加看守,切不可让人死在狱中。 有她亲口吩咐,狱卒们自不敢怠慢,很快便有人领了医师前来。 狱卒对陈敏动了针刑,不扎指尖,专攻穴道和骨节,牛毛细针连根没入,只消内力一催,就能让人剧痛奇痒,偏偏无伤性命,是以一夜刑讯下来,陈敏身上最重的伤还是他自己咬出来的。 这医师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他常年来此为罪囚看伤,对暗狱的手段再清楚不过,一看陈敏身上少有血痕,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赶紧打开药箱取出了两块磁石,先将牛毛针吸出来,再捏开他的嘴,只见到血糊一片。 此间狱卒无不精于拷问,绝不会给陈敏第二次咬舌的机会,可见他那一下是用尽了全力,抱定求死之心。 医师小心翼翼地夹着他的舌头,仔细为陈敏清干净污血,这才从药箱里拿出药瓶来,正要往伤处敷药,旁侧冷不丁伸来一柄折扇,用力压住了他的腕子。 “这是什么?” 医师悚然一惊,这才发现牢房里竟然还有一个人,自己却浑然未觉,当即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道:“杜、杜大人……” 杜允之从他手里取过药瓶,重复道:“这是什么?” “是……是小人自己配制的金疮药。” “能入口?” “当、当然。” 杜允之拨开瓶塞,里面的药粉果真与寻常金疮药并无两样,闻之也无异味,他挑了下眉,作势要尝上一口,眼角余光瞥见医师脸色微变,笑道:“怎么,犯人能吃得,我吃不得?” 医师强笑道:“此药极苦,大人无伤无病……” 杜允之沉默了片刻,直让人心里发虚,好在他很快展颜一笑,将瓶子还了回去,道:“也是,人生在世本就不易,何必自讨苦吃呢?” “是……”医师背后冷汗涔涔,竟是没能接稳,只听一声脆响,瓶子摔了个粉碎,药粉也撒了一地。 见此情形,医师连声告罪,慌忙俯身将残渣收拾了,又从药箱里取了瓶新药出来,为陈敏处理了伤口,不敢多有逗留,旋即告退。 他一走,杜允之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去。 有狱卒见势不妙,低声问道:“杜大人,这……” “把人看好了,要是再出什么纰漏,当心尔等的脑袋。”撂下这句话,杜允之转身疾步出了暗狱。 能被带进暗狱的医师,自然也是听雨阁的自己人,其家宅就在附近不远处,此时天色未昏,他却不敢在路上耽搁,脚步匆匆地往家去了。 或是心下惴惴,医师在留上频频后顾,险些招来旁人留意,奈何杜允之深谙潜踪匿形的本事,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连平安坊内的众多耳目也未觉有异。 穿过中道街,医师径直走进一条边角巷,他家住在巷尾,邻舍多为夜不收,值此恰是出动之时,连个旁的人影也见不到,令他不由得松了口气,抬手拭去额头冷汗,掏出钥匙打开屋门。 杜允之冷眼看他进屋,整个人忽然“瘪”了下去,随着寒风吹过,他像张皮纸般被吹上了屋顶,悄无声息地贴在瓦片上。 这个医师早年伤残,后来收养了一个孤儿做义子,是以老的未娶,少的未成丁,家中并无女眷,可杜允之分明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事可办成?” 听声辨人,应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喉咙或许受过伤,声音带着点嘶哑。 “扑通”一声,医师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颤声道:“小人办、办事不力,未……未能得手。” 屋里静默了片刻,杜允之没有掀开瓦片向下窥探,杀气却似乎从缝隙间满溢了出来,令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那女人压着恼火问道:“都打点好了,你怎么会失手?” “这……小人不敢欺瞒,确有狱卒如期前来唤小人进去为那犯官施救,您给的药小人也带上了,可、可谁曾想到牢里还有人在……” “什么人?” “杜、杜允之杜大人,他不知何时到的,小人正要给那犯官用药,被他中途截住,险些就露了底……” 那女人冷冷道:“药落在他手里了?” “小人谨记您的吩咐,见机将药毁了,只怕未能打消他的怀疑,暗狱防备恐将加严,倘若……” “同样的招数,一次不能奏效,再来一次也是枉然。你只要安安分分,接下来就与你无关了。” 医师连声答应,又小心翼翼地道:“既是如此,小人的儿子……” 那女人发出了一声嗤笑,道:“你管好自己的嘴,他就能好生念书。” “小人明白,小人绝不敢多说半句,死也不说……” 屋里再没了交谈声,房门倏然打开,杜允之看到一道人影从中走了出来,果然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打扮寻常,相貌平平,走起路来不惊轻尘,可见是个不凡的练家子。 他见过这个妇人,在玉无瑕身边。 惊风楼司掌情报刺探,人手之多远超其他三楼,每日筛查往来的情报繁杂难计,玉无瑕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做不到事无巨细地过问,于是她提拔了几个副手,各掌部分情报主线,杜允之是其中之一,这名叫“兰姑”的妇人亦然。 兰姑当年在严荃手底下不得重用,后来被玉无瑕提拔,办事尤其利落,偏生了个不成器的女儿,那小妮子本是萧正则的婢女,却动了歪心思凑到玉无瑕身边,不仅自个儿被刮下半层皮发配去了留香院,还连累亲娘受罪。 然而,杜允之昨日才目睹了玉无瑕收服其女,今天就见到了兰姑。 心念一转,他动身跟了上去。 杜允之武功不差,兰姑亦非庸手,他不敢追得太紧,远远随她走出了边角巷,径直出了平安坊。 她脚程很快,仗着对听雨阁明岗暗哨的熟悉,轻易绕开了天罗地网,出了平安坊便隐入人流,若非杜允之一路跟踪,只怕早已被她甩开。 出人意料的是,兰姑竟来到了留香院。 昨日兵马指挥司突来盘查,可惜慢了一步,陈敏已被押进了暗狱,听雨阁连夜拷问,证词物证俱全,谁也不敢为其执言,在结案前都要三缄其口,故而这留香院上下未闻风声,一切如常。 虽是天色已晚,但女人逛青楼难免引人注意,兰姑往成衣店走了一趟,转眼就乔装为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商贾,给老鸨子塞了张银票,开口点了头牌鸳鸯。 杜允之趁着这当口,寻隙上了二楼,提前藏入香房床榻下,屏息静待。 不多时,盛装打扮的鸳鸯便依偎着兰姑走进房间,杜允之听着关门落锁的声音,又透过床脚缝隙小心窥探,确定进来的只有她二人,眉头顿时皱得更紧——哪怕穿上了男人的衣帽,兰姑也是个实打实的妇人,连女儿都快二八年华,自不可能来青楼狎妓,而是来见人的。 可她要见的人,难道就是这妓女鸳鸯? 一念及此,杜允之忍不住回想起陈敏被抓的始末,当时是他先一步发现了陈敏私通郞铎的情况,遂将之上报给玉无瑕试图将功补过,玉无瑕也没有怠慢,即刻下令留香院里的暗桩动手,而此人正好是兰姑之女。 至于头牌鸳鸯,杜允之虽然好色,却是从不将此等残花败柳放在眼里的。现在看来,他不仅错眼漏了大鱼,更是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果不其然,兰姑在面对鸳鸯时直接用了本来声音:“灭口失败,陈敏还活着。” 鸳鸯柳眉一挑:“这桩案子由惊风楼主办,忽雷楼自冯墨生叛逃后便形同裁撤,如今你们在暗狱只手遮天,不过是杀一个人,怎么会失手?” “正因为人在我们手里,才不好明目张胆地要他性命。”兰姑脸色沉郁,“更何况,许是姑射仙入京给杜允之涨了胆气,这厮前几日还惶惶不安,今儿个就敢插手暗狱的事。” 闻言,鸳鸯眸中闪过精光,似笑非笑地道:“我以为,玉楼主早该将这条喂不熟的狗打死了。” “狗肉是好吃,只怕有毒。”兰姑冷笑一声,“罢了,陈敏已将该说的话说完道尽,既然有人盯着,姑且留他一条命。” 鸳鸯柔声道:“不错,杜允之既然想从他身上着手,留着此人也好,想来以玉楼主的本事,要让一个活人守口如瓶也是易如反掌。” “毕竟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日……” 讥讽声声入耳,藏在床下的杜允之心中恼怒之余,背后又升起了一股寒意。 就在这时,鸳鸯忽然道:“兰姑是玉楼主的左膀右臂,您今日亲身至此,足见玉楼主的诚意。陈敏的死活眼下已无关紧要,倒是另一件事,须得尽快办成。” 兰姑语气一沉:“你且说来。” “昨夜,有人去过百花街,找到了安神香的来源,幸好咱们主子有先见之明,特地在附近留了眼线,待人一走便将那掌柜满门都灭了口,可这事毕竟仓促,恐怕欲盖弥彰。” “今日有人前来顺藤摸瓜?” “实不相瞒,正是萧阁主与姑射仙。”说到此处,鸳鸯脸上流露出忌惮之色,“我在得到消息后,立刻下令眼线撤离,可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迟早都要查到建王父子身上,到时候……” 兰姑幽幽道:“一旦东窗事发,建王父子大难临头,你跟你的主子也落不得好。” 鸳鸯脸上浮现怒色,她用力一掐掌心,低声道:“主子的意思是,与其提心吊胆,不如永绝后患。” 最后四个字一出,房间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连醉人的熏香都似带上了杀气。 半晌,兰姑冷声道:“对宗室亲王下手,你们好大的胆子啊。” 鸳鸯强笑道:“事已至此,别无选择。” “不是别无选择,只是这个法子对你们最有利。”兰姑目光森然地看着她,“眼下我们楼主负责鸿胪寺那边,建王父子若有个好歹,你们大可高枕无忧,我等闹不好就要陪葬了。” “兰姑且慢动怒,主子他是诚心与玉楼主合作,绝无过河拆桥之意。”鸳鸯连忙道,“明天是乌勒国尊奉的天神诞日,使臣郞铎将在安泰坊设长生宴,不少外使和达官显贵都接到了请柬,听雨阁必定派人暗中盯梢,届时只要巧做安排——” 她抬手在粉颈上轻轻一划,又把满盏茶水倒进另一只空杯里,一切尽在不言中。 兰姑沉默了片刻才道:“你确定建王父子会赴宴?” 鸳鸯道:“万无一失。” “理由?” “陈敏那贪婪小人辜负我主厚待,被郞铎以重金收买,为他在京中牵线搭桥,建王父子亦在其中,这场长生宴本就是郞铎为他二人所设,他们岂会不来?” “……” 这一番话落入杜允之耳中,无异于雷霆霹雳,心神骤然一乱,呼吸也随之松懈。 “谁?” 兰姑正欲答话,脸色猛地一变,扬手便是一把飞刀从袖中射出,朝着床榻之下急射而去! 刹那间,刀锋刺破床幔,杜允之避无可避,唯有就地一滚逃出床底,却听头顶劲风落下,只见鸳鸯罗裙飞转,抬腿朝他头颅踹下,绣花鞋前赫然迸出了一截刀尖! 来不及多想,杜允之又是一滚,刀尖擦过他的脸落在地上,顷刻刮出一道白痕,他趁机挥出折扇,扇面自下而上划向鸳鸯腰腹,却在中途被一只手生生挡下。 “原来是你!”灯火摇曳,兰姑看清了杜允之的脸,眼中杀机毕露。 杜允之振臂一翻将她震开,发现鸳鸯已封住自己的后路,他掂量了下双方实力,心里暗自叫苦,脸上却不敢露怯。 “真是让人料想不到,这桩案子从头至尾都是贼喊捉贼,难怪调查起来举步维艰呢。”他斜睨着鸳鸯,“你究竟是谁?” 杜允之的确看不起风尘女子,可在他盯上陈敏那天,与其相好的鸳鸯也不会被他轻易放过,早就命人查了她的老底,而据情报来看,她就是留香院从小买进来的人,因为生得花容媚骨,被老鸨子从小调教,过往种种皆有迹可循,根本不可能学得这样一身本事。 除非他面前这个人,根本不是原来的鸳鸯。 “鸳鸯”对他嫣然一笑,与兰姑交换了个眼神,两道身影齐齐闪动,掌风腿风几乎同时杀到! 第二百三十六章 鱼熊 杜允之失踪了。 最先发现这件事的人是秋娘,她虽口不能言,但练就了一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好本事,大部分人也不会刻意提防一个哑巴,故而她往暗狱走过一遭,又去了趟惊风楼,回来便向江烟萝禀报了异常。 彼时晨曦微露,江烟萝起了个大早,亲自下厨犒劳了不请自来的昭衍,小炉上炖着奶白色的藿香鱼汤,蒸笼里的包子也熟了,一个个夹出来都是白胖可爱的模样,只在角落里躺着零星几个四不像,有的坏了褶,有的露了馅。 秋娘冲江烟萝比比划划的时候,昭衍自顾自地祭起了五脏庙,待到一盘包子并两碗鱼汤下肚,方才满足地投箸放碗,出声道:“没死呢。” 江烟萝侧过头来,笑道:“你会哑言?” “我又不是百晓生,哪能什么都会。”昭衍掏出帕子抹抹嘴,“不过一夜之间,能让秋娘大清早跑来惊动你,必然是放出去的饵钩上鱼了。” 昨日得了那一匣安神香,他们二人便兵分两路,江烟萝借着查案引走萧正则,昭衍趁机潜入总坛密道一探究竟,双方皆无暇分身,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成了可趁之机,而江烟萝提前放出了杜允之这个饵,等着大小鱼饵闻腥而动。 闻言,江烟萝眸中笑意更深,她对着晨光欣赏指上新染的蔻丹,轻声道:“昨日申末酉初,犯官陈敏险些在狱中被人毒杀,对方是常年为暗狱刑囚诊治的老医师,应是受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却遭杜允之坏事,未能得手。” “人可还在?” “一切如常,不过一枚随时可弃的小棋子,杜允之不会为他打草惊蛇。” “可杜馆主在此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不错,秋娘去过一趟惊风楼,确定他彻夜未归,各岗哨也未见其人,想来是走密径离开了平安坊。” “刀悬在头顶上,他不会轻易涉险,定是顺着医师这条小鱼摸到了另一条大鱼身上。”昭衍眼梢一挑,“你觉得是谁?” 江烟萝转了转手腕上的缠金玉镯,道:“他眼下最痛恨谁,最想将谁除之而后快,那就最容易掉进谁的血盆大口里,我只要等对方吞下饵、咬紧钩,然后一举提竿。” “你就不怕大鱼生猛挣断了线,落个两手空空?” “这不是还有你吗?”江烟萝笑靥如花,“我们同乘一条船,你也不想栽进海里做鱼食。” 昭衍叹气道:“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 “我既替你做挡箭牌,又让你吃了好处,总不能无欲无求?”江烟萝凑近了他,声音压低,“或者,你将昨天见到的所有都告诉我,我也不让你脏手。” 两人本就坐得极近,这一下简直呼吸相融,昭衍盯着那双清透神莹的眼睛看了片刻,道:“密道入口在旃檀堂的经墙后面,出口是三宝堂。” 江烟萝神色一变。 她抬手轻挥,秋娘立刻退守到院门外,昭衍整理了一下纷乱思绪,将昨日经历娓娓道来,只隐去了与殷令仪有关的部分。 身为季繁霜之女,江烟萝对当年那桩飞星案所知甚详,昭衍这番话一出,她登时明白了对方言下之意,眼眸微微眯起,问道:“你怀疑萧正则就是那个藏起来的叛徒?” 有关三宝堂前身本是明灼斋,以及华容长公主殷柔嘉同清和郡主殷令仪之间的私密来往,昭衍自是只字不提,他巧妙地避开了试探,犹豫了片刻才道:“我手里……有九宫的名单。” 江烟萝面上不见丝毫意外之色,笃定道:“是方怀远生前交给你的。” “是,他让刘一手带来了这张名单,以此……”昭衍顿了下,“换我在云岭替平南王府开脱。” “自己都要大祸临头,还想着顾全大局,的确是他会做的选择。”江烟萝笑了一声,“所以,鉴慧的确是平南王府的人,你们俩……不,少不得那位清和郡主,你们三个人串通起来在云岭唱了一出大戏,将卷入其中的各方势力当猴一样耍,当真精彩绝伦!” 她虽然在笑,眉宇间已有煞气浮现,昭衍只觉得心脏猛地抽痛起来,像无形的手穿过筋皮骨肉,精准攥住了那颗跳动的心脏,然后用力捏紧。 江烟萝伸手拭他额头冷汗,亲昵又残忍地道:“阿衍哥哥,我最讨厌别人骗我,尤其是我亲近的人。” “我没有骗你……”昭衍扶着石桌那只手青筋毕露,“在那之前,我的确不知道鉴慧的来历,至于名单——我不说,难道你会不知道?” 方怀远手里那份名单从何而来?是白梨倾离宫之力从掷金楼手里截下来的。 掷金楼又是从谁手里拿到了九宫名单?是掌管巽宫的杜若微背叛九宫,利用琅嬛馆无孔不入的情报能力不断渗透刺探,从而锁定了其余八宫之主的身份。 季繁霜暗杀杜若微在先,火烧琅嬛馆在后,她就算得不到完整的九宫名单,也会从蛛丝马迹里窥见端倪,江烟萝继承了她的一切,没道理对此一无所知,否则她不会留用杜允之,更不会在听雨阁尚未放弃联合方怀远的时候先一步判定方家的死局。 果不其然,在昭衍说出这句话后,江烟萝唇角上扬,幽幽道:“我现在要你将名单和盘托出,你肯吗?” 昭衍喘了口气,扬起笑脸反问她:“我敢说,你敢信吗?” 四目相对,一方眉眼带煞,一方笑里藏刀。 “……罢了,谁让我心疼你。” 对峙了片刻,终是江烟萝先退一步,她咬开指尖将血滴在汤碗里,轻轻推给昭衍,温柔道:“喝了它就不疼了。” 昭衍毫不犹豫地端起碗一饮而尽,带着血腥气的汤水过喉入腹,不多时便觉那股几乎要将他心脏撕裂的剧痛慢慢消退,蛊虫好似餍足了般乖顺下来。 他闭上眼,掩去那一瞬间的庆幸。 今天是一场豪赌,不仅影响着接下来的行动成败,还关系到他的命。 姑射仙不是活菩萨,昭衍从未忘记这一点。 此番入京,江烟萝想要将听雨阁这个庞然大物操于掌中,昭衍想查出明觉身份图谋复仇,两人的通力合作既是各取所需也是与虎谋皮,而双方的地位力量并不对等,至少在这偌大京城,江烟萝稳占上风。 昭衍若要达成目的,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她,这便成了驯狼的套索。 幸好,他在来京之前先去了一趟玉羊山,又在那里遇见了方咏雩,哪怕再见已是人事全非,对方依旧给了他最迫切需要的情报——江烟萝究竟想要什么。 方怀远心里藏着那么多秘密,其中最具价值的莫过于武林盟部署和九宫名单,可在他穷途末路之际,江烟萝对这两者漠不关心,却执着于一个听起来无关紧要的原因,若非她分不清轻重,那就是唯有这件事与她利害相关。 “你瞒了我这么久,现在却主动坦白,看来是有求于我呢。” 唯有示敌以弱,方能以退为进。 见昭衍避开自己的目光,江烟萝兴趣更浓,她只手托腮,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语气悠然地道:“让我想想……密道一端在听雨阁阁主的静室里,另一端通往太后寝殿侧近,就算两人是亲姑侄,也难免触犯大忌,偏偏太后将殷令仪安排进了三宝堂,其用意实在值得玩味。” “我踏出密道的时候,她睡得很沉。”昭衍神色冷漠,“哪怕我将手放在她的脖颈上,她也没睁眼看我。” 江烟萝亲自为殷令仪看过病,对此没有起疑,笑道:“或许,是有的人怕她死了,特意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呢。” 纵观京城上下,萧太后无疑是最不希望殷令仪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的人,在对方毒发之后,她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不再信任,于是将殷令仪安置在藏有密道的三宝堂,每晚由萧正则通过密道暗中监护,方才使她延命至今。 由此可见萧太后对萧正则是何等信重。 江烟萝心里想着这些事情,面上滴水不漏,问道:“你怀疑萧正则跟那最后一个叛徒有关?” “不仅有关,而且关系匪浅。”昭衍深吸了一口气,“那个叛徒,是一名法号‘明觉’的僧人,跟鉴慧一样出身空山寺,论辈分算他的师叔,只不过……早在永安三年冬便销声匿迹了。” 明觉失踪的时间,恰好与飞星盟秘密成立的时间吻合。 江烟萝会意道:“萧正则加入听雨阁,是在飞星盟覆灭的第二年。” “他执掌利器,手底下冤魂无数,可他居然信佛……”昭衍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紧,“旃檀堂说是他的练功房,其实是一间佛堂,里面有穿旧的僧衣,还有经书、念珠等法物。” “这就是你要求我的事情。”江烟萝唇角扬起,“你想要我帮忙确认他的身份,还有……杀了他!” 最后“三个字”一出,小院内霎时鸦雀无声。 半晌,昭衍抬头看她,一字一顿地道:“你会帮我的。” 江烟萝不是昭衍,她不关心旧案真相,也不在乎是非黑白,她要的是权力,以及更上一层楼的捷径。 她觊觎萧正则的位置,贪图萧正则的权力,又忌惮萧正则的强大,他一日不死,就一日是压在她头顶的大山。 江烟萝当然会帮昭衍。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昭衍快要溢出血色的眼角,语气轻柔地问道:“你想要我怎么帮?你能给我什么?” 成败在此一举。 昭衍不答反问:“昨日你们去追查案情,可有查出来什么?” “安神香是建王世子殷宁献上的。”江烟萝眼中划过一抹讽刺,“狗急跳墙。” 宗亲与外戚之争,到了这一步已近图穷匕见,可比起权倾朝野的萧氏,日渐凋零的宗室只剩下平南王一家独大,他们不想看到外戚鸠占鹊巢夺了殷家的江山,又无力与之正面抗衡,只能耍弄这种鬼蜮伎俩,试图激起鹬蚌相争,从而渔翁得利。 昭衍明白她的意思,沉吟道:“他用这种手段陷害萧太后,必然对殷令仪的病症药方都了如指掌,说明后者身边出了内鬼,这个人八成就是那死在刑讯下的青鸢。” 谈到这些阴谋诡计,他们两人总是万分投契,江烟萝接过话道:“区区一个婢女,就算有心贪慕荣华,建王父子也不会将她放在眼里,真正与之私通者另有其人。” 事情一经闹大,谁着急杀人灭口,谁就是幕后黑手。 昭衍却皱紧了眉:“你我都能看出建王父子是条破船,萧正风身为庆云侯世子,也算前途无量,怎么会无缘无故自找麻烦?” 江烟萝的看法与他不谋而合,遂道:“自萧正则继任阁主之位,至今已近十载,庙堂之上虽不似江湖那般处处刀光剑影,可在其位谋其事者务必思近忧远,何况萧正则鳏居无子,座下亦无传承,倘若惊变突然,仓促之间无人能替他担当重任。” 昭衍心念一动:“萧正风也不行?” 江烟萝刻薄地吐出三个字:“他不配。” 昭衍顿时明悟了,嗤笑道:“看来狗急跳墙的不仅是建王父子,萧正风用了九年时间都没能追赶上萧正则,去年又在云岭落下伤残,他等不了下一个九年,宁可兵行险着也要抓住这个机会一展身手,可惜……”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江烟萝讥讽道,“他勾结建王本来是假,可在殷令仪毒发病危以后,假的也变成了真的。”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 “青鸢死无对证,或许不是萧正风有意杀人灭口,而是她一心求死。”昭衍目光幽深,“你认为,她到底是谁的人?” 江烟萝反问:“昨日陈敏险遭毒杀,你觉得是谁迫切想要他的命?” 视线相交,心照不宣。 昭衍拍着腿大笑起来,对江烟萝拱手道:“好本事,你用杜允之这一只饵,钓出了两条大鱼呢!” 江烟萝却道:“可我尚不清楚,这两条本该相看两厌的鱼,究竟是怎么游到一处去的?” “万一不是同游,只是小鱼吃饵,大鱼吃小鱼呢?” 昭衍此言一出,江烟萝脸色骤变,她抬头看去,发现他背光而立,分明站在旭日之下,依旧阴影暗沉如沐夜色。 “你问我能给你什么,确实不多,一个提醒。”昭衍摊开手,“一只鱼饵一枚钩,一根钓线一条鱼,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 江烟萝冷声道:“你认为我斗不过她?” “她当然比不过你,可你别忘了,这湖上不止咱们一条船。”昭衍意有所指地道,“你看今日的听雨阁,比之当初的武林盟,二者有何不同?” 刹那间,灵光如火花闪现,江烟萝悚然一惊。 方家两代人经营武林盟,萧家亦是父子相传执掌听雨阁,虽是一脉在朝一脉在野,可归根究底,并没有多大区别。 “你要杀萧正则,想接掌听雨阁,鱼与熊掌欲兼得,岂不又与眼下情形相似?”昭衍摇了摇头,“阿萝,你这般聪明,会相信如此连环巧合么?” 江烟萝的脸色难看至极。 在其位,谋其事,担其责。 她想到了昨日与萧正则的那番谈话,除了提点和敲打,原来还有一层试探在。 萧正则确实考虑过要把听雨阁交给江烟萝,哪怕她对他心怀杀意,哪怕她贪婪狠毒另有所图,既不是好下属,也不是好传人。 但有一点不可否认,江烟萝有本事,足以担当阁主重任,唯独欠缺了一份心。 “……多谢你的提醒。” 回过神来,江烟萝握住昭衍将要抽离的手,深深地看着他:“我真想不到,阿衍哥哥你跟萧阁主不过初次见面,竟能如此谙他心意。”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昭衍仿佛没感受到心间又开始蠢动的蛊虫,“其实你本不需要我提醒,只是你不甘心,毕竟这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这回可能就不再有了。” 说什么“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不过是庸碌之辈的自欺欺人。 江烟萝少年丧母而怀抱玉璧,非但没被群狼分食殆尽,还步步高升至今,靠的从来不是唯唯诺诺,而是争强好胜。 昭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江烟萝正掐着他的脉搏,将每一分心跳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知道他至少在这一刻只字不假。 世间最了解自己的人,或是敌人,或……终将成为敌人。 江烟萝忽然生出了一股悲喜交加之感,她漫无边际地想道:“在反目之前,我该对他好一些,也算对得起这一刻的欢喜了。” 于是她松开了昭衍的手,笑吟吟道:“你说得不错,别人渴求施舍,我偏要去争去抢,若不让我心满意足,谁也休想善罢甘休。” 成了。 昭衍垂眸,俯身将她一缕乱发捋到耳后,话音带上了一点蛊惑人心的甜腻意味—— “你且坐观垂钓,我取熊掌送你吃。” 第二百三十七章 崩乱 安泰坊,四明馆。 长街游廊车马辚,舞榭歌台环佩鸣。 安泰坊就在鸿胪寺侧近,除了各国使臣,还有数以千计的外族人在此生活,其中有的为传教学道,有的为享乐情趣,更有那迁籍定居的人做起生意,游走于京贵与外族之间,划出一片觥筹交错的地盘, 四明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今夜这场宴会虽是乌勒国使臣郞铎出面主办,但在事先已呈报礼部,得了圣意方才获准举行,是以赴宴之人固然不多,却也不少。 建王殷焘携世子殷宁抵达四明馆的时候,这里已是高朋满座,灯火通明。 他二位来得晚,身份却是最为尊贵,侍者早得了吩咐,哪敢有丝毫怠慢,当即有人护送开道,未至半途,听闻通报的郞铎便亲自赶来迎接。 “天神在上,赐福乐土。王爷赏面驾临,有失迎请,还请海涵。” 说着,并足鞠躬一礼。 郞铎年过不惑,身材高大魁梧,任是躬身也不显势弱,他将礼数做到了位,便抬眼看向两位迟来的贵客。 建王殷焘已到了天命之年,常年养尊处优,身子却不算强健,脸上带着几分憔悴忧色,乍看更显苍老,一身锦绣华服也掩不住沉沉暮气,顾盼间目虽有神,那神光却无锋芒,亲近有余而威严不足。 相比之下,站在他身后的世子殷宁要气盛许多,绣袍玉冠,龙章凤姿,整个人犹如一把入鞘宝剑,郞铎才与他对视一眼,心中便生出没来由的惧意,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怕误吉时,二位随我来。” 正所谓入乡随俗,这场与京中达官显贵常办的夜宴并无多大不同,露天场馆中央摆开大红戏台,四下摆布筵席,主人家与贵客自当坐东,其余宾客依照身份高低被各自安排入座。 四明馆是上等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今夜这里没有曼妙多情的歌伎伶人,却有衣着华美的碧眼胡姬,笙箫暂歇鼓乐起,摒弃丝绸铺绒缎,连萦绕鼻尖的香气也带着股塞外篝火的酷烈味道。 整只的肥羊被架起烤制,在火焰上翻动,油脂滴落作响,撒下大把香料,直至皮焦肉嫩,伙夫们忙将它取下,飞快片肉斩骨,再由胡姬亲手捧着送上席面。 中原的贵人们见多了西域风情,却少见塞北豪气,他们一面好奇欣赏,一面轻蔑鄙夷,火光照出千人千面千般语,最终都融进了觥筹交错里。 唯有一人与他们格格不入。 什么美酒佳肴好光景,半点没落进建王殷焘的眼里,他此刻如坐针毡,握着酒杯的手甚至微微发颤。 东侧只设了四席,建王殷焘与使臣郞铎在前,建王世子殷宁同庆云侯世子萧正风在后。 以萧正风的身份和职责,他来参加这场夜宴是天经地义,或许不只是他,这四明馆内外恐怕还藏有听雨阁的诸多人手,无数双眼睛看破酒色光影,片刻不懈地悄然将宴中宾客圈进目牢之下。 他们在窥探,也在等待。 殷焘早年也有过雄心壮志,可数十年的荣养下来,再多的心志也被消磨殆尽,尤其在这龙潭虎穴的京城,他敢使些见不得光的鬼蜮手段,却不敢站在明枪暗箭之前。 他几乎忍不住要回头看殷宁一眼,忽听郞铎道:“今日不见陈侍郎,倒是一憾。” 塞外不似中原,没那些个繁文缛节之忧,郞铎自不会讲究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他一出声立刻打破了这厢沉闷的气氛,却让殷焘心下一震,险些流露出异色来。 论官职,陈敏不过礼部右侍郎,但在郞铎入京之后,陈敏便负责了鸿胪寺接待事宜,他有此一问也无可厚非。 殷焘只字不言,萧正风眼皮一掀,慢吞吞地道:“他啊,来不了了。” 郞铎一怔,问道:“可是患了急症?” 萧正风冷笑,眼角余光瞥向背对自己的殷焘,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旁侧有人接话道:“是,患了花柳。” 说这话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世子殷宁,他只吃了几筷子片好的羊肉,却喝了不少酒,郞铎准备的酒水醇香且烈,他的脸上却不见醺色。 郞铎将“花柳”两个字来回念了几遍,他汉话固然说得流利,可对一些字词并不了解,于是追问道:“花柳是什么病?” 殷宁笑了起来,拖长语调道:“它又叫做‘色鬼病’,男人若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难保要染上这种病,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萧正风:“……” 他本还疑心建王世子的好酒量,眼下听了这一耳朵胡言乱话,只觉这人酒意没上脸,全冲脑门去了。 陈敏受贿获罪的事在朝廷上层不算什么秘密,但知情人都晓得浑水不浅,个个心照不宣,在案件尘埃落定之前,外人只知他违律狎妓,故而殷宁说出这话也不犯禁,甚至连个话柄也没被萧正风抓着。 殷焘暗暗松了口气,装作没看见郞铎异样的眼神,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席间酒过三巡,台上也换了歌舞。 不论郞铎心中有何想法,这场长生宴的明面意义始终都是祝祷天神,那些个孟浪轻浮的戏目曲调无一能上得了台面,最为重要的祭祀舞是由一队十八名男性舞者担当重任,个个皆是乌勒人,满头褐色长卷发编成细辫盘在头顶,全身只着一条下裤,前胸后背及两臂都画满图腾,腕环踝铃叮当作响。 他们甫一露面,下方便传来窃窃私语声,可这些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台上出现了一匹巨狼。 那是由无数机关部件连接而成的狼灯,拆分则为狼群,组合即成头狼,通体火红,狼腹中空,总共十八盏,每盏下端都有一根长杆,十八名舞者各执一根在手,随着他们舞动换位,死物竟似活了过来,一时上下奔腾,一时左右腾挪,转眼又化作群狼啸月,令人望之如见浴火重生的天狼神。 这样精彩的表演一出,台下登时传来惊呼声,有人看得瞠目结舌,也有人看得脸色铁青。 萧正风便是后者,在看到狼头朝宫城方向远远喷出烟火之际,他收起笑容,道:“外使,你之前呈报的时候可没提过这一节。” 郞铎笑道:“萧大人尽管放心,狼灯是由我亲自绘制图纸,请贵国匠人制作而成,火药也是在贵国官营作坊购入,其量不过满足祭祀所需,且有登记在册。” 萧正风冷冷地看着他。 恰在此时,随着鼓声大振,十八名舞者齐齐尖啸,四散奔跑的“狼群”复又聚拢重组,那盏震撼人心的巨大狼灯又重现台上,为首的舞者在众目睽睽下将手探入烈火燃烧的“狼头”里,从中取出了一只铜壶! 壶里是清澈酒液,一经打开便香气四溢。 “恭请贵客亲上台来,满饮福酒。” 今夜在这四明馆内,若论身份尊贵,莫有越过建王殷焘者。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这边看来。 郞铎适时道:“王爷,此酒是我国大王亲赐,被我等千里迢迢带来京城,是以鹿血、雪参等珍贵药材泡制而成,祭祀之后受神福泽,饮之延年益寿,福泽绵长。” “本王……” 殷焘的额角狠狠抽动了一下,那酒香随风飘入鼻翼,他却仿佛嗅见了腥臭的血味,只觉每一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化为了利箭,刺得他浑身剧痛。 正当殷焘准备婉言谢绝时,殷宁开口道:“父王近日偶感风寒,身体抱恙不胜酒力,就由本世子代饮,如何?” 萧正风皱了皱眉,郞铎也向殷宁看去,迟疑道:“世子,这恐怕——” 殷宁挑起眉,骄矜桀骜之气尽显:“怎么,是本世子不够尊贵,还是这福酒……另有乾坤?” 此言一出,郞铎脸色微变,忙道:“世子自是尊贵之身,合该长乐长生。” 殷宁无声轻笑,起身朝台上走去,而萧正风注视着他的背影,眉头越皱越紧,眼里尽是惊疑不定。 他见过殷宁不止一次,与这位建王世子算不得交心熟识,倒也颇有几分了解,对方今晚的表现实在有些不同寻常,偏又合乎情理,实在有些让人难以捉摸。 萧正风忍不住抬头望了眼穹空,离月上中天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殷宁已踏过五级红阶,缓步走到了十八名舞者中央,直面火光熊熊的巨大狼灯。 为首的舞者左手执长杆,右手捧铜壶,向他屈膝垂首。 “天神赐福,长生无极。” 脚下的戏台突然震动起来。 杜允之擦了把凝在脸上的血,抬头望向上空。 无边天幕被裁减得只剩下小小一圈,透下来的天光少得可怜,堪堪照出他形单影只,以及脚边已经僵冷的尸身。 再如何漂亮的美人,终究只在鲜活时惊艳,一旦死去便与朽木无异,甚至比之更加难看。 至少朽木不会变得血肉模糊。 杜允之叹了口气,他是个慕美好色之人,要他亲手砸烂一个美人的头,就像从他心上剜掉一块肉那样疼,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临到生死关头,没有比自己的性命更值得珍惜的东西。 他身上的折扇和暗器都被人搜了个干净,醒来时手脚都被牛筋绳捆住,嘴里还塞着一团破布。 自古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杜允之并不以落败为耻,只庆幸自己还留有命在。 不过,这条命也很快要没了。 兰姑不能在外久留,将杜允之擒下后就对“鸳鸯”再三叮嘱,说暂不取杜允之性命留待后用,随即匆匆离去,徒留“鸳鸯”一人收拾了满屋狼藉,趁着留香院内无人注意这边,便一指头点晕了杜允之,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悄无声息地带他来到了一处废宅。 这京里多的是高门大户,但不是每处宅院都有人居住,“鸳鸯”轻车熟路地避开巡查,背着杜允之翻入了这座空置已久的犯官宅邸。 她将杜允之五花大绑,确定他挣不脱也叫不出,这才拖着人往后院的枯井走去,可就在她弯腰抱起杜允之准备将他投入京中时,本该昏迷不醒的人突兀睁开了眼,折腰扭身压在了她身上,顺势往下一沉,双双跌入枯井。 现任琅嬛馆主确实没有通天本事,但也不是无能之辈,“鸳鸯”没想到他能移穴,也没想到他会偷偷拧脱一根小指来解绳索。 做他们这一行的人最忌讳差错,往往丁点疏漏都要拿人命去填。 阴暗的枯井下,杜允之使尽浑身解数与她缠斗良久,最终以一招之差抓住了鸳鸯的头,不顾手腕上传来的剧痛,狠狠将她撞向井壁。 一下,两下,三下……哪怕她不再动弹也未停手,直到杜允之力竭昏迷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坐井观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低下头去打量“鸳鸯”的尸体。 即便那张脸已惨不忍睹,可杜允之铁了心要看她的真面目,手指沿着耳根向下摸索,竟是严密无缝,仿佛她天生就长这个样子。 这不可能。 杜允之摸了她的手脚,那里还有残留下没磨掉的茧,骨节筋肉的触感也与寻常那等弱柳扶风的女子不同,绝不是一个风尘妓女该有的身子。 片刻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强忍恶心将手伸向“鸳鸯”那头破血流的伤处,血污登时沾了满手,而他终于从那翻卷的血肉间摸到了一层不该存在的皮。 以皮换皮,锁骨菩萨玉无瑕的独门绝技,只是太过阴损狠毒,自她退出补天宗后,不过在绛城一役时用过。 杜允之小心翼翼地将它揭了下来,赫然是一张破损严重却依旧栩栩如生的女子脸皮,脚边的尸体却没有因此变得面目全非,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出现在了杜允之面前。 相比于留香院的头牌,这张脸只能算得上眉清目秀,可杜允之一眼就将之认了出来。 她是红霞,隶属紫电楼的地支暗卫,是楼主萧正风颇为倚重的属下,也是当初负责贴身伺候清和郡主殷令仪的侍女之一。 杜允之在入京后为求将功补过,可谓四处找门路,一些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东西也被他查了个遍,这桩牵涉甚广的毒案他岂会不知?只不过他还算知分寸,在江烟萝下令前不敢卷入其中,只将一些人的情报牢牢记住,以备不时之需。 他对“鸳鸯”的身份有过诸多猜测,唯独没想到她会是红霞。 换言之,那个与玉无瑕密谋勾结的人是萧正风。 这怎么可能? 一瞬间,无数散碎线索在脑海中串联一线,杜允之浑身一震,像丢烫手山芋般甩开了那张脸皮,颤抖着瘫坐在地,可没等他缓过劲来,又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 要来不及了! 乌勒国使臣郞铎要举办长生宴的事情早在三日前就传遍了京城,杜允之当时正心急火燎地等待姑射仙到来,对此不甚在意,可他清楚记得兰姑与红霞议定了要在这场宴会上暗杀建王父子的行动,如今水落石出,那急于杀人灭口的幕后黑手就是萧正风。 江烟萝此番入京,本就是肩负了为殷令仪解毒和调查真相的双重任务,杜允之跟了她数年,哪能不知道她所图为何?这桩案子本就扑朔迷离,倘若建王父子也丧命于长生宴,祸水被引向郞铎那里,势必引起一场大变,就算后续查到了萧正风头上,不过是木已成舟,再奈何不得他了。 杜允之又想到了兰姑那句意味深长的“暂留他性命,人还有用”。 玉无瑕迟迟不动他,根本就是算到了会跟江烟萝翻脸,她早已上了萧正风的船,准备拿他作筏子拖江烟萝下浑水! “不行,我不能任她宰割……” 杜允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将那张人皮面具捡起收入怀中,忍着浑身伤口剧痛,勉力向井口爬去。 万幸这座井不算深,又不知空置了多少年,井壁上没有滑不留手的青苔,倒有不少凸石和藤蔓,使杜允之得以顺利爬出井口。 远远听见了梆子声,一慢一快,伴随着更夫高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声音,一更天到了。 杜允之绞尽脑汁地回想,依稀记得长生宴是在亥时正才开始,现在应该是迎客和做准备的时候。 已知玉无瑕跟萧正风沆瀣一气,杜允之又在兰姑面前暴露了身份,实不敢在这节骨眼上回去自投罗网,可他心急如焚,既不知江烟萝身在何处,也怕延误时机,索性将心一横,径自跑出了废宅。 谢天谢地,红霞选定的这间废宅离留香院不远,而留香院所在的锦荣坊与安泰坊比邻,杜允之一路疾行,总算赶在二更天前抵达了四明馆外。 他来得不巧,远远看到建王的华轿停在大门口,人却已经随主入内,只剩下了一众护卫把守在外,其中不乏身着玄色水纹武服的听雨阁暗卫。 杜允之没见到玉无瑕和兰姑,却瞧见了萧正风的身影,他本来想要现身,这下子忙将头缩了回去,好不容易才潜入馆中。 四明馆内已是一片流光溢彩,酒香醉人,鼓乐不绝,杜允之看到了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却不知哪一个才能信得过,可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无回头余地。 宾主寒暄入座时,侍从们各司其职,有人架火烤羊,有人布置戏台,杜允之瞅准红幔铺展的机会,从死角处迅速闪出,矮身滚入了半空的戏台下,旋即红幔落下,遮掩了他的存在。 他像是一只胆小的老鼠,连声也不敢出,悄悄蛰伏在戏台下面,隔着一层木板和地毯,屏息分辨外面的动静,同时心念急转。 这么多的人,玉无瑕跟萧正风要如何动手? 舞步踏在戏台上的声音与鼓点重叠,几乎震得杜允之心神失守,就在这时,所有的声音都在一刹那消失,他听见了一道陌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恭请贵客亲上台来,满饮福酒。” 寂静过后,有脚步声重新响起,不轻不重,却好似每一步都踩在杜允之心头。 他听见先前那声音道:“天神赐福,长生无极。” 霎时,杜允之灵台清明,什么都明白了。 玉无瑕那样狠毒自私的女人,就算答应了帮助萧正风,她也不会轻易溅自己一身洗不清的血,故而最好的办法不是毒计黑手,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借刀杀人。 贵客上台满饮福酒,在场最尊贵的人是谁? 杜允之不敢再等,全力一掌震碎顶板,身如离弦之箭扑了上去,一手推开那将要接过酒壶的华服男子,一手提掌击在了那乌勒舞者的胸膛上。 酒壶坠地声与胸骨断裂声同时响起。 惊变突如其来,随着那具死不瞑目的尸身倒下,其余十七名舞者也吓退开来,长杆离手,狼灯飞散,那些尚未喷射完毕的火药猝不及防地遭遇明火,但闻数声霹雳连响,整只“巨狼”登时炸开,裹挟着无数碎木断铁,朝着四面八方飞射而出! “啊——” 飞火流星转瞬即至,四明馆内本就布满了幔帐灯架和篝火烈酒,顷刻间四下着火,众宾客惊惶起身,四散奔逃,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杜允之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可没等他做出反应,后方突然传来一股大力,那身着锦衣华服、应是建王世子殷宁的人竟以单手之力将他掀翻在地,动作利落地卸掉了他双肩骨节。 “刺客已被擒获!” 这声音竟异常耳熟,令杜允之一下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那人:“是你——!” “嘘。” 火光掩映下,对方朝他一笑,声音聚成一线传入耳中:“别急,好戏刚开始。” 第二百三十八章 实情 狼灯骤然炸裂,离戏台较近的几张筵席最先受到波及,建王殷焘眼睁睁看到一截燃烧的断木裹挟劲风朝自己当面砸来,再顾不得什么礼仪体统,狼狈地往旁侧闪躲,那断木擦过他的身体落在地毯上,燎着了一片衣角,也烧起了一团新火。 其他人不比殷焘反应迅速,猝不及防下已被四溅的火木打中,须知这狼灯里填充了烟花火药,在座宾客又开怀畅饮,人人都染了满身酒水酒气,故而火星沾身即燃,好好一个人顷刻便被烈火吞没,哀嚎着满地打滚。 一场精心筹备的长生夜宴,竟是转眼变作了业火炼狱。 “来人,速速护送众宾离开场馆!” 关键时刻,萧正风厉喝一声,在场众人只觉耳边如有惊雷炸响,本是仓皇逃窜的混乱场面竟为之一缓,各家护卫急忙涌入人群寻找自家主人,总算免于互相推搡酿成大祸。 四明馆外本就驻有一队禁卫军,听雨阁亦点选了二十余暗卫蛰伏侧近,此刻皆冲进场馆,发现馆内四处起火,忙将门窗悉数破开,一面维护秩序,一面送人离场。 好在这火势尚未熊烈,场馆建筑也颇为结实,一时半会儿间未见梁栋崩塌迹象,侍从们也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成群地抱水救火,是以场面虽乱,但乱中有序,总算让宾客们定下心来。 殷焘身为亲王,本该是第一个撤出场馆的人,奈何东席离正门最远,中间又有烈火阻挡,萧正风将他与郞铎护在身后,眼角余光瞥向戏台,只见那些舞者早已逃了个干净,徒留一具烧焦尸身倒在台上,建王世子殷宁也好,莫名杀出来的刺客也罢,俱不见了踪影,天晓得是摔落在戏台下,还是被人群裹挟逃去了。 今夜这场宴会,当真是……别开生面。 萧正风目光微暗,越过火浪朝远处看去,凡听雨阁中人办差皆身着玄色水纹武服,以臂绣区分隶属,是以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冲进来的地支暗卫大多出身紫电楼,正是自己带来的那帮属下,而本该蛰伏暗处等待接应的惊风楼人手一个也不见踪影。 思及红霞至今未归,萧正风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自己怕是被玉无瑕给耍了。 可惜到了这一地步,已是不容萧正风退缩半步了。 眼中飞快掠过一抹狠意,萧正风护着殷焘和郞铎向后退去,避开越发高涨的火势和浓烟。东席这边雅道已毁,前路又被烈火封阻,以萧正风的武功固然脱身无虞,郞铎与殷焘二人却无力飞出火海,随着烟气越来越浓,殷焘已是呛咳不止,怕支撑不了太久。 萧正风道:“二位,这厢火势太大,我们若是苦守一隅等人来救恐怕不易,须得另寻出路。” 殷焘捂着口鼻连连咳嗽,郞铎也是六神无主,连声道:“都听萧大人的!” 萧正风也不废话,带着他俩避开几处易燃点,从人前绕到了人后,直退到内堂临窗处,右手攥指成拳,猛地发力出击,但闻一声脆响,本是用作装饰的封闭花窗被他一拳砸破,冷瑟夜风登时从窟窿里灌了进来。 三人都在火场中炙烤了一番,这点凉意吹在身上无异于天降甘霖,萧正风虽是身带残疾,动起手来却迅猛依旧,三下五除二便将整扇花窗拆毁,斜身冲了出去。 内堂正对的是一条暗巷,平日里少见行人,此时众人心神又都在前头,萧正风一眼望去看不到半个人影,登时心下大定,招呼殷焘与郞铎出来。 郞铎不疑有他,殷焘却不知为何落后了两步,前者身体刚探出窗口,未及看清暗巷情形,后脑突兀一痛,旋即眼前发黑,连吭声也来不及,立时栽倒在地。 “你——” 殷焘看到这一幕,惊得张口就要大喊,却不料萧正风动作奇快,只一下就欺身而入,咽喉猛地被一只铁掌锁住,而后双脚离地。 “王爷,你今晚似乎格外怕我。” 内堂隐于暗处,前头火势正烈,一时半会儿间谁也摸不到这里来,总算让萧正风抓住了片刻机会。 他单手举起殷焘,如掐着一只孱弱的猫狗,任对方如何挣扎,那条胳膊始终坚硬如铁,更显得手里的人弱小无能。 殷焘强忍着窒息的痛苦,艰难地道:“我……我没有……” “没有什么?”萧正风勾起唇角,“你没有四处走动呼吁还政?你没有联合宗室内外施压?还是说,你没有假意与我合作,转头就买通青鸢那贱人阴我一手?” 一句接一句,殷焘只觉得寒意没顶而下,眼前这个人仿佛化身恶鬼,要将自己剥皮拆骨。 天潢贵胄,亲王之尊,他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刻,可不等恨意翻涌上来,恐惧已席卷全身。 跟萧正风合作是与虎谋皮,殷焘从一开始就认清了这点,也确实想过如何在翻脸之后对付此人。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萧正风竟然真敢在京城对一位宗室亲王下杀手! “你……不、不能……就算萧胜妤她、她……庇护不……不得你……” 他断断续续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分明恐惧到了极点,依旧将求饶说得像是威胁,令萧正风发出了一声嗤笑。 “长生宴是郞铎主办的,引发惊变的刺客也不是我派的,至于你……”萧正风眼中杀机毕露,“只要你死在这里,再有郞铎下落不明,那就没人知道是我做的。” 萧正风在听雨阁待了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从来没有破不了的案,也没有抓不住的犯人。 一桩案子能否沉冤昭雪,端看办案的人有无尽心尽力,上头的人是否关注在意,以及最终给出的交待能不能堵住悠悠众口。 震动天下的飞星案尚且如此,何况一桩下毒案? 在这个节骨眼上,萧正风深知杀了建王会给自己带来巨大麻烦,也知道这件事不可能做得滴水不漏,可他不能容忍受制于人,更不能接受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却只换来事与愿违。 他本来是不必做到这一步的,都是这群人在逼他。 自各地宗亲入京后,宗室与外戚之间的矛盾与日俱增,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朝廷虽未命令削藩,但是相关部署已经在有条不紊地推行准备,有的事骗得过旁人,骗不过他们自己。 打从一开始,这些宗亲明里暗里的小动作就在听雨阁的掌控中,之所以不急着动他们,一是怕招致逆反,二是一切尚在容忍之内。 直到建王父子自不量力,试图激起朝廷与平南王相争,为此不惜设计陷害萧太后,对在京为质的殷令仪痛下毒手。 萧正风最先发现了这个阴谋,可他没有声张,而是帮忙隐瞒了下来。 原因无他,年初时萧太后召他与萧正则入宫小叙,谈话间提到了下任阁主之选,萧正风本以为自己当之无愧,却不料萧正则只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人选未定”。 可笑,听雨阁是由萧家人一手创立,两代阁主皆姓萧,从上到下都为皇家、为萧氏鞠躬尽瘁,他难道还想将阁主之位交给外人? 萧正风本就嫉恨萧正则,伤残后更加偏激不甘,眼见萧太后对此未有置喙,恨火便如荒原野火般在心里疯狂燃烧了起来。 他决定利用建王父子制造的大好机会,为自己定下前程。 殷令仪常用的那张药方是萧正风故意泄露出去,建王世子殷宁很快像是闻到腥气的苍蝇般找了过来,萧正风心知自己的身份不足以取信他们,于是让陈敏代为出面,使其伪装成被郞铎收买的内鬼,威逼利诱双管齐下,步步为营环环相扣,总算将这对父子引入圈套,再也爬不出泥沼。 为了牢牢掌握住陈敏,萧正风还让心腹红霞乔装成与之相熟的妓女鸳鸯,借留香院为掩护,一面监视陈敏,一面探听风声。 对此,萧正风不无自得,可没等他大笑出声,一记耳光就快准狠地扇了过来。 殷令仪毒发了。 萧正风是要拿建王父子开刀,一举镇压下那帮不甘心的宗亲,好为萧家进一步夺权扫除障碍,可他知道凡事有度,万万不能真殃及到殷令仪身上,成为激怒平南王、挑起南北内战的引线。 他将青鸢留在殷令仪身边,本就是为保万无一失,不曾想自己终日打雁竟被雁儿啄了眼睛。 殷令仪中毒垂危,所有假的也变成了真的,即使有陈敏这面挡箭牌在,以天干密探无孔不入的本事,要不了多久便会查到自己头上,届时私通亲王毒害宗室、勾结外使图谋不轨的罪名一并压下,就算萧正风有庆云侯府为靠山,他也要被剐掉一层皮,不会再有今日风光,更遑论大展宏图。 一个人尝过了做龙的滋味,哪能甘心变成一条虫? 萧正风又恨又怕,他立刻命人将青鸢抓回楼中严刑拷问,这小贱人到死也没吐露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但这不重要,这件事本就鲜有人知,是他小觑了建王,对方压根儿没信陈敏编造的鬼话,或者看出陈敏身后的人是他而非郞铎,所以将计就计,迫使他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事情到了这一步,卷入其中的人就算长了百十张嘴也撇不清干系。 可建王也低估了萧正风的阴狠。 早在青鸢殒命当晚,玉无瑕就从尚未来得及销毁的蛛丝马迹里找出了线索,顺藤摸瓜拿捏住了把柄,可她同样没有上报,而是连夜来找他了。 冯墨生死后,四楼间维系多年的平衡被彻底打破,明眼人都知道猛虎相斗非死即伤,萧正则要的就是能活到最后的那只虎,可玉无瑕既不想赢也不想输,她那样聪明,晓得自己坐不稳阁主之位,更清楚以姑射仙的诡谲毒辣,一旦其大功告成,绝不会容忍她继续存在于卧榻之侧。 萧正风要一个前程,玉无瑕要一条后路,两者一拍即合。 有了玉无瑕在前头顶住压力粉饰遮掩,中毒案的调查卡在了瓶颈处,长达两月未有进展,萧正风利用这段时间扫尾毁证,唯一的心头大患就只剩下建王父子。 萧正风以为他们会拿这件事要挟自己,可对方却连封密信也没传过来,这非但不能让萧正风放心,反而使他愈发坐立难安,指使陈敏在建王和郞铎两方之间频频试探,却不想枝节横生,陈敏被抓进了暗狱。 上报陈敏勾结郞铎的人是杜允之,萧正风对此人的底细颇为清楚,知道他明面上是玉无瑕的副手,实则是姑射仙安插在惊风楼的钉子,而姑射仙也在当日入京,萧正则亲自接见了她和昭衍。 玉无瑕借着禀报的机会进去一探,回来告诉他事情麻烦了,萧正则给了这两人自主自便的莫大权力,恐怕是疑心了她。 果不其然,姑射仙识毒寻根,昭衍查情搜证,两人联手快刀斩乱麻,不过一两日工夫,竟被他们找到了安神香的源头,即将查到建王父子身上。 萧正风别无选择,只能赶在一切盖棺定论之前,来个死无对证。 昨夜他命红霞在留香院与玉无瑕的心腹兰姑见面,商议借长生宴杀人灭口、栽赃嫁祸的事情,于今日一早得到了回信,玉无瑕可谓是狮子大开口,但萧正风不怕她贪婪,只怕她不肯做。 今晚那盏福酒,本就是有剧毒的。 萧正风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他做好的安排被悉数打乱,玉无瑕也没有如约到场,竟是让他不得不亲自动手。 好在对他而言,杀一个人从来都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王爷路上慢走,我很快送世子下去尽孝。” 诸多思量转过心头,实则不过几息之间,萧正风手指扣紧,劲力微吐,眼看就要扭断建王殷焘的脖子。 就在这时,一道劲风从旁侧袭来,萧正风不及躲闪,手腕被暗器击中,五指骤然卸力,半死不活的殷焘跌落下来,捂着脖子拼命咳嗽。 打中他的是一根银筷子,在前面的筵席上随处可见,但这世上能用一根筷子隔空点中紫电楼之主腕上内关穴的人,从来都是屈指可数。 萧正风没有回头,他朝着背对自己试图逃离的殷焘抬起了右腿,狠狠踹出一脚! 这一踢有石破天惊之威,浑浊空气仿佛也被撕裂,眨眼不到已逼至殷焘后腰,倘若脚下落实,他就算是不死,下半辈子也得瘫痪在床,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可惜萧正风低估了这个不速之客。 瞬息之间,那道偷袭他的黑影已闪身而至,五指成爪如鹰扑兔,精准无误地抓住了萧正风的右腿足踝,同时矮身向下,另一只手拂过他左腿,萧正风顿觉腿筋一麻,下盘松力,旋即两腿同时被擒,整个人被生生摔了出去! “谁!” 萧正风折腰一转,猛地翻身倒挂,一脚蹬在了顶壁上,身躯借力折返,如燕还巢,竟比飞出时更加迅疾。 他固然狂傲,却也有自大的底气,只一回合便窥出来人身手不凡,于是不敢留手,甫一扑至对方身后,屈指便向其肩头抓去,不想此人竟似未卜先知般抬手一挡,两手十指相缠,萧正风忽觉手下一空,对方沉腰旋身之际一翻手腕,竟以掌为刀,贴着他的手臂朝腋下空门劈去! 萧正风神情冷肃,竟是不闪不避,直到那手刀欺近斩来,这才错步侧让,一手回荡向后,一手擒龙在前。对方倒也机敏,招式收发自如,一击不成即刻收手,免了手腕被折的下场,可他躲得过前让不开后,萧正风霹雳一掌直直拍在此人胸膛上,以为能震他个胸骨尽断,不想一股沛然阳刚的内力猛地涌向掌心,萧正风浑身一震,竟是朝后退了一步,堪堪站稳。 “嘶,好狠手。” 一道声音响起,萧正风总算看清了来人面目,正是先前不见踪影的建王世子殷宁。 不,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子爷接不下他全力一掌,这个人绝不是殷宁。 萧正风想到了对方在筵席上流露的些许端倪,眼睛倏然睁大:“你是——” “都说他乡遇故知乃人生四大喜事之一,未成想你我故人重逢,竟是在这等情形下,委实可惜。” 原本精巧的易容面具经受火浪灼烤后已经扭曲变形,来人伸手将之揭下,露出一张眉清目朗的笑脸,不是昭衍又是何人? 饶是萧正风已有猜测,在看到他真面目的刹那,呼吸也不由得一滞。 “是你……”他死死盯着昭衍,“你怎么会假扮殷宁来赴宴?” 昭衍上前两步挡住殷焘,有些苦恼地道:“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萧楼主既然心有疑惑,不如随我一同回总坛,大家摆开茶点对桌坐,当面说清楚如何?” 萧正风神色一凛,脚下用力一踏地面,竟是弃了他二人,毫不犹豫地往破窗飞去。 昭衍叹了口气,没有动身阻拦。 窗外暗巷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玄衣襟摆迎风飞舞,透过半人高的破洞,静默地望着内堂的情形,已不知看了多久。 萧正风催力一冲,直直撞到了他的面前,霎时浑身一僵,血液都好似冷透了。 “您说,为何这世上总有恶人喜欢自投罗网呢?” 昭衍回头看着殷焘,笑得眉眼弯弯:“或许是,做贼心虚。” 第二百三十九章 败犬 江烟萝走出宫门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为人医者,最重要的莫过于对症下药,先前案情扑朔迷离,殷令仪中毒始末也不清楚,使得太医院一度对她的病情束手无策,如今找到了曼陀罗这味毒药引子,情况总算有了好转。 可在江烟萝看来,这点起色实则与回光返照无异。 殷令仪本就体虚病弱,如今中毒已深,离病入膏肓不过半步之遥,就算解了她体内奇毒,毒血也难以排净,顶多让她恢复言行能力,两三月后便要油尽灯枯。 天妒英才,红颜薄命。 江烟萝对此不无可惜,但这点怜悯就像投进湖水的石子,只激起了短暂涟漪,很快就沉入了水底。 陈朔早已候在了宫门外,见江烟萝出现,忙跃下车辕上前行礼。 江烟萝问道:“情况如何了?” 这辆青缦马车朴素无华,车前挂灯上却有着听雨阁的标志,此间来往诸人无不知其来路,更有甚者一眼认出了陈朔,只恨不能绕路而行,倒是不怕话传六耳。 陈朔一面请她上车,一面恭敬答道:“回禀楼主,不出您所料,四明馆昨夜突起一场大火,是祭祀所用的狼灯引发。” “死伤几人?” “死者仅一人,乃是郞铎手下的青壮武士,昨夜上台跳祭祀舞,为‘刺客’杜允之所杀。”陈朔将“刺客”二字咬得略重,“另有伤者十五人,当中三人烧伤甚重,其余人并无大碍。” “建王父子安好?” “死里逃生,有惊无险。” 说到这里,陈朔面露犹疑,小心觑了眼江烟萝的脸色,才道:“据属下所知,世子殷宁……昨夜并未出府,陪同建王殷焘前往四明馆赴宴的另有其人。” 江烟萝顿时笑了,她没有再问下去,搭着陈朔的手上了马车,陈朔不敢耽搁,亲自驱车驾马,一路驰往平安坊。 车厢内提早备好了温茶,江烟萝端起瓷杯轻抿一口,闭上眼假寐小憩,脑海中却有宣纸铺开,一只无形的手正提笔作画,将昨日种种缓缓重现—— 昨日晌午,昭衍与江烟萝联袂前往总坛求见萧正则,不为其他,只将这两天来查到的线索整合呈报。 打从两人入京,萧正则就给他们分派了重任,江烟萝负责救治殷令仪并找出毒源,昭衍则借助便利伺机查疑,两边行动紧密相连,线索都断在了香料铺女掌柜被杀一案上。 短短一日时间里,失踪的厨娘依旧死活不知,而昭衍当晚总共接触了五名香料商,其中一人被害,另有一人在案发当天早晨离开了京城,现已下落不明。 一切看似无从着手,但要在这京城里避开万千耳目藏起一个人,浮云楼精锐尽出也无迹可寻,本就是最大的破绽之一。 更何况,暗狱里还有一个险被灭口的陈敏。 自始至终,萧正则面上不见半点异色,直到江烟萝陈述完毕,昭衍上前一步说了句“建王父子恐有杀身之祸 ”,他的眼神才有了些许波动。 “你如何确定?” “事已至此,疯狗都急得跳了墙,也不在乎多咬几个人了。” “无凭无据,你敢将宗室亲王牵扯进来?” “当下线索散碎,若要拿个真凭实据出来定人罪状,着实是举步维艰,但事急从权,咱们上鸿胪寺不为拿人,而是要救人,自然另当别论。” 说话间,昭衍将厚厚一沓案宗放在萧正则面前,笑眯眯地道:“清和郡主中毒在先,礼部右侍郎陈敏勾结乌勒国使臣在后,如今又出了桩灭门案,这京里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凶手必定藏身侧近虎视眈眈,难保不会再对王公贵族下手,只要阁主亲自登门,说听雨阁的密探发现了一些重要线索,认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极有可能是建王,为保万无一失,听雨阁将接手王爷出行在外的护卫职责,一切便可静观其变了。” 萧正则道:“宗室素有傲气,他未必会答应。” “此一时彼一时,除非建王有把握凶手不会动他分毫。” 两相对视,一个目光沉沉,一个笑意渐深。 江烟萝在旁看着,突然明白了昭衍为何阻止她先行动手,而要把主动权交回到萧正则手里——这一桩桩案子归根结底都是同一件事,收拾起来既破且烂,与其浑水摸鱼,不如隔岸观火。 况且,萧正则放手让他们查,未必是他一无所知。 堂内静默了半晌,萧正则起身唤来仆从,命其安排车马送江烟萝入宫为殷令仪解毒,摆明了不准备让江烟萝继续插手接下来的事,却将跟她关系匪浅的昭衍留了下来。 江烟萝对此并无不满,甚至松了口气。 事情发展与他们来前推想的一般无二,对于萧正则要带昭衍去做什么,江烟萝心里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眼下从陈朔口中问出了结果,哪怕只是三言两语,也足够她还原出昨夜四明馆之事的全貌。 收网了。 马车驶入平安坊,在总坛大门外停下,立刻有侍从迎了上来,说是阁主有过吩咐,请姑射仙前往正堂。 江烟萝命陈朔留在前院,孤身向正堂走去,此刻天色尚未大亮,正是一日间最容易懈怠的时候,沿途守卫却是个个披坚执锐,森严肃杀远胜平常。 她唇角微勾,目不斜视地穿过回廊,不多时便抵达正堂,发现这里明烛高照,昭衍与玉无瑕对坐,桌上摆开了一张棋盘,黑白纵横,落子过半。 江烟萝见状微讶,走近了定睛一看不由得失笑,原来两人下的是五星连珠,这等通俗简单的玩法颇受市井百姓欢迎,却为文人骚客所不屑,偏这两人你来我往好不起劲。 这样耍赖的法子不必多说也知是昭衍提议,他所执黑子正好走到了顾此失彼的两难境地,横看竖看都是败局已定,索性舍下脸来对江烟萝道:“你来得正好,快些救我一救。” 玉无瑕嗔道:“小滑头不守规矩,下棋哪有求救于人的道理?再者说,你这棋已走进死局,守得住前管不了后,姑射仙又如何救你?” “那倒未必。” 江烟萝取下狐狸面具,随手将之丢在了棋盘上,厮杀正烈的黑白棋子登时被外力扰乱,伴随着一阵悦耳轻响,棋子落了满地。 她笑道:“如此,算作平局可好?” 玉无瑕一怔,昭衍拍腿大笑。 片刻之后,玉无瑕摇头道:“你们俩合起伙来耍弄我,算不得公平。” “棋局如战场,一方步步为营,一方釜底抽薪,各凭本事罢了。” 闻言,玉无瑕沉默了下来,投子道:“说得不错,这一局该算我输。” 江烟萝却不依不饶地道:“说是平局便是平局,我这厢搅乱了一池浑水,你仍是全身而退,咱们可尚未分出胜负呢。” 她语气绵软如娇憨天真的小姑娘,话却比快刀更锋利,玉无瑕微眯了眼睛,旋即笑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如再来一局?” 江烟萝却是问道:“阁主何在?” 昭衍往嘴里丢了颗蜜饯,含糊不清地道:“后面演武场,且等着。” 现在是寅时末。 正堂内烛火辉煌,演武场中却只有残灯半盏。 前日铺满全场的沙土火炭早已被清扫干净,暴露出下方冰冷坚硬的花岗石地面,一根根铁梅花桩像是一座座高低错落的墓碑,静默地矗立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里里外外的闲杂人等早被屏退,四面高墙仿佛囚牢栅栏,隔绝了一切窥伺,也封闭了全部生路。 没有人说话,只有兵器撞击的声音激烈响起。 “我没有错!” 一声暴喝,萧正风单脚支身,猛地折腰急转,长枪如蛟龙出海,直向萧正则胸膛飞刺而去,后者立在一根梅花桩上,脚下寸步未动,直到枪尖逼至心口,方才抬手一挡,掌中一柄匕首不偏不倚地卡住枪头,“叮”一声,萧正则手腕一翻,枪走斜路,霍地震开匕首,直直刺向萧正则心口要害! 萧正则脚下一点梅花桩,枪尖甫一刺破衣衫,萧正风眼前便没了对手踪影,他心道不好,枪尖蓦地下沉,身形翻飞而起,险之又险地避过三刀连刺,那匕首长不过一掌,配合萧正则神出鬼没的身法,连人带刀飞舞如蝶,出刀转锋几乎无迹可寻,萧正风来不及转守为攻,对方又飘忽飞远,落在了一丈开外的梅花桩上。 “九十八式。”萧正则淡淡道,“你还有两招的机会。” 他越是从容不迫,萧正风越是恨之入骨,脚下用力一踏,梅花桩应声而裂,长枪刺破寒风,化作一道贯日白虹,只一瞬便飞过一丈,悍然捅向萧正则咽喉,却在撞上匕首之前抖擞一变,一个人化为四个人,一杆枪也变作四杆枪,霎时封住萧正则前后左右的退路,同时刺向他身上四处要害! 萧正则不必多看,只听风声齐发,便知这四杆枪无一是实,也无一是虚,可他非但不慌,反而摇了摇头。 刹那间,四面劲风齐到,身上四处同时传来刺痛,萧正则不闪不避,短匕连接四枪,又在掌中腾挪一转,蓦地朝向右侧划出! “噗嗤”一声,刀入肉,血飞溅! 萧正风飞身向后,一道血口从左腰拉到右腰,若凶器不是一柄短匕,若萧正则没有手下留情,这一刀就能将他拦腰斩断! “一招。”萧正则轻挽刀花甩去血珠,“最后一次了。” 病态的潮红涌上脸庞,萧正风咬紧牙关,嘴里有血腥味弥漫开来。 “好!” 双手握紧长枪,这一个“好”字才刚出口,萧正风已从地上掠起,长枪随即出手,只一眨眼便飞射至萧正则面前! 一点寒芒灿如流星,转眼绽若烟花,萧正风连人带枪飞舞而起,罡风呼啸间势如排山倒海,顷刻间封住了萧正则八方退路,时而灵巧如毒蛇吐信,时而霸道若猛虎出山,刚猛之余不失凌厉,萧正则窥准空隙一刀破去,竟未能化解枪势,反而被一股无形劲力拉扯带走,脚下再难立足,飞身飘离梅花桩。 见他被逼退,萧正风手腕一抖,长枪卷起枪花如浪,随他身形闪动,朝着萧正则面门打去,后者向左一让,脚下旋即交错,于半空中侧身扭转,单手拍开枪尖,背脊顺势一压,陡然间扬手出刀,短匕几乎贴着萧正风臂膀削过,迅疾狠辣地划向他咽喉! 生死关头,萧正风猛地后仰下腰,以毫厘之差避开刀锋,脚下用力一踢枪杆,长枪骤然向上斜刺,一瞬间已至萧正则腰腹,枪尖力挺向前,枪身急转如钻,一旦入肉便要搅碎人五脏六腑! “一百招。” 冷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萧正风心头巨震,不顾身形正向下跌落,双手合握枪杆,聚力刺向血肉之躯,却见萧正风空手抓住枪尖,与他一眼后仰向下,右脚顺势上踢,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精铁打造的枪头竟被他一脚踢断! 萧正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随即腰侧一痛,下坠中的身躯被人一脚踢起,萧正则身形飞闪,出刀快如奔雷走电,萧正风无处闪躲,唯有举枪相迎,但闻“叮叮当当”数声锐响,铁枪杆生受六刀连击,竟是轰然爆裂开来! “咻——” 第七刀破空而至,这回没了枪杆阻挡,眼看就要刺入萧正风心口,却在最后关头消失不见,萧正则挺身逼近,一掌印上萧正风胸膛,掌下劲力猛吐,登时将人震飞出去! “砰”一声,萧正风撞上一根梅花桩,桩子应声而裂,他张嘴吐出一大口血来,整个人颓然倒地,再起不能! 百招之后,胜负立分。 滴答声不绝于耳,萧正风双手撑地勉强支身,鲜血从他口鼻中不断淌落,耳中嗡鸣阵阵,眼前尽是模糊。 可他依然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看见了停在眼前的那双靴子。 “你输了。”萧正则垂眸看他,“依照约定,认罪。” “……认什么罪?我没有错。” 萧正风扶着梅花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抬手抹掉脸上的血,忍痛冷笑道:“到了这个地步,许多事想来我不说你也该清楚,一开始就是建王父子设计害人,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可你这一推,却将所有人都推进了泥沼,包括你自己。” “那是殷焘老贼害我的!”萧正风目眦欲裂,“我将殷令仪完好无损地接来京城,自是知道姑母的顾虑,没想过动她一根手指,青鸢是我留给她的贴身护卫,事情本不该发展至此!是殷焘老贼害我,是青鸢那贱人背叛我,是你们一个个的都在逼我!” 他声嘶力竭地发泄着满腔不甘,萧正则面上始终古井无波,直到萧正风因剧烈咳嗽不得不停下来,这才问道:“是,我知道,那又如何?” 血哽在喉,萧正则呼吸凝滞,死死盯着萧正则。 “殷令仪首次毒发是在八月初三,迄今两月有余,调查一度进展缓慢,是玉无瑕帮了你。”萧正则淡淡道,“这样一桩大案,知情人确实不多,但也不少,一面拖延查案,一面捂人口舌,纵观京城上下只有惊风楼做得到。” 萧正风脸色巨变:“你——” “我不知道你给了玉无瑕多大好处,又许了她何种承诺,但我比你清楚一点——玉无瑕不仅是个聪明人,还是个明白人。”萧正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给予她的东西,足够让她引火烧身吗?” 此言一出,萧正风浑身一震,沾满鲜血的手用力握紧,嘴唇张合了好几下都没能发出声来。 萧正则又问道:“你知我为何急召姑射仙入京吗?” “……” 萧正风原本想说你是怀疑我跟玉无瑕联起手来欺上瞒下,说你怕殷令仪死在宫里,结果话到嘴边,脑海中突兀灵光一现,竟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你总算明白了。”萧正则叹了口气,“可惜太晚。” 这是一滩深不见底的浑水,却也不失为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年初时萧太后问及下任阁主人选,不仅萧正风计上心头,萧正则自己也并非无动于衷。 “我这一生不复婚娶,不留儿女骨血,亦不收弟子传人。” 人生非金石,终将归于尘土,萧正则固然正值壮年,但天有不测风云,听雨阁这柄利器不可一日无人执剑,他是该为日后考虑了。 “殷令仪若能转危为安实是最好,一旦回天乏术,我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收拾残局,所以……这是一场给你们三个人的考验。” 在其位,谋其事,担其责,三者缺一不可。 萧正风一步错步步错,待他在长生宴上对建王殷焘出手,就意味着彻底出局。 “我知道你不甘服输,也无须你认错,只是看在宗族的份上,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萧正则轻声道,“百招之内,你既然胜不过我,就乖乖地自食苦果,别让我更看不起你,也别让萧家因你深陷泥沼。”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猛然袭来,萧正风步履蹒跚地往后退去,眼里的血丝几乎要溢出来,颤声道:“你……你要杀我?你敢杀我!” 萧正则不语,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不啻是踏在了萧正风心上,他想要逃出这里,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逃,眼看着萧正则步步逼近,他一面连连后退,一面像个疯子一样胡乱挥手抵挡,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不准过来!萧正则,我警告你别动!你不配让我认错,你没资格处置我!我爹是庆云侯,我娘……对,还有我姑母,姑母她也不会容忍你对我下——” 他的话没能说完,萧正则已箭步上前,左手五指屈爪抓他右肩,右手攥指成拳击他胸膛。萧正风骇得亡魂大冒,仓促之间不及躲闪,唯有双手齐出,使了个“分花拂柳”的招数,意图借力卸力,却不想萧正则下盘未动,上身斜闪,萧正风两面同时落空,手臂反被他扣住。 “住手——啊啊啊!” 怒斥声突兀变为惨叫,萧正风两条手臂筋折,萧正则让过他狠命一踢,旋身绕到他身后,双手拇指同时击中他左右太阳穴,劲力一放一收间,萧正风只觉脑中如有霹雳炸开,眼前猛地一黑,被萧正风用力一踢膝弯,整个人都软倒下来。 萧正则出手实在狠疾利落,一掌压住他后颈大椎穴,又一脚踢中他丹田要害,上下同时发力,萧正风涣散的双目蓦地圆睁,浑身筋骨乱响一气,随即四肢百骸俱震,已是真气泄尽,功力全失。 数十年寒暑苦功,至此化为乌有。 “自今日起,你再也不是听雨阁的紫电楼之主。”萧正则放手任他瘫软倒地,神态淡漠依旧,“这件事到此为止,日后好生做你的庆云侯世子。” 说罢,他掸去袖上浮尘,看了眼将明天色,转身便要离开。 “……野种。” 地上烂泥一般的人用下巴点着地,勉强扭过头来,满是血丝的眼里倒映着萧正则的背影,从嘴里艰难地吐出这些恶毒字眼。 “旁支……庶子……” “你不过是我们宗家的……狗奴才……” “你敢动我,萧家……容不下你……” “你只是你爹跟无名贱妇苟合……生下来的野种……” 最后一句话音未落,一道劲风逆卷而来,仿佛兜头扇了萧正风一巴掌,将他剩下的话都打了回去。 萧正则一次也没回头看。 他走出演武场,穿过条石小径,回到了灯火通明的正堂。 江烟萝与玉无瑕正在棋盘上厮杀,黑白大龙相互缠咬,正是胜负难分之际,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两人同时投子收手,一旁打瞌睡的昭衍也耳朵微动,立刻睁开清明双眼,转头便见萧正则推门而入。 “久等了。” 萧正则的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一扫而过,抬步走到上首坐下,沉声道:“来人,带杜允之。” 长夜将明,尚且未明。 第二百四十章 侠寇 听雨阁刑讯俘虏的手段有多狠辣,杜允之早已司空见惯,亲身尝试却是头一遭。 对待陈敏那等文官的针刑是不屑于用在习武之人身上的,暗狱里有精通分筋错骨手的高人,杜允之落在他们手里不过两个时辰,人已被折磨得不成模样,待到萧正则下令将他带来,狱卒们又花了些时间将其骨节复位,这才把人拖进正堂,另有一份口供呈上。 眼见杜允之惨状,江烟萝与玉无瑕俱是无动于衷,昭衍倒起了些兴趣,亲自上前查看了一番,他是个中行家,上手摸过便知杜允之四肢关节起码在短时间内脱位不下十次,连筋带骨无一处好过,顿时“啧”了两声,正要将软绵绵的手臂搁回原位,却见杜允之勉强扭过头来,一双猩红的眼睛正怨毒无比地瞪视着自己。 “啊呀。”昭衍怪叫一声向后退去,故意当着杜允之的面扯着江烟萝衣袖作态,“他还瞪我咧,好骇人。” 江烟萝反手将彩绘狐面扣在了他脸上,半嗔道:“谁教你去作怪,好生坐着。” 这一声轻叱听不出多少怒气,倒是亲昵得紧,杜允之哽在喉间的一口气险些逼出了血,他正要开口,却见江烟萝眼角带风般斜睨过来,登时又闭紧了嘴。 萧正则高坐上首,对下头的动静置若罔闻,他聚精会神地看完这份口供,眉峰轻轻一挑,转手将之抛给了玉无瑕。 因着先前对弈,玉无瑕与江烟萝坐得极近,昭衍也厚颜凑到她们身后探看,不难瞧出这份口供是催急而成,一字一句皆出自杜允之那张嘴,未有半点润色偏重,倒是方便了眼下事态。 昭衍一目十行地扫了遍,只觉得这口供从头到尾、字里行间无不写着个大大的“冤”字,险些笑出来。 倒不是杜允之嘴硬,而是在他看来,自己本就冤枉至极。 几页白纸黑字上,杜允之为求脱罪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除了死守自己与江烟萝的关系,其他那些能说的不能说的东西都跟竹筒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净,甚至不再掩饰自己对楼主玉无瑕的怀疑和敌意。 当狱卒问到他为何会潜入长生宴图谋不轨时,杜允之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从他如何发现有人买通医师试图毒杀陈敏,到他跟踪对方发现兰姑与人勾结,再到他潜入留香院偷听兰姑跟头牌“鸳鸯”的刺杀密谋却被两人发现……诸般种种,倾肠倒肚,若非不合时宜,昭衍几乎要给他挤出两滴猫尿来。 “从他身上确实搜出了一张人皮面具,那处废宅也有人赶去了,井下确有一具新死不久的女尸,已验明其身份,确认是紫电楼的红霞。”手指轻敲桌面,萧正则看向玉无瑕,“玉楼主,你可有话要说?” 玉无瑕从容起身,拈起那张人皮面具端详了片刻,笑道:“单看此物,的确是我独门秘技所成,只有一点不好。” “哪里不好?” “是它不够好。”随手将面具丢回桌上,玉无瑕轻蔑一笑,“所谓以皮换皮之术,便是将一个人的皮完美置换到另一人身上,保证从头到脚都跟换了个人似的。莫说是头破血流,就算剥皮拆骨,也还原不了此人最初的模样,倘若轻易被人揭穿,我怕是坟头草都比自个儿高了。” 昭衍道:“玉楼主的意思是,此物并非出自你手,而是有人偷师窃艺,意图栽赃?” 玉无瑕幽幽道:“栽赃倒是未必,易容术虽为江湖奇技,但并非一家独大,技艺达到某一境界后难免殊途同归,是以当世易容高手为数不多,却也不少,譬如姑射仙手下那位春雪姑娘,不就精通此道吗?” “玉楼主谬赞。”江烟萝眼皮一掀,“当初承蒙前辈不吝赐教,奈何春雪天资愚钝,只学得些许皮毛,莫说她远在栖凰山,就算人在这里,也是万万不敢班门弄斧的。” 她没指望一张人皮面具能将玉无瑕拉下马,毕竟这女人纵横江湖大半生,若是个轻易能被人抓住把柄的蠢物,也打拼不出“锁骨菩萨”的赫赫凶名,左右好戏刚开场,精彩的都在后头。 昭衍适时道:“面具既是从红霞脸上揭下来的,人又是萧楼主的属下,不如向萧楼主问个清楚?” 萧正则道:“我已经问过了,他什么也不肯说。” “那杜允之口中提到的医师可曾审讯过了?” “去晚一步,人死了。”萧正则目光沉沉,“失足跌撞,头碰桌角,发现时已然气绝。” 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杜允之浑身一僵,他惊怒无比地看着玉无瑕,昭衍却是眼珠一转,悄然瞥向了江烟萝,见她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至于兰姑……” 兰姑替听雨阁效命多年,萧正则当然不会为杜允之的片面之词就急着拿人用刑,他让手下人盯紧了她,目前未有消息传来,说明对方尚且安分。 然而,萧正则在片刻停顿之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从袖里取出了一张折纸,赫然是玉无瑕当日写给兰姑之女的解药方子。 玉无瑕看清纸上内容,依旧声色不动,顺着萧正则的话道:“阁主要是疑心,属下这就命人将兰姑带去暗狱,倘若她不肯说,再拿了她女儿去,清白与否自有结果。” 昭衍“噗”地笑出了声,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自己看来,连忙摆手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只是触景生情,想到了一桩好笑的事。” 玉无瑕冷冷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小山主不妨说来一听。” “杀人不过头点地,皮肉受苦不如攻心,拿兰姑的女儿逼迫她说真话,确实是一招妙棋。”昭衍拊掌笑道,“只不过,倘使我没记错,当年听雨阁假借生花洞余孽掳掠方怀远妻儿刑讯相比,用的也是此法?” 猛虎尚有舐犊之情,可有些人远比虎狼狠心。 堂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半晌,玉无瑕坐回了原位,唉声叹气道:“把戏用旧,看来不服老是不行了。” “我倒有个新点子。”昭衍笑眯眯地道,“正所谓‘擒贼先擒王’,既然杜允之口口声声说玉楼主才是幕后黑手,不如就请玉楼主先往暗狱走一趟,我等再将兰姑带去当面拷问,只要玉楼主身正不怕影子斜,吃些皮肉之苦便能洗清嫌疑,这样如何?” 玉无瑕抬头看他,妩媚动人的笑容终于维系不住,眉目里满含煞气。 “昭衍,不可失礼。”江烟萝轻声道,“六年前绛城诛魔一役,玉楼主居功至伟,此后为听雨阁鞠躬尽瘁,办过不知多少朝野悬案,功劳苦劳数不胜数,岂可草率相待?” 闻言,昭衍从善如流地朝玉无瑕赔了罪,退回到江烟萝身边。 好个一唱一和! 玉无瑕心中冷笑,又瞥了眼地上的杜允之,索性起身向萧正则一拜,道:“阁主,属下承蒙您的看重,于两月前接手此案调查真相,却是办事不力,又卷入到案情龃龉之中,一来无颜担当重任,二来只怕无以服众,在此自请受罚,听凭处置。” 以退为进,果然是能屈能伸的锁骨菩萨。 萧正则高居在上,将底下人的明争暗斗看了个真真切切,他沉吟了片刻才道:“我暂且收回你手中一切权柄,惊风楼自你往下三级要员即日起不得离开平安坊,随时听候审讯,直到水落石出。” 玉无瑕未有半分异议,低头道:“属下遵命。” “惊风楼的事务……”萧正则抬眼一扫,“姑射仙,由你暂代处理,意下如何?” 江烟萝却道:“属下以为不妥。” “嗯?” “阁主信重,属下不胜荣幸,本该为您分忧解难,但是……” 话音一顿,江烟萝面露惭愧之色,道:“想来您也知道,属下常年奔波在外,对京中人情诸事知悉有限,这些年幸有陈朔为我打理楼中事务,若再接手惊风楼机要,只怕左支右绌。”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若非萧正则知道美人皮下生得怎般心肠,恐怕也要被她骗过。 不过,算她识相。 “既然如此,在本案尘埃落定之前,我会亲自掌管惊风楼事务。”萧正则语气渐重,“姑射仙,你身为浮云楼之主,早些年岁数尚轻,我不曾多加过问,如今你已是桃李年华,当知朝野诸事孰轻孰重,本案后续就移交你手,你也趁此机会好生磨练一番,尽快担起楼主的责任来。” 江烟萝这回没有推诿,福身道:“遵命。” 萧正则的目光落在了昭衍身上,神色稍缓道:“这一次,小山主为我听雨阁助力良多,实是劳苦功高。” 昭衍谦逊道:“兹事体大,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萧正则一笑,忽又问道:“你可愿加入听雨阁,从此为朝廷尽忠效力?” 这话问得毫不遮掩,莫说是江烟萝和玉无瑕,便连半死不活的杜允之也听得清清楚楚,俱是心头一凛,屏息静待回答。 昭衍没有片刻迟疑,直言道:“不愿。” 萧正则并未动怒,抬眼一扫江烟萝,语气平和地道:“我观你也不是甘于平凡之辈,若是有何难处,不必顾虑重重。” “难处算不上,只有一点——”昭衍苦笑道,“在下出身草莽,总归要回江湖中去,若是加入了听雨阁,一旦传扬出去,恐怕三山四海就没有在下的容身之地了。” 玉无瑕斥道:“大胆!” 萧正则摆了摆手,凝视着他道:“替听雨阁办事,会武林同道让对你不齿?” 堂中没有外人,昭衍也不遮遮掩掩,坦然道:“是。” “为什么?”萧正则神情淡淡,“因为听雨阁是他们口中的‘朝廷鹰犬’,还是去岁方家那桩案子?” 昭衍叹道:“阁主心知肚明,何必为难在下呢?” “那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待江湖人的吗?”萧正则笑了笑,这笑容不见狠意,只是有些冷。 昭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道:“侠以武犯禁。” “你出身关外,却读过韩非子的《五蠹》?” “毕竟百十年前,寒山也是关内之土。” “你既然明白,我也不必多费唇舌。”萧正则目光渐冷,“近百年来,武林纷争与日俱增,江湖虽有黑白两道之分,但在我看来,黑道白道都不过是一群恃武扬威的凶徒,他们倚仗武功排除异己,划地立派自定规矩,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甚至公然反抗朝廷律令,你说……这些江湖人,与贼寇有何区别?” 昭衍道:“侠与寇,终归是不同的。” “那么朝与野,为何要有天差地别?” 昭衍被他问住了。 “答案是,这些都没有区别,也不该有区别。” 三言两语间,萧正则身上气势几变,他不仅在看昭衍,也在看堂下神色各异的两个女人,目光如剑一样锐利,仿佛能剖开皮囊看到他们心里去。 没有人胆敢直视这样的目光。 “小山主,我不急于一时,你好好考虑。”萧正则缓缓道,“都下去。” 他端起茶盏,送客。 玉无瑕率先行礼告退,江烟萝紧随其后。 昭衍慢了两步,他皱着眉一脸沉思状,直到萧正则抬眸看来,方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却在临出门时驻足,侧首回望道:“有区别。” 萧正则不语,只听他继续道:“萧阁主,我是个野小子,没读过几本圣人经典,你要问我朝野之别、国朝纲要,我是搜肠刮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的,但有一点……我生在江湖长在江湖,未来或将死于江湖,究竟何为‘侠’、何为‘寇’,恩师从小教我,我一日不敢忘。” “愿闻其详。” 昭衍笑了一声,道:“你认为侠与寇没有区别,是因为你身在其位,管的不是仁义而是律法,只要反抗你、反抗朝廷,不论是侠或寇,在你眼里都是反贼。” “违背律令,对抗朝廷,难道不是反贼?” “是,也不是。”昭衍道,“纵观历朝历代,侠也好,寇也罢,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有句话叫‘不以成败论英雄’,对侠客来说也是如此……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亦有‘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成王败寇的规矩不该用在这里,因为在真正的侠者面前,胜负荣辱永远不如是非对错重要。” 顶天立地方为人,薄情寡义不为侠。 昭衍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但是今日,他不想做一个缄默无言的懦夫。 萧正则沉默了许久,久到堂中气氛冷凝如冰,昭衍扶在门框上的手也微微用力。 “……你心里如此清楚。”萧正则低声道,“又为何,要走一条在你眼中大错特错的路呢?”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像是在诘问昭衍,又像是问一个不在这里、永远不会回答的人。 在这一瞬间,昭衍脑海中飞快闪过了许多念头,他深深看了萧正则一眼,道:“因为……人能走什么路,有时候不是全由自己决定的。” 说完这句话,昭衍不再耽搁,转身走了出去, 偌大厅堂之内,只剩下了默然无言的萧正则,以及无处可逃的杜允之。 北地十月,屋里没有铺设地暖也没有烧起炭盆,杜允之趴在地上早已冷得浑身发颤,可在此时此刻,他咬紧牙关克制着身体战栗,连抖一下都不敢。 直到外面再也没有了动静,天光也透过窗纸照了进来,萧正则终于起身,一步步走到了杜允之面前。 “阁、阁主……”杜允之艰难万分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浑身气力已竭,再也说不出更多话来。 萧正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在杜允之以为命数休矣时,忽然听见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你跟着姑射仙几年了?” 杜允之一愣,旋即身躯剧震,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一股从心底深处升起的恐惧,仿佛猛兽张开巨口,一下子将他整个人都吞噬! 第二百四十一章 暗潮 四明馆的风波很快平息了。 当晚事发突然,座位稍远些的宾客们来不及看清台上变故,狼灯已轰然炸开,场馆内流火四溅,人人自顾不暇,压根顾不上回身多看,只当是一场意外。 至于那些见到了杜允之袭杀舞者又被昭衍当场擒获的客人,长生宴是按照身份高低排席安座,此等贵客最是难缠,却也最是知情识趣,一看听雨阁应对有序,便知其中必有蹊跷,纵有满腹疑云,面上总归是个顶个的嘴严,不敢泄露半点风声。 封住这些闲杂人等的耳目口舌,对萧正则来说易如反掌,真正麻烦的只有两人,即是郞铎与殷焘。 郞铎大张旗鼓举办这场长生宴,说是祝祷天神诞日,实则为了趁机结交京中权贵,个中缘由还得追溯到八月“野狼”潜入雁北关刺杀守备要员一事上,急报甫一入京,即刻上达天听,上至帝后下至百官,有人忧心忡忡,亦有人震怒不已,最终萧太后与众臣议定——缓动兵戈,暂停互市。 互市一关,以雁北关为首的北疆各地重镇都戒严起来,郞铎身为乌勒国使臣,岂有不知风向急转之理?他数次求见永安帝无果,又与萧太后斡旋不下,于是另辟蹊径,结交朝官以利游说,朝中本就有不少人反对征讨乌勒,如此一来决议一拖再拖,至今也没定下个结果,反倒让郞铎趁机与不少权贵有了来往,还想借助长生宴将手伸进宗亲一方。 就算没有昭衍那番提议,萧正则也不会放任堂堂宗室亲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私通外敌,这一回横生枝节让郞铎未能成事,想来他是不会就此作罢的。 倒是建王殷焘,一回到鸿胪寺便生了场大病,至今卧床不起。 “那位王爷这回可是被吓去了半条命。” 浮云楼主院内,昭衍坐没坐相地瘫在摇椅上,一面剥果子吃,一面兴致勃勃地道:“可惜你当晚不在场,没见到萧正风凶相毕露的模样,我若是再慢上片刻,保准这王爷的脖子就要被扭断,两只眼睛一下子从前面转到后头,你说骇不骇人?” 江烟萝掩口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早些出手?” “这不是想着见识一下王爷的胆子究竟有多大嘛。”昭衍将一瓣蜜橘丢进嘴里,“毒害平南王女、栽赃当今太后、勾结乌勒外使……你看这一桩桩一件件,若是没吃上几斤熊心豹子胆,哪做得出此等又蠢又坏的事情?” 江烟萝笑得花枝乱颤,末了道:“萧阁主也是这样想的。” 萧正则若是不想让殷焘吃顿刻骨铭心的教训,他有不下十种法子能在对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保其万无一失,却是亲自带昭衍去了鸿胪寺,当着建王父子的面让人将昭衍易容成殷宁的样子,再送对方去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萧正风在四明馆内图穷匕见,殷焘若是执意追究,定能将掀起惊涛骇浪,但是……他们父子做贼心虚,先被萧正则敲打一番,又被萧正风吓破了胆,短时间内是不敢再生事端了。” 又取了一只橘子,昭衍慢条斯理地剥着果皮,嘴上由衷感慨道:“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萧阁主的城府手段,我算是见识到了。” 他与江烟萝入京不过几日,这桩云谲波诡的案子就有了重大转折,并非他二人本事通天,而是那只遮天手见时机已到,主动拨云见日。 “恐怕在我初次接到召令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是谁在搞鬼了。” 江烟萝看着昭衍剥橘子,一丝丝白络被他仔细扯下,就如同迷雾重重的案件被逐步抽丝剥茧—— 为了进一步独揽大权,萧氏为首的外戚权党近些年来力主推行削藩策,去岁云岭地崩后,萧太后迫永安帝下诏罪己,以敬天祭祖为由召宗亲入京,这便是软刀子割肉的手段,偏生大靖自三王之乱以来,皇族香火日渐凋零,唯一手握重权的平南王远在西南,在京十多位宗亲也是各怀心思,其中殷焘父子先出阴招,却不想一切都落入了萧正风的算计里。 萧正风对萧正则嫉恨多年,他又是萧家未来的家主,按照听雨阁两代阁主皆姓萧的传统,阁主之位早已被他视为囊中之物,偏偏萧正则瞧他不上,且不知如何说服了太后,准备举贤不举亲。因此,萧正风在惊怒交加之余愈发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建王父子的打算于他而言不啻于瞌睡来了送枕头。 可他同样没有想到,自己也是被香饵勾来的鱼。 “以萧正风的性子,他不可能在一败涂地后什么也没说。” 毫不客气地从昭衍手里抢了剥好的橘子,江烟萝轻咬了一口酸甜果肉,声音也变得甜腻起来:“别人不清楚杜允之跟我的关系,萧正风却是知晓的……陈敏被抓是因为杜允之告密,阻止医师灭口陈敏的人也是杜允之,最后揭穿红霞真面目、破坏长生宴的人还是他,换作你是萧正风,你会怎么想?” “恨不能生啖汝肉。” 在萧正风看来,假意合作的玉无瑕确实耍弄了他,可要说亲手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的人,却是杜允之身后的江烟萝。 他不会低头服输,不会认罪知错,但一定会把江烟萝拉下浑水。 “我若没有猜错,他怕是以为我跟玉无瑕明里不合暗中联手……怨恨是不讲道理的,他即使输了,也不肯让害了自己的人好过。” “然而,昨日萧阁主对这些只字不提。” “这就是关键所在了。”江烟萝将残缺的橘子放回盘中,“阿衍哥哥,你说他为何要故作不知呢?” 萧正则亲手抓住了萧正风,代表这桩谜案最后的空缺也被填补完整,他必然知道了玉无瑕在过去两月间为萧正风做过的掩护,也会通过杜允之深挖到江烟萝身上……换言之,只要萧正则动个念头,昨天没有人能安然走出总坛大门。 可他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选择了继续放任。 昭衍忽然问道:“你还记得八月遇袭那件事吗?” 江烟萝微怔,旋即眸中掠过一抹厉色,轻声道:“血的教训,哪能说忘就忘?” “时至今日,你可知道是谁干的了?” “是玉无瑕。”江烟萝斩钉截铁地道,“她知道我的身份,又洞悉了萧正则的意图,倘若我在那时顺利入京,三方争斗也将提前开始,于她而言是大不利,所以做了两手准备,一面利用鲤鱼江行动失败将杜允之牵扯进来,一面让人在半路伏击了我。” 这一招双管齐下,成功绊住了江烟萝的脚步,也将京城这场迷局拖延至今。 “两个月的时间,以有心算无心,足够她将劣势扭转为优势了。”昭衍不无赞叹地道,“玉无瑕之所以为萧正风收拾狼藉,并非有意投诚,而是她要让萧正风做自己的挡箭牌,等到你我入京,她就果断舍弃了价值将尽的萧正风,利用杜允之将你推上风口浪尖,一旦萧正风落败,你就能为玉无瑕挡住疯狗的撕咬。” 江烟萝秀眉微蹙:“可她如何保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这就要问你了。”昭衍笑了起来,“你用了什么法子破局,占据先机的她也一样。” 江烟萝顿时心中一凛! 京城这潭浑水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一旦置身其中就会越陷越深,要想平安上岸,除非有人递来救命竹竿。 毫无疑问,手握竹竿的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是萧正则。 “建王是鱼,萧正风是熊,要想鱼与熊掌兼得,必先以鱼诱熊。”昭衍意有所指地道,“此法虽好,但要注意分寸,否则容易鱼与熊掌皆失。” 江烟萝颔首道:“建王父子的确不能死。” “这就是萧正则的底线,只要不越过雷池,他就会在最后关头递出竹竿。”昭衍耸了耸肩,“倘若我没猜错,长生宴上那壶福酒该是被动过手脚的,可事后经人查验,酒水无毒无害,你说是为什么呢?” “玉无瑕知道萧正风的全部计划,是她提前将酒给换了。”江烟萝的眼睛越来越亮,“如果咱们没去找萧正则据实禀报,这场长生宴后玉无瑕就是最大赢家!” “直到现在,她也没有输。”昭衍提醒道,“咱们横插一手摘了她的桃子不假,可玉无瑕利用杜允之将萧正风的恨火引向了你,自个儿以退为进淡出漩涡中心,你说萧正则为何按下不提?他心里门儿清,知道这潭浑水里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而事情止步于此恰到好处,他准备收尾了。” 冯墨生叛逃在先,萧正风倒台在后,听雨阁内部势力格局至此迎来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清洗重组,萧正则手里的力量空前强大,麾下玉无瑕与江烟萝分庭抗礼,三方形成了真正的鼎足之势,这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 见江烟萝脸色不虞,昭衍宽慰道:“此番是她先发制人,下次……” “还没完呢。”江烟萝忽地弯起眉眼,“这件事,没完。” 昭衍心中倏然一悸,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杜允之还活着。 “阿衍哥哥,你说的句句在理,但有一点说错了……” 江烟萝站起身来,倾身凑近昭衍,在他耳边道:“萧正则不是准备收尾,而是刚刚抛钩。” 倘若萧正则有心收尾,就该杀了杜允之灭口,才好将这件事掐个戛然而止。 然而,杜允之不仅没死,还被丢回了暗狱,等候再审。 萧正则留着一枚弃子,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 暗狱深处,杜允之仰躺在一堆乱草上,两眼直直望着乌黑牢顶,心里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隔壁牢房里不时传出又哭又笑的怪声,那是陈敏发出来的,这个本该前途无量的礼部右侍郎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却在得知萧正风被革职幽禁后丧失了意志,不知是装疯卖傻还是真成了疯子。 杜允之觉得这恐怕就是自己的未来。 被萧正则当面点破他与姑射仙的关系时,杜允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一刻他脑海中转过了许多念头,但没有一个是姑射仙会来救他。 他跟了姑射仙多年,纵有满腔非分之想,却也知道痴心妄念终成空。 杜允之对此没有什么怨愤,左右姑射仙对他恩同再造,这些年来也无苛待,他的真心不足一两二钱重,却是毫无保留地给了她,这次失手也是自己犯蠢着了玉无瑕的道,怕只怕牵连了姑射仙。 萧正则没有杀他,他反而更加惶恐了。 暗狱不见天日,自然不知阴阳晨昏之变,杜允之在草堆上翻转反侧,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做了场断断续续的噩梦,依稀是北屏州当年那场大火。 他梦见了自己的爹,容貌已经模糊不清的男人趴在火海中,杜允之想要把他拖出来,却被狠狠甩开,有声嘶力竭的咒骂在耳边响起,偏偏他一句也听不清。 半梦半醒的杜允之觉得委屈,爹在世的时候都不曾骂过他,多年来头一回托梦,怎么不给个好脸呢? 委屈了片刻,他又恍惚想起自己的爹是死在了那场大火之前,哪会趴在火海里等他来见最后一面?果然梦都是莫名其妙的。 耳畔传来了脚步声。 杜允之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先是惊喜,随即紧张起来,慌忙道:“你、咳!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人正是陈朔,他屏退了狱卒,孤身走进牢房里,从头到脚打量了杜允之一番,道:“伤势如何?” 杜允之愣了片刻,突然有股莫大的喜悦汹涌而来,他勉强压了压心口,哑声道:“你……是仙子让你来救我?” 话音未落,他又变了脸色,踉跄着站了起来,道:“不,我不能走!你回去告诉仙子,萧……阁主他知道我们是一伙的了,他什么都知道!” 陈朔面上不见动容,沉声道:“随我走!” 杜允之急道:“你就这么带我走了,仙子该怎么办?” 陈朔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本案后续已被移交至楼主手中,我奉命前来提审你。” 闻言,杜允之呆若木鸡,半晌才回过神来,方知是场空欢喜,刚挂起的笑容泛起苦涩,低声道:“是。” 果不其然,陈朔带杜允之走出牢房,沿途狱卒见了并无阻拦,两人一路走到了刑堂,里面备好了火烛,映得各种刑具血光凛凛,令杜允之见了便不寒而栗。 他环视左右,不见江烟萝踪影,心里那点痴念也化为乌有,见陈朔屏退了外人,迟疑道:“你独自审我?” 铁门关闭时带起一阵冷风,烛火被吹得摇曳起来,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平添了三分诡谲味道。 杜允之突兀打了个寒颤,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脚下无意识地后退,直到踢着了木凳,发出一声不小的动静,本该守在外面的狱卒却没有敲门询问。 “你——” 猛然间,杜允之意识到了什么,他指着面前之人,惊恐道:“你不是陈朔!”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蠢。” 话虽如此,但这个站在杜允之面前的人,从上到下无一处不是陈朔该有的样子,就连说话的声音、语气也与往日无异。 天下间唯有一人能做到这一步。 “玉、无、瑕!” 第二百四十二章 交换 “陈大人,您这趟……可是又要提审那杜允之?” 晌午时分,陈朔刚走到暗狱大门前,便有一名守卫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令他眉头一皱。 短短几日间,京城出了许多变故,听雨阁内更是天翻地覆,先是萧正风被罢职褫位,紧接着玉无瑕受查遭禁,算上形同裁撤的忽雷楼,风、云、雷、电四部竟只剩下浮云楼这根独木。随着江烟萝的地位水涨船高,浮云楼司掌职务也愈发繁重,陈朔已忙碌了整整两天一夜,好不容易休了半日,总算挤出空闲来此准备提审罪犯,不料竟遇蹊跷。 陈朔不动声色,态度寻常地与这守卫交谈了两句,轻易从其口中套出话来,原是“自己”昨晚四更天时便来此夜审犯人杜允之,将人关进刑堂严加拷问,直至天明方休,未曾想这又来了。 “杜允之如何了?” “这……”守卫小心翼翼地觑他脸色,“这厮嘴硬,您用了大刑,离开前吩咐了不准动他,人还在刑堂里。” 陈朔脸色一沉,守卫被他气势所慑不敢再言,忙领路来到刑堂。铁门甫一打开,血腥味便扑面而来,只见杜允之蜷缩在墙角,屋里灯火昏暗,浓重的阴影几乎将他大半身形遮掩,兀自瑟瑟发抖。 急走几步,陈朔不由分说地就要将杜允之从角落里拖出来,不想一触摸就冷得手抖,再看这人满脸青白,嘴唇已冻得发紫,分明是冷极了。 在听雨阁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陈朔一眼就能看出杜允之身上流血的不过是些皮肉伤,真正折磨他的是体内寒气,玉无瑕修行截天阴劲数十年,她将一股极阴寒气打入杜允之体内,使人全身寒冷彻骨,气血脏腑如被冰封,一呼吸、一运劲都痛苦万分,若是没有极阳内劲驱寒护体,顶多熬上一天半日就要被活活冻死,可谓杀人不见血。 陈朔心道不好,忙运功在杜允之胸口推拿几下,他绰号“观音臂”,武功走的是中正路子,虽不能化解这极阴寒气,但可缓一时之急,足够让杜允之撑到得救。 然而,玉无瑕这一回是下了狠手,陈朔接连传入三股内力,一次比一次浑厚精纯,杜允之的脸色才慢慢由青转白,再逐渐有了些微血色,眼睛也睁了开来。 一见陈朔,杜允之眼里登时流露出惊恐之色,顾不得自己满身是伤,连滚带爬也要逃离开去,被陈朔一把按住肩头时兀自挣扎,嘴里喃喃道:“我不说、我不信你……饶了我,求你饶了我……” “杜允之,你好生看一眼我是谁!” 过多损耗内力,陈朔的脸色极为难看,他伸手疾点杜允之身上两处大穴,拼命挣扎的人被疼痛刺激得浑身一僵,脑子总算清醒了些,怔怔盯着陈朔看了半晌,颤声道:“你是——陈大人!” 见他认清了人,陈朔喘出一口粗气,抬手斥退了带路的守卫,问道:“你仔细说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杜允之竟没有立时回话,陈朔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才听他道:“是、是玉无瑕……她易容成你的样子,将我带到刑堂里威逼利诱,要我、要我出卖琅嬛馆的机密,反咬仙子……” 陈朔目光一冷:“你说了?” “我、我怎会背叛仙子。”杜允之神情恍惚,“承蒙仙子大恩,方有我这半生造化,我敬她爱她,再如何贪生怕死也是不敢教她失望的,可是……” 忽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恐怖又不敢置信的事情,脸上那一丝血色飞快消失,寒意又侵蚀上来,浑身抖似筛糠。 见状,陈朔用力抓住杜允之的后颈强迫其仰起头来直面自己,沉声道:“她对你说了什么?” “玉无瑕说……我做的这一切,不过是痴心错付,仙子从来没、没有将我放在眼里,她只是利用我的身份招揽琅嬛馆旧部,等到时机成熟就……” 陈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杜允之不知怎的竟没有住口,而是用一种惶恐不安的眼神直直看过来,声音沙哑地道:“她还说……只要我肯归顺,她不仅能救我出去,还、还会告诉我……当年琅嬛馆那场大火的真相。” 这一句话令陈朔心下猛地跳了跳。 但凡不为姑射仙意乱神迷,杜允之倒也是个难得的机敏之人,他立刻察觉到陈朔身上气息骤变,尽管只在转瞬间,仍被他捕捉到了那丝森然杀意。 杜允之知道自己该闭嘴了,但北屏州那场大火纵使过去了快十八年,至今仍在他梦里心间熊熊燃烧,他往后挪了两步,满是血丝的眼睛直勾勾望着陈朔,道:“陈大人,我记得仙子说过,当初我爹被人害死、琅嬛馆毁于大火……这些都是仇家干的,当中还有飞星盟余孽挑拨作梗,才、才让我家破人亡,可……玉无瑕,她是什么意思?” 恐惧随着寒意一同席卷全身,杜允之的声音越来越小,可他始终没有移开目光。 陈朔沉默了片刻,冷冷道:“她能有什么意思?如今玉无瑕已经跟咱们楼主势如水火,她既然落了下风,定是要千方百计扳回来,这才盯上了你!杜允之,你也在玉无瑕手下做过事,当知此妇是何等狡诈狠辣之辈,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你敢信?” 杜允之身躯一震,讷讷低下头去,颤抖得愈发厉害了。 他看起来像是被说服了,但陈朔知道玉无瑕既然把这道伤疤揭开,就不会再让任何人轻易遮掩过去。 即便杜允之身上还有不小价值,这下也是留不得了。 一念及此,陈朔伸手拂向杜允之背心灵台穴,此为督脉要穴,于肺气聚散有莫大作用,如今杜允之深受寒气折磨,再被他指力点中,寒毒登时就要侵入肺腑,必死无疑。 他动作既轻且快,奈何杜允之此时敏锐惊人,竟是就地一滚躲闪开去,陈朔一击落空,见他张口就要喊人,当即杀心大起,身形一晃便欺至杜允之面前,后者忙不迭抬手格挡,被陈朔轻易镇压。 杜允之叫道:“陈大人,我对仙子忠心耿耿,你为何杀我?” 说话间,他已中了当胸一脚,整个人仰翻在地,眼看性命将休,陈朔突觉背后一寒,似有九幽阴风呼啸刮来,只好变指为掌旋身拍去,正好接下两根葱白手指,不等他定睛看清,寒意骤然从掌心处爆发上涌,薄霜顷刻间覆住了整条手臂。 陈朔大惊失色,只觉半边身子都被冻僵,连忙运功抵挡,奈何他先前为救醒杜允之耗损了许多内力,这一下竟没能提起足够真气,耳边突闻一声轻笑,掌中那两根指头倏然撤离,陈朔眼前一花,忙是侧身闪过,拼起余力与之缠斗,不想躺在地上的杜允之忽然出手将他右腿抱住,陈朔身形一顿,来不及将人踹死,寒风又袭至面前。 不得已,陈朔唯有出手接掌,双臂带起连片残影,霎时施展开成名绝技“千手观音”,偷袭者一掌劈下如陷云中,只觉柔软无着力。眼看陈朔争得了一合之机,如潮寒气再度爆发,一改先前霸道之势,似轻风,若细雨,一股寒意化万千,霎时从千手观音的防御空隙间穿过,千丝万缕的寒气登时渗入陈朔体内,他整个人如堕冰窟,再不能动弹分毫! 普天之下,有几人能够如此轻易地破解千手观音? 平安坊内,又有几人能够练就一身极阴至寒之功? 陈朔像是一尊冰雕,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眼中这才完全映出偷袭者的身形样貌,不是旁人,正是那与他搭话、带他走进刑堂的守卫。 “都说了,只要你现在问及此事,他一定会取你性命。” 绵软慵懒的女声从守卫口中发出,配合那张平平无奇的男子面容和看不出半点端倪的身形,仿佛风流女鬼借了张男人皮囊,当真是诡异至极。 锁骨菩萨玉无瑕,本就是天下第一易容妙手。 死里逃生的杜允之跪在地上,怔怔看着倒在面前的陈朔,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道:“他……死了吗?” “没呢,不过也快了。” 玉无瑕俯下身去,轻佻地拍了拍陈朔的脸,温声细语地道:“等我把他带出去,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从颌下开个小口,把这张脸完完整整地剥下来……死人的皮不好剥,冻死的更不行。” 杜允之知道她是故意吓唬自己,仍听得头皮发麻,可一想到陈朔真要对自己痛下杀手,这点于心不忍又被他强自压下,哑声问道:“到底……是为什么?” 先前陈朔问话,杜允之所答句句是实,所问也是发自肺腑。 此时此刻,陈朔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双目能视两耳可闻,却是闭上了眼,显然是咬紧牙关,不肯回他只言片语。 杜允之只好望向玉无瑕,那神情可怜又可悲,像一条被人打断腿的狗。 “他当然要杀你,因为……”玉无瑕敛了笑容,“除了你爹杜若微,你们北屏琅嬛馆杜氏一门,都是被他带人杀尽烧绝的。” 陈朔猛然睁开了眼, 若是目光能够杀人,他已将玉无瑕千刀万剐。 杜允之身躯剧震,从额角淌下的血流进了眼睛里,他顾不上擦,仿佛也成了一尊雕像,死死看着玉无瑕,直到眼前尽是血红。 “至于你爹是怎么死的……”玉无瑕眸中似有怜悯之色,“琅嬛馆主杜若微,武功不算一流,但保命本事是一等一的好……你说,他怎么会在上京途中被人截住,身首异处于荒山野岭?” “是……九宫余孽……报复……”杜允之的声音小如蚊呐,气若游丝。 玉无瑕扬唇一笑,道:“你爹那样谨小慎微的人,旁人连他音容相貌也不知真切,更别说行踪日程,彼时飞星离散九宫不存,谁有这个本事能找出他、杀了他?” 除非是他信任的、他将要去见的人。 刹那间,一个名字在杜允之心头浮现——前任浮云楼之主,季繁霜。 她同样是先代姑射仙,海天帮的韩夫人,江烟萝的生母。 玉无瑕或许在骗他,但陈朔不会为一个挑拨离间的谎言就轻易要杀他。 杜允之突然弯下了腰,一股莫名的恶心感翻涌上来,他用脏兮兮的手抠挖喉咙,哪怕肚子里并没有什么东西,他依然像是要呕出整颗心脏。 玉无瑕摇了摇头,弯腰就要拖动陈朔,凭她要从暗狱里带出一个大活人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至少得先找一样能装下整个人的容器。 “……你不能杀他。” 沙哑无力的声音从角落传来,玉无瑕转过头,只见杜允之颤巍巍地站起来,他抖得厉害,望着陈朔的眼里满是杀意,却抓住了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理智,强迫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玉无瑕挑起眉,问道:“为何?” “你如果杀了我,杀了他……姑射仙,马上就会知道的。”杜允之哆嗦着手抓紧衣襟,脸色白得吓人,“我们体内,有她种下的蛊虫。” 杜允之身上的蛊虫是在他清醒时被种下的,当时的他甘之如饴,如今才对痛苦后知后觉。 与他不同的是,寄生于陈朔体内的那只蛊虫原本属于季繁霜,白鹿湖一战前她已知此去必死,便将半身功力和本命蛊都留给了独女,而后江烟萝将之炼化为己用,才在这般年纪就有了傲视群雄的底气。 玉无瑕想通其中关窍,问道:“她能凭借蛊虫间的感应掌控到哪一步?” “我不知……她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谁,越是被她重用,越是……逃不出她的掌控。”杜允之苦笑道,“仅我所见,只要是被她种下蛊虫的人死了,不论距离远近,她都会立时知晓。” 玉无瑕眯起眼睛:“如果同时死了好几个人,她也清楚具体吗?” “两人共死,她皆有所觉,再多我就不清楚了。” “那么……”玉无瑕向他靠近,“你们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能认出来吗?” 杜允之摇头表示不知。 玉无瑕不禁叹了口气,江烟萝相较季繁霜,城府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她与其打了好几年交道,对江烟萝自身隐秘的了解依旧不足。 必须冒险试探一番,再想办法跟昭衍通个气。 主意拿定,玉无瑕眼中杀机渐淡,目光在杜允之和陈朔之间打了个来回,唇角忽然勾了起来。 “杜允之,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多久?” 这句话一出,杜允之脸色几变,他打了个寒颤,想到自己如今的模样,苦笑道:“就算你解了我体内寒毒,我也是……走不出这暗狱的。” “那可未必。” 玉无瑕探手入怀,从暗袋里取出了又一张易容面具,当着杜允之慢慢展开,明灭烛光映得这张皮通透如蝉翼,眉目栩栩,轮廓清晰,分明是张罕见的好相貌,却看得杜允之目露惊恐,不寒而栗。 这是一张女人的脸。 琅嬛馆探听江湖四方隐秘,杜允之也不是没扮过女人,可这张脸……分明就是玉无瑕自己的容貌! 第二百四十三章 疾涌 所谓世态炎凉,说白了不过浮沉起落。 萧正风趴在地上不住喘息着,在这秋末初冬的寒凉天里,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子从他身上滴落,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狼狈,而他赶走了所有仆从婢子,执拗地用双手和膝盖支撑住身体,想要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他这一生,除却蹒跚学步的幼年,从未有过如此不堪之时。 萧正则出手极狠,说是废他武功,便连一星半点的内力也不给他留下,如今萧正风丹田被破,手足筋脉、行气要穴亦受损不轻,莫说挥拳动脚,连走路都举步维艰。 先后有宫中太医和京内良医赶来为他疗伤,皆道萧正风伤势虽重,好在无一处损及要害,若是好生养伤,不难恢复行动如常。对此,萧正风半点不觉庆幸,更无丝毫感激,只有一股猛烈的屈辱汹涌来袭,他不顾自己糟糕至极的身体,歇斯底里地赶走了屋里所有人,独自窝在阴暗一角舔舐伤口,喉中满是血腥气。 好不容易调匀了呼吸,萧正风扶着翻倒的椅子摇晃起身,他望着满地狼藉,如看见了与这些渣滓无异的自己,半晌才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讥笑,却不知讽刺的是谁。 我输了,一败涂地。 从事发到现在不过三天,萧正风最初是愤恨大于惊慌的,毕竟他不仅是紫电楼的楼主,还是庆云侯府的世子,也将是萧家不可替代的家主,萧正则胆敢如此对待他,即便事出有因,这以下犯上的事也不可能被轻易揭过。 大家族内最是守旧循规,不论萧正风平时是否得人心,他既是大房嫡子,又是未来家主,即便萧正则身居高位,犯了家法也难逃处置,只因这不仅关系到萧正风一人的荣辱,更是犯了整个家族的大忌,若不将之严惩,主家嫡系的颜面将荡然无存,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三天过后,萧正则仍旧安之若素,反倒是要求仲裁惩办的族老们一个个偃旗息鼓,萧正风本人更是被软禁在了庆云侯府内。 事态峰转,萧正风知道这必然是萧太后出了手,可他想不通,也意难平。 都说一碗水难端平,人心也是偏颇的。从萧正风记事起,他这姑母就对庶出的萧正则另眼相待,分明她跟自己爹才是一母同胞亲兄妹,但在面对萧胜云和萧正风父子时,相处往往和气有余亲近不足,仿佛无形中有一层纱帐落下,隔开了本该血浓于水的亲人。 萧正风行冠礼时,萧太后开私库赐下了许多奇珍珠宝,令在场宾客无不艳羡,唯独他郁郁寡欢,只因想起了先前萧正则加冠那年,萧太后虽未赐下宝物,但命人送去了一根青玉簪,乃是她娘舅生前珍爱的旧物,其人战死沙场后,这簪子就是寥寥无几的遗物之一,被萧太后珍藏了多年,足见意义非凡。 于萧正风而言,他看不上区区一根玉簪子,却在乎萧太后对待他们两人的态度,故而在那不久之后,他找到机会摔碎了玉簪,将罪过推给了一个婢女,在那婢女被打得奄奄一息时,他冲着萧正则挑衅地一笑。 萧正则想来是明白真相的,可他没有当场发作,将那婢女从藤鞭下救走,直到几个月后两人同入骁骑营,他在校场上光明正大地打断了萧正风两根肋骨,回家后自领三十鞭也不皱一下眉头。 不久,靖北之战爆发,战事到了紧要关头,先帝下旨太子监国,亲自披挂率军出征,年少气盛的萧正风本欲跟随,却被父母所阻,眼睁睁看着萧正则与自己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军伍。 待到大战告捷,先帝驾崩的噩耗与报捷文书一同传回京中,大悲大喜交织成网,将京城所有人笼罩其中,而萧正风只听进了一句话——在最后那场血战前,萧正则率十六名死士潜入敌营,成功烧毁了乌勒大军的粮草补给,一行十七人未有归来。 他厌恶萧正则,又在那一刻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敬佩,可这点敬佩很快被更加强烈的厌恶吞没。 后来,大哥萧正德遇刺身亡,原本无缘爵位的萧正风顺势成了世子,他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只有活着的人才是赢家。 他本该就此青云直上,偏生造化弄人,萧正则失踪了八年,竟然活着回来了。 厌恶终成嫉恨。 身为世子,萧正风不必拼搏便可坐享大好荣华,可他想要解脱,非得胜过萧正则不可。因此,他放弃了家族为自己规划好的康庄大道,孤注一掷般加入了听雨阁,他不仅要赢,还想赢得彻彻底底,让萧正则在被他踩在脚下那天无话可说。 如此过去了十多年,最终输到惨不忍睹的人,却是萧正风自己。 每一次呼吸都痛彻心扉,萧正风眼前阵阵发黑,不肯就此昏睡过去,他咬着牙往外走,守在门口的护卫忙不迭过来搀扶,都被他推开,他认准了一个方向,一步三晃地走过去。 “不能就此罢休。”他心想,“至少,我要……” 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瑞庆堂,喝退门前仆从,孤身入内。 瑞庆堂是庆云侯府正堂,为庆云侯萧胜云起居处,堂前匾额金字乃先帝御笔亲书,厅中陈设无不富丽文雅,处处彰显着萧家的华贵荣光,而这一切终将属于萧正风和他的子孙,旁人连碰一指头也不可。 即便萧太后再如何偏心萧正则,总改不得“无子国除”的纲常。 萧正风走过这一段路,内伤又有了发作迹象,额头背后俱是冷汗涔涔,他不敢耽搁,绕过前厅进了后堂,直入正房上间,叩门道:“孩儿求见父亲!” 说罢,不等屋里传出回应,径自推门而入。 此时天色初昏,屋内已点起明灯火烛,一众相貌姣好的女婢或调香抚琴,或捧书念文,围绕着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尽心侍奉,乍见萧正风闯进来,众女吃惊之余忙向他福身行礼,虽有心逢迎讨好,但看萧正风脸色冷沉,皆不敢留下触霉头,一个个退了出去。 不多时,偌大房间内只剩下了父子二人,萧正风伸手在桌上撑了一把,勉强缓过了一口气,这才拖着步子走过去,声音沙哑地道:“爹,孩儿来了。” 闻言,昏昏欲睡的男人眼皮动了动,抬眸朝他看来,身躯陡然一僵,想要伸手抓住他,却是有心无力,险些从轮椅上翻倒下来。 扶住老父的身躯,萧正风眼眶一热,又唤了一声“爹”。 回应是一阵含糊不清的“啊啊”声。 京城里人尽皆知,庆云侯萧胜云中风瘫痪已有六年了。 身为侯门子弟,萧胜云打小养尊处优,虽不曾习武强身,但也算得上体魄康健,后来承袭了爵位,同胞亲妹又是权倾朝野的太后娘娘,京中高官勋贵没有谁胆敢与庆云侯明着作对,他这日子过得愈发春风得意起来,年过不惑仍纵情声色,六年前纳了个美妾,想要老来得子,不料患了马上风,若非遮掩严密,对外只道疾病发作,恐怕早已传遍京城。 出了这等事,外人不得而知,自家人却是心知肚明的,上到族老亲长,下到旁支子弟,没少人在背后耻笑。对这些人,萧正风毫不手软,抓住一个便重惩一个,那美妾更是连尸体都丢去乱葬岗喂了狗,纵使过去六载,他依旧不能释怀。 原因无他,萧正风少时虽不如长兄受父亲宠爱,但与萧胜云的关系也算亲近,老父确实风流慕色,却不是那等色令智昏之徒,他宠爱美妾不假,可若说他会纵欲无度,萧正风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偏偏这等事情是天知地知两人知,萧胜云从那以后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美妾也在严刑拷打中咬舌自尽,再无人知晓真相了。 萧正风看着老父,再想到形同废人的自己,不禁悲从中来,缓缓跪坐于轮椅前,低声道:“爹,我不服啊,倘使你一切安好,就算是姑……太后也不能这般欺我。” “啊啊啊……”萧胜云虽然动弹艰难,但头脑清明,他费力地扭动脖颈看向自己的儿子,像是在问发生了何事。 自老父瘫痪以后,萧正风除了不能袭爵,已经是庆云侯府实际上的主人,即便遭逢大变,在这侯府内仍无人能越过他去,是以至今没有哪个下人敢到萧胜云面前嚼舌根。眼下,他亲口将近日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出,萧胜云越听越是面容扭曲,倘若他还能行动自主,恐怕已经拍案而起。 可惜,如今的他除了瘫在轮椅上,什么也做不得。 萧正风来这一趟,倒不是年过而立还要向老父诉苦,实在心中郁愤难平,恨恨道:“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皆是嫡长为先,庆云侯府只属于你我父子一脉,那些个旁支庶出不过是地位高些的奴仆罢了!当年萧胜峰与父亲您角力,如今萧正则又同我争权,他们父子欺人太甚……太后分明是咱们的至亲,但这些年来屡屡偏颇旁支,孩儿思来想去也不明白这嫌隙到底生在何处,竟至于此?” 这些话,他憋了大半辈子,先前不曾对任何人明说,当下再也隐忍不了,仿佛只有将一切都推到萧太后的偏心上头,才能减轻自己身上那些败犬无能的颓唐。 萧正风不指望能得到任何回复,可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萧胜云竟然鼓起为数不多的力气奋起一扑,整个人歪斜向左倒下。 “爹!” 大吃一惊,萧正风连忙出手抱扶,却忘了自己功力尽失,伤势也未痊愈,这一下不仅没能将人抱住,连带自己也被压倒在地,后背重重砸在床踏脚上,疼得眼前一黑,好悬吐出血沫来。 好不容易压下胸中翻涌的血气,萧正风正要唤人进来,却见萧胜云伏在地上,以下巴点着地,拼命想要往前挪去,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牙床下面。 “爹,您这是……” 萧正风心头一凛,顺着他目光看去,这张牙床占地不小,上头罗帐低垂,下方绒毯及地,将这一隅挡得严严实实。迟疑了片刻,萧正风上前将锦被绒毯悉数掀开,露出底下光秃秃的床板来,他伸手敲击了几下,回声沉闷未有空响,眉头又是一皱,回身见萧胜云仍盯着床下一角,目光中满是急切,他索性将摆在案前的镇宅宝剑取来,忍住筋脉间阵阵剧痛,强行提起全身气力,狠狠一剑朝那处劈了下去。 “砰”的一声,木屑乱飞,这根床脚被他砍去一截,整张牙床随之倾斜,萧正风顾不得许多,塞进一个锦墩卡住牙床,定睛朝断裂处看去,只见这根床脚竟是中空的,里头赫然藏着一只首饰匣,上头蒙尘极厚,想来放了不少年头。 他愣了片刻,将首饰匣取了出来,用袖子擦去积灰,拿到灯下将之打开,只见匣中孤零零躺着一支紫玉簪子,玉质上等,样式古朴,显然是旧物。 萧正风觉得这簪子有些眼熟,对着烛光看了半晌,发现簪首那朵兰花后头刻了个“妤”字,簪身有两处断裂,又被人巧手补好,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 一瞬间,他想到了这支紫玉簪的主人究竟是谁——当今太后姓萧,闺名胜妤。 意识到了这一点,萧正风随之想起了自己缘何对这支紫玉簪感到眼熟,当年萧正则加冠时所得那支青玉簪与此极为相似,不过将雕花换成了竹样。 如今想来,恐怕这簪子本就是紫青一对,乃先代侯夫人与其兄长所有,后者战死沙场后,两支玉簪都到了她手里,而她有两个儿子,不愿厚此薄彼,索性将两支簪子都给了女儿。 青玉簪被萧太后送给了萧正则,属于她本人的紫玉簪怎会出现在这里? 萧正风狐疑地看向老父,发现萧胜云仍看着那空匣子,心里“咯噔”了一下,又将匣子拿起来仔细端详,发现下头竟有夹层,抽开隔板后便见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信纸。 纸张历经数年,早已脆弱不堪,萧正风寻了张白纸垫在下头,再将信纸小心展开,由于保存完好,上头字迹倒是清晰可见,他逐字逐句地读过去,眼睛越瞪越大,当看到落款处的“萧胜峰”三字,神色已是巨变! “爹,这封信是——” 萧正风活了三十多年,哪怕是在被废武功的当晚,他也不曾有过这般惊恐失态的模样,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半晌没能站起来。 屋里烧着地暖,本该温暖如春,此刻却有寒意从他脚底升起,直冲头顶天灵。 萧胜云无法言语,只是闭上了眼,从喉咙里发出了不成音的呜咽。 “……” 萧正风浑浑噩噩地离开了瑞庆堂,像一具行尸走肉。 首饰匣被他藏在怀里,如有寒意源源不断地从中逸散,冻得他不住颤抖,本就绵软无力的腿愈发使不上劲,好几次差点摔倒在地。 若有仆人上前来,不等触碰就要被他大声骂退,沿途所有人都吓得退避三舍,捂着嘴不敢吭声,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放在平时,若有谁敢用这样的目光看萧正风,他非要挖了他们的眼珠子不可,现在却无心旁顾,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就这样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可就在房门被推开的刹那,萧正风陡然回神,目光狠戾地朝屋里看了过去! 有人藏在里面! 即便没了武功,数十年刀口舔血的经历也使萧正风练就了敏锐感官,可他毕竟神思不属,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异常,也有对方故意为之的原因在。 正因如此,萧正风在犹豫了片刻后没有立即唤人前来,而是收敛心神,挺身走了进去。 穿过屏风,内间茶桌旁果然多了两个不速之客,左边那人身穿罩衣头戴兜帽,另一个却是萧正风认识的,使他见了便脸色铁青。 “陈朔,你竟敢擅闯侯府!” 哪怕到了今日,萧正风依然不将陈朔这等任人驱使的爪牙放在眼里,他压下翻涌激荡的心绪,强忍着内伤之痛,气势凌厉一如从前,不肯在外人面前落了下风。 尤其这个人,还是姑射仙的心腹。 若问萧正风眼下最恨之人,萧正则当属第一,玉无瑕却要排到第三去,只因在他看来,处处坏他计划的杜允之本是姑射仙麾下走狗,此番自己沦落到这步田地,江烟萝坐收渔翁之利,要说她双手清白,萧正风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眼见陈朔大剌剌坐在自己房中,萧正风只觉恨意上涌,冷冷道:“你是来替姑射仙看本座的笑话吗?” 陈朔自知身份不讨喜,对他的讽刺置若罔闻,直言道:“世子,卑职今日来此只是奉命行事,送一位贵客与您相见。” “贵客?”萧正风的目光转到另一人身上,“藏头露尾的鼠辈,算个什么贵客?” 一声低笑响起,对方显然没有动气,而是伸手掀开了兜帽,露出真面目来。 “今日冒昧打扰,盖因京城戒严,侯府内外眼线密布,只能出此下策,请您见谅。” 乌勒国使臣郞铎起身,径直走到萧正风面前,诚恳万分地道:“当日我在四明馆摆设盛宴,欲与阁下恳谈相交,不料横生惊变,转眼间情势翻覆,拖延至今方得机会。” “你——” 萧正风万万没想到陈朔带来的这个人竟会是郞铎,他往后退了一步,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片刻后沉下脸来,冷声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陈朔没有答话,倒是郞铎叹了一声,道:“世子,当初您指使礼部右侍郎陈敏陈大人与某结交,处处为我等行方便,今日又何必如此?” 萧正风浑身一震,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未言之意,当即神情大变,愕然道:“那场宴会是……” “建王身份确实尊贵,但在这京城之内,没有实权在手,纵使享尽尊荣也无意义。”郞铎对他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当晚的长生宴,其实是为您准备的。” 第二百四十四章 雀蝉 当今酷吏横行,滥用严刑重法,牢里死个把犯人就跟路边砍倒棵树一样稀松平常,放在别的地方恐怕激不起一点水花,但这人是死在暗狱里,事态便非比寻常了。 死者并非旁人,正是前些日子被收监的礼部右侍郎陈敏,这人受过针刑,后来不堪折磨发了疯病,狱卒们手段用尽也无法再从他嘴里撬出只言片语,又不好将人整死了,于是禀报上去,准备将其移交给大理寺刑狱作最后处置,不成想两边公文刚走完审批,人就死在了暗狱里。 先前说过,能被关进暗狱的犯人无不牵涉重案,死了任何一个都不可轻忽,何况是在这节骨眼上,狱卒们只觉大祸临头,纷纷提心吊胆起来,却不敢拖延瞒报,上头的反应自是极快,不消个把时辰,便有人过来查验实情。 出了这等事,司狱早已候在了牢门外,生生在这萧瑟寒天里急出了一身大汗,本以为主办此案的陈大人会亲自前来,不想是个生面孔,令他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敢问是……” “在下昭衍,听说有案犯暴死狱中,受萧阁主之请前来查探。” 司狱小心打量了他一番,又将这句话在心里头掰碎了细细咀嚼,此人瞧着年纪轻轻,自称“在下”应不是官场中人,又道“受请”而非“奉命”,说明他甚至不是听雨阁中人。 然而,这人不仅拿出了阁主手谕,还有浮云楼的令牌傍身,来头只怕不小。 好在昭衍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了一名仵作并三名地支暗卫,俱是司狱认得的人,他不敢怠慢,仔细验看了手谕和令牌,亲自领人入内。 头一回走进这地方,昭衍面沉如水,心中也平静无波,仿佛沿途见闻不过尔尔,使司狱心里愈发敬畏,身后跟着的三名暗卫悄然交换了几番眼色,俱是无法从他身上窥出丝毫端倪。 狱卒们不敢擅动陈敏尸身,整间牢房都维持着案发原样,昭衍看了看挂在牢门上的锁链,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顿时挑起了眉,挥手示意仵作上前验尸,三名暗卫也各自搜查起来。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昭衍自觉插不上手,遂跟司狱交谈了几句,指着一墙之隔的那间牢房问道:“此处关押何人?” 司狱道:“是杜允之。” 昭衍一挑眉,锐利目光迅速扫视了四周,暗狱不仅守备森严,连牢房建造也与别处不同,越靠近深处的牢房越是封闭阴森,人站在过道上,很能直接看到牢房里面的情形,牢门外也只挂着编号木牌,是以每次提审犯人,必得先从司狱这里拿到与之对应的牌号,否则难以寻人,大大避免了有人劫狱或灭口的风险。 正因如此,一旦暗狱里出了事,基本可以断定是内鬼所为,故而上到司狱下至狱卒都人人自危。 见司狱面如土色,昭衍抬手轻拍他的肩膀,问道:“案发之后,你们可曾进去盘问过?” 司狱忙道:“不曾,这杜允之是阁主亲令关进来的人,全权交由浮云楼审讯处置,旁人是不可干涉的。” “那我能否进去一探?” 司狱本欲拒绝,目光下移到他腰间那块令牌上,犹豫道:“这……” “陈敏的案子移交在即,人却在这关头死了,不论真相如何,尔等都得按规受惩,事情拖得越久越不利,想来不用我来教你。”昭衍语气淡淡,“杜允之与死者相隔如此之近,虽是难窥内情,但保不准听见过些许动静,我只要一盏茶的时间,或者你自己拿出点有用的线索来。” 这等看似留有余地的话实则最是唬人,司狱心头一惊,不敢再横加阻拦,打开牢门放他进去,想了想又道:“前天夜里,陈大人对犯人用过大刑,情况恐怕不好。” 点头谢过提醒,昭衍取了一盏油灯在手,独自走进牢房,火光驱走了满目幽暗,果然照见一道人影窝在草堆下,身躯蜷缩,一动不动,若非呼吸可闻,昭衍怕要以为他也是个死人了。 “杜允之,还能爬起来吗?” 昭衍唤了一声,语气里故意带上了恶意嘲讽,蜷在角落那人闻言果真有了反应,身子猛地抽搐了两下,似乎想要起身,却是有心无力,只勉强弹了弹手脚。 见此情形,昭衍眸光微闪,抬步走了过去,强行将人从乱草中拖了出来,发现对方身上确实伤痕密布,用刑者显然精于此道,一鞭一刺都避开了要害,专往折磨人的地方下手,使其痛不欲生又性命无虞。 撇开这些皮肉伤,真正厉害之处在于内里,昭衍握住杜允之的腕脉,将一丝真气传入其中细细探查,发现这人体内几乎成了一团乱麻,显然是被人先以独门手法封住了奇经八脉,再灌入一股外力强行冲穴,导致四肢百骸间气血乱闯,穴道、经脉乃至脏腑都受伤不轻,若无回天妙手相救,日后即使恢复过来,也是功力大损,再难突破,这可比杀人头点地残忍得多。 昭衍收回真气,将油灯靠近了对方面庞,这人已是意识浑噩,但还勉强残留着些许神智,火光离眼睛越来越近,他本能地向后倒去,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不错,知道怕火。” 昭衍笑弯了眉眼,蹲下来问道:“昨天晚上,你可有听见隔壁的动静?” 杜允之颤抖着抬起头,眼瞳急剧收缩,显然是有话想说,可他费力地张开嘴,只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气音,手足筋脉也被乱走真气震伤,如今举手抬足皆难如登天。 昭衍皱了皱眉,强行将他的嘴掰开,发现舌头完好,喉头明显肿大发炎,再一摸额头,掌心下的皮肉烫得惊人。 寒气侵入伤体,引发炎症虚火,以至于不能言语。 好手段,简直好到了让人叫绝的地步。 昭衍松开手,知道什么也问不出来,拿着油灯就要离开,瘫倒在地的人见他欲走,一时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用两条胳膊死死圈住了他的腿。 “……啧。”昭衍低头对上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嘴角缓缓下落,“放心,我会告诉她的。”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困兽般挣扎的人却听懂了,那双手用光了最后一点劲力,像枯败的树枝一样垂落下去,昭衍没再多看一眼,转身走出了牢房。 从他进去到出来,前前后后绝不超过一盏茶工夫,司狱身边已多了一名随他而来的暗卫,昭衍仿佛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提防,随手将油灯挂回壁上,道:“问不出来,他犯了炎症,人已发起高热,若不尽快找个医师,你们很快要再收一次尸了。” 司狱大惊,再顾不得什么,忙进去查看犯人情况,昭衍却将那暗卫拦住,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这三名暗卫是萧正则暂时交由他驱使的,不论其心中有何想法,表面上总是挑不出错的,眼下却难得面露迟疑之色。 昭衍声音转冷:“怎么,我不配听?” 暗卫忙道:“非是如此,只因这陈敏……”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自然不够仵作仔细验完一具尸体,暗卫们倒是手脚利落地将整间牢房搜了一遍,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这厢一无所获,仵作那边却有了发现,只是这答案实在大出所料——陈敏,极有可能是冻死的。 “死者衣衫大敞,袒胸露背,气绝至少四个时辰,体表只有零星淡红尸斑,面部筋肉扭曲,另有……” 仵作口中所述,无不是冻死之人的特征。 昭衍在寒山潜修许久,常年与风刀霜剑打交道,也见过不少冻死骨,将这些描述与自己所见一一对照,果真符合甚多,暗卫也亲自去看过尸体,没在陈敏身上发现可疑伤痕。 要想进一步确定,就得下刀子了,只是以仵作的经验来看,结果八九不离十。 北地十月气候已寒,暗狱这等不见天日的地方又比别处阴冷许多,陈敏不过一介弱质文人,先前受过针刑,而后大惊大悲,已是心灰意冷,熬不住冻病也未可知。 “陈敏疑似被活活冻死,杜允之也伤寒入体急病不起……”昭衍瞥向神情惶恐的司狱,“你们这些人,可真是把‘阴曹地府’生搬硬套到了人间来啊。” 司狱本就害怕,被他这一句话说得心惊肉跳,仿佛有鬼魅在耳后吹气,当即起了身鸡皮疙瘩,脸色煞白却无话辩驳。 “继续查,不急下结论。” 顿了片刻,昭衍看向那三名暗卫,道:“留两个人在这里盯着,剩下一个随我回去禀报。” 三名暗卫对视一眼,适才与他搭过话的那人越众而出,昭衍看也不看转身就走,司狱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跟在他背后,强装镇定地说着开脱之词。 一路上,昭衍对司狱的话置若罔闻,甚至懒得多看,直到一脚踏出了暗狱大门,他才侧过头,眼角像是带着一缕阴风,目光瞥在人身上时便使其不寒而栗。 “听闻在去岁仲夏之前,司掌暗狱事务的是忽雷楼。”昭衍勾起唇,“我在云岭与冯楼主有过短暂相处,今日见了你,方知‘人走茶凉’这句俗语也不尽然,至少……他都叛逃了一年多,尔等这些被他养肥的鼠辈,还是保持着贪婪蠢毒、无能担当的‘优良传统’,真不错啊。” 眼看着司狱一张脸涨成了锅灰猪肝色,昭衍犹嫌不够,慢吞吞地道:“听雨阁有诸君这等能吏,何愁不江河日下?” 此言一出,纵然是泥捏的人也要恼羞成怒,司狱身上杀意方起,不等随行暗卫出手,两人眼前同时一花,尖锐的伞尖从司狱鼻前划过,钉进了他两脚间那块地砖,轻松如穿透一块豆腐,周遭甚至没有一条多余的裂纹。 一点猩红在司狱眉心出现,血线淌过鼻梁蜿蜒至下颌,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把,浑身抖似筛糠。 明明没有碰到,只是一道劲风……昭衍能在他脸上留条线,就能轻易劈开他整颗头颅。 一旁的暗卫也被惊住,伸出来的手僵在了半空。 “既然摊上事了,就别想着推诿干系,把残局收拾漂亮点,说不定还有转机。” 昭衍将伞挂回背后,笑道:“如今情势多变,自作聪明往往会作茧自缚,你说是吗?” 他再不看司狱一眼,领着暗卫离开了这里。 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昭衍赶得不巧,半路上得知萧正则被召进了宫里,他不愿过去枯等,索性把那名暗卫扔回了总坛,转而去浮云楼寻江烟萝。 江烟萝正在院子里看一封密函,桌上摆了两只茶盏,一杯动过,一杯尚满。 见他来了,她随口招呼道:“坐。” “谁来过?”昭衍碰了下杯壁,发现余温尚在,想来与江烟萝对坐品茶的人刚走不久。 江烟萝态度自然地道:“陈朔接到了武林盟传来的急报,即刻给我送来。” 闻言,昭衍倒茶的动作顿了顿,他抬头看了江烟萝一眼,意味不明地道:“真是陈朔?” 江烟萝听他语气古怪,放下密函道:“怎么了?” 昭衍盯着她道:“我刚从暗狱回来。” “我知道,早上你是当着我的面接下这差事的。”江烟萝嗤笑,“事到如今,陈敏已经是枚废棋了,萧正则要将他移交给大理寺刑狱,不过是与人方便,没了萧正风撑腰,吏部那位老尚书也不会自找麻烦,等待陈敏的注定是死路一条……你说,什么人会连这枚废棋都不放过,连这点时间也要争抢呢?” “当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人。” “所以,陈敏的死因有查出来吗?” “仵作初步判断,说是冻死。”昭衍笑了起来,“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暗狱虽然阴冷,但要冻死一个大活人,并非轻而易举。” 江烟萝一怔,旋即笑意渐浓:“还有什么发现?” “我趁机去见了杜允之,毕竟他跟陈敏相邻,说不定能给点有用的线索。”昭衍目光幽深,“可惜的是,他不仅受了刑,还犯了伤寒炎症,嗓子眼肿得跟桃核一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看来那里头着实很冷。” “牢房再冷,终究比不得心冷。”昭衍叹了口气,“陈大人好歹侍奉了你们母女两代人,几十年来忠心耿耿,功劳苦劳都是有的,你却把他往火坑里推,真狠心啊。” 江烟萝委屈道:“阿衍哥哥,陈朔好端端地从我这儿离开,你何出此言呢?” 昭衍冷笑了一声,拿起那只满当当的茶杯,走到一旁的小池塘边,当着江烟萝将茶水倒了进去,里面安静游着的几尾小鱼就像突然被扔进热油锅里,拼命弹跳了起来,只消几息工夫,所有鱼儿都翻了肚。 “刚才坐在这里的人若真是陈大人,他不会一口不动你的茶,你也不会给他下药。”昭衍将空杯子丢在了地上,“阿萝,我今日算是明白了——萧正则留着杜允之继续作饵,你若想要高枕无忧,本可在一念间杀他灭口于无形,却选择了留他性命……并非你于心不忍,也不是你怕了萧正则,而是杜允之的价值未尽,你要用他来引蛇出洞。” 江烟萝是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人。 从鲤鱼江刺杀到四明馆风波,玉无瑕明里暗里算计了她好几次,一度让她险象环生,江烟萝早已打定主意要加倍讨回,后者既然决定撕破脸也不会留下余地。然而,她们俩毕竟合作了多年,手里都握有对方的把柄,若要永绝后患,非得一击致命不可。 “早在鲤鱼江出事的时候,你就知道玉无瑕盯上了杜允之这枚棋,于是在你抵达京城后,你借我和萧正则为掩护,将杜允之顺势送到了玉无瑕手里,左右琅嬛馆那桩旧案是个隐患,你早晚都要清除他的。” 与其处处提防,不如请君入瓮。 “锁骨菩萨玉无瑕,早在二十多年前她就不是个简单人物,区区一个杜允之根本不足以引她上钩,所以你下了血本,将一条臂膀送到她的刀下……毕竟,神射手只相信自己射出的箭,让她亲手抓住陈朔,你的陷阱才算布置完整。 “只有一点,你就不怕她真砍掉这条臂膀吗?” 这一番话出口之后,院子里陡然寂静了下来。 此时天光未暗,江烟萝可以看清昭衍脸上最细微的神情变化,她不意外他能这么快看穿真相,却不想会从他眼里看到一丝悲悯。 他为谁而悲?或许是物伤己类。 “陈朔不会死,只要他有一口气,我都能让他恢复如初……这是,一点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江烟萝收敛了笑容,“我也不会这样对你。” 像是害怕他不信,她又重复了一遍:“阿衍哥哥,我不会拿这种手段对付你。” 昭衍垂眸看她,却见江烟萝拿过放在桌角的一只木匣,轻轻朝自己推了过来。 “这是什么?” 江烟萝道:“你打开便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昭衍打开了锁扣,呼吸骤然一滞。 匣子里躺着半截锈迹斑驳的断刀,正是听雨阁总坛大门上悬挂的那把,也是他生母留在世上的唯一遗物。 “你——” “我说过,此番入京会替你拿回来。”江烟萝轻声道,“阿衍哥哥,这件事对我来说易如反掌,但我不会为别人去做。” 她这一生骗过许多人,剥皮拆骨也找不出真心所在,可在许下那个承诺的时候,她确实没有多想。 毕竟,他们从骨子里相似、连心血都相连…… 江烟萝给了昭衍一条手帕,唇角带着缱绻的笑,看他擦拭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藏起了掌中那枚细针。 ……那些对付别人的手段,哪配用在彼此身上呢? 她看不到手帕后面那双通红的眼,其实跟针尖一样冰冷刺人。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三更 “他都说了些什么?” 暗狱深处,阴冷森然的刑堂之内,一个人挑亮了灯芯,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司狱。 烛火摇曳不定,使面前之人那投在墙上的影子也变得扭曲起来,司狱不敢抬头,毕恭毕敬地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如实道来。他看起来实在平凡无奇,白日里面对昭衍时的表现也乏善可陈,却有难得的好记性,能将看到的每一幕情景、听过的每一句话都详细复述出来,连一字半句的出入也无。 “……他、他还说‘如今情势多变,自作聪明往往会作茧自缚’。” 说到此处,司狱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眉心,那处伤口早已止了血,死里逃生的惊悸却跟刺痛感一同残留着,使他身躯微颤,又忍不住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道:“陈大人,此人究竟——” “你想报复他?” 未等司狱说完,那道冰冷的声音便先一步压了过来,他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低下头去,抖似筛糠地道:“小、小人不敢……” “你最好不敢。”挑灯之人冷笑了一声,“出了这样大的纰漏,你身为司狱当知此间规矩,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别动那些歪心思,把人犯给我看好了,哪些话该不该说自个儿心里有数……到时候,你的妻儿老小,我保他们平安无恙。” 司狱浑身一震,心中先有惊涛掀起,旋即大石落地。 他再不敢多说半句话,重重地磕了个响头,然后直起身子,一切如常地退出了刑房。 烛光明明灭灭,墙上只剩下一道影子,它一动不动,仿佛是泼上来的墨迹。 半晌,微不可闻的撕拉声窣窣响起,玉无瑕将薄如蝉翼的易容面具小心揭下,烛火映得底下那张脸庞愈发苍白憔悴,她毕竟不再年轻了,要想扮演好一个从头到脚与自己无一处相似的人,所费心力远胜从前。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她总算得到了片刻喘息之机,好生梳理一番纷乱思绪—— 三天前,玉无瑕扮作了陈朔,又拿他换了杜允之出狱,而后把杜允之易容成自己的模样放在惊风楼主院里掩人耳目,左右她自请受查后便被禁足,眼下听雨阁诸事繁重,一时半会儿间没人胆敢去扰她清静; 陈朔虽只是浮云楼的副楼主,但这些年来江烟萝久居江湖,他就是浮云楼明面上的掌事人,每日都有许多要务须得经他审批处理,换了一般人莫说假扮他,只消往浮云楼内走一遭便要露馅。好在玉无瑕早有预谋,短时间内接受这些并无疏漏,她借此便利筛查出了不少可用的棋子,这些人里的绝大多数都随陈朔出生入死大半生,是他以副手之位行楼主之权的有力支持,等到将来江烟萝正式接手,拎得清的人倒还罢了,似那等死心眼子就算不被清理也要被外放,这说不上卸磨杀驴,只是正常的排除异己,而她大可将这些废棋利用起来; 前天夜里,在搞定了浮云楼内务后,玉无瑕以陈朔的身份先后找上郞铎和萧正风,用的是她当初特意留下的暗线,可笑萧正风至今以为是建王算计了自己,殊不知真正出卖他的另有其人。你方唱罢我登场,郞铎只当是陈朔被权欲养大了心思,故而暗中向自己揭穿陈敏用意及其背后之人的身份,他会怀疑主动找上门的玉无瑕,却会相信早在两月前便与自己私下来往的“陈朔”; 最后,为了给萧正风一粒定心丸,她在昨天晚上潜入暗狱灭了陈敏这个活口,诚如萧正风所料,这人妄图装疯卖傻保下性命,可惜要他死的正是曾经将他推上高位的人。 在案件移交的当口,犯人死在了暗狱里,这事儿可大可小,但萧正则势必派人前来查探实情。以听雨阁当下缺位情况,只要玉无瑕设法绊住江烟萝一时半刻,这个人选八成就要落在昭衍身上,臭小子向来鬼灵精,嗅到猫腻后一定会主动包揽差事。 事实证明玉无瑕所料不差,昭衍的确来了。 玉无瑕做事向来缜密,任是再好的仵作也验不出陈敏死于截天阴劲,但这一真相瞒不过身怀截天阳劲的昭衍,他既然亲自看过了尸体,必然知道凶手是谁,而她杀了陈敏却不杀一墙之隔的那个人,这就是玉无瑕留给昭衍的谜题,要想获得答案,他只能亲自来问她。 昭衍无疑是明白的,否则他不会利用司狱传递消息,可惜当时耳目太杂,他说得语焉不详,使玉无瑕也感到了久违的头疼。 她又将司狱复述的话仔细回想了一遍,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几点要处,分别是“去岁仲夏前”、“忽雷楼冯墨生”、“情势多变”、“自作聪明”以及“作茧自缚”。 昭衍与她密会的时间和地点就藏在这五点之中。 烛光映在玉无瑕的眼中,幽幽如鬼火。 此刻是戌时末,离今明交替还有一个时辰。 栖凰山与京城相隔两千余里,间有高山远水,无论快马兼程还是飞鸽传书,要想传递急报都是件苦差难事,是以江烟萝临行前做了一番安排,将琅嬛馆的情报线路同部分浮云楼下属据点结合起来,倘若武林盟这厢出了紧急之事,便可利用这条捷径以最快速度将消息传递入京。 此法虽好,但容易引人猜忌,江天养深知其中利弊,仍命人送来了这封急报,只因在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整个江湖已是翻天覆地—— 九月末,因着江平潮与昭衍等人在东山白鹿湖畔遇袭,武林盟紧接着以雷霆手段端掉了补天宗的绛城分舵。这两件事先后发生,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黑白两道的冲突日渐加剧,大小帮派之间的摩擦也与日俱增,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望舒门举派南下前往蜀南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江湖。 去岁醉仙楼共议,谢安歌与江天养当众断义,望舒门自此退出武林盟,这些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随后武林盟响应朝廷号召组建义军预备清剿临渊门叛逆,望舒门三拒聚义令更是让所有人都看出了她们的立场和态度。对此,诸人暗自钦佩有之,趋炎附势有之,却不曾想到望舒门竟会孤绝至此,须知方怀远罪涉谋逆,满门上下皆受株连,望舒门拒入义军而举派南下襄助临渊门,不仅是与武林盟唱对台戏,更是公然违抗朝廷。一时间,有人骂谢安歌为私情罔顾大局,有人耻笑望舒门自甘堕落,也有人趁机重提方门惨案……全江湖甚嚣尘上,武林盟主江天养没有立即下令将望舒门自白道除名,只将谢安歌打为方怀远同党,言其道心已失,奉劝望舒弟子尽早迷途知返。 很快,望舒门南下的必经之路上陆陆续续出现了大批人马,大多数是武林盟门下弟子,另有义愤填膺的游侠散人和趁火打劫的小派势力。这些人设下了重重险阻,望舒门显然也是早有准备,一出玉羊山立即分兵,谢安歌与穆清各领一支,赶在消息传开之前迅速绕开边界,前者横穿东山,后者直入江河,可谓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沿途且走且战,既不借道故交,也不流连耽搁,令拦截者顾此失彼。 若只如此,江天养倒不至于焦头烂额,他是错估了望舒门出山的时机和路线,但是早有预谋,迅速调动人马进驻各地分舵,将那些之前不能轻举妄动的眼中钉连根拔起,武林盟自此真正成了他的一言堂。可不等江天养斩草除根,武林盟侧近的仙留城便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而袭击仙留城、捣毁醉仙楼据点的不是别人,正是销声匿迹多时的前武林盟护法刘一手! 方家两代人为武林盟尽心竭力,方怀远生前处事公道仁义为先,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连许多黑道中人也不得不为之叹服,故而方家遭难后,武林中始终不乏义士为其奔走鸣冤,亦有人将醉仙楼共议的内幕宣扬出去,只不过这些声音如同石子入海,激起涟漪旋即不见。这一回,望舒门大张旗鼓反抗武林盟,刘一手率领部下以雷霆手段斩杀方门叛徒却不伤无辜,那些不服新盟主江天养、质疑方门惨案真相的人闻风而动,之前受方怀远深恩、与临渊门交好的各方人物或云集相助,或在明里暗里阻截武林盟义军南下……白道乱成了一锅粥,隐有分裂对峙之势。 正如栖凰山大劫那日,沉香镇诸多百姓不顾自身安危掩护武林盟弟子杀出重围,星星之火确实渺小,却可成就燎原之势。 昭衍心道:“江天养着实是个聪明人。” 哪怕局面混乱至此,江天养依旧没有方寸大乱,在压制内部的同时不忘加紧攻破临渊门的部署,蜀南那边虽不至弹尽粮绝,但在如此重压下也渐渐举步维艰,只要拿下了这边,乱局不攻自破,毕竟义愤只是一时,利益才是永恒,哪怕江湖讲究个“快意恩仇”,终究没几个撞了南墙不回头的人。 速战速决,这是双方当下共同的破局之法。 然而,江天养勾结补天宗、投靠听雨阁的事虽已不是秘密,但他做得干净,江烟萝设局陷害方家时也是将听雨阁推上台面而将海天帮隐于幕后,知道真相的人或明哲保身,或如刘一手、谢安歌这般被打为叛逆,真正能引起轩然大波的证据都已被销毁了。如此一来,临渊门也好,望舒门也罢,他们得到的助力始终有限,时间拖得越长越不利,恐怕这就是江天养不急着痛下狠手的原因。 一念及此,昭衍又想到当日在流珠洞内与谢安歌的一番深谈,不由得叹了口气。 此时已是深夜,他一身黑衣融入墨色,坐在废宅后院的枯井边上,月光惨白如一张死人脸,照在人身上也不见柔色。 如果杜允之在场,立即就能认出这里正是当初红霞抛尸鸳鸯、预备囚禁他的地方。 杜允之被抓后,听雨阁的天干密探连夜带人赶到这里,将整间宅子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井下女尸再无所获,又彻查了废宅原主人,发现是已叛逃的忽雷楼之主冯墨生名下私产,曾为犯官所有,去年暮春被冯墨生以权谋私拿到手里,可没等他将宅院修葺一番,自个儿便因罪叛逃,全家老小或死或囚,这宅子也就继续荒废在此。 密探们带走了红霞的尸体,领着人手搜查三次无误后,按规矩把这座宅院封闭充公,将来或许会有人住进来,但在这个时候,没有谁会专程来此触霉头。 昭衍打了个呵欠,饶是他一身功力早已到了不畏寒暑的地步,若非万不得已,他也是不愿在这寒冬冷夜里坐这儿喝西北风的。 他漫无边际地想到:“陈敏在暗狱里被活活冻死的时候,或许也是这样冷。” 这点散碎念头当不得真,毕竟北地十月的寒风再如何砭人肌骨,也是比不上截天阴劲的。尽管那人只渡去了一小股寒气,但是对于陈敏这般身心俱伤的文人来说,足够让他死得无痕无迹。 昭衍在等人,等一个凶手,等自己接下来行动的同伙。 可惜这个人依旧未见踪影。 昭衍又一次抬头看向夜空,估摸着自己已等了半个多时辰,不由得皱紧了眉。 此番入京,他因江烟萝得了莫大便利,也不得不与她缠绑更紧,明里暗里已经受了好几轮试探,是以白日里他即使看出了玉无瑕的隐意,也不能留下任何会引人怀疑的把柄,在那一时半会儿间别无选择,只好拿他们都知道的线索做密语。 玉无瑕既然顶替了陈朔的身份,在确定他去暗狱探查后,一定会回去盘问究竟,那司狱就算是一头猪,被他当面恐吓过也该长记性了。 “自作聪明”与“作茧自缚”分别暗指杜允之和萧正风二人,他们两人在近日唯一的交集就是长生宴上那场惊变,天神赐福是在月上中天之际,即为子时正,也是今明两日的交替时刻,天时人事齐变,故而“情势多变”; 至于他故意提及冯墨生,自然是为了这处宅子,最危险的地方才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 密语晦涩,换了江烟萝闻言也未必能够解读,但玉无瑕身为造成如今局面的幕后主使,她一定会明白。 可直到现在,玉无瑕仍未前来赴约,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昭衍正要站起身来,耳朵倏然一动,左手随即挥出,一颗石子弹指射出,流星走电般打向一侧墙壁上,只听“叮”的一声,石子嵌进墙中,伴随着簌簌叶落声起,一道黑影绕过大树,箭也似的飞射而来。 寒光乍破! 几乎就在昭衍目光到达的一刹那,来人手中的短剑也逼至面前! 昭衍来不及拔出藏锋,脚下一错侧身躲闪,剑锋擦着他的脸颊划过,旋即寒芒再闪,本是迎面直冲的剑刃陡然后挽,更快、更险地朝他咽喉抹来! 藏锋就在昭衍背后,但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他连一丝犹豫也无,整个人骤然向后一仰,单手撑地腰身翻折,双腿化作两条绕树灵蛇缠在了对方手臂上,腰腿同时发力,顺势把人带倒在地! 不仅如此,他还趁机拔剑出鞘,在两道身影重叠翻转之际,剑刃猛地刺下! 黑影被他缠住右臂,半边身体也受压难起,这一剑若不封喉见血,也要刺穿其要害。 然而,剑刃钉在了离黑影不到半寸的地方,一股寒意骤然爆发,顷刻蔓延到昭衍腿上,截天阳劲自发运转抵御这阵阴冷之气,昭衍的动作也为之一顿,高手过招最忌分心,登时被对方捉住空门,屈膝一顶将他踢飞出去。 好在这一脚远不如匕首杀意凛然,昭衍于半空中旋身一转,轻松卸了力道,稳稳落在了一丈开外。 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反手将剑还入伞中,借一抹月光看向那站起身来的黑衣人,佯装抱怨地道:“前辈,人吓人可是会吓死人的。” 玉无瑕揭下了蒙面巾,缓步走到近前,伸手抹去他颊边那点血色,伤口短有半指,细浅如发丝,但足以证明真身。 她的眉眼温柔下来,轻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输不起的。” 院墙之外,寂静长街,更夫梆敲三响。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第二百四十六章 无声 萧太后病愈了。 这个消息就像一道惊雷,骤然劈在了京城上空,除了那些早已打上萧氏烙印的官员,再没有人能够笑出来。 自今上登基,萧太后便垂帘听政处分军国大事,经过了飞星案的大清洗,大靖朝堂的实质统治权已落入萧太后及其派系之手,此后十八年来权威日重,几乎到了独断专行的地步。如此一来,虽有维护帝王权威的大臣极力坚持,但在永安帝沉溺玩乐不愿参与朝政的情况下,萧太后的绝对权威始终无可动摇,其座下的亲信权臣、听雨阁鹰犬亦势力大增,不少与之抗衡的大臣或被构陷获罪,或被赶出朝堂流放外地。 此番萧太后病重,于这些坚持抗衡的大臣而言不啻久旱逢甘霖,他们声称太后年事已高理应荣养,要求永安帝亲政处理国家大事,以建王为首的一干宗亲也为此四处奔走。眼看大事可成,不料四明馆风波后,宗亲们突然偃旗息鼓,而后传出了许多真假难辨的异常风声,极力牵制太后党羽的众多大臣都察觉不妙,可没等他们判定虚实,萧太后的身影便于今日早朝重现幕帘之后。 既然她没有一病不起,那么接下来势必要开始清算。 山雨欲来风满楼。 早朝结束不过半个时辰,消息便如雪花片一样散进了平安坊,江烟萝刚梳洗完毕,秋娘便走了进来,打着手势通报有人来访。 会在这个时候敲她院门的人,除了昭衍不作他人想,江烟萝往发髻上簪了朵粉桃缠花,支使秋娘去小厨房里把早早煨上的粥端去院里,亲自出去迎了他,打趣道:“每日都掐着点儿来蹭我一顿饭,别处可是少了你一口吃食?” “膳堂做的大锅饭哪比得上你这儿的手艺?” 昭衍毫不见外地坐在了石凳子上,揭开砂锅盖看去,见里面绿莹莹一片,惊讶道:“碧粳米?” 江烟萝正取了碗勺盛粥,闻言不禁挑眉:“你竟识得这个?” 碧粳米产于北地,量少质优,乃地方贡品,专供宫廷贵族食用。以江烟萝的身份,本是吃不得碧粳米的,可她对这些繁文缛节素有轻蔑,在自己的小院里烹上一锅碧粳粥也不为外人所知,自是由着自己性子来。 “人识昆仑在天上,青精不与下方同。” 白瓷碗里碧粳粥,仿佛白玉山中翡翠花,昭衍看得有些出神,轻声道:“小时候娘送我念书,先生祖上曾是京贵,少时便吃碧粳,后来家道中落,人已落魄于市井,还念念不忘碧粳粥……那会儿我听他絮絮叨叨,时常猜想碧粳粥该是何等人间珍馐,如今方知他所念的哪里只是一碗粥呢。” 他口中的“娘”自然不是生母白梨,江烟萝忽地问道:“阿衍哥哥,倘若杜鹃前辈尚在人间,你还会与听雨阁不死不休吗?” 昭衍没有立时回答,他一改往常风卷残云的吃相,将手里这碗碧粳粥一勺一勺吃了下去,这才道:“我不知……那个时候我之所以铁了心要跟义父走,并非为了生身父母的血海深仇,而是想要保护她。” 可惜杜三娘就是啼血杜鹃,她从来用不着他自不量力的保护; 然而啼血杜鹃又是杜三娘,她保护了他十二年,至死方休。 舌灿莲花的江烟萝难得没有说什么,心底方才升起的一点异样也在昭衍低垂的眉眼间消散如烟,她主动转移话题道:“你最是有口福,这碧粳米可是陈朔今日天刚亮就亲自送来的,错过可就没了。” “陈大人近期事务范围,你身为楼主不担起责任也就罢了,还拿这点小事差遣他?” “正因我是楼主,才要对属下物尽其用,毕竟这可是绝无仅有的机会呢。”江烟萝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倒是你,据说这两日都避着他走,哪怕是去暗狱查陈敏的案子,你俩也是前后脚擦过,难道是怕了?” “是啊,我好怕。”昭衍转着手里的筷子,“我一想到那张皮囊下的人究竟是谁,就怕自己一时没克制住——” 话音未落,他倏地一扬手,筷子化作一道暗芒飞射向三丈开外的一棵合欢树,连根没入树干里,连个头也看不到了。 江烟萝瞥了一眼又转过头来,笑道:“当初在栖凰山上与你谈及她,虽不知你的喜恶,但也想不到你胸中杀意竟浓烈至此。” 昭衍道:“我不会刻意找她的麻烦,但有这样的机会,我也不吝啬补上一刀。” “就像六年前她在绛城对傅宗主做的那样?” 昭衍看了她一眼,突兀笑了起来,道:“我是碍于旧怨,你又是为了什么呢?据我所知,这几日来她用着陈朔的身份在浮云楼里如鱼得水,此间本就有不少人只尊陈副楼主而不敬姑射仙,她这厢一使坏,有心人便蠢蠢欲动,你就不怕祸起萧墙?” 江烟萝抿了口热茶,悠悠道:“让他们闹去,似这等不识时务之辈终归难以成事,借她之手打扫一番屋子也不错。” “萧阁主也是这样想的。” “这谁能说得准呢?”江烟萝这样说着,眼里的笑意却仿佛要溢出来。 昭衍凝视了她片刻,沉声道:“旁的我也不废话了,想来你心里有数,不必我来指手画脚,但有一点——废棋同样是棋子,你用不着了,落在别人手里未必没用。” 茶水热气氤氲了江烟萝的眉眼,她将杯子轻轻放回桌面上,问道:“你是在说杜允之?” “陈朔以杜允之的身份被困在暗狱里,玉无瑕借他面目逃过软禁行走在外,那么真正的杜允之身在何处,答案不言自明。”昭衍唇角微勾,“她敢自请受查,必然是处理干净了首尾,萧阁主在目的达成之前也不会轻易动她,那方小院眼下便成了最安全的地方,负责监视看守的人又没对火眼金睛,哪能看出人皮之下是个什么妖魔鬼怪呢?” 这话说得锐利又阴损,令江烟萝弯眉一笑,她唤来了秋娘,问道:“秋姑姑,适才这些你可听明白了?” 秋娘颔首,江烟萝便吩咐道:“既然如此,接下来几日你就不必陪在这里了,代我去替那帮人掌掌眼,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报来。” 对于她的话,秋娘向来无有不应,当下抬手一礼,转身出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昭衍与江烟萝二人,前者给自己倒了杯茶,悠悠道:“先前你拒绝代掌惊风楼,我还道故作推诿,如今看来你是压根儿没打算在这节骨眼上接一个烫手山芋,免得为他人做嫁衣。” “你所料也不差。”江烟萝道,“京城这场风波,明面上是宗室与外戚的权欲之争,暗地里是萧正则对三大楼主的一场严酷考验。我不仅要做最后的赢家,还要做他唯一的选择,这样才能以最小代价拿到我想要的一切,所以我得锋芒毕露,也得韬光养晦……毕竟,他尚在壮年,萧家才开始盛极转衰,以弱敌强的蠢事我是不肯干的。” 怪不得她会借此机会剪除陈朔的部分羽翼。 有句话叫“一山不容二虎”,两代姑射仙都在听雨阁内位高权重,却无一例外地远离京师,原因就在这里。如今局势大改,随着江烟萝在江湖上羽翼丰满,野心也随之壮大,她想要取代萧正则掌握听雨阁这柄国之利器,拥有真正难以撼动的立身之本, 可她同样清楚萧正则及其背后萧氏家族的树大根深,于是在摸清萧正则心思后果断放弃了最冒失的正面相争,趁机消灭对手,为自己日后名正言顺地上位铺路。 待到京城这潭浑水风平浪静,江烟萝还会回到江湖中去,至少在萧正则鼎盛之年,她不会轻易回转,这就必须保证陈朔的忠心可靠。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江烟萝心狠多疑远在季繁霜之上,能与她周旋至今,也是难为他了。 垂眸,昭衍饮尽杯中残茶,缓缓道:“我来找你,是仵作那边出了最终结论。” “如何?” “陈敏的确是伤寒入体,受冻而亡。”昭衍道,“天干密探联手地支暗卫将牢房查了个底朝天,相关狱卒也被拷问盘查,如无意外可以结案了。” “意外是什么?” “他是冻死的不假,但不是因为伤寒,而是极阴寒气入体。”昭衍抬头看她,“玉无瑕苦修截天阴劲多年,莫说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文人,寻常高手也经不住她的寒毒。” “可你没有证据,除非你暴露自己身怀截天阳劲的秘密,那是自寻死路,还会拖我下水。” “这就是凶手有恃无恐的原因。” “我们不说,萧正则未必不会想到,只是还不到收网的时候,他注定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自稳坐钓鱼台,但咱们总得做出样子来,也好在明面上过得去。” 两人对视一眼,江烟萝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若想见他,自去便是,何必拉上我一起?” 昭衍叹道:“我若不与你一道,只怕见着了唯有手底下见真招。”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岂不正合你的意?” “胜算在握才叫试探深浅,自不量力的只能讨打,想来不久就要大干一场,我可不想带伤上阵。”说到这里,他又看向江烟萝,“何况,让我单独与他见面,你放心吗?” 江烟萝含笑看了他片刻,起身与他一同走出了院门。 因着萧正风被撤职、玉无瑕亦遭软禁,许多事务都分摊到了浮云楼这边,除了江烟萝,上下人手无不忙得脚不沾地,是以一路走来虽有人留意他俩,也只认得昭衍这个近日红人,浑不知他身边那娇艳欲滴的姑娘就是自己真正的主子。 今日阴云重,北风卷地,寒凉伤身。 饶是江烟萝同样不畏寒暑,但在她因风皱眉的时候,昭衍仍是脱了外衫披在她身上,见过路之人神色如常,不禁笑了起来。 江烟萝问道:“你笑什么?” 昭衍不答反问:“你觉得自己的身份能瞒多久?” “纸是包不住火的,哪怕是死人的嘴巴也不一定严实。”江烟萝给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回答,“在我八月被人伏击的时候,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才来到了这里。”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事情,却有讳莫如深的顾忌。 昭衍不着痕迹地避开她回握的手,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清和郡主的情况,眼下究竟如何?” 所谓神佛庇佑太后,不过是一种好听的说法,真相是一度中毒垂危的殷令仪总算情况好转了,但这毒究竟解了多少、人能恢复几成,只有江烟萝最清楚。 江烟萝心情好的时候,对昭衍总是颇为宽容的,于是直言道:“能解的毒,我都替她清了,但她的身体你也知晓,萧正则令我用了些手段使其尽快恢复如常,但这法子也会加重她的病情,撑不到明年此时的。” 昭衍负在背后的手悄然握紧又很快松开,他神色不变地道:“看来太后有意放她回西川。” 若是真想救人,亦或者拖延时间,萧正则不会要求江烟萝动用非常手段,恐怕是这次事情让他们意识到了殷令仪的麻烦之处,与其留一个将死之人为质,不如早早将其送返,还能起到安抚宗室再赚波好名声的用处。 江烟萝不意外他能看破隐意,促狭道:“怎么,你怜香惜玉?” “说不上怜惜,毕竟以咱们的立场而言,她死了未必不是件好事。”昭衍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意外,竟然有你都救不了的人。” 江烟萝被他逗笑了:“我又不是阎罗王,难能管人生死呢?” “姑射一脉虽然没落多年,但姑射蛊术向来被江湖人传得神乎其技,我亲眼见过谢青棠从一个废人重回巅峰,也看到了萧正则的伤手筋骨重续。”昭衍目光幽深地看着她,“我很好奇,你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江烟萝没有正面回答他,仅是以袖掩口,在这初冬寒日里笑如春水。 “你不必好奇,只要你不背叛我——”她语气轻缓而认真地道,“在我活着的时候,总不会让你死的。” 昭衍的脚步猛然一顿,江烟萝也驻足原地,似乎执拗地要等他回应。 “……我当然不会背叛你。”沉默了片刻,昭衍没有回头,继续抬步往前走。 江烟萝显然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可一见他伸手往腰侧摸了个空,旋即想到前天后晌这人抱着半截断刀枯坐许久的模样,心情又好了起来,快步跟上。 这厢两人并肩入了听雨阁总坛,另一边亦有人悄然潜入了庆安侯府。 当下将近午时,只因今日气温大降,穹空乌云密布,连高墙深院都平增了几分阴森。 庆安侯府内,老侯爷萧胜云瘫痪多年,侯夫人先已故去,世子萧正风身负要职少有操劳家中,一应杂事都由少夫人张氏掌管,而今萧正风被废了武功又遭撤职,虽未闹得满城风雨,但对萧家人来说无异于天塌地陷,她一个女子要操持上下事务,还得忍受夫君愈发暴躁的脾气,成日里面无笑意,连带护院仆从都噤若寒蝉。 今日有御医来为萧正风看伤,张氏提早安排了午饭,强撑起笑脸带医者去了后院,而萧胜云自中风瘫痪后就不见外人,用过午饭便回到了自个儿屋里。 北地在这个时节已然气候转冷,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些,萧胜云败了身子骨畏寒得紧,婢女在屋里点起了炭盆,将里侧的窗户撑起通风,便拿了昨日没念完的话本坐在榻边,温声细语地为老侯爷解闷。 萧胜云身躯瘫痪,神智却是清醒的,自打得知了萧正风的遭遇,无边怨愤便在他胸中燃起,偏偏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这股怒火只能在心里越烧越旺,将本就破败的生命烧得愈发惨不忍睹,两日来都彻夜难眠,自然精神不济,故而在这难得静谧的午后,他听着婢女的念书声,不知不觉间有了些困意,眼睛慢慢闭上了。 将睡欲睡之际,他突然听到了书卷落地的声音,一股莫名的恐怖感惊得他睁开双眼,只见婢女软倒下来,她面色红润,呼吸绵长,似乎是睡着了。 在她身边,多出了一道人影。 “啊——” 萧胜云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对方的脸,不成语调的呼声尚未出口便被一只手压了回去,那人一指点上了他的穴道,他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根手指都不能动,一点声儿也发不出了。 那扇窗户依旧只敞开了半面,小得仅容稚童勉强爬过,不知这个大活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 冷风卷着冬季池塘特有的水腥气蔓进来,拂起这人发梢衣角,萧胜云总算看清了对方的脸,眉眼鼻唇无一不陌生,以至于他根本不知其身份来历,更不知自己将要面临什么。 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惊疑不定,来人俯身凑近,在萧胜云耳畔轻声问道:“老侯爷,永安元年七月,补天宗宗主傅渊渟经掷金楼楼主谢沉玉引荐,欲与萧家结好,您向他讨要了一位美人,不知是否记得?” 萧胜云神色一空,随即瞪大了眼睛。 他当然记得。 锁骨菩萨玉无瑕,换了任何男人拥有过那样绝色倾城的美人,此生都无法忘记,只是那些男人无不成了玉无瑕裙下枯骨,唯有他在春宵一度后安然无恙。 因为在那天夜里,玉无瑕不是凶名在外的锁骨菩萨,只是一样被人送上门的贵重礼物,而他欣然享用了,仅此而已。 可惜只有那一夜,他在天明后没能再见玉无瑕,却在不久后得知了她砍断傅渊渟一只手掌叛出山门的消息,自此十八年杳无音信,令他念念不忘。 直到六年前,她踩着傅渊渟的性命,以惊风楼新楼主的身份重现于世。 萧胜云不无遗憾,可他并非色令智昏之徒,偶然撞见时相视一笑,谁都没提那段过往。 后来,他就纳了一位美妾,毕竟那女人有三分肖似玉无瑕,已是极为难得了。 可他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这个女人身上,再也没能爬起来。 “……” 电光火石间,萧胜云陡然明白了什么,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人,对方也不负所望,轻声道:“老侯爷记得就好,这厢受托给您捎句话来——当年拖欠的代价,今日连本带利该偿还了。” 说完这句话,他直起身来,没有动萧胜云一根手指头,只往炭盆里多加了几块炭火,便如来时那样从窗口翻了出去。 一声轻响,半敞的窗户悄然合拢,密不透风。 炭盆里的火焰越烧越旺。 无人能够出声。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丧讯 永安二十五年十月廿五,庆安侯萧胜云薨。 消息传入听雨阁总坛时正值傍晚,昭衍与江烟萝在正堂留了整个下午,前者将陈敏暴死狱中一案的调查所得向萧正则详细述说,后者落座一旁分担公务。不出所料,萧正则虽下令严查此案,但没有真正深究之意,对昭衍提出的二三疑点也不置可否,显然是心中已有计较,还不到发作的时候。 这厢禀报完毕,江烟萝方才搁了墨笔,将批阅完毕的文书递呈萧正则过目。听雨阁近日来着实是要务繁多,譬如北疆关外有多个部族受灾不得不依附乌勒,又比如几位外国使臣离京在即……诸般种种,不一而足,江烟萝批了两个时辰下来,所见多是北疆之事,可见萧正则对此极为重视。 她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知道萧正则是故意拿这些东西给自己看的,自其上位以来,听雨阁在北疆重镇的明桩暗哨年年增多,可这些耳目大半扎根关内,少有人深入塞外。江烟萝则不然,琅嬛馆自有一支商队常年在中原与呼伐草原之间往返,从领头到马夫无不是刺探情报的老江湖,去年又从冯墨生身上咬下来一块大肉,那些训练有素的密探暗卫想要条活路,只能转投江烟萝麾下。对此,萧正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烟萝也知情识趣,遂将这部分人手遣出雁北关,蛰伏于草原各部之中,再加上有昭衍这位寒山少主人的鼎力相助,她的爪牙早已深入北疆关外,若论消息灵通,莫有更胜者。 “阁主是担心乌勒将在岁末犯边?” “不是担心,他们一定会来,至于是雁北关还是其他地方,眼下情报缺漏,不敢妄断。”萧正则用眼角余光瞥过昭衍,“你手底下的人往来频繁,消息也灵通,多留意着些。” “平康年末一场靖北之战打得乌勒元气大伤,草原各部联盟也分崩离析,叱卢氏灭尔朱氏以降大靖,两国缔结射月之盟,此乃形势所逼而非叱卢氏真心归顺结好,只为各自休养生息。二十五年过去,乌勒兵强马壮,每岁必南下打草谷,先后袭扰晋州、河越等边防重地,反观我大靖……”江烟萝抬头看了他一眼,“天下承平日久,国朝重文轻武,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士人百姓,莫不居安恐危,故而郞铎得以在京周旋两月有余,非是无人看穿其本心,只叹未战先怯。” 她这番话实在逾越,萧正则脸上却不见怒色,冷淡道:“你我做好分内之事即可,当心祸从口出。” “属下也就在您面前说说,别人可听不着。”江烟萝微微一笑,“只是关外办事不比关内,要想如臂使指,少不得走捷径。” “你好好办事,其他不必多虑。”萧正则深知她是在趁机索权,也不愿与其纠缠。江烟萝有贪狼之性,他在初见此女时便知晓了,可她与萧正风不同,萧正则对有本事的人总是格外宽容一些,何况当今内忧外患皆有,上至朝堂下至江湖都乌烟瘴气,比起攥着手里的权力不放,他更愿意重用她。 江烟萝听出了他言下之意,脸上笑容更温柔了三分,她正要行礼告辞,不想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堂中三人皆眉头一皱,不约而同地朝门口看去。 来人身上未着武服,行走间步履沉重,明显不会武功,江烟萝辨出对方的腰佩,当即同昭衍交换了个眼色,两人不动声色地坐了回去。 庆安侯府的人怎么跑来这里了? 萧正则冷声道:“贺管家,有何要事么?” 他是二房长子,算不得庆安侯府的正经主人,平日里也不常回府,若是没有紧急要事,侯府下人是万万不敢踏足平安坊的,更别说擅闯总坛。只见那管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滚带爬地来到他脚下,惶急道:“大、大爷,老侯爷他、他……他去了!” 颤声说完这句话,人便拜倒不起,抖似筛糠。萧正则霍然起身,快步朝外面走去,临出门时脚步一顿,转头道:“姑射仙,你随我一道。” 江烟萝自是无有不应,负在背后的手朝昭衍飞快打了个手势,随即跟上了萧正则,那管家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忙不迭也紧随其后。不多时,屋子里只剩下昭衍坐在原位,手里捧着茶杯,眼神放空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将七分满的茶杯搁回小桌上,只身走了出去。 江烟萝临走前打的暗号很简单,是让他去盯人,至于这个人是谁,她不必明说,他也知道。 从总坛到浮云楼,步行不过小半个时辰,习武之人还能更快。昭衍进了浮云楼,问过守卫得知陈副楼主正在后堂处理公务,于是径直过去,果然见到那人趴在长案后,桌上堆了两大叠文书,一本也未曾批阅过,俱被他拿来垫了脑袋。 屋里没有其他人,昭衍的脚步声极轻,呼吸也微不可闻,但在他进门一刻,那昏昏欲睡的人便睁开了眼睛,认出来人身份后才收敛了锐气。 “如何?” “有惊无险,都被你料到了。” “也是趁了好时机,她才试探过我,难免先入为主。” “我听闻萧胜云死了,你动手时可有仔细?” “越是准备周全,越容易露出破绽,你放心便是。” “萧正则近日来关注北疆更甚京师,如今萧胜云既死,郞铎又要离京,他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须得抓紧。” 这番对话语焉不详,就算落入第三人耳中,怕也是云里雾里。两人说完各自沉默了片刻,昭衍翻看了几本文书,叹气道:“你倒会躲懒,可怜我今夜又要挑灯。” 他说这话时,语气含着一丝嗔怪,虽无女儿家的娇气,但也颇为违和,见陈朔在对面露出牙疼般的神色,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点笑意配上那张风流俊逸的脸,灯下花似的好看。 “好了,不逗你。”昭衍敛了笑容,将自己今日所见所闻直说了出来。 陈朔皱起了眉,道:“她能救人,只是不想。” 子母连心蛊的确是特例,但江烟萝做事惯来有备无患,至少还有一种办法能救人性命,只是这法子凶险得紧,于她怕是大损,故隐瞒不言。 “我猜也是。”昭衍道,“可这本事是她自个儿的,她不愿救人,你还能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相逼不成?” 陈朔目光幽幽地盯了他片刻,那眼神与这张冷硬刚毅的皮囊极不相配,看得人心里发冷。 “当然要逼她,只是你我不行,得换个人来。”他如是道。 “谁?” 庆安侯府内,此时哭声震天。 因着今日有太医登门为萧正风看伤,侯府晚食张罗得比往日稍迟一些。老侯爷夜里难寐,素有午睡的习惯,少则个把时辰,多则从午后至黄昏,倘有哪个不长眼的惊扰到了他,势必讨不得好去,故而门外守着的仆人眼瞅着天色渐晚也不敢吱声,直到管家送走了太医,后厨也将饭食做好了,这才硬着头皮敲响了房门。 依照规矩,老侯爷房里总是有人守着的,萧胜云年轻力壮时好声色,后来有心无力了也要看着娇花美人才舒泰,故而在正房离间伺候的无一不是妙龄婢女。然而,老人毕竟觉浅,再如何贪恋眼福也不能容忍一群莺莺燕燕围在身边陪睡,动辄一丁点动静都会将萧胜云惊醒,是以每到他入睡的时候,房里只会留一个婢女在旁守着。 外头的仆人敲了两遍门,屋里始终没有回应,后头管家派来的婆子催得紧,唯有壮起胆子推门。第一下没能推开,但有一股烟气从门缝里漫了出来,呛得人直咳嗽,仆人这才发现大事不好,拼力将门撞开。 盆里的炭火尚未燃尽,烟气聚而不散,老侯爷萧胜云躺在榻上,仿佛只是睡着了,婢女软倒在一旁,同样人事不省。 片刻惊恐之后,不知是谁最先回过神来大声叫人,打破了这阵诡异的死寂。 为时已晚。 年轻的婢女只是昏死过去,中风瘫痪的萧胜云早在被人发现前就没了呼吸。 