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亲后,未婚夫被我攻略了》 第1章 良辰初见 太和三年,三月初三,上巳节。 春日迟迟,仓庚喈喈。 梨花纷飞处,良辰正当好。 谢府门外,见一辆挂了“扶”字牌的朴素马车遥遥驶来,门房们互相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哦,是那个攀上了这谢府门楣的扶家啊…… 扶家迁入这大梁京都建康城,将将一个月,仅仅是个尚不入流的新晋士族。 若非扶家小女郎扶萱,与这谢家公子谢湛,半月前被当今圣上穆安帝赐了婚,哪会有资格,参与到谢家这般显赫世家的家宴中来? 因个赐婚,别说参宴,往后,扶家女恐怕还能当上这谢家主母呢! 鸿运当头,不过如此。 扶萱提裙下了马车,看了一眼大开的朱门,快步走至将将下马的扶昀身边,扯了扯他的青袍广袖,“哥哥,我们快进去罢!” 扶昀点头,温和一笑,“瞧瞧你,急的。” 兄长的打趣,扶萱不以为然,“都将那人传成了‘只应天上有’,我只是想看看,他当真是人间难得几回闻么。” 扶昀道:“你不都问了阿父,又问了伯父,他俩总归不会骗你。” 扶萱笑回:“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扶昀伸手,帮她将几丝挂到耳铛处的乌发拨开,担忧道:“今日莫再与人剑拔弩张,好吗?毕竟你与谢公子初次见面,不比在别家,上回与余家女的‘战绩’,我可是在同僚处都听到了。” “在秘书郎哥哥心里,我可是无理取闹之人?”扶萱佯装生气问。 扶昀弯眉,“怎会?我家妹妹说的永远是对的。” 二人朗声笑,提步向前,行至院门处,被人突然拦住。 “女郎,郎君,请先受水。” 扶萱脚步一滞,不解问:“这是做什么?” 侍婢们一人执着柳枝,一人端着花瓣水,见是面生的女郎,猜测是自家公子的未婚妻,其中一人礼貌回道:“这是建康的习俗,上巳节用此水点上人的头和身,便等同于祓除了不祥。” “哦,不是应该兰汤沐浴么?这么点上几滴水,当真有用?”扶萱偏头,又问。 话甫一落地,她旋即反应过来,自个这是在谢府,与他们的人较什么劲,便立刻收了心思,笑着催促道:“那便快些点一点罢!” 侍婢应是,扶萱欣然受了水,脚步轻快地跟着引路之人往里进。 谢家庭院里,曲水流觞。 香炉中,有青烟淡淡飘出,男郎们已先落座于曲水一侧,另一侧,空闲的席榻,正等待着前来参宴的几家女郎。侍从们低眉敛目,规规矩矩,静静候着。 飞花零落,杏香拂面。 女郎一袭透薄白罗衫,下着石榴色红裙,裙摆上绣了精细白撒花,裙裾垂委至地,纤腰窄袖,笑靥艳艳,款款而来时,谢湛眯了眯眼。 这便是那从天而降的未婚妻? “谢公子。” 扶萱上前,做出礼貌之状,娇娇俏俏地笑着,与谢湛打了个招呼。 女郎的声音明媚悦耳,众人闻声,不失好奇地看来,面上顿时皆露惊艳之色。 扶萱容貌出众,暖阳倾下,肤泛莹光,她整个人熠熠发亮,眸中流光四溢,眼神闪亮,喜色溢于言表。与建康多数贵女秀丽温婉的气质不同,她整个人灿然生光,亮丽又张扬。 “扶女郎。” 谢湛缓缓起身,握紧手中折扇,礼貌地颔首应答。 扶萱面上和暖的笑容不变,目光肆无忌惮,上下扫视了谢湛一番。 他一身墨绿绣竹纹长袍,身形高大挺拔,顶戴玉冠,腰系玉带,环佩垂饰。面容清冷,瞳眸深邃,线条冷硬的下颚微抬。 整个人仿若来自青云之端,傲地跟一只孔雀似得。 她没料到,一向最疼爱她的伯父扶以问,在伯母嘉阳长公主的帮助下,给她搞来一个如此高贵门楣的谢氏郎君。 她自小便喜欢好看的男郎,入京后又听得许多关于未婚夫君的传言——都说他俊美无俦,风华无双,且是位居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英勇又智慧,是这大梁数一数二的佼佼儿郎,连世家贵女们都倾慕不已——真是无一处不在自己的喜好上。 如今一见,果然传言不假,除了傲了些。 还记得看人最是精准的二堂哥说过:“你得先看过争奇斗艳的春天,才不会被一枝俗品迷了眼。” 谢湛,不仅不俗,还是一枝独秀。 扶萱灿烂一笑,傲便傲罢,无妨,这般难搞的郎君,还要做自己的夫君,岂不更有意思? 对上扶萱毫不掩饰的得意神色,谢湛目光微晃。 身为大理寺少卿,成日平决狱讼,他对人的面部表情极为敏感,尤其擅长揣测人心。自他成年起,女郎们或是曲意逢迎、或是故作娇羞实则暗藏倾慕的神色他早习以为常。 这般大胆不羁的注视,倒是颇为新鲜。 这扶家女,与平常见到的那些人,有些不大一样。 二人默默对视半晌,扶萱终是打破了沉默:“你作的画,前日我收到了,当真栩栩如生。画里的茂林修竹、亭台楼阁,也是在这个院里的么?” 谢湛心中“咯噔”一声,亭台楼阁?说的可是上回与王六郎对堵,描的那幅?那画怎送到她手里了? 春风乍起,风从扶萱身后拂来,使她身上甜融融的馨香四散飘出,使她裙摆和腰间纱带高高飞扬起。 红灿灿的腰带,羽毛一般,轻轻扫了扫谢湛的手背。 谢湛心下一惊,挪了挪手,握扇置于身后,如实回了扶萱的问题:“不是。画的是‘丹亭’,在建康城西北处。” “没去过,不过瞧画中那般,真美。”扶萱回,又期待问:“谢公子空暇时,一并去一趟如何?” 当朝民风开放,男女不设大防,携伴郊游乃是常事,且二人还是交换了庚贴的有婚约之人,这般问题实属稀疏平常。 “好。”谢湛应道。 谢湛口中的“丹亭”风雅至极。 恰巧今日,他的父亲、谢家家主并大梁太傅谢渊也在此设了私宴,广邀友人,对饮清谈。 众人饮酒赋诗,几番酣畅后,一前襟浸满酒渍之人挪了挪臀,凑近谢渊,说起家事来。 “如安,圣人赐婚六郎与扶家女郎,你为何同意了?” 开口的,乃是与扶昀一同掌管图书经籍的秘书郎王成逸。 如安是谢渊的表字。听得王成逸发问,谢渊反问:“有何不可?” 王成逸摇头笑道:“你啊,何必明知故问?我王家与谢家这结亲之事,不是两家心照不宣的么?我那侄女与六郎从小熟识,早已是君子淑女之谈啊。” 此话不假,为了维护自身利益以及门阀稳定,大梁世家门阀大族之间有一未成文的规定——仅在内部发展联姻。非是政治利益驱使,世家既不会与皇族通婚,亦不与寒门庶族结亲。 王、谢两家并列大梁世家之首,是最高贵的顶级门阀,亦是互相结亲的最佳人选。 谢渊心知,这位好友借门荫入仕,却始终无心仕途,便只道:“嘉阳长公主一番好意,谢家无推拒之理。” 王成逸讪笑一声,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是青梅竹马做媒。” 