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霄仙君》 第一章 岭南柳氏 诗云: 大通河西玉岭南,柳氏修玄两千年。 贯烧真焱灼金精,七符宝篆养玉莲。 自言本是大教子,也曾捉妖镇洲关。 只因襄助同门死,一桩命案荡湖澜。 世有仙道流传,阐述长生之妙。 盖因此辈修法之类,多以师徒相继,偶有发枝散叶,门徒鼎盛者,遂成一脉,曰宗派,曰仙门。然此间千万年相续,亦有修士,偶得秘法,传与后辈,以血脉为根,引而成诸修士宗族,依托仙门而立。 大通河西,玉岭山南,便有一族,曰柳氏,依五雷仙宗,昔年有祖,得数部秘法,传续一族。 至于今日,岭南柳氏,已有族人三百余数,冠以火法闻声,兼以七符称雄,愈发兴盛。 此日,柳氏族地,宗祠正堂。 老族长柳玄松端坐在正位,眼眉低垂,仔细端详着那立于堂下,姿态恭敬的少年。 少顷,柳玄松方开口道:“元正。” 少年柳元正闻声,不疾不徐前迈一步,抱拳拱手,也不抬头,只是静静的盯着身前地面上的青砖。 “晚辈在。” 柳玄松哑然一笑道:“不必拘谨,且坐。” 柳元正微微抬头,应着老族长的虚指,坐在侧旁木椅上。说是坐,却也不过沾了座椅的边沿。 老族长瞧的真切,也不去说他,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道:“今日堂内,没有族长,只有亲人,元正你虽出身旁支,论辈分,老夫是你大伯。 这些年大伯忙着族内诸事,少了关切你,近几日忽地想起来,你也快十六岁了,根骨已定,是该踏入修行的年纪,这才唤你前来,问问你如今的体悟,若有甚么事,尽说与大伯听。” 听老族长说罢,柳元正不曾迟疑,展颜一笑,脸上尽展憨直,“多谢族内,前几日送来了《金焱经》第一卷与《七宝符篆》上部,侄儿翻阅经书,已经偶有气感。” 一番话说得老族长眉开眼笑,只是不住的点头,“好孩子!好孩子啊!如今已有了气感,这修行的第一步桎梏,便算是破了,日后入炼炁境便已无虞。 大伯已经老了,这辈子没啥机缘,眼瞅着也就筑基境到头了,老祖闭关眼瞅着快百年,这结丹……难呐!往后就看你们这些小辈了!你看,这人老了,总是多感慨。” 柳元正听罢,也只是笑着道:“伯父何苦忧愁,堂哥天资非凡,修道之途,定然日夜精进,您呐,且等着堂哥接手,往后有您大把的清闲日子呢!” 听着柳元正的话,老族长笑容愈盛,哈哈大笑数声后,却忽地低沉下去,“你这孩子,倒是会讨伯父欢心,要说你堂哥,天赋是有的,可是心性不定,老夫哪里来的清闲? 愁啊!还是愁!老夫身为此代族长,不能不愁,族内三百多人之生息,柳氏两千余年之传续,具在老夫肩头,说到这个,还是要感谢元正你的双亲。 十四年前,玉岭山间有古修洞府现世,上宗修士前去探寻,却遭了魔修暗算,一番血斗,眼看性命要坏,当时你双亲采药路过,说来都是同门,便断然出手,斩灭诸魔! 唉!可怜我那弟弟和弟妹,因此受了重伤,回到族内没有几日,便彻底不治,只留下你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不过也是因此,这些年柳氏得了上宗许多好处。 你看!伯父这才想起来,当年,那上宗修士留下了五雷圣令给你,说待你年满十六,便收你入上宗做内门弟子,想来也就是这几日了,好福缘呐!等日后你修炼有成,可要多帮你堂哥。” 闻言,柳元正低了低头,似是因为双亲之故而伤感,数息之后,方才开口道:“这事儿后来侄儿也曾有听闻,只是那五雷圣令却未见过,只当大家是以讹传讹,便也未敢多问。” 老族长点了点头。“确有此事,只是赠下圣令时,你不过两岁,还小,因此那五雷圣令,便一直是伯父替你保存着。” 说这话时,老族长的两眼死死地盯着堂下柳元正的一举一动。 谁知柳元正只是笑的愈发憨直,“如此说,倒是侄儿迟愚了些,该早些年问清楚的,不过……伯父,侄儿心中有些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族长眼帘微微垂下,掩住双目中的精光,“但讲无妨。” “老实说,侄儿的修行天赋,在族中也只是中上,比不得堂哥,也比不得上宗弟子,若这圣令,只是招去上宗外门,还则罢了,可是圣令却是招入上宗内门! 入了上宗内门,便可接触上品道法,一旦修炼有成,更有进身之阶,可以接触五雷仙宗镇教道法!这等大好机缘,怎能用在侄儿这个中人之姿身上呢? 是故方才,侄儿心中思来想去,便想着,能不能将这圣令的资格送与堂兄,以堂兄之才,想来可以攀登仙霄,兴盛咱们整个岭南柳家。” 听闻此言,老族长做惊慌失措状,急急起身,走下堂来。 看着老族长走来,柳元正便也随之起身。 老族长伸出双手,紧紧的攥住了柳元正的手腕。 “这……这……好侄儿,你可当真是这般想的?” “族长!为族内三百多人之生息,为柳氏两千余年之传续!元正口中,怎肯有虚言!” 老族长闻言,自是深情点头,“是了,你是个好孩子,怎会分不清轻重,只是如此,倒是柳氏亏欠你家许多,也罢,日后你的修行资源,比照宗族世子!” 说罢,老族长松开手,缓缓走到正位上,正待坐下,便听着柳元正稍有些迟疑的声音响起,“只是……族长,这五雷圣令总归是上宗颁下,自有威严体度,如今咱们柳家私下变更,可会触怒上宗?” 闻言,老族长坦然坐下,只是摆手道:“无妨,这些年不少依附上宗的修士家族都是这般做的,有族人立下功勋,得赐圣令,往往都安排给族内天骄,几乎成为定例,断无到了咱们家,反受上宗苛责。” 柳元正闻言,作如释重负状,似是松了一口气,有忽的抬头,眉头一挑,说道:“既然如此,倒是侄儿多虑,只是伯父容禀,侄儿还有一不情之请,亦与圣令有关。” 闻言,老族长眉头微蹙,也只是随口应道:“且说来。” “伯父明鉴,这圣令终归是因侄儿双亲昔年用一双性命换来的,送给族内,侄儿心中断无怨言,但终归辜负了双亲的付出,甚是不孝,此刻已然心神惶惶,想我道宗玄门,自古断无不孝的修士。 然而,侄儿听闻人说,这上宗圣令,若是可以招入内门做弟子,还可安排一族人为亲随,照料修行之外诸多杂事,到了上宗,一应品阶,与外门弟子一般无二。 是故侄儿思忖着,可否将这亲随之位许给我?一来,全了侄儿孝道;二来,我与堂兄到了上宗,也好互相扶持;三来,昔年终归是侄儿双亲对上宗修士有恩,若日后得些好处,说得浅白些,终归还是要落到咱们柳家不是?” 说罢,柳元正坦然抬头,与老族长直视。 一时间,老族长只是抿嘴沉默。 无声息之中,两人的目光长久的对视。 半晌,老族长忽地一笑。 “此事,合情合理,你的亲随身份,老夫应下,只是有关圣令之事,不好再有波折。” 说话之间,老族长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散,最后彻底冷峻下来,属于筑基修士的气机笼罩在整个正堂,老族长冰冷的眼眸只是这样盯着柳元正。 自始至终,柳元正像是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一样,站在那里拱手道:“多谢族长体谅,既如此,圣令之事,不再有变。” 老族长只是冷冷地应了一句“嗯”。 “如此,晚辈告退。” “去。” …… 不多时,柳元正回到了住处。 独屋小院,柳元正将房门紧闭,谨慎的环视了四周,四面墙上,不太显眼的地方,各贴着一道朱砂书就的黄符,抬头再看时,房梁上也贴着这么一张。 柳氏善符法,这五张符篆并不在柳氏符法之内,却可阻隔修士神识探寻,最为精巧之处在于,这符篆祭出,并非令修士神识无法强硬探寻,而是如障眼法一般,附着种种虚幻臆造场景,若有神识扫过,不仔细探寻,只当眼见为真。 自然,修士神识有强有弱,如这五张不知名符篆,至少在炼气期修士面前天衣无缝,若是并不刻意关注,便是筑基修士也能瞒过,只是到了结丹境,修士神识强大,这符篆自然显得千疮百孔,不值一提。 如此精巧之符,也无人知晓柳元正得之于何处。 眼见得自己诸般布置如常,柳元正这才放下心来,不住地在屋中踱步,一点点回想着正堂中,自己与老族长的一举一动,思忖着言语之中,可能存在的疏漏。 片刻后,柳元正站定,脸色只是阴翳。 “老东西!怕是当年,便想着夺我五雷圣令!”恨恨地暗骂了一声,柳元正脸色方才恢复如常,他轻轻捏了捏喉咙,仿佛在按动脖颈上的穴位,下一刻,一枚指尖大小的玉符被他吐出。 说来也奇,吐出了玉符之后,柳元正周身气息大改!这哪里是刚刚接触气感,柳元正已然入了炼气境界,呼吸之间,体透灵光,泥丸宫隐隐鼓胀,显然精神饱满! “好在,以退为进,总归还是进了五雷仙宗,做一内门弟子亲随,许多事也更方便些,还有柳正邱来吸引旁人目光。只是这样一来,许多事却需重新计较……” 轻声呢喃着,柳元正缓缓闭上双眸,神识动荡,柳元正心神沉入泥丸宫,内视灵台。 之间方寸灵台之上,有宝光绽放,一部玉页金书悬浮,上书古篆字——玄霄秘策。 第二章 左道旁门 柳元正幼失双亲,又生在修真世家,本不该是这般阴翳性格。 仙道之修,多心性凉薄之辈。 遑论这等宗族。 自幼年时,柳元正便尝到了此间的冷暖,又是心性未定的时候,若无变故,成长到今日的柳元正,合该是个自闭、内向,对人怯懦的孩子。 可惜世间事,少有十成定论。 终是双亲福泽犹在,待柳元正稍稍长成,开始思虑事端,又在宗族学堂的教育下,逐渐有了修行认识的时候,少年却无意间自识海灵台,意外察觉到了这部神秘玉书《玄霄秘策》。 玉书高悬灵台之上,通体绽放鎏金玄光。那时的柳元正不过十一二岁,神魂尚且孱弱,往往看向金书,只读上一二字,便耗去心神,疲惫不堪。 但也正是如此,断断续续几年光景,柳元正不仅记下了《玄霄秘策》引言与第一卷,更锻炼出了远超常人的强韧魂魄。 再说那部玉书。 近万字前言,乃作者所书,自称五雷散人,当时修行界的左道宗师,一手五行雷法纵横天下,交友五湖四海之间,端的威风,便是玄宗巨擘也需以礼相待。 被尊为左道宗师,这位昔年散修出身的五雷散人便要承担起匡扶旁门气运的责任。晚年时,五雷散人也曾广收门徒,传法于散修之间,只是结果不美,左道旁门,终归底蕴不如玄门正宗,运功行法多有偏颇,难窥真道。 数千年时间,众弟子无一人能成,心灰意懒之时,也让五雷散人意识到,若无创举,自己飞升之后,旁门将再无宗师,只会慢慢凋零。是故,五雷散人将弟子寄养在玄宗友人门下,独自闭关漫漫岁月,汇总经年所学,终于在飞升之前,创下这半阙雷法仙书,存于洞府之内,留待有缘之人。 昔日柳元正读罢书中前言,便在宗族内旁敲侧击,想要探寻这位五雷散人,而出乎意料的事,这位五雷散人却也不难探听。 这位左道宗师三万七千年前,自玉岭山飞升,而立下五雷圣宗的,便是昔年被五雷散人寄养在玄青仙宗的小弟子元道真人。 真人感念师尊传法之恩,又在玄青仙宗得传雷道正法,补全了底蕴上的疏漏,遂立五雷仙宗,如今亦是正道诸宗之一,山门便在玉岭山以北九千里。 直至如今,这位开宗大真人尚且坐镇尘世,乃正道辈分绝高的几人之一。 自然,在玉岭山的地界,也很容易探听昔年那位五雷散人之名。 当时得知此间种种,便是柳元正也只能感慨因果间的玄妙,想来这三万七千年间,元道真人也一直在寻找五雷散人晚年闭关的洞府,只是玉岭山广袤,遂古以来,隐居闭关者如天河沙之数难记,终是不得其法,探寻未果。 而昔年玉岭山中的命案,一是柳元正双亲,一是上宗修士,一是魔道修士,却也不知是谁寻到了五雷散人的闭关洞府,得到了这半阙仙书,但一番生死厮杀,依结果而言,想来是柳元正双亲暗中得到了玉书,作为最后的遗泽,在柳元正尚且年幼的时候,温养在了识海灵台。 而正如前言之中所述,柳元正所得,只是半阙仙书。 修为再高,五雷散人终归是左道宗师,非为玄宗巨擘,旁门的影响对他而言已经根深蒂固,难以创出真正窥见妙道的功法;但是晚年飞升之前,五雷散人已经找到了一条借假修真之路,尽数记在玉书之中。不知如此,这部玉书更是左道杂学的集大成者。 可不论如何补充,终归是缺了根本修法,半阙玉书难全,散人终是抱憾飞升。 或许也正是因此,才能让柳元正能另有收获。 玉书第一卷曰《玲珑心窍篇》,此一卷不讲雷道,不讲修法,只讲尘世人心善恶!讲何为笑面虎,何为绵里针,何为仙人跳,何为绝户计;又讲此间种种该如何应对,何为示敌以弱,何为以退为进,何为反戈一击……如此一卷,又辅以数之不尽的左道法门,端的是生冷不忌,有如天葵笔、尸油灯、阴阳针之类,也有如柳元正贴在屋中的古怪符篆,藏在喉中的玉符。 繁繁一卷,只教人如何明哲保身,如何在这险恶世间存活下来。 这也是修行界大多散修的生身立命之本,更甚于自身修法! 也正是因着这《玲珑心窍篇》,让本该怯懦的柳元正养成了如今的性格,更掌握了诸般杂学。 缓缓地将心神从泥丸宫内退出,柳元正张开双眸,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玉符,犹在暗暗自忖。 “今日算是诸事已定,内门也好,外门也罢,终归是入了五雷仙宗,老东西压着五雷圣令拿捏我,但他却也怕我闹将起来。只是这一身法力却不好留,早先唯恐事有差池,总想着有修为在身好些,仓促修炼了《金焱经》,但如今却不相同,留着这身法力在身,便是破绽!” 一念至此,柳元正手指捏起玉符,持在口鼻之前,顷刻间,柳元正胸胀如鼓,剧烈呼吸之间,喉音喑哑若风箱嘶吼一般。 伴随着柳元正这般举措,只见体内点点清灵法力被缓缓逼出,又被牵引入了玉符之中。 数息之后,再看柳元正这里,脸色稍稍苍白,但通身再无丝毫炼炁境修士的气息。 “如此一来,也该取走先前攒下的修行资源。” 念罢,柳元正缓步走到门口处,脚步一顿,伸手揉了揉脸,再看时,少年脸上尽是憨直神色,推门而出,步伐也见温吞,与之前大有不同。 此番正是: 渺渺青天九层高,蠢夫愚子不相饶。 万丈红尘漫漫路,亘古玄宗传妙道。 却说旁门修行事,一步一劫死难逃。 半阙仙书今何在?只言宗师临玄霄。 …… 宗祠正堂,柳元邱急慌忙推门而入,还未行至柳玄松身前,便大呼小叫起来。 “父亲,父亲!怎能应了元正那憨货的亲随之位!孩儿已经应了老三!这般更易,好没面子!” 听闻此言,柳玄松只是冷冷的瞪了柳元邱一眼。 瞧见老父目光,柳元邱浑身打了个激灵,便也讷讷不言,低眉顺眼的站在柳玄松身前。 看到了柳元邱的姿态,老族长这才收回目光,“宗祠之地,怎能大呼小叫!这般心性,为父如何放心你去上宗修行!” 柳元邱只是撇撇嘴,依旧低着头,闷声道:“孩儿知错。” “再说亲随一事,你应了老三?这也是你能随随便便决定的事情么!不分轻重!旁人不知,你还不知这圣令上的干系?元正这孩子,聪明的很! 老夫只是提及此事,他便主动开口,要将这圣令送与你!真以为他这么大方?因为他清楚,这圣令掌握在老夫手中,若他不应,此时便该不治病亡了! 可他以退为进,抢在老夫之前说出此事,便是咱们父子欠了他情分,嘿!真以为是你一人的事情?咱们柳家三百多人都在看着哩!元正搬出孝道来,老夫还能说什么! 老夫知你要说什么,亲随一事莫要再提,就是元正的了!真有本事,你就在上宗好好修行,晋真传!晋长老!到时候别说老三,咱们柳家舍了此地,齐去上宗做世家!” 听闻此言,柳元邱登时眉飞色舞,“合该如此!父亲且在族内安稳些日子,等孩儿做了上宗长老,就接您去!” 眼见得此,柳玄松只是淡淡笑道:“我儿有此心志便好,去了上宗,不比族内,少些玩闹,心思多多放在修行上,不可以如往日般待元正,他终归是你的助力,要示以亲厚。 元正这孩子,几乎算是在老夫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为父瞧的真切,是个憨厚的孩子,近日看来,也算聪慧,沉稳又知进退,往后遇事,好生与他商量,总不会吃亏。” 柳元邱也是点点头,“往日里我也不曾同旁人般欺辱于他,只是老十一端的沉闷,与他说话好生没趣,也就渐渐疏远了些。” “沉闷些好,这是稳重,日后到了上宗,你也要学他这样。” “哦。” “咱们柳家啊,就看你和元正的了,上宗的那位老祖,是个性子冷淡的,不喜俗事,否则祖父结丹之事,不会这么艰难,往后你的眼光,也该放得长远些,不要只看身边的两三人,眼中要有整个柳家。” “是。” “元正这会儿去族内取修行资源了,这是个上进的孩子,你也去,将你这些年族内攒下的例份给元正,《金焱经》和《七宝符篆》全本也给他,你用不到这些了,要让这孩子知道你的恩惠。记得,要当众给,也让柳家看一看少家主的姿态,咱们主家一脉,要以亲厚待人,往后,总有你掌家的一日。” “知道了,孩儿这边去。” “去,这几日闲暇,多与你十一弟聊聊,上宗使者到来就在这几日了,你们太生分了不好。” “嗯。” 注视着柳元邱离去的身影,老者缓缓叹息。 “柳家啊……柳家。” 第三章 玉都院 说是几日光景,实则第二日,五雷仙宗使者便赶到了柳氏族地。 上宗仙师亲临,自有老族长前去寒暄,当日,柳氏族地内大排宴宴,好不热闹,只是能见上宗仙师者,不过寥寥几人,便是柳元正与柳元邱两兄弟,也未能与使者逢面。 傍晚,柳元正一脸憨相,站在路边,半是应付着身旁堂兄的絮语,半是眺望着老族长院落中亮起的灯火。 “也不知圣令一事,他们两人可曾攀扯清楚?” 终是到了临门关头,柳元正一颗玲珑心窍,此时也不禁患得患失起来。 听着风中传来的断续笑语,柳元正也随之失神。 “想来,两人这般欢笑畅谈,不似出了差池的模样……” 如此宽慰着自己,这一夜,柳元正终归还是在魂不守舍中度过去了。 转来第三日,直至日上三竿的时候,柳元正方才被人呼唤,去面见仙师。 祖宗正堂,等柳元正步履匆忙赶到的时候,柳元邱已经不知到了多久,正在老族长柳玄松的帮衬下,对着一中年扮巧卖乖。 这中年仙师身披天青道袍,一打眼望去时,也只觉平平无奇,端的是寻常,再多看几眼时,便顿觉这道人精神饱满,清瘦的身躯一时间也魁梧起来,尤其是一双眼眸,只是看见余光,竟让柳元正意识有着几分刺痛感。 再听其声,与柳玄松父子闲谈,多说短句,其音平而脆,说话间或快或慢,却都字字送到人耳中,若惊蛰春雷,起于微末,却教人听得真切! 柳元正尚无有修为在身,自难径直暗寻这中年仙师的修为境界,也只是依照《玲珑心窍篇》中的杂学技巧去观人,这几眼看下来,倒也教他看出了些许细微末节。 双目含神,声如春雷,显然这位仙师已经将雷法修到了根髓处,修为要高出老族长不知多少去,依着柳元正暗自思忖,至少是结丹境往上的修士当面。 再说仙师中年人外表,修士的外表,最不可尽信,修到高深处,驻颜也是寻常事。 只是瞧这人双眸,目光清澈,不见风霜,一身天青道袍穿的工整,不似老族长般,暮气森森。 如此看,也是位年轻的主,不见得超出外表太多岁月。 “玄门正宗出身,短短岁月,修为便至结丹境以上,此辈心性,或风流,或桀骜,或洒脱,或温润如玉。观此人,目光清澈,不见蔑视,非桀骜;眼珠也不活络四望,心不猥琐,再加上平平相貌,不沾风流的边儿。 先前听到老族长奉承,更只是浅淡一笑,却又不接话头,可见偏了些温润;再看眉心,双眉舒展,不见皱痕,也靠着些洒脱,至少是个有肚量的。再依着自己的眼缘,总觉得有几分不经世事的意思。 如此仙师,倒也好打交道,只是其人若君子,不好诱之以利,若有机会,却可欺之以方。” 心中正思忖着,柳元正便见中年仙师目光转到了自己这里,老族长柳玄松也是朝自己挥了挥手道:“元正,快来拜见上宗兴景仙师!” 闻言,柳元正咧嘴一笑,淳朴中带出几分欣喜来,几步迈到堂兄身旁,却又稍稍落了半个身位,先是雀跃的抬头望了一眼兴景仙师,又匆匆低下头去。 双手抬至胸前,合于一处,外捏阴阳印,内掐子午诀,微微俯身,声音温吞如常。 “弟子柳元正,见过兴景前辈!” 听闻此言,那兴景仙师便哑然失笑,摇头道:“你便是柳元正罢,只是还未入吾宗门,便攀起关系来?” 兴景仙师这一笑,柳元正便也不再持礼,站直了身子,面露些羞意,伸手挠了挠头道:“弟子……晚辈怎敢如此大胆,只是晚辈生在柳家,自幼便被教导,世受上宗恩泽,早就心羡上宗妙道真法,如今有了拜入上宗机会,便也不知怎的,心中急切了起来。” 听到这番话,兴景仙师终是朗声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不住颔首道:“好!柳家很好!族风淳朴,后辈多有向道之心,此去宗门不过半日光景了,柳元正,你既心中急切,我便许你先自称弟子。” 柳元正闻言,面露大喜,又恭恭敬敬的朝着兴景仙师这里一拜,口称弟子,仿佛得了多大好处。 再看一旁,老族长得了上宗仙师的夸,此刻也是眉开眼笑,看着柳元正愈发顺眼起来。 眼看着老父与堂弟都是这般欣喜姿态,虽有些莫名其妙,柳元邱也咧着嘴,一幅与有荣焉的模样。 只是这父子二人却未察觉,柳元正不过是寥寥数语,反而在兴景仙师这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远超先前柳元邱寒暄数语。 如此,又是几句闲聊,老族长柳玄松便迎着兴景仙师往族地外走去,柳元正兄弟二人低眉顺眼的跟在后头。 一步步朝着族地外的方向迈出,柳元正的心绪也一点点复杂起来。 有兴奋,有忐忑,有茫然,甚至于,有着恐惧。 但不论如何,柳元正还是离开了这个寄居了十六年的地方,往后冷也好,热也罢,凄风苦雨,仙缘杀劫,都要他自己一点点去品尝了。 待得柳元正敛起心绪,回过神来的时候,少年已经脚踏飞舟,立在云上,一旁传来柳元邱大呼小叫的声音,身侧则是兴景道人静立。 似是察觉到了兴景仙师注视过来的目光,柳元正稍稍低了低头,等再抬起来的时候,已然眼圈泛红,打着泪花儿。 捏起袖口,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痕,少年这才讷讷的朝着兴景仙师拱手道:“子弟这般姿态,一时失了心神,倒让前辈费心了。” 说罢,柳元正这才抬起头来,目光浅浅的望了望兴景道人,瞧见了仙人平常神色。 “无妨,这些年我见此景多矣,刚入门的小弟子大都如此,我已经习惯了,你也要慢慢习惯才好。” 听到兴景道人宽慰,柳元正便也作如释重负状,神态上好了许多,又偷偷瞥了兴景道人一眼后,有心想要继续作态,从兴景道人这里套些话的柳元正,却理智的沉默了下去。 有些时候,不说话比说话要好,话出口便有疏漏,太急切了反而容易让兴景道人反感,觉得自己心思复杂,少年城府。 尤其是如兴景道人这类人,一般少有出口伤人,恶语相向,但是此类人却心中更有逐渐,一旦认定了某些人的性格之后,罕有梗概,愈发固执,只会渐渐疏远。 果然,瞧见了柳元正不再说话,兴景道人也只当是少年初离家,对五雷仙宗过于陌生,以至于不安。 再想到这少年的身份,幼年成孤,父母双亲为襄助自己的同门而死,一时间心中更是善念萌发。 罕有的,兴景道人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柳元正的肩膀。 “莫去想这些了,到了宗门,好生修行方是对得起你们柳家,对得起你的父母双亲。” 一听说道父母双亲,柳元正还是沉默着,只是那眼圈儿有泛起红来。 兴景道人瞧得真切,反而又亲厚的拍了拍少年肩膀,“提起你的伤心事,是我的错,这样,你是内门亲随,比照外门弟子,我便指点指点你外门修行之事罢,说起来,五年前,某也曾在外门当值,给外门弟子讲道。” 听闻此言,柳元正眼神一亮,作欣喜状,又慌忙恭敬的行了一礼,“弟子恭闻前辈垂训。” “垂训说不上,其实也多是些老生常谈的事情,你自己亲历些时日也能明白,如今说与你听,便是见你向道,又懂礼,甚和我脾性,与你说说,也好让你少走些弯路。 吾宗开派祖师乃元道老祖,他老人家昔年拜在左道宗师门下启蒙,又在玄青仙宗得传真法,故而开吾宗之后,老祖示训,待诸弟子要多亲厚,少些苛责与盘剥。 是故,宗门之内,少有内门外门的称呼,你拜入宗门后,便要住在玉都院修行,于门内行走,自称玉都院弟子就好,少说些内门外门的话,免得引长辈不喜。 内门弟子都住在金章院修行,见了唤一声道兄便好,看着年纪大些的便唤一声前辈也好,玉都院弟子不入宗门道籍,你们未有道号,也不好排辈,称呼师兄师叔的,便坏了规矩,容易引得司律院执事不喜。 再说你们玉都院,除去传功殿不说,另有拳、丹、器、辰、符、阵六殿,各有执事坐镇传法,所授内容嘛,顾名思义,玉都院中,诸执事最重弟子们拳与符的功业,这都是往后有大用的。 至于丹、器、辰、阵四殿的功业,初时流于表面也无妨,无需太过耗费心神,待时间一长,你自己便会清楚喜欢哪一道,玉都院一年一考教,初入弟子一年之后,便会作出抉择,往往在四殿中择其一二精研。 而拳、符两殿,是诸弟子无论如何都要精研的,拳法乃护身之本,更是修行之本,都言长生在一动一静之间,静功便是打坐吐息,动功便是拳法,与其他各殿不同,坐镇拳殿的往往是掌院长老。 若果今年未有更易,玉都院掌院长老还是紫泓师叔祖,这位道法高深,你要好生与他学;至于符殿为何重要,盖因我五雷仙宗弟子,冠以雷符闻名!五年前,我便是玉都院的符殿执事。 如今授业的,是我的本脉师弟,道号兴阳,符法很是不错,尤善一手太极阴阳雷符,言称此门符有七百二十种细微变化,阐尽阴阳雷霆玄妙,你可以多与他学一些。” 到底是来了谈兴,一番话也让柳元正无限感慨,收获颇多。 诚然,如兴景道人所言,这多是老生常谈的话,但是提前得知,却能让柳元正少走许多弯路,不论是言语上不给宗门修士留下恶感,还是六殿修业的轻重,都十分重要。 正静听着兴景道人诉说,忽然,道人止了话头,等柳元正诧异的抬起头来时,飞舟旁云雾消散,远远地,一座巍峨仙山耸立。 “这便是岳霆山,吾宗山门所在!” 闻言,柳元正默然无声,只是看着浩渺云海之间的仙山盛景。 此情有《如梦令》为证: 顿起长风望银涛,不过是冷暖自晓。 云海渡飞舟,路转峰回今朝。 雷霄!雷霄!此后玉都修道! 第四章 拳法即修法(上) 飞舟之上,眼见得岳霆仙山便在眼前,不仅柳元正屏气凝神,便是连一直大呼小叫的柳元邱也沉默下来,肃然起敬。 兴景道人这里也不再言说什么,只是朝着飞舟轻轻打出道法印,未等柳元正看得真切时,小小飞舟便落到了山门前。 两兄弟当先,跳下了飞舟,站在青石山路上,怔怔的望着不远处青石山路的尽头。 六根玉柱拔地而起,上雕金龙刻彩凤,描绘云纹接紫霞,细微处,众生百相,花鸟鱼虫,尽在其中。 再抬头看,玉柱托起阁顶,绘雷海而书古篆,镇六柱而分三门。 正中突出一块匾,上书古篆大字——五雷仙宗! 正中央的两根玉柱上,亦书就对联,上曰:元功衍道,金光承玉都。下对:大德定安,紫炁兴玄宗。 这一十八字,是山门对联,亦是五雷仙宗字辈。 偌大山门,竟是白玉一体铸成,怔怔的看着,两兄弟齐齐失神。 直至身后兴景道人收起飞舟,走到两人前,这才遮住了兄弟俩的目光。 “今日走正门,便算是你们二人入了吾五雷仙宗山门。”说罢,道人有指了指左右两门,“日后,尔等需右门进,左门出,过门后,自有白鹤童子为尔等引路,对了,柳元邱,记得安顿后,持五雷圣令去一趟道籍殿,柳元正,你将书引交给掌院长老便是。” 柳元正与柳元邱闻言,纷纷点头应诺。 “走罢,日后除非晋升吾宗亲传,否则这会是你们二人唯一一次走正门的机会。” 说罢,兴景道人侧开身子,朝着正门抬手虚引,便率先向右门走去。 待兴景道人已经过了门,柳元邱与柳元正两人方才抬脚迈步,郑重的向前走去。 说来也奇,这些时日,一想到日后修行,想到拜入五雷仙宗,柳元正便止不住的心潮澎湃,幻想着未来的种种,如走马观花一般齐齐涌在心海,往往一念未灭,百念丛生。 苦、辣、酸、甜皆有,端是复杂。 这一路走来,哪怕柳元正数度收敛心神,但却收效甚微。 谁知此刻,伴随着柳元正一步步迈向五雷仙宗的正门,他竟如失神了一般,往昔的种种画面在心海之中烟消云散,未来的幻象也在此刻偃旗息鼓。 就这般空明的,柳元正走过了正门,这一瞬间,柳元正只觉有股凉意从头顶传至脚底。 这一个激灵,柳元正方才回过神来,再往身旁看去时,堂兄柳元邱亦是这般,而兴景道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少年恍惚,仿佛这一路走来的历程,从未出现过一般。 正此时,半悬空处传来声声鹤鸣之音,一双白鹤俯冲而来,眼看落地时,有朦朦灵光包裹,等两兄弟再看,那灵光消散,两个总角稚童站在不远处,相继开口。 “哪位是柳元邱道兄,请随我来。” “哪位是柳元正道兄,请随我来。” 有白鹤童子引路,两人这才有些麻木的跟上,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正走了几步,柳元正这才一顿,折身朝着柳元邱这里憨厚一笑,“堂兄,你今日且好生歇息,明日弟弟去寻你。” 柳元邱欢快一笑,也未回头,背着身摆了摆手,“好说好说!老十一快去,莫要怠慢白鹤童子,你我明日见。” …… 两兄弟拜别,只是谁也不知,此刻的玉都峰、玉都院内,一位老者身披紫金道袍,头戴混元冠,脚踏山河履,一手捏着封书信,一手背在身后,却正摇摇望向山门处的方向。 山峰高耸,又有云遮雾绕,可这位老道,却似是能透过这些,真切地瞧见山门处的风景一般。 良久,看着柳元正告别堂兄,一言不发的随着白鹤童子慢慢走来,缓步登上玉都峰的山路,老道这才收回遥望的目光,似是点头,又似是低头,将目光落到手中的书信上。 又是良久时间,老道这才将手中书信收起,推开房门,朝着玉都院的门口走去。 …… 远远地,柳元正也瞥见了玉都院的院门,门旁两侧,一书:进青山白云道院。一书:出绿水野鹤人家。道院朱墙绿瓦,大半隐在秀丽山林之间。 忽的,看着紧闭的院门动了动,似是有人开口,柳元正便垂下目光来,只盯着身前的山路。 如此又走了数十步,白鹤童子引着柳元正站定,便当先一礼道:“禀紫泓老爷,柳元正道兄已经带到。” 低着头,柳元正只听到一道苍老的声音。 “知道了,且去罢。” 等身侧传来破风之声的时候,柳元正这才稍稍抬起头来,一边与老道正视,一边从缝在袖口里的储物袋中拿出了书引,双手捧着,奉过眉心,方才躬身道:“弟子柳元正,拜见长老,有入门书引在此。” 待紫泓老道伸手接过了书引,少年才直身而立,双手合于身前,捏子午阴阳诀,扣在小腹处。 捏着柳元正的书引,老道并未去看,反而打量着柳元正不住地看。 “你口称长老,这是知晓老夫身份?” “蒙兴景前辈厚爱,来时的飞舟上,曾指点过弟子数言,因而得知您是玉都院掌院长老。” 闻言,老道这才点点头,将柳元正的书引收起,“那兴景是个性子温润的后辈,你能得他指点,像是个相类的孩子,至少老夫见你,是个尊礼的,不错。” 听到紫泓老道的话,柳元正憨直的脸上只是露出些浅笑,脑海中回忆着先前兴景道人的举手投足与面部表情,只是欠了欠上身,却并未回话。 “随老道来罢。” 又点了点头,紫泓老道率先折过身,引着柳元正往前走去。 哪怕是跟在老道的身后,柳元正也是那番恭谨的姿态,走入玉都院后,也并未东张西望,哪怕听到脚步声,知是远处有人走过,也未去看,只是用余光,将走过的路默默记下。 如此数度辗转,这一老一少才穿过三重宫殿,走到一四方小院儿里。 院落冷清,柳元正打眼看去,皆是卧房紧紧相依,却似是无人居住,院中有方小池塘,一旁简简单单的立着块怪石,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你便在拳殿住下,”老道开口,有伸手指了指一间卧房,“就是这间了,玉都院弟子入门所需,门规、玉都道袍、宗门山路图鉴之类,已经有人放在桌上了,你且安顿,半个时辰后去前殿寻老夫。” 闻言,柳元正只是低头应是,等听不到老道脚步声后,方才缓缓直起身来,脚步温吞的走入老道所指的房间。 卧房中,柳元正推门而入。 房间不大,推开门便见一张方桌,一条长凳,桌上放着几部薄书,最上面一本写着《五雷玉律》;叠放整齐的一套浅青色道袍,上锈云纹,背有八卦,腰环星月;一支青玉簪;一双云纹履;一枚木牌,正面古篆字书玉都院,背面书柳元正。 方桌不远处,便是一张木板床,床前的空地上,放着张太极蒲团。 将屋中种种看在眼中,柳元正这才舒了口气,关上房门,缓步走到长凳上座下,随手拿起《五雷玉律》翻开,双眸却微微合上,却是在暗暗自忖。 “与这紫泓长老说两句话,却比和兴景道人待上半天还要累,这才是饱经风霜之辈,不显山不露水,站在那里,就是一座山,一堵墙,任你把眼看出花来,也难瞧见他的虚实,若多看几眼,反倒要让他瞧出自个儿的本性来。 好在,兴景道人端是个好用的话头儿,短短年纪有这般修为,还曾是玉都院的执事,先前我就推断,这是个在宗门内受用的,果然如此,竟也能引着紫泓长老多言语了几句。 能喜欢兴景道人性子的,又赞我尊礼,依着长老年岁,这是个老学究式的,人要古板些,看来在玉都院的日子里,要多学兴景道人的性子,在长老面前,少说话,有问必答,尤其是不能犯错,不然天知道哪件错事,便能恶了他……” 这般想着,柳元正双目彻底闭上,心神探入泥丸宫内,不断翻阅着《玲珑心窍篇》,为此后谋定。 第五章 拳法即修法(下) 半个时辰之后,柳元正身穿浅青色玉都道袍,头发以青玉簪挽成道髻,腰挂玉都院木牌,脚踏云纹履,缓步走入前殿。 朱门半开未开,窗扇紧闭,幽暗而空旷的大殿中央,只有紫泓老道盘膝而坐的身影。 晦暗的光线之中,柳元正匆匆扫过四周,一眼间,也只记下了北墙上高悬的“道”字图,以及条几上香烟袅袅的黄铜花鸟炉。 就这样不疾不徐的走入拳殿之中,紫泓老道观瞧着少年的仪态,暗自点了点头,伸手指着身前不远处的太极蒲团道:“坐。” “是。” 闻言,柳元正站定,微微躬身,而后撩起袍带,自蒲团上盘膝而坐,手捏子午阴阳诀,扣在气海丹田处,而后头微低,双眼只是凝视着身前地板上的花纹。 “柳元正。” “弟子在。” “老夫未记错,你是岭南柳氏子罢?” “回长老,是。” “玉都院少有修行宗族弟子,教你之前,老夫需先问几句,你在柳家,可学了桩功?” “弟子曾在族内学堂,得授桩功,只是因着弟子年幼,只教了混元桩。” “那打坐可学?” “早年间学过,能做到双盘,会五心向天式,也会抱元守一式,只是族中长辈唯恐幼年长久打坐,四肢生长受损,故只是授了法,未曾精研。” “能入定否?” “弟子曾试过入定,抱元守一式入定最快,坐的也稳,只是五心向天式时,入定慢些,也偶有杂念生成,坐得不稳,最久不过一个时辰多些。” “道经符法之类,老夫也不问了,你们柳家火法宝符都还尚可观瞧,老夫最后一问,可曾修过拳法?” “并未修过,回禀长老,柳家并无拳法传承,弟子幼时,族内倒也传授了一套太极拳练法,只二十四式,权当为了健体强身,并未有甚奥妙。” 两人一问一答,如此数言,柳元正始终安坐,低眉顺眼,倒是紫泓老道这里,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柳氏家学传承,恕老夫直言,还是浅白了些,杂而不精,更未入修法深邃,难怪自紫琪师弟后,柳氏后人,未有叩元婴玄关之辈。” 说这话时,紫泓老道眼眉低垂,凝视着少年的身影。 再看柳元正,听了这话,却只是一声不吭。 于柳元正而言,这话倒是不好接,说不是,便是否认了紫泓老道的看法,弟子不顺,违背了师道;若是称是,便是否定了柳氏家学,否定了紫琪老祖的传承,后辈不顺,违背了孝道。 是与否,话一出口,便是疏漏,是故少年也只是沉默以对。 眼见柳元正这般反应,紫泓老道终是再度点了点头,苍老的脸上,竟连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了许多。 “不过你很不错。” 紫泓老道终还是赞了一声,少年更是不答了,似有些羞涩,头颅也低垂的更深了些,但在老道能看见的角度,柳元正的嘴角倒见微微扬起,幅度不大。 “近日里玉都院只有你一个新拜门的弟子,其余各殿且不用去,留在老夫这里,先随我学三月拳罢!三月之后,老夫与你考教,过了,便是六殿任去,若未过,学拳就再加三个月。” 紫泓老道的声音很轻,中气却很足,声音之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味道。 柳元正这里,自是应声遵从。 “今日天色尚早,既如此,老夫便为你讲拳法第一课。” 老者话音刚落,身前蒲团上,柳元正便是精神一震,不复先前姿态,挺胸抬头,面无表情,一双清澈的眼眸却盯紧了老者的动作,似要将紫泓老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住一般。 这是柳元正早在柳氏学堂之中就学会的手段,师传众弟子,纵然皆是千篇一律,但很多时候,弟子听讲的面貌姿态,也会无形之中影响为师者讲授的状态。 众弟子仪态慵懒,师者自然是泛泛而言,但若是弟子精神饱满,态度恭谨而有向道之心,为师者也会因之振奋欢欣,往往会在不经意间,讲出些不准备讲的关隘诀窍。 早年间,柳元正便是靠着这等手段,从柳氏学堂中比同辈兄弟姊妹学到了更多。 到了紫泓老道这里,柳元正更是如法炮制,盖因此等手段,与修为与阅历完全无关,甚至如紫泓老道这位玉都院长老,传授过的弟子越多,便只会更喜欢柳元正这类学生。 这一刻,他们的关系不是长老与外门,只是老师与学生这么简单。 “柳元正,如你所知,何为拳法?” “依弟子所知,拳法为动功,修道长生,师法自然,故在一动一静中取,如青松翠柏,山岩万仞,便如盘膝而坐,抱元守一,如猛虎啸谷,飞龙在天,便如辗转腾挪,气血奔涌,此二者,具是长生法门。” “你这说法,不算错,可还有甚么想法?” 闻言,柳元正适时露出苦恼神色,望向紫泓老道这里。 “弟子愚钝,只知这些,还请长老教我。” 紫泓老道轻轻颔首道:“拳法,世说纷纭,便是玄门诸宗,也是说法不一;有的宗门,如术法之宗,说拳法只是道功的入门砖,炼炁期以此入修法之后,便再也无用; 有的宗门,如道门诸禅宗,说拳法为外功,吐纳为内功,内外相济方得大智慧;再如左道炼体诸脉,则认为以拳为武,以武入道,可化肉身为渡世历劫之舟。 当然,更多的宗门,说法还是和你所言一般,讲动功静功之说。但是在吾宗,在老夫眼中,这些说法,不能算错,但却都失之偏颇,未阐尽拳法之奥妙。 元正,你要记住,在这些说法之外,吾宗有言,拳法即修法!” 初闻此言,柳元正只觉离经叛道,诧异这五雷仙宗传承,竟比旁门还要左道! 只是少年脸色不变,静听紫泓老道继续说下去。 而紫泓老道似是能够察觉到柳元正心中诧异一般,话语也随之一转。 “老夫少年时,初听此言,也是大感诧异,但是直至今日,历经光阴岁月,老夫遂将此言视之为至理,至今精研拳道,此中道理,今日说与你听,也需你往后余生细细去体悟。 孩子,你要仔细记住老夫今日的话,拳法是功法的不传之秘!世上任何一部功法,只要你想办法,总能寻到经文,但与之相符的拳法,却从未见于文字,只靠师徒亲手相授! 这便是传承之秘!失了拳法,道功便失了灵动,漫漫光阴苦练静功,修的不是长生仙道,最后只能成为山间顽石,崖畔奇木;撑不起攀天之梯,也做不得道殿栋梁!此之谓枯坐不长生! 要知晓,拳法中不止有动功,气血奔涌,神智癫狂,那是兽类,不是修士,吾辈修拳法,要动中有静,气血奔涌而道心清明,此其一,此谓之拳法洗心,习练到根髓处,则道心不染尘埃阴霾。 修士练本部拳法,则可将气与血练到一处,奔涌的不止是血液,更有通体的灵气,练到高深处,意与神合,便是精气神成了一家,此谓之拳法混元,习练到根髓处,则道途通衢,再无桎梏! 如你等少年,习练各部拳法,则可以血代气,尝试模拟各类功法在体内的运转,世无完人,世无绝愚,道法是一辈子的事情,是愚是智,很多时候在与选择,此之谓拳法择道,使人寻见前路,扫尽迷惑。 当然,除去这些,拳法亦是护道术!所谓拳法,空手是拳,虚握则可持器,刀枪剑戟也好,奇门兵刃也罢,武道上许多理念是相同的,一法通则百法通,今日炼得是拳法,来日炼就法器,便可脱胎换骨。 更何况,莫要眼中只看见修士追风赶月、移山填海,修道不只有这些缥缈的事情,更有腥风血雨,有除魔卫道,更有生死杀劫,劫难临头,灵符有耗尽的时候,宝器也有损毁的时候,到了山穷水尽时,拳法便是你最后的护道之术。 自然,也正是因此,本部道功的拳法传承,往往慎之又慎,多传了一人,世上便多了一人知晓你护道拳法之中的关隘诀窍,师徒相善而终还罢,若是师徒反目……古往今来,已有许多不忍言之事发生过。 所以仙宗传承,经文道言之中,各个境界之间,事无巨细,做长辈的都会倾囊相授,这是唯恐弟子门人产生见知障,本来天分足够,但眼界狭隘,这类人反而难以走得长久。 唯独拳法,仙宗只从浅显处交起,过得了考教,便再教的深一些,直至最后,师徒相宜,天赋也足够,为师者方才会关上门,将这一部拳法之中最后的关隘诀窍秘传弟子。 当然,天分不足者,到了一定的程度,莫说为师者不再教授,便是强行学去了,也只得其形,不得其意,反而离道愈远,因此坏了一身修行的,也不是没有,这里面的差距,往往是真传、内门诸弟子拉开差距的时候。” 繁繁诸言,只听得柳元正大汗淋漓,细细念着诸般,少年的心中最后只剩了一句不住地回荡。 “拳法即修法!” 这正是: 白云飞聚岳霆山,镇坐玉都紫泓仙。 花迎白鹤歌妙曲,拂柳青鸾遮宝殿。 一十六年腾紫雾,九千里来炼雷元。 只道拳法即修法,动里取静悟天关。 第六章 雷宗六经 眼见得柳元正入了神,紫泓老道便顿住了话头,待少年回了神,老道方再侃侃而谈,从细节处引申延宕,讲拳法之理,自忖触摸到了此间玄关的柳元正,一时间也是听得如痴如醉。 良久之后,紫泓老道讲罢,言道: “关于拳法拳理,老夫只讲到这里,往后大约也不会再讲,这是师傅领进门告诉你的浅显道理,是要你日后自己一点点去践行,在漫漫修道的光阴之中,去体悟出更多属于你自己的道理来。 再说回你的课业,三月练拳,也是为自己选择功法的过程,吾宗号曰:五雷!仔细数来,却有六部雷道真经传世,一曰《太阳元霆渡厄雷经》,乃昔年青玄仙宗所传,修行此经,可炼太阳雷元。 一曰《太阴垂幽历劫雷经》,同为昔年青玄仙宗所传,修行此经,可炼太阴雷元;一曰《九云雷罡宝塔经》,一曰《金章雷元大篆经》,此二经乃昔年老祖创立宗门时,天人来贺,上界仙人所赠,修行此经,一可炼云罡雷元,一可炼金章雷篆。 一曰《天都玉雷神道经》,同为昔年立派时,天人来贺,上界雷部神尊所赠,修行此经,可炼玉都神雷;一曰《冰魄凝煞极雷经》,乃昔年,老祖元道真人外出游历,自古仙洞府得之,修行此经,可炼冰魄雷元。 此六经玄妙,直指仙道,为证道飞升真经!又有太阳、太阴二经,可兼修合练,凝太极混沌道雷!为直指仙君境真法。阴阳合到一处,正全了吾宗五雷之名。 此等皆为吾宗根本传承雷经,非真传道子,不可得授,阴阳二经,更是只传掌教一脉;而后,真人老祖将此六经拆分一十二部经,传于金章院弟子修行,立宗三万七千年,历代前辈参悟六经更有所得,创下法门神通无数。 此间创法,高低玄妙各异,至宗门五十年前汇总时,金章院有道经四十三部,玉都院有功法八十七部,皆同源而出,归于六经,所以选择修法时,莫要怕选的功法差,只要修出真意,过了考教,便可晋金章院、晋真传,转修高明功法,得传六经。 历代真传也好,金章院弟子也罢,多是从玉都院开始的修行第一步,所以玉都院弟子,关键在于选对功法,选对修行的道路,这便是你三月练拳的重点,不可懈怠,需慎之又慎!” 听闻此言,柳元正不假思索,自是稍稍探身,恭敬应是。 正心中漫漫思忖着的时候,又听着紫泓老道说:“玉都院弟子是半日处理宗门安排的杂役,半日在院中修行,你与旁人还有不同,乃金章院弟子亲随,宗内不会安排事情与你,但那位金章院弟子的杂事琐事,便由你一力承担。每日未时一刻,来此殿与我学拳。” “谨遵长老所言。” “天色不早了,去。” “是。” 柳元正起身,立在蒲团后,又朝着紫泓老道这里躬身一礼,方才走出拳殿。 原地里,紫泓老道凝视着柳元正缓缓踱步而去的身影,目光稍显了些柔和。 “倒是个端正的根苗,身上更是罕见氏族子弟的臭毛病……” …… 一路走回拳殿后院,直至脱下道袍,躺在木床上,柳元正这里却始终眉头紧锁,双目失据,仿佛被甚么事情困扰住了一般。 “五雷,五雷,我总以为,这是五雷散人的五行雷道,今日得了紫泓长老教导,方才知是如此五雷,行差就错,我原以为有这半阙《玄霄秘策》在,凭借着散人创下的雷法,再加上仙宗的道经,便是合二为一的通衢前路……” 暗暗自忖着,少年不禁苦恼起来。 想那五雷散人,便是以五行雷法成就的左道宗师,乃此间大家,晚年飞升前创立《玄霄秘策》的时候,也是以自身的五行雷道为根基蓝本,描绘出一条更为广阔的成仙之路。 柳元正少年时,寻人探听到了五雷散人与元道真人的跟脚,想着这位驻世大真人,既是五雷散人昔年的小弟子,又立下的是五雷仙宗,便顺理成章的想着,这一宗弟子,走的也该是五行雷道,谁知…… “顺理成章,顺理成章,凡事便是怕一个这般念想,我终归还是年少,哪怕学了《玲珑心窍篇》,难免会犯和常人一样的错误,果然如紫泓长老所言,道理只是道理,践行之后,体悟出来的,方才是自己的,此一番教训要牢牢记下,日后莫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这般想着,柳元正神念沉入泥丸宫内,探向灵台高悬的仙书。 此刻,柳元正所看得,非是仙书引言与第一卷,而是第二卷《五灵凝气篇》。柳元正不知是这仙书有灵,还是存在着高深的禁法,总之柳元正年幼时,探看仙书,只能见到引言与第一卷,直至前段时日,柳元正尝试修行《金焱经》,自体内生出了气感,再看仙书时,才见到了第二卷文字,即便如今散功,这第二卷文字却不见消散,只是任由少年探寻,却也找不到更后面的文字。 这一卷《五灵凝气篇》,便正式阐述了五雷散人的雷法修行之道,讲述了修行的第一个境界——炼气期。 雷法霸道,自有玄宗始,便为诸法之冠,万道总纲,世人又称昆仑法,以指雷道高邈,甚至很久远的古时,各宗雷法被视之为掌教秘传,从未轻许旁人。 因着霸道,自然也难修行,旁人修行一个不慎走火入魔,伤势也有轻重,但雷法修士若是体内雷元动荡,便是折损神魂,焚焦道躯。 不止是修行难,入门也比旁人难上许多,雷霆霹雳,如何能是肉体凡胎可以掌控的,纵有法门在,往往也难走出第一步。 以五行雷法而言,往往在炼气期时,则一道而修行,譬如水行、木行,入门会容易许多,水木灵气也更能滋养肉身,如此以单一一行灵气突破筑基境之后,在依着五行相生的法门,在筑基境时炼全五行,彻底跨入五行雷法的门径。 便是如五雷散人,昔年也是这般走过的修行路,宗师早年间,以木行雷法炼气,筑基境方成五行雷法。 世上五行雷法大都如此修得,只是到了宗师晚年,却认为这样的修法,根基并不稳固,修到根髓处,五行并非是平衡的,做不到真正的道果圆融。 那个时候,五雷散人便认为是炼气期境界的谬误,不该单修一行,而应当在炼气期就做到五行齐全,如此根基稳固不说,五行相生,法力更胜同境界许多。 繁繁一卷《五灵凝气篇》浩瀚文字,便是在这样的前提下,五雷散人创出的炼气期修法,只是一来雷法难修,二来宗师主张借假求真,是故这一卷已与寻常五行雷法大有不同,有阴狠如夺人道基之法门,有邪异如血炼噬灵蛊虫之术,这一篇中五雷散人写下一十七种齐全五行之法,或正或邪,也道也魔,字里行间,端是不负左道宗师之名。 神念自《玄霄秘策》之中缓缓流淌而过,柳元正的心思愈发复杂。 “有半阙仙书在手,偏生缺了根本修法,而今又入得五雷仙宗,有六经传承,只是我亦不知,如此按部就班走下去,可能晋真传道子,真正得授道经……” 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一时间,柳元正也是进退失据,踌躇不定起来。 终是这一日经历太多,耗费了许多心神,这般想着,困意已经涌了上来。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迷迷糊糊之中,柳元正这般宽慰着自己,便遁入了梦乡。 …… 翌日,清晨。 沿着山路图鉴中的记载,柳元正缓步走入金章峰,带着憨厚的笑容,寻了一位看着面善的金章院弟子问路之后,便转折走入了一片竹林,淡薄的雾气之中,一间竹楼静静地立在那里。 这便是堂兄柳元邱的修行之地了。 到底是内门弟子,一应规制高出玉都院许多,如此独居之地,幽静不说,日常修行也少有人打扰。 等柳元邱睡眼朦胧的推开房门的时候,便见了柳元正拿着扫帚,清扫起竹楼前昨日夜风吹落的竹叶。 听到了开门声,柳元正转头,咧嘴一笑。 “堂兄。” 柳元邱眨了眨眼睛,等看清了是柳元正后,便见他面露喜意,欢快得很,又看见了柳元正的动作,忽的紧皱起眉头来,疾步走到柳元正近前,便要去夺他手中的扫帚。 “放下!快放下!你我同族兄弟,岂有此理,我是你大哥,又不是你主子,这般好不自在,我不要你伺候,快放下!放下我再与你说话!” 听到了柳元邱带着怒意的大呼小叫,倒是柳元正这里稍稍一怔,旋即便松开了手中的扫帚。 柳元邱脸上顿时又露出了欢喜笑意。 “这才像话,来,十一,咱们进屋说话。” 说罢,柳元邱这里便已经转身向屋内走去。 原地里,柳元正忽的一笑,罕有的真心实意的笑容。 “好。” 第七章 八十七部拳 屋内,柳元正在竹椅上正襟危坐,一旁柳元邱却懒散的半躺着,饶有兴趣的盯着柳元正身上的玉都道袍看,半晌撇撇嘴。 “老十一,端看你,这玉都院想来是清苦,便是穿的都比哥哥我差上许多。” 知道这堂兄长了张得罪人的嘴,柳元正也不恼,只是应着笑道:“自然不比兄长,金章道袍在身,吃住优渥。” 听了柳元正的应承,柳元邱更是开心,“昨日去道籍殿,倒是领了三件道袍,可惜宗门里有制度,倒是不好给你穿。” “无妨,兄长自穿便是,怎能坏了宗门规矩,弟弟也在玉都院好生修行,早日寻机晋升金章院来陪兄长,只是怕那时,以兄长天资,早已得了真传道子。” 闻言柳元邱笑的更为得意,“老十一,往日你是个木讷的,来宗门后,昨日我还担心你,如今看,倒是开窍了,是该多学一学我,如此才好交朋友。” 柳元正自是点头,一番应承,又见柳元邱拿起腰上的青玉牌来显摆。 “昨日去道籍殿入了宗门道籍,如今入籍弟子,都排在了元字辈,只是我还未拜师,未有师尊赐下道号,故而玉牌上只刻了一个元字,”一边指了指玉牌上的字,柳元邱一边拍着柳元正的肩膀,“老十一,你可得快些修行,早日入了金章院才好,要是晚一些,把你排进了功字辈,再见面你岂不是要喊我声师叔?” 仿佛觉得有趣,柳元邱又欢笑了几声。 “我在道籍殿,寻执事问了问咱家老祖的踪迹,才知他老人家如今在两界山坐镇,忙着降妖呢,短日里倒是不好去拜访问安,不过我已想好,今年先把《九云积雷经》学全,这是《宝塔经》云罡一脉的上等道功,咱家老祖便是修的《宝塔经》,日后请教关隘,岂不是简单许多?” 就这般陪着柳正邱闲扯了许久,柳元正方才道出去意,柳元邱这里倒也并未出言挽留,只是送着柳元正走出门去。 “老十一,日后也不许如尽早一般,哥哥独身一人,哪里有甚么杂役事要你去做,好生在玉都院修行,若是闲了,记得多来找我便是,等哥哥在金章院混熟了,便带你一同去耍。” 柳元正笑了笑,只是应下,便挥挥手离去了。 …… 半日倏忽而过。 午后,未时一刻,柳元正再度迈步走进拳殿。 紫泓道人依旧盘膝坐在蒲团上打坐,仿佛从昨日至今未曾挪动过一般。 听到了脚步声,紫泓老道睁开眼,看到了在尽出静立的少年。 “没睡觉?” “弟子未有午睡的习惯。” “这样不好,开始习拳之后,精气神很重要,往后午时要睡一个时辰,晚上子时必须入睡,要学会睡子午觉,这样精神会更饱满些,哪怕三个月之后,直至你习练功法,迈入炼气期之前,都要养成这样的习惯。” 听闻此言,柳元正旋即称是。 都说真传一句话,功夫往往不在表面上,而在这些细微末节处,越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往往更为重要。 此时,又听着紫泓道人说道:“从今日起,也不用先去斋堂用饭,练拳的这段时间,老夫会知会在斋堂做杂役的弟子,将三餐送到你的卧房,清晨只吃些生黄精,此为神仙余粮,补充体内元气。 正午和傍晚两餐,分量会大一些,多是炼气期妖兽的肉,以灵米为主食,用仙家之法,淬炼出肉中的妖气,多食此物,可壮气血,如此练拳才会更有进益。 你才十六岁,远远未到气血鼎盛的年纪,凡夫俗子中,往往二十余岁为气血巅峰,此时修行最佳,让你练拳,辅以仙家肉食,便是加速这个过程,否则小小年纪冒然修行,一个不慎就是气血两亏,毁了身子。” 闻言,柳元正又是称是。 “拳法未学过,马步总会扎罢?先给老夫扎上一个时辰的马步,老夫再教你第一部拳。” 柳元正听了,心中只是叫苦,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走至大殿中央,扎起马步来。 原地里,紫泓老道缓缓起身,从身后的条几上拿起一根细短棍,一段握在手心里。 就这般,老道握着短棍负手而立,步履缓慢地绕着大殿中央的柳元正转着圈子。 “玉都院有八十七部道功,便有八十七部拳,今日教你的这部是玉阳拳,道功是《神玉阳雷功》,源自《天都玉雷神道经》一脉,老夫修的便是这部道经,你道此功何来? 昔年祖师爷从六经中拆出一十二部经入金章院,为吾宗美谈,后面有段时间,宗内修士便效仿祖师,以拆经为戏,半是玩闹,半是彰显自身道法深厚,老夫便是个中好手! 那会儿老夫刚晋升真传道子,已经开始修炼《天都玉雷神道经》,只觉得拆经有趣,那几十年间几乎玩疯了,不敢和祖师比,却也从道经中拆出了三部经,又从这三部经中拆出了六部功法。 至于今日,三部经中有两部已经在了金章院,六部功法中也有四部在这玉都院中,《神玉阳雷功》便是其一,是故自老夫做玉都院掌院之后,教授弟子拳法,皆从这四部开始。” 听着紫泓老道侃侃而谈,一时间柳元正也不禁出神,想着老道当年创出经法时的风光。 嗖——!啪——! 眼见得柳元正身躯微微晃动,紫泓老道抽出手中的木棍,便结结实实的抽在了柳元正的腿上。 火辣辣的痛感,让柳元正屏气凝神,不敢再做他想。 “仔细些,你已经开始修行了!怎能如此懈怠不经!马步走形,损的是你自己的膝盖!” 听闻此言,少年心身凛然,不敢再有失神。 谁知老道这里,再度背起手来,絮絮说道。 “教拳之前,老夫先于你说一说这《神玉阳雷功》……” 如此半日,等柳元正先扎完了一个时辰的马步,又在紫泓老道的教导下开拳,学会了玉阳拳的架子,在木棍的不断抽打下更正着手脚上的谬误,在老道的不断催促下,一遍又一遍的不断习练。 等少年回到卧房,如饿狼般,将桌上的仙家肉食猛吞虎咽,然后躺在木床上的时候,已经累得不做他想,便是连转个身子都要嫌累。 “这长老什么都好,就是爱在我扎马步的时候不停话说,抽人的时候手劲还挺大……” …… 夜已深,明月高悬。 五雷仙宗后山,承道峰,传闻中开派祖师元道大真人的闭关清修之地。 峰顶有仙铜宝殿,门上有匾,以古篆书“承道”二字。 门侧两旁写着对联,一曰:脱俗归真,须向吾门求觉路。一曰:超凡入圣,更宜此地问玄津。 此时间,夜月幽深,四下里一派寂静,山风环绕的道殿,亦是门户紧闭。 道殿中,老真人却静静的点起四面香烛。 登时间,香烛照耀,偌大的道殿中明光大放,老真人又虚望四方,手中捏起法印,朝着各处打出,顷刻间道殿中的禁制大放神华,隐隐有雷声隐逸,却环绕住殿内四方,丝毫光亮与声音都不曾外泄。 做完这些,老真人方才走到北墙前,对着一卷泛黄模糊的画卷拜了三拜,点上清香,如此,方又后退数步,面北而立。 大殿中央,老真人的身前,端放着一座五色玉石祭坛。 北为墨玉,为水道。 东为青玉,为木道。 南为赤玉,为火道。 西为白玉,为金道。 中为黄玉,为土道。 五色玉石拼在一起,又是浑然天成一般,不见瑕疵缝隙,仿佛生来这般,浑圆一体。 仔细看去,玉石表面勾勒着细密的道纹,便是用凡胎肉眼去看,都隐见神异,时而有灵光闪逝。 又仔细端详了祭坛许久,老真人方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苍老的面容上仿佛满是疲惫。 他退了两步,便在原地盘膝坐下,手捏五行诀,缓缓闭上了双眸。 一息,两息,三息…… 门窗紧闭的道殿之中,不知何时,忽的有微风顿起,环绕着老真人,环绕着中央的五色玉石祭坛,轻轻地从四方香烛上空划过,带动着焰光跳跃。 渐渐地,又有细微的声音响起。 起初令人听不真切,渐渐地,这声音恢宏起来,于无声处响起,响彻偌大道宫,恍若有亿万人齐声诵念一般。 “微微玄景门,焕朗彻空同,至道由静默,当见三素宫,大道於此成,骖景策云笼,左右侍经真,玉女及玉童,身济不死津,解罗顺灵风,七祖反胎生,世为神仙宗。” “微微玄景门,焕朗彻空同,至道由静默,当见三素宫,大道於此成,骖景策云笼,左右侍经真,玉女及玉童,身济不死津,解罗顺灵风,七祖反胎生,世为神仙宗。” …… 仙声振振,神音煌煌。 伴随着恢宏道音响彻道宫,老真人身前的祭坛上,也开始绽放出鎏金光焰来。 初时,那光焰微弱,伴随着道音回荡,那光焰愈演愈烈,最后彻底绽放开来,仿佛内中有风雷涌动,有大千生灭,一时间,偌大道殿,万千香烛,齐齐失色,暗暗无光。 原地里,老真人已经站起身来,凝视着祭坛上绽放开来的光焰,目中似有泪光。 良久,老真人微微躬身,声音黯哑而颤抖。 “师姐!” 而光焰中,亦有清丽的声音传来。 “不要喊我师姐!算来你都快四万岁了,我今年才十七岁哩!” 第八章 天女临凡 凝视着玉坛上明黄的焰光,听着耳边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老真人的眼眶愈发湿润。 “是啊,快四万年了。” 老真人在感慨,一时间,那灼灼绽放的焰光,似乎都晦暗了些,焰光中似乎有一双目光望来,注视着老真人不再挺拔的身形,还有他那苍老的面容。 “小师弟,没想到再见面,你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了,这些年……终是苦了你。” 闻言老真人只是浅淡一笑,沧老的面容泛着红润,不见风霜。 “为吾之法脉计,便是驻世十万年,亦不觉苦,只是不知师尊他老人家,在仙乡如何了,这些年我上了不少道香表,却不见师尊降下法旨来。” 焰光的跳动也愈发柔和了起来。 “他老人家不欲理会你,不是在与你怄气,只是还过不了自己心中的坎,他如何不知你的苦楚,四万年光阴将五雷仙宗传承到今日的地步,你已经做到了昔年他未竟的道业。 小师弟,你也要知晓,他终归是以五行雷法证道的,今日人间的五雷……他还需要时间去说服自己,这些年的香表,他都仔细看过,恐怕你还不知,如今他已是玄青仙域的客卿长老。” 听闻此言,老真人大为震动! 他昔年拜在五雷散人门下不假,但玄青仙宗终归于他有传道传法之恩,若无玄青仙宗的扶持,昔年的元道修士,也未有证就真人的机缘。 更何况,元道真人立下五雷仙宗之后,更是玄青仙宗的老掌教亲自上了香表,求得玄青域仙人传下太阴、太阳两部雷法,为元道真人立宗根本。 都说玄宗一脉流,可此等恩情如山岳,老真人如何不想着报答。 立宗四万年,五雷仙宗弟子,往往也多与玄青仙宗较好,在外行走,两宗总是视作一门看。 