在这具逐渐出现尸斑的衰老身体上,江烟萝并未发现任何不该有的伤痕,死者甚至连神情都是平静的,肢体仰卧的模样极为自然,仿佛是眼睛一闭就在无声无息间陷入了永眠。 得了少夫人张氏的允许,江烟萝走进正房一看,由于房门大开,屋里的烟气早已散尽了,她在房间里绕过一圈,发现绝大多数窗户都关紧了,只有里侧那扇小窗未插闩,一根小木棍掉在地上,想来是被风吹下来的。 萧胜云畏寒,瑞庆堂又是庆安侯府的正堂,屋顶上的瓦片铺得严密,窗户上糊的是厚实防潮的桃花纸,里头还放下了一层蓬帘,使得整个房间远比侯府别处暖和,缺点便是通风差些。 江烟萝虽是江湖出身,但海天帮家大业大,即便她早已练就了不畏寒暑的境界,每年寒冬来临时,江天养仍是让秋娘仔细着取暖事宜,一些对于炭盆的用法禁忌她也算清楚,不信堂堂侯府的下人们会不知晓。 或许是那婢女打了盹儿,亦或者风吹合了窗户,再不然…… 她推开那扇小窗探头出去,后面是一方池塘,再远些则是小园林。从炭火耗量和尸体情况来看,人是申时左右去的,事发应在午时后,那阵子没人四处闲逛,就算把庆安侯府的下人们都喊过来盘问,恐怕也是一问三不知。 江烟萝从正房出来,正赶上管家用冷水泼醒了那名婢女。 婢女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又被冰凉刺骨的冷水泼去了半条,她浑身湿漉漉地蜷在地上,少夫人张氏厉声质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只茫然无措,早已六神无主。 她说自己不知怎的睡了过去,什么也不晓得了。 末了,她又被所有人的脸色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求告老侯爷。 她确实一无所知,整件事也干净得不似有人故意为之。 仿佛是萧胜云阳寿已尽,判官核对无误,不肯等到三更半夜,便遣无常鬼来勾了他的魂儿去。 可有人不这样想。 萧正风早已来了,在看到老父的尸身后便直挺挺坐在一旁,浑身僵硬,两眼无神,也跟丢了魂似的,直到这婢女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才猛地站了起来,狠狠一脚踹上她心口。 若是以前,这一脚足以要了婢女的命去,眼下却只将她踹翻在地。萧正风两眼充血,一把推开了搀扶他的人,抢过一名护院的腰刀,在婢女的尖叫声里奋力劈了下去。 眼看一个姑娘就要血溅当场,旁侧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稳稳抓住了萧正风的腕子。 “你若杀她,就连一个活口也没有了。”萧正则擒住他手腕,目光清冷如冰,“伯父他……” “是你。” 细如蚊呐的声音响起,除了萧正则和江烟萝,再没有一个人听见。 萧正风手腕被擒,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他的伤势恢复极慢,多站一会儿都两腿打颤,眼下却不肯跪倒下去,而是用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萧正则的肩膀,几乎将全身重力都压了过去。 他声音沙哑,带着让人心悸的憎恨,一字一顿地道:“是、你、干、的!” 萧正则眉头紧皱,瞥了眼周遭众人,低声道:“休要胡言。” 萧正风突兀笑了一声,竟没有暴跳如雷,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道:“我知道是你干的,否则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这么巧?你不住侯府,可你在侯府里留了人,别以为我不知道。管家身边有,我身边有,我爹身边那些女人……比如这一个,她肯定是你的人。你废了我的武功,撤了我的职位,有太后给你撑腰,谁也不敢责罚你。可你欺人太甚了,不仅要收我的权柄,还觊觎我的爵位,你杀了我爹不够,你接下来要杀我和我的妻儿,等我们都死了,你就是萧家名正言顺的主人。” 萧正则问道:“你疯了吗?”说着松手欲拂萧正风穴道,想让他冷静下来。 手腕桎梏消失,萧正风竟是主动退了一步,他将刀丢在地上,也不再去看那婢女,问江烟萝道:“你查出什么来了?” 江烟萝见他如此,心里反而沉了些,当着所有人的面,她一五一十地把所得线索说了,没有妄下推断,安静地站回了萧正则身后。 萧正风听完这番话,嗤笑了一声。 少夫人张氏见势不妙,忙寻了个借口安排人带萧正则和江烟萝往前厅去,萧正风盯着他们背影半晌,忽地一脚踩在了刀上,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指着那婢女道:“将这贱婢给我拖下去,杖打,打到说实话为止。” 这一句话听得在场诸人肝胆俱裂,萧正则脚步未停,仍是冷淡地道:“侯府的下人不尽是买来的奴仆,朝廷明文规定主人家不可未经官府私自打杀下人,否则按律处罚。你现在气头上,大可将她千刀万剐,明日一早自有京兆府的人来拿你。” 说罢,他转过廊角,果真不再回头阻拦了。 “您真不怕他一怒之下将人杀了?”屏退领路的下人,江烟萝上前两步与萧正则并肩,“我看呐,他就算是没疯,也离那不远了。” “他说的也不全是错。”萧正则忽地道,“那名婢女,的确是我安插的眼线,不过我没下令,她不敢做出这等事来。” 饶是江烟萝见惯了云谲波诡,此刻也不禁微怔。 两人又走出十来步,江烟萝问道:“那您不怕她受不住酷刑,将这事说出来?” “她就算不说,萧正风也已经恨我入骨。”萧正则将适才被扯坏的衣袖卷了卷,“依你之见,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江烟萝如实道:“炭火燃烧过多,房间密不透风,是烟气入体而亡。” “意外?” “像是。”江烟萝觑他脸色,“就跟陈敏一样。” 萧正则便笑了起来,道:“真嚣张啊,暗狱侯府随意闯入,任何人都敢杀。” 江烟萝轻声道:“您需要属下做什么?” “且不急,起码再等七天。” “七天之后呢?” “七天之后……”萧正则抬头看向暗沉天空,“该死的鬼,就该下阴曹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冬雷 民间有俗语:“冬雷震动,万物不成,虫不藏,常兵起。” 十月廿九这一日正值小雪,轰隆震响,阴雨成行。 这阵雷来得突然,雨也下得令人猝不及防,街上行人步履匆匆,货郎小贩们顶风冒雨地收摊。街边杂货铺子门前,有上了年纪的老者抽着旱烟坐在屋檐下,黢黑粗糙的脸上布满皱纹,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喃喃道:“秋后打雷,遍地是贼……冬雷不藏,兵起国伤……这日子,难过哟。” 妇人忙着收衣裳,男人端着粟米粥大口吃喝,垂髫稚子绕柱嬉闹,谁也没留心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在说什么。 “劳驾,拿包针线。” 一位年轻男客站在门外,风雨突然大作,使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 男人手里的粥还剩下半碗,妇人将手里的衣裳胡乱往柜台上一放,弯腰从底下取了针线包出来,就着一线将昏未暗的天光,忍不住多看了客人两眼。 素白伞面压得很低,她只能依稀看见小半张清瘦苍白的脸。 男人少有会做针线活儿的,何况他如此年轻,瞧着也不似娶了亲。 这些念头只在妇人心间盘旋了片刻,她见客人站在门外不进来,便主动上前将针线包递出去,接过对方给的铜钱,目光不经意落在了那截露出来的手腕上,发现袖口像是被什么利器割裂了,可没等她细看,那只手便收了回去。 一如来时那样,客人悄无声息地走了。 看来是要补衣裳。妇人心里想着,这才发现门口的老者已许久不作声了,一双浑浊的眼睛瞪得很大,直勾勾地望着客人远去的方向,手里粗制劣造的旱烟杆子几乎要被他捏断。 男人喝完了粥,坐在板凳上逗儿子,妇人只好走出门去,弯腰在老者耳畔道:“爹,雨落大了,该坐进来咯!” “血……” 干裂的嘴唇颤抖了好几下,老者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字。 妇人一愣,只见老者将烟杆抵在了左手小臂上,神色惶恐地道:“他手上这里,有血!我瞧见了,这么长!血滴在——”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望着门前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青石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针线除了缝补衣裳,还能做些什么? 昭衍怀里揣着针线包,手持天罗伞走在漫天风雨中,不多时便路过了庆安侯府。 再过三天,便是庆安侯萧胜云的头七。 他没有走近,素白伞面往上一移,双眸远远望着侯府门前挂起的白灯笼,唇角轻轻扬起。 庆云侯府内,亦有人这样笑着。 老侯爷去得突然,丧讯早早传了出去,京里但凡与庆安侯府有点瓜葛的人家都听闻了讣告,宫中也派了人来,想来到了头七那日,场面必然不小。 众所皆知,庆安侯府是萧太后的娘家,萧胜云生前又贵为侯爵,丧仪自当由礼部来主持。因着右侍郎陈敏卷入大案暴死一事,礼部上下正是人人自危之际,猝然接下这烫手山芋当真叫苦不迭,何况这些官员们最是消息灵通,萧正风被撤职的消息虽未大肆宣扬,但在许多人那儿都不是秘密。萧胜云这一去,在皇帝正式下旨让萧正风袭爵之前,庆安侯府里没有一个身份尊贵的当家人,怎样筹备礼制、以何姿态迎来送往……这些琐碎礼事恰恰是眼下最令人头疼的问题。 少夫人张氏在这短短几天里叹过的气比前半生加起来还要多,萧正风那天晚上亲自用刑拷问了那名婢女,不知得到了怎样的结果,这三天来成日关在屋里不见人,只有他的一名心腹出入过几次,似这等人一生只为一个主子忠心,哪怕面对张氏,对方也是闭口不言的。 她没再见过那名婢女,不知人是死了还是被押去何处苟延残喘,侯府里也将所有炭盆撤去,宁可受些冷也不愿在这节骨眼上触萧正风的霉头。 张家与萧家有亲,自是早早来人帮忙了,张氏悄悄从娘那儿得了一封信,细看是祖父的亲笔,信里的意思很清楚,是让她为自己和儿女早做打算。 为何要打算,又如何打算? 张氏心里跟明镜一样,可她不敢回信,更不敢让这封信露到萧正风面前去,阅后即焚,却不知信上一字一句早已被人誊写下来,秘密送到了萧正风手里。 这四天来,萧正风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世人常言“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萧正风以前是不信邪的,如今尝到苦楚却不得不信了。他像一只怕见光的老鼠,孤零零蜷缩在阴暗封闭的房间里,浑不见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脑子也如同裂成了好几瓣,无数念头冲撞不休,使他日夜难安,灵魂依稀浮在肉体表面,化为一道看不见的枷锁,他整个人下沉了。 张尚书写给孙女的这封信很短,萧正风一眼就能看完,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冷笑,满是嘲讽和狠戾。 “都说人走茶凉……”他抬头看向对面的人,“我这还没走呢,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要泼茶了,还是我亲岳家。” 如同上次那样,陈朔坐在内间茶桌旁,这封誊写信正是他给的手礼,萧正风固然疑心极重,但他不认为陈朔会以这样拙劣的手段造假诓骗自己,毕竟他与爷丈人沆瀣一气许多年,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位吏部天官顺风张帆的本事。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多年下来利害勾连极为紧密,哪怕萧正风如今跌落泥沼,张尚书也不会冒着巨大风险舍弃他。 除非这老狐狸嗅到了某种极为不妙的味道,认定他这一跌就再也扶不起来了。 对此,萧正风竟不觉意外。 萧正则将他撤职禁足,不仅用了听雨阁铁令,还请动了太后密旨,哪怕侯府里出了这样大的事,萧正风也一步踏不出侯府大门。 好在他手底下不是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这四天里,他三次向萧太后上书,说的都是同一件事——请求萧太后在萧胜云头七日出宫回府,送亲兄最后一程,尽手足之情,表君臣之恩。 虽说大靖礼制不如前朝繁琐严苛,萧太后与庆安侯又是至亲兄妹,如此算是人之常情,但天家是君而君臣有别,岂有君为臣悼之礼? 萧正风胆敢提出这个请求,一是萧太后临朝称制二十五载,早已权倾朝野,为弄权立威而僭越礼制之事她不是没做过,满朝文武正为前段时间的风波提心吊胆,量士大夫们也不敢多言;二是萧胜云这一死,萧正风理应袭爵,从此名正言顺地成为庆安侯府当家人,拿回自己应得的权力。 本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对眼下的萧正风而言,俱是前途未卜。 廿五当晚,他亲耳听到那遍体鳞伤的婢女吐露真相,她死也不肯认下杀害老侯爷的大罪,可她的确是萧正则手底下的人。 丧父之痛固然令萧正风怒恨高燃,可他没有昏头,萧正则的确有可能杀害自己的父亲,但不止他一个人有,前不久突然找上自己的郞铎和陈朔亦然。 京城是一滩浑水,养不出干干净净的鱼儿,这两个家伙都心怀不轨,前者想要利用萧正风暗中积攒的势力发动一场大乱,后者则不甘自己苦心经营数十年的一切都为姑射仙做了嫁衣,是以萧正风处境越艰难,他们越容易达成目的。 身为皇亲国戚,萧正风的身家性命都与大靖休戚相关,他或许会为陈朔的条件动心,但绝不肯与郞铎有任何实质合作,除非万不得已。 因此,郞铎同样有杀害萧胜云、嫁祸萧正则的动机。 萧正风想要真相,却不相信从任何人口中得到的答案,于是他向萧太后上书请求素服临吊,以这样逾越的要求试探萧太后的态度。 只要萧太后答应下来,于头七之日亲至庆安侯府,当面保证他会依制袭爵的事实,文武百官都将知道萧氏荣宠如昔,那些心思浮动的萧家人也将安分下来。 然而,两次上书,两次石沉大海,萧正风的心也飞快下坠,到了第三次,他不仅重书奏请,还令心腹带上了那支紫玉簪。 萧太后或许已懒得看他的上书,但她不会认不出这支簪子。 这一次,萧正风终于得到了回应,却是永安帝将在头七日辍朝,亲自前来吊唁庆安侯。 君主悼臣,纵观古今并非绝无仅有,况且庆安侯萧胜云不仅是臣,更是国舅。 这事在礼制上或许难免微词,但一定小于太后出宫引发的争议,已经是萧太后能给予的最大让步,放在谁家都是无上恩荣。 可萧正风只觉如堕冰窟。 永安元年至今已有二十五年,京里这些权贵哪个不是心里有数的人?先帝是九五至尊,今上这个皇帝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萧正风地位不稳的当下,一个傀儡的作态根本无法帮他安抚人心,这样模棱的态度只会让人生出更多猜忌。 “……我不明白,萧家风光不再对她有何好处,值得她这样力挺萧正则?” 当着陈朔的面,萧正风事到如今也不再藏着掖着,他将信纸丢进小香炉里,眼看着纸张焚烧成灰,阴郁如水的眼底也好似被点燃了一样。 陈朔道:“今时不比往日,太后娘娘只是在为日后做打算罢了。” 萧正风皱起眉:“你说什么?” “以世子之见,萧家能有今日风光,根本究竟为何?”不等萧正风回应,陈朔又从容道,“恕卑职冒犯,萧家能翻云覆雨二十五载,除了太后娘娘与家族同气连枝,更得仰赖当今陛下。” 永安帝是傀儡不假,但有了这个傀儡,萧太后才能镇压无数阻力,强势掌控朝纲。 “这次建王父子阴谋败露,一些顽固朝臣与宗亲们的企图也随之落空,看上去是太后娘娘和萧家赢得所有,但世子扪心自问,一切难道就此终止?” 不过暂时偃旗息鼓,待日后时机再临卷土重来。 “此番风波给太后娘娘提了个醒,当今陛下已年过而立,偏偏有女无子,一朝未定储君则国本不稳,万一……”陈朔顿了片刻,眼中仿佛凝了一层血光,“世系转移,古已有之。” 永安帝没有子嗣,一旦他驾崩或是退位,皇位就要落在同宗亲王那里,除非萧太后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赌上整个萧家的全部底蕴,搏一个篡权夺位。 萧家已是百尺竿头,进退两难。既如此,举棋不定之前必得按兵不动,韬光养晦就成了最明智的选择。 “萧家内部如何看待世子与萧阁主之争,不必外人置喙,世子心中最为明了。”陈朔意有所指地道,“关键在于,太后娘娘属意将来由谁掌控萧家?” 萧太后,他的好姑母,始终是站在萧正则那边,从未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张尚书的这封信就是佐证。 “萧正则,庶子尔尔……” 是了,萧胜云与萧正风父子一日尚在,萧正则就一日不配做萧家名正言顺的主人。 因此萧胜云死得不明不白,萧正风也落到了这一田地。 他也不是不清楚,所以才会送上那支紫玉簪,只要萧太后肯回心转意,他甚至可以不追究从前种种,当做自己一无所知。 如今看来,他的孤注一掷只换来了催命符。 永安帝无子,恐将世系转移,而萧正风若是暴死,他尚不知事的孩子就是另一个“永安帝”。 萧正风缓缓抬头,目光森冷地看着陈朔:“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 “不止如此。”陈朔眼里难得带上了一丝怜悯,“想来世子也知道,姑射仙同玉无瑕之间有过数年合作,此二人皆狡诈如狐,实是貌合心离,故而姑射仙早在几年前就叮嘱卑职暗中搜罗玉无瑕的把柄,其中有一件事——” 六年前,锁骨菩萨玉无瑕入听雨阁惊风楼。 不久,庆安侯萧胜云新纳美妾,中风瘫痪。 “那名美妾是被您在盛怒之下亲自打死的,连尸体都拖去乱葬岗喂狗,但您有所不知……此女原本出自慈宁宫,后被送去了玉无瑕那里改换容貌。” 天下肖似之人并非没有,但哪有这么多巧合? 就在这刹那间,萧正风的脑海中掀起了一片狂风暴雨,他眼里的血丝几乎凝结成块,放在膝上的手紧攥成拳,根根青筋在他额角突起,仿佛扭动的蛇。 陈朔为自己添了一盏茶,耐心啜饮。 好半晌,他终于得到了今日最满意的回答—— “通知郞铎,那件事我应了。” 窗外又炸响了一声雷。 天昏雨密,雷声阵阵,这场雨已下了半日有余,仍没有停歇的架势,以至于夜幕未临,街上已是罕有人迹。 大雨中,昭衍的身形变得影影绰绰,他一手擎着伞,不急不慢地回到了平安坊,却是向着东北角的惊风楼去。 自打四明馆风波后,玉无瑕便被软禁在惊风楼主院里,副手之一的杜允之同样深陷泥沼,另一个副手兰姑虽暂免了牢狱之灾,但其遭到杜允之的指控,眼下也被暂时调往别处。如此一来,惊风楼已是群龙无首,由萧正则亲自接管一应事宜,几个管事的都奉命暂驻总坛,又各自带走了相关交接人,使得这厢冷清了许多。 此时,一队出身总坛的地支暗卫顶风冒雨守在主院外,他们奉萧正则的命令看管玉无瑕,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出入。 昭衍没有靠近他们,而是在即将被对方发现之前错步绕路,来到百步之外的牌楼下面。秋娘正在这里窥视,像是一个无声的幽灵,灰扑扑的衣裳,不起眼的身形容貌,连气息都收敛近无,整个人如寄生在石牌楼下的一簇老藤。 乍见昭衍,她眉头皱了皱,见周遭无人注意,这才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打着手势询问他的来意。 伞面轻移,昭衍的脸色异常苍白,只听他道:“阿萝那边遇上了麻烦,请秋前辈回去一趟。” 闻言,秋娘眉头皱得更紧,目光越过他朝前方看去,昭衍明白她顾虑为何,遂道:“阿萝心里有数,前辈勿忧,随我快去快回便是。” 他这样劝说,秋娘总算点了头,趁着没被人发现,两人抄了条偏僻暗径快步往惊风楼走去。 雨势越来越大,北地冬日里实在难见这样的雷雨天。 秋娘身上未着蓑衣,手边也没备伞,于是走在了昭衍右侧,听着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伞面上,起初不觉有异,等到走过了一段路,忽有一道雨线淌进了后脖颈,令她浑身一凉。 抬头,原来是一侧飞檐上的雨水倾注下来,渗透了伞面缝隙。 这实在是件很常见的事,哪怕手里撑着最好的油毡大伞,也受不住这样多的雨水泼洒。 只不过,天蚕丝织就的天罗伞,刀枪不入水火难侵,竟会防不住一场大雨吗? 这个念头猛然划过心尖,秋娘脚步骤停,昭衍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眼看就要转身。 秋娘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直刺对方持伞的左手。与此同时,昭衍右手飞快在胸前一抹,点点寒芒自指间暴射而出,穿风透雨,飞射秋娘面门!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临吊 冬月初二,好晴天,大风日。 三天前那场冬雷雨下了整日彻夜,非但内城低洼地污水横流,外城的护城河也涨高了水面,万幸老天打过一鼾便收去神通,河水总算没有漫出来。只是这城里多处污浊不堪,道路也泥泞难行,百姓们怨声载道,官吏们亦是叫苦不迭。 雨停后,府衙差役便率人四处清理狼藉,可这京城实在太大,人手难免不足,必得分出个轻重缓急来,哪怕不顾穷困百姓的温饱工活,也得紧着达官贵人们的出入通行,如此不眠不休收拾了两天两夜,总算没耽误庆安侯的头七。 这日辰时,永安帝自正南门出宫,提早得知消息的百官已在门外跪迎,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驰往庆安侯府。 白纸灯笼门前挂,招魂灵幡随风动。 萧正风一身缟素孝衣,面上少见哀戚之色,他掐着时辰到了大门外候着,见到御车的影子便侧身向北而立。殡礼丧祝乃礼部所遣,当即上前为君王祭过门神,这才迎接圣驾进府门。 臣丧君哀虽是莫大恩荣,但其礼仪极为繁琐,从正大门一路往内,门窗都被白纸仔细糊住,一点奢美雕饰也不露外,孝棚高高支起,灵堂也布置好了。然而,庆安侯府本是功勋起家,三代世袭罔替下来,哪怕家中出了个太后娘娘,府邸还遵照原制未有扩建,于是永安帝屏退了百官簇拥,只带着以吏部尚书为首的几名重臣和四个御前带刀侍卫进入内院,将其余官员连同侍卫队都留在了外院里。 灵堂设在瑞庆堂偏厅,占地不大,但也不小。 萧胜云身为侯爵,又是皇亲国戚,永安帝于小殓日便赐下了玉衣锦衾为其裹尸,其殓容完好,衣着考究,覆被躺在床上时几与生前一样,令永安帝与几位重臣得以细视遗容,依稀想起六年前庆安侯年壮意高的模样,再见亡者发白面苍,竟有不敢辨认之惑。 北地高门大户素以头七大殓为礼,尸身将于今日吉时入棺,偏生冬月初二是壬午日,大殓取巳、未两个时辰,皇家车队至此已过正午,离未时正还需等待个把时辰。 萧正则同样一身素服,向永安帝行过一礼便退回灵堂下,目光似不经意地从这些人身上飞快扫过,忽然瞧见了一道倩影。 清和郡主殷令仪竟也来了。 四明馆那场风波令建王父子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也吓破了宗亲们的胆,自萧太后重回朝堂,他们便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故而今日庆安侯府头七大殓,宗亲与外戚又是沾亲带故,即便他们满心不愿,也不得不派个人随驾前来以表姿态,只是萧正则万万没想到,这人会是殷令仪。 她缠绵病榻已久,本就弱柳扶风的身子愈发消瘦,即便解了要命的剧毒,这短短几日工夫也不够恢复元气。然而,萧正则密令江烟萝对她用了些特殊手段,让殷令仪今日不必旁人搀扶便可行动自如,面上不施粉黛而唇颊红目有神,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使某些传言未曾宣扬已不攻自破。 察觉到萧正则的目光,殷令仪转过头来,对他轻轻颔首。 四目甫一相对,萧正则即将目光错开,他面上不露声色,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殷令仪今日现身人前,并非平南王府与庆安侯府有何深交,而是她不得不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是在皇宫大内,殷令仪毒发垂危两月余,萧太后也为其遮掩至今,彼此间要说化干戈为玉帛,那不啻痴人说梦,但在当今这般局势下,南北关系若急剧恶化,伤的是国朝根基,害的是社稷子民。 萧正则自诩刽子手,也不做那猫哭耗子假慈悲之事,只轻声吩咐了管家几句,使其唤来了一个婢女。 不同于那些伺候老侯爷的莺莺燕燕,这婢女穿着身乏善可陈的素衣麻裙,相貌也只能算是清秀。她被管家从侧阶带进来,悄然绕过了人群,来到静立末位的殷令仪身边小心照看。 耳畔突然响起了一声冷笑,很轻,只有萧正则能听见。 他侧头看去,萧正风依旧目不斜视地往火盆里添纸钱,少夫人张氏抱着小儿站在灵位之下,满面愁容怎么也掩盖不住。 “娘……娘,祖父、祖父怎么不起来,他睡了好些天了……” 圣驾当前,没人理一个小儿含糊不清的胡言,素来疼爱曾外孙的张尚书更是双眉微皱,朝孙女使了个眼色,稚子仍是抽噎,亲娘也哄不了他。眼看这小孩儿就要哭闹起来,一只手忽然伸到他面前,拇、食、中三指轻旋若绽,只一下便晃花了孩子眼,可不等他伸手去捉,一道柔和气劲便从指间弹出,正中小儿睡穴,他一声也未吭,带着点笑意睡倒在张氏怀里。 “带烨儿去后院歇着。”萧正则对张氏低声道,“这厢等下大殓,孩子还小,当心惊了魂。” 这灵堂内有不少人,上至皇帝下至宗亲朝臣,另有几位萧家族老在侧,哪怕张氏是个深宅妇人,也察觉到堂中气氛异常僵冷,闻言迟疑着朝萧正风投去一眼。 萧正风冷声道:“你且去。” 张氏如蒙大赦,忙抱着孩子告罪去了后堂,永安帝察觉到这厢动静,只是百无聊赖地转回头去,也不知他昨晚做过什么,眼下挂着青黑,瞧着有些虚浮犯困。 “拈花指这样的上乘武功,竟被你拿来糊弄小儿。” 兄弟俩并肩而立,萧正风声音虽轻,语气里却带着浓浓讥讽:“你待我儿,倒是颇为上心。” 萧正则淡淡道:“华容去后,我立誓不续弦、不纳妾,更不会留有后代。” 他本意是说庆安侯府萧家日后不会再有大房二房之分,萧正风的儿子会是这府邸和爵位的唯一继承人,但这话落在萧正风耳中,登时变了味道。 然而,萧正风没有发作,估摸着时辰快到了,他抬步走向永安帝,恭恭敬敬地道:“今日,陛下素服临吊,臣感激涕零。” 他长拜一礼,永安帝却是神色恹恹,按了按额心才道:“平身,庆安侯他……嗯,庆安侯当年为朝廷鞠躬尽瘁,又是朕的舅父,礼法不外乎情理,合该如此。” 这话说得散漫至极,全不似一国之君应有的模样,在场几位大臣都忍不住皱了下眉,殷令仪更是轻咳了两声,面颊上那点病态酡红也消退不少,显露出几分青白色来,好在她身边那名婢女着实机灵,一手递上巾帕,一手轻拍她的背脊帮忙顺气。 与这些人不同,一旁的几位萧家族老皆面露喜色,想到眼下正处灵堂之内,又忙不迭转喜为悲,装出满面哀情。 萧正风继续道:“臣于七日前向礼部报丁忧,却是至今未得批复,敢问陛下缘由。” 所谓丁忧,指的是父母死后子女应遵守礼制守孝三年,在任者亦得去官离职。至于三年守孝期满后,官员也不一定能够复职,还得看君王之意和吏部任命。 萧正风是庆安侯世子,如今萧胜云既去,他理应袭爵,纵使丁忧也不会被褫夺爵位。然而,他已经被撤除了在听雨阁的职位,就算袭爵也手无实权,倘使再丁忧三年,其中变数必定难料,今后怕是再无起复之机。 见他当面问圣,在场诸人皆变了脸色,个个屏息凝神以待,却听永安帝道:“国朝以孝治天下,为人子者自当以孝为先,只是当下忧患四起,朝廷正值用人之际……” 众人精神一震,这显然是要夺情的意思了。 与丁忧相对,夺情是指君上为国家夺去臣子孝亲之情,下手谕使其留官在任而不必去职守孝,于当下的萧正风而言无异于天降甘霖。 可没等他心中大石落地,耳中就炸开了一道霹雳—— 永安帝确有夺情之意,却不是对他下诏,而是特准萧正则为伯父守孝至四七,后素服办公,避喜事庆典,一应职务照旧。 一者丁忧,守孝三年前途难算;一者夺情,扫清障碍步步高升。 圣心所向,显而易见。 一时间,不仅是张尚书为首的几位朝臣,连萧家的族老们都变了脸色,纷纷用自以为隐晦的目光在萧家兄弟之间来回打量。 火盆里的纸钱尚未焚烧殆尽,灵位下的萧正风已从头冷到了脚。 “臣,谢主隆恩。” 丧祝高声道:“未时到!” 萧正风如梦初醒,沉默着走出灵堂,直至中庭站定,其他人也鱼贯而出,依照礼法只留下永安帝与一名带刀侍卫在内抚尸而哭,旁人不可窥视。 白纸木门“吱呀”一声合拢,几将内外隔绝。 “快,给朕取丹药来!” 屋里没了外人,永安帝强撑起来的风仪顿时泄了,侍卫忙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个丹药瓶,从中倒出三颗红丸,侍奉君王和水吞服下去。约莫两息过后,永安帝脸上涌起一抹异样的潮红,身躯随之一震,眼下的青黑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抹了个干净,整个人的精神头都好了起来。 侍卫小声提醒道:“陛下,外面还等着呢。” “老残废的尸体有什么好摸的?” 哪怕躺在那边的死者是亲母舅,永安帝面上也满是嫌恶之色,他只想在宫里与美人玩乐、同僧道修仙,若非太后强势相迫,哪会来这里触霉头? 既无外人在场,永安帝也不再装模作样,指使侍卫道:“你过去摸两下子,就算代朕尽心意了。” 侍卫常年侍奉永安帝,早知这皇帝的荒唐,纵使心有微词也不敢违抗命令,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床前,隔着锦被伸手抚向尸身胸口。 “扑哧——” 灵堂内突兀传出一声怪响,似有利器刺破某物,永安帝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冷不丁听到这声音,没等他反应过来,鼻尖先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一把匕首刺穿锦被,将侍卫的手掌从中贯穿,他来不及拔刀,更未能出声示警,那躺在床上的“尸体”便翻身而起,将侍卫反压下去,匕首顺势割开了他的喉咙,鲜血登时飞溅到垂落的白幡上! 永安帝脸色大变,整个人一下从椅子上站起,张口就要喊人救驾,不料脖颈一凉,却是一个人从屏风后闪身而出,永安帝这一退正好与他撞个正着,刀刃紧紧贴上颈侧,只需轻轻一动就能见血! “陛下,请噤声。” 冰凉刀锋压在颈脉上,陌生人的吐息近在咫尺,恐惧犹如排山倒海,永安帝刚吃下去的丹药都在此刻化成冷汗冒了出来,他面如土色,强装镇定地道:“大胆刺客竟敢在此行凶,你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庆安侯府的灵堂。”刺客轻笑了一声,“不说府邸外的一支禁卫军,单说这扇门外就有不下三十名朝廷重臣,听雨阁的萧阁主亦在其中。” 这句话带给了永安帝些许底气,他咬紧牙关道:“你既然知晓,就该知道此举不啻……” 他没能把话说完,眼睁睁看着那杀死了侍卫的“尸体”握着带血匕首朝自己走过来,望着那张殓容死人脸,几乎疑为诈尸,顿时浑身发寒。 万幸这世上没有鬼神,诈尸更是无稽之谈。 老侯爷萧胜云瘫痪多年,这具“尸体”却是行走自然,只见其来到永安帝面前,口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分明是个壮年男子,说的并非汉话,而是乌勒语。 永安帝听不明白,挟持他的刺客倒是听懂了。 刺客道:“杀不得。” 永安帝心头一松,又听他道:“且等个一时半刻。” “你、你们——” 生死攸关之时,哪怕贵为天子也不能免俗,永安帝的色厉内荏终是没发继续维持下去,他颤声道:“你们究竟想要什么?朕、朕是皇上,朕什么都能给你们……” “尸体”显然听得懂汉话,当即面露喜色,可不等永安帝松口气,颈上便传来刺痛,竟是匕首划破了皮肉,在他脖颈上留下了一道长约两寸的口子,尽管很浅,但显然将永安帝吓得不清,衣袍下的身躯抖似筛糠。 刺客道:“既然如此,我要萧阁主的项上人头,皇上能给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谁的人头都——” 永安帝的声音戛然而止。 此时,房门恰好被人敲响,外面传来丧祝的声音,是提醒时辰到了,问陛下是否准许众人回屋继续大殓。 死不瞑目的尸体仰躺在床上,本该躺在那里的“尸体”已悄无声息矮身潜至门前,手中匕首映着血光,准备着接下来的雷霆一击。 永安帝毫不怀疑,只要房门一开,首先踏进来的那个人势必会被刺个透心凉。 刺客在他耳边轻声道:“让平南王女一个人进来。” 灵堂内静默了片刻。 “清、清和郡主,先进来!” 门外传来短暂的议论声,显然众人都为永安帝突然的宣见感到意外,这显然与丧礼不合。 不多时,殷令仪的声音传了进来:“清和遵旨。” 房门应声被人从外推开,一截素锦裙摆荡过门槛,隐约露出半只白缎宫鞋。 纵观今日来客,唯有清和郡主殷令仪一人如此穿着。 蛰伏门后的“尸体”眼中凶光一闪,如一只猎豹般欺身而上,匕首化作一道寒芒直取来人胸膛! 第二百五十章 冥杀 君王在堂诉哀,臣下须得出门等候,直至堂中传令,丧主方可返回续殓。 灵堂大门缓缓合拢,众人皆入中庭,虽是成群而立,但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萧氏兄弟身上,自以为探究隐晦,尽显心思各异。 萧正风朝灵堂方向跪拜,对这些人的言行置若罔闻,萧正则面上也无丝毫得色,冷厉如刀的目光飞掠而过,凡与他对视之人莫不胆战心惊,忙转身垂首作肃穆状。 殷令仪被小婢女扶着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见此情形不由暗叹。 三拜之后,萧正风起身同萧正风站至一处,令人心悸的沉默只维持了片刻,他便轻声道:“恭喜。” 萧正则目不斜视,淡淡道:“大悲之日,喜从何来?” “我们父子大悲,于你不正是大喜?”萧正风嗤道,“上头准我丁忧却许你夺情,太后娘娘的意思不言而喻,朝堂上这些人最会见风使舵,连我的好岳家都恨不能将我踹出十万八千里外呢。” “不至于此。”萧正则道,“你只是没了实职,但还是庆安侯府的嫡出继承人,待叔父百日祭后,袭爵之事就该提上日程了。” 闻言,萧正风只是无声冷笑。 爵位固好,但当今天下已非高祖之时,三代帝王对勋贵似亲实疏,公爵之下早就不复当年光景,何况萧氏是武将世家,近些年来将门势衰,区区一个庆安侯的爵位可比不得手握生杀予夺之实权。 再者说,他可不觉得自己还能安安稳稳活到百日之后。 萧正风忽地道:“你当年为什么不死在北疆战场上呢?” 这句话很轻,却带着无比沉重的怨毒,萧正则听了只是默然。 庭中诸人等待时,丧祝背靠东墙面向南方而立,手里的一炷细香已燃烧尽半,灵堂大门仍是紧闭未开,这令他微微皱了下眉,恐延误了大殓吉时,只好上前叩门道:“陛下,殓时将至,万请节哀。” 屋里一片寂静,正当丧祝再要出声之际,永安帝的声音传了出来:“清和郡主先进来。” “这……” 不仅是丧祝,其他人也听见了这声古怪命令,顿时面面相觑起来,顾不得避嫌礼数,纷纷朝殷令仪看去。 殷令仪亦是吃惊,秀眉微微一蹙,可她不好违抗皇令,遂出声应道:“清和遵旨。” 众人让出道路来,小婢女托着殷令仪的手向前走去,灵堂大门是没有上锁的,轻易便可推开。 恰有阴风起,素月裙摆先人一步飘进了屋里,踏过门槛的右脚也将要落地。 同时传来的还有一股血腥味。 后方的萧正则脸色陡变:“小心!” 话刚出口,他已脚下点地,奔雷似的疾冲向前,可一道寒光已如闪电破云般从门后射出,自下而上朝殷令仪当胸刺来! 快、准、狠! 凶手只求一刀毙命! 萧正则才到殷令仪身后,这一刀已逼至殷令仪胸前,眼看她就要被刺心而死,右手边的小婢女倏然一动,闪身挡在了殷令仪前方,左手屈肘向后一撞,殷令仪便被推进萧正则怀里,右手翻转向前一抓,死死抓住了那只持刀行凶的手臂! “噗嗤”一声,刀锋入肉,鲜血溅在了殷令仪脸上! 好在这婢女生得瘦小,本是冲着殷令仪心口去的这一刀只穿透了她左边肩膀,而这搏命争得的一合之机,已足够萧正则腾出手来。 凶手一刀未成,来不及挣脱桎梏抽身后退,一只手已落在了他的头上,只听“咔嚓”一声响,这颗脑袋转了半圈,身体也随之摇晃起来,就这样面朝下仰倒在了地上。 从凶手出刀,到萧正则出手,前后不过片刻之间。 直到殷令仪踉跄退回中庭,人们看清了飞溅在她脸上的点点猩红,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年迈如张尚书等老臣神色巨变,其余人亦魂飞天外! “来人!有刺客——” 丧祝已吓得瘫倒在地,萧正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几名侍卫紧随其后,而萧正则已抢步进了灵堂。 烛火扑灭,血溅白幡,一具尸体仰卧在灵床之上,右掌贯穿伤鲜血淋漓,喉间皮开肉绽几可见骨! 他是御前带刀侍卫,却在死前连拔刀出鞘也未能做到,可见凶手出刀之快、下手之狠! 永安帝已不见了踪影。 诸臣也冲进灵堂来,见此情形无不木立当场。 侍卫们迅速搜遍灵堂,发现后方一扇窗户大开,想来刺客不只一人,其同党已趁门前大乱之际掳走永安帝逃离了这里。 有人看清楚了门口那具尸体的容貌,整张脸霎时惨白,惊恐叫道:“诈、诈尸了!” 尸体身着殓服,赫然是老侯爷萧胜云的模样,堂中登时一片哗然,可不等几位大臣疾言厉色,萧正则已俯下身去,手指往尸体下颌、耳后两处摸索了片刻,当众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脸皮来。 “这……这是易容面具?” 不仅如此,萧正则还动作利落地扯下了一大把花白头发,露出底下有别于中原人的褐色半长卷发来,竟是个三十出头的壮年异族男子,用了精妙非常的易容术,又藏身于厚重锦衾之下,呼吸心跳收敛近无,仿佛一个真正的死人,难怪能骗过在场诸多耳目。 张尚书看清楚了尸体形貌,脱口而出道:“是乌勒人!”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俱是骇然,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急道:“乌勒使臣郞铎正好今日离京!” 郞铎离京,挑在了庆安侯头七、永安帝素服临吊的这一日,偏偏在此节骨眼上出了刺杀掳掠之事,凶手还是个乌勒人。 似这等江湖勾当,朝官们的确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能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在场没有一个是蠢人,如张尚书这般位高权重的知情者当即想到了近日来种种风波,恐怕是乌勒当真兴兵犯边在即,郞铎奉命在京城拖延时机,眼看着自己离京在即,于是乎一不做二不休,想要借此机会对大靖皇帝下手,制造一场震动京师、波及天下的大混乱。 有人厉声道:“萧正风,你胆敢勾结乌勒人做局谋害陛下!” 他话音未落,萧正风冰冷锐利的目光已刺了过来,使人背脊发寒,又不敢在这关头露了怯,梗着脖子与之对视。 “皇亲国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比诸位更担忧陛下安危,你如此出言污蔑于我,究竟是何居心?” 众人呼吸一滞,萧正风此言虽不中听倒也切实,张尚书念及两家姻亲,亦出言道:“眼下不是争吵的时候,速命人前往鸿胪寺,再遣快马奔至城门严令封查,决不可让一只苍蝇飞出京师,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陛下!” 三名带刀侍卫应声,却听萧正则道:“慢着!” 他站起身来,冷郁目光一扫四周,扯下自己的腰牌抛给那名负伤婢女,道:“传本座铁令,即刻封锁侯府,任何人不得出入!” 那婢女半身染血,仍是毫不迟疑地接令离开,众人想到她方才为殷令仪挡刀时的模样,显然此女也是听雨阁的人。 “事发不久,刺客来不及逃出侯府。”萧正则道,“圣驾今日亲临大殓,我调动了一支精锐人手蛰伏在外随时听令,若是刺客挟持陛下翻出院墙,势必会有信号传来。既然如此,人还在府中,只等我们自乱阵脚,他才能有机可乘。” 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朝官们对听雨阁都是畏大于敬,更有甚者暗中口诛笔伐,但在今日此时,连平日里最不喜听雨阁鹰犬的几位清流也是心头一松。 可不等这一口气彻底松出来,外面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仿佛晴天霹雳骤然炸开,霎时地动天摇,轰隆震耳,灵堂内摆件翻倒,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耳鼓几被震破,好几个文官已双脚一软跪倒下去,浑身瑟瑟发抖。 是火雷。 萧正则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疾步往灵堂外走,迎面撞上一个慌慌张张的护院,只听这人大声叫道:“炸了!外、外院大厨房,整个塌了!” 他一边叫嚷着,一边伸手遥指某处,只见那边烟尘滚滚,有火焰冲天而起,无数碎瓦断木随之乱飞。 当下是未时,厨下正忙活着筹备白宴,寻常火雷爆炸没有这样大的威力,恐怕是有人动了禁品,并将其投入了灶火中。 大厨房里面那些人,恐怕都已经完了。 最令人感到恐怖的是,谁也不知幕后黑手究竟在侯府内藏匿了多少火雷,这些东西或许下一刻就会在他们身边炸开,将所有人都送上天。 对方完全可以这样做,为什么先挑无关紧要的大厨房下手? 萧正则神情冷峻,他转身看向堂内,众人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也明白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冲出灵堂,回到中庭仍不罢休,只想要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就是对方想要的结果。 今日圣驾亲临,庆安侯府内外都有禁军暗卫严防死守,刺客要想带着永安帝顺利逃走,无异于痴人说梦,除非……让他们主动将这张天罗地网撕开口子。 生死关头,人的一切反应全凭本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有人互相搀扶,有人你推我搡,有人呆若木鸡,更有人即将跑出院门。 “咻——” 一道白芒乍现,奔跑中的人猝然摔了个头破血流,回头看去原是一根银簪子穿透衣摆钉入地砖,这才将自个儿绊倒。惊恐之下,这人正要破口大骂,第二根银簪破空而至,擦着他的脖颈过去,深深没入墙中。 簪子是殷令仪的,却不是由她出手。 殷令仪抬手抚着发髻上仅剩一支的银簪子,怔然看向身边的萧正则,只听其沉声道:“找回陛下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侯府,违者以刺客同党罪名论处,本座有权将之就地正法。” 听雨阁现任阁主萧正则,自出现在众人面前便是一派不温不火的模样,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疾言厉色,可那钉入坚石的两支银簪子却比世上任何一句话都要沉重可怕。 四散欲逃的人群不得不止步原地,他们愤怒,他们恐惧,但他们不敢反驳。 反倒是殷令仪开口道:“若是贼人狗急跳墙,应当如何?” 萧正则看了她一眼,对众人道:“对方既已暴露后手,势必惊动禁卫军,听雨阁的密探暗卫也将尽快扫除府内隐患,请诸位在此安心等候,莫要中了刺客圈套反受其害。” 所有人面面相觑,张尚书皱眉道:“不知你有几成把握?” “十成。”萧正则神色冷肃,一字一顿地道,“在这京城,没有人能逃出听雨阁的搜捕。” “多久?” “两个时辰。” “若有闪失呢?” “自当是君危臣死。”萧正则冷睨众人,“陛下若有个好歹,我愿受千刀万剐,却不知诸位大人是否有忠君死节之心?” 那自然是有的。 谁也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说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殷令仪最是果决,毫不犹豫地坐在了庭中石凳上,对萧正则道:“我就在此静待萧阁主佳音,提刺客人头来见!” 萧正则面上如冰雪般肃杀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下来。 他不复多言,转头对萧正风道:“你随我一同,即刻搜府!” 值此关头,萧正风自无二话,萧正则又点了一名御前侍卫并一名萧家族老,一行四人在众目睽睽下离开了这处庭院。 “你准备从哪里开始搜查?” 走在萧正则身边,萧正风神情严肃地询问详细,他们走得极快,御前侍卫还好,那族老已近花甲之年,平日里养尊处优,疾走几步便要喘息粗重,也不知萧正则为何执意要带上他。 萧正则并不作答,他甚至没有去往瑞庆堂正厅召集府上人手,而是带着这三人穿过长廊往后院走去。 众所周知,后院多为妇孺居处,乃是大户人家不容外客踏足之地,更别说少夫人张氏正在其中休息。见此,萧正风神色一冷,横臂挡在了院门前,咬牙道:“萧正则你没规没矩,往这里来做什么?难不成刺客还能把陛下藏在我夫人院中?” “找不到的。” 木瓦阴影下,萧正则面若凝霜,他漠然看着萧正风,道:“不仅是这里,即便将侯府翻个底朝天,也不能找到刺客和陛下。” 侍卫与族老脸色皆变! 萧正风一愣,旋即怒道:“‘事发不久,刺客来不及逃出侯府’,这话可是你刚才自己说的!萧正则,你是在耍我,还是在耍诸位大臣?事关陛下安危,你好大的胆子!” 话音未落,下方突起劲风,竟是萧正则一脚朝他膝盖踢来! 萧正风大惊,忙侧身闪躲,却忘了自己今已非昨,没了内力支撑的身躯跟不上反应,脚下才挪开半步,膝盖已被踢了个正着,只听一道清脆裂响,腿骨应声而断,当即便是钻心之痛骤然袭来,令他眼前发黑,脚下也要软倒。 然而,萧正风没有倒下,他用左手抓住了门上铜环勉强支身,右手在腰间一抹,竟抽出了一把匕首,随着倾身向前扑去之势,匕首直向萧正则眼窝刺去,刀锋映光泛绿,无疑淬了剧毒! 可惜他终究不够快。 刀尖刺眼之前,萧正则已擒住了萧正风的手腕,脚下再度踢出,这回正中腰腹,使其如断线风筝般向后飞去,连人带门砸进了院里!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身后两人甚至未能回神! “咳咳……” 萧正风吐出一大口鲜血,兀自咳嗽不止,眼看着萧正则踏步而入,他嘶声叫道:“给我动手,杀了他!” 无人应声。 他这才发现,整个院子空空荡荡,安静得令人心悸。 “你想让谁动手?”萧正则走到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萧家的护院,还是……紫电楼里那些死忠于你的人?” 萧正则紧紧握着匕首,他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好使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可他右腿髌骨已碎,动一下都疼得钻心,眼看着是再起不能了。 直到此刻,那族老才如梦初醒,脸色青白地跟进院里,连声道:“正、正则啊,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你有话好说,怎、怎么能对正风下这般重手呢?” 萧正则没有看他,只冷冷盯着萧正风道:“你将灵堂设在瑞庆堂偏厅,是因那里有一道暗门,可以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瑞庆堂,而后趁着外院大乱,这厢未能及时做出应对,刺客便能在内奸帮助下悄无声息地逃出侯府。” 这话出口,族老浑身巨震,侍卫亦脸色一变,立刻拔刀出鞘指向萧正风,却也刻意远离了萧正则,眼中满是惊疑不定。 萧正风吐了口血沫,冷笑道:“野种,你想杀我就杀,左右你觊觎我的位置也不是一年半载了,何必编出这等罪行来诬陷我?” 他凛然不惧,倒让其余两人都忐忑起来,却听萧正则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该进棺材的人是你,你才该死, 你早就该死了!”萧正风厉声道,“你身为听雨阁之主,担负护驾重任,却是百密一疏,在众目睽睽下弄丢了皇上!萧正则,你是何等刚愎自用,敢当众立下两个时辰的生死状,你要是找不回皇上、抓不到刺客,你就罪及凌迟!太后……太后也保不住你,你该死了!” “那倒未必,在下看萧阁主生得眉高眼明人中长,合该是长寿相。” 戏谑话语从身后传来,伴随着房门打开的声音,四个人都看了过去,只见少夫人张氏怀抱幼子脸色惨白地走了出来,她衣发整齐完好,身上不见外伤,连怀里的孩子也没有惊醒,依旧睡得香甜。 在她背后,一身玄衣劲装的昭衍支伞而立,笑容满面。 他这副皮相实在好看,笑起来的时候更俊美风流,本该是令人见之欣喜的模样,那族老却似撞了鬼般惊恐后退,侍卫更是将手里的刀锋转向,浑身紧绷起来。 血。 他面如玉圭,双手也干干净净,却有一缕缕猩红血线沿着伞面流淌下来,染红了那片地砖。 萧正风提前布置在此看守妻儿的四名紫电楼暗卫,早已变成了四个死人,胡乱堆放在墙角灌木丛里,看不清楚尸体模样,却能闻见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昭、衍——” 惊愕过后,莫大的愤怒与恐怖一同席卷上来,萧正风死死盯着这个不速之客,哑声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昭衍“咦”了一声,混不吝般笑了起来:“瞧您这话说的,腿长在我自个儿身上,到哪儿去不得?还是说,您认为我现在应该在哪里?” 萧正风一时语塞,眼里的毒汁却好似要夺眶而出。 “我是来给您送礼的……哦,也不仅是给您,萧阁主见了必定欢喜。” 昭衍抬手一翻,伞上残留的血水都被他甩飞,伞面又恢复了素白如雪,只见他将藏锋挂回背后,转身走向了那片血腥弥漫的灌木丛。 里面有六具尸体,以及……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大活人。 他还活着,却已经在死人堆里吓破了胆。 昭衍将这个人拖了出来,随手丢到前面的空地上,使那张惨白的脸正好对上萧正风的眼睛。 那副有恃无恐的面具终于碎裂了。 “郞铎!” 第二百五十一章 惊涛 冬月初二,寅时三刻。 天未明,夜幽寒。 泼墨似的暗色里,高低错落的楼台影子重叠如画纸上浓淡不一的痕迹,近处是零星灯火闪烁,远方有群山轮廓隐现,万物沉眠长夜,待晨分初醒。 此夜无风或雨,该是近日难得的好天气。 可惜有人未能安寝,亦有人难见天明。 昭衍单手拎着个鼓囊囊的大麻袋,像是黑夜里徘徊人间的孤魂野鬼,悄然无声地穿过密径,敲响了浮云楼主院大门。 “吱呀”一声,院门骤开,残月冷光映红烛,照得那坐在石桌旁的人影犹如置身幽冥。 “回来了。”江烟萝掐灭桌上将尽的香,“比预计的晚了小半个时辰。” “点子扎手。”昭衍随手将麻袋丢到地上,大马金刀的往她对面一坐,血腥味扑面而来,令江烟萝皱了皱鼻子。 一道伤口从他左手腕直开到手肘,皮肉翻卷,鲜血淋漓,若是再深一些,便要伤筋断骨。 江烟萝以指腹轻触两下,问道:“怎么伤的?” “碰见了老对手。”昭衍道,“先前四明馆那场长生宴,我竟也看走了眼,那十八个舞者竟都出身‘野狼’,三班倒的护卫左右,连办这等事也不落下,我一时大意了。” “野狼”随使臣潜入京师,至今已有数月,实在是件令人脊背发凉之事,倘使郞铎胆子再大些,那晚的长生宴便要血流成河。 然而,他不仅没有下令动手,还让杜允之轻易打死了一个“野狼”。 “小不忍则乱大谋,老家伙肯如此忍气吞声,其所图必然惊人。” 江烟萝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轻轻覆在他受伤的小臂上,无数白色细虫从她袖口爬出,飞快钻进了血淋淋的伤口中。昭衍先前目睹过她施展蛊术替萧正则疗伤,亲身体验却是头一回,只觉得伤处一阵麻痒难耐,在血肉间肆意钻动的虫子更使他浑身紧绷,好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怪异感持续了不到一刻钟,待江烟萝抬起手,赫然看见那些蚂蚁似的细虫一半融进了血肉,一半整齐排列在伤口上,用细密微小的口器将伤痕紧紧咬合起来,虫躯也由最开始的乳白色逐渐朝肉色转化,直至与皮肉无异。 肉白骨。 昭衍终于看清了这种蛊虫的真面目,它们不是灵丹妙药,更不是玄奇诡物,而是被江烟萝以秘法精心培养的补肉药虫,只要有它在身,江烟萝便如不死之身,除非……一击斩下她的头颅。 “三天之内,这条手臂不可沾水,也不要有太大动作。”江烟萝叹道,“留疤可就不好看了。” 昭衍不禁笑道:“我一个糙老爷们儿,哪跟小姑娘似的在乎这些?” 江烟萝袅袅婷婷地走向那只大麻袋,里面装的显然是活物,不时在地上扭动挣扎,被她轻轻踢了一脚,登时老实了。 “不打开瞧瞧?” “你又不会以假充真。”江烟萝捋了捋鬓边乱发,“你抓的人,便交给你来处置,回头也好在萧正则面前邀功请赏。” 她如此大方,昭衍也不客套,提醒道:“最迟天亮,剩下那些‘野狼’就该发现情况有变了,当心狗急跳墙。” “这就是我要操心的事情了。” 江烟萝抬头望了眼天色,忽然道:“秋娘那边,至今未有消息传来。” 昭衍知道她在顾虑什么,秋娘于十月廿五那日被派去了惊风楼主院外盯梢,若无紧急事态,约定每隔三日禀报一次。十月廿八当晚,秋娘回来过一趟,彼时昭衍不在场,但看江烟萝后续态度便知一切如常,按理说昨夜又到了约定之时,却是拖延到了现在。 “要不我走一趟?” “再等等。” 这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待到寅时将过,外头终于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今夜霜重,秋娘带着一身凛冽寒气踏入院中,如往常那样冲江烟萝行了礼,将一个纸团放在了石桌上。 江烟萝揉开纸团,忽地展颜道:“动起来了就好。” 闻言,昭衍也凑过去看,只见字条上是几行娟秀字迹,附有简易的惊风楼内部密道图。 “是玉无瑕的手笔。”江烟萝轻笑,“她倒是说到做到,杜允之代她受禁数日,如今过河在即,竟没想着拆桥。” “这些年来杜允之毕竟为你将琅嬛馆打理得井井有条,又被她成功策反,以后还是能派上不小用场的。”顿了下,昭衍又道,“再者说,就算要过河拆桥,也得等安全过了河,倘若先一步失信于他,只怕节外生枝。” 江烟萝将字条收好,看向秋娘道:“如何得来的?” 秋娘指向桌上未动一口的点心,做了个夹塞的手势。 “利用送饭的仆人传递消息,又是在她自个儿地盘上,确实易如反掌。”江烟萝挑眉,“人呢?” 秋娘先是摇头,而后抬手在喉前一抹,虽是静默无声,却有杀气四溢。 这是留不住活口的意思了。 “死士,倒也不出所料……将尸体藏好了,晚些有大用。”江烟萝看向她,“秋姑姑,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该清楚。” 秋娘颔首。 “那就好,你先回去惊风楼,给我继续把人盯紧了。” 说话间,江烟萝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抛过去,脸上难得带上了几分戾气,沉声道:“玉无瑕假借陈朔身份行事,那些轻易就被牵着鼻子走的蠢货活不过这遭,你点选一队人马,等时机一到——杀了杜允之,将那张脸皮给我完完整整撕下,再来与我会合!” 令牌入手,秋娘点头应下,如来时那样裹挟着萧瑟寒风而去。 昭衍皱眉盯了她许久,直到秋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口,他才出声道:“我以为,你会将陈朔从暗狱里捞出来,由他亲自报仇雪耻。” “陈朔固然忠心,但要清洗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属下,还是避嫌为上。”江烟萝淡淡道,“这种事,秋娘做起来更让我放心。” “你要杀人取证,现在便可去做,为何还要等?” 这一回,江烟萝没有回答,只是用下巴点向那倒在地上的大麻袋,道:“他就交给你了。” 昭衍识趣地闭了嘴,目送她走出院子。 寒风卷枯叶,桌上烛火摇曳不定,茶水也早已凉透了。 他就着一盏凉茶吃掉满盘点心,拍掉手里的残渣,起身来到那只大麻袋前,慢条斯理地解开绳索,一个大活人随之滚了出来。 将要离京的乌勒使臣郞铎,竟只着一件单衣被人五花大绑着塞在麻袋里,连嘴巴都被破布堵得严严实实。他先受颠簸之苦,再遭寒气袭身,早已冻得瑟瑟发抖,丝毫没了当日在四明馆的光鲜神气。 可他毕竟是肩负重任的一国使臣,哪怕伤寒难耐,也不肯在敌人面前露了怯,强撑着一口硬气抬起头来,正好对上昭衍那张苍白带笑的脸。 一瞬间,郞铎浑身大震,眼瞳骤缩! 四明馆那夜,昭衍易容成建王世子殷宁赴宴,他不是第一次见郞铎,郞铎却是头回认清他的真面目。 可郞铎显然是认得昭衍的。 换句话说,北疆塞外但凡与“野狼”共事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认得寒山师徒那两张脸。 郞铎动身前来大靖的时候,寒山尚且风平浪静,不想他前脚到了京师,后脚就得知步寒英遭遇伏杀、生死不明的消息。彼时,与郞铎通行的十八名“野狼”无不欢欣鼓舞,可这喜悦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紧接着便传来步寒英之徒昭衍代掌寒山力挽狂澜的风声,待到今岁八月,郞铎更是得到了昭衍相助雁北关一举截杀整队“野狼”的骇人密报,犹如一盆冰水浇在了柴火堆上,他们曾有多么欣喜若狂,当下就有多么憎恨难平。 然而,郞铎万万没想到的是,昭衍竟会出现此时此地。 大靖是个好地方,有塞外看不见的繁华风光,好山好水养得人跟畜牲一样脂膏肥美,当年乌勒铁蹄未能踏破雄关,实是一大憾事,幸而斗转过后,一切又有了死灰复燃之机。 郞铎肩负着重任,好不容易隐忍到了今日,是成是败总算要见分晓。 他将灵魂献祭与天神,愿为大王效死,可贪生是人之常情,即便郞铎早已抱定决意,事到临头之际他仍会生出一把患得患失。 因此,在做好了诸般安排后,郞铎在“野狼”的护卫下悄然离开了鸿胪寺,在坊内妓馆里点了一个女人。 中原女人肤白腰细,跟小羊羔一样让人爱不释手,郞铎如兽般伏在她身上,听着那婉转叫声,像是一曲绵软动听的歌谣。 等征服了这片肥沃土地,这些女人也会跟羊群一样成为他们的私产。 郞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妓馆,原路往鸿胪寺返回。 夜色浓,月光淡。 郞铎喝了不少酒,袒胸敞着热气,中原的酒总是不如塞外来得烈性,他有些微醺,意识倒还清醒,以至于……在鲜血飞溅过来那一刻,他还知道躲。 可惜这一大蓬血是躲也躲不开的。 今夜随他出行的“野狼”共有三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剩下一个与他并肩走着,三人皆藏刀在身,但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要暴起出手。 鲜血正是从旁边那人身上喷薄出来的,若非其提前察觉到了什么,于千钧一发之际将郞铎撞开,他本可不必死,被一剑贯穿头颅的人就该变成郞铎。 他被溅了一脸血,再多的酒意也吓醒了,惊愕抬头看向那个站在死人身上的黑影。 暗巷里没有火把,只有惨淡月光洒落进来,映出了一道雪亮寒芒。 血肉之躯并不脆弱,尤其是习武之人,可在这道寒芒前,纵横塞外的“野狼”就像纸糊人般不堪一击。郞铎来不及喊人,三名护卫皆已毙命,那煞星踏着满地血滟朝他走来,紧接着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口里的破布被拿掉,郞铎颤声道:“你是——” “冬月初二,壬午日,宜祭祀、殡葬,忌婚嫁、出行。”昭衍笑眯眯地在他身前蹲下,“虽说关外异族不行老黄历这套,但有句话叫‘入乡随俗’,外使难道不曾听过?” 郞铎抖得厉害,不知是冷还是怕的,他咬牙道:“我乃乌勒国使臣,你胆敢行凶……” “快则今年,慢则明年,你们乌勒就要大举兴兵进犯大靖北疆。”昭衍打断了他色厉内荏的叫嚣,“你们针对雁北关做下的种种袭扰,不过是个幌子,意在声东击西,真正目标尚未可知,当务之急是在这京城制造一起大混乱,最好能劫杀大靖皇帝,掀起朝廷内斗,好让你们趁虚而入。” 他笑得温柔,说出来的每个字却像冰锥一样刺在郞铎身上,筛糠似的颤抖竟慢慢停止了,郞铎惨白着脸望向昭衍,如望见了一个恶鬼。 “因着八月‘野狼’袭关之事,京城各方势力对你多有防备,而你在京数月间也摸清了门道,知晓仅凭自己不能成事,你至少需要两个帮手,力量、身份缺一不可。”昭衍唇角上扬,“是听雨阁的陈朔先找上你,再带着你说服庆安侯世子萧正风,你并不十分相信他们,但你别无选择。” 郞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他们果然是故意设套的?” 昭衍道:“事已至此,趁早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或许还能落个好下场。” 郞铎的嘴唇不住哆嗦,他看着昭衍背后那柄伞剑,又想到几个时辰前的温香软玉,喉头滚动了好几下,有什么话就要说出来,却在最后关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你在诓我!”郞铎死死盯着他,“如果你们是一伙的,你压根不必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抓我逼供,你想从我这里套话!” 昭衍叹道:“你为什么偏要在应该糊涂的时候变聪明呢?” 郞铎好悬没被他气得吐血,却听这人突然问道:“你知道我师父如今身在何处吗?” 这话问得郞铎一愣,旋即明白了什么,惊恐不安地看着这笑容满面的年轻人。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什么冯墨生!” 步寒英遇袭一事震动天下,塞外各部皆有耳闻,如郞铎这般乌勒重臣更是多有留意,毕竟少了一个心腹大患确是好事,但这事实在扑朔迷离,无数人都认为是乌勒收留了大靖叛徒冯墨生,共同做局害了步寒英,可郞铎心知肚明,他们未曾见过冯墨生,更遑论联手设伏。 郞铎才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十分胆气都被磨去七分,他已见识到了昭衍的出手狠辣,若此子真将血债算在乌勒头上,自己落在他手里必然是生不如死。 他手脚发冷,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不想昭衍竟没动手,而是缓缓道:“我相信你。” 郞铎一怔,又听昭衍继续道:“人死不能复生,一个死人如何跋涉千里逃至关外,再与你们合谋害了我师父?” 可是……冯墨生投靠乌勒暗害步寒英的消息,明明就是从寒山、从昭衍的口中传出来的。 郞铎仰头看着昭衍,他在这一刻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一点也不敢深想。 “你知道人被活活捏碎全身一半骨头之后,需要多久才会死吗?”昭衍瞧了瞧天色,对他微微一笑,“离天亮还有不到一个时辰,我耐心不多,你好好想想。” “……” 天边隐约露出一线鱼肚白的时候,又有人敲响了浮云楼主院的门。 昭衍打了个呵欠,伸展了两下腰身,走过去开门一看,是个容貌清秀的瘦小姑娘,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作素衣麻裙的婢女打扮,见了他便垂下头去,低声道:“小山主,我奉阁主之命,带您进庆安侯府去。” 他多看了她两眼,目光肆无忌惮,使小婢女有些羞恼,强忍着没有发作。 “我瞧你有些眼生。”昭衍变戏法般从怀里摸了个小珠花给她赔罪,“事关重大,萧阁主派你来接我,必然是信任你,可我先前去过几趟总坛,没有一次见过你。” 小婢女没接珠花,脸色倒是和缓下来,细声细气地道:“我有段时间不在阁主身前伺候了。” 昭衍“哦”了一声也不再多问,转身拎了个大麻袋出来,这袋子一看就沉甸甸的,拎在他手里却像羽毛一样轻。 小婢女见状,忍不住提醒道:“今日侯府人多眼杂,恐怕藏不住这样大的物件,若非十分紧要,还是留在这里。” “那可不行。”昭衍道,“有一个地方,定能藏得下的,只要劳烦姑娘带我进去。” “什么地方?” “庆安侯府少夫人的院子。”不等小婢女皱眉,他又道,“我们得快些,别误了萧阁主的要事。” 长夜尽,天将明。 此刻离大殓吉时还有近四个时辰。 第二百五十二章 骇浪 京城虽位于北地,但邻近常平河、通安渠两大水系,每逢春夏多生水患,因此城防地下多深广沟渠,前朝纲纪败坏时曾有不少杀人越货的贼寇强人隐匿其中,做出过许多骇人听闻的大案,后来社稷倾覆,这些个魑魅魍魉也随京华梦破入了土。 今上登基之初,丐帮在京城里设有一大分舵,副帮主王成骅亲自在此坐镇,麾下有徒众近三千人,乃是当时在京规模最大的江湖势力。奈何好景不长,待听雨阁创立起来,为保障皇都安全,在京诸多帮派或撤出此地,或被官府打压清剿,到最后只余丐帮一方势力被保留下来,可没了王成骅在,新上任的分舵主管不住手下三千弟子,又难以同官府打交道,势力日渐衰微。 正所谓“此消彼长”,没了丐帮的强力压制,市井间那些牛鬼蛇神又猖狂起来,左右他们欺男霸女也好,鸡鸣狗盗也罢,总归招惹不上听雨阁,于是暗中拉帮结派,在这地下沟渠建起窝点,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官府几次清剿都是打蛇不死。 分舵主与几位堂主商议对策,认为数次破贼失利的原因有二,其一在于府衙之中有内鬼提前通风报信,其二便是这地下沟渠通道复杂难行,外人难窥究竟,冒然闯入必中埋伏,又何谈捣毁贼窝? 若教这伙贼人壮大起来,恐怕重演前朝地鬼之祸。他们深知其中利害,可历经了永安七年那场大变,丐帮已有撤离京城之意,几人权衡利弊之后,决定不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然而,当时正好赶上王成骅之子王鼎来京收拾先父遗物,他年纪虽小,但有一副侠义心肠,认为丐帮一日不出京城,便不能对此置身事外。 王鼎言之有理,奈何他那时还不是丐帮的少帮主,更没闯出“武疯子”的凶名,分舵众人将他视如子侄,却没将他的异议放在心上。本以为孩子气性转头便忘,不料王鼎打小就是头倔驴,暗中与几名年轻弟子串通一气,设法混入了地下沟渠,一面打探内部虚实,一面伺机传递消息。 也算是天要绝了这伙贼人的生机,那阵子正是上元佳节,镇远镖局大当家李长风上京办事,顺便让九岁的独女李鸣珂开开眼界,不想这大小姐竟在灯会上被拐子掳了去。 镇远镖局号称“天下第一镖”,多年来走南闯北,即便在这京城也有不少贵人与之结过善缘。李长风的掌上明珠一出事,镖局众人四处寻找,发现了李鸣珂留下的隐蔽印记,官府一听便知歹人八成出自沟渠之下,双方聚首合计救人事宜,却不想慢了一步,丐帮分舵竟是抢先倾巢而出。不得已,李长风忙带了大批差役杀向地下,同丐帮众人联手将这贼窝捣毁了七七八八,数十名贼人也被一网打尽,解救了许多无辜的妇人稚子。 经此一役,丐帮京城分舵风光解散,算是不留遗憾地退出了京城,听雨阁也意识到沟渠隐患不可不防,上请大修地下工事,封死了许多不必要的地下区域,再堵住部分通风口,定期派人下去检视。如此一来,即便地下还是藏污纳垢之所,当中鬼祟却已不成气候了。 及至今日,京城地下仍有人藏身居住,但大多数只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在京兆府与兵马指挥司之外,听雨阁犹如无孔不入的鬼雾笼罩着整座京城,这些小贼闹不出大事来,更入不得他们眼中去,于是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近来的情况倒有别于寻常。 因着三天前那场冬雷雨,城里多处地下沟渠遭到水漫,迫使栖身其中的人们仓皇出逃,在水退之前不敢折返洞居。差役们奉命清理雨后狼藉,大多是从地上着手做起,一时半会儿间顾不得下面这些沟渠密道,使得这里成了整个京城最安静隐蔽的地方。 暗无天日的渠道内,一个女子正踩着小石块走着。 在这幽深腌臜的地方,其实并非没有女人,有的是乞丐,有的是偷儿,更有的做了暗娼,但她们大多已经在世事磋磨里粉褪花残,与这女子有着云泥之别。 江烟萝没有提灯,视线丝毫不受恶劣环境的影响,行路轻盈一如往常,除了鞋底前端沾着一点泥水,身上再无一处染尘。 她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估算位置。 听雨阁掌控京城近二十年,地上地下的边边角角无不被天干密探摸排清楚,绘制成大小不一的图纸留存于惊风楼内。此番玉无瑕受查遭禁,萧正则有意让江烟萝兼掌风、云两部事务,她却不肯白接一个烫手山芋,明面上推辞任命,暗中动起了自己埋在惊风楼的钉子,从中窃出了一些机密卷宗,似这等图纸不过是属下用来讨好她的添头。 不过,世上没有无价值的东西,只有一无是处的人。 又穿过了一个渠洞,她没再继续前行,而是点地上翻,像蜘蛛一样蛰伏在了死角处,敛声息语,静心以待。 今日是庆安侯萧胜云头七,壬午日的大殓吉时当取巳与未,而永安帝将要素服临吊的消息日前已经传下,非上朝日宫门卯时开,算上御驾出行的种种安排,待皇家车马抵达庆安侯府,八成已过了午时,所以大殓将于未时正式开始。 江烟萝当下所在之处,恰好位于平安坊与庆安侯府之间。地下路线与地上大不相同,一不必绕过屋舍街巷,二无须躲避巡城兵马,行程所费将大为缩短,于武林高手而言,实在是急行赶路的上选。 何况,待到侯府大乱,上方各处路阻都将即时启动,反倒是这灯下黑的地方便于脱身,倘若动作利索些,说不定能赶在追兵撵上之前通过这些沟道赶至护城河边,再偷渡到龙蛇混杂的外城去。 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这个念头浮现不久,一阵沉闷巨响忽然响起,隐约是从前方远处波及而至,轰隆如雷。 几乎与此同时,一股没来由的剧痛陡然在心头炸开,像是有什么扎根其中的活物死去,又如同缠绕那块活肉的丝线猝然断去了一根,江烟萝一声未吭,手指微微用力,那坚硬的土石便如豆腐一样被她抠出了几个指洞来。 这痛苦只有短短一瞬间,悸动却持续了很久,面具下那张脸庞窜过一抹血色,旋即变得苍白。 她显然疼极了,嘴唇却如月牙般弯起。 未时到了。 又过了一阵子,有脚步声由远至近,她能轻易辨出是两个人,一者轻疾从容,一者重缓匆乱。 黑暗中,江烟萝的眼睛微微发亮,像两团鬼火。 她没有急于动手,蜘蛛的耐心总是极好。 越来越近了。 今日临吊,永安帝特意换上了一身素服,现已变得脏污凌乱,而他常年纵情声色又丹药成瘾,身体底子早被败坏,眼下竟显出了几分枯槁之气,看起来不像个皇帝,倒似一个富贵些的乞丐。 他不曾微服出宫,更是从未踏足这等狼藉坎坷之地,被人连拉带拽地跑上几步便要踉跄摔倒,可每一次摔倒过后,他又会立时爬起来,唯恐自己慢上片刻,那把匕首就要割开他的咽喉。 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 永安帝仿佛提线木偶般被人拉扯着疾走,魂魄还落在那灵堂里,在自己被迫说出那句话后,这个刺客便毫不耽搁地拖着他往后撤去,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他只看到了血溅白幡,不知那血是从谁身上流出来的。 刺客推开了窗,却带着永安帝转入了后堂,原来那里有一道隐蔽暗门,他被点了哑穴推搡进去,几个兜转后重见天光,已到了侯府外院某处小屋中,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霹雳声,烈火霎时卷风而起,所有人都四散奔逃。 趁此机会,一个不起眼的小厮闯了进来,对他这个皇帝视若无睹,为刺客领路至通污渠入口前,他便被扯了下来。 永安帝脑子里嗡嗡作响。 灵堂里那具“尸体”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懂,但能根据个别字音分出是乌勒语,想到今日郞铎离京,显然是这帮乌勒人假意周旋暗中设计,要将自己这堂堂皇帝劫出京城。 哪怕永安帝耽于玩乐,也知道自古莫有受俘之天子,一旦出了这京城,他不敢设想自己的下场。 恐惧如渗入骨髓的毒水,腐蚀了他全身血气,以至于两腿一软,再次瘫倒在了肮脏泥水里。 这一回,他没有强撑着爬起来。 “陛下,走不动了么?” 刺客转过身来,洞窟里不见天日,连人影都看不大清楚,不知他是如何辨向识路,竟连一次误撞也没有过。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怪异,永安帝记得这刺客是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容貌有几分眼熟,却始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倒不令人意外,永安帝登基二十五年,至今连上朝大臣们的脸和名字都记不清,更不会将心思放在他以为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但正因如此,能让他感到些微熟悉的人,必然不是寻常之辈。 冰冷刀刃又一次贴在了脖子上,命悬一线的莫大恐怖使永安帝头皮发麻,他咬紧牙关站了起来,却没有听话往前走,而是努力从喉咙里发出了几声沉闷气音。 “陛下是有话想说?” 刺客伸手在他颈前一拂,永安帝只觉得喉头骤松,他有心大声呼救,又悲哀想到这鬼地方怕是无人来援,遂勉强沉下声道:“你要将朕掳去何处?” 没有回答,刺客像是突然哑巴了一样,令人心悸的压抑感在黑暗里肆意蔓延。 永安帝只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寒,他又道:“你身为靖人,祖祖辈辈都在这片土地上开枝散叶,那帮乌勒蛮子能出多少好处使你数典忘祖?朕贵为天子,最是欣赏有能之士,只要你弃暗投明,朕不仅不追究你的罪过,还让你加官进爵,从此享尽荣华富贵,岂不比流亡塞外强过百倍?” 刺客终于开口,却是笑出了声。 “陛下想说的就是这些么?”他收了笑,语气冰冷,“您说得不错,投靠乌勒人也没多大好处,最后逃不过客死异乡的下场,可我要的东西,他们或许能给,但您一定给不了。” “你究竟——” 永安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想到了这人在灵堂里说过的话,惊愕道:“难道你真的……只想要萧正则的人头?” 刺客想了片刻,道:“也不尽然。” 闻言,永安帝松了口气,不怕对方要的多,只怕他别无所求,于是道:“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来,朕是天子,天下奇珍皆为朕所有!” “我不要什么宝物,除了萧阁主的人头,还想要另一样东西。” 适才移开的刀刃又贴回了皮肉上,永安帝心中一抽,脖颈险因颤抖被划开血口,他正要再说什么,却听刺客道:“我还想要的是——陛下跟太后娘娘的人头!” 话音未落,那匕首倏然向下,直向永安帝左肩斩去,这一刀倘若劈中,纵使不卸他一条胳膊,也要挖他一块骨肉! 刹那间,永安帝亡魂大冒,惨叫已涌在喉间冲口欲出,切肉断骨的剧痛却迟迟没有袭来。 一根纤细柔软的丝线倏地落下,于千钧一发之际绞住了刀刃,随着丝线另一端骤然发力,刺客连刀带手都被拽得向上,他暗道不好就地旋身,永安帝猝不及防下被扫中双腿仰倒在地,依稀看见寒光闪过,有鬼魅似的白影从上方坠落,若非刺客及时挣脱丝线横刀过顶,他的头颅便要如刀刃一样被踏成两半! “哎呀,好险好险。” 刀刃翻转划向白影脚腕,赫然是挑人筋脉的狠辣路数,不想这白影身法诡异,反应也是奇快,刺客这一变招竟又扑空,他想也不想便侧身向右,一根连针丝线擦过脸颊钉入墙壁,倘使再慢片刻,他就要被戳瞎一只眼睛! 倒在地上的永安帝只觉一阵微风扑面,柔软如云的裙袂垂落下来,借着从通风孔透下来的一缕天光,他勉强看到了来者的身影。 一个女人,看起来身姿曼妙,听声音也年华正好的女人。 她戴着一张彩绘狐面,以一根丝线将永安帝和刺客隔开,如划下了楚河汉界,丝线流过寒光一抹,若是血肉之躯撞了上来,势必会被切开两段。 咫尺之外,刺客丢下了掌中只剩半截的匕首,盯着白影道:“楼主是神仙人物,不该来此蹚浑水。” “这一声‘楼主’,我可受不起。”江烟萝曼声一笑,“可怜我那忠心下属,至今还在暗狱里受苦,你害他至此,又借他身份为非作歹,我总要为他讨个公道。” 她总是能将话说得温软动听,哪怕眼下是生死关头,永安帝也听得连骨头都酥了半截。 他拽着一截垂落的披帛,勉强从地上站了起来,发现这女子生得娇小玲珑,宛然一副玉软花柔的模样,可那凶穷极恶的刺客竟未越过一线之遥,只用冷郁的目光沉沉看来。 “你果然是早就知道了。”刺客的声音变得尖利,竟有种雌雄莫辨的怪异感,令人只觉得毛骨悚然。 江烟萝手里把玩着一枚银针,道:“知道与否都不重要,今日你既带不走陛下,也逃不出京城。” 话音落,寒光闪,银针连线射向刺客面门! 来不及看清,刺客扯落外衣当空一挥,针线穿衣而过,其人也逼至江烟萝近前,眼看还有三步之远,却见江烟萝一弹指,他便翻身闪躲,又一根丝线快逾闪电擦肩割过,瞬间如切豆腐般将他身后一面石墙劈裂。 永安帝正在惊叹,忽觉一股寒意来袭,只见那刺客就地一滚,手掌在水中一拍,那滩泥水被内力震起,竟凝成一蓬暴雨冰针朝他射来。眼看龙体要被射成马蜂窝,永安帝腰间一紧,江烟萝搭在身上那条披帛不知何时飞缠过来,将他整个人从冰针下抢了出去,自己却不退反进,身形一晃便挡在了永安帝面前,数根丝线随她腕转纵横飞舞,只听“叮叮当”一阵脆响,冰针尽被丝线扫落。 碎冰落地声未绝,刺客已不知去向。 江烟萝双手间的这些丝线都凝上了一层冰,霜色兀自蔓延,即将覆盖到她的手指上,被她运功震落了寒冰。 寒意未散。 这般阴寒刺骨的内力,纵观天下也屈指可数。 她心下一定,从怀中取出一颗夜明珠来,对永安帝行礼道:“臣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夜明珠幽光明润,永安帝愣怔了片刻才道:“你、你是何人?” “忝为听雨阁浮云楼之主。”江烟萝摘了面具,露出那张清丽容颜,“刺客欲逃,臣将前往捉拿,请陛下在此稍待,马上有人护送您出去。” 永安帝先为她的姿容一怔,旋即回过神来,厉色道:“刺客算什么?你留下来守着朕,这鬼地方——” “陛下勿忧。” 江烟萝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笑容如雨后清荷般婉柔,声音也似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这里,没有别的活人了。” 地下不时回荡的阴风,仿佛在这一句话间染上了血腥味。 永安帝神思恍惚间,又有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他以为是刺客去而复返,下意识向江烟萝身后躲去,只见五个人穿过渠洞鱼贯而入,为首者是一个长眉冷眼的老女人,手捧一只木盒,腰间佩着一柄长剑,着一身深灰色的衣裳,看起来就跟土石一样毫不起眼。 她身上唯一的亮色,只有袖口衣摆上的斑斑血色。 江烟萝展颜道:“秋姑姑,来得正是时候,东西可拿到了吗?” 秋娘躬身一礼,而后将手里的盒子递了过来。 盒中是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通透轻薄,眉目如画,倘若哪个女人生得这样一副容貌,定是这世间难得一遇的绝色。 可这只是一张皮,上面还粘连着血迹,令永安帝看得不寒而栗。 听雨阁四楼主之一,即便是个漂亮女人,也是一根手指都不能碰的人。 江烟萝合上木盒,问道:“杜允之的尸体还在院中?” 秋娘颔首。 “人手皆已就位了?” 秋娘又点了下头。 “很好,你带他们四个送陛下离开这里。”江烟萝将木盒递了回去,“将此物交给萧阁主,他见了自有分晓。” 像是毒蜘蛛爬到了后颈上,永安帝瑟缩了一下,他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突然道:“那个刺客,你知道是谁?” 江烟萝转头看他,故意问道:“莫非陛下慧眼发现了什么?” 永安帝想到刺客话语间的森然冷意,犹豫了片刻才道:“此人似乎对朕与太后,还有萧爱卿……深怀怨憎。” 这醉生梦死的傀儡皇帝,原来也不全然是个傻子。 江烟萝道:“若是所料不错,此人恐为飞星盟余孽。” 永安帝才安放回去的心,霎时又狂跳了起来! 仿佛是经年噩梦重回,那些于午夜时分无数次在他梦里哭嚎的鬼影又降临在这片黑暗中,从地下伸出了许多血淋淋的手臂,水洼中倒映着重重叠叠的面孔,已死之人历经十八年尚未瞑目,拼着永世不得翻身也要将他拉入地狱。 皇帝是天子,当有苍天庇佑。 可他没当过一日真正的皇帝,自然也不能免堕阴曹。 黑暗中,秋娘无声地扯了下唇角。 第二百五十三章 惊天 一路往前,一路向下。 因着邻近水系,地下暗河四季不枯,沟渠纵横深广,间有洞道密布,犹如一座倒错迷宫,要想从中找出一个人,不比大海捞针来得容易。 郞铎在京隐忍数月,为的就是今日这番行动,他于昨夜将八名“野狼”安插到了进来,每隔十五丈,彼此前后接应,连缀出逃离庆安侯府一带的最短地下路线。如此一来,即便追兵有所察觉也来不及分辨走向,而有永安帝这样的人质在手,最简单有效的火药断路之法也不可取,足够他们逃出第一重围堵;倘若计划有失,这暗无天日、结构复杂的沟渠洞道又是藏身周旋的大好地方,拖延个三天两日也不成问题,足够随机应变。 可惜他忘了一点——这世上总是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一群离了草原的狼。 京城这场乱局能够落子至今,真正棘手的从来不是明面上的敌人。 昭衍提着郞铎回院之前,江烟萝也没有干等着,她根据钉子传回的图纸,预先推算出了对手的撤退路线和沿途接应点,再给这几日来不甚安分的家伙们列了张名单,最后一人分饰两角,以指蘸水在石桌上推算了不下五次行动安排。 江烟萝了解玉无瑕,正如玉无瑕了解她。 她们于六年前初相识,首次合作就完成了惊动武林黑白两道的绛城杀局,之后玉无瑕查出了季繁霜在碎星局里的私心手脚,以此跟江烟萝结成了各取所需的盟友关系。然而,她们又心照不宣地预见了反目成仇之日,六年来莫有一日放下过对彼此的提防,一旦图穷匕见,非得分出个你死我活不可。 玉无瑕翻脸在先,江烟萝睚眦必报。 唯一令她捉摸不透的,是昭衍在这场争斗中的立场。 傅渊渟之死是绛城一役的终末,却是九宫飞星复仇的开始,江烟萝从一开始就知道玉无瑕入听雨阁所求为何,她也正好需要引入外力打破四部之间对峙多年的僵局,使自己化被动为主动。因此,在确定昭衍就是薛泓碧后,江烟萝不难猜出他与玉无瑕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只是这联系的深浅如何、信任多少,又不可轻易下定论。 昭衍说他为傅渊渟的死怨恨玉无瑕,江烟萝是不信的。 可他的生死只在江烟萝一念之间,要说玉无瑕会将信任尽付于他,江烟萝更是嗤之以鼻。 玉无瑕如今要与她翻脸,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昭衍跟她同舟共济,同样是情势所逼别无选择。 信错与否,是成或败,就在今日见分晓了。 江烟萝身如飞燕,轻盈越过一道深沟,落在了青苔遍布的大石上,回头下望。 沟里有一具尸体,乌勒人的模样,胸膛洞开,满脸血污。 这是郞铎布置于此的八名“野狼”之一。 昭衍离开浮云楼前,将从郞铎口中拷问出的情报留在了主院石桌上,江烟萝召集人手后回去看过,与自己事先推测所得无甚出入,于是命人装扮成清理狼藉的差役进入地洞,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除了眼前这具,远处每隔十五丈还能陆续找到七具尸体。 继续往前是自投罗网,而在失去永安帝这一护身符后,藏身地下也成了自掘坟墓,至于蒙混过关…… 江烟萝唇角微扬,眼中如有血海翻涌。 在她离开这里之前,任何人踏出地下洞口,等来的只会是万箭穿心! 刺客只有一条路可走。 江烟萝蓦地转身,以毫厘之差避过了后方刺来的一刀,刺客失手也不慌乱,刀锋顺势向下一沉,转身抬腿踢来,人与刀飞旋如轮,眨眼间连招三变,分刺江烟萝身上三大要害! 刀锋临身,江烟萝猛然下腰后翻,寒芒在她脸边劈空,刺客手臂一震刀势再变,点地斜飞一丈,如箭矢般后发先至抢到江烟萝落脚之地,又一刀朝她头颅斩下! “呛啷——” 眼看如花头颅就要凋落,刀刃劈上了一根细丝,发出金戈交鸣之声,江烟萝手臂扬起,长丝飞转如蛇舞,左晃三,右荡一,顷刻将刀刃紧紧缠绕,刺客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连人带刀被这根丝线拽得向前飞出。 江烟萝正欲一掌击出,忽觉一阵刺骨寒风袭来,振腕一抖欲将人甩向石壁,不料丝线竟已凝冰,寒气经此蔓延过来,瞬间封冻了她的手指。片刻迟滞间,那刺客已扑至面前,折身回肘一反转,长刀震断冰线劈向江烟萝肩头。 这一刀落在了实处,却不见白衣透血,客定睛一看,竟有无数细虫从衣衫破口下钻了出来,犹如蚂蚁抱树,将刀锋牢牢粘在了江烟萝肩上! 一惊之下,刺客腰身骤然发力,手臂运劲欲将长刀夺回,不想他这厢一拔,竟把江烟萝整个人也拽离地面。地洞内幽暗少光,江烟萝的身子也轻如飞絮,刺客没能立时感觉到刀上重量,顺势回身一斩才发觉不对,只见寒光闪动如流星,八根丝线从江烟萝两手中纵横飞出,每根线头都连有银针,顷刻洞穿了刺客四肢八处骨节! 针线入体并无刺痛,显然毒性不小,刺客举刀朝丝线斩去,奈何先机已失,江烟萝的身子陡然上腾,操纵人偶般将刺客带得飞上半空,将至洞顶时绕过一根倒悬大石,而后旋身飘落。如此蝴蝶般上下翻舞了七八个回合,看似眼花缭乱,实则迅疾无匹,前后不过三息之间,江烟萝已织出一张丝网,针线穿骨过肉锁死四肢躯干,将刺客牢牢“缝”在了网中! 胜负已分了。 江烟萝飘然落地,十指牵丝一拉,整张网子立时收紧,银针早已深深钉入骨中,丝线也勒进了皮肉,一道道可怖红痕浮现,滴滴鲜血沿着丝线一路淌到她手上,将白玉指尖染得如涂蔻丹一样。 她只要双手挥动,便可轻易将一具血肉之躯大卸八块,但不知为何没有这样做,脸上甚至看不见丝毫战胜的快意。 “你的截天阴劲……”江烟萝拧着眉,目含杀气地看向那被困网中的刺客,“傅渊渟当年传你阴册,是将你视为补天宗的下任宗主,早在你叛出山门之际,武功已至第八重境界,即使这些年来止步瓶颈,也不该如此不堪一击!玉无瑕,你在看不起我吗?” 随着这一声质问出口,丝网猛然收紧,刺客一条胳膊几乎要被生生扯离躯干,他从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呼声,旋即竟是笑了。 笑声入耳,江烟萝神情冰冷,脚尖忽地一点地面,飞身至刺客面前,左手按石借力,右手朝对方脸庞抓去。 刺客全身受缚,连脖颈上也有丝线勒过,已是避无可避,只能被她抓个正着,脸上顿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撕扯剧痛,一张皮落在了江烟萝手里。 看清刺客真面目,江烟萝的脸色倏地变了。 不是玉无瑕。 这个伪装成陈朔、串通郞铎与萧正风两方对永安帝下手的刺客,在揭开了人皮面具后,露出来的竟是杜允之那张脸。 “仙子……我这样不堪一击的废物,竟、竟也有耍弄你的时候。” 没了面具遮挡,杜允之已是口鼻溢血,他的武功不算高强,哪怕得了玉无瑕三成截天阴劲,也无本事将之炼化为己用,五脏六腑已被寒毒所伤,此刻遭到外伤内力共同反噬,连吐出来的血都是冷的,隐约夹杂着冰渣。 他快死了。 杜允之这一辈子都贪生怕死,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半分慷慨释然之情,毕竟他从来不是英雄好汉,人世间有万紫千红,阴曹地府却只有刀山火海。 可他看上江烟萝一眼,又觉得万紫千红胜不过她眸中春水,刀山火海也不敌她心下寒潭。 他追随她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现在这般接近她的时候。 身上多处传来割裂之痛,那些丝线已经勒进了血肉里,杜允之疼得眼前发黑,又感觉到体内有万蚁啃噬般的奇痒剧痛,若非全身动弹不得,怕已摔落在地挣扎打滚,直到抓烂全身每一片皮肤、撞碎每一根骨头,再如何想活的人也恨不能就此死去。 “真的是你。”江烟萝眼神森冷地盯着他,“你是什么时候从惊风楼主院出来的?” 杜允之咬紧牙关,江烟萝却不会有半分恻隐之心,那些看不见的虫子好像渗透了每条骨缝,使他耳边出现了“沙沙”幻听,仿佛要他听着自己如何从里到外地被蛊虫慢慢吃掉。 他终于开了口,气若游丝地道:“今天……子时……” 江烟萝的身躯骤然颤了下。 倘若杜允之早在子时就离开了惊风楼主院,再由玉无瑕易容乔装成为陈朔,秋娘不该在禀报时只字不提,而在未时……她明明感应到了,有只蛊虫随寄主一同死去。 杜允之既然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当时代他死去的人是谁? 玉无瑕眼下又顶着谁的容貌身份,正在哪里? 刹那间,一种不可言说的惊悸感席卷了江烟萝全身,徘徊于此的游魂好像都聚拢了过来,幽冷阴风压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拉下黄泉。 “看来您都猜到了。”杜允之的视线已经模糊,声音也渐渐弱下,“不愧是仙子,只要看见了我,就……再没有什么,能够瞒过你。” 江烟萝抓住他的头颅,迫使他睁眼看着自己,寒声道:“是谁?” 她问得莫名,杜允之却是一清二楚,他努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突然有如潮恶意翻涌上来,咧嘴笑道:“当然是……离你最近、最了解你的,那个人啊。” 他说的是谁,她同样心知肚明。 江烟萝面若凝霜,她定定看了杜允之片刻,忽然收了丝线,一手向他胸口拂去,直取心脉要穴。 可她的手堪堪落在杜允之身上,恰好有风吹来,江烟萝嗅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当即毫不犹豫地变抓为拍,一掌将杜允之打出去的同时飞身后退。 “轰——” 一声巨响,火光闪动,杜允之甫一摔落在地就炸裂开来,原来他在身上藏了火雷,企图与江烟萝同归于尽! 地下沟渠气流难通,此处空间又狭窄逼仄,纵使江烟萝见机得快未被卷入,爆炸产生的狂暴冲击仍是震伤了她的内脏,她如折翼鸟儿般落在那藏尸水沟中,以此避过了大半余波,喉口仍是一甜,肺部如有火烧。 等到尘埃落定,原处只剩下一个大坑,崩塌的碎石落了满地,江烟萝无须多看一眼,仅从心底传来的颤动便知杜允之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十二岁掌权上位,七年来胜多负少,哪怕面对萧正则也是从容不迫,却不想在一只蝼蚁身上栽了这样大的跟头。 “糟糕!”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江烟萝顾不得拭去唇边血迹,折身就往庆安侯府的方向疾步赶去! 此时此刻,侯府内仍是一片愁云惨淡。 因着萧正则那道“擅离侯府者就地正法”的铁令,纵使诸官心急如焚,也只能在瑞庆堂中庭干等。在这个时候,等待是最折磨人的酷刑,他们不知消息是否已经传入宫里,担忧永安帝的处境,更不晓得萧正则要如何解决这场大祸,随着时间一刻刻过去,焦急也在剧增,已经到了坐立难安的地步。 唯一让他们感到庆幸的是,侯府里再没有第二声炸雷响起。 “不能再等了!”有人额头见汗,“他说两个时辰,难道我们真在这里等上两个时辰?陛下龙体贵重,倘若有个闪失,别说萧正则一条命,萧家就算有百八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慎言!” 张尚书呵斥一声,其余人想到萧太后,到了嘴边的附和声也只好强行吞回,可这事实在非同小可,众臣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有诸多非议之词。 偌大中庭内,唯一神色平静的人只有殷令仪。 今日前来吊唁的女眷不少,但有资格进入这里的仅她一人,朝官们不管心下有何想法,都得对这位平南王女多加在意,见她坐在石凳上如老僧入定,有人忍不住小声问道:“郡主难道一点也不担心?” 这话问得颇有指责之意,殷令仪看了对方一眼,以帕掩唇咳嗽几声才道:“萧阁主已立下军令状,我们既然别无他法,等他两个时辰也不迟。” “若是迟了呢?” “在这京师之地,禁卫军与听雨阁倾巢出动,若连区区几个逆贼也找不到,朝廷必得沦为天下笑柄。”殷令仪神态镇定,“大靖江山国运昌隆,陛下洪福齐天,诸位大人皆为朝中栋梁,何至于此。” 说话间,院外传来一阵响动,众人再顾不得勾心斗角,忙转身看了过去,只见四人穿过月洞,为首者赫然是萧正则,身旁多了个面生的玄衣青年,后头还跟着那萧家族老和御前侍卫。 此间诸官早已憋出了一肚子火,甫一见他露面,再顾不得旁人,立刻一窝蜂围了上去,却见萧正则带人退到一旁,又一队人马鱼贯而入,将本就喧闹的中庭占了个满满当当。 “陛、陛下!” 饶是对听雨阁的手段颇多了解,众人也想不到萧正则当真在两个时辰内救回了永安帝,一个个顾不得繁文缛节,忙举目看去,见永安帝换了一身新袍,脸色苍白难看,好在不见外伤。 灰衣长脸的中年妇人抱剑侍立在永安帝背后,跟壁花一样死气沉沉,目光却锋利得让人心惊,几个大臣尚未接近永安帝,便先被她吓退回去。 “陛下您……皇天庇佑,皇天庇佑啊!” 张尚书声泪俱下,不管这老狐狸心里有多少弯弯绕绕,总归是将面子工夫做到了极致,其他官员被他哭声打动,也忙跪倒下来作喜极而泣之态,使这院子里的哭声倒盖过了先前丧礼时。 永安帝今日受了大惊吓,只觉是在黄泉路上走过半截,他本就厌烦这些朝臣,眼下更没了别的心思,敷衍道:“都平身,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众人只好起身,一个个以袖拭泪,殷令仪上前来行过一礼,开口问到了点子上:“得见陛下安然无恙,我等喜不自胜,却不知刺客是否被捉拿归案了?” 永安帝脸色微变,先看了眼秋娘,而后朝萧正则看去,后者不负所望地道:“情急之下,自是营救陛下为先,听雨阁已联合禁卫封锁内城,我手下精锐心腹也倾巢出动,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贼人。” 殷令仪朝他身周看了几眼,又问道:“怎么不见世子?” 此言一出,那名御前侍卫和萧家族老的脸皮齐齐抽动了两下,却是谁也不敢说话,只听萧正则道:“受了些伤。” 众人不明究竟,以为萧正风是在捉拿贼人时负了伤,殷令仪也没有刨根问底,转而道:“此事当真与乌勒使团有关?” 这一回,萧正则没有回答她,倒是那玄衣青年笑了声,将手里拎着的大麻袋丢到地上,从中滚出一个人来,正是乌勒使臣郞铎。 “这——” 见郞铎浑身血污,双目无神,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都朝那青年看去,张尚书问道:“你是何人?” “草民昭衍,出身寒山,受萧阁主之托缉拿贼寇。” 众人听罢先是一愣,旋即想到了不久前的雁北关遇袭之事,再看昭衍的目光已大为不同,张尚书皱眉道:“这些刺客莫非是……‘野狼’?” 陈朔也好,萧正风也罢,终归是听雨阁和萧家的内患,不得大肆张扬于人前。昭衍与萧正则交换了个眼神,摊手道:“不多不少,十八个呢。” 哪怕在这京城,“野狼”的凶名也能使小儿止啼,诸官想到这伙杀人如麻的恶贼竟在城中蛰伏数月之久,顿时头皮发麻,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到了此刻,永安帝才算从生死危机中缓过神来,再看郞铎只觉得面目可憎,恨不能将其立即推出午门斩首,强忍怒气道:“将此贼押入天牢受审!” 侍卫们上前将郞铎架起,正要将之拖离中庭,不想那半死不活的人突然挣扎了两下,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诡笑。 “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直令人毛骨悚然,也不知道他到了这一地步还能笑什么,于是众人都朝郞铎看去。 只有一个人没有。 临时充作贴身护卫的秋娘,突然拔剑出鞘,直向永安帝背心刺去! 她的剑快逾疾风,又掐准了时机,连数步开外的萧正则都未能反应过来! 好在永安帝惊恐未散,哪怕在众人簇拥下也始终提心吊胆,反倒是及时发现了不对,可他不会武功,更无法从这匹练似的剑光前闪身躲开。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反手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殷令仪,将她当做一面盾牌,狠狠推向了那柄利剑! “有刺客!” “扑哧——” 惊呼声与剑锋入肉的声音骤然重叠,秋娘发现自己刺错了人,毫不犹豫地拔出剑刃,挺身又要再出一剑。 这一回,永安帝已是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一剑穿心,冷不丁有大片素白降下,昭衍左手撑开天罗伞,右手拔出无名剑,一撞震断秋娘的长剑,旋即抢步一抖手,疾刺秋娘面门。 秋娘侧身闪过,抬手抓住他的剑刃,本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当下竟不能将她手掌切断。昭衍凝神看去,但见秋娘掌心凝了一层厚冰,不仅挡住了凌锐剑气,更将剑刃牢牢卡在了手中。 “去护着陛下和郡主!” 一声冷喝传来,萧正则振臂将昭衍扫到身后,永安帝已经瘫软在地,殷令仪倒在他身边,半身是血,奄奄一息。 秋娘那一剑是冲着永安帝背心而去,殷令仪身量比之稍矮,剑刃从她心口上方刺过而未贯穿要害。饶是如此,这剑伤也凶险至极,更别说她身如枯灯,或许下一刻就要咽气。 然而,她不能死。 在场有无数耳目,他们都看清了殷令仪为何会在刹那间命悬一线,她可以因病而亡,可以中毒不治,唯独不能因永安帝而死。 昭衍只犹豫了不到片刻便在她身边跪坐下来,一手按住她胸前伤口,一手抵她后背,全神贯注地为她护心吊命。 萧正则却无暇旁顾。 他手无寸铁,但比握着任何兵刃都要锋芒毕露,秋娘手中长剑已断,赤手与其缠斗不过十个回合便觉吃力。乍见萧正则一拳当头砸来,她立刻下腰避过,双腿交缠如剪刀,狠狠绞向萧正则脖颈。 这一式剪刀脚狠辣凌厉,萧正则的脖子却是纹丝不动,手臂蓦地下沉,秋娘忙翻身一跃,拳风砸在坚硬的石砖地上,刹那间地现龟裂,碎石迸溅。 只要被他打中一拳,必要骨折筋断而亡! 高手过招,兔起鹘落,众侍卫有心上前相助,却是半步也插不进去,正不知如何是好,便听一声厉喝从院墙上传来:“放箭!” 江烟萝赶到了!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队浮云楼精锐暗卫,庭中其他人早已吓得四散,永安帝也被护卫们带着退入灵堂,倒将战圈清了出来。见状,江烟萝冷笑一声,数张大网伴随着毒水从天而降,草木遇之则枯,可见毒性何等猛烈! 几滴毒水落在身上,皮肉立马发黑溃烂,秋娘暗道不好当即欲退,却被萧正则缠得无法脱身,大网与弩箭转瞬即至,势要将两个人都射成筛子! 然而,一轮箭雨之后,肩膀、大腿各中一箭的秋娘空手劈开罗网踉跄落地,单脚立在石灯上的萧正则却是毫发无伤。 当下是酉时六刻,正值黄昏,斜阳余光洒在萧正则身上,衬得他那莹润如玉的皮肤如塑金身。 宝相庄严,金刚不坏。 残阳如火更如血,深深烙印在了昭衍的眼底。 第二百五十四章 刃反 适才与萧正则一番激战,秋娘已是气力不继,身上又中两支毒箭,只觉伤处如有虫钻蚁噬,拔出箭矢时险些单膝跪倒下去,可谓强弩之末。 八名地支暗卫纵身飞入庭院,手中各执一柄长刀,人未落地立正,刀已“呛啷”出鞘。四柄刀当先,又四柄刀在后,将秋娘身周四面八方锁了个滴水不漏,本以为手到擒来,却见秋娘就地一滚,身躯倒转如轮,将四道刀锋都套在了一处,随即拔地突起,紧随其后的四柄快刀同时落空,她反手抢过一把兵器,借着腾身后翻的动作迅速刺向一名暗卫的眼窝。 惨叫声乍起,秋娘看也不看,单手在这人头顶一撑借力,身形迎风一动,竟从包围中逃出,直向右侧院墙掠去! 她要逃! 江烟萝心中怒火正烈,哪肯让人逃出生天,当下扬手一挥,数枚银针流星一样射向秋娘,转瞬即至身后,而秋娘反应之快也实在大出众人意料,只见她猛地俯身下落,银针于电光火石间擦过翻飞衣袂钉在墙上,每一根都深入石中不见针尾,倘使秋娘慢上须臾,这些针就要没入她的骨肉中。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欺近,萧正则伸手抓向秋娘肩膀,秋娘察觉劲风突至,长刀当即过肩向后挥出,被五根手指紧紧攥住,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石刮擦怪响,刀锋深陷萧正则掌中,竟割不开一层皮,反倒被他顺势向后一拽,出脚踹向秋娘下盘。 秋娘有伤在身,来不及避开这一脚,人已横飞出去。不等她摔落在地,耳边破空声再起,江烟萝竟飞身而至,右手五指屈爪朝秋娘抓来,她手无寸铁,指甲却在夕阳映照下泛着点点幽绿。秋娘人在半空无处闪躲,腰腹要便被她五指刺入,当即痛得眼前一黑,反手朝江烟萝腕上点去。 这一指正中阳谷穴,霎时有阴寒真气透骨而入,以江烟萝内力之深也是浑身一颤,整条手臂竟被顷刻冻僵,寒气迅速在经脉间流窜开来,仿佛要将她全身血液都冻结起来。 杜允之身上那三成截天阴劲与此相比,实是小巫见大巫! 江烟萝不敢大意,左手抬掌击在秋娘身上,右手顺势向后一抽,活活将五个小小指洞撕裂开来,流出来的血俱是乌色。秋娘被这一掌打出丈许外,后背重重撞上一棵老树,落下后再也无力起身。 眼角余光瞥见白影闪动,正是江烟萝步步紧逼,两指拈住一枚银针向她眼睛刺去,不想一只手骤然横来,那银针便落在手背上,应声断折。 “够了。”萧正则一掌按住秋娘头顶天灵,冷声对江烟萝道,“人已抓到,慢下杀手。” 以江烟萝的狠性,这一针明着是插眼而去,实则是要刺入颅内,倘使让她得手,恐怕神仙也难救。 江烟萝身上杀意浓烈,她目光冰冷地看向萧正则,半晌才将手腕一翻,屈指朝秋娘脸侧抓去。 她没能留下杜允之这个活口,就得当面撕下玉无瑕的易容面具,却不料这一抓过后,秋娘脸上赫然出现了三道皮开肉绽的指印。 江烟萝怔在当场。 这个人不是秋娘,她敢确信。 陈朔也好,杜允之也罢,他们都是跟了江烟萝不少年月的老人,可要论起亲近信任,莫有人能越过秋娘去。 江烟萝会怀疑任何人,唯独不信秋娘会背叛自己。 因此,当她在地下沟渠拿住杜允之时,即刻想到真正的秋娘恐怕已经死了。 眼前这个“秋娘”,是玉无瑕扮来以假乱真的。 可她为何撕不下这张易容面具? 蓦然间,一个恐怖的念头浮上江烟萝脑海,她低下头,看到“秋娘”正对自己笑。 ——“所谓以皮换皮之术,便是将一个人的皮完美置换到另一人身上,保证从头到脚都跟换了个人似的。莫说是头破血流,就算剥皮拆骨,也还原不了此人最初的模样,倘若轻易被人揭穿,我怕是坟头草都比自个儿高了。” 玉无瑕当日之言犹闻在耳。 原来如此。 萧正则正欲收招,忽觉身畔杀意暴涨,下意识将“秋娘”推了出去,只见寒光闪过,这棵海碗粗的大树被一根丝线拦腰斩断,伴随着一声重响,半截树干倒了下来。 只差一点,丝线绞断的就是“秋娘”项上人头。 “姑射仙!”萧正则抬手按住江烟萝肩膀,却见她回过头来,眼底猩红一片。 咫尺之外,“秋娘”吐出一口鲜血,笑得浑身发颤。 江烟萝从未如此想要杀一个人,可萧正则的手劲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她的肩胛骨捏碎。 他不会允许她杀人,至少不是此时此地。 “萧阁主,恕在下有心无力。” 关键时刻,昭衍的声音突兀响起,所有人都朝那厢看去,见他收起左手,只以右掌抵住殷令仪胸前伤处,流血虽然止住,但殷令仪的气息越来越弱,脸色也变得苍白如纸。 他救不了她,甚至只要收回内力,她就要立时死去。 以内力为人续命往往最耗心神,昭衍额头见汗,背后衣衫湿透,经脉间更是痛如针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坚持不了太久。 见状,萧正则面沉如水,转头看向江烟萝。 殷令仪体弱病重,先前中毒垂危,而今伤重濒死,即便宫中御医在此,怕也回天乏术。 在场唯一能救她性命的人,只有江烟萝。 可她并不愿意。 《玉茧真经》固然玄妙无方,可救人远比杀人难,何况是救一个数劫并发的将死之人,若想救回殷令仪的性命,江烟萝不仅要全力以赴,还将元气大损。 可江烟萝知道,这是亡羊补牢的唯一机会。 杜允之冒充陈朔劫持永安帝,玉无瑕假借秋娘身份当众刺驾,哪怕事后真相大白,她也是难逃干系的。 江烟萝拂开肩上那只手,转身朝昭衍那边走去。 萧正则心下微松,命人将“秋娘”架起,与郞铎一同押往暗狱,而后叩开灵堂大门,亲自护送永安帝与众臣回宫。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劫祸可算渡过了,却不料仅仅一个时辰后,又一声雷霆巨响震动京城—— 位于平安坊深处的听雨阁暗狱,在火光中崩塌了。 小婢女名叫丹若。 她的亲娘兰姑在惊风楼里地位颇高,先父也曾在阁主萧正则麾下做事,身家干净,打从出生就是听雨阁的自己人。 在京城有这样的出身,丹若不比寻常的富家小姐过得差,可她打小仰慕萧正则,十三岁拒了兰姑看好的亲事,自请到萧正则身边伺候。然而,萧正则鳏居多年不近女色,更不会对一个小姑娘起心动念,有意让丹若去外面开开眼界,不想这丫头是个死心眼,以为是自己没用才惹他厌嫌,竟是胆大包天地跑去了惊风楼,又做了新楼主玉无瑕的贴身婢女。 说是婢女,实为眼线。 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玉无瑕,可她知道自己不得萧正则信任,与其应付精明之辈,不如留个好拿捏的丫头在眼前逗趣。丹若年纪太轻,不知自个儿一早露了底,设法向萧正则那边传递了不少情报,委实傻得可怜。 不过,傻也有傻的好处。 萧正则看不上丹若的本事,却认可她的忠心,而有些路又是一旦踏上就无法回头的,与其让这份忠心被他人利用,不如他亲自将她教好。 因此,在被玉无瑕打发去留香院的日子里,丹若真正成为了萧正则麾下密探之一,等她重回惊风楼,便是这枚棋子真正启用的时候。 这一回,丹若总算如愿派上了大用场,可惜的是……没有个好下场。 她受了伤,又带人封锁侯府排查隐患,如此折腾了两三个时辰,伤口已经崩裂,于是随着押送犯人的队伍一同回了平安坊。 按理来说,丹若本该前往医堂包扎伤口,可她实在怕极了玉无瑕,哪怕这人换了一张脸,又已成了阶下囚,丹若仍是不能安心,非得亲眼看着对方被押入暗狱不可。 从庆安侯府到平安坊,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暗卫们都知道今日这场祸事非同小可,一路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总算是顺顺利利地回到了老巢,而惊变就在他们放下心防的一瞬间猝然发生了。 有人在暗狱里提前布好了陷阱,除了为数不少的霹雳弹,还有许多火油。 丹若跟着暗卫们一起押着人犯走进来,大门倏地关闭,旋即火光燃起,通道在轰隆巨响中崩塌,人与石块都被炸得四分五裂,而后难解难分地散落在满地狼藉里。 郞铎算是命大,他被炸断了一条腿,有人替他挡下落石,其他暗卫趁机带他从炸出来的破口逃了出去,丹若却没有这样幸运,她跟剩下那些人一同尸骨无存了。 事发之后,附近的人很快赶了过去,他们从乱石堆里刨出了许多面目全非的尸体,其中少有一两具完整的,但没有发现“秋娘”。 她身负重伤又腿脚不便,八成是死了,亦或者被人冒险救走了。 暗狱戒备森严,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屈指可数,萧正则亲自踢开了司狱的家门,发现他已刎颈自戮,屋里空空如也,其妻儿老小俱不见了。 “……据查,这司狱是忽雷楼出身,早先受冯墨生重用,后来树倒猢狲散,他为了保住地位,转而投靠了陈朔。” 底下人战战兢兢地禀报完毕,始终不敢抬头朝前方多看一眼,仿佛那里站着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画皮恶鬼。 江烟萝面无表情地俯下身,将两副担架上的盖尸布都揭了开来。 左边的男尸身着囚服,是被关押在暗狱深处的“杜允之”。地牢塌陷时靠近门口通道的犯人和狱卒都被牵连进去,靠后的倒逃过一劫,可“杜允之”仍是死了,并非死于爆炸波及,也不是如陈敏那样死于伤寒,而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动手的人手法娴熟,刀也磨得锋利,使得他在死前连露出惊恐表情都来不及,直到江烟萝动作缓慢地剥下那张面具,底下属于陈朔的本来面目才暴露出来; 右边那具女尸则是从惊风楼主院寝卧里抬出来的,身上穿着一套惊风楼之主玉无瑕的常服,发髻也盘得精致漂亮,可她的奇经八脉都被人以巧劲震断,头颈和双手的皮更是遭人剥去,看着只有一片血肉模糊,死因同样是一刀封喉。 陈朔,秋娘。 前者为投靠陈朔却被玉无瑕欺骗的司狱所杀,后者更是直接死于玉无瑕之手。 至关重要的左膀右臂,竟以这样荒谬可笑的方式在同一天被人斩了下来。 头一次,江烟萝身躯微晃,眼前阵阵发黑,她刚从殷令仪那儿离开,一身真气耗损过半,护身药虫也十去七八,几乎到了虚浮无力的地步,不想又直面连环噩耗,就算是铁打的人都支撑不住。 好在昭衍及时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撑住了她。 “你们先退下。” 他将闲杂人等驱了出去,扶着江烟萝到一旁坐下,正要转身去给她倒杯水喝,不想腕子猛地被抓紧,指甲都抠进了肉里。 江烟萝竟然在发抖,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姑娘那样瑟瑟发抖。 可这世上不会有小姑娘如她这般怒极反笑,笑到连身躯都在震颤。 “高,真是高……”她低声喃喃,“好一出虚虚实实,好一出将计就计!” 昭衍任江烟萝抓着自己的手腕,面沉如水。 京城这场乱局里,所有人都心怀鬼胎,莫有清白者—— 萧正则看出了听雨阁如日中天的表象下所藏隐患,于是他铺开了一张棋盘,任几方势力入局,看似袖手旁观,实则每颗棋子都得遵循他的规矩展开厮杀,而他想要的是什么?是下任阁主的角逐结果,是拔除以萧正风为首的家族内患,是敲打建王这些蠢动宗亲,以及……借机将乌勒人的狼子野心彻底揭发,使大靖朝堂不得不改变对外国策,为北疆坚壁清野以应对敌袭做准备; 江烟萝发现了萧正则的意图,她欲与之相争却不想与之为敌,身为听雨阁四天王里实力最强的一方,她是萧正则看重的人选,但不是唯一人选。因此,打从入京第一天,她就决定了要铲除自己的两个对手,并且设法以江湖之身得到朝廷官面正统的支持,王女中毒案只是她入局的投名状,帮萧正则搞掉萧正风是得鱼,从玉无瑕手里救驾是得熊掌; 玉无瑕想要替九宫飞星复仇,在听雨阁蛰伏了六年才等到这样一个机会,她借着易容术与情报之便将几方人马玩弄于股掌之间。从建王父子到萧正风,再加上郞铎,这三方人马都在不知不觉间被她利用,形成了一个环环相扣的圈套,而陈朔、秋娘和杜允之是她看中的挡箭牌,她利用这三个人的身份搅乱视听,以此步步推进计划。 他们三个人的目的无疑都达到了。 但除了玉无瑕,没有人能真正开怀大笑。 明明只是一条咬饵的鱼,却把钓鱼的人都拖下了浑水,这怎能不让江烟萝发自肺腑地称赞一声“高手”? “她自知不是我跟萧正则的对手,压根儿没想过从侯府逃脱,只是要设法将我们暂时支开,脱壳之计是在被她利用陈朔身份悄然掌控的暗狱里。”江烟萝语气冰冷,“玉无瑕将我们都推进了泥潭,可她还要看着我们死,怎么可能就此瞑目?她定还活着,藏在这京城的某个地方苟延残喘。” 昭衍对此不置可否,只提醒道:“她是天下第一易容高手,尤其是那以皮换皮的独门秘法,连你都被骗了过去,如今鱼入江海,只要她暂时收敛爪牙,要想从这偌大京城里将她找出来,恐怕难如大海捞针。” 这话不好听,可说的在理。就像一棵树藏进森林便无迹可寻,锁骨菩萨玉无瑕就是有这等轻易替换任何一棵树的本事,否则当年她砍断傅渊渟一只手掌叛出山门,整个魔道满江湖追杀她,怎么会连她的影子也没见着? 江烟萝没吭声,她目光阴郁地望着那两具尸体,忽然道:“他们都是死在未时大殓那一刻。” 她说得精准笃定,昭衍却皱起了眉:“你如何确定?” “还记得今日一早,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吗?” 昭衍仔细回想了片刻:“是说你为何要等未时才让秋娘杀人取证?” “不错。”江烟萝道,“我以本命蛊为母虫饲养万蛊,不仅是你体内的子蛊,别的蛊虫也受我驱使。只要我将它们种在活人体内,这些蛊虫就与对方气血相连,一旦寄主气绝血枯,蛊虫也会立即死亡,我便能感应得到。” 昭衍一怔,旋即道:“难怪你当初不怕玉无瑕会在借走身份后直接杀了陈朔灭口……你猜到她会用琅嬛馆灭门真相劝反杜允之,也算到了杜允之会阻止玉无瑕打草惊蛇,这就是你给陈朔的护身符。” “可他不过多活几日,仍是死了。”江烟萝缓缓抬头,“我不愿他死,更没想过秋娘会死。” 她让秋娘在未时动手,一是杀了杜允之这个隐患,二是拿到玉无瑕逃禁谋乱的直接证据,三是以此向自己传递信号,防备玉无瑕移花接木。 可她没有想到,移花接木之计早已完成了。 江烟萝给予的护身符,竟成为他们的催命符。 昭衍的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 “即便是两边杀手同时下刀,人死落气总有先后之分,难道你感应不清死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一旦江烟萝感应到了两只蛊虫接连死去,势必知道其中有鬼,以她的个性不会再按照原定计划亲自与刺客纠缠,而是在救出永安帝后即刻折返应变。 “我感应到的,只有一个人。”江烟萝的声音有些沙哑,“秋娘身上,没有蛊虫。” 昭衍微微睁大了眼睛。 身为季繁霜留给女儿的心腹,秋娘的地位与陈朔等同,其身上原本也是有蛊虫的。 可她不是手握权力远在京城的陈朔。对江烟萝来说,秋娘是个哑巴,会死守江烟萝的所有秘密;她又无夫无子,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便是江烟萝。 姑射仙到底是人,江烟萝的心也是肉长的,等到羽翼渐丰后,她亲手解除了秋娘体内的蛊虫,而这个不能言语的女人也如从前一样,继续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这个秘密只有我和秋娘知道。”江烟萝扯起嘴角,“两个都杀,看起来是万无一失,可对于玉无瑕这样谨慎的人来说,她不该多此一举。” 除非玉无瑕敢确定秋娘身上没有蛊虫。 昭衍突然感到了一股森然冷意,江烟萝一手抓着他的腕子,另一只手缓缓将他的左手衣袖推了上去。 小臂上那道伤口早已在药虫作用下愈合,只留下一条狭长泛白的疤,那是药虫的尸体,等到皮肉完全长好,它们就会彻底脱落。 “阿衍哥哥……”江烟萝将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你去抓郞铎,比预计的晚了半个时辰回来,而秋娘……不,是玉无瑕,她也比约定之时晚了三个时辰。” 以昭衍的武功,若是出手偷袭,半个时辰足够他拿下秋娘。 同样,以玉无瑕的手段,参照当年绛城飞仙楼陷阱,只要提前做好准备,三个时辰也足够她完成换皮。 “你手上这道伤,真是那些‘野狼’留下的吗?” 恐怖,寒冷,恶心。 霎时间,昭衍只觉心脏骤然狠狠一缩,自此经脉俱颤,截天阳劲被强行惊动,全身燥热如受烈火焚烧,本能地想要运转太一元气中和火毒,不想心脉上那只蛊虫也苏醒过来,发疯似的乱钻乱咬。 “你——” 他捂住心口,闷哼一声跪倒下来,左手腕仍被江烟萝死死抓着,那指甲抠破血肉掐在脉搏上,随着她指尖或轻或重地按压,昭衍体内那只蛊虫如闻乐章,竟也时快时慢地在血肉里钻动。奇痒、剧痛从内向外而发,阴寒、阳热两股真气也在体内交缠冲撞,不过几息之间,四肢百骸的骨头都似软烂了,连五脏六腑都疼得像要裂开。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从种下子母连心蛊那天起,他的生死就在她一念之间了。 “你、你怀疑……我跟她……” “玉无瑕想为九宫飞星复仇,你不想么?”江烟萝攥着他手腕的劲力越来越大,“你当然想,否则你不会从薛泓碧变成昭衍,更不会来到我身边。” 他们俩互相利用,又互相提防。 玉无瑕却是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复仇这条路上。 昭衍强忍着生不如死的折磨,张口想要辩驳什么,痛苦却愈发剧烈起来。 “你惯是巧言令色,我今日不想听。”江烟萝伸手勾起他的下巴,慢慢弯起了眉眼,笑起来竟有一个小酒窝。 “我只给你三天时间,将玉无瑕送到我面前来,或者……” 可惜这酒窝里盛着的是鸩酒。 “三天之后,我将薛泓碧送给萧正则。” 仿佛一根弦应声崩断,昭衍的心脏竟是骤停了片刻,全身真气随之一滞,而后齐齐走乱,登时喷出了一口血来。 鲜血溅在江烟萝的裙摆上,白雪映红梅,说不出的漂亮。 第二百五十五章 无常 冬月初五,乙酉日,诸事勿取。 阴云覆白瓦,冷雨湿青砖。 午时已过一刻。 兰姑从总坛大门出来时,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那场震动京城的泼天大祸已过去了两日,余波却未有平息之势,甚至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愈演愈烈。永安帝回宫后,萧太后惊怒不已,随着她一声令下,整座皇都骤然间风声鹤唳,白日里有禁军人马四处巡捕,入夜便是听雨阁精锐尽出满城搜查。 因着暗狱崩塌,郞铎被移交至刑部大牢受审,当日如期出城的乌勒使团也被禁军拦堵回来,听雨阁派人从地下沟渠和暗巷僻角找到了十余具“野狼”尸身,又自城中几处要所挖出了未被启用的兵器火雷,实是人证物证俱全,令满朝文武骇然之余大为愤慨,先前那些高呼“邦交以和为贵,以善为先”的人尽数销声匿迹,一度被留中的主战奏章倒是重见了天日。 只不过,这些事情于兰姑而言,已无多大意义了。 人生大悲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当日祸事突发之际,兰姑因卷入了四明馆风波,被萧正则调去了外城办差,噩耗传来后她不顾禁令连夜赶回,在硝烟未散的废墟里挖掘至天明,终是没能从那些不忍目睹的残骸里辨出女儿。 十五年生养血亲,只落得一片血衣在手。 兰姑尚不到四十岁,已在短短两日间枯萎憔悴如半百老人,只有在提及“玉无瑕”三个字的时候,那双浑浊了的眼里才会迸发出寒刃般的冷光。 饶是冷心冷情如听雨阁中人,也不禁为她唏嘘。 当年严荃死在鲤鱼江畔,玉无瑕凭绛城诛魔这张投名状进了惊风楼,她看中兰姑做多说少的稳重性子,将之提拔为自己的副手,兰姑也感她重用之恩,六年来为其出生入死从无二话,连那些不该沾手的事都替玉无瑕做好做尽,没想到换来了这样一个下场。 兰姑半辈子刀口舔血,早已流不出泪来。 她没有哭天喊地寻死觅活,而是穷尽一切向玉无瑕展开了报复。 火雷之下死伤无数,可既没找到玉无瑕的尸体,任何人都不敢当她死了。初二当晚,京城四面戒严,平安坊更是每日都能拖出数具尸体,都是玉无瑕在惊风楼里提拔的忠心下属,兰姑将这些人列了个名单,亲自领命把他们一个个抓回来拷问,有的受不住酷刑,有的抵死不肯松口。 两天来,兰姑陆陆续续处理了不下十个人,仍是没找到玉无瑕。 弦若绷得太紧,难逃或断或松,她人未倒下,心已败了。 失魂落魄的兰姑猝不及防撞到了人,竟没能稳住身形,一个趔趄就向后仰倒,好在一只手及时将她拽住。 回过神来,兰姑抬头一看,认出眼前人正是当下风头正劲的昭衍。 “晚辈眼拙,无意冲撞前辈,还请见谅。”昭衍收回手,“阴雨天,前辈出入当心。” 放眼整个平安坊,如今还能面带笑容的怕也只有此人,可兰姑一眼就窥出他脸色苍白,一如头顶这片阴云淡雾,似乎来阵风就能把他吹散。 她此前没跟昭衍打过交道,这两日倒是见了数面。萧正则下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铁令,听雨阁一干人手倾巢而出,每每冲在最前的就是兰姑和昭衍,前者是为报血仇,后者却不知为何。 有人说他有意加入听雨阁,正趁机为自己攒功劳抬身价,但兰姑并不这样以为。 她侧身让出路来就要离开,忽听昭衍道:“庆安侯府今天又传出了丧讯。” 兰姑道:“谁?” “世子萧正风,说是重伤不治身亡。”昭衍道,“陛下素服临吊,险遭刺客所害,他身为侯府主人本来难辞其咎,但其为杀贼救驾而亡,也算功过相抵,只是近日风声太紧,丧事一切从简。” 兰姑道:“这与我们何干?” “与我们无关,但与玉无瑕有关。”昭衍道,“她借庆安侯府唱了一出好戏,但下台匆忙,未必达成了全部目的,这是一个机会。” 兰姑目光一凝:“守株待兔?” 昭衍道:“不好说,她那样谨慎小心,怕也以为这是个陷阱,绝不会轻易冒头。” 兰姑毫不犹豫地道:“我带人过去盯一阵,你一起?” “不去。”昭衍抖落了伞上雨珠,“我还有更紧要的事得做。” 许是这两日敏感多思,这样寻常的一句话落在兰姑耳中,竟被她听出几分“时日无多”的意味,可不等再说,昭衍已与她擦肩而过,径自朝正堂走去。 兰姑皱了皱眉,她到底是与昭衍无甚交情,遂将这点异样压在了心底,准备点一队好手往庆安侯府走一遭,不成想她刚走出总坛百十步,又在转角处遇见了一个人。 江烟萝着一袭寡淡如白水的衣裙,素面光髻,手持一柄油纸伞静静站在石雕后,从这里正好能将总坛门口看得清清楚楚。 兰姑与她眼神对上,心思五味杂陈。 从去年开始,听雨阁内部十年如一日的四天王平分秋色之格局便被打破,先是冯墨生叛逃,而今玉无瑕反戈、萧正风身死,风、云、雷、电四部只剩下浮云楼一家独大,下任阁主将会是谁几乎盖棺定论。 可江烟萝的脸上并无多少快意,反而如这绵绵阴雨一般冰冷。 兰姑无意趋炎附势,行了一礼就要离开,不想江烟萝开口问道:“他与你说了什么?” 怔了片刻,兰姑将适才那番交谈原样复述了一遍,江烟萝仔细听罢,神情竟有些晦暗难明。 离三日之期结束还有半天。 若是一个人知道自己命数将终,他会去做些什么? 江烟萝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包括昭衍会跟她鱼死网破,唯独没想到这一点。 她是个傲然于心之人,平生最相信自己的判断,现在却有了些微动摇。 可也仅是一瞬间罢了。 江烟萝抬手放兰姑离去,她望着已经空荡荡的大门口,忽然觉得有些冷。 总坛正堂屋外,昭衍被一阵寒风吹得抱臂瑟缩了下,也骂了声鬼天气。 “你畏寒?”萧正则正好从屋里走出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脸色怎的这样难看?” 昭衍避而不答,反问道:“萧阁主这是得了闲?” 萧正则叹道:“我如今只恨一天不能当做两天过,一个人也不能劈成两个人用。” 出了这样大的事,听雨阁实在难逃失职罪过,朝堂上本就有不少大臣对帝后重用鹰犬颇多微词,十多年来从不缺上请裁撤之声,如今哪肯轻易放过?何况,郞铎一个外国使臣在京中势单力薄,他能做下此等骇人听闻的大案,必然勾结了内鬼作祟,其人已在狱中招供,但因不知玉无瑕在这场局里扮演的角色,遂将陈朔、萧正风乃至秋娘三人都卖了个彻彻底底。 萧正风是勋贵子弟又是皇亲国戚,萧太后纵使恼恨至极,也不可昭示其勾结外贼犯上刺驾的可怖罪行,这正是萧正则当日只让了一名族老在旁作证的缘由,而在一场不为外人所知的家族密会后,庆安侯府再次挂起了白灯笼。 他算是死得干净,剩下两人却没有这样好运。 哪怕江烟萝手里攥有玉无瑕易容乔装的物证,但永安帝只认“陈朔”那张脸,众臣也亲眼目睹了“秋娘”刺驾,她之所以还能好好坐在楼主的位置上,一是救驾有功,二是殷令仪尚需治疗,三是萧正则力保。 如此一来,江烟萝有惊无险地渡了劫,但陈朔和秋娘已死无对证,玉无瑕一日不被抓捕归案,就一日是她的心头大患。 萧正则这厢亦然。 “她伤得不轻,又中了毒,即便设法解了,短时间内也逃不出京城,定是被人藏起来了。”萧正则道,“凡与玉无瑕有交集的人,都被兰姑列在了名单上,你们这两日四处抓人搜查,仍是没能找着她,难道这人是上天入地了?” 昭衍耸了耸肩,道:“她能不能上天入地,我是不知道的,只晓得听雨阁在京二十二营密探暗卫齐出,相关的不相关的人抓了一箩筐,愣是找不着正主……这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时间拖得越长,面子难看,事也难办。” 他这话算是说到了萧正则心坎儿里,却道:“听你话里的意思,好似已认定了我们找不到她。” “认定谈不上,只是易地而处,倘若我有锁骨菩萨那一手绝技,既然逃出了重围,就不会傻到往套里钻。”昭衍道,“她在听雨阁待了六年,为这一日也筹备了六年,除非你将京城每个活人的脸皮都扒下来,否则是别想找到她了。” 萧正则看了他良久,问道:“你今日来找我,莫非是有了办法?” “这京城是听雨阁的地盘,连您都无能为力的事情,区区在下能有什么办法?”昭衍笑了下,“我来找您,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想跟您再打一场。”不等萧正则拒战,昭衍又道,“生死不论。” 此言一出,萧正则双眉深锁起来,冷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昭衍笑道:“一个人若是说话不过脑子,定不会如我这般讨人喜欢。” 萧正则也笑,而后沉下脸道:“那你就是来找死的。” 这话乍听狂妄,但从他口中说出来,便是再理所应当不过了。 昭衍反手将藏锋从背上取下,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你想杀我。”萧正则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第二次。” 上回是初见之日的一剑参商,那飞剑实在太快,昭衍的剑技、内力皆无可挑剔,以至于萧正则来不及运功护体就被他破了罡气,生生洞穿了手掌。 倘使昭衍修成了步寒英那般的无垢剑心,出剑之前未有杀气外泄,或许他真能在猝不及防下杀了萧正则。 然而凡事没有如果,萧正则也不会犯两次同样的错。 “为了江烟萝?”这话出口后,萧正则便又摇头,“她已走到这一步,再怎么想让我死,也不急于一时了。” 昭衍只是笑:“不知萧阁主能否拨冗?” 萧正则目光沉沉,半晌才道:“可。” 这便同去了演武场。 与先前那时不同,地面上没有火炭沙土,铁梅花桩也被移往别处,整个场地变得空空荡荡,给人扩大了一倍有余的错觉。 昭衍手持藏锋,萧正则不取刀兵,二人分立两侧,间隔三丈对峙。 “时限?” “不定。” “胜负?” “看命。” “好。” 话音未落,萧正则眼中即见寒光乍现,昭衍身法之快实是罕有人及,动身、拔剑、出锋只在一瞬间,目光所及便是剑锋所至,疾刺萧正则面门。 快剑逼命,萧正则后仰避锋,右手撮掌成刀自下而上猛然劈出,直取昭衍手腕空门。这一手刀出得利落,换了旁人只怕防不胜防,不想竟劈在剑上,原是昭衍转腕回剑,反手一剑正中萧正则掌背,犹如刺在了崖山顽石上,剑尖迸出一串火星,旋即一掠而过,人与剑已飞出丈许开外。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比起上次交手时的急躁,昭衍这回沉下心来,真正做到了抱元守一。萧正则周身气劲收放自如,功力更是深不可测,若是比拼内劲,昭衍必败无疑,不过他身怀《太一武典》和《截天功》两大绝学,只要心头蛊虫不作祟,便可使内力生生流转,虽不敌萧正则浑厚精深,但强在源源不绝,倘使耗成久战,未必不可敌。 然而,他能窥出彼此长短,萧正则又如何不知?察觉昭衍意图,萧正则一改之前守势,脚尖一点纵身飞掠,顷刻追至对方身侧,左手一式牵丝引线,右手一招金刚降魔,一粘一推连消带打,阳刚、阴柔两股劲力分合有度,将昭衍牵制在方寸之间! 身法受限,剑势已滞,昭衍暗道一声“厉害”,出招仍是不慌不乱,只见他侧身让过萧正则当头一掌,旋即伞随意动、剑逐心走,本是环环相扣的连招被他拆得面目全非,看似破绽百出,实则行云流水。那白伞时开时毕,剑刃忽隐忽现,饶是萧正则耳清目明,竟也难分虚实,索性将眼一闭,左脚踏破地砖,腰身一旋如轮转,右手回荡一拳向昭衍拍去! 这一拳击出,昭衍顿觉耳中风破,如有山洪呼啸冲来,当即一剑入地,人似蝴蝶翻飞起,天罗伞顺势迎风张开,急转卸去磅礴之力,而萧正则已腾身而至,一掌打在了伞面上。 昭衍曾在谢青棠手里吃过“隔山打牛”的亏,也用透劲在武林大会上破了他的金刚不坏之身,可若将谢青棠与萧正则相比,实是萤火之于皓月。纵然昭衍有所防备,掌力落在伞面上时他也避无可避,只得提起十成内劲与他隔伞对拼,只听骨节爆响声同时在两边响起,萧正则单脚深陷地面,昭衍却是向后倒飞了出去。 “好滑头!” 萧正则摇头失笑,方才那一掌打出如入泥中,显然是昭衍及时用柔和精纯的太一元气将他的掌力包裹了起来,真正打在其身上的力道不过十之二三,分明是要借机拉开距离。 不等昭衍卸力,萧正则已纵身近前,两人都身在半空,相距不过咫尺,当下掌及身,剑贴肉,见招拆招数个回合,终是昭衍先落地回身,长剑离手而出。 剑光飒沓如流星。 萧正则一愣,而后眉头紧皱,竟生出一股失望来。 他双足踏定,两手抱元分转,左掌右爪,疾出擒龙! “铮——” 剑鸣声大作。 萧正则倏然睁大了眼,他的一掌一爪,竟同时落了空! 天光,云影,雨滴……千相万籁,于此一刻飞快褪色消音,他只看到那柄飞剑在自己手中消失,像被戳破的浮沫,像被挥散的残影。 这的确是一道残影。 火花在萧正则身上绽放,血花在他脚下溅开。 天罗伞落地,剑尖从萧正则左肩洞穿而出,往上一分是咽喉,往下一分就是心口。 昭衍双手紧握剑柄,浑身冷汗湿透,站在他背后。 ——不是“参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故而“参商”一剑有去无回,不给敌人留余地,也不给自己留后路。 萧正则亲眼看到了长剑离手,却没看到剑在何时重回昭衍手中,更没看到这一剑怎会从自己身后刺出。 忽然间,他想到了适才那声短促的剑鸣。 原来如此。 “你骗过了我的眼睛……”萧正则突然笑了,“不是出锋,而是藏锋。” 他看到昭衍将剑掷出那一刻,其实是对方将剑“藏”了起来,真正出剑的时机是在他出手之后,虚实相交,诡谲莫测。 若说步寒英剑法通神,昭衍便是剑技如鬼。 萧正则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好像被刺穿的不是自己的骨肉,竟用欢欣语气问道:“这一剑很好,它叫什么?” 昭衍脸色惨白,哑声道:“剑招初成,尚无名字。” “我觉得,‘无常’就很不错。” 说话间,萧正则猛地向后一退,任凭剑刃整个从他肩头穿过,金石声骤然响起,无名剑来不及绞烂那团骨肉便被一股刚猛真气震了出去,同时萧正则右臂屈肘一荡,悍然一掌击在了昭衍胸膛上! 一声闷响,昭衍被这一掌打得跌出七步之外,肋骨少说断了两根,脏腑也似颠倒了一番,撕裂般的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低头呕出了大口鲜血。 胜负已分。 萧正则半身染血,举手抬足间却不见丝毫滞涩,仿佛他真是金刚铜铁铸成的人。 “你要杀我,只需这一剑。” 赤血,红肉,白骨。 昭衍以剑支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道:“可惜这一剑尚未大成。” 萧正则颔首道:“的确可惜。” 昭衍抬手拭去唇边血迹,强行压下内伤,举剑道:“继续?” “到此为止。”萧正则道,“我本想取你性命,但你使出了这一剑,便让我舍不得在今天杀死你了。” 昭衍面色不变,道:“即使我为杀你而来?” “是。”萧正则敛了笑,“我问你一句话,你如实答了我,就算抵了这一剑。” 昭衍已知他要问什么了。 “告诉我,‘昭衍’是你的真名吗?” 庆安侯府门前新添了一重白幡。 短短十日间,萧胜云、萧正风父子先后离世,这一门正房嫡出血脉只剩下个无知稚子,委实祸不单行。京中各家官宦权贵闻讯,摇头唏嘘有之,幸灾乐祸有之,更多的人则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认为黄口小儿守不住偌大家业,万般恩荣福荫还得落在萧正则手里。 因着初二那场风波,这回亲往侯府吊唁的客人少了大半,多数是派了家中子侄代为添礼致哀,而萧正风去时尚未袭爵,是以出面主持白事的人就成了萧家族老,少夫人张氏已哭得昏倒,侯府上下俱是哀戚之音,至于其中几多真情假意,便不必深究了。 兰姑从昭衍口中得知了丧讯,立刻带上一队暗卫赶来侯府,一半人潜进府邸伺机而动,一半人散布四周静观其变。守了近两个时辰,来往之人渐渐稀少,未有任何异常发生,兰姑不禁叹气,倒不觉如何失望,毕竟玉无瑕好不容易从天罗地网中逃了出去,哪会轻易再入陷阱? 雨势越来越大了。 去附近打探消息的人手也陆续返回,侯府侧近多是勋贵人家,当日事发后都加强了门庭守卫,整条街说是铁桶一般也不为过,探子们没查到有用线索,倒有个机灵的带了把油纸伞回来,道是从外街边上那家杂货铺子买的。 “杂货铺?”兰姑道,“能在这附近做生意的人必有一对好招子,可有盘问出什么来?” 那探子忙道:“回禀兰姑,那家杂货铺的掌柜是夫妻二人,上有一名老父,下有一双儿女,已在此地经营数年,身家清白。属下适才走进店中,未曾发现不合常理之处,向掌柜的问起近日见闻,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不过……” “不过什么?” 探子迟疑了片刻才道:“属下从女掌柜口中得知,几日前有名年轻男子前去买过针线,瞧着身量气度不似常人,却来买这妇人女红之物,难免令她在意。” 杂货店在这儿开了数年,女掌柜只以年轻男子称呼此人,说明不是街坊邻居。 兰姑皱了皱眉,便听这探子继续道:“据说那男子今早又去了店中,却似忘记早先来过一般,被女掌柜问及才恍然大悟,买下一袋姜糖走了。” “店在哪儿?” 听出兰姑语气有变,探子不敢怠慢,忙亲自领她过去。 两地相距不远,二人又是疾步如飞,很快便来到了杂货铺外,不等踏进店门,里面已传来一道清悦女音:“……冬雷大雨,是十月廿九小雪日?” 这声音竟有些耳熟。 兰姑眉头紧锁,举步迈过门槛,只见一抹白水倩影倚在柜台前,正温声细语地同一个梳着堕马髻的妇人说话。 半天之内,兰姑两次见到江烟萝,她可不信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晓得对方恐怕是一路尾随而至,自己和手下二十来号人竟无一察觉,脸色当即一寒。 江烟萝没有回头,却似背后也长了眼睛一样,抬手示意兰姑上前,继续问道:“他左手小臂上有条很长的伤口,你看清了?” “倒是没有。”那妇人的神色有些尴尬,“那天下雨,他撑着伞没进来,我将针线包递过去时看到他左手衣袖是破开的,料想要缝补衣服……是我爹,当时他就坐在门口,等人走了以后吓得不轻,非说那客人手上有伤,还流了不少血。” “可有瞧仔细他的长相?” “当日门口背光,伞面压得也低,我只瞧见了下半张脸,今儿个他来买姜糖才算看清楚了。” 听到这里,兰姑插口问道:“既然没看全脸,你能认定是同一个人?” 那妇人被盘问了一通,再如何迟钝也知道是摊上事了,她不愿招惹麻烦,也不敢得罪这两个人,只好如实道:“他两次登门都带了同一把伞,有别于寻常的纸伞或油毡伞,伞面瞧着光滑细密,像是丝织的一样,可咱们都知道丝物防不住水,想来只是覆了层绸面。” 兰姑原本没在意,听到这里才变了脸色,忍不住朝江烟萝看去,却见对方买了纸笔,挽起袖子挥毫作画。 江烟萝自小文武兼修,一双玉手能打杀人命也能作画刺绣,很快画成一幅简易人像,吹干墨迹后拿到妇人面前,问道:“是他么?” 兰姑凝神一看,江烟萝实在画技高超,寥寥几笔兼具神貌,只要是对昭衍留有印象的人,绝不会错认。 果然,妇人仔细辨认后点头道:“就是他!” “他今日又是几时来的?” “大抵是辰时,天色那时才算大亮,我正在记账,听见有人咳嗽了好几声,问我有没有能驱寒的老姜糖。”说到这里,妇人又忍不住嘀咕起来,“我认出他来,随口问了句上回的针线可好使,不想他竟记不得了,也问我一堆有的没的。” 江烟萝唇边温柔似水的笑渐渐淡了下去,兰姑无端觉得有些冷,身后的探子更不敢作声。 三人走出杂货铺,兰姑吩咐那探子今日就在附近盯梢,快步追上江烟萝问道:“姑射仙,难道昭衍他——” “针线除了缝补衣裳,还能缝什么?” 江烟萝这一问令兰姑怔住,犹豫了下才道:“一般来说,大些的伤口也要用线缝的,不过医师多用羊肠线。” “既然如此,为什么放着满街医馆不去,偏来这杂货铺买普通针线呢?” 不能去,或者来不及。 这话兰姑没说出口,她干了多年情报刺探的活计,已经嗅到了某种危险气息。 “十月廿九小雪日,冬雷震,大雨天……”江烟萝喃喃自语,“正好是萧家老侯爷去世的第四天。” 在前一天晚上,秋娘才来找她禀报过一次情况。 京中与昭衍熟识的人不多,但兰姑知道这人是跟着姑射仙一起入京的,大半月来形影不离,至少是半个浮云楼的人。因此,在发现这桩事牵扯上昭衍后,兰姑不敢轻易置喙,正欲借口告辞,却听江烟萝道:“这附近除了地下渠道,还有什么能藏人的地方?” 兰姑心中一凛:“您的意思是——” “我要找一个人,一个……本应该死了,但有可能还活着的人。” 素来从容笃定的江烟萝,在说这句话时破天荒带上了几分惊疑不定,她将油纸伞的伞柄握得很紧,兰姑甚至听见了一声微弱的竹节破裂声。 第二百五十六章 雷震 人对一件事的判断往往来自什么?是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手中所触,心中所感。 然而,眼睛会被假象欺骗,耳朵会被杂音干扰,摸到的东西未必是真,心里的猜想或许有错。 江烟萝不愿怀疑自己,可在这一刻,她难以自控地反复回想着那具被剥了头颈和双手皮肤的女尸。 秋娘身上没有明显的痣或是胎记,受伤留下的疤痕也在药虫作用下消去了,除了那张脸,她全身最具辨识的就是一双手,那里有常年使剑留下的茧子。 失去这些后,哪怕是江烟萝要确认秋娘的身份,也只能根据身形轮廓和猜想推断。 倘若没有意外,那日未时死在惊风楼主院里的人是假玉无瑕真杜允之,而他顶替陈朔的身份去了侯府灵堂做刺客,死的人就只能是负责监视他的秋娘。 本该如此。 江烟萝垂下眼,浑身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冷意,犹如雨中鬼女。 兰姑也意识到情况不对,她立刻召回了小队暗卫,在附近展开了刮地三尺般的搜查。侯府大乱的余波未平,附近勋贵人家纵有不满也怕惹上是非,捏着鼻子给这帮鹰犬行了方便,结果在某家偏院一间空置已久的屋子里,暗卫们发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这个女人头颈、双手皆无皮,胸前缠着被血洇透的棉布,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双目睁开却发不出声来。 “她是——” 兰姑愕然地转过头,可没等她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江烟萝已走进屋里,在女人身边坐下。 那双眼里有万般痛苦,在看到江烟萝的刹那化为乌有了。 “秋姑姑……” 江烟萝的声音很轻,她将手小心放在女人的身上,乳白色的药虫从袖下钻出,可这一次只是杯水车薪。 她看着秋娘身上的伤口,多处已经脓肿溃烂,人早该死了,却被一股阴寒柔和的真气强行吊着性命,摸上去只觉这人比尸体还要凉。 江烟萝闭上眼,仔细感知着秋娘体内这股残余真气,至少是三天前留下的,如今已快散尽了。 原来如此。 不是冬月初二的子夜,早在十月廿九那日早上,秋娘已经出事了。 江烟萝解开缠在秋娘胸前的棉布,那里果然有一道狭长伤痕,上头还有针线缝合痕迹。 是谁动的手? 秋娘眼中如有波涛汹涌,手指在被褥上艰难地抠动着,于是江烟萝命兰姑取了墨汁和白纸来,看她无比缓慢地写下几个凌乱潦草的字: 昭……骗……漏雨……左手……不敌……换皮……续命…… 兰姑看得满头雾水,江烟萝却低下了头,眼底血色浓得像要滴出来。 有人易容成昭衍,将秋娘骗出了藏身处; 那天下着大雨,半路上秋娘发现对方的“天罗伞”漏了雨水,明白中了计; 秋娘刺伤了对方的左手,可惜不敌,那人换走她的皮,却为她强行续命,让她躺在这里苟延残喘。 ——不是事先确定,而是无法判断,所以干脆来了一出混淆视听。 从浮云楼主院里抬出来的女尸死于初二未时,可她不是秋娘,只是玉无瑕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替死鬼; 杜允之死前说他是当日子时才逃出软禁假扮陈朔,恐怕也是骗她的; 他对江烟萝暗示是昭衍串通玉无瑕背叛了她,并非他亲眼所见,而是江烟萝漏算了嫉恨人心。 ——杜允之到死都是玉无瑕的棋,她用杜允之来算计江烟萝,再挑唆江烟萝对付昭衍,因为在步寒英出事后,昭衍对玉无瑕来说已经是个叛徒了。 杂货铺的女掌柜说,当日来买针线包的客人撑着伞站在门口并不进去,是店中老汉看到他左手小臂上有流血伤口; 她又说,那人今早也来过店中,却好像对上次的事情全无印象了,还向她问过详情。 ——昭衍已经发现了关键,可凭他一人的力量没法及时找到秋娘,就算找到了,如今的他也无法取信于江烟萝,所以他故意引当下最憎恨玉无瑕的人来查这条线索。 有子母连心蛊在,除非一击毙命,否则昭衍想拉江烟萝同归于尽都做不到。 然而,在两人形同决裂的当下,昭衍要想在江烟萝不备时出手偷袭,几乎是天方夜谭。 ——他那样聪明,惯会审时度势,所以负剑去找了萧正则,将这场攸关性命的豪赌交还到江烟萝手里。 “照顾好她,叫良医来!” 江烟萝腾地站起身,匆匆对兰姑撂下句话,疾步冲了出去。 心脉之间,母蛊从一个时辰前便开始躁动不安,眼下仍在持续,说明子蛊未死,昭衍还活着。 来得及吗? 万幸江烟萝还记得从庆安侯府到平安坊的地下渠道路线,她冲出庭院便入暗渠,摆脱了巡城守卫和沿途路阻,以最快速度朝听雨阁总坛奔去,生生用三刻钟赶完了半个时辰的路程。 饶是如此,当江烟萝来到总坛门口时,她已是汗流浃背,真气虚耗了大半,脚下险些一软。 母蛊的反应渐渐弱了下去。 她抓住一名暗卫逼问道:“阁主何在?” 那暗卫从未见过姑射仙这般模样,只觉一条毒蛇缠上了脖子,忙道:“在、在正堂后面的演武场……” 话音未落,江烟萝已转身赶去,好在演武场外无人把守,她径自闯入其中。 江烟萝终是来晚了一步,场上胜负已分,她甫一踏进,一股血腥气就涌入了鼻腔,再看清眼前情形,不禁色变。 没人知道萧正则的武功有多高,因为他执掌听雨阁九年以来,已经鲜少与人动手,而那些能让他动真格的敌人,都已经成了死人。 江烟萝或可与之一战,可她只想赢,在没有十分把握前绝不会与萧正则死斗,故而少有的几次交手,她都藏拙三分,萧正则也没有全力以赴。 因此,她从未在萧正则身上见到这样严重的伤势。 鲜血猩红,白骨森然,他的左肩几乎被剑刃从中撕开,伤处依稀可见破碎的骨头。 他全身莹润如金玉,可这金刚不坏之身终是为人所破,尽管那人的模样比萧正则凄惨许多。 可昭衍在笑,他连站起来都勉强,仍在发自肺腑地笑,甚至笑出了眼泪来。 凡人亦可弑神佛。 江烟萝心头无端闪过了这句话,眼见萧正则抬步向昭衍走去,她脚尖一点地面,闪身拦在了两人之间。 “请阁主手下留情,属下有要事禀报!” 秋娘到底是没能活着回到平安坊。 她伤得太重,深受寒毒折磨,若非强撑一口气在,恐怕五天前就已死去了。于是,见过了江烟萝最后一面,秋娘仅剩的意志也跟着体内那股寒气一同溃散,即使兰姑就近征用良医为其医治,终究无力回天,在江烟萝拼力赶回总坛的时候,秋娘躺在榻上闭了眼,再也没有醒来。 消息是兰姑亲自告知的,她送回了秋娘的尸身,登门向江烟萝请罪,原以为姑射仙会将心腹之死迁怒到她身上,不想江烟萝的反应很是平静,问过详情便放过了此事,只让她继续搜捕玉无瑕下落。 兰姑走后,江烟萝俯身将秋娘从担架上抱了起来,她生得娇小,腰肢手脚无不纤瘦,却将人抱得很稳。她把秋娘抱回了寝卧,如多年来秋娘无微不至的照顾那样,江烟萝亲手打来清水,用帕子轻柔的为她擦洗血污,换上一件崭新衣裳。 房门被叩响,江烟萝道了声“进”,手里片刻不停地把人扶起来,准备用棉布擦干发丝。 脚步声近,一双手从旁伸来,尚未触及湿发便被江烟萝挡下,只听她道:“你内伤不轻,近日来少动真气,尤其当心截天阳劲反噬。” 昭衍换了身宽松的烟灰色广袖长袍,头发也是半干不湿地披在背后,闻言转手递了把梳子去,开口道:“你若不赶来找我,或许能救下她。” 江烟萝道:“我没后悔过。” 她不后悔一度逼昭衍置之死地,也不后悔在那时赶回总坛阻止萧正则下杀手,甚至于不后悔与玉无瑕有过的六年互惠合作,即便对方已经与她结下血海深仇。 何况,先前为了给半死不活的殷令仪延命,江烟萝不得已耗去了身上一半的药虫,剩下这一半是她的保命底牌,若用在了秋娘身上,难保暗处环伺的敌人不会趁虚而入,她是绝不肯将自己置身于险境的。 不能使其生,不忍见其死,自当不悔做抉择, 昭衍却沉默了下来,半晌道:“如果我一早就将线索告诉你……” “阿衍哥哥,我们都知道‘如果’二字最荒谬的道理。”江烟萝淡淡道,“即便时光倒转回去,你也没可能去找我,因为那时的你清楚知道这无济于事,我不仅不会信你,甚至会进一步怀疑你,这样就正中了玉无瑕的下怀,而你是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这一番话撕开了两人间的温情脉脉,依稀重现了两天前的那场剑拔弩张。 世上药方千百种,唯独没有后悔药,何况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后悔是比认错更滑稽无用的事情。 果不其然,在江烟萝话音落下后,屋里良久无人出声,直到她为秋娘整理好了遗容,方才听见昭衍道:“你说得对,若无子母连心蛊在,又发现了这条线索,或许今日我不会去找萧正则,而是拉你一同下黄泉。” 他打小就有股子以牙还牙的狼性,没有人能在与他撕破脸后全身而退,只是他早已过了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年纪,行于此道不啻临渊履冰,无论何时都要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这场性命攸关的豪赌,他又赌赢了。 江烟萝让秋娘平躺在自己的卧榻上,为她盖好了被褥,转身看向昭衍,目光沉沉如凝冰。 她问道:“你发现这条线索,真的是意外吗?” 昭衍毫不犹豫地道:“不是。” 这个回答不出江烟萝所料,毕竟她从来不信所谓巧合,又问道:“今天你与萧正则决死,是自己想要去,还是有人逼你去的?” “你心里有了答案,何必问我?”昭衍嗤笑了声,“姜果然是老的辣,我可算服了。” “线索很重要,但你用不上,只能去走那条九死一生的险路。”江烟萝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也知道飞星盟最后一个叛徒是明觉,怀疑到了萧正则身上?” “方怀远将九宫名单托付给我时,一切变局尚未发生,她……看在我娘和我义父的旧情面上,虽是远隔千里,但对我不乏照拂。”昭衍道,“家师离开中原已久,先前也不曾听说明觉此人,而我只知道他出身空山寺,身怀与小和尚鉴慧同门同源的外家奇功,再想追根究底,唯有向手握惊风楼的玉无瑕互通情报。” 江烟萝对此不觉意外,沉声道:“鉴慧是平南王府的人,他在云岭跟你有过联手,冯墨生是死非逃的消息怕也瞒不过他,只要玉无瑕跟他搭上联系,立刻就能识破步寒英是为你设局所害的真相。” 昭衍摊了摊手,道:“她知道又如何?阿萝,玉无瑕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她只会将一切利害重新衡量,否则不等我跟你来到京城,这件事的内情便已经被她散布出去了。自始至终,她跟我一样想的是报仇雪恨,只不过从前我是她的同伴和子侄,如今我成了跟明觉一样的叛徒,用一个叛徒的命去逼另一个叛徒现出原形,没什么不合情理的。” 他的语气里并无怨怼,反倒带上了几分笑意。 江烟萝知道他在笑什么。 “你曾说明觉是鉴慧的师叔,那么他的这身武功……”她眯起眼,“是《宝相决》?我见过谢青棠施展此功,可他远不如萧正则。” 江烟萝手里握着琅嬛馆这一情报组织,昭衍也不意外她所知甚详,点头道:“七境十四式大圆满,萧正则对这门绝学的修炼已臻化境,全身罩门尽封,是为‘无垢功体’。” “可你今日一剑刺穿了他的肩膀。”江烟萝缓缓笑了起来,“我很庆幸及时赶到了。”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即使江烟萝自恃本领,在见识过萧正则的金刚不坏之身后,她也不敢保证能凭一己之力破开无垢功体。 “我在生死关头顿悟了一式剑技,名曰‘无常’。”昭衍垂眸道,“只差一点,我今日就能杀了他,便是死也无憾了,可惜……这样的机会,恐怕没有下一次。” “有的。”江烟萝站起身,抬手拭去昭衍额角忍痛逼出来的汗珠,“你好好养伤,不会太久了。” 她已经是听雨阁下任阁主的唯一人选,但她不是萧家人,也不会做萧家的新走狗,在夯实根基之后,江烟萝就要着手除掉萧正则,而不是耗费多年等一个施舍般的传位。 今日萧正则那一身血衣,使她真正下定决心要留住昭衍。 “等伤养好了,你就回武林盟去。玉无瑕若真逃出了京城,难保不会重入江湖与谢安歌等人会合,她知道的东西太多,手段也太狠,对咱们不利。”江烟萝神情阴冷,“眼下听雨阁内有巨变,陈朔又死了,我暂离不了京城,你去助我爹一臂之力,先下手为强,还有……提防补天宗,你也不想看到周绛云魔功大成。” 昭衍正欲说话,不想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当即皱起了眉。 浮云楼如今尽在江烟萝掌控中,她吩咐了非要紧之事不准人打扰,便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前来,是以两人对视了一眼,江烟萝拂袖挥开了房门。 一名密探匆匆踏入,手里有一只灰鸽,鸟脚上绑着用红线缠绕的信筒。 是武林盟传来的急报! 江烟萝心下一跳,捏开信筒倒出字条,上面果然是江天养的字迹:滨州大变,速归! 滨州是什么地方?海天帮总舵鱼鹰坞所在,江家历代苦心经营的老巢。 那里出了什么变故,能让江天养亟不可待地催促江烟萝回去? 霎时,江烟萝将字条攥紧,指节根根发白,涌上了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安。 在她身后,昭衍垂眸看着秋娘,悄然按了按藏在怀中的两件物什,其一是白梨的那把断刀,其二是一块玄铁令牌,上面刻有五雷图纹。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告诉我,‘昭衍’是你的真名吗?” 彼时萧正则在他面前站定,这一声虽是问话,但语气甚为笃定,显然心中已有了答案。因此,昭衍没有矢口否认,而是反问了一句:“我这算通过您的考验了吗?” 萧正则唇角微勾:“你不是四楼主之一,甚至不是听雨阁的人。” “可您特许了我参加考验。” 一股铁锈味涌上喉头,被昭衍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他直视着萧正则道:“从我来京城的第一天,您准我旁听机密开始。” 有些事情,外人别说插手,连听都不能听。 萧正则精心安排的这场权位之争,在昭衍入京那天起,就不只是三选一了。 然而,萧正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姑射仙很好。” 昭衍赞同道:“她的确很好,可惜您要的是继承人而非掘墓人。” 萧正则不止一次提点过江烟萝,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若成为萧正则期许的模样,便不是江烟萝了。 “你难道不想为我挖坟掘墓吗?”萧正则意有所指地道,“她只要将我埋进墓里,你却会把我的一切都葬送进去。” “‘天下是一间满目疮痍的破屋子’,这话是您亲口说过的。”昭衍将全身力气压在了剑上,使自己勉强站得笔直,“您是拆东补西的人,萧正风和玉无瑕是无动于衷的人,至于玉无瑕,她只恨不能一把柴火将这屋子烧了个干净,而我不在这三种人之列,所以您只会选我。” 萧正则嗤笑:“玉无瑕是烧屋子,你是要拆梁动基。” “屋子烧了就什么也没有,拆建修葺则不然。就像对待伤患,把腐烂的肉割掉,将长歪的骨矫正,难道不是您想做又不能做的事吗?” 这一次,萧正则沉默良久才道:“江烟萝未必不可以。” “我们可以打个赌。”昭衍道,“赌她会不会来救我,以及……会不会告诉您,有关我真名的秘密。” 萧正则的目光如剑一样锐利了起来:“她为你带走了白梨的刀,难免不会再为私情袒护你,这赌约不能作数。” “很公平。”昭衍轻声道,“她若来救我,意味着放弃救治真正的秋娘,也放弃顺藤摸瓜抓到玉无瑕的最后机会,这不是私情,而是她认为我比这两者更具价值。” “那我要你亲手抓回玉无瑕呢?”萧正则咄咄逼人地道,“你将她抓回来明正典刑,从此与九宫飞星一刀两断,放下父母亲长的血海深仇……倘使你答应这些,什么都好说,否则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若是如此,请阁主赐我一死。”昭衍低下头,“您说的这些条件,我做不到,也不能去做。” “你连这都做不到,还想要我选你?” “因为有些底线不能越过,有些事情更不能忘记,今日我若为眼前之利放下仇恨,将来也会为旁的什么出卖所有。” 顿了片刻,他又抬头看向萧正则,缓缓道:“十八年过去了,敢问明觉前辈——背叛飞星盟这件事,您当真不曾悔过吗?” 夜色渐浓,兰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 她住在惊风楼侧近的一处独门小院里,母女俩多年来相依为命,从不用丫鬟仆人伺候。丹若出事后,这屋子变得格外凄冷,使兰姑这三天来几次过门不入,直到今晚不得不归家。 庭院幽深,屋内也无光。兰姑烧好了一桶热水,带上身干净衣裳进了屋,烛光旋即亮起,将她的身影投在了窗上,却照不到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她像是没看见有人一样,径自脱了衣裳泡进浴桶里,水声将刻意压低的谈话声完美遮掩住:“全城戒严,只怕短日里不能出去。” 玉无瑕早已卸下了易容面具,脸庞白得像张纸,嘴唇也泛着淡淡青色。江烟萝的毒实在厉害,她在萧正则手里也吃了大亏,若非底子严实,又提前备了后手,只怕早已一命呜呼了。 闻言,她轻轻笑了一下,声音微弱:“丹若很好,等这阵子风头过去,我也为你换一张脸,让你们母女远离这龙潭虎穴,好生过平静日子。” 兰姑道:“小女愚昧不知事,为楼主添了诸多麻烦,多谢您网开一面。” “一场交易罢了,谈不上谢。”玉无瑕侧过头来,“你想带着女儿远走高飞,我要你的容貌身份,以后两清了。” 兰姑也不是能言善道之人,她沉默着往身上倒了一瓢水,又道:“依照您的吩咐,我让姑射仙亲自找到了秋娘,不过她没有救人,而是紧赶着回总坛去了。” “……还真不出那臭小子所料。” 玉无瑕这句话说得很轻,兰姑虽然听见了,但只当自己是聋子。 水声断断续续地响着,如一段催人入眠的乐章,不过玉无瑕已躺了三天,身体仍疲乏难受,意识已清醒了。 她半闭着眼,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上慢慢浮现出了笑容。 【十月廿三】 夜半三更,荒宅后院内,昭衍与玉无瑕交换了情报,各自陷入沉思。 玉无瑕皱眉道:“萧正则就是明觉,你有几分把握?这可是马虎不得的事情,一次试探不成就会招来灭顶之灾。” “我不信巧合,所以八九不离十。”昭衍道,“萧正则在这场局里占着绝对优势,要想比他现出原形,除非攻其软肋。” “你想怎么做?” 昭衍沉默了许久,忽然问道:“玉前辈,您制作一张易容面具,耗时多久?” “不好说,看你准备骗谁。” “做一张我的易容面具。”昭衍抬起头,“至少一日之内,不能被江烟萝看破端倪,我会告诉您如何应对她的话术。” “两天。” 【十月廿五】 天色蒙亮,玉无瑕贴好陈朔的面具,穿戴整齐后前往浮云楼主院,为江烟萝送去了碧粳米,婉拒了对方半真半假的留饭邀请,转身出了西北角。 在约定处与昭衍会合,玉无瑕以秘法改变体型,换上新制好的易容面具,再跟昭衍交换了衣物,她背上藏锋去见江烟萝,昭衍顶着陈朔的脸混进浮云楼,后从地下密道离开平安坊。 江烟萝第一眼没发现“昭衍”的异常,说明蛊虫感应不是无时无刻都在自发作用的,后来几次言语交锋都在玉无瑕预料中,只是担忧变数,她索性说动江烟萝去见萧正则。 与此同时,昭衍潜入庆安侯府,滴血不沾地杀了萧胜云。 “如何?” “有惊无险,都被你料到了。” …… “可这本事是她自个儿的,她不愿救人,你还能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相逼不成?” “当然要逼她,只是你我不行,得换个人来。” “谁?” “萧正则!” 【十月廿九】 子夜,昭衍藏身暗处,眼见秋娘从浮云楼主院走了出来,又往惊风楼去。 乌云低垂,寒风湿冷,只怕不久就要下雨。 他去寻了玉无瑕,将左边袖口割开,对她道:“前辈,帮我画一条新伤,再准备些血水,越逼真越好。” 几个时辰后,昭衍撑着把空有其表的“天罗伞”,在杂货铺买了针线包,趁着雨势未歇,往惊风楼主院外寻秋娘。 两人同行回到侯府附近的暗巷,雨势越来越大,被水浸透的丝绸面加重了油纸负担,有雨水从缝隙间漏了下来,打在秋娘身上。 她一剑刺来,他挥伞格挡,剑锋穿透伞面将草草缝上的左手衣袖整个割开,其实未及皮肉,但当伞面一分为二后,秋娘看到了他小臂上那条“新伤”。 雷声大作,剑锋穿雨疾取咽喉,昭衍倏地侧身出手,扣住秋娘持剑手腕,生生掉转剑锋劈在了她自己身上,雨水冲淡了血色。 “事成之前,不能让她死了。”他对随后赶来的玉无瑕道。 【十月三十】 玉无瑕趁夜去了趟外城,找到自己的副手兰姑。 “我已给了丹若两次机会,可惜未得领情。”她不无遗憾地道,“小姑娘知道憧憬和爱情的区分吗?她什么也不懂,就要把一切都搭上去。” 兰姑向她跪倒:“求楼主再给小女一次机会!” “机会总是有限的,她一日留在京城,一日断不了痴心妄想,你难道能护她一辈子?” 【冬月初一】 “你疯了吗?”玉无瑕压抑着满腔怒火,“有子母连心蛊在,江烟萝一个念头就能要你的命,你不想着撇清干系,反而要她怀疑你?” 昭衍道:“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骗局,这整个计划是我设计的,我手里沾着洗不干净的血,她迟早会怀疑我。” “那就让她杀了我!易容换皮也好,将计就计也罢,全都是我干的,只要我落在她手里……” “不应当。”昭衍打断了她的话,“九宫飞星十八年,不是前辈你的过错。” 玉无瑕一时竟失了声。 “请您相信我,我也不是活腻歪了。”昭衍的声音里竟带上了一点笑意,“江烟萝最相信的人只有自己,要想骗过她……也得靠她自己。” 【冬月初二】 三个“野狼”都倒在了血泊里,昭衍一手刀劈昏了郞铎,然后小声吸了口凉气,借月光看左手小臂上血淋淋的刀伤。 “像吗?”他忽然问了一句。 玉无瑕从黑暗中走出来,仔细端详了片刻才道:“差不多。” “那我就放心了。”昭衍将昏迷的郞铎装进麻袋里,回头对她道,“前辈,今日面对郡主可不要手下留情,有我在呢。” 玉无瑕一怔,旋即惊道:“你要用截天阳劲?” “江烟萝手里捏着我两大弱点,一是蛊虫,二是身份。”昭衍仰头看着惨白月色,“我可不能让她一个人攥着命脉啊……” 【冬月初五】 天色初亮,昭衍从满目素白的庆安侯府门前经过,撑着天罗伞又来到那家杂货铺外。这一次,昭衍抬步走了进去,蛊虫作祟使他体内寒热失衡,于是咳嗽了几声才对正在记账的妇人道:“掌柜的,你这儿有能驱寒的老姜糖吗?” 妇人抬头朝他看来,先是拧眉,目光旋即落在了天罗伞上,顿时想起了什么,一边从货架上拿姜糖,一边随口道:“客人又来光顾了,小店荣幸至极,不知上回的针线用着可顺手?那是新近的货,近来少有人买呢。” 昭衍却作愣怔状,而后故意问道:“上次……是什么时候?” 耳畔水声渐歇,玉无瑕缓缓睁开眼。 兰姑穿好衣裳吹灭了烛灯,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些微月光,她找出金疮药和解毒散为玉无瑕腰腹上的伤口换药。 她忽然听见玉无瑕呢喃了声:“原来是雷啊……” “您说什么?”兰姑下意识问了句,玉无瑕却闭眼不语了。 不是自强不息的天,亦非厚德载物的地,这小子……竟是君子以恐惧修省的洊雷震。 上一任震宫之主明觉变成了萧正则,昭衍又将如何呢? 第二百五十七章 暗涧 蜀南自古便是中原险地,地势西高东低,山地丘陵比比皆是,中部更有群山连绵成岭,其间山高谷深,密林瘴气不散,内有数以万计的土人靠山聚居,外与西川相邻,多方势力盘根错节,一旦滋生争斗,极易蔓延为祸,故而朝廷素知蜀南之重,而官员莫不以外派蜀南为苦差。 翠云山,如今正是哽在永州上下官吏喉间的一根大刺。 山固然是好山,翠云山地处南岭东麓,前有大江天堑,后有群山地利,百多年前临渊门祖师爷云游至此,一眼就相中了这块风水宝地,而后历经数代人扎根经营,将一个江湖门派发展为雄踞一方的庞然大物。 当初临渊门如日中天,蜀南诸多年轻子弟争先投身方门,上至官府下至绿林莫不与之相交,谁也不曾料想到今日这般难堪光景。 这一年来,朝廷将临渊门打为“贼匪”,三番两次出兵围剿翠云山,损兵折将不在少数,却只攻破了山门外道,始终未能扫荡深入,不得已才下了封锁令,意图将这门派诸人困死山中。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方怀远虽是身与名俱灭,但临渊门根基未败,背靠偌大蜀南山脉不说完全自给自足,撑个两三年不在话下,何况山中密道与暗哨多不胜数,历代门人又与附近土人交好互惠,哪怕永州官府明令禁止百姓同临渊门交易勾结,总有人阳奉阴违。 不过,随着武林盟义军进驻永州,临渊门的处境急转直下。 月黑风高夜,江上雾朦胧。 白蛇涧,位于翠云山西面外五里地,上接大江下引瀑流,两边夹壁高耸险峻,高低相悬数十丈,莫说是兵马,连飞鸟游鱼也未必能安然越过。 官府不能在此设阻,临渊门也无法布置岗哨,白蛇涧成了封锁线的一大缺口,亦是翠云山的唯一破绽。 戌时已过半。 一队人马分成了两支,撒豆般散布于江水两畔岩壁间,百多个人仿佛变成了百多块石头,便是临水也照不出人影来。 徐攸藏身在一块大石后,只在阴影掩护下露出小半张脸,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向涧外江面,可惜这雾气实在太浓,饶是他耳聪目明,此刻也难窥清十丈开外的虚实。 冷风吹过,驱不散满江白雾,却能吹得人身缩眼迷。武者虽不畏寒暑,但在这大冷天吹着临江刮骨风,绝非是件让人好受的事。 “徐爷,快到亥时了,怕不是消息有误?” 又等了一会儿,江上依旧平静,侧近处有个年轻人忍不住轻声开口,言语间暗含劝退之意,令徐攸皱了下眉。 为清剿临渊门叛逆,武林盟主江天养广发聚义令号召组建讨贼义军,这批人马自栖凰山开拔,浩浩荡荡地南下奔赴永州,足有五千人之众,其中近半是武林盟弟子,剩余的都是白道八大派的门人。 身为江天养最倚重的心腹,在其坐稳盟主之位后,徐攸即被提拔为武林盟大长老,他深知江天养视临渊门为眼中钉肉中刺,誓要亲手为盟主拔除这心头大患。 徐攸知道临渊门不是块好啃的骨头,除了翠云山易守难攻的地利,还有方家骨血相连的人心。倘若强攻硬闯,永州府营数以万计的兵马远胜过他手下这五千号人,对方三次攻山都未能功成,自己再上也是重蹈覆辙。于是,在率领义军进驻永州后,徐攸即刻以雷霆手段斩除了许多地头蛇,不仅迅速站稳了脚跟,还彻底截断了临渊门在外的补给渠道。 若不想坐吃山空,临渊门只能派人设法突破封锁线,而徐攸将翠云山外围牢牢掌控起来,连土人聚居地内也被他安插了耳目,果然发现了几个出来买货的临渊门弟子,他没有打草惊蛇,准备徐徐图之。 半个月过后,徐攸差不多摸清了这些人出入山门的规律和路线,点选了两个轻功高强的亲信去探虚实,不想这伙逆贼端的是狡诈万分,分明发现了探子踪影,偏佯装未觉,使徐攸第一次率人夜袭便中了埋伏,若非另有准备,只怕就栽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等徐攸沉下心来再做打算,以望舒门为首的反抗军就抵达了永州。 从玉羊山到翠云山,间隔三千六百里,正好比从栖凰山出发多出一倍路程,再者望舒门分兵绕行,沿途须得越过无数拦截……种种艰险,委实一言难尽,若只望舒门一派之力,绝无可能在月内抵达这里。 得道多助。 乍闻消息时,这四个字顿时在徐攸心头闪现,旋即被他挥散杂念。 谢安歌算什么得道之人?她一个道姑,不好生做个守清规戒律的出家人,偏要掺和这些纷乱斗争,甚至公然与朝廷作对,抛下祖师基业千里迢迢赶来襄助逆贼,还聚集了一帮乌合之众同武林盟抗衡,分明是个妖道。 徐攸手下有义军五千人,皆是各家门派的好手,而谢安歌带来的大批人马竟也不落下风。短短不过五日工夫,双方势力已在城内城外交手数次,谁都没占得大便宜,毕竟同是白道中人,纵使徐攸有心清理叛逆,愿为他大开杀戒的人终是少数,反倒让谢安歌趁机攻讦,使义军内部人心动摇。 如此一来,徐攸对谢安歌恨之入骨,更不敢继续拖延下去,幸好反抗军里有琅嬛馆的人在,对方于昨日偷偷传来密信,道是谢安歌将在今晚戌亥之交亲自率人送一批重要补给进翠云山,走白蛇涧这条险境。 身为江天养的臂膀,徐攸自是知道琅嬛馆与海天帮暗中的密切关系,在核实对方身份后,他对这个消息深信不疑,这才从带了一队好手在此设伏,眼看着时辰将过,却仍未见到谢安歌的踪影。 “再等等。” 按捺住心头烦躁,徐攸继续盯着雾蒙蒙的江面,却听身后那人犹豫着道:“徐爷,恕我直言,谢掌门好歹是咱们白道的大宗师,多年来处事公允,未有对不住……” 他的话没能说完,徐攸已转过头来,面色阴沉如这黑山寒岩。 “前盟主方怀远是通敌叛国的九宫逆贼,因他一人罪过为武林盟招致灭顶之灾,谢安歌既是白道掌门,当知私交与公道孰轻孰重,她为此退出武林盟在先,举派南下助贼在后,已经是逆贼同党,哪还配称‘大宗师’?”徐攸冷笑,“江盟主看在过往情分上,未将望舒门从白道除名,只向她一人问罪,已经是莫大宽容了,可她不思悔过,竟带着这帮不法之徒阻挠义军!今晚她不来则罢,倘若来了,定要取其性命,否则不足以平匪乱!” 说到最后,徐攸身上杀气顿现,虽是一放即收,但似冷铁刀刃刮过血肉,令先前问话之人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言半句。 “徐长老息怒!”旁边一个中年男子忙道,“年轻人一时意气,不知其中深浅,您提点两句他便懂了,何必大动肝火呢?” 见徐攸面色缓和,这人又奉承两句,拽过那愣头青去了别处。 转到下风口,中年男子才抹去额头冷汗,压低声音道:“这姓徐的是江盟主亲信,眼下正风光着呢,你个傻小子招惹他作甚?” “我没招他……”年轻人依旧忿忿不平,“咱们这些人代表门派加入义军,是为了剿贼,不是跟同道中人自相残杀的。方怀远被朝廷定了罪不假,谢掌门公然反抗武林盟也是真,可临渊、望舒两大门派这百十年来为白道流过的血总不能一下就成了水?这姓徐的太狠毒,先前两边交手,他让我们不必顾惜同道情谊,谢掌门却在战后释放了伤俘……人家光明正大,倒显得我们不择手段,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他抱怨的这些,中年人岂会不知,可人年纪大了便学会圆滑,纵使心里不是滋味,面上总是不肯让人瞧出端倪来的,遂道:“好了,休要再说,当心让人听了去。” 话音未落,耳畔突然捕捉到了一丝轻笑,这笑声来得短促且低,却是清晰无比,仿佛有人站在自己背后,正倾身在耳畔发笑。 霎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中年人来不及回头,便见左侧的年轻人也面露惊恐之色,一只苍白的手从无边黑暗里伸出,正向对方脖颈抓去。 “小——” 这一个字只发出了气音,又一只手从右边伸过来,同时扼住了他的脖子,双手猛一发力,二人便身躯软倒,生死不知了。 离此最近的其他人只在几步开外,竟没发现丝毫端倪。 徐攸自是一无所觉,他正屏息凝神地看着白蛇涧入口方向,只见冷雾被寒风吹散开来,五艘乌篷船顺着水流鱼贯而入。 亥时将至,谢安歌果然来了。 临渊门下共有弟子万人,常年驻守翠云山的不下半数,他们有蜀南山脉为后盾,被困个一年半载也饿不死人,紧缺的是盐铁药材等重要物资,先前几次派人出山便是为了这些,但在白道义军进驻永州后,附近货源都被徐攸牢牢掌控,采购人冒了巨大风险带回的货物压根不够几千张嘴塞牙缝,数日下来已到了瓮尽杯干的地步。 此番谢安歌夜行白蛇涧,为的是将一批急用药材运进翠云山,并与临渊门现任掌事会面详谈。 一月间从东海奔波至蜀南,谢安歌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可她身姿笔挺如剑,神情也冷肃沉静,有些宽大的玄衣卦袍罩在她身上丝毫不显人憔悴,反倒有股旗帜当风的凛冽,仿佛立于甲板上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柄出鞘利剑。 五艘乌篷船,每一艘的船头和船尾上各站两人,其中十个是望舒门的女弟子,剩下十人穿着打扮不一,乃是路上归附的江湖侠士。舱中载了不少货物,船舷吃水颇深,白蛇涧内水流湍急,船行其间稍有不慎便要失控翻倒,是以众人无不聚精会神地撑船驱水,并未察觉周遭鬼祟。 不多时,五艘乌篷船都已驶入白蛇涧,谢安歌所在那艘船行在首位,此刻将近涧中,前头有个上宽下窄的过道口,被称为“白蛇腹”,只要从中穿过,这暗涧就算行过了一半,空间也将变得宽敞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谢安歌突兀拔剑,不等身边人有所反应,剑芒便如白虹贯日般朝上劈了出去,霎时巨响彻耳,乱世纷飞,竟是一块大石从上头滚落下来,若非凌锐剑气及时将之劈碎,恐怕整艘船都要被它砸中! “有埋伏!” 谢安歌断喝一声,忽觉船底巨震,水中数道黑影游来荡去,料是有人入水凿船,当即脸色微变,袍袖翻飞间一掌向下击出,磅礴掌力即刻震起四五道冲天水柱,潜藏其中的“水鬼”也被巨浪掀飞,似水花般激撞出去。 未过白蛇腹,涧中过道不过两丈宽,值此惊险关头,乌篷船来不及掉转向后,便有十几道铁链破空飞出,将暗涧入口横江拦住。 眨眼间,五艘乌篷船俱被困在了白蛇涧中,谢安歌持剑在手,冷声道:“徐攸,出来说话!” 被她一语道破身份,徐攸也不觉意外,他从大石后现出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安歌,手中长刀虽未出鞘,目光却比刀锋更森冷锐利,似要从她身上剐下一层肉来。 他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谢安歌,你今晚来此做什么?” 谢安歌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闻言,徐攸大笑三声,随即沉下脸道:“盟主有令,当今凡与临渊门勾结者俱为叛贼同党,朝廷法令不容,武林白道人人得而诛之!” 话声未罢,他猛地纵身跃下,箭一般射向谢安歌,长刀乍然出鞘,雪亮刀锋破风一斩,朝着谢安歌当头劈去。 与江天养父子一样,徐攸持的也是柄九环刀,这一招刀法叫“劈山破浪”,是海天刀法的起手式,最为简单直接也最是刚猛强悍,刀上铁环迎风不响,刀锋转瞬即至谢安歌头顶,眼看就要将她的头颅斩成两半! 生死关头,谢安歌不闪不避,只在刀锋逼命时举剑一挡,她手腕纤细,用的也是轻剑,看着便是不堪一击的模样,而当刀剑相交刹那,徐攸只觉一股绵柔之力缠绕上来,将他连人带刀向旁侧带去,立时脸色一变,手腕一翻,刀势突转,自下而上向谢安歌心口劈去。 徐攸这一刀叫做“逆水扬波”,穆清肩颈上那道怵目伤疤便是由此而来,谢安歌早防备着徐攸有此一招,身形倏地一转,长剑顺势回荡,刀锋以毫厘之差从她肩头偏斜出去,徐攸心头巨震,忙举刀再砍,却见眼前一环飞白如月轮,正是那招“抱风揽月”! 剑光人影合二为一,徐攸的刀势未尽先竭,冷不丁一道寒光逼近,连忙点地上腾,堪堪踩在谢安歌的剑锋上,不等他松出一口气,脚下利剑竟又化为白光,徐攸不得不向后翻飞,却听耳畔风声凄厉,原是谢安歌疾掠而至,一剑朝他咽喉刺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徐攸忙横刀格挡,不想挡了个空,只见谢安歌抖腕翻转,剑锋未及他身又分化四散,连攻徐攸身 上七大要害,“叮叮叮”数声过后,九环刀竟是崩碎开来! 第八剑已然刺出! 徐攸闷哼一声倒飞出去,双脚在石壁上一点,堪堪稳住了身形,一股鲜血从他左肩涌出,只差一寸就可贯穿肩膀。 谢安歌掠上了一根拦江铁链,冷冷道:“贫道的徒儿,去岁承蒙徐长老关照了。” 徐攸捂住伤口,脸色铁青。 高手对决兔起鹘落,这厢胜负已分,另一边酣战方始,暗涧内刀光剑影飞闪缭乱,水花并火星四溅,已是杀红了眼。 谢安歌带来的十九人无一不是好手,但架不住敌我悬殊太大,上有数人围攻,下有水鬼凿船,勉强招架了一阵便左支右绌,叫敌人抓住空隙爬上船来,踹破船舱欲毁货物,却见里头堆满了沙袋,哪有什么药材? “徐、徐爷,是沙子!” 惊呼出口,义军这方众人俱惊,徐攸不可置信地看向谢安歌,却见这面如磐石的道姑扬唇一笑,她身后的十来人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 “谢安歌!”徐攸目眦欲裂,“你竟然耍诈!” 谢安歌挽了个剑花震落血珠,笑意渐收。 人心最是难测,方怀远在武林白道撒下了遍地火种,谢安歌作为聚火燎原的人,从东海到永州这一路上,她得了许多人的帮助,也遭过无数明枪暗箭,哪能不防备身边人? 然而,总得有人向虎山而行。 “自尔等进驻永州,翠云山一带的封锁线便落在了你徐攸手里,任何人想要出入山道,都逃不过你的眼睛。”谢安歌沉声道,“贫道若不亲身入这白蛇涧,你哪会中计呢?” 只有将徐攸引来这里,穆清才能趁机率人突破封锁线。 霎时,怒火几乎要在徐攸胸膛中燃烧炸裂,他抬头望向涧外,奈何眼前尽是黑石白江,狂风再如何呼啸,也无法将远处喧嚣带来此处。 来不及了,他今晚带来的这百多人是从义军里细选出来的精锐,其余人等固然还坚守在岗,但没了徐攸坐镇掌控,一方过密必有一方疏,谢安歌不惜以身涉险,一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 “放箭!” 转眼间,徐攸心中已有决断,哪怕堵不住反抗军主力与临渊叛逆会合的道路,也得留下谢安歌的性命,否则他不仅是在人前颜面尽失,更无法向江盟主交代。 徐攸在白蛇涧里埋伏了百多人手,至今只有一半现身参战,剩下一半尚且蛰伏在两边夹壁上待命,此时听他一声令下,破空声便如蜂群嗡嗡作响,无数箭矢从上方飞射而下,箭头泛着森冷幽光,无一不淬了毒! “寻掩护!” 谢安歌此前已跟徐攸交手数次,知道此人心狠手辣,已料到他会放箭伤人,当即袍袖一挥扫落数枚箭矢,在夹壁上腾挪飞转点杀弓箭手,随她而来的十九名侠士或战或避,在这泼天箭雨下全力逃生,不想周遭惨 叫声连连,叫他们也吓了一跳。 徐攸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眼看着箭矢不分敌我地射向下方所有人,连自己也险些被毒箭所伤,狼狈地就地一滚,怒喝道:“你们在——” 他话未说完,谢安歌已从半空落下,双脚连退五步,踏裂了一块大黑石,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箭雨已歇。 徐攸只带了百多号人,善射者不过十之二三,每人携带一壶毒箭,两轮下来也差不多射光了箭矢。 可谢安歌面上没有轻松之色,反而将眉皱得更紧,一道猩红血线从她握剑的掌中流下,剑刃兀自震颤不休。 她没有中箭,是被人一鞭子抽在剑上震落下来的。 “哎呀呀,好一出精彩大戏,可惜收不得场咯!” 戏谑笑声从上方传来,听着和缓亲切,却响彻了整个白蛇涧。 谢安歌脸色倏变。 “什么人?”徐攸目光一闪,他踢起一把掉落的长刀,顺着谢安歌的目光向上方望去,却见许多人下饺子般从夹壁上掉落入水,俱是埋伏着的白道义军,他们溅起了大大小小的水花,有的人不幸撞在了石头上,但没有一个吭声。 都是死人。 谢安歌也好,徐攸也罢,下方数十名江湖好手同在,竟没有一个发现这些人是何时被杀的。 阴风呼啸,白水氤血。 数不清的鬼影或从水里冒头,或从壁间现身,个个身穿黑衣,几与夜色融为一体,从头到脚只有两处不是漆黑的。 目光,以及刀光。 “谢掌门,徐长老,二位别来无恙啊。” 先前那声音再度响起,一道身影飞落下来,柳絮般轻飘飘地落在一根铁链上,原来是个锦衣男人,发束玉冠,手戴扳指,腰带也是上好的翡翠玉,浑身上下无不透着“富贵”二字,扬起的笑容多一分嫌腻,少一分嫌淡,令人一见便生出亲近之感。 可在场没有谁会眼瞎到把他当成个大善人。 补天宗明长老,陆无归! 认出来人,徐攸心头猛震,可不等他说什么,又见陆无归不错眼地盯着谢安歌,柔声道:“一年未见,谢掌门清减了不少,纵使江湖风波急,也得爱惜己身,老话怎么说来着……哦,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话糙理不糙,谢掌门可要用心记下了。” 这话乍听没什么毛病,可一想到陆无归与谢安歌的身份立场,再平常的话语落在旁人耳中也多出了几分异样,更别说这老乌龟甫一现身,目光就跟银针一样戳在了谢安歌面上,仿佛是拔也拔不出来。 谢安歌深深看了他一眼,却没出声应话,而是转头看向了自己方才被人震落的地方。 一道白影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呼吸心跳皆不可闻,仿佛是依附顽石的藤蔓青苔,又像徘徊人世的孤魂野鬼。 血腥气伴随着刺骨寒意从他身上逸散出来,奇长无比的鞭子从他手里垂坠下来,在冷风中轻轻晃动,如女鬼的怨发。 白衣血袖,半人半鬼。 他是当下风头正劲的补天宗少宗主,孤魂。 谢安歌冷肃如冰的神情终于裂开了,她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名字:“方咏雩!” 第二百五十八章 当断 孤魂到底是谁? 九月末那场东山白鹿湖之变引发了一连串大小余波,至今未能平息,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偌大江湖已是风云变色,随时可能翻天覆地。 究其根本,祸端就在这孤魂身上,哪怕江平潮事后始终三缄其口,其余逃过一劫的人却不会为其隐瞒,于是有关孤魂真实身份的情报很快从滨州传扬开去,震动了武林黑白两道。 方咏雩,前武林盟主方怀远之子,竟成了补天宗宗主周绛云的徒弟,还被他提拔为少宗主。 外人既不知《截天功》第十重的秘辛,也不晓栖凰山大劫的内幕,只道这方咏雩窃学魔功在先,认贼为师在后,置亲友师门于不顾,血海深仇亦可抛,实是丧尽天良之徒。一时间,不仅是白道侠士对其深恶痛绝,就连一些黑道中人也为之不齿,方咏雩的名声便如杀猪血盆一样红得发黑,臭不可闻。 因此,在方咏雩现身白蛇涧后,底下原本杀得难解难分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了手,纷纷掉转刀剑对准这些魔门爪牙。 陆无归见状叫道:“怎的不打了?人脑子还没打成狗脑子,老爷要是看得不过瘾,回头可不给赏钱送殡葬的!” 这老乌龟说话怪损,仿佛白道两边人马打得头破血流只为唱出好戏取悦于他,实在令人怒火中烧,但沉不住气的只是少数,明眼人都能看出补天宗今夜是有备而来,他们双方鹬蚌相争,倒使暗中窥伺的敌人得了便宜。 “徐长老,魔门大敌当前,我们暂且罢战联手如何?”谢安歌对陆无归的恶语充耳不闻,只转头看向徐攸。适才一番厮杀下来,她这方伤亡不多,但毕竟人少,而徐攸折损了过半人手,眼下情势对他来说不啻雪上加霜,若不一致对外,怕是谁也别想活着离开白蛇涧。 同道中人再如何打生打死,总归是他们自个儿的恩怨了断,何况方咏雩不仅是少宗主孤魂,还是他们白道人所不容的叛徒败类,倘若身死其手,恐怕下了黄泉也难甘心,故而谢安歌此言一出,义军与反抗军多有意动,却听徐攸断然喝道:“谢安歌,休要在此惺惺作态,难道不是你跟方咏雩串通一气来陷害我等吗?” 似他这等阴狠毒辣之辈,从不惮以己度人,何况今夜白蛇涧伏击本该是十拿九稳,却不想惊变连连,补天宗一伙人出现得蹊跷,临渊门又是方咏雩旧师门,其中恩仇纠葛非常人所能理解,也难怪徐攸有此揣测。 见谢安歌冷面不语,徐攸以为自己戳穿了真相,可不等他继续咄咄逼问,便听一声冷笑突兀响起,这回却是出自方咏雩之口。 一年不见,昔日的如玉君子容貌依稀,一身活人气已去了七分,就连发笑也带着九幽寒意,他像是厌烦了由面目可憎之人出演的闹剧,对徐攸森然道:“如尔者,为虎作伥,狼心狗肺,不得其死然。” 被人当面咒死,徐攸勃然大怒,纵身上跃挥刀砍向方咏雩,不想人才飞至半空,眼前陡然一花,却是陆无归鬼魅般拦截在前,双手一拍便将长刀夹住,身躯旋即后仰下落,顺势一脚踢向徐攸腹部。徐攸到底是老江湖,临战应变只在须臾间,身形一拧从陆无归脚下避开,振臂转刀破开桎梏,刀尖直刺陆无归胸膛! 陆无归仰面朝天向下倒落,本该是避无可避,脸上不见半分惧意,眼看刀刃就要贯穿血肉,徐攸心间突有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翻涌上来,来不及收势回防,一道长鞭化为灵蛇飞咬而来,将他拦腰一卷,陡然抛向高空! 