嘉阳长公主乃是穆安帝最宠爱的幼妹,当年与谢渊差点共结连理。 谢六郎谢湛风姿如玉,乃大梁出了名的风华第一人,也是谢氏最有名望成下一任家主之人。做他的嫡妻,需得才情和贤淑并重,将将兴起的扶家小女郎,能匹配? 想及此,王成逸几分好奇地问:“六郎应了这门亲?” 谢渊点头道:“他识得大体。” 第2章 艳花香蕊 水声潺潺,宴席续流。 谢湛眉目冷淡,独自饮酒,除了偶尔搭几句身侧好友的问话,此外,便沉思着一言不发。 王家六郎王子槿历来是喜欢捉弄人的性子,看得谢湛自与扶萱打完招呼就神色有异,故意凑近他,道:“长珩,你的未婚妻如此姿色,不愧是这建康新评出来的第一美,啧啧啧,你果真艳福不浅啊!” 长珩是谢湛的字,几位亲近的友人都是如此称呼他。 听得王子槿口中的揶揄,谢湛抬眉看向他,一针见血地问道:“是么?比你表姐还好?” 一提到表姐,王子槿便没了打趣人的气势,连忙摆手,“嗳,比不得,比不得,我夸旁人的话若是落入她耳中,回头更不愿搭理我了。” 谢湛冷嗤一声,“一个女人,至于么。” 王子槿目露喜悦,高声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我日思夜想,皆是她。” 谢湛睨他一眼,露出“丢人”的表情,思及“淑女”二字,轻笑了一声,而后取来酒,续满了杯。 谢湛另一侧坐着周家六郎周阅,他意态风流,极有眼色,隐约猜到了谢湛烦闷,是因这赐婚的扶萱,和他家世相距甚远。 扶家祖上入仕之人皆为小官,是彻头彻尾一门寒族。即便现下,成了例外,但在王、谢这般俱有大梁一品官职、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面前,不过是小户门庭。 而扶萱,并非家主扶以问嫡女,仅仅是其侄女,身份上,乃三品尚书之女而已,比二等世家女郎还不如。 且,谢湛一向清高,不好女色,这扶萱美则美矣,艳则艳矣,却不在他的爱好上。初次见面便大大方方邀请男郎出游不提,还听说,她常与扶家堂哥们厮混,去的是贵女们永不会踏足的地方。 家世如此悬殊,个性如此粗放,横竖看,扶萱皆与这谢家属意的名门贤淑闺秀,与“淑女”,不沾一丝儿边。 周阅眉梢微挑,意味深长地道:“能与我们长珩相配的名门淑女,这建康啊,怕没有几家女郎罢。” 这话便是意有所指了。 众世家公认的,能和谢湛门楣相配的,除了王家娴雅淑情、温婉秀丽的女郎王芷怡,无她。 王子槿悄然抬眸看了一眼谢湛,暗暗摇了摇头。他也一直当谢湛是未来妹夫,怎料突地杀出来一个扶萱。得知谢湛有了婚约后,他的七妹郁郁寡欢,连谢家这春宴,都推诿未来。 谢湛再昂头,饮尽杯中酒。不得不承认,赐婚来的妻子,身份过低,非是能安镇谢家的主母人选。 扶萱最后落座在谢湛斜前方。二人相聚不远,碍于颜面,扶萱却也不好频频望向他。 谢湛那头,明知对面那人身份与己不符,脑中就算再三克制,身体却是异常叛逆,里面的每一滴血每一寸骨,仿佛都在叫嚣着、怂恿着,快将目光落过去。 遥远清冷的余光,终究是趁举杯时撇上她,几分探究,几分好奇。 倒是个爱喝酒的。 时光一寸寸流逝,饮酒作诗、高谈论阔的人多了起来,无人搭理的扶萱默默叹了口气。 此处景虽是雅致秀丽,可这宴,如今她却是不喜的。 自打进了这建康城,她为了与各世家女郎们交好,也是真心实意地去参与了无数宴席,可真心待她好的,除了张家女郎张瑶,再无二人。 旁的女郎,不是明里暗里刺她,便是面上笑盈盈,实则等着看她闹笑话。她满怀真诚回答的问题,转眼就变成了他们嘲弄她粗俗的话题。 渐渐地,她便知晓了,她于世家贵女而言,似乎是一个突然闯进他们那“人间”的“怪物”,他们对她又是警惕、又是不屑,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几分嫉妒。 她悄悄饮了几杯酒,心想,他们不喜她,大概也是因为他们口中的,谢湛那枝“芝兰”,因她,落了尘泥罢。 扶萱不在意的笑笑,她素来不会强人所难,更不会委屈求全,有人不愿见她,她更是乐意不往人眼前凑。 可有人却偏偏不遂她的意,要来主动招惹她。 一个气质高华的夫人和一个女郎款款而来。 “扶女郎怎独自在此处,不去与我们一起作乐?”女郎笑意盈盈,佯作惊讶之态,看了一眼对面几人,又补充道:“哦,定是看未来郎君在此处,想与他近一些罢。” 扶萱忆起这位女郎,王家三房的嫡女,王芷怡的堂妹。 上回在张家家宴上,就是她说的“芝兰落尘泥”,且还绘声绘色地朝旁人描绘过,她那堂姐王芷怡和谢湛品画作诗之事。 今日,怕不是又为错失良缘的王芷怡抱不平来了。 扶萱按捺着性子,起身一笑,从容回道:“客随主便,我是被人领到这处的。不过王女郎说的不错,未婚夫君在此,我自然愿意坐地靠近些。” 王艾一噎,笑容都凝了凝。扶萱这意思很明显,今日这宴是谢夫人所办,她能坐在此处,是主家如此安排。 王家女郎自是不敢置喙谢家主母,但她到底是世家贵族骄傲的女郎,端起来矜持,故作夸张地嚷嚷道:“哎呀,哪有女郎如此急切主动的啊?这般,倒像似小家小户的妒妇似得。” 妒妇?若非你前来招惹,哪用得着自个端出这孔雀来? 扶萱看了谢湛一眼,回道:“艳花香蕊最易招蜂引蝶,我在此处守着,就是要看看,到底是哪些臭虫会从老远老远的地方,巴巴地过来。” 扶萱话甫一落,曲水对面,王子槿抬袖挡脸,笑地双肩颤抖,“谢长珩,相交多年,不知你竟然是朵艳花,还香蕊……” “住嘴。”谢湛低声打断,唇角却是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心里起了一丝异样。口齿倒是伶俐。 “你……” 王艾彻底噎住,回敬不是,接话亦不是。 扶萱不怯她的话,还暗讽她是老远来的臭虫,她气到脖子泛红,又顾忌着众人在场,不敢随意发泄损了自身形象,生生吃了个哑巴亏。 这时,气质不俗的夫人缓缓开了口:“扶家女郎果然名不虚传,艳冠京都,姝色无双。与我这六弟,至少在容貌上,倒是相配的。” 她话中有话,扶萱还有何不明的? 这夫人身后陆陆续续跟来几位贵女,个个都捂嘴笑地暧昧,无非是说,她除了容貌配得上谢湛外,别处都是高攀。 她抬眸再看对面一眼,谢湛已执扇拱手。能让谢湛施礼的年轻女郎,整个建康,只有远近驰名的才女,谢家长女,谢心姚一人。 扶萱素来被扶家人捧在手心,何曾想过,会受未来夫家人的委屈?她心中立刻燃起了一把火,但思及伯父的苦心,在这心火要烧掉理智之前,就被她狠狠压了下去。 她暗暗咬了咬后槽牙,面上仍旧带着礼貌的笑,道:“多谢王夫人称赞,我也觉得未婚夫君容貌不俗。” 