如今听闻师尊做了玄青仙域的客卿长老,一时间,老真人只觉得胸中五味翻腾。 “师尊错爱啊!师尊错爱于我!” 轻声呢喃中,老真人的声音已然带出了哭腔。 “小师弟,且安些心,他老人家如此做,半是为了你,半也是无可奈何。” 闻言,老真人先是一怔,颤抖的嘴唇紧紧的抿起,陡然直立起身来,霎时间,如山岳震颤,如江海咆哮。 凛凛杀气席卷道殿,含泪的双眸之中尽是血丝。 “仙乡之中,有人为难师尊?” 焰光跳动,无声息中,却将老真人迸发的恢弘气势消弭。 “并非如此,他老人家交友三山五岳之间,哪里来的仇敌,只是时运如此罢,此事倒也需说与你听,仙乡的这股风,也快要落到人间了,你自幼活络,是个能拿主意的,要早做计较。” “还请师姐指教。” “仙乡诸圣破灭极乐佛国时,你还在玄青宗修行,当是知晓此事的罢?佛主与诸圣论道,最后坐化须弥山,半数佛陀随佛主寂灭,半数遁逃。诸圣降下法旨,引群仙追杀。 如此数万年,就在不久之前,最后仅剩的三位佛陀投诚,认了古仙庭的旧账,自言佛道乃玄门逃禅,窃道称佛,而后自破了金身,诸圣允其三人转劫。 这番公案算是定了下来,诸圣化佛道为大觉仙道,又炼化了极乐佛国,化为仙乡大觉仙域,圣人有言,道门禅宗证此道飞升者为觉仙,修得大觉金仙时,与诸圣相同。 事情自然已经是定下了许久,只是如今仙乡中,许多人目光都还瞧着大觉仙域,禅宗自己多半也有些着急,觉仙是有了,至今却还未出一位大觉金仙呢!” 听罢师姐这番言说,老真人面露沉吟神色。 仙乡诸事,自然是听听便了,他还未证道飞升,操不得这等闲心。 老真人此刻思虑的,却是人间的事情。 诚如焰光中女修先前所言,仙乡的这股风,总是要落到人间的。 慢慢沉吟着,焰光中的女修也不去打扰,却只见老真人的目光愈发明亮起来。 “看来,玄门禅宗是要推动诸宗西行,彻底破灭佛国在人间界的传承了,禅佛两道,到底是同源而出,禅宗要再现昔年佛国盛景,在仙乡站稳跟脚,便唯有夺了佛国散落在人间的气运,以此掀起大势,推出一位大觉金仙来!仙乡诸域等不得太久,想来也就是近些年了。” “你是五雷宗祖师,这是该你去劳心的事情了。” “只是佛禅之事,如何又与师尊攀扯上了干系?” “佛陀化作大觉金仙,因着此事,有三位仙人证仙君位,成了圣人老爷,两位是经世古仙,一位是人间界飞升的天骄;这还尚是佛国,若是将妖神化作妖仙呢? 之前仙乡里不少人都看得眼热,许多未参与佛国一事的古仙已经坐不住了,诸圣也乐得如此,只是妖神界终归要远超佛国,不必之前,如此一来,便要统御更多的力量,左道诸仙便也再难游离在外,自得逍遥了。 他老人家飞升之前,更是一代左道宗师,五行雷道便是在诸仙中也堪称绝顶杀伐手段,自然引人注目,好在与旁人不同,你也算玄青仙宗半个弟子,更是立下五雷宗,为玄门诸宗之一。 如此,玄门诸仙倒也不好太过逼迫他老人家,如此,也容了他又逍遥许多年,只是看着一位又一位左道仙人不得不低头,住进各仙域,他便也半推半就,做了玄青仙域的客卿长老。” 听闻此言,老真人面色上倒是好了许多。 时运如此,这是诸圣都认可的事情,断然已经没有了旁的路可以走。 在仙为君,在天为圣。 好在做了一域的客卿长老,倒也不算亏待师尊。 一念至此,老真人心下安定,方才继续开口道:“如此说来,师姐此番临凡,又是为了甚么事?” 焰光之中,那女修的声音倒是变得闷了些,“我此番临凡,却也是无可奈何,昔年我随父亲飞升时,便连人间界的修行路都未走完,得了仙光洗礼,却也只是天人而已,再无前路可走。 十七年前,仙乡里诸古仙奔走串联,得了圣人法旨,引着群仙,先与妖神界战了一番,算是试探,玄青域也被牵扯在了其中,我终归修为低上许多,这一战被妖神毁了肉身,还是玄青域仙人救下了我的魂魄。 如此虽是死劫临身,于我而言倒也不算坏,算是挣脱了天人之身,玄青域女仙为我施展造化,重塑了肉身,如此十七年,方蕴养到精气神融为一体,混元若先天而生成。 这之后,父亲他老人家也觉得,我还是重走修行路成仙的好,这才有了此番临凡,他是个木讷古板的人,也算是借我之口,将一些话说与你听,免得四万年了,你觉得他还在怨你。” 老真人连连口称不敢,又抬头道:“既如此,师姐此番重修,可有甚计较?是修师尊的五行雷道?他老人家的路终归是难了些,一路走来许多机缘很难去复现,或是修太阴、太阳雷经? 合练两经更是一条仙君之路,当然,仙君缥缈,证道飞升还是不难的,不然以师弟的愚钝天资,没有此二经也难成真人。又或者师姐有其他想法?师弟还算是有几分薄面,觍颜去其他玄宗,也定要为师姐求得真经来。” 这番话老真人自是说的情真意切,焰光中的女修自然也是信的。 “你这般问我,我才发觉,心中竟毫无准备,说不出有甚么想法来,且容我些时日好了,再想想罢。”说到这,那女修又是一顿,似乎在迟疑着什么,片刻后方又开口,“父亲飞升时,自人间带走的天元灯,前些时日亮了。” 最后这番话说的有些没头没尾,但是老真人却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也是曾随五雷散人修行过许多岁月的,更是见证了散人晚年时的诸般思虑。 便是那天元灯,他昔年去玄青仙宗之前,也是在五雷散人这里见过的。 “如此说,师尊的真传要现世了!” 老真人一时间笑的竟像个顽童一般,他虽是雷修,终归未走师尊昔年的路,以阴阳雷法至今,这也是仙凡相隔的师徒二人这些年关系尴尬的缘故。 五雷散人想要传下自身道统的执念太强了。 他元道真人没有做到,但是此刻听闻天元灯亮起,还是由衷的为师尊感到欣喜。 “大约是现世了罢,玉岭山,五雷宗,咱们这一脉的气运也就在这万里之内了,父亲的真传,说不得多半要落到你这岳霆山里。不过……气运,终归是虚无缥缈的事情。 你先顾好西行灭佛一事罢,若是真的起了大势,也是你证道飞升的时机了,去了仙乡,你也是玄门一宗的掌教,反而要比父亲的面子大了。 便与你说这些了,我转劫重修,不欲牵连太多前身的因果,你不必刻意寻我了,倒是传法旨给道籍殿,与我一个方便好了,待我想好了这一世如何走,再来寻你。” 这正是: 劈柴担水百粒粟,晨钟暮鼓日无闲。 披星戴月终须老,一抔黄土埋山间。 会当玄青赠缘法,降龙伏虎渡千年。 从来天女思尘世,哪有凡夫不羡仙? 话音落,那灼灼焰光登时化作一道流光飞逝,再看去是,大殿的中央已然空无一物,便是连那五色玉坛也消失不见。 原地里,唯有老真人静立,似哭似笑,半是感怀,半是欣喜。 第九章 拳道洗心 嗖——!啪——! 拳殿之中,紫泓老道擎起手中木棍,又狠狠落下,抽在了少年颤抖的胳膊上。 练拳已有半月时间了,紫泓老道的态度愈发恶劣,便是柳元正这里,一天挨得十下打,总有九下不晓得老道这里为何动怒。 只是老道除去教授拳法时,便少有言语,他老人家不说,柳元正这里也不敢去问,唯恐一张口,泄了胸中一口气,怕是还未说话,便要再挨上一下。 要说进境,柳元正自忖并不愚钝,半月时间里,也先后学了《神玉阳雷功》中玉阳拳、《奉神七雷咒》中七雷拳、《赤雷炼玉功》中炼玉雷吼、《南斗降雷诀》中邀星拳,如此四部拳法。 此四部道功,四部拳经,皆是紫泓老道昔年拆经所创,便是前几日讲经时,老道也曾直言,玉都院中弟子习拳,如柳元正进境者少有,还浅浅的赞了声好根苗。 这该是心中满意了,少年却更为苦闷,不知老道的态度为何更愈恶劣了些,若是哪里关隘处做得不对,也该出声指点才是。 如此半月的生活,幽居拳殿不出且先不说,如此遭遇,便是柳元正早早学了《玲珑心窍篇》,也觉得苦闷烦躁。 正这般想着,一拳拳挥出,练着邀星拳的拳架子,老道这里不由分说,却又是一棍抽下。 如此一棍,正敲在了柳元正先前臂膀上的伤痕处,万分抽痛,仿佛这一下被打在了心头,柳元正脚步一个趔趄,到底是无法维持拳架,左脚拌右脚,狼狈的摔在了地上。 咧了咧嘴角,少年也未伸手去揉伤口,只是艰难的站起身来,便要接着先前的步骤继续练下去。 站在原地,看着柳元正起身的动作,紫泓老道抿着嘴,终归还是开口喝道:“如此练拳不成,莫说三月,便是给你一辈子,也练不出真意来! 你身上有拳,心里却没有拳法的影子,从练拳第一天起,你的心里就装着事情,老夫本不该来问你,可你心念杂了,一拳挥出,如何一往无前!” 这话说到后面,老道已然动用了自身修为,一缕法力含在口中,神念与声音合到一处,落到柳元正耳中,字字句句,几如洪钟大吕,敲在了少年心头。 数息之间,柳元正心神剧烈的动荡,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仿佛站在三伏天烈日下许久一般。 但少年不觉疲惫,反有一番酣畅淋漓的感觉。 心中纷繁杂念似乎也因着这一声呵斥,荡然无存。 柳元正心神空明之间,只听老者继续言道:“开拳!” 仿佛本能一般,柳元正出拳,练起了邀星拳的拳架子,只是这时少年心中思忖的,则是这部拳法的关隘,体悟的是体内气血的运转,思虑的是《南斗降雷诀》的理念与真意。 不知何时,紫泓老道已经离开,空旷的大殿中,只有少年不知疲倦,演练四部拳法的身影。 …… 傍晚,柳元正踏着星辉月华,走回卧房中。 练拳半月,今日耗费的体力最大,但说来也奇,少年只觉得累,却不觉得疲倦。 坐在长凳上,柳元正一边吃着晚饭,一边半是感慨,半是反思。 “拳法即修法,果然一点点践行,方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自打学了《玲珑心窍篇》之后,我自忖对人也能很好的遮掩心思了,但长老看我练拳,却能看到我的心意。 这是拳法里的玄妙,是我所做不到的,当然,也说明世无万全法门,原来也有左道杂学照顾不到的地方,往后我该警醒,好在练拳是私密事,不至于人人得见,也不至于人人有长老的水准。 今日这一番,便是长老第一课中所讲拳法洗心了罢,长老以道音呵斥,只是引子,继而开拳,方破去了我心中的执与障,之前只是学拳,如今日这般,才算是练拳罢! 果是我的错,从听闻了宗门所传六经之后,便自得苦恼,不知是该按着宗门的传承去修行,还是该依着《玄霄秘策》中记载的路去走,只觉左右为难,便是练拳时不去想,心里有事也是真的。 可细细想想,这本就是如今的我无法抉择的,此二者皆是仙家妙法,如何是我这凡俗少年能知晓轻重的?便是如此思虑百年,怕也难想明白其中之万一。 这便是现实,不以人心力而有所变化,我该早想清楚这一点的,二者皆万里崎岖长生路,我不敢只看到远处的凶险,便站在处踌躇不前。 好在今日,因着练拳的缘故,倒是让我想明白了这一层的道理,迈出了第一步,不走上修行路,如何能知晓路旁的风景呢?站在处所见的,总是不真。 踏进了玄门,才能更好的去理解道,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才是我作出决定的时候,倒是如何选择,或许不需我去思虑,便已经借着功法的道理,将一切摆在了面前。 长生路是需要人一步步走出来的,今日踏出了第一步,往后是精进勇猛,是急流勇退,便该如拳法辗转腾挪一般,这同样也是练拳教给我的道理,果然,拳法即修法!” 想到这里,柳元正也扫空了桌上的餐盘,将狼藉收拾干净,少年走向木床的方向。 但是与之前不同,柳元正并未因为身体的疲惫,便倒头就睡。 第一次,柳元正走到了木床前的蒲团上,盘膝而坐,双手合抱成圆,贴在气海丹田处,以抱元守一式入定。 这番不是吐纳修行,柳元正只是单纯的静坐,以入定的姿态去回忆这半月之中,紫泓老道所讲的拳法,所讲的昔年自己拆经创下四部道功时所想的理念。 之前修行,柳元正依旧是将两者剥离来开去看得,眼中拳法是拳法,道功是道功。 但自从今日体悟到了体内气血的奔涌,这是道功中的动功,本就是功法的一部分,气血的流动,代表着修持道功时元炁的流动。 直至如此,柳元正方才将二者统合,练拳时尚未来得及思索,此番便是将拳法中气血的流动,与道功中的理念,相互印证着去看。 如此,直至月上高天,临近子时,柳元正方才缓缓起身,吐出一口浊气。 短短一个多时辰的思索,便让少年大有收获。 带着心满意足,柳元正这才躺在木床上睡去。 …… 翌日,简单的用过黄精之后,因着柳元邱的缘故,柳元正这里也无需因为杂役而劳心,往日是半天的清闲,如今柳元正也用了起来,在院落中散漫的走了几圈,吞吐过清晨的空气之后,便走回卧房中,继续盘膝打坐起来。 到底是源自仙家道经中拆分出的道功,或许修来浅淡,但是立意却奇高,这其中不止是紫泓长老一人的思索,更包含着《天都玉雷神道经》中的部分玄妙大道。 也正是因着同出一源,故而金章院四十三部经也好,玉都院八十七部功也罢,都可以视之为六脉,以六经为首,一脉功法之间转修,都算轻易,修出的真意,也是仙经妙道的一部分。 如此,玉都院弟子、金章院弟子、真传道子,方为五雷仙宗传承有序。 自然,也正因为如此,道功中的拳法好学,其中的道理却深厚的很,绝非一两日便可想明白的。 昨日只是一个多时辰,柳元正便觉大有收获,但更多的却是其中的困惑,求道便是这样,发觉知道的多了,便也发觉未知的更多。 此为求道之乐。 也因为有了许多的收获,柳元正这里更是兴致勃勃,借着上午清闲的时光,继续接着昨夜的思虑,在心中印证着拳法与道功之间的妙道。 光阴短促,转眼便是未时一刻,等柳元正踏入拳殿中的时候,紫泓老道的目光却是一凝,端详着一路走来,柳元正的身形动作,未等少年站定,老道这里便已经笑了起来。 这还是柳元正第一次见老道露出笑容来,老实说,有些难看,满脸的皱着都堆到了一处去,却偏生又让柳元正看出了几分孩童姿态。 “不错!很不错!老夫也未曾想到,一夜之间,你便能想明白这样的道理,拳法不仅练到了身上,心中也有了拳法的影子,很好,日后你练拳,老夫便无须盯着了。 日后练拳,也可少半个时辰,练罢了拳,可来偏殿寻老夫,问一问道功和拳法上的困惑之处,老夫每日答你三问,去扎马步罢,今日教你《丹雷玉元功》中的丹元拳法。 这部道功,依旧出自《天都玉雷神道经》中拆出,创下这部道功的,是一位大字辈的老前辈,如今已经仙逝,是当年的传奇,他老人家昔年在玉都院修行时,创下的这部道功。 晋升到了金章院后,又创下了《丹元玉神雷相经》,又因此晋升真传道子,得授《天都玉雷神道经》,这便是他老人家与众不同的地方! 虽说一部功一部经都是观摩这一脉其余功法之后创出来的,但旁人都是身为真传,得授道经之后,再反向拆经,唯独他老人家,未见仙经,已得真意! 此后,玉都神雷一脉,多有弟子延续这位老前辈的路,盖因这一功一经,堪称一脉相承,说是转修,实则却是不变根本,乃是吾之一脉最为轻便的路。 今日教你这部道功,若你日后想要走玉都神雷这条路,也可多琢磨琢磨这部道功,到底是前辈传承,今日练完拳,记得去后殿上柱香,老前辈道号大相子……” 第十章 春花秋月也言道 转眼间,已经是两月光景匆匆而过。 柳元正这里,已经幽居拳殿两月时间,除了偶尔往金章峰去,和堂兄柳元邱闲聊打发些时间外,少年便在拳殿潜修下来,只觉偌大拳殿,小小院落,已经自成天地,将柳元正与旁人彻底隔绝开来。 除去每日依着宗门杂役,将饭菜送到柳元正卧房的玉都院弟子外,怕是旁人都不知,玉都院弟子中多了这么一人。 两月间,拳殿也曾有开讲拳法的时候,往往那时,紫泓老道便安排着柳元正自己在后院修行,少年问时,老道只说进境不同,不好一起听讲。 如此,从乍暖还寒到了春暖花开的光景,柳元正这里也林林总总学罢了二十六部拳法。 这般进境,柳元正不止是将拳法印在了心中,更是练到了身上,又有如黄精,如仙家饭食的进补,少年的身形也陡然间茁壮成长起来。 十六岁的少年,往日里总是显得清瘦了些,个头较之同龄人也是寻常,算不得高,如今练拳两月,气血便先雄壮了起来,臂膀、腰肢、双腿都粗壮了些,个头也猛然间拔高许多。 更因着练拳洗心的缘故,柳元正这里,精神愈发饱满,双目清澈如珠,含而不放,愈发有道人超然的气度,只是此间的好处还在内里,平日中翻阅《玄霄秘策》也好,打坐参道也罢,都觉得思虑迅捷许多,往日里许多雾里看花的感受,如今也顿觉清澈起来。 便是每日半个时辰的问道,老道也品评赞叹,说少年初时几日,问的问题还是浅显,许多看法只流于表面,如今思索愈发深邃了起来,已经近了诸道功中的真意。 当然,有变化的也不知少年一人。 两月间的偶然相见,柳元正自然也能看出堂兄柳元邱的变化来。 几度闲谈,柳元正也知,这位堂兄终于还是入了云罡雷元一脉,拜得上一辈的宗明子道人为师,正在学《九云积雷经》。 到底是氏族子弟,族中有老祖,在宗门中也算是高辈的修士道长,更是同属云罡雷元一脉,总是显得亲厚许多,听堂兄的言语,他如今倒颇有几分如鱼得水的意思。 哦,得师尊宗明子道人赐字,如今依着宗门规矩,倒该称呼为元成道兄。 功卒业就谓之成,成者,终也、犹善也、盛也。 元成便是堂兄的道号,是宗明子道人对柳元邱的鼓励、期许、祝福。 若说心中不羡慕,这是假的,柳元正也渴望着这样的生活,得赐道号,修行经文,距离触摸真经只差一步之遥,何况,因着五雷圣令的缘故,真切计较起来,这本就该是柳元正原本的生活。 “旁的不言,我倒是该好生努力,早日奔着金章院来了,听堂兄所说,元字辈已经排了许多年了,天底下的字号就这么些,若是晚一些,被排到功字辈去,难不成真要喊堂兄一声师叔?这可不成!” 如此想着,柳元正心中倒也更热切了许多。 …… 这一日,拳殿中。 日近黄昏,柳元正练罢了第三十部拳,对应着冰魄雷元一脉的《春雷幽泉功》。 认认真真的将最后一趟拳架子练完,柳元正这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缓步走入偏殿中。 入得殿内,紫泓老道已经盘膝打坐许久时间了。 看着柳元正走到面前,也如他一般盘膝坐在蒲团上,不等少年如往常一般开口,倒是老道先出了声,“元正,你练拳已有两月半,拳法上的学习很是可喜,如今进境也是按部就班。 说来,玉都院的拳法你学了也有小半了,炼了三十部拳法,就是体悟了三十部道功的气血运转,而这些道功涵盖六脉,勉强而言,你也算是将六脉的功法多少体悟全面了,对于选择修行前路的事情,没有什么想法了?” 听闻老道此问,柳元正这里倒是微微一怔。 他这些时日沉浸在学拳参道的乐趣之中,倒还真未想过这个问题。 一时间,少年只是沉默不语,显然在苦苦思虑着。 看见柳元正不说话,紫泓老道也只是淡淡一笑,“这话老夫问得是早了些,只是到了你这样的进境,是该为自己思虑这个问题了,选择功法不是小事,事关长生大道。 当然,如今迟疑些也算正常,往日里,拳法都学全了还没做出选择的弟子也大有人在,甚至做出了选择,结果到头来,修炼一番发现不适合自己的也有许多。 玉都院中有许多散功法门,手段都比较温和,不至于伤到根基,散功个两三次也不算多,只是修炼了功法,终归还是会在根基上留下痕迹,这些是无法抹去的。 修为浅显时不觉得什么,但到了更高的境界,便愈发感觉到根基的重要性,或许就在某个境界的巅峰,昔日留在根基上的痕迹,就会化作无形的桎梏,断绝了前路。 当然,很多人只顾眼前,想不到那么久远,甚至有些人知晓这其中的道理,却自欺欺人,总觉得路一步步走,到了那时,总有解决的办法。 这等想法甚是侥幸,漫漫长生路,一步一玄关,那等无形桎梏,又岂是这么好踏破的?所以能够在作出选择的时候,一击中的才是最好的,今日答不上来无妨,却需好生计较。” 闻言,柳元正应是,这才按下此番心绪,将心中思虑的问题说出。 “长老,弟子近日学了春雷拳之后,回顾这段时间的学业,有一点却大感困惑,如冰魄雷元一脉的道功,多以春雷、春风、水元、幽泉、寒泉为意象,甚至几部道功之间,多有意象重叠之处。 而如太阳雷元一脉,多以烈焰,或者与之相近的意象,太阴雷元一脉有的时候也用幽泉意象,有的时候却用地煞意象,愈是修行,弟子愈是困惑,不知这些意象该如何去理解?” 说罢,紫泓老道这里沉吟了数息,才点点头道:“你这问题思虑的已是深邃,这么与你说罢,大道是无形的,是缥缈的,道在玄中,难以言说,若说宣之于口,道便不再是道。 不过是古之仙圣发现了此间玄妙,强名之曰道,此之谓大道无形;但同样,也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如此,道在天地万物之中,花鸟鱼虫、万物生灵,都是道的一部分。 直面大道,那是万分艰难的事情,是天上的仙圣们该去考虑的事情,于你于我而言,吾辈修士,说是修道,实则不过都是近道之人,境界的差距不过是与道的距离而已。 既然直面大道过于艰难,那么吾等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参悟花鸟鱼虫,去参悟万物生灵,去经历春花秋月,去度过烈日寒风,这便是吾辈求道都要经历的过程。 经文亦是如此,宗门所传六经皆直至仙道,于你等而言,太过高深,此时便是将六经的原本摆在你的面前,你也参悟明白哪怕一个字眼,此或可类比直面大道。 所以拆经的过程,实则类似道生万物的过程,太阴太阳之道,小辈们看不明白,日月总是知道,天罡地煞总是可以理解的,这便是你们求道上的退而求其次。 将这些同样是真意,但更容易理解的意象融入拆分出的经文中,一点点引人入胜,最后触摸到仙经的真意,如此方为老祖立下玉都、金章二院的本意。” 此言繁繁诸言,紫泓老道终归还是将本来十分高深的道理,尽力浅显的说与柳元正听了。 说罢,柳元正也陷入了漫漫的思虑之中。 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年忽的又抬头,追问了一句,“敢问长老,既然道在万物之中,那么这春花秋月也好,烈火寒泉也罢,也都是道功之中真意的一部分?” 紫泓老道点点头,不假思索道:“自然,春花秋月、烈火寒泉都是道,都是道功中真意的一部分,但是,却不是仙经中阐述的真意。” …… 等柳元正走回卧房时候,再也难掩饰心中的狂喜。 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少年此刻却没有用餐的心思,在卧房中不住的踱步起来,一圈又一圈的绕着桌子转。 “春花秋月也是道,今日所得甚多矣!是不是仙经中的真意不重要,《春雷幽泉功》是冰魄雷元一脉,若是换个思路去想,算不算水行雷道一脉?烈火幽泉在此六经之中,但更在五行之中!” 一时间,少年心中几有雷霆狂涌,一念起时,万念复生。 先前压在柳元正心头的巨石,如今也悄然间松动了许多。 他不知这么想对不对,但至少紫泓老道的回答告诉他,这么想该是对的。 悄然之间,他似乎已经找到了一条道路,一条聚合五行,补全《玄霄秘策》的道路,当然,这条路该如何走,柳元正还不知道,但是此刻,他已然看到了方向! 此间有《虞美人》为证: 袖里宽大乾坤小,素手振雷霄!玉都风月亦如昨,此间拳法、八十七妙道! 岳霆一脉天上留,万古人间宗。两界山前望海潮,自是少年、心事难知晓。 第十一章 十四年故事 唰——! 唰——! 道殿之中,只闻柳元正拳舞生风,举目望去,尽是少年辗转腾挪。 罕有的,紫泓老道这里并不曾在偏殿打坐,而是静静的站在大殿的角落里,也不动弹,也不言语,只是这般静看着。 三月的传授与学习,三月的朝夕相处,紫泓老道看向柳元正这里的目光愈发柔和。 他对柳元正这个玉都院弟子越发满意了,懂礼,性子温润如玉,数月的点点滴滴看下来,更是悟性上佳,是个修道的好根苗;暗地里,老道已经不止一次动了心思,想要将这等少年收至门下。 不是长老与弟子这样简单的授业关系,而是真正的让柳元正归入玉都神雷一脉。 只是缘法二字,向来是最难说得清楚的,老道这里也不好太过计较,只是后来教拳的时候,多上了许多心思,静待少年如何抉择。 日渐昏沉。 大殿中的四方墙壁上的鹤嘴铜灯亮起香烛的焰光来。 少年站定,缓缓收了拳势,这才像刚刚发现老道的身影一般,恭敬的走向老道这里。 迎着柳元正稍稍探寻的目光,老道这里面色温和的点点头。 “这三月练拳,你学的很不错,拜入玉都院那日,老夫说,要有考教,但是我知你根底,拳法已学的深厚,如今五十三部拳法业已被你掌握,那考教不过是走个过场的事情,不提也罢。 如今,依着老夫那日所说,你也该走出拳殿,真正在玉都院修行了,拳法还剩三十四部,不用先急着学拳了,之后多去其余五殿走一走,学一学,看一看。 要知道,玉都院初入门弟子,有一年之期的考教,要在丹、辰、器、阵之中,选出日后精研的课业,这是宗门的规制,如今还有九月光阴,修行不是朝夕事,之后可以将心力多放在这上面些。” 说着,老道翻手拿出一枚浅青色玉牌来,递到柳元正手里,继续说道:“你在拳殿的卧房,我已经让人收拾干净了,真正的玉都院弟子,也没有住在六殿的规矩。 男弟子住在玉都北斗阁,女弟子住在玉都南斗阁,这是开启卧房禁制的玉牌,北斗阁地字丙辰号房,就是你日后居住之所,晚上去了北斗阁,好生安顿便是。 至于平日里六殿的课业,每月一公示,都贴在玉都院迎门墙的后面,记得自己去看,要分辨清楚,上面写的是通讲还是精研,你未过一年之期的考教,只能上通讲课。” 说罢,柳元正仔细的端详起浅青色玉牌,玉牌正面书就“玉都北斗”,背面书就“地字丙辰”。 八个古篆大字周围,更有着玄奇的纹路密布,似乎是雕刻在玉牌表面,又似乎是生长在玉石之中,长久凝视,似乎可以看到灵光一闪而逝。 这隐约入了器的范畴,柳元正掌握诸多左道杂学,器道也好,符道也罢,大都在其中,能够看出些道纹的跟脚来,自知这精美玉牌无甚大用,只是对应着某种禁制,手持玉牌,便可出入无碍。 如此多看了两眼,柳元正方才将手中玉牌收到袖里的储物袋中。 这样,柳元正才再度抬起头来,抿了抿嘴,却似乎有些词穷,不知该说些什么。 虽说不是生死别离,往后柳元正还是在玉都院生活,但终归不再如往日一般,与紫泓老道朝夕相处。 这是柳元正遇到的第一位亲厚的长辈。 他自幼不算是凄苦,但终是孤独的,双亲早早逝去,柳元正是在宗族长辈的照看下长起来的,尤其因着五雷圣令一事,柳玄松待他不说刻薄,但也多少冷漠了些。 他生而为人一十六年,终归少有亲份的感觉,便是教授他人生道理的,也只是灵台上高悬的一部书罢了。 这些道理化作文字,写在书上,终归过于冰冷了些,远不如一个亲厚长辈谆谆教育来的温暖。 他被人教,这是生平第一次,他被人传授拳法道理,也是人生第一次。 这真切是位待他亲厚的长辈。 如此想着,柳元正更觉胸中千万言,却难张口吐出一字来。 紫泓老道似是看出了柳元正的心思,只是笑笑,“元正,你可知,为何你来玉都院的第一日,老夫便要留你在拳殿三月时间?” 说来这也是柳元正疑惑的地方,往日里不好发问,此时只是轻轻摇头,带着探究的目光看着老道。 “此时还要从老夫受到的一封书信说起,十四年前,老夫有一位同门后辈,说来是徒孙辈的子弟,奉了宗门之命,往玉岭山去做些事,却一时不察,被魔道恶徒算计。 老夫这般说,你该知道这是哪件事情了,这孩子道号化荣,是个性情中人,那日狼狈的回到宗门之后,奔到老夫面前便是嚎啕大哭,只说因着自己愚钝,害死了两位同门。 他又去掌教那里,为你求得了五雷圣令,这些年虽未去看顾过你,却也求了宗门多与你们柳氏一些好处,始终将此间事记在心中,数年之前,他便奉宗门之命,去坐镇两界山了。 你还未至宗门时,他便先去信了金章院掌院长老紫康师兄处,这才知了五雷圣令上的变故,又转折传信到了老夫这里,言语中对你们柳氏多有些埋怨,但只求老夫好好看顾一些。 换做旁人,或许便是多与你一些好处了,只是你双亲昔年救下化荣这孩子,我这一脉多多少少都要承一些情分,要知我那师弟故去,他如今所传,留世的只有这么一个徒孙。 这是传续香火的大恩,是故老夫这里,便也多留意了许多,更是寻人去问了你这些年的生活,皆是些只言片语,但老夫也知,这等日子,算不得差,却也算不得好。 不管背后的干系是什么,你终归还是将手中的五雷圣令拱手相让了,若说没有情绪,那是假的,人心肉长,如何不生七情,那日里我见你性子温润,欣赏之余,却也担忧。 老夫唯恐,你只是将心中的不忿,心中的怨怼尽数压下了,这代表着你心性坚韧,却也昭示这你道心上的隐患,长此以往要有心魔滋生,以德报怨,那不是君子,那是圣人。 因着此番想法,老夫这才强留你三月时间,让你住在拳殿中练拳,如此一来,可以用气血的涌动,洗去道心上的尘埃,拳法终是杀伐术,也可让你发散一些多余的,你不曾留意的戾气。 这便是老夫与你的照顾。” 第十二章 袋小乾坤大(已签约) 玉都北斗阁,地字丙辰号房。 柳元正半躺在竹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只巴掌大小的兽皮袋子。 这里最后离别的时候,紫泓长老交到少年手里的,言说是化荣道人听闻了柳元正的修行进境之后,自两界山送来的,不是甚精妙的东西,只是有些修行资源,寻常地方难寻,而两界山斩妖却容易一些,算是化荣子道人送给少年的“见面礼”。 便是这浅紫色的兽皮袋子本身,也是以蕴含着饕餮血脉的妖兽皮囊制成,取了那妖物身上最为柔软的部分,再将其一身饕餮血脉炼化入其中,如此兽皮上有神纹天成,只是稍加炼制,便是一只上好的乾坤袋。 此物有类储物袋,却比寻常灵蚕丝制成的储物袋精妙许多,不仅不易损毁,内中当真称得上芥子纳须弥,且一旦柳元正跨入修行境界,更可将乾坤袋视之为法器温养,以自身道境添置篆刻道纹于其上,或可继续拓宽空间,或可添加其他妙用。 只是摩挲着手中的乾坤袋,柳元正这里已经十分欣喜。 咬破之间,逼出一滴精血,少年指尖缓缓抚摸过乾坤袋上的神纹。 终归还未炼出元气来,好在柳元正如今气血雄壮,倒可先用此等手法,先行粗糙血炼,将乾坤袋如此祭炼一番。 十余息之后,柳元正收回指尖,伤口处已经不再见血,一抹殷红的灵光自乾坤袋上一闪而逝,少年顿觉自身神魂与这乾坤袋建立起了联系。 神识试探着,自泥丸宫内探出,缠绕着乾坤袋微微动荡,柳元正手中的乾坤袋扎禁的袋口便顿时一松。 顷刻间,有璀璨的宝光从乾坤袋中肆虐而出,柳元正看去时,只觉得双眸刺痛,赶忙闭上了眼睛,数息之后才眼泪模糊的重新睁开。 即便如此,少年也不敢再用眼睛去看,只是神识探入乾坤袋中,以此为视。 待神识扫过乾坤袋内,饶是以柳元正的心性,也几乎有种想要跳起来大呼小叫的冲动,不复镇定。 这便是长老口中的“不甚精妙”?这便是化荣子道人所说的“一些修行资源”? 难怪只是打开乾坤袋,便有这般夺目宝光绽放,只见乾坤袋中的一角里,堆放着林林总总七十三枚元珠,珠成各色,通体浑圆,又皆晶莹透亮,灵韵饱满。 神识微微靠近时,似乎还能听到阵阵妖兽吼叫之音。 眼见得此,柳元正已经了然,这七十三枚并非寻常玉珠,而是被洗炼去了妖气的妖丹! 此物于妖族而言,有类修士金丹,却又有不同。 修士金丹,还需结丹境时凝练。 而妖族妖修,往往在开启修炼的第一步,吞吐月华日精的时候,便先行在体内凝练了这么一枚妖丹,化作了自身的“丹田”,此后不论修行到何等境界,便是飞升妖神,体内仍旧是这么一枚妖丹,锁住了十之有九的妖元。 被人夺去了妖丹,便意味着命不久矣,偏生此物,对于修士而言,只需稍加炮制,便是入药、炼器的好物件,甚至许多贵重的灵符,也会将妖丹研磨成粉末,化入灵墨中,使符篆更为神异。 柳元正一息记得,柳氏宗族的祠堂里,就供奉着一枚妖丹元珠,乃是一位已经坐化的先祖,昔年奉五雷仙宗圣令,镇守两界山时,斩杀结丹妖修所得。 如今回忆起来,那枚妖丹元珠,虽然晶莹,灵韵却不如这七十三枚,想来是年月久远的缘故,而大小上,宗族祠堂里那枚还要大一些,却也大的有限。 那一枚妖丹元珠需人双手合握,但柳元正的这七十三枚妖丹元珠,也有人拳头大小。 “如此看,想来大都是筑基境妖修的妖丹元珠。” 咧咧嘴,少年再看向侧旁,又是一堆兽骨堆积,仓促看去,这些兽骨并非完整骨架,多为腿骨、臂骨、肋骨、脊柱骨之类,要说唯一的共同点,便是这些兽骨上,多多少少有着些天生神纹存在。 神纹不算太多,甚至很多神纹本身是断裂的,只是证明着这妖兽返祖的进境,多少蕴含着妖神的血脉。 再侧旁,则是一张张兽皮被堆成了小山,这番倒是不见什么宝光,也未有什么天生神纹了,但是须知,妖修多重肉身,这妖兽皮囊本就可以视之为宝物。 只是一眼,少年就判断出了这些兽皮的用处,可以用来炼制阵旗,在其上刻画阵纹,阵成时,也要比同类阵法多出些威力来。 另一角上,又有不同了,白玉制成的瓶瓶罐罐堆在了一起,化荣子道长也算是贴心,在玉瓶上都贴着符纸,写下名称与用处,匆匆看去,半是些类似养元丹、凝气丹之类的修行丹药,半是些壮骨丹、生肌散、通气丹之类的疗伤丹药,而后又专门放了个木牌子在这些丹药旁,上书“善用”,唯恐柳元正这里对丹药产生依赖,反而落了下乘。 重点还不在这些丹药,而在一尊人头大小的玉缸上,看着盖顶上贴纸写着的“龙血墨”三字,柳元正只是嘬着牙花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缸身上亦有字迹,写着“偶斩蛟兽,炼其精血而制”,想来化荣子道人也猜到了龙血墨三字的重量,只得多花些笔墨来解释,若是真龙血制成,只怕卖了柳家也得不到一滴,但若是蛟兽精血,这龙血墨虽然依旧非凡,却还在柳元正的接受范围之内。 蛟兽为兽,不为龙;继续返祖,则为蛟龙;再返祖,精炼一身血脉,才有越过龙门,化而为龙种的可能,而再进一步,方是诸龙,彻底褪去蛟的根基,此之谓真龙。 玉缸的两旁,各放着一支木匣,一个贴纸写着“狼毫符笔”,一个贴纸写着“鼠须符笔”。 经历过先前的阵仗,在看着两个木匣的时候,柳元正这里已经浑身麻木,不觉得有甚么了。 “幼时在族内,听些凡俗故事,说白面落魄书生,因长得俊美,被那富家小姐看上,做了面首,想来该是如我此刻这般心情了,我看之前,紫泓老道多有暗示我入他这一脉的意思。 也不知是这一脉底蕴本就这样深厚,还是坐镇两界山之修多是如此,这一支乾坤袋,当真骇人!不过长老说的倒也不差,还真就是些修行资源,拳、符、丹、辰、器、阵,几乎涵盖了玉都院六殿所用。” 心中细细思量着,柳元正这里小心的将乾坤袋合上,贴身放在心口处的位置,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动作忽的一顿。 “妖丹元珠……妖丹元珠……” 一念起,少年忽的闭目,神识往《玄霄秘策》探去。 第十三章 五灵元珠 诗云: 甲中生乙青龙盘,丙上焚丁炼阳炎。 庚里含煞神兵铸,辛金一道凝白练。 端看戊己杏黄色,壬癸浩渺真水玄。 五雷祭起灵元咒,万古不夜长霄天! 神识聚在泥丸宫中,柳元正万般念头齐齐涌入灵台上的《玄霄秘策》之中。 他仔细翻阅着《五灵凝气篇》一卷,此时间如走马观花一般略过了此卷中五雷散人所书繁繁数万言,而是将注意力凝聚在了后面附着的图录上。 繁繁数万言,记载的更多是五雷散人昔年创立此卷时的心路历程,以理念为重,而真正的关隘,真正的修法,则尽在那一张张图录上。 老宗师昔年在此卷中留下了不少的图录,代表着数种不同的修法,但此间殊途同归,直至炼气期贯通五行雷道。 只是不同的手段,却也代表着修士所走的道路,细微中的差距,也决定了日后的方向。 又如夺人道基之法,依着五行之属,寻如此五位炼气期巅峰修士,以残忍手段,直接害其性命,在生死变化之间,先以秘法夺去其丹田道基,再将一身气血锁在道基中,将修士残魂也拘禁在道基中,如此再以自身精血血炼,将外人的精气神炼化合一,化作自身本源的一部分,如此夺五人道基,端看行径,便是魔道之属。 又如祭炼蛊虫之法,以自身五脏之血,于体内温养五虫,至其灵光饱满后,再分别以五行雷属之精喂养,改变其根本,待蛊虫养成,辅之以诸般秘法,先令蛊虫吞食五脏,再震散蛊虫主魂,以血肉化生之法,炼五虫为五脏,只是书中有言,此法伴随剧痛不说,法门并非完全,少有差池,便是命染黄泉,若只看行径,却有类玄门御兽诸宗的风格,只是另辟蹊径。 如此数道玄妙手段,以柳元正来看,或可分成三类,不过魔道、左道、正道。 当然,这些迥异手段背后的理念道理却是相同的,有类寻常修士炼制本命法器,只不过老宗师这里,将这“本命法器”化一为五,依着五行雷道,成为自身根基的一部分,如此,自然在炼气期便可五行齐全,且不易受到本身天资的限制,而伴随着修士的境界不断攀升,便如本命法器被不断温养一般,如此五行雷道的根基也会愈发与自身本源合到一处去,等到了证道飞升时,便彻底混元为一,此之谓借假求真。 炼气期时的手段为假,证道飞升时的五行雷道为真。 而早在第一次看到《五灵凝气篇》一卷的时候,柳元正便已经将魔道诸法在心中剔除了出去。 他非天生地养的孤灵,自出生那一刻便有跟脚在,生于柳氏,拜在五雷仙宗修行,许多事情断然做不得,甚至万万不要心存侥幸。 元道大真人便坐镇在岳霆山中,立宗三万年,门内高手巨擘不知凡几,五雷仙宗也不止是玉都金章二院,谁知何时何地,柳元正便会与这样的人物道左相逢。 许多事一旦做了,便注定会留下痕迹,或许是气血上的异样,或许是业力凝聚在灵台,或许是煞气随身,少年察觉不到,不代表这样的存在察觉不到。 彼时,五雷仙宗不会容他,正道玄门也不会容他,甚至为了存续,岭南柳氏也会倾尽全力,直至柳元正魂飞魄散! 入了一门里,就要守着一门的规矩。 他还未自大到可以用一人之力对抗一个万古仙宗! 所以从一开始,能让柳元正选择的,便是那些正道以及左道的手段。 甚至诸多左道法门之中,柳元正也需挑选那些手段温和的,看起来像是正道法门的手段。 早先的时候,柳元正只是想到了这一步,并未继续深究下去。 终归老宗师只是指明了一个方向,说是法门,缺了修法,也尽都模糊不全,一介少年终归心力有限,那段时日里,柳元正只好先顾着学拳,甚至唯恐分心,柳元正都不曾仔细阅读图录上记载的诸般法门之细节。 到底是因缘际会,柳元正这里得了化荣子道人的馈赠,少年恍惚之间,想到的却非是玉都院的日常修行所用,而是《五灵凝气篇》中记载的一部图录。 五灵元珠。 这便是此间左道法门所记载的手段,此间法门需依着五行,斩杀雷属妖兽,夺其妖丹的同时,更需妖丹中内蕴灵韵,依旧有着妖兽的残魂存在,以此五枚妖丹元珠,辅以秘法灵元咒,用五脏之血祭炼,再分别以五行之一入修行道途,修炼至炼气期巅峰后,旋即散功,以左道秘法将修为渡入五灵元珠之中,如此五次,方算功成。 少年诸般念头仔细观瞧着这一部图录,其上刻画着五色元珠,恍若实物一般,其上符篆道纹,纤毫毕现。 如此良久,柳元正的神识方才缓缓沉下,退出《玄霄秘策》。 等柳元正再睁开双眸的时候,神色虽然疲惫,双目却有精光绽放。 他再度拿起手中的乾坤袋,以神识细细观瞧分辨着那七十三枚妖丹元珠,最后从中挑选出了两枚,其一通体天青色,以神识探时,有类似龙吟之声微微可闻,只是听起来,未有龙吟般震撼,又夹杂了些妖兽吼叫的声音,这让柳元正想到了蛟兽,这枚妖丹元珠曾经的主人,便是与蛟兽相类,出身跟脚或许寻常,但血脉中却蕴含着一缕十分淡薄的青龙血脉,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也让这妖兽走上了木行雷道的方向。 其一又通体明黄色,以神识探时,只听妖兽吼声震荡着少年的神念,如山岳崩溃,如雷霆绽放,只是柳元正不曾完整的学习辨识妖族的本领,无法依着声音仔细辨别这妖兽的种族、跟脚,甚至无从猜测这妖兽是否蕴含着妖神血脉,最后仅可判断这枚妖丹元珠的品质,乃是土行雷道。 “都说雷道难修,玄门如是,妖族亦如是,七十三枚妖丹元珠,却也只让我寻到了如此两枚适用的,余者五行所属倒是许多,却都非掌握风雷的妖族。 即便是这样,已经是大有收获了,不好再贪心许多,只是这两枚妖丹元珠,于五行之中却不挨着,祭炼五灵元珠也好,五次散功也罢,都需按五行相生去修炼。 看引言时,曾闻老宗师言说,五行雷道,入门当以水行、木行雷道轻易些,写下这些话的时候,老宗师已是晚年,临近飞升,以老宗师彼时的修为境界,依旧如此认为的话,我也许重视在意这一点。 如今看来,倒是该着先从木行雷道入手了,元珠如此,功法亦如此;此番终是因缘际会,倒也不是就认准了五灵元珠的法门,只是没有别的机缘之前,先依着此法去摸索罢!” 一念至此,少年收起乾坤袋,自躺椅上站起身来,原地里缓缓踱步着,却在思量自身所学拳法中,与木行雷道有关的道功。 第十四章 仙家美景 玉都北斗阁的住房,远比柳元正预料之中还要宽阔上许多,绝非此前拳殿后院那般逼仄窄小,比不得堂兄所居的竹楼,但宽敞的卧房中,四下墙壁上隐隐有着云纹显现,简朴的装饰下,倒见几分仙家闲趣。 也好在这居所宽敞,省去了柳元正另寻他处,此时间,少年已经在房间空阔之处演练起拳脚来。 如此半个时辰,柳元正这里方才收了身形,静静的站在原地。 “太阳雷元一脉有包含木行的道功一部,太阴雷元一脉也是一部,云罡雷元一脉倒是一部也无,金章雷篆一脉最多,有六部,玉都神雷一脉一部,冰魄雷元一脉三部……” 尚未开始六殿修业,柳元正甚至不曾去传功殿听讲过,道功所着文字,少年这里一概不知,但是他三月学拳,乃是掌院长老亲授,学得了道功之中的拳法,虽然不知文字,却已经掌握了动功,掌握了道功的一部分,气血的运转就已经代表了功法中元气在体内的运转。 甚至紫泓老道教拳之前,也习惯将道功的理念说与柳元正去听,更是在教授拳法的时候,着重意象。 所以说是学拳,实则也是在学习道功,柳元正掌握了五十三部拳法,便等同于已经懂了五十三部道功的元气运转,所缺的只是与之匹配的文字,以及静功吐纳的关隘诀窍。 如今有了思路,少年回忆起这五十三部道功,一点点从中筛选着与木行雷道意象有关的拳法,这代表着拳法直指的道功本身也包含着部分的木行雷道。 虽说五行之道常见,但也并非每一脉道功之中都有着与之有关的意象,如云罡雷元一脉,取意象多为罡煞之属,其中以雷罡为正,余者为辅,却少见其余意象,想来与着仙经真意离题万里。 其余诸经,以仙经真意为本,道功中意象也多有侧重,但却依旧存在那么一两部包含木行雷道的道功,当然,金章雷篆与冰魄雷元一脉多一些,盖因前者诸修雷篆,篆字纷繁,此脉道功自然也是包罗万象,而后者重水行雷道,甚至仙经真意的冰魄之道,本就接近水行,可以视之为变种,而五行生克之中,水生木,勉强来说,离着此脉仙经真意尚不算远。 “如此看来,短日里便是要先精研这十二部拳法,其中意象都与木行雷道有关,只是可惜云罡雷元一脉仙经真意过于玄奇,想来道功也不沾五行了。 传功殿开讲还在半月之后,今日看课业安排时,并未见张贴那日传功殿开讲道功名目,也不知何时讲到这一十二部道功,想来得了功法的经文之后,与拳法相互印证,可以得出更多体悟来。 这一步急不来,事关修行功法,事关自身五行根基,断不可仓促而行,需谋而后定!再有这五灵元珠之法门,需要的也不止是五行雷道功法,还有关于元珠的祭炼之法。 不说这妖丹元珠难得,但是祭炼此物,便需以五脏之血为墨,每一颗元珠上就要篆刻三百余枚大小不一的道纹,如此全数道纹互相勾连,方可施展秘法灵元咒。 此间少有差池,毁了妖丹元珠还罢,左右只是身外之物,总有办法寻得,但祭炼这么一枚元珠,便不知要耗费多少的五脏之血,若是多来几遍,不等元珠祭炼完成,我便要先落个气血亏空。 为了这一步能够走得顺遂,我倒也要好生精研丹殿与器殿的课业,此间虽然方向不同,细微处许多手法确实相同的,现在两点中将本领练得纯熟了,日后祭炼元珠也轻易一些。 正巧下午便有丹殿执事的通讲,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倒要好好去听讲一番。” 一念至此,柳元正这里也不再原地沉吟,转身朝着门口走去,掌心中玉牌一翻,少年便推门而出。 …… 柳元正这里刚刚推门而出,便顿觉先前还冷清的北斗阁走廊中喧闹起来。 三月的冷清生活,忽听闻喧嚣人声,一时间倒让少年恍惚起来,正此时,便听到侧旁近处传来声音道:“咦?隔壁空了许久,如今有同门道友住进来了么?” 柳元正循声望去,便见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站在隔壁门口,似乎是准备出门。 迎着柳元正看来的目光,这陌生少年爽朗一笑,手捏子午阴阳诀,朝着柳元正拱拱手道:“道友看着面生,想来是刚入玉都院?” 几乎是下意识的,这少年说话的时候,柳元正便从头到脚一眼扫过这少年,观其眉眼,端详着说话时此人的细小动作,已经看出这少年心性跳脱一些,性格多少偏些外相。 “此类人不喜古板的道学君子,兴景道人那一套没用,我也不好与他一般外向,这人多半是个爱出风头的,把握不好分寸反而容易恶了他……” 电光石火之间,柳元正准备仓促,也只想到了这些,旋即朝着陌生少年憨直一笑,同样手捏子午阴阳诀一拱手,声音温吞却带着些热情的说道:“见过这位道友,我今日方才搬来北斗阁住,未曾想有缘与道友做了邻居,我叫柳元正,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陌生少年脸上笑意不减,闻言应声答道:“原来是柳道友,我叫朱子同,已在玉都院修行一年半。” 柳元正这里便也连连应声道:“见过朱道友。” “我看柳道友忙着出门,不知有何事?” “是等会儿有堂丹殿通讲,便想着早出门一会儿,以免延误,冲撞了执事宣讲妙道。” “哈!柳道友,你此刻出门,却已不算早了,听着走廊里的动静,怕是不少人已经动身,准备往丹殿去了,你再晚些动身,便要站在丹殿墙根旁听讲了,说来我也是去丹殿,你我同行?” “好说,好说,你我同行,朱道友,小弟初入玉都院修行,不知为何这丹殿通讲如此吸引人?还是说六殿通讲,诸位同门都是这般?” “嘿!柳道友,你有所不知,吾等同门之中,或许半数是去听兴怀执事讲道的,半数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道友你入门也算是巧,今日却可见到仙家美景了!” 三言两语之间,两人寒暄开来,更是并肩而行,走出北斗阁,朝着丹殿的方位走去。 听到朱子同这般说法,柳元正便诧异追问道:“哦?不知是何仙家美景?” 闻言,朱子同这里却是低头窃笑,又压低了声音凑到柳元正耳边窃窃私语道:“天女!” 第十五章 瑶台丹宴 “天女?” 闻言,柳元正这里也是浅声惊呼,声音几乎是咆哮在喉咙之中,面露诧异不说,险些脚下一个踉跄。 慌忙站定之后,少年依旧难掩面上异色,只是小心的将手指竖起,暗戳戳的朝天一指。 “这般天女?” 仙家因掌握法力神通而得逍遥,但也正因为知晓天地的广阔与仙道的浩渺,许多事情上则更为谨慎,未免因尊者讳,许多事不敢逾越,唯恐徒增口业,削去自身福缘仙运,乃至引来灾劫。 便如修士道号为例,宗门内元字辈的道人,有些道号便不能取,如元辰,或者同音诸字,取了都大为不妙,盖因仙乡之中,有元辰神君,乃神道巨擘,星辰之主。取了这般道号,便与亵渎神君无异,当然,神君高卧九天,轻易不在意这等小事,但若有朝一日此道人犯下祸事,又或者寿终入得阴冥之地,又或者证道飞升仙乡,终须与神君印证一番,了却此间因果。 彼时身遭灾劫不说,也平白让宗门跌了面皮,让旁人以为此宗无有底蕴,师长教育不利,徒添闲人笑柄。 正因为此,宗门长辈赐下道号时,便要慎之又慎,要避上界仙神的名讳,避宗门先贤的名讳,避玄门大德前辈的名讳。 天女也是如此,此类天女也好,天姬也罢,又称神女,神姬,皆仙乡之中,有天材地宝、大道玄韵之类,精英相交,天人化生,向来为仙人之侍,由或是仙人昔年飞升时所携亲友,经仙光洗礼,化而为天人。 此间因着仙人缘故,总是贵不可言。 红尘之间,便是有女子生得美艳,便是如何赞叹都是任意,却万万不可比较天女,否则又是一桩渎仙之案。 一时间,柳元正这里看向朱子同的目光都变得怪异起来。 似是察觉到了柳元正的心思变化,又似乎是早就料想到了少年会有这番反应,朱子同原地里只是低头窃笑,数息之后方才低声说道:“昔日我刚在玉都院修行时,听闻此事的反应与道友一般,说来也算是近年来玉都院中的风趣事,总要戏你一番,院中长老执事皆都知闻,也当笑趣去看,否则你刚入门时,掌院长老便要叮嘱你才是。 莫要诧异,那位确实是天女,这里便与你分说清楚好了,仔细说起来大概是三四百年前的事情,彼时兴怀执事还是咱们五雷仙宗的那一代真传道子,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正恰逢仙乡玄青仙域群仙汇聚,开瑶台丹宴。 这瑶台丹宴也是件妙事,群仙毕至,此间交流,贵不可言,但仙人昔年也是修士,也是从玄门诸宗修行过的,聚在一起,总是要施展神通妙法,引来人间界的宗门后辈考教一番,也显得传承有序,后辈有人。 道友你也该知晓,咱们宗门向来与玄青仙宗走的亲近,历年来凡有此类事情,玄青仙宗也都会拉着咱们宗门一起,也就是在那次瑶台丹宴中,兴怀执事先阐雷法,又述丹道,引群仙赞叹,一时间风头无二。 玄青仙域诸仙也觉得得了面子,大为欣喜,据说赐下不少天材地宝,灵丹妙药,更有数部丹道秘术,最后更有一位仙人,赐玄青天女为侍,以显荣耀。这也不算新鲜事儿了,历次瑶台丹宴多有天女赐下。 只不过计较来说,还是玄青仙宗弟子得赐的多一些,咱们宗门得赐的少一些,且都在那些位昔年的真传道子手中,你我玉都院弟子,又如何能轻易得见,也唯有兴怀执事这里可以得见。 他老人家据说在修一部纯阳类的秘法,在太阳雷元的基础上延伸,要炼就纯阳神雷,故而未曾与这天女云雨,行双修之法,只是做寻常侍女对待,且天人也知妙法,有时在丹殿通讲时,这位也会讲一些。” 如此一番言语,柳元正这里才作恍然大悟状,神情也松快起来,不复先前的紧张诧异,反而露出几分感兴趣的神色。 只是少年此刻却同样在心中思忖。 “日后面对朱子同,还要谨言慎行,这位行事爽朗,却也是个大嘴巴的,心中藏不住事,编排起旁人来更见喜意,日后与他相处,多些问话,少些言语……” 一念至此,柳元正这里,脸上更露出几分向往神色,转头看向朱子同这里,浅声问道:“听闻道友这般说,想来这瑶台丹宴,也是开的频繁?” 朱子同闻言摇头,“瑶台丹宴终归乃是仙人雅事,怎会随人间界的循例?向来未有制度可言。有时或许数年间便要开一次,有时可能几十年近百年见不到一次,如此也不好说频繁与否,据说上一次瑶台丹宴召开,还在三十十余年前,而且瑶台丹宴若是召开,提前数年,便会有玄青仙域仙人降法旨在玄青仙宗,而后便是玄青仙宗掌教传讯与咱们宗门,到时自会知晓。” 柳元正这里闻言了然,点点头,似乎已经失神,在遐想着瑶台丹宴的盛景。朱子同这里观瞧的仔细,笑了笑,却也不警醒柳元正,只是随他一路,往丹殿走去。 “此人知晓不少宗门的故事,观其言行,不像是凡俗尘世的少年,此等人得闻仙道,便是在玉都院中修行了一年半,也还是会谨慎一些,而且我本就出自岭南柳氏,是依托仙宗而立的宗族,尚还不知这些事,如此类推,或许是宗门世族子弟,或许是有长辈在宗门修行,否则断然养不成这样的性子,也不会知晓如此多,这般看,心计不算深,些许细节,还需交往之后方能看出来。” 这般想着,不多时,两人几经转折,便已到了丹殿前。 宝殿巍峨森然,此时间赤铜所铸的门户依旧紧闭着,果如朱子同所言,殿前已经有不少玉都院弟子站在那里,远远地看去,一水儿的浅青色玉都道袍,仔细观瞧时,男弟子的脸上都面带雀跃,倒是许多女弟子神色镇定许多。 不敢多看,柳元正这里半低着眼帘,与朱子同走入人群之中。 此时倒也看出这朱子同的人缘来,丹殿前不好喧哗,但依旧又不少人拱拱手,与朱子同互相见礼,朱子同也虚引着柳元正这里为众人介绍,这会儿朱子同说话也更风趣起来,介绍了好些个邻居,邻居的邻居给柳元正认识,说到几位女修的时候,也戏称是住在后院儿的,几位少女脸色也不红,只是朝着朱子同这里虚啐一口。 这番看,柳元正悄然端详着众人的细微神情,便也发觉玉都院众弟子之间,关系还是多为亲厚,柳元正一面温吞的朝众人见礼,一面也仔细将众人姓名记下。 等介绍到一位面容沉静的女修时,未等朱子同这里开口,那女修反而先行言道:“柳道友,我倒是早就知你,先前你在拳殿后院住了三月,每日饭菜还是我送去的,今日斋堂主事告诉我说免了这番杂役,我便知要见你了。” 听闻此言,不少人面露诧异神色,看向柳元正这里,少年也装作震惊,猛地抬头,看着女修,却是在仔细端详此人。 端看起来,这女修算不得美,或许是修道的缘故,倒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气质,反而平添几分别样风姿,脸上也没有稚气,不像是朱子同等人,似乎年纪要约莫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等少年再低头时,也见这宽大的玉都道袍被姣好的身段撑起了轮廓来。 电光石火之间,柳元正这里念头闪动,此女说不得面善,却也不似浑有心计之人。 细细思索着,柳元正脸上便露出感激之色,双手捏起子午阴阳诀,仔细的朝着女修这里一拱手道:“先前三月,倒是多谢道友这里劳神,每日奔波,多谢!” 少年说得郑重,这女修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起来,笑容也是恬淡。 “如此倒是我失言,说的多了些,柳道友无需说谢,只是我今日换了杂役,往后怕是难有这三月般清闲,又见了你,难免抱怨两句,柳道友无需挂在心上。” 柳元正憨直一笑,“该谢还是要谢的,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糜安筠。” “见过糜道友。” 说罢之后,两人便陷入沉默,柳元正抿了抿嘴也不再言语,只是想着此女点破自己之前三月练拳的事情,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只是不等柳元正这里想明白,便见朱子同扯了扯自己的袖袍,诧异的说道:“我之前还以为道友出身俗世,如今听糜姐姐这番言语,才知是我相差了。” 柳元正眼帘开合,余光瞥见周围众人都望向这边,糜安筠也是如此,目光中带着些探寻,柳元正便又是憨直一笑。 “也不是甚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小弟出身自岭南柳氏,勉强算是修行宗族罢!机缘巧合,蒙上宗之恩,得以让我拜入宗门,只是我自幼生长的不算好,长老见了之后,便留我在拳殿住了三月,传授拳法以壮气血。” 第十六章 如芒在背 最后这番话,柳元正这里说的含混,脸上的笑意也含蓄了很多。 听闻此言,人群之中不少人便随之移开了目光,不再注视着柳元正这里,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柳氏子的身份尚还算不得甚么,尤其是对于已经拜入玄门仙宗的他们而言,真正让他们在意的,是紫泓老道教拳三月这件事情,却也已经被柳元正这里分说清楚。 出身岭南柳氏是实话,幼年时生长的不好也是实话,甚至因为拜入宗门之前少年刚刚散过功的缘故,柳元正初入玉都院时,一身气血是要比寻常同龄人衰弱一些。 甚至因为练拳三月,加上仙家饭菜的临时进补,柳元正如今一身气血雄壮的同时,却也难以将通身气血掌控到细微处,落到这些已经在玉都院修行许久光阴的弟子们眼中,自然也是有迹可循。 此间说法,既掩去了背后的真相,却也说的合乎情理,便是随后有人口口相传,不管是落到紫泓老道还是诸位执事的耳中,也只会觉得如此,老道多半还要觉得柳元正这里知晓轻重,不爱卖弄。 这一番言辞,柳元正不敢说天衣无缝,却也自忖能够做到进退有据。 至于还有一些人变得更为热切的目光,柳元正这里也只是继续憨直的笑着,想来不少是出自尘世的修道者,听闻了柳元正修行氏族弟子的跟脚,或者羡慕,或者心生攀附,又或者单纯只是想交好柳元正这个人,几乎下意识中的想法,此时间全都暴露在了目光中。 此刻不是大展热情的事情,可以预料的是,柳元正还要在玉都院修行很长一段时间,与他们打交道的日子还在后面,他不怕旁人对他有念想,好的坏的念想都可以让他轻易迈出交流的第一步,反而是那些无欲无求的,倒让人难以下手。 至于此时,急切不得,许多事情一急,便容易坏。 抿了抿嘴不再说话,悄然看去时,朱子同的脸上仍旧带着些许的诧异,倒是与旁人不同,柳元正也愈发笃定了先前对于此人跟脚出身的猜测。 而真正让柳元正慎重的,还是糜安筠那说不出情绪的恬淡笑容。 听着耳边继续传来朱子同与旁人私语闲谈的声音,柳元正只是默然的站在人群中,低着头,盯着身前的地面,双目失距,似是在走神。 先前你一言我一语,电光石火之间,难免教人思路不畅,此刻装作走神的样子,少年再细细思量开来,正如剥茧抽丝一般,顿时察觉到许多被忽略掉的细节。 “想来,这糜安筠先前点破我练拳一事,该是成心的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凡事要讲究一个因果,拜入宗门之前,我并未与这人见过面,这些年也从不曾听说族人交善或者交恶过糜姓之人。 那就不是关乎前尘往事的因果了,多半还是应在拜入玉都院之后,这么说,她在意的也不是我柳氏子的出身,而是住在拳殿三月罢!那么……点破此事,她又能有甚么好处?纯粹因为长老教拳而嫉妒? 不太像,这短短十余息的时间里,便有不少人找上她闲谈,是个人缘不错的,不该是这样善妒的性子,这番想来苦恼,不知她重视的是我还是紫泓长老?初次逢面,终归能够得到的细节还是太少。 不过还有一点端倪,此女笑的太假了,浑不似二十几岁的女修,若说这样的笑容,出现在大伯的脸上,又或者是出现在紫泓长老的脸上,便觉得经年老怪合该如此,这女人笑的不像是狐狸精,倒像是老狐狸! 我便是幼时就读了《心窍玲珑篇》,自忖也做不到这般地步,平日里多少还要刻意用情绪去遮掩,温润也好,憨直也罢,以此掩去本性,此人才经历几度春秋,便能笑的如此滴水不漏!” 越是这样想,柳元正心中越是发寒。 正此时,丹殿紧闭的赤铜门户也轰然之间洞开,吱呀声音将柳元正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不待少年有所反应,朱子同这里扯了扯柳元正的袖袍,便随着先前几位闲谈的友人疾步冲向殿中,柳元正这里不也挣脱,只是随着朱子同的力道,也疾步走去。 入得宝殿,四方香烛照耀下,但见百余蒲团方正的摆在殿中,井然有序,而每张蒲团的前面,也都放着一张秀珍木案,其上林林总总摆着几株草药,或干枯破败,或葱翠欲滴。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少年这才发现,朱子同已经引着自己各自坐在了蒲团上,位置不算太靠前,却也能将宝殿正中的高台看得真切,柳元正这里抬头,正见高台木案之后,一少年道人,懒散的半倚在木案上,身穿紫青色八卦道袍,披头散发。 这真是看起来像少年了,要知兴怀执事可是三四百年前赴过瑶台丹宴的人物。 鬓角上夹杂的些许白发,也为兴怀道人平添几分岁月沧桑之感。 当然,真正吸引众人目光的,还不是这位丹殿执事,而是跪在他侧旁,低眉顺眼,正为兴怀道人斟茶的青玄天女。 