方咏雩寸步未动,以单臂之力挥鞭卷起徐攸,徐攸只觉巨蟒缠身,腰间那条软鞭骤然收紧,一下就将骨肉脏器挤压生疼,忙举刀朝鞭身砍去,一刀竟未能将其斩断,方咏雩振臂一抖,徐攸便向旁侧岩石撞去,剧痛顿时席卷全身,也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饶是如此,徐攸也临危不乱,双脚在岩石上借力一蹬,扭身挣脱长鞭,又朝方咏雩飞去,人刀合一若长虹,转眼已到对手面前,横刀便要斩首! 刀锋未及劈中,徐攸面前突兀没了方咏雩的人影,而后劲风忽至,他想也不想就偏头闪躲,料定方咏雩出手偷袭,却见寒光乍现,竟是谢安歌挺剑刺来了。 “谢——” 徐攸又惊又怒,反手一刀劈向谢安歌,不料对方丝毫没有回剑自救之意,手腕三颤连出三剑,分刺他头顶、颈侧、腰侧三处,眼瞅着招招逼命,实则招招留情。 她在做什么?一个念头猝然闪过,徐攸脸色煞白,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白衣被看迎风舞,方才遍寻不着的方咏雩竟如影子般隐匿在他身后! 震悚之下,徐攸旋身急转,长刀自腰侧横飞斩出,一心想要逼开方咏雩,哪知谢安歌又出第四剑,这回却是朝徐攸右臂斩下! 血飞溅! 徐攸整条右臂齐肘而断,人已被谢安歌抓住向后飞退,堪堪避开了迎面一刀。 刀握在一只血手中,血手仅有半截,被长鞭牢牢卷住,仿佛勾魂索上的鬼爪。 原来在那电光火石间,方咏雩出手奇快,徐攸的刀尚未劈在他身上,长鞭已绞杀而来,若非谢安歌当机立断斩了徐攸手臂,被生生撕下的就不仅是半只手,还有半边身躯! 这样刁钻阴毒、诡谲莫测的鞭法,实在让人肝胆俱裂。 哪怕方咏雩手持的并非玄蛇鞭,谢安歌仍在血花怒放的刹那有了片刻恍惚,眼中映出的不是孤魂,而是血海玄蛇! 高手过招最忌讳的便是分神! 片刻之间,谢安歌带着徐攸飞出不过两丈,长鞭又如飞龙般纵跃而来,这回一改先前灵动柔软之势,破空声呼啸若雷,劲风未至已寒气刺骨,悍然扫向二人。 谢安歌看出这一鞭厉害非常,倘使要接必得全力以赴,但她身在半空,又救了徐攸在手,委实不便硬接,于是手臂劲力微吐,欲将徐攸抛出战圈再举剑接鞭。然而,痛失半臂的徐攸猛地睁眼,以为自己要被推为挡箭牌,左手撮掌成刀向谢安歌腹部刺去。 杀意骤临,谢安歌察觉不对,仓促间侧身避让,同时运转内功护住心脉,堪堪挡下了徐攸的偷袭,但手刀斩过腰侧,登时皮开肉绽,她陡然吃痛又失先机,方咏雩的鞭子趁势打来,只听“啪”的一声,长鞭狠狠抽在谢安歌背上,血雾霎时弥漫,她被这一鞭从半空打落下去。 “师父!” 上头四人死斗,下方也杀得天昏地暗,名为凌姝的望舒门弟子偶然抬头,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当即花容失色,一剑逼开杀到面前的敌人,顾不得自身安危,足下一点岩石便向前方飞扑而去,想要接住谢安歌。 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却有人比她更快。 方咏雩如今到底有几分本事,陆无归算是在场最为清楚的人,深知他以一敌二也能不落下风,欲杀敌制胜又非易如反掌,于是这老乌龟一声令下,四方杀手齐动,准备趁着方咏雩缠住两大高手的时候将其余白道人士全歼,而他自己光明正大地躲起懒来,一面游刃有余地捉弄对手,一面留心着上方战况。 谢安歌被徐攸偷袭时,陆无归脸色立变,待方咏雩一鞭落下,他反手一掌拍飞了三个缠斗许久的白道义军,身形一展就向谢安歌掠去。 凌姝这厢才靠近,陆无归已伸手托住了谢安歌的脊背,甚至避开了那道血淋淋的狭长伤口,但不等他再有动作,谢安歌已缓过气来,并指向他胸膛拂去,倒是不带杀气,意在将他逼退。 许多年过去,还是老样子啊。 陆无归心下微叹,遂她心意举掌相迎,另一只手变托为推,仿佛他疾赶至此并非为了救命,而是要趁人之危,骇得凌姝挺剑便刺,将谢安歌从陆无归手里“抢”了过来。 她不如陆无归眼力好,匆忙间误触了谢安歌背上的伤,只觉得满手湿冷粘腻,若非嗅见了腥味,凌姝都不敢相信鲜血能够如此冰冷,颤声道:“师父,你……” 方咏雩是半分没留手。 谢安歌知道自己中了寒毒,可她身怀上乘内功,数十年如一日般苦修纯元真气,望舒门的内功也走阴柔之道,只要不是伤及肺腑,这点寒毒于她而言不算大碍,比起背上袭来的刺骨凉意,反倒是腰侧那道伤口更痛一些。 她早知徐攸是个小人,但大敌当前,他们唯有拧成一股绳才能从补天宗的陷阱里闯出生关,且补天宗胆敢潜入永州同时对白道两方人马下手,恐怕武林又要重演当年浩劫,义军与反抗军到底是同道中人,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还做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于情于理,她合该救徐攸一命。 一心救人却遭偷袭,谢安歌心中并无悔意,只记下了这次教训,她压下喉头血腥,运功催逼体内寒毒,凌姝持剑护在她身前。附近的白道侠士见此情形都朝二人聚拢,其中几人还是义军,他们显然也看清了事情始末,个个面露羞惭之色,横刀守在外围,奋力抵御魔人趁乱偷袭。 徐攸那一手刀是出于本能,过后才知错想,奈何为时已晚,只见方咏雩飞身而起,长鞭兜转就要将他整个圈住,徐攸强忍住胸中翻涌气血,使了个千斤坠向下急落,想的是以伤换命,不料竟被人抓住了肩膀。 陆无归像一只猎兔的鹰,徐攸前脚落入义军人群,后脚就被他抓得离地再起。这一惊实在骇人,徐攸扬起左手斩向陆无归小臂,同时强行扭身出腿,这一掌一脚是垂死挣扎,用尽他全身功力,陆无归却是不闪不避,锁肩五指上移,另一只手横过了徐攸的腰。 掌刀和脚踢几乎同时落在了陆无归身上,他闷哼了一声,兀自笑道:“徐长老,你对江盟主忠心耿耿,不如……先下去替他探探黄泉路是否好走。” 说话间,他两臂同时用力,却是朝着两个方向,“咔嚓”两声脆响重合为一,徐攸的脑袋扭到了最左边,腰部以下转到了右面。 一个大活人,眨眼成了条破麻绳。 陆无归将手里死不瞑目的尸体丢在地上,小臂和腰腹这才后知后觉地疼起来,他龇牙咧嘴地从一干白道义军围攻下逃脱出来,纵身几个起落,回到了方咏雩身边。 徐攸既死,白道义军一方没了主心骨,或犹豫不决,或义无反顾,陆续朝谢安歌这边靠拢,反抗军一方也折损了好几个人,两边人马一经会合,倒是难分彼此了。 有他们合力争抢来的喘息之机,谢安歌勉强逼出了体内大半寒毒,以剑支身站了起来,越过人群与方咏雩、陆无归对峙。 长鞭末端垂入水中,方咏雩双脚踏在一根悬空铁链上,道:“谢掌门,今夜你势单力孤,并非我等对手,还是束手就擒。” 谢安歌面若冰霜,冷声道:“望舒门自开山立派以来,未有向敌屈膝乞活之徒,贫道身为掌门,宁战死不求饶。” “谢掌门此言差矣。”陆无归摇头道,“你是白道屈指可数的大宗师,倘使决心要走,我方再多百十个好手也拦不住你一人去路。” 这话乍听是敬佩,细想却令白道众人纷纷色变,可不等他们方寸大乱,谢安歌便举剑道:“多说无益,白蛇涧或是我等殉道之地,焉知不是尔等葬身之所?” 方咏雩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谢掌门,今夜我不会让一个武林盟的人活着离开这里,但你于我有恩,望舒门也早已退出武林盟,你带门下弟子离开,我等绝不为难。” 全场俱惊,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片刻后,谢安歌忽地道:“凌姝,带上你受伤的师姐妹离开白蛇涧,速归永州城!” 凌姝浑身一颤,可不等她开口说话,谢安歌已向后退了一步,与其余人并肩而立。 既为人师,必得视弟子如己出,而她又是领袖,没有惜身负义之理。 陆无归站在方咏雩身后,难得收敛了笑容,定定地看着谢安歌,那眼中似有明流暗涌,又好像空无一物。 人群里本有窃窃私语,此刻俱没了声息,谢安歌腰侧、背后的伤口都已经裂开,鲜血污了她的玄衣卦袍,却引燃了冰雪下的火种。 凌姝双目通红,她死死咬住牙关,生怕泄露了半声哭腔,扯了两个师姐妹带上几名不能行动的同门,上了一艘还算完好的乌篷船,在众目睽睽下掉转船头,向白蛇涧出口驶去。 一旦她们回到城内,补天宗潜入永州的行动就再也隐藏不住,势必引发轩然大波。 补天宗一方有好几名杀手蠢蠢欲动,可不等他们出手,无孔不入的寒意就刺在了这些人身上,霎时透心发凉,直到那艘乌篷船彻底消失也不敢轻举妄动。 方咏雩叹道:“谢掌门,既是如此,咱们就算两清了。” “贫道与你,本就是无恩无仇。”谢安歌抬眸看他,“临渊门固然不为武林盟所容,但与补天宗更有血海深仇,你既已成为孤魂,何必顾念方咏雩的过往?” 方咏雩闻言怔住。 半晌,他忽然笑了一声,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笑声越来越大,方咏雩像个疯子一样笑得癫狂,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却没有任何人敢讥讽他,反而一个个都胆战心惊。 “谢掌门,今夜你以身涉险将徐攸引来白蛇涧,是为了让穆女侠率领反抗军主力从别处突破封锁进入翠云山。”方咏雩终于止住了笑,“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谢安歌一愣,她看着方咏雩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血水,心里忽然涌上了一个不敢置信的恐怖念头。 “你说得对,我已经是补天宗的孤魂了。” 方咏雩转过头,仿佛透过重重壁障看到了翠云山,一字一顿地道:“有些东西,当断则断!” 第二百五十九章 血影 天上乌云蔽月,山间寒鸦啼哀。 石玉正睡得四仰八叉,外头突然起了一阵冷飕飕的怪风,不仅吹得木窗啪嗒作响,还将晒在窗台上的一双鞋给掀了下来,那鞋子砸在地上,像有人迈步踏定,惊得床上的人一骨碌翻身而起,眼睛尚未完全睁开,手先探入枕下摸出一对峨眉刺来。 耳畔风声呼啸如鬼哭。 冰冷尖锐的峨眉刺入手,石玉整个人彻底清醒了,他抬眼扫视一圈屋内情形,目光落在了那双鞋上,紧绷的身躯缓缓放松下来,自嘲了一句“惊弓之鸟”。 虚惊一场,他借着微光看向桌上漏壶,快到子时了。 石玉却没有了睡意。 梦中惊醒的心悸仍未散去,眼皮也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将峨眉刺别在腰侧,穿好衣鞋走出小屋。 夜半三更,偌大山林漆黑幽静,偶有几点火光在风中闪烁摇曳,像魑魅魍魉的眼睛。 一切如常。 石玉在风口站了没一会儿,整张脸已被吹得麻木,他想着自己不能傻站到天明,又不肯回屋辗转反侧,索性提了盏灯笼,抄捷径往演武堂走去。 去岁栖凰山大劫后,临渊门一夕之间从云端坠落至泥潭,万幸石玉不负江夫人重托,拼命赶在听雨阁鹰犬行动前回到了翠云山。大长老方善水当机立断,迅速召回了永州境内的全部门人,清点一干物资储量,将山门内外防务提升至最高,总算抗住了灭顶之灾。 然而,占据地利只守不攻到底是权宜之计,长此以往必将日薄西山。 这一年来,以大长老方善水为首,临渊门一干长老堂主无不忧心劳力,方怀远既已不在人世,他们便是门派的脊骨,无论如何也要率领众弟子闯出生关。只不过,再坚毅的决心也要受困于现实囹圄,尤其在武林盟义军进驻永州后,临渊门的处境日渐危险,怎样与这些昔日道友抗衡已是燃眉之急。 似这等关乎门派生死存亡的大事,石玉自是插不上话也无能为力的,他毕竟只有十四岁,曾在方咏雩身边伺候,连正经的内门弟子也不算。大长老方善水念及他的报信之功,又感念这小少年赤胆忠心,破例收了他做关门弟子,亲自传授武学,身份和辈分都提了上去。 石玉自然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哪怕方善水每日只能在百忙之中抽出些许空闲来指点他,他也不曾有过一刻携带,是以武功突飞猛进,原有几个不服他的年轻弟子,现已诚心认了这小师叔。 冷风愈发狂烈,石玉手里的灯笼被拉扯得摇摆不定,火舌舔着了纸壳,眼看就要整个燃烧起来,他正好路过了小石桥,扬手将着火的灯笼丢了下去,火遇水即灭,纸糊的尸体在他眼前支离破碎了。 出乎意料,本该静默于夜的演武堂竟是通明一片,石玉见到了不下数十道人影在此整装待发,为首者是名黑衣劲装的年轻男子,他手握一柄长刀,发上、腰间皆系白,显然戴孝在身。 石玉出声唤道:“二师哥!” 这人名叫方越,是大长老方善水座下弟子,在同辈弟子中排名第二,仅次于门主首徒展煜。方越是方家的家生子,爹娘都曾任临渊门大管事,地位等同于长老,其父方敬更与护法刘一手齐名,并称为“风雷双刀”,而方越本人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已担任演武堂堂主之职,虽有些严肃不近人情,但处事公道从无偏颇,备受众弟子敬重,石玉也受过他许多照拂,二人又师承一脉,可谓相处和睦。 见是他来,方越面色微缓,先吩咐其他人往武库去,这才问石玉道:“大半夜不好好休息,来此作甚?” “被风惊醒了,睡不着。” 石玉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看到师兄们陆续从武库中取了刀剑弓矢等兵器,心下顿时一凛,小声道:“二师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方越道:“谢掌门逾期未至,只怕遇上了麻烦,我领一队师弟前去接应。” 临渊门封山一年,上上下下同舟共济,不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但在诸多方面都得齐心协力才能把事办好,更别说四方封锁下翠云山几乎与外界隔绝,先前正是石玉冒险偷渡白蛇涧潜回永州城,这才带回了谢安歌的密信。 闻言,石玉的眼皮跳得愈发厉害了,他脱口道:“我也去!” “胡闹!”方越轻斥道,“武林盟大批人马环伺在外,谢掌门若真半途遇阻,我等此行风险甚大,怎能带上你?” 石玉倔强道:“我也是临渊门弟子,怎么不能——” “你还小!”方越一手拍在他肩膀上,“师哥没有看轻你,等我们顶不住了,你想跑都不行!” 这一掌落在肩头,竟有千钧之重,石玉梗着脖子不吭声,眼睁睁看着方越率领一干人走出演武堂,泪水都被风吹干在眼眶里,待最后一点声响消失,他才抬起双手,怔怔看着被自己掐出血印的掌心。 他年仅十四,尚未武功大成,已学会了流血不流泪。 石玉孤零零地站在堂前,身后有明亮灯火,眼前是漆黑夜幕,风将他的衣衫拂得猎猎作响,而他只觉得冷,就像当年未出绛城时被市井贼人关在暗门里,冷得浑身热血都像要凝结成冰。 “……少主,一年了,你若尚在人世,怎么还不回家呢?” 他喃喃几句,用力一咬舌尖,待口腔里漫开血腥味,方才沉下心来,从腰侧取了峨眉刺入手。 峨眉刺是短双奇兵器,江湖上有会用它的人,却少见将它用好的人,便连临渊门也是以刀法剑术闻名江湖,可石玉早已习惯了此物,倘若弃之另寻兵刃,只怕得不偿失,故而方善水教他练武重视功法却不拘泥招式,好让石玉钻研出自己的路数。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石玉年纪小,身量也没完全长开,使的又是短兵器,走不通一力降十会的路子,索性对“险”字要诀下功夫。 堂中无人对战,石玉也不能擅自启动机关,独自练习难免差了些许感觉,于是灵机一动,又跑回到外边小树林里。 这片林子很小,当中却有个甜瓜大的马蜂窝,常来常往的师兄弟们有心把它给捅了,又怕被蛰个满头包,好在它高高悬在树冠上,平日里与人相安无事,偶有几只马蜂飞进演武堂,被方越几个拿来练弟子们的定力,谁要敢在扎马步时忍不住躲了马蜂,当天必得加练一个时辰。 今夜,这群马蜂正在巢中安居,不知大祸已然临头。 石玉长到十四岁,还是头一回干这捅马蜂窝的事,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向后仰倒,顺势一脚将蜂巢踢了下来。 霎时,蜂巢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四下里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无数愤怒的马蜂从中飞了出来,它们很快找着了罪魁祸首,一窝蜂都朝石玉包围过去,乍一看犹如阴云罩顶,非要将这臭小子也蛰成个“马蜂窝”不可。 若换了别人在此,只怕已经头皮发麻拔腿就跑,石玉则不然,他快速扯了布巾把头脸一包,双手各持一根钢刺,脚步一错便旋身起舞。 要想将峨眉刺这门兵器使得精妙,手法、身法、步法三者皆不可缺。为此,石玉在这一年里起早贪黑,不知有过多少次手脚起泡,也数不清受过多少伤痛之苦,如今面临蜂群围攻,勤学苦练顿显成效,只见他脚下连踏,分明未出方圆之地,却是身形闪动如风烛,竟使蜂群几度扑空,同时抖腕拨指,穿、挑、推、拦……一对峨眉刺被他使得如臂如指,于双手间飞转腾挪,一面舞得滴水不漏,一面刺落飞蜂无数,只消片刻已在脚下堆了满地蜂尸,每只马蜂都是被一击刺死,却没有一根蜂针能扎进他的皮肉里。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听着人数不少,行路匆匆,眨眼间已至附近。 “谁?”石玉一惊,想到先前离去的方越等人,以为出了惊变,从蜂群中脱身出来,施展轻功就朝那边飞去。 这两日风声正紧,武林盟义军和白道反抗军在永州争得头破血流,可谓同室操戈,夹在中间的临渊门纵使得了一二喘息之机,但也不觉庆幸,反而深感悲哀。随着事态愈发紧张,翠云山的防务更加不敢松懈,方越既带人出去接应谢安歌,山门各处的明岗暗哨势必严加戒备,纵有大敌来犯,也不该轻易闯至这里才是。 石玉奔出树林,果然见到一行人沿着山道疾走而来,当先五人他都认得,俱是巡山队的弟子。 “请留步!” 唤了一声,石玉从树林里现身出来,那五名巡山队弟子看清是他,先是松了口气,随即问道:“小师叔缘何在此?” 石玉师承大长老方善水,排名在同辈最末位,却比其余弟子高出至少一个辈分来,他毕竟脸皮薄,窘道:“不必如此……罢了,你们是带了谁入山?” 不等巡山队弟子回话,后方便有道女声传来:“许久未见,你长高了不少,倒似脱胎换骨一般,我都不敢相认了。” 石玉一怔,借着火光抬眼望去,只见一名白衣女子走上前来,容貌清婉不失英气,身姿挺拔如剑,正是阔别一年的望舒门大弟子穆清。 “穆女侠!” 大惊之下,石玉喜出望外,他忙迎了上去,围着穆清上下打量,见她衣摆染血未干,怕是不久前才经历了一番恶战。想到一年前五人于荒野山洞誓约作别,如今死的死散的散,石玉先前忍下的泪险些又涌了上来,粗鲁地抹了把脸,连声道:“穆女侠,想不到还能再见着你,实在太好了……我、我没辜负你们的嘱托,你……你救回我家少主了吗?还有我们大师兄,他在哪里?他们过得如何呀?” 这般连珠炮似的发问,只让人听得鼻酸,穆清眼底映着摇曳火光,脸庞也仿佛烛影一样明灭不定起来,片刻后才垂眉敛目,声音微哑地道:“说来话长。” 短短四个字,似有万千辛酸在其中,石玉身躯微颤,抬头看着这个神色哀戚的女子,喉间倏然哽住。 一年多前,他们在梅县初见,穆清身为望舒门首徒,哪怕面临着危机四伏的困局,她仍然沉稳冷静,虽不如江平潮那般锋芒毕露,也不似昭衍诡谲多变,穆清就像一面坚实后盾,永远静默而可靠。 即使后来发生了许多不如人意之事,石玉也未曾在穆清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使他心里微微刺痛,仿佛刚才挡下的无数蜂针又聚拢而来,这次全扎到了实处。 他苦等一年,此刻却有些胆怯了。 穆清不是独自上山的,她身后还有不下二三十个男女,青壮中年皆有,女子大多与她一般打扮,料来是望舒门中人,其余的应为反抗军精锐。 石玉多看了他们几眼,觉得这些人都身带煞气,想到穆清身上的血迹,这点疑虑又被他按捺下去,问道:“穆女侠,只你们进山来了吗?” 反抗军赶来永州后,石玉仗着人小不起眼,在师兄们的掩护下设法去了州城,成功从暗线手里取得了谢安歌的密信,得知她将率一小队人夜渡白蛇涧入翠云山,但这是一步声东击西的险棋,谢安歌冒了巨大风险,为的是让穆清趁机率领反抗军主力从东面突破封锁线,与临渊门一举会合。 因此,谢安歌逾期未至实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方越已带人前往白蛇涧接应,怕要经过一番苦战,而这代表着计划成功,反抗军的大批人马将在穆清带领下顺利抵达翠云山。 乍见穆清身后这二三十条人影,石玉直觉不对,故有此一问。 穆清苦笑道:“事情有变,待见了大长老再详述始末。” 石玉从前跟着方咏雩的时候,惯有些没心没肺,但他吃过了几回深刻教训,又在方善水、方越等人的教诲下大有长进,难免谨慎起来,追问道:“是什么变故?” 穆清眸光微闪,倒不隐瞒他,沉声道:“我们突破了武林盟义军的封锁,但在半路上……遭遇了补天宗魔人的袭击!” 此言一出,石玉与那五个巡山弟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消息果然骇人,石玉不敢再耽搁下去,道:“我与你们一同去长老堂!” 长老堂与演武堂相距不算很远,众人又步履如飞,一炷香后便穿过回道进入腹地,遥遥可见几道人影立在院中,想来是方善水等几位长老得到通报后联袂至此。 走在最前面的巡山弟子快步赶去,其他人都在院门外暂候,石玉时不时偷看一眼穆清,面上声色不动,手臂却悄然靠近了腰侧。 不对劲。一路走来,他心中那股异样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浓烈,眼皮也在疯狂抽搐着,找不出毛病究竟在哪里,但他就是觉得莫名惊慌。 石玉去年从中州一路赶回永州,途中遭遇过数次险死还生的危机,便是这种冥冥中的感觉救了他性命。 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到了呼吸急促的地步,石玉勉强压住胸中那口浊气,目光从穆清脸上移开,无意间落在了她腰间那柄佩剑上。 这柄剑显然有些年头了,鞘上雕纹里有着暗黑血锈,即便剑刃未出,也不难看出是在经年累月的厮杀里淬炼出来的凶器。 石玉陡然愣住。 他其实记不清穆清的剑究竟是什么样子,却记得……那日武林大会的擂台上,那柄随她闯过十面埋伏的利剑折在了尹湄手上。 习剑者自是剑不离身,穆清后来又换了一柄剑,或许不止一柄,但……新剑是没法在短短一年里生出这么多血锈的。 半敞的院门彻底打开,守卫得令放行,穆清举步朝方善水走去。 “师父小心!”刹那间,石玉口中发出一声爆喝,同时脚下用力一蹬地面,身如离弦箭般飞扑上去! 变故突然,方善水只怔了片刻,原本离他尚有三丈远的穆清竟如奔雷般闪到面前,没等他出剑,一道寒光已当头劈下! “呛啷——” 一声铿锵锐响,方善水连鞘出剑,剑鞘横在头顶两寸之上,堪堪挡住了斩首一击,旋即拔剑出鞘,飞锋疾闪直刺穆清面门! 石玉也正好赶到,双手峨眉刺上下齐出,疾攻穆清背后两大要害! 师徒俩一前一后配合无间,夹在其中的穆清本该避无可避,却见她折身侧转,左手持剑向后一扫震开峨眉刺,右手倏地一扬,雪亮刀刃振袖而出,刀尖对剑锋,“叮”一声撞开了方善水的直刺,去势未绝地削他手指! 此女拔刀之快,出刀之狠,实在让方善水大吃一惊! 好在他武功高深,又有石玉争来的一合之机,剑势骤然一变,疾风卷草似的绕过刀锋,向对手腋下空门刺去! 一剑刺空! 白衣女子纵身上腾,一脚踩在了石玉的峨眉刺上,猛地后翻飞出,落在了一角院墙上。 院墙之后,大门之外,她带来的那二三十人已四散开来,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凶狠砍杀长老堂的守卫! “你不是穆清!”方善水厉声喝问,其余两位长老也拔出兵刃,神色凝重地看着这一幕。 白衣女子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不再刻意伪音,笑声落入石玉耳中,唤醒了他午夜梦回的惊悸。 “她是……” 想到之前在山道上的寥寥对话,石玉的脸庞骤失血色,他握紧峨眉刺,看着那白衣女子撕下薄如蝉翼的易容面具,咬牙切齿地道:“补天宗暗长老,啸魂刀尹湄!” 三位长老齐齐色变! “不、不可能……永州府营和武林盟义军都破不了翠云山的防守,补天宗的人……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哪怕尹湄假扮了穆清,以翠云山的戒备森严,并非换张脸就能轻易蒙混过关的,更别说她还带来了如此之多的人手。 明岗暗哨、机关密道、巡山守卫、通行口令……这些是任何外人都不能掌握的秘密,也是临渊门固守至今的根基。 “我是怎么进来的?”尹湄看向石玉,眼中竟有怜悯,“当然是,你所等候的人亲自带我们来的。” 愕然片刻,石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钢刺尖端扎入手心也不觉,直至鲜血淋漓。 尹湄将铁剑和面具一同丢入尘埃,如拈花女子抛下了两片花瓣,她持刀在手,却没有看场中任何一人,而是仰头看向了漆黑夜空。 山间那股邪门的狂风仍在大作。 一道火光不知从何处直冲上天,伴随着尖锐无比的呼啸声,猩红的巨大烟花在她头顶轰然怒放,拖长的光痕犹如奔流鲜血,沿着夜幕倾泻而下。 血光下,无数黑影自四面八方现身而出,如狼似虎般朝山中活人杀去。 迟来一年的腥风血雨,终是笼罩了翠云山。 第二百六十章 哨令 风声刺耳,寒意袭人。 穆清率领众人在夜里纵马疾驰,风驰电掣般赶到了翠云山东麓。 翠云山地势复杂,西面有天堑白蛇涧,东面也不是一马平川,须得翻过这道小山岗,才算真正进入了翠云山地界,于是此处成了山门防备的一大重点,守卫日夜交替,不敢有丝毫松懈。 一大群人马浩浩荡荡地由远至近,鸟群都被惊得冲天而起,本该现身的岗哨却不见踪影,穆清勒马踏步,疑惑地抬头望向前方,那山隐于浓黑夜色中,四下里只有零星微光若鬼火,怎么也看不真切。 身后有人问道:“穆女侠,怎么……” 穆清抬手示意众人噤声,她双眉紧蹙,心也悬了起来,屏息听过一阵风声,忽地道:“所有人都下马。” 反抗军组建不过月余,除了望舒门千百弟子,其余人俱是来自江湖各地,人数一多难免龙蛇混杂。今夜事关重大,能够跟随穆清奔赴至此的,不仅是本领过人的好手,还深受谢安歌信任,当中甚至有不少前武林盟各地分舵的人。 见穆清神色凝重,众人下意识警戒起来,莫有半句二话,纷纷翻身下马。 望着前方那团仿佛化不开的黑暗,穆清向后挥了挥手,所有人悄然散开,只有马群焦躁地在原地踱步,不时从鼻中喷出白气,仿佛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变得尤为不安。 她没吭声,一鞭子抽在了马臀上,那马儿吃痛之下向前狂奔,其余人也反应过来,纷纷有样学样。马群霎时大乱,有些四散开来,但大多数都朝前方窜去,不多时已翻过了山坡头,眼看就要跑下山去,四下里忽然响起了几声微不可闻的怪响,似是有弦崩断,紧接着黑暗如被打翻了的砚台倏然扣下,将跑在前头的十多匹马都吞噬了进去! 山岗背面,竟有一个大陷坑! 陷坑其实是一直存在的,大到足以埋葬几百上千人马,底下除了无数木刺,还有沼泽烂泥,若无绝顶轻功在身,一旦陷入其中就再难挣扎出来,先前朝廷和义军几次攻打翠云山,都在这陷坑上吃过大亏。 然而,陷坑并非随时敞开的,巡山弟子常来常往,以前也有外客经此入山,是以临渊门的能人巧匠在坑上布置了三层机关,分别是石板、厚土和木桥。临渊门弟子平日里出入,多是走木桥,遇上人马来往,则收木桥踏土石,外人如履平地不知底下乾坤,机关也由守卫弟子看管,非大敌来犯不启动。 穆清将于今夜率反抗军主力入翠云山的消息,一早便秘密传进了临渊门,对方不说是夹道欢迎,怎么也不可能设下陷阱等他们来踩,除非——他们来晚一步,翠云山内已出了大变故。 此时此刻,他们站在山麓这头,看不到陷坑里的情形,却有狂风将落马垂死挣扎的惨厉嘶鸣声传来,那声音无比恐怖,再胆大的人也要头皮发麻。 穆清持剑在手,喝道:“小心敌袭!” 话音未落,数条黑影从四面八方飞来,众人各自闪躲,不想重物坠地声连响,原是七八具尸体被人砸到面前,都身着临渊门弟子的服饰,料是这里的守卫,或被一刀封喉,或被快剑刺穿胸膛,手法干净利落,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 武林盟义军再如何想要踏平翠云山,也不会出手如此狠辣。 尸身上的血未干。 穆清面冷如霜,她攥紧了剑柄,突然将火把往旁边一棵大树丢了过去,其他人也将火把抛入草木间,火焰遇木即燃,大风又助火势,转眼便有无数火蛇流窜,使周遭一切无所遁形。 人。 密密麻麻的人。 他们藏在薄土下,隐于大石后,甚至融入草木阴影中,身上的黑衣比这夜色更浓,唯有盘踞领口的血色长蛇猩红刺目。 原来是补天宗的杀手。 先前那几具被丢出来的尸体忽然“动”了,死人当然不会动,可这群杀手在尸体上缠了肉眼难见的细线,他们甫一动身,尸体也被牵动起来,如有生命般从地上一跃而起,带着一身血腥气抱住了身边人,使对方来不及躲开,顷刻毙命于杀手刀下。 不仅是尸体,还有更多的线从数名杀手掌中飞出,刹那间拉长几丈,彼此勾连交错,随着他们跃入人群,这些线也在人群中织就罗网,一面将众人分隔开来,一面收割着网中人的性命。 狂风呼啸,吹起了满地落叶,也将穆清整个人卷上半空,她如同冯虚御风的神女,蜻蜓点水般踏过不知多少人的头颅,转眼飞至一名杀手上方,利剑破空刺下,登时将人洞穿,旋即轻叱一声,这看似纤柔的女子竟用长剑将高大杀手挑起离地,顺势振臂旋身,连人带线狠狠抡了出去! 线网相交,这厢出了破绽,与之勾连的另一端也被穆清趁机逼近,寒光飞闪间又有一颗头颅落地,鲜血溅上白衣,她猛地往后一仰,两柄长刀几乎贴脸劈过,左右杀手一击未能得手,不及退开已是喉间发凉,两股血箭喷出,人也轰然倒地。 “杀!” 片刻间,已有四名杀手倒在了穆清剑下,反抗军一方顿时士气大振,各自向敌人扑杀过去。 山岗附近埋伏有杀手近百人,但穆清这边人数是敌方的十倍以上,慌乱只在最初持续了片刻,很快在众人的悍勇冲杀下烟消云散。 穆清脸上却没有笑容。 近日来,武林盟义军跟白道反抗军围绕翠云山交手数次,已经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谢安歌深知鏖战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倘若临渊门继续固守翠云山不出,反抗军这边也将无能为力,后果不堪设想。 今夜这番行动,援助救急只是其一,反抗军真正想要达成的目的是劝说临渊门撤离山门,跟他们一同退出永州这片浑水泥潭。谢安歌先前在密信上表明想法并陈清利害,未能得到方善水的回应,料是几位长老和堂主争议难定。 临渊门根基在此,实非一个轻易能做的决定,但眼下形势逼人,容不得他们悬而不见,这才有了谢安歌冒险引走徐攸,让穆清率领反抗军主力奔赴翠云山的计划。 存亡荣辱终归系于己身,外人只能做到仁至义尽。 一路上,穆清都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样劝说临渊门众人,倘若他们不肯舍下祖师基业,自己这边又当如何……诸般种种,险些令她愁白了头发,却不想真到了翠云山后,面对的竟是这般情形。 值此关头,永州偌大地盘几乎被义军和反抗军一分为二,双方鹬蚌相争,倒使后来者渔翁得利。穆清眼下已无暇追究补天宗是如何绕过双方耳目潜入永州,她在意的是翠云山里现在的情况,以及……这边出了事,白蛇涧那头会不会也有杀手伺机而动? 冷风拂过衣衫,寒意渗透骨髓,穆清一剑将敌人钉在了地上,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对众人道:“此地外防既破,想必补天宗的主力已攻上山去,我奉师命前来接应临渊门弟子,绝无临阵退缩之理!诸位,哪个要回城都不必报备,愿舍命奉陪的——我们上刀山下火海去!” 寂静。 一瞬间的雅雀无声后,所有人都将兵刃亮出,火光血色映寒芒,尽入一双双炽烈的眼睛里。 “走!” 尖锐悠长的哨声,像是千鸟齐鸣,几欲刺破夜空。 翠云山里有一支特殊的巡山小队,他们像影子一样潜伏在山中各处,武功不算高强,却是轻功过人,都有一身潜踪匿形的好本事。小队里每人携有一支哨子,是用凤鸣竹制成,被老匠人用独门技法处理过,一经吹响便声震群山,使山门上下人等都能听见哨声示警,附近岗哨和守卫听声辨位,将以最快速度赶过去支援。 似这般哨声连响、长鸣不绝的情况,临渊门立派以来从未有之。 翠云山的前山与后山之间有一条横河,是从白蛇涧飞瀑流经下来的,河面宽阔,水流湍急,上中下游各有一道木栈桥连接两岸。第一道哨声从后山传来时,沉睡的前山岗哨已被惊动,他们反应迅速,不消两刻已赶到河边,没想到三道木栈桥俱已断裂沉水。 因着连日敌袭,翠云山的大部分守备力量都被分派到了前山,如今长桥俱断,哪怕还有应急船只可用,短时间内也无法承载多数人马渡过横河,更何况对岸有无数黑衣人现出身来,他们隔河投石放箭,阻挠任何想要渡河的船只。 “他们是什么人,又是如何绕过我们进入后山的?” “一个时辰前,方越率了五十名弟兄出山前往白蛇涧,然后是望舒门大弟子穆清带领一队人马过岗哨,验其身份无误,方才放行进去。” “难道是白道这些人……” 突然间,远处有人匆匆赶来,大声道:“师叔,望舒门的穆清穆女侠率领反抗军到了!” 此言一出,众人俱惊,负责总领前山防务的是一个壮年男子,他闻言心里猛跳,顾不得周遭议论声,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去,厉声问道:“你可看清楚了?穆清先前不是已经入山,怎地又率人进来?” 那巡山弟子跑得太急,一个踉跄摔倒在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她带来了许多人,还有好几具补天宗杀手的尸体,说是在大陷坑那儿遇到埋伏——师叔,我们怕是中计了!” 壮年男子顿觉天旋地转,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对岸那群黑影,却听耳畔惊呼骤起,他反手朝劲风来处拍去,不想这上一刻还满面惊惶的年轻弟子竟是狠绝无比,拼着被他一掌打中头颅,从袖中抽出匕首,深深刺进他的腹部。 一掌落下,这人的脑袋应声开了花,而那匕首是淬了剧毒的,入肉见血即刻封喉,壮年男子登时七孔流血,来不及说出一句话,便仰面栽倒在地。 “师叔!” 呼声才刚出口,又有一批杀手沿着刚才那名弟子的来路,杀气腾腾地赶到了这处岸边。 全都乱了。 前山混乱四起,后山更是遍地狼藉。 临渊门立派百五十年,曾为白道四大门派之首,出过两代武林盟主,即便在栖凰山大劫后江河日下,方善水也始终坚信门派能够渡过难关重现峥嵘,直到今夜灭顶之灾猝然降临,他眼睁睁看着补天宗的众多杀手撕开山门防线,前山与后山守望相助的桥梁被拦江割断,上至长老下至弟子,全都被裹挟进了这场腥风血雨中。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临渊门,当真是辉煌不再了。 尹湄的刀有多快? 她带艺入门,年纪轻轻已坐稳了补天宗刑堂堂主的位置,后来升为暗长老,在武林大会上力压群雄,凭借的就是一手快刀,斩落人头无数,杀出赫赫凶名。 纵观补天宗上下,有胆子且有本事接下尹湄全力一刀的人,仅有寥寥三位。 周绛云,陆无归,方咏雩。 如今这三人俱不在翠云山上。 烟花升空之际,方善水当机立断地出剑缠住尹湄,好让另外两位长老和堂主迅速从这小院撤走。敌袭来势汹汹又令人猝不及防,满山乱成了一锅粥,少不得几个主持大局的人,方善水只庆幸自己提前把该交代的事都吩咐给了他们,留下这一具枯残之身,正好燃尽余热。 面对尹湄,方善水全盛时或可力战不败,但岁月不饶人,他已经老了,长达一年的苦心竭虑掏空了这位老人的身躯,哪怕他看清了刀锋来向,也来不及挺剑挡下。 石玉年纪小,本该跟两位长老一同走的,可他性子倔得很,听了尹湄那句语焉不详的话就再也不肯逃跑,手持峨眉刺扑身而上。他深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不与方善水抢主攻,仗着兵刃短身法活,每每在尹湄与方善水刀剑交锋之际出手偷袭,专攻阴险要害之处。尹湄自不惧这根小豆芽菜,但也委实烦他,振臂挥刀将方善水逼退三步,蓦地旋身反手向后斩去,这一刀再不留手,倘使劈到了实处,石玉就要从一个人变成两片人。 他来不及躲开,更无力硬接啸魂刀,眼看着死到临头,突然福至心灵般抬起双手,两支钢刺在头顶交错成叉,尹湄的刀锋劈在中间,震裂了他左右虎口,长刀未有丝毫迟滞,压着钢刺往他血肉砍去,却见这小鬼手指一拨,峨眉刺陡然旋转飞开,直向尹湄双目刺去,同时石玉就地一滚,刀锋从他背上刮下了一层连皮血肉,人已滚出丈许。 两支峨眉刺一左一右飞射面门,尹湄后仰翻身,长刀逆风一卷,钢刺被她刀势卷动,以流星飒沓之势向石玉倒飞回去,好在方善水已然赶到,挥剑一扫一压,峨眉刺又落回石玉手里。 师徒俩并肩而立,老的气喘吁吁,少的满身血污,瞧着便是狼狈不堪的模样,却让尹湄的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这些年来,听雨阁在暗中大力支持补天宗扩张势力,使得黑道日渐强盛过白道,尤其在栖凰山大劫后,武林盟经历了一番破裂重组,葬送了不知多少人进去,如今谢安歌公然与江天养对峙抗衡,白道势力两分,既是雪上加霜,也是刮骨疗毒。 周绛云正是深知其中利弊,所以下令趁机起事。 他心计诡诈,手段狠毒,为了达成目的更是痛下血本,连少宗主和两大长老都被指派过来,显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即便不能将白道两方精锐人马一口吞了,也要让他们大伤元气,往后至少十年再不能与补天宗争锋。 尹湄不知陆无归和方咏雩心下如何想,她只知道,此事必不能成。 补天宗坐大成势,不仅是整个江湖的祸患,也是大靖社稷的毒瘤,当年她奉命潜入娲皇峰,为的就是监视补天宗动向,在关键时刻阻止周绛云的野望图谋。 哪怕周绛云做了再多安排,尹湄都得让他功败垂成。 何况……她望着眼前的一老一少,无声勾起了唇角。 他们也未必会一败涂地。 刀能砍得下头颅,却劈不断脊骨。 一念及此,当师徒俩再度联手攻上来的时候,尹湄不着痕迹地卖了个破绽,本可取下方善水项上人头的一刀向旁偏斜,被石玉抓住机会翻身而起,峨眉刺及时拦刀卸力,方善水一剑从空门刺来,尹湄借力向后飞退,当她落地站稳,发现这两人果然没辜负自己的一番好意,已趁机逃离了这方小院。 外面的守卫尚未死绝,剩余几人与方善水师徒会合,拼力杀出重围,凭借对山道的熟悉,转眼消失在尹湄面前,杀手们犹豫了片刻,回头见她挥手落下,当即紧追上去。 须臾间,长老院里只剩下了尹湄一个活人。 她垂着眼,从怀里取出了一只哨子,若有临渊门的巡山弟子在此,一眼就能认出此物与他们随身所带的一模一样。 尹湄提起一口真气,用力将之吹响,这次不是一声短促的尖鸣,而是三长两短,余音绕山。 前山也好,后山也罢,临渊门众弟子正奋勇杀敌,他们听见了这声古怪哨响,却不明其意,只因这不在他们掌握的众多暗号中,像是有人捡到了巡山弟子的竹哨乱吹了一气。 听懂哨令的是另一拨人。 一群杀手冲进了弟子院,年长些的都提剑冲出去杀敌了,留下年岁小的在管事安排下撤往藏身洞窟,但时间太紧,仓促间没能撤走所有人,有几个贪玩的夜不归宿,被杀声吓得拔腿就跑,不想一回来就撞上了煞星。 他们与石玉一般年纪,却没有石玉的一身本领,惊恐之下唯有任人宰割。 哨声骤然传来。 血花飞溅,人头滚地,刀却没落在他们身上。 几个小弟子来不及睁眼,已被人抬脚踹翻在地,当即昏倒过去,也就不知道关键时刻出手救了他们性命的并非援军,正是这群杀手里的几个人。 最难躲开的刀锋往往来自身边人。 今晚临渊门不少好手都栽在了这句话上,这伙补天宗杀手也难逃此劫。 顷刻之间,八个杀手只剩下三人站在原地,他们将昏倒在地的几名小弟子丢进死人堆里冒充尸体,对死不瞑目的昔日同伴弃如敝履,佯装无事发生般出了弟子院。 这一幕正在翠云山的许多地方上演。 杀人者人恒杀之。 三长两短的哨令,即是明修暗度,不留活口! 周绛云要翠云山血流成河,尹湄也要他这批精锐有来无回! 至于事后会不会被人抓住把柄…… 灼烈火光下,尹湄低头用指腹拭去了刀刃上的一道血痕。 她在补天宗待了五年,可不只是给周绛云当刽子手的。 再者说,真正该当心被周绛云秋后算账的,可是另有其人呢。 第二百六十一章 要挟 一具尸体从瀑布上被冲下来了。 方越命人将尸体打捞上岸,发现是个生面孔,穿着身鱼鹰纹箭袖蓝衫,一道刀痕横贯胸膛,血色已被流水冲淡。 “是新武林盟的人。”他抬头望向浓夜中的白蛇涧,“伤口很新,尸体尚未僵硬。” 身后,众人互相对视几眼,又低头看那尸体,死者伤处皮肉翻开,几可看见白骨和脏器,不禁心头凛然。 “师兄,难道是谢掌门……” 方越面无表情地打断道:“反抗军里有内鬼,徐攸一早就得知了消息,必然在白蛇涧里布下重重埋伏,但谢掌门此行是为诱敌而非死斗,她顶多带上一二十个信得过的高手随行,以便计成后从容脱身,恋战反倒不妙。说到底,义军也好,反抗军也罢,他们归根结底都是白道的人,谢掌门要铲除的是江天养及其党羽,不是真正分裂白道与各大门派结下血海深仇。” 时至今日,从方越口中说出的话不比长老堂主们来得分量轻,众弟子细想也觉有理,再看这尸体身上触目惊心的刀口,背后便有寒意生起。 若非谢安歌这边下的狠手,又会是谁干的? 心思急转间,方越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倏地一变,他回头看向自己带来的人手,一句“情况有变,咱们即刻回山”已到了嘴边,却在将要出口时生生压住了。 他难得有些踟蹰起来。 眼下白蛇涧内情势不明,瀑布既遮掩了他们的行迹,也阻碍了他们打探虚实,倘若贸然带人杀上去,恐怕救人不成反入圈套,实非明智之举,而他身为临渊门弟子,已知外敌潜至侧近,当以山门安危为先。 他们一行人还没有暴露行踪,现在赶回去应是来得及的。 可他若是做下了这个决定,又与徐攸那等人有何分别? 在方越沉默下来的时候,身后那五十个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全都无声地站在原地,等待他的下一步指令。 进退两难之际,方越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大师兄展煜。 去岁三月,展煜又将离开翠云山前往武林盟总舵筹备大会事宜,临行前与方越单独见过一面,教他道:“二师弟,此番武林大会召开在即,不论结果如何,临渊门都将处境大改,须得做好准备以应万变。你我年岁相仿,我不在时,你就是门下首徒,演武堂的徐叔旧疾复发,我已推举了你接管这个位置,等你走马上任,就要参与到诸多事务里去。你什么都好,做事也一丝不苟,就是少了些变通,大长老是你的师父,令尊令堂先后任门派大管事,其余的长老和堂主们也算看着你长大,他们不会难为你,但彼此间各有盘算,小事上争吵是常态,你坐一边少说多听就是了,可要是遇见大事……不论他们是否询谋佥同,你自个儿心里得有数,什么事能不能做、该怎么做,你要给自己划好底线,底线之前谨慎妥协,底线之后寸步不让。至于这线该如何去划,就看你想要达成怎样的结果,不逾底线、不忘初心,才能在骑虎难下时做好分内之事。” 方越半阖着的眼猛地睁开了,他回头看向自己带来的人手,从中点了两个轻功最好的出来,先对左边那人道:“你即刻赶回山里报信,就说白蛇涧这边出了变数,恐怕是有第三股势力潜进来想做黄雀,长老们知道该怎么做,另外让岗哨们都警醒些,前山和后山之间的水路也要看好。” 顿了下,他又看向右边那人,神情愈发凝重起来:“适才我们将马留在了岔道小树林里,你速去挑一匹最快的往东赶,若是外敌当真来犯,难保不会对穆女侠等人下手,现在已是有些晚了,但我们不能置之不理,路上当心着些!” 五十双眼睛都看着他,好像是不能立时明白他的意思,亦或者不敢听懂,仿佛是在猝不及防间望见了高山崩于面前。 方越沉下脸:“愣着做什么?快去!” 所有人如梦初醒,那两名弟子当即利落动身,飞也似的朝来路疾奔而去,其余人也握紧了手中兵刃,他们能被方越选中带在身边,自然不是那等遇事手足无措的木头桩子,只等方越一声令下,莫说一道白蛇涧,十八层地狱也敢去闯。 片刻之后,四十八人分成两队,一队留在瀑下,一队在方越的带领下往崖上攀去。 白蛇涧内,刀剑争鸣未已,杀声穿山不绝。 徐攸既已毙命于陆无归之手,谢安歌就是此间白道众人的顶梁柱,不论义军一方是否诚心服她,眼下也不得不与反抗军达成短暂的同盟,是以方咏雩一声令下,补天宗百多名杀手狼奔豕突,白道这边也结阵对敌,再不管哪门哪派出身,能够并肩杀敌的就是自己人。 谢安歌武功高深,剑法超群,哪怕负伤在身,动起手来仍不显半分弱势,她纵身杀进敌群,仿佛人剑合一,直刺、横劈、回转、连斩……寒芒或飞闪或流转,竟似一人化身十二人,一剑分作十二剑,隐与十二月相相合,哪怕众多杀手同时袭来,也无一人能近她三尺之内。 眨眼间,谢安歌身周倒了一圈尸体,岩石被剑风劈碎,大大小小的碎石块掉落下来,长剑复又凌空飞旋,石子便裹挟着剑气朝四面八方激射而去,顷刻击穿了好几个杀手的身躯,却没有一枚误伤旁人。 “望舒剑法,精绝如斯。”方咏雩见到这一幕,对陆无归道,“抱风揽月、玄月飞霜……其余十式剑法,各是什么名字?” 当初穆清欲将他救出绛城时,半路遭了陆无归拦堵,二人交手不过数个回合,穆清便败在了陆无归手下,其中固有许多原因,但最重要的一点莫过于陆无归对望舒剑法了如指掌,轻易便能捕捉到她出手时的破绽。 今夜见着了徐攸的下场,方咏雩再想起这件事,不难断定陆无归与谢安歌关系非常,饶是他如今冷心冷情,也觉得荒谬绝伦。 一个是魔门长老,滑不留手的缩头乌龟;一个是正道掌门,铁骨铮铮的女中豪杰。 这样的两个人,哪怕只是一段过眼云烟,也不像是能纠缠到一起的。 果然,在他问出这句话后,陆无归摊了摊手,无所谓般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不值几个钱,我早就忘了。” 一滴血水飞溅到方咏雩脸上,他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当真?” “骗你我是乌龟——”想到自己的诨号,陆无归又信誓旦旦地添了半句,“王八蛋!” 方咏雩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取她首级回来。” 陆无归忽然捂住了腰侧,“哎呦呦”叫起了疼:“好痛啊,徐攸那老东西下手可真狠,痛煞我也,可不能死在这里,龟孙子们还有百八十两银子没还我呢,得连本带利的……” 这敷衍的……真是一点也不走心。 方咏雩低笑了声,脚下向后一动,整个人仰面倒了下去。 他本是站在一根悬空的铁链上,此刻江风大作,铁链被拉拽得哗啦直响,人这一倒便如被风吹离枝头的叶子一样,转眼便落在水面上,脚下才荡开一圈涟漪,长鞭已入水画圈,只听一声巨鸣,一道水柱被鞭势卷离江面,飞龙腾空般朝谢安歌冲撞而去! 谢安歌深知久战不利,一面挺剑杀敌,一面奋力开道,忽听背后劲风呼啸,她纵身往上跃起,不想袭来的竟是水柱,纵使一剑将之斩断,水柱四散依然是水,这股巨大水流被击碎后化成了一片瓢泼大雨,饶是谢安歌身法极快,也被淋湿了半截身子。 寒水沾身即结冰! 方咏雩一挥之间,已将截天阴劲的极寒真气传入水中! 谢安歌膝盖以下登时没了知觉,顾不得身在半空,内力下沉震碎寒冰,而方咏雩手握长鞭一跃向前,拖泥带水地掠至谢安歌下方,鞭子逆卷缠住了她被冻僵的左腿,用力往下一扯,自己却腾身飞起,如此高低交错,谢安歌来不及挣开长鞭,方咏雩已到了她面前! 霎时,谢安歌只觉寒气扑面,可她没有慌乱,骤然凌空旋身,剑刃飞闪如白烟,狂风都为这一剑倾倒靠拢,方咏雩击出的一掌未及她身就被气劲阻挡在外。 谢安歌的一双长眉却是猛抽了下。 “抱风揽月”竟未能将他震开! 方咏雩不仅没被逼退,手掌还往前探近了些,似乎在这瞬间又变回了那片随风而舞的叶子,除了这只手,整个人也被汹涌回旋的剑风卷走,顺势从谢安歌面前飘到了身后。 水凉如冰,风寒刺骨! 方咏雩自小罹患寒症,又是元身未破的阴脉之体,八重截天阴劲足够他与当世一流高手力争高下,如今他将真气外放出来,哪怕是无形的风也要被这股寒意渗透。 原本护住谢安歌周身的剑风,陡然变成了将她笼罩其中的浓白寒雾! 如有无数根冰针刺入身躯,旋即化为冷水融入血液,很快渗透四肢百骸,谢安歌忙将丹田真气一提,中正柔和的内力迅速沿着经脉流窜开来,全力抵御这股可怕寒意! “谢掌门,不愧为一代宗师。”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方咏雩由衷地道,“换了别人在此,这具肉身已经被我冻成冰棺,只等入土为安了。” 谢安歌咬紧牙关,反手一剑向后刺去,这一剑依然很快,但比起她平常的速度,已是慢了不止半拍。 高手过招,须臾之差往往要用性命来填补。 两人交手委实太快,地下众人杀得天昏地暗,谁也想不到一代宗师就要在此陨落,唯有一个人透过白雾看清了这一幕。 适才还在哀声叫痛的陆无归不知何时已消停了,谢安歌一剑刺出时,他也动身飞起,一颗心却沉到了谷底——来不及了。 八重截天阴劲有多厉害? 玉无瑕当年能斩断傅渊渟一只手掌固有偷袭之功,但她能单枪匹马杀出娲皇峰,靠的就是这八重截天阴劲,而她并非天生阴脉,又早早丢了元阴,修炼出来的真气并不精纯,已经是罕逢敌手了。 谢安歌疲乏在先,受伤在后,又着了方咏雩的算计,他知道全力以赴只会斗得两败俱伤,所以处处以牵制为上,刻意引她使出了这招“抱风揽月”。 她会死。 电光火石间,陆无归根本无法赶至二人身前,他藏在袖中的一把暗器将要扬手射出,却见方咏雩转头看来,那张脸隐于雾里,只有森冷如剑的目光直直戳在自己身上,同时有一道密音传入耳中—— “女娲娘娘有几条尾巴?” 陆无归身躯一震,险些从半空中跌了下去。 来不及多想,眼看着谢安歌的利剑就要刺在方咏雩身上,后者的右手也将按上她头顶天灵,陆无归大声叫道:“一条!就一条!” 这一喊委实莫名其妙,正在厮杀的两方人马都被他吼得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去,却见在此瞬息之间,谢安歌的利剑划过腰腹,带着一溜血线刺在了方咏雩身上,那人连眼睛也没眨一下,抬手一掌拍中谢安歌肩头,双双向两边飞了出去,一蓬血珠这才如雨点般落下来。 “谢掌门!” 见此情形,白道这边飞出两道人影去接谢安歌,陆无归暗叹了口气,捏着鼻子朝方咏雩掠去,发现这家伙差点被谢安歌一剑捅穿,血湿了大片白衣,还能跟没事人一样安稳落地。 方咏雩用手捂着伤口,难得对他笑了一下,险些让陆无归头皮都炸了。 他心里暗道了声“糟糕”。 女娲娘娘是人身蛇尾,自然只有一条尾巴。 然而,在这紧要关头,方咏雩不会脑子一热想听他讲这个民间耳熟能详的故事,陆无归也不信这样简单就能从他手里换谢安歌一条命。 刚才的一问一答,指的是同一样东西,即为补天宗失传十八年的宗主信物,女娲令。 那令牌是祖师独孤决立派时打造的,材质是天外陨铁,通体漆黑无光,正面刻了个“天”字,背面则是人身蛇尾的女娲像,应合“女娲补天”之意。 在独孤决之后,女娲令传过傅天风、沈喻和傅渊渟三代宗主,于十八年前娲皇峰内乱时跟着傅渊渟一起下落不明,可能是跟他骨灰一同沉在了钟楚河下,也可能是被他交给了薛泓碧。 见令牌如见宗主,至少对那些隐藏极深的傅渊渟旧部来说是这样的,奈何薛泓碧摇身一变成了昭衍,根本没有走这条路的心思,他一日不将令牌拿出来,陆无归手里藏着掖着的东西就跟他无关,也算安然自在。 方咏雩既然有此一问,说明女娲令八成落在了他手里,而他一个外人如何得到失落十八年的宗主令牌,除了那越大越讨人嫌的兔崽子,陆无归完全不做他想。 一时间,陆无归恨得牙都痒痒。 两人近在咫尺,方咏雩听到了他的磨牙声,忍不住笑了起来,却道:“你现在杀我灭口,还不晚。” “瞧您说的,我可不敢呢。”陆无归皮笑肉不笑地道,“您现在可是咱们宗主的心头肉,谁敢动您一下,保不准要被抽筋扒皮哟。” 这老乌龟圆滑世故,尹湄在补天宗待了五年也没能扒开他的王八壳,他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明,立场也模棱不清,只在见到谢安歌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软肉来,方咏雩出此下策实在是逼不得已,可一听这故意恶心人的话,眉头顿时皱得能挤死一只苍蝇。 外人听不懂他俩打的机锋,却能看出谢安歌伤势严重,众杀手趁机扑了过去,白道这边本就落了下风,见状脸色齐变,可不等双方再度交手,白蛇涧出口方向突然有二十来条黑影窜入,当先一人身法最快,如一阵狂风般刮进战圈,扑到谢安歌面前的三名杀手举刀未落,一道寒芒已从他们喉间飞掠而过,鲜血在岩石上飞溅出一片腥红,三具尸体都向后倒了下去。 好快的身法,好厉的刀! 这一队不速之客人数不多,却是个个身手不凡,手起刀落间砍瓜切菜般劈死了好几个拦路杀手,迅速与白道众人会合,他们也穿着便于夜行的黑衣,但腰间袭着白缎,应是临渊门的弟子。 谢安歌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愕然道:“疾风刀!你是……方越?” “晚辈方越,恐谢掌门有失,率众师弟来此接应。” 方越应了一声,他没有回头,全神贯注地看向前方不远处的两名大敌,认出陆无归时面色一紧,却在看清方咏雩面目后浑身微颤。 “你——” 不只是他,其余临渊门弟子也认出了方咏雩,他们无比震惊地看着昔日少主站在了补天宗那边,好几个人目瞪口呆,险些失手受伤。 “二师兄,”方咏雩将鞭子盘在手里,神色从容地看着方越,“一年不见,你的刀法又精进了许多,倘若敬叔泉下有知,定然欣慰不已。” 方越握刀的手青筋毕露,他用从未有过的嘶哑声音开口道:“咏雩,你怎么会跟补天宗的魔人为伍?” 问出这句话时,方越想起了石玉,那孩子从前是方咏雩的小跟屁虫,谁也想不到他能在遭逢巨变后独自完成千里报信的重任,如今这少年成了他的师弟,方越面冷心热,拿他当半个弟弟看待,也知道石玉心心念念着方咏雩的安危下落,曾向他保证一旦发现了方咏雩的踪迹,定然将人好好带回来。 此时方越终于见到了方咏雩,却觉得自己恐怕要对石玉失约了。 站在昔日的同门面前,方咏雩却没有多大心潮起伏,截天阴劲着实是邪门武功,对他这种人的影响尤其剧烈,心里始终无波无澜,真像具行尸走肉似的。 他笑了一下, 道:“不,我没有与他们为伍,他们都得听我的。” 白道这边,有人低声骂了几句,对这些临渊门弟子道:“这厮数典忘祖,已经认贼作父当了周绛云那魔头的徒弟,现在是补天宗的少宗主孤魂了!” 周遭议论纷纷,方越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你带着这么多杀手来翠云山做什么?” 不论这些人说的话是否掺水,方咏雩站在了补天宗一方已是不争事实,连明长老陆无归都落后他半步,就算是逢场作戏,这戏也不是轻易能散场的。 他想到了自己在崖下的推测,不安如野草般在心头肆意疯长起来。 “来做件好事。”方咏雩弯起了眉眼,“翠云山这个烂摊子摆了一年多,搅得整个武林不得安生,既然白道无能,我们黑道也愿意日行一善积点阴德,就送你们——同归同去!” 说到最后四个字,轻柔温和的声音陡然一变,方咏雩倏地扬手,长鞭纵跃间由远及近,悍然打向方越面门! 方越脸色一寒,举刀迎了上去,长鞭裹着水花向他扫来,谢安歌见了忙提醒道:“避开!” 下一刻,方越连人带刀以毫厘之差掠开,水花打在岩石上立时结冰,鞭子又兜转飞出,随着方咏雩腾身欺近,鞭影闪动如万蛇出窟,将方越包围其中! 第二百六十二章 渊岳 石玉这孩子别的本事没有,逃命的功夫一绝。 去年他与江夫人四人在中州城外分道扬镳,孤身一人千里迢迢地赶回永州报信,途中艰辛一言难尽,说是脱了层皮也不为过。这次经历使他从一个小跟班迅速成长了起来,也练就了一身绝境求生的好本事,若论躲躲藏藏,满山上下恐怕没有一个人能胜过他,连负责外围岗哨的师叔都有过意动,准备等他再长大些就编入巡山队里。 孰料他的个头还没窜高,危险已来到眼前。 好不容易从尹湄刀下抢回小命,石玉便被方善水提溜鸡崽儿一样拎出了长老院,几名护卫舍身断后,使他们师徒二人得以杀出重围,却见鲜血烈火映长空,整座山都已被拖进了阿鼻狱里,数不清的敌人四处烧杀,莫有一处偏安。 方善水负了伤,粗重的喘气声就跟灶房里那只破风箱被拉响时一样,他怔怔望着这一幕,总是精光内敛的眼睛变得浑浊了起来。 临渊门百年基业,难道就要亡于今日? 一念及此,方善水胸中气血狂涌,本就不轻的内伤受此刺激,当即喷出了一口鲜血,若非石玉及时将他撑住,怕已摔倒在地。 “师父!” 方善水眼前阵阵发黑,他拼力想要起身,却是头脑昏沉四肢发软,连日来的操劳积疾与伤势一同发作,犹如雪上加霜,只能死死抓着石玉的手,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话道:“徒儿,你……” 石玉心里凉了半截,难得无礼地打断了师父的话,从怀里搜出金疮药一股脑喂进去,险些把方善水干噎着。老人来不及叱责,便觉脚下突兀一轻,竟是石玉不由分说地把他背了起来。 方善水年轻时就长得瘦削,人老了更显干瘦,一旦散了精气神,看起来就跟寻常的小老头没两样,倒也能被石玉勉强背起。 “你这是做什么?快放下为师,你听我说——” “我听不懂的!师父你有什么话都跟师叔和师兄们说去,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石玉只踉跄了两步就稳住身形,背着方善水抄了条不为人知的小径往下跑。 方善水被他气得青筋直蹦,唾沫横飞地骂了一通,跟市井女人打架似的扯他头发,石玉龇牙咧嘴活像只小猴子,硬顶着不回嘴也不放人,方善水又不能真下狠手对他,痛彻心扉的悲意被打了岔,意识反而从浑噩中清醒,于是安静了下来。 果真是老了,连个半大少年都不如。 方善水自嘲地想着,心底深处却有一束火苗重新燃了起来,他忽然道:“徒儿,去山海堂。” 山海堂是临渊门历代掌门处理事务的正堂,去岁栖凰山大劫后,方怀远身死,展煜下落不明,众长老和堂主相互制衡,谁也不是能在这紧要关头担起门主重任的合适人选,故而山海堂空置了一年,所有命令都从长老院传达下去。 在方善水和石玉的掩护下,另外两位长老及时从长老院脱身出来,他们重开了山海堂,利用院中那口大钟召集了后山的堂主和管事,不想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报来,尹湄将大半杀手引在了后山,而前山的守备力量一时难以后顾,在人心惶惶的情况下,仅凭留守在此的这点人马很难组织起有力反抗。 大祸临头,猝不及防。 石玉背着方善水闯进山海堂时,里头正吵得面红脖子粗,有人力主抵御外敌,有人认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更有人忙着抓内鬼……诸般种种,杂乱无章,方善水本已是半死不活了,见状给气得眉毛胡子都炸了起来,猛地将手里长剑连鞘掷了出去,擦过声音最大那个人的脸,深深钉在了柱子上。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吵吵?” 方善水从石玉背上下来,快要油尽灯枯的精气神都被怒火点燃,向来宽厚待人的大长老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二话不说先给了那险些动起手来的两位堂主一人一巴掌,这两下响亮极了,震得所有人都噤了声。 那两位长老上来劝说,也被方善水狠狠瞪了回去,只听他厉声道:“我拿命断后送你们出来,是让你们主持大局,别让千百门人变成一盘散沙,你们就是这么主持的?” “大长老,”一人面色灰败地道,“并非我等不知轻重,实在是……” 尹湄能以花信之年坐稳补天宗暗长老的位置,委实是个不可小觑的人,她先是冒充穆清率领一队杀手蒙混过关,使前山岗哨放松了戒备,趁机让大批人马通过暗道潜入进来,再毁掉木栈桥,利用横江隔断前山与后山的联系,如使人之头颅同躯干分离,而后直取长老院,待到乱象四起,偌大翠云山便是群龙无首,任人宰割。 他们这帮人守了山门一年多,看似是固若金汤,其实早已风雨飘摇,如今倾盆大雨泼天落下,谁都逃不过被淋成落汤鸡的下场。 被打被骂了的人脸上俱无怨色,一双双眼睛望着方善水,期盼他能拿出个主意来,可人人都知道以现在这样的情况,已经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然而,方善水毫不犹豫地道:“不必管山上了,立刻组织人手下到岸边,不惜代价也要将水路抢夺回来!” 抢水路,难道是想让前山守备渡江回援? 一名长老皱了下眉,迟疑道:“前山情况不明,未必能够……” “永州有白道两支人马,耳目遍布城里城外,不论补天宗用了什么法子从他们眼皮底下混进来,人手必然有限,尹湄直接将前山和后山分隔开来,八成也是她手下这群豺狼不足以一口气吞掉整个翠云山,才决定打蛇打七寸!”方善水面色冷凝,“只要我们能将水路抢回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他这一番话出口,众人精神大振,适才被扇了巴掌的两位堂主当即转身,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其余人也不敢耽搁,纷纷紧随其后,连两位长老都没闲着,一个去组织人手救死扶伤,一个忙着带人搬运武库里的兵器。 等他们的身影全部消失,站如青松的方善水才背脊一松,整个人跌坐进椅子里,脸上涌起令人心惊的潮红,鲜血又从唇边溢了出来。 “师父!”石玉惊呼一声,忙赶到了他身边。 “为师没事,只是……老了啊。”方善水摆了摆手,抬头看向空荡荡的大门口,“他们也一样,老成了朽木,撑不起这间大屋子了。” 石玉对这句话似懂非懂,他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又听方善水道:“徒儿,你要离开翠云山。” “师父!” “你还年轻,你的师兄弟们也年轻,你们要离开这个地方,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才不会变成我们这般模样。”方善水用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他,“无论今夜结果如何,你们都要竭尽全力地活下去,临渊门的基业不是一座山,也不是我们这帮黄土埋半截的长老……谢掌门早已明白的事情,我到现在才懂。” 说完,他站起了身,将长剑从柱子上拔了下来,又恢复了威严的模样,对石玉道:“补天宗杀手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攻破防线,临渊门下必有内鬼,密道已经不再安全了,你去帮着盛长老将伤员和小辈们从避风窟转移出来,等水路一开,立刻带他们渡江。” 内鬼…… 石玉他想到了尹湄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寒意突然从脚底往上涌。 方善水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没有多提,继续道:“你们渡江之后,不要管前山的战况如何,一门心思往外闯,去找你越师兄,他知道该怎么做的。” 顿了下,方善水笑了起来:“我年轻时爱逞英雄,做了许多自诩不悔的事情,如今想来……这一生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收了你们两个徒弟,所以你们一定要活着。” 人生如此,越是求神拜佛祈求风调雨顺,越是天灾人祸事与愿违,真正能与患难抗衡的唯有百折不挠之心,只要不被绝望冲垮,灾难终将成为活人脚下的一道坎,迈过去又是海阔天空。 石玉还想说什么,门口已出现了一道人影,是刚才在场的一位堂主,负责后山巡守事务,所以在刚才被好几个人指着鼻子骂得下不来台,气得恨不能自刎以示清白。 方善水下令后,他是第一个离开的,现在却带了一身血和伤回来,手里的刀上还粘着碎肉,看得石玉眼皮一跳,下意识地要去扶他,不想被方善水悄然按住了肩膀,手指用力摁了两下。 “大长老,不好了!”他焦急地道,“尹湄带着一拨人马朝这边杀过来了,您快随我们撤离此地!” 方善水冷冷道:“长老院已经失守了,若连山海堂也守不住,我这大长老活着还不如死了!” “事急从权,眼下四方大乱,还得您主持大局,只要杀退了这帮魔人,山海堂就用他们的血来洗干净!” 说完,这人快步朝他们走来,方善水似是被他说动,带着石玉上前两步。 说时迟那时快,三人甫一靠近,这堂主手里的刀倏忽斩出,拦腰横劈方善水腰腹,只听“叮”一声锐响,两支峨眉刺死死卡住刀锋,竟是石玉及时挡下了这一刀。 “小兔崽子你——”这人又惊又怒,却见眼前寒光一闪,方善水已挥剑刺出,饶是他退得飞快,右边剑刺中! 霎时,他口中发出一声不似人的惨叫,长刀直直朝前劈下,这一刀毫无花俏,既迅疾又狠辣,靠前些的石玉来不及躲开,眼看就要被一刀砍成两半,一个人突然挡在了他面前,长刀像切豆腐一样轻易砍进了方善水的左肩,猩红可怖的刀口裂至胸膛,几乎将这枯瘦如柴的老人整个劈开。 几乎在同一时刻,石玉被他拼力一脚踹了出去,滚地葫芦般跌出山海堂,还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身上。 叛徒一击得手,脚下猛地往前紧逼几步,将方善水压在了柱子前,连肩后那截刀刃都嵌进了木头里,他才忍着痛大笑起来,抬手就要抽刀,不料没能抽动。 “果然是你……我就说这么多杀手,怎会神不知……鬼不觉地……” 左手死死抓住刀身,方善水没再问什么“补天宗给你多少好处”之类的废话,也不看自己的伤口一眼,只将手里的剑往前一刺,还是刚才的老地方,这一回破开眼眶,贯穿了叛徒的头颅。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石玉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看向堂屋,叛徒披面流血的尸体已经倒下,方善水却还站着,长刀陷在他的身躯里,而他背靠柱子,手里拄着长剑,如山般站立不倒, “师父……” 他怔怔地低下头,看着那个砸到自己身上的东西——四四方方的青铜令牌,上头血迹斑驳,正面刻着“渊”,背面是翠云山。 老人守了一辈子的基业,终于被他放心交给年轻人了。 院子里还有与叛徒同来的四个人,他们都是巡山队的,往常见了石玉还要打趣一声“小师叔吃糖不”,也有两人真给过他糖吃,可现在他们脸上没了笑容,四只手同时挥刀斩下,要将他大卸八块再夺了令牌。 石玉闭上了眼,将沾着血的令牌藏进了怀里。 这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被马蜂群围攻的时候,四道破风声同时响起,四柄利刃也同时杀到,而他只有一双手,两支钢刺。 短兵之道在于险。 刀锋临身的那一刻,石玉蓦地腾身离地,四道刀刃在他脚下交叠,被他用力一踏,借力凌空倒挂,旋身间出手如电,峨眉刺鬼魅般从四个人的咽喉抹过。 一道红,四条命! 尸体倒地的声音无比沉重,石玉没多看他们,疾步冲向院墙一角,抬脚在墙壁上用力一蹬,鹞子般翻了出去,直奔背阴坡的避风窟。 他跑得很快,泪水还没夺眶而出就被扑面而来的狂风吹干,等到闯进了避风窟,连衣服上的血都结了块。 盛长老是个面容和善的胖老头,他能吃能睡更能打,还有一手好医术,此刻正为一个伤员接骨,冷不丁看见浑身是血的石玉跑进来,差点一掌挥了出去。 “你怎么——” 石玉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肃然道:“盛师叔,勾结补天宗的内鬼是巡山堂堂主,整个后山都已不再安全了,我们要立刻转移!” 盛长老一惊,却是狐疑地打量他:“巡山堂?这事可不能乱说,大长老何在?” “家师已手刃叛徒,无愧去见历代先辈了。”石玉从怀中取出令牌,“信物在此,请盛长老立下决断!” 盛长老浑身巨震,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这块满是血迹的青铜牌子,顷刻间有无数的话冲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盛秋风,领大长老遗命!” 不多时,避风港里近百个伤员和小辈都被组织起来,盛长老看着心宽体胖,实则果断周全,领命之后迅速召来了自己信得过的弟子,绕过战况激烈的几处战场,抄捷径往下方赶去。途中遇到了几拨杀手,盛长老亮出短斧身先士卒,石玉与几名弟子断后,小辈们经过了一年封山也早就懂事,一面戒备四周,一面搀扶伤员,一行人就这样跌跌撞撞地闯到了岸边。 铿锵之声不绝于耳,火光几乎要将水面映红,率先杀到这里的临渊门弟子已经跟敌人杀得天昏地暗,乍一见这队老弱病残从旁侧涌出,所有人俱是大惊,临渊门弟子最先反应过来,他们当即四散,一半拦住敌人,一半赶来与大家会合,又有源源不断的人从后方冲下来,有敌人也有自己人。 石玉谨记着方善水的吩咐,不去管后面发生了什么,只拼尽全力向前。 桥断了就放船,船沉了就用筏子,若连筏子也沉了,便有人在身上栓了绳索朝对岸飞去,哪怕在半空中被射成了筛子,他们仍在坠江之前拼尽全力把绳索掷向前方。 石玉是第一个爬上对岸的人,他的身躯都被江水撕扯欲裂,却在头顶刀锋斩落时奋力滚开,反手一刺穿透了杀手的小腿,旋即翻身而上,又一刺没入对方颈侧。 可他已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当第二个杀手扑过来时,离他最近的临渊门弟子还未能爬上岸来。 “呛啷——” 三尺长刀疾如风,在间不容发之际横在了石玉头顶三寸处,杀手的剑应声而断,人也应声而倒! “小师弟!” 竟是方越率人杀回来了。 不仅是他,穆清率领的反抗军主力抢先攻进了翠云山,他们一路上犹如猛龙过江,强横地闯进混乱无比的战圈,补天宗派往前山的人马本就不如后山多,能牵制住临渊门守备弟子已是手段尽出,这下又被反抗军猛攻夹击,很快就溃不成军,被步步逼退至此处岸边,正做垂死之斗。 方越一手捞住了摇摇欲坠的石玉,挥刀杀退两名敌人,回头望见对岸火光熊熊,密密麻麻的人影兀自厮杀激烈,当即就要把石玉交给旁人,亲自领着大队人马杀过去支援。 可他刚迈出一步,石玉突然像是回光返照般睁开了眼睛,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小师弟,你——” 方越的话还没说完,掌心里便多了一物,他定睛看去,是块无比熟悉的青铜令牌,上头还有斑斑血迹。 “师父说……临渊门的基业不是一座山,而是门派里的人。”石玉眼中的血色浓得像要滴出来,“他让我不必管后山的堂子,只要带大家渡江,把这个交给你,你知道该做什么……他还说,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因为他收我们做徒弟,永远也不后悔。” 令牌的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平了,却刺得方越手掌生疼,连心也疼了起来。 石玉的目光向他身后望去,被血模糊了的眼睛只看见了一片人影闪动,可他无端地知道,这里没有他相见又不敢见的那个人。 他颤声问道:“二师哥,你……见到他了吗?” 方越闭了闭眼,他从来不会骗人,也不再拿石玉当需要人哄的孩子,于是在沉默片刻后开口道:“方咏雩弃明投暗,拜血衣人屠周绛云为师,率领补天宗魔人夜袭翠云山,背祖叛宗,天理难容,临渊门自此没有这号人了!” 石玉缓缓松开了手。 从尹湄刀下抢命时,他没有流过泪; 背着方善水顶风夜奔时,他也没有流泪; 目睹方善水与叛徒同归于尽时,他依然没有流下泪来。 此时此刻,他终于在方越面前放声大哭,眼泪混进了血水里,哭得面目全非。 方越一手刀劈昏了石玉,将人交给了身边的师弟,与几丈开外的穆清遥遥对视一眼,同时高声喝道:“众人集中,接应对岸,渡江杀敌!” 前山这面的敌人已经被清剿殆尽,反抗军与临渊门守备力量会合,他们将刀尖剑锋掉转,凭借石玉等人冒死牵过来的钩索和木筏,向着对岸冲杀而去…… 天要亮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狂澜 夜尽天明,云开雾散。 呼啸的狂风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诚如方善水所料,补天宗此番是为趁火打劫而来,潜进永州的杀手满打满算不过千八百数,虽是个个精锐,但不足以在短时间内攻陷整座翠云山,于是在最开始就打了直击软肋的主意,不与前山近两千名守备弟子硬碰硬,只以狼奔豕突之势在后山烧杀劫掠,企图一铲子掘了临渊门的根。 万幸方善水及时击杀了叛徒,又在死前做下了弃山保人的决定,后山众人不再死守一方阵地,在大长老遗命的号召下将所有劲往一处使去,拼尽全力渡江突围,使到处逞凶的杀手无法再将他们分而食之。 后山奋勇厮杀时,前山也是火光四起,驻守在此的守备力量远胜过后山,强攻猛打的法子决计行不通,故而潜进这边的杀手人数不多,却是鬼魅阴毒,先刺杀了防务总领,再让巡山队的内鬼乱吹哨令引人入陷阱,使守备弟子们人人惶惶,既要追杀敌人又得小心身后,慌乱间顾此失彼,虽是不惧敌人袭杀,但难以尽快集中力量回援后山。 值此危急关头,穆清所率领的反抗军攻进了前山。 因着尹湄假扮穆清入山一事,他们这拨人赶过来时备受提防,临渊门的人吃过大亏,再不敢轻信任何外人。穆清问出了前因后果,毫不犹豫地将手中人马交给信得过的前辈指挥,孤剑单身与临渊门弟子并肩作战,倘使反抗军当真存心不良,穆清也难逃三刀六洞的下场。 她如此坦荡果决,倒让临渊门的人少去了几分猜疑,待方越领人赶回来,所有守备弟子都像是找着了主心骨。身为演武堂堂主,方越在弟子间威望极高,有他出面与穆清击掌言和,双方人马登时拧成了一股绳,这才赶上了接应渡江而来的后山众人,向那群沾满鲜血的豺狼展开全面反击。 尹湄暗使心腹放后山这群人成功下到岸边,本就存了尽量给他们一条活路的心思。眼见对岸火光大盛,无数人影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她便知是临渊门的援军到了,于是借坡下驴,左右补天宗不讲什么道义,她率领一干精锐退回山中从密道撤离,将那些兀自与人缠斗的杀手扔在原地,也不管死了多少手下,从容淡定极了。 方越身先士卒,一眼就瞧见了这个与穆清打扮相似的女人,知道她就是夜袭翠云山的敌首,有心追赶上去将人拿下,可岸边混战未定,谁也不知人群里还有没有藏匿着的内鬼,当务之急是救人平乱,他只得留在岸边,眼角余光瞥见白影闪动,却是穆清追了过去。 他乡遇故知,当为一桩喜事,可这故人是敌非友,那便是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穆清施展轻功,拼力赶至尹湄身后,可不等她出剑留人,周遭的几个杀手就围攻而来,尹湄只回头看了她一眼,冰雪似的脸庞上难得露了点笑意,旋即脚下一掠,阴风般刮进了浓烟滚滚的林子里,其余手下紧跟在后。 须臾之间,穆清挥剑斩了那些断后的杀手,抬头已不见了尹湄等人的踪影,倒望见了几个被困火海的临渊门弟子,她用力一咬牙,口中满是铁锈味,却没有半分迟疑,领着匆匆赶到的反抗军四处救人去了。 待到天色大亮,来不及撤出翠云山的杀手被统统拿下,巡山队里的内鬼也被挨个揪了出来,一并押去地牢等候发落。 劫后余生,临渊门众人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一个个都难掩悲怆。 这一夜,大长老方善水殉难,巡山堂堂主背叛伏诛,其余四位堂主一死一残,巡山队漏洞百出,守备力量元气大伤……放眼望去,漫山遍野俱是狼藉,数不清的烂摊子等着人收拾,莫说是临渊门弟子,就连外人看了也不落忍。 要补的窟窿实在太多,连盛秋风都不知何从下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大概清点了死伤人数后,盛秋风惊讶地发现己方伤亡远不如预想的那样惨重,折损最大的是巡山队,而当中有不少叛徒,死了也不让人心痛,至于其他死者,粗算约莫百来个人,比最坏的结果好了不知多少。 他无暇多想,先忙着指挥人手收治伤员,方越则去了山海堂。 最先发现方善水尸身的是几名反抗军,当中有人认得这位曾经名震江湖的老前辈,本想将他放下来,奈何那刀深陷骨肉又嵌进了柱子里,他们不敢轻易让尸体与刀刃分开,便去叫了方越来。 方越亲自将刀截断,小心翼翼地接住恩师的遗体,老人走得并不痛快,脸上却没有怨愤不甘之色,眉眼舒展,嘴角还带着笑,好像半点也不担心自己这一撒手,后生晚辈们会撑不起擎天柱。 他看了这张笑脸许久,脱下外衣盖在了方善水身上,对师弟们道:“先别乱动,将院子清理出来,搭个大灵棚,等盛长老那边有了结果,再将其他人也抬过来。”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穆清带着反抗军的人帮忙重建外围防线,勉强补了补四处漏风的残局,连口水也没顾得上喝,准备找方越问些事,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她脚步微顿,解下佩剑交给门口守卫,进屋先朝这位老前辈的尸体拜了三拜,这才看向方越,道:“方师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方越起身走出堂屋,直言道:“谢掌门受伤不轻,但无性命之忧。” 穆清甫一入山,便从旁人那儿得知方越率人去了白蛇涧,却不见谢安歌跟他们一同归来,早就想要问明究竟,奈何一直没有机会,此刻总算放下了心中大石。 她追问道:“既然尹湄带了一拨杀手夜袭翠云山,想必白蛇涧那边也有补天宗的埋伏,却不知是谁有这般本事?” 方越面色冷然,一字一顿地道:“陆无归,还有……孤魂!” 一口气哽在了穆清喉间。 “你们发现了藏在队伍里的奸细,将计就计把徐攸诱去了白蛇涧,想的是声东击西,但那奸细八成是受补天宗指使故意暴露的,为的是将谢掌门和徐攸一并除掉,并借此引出翠云山的精锐,好让尹湄趁机潜入……” 方越曾经是个直性子,可在担任演武堂堂主一职后,心眼儿也跟本事一起长,是以当他与方咏雩打了照面,顿时知道今晚种种恐怕都是这位昔日同门算计好的。 最了解你的敌人,往往是曾经的自己人。 穆清的手指痉挛了两下,她垂眸问道:“是他泄露了翠云山的布防?” “这倒未必。”方越想了想,“当初石玉回来报信,翠云山就重整过内外防务,后来为了抵御朝廷兵马和新武林盟,又陆续做了不少改动,他离山已久,没可能知道这么多,八成是……” 说话间,他的目光望向不远处巡山堂堂主的尸体,攥紧了双拳。 穆清听他这样讲,想到路上遇见盛秋风时谈过的几句话,心头蓦地升起一个念头,可没等她理清思绪,这一闪而过的想法便又石沉大海了。 “他们既然早有准备,你们又是如何离开白蛇涧的?”她皱着眉,“我师父在哪里?” 方越便将不久前在白蛇涧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彼时一鞭扫来,方越在谢安歌的提醒下避开了连片水花,却低估了方咏雩身法之快,这曾经疾走几步都要脸白喘气的师弟如同换了个人,方越前脚掠出两丈远,后脚就发现头顶多了一道黑影,长鞭旋转落下,恰似游龙走蛇,无处不在的鞭身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条巨蟒要将人活活缠死。 方越连劈了三刀,非但没能劈开鞭牢,刀锋反而被带得偏斜,索性向上纵跃,连人带刀扑向方咏雩,后者与他师出同门,早料到有此一招,转开的鞭子顷刻收拢,手下抖腕急旋,在自个儿面前盘成了一面圆盾,方越的刀劈在上头,竟发出了金石碰撞之声。 谢安歌领教过方咏雩的厉害,知道方越不是他对手,挺剑就要上去助阵,不想陆无归眼睛雪亮,身子一晃便逼至面前,摇头晃脑地道:“以长欺幼,还要以多敌少,谢掌门此举可不是正派宗师所为啊!” 说着右手探出,鹰爪般扣向谢安歌肩膀,被她一剑挡开,脚下连踏三步,又拦在了谢安歌前头,显然是要将她绊在原地。 这厢四人你来我往,二十四名临渊门弟子谨记方越的叮嘱,他们不与敌人死战,只掩护白道众人向白蛇涧出口移动,有人还大声叫道:“诸位莫怕,我们已派人回山求援去了,众师兄弟很快就到,宰了这帮魔人填水坑!” 此言一出,白道这边士气大振,哪怕其中有不少是为围剿临渊门而来的武林盟义军,眼下也不禁激动起来,杀敌更为悍勇。 不多时,白蛇涧出口方向果然亮起了一道道火光,依稀可见许多人影投在了岩壁上,所有人都知道那下头有瀑布,断崖虽高却非不可攀爬,再凝神细听,湍急水声里被一阵突兀的怪响打乱,像是许多人逆流杀了上来。 黑道的人惯会审时度势,陆无归挥掌逼退了谢安歌,空手扯断了一条手腕粗的铁链子,看也不看就朝上方挥去,缠斗不休的两人被迫飞身闪躲,他便趁机腾身上去,一把抓住方咏雩道:“少宗主,他们来人了,风紧扯呼!” 方咏雩未应,方越先提刀杀来,厉声道:“哪里走!” 铁链破空而至,被他一刀斩成了两截,方越不退反进,长刀卷风而舞,人也凌空翻转,瞬息来到方咏雩身前,刀锋向他肩膀斩落。 “二师兄,你不该手下留情。” 耳畔突有一声叹息响起,方越眼前陡然一花,未能看清方咏雩如何动作,鞭子已将长刀缠了个严严实实,他整个人也被拽得向下,一只苍白无比的手正并指向自己眉心点来。 劲风凌锐,倘使这一指点中,方越必是穿颅破脑的下场,好在关键时刻谢安歌一剑掷来,飞矢般直刺方咏雩面门,他转手硬接了这一剑,人也向后飞出,肋下那道剑伤登时撕裂开来。 一时的不忍,使方越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本欲追击,却被赶上来的谢安歌拦下,再看陆无归也闪身过去抓住了方咏雩,不由分说地带人向下坠去,正落在一条漂浮着的乌篷船上,挥掌击出带起巨大水花,迷惑了众人视线,也催动船只如离弦箭一样飞快朝反方向驶去。 长啸声骤然发出,凡是能走能跳的杀手都应声追赶上去,实在走不了的便给自己来上一刀,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这帮补天宗杀手就撤出了白蛇涧,留下满地尸体。 白道这边有人要追,却在追出白蛇涧后就被临渊门弟子拽了回来,后方火光依旧明亮,涌进来的人却只有二十多个,原来是方越留在瀑布下的另一半人虚张声势,成功将敌人惊走。 “……也是别无他法,我怕补天宗的人察觉不对,催促众人立即随我们下瀑布。” 说到这里,方越神色微缓,对穆清道:“这帮魔人既然露了行迹,永州城内也不再安全,谢掌门执意回城中组织人马,活下来的义军也愿回去作证劝说,于是只有我们这些人赶来了。” 听罢前因后果,穆清长长地松了口气,郑重道:“多谢方师弟救我师父。” “若是没有你们,临渊门今日恐怕已经不存于世了,你率诸位同道救我满山上下千百人的性命,合该是我谢你才对。” 穆清笑了笑,将一缕乱发捋到耳后,又道:“永州城里情况不明,我得带支人马回去以防万一,翠云山这边……方师弟,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呢?” 翠云山抗过了一次灭顶之灾,还能抗住下一次吗? 困守无以偏安,越是封闭的地方越容易滋生人祸,正如那巡山堂堂主,他为翠云山守了半辈子山门,不也变成了面目全非的鬼祟? 方越回头望着躺在山海堂里的那位老人,怀里的令牌变得无比沉重,半晌才道:“翠云山是临渊门立派之地,历代先辈在此倾注心血,无数门人受其庇护,断无可能舍弃它的……” 穆清喉间那口气几乎要叹出来,却听方越缓缓说完了下半句话:“海晏河清之后,我们会回来的。” 她一怔,旋即笑了:“我们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抬手击掌。 穆清所不知道的是,在她问出这句话时,百里之外的大江上,也有人问出了同样一句话来。 “经此一役,你说临渊门这帮人还会死守着翠云山吗?” 江上风平浪静,船行顺水无阻,人在大船的船舱里如履平地,连桌上点着的烛火都只是微微摇曳着。 陆无归将针线泡进酒碗里,又拿火烤了烤,一边没话找话,一边琢磨着如何下手才能把方咏雩腰上这道伤口缝得漂亮。 补天宗敢出动少宗主和明暗长老来永州蹚浑水,自然做好了万全准备,至今还留在永州城里的不过是些没用了的小鱼小虾,大队人马都在昨夜出动,不论结果如何,破晓天明即刻从水路撤走,压根不给白道联手报复回来的机会。 方咏雩坐在床板上没搭理他,截天阴劲固然厉害,隐患也是不小,寒意从骨髓和脏腑中蔓延出来,他全身冷得像块冰,血液也仿佛被冻住了,缕缕白气从身上升起,眉睫发顶都结了霜。 陆无归自讨了没趣,唉声叹气地道:“你说你啊,明明是不远千里跑过来救人,偏要所有人都拿你当恶人看,也不怕以后落叶难归……” “你要是不会缝伤口,就把自己的嘴缝上。”方咏雩一掀眼皮,语气冷得像要掉冰渣。 陆无归耸肩道:“你也莫要嫌我烦,毕竟是你逼我上贼船的,我总要知道这船往哪儿开?” 方咏雩将一股真气沉入丹田,伸手取了小炉上的茶壶,沸水轻易就能把人烫出满嘴大泡,而他仰头灌了一大口,茶水过喉却是凉的。 陆无归瞧着这一幕,心道这小子体内寒气太重,阴劲比当年同境界的玉无瑕精纯不止一点,若是自己…… “你要是想偷袭我,最好一击得手。”方咏雩放下茶壶,语气淡淡,“否则,你的脑袋就得被我拧下来装水了。” 舱中没有外人,陆无归难得没敷衍他,笑着道:“没办法,龙有逆鳞人有禁裔,换了谁都坐不住的。” 方咏雩看了他一眼,从衣服暗袋里摸出块令牌摆在桌上,正是昭衍交给他的女娲令。 陆无归凝神盯了令牌许久,脸上的笑容终于真切了起来,道:“少宗主,你想当宗主吗?” 方咏雩反问道:“我不当这宗主,还有活路吗?” “那当然是……没有。”陆无归意味深长地道,“你既得了女娲令,想来也知道了《截天功》的最大秘密,补天宗历代以来只有玉无瑕一个例外,除非你有本事跟她一样逃到天边,否则就得在死人和宗主之间选一个当。” 方咏雩笑了笑,随即道:“要将我师父拉下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陆无归深以为然地道:“很多人都说他是个疯子,可我觉得他清醒极了,我自诩是看人的行家,有时候却看不懂他。” “你说,这次他知道我打着什么算盘吗?” “他若是不知道,就不会派你来了。”陆无归一针见血地道,“方怀远已经死了,临渊门成为众矢之的,根本不必补天宗动手,它自会湮灭在白道内乱的冲突倾轧之下,时间拖得越长,对补天宗越有利,所以你才要快刀斩乱麻……他对这些一清二楚,却选择了成全你,绝不是慈悲心发作,你回去以后要小心了。” 方咏雩叹道:“是啊,我没多少时间了。” 陆无归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抻着手指道:“难道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舱门便被人轻轻敲响,陆无归顿时收了声,抬手去收桌上的女娲令,却被方咏雩按住不动,心念一转便有了数。 进来的人是尹湄。 她还穿着那身满是血污的白衣,凛冽凌厉的杀气也未散尽,一看就是才从追兵的围攻下脱身出来,不等陆无归假惺惺地问候两句,方咏雩已开口道:“死了多少?” 尹湄看了眼陆无归,目光又落在女娲令上,眉头一皱即松,道:“差不多一半。” “做得干净吗?” “放心。”顿了下,尹湄又道,“追杀我的人里有临渊门弟子,没了徐攸和他手下那帮子恶犬,永州的乱局算是尘埃落定了。” 陆无归左看看右看看,拍着大腿道:“好哇,你们是什么时候背着我勾搭到一块儿的?” 他没想到这话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尹湄目光转冷,倒是方咏雩笑了起来,道:“鲤鱼江。” 陆无归一愣,眼睛倏地亮了起来,指着尹湄笑道:“原来你也有把柄落他手里了,哈哈哈哈,老乌龟我栽得不冤,这下真服气了!” 尹湄没搭理他,正色看向方咏雩道:“我刚接到消息,周宗主往梅县去了。” 闻言,陆无归不由奇道:“怪了,他竟会在这个时候出山,还要去见骆冰雁?” 事出反常必有妖。 尹湄寒霜般的面容上缓缓露出了一丝笑,方咏雩心下了然,以茶代酒敬她一杯,道:“恭喜你,事成了。” “还得多谢少宗主帮忙掩盖鲤鱼江刺杀的破绽,不过……你就不想多问几句?”尹湄目光幽深地看过来,“我以为,至少那位江少帮主算是你的朋友。” 方咏雩继续喝着那盏没了热气的茶水,尹湄瞧见了杯沿上的细碎冰霜,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也被寒意刺痛了。 他是真的变了。 《截天功》阴阳两册各有其利弊,比起根基相对稳固的阳册,修行阴册的人更容易走火入魔,若是按部就班则罢,偏偏方咏雩急于求进,隐患已现端倪。 不过一年而已,尹湄几乎快要想不起他从前的模样,有时候乍然看去,竟有种见到了周绛云的错觉。 若换了旁人,尹湄才不管他死活,甚至恨不得两个疯子同归于尽,可这人是方咏雩,平南王府欠了方怀远一家的恩义性命,连昭衍也曾为此人向她求情,更何况…… 脑海中闪过一道人影,尹湄忽地道:“船行改道,我们先往越州与周宗主会合,同去梅县。” 方咏雩直觉有猫腻,他抬头看向尹湄,后者也毫不心虚地任他打量。 陆无归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打转,觉得自己活像是好戏演过半才姗姗来迟的迷糊客人,忍不住叫道:“你俩当着我打哑谜仍嫌不够,还要眉来眼去,这是欺负谁呢?” 他这句浑话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两人暗中较劲,尹湄轻哼了一声,去一旁用温水净了手,拿起酒碗的针线重新烤过火,手法娴熟地为方咏雩缝起伤口来。 没上麻药,针线在皮肉里穿来引去,方咏雩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犹有闲心问道:“这一年来,我师父潜心闭关练武,几乎寸步不出娲皇峰,你说骆冰雁能用什么法子请他去做客?” 陆无归将适才听进耳朵的话回想了一遍—— 鲤鱼江刺杀是听雨阁指使补天宗和弱水宫联手针对灵蛟会的秘密行动,可惜功亏一篑,有人提前泄露了消息……尹湄口中的‘江少帮主’应是指海天帮的江平潮,方咏雩上个月在白鹿湖…… 骤然间,陆无归眼中精光大亮,脱口道:“好啊,我就说你哪是舍己为人不求回报的善员外,合着带我们来永州浑水摸鱼是假,声东击西才是真啊!” 方咏雩却道:“我根基浅薄,势单力孤,可没有这样大的本事。” 陆无归便将目光投向了尹湄,只见女子已经将伤口缝好,留了截线头待拆,将银针丢回酒碗,这才不急不慢地道:“补天宗也好,海天帮也罢,二者皆是听雨阁操控武林风云的爪牙,但周绛云不甘永为人下,姑射仙也有翻身做主之心,而听雨阁已不复鼎盛,所以他们眼下最提防的并非外敌而是彼此。” 萧太后一日掌权在手,听雨阁就有朝廷为后盾,补天宗和海天帮不会贸然与之反目,而周绛云跟江天养各自势力大涨,黑白两道迟早会为争夺武林霸权大动干戈,只是顾忌着听雨阁,谁也不肯让人坐收渔利。 欲看龙争虎斗,先点一把烈火。 “三天前,盘踞在东海之滨的那只鱼鹰……被打下来了。” 平静的江面上,忽有狂风大作,波澜再起。 第二百六十四章 鱼鹰 十月廿七,是江平潮一年一度的生辰。 养伤的日子总是难熬,江平潮在鱼鹰坞养了个把月,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今日起了个大早,沐浴焚香后便独自前往祠堂拜祭列祖列宗,却在半途脚步一转,先去了后院小佛堂。 这里住着一个人,江烟萝的生母韩氏。 或者不是什么“生母”。 武林世家没有女子不可抛头露面之类的迂腐陋习,但韩夫人据说是书香门第出身,后来家道中落又为奸人所害,这才嫁给了江天养做继室,成婚后一直深居简出,除了自家亲眷,连常驻鱼鹰坞的门人弟子都未必见过韩夫人的真容。永安十八年,韩夫人的身体每况愈下,寻医吃药俱不顶用,索性在自个儿院子里开了小佛堂,自此离群索居,哪怕是逢年过节也不出来见人,只有江天养和江烟萝父女会不时前往探视,送往小佛堂的吃穿用度亦没削减,证明这里还有个大活人。 显而易见,韩夫人没想到素来对自己不管不问的江平潮会突然造访,脸上也流露出忐忑不安的神色来,手下一个哆嗦,险些扯坏了念珠。 小佛堂里有两个婆子,专门照顾韩夫人的生活起居,她们同样意外于江平潮的到来,可不等开口说什么,江平潮便将她们赶到了院子里,屈膝跪坐在韩夫人对面的蒲团上。 他没开口,只盯着韩夫人上下打量,以两人的身份而论,这举动已经算得上无礼,可韩夫人目光闪躲,始终不与他正面对视,半晌才小心唤道:“平潮,你今日……” “别这样叫我。”江平潮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你是阿萝的娘,不是我的。” 韩夫人便不敢作声了。 江平潮却笑了起来。 当年他与韩夫人的交集不多,哪怕接受了江烟萝这个小妹,对父亲娶的继室也始终亲近不起来,可江平潮对韩夫人的印象很深刻,那是个足够漂亮也足够聪明的女人,温柔是真,惯于以柔克刚更是真。 眼前这人,形似而神去甚远。 他本想撕下眼前人的易容面具,看看是谁在鱼鹰坞里当了七年掩人耳目的替身,可转念一想又没了趣,左右不是季繁霜,是谁都无所谓了。 江平潮起身欲走,忽然问道:“你还记得岳聆涛吗?” 即使是江烟萝,她也曾有过豆蔻年华,喜欢过教导自己三年的西席先生,那男子满腹经纶又一表人才,偏生是个伪君子,辜负了自己的糟糠之妻,也辜负了江烟萝的一片真心。 当年的江平潮为此愤怒不已,他心疼江烟萝,自然厌恶岳聆涛,哪怕人死了也难消他心头之恨,可如今他知道了江烟萝就是姑射仙,十二岁已接掌了凶名远扬的浮云楼,区区一个书生如何骗得过她? 韩夫人提起来的心来不及放下,又被这一句惊得狂跳,仿佛江平潮提起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噩梦。 江平潮本是随口一问,见状皱起了眉,可韩夫人已背过身去念起经来,身躯瑟抖,声音颤颤。 出了小佛堂,江平潮站在院里沉思良久,忽然朝江烟萝住处走去。此间婆子婢女有心阻拦,可没了江天养父女在,少帮主就是鱼鹰坞明面上的话事人,她们实在拦他不下,只得眼睁睁地看他进了江烟萝的书房,暗中派了个人出去不知做什么了。 江平潮不是没发现这帮下人的小动作,可他懒得去管。 这间书房不大,布置得十分风雅精巧,江平潮没有乱翻乱动江烟萝的东西,只是围着屋子转了一圈,目光落在内间挂着的那两幅画上。 左边的是青竹、书院和绣花鞋,右边的乍看区别不大,只将青竹后面的绣花鞋涂去,添上江烟萝自己的人像,而在敞开的书院大门处,多了个空白的男子轮廓,等待画师细细描摹。 江平潮见过这两幅画,甚至在江烟萝订婚那年,他以为她会将方咏雩的形貌填上去,可一直等到物是人非,画上这里依旧是空白的。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这两幅画,初时未觉哪里不对,可当手掌触及右边那张画纸,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奇怪感觉倏然涌了上来。 江平潮将左手也抬起了起来,双手同时在两幅画上小心触摸,脸色渐渐变得青白交加,最后猛地向后退了好几步,低头剧烈地干呕! 右边那幅画……根本不是什么上等宣纸,而是一张秘制好的人皮! 是谁的皮?是谁扒下来的皮? 江平潮庆幸自己早晨没吃那碗寿面,此刻什么也呕不出来,他颤抖着手将两幅画都拽了下来,左边那幅画背后留着【我生卿未生,卿生我已老】这一句诗文,乃是岳聆涛当年回给江烟萝的谢语,而右边的竟也藏了句话,瞧字迹是江烟萝亲笔所书,写的是【谢先生教我】。 ……他知道这是谁的皮了,小佛堂里那女人的身份似乎也有了答案。 守在书房外的婢女正急得来回踱步,忽见房门打开,不等她迎上前去,一卷画就被丢到了怀里。 “将此物包裹好了,派人快马加鞭送往栖凰山,交给大小姐。” 婢女怀抱木盒愣怔时,江平潮已经跟她擦肩而过,这次不再分心别处,直往祠堂去了。 高香燃炉,酹酒灌地,三跪九叩,长拜不起。 直至午时将至,神色憔悴的江平潮才从祠堂走出来。 早上在后院发生的事情想来已经暗中传开了,江平潮敏锐地发现周遭明里暗里的眼睛又多了不少,他扯了下嘴角,只当自己是个睁眼瞎,指使仆人下去拿酒,不想片刻后有管事亲自端着木托盘过来,不见半盏酒水,倒有一碗鸡汤长寿面配两个精致小菜。 “大公子,您今儿还没用早食,空腹饮酒大伤身体,还是吃碗热汤面。” 这人也姓江,早年是江天养的得力属下,后来年纪大了暗伤复发,便做了他们家中的管事,将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颇受江家人信赖,说起这些话只让人倍感亲近。 江平潮皱眉看去,管事的双手都残了指头,端起东西来比常人吃力不少,他终究是不忍心,接了托盘摆在小桌上,看也不看那两碟小菜,夹起面条大口吃起来。 见状,管事掠过了一丝精光,他笑着问道:“老奴听竹兰说,您将大小姐的画儿取了下来,要派人送去栖凰山?” 江平潮吃面的动作一顿,旋即淡淡道:“我今日去见了韩夫人,想到阿萝的婚事虽然作罢,但她已有了相投默契之人,犹记当初裱画时许下的念想,奈何两地相隔甚远,与其累她舟车劳顿,不如将这画派人送过去,也好让她尽早还愿。” 这话听来合乎情理,可管事心里莫名打了个突,细想又不知是哪里不对,他暗暗警惕起来,问道:“既是如此,老奴立刻下去安排。今日是大公子的生辰,帮内不少人都送上了贺礼,您看是不是设宴跟大伙儿一起热闹热闹?” “多事之秋,区区生辰……”话说到一半,江平潮忽地想到了什么,“也罢,你自去准备,不必大操大办,晚上就在鱼鹰坞里摆几桌水酒,算是犒劳弟兄们了。” 见他反应如常,管事心下微松,忙告退了。 江平潮将空了的面碗放回托盘里,弓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之前白鹿湖激战,江平潮一度重伤濒危,休养至今才堪堪痊愈,海天帮其余人却没有这样清闲的时光,他们先是连夜派出了三拨人马去追杀孤魂,又在玉羊山解禁后四处阻截望舒门弟子,若非谢安歌早有准备避开了滨州侧近路线,只怕门下弟子要折损过半,豪气干云的壮举怕也得成为笑话了。 饶是如此,望舒门依然在海天帮手里吃了不小亏,大弟子穆清更是两次被逼入绝境,豁下命去才逃出生天。 会有这般险象环生的局面,并非望舒门弟子实力不济或冲动莽撞,盖因指挥海天帮徒众对她们围追堵截的不是旁人,正是才拜访过玉羊山的江平潮。 当他在鱼鹰坞醒来时,留守海天帮的长老和堂主们早已齐聚一堂,可不等他们殷勤问候,便见江平潮挣扎着起身,命人从包袱里找出了一封锦绣朱帖,沉着张比死人还难看的脸,亲手将之丢进炉子里烧成了灰。 江天养有意使长子与望舒门联姻一事,鱼鹰坞内有人不明就里,也有人消息灵通,见江平潮不顾重伤也要先烧了婚书,心里登时有了数。 由爱生恨这种事,总是让旁人唏嘘不已又乐见好戏。 因此,在没能成功截下穆清一行人后,江平潮并未就此罢休。他以“望舒撤走,北面空虚”为由,将鱼鹰坞里一半精锐都派遣北上,吞掉沿途好几个被望舒门容忍留存的小帮派,将东山之岭与东海之滨彻底连接起来,就差堂而皇之地侵占玉羊山。 这件事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偏偏江平潮极懂得拿捏分寸,他对玉羊山急围缓占,以蚕食桑叶之势一步步侵吞望舒门的地盘,只要等到谢安歌被钉死了叛逆罪名,再将望舒门除名于白道,整个东部沿海都将成为海天帮的囊中之物。 为此,江天养特意写了信来嘉许自己振作起来的长子,对他的迷途知返深感欣慰,使其加勉。 江平潮的虎狼手段不仅震慑了外人,也让海天帮内部振奋不已,只是鱼鹰坞掌管着偌大滨州,不可外强中干,江平潮又命长老们通知附近几处分舵,使之选调一批精锐人马回归总舵,不日就要抵达了。 细算下来,今日确实值得庆祝一二。 少帮主亲口应允,几位长老和堂主也无异议,鱼鹰坞上上下下很快都知道了晚上要吃流水席的好消息,做起事来都多了几分劲。 如此熬到了天黑,整个鱼鹰坞已经张灯结彩,江平潮说了不让操办隆重,管事也怕安排杂多易生变故,戏剧杂耍之类的班子一概未请,只放了些烟花炮仗,再让几个盘靓条顺会武功的婢女舞剑助兴,这就算开席了。 再如何从简,六十八桌流水席是一桌也不能少的,武林中人不讲究精致珍馐,好酒好肉却是管够,摆开一地的酒桌将大半个鱼鹰坞占得满满当当,岗哨守卫也分班轮流来吃酒,场面好不热闹。 江平潮坐在主桌上首,被人轮番敬酒,阴沉多日的脸色难得转晴,竟是来者不拒,一口气喝了十三碗下肚,面庞脖颈皆生红晕,眼底却还是一片清明。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外头忽然闹了起来,主桌众人谈兴被扰,皆是脸色微变,江平潮扬声问道:“何故喧哗?” 不等管事赶去一看究竟,那厢已是人未到而声先至:“江少帮主,我等不请自来,还请海涵。” 仿佛一瓢冷水泼进了热油锅里,又像是二踢脚突然在人群中炸响,正在兴头上的海天帮众人都将酒肉搁下,不少机警的已将兵刃握在手里,凝神戒备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一队人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约莫二三十数,每个人的手背上三道水纹刺青,正是弱水宫门人的标记,领先者更是江平潮的老熟人,天狼弓水木! 与一年前相比,水木的模样未见变化,只是多了三分稳重凛然,他将弓箭负在背后,双手捧着一个四方木匣,对周遭众人视若无睹,眸光如电般射向江平潮,沉声道:“事先不知今日是江少帮主的生辰,在下临时备了份薄礼聊表心意,望江少帮主不嫌。” 说着,他亲自走向主桌,要将这匣子递到江平潮面前,同桌几人唯恐有诈,纷纷起身欲挡,却被江平潮拦下。 “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怕个什么?” 江平潮神色冷淡,他伸手接了木匣,当众打开一看,血腥气扑面而来,里面赫然放了一只巴掌大的精铁鹰爪,上头鲜血半凝未干。 “这、这是——” “阿七!是阿七的铁爪!” 看清匣中之物,不少人失手打翻了酒碗,惊呼声四起。 执掌鱼鹰坞演武堂的男人名叫阿七,年过不惑,武功高强,位居众堂主之首,亦是总舵弟子的练武师傅,向来很受江天养重用。此番为了尽快在东山之岭站稳脚跟,江平潮将阿七派了过去,他不仅带走了一干演武堂精锐,还持有江天养派人快马送来的帮主令牌,除了江平潮所持那枚玄铁指环,鱼鹰坞上下再没有谁能越过阿七下达命令。 阿七早年为一时疏忽犯过大错,江天养惜才免其死罪,他却砍掉了自己的左手引以为戒,这只铁爪自装了上去就没取下来过,除非……是他已经死了。 霎时,欢声笑语如潮水倒退般飞快消失,浓重的杀气顷刻笼罩了整个鱼鹰坞,海天帮的人最是行事骄狂,但他们也有骄狂的本事,这帮魔人明显来者不善,自没有任其撒野砸场子的道理,否则海天帮也就不必在江湖上混了。 正当众弟子将要动手之际,不少人惊觉浑身筋骨酸麻绵软,竟连一丝内力也使不出来,越是强提真气,丹田经脉越是痛如针扎,连坐立的力气都没了,一个个仿佛被镰刀收割的秋麦般软倒下来。 温柔散! 弱水宫这伙贼子果真有备而来,竟不知何时让他们抓到空子下了温柔散! 几位长老心头大骇,身形摇摇欲坠之际忙将随身携带的烟花弹放出,鱼鹰坞今晚虽有摆酒,但守备不敢松懈,身处席间的只有第一班岗哨,其余两拨人都在岗位上待命。 然而,烟花弹放了三发,头顶的夜幕也开了三次红花,本该迅速出现的守备弟子竟无一人赶到,令此间所有人都大感不妙。 水木带着些许嘲讽之意问道:“挺漂亮的,还放吗?” 他这话一出,许多人怒目而视,主桌这边却是心都凉了半截,水木胆敢如此有恃无恐,说明外头的人已经先一步遭难了。 可这样大的变故,缘何没有传出一点动静来? 这一年来,滨州几乎成了海天帮的一言堂,所倚仗的可不止总舵一方明面势力,暗中更有琅嬛馆遍插耳目提防不测,就算弱水宫有本事瞒过海天帮的布防,也不该绕得过琅嬛馆的眼线。 还是说,没有杜允之在滨州坐镇,琅嬛馆里也出了鬼? “你们不放,那就换我了。” 像是从主桌这些人变幻不定的脸色里瞧出了什么,水木轻扯一下嘴角,反手取下了弓箭,看也不看就朝上方搭弦松手,一支穿云箭呼啸冲天,其声之尖锐,足以惊动整个鱼鹰坞。 片刻之后,一群黑衣人或撞门而入,或翻墙而来,乌泱泱几如铺天黑云,他们没有半句废话,甫一入内便手持刀柄砍杀起来。 温柔散的药性因人而异,越是武功高强的人中药后越难运功动作,身处酒席外围的一帮弟子倒还残留着反抗之力,纷纷抄起武器杀敌,却听“嗖嗖嗖”的破空声连响,四方高处都有箭矢飞出,即便在这混战之时也能精准无误地射向海天帮弟子。 如此箭术,只能是水木手下那支天狼部! 短短几息工夫,场中已有不少人中箭倒地,更多的人被温柔散药性所制,或变成了挣扎不起的软脚虾,或勉强站起身来又被砍倒。 见此情形,一名长老目眦欲裂,强撑身躯不倒,破口道:“水木,你们弱水宫胆敢犯下大恶,就不怕被事后清算吗?” “被谁清算?谁有资格清算?”水木冷声道,“水火不相容,黑白不两立,说什么大凶大恶,成王败寇即非过!江天养倘若怀恨,让他举武林盟之力前来报复便是,且看这一战过后,武林未来三十年是由谁做主!”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那长老面皮抽动了几下,咬牙切齿地骂道:“小子休要狂妄,骆冰雁敢指使你来鱼鹰坞大开杀戒,可你们弱水宫跟灵蛟会耗得两败俱伤,区区一派残兵败将也敢力抗武林盟,贱妇是痴心妄——” 话未说完,一支飞箭已射进他的口中,顿时贯穿了头颅。 “聒噪。” 水木放下长弓,狼一样森然的目光扫过主桌众人,忽然笑了:“不过,他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你们分派了大队精锐进驻东山之岭,凭我带来的人手实不足以在一日间将之吞吃干净,所以……” 他朝桌上的木匣一扬下巴,江平潮面色微寒,伸手将匣子砸了出去,只见夹层破裂,从中又摔出了一把蛇形飞镖。 “灵蛟会!”有人大惊失色,“你们竟然跟灵蛟会化敌为友了!” “化敌为友倒不至于。”水木看向江平潮,“家师有言在先——倘若海天帮愿意割让柳州的地盘,在下不仅立即带人撤出鱼鹰坞,还能掉转刀头协助各位连夜北上打灵蛟会一个措手不及,毕竟……要跟打得头破血流的敌人联手,总是不那么痛快的。” 鸦雀无声。 变数一波三折,众人只觉得应接不暇,主桌这面倒是有好几位长老意动,可来不及开口,一道寒芒便从他们头顶划过,犹如惊涛拍岸,整张酒桌霎时一分为二,刀锋去势未绝,朝着水木面门劈下! 是江平潮出手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虞渊 温柔散没有解药。 它是骆冰雁平生得意之作,药性非常且发作极快,越是内功深厚的高手,越难压制药力游走,任人宰割也反抗不能。 今晚有资格坐在主桌畅谈豪饮的人,无一不在江湖上成名已久,有些人或许老了,刀剑拳脚依然凌厉凶猛,可他们中了温柔散,才提起一口真气,全身已酸软如泥,坐稳立正尚且不能,何谈拔刀出鞘? 谁也想不到江平潮还能挥刀。 这一刀出得迅疾无比,寒芒破空如闪电,酒桌立时应声断裂,刀光也在这刹那间劈至水木头顶,快得让他闪避都来不及,唯有抬弓向上一挡,但闻一声金铁交鸣,天狼弓上赫然出现了一道刀痕,水木折身倒翻,整个人如风般刮了出去。 刀锋落空,江平潮面上全无表情,一双冷眸却有寒光闪动,他脚下抢步,一个纵跃追上了水木,又一刀急斩而出。 随着气血奔流加快,温柔散的药力迅速游向四肢百骸,江平潮握刀的手已有些轻颤,长刀斩势明显比方才的慢了不少,水木却没有轻忽大意,他将天狼弓向下点地,整个人像一面扬起的旗帜般飘飞向上,弓弦被他拉开如满月,长刀刺入空门,弓弦回绷一敛,霎时将刀锋死死缠住! 单脚勾住狼头,水木问道:“强弩之末,你还能挥出几刀?” “杀你,一刀就够了!” 话音未落,水木已旋身回转,天狼弓迎风挥舞如月轮,江平潮却是半步不退,握紧刀柄离地而起,连人带刀轻如落叶,被长弓带起的劲风掀飞了半圈,随即从水木头顶翻了过去,刀锋顺势摆脱桎梏,朝着水木后颈砍下! 水木正要错身闪开,却见眼前白虹飞射,一刀竟化八刀,犹如海龙翻身,刹那间水花激撞,他只慢了片刻,人已被困刀网之内,八道寒芒突又收拢,合成一股巨浪,自上而下悍然冲来! 洪水狂潮,避无可避! 水木目光一凛,天狼弓于间不容发之际过顶急转,眼前分明不见水花,耳畔却似有水声轰鸣激响,磅礴压力逼得他身形下沉,“砰砰砰”碎响声中,地砖四分五裂,又被霸道无比的刀气碾为齑粉。 江平潮果然没有说大话,这一刀足够取下水木的项上人头! 可惜在场的敌人不止水木一个。 眼见水木遇险,埋伏高处的天狼部弓箭手同时掉转箭头,四面八方的破空声骤然连成一片,少说有上百支利箭穿风而来,欲逼江平潮撤刀自救! 江平潮眼中掠过一抹猩红,竟对这些箭矢视若无睹,颤抖的双手紧握刀柄,突然大喝一声,手下刀劲再变,原是飞湍瀑流,倏忽惊涛叠浪,前冲后涌般袭向天狼弓! 一叠三,三叠六,六叠九! 一浪强过一浪,一刀胜似九刀! 天狼弓中段本就被江平潮劈出了一道裂纹,此刻在这九重叠浪之下,裂纹如蛛网密布般迅速扩大,水木脸色大变,知道弓断之时就是自己的死期,猛地后仰下腰,抬脚撑住弓身,反手迅速抹过箭囊,竟不见他如何搭箭上弦,一点寒星已破开巨浪刀劲,直取江平潮胸膛! 几乎就在箭出那一刻,天狼弓发出了一声悲鸣,在无数人骇然的目光下,这把玄铁打造的长弓竟是从中断开,刀锋应声斩下! 然而,这天降霹雳般的一刀,在将要劈开水木头颅之前,被他双手抓住了。 鲜血从江平潮口鼻中流出来,飞箭贯穿了他的身躯,同时携风雷之力将他从箭网中带了出去,漫天箭雨以毫厘之差从他身边掠过,江平潮仰天喷出一口鲜血,重重跌落在地上,胸膛上那支箭矢的尾羽兀自震颤不休。 水木一扬手,长刀朝江平潮破风飞去,插在了他的右手边,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力气去拔刀了。 一道道血线自水木两掌间淋漓滴下,他的十指都被刀锋割破,少说十天半月拉不得弓弦,他看着倒地难起的江平潮,脸上没有丝毫战胜强敌的快意,只有劫后余生的惊悸。 断成两截的天狼弓就落在他脚边,只差一点,他也要步其后尘。 气力已竭,江平潮不是输给了水木,是输给了温柔散。 缓缓吐出一口气,水木转身看向那几个海天帮的长老,仿佛刚才的生死一遭不曾发生过,难得温言细语地问道:“在下先前的提议,诸位考量得如何了?” 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一名长老强撑着挺起身来,咬牙道:“灵蛟会,本就是邪魔外道,他们胆敢来犯东海,杀我帮派堂主,必让其有来无回……即便是,暂与尔等联手,也算事急从权。” 有人开了口,其他人或低声附和,或沉默不语,亦有人面露羞愤之色,但无人胆敢开口驳斥。 “哈哈哈哈哈——” 这个时候,是谁在笑? 无数道目光都朝笑声来处看去,却见江平潮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一面仰天大笑,一面伸手拔出了箭矢,伤口随着他剧烈的动作撕得更开,血如泉涌。 又一名堂主急道:“少帮主你血脉偾张,快些点穴止血,莫再笑了!” 他们都感到匪夷所思,为何江平潮还能笑得出来? 难道是他喝了太多酒,打过一场气血上头,这才发起了酒疯? 众人只觉心惊肉跳,他们不怕江平潮发疯,却怕这疯了的少帮主激怒水木,使鱼鹰坞今夜付之一炬。 “你笑什么?”水木如是问道。 江平潮眼前阵阵发黑,他用力捂着伤口,笑得浑身发颤,哑声道:“我在笑——海天帮烂成了这个鬼样子,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莫说是临渊门和望舒门,便连……你们这些黑道魔人,也可尽管耻笑了。” 水木也笑了起来,他平素不苟言笑,此刻弯起唇角,倒显出了几分年轻人应有的意气。 回过头,只见海天帮上下诸人的脸色都难看至极,先前应话那名长老更是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可他的喉头滚动了好几下,终是咬牙道:“你、你们退出鱼鹰坞,天亮之前……我们在城外会合。” 水木却道:“开个玩笑罢了,想不到尔等名门正派也会将邪魔外道的话当真。” “你——” 水木不再看这些狰狞扭曲的面孔,他转过身,一队弱水宫弟子当即分成两路冲上前去,手起刀落,血花四溅。 这一夜,鱼鹰坞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眼前是被火光烧着的半边天,身下血水汨汨流淌,耳畔砍杀声、惨叫声与嘶吼声交错不绝,像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如地狱降临到了人间。 江平潮没有为自己点穴止血,他静静地躺在原地,像是要把一身的血都还给这片生养自己的地方,直到脚步声在近前停下,水木半蹲下来,低头看着他。 “给我个痛快的。” “我不杀你。”水木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箭伤处,“你也不该死在这里。” 箭在天池穴下方,介于心室与肺之间,深一寸危及性命,偏一分直穿要害。 生死关头能射出这样一箭,足见天狼弓水木不是浪得虚名。 “明知道我要杀你,你竟然……手下留情。” “你并非为了杀我,只是在求死。”水木道,“我若死在你的刀下,弱水宫定将鱼鹰坞夷为平地,男女老幼甚至一条狗的性命都不会留,所以那一刀注定不会砍下我的头,我也不必要你的命。” “哈哈哈……” “你为什么求死?”水木对他的笑声置若罔闻,“‘刮骨疗毒,猛药去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说话间,一样物什从水木手中落下,滚到了江平潮手边。 是他的那枚鱼鹰指环。 鱼鹰坞里这些人至死也想不到,将大量温柔散下入酒水的并非奸细,而是他们的少帮主。 莫说是他们,就连水木至今想来,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联合灵蛟会奇袭鱼鹰坞,并非弱水宫一时兴起—— 去岁三月,补天宗派出谢青棠密入梅县,勾结护法沈落月谋害宫主骆冰雁,虽是功败垂成,但骆冰雁的唯一血亲因此而死,弱水宫也在肃清内患后元气大伤,被迫打落牙齿和血吞,与罪魁祸首补天宗结成同盟。 于弱水宫而言,这不仅是深仇大恨,还是奇耻大辱。 以区区侍妾之身崛起为主,骆冰雁既能屈能伸,又怀恨记仇,她看似吃下了补天宗递来的饵钩,实则清醒常存,哪怕是在明月河之争焦灼不下的时候,弱水宫也始终保留着一线余地。 依她之见,争夺明月河漕运暴利不过是个噱头,幕后主使听雨阁的真正目的是打压受平南王府支持的灵蛟会,朝廷碍于种种不便出手,脏活儿就被踢到江湖中来,而补天宗不肯上赶着白吃苦头,这才威逼利诱地把刀子转交到弱水宫手里。 周绛云既非善男信女,明月河漕运是多么大的一块肥肉,谁都吃不着也就罢了,倘若明月河之争胜负分晓,就算这块肥肉被骆冰雁划拉到手,她都未必有命吃下肚去。 一切转机就在去年八月,有个从云岭逃来的年轻和尚潜入梅县,同香满楼的掌柜对上了暗号,而后趁夜带着一封血书夜入羡鱼山庄。 和尚法号鉴慧,水木在武林大会上见过他,只是无缘交手,未料这貌不惊人的和尚能在云岭犯下大案,更不曾想到他会千里迢迢赶来投奔,所持血书还是出自昭衍之手。 也不知昭衍到底写了什么,水木连把鉴慧埋哪儿都想好了,骆冰雁竟在看过血书后将人留在了羡鱼山庄里。 这一留就是大半年,直到七月时听雨阁为灵蛟会之事向补天宗大力施压,骆冰雁乍听这风声,便知弱水宫无法置身事外,而鉴慧主动请缨,愿往灵蛟会一行。 不久,杜允之果然来找骆冰雁商议刺杀左轻鸿的行动,正当骆冰雁举棋不定之际,鉴慧竟将左轻鸿秘密带到了梅县,要与她做个交易。 三成明月河漕运之利,换弱水宫帮助灵蛟会破围东进,覆灭海天帮总舵。 但凡骆冰雁有过一念之差,左轻鸿都得死在梅县,明月河之争或将就此落幕,可她不仅没有,反而痛快地答应了这个条件。 水木这才知道,昭衍的那封血书上只有寥寥一句话:“弱水宫腹背之敌,其一在于中南,其二在于江东。” 前者无疑是称霸蕴州以南的补天宗,后者只能是雄踞东海之滨的海天帮。 弱水宫不过是被这两大势力推出来的靶子,一旦在与灵蛟会的争斗中耗空了家底,下场不堪设想。 杜允之做梦都想找出鲤鱼江刺杀行动失败的根由,却不知弱水宫跟灵蛟会一早就通了气,连鉴慧暴露身份也是有意为之,以此逼迫杜允之不得不上京请罪。 他这一走,琅嬛馆设在滨州的天罗地网便有了漏洞,骆冰雁不问鉴慧一方有哪些强援内应,也不管他们如何打通关节,只等时机一到,弱水宫和灵蛟会的两队人马就分别从两地出发,一路顺风顺水,悄然抵达东海。 出乎水木意料的是,滨州是海天帮总舵所在,防务却不如传闻中的那样森严,其中固有琅嬛馆内乱疏漏之故,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鱼鹰坞里半数精锐都被抽调北上,从附近分舵征用的人手尚未抵达,随行的鉴慧趁夜摸了进去,带出一个大活人来。 当亲耳听见“捣毁鱼鹰坞”这五个字从江平潮口里说出来时,水木捏着那枚冰冷的指环,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就算是梦,也不该荒诞至此。 “难道你后悔了?” 水木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他委实无法想通江平潮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海天帮是江家人的掌中之物,江天养只有江平潮一个儿子,他是名正言顺的未来帮主,甚至会成为新武林盟的下任盟主,却用这样残酷狠绝的方式自掘了根基。 他本疑心有诈,今夜留了不止一道后手以应变,可这些都没了用武之地,江平潮给的布防图是真,岗哨轮换的排班和暗号也无差错,甚至还摆了幕天酒席,将大量温柔散下进了酒水里。 亲自下的药,又亲口饮入肚腹,江平潮似乎压根没想过水木会耍手段将麻药换成剧毒,一碗接一碗,不惧肠穿肚烂。 他有太多的疑问,可惜注定得不到回答。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手抽搐了两下,江平潮将那枚指环攥在了掌心里,他没有看水木一眼,只偏头望着从不远处流淌过来的血水。 “管事及堂主以上尽可杀之,武库钱粮任凭取用,无伤门下妇孺,弟子若有降者,留其一命。” 水木一字一顿地重复了这句话,又道:“你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这辈子,我不向任何人求饶。”他侧过半张满是鲜血的脸,“我也不配。” 烈风卷着焦糊和腥臭的味道呼啸而来。 水木不知何时率人离去了。 温柔散的药力太强,江平潮又流了许多血,哪怕置身在烈火包围中,他也不觉得灼热,只有一阵阵仿佛来自九幽的寒意从地下袭来,像冤死鬼的手爪在拼命拉扯他。 鱼鹰坞是海天帮的总舵,也是江平潮的生养之地。 江湖就像一张戏台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名门大派湮灭于滚滚红尘中,强盛如临渊门也在一夕之间跌入泥潭,倘若有一日海天帮倾覆在即,他身为少帮主,应当如何面对? 江平潮设想过无数种结果,唯独没想到这灾祸会是他自己引来的。 暗投听雨阁、勾结补天宗、陷害临渊门、分裂武林盟、不择手段排除异己、滥杀不平鸣冤的无辜侠士……海天帮犯下的罪恶罄竹难书,可没有它就没有今日的江平潮,外人说再多的“大义灭亲”,于他而言都是一道道洗不清的血迹。 鱼鹰坞里这群腐肉似的人该死,他也一样。 浓烟滚滚,火势越来越大了,夜空亮如白昼,连挂在乌云边上的那轮月亮也像是被火光映红,乍然看去有如斜阳。 有个词叫“日薄虞渊”,说的是人之衰老或事物腐朽将亡,正合鱼鹰坞今晚的光景。 他缓缓闭上了眼,手中紧攥着那枚指环,任火蛇爬过血泊,即将燎着衣袂。 “江兄!” 有人冲进了这片狼藉不堪的火场,在遮天蔽月般的浓烟里四处奔走,大声呼喊着谁。 “江平潮——” 火焰熊熊燃烧,不少地方已经开始坍塌,满地的酒水成了堪比火油的燃料,酒里的温柔散又在风火中再度挥发,烧得人浑身越来越软,连意识都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你在哪儿?快回答我一声!” 这声音有些耳熟,昏昏沉沉的脑子已想不清是在哪里听过了。 胸膛上的箭伤本不致命,可被他撕裂了两次,又让高温烤过一阵,现在疼得钻心刺骨,饶是江平潮想要长睡不醒,这股剧痛也始终如绳索般死死将他的灵魂拴在悬崖边缘,他听到那脚步声朝自己这边过来,猛地睁开了眼,却见头顶那根横木摇摇欲坠,即将向下砸落。 “别、别过来!” 无论来人是谁,江平潮拼尽全力放声大喊。 下一刻,两端的架子被火烧断,半焦的横木裹着一团烈火落下,直向江平潮所在的地方砸来。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一道人影在这生死关头穿过了火浪,长剑疾挥如奔雷,霎时将横木撞飞了出去,旋即又有一人就地一滚来到近前,不由分说地抓住江平潮一条手臂,要扶起他离开火海。 火光大亮,跟身边这颗光头相映成辉,江平潮半点不觉有趣,也没有死里逃生的狂喜,他想要掰开对方的手,奈何手软脚软,正要口出恶言将人骂走,鉴慧却顾不上他,边施展轻功狂奔,边回头喊道:“展大侠,快走,要塌了!” 犹如惊雷在心头上炸开,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江平潮猛地转头,却见身后那面厅墙轰然崩塌,将那来不及跑出来的人埋在了碎石烈火中。 “展——”脸色巨变,这一个字才刚出口,眼前火花四溅,剑光灿若白虹,倏地将倒塌的重物尽数掀飞,一道人影持剑从火浪中冲出,抬头正对上江平潮血浓欲滴的眼睛。 火光映血色,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生死相悬的那个时候,他们似乎总是看到对方最狼狈的模样,好在这一回,这个人对他弯起了嘴角。 “江兄,许久不见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汹涌 短短数日,鱼鹰坞遇袭的消息已不胫而走,简直有如平地无声起惊雷,整个武林都为这巨变震动,黑白两道莫不风声骤紧。 想那鱼鹰坞是什么地方?雄踞东海之滨百二十年的海天帮总舵,现任武林盟主江天养的本家老巢,竟在一夜间被人放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历代积攒下来的丰厚家底损失惨重,留守长老与管事堂主俱亡,舵中弟子死伤难计,侥幸活下来的百来人里绝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孺。 不仅如此,江天养的长子、海天帮少帮主江平潮也在这场大难里失踪,其人中药负伤在先,后被困于火海,虽是未能寻见尸首,但料来凶多吉少。 消息飞传如风,远在栖凰山的江天养很快得知了噩耗,大悲大怒之下竟是当场口吐鲜血,誓要报此血海深仇。 鱼鹰坞遭劫的第二天,陆续有大批人马赶到滨州城,这些都是先前奉少帮主之令从就近分舵征调来的精锐,本是要进驻鱼鹰坞填补内缺,不想一日之差即是生死之别。从活口那里得知情况后,他们立刻往滨州边界追赶凶手,却是连马蹄扬起的烟尘也没吃着,可见水木等人蓄谋已久,否则不能来无影去无踪。 此番两大魔门联合突袭,弱水宫覆灭了鱼鹰坞,灵蛟会的手段更为狠辣,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侵入东山,对驻守于此的海天帮弟子赶尽杀绝,又把沿途据点洗劫一空,那些或早已归顺、或新近依附海天帮的大小势力来不及喝上几日庆功酒,纷纷被灵蛟会鲸吞一空,反倒是坚持中立或与海天帮不合的各方帮会完好无损。 同为黑道一方的水上帮派,弱水宫与灵蛟会素来不睦,明月河之争在过去的一年里愈演愈烈,双方说是不共戴天也不为过,谁也料不到这两大魔门竟会暗中勾结,还做下了如此骇人闻见的大事。 一时之间,江湖犹如炸开了的油锅,闻讯者莫不揣测其中隐情,先前只有少数人知晓的鲤鱼江刺杀一事也被拎出来大提重论,有人说骆冰雁与左轻鸿必然在此之前已经有所勾结,否则不能一夕之间冰释前嫌,却不知两人互许了多少好处,又为何要千里迢迢杀去滨州对鱼鹰坞下手? “你问左轻鸿承诺给我什么好处?” 骆冰雁亲手斟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推往桌前,道:“周宗主,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年头的诺言值几个钱?你我黑道中人,昨天一口锅里吃饭今儿个砸了锅烧房,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饼画得再大那也是纸上的玩意儿,什么都不如能攥在手里的东西实在。” 她精于香道,举手抬足间总有一股淡香萦绕,闻着似花又似茶,可一想到温柔散的凶名,这香气便带上了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换了旁人只怕已经屏息敛气,坐在桌对面的周绛云却是不以为意,端起茶盏就喝了一口。 “骆宫主此言,似有颇多怨气。”他用碗盖轻刮茶水,对骆冰雁夹枪带棒的话一清二楚,补天宗拿明月河这只诱饵吊了弱水宫一年多,使其耗损甚巨,辛苦抢来的油水还不够填补饥肠,这女人不是个傻子,一直没翻脸也是自知斤两,毕竟本事相当才叫鱼死网破,既没有十分把握,又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除了隐忍还能如何? 倒不如说,骆冰雁有本事在周绛云的眼皮子底下与左轻鸿暗度陈仓,这才真正让他放在了眼里。 周绛云是今日一早抵达梅县的,身后没有大队人马,仅方咏雩与尹湄二人跟随左右,待到了羡鱼山庄大门外,由尹湄正儿八经地递上了拜帖,哪怕没有携礼,但能不沾血腥,已经算是难能可贵的礼遇了。 入庄之后,周绛云命方咏雩与尹湄自去歇息,孤身进了云霄殿,骆冰雁也是好气魄,明知他来者不善,竟将殿内侍女和守卫全部屏退,亲自备了茶点扫榻相迎,浑然不惧这喜怒无常的魔头会随时暴起。 “要说没有怨气,你不信,我自个儿也觉得虚伪。”骆冰雁掐了朵黄菊放在点心碟子一角,“实不相瞒,我一见到左轻鸿,就想这样摘了他脑袋祭我弱水宫亡人,可他让我三成利,使弱水宫与灵蛟会从此平分明月河流域的地盘生意,再与我商议突袭鱼鹰坞,所得多少各凭本事,如此泼天横财……什么仇什么怨是过不去的呢?” 周绛云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转手将茶盏放下,白瓷杯底无声嵌进了桌面,仿佛这不是上好的红木,而是一块水豆腐。 “你好大的胃口,好大的胆子。”他目光幽幽地道,“灵蛟会幕后由谁掌舵、左轻鸿上头又有何人,这些都是我们心照不宣的事情,他给了你一桌珍馐,你真以为自己有命吃得酒足饭饱?” “宁做撑死人不当饿死鬼,咱们混黑的还怕这些?”骆冰雁道,“再者说,鱼鹰坞是海天帮总舵,江天养如今又是武林盟主,黑白两道本就水火不容,前两月他下令端了补天宗设在绛城的分舵,难道周宗主会宽宏大量不记恨?弱水宫是跟灵蛟会联合起来吃了顿大肉,但补天宗也不是没喝上一口汤,可瞧你这登门的架势,不像是来感谢我的,倒仿佛要给海天帮讨公道哩。” 这话说得既讥诮又意味深长,骆冰雁抬起一双美目,满脸似笑非笑。 周绛云道:“你们吃干抹净了,却让补天宗来顶包,难道我不该找你麻烦?” 黑道与白道之间的新仇旧恨,说上三天三夜也掰扯不尽。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双方狭路相逢可不问彼此出身哪门哪派,拔刀亮剑便一决生死,赢了叫替天行道,输了就是以身殉道,故而鱼鹰坞遇袭之后,虽然全江湖都知道是弱水宫跟灵蛟会干的,但补天宗作为黑道魁首,又与弱水宫结盟在先,谁也不信其置身事外。 何况,且不提那些旧账,方咏雩率人在白鹿湖畔截杀江平潮的事还余波未平,永州那边的巨变也已传扬开来,江天养至今未有一封书信送到周绛云手里,意思不言而喻。 “以补天宗今日的势力,黑白两道无出其右,反观江天养为白道反抗军一事焦头烂额,他不是那等意气用事的人,就算要报仇雪恨,也得先顾好眼前。”骆冰雁抿了口茶水,“既然如此,他只剩下了一个办法,便是借听雨阁之势对补天宗施压,迫使你亲自来对付我跟左轻鸿,一来借刀杀人,二来探底明性,看一看补天宗是否真正参与其中,甚至……暗地里转投了平南王府。” 全中。 周绛云看她的目光里几乎要带上三分欣赏,缓缓道:“骆宫主既是心知肚明,我们也不拐弯抹角,你究竟是站在哪条船上呢?” “我要是真投了平南王府,一定在这茶水里下药,今日你我至少得死一个,划不来。”骆冰雁将剩下的半盏茶水一口喝了,舔着唇角那滴水珠道,“江湖庙堂终归有别,古往今来越过了那条线的人能有几个落得好下场?别的不说,九宫飞星之祸绵延十八年余波未平,搅得武林天翻地覆,谁也不得安生。周宗主,我说一句不当的话,听雨阁这些年来可谓是手眼通天,在朝党同伐异,在野顺昌逆亡,补天宗固然受其许多支持,可随着你日渐强大,听雨阁转头就扶持了海天帮与补天宗分庭抗礼,这对他们来说是权衡之道,可对你而言,算个什么?” 那自然是颈上枷锁、脚下镣铐,乃至……头顶悬刀。 周绛云冷冷道:“真当我不会杀你?” “你杀我,不比捏死只蚂蚁费力多少。”骆冰雁道,“可你要我站在听雨阁一边,那是死都做不到的。” 她说得斩钉截铁,周绛云反而笑了,眉头轻轻挑了一下,道:“你既不投靠平南王府,又不向听雨阁表忠心,莫非以为夹缝求生是件容易的事情?骆冰雁,就算我今日不动你,等江天养缓过劲来,他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弱水宫,你可要想好了。” “周宗主所言极是。”骆冰雁笑弯了眉眼,身上那股似水柔情更加动人,“正因如此,我今日摆足了诚意,倘若周宗主不杀我不足以息怒,尽管取了我性命去,只求补天宗与弱水宫盟约不改,两派共同进退,待日后统一武林,莫说一个江天养,便连听雨阁也不能奈何我等了。” 她话音未落,一道奇长黑影倏地卷来,死死缠在了那根纤细白皙的脖颈上,周绛云手握鞭梢向这边一拽,骆冰雁半个身子都被他拖上了桌,玄蛇鞭绕颈如箍,绞得她面露痛苦之色,桌上摆件茶点掉了满地。 “要让我息怒,你一条命可是不够的。”周绛云强迫她仰起头,用最温柔的口气说出最残忍的话来,“白镜湖是块风水宝地,我将你山庄上下所有人都杀了填进去,你说能填得满吗?” 他已经动了杀心,骆冰雁只觉得颈上那条鞭子好似一条刚从冬眠里醒来的活蛇,却道:“恐怕不行,你至少要把梅县一半的人都杀光,当然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你想杀谁就杀谁,补天宗这些年来杀的人还少么?可你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年听雨阁要用你,你杀再多人、捅再大的篓子,那帮子地方官儿都跟瞎了一样,大靖的律令规矩也不管你,可现在……咳,听雨阁忌惮你,你越是行事乖张无忌,他们越急着扒你的筋抽你的皮,你要么一飞冲天,要么就从龙变回虫,就看补天宗一门一派顶不顶得住四面来敌!” 周绛云垂眸看她,自从改修了阳册,他全身气息已跟从前大不一样,那股黄泉九幽似的阴冷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却是犹如地狱业火般的暴戾猛恶,即使骆冰雁胸有成算,在这刹那间也有种被挫骨扬灰的莫大惧意。 “尹旷当年玩死了许多女人,最终死在你手里,可见你是惯会骗人的,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都藏着刀。” 骆冰雁道:“我话里藏刀,但没有半句虚言。” “你联合左轻鸿灭了鱼鹰坞,跟江天养结下深仇大恨,听雨阁也疑心弱水宫跟灵蛟会一样成了平南王府的党羽……你哪边都不愿依附,不是真怕了庙堂风波,而是南北对峙多年,局势模糊不清,你怕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周绛云松开玄蛇鞭,慢慢站起身来,“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要先找一棵大树挡风雷,只要有补天宗在前头顶着,弱水宫就有一线生机,甚至有可能坐收渔利。” 脖子一圈痛如针扎,骆冰雁不必找镜子来照就知道那里血痕可怖,她扭身从桌子上下来,大大方方地拍掉身上的茶点残渣,软语道:“难道周宗主怕了?” 这女人,容貌远不如她,耍弄心眼时的性子倒有几分像。 “如你所言,再好听的承诺都不如实打实的利益来得动人。”周绛云一笑,“你能给我什么呢?” 骆冰雁正待开口,房门突然被人用力拍响,她眉头一皱,厉声喝道:“谁?” 经过去年一番清洗,现在能被安排到云霄殿附近做事的人无一不是骆冰雁心腹,他们知道厅中这场密谈重要非常,哪怕听见了杯碟碎裂声也不敢贸然来扰,而这拍门声又急又重,根本不是寻常弟子和仆役敢做的。 周绛云拂袖一挥,劲风当即将门掀开,两道人影同时闯了进来,却是方咏雩和尹湄。 见状,骆冰雁不再言语,只用隐晦的目光打量二人,尤其是变化巨大的方咏雩,后者也有察觉,但无动于衷,全身气息收敛近无,仿佛一根木头桩子。 周绛云将玄蛇鞭盘回腰上,见尹湄眼中充血含恨,眉心不由得一跳,问道:“何事慌张?” “……禀宗主,适才有陆长老紧急派来的信使赶到,说是京城出了大事,不敢耽搁片刻。”尹湄上前一步,将手里的书信交给周绛云。 京城……出了何事?又有什么值得陆无归派人快马加鞭也要告知他的? 那老乌龟最是附庸风雅,写信总要火漆蜡花一个不少,这回却连个信封也没有,一张信纸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一笔一画都潦草至极,周绛云一一看过,脑子里霎时如同炸响了一声惊雷! 平南王女中毒、宗室与外戚之争、萧正风被撤职、乌勒使臣郞铎的阴谋、萧胜云之死、陈朔与杜允之反叛……以及,玉无瑕刺驾不成,中毒负伤难逃罗网,已被姑射仙擒获诛杀,头颅悬于闹市街口示众三日。 刺驾……难逃……诛杀……头颅示众…… 全身血液仿佛被煮沸了一样翻涌起来,疯狂地向四肢百骸奔流而去,大脑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周绛云此时此刻竟觉得有些茫然,他死死攥着那张信纸,直到它被揉碎在掌心里,又无声无息地变成一撮焦黑灰烬。 骆冰雁站得最近,骤然感受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若非眼中不见烈火,她几乎以为自己正置身火海,忙向后退了几步,尹湄也有些受不住这样狂暴四溢的阳烈真气,双手已握紧了袖中刀。 唯一不退反进的人是方咏雩。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左手并指右手拍掌,分别袭向周绛云眉心和胸膛,阴寒真气猛地外放,仿佛两柄利剑穿刺而来,乃是为了将周绛云惊醒,免得这魔头狂性发作立即大开杀戒。 然而,他这仓促间出的一指一掌竟未落空,周绛云站在原地寸步未动,直到指头和手掌都触及己身,方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方咏雩心道不好,正要撤招闪避,只见黑影一闪,玄蛇鞭已从腰侧绞杀来了。 方咏雩当年修炼阳册时,也受过阳火攻心之苦,知道这时若与周绛云缠斗,只怕是不死不休,于是不闪不避硬挨了他一鞭子,同时纵身欺近,虚晃一招绕其背后,双手自下往上疾点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陶道及大椎六处督脉大穴,以外入阴劲强行截断体内阳劲运行,旋即腹下一股火热袭来,却是周绛云反手击出一拳。 第六处大椎穴才刚点中,方咏雩来不及退开,极阳极烈的拳力已透体而入,顷刻肆虐于腹腔之内,险些将他脏腑轰碎! 忍住喉口腥甜,方咏雩一面运功抵抗这股暴烈阳劲,一面飞身而退,好在周绛云已经清醒过来,低头看着地上纸灰。 大堂内一时间寂静如死,直到许久之后,周绛云突兀哈哈大笑起来。 “死了啊……死得好,死得好。” 他笑得眉眼弯弯,连寥寥几道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像年轻了十几岁,嘴角轻扬:“本座早在六年前就与她说了,傅渊渟既已死去,她就该回补天宗继续做长老……她不听,还说从此没有‘玉师叔’,只有‘玉楼主’,前缘既断不必续……哈哈,真的没有下一次了……哈哈……” 方咏雩皱着眉一言不发,只用眼角余光看向尹湄,却见这素来面无表情的女子神色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最终没有开口。 陡然间,他脑海中掠过了一个阴暗之地,那是早已面目全非的销魂窟。 周绛云却没有给任何人深想下去的余暇,他在笑过之后转过了身,平静地对骆冰雁道:“本座想好了,你交出一样东西,之前说的话就都算数了。” 骆冰雁谨慎地问道:“是什么?” “左轻鸿的人头。”周绛云一字一顿地道,“你既称自己不愿依附平南王府,想来与左轻鸿也无深交厚谊,本座要他的脑袋,这对你来说不算难事。” 骆冰雁一惊,道:“此事固好,但不可……” “十天。”周绛云打断了她的话,“本座给你十天时间,左轻鸿的人头不到,你跟你这帮门人就去白镜湖里喂鱼。” 他又笑了,眼瞳深处有两点血红顿现,氤氲一般越来越大,直到两颗眼珠都变成鲜血凝固后的暗红色。 饶是骆冰雁,也不敢直视这样的周绛云。 她低下头,如对待许多年前的六欲天魔尹旷那样,用无比柔顺的姿态问道:“周宗主,杀了左轻鸿之后,还要我等做些什么?” 周绛云盯着她低垂的头颅,道:“从今以后,黑道只有两大魔门了。” 此言一出,仿佛尸山血海倾倒于前,尹湄呼吸一滞,她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像是在看撕破人皮的鬼狼。 方咏雩忽然道:“只怕他们不服。” 黑道中人大多桀骜不驯,何况这一年来巨变连连,先是六魔门变成了四魔门,再是明月河之争殃及甚广,选择归附补天宗的人不计其数,与其结仇作对的也多如过江之鲫,倘使周绛云要一统黑道,必会遭到难以想象的顽强反扑。 “不服又怎样?黑道这些人,哪一个是以理服众的?”周绛云回头看他,“你跟弱水宫的人一起去,杀了左轻鸿后从他那里找到簿册,凡是与灵蛟会、天邪教两派交好的势力头领,有一个算一个,都给为师找出来杀了!只要杀光了带头反抗的,剩下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会怕死,也会贪利,你去请教陆无归,该怎么做他会教你。” 方咏雩与他对视一眼,竟是毫不避讳地问道:“你是不是疯了?” 周绛云只是笑,他又道:“你若能办成这件事,武功也该更进一步了,委实会替你准备好一切,你可莫要辜负为师的厚望,否则……有些人,我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能赶尽杀绝。” 方咏雩脸色骤冷,当即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尹湄也随之告退。 大堂里又只剩下了周绛云和骆冰雁两人。 先前被周绛云将鞭子勒到了脖颈上,命悬一线的骆冰雁尚且处变不惊,可如今她站在这里,只觉得脚下地砖都成了烧红的火炭,既不愿多留片刻,又不能莽撞离开。 进退两难之际,她听周绛云问道:“你会跳舞吗?反弹琵琶的鼓上舞。” 骆冰雁一怔,眼中杀机骤现,旋即散于无形,柔声道:“周宗主若不嫌我是残花败柳,乘兴一曲又有何妨?不知周宗主想听哪首曲子?” 周绛云却像如梦初醒似的,哑声道:“罢了,那把琵琶……早被我烧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清醒 方咏雩之所以拂袖而去,并非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而是他深知自己装腔作势的本领不到家,若等到周绛云冷静下来,难免露出马脚。 周绛云是何等阴毒残暴之人,世上没几个人比方咏雩和尹湄更清楚了,这回他被骆冰雁联手左轻鸿耍了一通,好处没捞着,反倒惹了一身腥,焉能吞声忍气?他既然亲自来了梅县,断无可能善罢甘休,旁的暂且不论,骆冰雁恐怕难逃杀身之祸,于是方、尹二人始终留心着云霄殿的动静,一发现不对就立即闯入。 那封信确实是陆无归派人送来的,但在三人抵达越州之前,尹湄先一步收到了密报。当时船刚靠岸,陆无归嚷嚷着要去喝花酒洗风尘,方咏雩对此毫无兴趣,却不想尹湄会答应下来。一个面若冰霜的漂亮女人带着两个大男人去逛青楼,鸨母也不觉古怪,将他们三人引入雅阁后,便有一群莺莺燕燕进来伺候,方咏雩嫌烦将人都赶了出去,回头就见尹湄打开了不知哪个姑娘遗落的胭脂盒子,从中取出折成小方块的信纸来。 她打开来看了一眼,另一只手里握着的酒杯便碎在了掌心里,陆无归睁着半朦胧的醉眼望过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连问了两遍,尹湄低头不答,方咏雩对这个女子的印象始终是冷厉如刀,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这样茫然又惶恐的神情,于是伸手夺过了信,发现上面言简意赅地记录了过去一个月里发生在京城的种种大变。 昭衍这厮是属蛟的,先前与其在白鹿湖短暂会面时,方咏雩就知道他此去京城势必兴风作浪,可他还是低估了昭衍的本事,能在势单力薄的情况下擅闯龙潭虎穴还将之捅破了的人,放眼天下也屈指可数,但这显然不是没有代价的。 “无论你们怎么看,反正我是不信的。” 将酒杯倒满,陆无归一口灌了下去,冷笑道:“玉无瑕是什么人?锁骨菩萨,天下第一易容妙手,你说她打不过萧正则和江烟萝,这我信;可她要是有心逃命,黑白两道当年掘地三尺都没找到她一根头发!她真死了,我下半辈子逢赌必输!” 老乌龟嗜赌成性,这话不啻是发毒誓了,可尹湄的脸色未见好转,她低头道:“八月十五过后,师父就与我断了联络。” 玉无瑕跟尹湄这对师徒,一个在听雨阁当细作,一个是平南王府安插进补天宗的密探,虽是天南地北,但彼此联络紧密,时常互通情报和借力办事,譬如此番联合两大魔门端掉鱼鹰坞,正是出自师徒二人的手笔。然而,玉无瑕只插手到鲤鱼江刺杀这一步,待杜允之上京请罪,一应后招都被她转交到尹湄手里,说是自己已经被江烟萝盯上,要集中精力与之博弈,尹湄深知她处境不易,自己这边也将有大动作,便以最快速度扫清了痕迹,只让京畿一带的暗桩多加留意,却没想到一等就是三个月,还是这样令人心悸的噩耗。 如今细细回想,玉无瑕当时看似寻常的安排实则已有交代后事之意,尹湄攥紧了手里的碎瓷片,一滴滴鲜血从指缝间滴落下来。 方咏雩盯着信纸看了半晌,忽然道:“尹长老,莫要乱了方寸,探子传回的消息不过是他所见所闻,未必就是真相全貌。” “我晓得。”尹湄缓缓松开手,沾血的碎瓷片掉了满桌。 两地相隔千里,即便是飞鸽传书,情报也过了不止一两个人的手,哪怕经手之人都为亲信,其中亦有空子可钻,尹湄自己就是玩弄情报的行家,焉能不知其中厉害?只不过人终是血肉之躯,一时难免关心则乱。 陆无归问道:“你们师徒俩合作互通这些年,总该有法子传讯?” “有是有,但在这个时候,联系上了未必是件好事。”尹湄重新审视了这份情报,“皇帝在庆安侯府遇刺,虽是化险为夷了,但这事震动了整个京城,乌勒使团上下俱被拘押,萧正风也死得不明不白……如此云谲波诡的局面,绝不是某一个人、某一方势力所能造成的。萧正风与萧正则向来不睦,萧家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他突然死了,萧家只草草办了场白事,其中必有重大隐情,我怀疑萧正则是趁机搞了场大清洗,除了家师还有谁是最好利用的刽子手?不仅是他,江烟萝素有豺狐之心,料她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陆无归向来少管朝廷的咸淡事,但补天宗受听雨阁招揽在先,与姑射仙合作在后,他对这些人的秉性也算是颇有了解。诚如尹湄推测那样,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只能是多方势力明争暗斗的结果,萧正则要放饵钓鱼,江烟萝就坐收渔利,前者盯上了以萧正风、郞铎为首的恶虎贪狼,后者欲吞硕果入己腹中,玉无瑕应该心知肚明,可她还是这样做了,要么是别无选择,要么是另有后路。 “昭衍……”他翘着腿往后一靠,语气不善地道,“你们说,这兔崽子究竟是无瑕的后路,还是……断了她后路的那块巨石呢?” 尹湄没应声,小指突然传来阵痛,是指甲断在了掌心里。 “早在他未出南阳城的时候,我便与这小子相识了,那会儿他不过十三岁,手段心性已不逊江湖老手,说他温软良善是真,说他冷酷诡诈也是真,不知杜鹃是如何教养他的。”陆无归忆起往事,面上难得有了惆怅之色,“无瑕曾是他娘的旧部,一见他就很是喜欢,想来这些年里没少通过你暗中予其关照,倘若能救无瑕一命,我想他是会去做的,可要是救不了或者利害相权,他恐怕会做得比萧正则和江烟萝都要绝,就像是……步寒英。” 尹湄的眼睛像是被毒蜂子蛰了一下,她猛地闭上又睁开,声音沙哑地道:“步山主的事,线索模糊,尚无定论。” 陆无归知道她与昭衍交情匪浅,这话说来不啻是诛心之语,可戏台上得有红脸白脸,恶人总要有人来当,到了如今这一步,出了任何纰漏都是要命的事。 这时,方咏雩将信纸放在了桌上,淡淡地道:“心里没个谱的事,拿出来说嘴做什么?你怕错信了人,难道不怕冤枉人?” 陆无归看了他一眼,咧嘴笑道:“少宗主,昭衍亲口承认自己欺师灭祖,这可是你亲耳听到的。” “听到又如何?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谎话,比吃进去的茶饭还多。”冷笑一声,方咏雩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除此以外俱不可信。与其在这纠结万端,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情报已传到这里,想来要不了多久也会传到周绛云手上,明日我们要与他会合,这消息是报还是瞒?” 这一通话将两人都问住了,半晌后尹湄压下了纷乱心绪,道:“瞒是瞒不住的,但不能立时上报。陆长老,娲皇峰不可无人坐镇,你资历最老,在门派里威望也高,明日会合后八成要被派回山门,你将这信誊写一份,掐算着时间让人送去羡鱼山庄,我再亲自将消息报给他。” 陆无归吃了一惊,脱口道:“你不怕被他打死?” “他若要杀我,早就动手了。”尹湄道,“此番周绛云出关,既是迫于听雨阁和武林盟的压力,也是想要趁火打劫。弱水宫不是能被轻易吞并的小帮小派,可他要杀骆冰雁是易如反掌,而骆冰雁早在答应联手时就料到有此一遭,倘若我们不能保住她的性命,那么水木就会将真相公布于众,再取左轻鸿的头颅献给周绛云,举派并入补天宗。” 方咏雩看了她一眼,道:“所以你让鉴慧跟着水木北上,一旦听闻了骆冰雁的死讯,鉴慧就要先下手为强了。” 陆无归倒吸了一口凉气,发自肺腑地道:“最毒不过妇人心啊!” 尹湄没有否认,只是道:“这并非我等所乐见的,故而此去梅县,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骆冰雁的命。” 陆无归咂了下嘴,摇头道:“的确,京城这当口传回的消息不啻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但有一点……这法子可不稳妥,他本就疯魔,到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没个底儿。” 方咏雩皱了下眉:“这是何意?” 陆无归看了尹湄一眼,斟酌了下字句,问道:“周绛云嗜杀成性,眼里只有两种人,你道是什么?” 方咏雩斜眼冷睨过来,陆无归自讨了没趣,道:“是玉无瑕和其他人。” 仅此一句,道明玉无瑕在周绛云心中地位非凡,方咏雩顿时明白了,他没有对陈年往事刨根问底,而是将眉皱得更紧,又倏地抬头看向尹湄,道:“这消息是否已经传遍了京城?” 依照情报上说,玉无瑕被江烟萝擒获后就地诛杀,头颅被挂在闹市街口整整三日,来往不知多少人都瞧见了,这才压下了京城里对皇帝遇刺的种种流言。 “不论玉无瑕是生是死,江烟萝刻意让她的死讯传扬开来,除了以儆效尤,还能是为了什么?” 为了放长线钓大鱼,以及……让一个疯子彻底发疯。 “一切都如你所料。”背后传来压抑着颤抖的声音。 方咏雩已走到了偏僻处,周遭没有旁人,他转身看向紧跟着自己跑出来的尹湄,她脸色煞白,手一直紧紧握在刀柄上,显然心有余悸。 “刚才当着周绛云的面,你想说什么?”不等尹湄作声,方咏雩又自顾自地道,“你想告诉他,这消息未必全然可信,江烟萝是故意放出风声引人动作。” “……会死很多人。”尹湄抬起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你看到了,他一旦疯起来,那就是不管不顾。”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这不正中你们的下怀?”方咏雩神情漠然,“你心里头一清二楚,所以话到了嘴边,还是咽回去了。” 尹湄心神激荡之下,喉中竟涌上了一股血腥味,她深深望着方咏雩,道:“是,‘两害相较取其轻,两利相较取其重’,你会对昭衍当时的选择耿耿于怀,自然也憎恨放弃了方家的我们。” “我恨你们做什么?”孰料方咏雩笑了一声,“是他自己拎不清,做不到与伙伴同生共死,又受不住良心煎熬,一辈子都在摇摆不定,落得那个下场是他自找的。” 尹湄知道方咏雩所指之人是谁,所以听得一阵齿冷,握刀的手背已青筋毕露。 “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关键是所付出的代价是否值得。”方咏雩看着她道,“周绛云早就有心一统黑道,时间拖得越长,遭殃的就越多,甚至会一发不可收拾,这就是你没有道破隐情的缘故,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这样做。” 尹湄一怔,她缓缓松开了刀柄,声音沙哑地道:“那你想好自己要付出的代价了吗?” 方咏雩道:“早在我前往翠云山之前,这个代价已经许给他了,如今不过是被他提前讨要而已,难道没有这回事,他就会大发慈悲放过我?”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看得尹湄头皮一炸,几乎以为这人也要疯了。 其实方咏雩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当初在栖凰山上风雨欲来之际,昭衍提早洞悉了杜允之的阴谋,也软硬兼施地劝他下山避风头,后来世事巨变,两人在白鹿湖畔重逢,彼此都不复从前,他又劝他压制境界,暂缓对付江烟萝。 那家伙骗人骗鬼全凭一张嘴,可方咏雩并非不识好歹,奈何倒霉得很,每每事与愿违,只能拼着拿头撞破南墙。 他很快收敛了笑容,问道:“逼疯周绛云,当下看来对我们利大于弊,可江烟萝为何要这样做?” 方咏雩所问这一句,恰好也是尹湄心中最大的疑窦。 事情已过去了这么多天,江烟萝不可能没收到鱼鹰坞覆灭的消息,以其狡诈心思,定能推测出此事幕后推手是谁,可她反应平平,势必有诡。 “你跟玉无瑕的师徒关系,有几个人知道?” “该知道的人心里有数。”尹湄看着他道,“我知你想问什么,周绛云是知晓的,但他以为我是师父安插进来的天干密探,并不知晓我的真实立场。” “这么说,听雨阁内部也是有人知道的?” 尹湄慎思了片刻才道:“那倒未必。周绛云会有此认知,是当初陆长老为了掩护我扯了谎,我本想让师父帮忙在天干密探的名册上添一笔,可她说留了痕迹反倒不好,只要我做好暗长老的分内之事,周绛云就会睁只眼闭只眼。” 闻言,方咏雩挑了下眉:“难怪,倘使你的名字被记了上去,又以天干密探的身份向听雨阁传递情报和接取任务,的确能在玉无瑕掌权时获得诸多便利,可一旦她出了事,你也要逃不脱干系。” 尹湄知他所言在理,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咏雩道:“只是确认了一件事,我们暴露了。” 此言一出,尹湄浑身大震,她死死盯着方咏雩:“你何出此言?” “玉无瑕是飞星盟的余党,她所做一切只为报仇雪恨,江烟萝再如何毒辣可怕,始终不是排在玉无瑕心头第一位的敌人,这点放在昭衍身上也是一样的。正因如此,联合两大魔门端掉鱼鹰坞这件事虽然跟玉无瑕有关,但她并非主谋,只是配合了你布置连环局,然后各取所需,这也是她在鲤鱼江刺杀行动后果断撤手的原因。”顿了下,方咏雩又道,“江烟萝在得知噩耗后,故意大肆宣扬玉无瑕死于其手的消息,是要利用仇恨引蛇出洞,你若在这节骨眼上设法联络玉无瑕,立时被江烟萝守株待兔,而你选择了隐忍,就得顺她心意逼疯周绛云,你说……周绛云这次是来干什么的?” 当然是来杀人的。 尹湄悚然一惊,她脸色骤变,咬牙道:“骆冰雁没有死,这暴露了周绛云身边有知情人,且八成出自平南王府!” 在这个时候,平南王府的人最不希望骆冰雁死。 “没错,江烟萝只要事后查一查今日有谁跟着周绛云进了羡鱼山庄,轻易就能把你这罪魁祸首找出来。”方咏雩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点古怪的笑意,“陆长老说我师父是疯子,也是天下少有的清醒人,我今儿个是真信了。” 骆冰雁没死,左轻鸿却要死了。 周绛云提出这个条件,不仅是在威胁骆冰雁,也是说给他俩听的。 “玉无瑕刺驾作乱,就算听雨阁里没有人知道你们的师徒关系,按规矩也该把你从补天宗调离再行审查和处置,可你至今安然无恙,说明听雨阁的人根本不知这件事,陆无归当初为你撒的谎不攻自破。” 她是玉无瑕的徒弟,却不是听雨阁派来的耳目,陆无归那样苟且圆滑的人怎会冒险撒这样一个谎?只能是尹湄身上有比这更大的价值。 他们都以为周绛云魔入脑识的那一刻,其实是他最清醒的时候。 “把你交出去,再杀了陆无归清洗徒众,补天宗便可从困境中脱身,可他没有这样做,反倒用这种方式帮你遮掩了。”方咏雩直勾勾地看着尹湄,“你道他为何如此?” 因为他不愿再等下去了。 《截天功》的至高境界也好,一统黑道也罢,周绛云迫切想要做成这两件大事,旁的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尹湄,你老实回答我,两大魔门的联合当真到此为止了吗?” 这一问出口,方咏雩霎时感到喉间微凉,尹湄的刀没有出鞘,凌锐无匹的刀气已经逼命而来。 “看来我猜对了,你们本来就打算舍左轻鸿保骆冰雁。”方咏雩微微一笑,“左轻鸿没有传人,骆冰雁只有水木一个弟子,他们之所以能够放下仇怨,是因为这笔买卖,两个人都稳赚不赔。” 尹湄掌心里尚未长好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滴沿着手指滑落,她却恍若未觉。 半晌,她收起了这股迫人杀意,冷声道:“怎么,你是真想做补天宗的下任宗主不成?” “我拿命抢来的东西,为什么不要?”方咏雩眸中血色顿现,“不过,这些事等以后再说,我不想在周绛云死前先跟你翻脸。” 尹湄心下一凛,旋即想到了什么,脸上厉色消散,转而问道:“何时动手?” “周绛云成全我去永州这一趟,就是为了让我突破瓶颈,现在又出了这么大变故……”方咏雩垂眸看着自己全无血色的手,“不会太久了,他的胜算远高于我,也不怕我在最后关头反悔,所以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 停顿片刻,他又道:“或许还要等一个人回来。周绛云发了疯,江烟萝势必会有下一步动作,昭衍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的。” 玉无瑕究竟是死是活,江烟萝逼疯周绛云意欲何为……这些问题,同样只有昭衍能给他们答案。 “他——” 尹湄用力咬了下舌尖,尝到了血腥味才回过神来,低声道:“之前陆长老说的那些话,固然很有道理,但我不信。” 她结识昭衍,认下这个义弟,已经好几年了。 江湖儿女聚少离多,情分深浅皆看交心多少,尹湄不敢说对昭衍知根知底,可她早就明白了一件事——这个弟弟,对待他自己才是最狠的。 方咏雩定定地看了她许久,眼里忽有冰霜凝结,旋即又消融成水。 “你愿信他就信。”他无声地笑了一下,“他确实……比我幸运多了。”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尹湄呼吸一滞,她像是下定了决心,道:“明日,你与我同去临川跟水木会合。” 周绛云本就下了令,尹湄偏要重申一番,方咏雩直觉其中有事,他正待询问,忽有一阵寒风卷来,两人向北看去,只见那边乌云密布,隐约有闷雷声响起,仿佛凶兽腹鸣。 大雨将至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重逢 这场雨一下就是整夜。 翌日卯时三刻,雨势渐歇,方咏雩与尹湄已整装待发,联袂前往云霄殿拜别周绛云,不出意料未被召见。这人鸠占鹊巢,殿内孤灯未熄,依稀可见一道人影投在窗上,好似坐着的尸体般一动不动。 隔着一扇门,尹湄言简意赅地说了行程,半晌才听到里面传来“嗯”的一声,她心下凛然,又问是否需要调拨人手前来,提防骆冰雁翻脸发难,这回未得回应,显然是不必多此一举了。 自始至终,方咏雩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待尹湄话音落下,他便转身下了长阶,将出门时撞上了骆冰雁从外面回来。昨夜风急雨大,不知她去了何处,头发、衣服都湿透了,瞧见两人迎面走来,她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临州分舵位于梅县向北六百余里处,沿途三十里一驿,间有水路通舟,我已派遣弟子先行一步打点舟车,若是星夜兼程,明日后晌就可抵达。” “你倒细心得很。”方咏雩一笑,“难道是在路上设好了陷阱等我们去钻?” 骆冰雁嗔道:“贵派宗主就在云霄殿内坐着,我若敢耍弄手段,这山庄里上上下下的人头都要不保,哪能做出这等不智之举?” 方咏雩佩服这女人能屈能伸,无怪乎平南王府要力保她,只不过骆冰雁到底与左轻鸿不同,若真让她渡过此劫,将来祸福尚未可知。 又听骆冰雁道:“听说海天帮的人找遍了鱼鹰坞废墟,也没能发现他们少帮主,搜出来的焦尸烂骨没一具能对上,但江平潮身中温柔散,又受了水木一箭,凭他自己是绝无可能逃出火海的。” 人不能上天入地,既没找到尸体,那就极有可能被人救走了。方咏雩知她是故意说出这些消息,冷笑道:“骆宫主当真是菩萨心肠,自己都安危难测了,还关心别人的死活呢。” 说罢,他举步便走,顷刻与骆冰雁擦肩而过,身影消失在大门后。 骆冰雁也不恼怒,面上隐有惋惜之意,柔声叹道:“青年俊彦,可惜……” 尹湄恰好走到近前,眉头微皱:“你与他说了什么?” “叙叙旧罢了。”骆冰雁抬眼看她,“倒是你,左轻鸿好歹也为平南王府卖了半辈子命,功劳苦劳都是多不胜数,这回拿他人头换我性命,当真狠得下心?” 尹湄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勾:“怎么,你怕自己将来也落得这般下场?” 骆冰雁只是笑,又听尹湄道:“当年弱水宫里里外外都是收拾不完的烂摊子,你暂放旧仇重用霍罡,可有怕过他壮大反噬?毕竟,他能背叛旧主,也能背叛你。” 闻言,骆冰雁不怒反笑,她头一次从上到下地打量了眼前的紫衣女子,忽然道:“你跟小时候真是大不一样了。” 尹湄当年离开弱水宫时未满三岁,再如何早慧也记忆不清了,可在骆冰雁说出这句话时,她嘴里没来由地泛起了一丝甜味,像是有奶糊在舌尖上化开,但这点甜味到底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回甘只有一瞬间,旋即就变回了寡淡。 “……周宗主虽是孤身下榻在你的庄子里,但他究竟有无后手在外待命,连我也不尽清楚,奉劝你别做多余的事。” 骆冰雁伸手抹过自己颈上那圈血瘀,道:“别刺激疯子,我明白的。” 尹湄不再多言,听见外面传来马鸣声,她疾步出去,翻身上了马。 诚如骆冰雁所说,方咏雩与尹湄一路飞驰畅通无阻,入驿有食水快马,乘舟有老艄好船,两日不到就进了临州地界。两人刚踏入城中,便有弱水宫的弟子现身来迎,说是水木一行人已于晌午时抵达此地,正在东风馆歇脚。 东风馆起了个好名字,店面却不大,位置更不当道,在繁华的临州城里毫不显眼,料来水木是专挑了这么个地方打尖儿,毕竟鱼鹰坞之祸余波未平,白道儿女莫不义愤填膺,纵使水木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也不愿节外生枝。 方咏雩感到意外的是,临州城内有弱水宫一大分舵在,若是为求稳妥,水木直接带人去分舵即可,却不知为何要来这馆子,难道其中真有古怪?一念及此,他向尹湄投去个眼神,后者只略一点头,抬步迈过了门槛。 东风馆仅有上下两层楼,一楼大堂统共不到十张桌子,二楼只四个包厢。当下过了后晌,大堂却坐得满满当当,瞧打扮俱是弱水宫弟子,人人面有疲色,想来是跟随水木一路东进的那拨人马。 方咏雩与尹湄径直上了二楼,水木果然在右手第一间包厢里头等着。不多时,小二将菜肴都端了上来,依次为清蒸刀鱼、盐水鸭、红烧狮子头并三鲜汤,三人都不是多话的人,一路舟车劳顿也委实累了,纷纷举箸饮食,席间莫有交谈。 待到用餐完毕,小二进来撤了残羹冷炙,又送上一壶香茗,这才告退而出。 水木呷了一口茶水,开门见山地道:“羡鱼山庄发生的事情,我已经从信使口中听说了。” 方咏雩丝毫不觉意外,骆冰雁派人连夜抢先出发,当然不仅为了给他们二人扫清路障,甚至在信使抵达临州之前,水木可能就已经知道了周绛云进入梅县的消息,倘使无人来报,便说明羡鱼山庄已遭受了灭顶大灾,水木必定改道。 尹湄也不废话,沉声问道:“周绛云要在十天之内见到左轻鸿的人头,否则就屠灭羡鱼山庄所有活口,你有什么打算?” 两大魔门奇袭鱼鹰坞前,骆冰雁就预见了这会招来一场杀身之祸,但有句话叫“富贵险中求”,弱水宫确实到了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地步,即便没有答应与灵蛟会联手,也会在不久的将来被周绛云与江天养鲸吞蚕食。 水木默然了片刻,道:“我出发之前,家师已经再三叮嘱——门派大半精锐被她提前调往各地,留在羡鱼山庄里的不足三成,倘若她逃不过这一劫,便让我去杀死左蛟首,用这份投名状带领众人归顺补天宗。周绛云急于一统黑道,没了家师这个不好掌控的威胁,就会留我性命协管弱水宫旧部,至少能拖延个两三年,只要成功蛰伏下来,便可寻觅机会再行报复,但是……” 世人皆知骆冰雁与水木师徒情深,周绛云又是个残暴多疑的性子,他斩草除根都嫌不够,怎会放心收用水木? 莫说周绛云,连水木都捉摸不透骆冰雁这一句话里的真意,方咏雩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下意识看向了尹湄,却见她举杯饮茶,恰好掩住了面上神色。 尹湄心道:“原来如此,不愧是骆冰雁啊。” 水木其实是霍罡的儿子,而在去年弱水宫内乱之时,一无所知的他被骆冰雁算计着亲手射杀了生父。这个秘密鲜有人知,尹湄都是从昭衍那儿得来了些微线索,恐怕骆冰雁已做好了身后事的准备,她活着时水木得知真相或会生出怨怼,可她若是死了,区区一个霍罡怎比得过二十年教养之恩?当然,这件事少不得旁人插手引导,再没有比尹湄更好的人选,这也是骆冰雁为计划不成所安排的后路。 叱咤一时的六欲天魔尹旷栽在了这个女人手里,实在是不冤枉。 尹湄想通其中关窍,愈发坚定了要保住骆冰雁的决心,她对水木道:“休整一夜,明早我们就乘船南下。” “去南海?” “不,左轻鸿在黎川。” 黎川距此不过三百里,那儿是严州与泗水州的交界,亦是鲤鱼江汇入明月河的江口所在,以及……左家人的埋骨地。 水木脸色微变,这次两大魔门奇袭鱼鹰坞,弱水宫弟子由他带队,灵蛟会那帮人马则是二把手亲自领头,原以为左轻鸿跟骆冰雁一样坐镇总舵,不料这人竟悄无声息地去了黎川。 尹湄似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嗤笑道:“你们按照杜允之的计划出手刺杀那晚,左轻鸿本人只不过慢了个把时辰渡江,这一去就留到了现在。” 换言之,倘若骆冰雁当真畏死毁约,水木顶多杀掉灵蛟会那位二把手,再往南海去就要扑空,甚至在途中被鉴慧偷袭。 听出尹湄言下之意,水木面上有些阴晴不定,尹湄刚才那番话无疑是在试探他,若非吐露了实情,这两个人恐怕要当场发难。一念及此,水木更不敢轻忽大意,又听方咏雩问道:“黎川是左家人的故乡,左轻鸿又在那里留了数月,灵蛟会必定布下了诸多防护,仅凭我们几人,就算刺杀得手,又要如何逃出生天?” 杜允之当初查到了黎川,却只敢在鲤鱼江设下埋伏,如此可见黎川防守之严丝毫不逊灵蛟会的南海总舵。 “不必逃。”尹湄眸光微暗,“他已经等候许久了。” 先前骆冰雁问及平南王府舍弃左轻鸿的缘由,其实并非卸磨杀驴,而是这个决定本就是左轻鸿自己极力促成的。 他是举人出身,家破人亡时已过了练武的最好年纪,根骨也算不得上佳,倘使规行矩步地练功,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有什么造化,更遑论报仇雪恨。因此,左轻鸿走了邪路,甘愿去做试药人,用下半生为代价换来了强横功力,可惜他到底没过惯刀口舔血的日子,贸然找上仇人时不慎中了圈套,若非遇上了平南王府的密探,只怕已经烂成枯骨。 大仇得报后,左轻鸿把枯灯残烛之身许给平南王府作为报偿,王府也用良医好药尽量为他缓解伤痛延长寿命,早前殷无济还替他看过,可惜过去了这么多年,毒疴深入骨髓肺腑,情况比之傅渊渟更恶劣些,浑身上下都开始溃烂,否则也不会一年四季都把全身都遮得严严实实。 “左轻鸿当时明知前路危险,仍然坚持要去黎川,本就没打算再回南海总舵,他的妻儿老小都埋在那里,而他终于要去陪他们了。” 尹湄道出了其中隐情,水木顿时怔住,方咏雩虽在心中有所猜测,此刻也难免沉默。 “他没有传人,骆宫主也只有你一个弟子,将来两大魔门合为一家,平南王府不指望诸事一如既往,但有些事情,望你心中有数,好自为之。”尹湄站起身来,“这里不便久留,先去分舵。” 水木回过神来,跟在她后面出了包厢,方咏雩正欲动身,尹湄忽然回过头来,道:“劳烦少宗主在此稍候。” 方咏雩挑了下眉,尹湄却没有多余解释,直接带着水木下楼去了。 楼下传来了众人结账离店的动静,方咏雩推开木窗,果然见到以尹湄和水木为首的一行人出了东风馆,选了条偏僻捷径,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就走了?方咏雩只觉得啼笑皆非,倒不怕尹湄要施计谋害他,只在心中反复思量,不知她究竟卖什么关子。 他还算有耐心,独自坐在包厢里品茗休憩,小二进来添过一次茶水,说水木付了包店一天的银钱,让他随意吩咐。方咏雩不贪口腹之欲,挥手让小二下去做事,整个二楼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没哪个不长眼的伙计会上来打扰。 就这样静坐了一炷香左右的工夫,方咏雩单手撑头有了些困意,却听木梯那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明显是习武之人刻意放重了的步子,与小二的大不相同,且正朝这厢过来。 那一丝困意顷刻烟消云散,方咏雩翻过一只没用过的瓷杯,往里面倒了七分满的茶水,在包厢门被推开时猛地一推,茶杯直接冲着来人面门打去,水也激荡出来,眼看就要泼洒对方一身。 “我来迟了,以茶代酒,这就自罚一杯。” 谈笑间,一只手拨云弄雾般将附着在茶杯上的劲力化去,旋即抖腕翻转如风拂柳,轻易就把泼出来的茶水一滴不漏地接回了杯子里,也不怕方咏雩在里面下药,仰头一饮而尽。 方咏雩霍然站起身来。 他的眼界实力早非往日可比,来人露的这一手虽然漂亮,但不至于让方咏雩吃惊,他之所以如此失态,只因这道声音、这式招法实在太熟悉了。 “你是——师兄!” 广袖青衣如碧空,流云白缎若长虹,光风霁月,煜煜生辉。 方咏雩以为不在人世了的展煜,竟在这青天白日里,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 “咏雩,你消瘦了许多,是在补天宗受了苛待吗?” 展煜唇角本来挂着一丝微笑,待看清了方咏雩身无几分活气的模样,脸色登时一沉。方咏雩正心潮狂涌,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冷不丁瞧见他这脸色,时光好似在这瞬间倒流了十年,冷酷残忍的孤魂又变回了当初在栖凰山上被师兄教训的小师弟,千言万语都被一口气堵了回去,讷讷不言了。 “手怎么凉成了这样?” 方咏雩浑身僵硬,展煜已走上前来,抓住了他颤抖不已的那只手,只觉得寒意透体而入,仿佛这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一具刚从冰窟里挖出来的尸体。一时不防,展煜被冻得一激灵,方咏雩这才惊醒过来,忙不迭要向后退,不想手腕被抓得死紧,他只好努力将外泄的寒气收回体内。 见此情形,展煜哪能不知症结何在?他皱了下眉,道:“你果然转修了截天阴劲。” “我……”方咏雩喉头一哽,他认为无人有资格置喙自己的决定,也不觉得自己行差踏错,连面对谢安歌也顶撞不误,可展煜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又听展煜问道:“不是说阴册能根治你的寒症吗?你刚才一激动,险些又犯起这毛病来,难道周绛云做了什么手脚?” “不,是我自己……”方咏雩反握住他的手,面上努力笑着道,“周绛云等不了十年八载,我也等不了,所以用了个秘法,寒症治不了没什么,反而对我修炼阴劲大有助益,没受什么苛待,都挺好的。” 方咏雩话音未落,脑门上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弹指,跟他小时候犯了错一样。 “你对别人扯谎也就罢了,当着我的面还敢?”展煜将他的脸抬起来,师兄弟四目相对,几乎能看清彼此眼中的自己,“咏雩,看你的样子,笑得比哭难看。” 仅此一句话,压在心头的巨大冰石骤然碎裂,浮上体表的薄霜也融化成水,此刻的方咏雩就像是落汤鸡一样狼狈,可他怔怔地看着展煜,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不是这一年来常见的冷笑,也不带丝毫嘲讽或虚假之意,仅仅是身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真心笑起来时的模样。 第二百六十九章 复生 断头路前断头崖。 残破的马车风驰电掣般穿过树林,顶幔被掀了开去,车轮也有了松动迹象,马匹受惊又吃痛,发出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声,撒开蹄子横冲直撞,拖拽得整辆车摇摇欲坠,任江平潮如何用劲拉缰,已经失控的疯马都无法停下来。 就在这时,车轮猛地打了滑,整辆马车向右侧翻,车厢里的展煜半边身子都歪了出来,江平潮顾不得勒马,扭身挡住了险被甩飞出去的展煜,他来不及松口气,耳畔便响起展煜的惊呼声:“快跳!” 原来这一片烂叶下倒满了火油,刺鼻的气味被腐臭味遮掩,江平潮急着驾车控马,未能及时发现端倪,阅历丰富的展煜却是一眼就看了出来,可惜为时已晚,破空声骤然响起,有火箭穿风而来,直直射入了火油陷阱中。 “轰——” 巨响震耳,火焰爆裂,江平潮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展煜抱住向前扑去,硬扯下来的半块车门在关键时刻挡住了噬人火浪,爆炸产生的冲力将两个人狠狠撞飞,车门很快四分五裂,余火蔓延到展煜身上,他立刻闻到了背后皮肉被烧糊的味道,当即眼前一黑。 “……江兄及时抓住了我,不过他也到了强弩之末,我们两个人一起掉下悬崖,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东风馆二楼包厢里,方咏雩软硬皆施地扒了展煜的上衣,亲眼看到了几乎布满他整个后背的丑陋瘢痕,哪怕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如此严重的烧伤也未能痊愈,或紫红或惨白的皮肉上看不见毛发,只有一些不规则的硬疤,像是贴上去的碎甲。 “你当时……为什么……” 方咏雩只觉得自己刚才吃下去的肉都在胃里迅速腐烂了,喝过的茶和酒也变成了血水,喉中像有无数根刺横生出来,每说一个字都痛到难以呼吸。 这支离破碎的一句话里满含怨愤,展煜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他将衣衫披好,道:“没有为什么,一瞬间的事情,谁有那工夫多想呢?” 方咏雩张了张口,半晌才哑声道:“那你是怎么醒来的?” “我清醒的时候已经过了数日,睁眼所见俱是一片陌生,照顾我的都是哑仆,我成天跟他们旁敲侧击,没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应,更无法爬出那间不见天日的小屋,直到我的伤势有所好转,终于等来了一个人。” 展煜醒来不久就通过蛛丝马迹判断出救命恩人的身份不同寻常,哪怕寸步难行也始终保持警醒,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人竟是灵蛟会蛟首左轻鸿。 听到这里,方咏雩恍然大悟,想来是尹湄发现两人中了陷阱后立刻绕路下崖,这才救了展煜一条性命,以偷梁换柱之法瞒过了其余追兵,暗中派人将展煜送去了左轻鸿那里,毕竟谁也想不到一个恶名远扬的黑道魔头会收留武林盟的大弟子。 要做成这件事,尹湄无疑冒了巨大风险,要说这全然出于她的慈悲不忍,方咏雩是肯定不信的,但不管她有何想法,他此刻只有感激。 “左蛟首带来了尹湄当时塞在我怀里的亲笔信,又将过去两个月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我……” 说到这里,展煜脸上浮现出悲痛之色,他看了眼方咏雩,见小师弟面无表情,好像那场家破人亡之祸已经是脱落了的血痂,这显然不对劲。展煜太了解方咏雩了,从小就爱把事儿藏在心里,欢喜也好,忧愁也罢,大多时候都不形于色,如今不知用什么速成法门专修了截天阴劲,喜怒悲欢也跟活人气一起被冰封了。 可他终究是一个人,而非铁石坚冰。 “我得知你进了补天宗,请求左蛟首向尹湄送了封密信去,至少要让你知道我还活着,但这信如石沉大海,我便知此事难为。” 展煜不是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方家与平南王府的合作虽不曾坦明在他眼前,但他并非一无所知,当初不追根究底是因为方怀远不想他太早牵扯进去,如今却不一样了。再者说,尹湄既然将他送到灵蛟会,就没想继续隐瞒实情,左右展煜是个重伤残疾之人,明白轻重则罢,拎不清也有左轻鸿看管着,不怕生出变故来。 方咏雩听了,没提半句自己当时面临的险恶处境,他只想着尹湄隐瞒了这么久,偏偏在这个时候松了口,一来是要借此缓和与自己的关系,增进信任以应对接下来的危局,二来恐怕跟展煜自身有关。 一念及此,方咏雩目光下移到展煜的腿上,他至今忘不了阴风林里发生的种种,也记得武林盟所有医师都曾对着这双腿摇头叹气,可现在展煜好端端站在他面前,走路时也落脚有力,仿佛那打穿了膝盖的两个血洞从未存在过。 展煜捕捉到了他的视线,从怀中摸出一串菩提子念珠,道:“年初的时候,殷先生来到南海总舵为左蛟首看诊,他发现了我。” 当初穆清带他下山求医,前来送行的鉴慧赠送了一盒药膏和一串念珠,前者帮他撑过了最危险的那一段路,后者让号称“见死不救”的怪医殷无济改变了主意,使他余生不必与轮椅为伴。如今想来,鉴慧当时建议他们南下寻医,八成就是在暗示殷无济的行踪,这才附赠了信物。 方咏雩却想到了三个多月前与鉴慧在鲤鱼江畔交手一事,若非水木暗中相助,只怕鉴慧已死在了他手里,倘若展煜得知此事,又该如何看待他呢? 这个念头刚闪过,他又听展煜道:“八月十五那一晚,是我接应鉴慧离开鲤鱼江的。” 此言一出,方咏雩神情骤变,就像是藏起来的腌臜被揭露到光天化日之下,他下意识地错开了目光,不敢再与展煜对视,心里又跟针扎一样刺痛起来,料来展煜深感失望,否则其当晚身在侧近,缘何不现身来教训他呢? 展煜哪能不知他在想什么,于是道:“左蛟首虽是黑道中人,但他于我有收留之恩,鲤鱼江刺杀又关乎到两大魔门的联合,明里暗里都得提防耳目,我不敢为一己之私莽撞行事,好在是见了你一面,知晓你健全无恙,可算勉强心安了。” “就是说,两大魔门联手突袭鱼鹰坞这件事,师兄你也有份?”方咏雩藏在袖里的手悄然握紧,“江平潮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你跟鉴慧救了他。” “你只说对了一半。”展煜道,“我把江兄从火海里带了出来不假,但我没有插手攻打鱼鹰坞的事。” 方咏雩顿觉讶异,他以为展煜是跟着灵蛟会的人马同去滨州,可听这话的意思,展煜恐怕都不是跟他们一路走的。 “似江天养这般假仁假义的狗贼,难道师兄你还顾忌着黑白之别?”方咏雩问道,“或是看在平潮兄的情面上?” 展煜反问道:“咏雩,你既已投身补天宗,怎地还对临渊门念念不忘呢?” “师兄难道不知我已被临渊门除名,率补天宗杀手夜袭翠云山,使门派上下伤亡惨重吗?”事情终于说到这里,方咏雩抬起头来,“不仅如此,我在白蛇涧里设下埋伏,杀了不少白道中人,连谢掌门都险些折在我手里,如今‘孤魂’可是在江湖上臭名昭着,比我本来的名字响亮多了。” 他说出这些话来,也不觉得剜心刺骨,反倒有种异样的畅快,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展煜,暗红的血色仿佛凝在了眼珠里。 “是挺响亮的,前后不到两个月,连街头巷尾的说书人都开始编排你了。”展煜却是一笑,“你要是喜欢听骂声恶语,打这儿出去随便找个热闹的酒楼就能听个够,但我想你是早就听惯了,现在又想听我说一遍?咏雩,你是知道我脾气的,平日里我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你说,倘使你做错了什么事,我也不跟你扯其佶屈聱牙的大道理,先依照门规家法惩处你一顿,你向来聪慧细腻,尝到痛了就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只管给你备好伤药就行了。” 方咏雩喉头一堵,又听他道:“黄历上没说今日不宜打人,我既然好好跟你说话而不是上手动你,便是我认为你做的并非大错特错之事。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做了天大的错事,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轮不到无关之人对你大张挞伐,我会用你的头颅还仇抵怨,再拿我的血把黄泉路洗干净,让你下辈子再做好人。” 听了这话,方咏雩全身冷凝了的血液也好似升温流动起来,他低声唤了一句“师兄”,好半天说不出下文。 展煜看他眼眶一红,反而笑了:“会哭就好,我就怕你在周绛云身边待久了,练的这功夫也邪门,要是钻进牛角尖出不来可怎么办?” 方咏雩心想,这怕是尹湄引展煜过来的真正用意,她担心我成为第二个周绛云,同样的招法却治不住我,她唯恐养虎为患,悔之晚矣。 可方咏雩又不得不承认,尹湄这一下正中了自己七寸,也难怪她能跟昭衍那厮做姐弟,一个比一个会拿捏人的要害。 他忍不住问道:“你既然与灵蛟会两清了,接下来有何打算?倘若周绛云或江天养得知你还活在世上……师兄,临渊门众人已经加入了谢掌门所率领的反抗军,穆师姐她也在,不如你……” 听他提起穆清,展煜心下骤软,却是摇头道:“历经翠云山一役,白道势必风向大变,倘若我在这个时候出现,非但不能帮上忙,反而会为众人带去危险,何况……尹长老冒险救了我,不论周绛云如今是否摸清了她的底细,我都不能在这件事上疏忽大意。” 临渊门首徒向来思虑周全,为人处世从不以己为先,方咏雩却觉得心里酸涩,道:“那你能去哪里呢?” “不瞒你说,我已经跟刘叔会合了。”展煜道,“这一年来,他带着从栖凰山杀出来的一队精锐四处奔走,救下了不少遭到江天养迫害的原武林盟门人。谢掌门举派南下时,他带领这支队伍袭了仙留城,将醉仙楼彻底捣毁,拿到了江天养收买各派重要人士的名册和账簿,因此遭到江天养的穷追猛打,未能及时赶回永州,万幸有你快刀斩乱麻。” 原来,刘一手率人摧毁醉仙楼的消息一经传出,展煜就立即动身赶去找他,正好在关键时刻阻止了对方踏入陷阱。事态紧急,两人没有过多寒暄,刘一手将麾下人马分成两队,他率领一半人继续赶往永州,剩下的人交由展煜指挥,后者知道两大魔门不日就要突袭鱼鹰坞,那地方是江天养的老巢,狼心狗肺之徒自然死不足惜,但黑道行事毕竟不同于白道,万一两大魔门扫荡了鱼鹰坞还不满足,烧伤之祸殃及无辜百姓,那就大大不妙了。 展煜并非圣人,做不出以德报怨这种事,要他搭救鱼鹰坞是万不可能,但江平潮不该因此而死,滨州城的百姓也不应遭受无妄之灾。 他接着道:“今日来见你,是我得知了翠云山之事的隐情,料想周绛云要按捺不住了,正好尹长老发了急信唤我过来,无论如何也要与你见面一谈。咏雩,你老实回我一句,补天宗是不是要乱了?莫非你们预备在近日动手?” “不是补天宗,是整个黑道都要乱了。”方咏雩道,“周绛云这疯子不愿再等下去,少则半月多则一月,腥风血雨就要笼罩整个江湖。” 展煜一惊:“你且说清楚前因后果。” 方咏雩也不隐瞒,将这两三日发生的种种变故悉数道来。展煜听了思索片刻,道:“不仅黑道,你带着补天宗的人在永州大闹了一场,白道两边人马本是打得头破血流,如今都将恨火转向了趁虚而入的黑道,江天养又丢了老巢,即使还有江烟萝这道后手,眼下也是左支右绌,听雨阁八成要压着他跟谢掌门握手言和。” “分裂白道使大家自相残杀的是他们,如今又是他们来唱红脸,世上哪有这等好事?”方咏雩冷笑一声,又皱起眉来,“我估摸着江烟萝是故意逼疯周绛云,却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 展煜已知晓江烟萝就是浮云楼之主姑射仙,但他对这女子实在了解不多,即便在两家结好的那些年里,他也只觉得江烟萝貌美性柔,再多就一问三不知了,如今发现自己看走了眼,展煜在讶异之余并无他念,唯有警惕再三。 他皱着眉沉思了许久,忽然道:“咏雩,你知道江天养上位后做了什么吗?” “略知一些。”方咏雩道,“我听说他用人重能为轻德行,不少趋炎附势之徒为了搏其青眼,在各地大肆排除异己,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可武林中骂这些小人的多,骂江天养的却少,你道为何?” “他毕竟是武林盟主……” “不,当年师父执掌武林盟,固然是德高望重,但也结了不少仇怨,江湖人向来不拘小节,指着他鼻子骂的也不是没有过。”