将对方的话原路返回,甚至鹦鹉学舌,自小便是扶萱回敬与她争论的顽童们的最佳方式。她暗喜,今日,不成想,又派上用场了。 不出所料,谢心姚面色一僵。 扶萱不仅欣然接受了她的“夸赞”,还趁机点了“未婚夫君”,就差直说二人早晚是一家人了!谢心姚直悔,方才夸二人的话,她还不如不提,换个别的讽刺呢! 自知正面与谢心姚交锋并非明智之举,话毕,扶萱便捂嘴假意打了一个酒嗝,身子也跟着晃了晃。 婢女玲珑历来机灵,见状,立刻识趣地上前搀住自家女郎,关怀道:“女郎可是身子有恙?” 扶萱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今日主家酒好,我贪杯多饮了几口,现下是有些头晕。”她抬手扶住额头,几分虚弱地往玲珑身上倒。 婢女回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恰能使得曲水两侧几人都能听清:“奴婢扶女郎去那边凉亭歇一歇,待酒散了,咱们再回府。” 这便要走了?谢湛不由自主地抬眼,将目光锁在面颊飞红的扶萱身上。 扶萱朝谢心姚抱歉道:“就不扰王夫人兴致了。”而后脚步虚浮地朝远处走去。 她当然知晓,但凡眼睛不瞎的,都看得出来她是装的,可即使她这般装模作样,这些人也不会当面拆穿,反而会做出关心之态,让她好生歇息。 毕竟,于世家而言,体面,最是要紧。 扶萱倒是潇潇洒洒地走了,谢心姚却颇有些如鲠在喉。 扶萱在此处完全可以称她“谢女郎”,却偏偏称她“王夫人”。莫不是在讽刺她,嫁的是王家那个庸脂俗粉? 第3章 英雄救美 被谢心姚和王艾一扰,谢家这春宴,扶萱参地算不上愉悦,离了那宴席,反倒轻松许多。 在谢府中走动,饶是扶萱已造访过几大世家,甚至进宫观摩过,她也不得不感叹,谢家真真不愧是顶级门阀,府中处处是极致的雅致和奢华。 重檐歇山、精漆窗柱、阎浮檀金玻璃嵌窗,都是些并不惯常能见的东西。流水小桥,逶迤曲径,无一不精致。植被广植,水仙、迎春、玉兰、芍药、海棠、木莲,任四季轮换,皆是花开不败。甚至于,幽深曲折的九曲游廊,亦由雅致的白玉砖铺就而成。 扶萱赏着景,直至走到一汪湖水边,方才停步。 水中一尾鱼儿好奇地游来水榭边,与临水站立的扶萱两两相望。 扶萱躬身,看着水中那对圆鼓鼓的眼睛,红唇渐渐勾起,正要勾地更高,却正在此时,背上突来一掌,她整个人毫无准备,直直往湖里栽了进去。 变故来地猝不及防。 水中的扶萱没料到,这谢府简直“藏龙卧虎”。岸边的人们也没料到,这掉入水中的女郎,连呼救都没有呼救一声,整个人就如石头一般沉了下去。 而不远处,奔来了一袭白衣,“噗通”一声,砸进了湖水里。 谢湛喝好了酒,将将与好友道完别,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位名为石清的侍卫,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公子,有人落水了。” 谢湛侧了侧眸,石清立刻识趣地继续道:“是三公子。” “谢原?”谢湛眉头微挑。他这个堂弟擅泅水,落个水有何奇怪。 似是听到了他心中的疑问,石清压低了声音,回道:“是。还有扶家女郎。” 见谢湛目光沉下,下颚绷起,是很不愉的信号,石清不由地瑟缩了一下,声音也放低:“要……去看看吗?” 谢湛鼻腔中极低地“嗯”了一声。 不然呢?这扶萱与谢家唯一的关联,便是他。 石清不再废话,快步跟着谢湛往湖边去。 谢湛身长腿长,脚步平稳,步子却迈地极大,隐有几分急切。他手中握着折扇,大拇指下意识地,在扇骨上敲了敲。 湖边,女郎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从前方传来。 石清知晓内里有落水的扶萱,脚步停在女郎们身后,未往前继续。 谢湛上前,用折扇拍了拍前面人的肩,见是谢六郎,众女红着面颊后退,围出的圆圈立刻破了一个口子,谢湛从缺口从容走进。 看到眼前之景,他眉目一惊。 人群中央,扶萱跪地,通身湿透,衣裙紧贴了一身,上身本就是轻薄白衫,现下与未穿无甚差别,甚至内里绯色小衣都能看清轮廓……当真是,该瘦的,极瘦,该肥的,极为翘挺。 如此活色生香的一幕,却未引得谢湛更多注目。 无他,皆因扶萱此刻满脸焦急,双手放于躺地意识全无的谢原心口上,正费力并有节奏地按压。 眼看着扶萱躬身,抖着细指钳住谢源两颊,知晓接下来,她要用嘴往谢原口中吹气,谢湛迈近一步,一抓扶萱的肩膀,不容拒绝地开口道:“让开。” 指尖是湿润的纱衣,隔着衣裳还能感受到微热和细滑,谢湛突地意识到,此生,他第一次伸手触碰了女郎。心中异样再次袭来,谢湛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头。 温热的触感落在肩头,身子被人猝然控住,扶萱动作一僵。 她抬起湿漉漉的脸,见是谢湛出现,心中恐惧散掉一些,眸中光亮闪了闪,急忙往旁侧挪了挪身,给他空出地方。 谢湛撩袍委身,折扇置于旁侧,按压,吹气,动作利落干净。几番施救后,谢原终是吐出一大口水,而后转醒,猛烈地开始咳嗽。 扶萱瘫坐地上,大松了一口气。婢女玲珑急匆匆赶来,往扶萱身上裹上披风。扶萱鼻尖一痒,“阿嚏”一声,颤乎乎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众人目光落在她面上。可因着有她的未婚夫谢湛在场,女郎们选择了旁观。 若是旁的郎君在此,见到未婚妻此等娇弱模样,想必会关怀一番。 可谢湛不会。 谢湛向来冷心冷情。 这个人生长于百年世家,浸淫官场数载,清俊的皮囊下,是一颗极其喜怒难辨的心。 他整个人就如一轮冷清的皓月,笼着薄薄云雾。 薄雾之上,骄矜自持,清致无双,满京都都知这是屈居人世的谪仙,待嫁闺中的女郎听得谢湛二字无不羞红面颊。只极少数人知晓,那雾气遮掩下的骨子里,装着怎样一份桀骜与不羁。 对于世间万物,他最是能做到冷眼旁观,故而,扶萱喷嚏一出,他只是眉心微动,始终没有张嘴。 扶萱这厢理智尚存,无暇在意旁人,立刻问谢原:“你方才为何要跳进湖中?” 她可不傻,当朝虽是民风开化,男女不设大防,恋情自由,妇人丧夫或者和离,亦可再嫁,但她当下情况严重多了。 未婚夫是极其重声誉的世家公子,她初次登其家门,便被他看到,她因落水在旁的郎君眼前通身湿透,她还有何颜面、有何清誉可存?谢家本就对她的家世不甚满意,再闹出这一出,无异于在这关系上雪上加霜。 