这位乌云鬓发盘在头上,作出嫁妇人模样,偏生杏脸桃腮,一张樱桃红唇,便是抿着嘴也仿佛在露笑,浑似少女,同样紫青色八卦道袍披在身上,却在腰口处紧紧扎起,显出娇柔腰柳来,端是通身媚骨! 这正是: 九天仙女下瑶池,月里嫦娥离蟾宫。 梨花带雨粉杏腮,海棠醉日春山红。 乌云鬓、樱桃唇,娇柔腰柳凤目彤。 身披八卦紫青衣,只道天姬在阁中。 旁人还在痴痴看着时,柳元正这里却似是打了个激灵一般,猛地挪开了眼睛,急急地下头来,只是看着身前的案桌。 天女虽好,此刻柳元正心中却唯有一个念头,恐被这般娇媚勾去了魂魄,在这样的事情上,他不敢考验自己,只是低着头不再去多看一眼。 而此刻,脚程慢些的玉都院弟子们,也都急急地走入大殿中,只是百余个蒲团座位都被尽数占满,许多人低声的埋怨了几句,便朝着墙边走去,显然天女的魅力还是极大,让这些人便是站墙根都不愿走出大殿。 眼见人来的差不多了,兴怀道人平淡的声音也缓缓从高台上传出。 “今日通讲,乃浅显辨识同种药材的药性,以玉露丹的主药之一北斗玄兰为例……” 兴怀道人说话不疾不徐,也不寒暄,直入正题,说起前面几句话的时候,柳元正心中仍旧因为得见天女而心神躁动,但数息之后,便在兴怀道人的声音之中平静下来。 显然兴怀道人多见此等场面,早已有了计较,以道音唤醒诸弟子的心神。 再数言之后,兴怀道人讲到了第一个关隘之处,柳元正也彻底将心神沉浸了下来,自细细听讲,暗暗思索,可是没过多久,柳元正又走起神来。 此番倒不是因为天女的缘故,而是少年察觉到有人目光的探寻。 这等事说来玄奇了些,但柳元正终归也是与旁人不同的,自幼时得了《玄霄秘策》至今,单单是阅览仙书,便已经为少年煅就了远超常人的坚韧魂魄,对于这等意念目光的交汇,也更为敏感。 正是需要彻底沉浸心神的时候,偏生赶上了这么一遭,柳元正顿觉如芒在背,从头到脚无一处痛快舒畅,伴随着时间一点点逝去,这目光始终紧紧盯着柳元正这里,只如奇痒难忍。 柳元正到底无有修为在身,神识手段之粗浅,几乎没有,此刻也只能大略感应到这视线源自右后方,却难说具体位置。 那人便在右后方的人群中站这么? 不去听兴怀执事讲道,偏生只是盯着我? 强忍着回转过头去的欲望,少年更是强迫着让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平缓起来,仿佛已经沉浸了心神,对于旁的事情毫无察觉。 如此数个时辰,这本来满怀期待的丹殿听讲,柳元正也只听了个七七八八,自始至终,那人从未移开过目光。 “今日便到这里罢!下一次通讲,为你们详解玉露丹的炼法。” 高台上传来兴怀道人依旧平淡的声音,说罢,道人不待众人反应,便松松垮垮的站起身来,天女紧随身侧,两人便这般走入后殿,只留给众人遥望的背影。 原地里,柳元正抿着嘴,却只是暗暗地咬牙切齿。 他没有回头,那人的目光还落在他的身上。 悄悄地咬了咬舌尖,少年定神,拾起桌上几株干枯程度不同的北斗玄兰,似乎是在回忆印证兴怀道人这半日的讲道,实则少年的注意力,已经全在这道目光中了。 而此刻,大殿中的人群也陆陆续续的离去了。 一息,两息,三息…… 终于,在某一刻,柳元正不再察觉到身后的目光。 少年猛地直起身来,腰背不动,头却陡然扭转向右后方看去。 鹰视狼顾! 憧憧人影之中,柳元正注视到了一个尚算熟识的人离去的背影。 糜安筠! 只是一眼,少年便若无其事的扭回头来,如往常一般,温吞的站起身来,不等抬脚,便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扯了扯朱子同的袖袍,露出了憨直的笑容。 “朱道友,小弟想寻你问一下糜师姐的事儿,你也知晓,之前我怎么说都是受了糜师姐的恩惠,咱们都是玉都院同门,糜师姐大气,她不在意,我却不能不表谢意,只是……我终归今日才和各位同门认识,也不知糜师姐喜欢什么,朱道友交游广阔,我便只好求到道友这里,烦请道友指点一二,不胜感激,不胜感激!” 第十七章 夏至 诗云: 超凡何劳肮脏骨,起圣无需不老方。 寻得鹊桥闻真意,踏出昆仑临仙乡。 青龙引火巡绛宫,白虎兴波入洞房。 此间着得八千字,甲木生雷演玉章。 转眼,间时间匆匆流逝,又是三月时间过去。 自那日之后,柳元正便很少见到糜安筠的身影,偶然道左相逢,也只见她匆匆而过的身影,终究是拜入玉都院修行许久的弟子,课业上的进境已经与柳元正大为不同,已经极少去听各殿通讲。 但是凡有两人同殿听讲的时候,少年这里也便能察觉到糜安筠实现的注视,即便已经不似丹殿第一次时那般的丧心病狂,但仍让少年如芒在背。 这一位此女不只因为何故,依旧在关注他。 而昔日柳元正和朱子同的对话,也让柳元正愈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推断。 三月相处,柳元正也已经和朱子同熟络起来,经过几次旁敲侧击,在朱子同也没有多少遮掩的情况下,柳元正也早已探知了此人的跟脚。 朱家确实是五雷仙宗中的修行世家,传承已有许多岁月,这一代的家主更是昔年道子,如今在掌教一脉岳霆峰做长老,朱子同便是这位长老的五世侄孙。 如此出身,端的算是显赫,玉都院中几乎也算是人尽皆知,再加上朱子同爽朗的性格,自是在玉都院中很吃得开,远近高低都要卖他个面子。 可这般交友广阔的人,在柳元正问到糜安筠此女的时候,反而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什么紧要来。 左右闲扯了数句,也不过是知糜安筠乃尘世出身,早在朱子同进入玉都院之前,便已入门许久,向来是冷清的性子,也不见她有甚么私交甚密的好友,倒是听闻糜安筠昔年选择了玉都神雷一脉的道功,修得不差。 浅浅几句,端是让柳元正听出了诡谲来,不是柳元正看不起尘世出身的修士,自古以来不知多少天骄妖孽出身尘世,但那也是修行有成之后的事情了,如这等不久前刚在红尘中打过滚的人,七情六欲缠身才是常态。 尘世留在他们身上的痕迹还未褪去,往昔的经历好也罢,坏也罢,注定仍旧在影响着他们的心性,况且来说,修行的过程是要修士心静如水,心性平和,而不是让人变成木头,变成石头。 无欲无求? 柳元正第一个不信! 便是柳元正这样氏族出身的子弟,朱子同这等仙宗世族子弟,自幼经受教导,依旧有着欲念存心。 二十几岁就能超凡入圣了?若果真是此等天骄,那么糜安筠此刻也该是道子了,至少会在金章院,而不是鱼龙混杂的玉都院。 可即便是看出了这些端倪来,柳元正也不得不说,摆出个如此冷清的性子来,倒当真算是滴水不漏,柳元正三个月的冷眼旁观,也无法教柳元正这里寻出糜安筠更多的破绽来。 初时柳元正还心怀试探之意,但随后便意识到糜安筠也是个心窍玲珑之辈,贸然的试探只会打草惊蛇,至少在明白糜安筠盯上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之前,柳元正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既然怀有目的的是别人,那么就注定糜安筠这里会有进一步的动作,思来想去,无非一句老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一番念头定了心神之后,柳元正反而不再受到那目光的轻易影响,十之有九的心思都尽数放在了玉都院的课业之中,如此三月苦学,自是让柳元正大有收获。 是日,夏至。 玉都北斗阁,地字丙辰号房中,柳元正端坐在蒲团上,盘坐入定。 半年前拳殿修行时的意外发现,也让柳元正养成了喜欢入定悟道的习惯,仔细观瞧时,柳元正也与三月之前有所变化,甚是显着,一身气血更为澎湃不说,通身气机也不想刚走出拳殿时那么失控,已然被掌控到了细致入微之处。 甚至因为着气血的不断补充,柳元正的身形愈发高挑,骨架长开之后,肩膀也更为宽阔。 若不是脸上仍旧存着稚气,柳元正的年纪再夸张个几岁都有人会信。 此时间正是炎炎夏日,柳元正闷坐卧房中,却仍旧镇定,胸口处挂着一枚拇指大小的骨符,此刻正散发着丝丝凉意,笼罩着少年全身。 这正是柳元正听讲过符殿与器殿的数次通讲之后,私底下的练手之作,为此,柳元正刻意从乾坤袋中选出了一支妖兽的手骨拆分开来,不止做了这么一枚玉符,手腕脚腕,后心后腰,都有被磨成薄片的骨符被柳元正暗暗藏在道袍中。 毕竟有了化荣道人的诸多赠礼之后,柳元正那一脑袋的左道杂学也终于派上了用场。 尤其是在认识了糜安筠这个让他捉摸不透的女修之后,柳元正恨不得出门时再挂个骨符顶在脑门上。 良久之后,柳元正这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方才张开双眼,从先前的沉思中清醒过来,抿了抿嘴,柳元正便旋即起身,坐到桌前,随手翻出张白纸来,一边奋笔疾书,一边伸手翻着本书,仿佛在相互映照着什么。 少顷,柳元正这里停下笔来,一面端详着写满文字的白纸,一面端详着自己先前传功殿听讲时抄录的《青雷神阳功》。 这是玉都神雷一脉的道功,以青雷为意象,青者,青龙也,雷者,玉都神雷也! 自古以来,仙家多以龙喻指神灵,此部道功,便是自青龙入手,以龙之缥缈隐逸阐述雷霆之相,再引入玉都神庭之相,最后归于玉都神雷之道。 昔年创下此经的宗门前辈,重点在于阐述玉都神雷,而此刻柳元正的眼中,却只有那青龙意象。 如此双目不断的左右翻看,相互印照,最后柳元正的目光,方才彻底落在自己所写的那一张白纸上。 “难怪《玄霄秘策》之中有所记载,自古以来修五行雷道者,炼气期多以木行雷道入门,若无玉书襄助,我修五行雷道,多半也要先修木行! 甲木者,青龙也,雷也!以世间万物带入五行之中,雷霆本就是甲木之道的变种,此间已经不仅仅是相近,而是相通!修雷法,当以甲木雷道入门最为轻易,且直至本源! 我早先还曾感叹,云罡雷元一脉仙经玄奇,恐怕不沾五行,如今看却是我想差了,玉都院这繁繁道功,不止我发现的那一十二部功法,甚至许多道功的经文之中,都偶然可见甲木雷道的影子。” 一念至此,柳元正仔细端详着桌上写满文字的白纸,心情亦是欢欣。 “说来我这也非是自创功法,反而像是对玉都院诸般道功的梳理和筛选,但不论怎么去说,这一番倒是真的将甲木雷道功法的架子搭起来了,这便已经是长足的进境,之后要做的便是细细的打磨细节,取菁华,舍糟粕……” 这般想着,柳元正这里又缓缓皱起眉头,陷入了新一番的沉思当中。 “可不论我将这道功打磨的多么圆满,这终归只是甲木雷道,而非是完整的木行雷道,甲木、乙木,正如这光阴,有了烈日,还需有寒冬,才算是完整的一岁……” 想到最后,柳元正几乎已经轻声呢喃起来,下一刻,他忽的一怔,整个身子都随之打了一个激灵。 柳元正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他整个人几乎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伸出手来的时候,甚至都还带着些颤抖,却准确的从桌上翻出两本书来,正是太阳雷元与太阴雷元两脉,包含着木行雷道的两部道功经文抄本。 “阴阳在道中,阴阳也在混沌中,那么……阴阳在五行中吗?” 第十八章 阴阳在道 偶然之间的发现让柳元正欣喜若狂,他轻声的呢喃着,那断断续续不成字句的声音又仿佛是少年沉沉压在喉咙中的失声嘶吼!阵阵的酥麻感觉从四肢百骸传来,最后直冲天顶。 这一瞬间,柳元正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颤抖的双手分别紧紧地攥着两部道书。 仿佛是狂喜。 这便是闻道者的喜悦吗? 他从来不知世间真正的五行雷法应该是怎样的,《玄霄秘策》之中并未记载昔年五雷散人所修的功法,柳元正拜入五雷仙宗,也并未见过旁类传承。 此间修法,在柳元正的认知中是一片空白的。 所以,他只能走上一条更为艰难的道路,一条参悟出他怎样认为什么是五行雷法的道路! 但当柳元正费尽心思,通过传功殿的听讲,一部又一部的将道功抄录,左拼右凑的将自己能够接触到的甲木雷法经文拼接到了一处,他因之而欣喜,似乎自己已经更为接近目标。 可事情真的会是这样么? 哪怕少年不断的宽慰自己,这不过是寻摸到了前路的方向,这只是自创道功的根基,自己已经迈出了第一步,甚至是第二第三步,剩下的只需要时间去一点点印证。 可事情真的会变得如此轻易么? 自己果然是万古无一的天骄妖孽?便是连根本的修法都可以无中生有? 天底下的长生修行真的会变得如此儿戏?只凭着拼拼凑凑就能创出所谓道功来? 即便柳元正侥天之大幸,真的就这么创出了一部道功来,那么五部道功呢? 便是五部道功都能创出来,自己如此修炼,到了最后一步,真的能够做到五行相谐么? 这些声音早就存在于柳元正的心中了,甚至已经存在了很久,只是柳元正始终无法去正视这些,他不想乃至于不愿认为自己一直以来做的事情只是无劳无功,他不愿认为这是一条死路。 直到,一切真的就像水到渠成一样,柳元正因着自己梳理道功经文的过程,顺理成章的因为甲木乙木之道,想到了阴阳合练。 “阴阳在道中,阴阳在混沌中,阴阳在五行中么?” 阴阳应该也是在五行中的。 “木行以甲乙为阴阳,火行以丙丁为阴阳,土行以戊己为阴阳,金行以庚辛为阴阳,水行以壬癸为阴阳!” 漫漫的思忖着,少年的目光愈发明亮起来! 玉都院有八十七部功,金章院有四十三部经,但是这些经文道功,却源于六部仙经,在玉都院时,柳元正或可用此取巧之法,拼凑五行雷道,但等到晋升如金章院的时候呢?甚至有朝一日晋升亲传道子的时候呢? 这些道功的轨迹终归是朝着六经靠拢的,便也意味着若是按柳元正早先的思路,他迟早会在某一个境界遇到无有经文可以捉摸的地步。 但若以阴阳雷法与五行雷法相互印证,便彻底不同。 于内,阴阳雷法乃宗门一脉传承,直指根本仙经,道途通衢。 于外,以阴阳为总纲,统御五行,也可免去自身五行不谐的担忧。 从无到有的开天辟地艰难,但依靠着参天大树的小修小剪总是来得轻易许多。 紧紧攥着掌心的道书,柳元正双目似闭未闭,掩去目中精光。 “以往心里总是想的太大了些,便是历代宗门先贤,都要在六经的基础上各自发挥,不说创经,而言拆经,心比天高,总免不了命比纸薄,我该务实一些的,便以这道功为蓝本,勾勒出我的前路来!” 一念至此,少年又闭目良久,平复了先前雷云激荡的心情,方才再度伏在桌案上,取出一张白纸,一手翻阅着道书,一手再度不停的书写起来。 …… 如此,便是数月时间匆匆而过。 山间的盛夏总是过去的很快,逝去的悄无痕迹。 当一夜瓢泼大雨之后,忽然之间,秋意渐渐浓郁起来。 这一日,柳元正依旧是在传功殿中听讲,高台上紫泓老道端坐,细语慢声的讲着太阳雷元一脉的道功。 殿中人群里,柳元正一边仔细听着,一边伏在桌案上奋笔疾书,将紫泓老道所讲关隘着重记下。 眼见得天色稍稍黯淡,紫泓老道的通讲也到了尾声,伴随着一声“今日便讲至此”,殿中众弟子匆匆起身,朝着高台上躬身行礼,便要转身而出。 柳元正这里心神依旧沉浸在下午通讲的内容之中,便是头也不抬,如众人一般动作,而正待少年转身的时候,便忽听得高台上又传来紫泓老道的声音。 “元正。” 柳元正身形一顿,抬头看去时,见紫泓老道已经走到了偏殿门口,正朝着自己挥手。 殿中诸弟子也是诧异,纷纷朝着柳元正这里看来,少年却不假思索迈步而走,身形如往常无异,无视众人探寻的目光,步履温吞的随着紫泓老道走入偏殿中。 殿内,依旧是两张蒲团,一老一少对坐盘膝。 “不算拳殿修行,你入玉都院也有六月时间,如今各殿课业如何?拳殿不用说,老夫知你八十七部拳都已掌握了。” “回长老,弟子自忖,当是符殿进境快一些,许是柳氏家传缘故,多少有些符法基础,已学全了《炼雷九鼎神篆符》全套,《小云禁雷光符篆》全套,目前在学《金章小字雷篆书》。 至于其余诸殿,丹殿器殿课业去学的多些,也算是大有收获,至于辰、阵二殿,实在是因为心力有限,往日里去得少一些,想着等三月后过了考教,便要舍了这两殿的课业。” 闻言,紫泓老道点点头。 “人力终有穷尽时,左右不过是护道之术,择其一二精研便是,一切看你考教,老夫不做主张,只是你如今听讲课业也半年了,老夫见你来这传功殿最勤快,可是有心中选择的道功了?” “还未,只是想着多听听长老讲道,也好做决断。” 听闻柳元正还未做出决定,紫泓老道这里只是颔首,也不点评,更未催促。 如此,又闲散的问了数句,紫泓老道便示意让柳元正离去。 等少年走出偏殿时,偌大的传功殿内已经十分冷清,没有了诸弟子的身影,柳元正也不再多留,迈着温吞的脚步,便朝门外走去,只是刚刚跨过门槛,柳元正这里便脚步一顿。 道殿外的树林旁,一个清冷的身影就站在那里,面朝传功殿,似是等待着柳元正一般。 少年面露疑惑神色,但旋即便是露出憨直笑容。 “见过糜师姐。” 第十九章 狐狸尾巴 柳元正一时间笑的甚至有些热切,他步伐依旧温吞,却又比寻常时快些,未等走到糜安筠近前,便已经抬起手来,掐着子午阴阳诀,朝着女修这里拱了拱手。 或许是袖袍宽大的缘故,少年这一抬手,便顺势将双手全数缩进了袖袍中,悄然捏住了缝在袖口的两枚骨符。 伴随着少年双手垂下,小臂处亦有两根银针垂下,恰被柳元正捏在手心里,针尖齐齐抵住指尖,只准备刺破手指,以气血催动骨符。 林中女修闻言,笑的也是十分恬淡,她抬起手来回了一力,宽大的袖袍挥的幅度极大,教人一眼就能看见那羊脂白玉般的莲藕手臂,这人似是身上只披了件宽大道袍一般,也不知为何,柳元正这里只是看了一眼,心思就不由自主的被引向这般,只恨这玉都道袍厚实,手臂之后的点点遐想都被遮掩了去。 柳元正笑不露齿,此时也不好动作太大,只是拿牙齿狠狠的咬了口舌尖。 “柳道友说话太过客气,你我都是玉都院弟子,只以道友相称便好,谈不上师姐之说。” 少年闻言连连点头,也顺势将头半低,双目余光却恰好能够看到糜安筠的脸。 “道友说的是,是我表错了意,但不论如何去说,道友总归是我修行路上的前辈。”说罢,少年又偏转过头来,四下打量了一番,将四周细节尽收眼底,却像是寻找着什么人一般,很是困惑的开口,“道友在此地,可是等甚么人?” “此行专为等柳道友,你我边走边说?” “哦?不知道友有何处用得到我?但说无妨,你我边走边说。” 一边说着,柳元正这里已经收起了右手掌心的银针,手一勾便扎回了小臂上的绑衣里,再抬手时便空无一物,只是朝着糜安筠这里虚虚一引。 糜安筠先行,柳元正紧随其后,几步路便是两人并行。 这会儿正是用饭的时间,偌大的玉都院里,旁处倒是少有人影出现。 糜安筠这里也不说话,柳元正看了看路,是去南北斗阁的方向,心神便先定了一半,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只觉一缕缕幽香从侧旁糜安筠的身上传来。 一如先前糜安筠不经意般露出的玉臂一样的引人遐想。 柳元正似乎受到了影响,温吞的脚步不如先前般平稳,走路显得僵硬起来,又几步路走下来,竟与糜安筠步调一致。 少年的呼吸也变得不大自然,白净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意,半低着头,却似乎不由自主的偷瞄着身旁糜安筠那宽大道袍下撑起的姣好曲线,又像是怕被发现一样,偷瞄两眼便低下头去,又走几步便再偷瞄几眼。 如此,约莫走了好一会儿,柳元正方才听到糜安筠的声音。 “柳道友,我这人说话直接,便也不与你兜圈子,我观你与掌院长老的关系很是亲厚,远比先前你说的更为亲厚,你是氏族弟子出身,背后是何等干系,我也不去追问你。 只是因着此番,却是我有事要求你,你或许不知,我修得道功便是玉都神雷一脉的《神玉阳雷功》,这是紫泓长老一脉的修法,我想求长老指点,甚至晋升入金章院后拜入长老这一脉。 可不知为何,我求过紫泓长老几次,他却也不应我,只叫我平日里多多参悟,自己悟出困惑来再去问他,如今他老人家与你亲厚,我便想着让你替我说几句好话。 也不要你白白帮这个忙,我自与你好处,只要以你的资质能晋升金章院……听闻金章院藏经阁中有古玄宗双修秘法,你若依我此事,日后只要你晋升金章院,我这一身元阴法力,便是你的。 我是个性子冷清的,这辈子没想着找甚么道侣,你放心便是,我定不会因此胡乱纠缠于你。” 一番话说罢,糜安筠这里依旧面色不变,神情恬淡,转过头,见柳元正半是慌乱半是恼怒的看来,糜安筠便折过身来似要贴近柳元正这里,仿佛要证明着心意一般,一边又伸手握向柳元正的手腕。 也几乎同时,柳元正仿佛彻底琢磨明白糜安筠这里说的什么意思,不等她握住自己的手腕,柳元正便急急往后跳了一大步,避开了糜安筠的“冲撞”,旋即厉声道。 “糜道友,你怎能如此辱我!且不说我与紫泓长老并非亲厚,氏族子弟如何风光,也难攀附一仙宗长老,若真如此,只怕我入门便在金章院修行了! 便是我能做到此事,你我总归有同门情谊,美言几句算得了什么,值得你用这等话来羞辱我!我柳氏乃玄宗正道门风,岂能做那等挟恩图报之事! 话不投机半句多矣!糜道友,我敬你先前三月奔波之恩,今日只当甚么话都未听到,日后也不希望再听到此等言语,还望道友自重,告辞!” 柳元正这里越说越是愤怒,整个人脸都涨的通红,说话声音也愈发高亢,引来了远处几个玉都院弟子疑惑的张望。 疾风骤雨般的一段话撂下,柳元正这里便不待糜安筠反应,拂袖愤然离去。 原地里,糜安筠脸色不变,依旧恬淡的站在原地,注视着柳元正愤愤离去的背影。 …… 一路疾行,柳元正紧紧的憋着一口气,一直走回了自己的卧房。 关上门的那一刻,眼瞧见了卧房的禁制重新启动,少年猛地剧烈呼吸起来,藏在袖口的左手直接用力,银针扎破指尖,鲜血旋即涂抹在了骨符上。 右手扣在腰间玉带纽扣上,柳元正用力一甩,旋即将整个玉都道袍甩到桌上。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时间,尚且留在柳元正胸口和脚腕的三枚骨符齐齐共鸣,有暖流涌动,流遍柳元正通身。 再一翻手,柳元正取出一枚空白玉符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喷吐到玉符上,霎时间,白玉符篆就变得粉红。 而柳元正面色方才重归白净,不见红意。 直至此时,柳元正方才走到桌前,一手翻开玉都道袍,一手捏着柄玉刀,小心的将缝在后心口处的内囊割开。 掀开内囊,那骨符上隐隐有着殷红灵光流转,而一枚蛊虫,则静静的趴在骨符中央,仿若死物,却又栩栩如生。 仔细瞧着那枚蛊虫,良久之后,柳元正冷冷一笑。 “任你千年的狐狸,也给爹爹露出尾巴来!” 此番恰有诗云: 白云兜里尽粉红,玉影流光夜洒笼。 花开不见半丝蕊,月圆嫦娥两袖空。 但闻林中婵娟立,不见少年满张弓。 休教银针藏笑里,一缕狐尾映满瞳。 第二十章 入道 卧房中。 那玉都道袍已经被柳元正收起,木桌上,唯有那枚骨符摆放在正中央。 少年的表情凝重,手里捧着四枚青玉,皆成残月状,其上细细雕琢着花鸟鱼虫,又有细密的道纹暗暗藏在这些花饰之中,灵光通透。 柳元正依次将这四枚青玉放在骨符旁,拼成圆形,这一拼凑,说来也奇,其上的花纹,隐约间似乎勾连到了一起,浑然天成。 少年不动声色,手捏印诀,口中含混,念念有词,又如同握手印玺一般,悬在青玉上空,如此连续四次印下。 天青宝光登时间绽放开来,却不肆虐,而是隐隐盘踞在木桌中央,如同形成了透明罩子,将骨符与其上的蛊虫罩在中央。 自始至终,那蛊虫便似死物一般,只是趴在骨符上,一动也不动。 如此,柳元正方才悄然松了一口气,一手杵在桌沿上,仔细观瞧着蛊虫。 世有万物生灵,花鸟鱼虫千奇百怪,可惜纵有《心窍玲珑篇》中诸般左道杂学在手,这世上终还是柳元正不曾得闻的手段更多一些。 端详良久,少年也未曾认出这蛊虫的跟脚来,倒是其上的许多特征,看得柳元正眼熟,仿若是许多左道蛊虫拼凑到了一处,杂合而来一般。 思忖着那几类左道蛊虫的用法,少年沉思了片刻,便又翻出乾坤袋来,再翻手时,十余枚骨针被柳元正放到了桌上。 骨针粗长,说是针,更像是细棒,针身上,亦刻画着细密的纹路,又被柳元正沁上了朱砂,看起来十分显眼,仔细看时,这些骨针上,道纹各不相同。 这是左道有名的手法,尤其是善养蛊虫之修,多以此类骨针,探知杂合培养的蛊虫品质。 这骨针也有说法,本来无名,后来用的多了,又在古时盘王散人手中闻名,故后世称之为盘王针。 也就是柳元正得了化荣子道人的馈赠,平日里也闲不住,林林总总将自身掌握的许多左道杂学都用了出来,倒正在今日,避开了糜安筠的暗中算计。 捏起一根盘王针,柳元正将骨针轻轻触碰到蛊虫身上,小心翼翼,不敢用力,却见到一股莹莹绿光从针尖处亮起,沿着骨针上的纹路如此亮起一小段。 良久,看着那莹莹绿光稳定下来,柳元正旋即收针。 接下来,少年如法炮制,十余枚盘王针皆是如此,探在蛊虫身上,有的毫无反应,有的绿光大盛。 如此十余枚盘王针用过之后,少年将之收进乾坤袋中,这才带着几分了然,重新端详着蛊虫。 “果是数种左道蛊虫杂合而成,说来也奇,世上道法总是有数的,便是未记在《心窍玲珑篇》中,至少也该有迹可循,可我观这杂合手段端是精巧,此虫竟有几分浑然天成的意思。 怪哉!倒是将几种左道蛊虫的特性都糅合到了一处,甚至比我所知的数种杂合手法更为高明,能作出此等事的,要么是可以比肩五雷散人的左道宗师,要么……干脆就非是左道中人! 但不论怎么去看,这都不是五雷仙宗弟子该有的手段!糜安筠此人尘世出身,哪来的此等手段,要以此虫食我心血,探我气息,她手中还该有秘法在,可以勾连此虫,顷刻害我性命! 也不对,若我修了道功,心力要比如今磅礴许多,单以此虫,难丧我命,该是损我心神,又有摄魂之效,可镇我灵台神智,彼时我便是行尸走肉,若是见了她,便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般想着,少年的目光也幽冷起来。 “到底是甚么因果,要她这般坏我道业!这还是其次,紫泓长老他们知不知道此女的心性?这些事情,宗门长辈们可曾知晓一二? 恐怕还是不知的,我也不好说些什么,拿这蛊虫去给长老看?不说糜安筠未在这蛊虫上留下自身气息,便是这骨符,我就不好给长老解释。” 沉思片刻,柳元正终还是拿出乾坤袋,取出一方空白玉匣,小心的将这枚骨符,连带着四枚青玉,一同放进玉匣中,合上玉匣之后,又小心的用符纸封口。 端坐在竹椅上,少年又取出一方无暇白玉来,一手捉着刻刀。 “显得手段还是弱了些,该思量一些防身的手段了。”这般想着,少年环视卧房中的禁制,“这等禁制,防得住君子,防得住小人么?” 一念至此,柳元正手中用力,刻刀便戳在手中白玉上。 …… 那日之后,糜安筠这人,便像是从柳元正的世界中彻底消失了一般。 便是寻常时日在玉都院中行走,柳元正也未再与糜安筠道左相逢过,私下里柳元正找朱子同旁敲侧击,方知糜安筠扬言近日里有所体悟,已经闭关,准备参悟道功真意,想要借此晋升金章院。 这话听到柳元正耳中,却是半真半假。 晋升金章院? 或许糜安筠真有这样的心思,但多半还是以此作借口,躲开旁人耳目。 柳元正猜不出糜安筠的下一步手段来,一时间倒是此女在暗他在明,这是无形之中的压力,也让柳元正这里更为迫切的想要开启修行之路。 唯有法力在身,许多手段方能施为。 “参悟道功是一方面,那五灵元珠也到了该祭炼的时候。” 沉沉念着,在这愈发冷肃的天气中,柳元正的内心却愈是热切起来。 转天,金章院,竹林小楼。 看着柳元正憨直热切的目光,柳元邱却面露难色。 “小弟,不是堂兄推诿,这事儿多少有些坏宗门规矩,你上进是好事,可我却也不能拿金章院的经文给你看啊!” 一边说着,柳元邱也很是不自在的扭动着身躯。 他向来是豪爽的,自幼在宗族时便是这般,尤其与柳元正这里还有亲份,这番拒绝的话说的倒是支支吾吾,很不痛快。 闻言,柳元正这里只是诚恳。 “大兄,小弟也不是要给你出难题,实在是我近日在玉都院听讲,自觉大有收获,想着若是能走太阳雷元一脉,也是好的,但又怕以我愚见,想的差了。 此事我已踌躇数日了,全然压在心头,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若是行差就错,这修行之路,在根基上就算是毁了,日后恐怕也难有成就。” 说道这里,柳元正似是动了情,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带着些哭腔,“大兄,你是知道我的,小弟生来就是这么个性子,便是在玉都院中,也不甚讨喜。 与我同门的,交往都冷淡许多,便是长老执事们也随意待我,我有心求他们,却是无路可走,思来想去,这九千里岳霆山中,唯能仰仗大兄一人啊!” 听闻此言,柳元邱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认真的点了点头,情深意切的拍了拍柳元正的肩膀。 “小十一,你这话说的不差,你自幼是个可怜的,老三他们也总爱戏弄你,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都是一家的亲戚,也不好去说什么。 如今不同了,宗门之内,唯你我兄弟二人,我素知你在玉都院过的不如意,”说着,柳元邱一咬牙,“也罢,做兄长的,总要帮你一帮才是! 我去藏经阁拿经文,此事与我而言不难,只是小十一,你须得应我,拿太阳雷元一脉的经文相互印证无妨,切不可好高骛远,直接去修炼,否则我该说不清了。” 闻言,柳元正自是感激涕零,“多谢大兄,弟弟晓得轻重。” 柳元邱似是不放心,又叮嘱道,“经文不可带出金章院,你只能在我竹楼里翻看。” “自然,这是自然。” 又想了想,柳元邱又狠狠地咬了咬牙,“也罢,莫说为兄不照顾你,这经文……你可偷偷抄录,但是不能当着我的面,此事我是不知的!你也不许露出马脚来!” “一定,一定!” “唉!今日方知,你我兄弟不易。” 这般感慨着,柳元邱方才起身,走出竹楼。 …… 初冬,玉都北斗阁。 一夜的大雪。 清晨,卧房的窗户半开着,窗外一派银装素裹,少年端坐在竹椅上,脸色疲惫,双目遍布血丝,精深却尚算饱满。 认认真真的写下最后一行字,少年放下毛笔,缓缓合上道书。 深青色的封面上,被少年以古篆写就数个大字——甲木太阳功。 轻轻地揉着太阳穴,柳元正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来。 连日的心神耗费,终归让柳元正书就此功,林林总总八千字,是这近一年来传功殿听道所学,是金章院太阳雷元诸经之印证。 纵然疲惫,也难掩少年面容上的喜意。 “以甲木雷法入道,以阴阳总御五行,吾道成矣!” 仔细伸手摩挲着书封上的篆字,良久之后,柳元正方才将之收入乾坤袋中。 一时间,柳元正身上的气度都大有不同,这番创法的过程,对于他而言更像是一次莫大的洗礼,让柳元正的精气神都更为圆融,更为精炼。 他开始真正的像一个修道者。 “就快了,就快到年终考教了,听朱子同说,不少人要去观礼,不知糜安筠会不会去?但不管怎么说,合该是我扬名立万的时候了!” 第二十一章 扬名玉都峰(一) 初六日,卦书有云:斡旋造化,利道大吉。 早先又是一场大雪,如今整个玉都峰上尽是一派苍茫,本该是冷清的时日,坐落在玉都院中央的传功殿前,却人影憧憧,颇有几分喧闹意思。 今日玉都院六殿停讲,乃是柳元正的考教之日。 这也算是玉都院的习俗,如今不少弟子都来观礼,人群之中,朱子同神情更是雀跃,一边探看着玉都北斗阁的方向,一边又看向殿门大开的传功殿。 他自是见多识广的,世家子弟出身,识得许多宗门长辈,如今不少同门悄声问起,他也有问必答。 “除去咱们玉都院的长老与诸位执事不谈,那位站在紫泓长老身旁的,是金章峰掌院紫康长老,两位长老身后,由左及右,分别是岳霆峰太阴太阳一脉兴鸿道长、宝塔峰云罡雷元一脉兴景道长、星月蜂金章雷篆一脉兴明道长、天都峰玉都神雷一脉兴逸道长、寒蝉峰冰魄雷元一脉兴薇道姑。” “右首端坐的这位是金章院藏经阁兴韵执事,负责记录此次考教大小事。” “左首端坐的这位是道籍殿炁灵子执事,负责监督考教过程。” 朱子同这里正纷纷介绍着,却听一旁忽有人低声说着,“来了,来了!” 等众人寻声看去时,正是柳元正身披玉都道袍,踏雪而来。 少年步履温吞,等走到近前,便憨直一笑,左右拱手见礼,双目四下扫看时,见了数位平日里相熟的同门道友,柳元正这里也温和的出声招呼,四下里看了又看,却未见糜安筠的身影。 人群前,众人同样含笑回礼,便听得朱子同说道:“柳道友无需多礼,今日是你的大日子,切莫怠慢了宗门众多长辈,且先入殿罢,我等稍后再叙。” “正是,正是。” “合该如此!” “……” 听闻众人之言,柳元正这里依旧走的不疾不徐。 “如此,怠慢诸友,我先入殿见过众位宗门前辈。” 说罢,少年便不再停留,径直走入传功殿中。 入得殿来,柳元正行至大殿中央,方才手捏子午阴阳诀,四下里拱手行礼,众长老执事也面容肃穆,待少年行礼后方才拱手回礼。 高台正中央,紫泓老道也伸出手来,虚虚引着,为柳元正将众人身份介绍一番,如此说罢,紫泓老道这里方才继续开口道。 “今日乃你入门课业考教,先考拳、符二殿课业,再考所选精研课业,最后是传功殿通讲课业,你这里还有甚么要说的未?” “回长老,弟子已准备好,并无他事。” 紫泓老道点点头,“如此,第一考,为拳殿课业,有金章院藏经阁执事记录,道籍殿执事监督,玉都院拳殿通讲八十七部拳法,先演玉阳拳。” 话音落时,迎着众人目光,柳元正神色镇定,立在大殿中央,不假思索,便扎下马步,挥手开拳。 …… “再演七雷拳。” …… “再演邀星拳。” …… 如此足足一个多时辰,少年这里方才将八十七部拳的拳架子演练完毕。 饶是以如今柳元正已算充沛的气血体力,此刻也气喘吁吁,但见少年抬头,高台上紫泓老道已经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一旁见礼的众多宗门修士也多是如此反应。 “第一考,判你上上等。允你休息一刻,再进行符殿第二考。” 闻言,柳元正便赶忙原地盘膝,静坐调息。 高台上,紫泓老道挥了挥手,便见偏殿中几个玉都院弟子抬着一套桌椅走出来,放在大殿中央,又将笔墨纸砚规整的摆放在桌上,方才无声退下。 一刻之后,柳元正起身,端坐在竹椅上,不等少年抬头,便听符殿执事兴阳道人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 “第二考,为符殿课业,玉都院符殿通讲三部符篆法门,先书《炼雷九鼎神篆符》。” 闻言,少年便从桌上取出一沓已经裁好的符纸,共八十一章,这才着起笔来,将朱砂墨沾得饱满,方落笔,依着《炼雷九鼎神篆符》全套八十一张符篆一一写下。 …… “再书《小云禁雷光符篆》。” …… “再书《金章小字雷篆书》。” …… 等三部符篆法门全部写罢,又是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过去。 少年稳稳地放下笔,高台上兴阳道人一招手,桌上最后一张符篆也飞向高台,落到兴阳执事面前。 玉都院修行一年之久,柳元正也算是摸清了六殿长老的性子,兴阳道人性格古板,不苟言笑,此刻看了柳元正写下的符篆,也只是微微点头,不见动容。 “第二考,判你上等。” 说罢,兴阳道人便抿着嘴,不再说话。 到底是柳氏家传在身,平日里,柳元正倒也没在符殿课业上耗费太多心神,如今能得上等评价,也算心满意足。 高台上,又是紫泓老道开口说道。 “玉都院弟子柳元正听问,丹、辰、器、阵四殿,汝择何法精研?” 柳元正闻言起身,拱手回道:“回禀长老,弟子选丹、器二殿课业精研。” “可思量清楚?” “已思量清楚。” “一旦定下,断无悔改!” “断不悔改!” “好。” 点点头,紫泓老道不再说话,高台上,丹殿执事兴怀道人倒是爽朗一笑。 “先坐下罢。” 待柳元正重新落座,兴怀道人方才继续说道:“那么第三考,便为丹殿课业,玉都院丹殿……” …… 如此又两个时辰,待柳元正这里默写罢了丹、器二殿的通讲课业精要,二殿执事也随即评判,柳元正依次得了上等与上上等。 这些时日,因着五灵元珠的缘故,柳元正在两殿的课业上十分用心,仅次于参悟道功经文。 得此评价,倒也不枉柳元正之前耗费的许多心神。 至少以玉都院的制度,只要能得到中上等之上的评价,便可在此殿课业上精研修习,若是不达中上等评价,则算是考教未通过。 高台上,紫泓老道的面容愈发和蔼。 “如此,便是你最后一考,为传功殿课业,这里还需再问你,玉都院六脉八十七部道功,你可想好了要修行哪一脉哪一部道功?” 话音落时,柳元正再度起身,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温润笑意,拱手答道:“回禀长老,弟子之前听传功殿通讲,于太阳雷元一脉偶有所得,道心愚钝,但也书就八千言,恳请长老斧正。” 一时间,偌大道殿,只余少年清朗声音不断回荡。 第二十二章 扬名玉都峰(二) 传功殿中,少年朗声清澈,掷地有声。 一时间,高台上众长老执事都是面面相觑,始终在闭目养神的辰、阵二殿执事诧异的睁开眼眸,仿佛第一次见到柳元正一般,便是心性古板,向来不苟言笑的兴阳道人脸上都有了表情。 柳元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说了甚么无足轻重的事情一般,也不言语,任由众人各般目光打量。 紫泓老道也不复镇定,他凝眸看着少年。 “柳元正,玉都院考教乃吾宗制度,此是威严场所,不是能开玩笑的地方!” 老道声音罕有的严肃,苍老的声音中似乎夹杂着风雨呼啸、雷霆激荡。 紫泓老道以道音呼喝,柳元正这里犹自镇定。 早在决定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柳元正便预想到了这么一天。 事关自身修法,柳元正从未想过隐瞒宗门,他亦知晓,此事也断然隐瞒不住,他不可能在玉都院修行一辈子的,一旦有朝一日晋升金章院,总要去道籍殿落下名目,彼时,宗门也要探查柳元正的跟脚。 今日不说,来日被道籍殿执事发觉了,即便少年能够分说清楚,也容易引起众长老芥蒂,稍有不慎,这辈子多半走到金章院就算是到头了。 一门里,能耐高低都尚在其次,关键在于跟脚是否清白,一个跟脚清白的弟子,才能够得到宗门的信任,才能够在机缘临身的时候,赐下天材地宝,传授仙道真经! 若是一个疑似心术不正的弟子,便是盖代天骄,宗门也只是冷淡待之。 立宗三万七千年,五雷仙宗甚么样的天骄不曾见过?自然,也不缺那么一两个。 他已经走上了一条远比旁人艰难的修行路,更不能被这些事情桎梏住脚步! 更相反,将一切坦然的展露出来,有选择的坦露出来,柳元正能够得到的,是天骄之名! 未来能够走到哪一步不提,至少今日,玉都院中有一个少年,做到了昔年大相子前辈先贤同样的事情! 电光石火之间,繁繁思绪从柳元正心头一闪而过。 柳元正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念蓬勃,便又是一拱手道:“回禀长老,弟子诚恳,断无在殿中开玩笑的意思,听传功殿通讲有所得是真,草草书就八千言亦是真,恳请诸位长老斧正更是真!” 柳元正这里声音依旧清朗,却暗暗的用上了力量,旁人听时,只觉这声音高亢,却不刺耳,但是落到紫康、紫泓两位长老的耳中,却隐隐从少年声音中,听出了浅淡雷音。 很是微弱的雷音,仿若春时雷动,远远地响在天边,又似和海涛声混合在了一处,颇有几分滚滚而来,滔滔不绝之意。 殿中旁人,不论修为高低,终是昔年一路随波逐流走到今日,众人之中,唯有两位长老,昔年曾是亲传道子,都曾拆经为戏,是故唯有二人,听出了这几乎微不可查的的浅淡雷音。 柳元正这里自是没有修为在身的,但又能够在声音之中带出雷音来…… 一念至此,柳元正的话,两位长老已经信了大半。 按下心头的诧异,紫泓老道的声音也变得和善许多。 “既如此,我且问你,你所通悟,乃哪一脉之道功?” “回长老,乃是太阳雷元一脉道功。” 话音落时,高台上众人目光错落,最后却都汇聚到前来观礼的兴鸿道人身上。 雷宗六经,以道法论,乃是六脉,但太阴太阳又同为掌教一脉,以传承看,是五峰五脉。 历来玉都院弟子考教,都有五脉修士前来观礼,只是兴鸿道人也未想到,最后竟还有此等事情发生。 瞧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兴鸿道人也无奈一笑,“诸位该知,吾所修乃是太阴雷元一脉,如今尚未到阴阳合练的地步,术业有专攻,紫泓师叔祖,还是请太阳雷元一脉亲传道子前来罢! 说起来,晚辈依稀记得,昔年大相子前辈做下创举之后,宗门亦曾有过这一方面的制度,只是历来罕见,具体细节,晚辈也记不太清楚了,烦请道籍殿执事指点。” 经过兴鸿道人此言,众人方才回过神来,各自点头,似乎都记忆起,宗门有关这等场面制度的模糊记忆。 倒是道籍殿的炁灵子执事闻言,旋即起身,朝着紫泓老道这里拱手道:“紫泓师伯,烦请以玉都峰掌元长老道印,召我道籍殿轮值长老、司律殿轮值长老、藏经殿轮值长老,以及太阳雷元一脉此代亲传道子首席,齐至此殿!” 此时,众人也来不及理会柳元正了,高台上,紫泓老道慎重地点点头。 “合该如此。” 话音落时,紫泓老道翻手,从宽大的道袍袖口中拿出一枚拳头大小的玉印来,只见紫泓老道掌心处催动法力,柳元正只听得闷雷声阵阵呼啸,便见一道道流光自玉印中飞出,飞出大殿,不见踪迹。 柳元正这里随着流光飞逝,也不自主的转过身子来,便见大殿外,一众玉都院弟子已然神情呆滞,站在人群最前方的朱子同更是张着嘴,半晌不见合上。 此时间,又听炁灵子执事继续开口道:“烦请紫泓师伯,迎吾宗《五雷群贤图》!” 紫泓老道又是点点头,“诸位稍待。” 说罢,紫泓老道径直走下高台,朝着传功殿后殿走去。 眼看着紫泓老道的身影消失在大殿之中,少年也是沉默下来,心神之中颇有震动。 他有想过,今日也许要闯荡出一番大场面来,却从未知,此事宗门亦有制度来,更要引一众仙宗长老亲至,还要请出从未听过名目的《五雷群贤图》来。 缓缓平复着稍稍激荡开来的心跳,此刻柳元正甚至还有心思遐想。 “便是两界山开启大战,想来也就是这样的阵仗了,任何一位长老,都是一宗中流砥柱啊……” 任由柳元正这里神游天外,偌大的传功殿中一派寂静,似乎在炁灵子执事说出《五雷群贤图》来的时候,在场的众人便是这般,沉默着,一股无言地哀伤与崇敬之意浮现在每个人的身上。 少顷,有脚步声从后殿传来,紫泓老道双手捧着长长的画卷,走入道殿中,老道亦是沉默着,走到传功殿北墙,先是恭敬的将画卷放在条几上,躬身面北,拜了三拜,这才打出法印,将先前悬挂在北墙的道字图摘下,一挥袖,复将画卷挂起。 很是古老的一张画,昔年光洁的白纸已经在岁月的冲刷中变得泛黄,柳元正抬头看去,依稀可以看出岳霆山的风景,只是那或者立在山间,或者驾鹤,或者腾云的憧憧人影,却皆都透着盎然古意。 少年的目光最后落在画卷的一角,那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人影旁,有古篆大字书就——大相子。 直至此刻,柳元正似乎隐约明白了《五雷群贤图》的真正意思。 北墙处,紫泓老道又是一挥手,原地里一张太极蒲团落在画前,做完这些,老道悄声退到一旁。 这时,早随着画卷展开,殿中众人也都缓步走来,唯有原地里柳元正,未曾听人招呼,只得怔怔的立在那里。 炁灵子道人缓步走到侧旁,手捏小宗师印,立在胸前,缓声说道:“司律院长老未至,暂由贫道唱名!金章峰掌院紫康何在?” “弟子在。” “进香!” “喏!” 话音落时,紫康老道自条几上点起三炷香,捧在眉心处,立在太极蒲团前,便是推金山倒玉柱,朝着《五雷群贤图》恭敬跪下,如是三跪九叩,紫康老道方才起身,将三炷香插在条几中央的炉中,便默声走到一旁。 “玉都峰掌院紫泓何在?” …… “玉都峰执事兴阳何在?” …… “寒蝉峰修士兴薇何在?” …… 如此一番,诸修依言跪拜画卷,依次进香。 期间,各殿长老驾云而至,缓步走入传功殿中,未等开口,眼瞧见了这番景象,便齐齐整肃妆容,恭敬的向北墙走去,跪拜、进香,与众人一般无二。 足足一刻光景,众人方才重新走回高台与两侧,唯有一少年,身披玄袍,腰悬玉佩,撩袍端带,走向柳元正这里。 还未走到近前,这少年人嘴角便噙起笑意来,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柳元正不敢多打量,只是一眼扫过,便垂首恭敬而立。 “依着此人外貌与道袍颜色,想来便是那位太阳雷元一脉首席亲传道子,金章院弟子字辈排到了元字辈,亲传弟子便要高一辈,那么此人便该是宗字辈了,如此想来,虽是少年外表,少说修道也有半百岁月了。 这人也是个爱笑的,笑起来嘴角一咧,五官都跟着在动,颇不沉稳,看起来不似个君子般的人物,也谈不上木讷了,但能令人如沐春风,也该是个心性端正的,但多少沾些风流?” 正这般想着,柳元正便听这道子开口。 “你便是柳元正罢?我在岳霆峰修行,道号宗安。” “见过宗安前辈。” 第二十三章 扬名玉都峰(三) 柳元正这里姿态恭敬,宗安道子却依旧脸上带笑,只是点点头。 “好说,好说,听闻你创下一部道功,还是我太阳雷元一脉?不知可否让我拜读一番?” 终是素未谋面,况且在这样的场面下,宗安道子也未多寒暄,便直入正题。 闻言,柳元正旋即从怀中取出一部道书,双手捧着,递到宗安道子面前。 “烦请前辈斧正。” 接过柳元正手中的道书,还未翻开,宗安道子脸上依旧带笑,“谈不上斧正,待我读完,你我相互讨教,相互讨教。” 说罢,宗安道子便也不待少年反应,径自翻开道书,脸上笑意也随即隐去,面容整肃,心无旁骛。 一时间,传功殿中又陷入了寂静,只余宗安道子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 高台上,一众长老也不出声,只是目光时而望向宗安道子,时而落到柳元正身上,少年依旧站得笔直,半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早先高亢说话时姿态的些许张扬,仿佛化作了石雕一般。 一息,两息,三息…… 良久,宗安道子缓缓合上道书,目光落到书封的篆字上,饶有兴趣的凝视了许久,这才将道书放到桌上,背着手,看向柳元正。 “为何叫《甲木太阳功》?这名字起的古拙了些,既有甲木,为何不能叫青龙?既是太阳,何不号纯元、烈阳之流?为何不多些字眼来修饰?往日里我偶与旁人笑谈,说这功法,往往是名字越长,越让人觉得高明。” 听闻此言,柳元正这里一怔,没有想到宗安道子不问经文内容,反而先问起了名字来。 稍稍呆滞了两息,柳元正方才温和一笑,答道:“起名时,弟子也未曾想过这么多,前辈问起,弟子也只觉得,这道法如何,总归是修给自己看的,不是修给别人听得,道功中既有甲木、太阳意境,便取了这么个名字,便是叫《阳木功》也是无妨,内总总归是那八千言不会变的。” 闻言,宗安道子倒是没甚么太大的反应,反而是高台上不少长老都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们都是饱历风霜之辈,不论心性如何,如今也都偏些古拙意境,听闻少年之言,自然是对了胃口。 宗安道子沉思了片刻,也是点点头道,“此间你我意见倒是相左,但就不依次论下去了,仔细说来,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既是说到了意境,你便仔细分说一下罢,缘何以甲木辅之太阳之道?” 这一问,方才是入了正题,柳元正浅浅指了指桌上的道书,声音缓慢,却有力的说道:“依弟子浅见,先以甲木之道来言,流于表面,乃阴阳五行之一。 但此间亦是表象,真意还要稍稍深刻一些,吾尝听闻,古人云,万物生灵,甲木化雷。从万物生灵映照阴阳五行的层面去看,雷霆乃是甲木变种。 是故,弟子便想着,在炼气期时,先以甲木雷法入道,借此意象,以期能够体悟出雷法的本真来,哪怕只是得些轮廓,只得些雷法本真的模样,都是莫大的收获。 玉都院八十七部功也好,金章院四十三部经也好,还是吾宗六部仙经,皆是雷法,往日里想到这番,弟子便思忖着,此间的关隘,不在其余,只在雷之一字而已。 …… 再说太阳意境,五行之中,木行以甲乙分属阴阳,甲木为阳,乙木为阴,甲木与太阳,看似是两种意境,实则为一,甲木既是太阳,太阳既是甲木。 …… 这些便是弟子写下这八千言时的全部思路,具为愚见,不知此中谬误,恳请前辈指点。” 一番话直说得柳元正这里口干舌燥,但是掩去《玄霄秘策》,掩去五灵元珠诸般,这也确实是先前柳元正创立道功时的全部思绪了,甚至因为有着金章院部分经书的印证,让柳元正大有所得,此时也只能说是“思忖”、“猜度”,以此掩饰,倒也算不着痕迹。 语罢,宗安道子沉默良久。 他的脸上不曾浮现出笑意来,似是在沉思柳元正说过的话,又似是因之而失神。 片刻之后,宗安道子方才开口说道:“以道功而言,已经很全面了,你没有囫囵吞枣,这书中字字句句尽是你已熟稔的想法,若是再要深刻一些,便不再是道功,而是经的范畴了,太深邃了反而不美,依我看,如此恰到好处,后面的路,等你修为到了,自然要自己去走,我留下的,终归是我的东西,彼时便不是你的经文了。” 说道这里,宗安道子顿了顿,又开口追问道:“我观此部道功,似有未竟之意,可是如此?” 听闻此言,柳元正脸上稍稍露出几分迟疑神色,旋即认真的点头道:“前辈慧眼,弟子心中确实有所想法,还只是一个粗浅的方向,如今书就这部道功,便已耗尽心力。” 宗安道子笑了起来,还是那样的如沐春风,他摆了摆手,“可否与我说一说?” “《甲木》一功,在弟子看来,终归还是独木难支,或许说是痴心妄想好了,弟子想着,若能全了阴阳五行,想来是条圆融的道路。” “哦?如何全了阴阳五行?可有想法,不妨说说看?” “弟子只想到了两条路,其一便是甲木之后,兼修乙木之法,全了木行阴阳,再依着五行相生之路,如此兼修下去,只是……一来,甲木乙木如何阴阳合修,弟子还没想明白。 而待木行齐全之后,若是先修丙火之法,便弱了太阴之道,若是先修丁火之法,便弱了太阳之道,总是不圆满,稍有不慎,便要伤了体内阴阳平衡,邪病缠身,气血不调。 而第二条路,思绪倒是多一些,先依着太阳五行之道,以甲木、丙火、戊土、庚金、壬水,如此一路修下来,全了阳五行,且五行相生,至壬水时,阳极生阴,以壬水生乙木。 如此,复走太阴五行之道,以乙木、丁火、己土、辛金、癸水,如此一路修下来,至癸水时,阴极生阳,以癸水生甲木,如此,阴阳五行齐全。” 这番说罢,宗安道子尚在沉思之中,高台上不少长老已经按耐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数息之后,柳元正便听着司律院轮值长老开口道:“依老夫看,第一条路太过繁杂,个中难度,不亚于掌教一脉阴阳合练,倒是你说的第二条路,我看有点儿意思,不止是五行相生,也暗合了阴阳生化之序!” 老道刚刚说罢,便听金章院紫康长老接着说道:“不止如此,若柳元正这孩子果真能够做到这一步,于掌教一脉,更是创举!日后弟子若能沿着这条路走,或许可以提前跳过阴阳合练的道途天堑!” “是这个道理!” 一众长老纷纷说着,宗安道子这里也不再沉思,看向柳元正这里:“我的看法和各位长老相同,还是第二条路靠谱一些,第一条路……便是以我想来,也是举步维艰,这条路……太难了! 你想全了阴阳五行的心思是好的,可这等同于你要在炼气期兼修十部道功!还是十部从未出现过的道功,吾宗六脉世传,少有善五行雷法的长辈可以指点你,这条路真要走下来,也不容易!” 宗安道子说的浅淡,但柳元正已经听出了言外之意,这是在暗暗的劝少年急流勇退,见好就收,担忧唯恐打击到柳元正,是故话说的含混了一些。 闻言,柳元正只是温润一笑,“前辈,弟子还是想要试一试的,毕竟,这路的十分之一,弟子已经走出来了,心中有这番念头,总要试过才甘心。” “也是这么个道理,你若真能走成了,往后岳霆峰一脉,不知多少弟子要感念你,不错!道功不错!你也很不错!” 说罢,宗安道子伸手拍了拍柳元正的肩膀,便走上了高台。 他与几位长老凑到了一起,附耳私语了一番。 片刻之后,便见司律院轮值长老起身。 “玉都院弟子柳元正何在?” 柳元正手捏子午阴阳诀,应声道:“弟子在。” “汝为大才,创《甲木太阳功》一书,壮我仙宗气运,广我仙宗道法!是为大功德!吾宗自有森严法度,有功必奖!赐碧蓝幽纱八卦如意道袍,赐灵玉千方,赐自选上品法器一件。 因你尚未修行,暂且记下部分功德,待你晋升金章院再行赐下。又因创功之举,殊为难得,着道籍殿先行入籍,你仍在玉都院修行,但只需修行至筑基期,便无需考核,直接晋升金章院! 又因你之阴阳五行试想,司律院特开殊例,赐你金章院藏经阁玉佩,可通行借阅金章院四十三部经用以印证;赐你藏经殿天青玉佩,可通行藏经殿一层,翻阅经卷以博学识!” “多谢长老!” “无需谢,你若无才,便无此番,这一切都是你自己挣得的,老夫等着你的阴阳五行之道,彼时,那才是真正的无上功德!” 说罢,长老又偏头看向侧方。 “金章院藏经阁执事何在?” “弟子在。” “着你备制通行玉佩,三日内差人交付!” “喏!” “藏经殿长老何在?” “师弟在。” “着你备制天青玉佩,三日内差人交付!” “喏!” …… 如此依言嘱咐罢了,一众长老也都走下高台,站在大殿两旁,司律院长老目光和善的看着柳元正,伸出手来,虚虚的朝着北墙一引。 “孩子,过来,拜见吾宗历代先贤。” 经了这么一遭,大殿之中的气氛愈发肃穆,柳元正也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步走向北墙。 燃起三炷香,摆在《五雷群贤图》前,三跪九叩,插香。 行云流水般的做完这些,少年正将目光落到北墙上高高悬挂的画卷时,却听司律院长老继续说道:“柳元正,转过身来。” 少年依言,站在原地转过身来,便又听老道说:“坐下!” 来不及做他想,柳元正依言盘膝,坐在太极蒲团上。 另一旁,紫泓老道看向大殿外,朝着面容彻底呆滞,一个个浑似木雕的玉都院弟子们摆了摆手。 “众弟子入殿。” 一时间,嘈杂交错的脚步声传来。 众弟子分列两旁,就这么和柳元正大眼对着小眼。 这样的阵仗,柳元正终于有些不安,他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但见以司律院长老为首,众位长老执事引着众玉都院弟子,撩袍端带,站定在柳元正面前。 “在道皆为友,此刻,无有宗门上下尊卑,老夫称你一声道友!柳道友,你今日创下道功,来日,会有宗门后辈,沿着你今天走过的道路,踏上仙途,万古春秋之后,功莫大焉!你已是吾宗的贤人!诸位!随老夫一起,代此后宗门后辈,谢过柳道友!” “代此后宗门后辈,谢过柳道友!” “代此后宗门后辈,谢过柳道友!” “代此后宗门后辈,谢过柳道友!” 众人手捏道印,齐齐躬身而拜! 少年看到了紫泓老道双眸中的泪光,少年看到了宗安道子脸上春风般的笑意,少年看到了许多玉都院弟子眼神中的羡慕与敬佩。 这一刻,柳元正呆呆的坐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 第二十四章 火鸦神壶 直至柳元正缓步走出传功殿的时候,少年的脸上仍旧带着几分愣怔。 见他失神,殿中的一众长老执事也只是含笑,却不去出声点醒,这本就是五雷仙宗的古礼。 一门的传承,很多时候不止有那一卷卷高高摞起的经文,不止有传世的六部仙经,不止有师徒弟子万古相续,甚至……不止有五雷仙宗这是个字,不止有世代交替的十八个字辈。 传承,有的时候,更是一种广博、复杂而且庞大的精神。 这种精神,由元道真人而始,历经三万七千年,汇尽了漫漫岁月中,或者依旧存在,或者已经逝去的所有人。能成为一宗门人,不止是修了同样的法,传承了同样的字辈,穿着同样的衣服,更在于,他们可以与这种精神共鸣,直到某一天,他们也会成为这种精神的一部分。 而一个偌大宗门能否传承有序,不止要看弟子们做出了甚么,也要看到宗门回馈了甚么。 这便是古礼的背后,五雷仙宗的苦心考量,更是这磅礴精神的一部分。 这样浩大的场面,对于一位尚未吐纳练气的玉都院弟子而言,注定是要震撼心神的,但等他从这种震撼中独自走出,他便会比许多人能够理解这种精神,会由内而外的与这个古老的宗门融为一体。 事实上,在诸位长老的眼中,柳元正所作所为,已经远超许多人。 况且,此情此景震撼的,不止是柳元正一人,还有在场的诸位玉都院弟子,相信只要在紫泓老道和众位执事的有意引导下,会将这种震撼,化作振奋人心的力量。 许多时候,人的天份不止是需要自身的发掘,更需要师长良性的引导。 于是,皆都心怀着这样震撼,众位玉都院弟子都沉默无言的走出了传功殿。 一路上都是漫长的沉默。 只是偶然间,仍会有人怀着或崇敬,或惊诧的目光看向柳元正这里。 少年缓缓地收拾着心神,也不与人说话,只是温吞着走在人群最前面,直至柳元正走到自己卧房门口,正准备扬起手中的玉符,打开禁制的时候,方才听着一旁门口朱子同的声音。 这会儿,朱子同的声音也不似先前般清朗,变得有些干哑,声音又不由自主的带出了些许细微颤音。 “柳道友,今日这等场面……罢了,我心绪尚未平复,也是难以言语,你真真地是个做大事的人,眼看年关就到眼前了,彼时玉都院也不免冷清,我这里算是觍颜,不知可否有幸,请柳道友往家中做客?” 如今的玉都院,只要非是绝愚之辈,是个人都能看出柳元正的腾飞之相了,更何况是朱子同这般活络的心思,故而早早的对柳元正提出邀请。 闻言,柳元正也是稍稍一怔,旋即露出憨直的笑容来,“朱道友说话太客气了,该是我的荣幸,若是有机会,到时候免不得登门叨扰一番。” 见柳元正应下了,朱子同笑的也欢快了许多,“好说,好说。” 如此,浅浅地又寒暄了几句,两人便各自回了卧房。 直至夜深人静时,柳元正躺在床上,罕有的失眠,仍旧沉浸在白日里种种的经历之中,他想过要借此扬名立万的,如今何止是得偿所愿,宗门回馈的礼遇,更是让少年如在云端一般。 那一声声的柳道友,那一个个位高权重者的躬身,那言语中情真意切的感激。 若说心中没有感动,那是假的。 不论这十多年来的经历多么的玄奇,归根结底,柳元正只是一个幼时孤苦的少年,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凭的也多是自身的本事,他从未想过,出了成果之后,会有人夸奖他,也从未想过,扬名之后,会有人告诉他,后面的路,宗门会帮着他去走。 这一刻,柳元正体会到了一个和《心窍玲珑篇》中所书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看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人和事,都是这样。 