展煜摇了摇头,“江天养之所以能够如鱼得水,并非他的本事大过师父,也不尽是倚仗听雨阁和海天帮两大靠山,是他懂得利用人心。” 方咏雩一怔,又听他继续道:“我仔细打听过江天养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他将麾下人分成三种,一是庸碌无为但好拿捏的大部分人,二是才德兼备但心性各异的少数人,三是贪婪能干却百无禁忌的个别人……他用第三种人治第二种人,再用第一种人搞掉第三种人,这样就算干尽脏活也不脏手,你可明白了?” 身为首徒,展煜少年时就帮着方怀远打理武林盟事务,同时担负起临渊门的相应职责,可谓内外上下两手抓,多年以来都做得面面俱到,其心思缜密远在自家师父之上,是以他虽不了解江烟萝,却能看懂江天养。 “不论江家父女以谁意见为主,他们俩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凡涉大事,江天养所做决策少不得江烟萝参详,由此不妨设想……若在这节骨眼上逼疯周绛云的人是江天养,他想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依你之见,周绛云是哪一种人?” 这一番话入耳,犹如醍醐灌顶,方咏雩先是呆愣,旋即心下大震,他张口就要说什么,却被展煜捂住了嘴。 “以上仅是我的一些猜测,你心中有数即可,切莫打草惊蛇。”展煜道,“当下对你威胁最大的还是周绛云,不要本末倒置了。” 方咏雩闭了闭眼,截天阴劲逆行向上,阴寒之气刺骨生疼,适才发热的头脑登时冷静了下来,他低声道:“多谢师兄提点,我晓得该怎么做了。” 展煜笑了下,放缓语气道:“我的人马暂驻在城外,眼下天色不早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咱们师兄弟暂且作别。” 方咏雩仍觉得这一日如在梦里,尚未从大悲大喜中回过神来,他问道:“师兄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有消息说谢掌门一行正自南而返,刘叔他们八成也是如此,我欲与之会合,继续暗中尾随以备不测。”展煜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到方咏雩手里,“咏雩,你好生保重,望下次相见之日就是并肩作战之时。” 说罢,他仰头将茶一饮而尽。 方咏雩捧着茶杯,像个木偶一样迟钝,良久才一字一顿地道:“不会太久了。” 展煜也知这局势到了别无转圜的地步,他放心不下方咏雩,也记挂着穆清,奈何世潮汹涌如洪,柔肠还需铁骨来撑,于是用力拍了拍方咏雩的肩膀,道:“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带你回翠云山。” 方咏雩倏地抬头,嘴角痉挛了两下才勉强弯起,哑声道:“师兄,我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了。” 这一句话像柄软刀子扎在了展煜心头上,他垂眸看着方咏雩,只觉得手掌下的躯体在此刻变得越来越冷了,可他没有松手,而是将那肩膀握得更紧了些,沉声道:“大师母的坟茔在那里,将来师父和二师母也要落叶归根,你不肯再做临渊门弟子,但还是他们的骨肉……便连我,日后也是要睡在那里的,难道你逢年过节不来看我一眼?” “师兄!”方咏雩反握住他的手,眼神尤为凌厉,“你年华大好,吉人自有天相,休要再说这种话!” 展煜当然知道他不乐意听这些,若能平安长命自是无人不喜,但天意向来不为人情所移,他叹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心结,不强逼你回归门派,可人没了家就是无根浮萍,你不愿回跟回不去是两码事,至少还有人在等你回去的,哪怕你只是回去看看。” 方咏雩的身子颤抖了两下,他执拗地望着展煜,只见大师兄神态平静,万千波澜都藏在了眼底深处,独留给他一片通透微光。 默然半晌,方咏雩缓缓松开了手,展煜对他笑了笑,转身便要离去。 “……你既然救了平潮兄,为什么不带他一起来?” 展煜的手刚触碰到包厢房门,身后冷不丁传来了这一声询问,既轻又慢,像濒死之人的喃喃低语。 他没有立时回答,方咏雩却不罢休地要等一个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展煜才道:“没这个必要。” “什么叫做‘没这个必要’?”方咏雩惨然一笑,“你不远千里赶去救他,便是认为他在这桩仇怨里无过无错,哪怕他是江天养的儿子,是江烟萝的亲兄……这样的话,我在白鹿湖畔对他痛下杀手,又算什么?” 这些话已在方咏雩心里堵了多时,他知道自己性情大变,又执拗地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俱出于本心,偏生此前没人能给他答案,没无人有资格评判他的对错。 展煜道:“江家与方家有血海深仇,但平潮兄自始至终未曾做错什么。” “那就是我错了?你为什么不带他来见我?”方咏雩咬破了舌尖,嘴里都是血腥气,“你怕我不依不饶要杀了他吗?师兄,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你一个亲人,只有你能让我认错,难道你不信我?” 他其实知晓这些问题很没有道理,也觉得执着于此的自己似乎跟周绛云那等疯子也没两样,但若是不得一个答案,方咏雩心上的裂痕就始终存在。 展煜终于转过了身,直视方咏雩那双泛起猩红的眼睛,正色道:“确实是没有必要——他不曾做错,却为此愧疚难安,而你实则无怨,但无法说出原谅。既如此,何必强求?” 所谓心牢,从来困住的都是良人。 方咏雩浑身巨震,仿佛有什么东西陡然碎裂,又有一物从它的残骸中新生。 第二百七十章 变天 冬季少见骄阳,阴风冷雨一连下了四五天,山间积水难干,遍地枯枝败叶被水泡得软烂,覆在湿地上如打了层蜡,稍不留意就得摔个狗啃泥。临近晌午,太阳总算从乌云堆里挣扎出来,瞧着也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发蔫,淡淡的金光垂丝般洒下来,落在人身上仅一分薄薄暖意,冷不丁有北风裹着水气卷地而来,寒意顷刻钻皮透骨,比之方才更冷了。 云桥连接擎天、浩然两峰,离地少说三百丈,这里没有烂叶淤泥,却有四季不歇的呼啸山风,奇长无比的铁索横贯东西,木板被大风拉扯得吱呀作响,一道人影正不疾不徐地走在上面,乍看如蝼蚁一样渺小。 忽然间,一阵尖锐的鸟鸣声从上方传来,原是两只饿鹰为争夺猎物啄打起来,其中一只不敌,被啄掉了好几根羽毛,猛地俯冲落在了云桥上,奈何鹰性好勇斗狠,另一只不肯罢休,也张开翅膀追了下来。 “哗啦”一声,素白伞面倏地张开,利爪狠狠抓在上面,没能留下一道白痕,始作俑者受了惊,发出厉啸振翅高飞,落在桥上那只鹰趁机向向下飞去,眨眼就消失在山岚雾霭中。 伞面后移,昭衍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被自己惊飞的老鹰仍在上空盘旋不去,决定加快脚步,免得这记仇玩意儿朝他拉坨屎下来。 风正好从下方汹涌吹来,昭衍连人带伞向前飘飞,脚尖几乎不点实处,仿佛冯虚御风,重量与鸿毛无异,一口气掠出十几丈才停住。他刚下了云桥,便有两名蓝衫守卫负剑来迎,昭衍将藏锋挂回背后,随他们穿过夹道和演武场,径直来到天罡殿前。 春雪一早就在此等候,见面问了两句话,便进去向江天养通报,不多时就转身出来,温声细语地请昭衍入内。 进了门,昭衍正要抬手行礼,江天养先开话头道:“行了,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坐下说话。” 昭衍爽快应了,在江天养下首坐定,春雪很快端着茶点进来,一盘玉露团、一碟酥油泡螺配一壶普洱茶,没想到这人往常见了吃的都眉开眼笑,今日竟破天荒变得客气了,只端了一杯茶小口啜饮,半枚点心也没动。 春雪问道:“可是不合口味?” 昭衍轻咳一声,道:“非也,近来贱体抱恙,有些食不下咽,只得枉费姑娘一番好意了。” 江天养将昭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果然见其消瘦了不少,苍白脸庞上犹带病色,遂道:“你生得什么病,可吃过药了?” “先前京城出了许多麻烦事,趟过浑水难免湿鞋,外伤易好,内伤好得慢些,一路紧赶慢赶,杂病也就找上门了。”昭衍道,“没什么大碍,多谢江盟主关心。” 江天养又问道:“阿萝怎么不跟你一同回来?” 昭衍未答,只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由春雪将之呈上。江天养展信一看,果然是江烟萝亲笔所书,内容简明扼要,他仔细看过,心里就对京城那边的情况有了数,知道江烟萝的确脱不开身来,虽有些不悦,但未表露出来。 他将信搁下,沉声道:“你自京而返,对当下武林的情况可清楚了?” 昭衍道:“应知尽知。” 江天养目光如电:“你可有建言?” “确有一句。”昭衍起身拱手,“望江盟主以大局为重,暂且放下旧怨,与谢掌门握手言和,免教白道各派山门重蹈鱼鹰坞覆辙。” “好大胆!”江天养怒道,“枉我父女待你不薄,如此紧要关头,你竟是吃里扒外!” “江盟主息怒,晚辈绝无此意,不过揆情审势。” 昭衍总算抬头直面江天养,发现前后不过两个多月,这位神气十足的武林盟主已苍老了许多,两鬓霜色斑驳,额头眼角都多了几道深深皱纹,犹如一艘满目疮痍却还强撑扬帆的旧楼船。 这段时日以来,武林中确实发生了太多事,莫说昭衍从听雨阁那儿得到的情报,单是他一路南下就听说了不少传言,其中有虚有实,但一叶知秋,不难窥见一场翻天巨变正在酝酿。 “揆情审势?”江天养冷笑,“鱼鹰坞遇袭,海天帮偌大基业几乎毁于一旦,连我儿都生死下落不明,武林盟义军又在永州受挫,没能如期剿灭临渊门,倒让谢安歌捡了天大便宜……你既知详情,却提出这样的建言,难道不是见风使舵?” 昭衍反问道:“江盟主想不想报仇雪恨?” 江天养道:“两大魔门杀我弟子烧我总舵,此仇不报枉为人!” “那么江盟主打算如何报仇?”不等江天养回答,昭衍又道,“去年梅县动荡之后,弱水宫就跟补天宗结成同盟,且不管这其中有多少真心假意,至少在明面上这两派是同进同退的,而弱水宫与灵蛟会为明月河漕运之利争斗日久,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却能瞒天过海完成了这次联手突袭的行动。晚辈斗胆,敢问江盟主准备先向谁讨回第一笔血债?” 江天养猛地站起身来,摆在桌上的刀也发出一声颤鸣,哪怕锋芒未露,森寒迫人的刀气已逼至昭衍头顶,他连眼也不眨一下,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诚然,五天前从黎川传出了左轻鸿的死讯,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水木和方咏雩,这代表了弱水宫与补天宗的同盟关系并未因此破裂,甚至变得更加紧密,那么这整件事到底是骆冰雁与左轻鸿分赃不均又反目,还是周绛云跟骆冰雁联合起来演了一出大戏呢?” 昭衍连发三问,简直有如三道重锤相继击打在江天养的胸口上,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浑浊,眼里的凶光仿佛要化为刀锋,与平素一团和气的模样判若两人,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刀出鞘,活劈了这出言不逊的臭小子。 然而,昭衍所说的这些话,莫有一句不切中江天养的心头大患。 鱼鹰坞遇袭的消息早于永州急报三日传入栖凰山,江天养这一年来做武林盟主做得威风八面,哪怕谢安歌举起反抗大旗分裂白道,刘一手那些方门旧部趁机作祟,他也不是没办法收拾这群人。江家要想更上一层楼,武林盟只是其中一步棋,真正的底牌还在江烟萝身上,他知道女儿此去京城关乎重大,故不想节外生枝,谁能料到会被两大魔门趁火打劫? 老巢被掀了个底朝天,一干精锐心腹被杀得干干净净,即使江天养紧急从分舵调人进驻滨州,偌大东海之滨也不再是江家的花园子,他不仅损失巨大,还威风扫地,何况紧接着传来了永州惊变的急报,可谓是前后皆失,而且这两边祸事都跟补天宗脱不了干系。 饶是江天养不愿节外生枝,仍然不免怒火高涨,故而他传信给女儿,联合听雨阁向周绛云施压,本意是借周绛云之手除掉左、骆二人,从而激化黑道恶斗,好让自己腾出手来先解决了白道内部的麻烦,没想到周绛云来了个釜底抽薪,直接联合骆冰雁杀了左轻鸿,使得局势变得愈发严峻,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如此一来,江天养原先只是略有怀疑,并不认为周绛云真敢做出这等事来,现在则是真正恨上了周绛云。然而,这魔头虽疯狂残暴,一身本事却是实打实的,放眼当今天下,与他对战能有胜算的不过步寒英、萧正则两人,前者不知所终,后者远在京城,补天宗也是个庞然大物,隐有称霸武林之势,倘若江天养执意报复,必得整合白道各派主力,难怪他问及建言,昭衍直接劝他与谢安歌议和。 江天养想到这里,胸中怒气稍解,又隐隐觉得不对,坐回椅子道:“周绛云号称‘血衣人屠’,作风素来乖张狠戾,但他行事自有分寸。这次的事情,不啻跟听雨阁彻底翻脸,他虽然早有叛逆之心,却不该如此猴急,除非……” “要么他是真疯了,要么就是有人从旁挑唆。”昭衍也重新落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一双眼睛亮如寒星。 江天养脸色铁青,咬牙道:“方咏雩!” 茶杯后的唇角微弯,昭衍道:“他亲历了栖凰山大劫,方家如何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否则也不会断然投身到周绛云门下,这是要舍得一身剐,将仇人一并拉下马呢。” “别忘了,你也是他的仇人。”江天养阴惨惨地看着昭衍,“方家当初有平南王府做靠山,之所以会在一夕间家破人亡,只因方怀远识人不明,而你本有机会点醒他,使方家上下免受灭顶之灾,但你不仅没有,还亲往云岭引来了祸水。” 昭衍沉默了下,笑道:“江盟主放心,晚辈尚且年轻,不至于忘了自己做过的事情,便连方咏雩也谨记这点,之前在白鹿湖畔,我可是差点栽在他手里呢。” 江天养道:“你后悔当初求阿萝留他一命吗?” “那倒不曾,晚辈什么都吃,就不爱吃后悔药。”昭衍道,“何况,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正如您所言,周绛云是个清醒的疯子,他打一开始就知道收留方咏雩会遭到反噬,却纵容其肆意妄为,除了生有反骨,便是贪图截天功。因此,方咏雩利用了周绛云,势必付出相应代价,想来周绛云不久就要大功告成,所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江天养眉头紧皱,他年轻时跟补天宗第三代宗主沈喻交过手,又见识过血海玄蛇傅渊渟的雄霸之风,对截天功委实忌惮至极,而周绛云六年前就能与傅渊渟比肩,如今只怕是直追初代宗主独孤决,若无十分把握,他是不愿对上这魔头的。 沉吟片刻,江天养问道:“阿萝怎么看待此事?” “这便是晚辈胆敢直言请您放下去找谢掌门的原因了。”昭衍笑意愈深,“江盟主可知周绛云近日为何如此大动干戈?” 江天养一愣,道:“莫非当中另有隐情?” “不敢欺瞒江盟主,这件事实与阿萝有关。”昭衍道,“您既已看过了信,便知晓搅乱京城的罪魁祸首正是玉无瑕,她是什么底细、有什么企图……这些不必晚辈多言,您该是一清二楚的。” 江天养点头,皱起眉来:“玉无瑕既已事败伏诛,又与阿萝何干?” “不,阿萝诛杀玉无瑕的消息是假。”昭衍道,“锁骨菩萨名不虚传,阿萝未能从她手里讨到便宜,反倒让她跑了,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者,杜允之的死不值一提,没了秋娘、陈朔二位臂膀,才让阿萝心痛不已,这也是她为何没有赶回栖凰山的缘故。如今想来,只怕补天宗有此变数也在玉无瑕算计之中,否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祸不单行?” “此言当真?” “八九不离十。”昭衍道,“玉无瑕这次捅了阿萝一刀,阿萝决心以牙还牙,于是故意放出了亲手诛杀玉无瑕的消息,一来顺应萧正则之意平息余波,二来以此催逼周绛云提前动手。” 江天养一时语塞,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半晌才道:“周绛云与玉无瑕的旧事,本座也有所耳闻,据说当初他决意背叛傅渊渟,就与玉无瑕叛逃一事有关,但……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人事全非,阿萝如何断定周绛云还会为她方寸大乱?” 昭衍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因为补天宗现任暗长老尹湄就是玉无瑕的徒弟,这事儿连萧阁主都不知晓。” 闻言,江天养勃然色变:“你说什么?” “尹湄是六欲天魔尹旷的女儿,幼时流落在外,被玉无瑕收为徒弟,绛城伏魔的第二年进了补天宗。”昭衍似笑非笑,“她不是听雨阁的探子,却是玉无瑕安插在周绛云身边的耳目,而周绛云对此一清二楚,非但没将人除掉,还提拔她做了暗长老,这难道不能说明一切?” 江天养脸上阴晴不定:“既是玉无瑕的徒弟,京城事变后为何不对她动手?” “因为她的名字不在惊风楼名册上。”昭衍道,“由于事涉灵蛟会,背后恐怕有平南王府的人暗中动作,阿萝怀疑上了尹湄,先前逼迫周绛云出关前往梅县找骆冰雁要说法,正是为了试探尹湄的底细,不想骆冰雁虽然没死,左轻鸿却身首异处了。” 左轻鸿死在黎川,突袭鱼鹰坞的那队精锐尚在回程路上,南海总舵在短短数日间惨遭重击,再过不久就要被补天宗和弱水宫分而食之,平南王府为此付出的人力物力俱化泡影,倘若尹湄是平南王府的人,不该坐视这等事情发生。 “她既然不是平南王府的人,就只能是周绛云与玉无瑕的中间人,阿萝留她不动,是要借她引出玉无瑕来,不过此女沉得住气,直到现在也没有动作,若非她确信了这个死讯,便是……”顿了顿,昭衍语气转冷,“玉无瑕八成逃出了京城,已经跟尹湄联络上了。” 江天养悚然一惊,问道:“这是你的一点猜测,还是阿萝的判断?” 昭衍道:“是晚辈的些许看法。不过,周绛云为此发了疯癫,搅得整个江湖人人自危,料来他是信了玉无瑕已死的消息,这少不得尹湄的功劳。” 江天养面色几变,良久才道:“萧正则可有拿个态度出来?” “借周绛云一双血手,闹得整个武林天翻地覆,这事儿若无萧阁主点头,阿萝也是不会轻举妄动的。”昭衍道,“这一次京师震动,玉无瑕已经成为听雨阁的心腹大患,若能将之引出来,自然是千好万好,但她毒发身亡或是苟且偷生,当下的情况对我们更为有利。” 江天养眯了下眼,道:“你且细说。” “无论玉无瑕是否活着,尹湄的乖顺安分都不会长久,补天宗里还有方咏雩在,他俩八成要联起手来,周绛云掀起的这场腥风血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甚至会愈演愈烈。”昭衍抬头看他,笑弯了眉眼,“江盟主,您这一年来身在高位,委实是风光极了,但这世上总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光鲜之下亦有龃龉,想必您有时候也颇觉头疼。” 公然反抗的望舒门,剿除不尽的方门旧部,阳奉阴违的各路人士,以及……推辞避战的丐帮。 江天养心思急转,怒容一点点舒展开来,他盯着昭衍道:“你是说,借刀杀人?” “方家两代盟主毕竟为武林白道付出良多,即使历经了栖凰山大劫,江湖上也有许多人同情或暗中支持方家,若非听雨阁有意为难,想来江盟主也是不会急于对临渊门动手的。”昭衍摇头道,“人非草木,难免有物伤其类之情,武林盟出动义军围剿临渊门,谢安歌却能顶住四方压力高举反抗大旗,甚至聚集起一支浩荡人马与武林盟分庭抗礼,这是因为她占了‘义助’之名,其他不服您的人也就顺坡下驴。倘若趁着现在的风头,将围剿临渊门改为铲除补天宗,您就是占据大义的那个人,谁再反抗您,谁就是与补天宗同流合污的恶党,谢安歌断然不会自毁长城,到时候……”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江天养已是明白了。 大堂内一时鸦雀无声,直到昭衍慢吞吞地喝完了盏中残茶,江天养才缓缓开口道:“萧正则不会坐视我们父女占尽好处的。” 昭衍是真有些佩服他了,面对这样的泼天暴利,世上少有人能够保持冷静去细究隐患。 “不错,萧阁主同意阿萝放手施为,盖因乌勒使团陷落京城,北疆战火随时可能发生,正所谓‘抽薪止沸’,他准备借这个机会彻底整肃武林乱象,识时务者受招安,不识时务的……”昭衍抬手往脖子上一横,“难道要留着过年吗?” 江天养的心跳慢了一拍,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像是要沸腾了,他深吸一口气,道:“贤侄辛苦了,本座已命春雪收拾好了客房,你且过去稍作休息,晚上本座为你接风洗尘。” 昭衍含笑起身,朝江天养行过一礼,转身出去了。 临出门时,他特意抬头看了眼那把悬挂在匾额下的断剑,想到行囊里的半截断刀,森然寒光在眼中一闪而过,旋即无踪。 他走后,江天养独自坐在天罡殿内闭目沉思,也不知过了多久,春雪疾步走了进来,单膝跪在地上道:“盟主,有人请您往无赦牢去一趟。” 江天养睁开眼,狐疑道:“谁?” 殿内没有第三人,春雪仍是上前在他耳边低语,江天养神情骤变,拿起佩刀就从后门离开,直奔无赦牢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江天养穿过阴风林,抬眼就见无赦牢入口处的守卫俱已倒下,他们面色红润,神情平静,若非没有呼吸和胸膛起伏,浑然不似死人。 看守重地的守卫死得不明不白,江天养非但视若无睹,还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按刀走进地牢,当中囚徒大多死在了江烟萝上次闭关的时候,寥寥几个幸存的都被关进了牢房深处,如今一个也看不见了,只有新鲜的血腥味逸散在空气里。 江天养推开最里面的那扇大铁门,正好听到了“扑通”一声,身穿一袭青荷衣裙的女子站在中心石台上,随手将死不瞑目的男人丢了下去,砸起老大的水花。 她转过身,玉雪莹润的俏脸上笑开了梨涡,嘴边还残留着猩红血迹,很快被手帕抹去,仿佛只是擦掉涂毁了的胭脂,如仙更如妖。 “阿萝!”江天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嘘!” 本该留在京城的江烟萝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盈盈笑道:“爹,女儿回来帮您,难道您不高兴吗?” 江天养忙道:“你能回来,那自然是莫有不好,可你在信上说走不开,昭衍也……” “信是我写的,但阿衍哥哥不知道我回来了,爹可不要露了馅,他鬼得很。”江烟萝的口气似娇又似嗔,“爹,您先告诉我,他都说了些什么?” 江天养目光一凝,杀意陡然暴涨:“这小子不可信?” “我不知道,只是难得有一次……我也怕输。”江烟萝幽幽道,“我离京前收到了从北疆传来的风声——乌勒王遇刺身亡,这关里关外都要变天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惊闻 乌勒国的大王,死在了呼伐草原西南角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呼伐草原地域辽阔,与乌勒、大靖皆有接壤,许许多多的大小部落都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生存,曾也有过称雄一时的霸主王庭,但已经土崩瓦解,分裂出来的四大部落各据一方,其余小部族或夹缝求生或依附顺从,如此维持了草原近百年相对稳固的格局。 西南角这一带毗邻寒山,亦同大靖雁北关地近,四大部落并不在此建立王帐,便有为数不少的小部落扎根在这里。当年乌勒国内乱,叱卢氏篡取尔朱氏政权,以虎狼之势对败者赶尽杀绝,少数幸存下来的人冒死越过界线,逃至呼伐草原苟延残喘,或有不甘失败图谋报复之人,但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便融入此间部族以繁衍生息,没承想二十多年过去,血光之灾又降临到他们头上。 寒山固守本部,雁北关防山守城,乌勒大王亲率了一支狼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开了这处草原破口,奔驰了数百里地,袭击了好几个部族,但凡是跟尔朱遗族有瓜葛的,一个也不放过。 “……沿途都是烧杀抢掠,说什么‘尔朱遗族招揽旧部欲复王权’,我看都是屁话,当年尔朱氏最精锐的兵马都折在了跟咱们大靖的战争里,本部留下的人数虽多,不过是些老弱病残,逃出来的就更少了。依我之见,乌勒王挑在这个时候算旧账,根本是在敲山震虎,为袭击我大靖边关做准备。” 漫天风雪中,朱长老说得唾沫横飞,他一早得知这个消息,立即赶来向帮主禀报,虽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但说起这件事来,激动之情难免溢于言表。 在北疆吃了数月风刀霜剑,王成骄看起来沧桑了不少,他手里拎了只酒囊,里头装着烈酒,喝一口就能使全身热起来。听到朱长老这番话,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问道:“那些小部族多是牧民,精通骑射的青壮虽有,但不可与乌勒狼骑匹敌,更别说暗中有青狼帮接应,乌勒王也是料定这些才率兵突入,缘何会死了?” 朱长老道:“帮主所言不差,乌勒王这一番奔袭是大获全胜,不仅歼灭尔朱遗族,还劫掠了粮食和牛羊,麾下那帮狼骑得了厚赏,当晚就地点了篝火庆祝,结果……” 乌勒王不留俘虏,只命人抓来了一个孩子,那是尔朱遗族的最后骨血,他给对方带上枷锁,将人丢进栅栏里,再放猎犬追咬,四下里欢声雷动,却有一群野马疯也似的奔腾而来,悍然冲进了狼骑阵地。 马群来势汹汹,但狼骑何等骁勇善战,当即变了阵势斩杀野马,冷不丁一道黑影从中飞出,箭也似的越过狼骑防线,掠至稳坐后方的乌勒王身边,二话不说,抢刀劈下了他的头颅。 “惊变突然,对方动作实在太快,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等狼骑掉转刀马,乌勒王已经人头落地,这人得手即走,捞了那孩子上马飞驰。数十名狼骑一拥而上,竟没能将其截下,反被杀伤了近一半人,其余人眼见围困不住,便上马追赶,一路追至绝壁,就见此人弃了马匹,抱着小孩一跃而下,箭矢无一射中,追兵眼睁睁看他纵跃不见了。”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朱长老长舒了一口气,发自肺腑地道:“好身手,好胆识,天下能有几人?” “是啊,能有几人……”王成骄握紧了酒囊,“可有人识得刺客身份?” “事发深夜,四下里一片狼藉混乱,据说这人黑袍蒙面,连兵器都是现抢的,全无头绪可寻。”朱长老见王成骄面色有异,登时明白了过来,“帮主,你莫非怀疑此人是……步山主?” 王成骄喝了一口酒,眉间沟壑更深了几分:“这支狼骑虽无百万军之众,但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劲卒,此人能在他们的护卫下斩杀乌勒大王,且来去自如,委实骇人闻见,我年轻时或可一试,如今已是做不到了。” “可若是步山主……”朱长老沉默了片刻,望向不远处高耸入云的孤鸾峰,“值此关头,他为什么不回来呢?” 寒山原本就是乌勒国为军事驻扎而建立的营寨,纵使步寒英兄妹带领族人摆脱了乌勒国的控制,那种任人奴役打杀的愤怒和恐怖仍扎根在寒山所有人的魂魄深处,使得这个部族团结异常,也更加排外,尤其在步寒英镇守天门的十八年里,族人们几乎将他当做了在世神明,势力范围也扩张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与呼伐草原上的四大部族相比也不逊色了。 这样的发展自然有好有坏,可在步寒英遇袭失踪后,情势已然急转,原本雁北关与寒山的联系已悄然渐远,这一年来又变得紧密起来,待昭衍带人帮助雁北关截杀了那支“野狼”突袭队后,两边正式开始了防务合作。因此,当王成骄率一众丐帮弟子和援北义士赶到北疆,与雁北关主帅周玉昆深谈后,他们便暂时入驻了寒山,协防寒山族人抵御外敌。 “前不久从京城传来了消息,乌勒使臣胆敢在京图谋不轨,虽然未能得逞,这仗怕也免不掉了……” 步寒英至今下落不明,昭衍又在这节骨眼上去了中原,王成骄每每想到这些就忍不住骂娘,心道那兔崽子到处撒野不知守窝,旋即又想到自己这伙人正是昭衍给王鼎支损招用阳谋引来的,北疆关城上下守将对这师徒俩敬佩有之,提防猜忌更不少,他们二人不在寒山,反倒更让周玉昆等人放心,这又让王成骄满心不是滋味起来。 朱长老看他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晓得帮主心里苦闷,道:“说起来,昭衍临行前有过提醒,道是乌勒人恐有声东击西之嫌,竟然一语成谶,月初有敌军绕过雁北关南下袭了定州,若非周大人信了他的话再三向定州守将示警,那边怕是门户大开,后果不堪设想。” “这小子心里的本事可比他手上的高多了。”王成骄笑骂一声,“前军铩羽,大王又遇刺身亡,乌勒国内至少要乱上一阵子,对我等来说是好事,但也不可掉以轻心。” 朱长老颔首,随即道:“还有一事,先前深入呼伐草原的弟子回来了,他们打听到一个重要情报——青狼帮,换主人了。” 青狼帮原先的帮主姓朱,本是犯了事逃到关外的靖人,后来带着一帮艺高人胆大的匪徒在草原上建起帮派,主要做马匹买卖,短短三四年就壮大成势,可惜他们贪心不足,赚钱不够还要求权,既然在大靖没了容身之地,索性向乌勒投诚,去岁年初就闹出过勾结雁北关副将窃夺布防图的事,虽是功亏一篑,但从此之后,青狼帮是明目张胆地成为了乌勒国安插在呼伐草原上的钉子,这一次尔朱遗族惨遭屠戮,其中少不了青狼帮的手笔。 “换成了谁?那姓朱的又如何了?”王成骄听到这里来了精神,“什么时候换的?难道与乌勒王遇刺的事儿有关?” “也就这几天,姓朱的全家老小都不知哪儿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朱长老神色凝重地道:“这事儿实在古怪,帮主你想那姓朱的马贼出身,能挣下这偌大家业,不管人品如何,本事总是不小的,竟然被人无声无息地连锅端了,帮派里的一干心腹也死得不明不白,就连负责与他们联络的乌勒探子都被蒙在鼓里,这……可不像咱们江湖人的作风。” “听雨阁!” 顷刻间,王成骄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压低声音道:“怕是京里出事后,听雨阁料定乌勒国将有大动作,干脆先下手为强,趁此机会夺了青狼帮,再放出尔朱遗族图谋复权的假消息,故意引来了乌勒王……” 朱长老打了个激灵,大惊失色地道:“帮主慎言,这话、这话可不能乱说!” 王成骄皱紧眉,却不是听进去了提醒,而是想到不对劲之处:“不行,这也说不过去,京城与北疆相隔甚远,若等消息传来再做部署,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一步,除非是早有预谋的。” 闻言,朱长老也觉得古怪起来,他想了半晌才道:“这事儿的确像极了听雨阁的作风,可若真不是听雨阁做的,那么在这北疆关外……难道,是冯老狗?” 王成骄不再妄下判断,转而问道:“你不是说早上抓到了一个奸细,可有问出什么来?”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之下朱长老便面露苦笑,道:“今早抓到的那名奸细,到现在也没松口,她毕竟是寒山族人,咱们手上证据不全,她再抵死不认,只怕……” 他们这帮人马进驻寒山已有月余,因着昭衍事先有过交代,寒山族人又在失去步寒英后态度有所转变,而王成骄平日里瞧着粗犷不羁,心中实是门儿清,能做或不能做的事情都被他拎出来众人耳提面命,是以双方合作共处算得上和睦融洽,几番抗敌作战下来,好汉们的交情也就有了。 今早乌勒大王遇刺的消息传来,朱长老虽是急不可待地赶来向王成骄禀报,却也留了个心眼儿,果然抓住了一个试图向外传递情报的女细作。然而,此女是寒山那名女医的弟子,又常在白知微身边伺候,寒山族人们不信她会私通外敌,险些与丐帮弟子闹将起来,所幸女医及时赶到,这才压下了一场风波。 “这女子鬼得很,发现行迹暴露立即吞下了纸团,任大家如何逼问,她只来来回回说些听不懂的话,分明是有恃无恐,料咱们不敢对她下重手。”朱长老的脸色有些难看,“她师父倒是明理,亲自带人去搜了屋子,却是什么也没发现,这可如何是好?” 王成骄听了也觉得棘手,倘使这内鬼出自丐帮,他早就一掌下去了。 “你先去看着人,万万不能出纰漏,等我巡视完了防务,亲自过去审问,到时再做打算。”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朱长老领命而去,王成骄一连叹了两口气,却见一道细骨伶仃的人影从雪堆后站起身来,目光幽幽地望着自己。 “白……白神医?” 王成骄与步寒英兄妹是同辈人,当年靖北战役时,他也来北疆驰援义助,白知微那会儿是军医,被她救治过的人不知凡几,王成骄的一条腿也是被她保下来的,却不想一别经年,江湖上没了太素神医的芳踪,一生救人无数的白知微变成了这般模样,在寒山浑噩度日,实在令人唏嘘。 朱长老今早抓住的那名细作,便是负责在女医忙碌时过来照看白知微的生活起居,想来她今日等不来人,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女医一时也顾不上她,这才独自出了小院。 一念及此,王成骄心里五味杂陈,抬手向白知微行了个致歉礼,准备转身改道,不想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竟是白知微步履蹒跚地追了过来。 王成骄怕伤了她,便站在原地不躲不闪,只在白知微抓他胳膊时侧让了些许,未料这痴傻孱弱的女子竟是出手极快,五指在他衣袖上一滑,顺势落在了他的手腕处,紧紧锁住了脉门。 这一记擒拿手是望舒门的武功路子,当年白知微混迹中原,便是拜师望舒门学了一身武功,可惜她现在空有招法却无内力,王成骄吃惊之余便轻易挣脱了桎梏,连退三步望着她,失声道:“白神医,你、你莫非想起来了?” 他又惊又喜,脸色都涨红了起来,只见白知微拢了拢裘衣,再将散落的发丝捋到耳后,举止落落大方,半点不见疯癫痴呆的模样。 “王大侠……不,现在是王帮主了。”白知微开了口,吐字清晰流利,“丐帮不远千里来此协防,寒山上下莫不感动于怀,奈何近日出了许多事情,族人们心焦神乱,若有不当之处,望您海涵一二。” 四下里没有第三人,王成骄呆呆地看着她,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用力掐了把大腿才回过神来,他毕竟与白知微相处不多,未见过她不良于行、神智不清的模样,反倒比其他人更容易接受现实,于是喜道:“白神医,这、这么多年,你终于清醒了啊,老天爷总算舍得开眼,我就说你一生行善,好人不该受此苦难。” 他激动万分,白知微却只是淡淡一笑,连这点笑容也很快隐没下去,她朝王成骄回了一礼,道:“王帮主,这些事咱们回头详说,当下有件急事,望你助我一臂之力。” 王成骄怔了下,随即正色道:“白神医请说。” 白知微道:“今日被你们抓住的奸细,我有办法让她吐露实情,但我清醒过来的消息还得瞒着,暂时不能让更多人知晓。” 霎时,王成骄心头一凛,他深深看了眼白知微,慎重道:“白神医,我与你有话直说,这人虽然照顾你的起居生活,但她勾结了哪方势力尚未可知,倘若我就这样带你过去,恐怕危险难测。” 白知微却道:“她是投靠了青狼帮的新主人。” 这一句不啻是平地惊雷,偏生白知微说得笃定,她既已清醒过来,便不会胡言乱语,王成骄当即脸色大变,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她照顾了我一年多,为了瞒过旁人耳目没少借我打掩护,我怎能不知道?”白知微神情冰冷,“你们搜她的屋子,是什么也搜不到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都被她藏到了别处,我能让她开口。” 王成骄从这三言两语间听出了杀意,这在当年的白知微身上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太素神医温柔和善,虽也挺剑杀过人,但似这般凌锐的杀气实属罕见,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有了步寒英与白知微本是至亲兄妹的实感。 定了定神,王成骄道:“难道白神医你在一年前就已经醒来了?” 见白知微点头,他又疑惑起来,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你不与昭衍说出实情,却要装疯卖傻等到现在,同我这外人坦白呢?” 这一回,白知微沉默了许久,她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彻底褪去了,整个人竟比冰雪更惨白。 王成骄心底突兀窜起了一股寒意,他意识到其中必有重大隐情,不禁屏住了呼吸,只听白知微缓缓道:“王帮主,你知晓我是在哪一天、哪一地醒过来的吗?” 去岁九月廿五,孤鸾峰背面,飞泉瀑下冰湖旁。 “当时掳了我过去、又在关键时刻以‘参商’偷袭了我哥的人……就是昭衍。” 第二百七十二章 揭露 太素神医白知微曾有一身好武功,医术更是妙手回春,她闯荡过三山四海,拯救了无数条性命,却在晚晴谷一战断了筋骨经脉,伤了脑识神智,从此形同废人,任谁看了都难免唏嘘。 可白知微又比世上诸多苦命人来得幸运,至少在残废疯傻后,她没有变成一具红颜枯骨,先是得到了殷无济的全力救治,再有玉无瑕十二年的悉心照料,最终平安归家与亲兄团聚,不曾受过饥寒炎凉的折磨,故而她的伤病虽然严重,但在这十八年岁月里,总是一日好过一日的。 玉无瑕当初将她送出水云泽,便是殷无济认为药石之效已然不大,白知微能否恢复如初,还得看天意人心。因此,在白知微回到寒山后,步寒英对她倾尽了心血,变着花样循循善诱,从头开始教她一步步下地走路,耐心引导她重新识字知事,而白知微曾经博闻强记,哪怕神智不清,记性还是好的。如此日复一日,白知微在近两三年间已有了恢复记忆的迹象,对每天的见闻也记得愈发清楚了。 纵观满山上下,白知微最亲近的莫过于步寒英和昭衍这对师徒,前者对她无微不至,后者能跟她玩到一处去,是以在昭衍下山的那段日子里,白知微感到很不习惯,隔三差五就要扯着步寒英或女医问“小昭去哪儿了”、“小昭什么时候回来”之类的话。过了不知多久,白知微终于在一个雨夜里又见到了昭衍,当时她做了场噩梦,散碎的画面已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是她在梦中亲手摘了步寒英一只眼睛,而后她惊醒过来,浑身抖得厉害,偏偏哭不出声来。 步寒英自是温声哄她,昭衍却用一种白知微从未见过的古怪神情盯着她,甚至撸起袖子拿手臂上的伤疤吓她,白知微攥着他的胳膊,脑海中霎时闪过了无数比这更可怕的情景,当晚她再也没有睡着,依稀听见步寒英跟昭衍在外厅说话。 他们说了什么,她不得而知,只在迷迷糊糊间听到了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碎了,白知微吓得一激灵,手脚并用地从炕上爬起来,她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借着昏暗的灯火看向外面,发现步寒英已经走了,地上有沾了血的碎瓷片,昭衍赤着上身跪在厅中,很快发现了她的窥视,便对她无声地笑了。 昭衍笑起来时格外好看,白知微总忍不住跟他一起笑,可这次他笑得让人无端发寒,心口处也多出了一道蛛网似的血纹,胸膛随着呼吸起伏,血纹也好像活了过来,莫名的恐惧从白知微心底升起,她“砰”地关了门,缩回被子里瑟瑟发抖。 之后的数日,步寒英跟昭衍在人前一切如常,等到没了外人,他们的相处就变得古怪起来。白知微很少看到步寒英动怒,也习惯了昭衍卖乖讨巧的模样,她从未想过这两人会为什么事情翻脸,于是去问了步寒英,向来对她有求必应的兄长难得没有正面回答她,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她好像听到了他在叹气。 过去的几年里,倘使昭衍犯了错,步寒英都罚他加训,白知微就曾在大雪纷飞时牵着女医的手去给他送热汤饼,再被他三言两语诓着找步寒英说软话。这一回,步寒英破天荒罚了昭衍抄书,白知微还识不得太多字,但她看出昭衍有时候并不照着书在抄,堆在一旁的废纸上字迹潦草,跟鬼画符一样。 九月廿五那一天,白知微起了个大早,她不记得什么日子,却知道这是自己的生辰,曾经在水云泽时玉无瑕会给她做鱼糕和过水面,等她到了寒山,每一年的生辰都是跟步寒英和昭衍一起过的,他们做的饭不如女医做得好吃,比玉无瑕的手艺更是差远了,不过白知微喜欢跟他们一起,也吃得很开心。 然而,这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昭衍一大早就出去了,步寒英陪着她吃完了一碗面,再三叮嘱她跟女医留在院子里玩,切不可到外面去,随即也匆匆离开。白知微很不高兴,女医教她编手环她也不肯学,后来有人敲门请女医出去,她听了一耳朵,好像是有人受了重伤,女医本来在犹豫,白知微却觉得那一定很疼,就赶着她出去了,独自留在院子里无所事事。 昭衍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跟玩捉迷藏似的一下子捂住了白知微的眼睛和嘴,她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被他及时扶住了,嘴里还被塞了颗蜜饯,甜滋滋的味道让她很快原谅了他。 “姑姑,我带你去冰湖玩,好不好?”昭衍又给了她一颗蜜饯,“你说那儿的白鱼好吃,我给你捞几条烤着喝。” 白知微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没闻见血腥气,于是欢喜地爬上了他的背,昭衍背着她翻墙出去,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抄捷径下了飞泉瀑。 他信守承诺给白知微捞了好几条肥美的白鱼,就地点起篝火烤制起来,白知微一边嘶着气一边扯鱼肉吃,时不时塞昭衍一口,试图贿赂他别告诉步寒英,而昭衍吞下鱼肉,仰头望向了上方山壁,步寒英正扯住铁索飞身而下。 白知微心虚地把鱼骨头丢进了火堆里,想要躲到昭衍背后,却听步寒英难得厉声喊她:“小妹,过来这边!” 她探出身子,昭衍却反手将她牢牢按住,同时四下里人影闪动,白知微惊愕地看到至少二三十个黑衣人现出身来,他们不知道蛰伏了多久,她一个也没发现。 没有二话,昭衍带着白知微向后退去,黑衣人们顷刻将步寒英围在中间,白知微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更不知他们为何而来,她扯着嗓子喊人,声音传不出这里,而昭衍不曾上去帮忙,也没有跟她一起喊,像一根桩子似的将她钉在原地。 八面围攻之下,步寒英依旧游刃有余,倘若他带了一队护卫来,很快就能将这些黑衣人尽数歼灭,可他不仅孤身一人,还投鼠忌器,这就成了致命的弱点。黑衣人们事先不知吃了什么秘药,一个个功力暴涨悍不畏死,他们不顾惜同伴的性命,也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就像试图咬死象的蚂蚁,最后只剩下了四个人,他们一拥而上,步寒英挥剑划开了他们的咽喉。 昭衍就是在这个时候出手的,他没带藏锋,从地上捡了一把血迹斑驳的利剑。 步寒英对唯一的弟子倾囊相授,连绝技“参商”也不曾藏私,当初昭衍苦练这一式剑技时,白知微还在旁看热闹,却不曾想到这一剑会在某天刺向步寒英。 血。 在白知微的眼里,霎时间天地失色,徒留一片血光。 恍惚间,她想起了自己前些日子做过的噩梦,那颗眼珠由她亲手摘下的眼珠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那一剑自步寒英背后刺入,再从他身前穿出,彗星袭月似的凌锐劲力去势未绝,将他整个人钉向了冰湖,而后水花四溅,湖面上氤氲开一片红浪。 冰湖不大,但是很深,湖底还有暗流隐渠,寒山这一带的地下水系颇为复杂,坠入水里的东西不一定能捞上来,活物八成是死定了。 白知微浑身绵软地跪倒在地,她张着嘴发不出声来,头疼得好像要炸开,指甲生生扯下不少发丝,还抓破了脸,被昭衍攥住了手,并指点向她的昏睡穴。 失去意识前,白知微听到有人问:“要不干脆杀了她?” 这个声音很熟悉,是女医新收的弟子,最近常来照顾自己。 昭衍道:“不过是个疯子,罢了。” 那名细作被关押在一处山牢中,女医阻止了寒山护卫的插手,仅丐帮弟子在此看守,她料定朱长老搜不到真凭实据,更不会贸然用刑,一天下来除了喊冤便是哭泣,吵得人心烦意乱。 到了黄昏时分,丐帮帮主王成骄屏退所有守卫,随即领着一名女子进入牢房。 细作心中冷笑,抬起一双泪盈盈的眼,却对上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庞,当即脸色大变,若非手脚都被枷锁绑住,只怕已惊得站起身来。 “一炷香。” 王成骄依言点燃了一根线香,白知微没有多看细作的脸色,她将一个布包摊开,里面都是细如牛毛的银针,在烛光下泛着森然冷光。 所谓医者,杀人救人只在其一念之间。 听雨阁总舵下设暗狱,里面也有骇人听闻的针刑,只不过狱卒们侧重内力催针,而白知微精通人体八脉百穴,她鲜少动用这等阴鸷手段,但不是不会用,尤其是面对叛徒,更不必说细作已经被她的出现扰乱了心神,由白知微亲自审问实是事半功倍。 王成骄感知敏锐,纵使不亲眼看着也能在第一时间洞悉变故,压根不怕这细作耍花样,于是背过身去,从怀里摸出了那本令他一路上心绪难平的手抄本。 这本子是白知微带他从昭衍房中拿出来的,步寒英罚昭衍抄三百遍《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后者索性做了本厚厚的线装册子。然而,那时候塞外风声紧,昭衍只能忙里偷空抄上几页,使得这抄经本空了一大半,就连抄好的部分里也只有开头十几页字迹工整,越到后来越潦草敷衍。王成骄翻了约莫百来页,赫然发现上面的文字已变了内容,入眼尽是密密麻麻的“报仇”二字,如此又翻过几页,占满整张纸的就成了大写的“死”字。 看着这百多页抄写,王成骄仿佛看到了一个人如何步入深渊泥沼,饶是他王成骄见多识广,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将本子合上,一时百感交集。 他与昭衍的交集不多,但对这个年轻人是十分欣赏的,奈何造化弄人,去年那场云岭风波让王鼎险死还生,也使王成骄对昭衍心生忌惮,尤其当他试探出昭衍身怀截天阳劲这一惊天秘密,又被对方赌命逼问出胞弟王成骅的死因,三分忌惮化作了十分顾虑,打定主意不与此子深交。 当年绛城一役,王成骄是见过薛泓碧的,从昭衍身上看不到多少与那少年重合之处,但截天阳劲关乎重大,他不愿深究昭衍与薛泓碧的关系,不想管那人是死里逃生还是借尸还魂,这无疑是天大的麻烦以及无穷无尽的危险,王成骄已经失去了胞弟,他不愿王鼎再栽进同一条河里。 然而,人生的路终归是要自己去走,王成骄可以发誓说自己将王鼎当做亲儿看待,为这臭小子穷尽心血铺平前路,但这条坦途未必是王鼎愿走的,否则对方不会梗着脖子跟帮中长老对着干,打断藤鞭还要昂首说不服,甚至弄了个阳谋将他这伯父跟一帮老东西都支到北疆关外来。 王成骄打骂过王鼎几顿,却也无可奈何,他知道这小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自己总不能把他打成个废人强迫其回心转意,冷静下来细细一想,自己的做法未必无错,人到老时难免消磨了锐气,但总有些事是不能一辈子回避的。 康庄大道固然好走,可若是于心不安,走到天涯海角也挺不直脊梁骨。 王成骄此番前来寒山协防,未尝没有冰释前嫌之意,却不曾料想世事磋磨人心变,他当时的一点不妙猜想到底是成了真。 叹了口气,王成骄又将这手抄本翻开,这次发现了更多不对劲的地方,他用手指捻了捻某张空白页,再对比前面的,发现手感不对,似是一种特殊的纸张。 王成骄正疑惑间,一炷香的工夫已经过去,王成骄转身看去,只见那细作仍坐在椅子上,浑身看不见一个血点子,却出了密密的冷汗,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痉挛,神情似哭似笑,也不知是痛苦还是怎样。 白知微已拿了细作的口供走来,低声道:“王帮主,这事只怕是不能善了。” 王成骄心中一凛,当即接过口供定睛看去,只见上头不仅写了此女被青狼帮收买的始末,还罗列出了仍隐藏着的五个奸细,其中两个是寒山外围岗哨,剩下三个都是王成骄在雁北关时收入麾下的援北义士,当时以为这些人侠肝义胆,想不到是心怀鬼胎,偏偏自己识人不明,竟然引狼入室,险些就要酿成大祸,顿时气得他脸色铁青。 白知微抬起一双凝水成冰的冷眸,道:“昭衍当初放出消息,说设局暗杀我哥哥的人乃是冯墨生,但我亲眼所见不会有假,这姓冯的生死下落却不为外人所知,若我所料不错,恐怕是他假借此人名义行事。” 王成骄忍不住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步山主待他不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何至于此?” 闻言,白知微想到过去种种,目光也是一黯,苦笑道:“这些年来,我的确疯疯癫癫,但并非全不知事,昭衍他……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想来是在他下山那几月里发生了我所不知的变故。” 此言一出,王成骄想到武林大会和云岭连番发生的祸事,又思及栖凰山之变,心里更不是滋味起来,憋了半晌才回过神,抖了抖手里的本子道:“白神医,你来看看这个。” 他将手抄本小心拆开,一张张纸页都被取下,从中选出异常的那一部分,总共四张,白知微对着烛光看了看,又拿到鼻前嗅了嗅,忽然道:“劳烦王帮主取一盆水来。” 牢房里是有水的,王成骄很快为她取了来,只见白知微将一张纸浸入水中,片刻即取,原本空白的纸上赫然出现了一行行幽蓝色字迹! “这是……” 白知微道:“密写术,在秘制的墨里加上明矾水,遇水显形,晾干不见。” 当初步寒英留在中原为飞星盟办事,白知微远在寒山镇守本部,兄妹俩没少用此法传递密信,而这种法子其实并不新鲜,只是用它的多为间谍密探,江湖上也有类似的骗术,但渐渐失传了。 四张白纸原来是四封信,上面字迹娟秀灵动又不失锋芒,显然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亲手所书。每一封信都言简意赅,像是发号施令一样冷硬,也不知是对方没有过寒暄,还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被昭衍丢弃,只保留了重要内容,概括来是—— 云岭事变,借冯墨生名义谋杀步寒英,完成祸水东引之计,转内忧为外患; 北疆动荡,遣忽雷楼死忠深入大草原,里应外合掌控寒山,再谋夺青狼帮; 栖凰易主,听雨阁有意铲除方家根基,暗中挑起各派冲突,趁机排除异己; 乌勒蠢动,利用情报取信边关后暂离,中原朝野风起云涌,速归以应万变。 “……” 这四封信都没有落款,但从内容来看,不难推测出大抵的时间。 王成骄脸色几变,若非白知微及时抓住了他的脉门,只怕他这一掌下去,信纸和木桌都要四分五裂。 “果然是……有人暗中指使!” 他的一双虎目里血色乍现,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来,愤怒犹如火浪席卷全身,可在片刻之后,又有毛骨悚然的寒意在心底生出。 究竟是什么人,明明远在千里之外,却能将此处乾坤玩弄于股掌之间? 昭衍如何会认识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宁可欺师灭祖也要听信于她? “姑射仙。”白知微的声音忽然响起。 王成骄立刻转头,只听她哑声道:“昭衍胸膛上那道血纹,我当年见过的。” 子母连心蛊,鲛珠岛姑射一脉蛊术集大成之物,因其门派覆灭,此物也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白知微最初只是在古籍上见过,认为这东西怪异非凡,后来在杏林医会上,她遇见了一位来自南疆的巫医,对方也精研蛊虫奇药,对姑射一脉的蛊毒秘术赞叹不已,还拿出了封存多年的蛊虫尸体给她开眼。 因此,在得知季繁霜就是姑射门的遗孤后,即便步寒英已经跟她分开,身上也没有被种下子母连心蛊的痕迹,白知微仍然不能安心,她怕有朝一日季繁霜会后悔,更怕步寒英还会心软,但作为妹妹,她无权干涉兄长的爱恨,只能尽自己所能为日后做打算。 可惜白知微千算万算,没算到晚晴谷一役,更算不到最终被种下此蛊的人会是步寒英的徒弟。 “姑射仙子季繁霜,在我伤残疯癫前,她是听雨阁的浮云楼之主,据说嫁给了一方武林豪强,但不知是谁。”顿了下,白知微又道,“她应该已经死了。” 永安十八年,季繁霜命丧傅渊渟之手,葬身白鹿湖。 直至如今,江湖上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也是少数,可季繁霜曾与步寒英定下至死方休之约,陈朔曾在她死后奉其遗命来寒山报丧,亦是为步寒英解了誓言禁制。 白知微回归寒山后,疯疯傻傻的她搞不懂许多事情,却记得每年春末的时候,步寒英脸上都没有笑容。 “姑射仙擅以蛊术操控人手,能接任她那位置的不是子女就是徒弟,算算年岁,当与昭衍相仿才是。” 季繁霜到死也没动步寒英一根手指,可她的传人对此意难平,时隔多年也要让他给她陪葬才罢休。 昭衍去年二月出山,六月复归,短短不到半年时间发生了许多事,乃是声名鹊起的白道七秀之首,他遇见过哪些敌人、结交过哪些朋友,连王成骄都能细数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第三封信上,脑子里一阵嗡鸣,旋即回想起当日醉仙楼共议时,谢安歌指着江天养鼻子骂出来的字字句句。 可不对啊,江平潮是什么性子,栖凰山大劫后他也有所耳闻,至于江烟萝…… 王成骄猛地瞪大了眼睛。 白知微步履蹒跚地走在小径上,阴沉多日的天穹终现太阳,阳光并不温暖,却刺眼极了,她只抬头看了一会儿就落下泪来。 王成骄命朱长老携物证快马加鞭赶回中原,自己忙着去捉拿剩下的五个奸细,好为接下来的驻防硬仗做准备,她想要做的、能够做的,今日俱已做到了。 手脚一阵阵发软,她毕竟不复当年了,撑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院门,正要坐下缓一缓,忽然嗅到了一股不该有的血腥味。 “谁?” 此刻天色已晚,院里没有点灯,白知微背靠着木门却无力推开,甚至看不清眼前人的身影,只有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向自己靠近。 直至,来到她的面前。 第二百七十三章 涉险 子夜寒星稀疏,阴风森冷刺骨。 春雪是个漂亮的姑娘,风姿气度比之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差,可她不仅穿一身丫鬟服饰,还干着足以让人头皮发麻的下等活儿——埋尸。 这里是乾元峰北麓一处阴坡,地势陡峭难行,常年少见天光,亦无人迹走动,最适合用来处理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春雪带了六个身强体壮的好手,趁夜挖了个深坑,将一个个沾满血污的麻袋丢入坑里,再撒下大量石灰,这才下令覆土掩埋。 不多时,整个深坑被填平如初,春雪又让人找来些枯枝烂叶洒在上面,确保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便用力一挥手,一行七人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此埋尸,附近也不止一个深坑。 春雪率人离去后,周遭阴风四起,无数枯叶被卷起狂舞,风中摇摆的老树也发出一声声怪响,仿佛有冤魂厉鬼在哭嚎,直到一个人影从土丘后踏了出来,双掌合十,轻声念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枳多迦利。娑婆诃。” 一篇《往生咒》念罢,风声愈狂,树影愈乱,来者唯有叹息,展开身形掠至那块埋尸地,又念了句“阿弥陀佛”,动手挖掘起来。 他手无寸铁,厚土坚石却如同碰上刀锋的豆腐一样软烂不堪,很快就挖出了一个麻袋,此人没有继续深挖,原模原样地将土坑埋好,也不嫌麻袋脏污,将之背起即走,几个纵跃就消失在夜色浓处。 离此地十六里外,又有一座小荒山,虽属栖凰山地界之内,但从来不被人看在眼里,偶尔有闲不住的小弟子来此打猎,运气好了能猎到一两只野鸡野兔,大多时候都是捕上几只麻雀回去,由此可见这座山的贫瘠。 白日里尚且罕有人踪,到了这阴风呼啸的四更天,更不会有人留意此地。 黑影背着沉重的大麻袋,鬼魅般乘风掠进了小荒山,轻车熟路地找到一个山洞,里面生了火堆,有人等候已久。 “鉴慧师父,你比预计的晚了小半个时辰回来,莫非遇上了麻烦?” 往火堆里添了些柴,江平潮起身欲接过鉴慧手里的麻袋,不想被他侧身避开,口里道:“找个平整地方。” 江平潮索性将自己的干草铺让了出来,鉴慧将麻袋放在上面,并指如刀划开袋子,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赫然暴露在两人眼前,饶是江平潮心中已有准备,此刻也不禁倒退了一步。 他俩莫不见惯了死者,但死状如此惨烈诡异的,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尸体本该是个高大健壮的年轻男子,身上有疤手生厚茧,料来还是练家子,可他蜷缩成一团,咽喉和双腕伤口翻卷,皮肉干瘪须发枯槁,显然是被人放干了血。 倘使一个大活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被大量放出,清醒地感知死亡逼近,这该是无比恐怖的时刻,但尸体脸上竟有笑容,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仿佛他不是下了地狱,而是登入极乐。 鉴慧不忍多看,伸手就要合上尸体的眼睛,却被江平潮抓住了腕子,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来,用力在尸体伤口上蹭了蹭,雪亮的银子登时发黑。 “有毒!”鉴慧一惊,连忙看向自己的双手,好在他这一路上没打开过麻袋,刚才也不曾触碰到尸体,总算幸免于难。 “这人八成是在死前中了毒,只要不碰他的尸体就无大碍。”江平潮神色凝重地道,“难怪春雪挑了块远离水源的地方埋尸,还撒了大量石灰下去。” 鉴慧心有余悸地道:“尸体上的余毒尚且如此厉害,那放出去的鲜血岂不是比砒霜还要剧毒?” “砒霜算什么?”江平潮苦笑,“若真是我想的那个人,天下奇毒于她而言,不过尔尔。” 鱼鹰坞覆灭至今,已有一个月了。 当日展煜与鉴慧现身火海,硬生生把江平潮从鬼门关前拖了回来,三人便一起行动,不过展煜随后接到了一封飞鸽传书,必须尽快往临州走一趟,鉴慧问他去做甚,他倒不隐瞒,直言要去见方咏雩,将一些事说清道明,再顺路与刘一手等人会合。 鉴慧不便与展煜同行,江平潮犹豫再三也找借口留下,原以为展煜会劝说几句,未料对方实在是善解人意,知道他暂时过不去心里的坎儿,莫有丝毫强求之意,只叮嘱二人小心保重,便轻装上马向南而去。 展煜不在,两人一时也没个明确去处,鉴慧背了通缉令在身,或可回平南王府避风头,但他唯恐在这节骨眼上横生枝节,便与江平潮合计一番,估摸着昭衍快赶回栖凰山了,索性来此堵人。 他们来晚一步,昭衍先行入了栖凰山,接连数日都未曾下山,两人等得心急,又不敢贸然潜入进去,只好藏身在附近盯梢,没想到这一盯就发现了异常——栖凰山方圆三十里内,近日有不下四十名青壮失踪,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江湖散客,在本地无亲无故,更没个师门同道,若非江平潮多加留心,怕也不能发觉端倪。 数十个青壮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耳目遍布中州的武林盟却好似成了瞎子聋子,其中必有鬼蜮阴私,奈何幕后黑手十分谨慎,他们好不容易才寻到这块埋尸地,要想更进一步却是艰难万分。 “你是说……江烟萝回来了?”鉴慧盯着那死状可怖的尸体,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小僧曾听家师提过,姑射一脉练的是《玉茧真经》,这武功极是邪门,境界越高越是嗜血好杀,那些失踪的人……” “只怕都已经凶多吉少了。”江平潮闭了闭眼,心中痛如刀绞,“她杀人取血,若不是疗伤急用,便是练功所需。” 鉴慧道:“却不知昭衍是否知晓此事?” 江平潮眉头微皱,他曾与昭衍真心相交,后因其倒向江烟萝而生出嫌隙,但经历了玉羊山一行,他又发现了昭衍对新武林盟阳奉阴违,待到与展煜、鉴慧相见,三人算是开诚布公,江平潮对昭衍不说是前嫌尽释,却也不再视之为敌了。 他思虑了半晌,道:“八成是不知道的。” 昭衍是六天前进入栖凰山的,此后一步不曾下山,怕是被江天养使个法子绊住了,而失踪的人都出自山下,风声被压得很死,尸体也处理得隐蔽,明显是防着栖凰山上的某些人。 闻言,鉴慧心里一紧,低声道:“若是如此,莫非江烟萝怀疑他了?” 江平潮第一反应也是这个,旋即想到昭衍皮囊下藏着的那颗心未必比江烟萝白到哪儿去,于是道:“依我之见,假如昭衍当真露了马脚,绝不可能坐以待毙,这更像是阿萝她……有备无患。” “不管如何,姑射仙秘密回到了栖凰山,弄不好要出大事的。”鉴慧断然道,“必须尽快设法将这个消息告知昭衍。” 他说得在理,可栖凰山如今尽在江家父女掌控之中,尤其在鱼鹰坞遇袭的消息传过来后,江天养已经加强了三峰防务,可以说是一只苍蝇都别想自由出入,鉴慧今晚能偷出这具尸体来,大半得亏春雪选了块远离岗哨的偏僻荒地。 一阵相顾无言后,江平潮深吸了口气,道:“我爹他……还在广发悬赏寻找我的下落,不如我明早现身上山,伺机与昭衍见上一面。” “这不合适。”鉴慧摇了摇头,“姑射仙既然藏身山中,势必会紧盯昭衍的一举一动,你若在这节骨眼上出现,反倒惹她疑心,还是贫僧走一趟。” 江平潮问道:“你有办法避过满山耳目?还是说,你准备走密道?” 鉴慧道:“自然是避不过,从前的密道也不再可信了。” “那你如何上山?” “只能是光明正大地上山求见令尊。”鉴慧伸出一只手,“你的鱼鹰指环可有带在身上?” 山洞里猛地发出“噼啪”一声响,是火堆里燃烧的枯枝炸裂了开来。 外头日上三竿,昭衍却坐在椅子上直打哈欠。 打从他回到栖凰山,至今已有七天了。江天养待他不薄,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江烟萝的大丫鬟春雪亲自来他这儿伺候,这待遇在栖凰山上可谓是独一份,旁人自是羡慕不已,却不知好处并非白拿的,昭衍每日都要去天罡殿为江天养参谋,从朝野大事议到繁琐小情,一个头堪比两个大。 不过,当下最紧要的还是与谢安歌议和一事,补天宗这些日子以来动作频频,且愈发肆无忌惮,黑道魔人狼奔豕突,江湖各地都不得太平,已经有好几个白道门派遭到了袭击,萧正则亲自向周绛云三下止戈令,俱是石沉大海,可见这魔头是打定主意要趁此机会称霸武林了。 腥风血雨愈演愈烈,江天养派出去的信使也不负所托,于今早带来了谢安歌的回信,一切果然如昭衍所料,谢安歌同意了谈判,另有几位白道掌门也会参与进来,时间地点还得再行商榷,江天养今日叫昭衍过来便是为了此事。 去年白道十大掌门于醉仙楼共议,结果闹了个不欢而散,而后白道分裂,江天养与谢安歌之间说是势同水火也不为过,这次共议的地点选在任何一方势力范围内都不合适,还得考虑到事不宜迟迟则生变……诸般种种,实在令人烦不胜烦。 就在这个时候,春雪快步走了进来,手里似是攥了什么东西,她径直来到江天养面前,侧过身子挡住了昭衍的视线,同时低头耳语了几句。 她将声音压得极轻,昭衍一个字也没听真切,只看见江天养变了脸色,他的瞌睡虫顿时跑了个无影无踪,心里暗自计较起来。 “贤侄,既然你今日精神不济,就先回去休息。”江天养敛起笑容,“春雪,去安排活血解乏的药浴。” 春雪应声而去,昭衍看出江天养有意赶人,自是识趣离开。不过,他没有立时走远,而是转过拐角后施展轻功掠上一侧高屋,探头出去正好望见天罡殿大门外,结果静待了好一会儿,既没看见哪个人进去,也不见江天养出来。 见状,昭衍不禁皱了下眉,他翻身从屋顶上跃下,抄捷径往自己的居处走,暗暗想道:“春雪突然来报,江天养忙着将我支开,八成是要有某个不速之客到了,这样藏着掖着,恐怕不是好事,而且十分紧急。” 若非如此,江天养犯不着当场将他支开,连借口都没找好,之所以不见有人出入,应是走了密道。 事实与昭衍料想的八九不离十。 春雪带来了一样物什,乃是一枚鱼鹰纹样的玄铁指环,江天养就算是老眼昏花了,也不可能认不出家传信物,而这指环早被他传给了江平潮,已随着长子一起消失在鱼鹰坞的大火中了。 如今,指环被人送回到江天养手里,江平潮又在哪里? 天罡殿地下有一条三岔密道,江天养脸色冷沉地转入左径,不多时就来到了乾元峰,自阴风林取路而入,直抵空荡荡的无赦牢。 他孤身入内,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指环,在最深处那间牢房里等待一个或能给出答案的人。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 江天养吩咐春雪去准备药浴,不过是说给昭衍听的,配药烧水这等小事随便找个机灵的仆人就能干好,而她真正要做的是避开闲杂人等,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客人”带到这里。 沉重的铁门再度被人推开,江天养睁开一双锐利的眼,直直望向春雪身后那名年轻僧人。 “鉴慧……”江天养沉声道,“你这十恶不赦的妖僧,竟敢踏足栖凰山!” 春雪无声地退了出去,铁门重新关闭,鉴慧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只将双掌合十,轻声道:“阿弥陀佛!小僧鉴慧,拜见江施主。” 江天养鄙夷道:“本座可不曾布施过什么野狐禅。” 鉴慧回道:“小僧也不曾兴妖作怪。” 如此一来一往,两个人竟都笑了, 只不过江天养笑里藏刀,鉴慧却是苦笑。 笑过之后,江天养冷下脸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这里做什么?” “您肯拨冗相见,原因大抵有二,一是这枚指环关乎令郎的生死下落,二是……”顿了下, 鉴慧抬起头来,“想来您也知道小僧到底是哪一方的人。” 江天养故意道:“本座与你素无交情,能知道些什么?” 鉴慧面上笑容更苦,又问道:“好,近来江湖一片乌烟瘴气,您可知缘由?” “是周绛云那魔头妄图称霸,不惜血流漂杵,搅得天下人惶惶不可终日。” “您身为武林盟主,可有想过除魔卫道?” “正邪不两立,周绛云如此倒行逆施,但凡心怀仁义之士,哪个能容他?” “好!”鉴慧声音略高,“有您这句话,小僧今日就算来对了。” 停顿片刻,他对江天养道:“实不相瞒,两大魔门夜袭鱼鹰坞时,小僧亦在滨州,侥幸救得令郎一条性命,可惜他伤重难愈,被小僧安置在某地疗养,只要您愿助小僧一臂之力,很快就能父子团聚。” 江天养目光一厉:“你这是威胁本座?” “小僧不敢。” 江天养单手按住刀柄,旋即缓缓松开,道:“你要本座帮什么忙?” “您有意讨伐魔道,此乃众生之幸。”鉴慧脸上浮现出一抹僧人不该有的狠戾,“周宗主固然是首恶,为虎作伥者亦不可放过,否则除恶未尽,后患无穷。” 江天养先是一怔,而后笑容终于带上了三分真心实意,道:“你指的是骆冰雁?” “骆宫主亦是覆灭鱼鹰坞的主谋之一。” “另一个是左轻鸿。”江天养嗤笑,“你在云岭犯了事,被朝廷通缉无处容身,左轻鸿藐视王法收留了你,如今他惨死黎川,灵蛟会也被补天宗和弱水宫分割蚕食,你是要为他报仇吗?” 听到这里,鉴慧心下大定。 他前来栖凰山求见江天养,实是冒了天大的风险,但这并非一时冲动,而是三思后行。 同为平南王府密探,左轻鸿的死讯一经传出,鉴慧便知尹湄计成,为了让她的处境更加安全,他就得将明枪暗箭都引到自己身上来,继续扮演好一面靶子。如此一来,江家父女要寻找策划鱼鹰坞覆灭的罪魁祸首,鉴慧早晚会与之对上,而他身为“幕后主使”,却被骆冰雁反水摆了一道,不仅害死了左轻鸿,还痛失灵蛟会的庞大基业,势必不好向平南王府交代,定要设法将功补过,这便是鉴慧今日站在这里的底气。 面对江天养如刀一样的目光,鉴慧不闪不避,道:“骆宫主虽是女子,野心雄图不输男儿,如今是周宗主势大,将来鹬蚌相争,她未尝不能渔翁得利。” 江天养道:“以你的武功,潜入羡鱼山庄将她杀死,未必行不通。” “杀一人容易,灭一派却难。” “出家人张口喊杀闭口喊灭,不怕佛祖怪罪吗?” “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目时。” “哈哈哈——”江天养大笑三声,“说得不错,骆冰雁这贱妇胆敢袭我鱼鹰坞,本座来日定要屠尽她的羡鱼山庄!” 顿了顿,他笑容一敛,厉色道:“你在其中出了多少力,莫非以为本座一无所知?鉴慧,你玩过一次借刀杀人,如今又来故技重施,以为本座会受你愚弄?” “小僧不敢。”鉴慧抬头看他,“您自是洞若观火,岂会不知鱼鹰坞覆灭正中某些人的下怀?” 江天养猛地握紧了刀柄。 鱼鹰坞覆灭,不啻掀了江家的老巢,这对他和江烟萝来说都是一次重大打击,委实元气大伤,而听雨阁始终反应平平,连配合他们父女向周绛云施压都是点到即止,背后深意不言而喻。 “事到如今,我们明人不说暗话。”鉴慧的声音愈发轻缓,“您是武林盟主不假,上头还有听雨阁这座大山压着,令嫒或可成为下任听雨阁阁主,但在萧阁主有生之年,大山始终会压在你们头上,甚至……为了保证听雨阁将来不至于轻重倒置,萧阁主还要大力剪除你们的部分羽翼,就算未来的阁主姓江,也要记得是为萧家人鞍前马后。” 江天养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去,握刀的手背青筋毕露,却不知为何没有出言打断他。 鉴慧继续道:“当年左蛟首不过一介落魄书生,家破人亡势单力孤,却在短短几年间完成了报仇雪恨、开宗立派这样的大事,一举成名天下知,如今门派虽败,靠山未倒,反观听雨阁江河日下,您大可多谋一条后路。” 这话说得隐晦,落在知情人耳中却是昭然若揭,饶是江天养恨极了这妖僧,也不由得心神动摇,可惜方寸只乱了片刻,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笑了起来。 “当初在武林大会上与你初见,只当你是个口舌笨拙的老实和尚,想不到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可惜了,你说得在情在理,却有一处疏漏。” 鉴慧微微色变:“愿闻其详。” “鉴慧,你不够了解本座。”一笑过后,江天养森然道,“你想说良禽择木而栖,却不知本座实乃刀斧手,什么好木头都是要被劈成柴火烧的。” 此言一出,江天养纵身跃起,挥刀向着鉴慧当头落下! 他二人相隔至少三丈,这一跃却是顷刻逼至头顶,鉴慧不敢怠慢,双掌向上一托,刀锋劈在手掌上竟有火星四溅,铮鸣之声刺耳生疼! 饶是如此,江天养刀势磅礴,压得鉴慧身躯寸矮,他心知这是谈崩了,遂吐劲震开刀锋,折身向铁门飞退,却听下方水声骤起,一道人影犹如蛟龙出海,拂袖掀起一排水箭,朝着鉴慧后背要害激射而来! 霎时,鉴慧扯下僧袍轮转挥舞,水箭被他悉数打碎成水花,那道人影已从他上方飞过,轻飘飘落在了铁门前,一双柔荑自袖下探出,美如白玉,动人心魄。 似这等人间绝色,鉴慧看了却只觉毛骨悚然。 “鉴慧师父,许久不见了。”江烟萝曼声浅笑,“数月前,令师赠我一份大礼,我早就想要礼尚往来,苦于缘分浅薄,今日……就由你代领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心毒 江烟萝六岁习武,九岁开始修炼《玉茧真经》,十二岁受季繁霜五成传功,从此破茧入道,蛊武双修,至今已达第八重境界,离九极巅峰仅一步之遥。 先前那次破茧期渡得凶险万分,江烟萝熬过了生死关,却未能冲破瓶颈,究其原因,是她的本命蛊被明净掌力震伤。两个多月过去,本命蛊总算恢复如初,江烟萝又在京城吃了大亏,护身药虫仅剩一半,真气也耗损巨大,至少苦修三年方可弥缺补元,若要冲关破障,又得费上不知多少年月。 姑射一门修的是长春之道,江烟萝不怕年华易逝流光抛,她所焦虑的是祸福双至,莫说十年八载,只怕不出今岁终末,天地就要翻覆,而她绝不肯安坐待毙。因此,江烟萝此番回到栖凰山,让江天养不择一切手段为她找来上等的活祭品,以炼血秘法催生蛊虫,再用本命蛊吸取万蛊精华,使自己的身躯成为活鼎炉,只要本命蛊成功蜕变,也算江烟萝渡过了又一次破茧期。 这法子是取巧,亦是险中求胜,长远来看弊大于利,若非情势所逼,江烟萝断不会如此。然而,危险已经迫在眉睫,机会同样不容错过,只要赢了这一遭,千秋百岁于她而言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算上无赦牢里的囚犯,短短六天内已有近五十人在她手下血尽而亡,本命蛊躁动得愈发厉害,过了今夜就要开始蜕变,江烟萝正想着再挑几个高手进来炼血,鉴慧这就送上了门来。 “据闻《宝相决》乃是番僧莫罗陀所创,后为掷金楼初代楼主谢英所夺,谢青棠当初殒身武林大会,我还当这不世奇功就要失传,想不到……” 盈盈一笑,剩下的话半含不吐,江烟萝这一抬眼就是秋水横波,当真是千娇百媚,饶是鉴慧禅心坚定,也不禁被她摄住神魂,耳根子才蹿起一抹红,突然间寒光闪动,但见江烟萝一扬手,丝线向他飞射而来。 线头上虽是未见银针,却能轻易刺穿鉴慧的衣袍,飞线一勾一转,又朝鉴慧脖颈绕去,这一手迅疾灵动,委实令人防不胜防。刹那间,鉴慧来不及缩头闪躲,只好鼓起护体真气硬接了这一下,丝线割过颈项,立即刮出一串火星,鉴慧趁机转身急旋,同时手臂回荡,将这根丝线抓在了手里。 江烟萝又笑了一声,笑声竟近在咫尺! 鉴慧一口气尚未松出,顿时悚然一惊,只见江烟萝已欺身在侧,纤纤五指细如葱根,竟能稳稳接住他的拳头,一条筷子粗细的黑色小蛇从她袖中飞快钻出,张口就咬在了鉴慧手背上,哪怕这一咬没能破皮,也骇得鉴慧亡魂大冒,当即拳劲猛震,抽身后退。 江烟萝攥着他的拳头不放,鉴慧一退她便一进,那小蛇被内力震碎爆开,浓腥的蛇血溅在二人手上,衣物立时发黑,皮肉却安然无恙。 “毒牙咬不穿,毒血渗不进,你浑身就像玉雕金铸的一样。”江烟萝叹道,“皮糙肉厚的,真是让人讨厌。” 鉴慧变拳为掌挣脱桎梏,一抖手中丝线将她震开,心中兀自后怕不已,他遇见过诸多强敌,却无一人能如江烟萝这般带给他无穷压力,知道今日是撞上了阎王收命,后面还有一个江天养虎视眈眈,只要他们父女联手,自己必败无疑,遂抓住这一瞬喘息之机,探手入怀摸了四颗霹雳弹出来。 这东西还是江平潮从鱼鹰坞带出来的,知晓鉴慧此行凶险,尽数塞给了他防身,眼下正好派上用场。鉴慧不敢迟疑,双掌运劲向前一挥,四颗霹雳弹连珠飞出,前头两颗更是直接在半空中相撞,登时炸开一片烟尘,江烟萝柳眉一竖,斜身从爆炸中掠了出去,背后的铁门已在轰隆声中被炸开一个大洞。 “好个贼和尚!”江天养怒喝一声,身如狂风似的刮到鉴慧侧近,挥刀拦腰横斩,这一刀迅疾万分,鉴慧眼角才瞥见刀光,刀锋已砍到了他腰上,若不是功体坚硬如磐石,整个人怕已断成了两截。 刀锋未能断骨切肉,刀劲却透体而入,鉴慧只觉脏腑一颠,腥甜骤然涌上喉头,左手向下压住长刀,右手回肘击向江天养肩头,后者沉肩侧首,连人带刀转了个花,使鉴慧这一掌拍了个空。 他不敢恋战,翻身侧踢正中江天养的刀背,旋即借力飞出,直向铁门破口扑去,忽见白影闪动,数道银光闪闪的丝线有如灵蛇出窟般从四面八方向他飞来,鉴慧人在半空不及闪躲,只得折腰转圈以避锋芒,不想这丝线也跟着他交错轮转,凌空织了张大网出来,随着江烟萝一声轻叱,丝网霎时收紧,鉴慧便如被蜘蛛捕获的飞蛾一样滞在了半空。 情急之下,鉴慧深吸一口气,浑身衣袍鼓胀,青筋暴起浮于体表,硬生生震断了缠缚自己的丝线,但江烟萝已从上方落下,单脚踩住他的头顶,猛地劲力下沉,压着鉴慧坠入人工湖! 这牢房底下的本来就是一湖死水,近日浸泡了无数人和毒虫的尸体,哪怕每天都会清理一遍残骸血水,浓重的腥气依旧萦绕不散,似有厉鬼沉在湖底,鉴慧甫一落水,便觉身子沉重,动作也迟缓起来。 江烟萝泡在水中,全身衣衫湿透,尽显玲珑窈窕,鉴慧下意识闭了眼,忽听劲风来袭,想也不想便翻身一滚,拂手推出水波如浪,避开了江烟萝锁喉一爪。 “怕什么?佛门戒律你犯了不止一条,还怕多看我一眼吗?” 轻笑间,江烟萝在这湖里如鱼得水,俯身一沉便没了踪影,鉴慧心头猛跳,来不及冲上岸去,双腿就被数股丝线捆住,江烟萝似一尾鱼儿游过湖底基石,丝线也随之绕过三圈,将鉴慧死死困在了这水里,不容对方腾出手来扯断丝线,她又欺身而近,左掌右爪连消带化,接下了鉴慧疾风骤雨般的猛攻。 鉴慧不善水性,一身本事到了这湖里便去三分,被江烟萝绑住双腿又去三分,剩下四分尽在手上,江烟萝却不跟他硬拼功夫,仗着身法灵活,出手变幻莫测,时而虚时而实,故意引他出招虚耗内力。 如此拆招十数个回合,鉴慧未能挣脱腿上丝线,胸中真气已有不继之势,丹田也隐隐作痛起来,但江烟萝的身形如鬼似魅,借着湖水为掩护,出招藏招皆无迹可寻,分明是一掌当头拍去,每每以方寸之差与她擦身而过,竟未能伤她一根头发。 知道拖延下去必是死局,鉴慧一狠心,猛地俯身沉入水中,憋着一口真气挥手狠狠抓向那几股丝线,如此强行拉拽之下,有鲜血从他指节掌心处流出,丝线也无声断裂。顾不得手上鲜血直流,鉴慧从水里冒出头来,正对上迎面而至的一大片水花,他连忙纵身跳离湖面,却见无数丝线从水花中飞出,转眼间纵横如蛛网,欲故技重施将他拖回水下。 鉴慧吃过一次亏,哪敢再轻易让这些丝线近身,左脚用力一踏墙壁,燕儿般斜飞向左,只听“咄咄咄”数声,丝线竟都钉入了石墙中,江烟萝手勾丝线末端顺势跃起,片刻间已至鉴慧面前,抬腿扫向他的头颅。 举手挡下一击,不等鉴慧变招,江烟萝的另一条腿也压了下来,丝线被她使得如臂如指,顺势将鉴慧的左手和头颈捆到了一处,他“啊”了一声,又见江烟萝双手指间寒光闪烁,四枚银针分别向自己的双眼、喉头和心口刺来! 火光摇曳之下,隐约可见针尖泛着幽芒,八成是淬了剧毒,鉴慧只得后仰向下倒去,堪堪避过毒针刺身,江烟萝也料到他有此一招,竟比他先一步折身下落,手里牵着的丝线再度拉开绷直,正好接住了鉴慧,丝线沾身即缠,霎时将人裹成了一个大粽子。 鉴慧被她五花大绑,仍不肯就此认败,借这一荡之力狠狠往墙壁撞去,旋即弹飞向上,反把江烟萝带得纵跃而起,他的身子滴溜溜滚转,丝线骤然拉近缩短,江烟萝不及撒手,人已与鉴慧近在咫尺。 “阿弥陀佛!” 沉声一喝,鉴慧右掌一翻,《宝相决》六境内力尽在手中,掌出风破如龙吟,直击江烟萝面门! 倘使这一掌拍实,绝色美人也要毁容,大好头颅亦将碎裂如瓶! 下方压阵的江天养脸色急变,叫了一声“阿萝”,长刀脱手而出,奔雷似的刺向鉴慧后心! 便在此时,江烟萝唇角微勾,竟是不退反进,抬手迎上鉴慧全力一掌,轻飘无力如柳絮,却把这掌给稳稳接下了。鉴慧只觉掌心被丝线割破的地方一阵麻痒,旋即整条手臂软成了泥,浑厚掌力未出已收,顷刻震伤了他的经脉内腑,身子一晃险些坠落,又听身后劲风大作,他勉强一侧身,江天养掷来的长刀擦着鉴慧腰侧过去,带起一溜微黑的鲜血。 什么时候中的毒? 鉴慧脑中一空,身子已痉挛起来,仰面倒了下去,被江烟萝一脚踢中腹部,狼狈地滚了几圈,落在江天养脚下,被他狠狠踩住,就此动弹不得了。 “《宝相决》的确是锻体外修神功,可惜你功夫不到家,莫说与萧正则相较,比之令师也差了一个大境界,明知我要虚耗你的真气,仍被我牵着鼻子乱打一通,当初你能在云岭闹翻天,想必昭衍没少在背后支招。”江烟萝飘然落地,“我这练功湖的水,滋味可好?” 鉴慧谨记江平潮的叮嘱,潜入湖底时屏息憋气,一口水也没喝进去,可他被丝线割破了手掌,饱含奇毒的湖水便从伤口深进了血肉。他仰躺在地,全身酸麻又痛又痒,整条右臂都发黑了,手掌皮肉正在溃烂,哪怕江烟萝俯身蹲在近前,当下也没有余力再出一掌了。 “快说,我儿被你藏在何处?” 江天养脚下用力,鉴慧的胸膛发出一声闷响,肋骨起码断了一根,他浑身一颤,仍是咬紧牙关。 江烟萝抬了抬手,江天养铁青着脸收起脚,只听她道:“鉴慧师父,我信你是个不怕死的英雄好汉,即使我父女用尽酷刑,想来也是不能从你口中得到只言片语的。” 鉴慧勉强撑起眼看她,这女子美如神妃仙子,说出来的话却比恶鬼咒诅更可怖:“不如这样,我问你一遍不说,便抓一个人来放血,我问你十遍不说,就有十个人因你而死。出家人应有好生之德,你看如何?” “你——” 话音未落,鉴慧已然惊怒,挣扎着想要起身,被江烟萝一只手就按了下去,同时捏住他下颌一扭,轻松卸了鉴慧齿关。 “你想死,也要看我答不答应。”江烟萝站起身来,“爹,刚才动静闹得大,您去看着昭衍,别把他招过来。” 江天养知道她想用鉴慧练功,迟疑道:“可是平潮的下落……” “他不是说了吗?哥哥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养伤。”江烟萝幽幽道,“放这和尚回去,哥哥未必能平安归来……您放心,我会留他一条命,他还有大用,不论卖给朝廷还是平南王府,都能卖个好价钱呢。” 江天养犹豫了片刻,终是点头应下,又听江烟萝道:“不过,他敢明目张胆地找上栖凰山来,且不提那番说辞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想必平南王府失了灵蛟会这股势力,眼下也坐不住了,派春雪去向萧正则报个信儿。” 闻言,莫说是江天养,连鉴慧都瞪大双眼,张口欲言却不得出声。 “你敢向我们父女提合作,是想着即便谈不拢,我们顶多动你一人,而不会找平南王府的麻烦。”江烟萝像是想起什么,突然笑了,“也难怪,当初在武林大会上,我就帮你们的郡主打过掩护,否则她哪有机会逃出罗网赶去云岭呢?” 江天养皱眉道:“你不是要与平南王府结善缘?” 若非如此,他刚才那一脚就是冲着丹田而去,鱼鹰坞被毁固然是两大魔门联手为之,却也少不得平南王府的暗中图谋。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帮平南王府也是帮我自己,如今对方先捅我一刀,难道要我当做无事发生?”江烟萝笑得动人,目光却阴鸷森冷,“何况,我从没打算跟平南王府合作,毕竟……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越蠢,对我们才越有利啊。” 江天养不再说什么,他还刀入鞘,冷冷看了鉴慧一眼,准备离开水牢。 “爹!”江烟萝忽又唤了他一声,“与老道姑谈判的事儿,您决定好了么?” 江天养回头道:“尚无打算。” “女儿这厢有个主意,您看成不成?” 江烟萝缓步走过去,踮起脚尖在江天养耳畔轻语,鉴慧受伤不轻又中了毒,现在头晕耳鸣,实在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听江天养叫了声“好”,语气中竟有几分压抑不住的兴奋。 “好好好!”江天养大笑,面上怒色一扫而空,“就按你说的办,为父这便去写回信!” 江烟萝道:“让昭衍去操办这件事。” 笑声戛然而止,江天养再度皱眉:“你不是怕他……” “他怕输,我也怕。”江烟萝一字一顿地道,“但是,爹你要知道,我跟他之间从来不是公平的。” 江天养张了张口,终是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这里。 他走后,江烟萝回头看向鉴慧,猛地一扬手,几枚银针刺入其身上大穴,暂时阻止了剧毒蔓延,免得人就此死去。 穴道被刺,鉴慧喷出一口毒血,江烟萝将他的下颌复了位,淡淡道:“你若自寻短见,我便去山下抓一百个人来杀了,不信大可试试。” 鉴慧强忍痛楚,怒道:“妖女,你取我性命便是,何必牵连无辜?” “你都叫我一声‘妖女’了,我狠毒一些有什么错?”江烟萝道,“不过,我佩服你这样有骨气的人,也不愿做无用功,我爹想知道的事情,我实无兴趣逼问,你大可放心。” 鉴慧一愣,便听她继续道:“鱼鹰坞一夜被毁,我那好哥哥一定居功至伟。” “你说什……他……” 江烟萝没有错过鉴慧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她笑了笑,脚尖踢中他的昏睡穴,后者只能不甘心地闭上眼睛。 水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清醒地站着。 江烟萝从墙壁暗格里取出一卷画,目光落在那空白的男子轮廓处,神色难得有些怅然。 这张纸是她扒了西席先生背上的皮制成的,以此谨记他教她的最后一课——越是看上去软弱无害的人,往往心是最狠的。 岳聆涛是这种人,受过他教导的江烟萝也是,如今看来,与她同父异母的江平潮亦然。 江烟萝之所以不将这些告知江天养,一是她没有真凭实据,二是……若无这把反刃刀,江家怎么能变成她的江家呢? “爹,你莫要怪我。”她幽幽道,“一场赌局只能有一个赢家,我不想输。” 春雪从江天养那儿领了命令,走密道回返浩然峰,刚出天罡殿大门,就见昭衍迎面走来。 她一惊,拦路问道:“小山主可是有何吩咐?” 说话间,春雪悄然打量了昭衍一番,发现他换了身新衣,身上药香正浓,的确是刚泡过药浴的样子,顿时心下微松。 “吩咐谈不上,适才泡得昏昏欲睡,冷不丁听着了一声晴天霹雳,险些吓我个好歹。”昭衍摸了摸鼻子,“我觉得不像雷声,怕出了什么变故,就过来瞧瞧。” 春雪道:“原来如此,小山主不必担心,是武库那边的弟子笨手笨脚,不慎碰落了几颗霹雳弹,好在有长者看着,没闹出人命来。” 昭衍“哦”了一声,笑道:“这样?我就说青天白日里,也不该有哪个贼人跑来武林盟总舵砸场子。” 春雪向他一福身,道:“盟主有些乏了,正在殿内小憩,您若有急事,奴婢这便进去通报。” “没什么急事。”昭衍呵呵而笑,“倒是春雪姑娘,瞧你这身打扮,莫非要下山?” 春雪腰间佩剑,背上还有个小包袱,一看就是要出门,她也不隐瞒,道:“奉盟主之命,下山办些事。” 昭衍并不追问,只从怀里摸了个上了锁的盒子出来,道:“既然如此,有劳姑娘帮我去趟镇上的镖局,托他们送件东西上京给你家小姐。” 春雪心里猛跳了一下,见他神色如常,忍不住问道:“敢问盒中——” “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但……”昭衍道,“这难道是丫鬟能过问的么?” 他说这话时,脸上还带着笑,春雪却是笑不出了。 眼看时辰不早,纵使春雪心中暗恼,也不敢再与昭衍纠缠下去,更怕自己多说多错,让他瞧出什么端倪来,便将盒子收下了。 昭衍果然不再为难她,目送春雪踏上云桥,直至瞧不见这抹人影,方才往客院走去。 春雪一路紧赶慢赶,不多时就到了擎天峰下,这里早就有人备好了快马,她翻身而上,扬鞭策马向沉香镇飞驰。 第二百七十五章 针锋 能做浮云楼的地支暗卫,又在江烟萝身边伺候多年,春雪绝不是泛泛之辈。 她思虑谨慎,知道武林盟的人多半还是听命于江天养,而沉香镇上有浮云楼的钉子在,比这些外人更加可信,自己顺路过去找个信得过的暗桩把盒子悄悄带回来,由江烟萝亲自查看定夺,既避免了节外生枝,也不怕昭衍耍什么花样。 途经一片小树林,天光渐趋昏暗,春雪知道日头快要西坠,不敢在林中耽搁,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座下骏马疾跑如风,料来很快就能冲出这密林小道,不想一阵风突然大作,枯叶满天狂舞,其中几片更是向着春雪扑面飞来。 春雪突然拔了剑。 她拔剑极快,剑锋出鞘便是出招,风吹叶呼啸扑至,未近人马已被剑气荡碎,叶片与剑锋相击,竟有金石碰撞之音,若非春雪挺剑迎上,这几片叶子就能刺瞎她的眼睛! 飞花摘叶可伤人,当今武林能做到这一点的高手不算少,但在栖凰山这片地界上,莫有一人胆敢造次,除非此人是敌非友。一念及此,春雪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探入囊中攥住响箭,扬声问道:“武林盟门人办事,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无人应答,春雪那一个“友”字刚出口,便有条人影从大树上纵身飞下,贴地飞掠有如狂风扫落叶,骏马兀自向前奔跑,两只马脚却留在了原地,鲜血慢了半拍才狂喷而出,刹那间染红一片枯草地。 惨厉的嘶鸣声骤然响起,马儿向右倒下,春雪抬脚在马背上一蹬,及时借力飞落在一棵树上,脚下树枝才颤了一颤,整棵树也震动起来,敌人竟是一不做二不休,挥刀将碗口粗的树干拦腰劈断,轻松得像是切开一块豆腐。 好快一把刀,好狠一双手! 大惊之下,春雪不得不飞身再起,振臂就要放出响箭,凌锐劲风又呼啸逼近,这回斩的是手腕,她凌空折腰一转,手中利剑直刺,剑光灿若飞虹,直向来敌胸膛刺去! 春雪的剑术,本就是为杀人而练! 刀锋未及手腕,剑锋已后发先至,却没有穿透骨肉的实感,春雪目光如电看去,原来她的剑只刺破了残影,敌人已纵跃在上,凭风挽了个刀花,锋芒自下而上如月轮穿云,倘使她有片刻迟疑,这一刀就不止劈断响箭,还要斩下她的手! 这却不是春雪变了脸色的原因。 “你是——”春雪惊愕道,“大公子!” 半路截杀她的强敌,赫然是失踪多日的江平潮! 被人认了出来,江平潮仍旧没有半句废话,他早知春雪是江烟萝的爪牙,哪会对她有半分怜香惜玉之心,当即一脚踏上她的剑背,整个人腾空再起,长刀自上而下似天降大雨,春雪抬眼只见满天刀光,顿时心头一寒,身躯骤然翻滚轮转,剑势亦轮舞展开,刀剑相撞之声不绝于耳,迸溅出火星万点,真如落雨一般。 片刻后,二人双双落下,复又闪身飞起,只不过春雪是向前疾驰,江平潮在后紧追不舍,他们一追一逃,眨眼间飞出七八丈远。春雪见甩他不掉,最近的岗哨又在三四里外,猛地用力踏地,腰身一折又回转,一剑刺向江平潮咽喉,趁后者挥刀挡剑,她快速伸手在腰间一抹,三枚银针飞射而出,直逼江平潮胸前空门! 针上淬了毒,一经破皮见血就会发作,春雪深知海天刀法的路数,出手暗算的时机又掐算精妙,眼看江平潮就要被毒针刺中,却听他冷笑一声,突然一个离地腾身,飞针堪堪穿过他的衣摆,人已带刀翻过春雪头顶,顷刻与她背靠背,刀锋自腋下刺出,直取春雪后心! 这一招,不是海天帮的刀法! 春雪背后发寒,已来不及错身避开,只得以牙还牙反手出剑,同时身子下沉,刀刃从她左肩洞穿而出,剑尖却没能刺入江平潮的腰腹,竟是他料到了春雪会玉石俱焚,左手倒握刀鞘一挡,便将利剑挡开。 胜负已分了。 春雪膝弯挨了一脚,踉跄跪倒在地,江平潮的刀压在她后颈上,冷声逼问道:“鉴慧如何了?” 惨笑一声,春雪吐了口鲜血,道:“我就说哪有这么巧的事,原来你们是串通好的……大公子,帮着外人对付自家人,你是深明大义,还是亲疏不分?” 江平潮不为所动,刀锋在春雪颈上压出一道血痕,又问道:“他怎样了?” “死了!”春雪咬牙道,“身中剧毒,惨不忍睹,鲜血放进五毒鼎,尸体也被大卸八块了!” 闻言,江平潮勃然大怒,春雪连忙就地一滚,扬起一把尘土朝他面门撒来,趁机挺剑急刺他大腿,好在江平潮并未被怒火冲昏头脑,及时闭眼侧让,扬手下刀一气呵成,春雪的右臂齐肘而断,她惨呼一声,狼狈倒地。 一时不察,险被此女暗算得手,江平潮余悸未消,挥刀就要取她性命,却见春雪身上的包袱散开,里面东西滚落一地,当中有个上了锁的木盒,一下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江平潮眉头微皱,暂且收了杀心,出手连点春雪十二处穴道,指力用得极重,哪怕春雪功力不浅,没有两三个时辰也冲不开穴道,只能用一双满含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昨夜见过了那具尸体,江平潮不敢掉以轻心,他用春雪的剑劈开了木盒,里面没有金银玉珠,更无奇门暗器,仅一张薄薄信纸,上书三个字:留活口。 没头没尾,实在莫名其妙,江平潮却是认得这字迹的。 他解开了春雪的哑穴,问道:“昭衍让你将这盒子带给谁?” 春雪这才看清了盒中之物,也是满头雾水,却不肯回答他的话。江平潮见她如此顽抗,眉头皱得更紧,想着此处并非久留之地,正要杀了春雪再将她的东西带走搜查,目光又落在这张纸上,忽然怔住。 “他八成是说,让你将此物交给江烟萝。”江平潮面露笑意,“江烟萝就在这山里,你不敢暴露端倪,是要去到镇上再托人把东西悄悄送回来。” 春雪登时色变,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 话音未落,她自知失言,狠下心来就要咬舌,被江平潮点了穴道。 “因为他写的这张字条,就是给我看的。”江平潮终于笑出了声,“留活口,留活口……是了,以阿萝的手段,鉴慧应当尚在人世,我不急着杀你。” 春雪瞪大了眼睛,她到底不是个愚笨之人,已然明白了鉴慧今日冒险上山的真正目的,可惜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江平潮反复将这三个字看了几遍,想到春雪方才两次试图自尽,还故意激怒自己下杀手,他思及当初江夫人被方怀远误杀一事,脑中闪过了一个不甚明晰的念头,问道:“阿萝是不是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春雪脸色煞白,她虽然说不出话,但江平潮心里已有了数,不禁生出了一分后怕。好在悬于心头的大石安稳落下,他将字条揣入怀中,把满地狼藉掩盖得干干净净,俯身提起春雪,几个纵跃就消失在林间。 夕阳余晖终于消失不见,夜晚已然降临。 一年四季,冬天的寒夜总是最难熬的,街头巷尾的乞丐尚有草席破褥勉强御寒,荒山野岭的骸骨却只得枯叶黄土盖脸。 今夜无雨,霜寒浓重,有人踏过横七竖八的尸体,捂着右肩断臂处夺路疾奔,头顶月光幽冷,前方夜色暗沉。 一路疲于奔命,他不敢停,亦不能停。 荒凉古道将至尽头,他记得前方有一处河滩,野渡无人亦无舟,但有一条木栈长桥,只要快快过河再将桥拆去,或许就能逃出生天。 脚下用力一蹬,身如离弦之箭,顷刻飞过古道转角,他迫不及待地抬眼望去,只见残月寒光照得河滩惨白一片,使站在桥头上的那道人影恍若无常鬼魅。 白衣,血袖。 野渡,孤魂。 他眼瞳骤缩,想也不想便折身飞退,一步掠出五丈远,又要遁入丛林深处。 却有风声大作,一条长鞭纵跃而来,一抖一展,一圈一转,犹如长了眼睛的大蟒蛇飞天而起,死死缠住了他的脚踝,身躯顿时不受控地向后倒飞,他大惊失色,抬起仅剩的左手撮掌成刀,狠狠向鞭身斩去。 然而,掌刀未及鞭身,长鞭又是急抖,他整个人被这股大力抛起,寒意骤然笼罩下来,后知后觉地抬头一望,便见那道本该站在桥头上的人影已经掠至上方,右手持鞭画圈,长鞭重重叠叠地落下,将他身躯牢牢绑住,左手屈指成爪,紧紧抓住了他向上挥出的一掌。 “咔嚓”数声,如石碎,似冰裂,总归不该是从血肉之躯上传来的声音,竟在此刻响起了。 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他这条手臂已被冻得麻木僵硬,几乎没了知觉,连被生生捏碎筋骨也不觉得剧痛,鲜血未能立时喷溅出来,恐怖却是有增无减,他一咬舌尖,猛地折身倒挂,抬脚冲向对方面门! 纵然是死,也不可孤身下黄泉! 可惜他出脚虽快,却快不过龙蛇长鞭,那绕身三匝的鞭子倏地一荡,本是近在咫尺的两个人霎时又相隔数丈,他顺势投向河面,夜黑水深难觅踪,人一旦潜了下去,便难再被逼上岸来。 这无疑是他最后的生路,而他总算是如愿以偿,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风声越来越大,可这水里怎会有风? 念头方起,眼前便是一黑,随即天地失色,万籁俱寂,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长鞭抖擞回转,为主人奉上了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而在长桥之下,无首的尸体才慢慢沉下去。 古道尽头又赶来一人,绛紫色的衣袂被大风用力扬起,女子手提血迹未干的双刀,轻如鸿雁般飞身而至,她只晚来不到半刻,这厢胜负已分。 “你就这么杀了他?”尹湄看着那沉入河下的人影,“我以为你会带回活口。” 方咏雩随手将头颅向她抛来,淡淡道:“把他活着带回去,才是最残忍的。” 他是谁? 他曾是天邪教的新教主,如今只是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这场腥风血雨自黎川而始,至今已过去了整整一个月,周绛云当真是说到做到,但凡与灵蛟会、天邪教两派交好而不肯向他投诚归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宁杀错不放过,手段残暴令人发指。然而,做事有紧必有松,陆无归接了命令,紧跟着大棒后头给甜枣,挑拨离间、威逼利诱、陷害栽赃、祸水东引等等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竟让他招揽了不少可用之人,亦使一些势力从内部迅速分崩离析,实在令方咏雩大开眼界,无怪乎这老乌龟历经三代宗主仍能稳坐高位。 相比之下,他与尹湄的任务就要简单粗暴得多,一言以蔽之,斩草除根。 杀鸡不用宰牛刀,那些个小喽啰犯不着让他俩亲自出手,这一个月来方咏雩当真化身为无处不在的孤魂野鬼,针对灵蛟会、天邪教两派香主及以上人物展开刺杀,尹湄从旁协助,单是死在他们两人手里的成名人物就有数十个之多,其余人倒是少有死伤。如此一来,人都有贪生怕死、趋利避害之心,配合陆无归的攻心手段,比盲目屠杀更有奇效,除了少数负隅顽抗的硬骨头和一些不成气候的小帮派,黑道大半江山已被补天宗收入囊中,只等这阵风头过去,再慢慢将之收服致用。 “我接到了水木的报信,他已在南海立足,但要扎根稳固还得徐徐图之,短时间内怕赶不回来,至于骆冰雁那头……”尹湄笑了一声,“她倒也有担当,明知道周绛云留着她是权宜之计,等补天宗真正消化了这些地盘和人手,等待她的必是兔死狗烹,却没有趁机逃到南海去。” “那她是留在梅县?” “不然还能去哪儿?”尹湄道,“周绛云一日不死,她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济于事,与其做丧家之犬,不如孤注一掷,且看谁唱的戏更好听,又是谁的命更硬。” 方咏雩看她一眼,道:“你这最后半句话,也是说给我听的。” 尹湄也不否认,将手里的人头塞进布袋里,沉声道:“这次任务端的是艰险万分,本该由陆无归随行帮手,周绛云却只让你我二人出动,他并非高看了我的本领,而是断定你能办成此事,借此探一探你的底细。待你我将这人头带回娲皇峰,周绛云必然知晓你已突破瓶颈,你再想拖延时间,怕是不行了。” 方咏雩颔首道:“不错,算算时间,等我回到娲皇峰,也该到三十六日的大周天了。” “那你有何打算?”尹湄眼眸微眯,“周绛云既然识破了我跟陆无归的谎言,必定有所准备,咱们之前的布置来不及再换,倘若图穷匕见,七分把握降至四分,还是说你有本事直接将他拿下?” 这一回,方咏雩没有立时作答,只与尹湄擦身而过,屈指吹出了一声长哨。 一黑一红两匹骏马踏着夜色从古道远处奔跑过来,红马径直赶向尹湄身边,黑马则停在了方咏雩面前,他无声地笑了笑,从怀里摸出块饴糖喂给它,随即翻身上马。 尹湄见他要走,眉头几乎要皱成一团,又喊道:“方咏雩,你难道想死不成?” “我当然不想。”方咏雩回头看她,“从前不想,今后更不想了。” “那你——” “周绛云的确是迫不及待了,可你焉知我不是如此?” 说罢,他大笑三声,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快马如电向东而去,历经数次日夜轮转,终至娲皇峰下。 方咏雩率先下马,尹湄紧随其后,二人一路披星戴月,回来时尚未天明,只见满山上下灯火通明,岗哨守卫莫不严阵以待,肃杀之气浓如凝云,沉甸甸地笼罩住这座山峰。 有人在此等候已久,见他们下马近前,连忙行礼来迎,尹湄认出这是陆无归身边的亲信,随口问道:“陆长老可是歇下了?” 对方却没回答,身子兀自轻颤,眼中残留着抹不去的惊惧。 一瞬间,尹湄察觉情况有变,她下意识朝方咏雩看去,却见其神态如常,仿佛对此毫无察觉,提着装有人头的匣子走过山门。 尹湄正待跟上方咏雩,却被一个守卫拦下,对方道:“宗主有令,请尹长老即刻出谷接应陆长老,少宗主一人进去禀报即可。” “你——” 眼见方咏雩已经走远,尹湄心中既忧且怒,终是忍下一口恶气,冷声道:“这个时候,陆长老出去做什么?” “搜查叛徒。” “哪来的叛徒?” 守卫沉默了片刻,眼角余光瞥向站在一旁的亲信,意有所指地道:“一部分是近来收归门下却图谋不轨的人,还有一部分……据说是前代宗主留下的余孽。” 尹湄心头一凛,她再看方咏雩离去的方向,已不见其人影,知道周绛云是故意在这节骨眼上将自己支开,一时竟有些举棋不定。 过了片刻,她将心一横,率领这队人马转身离开,那名亲信见状松了口气,忙不迭退下了。 他一走,方才与尹湄搭话的守卫便牵马至尹湄身畔,压低声音道:“这是内鬼。” “我知道。”尹湄的声音轻如蚊呐,“老乌龟聪明谨慎了一辈子,没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守卫却道:“这倒未必。” 尹湄微怔,随即目光闪动,不再与他多说,纵马前驱而去。 方咏雩孤身入了销魂窟。 天有日夜与四季之分,这洞窟却是一年到头都幽暗阴森,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方咏雩甫一入内便感觉到了某种寒意,不似气温下降,倒像是阴鬼徘徊在侧。他犹记得自己少年时夜里不安,有坏心眼的人故意说些怪谈鬼话来吓唬他,道是妖魔鬼怪也跟苍蝇一样,只不过苍蝇闻腥而动,它们逐死而至,哪里有人要死了,身边变得格外的冷,便是有鬼来收命了。 这些在后院里嚼舌根的人被江夫人发现,好好教训了一通,可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窟里,江夫人不可能出现,她就算是死了,也该登入极乐才是。 方咏雩提着匣子来到甬道尽头,单手推开了石门,发现里面难得灯火明亮,周绛云换下了那身乌鸦似的黑袍,重新穿回旧日的红衣,正在火山石上阖目打坐。 他还是第一次见周绛云穿红,这衣裳红得太浓,像干了的血,而周绛云满头大汗,血管、筋脉悉数显了出来,不时有红光在他脸上闪动,一看就知是行功正在紧要关头。 方咏雩忍不住想道:“我若出手偷袭,能否取他性命?” 这其中八成有诈,但那两分真已是难能可贵,方咏雩踌躇了片刻,终是没有动手,只向后退了三步,袖手旁观。 一观便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三股白气从周绛云头顶升起,全身汗水随之蒸发,血光渐渐隐了下去,周绛云猛地睁开眼睛,双瞳中赫然有红光大亮,虽是旋即无踪,仍是摄人心魄。 他慢慢吐出一口浊气,见方咏雩站在三步之外,目光又从匣子上一扫而过,勾唇笑道:“好徒儿,你果真不负为师的一番苦心。” 方咏雩道:“岂敢让师尊失望?” “你能办成这件事,料来境界是稳了。”周绛云道,“既然如此,适才你为何不出手?还是说,你怕中了为师的计?若真如此,那就太可惜了,为师今日与人动过手,运功疗伤真气有阻,当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的确有些可惜。”方咏雩一笑,“不过,倘使再给弟子一次机会,弟子依然不会出手。” 周绛云略有失望地道:“本座的弟子,竟然如此胆小?” 方咏雩却道:“正因我是您的弟子,即便要弑师,也该让您输得明白死得甘心,否则对不起您,更对不起我自己。” 闻言,周绛云神情微怔,半晌才道:“十八年前,我站在你这个位置,就是这样出手偷袭了我师尊。” 他说的自然是傅渊渟,方咏雩没有插话,安静地听着。 “那时候,十大门派杀过了天坑,从四个方向朝娲皇峰包围过来,他还在天缺殿内闭关逼出噬心蛊的余毒,上上下下的人央我做主,我只好闯进去找他。”周绛云叹了口气,“许多人都不信,我原本是没打算篡位的,至少不是在那个时候,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自知本领不如他,但也不逊色多少,魔门不讲什么礼义廉耻,只有弱肉强食,哪怕我当着满门弟子的面杀了他,宗主之位按规矩还是我的……可当我闯入练功房,看到他坐在那里一动不能动,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血都从口鼻溢了出来,我心里就冒出一个念头——‘倘若我在这个时候出手偷袭,应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杀了他’。” 最后一句话,与方咏雩适才的想法不谋而合,可他后退了三步,周绛云却是动手了。 “他没死,我也没赢,哪怕如愿得到了宗主宝座,别人也说我是趁人之危篡夺来的……”周绛云低声笑着,“我杀了不知多少人,拔了他们的舌头,可这声音还是日日夜夜在我耳边响起,原来是我自己的心在说话。” 十八年了,周绛云从未后悔背叛傅渊渟,可他又确实后悔了出手偷袭。 他本该是彻头彻尾的赢家,却输得一败涂地。 “我追杀了他十二年,整整十二年,我想着一定要堂堂正正地赢过他,让他知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魔头死在他教出来的小魔头手里一点不冤枉,宗主之位本就该是我的,任何人都不配指摘只言片语。”周绛云喃喃道,“然而,他没等我,就那样死在了钟楚河畔,我想鞭他的尸让他再看我一眼,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挖坟。” 人死如灯灭,逝于水火中。 “如今,我也给了你同样的机会……” 顿了片刻,周绛云抬眼看着方咏雩,不知是哭是笑地说道:“我以为每个人易地而处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你为什么要犯蠢?” 方咏雩竟认真想了想,道:“或许是,我不想变得跟你一样难看。” 周绛云一愣,而后大笑起来:“那你是想死得痛快了?” 这个“了”字尚在口中,他的身躯已从火山石上一跃而起,双手弯如龙爪,悍然抓向方咏雩头顶! 第二百七十六章 明前 尹湄心中急火,领着一队人马飞驰出谷,很快赶至石头寨。 娲皇峰是补天宗总坛所在,亦是寻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魔窟,百姓们不敢在这里安家,商贩走卒更不敢路过此地。然而黑道魔人也是人,光靠劫掠养不活这么多张嘴,补天宗不仅在外有许多产业,还占了附近无数田地,他们收留流民败寇,让残废或年老的门人做小管事,在这方圆百里之内开垦土地耕织生产,数十年下来已形成了不小规模,说是村寨,实为集镇。 尹湄赶到这里的时候,先见到了许多灯笼火把,整个寨子被照得灯影幢幢,寨中男女老少都被管事的喊了出来,瑟瑟发抖地聚在空地上。陆无归让人摆了张椅子出来,大马金刀地往上一坐,他抬手一挥,身后那帮弟子就分成两队,一队亮出刀剑将寨民团团围住,另一队两两为组散入寨中破门搜查。 石头寨占地不小,共有管事人,其中五个都惨白着脸跪在陆无归面前听训,两个已倒在了血泊中,还有一个被绑在柱子上受鞭刑。尹湄认不全这些人,但知道能被派到石头寨当管事的无一不是对补天宗有过功劳贡献的老人,他们为宗门抛头颅洒热血,有些连家小都折了进去,宗门让他们来管理石头寨,是肥差也是厚待。 这些人里,竟也有叛徒么? 尹湄想到女娲令,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她面沉如水地走过去,正好陆无归训完了话,一脚踹翻挡在面前的人,笑着打招呼道:“尹长老,你也来了。” 他这一抬头,尹湄才发现陆无归脸上多了只眼罩,她神色微变,顾忌周遭耳目众多,没有立时问什么,只道:“可有搜出叛徒?” “不仅搜出来了,还有不少咧。”陆无归假惺惺地叹了口气,“这石头寨是在第二代宗主时期建起来的,一来方便门人生活,二来给这些可怜人一隅安身立命之处,三来就是安置门下伤残老病及其家眷……毕竟混江湖的讲究个义气,人家为你流血流汗,你让人残了老了就自生自灭,宗门是做不大的,是以补天宗后来发生了许多变故,历代宗主也没有裁撤寨子的意思,却不想有的人受用了恩惠,反倒恩将仇报。” “我呸!” 不等尹湄开口,那被鞭打得浑身是血的人已嘶声骂道:“要说忘恩负义,满门上下哪个比得上你陆无归!我、我操你大爷的缩头乌龟!你历经三代宗主不假,却是个三姓家奴,端起碗你吃饭,放下碗你就骂娘!当年傅宗主待你不薄啊,他提拔你做宗主,连身后事都托付给了你,可你……你骗了我等十八年!陆无归,你祖宗十八代缺了大德才生出你这么个绝户玩意儿来!” 这人已是体无完肤,旁边行刑的弟子唯恐受到迁怒,忙抡起鞭子朝他脸上打去,整张脸霎时开了花,可他还在骂,人群不禁骚动起来,尹湄听着也刺耳锥心,却见陆无归面上笑呵呵的,仿佛被骂的不是自己,受辱的也并非自个儿祖宗。 骂声渐无,人已昏死过去,陆无归才压了压手,道:“将他拖下去,带回刑堂再审,妻儿老小一个也别放过……诸位父老乡亲,你们当中若有与这三个叛徒相熟的,烦请站出来说话,谁要是知道哪些人跟他们走动频繁,也一一供述出来,宗主下了铁令,我不愿为难你们,但你们也莫让我难做,到时候就不好看了。” 说罢,他看也不看场中这些人,单手虚引,请尹湄借一步说话。 尹湄是平南王府的密探,在补天宗卧底五年只为打探魔门动向,要说她对这些人有多少愤慨同情,那是少得可怜,可她毕竟不是冷血之辈,眼见陆无归如此行径,难免心寒。 此时此刻,尹湄既不放心陆无归,又担忧着方咏雩,饶是一声不吭,握在刀柄上的手已越来越紧。陆无归许是察觉到了她身上的杀气,故意带她走到偏僻无人处,浑不怕两人一言不和动起手来,自己要被剁了脑袋当球踢。 待到两人站定,尹湄兀自犹疑不决,便听陆无归道:“当年十大门派联合攻打娲皇峰,第一仗就在石头寨打起来的。” 娲皇峰一役传遍天下,尹湄早已耳熟能详,却不知陆无归为何重提旧事,又听他道:“这寨子里有补天宗的人,但更多的是不会武功的百姓。起初有白道人士对寨民手软,不想遭到了反扑,我记得有个年轻剑客是在杀敌时被一个老汉从背后用锄头偷袭打倒的,他倒地之后,又有人拿着石头棍子扑上去,几下就把人活活打死了,你道为何?” 尹湄先是愣了下,随即答道:“子非鱼。” “好一个子非鱼!”陆无归大笑了两声,“不错,那些人怕是到死都不明白这个道理,甚至还有那冥顽不灵的蠢货说什么‘寨民被魔人蛊惑,自甘堕落为贼寇’,却不想这些人大字不识几个,哪懂这些个破道理?不过是他们在外面头无片瓦,脚无立锥之地,到了这里能吃上粮,能有地方住,哪管什么魔门不魔门?白道的人以为自己在做好事,可哪里知道他们压根不需要人救,谁不让他们留在这里,谁就是他们的敌人……这并非愚民目光短浅,只是人心本性罢了。” 尹湄沉默了片刻,道:“正因如此,补天宗才将石头寨设为山门外第一防线。” “的确,用这些人来做盾牌,可比铜墙铁壁好使多了,就算十八年前白道将这里夷为平地,过后不还是很快就重建了?”陆无归笑得愈发意味深长,“与娲皇峰相比,石头寨占地虽广,却是卑微如蝼蚁,谁能想到傅宗主的旧部就藏在这里?” “这是你的安排。”尹湄道,“石头寨是娲皇峰的城墙,寨民是这些旧部的伪装,你将他们化整为零藏在周绛云的眼皮子底下,除了你,没有人能将他们揪出来,就算有一日东窗事发,周绛云也不会直接对你下杀手。” “是啊,若非我有先见之明,你现在怕连我的尸体都见不到了。”陆无归说着取下了眼罩,只见他右眼眶内空空荡荡,伤口还没愈合,在这寒月夜里显得十分恐怖。 尹湄脸色一白:“你这是——” “三天前的事了,周宗主回到天缺殿,第一时间将我叫去,问我想死还是想活。”陆无归将眼罩重新戴上,“我自己挖的眼,再自己吞下去,这叫自食恶果。” 尹湄听得心里发冷,好半晌才道:“是我牵累了你。” “关你什么事?当初我帮你隐瞒身份,可不是发了菩萨善心。”陆无归轻描淡写地道,“就算没有你这回事,我手里握着这股力量却不为周宗主所用,迟早也是要被他清算的,他到现在才动手,仅仅要了我一只眼睛,已经是幸事了。” 尹湄想到山门前发生的那一幕,问道:“是你手下出了内鬼?” 陆无归却道:“我早知道那几个人是什么玩意儿,一直留着他们,到现在派上用场罢了。” 闻言,尹湄眼瞳暴缩,惊道:“你故意的……断尾求生?” “如若不然,我没命活下来,还有不知多少人要死。”陆无归摇头道,“周宗主可不比傅宗主,他自己就是叛乱上位的,哪能不知叛徒的厉害?” “所以你就再为当了一次叛徒?” 刀未出鞘,杀气已凌锐逼人,陆无归仍是笑眯眯的模样,反问道:“你知晓这寨子里有多少人是傅宗主的旧部吗?那八个管事,全都是,不过只有三人跟我我通过消息罢了。” 尹湄顿时怔住,又听陆无归道:“娲皇峰一役后,这寨子的人也换了几茬,如今至少半数是他们的人,而在总坛内部、各地分舵里,跟这八大管事一样的人还有许多……他们未必都忠于傅宗主,但无一不认女娲令。” 这番话实在惊人,尹湄忍不住变了脸色,旋即想到陆无归今夜的所作所为,道:“从此以后,他们也不再认你,只认令牌了。” “周宗主发了话,凡是认我的人都得死,但他不知道这些人只是九牛一毛。”陆无归笑了笑,“好姑娘,回头你知会少宗主一声——八大管事死了三个,剩下五个也不可留在石头寨,周宗主势必将他们发配出去,趁这阵子水浑好摸鱼,他那块牌子该掏出来用一用了。” 这老乌龟能在三代宗主的血腥争斗下混得风生水起,果然不是没道理的。 尹湄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哽在喉头那口气还松不出来,她道:“我来之前,他孤身去见周绛云了,八成是要动手的。” 陆无归面上毫无意外之色,道:“近日来白道那边动作频频,听雨阁也是风声诡异,他哪里坐得住?” “九重阴劲对九重阳劲,你说方咏雩有几分胜算?” “运气好些有四分,运气不好就三分。”陆无归斩钉截铁地道,“他就算是不世出的奇才,修炼武功也得讲究个根基深浅。周宗主原来就是修炼阴册,在九重巅峰滞留了许多年,什么招数窍门都被他摸穿吃透了,就算他改练阳册后功力有所折损,同等境界对战之下,方咏雩偷袭则罢,正面对打要想赢过他,比我赢翻整个赌场都要难!” 尹湄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可他说出来,焦虑又增了三分,道:“那我们想个法子救人?” “救个屁,这种情况下谁去都得死!” 嗤笑一声,陆无归道:“莫怪我说话难听,他既然下决心要走这条路,那就得有不得好死的觉悟!若是连这一关都过不了,他也寻思日后了,乖乖奉上功力求周宗主帮他报仇雪恨比啥都强!” 见尹湄脸色沉郁,他又放缓语气道:“你也莫要过于忧心,我看这小子跟昭衍是一路货色,未必傻到哪里去,就算赢不过周宗主,也该有保命底牌在身上的。” 就在这个时候,天外突然传来一声鹰唳,二人同时抬头望去,一只飞鹰振翅落下,停在了陆无归手腕上,指爪未能及时收住力,抓破了他的衣衫。 这是补天宗驯养的信鹰,非紧急时刻不会动用,陆无归摸了摸它的劲羽,从鹰爪上截下竹筒将之放飞,倒出信纸展开来看,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到了这一步,尹湄最怕横生变数,问道:“怎么了?” “白道议和的事儿定下来了,咋挑的这破地方?”陆无归将信纸递到她手里,“大事,速速回去禀报,说不定还来得及给人收尸。” “收尸”二字,出口入耳俱不吉利,放在当下却是毫不夸张。 销魂窟内,一对师徒正生死相搏。 一个九重阳劲,一个九重阴劲,两人交手至今已斗过五六百招,他们都贯通了阴阳两册,既知道如何扬长避短,又晓得怎样出招变劲,斗起来实在是惊心动魄。然而,一切正如陆无归所料,方咏雩初登第九重境界,强提功力只能争得一时上风,反观周绛云的截天阳劲生生造化,运转不绝,先用猛攻逼他急催真气,再放缓攻势耗他内力,出招更是奇诡莫测。 方咏雩窥出周绛云打算,心知自己耗不过他,索性再提一口真气,如雷似电般欺至周绛云身边,两掌齐出朝他大椎、命门打去,这两处是督脉要穴,周绛云不敢大意,折腰一转挥掌迎上。 四手相接,刺骨寒气骤然从掌心间爆发出来,几乎只在片刻之间,周绛云便觉得自己全身发冷变僵,两条胳膊已没了知觉,他冷哼一声,炽烈如火的阳劲也透体而出,霎时间阴阳真气激烈相冲,两人身上忽青忽红,密室几成冰火炼狱! 一味比拼内力,方咏雩不是周绛云对手,这样做无异于送死,周绛云本就存心夺他功力,当即毫不犹豫地转放为收,如龙鲸吸水般强催对面的真气向自己这边涌来,同时变掌为爪扣住方咏雩双手,防止他挣脱逃开,却听方咏雩咬牙冷笑道:“师尊,我敢将这身功力给你,你敢消受么?” 话音落,寒雾浓,方咏雩竟在这生死关头用出了阴阳逆转秘法,他主动引周绛云的阳劲真气入体,却强压内息自截奇脉,阴劲真气被压制回下丹田,周绛云这一吸功,吸来的便只有一股驳杂阳劲,他刚才还在冰火两重天下,现在已像是置身熔炉,从骨血到皮肉都仿佛要融化了一样。 周绛云心头大震,连忙要收手撤力,未料方咏雩竟不肯松开,当即怒道:“你想让我心脉爆裂,却不怕自己也会气血逆冲而亡吗?” 方咏雩不语,口鼻已流出血来,周绛云不能脱身,又奈何他不得,倘使继续拼下去,死的人八成是方咏雩,但那一身九重阴劲也要毁了,自己势必身受重伤,又要从头开始培养鼎炉,再等十年八年才有机会问鼎巅峰,只怕一切都晚了。 一念及此,周绛云再不敢迟疑,同样用起了阴阳逆转秘法,却是改收为放,两股真气在掌心间相冲相斥,强行将两个人震开,他连退了七步才堪堪站定,低头吐了一大口鲜血,方咏雩更是不堪,被这一掌震至角落,背后砖石龟裂如蛛网,身上已有多处皮开肉绽,却不是刀剑所伤,而是任由暴烈阳劲在体内冲撞的结果。 两人对掌不过几息工夫,却是凶险万分,周绛云全身兀自忽冷忽热,他抬手一抹唇边血迹,突然掠至方咏雩面前,五指成爪罩住他的天灵。 “只差一点,你就拉了本座同归于尽,不愧是本座教出来的好徒弟!” 头顶刺痛,丝丝血线已经流淌下来,方咏雩毫不怀疑自己会被暴怒的周绛云直接抓破头颅,脸上却毫无惧色,出手如电扣住周绛云腕上脉门,阴劲又透骨而入,冷声道:“师尊若不甘心,咱们大可再斗一回!” 两人四目相对,周绛云心知自己要强夺方咏雩的内力怕是不成了,但他苦苦等到现在,哪肯轻易罢休,便道:“你真当临渊门那帮子人离了翠云山,便可就此高枕无忧了?” “生养之恩我已报了,他们今后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方咏雩咧嘴一笑,“师尊要是不信我的话,就命人抓几个来杀,我看在昔日同门的情分上,给他们备块风水宝地!” “那你不怕死么?” “如今你持有整本《截天功》,我对你来说并非无可替代,但你想要重新找块软骨头啃,也要看萧正则和江烟萝给不给你这机会!” 一方咄咄逼人,一方寸步不让,周绛云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如火浪,真恨不得五指用劲将方咏雩的头颅生生捏碎,他道:“你懂阴阳逆转之法,就算本座今日不杀你,也拿不到你这身功力,反倒是养虎为患!” “师尊焉知我不会把这身功力送给你?” “送?”周绛云冷笑,“你莫非当我不知尹湄与陆无归暗中做的手脚?” “他们做了多少手脚,都未能逃过你的眼睛。”方咏雩道,“我想做宗主不假,但那是因为我不做宗主就必死无疑,我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报仇,不杀了江天养父女,我绝不肯甘心去死!” 周绛云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是要与我协定?” 方咏雩听出他语气松动,直言道:“盟约都可破,协定又算个什么东西?我要向江天养父女讨回血债,倘若成功报了仇,下一个便是你!但我如果敌不过他们父女俩,也不甘心轻易就死,那时自会撑住一口气将全身功力送给你!” 周绛云低头看去,只见他眼中尽是血光,知道这番话并不作假,心下权衡了片刻,暗道:“事到如今,我与江天养父女撕破了脸皮,本就打算先对他二人下手,再一统武林对付听雨阁,若是现在与方咏雩斗得两败俱伤,倒便宜了他们。” 主意拿定,周绛云仍不肯轻易吃下这亏,他退后了两步,又倏地伸手按在了方咏雩胸膛上,后者以为他要反悔,当下又惊又怒,却感到一股极阳真气透过这只手掌传入体内,并不暴烈浑厚,反倒细如涓涓流水,顷刻盘踞在了心脉间。 “今日一战,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本座传你这股真气护你要害,使你能够尽快疗伤复原。”顿了下,周绛云又笑了起来,“不过,这股真气精纯无比,凭你如今的道行,无法将之炼化为己用,若本座不出手化解,百日后它就会震碎你的心室,到时候神仙也难救。” 方咏雩一愣,而后嗤笑道:“看来师尊你是有把握在百日之内除掉他们?” “并非本座有把握,只是料他们等不及。” 密室内狼藉遍地,方才你死我活的师徒俩暂收杀心,相处交谈竟又恢复如常,不过二人都受了内伤,浅言几句便各自坐回岩石上运气疗伤,直到外面传来了刻意放重的脚步声。 似销魂窟这等禁地,娲皇峰上下也没有几人胆敢擅入,二人同时睁开眼睛,周绛云拂袖一挥,沛然气劲隔空推出,石门应声移开半面,露出尹湄的身影来。 尹湄从石头寨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脑子里全是陆无归那句“收尸”,见门一开立即朝室内看去,万幸方咏雩还活着,不幸却是周绛云也好端端地坐在那里,若非见着了激斗留下的痕迹,她只怕要以为这两人未曾动手。 周绛云有些不悦地问道:“什么事?” 尹湄知他今夜有意调开自己,不敢有所怠慢,恭敬回道:“禀报宗主,属下收到了飞鹰传信,白道定下了秘密议和的章程。” 说着她伸手往袖子里一掏,便将折好的信纸递了上去,周绛云展开一看,脸色也变得有些怪异,片刻后竟是笑了。 “选在这个日子,挑了这块地方,白道的人……就喜欢在小处耍弄心机。”他将信纸转交给方咏雩,“你也看看。” 方咏雩定睛看去,这纸上只写了一句话——腊月廿三,蕴州葫芦山顶清虚观。 一时间,他脸色几变,张了张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难为江天养选了这个地方。”周绛云站起身来,“先前他利用官府将我们留在绛城的势力连根拔起,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武林盟也没能重新接管绛城的地盘,那里如今算个三不管之地,要干大事难,密会议和却是不错。” 方咏雩问道:“这么说,他是真心要与谢安歌议和?” “不是真心也不成,听雨阁现在不会帮他对付补天宗,他想从本座身上撕下肉又不想大伤元气,只能利用所谓大义裹挟谢安歌行事。”周绛云笑了,“谢安歌未必不懂,但她不想白道彻底分裂,唯有拿命出来搏一搏,若是搏对了,便可一举铲除本座与江天养。” 说罢,他又看向尹湄:“陆无归那边做得如何?” 尹湄想到陆无归那只眼睛,一时竟不敢与周绛云对视,低声道:“石头寨八大管事,至少三人存心反叛,已被陆长老拿下了,活口被我带到刑堂受审,众弟子仍在搜查全寨。” “很好,没辜负本座一番苦心。”周绛云抬手在她肩头轻拍,又将一支有些歪斜的发簪插了回去,“本座亲自去刑堂看看,你将这里收拾一番,也过来。” 直到他走出了销魂窟,尹湄紧绷的身躯也未能松懈下来。 方咏雩受伤不轻,眼下却没有继续运功调息的心思,他盯着手里那张信纸,好似要将它盯出个洞来,半晌才道:“你说,江天养为何做了这个决定呢?” 腊月廿三,蕴州绛城。 这里是一代魔头傅渊渟受诛之地,亦是薛泓碧重生之处。 锁骨菩萨玉无瑕重出江湖的第一战在这里,姑射仙江烟萝翻云覆雨的第一局也布在此地。 “江天养选在这个地方,或许是想借白道诛灭傅渊渟一事的余光,但江烟萝……”尹湄犹豫着道,“有个消息,昭衍在数日前回到了栖凰山。” “他一个人?” “是。” “京城那些事余波未平,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看起来是不插手听雨阁内部的明流暗涌,可这家伙就跟水蛭似的,见到血口子哪有不吸上去的道理?” “除非江湖这边将要发生的事也跟听雨阁脱不了干系。” “你有什么线索?” “乌勒王遇刺身亡,这个算不算?”不等方咏雩追问,尹湄继续道,“使团被关押在京的消息才刚传到北疆边关,乌勒王就在呼伐草原上出了事,明面上是尔朱氏遗族势力在孤注一掷下报复得手,但要说其中没有听雨阁的手笔,怕连鬼都不信。” 方咏雩皱眉道:“大王一死,乌勒国难道不会起兵讨仇?” “会,但不可能是现在。”尹湄道,“一是他们理亏在先,二是凶手来无影去无踪,三是这位乌勒王生有五个儿子,其中四个都已经成年壮大,但只有大王子是王后所出,而叱卢氏从自己身上学到了教训,这位王后的母族并不算强盛。” 她三言两语道尽关窍,方咏雩便知道幕后主使这一手厉害在哪里,他问道:“冯墨生已死,这一年来都是昭衍假借他的名义在关外暗中活动,难道是昭衍做的?” “他人在中原,顶多出力两成,料来是萧正则向江烟萝施压下令,再由江烟萝安排关外的爪牙布局动手,毕竟尔朱氏遗族苟延残喘这些年不成气候,乌勒王突然亲自深入草原围剿他们,当中必有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 “我听说乌勒王身边有狼骑护卫,每个都是能以一敌百的高手,江烟萝若是亲自出马或可做到,那些被她派到关外的人能有这本事?” 这一回,尹湄沉默了片刻才道:“此事不能深究,关键在于结果。” 方咏雩直觉她有所隐瞒,但他确实没必要深究这件事,遂转而问道:“关外之事,影响最大的是北疆边陲,于当下的江湖人又有何干?” “因为还有一事,就在乌勒王死讯传到雁北关的次日,出关协防寒山的丐帮朱文玉长老突然回城,不知如何说动了主帅周玉昆,一路畅通无阻地过关南下,但……据闻此人在宁州境内遇袭,现在下落不明了。” “既是据说,想来你手里还有确切情报,莫卖关子。” “去岁云岭之祸过后,听雨阁布置在宁州那边的势力就被移交给了江烟萝,她人不在那里,却有不少心腹睁目张耳,可没等他们从朱文玉身上探清虚实,这人就消失了。”尹湄道,“袭击他的人,极有可能出自镇远镖局。” 这下子,方咏雩是当真不明白了:“镇远镖局与丐帮关系亲近,怎么会……” 尹湄道:“这我不清楚,只是根据线索推测,那些天干密探们未必发现得了。” “你当真不清楚?”方咏雩紧盯着她,“当地的密探都发现不了,你却得出了这个推测,还拿来告诉我,是你让人抹去了镇远镖局动手的痕迹。” 尹湄没有否认,她深深地看了方咏雩一眼,忽地问道:“我要想瞒你,尽可将谎话说得滴水不漏,却故意让你发现端倪,你知晓为何吗?” 这一问倒是把方咏雩问住了,他想了想才道:“你有求于我,却碍于种种,不能直接说出口。” 此时此刻,尹湄眼中似有波涛汹涌,理智与感情犹如暗涌明流在激烈碰撞,拼命撕扯着她的魂魄,她死死咬着牙,好像要说出压在心头的一些话来,可直到她的眼神黯淡下去,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半晌,她像一个将死之人那般气若游丝地道:“我求你做什么呢?是我一时糊涂……腊月廿三,葫芦山顶,很快就到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密会 腊月廿三,蕴州绛城。 今日正好逢场,天还没亮就有不少农人小贩提篮挑担地等在了城楼下,待到寅时五刻,值守钟鼓楼的差役敲响晨钟,守城官兵打开城门,撤去禁止通行的路阻,这些人便一拥而上,随即在官兵的喝骂声中退了回来,排成不甚整齐的队伍接受盘查。 昭衍牵着白鬃马站在队伍最末,借一抹晨曦天光看向这座城楼,思绪万千。 他已有六年不曾来过这个地方了,在寒山苦修五载,入关后辗转奔波,腥风血雨如影随形,仗剑走马江湖路,韶华未老,心已憔悴,偶尔梦回前尘,犹记当初漫天红雪,却已模糊了雪中人。 过了城门,商贩走卒都往集市方向赶去,街上也陆陆续续多了忙碌人影,唯独昭衍不疾不徐地牵马而行,走的还是当年那条路,所见却不是当年那些景。 匆匆六载一晃而过,要说绛城有什么大变化,那是屈指可数的,只不过当初雪下得早,绛城府衙又提早得了信儿,百姓们入夜后纷纷关门闭户,连灯烛都少有点亮,使得偌大一座城池死寂如酆都,除却钟楚河上飞仙楼,满城再无烟火色。 如今他一路走来,天色渐明,市井繁华,就连钟楚河畔的红楼绿阁也群芳绮丽,唯独不见了那艘水上楼船。 昭衍在钟楚河畔驻足,垂目望向寒冷清澈的河水,那里倒映着天光人影,既看不到飞仙楼的残骸,也寻不见傅渊渟的尸骨。 想来也是,那老魔被一剑穿心,复又葬身火海,他该与飞仙楼一同化为飞灰,或溶于水,或入鱼腹,总归不在这河底,亦不在这世上哪一处,纵使三界六道真有轮回,他平生作孽许多,十殿阎罗四司判官但凡有一个没瞎眼,都不会让他转世为人。 昭衍扯了下嘴角,不知是在笑谁。他顺着河流往下走了一段路,看到有不少小贩已经在这里摆开了摊子,当中有个浇糖画的妇人,身材中等,相貌平平,在这寒冬里只穿了身布衣荆钗,坐在风中有些瑟缩,昭衍便走了过去。 “婶子会画些什么?” 妇人见来了生意,连忙起身道:“寻常的花鸟鱼虫都会画,糖是麦芽熬的,可香甜呢,客官尝一尝?” “那就画一只黄雀。” 妇人看了他一眼,从隔水温着的瓦罐里舀起一勺汤汁,飞快地在石板上来回浇铸,她看着貌不惊人,手上功夫却很不错,糖画很快成型,却不是单单一只雀鸟,而是一根树枝的前端有螳螂与蝉,末端才见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妇人用小铲刀将糖画铲起来,再粘上根竹签递了过来,昭衍接过糖画也不问价钱,从腰封里摸了一钱银子给她,妇人忙推拒道:“客官,这是开张生意,找不开的。” “不必找了,值这个价。” 两人两手一触即分,那块碎银终是到了妇人手里,昭衍也察觉掌心中多了一样物什,他没去看是什么,不着痕迹地将之藏入了袖里,如来时那样牵马而去。 这一去,便又出了城,直奔葫芦山。 他在路上几口啃完了糖画,随即翻身上马飞驰如电,今时不同当年,护城河上的吊桥是被放下来的,是以这一段路程畅通无阻,不多时就过了三岔口,沿着中间那条碎石路疾奔,直至抵达葫芦山。 海天帮与望舒门曾经守望相助,如今却反目成仇,虽是时局危急,两位白道领袖人物不得不暂时摒弃前嫌商量联手,但双方恩怨难消,倘若有个什么好歹,莫说议和功败垂成,只怕白道从此就要彻底分裂,让黑道中人看尽笑话。因此,江天养跟谢安歌传书协商了一番,请丐帮来做和事人,大到主持密会调停争端,小到布置会场审查人马,会谈两方一概不插手,既打消了彼此疑虑,又为议和加上一重保障。 兹事体大,本该由丐帮帮主王成骄亲自来此坐镇,奈何他在数月前领人去了北疆,至今尚未折返出面,只好由少帮主王鼎代为出面。当下江湖大乱,这场会谈又关乎到武林白道未来局势和各派颜面,一日谈不拢合作,便一日不可走漏风声,故而王鼎亲率了百余名精锐弟子从总舵出发,提前七天来到葫芦山排查隐患,随即进驻清虚观,将此地严格把守了起来。 昭衍抬腿下马,将藏锋往丐帮弟子面前一亮,这比什么身份令牌都好使,王鼎得到了通报,很快下山来见他。两人上次相见是在寒山,算来已过去了三四个月,王鼎抬手往昭衍胸膛上擂了一拳,笑骂道:“好小子,就知道你是要来的!” “哪里有热闹,哪里就少不得我。”昭衍道,“王兄,今日风冷天寒,来碗热酒暖暖身子?” “成啊,我让人赶早买了好酒好肉,才刚送到厨下,你是否闻着味儿追来的?” 闻言,昭衍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道观里能吃酒肉?” 王鼎只当他是初来乍到不知实情,随口道:“有人的道观自然不行,但这清虚观本就香火不盛,据说早些年还有几个道士在此撑着,后来老观主病死,日子愈发艰苦,道士们有的转投大观,有的下山云游,只剩下一个年轻道士守着门户……你知道这事儿要紧,不能留无关之人在观里,那道士虽有些婆婆妈妈,但我瞧着心术正,更不愿将他牵扯进来,便以修缮道观为由将他弄下山去了,等这厢事情了结,再让人将他送回来。” 昭衍心下百感交集,面上却是分毫不显,打趣道:“谁来出钱?” 王鼎一噎,摸摸鼻子道:“修缮一个小道观,这点银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那你可有攒够置办聘礼的钱?” “当然是——你又来消遣我!吃我一掌,莫躲!” 嬉笑打闹间,压在王鼎心头的一块大石也悄然落下,知道昭衍是故意逗他开怀,追赶几步就撤了佯怒之色,叹道:“这些话你与我说说就罢了,可莫要当着阿珂的面。” “李大小姐今日也要来?” “不好说,受邀参会的都是白道各派掌门,镇远镖局毕竟是中立势力,何况……”顿了下,王鼎压低声音道,“她若是来了,只怕徒惹猜忌。” 昭衍心下了然,镇远镖局背靠平南王府,江天养头上却有听雨阁这座大山,就算是为了避嫌,新武林盟也不会向镇远镖局发请帖密函,想来后者若非万不得已,亦不会来此蹚浑水。 眼中掠过一抹精光,他抬手往王鼎肩上一搭,又问起另一件事:“听说朱长老在宁州遭遇不明人士的袭击,到现在还不知所踪?” 去岁云岭风波,昭衍与朱长老有过一些交集,知道这位长老颇受弟子敬重,又跟王鼎亲厚,他既然出了事,王鼎是不会不上心的。 果不其然,一提到此事,王鼎便面露愁容,道:“朱长老随我大伯出关已有数月,我以为他们至少要在关外留到年后,没想到会在月前收到他的传信,上面没提发生了何事,只道他近日要回来一趟,让我派一支可靠人马在半途接应,却不想这些人尚未赶到宁州,朱长老就在云岭附近出了事。” “又是云岭……”昭衍敛眸,“盘踞在那一带的势力,是听雨阁浮云楼。” 王鼎一惊,他猜到这事恐怕跟听雨阁脱不了干系,却不想昭衍直接点出了浮云楼,咬牙道:“我丐帮门人与姑射仙无冤无仇,她为何要派人袭击朱长老?” “我只说那里是她的势力地盘,倒未必是她干的。”昭衍道,“朱长老孤身折返中原,八成是北疆关外有了什么变数,而他在信上只字不提,催你派人前去接应,说明这事儿牵涉不小,他信不过外人,一路上必定处处小心,若不是你派出去的那队人里有内鬼,便是他从一开始就被人暗中盯上了。” 王鼎沉声道:“我不敢说丐帮万千弟子人人可信,但那队人马经过我挨个审查,身家来历俱清白,领头的还是朱长老亲传徒弟,他们去晚一步,搜查无果后尽数回来复命,不会有问题。” “那就只能是后者了。”昭衍笑容转冷,“关外之敌固然多不胜数,但认得朱长老的人不多,你说……会是谁?” 他话音才刚落下,王鼎脑海中就闪过了一道可恨人影,冯墨生! “莫非是冯老狗卷土重来了?” “且慢动怒。”昭衍扯住他的手臂,眼也不眨地道,“那老狐狸自打设局暗害了我师父,一年多来不知去向,连死活也没个定论,真相如何还得再查。” 王鼎虽有些冲动,但并非无智莽夫,压下火气沉思了半晌,道:“无论是不是冯老狗做的,恶徒与关外有所勾连总不会有错,可他们为何要针对朱长老下手?朱长老一直跟随在我大伯身边,若是发现了攸关家国的机密要事,他们定会立即上报给边关守将,而不是给我送来一封语焉不详的急信……依我之见,这事儿还是跟江湖有关,甚至火急万分,可他信得过我,却信不过我身边的人。” 这一番话出口,倒让昭衍深深看了王鼎一眼,半晌才道:“我想那个人未必在你身边,但一定是你十分信任的人。” 王鼎直觉他话里有话,可不等细问,山道上又有客到。 白道密会的地点定在了葫芦山,时间是今日午时正,此刻刚到巳时三刻,接下请帖密函的八大掌门陆续到来,这些宗门虽比不得原先的四大门派,但无一不是威震一方,八位掌门人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昭衍压低声音问道:“听说去年在醉仙楼,共有十四位掌门人出席?” “不算江盟主、谢掌门和我爹,还有三位已被黑道魔人戕害了。”王鼎同样小声道,“周绛云跟疯了似的放纵他手下那帮疯狗四处咬人,整个黑道几乎都成了他的掌中之物,他却不知满足,还将爪牙伸到白道来,短短一月间袭击了不少势力,那三大宗门也算实力强盛,仍被他灭了门,有几人侥幸不死,写血书求公道,其他门派也是唇亡齿寒,不然你以为江盟主和谢掌门为什么要握手言和?” 昭衍在栖凰山待了数日,对这些自是清楚无比,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若无共利,必有同仇。” “希望今日一切顺利。”王鼎叹了口气,上前相迎。 八大掌门抵达不久,江天养与谢安歌也像是约好了一样分别带人从东西两个方向赶来。正如王鼎所言,他们身后都没有大队人马,江天养只带了两名蓝衫护卫,谢安歌身后也跟着两人,左边是大弟子穆清,右边是方越。 江天养没见过方越,却认得临渊门的青衣白缎,心中顿时一凛,沉下脸道:“谢掌门,今日是白道掌门密会,你带这个逆党余孽来做什么?” 谢安歌反问道:“哪个是逆党余孽?” “天下皆知方怀远是飞星盟九贼之一,临渊门上下人等皆为同党,朝廷有令按律论处,难道你身后这人不是临渊门的人?” “他是临渊门弟子方越,但不是逆党,更不是余孽。”谢安歌目光如剑,斩钉截铁地道,“云岭事变也好,栖凰山大劫也罢,天理昭昭自有公道,你我不过各执己见,孰是孰非日后必见分晓,还是说……江盟主要先与贫道重论旧事?” 时至今日,谢安歌总算开口称了江天养一声“盟主”,可观其态度,分明强硬依旧,这一句是给了江天养三分薄面,也是借机表明她要力挺临渊门弟子重回白道的决心。 江天养好不容易将临渊门打为叛逆,哪肯轻易让他们逃过一劫?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他在心下权衡了片刻,终是掉转马头向前走去,不再看这三人。 方越这才轻声道:“谢掌门维护之恩,晚辈铭记于心。” “你若是上手拔刀,便连贫道也护不得你。”谢安歌淡淡道,“今日,且小心着。” 昭衍等人就站在不远处,直到此刻才迎上前来,王鼎唯恐他们又针锋相对,连忙道:“时辰不早了,诸位先行上山。” 江天养对王鼎一颔首,又瞥了下昭衍,抬步往山上走去,谢安歌也不迟疑,走在了他的右侧,先到一步的八大掌门倒分成了两派,五人紧随江天养身后,剩下三人却跟上了谢安歌,亲疏一眼分明。 昭衍暗道:“这才几月工夫,谢掌门就能与江天养分庭抗礼,其中固有方盟主留下的助力,可她要想收服这些人,必得有不逊方盟主的本事,也难怪江天养视她为心腹大患,等除掉了周绛云,他下一个要对付的必然是谢掌门了,甚至……他想趁这个机会,借刀杀人。” 心念急转间,又有两道目光投了过来,他抬眼看去,却是穆清和方越。 昭衍与穆清是旧相识,跟方越倒是初见,他先注意到对方腰间的刀和手上的茧,旋即发现这人有些面善,却没能立时想起来。 方越朝他抱拳一礼,道:“久仰小山主之名,在下临渊门方越。” 昭衍刚要出口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方越。他不曾见过这个人,却先后从两人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一个是死在冤鬼路的林管事,一个是葬身云岭的方敬。 为了掩藏殷令仪的行踪,使平南王府得以从天罗地网中挣脱出来,昭衍逼迫刘一手掉转刀头杀人灭口,犹记得那妇人如约赶到冤鬼路,等来的却是他一句“皆杀之”,七大高手接连倒在刘一手的刀下,她自知逃脱不了,便退至断壁边缘长身而拜,求刘一手善待她的越儿,然后纵身一跃,骨肉成泥; 为了阻止南北战火起于云岭,完成那别无选择的绝户计,方敬用自己的性命与昭衍交换了麾下弟兄的活路,助他离间冯墨生与萧正风,最终背负匪首恶名刀断人亡,连头颅都未能与身躯合葬一处,世间有为方怀远鸣不平者,却无人替方敬洗雪,他在临终之际心心念念的,也正是将要成婚的独子。 “……方少侠,你可有完婚?” 这话问得唐突,方越怔了怔才道:“尚未。” 他有婚约在身,未婚妻是盛秋风长老的弟子,武功平常但医术很好,两人是青梅竹马,打小感情甚笃,本该在去年七月完婚,未料想巨变连连,又传来了父母噩耗,婚期便延至出孝后。 个人私事不足为外人道也,方越不知昭衍何出此言,好在对方没有追问。 见昭衍神色有异,心思细腻的穆清适时开口道:“诸位掌门已走远了,咱们快些跟上。” 昭衍如梦初醒,笑道:“怪我,与方少侠一见如故,险些忘了正事。” 一行人都是武功高强之辈,纵使山路崎岖,走起来也是如履平地,不多时就上了山顶,从石板路到清虚观,一路上都能见到巡逻的丐帮弟子,道观四周更是有一众精锐高手严加把守,可见王鼎带来的人手大半都聚集在此。 大殿已被重新布置了一番,这里本就缺东少西,现在连经幡和七星灯之类的物件也被撤下了,正前方的神像和香案不动,蒲团都收了起来,腾出地儿来摆好了桌椅,江天养与谢安歌坐在上首,八大掌门分坐两边,王鼎身为主持者,殿内也有他一席。 昭衍本该与穆清等人站到一处,却听江天养道:“贤侄,到这里来。” 他指的是自己左手边,昭衍若是走了过去,无异于当众选边站,是以在这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昭衍倒无异议,那块地方宽敞明亮,又是在神像下面,料来站着也舒服,江天养这一唤,他便抬脚走去,木头桩子似的站定不动了。 见他听话,江天养算是满意,目光转向众人,道:“午时已至,开始。” 第一个开口的是王鼎,在场中人对他都不陌生,只对丐帮不加派个长老或堂主来压场子略感意外,这意思十分明显,丐帮下任帮主的人选算是板上钉钉了。 他不爱废话,言简意赅地讲了遍近日来的江湖局势,比方说魔门猖獗肆无忌惮,滥杀无辜不计其数,周绛云欲效仿独孤决称霸武林为祸苍生云云。说完了这些,王鼎从怀里取出几封血书请诸位掌门过目,再说白道各派同气连枝,值此江湖危难之际,应当以大局为重,握手言和共襄盛举,魔若高一尺,道应高一丈。 王鼎这番开场话不算漂亮动听,但无疑是极妥当的,即使殿内之人各有盘算,也不能从中挑出错来,还得点头称是或出言附和,不管心里真实想法如何,面上都是义愤填膺。 “周绛云狠毒疯魔,骆冰雁野心勃勃,此二人狼狈为奸,先乱黑道后侵白道,罄竹难书,天人共诛。” 旁人声讨时,谢安歌沉思了片刻,道:“黑道中人大多桀骜乖张,周绛云以强横暴戾的手段逼他们低头归顺,至少短时间内大部分人都是面服心不服,若要除魔剿恶,必得动如雷霆,万不可再三拖延。” “正是这个理。”江天养侧头看她,“如今这两大魔门联手为恶,本座有意分而攻之,不知谢掌门意下如何?” 谢安歌看了他一眼,断然道:“此为下策!” 第二百七十八章 事变 谢安歌一贯就事论事,并非刻意针对江天养。 这一场武林浩劫的确是由补天宗和弱水宫所挑起,但追究祸首,显然是周绛云恃强称霸,骆冰雁亦受其裹胁,故而两大魔门联合是真,却还不到拧成一股绳的地步。若是依江天养的提议分而攻之,弱水宫迫于压力只能进一步倒向补天宗,其余魔门势力也不得不暂收勾当,如此一来,反倒正中周绛云下怀。 “若无共利,必有同仇”,这话放在任何地方都是颠扑不破的准则。 谢安歌说明了顾虑,又道:“贫道拙见,周绛云眼下横行霸道是在‘鲸吞’,料来不久便要转为‘蚕食’,我们不能等他将吃下去的东西消化为己用,也得避免分散力量左支右绌。正所谓‘擒贼先擒王’,与其逐个拔除爪牙,不如以雷霆之势猛攻首脑!” 除掉周绛云,补天宗势必动荡;补天宗内乱,弱水宫定当反噬。 这两大魔门的恩仇孽债一笔不少,一旦再度交恶,便是彻底撕破脸皮,绝无转圜余地,届时黑道翻覆,不论是哪个门派笑到最后,都要大伤元气,于白道而言是莫大好事。 这个法子最厉害之处在于一击得手即刻功成,哪怕骆冰雁看破白道的谋算,她也不可能放着到嘴的肥肉不去吃,黑道其余各派更不会置身事外,无论是想分一杯羹,还是想保住自己的饭碗,都得拼个头破血流不可。 “谢掌门此言实是切中要害。”昭衍在心里想道,“不过,江天养未必没想到这些,他之所以提议分攻,是要借此机会消耗谢掌门一方的实力。” 倘若一切如其所言,有鱼鹰坞大仇当先,新武林盟八成会对弱水宫穷追猛打,补天宗这块硬骨头就得让谢安歌来啃。 众人讨论了几句,都认为谢安歌说得有理,江天养也无异议,点头道:“既然如此,重启娲皇峰之战势在必行,各位有何想法,尽可说来共议。” 永安七年,黑白两道十大门派达成了空前合作,白道义军以方怀远为首,黑道内部有周绛云反水,一鼓作气将傅渊渟从宗主位置上扯了下来,从此不为江湖所容,只能四处流亡,而周绛云顺势夺得宗主之位,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娲皇峰,甚至不惜投效听雨阁,使补天宗得以重新在武林中立足。 这一次,坐在那张白骨座上的人变成了周绛云,六大魔门仅剩其二,白道这厢历经数变,也不复当初齐心协力,此事牵涉到了方方面面的是非利弊,并非一句“除魔卫道”的口号就能拉起大队人马指哪打哪。 算上两位领袖,在场统共十位掌门人,他们各有各的有利条件,也各有各的顾虑和盘算,这会议注定是轻松不了。江天养担心谢安歌篡了白道大权,谢安歌未尝没有提防他背后捅刀,至于其他人,针锋相对倒还罢了,最怕插科打诨和稀泥,一通东拉西扯下来,正事没说到几点,没头没尾的糊涂账算了不少。 昭衍向王鼎看去,发现他脸上挂着笑,满眼都写着“扯他爷的淡”,心下既是欣慰,又不免叹息。 这不能怪谁,任何人坐上了他们的位置,都做不成超凡脱俗的神仙人物,毕竟肉骨凡胎离不得人间烟火,手底下一大帮子人也要吃喝拉撒。真正的名门大派从来不只靠打打杀杀,要做成一番大事也不能操刀子就上,地盘、商路、关道、人马、钱粮……这些都是亟需解决的问题,倘若喝多了西北风,热血也要变冷的。 平心而论,江天养这个武林盟主当得不算差,手段是阴狠了些,可有些事不能光靠走明路,当初方怀远在位,武林盟的确风光鲜亮,内里也有根深蒂固的龃龉,他下不了狠手,唯有睁只眼闭只眼。等位置落到了江天养手里,他害了不少人,也拔除了不少毒瘤,但他背后有江烟萝,头上压着听雨阁,待人处事功利有余公道不足,长此以往又要变天,这就是谢安歌举旗出山的根由所在了。 诸位掌门达成了重启娲皇峰之战的共识,不过是今日会议的开始,更有许多问题值得商榷。如此一来,气氛从一开始的针锋相对渐渐趋于和谐,纵使有刀光剑影,那也是藏在笑脸里的,中途有丐帮弟子进来添茶倒水,按规矩是王鼎先喝一碗,其他人才伸手捧茶。 昭衍袖手站在江天养身边,眼观鼻,鼻观心,从头到尾不曾插口多言,穆清等人亦静立原地。这场密会毕竟不同于醉仙楼共议,诸位掌门都有要事在身,须得尽快回去交接任命好为娲皇峰之战做准备,一些不甚重要的事情只得让步,至于彼此心照不宣的利益交换,那又得等到事成之后再议,现在提出来难免伤和气,保不准还会让人占便宜。 见众人谈得差不多了,江天养将茶碗往桌上一搁,起身准备说些什么,不想脚下竟是一软,浑身发绵使不上力,堂堂武林盟主险些跌倒,幸亏昭衍扶了他一把。 “江盟主,您这是——” 谢安歌话未说完,脸色也是骤变,但见她身躯摇晃,劈山裂石易如反掌的双手竟在发抖,穆清见了惊呼一声,忙上前撑住她,急声道:“师父,你怎么了?” 短短一句话间,王鼎和那八大掌门也已尽数东倒西歪,那两个蓝衫护卫疾步过来护在江天养左右,昭衍便与方越一同查看其他人的情况。 昭衍首先来到王鼎身边,他是第三个发作软倒的人,伸手一搭脉搏,发现脉象紊乱不齐,时密时疏,且察觉不到一丝内力,问道:“王兄,你感觉如何?” 王鼎一咬舌尖,这样微小的动作也要花去莫大力气,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道:“不、不要运功,越是猛提真气,内息丧失得越快……我……我手脚沉重,筋骨都软了,使不上半点劲。” 昭衍听他这样说,再看江天养和谢安歌等人的样子,登时明白他们是中了麻药,目光立即落在了茶碗上——殿内就他们十来个人,刚才喝过茶的都倒下了,只剩下他、穆清、方越和两个蓝衫护卫行动如常,而他们五个从进殿到现在是滴水不沾。 “茶有问题!” 无独有偶,其他人也发现了关键所在,王鼎闻言脸色更白,他反握住昭衍的腕子,惊道:“茶、茶水是我让亲信准备的,三个人分别看着三壶水,进殿前还让他们临时换过,怎……怎么会……” 昭衍自然是信他的,王鼎做事向来认真,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能被他带到葫芦山的人手必定经过了无比严格的审查,何况刚才那进殿添茶的弟子神态动作皆无异样,半点不像是心里有鬼。 一念及此,昭衍脸色转冷,猛地抓起一只茶碗用力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不仅传入每个人耳中,还透过了陈旧的木质殿门。 等待了三息,他回眸道:“不是茶,药八成被下在了水里,诸位不觉得外面太安静了吗?” 丐帮近五十名弟子守在清虚观外,中庭内亦有十余人凝神戒备,须知这道观不大,这些人最远相隔不过百步,就算起初未能察觉异常,这一只茶碗摔碎的声音也足够惊动他们,可直到现在,外面仍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闯进大殿查看情况。 穆清单手按剑,道:“温柔散!” 她去年在梅县吃过温柔散的亏,为此痛失了一位师妹,诸位掌门现在的模样与她当时一般无二。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未及回应,门外陡然响起了一道女子的轻笑声:“不错,好见识!” 大门被一股劲风震开,一道人影袅袅婷婷地站在门口,霞裙高髻,金珠白练,虽无沉鱼落雁之色,却有溺魂醉骨之姿,正是弱水宫现任宫主骆冰雁! “温柔散的药性要等两个时辰才会自行散去,不可强逼,没有解药,诸位若是不信,尽管一试。”说话间,骆冰雁的目光又落在昭衍脸上,“你猜得没错,王少帮主的确是谨慎,百十个人竟无一处空子可钻,我不敢打草惊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药下在了后院的水井里。” “趁王兄下山去迎我们的时候?”昭衍摇头道,“骆宫主,你虽是女子,但我当你是一方枭雄,想不到也会用这种伎俩。” “黑道魔人惯来如此,哪会知羞明耻?” 江天养在护卫的搀扶下勉强撑起身子,他一见骆冰雁,新仇旧恨登时涌上心头,若能拔刀出鞘,当场就要把这妖妇大卸八块。饶是如此,他身为武林盟主,中了暗算也不可露怯,冷声道:“骆冰雁,你从何处得知了我们在此密会的消息?” 骆冰雁笑盈盈地道:“你问风声从何而来?当然是周宗主耳目遍地,消息灵通,我不过沾他一抹光,来这儿凑凑热闹罢了。” 闻言,殿内诸人神色皆变,骆冰雁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只是来打头阵,真正的灭顶之灾将伴随周绛云一同到来。 王鼎怒道:“谁?是谁出卖了我们?” 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没谁是真傻子,这场密会兹事体大,从发帖邀请到布置安排,每个环节都谨小慎微,结果仍让周绛云提前得知了确切情报,只能是有人叛变。 殿中先是鸦雀无声,而后有人冷笑道:“还能是谁?这会场是你们丐帮的人布置,要说有内鬼,十有八九也是出自你们丐帮!” 又一人道:“丐帮在江湖上地位非凡,王少帮主也是侠名远扬,我看是谢掌门……莫忘了她聚集了一帮三教九流,公然反抗朝廷,同武林盟对峙交锋,行径恶劣,道德败坏,已非我正道中人!” “我呸!姓宋的,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江天养座下走狗,趋炎附势、见利忘义的小人,谁知道不是你们这帮道貌岸然的东西在贼喊捉贼?” “……” 瞬息之间,刚才还能和睦共处的几位掌门已经变了嘴脸,王鼎勃然大怒,江天养亦是脸色发寒,倒是沉默寡言的谢安歌忽地开口道:“尔等意欲何为?” 骆冰雁笑了两声,道:“好说,只要诸位答应我们几个条件,书成白纸黑字,再加盖掌门印广发江湖各地,就能保命无恙。” “原来骆宫主还会唱红脸?”昭衍挑眉道,“不知是哪些条件,相比‘云罗之约’如何?” 所谓“云罗之约”,指的是前朝亡国前与乌勒签订的最后一个求和条约,那上头的一字一句都苛刻至极,连云罗七州都割让了出去,哪怕不久后亡了江山,这种耻辱也深深烙印在每个中原人的心里,直到大靖建国,高宗北征收复河山,伤口才算开始愈合。 值此紧要关头,昭衍先声夺人,将黑道提出的条件与“云罗之约”作比,那不管骆冰雁接下来说了什么,白道这厢都是不可能低头让步的。 果不其然,骆冰雁笑容微僵,她深深看了昭衍一眼,又转头望向诸位掌门,方才还在大呼小叫的人都噤了声,神色几经变换,终是归于决然,狠狠瞪着她。 “可惜了。”骆冰雁道,“我本想做件好事的。” 这一个“的”字尚在唇间半露,她后仰下腰,以毫厘之差让过了方越横劈一刀,白练如龙出水,顺势绞住刀锋向前带去,金珠却逆势转出,直击方越面门,而他不退反进,刀锋翻转砍向骆冰雁的手肘。 刀锋及身刹那,金珠也将打中方越的头颅,耳畔乍起一声轻笑,昭衍出手如电挡在他面前,五指一拨一转,顷刻化解了凌厉冲劲,脚下一点欺身相迫,不过眨眼之间,三人都掠至中庭。 这里本有十来个白道高手,现已尽数倒在地上,温柔散不仅能下在饮食里,还可挥发于风中,委实令人防不胜防,也难怪他们在殿内毫无察觉。目光往四下一扫,虽不知观外情况如何,但料来不妙,昭衍心思不停转动,口中不忘道:“穆女侠,周绛云即将来犯,现在下山是来不及了,速速护送诸位掌门到后堂严加保护,务必小心!” 穆清不敢迟疑,见他二人缠住了骆冰雁,当即叫上那两名蓝衫护卫,迅速将殿内诸人向后转移,王鼎兀自心有不甘,可也无能为力。三人护送十一人,动作再如何利落也得需要一些时间,骆冰雁虚晃一招绕过方越,金珠白练纵跃如虹,直扑殿门而去,穆清正扶着王鼎出来,瞧见白练疾飞至前,反手将门板往前一拍,只听“当啷”一声,那颗婴儿拳头大的金珠砸破了木门,骆冰雁再振臂一挥,半扇门就被她扯了下来,狠狠砸向提刀逼近的方越。 “快走!” 寒光一闪,木门断成两截,方越的身影从中飞出,刀锋直劈骆冰雁,却见她向后飞退,双手一翻一卷,白练盘蛇似的挡在了前面,一下就将长刀套住,珠子与刀刃频繁撞击,发出一串乐章似的金属交鸣声。方越神色不变,金珠白练盘绕飞快,他的身法刀法更快,连人带刀疾风闪电般破开白练守势,身躯一折又一转,横刀如素手推波,骆冰雁未及看清,腰间已有劲风来袭,她侧身闪躲,刀锋从她腰侧划过,倘使再慢半拍,这一刀就要切进骨肉脏器,可谓是险之又险。 伸手一抹,指腹见红,骆冰雁由衷赞道:“好刀法!” 招数贵精不贵多,方越的刀术无甚花巧变化,却是将快、准、狠三字要诀融会贯通,单论刀上造诣,他虽年纪尚轻,但已不逊色昔日的风雷双刀了。 方越嫉恶如仇,本是无心理会这女魔头的话,又听骆冰雁娇声道:“本座不认得你,但认得你这手刀法……疾风刀方敬,这掉脑袋的反贼是你什么人?” “我爹不是反贼!”这厢话音未落,方越已是纵身向上,身子凌空翻滚半圈,长刀当头劈下,骆冰雁放声大笑,白练横过头顶,如棍一般扛住了刀锋。方越惊愕之余又听金珠撞刀连响,一声急过一声,一声大过一声,仿佛有钢针扎入耳中,他眼前一黑,心神动摇,本该急落的第二刀竟未能劈下去,骆冰雁一矮身从他刀下闪过,贴地滚出三尺外,白练兜转而回,虽是柔软织物,施展开来劲力十足,悍然打向方越的头颅。 霎时,方越人在半空,未能及时躲开,抬手准备硬接这一击,却见昭衍的身影横空扑来,天罗伞绽放如花,白练狠狠抽在伞面上,他左手一旋,伞面急转荡开白练,右手屈肘向后撞开方越,刀刃与金珠刮擦错分,穿月魔音戛然而止。 方越惊醒过来,背后已是冷汗湿透,他单脚往墙壁上一踏,身形又倒飞回来,快如离弦之箭,骆冰雁才抖开白练甩掉昭衍,却见伞面偏移,方越的刀又从后面飞至斩下,她只来得及斜过半身,“撕拉”一声裂帛响,三丈白练被斩下了近半。 这一刀未尽,又一刀急出,扫、撩、挂、劈、斩、截、推,刀在他手里如臂如指,起手出刀一气呵成,若说方敬的刀迅如疾风,刘一手的刀猛若奔雷,方越的刀便是兼具狂风怒雷之长。 骆冰雁也算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她见过许多厉害刀客,其中最强者当属镇远镖局大当家李长风,三年前金珠白练对战破浪刀,结果是两败俱伤,她闭关养了两载,李长风从此少出西川。此后骆冰雁再看其他人的刀,总觉得差了些意思,三年下来只有尹湄的啸魂刀让她不惜称赞,未料今日又多了一个人,一柄刀。 方越连出了七刀,骆冰雁也连退了七步,眼看就要被逼入墙角,她回身扬手,金珠白练向内飞旋,织笼一般将她整个人圈住,刀锋一时不能近身,又见白练动如翻海,两丈之物施展开来似乎凭空变长了数倍,长刀急斩急落,全被白练扫开。方越看得眼花,入目尽是一片白,忽有金光闪过,那金珠从重叠白练间悄无声息地飞射出来,正正打在刀上,沛然之力反震回来,他只觉虎口一麻,整条右臂都颤了一颤,差点没能握住刀,骆冰雁趁机绕近,挥掌打他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昭衍鬼魅般欺近方越身后,一剑从他肩头上直刺而出,骆冰雁立即收掌侧身,剑锋贴着她的小臂向左平斩,她又仰头避过,一缕额发被削了下来,随风飘落在地。 “臭小子!”骆冰雁飞身落在墙头上,居高临下地骂道,“你既不跟他联手,又不乖乖袖手旁观,一味偷袭捣乱是什么道理?” 昭衍笑嘻嘻地道:“冰雁姐,卿本佳人何必从贼?我知你有诸多难处,可周绛云实非良人,你今日帮他除掉我们,明日八成就是你的死期,不如收了神通下来,我们平心静气化敌为友,联手把他做了不是更好?” 方越本欲追击,听他毫无顾忌地说出这番话来,神色顿时变得无比古怪,更令他惊愕的是,骆冰雁竟仿佛被昭衍说动了一般蹙眉沉吟,良久才遗憾地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可惜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昭衍故作哀怨地道,“他有什么好?比我英俊才高,还是比我诚实守信心肠好?” 方越:“……” 别的不说,虽是平生头回相见,但他私心认为后面七个字都不甚妥当。 骆冰雁“咯咯”笑了两声,她年纪已不小了,这一笑却还风情万种,道:“因为啊,你口中的那个‘他’,已经来了。” 方越愣怔间,昭衍已敛了笑容,他看向骆冰雁脚下的墙瓦,那里已结了霜。 清虚观外守卫不少,他们都是丐帮的精锐高手,随便挑出一个放在江湖上都不平庸,骆冰雁能够潜入进来,只因她是堂堂弱水宫之主,换了水木在此,必定不能如此轻易。眼下,他们三人在这庭院里兔起鹘落地打了一场,外面早该听到了动静,之所以没有抢入进来,不过是死人挪不动步子。 哪怕是百十名好手一齐围攻,或是飞箭暗器从四面八方呼啸射来,都不可能在一瞬间杀死这些人,更遑论悄无声息,除非那杀手无影无踪,凶器无迹可寻,偏偏……无处不在。 狂风突然大作,道观大门“砰”地敞开,几具冰冷僵硬的尸体直挺挺倒了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跨过他们,走进了庭院里。 黑衫红袍,白衣血袖。 血衣人屠周绛云携孤魂方咏雩,联袂而至。 第二百七十九章 反复 清虚观外近五十名丐帮弟子并非固守一地,他们分成了四个小队,各有各的值守岗位和巡逻路线。掌门密会一开始,从道观正门到后方围了一圈守卫,其余巡逻人员则散入四方,若不细心寻找,几乎与山石草木无异。 也算是王鼎百密一疏,劫祸是从观内发生,以骆冰雁的本领,下药灭口俱是无声无息,而在此期间,观外的守卫们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极阴寒气暗算,一旦发力登时寒毒攻心。离得远些的巡逻队逃过了一劫,却也因此未能及时发现这厢变故,直到骆冰雁飞上墙头,周绛云与方咏雩紧跟着破门而入,他们才惊觉不对,立即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 这对师徒俩前脚进门,二十余名丐帮精锐后脚赶到,他们也算是久经风浪,见状虽惊不乱,顷刻结成阵势准备对敌,而方越认出了来人身份,更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浑身血液迅速冷凝旋即沸腾,他眼前一红,提刀就要动手。 就在此时,一只手落在了方越肩上,看似动作轻柔,却一下子按准了筋骨要穴使人难以挣脱,他侧头看去,只见昭衍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道:“想不到这葫芦山竟是块风水宝地,先是骆宫主不请自来,现在连周宗主都携弟子至此,回头我可要刮地三尺,没准儿能找着什么天材地宝呢。” 骆冰雁长袖掩唇,花枝乱颤惹人心动,周绛云也是摇头失笑,说出的话却令人发寒:“天材地宝未必有,但白道的重要人物齐聚在此,他们可比什么珍宝都值钱多了。” 闻言,昭衍竟松了口气,笑道:“有周宗主这句话,我也宽心不少,毕竟死人是一文不值的。” 方越也冷静下来,他勉强将目光从方咏雩身上移开,低声道:“你敢信这魔头的话?” 昭衍但笑不语,手下用了个巧劲将方越推到身后,又道:“我那王兄嘴上没毛,办事却是牢靠的。三位艺高胆大,满山守卫自是无人能及,其他人未必能有这般本事,更不必说大队人马长途赶路难免打草惊蛇,就算你们在外还有人手,也不可能驻守侧近,短时间内上不得葫芦山来。” 这话无疑是给方越等人吃了颗定心丸,周绛云面上不见怒容,倒是方咏雩冷冷道:“江天养他们中了温柔散,两个时辰内只能任人宰割,就算你们几个尚可一战,打起来也是顾此失彼。昭衍,你与其在这儿耍花招,不如识时务些,趁早将十大掌门交出来,免得枉送性命。” 说什么“双拳难敌四手”,放在绝顶高手面前不过是句笑话。昭衍心里清楚得很,一旦双方交起手来,自己施展浑身解数也未必拦得下周绛云,方越或能缠住骆冰雁,却不是方咏雩的对手,其他人更不必提,故而他有意拖延时间,奈何方咏雩铁了心要拆台。 输人不输阵,昭衍冲方咏雩做了个鬼脸,旋即对周绛云笑道:“周宗主百忙之中拨冗来此,想必不是为了抬几具尸首回娲皇峰?” 周绛云不答反问:“本座听闻,尔等今日在此议事,是要联起手来除魔卫道?” 方越心头一凛,昭衍面不改色地道:“周宗主这是听谁说的?” “谁说的并不重要,你只要回答本座,是或不是?” 昭衍沉默了片刻,正色道:“是。” “自九月以来,白道阵营两分,江天养与谢安歌说是水火不容也不为过,如今却同聚一堂商议联手,就如此害怕本座么?” “倒不是怕,只是外人欺到了头上来,自己人若还一味顾着窝里斗,传出去不免贻笑大方,毕竟‘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混江湖的更是如此。”昭衍脸上笑眯眯的,“就像是补天宗跟弱水宫之间的几笔烂账算也算不清,骆宫主今日不还是亲自来帮忙打头阵了么?还是说,二位并非勠力同心,只是她慑于威武不得不屈?” 这话可谓尖锐刺耳,骆冰雁低手垂袖,一双如水美目凝冰带煞,娇笑道:“好弟弟,你与周宗主说着话,何必把祸水往我身上引?” 昭衍向她抬手一礼算作赔罪,脸上却没有丝毫知错之意,只听他继续道:“既然周宗主知晓了会议目的,想来今日就是要先下手为强了,可十大掌门固然在此,各派精锐高手却还在山门坐镇,纵然是血洗了栖凰山,所得也不过十个死人,你们得不到实际好处,还会让白道各方势力从此同仇敌忾,委实得不偿失。” 周绛云凝神看了他一眼,颔首道:“不错,杀人于本座而言是易如反掌的小事,骆宫主也大可在水中投下剧毒一了百了,但这些人活着的时候是掌门,死了就什么都不是。” 昭衍深以为然,问道:“不知周宗主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结果?先说好,交出十大掌门是不可能的,就算我敢应下,转头也要被各位弟兄乱刀砍死,划不来。”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方越想从他身后出来,握刀的手却被抓得死紧,饶是他脾气不差,此刻也很想给昭衍来上一刀背。 周绛云道:“好说,这场会议既是以江天养、谢安歌为首,你只需将他二人交出来,待本座问明了谁是主使,便由另一人亲手将其杀死,尔等在场做个见证,这事儿就算了结。” 昭衍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这一番话乍听上去是通情达理,用意却是歹毒无比,白道这一年来本就人心动荡,武林盟和反抗军更是对峙数月不下,好不容易有了化干戈为玉帛的机会,倘使真按周绛云说的去做,无论江天养和谢安歌谁生谁死,裂隙都将难以填平,再想齐心协力就是痴人说梦了。 周围的丐帮弟子先是愣住,而后勃然大怒,方越也是心头火起,一把挣开了昭衍的手,咬牙道:“魔头心狠手辣,下药暗算在先,挑拨离间在后,我等岂可与虎谋皮?” 此言一出,众人愈发群情激奋,周绛云却不恼怒,只问昭衍道:“你一向是个聪明人,不知意下如何?” 昭衍侧身挡住方越进攻的方向,叹道:“话已至此,确实是没得谈了。” 他话音未落,天罗伞已离手而出,倏地扑向周绛云,后者抬手一挡,飞转的伞檐快如刀轮,霎时割破了血红外袍,旋即伞面转开,昭衍一剑向他咽喉刺来! 这一下翻脸竟比翻书更快,方越只觉得眼前一花,那道死死挡着自己的人影就掠至三丈之外,反倒是周绛云毫不意外,两根手指夹住剑刃,脚下一错向右侧身,手指顺势滑下,直取昭衍手腕。 昭衍抖腕转剑,脚下疾出无影,周绛云以为他要猛攻自己下盘,左腿疾抬疾落,哪知踩了个空,这小子连人带剑像条蛇似的绕身而过,一把接住飞回的天罗伞,抡伞向后一挡,接下周绛云一记重踢,借力跃向左边,口中喊道:“方少侠,你立即带人去后院,护送诸位掌门下山!” 先前让人到后院暂避,只是因为周绛云尚未现身,倘若贸然离开道观,恐怕风险更大,如今周绛云与方咏雩都在这里,道观之外反倒安全了。 “想走?没那么容易!” 白影一闪,骆冰雁猛地扬手,金珠白练凌空扑来,方越后仰避过,反手一刀劈向白练,这回没能砍中,那白练疾颤快转,每每擦着刀锋掠过,拐弯抹角地袭向方越,任他如何腾挪进退,白练也跟着上下左右。 丐帮的人见此情形,有几个跑到一半又折返回来,六条长棍齐齐点地,声音或轻或重,毫无规律可循,偏偏入耳震心。骆冰雁出手一顿,方越趁机从白练中脱身出来,眼角余光瞥见方咏雩解鞭欲袭昭衍后背,二话不说就飞身扑去,挽刀接下这一鞭。 两人后背相撞,昭衍翻了老大个白眼,没忍住骂道:“让你去护送掌门,留下来送命么?” 方越只是性子直,并非不识好歹,可惜生死关头无暇回嘴,眼见长鞭扫来,他不躲不闪任鞭子绞住刀身,顺势一跃杀向方咏雩,却见方咏雩陡然拔地而起,若非他及时吐劲震开长鞭,这一下就要被拖上半空。 凌空翻身倒挂,方咏雩手臂一旋,长鞭如龙出海再袭昭衍,后者不得不放弃纠缠周绛云,向后纵跃两三下才化解长鞭攻势。如此一来,院中战况再变,昭衍与方咏雩斗得难分伯仲,骆冰雁独对六名丐帮高手,周绛云则腾身掠向后院,半途中为方越所阻,在大殿屋顶上打了起来。 比起三个月前在白鹿湖畔交手那一次,方咏雩的武功又精进了许多,内力招数皆不可同日而语,那条鞭子只是凡兵,在他手里舞若游龙灵蛇,进退攻守滴水不漏,昭衍虽能应对,却也难以脱身。 一个鞭飞无影,一个剑出无常,分明是两人四手,竟斗出了无数残影,围攻骆冰雁的六名高手不得不一退再退,骆冰雁也不敢插手战局。须知以鞭对剑,乃是长对短、柔对刚,到了这二人身上却反了过来,方咏雩的鞭子凌厉凶猛,鞭影所到之处罡风如刀,墙壁、地面已被劈出了数道裂隙,反观昭衍的伞剑灵动多变,天罗伞收发之间接化自如,无名剑更是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 如此拆招数十个回合,昭衍身周三丈内已无一块完好砖石,方咏雩身上多出七八道破口,最深一处堪堪见血,但每条口子都在要害上,若是他的应对慢了半步,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方咏雩的脸色变了几变,再看昭衍时目光已大有不同。 他身怀九重截天阴劲,虽是尚未登峰造极,但放眼江湖也可名列前五,不料与昭衍打过一场,竟隐隐落了下风,只觉这厮就像个摸不出深浅的泥潭,你伸脚试探以为踩到了底,等纵身跳进去就会被淤泥没顶。 “难道他跟我一样,也在这三个月里修炼到了第九重?” 方咏雩这厢惊疑不定,殊不知昭衍心中也是一片惊涛骇浪。 适才一番交手,看似是昭衍占到了些许便宜,实则处处惊险,截天阴劲阴毒无比,那条长鞭更是诡异莫测,若不是他在京城受了萧正则点拨,又于生死之间破障顿悟,只怕已经败在了方咏雩手下。 “莫非他已经突破了瓶颈?” 一念及此,昭衍下意识就要转头去看周绛云,不想被方咏雩抓住破绽,长鞭抖擞而出,他连忙挥剑一拨,同时错步侧让,鞭子擦身掠过,飞快缠住了后方一棵大树。这树约有成人腰身粗细,也不知在此生长了多少年,枝丫杂多,扎根极深,方咏雩用力一拽,长鞭竟将树连根拔起,悍然砸向昭衍。 劲风呼啸间,只听“咔嚓”一声响,昭衍一剑劈开了大树,却见长鞭一卷一引,两截树干一左一右又朝他撞来。昭衍将伞剑往背后一收,双腿凌空劈马,直接将两截断木高高踢起,左边耳畔忽听风声有变,他折身翻飞,利剑疾出连点两下,一拨一撞,鞭头倒飞回去,直扑方咏雩面门。 趁此机会,他脚尖猛踏半空中的断木,整个人纵身一跃,风送浮萍般掠上大殿屋顶,正好见到周绛云右手翻转抓住方越的刀刃,但闻“呛啷”一道锐响,长刀从中折断,半截断刃被周绛云抬脚一踢,直扑方越右腿。 即使被人折了兵刃,方越也是不慌不怕,脚下一勾一踏就将断刃踩住,手握半截断刀倏翻连转,从周绛云手下挣脱开来,作势后退,却在对方追击迫近时折身逆反,刀口抹向周绛云咽喉,不想被一只手掌挡了个正着,阴寒内力缠丝一般缠绕过来,方越浑身一激灵,眼看着周绛云左手屈指朝自己头顶罩来,身躯竟僵硬了片刻,未能及时矮身躲开。 突然间,身后传来一股厉风,无名剑从方越脸边刺来,直取周绛云一只眼睛,逼他不得不撤手回防,却见一道人影自方越腋下空门闪出,左手一震将人推开,右手屈指成爪,以牙还牙地抓向周绛云头脸。 这一下出其不意,周绛云只来得及将头一侧,昭衍五指在他脸上抓过,半张脸皮都被撕破,却没有一滴血留下来。 “我就奇怪了,你既然修成了第九重境界,怎么还能跟周绛云一道走着?” 手里抓着半块皮,昭衍双目紧盯着这个人,话却是对方咏雩说的,只听他嗤笑了一声,用剑柄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摇头叹道:“原来如此,怪我眼拙。” 剩下半张脸皮也被撕扯下来,站在屋脊末端的那个人眨眼间变了一副面孔,艳若桃李,冷如冰霜,却是补天宗暗长老,尹湄。 是了,尹湄师承玉无瑕,也该学得一手不俗的易容术才对。 “臭小子,你终日骗着人玩儿,今天也被人给耍了!” 骆冰雁大笑了两声,就在这一会儿工夫里,丐帮六大高手已有两人毙命在金珠白练之下,阵势既破,她也无心恋战,双足一蹬地面,只见白影翻飞如蝶,方越将断刀猛掷过去,堪堪削下一截白练,人已飞出了墙头。 他脸色一沉,既是惊怒交加,又是忐忑不安,低声问道:“她不是周绛云,那魔头在哪里?” 昭衍没有回答,只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那边是下山的方向。 周绛云不在清虚观,又会在什么地方? “快走!快!” 穆清将全身内力贯于双腿,足底生风般背着谢安歌往山下疾奔,不时回头看上两眼,招呼其他人跟上她。 她的轻功很好,在同门之中数一数二,可现在背了一个人,沿途又得提剑戒备,速度不免慢了下来,心下也愈发着急上火。 前头打起来的时候,穆清跟两个蓝衫护卫将中了药的十大掌门与王鼎一同带到了后院,骆冰雁的温柔散实在厉害,有不信邪的试图运功强逼药力,却使筋骨愈软,连举手抬足都变得万分艰难。 清虚观是很小,他们躲在后院也能听到前院打斗正烈的动静,穆清有心出去相助,又不敢移开半步,腕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却是谢安歌勉强抓住了她。 “清儿,你听为师说……” 即便全身绵软无力,谢安歌的神智仍是清醒的,昭衍那厢点破的真相,她在这里也想出了十之八九,遂从自己怀里摸出个拇指大小的铜印来,底座四四方方,顶端玉兔倚月,正是望舒门历代相传的掌门印。 穆清手一抖,颤声道:“师父——” “清儿,你跪下。” 谢安歌站立不稳,只强撑着坐起身,见穆清依言跪下了,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旋即正色道:“贫道谢安歌,四岁拜师入门,二十一岁束冠入道,忝为望舒门掌门人二十六载……” 这话一出口,不仅穆清呆若木鸡,堂中其余人也都惊住了,只听谢安歌一字一顿地道:“穆清,你自幼上山,位列本门第七代弟子之首,文武并修,品行出众,上奉师长下顾师妹,二十年如一日,今日为师将掌门之位传于你,从此以后,你就是望舒门第七代掌门人!” 掌门印被她放在了穆清手里,小小一枚铜印竟是重逾千钧,穆清浑身巨震,脑子里嗡嗡作响,眼泪已不知何时夺眶而出:“师父,您会没事的,弟、弟子年轻不能担……” “你担得起!”谢安歌厉声道,“无论今日结果如何,你都是望舒门的新掌门人,为师若在,当为你执剑前驱;为师一旦殉道,你就要挺剑镇守门派,护门人千百,扬我辈正义!穆清,回答为师,你能做到吗?” 这一声喝问,犹如晨钟暮鼓震响心头,穆清耳中依稀听得前院愈发激烈的打斗声,眼见谢安歌肃然看着自己,目光从江天养和王鼎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又落回了手里那枚掌门印上。 望舒门这一代女弟子有不少出挑的,穆清不是根骨最好的一个,却是最肯下苦功的那个,她是首徒就该以身作则,她是大师姐便要为师妹们挡住风刀霜剑。 师长重视她,师妹们敬爱她,而她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会是望舒门的下任掌门人。 可穆清总认为自己还年轻,见识阅历远远不够,许多本领尚未学到家,好在谢安歌正值壮年,她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去磨砺自我,直到成长为那个能撑起玉羊山一片天的人。 然而,望舒门出了玉羊山,谢安歌也已经危在旦夕。 风云晴雨也好,生死祸福也罢,总是不给人留下多少余地,便猝然来到眼前。 “望舒门第七代女弟子穆清,拜谢师恩,谨遵师命!” 她接下掌门印,叩首。 堂中诸位掌门目睹这一幕,都不禁有所动容,便连江天养也是心头微酸,下意识摸了摸手上的鱼鹰指环。 人生一世,时命多艰,之所以能与无情岁月搏斗至今,并非人能长生不死,只因薪火相传不灭。若能在阖目长逝之前得见青山,便是虽死不朽了。 谢安歌身陷囹圄,仍有穆清陪伴左右,而江天养虽有一双儿女,却都不在眼前,甚至……他连江平潮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每每想到这个儿子,江天养都要叹气,他固然喜爱并信任着江烟萝,可江平潮是不一样的,他是发妻留下的长子,更是江家香火的正统继承人。 从小到大,江平潮都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孝顺正直又文韬武略,江湖同道莫不赞誉有加,哪怕江天养为方家的事冷待了他,可平心而论,江平潮或有不如江烟萝之处,却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江天养胡思乱想间,有十来个丐帮弟子冲入了后院,他们简明扼要地道出当下情势,说周绛云和方咏雩都已经现身,被昭衍几人给暂时缠住了,这里已经不再安全,必须尽快离开。 温柔散的药性只有两个时辰,等诸位掌门熬过了这一关,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穆清大喜过望,二话不说就背起了谢安歌,两名蓝衫护卫也扶起了江天养,其余人或撑或搀,趁前面战声未歇,从后门绕行下山。 葫芦山不算很高,但山势十分陡峭,他们走的这条路又是阴坡险径,光线昏暗,路况崎岖,若非有丐帮弟子带路,他们只怕已经迷失方向。渐渐地,头顶天色愈沉,脚下土地趋于平坦,有人提醒说到了半山腰,只要穿过前方一个野林子,就能回到正路上,从那里下山最快。 说这话的人负责在前开路,是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动作矫健如一只野猴,沿途或起或落,将前后左右的风吹草动尽收眼底,使他们避开了许多障碍,现在又两脚一蹬,三两下就窜上了一棵大树。 紧接着,他就像被弓箭射中的猴子一样掉了下来。 借着一抹天光,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他身上没有箭矢,仅一枚铜钱竖着嵌在眉心间,位置不偏不倚,铜钱大半没进了骨肉里,拔也拔不出来了。 “有埋伏!”又一个丐帮弟子大喊着,踢出一块石头朝铜线射来的方向砸去,不想第二枚铜钱后发先至,石头在半空中炸裂开来,打穿它的铜钱去势未绝,直直没入这人眉心,他也倒了下去。 这一回,所有人都清楚看到了铜钱来向,那起码是五十步外。 武林高手飞花摘叶就可伤人,但这铜钱是从五十步外飞射而来,风吹不偏遇石即穿,就连江天养和谢安歌全盛之时,也不过能在四十步外做到这一点罢了。 高手对决,往往是一步断生死,何况十步之差? 穆清悚然一惊,她将谢安歌放下,挺剑挡在了最前面,沉声道:“谁?” 一道人影从五十步外的大树后面走了出来。 他穿着身血红的袍子,可在这暗影重重的野林中,血色变得浓重如夜,衬得那张脸愈发惨白,两只眼睛映着天光火影,猩红慑人。 “周绛云……” 穆清声音微颤,她身后的人也莫不变色,有个丐帮弟子更是失声道:“不可能啊!他明明是道观里,怎、怎么可能在我们前面——” “在道观现身的那个人,是假的。”大惊之后,江天养回过神来,他想起周绛云的暗长老尹湄正是锁骨菩萨玉无瑕的徒弟,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我答应过一个人,留着那道观,不在那里杀人。”周绛云笑了笑,“既然如此,只好请诸位移步了。” “你们走!”穆清深吸了一口气,她挣脱了谢安歌拽着自己的手,快步冲上前去,挥剑直刺周绛云。 十大掌门和王鼎都受药力所制,护送他们的丐帮弟子人数不多,他们一路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其余守卫也未能赶来,若不是已经遇害,就是被别的敌人给绊住了,当下要从周绛云手里抢夺一线生机,只能由穆清舍命一搏。 谢安歌将掌门印交给她,想的是让她惜身以待日后,可真到了生死关头,穆清明知事不可为,仍然为之。 道理谁都明白,但人活于世,做不到一辈子循规蹈矩。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她,若是这一步退了,她这一生都要一退再退。 穆清挺剑向前,她没有回头看,心中也无杂念,连这一剑都不带丝毫杀气,虽是刺人要害,本意却是为了护生,人如清风,剑似月光,挥出刹那霜白林间,剑势并不迅疾,甚至说得上慢。 周绛云却敛了笑容,他将手一扬,玄蛇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剑锋,无声无息,不是鞭子打偏,而是被剑气凌空震回来了。 剑锋很慢,剑气却快到无处不在,犹如虎啸山林,百兽未见猛虎,已被虎威所震。 二十年寒暑苦功,十六载悟道潜修,尽付这一剑之下! 寒光一闪即逝! 穆清从满天鞭影间飞身而退,踉跄着落回原地,她的两肩双臂、腰侧背后各添了一道血痕,伤口像是有火在烧,炽烈的阳劲钻入体内,好像要将她全身血液煮沸蒸干。 一行血线沿着剑刃淌下来,她忍住手臂痉挛的剧痛,抬头看向周绛云。 周绛云的左手上多出一个寸宽血口,贯穿了小臂,刚才是这只手挡在了咽喉前,剑刃刺进血肉,只差一两寸就能没入咽喉,可惜长剑不能再进,穆清已被玄蛇鞭抽飞了出去。 鲜血濡湿了大袖,红衣的颜色越来越浓,周绛云却好像不知道痛一样,他用近乎赞叹的目光看向穆清,问道:“这一剑叫什么?” 穆清以剑支身,她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缓缓道:“望舒剑法第十一式,辜月伏虎。” “不错,真是不错。”周绛云笑容渐深,“本座在武林大会上看你出手,虽是可圈可点,但变通不足,根骨也算不得上乘,料定你此生进境也就如此了,不想竟看走了眼……你再练十年,定会成为不逊谢安歌的一代宗师,撑得起宗派门楣。” 穆清哑声道:“我已经是望舒门的掌门人了。” 周绛云“呀”了一声,他又上上下下地看了穆清一眼,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犯傻呢?” 穆清惨然一笑,却是毫无悔意,斩钉截铁地道:“门派存亡从不系于一人之身,我死了自有我师父在,我师父殉道也有我师妹在,就算我们都不在了,只要望舒门风骨不折,天下女儿就不失剑心,早晚有一日会有后来者复我望舒之名!” 周绛云微怔,随即由衷地赞道:“好女子,可惜养虎为患这种事,本座玩过一次,已经够了。” 这一个“了”字才刚传入穆清耳中,玄蛇鞭已呼啸而来,只一霎就越过数丈扑至她面前,长剑自下而上斜斩过去,鞭头在剑上疾点三下,犹如灵蛇吐信,三股劲力接踵相撞,整把剑断成了四截。 下一刻,毒蛇张开大口露出獠牙,鞭子即将缠上她的脖颈,火浪般炽热的劲力已将风点燃,穆清甚至有了种置身火海的错觉。 她毫不怀疑,自己的颈骨会在一瞬间被玄蛇鞭绞断,都说人在死后不会立即失去意识,或许她还能听到颈骨断裂的声音。 “铮——” 耳畔响起一声剑鸣,冰冷的利刃贴着穆清颈侧刺了出去,在这电光火石间也不知持剑之人是如何辨位,剑尖正正撞上鞭头,迸出一串火星,旋即剑尖一晃一颤,复又一牵一荡,仿佛打中毒蛇七寸,这奇长无比的鞭子兜转而回,垂在了周绛云脚边。 “清儿,你……可吓死我了。”