有人使这一招,恐怕是想断了两家这门亲。她现下便是要确认,这救人的“英雄”到底是不是同谋。 谢湛墨眸凝视扶萱,她脸色透着苍白,乌丝湿透,整个人瑟瑟地缩在披风里,宛如三月被雨浇湿的桃杏。 他略一思考,捡起折扇优雅起身,声音缓慢而清晰:“谢原擅泅水。” 他的声音极好听。 深沉淡雅,如空山清泉,叮咚一声滴在玉石之上。如细细密密蓬松柔软的绒羽扫过心尖,使人心头酥麻。 可扶萱觉得这声音极刺耳。 她瞳孔一震,脱口反问道:“所以我该感谢他下水救我么?” 她被人推下去后,唯一能想到的方法,便是先使幕后之人的计划落空。故而,她只沉到了湖中,计划泅至对面再上岸。可还没来得及游远,便被人在水中死死地抱住,最终造成二人有所牵扯。 扶萱还失力地坐在地上,胸腔中,被推的意外、水下被人束住的恐惧、竭力救人命时的紧张,种种情绪均未彻底散去。春寒料峭,晚风吹起,她被冻地浑身发抖。 可她双手紧攥,倔强地抬起头,直视谢湛,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他站地笔直,腰上坠着的那只上好白玉佩,在扶萱眼前轻轻摇摆,如她现下,夹在对他到来的喜悦,与现下生出的失望之间,飘忽不定。 谢湛表情微动,他不是这个意思。 第4章 嗜财昧金 “萱萱!”短暂的沉默中,扶昀出现,焦急一喊,“这是怎的了?你可有事?” 见到自家兄长,所有压在扶萱心头的坚强立刻溃散,她双目一红,就着扶昀伸出的手站起身,躲在他身边,委屈落泪,“哥哥,有人将我推下了水……” 美人垂泪,瑟瑟发抖,带着委屈劲儿的怜人娇声一出,惹地周围不少与扶昀同来的郎君们顿时生了恻隐之心,人群中涌出一阵躁动。 或叹息,或愤慨的声音从郎君们中间传来,妹妹的金豆子不住往下掉,皆如一把把无形的利剑,直刺到扶昀心尖尖上去。他忍着怒意,抬起青衣广袖,替扶萱擦泪,温声安抚:“无事了,哥哥在。” 而后侧头定定看向谢湛,语中含有质问:“谢六公子,可是知晓何人所为?” 扶昀是个恬淡温柔的人,此刻眸光中却因扶萱,露出了难得的厉色。他眉目本不算锋利,这般怒气乍现的模样,更像一只发了威的狼狗,浑身警惕地护着身后的小崽子。 谢湛心中一紧,方才喉间泛起的生涩的难受,此刻更甚。 他将目光移开,最先落在谢原面上。凌冽的眼风一扫,他不作声,但谁都明白他是在质问。 谢原衣袍湿透,被冻地浑身打颤,面对这位大理寺少卿堂哥,他不敢撒谎,只哆哆嗦嗦地道:“堂哥,我、我、我是听见有人喊‘救命’才跳的。本是要去救她,没、没料到,自个溺了水,最后,被她救了。” “谁?”谢湛冷冷问,往人群中扫视一圈,是在问谁方才在呼救。 浩瀚玉树一般,清冷又俊雅的郎君目光看来,女郎们霎时羞红面颊,露出一派娇羞之态。 许久无人作答,谢湛不耐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淡薄至极,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压迫感。谢湛就这般站在那里,身份、地位、权势、气质,无一不压制住在场每一个人。 空气死死凝注,气氛乍然僵硬。 须臾,无形的威压下,人群中终于站出来一个粉衣女子,颤声道:“是奴婢……奴婢见有人落水,这才呼救的。” 众人闻声看去,扶萱心中一惊,是王家女郎王艾的侍婢。 她识得此人,谢湛自然也认得。 他眯了眯眸,目光扫过王家女郎,侧身问扶萱身侧侍婢:“为何不是你?” “夜风寒凉,奴婢去替女郎取衣裳了。”玲珑坦然回道,又几分骄傲地补充:“我家女郎会泅水,即便是奴婢在此处,也不需奴婢呼救。” “可有人见到方才之事?”谢湛又问。回答他的是众人的沉默。 这便巧了,彼时扶萱是独身一人,无目击者,此时此处人过多,影响调查。谢湛一时沉默住,思索着寻哪个地方往下继续问。 于扶萱看来,她会落水,想必与王艾脱不了干系。可谢湛此刻的沉默,便意味深长了些。 她在心中自嘲笑笑,若非她会泅水,若非因她冷,提前遣了婢女去取披风,今日,她便是一位被别的郎君捞起来,此刻通身湿透,接受众人肆无忌惮打量的,狼狈不堪的扶家女。 想及此,她心中泛起一阵恶寒,往常她因被赐婚与谢湛,受贵女们冷嘲热讽也就罢了,如今,她遭人算计,而他,还在作壁上观,打算为王家顾全颜面。 事实如何,除了她,恐怕无人在意。 谢湛看过去时,见到的便是扶萱看着他,本是期待的眸中,亮晶晶的光亮,一点点暗了下去。 鬼使神差地,他心中坠了一坠。 他正欲开口,扶萱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谢原公子,今日是我救了你,是不是?” 谢原不明所以地看扶萱,点了点头。 “不知谢原公子的命,值得多少钱?”扶萱瓮声瓮气问,未等谢原回答,又道:“你的命值钱多少,不如就给扶家送多少去。” 话毕,众人皆惊,人群中倒抽凉气的声音不绝于耳,还有人低声嘲讽“竟还有人这般嗜财昧金”。 扶萱红着眼,极力镇静,朝谢原补充:“今日我救了你,若你要对救命恩人以身相许,我可受不起。不如当着我未婚夫君的面,你我钱、命两清,也免旁人有所误会。谢原公子,意下如何?” 一听“以身相许”,心思单纯的谢原吓地愈加颤抖,他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谢湛的未来夫人以身相许。他看了一眼神色不明的谢湛,应道:“好,好,好,我改日……不,明日便送!” 夕阳愈斜,光辉烂漫。烟柳摇影,风染春馨。 天边的云朵被绚丽的霞光映照得更加耀目,如一朵硕大的红芍药在绝美怒放,尽情的喷芳吐艳,艳绝的娇容,倒映在清澈的湖水里,引得湖心微波荡漾。 像极了某人。 谢湛敛住眸中清淡的笑意,视线从那抹绯红绣撒花披风上收回,凉凉地撇了一眼局促不安的王家女郎。 方才,扶萱临走前,长睫微垂,视线未定在谁身上,话却说给了某人听:“我这衣裳今早熏了药,尚未来得及换,上头许还残留着‘莨菪子’的毒。今日挨过我的人,切记,尽快用茶汁浸手,莫变严重了。” 上月,建康城刚出了一个用莨菪子蓄意杀人的案件,凶手用这毒草,毒了受害者一家六口人命。此案件轰动了全城,莨菪子此草亦被传地神乎其神,人人皆知。大理寺特意发文警示民众,此草的叶、花、根、枝、果子都有毒,中毒者先是口干声嘶,而后谵妄抽搐,最后昏睡不醒,若误食,立刻咀嚼大量茶叶,而后及时就医。 只这莨菪子的毒,需得入口才能中,哪能触碰一下便有危险了?况且这衣裳她自个还穿着,她怎未中毒? 