窗外冬日的寒风依旧凛冽,他却只觉心窝里暖融融的。 如此,又散漫的想了许多,少年方才觉得疲惫之意涌了上来,沉沉地睡去。 …… 翌日。 少年还端坐在书桌前,誊抄《甲木太阳功》的时候,便有同门奉了杂役命令,捧着一支储物袋,将昨日殿中赐下的诸多宝物送到了柳元正的手中。 同门见面,免不得又是一番寒暄。较之往昔,如今玉都院弟子见了柳元正,也热切了太多太多,好在柳元正也不是木讷的性子,好话不要钱一般的说了出来,生生把日常寒暄变成了互相吹捧。 直至送走了这位热情过头的同门,柳元正方才关上房门,打开储物袋仔细的探看起来。 那千方灵玉自是不用说,远比平日里玉都院赐下的例份好上不知多少。 至于金章院藏经阁与藏经殿的通行玉佩,说是三日,如今也早早地送到了柳元正手中。 再有道籍殿入籍,便需要柳元正亲自去跑一趟,还有那上品法器,也许柳元正自去宝器殿筛选。 这般漫不经心的看罢,最后柳元正才将目光落到那件碧蓝幽纱八卦如意道袍上。 道袍以灵蚕丝线法炼之后织就,通体碧蓝色,外面罩着一层幽纱,仔细看时,背上以暗纹描绘先天八卦,袖口袍边,尽绣着如意云纹。 好看还在其次,只是这般端看,便觉灵光流转,显然法炼之后的领蚕丝线早已超脱凡俗,这碧蓝道袍说是衣裳,却也有着种种禁制暗存,或避尘、或避水、或避火,端有妙用,更是枪扎不透,刀划不破。 若是非要计较,说这碧蓝道袍乃是一件护身法器都不过分。 随着道袍送到柳元正手中的还有一部薄册,其上详细的写明了道袍上存在的禁制,待柳元正炼出法力之后,便可着手,将其一一炼化。 就这么站在原地,细细地端详了碧蓝道袍良久,柳元正方才将身上玉都道袍褪下,换上这件蓝袍。 衣食住行,宗门自有制度,这道袍亦是如此,如玉都院弟子所穿道袍,其色浅青;如金章院弟子所穿道袍,其色天青;如宗门执事所穿道袍,其色淡紫;如宗门长老所穿道袍,其色正紫。 又如宗门亲传道子,则穿玄袍。 而柳元正这身碧蓝道袍,亦有说法。 “穿上这身衣服,我便是宗门的贤人!” 整了整衣冠,柳元正方才重新坐回桌前,将《甲木太阳功》誊抄完毕,这才收起抄本,推门走出。 …… 半日的光景,柳元正先是去了道籍殿,为自己落籍。 拿到那枚元字玉牌的时候,某种程度上来说,柳元正便已经不再是玉都院弟子,只是因宗门制度的缘故,在未晋升筑基境界之前,柳元正需在玉都院修行而已。 他的半只脚,也算是踏进了金章院的门里。 而后,少年便又去了藏经殿,将《甲木太阳功》的抄本奉上,由当值执事收录进藏经殿中。 昨日里的考教,虽然众人已经认可了这部道功,但这并不意味着这部道功就能直接放在玉都院,供弟子修习。 选定宗门的传承功法是一件慎之又慎的事情,这其中不仅需要观察柳元正的修行过程,以确定道功并无隐患,还需预备柳元正之后是否会有新的想法,补充或者删减道功中的经文内容。 甚至如果柳元正的设想能够达成,以阴阳统御五行,十部道功圆融完整,那么甚至会将其擢升至经的范畴,合为一部,传入金章院。 但不论如何说,要这部功法在宗门内面世,都注定是很久远之后的事情了。 直至最后,柳元正方才到了宝器殿。 招待少年的,是宝器殿的当值执事,一位玄字辈的老道。 校验了柳元正的身份玉牌之后,老道便笑呵呵的引着柳元正走入了宝器殿第一层。 “宝器殿统共五层,第一层存放着宗门闲置的法器,第二层则是法宝,第三层乃是灵宝,第四层是道器,第五层是先天灵宝,吾宗也只余一十七件尚未赐下。 这些法器法宝,半数是吾宗精通炼器一道修士闲来炼制,半数是平日里外出历练,或探寻宝地,或降妖除魔得来,除去了些凶兵,余下都在这里了。 小友得赐上品法器,这一排,这一排,还有这一排都是,分门别类,分别是护身法器、攻伐法器、寻常法器,小友自选罢,做了决定再与我说好了。” 老道说罢,引着柳元正走到最里面的三排架子前,便站在一旁抿着嘴不再说话,显然是任由柳元正自己挑选的意思。 大殿之中,宝光氤氲,几乎让柳元正看花了眼。 眯了眯双眸,柳元正的目光便直接略过了前两排架子,看向最后一排。 若论功用,当然是护身、功法之器更为重要,但也正因为重要,往往这些法器还是自己亲手炼制的好,也更能如臂指使,毕竟都是些事关性命的东西。 早在来之前,柳元正心中便已有了定计。 这番漫看着,最后,柳元正的目光,便被一尊赤色玉壶吸引。 一旁的木架上,也有着细小的篆字,标着法器的名称——火鸦神壶。 第二十五章 左道毛神 端看来,这火鸦神壶不算太大,放在架子上,不过寻常人小臂一般高,大小恰可双手合握,通体以赤玉雕琢而成,一面刻山川日月,有火鸦飞在半空;一面刻凤篆小字,书《引凰古经》全文。 底座雕成莲花包裹,壶塞刻作镂空亭阁。 偏生赤玉通透晶莹,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柳元正却是看到壶中火焰跳动,升腾不息。 越看越是心喜。 修道便是贵在一个缘字,仙缘、眼缘,都是缘。 只是浅浅的这么端详了几眼,柳元正心中便已经认定了大半,但还是偏过身子来,朝着老道这里憨直的一笑。 “我观这火鸦神壶端的是精美,只是不知跟脚深浅,唯恐认差了,还请执事指点一二。” 能做宝器殿执事,这老道也是浸道一生的人物,说不得还是此道大家,此刻听了少年的话,只是眉头一挑。 “哦?火鸦神壶!小友端是会选,这一排架子上的法器,只以精妙而言,能比得过此壶都不算多,与你分说一二倒也无妨,这件法器乃是老道师叔昔年所炼。 这玉也非寻常赤玉,乃师叔早年间自南疆霞山寻得,南疆有八百群山镇压世上最大的地肺火脉,这霞山便是其一,此玉本就历经地火之气蕴养不知多少年月,本就灵韵饱满。 寻得了此玉的时候,师叔他老人家变动了炼一法宝的心思,后来坐镇两界山时,曾斩一火鸦妖兽,得了妖丹元珠,以及此妖心脉精血,如此方才开始炼器。 你仔细看这玉壶,最下面莲花包裹的地方是不见火光的,这是师叔将火鸦的妖丹元珠与赤玉炼到了一处,不分彼此,以此为法宝诸般禁制的枢纽。 而后,师叔又以此妖心脉精血,混以诸般天材地宝,炼成血墨,将之法炼,在玉壶中烙印下《月华引凰禁》,这部禁法本是法宝级别的禁法,共九九八十一道禁制。 其中又有六九禁制为辅,三九禁制为根本,师叔的本意是在壶身赤玉中烙印下六九禁制,再将三九禁制打入妖丹元珠中,谁知等师叔准备炼制妖丹元珠时,方才发觉那火鸦还有残魂存于妖丹。 终归是那火鸦自身修炼而成的妖丹,隐匿功夫十分了得,早先师叔也是不察,若是寻常时候发现了倒也无妨,可炼器紧要时候,轻易分神不得。 无奈之下,师叔只好舍了那三九月华引凰禁制,遂将《玉神炼阳禁》的三九道根本禁制炼入妖丹元珠之中,这两部禁制倒也不算冲突,若是能成,仍可成就法宝。 只是那火鸦残魂凶戾,导致这《玉神炼阳禁》无法与妖丹元珠彻底圆融混一,有数道禁制无法动用,这宝物便也跌落了品阶,只得上品法器。 如此品质,对师叔而言只是差强人意,故而早些年师叔做宝器殿轮值长老时,便将这件法器放在了宝器殿,虽说是上品法器,小友若是温养得法,也未必没有晋升法宝的机会。” 最后一句话,柳元正只当是没听见过,能把出现疏漏的根本禁制重新炼至圆融混一的状态,只怕柳元正那个时候,修为境界也和老道口中的师叔相差仿佛了。 但是听了老道分说跟脚之后,少年在仔细看壶中跳跃的火焰时,但见焰光跳动,却能看出几分火鸦腾飞的模样来。 抿了抿嘴,柳元正追问道:“敢问执事,这壶中火鸦之魂,也还算灵动?” “嘿!都是残魂了,哪里来的灵动,这些年火鸦神壶一直摆在这里,也无人温养,多半还是如故,凶戾多些罢!炼丹怕是难,炼器也要分用法。 不过若是对敌,倒是算件极好的攻伐法器,据说这火鸦跟脚也不差,有那么几分凤凰血脉,这壶中火颇为神异,全力催动,更可祭出一道火焰神鸦之身,如火鸦复生,杀伐端是厉害!” “这般说,这火鸦残魂,如今算是神壶的器灵了?” “硬要计较,也可以这么算,总之有着残魂在,此壶断无再演化器灵的可能了,但较之真正的器灵,还差些意思,不够灵动嘛!” 柳元正又沉沉的思忖了片刻,方才点点头道:“既如此,多谢前辈指点,弟子就选这尊火鸦神壶了。” “好,那么这火鸦神壶便是你的了,你随我来,入册登记。” …… 傍晚,玉都北斗阁。 卧房中,柳元正一手捉着刻刀,一手摁着桌上的一方白玉。 那火鸦神壶就被柳元正摆在一旁,此刻少年聚目凝神,也不去多看那上品法器。 随着最后一刀落下,柳元正放下手中刻刀,轻轻吹落玉屑,便见那方白玉已经被柳元正修成了脸盆大小的圆形祭坛,最上面十分平整,其上篆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篆道纹,一眼看去,直教人眼花缭乱。 柳元正又翻出乾坤袋,取出鼠须符笔,以朱砂灵墨,仔细的将这些符篆道纹勾勒,从头至尾,一气呵成,笔锋不断。 做完这些,柳元正才靠在背椅上,目光沉沉的望着火鸦神壶。 昔年那位宝器殿轮值长老炼器时唯一的败笔,便在于这火鸦残魂上,其实此事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除去以大法力大岁月一点点温养之外,还可以用香火之力弥补火鸦之魂的残缺。 但这就涉及到神道的范畴了。 玄门诸宗,规矩森严,尤以神道最甚! 但这世间,也不知是唯有玄门掌握着神道之法,单说起来,佛门、妖族、左道,都善此道。 妖族便不谈,此族鱼龙混杂,甚等样千奇百怪的道法神通都有。 至于佛门香火之道,佛门本就是古玄门逃禅,这几乎已经是修行界的一桩公案,两宗道法也算是同源而出。 而左道香火之术,不夸张的说,左道香火之盛,还在古玄门之前,甚至左道因之而崛起,左道群神也曾立下神庭,鼎盛时号称是小仙乡。 只是岁月更迭,一切终归烟消云散。 但即便是左道式微衰弱之后,左道神庭遗泽尚存,仍有神道规则散逸在天地之间,左道散修敕封毛神也是寻常轻易的事情。 此间手段,《心窍玲珑篇》中亦有记载,甚是详细,显然昔年五雷散人也是位不安分的主。 这般沉沉的思忖了片刻,柳元正方才缓缓收敛起散发开来的思绪,手捧着白玉祭坛,走到南墙正中,将玉坛放在墙根处,复又捧起火鸦神壶,将之放在玉坛正中央。 这一番做完,少年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袖珍铜炉,摆放在玉坛正前方。 如此,柳元正手捏三炷香,立在坛前站定。 “吾为世外法教传人,今启世外神庭南方丹天,依教规律令,敕封南方丹天境逢难化生灵焱丹老玄君。” 开口说话时,柳元正的声调都变得和往常大有不同,声音含混且古怪,如泣如诉,更似吟唱。 昔年左道神庭划分二十四天,丹天便是南方六天之一。 鼎盛时,左道神庭亦是正神无数,这“逢难化生灵焱丹老玄君”便为丹天正神之一,亦称丹老、丹君。 自然,随着左道神庭烟消云散,左道诸神也早已消失在天地之间。 部分算是彻底寂灭,部分伴随着古玄门神庭的兴起,遂改换门庭,不少如今仍在玄门神庭之中,受香火供奉。 但因为昔年左道神庭的神道规则仍在,便给了后世左道散修钻空子的可能。 重新敕封左道诸神,那些改换门庭的不敢敕封,唯恐冲撞神君本尊,但那些已经彻底烟消云散的左道古神,重新敕封起来便很是轻易。 当然,因为左道神庭已经不复存在,如此敕封,神灵不归业位,不算正神,只是虚封,尽归毛神之属,这样的好处便是,同样的神位,王二封得,李四也封得。 如这丹老的神位,历来不知被左道散人封了千千万个,柳元正也只是紧随左道门人的传统,效仿前辈而已。 如此,少年一遍遍不厌其烦的重复着口中的敕封之语,乃至于到了后面,一边诵念,一边踏罡步斗,腰晃身子抖,状若癫狂一般。 直至某一刻,柳元正重复说完敕封之语,但见一缕清风拂过身周,三炷香就这么悄悄地燃起。 柳元正复立在祭坛前,捧着三炷香,朝着火鸦神壶拜了一拜。 “见过南方丹天境逢难化生灵焱丹老玄君。” 语罢,柳元正将三炷香插进祭坛前的袖珍香炉之中,只见香烟袅袅升起,却不往高处升腾,最后丝丝缕缕,尽数飘荡着,没入火鸦神壶之中。 法器上阵阵灵光闪烁,柳元正仔细观瞧时,却见升腾的焰光中,仍是那火鸦残魂凶戾的身形。 少年也不气馁,转身走到木桌旁,翻找出一本道书来,便盘膝坐在祭坛前,一字一句的轻声诵念着。 仔细听时,却是曾经柳元正在丹殿听讲之时所做的笔记。 第二十六章 洞里藏千日 诗云: 寂寂玉都宫, 寥寥百花红。 洞中白头老, 静坐说贤宗。 光阴流转,眨眼间,两度春秋一闪而逝。 柳元正仍旧在玉都院修行,当年传功殿考教时的大场面,如今也已经成了玉都院,乃至整个五雷仙宗的美谈。 毕竟,不算那些经年隐修的宗门老前辈们,如今整个五雷仙宗,可以身穿碧蓝道袍的,也只柳元正独一份,这些年中,因着要继续参悟经文的缘故,不论是玉都院还是金章院,众位长老执事都已经与柳元正相熟。 昔年《心窍玲珑篇》中记载的繁繁诸言,也不再只是录于书中的冰冷文字,已然被少年掌握,且融会贯通,如今更是用得活灵活现,端是位看人下菜碟的主。 如今便是许多金章院弟子,见了柳元正,也大都亲切的称呼一声小师弟。 他毕竟是半只脚已经踏入金章院了,从道籍殿入籍那一刻起,柳元正欠缺的便只是修为,但心中那漫漫蓝图已经铺展开来,柳元正也没有寻常少年般的急切心性,只是一点点的参悟着诸般经文。 甚至如堂兄的师尊宗明子道人,现如今也算是和柳元正相熟,攀着柳元邱的关系,柳元正也曾登门拜访,求教云罡雷元一脉诸般道经。 那宗明子道人也是位亲厚的,甚喜柳元邱这个弟子,称赞他有赤子之心的模样,这方面柳元正不置可否,但或许是爱屋及乌,面对柳元正,道人也表现的和善,向来是有问必答。 还有如兴景道人,这两年中,柳元正也曾寻机登门拜访,终归早先有着善缘在,说来柳元正还是他亲自带入宗门的,如今见柳元正心性憨厚,气质温润,如此一来二去,两人也算是有了深交。 再入朱子同所在的朱家,则稍显复杂许多,说来朱子同善意的邀请并非自己心血来潮,如这等仙宗世族,向来喜欢与崭露头角的天才弟子交善。 再加之柳元正也是岭南柳氏修行宗族出身,硬要找,双方之间还是有许多共同话题在的。 一面是刻意结交,一面是八风玲珑,甚至中间有段时间,朱家还曾邀请柳元正来为宗族的幼辈们讲五行阴阳之道,又一次为借口,送出不少天材地宝塞进了柳元正的乾坤袋。 说来交往很是顺利,但少年心知,烈火烹油只是表面,但见本质仍是各取所需,日后恐怕也难与朱家之人交心为友。 在有如许多玉都院弟子,说来近一年里,已经不再如同柳元正刚考教完时那般疯狂了。 昔日柳元正刚崭露头角时,不知多少玉都院弟子,几乎发了疯似的攀附而来,宗门历代如柳元正这般自创道功者,都曾有过非凡的成就,这是已经写进宗门典籍之中的故事,自然,在他们看来,柳元正将会是下一个风流人物。 只是面对许多人的狂热,柳元正却只是露出憨直的笑容,用着同样热情的语言,将他们的攀附暗中推诿掉。 朋友并不是越多越好,若天底下认识的人都交成了朋友,那么所有人也都不再是柳元正的朋友,朋友的数量恰到好处就可以了,不多不少,如此方显柳元正友谊的珍贵。 至于这些玉都院的同门,保持好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已经足够。 昔日传功殿中考教时,柳元正可以张扬,甚至必须张扬,因为这是天才本性。 但崭露头角之后,却需要低调,倘若仍是沉浸在广交朋友之中,落到玉都院诸位长老执事眼中,就成了浮躁、骄纵。 不论本性如何,柳元正可是要立志在旁人眼中成为君子的,断然不好因为些许小事就坏了风评。 …… 玉都北斗阁。 卧房中,柳元正静坐在蒲团上,以五心向天式吐纳修行。 少年幼时善喜抱元守一式静坐,包括后来在拳殿短住的三月里,也多是以抱元守一式静坐参道,但自从开始修炼《甲木太阳功》之后,柳元正便刻意用五心向天式去修炼。 此式尤善五行之道修炼只是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柳元正不想在自己的修行路上留下短板,是故要在境界微末时弥补。 良久,柳元正张口吐出一缕浊气来,缓缓张开双眸,只见柳元正的瞳孔此时都泛着莹莹翠绿神光,初时光芒大放,许久之后,方才伴随着柳元正收功,神芒渐渐消隐,恢复双眸本色。 尤坐在原地定了定神,柳元正方才起身,走到桌前,拿出部道书来,浅淡的落笔,写下数言。 自从半年前开始修炼《甲木太阳功》开始,柳元正就同步进行着这样的记录,将每日修行时的感受写下,这部道书未来是会收录进藏经殿中的,作为《甲木太阳功》作者的修行手札传承下去,也是未来宗门评判这部道功是否开放给弟子修行时的重要参考。 早在两年前得到藏经殿天青玉佩,准许在藏经殿一层行走之后,柳元正方才知晓,立宗三万七千年,五雷仙宗拥有的道功已经经文,远不止少年在玉都院和金章院看到的这么些。 历代总有天骄脱颖而出,创下道功与经文,但这些修行功法,要么对天资要求极高,入门过于艰难,要么随着道法演化,已经落伍,过于孱弱。 总归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许多功法因之而受限,最后只有百余部传于玉都、金章二院,更多的功法只能放在藏经殿中,任由尘土满身。 也正因此,写这部道书时,柳元正更是斟酌字句,慎之又慎。 片刻之后,柳元正方才停下笔,将手札放到一旁。 “依着现如今的修行进境,恐怕再过几天,最多半月时间,便可修行至炼气期九层了,这样的修行进境,放在之前,简直想都不敢想! 说来也是因为道功本就是我自己创出,与旁人不同,还未修行时,我便已经得了道功的真意,旁人炼气期的修为瓶颈于我而言自然是不存在的。 若是日后此部道功开放,后辈弟子,恐怕也难以复制我的修行路程了。炼气九层就在眼前,练气十层大圆满也就不远了,是该想着炼木灵元珠了。” 静坐在竹椅上,柳元正这里沉沉地思忖着。 早先因着化荣子道人的馈赠,柳元正的手中便已经掌握有木行、土行雷道妖丹元珠,这两年之中,柳元正亦是表现出对于炼器之道的极大热情。 手中尚还有七十一枚妖丹元珠,而朱家也是为了投其所好,如此半是交易半是赠送,柳元正便也算是轻易地换得了三枚火行、金行、水行雷道妖丹元珠。 朱家族人也多有在两界山坐镇的,行斩妖卫道之事,自然掌握着不少妖丹元珠。 这三枚皆是朱家斩妖所得,均为筑基境妖修的内丹,且品相极佳,灵韵饱满。 那火行雷道妖丹元珠乃是取自一头雷鹰,此妖本是火鹰血脉,不知祖上掺杂了甚么妖神血脉,露出几分返祖之相,走上了雷道。 那金行雷道妖丹元珠乃是取自一头斑斓虎妖,此妖亦是混血,现如今这在妖族已经寻常事,毕竟茹毛饮血之辈,不知人族仙家道德之玄妙。 唯有那水行雷道妖丹元珠,乃是取自一只雷泽龟妖,血脉纯正。 这般思量了片刻,柳元正方才将目光放在了桌上堆叠的几部道书上。 “此事倒也急不来,虽然如今五行雷属妖丹都有了,却雷属之妖本就是稀罕物,我没有试错的机会,这几日便先拿几枚寻常妖丹元珠来练手。 真正祭炼木灵元珠,等真正修到了炼气期九层也不迟,如今还有更紧要的事情在于《庚金太阳功》的完善,这事儿拖不得了,甲木之道就要修成了。 一旦甲木之道修行,运转五行相生,整个阳五行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谁也无法料想到时候修为猛涨会是多么的迅猛,若是道功跟不上,五行不谐,便要亏损身躯。” 这并非是柳元正杞人忧天。 五行之道修行向来如此,一身法力与五脏气机紧紧相连,一旦五行不谐,落到身体上就是五脏紊乱,应到全身各处,便是气血亏空,极易引病邪入体。 这般想着,柳元正伸手将那一摞道书摊放在桌面上。 《甲木太阳功》、《乙木太阴功》、《丙火太阳功》、《丁火太阴功》、《戊土太阳功》、《己土太阴功》,如此六部道书分别以阴阳对照而放,唯独那部《庚金太阳功》单独放在一旁。 早在柳元正着手撰写第二部道功时,便没有先行参悟阳五行诸部道书,而是先行参悟乙木太阴雷法,盖因甲木太阳雷法已经完备,此间同属木行,阴阳对照。 说是参悟,实则是两部道功相互印证,本为一体。 许多瓶颈与困境,早已经在参悟《甲木太阳功》时被抹去了。 之后的时间里,柳元正便依着甲木、乙木、丙火、丁火、戊土、己土的顺序参悟着道功。 如今翻过头来再去看,丙火丁火两部道书柳元正参悟的最为顺利,盖因柳元正手中还有着柳氏《金焱经》在手,到底是能让一族安身立命的功法,于火行之道也算玄妙。 况且柳元正曾经修炼过《金焱经》,虽说已经散功,但是终归是在根基上留下了功法的痕迹,如今再想消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便唯有在丙火、丁火两部道功上面下功夫,将这些功法的痕迹也利用起来。 倒是戊土、己土两部道功的参悟上,柳元正罕见的遇到了瓶颈。 而也正是在这时,柳元正终于决心开始修炼《甲木太阳功》,说来也是意外之喜,静坐参悟终归只是枯想,真正身体力行开始修炼之后,柳元正对于阴阳五行的理解反而更为深刻起来。 借着这股机缘,少年方才顺利的突破了参悟道法上的瓶颈,如今已经将道功推演到了庚金的部分,且即将完成。 眼见得窗外黄昏黯淡,柳元正这里便收起了诸般心思,将桌上的道书尽数收进乾坤袋中,这才准备出门,往斋堂去用晚饭。 谁知柳元正这里出了门刚走没几步,便听得身后传来了朱子同十分激动的声音。 “柳兄!柳兄!大事情!有大事情!” 第二十七章 仙乡法旨 听闻朱子同呼喊之声,柳元正这里脚步一顿。 旁的不说,若论消息灵动,玉都院众弟子之中也要属朱子同为最。 听着呼喊,柳元正也被勾起好奇心来,修行之路,风云汹涌只是偶然,平平淡淡方为本真,平日里柳元正也是苦心修道,少有旁心闲意,如今便是听朱子同说段俏皮话逗逗闷子也是好的。 “哦?朱兄,有甚等大事?值得你这般失态?” 未等柳元正这里落下话音,朱子同便急匆匆走到近前,虚扯着柳元正的臂膀,就将柳元正引到了僻静处,低声道:“柳兄,你也知,我家老祖乃是岳霆峰轮值长老,此事便是他与我分说地。 大约就是几日前,玄青仙宗忽然接到上界玄青仙域仙人降下的法旨,说是准备要再开瑶台丹宴了!玄青仙宗与吾宗向来同气连枝,昨日里,有玄青仙宗长老前来传信,当时我家老祖亦在场。 今日里,此事基本上就在宗门里传开了,老祖也回到家中,专门寻我,耳提面命,令我这几年尽快修行,至少也要在瑶台丹宴开启之前,晋升如金章院!我刚回来,这便想着与你说一声。” 闻言,柳元正也是大为振奋,却少了些震动。 毕竟对于柳元正而言,如今修行渐入化境,阴阳五行相生已经走上了正途,莫说半只脚,半个身子都挤进金章院去了,对于他而言,晋升金章院几乎已经快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但即便如此,柳元正也忍不住追问道:“可曾说丹宴召开之期?” 这也是常例了,仙乡降下法旨言说此事,历年来多是提前通知,往往至少要早上两三年,柳元正提前追问,也是唯恐自己的修行进境拖沓片刻,因之与瑶台丹宴的召开失之交臂。 若要参与瑶台丹宴,至少也要是金章院弟子,玉都院是万万没有份儿的。 “并未说,多半也是参照往昔常例罢!但我猜测,这次或许会多拖延个一两年!” “哦?朱兄何出此言?” “盖因此次,瑶台丹宴不在玄青仙宗召开!而在咱们五雷仙宗召开!甚至这一次,参与瑶台丹宴的不止是玄青、五雷两宗,听家中老祖的意思,怕是还有几个宗门要参加,其中还有玄门禅宗,只是我不好打听,不晓得是哪家。” 闻言,柳元正微微低了低头,低垂地眼帘遮住了不断转动的瞳孔。 旋即,少年温润一笑。 “多拖延一两年也是好的,你我也要多做些准备,不盼着崭露头角,至少也要能一观仙乡盛景才好。” “正是此理,便是老祖也训诫我,这些日子不要懒惫,该多用些苦功了,柳兄你也是,早做准备才好。” 柳元正脸上笑意愈发温和,“朱兄说的是,你我共勉,共勉!” 等朱子同着急忙慌的离去之后,柳元正站在原地里,脸上方才稍稍露出沉思神色来。 “拖延一两年?恐怕未必!瑶台丹宴召开是何等大事?越是这等大事,往往越要依循旧历,轻易少有变动,如今变化这般大,事出反常变为妖! 背后有甚么干系还不是我能知道的,恐怕朱家老祖也未必知晓,但依着如今所知摸索着猜测,地点变了,参与宗门多了,这该不是寻常的瑶台丹宴。 毕竟召集丹宴的是玄青域仙人,若无变故,断然没有开在五雷仙宗的道理,如今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怕这瑶台丹宴也是群仙临时起意召开的! 如此看,莫说拖延一两年了,恐怕还要缩短准备的时间!甭管好坏,谁遇到个事儿还不着急呢?若是猜测为真的话,我也要加紧准备了……” 鬼知道错过这一次瑶台丹宴,下一次召开是什么时候。 丹殿听讲都有三年了,天天看着兴怀执事的天女在高台上转悠,若说没有羡慕,那都是假的。 …… 转眼间,半月光景过去。 事关瑶台丹宴,消息也彻底在整个宗门中传开了。 便是玉都院弟子也都人尽皆知,当然,这背后不止是有朱子同这样的活络之辈传递消息,更有紫泓长老和诸位执事推波助澜。 这是仙宗盛事,也适合用此来激励弟子们努力修行。 自然,因为此事,整个玉都院的风气都变得浮躁了许多,便是平日里丹殿开讲,去的人也比往日里多了许多。 毕竟说到底,不是谁都能参与到瑶台丹宴中的,但是玄青仙域的天女,却可以在丹殿看到活的。 倒是柳元正这里,自从知晓瑶台丹宴一事后,便更是深居浅出,除去必要的课业之外,全部心思都用在了一身修为上。 也正因为此,在数日之前,柳元正所修《甲木太阳功》便顺利突破至炼气期九层境界。 卧房中。 柳元正端坐在竹椅上,一手捧着一枚赤色妖丹元珠,一手捉起狼毫符笔,纤细的笔尖划落妖丹元珠的表面,一点点勾勒着细密的符篆纹路。 少年身前的木桌上,已经零零散散放着数枚妖丹元珠,上面皆都以血墨勾勒着大半的灵元咒,但却因为柳元正掌握并不纯熟,往往勾勒到半途时便功亏一篑。 而因着灵元咒的失败,这些妖丹元珠其中的灵韵也都尽数溃散,又因血墨中附着着柳元正的法力,偶有炼制失败时,引符篆中法力动荡,导致妖丹元珠上都密布着裂纹,显然已经彻底废掉,无法补救。 事实上,这些时日被柳元正耗费的妖丹元珠不止是这些,还有不少都被柳元正收进了乾坤袋中。 哪怕知道这是为了练手而必要的损耗,仍让柳元正有些肉疼,索性眼不见心为净。 这一次,终归是顺利了许多,一枚枚细密地灵元咒符篆勾勒在妖丹元珠上,眼看就要成功,柳元正强忍着疲惫,便连呼吸都变得轻柔了许多。 一枚,两枚,三枚…… 直到最后灵元咒符篆完整而顺利的勾勒下,柳元正瞬间长长地吐了口气,一边将符笔与元珠放下,一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今日试了五次,终于有一次将灵元咒完整勾勒成了!” 凝视着那赤红色的妖丹元珠,元珠表面的墨迹缓缓隐去,柳元正渡入血墨之中的法力顺着符篆的勾勒连到一处,元珠中灵韵愈发饱满,更有升腾之相。 将法力渡入双眸,翠绿神光一闪而逝,已然瞧见元珠中央,有灵光汇聚,凝而不散。 这不是妖兽残魂,而是纯粹的灵韵在灵元咒的变化下,衍生的质变。 瞧见此景,柳元正更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如此,五灵元珠之法果是成了,不过,我还需多演练一二,将灵元咒练到纯熟才好,以免疏漏。” 一念至此,柳元正将桌上元珠尽数收起,又缓步走到南墙处,从乾坤袋中取出数株灵药,摆放在玉坛上、火鸦神壶侧旁。 而后,柳元正又捏起三炷香点燃,站定之后,口中念念有词道: “渺渺神庭宫,无上丹天境。 恭请化生丹老! 恭请灵焱玄君! 恭请逢难化生灵焱丹老玄君!” 话音落时,柳元正将香插入铜炉中,香烟袅袅,渡入玉壶之中。 火光腾跃,隐约之间,一道模糊的人影从焰光中显化,亦朝着柳元正这里遥遥一拜。 见了此景,柳元正点点头。 “烦请丹老,炼一壶养神丹。” 说罢,便见焰光中,那模糊人影一招手,玉坛上诸般灵药便化作流光,引入火鸦神壶之中。 第二十八章 冬至夜(上) 香烟袅袅,柳元正仍旧站定在原地,端看玉壶中那丹老玄君施为。 但见那模糊人影挥手一招,诸般灵药便化作流光飞入火鸦神壶之中,顷刻间,壶中焰光暴涨,将灵药吞没,又见那壶中人影忽地双手立在胸前,不断变化。 这丹老玄君终归敕封时间短暂了些,神形都尚未凝固,此刻只能见到模糊光影,双手不断变化,似是在变幻法印,却难让人瞧的真切,只是一片朦胧的影子。 而伴随着丹老捏起炼丹手印,一道道神光也从壶底激荡开来,没入赤色火焰中,没入逐渐淬炼成粉末与药液的灵药之中。 只是伴随着壶中焰光愈发汹涌,也让那丹老的身影愈发模糊起来,最后偌大神壶,透过通透赤玉,之间火焰汹涌,再也无法观瞧到丹老玄君的朦胧身影。 好在,只是短短半刻光景,神壶之中火焰渐熄,归于平静,壶中那丹老又是一挥手,便见一十九枚澄黄丹药自火鸦神壶之中飞出,被柳元正顺手接下。 仔细观瞧着掌心中养神丹的品质,柳元正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随手捏起一枚养神丹服下,眼见三炷香还没烧到一半,柳元正索性直接盘膝坐下,取出一部丹殿听讲笔记,继续对着壶中丹老诵念。 …… 转眼,冬至这天。 金章院,竹楼。 近日里未见雨雪,但是金章峰上,寒风已经凛冽起来。 纵是修士餐风饮露,超凡脱俗,面对这等恶劣的天气,柳元正仍旧有些难耐。 这会儿,兄弟二人正坐在屋中暖炉旁,一边煮着热茶,一边絮絮地闲谈着。 柳元邱饮了口热茶,心满意足的摇了摇头 “元正,尝一尝,这是今年玉岭山的新茶,我爹刚托人送来,托咱们兄弟俩的福,家里这几年也少了许多与旁人的争竞,端是阔气了些,便在玉岭南山开了块灵田来种月芽茶。 前几日才炮制好,大半都托人送到了我这里,这里边还有你的一份儿,走的时候一并拿了。”说到这里,柳元邱忽的一拍脑袋,然后扔给柳元正一支储物袋。 “说来我险些忘了,家里还送来了今年的灵药,是给你的,炼丹我是一概不懂的,你自看合不合用罢!” 闻言,柳元正只是收下了储物袋,并未推辞,并且憨直一笑,“玉都院丹殿教授的都是些寻常丹药,这些药草,总是合用的。” “不止如此,你修的道功古之未有,许多丹药还是提前备好才行,前几次见你,脸色煞白,端是吓了我一条,唯恐你是修行不甚,害了甚么邪病。” “小弟自是省的,先前修行急躁了些,引动了体内五炁,多少有些气血亏空而已,如今已然弥补。” 柳元邱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又朝着柳元正这里侧了侧身子,哪怕此刻屋中只有两人在,却也不经意的压低了声音。 “说起来,你最近修行进境如何了?” “《甲木太阳功》就快修到炼气期十层大圆满境界了。” “那阴阳五行道功搞好了没?” “差不许多了,已经推演到水行雷法了,一旦《壬水太阳功》推演完成,《癸水太阴功》便是相互印照的事情。” 闻言,柳元邱方才认真的点点头,又似是不放心的嘱咐道:“能快的话,还是快些,我瞧着,瑶台丹宴怕是不远了,前几日掌教一脉抽调五峰修士,齐去岳霆峰祭炼法坛,我师父也去帮忙了,天晓得甚么时候法坛就能祭炼完成,到时候,丹宴开启就也快了。” “修行的事情,也不是想快就能快的,看罢,若果是错过了瑶台丹宴,也是我福薄,没办法的事情。” 听闻此言,柳元邱先是摇了摇头,又颇为羡慕的看了眼柳元正身上的碧蓝道袍,“老十一,哥哥我算是瞧出来了,你是个做大事的,不,你已经作出大事来了,这几年家里能在岭南起势,里面有你一大半的功劳,我如今也就修为境界比你强了,落到瑶台丹宴也只是寻常,这是盛事,该搏的名声,总不好舍了……” 说这话时,柳元邱声音很轻,半似说给柳元正听,又半似说给他自己听。 便是柳元正也稍稍诧异的看了眼怔怔出神的柳元邱,三年的金章院修行,着实给柳元邱带来不小的变化,尤其是近些日子,较之往昔变化更甚。 至少三年前,柳元邱断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沉默着,正思忖该如何去接堂兄的话,未等柳元正想明白,便见柳元邱已经回过神来,又是那般慵懒不羁的姿态,挤眉弄眼,又朝柳元正这里说着。 “说起这瑶台丹宴,我爹来信时还曾叮嘱过,到了那时,各宗都会有来人,其余诸宗弟子,交往一二自是随意,只是这白阳禅宗的弟子……能不交往还是不交往的好!” 不等柳元邱多说,柳元正便已经明白了老族长的意思,更是连连点头应是。 说来都是玄门诸宗,到底禅宗各派还是跟脚差了太多,不少禅宗立派时间比五雷仙宗都要晚上许多,更有古玄门逃禅的公案在,甚至许多禅宗多多少少,仍旧和西方佛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尤其对于宗门中不少老前辈而言,已经将昔年对佛门的恨意,强加到了禅宗各派身上,只是禅宗玄门一家的口号喊得响亮,明面上也不好说些什么。 门人弟子若是与禅宗修士相交甚厚,难免宗门前辈心中不快。 甚至无需老族长叮嘱,之前与朱子同闲谈到禅宗时,柳元正便已经决定到时候要躲着禅宗弟子走了。 君子不交恶类。 这是柳元正断然不能犯的错误。 …… 深夜,玉都院,卧房。 柳元正一边品着岭南新茶,一边悠闲地在道书上落笔。 正如白日里少年与柳元邱所说的那样,如今《壬水太阳功》的推演已经完成了大半。 这一路走来,推演道功之路亦让柳元正唏嘘不已。 唯有身体力行,方知五行雷道的玄妙。 他本以为,落到最后的水行雷法会更为艰难,又如土行雷法推演时一般,会无形之中遇到瓶颈。 谁知等柳元正五行推演晚前面四行时,这水行雷法的推演竟是最为顺利的,这会儿柳元正思绪之迅捷,更甚推演火行雷法之时。 五行相生不止是修为上,更在于道法上,有着前面的累积,柳元正也终于见识了一回,什么叫做顺理成章。 寒夜里,四下一派幽寂,也让柳元正能够全身心的沉浸在道功的参悟之中。 正待继续落时,忽地,柳元正抬起的手臂一顿,紧接着,似有寒风卷过周身,少年通体汗毛炸立! 无端地不安涌上了柳元正的心头。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凄厉的惨叫声音从玉都南斗院中传出。 柳元正登时起身,带倒了竹椅,翻手间便将桌上事物尽数收入乾坤袋中,流行大步走到南墙,将铜炉玉坛一齐收起,一手托着火鸦神壶,一手垂下,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倒扣着一只储物袋。 少年刚匆匆做完这些,门外,便有金光顿起! 第二十九章 冬至夜(中) 禅修?佛修? 但见门缝里照进来夺目金光,柳元正旋即凝神,正对着房门,又缓步往后撤去。 因着推演道功的缘故,玉都院八十七部道功,金章院四十三篇经文,柳元正已然尽知,只是瞧见了这金光,顷刻之间少年便思索出了那么仅有的几部功法,修炼之后法力呈现明黄色,却未有如这金光般刺目。 况且玉都金章二院皆是雷道传承,此刻门外之间金光涌动,却不闻雷霆声音。 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容不得柳元正去多想,他此刻全神贯注的盯着房门,甚至连勾勒在四壁上的禁制纹路都不曾去看。 早在刚搬入北斗阁的时候,柳元正便知道,这卧房禁制,防得住君子,却防不住小人,便是柳元正,少说也有十多种办法,可以悄然将卧房禁制破去。 如今柳元正一身修为臻至炼气期圆满,全力催动法力,也不是不能以蛮力破门。 下一刻,忽听得耳边有梵音大放,轰鸣声中,房门便彻底破碎开来。 金光灼目,让柳元正不由得稍稍眯眼,刚瞧见了那笼罩在金光中的一道纤细人影,不等看清,柳元正便从掌心祭出一道法力,直接将火鸦神壶祭起。 一道赤红火焰旋即从火鸦神壶之中喷吐而出,灼灼热浪袭向门口,便是那金光中的人也只得顿住了脚步。 片刻的迟滞,柳元正翻手捏起一张符篆,拍在胸口。 正是《小云禁雷光符篆》。 符篆印在柳元正胸口,又被少年法力催动,顷刻之间,雷光大放,以这符篆为源,一道道雷弧环绕着柳元正周身旋转。 此时少年仍旧不知要面对的是什么,自然不敢自持修为,贸然逞勇。 这《小云禁雷光符篆》护身是真,但是催动起来,阵仗也大,此刻轰鸣雷声已经从柳元正的卧房中传了出去,柳元正也想以此,引来旁人的注意。 不说紫泓长老顷刻赶到,惊醒北斗阁诸同门弟子也是好的。 而那道灼灼热浪,来的凶猛,去得也快。 柳元正终归不敢全力催动火鸦神壶,到底是上品法器,威力虽大,但以柳元正的修为,全力催动,只怕顷刻间就要抽空一身法力。 半空中,那道火焰似乎和金光对拼了一记,柳元正感受的不是很真切,却见随着火光的消散,那氤氲佛光也缓缓黯淡下去。 直至此刻,柳元正终归还是看清了破门而入之人。 糜安筠。 柳元正的目光渐渐地冷了下来。 火鸦神壶仍旧悬在身前,壶口对着糜安筠,壶身滴溜溜地打着转,烈火引而不发。 少年抿着嘴,也不言语,再看糜安筠这里,此女脸上早已经没有了往昔的恬淡,淡淡的佛光萦绕着此女周身,那张脸上分明毫无表情,柳元正却似是看出了喜怒哀乐,恍若七情上面,变幻不定。 两人无声对视,糜安筠更多的却是凝视着柳元正身上的碧蓝道袍。 “早知你有这般能耐,往拳殿送饭时,我就该给你用药的。” 糜安筠换了气质,此时一开口,似乎连声音都变得风情万种起来。 柳元正也不应话,只是暗暗地咬着舌尖,唯恐被这等魅惑道音摄去了心神。 电光石火之间,少年心中也是万般念头涌动,思虑着应敌之法。 瞧见了糜安筠一身通明佛法,柳元正便知自己在法力上差了一线,恐怕术法神通上更为欠缺,玉都院教的手段,柳元正知晓,糜安筠自然也是知晓。 一息,两息…… 沉默中,时间缓缓逝去,远远地,似乎又有轰鸣声音传来。 卧房之中,气氛愈发凝重,雷霆霹雳俨然只在千钧一发之间。 终归柳元正分去了心神去警惕,还是让糜安筠先有了动作。 此女忽地一步迈出,柳元正耳边又有梵音顿起,伴随着动作,糜安筠身上顷刻间七情消散,一时间宝相庄严起来。 斜地里,糜安筠一掌拍出,通明佛法混着汹涌掌风,朝着柳元正这里席卷而来。 少年身形一震,垂下的袖口中,掌心捏着的储物袋都已经打开,却又忽然被少年翻手捏住。 掌风涌过。 柳元正似是遭了算计,本来冷峻的面容忽然变得呆滞起来。 火鸦神壶被断去了神识联系,直直的坠落在了地上,柳元正更是抬起手来,将胸口的《小云禁雷光符篆》揭下。 雷光消散。 做完这些,柳元正便神情呆滞的站在那里,仿佛痴傻了一般。 看柳元正这般反应,糜安筠顿住了脚步,也不再走来,反而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将你所创那道功奉上来!” 糜安筠的声音变得更为魅惑起来,柳元正终于还是开口了,声音却有些断续,更是含混不清。 “所创道功……已经……被藏经殿……收录……手中无有抄本……” 闻言,糜安筠的脸上似是有些不快。 “修行手札呢?” “在……” “在哪?” “在……储物袋……” “储物袋中还有什么?” “修行……资源……” “将储物袋奉上来!” “是……” 说着,柳元正便迈着僵直的步伐,一步一顿,身形还有些摇晃,朝着糜安筠的方向走去。 伴随着摇晃,柳元正本就披散的头发更为散乱,几乎将低垂的眼帘遮掩。 一步,两步…… 柳元正脚步忽的一顿。 电光石火之间,柳元正猛地往身后跳去,自始至终低垂着的手笔忽然扬起。 八十一道《炼雷九鼎神篆符》自袖袍中飞出,闪电般划着弧光,袭向糜安筠照面。 顷刻间的变化,让糜安筠怒极。 “好胆!” 眼见那一身佛光又要涌起,刚刚落地的柳元正忽然翻手,托起一支玉匣,另一只手上涌动着雷道法力,双手猛然间合到一处。 轰隆声中,玉匣、骨符连带着那枚被糜安筠所祭炼的蛊虫,齐齐在汹涌雷霆中化作齑粉。 瞬间的道法反噬,让糜安筠这里都有了一瞬的迟滞。 只是一瞬,《炼雷九鼎神篆符》却已杀至! 轰——! 不敢留力,八十一道雷符炸响在一处。 柳元正站在原地,捧起火鸦神壶,又退了几步,运转着体内不多的法力,仍旧凝重的望向先前糜安筠所立之地。 数息之后,雷光消散。 原地里,只有一盏被雷霆轰击至残缺的古铜佛灯立在那里,原本洁白的墙壁也被雷光烧灼地焦黑,正中央更是炸开一道大洞。 墙洞的另一旁,朱子同衣衫不整,拄着根降魔杵,双手仍旧肆虐着雷霆,不断地洗炼冲刷着降魔杵。 两人就这般呆滞的对视着。 良久,朱子同方才恍惚的呢喃道。 “这大晚上的……活见鬼了!” 第三十章 冬至夜(下) 连番的阵仗,让柳元正和朱子同都未曾晃过神来。 不需多说,看着朱子同此刻的模样,柳元正便也知晓,先前两人的遭遇多半相同。 两人相视讪讪一笑。 而后,柳元正的目光便落到那盏半残的古铜佛灯上。 整个佛灯大半已经被雷霆劈碎,便是勉强仍存的那半边,也尽是焦黑痕迹与斑驳裂纹,但仔细看时,仍能看出佛灯底座上调绘的莲花,与灯身上以细密纹路阴刻成的佛陀之相。 旁的细节,倒是看不出来了,尽数被毁在了雷符的爆发之中,柳元正也未有朱子同那般大胆,仍是小心,不敢伸手去触碰。 倒是墙洞那边的朱子同,挥了挥手中的降魔杵。 “嘿!多半是类似李代桃僵的法子,以同种法器寄托神魂与法力,幻化成人身,这番看,你我兄弟都遭了此劫,只是还未近身,那人不知我身上有老祖赐下的护身宝物,一道雷霆下去,就剩这降魔杵了,里面的禁制都一同化作飞灰了,这该是快上好仙铜炼成的,如今也是废掉了。” 说罢,朱子同颇有些嫌弃的将手中降魔杵扔到一旁。 柳元正闻言也只是点点头,朱子同所言,倒是和柳元正猜测大差不差,想了想,柳元正方才开口问道:“我这里,那人变幻成了糜安筠糜道友的模样。” 听完此言,朱子同面露诧异神色,紧接着冷冷地一笑,“巧了,我这里,那人也是幻化成糜安筠道友。” 一时间,柳元正的目光也稍稍幽邃了些。 到底是有人幻化成了糜安筠,还是干脆便是糜安筠以秘法幻化万千? 此时谁又能说得准呢。 正在两人沉默思忖的时候,忽听得天边响起阵阵雷霆声音,两人又是对视,面容凝重起来,不由分说,柳元正又捧起火鸦神壶,朱子同也捏起一枚墨玉灵符。 两人不由分说,齐齐走出卧房。 地字号卧房都在三楼,此刻站在栏杆旁,两人便已经瞧见了天上的盛景。 夜幕幽深,似有厚重的黑云汇聚,紫泓老道蹈空步虚,立在半悬空处,恐怖的气机传递到北斗阁处时,几乎已经微不可查。 但是天穹上的景象却十分宏大。 紫泓老道的身后,有着一道虚幻的神像显化,神像恢宏,足有百丈大小,竟与紫泓老道的动作一般无二。 老道与神像一同变幻着手中的法印,半是夜色昏沉,半是变幻万千,一时间让人瞧不真切,只觉眼花缭乱。 但伴随着紫泓长老一道道法印祭出,层云之中,一道道煞白雷霆绽放,映出了层云深处,一道更为庞大的黑影,遮蔽了大半个天穹,端看是,仿佛是妖修现了原形,妖气滔天。 心中煞是震惊,柳元正又远远地探看着,此时幽深的夜幕已经被一道又一道璀璨的灵光划破,各峰上空,都有长老悬在半空,或捏法印,或祭出法宝,或挥洒灵符,将整个山峰笼罩。 此刻玉都峰上也是如此,兴怀、兴阳两人执事便悬在北斗、南斗阁上空,一人祭起雷火丹炉,一人身周悬着黑白二色玉符,其余几位执事倒是不见身影。 正这般想着,就见阵殿兴禾执事急匆匆的走上了北斗阁三楼,一抬头,便见柳元正与朱子同站在栏杆旁。 未等两人反应,一眨眼的功夫,兴禾执事化作一道雷弧,等再看时,执事已经站在了两人身前。 还未说话,兴禾执事便见了两人破败的房门,还有那半盏佛灯和降魔杵。 不等两人开口,兴禾道人神色肃穆,直接伸手搭在了柳元正和朱子同的肩膀上,一道灵光扫过两人眉心,确定了是本人之后,兴禾道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你们二人警醒,没被害去了性命。” 话音刚落,朱子同便急急追问道:“前辈,今夜到底是甚么变故,怎的有这番阵仗?” 这一问,兴禾道人脸色也难看起来,但还是回道:“此时还不好说,得等紫泓长老擒下了那妖修才能知道,但有四位玉都院弟子已经因之殒命,一位南斗阁的弟子,三位北斗阁弟子,都是天赋不浅的,快要修出道功真意晋升金章院的孩子,却神形俱灭,难救回来了。” 道人声音沉重,便是柳元正心中都生出了些许后怕之意。 卧房中闪电般数息之间你来我往的交手,若是算差了一招,恐怕柳元正也有殒命之危。 此时便听朱子同又问道:“不知那南斗阁殒命的是哪位弟子?我最先便是听到南斗阁传出声惨叫来,这才惊醒。” 闻言,柳元正也带着探寻的目光看着兴禾道人。 道人先是欲言又止,迟疑着方又开口:“此事总是瞒不住的,说了倒也无妨,最先殒命的确实是南斗阁的弟子,那孩子叫糜安筠,或许你们还是认识的。” 这话说罢,柳元正与朱子同都沉默了下来,没有开口,只是面面相觑。 迟疑了一下,还是朱子同开口,将先前卧房中的变化仔细地说了,说话时,柳元正也斟酌字句,在一旁补充着。 等朱子同说完,狠了狠心,柳元正还是开口,将早先察觉到的糜安筠的不妥说了出来。 只是言语上,八分真,两分假,柳元正也不说是早就发觉,只是说经历了今晚这一遭变故之后,细细回忆之前与糜安筠的相处,顿时察觉到些许细节上的不妥。 这番因果颠倒,也不会教兴禾道人认为柳元正心思阴沉,只会觉得柳元正心细。 听罢,兴禾道人点了点头。 “看来是类似李代桃僵之术不假了,兴怀师兄破了那四道得手的幻身,显化的也都是些佛器,按照元正的说法,你从一开始见到的,恐怕就已经不是真的糜安筠了。 而是这妖修幻化而成,佛法善变幻,以蛊惑人心,这妖修能跟紫泓长老斗个不分上下,平日里若是隐匿身形,除非我等心神警惕,否则也难看破幻身! 我还以为今夜的变故是临时发难,听元正你这么一说,恐怕这妖修已经匿在玉都院有些时日了,早不动手玩不动手,偏生这会儿发难,杀得还都是好根苗……” 说着,兴禾道人止住了话头,不再继续说下去了,又转过头看着柳元正和朱子同,“这两件佛器我收走了,留在你们手中总是不好。” 闻言,两人自然应是。 看着兴禾道人收走佛器,又急匆匆的离去。 原地里,朱子同忽然凑到柳元正近旁,忽地压低声音。 “这大晚上的,尽瞧见些新鲜事儿,妖兽修佛法,嘿!畜生也会念经了?便是修了佛法,此妖怎么过的两界山?死了四位弟子……柳兄,且看罢,此事还未完,要知,变幻之法,不止是西方佛门,禅宗玩的也纯熟……” 猛然遭逢变故,朱子同此刻心性也难定,说话声音都变得冷厉了许多。 听闻此言,柳元正倒是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这妖修选了个好时间,不早不晚,偏生赶在了瑶台丹宴开启之前。 而且哪怕已经尘埃落定,都让人觉得疑窦丛生。 西方佛门有人和妖族勾搭到一起去了?谁帮它过的两界山?那是纯正的佛法不假,禅宗历经古玄门时的变故,是否还有佛经暗存怕也难说。 柳元正和朱子同都能想到的事情,宗门的长老们想不明白么? 更巧的是,这番瑶台丹宴盛会,参与的各宗之中,便有白阳禅宗。 只是这样的想着,柳元正便觉其中愈发波诡云谲。 正思忖着,忽的,一缕轻风卷过北斗阁走廊。 柳元正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下雪了。” 第三十一章 余波 雪花纷纷扬扬洒下,落在柳元正掌心,化成冰凉雪水。 少年缩起手,正准备继续探看着天穹上紫泓长老与那妖修的斗法,便见岳霆峰上,一道流光划破夜幕,直直朝着云中庞大的黑影袭去。 再眨眼时,那流光自层云深处轰然炸裂开来。 灼灼明光大放,一时间,似是将深夜翻转成白昼。 也正是借着这道雷光的照耀,让柳元正看清了云中妖修的本相。 一只狐狸。 九尾玄狐。 这妖修显出原形来,端是遮天蔽日,硕大无比,但是小半个淡粉色的身躯,便已然超乎了柳元正的想象,更不要说那妖狐身后,黑白相间,半隐在云雾之中的九条狐尾。 这妖狐正与紫泓长老斗法,瞧见了天边流光袭来时,已然躲闪不及。 雷霆炸响之时,妖狐口中吐出明黄色元珠,似是妖丹,顷刻之间,却又佛光大放,照耀着半片天穹,一时将天边层云染成了霞光,梵音顿起,层云之中,万千佛陀虚影显化,环在妖狐身后,诵念着无上佛经,将雷光镇压。 电光石火之间的变化,似乎是让紫泓老道这里失了计较。 未等紫泓老道再出手,那漫天云霞、万千佛陀,忽地迸发出夺目神光来,仿佛日月颠倒,让人无法直视,便是紫泓老道也只得避开目光,等那神光缓缓消散时,天穹之上,再无了那妖狐的身影。 妖狐走脱了。 北斗阁中,看见了这番变化,柳元正反而露出些许若有所思的表情来。 短短数息时间,柳元正已经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紫泓老道是有道真修,法力神通广博,当真拿不下这狐妖么?或许未必,与其说是在与妖狐斗法,不若说是刻意缠斗。 便是那到源自主峰的流光来的也是蹊跷,被妖狐轻易镇压不说,更打乱了紫泓老道节奏,看起来,更像是故意让妖狐脱身一般。 偌大仙宗,当真制不住一只妖狐? 这又不是妖神亲临,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不是捉不住,恐怕是不能捉!这里面的干系太大了,重点不在妖修,而在于那一身佛法!若果真擒下了妖狐,拷问出的话便一定是真的么? 若是承认与西方佛门勾结那还罢了,反正佛玄两道也不差多一件恩怨事了,可若是招供,与玄门禅宗勾结呢?到时候,反而是吾宗骑虎难下了。 到底是玄门禅宗,明面上说也是玄门里的一支,这事儿一个处理不好,恐怕便是古玄门公案的翻版,后面若是引出万般变故来,源头也不能在吾宗! 这般说,五雷仙宗反而与玄门禅宗的地位有些相若了,一个和西方佛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是昔年左道宗师弟子开宗立派,跟脚总不如许多仙宗纯正…… 若我是这狐妖,便真的与佛门背地里有甚么下三滥的勾当,被捉住了也要刻意说是勾结的玄门禅宗!怎么脱身是后话,先让他们内里乱起来才好。 这么看,宗门中聪明人还是多,恐怕紫泓老道和主峰出手之人都是这般想法,各峰长老也不曾出手相助,瑶台丹宴在即,这妖狐便是烫手山芋! 被灭点威风还是小事,顶多脸上无光而已,若是因此与玄门禅宗交恶……嘿!参与瑶台丹宴的便有白阳禅宗,恐怕等会儿,便要有人将此事定论!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但这妖修勾结的,一定,必须,也只能是西方佛门!走脱了?捉不住才好!这番局面,怎么说都在吾宗门人一张嘴上,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正想着,便见紫泓长老蹈空步虚,降落了身形,仍旧须发怒张,不等与几位执事说话,便面容肃穆的朝着主峰的方向拱手拜道:“紫泓见过掌教师伯。” 经着紫泓长老开口这么一提醒,柳元正和朱子同也纷纷转过身去看,不知何时,有一鹤发童颜的老道,身披阴阳道袍,自主峰飞来,悬在玉都院上空。 正是五雷仙宗此代掌教,真人安文子。 一众悬在半空中的长老执事更是口呼掌教,便是站在栏杆旁的柳元正与朱子同也是恭敬一拜,与掌教真人见礼。 半悬空处,掌教真人阴沉着一张脸,显然震怒,只是点点头算作回应,继而开口问道:“此番变故,尔玉都院长老、执事,失察!大罪过!” 掌教声音有些喑哑,一字一句落到众人耳中,却似有无边雷霆炸响。 原地里,紫泓长老更是低下头来,“吾等知罪!” “妖修藏于玉都院而不知,此其罪一!害吾宗弟子而未及救,此其罪二!既如此,两罪并罚,它不是要害吾宗六位弟子么,便罚尔等,即刻赴两界山,灭妖族六部!何时做完此事,何时归宗。” 紫泓长老与玉都院众执事只得低头应是。 此时,又听掌教真人继续说道。 “即日起,自紫泓归宗,由金章峰掌院紫康,代掌玉都院。” 远处,金章峰上空,紫康道人亦是拱手行礼,口中称是。 “司律院轮值长老何在?” “拜见掌教师伯,弟子在。” “妖修过了两界山,坐镇两界山的弟子都是干什么吃的!荒唐!简直荒唐!传贫道法旨,两界山坐镇弟子,齐加罚十年,不得离山!” “是。” “即日起彻查山门,给贫道查清楚,这妖修怎么入的玉都院!” “是。” “岳霆峰轮值长老何在?” 远远地,岳霆峰上空,亦有道人现身。 “拜见掌教师尊,弟子在。” “妖族与西方逃禅勾结,此事非同小可,传讯玄门诸宗,严加警惕!” “是。” 如此一番嘱咐,待掌教真人交代完了,众长老纷纷应是之后,掌教真人这才摆了摆手,“旁人都散了,各峰各殿长老继续看护各处,那妖狐中了贫道一记太阳神雷,此刻亦不好受,老夫这边去追。” 话音落时,原地里一道雷光绽放,顿时神华大放,等众人再看时,掌教真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第三十二章 木灵元珠(上) 良久,岳霆仙山群峰之中,众人哑然无声,倒是悬在北斗阁上空的兴怀道人,瞧见了站在栏杆旁的柳元正与朱子同,也不言语,只是一挥手,袖中飞出点点灵光。 仔细瞧见时,却是一块块方正的玉砖,顷刻间补上了卧房中被炸开的墙洞,紧随着一沓符篆也飞入两间卧房中,悬在半空,忽地燃起,化作点点灵光,在四壁上重新勾勒着禁制。 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两人的卧房便恢复如初,便是那面被雷霆炸地焦黑的墙壁,也因着卧房禁制的重新勾勒,只见晶莹雪白。 甚至道人袖袍中还有两扇木门飞出,重新按在房门处,倒是引着柳元正与朱子同齐齐诧异的看着道人宽大的袖袍,暗暗猜度兴怀道人的袖袍中还放着甚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只是这一抬头,瞧见了兴怀道人凝重而且冰冷的脸色,柳元正与朱子同也不敢在外面多待,只是无声的朝着道人见礼,便齐齐走回卧房之中。 弟子殒命,长老被罚。 此刻玉都院中无一人心情是好的。 这番光景下,两人还是老实些的好,继续站在外面,未免太过扎眼了些。 不轻不重的关上了房门,已经是深夜了,经了这一遭,柳元正却毫无睡意,仍旧捧着那火鸦神壶,只是怔怔的站在卧房中央,兀自出神。 兴奋、悸动、释然、后怕。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情,先前柳元正来不及去想,此刻反而齐齐地涌上了心头。 暗地里的波诡云谲也好,妖修佛门禅宗也罢,皆都被柳元正抛却一旁,这些想想就罢了,有宗门掌教真人与众位长老们去操心,还轮不到柳元正劳神。 此时间,柳元正在回忆,回忆先前电光石火之间与妖修幻身的生死交锋。 当时卧房中的情景,点滴细节都在柳元正心中复现,又被少年重新推演,变幻着其中的些许细节,考量着变幻之后的结果,以印证自己做法中的疏漏。 “真正的斗法,生死只在闪念之间,更多的是雷霆出手之前,势的累积,细微的表情、暗中的动作,甚至言语的交锋,情绪的引动,都很重要。 胜负与生死,在于道法之中,但不止在于道法之中!先前斗法时,我若有些许的迟疑,恐怕彼此之间的形势就要反转,总得而言,对处还是多的,只是些许细节如今回想,还能做到更好。” 这一番印证,顿教柳元正觉得大有收获,不亚于一次听讲,获知的不是道法的知识,而是斗法的变幻,是生死之间的变通。 良久,将此间种种尽数印证完毕,柳元正便如释重负一般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不止如此,压在心头的那口气也顿时消散一空,心头再无阴霾。 说来也奇,伴随着柳元正心境的变化,少年的身躯忽然微微一震。 仿佛否极泰来一般。 顷刻之间,柳元正体内甲木雷道法力如江海咆哮,推动着少年的修为不断攀升,一息之间,直入炼气期十层大圆满! 古语有云: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生死之间亦有大造化! 这是关乎道心的洗礼,经逢此事,历劫渡厄,渡过了大恐怖,自然有大造化,无形中省去了柳元正许多苦修的功夫。 便是柳元正也心生澎湃喜意,急急数步,走到了一旁的蒲团上,盘膝而坐。 先是神识自泥丸宫内蔓延而出,内视丹田,以及周天经脉,那团团翠绿法力奔涌在四肢百骸中,灵光饱满,晶莹纯润。 这正是: 五元道功玄莫量,引风化气握苍茫。 须臾洞彻大千世,斡旋造化避幽邙。 救世岂辞劳顿苦,渡厄不怕路边狼。 擎起仙天白玉柱,横架沧海紫金梁。 “是时候了!” 一念至此,柳元正先是自乾坤袋中取出了数枚玉瓶,即便瓶口以符篆紧封,却仍能嗅到一缕淡淡的丹药清香,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不止是这些瓶瓶罐罐,还有许多张符篆,也都被柳元正归置,然后放在身前的地面上。 做完这些,柳元正方才取出了那枚木行雷属的妖丹元珠,放在身前正中。 这妖丹元珠刚一取出,便有盈盈流光悄然绽放,哪怕柳元正未曾运转道功,这元珠便已经与柳元正一身气机共鸣起来,恍若一体而成,被炼制成了如臂指使的宝物一般。 早在数日之前,柳元正便已经将灵元咒炼入妖丹元珠之中,用得也不是血墨、灵墨,而是柳元正以左道秘法,隔空取出的自身肝中血。 这是祭炼五灵元珠的关隘。 也正是因为短时间内气血迅速流逝,让柳元正体内五炁不谐,脸色苍白,让堂兄柳元邱瞧出了病态来。 好在,如今气血上已经弥补,玄门、左道手段巧用到一处,便让柳元正再无后顾之忧。 只要今日的事情顺利完成,这便不再是妖丹,而是独属柳元正的木灵元珠。 数息之间,繁繁心念在柳元正心头生灭。 想罢一番,收拾好心念,柳元正最后才从乾坤袋中取出了数十枚大小粗细不一的金针银针。 仔细看时,这些针身上都阴刻着细密的道纹,各不相同,却似是同出一源。 伸手捏起一枚金针时,柳元正的动作一顿,旋即不再有丝毫迟疑,另一只手捏起身旁一张符篆,双手合在一处,便见那金针自符胆正中央扎过,旋即,柳元正抬起手来,手笔一震,那金针大半便没入百会穴中。 柳元正松开手,双眉只是微微一挑。 银针扎在身体要穴上,柳元正也不觉甚么痛痒,伸手再小心摸去时,亦不见血迹,转了转头,一切动作仍是轻便如常,只是暗暗觉得头顶处传来丝缕的清凉。 缓缓地体会了数息,柳元正便也松开了紧握在掌心的一枚玉瓶,重新将之放在一旁。 保命用的丹药此刻倒是用不上了。 紧接着,柳元正一枚枚金针银针捏起,一张张符篆被洞穿,周身各处穴位也都这番扎下。 端看是,这番景象,很不“玄门”,却很“左道”。 直至最后一枚银针带着符篆扎下,柳元正忽然感应到体内那丝丝缕缕的清凉之意暴涨,勾连在一处,沿着周身经脉运转,倏忽之间,锁住了柳元正全身气血,哪怕柳元正举手投足,短时间内体内气血也无丝毫动荡波澜。 