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穆清在鬼门关前都不曾眨过一下的眼睛突兀剧颤,她喉头一堵,血混着气一同涌上来,当即回过了头,眸中登时映入一道青影。 眼前人是梦中人。 血和泪,伤与尘,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斑驳了穆清整张脸,而她扬起了唇。 “煜哥!” 第二百八十章 诱蛇 大半个月前,谢安歌率领反抗军进驻湖州城,展煜也接到刘一手的传信,与他在邻县会合。 与方越、石玉等临渊门弟子不同,刘一手是死忠于方怀远的嫡系干将,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加入白道反抗军,这会给谢安歌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也会让方越等人的立场变得尴尬,故而自南折返这一路上,他只率领一干旧部远远跟在后头,谢安歌收到江天养密信一事,他本该是不知道的。 然而,就在最后一封密信送到谢安歌手上的当晚,刘一手正清点人马准备趁夜赶路,发现少了一个人,不多时在林子里将其找到,这人是在解手时被飞石点穴击昏,偷袭者既不劫财也不索命,只在他手里放了张字条——腊月廿三,蕴州葫芦山顶清虚观,白道十大掌门聚首一堂,共议除魔卫道。 刘一手将人点醒问了一通,奈何夜黑林深,这人才听得脑后风声乍起便已昏倒在地,实是毫无线索,他又不便去寻谢安歌求证,只得揣上字条应约去与展煜见面。待两人对桌坐定,展煜听刘一手说完前因后果,又将字条看了三遍,认为发信人虽是身份不明,但这情报十有八九是真的。 先前同方咏雩私下见面,展煜就作出了江天养恐将迫于内外压力而不得不与谢安歌议和的预判,当他得知谢安歌等人入了湖州城,心里更是有了数。须知湖州与蕴州同属武阳府,两地之间只隔了几个小县城,而蕴州与武林盟总舵所在的中州仅一江之隔,虽不算是武林盟的地盘,更没个说话算话的大势力,但鱼龙混杂难辨别,前不久又出了补天宗绛城分舵被一锅端的事,谢安歌就算是暂时安营扎寨,也不该选在这里。 周绛云发了疯癫,整个江湖都因此动荡不安,刘一手本打算趁机图谋报复,听展煜这么一分析也按捺住了心中恨火。两人商议了一番,决定做好准备静观其变,果然在数日前看到谢安歌有所行动,她将大队人马留在了湖州城,亲率一支三十余人的精锐疾驰至蕴州,又让这些人驻守在绛城外五里坡,只带了穆清、方越二人直奔葫芦山而去。 谢安歌未必没发现他们的暗中跟随,但她自始至终未曾挑明,意思不言而喻——她不希望节外生枝,也不尽信江天养。 思及此,展煜再度与刘一手分头行动,他带了不到十个高手蛰伏在葫芦山侧近,而刘一手报仇心切,怕一见了江天养就忍不住冲动,便率人在远处警戒。 谁都想不到惊变会直接在道观内发生,展煜是在周绛云进山时才发现不对,这魔头的武功深不可测,外围的守卫虽是个个武功高强,但无人是他敌手,死前甚至来不及示警。展煜见状,立即让两个轻功高强的弟兄分别朝两个方向离开,其余人散入山中设法通风报信,而他孤身跟在了周绛云后面。 匆忙之间,他的决定无疑十分正确,周绛云虽是一个人进山的,但在其后面还有陆无归率领一队精锐杀手待命,这些人至少在三天前就抵达了附近,伪装成农夫或河工掩人耳目,响箭一发即刻原形毕露,迅速朝葫芦山聚集而来。依照计划,他们是要围点打援,却不想被人抢先一步,刘一手得了报信立刻率人赶到葫芦山下,正好与陆无归等一众来敌狭路相逢,双方顷刻战至一处。 然而,不论山下打得如何昏天黑地,葫芦山内的情况才是关键所在。展煜原以为周绛云会一路杀向山顶道观,不想这魔头竟在半山腰拐进了这处野林子,他直觉不妙,又不敢追得太紧,权衡再三从峭壁取道绕行过来,险之又险地救下了穆清的性命。 于穆清而言,这是只在梦里才会出现的情景,展煜活生生站在了她的面前。 一瞬间,美梦成真的狂喜几乎压过了劫后余生的庆幸,穆清猛地抓住展煜伸过来的左手腕,感受着脉搏有力的跳动,她连死也不怕,现在却无声地落了泪。 她太过激动,以至于没能发现那只被自己死死抓着的手正在发抖,就连支撑她不倒下的胸膛也在剧烈起伏,肋骨下的心脏兀自震颤不休。 咫尺之遥,片刻之差,他们的重逢就要成为诀别,自此阴阳两隔。 他想吻去她唇边的血,可他只是握紧长剑挡在了她身前。 三丈开外,周绛云盘起玄蛇鞭,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本座记起来了,你是方怀远的大弟子,杜允之那有眼无珠的蠢货将你排在七秀榜上第四位,却忘了不叫的狗咬人最凶。” 论锋芒毕露,展煜不及王鼎;论声名鹊起,展煜不如昭衍。 七秀之中,展煜年岁最长,成名也早,可他跟一般的江湖人不同,比起动辄打杀,他行事沉稳擅于审度,从不为一时冲动替人打抱不平,办过好几桩棘手的武林公案,方方面面无不处理妥当,能用不见血的法子解决麻烦就尽量不动手,是以江湖人盛赞展煜的公道和手腕,却忽视了他的武功。 周绛云的眼光何等毒辣,仅从刚才显露的那一手剑术来看,展煜足以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之列,当初若不是在阴风林里中了江烟萝的暗算,武林大会的结果或有不同。 “可惜了……”周绛云叹道,“上苍怜你,好不容易让你逃过一劫,你何必赶来送死呢?” 听了他这话,展煜未被激怒,沉声道:“周宗主,贵派陆长老所率一干杀手已被我的人马尽数阻在山下,一时半会儿进来不得,白道各派精锐高手待命在外,不久也将赶到,劝你收手离开。” 这一句并非虚张声势,眼下江湖大乱,会议再如何隐秘,在这紧要关头都得提防祸患。谢安歌在五里坡留了三十余人以备不测,总舵就在一江之外的江天养只多不少,其余八大掌门虽是孤身赴约,但在这绛城内外,他们究竟有无后手,谁也说不清楚。 可周绛云只是嗤笑了一声,轻蔑道:“再多的蝼蚁还是蝼蚁,对本座来说不过多踩几脚罢了,何况……白道十大掌门现在不过是砧上鱼肉,等所谓的援军赶到,他们早就成了一滩肉泥。” 展煜心里一跳,穆清低声道:“煜哥,师父他们都中了温柔散,离药性消退至少还有半个时辰。” 凭他们二人,能拖住周绛云半个时辰吗? 展煜正待出剑,冷不丁一条奇长黑影就从侧面扫来,他急忙揽住穆清上跃,低头看去又是一条长鞭。林中草木杂多,展煜带着穆清绕树飞过避开鞭袭,不想这鞭子竟跟长了眼睛一样兜转过来,倏地缠住了穆清的脚腕,顺势将她往下扯去。 见此情形,展煜直接将剑掷向穆清,后者接剑在手,折腰向下一翻,主动朝鞭子来处飞刺过去,眼看就要杀到敌人面前,对方猛一抖手,穆清便向后倒飞,身侧青影疾闪,展煜一手将她往上抛起,一手夺剑斩向长鞭。 他们配合堪称天衣无缝,鞭子被剑削去一头,龙腾蛇舞之势却是分毫不减,展煜连连出剑,长鞭也伸缩不定,三招过后鞭剑相缠,展煜一脚踏上树干,“蹬蹬蹬”连踩七步,旋即翻身跃下,正落在敌人身后,反手一剑刺去。 “锵”的一声,剑锋撞上鞭梢,展煜抬手与其对了一掌,只听一阵炒豆似的爆响声,两人斜身错开,展煜后跃一丈三避过长鞭横扫,右手持剑平伸,穆清便落在他的剑上。 这番交手兔起鹘落,二人定睛看去,那鞭子绕了半圈飞回主人手中,白衣血袖,正是方咏雩。 方咏雩在道观里与昭衍激战了一番,又施展轻功疾奔至此,面上比往日更无人色,冷声道:“师尊,追杀十大掌门要紧,这两个人就交给弟子。” 周绛云适才本欲出手,发现方咏雩赶到才收了玄蛇鞭,目光在他和展煜之间打了个转,哪能不知方咏雩是在求情?不过,周绛云对这两个后生晚辈兴趣寥寥,料来十大掌门快要逃远,便嗤笑了声,身形一闪向前方追去。 展煜和穆清心中发急,当即双飞如燕,左边挺剑划圈,右边拳脚齐出,欲拦周绛云去路,却听破空声响,方咏雩挥鞭劈上一棵大树,无数枯叶断枝簌簌落下,二人纵跃闪开,跟着又是一条鞭影呼啸而来,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虚虚实实难以捉摸,委实令人眼花缭乱。 如此一来,二人已失先机,周绛云瞬息飞出了七八丈远,再跃上树冠扫视一圈,唇角忽然勾起,玄蛇鞭抖擞飞出,紧紧缠住另一棵大树,凭风一荡又一掠,几个起落过后,方才从他面前逃走的二三十人又出现在他眼中。 身后突然传来了“噗嗤”一声,众人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队伍最末的一名丐帮弟子双脚离地,笔直如剑的玄蛇鞭将他胸膛贯穿又把人高高挑起,直向前方人群砸去,大家下意识向旁边闪避,却有一人凌空飞起,竟是玄蛇鞭绞住了他的脖子,缠着人扑向十大掌门。 两名蓝衫护卫纵身跃出人群,一对长刀将这具尸体劈成了三段,随即刀势倏变,居上者一招“开门见山”,在下者一式“青龙探爪”,双杀双抹同时逼近,劲风都被刀锋斩破,寒芒疾奔周绛云头顶和胸口。 这两人刀法高强,又是一对兄弟,同吃同住同练功,连人带刀早已默契相通,周绛云斜身错步,刀锋始终不离他身周方寸,玄蛇鞭隐隐受制,众人见了纷纷精神大振。没等他们加入围攻,忽听“啪啪”两声,玄蛇鞭一抖一卷,两把刀被绞成了一团破铜烂铁,鞭子再一展一抽,上面那个人的身子就被拦腰劈断,血雨浇了下面的人满头满脸,他痛呼道:“大哥!” “哥”字才出口,长鞭已破空落下,本是柔软的鞭身竟变得坚硬如铁,这人侧身奔右,半片身子却留在了原地——他整个人从左肩到右腰斜着裂开了。 好狠的一条鞭!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又听风声劲烈,周绛云已如苍鹰扑兔般飞扑过来,十余个丐帮高手齐齐出手,他却视若无睹,玄蛇鞭疾点疾缠,一丈之外的人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扯到面前,刀剑棍棒无一能近他身,这边一道血箭冲天而起,那头又有一个人砸在树上,直似饿虎扑羊,势不可挡! 一人战一众,单鞭对群兵! 最恐怖的莫过于,在这片血肉横飞的林地上,除了兵器交鸣之音激烈响起,竟无一声惨叫传出,无人能在周绛云手下走过三招,也没有谁来得及垂死挣扎。 谢安歌本就心忧穆清,见此情形更是浑身发寒! 几息之后,周绛云身周只剩下了死人,这些放在江湖上都有名有姓的高手上一刻还鲜活强健,现在已成了支离破碎的尸体。王鼎恨得目眦欲裂,眼见周绛云踏着血路杀到谢安歌面前,他大吼一声,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 到了这一步,死局几乎已经注定,可就像王鼎在清虚观里喝下了第一碗茶那样,他决不会让自己成为最后死去的那个人。 周绛云一连杀了十余人,哪会将中了药的王鼎放在眼里,他一鞭缠向谢安歌脖颈,身子已倾斜向左,蛇一样阴鸷的目光盯紧了江天养,只等骨裂声响,他便会闪身掠至对方身前,亲手捏碎那颗脑袋! 这样浓烈的杀意,江天养自是察觉到了,背脊登时发毛,可就在下一刻,他的脸色变了,变得惊愕、狂喜! 一声闷响,玄蛇鞭抽在王鼎胸膛上,霎时皮开肉绽,他却不看这道狰狞血沟,单手用力抓住那蛇一样的鞭头,旋身急转,顺势欺近周绛云! 耳畔劲风悲鸣,犹如猛虎出笼,刚猛霸道的一拳已到了脸庞! 中了温柔散的人,怎么可能打出这样一拳? 周绛云没有回头看,他沉身一绕,鞭子也从王鼎身前绕到了身后,将人捆了个严严实实,同时挥掌击出,直取王鼎面门! 王鼎不愧“武疯子”之名,面对周绛云的霹雳一掌,他半步也不闪,折身一拳迎了上去! “轰——” 刹那间一声爆响大作,两人脚下地面、身后树木尽数炸裂开来,暴虐磅礴的内力凶悍碰撞,碎石断木四散乱飞,王鼎的身体倒飞出去,脚下拖出两条深深的沟壑,后背则撞上了一棵大树,碗口粗的树干应声而断,他半跪下来,吐出一大口鲜血,右边衣袖只剩下了零星布条挂着,手臂上的青筋全部突起,有丝丝缕缕的血液从皮下渗透出来。 周绛云退了三步,右脚的半截脚掌都陷进了泥坑里。 群鸟惊飞,林中只余死寂。 十大掌门莫不面露惊容,便连王鼎扶着断木摇摇晃晃站起来时,脸上也是惊大于喜。 这一记拳掌对拼无疑是王鼎输了,可他在仓促间实打实接下了周绛云至少七成功力的一掌,也是不争的事实。 周绛云武功盖世,足以笑傲江湖睥睨群雄,能接下他这一掌的人不多,王鼎全盛之时或许可以,但他被温柔散压制了内力,无论如何也不该做得到。 因此,王鼎在扑上来的时候,根本就是抱定了赴死决心,意在为谢安歌多争取一线生机。 周绛云缓缓道:“你——” 话刚开头,一道匹练似的剑光已凌空飞来,是谢安歌出手了! 这一剑灿若流星又快如奔雷,顷刻便至周绛云胸口,剑道宗师出手从不耍花招,她只求快准狠,只求一击必中! 如此近的距离下,周绛云来不及抽鞭,他并指下压按住长剑,人如柳絮乘风起,身躯骤然借力上翻,一脚踢向谢安歌头颅! 袍袖翻飞,谢安歌抬掌相迎,五指在鞋后一触即离,使了个巧劲化去大半劲力,剑招同时疾变,自下而上斩向周绛云腿弯,只听一声轻响,剑刃削下了半片衣角,周绛云已在丈许之外。 一个王鼎或许是意外,但谢安歌也在反应过来后拔剑如电,周绛云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明白是谁在捣鬼了。 白道十大掌门绝非浪得虚名之辈,倘若一对一,他们不是周绛云的对手,可要是联起手来,周绛云也觉得头疼,要想做到万无一失,就不得不用些手段。 温柔散没有解药,但药力的强弱并非一成不变。 “骆冰雁!” 周绛云眼中的血色越来越浓,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众人正惊疑不定间,忽听一阵笑声响起,时近时远,轻重不一,那女人好像林中山鬼,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周宗主,这可怪不得我呢。” 想也知道自己一旦现身势必被周绛云大卸八块,骆冰雁藏身林间不知处,只以内力放声道:“正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等你杀了白道十大掌门,下一个要死的定然是我了,可我还没活够,就只能……送你先走一步!” 这一句话的时间很短,却足够江天养等人运功内视,心下大喜过望,虽是恼恨骆冰雁不择手段,但也好过任人宰割,当即各自出手,一同攻向周绛云。 情势急转,虎入羊群已变作了自投罗网。 “你以为利用这帮乌合之众就能杀死本座?” 冷哼一声,周绛云身形一晃,玄蛇鞭急甩出去,当真如同上古神话里的黑水玄蛇重现人间,鞭长不过数丈,施展开来却连十丈之外都可瞬息便至,任你身法再快也逃不过满天鞭影,罡风劲烈如火浪,恶斗起来烧身灼心,一位轻功稍逊的掌门退得慢些,玄蛇鞭就将他的手臂缠住,生生撕扯下来! 惨叫声尤为短促,周绛云分明已经背过身去,鞭子也如有灵性般劈在了这人脸上,几乎将整颗头颅抽成两半。他的内力雄浑霸道,与众掌门都了上百个回合也不见气短力竭,反而越战越勇,出手也越来越狠,王鼎试图抓住那灵活多变的鞭头,却是无计可施,只得将心一横,气沉丹田复又提气聚于胸中,使出了绝技“鬼虎啸”! “吼!” 声发于口,真气却是同时从中丹田猛冲出来,这一声长啸已不似人声,凶虎凭空扑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响彻山林,谢安歌等人只觉得耳鼓剧颤,胸口如遭重击,被气功锁定的周绛云更是在猝不及防下吃了暗亏,心脏猛地停跳一拍,全身真气也随血液一滞,离他最近的江天养窥准空门,一刀朝他胸膛劈去。 这一回,刀锋结结实实地砍在了血肉上,周绛云目光低垂,竟是不怒反笑,反手一鞭向后点出,左手屈爪扣住江天养右腕,用力一折,骨裂声清晰而入,江天养险些没能握住刀,可他到底也是一派宗师,刀锋翻转过来,削向周绛云手臂。 “砰”的一声,王鼎矮身避开长鞭,那鞭头直直贯穿了大树,登时木屑四溅,不等他伸手去抓,周绛云已拽着鞭子掠了过来,另一位掌门忙推了王鼎一把,提刀挡住这魔头的手爪,不敌内力向后一退,头顶已被五指罩住,血立刻流了满脸。 却在此时,周绛云身躯一颤,正是江天养和谢安歌刀剑合璧杀了过来,他横鞭缠住了长刀,剑趁势刺入,直直没入胸膛上那道流血刀口,可不等刺得更深,周绛云已是一鞭挥出,两人不得不向后飞退。 一股鲜血喷出,周绛云踉跄了下,他用左手捂住伤口,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正当众人大喜之际,竟见从他指缝里渗出来的血越来越少,几息后已止了血。 截天阳劲是生生造化之功,何况周绛云已经是九重巅峰,莫说谢安歌的剑只入肉三分,就算一剑穿心,他也不会立即死去。 “有趣,真有趣……” 周绛云大笑两声,如鬼魅般让人毛骨悚然,他正要甩鞭再战,一道人影已从头顶掠过,轻飘飘落在了他身前。 “师尊,山下传来响箭之声,怕是陆长老那边战况不妙。”方咏雩并未回头,长鞭直指江天养,“事不宜迟,我们师徒联手,杀了他们就走!” 说话间,又是几道人影从各方掠至,展煜携穆清在后,昭衍、方越在前,尹湄也正提刀赶来,他们的轻功都很高,昭衍更是快要插入战局。 周绛云道:“也好。” 话音落,两条鞭子同时挥出,一如毒龙,一如灵蛇,顷刻将包围他们的九个人分隔开来。方咏雩一眼盯上了江天养,虚晃几下绕过三人,疾风骤雨般向江天养猛攻,急圈急套,连缠带点,可谓是变化无穷。江天养数次移步错身,皆未能从鞭圈里脱出,晓得这方家的余孽已然杀心大起,他面色一寒,叠浪刀振袖而出,三叠化劲,六叠消力,待到九叠出锋,刀已劈至方咏雩面前! 方咏雩却是笑了。 长鞭急转抖动,绕着长刀卷了四五圈,顷刻收紧向下拽去,江天养只觉刀上如缠了一条大蟒蛇,阴冷刺骨的寒气飞快爬了上来,整条手臂忽地一僵,再想撤刀已失先机,只得转身收招,又听风声再变,那长鞭松开了刀刃,抖成一个大圈将他逼回原地,江天养一刀压住鞭头,方咏雩便屈肘扬手,鞭梢对着他后心击出。 灭家仇人就在眼前,哪怕江天养的刀已经震开长鞭倒卷而来,方咏雩凶性一起,也不怕被快刀腰斩,誓要将他的心活活掏出来! “叮——” 一声锐响乍起,利剑从上方疾刺而来,流星飞坠般贴着江天养的后背直直落下,鞭梢正中剑刃,剑尖又压下刀锋,本是两败俱伤的杀招竟被这一剑化解,抬头只见昭衍旋身出腿,方咏雩不得已向后推开,剑尖触地一弯又弹起,昭衍旋即翻身,扯住江天养的手臂纵身一跃,退到了两丈外。 他盯着方咏雩,口中问道:“江盟主,无碍否?” 背心寒意尚未散尽,江天养想到自己差点死在了方咏雩手里,哪怕结果是同归于尽,他也不能接受,遂将目光投向方越,狠声道:“真是你们临渊门教出来的好人!” 方越眉头紧皱,他忍住了没还嘴,却听一人道:“比不得江盟主教女有方。” 这一句话点到即止,旁人听不明白,江天养脸色已变,他朝说话人看去,只见展煜与穆清联袂而至,正冷冷看着自己。 他没死!他知道了多少? 这个念头飞快闪过江天养的脑海,他正要开口,一道身影忽然在心中浮现,那是自己无辜惨死的胞妹江含露,都说人死了会给亲友托梦,可江天养很少梦到她,却不知为何会在此刻想起她。 一晃神间,方咏雩的鞭子又挥舞过来,昭衍没开天罗伞,只以无名剑应敌,江天养立即压下纷乱心绪,趁昭衍缠住长鞭,他疾步冲上前去,一刀向方咏雩头顶劈落,被后者挥掌拍开,又一刀插向他小腹。 这厢打得不可开交,周绛云一个扫鞭震开众人,飞掠至方咏雩身后,鞭影疾翻出手如电,迫使江天养一退再退,像是为徒弟解围而来。 就在此时,鞭剑相缠难分,昭衍挺身一掌劈了过来,方咏雩也提掌相迎,却见周绛云倏地转身,五指急探罩住方咏雩头顶,趁机掠夺他的功力! 阴阳逆转秘法说来玄妙,实则并不精深,《截天功》素有豢养炉鼎掠夺真气的传统,但刃生两面难免反噬,故而独孤决创下这个法门防止被人趁虚而入,这也是跟十重境界一样只有历代宗主才知道的隐秘。当年周绛云篡位匆忙,未能踏入九重境界,无法图谋夺功,也就不知道傅渊渟还藏了这一手,只以为是方咏雩不知用了什么诡计从薛泓碧那儿偷学到的。先前他没有防备才吃了亏,这法子的确是练此功者保命的底牌,但不是无招可解,譬如……趁方咏雩与人比拼内力、全身真气外放时,直接偷袭就能一击得手! 他要一统江湖生杀予夺,他要问鼎武道天下第一! 周绛云为了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不好!” 展煜大惊,一剑刺向周绛云,只觉那边气劲化形如有实质,剑锋竟不能寸进,被生生震了开去。 刹那间,暴戾狂霸的截天阳劲灌顶而下,这只手仿佛深入方咏雩的躯壳,强行抓扯截天阴劲向上涌去,方咏雩脸色急变,却是不能退让,只得运功相抗,可他先机已失,再用阴阳逆转秘法已是无济于事。 生死关头,方咏雩抬眸,对上了昭衍的眼睛。 阴劲也好,阳劲也罢,总归是同根同源,到头来殊途同归,周绛云此刻强行吸功,方咏雩实不能抵抗,内力便如开闸洪水般逆冲向上,源源不断地涌入周绛云体内,后者只觉得经脉愈发充盈,丹田内阴阳相融,虽是时冷时热,但很快渐趋通泰。 突然间,一股炽烈如正阳的沛然真气顺势涌来,凶猛传入周绛云的丹田中,它并不浑厚,却似星火燎原,一股化十股,火龙般沿着奇经八脉涌向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才适应了森寒至极的阴劲,突然遭到猛火袭击,立即受了重创。周绛云只觉得体内像是变成了一片火海,比之先前在销魂窟里被方咏雩暗算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登时神情大变。 “他竟然能在这个时候使出阴阳逆转之法?” 来不及多想,周绛云本以为自己功力深厚尚在方咏雩之上,忍过这一波困兽犹斗就能顺畅无阻,却不料从方咏雩体内吸取来的真气已变得阴阳驳杂,他越是强行吸功,经脉丹田遭受的创伤就越重,且这真气来势汹汹,根本没有衰竭之势。周绛云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奈何为时已晚,他想要撤手退开,方咏雩却是不肯罢休,体内阴阳再度逆转,反倒吸走了周绛云至少两成内力。 “轰——” 一声巨响,三人都狼狈地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第二百八十一章 撕破 高手之间比拼内力,往往不见刀光剑影,却是无比凶险,一分强则一分进,一线长则一线生,一旦内力缠攻真气粘着,那便半步不敢退让,直至气竭人亡。 因此,三人虽只僵持了一会儿工夫,已是同往鬼门关前转了几个来回,遭受两面夹击的方咏雩最不好受,可要说谁伤得最重,那无疑是周绛云。 阴阳逆转秘法的要诀是“相冲相融”。周绛云强行将自身极阳真气灌入方咏雩体内也好,吸引方咏雩的极阴真气流向自己也罢,这都是“冲”,与之相对的“融”则是双方真气外放又回收所形成的周天大循环。阴盛阳衰则寒,阳盛阴衰便炽,谁能占得先机,谁就把握住了关键,故而上次方咏雩蓄势突发,周绛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回换作他偷袭得手,便似掌控了洪水闸门,方咏雩浑身真气收发不由自主,只能任他吸功至死。 然而,方咏雩对周绛云临阵会偷袭自己并非毫无防备,不如说他一直在等的也是这个机会。 细究方咏雩与昭衍之间的恩恩怨怨,那是三天三夜也扯不清楚的,可要说他俩有什么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至少得排在萧正则、周绛云和江家父女后头再议。值此紧要关头,二人猛攻恶斗不奇怪,但比拼内力互耗个你死我活,这就是不智之举,方咏雩之所以如此一反常态,便是他料定了周绛云会趁虚而入,强拉昭衍下水自救。 眼见三人分开,尹湄第一个赶到方咏雩身边,见他面上忽青忽红,缕缕白气从头顶升起,眼里隐有血光闪动,她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低声问道:“你怎样?” 方咏雩运功吐纳一番,脸色好看了许多,道:“险中求胜,算是赌赢了。” 尹湄眉头微松,又用眼角余光瞥向昭衍,见他已被方越扶起,虽也面如金纸,但比方咏雩好上一些,她这才心下大定,一面提防有人趁火打劫,一面看向周绛云,神情难得有些复杂。 不独是她,林中所有人都在看周绛云。 论内力深厚,方咏雩与昭衍单拎出来都敌不过周绛云,可他俩一个是阴九重,另一个也在前不久突破到了阳九重。这厢阴阳共济,周绛云便应了那句‘孤阳不长’,一旦真气倒乱,他就要同时承受阳火反激和阴毒入体之苦,功力越高反噬越强,如被打下寒暑炼狱,乍冷乍热,生不如死。 他半跪在地,身躯摇摇欲坠,忍了又忍终是吐出一大口鲜血,这血落在草叶上竟发出了“滋”的一声,细看还可发现零星冰渣,实在诡异至极。 玄蛇鞭落在七八步外,没了人持它逞凶,黑水玄蛇也成了瘫在枯叶堆里的一条死蛇。 一阵死寂过后,有位性急的掌门厉声喝道:“魔头纳命来!” 他使的是子午鸳鸯钺,纵身一跃扑向前去,左边一式“青龙返首”,右边一式“狮子张口”,脚下八卦绕圈,招法委实玄妙无方。 谢安歌却急声道:“不可!” 这两个字刚一出口,那位掌门已脚踏八卦步逼至周绛云面前,双钺开合交织,直取头颈要害! 周绛云头也未抬,动弹不得,仿佛引颈就戮。 短钺落下,血雾喷薄! “哐当”两声,子午鸳鸯钺掉落在草地上,这人浑身剧颤,他低头看去,一只手没入了自己的小腹,疾插疾离,快到他仰倒气绝时都未能发出一声痛呼。 见此情形,众人莫不色变,这魔头分明已到了强弩之末,竟还如此凶悍。 “还有谁……来送死?” 周绛云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声音变得无比沙哑,像是被烟熏火烤了一样,原本十年如一日的容貌在这片刻间迅速衰老,脸上甚至无端出现了几道烧伤似的焦黑血疤,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 同为截天阳劲的修炼者,昭衍微不可见地蜷了下手指,而周绛云也正好朝他看过来,眼中血光明灭不定。 到了这一步,他浑身真气乱冲失控,运功疗伤已收效甚微,神智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方咏雩的本事如何,天下没有人比周绛云更清楚,他既然敢在对方真气外放时出手夺功,便也做好了应对反扑的准备。 仅凭方咏雩一人之力,就算在那生死关头成功使出了阴阳逆转秘法,也不过为自己多争取一时半刻的生机,一旦撑不住内力巨耗,便要气绝身亡。真正令周绛云始料未及的是,在方咏雩抵抗不住那一刻,竟有另一股阳劲异军突起,虽不如自己的浑厚霸道,却是精纯绵长,趁他吸功入体罩门大开的空当直捣丹田,并帮助气劲渐衰的方咏雩完成了新一轮周天大循环,从而反败为胜。 这股阳劲从何而来,答案不言而喻。 周绛云其实已不大记得薛泓碧的长相了,哪怕是同门师弟,两人也没什么情分可讲,若不是在登仙崖上被那小子豁命摆了一道,或许连名姓都忘干净了。 可当他对上昭衍此刻的眼神,便知道这不是死到临头的胡乱臆想。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年周绛云在葫芦山将薛泓碧逼下死地,如今因果报应,他也在这里被昭衍和方咏雩打入绝境。 周绛云突兀地笑了,昭衍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他这回使出截天阳劲帮方咏雩渡过险关,便再难在周绛云面前隐瞒身份,不过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这个秘密已不再被自己讳莫如深,若是周绛云当众出言揭穿,昭衍也不惧承认。 “魔头,你大势已去,还在笑什么?”江天养提刀在手,沉声喝问。 明眼人都看得出周绛云伤重气衰,他们若是刀剑齐下,定能为江湖除了这个大祸害,但周绛云凶名太盛,刚才那位掌门又死得太惨,谁也不愿贸然上去枉送性命,只将他团团围住,待其筋疲力尽,就是出手之时。 周绛云收了笑声,转头看向尹湄,道:“尹长老,你替本座杀了这逆徒。” 尹湄神色微凛,一声未吭,一动不动。 周绛云见状也不恼怒,又问道:“骆宫主,事已至此,还不肯现身吗?” 林间寂静了片刻,忽听风声飘近,金珠白练绕过一棵大树,骆冰雁犹如瑶池神妃翩然落地,她看清周绛云的惨状,面上却无多少骄狂喜悦之色,略一福身才闪至方咏雩后方一步处。 众人见了甚是讶异,须知周绛云一死,骆冰雁当为新的黑道魁首,方咏雩纵使能登上宗主宝座,也得费上一番力气,以黑道中人落井下石的秉性,她不趁机从补天宗身上撕肉来吃就是好的,哪会屈居于后生晚辈之下? 除非,这一切都是方咏雩设局主使,骆冰雁早就跟他密谋勾结,今日不过依约行事。 就在这时,后方动静倏变,两队人马几乎是前后脚赶到这里,一方是刘一手等方门旧部,另一方则是陆无归率领的补天宗杀手,而在更远处,脚步声越来越杂,料是剩下那些丐帮弟子们与白道各派护卫成功会合,一并追过来了。 陆无归人最滑溜,跑得也最快,他一眼看到谢安歌安然无恙,心里松了口气,再辨明了场中局势,二话不说就领着一干杀手来到方咏雩这边,拱手笑道:“属下拜见方宗主!” 这老乌龟没脸没皮惯了,白道这边不禁有人面露鄙夷,唾弃道:“墙头草!” 谢安歌凝视着陆无归脸上那只眼罩,半晌才转过头去,江天养则脸色凝重,他原本打算趁此机会将方咏雩一并除掉,没想到情势再变,他们虽也有了援军,但要杀死方咏雩,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少宗主反叛,明暗长老纷纷倒戈,连盟友都站在了对立面,周绛云眼下可谓是众叛亲离,但他面上依旧不见怒色,只问方咏雩道:“补天宗门人上万,精英弟子两千余人,暗榜杀手也有数百,等你夺得了宗主之位,要如何收服这些人?” 方咏雩默然片刻,亮出了一道令牌,虽是夜幕降临,但四下里火把高举,不少人都看清了令牌模样,有人脱口道:“女娲令!” 此言一出,人群立即骚动起来,女娲令是补天宗失传十八年的宗主信物,白道这代年轻人大多不认得,可上一辈的高手都见识过傅渊渟持此令牌号令群魔的场面,也知道这令牌在娲皇峰一战里失落了,如今竟出现在了方咏雩手中。 周绛云也吃了一惊,旋即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道:“凭这一块破牌子,你就想取代本座?” “我用不着取代你,就像你用了十八年也未能取代傅渊渟,并不只是少了这块牌子。”方咏雩道,“师尊,人不能活成一道影子,你还没明白吗?” 这句话像是给了周绛云当头一棒,他的背脊终于一点点弯了下去,而后撕心裂肺般大笑起来,脸上的创伤随之裂开,鲜血流淌下来,将衣领浸透成暗红色。 谢安歌看到这一幕,低声对江天养道:“先前想差了,此子比周绛云更不好对付。” 江天养原本不将方咏雩放在眼里,今日一番恶战险死还生,又见到了方咏雩叛师夺权的现场,思及两家化不开的恩仇,他已把方咏雩视为心腹大患,可不等开口说些什么,忽听周绛云大声问道:“江盟主,你肯不肯救本座一回?” 一瞬间,各路人马都闻言大惊,黑白两道已经势同水火,周绛云到了这穷途末路竟出声向江天养求助,难道他是昏了头? 昭衍一挑眉,方咏雩也沉下了脸色,他们都听得出周绛云这句话满含恶意,与其说是求救,不如说是祸水东引。 众目睽睽之下,江天养身为武林盟主,非但不能点头,还抬起刀锋遥指周绛云,铿锵有力地道:“你这魔头平生杀人如麻,作恶多端,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天下正义之士人人得而诛之,我等只恨不能寝皮食肉,今日誓要取你项上人头!” 周绛云幽幽道:“江盟主,你可要想好了,若没了本座,下一个要被讨仇清算的人……必然是你。” 这话不是危言耸听,方咏雩第一个对周绛云下手,并非他对周绛云的恨意盖过了江家父女和听雨阁,而是周绛云对他威胁最大,昭衍和展煜都提醒过他务必先解决这柄悬命刀,否则不能放手施为。等周绛云一死,摇身成为补天宗新任宗主的方咏雩定会向江天养展开疯狂的报复。 江天养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可谢安歌等人就在身旁,他只能道:“区区逆党余孽,就算做了门派之主又如何?这些年来,黑道中人大多行事肆无忌惮,动辄打杀掠夺,黎民百姓苦尔等久矣!今日白道各派掌门齐聚在此,我等已摒弃前嫌重新结盟,从此齐心协力共抗魔祸,纵使刀剑加身,本座也问心无愧!”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白道这方人马来不及叫好,便听周绛云冷笑了一声,突然问展煜道:“临渊门首徒,方怀远的大弟子,你听了江盟主这句‘问心无愧’,心下有何感想?” 不等展煜作答,他又看向谢安歌,道:“谢掌门,若是江盟主当真言行如一,你当初为何要举派退出武林盟?” 一连两问,犹如两柄尖刀狠狠插下,白道众人在大敌当前时勉强维系起来的和睦表象被直接撕破,方越、刘一手等人更是险些压不住浑身暴涨的杀气。 “江天养,你也配说‘问心无愧’这四个字?” 刘一手惯是沉默寡言,现在却忍不住怒骂道:“临渊门与海天帮本是世交,方、江两家更是喜结姻亲,我们盟主有什么对不住你?栖凰山大劫的真相你比谁都清楚,你、你个道貌岸然、两面三刀的小人,枉披一张人皮!” “真相?”江天养冷笑道,“方怀远是飞星案的漏网之鱼,他表面正直坦荡,私下里勾结外贼通敌叛国,密令家奴在云岭私造军械图谋造反,事发后又杀害了巡按御史,连累我胞妹无辜惨死!江家不与逆党为伍,早就跟方家恩断义绝,你是方怀远的狗腿子,背着通缉令带领一干余孽处处与武林盟作对,今日本座就拿你明正典刑!” 刘一手勃然大怒,若不是展煜拦了一把,怕已拔刀冲上前去。 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展煜寒声道:“是非曲直自有公道论处,江盟主出言辱及家师,坏我师门名声,待此间事了,展某请开武林公审!” 江湖多是非,无规矩不成方圆,从前清算恩怨大多凭人一张嘴,可在武林盟成立以后,苦主债主都找到了求告去处,由武林盟刑堂负责审核调查,再根据事态轻重商议处理,做法与官府相似。若遇上那悬而不绝又牵涉颇大的公案,刑堂就将案宗向上递交,由武林盟主出面召当事人问案,白道各派掌门、各路侠士旁听为证,这就是“武林公审”。 从武林盟创立到栖凰山大劫,三十三年间只开了不到六次公审,其中两次还是展煜协助师父管理事务时翻出来的旧案,方怀远这个徒弟平常不显山不露水,办起事来却雷厉风行,他敢提议公审,就是掌握了切实证据。 刹那间,江天养想到了醉仙楼被刘一手突袭之事,那是他接掌武林盟后十分看重的一大据点,里面留了不少重要东西,不想会被人趁虚而入,现在已成把柄。 谢安歌虽是只字不言,但这道姑城府不浅,等过了今日,焉知她不会借此由头分权夺利? 这公审绝不能开! 江天养心中杀意顿起,面上仍是未见端倪,他不接展煜话茬,冷眼看向谢安歌道:“谢掌门,这魔头一味挑拨离间,岂能容他继续胡言乱语?” 谢安歌反问道:“江盟主既然行的端做得正,还怕将死之人的几句话吗?” 江天养握紧掌中刀柄,斜眼看向昭衍,眸中杀机毕露。 昭衍心道:“老狐狸,自己不便下刀子,就支使我动手。” 当下还不到与江天养翻脸的时候,昭衍只得暗叹一口气,可不等他挺剑而出,周绛云已大笑了两声,道:“江盟主,你这么急着取本座的性命,是怕本座说出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想要杀人灭口么?哈哈,有什么可怕的?本座要是你,生了姑射仙这样的好女儿,哪还在乎一帮莽夫的看法?你空有一手好牌,却是打得稀烂,装模作样非大丈夫所为,你委实不如方怀远,他至少在死前当了一回英雄!” 这话出口,全场哗然,无数目光齐刷刷落在江天养身上,犹如一道道利剑,顷刻将他戳得千疮百孔,从头到脚都在漏风。 江天养万万没想到,周绛云竟是真的不管不顾地说出了这番话来。 狗急尚且跳墙,何况是道尽途穷的魔头? 周绛云心里清楚,他若是死守这些秘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一旦挑明真相,就算有命逃出葫芦山,姑射仙和听雨阁也不会放过他了。 但是,这又如何? 血衣人屠周绛云,平生只在一个人面前下跪求饶,也只对一个人低头让步,至于其他,到现在算得了什么? “早在十八年前,海天帮就秘密投靠了听雨阁,浮云楼前后两代姑射仙,一个是你亡妻,另一个是你爱女,若无她们在暗中经营助力,海天帮如何在这十八年间崛起扩张?”周绛云抹了把脸上的血,笑得狰狞扭曲,“方家手握武林盟却不肯真心归顺朝廷,听雨阁就起了以江代方的心思,可你连自己的儿子都嫉妒,你不要做下任武林盟主的爹,要做武林盟主!去岁六月廿一,栖凰山大劫当日,本座是拿着你给的机关密道图率人攻上山去,方怀远失手杀妻而后自刎,这可是你女儿江烟萝做的好事呢!” 江天养心神巨震,眼见众人纷纷色变,他知道不能再让周绛云说下去,于是喝道:“魔头妖言惑众,世人皆知我女烟萝不会武功还身带残疾,你诬陷我就罢了,竟还牵扯上她!本座身为人父岂能容你,死来!” 说罢,腾身一刀当头劈下,犹如冲天巨浪悍然拍岸,罡风压得周绛云身周五丈地面草木尽折,土石也龟裂纷飞,离得近的人忙不迭退后闪避。 许多人心中惊疑不定,但没有谁敢出手去为周绛云挡下这一刀。 周绛云是人人恨之入骨的大魔头,他说的话真能信么? “咻——” 锐响破空,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竟是方咏雩扬鞭出手,长鞭矫若游龙直扑周绛云,江天养只道他要暂留这魔头性命以攻讦自己,忙提气再催,刀锋一转斩断半截鞭身,却听周绛云仰天大笑,猛地振袖出掌,刚猛无匹的掌力同时打向方咏雩和江天养两人! 江天养挥刀轮转卸去部分掌力,不想仍是被打得向后飞去,胸膛中传来一声裂响,少说断了根肋骨,五脏六腑也在剧颤,浑身有如火烧火燎,连退数步才站稳身躯。方咏雩情况更糟,他是看出周绛云故意激怒江天养蓄谋逃走才仓促挥鞭,没想到先被江天养削了兵器,这一掌避无可避地来到面前,尹湄惊呼一声,与陆无归同时出手挡在他面前,堪堪化去掌力,不想红影一闪,周绛云趁机欺近了。 虽说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但周绛云一身修为何等骇人,他已然孤注一掷,手下没有半分留力,尹湄的刀应声而断,陆无归立即反手将她推开,自己彻底暴露在周绛云面前。 周绛云咧嘴一笑,杀气森然:“叛徒!” 陆无归擅十八般兵器,也精通百家武学,可这些在周绛云面前全无用处,他为救尹湄已失先手,抬头时便见五指屈爪朝自己胸膛掏来,暗道一声“吾命休矣”,退无可退,闭目等死。 热血溅了满脸,他却不觉得疼。 陆无归猛地睁开眼睛,只见玄衣卦袍在劲风下猎猎飞扬,谢安歌在千钧一发时持剑闯来,她身量比陆无归稍矮,周绛云的掏心一爪就落在了她肩上,霎时五指撕肉断骨,他兀自不肯罢休,手飞快向下一滑,“咔嚓”三声几乎重叠,谢安歌整条左臂都碎成了皮肉包着骨头渣,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如此锥心之疼,她整张脸都白得没了血色,右手却是毫不迟疑,一剑直刺出去,深深捅进了周绛云的小腹。 陆无归向来天塌不惊的脸色终于垮了,他张口喊了一声“小道姑”,结果只发出了气音,立时淹没在其他人的惊呼声里。 “师父!” “谢掌门——” 骆冰雁窥准空当,金珠直向周绛云面门击去,后者翻身一转,白练顺势展开,却被他单手抓住,向后飞跃绕过大树,挡住几个飞扑过来的追兵,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众人面前。 八面重围之下,竟还是让周绛云跑了! “该死!”江天养又惊又怒,奈何追之不及,“让你们莫听魔头之言,这下中他诡计,势必遗祸无穷!” 一些人面露惭色,谢安歌也痛得无力说话,方咏雩却忍不下这口气,冷冷道:“他是殊死一搏,说的未必是假话!” 江天养狠狠道:“小魔头,今日我白道如此狼狈都是遭你算计,刚才又是你出鞭挡我刀锋才让周绛云有机可乘,焉知不是你师徒故意做的局?说本座投靠听雨阁,说我女儿是姑射仙,谁有证据?谁可证明?” 展煜面上生寒,正待开口说话,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破空而来:“我能证明!” 第二百八十二章 拆穿 现在是酉时末,天色已黑,阴风四起,山路幽深如黄泉鬼道,一个穿着短打劲装的人沿着羊肠小径走了过来,在他手里那柄白刃下,还押着一名灰头土脸的年轻女子。 江天养心下猛跳,当他看清了这两个人的脸,浑身竟颤了一颤,好像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之事,面上陡然变作一片空白,只剩下震惊凝固在圆睁的眼里。 其他人或有不认得这女子的,可他们都一眼辨出了后面那人的身份,他是失踪近两月的海天帮少帮主,江平潮。 他走得慢,等到了近前,火光才照出了这人身上的点点血迹,原来江平潮缠了两股荆棘在身,细密尖锐的小刺破衣扎肉,肢体动作越大,刺也扎得越深。 负荆请罪!却不知江平潮做错何事,向谁请罪? 一干补天宗杀手站在外围,本可以轻易将他拦下,但见尹湄将手一抬,这些人只好收刀让路,反倒是展煜惊醒后伸臂阻挡,可不等他说话,江平潮已押着人擦肩而过,来到江天养面前站定。 父子重逢,本该是一件足以令人喜极而泣的幸事,但在这个时候,江天养脸上不见笑容,江平潮亦没有哭。 那一句“我能证明”就像是钻到心里的毒蛇,冰冷滑腻的蛇身将整团血肉缠绕箍紧,直至气枯血竭。 与周绛云一番苦战下来,白道十大掌门死了三个,剩下七人也是负伤在身,其中谢安歌伤得最重,她整条左臂筋折骨碎,这比挥刀砍断还令人痛不欲生,就算怪医殷无济在此,也是保不住这只手的,人已软倒下去,被穆清抢回身边,疾点穴道传入真气,起效微乎其微。 陆无归木立原地,似乎还没有从刚才那一幕里回过神来,方咏雩拍他肩膀两下也无反应,便抬步走到前面,皱眉看着江家父子对峙。 最先出声打破沉寂的人是王鼎,他勉强压下翻涌不休的内息,惊喜道:“江少主,你怎也来了这里?鱼鹰坞出事后,我发动沿海几大分舵的弟兄四处找你不见,还以为你……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啊!” 昭衍侧目看了王鼎一眼,见他面上带笑,垂在身侧的手已攥成了拳头,分明紧张至极,之所以说出这番话来,并非不懂看情况,而是不忍见江平潮卷入漩涡。 可惜王鼎的好意注定要付诸东流,有位与江天养不睦的掌门问道:“江平潮,你方才说什么?” 江平潮的眼珠动了动,声音沙哑地道:“我说,我能证明。” “证明何事?” “证明……海天帮从永安七年开始暗中为听雨阁效力,听雨阁外设情报组织琅嬛馆总部就设在滨州城内,馆主杜允之是、是我亲妹江烟萝的下属……她,是听雨阁浮云楼现任楼主,姑射仙。” 话音落了好一会儿,周遭才陆续响起抽气声和私语声,哪怕在不久前周绛云也说过同样的话,可现在由江平潮亲口说出来,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了。 因为江平潮不仅是海天帮的少帮主,还是江天养的亲生儿子。 正所谓“父不言子之德,子不言父之过”,哪怕是古之圣贤论及父子是非,也说了一句“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现在却是江平潮这个为人子者,在生父江天养被人指摘质疑时,亲自站出来揭发父亲的罪错。 难怪他披头散发,难怪他负荆缠棘。 就连问话的那位掌门也是惊讶无比,愣了半晌才追问道:“你怎样证明?”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不敢置信,有人义愤填膺,可这些动静落在江天养耳中都成了杂音,他将刀握得死紧,定定地看着江平潮,如在一场噩梦中。 江平潮不敢看父亲的眼神,他面无血色,别过脸时又对上了方咏雩,缓缓低下头去,哑声道:“去岁武林大会后不久,我爹受方盟主所托,将方咏雩藏入我姑母江氏的马车里,随海天帮车队一同返回滨州,可在五月廿六那晚……” 江天养分明答应了方怀远,却在暗中与周绛云共谋,双方演了一出好戏,周绛云顺利掳走方咏雩,便是接下了江家父女给的诚意之礼,奈何百密一疏,石玉未死,洞悉阴谋的江夫人也被展煜、穆清和江平潮三人救出,而后五个人兵分三路,江平潮护送江夫人、展煜向栖凰山赶去。 “途中,我们遭遇了几波追杀,有听雨阁的爪牙,也有补天宗的杀手,展煜因此掉下悬崖,我与姑母回到了栖凰山,终是晚来一步,栖凰山已经被听雨阁带兵围住,我们只能通过密道潜进山里,不想遇见了阿萝……” 栖凰山大劫当日,浩然峰演武场上先开了一堂公审,陈朔想要利用云岭和唐御史被杀这两桩大案将方怀远打为恶贯满盈的逆贼,而周绛云押着活生生的方咏雩上山,证明方怀远是个表里不一、出尔反尔的伪君子,结果他们低估了方怀远的威望人心,又被江夫人当众道破了凶案真相,遂图穷匕见,大举攻山。 “栖凰山三峰防卫森严,听雨阁以查案为由撤掉了擎天峰的岗哨,可在浩然峰大开杀戒的众多人马却是从其他通道进来的,那些岗哨防务、机关密道只有四大掌门才知道,他们能趁人不备冲杀进来,是因为……海天帮所掌的那份密道布防图泄露了。” 外敌内鬼一同发力,他们被一步步逼入绝境,最后为了保全众多亲朋盟友,方怀远放弃夺路逃生的机会,执意要去家中密室毁掉一切物证凭据,却在蛊毒发作时中了姑射仙的暗算,错杀江夫人,险些逼疯方咏雩。 也是在那条密道里,江平潮看清了江烟萝的真面目,得知了海天帮的底细。 “此女是我妹妹的贴身丫鬟,亦是浮云楼的地支暗卫,她在数日前被我在栖凰山外截住,身上有武林盟、听雨阁两方的信物。” 说到这里,江平潮把穴道受制的春雪压跪在地,自己也跪了下去,缓缓抬头看向江天养,一字一顿地道:“孩儿身为海天帮少帮主,却亲手毁去家门基业,无面目见祖宗,亦辜负众多弟兄,此为不义;为人子者,承父母骨肉降生于世,却忤逆生父,枉负您半生心血,此为不孝……但是,以上全部,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若有半句虚言——天诛地灭,永不超生。” 最后八个字出口,江天养整张脸突然扭曲了起来,他的喉咙里发出几声短促气音,猛地踢了江平潮一脚。这一脚饱含怒火,还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悲哀和恨意,几乎耗光了江天养的余力,他往后踉跄了两步,江平潮直接被踹倒,五脏六腑疼痛欲裂,鲜血从口中涌了出来。 江天养眼里血红一片,他盯着匍匐在地的儿子,仿佛在看此生最痛恨的仇人,一字一顿地道:“逆子,孽障!” 他连声音都在发颤,江平潮的眼泪流淌下来,他强撑身子又跪在江天养面前,向父亲连磕了三个响头,声音沉重,头破血流。 四下里静得落针可闻。 除了少数知情者,其余人无不瞠目结舌,便连站在江天养那边的三位掌门也大惊失色,半晌都没人能说出一句话来。 忽然间,这些掌门人想起了醉仙楼共议的争端,大声问道:“谢掌门,难道你早已知晓了这些事?” 谢安歌的脸色惨白如纸,意识倒还清醒,江平潮所言字字句句都被她听在耳中,可她面上没有终于揭穿了真相的欣喜,眼中甚至有着惋惜沉痛之色,良久才点头道:“是。” 穆清曾在栖凰山大劫前于沉香镇遭遇海天帮长老徐攸的逼杀,而后冒死追上率领诸弟子回山的谢安歌,这才有了望舒门在栖凰山大劫当夜赶到沉香镇救人的事。谢安歌深信穆清不会在这些事上说谎,她也在救下一些人后得到了不少线索,可那时方怀远已死,连九宫飞星的案子都被重新翻了出来,她手里没有铁证,又得压住刘一手等方门旧部,以免白道乱象四起甚至自相残杀,只能先将态度摆明,顶着巨大压力步步为营。 刘一手心里却是畅快无比,他从怀里取出一本账簿,高举在手,道:“江天养当上了武林盟主仍不满足,他与女儿合谋协力,要将这江湖变成他们江家的掌中之物,一面拿清剿临渊门作筏子排除异己,一面收买各派重要人士为己用……这是我在醉仙楼找到的证物,上面记载了不少人名和利益往来,诸位掌门要不要翻开看看自己的门派里有几只蛀虫?”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色变,关乎切身利害之事永远是最为重要的,当即有位掌门疾步而来,急急翻开账簿看了几眼,也不知瞧见了什么,脸色登时变得铁青。 刘一手道:“这簿子是真是假,诸位掌门回山后将相关之人查上一番便知!” 事情到了这一步,人证物证俱全,还有江平潮亲口道明真相,已经算是水落石出。原本与江天养亲近的人都如避蛇蝎般让开,独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身前跪着江平潮和春雪。 世事无常,他半个时辰前还耻笑周绛云众叛亲离,想不到这就轮到了自己。 江天养低头看着江平潮,喃喃道:“我的儿,这是为什么呢?” 真的不明白啊,与见不得光的江烟萝不同,江平潮是江天养真正的骄傲,也是江家的香火,自己已经是黄土埋半截的年岁了,不择手段争抢来的这一切终将落入江平潮手中,他甚至不必去做些什么,只要装聋作哑等上十几二十年,什么都唾手可得。 偏偏是江平潮毁了这一切。 这个问题,江平潮无法回答,只能长拜不起。 江天养忽然笑了,他手起刀落,寒光没入春雪的肩颈,这女子瞪大了眼睛,至死未能说出一句话,便带着满脸惊怖之色倒了下去,血溅当场。 他终于凶相毕露! 哗然声中,白道这边不少人挺身出手,却见黑影疾闪,那条掉落在地的玄蛇鞭落入方咏雩手中,只见他振臂一抖,长鞭舞若蛟龙,呼啸着打向江天养! 江天养杀了春雪,向后纵跃避开鞭影,方咏雩报仇心切哪肯就此罢手?这厢一退,他便抖鞭急转,凌空划出连环圈把江天养套在里面,旋即层层收紧,身外三丈逼成身周三尺,江天养刀势展开犹如江河滚滚,三尺圈又被层层震退,他从中飞出,长刀破空划过,反劈方咏雩! 这一刀由慢而快,乍见远在天边,转眼近在眼前,重叠紧密的鞭舞竟被生生斩开。尹湄见势不妙,蓦地拔刀出鞘,刀光爆闪如惊雷,龙蛇疾走似的卷向江天养身后空门,意在逼他回转自救,不想江天养凌空倒翻,陡然从两面夹击中脱身开来,急掠扑向谢安歌! 他自知今日败局已定,却也不肯将盟主之位拱手让人! 穆清脸色急变,她气力未复,一听刀声如浪便知抵挡不住,想也不想就将身一扭抱住谢安歌。远处陆无归手指疾弹,七枚铜钱连珠打出,仿佛北斗七星飞转急下,江天养只好挥刀格挡,只听“叮叮叮”数声,五枚铜钱被刀风震碎,却有两枚嵌入他右臂,一上一下,切肉入骨。 吃痛之余,江天养刀交左手,身形闪至谢安歌师徒面前,只见寒芒斩落,又听“铿锵”一声,展煜及时赶到,横剑挡下杀人刀! 昭衍突然叫道:“不可!” 刀剑相撞时,江天养背后又有风声袭来,方咏雩鞭势变幻,顷刻封死他八方退路,复又点鞭急射,直取仇敌头颈! 江天养的刀被展煜缠住,震开剑锋后已是避无可避,却听后方传来了一声“爹”,竟是江平潮纵身扑了过来! 方咏雩含恨出手,这一鞭是何等厉害,昭衍情急之下使出“参商”,飞剑破空而至,堪堪撞偏毒蛇似的鞭头,鞭身荡出半圈抽在江平潮身上,登时皮开肉绽。 “你——” 见此情形,方咏雩抖腕收鞭,厉声道:“你让开!” 他对江天养恨之入骨,可面对江平潮,为数不多的迁怒和狠心已在白鹿湖畔发泄出来了,再听了展煜一番开导,方咏雩实不愿伤及江平潮性命,但要他放江天养一条生路,这也是绝无可能的。 这一鞭落下,江平潮已是伤可见骨,身形微晃,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道:“他……是我爹啊。” 方咏雩死死咬住牙关,其他人都被这变故惊住,过了片刻才有几个人冲过来试图将他们分开,展煜忙将穆清和谢安歌扶起,却见穆清神情骤变,失声喊道:“小心!” 他回头,只见一抹寒芒倏地暴起,刀锋快如激流,向着江平潮的背心捅了过去! 江平潮虽然伤重,但他手里还有刀,听声辨位为时不晚,只要反手一挡,再翻腕一卷,未尝不能接住这下偷袭,甚至顺势反击。 可他突兀想起身后的人是谁,这一刀便慢了半拍。 “噗嗤”一声,半截殷红刀锋从江平潮心口透了出来,展煜的手只来得及抓在刀刃上,掌心也被割得鲜血淋漓。 林间万籁俱寂,徒留血滴落在地的声音。 江平潮身躯剧颤,他像木偶一样迟钝地转过头,先看到了展煜死死抓着后半截刀刃的手,再对上了江天养的眼睛。 腥气涌上喉头,他低声唤道:“爹……” 溅在脸上的血和泪水一同流淌下来,江天养却道:“本座此生,有女无子。” 说罢狠狠拔刀,展煜大叫一声,手指险些被齐根削下,他眼睁睁看着刀刃抽离,江平潮心口血脉偾张,顿时有血箭喷出。 “江兄!” 展煜一手接住江平潮,出剑如电刺向江天养,本是向他心口奔去,不想被一只血手扯住了衣袖,剑势为之一偏,只刺中了江天养腰侧。 青色衣袖上多出一个血手印,展煜心中发酸,穆清也扑了过来,连声唤着江平潮的名字,可人已经气绝身亡,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含着血泪,仍看向江天养。 人命如灯,转瞬即灭。 “老贼!” 虎毒尚且不食子,所有人都被江天养的恶行所震住,方咏雩只觉心里一酸,他怒吼一声,玄蛇鞭笔直飞出,犹如一杆长枪,破风钉向江天养! 江天养已是强弩末矢,可他厌恶方家人,纵然是死也不肯死在方咏雩手里,狼狈地矮身躲过鞭头,嘶声道:“本座若是死在这里,你们不日都得陪葬!” 方咏雩怒不可遏,正要再出一鞭,手臂却被尹湄死死抓住,他转眼看去,只见她摇头不已,暗指昭衍所在的方向。 昭衍拔出钉在地上的无名剑,反手还入伞中,整张脸僵硬得像是死人,盯着展煜臂间那具尸体一言不发。 刘一手骂道:“狗贼,你原形毕露,大势已去,还有什么倚仗?” “倚仗?”江天养放声大笑,“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听雨阁权倾朝野,本座的好女儿是姑射仙,谁动本座一根毫毛,满门上下人头落地!” “你说什么?”王鼎怒发冲冠,提掌就要取他性命,却被身边的人扯住。 朝廷鹰犬,这四个字说来难听,却不犯禁违律。 假如江天养只是武林盟主,那自然江湖事江湖了,可他是姑射仙的父亲,是听雨阁插在江湖心脏上的一根桩子,倘若贸然拔出,开了洞的心脏也难活。 一根毫毛换满门人头,这不是说笑的。 江天养将这句威胁说出了口,便是与在场诸人彻底撕破脸,从此不为江湖所容,可到了这一步,他还在乎这些吗? 方咏雩挥开尹湄的手,冷笑道:“那好,我先杀了你,再取江烟萝项上人头!” 话音未落,玄蛇鞭抖擞而出,仿佛蛟龙翻海,江天养举刀格挡,却是伤重力竭,刀身被长鞭卷住,“咔嚓”两声断裂开来,而后龙蛇再舞,顺势缠向江天养脖颈! 忽然间,素白伞面在江天养面前展开,玄蛇鞭撞上天罗伞,双双反震回主人手里,方咏雩不敢置信地看着昭衍,怒道:“你做什么?” 昭衍接伞在手,道:“不能杀他。” 方咏雩修的是阴册,现在却有熊熊烈火在胸中燃烧,他正要说话,又见昭衍拔剑出鞘,闪电般探入春雪尸身肋下,等他将剑提起,剑尖上赫然多了一条状似百足的虫子,通体血红,已然死去。 “姑射仙擅蛊,尤其对手下这些得力干将,每个人体内都有她种下的蛊,宿主一旦毙命,蛊虫亦将死亡,她哪怕远在千里之外,也会立即感知到。”昭衍转头看向江天养,“江盟主首先出手杀死春雪,就是为了这个。” 江天养盯了他片刻,笑道:“没错,今日不管是谁杀了本座,其他人也别想置身事外。” 闻言,众人无不大怒,可这事关乎到门派存亡,哪位掌门也不敢轻举妄动。 眼看大仇就要得报,偏生无可奈何,刘一手几乎怒急攻心,想到方怀远当初有过吩咐,让他在关键时刻听昭衍命令行事,只好强压怒气,道:“难道就这样放过他?让这老贼回去继续做武林盟主?” “那当然是不成的。”昭衍道,“不过,姑射仙再怎么说也是半个朝廷中人,上头还压着个听雨阁阁主,办事总得有个名目。江天养死在葫芦山,她确实可以借题发挥,但人死在别处,她也不能殃及无辜。” 众人听罢,不由得悄声议论,谢安歌忍痛站起身来,凝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说怎么办?” “诸位想必都知道在下的来历,如今边关风声愈紧,也到了回去抵御虎狼的时候。”顿了顿,昭衍又道,“前辈们倘若信得过我,就由我将人带出关外,让他死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算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饶是姑射仙也找不出茬来,更不会祸及大家。” “那这老贼岂不是成了英雄?” “人死万事空。”昭衍看向展煜,“活人比死人重要,虚名也不如实在的好,展大侠以为如何?” 展煜缓缓为江平潮合上双眼,他知道昭衍的意思——在场除了自己这些人,恐怕只有谢安歌会力挺诛杀江天养,其他人毕竟要为门派考量,倘若执意在此取了江天养的狗命,一旦他们遭受池鱼之殃,不仅临渊门再难在江湖上立足,还会连累谢安歌。 可他知道方咏雩不甘心,自己手上的血……也没干。 谢安歌皱紧了眉,她左臂骨碎,半边身子几乎没了力,得倚靠穆清才勉强站直身体,一双眼睛始终不离昭衍,仿佛要扒开他这层皮囊看出真心所想。 有位掌门道:“我听说江天养对你另眼相待,先前望舒门尚未离开玉羊山时,也是你领命去上门说和,谁知道你不是诓骗我等,私下放了这老贼?” 昭衍也不急着分辩,摊手道:“诸位若不信我,另行处置便是。” 他以退为进,众人反倒为难起来,临渊门这边有血海深仇在,无论如何都不肯轻易松口,王鼎性烈如火,想来也是不愿放过江天养的,可正如展煜所料,白道这边大部分人已经意动,只是不好开口,便看向谢安歌,等她拿个主意。 谢安歌闭了闭眼,她正要说话,忽听天外传出一声厉喝:“且慢!” 江天养心中大石正要落地,闻声又悬了起来,他先看昭衍,再看向声音来处,突然有了极为不祥的预感。 葫芦山或许真是块风水宝地,今日竟有好几拨人先后赶来这里凑热闹。 呼啸风声中,一红一灰两道人影疾掠而来,当先的红衣女子长发高束,手提点翠刀,赫然是镇远镖局大小姐李鸣珂,而她身后那个人…… 王鼎惊呼道:“朱长老!” 丐帮有位长老在宁州遇袭,这事儿虽然没在江湖上传开,但那边动静不小,消息灵通的人多多少少有所耳闻,此时见到这人与李鸣珂联袂而至,心里不由犯起嘀咕来,不知这两个人如何凑到一起的。 适才出声之人是朱长老,他消瘦了许多,身上还有浓浓的药味,想来是伤势未愈。顾不得与王鼎寒暄,他踉跄两步上前来,从袖里摸出一封血迹斑驳的书信,盯着昭衍道:“在下丐帮长老朱文玉,奉帮主王成骄之命,受太素神医白知微所托,来此揭发一个欺师灭祖、丧尽天良的歹毒小人!” 丐帮帮主王成骄,太素神医白知微。 前者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后者虽是销声匿迹多年,但在场上了年纪的人,无不受过她的救治之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莫说这些不知内情的人,就连谢安歌也是神情数变,纷纷顺着朱长老的目光望向昭衍望,唯有方咏雩眉梢一挑,他想到尹湄当日的未尽之言,立即转头去看她,却只见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和一对指节发白的拳头。 王鼎率先问道:“朱长老,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帮主,你错信了人!”朱长老痛心疾首地道,“此番北疆动荡,帮主率领我等出关协防寒山,不料发现了一桩惊天秘密——去年九月,步山主遭人偷袭暗害,至今不知所终,罪魁祸首不是什么冯墨生,正是步山主的亲传弟子,昭衍!” 说罢,他直指昭衍的鼻子骂道:“你跟江家父女同流合污,若让你带走江天养,不啻放虎归山!” 第二百八十三章 招安 近年来,镇远镖局大当家李长风的身体每况愈下,已不再频繁出镖了,其女李鸣珂既是大小姐也是少镖头,带队走镖以来从不失手,上上下下无人不服,已经是镖局实际上的“二把手”。时近年终,一些出身宁州的商人结算了账目,按照惯例要给老家捎去银钱,他们都是镇远镖局的熟客,人数不少,银两数目也大,便由李鸣珂亲自出马。 腊月初三,李大小姐的镖队结束了押送,回程时夜宿客栈,店小二将晚食送到她房里,一碗热气腾腾的铺盖面,筷子旁还放了枝新折的梅花。 梅花应是从院里那棵老梅树上折下来的,花瓣上还沾着零星雪粒,李鸣珂不动声色地将花收入袖里,等她吃完了这碗面,这才踱步到了后院,围着梅树转了圈,在花开得最密那侧枝桠间找到一支拇指大小的细竹筒,里面装了一张字条,写道:“腊月初八,黑石县外云岭山北麓,丐帮长老朱文玉有难,救人从速,不可声张。” 竹筒上没有印记,字条也没有落款,可李鸣珂知道这是谁送来的情报,眉头不由得深锁起来。 镇远镖局之所以被人称为“天下第一镖”,根本原因是三个“硬”字,一来自身本事硬,二来结交绿林关系硬,三来便是平南王府这个靠山硬。在父亲李长风的安排下,李鸣珂从三年前开始接办王府下达的任务,其中就有配合王府密探的一些行动,而跟她合作次数最多的密探代号正是“梅”。 李鸣珂不知道“梅”是男是女,更不知其姓甚名谁,“梅”从不在她面前现身,每次指派来的人也各不相同,但“梅”所传递的情报从未出过错,这人仿佛是个无处不在的幽灵,任何风吹草动都尽在耳目中。 三年下来,李鸣珂早已学会了不去刨根问底,所在意的是这情报涉及丐帮那位朱长老,若她没有记错,这人是跟着王帮主一同北上出关的,怎会突然折返至宁州,还被不轨之辈给盯上了? 心念转动不休,李鸣珂倒是不敢耽搁,镇远镖局的人大多血脉相连,彼此之间荣辱与共,左右黑石县离此不远,她就近接了个活儿,随即带着一队人风驰电掣赶了过去。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李鸣珂去年在云岭跌了个大跟头,险些连命也赔了进去,这回少不得处处谨慎留意,果然发现了一些听雨阁的爪牙,她没有轻举妄动,耐心等到了腊月初七后晌,有猎人打扮的探子进入县城,来不及与人接头就被李鸣珂打晕塞进大木箱,明目张胆地出了城。 然而,这探子嘴里的毒囊藏得隐蔽,待李鸣珂在城外荒野打开木箱,只见到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其身上没藏着什么书信字条,但也不是毫无收获——此人大腿内侧显出了听雨阁独门标志的水纹刺青,胸口还刺了个狼头。 镖师里有懂刺青术的人俯身查看了一番,说这两种刺青所用手法、药水皆不同,且后者痕迹较新,刺成顶多不过一年。李鸣珂听罢,心里登时有了猜想,这恐怕是听雨阁安插在关外的密探,却不知为何突然到了这里,死者身上既然没有白纸黑字,只能是给城里的同党送口信,八成跟朱长老脱不了干系。 思及此,李鸣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带着几个好手乔装为匪埋伏在通往云岭山北麓的必经之路上。等到子丑之交,单枪匹马的朱长老甫一现身,尾随其后的数名鬼祟人影也蠢蠢欲动,李鸣珂直接率人偷袭,不仅打了朱长老一个措手不及,跟在后头那几人也没能逃掉,纷纷落下马来。 李鸣珂劫了朱长老,杀人灭口好不利落,就算随后有人赶来发现了这几具尸体,也很难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她就像是真正的马匪,劫了人后连夜疾奔,穿山过水又绕回邻县,在其他人的掩护下摇身变回了镖局大小姐,交了信镖再拉车走人。 为防万一,朱长老被她灌了一帖蒙汗药下肚,直至出了宁州才醒转过来,李鸣珂自是向朱长老赔罪,后者本是恼怒至极,听她道明详情后出了一身冷汗,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竟变得青白交加。 丐帮自开山立派以来,始终站在武林白道一方,待王成骄接任了帮主,丐帮弟子行事莫不以侠义为先,却对朝廷官府敬而远之,纵使听雨阁的爪牙探入江湖,只要不伸到丐帮头上,丐帮就当没看见。直到去岁那场云岭事变,王鼎亲眼见到方敬等人慷慨赴死,又得知了导致生父王成骅壮年病逝的心结,嗜武成痴的武疯子痛定思痛,通过李鸣珂与平南王府接触起来,并且开始主动插手帮务,甚至为了反抗新武林盟号召各派清剿临渊门的“聚义令”,不惜使招将王成骄和一干长辈支到北疆喝风去,饶是朱长老看着他长大,也忍不住想骂句“牛犊子”。 朱长老终是没骂出口,因为他知道这事儿算是王成骄默许的,当今天下已非昨日天下,他们这帮老骨头的锐气被世故磨没了不算,还要强压着年轻人低头,这看似是小心稳妥,实则也是短视,毕竟骨头这玩意儿贱,跪久了就站不起来。 不论李鸣珂是如何知道了自己的行踪,他一时不察被人盯上是真,人家冒险跑来救他一命也是真。一念及此,当李鸣珂问起朱长老是怎么招惹了这帮鹰犬,他也不再隐瞒,将他们在寒山发现的惊天秘密说了出来,请李鸣珂帮忙护送他赶回丐帮总舵找到王鼎,再设法去寻谢安歌。 不料,“梅”在这时又给李鸣珂传递了一次情报,告知她白道十大掌门将于腊月廿三在蕴州葫芦山顶清虚观聚首密会,请了丐帮做和事人,代掌帮务的王鼎无法推托,已率百十人动身离开了丐帮总舵。 “……我被李姑娘救下后,发觉事态愈发严重,不敢有片刻耽搁,遂动用了一些手段,得知诸位掌门将于今日齐聚葫芦山,故疾奔而来。” 当着众人的面,朱长老断不可能将李鸣珂卖得一干二净,他将事情经过润色了一番,七分真掺三分假,迅速交代了前因,旋即剑指昭衍,厉声道:“兹事体大,我得了周大帅的关照,一路过关不受阻拦,这些耳目断不可能是半途跟上来的!他们是听雨阁派往关外的细作,却从雁北关一路追踪我到宁州,为的不是我朱文玉一条老命,否则大可在半路痛下杀手,其真正目的是要搞清楚我究竟为何回来——呵,老夫正好也有一问,昭衍你身为寒山的小山主,却在雁北关内安插耳目,所图到底是什么?你,在防备着什么?” 昭衍曾在云岭救过王鼎,也使丐帮免于一场灾祸,朱长老对这个后起之秀原本是很欣赏的,所以在协防寒山的日子里,他是处处尽心尽力,不想事情竟会演变至此。 哪怕到了这一步,朱长老仍是希望昭衍能做个敢作敢当的好汉,可惜他注定要失望,昭衍既不急于为自己辩驳,也不说道什么苦衷,只含着笑看他,眼里的光却比剑上锋芒更寒。 见此,朱长老剩下的半颗心也飞快凉了,他深吸一口气,从自己如何在寒山抓到细作开始说起,到白知微找上王成骄吐露装疯隐情,再到他们拷问细作和发现四封密写信……丐帮四位长老中,朱长老是唯一正经读过书的,说起事来条理明晰,哪怕在场众人都不曾身临其境,也能根据他的讲述理清个中始末。 因此,当朱长老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四下里竟连呼吸声都停了几拍。 步寒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又在关外镇守天门十八年,哪怕他不能算是靖人,在这中原武林也有无数人对他敬仰有加。因此,他被冯墨生谋害的消息一经传出,不仅引发了塞外风云大变,还在关内激起了众多侠士的义愤,王成骄这次义助边关能够一呼百应,其中不少人是为了步寒英去的。 这样一个人,在时令人忌惮,不在时又引人怀念,冯墨生的名声彻底臭不可闻,若非他冯家已经在云岭事变后被满门发落,怕已有人冲去了京城。如今,朱长老当着白道诸位掌门的面,指认步寒英之徒昭衍才是那场杀局的幕后黑手,如何不令人瞠目结舌? 莫说旁人,王鼎作为亲自经历过云岭事变的人,他与昭衍共生死共患难,无论如何也不敢置信,忍不住道:“朱长老,事关重大不可非议,你、你有真凭实据么?” “少帮主,你如此信任昭衍,这便是我不敢在传书上明言此事的缘由啊。”朱长老长叹一声,“我动身前携物证去求见了雁北关的周大帅,这才说动他写下了通关令,等帮主将奸细尽数拿下,周大帅必然上书朝廷,如今却无半点风声传于江湖,只能是朝中有人压下了此事……你们若还不信,我这就取出证据一观。” 说罢,他便撕开衣袍夹层,从中掏了一只油纸信封出来,转手递向谢安歌。 穆清迟疑片刻,正要代师接下,忽见一道人影飞来,此人身法迅疾无双,只一瞬便至她面前,出手更是快绝,五指探出抓向信封。 “你——” 穆清想不到昭衍竟会直接动手,连忙侧身一避,可惜她动作稍慢,手腕已被昭衍抓住,谢安歌忍痛急削一剑,欲逼他撒手后退,不料昭衍手臂猛抬,这一剑从他肘下空门刺过,反是穆清的手臂被疾抬疾转,腕骨已发出了一声怪响! “清儿!”展煜脸色大变,快剑直刺昭衍肩上师系穴,此乃手阳明大肠经一处要穴,昭衍不能不闪,将头一偏扯过穆清手臂挡剑,却见剑锋一颤三转,鬼魅般绕过了穆清的手臂,正中他手腕内关穴。霎时,昭衍顿觉手臂一麻,心率竟也慢了一拍,不得不飞身而退,顺势从穆清手里夺走了那只信封。 他退得快,方咏雩的鞭子也不慢,只见玄蛇鞭抖擞甩出,卷向昭衍持信手臂。长鞭疾翻疾缠,昭衍在半空中几次腾挪未能出得鞭圈,索性五指一收,整个信封都被他抓碎,风一吹,碎片便如雪花一样四散飞扬,眼瞅着是拼不回去了。 方咏雩目光一凝,忽听旁侧劲风呼啸,正是王鼎纵身扑去,武疯子既惊又怒,这一出手便如狂风怒雷。昭衍好不容易从鞭圈中脱身出来,迎面就对上王鼎一双手爪,横剑一挡后仰下落,掌心与剑刮擦出一片火花,王鼎犹不甘心,双手压住剑刃翻身倒挂,使了个“千斤坠”镇在昭衍上方,李鸣珂随即一刀逼至,昭衍堪堪侧身闪过,衣裳被刀刃割破一条口子,大半个胸膛都袒露出来,那道笼罩心口的蛛网血纹赫然出现在所有人眼前,被火光映照得如有鲜血奔流而过。 眉头微皱,昭衍猛地挺肩,强横内力外放震退了李鸣珂,同时矮身一滚,眨眼又标立在江天养身边。 他手里还捏着点碎纸片,垂眸看去却是一点墨迹也无,便抬头望向朱长老:“假的?” 朱长老见他原形毕露,脸上神色更苦,叹道:“不得不防你一手。” “看来真的是在李大小姐手里了。”昭衍对李鸣珂笑了笑,“李大小姐,看在往日交情上,能把这东西给我么?” 李鸣珂握紧点翠刀,盯着他胸口那道血纹看了半晌,道:“到了这个地步,这几张纸对你来说算什么?” 昭衍竟认真想了想,眼角余光瞥见江天养变幻不定的脸色,笑道:“或许,是为了警醒自己下次别再犯蠢留下把柄。” “狗贼,你没有下次了!” 周围人回过神来,听他承认了所做之事,当即怒发冲冠地冲了上来,拔刀亮剑将昭衍和江天养困在中间。谢安歌扶着穆清的手站直身体,盯视昭衍的双眸中犹带几分惊疑和痛心,稍远些的刘一手更是几度欲言又止。 “昭衍,为什么?”李鸣珂执着地问道,“你……不该是这种人的,是否有何苦衷?” 昭衍敛了笑,他看了李鸣珂一会儿,目光又从其他人面上移过,缓缓道:“有什么苦衷抵得消欺师灭祖的罪行?是我讨人喜欢,还是你们不敢接受自己做了回睁眼瞎?” 他说这话时神情淡淡,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轻蔑和嘲讽,李鸣珂仿佛被人兜头打了一耳光,握刀的手背青筋毕露。 “没有为什么,也没有该不该。”昭衍继续道,“荣华富贵谁不想要?康庄大道谁不想走?手里要是无权无势,五十两银子都能把人活活憋死,好不容易有仙人为我指路,师父他老人家偏要做挡路石,我就只能……把他给搬开了。” 轻描淡写的话,无端有狠戾从中透出,可见此人毫无悔过之心,虽是举止如常,却比刚才发起狂性的江天养更让人心悸。 李鸣珂陡然愣住,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了个干净,王鼎以为她是怒急攻心,没发现她将手指死死压在了刀柄处刻着的“点翠”二字上。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昭衍偏说五十两银子,旁人不明就里,陆无归却是听出了弦外之音,暗自摇头。 “无耻小人,纳命来!” 昭衍这厢话音刚落,已有人怒不可遏,一位白道掌门亲自出手,挥刀朝他面门劈去,其他人也按捺不住,拔出兵刃攻了上来,或杀向昭衍,或转攻江天养,誓要将此二人一并拿下。 谢安歌急喊道:“且慢动手!” 有人道:“谢掌门,这厮欺师灭祖,为虎作伥,不杀不足以平众怒!” “姑射仙是听雨阁浮云楼之主,她指使昭衍谋害步山主,夺取青狼帮图谋关外地盘,谁知道她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她区区一个女子,若无上头准许,哪有这般胆子和能为?” “我看是他俩狼狈为奸……” 吵吵嚷嚷,七嘴八舌,脸红脖子粗,有的话还算在理,有的话离谱到没边。 谢安歌冷下脸道:“他有天大的罪,把事情查清楚了才能处置,何况步山主下落成谜,万一他尚在人世,谁敢代他清理门户?至于姑射仙,她是朝廷的人不假,她爹却是江湖人,今日先拿住江天养,按江湖规矩办了再找姑射仙下战书!” 江天养已是身败名裂,不论他下场如何,今日之后白道只有谢安歌一个领袖,纵使废了条手臂,仍然言出如山。再者说,虽是白道大部分人对昭衍深恶痛绝,但武功高强如王鼎、展煜等年轻翘楚,他们都与昭衍交情不浅,展煜在阴风林受过他救治之恩,今日与之初见的方越也在道观里承蒙他关照,要他们此刻掉转刀头,实在是强人所难,故而只在后方压阵。 至于黑道那边,方咏雩和骆冰雁默不作声,明暗长老袖手旁观,哪个敢贸然上前? 这些硬茬子不出手,数十人围攻上来也奈何不了昭衍,他甚至将无名剑还入鞘中,只以天罗伞招架群敌,仗着身法快绝无双,除了个别高手勉强跟得上他的动作,其他人往往反应不过来就被一伞带倒,或是被耍得团团转。 反观另一边,江天养虽是伤重,出刀之狠却有增无减,短短不过片刻工夫,已有好几人死伤在他刀下。刘一手本就心怀仇恨,见状挥刀抢攻上去,他一身硬功夫,刀势刚猛霸道,顷刻封死江天养四方退路,后者本就是强弩之末,只得就地一个翻滚,险险从刀下闪过,来不及标立起身,又有厉风割面逼来,那一柄快刀正当头斩落! 生死刹那,江天养凶性大起,倏地折身一转,回马刀便向刘一手肚腹劈去,出招之快有过之而无不及,刘一手虽有觉察,但他不管不顾,刀锋直斩而下。 两道寒光几乎同时杀到,若是快刀入肉,势必催筋断骨,江天养定然人头落地,刘一手亦免不得身分两段! 就在此刻,昭衍挥伞扫开一片刀光剑影,借力腾身纵跃至两人上方,毫不客气抬脚疾踏,只听一声锐响,刘一手的刀被他死死踩住,旋即白伞飞转,刘一手整个人也被劲风兜头刮出两丈远,以毫厘之差闪过了江天养的拦腰一斩,后者兀自不肯作罢,手腕一翻便要追击,却觉刀上一沉,昭衍已双脚站在他刀背上。 江天养胸中怒气大盛,喝道:“滚开!” “江盟主,以阿萝如今的身份地位,您要是在此跟一个莽夫同归于尽,岂不是亏大了?”昭衍笑道,“事情还不到非得以命相逼的地步,有我在呢。” 他说得诚挚动听,江天养的脸色却是愈发阴沉,咬牙切齿地道:“你是故意为之!” “您的话,恕晚辈听不懂呢。”昭衍翻身落地,笑眯眯地看着再度围拢过来的众人,“诸位,打个商量如何?我奉姑射仙之命,无论如何也要护江盟主周全,你们一味咄咄相逼,我也不得不痛下狠手了。” “呸!”率先出刀那位白道掌门大声骂道,“你这无耻贼子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全,还要对姓江的表忠心?是,你武功高强,在场大半人都不如你,可你要想带着江天养闯出这葫芦山,那也是痴人说梦,除非你真有本事杀光我等,从满地尸体上踏过去!” “我自然没有这样的本事。”昭衍叹道,“既如此,我用一个秘密交换如何?” 众人没想到他到了这个地步还敢讨价还价,且不论此贼秉性如何,这份胆识已是非同一般。谢安歌凝眉不言,方咏雩转头望来,问道:“什么秘密?” 昭衍笑弯了眼,不答反问:“葫芦山密会关系重大,风声却早早传入了周绛云耳中,你们知道是谁泄的密吗?” 这一问切中要害,不少人都小声议论起来,谢安歌目光微动,展煜也与刘一手对视了一眼,手指下意识摸上了那张来历不明的字条。 昭衍面对着众人,抬手指向自己,道:“不瞒各位,正是在下匿名告的密。” 静!喧哗的人群蓦地鸦雀无声! 莫说这些人,就连被昭衍护在身后的江天养也是神情剧变,满脸铁青! 说来或许已无人信,可纵观满场,的确没有人比江天养更希望今日这场密会能够顺顺利利,他想坐稳武林盟主的宝座,借重启娲皇峰之战一举重创周绛云、谢安歌两个心腹大患,再与江烟萝朝野联手,从此便可翻云覆雨大展宏图。因此,江天养深恨坏他好事的周绛云,更恨不得将那告密者千刀万剐,若非对方引狼入山,一切发展都该顺他心意。 昭衍,果然是两面三刀之徒! 片刻之后,喝骂声此起彼伏,原本尚存犹豫的方越等人也不禁色变,群情愤怒几乎要将整座葫芦山掩没,倘若目光可以杀人,昭衍已死了成千上万次。 密会消息走漏,周绛云悍然来袭,白道八大掌门三死五伤,两位领袖一个残疾一个叛变,另有数十名精锐高手败亡……这固然是周绛云血手所为,但将此魔头引入葫芦山的罪魁祸首,却是眼前这个人! “你竟还勾结了血衣人屠!”一人高声喊道,身后同伴个个义愤填膺。 “勾结算不上,娲皇峰里有武林盟的暗桩,栖凰山上也少不了补天宗的奸细,我不过是利用他们一把。”昭衍轻蔑一笑,“我的身价可不低,要让我卖命办事,周宗主还出不起价钱呢。” 朱长老踏出一步,逼问道:“那是姑射仙指使你干的?” 江天养铁青着连正待开口,忽见昭衍将伞一收,扬手向上挥去,一道火光尖啸着窜上夜空,乌云残月都被炸了个稀巴烂,烟花绽放开来,刺眼的光将下方这片山林照得亮如白昼,也……让那些隐藏在草木土石间的黑影,纷纷现身显形。 “什么人?!” 惊呼声中,方咏雩返身一鞭挥出,却是朝着后方那棵大树,只见两道人影一左一右从树上落下,左边那人被鞭子卷住脖子,当场颈骨折断,右边的人毫无畏惧,像只蝴蝶似的凌空翻飞,一连避开六次鞭袭,抬脚在树干上踏了三步,复又折腰落下,站得如剑一样笔直! 这相貌平平的妇人穿着身布衣荆钗,袖口还沾着少许糖渍,正是早上在钟楚河畔卖糖画的女摊主,刚才那颗烟花也是昭衍花了一钱银子从她手里买来的,她还有个乏善可陈的名字,叫做“兰姑”。 她甫一站定,那些黑影也悉数施展身法靠拢过去,隐隐将谢安歌等人围在其中。他们都穿着夜行衣,胸口绣有水纹,区别只在臂膀上的标志有所不同,狂风、流云、落雷、闪电皆有,竟是听雨阁四楼精锐齐齐出动了。 虽是人数不多,但这样的阵仗显然不同寻常。方咏雩眼神一冷,玄蛇鞭余威未绝,长鞭转回直指昭衍面门,寒声道:“你还招来了听雨阁的鹰犬?” “一口一个‘鹰犬’,未免太难听了些。”昭衍弹指将鞭头拨开,看向兰姑道,“来了多少人?” 兰姑一板一眼地道:“遵照您的吩咐——地支十二营现在能抽调出来的好手,都已经抵达侧近,只等您一声令下,他们立即现身动作。” 她说话并不大声,却能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人群登时骚动起来,昭衍又道:“这还不够。” “另有蕴州府营兵马五千人,随时可以攻上山来。”顿了下,兰姑的脸上缓缓露出笑容,“三十六名天干密探一齐出动,绛城四面八方尽在我等掌控之中,至少三天之内,游鱼混不进,飞蝇不得出。” 所有人都为这三言两句间透露出来的信息惊住了,一个个面露惊骇之色,谢安歌松开穆清的手,挺剑问道:“你们听雨阁是想要做什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江烟萝施计逼疯周绛云掀起江湖大乱,昭衍顺势劝说江天养发起葫芦山议和,又反手将消息泄露给周绛云,引狼入山斗得黑白双方元气大伤,被当众戳穿虚伪面目也是不慌不乱,到了这一步,总算是图穷匕见。 昭衍也不卖关子,道:“江湖纷争愈烈,侠寇以武犯禁,上忤法规下伤黎民,朝野忧患久矣。今听雨阁奉陛下旨意,招安锄奸!” 就在这时,兰姑将一块令牌高高举起,上无风云雷电,仅有一个大字——萧! 第二百八十四章 错算 朝廷对武林势力进行招安,并非是萧正则一拍脑袋做下的决定。 事实上,听雨阁早在十三年前就开始了这方面部署,只是囿于时局,进展并不喜人,先代阁主萧胜峰也渐渐力不从心,计划一度搁置不前。九年前萧正则继任阁主之位,他不急着对武林动手,而是重立了听雨阁的规矩,纵使干着抄家杀人的活计,也得照规矩来办事,似冯墨生、萧正风之流,营私无度,越界弄权,可用一时不可久留。 十月京师震动,余波至今未平。乌勒国重启东扩的野望再也掩藏不住,郞铎指使十八名野狼卫险些将永安帝劫掠出京,听雨阁若不能以牙还牙,萧正则这阁主也不必再当。 听雨阁派往关外的多为天干密探,他们就像被风吹开的蒲公英,散布在塞外各方势力中,便于打探消息,却不好通力行动。因此,萧正则找来了江烟萝,他先前纵容她将手伸长到千里之外,现在就该她有所作为,若连这件事都办不成,只会挠自己人的爪牙还不如剪了。 江烟萝自然无有不应,她名义上只是浮云楼之主,实则趁着冯墨生倒台捞了许多好处,隶属忽雷楼的三营精锐大半都被她划拉到手,随后通过昭衍将这些人放到呼伐草原上去,一年下来已把青狼帮蚕食入腹。她这厢领了命令,萧正则又接到了永安帝下发的中旨,要求听雨阁镇压江湖叛乱,将一干九宫余孽和武林逆贼全数捉拿起来。 这道旨意来得突然,却不出萧正则所料。虽说近些年已没有几个人胆敢公然谈起飞星案,但这根大刺始终钉在所有涉事人的心里,尤其是永安帝,他差点死在假扮“秋娘”的玉无瑕手里,那些好不容易抛之脑后的噩梦又复苏重临,大病数日寝食难安,一日不将九宫飞星斩草除根,他的余生便一日不得安宁。 永安帝当了十八年傀儡,难得如此强硬地下发一道旨意,却是将御剑对准从前为他披肝沥胆之人。不论萧正则心中有何感想,他既然接了旨,便要尽忠尽职地去办差,很快作出“招安锄奸”的决策,至于由谁出面执行……萧正则权衡再三,把江烟萝和昭衍都叫到面前。 京城一役,江烟萝是明面上的大赢家,但个中得失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朝廷要在此节骨眼上招安武林人士,这对江烟萝来说不是件坏事,倘若运作得当,她不仅能借机填缺补空,还可通过江天养这个盟主父亲一统江湖,可惜后者明显有所防备,虽采取了她的献策,却转头就利用公务把江烟萝绊在了京城。 江烟萝当然不甘心,一番争取下来,重任落在了昭衍肩头,兰姑从旁协助。 “……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无五音难正六律(注)’,大家都是大靖武林豪杰人物,眼下四方虎狼环伺欲动,家国正值用人之际,天下群雄若还在为一些私仇争得头破血流,只怕是……阁主深知诸位大义凛然,纵使是黑道中人,当初也在靖北之战慷慨迎敌,何必为不轨之徒所累,徒劳背上叛逆罪名?各门各派有何恩仇孽债,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摊开来算,该审该办做个了结,从此去了草莽之名,归降朝廷建功立业,岂不是光耀宗门,公私不负?” 兰姑相貌平凡,再漂亮的话由她说来也是平铺直叙,可她手里的令牌做不得假,身后一干高手、山下一队精兵亦不是摆设。众人起初再如何群情激愤,到现在已陆续冷静下来,个个神情凝重,尤其是谢安歌等六位掌门人,他们已知事情没了转圜余地,誓要有个结果出来,朝廷不肯再睁只眼闭只眼,武林中人也不愿任凭宰割。 朝廷招安自古有之,可纵观古往今来,受了招安的江湖人有几个落得好下场?天无九重人有九等,在许多朝官的眼里,丘八就是丘八,草莽永远是草莽,一旦从江湖步入朝廷,又是在战事将起的节骨眼上,权倾朝野的萧党会如何安排他们这帮人简直可想而知,且名利场最是销魂蚀骨,就算今日众人握手言和泯恩仇,将来也难免被卷入党争,委实祸福难料。 可事到如今,不受招安又会怎样呢?他们这帮人已经中了朝廷圈套,受伤不轻又被困囹圄,若是反抗招安,朝廷定然着手“锄奸”,三日后葫芦山势必血流成河,各大宗门也难逃一劫。 听到周围的声音渐渐小了,昭衍眉梢微挑,他知道何为“点到即止”,便挥手示意兰姑住口,拱手笑道:“天色已晚,诸位身上带伤,今日就言尽于此。这一次机会难得,望诸位谨慎思量,就以三日为期,我等在山下静候佳音。” 说罢,他吩咐兰姑将带来的伤药都留下,伸手一搀江天养,就要扬长而去。 “慢着!”方咏雩突然道,“你可以走,江天养得留下!” 昭衍回过头,对上他凌厉如刀的眼神,叹道:“还有三日,何必急于一时?就当是……看在平潮兄的情面上,至少不在今天。” 方咏雩脸上一片青白,下意识看向江平潮尸身所在,却见展煜已脱下外袍将人盖住,那青色衣袖上的猩红手印血迹未干,刺得他双目生疼,喉如针扎说不出话来。 江天养的手已握紧刀柄,闻言也缓缓松开,神色竟有了片刻恍惚。 昭衍走出几步,又有一人横刀拦路,原来是刘一手,他挥了挥手示意兰姑莫要轻举妄动,好脾气地问道:“不知刘护法有何指教?” 刘一手胸中杀意炽烈,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江天养身上移开,死死盯着昭衍道:“你是什么时候投靠了听雨阁,甘为朝廷鹰犬?” 昭衍倒也不瞒他,道:“我与姑射仙的交情,想来你是早就知道了,至于何时投入听雨阁……不过两个月前的事,萧阁主龙章凤姿,我与他一见如故。” “那你……”刘一手的喉头滚动了几下,艰难地道,“当真谋害了步山主?” 这一次,昭衍不再遮遮掩掩,直言道:“是,阿萝要在呼伐草原上经营势力,听雨阁也得让探子深入塞外各部,我——我实不愿如此,但别无选择,你若要追究生死下落,那便连我也不清楚,左右那冰湖里捞上来的活物只有白鱼,他老人家就算得天庇佑大难不死,寒山已非他的寒山,世上再无名剑藏锋步寒英。” 此言一出,全场都为之震动,刘一手更是如遭雷击,连谢安歌都沉下了脸,而昭衍对周围再度鼓噪起来的人声没了兴趣,伸手一带江天养纵身离开,兰姑依言让手下们留了伤药在地上,也纷纷施展轻功跟了上去。 昭衍轻功高绝,几个起落间不仅掠出了野林子,还与兰姑等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待到周遭无人,江天养猛地反手一刀向他腰侧斩去,昭衍早料到他有此一招,当即松了手凌空后跃,江天养仍是咄咄紧逼,两人绕着一棵大树拆了几招,昭衍叫屈道:“江盟主,我于群敌手中将你救出,你怎地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江天养冷笑,“若不是你,本座已是白道联军领袖,一统武林指日可待,如今落到这身败名裂的地步,只恨当初没宰了你这恩将仇报的小人!” 昭衍踩在一根拇指粗的树枝上,道:“这从何说起?” “阿萝让你回来助本座一臂之力,你却将机密泄露给周绛云,让这疯狗坏了本座好事,还有……”江天养目光森然,“步寒英之事已过去了一年,凭你的手段早该收拾干净首尾,竟在此时东窗事发,敢说不是你故意留的把柄让人抓?” 昭衍反问道:“这事被揭发出来,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你——”江天养一时语塞,他坚信这与昭衍脱不了干系,可任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昭衍为何如此。 “我要算计你,前有方门旧部,后有平潮兄,就连周绛云也是能派上用场的,何苦搭上我自己的名声前程?”说到这里,昭衍话锋一转,“除非,你只是个添头,我真正想对付的是阿萝,她最喜欢隔岸观火,要把她拉下马来,不舍得一身剐怎能行?” 江天养一口气哽在喉间,他看着神态平静的昭衍,像是又见到了一个疯子。 “我平生见过许多女子,阿萝年纪最轻,一身本事却最厉害。”昭衍伸手指向自己的胸膛,“不论别的,单有这子母连心蛊在,她轻易便可取走我的性命,我如何敢反她?又为何要反她?江盟主,这才是你真正想问的。” 逼疯周绛云血洗武林不过是个开始,江烟萝的目的是重启娲皇峰之战,黑白两道一旦打起来,她就能从中牟取暴利,迅速壮大到能与萧正则掰腕子的地步,而萧正则的底线不难揣度,只要最后的结果能如他所愿,损耗和影响也在可控之内,江烟萝不怕他过河拆桥。 因此,在痛失陈朔、秋娘这对左膀右臂后,江烟萝只能选择昭衍替她出面办成这件事,子母连心蛊是无药可解的,昭衍已经尝过被蛊虫蚕食心脉的滋味,他聪明又识时务,就算有着小心思、做些小动作,江烟萝也不怕他翻出五指山。 江天养胸中怒火渐渐冷了,喃喃道:“你不想活了吗?” “花花世界,万紫千红,我尚且年华大好,哪能早早活腻了?”昭衍摇了摇头,“有些话果然要与知音人说,咱们还是莫要在这荒郊野外徒劳耽搁,早些回去见阿萝,一切自有分说。” 闻言,江天养瞳孔骤缩,提刀指向他道:“你果然知道阿萝秘密回来的事!” 昭衍眉眼含笑,看到他身后数道黑影闪动,道:“兰前辈,行动有些慢了。” 有外人在,江天养只得闭口,兰姑板着脸道:“有两个不开眼的追上来,你说了先不杀人,花些工夫将之打发了。” 昭衍“哦”了一声,又道:“话说回来,周绛云逃出战圈,不知兰前辈可有见到?难得他伤势严重,若不趁此机会将其拿住,日后卷土重来可就麻烦大了。” “不曾见到。”兰姑道,“据我所知,这魔头固然疯癫,却不是个无智莽夫,想来是发现有大批人马包围近前,趁阵势未成先行离开了。” 昭衍用探究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可惜从这张棺材脸上看不出丝毫神情端倪,便道:“那就速速下山,江盟主的伤势可不容耽误。” 兰姑应声,一行人抄近道下山,不多时就抵达山脚,果然见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五千蕴州府营精兵将这小小一座葫芦山围得水泄不通,步卒、骑士、弓兵俱全,另有一百人手持火铳,甚至还有一门大炮。 见状,昭衍眉心不由得一跳,对兰姑道:“难为前辈连火器营的人都带来了,总兵官这样好说话?” 兰姑不语,却有一道银铃似的笑声响起,代为答道:“我朝对火器管控极严,哪是一句‘好说话’就敢调用的?更何况蕴州总兵官是个石头脾气,要他松口放人,非一般人能办成。” 江天养惨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些微血色,昭衍也转头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个素衣女子袅袅婷婷地从人群后方走来,缠花玉簪凌虚髻,恰似人间姑射仙。 “兰前辈办不成,可阿萝你是浮云楼之主,借调火器也不在话下。” 在此时此地见到江烟萝,昭衍脸上没有丝毫惊愕之色,他伸手取下那支玉昙缠花,重新将之插在发髻侧面,道:“这样更好看。” 江烟萝未入葫芦山,却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样,她轻轻握住昭衍的手腕,似笑非笑地道:“阿衍哥哥,你还敢来见我呢?” “我不来见你,又能逃到哪儿去?” “你既知自己逃不掉,何必做些惹我伤心的事呢?”江烟萝指下用劲,“我若是伤心难过,谁也别想痛快,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手腕上那五根纤纤玉指仿佛化为锁魂钩,昭衍对骤然袭来的剧痛恍若不觉,反问江烟萝道:“你会伤心难过吗?” 江烟萝与他对视片刻,缓缓道:“我就说鉴慧为何要自投罗网,原是为你来的,你跟他背后……也有瓜葛。” 昭衍道:“他若不去栖凰山,我的确发现不了你,但我知道你今日一定会出现在此。” “你莫非会未卜先知?”江烟萝凑近他耳畔,“或者说,乌勒王之所以会死得这样不明不白,都是你安排好的。” 冬月望前,这厢急令一出,那头收了信便手起刀落,彻底掌控了这个投靠乌勒人的草原帮派,再与安插在乌勒王身边的探子合谋,放出“尔朱遗族招揽旧部欲复王权”的风声将之引入草原,本意是擒王入关,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黑袍刺客,直接让乌勒大王人头落地。 昭衍用更小的声音回道:“这般惊天动地之事,无凭无据可不能乱说。” “那你能告诉我刺客是谁吗?” “天下英雄辈出,大草原上不乏无名高手,连随王护驾的野狼卫都查不出刺客身份,我又如何得知?” “他这一死,可是坏了阁主的打算,毕竟活人比死人值钱多了。” “我倒不这样认为,乌勒与大靖不同,他们是一群强盗,从古至今都在别人身上抢东西,哪有往自己身上割肉的道理?萧阁主并非不明白,他要用磨刀石先挫一挫这群强盗的锋芒,可磨刀石也是会痛的。” 江烟萝看了他许久,忽然道:“我还是低估了你,早知道你这样不安分,当初在武林大会时就该将你杀了。” “你未尝没动过这心思,可惜谢青棠不够争气,后来发现我比那些酒囊饭袋摞起来都好用,哪怕明知刃生双面,你也舍不得了。”顿了下,昭衍又道,“当然,你现在想杀我也为时不晚。” “你不是想死的人,有恃无恐必有圈套,我可不中你的计。”江烟萝的语气愈发温柔绵软了,“且慢嚣张,你真以为自己赢定了吗?” “你就在这里,我哪敢自以为是呢?”昭衍双眸低垂,“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让你不能名正言顺地掌控武林,你就回我五千精兵假戏真做,现在一个弄不好,葫芦山上诸位豪侠都将因我而死,我要他们活,就得给你跪下。” “跪我也迟了。”江烟萝轻佻地拍了拍他的侧脸,“难得你也会猜错,我准备的大礼可不是这些人马。” 昭衍心下一紧,他凝神问道:“那我倒想见识见识了。” “他也等你许久了。”江烟萝后退一步,伸手指向那几座临时搭建起来的军帐,位于中央的大帐点了烛火,隐约可见一道人影坐在案后,正提笔写着什么。 灯光昏暗,影子模糊,可昭衍隔着布幔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他脸色倏变,扭头看向江烟萝:“你——他怎会在这个时候离京?” 江烟萝但笑不语,转身去搀扶江天养,已是泪盈于睫,道:“爹,您怎伤得这样重?快随女儿入帐,我这就为您疗伤。” 昭衍看他们父女离去,拳头紧了又松好几次,这才抬步走向大帐,放声道:“属下昭衍,求见阁主!” 帐中传来一道沉稳男声:“进!” 昭衍立即掀帘而入,果真见到一身墨蓝常服的萧正则端坐书案之后,刚好默写完最后一句经文,转手搁了笔。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昭衍照着经文念了两句,“身处军帐,杀气环伺,萧阁主写这《清心咒》是想求心静吗?” 一别月余,萧正则看起来无甚变化,他拿了支朴实无华的檀木簪将头发挽成髻,口中道:“你也懂佛经?” “原本是不懂的,可家师认为我心浮气躁,罚我抄了三百遍《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不够,又让我抄《清心咒》,却不知世事如釜人如水,倘若不抽薪止沸,只向经书求心静有什么用呢?” 萧正则一怔,良久后道:“不错,是我着相了。”说着便用烛火点,放进空空如也的小炉子里。 昭衍安静等到经文烧成灰烬,这才问道:“是什么扰了萧阁主的心?” 萧正则道:“你想知道的是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的确是属下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走向帐篷不过百五十步,昭衍已想到十二三种江烟萝用来劝萧正则离京的说辞,其中最有可能的莫过于九宫飞星,毕竟听雨阁至今未能抓到玉无瑕,而在葫芦山里,九宫余党及后人几乎齐聚一堂,即便昭衍不曾将九宫名单泄露给江烟萝,但以她的本事,就算猜也能猜得七七八八。 可事有轻重缓急,永安帝再如何催逼尽诛九宫,萧正则也不会枉顾大局,除非……有什么极为重大的变数,在昭衍离京这段日子里发生了。 帐中一阵静默,萧正则忽然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为何急于推行招安吗?” 昭衍不假思索地道:“其一是陛下有旨,其二……大靖与乌勒的战事不可避免,一旦边疆燃起烽火,关内亦难偏安,必得尽快终止愈演愈烈的武林纷争,否则以听雨阁现在的情况,难以做到两头兼顾。” 萧正则摇头道:“你说漏了一点,听雨阁现在缺人。” 这话乍听有些匪夷所思,须知听雨阁成立至今虽只有十八年,但其在名义上直属于皇帝,实为萧太后把持朝野的不二利刃,职权逐年扩大,地位也水涨船高,二十二营在编密探及暗卫总计不下万人,还没算上散布各地的底层人手。 然而,枝繁叶茂的大树少不得粗壮坚挺的主干,这便是听雨阁下设四楼分管二十二营的原因,奈何权与欲相伴相生,四天王手里的权力越大就越是欲壑难填。先代阁主萧胜峰以平衡之道让他们互相牵制,可当大家屁股底下都不干净时,所谓牵制只会适得其反,等到萧正则上位时,听雨阁内外事务都已有了积重难返的苗头,摆在他面前的唯有两条路——眼睁睁看这棵树烂掉,或者修枝剪叶。 “当初姑射仙将玉无瑕引入听雨阁,她存着什么心思不必多言,我明知玉无瑕来者不善,仍对她许以重任,所图并非她的忠心,只是她的一身本领。”说到这个心头大患,萧正则的神情依旧平静,“作为一把刀,玉无瑕算得上趁手,可她出鞘必见血,等修掉了长虫的枝干,这柄刀也不必存在了。” 换言之,就算没有刺驾那一出,等除掉了萧正风,玉无瑕也不会再被留用。 昭衍眨了眨眼道:“前车之鉴啊,阁主不怕我会兔死狐悲?” “就算我不说,你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毕竟……江烟萝之所以费心笼络你,为的也是这个。”萧正则抬起手,“若非如此,你怎么会先下手为强呢?” 他指向昭衍的胸膛,那里藏着一块玄铁五雷令牌。 此番江烟萝机关算尽却算漏一点,即是萧正则不止她一个选择。 招安锄奸,一来是听雨阁奉旨行事,二来是下任阁主之争的终局。京城一役后,听雨阁四天王仅余其一,谁能办成此事补全空缺,谁就会拥有自己班底,从而抢占先机。 萧正则同时将任务下发给江烟萝和昭衍二人,就是让他们俩一决雌雄,可惜江烟萝以为自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只想着将水搅浑从中得利,而昭衍将计就计,给她玩了出阳奉阴违和釜底抽薪。 “我是赢了,可她也没输。”昭衍将令牌拿在手里转了转,“您会出现在这里,真是吓到我了。” “乌勒王遇刺身亡的消息一经传入京城,姑射仙便向我请命离京。”萧正则抬眼看向他,“那个刺客,是步寒英。” 这一次,昭衍没有敷衍否认,而是点头道:“您利用青狼帮秘密擒王入关,是想要将乌勒人的怒火引向呼伐草原,将四大部落先一步扯入战局以免被人渔翁得利,而寒山与呼伐草原有盟约在,如此也能把我彻底绑在船上。” 萧正则笑了,眼神却冷厉起来:“你不愿意?” “非是不愿,只是不能。”昭衍反问道,“用草原战乱为大靖分担压力,您有想过会死多少人吗?”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昭衍,你可不像是心慈手软之人。” “但有些人原本不必打仗,也不应枉死。” “乌勒王在呼伐草原上遇刺身亡,他们一样无法置身事外。” “可乌勒王一死,内乱势必先于外战爆发,对大靖边疆和呼伐草原都有利。” 两人针锋相对,帐中隐有剑拔弩张之势,眼看昭衍就要血溅当场,萧正则冷硬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意,重新坐了回去。 “你还算知道分寸,没有下一次了。”他缓缓道,“听兰姑说你定下了三日之期,我就给你三天时间,一切顺利则罢,若是……” 昭衍垂眸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萧正则看了他一眼,道:“你心里有数,我也不想枉费口舌,记住一句话——我不在乎听雨阁下任阁主姓甚名谁,但听雨阁必须永远是大靖朝廷的听雨阁。” 昭衍心里猛跳,脸上为数不多的血色也飞快消退了下去,半晌才道:“属下定当铭记于心。” “下去歇着。” 昭衍向他行了一礼,将令牌揣回怀里转身出帐,不想掀开帘子走了几步,抬眼就见一抹倩影玉立树下,不知在此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谈话。 脚步一顿,昭衍旋即向江烟萝走了过去,假惺惺地关切道:“江盟主如何了?” “伤势不轻,但无大碍,已经歇下了。”江烟萝轻声一叹,“骨肉血浓于水,心病最是难医。” 昭衍听了这话,便知她是晓得江平潮为父所杀的事了,他想到展煜衣袖上的血手印,再看江烟萝没有一丝泪意的眼睛,心下一阵寒冷,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少不得你这做女儿的多陪在身边陪伴,我有些疲乏,先回去休息了,” “你就不想来我帐中坐坐?”江烟萝盈盈笑道,“我还有好东西想给你看呢。” “明天再看也来得及。” “等过了今晚,他就未必还活着了。”江烟萝伸出玉臂揽住他,耳鬓厮磨般悄声道,“何况,你在萧阁主那儿问不出的答案,就不想从我这里得到吗?” 她真像一朵幽夜毒花,明知危险极了,依然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昭衍垂眸道:“怎知你不是在诓我?” “这事儿,我可不敢。”江烟萝道,“实话告诉你,我是用了一份不完整的九宫名单将萧阁主引来这里,但在这动荡之时,他想要离京并不容易,之所以来得这般紧急,除了那道招安锄奸的圣旨,还有太后密旨的缘故……月初,我们的皇帝陛下突然就一病不起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鬼狐 冬月初二庆安侯府大殓,永安帝虽是有惊无险,但心有余悸,先是大病了一场,而后着急下旨催逼萧正则对玉无瑕等九宫余孽斩草除根。此外,他日渐寝食难安,人也变得暴戾多疑,打杀了不少伺候的宫人,成天与后妃荒淫、同僧道炼丹,奈何这副身躯早被酒色和丹毒掏空,如此不知节制,就在某天夜里突然倒在了龙榻上。 经过太医诊断,永安帝是肾精亏虚、丹毒伤肝,只怕……没几年寿数了。 得知消息,萧太后立即封闭内宫,并让萧正则堵住全部缺口决不能让消息外泄出去。可纸是包不住火的,等到正月初一大祭祀时,文武百官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端倪来。 永安帝今年三十有一,后宫嫔妃众多,却只有几位公主,连一个皇子也无,朝臣早就为此与帝后争执过几回,一次比一次闹得大,若让他们知道皇帝绝了子嗣之望又寿数不长,定会联名奏请从同宗藩王里选择一人进京为储,这就是世系转移,萧太后再如何恼火不愿,也无法反对此事。 殷氏宗室香火凋零,纵观现存几位宗亲,平南王殷熹、建王殷焘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前者是手握重权、威望极高的实权藩王,后者则是被拔了牙的老虎,又在两月前被萧太后捏住了致命把柄。因此,倘若必须从这两人中选择一个立为皇太叔,萧太后宁可扶一把建王殷焘,她太清楚平南王殷熹是什么样的人,双方结怨也深,要是平南王一系入主京城,整个萧家及其党羽都难逃被清算的下场。 至于平南王的第一刀会从哪里下手,自然是满朝上下莫不三缄其口的飞星案。 萧太后凭飞星案不仅斗垮了宋元昭这位辅政大臣,还将先帝为先太子留下的文武班底清除了大半,扶持外戚专权,从此掌控朝野十八年,然而这案子是桩冤案,朝中涉案者众多,又牵扯到江湖多方势力,听雨阁用了十八年也未能扫尾干净,甚至在一年内接连发生了云岭匪乱、栖凰山大劫、京城动荡三件大事后,九宫飞星死灰复燃之势已是显而易见。 永安帝是傀儡不假,可萧太后想要代掌皇权,就非得拿捏住这个傀儡立在台面上不可,他一旦病危,萧党便再无路可退,到时候成也飞星案败也飞星案,萧正则既是震宫明觉又是听雨阁的阁主,断然不能坐视这一切发生,他这次紧急离京来此,只为做成一件事——盖棺定论,永不翻案。 “……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会对你和盘托出呢?” 重帘帐中,幽幽烛火,江烟萝用簪子挑了几下灯芯,眼波流转地侧过头来,两人坐得很近,几乎呼吸相闻,簪尖更是有意无意地瞄准了面前人的喉咙,只需轻轻一递,便可穿喉见血。 要害被人用利器指着,昭衍犹有闲心端茶啜饮,等这半碗茶见了底,他才道:“可他没有阻止你说出实情,也没有废除我设下的三日之约,你很着急?” 江烟萝眼眸微眯,甜腻地笑了:“我急什么?” “难道皇帝病危不是你做的?”昭衍轻松接过她手里的簪子,拧开玉兰簪头,簪杆果然是中空的,他挑了下眉,“里面原来装了什么?” “一些小宝贝。”江烟萝柔声道,“跟蚂蚁差不多大,钻进人体即融于血,它们没有毒,若是无病之人受用了还会强身健体,但是……” 永安帝沉溺酒色,又吃了多年丹药,体内沉疴暗积,这一下被蛊虫强行引发,登时来势汹汹,任谁也查不出真相来。 昭衍道:“玉无瑕闹出的风波还未平息,皇宫大内戒备森严,你如何动的手?” 江烟萝不答反问:“你想问个清楚,再向萧正则告发我?”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昭衍抬眸看她,“一旦露出破绽,你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萧正则砍的。” 闻言,江烟萝敛了笑容,冷声道:“当然是被你逼的。” 昭衍下不了手杀步寒英,这事她早就知道,可正如萧正则会揣着明白装糊涂,江烟萝在达到目的后也不会咄咄逼人,只要步寒英再不出现,世上多一个或少一个死人,于她而言无关紧要,可当乌勒王的死讯传入京城,江烟萝便知事情糟了。 黑袍刺客无疑是步寒英,这位天下第一人可不是浪得虚名,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尚如探囊取物,他能单枪匹马杀了乌勒王也不让人意外,问题在于他怎么能刚好出现在那里,又如何从野狼卫无所不用其极的追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呼伐草原可不是谁的一言堂,步寒英就算找上寒山的盟友寻求帮助,也无法做到半点风声不漏,除非……帮他收拾首尾的那股力量并非草原上任何一个部族,而是与野狼卫沆瀣一气的青狼帮。 “冯墨生死前,你对他进行了严刑逼供,将拷问出来的一切全部传回给我,随即出关返回寒山,而后我设法安排一众忽雷楼死士出关,由你假借冯墨生名义指挥他们侵占青狼帮。”江烟萝盯着他的眼睛,“你给我的,当真是全部吗?” “绝无隐瞒。”昭衍道,“你只是漏算了一点,这些人对冯墨生未必忠心,他们为其效死,正如杜允之、春雪之流替你卖命,你想走捷径控制他们干脏活,而我只需告诉他们冯墨生已死,从者我替他照拂妻儿老小,不服的就带着全家一起下去见冯老狗,至于青狼帮原本的人……朱老大膝下众多儿女,唯有朱三小姐最能干,我能亲手抓住她,也能从她嘴里撬出我想要的东西。” 因此,青狼帮换了新帮主,江烟萝为人做嫁衣。 江烟萝怒极反笑道:“该是我的一定会是我的。” “没错,只要杀了我你就能够拿回这一切,但这又得经历几轮清洗,所有线路也得重新打理,你就算有这个精力,萧正则肯给你时间吗?退一万步讲,这么一通忙活下来,账目盈亏你算得清吗?”昭衍将簪子拼好,重新插回她头上,“阿萝,不是我背叛你,是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当初在栖凰山上,昭衍之所以会答应跟江烟萝结盟,一是与方怀远理念不合,二是风波四起避无可避,而江烟萝用一个理由说服了他,即是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你选在我跟方怀远生隙的节骨眼上趁虚而入,用碎星局的隐情博取我的信任,再亮明自己和玉无瑕有合作、重提与萧正风的恩怨,让我相信你跟听雨阁无法共存,迟早有一天,你要搞垮听雨阁另立门户。”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哪怕此举无异于驱虎吞狼,昭衍也敢舍命相陪。 “可你是在骗我,你从未想过摧毁听雨阁,而是借刀杀人,谋夺阁主之位。” 纵观听雨阁四天王,江烟萝最为深不可测,却也最难成为下任阁主,她要么把另外三个对手全部铲除而不落人把柄,要么成为粉身碎骨的磨刀石,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我要毁掉它,你却要拥有它,两个骗子互相算计和利用,谈不上谁对谁错。”说到此处,昭衍竟笑了一声,“刺杀乌勒王的密信发出后,我一直在想你会如何回礼,可万万没想到你会如此胆大包天,不过……你并非冲动之人,断不会做出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事,所以皇帝这回是有惊无险?” 江烟萝道:“以他的体魄,三个月后才能彻底消化蛊虫药力,到时自会无病而愈,多活年不在话下,说不准还能添个一儿半女。” 永安帝当然要活着,这傀儡皇帝活得越久越好,等萧正则一死,她再设法做掉萧太后,手持听雨阁这把国朝利刃,又拿捏着皇帝的命根,萧党再不情愿也要跟她做同伙人,朝廷依然是大靖殷氏的朝廷,萧家还是风光无双的萧家,而真正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只有她江烟萝。 “倘若有朝一日,我当真站在了万人之上,定叫你立于一人之下……阿衍哥哥,这句话我可不是骗你的。”江烟萝低眉垂眸似有悲意,“你我心有灵犀,本该同进同退,如何走到了这一步?” 哪怕明知她在惺惺作态,可昭衍心里仍闪过了白梨那柄断刀的影子,他一时沉默了下来,半晌后探手入怀,将那块玄铁五雷令牌丢在了桌面上。 江烟萝眸光微闪,昭衍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有句话叫‘人心不足蛇吞象’,青狼帮、武林盟和听雨阁你都想要,这是断无可能的,即便你现在催动蛊虫杀了我也于事无补,而萧党被你逼到狗急跳墙,成败在此一举,我亦不愿放弃……既然如此,咱俩各退一步如何?” “怎么个退法?” “你说用了一份不完整的九宫名单引萧阁主出京来此,我的身份在他那里过了明路这件事,你也应该知道了,否则不会被他默许来做说客。”昭衍定定地看着她,“朝廷要招安锄奸,萧党意图杀人灭口,而萧阁主对飞星盟并非毫无愧意,所以允了我的三日之约,但前提是我安守本分,无论三日后结果如何,他都不希望我再插手葫芦山的事。” 江烟萝幽幽道:“是啊,他对你确实很好,连我都忍不住心生妒忌。” “他若真是为我好,也不会让你来牵制我。”昭衍嗤笑,“我受子母连心蛊所制,就算现在赢你一回,一旦你起了杀心,我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当然,他料定你不会轻易动手,毕竟他把态度摆得很明白,你要是直接杀了我,非但拿不到你想要的东西,还会引他亲自出手灭了你这个大患,左右他正值壮年,再培养一个继承人并无不可。” 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若还有几分识人眼力,那就是千金不换的本领了。昭衍太了解江烟萝睚眦必报的秉性,也知道自己做的事触及了对方逆鳞,若不是萧正则在头上压着,只怕江烟萝感应到春雪气绝身亡那一刻便是他的死期。 “你替他来试探我,但你并不希望我真的做个安分人,毕竟你冒了巨大风险将他引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跟我斗气的。” 江烟萝想要的,一直是萧正则的命。 “他留在京城,你杀不了也不敢杀他,可在这里就不一样了……”昭衍一字一顿地道,“我能帮你杀了萧正则。” 帐中有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旋即响起了一声轻笑,江烟萝用指尖勾起他的脸,问道:“帮我?难道你就不想杀他吗?” “想,可我还能等,你却不行。”昭衍反握住她的手腕,“青狼帮不在你的控制之下,海天帮的地位在鱼鹰坞遇袭后一落千丈,至于武林盟……即使谢掌门他们死在葫芦山,其余人迫于威逼利诱接受了招安,萧正则也不会再让令尊继续执掌武林盟,他会趁机剪除你在江湖方面的羽翼,让你从此收心管好浮云楼,或许会在未来传你阁主之位,但你愿意等上十年八载,替他做萧家的守户犬吗?” 对昭衍的纵容也好,对江烟萝的压制也罢,萧正则的目的始终不曾改变,他不允许听雨阁这柄利器落入废物或是异心之人手里。 “春雪那时候会领命下山,是你故意给出去的把柄。”昭衍嘴角那丝笑越来越冷,“当初在栖凰山上你教我取舍之道,有失才有得、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你又怎么会不懂?这是一场豪赌,谁都输不起,哪怕是至亲父兄也被你当成了棋子,你失去得越多,越有机会拿到阁主之位,事后更会把失去的加倍讨回来……阿萝,我真怕你,我也真佩服你。” “那你还敢信我?” “我当然信你,等我杀了萧正则,你一定会拿我人头上京向萧太后交差。” 且不论萧正则的盖世武功,单说他的身份地位,谁要是杀了他,谁就得以命相抵,连身边人都难逃株连大祸,可昭衍不同,他已经是无父无母、欺师灭祖的罪人,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一抔黄土就能埋了他全家。 “对你来说,飞星案最好不要翻案,九宫也不能被赶尽杀绝,只要萧正则死了,你自会放谢掌门他们一条生路。” 有句话叫‘鸟尽弓藏’,江烟萝要掌握听雨阁这把刀,刀下就得有鱼肉。 “我的条件很简单,案子……可以不翻,但沾了血的人,一个也不可善终。”昭衍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别说你做不到,到了那时你没什么不敢的。” 江烟萝那双清透无瑕的眼眸里氲开些微血色,轻声问道:“你凭什么去杀他?” “凭我自己,还有方咏雩。”昭衍让她的手指扣住自己脉门,“我有九重阳劲,他有九重阴劲,只要我夺取了他的功力,未尝不能杀死萧正则。” “周绛云苦心准备了一年多尚且功败垂成,你如何保证自己能赢?” “打蛇要打七寸上,方咏雩这个人……”昭衍不知是褒是贬地评价了一句,“有些地方,他始终没变过,还指望别人也没长进。” 江烟萝唇角带笑,她抬起另一只手细细描摹过昭衍的眉眼,在这一刻忽然感到了某种由心而生的悲怅。 这个人从皮到骨无不得她喜欢,此后余生看遍红尘怕也再难遇见如他这般类己知心的人,可就是太像了,姑射仙容不得这样的人长命百岁。 一句“我答应你”已经到了嘴边,又被江烟萝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她对昭衍这番话不置可否,只松手站了起来,笑道:“光顾着说话,为你准备的礼物还没见着呢。” 因是女子,江烟萝的帐中多设了一道木屏风,只见她旋身绕过,从屏风后拖出一口大箱子来,上面有通风小孔,显然装的是活物,令昭衍的眉心猛然一跳。 箱中蜷着一个年轻僧人,手脚折叠抱于身前,犹如婴胎寄生在母体中,可他身边没有羊水,只有一条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它们环着他的四肢,绕过他的头颈,令人不寒而栗。 昭衍腾地站了起来,又被一只手压住肩膀,强行按坐回去。 “放心,鉴慧师父还活着呢。”江烟萝不知何时回到了他身边,“我抓了五十个人进无赦牢,他不敢寻死,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挨个杀人放血,到了第十八个就受不了了,他震聋自己的耳朵、插瞎自己的眼睛,封闭脑识调息如龟,便如活死人一样不闻不见、无知无觉,想求个坐化而去……我思及他到底是你的朋友,此番也是为你才上山涉险,总不好让人死在我手里,就给他下了冰蚕蛊,这才保他活到现在。” 现在是寒冬腊月,帐中虽有火盆,但寒意始终驱之不散,那木箱里更结了一层冰霜,人和蛇都像是陷入了冬眠,一动也不动。然而,有句话叫“冬眠的蛇最会咬人”,谁要是将手伸进箱中试图救人,这些毒蛇都会立即苏醒,疯狂地咬向身边一切活物。 昭衍一只手抓紧了桌角,声音沙哑地道:“我该谢你么?”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江烟萝仿佛没察觉到他暴涨的杀气,“这位小师父可了不得,他是平南王府的密探,设计弱水宫、灵蛟会两大魔门联手袭我鱼鹰坞,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他才好?” 昭衍垂眸掩住森然厉色,道:“人落在你手上,当然是任你处置。” “可我决定把他送给你。”江烟萝俯身凑在他耳畔低声细语,“你亲手杀了他,或是将他交给萧正则邀功请赏,我都听你的。” 萧党与平南王府暗中对峙多年,双方积怨甚深又互相忌惮,这一年来虽是兵戈未起,但现在情况大变,一旦萧正则收拾了九宫余党,萧太后下一步要对付的必然是平南王府。 “……一个废人,能换得了什么功劳?” 几息沉默过后,昭衍语气凉薄地道:“他又瞎又聋,口不能言,就算暗狱十八般酷刑齐上阵,将人活活折磨死也未必能从他嘴里掏出只言片语,凭何证明他是平南王府的人?殷氏宗室的确香火凋零,可平南王跟建王那等酒囊饭袋不同,手里没有真凭实据,谁敢攀咬他一口?阿萝,你别忘了鉴慧出身空山寺,与萧阁主算是同门,他能说会道则罢了,现在成了这般模样,将他送到萧阁主面前,只怕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骚。” “那你是要杀了他?”江烟萝拔下那支玉兰簪放进他手里,“也好,照着太阳穴钉下去,他就一睡不醒了。” 昭衍握紧簪杆,江烟萝挨得太近,他只要翻腕转手,这一簪或许就能刺穿她的咽喉,可他的眼睛紧盯着那口大木箱,任自己被江烟萝一步步推到箱边,尖锐的簪尖垂直向下,对准了鉴慧的右侧太阳穴。 江烟萝道:“动手!” 心跳骤停了刹那,昭衍挣开她的桎梏,一簪子快准狠地扎了下去! “扑哧”一声,簪尖刺穿血肉,那条绕在鉴慧颈上的银环蛇倏地探身,被簪子钉中头颅,长长的蛇身倒卷而上,死死缠住了昭衍的手臂! 昭衍急忙向后倒退,箱中其它毒蛇也在这瞬间纷纷惊醒,可不等它们发疯咬人,便听江烟萝打了个呼哨,毒蛇又沉寂下去,将人事不省的鉴慧缠绕愈紧。 “你——”昭衍甩掉手上的蛇尸,回头看向江烟萝,“你在耍我吗?” “是你耍我才对。”江烟萝叹了口气,“鉴慧会落在我手里,全然是为了你,而你宁可对他痛下杀手,也不愿将祸水引向平南王府,这是为什么呢?” 昭衍的脸颊和手背都沾了几滴蛇血,他已经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在刚才的试探里露了破绽,狡辩已无意义,于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江烟萝。 “在京城的时候,你说自己跟平南王府只在云岭有过一场合作,那是权宜之计,我对此没有异议,但是……”江烟萝缓步走近,“你一直在骗我,殷令仪向你许诺了什么是我做不到的?” 万般虚情假意终究粉褪花残,肋骨下的心脏骤然一缩,随即传来奇痒难耐的刺痛感,与上次的暴戾不同,江烟萝真正动了杀意时,钻心之痛并不剧烈,却是一阵强过一阵,呼吸从顺畅到困难,仿佛毒蛇缠颈,让他喘不过气来,手里的簪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用力揪紧了胸前的衣服,指节根根发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当年……飞星盟之所以会毁于一旦,除了碎星局和那两个叛徒,还有……最应该支持它的那个人,临阵倒戈了。” 飞星盟真正的主人不是宋元昭,是永安帝。 “他否认了自己发出的血衣诏,斥入宫救驾的丞相为刺君逆臣……” 宋元昭含冤入狱,半部兑宫精锐背负乱贼之名惨死大内,飞星盟成了叛党。 “即使杀了萧正则,只要狗皇帝活着一天,飞星案就不能翻案……” 沉冤者不得昭雪,枉死人难以安息。 在这一瞬间,江烟萝竟感受到了某种寒意从脚下升起,冥冥之中似有冤魂伸出鬼爪扼住她的咽喉,她忽然想到方怀远自刎那一幕,那个被他坚守至死的秘密,终于经由别人之口吐露出来了。 “世系转移,平南王入京为帝,这是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唯一办法,并非我要骗你,而是你根本不会如我所愿。”昭衍惨然一笑,“两大魔门联手突袭鱼鹰坞,事先我真不知情,但在我离京返回栖凰山的路上,我接到过鉴慧的密信,他身上背了通缉令不便回西川,这一年来全靠左轻鸿庇护收留,黎川那边传出左轻鸿的死讯后,他也无处可去,我准备安排他出关,没想到他身边还有平潮兄……憨和尚,榆木脑袋,我用得着他亲身犯险来提醒?我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他落在你手上,我就知道事情麻烦了,人死一了百了,活着才是祸端。” 言至于此,他已痛得麻木了,慢慢撑着膝盖站起来,冷眼看向江烟萝,脸上既无悲愤,也无挫败,像是破罐子破摔了一样,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你要是留我性命,我还会拼尽全力去杀死萧正则,你若忍气不下,就把我跟他一起交出去,萧正则自会记你一次大功。” 江烟萝却沉默了,良久才道:“你怎知道……我不会为你杀了狗皇帝?” 昭衍强装出来的满不在乎终于碎了,他怔然看向江烟萝,只听她道:“我再问你一件事——在京城的时候,你跟玉无瑕是不是串通好的?” 片刻寂静之后,昭衍道:“是。” “为了算计我为殷令仪续命?” “不仅如此,还有试探萧正则是不是明觉,至于获得忽雷楼……这是我都没料到的事。”昭衍缓缓道,“杜允之早就被玉无瑕盯上了,陈朔、秋娘亦然,只有除掉了他们,你才会真正重用我,从而让我有机可乘。” “玉无瑕,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不等江烟萝变脸,昭衍又道,“当初我跟你说的话,也不尽是假的……我没杀我师父,但不能说、不敢说,就算说出来了也没人信我。平南王府不在乎我有没有欺师灭祖,玉无瑕却是在乎的,她看在我娘的情面上不会害我性命,也不会再全心信任我,至少……我如约做好了送她出城的安排,等了整整一夜,未见人影。” 有风吹进帐子,灯火摇曳不定,江烟萝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沉默也持续了好一会儿,昭衍昂着头不再说话,像是等候裁决的犯人。 “平南王想要入京称帝,除非他起兵造反,否则绝无可能。”江烟萝的声音很轻,“我好不容易才拿到这生杀大权,谁也休想从我手里夺过去,等我回了京城,便是殷令仪的死期。” 感知到那只啮噬心脏的蛊虫安静下来,昭衍的手指剧烈痉挛了几下,又听她道:“等狗皇帝有了子嗣,我会送他下去给你当牛做马的,萧党凡涉此案之人,我都会替你一一杀了,甚至是葫芦山里这群人……我未尝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条件?” “你能做到刚才许诺的事就好了。”江烟萝轻轻揉开他的眉心,语气却是狠厉无比,“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庆幸你还有这点价值。” 直到昭衍离开了帐子,江烟萝才压下了胸中翻涌的暴虐杀意,她一脚将木箱踢回角落里,转身走回屏风后面,江天养正在榻上熟睡。 习武之人感官敏锐,何况是在历经大变后,昭衍与江烟萝这番对峙的动静不大,可在这帐子里,睡得再沉也该醒了,除非……他根本不是睡着了。 江烟萝从怀里取出个药瓶,打开塞子凑在江天养鼻下,默数三下就收了回去,这人果然悠悠醒转,许是做了个难得的好梦,眼神竟没能立即清明起来。 她问道:“爹,你梦见了什么?” “我、我梦到中秋月圆,一家人都在栖凰山上,你姑母做了月饼,你哥哥……”声音戛然而止,江天养嘴角的笑容跟梦境一同碎了,他抓紧了被褥,喉头剧烈滚动,再也说不下去了。 江烟萝站起身,将一件干净的外袍披在他身上,只道:“爹,再睡一阵,我在这儿守着。” 话音未落,手腕已经被江天养紧紧握住,江烟萝低头看去,江天养无疑是疼爱且重视她的,可从未有过哪一次如现在这样,他不再透过季繁霜和姑射仙的影子,只是看着自己的女儿,而过去那些年里,这样的目光从来都是属于江平潮的。 江天养涩声道:“你没有哥哥了,我、我只有你一个女儿。” 闻言,江烟萝并不觉得欣喜,反而有种索然无味的厌烦感,可她面上不动声色,反握住了江天养的手。 那枚鱼鹰指环,终于戴在了她左手食指上。 江烟萝伸手遮住江天养落泪的眼睛,唇角悄然扬起,她用一种蛊惑的、直击灵魂的语气问道:“爹,你还想做武林盟主吗?” 长夜未尽。 昭衍步履蹒跚回到了自己的帐子里,黑暗里有个人坐在榻边,却是兰姑。 “等了很久?” “一炷香,你再不回来,我就得走了。” 昭衍扯了下嘴角,道:“只差一点,我便回不来了。” “她都知道了?” “果真不出你所料。” 兰姑却没有着急松出这口气,忧心忡忡地道:“再来一次,谁都无力回天了。” 昭衍点头,把手上的蛇血擦干净,道:“所以,萧正则、江烟萝,一个都不能活着回京。” “即便你夺得了方咏雩的九重阴劲,有本事在三天后杀死他们两个?” “我自有办法,倒是葫芦山那里……”昭衍静默了一瞬,“你说,他们会如何选择?” 伞剑出鞘三寸,刃上映出一双冷目。 第二百八十六章 心障 虽说萧正则身负皇命而来,但昭衍先一步许下了三日之约,他为招安立信自不会出尔反尔,一面指挥兵马围守葫芦山以防这帮江湖人恃武突围,一面命人备下酒菜、伤药等好物,附上亲笔信一封,派十名步卒挑担上山,半路见了提刀警戒的丐帮弟子便放下担子见礼,遭到冷待也不恼怒,只将萧正则的亲笔信递出,步卒们即刻折返下山,丐帮弟子不动担子,选了个脚程快的好手疾步赶回清虚观,将此事告知诸位掌门人。 温柔散之毒至今令众人心有余悸,这些送上山来的东西再好也无人敢放心享用,倒是这封书信被方咏雩收了下来,此时也顾不上什么黑白之别,当场将信拆开与其他人看了。 朝廷决意招安锄奸的缘由,昭衍和兰姑已将能说的尽说明了,萧正则未在信上再行赘述,只向众人陈清利害——倘若归顺朝廷,自当既往不咎,要是负隅顽抗,那便绝不姑息。 “……信末落款是【听雨阁阁主萧正则】,加盖钦印,无人胆敢冒充,可见朝廷这回动真格了,连镇守京师的护法神都派了出来,此关难过哟。” 后院静室内,陆无归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手下动作麻利地拆下浸血纱布,目光触及肩膀处的断口,喉头骤然一堵,声音戛然而止了。 那时周绛云虽已是强弩之末,但他一身武功冠绝江湖,搏命一击岂是血肉之躯能受得了的?谢安歌固然挺剑将之重创,却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她的左臂被周绛云生生捏碎,断骨穿筋绞肉,倒有一层皮勉强兜着,可就算是殷无济和白知微亲至,也没法将皮下的骨渣肉碎恢复如初。 这样巨大的痛苦,足以让一个人活活疼死,待昭衍等人扬长而去,谢安歌再也支撑不住,吓得穆清几乎魂飞天外,旁人亦担忧着急,可不等他们乱了阵脚,谢安歌又挣扎着醒来,让人帮忙截下她这条手臂。 望舒门出过一位太素神医白知微,自有医道传承不绝,奈何谢安歌和穆清师徒都不擅此术,其他人也不敢贸然下刀,最终是骆冰雁喂她喝了半盏药水,用温柔散令人麻醉,再由方越出手截肢。 自始至终,陆无归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甚至在那条手臂时也没眨过一下眼睛,穆清等人忙着照看谢安歌,而他自顾自地捡起了断臂,竟没在肉里找到一块比骰子大的碎骨。 谢安歌一定很疼,等温柔散的药力过去了,她只会更疼,但一切本不该如此,周绛云要杀的人是陆无归,要死要疼都该是他承受才对。 当下情势危急,连穆清也不能时刻守在谢安歌身边,她已经是望舒门的新任掌门人,必得担起责任来,反倒是惯于偷奸耍滑的陆无归得了闲,鬼鬼祟祟地摸进了谢安歌房里。 天色蒙亮,两个时辰早已过了,谢安歌的知觉一经恢复,剧痛便如洪水般自断臂处漫向全身,她躺在榻上疼得浑身发颤,用力咬着牙不愿痛呼出声,眼看就要咬到舌头,脸颊忽然被人捏住,陆无归将一个碗凑到她嘴边。 谢安歌已痛得有些神志模糊,喝了口苦涩汤水才惊醒过来,陆无归见她要吐,忙道:“是柳枝熬的水,能止痛消肿,我转了大半个山头才找到几棵柳树呢。” 为了这场密会,王鼎提前准备了不少东西,若是省着用,养活百来张嘴撑上日是不在话下的。然而,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道观里医药紧缺,李鸣珂倒是带来了一些金疮药,不过勉强应急。 陆无归伺候谢安歌喝了一碗柳枝汤,又帮忙重新包扎了伤口,见她面色稍缓,心下长舒一口气,道:“这法子还是当年你教我的,想不到如今又用在你身上,可惜这山里柳树不多,蓟草也只找到少许,还得用药才好。” 谢安歌知道他想说什么,摇头道:“听雨阁的东西,我们是不能用的。” “我验过了,那些药里没有毒……” “怕的不是毒,是一旦用了这些东西,人心也就散了。”谢安歌抬眼看着他,“招安锄奸,萧正则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不管别人怎样,左右我不会碰。” 陆无归与她对视了片刻,难得冷厉地道:“你不碰,别人也舍不下脸去碰,焉知他们不会怨你顽固?” 谢安歌没有被他唬住,道:“若连这点决断都做不得,不如趁早下山投降去。” 听她这样说,陆无归不由得叹道:“这么多年了,你的脾气一点没变。” 提及当年,室内陷入了一片寂静,半晌才听谢安歌问道:“外面起了争议?” “谈得不甚顺利。”陆无归道,“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这山上百多个人?先不说别的,听雨阁的口号是‘招安锄奸’,可这‘奸’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 谢安歌听了,眉头顿时皱紧:“有人对展煜他们发难?” “发难倒不至于,江天养身败名裂了,他对方家的污蔑也就不攻自破,大家心里有愧,临渊门若能熬过这一关,就算是翻身了。”话虽如此,陆无归脸上却没有轻松之色,“问题是,这一关……咱们过得去吗?” 萧正则的名声在江湖上其实不算显赫。 听雨阁崛起于十八年前的飞星案,可在明面上萧正则与这个案子毫无干系,人们只知道他从过军,于永安八年六月回京,是华容长公主殷柔嘉的驸马,却在新婚夜做了鳏夫,而后加入听雨阁……及至永安十六年春,萧正则从父亲萧胜峰手里接过了听雨阁大权。 他当了九年阁主,大多时候都留京镇守,说不上深居简出,但比起威震八方的四天王,萧正则这个阁主实在名声不显。 当然,江湖上并非所有人都这样想,黑白两道有头有脸的人物莫不心知肚明,这位萧阁主就像一池水,人们只看得到莲与鱼,往往忽视了这两样东西离了水都是活不成的。 “当年萧胜峰在时,周宗主待他也只是客气,可等到萧正则掌权,三分客气都变成了七分忌惮,可见此人何等厉害。”陆无归道,“打架靠什么?一靠占理,二靠人多,三靠功夫硬。听雨阁背靠朝廷,那些当官的颠倒黑白,咱们有理也变无理;要说人多势众,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他有五千精兵和一干高手,我们却做不到人人以一敌百;至于武功强弱,恕我直言,纵观满山上下,真正能与萧正则匹敌的怕也只有方宗主一人,且胜算不到五成。” 这些话虽不中听,但无一不切中实际,谢安歌心里也有数,却是道:“倘若打不过就要屈膝下跪,当初乌勒人越过剑南江,先辈们也不必揭竿而起了。” 陆无归道:“那是国仇家恨,岂可混为一谈?” “国仇家恨因何而起?不过是前朝社稷危殆,城狐社鼠比比皆是,上乱朝纲下失民心,最终失道寡助,山河破碎。”谢安歌忍痛坐直了些,“萧党倒行逆施,听雨阁为虎作伥,他们手握律令却践踏王法,以治民为由行害民之事,若不拨乱反正,豺狼蛇鼠只会越来越多,十万里锦绣山川也填不够这些窟窿!我等是江湖草莽不假,或插手不了国家大事,但绝不与鹰犬同流合污,是非对错不容混淆,倘若人人都重利害轻道义,当今又与前朝何异?”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哪怕牵动了断臂伤口,她也没再皱一下眉头。 有的人纵使已如风中残烛,可烛光还似当年那样明亮。 陆无归瞥向桌上那盏油灯,眼睛好像被摇曳的火苗远远蛰了一下,良久才道:“这山上并非人人都跟你一样的。” “比如你?”谢安歌看着他手中的空碗,“你在柳枝汤里放了温柔散。” 陆无归轻声道:“你伤得很重,山下有药,还有大夫……我怕死,更怕你死。” 谢安歌渐觉筋骨绵软,眼前也开始发黑,她想要拂开陆无归的手,却被用力抓住了腕子。 “小道姑,我欠你太多了,阎王判官手里有账本,这辈子我要是还不完,下辈子还得给你当牛做马。”陆无归拭去她额头上的汗水,“你不投降就不投降,左右我是没皮没脸的缩头乌龟,只要……” “两清了。” 这三个字从谢安歌口中艰难道出,陆无归身躯微震,剩下的话都卡在了嘴边。 谢安歌仰头望着他的脸,右手五指痉挛了几下才指向自己挂起来的道袍,气若游丝般道:“你抵给我的……就在暗袋里,我……不要你还,也无须你做什么……我们,一笔勾销了。” 温柔散药力发作极快,她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人便彻底瘫软,意识也逐渐模糊下去,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陆无归惯是喜怒形于色,可在谢安歌话音落下时,这些神情都像干裂的墙皮一样从他脸上飞快脱落了,他怔怔地看向她,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说什么?” 已经昏迷过去的人当然不能回应他。 陆无归在榻边坐了一阵,等到谢安歌的呼吸变得绵长轻微,他才缓缓站起身来,探手在那件道袍里细细摸索,果然找出了一样物什——骰子。 一颗木雕的骰子,比指甲盖大不到哪里去,材质、雕工都乏善可陈,点画的朱砂也褪色了,分明是件旧物。 谢安歌二十一岁就束冠出家,她严守清规戒律,连酒水都少饮,更不会沾染赌博恶习,却在身上藏了一颗骰子,一藏就是二十六年。 过去二十六年里,陆无归做梦都想从她手里拿回这颗骰子,就像是去年那场武林大会上,他拿千两银子开盘押注,只为从她手里赢回此物,可她说了句“一文不值”,就轻飘飘地打碎了他的盘算。 既然一文不值,怎么会随身携带了许多年呢? 陆无归将骰子攥在手里,回头看向躺在榻上的谢安歌,凭他的本领,趁人不备将她带下山去并非难事,可她说了“一笔勾销”,连这枚骰子都交了出来,那就是磐石心已定,他就算有移山填海之能,也休想让她改变主意。 呆立半晌,陆无归终是孤身走了出去。 骰子碎成齑粉,一颗干瘪的红豆子窝在他掌心里。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注) 想来她是不知,否则这颗红豆子怎会历经多年又回到他手中呢? 二十六年前,陆无归将这颗红豆子藏入空心木块里,又把木块雕成骰子,点上六面朱砂,赶了三天三夜的路,终于在玉羊山外五里亭追上了谢安歌。 “小道姑,我再与你打一个赌,这次定不会输给你了!” 说来引人发笑,赌术精湛的缩头乌龟竟会接连败给一个望舒门女弟子,麻将、牌九、筹签她是一概不会,在陆无归的逼迫下才学了掷骰子比大小,没成想陆无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谢安歌掷出的点数总会压他一头。 陆无归平生好赌如命,自是一眼就能看出她有没有耍老千,谢安歌连抛骰盅的手法都不利索,何况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花招,只能说掷骰子赌的是运气,而他在她面前总是走背字。 可是按理来说,遇到陆无归合该是谢安歌流年不利才对。 那一年北疆战事未定,中原武林亦有风波急涌,补天宗准备与风头正劲的掷金楼合作一场,傅渊渟就派了陆无归出面去办此事。掷金楼的谢沉玉谢楼主是个生意人,陆无归又会来事儿,两人吃了一桌酒,玩过半宿博戏,这事儿就算是板上钉钉,三千二百两银子买两颗人头,省时省力又省钱,还能与掷金楼结个善缘,划算得很。 当然,谢沉玉不是做亏本买卖的,掷金楼近来遇见了一桩棘手活儿,暴雨梨花和啼血杜鹃都在外地办事,一时赶不回来,他自己又脱不开身,听闻陆无归有意南下游玩,索性请他顺道一助。 彼时灵蛟会尚未崛起,排在六魔门第三位的还是生花洞,洞主白凌波与弱水宫的六欲天魔尹旷关系暧昧,她想从泗水州的漕运生意里分一杯羹,就得帮尹旷搜罗容貌上乘的妙龄女子送过去,这嗜虐成性的老东西练玄阴真气,落在他手里的女子莫不下场凄惨,但白凌波对此不以为意,在得到尹旷的丰厚回报后,她的胃口越来越大,行动也愈发肆无忌惮,终于引来了望舒门的注意。 那会儿谢安歌不过二十出头,她与两位师妹奉师命下山彻查此事,不仅捣毁了一个拐卖窝点,还从白凌波手里抢回了三名无辜民女。白凌波以惊弦指弹动鬼琵琶,不知多少高手都被她暗算得手,孰料这次竟让谢安歌挑断了三根琵琶弦,又一剑险些划开她的脸,委实令白凌波又惊又怒,心中更是起了对望舒剑法的觊觎之意,奈何谢安歌三人得手即走,生花洞爪牙全力追杀,都未能将她们抓回老巢。 生花洞与掷金楼交情匪浅,白凌波命人下了单大生意,除了要他们见望舒门弟子必杀之,还图谋望舒剑法。然而,窃夺门派功法是江湖大忌,望舒门也不是好拿捏的软柿子,谢沉玉对白凌波的小算盘一清二楚,偏偏掷金楼在西域的生意还少不了生花洞相助,索性借此机会将烫手山芋甩给补天宗,陆无归若处置得当,自是一切好说,他要是没这本事,掷金楼跟补天宗的合作也得另做打算。 陆无归笑盈盈地应了下来,心里却是门儿清,知道补天宗不能真沾了这脏水,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对谢安歌三人下手,设法撬开她们的嘴再毁尸灭迹,只要手段利落,这事儿就是无头案,就算白凌波哪天露了破绽,雷霆落下也是她自己顶着。 他从琅嬛馆那儿买了情报,招揽了几个无门无派的江湖败类,在三人回山的必经之路上做好埋伏,以为能将她们一网打尽,不想走脱了一个谢安歌。见此情形,陆无归心中再生一计,他安排人手将两个女子送往泗水州,吃准谢安歌会追去营救,便将自己收拾了一番,赶在她动手之前演了出好戏,用缜密又卑劣的手段骗取了谢安歌的信任。 补天宗大概是歹竹出不了好笋,傅渊渟风流善欺,陆无归这赌鬼也是满口谎言,他用甜言蜜语设下陷阱,安排了几场波折巧施离间计,成功挑拨了谢安歌的两个师妹,非但得到了望舒剑法,还让她们暗算了至亲师姐。 谢安歌身中一剑掉入湍急河水时,陆无归一时兴起也紧跟着跳了下去,他将她从刺骨的秋水里捞了出来,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却不想她醒来以后,立即出剑抵住了他的喉咙,逼问他到底是谁。 就像是赌石,陆无归一刀切下去时兴趣寥寥,结果开出了最上等的翡翠。 他说,我是补天宗三大长老之一,陆无归。 “……周宗主,出来。” 走出道观,行至阴坡,陆无归从回忆中抽回思绪,忽地开口唤了一声。 冷风拂面而过,零星枯叶打着旋儿飞舞起来,陆无归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了一瓶伤药放在地上,道:“山里缺医少药,属下身上只剩下这些了,听雨阁倒是送进来一些,都放在进山的大道旁,您若不介意,可取一些来用。” 四下里沉寂了片刻,旋即响起了一声冷笑:“你是谁的属下?” 话音落,药瓶应声而碎,里面的药粉溅了不少在陆无归鞋上,他低喃了句“可惜”,抬头便见一道猩红人影从黑暗中现身出来,正是周绛云。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情,王鼎唯恐还有敌人藏身侧近,命丐帮弟子打着火把满山搜寻,既没见到听雨阁的杀手,也没发现周绛云的踪迹,以为这魔头是趁人不备逃出葫芦山了,谁能想到他就藏在清虚观周围。 陆无归手里没有灯笼,只借一抹天光看向周绛云,发现他半张脸都出现了焦黑溃烂的血疤,阳劲火毒已由内向外扩散出来,说是面目全非也不为过,当即心头一凛,拜道:“自然是您和方宗主的属下。” 周绛云冷笑道:“方咏雩也配当补天宗的宗主?” “您要是当真认为他不配,何必当众与江天养撕破脸为他铺路呢?”陆无归抬头看向他,“当初我奉您为宗主,的确有自己一番盘算,但也不乏真心,至少您把这个危楼将倾的门派给撑了起来,使补天宗洗雪了娲皇峰之战的耻辱,在短短十八年间重回黑道巅峰……不管外人如何说道,您都是当之无愧的宗主,就算是众叛亲离,您也做出了对补天宗最有利的选择。” 老乌龟一生说过花言巧语无数,可周绛云跟陆无归相处了二十多年,这番话里有几多真情假意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他沉默了片刻,幽幽道:“可你仍然背叛了本座。” “这是属下的过错。”陆无归笑道,“我一个没心没肺的烂赌鬼,贪生怕死,见利忘义,风吹两面倒,有奶便是娘。” 周绛云眼中凶光一闪,问道:“倘若本座让你将方咏雩引过来呢?” 他的确帮了方咏雩一回,却也记恨着方咏雩设局算计了他,当时将矛头指向江天养是想要拉个垫背的,现在既已跟勾魂使者擦肩而过,周绛云还是不肯甘心。 陆无归毫不犹豫地道:“只要周宗主肯抬手饶命,属下自当无有不应。”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恕属下直言,您现在伤势不轻,就算方宗主被引入圈套,您一时半会儿也拿他不下,倘若引来了旁人,反倒是大为不利。” 周绛云盯了他片刻,突然道:“你想下山投降去。” 陆无归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君子”二字用在这缩头乌龟身上,委实是种玷污,周绛云面上笑容更冷,道:“你舍得弃谢安歌而去?” 陆无归跟谢安歌之间的事,周绛云并非一无所知,不过这老乌龟多年来纵情声色,未见他对谁牵肠挂肚,直到这回生死转瞬,谢安歌挺身护了陆无归一回,后者脱口而出的那声“小道姑”,旁人没能听见,周绛云却听了个清清楚楚。 “正因为舍不得,我才不能眼睁睁看她赴死。”陆无归总觉得叹气催人老,今晚却叹得格外多,“周宗主,您要如何才肯放我下山呢?” 第二百八十七章 决断 一弯残月挂在天边,层层叠叠的乌云将它包围着,雨滴不下,风吹不动,连透过云层的月光也是散碎的,就像是给月亮镶上了一圈毛边。 这在民间被叫做“毛月亮”,又称“鬼月亮”,据说徘徊人世的孤魂野鬼将在月光昏暗的夜里出没,活人退避,尽早归家。 镖师常年南来北往,李鸣珂年纪虽轻却也见多识广,她抬头看到这毛月亮不觉恐怖,只在心里暗道:“缺口在北,午后怕是要刮北风了。” 腊月天气寒冷,又是在这深冬夜里,她坐在道观门口的空地上,面前生了一处火堆,身边空无一人,只有长长的影子随着火光摇曳扭动。 寅丑交替,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天亮。 今天是腊月廿五,从腊月廿三晚上算起,这是他们被困在葫芦山里的第二天,昭衍许下的三日之期已过去了一半。 火光熊熊,为李鸣珂的脸庞罩上一层明灭不定的赤金色,她低头看着掌心里的一块脂白玉佩,上面没有福寿祥瑞的图纹,只刻了一个龙飞凤舞的“珂”字。 镇远镖局的李大当家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李鸣珂十五岁随队出镖,李长风亲手刻了这块玉佩给她,望她能闯荡出自己的名头,将来撑起镖局头顶三尺天。在外人看来,李鸣珂的确没有辜负李长风的一片苦心,那趟镖虽在点翠山被人劫了去,但她一个少女做到了在三天内寻回失物并报仇雪恨,“点翠刀”的名头也自此传扬开来,半点不输给任侠男儿。 然而,人们只对点翠刀的来历津津乐道,却不知这块玉佩牵扯到的故事。 “昭衍……薛泓碧……” 冷风吹过,火堆里的木柴发出“噼啪”一声爆响,打断了李鸣珂的思绪,她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渐近,头也不回地道:“你身上有伤,怎么不多睡会儿?” “四个时辰,差不多了。”王鼎披着外袍在她身边坐下,语气关切,“你独自在这儿守了一夜?” “左右睡不着,让弟兄们多休息会儿也是好的。” “你有心事?”王鼎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玉佩上,“这块玉,倒是从未见你佩戴过。” 李鸣珂一时无言,性情急躁的王鼎待她纵有万般柔情耐心,见状也不催问,只将外袍披到她身上,又捡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 半晌,他听见李鸣珂语带迟疑地道:“昭衍说的那些话,你认为有几分真假?” 王鼎手里的动作顿了顿,道:“一半一半。” 只要不与人搏斗,武疯子王鼎就是个好相处的人,他急公好义又坦荡爽快,倘若与谁交友,定然肝胆相照。当初八卦潭夺镜,王鼎与昭衍不打不相识,而后大会生变,一群年轻人为救方咏雩同心戮力,更是结下了进退与共的情谊,待到云岭风波时,昭衍赶来解救危局,情谊之上又添恩义,他已是王鼎的刎颈之交。 因此,前天晚上那场巨变,于王鼎而言不啻是五雷轰顶。 “打从在云岭见过他的手段,我就知道他并非什么任侠君子,那些个令人心寒齿冷的恶事,他要是当真去做,没有做不到的,但是——”王鼎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将树枝捏断,“做得到和做得出来是两码事,我不信他是个丧尽天良的小人!” “你觉得当中另有隐情?” “倘若他能为了荣华富贵就欺师灭祖、甘为鹰犬,我把脑袋摘下来给他当球踢!” 李鸣珂听到这里,心下终于有了决断,她将玉佩对向火光,道:“我与你讲件事,六年前我初次随队走镖,行至严州南阳城外……” 一笔五十两的赌债,一卷泛黄的地图,一块玉佩的承诺,一个少年的恩仇。 时光荏苒,岁月无情,李鸣珂又是个一心向前的性子,她鲜少回忆过去,也不大记得清无关紧要的人与事,但与薛泓碧相处的一天一夜,至今让她记忆犹新。 李鸣珂与薛泓碧交往不深,还被这面和心狠的小子算计过一回,可那点恼怒早在真相大白时就烟消云散了,她赠出了随身玉佩,便是愿与他做个真心朋友,奈何世事无常,祸福难算。 当年绛城一役,血海玄蛇傅渊渟伏诛于钟楚河畔,全江湖都为魔头之死奔走相告,唯独李鸣珂在收到这块辗转归还的玉佩时沉默了良久,亲往南阳城走了一趟,发现城南梨花巷深处那间小院徒留一片废墟,隔壁住着的捕头家眷也已经搬走了,好似薛泓碧此人从没来过这世上。 李鸣珂不为薛泓碧哀悼,只觉得惋惜,他或许不是什么好人,但绝不会坏到骨子里,十四岁的少年人坠亡于高崖之下,而江湖上叫好声四起,这并非所谓的“正道昌”,该是“人道衰”才对。 她偶尔会想到,倘若薛泓碧没有死在登仙崖下,他会成为哪般人物? “……昭衍若真的是薛泓碧,一切或可解释得通了。” 手指摸索着玉佩上的刻字,李鸣珂的神情愈发凝重起来,她也是经历过云岭那场劫祸的人,倘若没有昭衍,不仅他们这些人要死无葬身之地,就连平南王府也休想安稳至今,而他在那个时候就与姑射仙有了瓜葛,要真是一心一意为听雨阁办事,何必赌上性命帮他们险中求胜? 仔细一想,步寒英遇袭与云岭余波不无干系,昭衍当时联手殷令仪将祸水引到了青狼帮奸细和乌勒外贼头上,凡事有头当有尾,若在云岭事发后北疆关外依旧风平浪静,那才是最大的破绽。 寒山失主,青狼崛起,乌勒蠢动,边关警戒……只有当外敌的威胁逐步逼近时,日渐加剧的内斗才会在重重压力下遭到多方掣肘,暂时免去一场流血之争,各自养精蓄锐以备万变。 现在看来,变局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两个月前,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虽是极力封锁消息,但知情者为数不少,四方暗流涌动,听雨阁之所以急于招安锄奸,八成与此有关。” 镇远镖局消息灵通,丐帮同样耳目众多,李鸣珂将心中怀疑一一道来,王鼎听在耳里也是心念急转,忽然道:“以昭衍的本事,他要是真想隐瞒一件事,绝不可能留下如此多的证据和破绽,江烟萝亦是心思缜密之辈,从雁北关一路跟踪朱长老至宁州的天干密探八成是她留在那儿监视寒山的暗桩……为你传递消息的那个‘梅’,不但算准了他们的行动路线和时间,还知道葫芦山密会的详情,此人会不会是受了昭衍的指使?” 假如李鸣珂未能救下朱长老,或是两人错奔丐帮总舵来不及赶到葫芦山,想来当下情况又将大不一样,江平潮的指控撕开了江天养假仁假义的面具,同时揭穿了姑射仙的真面目,而真正把江烟萝以及整个听雨阁都拖下泥潭、令黑白两道同仇敌忾的原因,还是昭衍受江烟萝指使谋害步寒英、听雨阁利用周绛云祸乱江湖这一连串事情。 当年听雨阁以傅渊渟杀害张怀英一案诬陷飞星盟,如今昭衍加倍报之,岂不正是以牙还牙? 只要能够证明昭衍就是薛泓碧,他的所作所为都有了理由,一切所求也有了结果。 “……可他不会承认的。” 世人皆知,薛泓碧早在六年前就从登仙崖上一跃而下,摔得骨肉分离、面目全非,而昭衍名声已恶,他是不择手段的伪君子,亦是欺师灭祖的真小人,鹰犬就当与豺狼共舞,步寒英不能“死而复生”,昭衍也不能变回薛泓碧。 李鸣珂心里清楚,她跟王鼎说的这些话都没有真凭实据,事实也许与臆测大相径庭,可这个想法一经出现,便如野火燎原般不可遏制,尤其是……他们如今身处的地方,正是六年前那座葫芦山。 “阿珂,回神!” 冰凉的手冷不丁被王鼎抓住,随着他急促的呼唤声在耳畔响起,李鸣珂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忘了呼吸,仿佛无形中有一只手掐住她的喉咙和心脉,浑身气血迅速冷凝,像一具骤然失温的尸体。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我、我有些怕……他如果真的是……那我……” “不管他是不是薛泓碧,你只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王鼎双手环住她的肩膀,正色道,“阿珂,三日之期很快就要到了,我若能再见到他,一定向他要个答案,但你要明白——世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做了什么选择,必将承当相应的后果。无论他到底是谁,究竟为恶为善,事情到了这一步,已不是轻言后悔就能了结的了。” 李鸣珂身躯一颤,再说不出话来。 王鼎将她手指合拢,把掌心里的玉佩遮得严严实实,两人无言许久,待到天色亮堂起来,身后的道观大门才再度开启,方越从中走出,一见他俩相依而坐,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就要关门。 “你到底出不出去?”尹湄走在后面,见方越倒退回来,眉梢一挑看向门外。 王鼎与李鸣珂情缘已定,适才也无逾礼孟浪之举,被人撞见亦不觉尴尬,双双起身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尹湄的目光在他俩身上一扫而过,道:“鹰犬大举入山就在一日之后了,诸位掌门召人去大殿商议对策,你二人先过去。” 方越摸了下鼻子,向李鸣珂问道:“李大小姐,我师兄彻夜未归,你可知道他去哪儿了?” 闻言,李鸣珂神色微黯,道:“展大侠与穆女侠……去了西坡安葬平潮兄。” 西坡那里有块地,背靠山丘,面朝东南,不算风水宝穴,但气流入内不散,已是穆清凭她那粗浅的堪舆本事在此能找到的最好墓地。前天连番恶斗下来,伤亡实在惨重,山里条件又很是有限,大家昨日勉强收敛了尸首,只能草草埋葬,但展煜和穆清都不愿如此处理江平潮的后事,他一生光明磊落,却遭至亲算计残害,落得这般下场已是令人痛彻心扉,怎可让他在黄泉路上还受委屈呢? 因此,穆清连夜走山选地,展煜找了套还算干净的衣物为江平潮换上,背着他来到这里,掘土为穴,削木做棺,再劈一块白石刻碑,上面无家无派,仅仅刻了“江平潮之墓”五个大字。 陪葬物不多,江平潮生前手持的那把刀、展煜那件沾有血手印的青衣,足矣。 天色渐亮的时候,展煜将石碑立在了新坟前,他力气不小,压得石碑下半截深埋土中,风吹不倒,雨冲不垮,总算松出一口气,而他手上还有刀伤,这样用劲已使得布条渗出血来。 穆清带了一坛酒水,大半倾倒于江平潮墓前,留下少许为展煜洗净了伤口,再用干净的手帕重新为他包扎好,忽听展煜道:“清儿,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正是展煜独创的《三十六绝剑》秘籍,两人都擅长以力破巧的剑道,有了这套专攻穴道的剑法,简直如虎添翼。当初在武林大会上,展煜就想将这套剑法送给穆清,未料在阴风林里遭逢意外,后来又出了许多变数,两人险些阴阳两隔,兜兜转转至今才有了送出剑谱的机会,但与那时的心情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展煜道:“这些年来你我时常交流武学,这套剑法是我结合两家之长创出来的,以你的剑道造诣,应是很快就能得心应手。” 穆清翻开册子一看,当中果然有不少隐含望舒剑法奥妙的地方,而在“巧剑”之上又融入了“重剑”精髓,弥补了望舒剑法轻灵有余强劲不足的弱点,三十六式破穴截脉的剑招更是妙不可言,若在实战中用得好了,定有制敌奇效。 她没有客套推辞,把剑谱收了起来,如同立誓般正色道:“煜哥,我将全力以赴,不会再忘记保护自己,你也得答应我这件事。” 两人是侠侣更是知己,展煜虽不曾多言,但穆清深知江平潮的事已在他心上留下一道深深伤痕。哪怕江湖人习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展煜自己也闯过几回鬼门关,可生死并非等闲事,他终是无法看淡生离死别。 展煜微怔片刻,下意识看向了立在新坟前的石碑,江平潮是死在他怀中,他能透过衣衫感觉到鲜血从热变凉,连自己的体温也被带走了不少,在过去的一天两夜里总是莫名发冷,直到此刻才手脚渐暖,有了重回人间的感觉。 他轻声道:“无论生死,我们总会在一起的。” 两人在坟前肃立了一会儿,直到火把熄灭,身后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回头见是方越找了过来,问明缘由,这才动身赶回道观。 他们到得晚些,清虚观大殿内已聚了不少人,白道十大掌门三死一叛逃,谢安歌又重伤难起,穆清身为望舒门新任掌门人,自当补上师位,而展煜是临渊门首徒,空位也有他一席。 多出来的三个位置,李鸣珂、骆冰雁各占其一,最后的位置上则坐着方咏雩。 要论黑白两道的积怨,那是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更何况方咏雩与骆冰雁合谋利用白道众人设套对付周绛云,双方再添一笔是非债,若不是出了江天养和昭衍的卑劣行径相继败露,又有强敌围守在外,只怕他们早就翻脸动手了。 待展煜、穆清各自入座,王鼎便开口道:“人到齐了,开始。” 刘一手昨日就带了一队人去探明情况,发现有数千兵马把守在葫芦山下,一个个披坚执锐,部分人还携有火铳,显然是一支精锐部队,连火器营的人都来了,若是强行冲杀,能成功突围者恐怕不过十之一二,更不知听雨阁有无在山外四方道途上设下关卡,若是贸然逃窜,难保不会落入陷阱。另一边,朱长老挑了十来个身手矫健的丐帮弟子踏遍满山,试图寻找到不为人知的出路,但结果令人大失所望,除了登仙崖下的深谷野林,整座葫芦山再也无路可走,可这悬崖至少有百来丈高,山体裂纹纵横,石壁陡峭难攀,就算是轻功高手来下此崖,稍有不慎也要摔得粉身碎骨。 听了这些话,一位掌门脸色难看地道:“那岂不是进退两难?” “再难都得选条路走!”另一人冷笑道,“老子宁可跟这帮走狗拼了,也不愿摔成一滩烂泥喂了飞禽走兽!” 骆冰雁伸手将长发一挽,似笑非笑地道:“也不仅这两条路,人家是打着招安旗号来的,谁要是贪生怕死,大可轻轻松松走下山去享受好酒好肉呢。” 她虽是年纪不小了,但眼波流转间勾魂摄魄,带着一缕香风瞥向那三个默不作声的白道掌门人,看得人心里发慌。 “妖、妇!”有人咬牙切齿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骆冰雁娇声道:“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起了一些旧事,当年我杀了尹旷登上宫主之位,第一个站出来帮我除掉那些老宫主旧部的人,恰恰是尹旷最为倚重的霍堂主,而在我坐稳这把椅子后,其余向我投诚之人为表忠心,纷纷掉转刀头砍向昔日亲友……我就觉得啊,今儿这场会议首要解决的问题,不应该是搞清楚大家到底是怎么想的吗?” 从背后捅来的刀往往比眼前看得到的锋芒更加致命,骆冰雁这话虽不好听,但一语中的,殿内骤然一静。 “方宗主,”突有一位掌门问道,“你的明暗长老怎么只来了一个?” 且不论黑白之别,各大门派的话事人都坐在殿中,朱长老、刘一手、方越和尹湄四人也立在一旁,唯独不见了补天宗的陆无归,在这节骨眼上实在不能不令人多想。 方咏雩昨夜未在观内歇息,不知去哪儿做了什么,袖口衣摆皆有破损,身上还带着一股浓重的潮气,闻言只掀了掀眼皮,道:“他既然未至,想来是下山接受招安去了。” 此言一出,满座俱惊,转而想到这老乌龟的人品,又觉得这话没什么不对,陆无归要是个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哪来这“缩头乌龟”的诨名? 一人往地上啐了口,狠狠骂道:“兀那老贼,果真孬种!” 又有人嘲道:“方宗主,你是连自己手底下的人都管不住,还是压根不想管?” 尹湄脸色微冷,却听方咏雩淡淡道:“的确是不想管,你们谁要是想下山,尽管去就是了,我懒得脏手。” “你——” 那人勃然大怒,拍案起身欲动手,李鸣珂在桌下踢出一脚,气劲打在他腿上,人便跌坐回椅子里,面上怒色更甚,偏不知是谁暗算了他,旋即想到方咏雩前日展露出来的实力,不得不将怒火压了下去。 展煜低声道:“咏雩,大敌当前,你也收着点脾气。” “正因为大敌当前,这样拖拖拉拉能谈出个什么结果来?”方咏雩目光冷锐地扫过在座所有人,“你们白道人士常说‘正邪不两立’,我们黑道中人也未必看得惯尔等所谓的名门正派,现在听雨阁亮了刀子,大家心里还有积怨未消,就算是勉强达成了共识,谁能保证不会有人临阵倒戈?骆宫主说得对,与其急着商量对敌之策,不如先把话讲清楚——谁要接受招安就立即下山,谁不肯归顺奸党就留下来同生共死,左右还没谈到正事上,我的鞭子不沾血。” 他往椅背上一靠,盘在腰间的玄蛇鞭就露了出来,蛇头虽是朝下,但这条鞭子的三任主人无不是凶名盖世之辈,哪怕没有丝毫杀气外泄,仍让人心头一悸。 片刻后,那三个被骆冰雁用眼角余光瞥着的人回过神来,脸色变得难看不已,其中一人恼羞成怒地道:“谁知你不是自个儿心头发虚,反而倒打一耙?” 方咏雩漠然道:“我姓方。” 满殿中人心里都门儿清,听雨阁说的是“招安锄奸”,而在方怀远身份暴露后,朝廷至今没有撤销对临渊门的清剿文书,似刘一手这般的方门旧部身上还背着通缉令,方咏雩虽是叛出门墙投入补天宗,但他是方怀远的独子,血海深仇终有一算,连周绛云都压不住此人,一旦放虎归山,方咏雩就是新的黑道魁首,听雨阁怎会不忌惮他? 展煜在心里叹了口气,同刘一手和方越交换了眼色,率先道:“我临渊门,宁死不受招安。” 穆清紧跟其后,道:“我望舒门亦然。” “镖局行走天下,固然同官府有交,亦与绿林结好,听雨阁颠倒黑白行此无道之举,我镇远镖局不愿为虎作伥。” “丐帮弟子出身末流,开山立派全凭一个‘义’字,为天下苦难之人打抱不平,行事以侠义为先,我若做了奸党走狗,死后无颜见历代祖宗。” 李鸣珂、王鼎相继表了态,骆冰雁发出一声娇滴滴的笑声,道:“你们名门正派想来也不信我们黑道中人的大道理,反正大家都知道海天帮是姑射仙的老巢,我将鱼鹰坞给烧成了残壁断垣,她就算放过所有人,也不会放过我的。” 白道剩下的五大掌门对视几眼,有两个人站了起来,许是臊得慌,抬手行礼告罪,便一言不发地匆匆出去了。 骆冰雁笑盈盈地看着那骂了她的人:“这位掌门,不一起么?” “我呸!”这人的脸皮抽动了一下,破口大骂道,“妖妇休要污我清白!老子活到这把岁数,什么场面不曾见过?姓萧的有种就来取我人头,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刚才不过想想而已,真要我率领满门弟子给这帮狗官点头哈腰,历代祖师都要变成厉鬼来掐死我!” 话音落下,殿内紧张低迷的气氛为之一缓,穆清不由得抿唇轻笑,却见一道人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外,当即惊呼一声:“师父!” 谢安歌伤势不轻,又被陆无归灌了一碗加料汤,即使药力消退了也是筋骨绵软,强撑着走到这里来,正好听见众人纷纷表态的动静,她没有出面拦下那两个离开的人,而是等他们走出院子才现身入殿,穆清忙扶着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贫道就长话短说了。”谢安歌声气虚弱,眼神却还明亮,“陆无归,已经下山向听雨阁投降了。” 尹湄心里一跳,方咏雩冷笑道:“果然如此。” 谢安歌精力有限,实不愿在此时多提这些,继续道:“此番萧正则亲临葫芦山,虽是事发突然,但有果必有因,贫道想了许久,他既然打了‘招安锄奸’的旗号,所图不外乎招揽人手以补空缺和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这两样。我等固然身在江湖,可这一年来天下动荡不安,朝野都出了许多骇人听闻之事,想必诸位或多或少都了解过一些。” 朱长老颔首道:“不仅是中原内地,关外也出了件大事——乌勒王不久前死在了呼伐草原上,思及冬月上旬京城大乱,这事儿八成跟听雨阁有关。” 前天晚上惊变连连,有些事情没机会说得清楚明白,现在众人齐聚一堂,朱长老起了头,李鸣珂、刘一手等消息灵通之人也将各自捏着的情报分享出来,大家在短暂的惊诧后迅速回神,各抒己见地探讨起来。 谢安歌沉吟了半晌,道:“贫道若是没有猜错,听雨阁已经开始为北疆战事做准备,可在这两年里,其内部发生了几次剧变,哪怕算上昭衍,四天王也只剩其二,萧正则急于招安江湖人士,也是想要弥补人手不足这一重大缺陷。” “就算我等敢降,他敢放心大胆地用吗?” “他不敢,江烟萝可未必。”尹湄冷声道,“姑射一脉出自海外鲛珠岛,擅用蛊术控制他人,何况战事一起,死多少人都没个定数,当中可做的文章太多了。” 闻言,适才为北疆战事有所动摇的几个人都是心下一凛,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人就一条命,热血可染山河,却不能白白流于恶人之手。 “那斩草除根又怎么说?”一位掌门环顾四周,“方盟主已经不在人世,临渊门弟子大多都与飞星盟旧案无关,朝廷若肯放他们一马,值此外敌环伺之际,想来有志之士也不吝于为家国效力,何必如此步步紧逼?不惜代价杀绝了方家人,对姓萧的真有这么大好处吗?” 这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另外两位掌门人也百思不得其解,却听谢安歌长长一叹,道:“他们要赶尽杀绝的,可不只是方家人——不瞒诸位,贫道谢安歌,忝为飞星盟坎宫之主。永安三年腊月初八,宋丞相奉当今皇帝密旨组建飞星盟,暗中对付以掷金楼为首的江湖败类,与营私舞弊的萧党抗衡角力,然而天意人心两难测,皇帝……迫于萧党威胁,背叛了我们。” 第二百八十八章 潮水 九宫飞星,九贼乱朝。 飞星案发生于永安七年,丞相宋元昭辜负皇恩,欺幼帝年少,不仅在朝结党营私,还秘密招揽江湖败类组建飞星盟为其驱使卖命,罪涉通敌叛国和逼宫篡位,虽是事败伏诛,但此案影响之广、范围之大,实属罕见。 对于天下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就是他们所知的“真相”。 然而,事实当真如此吗? 当年先帝北征乌勒,收复云罗七州一雪前耻,却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驾崩,监国太子也在收到急报后暴病而薨,偌大江山只能落在年仅六岁的皇次子手里,可一个连千字文都背不下的小儿如何坐得稳这皇位、治得了这天下?如此一来,大权不得不分割旁落,太后萧氏垂帘听政,重用萧家为首的勋贵外戚以揽大权,而丞相宋元昭身为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他不能容忍皇权被外戚窃夺,更不许奸佞仗势专横,双方虽在军国大事上勉强达成了相互制衡的局面,但积怨日深,朝堂隐有分裂对峙之势。 倘若一直如此,说到底也只是朝堂权力之争,可萧家一直在暗中与江湖势力有所勾结,当庆安侯世子萧正德与翰林院侍读学士薛海结怨却无法在明面上对其实施报复时,他竟动了买凶杀人的歪心思,结果给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也为宋元昭等大臣提了个醒——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薛学士险死还生,却不能返回朝堂,宋丞相向皇帝奏明此案真相,年仅十岁的皇帝也意识到了危险,可他羽翼未丰,萧党又权势滔天,只好下一道密旨,许宋丞相组建一个独立于所有朝廷机构之外的秘密组织,保皇护尊,抗衡权奸,飞星盟就此创立。” 大靖有明律规定朝官不得与江湖勾连,宋元昭手持密旨隐于幕后,薛海化名薛明棠担任了飞星盟的盟主,下设九宫各司其职,其妻白梨本为掷金楼第一杀手暴雨梨花,理所当然成为了离宫之主,而后陆续从江湖各派招揽志同道合的高手入盟,待到永安五年,九宫飞星俱全。 “傅渊渟是乾宫之主,贫道为坎宫之主,方盟主执掌中宫……我等来自三山四海,九宫相互辅佐又各自独立,即便同为宫主也不尽知彼此底细,这本是为了顾全后路着想,不料巽宫之主杜若微以权谋私刺探同僚情报,且贪图荣华见利忘义,向掷金楼出卖我等,引来萧党设局陷害。” 若换了一年前,谢安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吐露这些隐秘的,萧党在飞星案后大肆颠倒黑白,江湖中不知实情者多如过江之鲫,莫不痛恨九贼久矣,而在栖凰山大变后,天下风云涌动,这桩震动朝野的旧案又被人一点点拽出水面,重现于光天化日之下。 若是这一次不能沉冤昭雪,往后或许就再无机会了。 “萧太后以飞星案为契机,大肆排除异己,不仅陷害宋丞相一门和飞星盟,连同一干忠臣能将在内,一律牵连受害,听雨阁成了悬在百官头顶的一把利刃,萧党也从此权倾朝野。然而,萧党凭借飞星案登上了巅峰,若是此案重翻,他们也将跌落谷底,这便是听雨阁十八年来对九宫余党穷追猛打的缘由。” 纸的确包不住火,前提是火种不能熄灭,而九宫飞星仅存于世的骨血,几乎尽在这里了。 当谢安歌说完这番话,殿内已是鸦雀无声。 良久,适才发问那位掌门人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这些事……听来确实是匪夷所思,但我信方盟主,也信谢掌门,您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编出弥天大谎来诓骗咱们,更何况听雨阁这些年来通过补天宗和海天帮祸乱黑白两道,武林中人无不深受其害,今日他们图穷匕见,以招安锄奸之名行党同伐异之实,我等退无可退,唯有全力以赴!” 展煜凝眉沉思了片刻,道:“听雨阁突然急于杀人灭口,莫非朝中有惊变?” 九宫飞星乃扎在萧党心里的一根大刺,听雨阁一直是欲除之而后快,可当年薛明棠和白梨夫妻俩在死前利用假名单骗了他们一回,犹如棒打疯狗,使听雨阁吃了不小苦头,虽是不曾放弃追查九宫余党,但行事收敛了许多,若无枝节横生,应当不会如此大举出动。 方咏雩想到这里,不着痕迹地瞥向尹湄,见她也是眉头深锁,显然是认同展煜的猜测,但不知其中隐情。 刘一手冷声道:“无论如何,听雨阁想达成什么目的,我等偏不让其顺心遂意就是了!” 李鸣珂苦笑道:“可我等被困山中,势单力薄,进退无路,又该如何是好?” 众人纷纷沉默下来,却听方咏雩道:“未必是无路可走。”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王鼎第一个叫道:“我与弟兄们先到这里,满山点子都踩过了,怎没发现蹊径密道?” 方咏雩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起身向殿外走,其余人对视几眼,纷纷跟了上去。 一行人来到登仙崖,当下时近晌午,山间刮起了大风,呼啸声不绝于耳,崖边几棵老树被风刮得东摇西摆,饶是大家都身怀绝技,也不敢贸然靠近崖边,正待开口询问,却见方咏雩纵身一跃,直直落向崖下! “咏雩!” 惊见这一幕,展煜和刘一手几人脸色煞白,急忙冲上前去,只见方咏雩整个人犹如张开翅膀的猛禽般向下飞扑,眨眼间已坠下三四丈,刘一手正要朝下跳落,被展煜紧紧拽住,厉声道:“刘叔,你看他手里抓着的是什么!” 那是好几股树藤编缠而成的绳索,一端打了死结拴在崖下半尺处横出来的岩石上,方咏雩身形疾堕,绳索垂直绷紧,过了五丈已至末端,却听“哗啦”声响,绳尾竟连接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铁链,方咏雩手里拽着链子,轻轻松松在岩壁上找到了落脚处,未等片刻,腾身再下,如此反复几次,众人便再难看见他的身影,只能根据绳索松紧判断一二。 王鼎愕然道:“哪来的绳子和铁链?” 他来得早,摸排情况时自不会放过登仙崖,这悬崖高耸险峻,底下是乱石深谷,峭壁上草木稀疏,还有不少岩石风化龟裂,王鼎仗着艺高人胆大,亲自往下探了五六丈,倒是见到了一些树藤,它们死死咬着石头,要想将之完整扯下并不容易。 就在这时,尹湄疾步踏前,猛地向下跳落,她轻功很好,不必伸手去抓绳索,看准岩壁上多出来的微凹处,脚尖一点即刻稳住身形,这些凹陷不同于自然风化,上头还残留着拳脚印子,石头缝里隐约可见零星冰渣,分明是被人砸出来的。 她再看眼前那道树藤编成的绳索,眼睛微亮:“原来如此!” 先前在大殿内议事,尹湄便注意到了方咏雩略显狼狈的形容,没想到他是趁夜来此探路开道,昨夜月黑风高,山间寒潮浓重,恐怕方咏雩为这悬崖忙活了一整晚,天亮时分才攀爬回来。 此处风大,尹湄怕惊扰了方咏雩,不敢多加逗留,沿着石坑腾挪上崖,将自己所见悉数道出,众人这才安下心来,又等候了一炷香工夫,方咏雩也攀回崖顶。 他伸手往怀中一掏,将本老旧的册子丢到谢安歌手里,道:“我从观主的屋里发现了一本功德册,上面记录了清虚观建立以来收到的每一笔善信捐赠……” 方咏雩少时体弱,整日读书写字,不仅养出了一身书卷气,连想法也与一般江湖人有所差异。众人都忙着四下搜查时,方咏雩径自找到了观主的房间,论起对葫芦山的了解,他们这帮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世代在此定居的清虚观道士,而释道儒三家的人大多识文断字,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八成会记录在册。 果不其然,这本功德册上提到前朝末年有不少百姓逃入此山,受观中道士收留躲避战祸,其中几位商人捐银打造了一条铁链梯,就安置在这登仙崖上,勉强可供人行走,算是一条险中求活的后路。不过,前朝覆灭新朝立,等大靖安了天下,蕴州百姓不再受兵荒马乱之苦,道士们也可放心出入山林,这条铁链梯就荒废了下来。 王鼎听到这里,突然想起自己当日以修缮道观为由诳那年轻道士下山时,对方婆婆妈妈说了一大通,譬如神像重塑不可马虎、祈福树上挂着的牌子不能随意丢弃云云,其中好似就有一句关于后山登仙崖的,可惜他嫌这人啰嗦,也怕多说多错,连忙将对方送走了。 历经了几十年风吹雨打,梯子的木板和绳索早已朽烂断裂,剩下这些铁链或嵌或挂在峭壁上,支离破碎,看不清也拽不住,委实形同虚设。若不是方咏雩先找到了功德册上的记录,刻意下崖去寻找这道铁链梯,换个人从这里跳下去,眼见云天倒悬,耳听风声劲烈,恐怕等摔成了一滩肉泥都看不到半截铁链的影子。 谢安歌谨慎地道:“以我们现在的人力物力,就算是重新加固铁链梯,两天之内怕也来不及。” “轻功差些的走这条路,留不下全尸。”骆冰雁掩唇轻笑,挑起的眼角犹如一对小钩,“不过,若只是用绳索将铁链重新连接起来,再于石壁上凿出一些落脚坑,凭我们几人的功夫,安全下崖并非难事。”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王鼎当即冷下脸道:“我是不会丢下弟兄们的!” 骆冰雁唇角带笑,并不与他争辩什么,倒是方越出声道:“崖高百丈,就算是重接铁链,也少不得众人齐心协力,走不走这条路,由人自主便是了。” 王鼎脸色好看了些,李鸣珂却皱眉道:“登仙崖下有深谷,这在本地并不是什么秘密,听雨阁既然大举围山,应当不会漏过此处。” 尹湄道:“的确如此,但谷中地形复杂,大队兵马无法扎营布阵,就算有埋伏,也只能是听雨阁的精锐高手。” 前后两条路都不是好走的,可有选择总比没选择要好。 有位掌门问道:“走不了这条路的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跟姓萧的拼了!”刘一手语气森然地道,“他要是一路畅通无阻,想也知道人都往哪条道走了,到时候一声令下,兵马掉头,我等就算下了悬崖也难出深谷,倒不如舍命一搏。” “后日一早,萧正则必破山门,他要想做到滴水不漏,崖下深谷、山外岔道都会有所部署,届时是生是死,就得各凭本事了。”方咏雩目光沉沉地看向谢安歌,“谢掌门,他既是为九宫飞星而来,断然不会放过你。” 谢安歌岂能不知他的言下之意,而她今日把隐秘告知众人,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便道:“贫道就在清虚观内等着他。” 穆清脸色一白:“师——” 这一声呼唤刚出口,她只听得劲风突起,方咏雩身形一晃便欺至谢安歌身边,伸手点其昏睡穴,后者本欲闪躲,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被他指力一催便软倒下去,穆清连忙将师父接住,又惊又怒地看着方咏雩。 “谢掌门若是死在这里,不就遂了萧正则的意?”方咏雩收手退后,“穆女侠,我记得你轻功不错,若是带着令师下崖,做得到么?” 穆清微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猛地扭头看向尹湄。 方越曾对她说过,翠云山遇袭那夜,尹湄是假扮自己才骗过了岗哨,此女不仅刀法高绝,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 尹湄盯着谢安歌的脸看了一会儿,对方咏雩点了下头。 其他人也陆续反应过来,倒是无甚异议。眼下葫芦山里的人手大致可被分为三派,即王鼎带来的丐帮弟子、刘一手率领的方门旧部精英以及听命于方咏雩的补天宗杀手,只要这厢意见达成一致,那边很快就能动作起来,还剩不到二十个时辰,拼一把并无不可。 众人敲定对策,立即准备去了。 骆冰雁最会察言观色,又有一颗玲珑心,她故意慢走几步,问方咏雩道:“方宗主,你费心竭力找出这条路来,自己却不打算走?” “我为什么要走?”方咏雩神色冷漠,“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骆冰雁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也淡了,轻声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方咏雩没想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来,脚步微顿又继续向前,很快远离了骆冰雁。 他身心俱疲,回了道观便找了个空房间歇下,众人也不来打扰,各自做自己的事。方咏雩一觉从后晌睡到了暮色西沉,醒来时有些头昏脑涨,料是昨晚在悬崖峭壁上受了凉,好在他的修为今非昔比,盘膝运功三个大周天,侵入体内的风邪寒气就被截天阴劲炼化,头顶白烟升起,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正当方咏雩收功之际,心口处突兀传来一股灼烧剧痛,似有一把烈火在心脉间燃起,他闷哼一声,毫不犹豫地中断行气,反手一指点在天池穴上,这才好受了些。 周绛云留在他体内的这道极阳真气,果然厉害非常。 方咏雩不是没有试过运功化解,可他的境界不如周绛云,一身内力也是通过阴阳逆转的捷径练就而成,若凭一己之力强行中和,只会受到更加严重的反噬,而有了这股极阳真气盘踞心脉,他想在百日之内再有突破,更是难上加难。 与之相对,周绛云虽然负伤而去,但不是毫无翻盘余地,他的这位好师尊八成还在附近窥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嘴角扯开一个冷笑,方咏雩忽听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用脏衣服盖住血迹,披上一件半旧道袍去开门,见是展煜、刘一手和方越三人齐至,眉头微微一皱。 “有事?”他不冷不热地问道。 三人都闻见了一股新鲜的血腥味,刘一手刚要开口询问,被展煜不着痕迹地撞了下腰侧,只听他道:“你醒了就好,我来给你送些吃的。” 说话间,展煜将手里端着的面碗往前一递,方咏雩伸手接了,却没有请三人进屋的意思,道了声谢就准备关门。 面对方咏雩,方越心里终是芥蒂难消,见他态度如此冷漠,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若非顾及展煜在场,只怕怒火难压。 展煜暗叹一口气,道:“咏雩,眼下没有外人在场,你无需避嫌。” 方咏雩看了方越和刘一手两眼,道:“无论如何,我已经是补天宗的新任宗主了,你们跟我走得近,没什么好处。” 这话算是一句忠告,刘一手眼眶微红,方越也无言以对,却听展煜笑道:“一碗汤面而已,权当酬谢你不辞辛劳为众人找到后路,还是说我的手艺退步许多,你吃不惯了?” 方咏雩语塞,端着碗筷回屋坐在桌旁,一言不发地吃起面来。 展煜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地上那件脏衣服,他没有作声,拉着刘一手和方越围桌坐下,趁方咏雩埋头吃面,他闲聊一般把下午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 葫芦山里这百来号人,并非个个都有一身好轻功,能走登仙崖那条险道的人不过十之二三,但在这个时候,没有哪个目光短浅的会怨天尤人,能搭把手的都去了悬崖帮忙,剩下的人分布各处,提防有探子摸上山来。 方咏雩一边吃面一边听,心里对众人动向都有了数,随即将碗筷一搁,问道:“还有事?” 这回是刘一手开口道:“少主,你有几分把握能战胜萧正则?” 方咏雩坦言道:“没打过,交上手了才见分晓。” “那要是……”刘一手神情紧张地道,“我、我留下助你!” “打架靠的是人多,这话虽不假,但得看对手是谁。”方咏雩淡淡道,“你们与其白白送死,不如全力突围,能多几个人冲杀出去也是好的。” 方越冷不丁说道:“你要是输了,下场只有死。” 这话口气凶恶,细听却有些微关切之意,方咏雩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小玉还好吗?” 方越放在腿上的手用力攥紧,道:“他年纪虽小,但也能独当一面,我让他留在湖州城,你……还欠他一个交代。” 方咏雩静默片刻,叹道:“大长老去了,他应当恨我的。” “我只问你一件事,”方越沉声道,“巡山堂的严达,是什么时候勾结上补天宗的?” 方咏雩不答反问:“你还记得木大娘吗?” 方越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木大娘是谁,她有个哑巴儿子叫阿木,母子俩多年前逃难至翠云山,木大娘在厨下做活儿,阿木却有一身练武的好筋骨,曾在演武堂当教头,一力降十会,六年前被方怀远调去栖凰山做了守山人,从此再没回来。 “记得,她是阿木的娘,去年四月下旬就失踪了。”方越仔细回想了一阵,“木大娘说是为阿木相看了一个媳妇,那姑娘不是门派中人,我们就没多问,结果她一去不回,巡山堂派人——” 说到此处,方越的声音陡然顿住,整张脸都变得铁青! “去年六月,阿木为人胁迫,杀害了巡按御史唐荣,嫁祸于刘叔,使听雨阁以查案为借口封锁了栖凰山。”方咏雩面露冷意,“等我进了补天宗,才知道了全部真相。” 木家母子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巡山堂的严堂主可不是,他早就被补天宗收买,摸准木大娘的心思设套将她骗下山去,本想抓个活的,没想到木大娘性子烈,脖颈直接撞在了他的刀上,当场气绝身亡,这狗贼唯有毁尸灭迹,匆匆取了只老银耳环给补天宗交差,可怜阿木是为救母才背叛了方怀远,却不知母亲早已不在了。 “姓严的执掌后山巡防十几年,有他做内应,你们能守住翠云山一年,已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方咏雩神情冰冷,“补天宗不急着动这枚暗棋,是要利用翠云山激化白道内斗,你们拖得越久,补天宗得利越大。” 其余的话不必明说,方越已是明白了,可当他想到方善水的音容笑貌,心中那根刺怎么也拔不出来。 方咏雩说出隐情并非是要讨谁的原谅,当下不再看他,对展煜道:“大师兄,你将平潮兄葬在哪里?” 展煜本是为了缓和他们的关系,没想到气氛更僵,更不料方咏雩会有此一问,忍不住细看小师弟的神色,只见一片平静无波,与月前临州相会时大不相同。 他道:“我带你去。” 方咏雩不是空着手去的,他从老观主的房间里抱出一把琴,这琴显然有些年头了,好在保存妥当,尚可弹奏。 他们去了西坡,在江平潮的墓前驻足,展煜三人原以为方咏雩有话要对这座坟茔说,孰料他直接盘腿坐下,将琴置于膝上。 当年方咏雩体弱多病,只好弃武从文,他聪颖早慧,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当初方江两家交好时,他还教过江烟萝抚琴,江平潮偶尔在旁听着……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这两年来,方咏雩的手拿惯了兵刃,再碰到琴弦时竟有些生疏,原本烂熟于心的谱子也记不大清了,索性摒弃杂念,左手拨弦,右手取音,随心弹奏起来。 刘一手不通声乐,展煜和方越却是略懂的,本想着方咏雩要弹送魂哀乐,哪知这琴声如水,时而舒缓,时而激荡,一如海上潮来潮去,令人听了不觉悲怆,反倒生出一股宁静之感。 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注) 此曲不为送魂,惟愿离人安息。 半盏茶后,一曲终了,方咏雩双手按弦止住余音,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新坟,缓缓道:“平潮兄,一路走好。” 四下里一阵无言,过了许久才听方咏雩道:“师兄,你当日劝我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但有些路是真没办法回头,我也没有后悔……你们回去,我再留会儿。” 