不过是危言耸听,攻心而已。没见她话音甫落,那王家女便抖了抖腕子,死死攥紧了手中帕子了么。 呵,倒是有几分小聪明。 且,也不顾如此多人围观,娇娇气气地说自己走不动路,扶昀便立即墩身,让她攀上了背。 当真是个骄气的。 谢湛敛眸思索,他整个人沐浴在霞光之中,冷白的肌肤被暖光笼罩,眉眼缱绻,神色几分难得的温柔。 女郎们本就惊艳于他的容貌,见到此番景象,更是痴痴地望着风华郎君,不可自拔。除了那发着紧张的王艾,个个都似被精怪勾去了魂魄。 可惜,短短一瞬间,石清喊了一声“公子”,便将这幅美景化成了泡影。 谢湛偏头看向声音来处,光落在他一侧脸上,半明半暗中,只见那幽深双眸愈加深邃,整个人就像再次结出了一层厚冰。 “何事?”走离人群,谢湛问石清。 石清看了自家公子一眼,有些懊悔方才自己的话出口地过于急切。要知道,那般似有着些微愉悦的神色,实属难得。自他去了大理寺任职,人就愈加喜怒不形于色。 石清回道:“夫人请您过去。” 精明如谢湛,自然猜到了谢夫人的目的。 他确认问:“母亲方才来过?” 石清颔首回是。来过,且站在人群之后,默默听了许久。 谢湛置于身后的折扇敲了敲背,转身看了看携着婢女匆匆离开的王艾,她正开合着嘴巴,似在骂着低眉折腰的婢女。他冷哼一声,领着石清朝谢夫人院中去。 得,姑且饶她一回。 第5章 权宜之计 屋内,谢心姚正与谢夫人聊着,一派其乐融融。见谢湛走进,二人停了话,一起望过来。 “母亲叫我可是有事?”甫一落坐,谢湛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未等谢夫人回答,谢心姚便开口道:“六郎,是长姐想同你叙叙话。今日我出门前,七妹特意遣了贴身侍婢来告知我,她这几日得了风寒,身子不爽利,谢家春宴是来不了了。上回答应你作的画,下回亲自与你送来。” 她话中的“七妹”乃是王芷怡。 王、谢两家世代交好,同辈皆自小相识。王芷怡温婉贤淑,又颇有才气,很得谢心姚喜欢。自从嫁给王三郎后,谢心姚与夫家这位七妹更是交好,俨然情同亲姐妹。 谢心姚话甫一落,谢湛便眉头一皱,凉声道:“那画怎是我要的了?分明是母亲要。她要给,直接给母亲便是。” 听得谢湛顶撞,谢夫人嘴角僵在原处,年过半百仍犹存几分风韵的脸上泛起怒红。 她气道:“你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扶家那位只是权宜之计,圣上赐婚谢家不好推诿罢了,待她嫁过来,届时你们和离后,王七女郎早晚会进门做你夫人,你可别将心思放在不该放的人身上!” 谢湛闭眼,长呼一口气,无奈道:“与扶家女无关。” 谢夫人冷笑问:“无关?那你倒是说说,方才若非我命石清叫你过来,你会因她,如何对待那王三女郎?” 谢湛将折扇开开合合,目光停在扇面上,看也不看谢夫人,“母亲何必牵强附会?儿任职大理寺,岂有对作奸犯科之人视若无睹的?” “作、作奸犯科?”谢夫人气到舌头打结,细眉紧蹙,一手撑住额头,掌心连连拍了好几下额心。 谢心姚见状,迅速起身,快步走至她母亲身侧,轻抚其后背帮忙顺气,调和道:“六郎言重了。王三女郎年幼,素来性子活跃,玩闹罢了。” 谢湛不语,将手中折扇放在座位旁的高几上,顺带捡了一个果脯塞入口中,因味道不喜,又迅速吐出,拿了手巾,将每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指都仔细擦了个遍。 谢心姚清楚谢湛的脾气,见他这般沉默,知这一向见不惯世家豪横作风的弟弟心中有气,便走到他身边,推了推他的肩膀。 她笑着道:“哎呀,六郎,那扶家女郎不是毫发无损么?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她毕竟是长姐带来的,又是七女郎的堂妹,姑且小事化了了罢。” 谢湛冷嗤一声,“闭不闭眼,你们不是都放她走了么。若是那扶家女不会泅水,她和我的颜面,今日众目睽睽之下,还能存几分?” 谢夫人向来性格强势,一听谢湛有顾着扶家女的想法,她一拍桌几,起身怒道:“方才还说不关她的事!怎就口口声声袒护着?你说说,她那般小户门庭出身的,将来如何管这庞大家业?” 袒护?犯得着么? 谢湛本要辩驳,他并非袒护扶萱,而是她顶着他未婚妻的身份,王艾欺她,便是等同在打他谢湛的脸。 可掀眸便见他母亲气到目呲欲裂,终是忍了忍,未再开口。 谢夫人只当谢湛被说服了,打算退而求其次。 起初她还当这六子当真没瞧上对方,可后来将将听得那扶萱落了水,就见他脚步匆忙地消失在转角,她才恍然大悟——她这儿子素来是个不近人情的,不当旁人是一回事,更不屑于管他人的事,若非心有波动,断不会露出那般急切的神色。 她不得不承认,那扶家女确实姿色不俗、身形婀娜,有资格勾地男子为之心动。 想及此,谢夫人缓了缓声,几分认命道:“你若是真喜欢她,往后也可留在身边做个妾室。” 谢夫人是刚强烈女,与谢渊成婚多载,从不允其纳妾,膝下已成婚的五个长子均是一妻无妾,今日能开口主动让谢湛纳妾,无疑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然,谢湛对她的这番好意不以为然,他满脸不屑:“用不着,我素来不喜欢吵闹,娶一个便够。” 再说,那娇气又睚眦必报的扶家女,是甘居于妾室的性子? 谢夫人仔细一想,也是,自己的儿子素来气度高华,定然不会耽于美色,这才长呼一口气,眼中露出几分满意,提点道:“明日下值,你便去王家一趟,将七女郎作好的画取回来。” 谢湛本是勉强收住的不悦,到底是被他母亲彻底激了起,他冷声道:“王家女是否蓄意伤人,是得提到大理寺问问。” 谢夫人被他噎地哑口无言,本是让他借机看望那生病的王芷怡,可他这般绝情的话都说得出口,还如何让他去王家?真要碰见王艾,心一狠,将人抓到大理寺,回头谢家还如何与王家相交? 她气急,再次扶住额头,再也不愿与他多说半个字,抬手便将谢湛朝门口方向挥,“你走,你走!赶紧走!” 谢湛顺势抓起自个的折扇,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出了谢夫人的屋子。 谢湛走后,谢心姚走回谢夫人身边,宽慰道:“六郎一向拎得清轻重,哪能真去抓人,母亲且放宽心。” 谢夫人深叹一口气,自己的这个儿子,脾气与才情一般高,无人能及,当真是半分不会让着谁。都道他清高自持,只作母亲的知晓,他骨子里从不规规矩矩,而是满满当当的被他收敛起来的逆反不羁。 