这等有类散功的秘法非同小可,往往伴随着法力的流逝,一身气血也会散逸大半,以柳元正炼气期大圆满的修为,气血可能存在的亏损更是可怕。 偏生依着《玄霄秘策》,柳元正这里散功绝非一两次,长此以往,哪怕有玄门手段可以弥补,仍旧容易造成根基上的损伤,一个不慎,便是道伤、暗伤,悄然伴随柳元正一生,然后在某个境界巅峰时忽然爆发,让少年彼时百病缠身,桎梏不前。 正因为此,才有了这左道秘法,纵然法力流逝,确也可以紧紧锁住通身气血,不教散逸分毫。 如此,柳元正这才伸出双手,捧起了那妖丹元珠,以抱元守一式入定,本该双手虚抱,此刻却捧着那妖丹元珠,正好贴在柳元正气海丹田处。 缓缓地闭上了双眸,柳元正心神入定,悄然之间运转起一篇左道秘法来。 伴随着秘法的运转,经脉中似乎有微微不适感传来,但是伴随着贯穿周天经脉的那股凉意,却让这种不适感降到了最低,只觉些许酥麻之意,等数息适应之后,便觉得寻常了。 一息,两息,三息…… 伴随着左道秘法的施展,柳元正的修为境界一点点自炼气期大圆满跌落下去,一身法力也从磅礴汹涌开始变得孱弱起来。 而柳元正捧在气海丹田处的妖丹元珠,此刻却迸发出莹莹光芒来。 不是元珠本身饱满的灵光,而是一道翠绿色的光芒。 那是柳元正以《甲木太阳功》修出的纯正法力。 起初只有十分微萌的点滴光芒,没入妖丹元珠之中,先是环在妖丹元珠表面处,左突右撞,似是有灵,要挣脱开来,回到柳元正体内。 但此时,本来隐没的灵元咒忽地自妖丹元珠表面显化,柳元正的肝中血与那一缕法力气机勾连在了一处。 本来狂暴的翠绿色法力一时间变得温顺起来,不再肆虐,而是转头冲向了妖丹元珠的正中央,与妖丹元珠的灵光汇聚到一处,便似同出一源般,顷刻间混元融一。 等再有甲木雷道法力被渡入妖丹元珠中时,便不复最初的景象,径直被最初那一道法力引动,在元珠正中央熔炼混一。 于是,伴随着柳元正自身修为境界的一点点跌落,妖丹元珠之中那缕法力亦无声息的壮大着。 一刻,两刻,三刻…… 足足一个时辰的时间过去。 柳元正身上,彻底失去了法力的存在。 再看那妖丹元珠,此刻通体化作了翠绿之色,磅礴的法力温顺的萦绕在元珠之中,勾勒在表面的灵元咒亦是明光大放。 手捧着元珠,柳元正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在元珠的正中央,似乎有着某种无法言喻、无法理解的变化在进行着。 稍有些疲惫的张开双眸,这般观瞧了片刻,柳元正忽的动荡神识。 身旁一道符篆化作灵光飞起,忽地贴在柳元正的眉心处。 “灵台护神,心意为刀,斩!” 第三十三章 木灵元珠(下) 灵台护神,心意为刀。 伴随着柳元正的心神动荡,那紧贴在眉心的符篆忽地有明光大放,却又不曾照耀开来,只是化作一层神光,笼罩着明黄色的符篆,好似甚无上宝物一般。 闪念之间,这符篆又生了变化,那本来晶莹的流光似乎是在流逝,又似乎是被牵引入泥丸宫之内,一息之间,本来贴在眉心的符篆,竟然有了几分虚化,恍若幻影泡沫,便要这般顷刻间消散。 直至那符篆彻底消失在少年眉心处。 泥丸宫内,灵台之上,虚幻的符篆高悬,与柳元正的神识,以及那层璀璨的明光熔炼到一处去。 那符篆似乎是在燃烧,却又未烧全,端看时,竟似是化作了一口刀的状。 也正在此时,柳元正动荡心神,有煌煌道音响彻在泥丸宫内。 “灵台护身,心意为刀,斩!” 斩字刚出,那高悬的刀形符篆裹挟着虚幻的火焰,顷刻间化作流光,直至刺下! 只是这终归是虚幻之相,未伤及柳元正肉身分毫。 自泥丸宫而出,心意之刀沿周天经脉,自鹊桥而下,经十二重楼,过中轮,闪电一般,朝着柳元正气海丹田的一角斩去! 本该是虚无梦幻的一刀,偏生在此刻,像是真切的斩到了实处。 恍惚之中,柳元正的耳边传来一道轻微的碎裂声音。 伴随着刀形符篆与气海丹田的碰撞,一时间火光大盛,将那虚幻的符篆彻底燃烧成虚无。 少年脸色旋即变得煞白,端坐在原地的身躯都僵直起来。 不敢怠慢,神识自眉心而出,数道神识打向柳元正身旁,三支玉瓶腾空而起,先是一枚杏眼大小的赤色丹药,裹着浓郁的香气,自玉瓶中飞出,刚凑到柳元正的嘴边,便化作一抹灵光,被柳元正吞下。 伴随着柳元正稍稍粗重的呼吸声音,如此几个呼吸之后,气海丹田处传来的刺痛感方才缓缓消失。 余下两个玉瓶中,又各有养元丹、养神丹飞出,被柳元正张口各吞下三粒,方才见柳元正呼吸轻柔起来,原本煞白的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气海丹田的一角破碎,纵然是重伤,却终归不及整个丹田被毁。 不然,左道宗师也没必要在《玄霄秘策》之中留下这么一个要命的步骤,好在柳元正顷刻间服下了补救丹药,又兼以吞服了进补的仙家丹药,虽气血动荡,根基上却已无有了后患。 气海丹田再重要,仍还是肉身穴位之一,古时左道旁门便有弥补穴窍之伤的丹药,只要不是毁地厉害,总能补救回来。 若是费些心力去寻找,玄门诸宗,多半也有此类丹药。 又深深浅浅的呼吸了几下,柳元正方才平复了此刻心神的动荡。 再运转起左道秘法,柳元正小心的牵引着被刀形符篆斩落的丹田一角。 脱离了气海本源,那丹田一角环绕在丹田周围,伴随着剧烈的动荡,亦在一点点销蚀着,不敢怠慢,数道神识运转着左道秘法,打入这气海碎片之中。 身外,便瞧见一道半虚半实的流光自柳元正小腹处飞出,不待反应,便有妖丹元珠守株待兔,顷刻间元珠上灵元咒闪烁着翠绿灵韵,将这流光“吞”入元珠之中。 唰——!唰——!唰——! 那是柳元正体内气血涌动的声音。 也是妖丹元珠中法力呼啸的声音。 渐渐地,柳元正松开了捧着妖丹元珠的双手,却不见元珠跌落,反而不再紧贴着柳元正的气海丹田,这元珠只是滴溜溜地打着转,悬在少年身前一掌处。 但看那元珠中央,甲木雷道法力本源、元珠灵光、丹田碎片,伴随着元珠的旋转,三者愈发熔炼到一处,演化着莫名。 有细密的雷霆从元珠中央绽放开来,搅动着法力愈发沸腾,仿佛在重演混沌。 许是有着柳元正丹田碎片的缘故,如今看去时,这元珠不在只是拳头大小,抬眼望去,似乎在凝视着一方须弥世界。 元珠的中央,便是这方须弥世界的中央! 良久,良久……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柳元正已经无法认出,那元珠中央,何为自己的法力本源,何为元珠灵光,何为丹田碎片了。 它们彻底相合,仿佛先天化生,本就如此。 一时间,妖丹元珠与柳元正通身气机愈发弥合到了一处,分不出何为本源,何为外物。 身前,元珠的旋转也渐渐缓慢下来,又过了片刻,之间那元珠中,法力也平和下来,雷霆亦是消弭。 一道介乎于虚幻与真实之间的灵神凝聚在元珠中央。 仔细瞧着身形,似乎与柳元正一般无二,身披翠绿道袍,其上以龙篆描绘雷纹,认真看去,却是《甲木太阳功》全文,等看到这身影的面容时,方才更觉奇特。 龙首人身。 木行,东方,属青龙。 这龙首人身的灵神,此刻亦如柳元正一般,盘膝而坐,抱元守一而入定,旋即竟缓缓运转起《甲木太阳功》来。 伴随着灵神运转功法,柳元正旋即张开双臂,仿佛虚抱悬浮着的木灵元珠。 渐渐地,柳元正的身上,开始浮现出了法力修为的气息。 炼气期一层、二层、三层…… 一身法力失而复得,旋即重新朝着炼气期大圆满攀升而去。 只十息光景,便见柳元正修为重回巅峰,翠绿色的法力在柳元正的周天经脉之中澎湃汹涌,伴随着功法的运转,柳元正一身气血更是恢复了活力,直接以蛮力,将先前扎下的金针银针逼迫出了穴位之中。 金银针带着一张张符篆四散飞出,再去看时,原本精美的符篆,却尽是灰败,不少已经变得乌漆墨黑,显然无法再用。 电光石火之间,不再迟疑,柳元正张口,那木灵元珠旋即化作一道流光,飞入柳元正口中,等再以神识内视的时候,却见这元珠静静的悬浮在丹田之中,那龙首人身的灵神仍旧盘坐在元珠中央。 又看着重新盘踞在丹田中的法力,柳元正忽地神念一动,旋即澎湃的法力尽数没入木灵元珠之中,柳元正修为分明还在,可任谁此刻观瞧,柳元正身上又变得毫无修为境界气息。 仿佛是寻见了甚么新奇的玩具一样,伴随着柳元正神念的不断变化,少年身上的修为境界气息,时而变成炼气期三层、五层、七层,直至最后,柳元正身上的修为气息稳定在炼气期大圆满。 如此,少年方才起身,将身旁的瓶瓶罐罐也好,用废的金银针和符篆也罢,尽数收入乾坤袋中。 偏头看向窗外,远远地东天,已有些许白芒泛起。 “夜尽天明。” 第三十四章 壶中丹老成 夜尽天明。 对于柳元正而言,这是漫长的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或好或坏。 但是对于整个五雷仙宗而言,昨夜的事情尚未等到余音。 天刚微萌亮起的时候,掌教真人便脚踏流光归来,真人风尘仆仆,脸色愈发阴沉,似乎预示着此行,掌教真人毫无收获。 无人敢在此时开口追问,众人只是目送掌教真人落入岳霆峰中。 再过了会儿,等玉都院中行人多起来的时候,众弟子也互相探问着昨日的变故。 正如兴禾道人所言,这里面的事情断然隐瞒不住,一时间,或咒骂妖修,或苛责西方佛门,更有人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也开始说着些对玄门禅宗捕风捉影的猜测。 柳元正与朱子同更是昨夜妖修杀人案的当事人,那妖修欲杀六人,唯柳元正与朱子同得以存身而活,从北斗阁到斋堂,两人身边几乎围满了玉都院弟子。 有开口追问的,有只是带着好奇神色在一旁探听的。 柳元正自知,有同门弟子陨落,此刻难免诸位弟子不安,唯恐此事翻覆,以致自身杀劫临身。 有性命之忧,心生恐惧,又瞧见了历劫不死之人,这是众人下意识的接近,哪怕先前不曾接近,哪怕对昨夜的事情没那么感兴趣,此刻也会语调急促的与柳元正两人分说些什么。 哪怕柳元正和朱子同这里说的也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但众人听了,多少心中的忐忑也能平复许多。 世人总是这般,因着大约与己无关的事情七情上面,但又往往会因为些轻描淡写的话,就瞬间宽慰心神。 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他们只求心安。 仿佛多问几句,昨夜自己似乎便也出了好大的力气,不管是同门身死,还是妖修逃脱,便自己再无丝毫干系。 一时间,不论柳元正二人走到哪里去,身旁都跟着许多人,端是声势浩大。 不愿在这个当口上引人注目,且一院长老与执事具都受罚,今日本就该是动身的时候,背井离乡,难免有人心生怨气,再瞧见了玉都院众弟子的表现,反而触怒自己,引火烧身,反而不美。 念及此番,柳元正便借口自身不适,折身回北斗阁修养去了。 反倒是朱子同那里,一开始本还有些性质雀跃,不轻不重的说着昨夜的事情,等瞧见了柳元正的离去,朱子同也像是恍然明悟了些甚么,之后闭口不提昨夜之事,只是浅淡的宽慰着众人,不一会儿,也径直离去了。 …… 随着紫泓长老一众人东行两界山,金章峰紫康长老等人代掌玉都院,有了长老与执事的引导,众玉都院弟子的心境也不再如此浮躁。 等又过了数日之后,整个玉都院中已然无人再提及此事,朱子同与柳元正这里,也深居浅出,少有在众弟子面前现身。 伴随着五雷仙宗诸多长老一齐祭炼法坛,便是白日里,也能见岳霆峰上宝光阵阵。 所有人的注意力也都随之转移,继而大谈特谈瑶台丹宴诸事。 从明面上来看,那妖修杀人一案,似乎便这么虎头蛇尾的终了。 唯有柳元正这里,反而想得明白些,正如雷霆在远天照耀,要听到轰隆雷声,还要再等上片刻。 此案余音未响。 甚至于,柳元正更有一种预感,这不过是那满天雷霆之中的一道,只是轰隆雷声中的一段音节。 …… 北斗阁,卧房中。 雪又下了几场,天气愈发寒冷了。 到了柳元正这番修为境界,已经可以耐受这般严寒。 可或许是心性如此,柳元正向来讨厌这般天气,只是躲在卧房中,烧起暖炉,煮着热茶,如此潜修,观雪景,别有妙趣。 又抿了一口玉碗中的热茶,柳元正也如那日堂兄一般,陶醉的摇了摇头,方才端坐在竹椅上,偏转过头来。 南墙处,玉坛被重新摆放好,此刻那火鸦神壶之中,焰光不住地跳动,有丹老玄君的模糊身影显化,不断的打出法印,焰火之中,两枚杏眼大小的赤色丹药不断的旋转着。 仔细观瞧时,这两枚丹药还不算浑圆,表面上坑坑洼洼,甚至仍旧掺杂着一些灵药原本的颜色,尚未熔炼为一。 这正是那日祭炼木灵元珠的时候,柳元正心意化刀斩向丹田之后,吞下的补救丹药。 伴随着木灵元珠沉入丹田温养,期间柳元正又依着《玄霄秘策》中记载的左道丹方,炼制了些丹药吞服,如今那气海丹田中的伤势已经完好。 只是连柳元正也未曾料想到,自己会这么急切的开始炼制第二、第三枚补救丹药。 终归是他小觑了此间道功五行相生之后,自身修为的攀升。 此刻去看柳元正时,身上法力气息都变得灼热了些,那一夜之后,柳元正便开始着手修炼《丙火太阳功》,甲木生丙火,有着丹田中的木灵元珠在,柳元正修炼这部道功,进境之迅猛,比先前料想的还要快上许多。 还不到半月时间,柳元正这里,就已经将《丙火太阳功》修炼到了炼气期四层的境界。 甚至因为木灵元珠之中,那龙首人身的灵神始终盘膝运转《甲木太阳功》,些许散逸出元珠的甲木雷道法力,亦是助长着体内的丙火雷道法力。 此刻柳元正只是端坐在竹椅上,仍旧有丝丝缕缕的修为攀升,惹得柳元正在新一份的丹药炼好、符篆备好之前,都不敢用太多时间去修炼了。 此时观瞧着火鸦神壶之中丹药炼制的进境,柳元正也很是满意。 “如今是第八日了,约莫再有两三日,这丹药便要成了,这便是左道一些秘法的好处了,若是要人去炼这龙虎还精丹,仍需开炉七七四十九日,方可炼成。 但敕封玄君之后,要知古时世外神庭,丹天玄君本就以炼丹之道着称,我敕封之后,时常与他诵念丹道之学,数年来亦时常让他炼制丹药,这便暗合了神道之运。 这是左道宗师曾经记载下来的经验,敕封神灵之后,如何妙用也是一门学问,如我这壶中丹老,便是大有进境,初时还是模糊不堪的虚影,如今都能看清手上动作了。 而且以神壶丹老炼丹,寻常丹道法门在他手中便有神异,更何况隐隐暗合了壶中日月之说,灵丹饱满不说,炼丹时日也大有缩短,省却了许多事情。” 这般看了会儿神壶中的变化,等看到玉坛前的香隐约也烧尽了,柳元正便起身走了过去,又捏起三炷香燃起,插进铜炉中。 坛前香烟袅袅,壶中丹气氤氲。 柳元正脸上也是不由得浮现出笑意来。 …… 与此同时,西方,荒山野岭之中。 天边一道流光划过。 九尾妖狐落到山头,身后六条尾巴上,仍是焦黑,时而有着雷霆闪烁。 那妖狐趴在地上,大口的咳血。 少顷,方才张开口,竟口吐人声。 “老祖,孩儿幸不辱命!” …… 《卜算子》云: 赤玉成神壶,灵禁养圣明。自是左道丹天法,炼就玄君影。 风起玉都院,妖狐逃性命。可恨此间生死事,无端动雷霆。 第三十五章 暗涌 那狐妖口中声音嘶哑,尤自带着几分颤抖。 说话间,荒山嶙峋的怪石之间,走出了一身形岣嵝的老者。 老者步履蹒跚,身上披着件宽大的褐色僧袍,套在老者干瘪而枯瘦的身上,远远地瞧去,仿佛旗杆一般,伴随着摇晃的身形,也引得僧袍左右摇晃着。 他实在是太过于苍老了,清瘦的脸上尽是皱褶,夹杂着风霜,顶上枯败的白发也十分的稀疏,也不打理,只是散逸的披散在肩后。 唯有一双眼睛,如玉珠一般明润,这不该是一个沧桑老者的眼睛,反而像个孩童的双目一样灵动。 老者缓步走到妖狐身前,起先也不说话,一双眼眸只是盯着妖狐身后那六条焦黑的狐尾,准确的说,是盯着狐尾上时而闪烁的雷光。 抿着干瘪的嘴唇,老者又偏转过头,看着妖狐来时的方向,这般远远地眺望了一会儿,老者方才抬起手来,遥遥的朝着妖狐的狐尾虚虚一握。 妖狐如释重负,便连口中的气息喘的也匀了,开口说话时,也不见了颤抖,只是唯有那六条狐尾仍旧焦黑。 “多谢老祖出手。” 妖狐说话时,它口中的老祖只是盯着枯瘦如鸡爪一般的手掌,更准确的说,是在盯着掌心一点点微弱下去的雷霆。 “五雷宗的太阳雷元,你和安文老道交手了?” 听到老祖问话,那妖狐便絮絮地说了,从冬至夜发难开始,说到自己在玉都院中杀人、与紫泓老道斗法、被掌教安文子偷袭、借佛法脱身、一路追逃,如此一番,将这一行细节都说罢,便低低地伏在那里,不再动弹。 听闻妖狐言语,老祖也只是点点头。 “还算不差,老祖我年轻时,也曾与安文子在两界山厮杀过的,那老道手段如今也越发高明了,虽说他乐意见得如此,但你能从他手中逃得性命,我的后辈里,你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话音落时,倒是那妖狐显得诧异。 “他乐意见得如此?老祖此话从何说起?” “到底是一宗掌教,他若真的全力出手,你自以为能逃得性命?如今的我,都不敢说这话。” “孩儿还以为是佛门功法……” 未及妖狐继续说下去,老祖便已经摇头打断道。 “佛法若果真高明,胜过玄门道法许多,那么如今气运鼎盛的便不该是玄门诸宗,而是西方佛门了。到底只是逃禅,当年古玄门中卷走的经文,一代又一代的小修大改,佛门的路到底是走偏了。老祖知晓,你是个喜好新奇物件的,这佛门功法,修了倒也无妨,只是你终要记得,自己是妖神一族!不可因之失了轻重。” “孩儿晓得。” “再说说你怎么逃脱安文老道追杀的?” “孩儿记得那几人的嘱托,刻意在安文老道面前,施展禅宗遁法脱身的。” 老祖闻言又点点头。 “虽然我与他们几人在此事上意见相左,但不论怎么说,安文子也好,五雷仙宗也罢,此番算是入局了。” “莫非孩儿做得不好?早知如此,动身之前,孩儿便该再问一问老祖的。” “不是不好,只是老夫与他们想法上不同而已,若依我的心性,不该这么小家子气,定要在玉都峰上就显露出禅宗术法的痕迹,要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只是最后,也算是被他们给劝回来了,说起来他们才是玩弄人心的行家,先在玉都峰显露佛法,又在脱身时用禅宗遁法,如此虚虚实实,反而更真实一些。 明明白白展露给别人看时,他们反而要疑心,反而要不信,这般遮遮掩掩地,却偏生让人先信了三分,往往能杀人的,不是证据确凿,而是流言蜚语。” “老祖说起这番,其实孩儿还是有几分不解,栽赃到禅宗身上,又有什么用处?” “丫头啊,老祖问你,一个是昔年鼎盛佛门,极乐世界,无上佛国;一个是认了昔年逃禅公案,被说是幡然悔悟,却始终难洗身上污痕,无端引得旁人白眼;若是你的话,你会如何选?” “自是前者,到底快活些!” “如今便是这个道理了,禅宗中,想念着昔年佛门盛景的,仍大有人在,平日里在禅宗还好,出门行走时,总是遭人冷言冷语,心中本就生怨,如今正须用这种手段,激他们一番,让这些人彻底跳出来!这几人里不论是哪一方,都想要看到这样的场面。” “老祖,哪一方?孩儿原以为,佛门中人皆都是一个念想呢!” 老祖闻言,忽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着挤在一起,愈发可怖。 “佛门……丫头,先前你要做事,这几人你见便也就见了,如今事情了结,日后尽量还是躲着些的好,这会儿且与你分说清楚,好教你知晓这里面的轻重。 这几人没那么简单的,有人是真正的佛门弟子,仍在做着振兴佛门诸宗的美梦,靠几人之力自然难成,便想着重新将一些禅宗门人逼反,彼时天下之大,除去佛门,这些人还能去哪儿呢? 还有人其实便是这些心生怨怼的禅宗门人之一,他们心怀大志,想要效仿前辈,重现古玄门逃禅一案,不论是重归佛门还是另立一道,总归要声势浩大,夺去玄门些许气运才好。 还有人则是佛门中的聪明人,他们自知,玄门灭佛已然不远,便想着另寻出路,于是在我妖神一族中传播佛法,立下法统,只是要做这瞒天过海之事,自然需要先将水搅浑,让玄门先乱一阵才好。 最后一批人,则是禅宗中的聪明人,他们也自知,叛逃之事,再一不可再二,若再有波折,恐怕玄门诸宗便要不留情面,如此,便要以计先除掉自己人里不安分的,甚至灭佛之时,他们也要出大力气,如此方可消弭与玄门诸宗间的隔阂。 不然你真以为他们都是佛门中人?想想咱们怎么过的两界山,想想你手里的禅宗遁法从哪里来的,要想让别人相信,手里得有真功夫才行,佛门?禅宗?谁知道呢……” 老祖一番话说罢,直说的妖狐目瞪口呆。 “这……玄门诸宗岂会相信?” “你依言做了,信不信便由不得玄门了,事情经过就在那里,越是聪明的人想得就越多,越是要做些甚么决定的人,就只会想得更多,这人呐,天底下的许多事情便怕轮番的想,想得多了,许多事情哪怕不信,心中实则已经信了大半了。” 闻言,妖狐只是感慨。 “人心当真可怕……” “是啊,要不然,不论玄门还是佛门,鼎盛的始终是人族呢!只是要我说,这几人怕是都难成仙佛了,欲壑难填,总要反噬自身的。” 这般轻声感慨着,老祖弯下腰,将病恹恹的妖狐抱在怀中。 “走啦!西方风大,不是久留之地。” 话音落时,一股妖风席卷,原地里不见了一人一狐的踪影。 这正是: 玄宗气运透云霄, 断送逃禅根与苗。 九尾玄狐歌夜月, 佛门一似水中漂。 第三十六章 激流 西方诸事暂且按下不表。 转眼便是数日之后。 柳元正这里,两粒龙虎还精丹已然炼成,灵丹混元饱满,灵光通透,端看是,这赤红宝丹晶莹如玉,品质较之先前炼制的那枚还要高上一些。 小心的将龙虎还精丹封存进玉瓶当中,柳元正犹自咋舌。 “也不知古时丹天的玄君本尊是何等风采,我只敕封这火鸦残魂不过两载左右,还只我一人燃香供奉,炼丹便有这般神异,若是更进一步凝练出神形来,怕也难以想象。 这般想倒端是可惜了,玄门诸宗神道规则森严,我暗中祭炼了这丹老毛神,怕是已无形中触碰了许多规则,反而不好再大张旗鼓,为着丹老玄君收敛香火之力。 这神形凝练,便如寻常人修行一般,越是到了后面,些许进境都变得艰难起来,只凭我一人之力,要将毛神供养到神形凝练的地步,还不知要废多少年月功夫……” 人心多得陇望蜀之意,如柳元正也不免如此,瞧见了丹成饱满,便开始想着那壶中丹老更进一步时的妙景,只是左右思索,却不得轻便法门。 左道诸般秘法之中倒也有进境身形之法,但多受限于环境,要求苛刻,纵然柳元正这里得知,也不好施展。 倒是通过左道宗师在《心窍玲珑篇》中的点滴絮语,加上柳元正平日里的观察,倒也发现,不止是香火之气,便是寻常炼丹之时,丹成亦会有一缕丹气浮现,滋养玄君神形。 如此,柳元正也只得让丹老闲暇时多炼些丹药,算是不成法门的笨办法。 这番想着,柳元正又在铜炉中点起香来,再放了些补充气血的灵药在玉坛上,让丹老再炼一炉养心丹。 要开始祭炼火灵元珠了,此珠与木灵元珠又有不同,火行应在体内五炁之中,当以心中血为墨,勾勒灵元咒诸般符篆,不比肝中血那般,只需及时养护便可。 稍有不慎伤及心脉,便要牵连通身。 柳元正向来是个思虑仔细的,此刻也只是捧着妖丹元珠端详,只等那一炉养心丹炼好,再以秘法取心中血,祭炼火灵元珠。 …… 此间漫漫修行之事不复赘言。 又一日。 天清气朗,层云之中,一道雷光闪过,旋即在岳霆山上空化作一道流光,观瞧见了流光中展露出的熟悉气息,山中各位长老也不再言语,径直看着那流光落入岳霆峰中。 流光落地,化作紫泓老道的身影,此刻老道面容沉郁,正站在主峰大殿之前,也不待整顿衣袍,便朝着殿门恭敬一拜。 “弟子紫泓,求见掌教师伯。” 话音落时,那古铜殿门便在“吱呀”声中悄然洞开,同时亦传出了安文子真人的声音。 “进来。” 紫泓老道应言,缓步走入殿中。 老道这里一抬眼,便见安文子真人端坐在阴阳法座,手捏宗师印,正缓缓睁开眼睛,与紫泓老道对视。 “除灭妖族六部之事,已经做完了?” “做完了。” “你该知我心思,说是罚尔等去两界山除妖,实则是想要你们避开一段时日,有道是无风不起浪,老夫也不想这浪头第一个打在吾宗山门上。” 紫泓老道脸上苦意更浓了些。 “掌教师伯,弟子亦知您老苦心,只是有些事已被摆在了明面上,我只得匆匆归宗,当面禀告。” 听出了紫泓老道声音之中的凝重,安文子真人也凝神看去。 “哦?又生了什么波澜?” “师伯还是亲自看罢。” 说话间,紫泓老道一甩袖袍,便有一具妖猿的尸体横在大殿之中。 纵然已经殒命,那妖猿尸体仍旧栩栩如生,尤自带着几分生前的狰狞。 只是那妖猿眉心处被一道雷霆洞穿,彻底丧了性命,还是紫泓老道在这妖猿身上贴了数张符篆,锁住了妖猿通身妖元与气血,便连那妖丹元珠都未取出。 正因此,那妖猿尸体上仍旧带着些许道法的波动,安文子真人瞧见了几分熟悉,又觉得似是而非,心中顿无怠慢,旋即站起身来,走到那妖猿旁边,伸手揭下了符篆。 等安文子真人探看了一阵,紫泓老道便在一旁开口道。 “弟子等人依掌教法旨,除灭妖族六部,这铜山妖猿一族便在其中,弟子日前与其斗法,竟见他使出佛门神通来,惊诧之下,未免留手一二,反而见他多施展了些神通,顿觉这妖猿所修并非佛门神通,而是禅宗道法!” 安文子真人苍老的面容上满是凝重,哪怕听着紫泓老道分说,仍然一心二用,化出大半心神,细细探寻着铜山妖猿体内的道法波动。 片刻后,安文子真人收回神识,负手而立。 “不是白阳禅宗的道法,只是似是而非罢了。” “似是而非?难怪施展起来仍有佛光氤氲,世间还有此类功法?” 安文子老道的脸上也浮现出些许冷意,“那自然是有的,现在不存于世,不代表古时没有,白阳禅宗幡然悔悟之前,不是还有西方白阳净土宗么! 昔年白阳净土宗自行破山伐庙,在当时诸位玄门巨擘的见证下,毁去了佛宗传承,后面的白阳禅宗,以及白阳禅宗道法,都是改旗易帜之后才有的。 玄门诸禅宗之中,这白阳禅宗也算是最为安分的,如今看,仍是人心叵测,有人将白阳净土宗的传承,从故纸堆中翻出来了!要现给白阳禅宗看!” 说到最后,安文子老道带了些许怒音,恍若暗雷震荡。 紫泓老道也先是不言语,沉思着如今的这番局面,片刻之后,方才开口问道。 “敢问掌教,吾宗又该如何应对?” 闻言,安文子真人嘴角反而勾起笑意来,他看着紫泓老道说,“你亲去,传讯各宗,任谁问你,都不要说这铜山妖猿之事,只提因瑶台丹宴之事。 就说吾宗仔细思虑之后,到底是第一次做主瑶台丹宴,唯恐出了疏漏,故而准备将瑶台丹宴原定时日再往后延期半年,以为万全之法,也让诸宗多些准备。 见了玄青仙宗掌教,也是这般说法,只是请玄青仙宗掌教上香表,与玄青域仙家请托此事,见了你,玄青仙宗的掌教师兄便会明白老夫的意思,他自会答应。 再见了白阳禅宗的掌教,仍是不需多说,那位也是灵醒之人,两界山发生的事情瞒不住他,见了你,他便会知老夫意思,此事他自会出手,亲自收尾。” 第三十七章 春雨闲谈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对于柳元正而言,平淡的修行中,时间一点点逝去,悄然无声又令人猝不及防。 频繁的冬雪之后,眨眼便过了年关,于是,又在几场迷蒙春雨之后,玉都院中也渐渐泛起了浅淡绿色。 春季的细雨往往都是这样轻柔且绵延的,正如近日,正如今日,正如此刻。 这场雨已经下了两天了,又恰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卧房中,柳元正与朱子同慵懒的坐在暖路旁,透过远处半开的窗户,一边饮茶,一边赏雨。 自从冬至那夜的妖修一案之后,柳元正和朱子同的关系也无声息中拉近了许多,这段时日,不止是朱子同与柳元正交谈时表情更为亲切,便是柳元正闲暇时,也常邀朱子同来他这里饮茶。 颇有些陶醉的抿了一口杯中热茶,朱子同翻手取出了一张兽皮卷,递到了柳元正的手里。 “柳兄,这是紫灵天沉香的方子,此物寻来颇是不易,过年之后,我辗转数人,方才从一散修手里得到的,那人常与我家做些闲散生意,以此为生计,这香方我是不懂的,但想来应该不会有假。 不过并非我这里多言,柳兄弟制香时还是谨慎些的好,一来我玄门神道规矩森严,不好轻易冲撞了;二来这是禅宗香方,近日里的许多风言风语,想来柳兄也该听到了些,谨慎些的好。” 闻言,柳元正自是温润一笑,露出仔细倾听的表情,又收敛了笑意,很是认真的点点头。 “朱兄说的是,我自然知晓其中干系的,说来朱兄也是知道的,我手中有件上品法器,名唤火鸦神壶,这神壶端是玄妙,美中不足便在那火鸦残魂上。 残魂凶戾,我这里法器便难如臂指使,便想着以宝香滋养,从中调和一二,此事院中长老与诸位执事也都尽知,我早先就求到了紫泓长老这里。 他老人家是修玉都神雷一脉,手中自然是有香方的,只是皆都与玄门雷道诸神有关,我便不好再强求,这才麻烦了朱兄一趟,多谢!多谢!” 闻言,朱子同面露释然,顿时摆了摆手。 “哪里需谢,权当是为了偿还半月前柳兄为我炼丹的情谊,此事院里既然知晓了,柳兄自然大可施为,不过若是旁人问起,最好还是给此香换个名目的好,禅宗嘛……” 闻言,柳元正也点了点头,不再纠缠于香方上,翻手收进乾坤袋里,继而追问道。 “朱兄是消息灵通的,我也奇前些时日白阳禅宗的变故,风言风语听得多了,难知本真,只晓得禅宗因些变故,为此死了许多弟子?” 朱子同轻轻颔首,还未及开口,脸上便露出些幸灾乐祸的表情。 “明面上说,是有人勾结外贼散修,图谋禅宗道法,结果事发,被白阳禅宗掌教与一众长老抓了一个现行,当场直接大打出手,结果因此死了不少弟子,甚至因为斗法时有所不慎,连带着烧了一座藏经阁,许多原本典籍也都尽数付之一炬了。” 闻言,柳元正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地盘算起来。 勾结外贼散修? 天底下还有这等猖狂的散修? 哪怕禅宗不得玄门人心,终是玄门诸宗之一,又岂是寻常散修能欺的? 恐怕左道宗师重新临凡,也做不得这等惊天大事。 这么想,勾结的外贼自然另有其人,说起来,可能还都不是人。 再联想起冬至一案至今的波诡云谲,所谓的大打出手,死伤弟子,还有藏经阁焚毁。 字里行间说是意外,柳元正读来,却只有四个字——毁尸灭迹。 这般想着,柳元正也只是不冷不淡的附了一句,“可惜了。” 也不知少年可惜的是什么,那些焚毁的经文,还是死伤的弟子? 稍稍听出了些言外之意,朱子同这里笑的更是幸灾乐祸。 “据说,那座藏经阁中,还有白阳禅宗近些年来林林总总创出的经文与道功,要在瑶台丹宴时奉与仙家,请仙人斧正,这番波折,许多事便要重新准备,故而求到各宗这里,希望能延期半年召开丹宴盛会。” 闻言,柳元正倒是诧异。 “哦?这般说,吾宗与玄青仙宗可应下了?” “事已至此,自然是应下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闪念之间,柳元正忽的露出恍然神色。 “这般说,瑶台丹宴约莫也就在一年之后了!” 朱子同先是面露诧异,他终归也是灵醒之人,旋即恍然大悟,点点头道:“确实,若如此,大概就在一年之后,或许不足一年之期了。” 不论是真相还是借口,一年之期,足够白阳禅宗将那些经文与道功重新补全,邀请尚且存世的作者重新编撰,再历经层层验证,务求恢复本经完整,甚至为了求取万全,还要将昔年的作者手札补齐。 柳元正本就是五雷仙宗的贤人,对此最有发言权,齐禅宗之力,一年之期恰好不多不少。 准备的时间短了,恐怕白阳禅宗准备不全,到了丹宴盛会上,平白跌了面皮,反而不美。 准备的时间久了,天知晓白阳禅宗之中还有没有勾结外贼的余孽存在,再让他们有时间横生波折也不好。 再闹下去,反而教玄门诸宗一齐丢脸。 “说起瑶台丹宴,柳兄可准备好,何时跨入筑基境界,晋升金章院了么?” 听闻此言,柳元正倒是笑的有些无奈。 “近日里,从紫泓长老,到玉都院诸位同门,见面总免不了问我一番,不过仔细说,大概是快了,早先创下道功的时候,我也未料想,此番兼修,进境会是如此迅猛。 五行相生之说,如今身体力行,方有深切感触,依着我重新的推演,齐全阳五行大概就在这月了,而彼时阳极生阴,只要道功未出疏漏,或许我会在一两日之内,全阴阳五行!” 此刻说话时,柳元正可以动荡着体内法力波动,让朱子同都轻而易举的感受到了《壬水太阳功》炼气期三层的修为。 朱子同这里暗自咋舌,未料想不多时间,柳元正已经着手修道了阳五行雷法最后的水行。 又想着柳元正最后说的话,更是急急追问道:“柳兄如今进境已然迅猛,何以到了阴五行只需一两日便可修全?” 听到了朱子同声音之中的诧异,柳元正更是含笑道:“起先我也不是这么想的,但后来观藏经殿中诸位岳霆峰前辈的修行手札,方才通悟,阴阳合抱,本混元为一体。 正如五行相生,阴阳诞生的瞬间,便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相互生化,而后归于阴阳平衡。等我修至阳极生阴,顷刻之间跨入的并非只是乙木雷道,而是阴五行雷道,或许在瞬息之间,或许多上一两日有可能。” 柳元正话中说的倒也切实,更不怕朱子同说与旁人听,甚至少年早已经将这番话写入了修行手札之中,就等着录入藏经殿了。 只是旁人更不知晓,此刻温养在柳元正丹田之中的,不止是有木、火、土、金四灵元珠,更有火鸦神壶,灵光饱满,悬在丹田之中。 没办法,五行相生,导致柳元正的道功,一部修的还较前一部快,等到了庚金雷道时,险些快得柳元正来不及准备祭炼金灵元珠与诸般左道丹药、符篆。 更何况取体内五脏之血,柳元正也需要调养身体气血的时间。 如此,不得已,柳元正只得提前开始祭炼火鸦神壶,频繁的消耗着体内法力,冲刷着火鸦神壶之中的八十一道灵禁。 否则,若是有完全准备,柳元正如今已然晋升入金章院修行了。 可即便如此,朱子同听了,也露出几分羡慕神色,坐在那里朝柳元正拱了拱手道:“柳兄果然大才,天资非凡,依我如今的进境,一切顺利的话,怕是还需两三月,才有可能尝试着晋升金章院。” 闻言,柳元正只是笑的和煦,“朱道友无需担忧,依你进境,此番断然不成问题的,我是借了创法的轻便,想来你我入金章院,也只是前后脚的事情。” “便承柳兄吉言。” 一番说罢,柳元正抿了口热茶,方才继续问道:“有一事我还需请朱兄指点,不知这丹宴盛会上,如我等弟子,该是个什么章程?此事我也鲜少听人说,便是兴怀执事也三缄其口。” “什么章程……此事我倒是听过一些,据说,久远之前,开瑶台丹宴时,还多人间诸宗弟子斗法,只是话说回来,这些微末术法,便是让内门弟子玩出花来,落到仙家眼中,仍是破绽百出。 一个不愿给人看猴戏,一个瞧见此景也觉得无趣,如此一来二去,丹宴盛会,便禁了斗法之事,而且这终归是仙家丹宴,也没有喧宾夺主的道理,大场面还是仙家多一些。 咱们若能去赴会,当个看客的时候多些罢了,有时仙家兴之所至,还会奏仙乐,吟诵仙音,乃至宣讲妙法,这都是吾等机缘所在,历年来,也多有弟子因此当场悟出些精巧术法,仙家一喜,自然又是轮番好处赐下。 再说,吾等虽然不能肉身亲赴仙乡,但饮下琼浆,食用灵果,也会有灵光滋润魂魄,等日后修行时,便要轻便许多,这也算是一桩好处,历年来大多弟子,还都是奔着这个去的。 最后能成为群仙瞩目的弟子,也是罕见,如兴怀执事,便是当年自创了一种炼丹手法,丹宴时有丹道仙家听了,便让他当中宣讲自身雷法与丹道,而后才有诸般好处赐下。 柳兄,此事无需多想,也不是咱们提早准备了便能成的事情,总是上界仙家做主的丹宴盛事,咱们到时候便是听吩咐的,仙人当面,自是让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说到这里,柳元正与朱子同也齐齐笑了起来。 “是这般道理,如此是我多想。” 第三十八章 灵神演道纲 瑶台丹宴诸事也好,禅宗波诡云谲也罢。 终归只是分去了柳元正很少的一部分心神。 他向来是心中灵醒的,知晓这些终会化作过眼云烟,唯有修为,唯有长生,方为此生本真。 那日煮茶观雨之后,又过了三日,柳元正便在禀告紫泓长老之后,又通过朱子同之口,宣布了自己闭关冲击筑基境界的消息。 最后一次凝练五灵元珠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这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局面。 柳元正心中也渐渐升了些许迫切,想要见证自己道功全部兼修之后的成果。 就这般,怀着些许期待,柳元正彻底幽居在北斗阁中,潜修不出。 …… 诚然,柳元正闭关的消息,多少分去了许多人的注意力。 昔年传功殿中浩大场面的余韵仍存,不少人也期待着,这位与许多先贤大能并肩的五雷仙宗贤人能够做到哪一步。 毕竟,柳元正的成功,将代表着日后五雷仙宗的后辈们多出了一条修行道途来,不是存于蓝图上的虚无缥缈,而是真切有人走出来的道途。 正是为此,除去玉都、金章二院,藏经殿中众位长老执事也似乎遥遥注视着玉都北斗阁中的小小卧房。 天门峰,这是历代亲传道子的居所。 北山的半山腰处,依着巍峨山势,建着一座半镶嵌在山石中的古铜道殿,殿前上书邀月楼。 这是宗安道子的道场。 他以太阳雷元入道,成就亲传道子之后,方着手阴阳合练之法,故为道场取名邀月,以期阴阳相合,成就混沌雷道。 殿中,宗安道子仍旧带着那熟悉且和煦的笑容,侧着头,似乎在认真倾听身旁女随侍的话。 半晌,宗安道子点点头,不及开口吩咐些什么,便一伸手,将随侍揽进怀中。 端看这随侍,容貌艳丽,紫青色的宽大道袍仍旧衬出女人姣好的身段。 见了宗安道子的动作,随侍也不反抗,反而顺从的借着宗安道子的臂力,整个人儿蜷缩在道子怀中,两人间的配合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次,那随侍刚刚低下头,便见宗安道子的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摩挲着随侍高挺的琼鼻。 此时,宗安道子方才开口,声音温和的嘱咐着。 “看来我又要多一位师侄了,这是好事,早先我便曾见证他在玉都院的考教,这就是缘分了,那日,勉强来说,也算是我与他论过道的,等他入了金章院,我也该与他多走动些。” 道子怀中的随侍闻言只是点点头,又似想到了什么,转而追问道:“既然公子这般看重他,况且他修阴阳五行之道,合该入掌教一脉,公子何不将他收为弟子?” 闻言,宗安道子倒是迟疑了一会儿,方才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一来,我素是怕这等麻烦,大约心性还是不到家,没有收徒的心思;二来,他那阴阳五行我很是看好,说不得我阴阳合练成混沌的机缘,还要应在他身上,此刻收为弟子,来日反而要说不清因果了。 一个不慎,也难免坏了我和他的缘分,生了嫌隙不好,以他的出身和成就,寻常人也做不得他的师尊,我便当个关系亲厚的大师伯好了!况且丹宴在即,我的心思还在此处,总要再让仙人赐下天女来与你作伴才好。” 闻言,那随侍无声一笑,“公子这话不真,与我作伴是假,恐怕公子贪心是真。” 听了这话,宗安道子哈哈大笑起来。 一时间,偌大道殿之中,回荡着宗安道子清朗的笑声。 …… 幽寂的静室中。 有道姑斜斜的倚靠在云床上,手中捧着一卷《太阴垂幽历劫雷经》,却怔怔的出神。 良久,道姑回过神来,抬头望着静室穹顶上斑斓的道纹。 “阴阳五行,到底是阴阳?还是五行?” …… 玉都院,北斗阁,卧房中。 闭关已有十余日。 柳元正的身前不远处,摆放着那盏袖珍铜炉,炉中有着淡紫色的袅袅香烟飘起,正是柳元正从朱子同手中所得紫灵天沉香,这是禅宗的宝香,以其中香火之气而言,更胜早先柳元正所用的寻常香烛。 铜炉上方,火鸦神壶正静静的悬浮着,玉壶之中升腾的火光中,显化出丹老仍旧模糊的神形,但较之昔日,如今已然能够看出几分慈眉善目来。 再仔细观瞧时,火鸦神壶中,那八十一道灵禁中的一道,如今已然见灵光饱满,与盘膝而坐的柳元正气机勾连起来,却又并未完全通透,灵光在某些禁制纹路上断裂开来。 到底是上品法器,昔年炼器之人更是奔着炼制法宝去的,对于如今的柳元正而言,以炼气期大圆满的修为境界,哪怕只是炼化其中的一道灵禁,都十分吃力。 先前温养在丹田之中,只是为了将压制自身的修为进境,如今决定闭关潜修,柳元正这才中断了对于灵禁的炼化。 好在有神壶丹老,柳元正索性将火鸦神壶放在身旁,为自己的闭关护道。 再去看柳元正时。 显然柳元正修炼到了正关键的时刻。 此刻的少年盘膝坐在蒲团上,双手张开,恍若虚抱着身前的墨色元珠。 水灵元珠。 伴随着柳元正的呼吸,那不住旋转的水灵元珠,也一点点的与柳元正气机勾连在一起,与此同时,柳元正的身上,有着《壬水太阳功》的修为气息不断攀升。 只数息时间,柳元正的修为气息便旋即攀升至炼气期大圆满。 不做迟疑,柳元正旋即张口,将水灵元珠吞下。 做完这些,少年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身上的修为气息又渐渐地隐去。 如此调整着呼吸,柳元正亦动荡着神识,垂下泥丸宫,内视丹田。 阳五行聚齐,此刻柳元正的丹田之中,五灵元珠聚成圆环,不断的盘旋在丹田中央。 木灵元珠中,甲木雷道法力充盈,其色绿,有灵神,龙首人身,以应青龙。 火灵元珠中,丙火雷道法力充盈,其色红,有灵神,鸾首人身,以应朱雀。 土灵元珠中,戊火雷道法力充盈,其色黄,有灵神,狮首人身,以应麒麟。 金灵元珠中,庚金雷道法力充盈,其色白,有灵神,虎首人身,以应白虎。 水灵元珠中,壬水雷道法力充盈,其色黑,有灵神,龟首人身,以应玄武。 仔细的以神识凝视着五灵元珠,柳元正心中一阵火热。 只待完成最后一步,柳元正便算是彻底的踏上了《玄霄秘策》的修行之路! 缓缓平复着先前祭炼水灵元珠时体内动荡的气血,柳元正又接连吞下数枚丹药,将自身状态调整到最为平和的状态。 与此同时,阴五行的五部道功中诸般经文,亦齐齐涌上心头。 如此良久时间,柳元正端坐在那里,呼吸声轻柔地几乎微不可查。 先是木灵元珠动荡。 少年的周天经脉之中,《甲木太阳功》运转开来。 然后是火灵元珠…… 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 法力汇成洪流,在少年的经脉之中不断的咆哮着! 便是柳元正的肉身之中,都因之隐约传出闷雷声音。 五行相生,让柳元正体内的元气愈演愈烈,这几乎已经超越了炼气期修士肉身的极限,却依旧在疯狂的提升着。 直至《壬水太阳功》运转开来,让柳元正的法力攀升至巅峰! 饶是柳元正都将眉头微微皱起,不止是体内周天经脉有着轻微撕裂的痛楚,更因为磅礴的阳五行法力,让柳元正的身体开始有些阴阳失衡。 不再迟疑,当体内法力沿着《壬水太阳功》运转周天之后,柳元正旋即改换道功,运转着《乙木太阴功》。 轰——! 仿佛无边的雷霆炸响在柳元正的耳边。 阳极生阴。 正如柳元正所想,阴阳两面,在阳极生阴的瞬间,柳元正体内诞生的,不止是乙木雷道法力,而是阴五行雷道法力! 丹田中,五灵元珠迅猛的旋转着,以少年神识,都只能看到无尽的虚影。 此刻,五灵元珠之中,齐齐发生着变化。 事实上,早在闭关之前,柳元正也有过犹疑。 毕竟他并非是完全按照五雷散人昔年的想法按部就班修行的,五雷散人以五行雷道睥睨天地,他的眼中,只有纯粹的五行;但是柳元正拜入五雷仙宗,得闻宗门六脉仙经,少年的眼中,雷道不止有五行,还有阴阳。 少年曾经想过,是否要如阳五行修炼一般,再重新祭炼五枚元珠,合上阴五行之数。 毕竟做过一次之后,柳元正这里也算是驾轻就熟,寻常筑基境妖修内丹也不算是难寻。 只是这个想法在柳元正心中复现没有多久,便被少年否决。 阴阳合该为一体,若是刻意剥离开来,孤阴不长,孤阳不生,柳元正的道途,便要以阴阳为主,反而轻了五行雷霆之道,反而不美。 伴随着体内五灵元珠的变化,柳元正先前运转《乙木太阴功》已经变成了一个引子,阴五行的道功此刻齐齐在少年体内,更准确的说,是在五灵元珠之中,全部运转开来! 木灵元珠之中,须弥世界似乎在这一瞬被撕裂开来! 半数的法力顿时沸腾起来,半数的法力却旋即沉寂下去,恍若失去了灵韵,好似树上落叶,在一点点“死”去,在腐烂,在别样的生机中产生着变化。 元珠中央,龙首人身的灵神侧旁,灵神的影,灵神散逸开来的灵光,也都在聚合着,仿佛要伴随着那沉寂下来的半数法力,归于一处。 渐渐地,一道朦胧的神形在灵神的侧旁凝实。 仍是龙首人身,观瞧身躯,却是女相,身上也披着一般无二的道袍,其上纹路,却是以《乙木太阴功》经文书就。 乙木灵神诞生的瞬间,那半数法力旋即被她所掌控,《乙木太阴功》亦是随之自行运转起来。 柳元正的木行雷道成了! 阴阳在道,亦在木行中! 整个珠中天地似乎都变得宽阔起来,灵动起来,元珠中央被两道灵神占据着,天地亦因之而阴阳分割。 下一刻,两道灵神却不由分说,变动着身形。 甲木灵神一跃而起,跃入属于乙木法力的半边世界。 乙木灵神也是一跃而起,跃入属于甲木法力的半边世界。 这一瞬,整个天地像是活了过来,阴阳变化,生生不息,甲木乙木以两位灵神为首,相互追逐起来。 远远望去,似是太极道图一般! 同样的事情,也在其余四灵元珠之中演化着。 火灵元珠中,鸾首人身的丁火灵神诞生。 土灵元珠中,狮首人身的己土灵神诞生。 金灵元珠中,虎首人身的辛金灵神诞生。 水灵元珠中,龟首人身的癸水灵神诞生。 皆是女相,皆是分割了阴阳,皆是化作了太极道图。 凝望着丹田之中发生的一切,柳元正的心神仿佛也被五灵元珠凝聚成的法力漩涡彻底吸引了进去。 此间变化,近乎大道碰撞出的斑斓霞光,那么的顺理成章,那么的美不胜收,让人因之而失神。 柳元正也确实因着这番变化而彻底失神了。 一十九年来的记忆在这一刻如泡影般烟消云散。 三年苦修勤恳记下的诸般经文典籍也被忘得一干二净。 他忘记了时间,忘了记玉都院,忘记了自己正在闭关。 甚至少年忘记了自己。 无我,无他,无世界。 此刻柳元正的眼中,唯有五灵元珠,唯有五行运转,唯有阴阳生化。 唯有恢弘! 唯有玄妙! 唯有绝美! 他整个人,在这一刻遁入了某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境遇中。 浑厚的法力在他的体内被运转到了巅峰,而后朝着某种更为高深的境界冲击而去。 卧房外,伴随着柳元正此刻的变化,滚滚元气被道韵牵引而来,原本晴朗的天穹,此刻有着浓云汇聚,低低地垂在北斗阁上空。 拳殿之中,正在通讲拳法的紫泓老道忽的话语一顿,在许多新入门弟子懵懂的目光中,老道笑容和煦的望向北斗阁的方向。 金章峰上,紫康长老亦是双目眺望,脸上含笑。 藏经殿中,众道人抚须,赞叹,颔首。 …… 是日,柳元正入筑基境,得寿数两百春秋,晋金章院弟子。 第三十九章 玉书新篇 晋升筑基境界时的变化,并非顷刻间诞生。 产生质变的,不止是柳元正体内磅礴的法力,伴随着滚滚天地元气灌入少年体内的,还有一种无形无质的力量,恍若造化,伴随着柳元正悠长的吐纳,汇入少年肉身之中。 最先改变的,是柳元正的周天经脉。 点点灵光从浩瀚元气中剥离开来,仿佛乳燕归巢一般,没入柳元正的周天经脉中。 先前因着冲击阴五行而有着些许撕裂的经脉,此刻因着无形无质的造化灵光,竟在顷刻之间愈合。 不止如此,那灵光中有造化道韵溃散开来,在不断的拓宽着柳元正的经脉。 从小溪变成江河。 更有些许造化道韵,透过柳元正的周天经脉,散逸到四肢百骸中,一时间,筋骨有雷鸣,气血含爆音。 电光石火之间的变化,便让柳元正的肉身,真正的超脱了寻常人肉身的极限,骨骼坚韧,筋肉晶莹,狂涌的气血攀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变得充盈却又内敛。 然而,更多的造化灵光却仍旧混合在柳元正愈来愈磅礴的法力之中,伴随着周天经脉的运转,最后冲入少年的气海丹田中! 数之不尽的造化灵光旋即迸溅开来,充斥在少年的丹田之中。 无边雷音似乎从极其渺远的地方响彻。 仿佛是开天辟地,仿佛有地火水风炼化成须弥一界。 一切又仿佛是梦幻泡影,丹田仍是丹田,只是相较先前,此刻柳元正的丹田宽阔,似是无垠天地一样。 此刻,被疯狂提升的,不止是少年的修为,还有这具肉身可能的上限,代表着少年日后有着继续修行下去的无限可能。 丹田中的动荡缓缓平静下来。 原地里,却仍有小半的造化灵光在盘旋着。 似乎有所迟疑,又似乎有所困惑。 最后,这些造化灵光,还是化作了五道洪流,汇入五灵元珠之中。 灵光造化少年的肉身,却并不造化宝器。 只是昔日祭炼五灵元珠时,这五枚元珠中,却各自炼化了少年丹田的一角碎片。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五灵元珠亦是柳元正丹田的一部分。 这一切变化,在数息之间诞生,而柳元正的神念,仍兀自沉浸在阴阳五行大道的变化之中,尚未察觉。 …… 汇聚在北斗阁上空的浓云,足足垂悬了九日的时间,仍未散去。 磅礴的元气更是滚滚而来,到了最后,不止是宗门的诸位长老执事,便是玉都院中弟子,都已然有所察觉。 好在,等到第九日时,那浓云已经变得淡薄,便是弥漫在北斗阁中的灵气都稀疏了许多。 一切都仿佛失去了后劲。 似乎也预示着,柳元正的这一步已经完整的迈出。 卧房中。 柳元正的神魂从那绮丽的梦境中坠落,少年悠悠转醒,张开眼的瞬间,柳元正的眼波之中似有明暗流转,又在顷刻之间消散不见。 柳元正抿着嘴,仍盘膝坐在那里,只是轻轻的抬手,又握了握拳,感应着晋升筑基境界后,身躯带来的变化,复又运转着法力,全方面的体悟着这一全新的境界。 不多时,少年的嘴角勾起欣喜的笑容。 足足一十九年,柳元正终于跨入了这个境界,与炼气期不同,筑基修士,意味着彻底踏上了长生道途,不能说超凡,却已然脱俗。 他终于是位修士了。 再抬起手来,少年掌心有五行雷道法力汇聚,斑斓雷光刚要肆虐开来,又被柳元正握住掌心,消弭于无形之中。 紧接着,柳元正试探着,全力运转自身的阴阳五行道功,磅礴的法力呼啸开来,却不似炼气期时那般,法力狂涨,甚至让少年措手不及。 如此印证了良久,柳元正方才收功,缓缓起身。 “五灵元珠,十方灵神,以《玄霄秘策》所着法门晋升筑基境,阴阳五行合练,让我这一身法力之浑厚,该要远超同阶许多人,只是五灵元珠乃我炼气境之根基,如今到了筑基境界,修为提升便也缓慢了下来。 反而是有十方灵神在,无时无刻不在运转十部道功,我一身法力的恢复速度,也要较许多人快上很多。更重要的是先前突破境界时的无端感悟,似乎便是宗门前辈手札中所记载的顿悟,许多感触一时间还无法整理成文字,但对我道功后续的完善,有着很大的帮助!” 一念至此,柳元正的神识一动,身旁不远处的火鸦神壶顿时化作一道流光,被少年摄取在掌上,托举着神壶,柳元正的掌心中,此刻法力涌动,灌入神壶之中。 如此再度尝试着炼制灵禁,柳元正仔细感受着炼化速度与先前的不同,良久,方才点了点头,又一翻手,将神壶收入丹田之中温养。 “灵禁的炼化较之先前自然是快了许多许多,只是八十一道灵禁以我如今修为炼化,仍需长足时日,好在如今已经筑基了,许多事也没有那么着急,漫漫炼化就是了,接下来,该是入金章院了,宗门的灵禁法门、更高深的雷道符篆、诸多灵丹、法器,我都要好生学一学。” 正这般想着的时候,柳元正已经缓步走到了书桌前,端坐在了竹椅上。 少年念头一顿,忽的察觉到了灵台中的变化,旋即赶忙闭上双眸,神念沉入泥丸宫中,更为磅礴的神识朝着灵台上灵光氤氲的《玄霄秘策》涌去。 伴随着柳元正这里修为的提升,这半阙仙书也随之产生了变化。 有更多的内容,得以被柳元正的神识翻阅。 神识没入《玄霄秘策》之中,数息之后,柳元正面露喜意! 新多出的内容,不止一卷,而是有两卷之多! 紧随着《五灵凝气篇》后面的,是《琳琅简露篇》,这一卷中,繁繁诸言,却是记载了昔年五雷散人所掌握的诸般五行法器的祭炼之法,还有诸般独属五雷修士的左道法术、秘法,最后更让柳元正激动的,则是数种记载了数种五行雷道神通的修行秘法! 古语有云:道中得一法,法中悟一术。 前者所指,是功法,其中高深者有如仙经,其中浅显者有如道功。 后者所指,是道术,其中高深者有如神通,其中浅显者有如法术。 寻常修士,想要掌握法术,视其难易程度,学来便有妙用;而比寻常法术威力更加非凡的神通则不然,不止需要以秘法修行方可施展,且修士能够掌握的神通往往也因为境界,有数量限制。 如筑基境修士,此境界只可掌握一类神通,便是极限,若想要掌握更多,便需等晋升结丹境后,再行修炼神通秘法。 这还只是数量的限制,如这等神通秘法,更是珍贵非凡,寻常难以得传。 一念之间,柳元正便想到许多,此刻再看着数种神通秘法时,顿觉眼热。 缓缓地收敛着心神,此刻还不是做决定的时候,柳元正也不去细看秘法内容,旋即推动着神识,往后面看去。 《雷元养道篇》 左道宗师所书,筑基境修行法门! 第四十章 宗萱道子 五雷仙宗后山,承道峰。 宝殿之中,老真人在正中央盘膝而坐,他的身前,有十位老道恭敬的站在那里,面容肃穆,拱手听询。 为首之人,正是五雷仙宗此代掌教,安文子真人。 就在刚刚,安文子真人已经将近日里发生的种种禀告了老真人。 等安文子掌教闭口不言了,元道老真人仍是沉默着,四下里跳动的香烛焰光照在了他苍老的脸上,光与影在老真人的身上交织,半是宝相庄严,半是沧桑疲惫。 元道老真人似是在沉思。 良久之后,他只是轻轻地颔首,睁开了眼帘,一双略有些浑浊的眼眸望向安文子掌教这里。 “此间诸事,你处理的很是不错。这其中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动荡玄门根基的隐患。内里的勾心斗角,都不能漏到面子上来,哪怕只是维持表面上的平和,一旦露了相,就是毁派灭门的大事! 此事不能因我五雷仙宗而起,但是你要做好准备,变故发生的瞬间,吾宗也要乘势而起,躲是躲不开的,既如此,索性便做弄潮儿好了!老夫立宗三万七千年,吾宗的雷法名声,可不是躲出来的! 当年老夫在玄青仙宗几位师兄的帮衬下,开宗立派,那时还有许多人轻蔑视之,又恰逢妖族发难,老夫便与人言说,你们不愿守的两界山地界,我五雷宗来守!如此,至于今日,吾宗方为玄门雷道魁首。” 元道老真人似是在夸赞,但言语之中,多少有些不满。 先前安文子掌教的诸般安排纵然称得上是滴水不漏,却也将推动波澜的主动权拱手让出大半。 世无万全法门,推进之间都有破绽,显然元道老真人觉得安文子掌教所作所为有些保守,让旁人得了先机,失之主动,与老真人心中的真实想法相左。 宝殿中,听闻此言,安文子掌教脸上神色未有变化,只是姿态上愈发恭顺,朝着老真人拱手一拜。 “弟子听训,定会好生反省,以应对之后的事情。” 元道老真人幅度很小的点了点头,“这番话说与你,也只是想给你提个醒,你便是不做准备,旁人也总要推着你往前走,此间,不会有人坐视吾宗抽身事外的。”说罢,元道老真人不等安文子掌教再说些什么,便很是疲惫的朝他摆了摆手,“你是吾宗掌教,许多事总归要你去做主,去忙,若有犹疑时,可再来见老夫。” 闻言,安文子掌教欲言又止,最后又是微微躬身,应是之后,便退出了宝殿。 等安文子掌教离去,老真人的身前,余下的九位老道方才朝着元道老真人恭敬一拜。 “拜见老祖!” 老真人点点头,一甩手,宽大的袖袍中,便有九枚玉简飞出,落到各位老道面前。 众人伸手接下了玉简,便听着老真人的声音继续响起。 “玉简中所记载着的,是一部名唤《九元伏虎锁灵咒》的秘法,此秘法玄奇,更需九位同境界修士一同施展,方可奏效,今日将此秘法传与尔等,有三月参悟之期,三月之后,再来老夫这里。” 众人闻言,各捧着手中玉简,只得点头应是,又不明其中根由,一时间面面相觑起来。 …… 金章峰。 柳元正身穿碧蓝道袍,正沿着山路,缓步朝着峰顶的金章院走去。 他已拜别了玉都院诸位长老执事,又与如朱子同一般的好友告别,一番寒暄之后,终于踏上了前往金章院的道路。 三年之中,这条路柳元正已经走过了许多次,但此刻,柳元正的心境却大有不同。 走罢这一番,自己便是金章院弟子了。 腰间,那元字玉牌已经被少年挂起。 似是对柳元正此行已早有预料,等少年刚走入金章院门口的时候,不远处,便见紫康长老面带笑意,仿佛已经等待了许久。 柳元正脚步一顿,旋即折身,迈着仍旧温吞的步伐,却稍显急促的走到了紫康长老面前。 认识紫康长老也有两年了,柳元正早已揣摩透了这位长老的性子,方正而不迂腐,后来自朱子同这里又探听了些,方才晓得这位年轻时也多有不羁,后来有了双修道侣之后,反而变得愈发像位温润君子。 如今柳元正已经过了需要对人刻意逢迎的地步,他只需要将自己表露出的性格从始至终的贯穿下去,便自会有人对他表露善意,也自会有人悄然无声的避开交集。 比如,此刻很是欣慰的紫康长老。 “很好,你能晋升筑基境界,吾宗便多了一条道途!这是你先前创功时压下的奖赏,此刻也该一并给你了,几千方灵玉,还有些灵铜、玄铁、灵墨、竹符、灵药,品质要比寻常金章院弟子用的好上些,还有可以在藏经殿二层通行的明黄玉佩,以及三身金章道袍,不过想来你是用不上的。” 一边说着,紫康长老将一支储物袋递到柳元正的手中。 而后,紫康长老伸手朝着竹林的方向遥遥一指,继而说道:“你的居所被安排在竹林南边,老夫记得,竹林北边的小楼是你堂兄的居所罢!如此做个邻居也是好的,那竹林也是金章院少有的僻静之地。” 正说着,紫康长老有翻手取出一张引信来,“当务之急还是这个,你虽入了金章院,却还未拜师,依你所修道功,合该入岳霆峰掌教一脉。 以你今日的成就,寻常修士怕也难做你的师尊,虽然他们修为境界要高于你,却也难教些什么,所以……掌教一脉如今有亲传道子一十九位。 做你师尊的,便是其中之一位,宗萱道子,住在天门峰绮云洞,你该先拿好引信去拜访,之后的诸般课业,自然由宗萱道子安排,你听吩咐便是。” 闻言,柳元正只是怔怔的接过了引信,脸上有着预料之外的错愕,亦有着情理之中的坦然。 他早就想到了会是如此,但是在柳元正的预想中,更多的可能,是自己被宗安道子收为徒弟,毕竟两人之前也算是有机缘在的。 只是未曾想到,仍是拜师道子,却是一个柳元正并未听闻过的名字。 宗萱。 萱草者,忘忧草也。 端是好生古怪的道号。 还有,这位即将,或者说已经做了自己师尊的宗萱道子所在道场,名为天门峰绮云洞。 绮云之意,为美丽之云朵。 任是谁听到这两个字,都会这般去想。 只是柳元正这里,乍一听闻时,想到的却是古时左道世外神庭,南方六天之中,有霞天,正中坐落绮云宫,有泰康景明无定神母元妃,善阴阳而称无定,为南方六天之主! 直至柳元正踏上天门峰的山路时,他仍自在出神,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这些,进而又期待着,自己这位师尊会是个什么形象…… 第四十一章 赐号元易 自玉都、金章二峰之后,天门峰是柳元正踏上过的岳霆山第三座高峰。 此间自是一峰景致更胜一峰,尤以天门峰为最,五雷宗历代亲传道子都居于此峰,能晋升亲传道子的,不止是得授仙经,更已将修为提升到足够的高度。 道子们日夜潜修,各自高邈的道韵也笼罩在他们的道场中,浸润着山石草木。 