他说到一半时顿了片刻,明显是将本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展煜欲言又止,终究不好再说什么,带着刘一手和方越转身离开。 琴声在他们背后再度响起,直到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方咏雩仍未停弦。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伴随着酒香。 “真的不把话说出口吗?”这人轻声道,“以后或许再无机会了。” 方咏雩弄弦愈急,头也不抬地道:“我可不想让你听了笑话。” “你怎知我会笑话你?” “因为你是个混账玩意儿,昭衍。” 耳畔传来笑声,身后随即传来热意,昭衍将酒壶放在地上,盘膝与方咏雩抵背而坐,他不看坟茔,眼中只有昏暗天光。 “倒也没错。”他道,“弹完这曲换个地方,别扰了平潮兄的清静。” 第二百八十九章 出卖 乌鸦叫,大凶兆。 昭衍一大早爬起来,眼皮子便跳个不停。 葫芦山被围了一天一夜,昭衍也在帐中睡足了十二个时辰,现在谁都知道这位就是忽雷楼的新楼主,又是听雨阁此番行动的大功臣,将来势必扶摇直上,自当小心伺候,处处妥帖,孰料这厮仿佛被瞌睡虫附了体,吃饱喝足沐浴更衣,随后倒头就睡,令那些献殷勤、巧试探的人都无从下手。 萧正则听闻此事,只道昭衍劳苦功高,让闲杂人等莫去打扰他休息,江烟萝却是摇头失笑,私下对江天养道:“果真是尾黑鱼精,滑溜着呢。” 昭衍手中持有玄铁五雷令牌,忽雷楼新主人的身份算是非他莫属,可他毕竟还没正式走马上任,忽雷楼又是百废待兴,故而在这个节骨眼上,萧正则让昭衍袖手旁观,既是提防也是关照,等此间事了,他再随萧正则回京报功,那才算是平步青云了。 可昭衍若当真安分了下来,他还是昭衍么? 听到帐外的动静,昭衍将剑还入伞中,背上藏锋掀帘而出,只见一群乌鸦在营地上空盘旋,有士兵高举长枪驱赶它们,可惜收效甚微。 昭衍抓住其中一人,道:“别瞎赶了,去找火器营的人做点窜天猴来。” 鸟怕受惊,昭衍固然嫌它们烦人,也不想与之计较,那小卒领命便去,不想在中途被人拦了下来。 “不必这样麻烦,抓几只活的把翅膀折断,让它们放声叫上一阵,这群黑鸟自会飞走了。”江烟萝用一块湿帕擦着手,十指细白如葱根,偏生指甲尖端都带了一点红,并非新染的艳丽蔻丹,而是未干的血迹。 昭衍的目光在她手上一顿,道:“你跟一群畜牲计较什么?” 江烟萝停下擦手,似笑非笑地道:“我的心眼儿是没这样小,奈何畜牲听不懂人话,偏要找死呢。” 乌鸦喜群栖,食腐觅死,哪个地方若出现了大群乌鸦,附近八成有死尸腐肉,而在这片营地前,新立起来的高架子上悬挂了几具尸体,远远看去还以为是晾着的衣服。 因着三日之期未尽,萧正则下令按兵不动,可软刀子割肉最是磨人,昨夜有数名杀手偷摸下山潜入营地,试图刺杀萧正则,结果一目了然。 昭衍看了看尸体的穿着,道:“补天宗的人。” 在这葫芦山里,丐帮弟子听命于王鼎,一干方门旧部也对刘一手令行禁止,唯有补天宗新换了宗主,纵有明暗长老在旁约束,值此危难关头,实在难以管到每个人的身上。 “还不止他们呢。”江烟萝抿唇笑道,“有位前辈是今早下山来的,已见过了萧阁主,屈膝下跪请命效力,瞧着比你我都要急切。” “识时务者为俊杰,却不知是哪位呢?” “你如此好奇,不如随我一同去。” 两人并肩走向中军大帐,萧正则挑灯办公彻夜未眠,半点不见才遭遇了刺杀的惊惶狼狈,若说有什么痕迹证明昨晚有凶手来过,那就只剩下被利刃切断了一角的长案。 一道人影站在案边,俯身以手抚过断口,啧啧道:“好快一柄刀,倘若斩在了谁的手上,半只手掌都要掉下来,断口可比这难看多了。” “陆长老?”昭衍微怔,旋即一拍脑门,“我早该想到的,这山里的臭石头比比皆是,要说哪个通情达理,还得是前辈你啊。” 陆无归转过头来,笑眯眯地道:“小山主这话,听着可不大顺耳呢。” 昭衍朝萧正则投去一个眼神,见他无动于衷,心里便有了数,道:“看来陆长老不是来当说客的,失敬了。” “哪里哪里,萧阁主奉皇命前来招安,这是朝廷向我等江湖草莽施以恩惠,奈何有些人过惯了无法无天的日子,实在野性难驯啊。”陆无归唱作俱佳地叹了口气,“我下山之前,那帮狂徒正磨刀擦枪呢。” 江烟萝坐在一旁,跟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般只手托腮,问道:“既然如此,他们怎肯放你下来?黑道不比白道,那帮名门正派至少要点脸,方咏雩可是个心冷手黑的。” 陆无笑道:“我这不是携礼而来么?” “礼在何处?” “营前旗杆上挂着呢。” 昭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冷笑道:“你引他们来刺杀萧阁主,管这叫送礼?” “我也亲手将他们解决了。”陆无归厚颜无耻地道,“若不寻个好听的由头,如何顺利下山?左右他们平生杀人如麻,死也不冤。” “死在你手里的人,难道少了?” “当初堕入魔道是一念之差,佛家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如今我受朝廷感召,也想做个好人。” 这老乌龟的脸皮,果真比城墙拐角还厚,昭衍甘拜下风。 见他俩打完了嘴仗,萧正则将笔一搁,开口道:“昭衍,休息得如何?” 昭衍道:“多谢阁主关怀,属下疲惫尽消,神清气爽。” “这就好。”萧正则将刚写好的文书盖上印章递过来,“有件事着你去办,午后动身。” 这是一份着令封锁水陆通道的公文,昭衍挑眉道:“惊官动府,大阵仗啊。” “此处虽有强兵铁骑,但群寇武功高强,跑掉哪一个都是祸患。”萧正则语气淡淡,“不做则已,做则务尽。昭衍,莫让本座失望。” 江烟萝目光微闪,陆无归的笑容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昭衍沉默了片刻,将文书仔细收起,道:“属下领命,但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有您这份公文在,无论属下见了什么官,想来对方都肯予以方便,待到明日此时,方圆百里势必已在天罗地网之中,但是武林高手到底有别于寻常匪寇,绛城一带又是鱼龙混杂之地,谁都不知这些三教九流之徒是否备有后手,地方官吏不敢明着怠慢,暗地里与之利害纠缠,不得不防。”顿了下,昭衍笑声转冷,“别的不说,那镇远镖局在绛城里面可是有一大分局,李大小姐被困山中,他们未必不知情。” 听雨阁历来对西川的风吹草动看得很紧,镇远镖局与平南王府来往密切,这对萧正则而言不算什么秘密,尤其去年李鸣珂亲自护送王府长史陆羽上京代平南王向永安帝贺寿,表面上她只是收钱押镖,但这活儿换了其他任何一个镖局,都是不敢沾手的。 因此,李鸣珂在宁州救下丐帮长老朱文玉,又冒险赶来葫芦山揭发北疆祸乱的真相,极有可能是平南王府授意她干的,只要这事传遍朝野,听雨阁就算舍了昭衍和江烟萝,也别想从浑水中全身而退,而这两人绝非善茬,有是一个赛一个的有用,不到万不得已,萧正则不愿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周玉昆的上书抵达京城时,萧正则已经动身南下,如今风声未散,八成是萧太后把奏折给留中不发了,可周玉昆官声好,又是边关大将,此案关乎重大,彻底压下是不可能的,一旦闹得满城风雨,平南王府势必顺势出手,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这事并非没法解决,但要快刀斩乱麻,关键就在葫芦山里的九宫余党们身上。 赶尽杀绝也好,归顺投降也罢,必须有个铁板钉钉的结果了。 一念及此,萧正则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昭衍看了江烟萝一眼,道:“两面合力,双管齐下!” 绛城虽不是武林盟的地盘,但江天养必然在绛城内外留有后手,否则不敢轻易进山赴会。如今,江天养固然身败名裂,可消息还没传出这一亩三分地,亡羊补牢尚且不晚。 他这样提议,听来真是处处为萧正则着想,还给了江天养杀人灭口、报仇雪耻的大好机会,可江烟萝的脸色非但不见缓和,甚至变得有些冷。 萧正则问道:“姑射仙,你意下如何?” 江烟萝展颜一笑,柔声道:“家父心向朝廷,自当尽忠效力。” 她既然应下了,萧正则当然不会讲客气,立即起草了第二份文书,让江天养即刻准备,午后与昭衍一同离营入城。 亲随匆匆前去传令,帐中又只剩下了他们四人,萧正则这才睁眼看向陆无归,问道:“陆长老今日前来投诚,是出于真心?” “发自肺腑,不敢有假!”陆无归就差指天发誓,“补天宗与听雨阁,那是多少年的合作交情?当初您请周宗主上京一叙,我也在旁奉茶聆听,黑道的确名声不好,但有些人和事就是见不得光的,听雨阁这些年来布置下的任务,补天宗哪有不尽力完成的?可惜啊,我们周宗主一时鬼迷心窍,收了方咏雩那逆贼孽子入门墙,白白倾注了诸多心血,却遭其联合外人设局背叛,如今生死下落两不知……那方咏雩当真可恨,他叛师夺位还不满足,一心与朝廷作对,我身为补天宗三代元老,不能坐视他为一己之私将整个门派推入深渊,这才冒死下山向萧阁主道明实情,此子、此子断不可留啊!” 说到动情处,他竟声泪俱下,身躯颤抖,真如伤心欲绝的残年老者一般。 昭衍忍不住偷偷对江烟萝耳语道:“我若有老乌龟这样唱作俱佳的本事,去戏班子里混个台柱也不差了。” “你的本事也不差。”江烟萝密音回道,“平原上的虎总是不如沼泽里的蛇可怕,你就这么怕我反悔?当真煞费苦心了。” 昭衍殷勤地伺候她吃了一盏茶,又转过头继续看戏。 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话,也不知萧正则到底信了几分,他的神色依旧古井无波,只一针见血地道:“你将杀手引入营地,意图刺杀本座,未果,临阵倒戈杀人灭口。似你这般反复无常之徒,本座信任不过。” 不知怎的,昭衍总觉得他这话有指桑骂槐之意,悻悻然地端起茶碗,陆无归也很是不平,可他来不及叫屈,便听萧正则道:“实话实话,拿出证据来,否则本座不介意喂乌鸦的死人再多一个。” 堂堂补天宗的明长老,江湖上响当当的大人物,在萧正则口中却像只轻易就可捏死的蝼蚁。 陆无归脸色微白,半晌后竟是笑了,道:“要添上去的怕是不止一个。” 说罢,他一掀衣摆跪在地上,对萧正则拜道:“萧阁主明察秋毫,我刚才说的那些话确实掺水不少,可下山投诚之心绝不作伪,所求并非荣华富贵,只是一个人的性命……您若肯开恩,莫说是将我挂上旗杆喂乌鸦,片了下酒也无不可。” 听到这里,江烟萝总算正色起来,饶有兴致地问道:“陆长老,何人值得你如此不惜己身也要为之求情呢?” 陆无归苦笑不答,只道:“萧阁主奉旨招安,允诺三日不犯,但山中众人不满朝廷久矣,又与叛贼勾结甚深,他们自知难敌重兵铁骑,便想要在这三天内刺杀您,使得兵马大乱不成阵势,从而寻隙突围。” “方咏雩令你下山来办此事?” “您信不过我,他又怎么信得过呢?”陆无归一叹,“不仅如此,黑白两道积怨难消,方家的处境也与当初大不相同,那些白道中人会接纳展煜、刘一手等人,却未必愿与方咏雩冰释前嫌。因此,我虽领了一队杀手下山,但这刺杀之事,白道是不肯就此放心的。” 萧正则眼眸微眯:“你的意思是——” 陆无归再拜,道:“我斗胆请萧阁主在此稍待,屏退旁人,暂且撤去营前旗杆悬尸,若有人再下山求见,您只当昨夜无事发生。其人见我陪侍在侧,若是诚心来投,必指认我为刺客,还要出手将我拿下邀功请赏……然而,他要是心怀不轨,便与我一样负命而来,自会摒弃黑白之别与我修好,伺机接近您。” 这话合情合理,萧正则使了个眼色,江烟萝与昭衍就一同起身去办。 果不其然,尸体撤下不到半个时辰,外围的守军就带了两个人沿着山道走来,昭衍认出他们是白道的两位掌门,能从周绛云手下捡回命,还没少个胳膊腿儿,本事的确不一般。 这两人神情忐忑,冷不丁在营前见到了他,脸上怒色方起,又强迫自己别开脸去,这目光一转就落在江烟萝身上,素衣女子笑靥如花,哪怕周遭风景乏善可陈,一颦一笑也是动人无比。 饶是两位掌门定力不浅,乍见此等绝色佳人也是心神微晃,旋即想到了什么,惊道:“你、你是江……姑射仙!” 江烟萝笑盈盈地道:“小女子见过两位掌门人,家父正在营中休憩,若知二位弃暗投明,定然欣慰不已。” 一天之前,他们还在对江天养的无耻行径唾弃不已,不想大祸临头信念动摇,虽不认为自己有错,但心下难免羞愧,当即不敢再看江烟萝,更不欲招惹昭衍,脚步匆忙地跟着传令兵走了,一路进入大帐。 江烟萝远远看着那帐子,问道:“你说他们是真投诚还是假做戏?” 昭衍冷漠地道:“不重要,且看下场。” 不到一炷香,帐帘再度掀开,四个暗卫进去抬了两具尸体出来,都是胸膛凹陷、脏腑尽碎,手里至死还紧握着的刀剑甚至没沾上一丝血。 江烟萝轻轻开口:“我若不用毒杀这两人,至少要拆十来招。” 昭衍道:“我下定狠心要杀他们,只需两剑,但身上也得见血。” 尸体被重新挂上旗杆,暗卫们向他们行礼,道是阁主请二位入帐。 “陆长老,你说的第一件事,确实应验了,本座暂不杀你。”萧正则看向垂手而立的陆无归,“现在,说出你想为谁求情讨饶。” 陆无归再不迟疑,道:“望舒门,谢安歌!” 昭衍眉头微皱,江烟萝扬起的唇角也落了回去,帐中一时静得可怕。 片刻后,萧正则冷冷道:“她是九贼之一,也是群寇领袖,本座饶不得她。” 陆无归道:“谢安歌已将掌门之位传于弟子穆清,又被周宗主捏碎一条手臂,残肢既断,此生难续,她再也不是望舒门的掌门人,更做不得白道领袖了……至于她是飞星盟坎宫这件事,我、我也是早就知道的。” 闻言,昭衍面露惊色,忍不住出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补天宗曾助听雨阁追杀九宫余党,陆无归身为长老深知其中利害,孰料竟是知情不报。 “早在十八年前,我就知道了。”陆无归声音沙哑地道,“当初掷金楼的谢楼主拿到九宫名单,却在送出之前被暴雨梨花率领部众屠灭满门,我得到消息后带人去收拾残局,意外救下了谢楼主之子谢青棠,因其年纪小,被死士藏匿起来才躲过一劫,那个死士看到过名单开头,乾宫之下就是坎宫,他说……” 飞星盟的坎宫之主,就是望舒门的掌门人谢安歌。 彼时陆无归正低头查看高烧不醒的谢青棠,闻言动作微顿,旋即扬手一挥,指肚大小的石子就洞穿了那人咽喉。 “为了掩藏此事,我千方百计求到一个人面前,只有这个人……能将一切蛛丝马迹都收拾干净,除非谢安歌自己露出破绽,否则没人能查到她头上。” 锁骨菩萨玉无瑕,她能名满江湖,靠的可不仅仅是美貌和易容术。 陆无归最是趋利避害,他会看在玉无瑕的情面上对尹湄多加照拂,但不会做任何多余之事,之所以冒险为其掩护,不仅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连性命都差点没了,便是因为他欠玉无瑕一个天大的人情。 萧正则目光冷锐地盯着陆无归,一字一顿地道:“你好大的胆子!” 陆无归俯身再拜,哑声道:“罪人知错。” 萧正则寒声道:“就凭你招供的这件事,莫说为人求情,连你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萧阁主息怒,且容我继续说——”陆无归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一命换一命,我这条命是一文不值,但值钱的命并非没有,譬如……您难道不想找到玉无瑕吗?” “你知道玉无瑕还活着?” “我当然知道。”陆无归咧嘴一笑,“她与我结交半生,还将徒弟送来让我帮忙照看,你们放出去的消息能骗过周宗主,却是骗不过我的。” 补天宗现任暗长老尹湄是玉无瑕一手带大的亲传弟子,这事儿昭衍和江烟萝都是知道的,可正如周绛云选择了装聋作哑一样,他们不曾上报这条情报,陆无归也不蠢到当面得罪人,只说五年前尹湄带艺入门,他发现此女暗藏鬼祟,本欲将之拿下审问,不想得到了玉无瑕的一封亲笔信,望他兑现当年诺言,帮助自己的弟子在补天宗立足高升。 “京城出事以后,尹湄确有一段日子魂不守舍,可没过多久,她不仅恢复如常,还被我发现暗中向外传递情报……”陆无归斩钉截铁地道,“不论玉无瑕是生是死,抓住尹湄一问便知!” 他以为自己抛出玉无瑕师徒这道诱饵定能打动萧正则,却见对方脸上的讶色只是一闪而过,心里不禁打起鼓来。 “玉无瑕之徒,抓住她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找出玉无瑕的下落,的确是不错,可惜不够分量。”萧正则的手指轻敲桌面,“飞星案已过十八年,九宫余党已然不多,玉无瑕的确靠着京城大乱成为了听雨阁的眼中钉肉中刺,可谢安歌的价值……不是一个玉无瑕能比的。” 他修佛念经,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却很无情,陆无归背后一寒,咬牙道:“若是加上平南王府呢?” 昭衍放在桌上的手猛然用力,却被江烟萝不着痕迹地按住,便听陆无归继续道:“尹湄不仅是玉无瑕的徒弟,还是平南王府的密探!我说句不怕死的话,这些年来,太后娘娘把持朝政,萧家权势滔天,平南王对此早有不满,而在海天帮夺得武林盟之前,补天宗为听雨阁办了许多不能示人的秘事,尹湄奉命潜入补天宗,就是想要刺探情报、搜集证据!” 他护了尹湄五年,竟在今日毫不迟疑地将她出卖了。 昭衍垂眸看着碗中残茶,他不敢看陆无归,怕多看了一眼就藏不住眼底杀机。 萧正则这回是真吃了一惊。 皇帝病重的消息至今都被萧太后死死捂着,一旦风声走漏,势必震动朝堂,虽说殷氏宗室凋零,但正统就是正统,指责勋贵外戚专权独断、要求太后还政于帝的声音从未下去过,倘使他们知道永安帝短命绝嗣,藩王入京便不可阻挡。因此,萧太后找个借口软禁了清和郡主殷令仪,待萧正则了结葫芦山的事,下一步就是不惜手段对付平南王,绝不能让他成为皇太叔。 即便世系转移无法避免,建王殷焘不是个很好的人选吗? 玉无瑕是九宫余孽,尹湄是她的徒弟又听命于平南王府,再加上镇远镖局的李鸣珂,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本座且留着你的命,后天清早,你随姑射仙一起行动,事情该怎么做,不必本座来教。”萧正则重新提笔,“先下去。” 他没有直接答应,却比任何承诺都让陆无归感到安心,连忙起身出了大帐,昭衍慢吞吞地把残茶喝了,也告辞而去。 江烟萝疾走几步追上他,发现陆无归走的是另一个方向,道:“你刚才差点儿没藏住杀气,就这么放过他了?” “他把话都说了,现在杀人也无济于事,况且鉴慧还在你手里,不差一个尹湄。”昭衍冷笑一声,“倒是你,有些东西多了就不值钱,要真让陆无归抓到尹湄立下大功,你藏在帐中的木箱子便相形见绌了。” 他非但不为尹湄求情,还生怕人不死,江烟萝心下念头转动,幽幽道:“是啊,独一份的是奇珍,成双成对的可未必是宝物。” 她动了什么心思,昭衍一清二楚,口中道:“萧阁主执意要将我支开,虽出于一番好意,但对我来说实是煎熬。” “你还是信不过我会放他们一条生路。”江烟萝轻叹,“也罢,你既然放心不下,就亲自在旁看着。” 昭衍皱起眉:“你要我抗命?” “抗命是明着来,阳奉阴违的可不算。” 抿唇一笑,江烟萝抱住他的右臂,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你要是在这节骨眼上去了绛城,谁帮我达成目的呢?刚才那两人死得真惨,吓到我了,我可不愿亲自面对这样的怪物。” 这便是让江天养为昭衍打掩护,好让他藏身暗处伺机刺杀萧正则的意思了。昭衍早知江烟萝野望难耐,闻言没有半分意外,只道:“那我今晚得进一趟山。” “去找方咏雩?” “是,但还不到夺他功力的大好时机,否则难以得手,还会打草惊蛇。” 他思虑谨慎,江烟萝心中狐疑稍去,又问道:“你莫不是想要趁机知会尹湄,助她逃走免得牵连平南王府?” “心思不定两头空,你已经为此教训过我了,我还不至于不长记性。”昭衍冷声道,“鉴慧还在你手里,就算跑了一个尹湄也无济于事,我不做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后天你要是见不到她,我任你处置。” “瞧你说的,我哪舍得对你下狠手呢?”江烟萝抬手抚平他眉间褶皱,“不过,你既不夺功,又不通风报信,到底是进去做什么呢?” 昭衍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道:“去看一眼平潮兄。” 江烟萝的笑容凝固了下,她低头看着自己不沾微尘的绣鞋,忽然问道:“他走的时候,疼吗?” “一刀穿心,你说呢?” “那就代我捎壶酒去,一醉好梦,长睡不醒。” 风盈广袖,素纱落尘,她转身走回自己的帐子,徒留昭衍一人默立原地。 午后,昭衍与江天养率一队轻骑出营,直奔绛城而去,却在转过三岔口后私自分开,江天养率队渡河,昭衍弃了马匹孤身折返,避开营地附近的诸多耳目,蛰伏至天黑时分,才在江烟萝的安排下悄然上山。 琴声高低错杂,犹如潮起潮落。 方咏雩想说却未说出口的话究竟是什么,昭衍其实不必询问,心里已然猜了个七七八八,而他十分清楚,方咏雩会对展煜三人说出的话,当着他就不会说了。 他俩就像两头恶兽,彼此舔伤又互相撕咬,尝到的都是血腥味,眼泪这种东西,只留给能驯服他们的亲人。 正好,昭衍早上才听了乌鸦叫,晚上也不想听方咏雩说出那句话,怪不吉利。 他与方咏雩抵背而坐,江烟萝准备的酒由他自个儿听着琴喝干净了,毕竟人间路千万黄泉路一条,弄脏了可不好。 不多时,一曲毕。 昭衍丢下空酒壶,方咏雩抱琴起身,他们默不作声地绕过坟茔,来到山丘下。 夜色浓如墨,月光凉如水。 第二百九十章 过桥 没有东拉西扯,两人一到僻静处,昭衍就开门见山地说起了正事。 “我在山下见到陆无归了,”他抱起手臂,“这老乌龟领了一小队杀手去刺杀萧正则,见事不成便软了骨头,先将带来的杀手悉数宰了,再巧用话术害死了两个本为投降而来的掌门人,自个儿占了弃暗投明的好坑位。” 方咏雩对此毫不意外,只一挑眉,问道:“陆无归名声狼藉,姓萧的敢信他?” “对于萧正则来说,有些人不必可信,能用就行了。”昭衍耸了下肩,“至于老乌龟有什么用处,你身为补天宗的新任宗主,想来不必我多说,但有一件事须得知道——他出卖了尹湄。” 方咏雩脸色一沉,旋即缓和,问道:“他是为了什么?” 昭衍见他不消片刻就压下了怒气,暗叹这小子真是长进了太多,便道:“为一个人求饶性命。” “谢掌门?” “你竟也知道?” “不然你当我是只凭一块牌子就说服了他鼎力支持?”方咏雩道,“只不过,原先我以为陆无归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没想到谢掌门会在生死关头豁命为他挡招,可惜他俩终究不是同道中人,可念不可言,可思不可亲,大抵就是如此了。” 似这等老一辈的旧情往事,年轻人浅谈辄止还罢,往深里说就无权置喙了。昭衍只是叹了口气,道:“萧正则已知湄姐是平南王府密探,定不会放过她。” 方咏雩皱眉道:“这厢事了之前,我以为听雨阁不会急于四面树敌。” “此一时彼一时,京城里头出大事了——” 昭衍也不隐瞒,将自己从江烟萝那儿得来的情报悉数告知方咏雩,虽说永安帝病危是江烟萝所为,但他要消化掉蛊虫药力至少还需三个月时间,在那之前任谁问诊把脉都只会当他是个将死之人,萧党势必做好最坏的打算并为此不择手段。 “江烟萝,好大的胆子!”听他道破个中玄机,饶是方咏雩已今非昔比,此刻也不禁变了脸色。 “乱中取胜,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戏。”昭衍摇头道,“胆大也好,心狠也罢,她的确做到了以一己之力将所有人都逼到悬崖边上,成败死活都看这一回了,而她是最有可能笑到最后的赢家。” “那你呢?”方咏雩的眼睛像毒蛇一样盯着他,“你步步为营走到今天,甘心当个输家吗?” “激将法对我是没用的。”昭衍苦笑道,“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我如今已是众叛亲离,萧正则虽待我不薄,但也处处提防,怎敌得过江烟萝?” “说什么众叛亲离,都是你自找的,你这装可怜的伎俩,到别人面前耍弄则罢,休要碍我的眼。”方咏雩冷笑连连,“你或许算漏了江烟萝的毒计,可要说你对此束手无策,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小魔头,你虽无作恶之心,却比天下无数恶人都要狠辣,尤其是与江烟萝这等人交手,你只要做到以己推人,哪有错估错算的?” 说话间,他指下一劈,怀里抱着的古琴发出“嗡”一声响,昭衍侧身躲开,他背后那块岩石立即被刀锋般的气劲劈出尺长裂痕,方咏雩五指连弹,琴声喑哑难听,却有一道道凌厉气劲破空斩去,所过之处土崩石碎,连风声都变得呼啸刺耳,三十步内腊月寒气尽成霜。 “你转修了截天阴劲,怎的火气比我还大?”昭衍听声辨位,鬼魅似的忽上忽下,不过数个回合,已从风刀霜剑中穿过,五指一探就向他怀里的古琴抓去。 方咏雩整个人向后飘飞,同时古琴倒转,沉重琴身狠狠朝着昭衍伸过来的手砸去,昭衍变爪为掌轻轻一拍,脚下疾旋急转,顷刻欺至方咏雩面前,藏锋没有出鞘,伞剑反手挥下,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将人与古琴撞开。 却在这时,一只手捉隙而入,昭衍本欲偷袭的左掌才挥出去就被截了个正着,立即收拢五指裹住方咏雩的拳头,两人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贸然比拼内力,阴阳真气一放即收,双双被震退了三步。 “哎呀呀,”昭衍抖手甩去满掌冰水,“想夺取你的功力,果然不容易。” “这就是你的办法?”方咏雩看了眼被烫红的右手指节,“阴阳共济,九九合一,才能胜过萧正则和江烟萝?” “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到了这一步,你要是跟我插科打诨,我就将你这张破嘴给生撕了。” “实话就是,我心里也没谱。”昭衍摊开手道,“百十年来,只有独孤祖师将《截天功》修炼到了第十重境界,可他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未能亲眼见识到他老人家的盖世风采,也就不清楚江湖上那些有鼻子有眼的传闻究竟是否可信……然而,萧正则的本事,我却是领教过了。” 闻言,方咏雩总算提起了些兴致:“如何?” 昭衍道:“两次交手,我不仅输了,还输得心服口服。” 生平不过二十载,昭衍已见过了许多高手,可啼血杜鹃是他娘,傅渊渟和步寒英这两大绝代高手一个是他义父一个是他师父,方怀远、谢安歌、王成骄等武林宗师不曾与他倾力决斗,江烟萝同他互利互谋,便连跟周绛云拼得你死我活的人也是方咏雩……细算下来,他真正孤身对战过的最厉害的敌人,只有萧正则。 “那天若没有突破,我差点死在他手里了。”昭衍竖起一根手指,“百招内。” 而在一个月前,他俩于东山白鹿湖畔有过一战,胜负不分。 方咏雩的神情冷了下来,道:“倘若你我联手……” “我不会跟你联手的。”昭衍道,“我怕输,没有超过八成的把握,绝不会掉转剑尖刺向他。” “那你今晚是为何上山?”方咏雩不屑地看着他,“要说祭奠平潮兄,你却不敢正眼看他的坟茔,要说给尹湄通风报信,你大可直接去找她。” “我就不能是为了你?”昭衍抬手指向他心口,“前日一战,我们三人内力互搏,盘踞在你心脉上的那股极阳真气……不打算解释一下么?” 方咏雩自知瞒他不过,道:“是我师父留下的后手,你能化解?” 昭衍皱起眉,伸手探他左手腕脉,小心放出一缕截天阳劲前去试探,不想那处立刻受激,方咏雩捂住心口闷哼一声,昭衍忙将反震回来的真气收归体内,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即使同为截天阳劲,也有强弱之分,而你心脉本就比常人弱些,我要是执意将其炼化,你势必受到不轻的内伤,少说得躺在榻上喝十天半个月的苦药汤。” 乍一听,这法子并不让人难以接受,偏偏方咏雩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那你可有办法将它暂时镇压?”方咏雩道,“阴阳不合即冲,我每每行气至此总有些不顺,平时倒还罢了,现在可不行。” 他这算是病急投对医,昭衍被连心蛊折磨了一年多,起初也受此困扰,后来故意行气惊动蛊虫,摸索出一套应急之法,便痛痛快快地教给了方咏雩,后者按他说的法子运气,这回果然顺畅无阻,神色微缓。 “你打定主意了?”昭衍问完又道,“也是,放眼这葫芦山上下,除你之外,再无人是他的对手。” 方咏雩也不与他客套,直接问道:“你既然跟萧正则交过手,可知他擅长什么、练的哪家功夫?” 昭衍不答反问:“你还记得谢青棠么?” “补天宗前任暗长老,掷金楼的余孽,早就死在你手上了。”说到这里,方咏雩倏地眯起眼,“你是说,萧正则跟谢青棠练的是同门武功?” “《太一武典》集百家之长,《截天功》包罗阴阳,《玉茧真经》毒武双修,而《宝相决》……金刚不坏。”昭衍一字一顿地道,“我能杀了谢青棠,是他靠姑射仙的蛊虫强提境界,内力不足以撑起真正的金刚不坏之身,其人又被仇恨冲昏头脑,结果吃了我一招‘隔山打牛’的亏。萧正则却不同,他于永安元年开始修炼《宝相决》,只用一年时间就修炼到了四境八式,此后二十四载如一日……这样的天赋和勤奋,再加上皇家所能供给的一切,就算我义父在世,也未必能杀他。” 方咏雩盯着他的眼睛,忽然道:“他到底是谁?” “飞星盟的震宫之主,亦是那销声匿迹十八年的叛徒,空山寺僧人明觉。”昭衍竟然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我找到他了。” 该怎样形容这个笑容呢? 微笑,假笑,冷笑,苦笑,开怀大笑,皮笑肉不笑……这些笑容都是人所司空见惯的,喜怒哀乐思恐惊是人之七情,亦是谎言假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昭衍脸上的笑容,竟不在以上种种之列。 诚然,他是发自真心的在笑,笑容说不上夸张,也说不上轻微,高兴和愤恨混合并存,其他细小的情绪都融化了,像是白雪溶于泥水中,映着东升的朝阳,水光绚丽又扭曲,无端让人感到恶心。 与这灿烂笑容相对的,是他煞白如冻死尸体的脸,猩红似鲜血凝固的眼瞳。 方咏雩心头猛跳,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疾步上前,紧紧攥着那条颤抖着的手臂,用力拥抱住昭衍,森寒阴冷的截天阴劲随即外放,犹如冰火相撞,只听“滋滋”两声,白烟从他们肢体接触的地方窜起。 刹那间,仿佛一盆冰水浇在了燃烧的火堆上,昭衍迟钝地眨了下眼睛,伸手拭过眼角,指腹上竟有一点血色。 从他知道萧正则就是明觉,至今已过去了近两个月,就算是木头桩子变成的人,到现在也该回过神来了,可昭衍就像一张铁弓,弓开满月,弦崩不懈,杂七杂八的想法与情绪都被圈在弓弦之间,他不敢无的放矢,也不敢松手卸力,只能任手指被弦割破,臂膀筋骨拉伤,苦等一个射出箭矢的机会。 “难看死了。”方咏雩松开手,“不想笑就别笑,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装?” 昭衍心里五味杂陈,低头含住指尖,将那点鲜血吮净了才道:“事到如今,我想你们是死也不愿受招安的,而萧正则此行实为奉旨灭口,凡是负隅顽抗之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你想要为其他人争取生机,只能尽力拖住他,至于《宝相决》的招法套路……你等下去向李大小姐请教,她那里有六境十二式的原招,你只要记住一点,招数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适才透体而入的暴烈阳劲令方咏雩心有余悸,他见昭衍很快就恢复如初,心里那口气不但没松出来,反而愈发沉重,冷不丁道:“你是不是快疯了?” “……”昭衍的笑容一僵,抬头盯着他,“你觉得我是个疯子?” 方咏雩深吸口气,压着怒火想道:“我不与他计较,这混账玩意儿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这样,六年过去不过披了层人畜无害的皮囊,心肝脾肺肾都黑得变本加厉了……” 昭衍怕等下又动起手来,立即服软道:“好,我的确是日思夜想,恨不能除之而后快,想得快疯了。” 方咏雩:“……” 他更生气了,气的不是昭衍态度敷衍,实际上他能听出来这是句实话,可昭衍丢出这话就像往墙外丢了块破砖头,随后将墙筑得更高,明晃晃地拒人于外。 然而,不等方咏雩将这股怒火发泄出来,昭衍就跟变脸一样敛了笑,接着道:“围山至今,真正下山投降的不过三人,我信你们都是英雄,但萧正则在这里布置了重兵,江天养也到绛城设埋伏去了,江烟萝在旁虎视眈眈,再硬的骨头经过三轮狼吞虎咽,最后也难剩下什么了。” “这是拜谁所赐?”方咏雩轻嗤一声,“你放心,我等下就会将实情告知尹湄,你既然能混上山来,想必带她一个人下去也不难。” “她要是走了,事情才叫难办。”昭衍却道,“江烟萝抓住了鉴慧,就算湄姐顺利走脱,她也会在合适时机将人交上去。” “那你说怎么办?” “简单,我之所以来找你而不是去见她,只为你能帮我办成这件事——”昭衍面无表情地道,“不论你用什么办法,后天趁乱将她送到萧正则手里,要活的。” 仅此一句话,方咏雩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勃然大怒道:“昭衍!” “你最好不要动手,”昭衍冷静地道,“江烟萝知道我上山来了,要是闹大了动静,她八成要撺掇萧正则提前动手,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见方咏雩动作一顿,他继续道:“你都是做宗主的人了,仍然如此感情用事,容易为人利用,与人交手时也会被挑动情绪,少不得要吃暗算。” “那又如何?我当学你?”方咏雩讥讽道,“你厉害,你了不起,身为九宫后人却成了听雨阁忽雷楼之主,说不准还会是未来的阁主,我的确不如你。” 昭衍笑道:“萧正则一日不死,江烟萝一日不除,我哪做得了阁主?” 电光火石间,方咏雩心里冒出个念头来,他盯着昭衍看了半晌,道:“你夺不了我的功力,不与我联手,却将萧正则的底细和盘托出……原来如此,你想让我豁命与萧正则一战,再乘虚而入。”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昭衍不紧不慢地道,“你要是怕死,可以多拉几个人跟你一起迎战,白道还有三位掌门在,王兄、展大侠等人也是个个武功高强,大家齐心协力,说不准就打赢了呢。” “住口!” 心知方咏雩这下动了真怒,昭衍暗叹一声,又道:“不瞒你说,我们在山下没发现周绛云的踪迹,他八成还藏在这座山里,你可要小心了。” 这事倒也不出方咏雩所料,他寒声道:“多谢提醒,你可以滚了!” 昭衍道:“还有一件事,须得你帮忙呢。” 方咏雩简直要气笑了:“你当我是有求必应的活菩萨吗?” “你不是活菩萨,只是拿我没辙。”昭衍笑了一下,“冰雁姐那里有样好东西,我想托你向她要过来。” “什么东西?” “唤生丹。” 武林圣药唤生丹的名头,方咏雩当然是听说过的,可这丹药只有三枚,其中两枚已被用掉,据闻剩下那枚是白知微送给傅渊渟的定情信物,可惜两人情深缘浅,白知微疯癫伤残,傅渊渟负罪流亡,这丹药也就不知下落了。 “它怎么会落在骆冰雁手里?” “原本是在周宗主手里的。”昭衍道,“去年梅县那场风波,谢青棠功败垂成,陆无归奉命携礼去弱水宫赔罪修好,这枚唤生丹就被送了出去……它对周绛云没用,于冰雁姐却是大有裨益,她一见便喜笑颜开,爽快把事定下了。” “你焉知她没有早早吞服此药化为己用?” “她若是用了,功力至少再上一层楼,可前天与她交手,发现她的内劲并无明显增长,只能说比一年前浑然稳固了些,想来是伤势养好了。”昭衍轻声道,“我要是没猜错,她想将唤生丹留给水木。” 方咏雩道:“就算如此,她也未必将药带在了身上。再者,你要它有什么用?区区一颗药丸,被江湖人吹得神乎其神,吃下肚去是能起死回生,还是能立地成仙?要真是这样,它也不会被送来送去。” 昭衍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摊开手道:“你就说帮不帮。” 他本想着方咏雩会趁机提条件,没想到对方只沉默了一会儿,便开口道:“待我问上一问,她要是不给,我也没办法。” 昭衍一愣,反倒浑身不自在起来,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要求?” “我就问你一件事——尹湄,还有鉴慧师父,他们要是都落在了萧正则手里,结果会怎样?” 方咏雩的脾气,其实从来算不上好,即使在家破人亡之前,那层温良恭俭让的皮囊下面也藏着如火性情,后来他成了两袖染血的孤魂,烈火化为鬼火,阴森森地燃烧着,伤人又伤己。 可他到底是跟昭衍不一样的人。 昭衍心事重重地向远处亮着灯火的地方看了一眼,低声道:“对于江烟萝来说,独一份的才是最好的。” 方咏雩眸光一厉,缓缓道:“你就不怕两头皆失?” “你要信我……”昭衍轻轻地扬了一下眉,“我输不起,不敢输的。” 两人对视了许久,方咏雩一脚踢起掉落在地的古琴,抱着它举步上前,面朝昭衍走来。 擦肩而过之际,他神色冷淡地道:“周绛云藏身山中,你有几分把握?” “八九不离十。”一笑间,杀意在昭衍的眼角眉梢流露出来,“老乌龟再不是个东西,他也知道事态轻重,偏偏连个准信儿都没得到就张嘴卖了湄姐,这背后若无人强逼指使,我可不信。” 方咏雩脚步微顿,突然道:“今晚见到你,我也是存了夺功之心的。” 昭衍道:“可惜你我都拿对方没办法,为免两败俱伤,只好各退一步了。” 方咏雩轻笑,手指无意识地压住了琴弦,发出几声杂音,他道:“既然如此,再退一步又如何?” “怎么个退法?” “我师父之所以不现身,一来伤重力孤,二来也是想做渔翁,等我跟萧正则交手的时候,他必然在附近窥伺……我先前答应他,倘若报仇无望,就在死前将这身功力送给他,这话不尽是虚的。”默然片刻,方咏雩侧头看昭衍,“现在我改主意了,要是真到了那个时候——与其送给他,不如送给你。” 冷风灌进昭衍的领子里,他倏地抬起头来。 “我们认识了六年,可细算起来,做朋友的时间连半年都不到,从在绛城里初见开始,你就变着花样骗我,救了我的命,也把我的一生搅得天翻地覆,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初就不该理你。 “要是没有遇见你,我或许至死都是武林盟主的儿子,日子不好过,也不至于在有生之年变得这样糟糕……但人哪有不想活着的?我要是早早病死在床榻上,固然少了一些痛苦,却会错过更多重要的东西,我宁愿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不想真当什么了无牵挂的孤魂野鬼。就这一点来说,我又不后悔认识你了。 “你曾经对我很好,我也把你当成最值得信任的朋友,可在栖凰山大变后,我发现你需要的不是朋友,那就做敌人好了,知根知底的敌人总要强过逢场作戏的朋友,我不必对你有所期待,你再也骗不过我,彼此厌恶、彼此信任,这样你想做成什么事,就没法绕开我了。” 昭衍呼吸一滞,他转动着有些僵硬的脖子去看方咏雩,却发现那人的眼睛亮得吓人。 “萧正则、江烟萝、江天养,你我恨之入骨的仇敌,几乎尽在此地了。”方咏雩抱着琴,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过来,“仅此一回,我把骨头抽出来给你搭座桥,准你踩着我渡河过川……昭衍,你既然怕输,就一定要赢,别让我嘲笑你。” 说罢,他终于转身离去了。 昭衍却还呆立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他后悔了今晚来见方咏雩,可在片刻动摇之后,这点悔意又烟消云散了。 “你没机会嘲笑我的。”昭衍喃喃道,“能过桥的人,从来都不是我啊……” 第二百九十一章 死路(一) 腊月廿七,北风卷,阴云垂。 萧正则准了三日之期,当真是一口唾沫一颗钉,这天子时刚到,山下军营号角声未起,先有十八名地支暗卫奉命出动。葫芦山里虽有岗哨,但这十八人莫不身手非凡,做惯了潜行刺杀的活计,越过一重重防线,杀掉一个又一个巡守的人,悄无声息地摸上了半山腰,遇见几名补天宗杀手,这才暴露了行迹,双方避无可避,唯有殊死激战。 因着限期将尽,今夜实无人入眠,王鼎正在附近巡守,听得下方杀声骤起,他心下一凛,立即带人赶了过去,迅速配合杀手们将十八个地支暗卫截在原地。丐帮弟子攻守有度,那几个杀手亦是神出鬼没,专挑紧要关头捅人刀子,敌人不消片刻便死伤殆尽,但王鼎神色冷峻,叫了个机灵的弟子下去搜查一番,那人很快赶了回来,强压悲痛道:“少帮主,下头四个弟兄都死了!” 王鼎将拳头攥得死紧,打着火把看向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道:“这些鹰犬是来打头阵的,通知各方凝神备战!” 大敌来犯,最忌讳自乱阵脚,响箭甫一放出,四方人手立即闻讯归位,哪个胆敢私自乱窜,一律按敌军处置,这是展煜定的规矩,他从方越那里得知了尹湄夜袭翠云山的详情,思及听雨阁的天干密探也精擅此道,左右葫芦山上这帮人摞起来也不比敌军人多势众,索性切豆腐般将战场分割稀碎,这也是十八名地支暗卫趁夜潜入山林,沿途却只杀了四个人的缘故。 三天磨合下来,山里这一百数十人暂时摒弃了黑白之别,补天宗一干杀手散入山林,其余人各自结阵,呼啸阴风拂过山岗,幢幢人影却难见踪迹。待到四更时分,又一队敌军攻进山来,道路两旁陡然窜出六条黑影,个个身法迅捷、出手如电,这是跟随刘一手四处奔袭的方门旧部,砍倒敌人即刻退走,而被砍中的兵卒大多没有当场毙命,或断了胳膊腿儿,或伤了胸膛腰腹,惨叫声在夜里远远传开,可比鬼哭狼嚎更渗人。 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刘一手想着连战连胜好挫敌锐气,不料这队人马撤走后,等了个把时辰才见到第三拨敌人来袭,依旧是狼奔豕突不成阵势,他率人冲杀了一阵,敌人死伤过半,更有甚者竟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 见此情形,刘一手揪住跪在他脚下的士兵,怒道:“哭爹喊娘做什么?你们不是朝廷的兵?” “不、不是啊……”这人嚎啕道,“我们在牢里待得好好的,连夜被带到这里来穿上兵皮,好、好汉饶命啊,我不过是小偷小摸,家……家中还有……” 刘一手将他踢翻在地,借着火光看清对方手脚上的镣铐痕迹,心里顿时明白了——天杀的萧狗,竟从绛城府衙拉来一帮犯人打前战,这些人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当中或许还有遭到贪官污吏迫害的老百姓,若是不杀他们,今夜恐怕要被扰成惊弓之鸟,平白耗费了人手精力,可要是直接宰了这帮人,不说良心难安,还会正中敌军下怀,日后传扬开去,他们就真是滥杀无辜的叛贼恶徒了。 葫芦山不比栖凰山,这只是一座穷山头,既没有机关密道,也无高手徒众,萧正则甚至不必动用听雨阁二十二营的精锐,五千兵马就可将山门踏破,但有江烟萝和陆无归在侧,一个狠毒一个阴损,杀人先诛心,刘一手这厢天人交战,另外几处战圈也有人发现了端倪,纷纷脸色难看起来。 都说先顾眼前再计日后,可人命关天,哪有轻重缓急一说呢? 他们要是能将人命分个三六九等出来,也就不会被听雨阁率军围困在此了。 “照这样下去,咱们不被烦死也要乱了方寸。”李鸣珂朝身边一名丐帮弟子道,“你去道观报讯,向骆宫主借温柔散来!” 骆冰雁此行带了不少温柔散在身上,本是为对付强敌准备的,现在也顾不得许多,李鸣珂将抓到的活口尽数打晕关了起来,再把温柔散投入上风口的陷阱里,凡有敌人来到这条必经之路上,势必中招瘫软,如此可保一两个时辰无虞,勉勉强强撑过了这一夜。 天色刚亮,四下里凄风凛冽,穹空未见旭日东升,反倒有如铅层云密布不散。 “前天夜里见了毛月亮,便知近日将要风雨交加,没想到是在今天。” 五千精兵出营列阵,萧正则身披鸦青披风站在大队人马最前,神情寡淡,声音低沉。 雨天是行军打仗一大忌,且不提道路湿滑、视物模糊,火器和弓箭一旦受潮便大为不妙,火攻更是成了笑话,倘若两军对垒也就罢了,己方将要面对的是百多名武林高手,这些人常年风里来雨里去,行动起来比披坚执锐的兵卒敏捷许多,大雨对他们来说有如天助。 一念及此,萧正则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天意啊……” “天公不作美罢了。”江烟萝柔声笑道,“既是大雨将至,那便速战速决,以阁主的本领,区区百十来个逆贼,还怕他们逃出您的五指山去?” 陆无归规规矩矩地站在两人身后,闻言也露出笑来:“仙子说得不错。过去四个时辰里,咱们先后派了三拨人进山袭扰,搅得他们坐立难安,片刻也不得安生,现在只要您一声令下,营中精锐齐出,何愁不能剿尽贼寇?” 萧正则不置可否,抬头再看了一眼天色,道:“北面,交给你二人了。” 正如李鸣珂与尹湄所言,听雨阁既知登仙崖下有深谷,围山自不会放过这个地方,可那片地方山路崎岖,又恐风雨来袭,兵马难以结成战阵,便由江烟萝率领听雨阁的精锐高手亲自前去埋伏,为保万无一失,那些人早已动身,而江烟萝提出了以囚充兵之法,这才多留了几个时辰。 江烟萝低头道:“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眼见她与陆无归纵马如电,萧正则神色一凛,沉声道:“杀!” 一声令下,传遍全军,炮兵迅速装填好火药,再将炮弹装入炮口,眯眼一算长短距,随即取火把点燃了后壁引线,只听得“嘭”一声巨响,炮弹破空而出,宛如飞火流星一般砸向前方山道,岩壁土石立即炸裂崩碎,地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焦黑大洞,浓烟飞尘里更有两条全身着火的人影向后摔出,在空中翻滚几圈才落回地面,面目全非,已是不活。 火器之威,恐怖如斯! 这先声夺人的一炮不仅轰开了山道,还大大振奋了士气,萧正则再一挥手,两个百人队一左一右抢步杀去,守在山道附近的二十余人乍见火炮震天威势,来不及撤走便被敌军咬上,只得豁命一博,全力拼杀,奈何双拳难敌四手,片刻之间,他们已是死伤过半,不得不向后撤退,山门就此失守。 兰姑身形一晃,猛地从人群里闪出,手起刀落斩下一颗首级,正欲纵身再追,却听萧正则道:“你留在山下,守好出口。” 说罢,他就像一股青烟似的掠入了山林。 “阁主!”兰姑急唤一声,没能将他叫住,只好转身折返,脚下一点已飞回军阵,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她落在了炮兵身后,目光冷厉地看向前方。 虽说天下承平日久,朝廷重文轻武,但蕴州是武阳府一大重城,守军不敢松弛武备,何况是萧正则亲自前口要来的兵马,这五千精兵剽悍善战,穿行山林也如履平地,即便遭遇埋伏折损了人手,仍然前仆后继。 葫芦山里满打满算不到两百人,同五千精兵相比实在势单力薄,山中条件有限,区区三天时间不够筑起像样的防御工事,沿途设下的陷阱倒起了不小作用,但敌军人数太多,前面的人遭了埋伏,后面的人立即绕行或着手破解……这般冲杀至晌午,兵卒折损了三四百人,大队强敌已杀上半山腰。 守在这条要道上的人,正是丐帮少帮主王鼎。 四面腥风怒卷,八方杀声震天,武疯子胸中戾气横生,面目隐现狰狞,可当他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野林子,知道李鸣珂就在那林中布阵待敌,那股不管不顾的凶性便收敛起来,再看身旁持兵迎战的三十名丐帮弟子,不禁心想:“生也好,死也罢,我这一生有幸遇见有情人,能同众兄弟祸福同当,不算白活了。” 念头转动间,一滴冷雨落在了他的脸上。 天,下雨了。 起初只是零星雨点,不多时雨势渐大,淅淅沥沥地落向山林,南地冬日潮气重,这雨水流入大地,坚硬的泥土随之软化,蜂攒蚁集的敌军攻势一缓,但奋勇不减,顶风冒雨地围杀过来。 王鼎振臂大呼:“推石头!” 道旁早已准备好堆成小山的石块,大的有如磨盘,小的不逊人头,王鼎一棍子抽出去,石块便铺天盖地般飞向敌军,当先几人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子已被大石碾压而过,紧随其后的数名兵卒也未能躲开,地上立时多了十来具尸体。 滚石过后,坡道更加湿滑难走,敌军兀自不肯罢休,争先恐后爬向上坡,丐帮弟子最是懂得打群架的精髓,刀枪棍棒专攻敌人头脸和下盘,打破了不知多少颗脑袋,偏偏弓箭和火铳在雨天威力大减,众兵又是仰攻,人如蚂蚁上树般爬上坡去,旋即像下饺子似的滚回来,任他们踩着同僚尸骨,一时半会儿也冲杀不上。 眼看着尸堆越来越高,当中竟无一具是敌人尸首,凄风冷雨打在身上寒彻骨髓,士兵们难免心生惧意,却见一抹青影从头顶掠过,衣带卷起一支长枪,破空刺向王鼎。 枪尖与劲风几乎同时到达,王鼎举棍迎上,只听“刺啦”一声裂响,他手里这根手腕粗的木棍竟是从中爆裂开来,若非松手及时,虎口、掌心都要受伤,枪尖兀自去势未绝,直向他心口刺来。 危急关头,王鼎侧身避开枪尖,手臂屈收锁住枪身,脚下就地一转,旋身折断长枪,顺势夺了枪尖反手掷出,“嗖”一声,枪尖擦过来人耳畔,落入林中不知处。 “好一手硬功夫。”萧正则双脚落在一根光秃秃的树杈上,那枝子不过小指粗细,冷不丁接了个大活人却连颤都没颤一下。 王鼎此前未曾见过他,但这世上有些人物,不必曾经谋面,一见便知是谁。 “萧、正、则!” 最后一个字出口,伴随着一声大喝,仿佛猛虎咆哮,百兽之王的吼声能够震慑山林,亦可摧心裂胆,除了早有准备的丐帮弟子们,这里成百上千的敌军同时掩耳痛呼,他们大多没有内功护体,猝不及防下生受了一记“鬼虎啸”,如有重锤击顶擂胸,脑中一阵嗡鸣,五脏六腑也被震得一抖,不少人当场吐了胆汁。 萧正则没有封闭耳穴,脸色只是微变,他看着下方的王鼎,低声道:“鬼虎啸……对了,你是王成骅的儿子。” 王鼎皱眉问道:“你认识我爹?” 萧正则一笑,他没有作答,只运气上提,猛地张口发出了一道与王鼎极为相似的啸声。 对比王鼎那声虎啸,这一声的威势要小上许多,它并不刺耳,甚至算得上低沉,若说前者是猛虎出山,后者便是兽王归林,一声巨喝内劲三变,仿佛原上春草寸寸生,那些双耳流血的士兵竟在这啸声下渐渐缓解了痛苦,胸中翻涌不息的恶心感也消退了下去。 “鬼虎啸不只是用来杀敌伤人的功夫。”啸声过后,萧正则对脸色剧变的王鼎道,“声发于口成于气,气在丹田聚五行,五行之气入五脏,五脏聚精动神魂。一声摧肝胆,一气护心肺,等你何时做到了这两点,才算把‘鬼虎啸’练成了。” “你——”王鼎心中一沉,“这是我爹的独门功法,你怎会了如指掌?” 萧正则笑道:“这天下武功,只有我不想学,没有我学不到或是学不会的。” 说罢,他脚尖一点树枝,纵身向王鼎疾飞而去,王鼎横腿扫出,顿觉自己踢中的不是一条胳膊,倒像一根实心铁棒,饶是他一身功夫过硬,腿脚也是酸麻了一霎,突觉头顶劲风压下,正是萧正则趁机屈指向他天灵盖抓来。王鼎矮身一滚,那只手仿佛捕兔鹰爪,堪堪抓破他的额头,从脸颊边一掠而过,压住左侧肩膀,“噗嗤”一声,王鼎肩头被他手指穿出五个血洞,倘使回击再慢一瞬,受的就不只是皮肉伤了。 指对爪,掌对拳,两人厮杀在一起,眨眼间已拆了数招,那三十名丐帮弟子看出王鼎落了下风,忙出手疾攻萧正则,意在逼他自救,却不想这人一身钢筋铁骨,刀枪棍棒落在他身上毫无作用,萧正则甚至没有回头,披风卷过就将偷袭一一挡开,其中一把长刀斩开衣角劈到他腰侧,刀刃发出一声颤鸣,竟然从中折断。 见状,王鼎立即想到了一个死去多时的老对手,谢青棠! “你还会《宝相决》?” 惊呼声中,王鼎一拳砸向萧正则面门,被他横手挡住,顿时明白此人功力深不可测,怕连自己大伯王成骄都不能匹敌,实属平生罕见。 他心下一横,出手愈发狂暴,一招一式犹如怒雷飞电,萧正则仍是见招拆招游刃有余,倏地折身反手,发掌劈向王鼎胸膛。这回来不及招架,王鼎生受了萧正则一掌,只觉掌力雄浑霸道,眼看他就要被击飞出去,却是凶性骤起,右手死死抓住萧正则的手腕,身躯一拔离地,左脚连踢无影,不出所料被抬腿接下,却是身躯翻转,左手攥指成拳直取他丹田要害。 这一击出其不意,委实避无可避,萧正则挺身迎拳,两股内力悍然相撞,王鼎借力向后跃开,手脚隐隐酸麻,胸腹更是剧痛如裂,低头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萧正则也不算好过,王鼎的内力刚猛浑厚,并非寻常高手可比,他一口真气被重拳打断,若不是《宝相决》玄妙无方,怕已受了不轻的内伤,此刻没急着乘胜追击,盯着王鼎看了两眼才道:“当真是后生可畏,你死在这里可惜了,我破例再问一次,愿不愿意为朝廷效力?” 王鼎“呸”了一声,骂道:“无耻鹰犬,羞与尔等为伍!” 萧正则眉头轻皱,身形一晃就要痛下杀手,却听一道尖锐至极的哨声响起,那片野林子里似是有人吹破了竹笛,紧接着人影攒动,李鸣珂带着一队快刀手从斜后方杀向坡下,顷刻间冲入敌阵,领头的把总见其来势汹汹,忙不迭舞旗变阵,不想李鸣珂身手如电,点翠刀劈开两柄长戈,飞身扑至近前,二话不说挥刀横抹,鲜血飞溅而出,军旗也断成两截,这才仰头喊道:“下来!” 她生死关头,王鼎不疑有他,矮身滚下了湿滑土坡,丐帮弟子们有样学样,立即翻滚落坡,堆积在下的众多尸体正好为他们做了缓冲。两边人一经会合,李鸣珂将把总的头颅往敌军那边丢去,士兵们纷纷后退,她一手拽住王鼎飞快向野林子退去,其余人立即跟上,敌军赶忙追击,突有一排排削尖的木刺从林中暴射出来,有那躲闪不及的痛呼一声,当场被木刺贯穿身躯,后面的人见此惨状,迫近之势一缓,眼睁睁看他们尽数退入密林。 小小一处土坡,竟使官兵们死伤惨重,多半是吃了不占天时地利的亏,萧正则眼眸低垂,目光扫过坡下尸堆,吩咐道:“集中精锐扼守要道,重整军阵,暂缓攻势!” 说罢,他独自纵身向山顶掠去。 风急雨大,火器无用,老天爷似乎变了性子,也要与朝廷作对一遭,可大雨终有停歇之时,区区百十个江湖人,鬼门关已向他们敞开,三更不死五更死,萧正则已命兰姑切断了出山的道路,插翅也难飞。 比起这些人,萧正则更在意另一件事。 山顶没有树林遮挡,雨水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将整座道观笼罩其中。 下方杀声如雷,可在这道观里,竟有琴声悠长不绝,道观大门是虚掩的,门口没有严阵以待的守卫,空荡荡的,一如顶上云天。 萧正则推门而入,抬眼就见三个人或站或坐在细雨如线的廊下,左袖空荡、脸色惨白的中年道姑持剑而立,一个身着青衣白缎的年轻男子提刀护在她身边,最后一人坐在长桌后面,低眉垂首抚瑶琴,曲子不知其名,高昂时恍若惊涛拍岸,低落时细如幽谷溪流,起伏不定,变幻莫测。 他不擅音律,只觉得落在身上的雨水愈发冰冷刺骨,寒气藏在千丝万缕的雨线中,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萧正则本是为了谢安歌才疾步赶到这里,如今打了个照面,却将目光直直投向了方咏雩,高手之间自有感应,他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敌人。 正好一曲毕,方咏雩只手按弦止住余音,抬头看向萧正则,两人虽没动手,却有刀剑相交的锐气在目光碰撞间迸发出来,风愈狂,雨更寒! 忽听萧正则开口道:“方咏雩,你在此等了多久?” 方咏雩道:“子时三刻至今,不多不少整六个时辰。” “你怎敢断定我会孤身一人先行到来?” “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也,有些事也得做个了断。” 闻言,萧正则朗声大笑,道:“方咏雩,方怀远生前将你逐出门墙,而后你投入补天宗,同临渊方氏恩断义绝,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来与我算账?” 被人当面揭开伤疤,方咏雩竟不动怒,道:“要与你算账的可不止一家一姓,奸佞当权而失道,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话音落,手拨弦,琴声再起! 依然是刚才那首曲子,方咏雩弹弦的力道却是大变,中指勾剔之下一弦双响,犹如风雷齐啸,饶是萧正则内功深厚,这时也觉得耳鼓、心室共震,《宝相决》固有金刚不坏之身,可方咏雩将功力付诸琴弦,专攻人之五感,琴声穿耳钻心,萧正则的呼吸滞了一瞬,便见寒光一闪,方越持刀从廊下杀了出来。 方越练的是疾风刀,出手就是一招“风卷残云”,刀锋拦腰一斩,复又斜劈逆卷,招招抢快,刀刀催命。萧正则身躯后倾,用一根手指抵住刀刃,挥掌击向方越面门,掌风几乎将雨幕震碎,方越连人带刀纵身而起,屋檐一角应声崩毁,萧正则斜身转臂,五指抓向方越右脚足踝,后者凌空倒转身形,刀锋下翻直劈敌人手掌,这一下砍在了实处,却听“呛啷”一声锐响,刀刃仿佛劈在了坚硬金石上,震得方越虎口一麻,手腕随即被人抓住。 就在这时,方咏雩指下一劈,骤然拔高的琴音犹如鹤唳九霄,刹那间直贯耳鼓,萧正则眉头微皱,猛然张口发出一道虎啸,啸声对琴音,浑厚对尖利,方越与谢安歌同时觉得气血上涌,眼花耳鸣,险些站立不稳。 方咏雩抚琴对战萧正则,用的是周绛云所创“罗迦音”法门,试图绕过金刚武体破敌软肋,哪想到萧正则修炼“鬼虎啸”多年,音功道行远在他之上,只听“啪啪啪”三声连响,七根琴弦断了三根。 趁此机会,萧正则一把将方越震开,脚尖一点地面,并指直取方咏雩。 方咏雩心念一动,手下古琴向外急翻,一帘雨水向前泼去,破空声如万千钢针齐发,萧正则扯过披风一卷,“叮叮当当”数声响,碎雨乱溅如珠落,那披风去势未绝,直向琴案扑去,方咏雩猛地一拍案面,古琴震起竖立,右手中指拉弦一勾,血珠渗在弦上,弦断音发,仿佛一个怒雷从天降下,生生在萧正则头顶炸开,霎时五脏巨震,他闷哼一声,又见古琴迎面砸来,扬手一舞披风,布帛竟将木琴绞烂。 木屑纷飞,雨花四溅,一道漆黑长影瞬息扑至,正是方咏雩抖出了玄蛇鞭! 长鞭卷风如浪,劈开满天席雨,方咏雩面对生平罕见之强敌,心境却是前所未有的澄明,一出手便全力以赴,鞭法毫无套路可循,千变万化随心所欲,施展开来纵横数丈,犹如龙蛇绞杀,九重截天阴劲也被催发出来,雨水成了最好的暗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萧正则纵有盖世武功,一时半会儿间也难近他身。 “难怪你能推翻周绛云,果然有真本事在手!” 萧正则侧身让过一鞭,又见方越挥刀攻来,脚下不退反进,如风送浮萍飘忽而至,主动向前跃去,如此胆识实在令人佩服。方越一刀未及他身,见方咏雩抖鞭将人圈出,刀势急转击向萧正则头部,欲使其顾此失彼,不想这人左手接刀,右手抓向鞭身,似擒毒蛇七寸,旋即双手劲力齐发,刀与鞭撞至一处,同时脚下一错,鹰隼般从两人之间冲了出去,凌空扑向廊下的谢安歌! 谢安歌左边衣袖空荡,脸色青白如死人,哪能及时闪避开来?眼见萧正则闪身而至,谢安歌唯有俯身一转,扫堂腿攻他下盘,未料萧正则双脚立于原地不动,鞭腿扫来犹如蚍蜉撼树,顺势探手下抓罩其顶门! 方咏雩见状,扬手一鞭向萧正则卷来,玄蛇后发先至,死死缠住敌人手臂,方越趁机就地一滚,将谢安歌从萧正则手下抢了过来。 “二师兄,送谢掌门下山!”方咏雩拽住鞭梢将萧正则甩向廊柱,同时晃身追上,左手疾插他腹下丹田,被萧正则抡掌以柔劲化解,两人在鞭圈内缠斗起来,忽上忽下,或合或分,方咏雩擅长远攻,现在却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将萧正则绊在身周三丈之内,委实险象环生,可不知怎的,每当萧正则杀招来袭,他又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避开来,令萧正则不由得“咦”了一声。 因着夜袭翠云山和方善水之死,方越对方咏雩实是心存芥蒂的,可当日四人齐聚将话说开,他虽无法立即释怀,但也不再将方咏雩视为仇敌,否则不会执意留下助战。此刻看出情势凶险,方越本欲出刀偷袭萧正则,手臂却被谢安歌用力抓住,登时反应过来,一咬牙就拉上她绕开战圈,疾步冲向观门。 见此情形,萧正则心知他们是故意拿谢安歌作饵引自己上来,岂能轻易放人离开,当即双手齐出抓住玄蛇鞭,纵身向上一拔,方咏雩被迫离地而起,两人在半空中连拆数招,萧正则连消带打卸去长鞭攻势,骤然向下扑去,孰料狂风逆卷,万点雨水噼啪袭来,若非萧正则的金刚武体能拒水火于皮肤之外,寒气一旦随着雨水钻入体内,四肢百骸、奇经八脉都要凝血结冰! 然而,方咏雩全力催动截天阴劲,雨水瞬间封冻人体,萧正则仿佛跌入冰窟,置身冰洋之中,动作无以连贯,被玄蛇鞭缠住腰身,生生拉拽向后,虽是很快震碎了寒冰,但也错失了擒拿谢安歌的最好机会。 眼看方越就要护着谢安歌逃出道观,忽听门外传来破空之声,方越忙将谢安歌往身后一推,同时抬手挥刀,他留了个心眼,长刀急转如轮,犹如红绫翻江,激射而来的一排钢针被气劲吸引,尽数粘在了刀上,倘使不管不顾地横劈竖砍,至少有半数钢针要钉入血肉之躯。 这突如其来的暗器令方越神色一凛,萧正则捉隙挣脱了玄蛇鞭,飘落在一侧屋角上,低头朝门口一看,眉头微皱:“你来做什么?” 来人赫然是本该在山下把守出口的兰姑,她抹了一把脸上雨水,对萧正则道:“回禀阁主,有二十余人冒雨突围,正中军阵埋伏,领头的被火铳击伤昏迷,从者亦被擒住,属下听闻您孤身犯险,唯恐不测,率一队暗卫冲杀上来。” 萧正则目光一扫,未见其他人的踪影,再凝神细听,隐约听见野林子的方向杀声愈烈,想来是兰姑在半山要道那儿见着了待战兵卒,命众暗卫入林追杀王鼎、李鸣珂等人,自个儿先上山顶来探情况。 他道:“动手,莫要放走了逆贼!” 一声令下,兰姑抽刀出鞘,直劈方越右肩,两人都是刀法高手,寒光闪动如雷似电,一招一式皆为索命,谢安歌有心挺剑相助,可她伤重在身,又失了一条手臂,只能尽力腾挪躲避,不让方越受到拖累。 方咏雩心道不好,他反手一鞭抽向兰姑身后,玄蛇鞭顷刻纵跃数丈,眼看就要打中兰姑背脊,身旁突有劲风袭来,萧正则一拳轰向他腋下空门,迫得方咏雩不得不侧身回手与之抗衡,本以为这下要硬拼内力,不想拳掌相交竟是一片软绵,萧正则像一道穿风过雨的闪电,借力掠至大门附近,一把擒向谢安歌! 这一下迅疾精准,谢安歌的右肩登时被他扣住,可不等萧正则收拢五指,便听一声裂帛响,竟有一条手臂持刀破开道袍朝他刺来,刀势既快且狠,毒蛇般直奔心口,一声脆响过后,刀尖在胸膛上断裂,萧正则却是脸色倏变,反手一掌将她震了出去! 刀尖未破皮肉,刀劲已透体而入! 萧正则早就将《宝相决》修至七境十四式巅峰,说他有金刚不坏之身,绝不是一句虚言,可透劲确实是这门武功的克星,寻常人则罢,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被一个高手全力击中心口要害,即使护体真气坚不可摧,心脉也被这股凌锐无匹的刀劲狠狠刺了一下,差点就破了罩门! “你不是谢安歌!” 萧正则面如金纸,目光冷厉地看向前方,“谢安歌”被他一掌打得直往后退,后背撞上坚硬石墙才堪堪停下,墙上裂纹密布,她手持断刀单膝跪地,低头吐出一大口鲜血,撕裂的道袍落在水中,临时赶制出来的易容面具也被碎石刮开破口。 “原来如此……你是玉无瑕的徒弟,尹湄。” 在此之前,萧正则从未见过尹湄,可有了陆无归的密报,又见到不成样子的易容面具,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帮人已猜到了他会首先针对谢安歌,为此设计布局不足为奇,真正的谢安歌应是从别处撤走了,眼前这三人留在此地既为断后,也为刺杀。 竹篮打水一场空,方越以为萧正则会发怒,不料他竟是笑了,笑得真心实意。 “尔等以为将我绊在了这里,谢安歌他们就能顺利逃走吗?”萧正则沉声道,“真是……天真!” 话音未落,他摇身一晃,屈指抓向尹湄咽喉! 第二百九十二章 死路(二) 眼见萧正则一步踏前,尹湄立即侧身避让,指爪以毫厘之差从她颈边抓过,截断几缕乱发,她心头一骇,腰肢发力后仰下落,旋即翻滚横飞,轻盈灵动如风摆柳,连躲萧正则三抓。方越见她遇险,长刀急挥,斜劈萧正则背后,衣衫割裂,皮肉毫发无伤,却见刀刃翻转,绕过腰身斜指向上,疾刺腋下空门,萧正则折身回肘一撞,险将刀尖折断,左手顺势擒住方越右腕,五指发劲一扣,方越脸上闪过痛色,却是拼着腕骨剧痛陡然翻刀,利锋锯木一般划过萧正则左腕,发出令人捂耳的金石刮擦声,足见刀劲凌厉。 突然间,一道长影挟雨而来,萧正则松开方越横身飞出,鞭头打中他适才站立之处,犹如毒龙钻洞,砖石应声破开一个窟窿,他人在半空,玄蛇鞭咄咄相逼,如有万千长蛇凌空狂舞。方越趁此机会滚出战圈,正要与尹湄会合,却见面前寒光飞闪,他想也不想就偏头闪躲,同时举刀相迎,可惜先机已失,竟被另一把刀生生压了下来,刀背深陷肩窝,迫出一道红痕。 兰姑怒道:“哪里走?” 刀锋不断下压,方越身形寸矮,猛然双腿一弯,纵身弹起,兰姑只得倒退,尹湄也从后方扑击而来,配合方越急攻兰姑。如此几个回合下来,总算将人逼至角落,兰姑与方越先后一跃上墙,双刀在墙头上交锋数招,斩碎雨花万点,一时间难分高下。 尹湄正欲蹬墙上去助战,听到脑后劲风乍起,即刻侧身回头,却见萧正则不知何时从鞭圈中脱身出来,一掌劈在她脑袋右侧,整面墙轰然塌了一半,残砖碎石迸溅纷飞,尹湄只觉头皮一麻,左手搓掌成刀斩向萧正则咽喉,身子向右斜转,欲从他身边逃离开去,可萧正则出手极快,她只得勉强招架,一躲再躲,始终逃不出三尺之遥,如在原地打转。 这时,萧正则开口问道:“玉无瑕现在何处?” 尹湄先是大惊,旋即心念一动,冷笑道:“你竟也不知,那就最好了!” 自打得了京城传来的暗信,尹湄心中牵挂恩师安危,没再睡过一个好觉,之所以留下来以身犯险,也是想要借此机会试探出玉无瑕的下落,如今听到萧正则这般发问,她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须知有时候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萧正则面沉如水,身形陡然一动,尹湄连退三步,只见他左右急抓而来,忙探手向前分花拂柳,四只手你来我往几不见影,终是尹湄慢了一拍,即将要被萧正则擒住双臂,忽见方咏雩欺身而近,屈肘将她撞开,两掌齐出迎了上去! 方咏雩的父母都是南方人,他虽身量颀长,但骨架并不粗大,一双手更是白净修长,萧正则劲力急催猛震,他的两条胳膊便向外翻转,筋骨扭折,眼看就要被活活拧断双臂,只见他眼中血光乍现,十指如钩锁住萧正则两手腕脉,后者只觉两股极阴寒气同时从左右手上袭来,雨水凝冰,寒霜覆体,裸露在外的皮肉竟在顷刻间被冻成了青白色! 面对萧正则这般强敌,方咏雩不敢有丝毫轻忽大意,只在最初试探了几个回合,之后都是全力以赴。平心而论,萧正则不愧为稳压听雨阁四天王的阁主,其内力之深厚、招式之精妙、武学之广博都是方咏雩生平仅见,交手不过百多个回合,他已手段尽出,对方仍游刃有余,倘若再耗下去,方咏雩势必力竭人亡,绝无翻盘余地,索性孤注一掷,同萧正则比拼内力。 单论功力深浅,方咏雩绝不是萧正则对手,此举似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然而截天阴劲自带寒毒,这毒无形无状,与一身真气相融,比寒冰更刺骨,如阴魂般缠人,一旦侵入人体便凝血冻气,当初玉无瑕只用了些微内力就能将陈敏活活冻死,眼下方咏雩豁出命来紧扣萧正则双手脉门要穴,九重阴劲急催猛放,萧正则纵有金刚不坏之身,终究无法尽辟寒暑,只得运足功力抵御阴寒,眉睫浮现霜色,又被雨水冲刷化去。 尹湄被方咏雩撞了个踉跄,回头就见两人争斗角力,《宝相决》虽不如截天阳劲那般极阳极烈,但也是一门精纯阳刚的玄妙绝学,萧正则凭借雄浑内功阻止寒气蔓延全身,方咏雩亦拼尽全力攻其经脉,双方针锋相对,谁也不敢有半分退让,雨水沾身结冰,又融化成水。 “不好!”尹湄脸色骤变,方咏雩这法子确有奇效,可他的功力不如萧正则深厚,后者现在虽是动弹不得,却将全身真气内收护体,且看他身上凝冰化水,便知寒毒未能深入肺腑,一旦方咏雩后继无力,便是胜负分晓之时! 一念及此,尹湄疾步上前,两指疾插萧正则双目,不想指尖尚未及身,便撞上了一股罡气,竟是难以寸进,她正要拼力再试,突觉头顶厉风压下,连忙斜身出掌,震开了兰姑偷袭一刀。 惊见萧正则遇险,兰姑哪还顾得上对方越穷追猛打,立即从墙头上一跃而下,挥刀震开了尹湄,旋即刀锋偏转,悍然劈向方咏雩,被赶过来的方越横刀挡住,许是救主心切,她当即刀交左手拦截方越,脚下向后倒退,右掌直拍方咏雩腹部! 似这等高手相拼,外人实是插手不得,兰姑这一掌用尽全力,要么破了方咏雩的护体罡气,要么经脉尽断而亡,方咏雩无暇回头去看,只能鼓足内力疾攻萧正则,可正如尹湄所料,截天阴劲本就强攻弱守,他能将萧正则手脚冰封,已是损耗巨大,此刻再度强提真气,丹田里痛如针扎,经脉骨髓阵阵发冷,那要命的寒症竟有发作之势,盘踞心口的那股极阳真气也再度蠢蠢欲动起来。 就在这时,方咏雩突觉腹部一凉,兰姑的右掌不仅没被罡气弹开,还轻而易举地抵在了他的气海穴上。方咏雩已到了外强中干的地步,登时心道不妙,却不料一股森然寒气从兰姑掌中泄出,顺着气海穴迅速传遍阴脉,将要枯竭的丹田霎时如同久旱逢甘霖。察觉到源源不断的寒气涌入体内,方咏雩惊愕不已,须知《截天功》高深莫测,对其他武学的压制极为明显,就算是同属阴寒一道的内力,在截天阴劲面前也要化为乌有,而兰姑这一掌竟能补充方咏雩本身所剩不多的真气,除了两股内力同为截天阴劲,绝无其他可能! 萧正则正全力抵御截天阴劲,发现方咏雩气力将竭,本欲乘胜追击,孰料对面真气暴涨,立时令他压力倍增,再看兰姑以掌抵住方咏雩气海穴,手背青筋凸出,丝丝寒气外泄,哪还看不出端倪何在? “玉无瑕……竟然是你!” 这短短一句话从萧正则口中说出来,竟带了些微因寒冷产生的颤音,脸庞上终于浮现出可怖的青白色,越来越厚的冰霜从手脚向躯干蔓延。 方越看得骇然,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不可上前!”尹湄横臂将他拦住,犹带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兰姑”,震惊与狂喜一同在心间翻涌起来,“她、她是我师父!” 血是凝固的,气是静止的,连打在身上的雨水,也是越来越冷的。 只消片刻,萧正则的身躯几乎被寒霜封冻,整个人就像一尊僵硬的冰雕,露在外面的脸庞青气大盛,白霜兀自向上蔓延,即将冻住他的头颅。 “咔嚓”一声,极其细微的裂响从下方传了出来,本该在雨声中几不可闻,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萧正则蓦地抬起头来,全身皮肤都变得莹白如玉,仿佛上等羊脂玉雕成的佛像,排山倒海般的内力破浪而来,覆盖体表的层层寒冰随之碎裂,方咏雩强催内力也抵御不住,当即口鼻溢血倒飞出去,“兰姑”伸手欲救,猛地抬手一挡,被萧正则一爪压下,抓破左边脸颊,顺势撕下整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听雨阁二十二营精锐齐出,整个京城几乎被刮地三尺,想不到……竟是灯下黑。” 听到萧正则这句话,玉无瑕伸手摘掉脸上残留的填充物,露出被雨水冲刷干净的本来面目,锁骨菩萨曾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即便韶华已去、素面朝天,她仍然美得让人心折。 萧正则捏着手里的面具,只觉触感与真皮无异,便问道:“兰姑是你的人,还是被你杀了?” “这很重要么?”玉无瑕指着自己,笑得风情万种,“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心里还容得下别的女人吗?” 萧正则将面具一收,轻声道:“倒是如此,我本想擒住你徒儿,再向她逼问你的下落,如今你主动现身,倒也省去麻烦……你化身兰姑潜伏下来,想必就是为了今日。” 玉无瑕敛了笑容,叹道:“不错,可惜功亏一篑了。” 这一个“了”字刚发音,她便纵身而起,挥刀斩向萧正则,口中不忘喝道:“山门已开,军阵大乱,你们速速离去!” 方咏雩伤得极重,寒症好死不死在这个节骨眼上复发了,方越搀扶着他只觉得寒气逼人,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直到被尹湄用力推了一把,双双跌向门外。 尹湄厉声道:“走!” 方越背起瑟瑟发抖的方咏雩,急道:“你不走?” “那是我师父!”说完这句话,她“砰”地将大门一关,回头只见玉无瑕正与萧正则激斗,分明是利刃对空手,却占不得半点上风,全靠飘逸身法和诡谲刀术与之周旋。 看见尹湄折身而返,玉无瑕嘴唇轻颤,却是没有多言,反手将刀掷了过去,空手凝力急攻萧正则,尹湄接刀在手,陡然间腾身上跃,连人带刀凌空翻滚,五刀劈落,五雷轰顶! 道馆之外,方越怔怔看着紧闭大门,听得里面战况激烈,他死死握住刀柄,脚下仿佛生了根,直到方咏雩发出一声闷哼,寒意隔着衣衫透骨而入,他打了个冷颤,这才咬牙背着方咏雩往山下跑去。 没等他跑出多远,便见雨幕中陡现一抹猩红,一道人影挟风扑至,犹如鬼魂索命,方越吓了一跳,他来不及多想,回身抱住方咏雩,反手出刀已失先机。这半路杀出的敌人没有萧正则那般刀枪不入的强悍体魄,出手却是迅捷狠辣,避过刀锋抓向方越手臂,被他闪过又翻腕一拍,方越右臂又痛又麻,那只手已抓在他胸膛上,生生将人提了起来。 两人交手不过转眼之间,方越总算看清了对方面目,顿时惊怒交加:“魔头!” 周绛云五指用劲,指尖插入血肉,方越怕他一手掏了自己的心出来,刚猛一刀迎面劈下,同时一蓬雨水从后方激射而来,周绛云只得松手飞退,同时拂袖一挡,雨针打在宽大衣袖上,穿出密密麻麻的孔洞。 “师尊……”方咏雩已是有些意识不清了,他撑着一口气只为等待昭衍前来,却不知那厮在这关键时刻去了何处,还是让周绛云抢先了一步。 周绛云垂下破破烂烂的袖子,森然一笑:“好徒儿,你能在萧正则手下活命,一身本事算是出师了。” 方咏雩强撑着站起身来,道:“他再厉害,也不是杀不死的神佛鬼怪。” 说话间,他接了雨水在手,掌心凝出寒冰,蓄势待发。 “你若对本座出手,那就真没法收场了。”周绛云道,“怎么着,当初在销魂窟里的协定,你又不认了?” 方咏雩不言,倘使昭衍没有修成九重阳劲,他在报仇失手后只有周绛云一个选择,自是不会反悔,可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了。 方越虽不知他二人究竟有个劳什子协定,但已铁了心要将方咏雩活着带出葫芦山,见这魔头抬步走来,他正欲挥刀,却被方咏雩死死抓住了腕子,来不及发问,周绛云已到近前。 下一刻,他与他们擦肩而过,没有半步停留。 方越浑身僵住,方咏雩手里的碎冰也化水落下,两人一起回头看向周绛云的背影,只见他走得越来越快,猛地一个纵跃,翻过墙头落入了道观里。 “他——”方越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这魔头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方咏雩回过神来,犹豫再三也没有开口。 周绛云会冒险留在葫芦山里,又在此刻现身拦截,无疑是为他这身功力来的,毕竟方咏雩已是强弩之末,就算用上了阴阳逆转秘法,也不过拖延些许时间。一旦周绛云得到了他的九重阴劲,便如涸鱼得水,只要藏匿个一年半载,待到阴阳共济、九九归一,即可东山再起。 然而,他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昭衍推测陆无归是受周绛云逼迫才会出卖尹湄,可他为何要这样做,连昭衍也不甚清楚,而在这一瞬间,方咏雩的脑海中有无数碎片如雪花般纷飞狂舞,顷刻拼凑拼成一幅完整画面,却是那荒废多年的销魂窟。 “走!”方咏雩的身子越来越冷,他扯住方越的衣袖,双腿软倒下去,“趁他还、还没后悔,快走!” 方越虽不明就里,但也知道情势危急,忙背上方咏雩疾步离开,这回顺利远离了道观,向西坡而去。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边位置偏僻,地势也崎岖复杂,敌军应当尚未攻打上来,以方咏雩现在的情况,赶着下山恐怕不行,先找个隐蔽的山洞躲雨,等他缓过一口气,再设法下山。 方越打算得很好,却不想他刚带着方咏雩抵达这里,就见昏暗天穹之下,有人撑着一柄白伞,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站在小道尽头。 一惊之后,方越举刀向前,怒喝道:“昭衍!” 周绛云的确后悔了。 他没跟方咏雩纠缠太久,闯入清虚观时,院中三人正好分出胜负,萧正则左手一翻掐住玉无瑕手腕,紧跟着回身出腿踢飞尹湄手中的刀,顺势将玉无瑕扯到身前,右手五指倏张,就要将她咽喉锁住,届时这人是死是活,全在他一念之间。 千钧一发之际,周绛云欺身而近,萧正则的手爪便抓在了他的小臂上,只听“噗嗤”一声响,五指深陷骨肉中,鲜血涌出,脚下雨水也变成了淡红色。 三天前,周绛云出手捏碎了谢安歌整根手骨,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如今也轮到他来消受这断筋碎骨之痛。 说来可笑,号称“血衣人屠”的周绛云早被江湖人传得如魔似鬼,可他到底还是肉骨凡胎的一个人,之所以目睹血肉横飞的惨况而不眨眼睛,只因刀没劈在自己身上罢了。 这一下,不仅萧正则吃了一惊,就连尹湄也在看清来人后眼瞳骤缩,他们或多或少都猜到了周绛云没出葫芦山,却不曾想过他会在这个时候现身出来,还是为了救人。 死里逃生的玉无瑕抬起头来,眼中映出周绛云的背影,她先是一愣,待他侧过头来,看清了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嘴唇颤动了几下,没能发出声来。 周绛云的左手小臂已经被萧正则抓烂了,他像是又回到了被白道众人围攻的时候,只不过那会儿他眼前所见尽是敌手,而在此时此刻,他身后站着玉无瑕。 “嗖嗖”两声厉响从周绛云右手指间破空弹出,气劲凌厉丝毫不逊方咏雩打出的雨针,直刺萧正则双得瞬息及至,萧正则来不及躲闪,便松开了那只血淋淋的手,双掌急翻如转轮,将这两道气劲化为乌有,周绛云疾步上前,沉肩撞向萧正则胸膛,截天阳劲催发到极致,落下来的雨水竟在这一瞬间被阳气蒸干,二人轰然倒退。 萧正则先已被阴劲伤了经脉,现在又受到阳劲冲撞,唇缝间有血色一闪而过,身上那层莹润如玉的光泽也黯淡下去,尹湄看得分明,趁势捡回长刀扑了上去,用尽全力捅向萧正则心口,被他挥手一压,刀锋被迫偏移,却听“嗤”的一声,刀尖这回没有被震开,狠狠刺入了萧正则左腹,鲜血淋漓而出! 不等尹湄将刀捅得更深,萧正则一掌劈在她肩头,同时出脚踢中她左膝,尹湄下盘失衡,立即被他反手拍开。这一刀入体不浅,鲜血顷刻湿了大片衣衫,可萧正则只是皱了下眉,用手在伤口处压了一下,失血竟大为减缓,而后他身形微动,双手齐出,分别攻向周绛云和玉无瑕。 两人挨得近,玉无瑕将周绛云往身后一推,左手虚引化力,右手直探擒腕,堪堪接下这两掌,却听萧正则张口发出一道啸声,声音不大,直贯耳鼓,玉无瑕只觉心脏猛抽了两下,周身真气为之一滞,将发劲力竟使不出来,如此迟滞了片刻,双手便被萧正则挣开,随即劲风急扑,一个拳头朝她面门砸了过来。 这一拳,萧正则用劲八成,已是动了杀心,必取玉无瑕性命! 惊呼声中,尹湄奋不顾身地攻向萧正则,可她腿脚负伤,离得又远,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重拳击中了头颅,劲力猛震,颅骨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玉无瑕瞪大眼睛,堵在喉间的那声呼唤终于出了口:“阿云!” 不是虚情假意的“周宗主”,也不是连名带姓的“周绛云”,是……“阿云”。 血从顶门流下,周绛云大脑剧痛,轻轻一摇好像就能听见浆子晃荡的声音,身子歪斜便要软倒,萧正则眉头紧皱,又一拳向他头顶落下,这回被玉无瑕拦掌挡住了,哪怕交叠的双手同时传来剧痛,她也没将手挪开。 陡然间,萧正则腹下一灼,只见烂泥般的周绛云竟还有余力出手,两指撕开尹湄捅出来的刀口,截天阳劲汹涌灌入,本已止住的鲜血再度涌出,更有火毒随着极阳真气闯入萧正则体内,在五脏六腑间横冲直撞,逼得他面如金纸,终于往后连退三步,吐出一大口血来! 饶是如此,萧正则的动作仍不见迟缓,横身挡住尹湄,拼着被她一刀斩在肩上,左手搓掌斩断刀身,右手屈指扼住她的咽喉,倏地向下一压,把人死死禁锢在自己膝上,再要用力,颈椎、脊骨都将折断! 尹湄被他抓住,尖声叫道:“师父,走!” 玉无瑕脸色煞白,才往前踏出一步,便见尹湄被萧正则擒住手腕拧脱骨节,左手在她颈侧一按,人便昏死过去。 脚踝被一只手拽了下,玉无瑕低头看到周绛云跌倒在地,又见萧正则缓缓起身,她将心一横,俯身抱起周绛云,脚尖点地纵身,朝一旁的院墙掠去。 破空声至,萧正则的掌风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打在玉无瑕背上,她喷出一口鲜血,却将周绛云抱得更紧,不敢有片刻迟疑,一跃出了道观。 她跑得跌跌撞撞,不得不改抱为背,让周绛云趴在她背上。 雨还在下,雨水打在人身上,伤口止不住血,体温也在不断流失。 “疼……”两条手臂无力地垂下来,周绛云在她耳边喃喃道。 头颅是人之要害,何况萧正则那一拳极重,若非周绛云有阳劲护体,额骨怕已被重拳打得粉碎。饶是如此,周绛云本就是走火入魔的负伤之身,仓促间调动起来的阳劲不足以卸去大半拳劲,只能让他不会立时死去,而他头颅已破,气息微弱至极,就算殷无济在场,也无法救其性命了。 疼啊,真是疼,周绛云此生杀人无数,却已有许多年不曾尝过这样的痛楚。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破裂的脑袋不大灵光,他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上回是在十八年前,自己偷袭了正在闭关逼毒的傅渊渟,姜还是老的辣,小魔头要造老魔头的反,一击得手则罢,没得逞就要被扒皮拆骨,傅渊渟把他踹翻在地,用脚碾他的手,逼问他为何要背叛,而他说不出原因,十指连心,痛起来也钻心穿肺,又觉得老魔头这辈子都没有自知之明,就算在飞星案里受了冤枉,可除此之外,傅渊渟做过几件问心无愧的好事么? 周绛云其实很怕疼,他娘死得早,他爹周覃在世时是个糙老爷们儿,固然珍爱这唯一的孩子,却做不到照顾仔细,毕竟销魂窟掌事每天对着那些貌美心狠的姑娘们已经操碎了心,哪还顾得上小孩子摔伤了会不会疼? 第一个会在上药包扎前为他吹一吹伤口的人,第一个会拿糖哄他别怕疼的人,第一个会陪他玩翻花绳踩豆子的人,第一个会因他嫌弃衣服有补丁不肯穿就去学刺绣的人,第一个会帮他报仇找场子的人……都是现在这个背着他的人啊。 “玉姐……我好疼啊……” 周绛云趴在玉无瑕的背上,他能掀起腥风血雨的双手抬不起来了,能轻易踢断一流高手整扇肋骨的腿也站不住了,欲壑难填的心跳得越来越慢,眼前也逐渐模糊了。 他从小就喊她“玉姐”,哪怕被傅渊渟收入门下,也执着地不肯唤她一声“师叔”,玉姐就是玉姐,如娘亲,如姊妹,如爱人。 第一声“玉师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的呢?哦,他想起来了,是在二十四年前,她从京城回来,神情冷漠,形容憔悴,在池子里一泡就是整天。 周绛云在玉无瑕身边长大,此前没有过避嫌,他也知道她是被傅渊渟派去京城做了什么,便在等待几个时辰后走了进去,从背后将衣衫披在她肩上,对她道:“玉姐,我娶你为妻,好不好?” 他满心期待地等着,却在许久之后被她轻轻拂开了手,玉无瑕拢着衣衫从水中站了起来,对他道:“你长大了,又是宗主的弟子,要学会规矩,以后叫我‘玉师叔’。” 人真是容易变,年轻的身体会衰老枯朽,鲜活的血肉会腐烂生蛆,就连感情也会不复从前。 周绛云呓语般道:“玉姐……你原谅我了吗……” 玉无瑕的脚步突然顿住,雨水一刻不歇地打在她脸上,模糊了神情。 “我没恨过你……”她开了口,声音很嘶哑,“从来没有,我恨的不是你……”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二十四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四年?玉无瑕的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只要她想躲,任何人都找不到她,周绛云也不能,他只能在原地等待,好不容易在十八年后等来了她,却只有绛城的匆匆一面,而后见到尹湄,玉无瑕带大的徒弟很多地方都像她,但终究不是她。 周绛云做过叛徒,便也最讨厌叛徒,可他惩罚了陆无归,却没动尹湄一根指头,甚至玉无瑕若有所求,只需让尹湄带句话来,他都肯为她去做,奈何玉无瑕决绝如初,从不向他索取什么,仿佛死生不复相见。 “销魂窟被我毁了……琵琶被我烧了……师父,也被我赶走了……当年让你耿耿于怀的那些人,全都被我杀了……就、就剩下我了。” 他想要咬住玉无瑕的耳垂,终是没狠心下得去口,只能语无伦次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弱,却还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玉无瑕脚下一个踉跄,她抓住周绛云的右手不让他滑下去,双膝跪在了泥水里,眼睛是通红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低声道:“阿云,我这辈子也只对你一个人,别无所求。” 锁骨菩萨这辈子有过无数个男人,求他们办过许多事情,就连她曾经倾尽爱意的傅渊渟,她也渴求从他那里获得对等的感情。 唯一不被玉无瑕利用的例外,只有周绛云。 不同路便不相见,不索求便不相干,哪怕玉无瑕明知有些事求到周绛云头上会变得容易许多,可是所谓私心,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周绛云的眼睛一点点地睁大,血点凝在他的眸子里,他张嘴想再说点什么,但已经无法发出声音了。 他的双手彻底软垂,一条泛黄的帕子从袖口掉了出来,落入泥水中。 背上的人,彻底变冷了。 玉无瑕的身躯开始发抖,她没有扭头去看,眼睛死死盯着泡在水坑里的帕子,雨点打在水面上荡起涟漪,什么也看不清楚,心脏却随之一颤一颤地阵痛。 过了一会儿,她背着周绛云起身,继续往山林深处走去。 直到阴影将他们吞没,直到脚印被雨水冲毁,直到淤泥将巾帕掩埋。 第二百九十三章 死路(三) 崖高险峻,绝地求生。 展煜道了声“得罪”,用一粗一细两股绳子将谢安歌紧紧绑在自己背上,扯着绳索爬下悬崖,穆清紧紧跟在他身边,不敢有丝毫大意,而在这峭壁上,还有近二十条人影化身猿猴顺岩而下,远远看去,渺小如蚁。 登仙崖离地至少百来丈,残余的铁链不过三四十丈长,就算加上草绳、树藤编成的长索,也只够勉强下到七十丈左右,再有这风雨交加的恶劣天气,山石变得湿滑难以着力,即使身怀上乘轻功,余下三十多丈的高度仍可摔死人。好在方咏雩事先为他们探过路,一行人里又有骆冰雁打头,即便遇上了挂不住绳索的滑溜石壁,她也能轻易纵跃而下,金珠白练舒展开来,如有灵性般勾缠交错,其余人便可借此化险为夷,继续往下悬降。 谢安歌本是不愿走的,实在拗不过这帮年轻人,只得屏息忍痛不为他们多增负担,此时她伏在展煜背上,冰凉雨水打得人生疼,心中既忧又喜,忧的是这绝路逢雨更难走,喜的却是这大雨一至,对留山众人威胁最大的火器和弓箭暂时派不上用场,敌军进攻也要受到影响,或能让他们有机会杀出重围。 天色蒙亮那会儿,展煜等人便已着手下崖,约莫爬了三四个时辰,体力消耗巨大,总算下到离地三十丈处,手中绳索见末,位于最下方的骆冰雁低头察看了一番,发现右下侧有块凸石,她毫不犹豫地松手跃下,冯虚御风般落在石头上,白练缠绕两圈复又垂落,骆冰雁再往下看,找着了另一处落脚地,又凭着白练飞荡下去,两块悬殊岩石间便多了一道“桥”,她仰头喝道:“下来!” 如此又下了十七八丈,石壁到了此处开始向外倾斜,坡度也渐趋平缓,不少人都松了口气,脚一探就要下去,却听展煜张口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呼哨,乍听犹如鹰唳,这是他们在下崖前商量好的暗号,假如遇见了什么险情,为免惊动敌人,便拟此声示警。 穆清离他最近,问道:“煜哥,怎么了?” “离地还剩不到二十丈,下方若是真有敌人埋伏着,我们现在筋疲力尽,贸然下去只怕不妙。”展煜吩咐道,“让大家就近休息一阵,待劲力稍缓再下地也不迟。” 穆清忙将他的意思转达出去,无人提出异议,便各自找了块容身立足之地吐纳调息,骆冰雁也将容易招眼的白练收起,隔着雨幕放眼看了片刻,底下是一片乱石堆,稍远些是块荒地,周遭虽有林子,但寒冬腊月里草木光秃,他们若是躲藏进去,就跟平原上的兔子一样显眼。 “我若没记错,这深谷占地不大,若是脚程够快,一个时辰就能走通,共有两道出口,往前通往大路,往后直达河流……”展煜低声道,“大队人马全力攻山,会来此间埋伏的八成是听雨阁的精锐高手,悬崖下面地势开阔,他们不会傻到直接在这附近动手,应是在两边通道处守株待兔。” 穆清皱眉道:“既然如此,我们该走哪边?” “走哪边都是一样的,但凡领头的不是个傻子,势必在两边出口同时设下埋伏,偏偏这谷中没有藏身之地,我们明知山有虎也得向虎山而行,否则等兵马踏平了前山,萧正则腾出手来,那就谁都走不掉了。”展煜说到这里,突觉背上的谢安歌动了动,“谢掌门,可是有何指教?” 谢安歌声气微弱地道:“雨恐怕要停了,送我下去探路。” 展煜一愣,他早已浑身湿透,分不清雨水汗水,现在得了谢安歌提醒,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雨势渐小,风雨固然烦人,可在这个时候,这雨不啻是救命神水,一旦风歇雨止,便于随身携带的火铳就能发威了。 谢安歌继续道:“听雨阁的人跟那些兵不一样,无论你们派谁去探路,这帮家伙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跟他们玩阴谋诡计是玩不过的,要是中了陷阱,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只有看到我现身,他们才会不得不动。” 穆清急道:“可我们怎能将您置于险地?” “没有什么险不险的,大家都是死中求活。”谢安歌沉声道,“别废话了,快些!” “好,我陪您一起。”不等穆清说话,展煜又转头对她道,“清儿,你等下与骆宫主一同,照看好大家。” 谢安歌所言的确有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展煜手足用力,背着谢安歌迅速下降,对骆冰雁打了几个手势,后者当即会意,拦住了几个想要跟上的人,目送他二人飞下大石,平安落地。 果真如展煜料想的那样,崖下这片乱石堆安安静静,只有雨水打在石头上发出的声音,他将谢安歌放了下来,但没松开缠在对方腰间的细绳,反手拔剑出鞘,往后方出口走去。 等他们走出了百八十步,其余人才陆陆续续下了悬崖,双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旦前头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后面的人立即就能着手应对。 雨声渐渐小了,路面从开阔变得狭窄,两边夹壁如同巨兽咬合的利齿,而在前方道路尽头有个转弯,转过去就是夹壁谷道,目测不到半里长。 穆清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骆冰雁双袖下垂,金珠在她掌心滴溜溜打转,如龙白练将发未发,其余人也各自握紧刀剑,全身蓄力绷紧。 展煜以袖擦去脸上的雨水,扶着谢安歌顺畅无阻地转过了弯道,众人方才齐齐松了口气,正要抬步跟上,可下一刻,穆清横剑拦在了他们面前,骆冰雁的金珠白练亦振袖而出,凌空拐了个弯儿扑向那两人,眼看就要将他们勾回来,却见幽暗处陡发三道寒光,霎时飞闪如长虹,竟是三柄飞刀! 展煜忙一扯手中绳索把谢安歌拉到身后,同时挥剑绞住白练借力一跃,欲带着谢安歌从这逼仄谷道内飞掠出去,哪知这飞刀连珠相撞,当先一柄竟如附骨之疽般急追紧逼,眨眼便奔到展煜身前,忽听一声轻吟,谢安歌左臂已断,右手仍可出剑如电,飞刀受剑气所震,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反射回去,正中一人头颅,身体栽倒,当场毙命!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骆冰雁手臂一曲,她看似温柔纤弱,这一抛一收却是不下两百斤力,顷刻将二人拉了回来,周遭顿时杀气毕露,“嗖嗖嗖”数道破空声响,至少三十个地支暗卫从谷道中飞身掠出。 “可惜了,差一点就能瓮中捉鳖。” 这帮暗卫迅速分开,将众人围在中间,一个锦衣男人从谷道里走了出来,正是前日下山投敌的陆无归! 一见此人,穆清身后骂声四起,当中还有五个补天宗杀手,他们曾对陆无归马首是瞻,现在也最是恨之入骨。 “多谢骆宫主援手之恩。”展煜低声道过谢,手臂劲力微振,剑锋倒映天光,凌锐无匹的剑气立即四溢开来。 骆冰雁颔首,正要将谢安歌拉到身后,不想没能拉动,只见谢安歌踏前一步,目光直逼陆无归,冷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陆无归先看了眼她空荡荡的左袖,旋即挂起笑脸道:“诸位一路下来辛苦了,我奉萧阁主之命,请大家到军帐里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我呸!”有人骂道,“趋炎附势的缩头乌龟,你活该杀千刀,要喝也是喝你的断头茶!” “萧阁主的茶,那都是宫里带出来的好东西,尔等大老粗不识宝货,错过可是要悔青肠子的。”陆无归也不生气,“谢掌门,你是灵慧之人,可否赏个脸呢?” 谢安歌看了他一会儿,眼睫轻颤摇坠雨滴,乍看像是落了泪,但全江湖的人都知道玄清真人谢安歌有的是剑心铁骨,她就算流干了全身的血,也不会掉一滴眼泪下来。 陆无归才为那一滴雨水晃了下眼神,便见寒光乍起,仿佛漆黑长夜里有烛火倏燃,转眼间化为烈日,两人之间原本隔了三四丈远,谢安歌这一剑竟是瞬息已至,剑尖直刺陆无归眉心! 剑气逼人,陆无归一退再退,脚下生风般向后连退七八步,剑尖始终不离他眉心方寸间,后背忽然撞上了山壁,他已是退无可退,只得双手前探,合掌夹住剑刃,鲜血登时淋漓而出,陆无归忍痛翻腕,强压剑刃向右转去,猛地回身相撞,出脚攻向谢安歌下盘,两人就此激斗起来。 这一剑仿佛讯号,敌我双方刀剑齐出,穆清唯恐师父有失,疾步向这边赶来,却在半途被三个暗卫所阻,只能挺剑迎战,得亏此处空间还算宽敞,容得下四五十人混战厮杀,长短兵器尽可施展开来,战况激烈如燎原之火。 能有胆魄和本事从这登仙崖上纵身降下的人,无不是真正的高手——四名丐帮弟子联合四名方门旧部摆开八卦阵,这阵势说难不难,变化起来却是颇为繁复,为众人镇压四门八方;那位曾骂过骆冰雁一声“妖妇”的白道掌门虽是拉长个脸,但他双手持小斧舞得滴水不漏,念着悬崖相助之情,用斧子劈死了好几个意图偷袭骆冰雁的敌人,一刚一柔、一攻一守也算配合默契;余下五名补天宗杀手各自散开,在战场上神出鬼没,每每在关键时刻出手刺杀,待敌人腾出空来,他们又摇身遁去,真如鬼魅一般。 不一会儿,三十名地支暗卫死伤过半,展煜脸上却未见笑容,眉头反而皱得更紧,听雨阁要在这里堵他们,绝不可能只有这点人手,谷道内必定还有埋伏,布置在另一侧出口的敌人怕也已经动身赶来,他们若不尽快冲杀出去,就要被人两头夹击! 一念及此,展煜冲穆清招呼一声,双双纵身跃入谷道,果然看到了壁虎般附着在山壁石缝间的诸多黑影。听雨阁的地支暗卫个个身手利落,乍见他二人闯入此间,纷纷惊而不乱,无数碎石从四面八方弹射过来,暗卫们随之飞身出手,狂风暴雨似的疾攻猛打,更有四人牵着缠满柳叶刀的铁丝网从天而降,欲将展煜和穆清千刀万剐! 穆清剑走轻灵,展煜身法飘忽,二人以游斗之法化解围攻,旋即身形错分,一人上天一人入地,但见展煜在半空中折身倒挂,反手背剑向上挥舞,铁丝网未及他身便被剑刃绞住,以一己之力带得四人撞向两边石壁,而穆清如流星般坠向地面,剑尖触地一弯,卷起积水如浪,“玄月飞霜”旋斩四方,紧追而下的几道黑影立即见血封喉! 两人都有一手好剑技,又将《三十六绝剑》融会贯通,彼此心意相通,在这逼仄谷道内腾挪飞转,灵活如一对蝴蝶,一块块震落的碎石被剑气裹挟击出,或使“千斤坠”破敌陷阱,或双剑联手逼杀强敌,硬生生从高处杀出了一条血路来,将所有埋伏在此的暗卫逼得向下落去,抢得了上方地利,穆清这才提起一口真气,大声向外喊道:“莫要恋战,速取谷道!” 这一声疾呼传出,陆无归足下一蹬就要杀去,被谢安歌拼力拦住,只得痛下狠手,夺过一柄短刀攻她上身,谢安歌侧身急闪,却忘了自己左臂已缺,这一刀与她擦肩而过又翻转而回,利刃劈上左侧肩背,她闷哼一声,陆无归的脸色也是一变,忙要回手收刀,不想被谢安歌一剑刺向腋下,虽是及时躲开,但身上也多出了一道血口。 就在这时,骆冰雁轻叱一声,金珠重击泥水坑,白练拖泥带水横扫四方,围过来的一圈敌人都被震得口喷鲜血,随即有两柄小斧一左一右从她身后飞出,呼风引雷般劈开两颗头颅,见血之后倒飞回手,那掌门骂道:“打个屁,风紧扯呼!” 说罢第一个往谷道冲去,骆冰雁见状摇头失笑,金珠白练清出一片空地,己方还活着的八九人立即向她靠拢,白练猛震将追兵抵挡在后,一行人向着谷道鱼贯而入,与里面的活人死人撞了个正着,二话不说又动手拼杀。 骆冰雁落在后面,回头喊道:“谢掌门!” 谢安歌本是强弩之末,为了拖住陆无归已耗得她筋疲力尽,现在又添了新伤,虽听见了骆冰雁的呼唤,但已有心无力,陆无归见她欲走,攻势愈发凌厉,捉隙抓住她右手腕,旋身欺至背后,压着谢安歌将剑抵在了自己颈前。 “小道姑,你们是走不脱的!”陆无归感受到从谢安歌背后渗出的血濡湿了自己胸前衣襟,声音微颤,“你信我,你要信我啊!姑射仙……” 眼见前方出现了一片疾行的黑影,陆无归到了嘴边的话不得不咽回去,转头向谷道喊道:“谢安歌在我手里!你们谁想救她,立即给我回来!” 数丈之外,穆清闻言浑身巨震,她顾不得许多,一蹬山壁就向这边飞掠,展煜自不能让她孤身涉险,连忙紧随其后,而骆冰雁刚用白练吊死一个杀到面前的暗卫,出路就在眼前,她一咬牙,终是往前奔去,其余人原地踌躇片刻,有的随她而去,有的折身而返。 见状,陆无归心头一松,他刚要开口,却觉手下抓着的腕子猛然一动,瞬息间来不及多想,他翻手折腕,剑刃脱手落下,偏离了谢安歌的脖颈,可不等他松口气,便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力将他的手震开,谢安歌右手接剑,寒光在她脸上一闪而逝,疾步后撞的同时,回剑刺向自己胸膛。 陆无归被她撞得一趔趄,出手也慢了半拍,五指倒握三尺青锋,勉强将这一剑向下拽去,却不过错开了心口,捅入谢安歌小腹。 血溅了满身,也湿了满手。 谢安歌脱力的手松开剑柄,整个人也向下倒去,陆无归只觉怀中一沉,他终于如愿将她抱住了。 “小……道……姑……” 这三个字的气音颤抖着出口,很快被穆清尖叫的一声“师父”盖了过去。 穆清惊见这一幕,若不是展煜及时拉了她一把,整个人都要从高壁上跌下来摔得头破血流,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想将谢安歌从陆无归怀里抢走,却没能得手,正要出剑疾攻,肩膀便被展煜按住。 “清儿,别慌!”展煜按住穆清的肩膀让她回神,“谢掌门伤重,不可妄动!” 陆无归没看他们一眼,小心将谢安歌放平在地,伸手去探她的情况,万幸人还活着,但气息脉搏都已微弱至极,因着剑在最后关头被带偏了,故而没有刺中要害,只是剑身没入不浅,可见谢安歌下手之果断,若不及时施救,她很快会失血过多而死。 他当即封住谢安歌身上数道大穴,从怀里取出金疮药,一股脑用在她身上,再用手捂住她的伤口,将最精纯温和的真气传入她体内,不惜代价为她疗伤续命。 另外四个赶回来的人慢了两步才抵达,见此情形无不大惊失色,纷纷怒火中烧,却听谷道那边突兀传出了几声惨叫,刺得人耳疼胆战。 展煜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拦下穆清和四名同伴,回头看向谷道,只见骆冰雁与那位掌门人去而复返,身上不仅多出了数道血痕,伤处还在迅速溃烂,瞧着像是雨点,既诡异又骇人。 他惊道:“怎么回事?” 骆冰雁白着脸道:“姑射仙在那边!” 雨势虽然小了,但还没有彻底停歇,他们一行五人全力杀出谷道时,迎头遇上了一蓬雨水也不以为意,可这“雨”沾身无恙,过了几息才开始皮黑肉烂,方知是中了埋伏,即将踏入的河流里倏地冲出数条人影,走在最前面那个人立即身首异处,其余两人也在片刻间惨遭杀害,只有骆冰雁二人仗着武功高强、身法灵活,硬顶着毒水沾身冲了回来。 她话音刚落,一阵清悦的笑声就响了起来,所有人的心都被狠狠揪了一下。 前后两边的脚步声几乎同时到达,从山谷另一端疾步赶来的是一队不下两百人的地支暗卫,他们甫一靠近便摆开阵势,杀气凛然,有如狼群,而在谷道之中,数条身影纵跃飞出,当先一人白衣若雪,美若仙子下凡尘,不是江烟萝又是何人? 与这边的两百人相比,江烟萝领着的十个暗卫委实微不足道,可他们身上都挂着装满毒水的竹筒,这毒水连顽石土块都能腐蚀,何况是血肉之躯,骆冰雁二人虽侥幸逃出了陷阱,但身上沾了毒水的地方正在溃烂起泡,痛得钻心刺骨。 诚如展煜所料,深谷两端都有伏兵,一边是两百名精锐高手,一边则是陆无归、江烟萝布设好的陷阱,无论哪边交起手来,另一边都会立即赶来夹击包抄,就算他们侥幸逃出了谷道,真正的危险还在出口附近,可谓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陆长老,你抓住了谢安歌,实乃大功一件,我当为你向阁主请赏!” 江烟萝轻盈如絮般落在地上,看见陆无归正为谢安歌施救,目光一扫伤处位置,从袖里取出个小药瓶丢了过去,指点道:“这一剑应是捅在了脾脏边上,险之又险,好在你及时封住了她上身大穴,现将此药丸喂她一粒,可保人活着被送到阁主面前。” 萧正则虽不曾亲口答应陆无归的换命之约,但江烟萝心知谢安歌是飞星案的重要人证,萧正则不会轻易让她死去,自己成事在即,犯不着在这节骨眼上为一点蝇头小利戳他肺管子,故而这一瓶当真只是伤药,若还掺杂其他,只怕这半条命已没了的老道姑是真要去见三清了。 陆无归拨开塞子,人参的味道便逸散出来,他知道这是吊命的好东西,当下给谢安歌喂了一粒,口中不忘道:“多谢仙子解囊相助。” “你我如今也算同僚,何必这般客气?”江烟萝笑靥如花,旋即目光扫过展煜,不无惋惜地道,“展大侠,你竟还活着呢。” 当初方、江两家联姻结好,江烟萝既是师母江夫人的亲侄女,又是师弟方咏雩的表妹兼未婚妻,展煜对江烟萝也算得上颇多关照,不想风云易变人事全非,如今他再看江烟萝,眼中只有杀意。 展煜冷冷道:“我尚在人世,你很失望?” “你没死,穆姐姐也还活着,果真是情缘深厚,可怜我那哥哥一腔痴心付诸东流,孤零零下了黄泉。”江烟萝看向被他挡在身后的穆清,“穆姐姐,我是真想让你做我嫂嫂的。” 穆清眼眶微红,咬牙道:“江烟萝,我且问你——煜哥在阴风林惨遭白凌波暗算,是否与你有关?” 江烟萝“啊”了一声,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也隐瞒的,她爽快地承认道:“展大侠智勇双全,又是你的心上人,我于公于私都得先行将他废去,可惜白凌波是只绣花枕头,即便得了我的药,也不过击穿了他一对膝盖骨……罢了,我本就不急着杀他,死人只会成为活人心里的绝响,我想让他活生生地烂给你看,你便知道我哥哥有多好了。” 她笑容清浅,语气也温柔,说出来的话却比腐肉蚀骨的毒水更让人不寒而栗。 穆清脸色惨白,握剑的手青筋毕露,却听展煜道:“江烟萝,你固然机关算尽,但人心非死棋,莲出淤泥而不染,所谓人性善恶,不是你能一手拿捏的。” “我知道呀,早在栖凰山大变之前,我就明白有些人的心真如石头一样,冥顽不灵。”江烟萝摸着手上的鱼鹰指环,“不仅是我哥哥,还有我的亲姑母。细算起来,姑母她嫁给方怀远不过十年,江家却是生她养她几十年,就为了你们这帮外人,她辜负了我爹的好意,偏要赶回去找死,我给过她机会,可她连我递过去的一杯水都存疑,我只好遂了她的意,让她死在欲救之人的手里,教哥哥好好看一看她的下场,可惜……他还是重蹈覆辙了,不图名利不计前程,甚至连可笑的情爱也不去追求,白白赔上了所有,当真愚不可及。” “你住口!” 穆清身形一晃,长剑急刺江烟萝咽喉,江烟萝将身后仰,飞起一脚踢她手腕,同时十指连弹,藏在掌心的数枚银针无声飞出,射向展煜面门,被他挥剑挡下,足尖点地一掠,赶到穆清身边,双剑齐攻江烟萝。 三人甫一开打,两百余地支暗卫也随之动手,只见毒水喷洒如雨,骆冰雁先已吃过苦头,连忙挥出金珠白练荡开水雾,其余五人战至一处,以五行小阵对八方大阵,仗着高强武功招架四面敌手,但双方力量悬殊,过了一时必露败相。 展煜心知唯一脱身之法只有擒贼先擒王,偏偏江烟萝浑身是毒,实不可贸然近身,他与穆清对视一眼,两条身影左右斜飞,一个横剑削向江烟萝脖颈,一个斜剑劈她腿脚,上下两道剑光同时及身,竟是丝毫不差,不料江烟萝双手齐出,两根晶莹剔透的丝线缠上两柄利剑,她折身一转,丝线将两把剑拽到一处,展煜和穆清虽惊不乱,当即变招刺她后心。 “你们倒是默契无间。” 江烟萝看出两人剑法同流,施展开来互攻互守,倘要尽快将之制服,非得分开他们不可,于是扯紧丝线腾身上跃,不等双剑挣开桎梏,她已落至两人身后,丝线从他们肩上勒过,剑刃也被迫翻转,展煜和穆清脚下相错,眨眼间互换了位置,双剑交叉如剪刀,锋芒一张疾逼而去,却见江烟萝双手急转,丝线再度将两道剑刃扭成一股,同时脚下不退反进,猛地将头一偏,藏在发丝间的一把牛毛细针就向穆清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 大惊之下,穆清只得松手弃剑,矮身闪躲飞针,展煜亦侧身一让,手臂劲力猛震,缠在上面的丝线终于被锐气割断,穆清趁机接回长剑,配合展煜挺身疾冲,双剑齐出,凌厉逼向江烟萝身上数道要穴,人迎、肩井、膻中、气海……无论上肢下肢,不管前胸后背,只要是穴道所在,便是剑之所及。 江烟萝还是头一回领教这样无孔不入的剑招,这两人仿佛融合成了一个人,两把剑又似分化千百剑,她身上有多少穴道,在他们眼里就有多少破绽,一时招架不及竟被刺中了足三里穴,下肢骤然一麻,上身也迟滞了片刻。见状,穆清捉隙挺剑刺向她胸膛,眼看就要得手,哪知那诡异至极的丝线这回竟从江烟萝口中吐射出来,皓白贝齿咬住丝线一端,另一端绕开剑锋缠在了穆清手腕上,略一转头便将她扯到面前,恰好挡住了展煜攻向心俞穴的一剑。 展煜脸色急变,剑刃堪堪从穆清腰侧偏过,江烟萝趁机腾出左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剑。这厢穆清断线脱身,展煜又受江烟萝所制,她吃准他们不会对彼此下狠手,以鬼魅身手让两人手忙脚乱,待时机成熟便抓住破绽将二人拆分开来,旋身一跃扑向穆清。 “穆姐姐,我哥哥既然死了,你就下去陪他!” 她眼神一冷,右手五指成爪插向穆清心口,后者唯有横剑挡在胸前,江烟萝顺势收手锁剑,左手疾出无影,直取穆清双眼! “砰——”就在此时,混战的人群里突兀响起一声爆响,弹丸破空应声即至,江烟萝听得动静不对,只能斜身飞出,那霹雳弹打在她原先站着的地方,登时炸开了黑烟红火,穆清趁机回身向后扑去,身上多处着火,在泥水中滚了几圈才熄灭,背后传来阵阵灼烧感,脏腑也隐隐作痛,吐出淤血才觉得好受些。 相比穆清,江烟萝伤得还要重些,那枚霹雳弹本就是冲着她身上去的,发出之前毫无征兆,速度更是快若闪电,以她的轻功都没能及时躲避开来,可见出手之人是何等厉害。这一枚霹雳弹贴着江烟萝的腿炸开,她虽运功抵住了火浪,右脚仍是被炸得血肉焦糊,踉跄着倒在了地上,忽听人群发出惊呼声,有个人掠至江烟萝身边,扼住她的脖子,将她拽了起来。 陆无归凑在她耳边道:“仙子,我这手可不稳,你别动啊。” 江烟萝感觉到脖颈传来阵阵刺痛,陆无归不仅掐住了她的命脉,还在掌心里藏了一片薄薄的柳叶刀,她身上的确有许多毒物,随便放出一只都足够这老乌龟喝一壶,但以陆无归的武功和手段,他只要在死前轻轻一划,就能割开她的喉咙。 “陆、无、归!”江烟萝一字一顿地道,“你想找死么?” “我不想,怕得很呢,仙子你千万别吓唬我。”陆无归扯起嘴角,目光扫过朝这边逼近的众多暗卫,“你们也都让开些,莫惊着我的心肝儿,骇得我手抖。” 这厢变故出乎所有人意料,展煜纵身扑到穆清身边,见她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转头一看,只见双目紧闭的谢安歌已不知何时被送到了骆冰雁手里,金珠白练如盘龙一样守着她,其余五人都受伤不轻,好在还能站着。 江烟萝看到这一幕,冷笑道:“你想放他们走?陆无归,你出卖了那么多人,差点把膝盖给跪碎,这才得来一个换命之约,应当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就算这些人逃出了山谷,他们能活着回去吗?痴心妄想!” “是啊,你说得对。”陆无归叹道,“想不到我聪明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要做蠢事,这可真是……赔得我都蚀老本了。” 说罢,他用力一踹江烟萝右腿膝弯,那里本就被霹雳弹炸伤,这一脚下去骨头立断,江烟萝身体一趔趄,脖颈仍被他扼住,整个人几乎挂在了陆无归身上。 “我……这辈子,最讨厌人动我的腿。” 忍下剧痛,江烟萝手指微颤,却见陆无归将左手伸到她面前,掌心倏地摊开,里面赫然还有一颗霹雳弹。 “都说了,千万别吓着我。”陆无归对她道,“放他们出去!” 周遭一片死寂,众暗卫都神色紧张地盯着江烟萝,就连展煜和穆清等人也是满脸惊疑不定,谁都不知道这老乌龟究竟吃错了什么药,或是还有什么诡计。 半晌,察觉到陆无归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愈发用劲,柳叶刀也要切破皮肉,江烟萝的脸色变了又变,终是抬手一挥,道:“让开路!” 姑射仙亲口下令,暗卫们不敢迟疑,只得散开阵势让出谷道,陆无归转头对展煜道:“还不快走?” 展煜握紧了剑,忍不住问道:“那你呢?” “老爷我是千年王八万年龟,萧阁主还用得着我呢,等你们一走,我立即向仙子赔罪,再倾尽全力将功补过,来日要是狭路相逢,可就没有今日这般好事了。”陆无归将目光转向穆清,“你们出谷之后,是死是活我都管不着了,但有一件事,望你能答应我。” 穆清问道:“什么事?” “倘若你们有幸逃出生天,等你师父醒了,她、她要是问起我,你就替我说一句……” 陆无归的声音突然顿住,他本想说一声“对不起”,却觉得自己也挺委屈,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那颗干瘪的红豆子就藏在他贴身衣袋里,硌得心口疼。 片刻后,他道:“那颗空心骰子的确是一文不值——仅此一句,你要记好。” 没来由的,穆清呼吸一滞,随即脚下一轻,展煜已带着她向谷道掠去,骆冰雁抱起谢安歌紧随其后,剩下五人也各自展开身法,飞一般冲出重围,眨眼间就消失在重岩之中。 暗卫们如潮水般涌了过来,江烟萝哑声道:“你想好怎么赔罪了么?” 陆无归收回目光,咧嘴一笑:“那当然是——” 话未尽,他突觉右耳一疼,竟有一条通体血红的百足蜈蚣不知何时悄然爬到了身上,倏地钻进了耳洞里,这毒虫入耳穿脑,奇痒剧痛足以令人生不如死,陆无归霎时就目眩耳鸣,右手立即捉刀割向江烟萝喉咙,左手翻腕向下,霹雳弹朝地面砸去! 江烟萝忍到现在动手,自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只见她在关键时刻将头狠狠后仰撞向陆无归下颌,柳叶刀才在脖子上开了道血口就被她伸手挡住,同时有数道丝线从左袖里垂落,蜘蛛网般勾住了将要落地的霹雳弹。 纵使下盘无力,江烟萝的出手依然迅捷如风,陆无归这回占不到偷袭的便宜,那些柔若无物的丝线便可轻易化去附着在霹雳弹上的劲力,随着江烟萝折腰转身,弹丸便被抛向陆无归。 陆无归正受着耳中蜈蚣的折磨,冷不丁见到霹雳弹射来,忍痛推出双手,试图以柔和内劲将弹丸“粘”在掌心,眼角余光瞥见上下左右寒光齐闪,却是江烟萝纵身向前扑去,反手向他甩出了一把连针丝线。 “噗嗤噗嗤”数声连响,针入骨,线穿肉,陆无归整个人都被“缝”在了身后那面石壁上,血雾喷溅之时,霹雳弹也在他掌心炸开,刹那间山石崩裂,四溅的烟水里飞出了一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断掌。 “愣着干什么,给我追!” 江烟萝虽是跌坐在地,但一身威势有增无减,听她冷喝一声,被这惨状震慑住的暗卫们方才如梦初醒,纷纷施展轻功朝谷道追去,可惜为时已晚,当他们追至河边,流水中断前路,脚印和血迹也自此消失。 沿河追赶了一阵,同时派出水性好手下河搜寻,只找到了几片残破衣衫,展煜当时之所以在两条路里选择了这边,看中的便是河流能为他们这帮亡命人掩藏行踪。 痴人梦里逐流水,流水无情向东去。 第二百九十四章 生天(一) 日头西斜时,江烟萝带人赶回了营地。 两三个时辰过去,她身上的伤已好了个七七八八,脖颈上血口愈合只留红痕,被霹雳弹炸伤的右腿也脱了血痂正生新肉,唯独被陆无归狠力踹断的骨头尚未长好,药虫在筋骨缝隙间蠕动,啮噬烂肉,填补裂骨,这个过程疼痒难耐,足以将一个人折磨得死去活来,江烟萝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于江烟萝而言,筋骨断续之苦不算什么,功亏一篑才最让人恼火,即使她已经让陆无归死无葬身之地,依旧难消心头之恨。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等回到了葫芦山下的军营,还有更糟糕的事在等着自己。 “……你是说,兰姑趁阁主领军上山后,突然率人偷袭你们?” 因着右腿不便,营地里又没有轮椅,江烟萝不得不靠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立,她低头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一名天干密探,语气冷淡,眼中杀意浮现。 朝廷下旨招安锄奸,自当除恶务尽,决不可留下缺口放走贼子,而在这军营里,除了从蕴州府营借调来的五千兵马,还有不下四百余听雨阁精锐高手,当中一半是浮云楼的人,江烟萝可随意调遣,剩下的大多是从其余三楼里抽调出来的精英,由兰姑暂代指挥,这也是昭衍最初能以玄铁五雷令牌说动兰姑配合行动的缘故。今日围剿叛逆,萧正则亲率大队人马从正面攻入葫芦山,江烟萝奉命带领两百八十名地支暗卫绕至北面深谷断其后路,兰姑便要担起留守大营、封阻出口的重任,她手底下有三十六名密探和五十八名地支暗卫,萧正则也会留下至少一千兵马以备不测,再加上天降大雨,火器营的兵卒不便入山,营地多增一份攻防力量,就算山里那帮江湖人仗着武功冲了出来,也休想安然脱身。 然而,江烟萝现在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尽是狼藉一片,一百名火铳手死伤过半,大炮的残骸翻倒在泥水中,营地里还有几处炮弹炸开留下的深坑,倘使她没有记错,那本该是马厩和辎重营,粮草大半都毁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实在令人触目惊心。 那名天干密探看起来十分狼狈,肩膀上还有见骨刀伤,他跪在江烟萝脚下,颤声道:“是、是……约莫在阁主进山半个时辰后,雨势尚未变大,兰姑突然出手杀死炮兵,火铳手也同时遭到刺杀,还有人趁机抢夺大炮掉转炮口,第一发先打马厩,马匹有的被炸死,有的受惊奔出栅栏在营地里横冲直撞,踏死踏伤了不少士兵,营地里一片大乱……”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因江烟萝身上的煞气越来越浓,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然后呢?”她问道。 密探硬着头皮道:“营地乱起来后,兰姑带了一队心腹闯进葫芦山,不久便有几十个江湖人趁机冲杀下来,已经突围出去,不知去向了……” 江烟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正当这密探以为自己要性命不保的时候,她又开口道:“可曾禀报阁主?” “阁、阁主尚未归来。” 闻言,江烟萝一双秀眉微蹙,她已是回来晚了,攻打前山的大队人马早就在黄昏前陆续回转,正卯足力气收拾营地里的烂摊子,怎的不见萧正则? 正思量间,山道那边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百人队的精兵簇拥着萧正则从山里出来,其中四人还持刀押着一个昏死过去的女子。江烟萝先是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萧正则一番,见他身上虽有伤痕,但其神态如常,举手抬足也无异样,心里难免有些失望,只是这点端倪丝毫没在脸上显露出来,她很快将目光站到那女子脸上,看清面目后眼眸微眯——萧正则当真活捉了尹湄。 待萧正则走到近前,江烟萝推开搀扶她的暗卫便要行礼,被免了礼数才道:“属下无能,有负重托,未能抓住谢安歌,让九名逆贼逃了出去,请阁主责罚!” 萧正则一路走来已看清了营地惨状,此刻见江烟萝拖着伤腿勉强站立着,便道:“随我入帐细说。” 军营里不少帐篷都遭到了毁坏,好在中军大帐附近防守森严,萧正则也没在里面留什么重要之物,不值得叛贼为此豁命,故而这顶大帐还算完整,江烟萝随萧正则入内坐下,不必继续用劲的伤腿也好受了些。 萧正则先听她禀报了深谷里的事情始末,又招来两名留守军营的地支暗卫问明情况,最后叫了个幸存的兵卒核问虚实,一切确认无误才让闲杂人等都退出去。 江烟萝皱眉道:“兰姑也是阁里的老人了,为何……” “不是兰姑。”萧正则打断道,“那张面具底下,是玉无瑕的脸。” 只此一句话,江烟萝惊得险些站了起来,她苦寻玉无瑕下落已久,断定这位易容高手又改换了面目,人或许藏在京城某个地方伺机而动,亦有可能在解禁后混出了龙潭虎穴,可万万没想到玉无瑕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暗度陈仓! 兰姑是玉无瑕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不假,但因着独女丹若之死,两人已结下血海深仇……不,江烟萝猛然想到,暗狱炸毁那一日,丹若的确身在其中,与好几个暗卫一起被炸了个尸骨无存,伪装成秋娘的玉无瑕也自此失踪,可玉无瑕既然没死,焉知丹若是否尚在人世? 放在腿上的手无声攥紧,江烟萝低声问道:“敢问阁主,可知玉无瑕是在什么时候顶替了兰姑的身份?” “真正的兰姑是生是死,她有没有跟玉无瑕串通一气……现在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萧正则淡淡道,“这一次,玉无瑕不仅破坏了朝廷招安锄奸的大计,还让听雨阁这二十多年在江湖上倾注的心血付诸东流。近年来,国朝上下积弊重重,庙堂江湖矛盾愈演愈烈,我等错过了此番大好机会,再想收服这些武林势力定然难上加难,甚至损兵折将费时靡力,那就得不偿失了。” 江烟萝的脸色愈发冰冷了,她先前不在乎江家的事被揭露出来,是因为这帮人已成瓮中之鳖,愿降者自当守口如瓶,负隅顽抗的无不难逃一死,可如今出了如此大的变故,纸再也包不住火,等这些人回到各自门派,此间种种势必在极短时间内传遍天下,海天帮江氏再难立足于江湖,好不容易谋划到手的武林盟怕也保不住。 “有命冲杀出来的,统共不过五六十人,方圆百里已在我们的封锁之内,无论他们走官道小径、取水路陆路,都难以绕开我们的搜查网。”她沉吟了片刻才道,“谢安歌来此赴约前令其部众暂驻湖州,两地相距不远,他们定然前往会合,而从这里通往湖州的必经之路是搜查网的重中之重……” 动用官府力量在绛城周边布置罗网一事,还是萧正则前日亲自写的文书,令昭衍和江天养着手去办,现在看来正好派上用场,可萧正则和江烟萝心里都很清楚,正所谓“树大招风”,这帮人好不容易杀出葫芦山,疯了才会继续一起行动招人耳目,一旦他们化整为零,听雨阁的搜查网或能追捕到当中绝大多数人,但只要漏掉了哪怕一个,都会后患无穷。 一瞬间,江烟萝在恼恨玉无瑕之余,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当日帐中对峙,昭衍看似是被她压制得死死的,可如今情势急转,玉无瑕的所作所为无不应合昭衍之意,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她就是昭衍隐藏起来的真正后手? 要想证明猜想,其实很简单。 一句话已到了嘴边,江烟萝忽然想到了什么,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吞刀子般将涌上来的一字一词都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 “想要赶尽杀绝,如今的确是不可能了。”半晌,她慢慢扬起了笑唇,“不过,要想抓到其中几条大鱼,倒是还有一次机会。” 萧正则目光沉静地看过来:“哦?” “陆无归这奸猾老贼虽不可信,但他说尹湄是平南王府的密探……属下以为,此言并非是假,毕竟他就算为了谢安歌扯谎,也没必要扯一个这样的谎言。”江烟萝道,“如您所见,尹湄的确是玉无瑕之徒,她所知道的东西,未必比玉无瑕来得少。” “可要想从她嘴里撬出话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平南王府的密探到底与听雨阁的天干密探有所不同,前者行事更为低调隐蔽,于上于下都是单对单的联系,不需要刺青、令牌等证明,身家来历皆无从查起,除了玉无瑕这个师父,尹湄几乎算得上孑然一身,她不畏酷刑,不怕死,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她的软肋被听雨阁掌控住,即便是冯墨生那样的审讯高手,也最头疼这样的犯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江烟萝用非常手段让尹湄服了软,怕也要耽搁不少工夫,届时鱼入江湖,又往何处去寻呢? 江烟萝轻笑一声,道:“尹湄固然是块难啃的骨头,可其他人未必如她这样难对付,只要放出她被我们抓住的消息,再命密探们乔装改扮到市井间传些似是而非的话,自有知其身份的大鱼前来自投罗网。” “你敢肯定?” “十之八九。”顿了一下,江烟萝又道,“只不过,来的人究竟是要劫囚还是灭口,这就说不定了。” 暂时杀不尽九宫余党也无妨,只要这案子一日没翻,九宫便一日是九贼,玉无瑕身上又背了通缉令,尹湄身为她的弟子自也是朝廷钦犯,平南王府或会暗中帮助九宫余党,但绝不敢将此事摆在明面上,毕竟宫里的消息还被死死捂着,他们没见着兔子,哪肯轻易撒鹰? 同理,萧正则尚且不知皇帝病危的真相,他空有盖世武功和强权高位,却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看门犬,这次错失了将九宫余党一网打尽的机会,不仅萧太后无路可退,整个萧家也将走到悬崖边缘,飞天坠地只看成败,好不容易抓住了平南王府的把柄,岂能不孤注一掷? 果不其然,大帐内静默了几息后,萧正则缓缓道:“你下去准备。” 江烟萝得令,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坐了小半个时辰,骨伤已经愈合了六七成,勉强可以慢慢走动了。 “属下遵命。”说话间,她的目光落在对方腹部那道伤口上,“您伤得也不轻,是否需要属下……” “不必。”萧正则冷睨她一治好你的腿,这件事若再办不成,你的位置就让给别人坐。” 他没点明这个“别人”是谁,江烟萝心里却是清楚的,她抬手向萧正则行了一礼,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中军大帐。 江烟萝不是没当过跛子,她六岁那年摔断腿后,骨头长得有些歪,直到九岁开始修炼《玉茧真经》,季繁霜将她这根腿骨重新折断,再让她经历了第一次破茧期,她要么熬过去脱胎换骨,要么就带着残疾死去,蛹不成蝶,何必降生? 她能活到现在,自然是熬过了那一关,可为了掩饰身份,海天帮的大小姐依然得继续做个“跛子”,江烟萝讨厌任何人盯着她这条腿看,更不需要哪个人自以为是的怜悯关照,她就算是真正的跛子,也会踩在所有人的头上。 一路回到自己的帐子里,江烟萝放下帘子,径直走到屏风后面,角落里那口大箱子还在,蜷在里面的人却不见了,她打开冰霜未化的箱盖,只见里面那些毒蛇都被冻成了一条条形状扭曲的冰棍,一看就知道是玉无瑕的手笔。 可玉无瑕不该知道鉴慧在她这里,更不可能轻易破除蛇蛊将人救出,除非……她早就知道了箱子里有些什么东西了。 江烟萝直起身来,转头看向旁边的木榻,某个不请自来的人正侧躺而眠,伞剑放在榻边,右手枕头,左手搭在身上,睡得眼唇弯弯,也不知做了什么好梦。 她侧身坐在了边上,道:“你既然喜欢睡觉,不如就此一睡不醒?” “若能如此,倒也不错。”昭衍打了个呵欠,他似乎是真的睡着了一会儿,睁开眼时犹带惺忪,语气却比往常更气人了些,“可你舍得给我个痛快吗?” “我当然舍不得。”江烟萝一字一顿地道,“你这样的人,合该被刺目割舌、断手断脚,再丢入装满毒虫的棺材里,让它们将你一点点给活吃了。” 昭衍想了想,竟是回道:“挺好,至少还有一口棺材,不算死无葬身之地。” 江烟萝怒极反笑,直接催动了蛊虫,两人近在咫尺,子母连心蛊感应立成,昭衍闷哼了一声,陡然发作的噬心之痛比此前哪一次都要来势汹汹,他知道江烟萝这回是真动了杀念,绝不敢有半分侥幸之心,忍痛道:“你以为……萧正则现在受了伤,便有机可乘了?” 这话出了口,啮咬心脉的蛊虫倏地安静下来,江烟萝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她的确是这样以为的,萧正则虽有金刚不坏之身,但并不是从没受过伤,可在此之前,他不曾拒绝过江烟萝的“好意”。 “尹湄易容成谢安歌的模样,将萧正则引入清虚观,方咏雩正面强攻,刀法高手方越从旁协战,再由尹湄出手偷袭……”昭衍捂着心口从榻上坐了起来,“如此阵仗,不过让萧正则受了些内伤,要是没有玉无瑕在关键时刻帮上一把,方咏雩不可能活着走出清虚观,至于他是怎么遭受重创的……我只能说一句,周绛云死得可惨。” 江烟萝问道:“你就一直在旁看着?” “为免打草惊蛇,不敢离得太近。”昭衍扯了下唇角,“毕竟,我们的机会只有一次,可不敢轻举妄动。” 江烟萝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倾身逼近:“那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昭衍眨了眨眼睛,道:“你一回来就先去查看蛇箱,又发了这么大的火,莫非以为我与玉无瑕是一伙的?” “难道不是你?”江烟萝修剪漂亮的指甲轻轻刮过他的脸,“蛇箱里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没有你通风报信,她就算趁我不在搜到了这只箱子,也不会及时想到用截天阴劲化解暗算将人救走。” 四目相对,即便帐中未掌灯火,昭衍也能看清江烟萝眼里毫不掩饰的煞气,他先是一笑,又叹了口气,道:“仇恨有时候会蒙蔽一个人的眼睛,我本以为你不在此列,想不到……姑射仙,到底还是个凡夫俗子,嘶。” 说到最后半句时,昭衍小声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是江烟萝将他下巴一掐,指甲割开了条小口子,渗出几滴血珠来。 “我对你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了。”舌尖舔去指甲上的血迹,江烟萝眼中凶光半露,“你敢说玉无瑕救走鉴慧这件事,与你毫无干系?” 昭衍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我当然敢啊。” 话音落,他猛地出手袭向江烟萝,后者早有提防,当即侧身一闪,人便滚到了木榻另一侧,正要催动蛊虫,却觉得帐篷内寒意陡生,随后有几声裂响传来,江烟萝转头看去,只见那面木屏风被掌风拂过,赫然结了一层白霜,阴寒真气迅速侵蚀质地不甚坚硬的木材,生生冻裂了几条缝。 霎时,江烟萝脸色骤变,又听昭衍慢吞吞地道:“玉无瑕是在晌午前离开营地的,她不仅要接应葫芦山里的人出来,还得配合方咏雩他们刺杀萧正则,结果功败垂成,全靠萧正则拼死相救才捡走了半条命,自此不见踪影,没可能再回到这危机四伏之地。” 鉴慧倘若真是被玉无瑕救走的,她只能在营地大乱前秘密动手,可这有两个破绽,一来容易露出马脚,二来……南方不比北方,哪怕在这寒冬腊月里,只要天没下雪,冰霜融化的速度就说不上慢,从晌午到现在已过去了近五个时辰,再厚的寒冰也该化出一地冷水了。 “阿萝,你是了解我的,我从来不会假他人之手做一件很快就会暴露的事情。”昭衍伸手拿过放在旁边小桌上的茶壶,茶水早已凉了,他也不在意,倒了满满一掌心的水,不见一滴漏下来,原是茶水就在他掌心凝成了冰,晶莹剔透,连漂浮着的茶梗都清晰可见。 凝水成冰算不得什么绝世本领,江湖上但凡修炼阴寒内力有所成者都能做到,可昭衍身怀九重截天阳劲,寻常寒气于他不过尔尔,除非是跟他同一境界的截天阴劲,否则无法入侵体内,更不可能内力兼容。 “你——”江烟萝眯着眼道,“已经夺得了方咏雩的功力?” 她让江天养为昭衍打掩护,使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葫芦山里,本就存着伺机夺取方咏雩那九重截天阴劲的心思,而方咏雩今日力战萧正则,即便不死也会重伤,正好让昭衍趁虚而入。 “他逃出清虚观不远,就被我堵了个正着。”昭衍道,“不过,与其说我夺走了他的功力,不如说这是他自愿送给我的。” 江烟萝心念电转,道:“因为周绛云已经死了,他自己也是个将死之人,这身功力若不送给你,便只好带到棺材里去,怎能甘心?” 昭衍道:“你倒是懂他,看来青梅竹马的情谊也不尽是虚假。” “我好歹与他做了数年表哥表妹,还差点成了夫妻。”江烟萝眼波流转,藏在袖里的左手已悄然捏住了三枚毒针,“比如说,他将这身功力送给你,就没提出什么条件?” “那当然是有的,他号称‘孤魂’,可不是什么‘活菩萨’。”昭衍道,“我既然得了他的功力,就要为他报仇雪恨,否则他发誓会化为厉鬼,必让我日日夜夜不得安宁,至死方休。” 江烟萝冷笑几声,道:“他的仇人,也包括我。” “啊,你们父女俩,还有萧正则,一个不少。”昭衍五指收紧,掌心里的冰块又化成了水,从指缝间淋漓滴下,“可惜他不知道,我是杀不了你的。” 话是这样说,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越来越浓,江烟萝身子紧绷,却没有再次催动蛊虫,有些招数之所以能被称为“杀手锏”,便是只能在有把握的时候用出来一击得手。 子母连心蛊固然无解,可这不意味着昭衍无法拉她同归于尽。 “原来如此,难怪你放走了鉴慧,还敢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江烟萝道,“可你救了他又能如何?萧正则抓住了尹湄,听雨阁依然可以顺藤摸瓜找到更多对平南王府不利的把柄,顶多是我少领一份功劳罢了。” 昭衍耸了耸肩,道:“是啊,我也算有自知之明,到了这一步还管他们的争斗做什么?只不过,左右是有一个人遭殃就够了,我当然选择救我的朋友,再怎么说鉴慧也是为了我才会被你抓住,吃了诸多苦头。” 他这样有恃无恐,自然是吃定了江烟萝在盛怒之后会重新权衡利弊,哪怕她再想将他千刀万剐,也得等到萧正则身死而她自己处于绝对安全的境地之后。 不出所料,江烟萝只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萧正则虽然受了伤,但我没能亲自查看伤势,料不准他会何时伤愈,动手宜早不宜迟。” “后天。”昭衍正色起来,“我虽然顺利得到了方咏雩这身功力,但要完成阴阳共济尚需一点时间,常言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事情到了这一步,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江烟萝问道:“要我帮你准备些什么?” 昭衍的一番说辞,她未必是信了,可依然如他所愿揭过此事,又如此殷勤,显然是被萧正则的伤势撩拨得野心难耐。见此,昭衍笑了一下,道:“你只需保证后天没有闲杂人等打扰到我,他一个人已足够难对付了。” 仅此一件事,说来容易做来难,江烟萝却连丝毫犹豫也没有,爽快应道:“好。” 他们曾也有过言笑晏晏的时候,可当那层虚情假意的脸皮撕破,横亘在两人间的诸多矛盾便大剌剌的暴露了出来,就像那波光粼粼的秀水湖面,一旦到了日月无光、湖水干涸的那一日,满是死鱼和烂泥的湖底也再没什么好看的了。 昭衍将藏锋挂回背上,翻身下榻便要走,却听江烟萝道:“方咏雩还活着。” 脚步微顿,昭衍也不瞒她,点头道:“我本是带着杀心去的,可他说愿将这身功力送给我,抽骨与我搭座桥……神使鬼差的,我就不想让他就这么死了。” “你对他倒是心软,他却是在别无选择的时候才选了你。”江烟萝语气幽幽,“当初在栖凰山的密道里,你可知他说了什么?” ——薛泓碧必须死。他死了,我才能活。 昭衍听了这句话,面上一丝神色也未变,漠然道:“那又如何?一句话罢了,我若与他易地而处,想来也会这么说的,你之所以帮我圆谎留下他的命,不就是想着利用他来制衡我吗?” 江烟萝盯着他道:“你就一点也不生气?” “生什么气?”昭衍嗤笑一声,“我跟方咏雩认识了六年,贯彻始终的可不是二两真心,那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太奢侈了,我们一直在相互利用,做不得肝胆相照的朋友,也当不了不共戴天的死敌,若要刨根问底,只能是殊途同归了。” “那我们呢?”江烟萝轻轻问道,“我跟你,从长寿村的谷仓算起,到如今也走过了六年,你就没有话想对我说?” 昭衍回过头来,帐篷里只有一点黄豆大的烛火亮着,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像将陨入海的太阳。 “阿萝,”他看着她,“昙花一现终成空,再美的梦也是要醒的。” 说罢,昭衍掀帘而出,像是一溜烟,来去随风地走了。 江烟萝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再度传来动静,有人隔着帐帘向她禀报,说是在山中几处洞穴内发现了那些被赶进去袭扰叛贼的囚犯,绝大多数都还活着,正在哭喊求饶,请她拿个主意处置。 回过神来,江烟萝冷冷道:“都杀了。” 帘外的人愣了一下:“这……” “叛贼在葫芦山密谋造反,丧尽天良杀害无辜百姓,官府收敛尸骨张贴公告,再给点银钱抚恤死者家人——这点事,还要我来教你?” 话音未落,三枚银针穿帘射来,直直钉在了那人脚尖前面,骇得他亡魂大冒,忙不迭领命而去。不多时,远处那些嘈杂的哭喊声便逐渐变小,直至消失…… 乌沉沉的夜空,又开始下雨了。 昭衍撑开了天罗伞,孤身走在崎岖湿滑的夜路上,头顶无星无月,他手里也没提灯,一双眼睛却像夜猫子般敏锐,始终走得稳稳当当。 他远离了营地,又绕开了葫芦山,一路来到某个毫不起眼的小山坡下,兜兜转转,进入一个荒草掩映的山洞。 许多人都讨厌等待,尤其这个人的脾气还不怎么好,看见他来了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阴阳怪气地道:“说好的三个时辰,你还真是一炷香都不肯提早,赶着投胎的时候咋没想着步子放慢点?” 昭衍苦笑道:“性命攸关之事,哪有人不放在心上的?奈何营地正乱着,我怕引了萧正则注意,又不能惹江烟萝生疑,便耽搁了些时间,有劳前辈在此久候,还请包涵。” 话说得这样客气动听,他不忘暗自腹诽道:“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殷老怪这张嘴才叫积习难改。” 孰料殷无济看了他一眼,眉毛竖得更高:“你小子莫不是在心里骂我?” “哪敢哪敢,医者救苦救难,晚辈平生最敬佩的就是大夫,殷前辈不远千里赶来相助,晚辈感激还来不及呢。” 殷无济又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道:“那你铁定在骂我了,我可是见死不救的怪医,你若惹得我不痛快,我等下就把洞里那人丢出去喂野狗。” 昭衍还没说话,山洞深处便有人重重地咳了一声,一道人影走了过来,火光照亮他有些憔悴的脸庞,正是方越。 “方少侠,身上的伤无碍了。”昭衍忙招呼他坐下,“方咏雩和鉴慧现在如何?” 方越站着没动,眉头倒是狠狠抽了一下,见他神色纠结不吭声,殷无济骂道:“哑巴了?给你割掉舌头治治?” 昭衍突然觉得,只要被骂的不是自己,殷无济这张嘴有时候也怪可爱。 “我、我没什么大碍,咏雩他……”方越不善言辞,涨红了脸才憋出话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殷无济翻了个白眼,昭衍将伞收拢倚在一旁,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定下三日之期吗?” 一提起此事,方越先是动怒,旋即压下脾气摇了摇头,便听他道:“因为我得到消息,两位前辈至少还要三天才能抵达这里。” “你让尹湄连发三道急信催我们赶路,就是让我们收拾你搞出来的烂摊子?”殷无济嘲讽他,“还在唧唧歪歪做什么?把衣服脱了,再不拔针你是想现在就下阴曹地府让判官审罪?” 昭衍摸了摸鼻子,麻利地把上衣脱了,火光照出他劲瘦却不失强健的体魄,背后的玄鸟刺青像是要挣脱人皮桎梏飞出来,而在他的膻中、气海两处大穴上,各留有一截金针末尾。 也不怪方越满头雾水,实是对他而言,这一日发生的种种变数实在太多,简直如在梦里。 那会儿方越背着方咏雩冒雨寻找藏身之所,却被昭衍拦住,已提刀在手做好了与之死斗的准备,不想被尚存些微意识的方咏雩死死抓住,非但没有拼死一搏的念头,还催促昭衍尽快取走他的功力,让方越不要阻拦。 随后,昭衍撑着雨伞走到两人面前,二话不说就将方咏雩点晕过去,催促方越背着人赶紧跟他走,趁着敌军大乱,抄捷径来到这里,被这个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尖酸刻薄的古怪男人骂得狗血淋头。 见死不救的怪医殷无济,方越从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如今当真见到了,脸色实在精彩得很。 他的伤不重,殷无济丢了瓶药就懒得再管,伸手一翻方咏雩的眼皮,又把了把脉,转头对昭衍说了句“要不还是别救了,我看这人死了比较好”,差点让方越被刚吞下去的药丸活活噎死。 好在这只是个玩笑,殷无济下了三根金针,又给方咏雩灌了瓶不知名的药水下去,总算将这人的性命吊住,而后昭衍解开衣衫盘膝坐下,眼也不眨地催促殷无济在他的两大任脉要穴上刺入两根金针。 要想骗过江烟萝,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昭衍以阴阳逆转秘法强行将一股阳劲引入阴脉,再让殷无济用独门金针将其激发出来,强催太一心法扰乱脉象防备江烟萝探查内力,这才拥有了持续三个时辰的“阴劲”,若不能在期限内拔针解封,他体内阴阳就要倒乱,后果不堪设想。 方越委实搞不懂昭衍究竟想做什么,可方咏雩的命捏在殷无济手里,他做不到舍下对方独自逃走,就只能静观其变。金针入穴后,昭衍不敢在此耽搁,带着方越出去了一趟,趁营地里一片兵荒马乱,他们摸进了江烟萝的帐子,昭衍先用冰寒掌力封冻了一个木箱子,这才让方越将它打开,里面竟有一个和尚和数不尽的毒蛇,都已经被冻僵了,饶是方越近来见多了惨状,也被这诡异一幕吓得脸色白了又青。 昭衍让方越带着和尚回来找殷无济,自己留在了帐子里,他难道不怕被人撞见?方越的满腹疑惑几乎要成云化雨,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如言带上那和尚赶回这里,不知怎么的,殷无济本就难看的脸色更臭了,他一边给和尚化冻疗伤,一边骂骂咧咧,方越在旁听着,倒生出了几分亲近感来,觉得这口气跟方善水当初教训自己和石玉的时候差不多。 他正胡思乱想,殷无济已地将两根金针拔了出来,见针尖上没沾着血,这才松出一口气。 “小疯子,算你命大,又赌赢了一回。” 殷无济扫了眼方越,又瞥向山洞深处那两道躺在乱草上的人影,意有所指地道:“不过,赌场如战场,从来没有常胜将军,接下来的事……你当真想好了吗?” 他鲜少给昭衍一点好脸色,这回却是难得带上了几分忧心之意,昭衍怔了下才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决定的事情就不必再改了,免得横生枝节。” 殷无济看了他许久,低声骂了句不知什么话,又叹了口气。 见此情形,方越实在按捺不住了,问道:“你们究竟在谋划些什么?就算是死,也得让人死个明白!” 殷无济正心情不虞,闻言脾气上来就要开骂,被昭衍轻轻拍了下手臂,只听他道:“殷先生,时间已是所剩无几,再拖延下去只怕方咏雩他撑不住,烦请您先去盯着他的情况,这里就交给我。” 说完这话,他就朝方越抬手一引,示意到洞口附近说话。 方越回头看了一眼,终是无可奈何,只得跟他过去,本以为昭衍要将个中始末娓娓道来,不想这人开口便道:“方少侠,我有一件至关重要之事,只能交由你去办,不知你是否愿意应下?” 心下微动,方越皱眉道:“你先说清楚是什么事。” “杀人。”昭衍神色平静地道,“一个……罪大恶极、必须得死的人。” 第二百九十五章 生天(二) 腊月廿九,阴天晦日不见雨,愁云惨雾又悲风。 五更天,梆子声一慢四快,这一夜就算收更了,更夫正好行至城门附近,他拢了拢身上的袄子,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提着将熄未熄的灯笼掉头回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异样的动静,伴随着脚下地面的震颤,他以为是地龙翻身,忙不迭丢了灯笼抱头蹲下,却见本该在五刻钟后才开启的城门竟是提前解禁了,值夜的守城官兵退至左右两侧,一队铁骑率先进城,后面还有大片潮水般的黑影,少说得有数千之众。 更夫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抖似筛糠,根本不敢抬头多看,骑在马上的精兵强将懒得看这小人物一眼,倒有几名地支暗卫飞快把这瑟瑟发抖的更夫打量了一番,那目光像刀子一样锋利,几乎要剥开人皮看到他的心里去。 好在他的确只是个更夫,脸紧贴在地面上,任这些人马从他身前疾行而过,冷风从周遭汹涌过来,将衣衫和旗帜吹拂得猎猎作响,好不容易等到马蹄声远去,更夫方才颤巍巍地抬起头,他先闻到了扑鼻而至的血腥味,随后才看清队伍末端拖拉着几辆板车,每辆车上都堆叠得很高,可惜天色太暗看不清楚。 过拐角时,最后那辆车的轮子像是碾着了硬物,猛地颠了一颠,滚下个不知是什么的长条东西来,前头的士卒们或是没察觉,或是压根不在意,大队人马头也不回地朝府衙方向去了,那东西在地上滚了两圈,一动不动。 冷风灌进脖子里,更夫跪在地上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本该捡起灯笼转身就跑,却神使鬼差地朝那东西挪了过去,等到离得近了,残烛微光照亮此物的真面目,原来是个矮小消瘦的男人,脑袋被刀劈成了两半,双眼瞪得很大,一左一右地看向两边。 更夫粗重的喘息声戛然而止,他像是被鬼手掐住了脖子,脸涨成了猪肝色,眼瞳急缩猛颤,灯笼又一次“啪”地掉在了地上,烛火翻倒烧着了纸皮,被风一吹,火舌还燎上了更夫的鞋子,可他竟是毫无察觉。 “死、死、死——死人了!” 惊恐的尖叫声破喉而出,如有冷水倒进了热油里,街坊四邻有的被吵醒,掀窗推门往外看去,而后叫声四起,整座绛城都像炸了锅一样沸腾起来。 天亮后,绛城的各处街口巷道都张贴了通缉告示,衙门侧近还支起了白布棚子,里面摆了少说上百具尸体,个个死状极惨,有差役扯着嗓子喊话,说是有一伙叛贼流窜至此,他们武功高强目无王法,不仅杀伤了诸多官兵,还对老百姓痛下毒手,望城中男女老少出入小心,若见陌生面孔及时上报云云。 “放他娘的臭狗屁!鹰犬滥杀无辜、颠倒黑白,真是无耻之尤,千刀万剐不足以解恨!” 王鼎将药包往桌上一磕,他本就是个直脾气,今日冒险蒙混进城,听了一耳朵坏消息,早已气得肝火大盛,而在这间逼仄的屋子里,除了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谢安歌,其余五个人在得知此事后,脸色也是难看至极。 大家伙前日从葫芦山里冲杀出来,好不容易重新会合,很快发现官府已经在方圆百里布置好了搜查网,他们先前留在绛城附近的暗桩都已经断了联系,有几个人请缨去探路,也是一去不回,展煜当即拿了主意,让众人就地分散,逃也好,藏也罢,总归不要轻举妄动,更不可在这风口浪尖上逞勇闯关。 然而,其他人可以暂避锋芒,他们几个却是不能够的,葫芦山里杀出来的四五十人,听雨阁未必记下了每一张面孔,但绝不会漏掉为首的任何一人,一天没抓到他们,这搜查网就会一天紧过一天,就算他们跟老鼠一样遁地躲藏,迟早也会被连窝端,而且谢安歌伤得太重,多延误一天便多一分凶险。 一番合计后,李鸣珂将那份书信物证又交还给了朱长老,王鼎不由分说地把人给赶走,让他揣好证据保全自身,自己连夜摸去了附近的村子里,顶替了一个卖炭人才混进城去,过程如何惊险暂且不提,最麻烦的还是买药,那些天杀的鹰犬也知道他们无不负伤在身,不仅对城里的大小药铺严防死守,连走街串巷的游方郎中也有人盯梢甚至假扮,若非王鼎习惯了与这些三教九流打交道,只怕要着他们的道。 “姜黄、乳香、红花、川穹……”骆冰雁打开纸包清点药材,眉头渐渐皱起,“马钱子和三七呢?” “买不着。” “土鳖虫也没有?”不等王鼎回答,骆冰雁便叹气,“罢了,这些药材活血行气,对刀伤骨伤都有大用,听雨阁的探子必定看得死紧。” 李鸣珂问道:“你可有去镖局看过?” “去、去过了。”王鼎难得吞吞吐吐地道,“整个镖局,都已经空了。” 李鸣珂脸色一白:“空了?” “详细的我也不知道,只晓得今天一早有官差去镖局破门搜查,应是疑心咱们躲在了那里,然后就把所有人都给抓走审问了。” 王鼎担忧地觑着李鸣珂的脸色,他赶到时只看见了一片狼藉的院子,还有满地未干的血,官差忙着把镖局里的东西都搬运出来,他趁乱潜入进去,没见到一个还活着的镖局中人,出来向附近的混子打听才得知了一些情况。 李鸣珂浑身冰凉,穆清忙将她按回凳子上坐着,好在她自个儿很快就压下了这股怒气,声音沙哑地道:“狗急跳墙之辈,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如此大张旗鼓地抓人,也是想要引我等现身。” “恐怕情况没这么简单。”倚在墙角的展煜忽然道,“据我所知,镇远镖局十年前就在绛城设下了分局,眼下虽是处境艰难,但镖师们十年来扎根于此,自有一番保留实力的应对手段……李大小姐,你在进山前可有派人进城知会一声?” 李鸣珂一怔,旋即想到了什么,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穆清与展煜心有灵犀,当即问道:“煜哥,你是说官府抓了人不假,但未必是将镖局里的所有人都一网打尽了?” 展煜颔首,道:“听雨阁的人不难猜到我们出山后就会化整为零,虽说寻医问药是当务之急,但凭我们剩下的这点人手,就算知道了镖局遭难的消息,也未必能做些什么,何况分局的人对这些事情知之甚少,审也审不出所以然来,鹰犬们哪会在他们身上白费功夫?依我之见,怕是在咱们被困葫芦山的这三天里,绛城里面另有变故发生,且八成与镖局有关。” 这番推测合情合理,李鸣珂神色微缓,王鼎提议道:“不如我等晚上再摸进去一探究竟?” 展煜正要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那就不必了。” 短短一句话,六个人齐齐一惊,须知他们为了不牵连旁人,此刻正藏身在一间林中小屋里,这屋子以前是禁闭麻风病人用的,已经废弃了多年,破破烂烂不成样子,周遭村民或不知道,或远远避开,哪会有人误闯? 守在门边的刘一手率先动身,快刀直接穿过门板缝隙刺了出去,被来人抓了个正着,他正要转刀破门,便听对方道:“南无阿弥陀佛,冒昧前来惊扰了各位施主,是贫僧之过。” 刘一手愣了片刻,他转头看向屋里众人,骆冰雁道:“两个人。” 有外人能够找到这里,显然是跟踪王鼎而来,可对方倘若心怀歹意,绝不会只带了这点人手就现身近前,展煜只犹豫了片刻就做出决断,让刘一手收刀开门。 门外果然站着两道人影,一个灰衣和尚,一个黑袍男子。 “明净大师?” “林镖头!”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分别出自刘一手和李鸣珂之口,他俩对视了一眼,其他人也从这反应里看出来者不是敌人,这才将兵刃收了起来。 明净双手合掌对众人一笑,他身边那人先将李鸣珂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没缺胳膊少腿儿才如释重负,抱拳道:“在下姓林,镇远镖局绛城分局的镖头。” 展煜连忙请他们进来,这间屋子本就不大,再添两个人更显逼仄,好在大家都不在意这些,待两人坐下,李鸣珂便急不可待地问道:“林镖头,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林镖头先看了一眼明净,苦笑着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 五天前,李鸣珂的确派了人进城向镖局报信,可她赶得急,那人也到晚一步,林镖头当天早上接了个大生意,已经亲自带人出镖去了。 这生意倒也寻常,有个外地来的医者找到镖局,说自己因治好了一位病患而招惹上某个大人物,被买凶追杀至此,请镖局护送他回老家,并且开出了大价钱。林镖头一听他要去的地方离绛城不算太远,又看到银票是出自有名的大钱庄,犹豫一番就答应了下来,想着快去快回,不料镖队刚出绛城地界就遭到埋伏,非但遇见了一个来历不明却武功高强的和尚,还被他们要保的人趁机下药放倒,说来实在让人恼火。 林镖头发现中计,以为是遇到了仇家,没想到这两人并未狠下杀手,而是将他们藏了起来,这才亮明身份。 虽说云游僧明净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但见死不救殷无济的名声可是响当当的,林镖头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俩,更不知道他们为何要找镇远镖局的麻烦,可当他把这些话问出了口,当即被殷无济夹枪带棒地损了一顿,不等恼羞成怒,就见对方伸手一掏,亮了块玉佩出来。 平南王数年前患了肠痈之症,后来莫名其妙地好了,这事儿知道的人很少,林镖头恰好是其中之一,此刻看到殷无济手里那块刻着“熹”字的玉佩,顿时明白了过来。 “明净大师说绛城这边马上要出大事了,镖局也难逃一劫,为免引人怀疑,不得不出此下策让殷先生将我们几个诓骗出来……”林镖头心有余悸地道,“我原本不信,随明净大师乔装回城时就在镖局附近见到了鬼祟人影,又听管事的说了大小姐派人来报信,才知大祸已然临头了。” 林镖头他们被明净和殷无济提前引走,管事的也在得到消息后立即着手安排后路,是以镖局虽然被查抄了,但伤亡损失并不如李鸣珂所想那样可怕。正因如此,负责绛城这边搜查总务的江天养才会勃然大怒,任由风声迅速传遍大街小巷,试图逼镖局的漏网之鱼再次动作起来。 闻言,李鸣珂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用感激的目光看向明净,展煜却皱着眉道:“敢问大师,你们是从哪里得知风声的?” 明净不语,只从袖子里一掏,摸出了一朵梅花。 李鸣珂脱口而出道:“您也认识‘梅’?” 这话一出口,她就自知失言,却听明净道:“李施主不必害怕,此间已经没有外人了。” 李鸣珂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当即转头看向骆冰雁,只见这位凶名赫赫的黑道女魔头朝她勾唇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展煜心思敏锐,他早已见过了明净和殷无济,也知道尹湄是平南王府的密探,现在听了李鸣珂情急之下的一句话,哪还不知道葫芦山这场虎狼相斗的乱局到底是谁在运筹帷幄?可他的神色非但不见缓和,反而更加严峻了起来,道:“尹长老自请断后,恐遭不测。” 明净叹道:“落在听雨阁的手里,只怕生不如死。” 李鸣珂方才知道了密探“梅”的身份,现在想起这茬,心下可谓是大起大落,迟疑着道:“听雨阁应是不知道尹长老……”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的穆清便道:“我看未必。” 穆清与尹湄之间的恩怨,在她看到活生生的展煜时便一笔勾销了,如今得知了尹湄的真实立场,穆清总算明白她为何会答应易容成谢安歌的模样留下诱敌——南北对峙的局面愈演愈烈,既然飞星案是萧党的心头大患,那么平南王府就不可能坐视他们杀人灭口,尹湄身为王府密探,已经做好了为此而死的觉悟。 明面上,尹湄只是补天宗的暗长老,有方咏雩这个新任宗主在前面顶着,萧正则不会太过在意她的死活,也因为这一点,明净只要做到尹湄交代的事即可,没必要为此耽搁宝贵时间,除非……在尹湄不知道的时候,她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穆清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明净果然没有否认,直言道:“贫僧这里的确有条虚实难辨的情报——明日午时过后,将有一队精兵押解尹湄从葫芦山出发,江天养会率人等在护城河畔接手。” 刘一手急忙问道:“消息准确吗?” 他倒不是怀疑明净撒谎,葫芦山的烂摊子注定没法收拾干净,萧正则若真掌握了尹湄是平南王府密探这一重要情报,定然会在众人来不及逃出搜查网这段宝贵时间里将尹湄押送到自己的地盘上,而纵穿绛城、向北渡江直抵中州,再从栖凰山调人一路上京,无疑是最稳妥有效的办法,最重要的是这条路对江家父女最有利,毕竟江天养很快要身败名裂,庙堂江湖这两块大肥肉,总得咬住一块不放。 展煜唯一担心的是,这消息会不会又是江烟萝故意放出来的诱饵?因为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上,没人会去救补天宗的暗长老,却一定有人在乎平南王府密探的性命。 明净面露苦色,却是坚定地道:“无论如何,贫僧总要一试。” 李鸣珂毫不犹豫地道:“大师,我与你同去!” “万万不可!”明净定定地看着她,“李施主,尹湄写信引你过来也好,贫僧受托保下林镖头等人也罢,盖因这百里搜查网处处皆是陷阱,市井山野的大小势力也盘根错节,除了在蕴州盘踞十载的镇远镖局,再没有谁能够带着诸人逃出去,更遑论平安抵达湖州……你不能去,你与林镖头要担起这个重任来。” 说话间,明净起身去看过了谢安歌的情况,见到左臂断口和腹部剑伤时叹息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两只药瓶递给穆清,叮嘱道:“红色的外敷,白色的化进水里喂她喝下,俱是早晚各一次。” 穆清朝他鞠了一躬,这才将东西收下,明净正要告辞,又听展煜道:“请大师留步!” 见明净转过身来,展煜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大师,既然尹长老已经落入敌手,您又是从何处得知了这个消息?倘若听雨阁里还有内应,怎会冒着巨大风险传出一条不知真假的情报?恕晚辈冒犯,您是分辨不了情报的虚实,还是……对传出情报的人半信半疑呢?” 此言一出,屋内陡然安静了下来,直到明净长叹一声,缓缓道:“展施主敏慧过人,贫僧的确是心下犹疑。” “可您还是决定一试。”展煜肃然道,“大师,这个人到底是谁?” 明净还没有开口,王鼎和李鸣珂已然心头猛跳,他们对视了一眼,同时想起了前不久还在讨论的人。 “是……昭衍。” 当明净说出这个人的名字时,屋里所有人都恍惚了一瞬。 刹那间,李鸣珂的手死死握住了点翠刀,她几乎就要问出那句“昭衍到底是不是薛泓碧”,可她浑身微颤,喉头堵得厉害,根本说不出话来。 明净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双手合十,轻声颂了一句佛号。 沉默片刻,刘一手开口道:“大师,我也去!” 在场众人里,他是除明净之外最了解昭衍底细的那一个,何况方怀远生前有过吩咐,倘若昭衍能帮平南王府解决因他而起的云岭之祸,从此刘一手就听其吩咐,奈何昭衍在那之后就出了关,刘一手又深陷栖凰山大变的漩涡里,一年多来他们只在东山之岭见过匆匆一面,彼此都是今已非昨,刘一手舍不下众多旧部,昭衍也无心将他牵扯进听雨阁内斗里,方怀远的一番好意便只能作罢。 有着冤鬼路血案的芥蒂在,刘一手其实并不那么信任昭衍,可他始终记得方怀远的每一句吩咐,倘若一定要有人为这条情报豁出命来,他甘愿第一个上刀山。 刘一手没想到的是,他这厢话音刚落,展煜便道:“刘叔,你也不合适去,二师弟现在不知情况如何,其余师兄弟们还在湖州等着,师父留下的旧部大多也习惯了听你号令,现在谢掌门伤重至此,你要是不能尽快赶回去,朝廷那边若使些阴招,反抗军那里怕是要出乱子。” 说罢,展煜对明净道:“大师,晚辈的两个师弟都跟尹长老一起留下对敌,现在只有尹长老知道他们是死是活……我虽不才,一手剑法尚可派上些用场,对绛城这边也算熟悉,带上我不会拖你后腿。” 他态度谦逊,明净却知道展煜是这些小辈里最拔尖儿的那一个,当初要不是江烟萝先下手为强将展煜暗算了,方怀远未必会被陈朔用唐荣的案子困住手脚。 穆清苍白的嘴唇颤了颤,她想要劝阻,可怀里那枚小铜印沉甸甸的,像一座压在胸口上的山,展煜了解她,正如她了解展煜。 就在这时,骆冰雁发出轻笑声,她伸手将乱发捋到耳后,道:“那我也去。” 饶是出家人戒嗔戒怒,明净也头疼了起来,劝道:“骆施主,这并非儿戏……” “我可不与老和尚调戏。”骆冰雁抿唇道,“自我坐上了宫主之位,还没吃过这么大亏,被一帮鹰犬堵在山里又不得不东躲西藏,窝囊劲儿一上来可是能把人憋死,这口气要是出不去,我不甘心!” 听她说到这里,明净忍不住低声劝道:“骆施主,你这是何苦呢?” 左轻鸿已故,灵蛟会并入弱水宫,如今连周绛云这座大山也土崩瓦解了,方咏雩还不知是否有命在,只要骆冰雁能平安回到梅县,有平南王府的暗中支持,朝廷也休想轻易搞垮弱水宫,骆冰雁就是黑道未来的掌舵人。 屋里多是白道的人,明净不好将这些话说明白,可他知道骆冰雁是能听懂的,偏偏这女人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笑道:“大师,我能在洪水没顶之前抓住这根浮木,靠的是七分本事三分运气,可一根浮木撑不起弱水宫的未来,我若不想让毕生心血化为泡影,就得把这根木头变成定海神针。” 骆冰雁说得含糊,心里却是一片清明——尹湄那丫头,从小脾气就倔,她哪怕被萧正则抓住了,也没有谁能从她嘴里撬出半个字来,连她自己都接受了这个下场,明净却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算殷无济跟玉无瑕有同僚之谊,但十多年都过去了,情分哪比得上大局重要?这和尚对昭衍心怀疑虑,还要为此冒险,只能是情况有变,平南王府不敢留下半点把柄。既然如此,她怎么能不去? 骆冰雁毕竟是弱水宫的宫主,明知道腥风血雨就在眼前,要是执意药到人不到,周绛云和方咏雩都别想逼她,却还是来蹚浑水,个中缘由为何?不过是平南王府信重左轻鸿,盖因他忠心耿耿地给王府卖了大半辈子的命,他要是能活久一些,或者有个传人,哪里轮得到自己来捡便宜? 这些个弯弯绕绕,明净虽是出家人,但他跟在殷无济身边见得多了,很快也明白了过来,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主意拿定,众人不再废话,此夜,无眠。 第二百九十六章 破晓(一) 腊月三十,月穷岁尽,绛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碎雪如梨蕊,摇落北风中。 辰时四刻,听雨阁二百余精锐高手自葫芦山拔营向东,骑者当先,步者在后,间有三辆囚车,俱被透气不透光的黑布遮得严严实实,四面八十人一百六十只眼睛,无不紧盯囚车。 队伍最前方,戴着彩绘狐狸面具的娇小女子骑在一匹白马上,朱红披风被风雪吹开,她却不觉得冷,身子挺直如玉树,握着缰绳的手也不见发抖。 两百多人在雪地里迎着寒风赶路,却只能听见马蹄和车轮发出的声音,没有哪个人开口说话,脚步声更是微不可闻,偏偏行动举止都相差无几,诡异万端。 哪怕是最凶恶的盗匪,也不敢打这样一群人的主意,他们走得顺顺当当,后晌就过了三岔口,再行一里半便是护城河岸,而江天养早在六个时辰前就见过了传令兵,已率领一支千人队等候在此。 两边人马很快会合,姑射仙翻身落在江天养面前,轻唤一声:“爹!” 江天养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和缓了脸色,伸手拂去她肩上落雪,问道:“这一路上可还太平?” 姑射仙笑道:“鸟飞绝,人踪灭,纵有宵小暗中窥伺,也是不敢造次的。” “不可大意。”江天养看向三辆囚车,“人犯在哪辆车里?” 姑射仙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上千名披坚执锐的精兵正严阵以待,她伸手轻拍两下,其中两辆囚车猛地震动起来,黑布和锁链一并落在地上,两名女暗卫几乎同时下了车,朝这边躬身而拜。 “哈哈哈!”江天养大笑三声,“倒是可惜这一路上过分太平了。” 笑过之后,他扬手一挥,让兵卒们上前接应,口中又道:“我听说葫芦山那边走脱了不少叛贼?” 姑射仙叹了口气,道:“兰姑竟是玉无瑕所假扮的,谁能料到这个大变数?” 闻言,江天养脸色阴郁,低声道:“当下百里搜查网层层收紧,两三日来倒是追上了一些人,死的活的都有,但没抓到一条大鱼,怕只怕有贼子逃过此劫,我们江家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就要毁于一旦了。” “有人托我给您带句话,”姑射仙道,“事到如今,杀人灭口已沦为下策,得让他们说出来的话没人信才好。” 江天养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又听她道:“您带人抄了镇远镖局,把那些江湖人留在城里的暗桩都连根拔了出来,这事儿做得好,就是有些过火了。疑罪从有,宁错不放,要是真能赶尽杀绝倒还罢了,可在眼下注定行不通,那就不能把这条路也堵死了,我派人送回去的那些尸体得好生利用起来。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将人犯押送入京,您若能办好这件事,莫说……” 突然间,一道女声破空响起,接了姑射仙的话茬:“莫说一个武林盟主之位,唯我独尊未可知,是也不是?” 最后那个“是”字带上些许笑意,仿佛一江冰川化春水,直流到人心里去,不知多少人在此刻心神摇曳,不等他们回神,一道人影就从路旁岩石后掠出,霞裙飞转似流光,金珠白练纵若蛟龙,箭一般朝囚车射去。 江天养厉声喝道:“看好犯人!” 单是囚车的前后左右就围了八十个地支暗卫,他们配合多年,早已默契无间,八十个人同时移身换步,八十柄刀剑也同时出鞘,顷刻便让整辆囚车变成一只巨大的“铁刺猬”,金珠悍然砸在刀剑结成的网子上,发出一声雷鸣似的巨响,当中十三把刀毫不犹豫地翻卷锋芒,欲将白练斩断,不想那珠子滴溜溜乱转,白练忽上忽下,忽前忽后,竟无一把刀能削下半片布帛来。 寒光急闪间,一个暗卫被白练连刀带手死死缠住,骆冰雁腾空一跃三丈半,将人甩出四丈八,震退一圈包围过来的兵卒,她借力一窜,又凌空翻滚一圈,险险躲开飞蝗群般扑过来的暗器,眨眼间落在了囚车顶上,脚下一勾欲掀布帘,忽地矮身一晃,三尺长刀几乎贴着她的脸横劈过去。 江天养一见骆冰雁,新仇旧恨登时涌上心头,当即毫无二话,转腕挥刀朝下劈去,骆冰雁只得倒下车顶,反手抖出金珠白练拽过一个倒霉鬼替她垫背挡了千刀万剑,人如游鱼般窜至囚车下面,匆忙抬眼一看,依稀见到黑咕隆咚的车子里蜷缩着一个人,不等她仔细看清,整辆囚车陡然离地飞起,四名地支暗卫各托一角,足下猛蹬地面,抬轿似的将囚车挪移开来,周遭六七十名暗卫刀剑齐下,欲将骆冰雁剁成肉酱! 生死关头,骆冰雁冷笑一声,金珠白练横扫而出,尚未积雪的地面上陡然绽开朵朵血梅,挡在另一侧的数十个人纷纷惨叫出声,腿脚齐踝断裂,仿佛那挥过去的不是柔软布匹,而是一道削铁如泥的大刀! 得了一方空隙,骆冰雁就地一滚,无数兵刃也贴着她的身躯步步紧逼,可惜没人跟得上她的身法,弱水宫现任宫主柔情似水,身段儿也跟水一样细软多变,她在满地血泊里旋身如花,金珠猛地一击地面,人便再度腾起,直追那辆尚未落地的囚车! “妖妇休走!” 眼看骆冰雁就要追上囚车,白练突兀传来一股拉力,江天养飞身跃至,长刀绞住白练,身躯顺势急转逼近,瞬息已到骆冰雁身后,她无可奈何,只得折身向下落去,莲足重重踩在一个士兵的脑袋上,“咔嚓”一声,颈骨折断,脑袋下陷。 骆冰雁振臂一抖,好不容易把江天养甩开,低头一看四面八方尽是人影,不由得轻叹一口气,道:“老了,打打杀杀的事情,当真累人。” 寒光闪过,三道飞针迎面刺来,她才偏过头,江天养的刀已逼近颈侧,姑射仙也化成一道白烟掠至身旁,骆冰雁反手向左一拍,抵住刀锋向后飞退,察觉背后劲风突起,姑射仙的绣花鞋踢出尖刀,直刺骆冰雁后背脊椎。 前后夹击几乎是同时杀到,金珠白练闪电般从骆冰雁的腰侧荡了出去,险之又险地挡下尖刀,手下却没能锁死江天养的刀刃,她正待变招,左肩已是一疼,鲜血喷溅而出,若是再慢半拍,整个身子都要被这一刀斜劈开来! 闷哼一声,骆冰雁从江天养刀下闪过,那辆囚车也刚好落地。 兵卒们一拥而上,重新将囚车围了个水泄不通,若有外敌来犯,必得撕开包围圈从这些人的尸身上踏过去,江天养心下稍安,不料惊变骤起,只听一人疾呼道:“你做什么?” 这一嗓子响起,惊得所有人都朝他所指方向看去,被点中那人也是满脸错愕,没等他说出一个字来,刚才大呼小叫之人已是趁机挥出双掌,霎时有如象突虎冲,身边一圈人都像被狂风吹折的麦子般倒了下去,朝他劈来的十几把刀剑也应声而断,一名暗卫手持小锤悍然击下,不过打破了头盔,露出个寸草不生的脑袋来,依稀可见头顶还烫了戒疤。 兵卒里怎么会有光头和尚? 江天养心知中计,连忙提刀赶来,明净左臂疾抬,生生以血肉之躯挡下他一刀,金石交撞之声刺耳无比,竟有巨大劲力反震而回,令江天养惊怒交加,却见明净二话不说探出右手,搓掌成刀重重劈落,裂帛声和碎木声叠在一起,囚车四分五裂,里面的人影终于显露出来。 “尹——” 这一个字刚出口,明净脸色骤变,他来不及闪开,一排银针就朝面门戳刺而来,唯有举手一挡,牛毛细针竟能轻易刺破护体罡气,针尖穿入臂甲,这才被劲力震碎,将明净吓出了一身冷汗。 骆冰雁见到这一幕,眼中凶光一闪,不顾朝她身躯砍来的刀枪剑斧,金珠直击姑射仙,对方侧身一闪,孰料金珠急转,始终不离她面门,她仰头向后掠去,忽听劲风下沉,金珠狠狠打在她的小腹上,像是一把重锤,直接将人锤在地上,五脏六腑尽碎,血色从背后漫开,彩绘狐面终于滑落,底下的却是一张陌生脸孔。 中计了,她不是江烟萝,江烟萝会在何处? 骆冰雁目光冷凝,回头便见白衣若雪的江烟萝从残破囚车里纵身飞出,与明净结结实实地对了一掌,只听一阵炒豆似的骨节爆响声,明净向后退了两步,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你的功力……”他艰涩地道,“比之四个月前,提升了许多。” 然而,《玉茧真经》是一门踩着人命才能不断精进的武功,境界越高,所需的活祭品也就越多,姑射仙以血肉滋养美貌,用精气提炼内力,江烟萝能在短短时间内功力暴涨,究竟有多少人死在她手里?怕是连她自己也数不清。 江烟萝道:“上次承蒙大师关照,可惜你来去匆忙,小女子未能报答,只好向大师高徒请教一二,未料今日能在此处遇见大师,料来我们有缘。” 明净沉了片刻,问道:“你早知道我们会来?” “该来的总是要来,只是没想到来的人就你们两个。”江烟萝眉眼微弯,“其他人呢?哦,我要是没猜错,姓林的镖头和他手下一干人都是被你提前救走的,有李鸣珂在,你是想借镇远镖局在绛城经营十年的力量和人脉帮谢安歌等人逃出搜查网……不愧是佛门中人,古有佛祖割肉饲鹰,今天就是你舍身之日了。” 三言两语之间,一众暗卫和精兵都杀了上来,明净双手一翻夹住数根长枪,以肉身之力将它们轻易折断,也不看从头落下的刀斧,整个人向后猛退,弓背曲肘,劲气外冲,他身后一排人都被撞得仰面翻倒,跌在地上滚了又滚,腾出一小片空地来,使骆冰雁捉隙抢入,金珠白练横扫千军,将这空地扩大了两三倍不止。 “大师,情报有误,咱们中圈套了!”骆冰雁飞快说道,“绛城就在不远处,莫要恋战!” 不等明净应声,江烟萝已是笑道:“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呢?” 她脚下一点,仙女凌波般绕过重重人影,一转眼就到了骆冰雁面前,拈花手似慢实快,骆冰雁一时不察竟被她拂到肩头,当即向后跌出半步,眼看着那只手将要扼住自己的咽喉,万幸明净及时回身,与江烟萝拆了几招,才让骆冰雁抓住机会脱身反击。 江天养高声叫道:“摆阵!” 一面面盾牌拼接成墙,同时从四个方向朝中间迫近,好不容易腾出来的空地又迅速缩小,犹如一座钢浇铁铸的牢房,更有无数刀剑从缝隙之间穿刺出来,江烟萝抢得先机腾身上跃,挡住了铁盾囚笼的唯一出路。 金珠击打在一面盾牌上,当即砸出个洞来,后面持盾的兵卒也被金珠击破胸膛,可在他身后还有无数人,那面盾随即被人肉堵住,去势未减地朝骆冰雁压来,明净立即双手齐出,左边一掌斩断刺身刀剑,右边一拳砸上盾面,连人带盾一并轰了个稀巴烂,血雾里碎木烂铁四溅而飞,不知多少人当场毙命,周遭兵卒见状大骇,阵势总算有了破绽,骆冰雁一道白练笔直如剑地刺了出去,探入人群又左右抖荡,使了一招“神龙摆尾”,倒海般将人墙分开,许多兵卒未及反应,已被劲力带得东倒西歪,被身边人的刀剑刺穿砍伤,血污白练,触目惊心。 江烟萝见状,嗤笑道:“好狠的手,这就是出家人的慈悲为怀吗?” 明净充耳不闻,只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仗着一身可断金铁的筋骨,全力为骆冰雁开道,凡与他撞上的人,不论是披坚执锐的精兵,还是身怀绝技的暗卫,少有三合之敌,劈他一刀未必见血,中他一掌定然没命,而那些出手偷袭之人往往来不及近身,已被骆冰雁的金珠白练挡下,缠、绞、荡、扫……白练如虹更如龙,金珠过处无活口,一时间竟无人能够阻其去路。 不多时,地上积了一层雪,雪上又是血污横流,江烟萝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始终凝神观察着明净的一举一动,待两人势如破竹般杀出一条血路来,她窥准明净手上莹色渐黯,猛地斜身飞出,丝线如刀般割向明净面门,被他扬手挡下,那根线旋即抽走,留下了一道血痕。 “我懂了,你们这门功夫不怕刀枪剑戟,肉身即是神兵利器,只要一口真气尚在,便有金刚护体!”丝线缠回江烟萝的手指上,她看着这点血迹莞尔一笑,“大师,你的确是内力深厚,一双肉掌就可断金切玉,可你战了数百上千个回合,剩下的真气还能支撑多久?我啊,别的没有,就是人多!” 饶是骆冰雁身为黑道中人,听了这话也啐道:“卑鄙!” “高风亮节之人,只在传奇话本里才当得了赢家。”江烟萝勾唇如月牙,“放心,等你们人头落地,我会记得在此立块侠骨碑的。” 见此情形,江天养心知这两个人是插翅也难逃了,他身形一晃就要赶到江烟萝身边,忽而止步侧身,避开一块从旁侧射来的飞石,旋即抽刀挥出,刀锋未至,刀气已将那块大石头劈得四分五裂,却不见石后人影,江天养正惊疑间,突觉脚下地面微颤,本能地向上一跃,竟有一个人破土而出,一剑刺来,如影随形! 展煜蛰伏已久,等的就是此时此刻! 不论情报是真或假,这次劫囚势必凶险万分,明净和骆冰雁都是武功超群的宗师高手,只要他们不恋战,万军之中也可来去自如,怕的是遭到敌人算计,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要是让军阵层层围住,不被人杀死也要被累死,何况江天养既来接应,江烟萝八成也会随队出行,此女狡诈如狐又心狠手辣,委实不得不防。因此,展煜与二人做好约定,让他们不要在半路上轻举妄动,自己趁夜先行抵达这里,藏身暗处整整一宿,哪怕见到明净和骆冰雁身陷重围也没有贸然出手,终于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江天养的伤势恢复了几成,他的武功有多高,他的刀法有多凌厉霸道,其他人会不会冲杀过来……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通通不在展煜考虑之内,他手里只有一把剑,眼里也只剩下了江天养一个人,仅此一次,成即生,败则死! 剑光破云如飞电,江天养霍地翻身倒挂,头下脚上,双手持刀劈出,“叮”一声锐响,刀尖与剑尖铿然相撞,两个人几成一条直线,谁都不敢留力半分,更不可有丝毫退让,眼看着他连人带剑被寸寸压下,展煜倏地斜身转手,长剑绕过刀锋,飞刺江天养双眼! 一点寒芒转瞬即至,江天养在间不容发之际横臂一挡,左手两指死死夹住剑尖,右手连连出击,刀势如惊涛骇浪,霎时朝着展煜当头涌下,展煜人在半空气力已竭,剑被江天养折弯,人也离地不到一丈,即将跌入一拥而至的敌群,长刀长枪已在身下竖起尖锋,他一旦落下,身上就要多出千疮百孔! 江天养却是皱紧了眉,他死死盯着展煜,这人分明已经死到临头了,眸中仍然平静无波,浑不似将死之人该有的眼神,令他心里一突。 恰其时,数丈之外的江烟萝突然目光一闪,扬手朝这边一挥,暴雨般的银针急射而出,直扑展煜! 电光火石间,明净挺身扑了上去,他身上的玉莹之色已黯淡近无,银针穿骨入肉,附着在后的丝线也如蜘蛛收网般缠在了明净身上,皮肉被勒成大大小小的块状,纵使明净拼力挣退,也被生生剐去了十几片肉,每一片都薄可透光,犹如凌迟酷刑! 与此同时,展煜在察觉锋芒刺背后蓦地松开双手,腰腹发力,滚钉板似的从军阵上闪过,任由背部旧疤摞新伤,堪堪躲开江天养的刀,旋即折身上翻,一掌劈在了江天养颈部左侧中部,又快又准,哪怕江天养武功高强,冷不丁吃了这一手刀也是脉搏骤乱,气血断流一般急速阻塞,心跳急停数息,直直朝下栽去! 下方众人本是等着展煜自投罗网,孰料江天养会在最后关头遭了暗算,慌忙收起兵刃向后倒退,唯恐误伤他一根汗毛,展煜趁机欺身迫近,江天养倒是已经缓过劲来,快刀疾出十六式,被展煜以伤换命接了下来,转眼便与他近在咫尺,左手以指为剑连刺他耳门、人中、太阳、百会四大要穴,右手夺剑缠刀,两边劲力猛催,刚才狂降的气血霎时逆冲急涌,江天养脑中如有弓弦崩断,口鼻双耳涌出血来,手下的刀偏移半分,在展煜腰侧拉开了一条大口子,没能将他开膛破肚。 剑锋横在颈前,一只手也罩住了江天养的心口,两处都是要害,胜负已分。 周遭诸人都为这急转直下的情势而目瞪口呆,谁也不敢贸然上前,江天养四窍流血,脑中一抽一抽地疼,他不敢相信自己会败在展煜手里,大惊之后便是大怒,陡然挥刀向自己胸膛捅去,脚下急退猛撞,欲迫展煜放手,或与之同归于尽! 展煜的双脚如同落地生根,半步也未见后退,任江天养撞进他怀中,左手倏忽下落,在刀锋贯体之前将它抓住,掌心里还没愈合的伤再度裂开,淋漓鲜血透过指缝渗下。 冷铁噬血,剧痛钻心,展煜的手丝毫未松,五指锁住刀身使其不能寸进,这才在江天养耳边低声道:“我要杀你,原本不必拖延至今,只是那日剑刺出去,江兄以弥留之力扯住我的衣袖……他生为你子,至死都认为自己对不起你,穷尽心血还了骨肉恩情,而你生为其父,除了强加给他的一己私欲,可曾明了他半分真心?” 展煜无疑是想杀了江天养报仇雪恨的,但眼下有大局未定,心中还藏着一枚血手印,方才要震碎其心脉的一掌便落了下去,一如七天前他向江平潮伸出手那样,今日他终于抓住了这把刀,可惜此人非彼,逝者难追。 江天养原本还要垂死挣扎,听了这句话心中剧颤,倒握刀柄的双手一点点卸了劲,被展煜趁机夺了刀。 他大声道:“都给我让开!” 众兵见情势不对,既不敢轻举妄动,又不能撤阵后退,倒有数名地支暗卫欺近而来,奋不顾身欲救江天养,却听劲风来袭,骆冰雁与明净双双掠至,一个厚重如山岳,一个轻灵如流水,拳脚破盾,白练开道,仗着人少身法快,硬生生分开人群挤了过来,一前一后护在展煜身边,不住化解四面攻势,扑过来的人都被拍飞出去,不知死活。 “住手!”江烟萝追至近前断喝一声,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她先是看向江天养,似被血色刺痛了眼睛,眸中血丝欲凝,而后怒视展煜三人,“你们要怎样才肯放人?” 展煜朝明净投去一眼,见后者浑身是血,便道:“你撤了军阵,让出路来,等我们到了安全之地,就放你父亲回来。” 江烟萝冷笑道:“方圆百里尽在听雨阁罗网之中,非我一人说了算,你要让我放行出关,这是绝无可能的。” 她这样回答,倒让三人心下稍安,展煜道:“那就定下一诺,不论我等走出多远,你在一个时辰内不可追赶,若连这也做不到,那就没什么好说,拼个鱼死网破!” 江烟萝脸色一沉,阴森森地道:“区区一个时辰,你们就算插上翅膀,又能飞到哪去?劝你弃剑投降,看在往日情分上,我不伤你们性命,但你们若敢伤我爹爹性命,谁也休想得个痛快!” 骆冰雁嗤笑道:“那就看是谁先死了,左右不过一身皮骨肉,有这么多人垫背,还能搭上江盟主,怕什么?” 江烟萝心知这妖妇似柔实刚,是眼前三人里最狠辣的亡命徒,她正在犹豫,忽听江天养道:“阿萝……答应他。” 笼在袖里的手指颤了下,江烟萝抬头与江天养对视,轻声道:“爹,女儿在阁主面前立下军令状,此三人牵涉重案,不敢轻易放了。” 江天养道:“一个时辰而已,难道不能再抓?我是你生身父亲,你难道认为我的性命不如三个贼子贵重?” 江烟萝沉默片刻,攥住手上的鱼鹰指环,道:“好。” 她劈手一挥,锋利如刀的丝线纵跃数丈切断了军旗,众兵一片哗然,又听她道:“全军原地待命,无我命令不可妄动一步!” 江烟萝身材娇小,内力却是深不可测,这一声立时传遍千军,暗卫们也悉数听闻,密不透风的军阵很快散开,让出几条路来。 展煜抬眼一扫,朝骆冰雁和明净点了下头,三人挟持着江天养一步步向西北侧撤去,那边有一片树林,就算江烟萝中途反悔,他们也好借地利做出应对。 千百人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若换了胆气少的,怕已两股战战走不动道,可这三人走得似慢实快,几息工夫就到了树林前,正要闪身入内,展煜突觉一股劲风从腰侧袭来,竟是江天养一改方才安分之态,猛地撞他肩膀,反手急抓他这处伤口,那一刀入肉不浅,若被蓄力抓扯,怕连脏腑也要破裂。 情急之下,展煜连忙后退,剑锋顺势一转划过江天养咽喉,可在鲜血喷溅之前,他先听到了几声微不可闻的怪响,脸色骤然变了。 七八枚银针悄无声息地射了过来,江烟萝算好了方位,只要江天养保持不动,针就能以毫厘之差绕开他刺中身后的展煜,可不知为何,他明明看见了,却在最后关头出手偷袭展煜,恰恰挡住了这些银针。 江烟萝出手极是狠毒,银针不仅刺穿了骨肉,剧毒也在瞬息间蔓延全身,江天养当场七窍流血,身子晃了两晃,仰面倒了下去。 生死只一瞬,片语不可闻。 江烟萝急忙纵身抢近,见江天养已经气绝身亡,登时泪盈于睫,哭了几声“爹爹”后,身上杀气大盛,厉声道:“贼子出尔反尔,还我爹命来!” 展煜见她眼中带泪,嘴角却是弯着的,便知江烟萝是故意逼他毁约,既断了三人后路,又免了她自己在手下面前失信,如此狠绝的心性,这般阴毒的手段,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当下分辩已无意义,展煜急催明净和骆冰雁入林,挥剑迎上江烟萝,她手捏两枚细如牛毛的银针,交叉架住剑刃,竟是丝毫不落下风,数十名地支暗卫也闪身杀来,又将明净二人堵了回来,好不容易争来的一线生机又将化为乌有。 江烟萝道:“抓活的。” 众兵如潮而至,明净劈掌拍断一棵大树,抱木为棍横扫四方,可惜人力终有尽时,他们已是强弩之末,勉强抵挡了几波攻势,见身周敌人越聚越多,刀枪剑戟一刻不休,几有洪水没顶之势。 骆冰雁的金珠早不知掉到了哪儿去,她用白练甩飞一名暗卫,抽空抬手将被血浸透的鬓发捋了捋,苦笑道:“大师,展少侠,看来我们三人是共赴黄泉了。” 她倒没什么后悔的,江湖人能活到这个岁数、走到这一步,已是少之又少,骆冰雁从尹旷手里抢来了弱水宫,穷尽毕生之力将它发展至此,对己对外皆无愧,至于将来如何……若是当前辈的把路走到了头,又让后生们往哪儿走呢? 明净道:“是贫僧连累了二位。” “心甘情愿,何谈连累?” 展煜一剑逼开敌人,心里却是想道:“押囚入城是江烟萝设下的圈套,昭衍传出情报时是否知情?他与我们固然不是同道中人,但也跟萧正则、江烟萝之流为敌,同平南王府的关系也是不浅,兹事体大,不该全无防备,莫非有枝节横生?” 他这厢念头急转,军阵大后方突然骚乱起来,江烟萝一脚踢在明净掌心,腾身向后一跃,轻盈落在一顶光秃秃的树冠上,回头朝那边看去,只见一人单骑从三岔口中间那条道上狂奔而来,当真是飞驰如电,转眼已抢入战圈。 马上之人白衣血袖,哪怕许久未见了,江烟萝还是一眼就将其认了出来,她脸上的笑容陡然凝固,而后像是风化了的岩石,迅速龟裂、碎落。 “方咏雩!” 栖凰山大变后,江烟萝对方咏雩多有留意,也从旁人口中探听了不少对方的消息,但两人再也没见过面,只因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不见则罢,见必决死,故而在得知方咏雩功力被夺后,江烟萝心里虽有些遗憾,但未尝没有松口气,即使人还活着算是个后患,可等她大功告成,还怕区区一个方咏雩吗? 江烟萝万万没想到,应当变回废人的方咏雩会在这个时候杀出来。 她振臂一挥,几名心腹立时喝令,先前困住明净和骆冰雁的盾牌阵立时重现,钢铁城墙般挡在了方咏雩面前,密密麻麻的盾牌和人影轻易将那一人一马遮去,却只维持了片刻威风,但闻一声劲风爆响,玄蛇鞭破空横扫,长达三丈的盾墙从中一分为二,水泼不进的人墙也崩散如纸片。 