她冲长女说起贴心话:“往后六郎是要主这谢家的,七女郎不仅出身好,一心为六郎好,我最喜欢的,是她那个知冷知热的性子。你看你大哥家,若非余氏会哄人、会服软,日子如何和顺?你也是,若非你夫君那般迁就你,你在王家会这般好过么?” 谢家长子谢齐生性风流,成婚前时常流连在风月场所,儿媳余氏进门时,连她这个母亲都捏着一把汗,唯恐长子婚后仍不改往日旧习,夫妻之间因此生出罅隙。 可谁知那余氏自打进门便十分乖顺,面对谢齐出门放纵,不仅不哭不闹,还甚为温柔贴心,谢夫人责备谢齐时,她还站出来维护他,说夫君不爱留家,定是自己哪里做地不够好。渐渐地,这长子也觉察出会妻子的好来,再不去沾惹外头的花花草草,夫妻间举案齐眉,日子是过地又平又顺。 自打那时起,谢夫人在择婿选媳上,就额外相信相辅相成的道理。脾气硬的,便得配一个柔和些的;而脾气太软的,就选一位强硬些的当家作主。 谢夫人自个性子刚强,素来便是谢渊让着她,她的这位长女亦是。谢心姚才气过人,心高气傲,王三郎虽才情平庸,却是最迁就她,否则谢心姚婚后三天两头往娘家回的性子,早过成了一对怨偶。 听得母亲夸自家夫君,谢心姚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颊,她羞涩道:“不是说六郎么,怎又扯到我身上了。” 谢夫人再叹一声,“扶家那位不仅骄纵,听说常去风月之所,这般行事,真要过了门,怕是要家无宁日。” 谢心姚赞同道:“今日她与王家女郎针锋相对,一看就不是能容人的。” 谢夫人道:“那十日后的雅集,你将七女郎带过来,让六郎与她多处处。现下谢家虽还不能许诺她任何,但你也可侧面提点提点,只要她的心还在六郎这处,便不怕别的。” 谢心姚点头应是,又思索着问:“扶家那位可要一并请来?” 谢夫人点头,“自然要的,最好能使她知难而退。”都知那扶萱是个胸无点墨的草包女郎,更要趁这雅集之事,让她知晓,她与贵族女郎之间不可湮灭的差距。 第6章 罔顾律法 谢湛回听风苑时,谢原已经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正在院门巴巴地等着他。 见谢湛回来,谢原立刻殷勤地上前迎接,兴奋道:“堂哥,你终于回来了!” 谢湛脚步不停,径直往前走,觑了一眼矮他半个头的白衣堂弟,“作甚?” 谢原一边追谢湛脚步,一边急切地恳求道:“堂哥,我是来找你出个主意,我明日该送多少钱去堂嫂家。” “堂嫂?”谢湛终于停足,眉目间尽是玩味。 “别的堂哥家的,不都唤的是堂嫂?”谢原回。 谢湛轻呵一声,婚期尚未定下,那扶萱还不知何时进门,如今在谢家落个水,竟然还落出一个表忠心的了。 可再想及方才母亲的耳提面命,顿时没来由地烦躁不堪,他敷衍道:“她不是说了么,你的命值多少,你就送多少。”反正那扶萱也只是故意在气人,不是真要他的钱。 谢湛的话大概与没说无甚区别,谢原脑子一向简单,哪能揣摩到其中意思?他拧紧眉,愁苦地看着他堂哥挺拔又冷漠的背影,转身求助地看着石清,“石大哥。” 石清连忙拱手,“三公子。” 谢原目光诚恳,“你说堂哥这是何意思?我该给多,还是少些?” 石清抬手摸了摸下巴,眼珠子一转,说道:“先前听说,准夫人平素最喜欢上街采买。” 谢原恍然大悟,双眸一亮,“啊!我懂了!我这就去凑钱,保准使堂嫂满意!” 翌日一早,谢湛如常到了大理寺上值。 他先去宗案室查阅了一番宗卷才回自己那屋,甫一路过手下的寺丞们办案那屋的门,便听见李寺丞朝人抱怨:“你说说,你说说,又来!短短十几日,这可是京兆郡送来的第三起了,十州之地若是都这般,我们还办不办其他案了。” 大梁实行州、郡、县三级制。大理寺负责审理中央百官犯罪、京兆徒刑以上案件,以及大梁十州及州下属郡县的疑难案件。京兆郡作为京畿长官,仅负责建康城及下辖九县,送来大理寺的案件,不过数案中的九牛之一毛。 郑寺丞颇为无奈地回应道:“可不是。可又有什么法子?那些个主,谁又轻易惹得起?好在这政策当下只在京兆这处试行,能给我们缓缓劲。” 谢湛大步迈过门槛,问道:“京兆郡送来的什么案子?” 见是上峰,二人连忙起身见礼,李寺丞回:“再是一个因登记白籍户籍而起的。只这回,不是将官府的人打地头破血流,而是打了后,还将人给扣下了。” 谢湛眉头一皱,又是个历史遗留问题。 数十年前,因北部战乱,北方之国大周逃了许多难民至大梁,彼时先帝念在大梁人力匮乏,同意几公重臣之意,将人全数接收下。且为使其安定生活、防止动乱,对其免缴税、免徭役、免兵役,户籍使用白纸记录,这类人被简称“白籍”,以示与大梁本土户口的“黄籍”相区别。这批人无疑便是最实惠的劳动力,获得了各大世家的青睐,成了各家田地和庄园里的特殊人口。 近年来,白籍早已渡过困难之时,现下生活与黄籍无甚差异,且混入白籍之人越来越多,加上黄籍对白籍之人特殊权利愈加不满,穆安帝于二月初准了太尉提议,将“白籍”户籍明文登记,正式转为“黄籍”。由京畿地区,即京兆郡下辖之地,率先实行。 作为世家大族的公子,谢湛自然知晓世家为何不愿配合。 这便是,要将他们手里不纳税的人,归入纳税之人中,往后,各家往朝廷交的税赋便会增加。 因此,这登记户籍之事,便受到了个别家族反扑,近一个月来,殴打清查之人、隐匿户口之事频有发生。 只不知,这次明目张胆敢罔顾律法,扣押朝官的,又是哪家? 见谢湛投来问询的目光,李寺丞道:“这次是在永世县的云裕山庄,是余家三房余冰产业。这次带头打人的是余冰的侄子余浩,被打又被扣下的,有两人,一个是张家五公子张常明,一位是扶家三公子扶谦。”说到后来,李寺丞抬眼偷摸看了谢湛一眼。 听到扶家,谢湛眉尾微挑。 郑寺丞补充道:“张常明是侍郎,扶谦是郎中,目前均任职左民,这案便是左民的人去京兆郡报的。”(注1) 二人均为五品朝官,从属于统领吏部、祠部、五兵、左民、度支这五曹庶务的尚书台。初入尚书台的称郎中,满一年的称尚书郎,满三年的称侍郎。 谢湛抬手揉了揉眉心。案不算难,怕是后续登门求情的人却不少。 这,无论是扣人的,还是被扣的,牵扯到的后方背景均颇复杂。 就说此案涉及到的余家、张家、扶家罢。余家、张家都是大梁王、谢、余、刘、周、张这几大鼎鼎世家中的一员,且,余家还是当今皇后母家。扶家虽为新士族,却正得穆安帝重视。 他道:“执我令,派人去云裕山庄,先将张、扶、余三人带来大理寺。” 李寺丞似得了曙光,规矩道:“部下这便拟个搜查令请谢少卿签。” 在朝中,谢湛这位大理寺少卿,有时能比他的上峰杨寺卿还具几分威严,不仅因其能力出众,还因其背景深厚。 