说句玩笑话,便是天门峰上的一草一木,多半也较寻常草木离道更近一些。 如此,诸般各不相同的道韵存于一峰之中,如群芳斗艳,却又各自相谐,如此更促成了天门峰上独一无二的奇景,花鸟鱼虫具在此间,更是引人流连忘返。 一路上的美景看得柳元正心生羡慕,亦如旁人一般,住在玉都院时,向往着金章院的生活,如今住在了金章院,便又向往着天门峰的绝美盛景。 少年兀自遐想了一阵,方才收敛起心神来,暗道自己已经拜师亲传道子,想来勉强算起,那绮云洞中也该有自己一间静室,大抵世上师徒父子,多少都是亲近些的,就是不知自己这位还不曾见面的师尊好不好相处。 该是个温润君子?又或者风流不羁一些?最好别是个古板的学究,这类人大约对弟子也难有好脸色…… 一时间,柳元正的念头再度回转,又开始思虑着即将见到的这位师尊了。 如此在天门峰走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柳元正方才走到天门峰山阴面的半山腰处,不远处,有瀑布化作白练,湍流而下,瀑布旁,有山岩崎岖,突出一块平整宽阔的地面来。 再顺着山岩一侧偏头看去,平整的山壁上,两扇铜门紧闭,其上篆刻着古朴的道纹,煞是好看,柳元正如今眼力也不算浅,瞧出了道纹中潜藏的禁制,满蕴着灵光,又教人顿觉气机一紧,仿佛被甚么洪水猛兽盯上了似的。 这便是宗萱道子的道场绮云洞了。 柳元正在不远处的山路上顿住了脚步,目光从铜门上移开,看着四下的风景。 湍急瀑布,乃为水之刚猛;崎岖山岩,则为土之沉静。 然则水本至柔,土本至坚。 许是先前悟道时所见阴阳五行的缘故,此刻眼中风景落到柳元正的眼中,却是阴阳合抱,又阴阳混合,聚成一幅自然太极之图。 最后,少年目光落到了铜门两侧,古篆大字书就楹联,一书“精诚所至”,一书“金石为开”。 正这般看着,紧闭的铜门忽地大开,自洞中走出一位女童来,端看外相,似是柳元正刚入门时引路的白鹤童子一般,头发在顶上盘成两个丸子,说不出的可爱来。 但见那白鹤女童走到山岩上,与柳元正这里对视,方才拱手躬身,而后问道:“来者可是柳元正师兄?吾是洞主人座下灵鹤。” 柳元正这里温润一笑,拱手回礼,而后点点头应道:“柳元正便是在下。” 闻言,那白鹤女童登时笑了起来,连带着头顶的两个丸子也摇摇晃晃地。 “既是柳师兄,便随我进来罢!主人在道场等你许久了。” 说话时,那白鹤女童已经转身朝着绮云洞中走去,柳元正来不及再客气,只得迈步跟上,随在女童身后,走进了绮云洞。 铜门紧闭,少年入了洞府却不觉昏暗。 偌大的正厅中,一抬眼便瞧见了石顶上镶嵌的宝珠,明光绽放,洒在洞中,却不刺目,只觉这光芒柔和。 北墙上悬着一张道字图,看那纸张仍旧白皙,想来年月不长,似是宗萱道子所书。 来不及多看,那白鹤女童已经走上了右侧的屏风后,柳元正也只得紧步跟随。 屏风后是一段狭长的走廊,蜿蜒曲折,深入山体之中。 一路上,柳元正见了不少紧闭的门户,门扉或者为古铜,或者是灵玉制成,各有灵光氤氲。 少年好奇的端详着,不等他开口问,那白鹤女童倒是一路走一路指着各道门分说着。 “这是主人的炼器室。” “这是主人的炼丹房。” “这是主人的杂物房。” “这里开门后是条山道,通着前山一处悬崖绝地,那边还有一道门,主人在那里开辟了一方灵田。” “这几间闲置着,主人还未想到用处。” “这一间是主人平日里修炼的静室,静室下面就是天门峰的灵脉。” “……” 白鹤女童一路走一路说着,柳元正也将各石室的用处仔细记下。 等白鹤女童引着柳元正走到一处玉门前站定的时候,柳元正已经不晓得,如今自己是在山中具体何处了。 那女童更是先偏着头,对柳元正悄声说了句:“这是主人的书房。” 说罢,女童旋即高声禀告道:“回禀主人,柳师兄已经带到。”说罢,女童便悄悄地后撤了两步,又再高声喊道:“主人,我出去玩啦!” 说话时,女童又推了推柳元正,等少年回身看时,却只见白鹤女童一蹦一跳离去的身影。 一时间少年想要发笑,嘴角刚要勾起,柳元正抿了抿嘴,又收敛了笑意,脸上只剩憨直神色。 试探着伸手推了推玉门,还没怎么用力,便见紧闭的玉门被少年推开了一条缝。 闪念之间,柳元正也不再多想,径直推门而入。 书房中颇有些空旷,三面墙上都立着书架,其上经卷堆砌;另一面墙上开着扇窗户,此刻半开着,露出了外面的山间明媚景色来。 窗户前摆着张宽大的书桌,横放在书房中央,此刻宗萱道子便端坐在书桌前,身穿玄袍,披散着头发,正翻看着道书,只留给柳元正一个背影。 不敢四下里多看,柳元正低眉顺眼,迈着温吞的脚步,缓步走到书桌另一边站定,将书引放在桌角,又后退了两步,这才一边拱手,一边半抬着头。 “弟子……” 只开口说了两个字,柳元正这里就哑了音。 他怔怔的看着坐在书桌后的身影。 女人坐在木椅上,双手捧着道书,似乎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其中,她半低着头,却仍露出了那令人惊艳的容颜。 柳眉,凤眼,琼鼻,雪腮,杏嘴。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的一张脸,端看时,只觉如冰山万仞一样的冷清,仿若是盛开在那山顶的兰花,令人生不出丝毫亲近的想法来,只觉高邈若云霄间的霞光。 可再仔细看时,女人目光的流转,轻轻抿起的嘴唇,苦苦思索时微皱的眉头,却又是说不出的风情万种,恍若是媚骨天生,噬人心魄,要教人一眼生出千万种欲念来。 她的眉眼鼻唇是绝美的,捧着道书的纤长玉指是绝美的,散在肩头的乌黑长发是绝美的。 不好说她的年岁,时光仿佛从未在她的身上留下丝毫的痕迹,像是十八岁,又像是二十多,更像是尘世万古岁月方能造化出的瑰丽一般。 甚至她依靠在椅背上,姣好的身段都在宽大的玄袍上撑起曼妙而夸张的轮廓。 凝视着宗萱道子,柳元正想到了兴怀道人身侧的天女。 不,或许某些美上,两者是相同的,但是眼前的人却有着血肉,有着独属于人的气息。 一时间,柳元正的呼吸都变得稍稍短促。 不敢在心中继续想下去,柳元正急忙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正此时,却听得宗萱道子的声音传来。 “弟子什么?怎的不说话了?” 听着宗萱道子的声音,柳元正想到了先前站在绮云洞外听到的潺潺流水声音。 清脆而温润。 “弟子柳元正,得紫康长老吩咐,前来拜见师尊。” 宗萱道子放下了手中的道书,看着面前站定着,显得有些拘谨的少年。 “嗯,你怎的一直低着头?” 闻言,柳元正眼帘低垂,目光却在不住的流转,电光石火之间万般念头涌现,思虑着要怎样回应宗萱道子。 旋即,少年开口,温润的声音中却带着几分憨直。 “回禀师尊,弟子未曾见过如您这般绝美惊艳的人,不敢继续看下去,唯恐会出丑。” 说话间,柳元正的心绪也在不断的翻涌。 “如此言说,像是个憨直的少年,不会让宗萱道子觉得眼前是个好色之徒,以她的容貌,想来此类事遇到的太多了,我若刻意编造理由反而落了下乘,如此直言不讳,她反而只觉得我是在说她的漂亮。” 话音落时,少年果然听到宗萱道子浅淡的笑了几声,便又听宗萱道子说道: “我素听闻你在玉都院中的名声,说是个温润君子,如今看,倒也是个不大老实的,哪有弟子这般说老师的?不过若是说皮囊都是外相,反而是我虚伪了。 抬头,丑也好,美也好,容貌生来便是给人看的,看一看也无妨,你能想到唯恐出丑,那么便不会失礼,太拘谨了就要生分,你我师徒这般也不好。” 闻听此言,少年先是应是,方才抬起头来。 果然如宗萱道子所言,眼中所见惊艳容貌,虽让少年仍有些恍惚失神,但心中有了先前的念想,再看时却不会有什么过于失礼的想法了。 “你先前所创的道功,这几日我也都细细看过了,阴阳五行……端是极好的想法,若能继续走下去,咱们这一脉,便要多出一种阴阳并行的道途来,如今的阴阳合练秘法终是归于艰难,桎梏了太多人的前路;你既然拜我为师,我便也要给你赐下道号。” 说着,宗萱道子从一旁道书中抽出一张纸来,反手放在柳元正这边的桌沿上。 少年凝神看去。 纸上以雷篆书就大字——易。 日月为易,象阴阳也。 这是宗萱道子对柳元正道途的诠释与期许。 此后,少年便是五雷仙宗弟子元易。 第四十二章 课业高如山 “弟子多谢师尊赐字。” 柳元正,或者说元易,很是认真的朝着宗萱道子一拜。 有没有道号,对于一个修士而言是很重要的事情,这代表着少年的传承是否有序,得赐道号,也意味着柳元正彻底跻身五雷仙宗门墙之中,与这个传世三万七千年的古老宗门荣辱与共。 有道是:名不正而言不顺。 是故,这一拜,柳元正情真意切。 宗萱道子自是知晓这其中的缘故,便也端坐在那里,坦然受了这一礼。 等少年再抬头的时候,却又见宗萱道子莞尔一笑,“其实今日见了你之后,我观你一身法力澎湃浑厚,本想着赐你道号元岚的,可是一来与太华仙域一位古仙重了名讳,二来这名字清秀了些,倒是不好衬你。” 听闻此言,柳元正也是淡淡一笑。 岚者,山间雾气,岚又与澜相近,后者为海上水汽,寓意大海无量。 一边笑着,柳元正也偏转过目光,借着端详那“易”字,看了眼宗萱道子桌上道书的书封。 《太阳元霆渡厄雷经》 这一眼瞧得真切,柳元正心思也不住的翻转,暗道自己这位师尊,洞府居于天门峰山阴,想来昔年入道时,修得该是《太阴垂幽历劫雷经》,如今翻看太阳雷经,应该是在着手阴阳合练的关键步骤。 正这般想着,便听宗萱道子开口问道: “你自创道功,走得是前无古人的一条路,道法经文方面,宗门中也会与你方便,我便不去嘱咐你,往后翻阅经文,若有困惑之处,仅可来寻为师,我能答得,自会说与你听,若是其余几脉的高深经文,我也自会寻师兄师弟来为你解惑。 只是元易,你如今晋升筑基境,也该知晓,修行道途漫漫,不止有提升境界这样简单,为师与你一般,皆是通符、丹、器三门,到了你这般境界,许多手段也该用起来,往浅显说,这是斗法的能耐,是护道术,往大里说,这是渡劫法。 我且问你,吾宗符道,你如今掌握多少?” 听着宗萱师尊最后的问话,少年这里竟有些恍惚起来,仿佛回到了刚入玉都院的那一日,坐在紫泓老道面前,两人的一问一答。 不假思索,柳元正旋即回话。 “入门玉都院第一年时,学了《炼雷九鼎神篆符》、《小云禁雷光符篆》与《金章小字雷篆书》,之后精研课业有两年,学了《云龙积雷三十六篆》、《小周天金章雷篆书》、《大周天金章雷篆书》与《玉阳雷钟护神符》。” 宗萱道子点点头,纤长的手指轻轻点着下巴,也不做评价,只是继续问道。 “丹道呢?” 少年又絮絮的说了三年中丹道所学,左右不过是类似养元丹养神丹一类的丹方,说时少年心中也有些底气不足,毕竟有着火鸦神壶在,柳元正少有自己炼丹的时候,仔细说来,自己这些年丹道进境倒是不快。 只是宗萱道子这里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仍是追问。 “器道呢?” 少年便将三年所学十余种禁制法门说了出来。 说罢,宗萱道子这里不再追问,只是手指一点点轻敲着光洁的下巴,似是陷入沉思之中,柳元正便端正的站在那里,只是看着师尊那姣好的面容,目不斜视。 约莫十余息之后,宗萱道子这里方才凝神与少年直视。 “余下法术神通之类,我便也不问你了,这些玉都院都是不教的,只是你所掌握的符、丹、器三道,依我看根基还是薄弱了些。 先说符道,吾宗雷符在整个玄门中也是有名的,说是六脉五雷,雷霆之道多少总是相通的,吾宗善符道之处,便在于六脉许多符篆皆可施展,哪怕对手早做准备,也会措手不及。 你在玉都院所学,都是些浅显符法,六脉也只是多少了解些,却未学到根髓,短时间内也不能作强求,但六脉的根本符法,统共十七种,你定是要会的。 丹道也是如此,养元丹养神丹之流,只是微末,在我眼中甚至不入灵丹之流,寻常丹方你自去金章院藏经阁去找来学,吾宗秘传三十余种丹方,你也需掌握。 至于器道,这是年月功夫,但吾阴阳雷元一脉所传承诸般灵禁法门也要先传授给你。这般算来,林林总总,也是不小的课业,便先定九月之期,看这九月中你能学会多少,再调整后面的课业安排。” 听闻宗萱师尊之言,柳元正只觉头晕脑胀。 他非是厌学之人,甚至因为入了玉都院之后的种种,更让少年体会到了修道之乐。 但课业的繁重总是做不得假,宗萱道子一边说着,一边抽出张白纸来,写着目录,几句话的功夫,笔走游龙,已经写了满满一张大纸,这其中几个字便是一部书,繁繁道书在少年眼中几乎化作了一座高山,似如洪水猛兽一般,要将少年孱弱的身躯永世镇压。 定了定神,柳元正才想到了自家师尊口中最后一句话。 少年眉头微挑。 “弟子斗胆,敢问师尊,缘何定下九月之期?” “这其一,便是修行也要张弛有度,让你漫漫地先学九月,总要也给你留下独自体悟的时间,将为师教给你的东西,彻底变成你所掌握的。 这其二,则是九月之后,为师要闭关一段时间,尝试演练阴阳合练秘法,以期突破元婴境界,跻身化神道君之境,顺遂与否是说不准的。 这才紧着时间,多教你些东西。不过也无需担忧,为师并非闭死关,你若仍有困惑,或是有甚急事要寻我,自可到静室前询问,我若有暇,自会回应你。” 柳元正闻言,方才点点头,也应承道:“弟子明白。” “今日要紧的事情便是你我师徒见这一面,若无事,便且去罢,记得往道籍殿一趟,录下自己的道号,自明日开始,辰时一刻到绮云洞来听讲,往后每日如此。” 话音落时,柳元正像是反应慢了半拍一样。 “啊?” 瞧见少年反应,宗萱道子凤眸偏动,颇带着些笑意,白了少年一眼。 “啊什么?难不成你还想赖在为师这里?” 未及宗萱道子继续说下去,少年便是躬身一拜。 “弟子告退。” 转身离去时,但见少年的步伐都有些慌乱。 还没走出书房,柳元正的身后便传来了宗萱道子清脆温润的笑声。 …… 等柳元正沿着山路,不疾不徐的往下走时,少年心中已经安定了许多。 “我这师尊倒是个好相处的,性子活泼,也端是有些爱美,刚见面时那番话,言外之意还是我夸她漂亮那句受用了,这亲传道子也是女人。 是女人便没有不爱美的,便没有不喜欢夸奖的,我最后离开时卖个乖,抖个小机灵,也见效果了,师徒之间无需算计,但能尽快增进关系,免去生疏,总是件好事。 不过说来,我这师尊之美,当是世间少有,只是坐在那里,就像是施展了什么魅惑法门一般。哎呀!不好再想!总是自家师尊,再想便是失礼,罪过,罪过……” 少年心思翻转着,脚下步伐却仍旧稳当,缓步下山而去。 绮云洞书房中,宗萱道子静静的站在半掩的窗户前,凝视着柳元正下山的背影。 “是阴阳?还是五行?” 第四十三章 玉脂雷符 时间缓缓流逝着,柳元正稍起波澜的修行生活再度归于平静,数月光景如是度过,先前初时的师徒二人,如今也在频繁的教授课业之中熟悉起来。 绮云洞中,因着柳元正的出现,也有了别样的变化。 比如说宗萱道子不声不响的在自己卧房和静室门上多添了一层禁制。 比如说宗萱道子的书房中多了一排书架,多了许多经卷堆叠。 又比如说,宗萱道子的书房中还多了张木桌,多了件木椅,紧挨着道子原本的书桌拜访。 …… 这一日,书房外大雨磅礴。 柳元正端坐在书桌前,一手捧着部道书,一手捉着鼠须符笔,宽大的桌面上摆放着林林总总数十张符篆,只见此刻少年笔走游龙,依着道书中所述符法,写着一张张的符篆。 少年身侧,宗萱道子坐在那里,身上玄袍外披了层纱衣,仍翻阅着《太阳元霆渡厄雷经》,似是陷入苦思之中。 忽地,宗萱道子也未抬头,只是开口说道。 “元易,这几日见你一身法力气息颇为动荡,今日愈是厉害,可是那套灵符炼制到紧要关头了?” 闻言,一旁的柳元正也是不抬头,两人都是一心二用,一问一答。 “师尊可莫要再提那灵符了,弟子这几日已经心生悔意,我只是想着炼一套灵符来练手,一来精进器道修行,二来也想尝试着将符法与灵禁统合到一处。 只是弟子多少有些贪心,想着既然要炼器,便精益求精一些,若是寻常灵玉直接雕琢成灵符,我是不甘心的,遂以火鸦神壶之中的法焰淬炼灵玉,想要以玉脂炼器。 这般一来,不仅是过于耗费灵玉,还太过耗费时间、功夫,算到今日,我都已炼了半月时日,几百方灵玉填进神壶中,如今也没炼出多少玉脂来。 早知如此,我就该直接用灵玉雕琢的,如今倒是骑虎难下了,这几日也有些心急,催动神壶时法力消耗太甚,昨日炼器时更是耗尽一身法力,可惜进境不快。” 听到少年颇为苦恼的话语,宗萱道子只是清脆一笑,她旋即说道。 “你这般想法是没错的,炼器一道,总是精益求精的好,你如今也算超凡脱俗了,筑基境修士得寿两百载,不过是十几日的功夫,急切甚么? 到了这般境界,修行也好,炼法、炼器也好,都是漫长地年月功夫,这会是你修行前路上的常态,你总要习惯的,说来,那灵符的符法与灵禁可选好了?” “得师尊授道,弟子便想着选择《阴阳元幽本经雷符》,咱们这一脉阴阳合练大都在化神道君境界,如今却苦了弟子,能有我合用的阴阳之道符法只剩那么几种选择。 灵禁方面,弟子想到的是《玉华雷霄叠云禁》,这套玉符底子打得这般厚实,总不好在禁法上弱了,这门禁法也是传承有序,后面温养起来,还有更高的余地去提升。” 谁知听闻柳元正此言,宗萱道子却轻轻摇头。 “禁法选的不差,《玉华雷霄叠云禁》本就是可以祭炼成上品法器,且追本溯源,为《玉雷神华庆云元霆道禁》,也算是吾之一脉根本禁制法门之一。 只是你所选符法,依为师看,仍有待商榷,《阴阳元幽本经雷符》确实高明,但这套符篆,却是以七十二种阴阳符篆统合而成,太过耗费! 你要淬炼出多少玉脂来,才能炼全七十二枚灵符?且《玉华雷霄叠云禁》也只有七十二道禁制,到时一枚灵符中藏一道禁制?也不是不行,但灵符之间的气机牵引就未免孱弱。 七十二道灵符齐发,看起来是声势浩大,可容易被人逐个击破,法器本身没有问题,但彼此之间气机牵引孱弱,本就是你这套灵符最大的破绽!” 听闻此言,少年已经停下了笔。 桌上数十张符篆已经被少年写罢,宗萱道子也适时放下了手中仙经,只是一挥手,那一张张符篆便飞到了道子面前。 柳元正将符笔搁在桌上,这才侧着身子,目光落在宗萱道子的身上。 如今少年愈发像个温润君子了。 他看向女人的目光很是清澈。 哪怕宗萱道子只是目光的流转都带着万种风情,时常让少年想到些很是失礼的事情,但正如宗萱道子所言,心中有了警醒,便不会失态。 且这些年,柳元正将《心窍玲珑篇》施展的纯熟,他已经能很好的掩饰心中的想法,与心绪的变化。 大约世间的女子,也很难对这样清澈而欣赏的眼神无动于衷,这仿佛是一个温润君子纯粹的爱美之心,不掺杂丝毫的杂念,数月的相处下来,即便是宗萱道子,也很是受用。 似乎察觉到了柳元正的目光,宗萱道子也调整了坐姿,稍有些慵懒的依靠在椅背上,舒展着身形,又伸出纤长的玉手,捉起朱笔,在少年书写的符篆上偶尔作出标记。 紧接着,柳元正再度开口。 “既如此,还请师尊指点。” “你与旁人仍是不同的,筑基境掌控阴阳五行,咱们这一脉你还是第一人,所以符法也好,禁制也罢,你便不能以别人同样的目光去看待。 对于旁人而言,筑基境包含阴阳的符法只有那么几类,但是元易,你何不选择《少阳霆云九龙篆》与《少阴玄冥九凤篆》呢? 在旁人看来,这是两套符法,但对于你而言,这仍是一套符法!且这两部符法本就脱胎自《阴阳元幽本经雷符》,如此便留下了余地,更只需祭炼一十八枚灵符。” 柳元正听了道子此言,顿时恍然大悟。 宗萱道子寥寥数语,不止是为少年指点了这一次炼器,更像是拨开云雾,让柳元正看到了一片截然不同的天地。 电光石火之间,少年像是勘破了迷局,瞬息想到了之前所学道法的许多巧用。 一念至此,柳元正旋即大喜,起身朝着宗萱道子恭敬一拜。 “谢师尊指点。” 原地里,宗萱道子只是点点头,反而一挥手,将面前的符篆又都推回了少年桌上。 “这套符法你还未掌握精通,些许谬误之处我已经标记出来了。” 少年闻言,也便落了座,拿起桌上的道书,翻到了空白处,依着宗萱道子的标记,提笔一一记下。 柳元正一边落笔不停,一边开口道。 “师尊,若是如此算,我那些玉脂约莫合用了,如此倒要请假几日,用以炼制灵符。” “也好,以你如今修为,便许你九日之期,记得炼好后拿来给为师看看。” “是。” 等柳元正应诺时,少年已经再度落笔,合上了手中道书。 “既如此,今日课业也告一段落了,你自去罢。” 话音落时,宗萱道子却没有等到少年的回应,等道子偏头看来时,却见少年一边看着窗外磅礴的大雨,一边看着自己。 道子莞尔一笑。 “便是天上落刀子,我这里也不留你,少与我来卖乖,为师可不吃这套,都是筑基修士了,怎地还如凡俗少年一般。” 说到最后,宗萱道子又转过头去了,不再看他。 柳元正脸上讪讪一笑,这才伴着师尊浅淡的笑声告退。 …… 转眼,九日之后。 金章院,竹林南楼,静室中。 柳元正盘膝端坐在太极蒲团上,身前火鸦神壶悬浮,壶中焰光里有丹老显化,此刻正掐起法印,一道道赤色法焰从神壶中喷涌而出,旋即在不远处膨胀开来,聚成一团火球。 烈烈焰火之中,一十八道雷符高悬。 端看时,这雷符约莫掌心大小,通体细长,以玉脂祭炼而成。 只是为了淬炼出这些玉脂,前前后后柳元正已经耗费了数百方灵玉。 灵玉本就已是仙家之物,这玉脂更是灵玉淬炼而成的菁华,一方灵玉在法焰中淬炼许久,也只得数滴玉脂。 若依着少年最初的计较,祭炼七十二枚玉脂灵符,恐怕要掏空自身多半家底。 如今十八枚玉脂雷符悬在神壶法焰之中,玉脂仍未彻底凝练,但已经可以看出其上阴刻的符篆痕迹,雷符边沿上,更是隐见云纹勾勒,如此九枚以阴阳各分黑白二色。 这法器尚未彻底凝练,其上却已然灵光通透,气机牵引,互成一体。 原地里,伴随着法力的剧烈消耗,柳元正额头上也隐约见汗,只是此刻正到了炼器的紧要关头,少年也不敢分身,强忍着疲惫倦意,暗中轻轻咬着舌尖分身,双手合于胸前,不断的朝着焰火中打出一道道法印,烙印在各枚雷符之中。 片刻之后,柳元正法力气息已经见衰,但十八枚玉脂雷符却愈发灵光饱满,内中禁制也被勾勒完整,气机牵引之间,隐有雷音传出。 旋即,柳元正猛地催动法力,灌注进火鸦神壶之中,那丹老更是双手一扬。 轰——! 神壶法焰登时暴涨开来。 滚滚热浪吹动着柳元正的道袍猎猎作响。 等狂风席卷而过,再看去时,那灼灼法焰却尽数隐没在火鸦神壶之中。 柳元正一抬手,悬在高空的十八枚玉脂雷符首尾相连,化作一道长长的流光,飞向柳元正这里,雷符灵光饱满,偶见雷霆闪烁,径自环绕着少年身周旋转着,与柳元正的气机勾连在一起。 到底是自身所炼法器,勾勒禁制时,柳元正已经将自身法力裹在其中,法器炼制完成时,便已经相当于提前祭炼完成,此刻倒让少年感受到了几分如臂指使的意思。 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柳元正这才张口吞下流光,将玉脂雷符温养在丹田之中。 …… 做完这些,柳元正方才稍显疲惫的揉了揉眉心,翻手取出几枚养神丹,吞糖豆儿一般的服下,这才缓缓起身,捧着火鸦神壶放到南墙边的玉坛上,点起紫灵天沉香。 又想了想,少年再翻手取出了些药材,分门别类的放到了玉坛上,这才拱手拜了拜。 “渺渺神庭宫,无上丹天境。 恭请化生丹老! 恭请灵焱玄君! 恭请逢难化生灵焱丹老玄君! 烦请丹老,炼一壶合香玉露丹。” 话音落时,看着壶中焰光跳动,柳元正也是站在那里怔怔的出神。 “虽说有宝香在,可丹老凝聚神形仍显遥遥无期,好在还有丹气能多弥补些,我若是丹老,怕是也该为此心急,这番想,我便是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我可是要做温润君子的人,这丹药还是得多炼!” 这般想罢,柳元正便也不再去看,折身走到书桌前,翻出一部道书,闲散的看着。 或许是之前炼器损耗过甚,此刻柳元正仍觉得心力有所不济,看书也难入神,索性又将道书放在一旁,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竹林中的风景。 “上个月在金章院中见到了朱子同,如今倒是该称呼他元信师弟了,许久不见元信师弟,我这里消息都不甚灵通,如今见了他方才知晓许多事情。 不久之前,白阳禅宗又生了变故,因此又有不少修士丧命,临近瑶台丹宴,便是些许小事也变成天大的事情,元信师弟对于后面的事情也是知之甚少。 我无从猜度,但总觉得从玉都院妖狐一案之后,这一桩桩一件件,背后仿佛被一根无形丝线串联在了一起,暗流汹涌,却又引而不发。 如今课业颇为繁重,我也不该在这上面费神,便是天塌下来,也是各宗巨擘先顶上,彼时真有什么余波,听宗门长老吩咐便是了,筑基境便是年月功夫,短时间内,我也只是这般修为了。” 一念至此,柳元正的心头浮现出了《雷元养道篇》中的繁繁诸言。 顿时又教柳元正忍不住的头疼起来。 若说这玉脂雷符,柳元正炼起来还算是轻易的话,《雷元养道篇》中所记的种种筑基境界修炼法门,就让柳元正颇有些无从下手。 这一卷中,诸般法门都颇为奇诡。 事实上,柳元正以五灵元珠作为炼气期修行法门,到了筑基境,能选择的法门已经很是有限。 可即便是这几类能做选择的修行法门,要求限制也都颇多,已然不是寻常妖丹元珠能够解决的。 这番散漫的想着,少年看着天际昏沉的晚霞,长长地吐了口浊气。 “走一步看一步罢,修行……总是漫漫年月里的功夫。” 第四十四章 诘问(上) 初春时节。 薄薄的春雨轻柔地洒在天地之间,又仿佛是人间升腾起迷蒙轻雾。 就像是讨厌着冬日的严寒一般,柳元正也很喜欢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节。初春预示着万物萌发,生机遍地。 此时,柳元正便迎着春雨,散漫地走在金章院中,随着瑶台丹宴确定时间,如今玄青仙宗与太华仙宗弟子已经提早到达,平日里偏冷清的金章峰如今也变得热闹起来。 不少弟子游走访客,更有两宗修士在金章院宝器阁与灵丹阁之间的空地上自发摆起摊位,行互通有无之事。 一来各宗法脉传承皆有不同,很多符篆、法器、灵丹,都是很好的交易物品。 二来各宗地理迥异,许多天材地宝都需要独特的地势去孕育,同样是上好的交易之物。 历年来瑶台丹宴能成盛世,不止是在于丹宴本身,玄青、五雷二宗弟子能够较好,也不是没有道理,昔日两宗许多好友,都是在这样的场合下熟识起来的。 此刻柳元正就站在一位太华仙宗弟子的摊位不远处,并未上前攀谈,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那摊位上一块巴掌大小的水纹元晶。 这算是太华仙宗的“特产”之一。 太华仙宗居于中土西北方向的月华山,此山东去三千里,有一活水湖泊,名曰月眼湖。 因湖底有暗河,贯连着中土大通河,故而月眼湖的中央,始终存在着一处漩涡,远远看去,如人眼中瞳孔一般,月眼湖也因此而得名。 这漩涡湍急,蕴含着巨力,古玄门时,有太华仙宗修士曾经尝试过,将玄铁法器扔进漩涡之中,最后却被水中巨力搅成一团废铁,那古修悻悻,便也不收起废掉的法器,径直离去。 等又过了许多年,有后人闲来无事,探看月眼湖时,竟发现那团玄铁在月眼漩涡的经年洗练之下,凝聚成了一团元晶,晶莹通透不说,元晶中更浮现出自然而成的水纹,已是上好的炼器宝物。 如此一来,太华仙宗便将月眼湖保护起来,每年遣修士前往,扔入漩涡中不少宝材,玄铁也好,灵玉也罢,待十余年之后,再如数取出,皆成了水纹元晶。 现如今,太华仙宗弟子也多以水纹元晶炼制法器,算是此宗修士的一大标志。 这几日里,柳元正也四处走着,正准备淘换上一块水纹元晶,找来找去,却只觉眼前这块最有眼缘。 那元晶不过拳头大小,边角处也是晶莹剔透,依然看不出本身的材质来,元晶正中央却裹着一团白絮一样的东西,正是元晶中的水纹,再仔细看时,那白絮又好似一朵莲花盛开一般。 “若是能得到此物,拿来炼入八宝玄雷池正好合用。” 这“八宝玄雷池”正是《雷元养道篇》中所记载的筑基法门里的一种,顾名思义,铸就一方雷池只是第一步,雷池中还需有八宝以应八卦,还需这八宝成莲花状。 如此,以雷池合练八宝莲花,最后炼成一朵道莲,莲心温养五灵元珠,方为八宝玄雷池大成,亦是柳元正的结丹机缘。 如今看来一切仍遥遥无期,但能找到合用之物,已经算是很大的进展了。 正这般想着,不知何时,元信师弟,那朱子同已经笑眯眯的凑到了柳元正身旁。 “元易师兄,这几日倒是见你得闲,今儿还是来闲逛?” 柳元正浅浅一笑,朝着朱子同这里一拱手,“闲逛,左右也是无事,师尊闭关已有月余了,之前一整年始终紧绷着精神,也该是张弛有度些,倒是元信师弟,今日可有收获?” 闻言朱子同笑意更盛,翻开手时,掌心握着一枚灵珠。 “刚才拿一套符篆,和玄青仙宗一位师兄换了这么一枚玉灵珠,前年玄青仙宗又开了一处玉矿,玉矿中采出了些玉灵珠,天然而成,端是难得,到如今这玉灵珠也已难见,算我侥幸了。” “恭喜,恭喜!” 便是连柳元正都多看了那玉灵珠几眼。 朱子同修玉都神雷一脉,此物对他而言倒是合用。 两人站在原地,又闲散的聊了几句,正此时,忽有几位太华仙宗弟子缓步朝着柳元正这里走来。 行走之间,隐约能看出,这五人中以当中的那位弟子为首。 还未走至,柳元正便察觉到了这人的修为气息,同是筑基境,只是细微处显得晦涩,说不准是筑基境几层修为。 这人脸上带着颇为和煦的笑容,又微微仰着下巴,电光石火之间,柳元正将此人从头到脚看过,心中已然有了些计较。 “这笑容显得有些假,倒是头微微扬起,见了几分倨傲,想来城府不深,只是性格别扭,行走间身形舒展,不见拘谨,出身也不会太差。 又或者出身微末,一朝超凡脱俗,心性也随之而膨胀;步伐虽然端正,眼神却太过活络了些,半数落在我身上,半数悄悄窥着一旁的女修士们。” 一念至此,柳元正下意识的想要皱起眉头,却又很好的掩饰住了神态变化,顺势将眉毛挑起,做探寻状。 只是数步,这人已经走进,一边拱手行礼,一边开口问道。 “身穿碧蓝幽纱八卦如意道袍,可是元易师兄当面?” 柳元正脸上表情愈发困惑,却仍是拱手回礼。 “贫道正是元易,不知这位师兄如何称呼?” 两宗相交,早先若无亲份在,统一境界都以师兄互称。 听到柳元正这般问话,那人轻轻地抿了抿嘴,似是对柳元正的反应不大满意。 倒是少年身旁的朱子同,不待那人开口,便笑呵呵的问道:“我来介绍,我来介绍,这位是太华仙宗正山师兄,我们昨日刚见过面的,正山师兄,不知寻元易师兄有甚么要紧事?” 有朱子同开口,那正山师兄再度和煦一笑,朝着朱子同点点头,“元信师兄,今日贫道特意来寻元易师兄,并无甚要紧事情,只是有一桩事想请教元易师兄。” 闻言,柳元正不动声色,脸上也露出温润笑意。 “哦?不敢说请教,不知何事,正山师兄但问无妨。” “贫道要问的,正是一年多之前冬至夜里的那场变故。” 话音刚落,再看柳元正时,少年已经微微皱起了眉头。 第四十五章 诘问(下) 昔日冬至夜的风波,如今已经过去许久,久远到五雷仙宗许多弟子刻意的不再去提。 此刻随着太华仙宗正山道人开口,四下里窃窃声顿时消散一空,三宗弟子都望向这边。 柳元正脸上的笑容似乎也因之而凝固,又缓缓消散。 再看时,那正山道人脸上仍带着笑容,目光不闪不避,与柳元正对视。 这番是来者不善。 道人颇是精明,那笑容越假,越是显得此人油滑。 可世上之人各般心性,油滑与油腻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落到柳元正眼中,此人便端是油腻,只一番话,就让柳元正生出恶感。 少年的目光再偏转,不带着丝毫的情绪,只是平静的看着正山道人身旁的四人,三男一女,那三位男修,神态各异,但也大都和正山道人姿态仿佛,唯有站在正山道人身侧的素静女修,表情上有所担忧,似乎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足足沉默了数息的时间,柳元正方才开口道。 “说来倒也遗憾,那夜的变故引我四位同门道友殒命,向来是贫道不忍言之事,若无甚么紧要干系,今日只能让正山师兄失望了。” 说话时,柳元正不喜不悲,只是言语中的话落到此间众人耳中,引得五雷仙宗弟子都对正山道人怒目而视,便是许多玄青仙宗弟子的目光中也带着些愤慨。 经过少年不经意的“提醒”,让众人都想到了那夜因之殒命的四位玉都院弟子。 仔细说,这也是五雷仙宗的丑事,如今被正山道人这般提出,总是不大妥当。 被柳元正这般呛了一句,那正山道人也瞧见了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心气顿时一紧,却仍不依不饶,往前迈了一步,急急地朝着柳元正追问道。 “元易师兄,我只是想知道,那夜你亲眼得见,九尾妖狐所施展的,到底是逃禅孽法?还是禅宗道术?” “这位师兄,与那妖狐斗法的,是吾宗掌教与紫泓长老,你不该来问贫道,那日袭杀我的,只是妖狐一道幻身,连承载幻身的法器也在我雷符下毁了,只能隐约看出有几分佛器的模样痕迹,贫道虽是此事的亲历者,却学识有限,分辨不出到底是逃禅孽法,还是禅宗道术。” 等柳元正说罢,不待正山道人继续开口,一旁朱子同又旋即开口,打断了此人。 平日里向来和善的朱子同,此刻也声音冷厉了许多。 “正山师兄,还请自重,师兄你问来问去,教我听出许多言外之意,似乎今日是为兴师问罪而来,敢问元易师兄可曾得罪你?已说是不忍言之事,仍要这般苛求?既然话都说到这里,师兄不妨直言不讳,吾宗故事,又怎么跟师兄扯上了干系?” 朱子同不说话还好,此言一出,顿见这正山道人脸上露出了怒色。 “元信师兄,你怎能如此猜度我?此番非是问罪元易师兄,而是想要当着诸位同道师兄们的面,想要让元易师兄将那日的事情分说清楚,我早先便听见了许多风言风语,一会儿说西方逃禅如何,一会儿又说禅宗如何,白阳禅宗的师兄们这几日便也要到了,此刻问个明白,总好过寒了禅宗师兄们的心,过几日闹出笑话来!” 说话时,许多人已经变了脸色,等正山道人说罢,朱子同刚想说什么,却见柳元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旋即少年往前迈了一步。 “贫道差不多听明白了正山师兄的意思,师兄是说,吾宗刻意隐瞒了那夜变故的真相,引得玄门诸宗中都多是些风言风语,刻意抹黑禅宗?对也不对? 这般说,贫道倒也有许多困惑,师兄早先听了许多风言风语,吾玄门风气何以如此?敢问师兄哪里听到的?太华仙宗?还是在外行走的时候,此人是哪宗弟子? 说来痛心,吾宗许多弟子,师兄弟,交好的道友们,在此事之后,都沉浸在同门逝去的悲伤里,可是这些风言风语,这些捕风捉影的话!是想置吾宗于何地! 今日诸位师兄都在场,哪一位?哪一位也是如此想的,请站出来,贫道与你好生辩一辩!害群之马!这便是吾玄门之中的害群之马!心寒!令人心寒!” 初时,柳元正的声音还很平静,等追问正山道人到底从谁那里听闻风言风语的时候,少年的声音逐渐高亢起来。 长久以来养气功夫,这一番端是让柳元正说的正气凛然。 听着少年的话,正山道人这里彻底变了脸色,他方知一时心急,言语之间已然尽是错漏。 此时间,在场诸修也被柳元正的话语调动起情绪来,恰似烈火烹油,局面眼看就将要不可收拾,道人只得怔怔的愣在那里,仿佛已经失神。 这时,正山道人身旁的女修急忙伸出手来,扯着正山道人的胳膊,一边连拉带拽,一边朝着柳元正里满是歉意的欠了欠身子。 “元易师兄见谅,我这师弟是个不谙世事的,一时失礼,我替他道歉,等改日,宴请诸位师兄,再行赔罪。” 这般分说着,那女修扯着正山道人,就要往外走。 原地里,柳元正抿了抿嘴,忽的开口。 “这位师姐。” 五人又顿住了脚步,那女修与正山道人都回过头来。 “正山师兄这一番言语诘问于我,只是失礼么?意思是说,你们心中还是认可正山师兄的想法?觉得吾宗就是有所隐瞒?说来说去便是觉得吾宗有所暗指禅宗? 真相呢?真相就不重要了吗?那日之事仍未真相大白,吾宗四位门人尸骨未寒,为了不让禅宗道友寒心,吾宗便要直接说,是西方逃禅勾结妖族畜生? 这天底下当真有这样的道理么?为了不让禅宗师兄寒心,就要让吾宗寒心?一切只想着过几日别闹笑话,那么今日这一番,又算不算是笑话呢? 况且此时贫道即便明言,说那妖狐用的就是逃禅孽法,如何去证实呢?这会是禅宗师兄们想要的清白吗?师兄今日想暖的,到底是禅宗师兄的心?还是师兄你自己的心?” 听闻这番话,那正山道人终是回过了神来,此刻竟有几分不敢看正气凛然的柳元正,只得低下头,又拱了拱手。 “元易师兄,今日是贫道错了,是我无意间被妖言蛊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敢求元易师兄谅解,只是此刻局面,你我不好再聊下去了,改日,贫道宴请赔罪,告辞!” 原地里,柳元正抿了抿嘴,也不继续得势不饶人,只是拱手回礼。 “慢走,不送。” 等这一行人狼狈离去,在场诸修也都相继散了。 一番闹剧,终是让人失了闲逛的心思。 原地里,柳元正与朱子同凑到了一处,窃窃私语着。 自始至终,少年脸上都未见怒意,倒是朱子同,仍旧有些忿忿不平。 “哼!这正山道人,端是个愣头性子,昨日有三宗弟子小聚,宴席上他便找上我来,旁敲侧击想问此事,被我寻借口避过了,谁知仍不死心,今日竟当众闹出这番局面来!” 柳元正闻言,倒是笑了笑。 “这一番场面上虽然难看,不过倒也大都在情理之中,能够料想到,那太华仙宗地处中土西北,平日里也是与禅宗走的近些,或许其中有一二交好道友也说不准,只是不明世事,闹些孩子气,又自诩是为了玄门大义,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站在道德高地上,再看旁人,便都觉得腌臜,倨傲便也是顺理成章的反应。” 说到这里,柳元正倒是收敛了笑容,很是严肃的拍了拍朱子同的肩膀。 “不过元信师弟,此事倒是给你我提了个醒。” “什么?” “这一年多的暗流汹涌,许多事你我都看在眼中,都是从冬至那夜的变故之后衍生出来的,今日经逢这么一遭,我才发觉,你我师兄弟二人,都是此事的亲历者,早先不觉得什么,如今再看,却早就已经在漩涡中央了,往后潮起潮落,要早做准备。” 说话时,清风徐来,抚动两人身上宽大道袍。 树欲静而风不止。 第四十六章 静海禅师 那天发生在金章院里的闹剧很快就流传开来。 柳元正曾经所说的一字一句,也都被人毫无保留的传递着。 事后的发展,也正如少年心中预料的一般。 等柳元正再出现在人群之中的时候,便是平日里不大相熟的金章院同门,也变得颇为亲切,凑到近前来,口称师兄师弟,又大为赞叹的说着认可柳元正的话。 少年大多数时候,只是温润一笑,说自己只是做了件维护宗门颜面的小事,以及说了一些众所周知的浅白实话。 他越发像是个温润君子了。 而这样的姿态,也让柳元正被更多人所认可。 这是很不错的进步,要知在柳元正晋升入金章院之后,因为宗萱道子定下的繁重课业,平日里柳元正多往返在天门峰与金章峰之间,这一年的光景,与金章院诸多同门少有联系,如此便也说不得亲近了。 正巧借着此番,柳元正走到了众人眼中,一来二去,遂与许多同门熟识起来。 而且在朱子同的邀请下,柳元正也开始参与一些三宗弟子的私下小聚,让自己这位五雷仙宗贤人被更多人广泛的知晓。 甚至朱子同还向柳元正透露,言说那日的事情已经不仅仅局限在三宗寻常弟子的范畴之内,许多宗门长老也所有耳闻,甚至朱家老祖也曾在闲谈时夸赞过柳元正几句。 至于那太华仙宗正山师兄的赔罪宴,两人都未等到,只是有太华仙宗的长老引着正山道人往岳霆峰去了,拜访了岳霆峰轮值长老,言说此间的误会,算是认下了过错。 一宗长老总是不好亲自来寻柳元正的。 若是传出去,在旁人眼中,这到底是恳切的致歉,还是太华仙宗长老借着修为暗中的威胁? 解释不清楚的事情,做了反而不美。 有岳霆峰轮值长老出面,总归让两宗面子上都说得过去,此事算是揭过了。 只是从那之后,正山道人似是被宗门长辈斥责,深居简出。 柳元正后面也罕有见到这位愣头愣脑的师兄了。 这一日,竹林南楼。 柳元正端坐在桌前,手上捧着一块桃木,一手捉着刻刀,伴随着手起刀落,自是木屑纷飞。 时而,柳元正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偏头看着桌上摆放的水纹元晶,似是在仔细观察元晶之中水纹的痕迹,少顷之后,再偏转过头来,又在桃木上细细雕琢着。 不一会儿,柳元正抖了抖手上的木屑,那桃木正中央,被柳元正雕刻出一朵莲花的模样。 细细端详着莲花木雕,柳元正又偏转过头来,放下刻刀,顺手将水纹元晶捏在掌心,双手都放在眼前,似是在木雕与元晶之间相互印证着什么。 良久之后,少年翻手,木雕与元晶都消失在掌心。 他不大满意的摇了摇头。 “道莲的形状仍需重新设计,第五版的道莲仍是不大好,若果真依此雕琢,恐怕要有一成的水纹被毁掉,虽然仍旧合用,但总归失了自然之美。” 这元晶难得之处,不在于水纹本身,而在于这水纹乃是自然而成。 玄门师法自然,大道要从万物中参悟。 柳元正也不想破坏这份自然之美。 少年颇为苦恼的挠了挠头,面露愁色,遂翻出一张白纸来,提起笔,重新开始设计第六版道莲的草图。 正这般勾勒着一朵莲花的模样,柳元正忽听闻有喧闹声由远及近传来。 柳元正顿了笔锋,探头朝着窗外看去时,但见一群弟子,拥着一位身披明黄色禅衣的禅宗女修,正往柳元正所在的竹楼走来。 “哦?白阳禅宗弟子这便已经到了?” 一念至此,柳元正来不及多想,径直起身,将桌上纸张收拾干净,便走出了静室,打开门,静静的站在竹楼前,等待着一众人的到来。 看着人群之中的禅宗弟子,柳元正站在那里,此刻竟也分了心神,暗暗地自忖,“禅宗规制终归与玄门正统诸宗大有不同,吾等宗门皆穿道袍,只是在颜色、细节上区分。 这禅宗倒好,说是玄门一脉,却不佛不道,褪下了袈裟,却仍穿着禅衣,这是几个意思?代表着禅宗门人不会忘本?还是代表着禅宗法脉到底和玄门诸宗不同? 或许昔年时,这是玄门诸宗对禅宗的怀柔之策,不好逼迫过甚,但如今禅宗仍守着这般规矩,却多少有些蠢笨了,一宗传承从来不该在这些表面功夫上。 穿着禅衣,只会无声的提醒着所有玄门修士,彼此之间不是一路人。如此看,这些年禅宗处境尴尬,半是替古逃禅先人还债,半是食古不化,咎由自取!” 正这般想着,那禅宗女修已经因着众人走到了柳元正近前。 未及柳元正开口,那女修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来。 这笑容温柔,很有亲和力。 女修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似乎都和她整个人的道法气息融合在一起。 仿佛浑然天成,仿佛发自内心。 她只是站在那里,便像是一朵莲花绽放,颇有几分与世无争的清静意境。 女修抬手,捏起莲花法印,俯身朝着柳元正一拜。 “想必是元易师兄当面了,师妹静海见过师兄。” 话音落时,柳元正反应也不慢,温润一笑,颇为和善的点了点头道:“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禅师法号端是好意境,贫道元易,见过静海禅师。” 这仍是禅宗的独特规制了,寻常道门弟子之间,都以师兄师姐互称,到了禅宗这里,却一律换成禅师了。 说罢,反而是静海禅师微微一怔,片刻的恍惚失神,禅师轻声呢喃,重复着柳元正说过的话。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未想元易师兄也通吾宗禅意。” “禅师谬赞,不过是借用先贤之语,通禅意的也是先贤而已,倒是不知禅师造访,可是有甚紧要事吩咐贫道?” “岂敢说是吩咐,只是来时听说了师兄之前的仗义执言,为吾宗洗刷了不必要的误会,是故特意前来致谢,吾宗地处偏僻,也无甚值得拿出来的谢礼,便想问问师兄这里有甚么能用到师妹的地方,不然此间恩情,要教师妹心中难以安定。” 说话间,静海禅师脸上的笑容愈盛,端像是莲花彻底盛开一般。 便是柳元正也稍稍愣神,暗道这几日为了水纹元晶太过劳神,如今看甚么都像是莲花。 一念至此,柳元正忽的目光一凝,落到了静海禅师的身上。 第四十七章 道莲佛莲 白阳禅宗的明黄色禅衣,端看时通身纯色。 这会儿柳元正凝神细细观瞧,方才见这禅衣上暗暗织出许多花纹来,若不去细看,反而教人容易忽略掉。 一身禅衣,其上以暗纹绣出诸般禅宗宝相,又以层叠云纹点缀,禅衣的正中央,正是一朵盛开的莲花。 这莲花与柳元正常见的道莲规制似乎大有不同,颇具奇妙,柳元正一眼望去,顿时便被这莲花吸引了目光,旋即,少年又觉得这样看去有些失礼,遂直接低下头,顺势偏转了目光,脸上露出沉思神色来。 仿佛是思忖着要如何回答静海禅师。 禅师仍旧含笑立在原地,也不追问,也不催促,只是等着柳元正的回应。 不多时,便见柳元正温润声音响起。 “禅师这么一问,说来倒是巧了,近日里贫道琢磨着炼一件趁手的法器,依着贫道的设想,这法器该呈道莲形状,只是数度易稿,仍不能满意,听说禅宗妙法中,多莲花法相,不知禅师可否为贫道释惑?指点一二?” 少年说得郑重,静海禅师这里也不多做考虑,旋即点点头。 “元易师兄当面,师妹哪里敢说指点,你我权当探讨,算是论道。” 说罢,静海禅师便转过头去,朝着身旁的禅宗弟子低声说了几句。 这静海禅师在白阳禅宗似是颇具威望,大有首席弟子的模样。 此刻听了静海禅师的吩咐,她身后的诸多弟子皆不言语,只是朝着柳元正这里捏着莲花法印施了一礼,便折身而去。 竹楼前,柳元正也是沉默着,嘴角含笑,朝着众人拱手回礼。 待众人走散了,柳元正这才测过身子,伸手往竹楼门口处虚虚一引。 “禅师请。” “师兄先请。” 柳元正便也不推辞,当先折身,引着静海禅师走进竹楼之中。 …… 静室内,柳元正将半掩的窗户大开。 寒暄着邀请静海禅师在一旁坐下,又在暖炉上煮了一壶新茶,这才端坐在竹椅上。 刚一坐下,柳元正便先与静海禅师闲散的寒暄了几句,问了问白阳禅宗的风景,何事抵达的岳霆山,又在何处落脚。 等新茶煮好,少年捧着玉碗,这才切入了正题。 “先前在门外时,贫道便看见了贵宗禅衣锦绣,瞧见了禅师衣服上绣的莲花,这才有了此番邀请,贫道见这莲花别致,与我所知的道莲形象颇有不同,倒是要请教禅师一二。” 听闻柳元正所说,静海禅师脸上的笑意都含蓄了些,她抿了抿嘴,低头看了眼禅衣,这才偏过头来与少年直视。 “我素来听闻师兄名声,一直以为师兄是位正人君子呢。” 听出了静海禅师言语之中的揶揄,柳元正却神色不变,话语更是坦然。 “贫道问的是莲花,眼中所见自然也是莲花,心中所想,更是只有莲花,禅师为何会有此言?” 闻言,静海禅师也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偏过身子来,满是歉意的朝着柳元正一欠身。 “是师妹着相了,不该这般猜度师兄。” “不必这般说,我此言或许本就有失礼之嫌,禅师能知我本心便好,能将道理说透,大约天底下会少许多因果,禅师,你说对吗?” 静海禅师饮了口热茶。 “师兄果然是通吾宗禅意的。” 柳元正只是笑笑,没有接这句话,静海禅师也不再说下去,转而说起了莲花。 “依吾宗典籍记载,世上仙莲有五色,一为青、一为紫、一为金、一为白、一为黑,此五色为仙莲正色,余者大都为灵莲,稍有逊色。 仍说这仙莲,五色仙莲生在仙乡各处,自然也各有迥异,师兄所见道莲,大都以青莲、紫莲为原本,辅之以本宗道法,加以演化而成。 而吾宗诸多莲花法相,却是以白莲为本源,如吾宗根本道法之一,便是《白阳净世莲花宝禅经》,此经法相已经颇与白莲相近,名唤净世莲花相。” 闻言,柳元正不住地点头,作恍然大悟状,口中也是轻声重复着一些字眼。 “唔……仙莲,仙莲……禅师,贫道唐突,想看一看这净世莲花相?不知是否合贵宗制度?若是为难,贫道断然不会勉强。” “师兄无妨,这净世莲花相在中土之西倒也算常见,许多壁画上都多有此类描绘。” 说罢,静海禅师已经起身,缓步走到柳元正的书桌前,少年亦随在身侧,在桌上铺了张白纸。 “请。” 静海禅师不作推辞,旋即提笔,在纸上细细的描绘出一朵十二瓣莲花之相。 柳元正站在书桌一旁,只是仔细的看着静海禅师笔锋婉转,看着那净世莲花相从无到有,跃然于纸上。 待禅师搁笔,柳元正也颇为赞叹的点点头。 少年时至今日,自然是一本禅宗经书都未读过的,此刻见了这净世莲花相,只觉纸上莲花画的精巧,想要悟出些甚么禅宗道理来,却是难了。 没有拿出那水纹元晶,柳元正只是依着自己的记忆,一点点与纸上莲花印证着。 原地里,静海禅师嘴角含笑,偏头看着陷入沉思之中的柳元正,并未出声打扰。 片刻后,少年点点头。 短时间粗浅的印证了一番,这禅宗莲花倒是合用于雕琢元晶,之后还需柳元正雕出些木雕来,做最后的确认。 一念至此,柳元正又像是发觉了什么一般,在静海禅师的注视下,伸出手指悬在那莲花的上方,似是虚空勾勒着什么。 自始至终,柳元正的目光都在纸上,却忽的开口问道。 “禅师,你说这仙莲各有迥异,不知这白莲,算是道莲,还是佛莲呢?” 话音落时,静海禅师神情顿时变得呆滞,她的目光旋即落到了柳元正垂在莲花上方的指尖上。 柳元正的指尖并非在勾勒莲花,而是在莲花之上,勾勒着一个似是而非的人形轮廓。 人形,莲花。 这是西方逃禅惯用的佛陀之相。 静海禅师抿了抿嘴,一时失语,目光随着柳元正的指尖转动,似乎也有些失神。 “禅师?静海禅师?” 少年温润的声音,终于让静海禅师回过神来。 她的脸上不再有笑容,反而在这一刻变得苍白了许多。 这一刻,静海禅师像是想明白了许多问题,又似乎在一念之间,生出了无穷的疑惑来。 她的声音都变得有些颤抖走调。 “逃……逃禅所用皆是金莲!这金莲……与白莲相仿,实则仍是不同的,白莲……自是道莲!” 一番话教静海禅师说的磕磕巴巴。 说话间,禅师也一点点收敛起了心神,她似乎还要开口说些什么,柳元正却直接伸出手,当着静海禅师的面,将这莲花图收进了乾坤袋中。 “是道莲就好,贫道欲依此图炼制法器,没坏玄门规矩就好,吾心甚安。” 一边说着,柳元正一边转过身来面向静海禅师,仍是眉眼带笑。 自始至终,少年仿佛都没有看到禅师脸上越发慌乱的表情。 “否则,便是这法器炼成了,冲撞玄门规矩,贫道也只能忍痛将之毁去,如此波折徒劳,到最后只是一场空。” 第四十八章 丹宴将启 静海禅师几乎逃也似的离开了柳元正的竹楼。 她的脸色仍旧带着几分苍白。 似是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山风仍旧凛冽。 望着静海禅师仓促离去的身影,柳元正像是看到一朵莲花在寒风中凄苦、无力地摇曳着。 站在窗前,柳元正抿着嘴,又翻出禅师描绘的净世莲花法相图,沉默着观瞧了好长时间。 静海禅师自是极其灵醒的。 柳元正相信,她听出了自己的言外之意。 柳元正也相信,她前来道谢的心意是真的,离去时的悲伤也是真的。 并非因为自己别样的“威胁”,而是透过柳元正的话,想明白了白阳禅宗真正的境遇。 她承认白莲是道莲。 可惜白阳禅宗之中,有人并不是这样想的。 而透过禅师描画的图卷,透过禅师最后苍白的反应,柳元正也确定了一些藏在心中的谜团。 那日破碎九尾玄狐幻身时,落在自己卧房中的半盏佛灯,其上勾勒的佛陀之相,所端坐的是白莲的一种。 这样的发现也让更多昔日的困惑变得明朗起来。 为何此次瑶台丹宴中会有白阳禅宗参加;为何一介妖修能过得两界山;为何失火的会是白阳禅宗;为何这一年以来白阳禅宗两度曾有弟子殒命。 看来是玄门诸宗的冷眼,让一些人开始怀恋古玄门时的鼎盛气象。 或许从禅宗建立起来的那一天,有一些人就只依靠着往昔的回忆存活着。 这些人或许只是欲念蠢蠢欲动,却震荡着许多人紧绷的神念。 直至静海禅师的身影消失在柳元正的视线之中,少年伸出手,将窗户掩起大半。 今日山间的寒风果然是凛冽的。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但愿我也能这般,渡尽劫波。” 一念至此,柳元正翻手收起了图录,坐在竹椅上,缓缓地闭上双眼。 少年的神识沉进泥丸宫之内,涌入《玄霄秘策》。 细细地翻看着《心窍玲珑篇》与《琳琅简露篇》,凝视着这些已经熟稔于心的文字,少年从中翻找着能克制一些佛门妙法与禅宗道术的左道秘法与法器。 术与器皆是为护身、护道,是渡劫法。 左道修士向来多劫难,自然不缺此类渡劫法门。 …… 数日过去。 依旧是柳元正的竹楼。 少年与朱子同坐在暖路旁饮茶。 朱子同放下玉碗,忽地一笑。 “师兄,今日又有白阳禅宗弟子,托人邀你我二人去赴宴。” 柳元正闻言,几乎不做思索,径直摇了摇头。 “回绝了罢,仍是和前几天一样的说法,便说我在炼器,需师弟你以玉都雷神一脉法门相助,此事自是由我们分说,炼器嘛,谁说的准时日呢?难保在丹宴之前,你我都忙于此事。” 听闻柳元正之言,朱子同这里亦是咧嘴一笑,点点头,“师弟便是这般回复他们的,连面也未与他们见过,说来也奇,这几日白阳禅宗邀请了三次,每次还都是不同的禅师出面,倒是白阳禅宗此代首座弟子静海禅师,自从那日见了师兄一面后,就少有走动。” 此亦是禅宗规制,所谓首座弟子,大约与亲传道子的地位相类,可以看做是白阳禅宗这一代弟子中的大师姐。 闻言,柳元正脸上未见表情变化,少年仍是品着茶,似乎陶醉于其中。 “能不见面,还是不见的好。要知道诸般波折都是从妖狐一案衍生出来的,你我是亲历者,禅宗聪明人也多,恐怕你我只要赴宴,只要坐在那里开口,不论说了些什么,都能被他们拿来做文章。” “不止是师兄你,想来吾宗许多师兄师姐也都瞧出了端倪,我寻人探听了这几日白阳禅宗的宴会,便是玄青仙宗的师兄们都少有出席的,反而是太华仙宗不少道友去做客了。” “宴无好宴。” “是啊,只是如此一来,你我推托不出,有些人要着急了。” 闻言,柳元正轻笑了几声。 “无妨,长老们都看在眼中呢,正是要长辈们劳神的事情,你我不犯错就好。” “合该如此。” “就要起风了。” “嗯,快起风了。” …… 光阴悄然流转。 数日时间倏忽而过。 柳元正收到了金章峰执事送来的玉简。 玉简中记载着一门《凝香引魂秘法》。 见得了玉简,也证明着瑶台丹宴就在眼前了。 丹宴开在仙乡玄青域,凡尘修士虽能有幸参与,却并非真身赴宴,而是有类下界焚烧香表上书仙界之法。 祭起庞大法坛,以玄门道香牵引着众修士的神魂念头升入仙乡之中,诸修以神念虚像参与丹宴。 虽说天人之门万古以来始终洞开着。 但不曾修行到境界,亲身入仙乡,得无量仙光照耀,只会有一种可能——化生天人。 此举无异于彻底断绝长生道途,往后只能以天人之姿,随侍在仙人身旁。 是故才有了这等巧妙法门,使道香牵引着一缕念头升入仙乡,如此得仙凡同宴,又不伤凡尘修士道业。 捧着玉简,柳元正自是认真仔细的将这《凝香引魂秘法》记下,以免赴宴时出了差池。 …… 这一日。 四宗弟子齐聚岳霆峰。 天清气朗,万里无云。 柳元正抿着嘴,表情肃穆,身披碧蓝道袍,和一众金章院弟子站在一起。 宗门祭炼了许久的法坛也在众人面前展露出了真容。 通体白玉铸成的法坛,几乎和岳霆峰主殿前庭一样大,平整的玉坛表面上,以龙纹风篆勾勒着玄奇的纹路,端看时,十分朴拙,又显得恢宏,再观瞧久些,便觉得这些纹路神异,甚至要顺着修士的念头蔓延,只教人眼花缭乱,头昏脑涨。 柳元正也只是看了几眼,就顿觉不适,避开了目光。 玉坛上,依各宗道袍禅衣主色,铺满了蒲团。 玉坛正中央,立着一尊古铜大鼎,鼎中有法焰跳动,焚烧道香,早在众弟子抵达岳霆峰之前,整个法坛便已经被袅袅香烟笼罩。 少年偏过头去,望向不远处的岳霆峰主殿。 此刻宝殿门户洞开,安文子掌教与四宗许多长老都在其中,各依座次,端坐在法台上,似是闲聊着些什么,时而有朗朗笑声传出大殿。 不多一会儿,岳霆峰上有道钟声响起。 宝殿内亦传出安文子掌教的声音。 “众弟子,登法坛,依次而坐!” …… 后山,承道峰,道殿。 元道老真人端坐在道殿中央,另有九位苍老修士,依九宫位盘膝而坐,八人环绕元道老真人四方,另有一人,盘膝坐在元道老真人身后。 这九人气机似是勾连到了一处,施展着秘法,无形无相的气机恍若化作巍峨高山,将元道老真人的精、气、神都镇封在原地,镇封在这具苍老的躯壳中。 此时,岳霆峰上有道钟声传来。 元道老真人忽地睁开眼,遥望着岳霆峰的方向,又转过头,仰望着宝殿的穹顶。 良久。 老真人长声叹息。 “师尊……” 第四十九章 幽香引魂入天门 悠长的道钟声在岳霆峰上回荡。 安文子掌教苍老的声音让站在道殿前庭的诸修精神一震。 站在人群前段的宗安道子先行迈步,道子身后紧随着十余位身披玄袍的五雷宗道子,道子们身后则引着一众金章院弟子。 众人走上玉坛,依序而坐,占了玉坛上约莫四分之一的蒲团位置。 柳元正亦是安坐在人群之中,闻者缭绕香烟中弥漫开来的浓郁幽香,少年颇有些好奇地四下里观望着。 此等盛事,大抵会是往后修行道途中,长久难以忘却的景象。 东天的暖阳洒在岳霆峰上,透过弥漫的烟气,散成斑斓的霞光,照在众人身下的白玉上,一时间映出彩光。 这玉坛本是极其古拙的样式。 昔日里诸修曾远远眺望的夺目宝光如今本都消散一空,这意味着法坛祭炼大成,灵韵凝结到了极限,反而显得晦涩。 这会儿经着暖阳照耀,顿时绽放出彩光来。 只是坐在蒲团上,端看这这番盛景,诸修几乎有一种已经身临仙境的恍惚之感。 待五雷仙宗诸修落座,紧接着便是玄青仙宗道子因着人群走上玉坛,之后是太华仙宗,最后是白阳禅宗,在静海禅师的引领下,占据了最末尾的四分之一蒲团。 群修坐定,紧接着,道殿之中,传出紫康长老的声音。 “五雷宗弟子听令,随老夫诵《开经玄蕴咒》!” 紫康长老话音落时,又有两道苍老道人的声音传出。 “玄青宗弟子听令,随声诵经!” “太华宗弟子听令,随声诵经!” 说至此处,道殿中忽地寂静了下来。 法坛上三宗弟子皆神情肃穆,盘膝坐在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凝神不动。 此刻间却都竖起耳朵来,似是听着之后的动静。 数息时间,道殿内都未有旁人的声音传来。 殿中不少白阳禅宗长老在这一刻都仿佛是变成了木雕泥塑,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未曾听闻三宗长老的声音。 环视着众位白阳禅宗长老许久时间,紫康长老方才收回目光,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这才撩袍端带,径直起身,走到大殿门口,朗声诵念起《开经玄蕴咒》。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 紫康老道声音浑厚,诵念时已然运转了法力混入声音中,落到旁人耳边,如无边雷霆炸响。 随着声音传出,高台上,五雷、玄青、太华三宗弟子,也皆手捏子午阴阳诀,齐声诵念。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 “乍遐乍迩,或沉或浮。” “乍遐乍迩,或沉或浮。” “五方徘徊,一丈之馀。” “五方徘徊,一丈之馀。” …… “幽冥将有赖,由是升仙都。” “幽冥将有赖,由是升仙都。” 