只此一鞭,威风已不逊当年在钟楚河畔单挑群雄的傅渊渟,这要是一个废人,天下就无人敢称高手了。 “昭……衍……”这两个字从江烟萝口中缓缓道出,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没有满溢出来的杀气,像是提及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死人。 可惜,昭衍还没死,她现在也不能杀了他。 那个人说了无数谎话,但有一条是真的——今日,大队人马拔营之后,他会孤身去杀萧正则,至死方休。 有些事一旦错过,再无二次机会,从薛泓碧到昭衍,他藏锋六载,终于到了出鞘之日。 江烟萝唯一好奇的是,既然方咏雩的功力没被夺走,昭衍没有十重功力在身,他凭什么去杀萧正则? 她看着方咏雩如杀神一般猛攻而来,感知着体内母蛊前所未有的躁动,大雪纷飞落下,落在这片尸横遍野的河岸上,化成血水,渗入土中。 第二百九十七章 破晓(二) 清晨天光微亮,细雪随风飘落,有在外围警戒的探子踏霜而返,至中军大帐求见萧正则,呈上一封信来。 信封上书【萧阁主亲启】这五个大字,被一截枯枝钉穿,原是探子巡山时突闻劲风来袭,来不及转头便有一物擦过他的脸钉在树干上,枯枝入木三分纹丝未颤,出手之人却不见踪影,探子只得强压惶恐,飞也似地赶了回来。 萧正则昨夜未眠,今早也没有进食,仅用了一盏白水,他一见信上字迹,便不假思索地拆开来阅,也不知上面写了什么,探子只见向来天塌不惊的阁主竟然脸色微变,无端觉得心里发寒。 “你看过这封信么?”萧正则将信收入袖里,和颜悦色地问道。 探子拜倒道:“属、属下不敢。” 萧正则又问道:“除你之外,可还有人知道这封信?” 探子连忙摇头,萧正则略一颔首,端起白水让他出去,这人顿时如蒙大赦,不想他刚一转身,后脑突然传来针刺般的剧痛,似有什么冰凉尖锐之物洞穿了颅骨,口中未能吭声,人已栽倒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有少许鲜血从脑后溢出。 萧正则弹落指尖水滴,又给自己添了满满一盏白水,唤人进来抬走尸体,平淡得好像无事发生,直到帐帘再度被人掀开,江烟萝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昨日,萧正则带上江烟萝亲去审讯尹湄,这女子如他们所料那般硬气,江烟萝把她的十片指甲连根拔起,再往血肉模糊的指头里放进十条细如柳丝的毒虫,这些虫子钻进肉里,如青筋一样扭动,这样的折磨比割肉断骨还要残酷恐怖,可尹湄一声都没吭,活活挺到昏迷过去,又被江烟萝唤醒,如此周而复始,毒虫已经钻到了她的小臂位置,将要破皮而出的时候被萧正则叫停。 尹湄是一个字都不会对他们吐露的,她不怕死,也不怕酷刑,他们或能折磨她很久,可这世上固然有人贪生怕死,也有人视死如归,将对付前者的手段用在后者身上,不仅浪费时间,也尽显卑劣之态。 江烟萝借此机会重提引蛇出洞之计,从蕴州府营借调来的兵马先行回城,营地里只剩下不到三百名听雨阁精锐,她要将这些人全部带走,准备了三辆不见光的囚车,尹湄却不会被送进其中任何一辆车里,无论来敌是为了救人或灭口,注定一场空。 尹湄只会留在萧正则身边,由听雨阁的阁主亲自看管最重要的人犯,这才是万无一失之策。 江烟萝的这番说辞入情入理,萧正则却没有全盘应允下来,他认为押送“人犯”的暗卫不宜过多,准备留下一支百人队在身边待命,可江烟萝心怀鬼胎,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变数,故而阳奉阴违,趁夜做了些准备,今日临行前又来向萧正则借故要人,本以为要费些口舌,不想萧正则这回竟无二话,直接将那百多人手添进了队伍里。 虽是如愿以偿,但事出反常必有妖,江烟萝出帐后招来亲随问了几句,得知一炷香前有具探子的尸体被人从中军大帐里抬了出来,再追究细节缘由,却是一问三不知,她直觉其中有鬼,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辰一到就带队拔营而去。 等他们走远了,萧正则孤身一人去提了尹湄,带着她再入葫芦山。 葫芦山的风景本就平平无奇,经过三天前那场大战的践踏,满山萧索俱化狼藉,断折的刀枪剑戟随处可见,沿途犄角旮旯里还有几具被漏下的尸体,被雨水泡得发胀,被乌鸦啄食得面目全非。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天上开始下雪了,瑞雪兆丰年,也会将污垢掩埋不见。 萧正则带着尹湄一路上了清虚观,这座小道观或是流年不利,平安无事数十载,偏在今岁年末变得多灾多难,好在不知有哪个善信进来收拾了一番,碎石残砖被整整齐齐地堆放在角落里,被雨泡烂的枯枝败叶也扫得一干二净,重新露出布满岁月痕迹的青砖地面来。 尹湄穴道被制,开不得口也抬不起手,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萧正则牵着走,二人穿过月洞走进后院,只见一把竹扫帚倚在祈福树下,旁边还摆了张小桌子,上头堆满新旧不一的木牌,有个玄衣人影猴儿般蹲在树上,正用裁剪好的红布条将木牌一块块挂上去。 待看清了此人面目,尹湄眼瞳猛缩,苍白的脸庞上更没了血色,萧正则却只是扬了下眉,闲庭信步般走上前去。 “昭衍,”他的语气很是平静,“你不在绛城坐镇,私自回来做什么?” 昭衍从枝桠间探出头来,半点没有被上司抓包的心虚,笑嘻嘻地道:“想不到阁主您来得这般早,也算是赶了巧,劳驾搭把手。” 萧正则与他对视一眼,不但没有当场发难,还依言将桌子上的木牌往上递去,两人合作默契,很快就将这件琐碎活儿干完了,只余压在最底下的两块空牌子,木头明显是新劈的,上面光滑一片,等着人书写或是刻字。 “这是谁的?” “您的,还有我的。”昭衍道,“别看这道观香火不盛,据说仙神有灵,阁主虽是佛门中人,但佛道有殊亦有同,来都来了,何吝寥寥几笔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那块旧木牌挂好,两面刻字连起来是—— 傅渊渟 步寒英 情同手足,生死相托 平康十三年庚寅月壬午日 “……”萧正则将其中一块空木牌抛给了昭衍,低下头以指为刃在自己的木牌上刻起字来。 只消片刻,二人几乎同时停手,两块木牌被挂在了一处,左边刻着“返本还原”,右边的却是“求仁得仁”。前者出自佛门,后者始于儒家,分别由谁所刻简直一眼分明。 昭衍挂好了牌子,便从树上一跃而下,拍拍身上的雪粒,对萧正则道:“下雪了,我在殿内备了热茶,不知阁主可否赏个脸?” 自始至终,他没有多看尹湄一眼,好像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萧正则也无异议,带着尹湄随他回到前院。大殿的木门前些日子被打毁了半扇,昭衍来不及把它修好,这门便一直敞着,有细雪被风吹卷进去,使得殿内也不比外面暖和多少,茶水倒是热的,不烫不凉,温度正宜入口。 尹湄想不到自己还能活着回到这个地方,还是坐在上首,伤痕累累的手捧不住茶碗,只能放在桌上勉强靠着取暖,而萧正则跟昭衍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总算面对面说起正事来。 “是姑射仙让你来杀我的。”萧正则一开口便似落雷,惊得尹湄浑身僵硬。 昭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点头道:“她等不及了,我也一样。” “你断了她的后路,她逼你来赴必死之约,可真是扯平了。”萧正则不由失笑,旋即正色起来,“不过,你想杀我至少还得再等年,我以为你和她都该认清了事实,是什么增长了你们的底气,就凭我身上这点伤势?” 他心里果然跟明镜一样。昭衍的手指摸索着碗沿,坦然道:“当然不是,还有《截天功》。” 萧正则怔了一下,皱眉道:“我麾下千百人遍寻不着方咏雩,原来是被你给劫走了……也对,周绛云既死,方咏雩也行至末路,合该让你钻空子捡便宜。” “您对这些隐秘之事,果然是了如指掌。”昭衍由衷地佩服他,“正是如此,不知您以为怎样?” 萧正则摇头道:“不怎样,你舍本逐末了。” 昭衍笑了笑,转而道:“除此之外,您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确有一事。”萧正则从袖里取出那张破了洞的信纸,“你誊写的这封信,原件现在何处?又是从哪儿得来的?” 纸张很新,信上笔迹无疑是昭衍的,可这一字一句都不可能出自于他,落款更是明明白白的写着“萧胜峰”三字。 萧正则虽然强大,但他从不自大,尤其是在这不容出错的紧要关头,昭衍怀揣哪些心思、江烟萝打着什么算盘,他都一清二楚,可人终有一死,国朝内忧外患,家族积重难返,听雨阁这柄利器倘若落在了蠢货手里,变成钝刀则罢,最怕逞凶滥用,到头来伤人更伤己。 然而,当他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诸般安排都是徒劳了,九宫余党可以再找机会清剿,那帮江湖人也能分而制之,甚至是平南王府,错过了这一次也不意味着满盘皆输……唯有这封信背后的秘密,一字不可重现天日。 “我把信藏在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昭衍盯着他的眼睛,“至于它是怎么到我手里的,那就要问玉前辈,还有已故的萧楼主了。” 此言一出,萧正则沉默了很久,直到碗里的茶也变冷,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昭衍,我一直很欣赏你,当初也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了,你是个聪明人,应知取舍分寸,为何要放着坦途不走,一脚跃下断头崖呢?” “您明知我包藏祸心,不仅没计较我几次冒犯,还许我楼主之位、允我行事便宜,就连九宫飞星……您也说了,并非不能商量着办。”昭衍郑重道,“平心而论,您待我不薄,我铭感五内。” “可你并不领情。”萧正则五指收拢,信纸在他手里化为齑粉,他不无遗憾地道,“我希望你做的事,你都阳奉阴违,而我不希望你做的事,你都沾了个遍。” 昭衍扬起笑脸道:“因为坦途之上乌云蔽日,断头崖下却有繁花盛开啊。” 所谓公理,不就是一代又一代不识时务之辈抛却头颅堆起来的吗? 刹那间,尹湄的眼睛被乍现寒光蛰了一下,昭衍放在手边的藏锋倏忽出鞘,那厢萧正则一息未过,剑尖已离他眉心不到半寸,他弹指击向剑刃,昭衍顺势翻剑下劈,长桌霎时一分为二,尹湄双手间的那碗茶也摔落在地,茶水与木屑一同溅开,她仍坐在原位,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人一前一后掠出大殿。 昭衍修炼“无根飘萍”,身法之快世所罕见,出剑更是迅捷无匹,任萧正则的身形如何变化,剑尖始终不离他眉心一寸,可惜这一寸之差不啻咫尺天涯,萧正则分明有伤在身,现在却是半点不露颓势,剑尖每每与肢体相撞,总会迸起火星,其皮肤莹润如玉,隐有金泽闪动,仿佛庙中神佛转生降世,宝相凛然万邪难侵。 两人拆了几招,萧正则很快转守为攻,昭衍顿觉一股雄浑之力从剑上反震而回,犹如巨狮大象狂扑过来,他没有转剑卸力,右手真气猛吐,左手持伞急攻萧正则面门,天罗伞陡然张开,萧正则捉隙挥出的一掌打在伞面上,伞立即向后倒飞,昭衍也连人带剑落在了伞上,一掠飞出三丈远,萧正则足下一蹬便追了上去,双手齐出攻他下盘,却是同时落空,昭衍仰面折腰从伞上翻落,神出鬼没的一剑就从伞下阴影里飞刺出来,正中萧正则胸膛,只见他挺身一震,剑尖割破衣衫擦过血肉,带起一串火星,徒留一道白痕。 这一剑未尽,萧正则便返身朝昭衍攻来,他的武功路数偏向大开大合,一招一式尽显刚猛狠劲,紧追昭衍连攻不停,虽是手无寸铁,但浑身上下皆可为兵,连偏头时甩过来的发丝打在天罗伞上都像是毛针猛刺,而昭衍在躲闪间捉隙刺出了二十八剑,俱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 “比起在京城的时候,你的功力可不见有多大长进。”萧正则失望地道,“你就凭这点本事来杀我?” 昭衍道:“若真如此,我今天就该是来找死的了。” 话音未落,他横身侧翻让过萧正则一记直踢,左手虚闪实抓,整条手臂柔若无骨,灵蛇爬树般缠上萧正则抬起的右腿,借力将他身子带偏,自个儿化为游鱼从后绕过,快剑连刺三下,萧正则一动也难动,凭肉身之力硬接三剑,哪知这三剑竟在瞬息之间分毫不差地刺在他左腹伤处,三重剑劲叠于一点,只听“噗嗤”一声,血溅飞花! 萧正则面色骤变,反手一掌向后拍去,昭衍抬剑一挡,身子扭转如藤,皮肉骨头好像软成了泥,这一掌竟未打中实处,他趁机矮身一闪,就地滚出七步之外,泥团儿捏捏又成了人样。 “绕、指、柔!”萧正则一字一顿地道,“不藏了?” “上回是不敢,这回可是不能了。”昭衍笑道,“我的两个娘没留下什么东西,就这一身绝技,总不能直接带进棺材里。” 当日他与萧正则那一战,看似全力以赴,实则藏招不少,尤其是昭衍极为擅长的绕指柔绝技,非但不能使用出来,还得在交手时克制住出招本能,这回手段尽出,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那一剑刺得深,萧正则左腹伤处流血不止,他看了眼满手猩红,对昭衍道:“你若将阴阳真气附于剑上,刚才急催劲力便可伤我脏腑,为何不用?” 昭衍没再说什么,当萧正则一拳迫近,他挺剑急刺萧正则正面九大要害,后者虽有《宝相决》护体,但藏锋并非一般凡兵,当下出手如电连接九剑,最后一剑突然随身回转,趁绕指柔缠身化劲那一霎,剑刃横推如水波,萧正则卸力不及,只得侧身避开剑尖,孰料剑势似刚实柔,缠丝一般主动粘上他附着体表的护体罡气,手下劲力三吐,剑锋贴身三振,凌锐剑气顷刻透体而入。 萧正则闷哼一声,一掌将昭衍震退,旋即化掌为爪锁住剑刃,快如电光火石,削铁如泥的无名剑被他硬生生卷弯,昭衍忙振臂抖剑挣开桎梏,灵巧身形滞了半拍,被萧正则欺身而近,双手化为鹰爪钳住他两肩,猛地拔身而起,昭衍被迫离地上了半空,肩胛疼痛欲裂,心知萧正则要断他臂膀,在碎骨声响起之前,他的腰身陡然发力,双腿以不可思议的奇诡角度倒踢向上,绞住萧正则头颈两侧,上身顺势下翻,两个人便如流星般坠落下来,剑尖触地即弹,昭衍借力翻滚落下,回手一剑刺向萧正则,只听一道金石交撞声,剑尖刺中眉心,未见点滴鲜血。 抬肩震开压在自己颈侧的那双腿,萧正则单手撑地横身出脚,鞭腿正中昭衍腹部,后者只觉五脏六腑猛颤如颠,整个人贴地倒飞出去,将铺上薄雪的地面扫出一道青痕,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张口便吐出鲜血。 “你的功力……”萧正则身子微晃,脸色非但不见缓和,反而更难看了些,“你根本没得到方咏雩的功力,甚至连护体的阳劲都用不出了,究竟怎么回事?” 昭衍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惨白,他以剑支身站了起来,轻描淡写地道:“啊,我送人了。”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殷无济难得婆婆妈妈地问了他几遍,每次都得到了同一个答案,他说的是:“对,我想好了,九重阳劲都送给他。” 世人求而不得的《截天功》,对昭衍来说却是傅渊渟强行为他做下的选择,这些年来固然因此获利许多,但阳劲火毒对他的威胁也随着境界增长日渐壮大,若无步寒英传他《太一武典》,以太一元气中和阳劲,怕已步了傅渊渟和周绛云的后尘。 昭衍始终记得,步寒英教他的第一堂课是封功,忘掉能在短时间内让他脱胎换骨的截天阳劲,从头开始稳打稳扎地练武,极尽所能地减少对阳劲的依赖。 因此,他就算失去了阳劲,还有太一元气和绕指柔,之前托方咏雩从骆冰雁手里讨来的唤生丹正好派上用场,殷无济能以金针激发他的内力,也能将唤生丹的药力催发到极致,强行将跌落下去的境界重新拔高,虽是时间短暂,但足够了。 昭衍没有截天阳劲,仍可提剑杀敌,而方咏雩没了截天阴劲,就一定会死。 对他来说,这个抉择并不难做。 “……那你凭什么来杀我呢?” 哪怕萧正则能掐会算,也料不到昭衍会在散去截天阳劲后再来找他决死一战,这一瞬间他的神情颇为复杂,说不清是欣赏还是惋惜。 “就凭这个啊。”昭衍弯眉一笑,抬剑直指萧正则面门,“怎样才能杀死你……这个问题,早在数月之前,你就已经亲口告诉我了。” 剑光飞闪如流星! 自然,大白天里纵无明日当空,也不会有星月现世,在靠近河岸的这片战场上,只有腥风血雨,不见白虹贯日。 盾牌阵被方咏雩一鞭抽开后,他猛地从马背上飞身而起,直接掠至军阵之上,玄蛇鞭如龙蹈海,毫无章法可循,不论谁被鞭风扫中,当场筋断骨折而亡,转眼便有一圈又一圈的人死在他鞭下,众兵心生胆怯,暗卫们夺过长兵器挺身围上,左边攒刺,右面打挑,试图将这龙蛇一样的长鞭绞住成结,再把方咏雩拉拽下来,孰料方咏雩鞭法突变,手臂沉劲下劈,鞭子如长枪一般直刺而下,洞穿一名暗卫的躯体后去势未绝,深深钉入地面,大风同时卷起,长鞭倏忽倾斜,方咏雩单手握鞭,顺风横身摇摆,好不容易围过来的一圈人又被他向后踢飞,硬生生从密不透风的军阵里开辟出一方天地来。 江烟萝远远见到这一幕,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就算昭衍放了方咏雩一马,此人也在萧正则手下负伤不轻,九重截天阴劲固然厉害,却撑不住久战消耗,方咏雩怎会在短短三天里元气尽复,武功更甚从前? 她有满腹疑惑,但已来不及多想,军阵先被明净三人冲杀了几回,已是折损了不少人手,再看方咏雩现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不消几息就劈开了一条血路,这些人如何拦得住他?一念及此,江烟萝当即转身,趁方咏雩还没抢入近前,长袖一拂卷向展煜,准备擒拿人质在手让方咏雩投鼠忌器,也好挫其锐气。 展煜岂能不知江烟萝作何打算,他仰头下腰,堪堪避开扑面而来的一袖子,旋即反手一剑朝江烟萝胸腹削去,江烟萝料到他有此一招,左手疾落抓住剑刃,丝线顺势向上将他的手腕死死缠在剑柄上,陡然朝自己这边一扯,展煜来不及挣脱,只得翻腕出剑,自下而上刺她咽喉要害,不想江烟萝纵身一跃,飞燕般从他头顶掠过,丝线扯动利剑掉转锋芒迫近展煜几身,随着江烟萝游鱼似的绕周一转,展煜连人带剑被丝线捆住,一道道血痕渗透衣衫,委实触目惊心。 他本可挥剑破开桎梏,奈何鏖战下来气力已竭,江烟萝猛出一脚攻他下盘,趁势欺身直取咽喉,却听脑后风声突起,竟是骆冰雁挥出白练缠住了她的手。 冷哼一声,江烟萝手臂急翻,一条蜈蚣从她袖中飞出,随着白练抖擞,只一瞬就扑到了骆冰雁身上,张开口器咬住她手背,本是白皙如凝脂的皮肤立即发黑,骆冰雁面色大变,手下却是毫不卸力,白练扯得江烟萝身形一趔趄,展煜趁此机会就地一滚,剑锋斩断丝线,可不等他起身,已有十多名暗卫围攻而至,数把刀剑齐下,势要将他大卸八块! “师兄——”千钧一发之际,方咏雩终于杀到,玄蛇鞭横挥狂舞,将要落在展煜身上的刀剑应声而断,他手臂再抖,鞭头绕了个弯儿缠住展煜腰身,直接将他抛往明净和骆冰雁所在方向,同时步法连变,一晃又一斜、一闪又一掠,活活把紧跟江烟萝左右的那帮子亲随劈开分散,提掌向她头颅拍去。 这一掌如影随形,江烟萝展开身形向后飞退,抬手挥出三道丝线缠住长鞭,突觉一股极寒极烈的古怪内劲透线而来,江烟萝一时不察,整个人霎时忽冷忽热,体内真气也被扰乱半拍,当即掐断丝线,但方咏雩已追赶上来,牢牢将她困在身周三尺之内,口中不忘高声喊道:“师兄,你们先走一步!” 展煜好不容易见到他平安无恙,一颗心还没落回肚子里,就见江烟萝故意以身为饵将方咏雩引入阵心,人潮很快将两人的身影淹没,他脑中“嗡”了一声,不顾一切地要冲上去,被白练拦腰挡了回来,骆冰雁急声道:“他没事,我们走!” 她不似展煜关心则乱,一眼就看见玄蛇鞭翻飞如浪,不住有人被甩上高空,旋即重重落下,仿佛那边下了一场“人雨”,被方咏雩用拳掌打死打伤之人更是模样极惨,有的浑身结霜,有的却通体赤红,实在怪异非常。 再精锐的兵马也有畏惧之心,所谓士气逃不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真理,眼看着刀枪剑盾都难近方咏雩一人之身,千百精兵和一干暗卫纵使能将他团团围住,却无法阻止他大开杀戒,身边的人乃至自己随时可能毙命,这样的恐怖足以让人胆怯,原本密不透风的阵势逐渐露出破绽来。 展煜一惊回神,骆冰雁和明净便带着他向树林纵跃,江烟萝见状欲抽身去追,奈何方咏雩步步紧逼,恼怒之下大袖迎风拂面,一片粉末从中吹出,如云似雾,隐隐发着斑斓彩光,乃是毒蝴蝶的鳞粉,纵使方咏雩知她善用毒物,此刻也是防不胜防,长鞭一卷扯过两名挥刀杀过来的暗卫,将这加起来两百多斤的大活人当成盾牌挡在面前,只听两声惨叫响起,毒粉沾身即烂肉,这两名暗卫竟然在几息之间烂成了两堆腐肉流脓的尸骨! 这一幕实在太过骇人,不但方咏雩大惊失色,周遭一干人也是吓得魂飞天外,江烟萝深知再用军阵围攻方咏雩是徒劳,反倒会阻碍自己出手,眼角余光瞥见展煜三人的身影已没入林中,当机立断地道:“你们去追人,不要放过任何一个!” 一声令下,众兵如蒙大赦,急忙在暗卫们的带领下冲向密林,满是血污的战场上很快只剩下了一地尸体,以及相对而立的方咏雩和江烟萝二人。 没了碍事的闲杂人等,江烟萝抬手拭去几滴溅在脸上的血,秀眉皱得很紧,但又渐渐舒展开来,道:“表哥,一年不见,想不到你的武功竟然精进至此,千余军中精锐,两百多听雨阁高手,竟是奈何你不得,实在让妹子我佩服至极。” 一番血战下来,方咏雩整个人都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抓住兜转而回的玄蛇鞭,冷冷道:“你不必假意奉承,我们两家的血债累积至今,是该连本带利地算清楚了!” 江烟萝道:“当初在地道里,我留你一命,便已预想到了今日。” “看来你很是后悔。”方咏雩扯了下嘴角,“可惜,后悔也晚了。” “的确晚了,也怪我机关算尽,算不准人心之变。”江烟萝看着脚边死状迥异的两具尸体,“他竟然将截天阳劲给了你,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方咏雩听了,握鞭的手忽而一紧。 江烟萝没想到的事情,同样出乎他意料之外。 当日他被昭衍点晕过去,以为这一闭眼就是永眠,亲朋故旧怕已在九泉之下等候多时,不过他现在变成了这副德行,他们早就对他失望至极也说不定,可不管死后魂灵归去何处,能撑住一口气挺到昭衍赶来,未尽之事有了着落,纵有万般遗憾,但无一丝悔恨,此生就算不枉了。 方咏雩是在今早才醒来的,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个幽深山洞里,火堆早已熄灭变冷,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在地上用盘好的玄蛇鞭压了块青色破布,瞧着像是从方越衣服上撕下来的,可那人又去了哪里? 他移走石块,只见布上用血写了一行字:午时三刻,护城河岸,敌军布陷,亲友危殆,去留由君,后果自负。 这字迹一看就是昭衍留下的,饶是方咏雩的脑子还在抽痛,看清内容后也是气笑了,他刚站起身,就发现了不对劲——本是命悬一线的自己,现在竟然通体舒泰,如毒刺般扎在心间的那股极阳真气消失不见,力战萧正则后遭到损伤的经脉也恢复如初,丹田内更是前所未有的充盈起来,却不再有那种能将人魂魄冻结的阴森寒意。 方咏雩像是做了一场美梦,又仿佛还没从梦里醒来。 “他将截天阳劲送给你,既为了救你性命,也是为了……让你来杀我。” 单手按住心口,江烟萝能清晰感知到母蛊躁动得愈发厉害,这是它在子蛊受到致命威胁时才会有的反应,也证明了那个人现在还活着,但离死不远了。 蝶翼般的眼睫轻颤了一下,江烟萝抬头看向方咏雩,道:“我真的很讨厌你。” 方咏雩寒声道:“彼此彼此,我也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 “从小到大,你在我眼里就像只弱小却贪婪的虫子,明明从一生下来就拥有我拼搏多年才勉强得到的东西,可你从不在意,仗着自己的性情挥霍一切,等到失去了又如败犬一般对人狂吠。”江烟萝望着江天养尸体所在的方向,语气很轻柔,“你与我相比,不过一滩尘泥,但是……他们都选了你。”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方咏雩这次没有被她激怒,沉声道,“因为你无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对也不对,可你眼里始终只有你自己,你以仙为号,却比我这滩泥更不配做人。” 江烟萝一怔,而后放声大笑,一脚踢起地上的尸体,那死人悍然朝前方撞去,随后甩出一把银针,方咏雩挥鞭缠住迎面撞来的尸首挡在身前,忽听“噗噗噗”数声闷响,银针穿骨入肉,那人立即成了个筛子,江烟萝五指一收,连在针尾上的丝线猛然发劲,尸体轰然爆成了一团血雾,针线竟然去势未绝,从血雾中穿梭而过,流星雨般绕开玄蛇鞭守势,飞射方咏雩四肢百骸! 如此密集的针雨,保不准是否有毒,方咏雩丝毫不敢大意,纵身向上腾起三丈,复又翻滚落下,劈手一鞭打碎银针不知凡几,鞭身与丝线相交,如陷蜘蛛网中,江烟萝五指向后一收,登时将他拽到近前,下一瞬错步回身,方咏雩抢攻的一掌擦着她手臂而过,后背一片冰寒刺骨,手臂却是火辣辣的疼,江烟萝眉头皱得更紧,顺势折腰矮身,又有两枚银针飞电般从下往上斜射方咏雩双眼。 方咏雩翻腕用劲,玄蛇鞭当即绞碎丝网,他沉肩探腕,左手五指急弹,两枚银针被他反震回去,江烟萝轻松避过,丝线如潮水一样连绵流出,骤然裹住了方咏雩双腿,千丝万缕交缠雪白,仿佛蚕虫吐司结成的茧,方咏雩平生还未领教过这样诡异的武功,一下子竟没能将之震碎,上身猛地向下仰倒,于毫厘间躲过江烟萝双掌,后者抿唇轻笑,翻手擒住玄蛇鞭,又有丝线从掌心蔓延出来,同时纵身后跃,只消片刻就将整条鞭子裹成了一条雪白的长虫! 《玉茧真经》分为武经和蛊经两部,缺一不可,相辅相成,江烟萝又得了季繁霜毕生遗赠,除了子母连心蛊和护命药虫,她在身上驯养最多的就是雪蚕蛊,这些蛊虫就藏在她的血肉里,蚕丝收发全凭她随心所欲,只要真气尚在,那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比精铁打造的兵刃都要锋利,这些年已不知有多少高手因此而死,他们的一身鲜血都被江烟萝消化受用,从而催生出更多更强的蛊虫,这才使她年纪轻轻就跻身绝顶高手之列! 昭衍固然成全了方咏雩,可要彻底掌控这十重功力,并非朝夕可成之事,江烟萝故意卖了破绽引他入套,一出手便倾尽全力,欲将他整个人裹进茧中,腐肉化骨,抽干鲜血! 方咏雩没想到她的武功如此邪门,猝不及防被蚕丝裹住了右手和双脚,那些丝线如有生命般还在向着他身体别处飞速蔓延,立即放出阴阳内劲,极寒极烈的真气交缠难分,蚕丝再如何柔韧也耐受不住冰火之力同时来袭,寸厚的白茧应声裂开,带出一连串血迹斑驳的丝线,方咏雩一看自己手脚伤处,上面密密麻麻满是针扎似的小孔,心里顿时恶寒。 振臂一抖,玄蛇鞭震碎丝线扑向江烟萝,鞭随手,身随心,寒风火浪齐齐夹击,江烟萝也不料截天内劲达成阴阳共济后会变得这般难缠,身形倏忽急摆,犹如风中烛火,一晃三闪让过鞭影,猛地俯身下沉,左腿扬起踢向方咏雩胸膛。 危急关头,玄蛇鞭兜转缠住江烟萝脚腕,随着方咏雩向后一扯,她顺势劈了个一字马,旋即扭身如花,连消带打化解方咏雩三次攻势,复又翻身而起,丝线紧缠长鞭,两根软兵器难解难分,方咏雩与江烟萝几乎是同时回转欺近,双掌悍然相接! 两大高手全力过招,方咏雩有源源不绝的阴阳内劲,江烟萝有奇毒无比的玉茧真气,他俩一旦开始拼起内力,比的久是谁的命更长更硬,二人都不敢率先撤掌,脚下疾攻不断,这回是江烟萝吃了亏,她身上的药虫在京城损失了许多,右腿还没彻底痊愈,被方咏雩发现弱点踢中小腿骨,疼得她脸色惨白,身子一晃就要跌倒,忙变掌为爪锁死方咏雩右手五指,却见她突然张开口,一道血箭喷出,直射方咏雩头颅! 江烟萝一身毒功已臻化境,不仅她身上的蛊虫有毒,连她整个人也当为天下罕见的毒物,这一口舌尖精血更是剧毒无比,方咏雩急忙偏头避让,但还是慢了半步,那毒血没落在他脸上,却溅在了他肩膀上,霎时发出“滋”一声,那处皮肉连同衣衫一起蚀烂,伤口还在溃烂发黑! 遭此暗算,方咏雩咬紧牙关没有撤掌,阴阳内劲排山倒海般冲撞过去,江烟萝被震得连连后退,打颤的右腿深陷雪水泥地之中,同样提起全身功力与之抗衡。 突然间,一如白雪化水,又似狂风倏止,她心间那只狂躁的母蛊安静了下来。 江烟萝猛地瞪大了眼睛,面上不多的血色亦消失得干干净净,方咏雩不知她为何有了一刹破绽,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阴阳内劲趁势击溃她的防御,将她整个人平地向后推了出去,像断线风筝一样跌落在地,丝线尽断,血染白衣。 姑射仙,终于落进了凡尘里。 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伏在地上的江烟萝撑起半个身子,分明死到临头了,可她脸上没有丝毫惧意,连那眼神也不像是败者,令方咏雩心头凛然,玄蛇鞭缠住了她的脖子,只需轻轻一勾,就能取下她的头颅。 这时,他听见江烟萝幽幽道:“我劝你慢些动手,因为……现在杀了我,你一定会追悔莫及。” 她的话音刚落下,从葫芦山的方向传来了一道破空声,似有什么东西撕风裂云冲上了云霄,不多时,这沿途几个大小山坡上也陆续发出锐响,直到离他们最近的三岔口附近,一道红色的彩烟在灰蒙蒙的天幕上炸开,满天飞雪也好似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随风飘落下来,融进比烟花更猩红的血水里,消失不见。 第二百九十八章 破晓(三) “你没了截天功,凭什么去杀萧正则?” 这句话,殷无济当时也是问过他的。 不等昭衍回答,他自顾自地道:“唤生丹固然神奇,但它不是太上老君用八卦炉炼出来的仙丹,没法让人立地飞升,其效在于续命疗伤和培元补气,对内力增长虽有裨益,奈何药力被人体消化为己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就算我用金针刺穴之法帮你在短时间内吸收了它,也弥补不了你失去九重阳劲的亏空,还会对你的经脉脏腑造成巨大负担,得不偿失,过犹不及。” “可我没得选啊。”昭衍的手指轻轻点在心口那道蛛网血纹上,“我有了十重功力又如何?不过是江烟萝的一盘菜罢了,等我杀了萧正则,下一个死的必然是我,而后还会有很多人死去,万事功亏一篑,划不来的。” 山洞里的火光将熄未灭,映得那血纹越发灼目,殷无济向来心高气傲,很少有这样挫败的时候,他低声道:“那……等你师父来了,胜算也大些。”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场震惊塞北的刺杀被乌勒国勉强捂了些时日,现在已是传得沸沸扬扬,那不知名的黑袍刺客在光天化日下斩落了乌勒大王的首级,于保护王驾的野狼卫而言无疑是奇耻大辱,是以乌勒国为王权纷争不断的这段日子里,野狼卫几乎是倾巢而出,四处追查刺客下落,誓要拿对方的人头祭王旗,可这塞北之地广袤无垠,他们连对方的面容身形都没看清,又从何去寻? 因着黑袍刺客是在乌勒大王剿杀尔朱遗族时横空出现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刺客与尔朱氏有关,虽也有人提及消失一年多的步寒英,但在寒山联合雁北关发布对昭衍的讨贼公告后,这些流言便不攻自破了。 不过,当殷无济和明净得知了此事,他们立时明白了背后真相——黑袍刺客分明就是步寒英,这一切分明是师徒俩串通好了设下的连环套,他们所有人都被耍得团团转。 “名剑藏锋步寒英,为逆徒勾结姑射仙所害,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等殷无济动气,昭衍的神情已然转冷,道:“我师父是英雄,可对这世上很多人来说,他死了比活着要好,而有些事情也是步寒英活着时不能去做的,他这一生的大好年华都被誓约和责任困住,我这个劣徒受他老人家再造之恩,没什么能汇报给他的,就这一小段无拘无束的暮年岁月,谁敢把天门压回到他身上,我就把谁家顶梁柱劈了当柴烧,说到做到。” 这话说得毫无转圜余地,威胁之意溢于言表,令殷无济脸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随后想到当年种种,将要出口的话终是咽了回去。 见他妥协,昭衍也放软了语气,道:“我想你和湄姐在动身来此之前都往寒山送了信去,他要是能来,如今早该到了……塞北的情况并不乐观,乌勒大王死后,其国内势必大乱,至少在王位尘埃落定前,乌勒人不会大举兴兵进攻,这虽然为大靖北疆和草原各部争取了宝贵时间,但会让一些牛鬼蛇神趁乱作祟,尤其是群龙无首的野狼卫,我师父被他们咬得很紧,也有意趁此机会将之铲除,短期内哪能抽得开身?至于姑姑,我不敢求她宽慰,只求她不恨我就好。” 殷无济既然号称“见死不救”,心肠离铁石做的也不远了,可人都有亲疏远近,他也算看着昭衍从小少年长成大人,如今听了这番话,想到对方年纪轻轻就走过了百丈峰和独木桥,甚至将要跌得粉身碎骨,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你就执意一个人去?”殷无济压下翻涌心绪,眉头皱得更紧,“那么多高手联合起来都拿不下萧正则,就算他现在受了伤,凭你一人一剑,没了截天阳劲打底,耗都耗不起,到底是去杀他还是去送死的?再者说,人家是堂堂听雨阁之主,动动嘴皮子就有无数手下任凭驱使,你如何保证他会孤身赴约?” 一连三问,句句直切要害,昭衍心知他也是出于好意,可这里面有些事情着实不能摊开来说,于是避过了最后那个问题,道:“殷先生,你不懂萧正则,我一个人去见他才是做了断,若带上其他人一起,事情又将变得大为棘手,而杀死萧正则的办法……” 顿了下,昭衍手里的藏锋无声出鞘三寸,寒光映出了一双星眸。 他轻声一笑:“说来只怕你不信,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你要杀我,只需这一剑。 流星飞剑离手而出,却不是冲着萧正则急射而去。 他们两人在庭院里斗了上百个回合,动弹不得的尹湄只能孤零零地坐在大殿里,透过敞开的殿门观战,以她的洞察力,轻易便可看出是谁占了上风,在昭衍倒地吐血那一瞬间,她的心也差点跳出了嗓子眼,随后就听见了那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没等她想出其中深意,眼前忽有一点寒星划来,萤火之光顷刻变成皓月之辉,她来不及眨眼,剑尖已至眉心! 这一式“参商”,竟然刺向了尹湄! 萧正则在昭衍扬手转腕时已察觉不对,剑出刹那他也摇身一晃,人如闪电,剑似流星,剑光与人影几乎同时飞入大殿,他身形再变,脚下抢步,右手疾出抓住剑柄,剑尖堪堪停在尹湄面前方寸处,凌锐剑气刺破皮肤,她的眉心顿时现出一个红点,仿佛美人面上朱砂痣。 长剑入手刹那,昭衍已飞身欺至萧正则背后,听得劲风及近,萧正则的左手骤然荡回,拈花一般拂向昭衍攻他左腹伤处的那只手,两指刚搭上皮肉,昭衍的手便如灵蛇般从他掌下绕过,人也矮身一闪,从萧正则抬起的手臂下窜过,绕指柔绝技实时施展开来,右手搭上尹湄的肩,左手抓向萧正则握剑的手腕,身子同时倾斜一绕,好端端坐着的尹湄便被推到萧正则面前,那柄泛着寒光的利剑也向她咽喉抹去,昭衍的身形却被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萧正则心中微怒,掌下只好松劲,无名剑掉落瞬间,昭衍的左手立即下翻去接,这回被萧正则抓了个正着,指尖还没碰到剑柄,手腕已然传来剧痛,可与此同时,下方响起了“噗嗤”一声,萧正则的左腹伤处竟有温热鲜血再次喷溅,一小截猩红剑尖自他身后穿透了出来! 无名剑握在尹湄手里,而在那伤痕密布的手上,还搭着昭衍的右手。 直到鲜血溅上了尹湄的手,她还没反应过来在刚才那一瞬发生了什么。 萧正则却在一瞬间的惊愕后明白了。 他全身上下最大的破绽就是左腹这处伤口,昭衍不是要杀尹湄灭口,而是拿她诱敌引萧正则露出空门。 弃剑只为收剑,藏锋便是出锋。 当初那一战,昭衍于生死间顿悟出的一式“无常”,其精髓不就是“变幻莫测,防不胜防”吗? 萧正则今日两次中剑,被刺中的都是同一处地方,昭衍屈肘撞开尹湄,握剑急转欲绞烂他血肉脏器,却见萧正则双手合握抓住抓住剑刃,身子猛地向后一纵,昭衍试图抽剑转刃,竟然纹丝难动,连人带剑被他从大殿里带了出去,来不及站稳,便有一记重踢击向自己丹田。 两人相距不过三尺,萧正则这一腿迅捷威猛,昭衍只得出手迎上,但见他五指在足踝上一搭即离,飞快滑到小腿上,洗衣荡水般将劲力化解,哪知萧正则左脚趁势飞起,狠狠踢在他左手背上,霎时筋折骨裂,昭衍踉跄退后,染血长剑顺势抽出,他一闪再闪,凭借飘逸灵动的轻身功夫才勉强避开了萧正则腿影笼罩,眼见萧正则不顾伤势纵身逼近,只得剑势急转,化攻为守。 与之前的精妙剑招不同,昭衍现在使出来的每一剑都简单无比,锋芒不出身周一尺,招数变化也少之又少,但他的速度快如疾风,举手抬足、剑出剑转只见残影,一招一式间绵密连环,行云流水般顺畅,天衣无缝般浑然,萧正则连续出手五次,竟没能打中他,先是一怔,旋即有道灵光闪过,低声道:“抱风揽月!” 饶是眼下仇敌决死,昭衍也不得不佩服萧正则的好见识。 当初在武林大会上,穆清的武功分明不如尹湄,却以一招“抱风揽月”化解了尹湄数次强攻,尽显“以柔克刚,以静制动”的要诀,昭衍无意偷学望舒门的剑法,只将观战感悟记在心里,后来在关外守山一年,根据太一元气中正平和的特点,钻研出了这套守身剑招,不求杀敌,但求自保,只是他武功进境极快,已然罕逢敌手,除萧正则之外,尚没有人将他逼到这一步。 萧正则连攻数下,这绵密剑势仍然滴水不漏,昭衍擅长用劲,无论是“隔山打牛”的透劲,亦或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在他这里都是剑随身动、劲由心发,他深知双方优劣何在,出手滑溜如鱼,一拨复一转,一消又一引,若非万不得已,决不正面招架。如此见招拆招数十个回合,两人身周三尺之外已无半块好地,墙壁崩塌,地砖碎裂,俱是受了池鱼之殃,而在三尺内的这一小块地方,白雪翻滚如浪,砖石平整无伤,对比鲜明得近乎诡异。 可惜,两人内力相差毕竟悬殊,即便萧正则的金刚不坏之身已破,昭衍也难以在他一招重过一招的攻势下持久支撑。勉强又拆八招,萧正则突然抢步踏前,看也不看翻飞剑影,五指攥拳悍然击出,这下无疑是“一力降十会”,昭衍唯有横剑抵挡,劲力相拼立分高下,他的双腿被迫向下弯去,身子矮了半截,喉口登时一甜。 萧正则右手再催内劲,左手提掌向下劈去,昭衍听得风声便知这一招刚猛无比,他若是立即剑交左手,抬起右掌去接,十有八九能接下,可剑下劲力一泄,纵使只有片刻,恐怕就要被萧正则压制在地,到时再想翻身爬起,就比肚朝天的王八还难了。 须臾之间不容多想,昭衍将身一倾,主动撞向萧正则,本是朝他头顶劈下的一掌便落在了背上,霎时五脏六腑齐颤,四肢百骸也是一震,涌上喉头的那口血再也忍耐不住,当即喷了出来。 忽然间,萧正则只觉掌下一滑,昭衍从他臂弯空隙间闪身脱困,就地一滚丈许远,捡起掉落的天罗伞反手向后挡下追击,而后手腕急旋,伞面飞旋撞向萧正则面门。萧正则一掌迎上,天罗伞不能寸进,昭衍纵身从伞后飞出,挥剑刺他咽喉,被两根手指牢牢夹住,旋即翻腕一折,无名剑弯转如月,紧接着劲气一收,剑锋急弹而回,昭衍借力向后倒飞,萧正则也使出轻功追了上去。 眼看两人就要比肩,昭衍突兀向下坠去,剑尖急随身形倒转,从萧正则两掌之间穿过,自下而上再刺他左腹要害,萧正则当即凌空翻身避开剑锋,反手一拳向他后背空门猛打而去,只听“轰”的一声响,墙壁被拳劲震得四分五裂,昭衍却不见了踪影。 萧正则“咦”了一声,突觉头顶有道厉风刺下,他站在原地一步未挪,上身轻摆让过来剑,同时屈膝撞出,不料这一剑竟是无人把握,昭衍的身影慢了半拍从旁侧斜飞而至,萧正则击飞利剑时,他便趁势欺近,天罗伞圈转如轮,伞尖始终不离萧正则左腹半尺之内,萧正则被他逼退几步,忽而出手击向伞面,天罗伞飞上高空,伞下又没了人影。 昭衍斜身接剑,回手疾刺萧正则面门,剑势急如暴雨,奈何这千变万化的剑招落在萧正则眼里,依然只有一人一剑,他仅出了一掌,狂暴凶猛的内力就将剑雨生生震碎,大掌转眼逼至面前,昭衍身子一转,蓦地随风一绕,从他手臂边缘窜过。萧正则已厌烦了他的滑溜,双掌招风一引,满天大雪化为白浪尽数朝昭衍席卷而去,昭衍几度变换身法,都不能从白浪中脱身,萧正则趁机欺近,右掌重重挥出,悍然劈向他的头颅! “噗”的一声,剑锋从萧正则掌心贯入,再从手背穿出,血光飞溅,剑尖去势未绝,直直向他心口刺去,而萧正则竟也任由剑锋贯穿整只手掌,狠狠击向昭衍面门! 以萧正则的功力,这一剑刺在身上他也未必会死,可这一掌若是劈实了,昭衍的下场会比周绛云更惨,因为他整颗脑袋都会像烂西瓜一样炸裂开来,而他已是强弩之末,身形又被雪浪所困,已经避无可避,只能扬手出剑! 一击定胜负,一剑决生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昭衍突然斜身向下,险险躲过迎面一掌,剑势随之急变,划过半轮猩红残月,从左向右朝萧正则拦腰斩去。萧正则早防着他转剑偷袭,全身真气尽数外放,长剑劈在血肉模糊的腰侧,却是丝毫未进,火星在剑锋下迸溅出来,左手急翻锁住剑刃,天崩地裂一般无可抵挡的内力透剑而来,昭衍浑身骨骼当即发出了“咔咔”怪响,他已经受了不轻的内伤,刺入膻中穴的那枚金针更是颤抖起来,随时可能被这股巨力压得破体而出。 可他竟然笑了。 脚下疾退,后背撞上萧正则的胸膛,昭衍的左手绕过颈侧死死牵制住身后之人的头颅,右腕倏忽扭转向上,凭借绕指柔绝技硬生生从萧正则的掌心里转过剑锋,伴随着骨骼裂开的可怖声音,长剑自腋下贯穿昭衍右肩,劲力一催三发,剑尖终于点中萧正则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萧正则屈膝撞上昭衍后腰,剑尖刚在他喉前刺出血痕,其人已纵身向上掠去,不料昭衍脚下一错,借力回身,左手倏地从扭折畸形的右掌中抢过剑柄,带起一溜血光,“无根飘萍”全力施展,剑芒后发先至! “锵——” 一剑直刺,毫无花巧,金石交撞声刺痛耳膜,但这只有一瞬,下一刻血光再现,萧正则闷哼一声落回地面,剑锋深深没入他的胸膛,昭衍疾步向前逼近,脸上杀意凛然,硬抗那股汹涌而来的山倾之力,体内三枚金针无声碎成粉末,他恍若未觉,依旧强提真气催尽余力,当他迫至萧正则面前,血色长剑终于从萧正则背心穿透出来,风中绽开大朵大朵的血花,顷刻后泼洒在地,染红一片白雪! “砰!” 血雾弥漫中,萧正则一掌劈出,昭衍被震飞数丈,长剑彻底脱手,人直接撞破了殿门,跌在尹湄面前,喷出一大口鲜血! 尹湄先前被他推倒,此时也无力站起来,她的眼里满是血丝和泪水,惨白发青的嘴唇不住颤抖,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直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拖着缓慢沉重的步伐,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尹湄面前。 她瞪大就看不清了——昭衍用颤抖不已的左腕支撑身体,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将尹湄完全挡在了背后。 他咧开满是鲜血的嘴,哑声道:“阁主,你快死了。” 无名剑还插在萧正则的胸膛上,从前面看几乎只剩下了剑柄,即便身怀七境十四式的《宝相决》,即便通晓百家武学,即便功力高深冠绝当世……人,终究还是肉骨凡胎,无法长春不老,更不可能永生不死。 只要拔出这柄剑,萧正则的心脏就会立即破裂,血脉偾张,必死无疑。 可惜昭衍没有这样做,正如萧正则刚才那掌突兀偏转,没奔着他的头打过来。 “……这才是,无常?”萧正则看着胸口的剑柄,沾满鲜血的手慢了半拍才落在左腹上,“从一开始,你真正要刺的地方就是这里,明明有好几次机会……你在骗我之前,把自己也骗了过去。” “越明显的破绽,越不容易得手。”昭衍偏头看了眼自己惨不忍睹的右臂,“要杀您,只需一剑,也只能有一剑。” 与谢青棠、鉴慧和明净不同,萧正则很早将《宝相决》修炼到了最高境界,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能被人钻空子的罩门,唯一的弱点是左腹那道新伤,从这里下手固然会容易许多,但昭衍没了截天阳劲护心保命,一旦失手就再无机会,而他是最怕输的人,倘若没有超过八分的把握,绝不肯孤注一掷,是以在过去的二十多个时辰里,昭衍每一次合上眼睛,都是在脑海中推演今日这场死斗。 萧正则微怔,他低声问道:“从哪一招开始对上的?” “第一招。”昭衍又笑了一下,“一步都没错过。” 萧正则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突然问道:“那封信……你给江烟萝了吗?” “没有,”昭衍道,“一个人都没给。” “为什么?”萧正则抹去嘴边的血,“你既然看过了信,就该知道它的价值。” 昭衍凝视他一会儿,忽而大笑,笑得咳出血来:“什么价值?区区一封信,就算闹出满城风雨,也跟飞星案无关,我只要让你死在这里,有它无它都无所谓。” “江烟萝……还有平南王府的人,未必如你这般想。” “那就等我死后,他们有本事自己去找。” 萧正则终于笑了起来,他勉强提起所剩无几的真气护住将碎欲裂的心脉,声音低哑地道:“你不会死的……江烟萝夺权心切,可是……阁主的位置,我说给谁,谁才能坐。” 昭衍一愣,便听萧正则继续道:“不拔剑,我还能支撑四个时辰,你将她骗过来,我替你解决了她。” 昭衍呼吸一滞,他抬头对上萧正则的眼睛,嘴唇张合了几下才挤出话来:“你说什么?” “我是快死了,可在我死前,仍有办法让她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你只要保证江烟萝不死,便可活下去了。”萧正则一字一顿地道,“听雨阁二十二营的名册,统管天干地支一万四千余人的信物……我在临行前将它们放在了大内密室里,钥匙留在旃檀堂,你拿上钥匙去见太后娘娘,她会给你的。” 刹那间,昭衍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他近乎无声地问道:“为什么?我可是……九宫后人。” “我曾经,也是飞星盟九宫之一。”萧正则喃喃道,“震宫明觉,背叛飞星盟……并非,从没后悔过。” 然而,在萧正则说出这句话后,一只手握住了他胸前的剑柄,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向外拔出,心脉本是被千丝万缕的真气勉强维系着,这一下摧心断脉,零星的碎骨肉随鲜血一同飞出,溅在昭衍身上。 萧正则眼瞳剧震,怔怔地看向昭衍,只听他道:“太晚了。”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恩仇冤孽,血债血偿。 有些迟来的补偿,活人是没资格替死人接受的。 “黄泉路上别走太快,”昭衍握着滴血的剑,慢慢勾起嘴角,“阎罗殿上断平生,等人到齐了才好算账。” 萧正则的身体晃了两下,猛地跪倒在地,却伸手向前抓去,昭衍以为他要垂死反扑,却不想对方仅仅是握着他的脚踝,劲力在飞快消失,轻易就能挣脱。 “你说得对。”萧正则气若游丝地道,“既然如此,就拿上那封信,再——” 说到这里,从他心口急涌而出的鲜血渐渐慢了下来,手也抓不住任何东西,一直神光内敛的眸子飞快涣散,声音在片刻停顿后变得微不可闻。 “带着我的人头,去……见我娘。” 最后几个字传入昭衍耳中,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揪了下,却见萧正则嘴角竟有一丝微笑,随后那颗头颅重重垂下,再也未能抬起。 跪着的尸身正对神像,殿内烛火倏忽跳跃了一下,那一瞬间光影交替,似是神像睁大了闭上。 这一条至死方休的路,总算到头了。 “呛啷”一声,昭衍手里的剑落了地,溅开星星点点的血花,昭衍整个人向后跌去,顺势探出唯一能动的左手,为尹湄解开了穴道。 “小昭!” 尹湄穴道初解,顾不得肢体僵硬麻痹,伸出那双伤痕可怖的手将他抱在怀里,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她给昭衍当了垫背,却觉得怀里这个人比隆冬时节的地砖还要冰冷。 萧正则虽然在最后关头手下留情了,但昭衍的伤势极重,用唤生丹和金针刺穴强催功力的后患也在此刻爆发了出来,他在尹湄怀里哆嗦得像只快被冻死的小狗,却还扯起嘴角对她笑:“湄姐,没事了,你别怕啊……” 尹湄紧紧抱着昭衍,刚要开口却被他抢了话头,只听昭衍道:“湄姐,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那封信,你先别管是什么,我用油纸包了埋在西坡平潮兄的坟茔前,你砍下他的头颅,去把信拿了,一看……你就都知道了。” “我们一起去!”尹湄咬紧牙关想带着他起来,可昭衍一点点掰开了她的手。 “听雨阁这次之所以急着动手,是因为狗皇帝得了重病,但这件事……”昭衍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说了出来,“你拿到信后,别急着下山,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着,等……” “那你呢?”这三个字尖锐得破了音,尹湄的身子抖似筛糠,“等江烟萝来了,让我躲在暗处看她杀了你吗?” 昭衍沉默了一瞬,忽而笑了:“她没有这个机会的。” 尹湄不肯听他的鬼话,执着地要带他一起走,却被昭衍伸手拂过手上麻筋,差点又跌了回去。 “湄姐,就差最后这件事了,郡主还在京城等着你,只有你能办到……算我求你,快走。” 即使是在六年前,他也没用过这样满含乞求的眼神看她,尹湄手上伤口崩裂,十指连心痛得厉害,可当她对上昭衍的目光,这点痛又算不得什么了。 自始至终,昭衍没有说半句多余的话,但尹湄知道,他从小就很倔,自己若是执意要带他走,只能带走一具尸体。 尹湄猛然弯腰捡起了剑,用力劈下萧正则的头颅,扯下外衣一裹,疾步冲了出去,北风卷着碎雪吹入眼里,那些血丝似与风雪相融,化成淡红的泪水夺眶而出,很快在脸上结了冰,她不敢回头,消失在破败的院墙之外。 清虚观内,只剩下了昭衍一个人。 他将萧正则的尸身扶正,转头看向目睹一切的神像。 昭衍没有应下萧正则的提议,自也不能跟尹湄一起走。 江烟萝生性谨慎,在吃过几次亏后愈发多疑,事情到了这一步,她生怕萧正则不思,也怕昭衍再耍花样,因此在离开前留了眼线藏身侧近,只等此战结果。 从巳时算起,江烟萝只给了昭衍三个时辰,再过不久便有人过来查看,等对方见到了萧正则的尸体,确认无误才会放出信号,而这只是第一道讯号,葫芦山外三里一点,直至护城河畔,待江烟萝亲眼见到彩烟,即知大事已成。 凡事有得必有失,任何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相应代价,这没什么可怨憎的,昭衍只觉得有些遗憾——今天是腊月三十,除夕过后就是新年,他连一口团圆饭都吃不上,很快要饿着肚子上路了。 他从小就有些贪嘴,也不知是在襁褓里少了奶水喝还是怎样,杜三娘骂他是饿死鬼投胎变的,但她嫌这嫌那地养育了他十三年,从没饿着他。 “好冷啊……”昭衍喃喃道,“我想吃包子了。” 要是再有一碗藿香炖鱼汤,下辈子当牛做马都认了,但在这座面目全非的小道观里,他什么也没有。 昭衍蜷缩在神像下,他越来越冷,脑子愈发昏沉,身上的伤反而渐渐不疼了,心头那只蛊虫也前所未有的安分了下来,这小小一方天地好似在一瞬间被神鬼之手从人间剥离了出来,变得格外寒冷和安静,只剩下风雪声。 方咏雩和江烟萝原本都有一身白衣胜雪,可他们杀了太多人,在满地血污里打过一场,都已经脏得不能看了,直至这一场大雪落下,霜华满身,恍惚间又洁净如初。 “追悔莫及?”方咏雩握紧鞭梢,“我今天不杀你,才会追悔莫及。” 灰白天幕上已不见了彩烟痕迹,江烟萝的手微微揪紧了胸前衣襟,旋即挑开领口,露出如玉的肩头和一片雪肤,方咏雩下意识地想别开脸,眼角余光却瞥到了一抹猩红,那是盘踞在江烟萝心口处的血纹,鲜艳灼目,纵横交织如蜘蛛,令他立即想到了当日在昭衍胸膛上看见的网状血纹。 蜘蛛结网,子母连心。 江烟萝拢了拢衣衫,微微抬起头来:“你要是杀了我,就是连他一块儿杀了。” 压下心中烦躁,方咏雩反问道:“那又如何?他死了我才能活,这话我也不是第一次跟你说了。” “是,我记得着呢。”江烟萝抿唇笑道,“可你真能下得了手吗?” 不等方咏雩发力收紧玄蛇鞭,她又道:“有一件事,昭衍骗你至今,你难道不想知道?” 方咏雩的直觉向来很准,从这一句话里不难听出江烟萝心怀恶意,却又感到她所言非虚,手里绷紧的鞭子微微一松,道:“说!” “你以为自己凭什么活到现在?”江烟萝面露讥讽,“周绛云当初图谋阳册,执念已成魔障,之所以留了你一年,是他需要你作为鼎炉辅助练功……可这有一前提,便是你当时武功尽废,再也练不得阳册。” “这与昭衍有什么关系?” “你借龟灵散从周绛云手下捡回一条命,忘了是谁把你唤醒的?昭衍那时已有八重阳劲在身,他完全可以治好你的经脉暗伤,却没有这样做,甚至……趁机打散了你的功力。” 言至于此,江烟萝不待方咏雩说话,继续道:“因为他知道方家很快要遭受灭顶之灾,要想让你活下去,只有做练功鼎炉受周绛云庇护这条死中求活的路,可这办法有一破绽,便是周绛云那会儿与我合作密切,他性子也多疑,为此事问过我好几回,但凡我有一次戳穿了这个谎言,你都活不到现在。” 方咏雩一惊之后,冷笑道:“你有这么好心?” “从头至尾,你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我之所以帮忙圆谎,不过有人为此与我做了笔好交易,履行承诺罢了。”江烟萝语气森然,“他骗你不能重修阳劲,我以为是要等你炼成九重阴劲再夺取功力,却没想到……” 早在昭衍被她种下连心子蛊的那一日,就已经算到今天了。 江烟萝利用旧怨成功离间了方怀远和昭衍,将他绑上自己的船,再凭子母连心蛊压制昭衍,指使他为自己扫除障碍争权夺利,虽知他有异心,但子蛊永远受母蛊影响,昭衍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他的命也在她一念之间。 可这就像是一盘斗兽棋,江烟萝吃定昭衍,昭衍反过来操控方咏雩吃了她。 “一条命,九重截天阳劲……昭衍确实没什么纯粹好心,可你欠他的,自己能算得清么?”江烟萝指向自己,“一命抵一命,你今日放我一马,我也放过昭衍,再下令收兵撤关,让你师兄他们有条活路,这买卖不亏。” 江烟萝实在很会蛊惑人心,先利用消解方咏雩的杀念,再点明现在的局势,他就算想跟她拼个鱼死网破,也得为展煜和谢安歌等人考虑一番。 萧正则的死讯一时半会儿不会传开,至于昭衍的死活……江烟萝用力掐了下掌心,想道:“等他知道,已经太晚了。” 那一刻心跳骤停带来的感觉,就像白雪落了地,冷却无声,旋即无踪。 江烟萝深知言多必有失的道理,她垂下头不再说话,等着方咏雩做出抉择,而在他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养在体内的雪蚕蛊蠢蠢欲动。 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缠在她脖颈上的玄蛇鞭“嗖”地收了回去,留下一道可怖的青紫勒痕。 方咏雩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来:“滚!” 江烟萝盈盈一笑:“表哥,你身上有些地方果然是从未变过。” 正如昭衍所说,他不仅没变,还指望别人也没长进。 话音未落,江烟萝倏忽扬手,数道白丝从她袖里暴射而出,直扑方咏雩身上多处要害,方咏雩也提防着她使诈,玄蛇鞭疾挥将所有白丝缠成一股,阳劲立时透出,这股丝线骤然起了火,随着长鞭抖擞而出,火蛇张开巨口咬向江烟萝,她就地翻滚避开火浪,玄蛇鞭左圈右缠,一把绞住她的腰将人拽至身前,方咏雩一掌劈中她后背,不想触手极寒,更有无数细小活物钻出衣衫爬到他手上,那是江烟萝运功从体内逼出来的雪蚕蛊成虫,每一只都阴毒无比,方咏雩猝然遭到暗算,整只手掌都变成了雪青色,鞭子疾抖一抛,把江烟萝远远甩了出去。 来不及多想,方咏雩催发功力抵住蛊毒,江烟萝凌空翻滚落回地上,已是身在七八丈外,她没趁蛊虫纠缠方咏雩时再次出手偷袭,而是拖着伤腿向护城河掠去,很快落在了石桥上,这才回头看了方咏雩一眼,他果然已经震碎了那些蛊虫,却没有追过来。 江烟萝嗤笑了一声,转身向前奔去。 左右萧正则已死,没了这座压在她头上的大山,即便方咏雩有再大威胁,他一人能敌得过数万铁骑吗? 何况,江烟萝已试探了出来,方咏雩的心肠还不够硬,他有多少软肋,都将变成刺在他身上的刀。 心念飞转,身形如电,江烟萝差点忘了自己的腿伤,猛地趔趄了一下,若非及时扶住了护栏,只怕已经摔倒。 这条腿可真是难看,她也很久没这么狼狈过了。 好在过了这座桥,不远就是绛城,只要她渡过此劫,今日之耻必将百倍讨回。 江烟萝撑着护栏重新站起身,恰有一阵风雪吹来,她的腿又颤了颤,抬手往面前挡了下。 飞雪之中,劲风乍起! 这一道劲风是自桥下陡然发出,风声响起之前毫无征兆,却在瞬间变得尖锐刺耳,宽大的衣袖应声而裂,刀锋随着扑面风雪,飞快划过了江烟萝的脖颈。 连番激斗下来,江烟萝能从方咏雩手中脱身已是侥幸,眼看城楼近在眼前,心中喜意翻涌,哪能想到在这冰寒刺骨的护城河上,竟会有人贴附于桥头下面,数载寒暑苦功,全身精气神力,尽付一刀之中! 莫说是她,就连方咏雩也没想到。 他只是眨了一下眼,就看到桥上那抹人影倒了下去,几片红雪被狂风送了过来,被他伸手接住,在掌心里化成血水。 血,谁的血? 江烟萝……死了? 刹那间,方咏雩脸色大变,足尖用力一点地面,纵身飞上石桥,鲜血漫过白雪,一路蜿蜒到他脚下。 江烟萝倒在离河对岸不到一步的地方,脖颈上那道狭长伤口还在汨汨流血,将那一身白衣彻底染红了,她的眼睛没有闭上,唇边还挂着些微笑意,美得像是一幅红白色调的画卷,可这美转瞬即逝,随着鲜血大量流失,被她养在体内的蛊虫也迅速死亡,这具美丽的肉体竟然迅速溃烂,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原地只剩下了一滩血和一堆衣裳。 亲眼目睹了如此诡异恐怖的一幕,饶是出刀取她性命的方越,此时也吓得连连后退,直到看见方咏雩来了,这才长舒一口气,道:“你没事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方咏雩厉声打断:“你为什么要杀她?” 方越一怔,他久居翠云山,见过江天养和江平潮,却没见过江烟萝,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迟疑着道:“她……难道不是江天养的女儿,姑射仙江烟萝吗?莫非我杀错了人,还是不该杀她?” 江烟萝不该死吗? 方咏雩好似吞进了一口红雪,喉间冰冷又血腥,他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昭衍让我来的,说你今天会与姑射仙在此决斗,再三叮嘱我忍耐,必要一击得手,不可纵虎归山。” “他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就在你昏迷那天夜里,今早天没亮我便出发,他也上了葫芦山——你去哪儿?” 在方越的惊呼声中,方咏雩折身朝来路扑去,全身真气都朝足下聚去,冯虚御风般向着葫芦山所在狂奔。 子母连心蛊,母蛊亡则子蛊灭,他就算能腾云驾雾,还能快过生死一刹吗? 簌簌飘雪瑟瑟风,吹白人间不老头。 瑞雪兆丰年,这一片大地……可算是干净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日月 大靖永安二十五年腊月廿三,白道十大掌门齐聚蕴州葫芦山顶清虚观召开密会,意在言和止戈,共襄除魔盛举,未料消息走漏,这场会议沦为各方算计下的陷阱,先有补天宗宗主周绛云率部入侵葫芦山,再是新武林盟盟主江天养被指投靠奸佞鹰犬翻覆江湖,惊变迭起,大祸临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听雨阁阁主萧正则以“招安锄奸”之名行“顺昌逆亡”之实,寒山逆徒昭衍与姑射仙江烟萝里应外合,数千精锐人马围困葫芦山,立三日之期,降者入阁效力,其余人等杀无赦,并重提飞星案,下令尽剿以望舒门掌门谢安歌为首的一干九宫余党。 强权难敌公道,侠骨碎而不屈。腊月廿七,临渊门首徒穆清临危受命接任掌门之位,联合补天宗新任宗主方咏雩促成战时同盟,黑白两道共御外敌,兵分两路突围,血战一日,以百人之力杀伤敌军近千,另有钦犯玉无瑕乔装混入军营制造混乱,为群侠破关开道,使生者夺路脱困。同日,萧正则力战五大高手,掌毙周绛云,生擒尹湄为质,方咏雩、玉无瑕、方越负伤而逃。 此一役,双方伤亡皆重,萧正则下令追捕叛逆,数千精兵连夜进驻绛城,方圆百里遍布罗网,腥风未散。江烟萝心怀叵测,觊觎权位已久,主动请缨布局,昭衍、江天养从旁协助,三人暗中共谋刺杀栽赃之计。 腊月三十,弱水宫宫主骆冰雁、临渊门首徒展煜、空山寺和尚明净等三人为营救尹湄现身劫囚,格毙江天养,遭江天养指挥军阵围攻,幸方咏雩及时赶到,大破军阵杀敌过百,江烟萝战之不胜,命绝护城河上。 是日,昭衍斩首萧正则于清虚观内,后不知所踪。 正月初一,萧正则、江烟萝二人死讯传开,听雨阁二十二营立成散沙,蕴州上下诸官莫不惶恐难安,上万兵马扼守水陆要道,镇远镖局李鸣珂携丐帮王鼎肩挑重担,因地制宜,随机应变,冒死护送群侠绕过封锁,巧取绿林捷径摆脱追兵,亡命奔袭三日,成功抵达湖州。 及至正月初七,丐帮长老朱文玉举证声明,姑射仙收买昭衍谋害寒山之主步寒英、夺取青狼帮为祸塞北。不久,补天宗、弱水宫、望舒门、丐帮,四大宗门联合公布葫芦山巨变真相,剑指听雨阁与新武林盟。 江湖沸腾,天下动荡。 …… 二月初二,龙抬头,春耕节。 民以食为天,国以农为本,靖高祖起于行伍,更是重视农桑,效仿古之圣贤将“皇娘送饭,御驾亲耕”定为国策,此后每年这一日都会举行重大仪式,上至帝后,下至百官,都要亲自下田耕种,以为表率,劝农耕织。 除此之外,这天还是萧太后的寿辰。 萧胜妤的生辰八字好,好到庆安侯萧德荣认为自己女儿既然生在了龙抬头这一日,合该有场大造化,等她满了十六岁便送进宫里,可惜天不遂人愿,高宗与王元后是少年夫妻一路相扶过来,帝后情深,六宫妃嫔形同虚设,萧德荣为此郁郁不快。直至平康十九年王元后病逝,高宗又为北疆战事加紧笼络武将,诞下了皇幼子的萧胜妤在次年被册立为后,从此地位稳固。 这二十多年来,每逢二月二龙抬头,宫中必要大办寿宴,京城各处亦张灯结彩,恭贺太后娘娘圣寿无疆。 然而,今日一早,宫城内就传出了大丧钟声,慈宁宫内泣音不绝,提前数月就着手准备的庆典还没开始便被紧急叫停,候在宫门外的众臣也是大惊失色,整座城都显得慌乱起来。 十六岁入宫,十七岁怀了头胎却因妒妃的鬼蜮手段丢了孩子,险些没能保住性命,此后数载无所出,亦不得先帝宠爱,二十八岁才因诞下今上而成为继后,三十四岁当了皇太后,垂帘听政二十六载……萧太后的一生可谓传奇,虽是年纪大了,平日里也操劳甚多,但身体一直不错,诸人或倚仗她或畏惧她,谁能料到她竟会在六十大寿这日猝然崩逝呢? 不过,这也并非毫无征兆,自打正月上旬从蕴州传来了那道急报,萧太后就病倒了。 听雨阁是萧太后手中最利的一把刀,萧正则乃她最为信任的执刀人,而他又是萧太后的堂侄,在萧胜云、萧正风父子相继过世后,萧氏主家就只剩下了萧正则和萧玮烨两条血脉,后者年纪太小,偌大萧家将会由谁执掌不言而喻,有消息灵通的官吏们私下议论,一致认为等到萧正则此番功成而归,萧太后便会让他加官进爵,彻底接掌萧家大权。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十年无一败绩的萧正则这次不仅没能完成招安锄奸的重任,还将命丢在了那座又小又破的道观里,连个全尸都没落下。 这条消息传回京城时,朝堂上情势正紧,永安帝此前已有月余不上朝了,群臣倒是习惯了这点,左右有太后垂帘听政,军国大事一切如常,直到正月初一大祭祀,永安帝竟也没有出面,文武百官这才知道皇帝缠绵病榻已久,顿时闹将起来,尤其是那些与萧党势同水火的大臣,若不亲眼见到永安帝,绝不善罢甘休。 皇帝病情愈重、宗室虎视眈眈、诸臣明争暗斗、家族人心动摇、失亲信、断臂膀……这一连串沉重打击压得萧太后喘不过气来,她毕竟到了花甲之年,病来如山倒,可她又很快挺直背脊坐回了那个位置上。 没有了萧正则,她便亲自执掌听雨阁这柄利刃,纵使镇北大元帅周玉昆那封上书已经引发了朝野震动,群臣奏请裁撤听雨阁的声势比从前哪一次都要大,萧太后仍于两天前力排众议下了清剿叛贼的旨意,但凡牵涉进了蕴州之事的人,无一能逃过此劫,只等诏书拟好发出,从京畿到各州府层层下达命令,一场泼天血雨即将落下,哪知她就这么去了。 在京的宗室不少,文武百官无论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在大丧音响起后都得依礼行事,即使有许多人认为萧太后走得蹊跷,却都不知实情,只能跟着身边那些或真情流露或逢场作戏的人一同哭得死去活来。 除了一个人。 尹湄换了身内宫女侍卫的衣服,笔直如剑般站在慈宁宫大殿外,听着里面一刻不歇的哭灵声,心思却在袅袅青烟里飞回了昨天—— 从蕴州到京城,路远且险,即便沿途都有人暗中相助,尹湄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过关入京,随身还带着不能示人的东西,诸般麻烦一言难尽,等她好不容易抵达了京城,已经是正月廿七了。 萧正则死后,听雨阁虽是无人做主,但总坛戒备森严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天干地支二十二营上万在编成员,除了实在抽不开身的,都已陆续返回京城,尹湄不敢惊动任何人,蹲守三日才寻到机会潜入进去,于旃檀堂的经墙后发现了一条密道,一枚手指长的黄铜钥匙就插在某条石缝里,而密道尽头是间位于深宫的小佛堂,形容憔悴的萧太后挑灯未眠,听到暗门响动就看了过来,一见是个生面孔,她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尹湄立即亮出手里的钥匙,胡诌了个假名,声称自己是萧正则麾下的一名天干密探,受阁主所托来见太后娘娘,旁的不敢多言半句,依照萧正则死前对昭衍说的那样,将手里捧着的木匣放在桌上,又从怀中取出一封被油纸层层包好的信。 萧太后见到了黄铜钥匙,没有出声唤人进来,但也没立即信任她,直接让她将匣子打开,当里面那颗在秘药作用下保存完好的头颅暴露出来时,这个消瘦的老妇人好像一瞬间变成了发怒母狮,即使她根本不会武功,尹湄仍在那一瞬间生出了肢体被活活撕碎的恐怖错觉。 尹湄不敢有丝毫耽搁,低下头道:“阁主临终有一言,他说……‘带着我的人头,去见我娘’。” 这间小佛堂,霎时静得像一具装着死人的棺材。 尹湄以为萧太后会有许多话要逼问她,可在这一句话出口之后,萧太后只是沉默着走上前来,当她摸向木匣时,那双掌控朝野、生杀予夺的手抖得厉害,背脊也佝偻下去,整个人好像在顷刻间老了十岁,风烛残年,衰弱不堪。 人死之后是不会有温度的,何况是一颗砍下来足有月余的死人头,萧太后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竟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飞快缩回去,这下子她浑身都在抖了,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哑呜咽,如有铁耙在一下下刮着喉咙里的血肉,外面的护卫察觉不对,高声问了两遍就要冲进来查看情况,被萧太后厉声喝退,尖锐刺耳。 尹湄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萧太后重新合上木匣,伸手去拆那封信,这回动作极快,她一目十行地看过,扯了下僵硬的嘴角,不再明亮的眼睛里却有泪落了下来。 “你看过了?”不等尹湄作答,萧太后又惨然一笑,“是了,你若没看过,怎么会带他来见我?” 尹湄默然,她的确看过了,这封旧信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乃是前任听雨阁之主萧胜峰临终前写给堂妹萧胜妤的陈情书,他说自己这一生毁誉参半,功过不能相抵,于上有愧先帝,于下亏欠亲子,更辜负了萧胜妤的一片真情,如今伤病齐发,生不如死,料是报应已到,不敢怨天尤人,待到魂归阴曹,必向先帝和先太子请罪,甘堕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再为人,只愿萧胜妤今后慎动屠刀,勿蹈覆辙。 可惜萧胜妤早已成为萧太后,她以不正手段篡夺大权,已是没有回头路可走,饶人即是杀己,料来萧胜峰也是想到了这点,故将此信封存,八成是准备带进棺材里,却不知怎的遗留了下来。 尹湄想到昭衍与萧正则开战前的那番问答,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只怕是老侯爷萧胜云在为堂兄处理后事时发现了此信,看过内容后不敢示于外人,又想留着这个把柄,才把信藏了起来,结果被玉无瑕和昭衍意外得到了。 昭衍没把这封信给江烟萝,甚至于要是没有萧正则死前那句话,以他的性子,怕也会让这信永远烂在泥土里,因为这封信的确与飞星案、与九宫、与萧党倒行逆施的种种恶行皆无关,它仅仅透露了一桩不可告人的宫闱秘事——当今太后萧胜妤未出阁时就与二房庶兄萧胜峰暗生情愫,进宫后私情未断,还生有一子,便是平康八年时被萧胜峰从外面带回来、据说生母不详的萧正则。 这件事若被揭露出来,无疑会让萧太后和整个萧家都陷入泥沼,但时过境迁,高宗皇帝早已驾崩,先太子同年薨逝,萧胜峰也在平康十六年因病去世,只此区区一封信,就算泼了萧太后一身泥,以她今日的权力地位,难道洗不干净吗?萧正风就是前车之鉴,他自作聪明地昧下信件,呈上紫玉簪暗示萧太后妥协,结果年纪轻轻就入了土。 诚然,这封信若落在有心人手里,善加利用未必不能发挥奇效,可私情再让人难堪也不过是私情,昭衍行事固然有些不择手段,但他觉得没必要,就不会用下作手段。 见尹湄沉默不语,萧太后将信纸折起来丢进炭盆,火光将那双黯淡的眼睛重新点亮,直到信纸烧成了灰,她才道:“你看到了,他却准你活下来,除了这把钥匙和这句话,还有什么托付给你的?” “回禀太后娘娘,一字也无。” 又是一阵令人不安的死寂。 一炷香后,萧太后双手抱着木匣,尹湄跟着她回到慈宁宫,萧正则死前提到的名册和信物都被萧太后收藏在暗格里,她让尹湄拿走这些东西,只字未提如何处置,一切都顺利得让尹湄忐忑不安。 直到她退出寝殿时,风将烛火吹灭,依稀听见黑暗里的萧太后低声喃喃道:“你果然是恨我的啊……” 天将破晓,慈宁宫内传出噩耗,随后整座宫城都被丧钟声惊醒,专权独横二十六年的萧太后于凤榻之上溘然长逝。 尹湄应该高兴的,可她站在灵堂外,只觉得有些冷。 这时,一个人影被宫女搀扶着从侧门走了出来,殷令仪本就有一身病弱气,换上黑白丧服后更显得她面无血色,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路,待经过尹湄身边,殷令仪将另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胳膊上,转头对宫女吩咐道:“你且回去,看好娘娘灵前的灯火,她不喜黑暗。” 宫女应喏而去,殷令仪在尹湄的搀扶下一步步远离了人群,转过后廊时才开口道:“阿湄,是你来了啊。” 只此一句话,尹湄鼻子便酸了,既为与殷令仪相见而喜,也为她本应等到的那个人失约而悲,涩声道:“王女,你等了很久。” “的确很久,不过……”殷令仪轻轻抚住她布满伤疤的手,“这一路太长太险,你们能来到这里,吃了很多苦。” 一滴眼泪落在殷令仪的手背上,她没有抬头去看尹湄,只是低下头,用脸颊拭去了这滴泪水。 “走,还剩下一步,我带你过去。” 太后薨逝,是为国丧,皇帝为人子者应当尽孝,可永安帝一病不起已有两月,谁都不敢把他抬到慈宁宫去,但因萧太后走得突然,礼部事先没做过葬仪准备,甚至宫里昨日还在即将到来的太后寿辰准备得热火朝天,现在规程全乱,人手也紧缺,永安帝的性子又在病情愈重后变得格外暴躁,此时守在他身边的人便只有两位太医和一些宫人。 殷令仪带着尹湄来到寝殿外时,里面刚好传出瓷器摔碎的声音,伴随着永安帝歇斯底里的怒吼,一个头破血流的太监退了出来,殷令仪见状就免了人通报,开口道:“清和在此,求见陛下。” “滚……都给朕滚……” 尹湄听着这声音,便知永安帝喘得厉害,心底总算升起了几分快意,殷令仪则道:“禀陛下,清和偶得一方灵丹妙药,或可疗愈陛下病痛,望陛下开门允见。” 屋里的声息骤然小了,在外候着的一位太医想说什么,却被身边的同僚悄悄撞了下手肘,顿时反应过来这位清和郡主可是平南王女,他们最是清楚永安帝的病情,虽不敢做些什么,但也该给自己考量后路了。 过了一会儿,永安帝的声音再度响起:“进、进来!” 尹湄伸手推门,跟着殷令仪踏入寝殿,现在分明是大白天,殿内却掌了灯,而且每盏灯都离床榻不远,披头散发的永安帝抱膝蜷在床上,背靠着墙,一双眼睛来回转着,像是不断有人在他面前走动,可留在殿里的几个宫人都跪在下面,一动也不敢动。 “灵丹妙药在哪里?快拿给朕!”看见殷令仪进来,永安帝脸上神情愈狂。 殷令仪从大袖里摸了个鼓鼓的锦囊出来,却没有呈上去,而是道:“陛下,灵丹妙药不可经他人之手,也怕凡夫俗子的眼光败了仙气,您看……” 这样一听就知道是不走心才编出来的谎话,永安帝竟然信了,他撵狗一样把殿里的宫人们都轰了出去,亲自关上殿门,便迫不及待地从殷令仪手里抢过锦囊,拆开一看,却是倒出了一只梨。 青黄皮的冬果梨,倒卵状,拳头大小,皮上果点密集,一看就很好吃。 不料,永安帝见了这梨就像见了鬼一样,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目光呆滞地瞪着这只梨,突然浑身一颤,猛地将梨摔了,好在殿内铺了厚厚的地毯,梨子滚到殷令仪脚边,被她弯腰捡了起来。 “拿走……拿走!”永安帝拼命挥动着双手,“朕不吃梨!朕不是下过旨了吗,宫里不许有梨!拿走!” 尹湄只觉得匪夷所思,堂堂皇帝再怎么是个窝囊废,也不至于怕一只梨,却听殷令仪道:“陛下,只要吃了这梨,您的病就可痊愈了。” 顿了下,她又道:“早上的大丧音,想来您也听见了,太后娘娘已然崩逝。” 这两件事乍听起来毫无联系,永安帝却勃然大怒:“你也来骗朕!太后……太后怎么会死?你们都在骗朕……朕明白了,她让你们要骗朕吃这梨!朕不吃!” “咔嚓”一声,殷令仪也不嫌弃梨子上是否沾了灰,张嘴连皮咬了一口,声音清脆,永安帝却像是被雷劈了一下,呆立原地不动了。 直到殷令仪将整只梨子吃完,她将核随手扔了,淡淡道:“太后娘娘崩逝是真,这只梨也没有毒,陛下贵为九五至尊,何至于此?” “……真的?” 永安帝全身发抖,他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梨核,又抬头看殷令仪,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没有像上一个在他面前吃梨的人那样突然倒下。 那个人是谁呢? 疼痛欲裂的脑袋慢了半拍才想起来,那是先太子,他的皇兄。 平康二十六年,父皇御驾亲征,靖北之战大捷,他还是个年仅六岁的小皇子,虽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知道这是天大的好事情,便去闹腾皇兄,彼时太子监国政务繁忙,可对待他这唯一的皇弟仍有万般耐心,亲手给他削了梨子吃,又给他讲故事听。 然而,另一封急报不久就传入宫闱,父皇竟于班师回朝的途中因病驾崩,太子惊闻噩耗后直接晕厥了,虽是很快就醒转过来,但他从没听过好像无所不能的皇兄哭得像要呕出血来。 父皇的灵柩还在路上,前朝和后宫都有一大堆事亟待处理,太子患了病本该好好休息,但他怕出乱子,一直撑着病体批阅奏折,有时忘了喝药,连饭也不记得吃,旁人更是劝不动。母后得知了这事,恰好宫女端了一盘梨子上来,她拿起最大的那只递给他,让他去与太子分着吃,太子向来疼他,他也该照顾太子才是,说着还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有点苦。 他觉得母后的话很有道理,拿着梨子就跑去了暖阁,太子果然说没胃口,他就让宫女把梨子分成两半,说一人一半就能吃得下了,太子便接了半只梨,还跟他说不可有下次了,分梨就是“分离”,怪不吉利。 谁知一语成谶,他吭哧吭哧地吃了半个梨下肚,突然看到太子变了脸色,整个人软倒下来,眼翻白,肢体抽搐,呼吸紊乱无比,口里直喊“疼”,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儿疼,他吓得呆立在原地,宫女们忙叫了太医来,可惜太晚了,太子就在他面前咽了气,身边还有一小半没吃完的梨。 事后经过太医查验,梨没有毒,他吃了半只梨却无事,证明太子是死于暴病。 可他知道不是这样的,梨真的有毒,他之所以没有死,只是因为那颗苦味的蜜饯。他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只能跑回去问母后,母后告诉他,太子如果不死,他就当不了皇帝,而不当皇帝的皇子是会死的。 他哭着当上了皇帝,仍是一点也不快活,母后什么都管着他,他要做的事十有八九都做不成,好不容易遇到了肯教他如何做事的薛先生,没过多久,薛先生就消失了,宫人们说他死了。 他很伤心,为什么好人都要死呢?直至某一天,宋相又带着薛先生来见他,身后还跟着消失已久、剃了光头的表兄萧正则,他们避开了一切耳目,将庆安侯世子萧正德买凶杀人的始末说了出来,他才发现自己这个皇帝之所以一事无成,都是因为母后夺走了他应有的权力,他想当真正能办事的皇帝,就得摆脱母后的控制,而这并不容易,尤其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一瞬间,他又想起了那只梨。 在他当上皇帝后,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禁止任何人在宫中食梨,饶是如此,他有时候做噩梦,梦里还是拿着半只梨的先太子。 他不想死,他要当说话能算话的皇帝,便有了飞星盟。 那真是很好的四年,在朝有与母后抗衡的宋相,在野有无往不利的飞星盟,他也逐渐长成了少年,在宋相的指点下学习该如何处理政务……可惜好景不长,仅仅四年而已,这一切又变了。 从北疆战场活着回来的萧正则变成了明觉,又于某个秋风萧瑟的夜晚,重新变回了萧正则。 当他看到母后带着萧正则走进暖阁时,便知道飞星盟再也藏不住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传出一道血衣诏,望宋相来救驾,只要挺过这一关,母后还是他的母后,但他能成为真正的皇帝了。 然而,在宋相带人闯宫之前,母后让人准备好的一盘梨就被端了上来,没有蜜饯罐子。 她只对他说了两个字:“吃。” 他不想吃,母后就让萧正则掰开他的嘴往里塞,他哭着爬向母后,便听她道:“宋元昭很快就到了,你是想继续做皇帝,还是想吃梨?” 不当皇帝就会死,不听母后管教的皇帝要吃梨。 他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梨,涕泗横流地道:“我、我是皇帝,我要当皇帝。” “……” 意识猛然回笼,永安帝惊觉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伸手狠狠扇向殷令仪的脸,怒道:“你敢向朕套话?谁给你的胆子,反了天了!” 殷令仪没动,尹湄抓住了他的手,永安帝顿觉手腕疼得想要断了,他哀叫着,想要让侍卫进来救驾,可外面静悄悄的,人都不知哪儿去了。 他颤声道:“你们平南王府……真要谋反不成?” “陛下多虑了,”殷令仪目光沉静,淡淡道,“太后崩逝,您重病在身,若无灵丹妙药相救,也将不久于人世,届时藩王入京、世系转移便是定局,纵观当今在世宗亲,无人能及我父王,我何必多此一举呢?” “你、你——” “刚才那只梨能救陛下,并非是清和斗胆欺君。”殷令仪道,“陛下,下药需对症,治病先寻根,您不妨想想自己是何时染病,又是因何病情愈重?” 永安帝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想到了冬月初二庆安侯府大殓,想到了那些狗胆包天的乌勒人,以及……九宫余孽,玉无瑕。 他从侯府回宫便病了,吃药总不见好,还时常梦见宋相和薛先生他们,飞星盟到底有哪些人,他其实并不清楚,可在梦里,这些没有脸的人总是如影随形,他在阴云惨淡的路上亡命狂奔,最后一头扎进迷雾林里,才发现每棵树上都挂满了梨。 只有美人能让他勉强开怀,只有丹药能缓解失眠和头痛让他好受些,他每晚都要吃很多丹药,临幸各色美人,然后……他就成了这般模样。 “陛下怕的不是梨,是太后,而太后已于今日一早猝然崩逝了。”殷令仪直视着永安帝的眼睛,“您患的不是怪疾,是心病,只要您心存不安,便无一日不受悔恨折磨。” 尹湄松开手,永安帝身子一晃,直接跌坐在地上,他语无伦次地道:“朕是皇帝,朕是皇帝……谁敢……朕没病,朕……” “陛下的龙体确实没病。”殷令仪垂眸看他,“您登基二十六载,后宫嫔妃众多,曾有过三位皇子,可惜都过早夭折了,这并非陛下有疾,亦不是天咒皇家,而是……您的心早已病了,您害怕皇子们长大,害怕册立太子,更怕自己当不了皇帝。” 永安帝脸上的肌肉猛抽了一下,额角青筋暴起,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殷令仪,声音细如蚊呐:“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因为我想治好陛下的病。”殷令仪跪坐下来,清澄如镜的眼里映出永安帝此时狼狈不堪的模样,脸上没有嫌恶,语气也平静如初,“太后娘娘已然崩逝,只要陛下有心治好这病,我敢保证药到病除。” “如、如何治?” “请陛下裁撤听雨阁,取消其凌驾于六部之上的特权,重审旧案,将真相公诸于世,还宋相、还九宫飞星、还天下人一个公道!”殷令仪一字一顿地道,“而后,下诏罪己,祭天告祖,请大靖历代先皇为见证,使二十六年来万千冤魂得以昭雪!” “你大胆——” “陛下,您固然可以不思过往,亦能闭目塞听,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可这天下有千千万万的人,无论是您还是太后娘娘,都不可能杀尽天下人堵住悠悠众口,这些被捂着的声音终有沸反盈天之日,到了那时,就真的是药石无灵了。” 清和郡主殷令仪,柔弱静美,像水做的人,可水滴能穿石,亦能汇聚成海。 永安帝仿佛被海上巨浪打翻的破船,先是晕头转向,然后沉入水中,喘息声愈发粗重,几乎不能呼吸。 他用手抓着胸口,直勾勾地看着殷令仪,而殷令仪言至于此,已不打算再说什么了。 她站起身,又从另一只大袖里摸了个跟之前同样的锦囊出来,倒出来的还是冬果梨,弯腰放在了永安帝的手里,低声道:“阿湄,我们走。” 尹湄神色复杂地看了永安帝一眼,跟着殷令仪走了出去。 “他这次会吃吗?”一直走到了寂静处,尹湄才开口问道。 殷令仪道:“会的,因为他怕死。” “可他根本不是病重,而是江烟萝给他用了药虫,等这段时间熬过去,他就不药而愈,到时候……” “所以我们得抓紧些。”殷令仪沉声道,“国丧期三十日,从明天开始,你去给他‘治病’。” 尹湄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她缓缓捏紧双手,低声道:“可我想让他死,他就算是皇帝,也该死!” “有资格取他性命的人,不是你我。”殷令仪抬头望向天空,慢慢勾起唇,“阿湄,天亮了。” 东方,一缕阳光如剑般刺破云层,晨曦晕染,橘红色的旭日正在上升。 尾声 大靖永安二十六年三月初五,国丧期满,全仪出殡,帝亲扶太后灵柩出城,未入先帝所在之景陵,仪驾西行半里,进景西陵,与先帝四妃合葬,不符礼制,引发哗然。 三月初八,帝复朝,命平南王殷熹即日上京述职。 四月十九,平南王入宫觐见,帝升午朝,当廷裁撤听雨阁二十二营七千编制,全部案宗移交刑部、大理寺,命平南王主持复查事宜。 五月初三,谢安歌动身北上,伐登闻鼓,自证飞星盟坎宫身份,入刑部候审,数日后,李长风、王成骄相继抵京,再击登闻鼓,平南王向帝请旨,重审飞星案。 及至十月十七,经刑部三轮复查,飞星案实有重大冤情,平南王入宫面圣,准予平反,凡涉此案罪者,不计生死,追根究底,一律从严惩办。 消息传遍天下,民间群情激愤,“九贼”之说自此烟消云散。 腊月廿三,帝亲至太庙祭天告祖,下诏罪己,册封平南王殷熹为皇太叔。 又十日,帝猝然驾崩,皇太叔殷熹即皇帝位,改年号为昭德。 …… 这是昭德元年的中秋节,金桂飘香,无论是繁华州城还是贫寒乡野,各家各户都忙着过节,纵有那平时抠门儿不已的,也得想方设法弄顿好饭与亲友共食。 尹湄坐在野渡小船上,三两口吃完了一只月饼,又打了个呵欠,月华水光落满身,她困倦极了,却不敢倒头就睡。 前年乌勒大王死在呼伐草原后,塞外各部乱了好一阵子,倒使大靖北疆有了长达一年多的安稳期,不过乌勒国王位之争已于今岁二月决出结果,拓跋氏取代叱卢氏统一各部,新王对靖态度不明,呼伐草原亦有大势力发生更迭,尹湄受命出关打探,半月前才回到中原。 也是天生劳碌命,她还没回京,又从手下人那儿得知了一条密报,本应即刻回宫向成安公主殷令仪禀报,可心念急转,她先向另一个人发出了急信,约在今夜此地相见。 她是大忙人,那个人却比她还忙,一直等到亥时将近,岸边古道上才传来了马蹄声,尹湄站起身来,招呼道:“方宗主,久违了。” 葫芦山一役后,方咏雩虽没了明暗长老的助力,可他手握女娲令,身怀十重截天功,补天宗上下莫有不服之人,而后朝廷施压强逼,他与骆冰雁重新缔结了两派盟约,趁机整肃内忧外患,如今虽是两大魔门共掌黑道,但骆冰雁已过了鼎盛之年,水木逊方咏雩一筹,谁是真正的黑道魁首,不言而喻。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新武林盟在江家父女死后土崩瓦解,白道各大门派掌门人于去岁聚首栖凰山,决定暂缓重建武林盟,各派历经数变急需休养生息,由望舒门掌门人穆清、临渊门掌门人展煜、丐帮帮主王鼎牵头,黑白两道订下三年之约,期限内各自按规矩办事,互不侵扰,违者必究。 两年里,尹湄与方咏雩倒是保持了联系,可他们一个在朝一个在野,数月一次的联系也多半是为了互通消息好办事,至于见面,倒是葫芦山后头一遭。 如此静谧的野渡岸边,除了马匹发出的声音,尹湄竟感知不到方咏雩的呼吸和心跳,即使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她仍会在某一瞬间将他与周边草木土石视为一体,可见此人已经完全掌握了十重截天内劲,周身气息与自然完美相融,堪为当世武道巅峰人物了。 她眨了下眼,手摸到刀上又松开,道:“你这身武功,可不比当年的萧正则差了。” 面对尹湄,方咏雩神情稍缓,但语气仍然很淡:“急着找我过来,有什么事?” 尹湄早已习惯了他不爱绕弯子的作风,恰好她今天也没多少寒暄心思,直言道:“两件事,一是昌州那位在上月末缢亡于府中,我不信他会自寻短见,负责看守他的暗卫却都没在事发前察觉异样,而尸体经过检验,是被人扭断脖子再挂上去的,我想知道是不是你干的。” 昌州是大靖西川境内一座不起眼的小州城,物流集散勉勉强强,工商农业发展也是一般,倒挺适合人安居养老,尹湄没有点名道姓,方咏雩却知道她说的是谁,冷笑道:“我要杀他,可不会留下全尸。” 他以为尹湄会愠怒,毕竟两人为此事争执了几回,还隔空给对方找过麻烦。 然而,尹湄不仅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她平日里冷若冰霜,这一笑就像月下雪莲盛开,令方咏雩心下微讶。 “那么……第二件事,我去了趟塞北,发现呼伐草原上有一新帮派崛起迅速,名为‘日月门’,根据一些蛛丝马迹,怀疑其为青狼帮改头换面后的势力,以为江烟萝麾下那帮余孽又死灰复燃了。”见方咏雩脸色倏冷,尹湄抿唇道,“可当我继续追查,发现寒山竟与日月门有所合作,且来往不浅……你也知道,寒山现任山主白知微肩负治疗成安公主的要任,我不敢大意,亲往求见询问,可她刚好不在,我不能在关外耽搁太久,从寒山族人口中打听到日月门的门主是蒙面打扮,不清楚男女老少,只得回来了。” 这两件事乍一听上去好像八竿子打不着,可方咏雩在片刻怔然后立即明白了过来,缠在腰间的玄蛇鞭动了动,他半晌才道:“你怀疑是……” “当年你赶回葫芦山的时候,我是跟着你一起重回道观的。”想起那片红雪,尹湄至今都觉得心痛,“我走之前,他就在大殿里,前后不过两个时辰,殿里只剩下了萧正则的尸体,还有多出来的一滩血。” 方咏雩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成拳,道:“我搜遍了整座山,发现了几具新鲜的黑衣人尸体,应是江烟萝留下盯梢放讯的人,他们都是被人一剑穿喉而死,而在燃放烟花的庭院里,没有尸体,也没有血。” “子母同心蛊,同生共死……连殷先生都无能为力,他那个时候也的确重伤濒危,应是十死无生,唯有你我遍寻至今。”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一日不见到他的尸体,就不信他死了。”方咏雩垂眸看向尹湄,“若非如此,我早在发现那狗皇帝没死的时候就冲去昌州把人给碎尸万段了,哪还能让其多活一年半载?” 尹湄笑了一声,依稀回到了当年在水云泽里明眸善睐的年纪,她道:“既然如此,你可愿替我走一趟塞北?” 方咏雩轻嗤,转身便走,刚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破空声,方咏雩反手一接,竟然是个颇沉的长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放着一柄无鞘的细剑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他拿起其中一块牌子,上头赫然写着“薛泓碧”三个字。 “这是——” “我用了一年时间,制造出‘薛泓碧’的身份凭据和生平证明,飞星案平反后对九宫后人的抚恤补偿也按他的份划在这个名字下面……过去了这么多年,很少有人记得他到底是谁了。”尹湄缓缓道,“无论此行结果如何,我都希望你能把这些东西带回到他身边,这是他应得的。” 方咏雩沉默了一阵,对这番话不置可否,他身子一旋就回到马背上,风将衣衫拂得猎猎作响,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其实今晚的风很冷,好在月圆且明,涤尘世,抱山川,照夜行人。 莫问前程后路,哪管聚散离归,便连生死亦可抛,人从江湖来,又往江湖去,挥散今朝风和雨,重逢昨夜星与月。 若能如此,何惧道阻且长? 番外一·化作啼鹃带血归 杜鹃是窑姐儿的孩子,生来没爹,因着出生时节杜鹃花开正艳红,索性就起了这么个名字。 窑子里龟公鸨母对外点头哈腰,关上门就颐指气使,仆役们一面眼馋窑姐儿的皮肉银子,一面嘴碎她们的放荡下贱,而这些风尘女子也大多不争气,半辈子除了烟视媚行,就只剩下玩弄心机。 杜鹃的娘是这其中最痴傻的,据说她早年出身富贵,后来家道中落被卖到这里,凭着过人姿色与才情很快成了红极一时的头牌,却不肯效仿其他窑姐儿那样撒网捞鱼,她相信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想要遇到一个真心人。 她着实遇到了,那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官家公子,模样谈吐皆不落俗,在她婉拒客人却被当众欺辱之时仗义出手,一叠银票不仅买下了春宵一夜,更买下了她的心,从此他常来陪伴,她守身待他,许诺了等过些时日就来为她赎身。 然而,这英雄救美的故事并没有欢喜结局,她等了一月又一月,最终等来了那公子成婚迁家的消息,未留给她半纸书信。 从那以后,这个女人就生了癔症,鸨母厌烦了她又舍不得这上好的皮相,索性专让她伺候那些不好对付又癖好古怪的客人,她很快像一朵开到颓靡的花枯败下去,又怀上了孩子,等到杜鹃一出生,她还没看上一眼,人就没了。 杜鹃从小在那脂粉俗艳的地方过活,有个叫牡丹的窑姐儿把她讨到身边做小丫鬟,却不给她吃饱穿暖,更不许她到前院去,只准在后头做些粗活,小小年纪就累得苦不堪言,杜鹃没少在暗地里骂她,直到后来发现那些跟自己一样大却打扮干净漂亮的小姑娘一个个离开,有的在前院里跟大姐姐们一样跟客人撒娇卖痴,有的直接不见了人影,就像普通人家丢了条狗那样。 从那以后,杜鹃再也不骂她了,乖乖躲在后院里洗衣洒扫,直到十岁那年,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客人摇摇晃晃闯进来,后面还跟着同样一身酒气的牡丹。 牡丹脸上赔着笑,眼里却藏着掩不住的焦急,一面用身体遮挡客人的视线,一面把手放在背后拼命摇摆,示意杜鹃赶快离开,可惜杜鹃动作慢了些,还没跨出院门就被客人拦腰抱了起来。 客人睁着一双醉眼,几乎把脸贴到了近前,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咧开嘴笑道:“你那身陈皮子烂骨肉还有什么吃头,老子今天要尝口鲜嫩的!” 杜鹃才十岁,可她毕竟在窑子里长大,一听这话就懂了,拼命挣扎起来,却如蚍蜉撼树,很快被扛进了屋子里,扔在床榻上摔得头晕眼花。 牡丹大声喊人,却没有人赶过来,许是没人听到,也可能没人想管,她只能自己冲进来,抱着客人的胳膊连声哀求,被推搡到一旁又很快爬回来。 客人终于不耐烦了,他本就喝多了酒,又在兴头上被妨碍,骂骂咧咧地丢开杜鹃就转过身去,抓着牡丹的头往墙上砸,只一下她就没了声,再两三下连气也没了,一张浓妆艳抹的脸鲜血淋漓,看不出往日的模样。 杜鹃本来吓得浑身发软,又被扇了两耳光,看到这一幕只觉得脑内嗡鸣,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一下子跳到客人的背上,手无寸铁,索性张嘴就咬,尖尖小小的牙齿咬在颈脉上,疼得客人哇哇大叫,反手就打她,可她把两条胳膊化作绳索,死死缠住客人的脖子,勒得他喘不过气来,牙口越咬越深,嘴里都是腥甜味,哪怕浑身骨头都要被拍散也不松口。 终于,客人的声气渐渐没了,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杜鹃颤抖着从他身上爬起来,吐出满口血肉,有客人的,也有她自己的。 她一边呕着污血,一边哭得涕泗横流。 后来,她被送到官府,先被二十杖打得丢了半条命,然后就被关进牢里等死。 杜鹃趴在潮湿的干草堆上,听着老鼠钻过的声音,嘴里那股血腥味好像洗不掉了,她想哭,又想起牡丹已经死了,哭给谁看都不值当。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站在了牢门外,对她伸出手,问她愿不愿跟自己走。 小小县城的牢房看守疏漏,狱卒们不知聚在哪处喝酒赌骰子,左右也没有犯人,谁都不知道这人打哪儿来,又是何时站在这里的,杜鹃忽然听到这生意,还当自己见了鬼。 见鬼也比见人好。她这样想着,觉得自己若是现在死了,化作厉鬼去索命也比窝在窑子里任人欺侮来得强,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只手。 等杜鹃醒来,她就离开了那不见天日的牢房,来到了掷金楼。 千金人命千金裘,一掷生死断恩仇。 那将她带出牢房的男人没说姓名,只让她唤一声“师父”,他曾是掷金楼排行前十的杀手,如今年纪大了巅峰不再,就退下来训练新血,偶尔在外走动,见到了好苗子也会带回来。 杜鹃的运气不错,掷金楼是个利益多过人性的地方,可她的师父已经收手数年,之前又收了个女弟子,再硬的心肠也软了三分,对她总有笑模样,哪怕要求严苛也不过分。 然而,那时候掷金楼遇到了些麻烦,就算师父不再接榜,也跟其他人一样频繁外出做事,他想着自己那些丧心病狂的同僚委实不值得托付,索性把大徒弟从鹰嘴岩逮回来,让她帮着带带杜鹃。 这一年,杜鹃十岁,白梨十三岁。 杜鹃永远记得那一天,她在院子里老老实实扎马步,哪怕顶着骄阳浑身是汗,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也咬着牙不肯放弃,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或许下一刻就会晕倒,她也半点不怕,左右已经是开始习武后的常态。 突然间,一道碧影如飞鸟振翼凌波而来,仅两三息就欺近身侧,只字不提便提掌劈来,杜鹃下意识往后一仰,被来人勾住左腿膝弯往前一带,眼看就要摔个四脚朝天,没料想一只手恰到好处地扶住她后腰,不等她反应过来,脸颊又是一凉。 那险些打中她面门的手掌原来捏着一只葫芦,应是在井里灞过,触手冰凉。 “这么热的天儿,歇一会儿喝口水呗。” 穿着一身浅碧束袖练功服的少女将杜鹃扶稳才松开手,她生得眉宽眼大,肤色也不如杜鹃白皙,满头乌发梳成马尾,乍看有些雌雄莫辨的英气,可当她笑得眉眼弯弯,又像是春水淌过乱石溪,温柔明丽得不可思议。 杜鹃愣了一会儿才推开她的手,道:“我还要练……” “乖师妹,听话些,你现在歇一会儿,等日头下去,姐姐教你练飞刀。”白梨对她眨眨眼,拔下束发的木簪子看也不看往后一掷,刚从枝头飘零的一朵白玉兰就被木簪钉在廊柱上,尖头破蕊,入木三分,那花瓣却没有分毫破损,颤巍巍惹人生怜。 白梨转身把花取下来,簪在杜鹃的发髻上,又晃动着手里的葫芦,笑眯眯地道:“绿豆汤,我刚从厨下拿来的哦。” 杜鹃想,谁稀罕。 可她拗不过,还是捏着鼻子喝了。 白梨是个很聒噪的人,跟死气沉沉的掷金楼格格不入,她总有说不完的话,一会儿是市井坊间的话本故事,一会儿是楼里哪位前辈同僚的八卦轶事,连某排行前列的杀手很没酒品有次喝多了见人就亲结果亲了看门老大爷的事儿都被扒出来津津乐道,在她的嘴里,掷金楼所有人都变得鲜活生动起来,不似杜鹃平日所见的残忍冷漠。 楼里的杀手们对杜鹃爱理不理,却很喜欢跟白梨说话,她像是天生长了十八个胆,见了谁都不怕,甚至在知道杜鹃准备练刀的时候,敢于去蹲守刀法出众的前辈,死皮赖脸地从对方手里讨个一招半式,再囫囵个塞给杜鹃。 在牡丹死后,白梨是对杜鹃最好的人,地位仅次于将她带出牢房的师父,她愿当她是亲姐姐,以涌泉报滴水,倘若哪天有人要杀杜鹃,她也跟牡丹那样不要命地去救她。 于是,杜鹃愈发拼命练武,如饥似渴地将她所能学到的东西吞吃吸纳,把同龄的弟子们远远甩开,强行挤进白梨那一批里,跟白梨一起接受最后的训练。 她们一起从刀林下滚过,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起踩过火炭荆棘,一起喝过毒药麻药,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她们两个始终还在。 直到最后一堂考验,她们站在木桌两端,桌上躺着一个昏睡的男童,看起来不过六七岁,也不知道是谁家孩子,睡得人事不省。 桌上还有一张信笺,这间密室的机关会在半个时辰后启动,她们得在时限内把一个人的脑袋从那扇小窗里丢出去作为钥匙,否则就会在半个时辰后一起死在机关下。 杀手不需要仁慈,这是她们的最后一课。 白梨当即破口大骂,隔着四面石壁将管事的祖宗十八代骨灰都掘出来扬在唾沫星子里,同时尝试了她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试图离开密室或破坏机关,却都作了无用功。 她们的生路,只剩下桌上那个萍水相逢的孩子。 杜鹃知道她下不了手,于是拔刀出鞘,闭着眼睛斩向男童的脖颈,孰料“铿锵”一声,白梨竟也出了刀,在生死刹那将她的刀锋拦在咫尺。 白梨的脸上头一次没了笑容,一字一顿地道:“杜鹃,不可以。” 杜鹃觉得她这一路挨过的明刀暗箭都比不上白梨此刻的眼神来得锋利,她咬着牙没松手,道:“他不死,死的就是我们。” 她们都不傻,看出那信笺上暗藏的杀机——上面只说要其中一个人的脑袋开门,却没说那脑袋只能是这个孩子的,换言之,她们若不杀这孩子,就得自相残杀。 杜鹃不想死,也不想割下白梨的脑袋,她好不容易从那样腌臜丑恶的地方捡回条命,无论如何也不愿轻易交付出去,哪怕她滥杀无辜要遭报应,可这世上哪一天不死人,能报应到哪里去? 她满怀希冀地看着白梨,眼里灿如星火,白梨看了她很久,最终仍是道:“杜鹃,不可以。” 这句话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阵狂风,轻而易举地把杜鹃的魂吹走了。 于是,杜鹃把刀对准了白梨,她们在密室里大打出手。 论武功,杜鹃尚不如白梨,尤其她擅使刀法,白梨却精通擒拿,数个回合后就将她制服在地,杜鹃双手都被她扣在背后动弹不得,只能愤而开骂,把她强装出来的假相败了个干干净净,用她小时候从窑子里学到的污言秽语咒骂白梨不识好歹还要连累自己,结果一边骂一边哭了出来。 这是她在牡丹死后第一次哭,桌上那小孩许是被吵到了,眼睛还没睁开,发出不明的呓语。 白梨俯下身,拿脏兮兮的袖子把杜鹃眼泪擦了,道:“莫哭,姐姐不会叫你死在这里的。” 杜鹃一怔,紧接着背后一轻,白梨拎着刀站了起来。 她将刀锋抵在了自己脖子上,对杜鹃道:“你把我的脑袋丢出去,带他回家。” 杜鹃疯了一样扑过去,在刀锋将将划开血口之时将白梨撞得一趔趄,不等白梨再站起来,她已经扑到了桌子边,伸手扼住那男童的脖颈,在他即将睁开眼睛之前五指发力。 一声微不可闻的裂响,男童的脖子歪斜开来,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白梨还没站起身,又跌坐回去,颈上的伤口往外渗血,染红了她的衣领。 后来的事,杜鹃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在离开密室后,天上下着大雨,白梨捂着伤口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她追上去想要带白梨去上药,被一巴掌扇在脸上,跌坐在地。 白梨没想到自己这一下会打实,本能地要拉她起来,又想到什么,最终还是没有。 杜鹃在雨水里坐了片刻,眼睁睁看她把手收回去,一股恨意忽然就从心底滋生,自个儿站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把这一巴掌还给了白梨。 她用手指戳着白梨的心口,冷笑道:“怎么,你嫌我的手脏?白梨,别忘了你也是个杀手,你早晚会跟我一样!今天没有我,你就会死在这里,你现在这条命是我给的,你大可以怨我厌我,可你得记住——你欠我一条命!” 说罢,杜鹃再不看白梨一眼,转身而去,渐行渐远。 翌日,她们正式成为了掷金楼的杀手,跟无数前辈同僚一样揭榜杀人,割头换赏。 杜鹃心狠手辣杀伐果决,很快就闯出了“啼血杜鹃”的名声,而白梨依旧坚持她那可笑的仁慈,赏金高昂却殃及无辜的任务一律不接,灭门绝宗之类更不肯干,宁可去接那些不值一提甚至可笑的单子,还被怒其不争的上司丢进刑堂吃教训,打断骨头也不服软,偏她除此之外再无错处,楼主又舍不得她一身好武功,索性把她安排去做接应,而这恰恰是最危险的任务,须知杀手出刀往往有去无回,倘若事情败露,接应他们的人将直面更加可怕的劫难。 好几次白梨都是从阎王爷手里逃回半条命,杜鹃冷眼旁观,心里把她骂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再跟她说句话。 直至那一次失手,杜鹃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她在箭雨齐发之前往后仰倒,以为会摔个粉身碎骨,却不想白梨不知何时埋伏在峭壁上,在她掉下悬崖的刹那飞出绳索将两人绑在一处,凭她一人一刀从万丈深渊的巨口中抢出了一个活生生的杜鹃。 杜鹃听着寒风猎猎,她咬牙切齿地道:“不必你来救我!” 白梨压根没力气跟她纠缠,全副心神都放在刀下那条狭窄的石缝间,闻言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欠你的命,还给你!” 杜鹃剩下的话都哽在了喉间。 她其实想说,欠就欠了,我压根没想让你还。 然而最终也没说出口。 白梨救出了杜鹃,那些人却没放过她们,这是本地颇有名气的帮派,倚仗水利没少杀人掳掠,才被苦主们凑钱出了这单生意,如今杜鹃失手,这些家伙找不到她们就把火撒到其他人身上,接连三日,周遭五十里哀声连连。 于是,白梨和杜鹃终于联手了。 那一晚大雨滂沱,白梨把武功最高的几个人引了出去,杜鹃就潜入帮派驻地大开杀戒,等到血流成河,白梨也提着一串人头回来了。 她藏锋数载,一朝锋芒毕露,刺得人不敢逼视。 杜鹃知道,自己还是不如她。 继啼血杜鹃之后,暴雨梨花名震江湖。 掷金楼的任务金水涨船高,白梨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的日子,与杜鹃的关系也逐渐缓和下来,隐隐有了恢复从前的势头。 就在这个时候,白梨认识了薛海。 女人大多会幻想爱情,可白梨跟杜鹃都不曾有过这类妄想,她们的师父是前车之鉴,杀手的血如刀一般冷,伤人也伤己,哪怕见过的男人不知凡几,其中未尝没有令人心动的,可她们都站在原地,始终不曾迈前一步。 薛海是个例外。 这个春风得意的新科探花在上京赶考途中与白梨偶遇,他聪明又透彻,不嫌弃她杀手的身份,也不看低江湖的草莽,更不是一个只知道诗书礼乐的酸儒,他就像是一幅装裱好的水墨画,值得慢慢品鉴。 他甚至用最重要的祖传玉佩,向白梨给自己下了一单绝命榜,说若是将来变成了贪官污吏为害一方,就请白梨割了他的脑袋。 在看到白梨摩挲那块玉佩的时候,杜鹃就知道她完了。 杜鹃彻夜未眠,最终接了个任务,去往京城。 她好生打扮一番,化作美艳动人的舞女混进歌舞升平之处,想要结交新科进士的达官贵人笑嘻嘻地一推手,杜鹃就依在薛海身侧,素手执酒倒满盈盈一盏,抬起如丝媚眼浅笑看去,将冷漠苛刻的打量藏在眸底。 她与这斯文俊秀的男子四目相对,满座男女都情生意动,独他美人在侧却坐怀不乱,只看了她一眼就低下头去,专注盯着手里的茶盏,仿佛那里头开了一朵花。 杜鹃干脆坐在他腿上,朱唇轻启衔住酒盏,抬起臻首要将酒液递到他唇边。 她想了千百种接下来的情景,最可能的无非是他不再强装君子或将她推开,若前者她能轻易夺了他的命,若后者他势必得罪酒宴的主人,进退两难。 然而,薛海只是抬手将酒盏取下来,另一手使了个巧劲将她推坐回去,自己起身向酒宴主人敬了一盏,名正言顺地脱身了。 当晚,杜鹃换上夜行衣潜入薛海房里,她看着这个已经入睡仍手不释卷的男子,刀锋缓缓出鞘,又被一只突然伸来的手按了回去。 白梨竟也来了。 她们近在咫尺,却好似相隔天涯。 杜鹃想起了造成她们最初隔阂的那一天,那躺在桌上的男童与现在的薛海恍惚重叠,她在心里忖度自己若拼尽全力,是否能如当年那样在白梨面前杀了薛海。 或许能,或许不能。 因为杜鹃知道,若白梨能狠下心,在她割下薛海头颅之前就会被扭断脖子。 然而,白梨没有动手,杜鹃也没有出刀。 她们一起回到了掷金楼,继续着日复一日的杀人拿赏,名声逐渐如日中天,相聚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最终,白梨叛出掷金楼,杜鹃亲自去追杀她。 彼时,白梨刚犯下骇人听闻的刺杀侯府世子一案,从重兵包围的京城侥幸逃出命来,一身伤痕累累,喉间一口气都要断不断。 杜鹃一人单刀,足以取她性命。 她看着遍体鳞伤的白梨,问道:“你是为了那个男人?” “不,他只是……让我尝到了活着的滋味。”白梨吐出一口血,她已经站不稳了,却还在笑,“我想做回一个活人。” 杜鹃觉得可笑:“你杀了这么多人,难道不知道人命如草芥,放着好好的勾魂厉鬼不当,要去做那任凭宰割的人?” “杜鹃,做人跟做鬼是不一样的,我愿做十世短命人,不当一生长留鬼。”白梨向她伸出手,“掷金楼早已不复从前,他们连朝堂的生意也接,暗地里已经投靠了奸佞,我们从此杀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江湖恩怨,而是在为这些豺狼虎豹清扫绊脚石,我们的每一寸脊梁骨都会被千夫所指……杜鹃,留在掷金楼不会有好下场,跟我一起重回人间。” 白梨一字一句绝无虚假,杜鹃却都听不进去了,她拔刀出鞘,若不是白梨及时抓住刀锋,这一下就能被贯穿心脏。 饶是如此,杜鹃的刀也在白梨掌心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淋漓,红得触目惊心。 森寒杀气如同弦崩裂响,刹那间纵横密布,阔别数载后她们再次大打出手,这一回却是真正的生死之争。 杜鹃一刀抵在白梨脖子上,割裂了一道血口,鲜血顺着刀身淌到她手上,烫得就像初见那日的阳光。 她再出一刀就能割了白梨的脑袋,白梨只需一息就能扼住她的咽喉,可她们谁都没动,脸色青了又白,冷风带走身上本就不多的温暖,冻得像两具尸体。 最终,杜鹃狠狠推了她一把,转身收刀回鞘。 “你要做人,就滚回你的人间去!”杜鹃只觉得自己眼眶生疼,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正在涌出,她不敢抬手,只能闭上眼试图把它憋回去,喉咙里却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当初入掷金楼时你发过誓,若有违背必将死无葬身之地,我会看你下场……等你死了那天,我定将你挫骨扬灰!” 白梨怔了怔,竟然笑出了声,道:“那我一定等着你。” 她们背道而驰,一个去往康庄大道,一个又回到了阴冷黑暗的小路。 杜鹃本来只是一句气话,没成想一语成谶。 白梨走了四年,再见面早已物是人非,她成了九宫逆贼,凭一己之力屠戮掷金楼杀人灭口,使听雨阁将飞星盟连根拔起的谋算功亏一篑,然后千里逃亡,一路到了落花山,最后刀折人亡。 杜鹃没赶上亲手取她性命,只来得及为她收尸。 躺在她面前的尸体早已冰冷僵硬,狼狈一如那天诀别之时,只是这一回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也不会再喊一声“杜鹃”了。 杜鹃摊开她的手指,看到掌心那道旧疤,忽然间泪如雨下。 她的师姐,她的姐姐,她半辈子的生死搭档,她憎恨又放不下的人,就这样死了,死在不是她的人手里,没能留给她一个了结。 白梨死得一了百了,留下了杜鹃不得解脱。 她亲化了白梨的尸身,看那个女人在火焰里一寸寸焦化成灰,就像是烧毁了自己的一部分,在畅快之余痛得麻木,以至于长笑当哭。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她们诀别之日,白梨又一次向她伸出手,分明满身伤痕,却笑如春晓花开。 她知道人死如灯灭,这只是生者意难平的一场梦。 于是,她难得笑了一下,收回刀伸出手,与她同归同去了。 番外二·自是浮生无可说 平康十三年腊月十五,蕴州绛城。 天寒地冻,河水凝冰,人间烟火已然落寂,钟楚河上尚有春意满庭。 画舫楼船宴酒色,美人歌舞迤软红。 缠绵柔软的曲调甜若蜜酒,勾人心欲醉,忽有长笛声起,曲调一转,又变得如泣如诉。 四面花鼓,三尺红台,两串金铃,一把琵琶。 轻纱半遮面,双臂缠金钏,水蛇腰下金铃曳,只着金绸笼裤的双脚白皙如玉,脚尖轻点地纹,腰肢旋转,琵琶负背,反弹丝弦。 香风撩起面纱一角,只见红唇点珠,容颜妩媚,墨彩勾勒的眼角带钩,顽皮如逗弄猎人的飞鸟,脖颈轻斜压肩,眉眼便也飞舞起来似的,美得咄咄逼人。 琵琶拨出一声铿响,曲终舞毕,余音绕梁。 醉生梦死的欢客久久未能回神,唯有一个不起眼的男人抬手唤来鸨母,不知低语了什么,那浓妆艳抹的女人笑容满面,娇嗔两句便下去了,路上撞到了冒冒失失的小婢女,难得没有生气,甩着帕子往后台去了。 小婢女如蒙大赦,端着灯盏走出门外,烛光照亮了招牌:飞仙楼。 烟视媚行的妓子,醉眼迷蒙的欢客,一面风骚尽显,一面丑态毕露。 后台,舞娘已经换了一身衣裙,坐在凳子上不知想什么,浑然不见刚才搔首弄姿的风情,满心欢喜的鸨母没留意这点细枝末节,连忙吩咐几句,她点了点头,转身沿着花梯上了二楼,这条裙子是从西域商人处购买的,裙摆迤逦如伞,爬梯的时候需得两手牵角,走得小心翼翼。 打赏重金的客人还在楼下推杯换盏,她屏退了婢女,将房门合上,抱着琵琶独坐床沿。 客人迟迟不来,她已感到些许不耐,楼下又有笙歌响起,唱的是一曲《相见欢》。 曲是好曲,放在这里却不合适,左右不过逢场作戏,醉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注)。 她百无聊赖地拨了一下弦,冷不防窗外传来异动,吓得指尖用力,玳瑁甲片狠狠划下,琴弦刹那崩断,在她手背上抽了一记。 下一刻,窗户被人从外推开,带着水腥气的冷风呼啸而入,一个人滚了进来,在地板上砸出一声闷响,好在她让人铺了厚厚的毛毯,才没让这声音传出房外。 她吓了一跳,拿着琵琶当棒槌,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谁啊?” “路过,江湖救……” 十六岁的少年郎,眉梢眼角还带着青涩气,不知打哪儿惹了一身麻烦,虽不见伤口血痕,模样却狼狈可怜。 他救了几名被拐进暗门子的妇孺,因此得罪了地头蛇,这几天在城里躲躲藏藏,今夜不慎暴露行踪,被那些亡命之徒追了小半城,跳进冰寒刺骨的钟楚河里方才脱身,眼下冷得实在受不了,才爬上楼船想找个安身地,哪怕过不了今夜,好歹拿件干衣服,喝一口热酒。 可他没想到,自己找了一间灯火最暗淡的屋子,里头竟坐着一个美艳女子。 舞姬看着他尖瘦青白的面颊,又看了看地上的水迹,一时觉得头疼万分,忍着没有咬牙切齿,低声道:“我害怕,你快——” 少年早已窘迫无比,闻言立刻转身开窗,舞姬正要松口气,耳尖听见一道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她等了半宿的客人,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 情急之下,她一把拽住了少年的胳膊,直接把窗户关上,压低声音道:“你留下来!” 言罢,她不由分说地把人推搡到床底下,侧身坐回床沿,借着幔帐和裙摆挡住了一切痕迹。 少年被她这一手吓得呆若木鸡,下意识就要从床底钻出来,又被踢了一脚,本能地抬手一挡,拽下一只丝履,顿觉脸皮发烧,刚要把它还回去,却发现这鞋子……略有点大。 “吱呀”一声响,房门推开,一身锦衣的男人大步走进。 舞娘看了他一眼,低头羞涩一笑,心里骂了三十六遍祖宗,十八遍给这嫖妓还姗姗来迟的老狗,十八遍给那赶趟投胎的少年。 事已至此,箭在弦上。 腊月初五,傅渊渟与玉无瑕见了一面。 阔别两年,只闻音信不见人,当年杨柳腰未成的女孩已经长成明眸皓齿的少女,小山眉下丹凤目,一颦一笑都带着一股子媚气,妖娆却不艳俗,几乎看不出当年的模样。 她为傅渊渟倒酒,葡萄酒入夜光杯,紫红剔透迷人眼,笑意盈盈地持杯凑到他唇边。 傅渊渟的目光下意识扫过酒杯,又瞥了眼她的手,看起来干干净净,可任谁知道这少女是从销魂窟活着出来的,就不可能放心动她碰过的东西。 他还是喝了。 葡萄酒微酸甜,就像是倒酒人的心情,可惜他无心品味。 “此番邀我来此,到底有何要事?” 玉无瑕将一缕乱发捋到耳后,笑道:“请少主帮忙杀一个人。” “谁?” “潜影堂主郭笑。” “为什么?” “他不死,我做不了潜影堂主。” 潜影堂是补天宗掌管情报的耳目,郭笑又在沈喻夺位时投诚立功,这些年做了一条好狗,替沈喻咬死了不少人,可惜此人贪恋酒色财气,没少在这上头吃亏,只是不长记性,这两年已让沈喻生厌,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做替代,才让他逍遥到了今日。 他是一条老狗,玉无瑕说要他的脑袋,谈笑如剁掉一只狗头。 傅渊渟没有不应之理,只有一点顾虑。 “郭笑此人性喜美色,庸脂俗粉根本入不得他眼去,更别说让他咬饵上钩。” “少主放心,郭笑正在蕴州办事,要在绛城建一个情报分舵,以风尘酒色作掩护,名为飞仙楼,十日后正式开门,要办一整夜的舞宴,他作为幕后老板,定会前往赴宴。” “即使赴宴,未必留宿。” “飞仙楼为了尽快打出名声,重金买来一名能歌善舞的美姬,将在舞宴上一鸣惊人,以郭笑的脾性,必然不会放过……只要少主提前做好乔装,等那舞姬离了后台,大可用个移花接木之法,静待郭笑自投罗网。” 傅渊渟闻言面色古怪,指着自己道:“你要我扮女人?” 玉无瑕掩口轻笑:“少主虽是男子,到底未及弱冠,只需用上缩骨功,再让我巧手施为,保管他看不出来。” “你既有准备,何不亲自动手?” “郭笑好歹掌管潜影堂十多年,凭我这点微末道行可不是他的对手,何况……等他死了,总得有人收尸报丧,不是吗?” 傅渊渟顿时陷入挣扎。 玉无瑕笑意盈盈地给他倒酒。 等到一壶酒喝干,傅渊渟终于长叹一声,壮士断腕般道:“下不为例!” 十日后,飞仙楼舞宴如期举办。 傅渊渟在后台点晕了舞姬,把她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等着鸨母前来报喜,凭借厚逾城墙之脸皮与八风不动之从容,先是低头一笑,然后提着裙摆上了楼。 郭笑果然上钩了。 偏偏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一个不速之客。 郭笑的酒量很好。 青楼大多喜欢往酒水里放助兴的药,郭笑用不着这些,却喜欢喝烈酒,此举正中傅渊渟下怀,他伺候着倒了一杯又一杯,怎料半壶烈酒下了肚,郭笑脸虽酡红,眼还清明。 好在这半壶酒不是白伺候了。 毒药不在酒里,也不在杯沿,无色无味的毒药融在香料里,烈酒喝得越多,气血运行越快,毒也发作越快。 郭笑喝够了酒,将舞姬抱在腿上就要亲昵,发觉这看似婀娜纤细的女子竟然分量不轻,旋即一股剧痛从腹中传来,疼得他脸色煞白,手下却毫不犹豫,提掌打向对方面门。 傅渊渟浑然不惧,身体在他腿上一挪,人便闪至郭笑背后,五指屈爪直取天灵,后者立刻侧身翻滚,这一爪落在黄花梨木桌子上,生生抠下一大块木头。 郭笑吐出一口黑血,惊怒交加:“你是何人?” 傅渊渟本不欲言,想到床底下还藏了个愣头青,眼珠一转,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是替那些无辜女子向你索命的人!” 这本是胡说一句,没想到救了他的命。 今夜这场舞宴客人众多,其中不乏富商显贵,万不可在此时闹大动静惊扰贵客,更别说喊来属下大打一场,这便是傅渊渟动手的底气,可他跟玉无瑕都低估了郭笑。 到底是年过不惑的老江湖,傅渊渟并不是他的对手,数十个回合未能取命,毒性反而被郭笑运功压了下去,他冷不丁挨了一掌,脖颈便被一只铁手箍住,眼看就要往桌角撞去。 傅渊渟不是没办法脱险,可他不敢暴露《截天功》。 万幸有人出手了。 那少年翻窗进屋的时候手无寸铁,这下子也不可能凭空变出刀剑来,眼见情势不妙,他从地上捡了一支掉落的金簪,手腕一翻,直接射向郭笑面门! 郭笑抬手抓住金簪,却不想这是虚招,少年已趁机欺近他身后,左手勒住脖颈迫其仰头,右手攥着一支筷子,直接插进了郭笑眼窝中! 这一下重创要害,郭笑疼得撕心裂肺,张口欲呼不得,傅渊渟已经扭断他的手,一掌打在对方面门上,劲力透骨而入,将颅内打成了一团浆糊。 郭笑死不瞑目,活着的两人都松了口气。 “此地不宜久留。” 虽然是个愣头青,好在武功不弱又救了自己,傅渊渟对他道:“刚才闹出了动静,我们赶紧逃,翻窗从侧面下去。” 少年到现在还有些懵,顺着他的话道:“好,可你这身衣服……” 西域舞裙不仅宽大,还点缀了金铃流珠,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只有聋子听不到。 傅渊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你想看我脱——裙——子?” 少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正要转过身去,就听见骨头舒展的咯吱声响起,面前之人伸了个懒腰,身量也随之拔高。 绑绳抽离,长裙落地,傅渊渟拍了拍自己的手脚,指头搭在裤腰上,笑道:“还要我脱吗?” 少年:“……” 愣头青名叫步寒英,今年十六岁。 关外小部族出身,两年前才来到中原,闯荡江湖不过是今年开始的事儿,难怪没见过什么世面。 幸而他不是百无一用,除了一张能吃软饭的好脸,还使得一手好剑法。 郭笑在飞仙楼里被人暗杀,沈喻为此大为光火,无数补天宗弟子赶来绛城,一时间风声鹤唳。 许是没挨够江湖毒打,步寒英此人说好听些是赤子之心,难听些就是天真,他惹上的地头蛇与补天宗相比委实不值一提,却要上赶着找死,跟傅渊渟一起担了杀死郭笑的麻烦,似乎在他眼里,这世上就该邪不胜正,杀掉坏人的一定是好人。 傅渊渟觉得他傻,又认为难得有人傻得可爱,于是咽下了到嘴边的讥讽,对他笑了。 好不容易逃出绛城,他们身上的伤都不轻,好在城外葫芦山顶有座小道观,香火冷清,道士也不多,清幽安静,只是无聊了些。 傅渊渟不信神佛,想着要在这里蹭住,随手捐了些香油钱,步寒英倒是虔诚跪下,磕头拜礼,嘴里小声喃念着什么。 “你叨咕啥呢?” “向天尊告罪祈愿,保佑咱们逢凶化吉。” “得了,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也没见哪个恶贼被雷劈死。” “我不知道恶贼是否能被雷劈死,可你站在神殿上说这些,怕是很快要被道长们丢出去了。” “嘘……” 两人逃也似地出了大殿。 养伤的日子比想象中好过,或许是身边有人陪伴,无聊也都变成了悠闲。 傅渊渟十岁就在江湖上漂泊,深谙三教九流之道,一张嘴里囊括了大靖半壁江山,步寒英听他说着那些弯弯绕绕,只觉得凭自己胡乱的闯荡还能活蹦乱跳,实在是先祖保佑。 相对的,出身关外的步寒英也带给傅渊渟不小惊喜,自打云罗七州被乌勒侵占,北疆那一大块地界就变得乌烟瘴气,每年不知有多少前往北疆的情报探子尸骨无存,如今有了步寒英在,算是弥补了傅渊渟对北疆地域的情报空白,再想安插暗桩过去就有了切实把握。 傅渊渟向来随性,心情好了看人也顺眼许多,从偷藏酒水的年轻道士手里买来一坛,坏心眼兑在水壶里,看步寒英呛得满脸通红,自个儿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所幸步寒英酒品好,喝醉了也不咬人,折了一根树枝子在白雪庭里舞剑,没了清醒时的章法,又多了行云流水的逍遥洒脱,看得傅渊渟拍掌叫好,拿起筷子敲碗碟给他伴乐。 打从父母双亡,傅渊渟流亡八年以来,从未如此高兴过,几乎要忘却那数不清的烦恼。 因此,在步寒英酒醒以后,他看见傅渊渟站在那棵祈福树下,仰头望着上面的红布木牌,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祈福树,你告诉过我的。” “在这里休养了五天,今儿个就该走了,你有什么打算?” 步寒英想了想,摇头道:“我来中原是为了练武学剑,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想法。” “练武学剑……呵,中原武林各派向来是敝帚自珍,就算有上乘剑法,对门下弟子尚且藏着掖着,何况是对你这外人?你天赋虽好,可若只凭着一腔热血到处闯,怕是难以闯出名头。” 步寒英一时沉默,半晌才道:“我总不能放弃。” “两个办法,一是你正式拜入门派,这样一来光明正大地请教,不过如我方才所言,此举顶多占个光明正大的名头,那些老狐狸恐怕不会把真东西传给你这关外人。” “第二个办法呢?” “行走江湖四方,偷学百家武艺,集众家之长,取精去糟,走你自己的路子。”傅渊渟转过身,“武道如富贵,只在险中求。这条路会很难走,你或许会死在半道上。” 步寒英这回没有犹豫,笑道:“多谢傅大哥。” “共患难的交情,我还给你指了路,这么生分?” 不等步寒英解释,傅渊渟已然大笑,摆摆手道:“好了,不逗你,我之所以给你指路也是有自己的心思……我打小就孤身行走江湖,虽然结识了一些酒肉朋友,却没个真正同甘共苦的好兄弟,与你虽是萍水相逢,难得相交默契,想跟你拜个把子。” “拜……把子?” 傅渊渟忽然有些怔忪,他原本只是随口一说,玩笑居多,现在却不好反口,道:“誓天证地,八拜结交,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顿了下,他看着步寒英的笑脸,又觉得这没什么不好,补充道:“不过,若是结拜为兄弟,那就不逊骨肉亲,祸福相依,患难与共,这誓言天地见证,你要应吗?” 步寒英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郑重道:“我只有一个妹妹,若与傅大哥结拜,你便是我亲兄长,莫说福祸,就连性命也可托,万死不敢负。” 两人跪在神像前,各奉三炷清香,五体投地,相对而拜。 “平康十三年庚寅月壬午日,蕴州葫芦山顶清虚观。” “在下傅渊渟。” “在下步寒英。” “我二人意气相投,于今日在此结拜,灵官作证,天地为盟,结兄弟之谊,誓约情同手足,生死相托,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生相扶不相负,倘若有违此誓,背信弃义者当受天诛地灭,神灵不佑,不得善终。” 最后一个字出口刹那,外面恰好吹起一阵狂风,将虚掩的殿门猛然推开,冷冽北风裹着碎雪倒灌进来,吹灭了香案上的烛火。 殿内光线暗淡,傅渊渟下意识地抬头,看到神像好似闭上了眼睛。 有了傅渊渟相伴,步寒英总算不是没头苍蝇般在江湖上乱闯。 剑是百兵君子,天下习剑之人何其多,能算得上剑术大家的却寥寥无几,傅渊渟沉思许久,引着步寒英从小门小派开始学艺斗武,他悟性绝佳,旁人苦练三年的招式被他一眼记下,三天就能吃透,武功进境可谓一日千里,连傅渊渟都觉得心惊。 他不是没有嫉妒,可转念想到,所谓武道至纯、剑道至真,凭自己满心谋算,当真是不如步寒英一心向武,便也将这点嫉妒挥散了。 步寒英成长得越快越强,对傅渊渟的好处越大。 沈喻正值壮年,傅渊渟不能贸然与其相争,黑道那边需得让玉无瑕徐徐图之,他自己得从白道下手,又不能做那树大招风的靶子,有步寒英在前面披荆斩棘,正好让傅渊渟步步为营。 这是苦心算计的利用,也是各得所需的双赢。 直到步寒英出了事。 平康十五年夏至,步寒英打败了同上清门大弟子,引来了执剑长老程灯,这老人已是古稀之年,剑法却精粹如昔,浑不顾以大欺小,出剑攻向步寒英。 步寒英自然赢不了他,所幸程灯点到即止,见他接下自己七剑,不怒反笑,生起爱才之心,愿意收步寒英为关门弟子,传下自己的剑法。 这无疑是令人羡慕的机遇,可是步寒英总得回寒山去,只能婉拒,祸端也因此而起。 被他打败的上清门大弟子丢了脸面,又得知他拒了程长老的好意,认为此子实在不识抬举,于是叫上一帮子师兄弟,以再战为名找来步寒英,却在剑上涂毒,后将人丢进后山禁地。 傅渊渟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上清门所在之地名叫苦界山,原本是白道第一门派北冥宫的地盘,百年前补天宗开山祖师独孤决魔功大成,纵横江湖无敌手,几乎一统了中原武林,最终打进北冥宫山门,与宫主古玄生死相斗,两人同归于尽,北冥宫弟子诱敌深入禁地后启动机关,将所有人都埋葬在那山谷里,补天宗险些一蹶不振,北冥宫自此灭门。 时间过去了近四十年,那山谷依旧满是毒瘴,尸骸无人启出,要道也被炸毁封堵,号称活人不出。 傅渊渟找了三天,实在无法,只能写信派人送往东海望舒门。 七日后,他等到了白知微。 傅渊渟早知道步寒英有个妹妹,也派人查过对方的底细,她是望舒门这一代最有天赋的弟子,芳华十六,蕙质兰心,不仅剑法灵秀,还学得一手好医术,掌门破例为她开了藏,让她能够潜心钻研医道,年纪轻轻已在杏林名声鹊起,若不是得知兄长出事,她现在就该去杏林医会上大放光彩。 从东海之滨到西南苦界山,她来得匆忙,勒马时差点摔落下来,傅渊渟下意识搭了把手,低头才看清怀中女子的模样。 步寒英跟白知微是龙凤胎,长相颇似,傅渊渟能够轻易从她眉眼间看出熟悉痕迹,却不会错认半分。 这对兄妹就像是冰与水,相似又截然不同。 傅渊渟看见白知微的第一眼,就想到了一句话——清水映莲花。 哪怕阔别两年,步寒英跟白知微从未断过书信来往,兄妹俩从小感情就好,到了中原更是相依为命,如今步寒英生死不明,白知微的半条命也去了,可她只掉了一回眼泪,无须傅渊渟费心去哄,自个儿擦干眼角站了起来,背起剑袋行囊就往后山走。 封堵路口的乱石堆砌多年,火雷炸开只会引发山崩,步寒英被推下去的地方也被毁去,白知微只能用长剑劈砍乱石,剑折之后用手挖掘,磨得十指鲜血淋漓,仍挖不出半条生路。 傅渊渟劝不住她,只能在她无力以继的时候递去一个水囊,平日里说不完的花言巧语到此刻全忘了词,憋了半天才道:“我答应过寒英,会照顾你。” 白知微摇了摇头:“我不需要照顾,只要我哥哥回来。” 傅渊渟何尝不想,可就算是沈喻进了这绝谷也不敢说自己能活着出来,何况一个受伤中毒的人? 可他又很羡慕。 倘若陷在绝谷里面的人是自己,世上会不会有人如白知微这样舍命不弃? 他叹了口气,将双手发颤的白知微强行抱开,然后回到乱石堆前,双掌运力,一块块挪动那些沉重巨石。 他们挖了半个月,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挖出一条狭窄甬道,傅渊渟牵着白知微走了进去,冒着毒瘴入体的风险四处寻觅,最终只在一处山涧边找到了一把断剑和一滩早已发黑的血迹。 傅渊渟绑着绳索跳了下去,没有尸体,只有残骨。 白知微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他怀里。 当天晚上,傅渊渟安置好了白知微,听她发烧说胡话,心绪翻涌不休,后悔有之,憎恨更盛。 于是他写了一封信给玉无瑕。 玉无瑕接到信后立刻动身,与他在山下小镇见面,开口便是一句:“你疯了吗?要我告诉沈喻说你在这里?” “我很清醒。”傅渊渟喝着冷酒,语气冰寒,“我要沈喻知道傅家人没死绝,要他知道我隐姓埋名加入了上清门,要他……把这门派所有人赶——尽——杀——绝!” 说到最后,他一字一顿,听得玉无瑕打了个寒颤。 她不敢反驳,把剩下的酒放在炉上温好,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傅渊渟只是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他喝过了一壶酒,把一块令牌留给玉无瑕,道:“让谁去做,话该怎么说,不必我教你?” 发现他理智尚存,玉无瑕松了口气,道:“我晓得……不过,你真要借沈喻之手灭了上清门?” “我不止要灭他满门。”傅渊渟回过头,烛火映在眼中殷红如血,“我要这座苦界山,寸草不留!” 十日后,补天宗攻打上清门,满门三百四十七人无一幸存,大火焚山三日不绝,尸骸焦黑,草木尽死。 上清门覆灭之后,傅渊渟带着白知微离开了这个伤心地,他难得不带利用之心,履行自己的诺言,替步寒英好好照顾白知微。 实际上,白知微确实不需要他照顾,她的性子沉稳可靠,武功足以对付江湖宵小,又有妙手回春的医术,一路上悬壶济世,对她感恩的人远胜想找她麻烦的人,倒是傅渊渟总要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情,一回两回还罢,多了难免自顾不暇,反而是白知微助他良多。 最险的一次,傅渊渟撞上了沈喻的儿子沈摇光,在不暴露《截天功》的前提下,他根本不是这剑痴的对手,整条胳膊险些被一剑砍下,好不容易逃脱出去,伤口深可见骨。 那天晚上,白知微彻夜未眠,亲手用羊肠线缝合那可怖的伤口,傅渊渟仰头看着她专心致志的模样,闻到那股淡化腥气的药香,觉得针线穿过血肉也不疼了。 “这次算你侥幸,下一回我怕是救不了你。” 缝合之后,白知微替他上药,声音有些沙哑,眼眶也红。 傅渊渟安慰道:“没有下次了。” 白知微不知道信了没有,直到傅渊渟试探着握她的手,她才连忙挣开,低头道:“别碰,我手上脏。” “你这双手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了。”傅渊渟握住那只柔夷,仰望着她的脸庞,“医者救人,我不会让任何腌臜东西脏了你的手。” 白知微把手抽走,无措地退了两步。 傅渊渟见过情爱,他知道如何讨好女人,如今自己重伤在身,屋里混杂着药材和血腥的味道,无论如何也不是花前月下的好时候。 然而,情生意动往往在一瞬间,不问风月也不由自禁。 他对白知微道:“我想照顾你一辈子,你……愿意吗?” 白知微半晌没说话,傅渊渟生平头一回这样忐忑紧张。 半晌,他听见那女子叹了口气,伸手点在自己额头上,无奈地道:“我看啊,是我照顾你。” 窗外落木萧瑟,傅渊渟心里却有春暖花开。 他自觉这件事得让步寒英知道,于是在伤好之后立刻启程,带白知微回苦界山绝谷,没想到正撞见一道人影从甬道里出来。 那人衣衫破烂不堪,披头散发,胡子拉碴,像个茹毛饮血的野人,却有一双灿若寒星的眸子,走出洞口时被天光刺痛,再睁眼就看到傅渊渟把白知微抱在怀里,警惕地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野人”的目光慢慢凶狠起来,傅渊渟嘴角的笑容逐渐僵硬。 白知微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到了一声怒骂:“我把你当大哥,你却勾引我妹——” 一年不见天日,步寒英爬回人间的第一件事,是把傅渊渟暴打了一顿。 傅渊渟抱头鼠窜,根本不敢还手。 两人一追一逃,白知微落在最后面大声喊停,直到大家都没了力气,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任由阳光洒满身。 最后,不知是谁最先笑出了声。 好马配好鞍,剑客得有一把好剑。 经历了一番生离死别,彼此之间感情更深,在步寒英及冠这年,傅渊渟送了他一把伞中剑。 在步寒英走出绝谷后,傅渊渟就暗中派人打造此剑,天蚕丝织就伞面,精铁熔铸二十八骨,当中细剑由天下罕见的北海玄铁铸成,伞柄即为剑柄,剑锋出鞘,霜寒乍破。 傅渊渟本意是让步寒英在出招之余保护自身,他这辈子真心相交的人太少,步寒英兄妹更是不可替代,失去任何一个都能让他抱憾余生。 然而,步寒英误解了他的意思,在接剑的时候郑重立誓道:“此剑名为‘藏锋’,是护道剑非杀生剑,剑向敌酋斩,伞为友人开。” 傅渊渟怔住了。 这一瞬间,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要向步寒英坦白自己的身份密谋,问一句“我若为魔,你对我用伞用剑”,却是终究没问出口。 傅渊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在害怕。 八拜之交,亲如兄弟,肝胆相照,生死相托。 从来好梦不愿醒。 因着上清门一事,黑白两道交恶渐深,白道以四大门派为首召开武林大会,欲成立武林盟共襄盛举。 傅渊渟知道机会来了。 步寒英在武林大会上力压群雄,傅渊渟有意藏拙,输得毫不起眼,事后趁机与各方势力结交,同自己早年埋下的暗桩接头,把散乱脉络串联成网,只需一点动作,就能惊动全局。 可惜天不遂人愿,靖北之战抢先爆发了。 此战关乎家国兴亡,江湖草莽亦是义不容辞,黑白两道纵使仇深似海也得暂且搁置,各大门派弟子纷纷赶赴北疆,投身烽烟战火。 傅渊渟觉得这简直是老天爷在跟自己作对,偏偏还有人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 一个是临渊门少主方怀远,他是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这回出战北疆险些丧命,被白知微临危相救,看她的眼神让傅渊渟极为厌恶; 一个是补天宗弟子季繁霜,她是沈喻的外甥女,跟步寒英在战场上相识,两人有过命的交情,相处时可见暧昧,可是傅渊渟能够从她身上看到与自己相似的影子,难免忌惮不喜。 然而,傅渊渟只能暂且忍耐。 方怀远的父亲已经成为武林盟主,留着他还有大用处,而季繁霜对沈喻怀恨已久,让她跟玉无瑕联手,补天宗内部势力动作就再也逃不过傅渊渟的耳目。 不过,傅渊渟的耐心向来有限。 战事暂休,傅渊渟已经与季繁霜达成共识,又得到了陆无归的暗中投诚,夺位复仇的时机已然成熟,不能再等下去了。 傅渊渟几经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动手。 这一回,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众人从北疆回来不久,沈摇光这个剑痴便按捺不住地向步寒英邀战,引得黑白两道共瞩目,无数人赶来观战。 六月初九,紫霞峰上。 傅渊渟小时候是见过沈摇光的。 当时自己是补天宗少主,沈摇光只是护法的儿子,跟傅渊渟同岁,便做了他的陪玩和护卫。 有一次,补天宗抓到一个白道侠客,威逼利诱手段尽出,想要对方背叛师门说出秘辛,偏偏那是个硬骨头,两条腿被活活砸断也不肯低头。 听说了此事,傅渊渟拉着沈摇光去地牢看他,那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自己看一眼就想吐,沈摇光却走了上去,一剑结果了对方性命。事后,沈摇光遭了大罪,那侠客没挨完的三十六鞭加倍打在他身上,把他打掉了半条命,也被勒令不再跟随傅渊渟,丢到刑堂去学规矩。 傅渊渟悄悄去探望沈摇光,难免埋怨他多管闲事,沈摇光当时还趴在床上起不来,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那是个有骨气的人,可碎不可屈,我送他一程不后悔。” 这句话傅渊渟曾嗤之以鼻,如今想来,倘若不是生在补天宗,沈摇光合该是个大侠,比许多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更值得人敬佩。 可惜他投错了胎,生作沈喻的独子,永远不可能剑指生父,注定跟傅渊渟做不了同路人。 既是敌手,不必留情。 比武当天日头高照,又是在炎热的正午,所有能够观战的地方都挤满了人,让傅渊渟心生烦躁,等到两人拔剑出鞘,寒光乍破如霜飞,最靠里的那群人下意识往后退去,感到遍体生寒。 剑客的路向来孤寒,能在这条路上遇到一个对手,无论对沈摇光或步寒英,皆是三生有幸。 沈摇光用的是双手剑,恰好对上步寒英的伞中剑,伞面与剑锋碰撞出一片火星,第二把剑捉隙刺出,又被伞骨中出的细剑挡住,发出铿锵一声锐响。 眨眼之间,场上兔起鹘落,沈摇光善攻,步寒英善守,一个唯快不破,一个滴水不漏,仿佛电光火石相交错,天河倒挂割乾坤,但见一道白芒化虹飞出,两把利剑尖锋相撞,两人同时后退一步,震碎脚下青石! 这该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武! 然而,就在打斗正酣时,沈摇光神情忽变,出招愈快、下手越狠,招招式式逼命而去,俨然疯魔之态,浑然不顾回防己身,丝毫不给步寒英留退路,也不给自己留余地。 突来的变故令观战者一片哗然,白知微更是神情骤变,唯有傅渊渟唇角微不可见地勾起。 沈摇光没有疯,他只是中了毒。 在赴战之前,玉无瑕给他下了一味奇毒,随着气血运行加快,毒性发作越快,皆是神智浑噩陷入癫狂,武功愈高愈是难以克制胸中暴戾之气,变得嗜血好杀,根本不可自控。 步寒英被逼得步步后退,他与沈摇光功力相当,根本不可能在对方发疯的时候将其制住,若还手下留情,就算不死在沈摇光剑下,也会重伤致残。 无可奈何之下,步寒英举伞挡住沈摇光双剑,人却从伞下蹿了出去,于瞬息间欺近沈摇光面前,一剑携雷霆之势刺入沈摇光胸膛! 他们二人本就在峰顶决战,先前步寒英被逼到崖边,此刻情势陡转,众人只见到血花在风中飞溅绽放,沈摇光已经坠落下去。 鲜血溅了步寒英满手,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拉,奈何已晚。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众人愣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无论黑道白道,大家一起下山去寻沈摇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傅渊渟早已在山下埋伏了人,第一个找到了昏死过去的沈摇光。 步寒英到底还是留了手,那一剑没刺在要害上,沈摇光自己也命大,没有一路跌落山底,而是落在了一处平台上。 傅渊渟叹了口气,内力聚于五指,亲手捏碎了沈摇光四肢关节,震断了他全身经脉。 等其他人找到这里,剑痴沈摇光已经成了废人。 沈喻悲痛交加,对步寒英恨之入骨,倾补天宗之力誓取其项上人头,同时派人前往各地劫掠名医,想要治好自己的儿子。 这件事正中傅渊渟下怀。 傅渊渟很清楚,自己不是沈喻的对手,原先准备让方玉楼出手,孰料北疆一战让方玉楼遭受重创,当今江湖能够助他杀死沈喻的人只剩下步寒英。 因此,他佯装不敌,让人抓走了白知微。 沈摇光出了事,玉无瑕再难蛰伏。 医者很快发现了沈摇光体内余毒,沈喻顺藤摸瓜找到了玉无瑕头上,一番刑讯拷问,从她嘴里得知了傅渊渟的身份下落。 宗主的位置,是沈喻叛主得来的,偏偏斩草未除根,少主傅渊渟出逃这件事令对他多年来如鲠在喉,现在得知对方不仅没死,还混进武林盟算计了自己的儿子,沈喻恨不能将傅渊渟拆骨扒皮,得知后者挑起大战争端只为借武林盟对付自己,沈喻非但不怵,反而大笑。 自古以来光影互存,黑白两道从没松懈给对方安插暗桩,武林盟里不乏与沈喻暗通款曲之人,他立刻写了密信派人送去,准备来一个请君入瓮,将傅渊渟跟武林盟的主力一同葬送。 然而,沈喻棋差一招,不知道这正中傅渊渟下怀。 陆无归抓出了玉无瑕,他就成了沈喻最得力的心腹,那封信的内容很快泄给了傅渊渟,后者回信给陆无归,让他联合蛰伏多年的人马准备做黄雀。 老豺狼斗小狐狸,最终是小狐狸赢了。 武林盟攻上娲皇峰的时候,季繁霜已经按照约定救走白知微和玉无瑕,傅渊渟则带着步寒英赶往毒龙潭,与沈喻正面对峙。 这不是傅渊渟第一次来毒龙潭,在他过往十八年的人生里,这个地方始终是他的噩梦。 当年沈喻篡权夺位,将傅渊渟的父母活活丢下毒龙潭,如今傅渊渟也要让他在这潭水里烂成腐骨。 沈喻点破自己的身份在傅渊渟意料之中,他已经藏了十八年,早就藏够了。 傅渊渟唯一在意的,只有步寒英的态度。 事实证明,十年生死共患难,在危险当前,步寒英依旧为傅渊渟撑开了那把伞,剑锋直指沈喻咽喉。 明知生死关头,傅渊渟在那一刻根本无法克制自己上扬的嘴角,他终于能够坦然面对步寒英,再无顾忌地交托后背,哪怕是在命悬一线的时候,他也能够把自己的性命放在步寒英手里,拼尽全力去博一线生机。 如他所料,步寒英始终没有放手,更没有牵动他半分,玄蛇鞭缠住石柱,带着两人逃出鬼门关,甫一站稳身形,傅渊渟刚要回头笑一下,就看见步寒英跪倒下来,颤抖的手捂住左眼,指间鲜血淋漓。 傅渊渟的笑容凝固了,刚才升起的坦然再次烟消云散,他狼狈地转移了视线,奔向沈喻,以伤换伤,像一条发疯的恶狼,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忘记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可直到沈喻死不瞑目地倒下,傅渊渟仍不敢回头看步寒英。 这一刻他难得慌乱,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样弥补,脑子里转悠了千百种念头,唯独没想过一件事—— 自今日起,他们没有了以后。 步寒英的剑有多快? 傅渊渟看过无数次,却还是头一回亲自尝到。 早在当年结拜的时候,傅渊渟就知道自己跟步寒英其实是不该为谋的殊途人,哪怕他披上画皮换来一时同道,早晚也要半路离分,好一点是江湖两相忘,再坏就是刀剑相向。 因此,在步寒英选择为了那些人拔剑的时候,傅渊渟其实不觉意外,也不觉得太难受,只是有些可惜。 昔日结拜,他们是在古老破旧的小道观里,如今割袍断义,也没换个庄重高绝的地方,而是在这满目狼藉的地宫里,好像这段情义从头到尾就是破烂旮旯百衲衣,缝缝补补未完好,始终上不得台面。 剑气如虹,步寒英出手向来留三分余地,头一回急攻抢招,却是对着自己。 面对这般强弩之末,傅渊渟有把握在一百回合内将人拿下,偏偏选择了拖延战,他还抱着妄想,想要看步寒英认输,想要让这人反悔,收回刚才那些伤人伤己的话。 步寒英若是服软,傅渊渟不吝于退步。 可惜他们俩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先让。 剑势连绵不绝,长鞭环环相扣,点到即止只有短短一瞬间,这一战竟逐渐转为死决,白衣黑袍相缠斗,剑锋如龙蛇疾走,双手似莲花盛放。 最后一回合,步寒英顺势欺近身前,一剑刺向傅渊渟心口,后者一掌聚力拍出,悍然打向步寒英天灵。 这该是同归于尽的结局。 千钧一发之际,傅渊渟脑海里如同走马观灯,十年光阴化为流水,在此刻汹涌而来,他的眼神涣散了刹那,动作也停滞下来,逼命一掌堪堪停在步寒英面前。 与此同时,凌厉一剑穿胸而过。 傅渊渟想笑,却疼得笑不出来,他如约放走了所有人,包括想要以绝后患的季繁霜,等到那些人影全部消失,他才缓缓倒下。 陆无归接住了他,大声呼喊医师,傅渊渟意识迷糊间,目光仍落在那串血红的脚印上。 那些脚印好像活了过来,变成一道道影子,仔细看去,是并肩谈笑的人。 十年生死共患难,兄弟同心过万山,曾为红颜歌三百,而今曲终人尽散。 江湖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十年? 就算长命百岁,能有知己挚爱相伴的日子,也不过这一个十年。 就此,一刀两断。 傅渊渟的继位大典,办得十分盛大。 黑道各大门派掌门都亲自带人前来观礼,不等逢年过节,整座娲皇峰已幻化为火树银花不夜天。 众人敬酒祝祷,傅渊渟来者不拒,生生把自己给喝吐了。 宴散之后,新收的弟子周绛云扶着他去休息,路过一棵百年老树,傅渊渟醉眼迷蒙间看到了什么,用力挥开了周绛云的手,跑到树下数了半晌,别说木牌,一条红布也没见到。 昏沉的酒意,在这一刻忽然醒了大半。 周绛云被他推了一把,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跑了过去,又不敢伸手去扶,不知所措。 傅渊渟转头看着他,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周绛云愣了一下,赶紧道:“回禀师父,徒儿今年十四岁。” “十四啊……”傅渊渟呢喃两句,“小了两岁,个头倒跟他那时候差不多呢……” 周绛云下意识问道:“师父想到了哪位故人?” 傅渊渟正要开口,忽又止住,像是被人兜头打了一耳光。 刚才浮起的一丝笑意转瞬不见了,傅渊渟回头看着那棵空荡荡的老树,面无表情地道:“没有故人了……这棵树碍眼,砍了,马上砍。” 周绛云满头雾水,又不敢忤逆他,转头去拿了一把斧子,奋力砍起树来。 劈砍声不绝于耳,落叶簌簌掉下,傅渊渟站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看着眼前这棵大树逐渐倾倒,记忆里的那棵树也像是轰然倒下了,连同那些写满字迹的红布木牌,一起砸得稀巴烂。 他转过身,独自往住处走去。 一粒飞雪落了下来,在他额头上融化,很快有更多的碎雪飘落下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傅渊渟绕过假山流水,踏过廊桥亭阁,最后走进了自己的院落里,屏退所有仆从,从屋里抱了一把琵琶出来。 铮然一声,弦动声响。 他在风雪夜里独弹自唱,没有丝竹相伴,也无宾客聆听,从月上中天弹到了暮雪白头,还是那首《相见欢》。 曲终歌罢,弦崩琴断。 他仍是孤身一人。 无可说,不相闻。 番外三·曾经沧海难为水 季繁霜小时候依偎在母亲沈菱身边,听她讲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 沈菱曾经爱过一个人,他是补天宗的二代宗主傅天风。 沈家与傅家的两位先祖是补天宗开山立派的元老,娲皇峰的每一寸土地都染过这两家人的血,他们是初代宗主独孤决的左膀右臂,为了实现一统江湖的霸业,纵使粉身碎骨也无悔意。 可惜苦界山一役,战无不胜的独孤决遭逢敌手,补天宗精锐几乎尽数葬送,他们二人为了掩护独孤决而亡,霸业未成而中道卒,身死不能瞑目。 独孤决的伤势恢复很慢,只能勉强守住山门根基,门下弟子或作鸟兽散,或殒命于内忧外患,那段时间是补天宗最黑暗的岁月,直到傅天风接任宗主之位。 这件事情闹得很大,独孤决伤势虽重却性命无虞,黑道其他门派因此不敢轻举妄动,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让位,还是让给一个不及而立、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祖父去后,沈菱的父母死在了一场守山战里,只留下一对小儿女,原本势大的沈家很快衰败下去,傅天风继任当天,弟弟沈喻吵着要去观礼,这小子自幼不服输,面对同龄人的挑衅,恶狠狠地回了一句:“风水轮流转,上位能者居,说不准明年到我家!” 本来只是孩童间的吵闹,没想到沈喻声音大了些,引来其他人的注意,有那谄媚之辈想要对新宗主表忠心,抓住沈喻就要出手教训,沈菱求情不成,只能把沈喻搂在怀里,用瘦弱的背脊去扛拳脚。 危难之际,一只杯子破空而至,打在那即将落下的拳头上,“啪”地一声,碎瓷乱飞,水花四溅,不仅行凶之人被打得痛呼不迭,周围看热闹的人也退了开来。 “稚子之言,训斥几句便是,何必下此重手?” 傅天风披着大氅,身上的酒气还未散,他走到近前,伸手扶起了沈家姐弟。 沈喻到底年纪小,刚才吓了一大跳,眼眶已经红了,咬着牙不愿哭也不肯低头,沈菱无可奈何,将他挡在身后,对傅天风行礼告罪。 傅天风笑着道:“不妨事,你或许不记得,当年喻儿抓周的时候,我们就见过的,这小子什么东西都不要,抓着块石头不放手,果然是个硬脾气,像他父亲。” 补天宗不是什么慈善地,自打父母死后,沈菱首次感受到来自他人的好意,她忍不住抬起头,看见傅天风唇角淡淡的笑意。 他并不十分英俊,年纪比她父亲小五岁,如今还不到而立,看起来只是个平凡无奇的青年,一点没有魔门宗主的架子。 不止是沈菱,其他别有用心的人也觉得他好欺负,于是在酒宴正酣的时候,有人提剑而出,请傅宗主出手一战。 独孤决坐在左上首,对下方的明流暗涌恍若未闻,所有人都等着傅天风的回应,沈菱站在角落,看到那个人站起身来,笑着答应了。 仅仅三招,手无寸铁的傅天风掌毙了那挑衅之人,碎颅裂骨的声音清晰可闻,一刹那震惊四座。 犟嘴的沈喻瞪大了眼睛,沈菱看着傅天风把尸体丢下,如丢掉微不足道的尘土。 怦然心动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然而,沈家虽败,女儿亦不可与人做妾,傅天风与妻子感情深厚,也不会再纳旁人。 沈菱永远只能站在他背后,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走,从独木难支走到一呼百应,从力弱势微走到睥睨武林,补天宗在傅天风手里重现辉煌,甚至胜过了当年盛景,真正成为了黑道第一魔门。 他年近不惑,她花信年华,他已妻儿双全,她还云英未嫁。 很多人求娶沈菱,她始终未应,补天宗里不知多少人暗地里说她是老姑娘,连傅天风都有所耳闻,问过几句,他的夫人也好意来给沈菱做媒。 那是傅天风的大弟子季秋水,年纪与沈菱相仿,身材高大,模样英俊,武功不逊其师威名,德行也很好,一见她就红了脸,想来会很珍惜她。 沈菱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只是去见了傅天风一面,问道:“您希望我嫁人?” 过去了这些年,傅天风不知有没有看出她眼里深藏的情意,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道:“阿喻年纪也不小了,你这做长姊的不成婚,他也不好成家……这些年,你过得很辛苦,有个知冷暖的人陪伴总是好的。” 沈菱望着他鬓间隐约可见的霜色,嘴唇颤了颤:“您希望……我过得好?” 傅天风轻声道:“你本就值得更好的。” 于是,沈菱应了这门亲事,嫁给了季秋水。 许是顾念旧情,傅天风继任以来并未苛待沈家人,在沈菱成婚后对他们更是重用,可沈菱知道弟弟的野心从未放下,沈喻一直想要重振沈家,同为开山元老,如何傅家人做得了宗主,沈家人就做不得? 傅天风逐渐走下巅峰,沈喻正在壮年,早晚必有一争。 没过几年,季秋水出门办事,被白道人士发现行踪,中伏而死。 傅天风痛心至极,众门人义愤填膺,唯有沈菱知道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沈喻快要忍不住动手了。 季秋水虽是他的姐夫,却也是傅天风最倚重的徒弟,暗地里已经开始监视沈喻的异动,而他清楚沈菱心里从来没有季秋水的位置。 葬礼过后,沈菱已经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这注定一战,也不愿见到他们任何一人死去,于是她做了一个懦弱的选择,那便是离开。 她以复仇为名义,诈死逃离了补天宗,在沈喻的护送下,秘密登上了海船。 从此死生不复见。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听完之后,十岁的季繁霜如此说道。 沈菱抚摸着她的头发,笑着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明白。”季繁霜掰着手指数落,“不就是一个老男人嘛,娘你这么年轻漂亮,武功又好,难道还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就算找不到,凭娘的本事怎么会得不到他,何必要抱憾余生?” 她还在沈菱肚子里的时候,季秋水已经死了,季繁霜从没见过生父,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父女之情,是沈菱生她养她,她就向着沈菱。 “你还小,当然不明白。”沈菱望着如洗碧空,神情怅惘若失,“等你长大了,或许就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不过,我希望你遇不见,至少别在年轻的时候。” “为什么?” 沈菱只是笑。 直到多年以后,季繁霜从懵懂少女长成了花容月貌的女子,遇见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离开步寒英已经过了小半年,季繁霜其实并没有走远,在度过破茧期后,她又回到了这里,只是躲在后方远望他的背影,再也不能走到他身边。 她看到了步寒英伤势复发,听到他梦里呓语时喊过自己的名字,不止一次想去握住他的手,最终又收回了脚步。 等到白知微赶来,季繁霜终于离开。 她孑然一身,不必照顾任何人,也不再为谁停停走走,漫无目的地去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凡夫俗子为她的容貌痴狂,却受不了她的红颜易老,仁侠书生为她的风姿倾倒,又抵不住她的邪恶近妖,冥顽不灵的人被她无情杀死,迷惑臣服的人也被她弃如敝履。 天下男子何其多,偏生只有一个步寒英既爱她的红颜又愿陪她终老,而殊途难归,他只能是她的念念不忘。 永安元年,季繁霜终于嫁人了。 二月十八,黄道吉日,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凤冠霞帔双鱼佩,珠帘幔帐长命花。 季繁霜嫁给了一个全心全意爱她的男人,这个男人英武不凡,千百门人皆伏首,四海五湖奉为上,他爱她到了骨子里,为她倾尽所有毫不顾惜,只要红颜一笑,山海皆可平。 他是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夫君,却只是她的“不过如此”。 他奉上一切换季繁霜过门为妻,让她为自己生儿育女,季繁霜就要了他的门派家世,她是后宅女子,又是翻云覆雨的掌舵手,渐渐地,她成了掌控一方的幕后豪强,夫君在侧,爱女绕膝,看似应有尽有,不过聊胜于无。 若以一词指一生,当是欲壑难填。 听雨阁的招揽,就像是打破湖水的石子,季繁霜原本没怎么上心,直到她见到了傅渊渟。 季繁霜的心很小,只装得进她的至亲至爱,而那放在心尖上的两个人皆因傅渊渟一死一残,她以为报复还得徐徐图之,却没想到这老魔会自寻死路。 她很清楚,倘若加入了听雨阁,自己将从一个江湖人变成朝廷鹰犬,从掌控一方的幕后舵主成为别人麾下的豺狼,进一步未必高高在上,退一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那又如何? 一双云雨手,一场碎星局,一把杀人刀,一道连环计。 季繁霜就像是沼泽毒蛇,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见血封喉,她既然动了手,便没想过会输。 可惜她算尽了人心,算不到天意。 截下白知微密信的时候,季繁霜心里已经有了不祥预感,等她昧下线索暗自追查,残酷的真相随之浮出水面,血淋淋地展露在她面前—— 步寒英是飞星盟的坤宫。 她这一生唯一爱重的男人,曾让她痴妄白头偕老的爱人,哪怕她已看过了世间浓墨重彩,他还是她心头朱砂一点红。 季繁霜了解步寒英,这个男人看似孤直实则通透,加入飞星盟对寒山如今弊大于利,哪怕是为了所谓仁义,行走江湖替天行道也好,协助边军保家卫国也罢,哪一个不比这独木桥来得好? 更何况,傅渊渟是飞星盟的乾宫,哪怕九宫身份互不相知,乾坤总得首尾相应,步寒英不会不知道共事之人早与自己恩断义绝,他只是又一次选择了退让。 当今天下能让步寒英退让至此的人屈指可数,除却白知微,季繁霜不作他想。 季繁霜自嘲地一笑。 她早该想到了,傅渊渟放着忽雷楼主的位置不要,假戏真做要投了飞星盟,除却观念转变,其中必然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那老魔跟自己性情极似,她能为步寒英退步,傅渊渟也会为白知微回头。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 傅渊渟想要弃暗投明,季繁霜就要他悔之晚矣,白知微想要故人重修旧好,她偏要他们破镜难圆。 季繁霜向萧胜峰讨来了千金难求的噬心蛊,将它用在了傅渊渟身上,引他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从雁北关到娲皇峰,尸骸撑天,碧血满地,天下人口诛笔伐恨其入骨,虽有千言落己身,她如闻仙乐,甘之如饴。 直到晚晴谷一战前夕,季繁霜拦在路旁,见了白知微一面。 白知微从来不傻,北疆之变她已经明了于心,只苦于没有证据替傅渊渟洗雪,如今危楼已倾,她做什么都已经晚了。 饶是如此,在看到季繁霜的时候,白知微依旧没有半分惧怕,先前那点温柔也散了干净,她扣紧银针,冷声质问季繁霜的来意。 季繁霜对她嫣然一笑,道:“知你左右为难,我特意来此相助。” “助我什么?” “邀战已应,傅渊渟明日就会抵达晚晴谷,你的亲兄长和旧情人至少要死一个。”季繁霜看着她苍白面孔,只觉得一阵快意,“我能帮你。” “你会如此好心?” “当然是有条件的。”季繁霜摊开手掌,露出一个小巧药瓶,“此战,他二人活,你一人死,怎么样?” 白知微愣了一下。 “你本就该死。”季繁霜的笑容慢慢化作冷漠,“当年傅渊渟答应要留我兄长一命,是你治好了他的经脉筋骨,让傅渊渟不敢留他做后患……如今,寒英原本闭关潜修不问世事,是你说服他趟这浑水做了九宫逆贼,他二人有此一劫,皆是因你而起。” 白知微看着她眼中血丝,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寒:“你……当真是疯了。” 季繁霜只是笑。 最终,白知微拿走了那只药瓶。 这一宿,季繁霜彻夜未眠,翌日大早就进了晚晴谷,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下,成了这场决斗唯一的看客。 白知微武功虽好,却远逊于傅渊渟与步寒英,哪怕她服下秘药强提功力,这一战也是注定了结局,实在没什么看头。 自始至终,季繁霜面沉如水,直到傅渊渟清醒过来,看到白知微重伤倒下,那一瞬间如同天塌地陷的崩溃,终于令她唇角上扬,觉得这一番心血总算不枉了。 这还只是个开始。 季繁霜从来没想过让白知微死。 那一天,她脱下了珠钗华服,换上旧时衣裳,素面不施粉黛,满心欢喜地去见故人。 一别经年,步寒英清减了许多,因着飞星盟之祸与白知微的伤势,整个人心力交瘁,全靠一身真气强撑,纵马踏过花溪,远远见到岔路口站着一道亭亭人影,他下意识勒马,再看才看清来人是谁。 当时月明星稀,四下只有几盏灯笼散发薄光,马上树下相顾盼,容颜依稀似从前,奈何人事两非心意改,到底是昨日不可追,流年难挽回。 半晌,步寒英开口道:“你来做什么?” “我想念你,便来见你了。”季繁霜仿佛没有看到他背上的藏锋剑,径自从树荫下走了出来,“怎么,你见着我不觉欢喜吗?” 步寒英没有说话,他下了马,安静得像是一道影子。 季繁霜怎么看他都觉不够,哪怕他一声不吭,心里也高兴,温柔如水地道:“我想问你三句话,你要坦白答我,不得有一字作假……等我问完了,就送你一份大礼,无须担心,我就算害了天下人,总归不会负你。” 步寒英看了她许久,道:“你问。” “第一问,你是不是飞星盟的坤宫?” “是。” “第二问,你愿识时务投身听雨阁吗?” “不愿。” 季繁霜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问道:“你这心里,如今可有爱着的人吗?” 这一回,步寒英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有。” 季繁霜到了嘴边的第四问突然说不出口了,她看着眼前清瘦憔悴的男人,那句话就像一把后知后觉的钝刀子,割得她喉咙伤痕累累,让她像个忐忑不安的小女孩那样,轻声问:“她是谁,长得美么?” “……她是愿意陪我吃苦、替我数星星的人,这世上再没有谁比她更美了。”步寒英缓缓道,“不过,就算她年老色衰,也会是我心里最美的人。” 季繁霜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声音微哑:“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跟她在一起?” “我愿娶她,可她不愿嫁我了。”步寒英看着季繁霜,“她想要我做的事,我永远做不到,她要追求的东西,我也给不了……与其强求,不如成全其好。” 季繁霜大笑,笑得泪如雨下。 好半天,她抬起袖子拭去了眼泪,解下一个布袋抛了过去,道:“我问完了,这些凤血藤……赠与你。” 步寒英接住了布袋,打开看了一眼就收好挂在马鞍上。 “且慢走,我的话还没说完。” 季繁霜的神情恢复了从容,她淡淡道:“不怕告诉你,飞星盟之所以走到今日地步,皆因我谋算连环,如今万事俱备,就算你杀了我,也无力回天。” 步寒英摇了摇头,道:“我不会杀你。” 这句话生疏冷淡,季繁霜却已经满足了,她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来做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我说过,这场局是我一手促成,哪怕是萧胜峰也不如我知情,只要我愿意,飞星虽败,九宫可存,你也不必担心寒山受到牵连。”季繁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九宫的身份虽然隐秘,连你们自己也不知全貌,可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傅渊渟既是被冤枉的,真正的叛徒自当另有其人。” 步寒英的神情霎时冰冷下来:“谁?” “我不知道,他们是两个人,直接找上了萧胜峰。”顿了下,季繁霜道,“不过,事情还有挽回余地,我已经设计杀死了其中一人,想要夺走他手里的九宫名单,可惜棋差一招,他将名单送走了,依我推算,当在掷金楼无误,听雨阁那边会派人前去接应,你们的动作要快。” 步寒英没想到她会说出如此机密,怔了片刻,点头应下。 他这一点头,季繁霜脸上就有了笑容:“你还信我?” “事已至此,你不必再骗我。”步寒英摇了摇头,“你要我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很简单……” 她微微一笑,如同当年在北疆的模样,柔声道:“我要你认下晚晴谷一战,要你昭告天下让世人知道你重伤垂败,要你不日返回寒山,从今以后若非十大门派联合相邀,决不能踏足中原!” 步寒英怔住了。 “你走,白知微留下,我会让人照顾她,保她平安无忧,可你若是违约……我就不能保证了。” 季繁霜定定地望着他,负在背后的手紧攥成拳,指甲嵌入掌心里,鲜血从月牙印里渗出。 “当年你愿娶我愿嫁,如今虽不成百年之好,却是心念未断,除非你我旧情两忘……”季繁霜一字一顿地道,“在我有生之年,你不可相好娶妻,不可成亲生子,哪怕你先我而死,坟碑上也不得刻写任何女人的名字,做得到吗?” 步寒英看着她眼里的血色,缓缓道:“还有吗?” “你若做得到这些,那就没有了。”季繁霜捋了捋乱发,“君子一言九鼎,步大侠生平仁义无双,总不会对我食言?” 步寒英道:“我答应你,绝无反悔。” 季繁霜再度大笑,笑声如银铃,恰有夜风吹来,卷落了飞叶飘花,她与步寒英击掌为誓,三声过后,各自转身。 她这才道:“步寒英,我早已嫁人,生了个肖似我的好女儿,你就在寒山孤老一生!” 说罢,她屈指吹了一声长哨,一匹白马踏风而至,季繁霜再没回头看一眼,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马蹄声声不绝于耳,两畔山水飞逝在后。 季繁霜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见的那段故事,终于知道了沈菱没说出口的答案—— 年少气盛情难自禁,若遇到了太好的人,倾慕了满心满眼,从此再难看见旁人,倘若有情人终成眷属固然是好,若不能,这个人就只是命中过客,他惊艳你半生年华,又与你擦肩离分,是你的七情六欲,也是你的人生八苦。 一旦错过,哪怕今后过尽千帆,你仍乘不上心心念念的那艘船,驶不去死生契阔的彼岸。 沈菱遇到了傅天风,季繁霜遇到了步寒英。 缘本是劫,误终身。 番外四·也无风雨也无晴 十月望后三日,塞外北风卷地,落下了今岁初雪。 过午时分,石上积雪半寸深,白知微背上药篓下山东去,入鬼哭谷采一味药。 雁北关外四绝地里,鬼哭谷的地势最为复杂,在外人看来也最为危险,盖因这座天然迷宫似的山谷中有一种毒物,名为“血玉蝉”,其不过寻常蝉儿一半大小,通体血红剔透,毒性剧烈,凶猛善攻,若被此虫口器刺中,不出一炷香就会溶血而死,委实令人防不胜防。 自古以来,敢闯四绝地的人并非少数,但若不是万不得已,纵是亡命之徒也不会借道鬼哭谷,毕竟这地方贫瘠无趣,何苦来哉? 世所罕知的是,血玉蝉不仅剧毒伤命,还可入药救人。 血玉蝉不惧严寒酷热,成长习性皆与普通蝉虫不同,它是在每年初冬降雪时才会蜕变,留下的蝉蜕是一味不可多得的药材,有延年益寿、通络补元的奇效,大名鼎鼎的武林圣药唤生丹便是加入了血玉蝉的蝉蜕才炼制而成。 可惜的是,血玉蝉在雪天蜕皮,未经炮制的蝉蜕又遇水即化,故而白知微得赶在这场雪融化之前采到足够的蝉蜕,否则便要再等一年。 三百五十六个日夜,于她而言不过尔尔,可对另一人来说,却是至关重要。 去岁,平南王殷熹入京称帝,改年号为昭德,将世子立为太子,其余子女亦得到册封,殷令仪便由清和郡主变为了成安公主,身份尊贵和从前相比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朝臣对萧党之祸心有余悸,再者飞星案余波未平,昭德帝再怎么看重自己的女儿,也不会让她继续在明面上参与政事,而殷令仪正好在这节骨眼上旧疾复发,一年来多在深宫里养病不出,逐渐为大多数人所遗忘。 白知微却不在这群人之列。 当初晚晴谷一战,白知微代兄赴约,从此当了十八年疯疯癫癫的废人,如今一朝清醒,又不得不临危上阵,重新担起寒山之主的重任。于她而言,十八年恍若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可十八年又的的确确是一段足够久远的时间,她错过了太多,只来得及赶上曲终人散的落幕。 在得知了真相始末之后,白知微心中百感交集,但无论如何,飞星案能够平反昭雪,殷令仪居功不小,将来寒山归靖也得需要可信之人在朝助力,白知微于公于私都不忍见其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愿为之尽心尽力。 然而,血虚绝症委实棘手,又在殷令仪体内病根深种,医术高明如殷无济也是束手无策,白知微在这一年来多次与他研讨医案,好不容易才弄出个或可一试的方子来,血玉蝉的蝉蜕正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的主药,可这味药材极其难得又鲜为人知,在白知微出事前就已没了库存,只得耐着性子等一场初冬雪落。 好在这些年过去,昔日凶名赫赫的四绝地已被纳入了寒山地界,白知微孤身下山,抄着新辟出来的捷径赶到鬼哭谷外。这里有一支常驻守卫,他们早知山主今日会来,提前在周遭排查过两遍,本想派几个身手利落的人跟随白知微左右,可白知微考虑到血玉蝉特殊的习性,进去的人越多反而麻烦,便婉拒了。 她来得正好,血玉蝉的幼虫才从地下爬出来,各自找了尚未枯败的草木附上去,静悄悄地等待蜕壳的时机来临。 白知微没有惊动它们,她佩戴了能够遮掩自身气味的药囊,无声隐匿在旁,凝神观察幼虫蜕壳的过程,离她最近的一只仅在半尺之外,却没有发现旁边多了个大活人。 不一会儿,它们的背上出现了一条深红如血的裂缝,蜕壳终于开始了。 蝉者,羽化成虫也,如人之死而复生。 白知微屏息静待了近一个时辰,这片区域的大多数蝉蛹才算完成了蜕变,新生的蝉虫小而晶莹,肉眼几乎看不出那浅淡至极的红色,剩下那些蝉蛹仍挂在远处,一动也不动了。 物竞天择,既是残忍也是慈悲。 等到蜕变成功的血玉蝉尽数展翅飞走,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白知微这才离开了藏身之处,她避开那些死去的蛹壳,用岫玉打磨成的小刀轻轻将蝉蜕采入玉匣里,指腹、指尖全程不碰其分毫,直至采集完了所有蝉蜕,她才将玉匣盖上扣锁,长舒了一口气。 天色已晚,白知微无意在此久留,她把玉匣收入药篓,沿着来时的密径走出鬼哭谷,却见外面的守卫莫不僵立原地,连说话谈笑的神态都凝固在了脸上,若非活气尚存,简直与栩栩如生的雕像无异。 “这——” 白知微脚下一顿,旋即飞身向后掠去,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在发现情况有变的刹那便做好了决断,欲借鬼哭谷地利拒敌保身,奈何来人早有准备,她这厢身形一展,后方便有一道黑影闪现出来,堵在了白知微退往山谷的必经之路上,探手向她肩头抓去。 正所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武功之道亦是如此,当初的太素神医白知微固有高强武艺傍身,但在缠绵病榻荒废十八年后,再好的底子也已败干净了,这一年来她从头捡起武学,可惜变得衰弱的身体无法回元,应付一些庸手不在话下,若遇见了真正的强敌,压根毫无还手之力。 白知微性情谨慎,能被她派来把守鬼哭谷的人无一不是好手,可这数十人竟是悄无声息地被来者制服,足见对方本领之高,她一时来不及去想此人是如何突破外防潜入这里,仓促下只能护住药篓,扬手间玉刀电射而出,直刺敌人掌心,同时折腰一转,又向旁侧疾退。 这一退,竟正好撞上了温热坚实的活人身躯,那道黑影真如鬼魅般无处不在,白知微转头之前他尚在一丈开外,瞬息间已先她一步抢至道前,从乌黑衣袖里探出来的苍白手指风中拈花似的接下了那柄玉刀,轻轻一转,不甚锋利的刀刃就抵在了白知微喉前。 “你是谁?”白知微自知退无可退,反倒冷静了下来,她是高明的医者,一眼便能断人生死,捉隙一扫那些动弹不得的守卫,便知他们都还活着,此人既不为大开杀戒而来,想必不会轻易伤她性命。 此时此刻,雪渐渐小了,月光从云层缝隙间洒落下来,白知微这才有暇抬头去看这人的形貌,只见对方一袭窄袖黑衣,外罩一件灰色斗篷,过于宽大的兜帽遮去大半张脸,依稀能看出年纪不大。 他嗤笑了声,答非所问道:“受人之托,请白山主往萨穆登走一趟。” 萨穆登是乌勒国建立在北原之地的王都,白知微闻言心中一沉,可不等她开口,斗篷人又道:“我不喜枉造杀孽,但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白山主倘若怜悯手下,最好不要激我动怒。” 寒山远在十里开外,别处的守卫未能察觉动静,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 就算来了,他们未必能拿得下此人。 白知微心念电转,将背上的药篓放在一块岩石下面,轻声道:“那就走。” 对她的胆魄,斗篷人也有些意外,但不曾多言半句,出手点了白知微穴道,背上她纵身而去。 古道上有一匹马,斗篷人带着白知微翻身上去,迎风冒雪,一骑绝尘。 马蹄声声催急,踏碎冰霜不知数,待到月上中天,已飞驰出百里之外。 白知微被困在马背上,身不能动而神志清醒,她发现此人果真带着自己一路向北而去,心中一紧,想到寒山此时应已察觉不妙,遂又冷静下来。 天将破晓,快马奔至一处深涧,寒冬时节不仅草木枯败,连江河湖水也不复滔滔,是以此处静谧非常,只有北风呼啸的声音穿山而过,犹如鬼哭狼嚎。 马头一个急转,斗篷人正欲纵马上桥,忽听后方又传来急促如雨的马蹄声,回头只见一匹飞马箭似地疾冲过来,马背上却是空空如也。 马在此,人何在? 斗篷人猛地一拉缰绳,载着两个大活人的高头大马被他生生拽得转开方向,堪堪避开从天而降的一道寒光,那是柄平平无奇的铁剑,看着笨拙老旧,也不知是半路上在哪个战场遗迹捡的,可当剑尖触地一霎,坚硬的冻土地下面好似有蛟龙翻身似的剧震起来,这一片土石如被巨斧劈开,竟是直接崩裂塌陷下去,深涧登时传出轰隆巨响,吊桥一端也随之掉落,前路已断! 马在受惊之下连连向后,斗篷人索性带着白知微腾身飞离马背,他将人质放在一旁,随即折身出手,与那持剑之人毫无花巧地对了一掌! 刹那间,白知微未曾听见爆响,耳中却有风声骤然尖利起来,几乎要刺破她的耳膜,山壁上的岩石在此刻悄然龟裂,连流水都仿佛静止了一瞬。 厉风将斗篷人的兜帽掀开,现出一张过分年轻的俊秀容颜,而他屈指一弹,持剑之人脸上的面具也被击碎,两人四目相对,待看清了彼此真容,分明是平生头回相见,却都默契收手了。 “步山主。” “方咏雩。” 步寒英定定地看了这年轻人一眼,蓦地反手一抛,铁剑直直没入后方岩壁间,他与方咏雩擦肩而过,丝毫不惧对方会趁机偷袭,径自来到白知微身边,见她毫发无伤,这才缓和了脸色,指上运劲帮她解开穴道。 忽听方咏雩道:“前年惊闻步山主为奸贼所害,中原武林人人为之愤慨,而后白神医恢复清醒指认真凶昭衍,各路英豪莫不将其视如豺狗,今日得见步山主尚在人间,又与白神医兄妹情深,委实令人倍感庆幸。” 这算是一番好话,可从方咏雩口中说出来,总有些夹枪带棒的意味,白知微眉头微皱,步寒英倒是不恼,淡淡道:“你在为他鸣不平?” 方咏雩面露讥诮地道:“有何不平可鸣?他自己选的路,莫说被千万人唾骂,就算是被拉上刑场千刀万剐,那也怨不着谁,怪他自找的!” 步寒英轻轻一拍白知微的肩膀,转头朝方咏雩看来,他的年纪不小了,眼角眉梢都有了风霜痕迹,发间也多了雪色,身上那股千锤百炼而成的凌锐之气内敛深藏,眼眸如被岁月精心打磨过的镜子,乍看朦胧,实则清明。 方咏雩与他对视了片刻,剩下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那你为何要大费周章逼我出来呢?”步寒英道,“我已不是寒山之主,甚至不能再以真面目行走于世,不论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注定只得一场空,这点你该心知肚明才是。” 在认出方咏雩那一刻,步寒英和白知微都知晓了今夜这场“掳掠”的真相——没有野狼卫的爪牙,目标也不是身为现任寒山之主的白知微,这个人跋山涉水而来,为的是逼出一个“死人”。 方咏雩沉默了一瞬,却将目光投向了白知微,抬手一礼道:“晚辈适才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白知微明白他今夜此举是事出有因,自不会与之计较,略一点头算是揭过了这茬,又听方咏雩问道:“敢问白神医……王帮主派朱长老携物证折返中原之前,您对此事,究竟是知或不知?” 她自然是不知的。 昭衍惯会骗人,步寒英也为此撒了平生最大的谎,哪怕飞星案已经平反,萧党亦遭清算打压,有些事也是覆水难收的。 譬如那道贯穿了步寒英胸背的剑伤,再如昭衍跌入尘泥的生平。 白知微看了步寒英一眼,又想起那日在小院里与他重逢的情形,素来敬重兄长的女子在提及此事时难得带上了几分怨气,冷声道:“我若提前知晓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帮着他们。” 就像是当年她会顶替步寒英赶赴晚晴谷一战那样,在白知微的心里,没有什么比至亲之人更重要。 方咏雩听罢,苍白的脸庞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可这笑是转瞬即逝,他轻声问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晚了?” 白知微欲言又止,步寒英叹了口气,道:“听闻你成了补天宗的新宗主,已是中原武林风头无两的人物,临渊门破而后立,方家的恩仇也都报了……万事已没,你还找他做什么呢?” “您果真消息灵通。”方咏雩轻扯了下唇角,想到启程前尹湄的再三叮嘱,再思及自己到了塞北后的所见所闻,“也对,您能镇守天门十八年不出纰漏,日月门就算是滩烂泥,落在您手里也能筑起高楼,倒是晚辈大惊小怪了。” 尹湄在两三月前来过北疆,多番探听日月门的底细无果,白知微明白此事不便开诚布公,故对她避而不见,想必尹湄也有所觉,这才劝说了非朝廷中人的方咏雩前来一探究竟,而日月门的前身乃洗血重组的青狼帮这件事,料来也在他们掌握之中了。 步寒英没有被他的话术激怒,只道:“枯木逢春出新芽,你该大步往前走了。” 寒风卷着浓重的水汽从深涧下方吹上来,将披在身上斗篷拂得猎猎作响,过了半晌才听方咏雩一字一顿地道:“他把我推过桥的时候,可没问过我想不想走。” 方怀远也好,昭衍也罢,他们都一厢情愿地给方咏雩选好了路,但这条路……从来不是方咏雩想要主动踏上去的。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昭衍那混账,就算下了阴曹地府,阎王爷也怕他掀翻森罗殿,我一天没看到他的尸首,就不信他死了,若不找到他出了这口气,我决不罢休。”方咏雩抬头看向步寒英,“您要偏袒自己的弟子吗?” 他的语气很不善,可步寒英对上他的目光,恍惚间错觉在那双眼里看到了风中摇曳的烛火,到了嘴边的话终是咽了回去,只因他怕自己一开口,便会将那烛火吹灭。 “我并非日月门的当家人。”良久之后,步寒英如是道。 方咏雩脸上陡然一空,他怔怔地步寒英半晌,又听对方道:“你要找的人,也不在这里。” 霎时,方咏雩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哑声道:“他在哪儿?” 白知微知道兄长终是心软了,脸上便有了浅淡笑意,轻轻地道:“我们也不清楚,但他月前托人捎了话来,说是——” 来都来了,不如等一场梨花开。 方咏雩自北而归,又去了许多地方。 他自幼体弱,缠绵病榻十余载,虽也出过远门,但舟车载重仆役跟随,未曾有过用足迹细细丈量所过之地的时候,而后家门破败,纵使学得了通天本事,眼光心性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何谈云游天下呢? 时至今日,方咏雩总算能去实现儿时那个微不足道却遥不可及的愿望了。 他在离开娲皇峰前就安排好了后续事务,浑然不惧手底下哪条泥蛇趁机翻身作祟,补天宗的宗主之位是他抢来的,谁若想要了去,也凭本事来抢便是,不过在经历了一年前那场大乱后,武林黑白两道都要休养生息,但凡不是个无药可救的蠢物,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自找死路。 方咏雩先在宁州停留了两三日,他去时也从此地经过,但未曾多加在意,这回留了心,在绕进云岭地崩遗迹后发现了一座无名的坟,地上摆着的祭品非花非果,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刀,还有一坛酒。 他又去了趟栖凰山,昔日门庭若市的武林盟总舵如今变得冷清了许多,白道各派达成了协议,安排一些弟子在此驻守,但重建武林盟兹事体大,过去的一笔笔烂账尚未算清,断然不敢操之过急。 他没惊动旁人,一溜烟似的飘进了栖凰山,方家的宅邸早就被夷为平地,重修的江府也成了废墟,方咏雩无心多看一眼,轻车熟路地来到小竹林,清心居的院门上还挂着锁,但门板换了新,上头没有蛛网尘埃,可见是有人定期洒扫的。 方咏雩越墙而入,推开尘封已久的屋门,堂中原本安置着方怀远的骨灰坛,但展煜去岁亲自来此将之请走,并在此供奉了方怀远、晴岚和江夫人的灵位,剑架上摆着巨阙断刃,长明灯未熄,炉子里的香已燃尽了。 他终于又站在了父母面前,没有落泪,也笑不出来,仅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从黄昏日落到朝霞破晓,终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旋即躬身一拜,恰有长风吹开半扇窗,冥冥之中似有魂魄归来,给了游子一个温柔的拥抱。 