单单凭一个顶级世家的出身,他便可以做到查案审案时无所顾忌,极少受制于人,故而做事果决,手段狠辣,是建康出了名、世家也不愿惹的酷吏。 自从在谢府落水,扶萱便发了两日高热。 第三日,她刚转醒,喝完药,就听得玲珑与她说起这几日扶家发生的大事——三公子被人打断了腿,现下还在大理寺监牢中候审。 “谦哥哥被人打断了腿?何人所为?他将将上任左民郎中,又为何被突然收监?”扶萱美眸大睁,满脸不可思议。 “三公子带人去永世县清查户籍,就不知怎地,与人打起来了。”玲珑回,“那边山庄的管事告他,说他将余家的三郎打成了痴傻儿。” “谦哥哥素来与人为善,怎可能莫名打人?定是被人栽赃!”扶萱怒道,话毕便准备起身,穿衣出门去大理寺探监。 玲珑见她脸色苍白又动作急切,立刻阻拦道:“女郎你先别急,现下已过了衙门上值时辰。明日开堂会审,届时我们再去罢。” 扶萱只得收了动作,皱眉问:“伯父和阿父可派大夫去了?”两位长辈身处官场,不便亲自出面,但事关三堂哥身子康健,岂会袖手旁观? 玲珑点头,“昨日便派了的。嘉阳长公主亦是去了,可大理寺那处,因尚未定案,只允许大夫进,不允许旁人探监。” “大夫怎么说?”扶萱又问。 “不太好……大夫说,腿伤的很严重,且伤后耽误了整一日一夜,错过了最佳诊治时辰,往后,怕是会落下病根。”玲珑如实回道。 扶萱身子一晃,谦哥哥是扶家心气最高的儿郎,不像其他五位惯常粗糙的堂哥,他历来十分在意外貌,若是瘸了,可如何是好…… “听说三公子能被带回来,还是大理寺少卿亲自去了永世县,那个山庄才放人的。”玲珑补充。 “是么……”扶萱喃喃道,“谢六郎。” 第7章 自我矛盾 翌日一大早,扶萱便拖着病体到了大理寺。 万没料到,刚下马车,便在衙门大门遇到张瑶,扶萱不禁瞪大了双眸,“瑶瑶,你怎的也来了?” 张瑶长相秀丽典雅,眉眼间本就是含着几分我见忧怜的温柔,此刻更是因愁绪显出纤弱不堪来。 被扶萱一问,她鼻尖顿时酸透,红起了眼眶,声量也小得可怜:“我五哥被人打了……听说,与你的堂哥一起挨的。” 一阵痒意涌至喉间,扶萱捂嘴咳了起来。 这一咳,张瑶这才发现,这刚结交一个月却一见如故的好友,素来红润的小脸此刻失了颜色,整个透着楚楚可怜的娇弱,像是被这晨风一吹便要倒下。 她心中的难受,如扶萱的咳嗽一般不可自控,喉间被彻底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看着扶萱,眼中水光不断往外翻涌。 “无事,只是风寒。”扶萱见状安慰道,又急道:“我们快进去看看情况。” 谢湛一身绛色官袍,威严肃穆地坐于高堂。 在等待拘提的间隙,他掀了掀眸子,漫无目的地看向前方。触不及防,一红衣女郎携手一青衣女郎,倏然闯入了视线。 二人傲立于围观民众之间,与脱俗的气质截然不同的是,一个面色苍白,一个眼睫挂泪,堪堪两只“小白兔”,柔弱又可怜。 谢湛心中一哂,当真是逃无可逃。 昨夜这抹红一直徜徉在他的梦中,今晨一早,竟从梦中走到了眼前。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像一张蛛网,要缠绕住那个红衣女郎,仿佛那里才有本次的案牍,才应是他目中焦点。小脸失了血色,且时不时咳嗽,可是源于那日落水,着了凉? “谢少卿,人已带到。” 下属一道高声,蓦地打断了谢湛刚刚萌发起的思虑。他敛起情绪,瞬间回到了肃然冷漠的模样。 “五哥……” “谦哥哥……” 眼看着几日前还是意气风发的郎君,今日已是衣缕阑珊,且带伤带残,两位女郎同时红了眼眶,只能攥紧彼此的手,寻求一丝互相的慰藉。 证人与两造均被差役压到了大堂,顿时堂中便塞了乌压压几十号人。 “砰”一声响亮的界方声传来,议论纷纷的聒噪瞬间消失。 大理寺少卿神色严肃,大堂两侧,差役们更是笔直地站着,所有人都目不斜视,一个个脸上带着冷酷无情。 断狱第一步,便是双方陈述案情。 此案甚为特殊,当事人双方均递来了诉状,互相既是原告,又为被告。 不无意外的,双方对事件的说法截然相反。 云裕山庄管事坚称,是左民二位官员以多欺少。山庄的主事人余浩一人难敌四手,奋力反抗,这才造成了三人均是受伤,伤最重的自然是余浩,高热一宿后,便成了痴呆,至今未能识人,连宫内太医都束手无策。 左民的张常明和扶谦则称,管事请了他们进屋,二人甫一进去便被人蒙住了头,一顿乱棍敲打,直打断扶谦的一条腿、张常明的一只手才作罢。余浩在二人受伤后,冷眼旁观。 无论双方讲地如何在理,如何动情,瞧起来如何真实,事实自然是只有一个。 谢湛冷声:“当堂所说每一字,必得属实。否则,做伪证将与罪犯同罪,本官按律决不轻饶。可有改口的?” 数年积攒的官威非同小可,他的言谈举止之中,威严毕露。 在大理寺为官多年,什么样的狡辩不曾见过?他这一句话实则无关紧要,不过是给在场各位特意提个醒,也是做个先礼后兵。 他哪能不知,断狱之时,那些说谎的人,即使面目平静无波,口里嘴硬无比,在这等众目睽睽之下的肃穆周遭环境中,心里一定如暴风中风雨飘摇的小船,满是无助。 在这处,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平静,也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攻心。 见无人改口,谢湛继而道:“本官手中已从云裕山庄得了些物证。” 这一句话便是十足无风起浪,故意制造些紧张气氛,借此来击溃心理防线罢了。 三日前,李寺丞带他的令去云裕山庄,哪知余家因余浩重病坚决不放官府的人,甚至用上了余家一队部曲,以作威胁。 李寺丞颓然空手而归,他不得不亲自去了一躺。余家见他是谢家人,才勉强让他将左民二人带回了大理寺。 别说搜查山庄,就是他随意走动个两步,携枪带棒的士兵都要随时尾随,甚至适时杀气腾腾地阻拦他的方向。 谢湛此时,再一次体会到,世家与皇族之间此消彼长的微妙关系。 作为朝廷命官,虽为四品,等级不甚高等,可他代表的是大理寺——最应不受任何力量掣肘的、代表大梁最公正的朝廷机构,却在办案时处处受限,最终取得些微进展,依靠的还是他背后的家族名声。 世家这般妄自尊大、不顾律法,现下是因还能与皇权互相抗衡,往后呢? 是,往前,大梁有“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这般历史,那也是数十年之前了。近年来,皇族愈加强盛,如今穆安帝勤政,且又收复了不少大梁失地,民心所向空前高涨。 