一经诵罢,紫康长老旋即回身落座,又见玄青仙宗长老起身,缓步行至道殿门口,面对中弟子,手捏宗师印,朗声开口。 “玄元一气,无极之先。” 三宗弟子亦随声诵念。 “玄元一气,无极之先。” “太始太乙,含象九天。” “太始太乙,含象九天。” …… “谨遵普化,道德成全。” “谨遵普化,道德成全。” 世传《开经玄蕴咒》,为玄门诸宗普世经文,然各宗经意不同,悠悠万古岁月,也由之衍生出不同的版本来,皆以本经名讳称之。 此为玄青仙宗之《开经玄蕴咒》。 随着一经诵罢,便是玄青仙宗长老折身落座,而太华仙宗长老起身。 “一炁胎无极,先天先地根。” “一炁胎无极,先天先地根。” …… “虔心能感格,万古署长生。” “虔心能感格,万古署长生。” 如此,三宗玄蕴咒皆诵罢,便见紫康长老端坐在法台上,再度开口道: “而等诸修,皆听吾言,展五心向天式!” 话音落时,如柳元正一般,许多弟子姿态不变,但仍有一些弟子,微微调整了坐姿,以五心向天式端坐蒲团。 紫康老道的声音不停,继续说着。 “缓缓入定,除却杂念!灵台清明!” “心中默念《凝香引魂秘法》中经文。” “以鼻息引道香之炁入体!” “引幽香入天顶!” “牵出一缕神识念头,随在幽香之后!” “念头上升,观想自我身形,忘却念头本真,化出身形外相!” “不许迟疑,神识念头随幽香跃出百汇,跳出天顶!踏上天地蓝桥!” “踏天地蓝桥而走!” “念头继续观想,将那一缕幽香化作蓝桥尽头天门!” 紫康老道的声音恍若洪钟大吕,响在众人心头。 说话时,柳元正已经缓缓闭上了双眸。 少年依长老嘱咐,先是以五心向天式入定,待意识清明,杂念不生之后,又轻轻吸了一口气,以鼻息引入道香之炁入体。 这道香之炁似是极其清灵之炁,被少年以吐纳之法入体的瞬间,便自鹊桥升腾而起,路泥丸宫而不过,直奔少年天顶百会穴而去。 正此时,少年心中将《凝香引魂秘法》的经文口诀默念完毕,旋即牵引出一缕神识念头,紧随在幽香之后,浮向天顶。 似是因为秘法经文的缘故,又似乎这道香之炁本就玄妙。 柳元正的一缕神识念头随在幽香之后,竟也因之变得清灵起来,又端的凝实,仿佛凭空生出了根基来,不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伴随着念头的升腾,柳元正亦以这一缕念头观想着自己的身形外相,观想着一个身披碧蓝道袍的少年道人。 此间繁复变化,尽在电光石火之间诞生。 等柳元正这里好不容易完整观想出了自己的身形外相,等回过神来时,方才惊觉自身念头缥缈。 四下里“看”去时,竟已然立在天地蓝桥之上,远远的眺望去时,那缕自身念头紧紧跟随的道香之炁,已经在天地蓝桥的尽头化作一道恢宏天门。 瞧不清这天门的详细模样。 似乎因着念头幻化身形外相,少年的目力也大受限制;又似乎这天门本就虚幻而成,隐没在灵云神霞之中,不见端倪,难观跟脚。 到了此时,柳元正已经无法再听到紫康老道的声音了,甚至念头涌动时,也只感觉到了这缕念头与肉身之间渺远的气机牵引,极其微弱。 立在天地蓝桥上四下里张望了下,蓝桥之外,只见无边云海,在翻滚着,在沸腾着,凛冽的罡风席卷而过,教柳元正通身冰凉。 心中回想着紫康长老的嘱咐,柳元正站在原地握了握拳,感受着念头化身颇有些虚幻不实的朦胧触觉,这才缓缓朝着天门立下的方向走去。 这般一走,便不知多少时辰过去。 隐约可见天门已近,柳元正的身形却愈发难堪,云海之间罡风猛烈,少年只是一道念头化身,行至此处,几乎再难寸进。 正此时。 那天门忽地动荡开来。 有恢宏的道音从天门处传来,又似是响在柳元正的心头。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五方徘徊,一丈之馀;天真皇人,按笔乃书;以演洞章,次书灵符;元始下降,真文诞敷;昭昭其有,冥冥其无;沉痾能自痊,尘劳溺可扶;幽冥将有赖,由是升仙都。” 煌煌道音响彻云霄。 柳元正听得真切,这是先前众人端坐在玉坛上诵念的经文。 仿佛有暖阳照在了少年的念头化身上,驱散了罡风带来的彻骨寒意。 柳元正感觉到了这具虚幻的身影重新充斥着力量。 无边道音仍在回想着,少年已然大步疾驰而去。 近了。 天门已经近在眼前了! 忽地,少年身形一顿,驻足不前。 他整个人身形都在颤抖着,凝望着天门中的景象。 眼角有热泪不由自主的流淌下来。 柳元正的呼吸甚至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看到了。 那是仙乡景象。 是仙光。 无量的光芒! 第五十章 丹宴(上) 说不清是感动还是触动,亦或者只是对于大道长生最为纯粹的向往。 等柳元正回过神来的时候,方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天地蓝桥之上的一切都显得这样的不真实。 那热泪流淌下来,还未划过少年的脸颊,就化作丝丝缕缕的烟气消散。 而就在这一刻,柳元正忽然能够明白,之前在玉都院中,有弟子问询兴怀执事瑶台丹宴诸事的时候,道人为何会笑而不语。 不曾亲眼得见此景,便是兴怀执事诉说,也断然无人能够理解道人心中的感动。 甚至天门中那无量仙光,任何见到此景的人,都无法将之用言语完整的描述出来。 在仙家景象面前,尘世的任何语言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缓缓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柳元正将心中的悸动平复,这才继续迈步,一步一顿,朝着天门中走去。 他想要将此刻的心境彻底烙印在神识念头中。 哪怕就丹宴结束,就此折返回去,只是站在天门前,就让柳元正有了长足的感触。 这是一个刚刚踏足漫漫仙途人,亲眼得见了终点的绮丽风光。 这已经是此行最大的收获。 任何的天材地宝,经文宝篆都无法与之比拟。 甚至于每一息,都有着近乎无穷的念头涌现在心中,洗练这少年的道心,使之愈发坚韧、通明、无垢。 …… 待少年缓步走进天门之后。 方才发现,天门之内,早已经有许多人影林立。 以安文子掌教为首,四宗长老、道子,都已经静立,各自含笑,凝视着弟子们的到来。 显然,柳元正的脚程并不算慢,抬眼望去,此地尚未有几位弟子等待。 少年懵然转身,朝着来路看去,却发现远远地之间云海浩瀚,不见了那天门耸立,更不见了天地蓝桥贯穿仙凡两界。 见了柳元正身上的碧蓝道袍,五雷仙宗诸修脸上的笑意更胜,宗安道子更是缓步朝着少年走近了些,朝着柳元正招招手。 “元易师侄,站到我近前来罢,且等一等诸位同门,还有各宗道友。” 听了宗安道子之语,柳元正也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咧嘴一笑,“见过掌教,各位长老,各位师伯。” 说罢,柳元正走到宗安道子身侧,复又拱了拱手。 “宗安大师伯。” 如今辈分断然是差不了的,柳元正拜师宗萱道子,而宗萱道子又是此代亲传道子之中的小师妹,不论是从掌教一脉算,还是从六脉一起算,都是小师妹。 是故在场众道子,也全都成了柳元正的师伯。 到底是曾经有过半场论道之缘,这一年中也曾在天门峰上偶遇过几次,宗安道子与柳元正勉强也算是熟识的,又是柳元正的大师伯,此刻将少年引到身旁,遂开口问起近日里的修业,进境如何,可有甚困惑之处,如今宗萱师妹闭关,若有疑问,尽可来邀月楼拜访他这位大师伯…… 如此云云,柳元正这里也是恭敬的回应了,说话时不疾不徐,道子这里不多问,柳元正便不多答。 原地里,一众老道也都含笑看着两辈门人之间的交流,神色愈发和蔼。 而柳元正身为五雷仙宗贤人,身穿碧蓝道袍,自然与寻常弟子也是不同的。 两人闲散的聊了一会儿,便见一位玄青仙宗的长老先开口夸赞了几句,说宗安道子修为进境如何非凡,又说元易这位小道友如何知礼,最后转到五雷仙宗上面,感叹友宗后继有人。 听声音,正是先前引着众弟子诵念玄蕴咒的那位长老。 听闻此言,五雷仙宗诸位长老自是笑的十分矜持,安文子掌教也与玄青宗长老客套了几句。 只是有这位长老开了头,接下来便是各宗长老的赞叹。 太华仙宗几位长老还好,说来说去也是和玄青宗长老意思相仿,只是似乎因为先前金章院中闹剧的缘故,有意想要弥补甚么,某位太华仙宗长老更是狠狠地夸赞了柳元正一顿。 这时还好,等白阳禅宗几位老禅师开口的时候,柳元正便察觉到了几分不妥。 那几位老禅师少有提及宗安道子,反而变着花儿的称赞起柳元正来,到底是法相以斑斓绚丽着称的禅宗,便是夸人,一番话不假思索,都说的天花乱坠。 倒是有几位本想开口的老禅师,见到此景,只是抿了抿嘴,不再言语。 安文子掌教笑容也淡了些,却仍是以不轻不重的客套话回应着几位显得颇为热切的禅师。 原地里,柳元正似是被夸得羞涩,很是显出少年心性来,先是不大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后面有些拘谨难耐,便挪了挪脚步,整个人悄然藏到了宗安道子身后,站在了人群之中,一袭碧蓝在一众玄袍之中便也不显眼了。 瞧见了柳元正的动作,藏经殿长老笑眯眯的走到少年身旁,缓声与柳元正分说了几句,催促少年将近日的修行手札装点成册,早日走到藏经殿去收录。 说罢,便也不待柳元正回应,不轻不重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这番分说着的时候,远远地,一道道修士的身影便忽地出现在层云之中。 柳元正观瞧的真切,等瞧见了朱子同元信师弟与堂哥元成师兄的身影之后,柳元正便恭敬的与宗安道子低声说了几句,便折身混入了金章院众弟子中,与朱子同和柳元邱他们站到了一起。 约莫数十息的时间过去,直至最后紫康道人的身影倏忽间出现在不远处,如此依约赴宴的众弟子便都到齐了。 看着四下里渺茫的无边云海,少年站在原地,心中却只是疑惑。 “怪哉!说是赴宴,这仙乡之宴,难不成便开在云上?” 正这般想着,便见站在人群之前的安文子掌教忽然伸出手来一指。 “诸修随贫道入玄青仙域沧云道殿!” 说来也奇,随着安文子掌教这么伸手一指,众人在看去时,不远处的云海之上,忽的有一恢弘道殿耸立起来,原本即将的云海上,也教人听见了声音。 那仿佛是仙乡自然而成的道音,又似乎是琴瑟交织而成的无上妙曲。 隔着人群眺望去,成群结队的天人,各自捧着玉盘,盘中托着珍馐美味、琼浆玉露,也不看安文子掌教一行人,径直往殿中走去。 玉门洞开,隐约间有郎朗笑声从道殿中传出。 忽的,一道缥缈的声音传来。 “咦?今日这番,来赴宴之客倒是奇多!进来罢!” 第五十一章 丹宴(中) 这世上的声音本都是迥异的,或者清脆,或者浑浊,或者苍老,或者稚嫩。 左道中便有这类闻声辨人之法,只听了一人声音,往往就能从这声音中,将此人心性剖析个大差不差,甚至可反用此法,使自己伪装身份时更加天衣无缝。 可道殿中传出来的飘渺声音却大为不同。 这仙人之音,落到众人耳中,等柳元正再去回想的时候,竟想不起仙人这句话说了几息,想不起仙人说话时的声调,甚至想不起仙人的音色。 这几乎给了柳元正一种恍惚感觉,仿佛从未有过人开口,那句话竟像是无端的从心中涌现出来的一般。 可细细回忆时,又有着一种了无痕迹的道韵在心头回荡,仿佛只要柳元正再多用些心力,便可从这缕仙音余韵中品悟出甚么道与法来一般。 由不得柳元正这里再多想些甚么。 安文子掌教已经引领着群修,神态恭敬,撩袍端带走向沧云道殿。 少年也走在人群中,想要端详沧云道殿,又觉得仙人在场,不好失了礼数,索性半低着头,目不斜视。 说来也只是几步路远,数息时间,众人便走到了道殿正门。 玉门开三扇,中间大两边儿小。 正中的玉门两旁贴着一幅对联,一曰“金阙化身,玄青九天扶日月”,一曰“玉虚师相,仁威万古镇乾坤”。 玉门上更是挑着块匾,上书“沧云道殿”四字。 未及多看,众人便低眉顺眼的从右侧门,缓步走入宝殿之中。 自始至终,无人胆敢抬头乱看。 瞧见了有客赴宴,殿中群仙欢声笑语都是一顿,群仙尽数望向来人。 四宗诸修在门口处站定了,安文子掌教手捏子午阴阳诀,抬在眉心前,顺势躬身一拜。 “弟子人间界五雷仙宗此代掌教安文,携五雷、玄青、太华、白阳四宗弟子,拜见丹宴群仙!” 安文子掌教话音落时,身后诸修皆躬身施礼,随声呼道:“弟子拜见丹宴群仙。” 如此山呼一番,众人都俯首不起,旋即听得那道缥缈的声音再度响起。 “善!善!瞧见玄门诸宗门徒广博,吾心甚喜,起身罢,宴席上无需多礼,安排他们落座。” 那缥缈道音中似乎真的带着几分欢喜意味。 闻言,众人方才直起身来,许多人却仍捏着子午阴阳诀,垂在小腹处。 柳元正这才望了望大殿中的丹宴盛景。 无法去说这沧云道殿到底有多大,仿佛芥子须弥蕴含在其中一半,入门而来,柳元正觉得自己进的不是道殿,而是一方洞天世界。 但见仙雾缭绕,隐去了道殿四壁,有仙鹤在云中腾飞,再转头看去,自己似乎立在山石之上,仿若是古山绝壁,宽阔平坦的崖壁上,有仙树随风摇曳。 群仙环绕在树下,各坐在桌案后面,穿着各色仙袍,姿态各异。 瞧不清他们的面容,似乎不曾有所遮掩,只是柳元正望去时,却记不下他们长什么模样,仿佛仙容都隐没在了云雾飘渺之中,唯一能让少年记住的,唯有群仙脑后高悬的镜轮。 这便是仙人。 三花聚顶,五炁朝元,一身道业凝结到一处,化作脑后镜轮,亦称作道轮。 有此镜轮在,仙人便与日月同寿,逢难化生。 人群之中,不少人如柳元正一般,望向这些仙人脑后的镜轮,只觉一眼望去,那镜轮纯粹,内中似乎只有无量仙光,可长久注视着,顿时又觉仙光中似乎有无上大道在孕养演化,动荡着众人心神,等众人再去看时,那镜轮遂又显得平常了。 正四下里观瞧着,忽地,有一群天女走到诸修近前,脸上带笑,也不言语,只是偏过身子来,虚虚朝着侧旁伸手,要将诸修引到一旁落座。 有天女走到了柳元正的身前,她似乎颇有些好奇的看了眼柳元正身上那与众不同的碧蓝道袍,柳元正对天女的反应视若无睹,只是无声地拱了拱手,算是谢过这位天女,便随着她走到一旁的空位上,盘膝坐下。 那天女便随即离去了,原地里只留下一阵香风。 柳元正侧头望去,这才看到朱子同就坐在自己身侧,两人对视,皆是咧嘴一笑,未及说些什么,便见那一队天女又走来了,不过却捧着玉盘,将珍馐美味、琼浆玉露都摆满了每个人的桌案。 少年好奇的望着,甚至探了探身子,抽动着鼻翼轻轻嗅了几下。 到底只是一道神念化身,依托道香之炁方能升入仙乡之中,这一路走来,身躯的触感都十分麻木,此刻那仙乡珍馐的美妙香气,也只有极其淡薄的丝缕被少年闻到。 柳元正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想来,这仙乡珍馐该是极其美味的,可惜坐在此间,如雾里看花,水中观月,总是隔着一层,未能尽知。 甚至这珍馐食材也该非凡,如今摆在桌案上,仍旧闪烁着晶莹灵光,说不定便是龙肝凤胆,不知其中蕴含着多少磅礴的仙气,可惜被这化身服用了,最后也只得带着些余韵返回本身。 柳元正这里还在探看着的时候,一旁朱子同已经迫不及待的捉起了玉箸。 少年会心一笑,便也抬起手,准备为自己倒一杯仙酒尝尝味道。 正此时,不远处的宴席上,忽的有一位身披天青仙袍,其上描绘鼎纹的老仙偏过头来,好是端详了几眼安文子掌教。 “你名唤安文是罢?如今是五雷仙宗掌教?” “回仙人之问,弟子正是。” “唔……以前有个叫德浩的,也做过五雷仙宗掌教,他是你甚么人?” “那是弟子的师祖,早在数千年前,便已辞去掌教之位,如今在闭关,以期寻到飞升机缘。” 闻言,那老仙点了点头。 “嗯,几千年前,老夫来赴丹宴时,曾经见过他,是个不错的后生,希望有一日,能在仙乡再见到他。”说罢,那老仙抿了抿嘴,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偏头看了安文子掌教一眼,“你也不错,愿你也能早日飞升仙乡。” 说罢,老仙抿了一口桌上的琼浆玉露,不待安文子掌教开口,便又说了一句。 “嗯,你师尊也是。” 原地里,安文子掌教讪讪一笑,却仍是举杯,“弟子代师祖及师尊,谢过前辈,愿借前辈吉言。” 闻言,那老仙也端是随和,抬起手,和安文子掌教碰了一杯,两人随即一饮而尽。 另一处,太华仙宗那里也是这般,不少与太华域有所往来的仙人,也寻着太华仙宗长老闲散的谈着。 当然,最为热闹的是玄青仙宗这里,在座皆是玄青域仙人,对待自家后辈自然也热情些,柳元正甚至听到了几位长老直接开口称呼老祖的。 倒是唯有白阳禅宗的几位老禅师处冷清许多。 见殿中丹宴尽是欢声笑语,这几位白阳禅宗的老禅师也多少有些如坐针毡。 几人对视,旋即一位老禅师站起了身来。 “启禀众位仙家。” 老禅师初时开口,却似乎是没人注意到他,众人仍是闲谈如故,反而是座位相近的四宗弟子听到了老禅师的声音,都停了动作,齐齐望了过来。 老禅师脸上笑容都显得有些僵硬了。 他硬着头皮又喊了一声。 “启禀众位仙家。” 这时,殿中鼎沸声音方才忽的一顿,顷刻间冷清下来,群仙都望向老禅师这里。 先前那位和安文子掌教碰杯的老仙开口了。 “哦?禅宗弟子?何事来唤我等?” “回禀前辈,吾宗整理故时经文,近年删改、重修三百余卷,特……” 谁知那老禅师还未说完,道殿外忽地有鹤唳声传来。 群仙中有人开口。 “哈!乾元域的松河古仙到了!” 第五十二章 丹宴(下) 听闻玄青域仙人之语,席间诸修都转过头,看向沧云道殿门口的方向。 乾元域松河古仙。 四宗长老中,许多人都面露诧异神色。 今日瑶台丹宴,竟有古仙亲至? 一时间,再无人关注先前开口的白阳禅宗老禅师了。 老禅师只得尴尬的僵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抿了抿嘴,最后只是欲言又止。 数息时间倏忽而过,那古仙还未入殿,旋即便有朗朗笑声远远地从门外传来。 古仙入殿了。 老仙人身披纯白道袍,其上以星光点缀着周天星辰之相,衣边用暗金丝线绣着云纹。 仍是看不清面容,众人抬眼望去,也只依稀能够记住一位慈眉善目老仙的形象。 古仙脑后亦有镜轮高悬,端看时与玄青域群仙一般无二,仔细观瞧,便觉古仙的镜轮中仙光似乎更为浑厚一些,再看时,又变得寻常了,仿佛先前的变化只是众人的幻觉一般。 咚——咚——咚——! 伴随着古仙迈步而入,他手上拄着的翠绿拐杖也一下一下轻轻地点在地面上。 这一下,柳元正的目光也被这翠绿拐杖吸引住了。 很难说这拐杖真的是以仙玉雕琢而成,少年远远地瞧着,只觉这拐杖通体似是浑然天成,直接取了一截古木枝干,形貌极其古拙,却满蕴自然之美。 拐杖似玉似木,又晶莹而不通透,内中点点灵光,恍若化作星河,在拐杖中流淌不息。 瞧见古仙走来,道殿中玄青域群仙皆站起了身子,四宗修士也随之起身。 有玄青域老仙含笑迎了上去。 “松河前辈亲临玄青域,是吾等之幸,快请入座,请入座。” 说话间,老仙转过身来,亲自引着松河古仙入座。 入席见,古仙一路走过,群仙亦是躬身行礼,山呼“前辈”,一旁四宗弟子也是这般随声应着。 那松河古仙笑的更是和煦,一边走,一边点着头,又偶尔驻足,与几位熟识仙人寒暄了几句,这才落座在群仙中央。 于是殿中群仙诸修,这才随之坐下,柳元正也偏头看了一眼,却见那老禅师也顺势坐下了,仍是喝酒吃肉,仿若先前甚么都未发生一样。 待古仙落座,又环视了四周一眼,不待旁人开口,忽的苦笑一声。 “怎的我一到,诸友都显得这般拘谨,若是丹宴失了妙趣,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听闻松河古仙这般说,倒是先前和安文子掌教碰杯的老仙努了努嘴,颇有些埋怨的开口道。 “前辈,当年您老着《乾元大小周天数术衍道仙经》时,怎么不能写的浅显一些,莫说昔年贫道未证道时,便是这些年里时有翻阅此经,仍觉头大如斗。这会儿您老当面,我便又想起这部经来了。” 话音刚落,群仙哄然大笑。 松河古仙都忙忙抬起酒杯来。 “如此说,当真是我之过,此经我不该写的太过晦涩,如此离道愈远,连累诸友。” 说罢,松河古仙一饮而尽,颇有几分真的因之赔罪的意思,群仙也都笑着随了一杯酒。 便是柳元正这里,也恍然间响起了些什么,昔年初入玉都院时,六殿通讲都去听过,不论是辰殿还是阵殿,两位执事通讲时,都有提及过这部《乾元大小周天数术衍道仙经》。 此经与寻常仙经大有不同,阐述的非为道法玄妙,而是玄门数术之集大成经文,故而冠以仙经之名,却是诸宗普世经文。 当时柳元正听闻的,还不是本经,而是后来者的释义,仍教少年听得头昏脑涨。 后来舍了这两殿的课业未曾精研,多少也有这么一番缘故。 闪念间想到这些,再去看席间的松河古仙时,少年顿时觉得古仙也未有那么缥缈陌生了。 …… 因着这个引子,丹宴顿时也热闹了起来。 松河古仙言语间颇有妙趣,将许多古玄门故事翻出来,又或者席间群仙的往事闲趣重提,一时间气氛愈发沸腾起来。 抿了一口仙酒,松河古仙忽的偏过头看向四宗诸修坐的方向。 “老道不知,哪一位是五雷宗掌教?” 听到松河古仙询问,安文子掌教急忙起身,躬身一拜。 “弟子安文,添为五雷宗此代掌教,见过松河古仙前辈。” 古仙伸手虚虚一抬,又摆了摆手,示意安文子掌教落到,之后才开口道。 “贵宗元道小友还好罢?” “回禀前辈,吾宗老祖无恙,至今仍坐镇山门中。” 松河古仙点了点头。 “今日见了你们这些后辈,我方想起,贫道与贵宗说来,还有些渊源,尔等不知,早年间,五雷道友曾隐居在乾元域,我与他私交算是不差的,当年天河战事,五雷道友也是曾出过力。 后来与他闲谈时,方才知晓,他在下界还有位弟子在,是故刚刚有了这么一问,可惜近些年五雷道友都在闭关隐居,不然见了你们这些好后生,也该为之欣喜的。” 说罢,松河古仙似是想到了许多往事,七情涌上心头,颇有些感怀,旋即伸手拍了拍膝盖,又转过头来,看了看在座的四宗诸修。 “今日既然能同殿赴宴,前尘往事,今时今日,便是你我的缘分,老道古玄门时游历仙乡,在望海崖观雷霞,曾闻听古之仙音,得了半篇经文,后来被老道补齐,自名曰《归元雷霞经》,今日宣讲此经一遍,若能有所悟,便是各自的机缘。” 这松河古仙似是个急性子的,不待安文子及四宗长老开口答谢,古仙旋即正了正身,登时仙躯上无量明光大放,虚空之中,映出松河古仙万丈法相,法相后,亦有镜轮高悬,内中似演化着一条滔滔长河,有古松镇在长河中央,一道灵韵凝成了道虚幻的轮廓,似有人端坐在树下。 松河古仙开口,此刻浑厚仙元混入声音之中,一字一句传出,恍若洪钟大吕,声声响在了众人心间。 “吾闻雷霆者,天地之枢机。天枢地机,阳雷阴霆。枢阴机阳,雷善霆恶。夫谓万物,厥有至符……” 古仙道音恢宏,一时间,群仙各捏法印,四宗诸修屏气凝神,闻听妙道。 原地里,柳元正缓缓闭上了双眸。 这一缕念头之中,观想着无边混沌之界,此刻,有雷霆炸响。 第五十三章 天心玄冥咒 柳元正念头中虚空生雷。 松河古仙仍在以煌煌道音不疾不徐的诵念着《归元雷霞经》,初时,古仙的道音在少年耳中而十分清明,阐述着玄妙的道与法。 但伴随着柳元正更多的意识沉入念头中演化的雷霆中去时。 松河古仙的道音忽然变得邈远起来,字句之间也开始变得模糊,偏生又十分真切的响在这无边混沌之中,最后竟与雷声混合到了一起,共同演化着一方无边雷海。 仙以一音阐雷法,诸修随类各得解。 这一刻,甚至不需要柳元正去劳心费神,念头中的无边雷海就这样演化着,少年只是懵懂的注视着。 从第一道雷霆炸响,从混沌被辟开无量光芒,从漫天雷霆生生不息,到无边雷霆聚成海泽。 在柳元正的眼中,这些雷霆像是有了生命。 它们划过混沌的痕迹,在少年的眼中凝结成一枚又一枚浑然天成的雷篆道纹。 它们闪烁着的光芒与倏忽间的晦暗,在少年的眼中分判成阴阳明暗。 它们轰然炸响的高亢声音,也在少年的耳边重新化作玄妙仙音。 只是那声音,不再是松河古仙口述,而是变成了柳元正平和的嗓音。 “吾闻雷霆者,天地之枢机。天枢地机,阳雷阴霆。枢阴机阳,雷善霆恶。夫谓万物,厥有至符……” 当念头中的盛景演化到绝巅之后,那无边的雷海开始消弭。 雷霆隐没在灵云之间。 少年眼中,那是五行在相生,阴阳在变化。 无量的光芒忽然变得斑斓璀璨起来。 直至最后,雷霆消隐,少年的念头中,只剩了无边的五色雷霞。 五色雷霞盘旋着,似乎要化作磨盘,搅碎四方混沌,重演之前雷海开辟的景象。 这一刻,柳元正忽然对《归元雷霞经》有了许多感悟在心中。 念头中的景象,就是少年的体悟。 仍未亲身施展,不好计较细节,但端看此间光景,大约是一门主杀伐之术。 缓缓地。 少年睁开了眼睛。 不知何时,松河古仙讲道之音已经停了,古仙虚空之中展现的万丈法相之身也消失不见,老仙人归于平常,端坐在群仙之中。 四下里一派寂静,群仙的目光却都朝着四宗诸修这边往来。 其中还有不少的目光,落到了少年的身上。 柳元正懵懂的呆滞了几息,这才偏转过头来,环视着身旁众人。 安子文掌教与四宗长老都安静的端坐在那里,不显动静,只是时不时地面露沉思神色,似是大有体悟。 再看诸弟子,却大都仍在闭目凝神,沉浸在松河古仙先前的煌煌道音之中,皆七情上面,或抓耳挠腮,或嬉笑,或苦恼。 只是少数几人,此刻却如柳元正一般,目光恍惚,似乎还未回过神来,都不知从何反应,只是木木的四处望着。 准确的说,是七位弟子。 七人顶上三寸,都有虚幻的庆云浮现,各演玄妙。 宗安道子的庆云之中,有雷霞化生,分割光暗,聚成一道阴阳雷霆剑气。 宗林道子的庆云之中,那无边雷霞凝出一道虚像,虚幻道人的衣袍上,显化出二十四道雷篆神纹。 宗广道子的庆云之中,雷霞凝成道钟虚影,其上七十二道灵禁之光闪烁,端看时,道纹勾勒,竟呈《归元雷霞经》全文。 玄青仙宗,一位弟子也显出庆云来,雷霞中青紫二炁交织,汇成一方华盖。 太华仙宗,昔日柳元正所见,那将正山道人拽走的女修,也化出庆云来,雷霞凝成一枚宝丹模样。 白阳禅宗,静海禅师也有所悟,庆云中凝出一十八面莲花幡旗,其上雷纹密布,将气机牵引至了一处。 再就是柳元正了,少年顶上亦有庆云显化,呈现着五色雷霞盘旋的景致。 渐渐地,亦有弟子从这讲道的妙境中脱离出来,或者面露恍惚,或者露出亦有所得的满足表情。 只是此间,却不再有庆云化生。 仔细观瞧时,大多五雷仙宗弟子,还是有所感悟的多一些,余下三宗弟子,倒要看各自的机缘了。 到底是一篇雷经,五雷仙宗诸修感悟多些,也本该如此。 正此时,忽听得群仙中有人传出朗朗笑声,众人循声望去的时候,却见一位玄青域仙人身前悬着一幅画卷,一手捉着灵笔,不知何时,已经将丹宴中的景象描绘在了画卷之中。 但见那画上,群仙诸修神态各异,将松河古仙围在正中,又有七人顶上化出庆云,便是庆云中诸般变化,都描绘的栩栩如生,当真如对镜观照一般。 瞧见了此画,松河古仙也笑了起来。 “此间端是佳话,却要记得详细些。” 说罢,松河古仙一招手,将画卷牵引到了自己面前,又接过了那仙人的灵笔,悬在宗安道子画像的上空,转头看向道子,开口问道: “小友怎么称呼?你这妙术可想好名目?” “弟子宗安,此术名唤《雷霞分光剑指》。” 松河古仙点点头,也不多问,依言在宗安道子画像的一旁,写下了一行古篆小字。 如此,松河古仙依次询问着,众人也都恭敬回应。 “弟子宗林,此术名唤《归元护道玉雷篆》。” “弟子宗广,此灵禁名唤《元霞玉霄禁》。” “弟子明琪,此术名唤《灵台蕴雷华盖秘法》。” “弟子正瑜,此丹名唤《引雷归元神阳丹》。” “弟子静海,此阵名唤《元雷辟海伏魔阵》。” “弟子元易,此术名唤《天心玄冥咒》。” 如此,松河古仙依言将在七人画像身侧都写下了篆字,记着各人道号与妙法名目,又提笔,落到了画卷的空白处。 “玄青丹宴,古仙松河宣讲《归元雷霞经》,时有七子,循声闻法,各悟玄妙,以兴玄门,遂以此图记之。玄青域仙人古雅作画,乾元域古仙松河手书。” 书罢,松河古仙又提笔落到画卷的一角,写下《丹宴七友闻法图》如此七个古篆大字。 搁下笔,古仙旋即大手一挥,将《丹宴七友闻法图》高高悬起,引众人去看。 此间观瞧,顿时引得群仙赞叹。 “善!此举甚是佳话!” “七友闻法……端可见吾玄门后继有人!甚好,甚好!” “哈哈哈!此图可收录在沧云道殿!” “……” 群仙赞叹着,连松河古仙都仰着头,细细的观瞧着《丹宴七友闻法图》,忽地,古仙偏过头来,望向柳元正这里。 “这位元易小友,你这一身道袍穿的颇是与众不同,可是有甚说法?” 第五十四章 赐宝 松河古仙问得颇有些漫不经心,柳元正闻言却不敢有丝毫怠慢,急急起身,先面对群仙施了一礼,方才开口道。 “回禀前辈之问,弟子初涉道途不久,数载之前择道时,闻听长辈通讲经文,侥幸有所体悟,诸长辈厚爱,不以弟子修为微末,道识粗浅,反而赐下这件碧蓝幽纱八卦如意道袍,嘉奖鼓励弟子,故而弟子也以之为荣,经年穿在身上,不敢忘却长辈谆谆教导之恩,亦壮弟子精进道业之心。” 一番话,少年说得不疾不徐,细微处,音调都有些起伏,颇见几分情真意切。 闻言时,五雷仙宗诸位长辈,从安文子掌教到在座的长老们,都无声的笑了起来,似是十分欣慰,便是丹宴中群仙都不住颔首,看向柳元正的目光颇是和蔼。 松河古仙也大为感怀的拍了拍膝盖。 “到底是吾玄宗一脉,五雷宗立世虽然不久,但见这等弟子,却颇具活力,后继有人呐!” 这般感慨着,松河古仙又转头看向安文子掌教与众长老这边,浅淡的追问了几句,此时,便有藏经殿长老起身,言语含混的将柳元正的道途说了一个大略,不外是“阴阳为纲,统御五雷”之类的说法。 听了这些,松河古仙便不再追问下去。 他自是知晓五雷仙宗道统的,知晓此宗以阴阳雷道为诸法总纲,而这眼前少年又关乎五雷宗阴阳合练,似是要在掌教一脉再开一道支流。 若果能成,这便是五雷仙宗的底蕴,纵然松河古仙地位尊崇,此刻却也不好多问。 但听着藏经殿长老的一番分说,群仙的念头中,似乎都已然浮想出少年道途走到更精深处的光景。 抿了抿嘴,松河古仙忽然无端的感慨了一句。 “可惜了,五雷道友今日未在。” 这是松河古仙第二次提及五雷散人的名字,第一次是因着五雷仙宗诸修,第二次却是因为柳元正。 不等众人因着他这句话陷入沉思当中,松河古仙忽地又偏转过头来,看向先前描绘画卷的古雅仙人。 “古雅小友,说来五雷仙宗太阴、太阳两部仙经,还是你们这一脉的法郁仙君所传?” 闻言,古雅仙人点了点头,借着说道:“正是,昔年玄青域中日月雷泽暴动,贫道祖师法郁仙君亲往镇压,祖师观日月雷泽中天地盛景有感,遂在雷泽上书就此太阴太阳二经。 待祖师镇压了雷泽暴动,归来之后,恰好听闻人间界有元道小友欲开宗立派,于玄门中再立一宗,祖师便与我等感慨,言说此为天意缘法,遂命贫道将此二经赠于五雷宗传承。” 古雅仙人说话时,五雷仙宗群仙都撩袍端带,站起身来,齐齐朝着古雅仙人这里施了一礼。 纵然说是天意缘法,总归是两宗之间的情分,五雷仙宗诸修都要记载心中,更要表达谢意。 法郁仙君不在,群修便沉默无声的拜了一拜古雅仙人。 仙人含笑不语,只是朝着众人摆了摆手,待五雷仙宗群修落座,古雅仙人这才看着柳元正这里,含笑说道: “到底是我家祖师所书经文,你能从中有所开悟,贫道不能没有表示,说来也巧,贫道前些时日便是坐镇日月雷泽,这是你我两宗缘法的根源,如此,便赠你日月雷珠各一斛。 再有,昔年曾有一道混沌灵光坠入雷泽,菁英交汇,蕴化出日晖、月幽两类天人,便赐你一位雷泽月幽天女为随侍!望你日后,能道途精进,为吾玄门后辈再开一条路出来!” 说罢,古雅仙人又偏过头去,看着坐在安文子掌教一旁的玄青域老仙。 “古鸿师兄?” “嗯,丹宴闻法乃是风雅佳话,许你七人,赐下沧阳仙铁一方。” 话音落时,宴席正中央的松河古仙也是笑道:“诸友这般,我也不好小气,便赠予丹宴七友天星灵沙一匣。” 说罢,松河古仙一抚手中拐杖,似是从中摄出了一缕灵光,这灵光落到古仙掌心中,忽的有了变化,登时间宝光绽放,让人难以瞧的真切。 古仙挥手,示意一旁天女走近,便将掌心中的天星灵沙倾倒在银盘中。 做完这些,不止是柳元正了,此间闻法七子皆恭敬起身,柳元正更是低眉顺眼,与几位一同,拜谢诸仙。 …… 这一番你来我往,端是教场面热闹起来。 如此,又是觥筹交错,群仙以这《丹宴七友闻法图》为由头,分说起往年丹宴时的风雅故事。 一杯杯仙酒饮下,似乎连仙人都喝得酣畅,群仙中不少人露出眼花耳热之相。 朗朗笑声更是不绝于耳。 柳元正经了今日这一番,此刻心中亦是欢欣,只是觉得刚刚风头已经太甚,反而不欲再张扬些,便沉默的坐在原地,偶尔偏过头来,与朱子同这里低声聊上几句。 不远处,那位古鸿老仙又与安文子掌教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此刻老仙姿势慵懒,大半个身子伏在桌案上,一手托着腮,似乎有了醉意。 抿了抿嘴角的酒痕,古鸿老仙忽然转头望向白阳禅宗的方向。 “今日这酒喝得爽快,老夫似是醉了一般,安文小友,不久前……可是有位小友起身,说是要禀告甚么事情?怎的不见他继续说了?” 古鸿老仙声音都变得温吞了许多,却仍将不少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便见老仙朝着先前的老禅师摆了摆手。 “便是你罢,小友先前要说甚么?但说无妨。” 这时,群仙诸修都望向老禅师。 老禅师也只得再次起身,恭敬一拜。 “回禀前辈,吾宗整理故时经文,近年删改、重修三百余卷,特编撰成集,恳求前辈斧正。” 闻言,古鸿老仙摇了摇头。 “找我不成,此间当以松河前辈道法最高,你该去求他。” 谁知古鸿老仙话音刚落,古仙松河也摇了摇头。 “老夫也不成,吾以玄门周天数术着称,禅宗道法却知的少些。” 说罢,古仙松河又醉眼朦胧的看向老禅师。 “小友,你家可有长辈在上界?哪一域仙友,不妨请他来一同赴宴,吾等总不好越俎代庖的。” 第五十五章 禅师哭宴 沧云道殿中,喧闹声旋即消弭,四下里无边寂静,群仙木然的望着老禅师,一旁的安文子掌教等三宗诸修,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化作了木雕泥塑。 眼见得,老禅师的嘴唇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弟子……弟子……” “嗯?” 松河古仙苍老的声音拖着长长地尾音,仿佛还未醒过酒意来。 老禅师却赶忙躬身,长久地弯着腰。 “回禀前辈,吾宗……吾宗未有长辈在上界!” 话音刚落,松河古仙的声音便随之响起。 “哦?怪哉!贵宗亦是吾玄门一脉,缘何会无有人证道,成为吾之仙友?贵宗法统传承自哪一域?” 松河古仙似乎很是困惑。 “禀前辈,吾宗法统,传承自大觉仙域。” 听老禅师这般应了,松河古仙方才了然的点了点头。 “听小友这般分说,老夫心头的困惑反而越发多了些,大觉域亦是仙乡诸域之一,想来贵宗道法也该是极高明的,缘何会未有人飞升呢?可是汝等之错?平日里懈怠了?否则怎么能堕落至此!” 初时,松河古仙的声音仍算平和,说到最后,竟无端发出怒音来,说话间,那老禅师的身形也不断的颤抖着,捏着法印的指节泛白,额头上隐隐有汗滴凝聚。 “不敢!弟子等人,断然不敢懈怠修行!” “唔,这么说来,不是汝等的差池,老夫却是越发的想不明白了,为何贵宗无人飞升呢?可是……有旁人暗中欺压?要坏我玄门气运?” 说话间,老禅师抖得更加厉害了。 他的牙齿打着颤,不断的碰在一起,便是柳元正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都真切的听到了声音。 “弟……弟子……” “不忙说,不忙说,端看你神情,老夫觉着,你大约心中真的是委屈的,慢些来,小友好生想一想,要仔细地想清楚,想明白,这些年里,到底是甚么人,暗中欺压贵宗法脉,竟使得宗门立世至今,仍无人飞升,坏我玄门气运!” 说罢,松河古仙这里声音一顿,苍老的眼眸顷刻间如鹰隼一般凝视着老禅师这里,“小友要想清楚再说。” 沉默。 良久的沉默。 道殿中鸦雀无声。 老禅师紧紧地咬着牙,却仍禁不住身躯的颤抖。 豆大的汗滴从额头上滑落下来。 他仍躬着身,甚至在古仙的目光下,不敢抬起头来。 就在这漫长的沉默中,老禅师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终于还是开口了,声音中带着哭腔,声音嘶哑,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启禀前辈!是下界西方逃禅!是西方佛孽!是那些狼子野心之辈!是他们在暗中欺压吾宗!使吾宗道运不昌!使吾宗香火不盛!是他们,要坏吾玄门气运!” 松河古仙的脸上彻底不见了醉意,老仙往前探了探身子。 “小友,此言当真?” “当真!” “唉!坐,小友快些落座罢。” 待老禅师颤颤巍巍的抚着桌案座下,再脸色煞白的望向松河古仙时,却见松河古仙一手捉着灵笔,身前悬着一幅新的画卷,此刻正在画卷的一角写着些甚么。 少顷,松河古仙落笔。 古仙仰起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他遂将身前的画卷翻转了过来。 “诸位,诸位仙友,都看看罢,好好地看一看这幅图。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呐!都言吾玄门诸宗同气连枝,怎的……怎的会有这般事发生! 若无今日一问,吾等何时能知?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狼子野心之辈!在欺辱吾之手足!在败坏吾玄门气运!这是你我的失察之过啊!如今也该想着亡羊补牢了。” 古仙声音悲恸,因着群仙诸修都齐齐往来。 端看这画卷,松河古仙丹青之法更胜古雅仙人一筹。 画卷正中,是老禅师,面容悲戚,声色俱厉,甚至可以看到一只手紧攥在袖中,仿佛在控诉着什么。 老禅师的身后,是白阳禅宗诸修,听闻老禅师所言,皆露出痛苦、悲伤的神色。 不远处则是三宗门人,在画卷中亦是表情各异,仿佛因老禅师的控诉而动容,仔细看时,闻法七友的表情,甚至更为灵动一些。 再远处,则是群仙绘相,或愤怒,或悲悯,或沉思。 画卷的一角,松河古仙以古篆写就《禅师哭宴图》五字。 如此这般,古仙高悬此图,任由群仙诸修都看了,方才伸手,将这《禅师哭宴图》卷了起来,收在袖袍中。 “老夫这会儿神魂震动,道心都乱了,不知该与诸位说些什么,只是这天底下的事情,有因,便该有果,老夫要亲去紫霄道域面见诸圣,失礼了,老夫先走一步。” 说话间,松河古仙已经站起身来,刚迈出一步,身形又是一顿,偏头望向古雅仙人这里。 旋即,古雅仙人亦是起身。 “吾与前辈同去紫霄道域。”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松河古仙与古雅仙人已经大步疾驰而去,身影消失在道殿门外。 这时,席间古鸿仙人仿佛才睡醒一般,施施然直立起身形来,将杯中酒饮尽。 “唉,这世间总是不忍言的事情多些,此等情景,不该再宴饮下去了,老夫这会儿心神也不大安宁,诸位,这丹宴便就此散了罢。” 说到这里,古鸿仙人偏头看了眼坐在原地,神情呆滞的老禅师。 “小友,且安心便是,汝是玄门修士,咱们便是一家人,这往后啊,受了委屈要及时言语,拖得久了,便要闹出好大的动静来,不过也无妨,此事你们既然提及了,仙乡诸圣会为你们做主的,若有变化,吾等玄青域群仙,也愿为之前驱!” 老仙说话之间,殿中不少仙人便已经起身,顿时间身形模糊起来,等再看时,原地里已经不见了他们的身影,仿佛消散在了白云之间。 古鸿老仙也随之站起了身来,走到安文子掌教面前时,还颇为和善的拍了拍安文子掌教的肩膀。 “散了,尔等回神下界,亦当勤勉,好生修行,来日有缘,吾等再一同宴饮。” 安文子掌教与一众长老也随即起身,躬身应是。 如此,便见古鸿老仙一边走着,一边有诸修起身,到了玄青仙宗与太华仙宗诸位长老面前时,古鸿老仙也亦驻足,温声勉励了几句,待最后走到靠门处的白阳禅宗诸修面前时,那老禅师仍旧失神的坐在那里。 “小友?小友?” 待老仙又唤了几声,那老禅师方才仓皇起身,应对老仙勉励时,也只是唯唯诺诺。 横竖看去,老禅师都仿佛丢了魂儿一样。 老仙摇了摇头,不再说些什么,独自一人,径直走出了沧云道殿。 原地里,只剩诸修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等群修从偏门依次走出时,那老禅师忽的脚步一顿,转头看向殿中。 那偌大道殿,便也只剩了杯盘狼藉。 第五十六章 叹劫运 坠落。 不断的坠落。 柳元正的念头化身在无边云海之中不断的朝下坠落着,凛冽的罡风席卷,初时仍教少年察觉出刺骨寒意来,但伴随着时间的变化,迅猛的罡风中,少年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最后,少年的幻身破碎,只存一抹灵光,消散在白云之中。 很短促的变化,柳元正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醒时分,柳元正重新感受到了那真切无比的触感,不再是雾里看花、水中观月。 他的一缕念头重归灵台之上。 少年恍惚着张开了双眸,仍是岳霆峰上宽阔的前庭。 只是少年斩出这一缕念头时,尚是拂晓清晨,此刻却已经夕阳西下,红霞漫天。 这一日的经历,让少年恍然如梦,又感慨万分。 他一时间竟像是失语了般,抿了抿嘴,脸上仍带着些身处于震撼中的麻木,这般愣怔地站起身来。 偏头看去,偌大玉坛之上,诸修皆是一般姿态。 众人对视,观瞧着旁人脸上的表情,仿佛对镜观照一样。 忽的,有人呆呆地咧嘴一笑,旋即,更多人也如此笑了起来。 玉坛上笑声阵阵,柳元正转头看向道殿中去,不知何时,安文子掌教与四宗长老的身影都消失不见。 又望向玉坛末尾处,此间白阳禅宗诸修的表情也很是精彩,说是恍然如梦,仙乡中发生的一切却都真切的烙印在他们的记忆之中。 丹宴最后的一番疾风骤雨,让白阳禅宗只觉千钧巨力压在心头,一时间不知该是喜是悲。 静海禅师的面目也愈发悲悯,她仿佛在想着什么不忍言、不忍见的场景。 正这般四下里张望着,不知何时,宗安道子已经走到了柳元正的身旁,他的身后站着宗林、宗广两位道子。 瞧见柳元正的目光看来,宗安道子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不必等丹宴赏赐了,之后自会有长辈堆砌五色祭坛,接引吾等所得赐,约莫这几日间,便会送到你我的手中。 元易,此刻你该回住处闭关片刻,丹宴所见所闻殊为玄妙,莫要等记忆模糊之后追悔莫及! 还有那仙经,旁人不好说,吾等四人,可寻一日,互相探讨此间所得。” 到底是修行进境高深的亲传道子,宗安道人似乎已经彻底回神,不见恍惚感觉。 听着宗安道子的声音,柳元正也一点点清醒过来,闻言自是恭敬应是,便随着众人走下了岳霆峰,一番拜别遂不复赘言。 …… 后山,承道峰。 偌大道殿之中,只安文子掌教与元道老真人在,他们二人盘膝端坐在大殿中央,此刻正是安文子掌教一番话说罢,又朝着元道老真人露出请教的姿态。 先前片刻之间,安文子掌教已经将丹宴之中发生的诸事仔细的转述给了元道老真人。 原地里,老真人疲惫的张开双眸,他那苍老而浑浊的双眸之中,似是有九宫神篆化作斑斓流光,一闪而逝。 “这么说来,你倒是将那《归元雷霞经》全数记下了?” 闻言,安文子掌教点点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面露难色。 瞧见了安文子掌教的神情变化,老真人亦是了然的颔首道,“这般看来,听闻古仙讲道,你倒是有了长足的进境,归元,归元,阴阳合练成混沌,亦是归元,想来有这一番,足可省却你千年苦修之功,讲道之前,松河古仙提及到老夫了?看来,这篇经文也是讲给老夫听得,有人想催促老夫飞升了。” 元道老真人说的平淡,安文子掌教脸色陡然大变,“老祖?” “怎么?经历了今日这一遭,你未看明白?” “弟子只是粗略的看出了个轮廓来,自然不如老祖瞧的真切,还望老祖指点一二。” 老真人点点头,伸出手来,在半空处虚虚一指。 “有道是福祸相依,这天底下的许多变化,对于一些人来看,是劫难,对于另外一些人来看,却是造化,气运翻覆之间,有人要万劫不复,自然有人会扶摇直上。 除灭逃禅,这是古玄门时早就定下的因果,是故有了上界佛国寂灭,令诸佛宗气运孱弱,然而唯有断绝佛门在人间界的法统传承,才算是斩草除根。 这便是灭佛劫运,彻底了断古玄门时的气运因果!大势滔滔,玄门诸修皆在其中,不知多少人能够历劫而过,证道飞升,乃至成就仙君之圣位! 量劫起,圣人出,这样的机缘,上界的古仙们是会坐不住的!如今看,是松河古仙先行下场搅弄风云了,于我等而言,今日是劫运的开端。 但对于松河古仙而言,他能够从仙乡诸域众古仙中先行入场,想来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落子,这盘棋已经被他下到了中段,只待收尾了。 于人间界诸修而言,劫运扑朔迷离,于松河古仙而言,则是大势已成,局势明朗,他这是势要做过量劫第一场了,以此谋求仙君道业!” 一边说着,元道老真人的手一边在虚空处轻点着,仿佛在老真人的面前,真的有这么一盘棋浮现着。 “敢问老祖,怎么是做过这量劫第一场?” “嗯,西方逃禅虽然式微已久,然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灭佛非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况且如今已经隐约有着佛孽与妖族勾结到一起的迹象,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灭佛劫运会是量劫,能留给松河古仙做文章的,也唯有这第一场!他选择了白阳禅宗做因由,所以在丹宴中,会宣讲雷经,这是与吾宗的好处。 因为事情追根溯源,还要落到那妖狐一案上,拿白阳禅宗做文章,总绕不过吾宗的,但这雷经宣讲了,却也是冲着老夫来的,古仙这是在提点老夫,要么体悟仙经,省却千古苦修,立地飞升,要么老夫就不能出手掺和这量劫第一场,免得古仙为难。” 元道老真人这般分说着,安文子掌教的表情也冷静了下来,片刻之间,掌教真人似是想了许多。 “既然如此,那么这第一场该是个甚么章程?” 闻言,元道老真人先是一怔,旋即瞥了安文子掌教一眼,“丹宴中,不是已经画出来了么?” 原地里,安文子掌教面露恍然。 少顷,掌教告退。 道殿中,元道老真人浑浊的眼眸凝视着漫天的红霞。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第五十七章 出关 自那日丹宴结束,柳元正便匆忙闭关,一连数日足不出户,甚至连三宗弟子离去都未曾现身告别。 仙乡一行,带给了少年太多的感触与体悟。 那站在天门前的心境洗练,自身听古仙讲经所悟《天心玄冥咒》,甚至是食用珍馐琼浆之后残存在念头中的浑厚灵韵。 这都是急需少年沉淀的东西。 《天心玄冥咒》更是需要柳元正耗费心神去反复体悟。 丹宴闻法终归只是闪念之间的事情,如今的《天心玄冥咒》只能算是草创初成,还有继续精进下去的余地。 不止如此,还有那《归元雷霞经》本经。 道中悟一法,法中得一术。 仙经浩瀚,远非此刻的少年能够通悟。 也并非说柳元正体悟出了一门术法,便无法再从仙经中有所收获。 只是要想更进一步,便需少年有更高的修为,更加精深的道识去支撑。 但至少在此时,柳元正可以反复回忆丹宴中古仙讲道的画面,念头观想中雷海开辟的画面,将之深刻的烙印在记忆之中,以期长久不会模糊、乃至忘却。 …… 天门峰,绮云洞,静室内。 此刻,宗萱道子并不在潜修之中。 她的身前,更有一位身披淡紫色八卦道袍的女人盘膝对坐。 很美的一个女人,但却展露着与宗萱道子截然不同的风情。 若是非要仔细说来,那便是此人身上,似乎没有生人的鲜活,仍是灵动,却又过分灵动了,甚至于她身上的美,都不是如同宗萱道子一般的含蓄。 仿佛宝剑出鞘,又似画卷舒展,轻灵而缥缈,出尘而无烟火气。 女人便这般静静地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分明睁着明亮的双眸,整个人却似入定了一般。 对面,宗萱道子却在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女人,长久地凝视着,甚至像是在出神。 良久。 宗萱道子开口。 “你……你下界时,可曾见过他了?” 闻言,宗萱道子面前的女人方才俏生生的抬起头来。 “禀小姐,奴依命下界之前,已经在日月雷泽旁,见过了五雷上仙老爷。” 宗萱道子抿了抿薄唇。 “那么……上仙可曾与你吩咐些甚么?” “老爷只吩咐了一句,让奴转告小姐,说是日前的香表,他已经收到。除此一句便再没有了,还有就是教奴将这盏灯带给小姐。” 说罢,此女翻手,宽大的袖袍之中,有明光绽放。 一盏玉灯便这般悬在了宗萱道子面前。 天青宝玉雕琢成三十六瓣莲花灯盏,正中央,豆大的灯焰静静的悬在那里,一时间宝光映辉,笼罩着整个静室。 看着身前的莲花灯盏,一时间,宗萱道子几乎有些失神。 她轻声的呢喃着。 “天元灯……” 旋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宗萱道子挥手,将玉灯收起,如此一番之后,宗萱道子才又转头凝视着面前的女人。 “你且先在我这里住下,还有些事需要问你。” …… 转眼间,匆匆数日如流水般逝去。 这一日,柳元正刚从入定中回过神来,正坐在书桌前闲散的翻着部道书,便听得鹤唳之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有敲门声响起。 少年紧走几步,开了房门,却见师尊宗萱道子洞中白鹤女童正站在竹楼前,看见柳元正开门,女童现是咧嘴一笑,又颇好奇的朝着竹楼里张望着。 “哦?是小凝雪,今日怎的得闲,想起来师兄这里玩耍了?” 柳元正一边笑着开口,一边侧过身来,示意女童凝雪进屋。 凝雪一蹦一跳的进了屋,听见了柳元正的话,却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凝雪才不是来找师兄玩耍的,我是有要事前来。” 见女童说的信誓旦旦,柳元正也笑的愈发温和。 “唔,既是有要是,凝雪先坐,师兄听你慢慢说。” 说着,柳元正将女童引到了暖路旁座下,又给女童倒了杯热茶。 凝雪双手捧着玉碗,小小的抿了几口,这才眯着眼看向柳元正这里。 “主人出关了,差我给师兄送几件东西过来。” 说罢,凝雪从腰间取出一枚储物袋来,这储物袋也绣的精美,上面有灵鹤飞在云间,凝雪伸出手在储物袋上一抹,便取出两斛灵珠放在桌上。 “主人说,这是两斛日月雷珠。” 说罢,不待柳元正反应,凝雪女童又是一翻手,将一方银白色仙铁放在桌上。 “这是……这是沧阳仙铁。” 再之后,又是一枚玉匣。 “这是天星灵砂一匣。” 到了此时,柳元正的目光也紧紧的盯在凝雪不住翻动的手上,仿佛下一刻女童便要一翻手从储物袋中取出个活人来,指着告诉少年说这是月幽天女。 谁知,等女童再翻手时,落到桌上的却是数部道书。 “这是主人从书房中取出的几门术法,有攻伐一类的,有护身一类的,还有几门御器飞行法门,都是师兄此时修为合用的,最底下这本道书上,主人还记下了几种神通秘法,说是让师兄先翻看翻看,倒是不急着抉择。” 说罢,便不见了女童继续有什么动作。 柳元正左看右看,便见当真是没了下文。 说好的天女呢? 有心想问,柳元正却不知该如何斟酌字句开口问询,正此时,却见凝雪女童又拍了拍手。 “对了!主人让我转告师兄,她把师兄的随侍天女留在绮云洞中了,说是这会儿时间紧要,让师兄不许分心。” 闻言,柳元正倒是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知晓了去处便好,少年虽然羡慕天女风姿,到底却也不是急色之人,况且筑基一境,正是夯实根基的时候,不好破身,以致损耗真元,乃至于污了祖窍玄关中先天纯阳一炁。 “既然师尊出关,我也该去绮云洞拜见才是。” 谁知听闻柳元正这般说,那凝雪女童又摇头晃脑起来。 “主人便猜到师兄要这般说,主人说了,要师兄不急去见,先紧着时间,将这几部道书翻一翻才是,过段时日,主人自会召师兄前去。 反正说这话时,主人重复说了几次,如今是紧要时节,凝雪也不晓得是甚么意思,也没敢去问主人。” 女童这般说着,原地里柳元正点了点头,似是想明白了些什么。 第五十八章 神通秘法 天门峰,绮云洞中。 书房里,宗萱道子坐在书桌前,桌角,摆着一支羊脂玉瓶,瓶中,有萱草灵光饱满,花开橙黄。 萱草,忘忧草。 原地里,宗萱道子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天元灯,长久地出神,不知再想些什么。 良久。 宗萱道子回过神来,偏头看向身后。 墙角处,月幽天女静立,灵动的眼眸看着宗萱道子的身影。 “你在看我?这般有着好一会儿了,可看出甚么来?” 月幽天女的脸上闪过一缕疑惑神情,听闻宗萱道子之言,天女还是摇了摇头。 “禀小姐,未看出甚么来。” “哦?那为何还一直盯着看?” “奴不敢隐瞒,这几日与小姐相处,总觉得小姐身上有几分依稀如故的亲切,可仔细观瞧的时候,又看不出哪里熟悉来。” 听闻天女之言,宗萱道子笑了笑,先是没有说些什么,只是转回了头去,继续凝视着那天元灯。 片刻之后,宗萱道子的声音忽然响起。 “往日里,你终归是生活在仙乡中的,仙人缥缈,许多礼数想来也没那么讲究,但到了此地,你便是我弟子元易的随侍天女,你在我这里也住不久的。 待元易修行精进,晋升结丹之境,便是你该去随侍在他身旁的时候,元易是个君子一般温润的性子,向来极其尊礼,你要随侍于他,便也要做到这点。 不好一直盯着旁人去看,心思要活络,但眼神要老实,旁人与你问话时,先在心里捋一遍再开口,不要想到什么便自作主张,遇事记得要去请教元易。” 道子的声音不疾不徐,角落中,月幽天女愣怔的望着宗萱道子端坐的身影,只觉得这一刻,道子的声音、语调甚至是身段,都让天女又觉得十分熟悉起来。 短暂的沉默。 那天女方才回声应诺。 “是,奴晓得了。” 宗萱道子不再言语了,天元灯中豆大的灯焰不断的跳动,照耀着宗萱道子如羊脂白玉一般的肤色。 她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自从出关之后的这几天里,宗萱道子时常这样的失神。 无人知晓她在想些什么。 这般看了良久,宗萱道子方才收起了天元灯,翻手取出了一部道书,默默地翻阅着。 书封上,有古篆字写着《太阳元霆渡厄雷经》。 …… 金章峰,竹楼中。 送走了灵鹤童子凝雪,柳元正闲散的翻看了一下仙乡赠下的宝物,便将之收入乾坤袋中,转过头来翻阅着那几部道书。 不是少年不重视仙乡赠宝,实则是以柳元正如今的修为,这些宝物却都不大合用。 如这日月雷珠,历来丹宴少有赐下,柳元正只觉宝珠灵光饱满,却不知拿来能做甚么用。 再如沧阳仙铁与天星灵砂,这两者都是顶尖的炼器至宝,跟脚具是非凡。 如这沧阳仙铁,传闻古玄门时,有宗名曰沧阳宗,修纯阳法门,彼时恰逢佛门鼎盛,佛主亲临沧阳域,想要渡化此宗开山祖师为纯阳如来古佛,老仙人不从,一域群仙与佛门血战,万古法统断绝于此役,镇宗至宝六阳仙鉴亦毁,与古沧阳宗山门溶于一处,化成万里矿脉,日日引纯阳天火焚烧在山间,遂产沧阳仙铁,为纯阳至宝。 再如这天星灵砂,据说仙乡星海之中,偶有天星崩碎,自仙乡落向人间,然则九天之间,有罡风呼啸,天星碎片落入其间,随罡风而动,难以落下,历经岁月之后,遂在罡风之中磨砺成灵砂,其成色翠绿,灵砂中云纹自成;因星海临近乾元域,故而这天星灵砂也多见于此域仙人手中,偶尔赐给后辈,据说乾元仙宗亦有秘法,可用天星灵砂凝练一秘宝,洗练自身法力,使之更为精纯。 然而对于柳元正而言,这两件宝物,坏就坏在太过于顶尖。 莫说其他,此刻柳元正将沧阳仙铁与天星灵砂扔入火鸦神壶之中,只怕千百年这宝物都不会有丝毫变化。 故而柳元正看着这几件宝物,也权当压箱底的物件,放在乾坤袋中不去理会。 若有一日功行大成,想要炼甚等物件,自然随心念而动,以如今筑基境修为,看得多了,反而要坏平常之道心。 想通了这一点,于是之后的几日里,柳元正便将全部心神沉浸在道书之中。 数部道书,繁繁几万言。 这是师尊宗萱道子手书。 其上的字迹隽永,端是字如其人。 书中所记载的诸般术法,柳元正这里也都仔细地记下了。 坦白说来,一脉法统,术法神通总是有相同之处,很多时候,明白了符法,再看禁制、法器、术法时,便不难看懂,后者也是同样的道理。 宗萱道子送过这数部道书来,与其说是让柳元正习练术法,倒不如说是让少年多翻看一二,如此一通互通,将本门术法熟稔于心。 这一日,柳元正已经翻阅到了最后一部道书。 这部书中,记着数种神通秘法。 默默地翻过了道书的最后一页,柳元正这才将道书合上,上半身倚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暗自思忖着。 “神通难选,仔细说来,这书中几门神通秘法,都不大合我心意,岳霆峰一脉到底是以阴阳雷元为根本,却少了五行间的变化,这般看来,许多神通,都是不如《琳琅简露篇》中记载的合我心意。 我这如今的道途,既繁且简,以阴阳五行来看,总有十种法力,称得上是繁;但翻过头来看,却也只是阴阳、五行两种,算得上是简,这神通秘法,正如道功一般,是要在根基上留下痕迹的秘法。 我若是随意应付,倒是辜负了如今道途的大好局面,失了完满,反而不美;不该这么早去修有关于阴阳雷法的神通,五行不聚在一处,如何能成阴阳?这是旁人的道,不该是是我的道!” 一念至此,少年睁开眼,再度翻开道书,便见这一页的标头上,写着《五元天心神通秘法》。 仔细看着书中已经变得熟悉的文字,柳元正的心中回想的,却是《玄霄秘策》之中记载的《天心莲华神通秘法》。 古玄门时,以雷法别称为昆仑法,又以五行雷法别称为天心法。 正待少年心中细细印证着的时候,天际一道流光划过,旋即落到了竹楼窗前。 流光幻化,凝成一枚玉简。 少年转头看去时,玉简中传出宗萱道子清脆的声音。 “来绮云洞见我。” 第五十九章 紫羽决明灵焱 绮云洞,书房中。 柳元正来了有一会儿了。 宗萱道子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少年先在旁边坐会儿,等自己看完这几页仙经,再来和他仔细分说。 按理说,这不是甚么稀奇事,之前九月修行时,也常见宗萱道子这般说。 