风平之后,方咏雩为小炉添上新香,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这一走,便是从中州到蕴州,方咏雩重返葫芦山,先提了酒去祭奠江平潮,再看过焕然一新的清虚观,他不拜神也不求卦,倒让那年轻道士有些不知所措,方咏雩便捐了香油钱,要一条红布一块木牌,走到后院那棵祈福树下,孰料这道观的香火比之一年前盛了许多,树上挂得密密麻麻,他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块写着“求仁得仁”的牌子。 方咏雩一哂,写下“不好不坏”四个字,故意把木牌挂在更高一些的地方,轻挥衣袖,告辞下山。 古诗云:“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注) 梨花只在春季吐蕊绽放,通常是南地的花时稍早,犹以每年寒食前后的新绽梨花最美,因此若要观花抒怀,万不可错过那细雨纷纷的清明日。 冬去春来,清明将至,方咏雩着一袭青衫,牵着匹瘦马,来到了严州南阳城。 虽是三月初,但料峭春寒未散,清明前后又多雨水,这一日阴云不散,既无风雨也无晴。 这些年来,外头闹了个天翻地覆,可在这样的偏远城镇里,依稀还是旧日光景,方咏雩牵马过街,行人小贩喧嚣如常,他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直至走到一间包子铺前,发现这里的生意格外红火,热气裹着面香随风飘来,方咏雩其实不饿,可当他扫了眼店名,那“杜氏包子铺”五个大字如伸长的钩子一样绊住了他的脚步。 经营这间包子铺的是一对母女,妇人年过三十,少女金钗之龄,她们显然是这里的本地人,不少卖包子的街坊邻居都与其相善,方咏雩在附近找了个茶摊坐下,等到日头渐高,包子铺的生意淡了,他才动身走上前去,递出一块碎银,要了一百个包子。 母女俩鲜少遇到这样的客人,又见他通身气度不似寻常,少女忍不住多问了两句,被母亲忙不迭喝止了。 方咏雩知道她们怕招祸,淡淡一笑道:“不必着急,我是外地来的,适才途径城西,见有许多孤苦老人,动了些微恻隐,赠他们一顿饱饭罢了。” 妇人听他这样解释,心下一松,道了句“客官真是善人”,笑吟吟地应下了。 她干活利落,当即坐回白案前揉面,方咏雩借此与那少女攀谈起来,他比起从前长进了太多,套起话来不着痕迹,哪怕妇人就坐在一旁竖起耳朵听着,也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反倒被他话题吸引,说出更多消息来。 一番交谈过后,方咏雩得知这妇人其实是从外乡嫁来南阳城的,娘家姓宋,夫家姓刘,先夫曾是南阳城里的一名捕头,七年前被点翠山的贼匪给杀了,公公因此瘫了,不久便去世,家中留下孤儿寡母,刘宋氏便带着女儿刘燕回娘家去。然而,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娘家父母已故,兄弟各自成家,不仅不愿照拂她们母女,还变着法想从她们骨头里榨出点油水来,老家的村民也看不起寡妇,顽童时常结伴拿她女儿取乐,刘宋氏的心便冷了,重新收拾了包裹,带着女儿回到南阳城来。 虽说有句话叫“人走茶凉”,但她先夫刘捕头生前热情仗义,南阳城里不少人都受过其恩惠,见她们母女归来,不说鼎力相助,平日里帮点小忙多加照看总是不在话下的,而刘宋氏一个寡妇不怕抛头露面,摆摊卖面点讨生活,倒也能饿不着母女俩。 “年前也有个善心的客人远道而来,他吃了我娘做的包子,连夸了几声‘好吃’呢。”少女刘燕笑得眉眼弯弯,“他见我娘沿街摆摊,觉得不甚方便,出钱盘了这铺子下来,自个儿当东家,让我娘做掌柜的……不过啊,他是万事不管,账上的钱分文也不支,只让人隔三差五来取几个包子,还说我娘要是做满十年,这铺面便送给我们了。” 方咏雩一挑眉:“他姓杜?” “不,他姓薛,杜是他娘的姓。”刘宋氏一边做包子一边插话道,“说来也巧,我家以前的邻居是对母子,那家儿子姓薛,当娘的也寡居,便是姓杜,当年初来乍到跟我学了做包子的手艺,也开了家‘杜氏包子铺’,可惜后来家里出事,一把火什么都烧没了……先前见到东家,我还以为是故人回来了,可他说素未谋面,看模样不大像,年龄也对不上,唉。” 听到此处,方咏雩微眯了下眼睛,沉声问道:“他看起来……多大岁数?” “我不好说,像是二十好几,又仿佛三十出头,总归比客人你瞧着老成些,身子也消瘦,旁边还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就一个小——哎,燕儿,时辰是不是快到了?” 刘宋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高声对女儿喊了一句,刘燕也回过神来,忙不迭端下水灶上一直温着的小笼屉,她这厢刚把二十四个皮薄馅大的小笼包子都装入食盒里,外头就来了一个少年,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相貌不俗,打扮利落,很是干练有神。 少年来到柜台前,先看了方咏雩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对刘燕道:“三屉小笼包子。” 短短五个字,由他说来却比常人缓慢许多,方咏雩听其口音,觉得不像南地之人,就连咬字吐音也显生涩,颇有些怪异。 刘燕笑道:“一早准备好了,就等你来嘞。” 说话间,她将食盒递了过去,目光瞥见少年手里的药包,不由得面露担忧,问道:“东家的病还没好呢?” 少年摇摇头,也不再说话,提着东西就走了。 等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街拐角,方咏雩随口跟母女俩扯上两句便跟了过去,乍看步伐轻缓,可他每踏出一步,人已晃身数丈之外,沿街行人众多,竟无一察觉异样。 那少年走在前面,并未发现身后多了道飘忽人影,他一如往常地走街串巷,途中听见鱼贩吆喝,还认真挑了条大鲤鱼,这才绕进了城南一条。 梨花巷,梨花香。 这条巷子已经很是老旧了,一眼看去乏善可陈,令方咏雩看了便忍不住皱眉,可当他跟着少年走进巷子深处,淡淡的梨花香随风飘了过来,原是某家的院子里长有一棵老梨树,眼下正值花期,高大梨树生得枝繁叶茂,枝头上挂满了一簇簇花儿,远远看去如云似雪,走近了才能看出白瓣黄蕊。 老梨树至少有近百年岁,梨花巷的名字便是因此而来,而这座占地不小的院落原本属于一个鳏居老翁,两年前病故了,城里没钱的人买不下这个大院,有钱的人又看不上它,就这样空置下来,直至去岁年关前有人找上牙行买下这快要砸手里的房子,又花了银钱请来人手修葺打扫,整个院子都被大改过,只有这棵梨花树被保留了下来。 方咏雩转头看了一眼,这家院子正对面是片废墟,断壁残垣上依稀可见烧毁痕迹,应是多年前燃过一场大火,此后无人收拾,左右邻舍也大多荒废空置了。 他想起了刘宋氏的话,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又放松,而那少年已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起风了,快进屋……” 一墙之隔,方咏雩听见少年如是道,说话比在外面时流利了许多,那古怪的口音也更加明显,当中还夹杂了几个听不懂的字词,他这下终于想了起来——这正是塞北那边的口音,少年说的是半生不熟的汉话夹杂着乌勒语。 他这厢心念转动,那少年连珠炮似的念叨了好一阵,院子里终于响起了第二个人的声音,却是未语先咳嗽,连枝头的梨花都被惊动般颤了颤。 待到咳嗽声过后,那人终于开口说话,却是道:“客人既是不请自来,缘何过门不入呢?” 此言一出,正要进屋拿衣服的少年悚然一惊,当即扭头看向院门,只听“吱呀”一声,木门被一只手推开,天青色的衣袂在风中轻摆,犹如浩渺青烟化成了人形,方咏雩缓步踏进院中,目光从那棵高大的老梨树上寸寸下移,最终落在了那个靠着藤椅观花的人身上。 “你是刚才那个——”少年看清来人面目,当即摸向左手小臂,不想被身边人拽住了胳膊,看不出如何使力,却让他动弹不得。 藤椅上的人悠悠道:“老实点,时近清明,保不准是哪个孤魂野鬼穿了身人皮,要吃小孩咧。” 拿鬼话吓小儿是一些缺德大人常爱做的事,可这少年分明过了不知事的年纪,竟还被他吓得脸色发白,方咏雩听了冷笑一声,胸中翻涌的万般情绪都烟消云散了,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倒未必,我牙口好,就爱啃老骨头。” 那人哈哈大笑,他松手让少年进屋去,后者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显然是不放心的,可到底拗不过师父的意思,拎起放在桌上的鱼和药,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灶房。 “来,先吃点儿垫垫肚子。”那人伸长胳膊打开食盒,嘴里不忘埋怨道,“我这徒儿不大灵光,做起饭来更是笨手笨脚,大好一条鱼落他手里,八成是要……” 方咏雩打断道:“昭衍!” 举起木箸的手微顿,旋即麻利地从食盒里夹走了一只包子,昭衍躺回藤椅上慢吞吞地把包子吃下,又喝了一盏温热的,这才掀起眼皮看向他,有气无力地道:“这样大声做什么?我又没聋。” 他不仅没聋,还目光清亮、四肢健全,活似个优哉游哉的富家翁。 然而,没哪个富家翁会如他这般模样。 方咏雩若没记错,昭衍要比他小一岁,今年应是二十有三,不应是刘宋氏口中那“像是二十好几,又仿佛三十出头”的东家,可坐在藤椅上捧杯观花的这个人,说他三十三岁也有人信。 他还记得,昭衍身量颀长,四肢劲瘦而强健有力,即使手中无剑,其人亦如神兵利器,出鞘时锋芒毕露,收刃时精光内敛,任谁也不敢轻视,但眼下之人肤色苍白,消瘦憔悴,露在衣袖外的那双手细骨伶仃,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样的手能否拔剑出鞘。 好像变化不大,又好像从头到脚都变了……不过是,两年零三个月而已。 一瞬间,如有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将方咏雩淋了个透心凉,他定定地看着昭衍,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这就是,活下来的代价?” “折寿十年而已。”昭衍无所谓地笑了笑,“当时我眼睛一闭,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哪知道阎王爷怕我闹翻地府,又把鬼门关给封上了……嘿,当初有个算命的说我能活到七十岁,看来是真的,那就算减去十年,我还能看三十多场梨花开落呢。” 话音未落,方咏雩已大步上前,一把抓向他左手腕脉,昭衍手里还捧着茶杯,顺势翻腕一扣,茶杯就压在了方咏雩掌心,只听他道:“方宗主,恃强凌弱可不是英雄所为啊!” 方咏雩丝毫不理他的插科打诨,掌心劲力微吐,昭衍突觉手中一凉,瓷杯应声冻裂,那只冰凉刺骨的手不由分说地掐住他脉门,一股真气随即涌入经脉,却是中正温和,如有被春晖照暖的溪水潺潺流过,令人通体舒泰起来。 约莫一炷香后,方咏雩缓缓收回了手,他脸上阴晴不定,眉头皱得很紧,倒是昭衍笑嘻嘻地道:“怎样,我没骗你?” “你已经骗我太多次了。” 方咏雩终于坐了下来,洁白的梨花瓣随风飘落下来,昭衍看得有趣,伸手接了几朵,还凑到方咏雩面前让他看,笑道:“这花开得是不是很好?” 方咏雩道:“花再好,也好不过你的胆,你竟敢回到这个地方来。” “这是我老家,房子是我花真金白银买的,凭什么不回?”昭衍理直气壮地回了一句,又抬头看着满树梨花,“当年娘带着我四处漂泊,起初来到南阳城也只是准备小住一段时日,结果恰好赶上了清明梨花开,她就牵着我的手站在墙外,看了一眼……再也不走了。” 杜三娘好酒好赌好看闲书,薛泓碧对此有过许多腹诽,不晓得一个雷厉风行的女人是从哪儿学来了这些恶习,直到杜三娘变回了杜鹃,薛泓碧变成了昭衍,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这些“恶习”其实都不是杜三娘喜欢的,啼血杜鹃毕生所好只有两样,即是杀人和看梨花。 可她最终也没能下得了手杀他,到死也没能再看一场梨花。 “天下之大,自是哪儿都去得,但为人子者,我想替她多看一眼白梨花开。”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是薛泓碧能为杜三娘做的了。 方咏雩安静地听完了昭衍这番话,沉默一阵才道:“或许还是有的。” 昭衍微怔,便见方咏雩从大袖里摸了块方形铁牌出来,又从怀里取了本巴掌大的小册子,随手丢到自己身上,他拿起一看,面上神色骤凝。 “尹湄用了一年时间,制造出本该属于你的身份凭据,连同那把剑一起托我转交给你,这是‘薛泓碧’的证身牌和生平简录。”方咏雩盯着他的眼睛,“上面写得很清楚——薛泓碧,生父薛海,生母白梨,永安六年冬月初七诞于宁州,次年因飞星案痛失双亲,为杀手杜鹃收养为子,漂泊七载,后入严州南阳城梨花巷定居五年,直至永安十九年……” 方咏雩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昭衍小心翼翼地吹飞了落在书页上的梨花瓣,他的手苍白细瘦,好像翻过一页纸都得用上莫大力气,逐字逐句看下来的速度也很慢,可在不知不觉间,血丝蔓上了眼白,泪水模糊了视线。 面具若戴得久了,便成了浇铸在脸上的枷锁,这既是头一次,或许也将是唯一一次,方咏雩看到了昭衍在他面前哭出来。 没有嚎啕哭声,没有流如雨下,昭衍的脸好似木头雕成般没有一丝表情,通红的眼里含着泪,青筋暴起的左手几乎要将铁牌捏碎,右手却还在轻柔地翻过纸页,整个人如被利刃从中割裂,一半放纵,一半还在克制。 直到一滴眼泪落在了手背上,昭衍才如梦初醒般小声地吸了口气,他飞快地抹了把脸,将手里的东西都收好,抬头对方咏雩郑重道:“多谢你。” “受人之托而已,你用不着谢我。” 昭衍听罢,嘴角微微一扬,便向方咏雩摊开手,问道:“我的剑呢?” 方咏雩盯着这个瘦脱相了的人,不答反问道:“你还使得动剑?” 昭衍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道:“现在不行,过段时间总是可以的。” “要过多久?” “短则一年半载,长则十年八载。” “那我就给你十年。”玄蛇鞭从袖口垂出头来,方咏雩一字一顿地道,“十年之后,梨花开时,来娲皇峰夺回你的剑。” “是夺而非取?” 方咏雩忽然倾身向前,目光冷厉得让人不敢逼视,只听他道:“小魔头,你我从前的账是一笔勾销了,可你总得让我出口恶气。” 昭衍眨了下眼睛,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怕我活不过十年呢。” “你这样的祸害,阎王爷哪敢收你?” “那我要是不来找这顿打呢?” 方咏雩也不说什么威胁的话,只道:“你大可一试。” 撂下这一句,他站起身来轻甩衣袖便要离开,却听昭衍唤道:“且留步。” 方咏雩驻足回眸,昭衍笑道:“来者是客,不如再坐一会儿,吃顿便饭也好。” 说罢,他就转头向灶房那边招呼道:“明儿,别蹲那旮旯偷听了,这都快晌午了,你那鱼汤烧好没?” 话音刚落,门后探出个脑袋瓜来,那少年讪讪一笑,回了声“快好了”就猫身钻了回去,这下连门都关好了。 昭衍唉声叹气道:“你说我怎会一时鬼迷心窍收了这么个傻徒弟?” 方咏雩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难得说了句好话:“赤子之心,要换了个心眼儿跟你一样又多又刁的,你夜里睡得安稳吗?” 昭衍仔细想了想,不得不道:“你是对的。” 提到这个眼生的少年人,方咏雩倒多了几分谈兴,问道:“他是乌勒人?” 昭衍也不隐瞒,直言道:“他是尔朱遗族的最后骨血,单名一个‘明’字,在灭族夜被我师父救走,如今入了我的门墙。” 方咏雩一怔,想到步寒英先前说的话,心里忽然冒出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难道……日月门真正的门主,是他?” 昭衍颔首道:“没错,不过他现在年纪太小,心性本事都还有的磨炼呢。” “你就不怕养虎为患?”方咏雩神情微冷,“两年前乌勒王在呼伐草原西南边陲遇刺身亡的始末,用不着我提醒你?” 昭衍明白他言下之意,轻声道:“你放心,我做事什么时候留过后患?” 方咏雩的脸色并没有因此缓和下来,讽刺道:“是,你从来不留后患,也不会留有余地,对人对己都是如此。” 昭衍平心静气地给自己添了半盏水,悠然道:“若非如此,你我哪有今日同在树下赏花的光景?” 方咏雩知道他说得对,可眼见这人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心里便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那些个恩怨是非的话早在两年前便说完道尽了,倘若细算得失,还是他欠了昭衍不少,偏偏他们两人之间,道谢和道歉都太过虚伪了。 心绪翻涌间,昭衍已喝完水站了起来,先前坐着还不明显,当他挺直了身躯,清风拂起月白衣衫,整个人更显细瘦,几乎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 然而,他依旧站得笔挺,步子也稳,进屋不过一会儿,又拿了一件东西出来。 那是一把素白的伞。 无名剑,天罗伞,一攻一守不可缺,合二为一是藏锋。 “想来你是不肯轻易把剑还我的,那就顺道把这伞也带走。”不等方咏雩拒绝,昭衍又道,“当年家师得到藏锋,曾立下‘伞给朋友,剑给敌人’的誓言,而后传承到我手里,伞剑誓约亦如是。” 顿了顿,他捧着天罗伞递到方咏雩面前,弯眸笑道:“方咏雩,你曾与昭衍化友为敌,不知今日可愿跟薛泓碧化敌为友呢?” 相识至今,匆匆八载,风刀霜剑都尝过,生关死路也踏遍。 方咏雩以为自己会犹豫许久,可他仅仅是静默了一瞬,便抬臂去接,分明手中多了一样分量不轻的物什,却好似卸下了身上某个看不见的沉重包袱。 “十年后的今天,我会在娲皇峰备上两坛好酒,但别想我会手下留情。” 春风拂过,梨花纷飞,他如来时那样化烟而去了。 昭衍却是知道,这一别之后的重逢不会太久。 一旁传来脚步声,他侧头,看到老被自己嫌弃的傻徒弟端了陶锅出来,正东张西望地寻找那已经不告而别的客人。 “我这位朋友是大家出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晓得你手艺差,先走一步了。” 昭衍招呼他到石桌旁坐下,少年盛了两碗汤,又从食盒里取出剩下两笼还没凉的包子,正要举箸用饭,忽听师父道:“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少年吓得手一抖,便见昭衍屈指敲了敲陶锅边缘,道:“这汤已经不烫了,下回要长记性。” “……我错了,师父。” 昭衍笑眯眯道:“不算什么大事,你听见了也好,叫你知道逍遥日子不长久了,往后勤奋些,十年之后若练不成他今日这身本事,可莫怪师父教得不好。” 闻言,少年不由得一怔,没等他琢磨出昭衍话里的深意,又听昭衍道:“明儿,你跟在我身边一年了,汉话虽还说不大利索,但也逐渐适应了,为师给你起个汉名可好?” “谢师父赐名。” 昭衍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梨花瓣,他的眼神有一瞬间变得锐利非常,而后又变得温柔如这春风。 “我本姓薛,你也随我姓,至于名字……明者,日月也,那就再添一个‘照’字好了。” 日月之道,贞明者也。(注2) 薛明照将自己的新名字反复喃念了三遍,他乖乖点着头,但脸上神情仍是懵懂的,昭衍弯唇一笑,知道他尚不理解此中真意,但也无妨,十年的时间既短又长,便如当年的自己那样,早晚会有千人万事教他明白的。 “吃饭。” 昭衍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藿香炖鱼汤,又夹起一只包子。 汤味不好不坏,包子馅不咸不淡,便连这天儿也不冷不热,一切都是如此寻常。 ……也算不枉了。 番外五·人生长恨水长东(上) “入吾佛门者,须得皈依三宝,且持五戒,汝当细听慎思—— “一皈依佛,觉而不迷;二皈依法,正而不邪;三皈依僧,净而不染。 “五戒者,一曰‘不杀生’,二曰‘不偷盗’,三曰‘不邪淫’,四曰‘不妄语’,五曰‘不饮酒’…… “斩尘缘,净六根,至形寿终,可否?” 荒山古寺,一炷清香。 明净左手立掌,右手持剃刀,低头看着跪在蒲团上的年轻人,而那人只是沉默,片刻后缓缓抬头,风将袅袅青烟吹散,模糊了眼眸。 “可。” 明净与他无言对视,轻叹一声,于是剃刀落下,从此世上多了法号“明觉”的年轻僧人。 然而,斩得断的是头上烦恼丝,斩不断的是心中千千结。 明净居无定所,明觉便也随他云游四海,说来实与先前别无两样,明觉大多时候仍是沉默寡言的,他天资过人又悟性奇高,不论明净传授的是经书要义或者武学经典,俱是过目不忘、入耳铭心,一年修行抵得上旁人十年苦功,饶是见多识广如明净也不由得为之惊叹,也正因如此,他对这个师弟愈发上心了起来。 二人朝夕相处两年,明觉从不提自己的前尘过往,明净也未曾刨根问底揭人伤疤,但他看得出来明觉纵使遁入空门,其心中仍怀忧愤,这一股郁气若不得消解,只怕终有一日会伤人伤己。 “师弟,乱世社稷难安,百姓民不聊生,于是出家者甚众,此为何故?” “一则我朝律令许出家人不纳税、不服役,二则世人敬奉,天地鬼神、心向缥缈福报,故有逢凶遇劫而不堪受者,舍家出世以求解脱。” “似此之人,昼夜诵经礼佛,莫有一日懈怠,可成正果?” “有人眼观红尘而心上无尘,亦有人口中念佛而心中无佛,是以欲成正果者,必得先正其心,否则人在青灯古佛前,心在滚滚红尘中,修行不过一场空。” “那么,师弟你呢?” “……” “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注)。师弟,那日剃刀落下之前,你心中所念的是佛经,还是尘缘?” “……” “如今北疆战事既定,天下休养生息,各地多有僧道还俗归家,而你分明牵挂红尘,却要投身空门,不过避人、避世、避心魔罢了。” 自始至终,明净的语气都是不轻不重,话也说得不急不慢,可这一字一句听在明觉耳中,犹如犍稚一下下击打着木鱼,于心间荡起绵长不绝的回响。 他竟是无话可说。 言至于此已觉深,明净心中暗叹,盘坐在不远处的树下闭目休憩,将这长夜与篝火都留给了明觉,他眼中映着火光,手里拨动着念珠,火光越来越暗,念珠也转得越来越快。 当日,他双掌合十跪在佛前,垂首等着明净代先师空见为自己剃度,不可谓心不诚,可在那片刻的沉默里,杂念如野草生于荒原,他的确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比如那个已经被他抛弃的名字——萧正则。 萧正则是平康八年生人,出身于当今如日中天的后族萧氏,虽为二房庶子不甚光鲜,但已胜过了寻常子弟不知凡几。 他与生母无缘,自幼未见其面,而他生父萧胜峰的正妻早于数年前就难产去世,从此不再续弦,一年到头多是在外奔波劳碌,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带回了个孩子来。 无人知晓萧正则的生母是谁,萧胜峰一字不曾提及,只道这孩子是自己的亲骨肉,族老主持了滴血验亲的仪式,又见稚儿眉眼间颇有熟悉影子,思及萧胜峰这些年来的功劳苦劳,便爽快地认下了此事,使萧正则顺利成为了庆安侯府这一代的庶长子,那会儿萧正风还没满月,嫡长子萧正德年纪尚幼,尽管祖父萧长荣不甚喜欢这个庶孙,但也不会苛待,他的日子算是好过。 萧胜峰性情严肃,自是做不成那等嘘寒问暖的慈父,自打儿子五岁开始,他便亲自教导其文武艺,使萧正则在舞勺之年就习得了一身好本事,又在校阅里拔得头筹,被亲至都督府巡视的平康帝一眼看中,破例点其入骁骑营,从而在同辈的世家子里脱颖而出。 圣旨传入府中当日,宫里的萧皇后听闻喜讯,也命人送来赏赐,仅一根青玉簪,却是她娘舅留下的遗物,非亲近爱惜之人不可得,此已胜过万金。因此,萧正则珍而重之地收起了青玉簪,又忍不住想起过去种种——这位皇后姑母虽是久不出宫,但每岁赐给府中子侄的东西从来不曾少过自己那份,即便按照礼制比萧正德、萧正风二人削减了些,用心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小时候被铁砂烫伤,还穿过对方亲手做的雪绸衫呢。 萧正则练武勤奋,难免磕磕碰碰,他将那根舍不得佩戴的青玉簪藏在匣中,想着有朝一日把它传给自己的后人,如此代代相传,方才不辜负皇后姑母这番心意,可惜时不过月,庆安侯萧胜云过寿,他穿戴一新再佩上这根青玉簪以表敬重,却在起身贺寿时被倒酒的婢女撞落了玉簪,一声轻响,玉碎难全。 老侯爷萧长荣去世刚满三年,这场寿宴是出孝也是对萧胜云袭爵迟来的庆贺,上下人等无不喜笑颜开,席间出了这样的事,萧胜云当即拉下了脸,待到宴后宾客散尽,那婢女就被拖到后院里受罚,指头粗的藤鞭蘸水打下去,侯夫人说了句“见不得血”,这鞭刑便不会让人立时皮开肉绽,只让人生不如死。 世子萧正德看过一阵,嗤笑了声便拂袖而去,萧正风倒留在原地继续看着,等萧正则从前院赶过来,正好对上他满含恶意的挑衅笑容。 萧正则自幼习武,区区一个婢女如何能撞得他晃身落簪?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他知道是站在身旁另一侧的萧正风出手暗算了自己,这婢女不过是无辜受累,场上其他人未必都没瞧见,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做了睁眼瞎。 萧正风打小就与他争来斗去,唯有这回萧正则动了真火,可他没有当场发作出来,只是救走了那名婢女,把碎玉放回原来的匣子里,从此不见天光。 数月后,校阅名列第二的萧正风也入了骁骑营,按规矩下场试武,萧正则主动请缨出战,生平第一次违背了父亲的规劝,硬生生打断了这厮两根肋骨,哪怕回家不辩不躲地吃了三十鞭,也只是还了脸色难看的萧正风一个笑容。 嫡庶之争素为家族忌讳,萧胜峰得知此事后叹了口气,很快动用职务之便将萧正则安排进了宫里。萧正则年纪虽轻,但出身不低,又有一身被平康帝金口玉言称赞过的本领,他很快成为一名天子亲军,负责戍卫宫中。 许是因缘注定,亦或自然而然,在那巍峨堂皇的宫城之内,在那不被正传野史所载的平凡一日,萧正则与殷柔嘉相逢初识了。 华容长公主年方二八,貌若春花而性如烈火,恰有西域使者进贡了红鬃宝马,平康帝难得起了兴致上马一试,不料这马桀骜非常,若非皇帝弓马娴熟,怕要被它甩落踢踏,彼时萧正则疾步赶去勒马护驾,忽听“扑哧”一声,竟是一身明艳宫装的公主无畏上前,双手抢过御刀,眼也不眨地刺入了马腹。 萧正则护住平康帝,血溅了他半身,他略一眯眼便转过头去,只见殷柔嘉卷了衣袖擦拭脸上血迹,胭脂红如血,血比花更艳。 一惊之后,平康帝龙颜震怒,顾不上发落那些护驾不力的侍卫,先将冲动的华容长公主训了一通,殷柔嘉抹干净了血迹,螓首微垂静听父皇责骂,丝毫不见方才手起刀落的雷厉模样,等平康帝怒气稍缓,她才反问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子女,不敢不珍惜万分,然父皇之于儿臣同样重要,乌鸦尚有反哺之意,儿臣安能目睹父皇遇险而落于人后?” 殷柔嘉这番话说得实在动人,既让平康帝转怒为喜,又不着痕迹地为侍卫们求了情,并非他们不够忠心护主,而是公主救父心切,两者实不可相提并论。 果不其然,死马很快被人拖了下去,在场众侍卫皆受惩罚而免于重责,萧正则更是有功无过,他本就是萧皇后的子侄,早先又得过皇帝青眼,这下直接被提拔到了平康帝身边随行护驾。萧氏能有今日风光,出了个皇后是其一,家族里人才顶用是其二,平康帝将萧正则召到身边,原本只是一时兴起,却在亲自考校一番后改了主意——帝王心是海底针,平康帝既提防勋贵外戚,又想着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实不能放任自流,若能一手培养出个可信可用的人,一来防范后患,二来待太子日后克继大统,也是大有裨益。 于是,萧正则虽非科举入仕,但也成了实打实的“天子门生”。 殷柔嘉得知了此事,一早就兴冲冲地拉上太子来堵他,彼时萧正则刚上值,心里还琢磨着平康帝昨日赐给他的那册孤本,听到前方传来轻快且疾的脚步声,他抬头看去,朝霞般昳丽的颜色就此沉在了眼底。 “听说父皇收了你做学生,那你要叫我一声‘师姐’,否则我是不放你走的。”殷柔嘉笑得眼如月牙,太子在旁扶额摇头,脸上倒也带着笑。 君臣有别,这自然是于礼不合的,但周遭别无外人,萧正则对上殷柔嘉的笑靥,忽然发现她脸颊两侧各有一个梨涡,笑起来时烂漫又醉人。 他如被明霞迷了眼,又像是凭空喝醉了酒,神使鬼差般轻声唤道:“师姐。” 那是平康二十二年,他十四岁,少年意气,风华正好,一如那东升的太阳。 然而,旭日终成夕阳,好景总是不长。 平康二十六年八月,靖北之战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平康帝命太子监国,率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十八岁的萧正则亦在行伍之中,他是轻骑校尉,领着骁骑营的精锐骑兵在北疆纵横来往,击敌于荒原群山之间,战功可谓惊人,但在两国交战的时候,一人之力固强而穷,当前方传来靖军溃败、乌勒大队取道雁北关南下逼近宁州的噩耗时,若非天子亲自坐镇中军,只怕已是兵心大乱。 敌军从雁北关奔袭宁州,最多五日就可兵临城下,兵部尚书刘宾请帝回军,大将军张怀英也主张坚守缓攻,而平康帝盯着舆图沉吟半宿,将萧正则召到面前,手指宁州城外两百里处的一处山谷——乌勒人行军以杀掠为主,其要诀在于‘快’字,故而他们每每大举出兵,都要提前在战略要地布置好秘密营地,借助叛贼和奸商的手段囤积各项辎重,而那里地势险峻,环境极为复杂,探子冒死传回情报,十有八九就是这儿了。 如今敌军在雁北关经历了一场大战,虽是得胜也伤损不小,急行军至宁州地界前必先整顿补缺,若能抢先一步毁掉这个据点,敌军势必放缓攻势,而靖军也有了反攻战机……问题在于,来得及吗?做得到吗? 说完这番话,华发已生的平康帝咳嗽一阵,仍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萧正则,后者难得犹豫了半晌,却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在心中疯狂推演行动成败,最终单膝跪下,垂首领命。 除却自身,萧正则只带走了十六人,偷袭这种事人手贵精不贵多,退一万步讲,就算功败垂成,能少几个人送死、多留下些有用之身,那也是好的。 万幸探子的情报无误,十七个人分成三路潜入敌营,引诱、扰防和突袭等三步行动一气呵成,沉寂的山谷里炸开了轰隆巨响,破晓前的夜空先一步被熊熊火光点亮。 萧正则像个血葫芦一样,他抢了一匹疯马从营中冲出来,又被飞箭射落马下,上百个愤怒至极的追兵朝他逼来,挥舞着刀枪剑戟要把他砍成肉酱,而他只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子,抹一把脸上的血和土,回头看了眼山外的朝霞。 那样的明艳,那样的绚烂,一如初见之日她穿着的那身宫装。 于是,他笑了起来,一头扎进她怀里,从山道上坠落,滚进湍急的河流。 等到萧正则终于苏醒,靖北之战已尘埃落定数月有余,救了他的人是一对老夫妇,他们的儿子已经死在战场上,夫妇俩白发人送黑发人,又在下游的浅滩捡到了他,萧正则身上穿着靖军的衣裳,破布跟肉长在了一起,脱下来后通体找不到几块好地方,夫妇俩没法带他寻医问诊,见他年岁与自己亡子相仿,也不忍就此丢弃了他,只能尽其所能地找来草药给他治伤,把粥煮得稀烂勉强喂着他……如此过了数月,或是萧正则命不该绝,他把黄泉路走了一半,又原道撤回来了。 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问战事如何了,夫妇俩也不知详细,只告诉他打了大胜仗,可没等他笑出来,又从他们口中得知现在已经不是平康二十六年,而是永安元年了。 靖北之战打赢了,平康帝完成了收复云罗七州、重立雁北关的夙愿,天下欢呼震动,哪知就在大军回朝途中,为此战熬干心血的平康帝于宣州病倒,驾崩。 萧正则脑中“嗡”了一声,他眼前发花,撑着土炕的手陡然泄力,人一下子翻滚在地,险些就爬不起来了。 平康帝龙体抱恙,萧正则是知道这件事的,不独他一人,当时围在天子身边的几位重臣也都清楚,只是战事紧急,切不可未战而伤士气,平康帝命太医以针灸为自己强提精神,时常日夜不休,行军时更无拖延……诸般种种,于此时此刻一并涌上心头,生死当前都没怕过的萧正则,生平头一次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更让他惊愕万分的是,于数月前在灵柩前即皇帝位的永安帝并非皇太子,而是他姑母萧皇后所出、年仅六岁的皇次子。 乡野之人不知详细,他在伤势好转后拜别了老夫妇,费了几番周折才打听到“先太子惊闻帝崩噩耗,大悲之下暴病而薨”这样的消息, 对此,萧正则不敢尽信。 他改变了主意,没有直接通过附近的军营官驿与家族恢复联络,而是在乔装改扮后秘密回京,本欲通过暗线找到过去同为天子近卫的同僚,不想竟是石沉大海,这些不同寻常的变数如一块块压得他的心脏不断下坠,愈发不敢轻举妄动,转而藏匿暗处盯紧皇宫动向,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寒夜里,他在宫城西南角的一处水道边捡到了一个宫女。 萧正则记得这个宫女,她叫苏禾,常在太子身边伺候,平康帝有时会一同考校他和太子的功课,苏禾便在旁端茶倒水,其人很知本分,从不多言多语,却不知为何会在这深夜里冒险从水道逃出宫来。 没错,是“逃”而非“失足落水”。 萧正则曾在宫中戍卫,他知道这面宫墙之后是幽兰苑,也就是宫里安置失宠嫔妃的地方,而平康帝早年与王元后鸾凤和鸣,后宫嫔妃不多,六年前立萧胜妤为继后,一心都扑在了军国大事上,当今的永安帝更是年幼,这座幽兰苑已经空置很久了,这个曾在先太子身边伺候的大宫女若非有意为之,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救了她,不想苏禾悠悠醒转后,第一眼刚看清他是谁,下一刻便惊恐地要拔簪刺他。萧正则不愿伤她,更不敢惊动了旁人,费了些功夫才重新取信了苏禾,从她口中得知了一个骇人隐秘—— 先太子,怕是被人毒害的。 苏禾说噩耗传回宫中后,太子的确悲痛不已,数日寝食难安,令人忧心忡忡,但他身体素来不差,渐渐缓过神来,一面处理政务,一面准备迎接先帝灵柩回京的事宜,结果那一日,小皇子拿了个梨子来暖阁,让她分成两半与太子同吃,哪知半只梨还没吃完,太子就倒地不起了,随即赶到的太医已是来晚一步,剩下的小半只梨查验无毒,小皇子先前也当着众人的面亲口吃了另外一半,证明这梨没有毒,应是太子在大悲大恸之下郁结于心,由此引发暴病。 她目睹了这一切,却是无能为力,唯一能所做的是冒着杀头风险施计换掉了那剩下的半只梨,悄悄切下少许梨肉拌进饭里喂了老猫,那猫当晚便死了。 梨中有毒,连她这样的人都可查验出来,太医院怎么会无计可施? 无非是不敢罢了。 宫女人微言轻,就算她扯开嗓子大喊一通,也不过是白搭上一条命,太子已死,华容长公主是女儿身,小皇子作为先帝仅存的子嗣自当克继大统,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她无法改变这个结果,正如她无法阻止那些梨肉很快腐烂,从此证据不存。 新皇登基后,苏禾就被打发去尚服局做事,不久便被人抓住错处罚到了幽兰苑,这其实是一些趋炎附势的小人趁机踩她下去,上头的人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可苏禾心里揣着惊天秘密,本就惶惶不可终日,她在凄清幽冷的幽兰苑待了数月,饥寒交迫又昼夜难安,故而当苏禾在洒扫时意外发现了这处能通往宫外的水道,她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趁夜顺水滑下,纵然被淹死在里面,也好过疯癫而亡。 萧正则听罢她的遭遇,良久未吭一声,苏禾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她垂首等待处置,却听萧正则缓缓道:“你愿随我去见宋相吗?” 苏禾一愣,泪水终于滚出了眼眶,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萧正则,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却在此刻无端想到了眼前这个人与先太子同在先帝面前低头听训的时候。 她颤声道:“没有证据了,没、没人会信我的……” “当初先帝出征,留太子在朝监国,钦定宋相为辅政大臣,再者……他还是太子少师。” 说到这里,萧正则忽然哑了声,挺直的背脊一点点弯了下来,像是要埋首痛哭一场似的,可他只是掐破了手掌心,气如游丝般道:“至少,要让他知道。” 苏禾其实是怕死的,哪怕她在跳进水道那一刻已经做好了丧命于此的准备,可在逃出生天后,她又迫切地想要活下去了。因此,她缩在逼仄的屋子里整整两日,才惨白着脸搭上萧正则的手,跟他一起前往宋府。 宋元昭公务繁忙,京城里耳目众多,他们不敢贸然登门,也信不过那些下人,只好在宋元昭下值归家时上去相认,再设法进府详谈。当那顶轿子出现之前,他们两个人躲在墙角阴影下,苏禾抱着手臂瑟缩成一团,她小声跟他说着话,念叨着许多年没回去过的家,想回去给爹娘尽孝,还想嫁个老实本分的男人,生个一儿半女,过上平凡终老的日子……他听在耳中,知道她怕极了,便一遍又一遍向她保证,等他们见过了宋相,他一定亲自送她回家。 待到天光昏暗,长街尽头终于出现了那顶大轿的影子,萧正则用力一咬舌尖,反手一牵苏禾就要出巷上前,不想后方陡然传来破空声,他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些喃喃自语就在他耳边戛然而止了,有温热鲜血从苏禾脑后流淌出来,她睁大了眼睛看萧正则,再也没能闭上。 轿夫抬着轿子从巷口路过,没人知道刚才在那十步之外的阴影里发生了什么。 萧正则抱住了苏禾,僵硬地转身看向石子射来的方向,从暗巷另一端走来的人是那样熟悉,以至于让他感到了万般恐惧,浑身的血都好似凉透了。 是他思虑不够缜密,皇宫大内是何等森严之地,而苏禾再如何落魄也曾是先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她的突然失踪怎会连朵水花都激不起?不过是有人将明流搅成了暗涌,放长线钓大鱼罢了。 萧胜峰只用一颗石子就轻易要了苏禾的性命,他手里还有一柄出鞘短刀,想来也是不准备放过这个与她同行的人,可当他看清了萧正则的脸,刀锋暗淡无光,人也骤然失声,唯有寒风从两人身边呼啸而过。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萧正则记不大清了。 他只记得那天晚上没有月光,路很黑,自己抱着苏禾死不瞑目的尸体走得跌跌撞撞,想把她送回家去,又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最终耗尽了力气也只能把她安放在义庄门口,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钱,如来时那样孤身离开了京城。 这一去,历经多少时日,辗转多少山水,萧正则也都记不得了,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迷茫麻木地走在人世间,比流民更狼狈,比乞丐更可怜,有人施舍给他一口粮他便吃,有人抢他东西他也任之来去。直到路过了一处街市,萧正则恍惚间听到人们频繁说起“七月半”、“救倒悬”和“水陆道场”等话,这才勉强拉回了些微神志,他想着……至少要给那些回不了家的人,点一盏灯。 可佛寺也不是任何人都可踏进去的,门口迎客的和尚见了他便与打发寻常叫花子一样布施了食水,萧正则却不要,他想进去供一盏灯,但拿不出香油钱,周遭的香客都对他避之不及,和尚们也不再理他了。 萧正则只好离开,听一个老妪说起附近山上还有处破庙,里面没有和尚,但是还有供奉灵位的静堂,他便上山去了。这一回无人阻拦,萧正则如愿进入了那间破庙,他没动供奉在静室里的灵位,只用了一些封存好的香烛,在殿内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供起了灯,而后跪了整整一夜,眼睁睁看着火光从明亮到熄灭,方才蹒跚而去,倒在了山脚下,被回山祭灵的明净救治收留。 此后,世上少了名为“萧正则”的侯门子弟,多了法号“明觉”的年轻僧人。 可那些个前尘往事,当真是改换了名姓便能随手一抛、说忘就忘的吗? 面前的火光明灭不定,一如当年那盏风中残灯。 明觉彻夜未眠,枯坐至天亮。 翌日,两个僧人做完了早课便再度动身云游,一切如常,仿佛昨晚无事发生。 又数月,他们在淮水东岸偶遇了一行人,竟是致仕朝官携家眷出京,预备渡河归乡。 陈素乃平康十八年进士,性孤直,才德俱,平康二十二年官至吏部给事中,今岁秋闱放榜前夕,他与三位同僚联合了一位御史上奏弹劾左侍郎张升平鬻题舞弊。正值吏部尚书宋万钧年高致仕,而张升平的干才、官声和资历都是极好的,再有了主持金秋会试的政绩,升任尚书几乎是板上钉钉,故而这次联名弹劾后,不仅朝野震动,满京也是哗然,张升平下狱受审,遭到严刑拷打,拒不认罪。 不久,这桩大案被查了个“水落石出”——张升平受贿鬻题乃子虚乌有,陈素与之有怨,以此诬告上官。 先前检举的证据都被一一推翻,原本一面倒的风声如受无形大手操纵般飞快逆转,联名弹劾的几人俱遭发落,陈素更是挨了廷杖又被罢官,声名狼藉受人排挤,唯有张升平因祸得福,不仅赚了风评,还顺理成章坐上了尚书之位。 明觉与陈素无甚交集,可他认识张升平,这人与先代庆安侯萧长荣是密友,现在的侯爷萧胜云论资排辈还得在私下唤其一声“世伯”,两家的交情虽不曾摆在明面上,但在逢年过节时从未断过走动。 陈素是否为诬告,明觉不得而知,但萧太后极力擢用张升平,为萧家在朝堂上增加一大助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否则他就算洗清了冤屈,也不可能在极短时间内官复原职,甚至更上一层楼。 明净与陈素萍水相逢而一见如故,他们谈笑论禅的时候,明觉独坐沉默,有陈家的幼子跑来摸他光头,很快被家人斥责并代为致歉,他也只是摇头。 然后,那艘船在夜深人静时进水沉江了。 明觉得知此事已是在数日后,明净懂一些医术,在市井间为人治些跌打损伤,听一个渔夫说起在江上发现了好几具浮尸,他心里猛跳了一下,连忙追问详细,才敢确定是陈家人。 他随明净亲自到义庄为陈家人超度,待明净看过了尸体,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说是掷金楼的杀手所为。 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大名,明觉从前只是略有耳闻,不想这些做人命买卖的家伙竟胆大到了与朝廷权奸为伍的地步,他向明净追问详细,哪知这触动了师兄的心伤,牵扯出空山寺、掷金楼以及萧家之间算不清的冤孽账来。 猝不及防之下,明觉如遭雷击。 除却师兄弟这层身份,明净对他有救命之恩,亦有再造之恩,明觉本是决心与从前一刀两断,从此随明净做个云游僧,他耐得下苦行,愿如空见大师那般舍身渡厄,不想什么妙法正道,也不求什么苦乐业果,如此便好。 他何曾想到,连这也是可望不可即的呢? 执意铲除空山寺的主谋是掷金楼,亲手落下屠刀的却是萧家人,而他固然舍弃了名姓,骨子里还流着跟他们一样的血。 明净若知道了真相,会如何看待自己这个师弟呢? 自己已知道了真相,该如何面对明净这个师兄呢? 明净那夜的话当真说得对极了,他遁入空门不为修成正果,只是在逃避罢了。 不逞口舌可避人,不思红尘则避世,然心魔斩之不断、随身不离,又要如何避之? 明觉不敢对明净道出真相,他在埋葬了陈家人后向明净告辞,返身走上了他以为不会再回去的那条路。 说巧也不巧,他刚回京就赶上了一件大事——庆安侯世子萧正德在府中被杀。 明觉在街巷间乍闻消息,一时竟无言语。 他与萧正风相看两厌,同萧正德的关系也算不上好,那人是侯府嫡长子,亦是侯府未来的主人,这家族被其视为囊中私产,不准任何人觊觎一眼,连至亲手足都被提防着,何况一个庶出的堂弟? 可他从没想到萧正德会死于非命。 明觉在京中暗查此事,得知犯下此等大案的乃是掷金楼第一杀手白梨,而他已知萧家与掷金楼暗中结盟,白梨身为掷金楼的头牌,怎会无故将血刃对准萧正德?他继续追根究底,又牵扯出了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海遇刺身亡一事,细究其中因果,竟是萧正德与薛海结怨在先,陷害不成遂向掷金楼买凶杀人,不想会被白梨取了性命。 时近年关,在天子脚下发生了此等大案,死者又是皇亲国戚,整个京城都戒严了起来,明处有京兆府和兵马指挥司联手搜捕凶犯,暗中有掷金楼精锐倾巢而出追杀叛徒,白梨凭一己之力能闯出京城已是大不易,眼下竟在遍布方圆百里的天罗地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么是她真有通天本领,要么就是有人接应掩护。 明觉想到了一个人——侍讲学士薛海之师,当今丞相宋元昭。 翌日,他上宋府化缘,大靖佛道之学昌盛,丞相门前的守卫也愿与出家人结个善缘,明觉讨了一碗水饭,留下一条檀木手串,珠子上新刻的却非佛文,而是“愚不可及”和“韬光养晦”八个字。 前者乍听像是骂人,实是出自《论语·公治长》,全句应为“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乃当年宋相得知平康帝亲授萧正则文武才时兴起发问的,问法刁钻,破题也难,而他不是正经考科举的读书人,不必作一篇文章出来,略一思索便以“韬光养晦”作答,算是过了关。 又三天,朝廷休沐,明觉再次登门化缘,这回被守卫引入了府中,至后堂拜见宋元昭,他口诵佛号,双掌合十一礼,抬头与那位清减许多的老丞相四目相对。 一如绝大多数人那样,宋元昭以为萧正则早就死于北疆战场,还为此惋惜悲叹,未料会在时隔三年后于一串佛珠上窥见故人痕迹,更不想重逢会是这般模样。 古诗云“物是人非事事休”,大抵便是如此了。 宋元昭一贯喜怒不形于色,这回却是忍不住起身上前,以掌抚过明觉肩背,将他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一番,终于确认其身份,连声道:“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啊,陛下……先帝若能有知,也当宽心释怀了。” 说到最后,他已是语带哽咽,神情既喜也悲,明觉对这些心知肚明,偏偏一声难吭、一字难言,唯有躬身拜下。 当晚,宋元昭与明觉秉烛夜谈,这位宽仁的长者没问他既然大难不死又怎不回家报平安与亲人团聚,只与他说起京城三年来的种种变化,善意避开了那些明争暗斗的龃龉。待他细细听罢,方才将自己死里逃生、颠沛流离的经历说了出来,饶是宋元昭阅历丰富,也不禁为之唏嘘。 谈话间,苏禾的名字到了嘴边,又被明觉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而他想问宋元昭有无看在弟子薛海的份上包庇白梨,同样没能说出口。 岁末天寒,加之京城戒严更甚以往,萧正则在京有侯府高门可入,明觉却是无家可归,宋元昭本欲留他暂住府中,但被婉言推辞了好意,如今已是出家人,但凡神佛座下三尺地,总能容他落脚一隅。 京中香火最为鼎盛的寺庙是灵光寺,始建于数百年前,内有僧众大几百人,每逢年节时,各家贵人都会前去敬香拜佛,明觉却没有选择在此挂单,而是转头去了京郊一处小庙,其名为“方寸寺”,占地不过十余亩,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年到头香客也不在少数。 方寸寺里仅有僧人不到十数,明觉将自己的衣钵挂在名单下,便在此间住了下来。老主持年纪大了眼昏花,倒是跟他一见如故,说他“颇似一位小善信”,又与他论过几回禅,很快命众僧不必拘礼客套,只将他当寺里人看待,明觉白日里与他们一起接待香客,夜里同几位师兄弟讲经,兴致来了还跟他们出门俗讲,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腊月十九。 这一日,方寸寺来了位不寻常的客人。 风声如泣雪如泪,一辆马车停在寺门前,八名打扮利落的护卫拥着一位青衫女子走进殿内,她摘下披风和帷帽,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脸庞,模样是一等一的端正漂亮,美中不足的是有些苍白憔悴,眉宇间难掩疲倦,瞧着不过花信之年,眼角竟已有了丝丝不甚明显的细纹。 她显然是这小寺庙的常客,进了殿先拜大佛,旋即找上老主持,由他亲自领着转入后殿,老主持打开一间从不对外开放的静室,里面没有灵位,只供奉了一尊有些年月了的白玉观音像。 明觉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远远看着她孤身入内,两名护卫一左一右守在门边,点烛的动作顿了一下,火焰燎到手心,没能将他灼伤,只有微微的烫感强迫他回过神来。 他在此挂单,等候半月,终于等到她来了。 先帝发妻王元后尊信南无观世音菩萨,当初三王之乱时宫廷动荡不安,王元后携幼女柔嘉自京郊皇庄回宫的路上竟遭刺客埋伏,混乱中与护卫走失,母女俩仓促间逃至此寺,老主持让她们藏在观音座下空洞里躲过追杀,直到卫队统领萧胜峰带人找到这里。 为了皇家体面,也顾全寺中僧人安危,这事没有宣扬开来,先帝本欲厚赐,被王元后劝阻,改为替庙中佛像重塑金身,并额外打造了一尊白玉观音像送来。待三王之乱平定后,这座小寺庙就成了帝后微服私访时常去的地方,老主持只知道这对夫妻是达官显贵,却不知他们贵不可言。 王元后薨逝于平康十九年腊月十九,先帝痛失发妻后对军国大事愈发勤政,迫切想要在自己有生之年收复云罗七州,不再来这容易使人触景伤情之所,太子的课业也越来越繁重,甚至开始一步步接触政事,唯有华容长公主殷柔嘉照旧于每岁腊月廿九至此拜观音祭母。 在萧正则担任天子亲卫的那四年里,殷柔嘉每到这日都会向先帝要人,他替她驾马车,为她守堂门,听她说心事……身不敢僭越,然心不由自主。 殷柔嘉在静堂待了半个时辰,出来与老主持说了几句话便去抽签,因她是贵女,僧众又是出家人,得按规矩垂下一道竹帘,明觉便有了隔帘与她相见的机会。 不多时,一支朱砂竹签从帘下递了过来,明觉见是下下签,眉头微微一皱,压低嗓子哑声道:“坎为水卦,敢问女施主求问何事?” 一帘之外,殷柔嘉静了片刻才道:“问离人,求姻缘。” 短短六个字,皆如三寸长钉刺进明觉心头软肉,拔之不出,渐入渐深。 “……坎同陷,凶卦也,是雾里看花、水底捞月之象。” “如何解?” “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子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 “如何断?” “得此卦者,劳而无功。交易困,出行险,名利不遂,疾病难愈……离人未归,姻缘无成。” 一阵沉默过后,殷柔嘉竟轻笑出声,低语道:“如此,也不尽是坏事。” 华容长公主今岁二十有四,但因着父兄先后去世,她已过了出降的大好年纪,萧太后有意为她择选驸马,可惜至今未能成定。 不是她眼高,也并非所选之人个个不好,只是她还没忘了那个人,仍想多等一等罢了。 明觉攥着签的手轻颤了下,竟险些红了眼眶。 他又听殷柔嘉问道:“如何破?” “……莫执迷、莫强求。心向此花无处摘,回见天涯别处开。放得下缺憾,才能拿得到圆满。” “那我若是放不下呢?”殷柔嘉执拗地道,“诚如大师所言,世事的确不可能尽如人之所愿,但我若不强求一回,此生便似水中鱼儿般随波逐流,它们可往江河湖海求自在,我却是要困死在池塘中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要下水,任是此岸春尽留不住,花开花落总归是我的。” 顿了下,她转头望着佛像,一字一顿地道:“再者,倘使神佛怜悯于我,真教我强求得手,莫说煎熬劳苦,便是要我折寿还愿也值了。” 明觉脸色倏变,忍不住脱口唤道:“师——” 话刚开头,他陡然想到了什么,剩下的话如被鬼手扼喉般掐了个戛然而止,待殷柔嘉发出询问,明觉只能坐在帘后深深垂首,将那支下下签合于掌心,哑声道:“是小僧参悟不成,反倒着相了,多谢施主指点迷津。” 闻言,殷柔嘉眨了下眼,神情寡淡的脸庞上横生出一笔少女时的生动明媚来,只听她促狭道:“那我这笔卦金可就不给了。” 明觉隔着一重竹帘目送她乘雪而去,暗道:“师姐,你早已给我足够多了。”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于次日清早拿回了自己的衣钵,向老主持辞行,趁夜回到了宋府,没有惊动任何不相关的人,悄然潜入宋元昭房中,跪倒在惊醒的老丞相面前,将苏禾之事和盘托出。 明觉或许此生都无法忘记宋元昭那时看着自己的眼神,老丞相面无表情,扶在床架上的手却猛然收紧了,冥冥中似有哀吟,而他面前的人其实一声也未吭。 自始至终,明觉都未能从宋元昭的脸上窥出丝毫端倪,无从揣测这位两朝重臣心中作何想法,而宋元昭没有立即对他的话表明出质疑或肯定的态度,只向他问清了其中细枝末节,便留他在府里暂时住下了。 明觉在宋府住了三天,朝廷岁末公务繁忙,永安帝又是年幼不堪理政,军国大事的决策大权自然分落于丞相和太后之手,宋元昭几乎住在了衙署里,直到户部把今岁钱粮核算完毕并呈报归库,疲惫不堪的老丞相才返回府邸。 入夜,风雪大,星月疏,宋元昭带明觉去见了一个人——传闻里惨死家中的前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海。 薛海与明觉的年岁相差无几,他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才情过人,相貌堂堂,虽也有些读书人的文弱气在身,但他脊骨直、目有神,言谈举止间隐有锋芒,肖似其师而青出于蓝。 倘使明觉没有记错,薛海本为宁州人士,后来入京赴考,宋元昭为其会试座师,因他文章作得好,便被推为会元,待殿试过后,薛海正式提了束修拜师宋元昭。因此,要说相处日久,薛海远比不上宋元昭的其他几位学生,可论起师徒之情,这年轻有为的关门弟子又胜过了旁人,也难怪宋元昭会为他的遭遇震怒不已。 然而,接下刺杀薛海这个任务之人是白梨,潜入庆安侯府杀死萧正德的凶手亦是白梨,前者被一把火烧了个毁尸灭迹,后者则是一刀毙命横尸寝卧,乍听无甚差别,实有颇多值得细究之处,今见薛海尚在人世,更是证实了明觉心中猜想。 萧正德再如何不好,到底是血缘至亲,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用劲攥紧,轻声问道:“薛学士既然逢凶化吉,为何不返回朝堂呢?” 宋元昭带他过来之前,显然是先跟薛海沟通过的,大难不死的前翰林院侍讲学士如今身着一袭布衣站在屋内,一豆灯火将他照得愈发身影颀长,只听薛海不答反问:“大师可知我与庆安侯世子因何结怨成仇?” 一个是入了待诏房的御前红人,一个是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不能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朝官与勋贵之间素有一道界线在,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越过界去,是以冲突龃龉常有,而似这等牵连性命的血债罕见。 明觉仔细回想了半晌,摇头道:“只听说一切之始乃是救人。”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等后来积怨渐深,已然不值一提。”薛海叹了口气,“此番他之所以容不下我,盖因我偶然发现其与内宫之人暗中来往,甚至……” 身为萧太后的亲子侄,萧正德不仅是庆安侯世子,还在宫中担任了太常寺少卿兼左散骑常侍的职务,这使得他能够时常出入宫闱和在御前行走,而当今天子不过十岁,后宫六院虽无嫔妃,但多有年轻貌美的宫女,萧正德本就为人轻佻,一来二去便大起了胆子,竟妄图将手伸向至今未曾成婚的华容长公主,终因薛海撞破他与宫女密谋而不成。 秽乱宫闱事关重大,薛海拒不接受萧正德的威逼利诱,但顾及到后宫女眷的名誉,他没有声张开来,只向永安帝私下检举了此事,萧太后很快寻了由头撤去萧正德的职务,令他在府中禁足不出,那些涉及此事的宫女也在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宫里头少了这十来个人,与江河里少了十几条鱼虾无异。 于薛海而言,这般结果自是不够公允的,可后宫之事不比朝堂,关乎皇家颜面本就没多少公理可言,他一个外臣加以干涉已是逾越了,再多的实在无能为力,而萧太后对萧正德的处置也无可厚非,表面上只是撤其虚职,但她命其称病禁足,顺势取消了萧正德的亲事,连内定的差事肥缺也没了,几乎注定了他这一生止步于此,只能做个凭借父祖恩荫浑噩度日的纨绔子弟,保不准哪日连世子之位都没了。 性情狠戾的萧正德既不肯就此甘心,亦是恨火难平,故而不久之后,掷金楼那千金一命的悬赏单上就多了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海的大名。 “……我虽大难不死,但庆安侯世子毕竟因我而亡,萧家的人若知我幸存,绝不会与我善罢甘休。” 烛火幽幽,薛海不疾不徐地将此事始末道出,平静得不似个从鬼门关前折回来的人,反观明觉心中波涛起伏,一时竟不能言语。 萧正德祸乱宫闱之事已被萧太后压了下去,人证物证俱毁了个一干二净,就算宫里还有知情人,也绝不敢泄露只言片语,薛海手里并无足以给他定罪的实证,而萧正德买凶杀人不成反被索命一事又牵涉到了萧家与掷金楼的隐秘合作,其中利害远不止两方派系的明争暗斗,在没有十分把握之前,倘若不管不顾地揭破开来,后果未必如人所愿。 一如先太子之死的谜题,并非无人能解,只是无可奈何。 “那就继续做个睁眼瞎子?” 半晌,明觉如是问道。 宋元昭没有立时回答他,而是带着两个年轻人去见了永安帝。 偌大宫廷遍布萧太后的耳目,纵使宋元昭身为当朝丞相,想要避开巡守夜入禁宫亦非易事,哪知这一路兜兜转转竟是畅通无阻,可见是早有人安排好的,明觉思来想去,如今也只有同在内廷的华容长公主能帮上这个忙了。 他心中隐有一丝期盼,又生出了更多的惶恐,待见到了孤身出现在密室里的永安帝,明觉轻轻吐出一口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 萧正则从前在宫中戍卫的时候,永安帝还是个跑跳都不利索的小皇子,常被乳母和宦官带着玩耍,平康帝宠爱他却不曾对他寄予厚望,如此等太子日后克继大统,这小皇子才能顺遂安好,哪知一切竟会走到这步田地呢? 明觉还注意到了一个细节,便是他们三人一同现身,永安帝最先注意到的并非宋相,也不是“起死回生”的他,而是落后些许的薛海,甚至没顾得上天子之仪,显然为薛海尚在人世这件事喜出望外,再思及薛海年纪轻轻就入了待诏房,并肩负为永安帝讲学的重任,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如今看来还有几分师徒之情在,恐怕这才是萧家人容不下薛海的真正原因。 永安帝幼年登基,至少十六岁方可亲政,可这六年时光何其漫长,以宋元昭为首的一干老臣固然能勉力跟萧太后及其党羽抗衡,但当争斗不再止于朝堂,便不得不做出相应的变策,否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薛海之事不过是场开端罢了。 朝堂上心怀叵测而结党营私的势力不止一个萧家,江湖中见利忘义而为祸犯禁的组织也不止一个掷金楼。 于是,由宋元昭提议、受永安帝准许,飞星盟就此成立了。 这一日是永安三年腊月廿四。 永安帝钦点薛海为飞星盟的盟主,他自此改名为薛明棠,欲以九宫区分部下职能,明觉拒不受乾宫之位,随手在其余八个字上一点,正好是“震”。 明觉垂头良久,忽然问道:“你不愿回朝堂,当真只有这些原因?” 薛明棠知道他言下之意,左右四下已无别人,坦言道:“此案震惊朝野,萧家串通掷金楼将所有罪责都推到白梨头上,黑白两道已无她容身之地,我与萧正德同死则罢,若是我回归朝堂,难保不会有人借此将我与她打为共犯,反倒让庆安侯府有空可钻……再者,她为我舍生忘死,我岂敢辜负情义?” “白梨是你什么人?” “萍水相逢,缘来倾心,今后嫁娶合卺,她便是我不离不弃的结发妻。” “你本来前途无量,有陛下和宋相关照着你,此案罪在萧正德,庆安侯府在太后压制下未必会穷追猛打,若是你为情所累,非明智之举。” 明觉此言发自肺腑,已算得上交浅言深,薛明棠郑重谢过了他,这才道:“人生于世,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小与大,私与公,确有不得不作出取舍之时,但人心如宝玉,可琢不可磨,今日能择大负小者,难免将来不会因私废公……某不过一介凡人,不敢比肩圣贤,亦不愿堕落下流,惟愿从心尽力,至此生终末。” 从心尽力。 这四个字说来轻巧,却是重逾千钧。明觉抬眸望着薛明棠,他一只手就可将之捏死,但有的人即便粉身碎骨,那也是清清白白的。 他又低头去看那个“震”字。 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常怀谨慎忧患之心,去恶从善,严于律己。 许是冥冥之中当真自有天定。 明觉没有留京过年,他赶回去见了明净,却不为久别重逢,而是一次正式的辞行。 他说此行归家见得故人,到底是前缘未断应有了结,尚有未尽之事须得去做,这一走不知多少岁月,望师兄好自珍重。 明净问他:“还回来么?” 明觉只是双掌合十,摇头。 自始至终,他都是人在此间而心落别处,伽蓝烟雨洗不净他身上尘,京城繁华也化不了他眉间雪,只有那未走完的路还让他牵肠挂肚。 他不怕身死异乡,也不惧劳而无功,只想做一回从心尽力的选择,再看一眼明艳如火的霞光。 番外五·人生长恨水长东(下) 此去又是四载。 飞星盟九宫各司其职,薛明棠、白梨夫妻常年在外奔波,而明觉是庆安侯府出身,又曾在宫中戍卫行走,对京城里头三六九等的弯弯绕绕最为清楚,尤其了解萧家的一些部署,便主要负责京城内部事务,部下人员相比其余八宫要少,分散于百官侧近,对朝堂各方风向尤为敏锐,凡有风吹草动,皆在明觉掌控之中。 薛明棠虽不擅武功,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九宫之间素来相知不相通,明觉也从不过问本分之外的事情,与他来往最多者是同在京城活动的兑宫之主,其人长袖善舞,耳目遍布京中三教九流之地,正好跟明觉互补有无,双方合作了四年,算得上投契,兑宫之主曾邀他私下相见一叙,明觉思虑再三,终是推辞未应,此后便不再提了。 随着飞星盟的发展壮大,萧家在暗处的活动频频受阻,号称从不失手的掷金楼更是在好几笔大单上铩羽而归,其余权奸党羽的把柄陆续落入宋元昭手中,永安帝也飞快成长了起来,外有宋元昭教他观政,内有殷柔嘉为他保驾……一切都在向好处发展,只要等永安帝年满十六,他们就会倾尽全力要求太后还政于君,拨乱反正,重振朝纲。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永安七年才过了一半,情势便急转直下。 入夏,一封急报传进了京师——安州大旱,月余无雨,地无收,人相食。 安州是关中要地,也是大靖西北部最紧要的产粮区之一,农田广且人口众多,一旦发生了这样重大的旱情,后果不堪设想。 更可怕的是,在发生如此大灾后,当地粮商趁机囤货居奇疯抬粮价,士绅好强以此兼并土地,一小袋粮食就能逼得饥民卖儿鬻女……百姓们闻之色变的灾年,对某些人来说却是牟取暴利的大好时机,天灾固然无情,人祸最为残忍。 朝廷自是要赈灾的,可具体要如何施为,数日下来仍是悬而未决,须知那些大粮商背后多有皇亲国戚撑腰,士绅们虽自诩读书人,但他们与朝中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层层利害交缠捆绑下来,就算是办一件救人无数的好事,有了利字当头,这些人头顶屠刀也要冒死去将之搅黄了。 只要朱门酒肉享不尽,路有冻死骨又怕什么? 宋元昭连夜命人核查了安州附近所有粮仓的囤积数目,发现比账册上少了四成有余,这是何等令人震惊的贪渎?他一面忍下怒气安排户部主持赈济,一面下令刑部彻查此案,同时让薛明棠出动人手前往灾区暗访,不可打草惊蛇,务必顺藤摸瓜。 很快,以义赈为名率人深入安州的艮宫之主传回密信,安州境内凡有借此天灾大肆兼并土地、买卖人口的商贾士绅都被他查访清楚,在京的震宫、兑宫两部得此密函便立即行动起来,通过各种渠道手段调查这帮人在朝中的靠山,最终整合了一份名单。 明觉这四年来一直住在方寸寺,虽时常有香客出入来往,但没人会对这个寡言少语的僧人多加留意,他白日里从伪装成香客的部下手里拿到了名单,入夜便换上夜行衣动身前往宋府。 京城到底与安州不同,这一份名单若交了出去,势必引发轩然大波,路上必是不可能太平的,然而此事不宜大张旗鼓,明觉拒绝了部下跟随,他本就有一身好武艺,又得明净倾囊传授了武林奇功《宝相诀》,凡铁刀兵难伤毫毛半根,任是两手空空,也要远胜旁人。 因此,当那一道寒光倏忽而至,明觉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回掌抵住了刀尖。 来人同样是黑衣蒙面,露在外面的仅有一双眼睛,此时已是宵禁,深巷里没有灯火照明,寻常人怕连出手都找不清方向,对方却能与明觉打得难解难分,甚至隐隐压他一头,若非明觉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只怕已是遍体鳞伤。 交手数十个回合,明觉愈发觉得此人招法路数熟悉非常,心中陡然生出一个猜想,本是一拳朝对方胸膛击去,硬生生收了三分劲,变拳为掌错开要害,却暴露了自己的空门,眼前只见一片冷芒如飞霜,刀锋没入了他的左腹。 任何武功都不是没有弱点的,尤其是在《宝相诀》修成七境十四式大圆满之前,他们身上的每一个罩门都不啻死穴,而腹哀穴更是最重要的罩门所在,倘使这一刀并非仓促反击,而是对准了穴位捅去,只消劲力一催,他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 然而,这点侥幸并不能让明觉感到安慰,他虽看不到流出来的血是乌黑色,但也觉察到了从伤口袭来的异样感,对方的刀上淬了毒,六境十二式的真气能护住他这身皮肉筋骨,却不能阻止毒药在血液里飞快蔓延。 失去意识之前,明觉听到有脚步声停在了自己耳边。 他没有昏迷太久,两日便苏醒过来,明觉甫一睁眼就看到了守在自己身边的萧胜峰,阔别四年的父子重逢竟是在这般情形之下,他念过千万遍“阿弥陀佛”,却道不出一句“善哉”。 险些亲手杀了自己儿子这件事显然让萧胜峰深感后怕,他这两日不眠不休,眼里满是血丝,看到明觉终于醒转,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沉下脸色,皱紧了眉。 他道:“你没把那份名单带在身上,先行一步是为了引走埋伏,好让你的部下顺利把名单交到宋元昭手里。” 明觉抬头与他对视了半晌,也说不清那一瞬的心情,竟是回道:“兵不厌诈的道理,是您当年教我的。” 萧胜峰怒极反笑,他盯着大变样的独子,冷冷道:“那为父可曾教过你忤逆不孝?” 明觉沉默片刻,闭目合掌道:“忠孝难两全。” “好一个‘忠孝难两全’!”萧胜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你心中,究竟何为忠孝?” 明觉如那木头和尚坐苦禅,任凭萧胜峰好说歹说,能用的手段都用尽,竟不能让他再睁眼开口,不饮不食,不动不言,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到了第四天明觉伤口复裂,余毒未清的身体也经不住虚耗,发了一场罕见的高热,看守忙将他的情况上报萧胜峰,当晚就有守口如瓶的御医赶到了这间位于平安坊深处的无名小院。 化脓的伤口重新消炎上药,明觉毕竟有底子在,高热来得快去得也快,可当他这次醒来,竟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萧胜妤十六岁就被选入宫中,除了封妃立后时的两次省亲,二十多年来安居深宫,即使摇身成为皇太后,她也不出宫城半步,如今居然微服至此,布衣荆钗掩凤仪,若非熟悉之人,哪能想到这就是当今贵不可言的太后娘娘? 明觉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不想萧太后还握着他的手,这一动便将她惊醒了,忙伸手压住他肩膀不准下榻。 萧太后道:“你伤病未愈,御医说再不敢发一次热症了,快些躺回去歇着。” 明觉轻轻将她的手拂开,余光一扫屋内,不见半个闲人踪影,只有萧胜峰抱臂站在一旁,目光沉沉地看向这边。 他听着萧太后的温言劝慰,又想起她从前对自己的好,一时不知所措,低声道:“多谢太后娘娘。” 萧太后抿了抿唇,手掌在他肩头轻拍两下,道:“此间无外人,你我姑侄乃是至亲,何必如此生分?” 说着不等明觉回应,她又道:“人生悲喜无常事,当初你一去不归,你爹以为……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痛彻心扉。如今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我跟你爹都是极欢喜的,心中若有什么郁结,待病好之后与我们仔细说说就是了,一家人哪来解不开的隔夜仇,何必为不相干的人和事坏了骨肉亲情?” 明觉听了这话,便知她是萧胜峰请来做说客的,他心下悲苦而口中难言,索性闭了眼,又要老僧入定起来。 萧太后见他软硬不吃,眉峰微微上挑,忽然道:“今日早朝,都察院数名御史弹劾翟西巡抚李玟、水陆转运使蒋鹏举、安州知府管立钧等人贪渎不法,勾结商贾哄抬粮价扰乱市场,收受地方士绅豪强贿赂,以赈灾救民为名行中饱私囊之实……罪行累累,罄竹难书,此七人皆是城狐社鼠之徒,不按律严惩不足以平民愤。” 明觉蓦地睁开了眼,他定定地看着萧太后,哑声道:“七人?” “你们交给宋相的那封名单,上面远不止这七人。”萧太后淡淡道,“淮王殷杰、户部尚书马成安、鲁国公张茂、兴宁侯赵启康……以及庆安侯萧胜云,这些人皆名列其上,且牟利巨大,但御史们只字未提,宋相位列朝班之首,亦无异议。” 这一番话说完,明觉又是许久没有作声,萧太后却有了浓厚谈兴,道:“宋相手里有名单,再据此针对目标搜罗证据,纵使不能将名单上的人一网打尽,也足以敲山震虎,你可知他为何要留下偌大余地?” 明觉道:“宋相行事,自有理由。” “那我就替他把这理由告诉你——在这朝堂上,水至清则无鱼,谁若不给人留余地,谁就没了退路,连我也是如此,人都有私心,不过多少之分罢了。”萧太后意有所指地道,“正则,我若是没有记错,先帝当年也曾教你‘身心由己,不可为旁人之欲驱行’,你有一腔赤忱,却无火眼金睛,焉知旁人是否表里如一?” 论口舌犀利,萧太后远胜过萧胜峰,明觉能对父亲的训斥责难充耳不闻,却无法做到对她的话无动于衷,尤其他不仅看过了那份名单,还经手过从灾区送来的暗访密报,字字句句皆是百姓血泪书成,即便佛门中人戒嗔戒怒,他的心到底还是血肉长成,经文难度万千冤魂,生人又凭何替亡人择进退? 萧太后深知点到即止的道理,她不能在宫外久留,亲手端了药给明觉喝下,便在萧胜峰的护卫下离开了,这次带走了所有看守,只留下了一套崭新的衣鞋。 明觉撑起病体,没有回方寸寺,径直去了宋府,抵达时天色未亮,而书房内烛光不熄,宋元昭亦未寖。 那一晚,名单被震宫的部下送到了宋元昭手里,明觉却没有如期而至,他便晓得是出了事,这四天来凡是留京的飞星盟成员都在设法找他,偏偏无迹可寻,好在明觉自个儿回来了。 宋元昭连忙让人坐下休息,正要唤管家请医,却被明觉阻止,他犹豫了片刻,道:“贫僧见过家父了。” 闻言,宋元昭面上并无惊色,显然对他这些日子的去向有所猜测,明觉便隐去了萧太后出宫一事,将其余的悉数说了,而后问道:“宋相既知是哪些人勾结士绅豪强残害百姓,手中又有证据,为何不将他们都揭发出来?” 宋元昭哪能不知明觉的脾性,当下也不隐瞒,反问道:“依你之见,这一次安州大灾,天灾人祸各占五成,而天灾无可为,人祸犹能治,若不从严惩办,将来人祸亦无穷尽也,是吗?” “贫僧拙见,请宋相赐教。” 宋元昭苦笑,却是从书案上抽了一本薄册给他,道:“你看,这是朝廷今岁核算钱粮的账册——自靖北之战尘埃落定后,我大靖已有七年未兴战事,天下大体承平,虽是偶有灾厄发生,但还算得上风调雨顺,可这流民仍有数十上百万之多,很多上好的田地也改种粮为植桑,你道为何?” 明觉一愣,便听宋元昭道:“因为农田丰收,谷物价跌,商贸兴。” 他像是在说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丰收是喜事,粮食价低、物流繁茂也是喜事,这意味着百姓们能以更低廉的价格购买粮食,种庄稼的老农也不必害怕饿死,偏偏这样的好年景,老百姓并没有过上更好的日子。 究其原因,不过是粮多则贱,而这天下大半土地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他们从来不怕吃不上饭,只怕赚不够银子,可这些赚得盆满钵满的人往往一毛不拔,隐户隐田的阴损法子屡试不爽,沉重税赋还是压在那些劳苦百姓身上。 祸根不在天灾人祸,而在于土地兼并和陈规旧矩。 “……您是想要改税制?” 明觉陡然明白了什么,再回想那被弹劾惩办的七个人,他们在名单上不过位于中流,但其所处的位置无不重要,这厢腾出了空缺,自有干才顶上,而这些补位者,八成都是宋元昭看好的人了。 朝堂上党派林立,任何一个重要差事都足以让人抢破头,若在以往,宋元昭如此安插自己人必将面临不小阻力,可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一切都顺理成章。 宋元昭听了也不置可否,明觉心里却是肯定了,沉默良久才道:“宋相,本朝虽未明令禁止变更祖宗之法,一些旧时的政令确实与当今天下不适应,但是……” 古往今来,凡涉及变数,无有不流血成河的。 宋元昭的变革之心不是朝夕而起,他的老师就曾说动太宗皇帝在西洲府进行过一次大刀阔斧的尝试,可惜收效甚微,还遭到朝中政敌的打压,待先帝登基,其师便被迫致仕,不久郁郁而终,年轻的宋元昭也被贬至地方,后来凭政绩重新位列朝班,说明就算是先帝这般英明的君主,对此也是讳莫如深。 “恕贫僧直言,有些事情始终没人敢提,更无法贯彻实施,这并非庸碌无为者众多、深明大义者寥寥的缘故。” 宋元昭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有伤在身,勿要为此徒劳心神,等修养好了再议不迟。” 明觉魂不守舍地回了方寸寺,他无故消失四日,僧众们险些就要报官寻人,见他回来才松了口气,老主持本欲说教两句,见他脸色难看,不知是遭遇了什么变故,只得长叹一声,让他回房躺着,不许人打扰。 这一趟又是两三日,明觉修禅已有七年,许久不曾如此心乱,他一时想到先帝的教诲,一时想到萧太后和宋元昭的话,忽地意识到现在已不仅是保皇党与太后党的明争暗斗,而是新派与旧派的角力逐渐浮上了水面。 安州大灾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让这平日看来无处不好的茅草屋变得处处漏水,屋里有些人端来锅碗瓢盆,想着天晴以后修修补补便是了,而有的人未雨绸缪,想要把这屋子拆了原地盖个砖墙瓦顶的。 宋元昭之心无疑是好的,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善始能得善终呢? 退一万步讲,宋元昭明显吸取了前人教训,准备在朝野间培养起一个足够庞大的新政班底,飞星盟只是一个开始,那些补缺填空的新官亦非结束,如此大而密的罗网一旦张开布成,就算太后还政于帝,这朝廷就能变回君王说了算的吗? 明觉想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宋元昭并非此等以权谋私之人,可他又想到萧太后的叮嘱,思及当今权倾朝野的太后娘娘也曾有过安之若素的岁月……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远不会变的。 心乱如麻之下,冲动压过了理智,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回到了平安坊。 上一次他没有多加留意,这回发现了许多不同寻常之处,这里原本是安置亲军家眷之所,现在却罕见那些老弱妇孺的身影,反倒有不少身着玄色水纹武服的人出入往来,他们见了明觉也觉讶然,但没有一个轻举妄动,很快便有萧胜峰身边的心腹寻了过来,领他走捷径去到上次的小院。 萧胜峰正在屋里与人说话,听到通报便打开了门,心腹知趣地退至院外把守,明觉却木立原地不敢入内,被萧胜峰一把拽了进去,两人离得近了,他才注意到父亲苍老了许多,发间隐现霜色。 关上门,坐在桌边的人将灯芯挑亮了些,明觉看清她的面目,先是合掌一礼,随即神色复杂地问道:“夜已深,太后娘娘缘何在此?” 堂堂一国太后,肩负决策军国大事的重任,自是不可能清闲的,上次能被萧胜峰请出宫劝说他一回,在明觉看来已为恩荣,哪想她今晚还会出现在这里?倘使走漏了消息,让那些耳目灵通的朝官们知道了,免不得引出一些风波。 萧太后将簪子插回发髻上,伸手抚了抚鬓角,笑道:“不独今晚,这三天夜里我都来此等你。” 放眼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让萧太后如此厚待了,明觉的嘴唇颤动了两下,他不敢看她,也不敢与萧胜峰对视,只垂首念了句“阿弥陀佛”。 萧太后看了萧胜峰一眼,又将目光转了回来,轻声问道:“我上次说的话,你都问过宋相了,他是如何向你解释的?” 明觉低头不语。 萧太后却笑道:“即使你不说,我也是一清二楚的,自先帝去后,他这点心思虽不曾张扬出来,但也没有多加掩饰,如今不过被他抓住机会罢了……可惜啊,我佩服他的胆识才干,也要笑他自不量力,天下说白了就是靠士族大家撑起来的,黎明苍生固然可悯,却不能本末倒置,前朝改选官制断了士族的根而亡天下,他宋元昭要想改税制,不啻挖士族的祖坟,这事儿一旦摆上台面,谁都不会与他善罢甘休,就算是先帝尚在,那也难以收场!” 听到这里,明觉忍不住道:“那么听之任之,坐视这些硕鼠蛀虫吞仓蚀柱,这天下就不会亡了吗?” “人固有一死,国朝终有兴衰更替之时,无非早晚罢了。”萧太后冷冷道,“维持现状是稳,打破常规则变,前车之鉴累累,先帝当年都对此报以反对态度,宋元昭身为臣子,口口声声忠君不二,却对圣意阳奉阴违,一旦重蹈覆辙,他就是千秋罪人!” 这一番话如同重锤击顶,明觉脸上为数不多的血色倏然褪尽,他怔怔地看着萧太后,眼神却是涣散的,萧太后轻叹一声,伸手欲抚平他眉间褶皱,不想被他抓住了手腕,用劲很重,腕骨发出了一声轻响。 “逆子安敢放肆!”旁观的萧胜峰神情骤变,一把按上明觉右肩,哪知触手坚硬如铁石,竟是纹丝难撼动。 “你不必拿先帝来压我……”明觉双眼赤红,首次摒弃了对萧太后的尊敬,“宋相力主革新不假,但他没想操之过急,先帝当年教我和太子读史,每每提及变法,总是惋惜多过不屑——他是我的老师,我知道他,他要做平天下的武皇帝,治天下的文皇帝是他留给太子的,若非如此,他在出征之前就该贬了宋相,哪会有今日的辅政大臣?” 萧太后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她一点点将手腕从明觉掌中解脱出来,那块骨肉受伤不轻,已是青紫肿胀起来,她却好像不觉得疼。 “好,不愧是先帝亲自教出来的学生。”她缓缓道,“我本以为这样劝说,你会好接受一些。” 明觉额角青筋暴突,他攥紧了拳头,拼力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哑声问道:“这就是你……毒害先太子的原因?” “其中之一。”萧太后凝视着他,眼中既有悲意也有冷芒,“这是为了家族,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我自己。” 明觉怔住,只听萧太后先是发出了一声短促森冷的嗤笑,随即一字一顿地道:“子女身体发肤,莫不受之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何等摧心裂肝之痛!凭什么,他让我的儿子去送死了,我还要让他的儿子当皇帝?” 静,房间里一瞬间鸦雀无声。 以明觉的聪敏,竟没能立时明白过来她话中之意,脑子像沾水生锈了一样变得无比迟钝,好不容易嚼烂了每个字眼,颅内突然响起了一声嗡鸣,刺得他两眼发黑,如吃了块看似新鲜实则腐坏的生肉,恶心又绞痛。 明觉张口想要驳斥什么,可在刹那间,从小到大的无数细碎记忆都如暴风飞雪一般汹涌过来—— 他没见过娘,却穿过她亲手做的新衣; 他校阅第一,她让身边的大宫女送来娘舅留下的青玉簪; 他随军出征,她分明是不信神佛的,却斋戒沐浴三天求佛祖保佑他平安…… 莫说堂姑侄,便是萧正德、萧正风这两个嫡出的亲侄子,在萧太后面前也不过尔尔,她若不是他的亲娘,怎会对他另眼相待,甚至十年如一日般小心关照呢? 可她是先帝的继后,是当今的太后,他若是她的儿子,这一切又算个什么? 明觉僵硬地转头去看自己的生父,萧胜峰却没有看他,直接从柜子里翻出药箱来,拿了消肿化瘀的药膏和纱布给萧太后包扎手腕,他是个练武的粗人,此时却温柔细心到了极致,纵无只言片语,可二人这般近在咫尺,几乎吐息相闻,已然越过了君臣的本分,更不合堂兄妹的礼数。 蓦然间,他想起曾经从府里人口中听得的旧事——萧胜妤因生在二月二龙抬头日,老侯爷便一心要送女入宫搏出场大造化来,她十六岁就通过选秀做了平康帝的美人,十七岁怀上了第一个孩子,被封为悦嫔,可惜那个孩子未能出生,据说是妒妃串通太医算计于她,八个月的身孕生下个死胎,平康帝为此大怒,让王元后查明真相并处置了宫里不少人,而萧胜妤为此伤了身子,不得不细心疗养,此后十年都没有喜讯,直到二十七岁时才再次有孕,由此被封为妃,待生下了龙子,她就成了继后。 八个月大的胎儿已能成活了,倘使她生下的不是死婴呢? 假如那孩子当真活着降世了,她为什么不把他养在身边? ……因为她挣命诞下的不是龙子,而是她与在宫戍卫的庶兄私通所生,萧胜妤这样谨慎的人,或许连遭人暗害都是她算计好的,又岂会让这孩儿顶替皇子身份留在宫里? 她不要他在悬刃下长大,她让他回到亲生父亲身边,哪怕不能唤她一声娘,总也能过上不必担惊受怕的好日子。 “……”明觉几次张口,发出的竟只有气音。 一瞬间,他想到了死前还在喃喃低语的苏禾,想到了当初自己被先帝抽查功课时在一旁偷偷给自己递答案的太子,想到了那个霞光满天的早晨,长公主兴冲冲拽了太子来堵他,兄妹俩都对他笑得真诚而灿烂。 明觉想过千万种萧太后毒害先太子的理由,唯独没想到……会是他害死了他。 “正则,这世上并非没有忠孝两全之法,只是你选错了路,现在回头尚且不晚。” 萧太后知道他一时不能接受,但事到如今已无退路,她硬起了心肠,继续道:“知子莫若母,小皇帝也是我生的,宋元昭一心想要将他培养成先帝的英明君主,可先帝当初把心血都倾注给了太子,对这小儿喜爱却不看重,只要他做个安分守己的废物,无忧无虑过完一生就好,人的本性一旦养成,便是江山更迭也难改,所以他受不得风吹雨打,撑不住江山国祚,更遑论做你们的靠山?没了定海神针在,纵使宋元昭想的是徐徐图之,那也得看我们给不给他这个机会!” 说完这一席话,萧太后如寻常人家的母亲那样温柔地替明觉整理了衣领,便起身出了屋子,萧胜峰紧随其后,仅在出门时脚步微顿,对明觉道:“先帝究竟为何收你做学生,料来你心里是有数的,可你要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先帝和先太子都已经不在了,你要是走他们选好的老路,便是与这天下世家为敌,首要面对的即为生你养你的家族,以及你的亲生父母……你来这一趟的痕迹,我已命人清理干净了,回去好生思量,不论你最终作何选择,只要自己不后悔,为父跟你娘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不后悔。 短短三个字,却比三座压顶大山更沉重,天意高难问,人生无常事,谁敢说自己做过的选择有对无错,谁又能一生到头都不后悔呢? 明觉在天亮前回到了方寸寺,向老主持反省了自己这几日的过错,于静室内抄写经书百篇,待到搁笔收卷,他仍是小寺庙里供佛添灯的和尚,偶尔替香客解签答惑,分配给震宫的事务也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一切似乎都随着墨迹干涸恢复如昨。 ……到底还是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七月流火,秋风萧瑟,北疆传来了乌勒袭关的急报,又数日,镇北大元帅张怀英遇刺身亡,行凶者乃江湖黑道补天宗现任宗主傅渊渟,事涉当朝丞相宋元昭,由此牵扯出震惊朝野的飞星案。 明觉知道宋元昭没有通敌,真正与乌勒奸细暗中勾结之人是那死不瞑目的张怀英,这个曾被先帝重用的封疆大吏早已在权欲腐蚀下变成了一头不知餍足的恶兽,他又很懂得朝中有人好办事的道理,每年送到京城的节礼从未断过,庆安侯府总能得到最丰厚的那一份。 他也知道傅渊渟并非是被外贼收买了才去刺杀张怀英,北疆那边亦有飞星盟的耳目在,一封密信早在月前就传入了京城,上书张怀英与乌勒奸细勾结的种种恶行,而他在拿到这封信后,将之誊写了一遍,同时交到了宋元昭和萧胜峰手里。 一如先前的安州大灾那样,宋元昭固然对张怀英的行径恼怒至极,但他想要借此事打压与张怀英往来密切的京中官贵,先一步掌握到确凿证据好为提拔自己人上位做准备,便令薛明棠安排了傅渊渟急赴雁北关查证事实,而萧胜峰本意是在事发之前撇清与张怀英的关系,以免受其牵累,并设法让萧家一脉的将领补上那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明觉又想起了萧太后那句话——人都有私心,不过多少之分罢了。 他其实很清楚,宋元昭的私心并非为了一己之利,可这已经逾越了臣子的本分,也有悖于明觉始终坚持的信仰。 若要忠孝两全,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于是,在萧胜峰为季繁霜的提议举棋不定时,他迎回了自己的长子,从明觉口中得知傅渊渟背叛听雨阁的消息,一怒之下准了季繁霜便宜行事,这位姑射仙当真不负期许,三言两语间布下了一石二鸟之计,不仅将背叛了他们的傅渊渟和绊脚石张怀英一并铲除,还趁机把飞星盟拖上了水面,连薛明棠和白梨的身份也被暴露出来,师生相连如父子,本就因张怀英被杀一案遭到攻讦的宋元昭愈发处境艰难了。 上次那番夜谈过后,明觉又见过宋元昭几面,两人都默契地不去重提旧事,裂隙生出便难弥补,但宋元昭一直相信他对国朝和君王的忠心,故而在这紧要关头,他尚且自身难保,还不忘安排明觉入宫守护永安帝。 明觉自是无有不应,他想要确认一件事,而这个答案恰恰只有永安帝能给。 他换上了多年不曾穿过的武官常服,在那个妖风四起的夜里与萧太后一同走进了暖阁,年仅十四岁的永安帝正愁眉苦脸地批阅着奏章,他着实想要当一个好皇帝,但有些事并非想想便能做到的,猝然失去了宋元昭的指导,永安帝就像没了大人搀扶的学步小孩,以至于在看到明觉和萧太后突兀出现的时候,他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试图藏起一封奏折,却被萧太后轻松夺过了。 那是宋元昭的密奏,薛明棠动用了飞星盟的全部力量,以安州大灾官商勾结和张怀英私通乌勒为切入口,查出了以萧家为首的十数名高官勋贵在地方上大搞隐户隐田、土地兼并和商贸垄断等罪行的事实和证据,当中甚至有人藐视禁令通过行商与乌勒、云来等国秘密来往,避开朝廷监察进行人口和盐铁交易……诸般种种,触目惊心,一旦这封奏折被公布出来,整个天下都将山崩地裂,而宋元昭完全可以针对这些破绽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即便不能把朝堂大清洗一遍,也可为新政奠定一块重要基石。 萧太后看罢,随手将折子丢进火盆里烧了,永安帝又惊又怒,到底还是恐惧占了上风,张口喊人救驾,但没有人胆敢闯进来,只得将最后一丝希望投到明觉身上。 明觉将落在火盆上的目光收了回来,他定定地看着永安帝,直到永安帝受不住无形的威压而低下头去,喉间才发出了一声叹息,缓缓道:“兹事体大,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他在先帝面前发过誓,为君王尽忠、为国朝尽力; 他也跟萧太后打过赌,倘使永安帝当得起一国之君的重任,有如先帝和先太子那样的决心魄力,萧太后便还政于君,从此自封慈宁宫,不问军国事。 这一间漏雨的屋子,究竟是保持现状还是翻新重建,就看今晚了。 那封血衣诏是在明觉眼皮子底下被人送出宫的,他脸上有了多日不见的笑容,对萧太后说这个赌是自己赢了,萧太后却只是笑了笑,让人端起茶桌上的一盘梨,再次踏进了暖阁。 这盘梨是没有毒的,萧太后命人端起之前还亲手给明觉削了一个,他不肯受用,她便自己切成了小块一口口吃下,但永安帝不知道,他见了梨便如同见了鬼,将最后一点天子威仪都抛诸脑后,连滚带爬地爬向萧太后,一面涕泗横流一面求饶,而萧太后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明觉身上,口里问道:“宋元昭很快就到了,你是想继续做皇帝,还是想吃梨?” 自古以来,凡革新变旧者莫不浑身血染,纵是九五之尊也无法坐收渔利,欲成大事者必得轻生死重得失,先帝与先太子敢作敢当,而当今之帝又如何? 明觉亲眼见到永安帝嚎啕拜下,亲耳听他道:“我、我是皇帝,我要当皇帝。” 那块梨肉终没落进永安帝的肚子,就像将要燃起的星火随风而灭。 明觉输了赌局,便要如约赔付上自己的一生。 从此以后,明觉变回了萧正则,开弓没有回头箭。 宋元昭带人闯宫,永安帝否认血衣诏,当众斥其谋逆,萧太后下令封锁宫门,卫军合围将“逆贼”当场拿下,唯有寥寥几人凭借高强武艺杀出重围,为首的中年人瞧着羸弱如文士,张口却发出了一声震慑四方的虎啸,漫天箭雨应声而落,追兵纷纷掩耳抱头,莫有近前者。 萧正则认出了这人是谁——飞星盟兑宫之主,丐帮副帮主王成骅。 他不合时宜地想道:“那顿水酒看来是永远喝不成了。” 也就没有去追。 翌日,天降大雨洗去了地砖余血,百官惊闻了丞相率领私兵夜闯宫闱图谋篡位的消息,不敢置信者有之,高呼冤屈者有之,落井下石者亦有之……一切似乎都乱了套,又好像在混乱里维持住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秩序,惶惶森然,腐朽而根深蒂固。 星辰碎,雷雨出。 有了萧正则的倒戈,听雨阁针对飞星盟的行动可谓事半功倍,更别说那司掌情报的巽宫之主见势不妙也活动了心思,他暗中托人找上听雨阁,愿以飞星盟九宫名单为投名状,不止将功抵过,还能平步青云。 早在飞星盟创立之初,薛明棠就定下了九宫相知不相通的消息,为的便是防止小人变节,而萧正则在过去四年里主动避嫌,从不过问震宫以外的人员和事务,这使得听雨阁的清剿大计未能如预料中那般彻底,故而季繁霜果断同意了与此人联系,不料对方竟在上京途中被人砍了脑袋,凶手行动果敢,埋伏的地点和时间都准确无误,必有内鬼相助。 惊怒之下,季繁霜紧急排查了一遍知情人,萧胜峰虽不置一词,但他很快寻了个由头将萧正则安排到别处去,后者知他是疑心自己,倒也不曾辩驳过,只默默做事,直到情况又有转变——那人的真实身份已然查明,乃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琅嬛馆馆主杜若微。 此人惯是谨慎,他不仅害怕飞星盟的报复,也担心听雨阁会过河拆桥,是以没把名单带在身上,而是请掷金楼做一回中间人,九宫名单就寄存在楼主谢沉玉手里,事不宜迟,当尽快取之。 掷金楼与萧家素有合作,只是在听雨阁暗中成立后,两方因利益冲突逐渐生了嫌隙,不过谢沉玉是个聪明人,他扣下这份名单并非为了跟萧家撕破脸,而是想要重新谈谈,萧胜峰也无意与之反目,思量再三,让萧正则与自己同去。 他们来晚了一步,离宫之主白梨不知打哪儿获悉了这个情报,率领部下倾巢而出,夜袭掷金楼。 萧正则随父抵达此地的时候,这座由鲜血骨肉堆砌而成的高楼已经轰然倒塌,徒留满地断壁残垣,焦糊味掩盖了血腥气,他们好不容易才从这些面目全非的尸体里找出了谢沉玉,其尸身也被烧得不成样子了,但还能依稀辨出致命伤所在——脐中上三寸,偏左四寸,腹哀穴。 谢沉玉有六境十二式的《宝相诀》,全身上下只此一个罩门,却被人一刀毙命了。 动手之人自然是白梨,可她不该知道谢沉玉的死穴所在,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也只有同修《宝相诀》的人清楚其中门道。 萧正则神色平静地为他合上眼睛,在心里想道:“师兄,自此旧怨终了,你当安心做个云游僧了……此后余生,最好是不复相见。” 掷金楼灭门,谢沉玉身亡,九宫名单的线索只落在了薛海和白梨二人身上。 听雨阁分头行动,一路由前掷金楼杀手杜鹃带着奔赴宁州,一路由萧胜峰亲自领队追踪白梨,而萧正则对这两边都不沾,他回到京城,想去大牢探视宋元昭,可惜没能赶上,宋相已经在狱中自尽了。 对此,萧正则其实并不相信,可人已经死了,他相不相信也就没了意义。 不久之后,薛海和白梨的死讯也先后传回京城,萧胜峰带回了一封名单,可当他们根据这个大肆抓捕嫌犯时才发现被这夫妻俩摆了一道,九宫飞星的线索彻底断了,至少半数以上的成员侥幸逃过了天罗地网,自此鱼入江海,再难寻踪。 若是就此收场,当有人为之庆幸,亦有人大不甘心,萧正则听说杜鹃抱回了一个刚满周岁的婴儿,乃是薛海与白梨之子,阁中诸人正为如何处置此子而争论不休,萧胜峰向他询问意见,萧正则见脸色苍白的杜鹃跪在下首,眼睛始终落在那襁褓上,便道:“一个不知事的小儿罢了,杜鹃既然想养着作饵,那就让她带在身边,成则钓得大鱼,就算不成也没损失什么。” 此言一出,争论遂止,杜鹃将襁褓搂回怀里,不甚熟练地哄睡了哇哇大哭的婴孩,临走前向萧正则俯身一拜。 萧正则知道,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心软了。 杀手最忌讳的不是技不如人,而是心慈手软,杜鹃早晚会因这个孩子而死,就是不知道她到了那时会不会后悔了。 既已改变了身份,那方寸寺自是不应再去了,可等到腊月十九那日,萧正则仍顶风冒雪地去了一趟,他像块石头般在能望见寺门的地方站了整天,从黄昏到日落,飞雪落满身又融化成水,香客们出入往来,唯独不见那辆熟悉的马车。 他其实早知道殷柔嘉是不会来了,宫里人都晓得华容长公主近日生了场大病,御医说是怒火攻心所致,若不好生调养,恐怕伤及寿数……萧正则对这些一清二楚,只是还存着一点痴心妄想。 腊月十九一过,转眼就到了除夕。 飞星案余波未平,朝野上下兀自人心惶惶,萧太后也没有按照惯例举办大宴群臣的庆典,只在御花园办了场家宴,参与者皆为宗亲、外戚和勋贵,萧胜峰带上萧正则赴宴,编造了一段天衣无缝的过往,将他的身份重新过了明路,打了萧胜云和萧正风父子一个措手不及,其他人纵有再多惊疑不定,可萧太后率先表了态,又有哪个敢有异议? 一声声不知真心几何的道贺里,萧正则不仅“死而复生”,还因其在北疆立下的军功被封为了骁骑将军,说是平步青云也不为过。 殷柔嘉称病未出席晚宴,事后才听说了萧正则归来的消息,她立即推门而出,不顾一切地朝御花园奔来,终于赶在筵席散尽前找到了他。 当初城门一别,已是将近八年,都说人间别久不成悲,可当他们真正四目相对的这一刻,向来刚强如男儿的华容长公主仍是红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萧正则却不敢看她。 殷柔嘉怔住,她伸手抹掉眼泪,又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强笑道:“师弟,是我变得太老了,还是病恹恹的模样太难看了?” 萧正则只是摇头,曾经想对她说的话此刻都哽在喉间,比鱼刺尖锐,比刀刃锋利,他恨不能就此死去。 殷柔嘉虽是性烈,但也不乏细致敏感,她从萧正则不同寻常的反应里察觉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扯住他衣袖的手也缓缓松开,萧正则木立在原地,与她对视了一眼,忽地抬手行礼,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竟有几分落荒而逃。 久别重逢,他们终是没能说得上几句话。 殷柔嘉后来找了他好几次,都被萧正则避开了,他决心斩断这点非分之想,一如抹杀掉身为明觉的七年岁月。然而,就在这年重阳节,永安帝下旨赐婚,敕骁骑将军萧正则为华容长公主之驸马,择佳期完婚。 旨意传开,闻者皆惊,而后便有无数人对萧正则生出了羡慕之情,他们未必见过殷柔嘉的真容,也知华容长公主今岁已年近三十,可那是当今皇帝的长姊,身份尊贵只在萧太后之下,本朝没有驸马不得任官的规定,谁若能娶她,谁就前途无量。 萧正则却是不喜反怒。 这事明面上是永安帝下旨赐婚,实际上是谁拿的主意,根本不需细想。萧正则当即入宫求见萧太后,希望她能收回成命,萧太后也早知他会来,屏退了旁人烹茶以待,等萧正则强压怒气说完了话,这才放下茶盏,反问道:“你难道不喜欢她?” 萧正则沉默了一瞬,道:“我们不配。” 殷柔嘉是彩云朝霞,而他已是枯枝败叶,合该凋零于风中,腐烂在地下。 他见不到天明,可她应该去看日出。 “怎会不配?” 萧太后伸手想要抚平他眉间褶皱,却被避了开来,叹道:“郎有才女有貌,四年相伴同学,八年牵挂等待,这天下还有谁比你们更相配?我听说她这大半年来屡次寻你,你却避而不见,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萧正则道:“我无颜面对她。” 闻言,萧太后笑容微敛,她凝视了萧正则片刻,幽幽道:“你心里还是怨我。” 萧正则垂首,只道:“臣斗胆,请太后收回成命。” “圣旨已下,便是驷马难追,你何曾见过圣旨如废纸?” 顿了下,萧太后又放缓了语气,温言劝道:“正则,你要知道我是不会害你的,况且我朝公主若不出降臣子,便只有和亲邦国这条路可走,华容已为你耽误了韶华,你难道还要辜负她的余生?” 命运从来没有无回报的馈赠,尊贵如帝王之女亦然。 这桩婚事终是没有作废,择期正月十五完婚。 长街短巷满华灯,丰年瑞雪覆红妆,这一场皇婚办得奢华盛大,有如庆典。 那天晚上萧正则喝了不少酒,他仍没想好该如何面对殷柔嘉,便对宾客敬酒来者不拒,偏偏越喝越清醒,等冷风吹凉了发热的头脑,甚至有寒意从头窜到脚。 待到吉时,司礼忍不住低声催促他去洞房行合卺礼,公主的乳母也来派人请他,萧正则知道这回是不能退避了,无论如何他都应当给殷柔嘉一个交代。 喜秤挑落了盖头,合卺杯里盛上了合欢酒,闲杂人等悉数告退,烛光如霞的洞房里只留下了一对新人。 这是萧正则自御花园一别后首次面对殷柔嘉,他以为会看到一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她,不承想那凤冠下的容颜格外憔悴,哪怕上了浓重的粉彩胭脂,也遮不住苍白病色。 他一惊,脱口道:“师姐——” 话未说完,一根微凉的手指就压在了萧正则唇上,殷柔嘉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变得很丑了?” 萧正则心里如被钝刀子割了一下,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道:“没有,师姐风采如故,只是病了。” 殷柔嘉抿唇一笑,手指上移轻轻捏了下他的鼻尖,如少时那样半嗔道:“就你会说好听的。” 她用力很轻,萧正则却觉得鼻子酸涩,险些红了眼眶,忙道:“师姐,夜深了,我服侍你休息。” “且不忙,我想与你说说话。”殷柔嘉握住他的手,“你躲我这么久,这回可算是逃不掉了。” 萧正则不敢挣脱,哑声道:“是我错了。” 殷柔嘉不依不饶地问道:“你当真知错?” “是。” “既然知错,可愿认罚?” “认。” “好,那就说定了。” 烛光映在殷柔嘉脸上,恍惚间重现了三分当年明媚,只听她道:“接下来,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一句话、一个字都不准骗我,因为我会信的。” 萧正则呼吸一滞,他隐约猜到殷柔嘉想问什么了。 如他料想的那样,殷柔嘉将憋在心里的那些事竹筒倒豆子般问了出来,她想知道他是如何在北疆战场上活下来的,想知道他在过去的七八年里经历了什么,以及……她想知道他与飞星案究竟有无关联。 殷柔嘉实在是个很好懂的人,嬉笑怒骂都写在脸上,性子也直来直去,一颗心如水晶般通透,对待这样一个人,要么骗她一生,要么就给她真相。 萧正则既已不是明觉,也不必再守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戒律,他完全可以用卑劣的手段粉饰所有丑恶,她并非愚蠢,但她会信他。 偏偏是她,萧正则绝不愿以谎言骗取真心。 一阵令人心悸的静默后,他终于开了口,将全部的真相告诉了她。 彼时窗外白雪映月,火树银花缀满天,风中酒香浓,便连夜色也是难得温柔,然而在这花烛高燃的洞房里,红唇白齿道出的真相残忍如刀,割在人身上不见伤,唯有鲜血横流。 “……原来,是这样啊。”他说完之后又过了很久,殷柔嘉才像活过来的石雕般迟钝地眨了下眼睛,低声呢喃了这么一句话。 萧正则如等候发落的罪囚般垂着头,他知道说出真相已经于事无补,但他至少没有骗她,便是她要杀了自己,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他只是等来了一个拥抱。 萧正则在陈述真相时就跪在了地上,殷柔嘉俯身抱着他的头,让他枕着自己胸口听心跳,竟是平静如初。 她原来已经知道了,或许不完全,但绝不是一无所知。 “你不骗我,我很欢喜。” 她说话时,有温热的水滴落在萧正则脸上,他想抬头去看,却被她阻止。 “吉时都快过了,我们先喝合卺酒。” 她将他拉起来,哭过的眼角比涂了胭脂更红,倒有了几分从前的颜色。 萧正则低头看着杯中酒,殷柔嘉与他挽臂交杯,脸上泪痕未干,唇角却已经扬了起来。 她含泪笑起来的模样,胜过了神佛顶上日月光。 萧正则想,便是这酒中有毒,或是醉死在她的眼里,自己都心甘情愿,当谢苍天厚待。 他毫不犹豫地饮下这杯酒。 就在萧正则仰头那一瞬,殷柔嘉拔出了簪中细刃,一如当年挥刀刺入马腹那样,狠狠刺中了他的咽喉。 却听“叮”的一声轻响,簪刀在那层薄薄的皮肉上断折了。 萧正则有些遗憾地想这酒里竟没有毒,又想到以殷柔嘉的性子,她就算要杀他,也不会用下毒这样的鬼蜮手段,就该是这样堂堂正正地来一刀,可惜她太心急,忘了他刚才特意说过《宝相诀》真气护体不散,若不先破罩门是决计杀不死人的。 他放下金杯,看着殷柔嘉手里只剩半截的簪刀,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你……”殷柔嘉睁大了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粉彩胭脂被冲下两道痕迹,红的白的混在一起变得惨不忍睹,萧正则心疼极了她,用手擦掉那些妆容。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左腹,对她道:“师姐,你应当刺这里。” 殷柔嘉浑身一颤,她咬破了嘴唇,枯瘦如柴的手又攥紧了簪刀。 “你……别看着我。”她气若游丝般道。 萧正则其实很想多看她一眼,但他从不抗拒她,于是闭上了眼睛。 “噗嗤”一声,利器这次顺利割开了皮肉,杀一个人如裁一张纸,鲜红的血一股一股从裂开的伤口中喷涌出来,比喜服的红色更浓。 纸糊一样的人倒在了地上,精致繁复的地毯花纹也被染红。 萧正则蓦地睁开眼,面前空无一人,他一点点地低下头去,看见了倒在自己脚边的殷柔嘉。 “师姐!” 殷柔嘉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眼睛还没有闭上,她下手干脆利落,其实并不觉得太疼,只是眼前模糊一片,连声音也听不清晰,反倒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回忆纷至沓来。 弥留时刻,她想起自己四年前求得的一支下下签,解签的和尚半点不知圆滑,说话怪是直白难听,道什么“水底捞月”、“劳而无功”,还劝她莫再执迷不悟,不可强求命中无果之事。 可她这一辈子骄纵任性,从来只求心满意足,才不管什么天意。 哪知神佛当真灵验了一次,她强求到了,也该折寿还愿了。 “……”殷柔嘉张了张口,却已说不出话来,她想告诉萧正则,自己是真想杀了他的,师姐从来心疼师弟,殷柔嘉也最爱萧正则,他既然犯了不可饶恕的错,又活得这样累,她就带他解脱,哪怕不能同登极乐,一起下十八层地狱也不寂寞。 可惜了,那一刀没得手,她就再也下不得手了。 殷柔嘉终是在萧正则怀里闭了眼,鲜血浸透红绸,风吹烛灭,龙凤泪干。 她的手垂落在地,声音微不可闻,却像惊雷劈下,令萧正则脑中阵阵嗡鸣。 守在洞房外的乳母等人听得动静不对,高声呼唤了几句,他始终一动不动,一声未吭,他们便闯了进来。 片刻之后,尖叫声、哭喊声、叫嚷声……此起彼伏。 谁也不曾想到这桩喜事会是如此收场。 因萧太后派了人在附近盯着,发现惊变后即刻阻止了噩耗传开,公主的乳母已被当场吓疯了,其余人也被封了口,这件事最终被萧太后掩盖了下去,外人只知华容长公主于新婚当晚暴病而亡,或幸灾乐祸或惋惜地说上两句,没有谁能想到在这个洞房花烛夜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直到殷柔嘉出殡下葬之前,萧正则都没能回过神来,只像是提线木偶般任人操纵,他时不时地看一眼自己的手,那上面的血早已洗干净了,可他还能看到一片猩红。 他亲手为殷柔嘉的坟茔洒下了第一抔土,像是把自己的一半魂魄也埋了进去,可他还站在青天白日下,脚底也有影子。 从前读《涅盘经》,第十九卷里有这样一段—— “八大地狱之最,称为无间炼狱,为无间断遭受大苦之意。佛曰: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 彼时他似懂未懂,便向明净请教,向来有问必答的师兄难得沉默了一瞬,却是道:“你若能一直不懂,那才好。” 如今的萧正则终于懂得了。 他是罪大恶极之人,死是恩赐而非惩罚,连师姐都不肯带他一起走,他就不配求解脱,只能点灯熬油一样等着。 等到哪一日大限临头,恩仇罪孽一并了结…… 如此,或可算是刑满了。 番外六·明月曾照彩云归 临渊门的方越要成婚了。 三年过去,江湖风波平,天下少战事,临渊门也在飞星案昭雪后得以洗冤,众弟子重归翠云山重振门庭,纵使不可与从前盛况相提并论,好在祸兮福所倚,他们一度面临灭顶之灾,也在披荆斩棘后从烈火里炼出了真金来。 展煜当仁不让继承了掌门人的位置,盛秋风成为大长老,刘一手因伤势卸下了护法之位,改任大管事,而方越在出孝后补上了空缺,成为临渊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护法。 当初他以弱冠之龄执掌演武堂,虽有一身好本领,但门派里不乏质疑者,可在经历了几次大变后,一应物非人也非,不说方越在翠云山危难之际挑起了门派大梁,单凭葫芦山突围和手刃姑射仙这两大功绩,便已足够他在江湖上扬名立威,如今展煜要对他委以重任,自不会有人非议。 新任护法要成亲,娶的是大长老盛秋风之徒,虽是百废待兴,但展煜还是准备为这对新人好好办一场婚礼,让喜气冲淡笼罩翠云山三年的愁云,也借此恢复临渊门与武林各派的交际往来。 人不能遗忘过去,可只有抬头向前,方可走向未来。 婚期定在九月初三,喜帖陆续发往各大门派,望舒门的这一封是由石玉亲自送来的,他已经长成了身姿挺拔的英俊少年,性子不似大多数同龄人那般轻狂浮躁,反倒有些老成持重。穆清亲自出面接待了他,先说正事,再闲谈一二,石玉都应对如流,与当年那个跟在方咏雩身后的小书童判若两人,实在是世事难料。 她接下了喜帖,承诺会如期前往翠云山道贺,却见石玉又从包袱里取出个锦盒来,郑重道:“另有一物,掌门师兄托我带给穆掌门。” 穆清心中微讶,接过锦盒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放了个木瓜,红木材质,栩栩如生,瓜柄处刻有一个小小的“煜”字,一看便知是谁手刻而成。 她的眼睫颤了颤,左手下意识地摸了下佩剑的剑穗,旋即将锦盒盖上,对石玉道:“天色已晚,风急雨大,不如就在舍下歇息一宿。” 石玉虽不知这锦盒里究竟装有何物,却将穆清的小动作看在了眼里,想到这天儿已过黄昏,便领受了她的好意,随引路弟子出去了。 他走后,静玄殿内就只剩下了穆清一人,她再次打开锦盒,将木瓜拿在了手里,只觉得掌中沉甸甸的,像捧着一颗真心。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注) 谁能说他不是将一颗真心送到了她手里呢? “方越都要成婚了,你跟展煜的婚事却是至今未能定下。” 一道声音突然在殿内响起,穆清蓦地回过神来,只见谢安歌缓步走了进来,忙起身迎道:“师父,外头风雨未歇,您怎么过来了?” 自打卸任了掌门之位,谢安歌就连那身繁复发冠和厚重衣袍一并脱去了,仅作道家常服打扮,左边衣袖空空荡荡,用桃木簪盘起的发髻里霜色斑驳,更像个出家人而非江湖客。 比起三年前,谢安歌的精神好了许多,身体却愈发消瘦了,她在葫芦山一役里几度濒危,虽是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但也毁了根基,穆清四处寻医看过,用上许多良药,都是聊胜于无,只能好生静养。 谢安歌自己倒是心宽,她已经是天命之年的人了,千般滋味都尝遍,万种风情也看过,既当得起一派宗师,亦做得了玄门女冠,而今藏剑入鞘阅南华,不过返璞归真,没什么可不甘的。 她在穆清身边坐下,道:“酉时已过,你今日未至白云殿做晚课。” 穆青一惊,想不到自己竟在这儿呆坐了个把时辰,低头道:“弟子晚些自去补上。” 谢安歌的目光转向那颗木瓜,道:“这三年,你们都忙于门派事务而无暇顾及自身,这固然是掌门人的本分,但终身大事非同儿戏,为师看展煜并非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清儿,你是怎么想的呢?” 穆清攥紧了手指,这一瞬她心念千转,可到来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弟子不敢妄想。” 谢安歌故意曲解其意道:“不敢妄想,那便是无心了?若真如此,为师劝你尽早慧剑斩情丝,莫要误人误己。” “师父——”穆清猛地抬起头来,却见谢安歌满眼笑意,顿时脸上发烧。 好在谢安歌从不让弟子难堪,她拍了拍穆清的手背,收起笑容沉声道:“为师这话也不尽是打趣你,世间得一有心人不易,何况你们两情相悦共经风雨,眼下好不容易柳暗花明,你向来果敢,为何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呢?” 穆清沉默了下来,她一手拿着木瓜,另一手却攥紧了胸前衣襟,望舒门的掌门印就贴身放置在那里,比手里的木瓜轻上许多,却是冰冰凉凉,能将心头的火苗都镇压下去。 半晌,她轻声道:“我跟他……都已经是一派掌门了。” 若是情到深处,男婚女嫁的确是顺理成章之事,可这江湖上哪曾有过两派掌门人成婚的先例? 正所谓“在其任担其责”,掌门人是一个门派的顶梁柱,其一言一行都关乎重大,婚姻于旁人而言是私事,放在两个掌门人身上就成了两大门派的公事,既不为彼此附庸,那倘若一切按照嫁娶俗礼,门下弟子又当何去何从?除此之外,临渊门在南,望舒门在东,两地相距有千里远,各自的产业和势力有相合也有相冲,即便两派素有交谊,但一时不比长远,岂有因私情让公利之理? 穆清从前不必考虑这些,现在却是不得不考虑了,她与展煜是真心相爱,对门派也是一片赤忱,越是不愿辜负任何一方,越是不敢妄下决断。 左右殿内没有旁人,谢安歌又是将自己教养长大的恩师,穆清将这些心事都与她说了,也盼师父能指点迷津,谢安歌听罢沉吟了一阵,道:“在这江湖上,女儿家要顶门立户,的确比男子困难许多,望舒一脉历代掌门人也的确没有婚嫁先例,多是继任即入道,终生不嫁,视座下弟子如己出,以此传承不断。” 闻言,穆清神色微黯,又听谢安歌道:“然而,望舒门从来没有禁止门人婚姻的明令,也不是每个弟子都要束冠修道的,一切由心自主,只要无愧于心便好。” “可是……” “为师传你掌门之位,是看重你的能力和品行,愿你挑起门派的重任,而非以此化为枷锁禁锢住你。” 说到这里,谢安歌偏头看了眼自己空垂的左袖,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好一阵才继续道:“你跟展煜的婚事,确有许多细节须得仔细斟酌,但并非束手无策……清儿,你知晓两人之间真正不可解的难题是什么吗?” 穆清从这一句话里听出了某种沉重的深意,她心里生出了一个猜想,却不敢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 “……是道不同。” 二十一岁出家入道那年,谢安歌与两位师门下山彻查生花洞掳掠民女一案,与洞主白凌波结下仇怨,这女魔头未能在自己的地盘上留下她们三人,又对望舒剑法起了觊觎之心,竟花重金请了掷金楼出手,恰逢掷金楼与补天宗商谈合作,谢沉玉就将这桩吃力不讨好的生意转交给了陆无归,请他帮忙摆平此事。 陆无归此人,面和心狠,奸猾狡诈,生花洞精锐尽出都未能伤及谢安歌三人的性命,而他只是利用情报贩子和一帮江湖败类就让她们疲于奔命,等到其中两人失手被俘,他再设计了一场“巧遇”,假装自己是与生花洞有血海深仇的江湖散人,帮助谢安歌救回两名师妹,一步步骗取了她们的信任。 那会儿他才三十出头,正是成熟男子最具魅力的时候,更别说他英俊倜傥,又有一身好武功与好见识,只要他有意,便少有女子不为其动心。谢安歌年少走四方,她固然对他生出了些微好感,心下仍存警惕,可她的两个师妹阅历尚浅,同行共事不过数日就将一番情怀倾注在了陆无归身上,由此被陆无归不着痕迹地挑拨离间,不仅闹到了姐妹反目的地步,还连本门剑法也泄露给了他,甚至在被谢安歌发现并制止后心生怨毒,不惜对她痛下狠手。 那一剑刺得快准狠,又是在危难时发自背后,谢安歌只来得及避开要害,便被当胸击中一掌掉入河流,而陆无归本是可以眼见着她死的,偏偏下水去救了她。 陆无归是泡在脂粉堆里长大的,他本性贪财好赌,喜欢女人也擅于对付女人,这回遇上了冥顽不灵的谢安歌,过往的诸般手段都收效甚微,倒让他生出了难得的兴趣来。因此,当谢安歌死里逃生后一剑抵上他的喉咙逼问其身份来历,陆无归这次没有撒谎,他轻而易举地推开剑锋,将那温文尔雅的君子画皮撕了个一干二净,露出贪婪狠毒的本来面目,要与她赌一回性命。 江湖人都知道补天宗三大长老之一的陆无归赌术精湛非常人能及,谢安歌却是对此一无所知,哪怕是最简单的掷骰子比大小,细究起来还是陆无归在耍弄人,偏偏这一回老天爷开了眼,他们约定了三局两胜,谢安歌只输了第一把,而后连赢他两盘,点数之差不过二三,仿佛冥冥之中有看不过眼的好心野鬼帮了忙。 陆无归有些气急,可好歹是说话算话,负伤的谢安歌得以从他手下脱身,她追踪自己的两个师妹辗转百里,而这两人以为大师姐已死,她们本是害怕事情败露才冲动出手,这下真没了回头路,又生出争执来,一人想要叛出师门逃避罪责,一人却心生悔恨准备回山,前者杀了后者,连尸骨都不知埋藏在何处,就这样仓促逃回南地,试图以本门剑法向白凌波求谅解,从此加入生花洞。 可笑她不知道,那骗取了剑法的陆无归本就是因白凌波而来的。 谢安歌赶在她抵达生花洞老巢前将人截住,腥风血雨里相扶走过的师姐妹闹到了拔剑相向的地步,能与她一起下山查案的师妹也是门中佼佼者,而谢安歌伤势未愈,交起手来自然难占上风,好不容易清理了门户,身上已是新伤摞旧伤,还惊动了附近的生花洞岗哨。 白凌波亲自带人追了上来,谢安歌被惊弦指震伤了经脉,又中了一枚毒镖,拼尽余力才逃进了山里,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而杀手们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她的藏身之所。 她没想到自己会在清苦的药香味里醒过来。 谢安歌缓缓睁开眼,目之所及俱是漆黑无光,耳中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天地间万籁俱寂,她如被关在了死气沉沉的棺材里,埋葬于黄土之下。 可她能闻见药香,能摸到盖在身上的厚实棉被,咬手指时也能感觉到痛。 谢安歌想起了那只射中自己后背的毒镖,中毒时运动发劲乃是大忌,可她那会儿别无选择,一路且战且逃,剧毒也随之在体内开来,她没有毒发身亡,也没有瘫痪难动,目盲耳聋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可就算是这样的“幸运”,仍非一个年轻女子所能轻易接受的。 好在她的手没废,她的剑还在身边。 当那块温热的帕子敷上她额头时,谢安歌藏在被子下的手恰好摸到了剑柄,她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虽是不能听声视物,但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这一剑依然精准地抵在了来人胸前。 她哑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应是回答了什么,可惜谢安歌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她的身体很虚弱,握剑的手却很稳,过了一会儿,对方也发现了她五感上的端倪,于是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她摊开来的左手掌心里写字。 一笔一画,缓慢细致,既方便了谢安歌猜字,也稍微安抚住了她不安的心。 他说自己是个药郎,前几日有一名锦衣男子带她来寻医,他看她伤得重又中了毒,本是不敢收治的,可那男子瞧着面善实则不好说话,给的钱足够买下他这条命来,要他好生照顾着她,不得让人死了,更不能放她离开。 谢安歌摸过他的手,拇指上没有陆无归常戴的翡翠扳指,骨节处也没有练武形成的茧子,再探脉门,未发觉有真气流动,应是个不会武功的人。 她将剑放下,缓缓问道:“那个人……可在这里么?” 药郎在她掌心里写下个“否”字,而后想了想,又添上了“十日归”。 “我昏睡了几日?” 手掌心传来的触感让谢安歌有些不适应,可眼下别无他法,只好强自忍耐,当她得知自己昏迷了整整三天,当即心下一凛,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谢安歌又抱剑躺下睡了一阵,等她再次醒来,屋里变得寒凉了许多,想是入了夜,她在床上摸索一阵,找到叠放好的衣物,花了会工夫才勉强穿整齐了,随即下了病榻,发现腿脚还有些软麻乏力,但好歹是能动弹了。 药郎不在屋里,这让谢安歌安心了一些,她以剑点地支撑行走,伸手在前摸索试探,好不容易推开了房门,忽觉脚下一绊,原是这屋的门槛做得高,今时不比往日,她狼狈地摔了下去,只来得及抬手护脸,小臂和膝盖同时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恐怕摔破了皮。 这一摔,本就难辨方向的谢安歌愈发分不出东南西北了,她伏在地上缓了片刻才撑起身来,忽有一双手从旁侧伸来,稳稳扶住了她。霎时,谢安歌浑身紧绷,手里的剑险些刺了出去,好在她很快闻到了那股药味,于是开口道:“大夫?” 药郎说他就住在旁边的药房里,有什么事喊一声便可听见,谢安歌向他道谢,却是不置可否,任药郎引着她走了几步,在一张小桌旁坐下,谢安歌感受着拂面微风,手摸到了桌面上的几片落叶,脑中顿时勾勒出了这间小院的大致布局——左右共两间屋子,院中一棵银杏树,树下摆了木桌木凳,角落里有晒药材的簸箩架子,她还不小心踢到了一个小盆,里面不知种的花还是草药。 平平无奇的医家小院。 谢安歌睁着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从药郎手里接过了粥碗,这人倒也心细如发,知道她不便使筷子,将菜和肉都剁细了加进粥里,仔细品味还能尝出蛋香。 她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虽是清醒了也很少说话,药郎给她饮食她便吃用,端来汤药她也不推拒,除了梳洗起居全由自己经手,其他时候几乎不对药郎的做法有所异议,而这药郎也很知礼数,不知是畏惧陆无归的威胁,还是不愿押上身家性命招惹江湖人,总之是没有趁人之危,两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三天。 第七日,谢安歌早早就醒了,她穿戴好衣物,拿上自己的剑摸到隔壁门前,等药郎开了门,她也不进去,直言道:“大夫,多谢你这几日悉心照料的恩情,我现在必须得走了,劝你收拾东西到别处暂避风头,过了这阵子再回来。” 药郎一惊,连忙在她手掌心里写字,说她不能离开、身子也没好云云,谢安歌耐心等他写完了,才继续道:“实不相瞒,那个送我过来的男子同我有恩怨,他不会善罢甘休,我也不会放过他,只是如今我伤势未愈,不便与他对上,更不可留下来等他发落……大夫,你于我有恩,我若是大难不死,日后必有报答,故不愿连累到你,可你要是阻我去路,我就算没了眼睛和耳朵,手里还有剑在。” 她言辞恳切,态度却是坚定无比,药郎知道自己强留不住她,只得叹息一声,在她手心里写道:“既如此,我就随你去。” 他说自己自幼无父母手足,至今没有娶妻生子,若离了这里实无亲朋好友可投奔栖身,也不放心她一个目盲耳聋的女子独自在外颠沛,她既然有去处,他就送她过去,等她身上的余毒清了,自然能恢复视物听声,那时他再回来,想也过了风头。 谢安歌犹豫了一阵,答应下来。 药郎很快收拾好行囊,雇了辆马车带她上路,谢安歌自是要回师门去的,马车便一路向东。这段路程很长,谢安歌大多时候都待在车厢里,药郎就隔着一扇车门与她作伴,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却能从一顿不落的饮食和汤药里尝出他的细致用心,后来药郎实在耐不住这样麻烦的沟通方式,他用木块做了些常用的字,拿一个盒子装好了,每每要与她说话,就从盒子里挑出字来按顺序排列好,谢安歌挨个触摸过去便知道了他的意思,再给出相应的回答,虽比不得口述耳闻那般方便,但也好过了许多。 可惜那一盒耗费了药郎不少心血的木块字没能在谢安歌手里保留多久,他们渡河时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乌篷船被河浪掀翻了,药郎及时抓住了她,两人抱着一块浮木艰难地划回了岸边,却丢失了不少东西,其中就包括了那盒木块字,药郎甚觉可惜,想给她再做一盒,谢安歌则道:“不必这样麻烦,算算时间和路程,再过几天就该到东山之岭了。” 一路同行数十日,她早已将自己的身份来历告诉了他,药郎虽不是江湖人,但也听说过望舒门的鼎鼎大名,为此叹过几回气,问她的师门既然这样强大,怎么派她一个小女子出远门办事,还惹上了难缠的仇家? 对此,谢安歌倒没有怨怼之心,她是门派首徒,凡事只有为人先而无落人后的,师门虽在江湖上盛名不衰,但没有谁能做到面面周全,自己在外办事不力摔了跟头,那是自己的本事还不够,将来多加磨炼就是了。 药郎听了这话,在她手心里写了很长一句话,说她是个板正无趣的小道姑,现在已经很不像个年轻姑娘,倘若再苦修个几年,只怕要未老先衰,糟蹋这张好脸皮了。 两人相处了这么久,开些玩笑也无伤大雅,谢安歌毕竟是女子,哪会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可她长到这个年岁,师长和师妹们不会夸赞她容貌端丽,行走在外时遇见的慕色之人又大多带着异养企图,唯有这句不出格的调侃乱了她的心弦。 可惜这一瞬间的心动,终抵不过十数年的南华经卷。 又走了两天,他们翻过一座小山,到山下的野村借宿,村里人给他俩安排了一间空屋子,等人走后谢安歌问药郎对他们说了什么,药郎这次没在她手心里写字,而是握着她的手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地写道:“他们问咱俩是何关系,我说……” 是夫妻。 谢安歌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意从被他握住的地方飞快升腾起来,她屈肘使了个巧劲撞开他,药郎也顺势退开,好像刚才只是跟她开了个玩笑,这便出去张罗饭食了。 直到夜里,谢安歌喝过了他熬好的汤药,药郎说她中毒很深,不敢下针灸拔毒,只能靠药力一点点化解,她也确实能察觉出身体在逐日好转,两个多月下来,眼睛已能感光,为此不得不用布遮住,耳朵还听不清人说话,但勉强能听到一些噪音。 她忽然问道:“这是最后一帖药了?” 药郎在炕下打了个地铺,闻声坐起身来,拉过她的手写了个“是”字。 谢安歌又问:“我喝完药就能好起来吗?” 药郎说一样药难医百样人,这可保不准,不过她既然能感光和听到一些杂声,说明眼睛和耳朵都是在恢复的,不妨在村里好生休养三日,等把药喝完了再看情况。 谢安歌“嗯”了一声,她把手抽回来,和衣躺了下去,正当药郎也准备睡了的时候,忽然听见她道:“大夫,你跟我说句话。” 药郎一怔,他想站起来去看她,但只是躺着望向屋顶,那一根根茅草就像长在了他的心上。 半晌,他开口道:“小道姑,其实上次我撒谎了,你一点也不无趣,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了,若是你肯还俗嫁我,哪怕三清道尊震怒,降雷劈死我也甘愿。” 他没等来回应,不知道她到底听清了没有。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到了第四天的清晨,药郎去打了一盆清水让谢安歌净手擦脸,等一切准备都做妥当了,他才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在她眼上的白棉布。 一圈,两圈,三圈。 谢安歌睁眼那一刹,晨光正好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映在她那双明眸里恍若日出东山,药郎陡然呼吸一滞,旋即低下头,看到了抵在他喉间的雪亮剑锋。 剑一直握在谢安歌手里,可他竟没能察觉到她是何时拔剑出鞘的。 谢安歌凝视着眼前人,一字一顿地问道:“陆大夫,玩够了吗?好玩吗?” 死一般的寂静,直到落进屋里的光一点点变得稀薄,陆无归才发出了一声哼笑,抬眼对上谢安歌凌厉的目光,笑着道:“好玩,实在太好玩了,你是昨天晚上认出了我的声音吗?” 他换下了那身锦衣,穿着浆洗发白的棉麻衫,连头发都只用了一根木钗松松垮垮绾在脑后,可这一道笑声发出,那股恣意风流的气度便透骨而出,即使是个真正的瞎子站在这里,也不会当他是个普通人了。 然而,谢安歌还能闻见他身上的药香味。 她道:“不是昨晚,从你说要跟我一起走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 陆无归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 “是我心急了,可你非但没有拆穿我,还乐意陪我演到今天。”他将手指搭在剑锋上,挑起一边眉梢,“小道姑,换我问你,好玩吗?” 陆无归其实很清楚谢安歌为什么要配合他,一是情势所逼不得不低头,二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要想解毒恢复视听,就只能从他手里拿到解药,倘使在一开始就撕破脸皮,这出戏唱不下去,她的性命也保不住,自己若与她易地而处,也会做出这样明智的选择。 可他心中依然怒火难消。 黑道中人才不管名门正派那些个是非因果的道理,他在这短短一句话的时间里想到了过去八十一天发生的种种事情,比如第一次给人做饭差点切到手、第一次给人熬药被烫得摸耳朵、第一次牵着瞎子看星星、第一次给人牵马驾车……这么多他本来没必要去做的事,都为她亲手去做了。 然而,就像那一盒他精心雕刻却失落河中的木块字那样,不应当就是不应当,不值得的始终不值得的,一厢情愿付出的东西总会打了水漂。 就在这时,陆无归听见谢安歌说道:“不好玩,这不是应该拿来玩的东西。” 她握剑的手很稳,眼睛里却有一把破碎的光,令他愣在了原地。 事到如今,陆无归已然深知谢安歌的脾气有多倔,世间多少男子都做不到“流血不流泪”这五个字,她一个小道姑偏偏就做到了,正因她冥顽不灵,他才想让她开窍,于是冒险从白凌波那里偷来了解药,又用八十一天的时间编造了一段如梦的谎话,他欲颠倒黑白,使她意乱情迷,结果她从头到尾都清醒着,反倒是自己为梦所迷,何其可笑。 但她既然是心知肚明的,现在又为何红了眼眶呢? 屋里寂静了片刻,陆无归被谢安歌先发制人,纵有一身高强武功,在不伤及谢安歌性命的前提下也无能施展,便道:“小道姑,你要杀了我么?” 谢安歌道:“你害我两个师妹反目相残,骗取我师门剑法,我自当不惜代价取你性命,可你救了我一命,两桩仇一笔恩,我今日不会杀你。” “今日不杀,也就是说你我来日再见,即为决死之期?” 谢安歌掷地有声地道:“是!” 陆无归又问道:“小道姑,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谢安歌道:“左右不是玉羊山附近的村子。” 陆无归笑了笑,道:“你既知我是谁,还敢跟我走?如今我也不瞒你,此地是我补天宗总坛外围,名叫‘石头寨’,你随我进来便似羊入狼窝,走不掉的。” 谢安歌心里原就有所猜想,此时听他点破也不惊怒,问道:“你待如何?” “好说,你再与我赌一回,要是赢了,我就放你走。”顿了下,他续道,“倘使你输了,要么杀了我,要么任我处置。” 剑在谢安歌手上,这赌约乍一听算是公平,但她心知真要生死相搏,眼下的自己并非陆无归对手,道:“怎么赌?” 陆无归今日没带赌具在身上,倒摸出了两颗药丸,笑道:“这两粒丸子,其中一粒无毒,另一粒是怪医新配的毒药,一旦发作就是五脏俱毁,神仙也难救……你任选一颗,吃下去我就放你离开,当然我会吃掉剩下那一粒。” “选到毒药就算输?” “不,这才叫开局,毒发是在十二个时辰后,此前一切如常,而我赌你会在限期内回来。” 谢安歌定定地看了陆无归一眼,他依然在笑,似乎已经胜算在握。 她伸出手,把两颗药丸都拿走,一口吞了下去。 陆无归怔住了。 谢安歌收剑入鞘,她除此之外身无长物,走得也不拖泥带水,就这样与陆无归擦肩而过,消失在晨光中。 十二个时辰才刚开始,胜负却已然分晓了。 陆无归刚才那番话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只隐瞒了一点——那颗无毒的药丸,即是解药。 谢安歌不肯为她自己性命求饶,也不会因他回心转意,她从一开始就斩断了进退两难的可能,选定一条路,至死不悔地走到头。 他又输了个彻彻底底。 谢安歌这一走,当真是一骑绝尘不回头,倒是陆无归在娲皇峰里日夜难安,烦得殷无济和玉无瑕都不待见他,连傅渊渟都生出了刨根问底的兴致,他终是心有不甘,匆匆告了假便策马疾奔,披星戴月地追赶而去。 此番没了视听障碍,谢安歌归心似箭,纵马如飞,陆无归迟了数日出发,沿途且追且打听,眼瞅着离玉羊山越来越近了,累死了几匹马的他才堪堪在五里亭追上了谢安歌。 彼时谢安歌正在亭中歇脚,冷不丁听到了这一声破空而至,连忙出来一看,只见落叶尘土飞扬间,陆无归在亭前翻身下马,衣发松散,灰头土脸,全无往日的从容倜傥。 她握紧剑柄,冷声问道:“你要在望舒门的地盘上与我死斗?” “不要一开口就是打打杀杀,先欠着,也不差这一回了。” 陆无归抹了把脸上的尘土和汗水,愈发像只大花猫了,可他的眼睛很亮,喊道:“小道姑,我再与你打一个赌,这次定不会输给你了!” 谢安歌道:“我为什么要与你打赌?” 陆无归不答反问:“那你为何要把两颗药一起吃了?你明知道我就算吃了有毒的那颗,也不会真把自己给整死……小道姑,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回头看我?” 四目相对,谢安歌面若冰雪,她对陆无归的话不置可否,只是道:“你既然不是来与我决死的,那就速速离去,我望舒门地界没有黑道魔头的容身之处。” 陆无归突然欺到她面前,谢安歌一剑就要刺出,被他避了开去。 “小道姑,我是为何找上你们三人,想来你也清楚了来龙去脉,你那两个师妹心术不正,即便不遇上我,将来遇见什么‘赵无归’、‘宋无归’之流,她们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不等谢安歌沉下脸,陆无归赶紧道:“我说这些并非是为自己开脱,你将来找我寻仇报复,我是绝无二话,但望舒剑法已落我手,按道上规矩我是要将它交出去的,你若答应与我打赌,不论此局输赢,我都立誓此生不将剑法外传,直至带进棺材里去!” 谢安歌面色微变,她怒极反笑道:“陆无归,你如今就站在望舒门的山门前,竟敢以此要挟我?只要杀了你,望舒剑法就没有外传之患。” 话音未落,谢安歌挺剑刺向陆无归要害,这一次含怒出招,再无丝毫留手,陆无归让了几招竟不能避开锋芒,只得还手拆招。他武功高过谢安歌,又知晓了望舒剑法的招数套路,本以为稳占上风,哪知谢安歌闯过几回生死关,于剑道之上另有顿悟,剑招流畅绵密无破绽,竟将陆无归困在五里亭内半步脱身不得。 陆无归心道不好,玉羊山就在侧近,他们这厢激斗起来,难保不会惊动岗哨,自己若在混战中打杀了望舒弟子,谢安歌势必与他不死不休。分神之间,长剑已奔至胸口,陆无归长途奔波体力耗损巨大,再想避让已是不及,只听“噗嗤”一声,灵蛇般的剑尖没入他胸膛。 谢安歌剑势凌厉,陆无归反应也不慢,这一剑入肉寸许就被他伸手抓住,脚下猛地踉跄,身子也晃了晃。 斗到这一步,只要谢安歌再进一剑,陆无归势必丧命,同时陆无归垂死一搏,全身内力外放震出,谢安歌也要血溅当场。 陆无归的左手死死抓着剑刃,右手竟摸出颗骰子来,忍痛问她:“大还是小?” 几滴血溅在了谢安歌脸上,她迟钝地眨了下眼睛,道:“小。” 于是陆无归翻手将骰子往地上一丢,滴溜溜转了几圈,最终朝天那面赫然是一点。 他好像从来没赢过她。 陆无归惨然一笑,剧烈咳嗽了两声,道:“你赢了,为你师妹报仇。” 说罢,他松开手,鲜血汨汨流出,抬眼只见谢安歌扬起手,一掌落下。 陆无归其实不是没有翻盘的法子,他至少可以拉谢安歌一起死的,可在看到朱砂一点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了种尘埃落定之感,或许不仅是这辈子欠了她,便连上一世也是满本糊涂账的冤家,输也好,死也罢,合该栽在她手里。 可他没有死在这座小小的凉亭里,而是在一家医馆里醒来了。 满脸倦容的谢安歌枕臂趴在桌旁,陆无归睁眼的一瞬,她就惊醒过来,出手如电封住他的穴道,他只能用眼角余光看她,便见她手里捏着一颗骰子,道:“我那一剑是奔着你要害而去,不想没能将你刺死,也算你命不该绝,但你这条命已输给我了,这颗骰子就是凭据,你可认?” 陆无归身不能动,口还能言:“我……认,今后你要我还命,或是……让我做任何事,就拿这骰子来找我,绝无不应……否则,天人共诛。” 谢安歌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将骰子收起,推门而出。 从此她就将这颗骰子藏在身上,整整二十六年。 翌日,穆清亲自送了石玉下山。 临别之际,她将一个荷包交到石玉手里,对他道:“有劳回去后将此物交给你们掌门师兄,就说……是我的回礼。” 石玉不敢擅自打开来看,隔着锦缎捏了捏,似乎是一块玉佩,他没有多问,郑重收好了。 穆清目送这一人一马渐行渐远,心里千回百转,一时想着谢安歌昨夜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一时又回忆起三年前在登仙崖下经历的种种惊险。 葫芦山一役后,在长达三年的时光里,她不是没有回去过那个地方,可惜那里地貌已变,什么都找不着了,自然也不知道自己一行人逃离之后究竟发生什么。 陆无归到底是生是死,同样没人能说得清楚。 “那颗空心骰子的确是一文不值”,陆无归所留下的这一句话,穆清是在谢安歌伤势好转后才说出来的,彼时她还不知自己的师父到底与这声名狼藉的魔头有何恩怨纠葛,只从陆无归的临阵倒戈和这句话里窥见了一些不可明说的隐情,便很担心伤病未愈的谢安歌受不住打击,却不想谢安歌坐在榻上静静听她说完了所有,面色自始至终也不见多少变化,穆清握着师父枯瘦的手,发现连脉搏跳动也是平稳的。 她好像无动于衷,穆清松了口气,想着纵有千般不可说,也不过是那老乌龟的一厢情愿罢了。 直到昨夜。 穆清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谢安歌为何从不替陆无归哀戚,不是故人心变,亦非缘浅情薄,而是道不同。 人活在世上,须得明是非、知善恶、分正邪、择进退……太多不同的路错乱在一起,只要不是同道中人,即使有过交集,也难免擦肩错身、背道而驰的一日。 委屈不得全,强求无善终。 唯有抛却等闲事,留得生死一称平。 如此,才算殊途同归了。 番外七·孤光照胆皆冰雪 十月初二,秋高气爽。 喜讯早已传开,贺礼随后送达,临渊门提前一月就为这场婚事准备了起来,上上下下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待到婚期临近,各路武林人士也陆续赶来道贺,其中多为白道诸派的精英弟子,乃是掌门人意在与临渊门重修旧好,所备贺礼无不厚重。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黑道中人携礼到贺,为首者正是弱水宫的天狼弓水木。 中原武林近些年来饱经腥风血雨,黑白两道在葫芦山一役后各自推举出代表,于九月初九重阳节在栖凰山订下了互不侵扰的三年之约,使大小门派得以休养生息,如今期限将至,明面上依旧风平浪静,暗地里已是蠢蠢欲动。在这节骨眼上,身为弱水宫下任宫主的水木亲自前来翠云山贺喜,即便是以其个人名义,仍然引人深思。 方越爽快接了礼单,谢过水木的美意,稍作寒暄了一番,便让石玉引他去见掌门师兄。过了后晌,丐帮帮主王鼎与镇远镖局大小姐李鸣珂联袂而至,展煜亲自迎上前来,今时不比往日,他们各自忙于门派事务,已有大半年不曾聚首,好在知交好友之情不减,纵使分隔天涯也亲如比邻。 展煜见他二人携手并肩,各自腕上戴了条一模一样的红绳,上面都串着枚旧铜钱,顿时笑道:“看来二位也好事将近了。” 王鼎脸上飞红,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去,活像个捡到宝的傻小子,倒是李鸣珂大大方方地道:“今岁中秋,他带着王老前辈和媒人来西川总舵向我爹提亲了,预计年前下聘,明年完婚,到时候喜帖送到,展大侠可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那是当然!”展煜拱手一礼,“看来展某须得尽快备礼了,在此先恭贺二位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鸣珂抿嘴轻笑,却听王鼎问道:“不知展兄与穆……” 话没说完,腰后已被李鸣珂悄无声息地拧了一把,王鼎没防备着她,险些疼得龇牙咧嘴,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把剩下的半截话也吞了回去。 王鼎性子率直,李鸣珂却是个心细的,眼看着方越都要成婚了,身为掌门师兄的展煜仍未发出喜讯,再想到穆清如今的情况,哪能不知他二人的苦衷?因此,她在来路上就提醒王鼎千万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莫在大喜日子惹了主人家的伤心事,奈何这人心弦一松,嘴上就没了把门儿的,实在恼人。 李鸣珂心下隐忧,却见展煜面上毫无异色,只在听到王鼎这话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悬挂了一块黑色玉佩,乍看形似月牙,细观才知是阴阳鱼的一半。 展煜道:“两情常在,不争朝夕,哪一日喜鹊绕枝,定邀二位共饮人间风露。” 门前人多耳目杂,并不是叙话的好地方,展煜正要领二人去客院,忽听有人通报道:“玉羊山望舒门,穆清穆掌门到!” 三人回头看去,但见人群分开,望舒门众女侠正朝这边走来,最前面的赫然是穆清。 众目睽睽下,穆清与展煜三人见了礼,说上几句得体的客套话,言行分寸恰到好处,丝毫不落一派掌门的威仪,李鸣珂心里却不是个滋味,直到发现了她腰间的白色玉佩,若同展煜身上那块合在一起,即为负阴抱阳。 “……原是我多虑了。”她如是喃喃道。 王鼎不明就里,关切道:“阿珂,你是想到哪件烦心事了吗?” 李鸣珂暗道一声“呆子”,同展煜、穆清二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这才笑了起来,对王鼎道:“没什么,是好事呢。” 这一日的翠云山客似云来,临渊门众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好在没有宵小胆敢闹事,待到黄昏时分,山下车马渐稀疏,受邀者十之八九都已抵达,其余人虽未到场,但都遣人送来贺礼,将情意和体面都做到了位。 唯独一人,昔日的临渊门少主、如今的补天宗宗主方咏雩,至今没有消息。 尹湄携礼上山时,听见部分宾客在议论此事,虽是窃窃私语,但参与者不在少数,令她不禁叹了口气。 在她身旁,许久不在江湖上走动的鉴慧双掌合十,低声问道:“尹施主是为方宗主的境遇深感惋惜?” “他那样的人,用不着我可怜。”尹湄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感慨……即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无可更改,有些路仍然回不了头。” 方咏雩是不可能来参加这场婚礼的。 水木能以私人名义前来贺喜,是因他与临渊门没有多余瓜葛,而方咏雩身为临渊门的叛徒,纵然有莫大苦衷,那场夜袭也彻底斩断了他与旧师门的情分,更遑论他如今已是当之无愧的黑道魁首,临渊门还要在白道立足扎根,倘若藕断丝连,势必反受其害。 尹湄自己也是夜袭翠云山的黑手,即使事出有因,这三年来也在职权允许之内暗中给予了临渊门不少补偿,她心里仍是清楚有些账不能就此算了的,故而今日登门,她用了假身份,又在脸上做了易容,却不想会与鉴慧重逢。 当年鉴慧为了向昭衍示警,落入江烟萝的手里饱受折磨,饶是殷无济医术高绝,也花了许多心力才让他恢复如初。现今朝廷改天换日,有关鉴慧的通缉悬赏早被撤销干净,江湖上已没几个人记得这名噪一时的“妖僧”,他总算能过回清静日子,此番据说是受人之托来送贺礼的。 尹湄问道:“却不知何人有此情面劳你走一遭?” 鉴慧也不瞒她,坦言道:“正是方宗主。” 闻言,尹湄脚下微顿,侧头看着他道:“你遇见方咏雩了?” “三日前,永州城。” “他既在永州,却不来翠云山看一看?”尹湄的眸光暗了暗,“还是说,他身边有别的什么人?” 鉴慧低诵了一句佛号,正要回答她的话,两人已走到大门前,石玉负责在此接引来宾,没料想这个时辰还有客到,他抬眼一看,未能认出尹湄的真身,却还记得鉴慧,忙上前问候道:“大师,久违了。” 见状,鉴慧只好住了口,他看着眼前英姿勃发的青衣少侠,不由回想起他那会儿跟在方咏雩身后的样子,只觉人世无常,好在并非所有的变化都是坏事。 两人寒暄了几句,石玉又将目光投向尹湄,迟疑道:“敢问这位女侠是……” 尹湄道:“寂寂无名,一介散人,当不得‘女侠’二字,称呼一声‘梅姑娘’即可。” 当着外人的面,尹湄不再表现出自己与鉴慧有何熟稔,仿佛两人不过萍水相逢了一场,而她只是慕名前来观礼的江湖游侠,石玉今日接待了不少这样的客人,提笔在名册上写了个“梅”字,正要安排人领她进去,却见尹湄摆了摆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道:“不必这样麻烦,有劳少侠将此物转交给贵派掌门人。” 说罢,她将信放在了桌上,也不等石玉出言挽留,人已转身离去,山道上草木连绵,她的步伐看似轻缓,实则飘忽如飞。石玉自知追赶不上,只好将信拿在手里,透光端详了片刻,确定里面没有危险物品,这才略放下心,再看这信封的火漆印是梅花形状,每片花瓣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绝不是一般人能拿出来的,当下不敢怠慢,对鉴慧道:“大师,我欲向掌门师兄禀报此事,可要同行?” 鉴慧自是无有不应,两人一起朝客院走去。 此时金乌西坠,来宾都被安排到了各个院子里,这一方小院离主殿最近,借着高高挂起的灯笼,可见院中已坐了数道人影,身为东道主的展煜自不必说,早些抵达的穆清、王鼎和李鸣珂一个不缺,便连那明天就要成婚的方越也在座。 眼见石玉领着鉴慧走进来,众人先是一怔,而后都站了起来。 在场之中,除了常年待在翠云山的方越,其余人都与鉴慧有过不浅交集,展煜更是将他的恩情铭记于心,这下子故人重聚,不免回首前尘,各自都百感交集,万幸得见彼此安然无恙,总算是欢喜多过了伤感。 寒暄过后,众人重新落座,石玉先将刚才在大门前发生的事说了出来,并仔细描述了一番那位“梅姑娘”的形貌,展煜乍听也觉得陌生,直到看见信封上的火漆梅花印,愣怔了片刻,旋即朝李鸣珂看去,后者认真验看了火漆印章才慎重点头,他心里顿时有了数——梅姑娘,密探“梅”,尹湄。 展煜拆开信封,从中抽出一叠厚厚的信纸来,全无一句废话,多是地契和房契等重要文书,夹杂了不少的大额银票……林林总总,俱为临渊门在动荡时被外人趁乱侵吞掉的东西,连同一些临渊门未来发展必不可缺却不能昭示于外的特许公文及通行令,如数奉上。 这样一封信,说是“一纸抵万金”也丝毫不为过,有这些东西在手,只要临渊门日后谨行其道,便不怕重蹈覆辙了。 可展煜心里跟明镜一样,他知道这不是一份厚礼,而是平南王府一脉给临渊门方氏的补偿,当初那些事的对错早已无从评判,但能换来今日的结果,也算尘埃落定了。 察觉到穆清担忧的目光,展煜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平复下翻涌心绪,将其中一页纸放在最上面,再把信交到方越手里,沉声道:“二师弟,待大婚过后,你跟刘长老去一趟云岭,接敬叔他们回家。” 那赫然是一张赦令。 云岭大案的真相注定不可大白于天下,但殷令仪没有放弃还方敬等人一个公道,用三年时间为他们洗脱通敌叛国的反贼之名,使落叶终有了归根之日。 方越一声不吭地翻阅手中信纸,明天是大喜的日子,今儿又了却一桩心事,他本应高兴的,可嘴角扯了几次也未能扬起,只有一根根血丝悄然布满了眼眶。 展煜拍了拍他的背,转头问道:“那位梅姑娘人在何处?” 石玉惭愧道:“她放下信就走,我道行浅薄未能追上,眼下怕已出了山门。” 尹湄如今是朝廷中人,的确不便在江湖聚会上露面,可她既然来了,连一杯水酒也未能喝上,着实走得太急了些。展煜心下微叹,便向鉴慧看去,石玉认不出尹湄真身,与之打过交道的鉴慧却不会眼拙,他们既然在人前划开了界限,说明此行并不是同道而来。 果不其然,鉴慧放下茶盏,从袖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双手递到方越面前,道:“贫僧今日上山,一来祝贺方护法新婚之喜,二来受人所托,带来这份贺礼。” 方越接过册子翻开来看,这是一份礼单,上头却没有记载金银玉石或丝绸珠花等物,只有一个个人名,再仔细看去,无一不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中一些人现今就在翠云山的各个客院里。 他有些疑惑,展煜凑过来看了一眼,却是立即认出了笔迹主人,当即抬头望向鉴慧:“大师,是咏雩托你带来的?” 此言一出,其余人都吃了一惊,石玉更是腾地站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鉴慧。 “阿弥陀佛,这的确是方宗主亲书,于三日前在永州城与他偶遇,畅谈一夜,故受托付。”鉴慧合掌道,“册上之人,或多或少都与当初的江家父女有所勾结,而今海天帮江氏虽已不存,但其爪牙遍布武林,固有洗心革面者,亦有蛰伏待机之人,其用心险恶非常,不得不防。” 方越心头一凛,他将名册递给展煜,后者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重新合上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对穆清三人道:“我等下将这名册誊写三份,你们各执一本,暗中查证再做决断,切勿打草惊蛇。” 见三人点头应下,展煜这才将名册收好,只觉身上压了块大石,可转念想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能提前有所准备总是好的。 一念及此,他又想到方咏雩过家门而不入,虽是深知缘由,但心里难免酸涩,石玉更是忍不住问道:“鉴慧师父,少……他现在什么地方呢?” 鉴慧道:“贫僧不知,但想来方宗主既然走了这趟,应不会很快离开。” 石玉一听这话,立即告退而出,想来是要把人找出来才肯罢休,展煜虽不拦他,但也不禁摇头,须知方咏雩费心准备了这本名册用以提醒他们,却要转托鉴慧之手,显然不准备现身一见。 行于人世间,难得回头路,纵使心中藏有一方归处,可在穷途踏尽之前,谁也不会停下脚步。 方咏雩深明此理,在座诸人也都懂得,只有石玉尚且不能勘破。 “倒也没什么不好的。”穆清淡淡一笑,“所谓‘世事不可尽如人意’,说来轻巧实在残忍,趁他还在这般年纪,强求一把未必是错,否则一个个的都听天由命,又哪来今日光景?” 展煜握住她的手,李鸣珂和王鼎也笑了起来,方越亲去提了一坛好酒来,众人尽兴方归。 翌日,十月初三,大婚正日。 翠云山上下张灯结彩,众人无不穿戴一新,陆续赶到布置得花团锦簇的大礼堂,因方越的父母已然不在,身为掌门师兄的展煜就亲自为他主婚。因新娘子也是临渊门中人,花轿就在敲锣吹鼓声里从西面抬到了东面,随着爆竹声起,众宾客齐聚大厅,掌门人展煜陪着新郎方越从左侧进来,大长老盛秋风带着新娘自右侧步入,男女双方互相见礼,展煜与盛秋风分坐高堂两边,新郎新娘并肩立于百花红毯之上,丝竹之声奏响,赞礼生朗声高喊祝词。 第一拜,敬天地,佳偶天成,喜结连理; 第二拜,谢高堂,恩重如山,福寿绵长; 第三拜,祝夫妻,风雨同舟,永结同心。 礼成。 新娘入洞房,宾客满筵席。 人逢喜事精神爽,方越也不能免俗,他身为新郎,自当留下来陪客敬酒,这人是个实心眼子,多年来又少有在酒桌上与人打交道的经验,喝上几杯就把展煜私下传授的“诀窍”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有王鼎和几个师弟帮忙挡酒,只怕已喝得五迷三道。 酒过三巡,见方越有些招架不住了,展煜忙让人寻个由头把他捞出人群,自己端着酒杯迎了上去,方越被石玉带到侧近的无人处,服下两粒解酒丸,实在喝不下茶水,只能靠着徐徐吹过的清风缓解上头热意。 石玉关切道:“二师兄,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解酒丸是盛秋风亲手制的,药效发作很快,方越勉强恢复了清明,摆手道:“我没大碍,在此休息一会儿,你先过去看着,仔细点掌门师兄。” 待石玉离开后,方越寻了块干净的大青石坐下,运功逼出一些酒气,这才觉得好受了许多,忽听背后传来脚步声,以为是石玉去而复返,不想回头看去,从廊下走过来的竟是个陌生少年,瞧着比石玉还要小上几岁,容貌俊秀,乌发微卷,一身鼠灰色箭袖武服,打扮得很是精干利落,偏偏背了个又大又长的木盒子,一看就分量不轻,令人不由担心他的脊背会被负重压弯。 他的眼睛很有神,许是有花灯烛火映了进去,竟有几分琥珀流光,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方越。 翠云山近日客似云来,方越自然记不清每个来宾的模样,见这少年没有恶意,便当他是迷了路,起身问道:“你是谁?” “我叫薛明照。”少年的口音有些奇怪,语速也比常人稍慢,“奉家师之命,给大婚新人送一份礼,务必亲自交到你手里。” 方越皱了下眉,须知宾客贺礼自有专人接收登记,少数几份特殊的才会另做处置,他又仔细看了薛明照一番,实在没有丝毫印象,继续问道:“你是哪派的弟子?师长可在附近?” “家师也姓薛,双名泓碧,他不在这座山上,只派了我过来。”想了想,薛明照又一板一眼地补充道,“他还吩咐了,要是你不肯接受这份礼,就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你大腿喊爹。” 方越:“……” 他今年才二十来岁,就算天赋异禀也不可能生出这么大一个儿子来,也不知是什么为老不尊的师父,竟给徒弟支这种损招。 大喜的日子不宜动气,方越忍了忍,终是没难为这少年,道:“那你把礼盒打开给我看看。” 薛明照倒也老实地照做了,盒子里没有什么机关暗器,规规整整地放好了三样东西——一柄连鞘长刀,一本手抄医书,一对白玉杯。 方越是刀法高手,他刚过门的妻子承袭了盛长老那手好医术,而杯子同音“辈子”,乃是恭贺新婚的上等礼品。 不同于昨日那两份别出心裁的厚礼,这份礼物不掺杂其他,仅仅是给这对新人的祝贺。 紧绷的心弦松了下来,方越从薛明照手里接过礼盒,正要再问几句话,那少年却像是完成了什么尤为重要的任务,躬身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旋即不见。 方越没能叫住他,又不好惊动了别人,只得回到前院,在全是自己人的酒桌旁坐了下来,李鸣珂给他倒了一杯茶水,目光扫到多出来的礼盒,奇道:“你出去醒酒这点工夫,还有人给你送礼呢?” 穆清也觉得讶异,正巧展煜和王鼎脱身回来,方越便将刚才发生的事和盘托出,却不想“薛泓碧”三个字刚出口,面前四人都变了脸色,李鸣珂更是急不可待地追问道:“你没听错?当真是……薛泓碧?” 方越被她吓了一跳,道:“那少年是这么说的。” 李鸣珂与王鼎对视了一眼,双双站起身来,对展煜道:“展大侠,恕我二人失陪一阵。” 展煜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的惊愕,从袖里摸了块令牌给他们,道:“山上有些地方不对外开放,你们拿着它,非禁忌处皆可通行。” 二人谢过他,又向方越问清楚了薛明照的相貌特征,趁无人注意到这边,速速离去寻人。 然而,薛明照是有备而来,谨记着师父的吩咐,东西一出手就混进人群里借机撤走,绕过巡山岗哨,消失在众多耳目之下。 不多时,他来到了半山腰处的一座凉亭前。 这里是翠云山后山的阴坡,位置偏僻又靠近崖边,平日里尚且罕见人影,今儿个却破天荒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我徒弟回来了,先下到这里。” 一看见薛明照,正举棋不定的昭衍如蒙大赦,不仅把手里的黑子丢回棋盅,还顺势把棋盘搅乱,坐在他对面的方咏雩冷笑一声,讽刺道:“棋品见人品,你也就这德行了。” 昭衍回嘴道:“是,哪比得上你品性高洁,明知我不擅琴棋书画,专门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方咏雩懒得理这癞皮狗,目光在薛明照身上一扫即收,冷声道:“你教的好徒弟,带了尾巴来也不自知。” 薛明照闻言大惊,忙不迭转身看去,只见风吹草木如浪,赫然有一道人影正朝这边走来,看似不疾不徐,实则仅过了两个呼吸的时间,对方已经来到近前。 这是个打扮普通、容貌也平凡的女子,若是身处人堆里,决计注意不到她,可薛明照无端感受到了一股凌锐之气,下意识地绷紧了身躯,好在这女子只看了他一眼,便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亭中两人身上。 昭衍轻咳一声,笑道:“湄姐,你可算是来了。” 尹湄盯着他看了半晌,似是不敢相信眼前之人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义弟,他比她小上两岁,现在却变得比她还老了。 可在皮囊之下,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又在一遍遍告诉她,这就是那个人。 “小昭……”她缓缓开口,喉咙像被刀锋割过一般,“你真的……还活着?” 昭衍没有立即答话,他起身走上前来,张开双臂拥抱住了她。 “鬼可没有影子,死人也不会有心跳和体温。”他在她耳边笑着道,“湄姐,我还活着,只是回来晚了,你可别怪我。” “……”尹湄用力闭了下眼睛,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今天是个绝好的日子,她是万万不能哭的。 半晌,她才抬起僵硬的手臂回抱了他,哑声问道:“你……谁救了你?” 坐在亭中的方咏雩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茶盏。 此前他不是没问过昭衍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可这滑头始终顾左右而言他,几次下来方咏雩也就不问了,左右是一物降一物,他拿昭衍没辙,总有人能治他,而尹湄显然不是能被轻易敷衍过去的人。 昭衍往后退了一步,手却被尹湄死死抓住,他朝方咏雩投去一个眼神,后者正似笑非笑地作壁上观,心里暗骂一句“不讲义气”,只好道:“是我师父……” 这是连昭衍也没想到的事情,王成骄前脚遣了朱长老入关报信,刚从呼伐草原杀出来的步寒英就回到了寒山,向白知微坦白了一切真相,从来没跟兄长发过脾气的女子差点被气炸了肺,可在大悲大喜的起伏之后,她终是原谅了他们,伸手回抱住失而复得的至亲。 步寒英选择在这个时候找上白知微,须得冒巨大风险,可他必须这样做,若说这世上有哪个外人最了解姑射一脉的蛊毒,那是非白知微莫属,因着当年那些旧事,白知微没少担心季繁霜有朝一日会反悔,为此下苦心钻研蛊毒之道,可惜她耽误了许多年华,一时之间要拿出对付子母连心蛊的办法已是来不及了。 正当步寒英失落之际,白知微提出了一个不知可不可行的办法。 “子母连心蛊有两大特性,一是母蛊能控制子蛊命脉,二是蛊虫跟宿主生死与共。”顿了顿,昭衍指向自己的心口,“要是江烟萝通过母蛊对我体内的子蛊发出索命指令,我必然十死无生,可若在此之前设法阻断蛊虫感应,我或可逃过一劫。” 尹湄皱眉道:“若有阻断之法,江烟萝岂会不防?” “除非这个办法,她就算知道,也没法防备。”方咏雩看向昭衍,“你将九重截天阳劲给了我,凭何去赴萧正则的生死约?唤生丹或可助你一臂之力,但这远远不够,其时怪医殷无济也在附近,你找他帮了什么忙?” 昭衍眨了下眼睛,道:“殷先生的金针刺穴之法能助我在极短时间内将唤生丹药力尽数吸收,从而强催功力更上一层楼。” 闻言,方咏雩面沉如水,半晌才道:“你可真是嫌命长了。” 昭衍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劝你留点口德,咱俩彼此彼此,五十步别笑百步。” 尹湄心里却凉了半截,她听出了昭衍的言下之意,那所谓的阻断之法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即是在蛊虫发作前,昭衍已经死了,子蛊自当随宿主一并消亡。 可一个死人,如何能够回生呢? “唤生丹,不愧是武林圣药。”昭衍由衷地道,“总算祸兮福所倚,我因这法子遭到巨大反噬,性命危在旦夕,可也正是仅剩的药力维持住了我一线生机,使我成了个活死人,子蛊被迫沉眠,只要我一刻不醒,它就跟死了没两样。” 说到这里,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下。 活死人到底不是真正的死人,子母蛊的联系依然存在,只是变得微弱近无,倘使江烟萝那会儿凝神仔细感应,或者为防万一直接下达指令,昭衍依然会死。 可她没有这样做。 许是激战中无暇分心,亦或被骤然消失的蛊虫感应骗了过去,甚至她有过打算但没来得及,总之江烟萝是至死也未曾一试。 “你离开不久,师父就赶到了道观,他杀了江烟萝埋伏在附近的那些人手,趁没人发现,将我带走了。”昭衍扯了下嘴角,“等我醒来已经时过境迁,年号都改成了昭德。” 凉亭里一时间静得可怕,半懂不懂的薛明照连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不知多久,尹湄才哑声道:“那件事后,我去过寒山不止一次,可白姨只字未提……我猜,那只蛊虫是否还在你体内?” “在,也不在。”昭衍苦笑道,“子母连心蛊命数相连,江烟萝死则母蛊亡,寄生在我心脉上的子蛊焉有苟活之理?只是我那会儿生机枯竭,跟死人没有两样,它才在药力作用下跟着我一起半死不活,白姑姑为此不敢将我唤醒,在冰湖下面开了个密室,让我在里面躺着,以此多争取一些时日……可它还是死去了,化成血水与我彻底融为一体。” 他是多么侥幸才能活下来,但这幸运只有一两成,正如人无法舍弃自己全身的皮肉骨血,昭衍终其一生也不能摆脱蛊毒。 见尹湄垂在身侧的手不住发抖,昭衍放缓了语气,道:“湄姐,我这一生求仁得仁,就算真死在葫芦山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如今捡回了这条性命,还能吃能睡能跑跳,已经是稳赚不赔了……再者说,白姑姑还没放弃,殷先生也愿鼎力相助,他们两人的医术如此厉害,或许有朝一日真能找出办法呢?” 话音未落,他的脑袋就被按到了尹湄肩上,女子咬紧牙关,好不容易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那双猩红的眼睛无声望向前方,与方咏雩四目相对。 方咏雩慢吞吞地喝完了手里那杯冷茶,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尹湄平复了呼吸,松手将昭衍放开,问道:“这小鬼是你徒弟?” 昭衍乐得转移话题,忙让薛明照给尹湄行礼,少年乖乖喊了一声“尹姑姑”,明显有些怵她。 “你的徒弟,幸好性子不像你。”尹湄仔细打量了薛明照一番,从怀里摸出块梅花玉佩塞给他当作见面礼,而后问昭衍道,“你既然来了,为何不去见他们,连送礼都要支使小辈?” “还不到时候。” “不到与故友叙旧的时候,却是与我摊牌的时机?”尹湄微微眯起了眼,“明知我来了,也算到我会在暗中盯梢,故意让这小鬼引我过来,你是有事找我。” “还是湄姐知我。”昭衍笑道,“确有一事,我欲见郡主……不,如今该称公主殿下了。” 但凡涉及殷令仪的事,无论大小都能让尹湄提起警惕之心,可她旋即想到说这话的人是谁,煞气一放便收,皱眉道:“今时不比往日,公主身在后宫,我虽能出入无阻,但不好带你进去,你若有事相询,我可代为转达。” “恐怕不行。”昭衍摇头道,“是一件很重要的、必须由我跟她面谈的事情。” 尹湄犹豫了片刻,终是答应了。 昭衍为人弟子时没谨守尊师重道的规矩,如今当了师父也五行缺德,这厢敲定了行程,他们即刻出山,却把目瞪口呆的薛明照留在了这里,说什么“为师送的厚礼足够抵你接下来的食宿钱”,便将这连汉话都说不流利的小徒弟丢回礼堂附近,不久就被遍地寻人的李鸣珂和王鼎“捉拿归案”,提溜回客院里接受三堂会审,可怜薛明照一问三不知,而昭衍三人已然远去。 他们抵京的时候,大雪已落了数日。 马车停在了京郊方寸寺大门前,尹湄率先下了车,檐下的迎客僧忙撑开油毡伞遮在她头顶,她向僧人道了谢,低声说了几句话,对方便进去禀报,住持很快就迎了出来。 岁月如刀不留人,当年的老住持早已圆寂,现在这一位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与尹湄站在门前说话,声音被风雪压得微不可闻,可架不住马车里的两人都有顺风耳,方咏雩掀开小帘看了一眼,淡淡道:“不是练家子。” 在他对面,昭衍正老神在在地品茶,闻言连头都没抬,只是笑道:“这下你可放心了?” “我放心什么?” “你不是怕我有来无回才跟我们一路同行吗?”昭衍笑弯了一双眼睛,“京城这地方卧虎藏龙,我上回能全须全尾的离开,凭的是七分本事三分运气,这一回本事不济了,运气也难预料,说不准就永远留下了。” 方咏雩冷笑道:“那也是你自找的。” 江湖与庙堂之间,说来泾渭分明,实则暧昧不清,方咏雩从小在武林盟长大,不是没见识过朝廷中人的各色嘴脸,他以前不喜欢,经历了连番变故后更加厌恶,即使殷令仪算得上飞星案昭雪的大功臣,但方咏雩并不感激她,甚至心怀警惕。 “你若是不想我来,没必要当着我的面向尹湄提出请求。”他放下帘子,如剑一样锐利的目光朝昭衍逼视过去,“不敢复原身份,不敢见故人,连徒弟都留在了千里之外,你难道不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毕竟你跟殷令仪只是暂时的盟友,而今冤案已翻,世系转移,既没了共同的利益与仇敌,所谓合作也就随之终止,我想不出你还有何事未了,须得见她一面才能办成。” “你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毫不犹豫地陪我来了。”昭衍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好兄弟,不枉我分明年纪比你小,却操着长兄如父的心当把你拉扯大。” 方咏雩:“……” 尹湄对住持吩咐完了安排,正要唤他俩下车,冷不丁车厢剧烈震动了一下,惊得马匹险些冲了出去,好在这动静很快消失,方咏雩推开车门走了下来,从迎客僧手里接过一把伞,对尹湄略一颔首便径自离去,如乘风雪。 “你怎么招他了?”尹湄探头往车厢里一看,只见昭衍正龇牙咧嘴地捂着脑门,她与方咏雩也算共事过一段时日,晓得这人的涵养其实不差,昭衍却能惹得他破功,十有八九是他自找的。 “没什么,你不必管他。”昭衍暗骂方咏雩手黑,他披了件银灰色的裘衣才敢下车,裹挟着雪粒的北风吹进颈窝里,令他不禁缩了缩脖子。 尹湄看在眼里,却没有说什么,直到昭衍被引到殿内,才发现这里多加了一个炭盆,用的还是银丝炭。 早在启程那一天,尹湄就通过暗线向殷令仪传达了昭衍想跟她面谈的请求,而后收到了加急回复,殷令仪同意了此事,但皇宫大内实为是非之地,故将见面的地点改到了这座京郊小庙。 昭衍随僧众用过一顿素斋,又在尹湄的看护下阖目小憩了一阵,被唤醒时已是后晌,寺门前多了辆马车,四个便衣侍卫正拥着殷令仪缓步而入。 三年不见,她的外貌没有明显变化,身子骨依然瘦弱,脸上倒是多出了几分血色,这对于一个早早就被阎王爷盯上的病患来说已是难能可贵之事。 然而,昭衍心里很清楚,要想治好殷令仪的血虚绝症绝不比清除自己体内的蛊毒来得容易,她能活到今天,靠的是江烟萝那些续命药虫,以及白知微和殷无济这两三年来的苦心诊疗,可江烟萝已死,药虫的效力也所剩无几,倘若没有新的续命良药,那些被压制下去的各种并发症很快会卷土重来。 殷令仪温声道:“小山主,三年不见,你如今可好?” “好得很,但我已经是散漫之身,不再是什么‘小山主’了。”昭衍故作正经地朝她行了一礼,“草民拜见成安公主殿下。” 殷令仪摇头失笑,亲手将他扶起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静室,尹湄本该陪侍在侧,也被安排到外面守着。 长明灯将莲花座上的白玉观音映得流光如水,这间静室里只有一张香案并两个蒲团,殷令仪示意昭衍不必拘礼,两人相对而坐,便听她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有什么急事要找我?” 昭衍沉默了一瞬,道:“我想知道萧太后的真正死因。” 萧太后崩逝已有三年之久,无论生前如何显赫风光,死后终会化为棺椁里的一具枯骨,待到新皇登基,以飞星案清算萧氏后族,获罪者不计其数,纵有部分党羽尚在朝中,三年五载之内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如此一来,自是无人追究那位执掌朝堂二十六年的皇太后究竟死得蹊不蹊跷了。 朝廷的说法是病故,尹湄则言悲怒伤情,前者广为流传且为众人所接受,后者则更能使少数知情人安心信服,昭衍认为这两个死因都说得通,但都不应是真的,萧太后毕竟不是当年的萧胜妤,世上也没有那么多恰到好处的巧合。 这个真相,或许只有殷令仪能给他,尽管按照尹湄所说,她当晚还被软禁着。 这一句话出口之后,静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直到殷令仪抬手扶了下玉簪,道:“在此之前,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公主请说。” “住在昌州城碧云山庄里的那一位,当真是自缢而亡吗?” 昭衍笑道:“不,是我杀的。” 刹那间,萦绕在他身上的那股腐朽病气如被狂风吹散,殷令仪看着他细骨伶仃的双手,毫不怀疑这看似羸弱的十指能轻易扭断一个人的骨头。 “他见到我时就像是活见鬼,若非我封住了他的穴道,只怕那惊叫声能顷刻传遍半个昌州城。”昭衍耸了耸肩,“不过,他很识时务,知道无力反抗,于是有问必答。” “却不知你们说了什么?”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多是些前尘旧事。”顿了下,昭衍唇角上扬,“倒有一句,他说你治好了他的病,所以我不能杀他。” 殷令仪笑了一声,眸里却有冷芒,道:“可你仍是杀了他,还敢在我面前承认此事,好大的胆子!” “我若是个无胆鼠辈,你今日就不会来见我了。”昭衍不慌不忙地回道,“公主,你留他一命,不就是等着我吗?” 葫芦山一役后,除了步寒英和白知微这对兄妹,世间再无人知晓昭衍的下落,而他身上牵扯了太多人的秘密和利害,尤其是殷令仪,她想要确认昭衍的生死,手上没有比永安帝更好的诱饵,只要放出一点此人还活着的线索,昭衍就一定会出现。 果不其然,殷令仪眼中冰消雪融,她轻声道:“是,我等了你三年。” “为什么?”昭衍虽是发问,脸上却没有疑惑之色,“听雨阁积攒二十多年的家底,刨除裁撤、损耗和上交的部分,剩下那些都落在了湄姐手里,她是今上的手中刀,更是你的枕边剑,你仍嫌不够吗?” 殷令仪默然片刻,叹道:“正因阿湄她无处不好,我才要为她的日后考量,父皇如今用得着她,她就是天子的利刃,一旦父皇用不到她了,那便难逃鸟尽弓藏的下场,即使退一步讲,父皇看在她这些年的功劳和我的情面上会予以庇护,可等到日后新皇克继大统,我的兄弟们早就对她心生忌惮与不满,结果又会如何?” “你在撒谎。”昭衍丝毫不为所动,“公主,你爱护湄姐是发自真心,但你想要我帮你,却不只是为了这个,此处没有第三人在,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三年前萧太后崩逝之前,她对你说了什么?她的死,究竟跟你有没有关系?” 静室里骤然变得落针可闻。 良久,殷令仪低低地笑了一声,她抬头直视着昭衍,道:“你可真是……让我爱惜至极,又忍不住害怕。” 昭衍眨了下眼睛,道:“彼此彼此。” 永安二十六年二月初二,子时三刻,夜黑沉,百鬼行。 慈宁宫里没有掌灯,殿外也不见值守宫人,殷令仪见状不由微怔,但她无暇多想,绷紧心神踏了进去。 “吱呀”一声,殿门缓缓闭合,只有夜明珠散发出来的幽光能供人勉强视物,殷令仪听到有细微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过来,她慢慢走近,便见萧太后穿着常服坐在桌旁,霜色斑驳的发髻上未点珠翠,仅插了一根紫玉簪,正如寻常百姓家的妇人那般亲手削着一只冬果梨。 殷令仪虽不知她为何会在半夜遣人催自己过来,但还沉得住气,规规矩矩地问了安,依言坐在近前。 萧太后多年来养尊处优,动起小刀也不顺手,果皮断了好几次,削得坑坑洼洼,好不容易削完了这只梨,她将之放在了小碟里,用丝帕擦了擦手,对殷令仪道:“尝尝?” 殷令仪委实吃不准她的用意,于是掩口轻咳了两声,歉然道:“谢太后好意,可惜太医昨日下了医嘱,说我脾虚胃寒,吃不得这凉性之物,实在无福消受了。” 萧太后倒是没有强迫,只低笑一声,意有所指地道:“哀家以为,你的福气可是大得很。” 这话里带着刺,殷令仪没有慌乱,笑着应道:“太后娘娘金口玉言,清和得了您这一句赠语,日后定当否极泰来。” 萧太后定定地看了殷令仪一会儿,忽然道:“哀家当年若有你这般通透伶俐,想来这辈子不至于此。” 殷令仪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攥紧又松开,道:“您十六岁入宫,二十八岁被册封为后,三十四岁垂帘听政,临朝称制二十六载,若论毕生成就,从古至今也没几个女子能及得上您。” 萧太后闻言一笑,却是问道:“那你呢?若我二人易地而处,你坐在我这个位置上,当今天下会是怎般模样?” 饶是殷令仪心思敏锐,此刻也不禁怔住,她听得出萧太后没在开玩笑,这并不是能被含糊过去的随口一问,于是摇了摇头。 “你不敢想?” “我不会坐在您的位置上。” “那你想坐什么位置?”萧太后脸上笑意渐深,眼中的精光却比刀锋更刺人,“高祖立朝登基之后,册封长女为镇国安定公主,有上朝参政和监国之权,才能出众冠绝一时,可惜天不假年,而后太宗皇帝憎恶女子干政,废其镇国封号,直至先帝克继大统才予以追复……你,想做我朝第二位镇国公主吗?” 她的语气温柔亲和,仿佛这只是一场亲人间的闲谈,实则图穷匕见,须知皇帝之女才可被称为公主,而殷令仪只是平南王女。 船到桥头了。 殷令仪背后出了冷汗,心跳也陡然加快,她看着面前的萧太后,知道一切虚以委蛇到了此刻已无意义。 萧正则身死,永安帝病危,朝堂动荡不安,天下风波四起,而萧太后……已经老了。 可她还没认败。 电光火石间,殷令仪心念千转,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她咽回去,正当萧太后面露失望之际,忽听她道:“倘若可以,我不想做大靖开国以来的第二位镇国公主,我想做的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帝。” 萧太后的呼吸滞了一瞬,她与殷令仪四目相对,半晌才道:“你敢当着哀家的面说出这句话,就不怕一人身死,殃及平南王府?” “我自踏入这里,生死祸福都悬于您手中刀尖之上,怕与不怕又如何?”殷令仪从容道,“想来太后娘娘深夜召我来此,也不是为了听几句顺耳的好话。” 萧太后道:“除你之外,你父王膝下还有三子,平南王世子素有贤名,其余两人亦非泛泛之辈,而你纵有远超他们三人的才能,也为平南王府立下累累功劳,可终究是身为女子,且患有痼疾,即使你们平南王府入了京,你也当不成皇储,种种苦心竭力俱为他人做了嫁衣,最终所得不过空名与空想,你可甘心?” “拨乱反正,重振朝纲,只要能做到这两件事,纵使心中仍存遗憾,却也九死不悔。”殷令仪淡淡一笑,“敢问太后娘娘,您这一生大权在握,可谓风光无限,奈何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可曾悔过?” 那当然是不曾后悔的。 即使被天下人口诛笔伐,哪怕被史书添油加醋,萧太后至死也不会后悔自己此生所行之事,正如殷令仪所言,她已做到了前无古人,所遗憾的不过是没有个好结果,而这是因果报应,不怨天也不尤人。 萧太后吐出一口气,将削果皮的刀收入鞘里,道:“南北对峙多年,终究是你们平南王府赢了。” 殷令仪摇头道:“赢的是公理,而非我等。” “这个世上,赢家就是公理。”萧太后沉声道,“天下人都说什么礼仪纲常,可亘古不变的法则唯有成王败寇,规矩是人定的,公道和强权也都是靠人争取来的,谁要是忘记了这一点,就永远别想赢。” 殷令仪认为她此言有理,却不敢尽数赞同,道:“争抢可赢一时,却不可赢一世,故有武定乾坤文治天下之说,礼仪纲常确有其迂腐缺陷,但这世道无规矩不成方圆,端看这规矩如何定、律令能否秉公执行。” “……你年纪轻轻,倒是与宋元昭的政见不谋而合。”萧太后嗤笑,“前车之鉴在此,不怕重蹈覆辙?” 殷令仪道:“正因前人流过血,后人才能流汗不流泪。” 殿内又陷入了一阵令人心悸的静默,直到萧太后再度叹气,怅然道:“皇帝若能如你这般,宋元昭当年就不会死了。” 说出这句话,她挺直的脊背终于佝偻了下去,好像一位老将终于降下了帅旗。 “皇帝病重,朝无国本,一旦消息传出,百官势必奏请藩王入京,从而世系转移,其中胜算最大的就是你们平南王府,可我不愿如此,故而发生了葫芦山之事,孰料……”说到此处,萧太后的声音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如今想来,听雨阁此番功败垂成,并非一战失利之故,宫中必有与九宫余孽勾结的内应,我思来想去,这个人只能是你。” 殷令仪默不作声。 “今夜唤你来,我本是想杀了你的。”萧太后的手指轻点小碟,“就像,当初毒杀先太子那样。” 最后一句话说得太过轻描淡写,以至于殷令仪没能立时发觉不对,等她反应过来萧太后说了什么,寒意猝然从脚下涌了上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萧太后笑了一声,继续道:“可我没想到,你跟我才是同道中人。” 只不过,殷令仪比萧胜妤更清醒,也比她更果决。 这是萧太后对殷令仪说的最后一句话,很快有人进来带她离开,不会有谁知道清和郡主今夜来过慈宁宫,而殷令仪在走出殿门前终是没忍住回了头,隔着愈发浓重的黑暗,她已经看不清坐在里侧的萧太后。 但她听到了“咔嚓”一声轻响。 萧太后自食了她亲手削好的毒果。 “……她是服毒自尽的。” 当殷令仪说完这一桩秘事,昭衍同样沉默了许久,倒不是怀疑她编造谎话,只因这真相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反而让他无话可说。 半晌,他开口问道:“你当时回答她的话,都是发自肺腑吗?” 殷令仪毫不犹豫地道:“是。” “你当初答应帮我,现在又希望我留下来助湄姐一臂之力,也是因为这个?”见她点头,昭衍不由苦笑,“公主,你可有想过自己输了会如何?” 若行此道,注定与天争、与人斗,而殷令仪是个命不久矣之人,她的失败几乎已成定局,可悲又可笑。 殷令仪道:“我早在十年前就走上这条路了,万般结果都已想过,若因恐惧而畏缩不前,我也活不到今天。” “看来你心意已决,我是劝不动的。”昭衍道,“可我生于江湖,未来也想死在江湖里,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身,实不愿再卷入浑水,您的赏识与好意,恕我不能领受了。” 殷令仪没有动怒,她像是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仅仅叹了口气,道:“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逼于你,只有两件事,望你能答应我。” 昭衍道:“您请说。” “我若是输了,一切自不必提,你只管来带阿湄离开京城,但我若能得胜……”殷令仪凝视着他的眼睛,“世有无常事,人无不变心,日后我会变成怎般模样,连我自己也不敢保证,假如我做了第二个萧胜妤,你……就来杀了我。” 昭衍浑身一震,怔怔地看着她。 殷令仪却不再言语,她站起身来,与昭衍擦肩而过,就要推门而出。 突然间,垂落的衣袖被人拉住,旋即手里多出一物,她低头看去,乃是一只玉色药瓶。 “白姑姑与殷先生研制了一个新方子,以血玉蝉的蝉蜕入药,或可根治你的病症,不过此药凶险霸道,若是服之无效,不仅前功尽弃,今后也再难补救。”昭衍淡淡道,“因此,白姑姑犹豫许久,难以决断是否给你用药,而我认为这该由你自己来做选择。” 药瓶上余温尚存,显然被人攥在手里好一阵了,殷令仪知道昭衍此前定有过万般纠结,可他最后还是相信了她,一如当年在云岭那样。 她抿嘴一笑,将药瓶收入怀中,转身走出静室。 尹湄已在外面等得心急火燎,她其实是个很能沉得住气的人,今日却不知为何忐忑难安,直至看到殷令仪好端端地走了出来,又见昭衍神态轻松地跟在后面,悬在心里的那口气总算松了出来,忙上前扶住了殷令仪的手。 “阿湄,送我回宫。” 殷令仪反手覆住她手背上狰狞可怖的伤疤,看着这个从少年时就陪伴自己一路走过来的人,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尹湄自是听命行事,她安排了人送昭衍去城里的客栈,却被后者摆手拒绝。 “有人来接我的。”他如是道。 过了一阵,寺外风雪渐歇,方咏雩将油毡伞归还给迎客僧,正朝这边看来。 昭衍将脱下的裘衣披回身上,步履轻快地朝他走去。 方咏雩没问他与殷令仪说了些什么,只等人到近前,随口问道:“心事已了?” 昭衍道:“虽然说不上十全十美,但也没我想得那样坏。” 闻言,方咏雩挑起一边眉梢,嘲他道:“你也有失算的时候?” “我又不是赛半仙儿,哪能什么事都算得准呢?”昭衍笑得很是轻松,“人活一辈子,从心尽力就好。” 方咏雩听了这话,便知这人是真正放下了,遂道:“如此,当浮一大白。” “你请客?” “也不差你多占这一回便宜……”顿了下,方咏雩放缓了语气,“薛泓碧,你今日可以醉一场了。” 年事已高的迎客僧站在门口,目送这两位客人并肩而去,偶有谈笑声随风传入耳中,他手里还拿着方咏雩归还的油毡伞,面上不禁露出了一个微笑,合掌诵了一声佛号。 佛门朝向四方开,他在此迎来送往,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目睹了无数悲欢离合,经书上说佛渡有缘人,但缘分之说实在缥缈难定,是以这世上有太多人没个归宿,也有太多的故事没个结局。 今日,风雪转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