世家,真能再如此与皇族抗衡下去,永恒屹立不倒么? 此外,作为世家公子,他天生就拥有别人望尘莫及的特权,可作为“明镜高悬”的牌匾下代表“公正、正义”的执行人,偶尔,他也觉得那份“特权”使他颇有些难堪。 这种自我矛盾,像是点了火的炭,忽大忽小,时不时灼烧一下心间。 今日,再一次发现,那当事人余浩因“重病”不上堂便罢了,连他派去的取证探访者,也被余家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后,他这火似浇了油,要肆无忌惮焚它一把。 “管事可还有想说的?”谢湛问。 这管事被他想了法子压回了衙门做证人,整三日,未与外界联系,现下突然作为被告上堂,谢湛偏偏不信,他还能有那些连害几条人命的恶徒那般心理承受能力不成。 人说话的时候,需要配合表情才能明白意思。就比如,有人问你话时,面露几分真挚,这就说明,人家真的是想知晓你的答案。可,若是问你的同时,嘴角带着冷笑或是淡漠,那么这个人,不是在讽刺你,便是威胁你。 而谢湛的表情,却是面无表情。 第8章 杀鸡儆猴 而谢湛的表情,却是面无表情。 那双暗黑深邃的眸子,既不太像真的在问,也不像在做出“你敢撒谎,那便试试大理寺的刑具”的这般威胁,就仿佛那双眸子洞察一切,问你话不过是走个流程,你讲与不讲,全然不甚要紧。 管家微微皱起来眉。这般情况,对他而言,当真是第一次。 他努力镇定自若道:“小民没有补充。” 谢湛道:“那便解释一下,云裕山庄带血的棍棒,是做何用的?” 解释······解释什么?管事警觉起来,心里翻江倒海,失了方才的信心。莫不成,那头有所暴露? 他摇头道:“谢少卿所说的棍棒,小民并不知情。” 他攥紧手指的动作被谢湛尽收眼底,谢湛微提了提唇角,云淡风轻道:“方才你说,张、扶二人是被你引进了门。彼时,二人可有带棍棒?” 这个问题无法狡辩,当时在场之人不止他手下,还有无数官差,管事心知肚明,此事不容矢口否认,便诚实道:“并未。” “是么?”谢湛口气玩味,“那云裕山庄棍棒上,有张扶二人的血。该是被余浩使用了,才能有罢?” 管事沉思片刻,“许是二人殴打我家郎君时,我家郎君反击,继而造成的。” 谢湛似笑非笑,“按你所说,事发时仅三人在场。你认为,余浩可否一人打过他们二人?” 糟糕!说打得过,那无法解释二人将余浩打至痴傻之事,若说打不过,又为何棍棒上带了二人的血? 管事的老脸已经开始绷不住了,谢湛不断地旁敲侧击,自己马上要被绕进去,他心中七上八下,想起谢湛方才口中意思是“做伪证从严处置”,他更觉事态严重,更觉得多说多错。 他面无表情,“小民不知。” “管事可以猜猜看。”谢湛道。 猜猜?这事怎么猜?管事才不信,这猜就仅仅是猜测,怕是这一开口,影射的便是事实。 他摇头道:“小民实在猜不出。” “你不是说,余浩抱头出门,第一句话是‘他俩打了我’么?”谢湛问。 管事立刻道:“郎君是这般说的。” “据本官所知,余浩身手矫健,常在山庄与部曲的人切磋武艺,皆是大胜而归。以他的身手,以一敌二不再话下,又为何能被二人所伤?”谢湛问。 管事反驳:“我家郎君不曾习武,打不过二人,自然会被他们伤害。” 他的话甫一落,空气便立即凝结住,整个大堂寂静无声,就连谢湛面上的冷笑都仿佛带了声响,在大声地嘲笑他前后矛盾。 管事猛然清醒。谢少卿的目的原是在这处,一不留神,就被他诈了出来,完了,完了,完了…… 谢湛半眯起眼,声音不高不低:“方才你不是这般说的。你说你不知。” 管事再也不想装糊涂,可是不装糊涂也不成,眼下的他是骑虎难下。 他滚了滚喉结,艰难地道:“方才小民紧张,没有忆起来。” “放肆!前后矛盾,当堂撒谎!”谢湛提高了声量,界方再次“砰”一声敲到桌案上,洞察一切的眸子凝视着他。 管事打了个冷战,谢少卿这般模样,实在太有威慑力,他的双腿不可自控地发软。 还未等他开口否认,谢湛又问:“为何撒谎?” 管事有些慌乱道:“小、小民没有撒谎,当真没有想起来郎君不会武。” 谢湛再拍了一次界方,高声道:“法堂之上,岂容你自我颠倒、出尔反尔?本官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现在便依律进行三次拷讯!来人!” “在!”大堂两侧目不斜视的差役齐齐应声,声若洪钟,直震地管事耳膜鼓胀。 拷讯便是可以用刑。而这位谢少卿是建康城出了名的酷吏。 想及此,管事心中惊惧不已。他何曾料想过,自己只是来做证人的,现在却被当成了被告处置,当即便反驳道:“谢少卿明鉴!小民只是证人,他们才是被告!” 谢湛道:“按大梁律,答、杖罪以下病重囚犯,亦可保外就医,待病愈后再依律断决,何况他们二人之罪尚未定论。云裕山庄既然将人打残,便需得病愈再审。今日余家亦是被告,你既然代表其人到了法堂,且当场翻供,便先受了这拷打。” 余家是被告,与他这区区管事有何干系? 余家朝堂之上重权贵势,有的是法子脱身。他可不同,他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喽啰,真替余浩背了这罪,到时候身陷囹圄,谁人关心?谁能前来解救? 思及此,两股战战的他当即便跪地求饶:“谢少卿明鉴,小民定当知无不言!” 在云裕山庄的管事,以及十几位当事人的一番供认不讳中,事情真相终于水落石出——同张常明与扶谦先前所说一致,二人公干之时被蒙头、被殴打,肇事者不仅冷眼旁观,还将二人非法拘禁。 证人、证言全数齐全,谢湛当下便发了法令,遣差役去将余浩缉捕归案,以当堂定罪。 众人等候中,看着坐于椅子上不住抽痛的扶谦,堂外观瞻的扶萱再度红了眼眶,心中气急,咳嗽不止。 事件的来龙去脉全数清晰明了后,把余家现下的作为,和旁的世家先前的行为,种种东西串起来,无非是——有人痛恨新政,痛恨实施新政的每一位官吏,最为痛恨的,还是提出这新政的扶家。 可是,纵然有许多人痛恨新政也恨扶家,这种事,也是不能摆到台面上的,毕竟新政已经得到了穆安帝首肯,才能得以实施。在明面上,大家绝不会硬是要与圣上唱反调,将这反感轻易说出来,便只能暗地里使些力气。 而现下,恰巧就有扶谦这么一个扶家人,身行力践去实行这清查户籍的政策。 岂不是,如同将鱼肉,乖乖送到刀俎之间? 他们那些压抑在心中的怒火,总算可以借机发泄了,反正也只是五品小官而已,打残又有何惧? 世家正正好,拿他杀鸡儆猴。 扶萱忍不住心中瑟瑟发抖,她当然清楚这件事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