可今日偏生就奇了。 柳元正端坐在那里,却兀自难耐,似乎心神不安,捧着那卷记载着神通秘法的道书,大半天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少年索性将书合上。 他偏头看了眼角落中静立的月幽天女。 瞧见柳元正的目光望来,那天女只是沉静一笑,躬身朝着柳元正施了一礼,抿抿嘴却不说话。 柳元正点点头,又将目光落到宗萱道子的身上。 仍是宽大的玄袍,仍是不加粉饰的容颜,只是宗萱道子身上的气息却不曾内敛,时而有锐利锋芒扫过四周。 短短数月的闭关,如今看来,师尊宗萱道子并未堪透阴阳合练的玄关,也未顺利跻身化神道君之境,如今通身法力气息凌厉,少年看在眼中,也不知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 不好观瞧太久,柳元正最后将目光落到了师尊身前的桌上。 一支玉瓶,一盏玉灯。 瓶中萱草盛开,灯上焰火如柱。 渐渐地,柳元正的目光被那玉灯彻底吸引住了。 这仿佛是一件古器,灯盏上雕琢的花纹都与如今盛行的云纹之类不大相同,很是古拙;又像是新近铸就的宝器,其上仿佛没有留下太多岁月洗刷的痕迹,灵光饱满充盈,那灯火更似乎是某种法焰,陡然跳跃着,足有一指高。 不,这焰火跳动的未免也太过频繁了些。 柳元正的眼中,似乎只剩了这盏玉灯在。 一息,两息,三息…… 柳元正似乎全部的心神都落到了这玉灯焰火上面。 渐渐地,连少年都未注意到,他的呼吸开始变得绵长,已经与灯焰跳动的频率趋于一致。 “怎么,看上这盏玉灯了?” 宗萱道子的声音忽然传来,使少年惊醒,旋即回过神来。 柳元正偏头看去,不知何时,宗萱道子已经合上了道书,卷在掌心,正笑盈盈的注视着自己。 心神稍定,少年心中犹自有着几分恍惚,此刻闻言,也只是有些困惑苦恼的挠了挠头。 “弟子怎敢逾越,只是刚刚看着灯焰跳动的奇特,便不由得多看了会儿,谁知竟因此陷进了心神去。” 回应柳元正的,是宗萱道子清爽的笑声。 “瞧见了喜欢,就直接说喜欢,你我师徒,谈何逾越之说?” 今日的师尊似乎很有兴致,正说着,宗萱道子便站起了身来,随着起身,更是随手将自己道袍外的纱衣褪下,双手捧着桌上的玉灯,就这样走到了少年身侧。 柳元正坐在原地,心知那玉灯被师尊捧在胸前,若是偏头看去,未免不大恭敬。 一时间,少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好在,宗萱道子旋即俯身,将这玉灯放到了柳元正面前的桌上,又折身坐了回去,只在少年的身旁留下了一缕幽香。 “为师早便说过,看一看也无妨。” 宗萱道子这话说的含混,柳元正抿了抿嘴,没有接话茬,只是又多看了身前的玉灯几眼。 那焰光的跳动,似乎不再那样奇特了。 而此时,宗萱道子的声音也再度响起。 “这玉灯是我早先在外云游时,偶然所得,依稀看来,该是古时修士炼制的法宝,这是最初的跟脚,后来大约是有些机缘巧合,这灯中蕴养了一缕紫羽决明灵焱。 这紫羽决明灵焱甚是少见,本是天地间众灵火之一,也不知那古修从何处寻得一缕,养在了玉灯中,说来,这灵焱的价值,还要比这玉灯本身更高明许多。 再后来的事,便说不清楚了,不知是灵焱本身蕴含先天气息的缘故,还是这中间有甚造化,总之等我寻见这玉灯时,它已经褪去法宝的本相,在朝着灵宝演化。 如今玉灯一身灵禁都糅合到了一处,若是多分些心神去炼化,待法宝灵禁彻底凝结成一抹道痕,此器便会彻底蜕变为灵宝,彼时那缕灵焱也将威力大盛。 莫要看如今焰光跳动还在寻常,若是为师全力催动,也能从灯中倾倒出千百里灵焱火海来,便是化神道君境界修士当面,恐怕在这火海中也难讨好处。” 听着宗萱道子分说,少年亦是暗自咋舌。 平日里,柳元正自忖也算是身家阔绰的,如今见了师尊的这盏玉灯,方才知晓甚么是“真富贵”。 天晓得这盏灯拿出去,能换多少个岭南柳家! 看着少年面露震惊,宗萱道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怎样?喜欢么?” 少年闻言只是苦笑,摇着头说道:“师尊,千万莫要拿这话再来诱惑弟子了,这半件灵宝当面,怎的会无人不喜欢。” 谁知听柳元正这般说,宗萱道子倒是很干脆的说道。 “既如此,这盏玉灯便送与你了。” 闻言,柳元正更是诧异,旋即转过身来看着宗萱道子。 “师尊?” “这有甚么,值得你这般反应?外物再好,也终是外物,此物于为师而言,也不大合用,若非紫羽决明灵焱珍奇,这玉灯我也留不到现在。 此物放在我身旁,总是容易冲荡我阴阳合练的进境,今日拿出来放在桌上,本就有送给你傍身的意思,我记得你昔日曾选过一支名唤火鸦神壶的法器? 待你修为提升之后,可以用这玉灯重炼那支玉壶,或许能够将之直接炼成法宝,再有,你不是得了许多仙乡宝物么?若是灵焱大盛,也能将之炼化。 否则,你该有好一段年月去等了。与你此宝是一回事,今日也是教你另外一个道理,外物再精美,终是外物而已,你总有外出云游的时候,莫要因此失了计较。” 闻言,少年恭敬应是,听到了师尊的心意,便也不再推辞,遂将这玉灯收下。 如此,师徒二人又坐在书房里闲散的聊了会儿,大半都是柳元正在讲瑶台丹宴中的见闻,宗萱道子含笑听着。 最后又问了问神通秘法的选择,柳元正倒是说得含混,只是说看到《五元天心神通秘法》颇合眼缘,但还未做出最后的决断来。 宗萱道子点了点头,便指点柳元正可以多去金章峰藏经阁,阁中有收录神通秘法方面的修行手札,可以多借鉴些前人修行时的心路历程。 少年又恭敬应是,不多会儿,瞧见窗外天色黯淡下来,柳元正便也随即起身告退了。 …… 柳元正离去许久,宗萱道子仍是站在窗前凝视着,直至柳元正的身影彻底消散宗萱道子的视线中。 道子折过身来,缓缓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偏头看了眼角落中的天女。 “你既然随侍元易,往后便不要喊我小姐了,称呼我一声……”道子顿了顿,“称呼我一声老师罢。” 闻言,天女颇有些迟疑。 “老师?” “怎么?觉得我教不了你什么?” “小……老师,奴是天人化生,修不得道法。” “谁说教你道法了?过来罢,从今日开来,我教你一些别的,一些往后你能用得到的。” 天女懵懂的随着宗萱道子走到了书桌旁,“老师,甚么是奴往后用得到的?” “双修法。” 说话时,宗萱道子一字一顿,满面绯红,明艳动人。 第六十章 变天 金章峰,东崖。 悬崖有怪石嶙峋,草木不生,崖岸如巨手,探入浩渺云海之中。 此刻,崖岸旁,柳元正面对云海,抱元守一而坐。 山风凛冽,卷动着少年宽大的碧蓝道袍猎猎作响,少年却巍然不动,颔首入定,呼吸绵长,吐气时,鼻息之间白气喷吐,恍若双龙盘旋。 伴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眼看午时就快要过去,柳元正合抱在气海丹田处的双手也变幻着手印。 初时,柳元正双手仍垂在丹田处,掌心合拢,结五品莲花印。 而后,少年双手以法印缓慢抬起,沿身躯中轮,抬至胸前,此时手印又有变化,结成九色莲花印。 柳元正仍在入定,伴随着呼吸间气涌如柱,柳元正的眉心处似乎有着点滴白芒闪烁起道韵华光来。 少年手上的变化仍未停止。 那手印伴随着柳元正抬升,自九色莲花印变化成剑指,过眉心时,少年指尖点在泥丸宫处。 旋即,柳元正眉心白芒大盛,淡白色的道韵神华笼罩着柳元正周身。 而此时,那剑指也冲至天顶。 少年双手复归成掌,自身侧两遍缓缓滑落,在身外划出浑圆痕迹。 柳元正双手在小腹丹田处重新合拢,却未并掌,只是悬在气海丹田之上,顺五行变化,手捏阳五雷手印。 如此一番,最后少年双手结子午阴阳诀,紧扣在丹田处。 柳元正亦缓缓地张开的双眸,从入定中回神。 但看层云远处,烈日高悬,正是日头毒辣的时分。 微微眯了眯眼睛,少年再度缓缓闭目,神识自泥丸宫而出,游走四肢百骸,以念头内视。 丹田之中,芥子须弥仿佛成就无边世界。 浩渺之间,有赤玉火壶悬在高处,正是少年在祭炼的上品法器火鸦神壶。 神壶四周,有玉光流光,端看时,是一十八道玉脂灵符,呈阴阳二色,气机勾连在一处,引动雷音呼啸,正是少年所炼制阴阳雷符。 灵符一类本就与寻常法器不同,仔细计较而言,单枚灵符不过初入法器品阶,但一十八枚灵符合成一套去看,却有媲美上品法器之威能。 又因这套雷符是以《少阳霆云九龙篆》与《少阴玄冥九凤篆》为本,遂柳元正以《阴阳龙凤合鸣篆》称呼。 诸般法器之外,则是五灵元珠盘旋在丹田正中央,此为少年修行根基,不复赘言。 而在五灵元珠之下,丹田世界的“大地”上,这些时日亦有变化。 一道仍然模糊的莲花雷印烙印在丹田中。 神通秘法还不算是功成,这痕迹模糊,但仔细看,已经有了大略,观其细节,约莫能看出一十二品莲花的模样。 这莲花又与寻常玄门道莲规制不同,其色斑斓,似乎不再仙莲五色之中。 一十二瓣莲花分成各色,其上亦有柳元正不同的法力痕迹,五行以阴阳划分十种,应在莲花两侧各五个花瓣上。 一上一下,则是纯阴纯阳应在两枚花瓣上相互对照。 如此,这道印便是以阴阳为枢机,统御五行雷道变化。 并非五雷宗有所传承的《五元天心神通秘法》。 这是记录在灵台仙书上的《天心莲华神通秘法》。 此二者虽然皆为天心法,同属五行雷法神通,但神通亦有高下之别。 前者五元天心神通,讲求以五行凝练五行神雷。 而后者天心莲华神通,却在阴阳五行之间流转,合则为五行神雷,乃至于阴阳神雷,分则为甲木神雷等十种。 更何况,前者局限在五行间,不能生化,后者出自少年修行根本一途,变化更是万端。 “好在,这两门神通,凝结成的道篆种子极其相似不说,用来手段也几乎同源,甚至是修行秘法都相差不远,只是我这神通到底更高明了些。 如今我之道识也算广博了些,再翻过头来看术法神通,果然天下的道与法,在根源上总是相同的,高下之别,却是创下这门术法神通之人与道的远近。 离道愈近,则术法玄妙,神通高邈,离道愈远,万种术法,千般神通,便是修来也无用,在根基上留下烙印,也是反受其累,此二者外在相似,差距只呈现在细节中。” 贸然掌握一门陌生的神通秘法,在玄门宗派之中总是很难去解释的一件事情。 柳元正也时常暗道,好在有相似的神通秘法在,修来或许不堪,做自己的遮掩却是合用。 甚至两门神通秘法的修行步骤都几乎完全一致,每日午时、子时,对日、月吐纳,采阴阳二华入体,凝结神通道篆之种。 初时九日不得停止炼法,九日之后,则神通小成,可粗略运用。 再之后,则需九九八十一日炼法不得停歇,足数之后,则神通登堂入室,万般变化如臂指使。 若要教神通大成,则需另寻机缘,采秘法所需菁华,炼入道篆之种内,如此神通大成,威能大盛。 今日,已经是柳元正修炼神通秘法的第七日。 “我选了这部神通秘法,如今看来,最适合我的筑基境界修炼法门,则是书中所记八宝玄雷池了。” 一念至此,少年已经回神起身,缓步朝着竹楼走去。 …… 第九日,柳元正天心莲华神通小成。 修行果是年月功夫,左右并无他事,柳元正遂继续将这神通修行下去。 近日来,少年心中不大安宁,闲来看书,尤其是编撰《天心玄冥咒》术法道书时,少年时有心血来潮,引道心悸动。 这是无端地反应,毫无缘由。 可愈是如此,少年心中愈是警惕。 身为修士,吐纳天地元气,体悟浩渺大道,某种程度上来说,自身气机与天地变化也是勾连在一起的。 心血来潮本就是大道警示的一种,代表着有莫名变化在衍生,修行之士断然不可忽视。 于是乎,柳元正想要早日将神通秘法修炼至登堂入室的情绪也变得迫切起来。 炼法第十五日,第二轮修行秘法的第六日,子夜。 月上中天,柳元正仍盘踞在崖岸旁,对月入定吐纳。 忽然,少年绵柔的呼吸一滞。 在这一刻,柳元正忽然发现天际的月华本源仿佛被人隔绝。 炼法因之有了变故,被外力打断。 柳元正皱起眉头,很不爽利的睁开双眸。 下一刻,鎏金神霞映满少年眼波。 日月在这一刻似乎反转了过来,天穹之上,明月消隐难见,鎏金神光化作圆轮,撕裂了幽阴夜幕,明光大放!将天际层叠云海都染成了金黄色。 无端的动荡,整个云海仿佛沸腾了起来,怒云翻滚,但见雷霆闪烁,如天龙咆哮。 少年神情呆滞,心中的怒意也随之消散一空,只是愣怔的看着天穹上的变化。 端详着云中异象,良久,少年轻声呢喃。 “变天了!” 第六十一章 七星倒悬 子夜天降异象。 几乎同一时间,岳霆峰巅,掌教真人安文子负手而立。 这一刻,他的眼中似乎有日月旋转,神华凝成神纹,密布在眼眸深处。 这显然是五雷仙宗无上瞳术。 自然,在安文子掌教的眼中,此刻的天与地也绝非只是异象那么简单。 翻滚着鎏金神辉的层云在掌教真人的眼中黯然失色。 高邈的天穹之上,唯有一道镜轮高悬。 云海折射的,不过是镜轮中无量仙光散逸出来的余晖。 而唯有那镜轮本身,此刻明光大放,皓如日月。 渐渐地,无量仙光中,映出一条滔滔长河,河中央,有古松萦绕缥缈道韵。 这是松河古仙的镜轮道果。 仙光挥洒向人间界,洒向这无边山河。 极东之地,冥冥中似乎有龙吼之音回荡,待安文子掌教以法眼看去时,原本要挥洒向东土的仙光,却在两界山处戛然而止。 山外,是无边妖氛,几如黑烟一般冲霄而起,云中有天龙翻滚,口吐龙珠。 再偏头,安文子掌教顺着仙光蔓延的方向,朝着南疆看去。 深夜里明暗交织,阴阳流转,仙光照去的瞬间,安文子掌教似乎看到了几位邋遢道人撕裂须弥壁垒,急急地横渡虚空而去。 忽的,又有数道冷哼生从南疆传来,仔细听时,似乎还能听到有人在低声喋喋不休的谩骂着什么。 旋即便见南疆山河之间,有道器祭起。 这回安文子掌教瞧的真切,诸般道器,真人这里亦是熟识。 盈幽渡罪血玉杖、掩日阴冥灯、血海覆魂舟、玲珑白骨天魔伞、丧魂钉…… 几乎同一时间,南疆各处都有魔门道器祭起,却不曾阻拦这仙光挥洒,只是将镇教道器悬在山门上空,罩住了山间门人。 再看向西方,西方并无变化。 似乎从一开始,松河古仙就未曾有将仙光洒向西方的想法。 最后,仙光落到中土与北疆。 法眼之中,中土与北疆的灵山秀水之中,忽的有层叠庆云涌现。 这是玄门诸宗的气运之云,本为缥缈,无形无质,在法眼之中,却皆显出三千里庆云的盛相。 这一瞬,玄门诸宗山门之上的庆云与天穹洒下的仙光共鸣。 冥冥中,似有亿万仙神诵念道经之音响彻寰宇。 不止是仙光了,此刻,在安文子掌教的法眼中,天地间的颜色都变得斑斓起来。 极北之地,有纯阳白光绽放,庆云之中,有太白纯均剑高悬,那是纯阳剑宗的镇教道器。 北疆正中,有星辉银光绽放,庆云之中,有周天伏魔钟高悬,那是乾元仙宗的镇教道器。 中土西北,有元磁神光绽放,庆云之中,有灵尘量天尺高悬,那是太华仙宗的镇教道器。 …… 诸般道器高悬,映照着万里山河,应和着天穹之上的无量仙光。 这是玄门的天地! 未有迟疑,安文子掌教一指点在眉心。 岳霆山上空的三千里庆云之中,掌教真人的法相显化,朝着后山承道峰方向遥遥一拜,旋即手捏剑指,将本宗镇教道器祭起。 黑白二色盘旋,顷刻间,三千里庆云之中光暗流转,雷霆翻滚。 两仪元幽幡! 正此时,玄门诸宗都将镇教道器祭在气运庆云之中,那云海镜轮之中,也顿时生了变化。 镇在长河中央的古松之上,有灵光环绕,化出了一道人身影,端看时,模样与松河古仙有七八分相似,看起来比古仙倒要年轻一些。 那道人化出身形来,却也不出镜轮,悬在长河之上,一手持玉杖,一手捧着鎏金轴卷。 道人望向人间山河。 “日前,兹有吾玄门白阳宗,于仙乡玄青域,状告人间界之事,言说经年间,有中土逃禅余孽,坏白阳宗气运,暗行欺压,此举与挑衅玄门诸宗无异,仙乡诸圣得知,生雷霆震怒,差本尊以道身出天门,代宣法旨! 经巡世灵神禀明,中土西极,有古逃禅余孽,巧立名目,伪称宗门,一曰水月,一曰莲台,一曰千叶,此三宗孽修,有无边罪业,着玄门五雷、太华、玄青三宗门人西行,助白阳宗扫灭三伪宗,断灭传承!另着乾元一宗,代为监察。” 天穹之上,煌煌仙音传遍中土、北疆。 道人说罢,旋即在镜轮中一挥袖袍。 手中捧着的鎏金轴卷便化作流光飞出,环绕周行,而后落向北疆的方向。 那是乾元仙宗山门之上的气运庆云。 周天伏魔钟震荡道音,旋即那轴卷落入此宗庆云之中,卷轴迎风暴涨,于道钟前缓缓展开。 卷中绘就古松,树冠盛若华盖,其上灵光点点,初看是是古松,再看时,竟似将星海暗藏于其中。 伴随着画卷彻底展开,古松华盖中,有七点灵光大盛,飞出树冠,倒悬在古松之下。 七星倒悬。 随即,一点灵光飞向白阳禅宗,一点灵光飞向太华仙宗,一点灵光飞向玄青仙宗,四点灵光飞向五雷仙宗。 庆云中,瞧见了四点灵光飞来,安文子掌教的法相伸出手,将灵光接下。 四道灵光皆拳头大小,便是以安文子掌教的法眼,都难瞧见灵光中蕴养着什么,此刻只能觉出灵韵非凡。 斑斓神霞流转。 握着四道灵光,安文子掌教旋即看向天门、金章二峰的方向。 他已然察觉出来,这掌心的灵光,已经与山门中四位弟子的气机勾连在了一起。 掌教真人的神情颇有些复杂,他伸手一抛,这四道灵光旋即没入宗门的气运庆云之中,滴溜溜转着圈,便彻底消失不见。 再抬头时,真人无言,只是朝着镜轮中的道人拱拱手,旋即卷起两仪元幽幡,身形消失在雷光之中。 …… 金章峰,崖岸旁。 安文子掌教眼中的璀璨天地,柳元正自是看不到的。 甚至先前那镜轮中道人开口时,少年也无从听闻,只觉天穹中怒云层叠,雷声阵阵。 这般看着天际的无端异象,少年忽然偏过头,望向宗门上空。 恍若是错觉一般,倏忽之间,柳元正只觉得,似乎有什么在这一刻,勾连起自身的气机来。 只是凝神望去,璀璨如白昼一般的天幕下,宗门上空却仍是空无一物。 “怪了……” 轻声呢喃着,柳元正的心中渐渐生出些不安、悸动来。 正此时,主峰上,道钟声响起。 一枚玉简划破天穹,落到少年面前。 宝光流转,玉简中传出安文子掌教苍老的声音。 “着宗安、宗广、宗林、元易,速来岳霆峰前殿见我!” 第六十二章 黍离 岳霆峰,前殿。 等柳元正到的时候,殿中三位道子已至,此刻正端坐在安文子掌教面前。 宗林道子的身侧,尤有一张空白蒲团。 少年在殿门处站定,旋即拜了一拜掌教真人,未及开口多说些什么,安文子掌教便伸手指了指那空白蒲团。 “元易来了,坐。” 如是,少年方才依言落座。 待柳元正这里坐定,法台之上,安文子掌教方才缓缓地张开了双眸。 真人苍老的眼眸之中,此刻有精光闪烁。 “适才,有天降异象,此乃古仙道身出天门之景,代诸圣宣法旨,引动了灭佛劫运。” 掌教真人一开口,便没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旋即闭口不言,似乎是在给四人体悟、回神的时间。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四人端坐在蒲团上的身躯都是一僵,心生各自震动。 柳元正亦是如此,半低着头,眼帘垂下,目光却不断的转动。 电光石火之间,少年像是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如丹宴之上的无端发难,如先前自己所察觉的气机牵引,如这些时日修行时的无端心悸。 一念至此,柳元正猛地抬头,他明悟了很多,却顿时又有了更多的困惑。 “敢为掌教,代诸圣宣法旨的,是仙乡那位古仙道身?” 听闻少年之问,掌教真人并未回话,反而先是看了柳元正两眼,方才很是欣慰的点了点头。 “未想片刻之间,元易你便能想透这其中玄关,那位古仙你我都曾见过的,便是丹宴中的松河前辈,这灭佛劫运浩浩荡荡又引而不发,乃仙乡筹谋已久的事情。 最后在丹宴中见到松河古仙,老夫便已有所猜测,想来这推动劫运的第一位执棋者已经定下,方才有了松河前辈讲雷霞经,又有七友闻法,这便是汝七人的机缘造化。” 这般说着,掌教真人一挥手,一团巴掌大小的灵云从真人袖袍之中飞出,悬在四人面前,旋即这灵云展开,若镜花水月之术,虚幻的云光之中,映出一幅七星倒悬之图。 一时间,四人齐齐无言沉默,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便又都转身看向掌教真人这里,齐齐一拜。 “请掌教真人教我。” 掌教抚须,颔首。 “善。” 说罢,真人挥手,那云光之中的影像又生出了别样的变化。 四人端看时,那约莫是中土西极的山河舆图。 真人苍老的声音继续响起。 “好教汝等知晓,这劫运第一场,以松河古仙为执棋者,丹宴闻法七友为主角,故而这第一场,便也引动了吾五雷与玄青、太华、白阳四宗入场。 白阳禅宗自不复言说,这是此间因果根源之处,而吾等三宗,却合该是这劫运的主力,诸圣法旨之中已经言明,此次西行往中土西极而去,要灭逃禅三宗。 太华仙宗会与白阳禅宗合于一处,往莲台宗去;玄青仙宗会独自动身,往千叶宗去;吾宗便要以汝四人为首,往水月宗去;这是仙乡诸圣早有计较的事情。 盖因这莲台一宗,古玄门时曾是白阳禅宗的一支分脉,逃禅化佛之后,此宗便也分立成一宗,分薄了白阳禅宗的气运,再有佛门鼎盛时,此宗曾渡化太华宗不少前辈为佛修。 还有这千叶一宗,昔年仙乡中,佛主曾引人强灭沧阳一宗,彼时佛主座下主力群佛,大都是千叶宗之人,而后玄青仙宗得了沧阳仙铁矿脉,便也承了这段因果。 再说吾宗,吾等法脉传承只三万七千之数,然则老祖立派时,将山门选在了这岳霆山,古玄门时,此为天冥宗山门,在佛门鼎盛时,被水月宗覆灭,吾等安居此地,便也要还此一段因果。 此次西行,汝等动身之刻,定在巳时,乘吾宗两仪渡厄法舟,沿大通河,逆流而上,西去直抵水月宗所在!如今佛门孱弱式微,这水月宗至强不过化神道君之境。 此次西行,汝四人当以宗安为首,宗广、宗林、元易辅之,又有一十二亲传,二百四十金章院弟子随行,以应水月宗诸境孽修,当然,太过微末之辈,便不算在此列。 今夜只是先与汝四人提早言说一番,明日会在道殿前庭召集全宗弟子,分说此事。虽说这第一场已在仙乡定下,但此行吾宗难有太多助力,明日泰半长老也要出动,坐镇两界山。 此行亦有乾元仙宗诸友相助,一半为尔等拦下南疆魔修,一半为尔等阻拦妖修闯两界山,中土乃吾玄门龙兴之地,此番劫运不会有旁人插手,但余下变故,却需你们来应付。” 这一番说罢,掌教真人抬手,那盈盈云光登时如梦幻泡影一半破碎开来。 真人翻手之间,掌心握着一枚玉简,递给了宗安道子。 待宗安道子好生手下,掌教真人便如老松般入定,不再理会四人。 座下四人怔了怔,便旋即无声拜了一拜,起身恭敬褪去。 此刻约莫到了寅时,留给四人准备收拾的时间已然不多。 站在岳霆峰山路间,四人闲散的寒暄了几句,显然被这劫运之事引动了心神,都未有闲谈的心思,遂相互拜别,径直离去了。 …… 又过了一刻。 前殿之中,忽地又显出了宗安道子的身影。 他独自一人折返了回来,入殿时,却见安文子真人仍端坐在法台上。 道子躬身施礼。 “掌教。” “近前来。” “是。” 待道子走到真人近前站定,掌教真人方才睁开眼,注视着宗安道子。 “汝等此行,虽说有亲传随行,更兼数百金章院弟子,但有一事你需晓得,此行劫运的气机,尽数牵连在你们四人身上,你与宗广、宗林还罢,修行日久,手段颇多。 老夫最为忧心的,却是元易这里,一来,这孩子修业不过数载,底蕴有限;二来,他是吾宗贤人,若以气运言说,还要在你们之上;三来,丹宴中,这孩子风头有些太过了。 当时吾等只觉欣喜,这是后继有人之相,但等到劫运推动,老夫心中却生出了些后怕来,我也素有耳闻,元易这孩子是个温润君子的模样,此行你需看得紧要些。 败落了不要紧,胜败乃是常事,可禅宗也好,佛门孽修也罢,自古玄门时便常有出格之举,若生出大变故来,关键时刻,你要护下元易这孩子的性命。” 掌教真人说的严肃,宗安道子亦是心神一震,仿佛已经想象到了许多场景,旋即躬身应下。 …… 时间缓缓逝去。 东方已然天光亮起。 天门峰,绮云洞,书房,窗前。 宗萱道子似乎已经站了许久许久了,她仍在凝望着天穹,那是先前镜轮悬浮的方向。 书房桌角处,那羊脂玉瓶中却是空荡荡的,不见了萱草的踪影。 纤长的玉指轻轻的点在手背上,道子轻声地哼唱着悠长的曲调。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第六十三章 云海慢行舟 上午,临近巳时。 岳霆山间,悠扬的道钟声不住地回响着。 青石山路上,众弟子神色匆忙,皆往主峰而去。 岳霆峰山脚下,柳元正却顿住了脚步,和煦微笑,看着道左静立的灵鹤童子凝雪。 两人寒暄玩闹了大概有一会儿,便见凝雪童子从储物袋中翻出一枚护身符模样的东西,递到柳元正手中。 这护身符大约寻常人拇指大小,端看时,似乎是以萱草编织,但也不知师尊在暗中勾勒了些什么道纹,此刻护身符落在少年掌心中,仍有灵光流转,旋即与少年气机合到一处。 护身符被草绳穿过,成了极其古拙的项链模样。 摩挲着掌心的草符,少年含笑问道。 “这是?” “主人知晓师兄要西行而去,虽说有诸位同门随在身侧,却仍不放心,昨夜便织了这护身符,差我送给师兄,说这符名唤忘忧符,愿师兄此行无忧。” 柳元正抿了抿嘴,遂将这忘忧符戴在了脖子上,这才继续问道。 “师尊呢?” “主人方才闭关了,凝雪也未有多问。” 少年点点头。 昨夜请教掌教真人时,柳元正知晓了今日随行动身的同门之数,还以为师尊会在这一十二位亲传道子之中。 谁知却是这般机缘巧合错过了。 如此,没有再说些什么,凝雪女童便出声告辞,灵光裹着女童的身形,化作白鹤飞去。 柳元正亦汇入人群之中,同往岳霆峰前庭走去。 只是走了不过片刻,少年的脚步忽的一顿。 他伸手摸着垂在胸口的忘忧符,倏忽之间,却转过头,眺望着天门峰绮云洞的方向。 少年的目光在这一刻很是复杂。 忘忧符。 初时还未觉出什么来,此刻,少年行走之间,回想着那草符细密织出的纹路。 这是古时魇魅之法。 是后来的左道旁门之术! 师尊缘何以此法结成忘忧符送给我? 这一刻,柳元正忽的有一种折身去绮云洞中,当面问询师尊的冲动。 可他还是驻足站在那里,抿着嘴,长久不语。 是自己这些时日中有露出甚么细节痕迹么? 这般想着,却又被柳元正否决,他自忖扫清首尾,从未在人前露出过甚么旁门手段。 况且便是真的被师尊发觉了什么,她径直来问便是,没有到了此件关头,才用一枚草符来吓唬自己的道理。 相通了这一点,少年心中提起的那一口气便也随之松了大半。 “这世上左道法门又不止我一家,师尊也是曾在外云游的,那玉灯便是师尊在外所得,想来游历南疆时,偶见古时左道散修洞府,得了这么一二传承,也该是寻常事。” 刚想到这里,便见远远地朱子同已经走到了近前。 “元易师兄?怎的驻足不前了?今日吾等可是要以师兄为首!” 听见朱子同在身侧呼唤,柳元正也随之回神,不动声色的与朱子同寒暄了数句,便同行上山。 …… 说是群修云集,实则来的也全都是金章院弟子。 刚站在诸修首位,柳元正抬头,便可见到殿门敞开,大殿中,掌教真人站在正中,宗安、宗广、宗林三位道子随在身侧,另有一十二位道子,也随在四人身后,已然到齐。 似是瞧见了柳元正的目光,掌教真人朝着他招了招手。 原地里,少年拱手施礼,遂在金章院诸修的注视下,缓步走入道殿之中,站在宗安道子身侧。 随即,道殿大门合拢,遮掩了诸修的目光。 刚一站定,柳元正便听掌教真人开口说道:“前庭诸事,自有紫康吩咐,宗安,将玉简中的名目与他们三人看看罢,这是此行定下的二百四十位金章院随行弟子,你们看一看,可有需要更替之处,若无异议,便为定局。” 说罢,便见宗安道子将手中玉简递出,传到宗广、宗林两位手中的时候,他们看了眼玉简,都只是摇了摇头。 真切说来,道子乃是各脉亲传,早就不在金章院之列,此行又有柳元正这位金章院弟子在,隐约之间,似乎已经有了柳元正为金章院诸修之首的意思。 少年伸手从宗林道子这里接过了玉简。 神识探入其中,观瞧着名目,便见许多这些年中熟识之人都在期间,元信之名更是排在前列。 一路看下来,快看到后面时,柳元正神情却是一怔。 元成。 柳元正似乎未有这番料想。 但他也只是怔了怔神,旋即将名目看罢,玉简重新递回到宗安道子手中,瞧见众人都看向他这里,柳元正没有言语,只是同样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二百四十随行弟子便如此定下。汝等随我去中殿,焚香表。” 掌教真人旋即折身,一众人便紧随着真人脚步,往中殿走去。 …… 说是巳时动身。 等两仪渡厄法舟行驶在云海之中的时候,已经是巳时三刻的事情了。 此刻法舟顶楼之中,随行群修表情都是雀跃,便是亲传道子,此刻心中似乎也难以安定,不少人游走在金章院群修之间,或寻着自家弟子,或寻着师侄之类的亲切后辈,正笑语盈盈,不知分说着什么。 顶楼正中央的方桌上,柳元正仍在端坐,身前放着碗热茶,表情尤有些恍惚。 先前他们几人都随着掌教真人在中殿焚香表,行玄门科仪,谁晓得紫康长老到底在前庭与众人分说了些什么,等众人登上法舟的时候,前庭中金章院群修都精神振奋,表情更是狂热。 更有甚者,甚至因为未能登舟,已在原地痛哭起来。 便是此刻已经在云海之间,那一声声的“愿诸道友此行扬我玄门道威!定鼎中土,隆兴玄门,在此一举!”仿佛仍旧回响在少年耳边。 那是何等山呼海啸的声音,何等的声嘶力竭。 情绪无端的在人群中发散开来,甚至化作一种无形无质的力量,冲荡着柳元正的神魂。 好一会儿功夫,柳元正这里方才定下了心神。 正此时,少年想饮一口热茶,忽然瞧见宗安、宗广、宗林三位道子走来,柳元正的手便是一顿,摸在桌沿上,待三人坐下,柳元正方才捧起玉碗,抿了口热茶。 “元易。” “师伯?” “如今吾等已然动身,此行路途长远,你可有甚想法?” 听见宗安道子这般问,少年忽的转过头,看着窗外缥缈的云海,端看了一会儿,方才回过头来问道。 “敢问师伯,吾宗这两仪渡厄法舟,只可行在云海之上?” “既是舟,云海行得,人间河川亦是行得。” “即然如此,师侄想看看大通河风景,不知可否?” 听到柳元正不疾不徐的声音,宗安道子忽地笑了起来。 “自然是可以的,只是行舟逆流而上,路途上要费的时日便会多些。” 话音刚落,便见一旁宗广道子也笑了笑,接住了话茬说道:“此行是为历劫而行,慢些无妨,慢些的好。” 说罢,四人相视,齐齐笑了起来。 随即,宗林道子便招收引来自家弟子,令他去船舱中寻宝器殿执事,言说法舟落下云海之事。 等那弟子走下了顶楼,还未见法舟有所变化,忽地便听一道声音自法舟前传来。 “舟上可是丹宴闻法七友?明光禅宗玉树,于此等候多时了,求见宗广道兄。” 话音落时,柳元正便听身侧宗广道子轻笑。 “禅宗来得好快,却是端的看轻我太多!” 第六十四章 玉树禅师(上) 说话之间,原地里宗广道子的身影旋即化作了虚影,紧接着便消失不见。 电光石火之间的变故,引得众人都看向此间,主座上其余三人也随即起身,往舟头走去。 数百余金章院弟子眼见得此,遂跟在三人身后行走,一时间,声势颇为浩荡。 立在舟头,便见缥缈云海之上,宗广道子已然蹈空步虚,负手悬空而立。 对面,不远处,一清瘦禅师面带温和笑意,身披一件藏青色禅衣,手捏莲花法印,瞧见了众人现身,亦是遥遥一拜,算是见礼。 宗安道子立在舟头最前方,宗林道子与柳元正落了半个身位,身后诸修环绕,仿佛是拱卫宗安道子。 自始至终,面对玉树禅师,宗安道子都没有开口。 此行虽是他做主,但这一场的正主却是宗广道子,便是宗安道子的目光也落在云端宗广道子这里。 不多时,舟上诸修皆站定,便听宗广道子缓声开口。 “玉树禅师孤身一人前来,指名道姓要见贫道,如今当面,不知有甚教诲?” 道子说话时不喜不怒,话音刚落时,那玉树禅师却连连摇头。 “不敢说教诲,怎敢说教诲,师弟前来,只是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宗广道兄应下。” “哦?何等不情之请?” “烦请宗广道兄,就此折回岳霆山,师弟斗胆,敢教道兄知晓,此一番西行度灭佛孽,因果还在白阳宗明沙老禅师哭丹宴,这方有了诸圣为吾等禅宗做主,既降下法旨,亦合该是吾禅宗一家之事,不牢道兄劳心费力,此三伪宗孱弱,白阳禅宗自可行事,若有差池,亦该有吾等禅宗相助。” 听闻此言,宗广道子的声音也冷淡了下来。 “哦?若贫道未听错,禅师在替仙乡诸圣还有古仙做主?圣人法旨也是能这般猜度篡改的?一家之事……贫道只知玄门同气连枝,何时玄门诸禅宗,也要在大家之中成一小家?莫不是效仿古玄门故事?” 宗广道子说话之间,便见玉树禅师脸上笑容僵硬了许多,待道子话音落时,禅师仍勉强一笑。 “道兄怎可如此误会禅宗诸修拳拳之心,正如道兄所言,玄门一脉同气连枝,此事更合该有吾等诸禅宗门人相助。” “唔,既是有此心意,禅师登法舟与我等同去便是,若果有助拳心意,到了水月宗山门,总有禅师出手的机会。” 话音刚落,禅师这里到底还是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沉静的望着宗广道子这里。 “话不投机,既然道兄不愿就此折身离去,便与师弟做过一场罢。” 闻言,道子亦是冷笑。 “哈!早该如此!” 说话之间,玉树禅师一翻手,捧起一轮玉镜,说来也奇,这玉镜粗粝,镜面难以照出人影来,伴随着玉树禅师以法力催动,粗粝的镜面上却有流光回转,似乎从中映出一方光怪陆离的斑斓世界。 而宗广道子也是随之一抬手,一部厚重的雷篆道书被他祭起,悬在道人身侧,这道书灵光饱满,似乎是因为法力催动,又似是因为云海之上天风太甚,此刻有书页不断随风翻转,显出了万般雷篆灵光,又教人看不大真切。 宗广道子本就是金章雷篆一脉的亲传大师兄,地位与宗安道子相仿,得授《金章雷元大篆经》已经不知多少时日,早就踏上了仙经通衢道途。 禅师与道子,玉镜与道书。 云海之上,两人气机不断攀升,浑厚的法力气息蔓延肆虐开来,将天风荡碎,又将之环绕在身侧,呼啸之声不绝于耳。 一时间还未有人出手,只是气机,便教舟上金章院诸修呼吸一紧。 眼见得此,舟头的宗安道子一挥手,有灵符飞出,悬在法舟之上,定住了天风,削去了此二人法力、气机的回荡。 宗安道子又偏过头来,正看着柳元正目不转睛的望着那玉镜与道书,道子忽然想起了道殿中安文子掌教的吩咐,不由得后退了半步,站在柳元正身侧,偏过头来指点道。 “元易,好生看这场斗法,这玉树禅师乃明光禅宗首席弟子,此宗善神光之术,以《金阳回天明光禅经》为根本法统,此宗弟子故而常祭炼此类宝镜法宝,宣称能以镜中世界演化明光世界,实则仍是幻化之术,以神光为基。 而宗广师弟则是金章雷篆一脉的亲传大师兄,吾宗五脉六经各生不同玄妙,以雷篆而言,当以《金章雷元大篆经》为最,这一脉修士亦是吾宗最善雷符法门者。 只是金章雷篆一脉修士施展雷符篆法又与吾等不同,他们不用符纸,不凝炼灵符,而是祭炼一门法宝,名唤金章篆书,一生所学雷篆符法,皆都记在这金章篆书中,平日里以心神法力蕴养,待出手时,篆书祭在身侧,一念之间,虚空生雷,千变万化。 宗广师弟这金章篆书便端的厉害,他这篆书通体以青雷雀舌蚕丝织就,水泼不透,火烧不坏,以我所知,数年之前,这篆书便添至了两千余页,当然,本宗最为厉害的,还是元道老祖手中的篆书,汇六经雷篆符法,据说足有万余页!” 宗安道子缓缓开口,少年来不及回头,却面露恭敬,一心二用,一半看向云海上空,一般细细听着大师伯的指点。 正说着,却见云海之上,两人气机都攀至巅峰,各自显露出元婴境巅峰的法力气息。 玉树禅师面色一狠,手捏兰花印,抚在玉镜之上,先行出手! 宝镜震动,伴随着禅师打入法印,镜中斑斓明光大放,旋即化出百余道分影,各承一色明光,呼啸着朝宗广道子袭去。 这百余道分影凝实,一时间,说不清是幻象,还是这玉树禅师当真祭炼了这么多足数的宝镜。 原地里,宗广道子仍巍然不动,甚至在诸修的注视下,也不曾手捏法印,只是神念涌动,旋即见身侧篆书不住的翻页,声音汇入法力涌动之中,竟如江河咆哮一般。 唰——!唰——!唰——! 顷刻间,篆书中有七十二道雷光飞出,以宗广道子为根源,旋即迸溅开来。 轰——! 那宝镜分影还未飞至,便见七十二道雷光在云海中翻滚,倏忽之间汇成四道雷龙之影,搅动着风云,在天穹上化出四道诡异的雷光来,朝着玉树禅师这里掩杀而去。 一时间,雷龙身形之上银白色光芒大盛,甚至压过了那宝镜之中的斑斓明光。 光影交织,两人斗法之处已然变得夺目而刺眼。 舟头,柳元正亦是觉得双目刺痛,旋即便要下意识的闭上双眼。 此时却见宗安道子遥遥一指虚点向柳元正这里。 顷刻间,少年顿觉双目之中生出一股清凉之意,眼波深处,有一道浅淡的太阴、太阳雷元汇聚,虚幻的雷光交织成法阵,悬在双目瞳孔之中。 再抬眼看去时,那诸般光华都失去了颜色。 少年的眼中,只有最为纯粹的法力在云海之上留下的痕迹。 自始至终,宗安道子都未转身去看斗法,只是最后对着少年轻声说了一句。 “好好看,好好学。” 第六十五章 玉树禅师(下) 云海之上,怒雷翻滚。 只电光石火之间,那玉镜分影便有数十道在雷光迸溅之间,彻底破碎开来。 一缕法力随风飘散。 果是梦幻泡影之术。 眼见此番,那玉树禅师却也不急,只是抖起手中宝镜,兀自在身前划出一道圆弧来。 旋即便见当空中残存的玉镜分影,随着宝镜这一兜转,镜光亦旋即转折,诸般明光照向那雷龙上空。 登时间,冥冥中似有万千道禅音绽放,诸般明光齐齐迸溅,竟在半悬空处凝成一道数十丈高的朦胧身影,这身影端是凝实,恍若玉树禅师真的魁梧起来,化出了这道身形,迎着那四道雷龙一推手。 舟上众人看去时,仿佛那明光汇成的巨人掌心有须弥世界一般,竟将那四道雷龙捏在掌心。 旋即有雷霆从指缝中迸溅开来,又顷刻间消弭不见,等那道巨人身影再摊开手时,掌心处已然空无一物。 舟头,有宗安道子施展瞳术渡入柳元正双眸之中,少年瞧得真切,那巨人伸手时,掌心处有神纹交织,道阵化成大网,兜住的非是雷龙本身,而是游荡在雷龙之影中的七十二枚灵光雷篆。 凝视着那明光汇成的巨人身影,此刻柳元正想到的,却是昔日玉都院时,紫泓长老与九尾玄狐斗法,所展露的玉雷法相。 正这般想着,便听宗安道子的声音传到了耳边。 “原来这玉树禅师,已经悟透了化神道君境界之玄关,凝出半道法身来,难怪势要与宗广师弟做过一场,这下有意思了。” 宗安道子说道最后面时,也不曾为宗广道子担忧,反而声音中显出了些轻挑,似乎在幸灾乐祸一样。 少年来不及多想,便见道子身侧篆书翻转,霎时间千百道雷光飞出,一时间教人难以计数。 端看时,诸般雷光飞出,一道雷符在当空化出古钟之影,朝着那半道法身兜头砸下,似要将法身镇压! 余者雷光仍裹在银辉之中,教人看不真切,划出雷弧,陡然击向半悬空残存的宝镜分影。 正此时,宗安道子的声音也紧接着响在柳元正耳边。 “到底只是半道法身,玉树禅师也只能用取巧之法显化,关隘便在这悬空宝镜分影上,镇压法身是表象,击碎宝镜分影,那法身自然消散。” 正说着,远处玉树禅师似乎早有预料,一翻手,竟将手中玉镜照向自身。 旋即,禅师身形消失在宝镜明光之中,旋即流光一裹,连那玉镜也消失在原地。 霎时间,半悬空处诸般宝镜分影齐齐震动,明光璀璨到极限,落在众人眼中,反而晦暗了起来,仔细观瞧时,那诸般宝镜分影的镜面中,都有着一抹神纹显化。 明暗流转之间,诸宝镜分影之后,各有一道玉树禅师虚幻透明的身影显化出来。 数道禅师虚影齐声开口,一时间连声音都变得飘渺虚幻起来。 “道兄入吾阵矣!” 话音落时,雷符古钟之下,那禅师法身手捏大莲花印。 顷刻间,半悬空处诸般宝镜分影皆偏转过来,照向宗广道子这里,镜中神纹气机牵连至一处,霎时间,云海之上热浪翻滚! 舟头,宗安道子一抬手,荡开了席卷而来的热浪,声音仍是不疾不徐的说道。 “这是明光禅宗的顶尖阵法,名唤金阳演玄炼煞阵!此阵跟脚不凡,改自古时明光佛宗的金阳佛焰伏魔阵。” 闻言,柳元正亦是颇有些心悸的点了点头。 云海上空,滚滚热浪席卷而来,听闻了玉树禅师之声,宗广道子忽的笑了笑。 “是入阵了。” 话音落时,那四散开来的诸般雷符流光忽的都顿在原处。 偏头看去,不知何时,宗广道子身侧的篆书已经停在了某一页上不动。 灵光流转之间,裹着雷符的银辉若雪水般融化消散开来,显出雷符真容。 此刻再去看时,此间雷符足有三百六十五之数。 以瞳术仔细观瞧着那显化在云海上的诸般雷符,少年只觉陌生,不在自身所学之列,但观其纹路,隐约能看出这些雷符一脉相承,似乎同源。 一念至此,宗安道子声音紧随其后。 “这是《金章元霆周天雷篆》,一套三百六十五枚雷符,足周天之数,为金章雷篆一脉顶尖符法。” 说话间,云海上亦生变化。 《金章元霆周天雷篆》彻底展开,气机勾连之间,化成符篆之阵,雷霆交织成阵网,却非是击向诸般宝镜分影,反而搅动着风云,与那雷符古钟,一齐动荡,镇杀禅师法身! 电光石火之间,此番变化已经由不得禅师再作反应,漫天雷霆涌向禅师明光法身。 轰——! 这是雷霆炸响之音,亦是明光法身破碎之音。 伴随着明光法身破碎,气机牵引之间,半悬空处诸宝镜分影皆如梦幻泡影一般破碎开来,只余一缕缕法力随风飘散。 与此同时,一道雷光忽地轰向那明光法身顶上三尺之处。 那里本是一片虚无,只是这雷光却分明像是击中了什么。 光影流转,玉树禅师脸色苍白,被这道雷光打出了身形,踉跄之间,甚至连遁法都无力维持,朝着云海坠落而去,三息之后,又方才施展起遁法,复立在云端。 再看禅师手中的宝镜,粗粝的镜面上不再有明光流转,一道道斑驳裂纹烙印在其上,似乎下一刻就要彻底破碎开来。 云海之上,《金章元霆周天雷篆》击碎明光法身之后,只是雷光稍显黯淡,却仍悬在原地,如雷霆般肆虐的气机隐隐锁定了玉树禅师。 喉咙不住的吞咽着,终于,玉树禅师还是身躯一颤,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他颇有些狼狈的将手中玉镜收起。 旋即便听得宗广道子的声音传来。 “禅师,修行不易,你我点到为止,还请莫再自误。” 闻言,玉树禅师咧咧嘴,却还是抱拳拱手施了一礼。 “这一阵是师弟输了,多谢道兄手下留情,只是西行之路漫漫,灭佛劫运更是浩荡,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道兄,咱们来日再做计较。” 禅师声音虚弱,说的平静,教人听不出喜怒来。 原地里,宗广道子亦是回了一礼,却和煦一笑道,“好说,好说。” “告辞。” “不送。” 说话间,一抹流光顿起,卷着玉树禅师的身影,消失在云海之上。 …… 舟头,宗安道子的指点也到了末尾。 “哈!总是出头的椽子先烂,宗广师弟以雷符毁了他的明光道身不说,更是趁势伤了他那宝镜,这回打落尘埃,这玉树禅师再想晋升化神道君境界,却要平白费去许多功夫了。 说来我还以为宗广师弟打出了真火,师弟的手段我自是知晓的,方才还在迟疑,若是师弟大打出手,这玉树禅师的性命,我到底是救还是不救,这下好了,这禅师到底是个知趣的。” 第六十六章 西行第二劫 舟头,宗广道子蹈空步虚而来,脚下裹着流光,落在众人身侧。 与此同时,宗安道子渡入柳元正双眸之中的瞳术法力也悄然消散一空。 一番斗法之后,再看宗广道子这里,却仍体态平和,不生烟火气,他仿佛只是做了番不起眼的小事一样,朝着众人和煦一笑,便径直转身朝着船楼顶层走去。 “走罢,舟头风大,且进去安坐。” …… 顶楼内,诸修坐定。 到底是两宗顶尖修士的斗法,电光石火之间你来我往,端是教金章院诸修大开眼界。 便是柳元正也仍沉下心念,面露思索神色。 瞧见了少年表情,宗安道子浅浅一笑,这才与宗广道子分说先前舟头指点之事。 闻言,宗广道子点了点头,也看向柳元正这里。 “元易。” “宗广师伯?” “你方才看过了我与那玉树禅师的斗法,对于禅宗术法,心中有甚么想法?” 闻言,少年抿嘴顿了顿,旋即开口道。 “回师伯,弟子思忖着,若说这禅宗术法最让人棘手之处,合该是那幻化法门,果是千变万化,教人防不胜防,余下……” 柳元正没有继续说下去。 若说攻伐法门,天底下又有几类道法,可以敌得过雷霆震荡? 闻言,宗广道子也很是认可的点了点头。 “师侄所想不差,禅宗善幻化法门,这是诸禅宗自古以来的传承,跟脚很是非凡,倒是余下诸般术法,不过是弃暗投明之后,另有人草创之法,根基上还是能看的,却少了历代人打磨,仍显的粗粝许多。 此间说是幻化法门,其中实则是虚实变化,我与玉树禅师斗法时,那宝镜分影是假,明光法身与伏魔大阵却是真,然则机会只在闪逝之间,若我稍有迟疑,恐怕宝镜便要幻化成真,原地留一道虚假法身分我心神。 故而与禅宗修士斗法,稍加试探便可,最好不要与之频频出手,稍不甚,便落入对方的算计之中,虚实变幻之间,使你心神左右晃荡,徒劳无功,当以雷法之迅疾,手出霹雳,任他千变万化而来,我只一道法雷去打! 当然,禅宗虚实幻化法门也并非无解,玄门诸宗皆有无上瞳术传承,可堪透虚妄,洞彻本真,吾宗便有此等手段传承,可惜师伯我瞳术修行还不到家,若是那禅师与宗安师兄斗法,只怕法身显化的瞬间,便已经落败。” 听闻此言,少年偏头看向宗安道子。 先前舟头经大师伯的指点,让柳元正对于斗法之类道识大涨,半是因着宗安道子的分说,一半却是因着渡入少年双眸之中的瞳术法力,可教柳元正将云海之上的斗法细节看得真切。 瞧见少年望向自己这里,宗安道子一笑,如沐春风一般。 “我给你施展的,乃是《景云日月法瞳》之术,算我看家本领之一,也算是咱们岳霆峰一脉标志性瞳术,但是以修行来说,此瞳术还不算顶尖,真正的顶尖瞳术该是《两仪阐道破妄神瞳》,待我晋化神道君境界,也要改修这门瞳术。 当然,元易,你如今修为还浅,仔细说来,便是《景云日月法瞳》之术,于你而言都显得高深了些,不过吾宗术法神通都是一脉相承,你从浅显处开始修行也无妨,于筑基境界总是合用的,不知宗萱师妹可曾教你瞳术法门?” 闻言,柳元正自是颔首应道:“大师伯,师尊早前教了我《丹阳法瞳》与《玄月法瞳》两门瞳术,您也是知晓的,我道途与旁人不大相同,能在筑基境界时便用出些阴阳合练的妙用来,是故师尊授法,都是阴阳并行。 只是早先在山门中潜修时,这瞳术大多时间都是用不上的,弟子课业又实属繁重,故而这两门瞳术,也只修炼到了算是熟稔的地步,还算不得如臂指使,一念动法的地步,仍需掐诀用印来辅助。” 这时,反而是宗林道子颔首说道:“这般进境已然合用了,此番西行,吾等丹宴闻法七子说是历劫而行,然则这劫运中,也要诸修讲规矩才是。 如宗广师兄,邀他斗法者,也只能同是元婴境界;如你也是一般,能邀你斗法之辈,也只能同是筑基境界,当然,禅宗嘛,自古以来是洒脱不羁的…… 他们总爱钻些规矩的空子,如那玉树禅师,说是元婴巅峰之境,却已经洞悟化神玄关,凝结了半道法身,到了元易师侄你这里,来人筑基几层却不好说了。 当然,甭管来人是筑基几层的修士,所谓幻化法门也好,虚实变化也罢,在吾等眼中,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总是浅显不堪的,你有瞳术施展,便已经破去了大半。” 闻言,柳元正了然的点了点头,道了声谢,又兀自陷入沉思中去了。 先前这西行第一场斗法,玉树禅师与宗广道人也算是给众人打了个样,让少年知晓此行的规制大约如何。 按三位师伯道子的说法,此行拦路之人不会少,身为闻法七子之一,终归也会找到柳元正身上来。 如此心中计较了一番,少年方才再度恭敬的开口,询问着心中困惑。 这是很好的机会,再难有十余位道子齐聚一堂的机会了,少年不断的开口求教,不止是三位师伯,侧旁的一十二位道子师伯也都偶尔出声指点,为少年释惑。 这般众人分说着,依着先前的计较,两仪渡厄法舟稍稍震动,旋即坠下云海,不知何时,早已经飘荡在了大通河中,正要逆流而上,往西极水月佛宗而去。 时间也在诸修的热切交谈之中一点点逝去,眼看天色稍晚,不少人已经走入舟舱里,或者自行休憩,或者寻个静室打坐,便是柳元正这里也有了这般想法,想要入定沉思,将今日所得尽数吸收,化成自身道识。 一念至此,还未及少年开口道别,便听着舟头又有人声传来。 “阿弥陀佛!贫僧西方雷音古佛座下景同,求见宗林施主。” 声音飘入法舟之中,一时间,人声消弭,一派寂静。 原地里,宗林道子端坐不动,兀自冷笑,忽地,道子偏过头看,咬着牙挤出了声怒音。 “宗远师弟,你去,教他听一听,什么是雷音!” 话音落时,一旁的一十二位道子中,便有一人身形裹起流光,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便听得法舟前有宗远道子的声音混在法力之中传出。 “吾宗法舟也是谁都能拦的?哈!端是笑话!” 话音落时,少年坐在法舟中,便只听得雷霆咆哮。 第六十七章 雷海覆莲花 云海之上,雷音回响。 法舟中,宗林道子息了心头怒意,反而面露出沉思表情来。 正中端坐的丹宴四子表情都不大好看。 西行之路上不会太过平坦,这是众人早已有所预料的事情,他们预想到了会有禅宗修士拦住,却未曾料想到,会有西方逃禅之修现身中土。 中土是苍生的中土,更是玄门的中土! 好是沉默了一会儿,一旁的宗安道子忽的开口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来者纵是大雷音寺佛修,也要遵这劫运中的规矩!只是吾等西行本就是要灭佛,敢来可以,脱身便不要想了,看看罢,看看此子有甚手段。” 话音落时,宗安道子仍端坐在原地,却伸出手来一指。 有黑白二色神光在道子之间交织,阴阳混合之间,化成一道灰雾飘在众人面前。 这是镜花水月之术。 灰雾里灵光飘荡,显出舟头的景象来。 柳元正先是看了宗安道子一眼,方才将目光落到灰雾中去。 自家大师伯这一指,已然颇有些掌教真人的风采了。 众人偏头看去时,便见宗远道子与那景同和尚斗法正是激烈。 宗远道子身侧三十六面雷云宝旗祭出,引动玉都神雷,数不清的雷光交织在雷云旗中,汇成一小片雷海,怒海之中,道道雷霆滚成一团团玉色雷珠,轰向那景同和尚。 再看景同和尚,此刻已经被三十六面雷云旗凝成的阵法困在中央,见得玉都神雷一道道不停歇的轰杀而来,这清瘦和尚祭出一串檀木佛珠。 佛珠足一百零八之数,浑圆的佛珠上,分别雕刻着佛陀宝象,姿态各不相同。 此刻佛珠悬在景同和尚头顶,映出一道虚幻的佛陀光影,梵音阵阵,自阵法汇成的雷海中另辟一方极乐之土,佛陀虚影镇在中央,将玉都神雷尽数拦下,映得小半雷海都显出金红之色来。 很细节处的变化在灰雾云光之中显得模糊不清,但众人却仍能看出,伴随着宗远道子一道道术法祭出,那佛陀之影愈发虚幻,映着金红之色的极乐之土,也在雷海之中不断收缩。 一旁,宗林道子倒是朗声开口道:“这是西方大雷音寺的看门术法,这般看,这个叫景同和尚的,也算是修到家了,大师兄,你往日也听过此人名声?” 闻言,宗安道子摇了摇头。 “这倒不曾,我往日云游,也少有去过西方,倒是曾听闻,大雷音寺此代佛子名唤景觉,这和尚该是与景觉佛子同代之门人,观其手段,还是弱了些,未修至微末处,数次虚实变幻之间,却都被宗远师弟寻机制住。 怪哉,依我来看,他有三次机会,都可借幻化法门,遁出雷海去的,可这和尚却无动于衷,仍困守原地,怎的教我看出几分寻死的意思?他施展诸般法术,毫不吝惜自身法力,再这样下去,当真无力逃出中土了。” 正说到这里,灰雾云光之中生出了变化来。 宗远道子手捏法印,摇晃起雷云宝旗,一道道玉都神雷聚在一处,凝成一道浑天手掌,兜头拍在那佛陀虚影头顶。 砰——! 这本该是虚幻佛影,却在这一掌下真的发出碎裂之声。 佛影碎裂开来。 连景同和尚头顶的佛珠都因之宝光晦暗,隐隐有金石摩擦之音从中传出。 清瘦和尚沉着脸,陡然祭出一掌,却拍在了头顶佛珠上。 顿时,串珠的丝线崩断,一百零八颗佛珠四散迸溅,却齐齐在半悬空处显出佛珠上本就雕刻的佛陀法相之影。 一时间,本该处于下风的景同和尚却是气势一盛。 映着金红色的极乐之土在电光石火之间崩碎开来,明光大放之间,陡然有一缕焰火升腾。 轰——! 霎时间,焰光迎风暴涨,染遍整个极乐之土,以一百零八颗佛珠为根基,熊熊烈焰聚成金红色火海,仿佛要倒灌雷海! 舟中诸修一时间都沉默下来,表情很是微妙。 此情此景,白日里,众人似乎已经见过一次。 宗广道子抿嘴摇头,沉声道。 “不是《金阳演玄炼煞阵》。” 宗林道子也是点点头,声音幽幽。 “是古时《金阳佛焰伏魔阵》。” 这两门阵法虽是同源,可到底细节上是不同的,以诸道子眼力,自然瞧的真切。 前者乃是如今明光禅宗的无上阵法。 后者却是古时明光佛宗的伏魔古阵。 不同的,又何止是阵法上的细节。 柳元正此刻的表情也是似笑非笑,仿佛想到什么。 另一边,宗安道子也忽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这和尚果是来寻死的。” 正说着,便见那金红火海被宗远道子以玉雷神相镇压。 砰!砰!砰! 半悬空处,那一百零八颗佛珠,更是半数被玉都神雷轰的焦黑,半数则在玉雷神相的镇压下,径直碎成齑粉。 此刻,眼见得数道玉都神雷兜头打来,脸色苍白的景同和尚却只是抹了抹嘴角的血迹,不闪也不避,径自捏起大莲花印。 “贫僧功德至矣!花开见来生,来生见我佛!” “贫僧功德至矣!花开见来生,来生见……” 景同和尚癫狂大笑,脚下生出莲花法相,口中不断的诵念着。 最后,景同和尚和那莲花法相都被雷霆淹没,那癫狂笑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 舟中,宗安道子摇摇头,一挥手散去了灰雾云光。 这一回,诸修只是抿嘴,却未再开口说话了。 佛门有万般莲花法相,说来也奇,这和尚偏生在最后,展出了白莲法相。 平日里倒是显得寻常,可在这西行关头,白莲便就显得微妙很多。 毕竟劫运的因果,牵系在了白阳禅宗的身上。 原地里,柳元正亦是垂下眼帘。 他想到了先前在竹楼中与静海禅师的对话。 想到了静海禅师陡然变得苍白的脸色。 想到了她最后仓皇而去的身影。 “禅师,你说是这是道莲,旁人却不都是这么看的,昔日之语如今竟然应验,道莲?佛莲?谁又说得清呢?” 一念至此,柳元正旋即又与诸修寒暄了几句,端起碗中热茶饮尽,随即起身而去。 第六十八章 江上停舟 翌日,清晨。 待柳元正走出船舱时,宗安道子等人已然立在舟头。 夜尽天明,迷蒙的雾霭依旧萦绕在大通河上,便连舟头几位道子的身影都因之而显得模糊。 少年信步走去。 这会儿大多金章院弟子仍在船舱中未出来,倒显得法舟上冷清了许多。 站定在舟头,少年一一见礼,诸道子只是沉默着点头应下,不待少年继续开口说些什么,便见天穹处有一道流光疾驰而来。 宗安道子一招手,旋即那道流光破碎开来,一枚玉简稳稳当当的落到了道子掌心中。 神识涌动片刻,宗安道子遂将手中玉简放下,偏头看向众人道。 “方才我传讯诸宗友人,已然得知四宗西行的进行,昨日里,玄青仙宗明琪道友,携友宗诸修西行,白日里先是被月兰禅宗的禅师拦下,两人斗过了一场。 晚些时,亦有大雷音寺和尚寻死阻路,那和尚名唤景休,与玄青仙宗亲传道子斗过了一阵,临死时,施展出了古时月兰佛宗的顶尖术法……” 说到这里,宗安道子神情幽幽,语气都变得微妙许多,只是继续说下去道,“再有太华仙宗一脉,以正瑜道友为首,只有白日里与白阳禅宗的禅师斗过了一场。 胜过这一场后,太华仙宗径直往白阳禅宗山门处去了,似是准备两宗门人合到一处,再往莲台宗去,白阳禅宗似乎也是为了等待,此刻静海禅师仍未动身。” 待宗安道子话音落下,便听得一旁宗广道子冷冷一笑。 “怎的到了太华仙宗这里,便只是白阳宗禅师拦路?做过一场?只怕要说演过一场才是!要我说,太华仙宗经营中土西北之地,端的是好人缘,西行有偌大气运,禅宗竟也坐视太华仙宗去取了?” “师弟。” 宗广道子仍待说些什么埋怨话,却被宗安道子这里挥挥手挡下了。 宗安道子忽地抬起头,似乎望向天穹的某处看了一眼,方才施施然说道:“怎好这般苛责,总是玄门诸宗,是该同气连枝的,吾等七子,说来气运也是勾连在一处的,该是同进退才是。 既然吾等守了西行劫运的规矩,那么这规矩,自然也无旁人避开的道理,大雷音寺的佛修们不是要以古佛门术法间隙吾等诸宗么?既如此,就不该只来两人,西行漫漫,许是他们还未寻到另外两宗处。” 说罢,便见天际又有一道青光飞至,又显出一枚玉简来。 宗安道子信手接下,看了一眼,旋即笑道。 “看,玄青仙宗明琪道友也是这般想的!” 说罢,宗安道子挥手,收起掌心玉简,忽地偏头看向柳元正这里。 “元易,昨日指点过你,不知瞳术修得怎么样了?” 这话问的突兀,少年闪念间心思流转,想得却是先前宗安道子说的话,旋即,少年面露讪讪一笑。 “回禀大师伯,弟子夜里修行瞳术,自觉有所收获,只是法舟摇荡,难以全心神入定参悟,想来还要耗费许多时日,方能练得纯熟。” 闻言,宗安道子颇是有些不满的摇了摇头。 “不好这样,若瞳术不成,你如何与禅宗友人斗法?” 说罢,宗安道子直接袖口中飞出一道灵符来,径直镇住了法舟。 …… 是日,因柳元正参道悟法之缘故,五雷宗两仪渡厄法舟,悬停在大通河上,止步不前。 同日,玄青仙宗西行门人之中,有人走火入魔,明琪道子要闭关炼制疗伤宝丹,亦是停下了脚步。 …… 一时间,中土关注着西行灭佛一事的玄门诸宗,反而尽数将目光望向了太华仙宗的方向。 往日见禅宗钻空子的时候多些,此番倒还是头回见太华仙宗门人钻空子。 只可惜,却遇到了宗安道子与明琪道子,两宗的亲传大师兄,不说锱铢必较,却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 也不与太华仙宗去信,但这西行之途,竟是说停就停了。 一连四日,两仪渡厄法舟仍悬停在大通河上,未有寸进。 船舱中,本该闭关参道悟法的柳元正,此刻却与诸道子坐在一处,正一边闲聊,一边饮着热茶。 此刻,宗林道子的脸上露出些戏谑笑容来。 “这般说,大雷音寺佛修,始终仍未现身?” 话音落时,宗广道子脸上笑容更甚。 “哈!那西方逃禅,自古便是不守规矩的!西行灭的本就是他同门,如今吾等将太华仙宗一行架在火上去烤,说不准西方逃禅也想看一看这般热闹,哪里肯再教门人去赴死!” 正说着,又见一道玉简飞入船舱之中。 刚一接下玉简,宗安道子便笑的乐不可支。 “明琪道友与我这里来信了,言说他那炉宝丹,一个不慎被炼毁了,准备静养一日,再开炉,炼青紫回元宝丹,只是这丹药更费心神,要足炼九九八十一日。” 闻言,诸修都是齐声笑了起来,又见宗广道子偏头看着柳元正这里。 “这明琪道友端是个细腻心思的,元易师侄,你便也想个类似的说法罢!不然便是修炼瞳术,也走火入魔了?” 说罢,未及少年开口,宗广道子又径直摇了摇头。 “这般说法不好,与玄青仙宗的说法有些相类的,不美,不美!再想想……” 这般说着,瞧见宗广道子颇有些无赖的表现,诸修笑意更甚。 半晌,缓缓收拾了心情,宗安道子方才平和开口道。 “总是这般干耗时间也不行,既然太华仙宗无动于衷,元易,你便随我闭关一段时间罢!我传你《景云日月法瞳》,此术于你而言,虽说是高深了些,到底一脉相承,早教晚教没太大区别。” 说罢,少年面露诧异,竟见宗安道子这里真的起身,要往船舱中走去。 “师伯?” “哈哈,元易,师伯说的是真的,你我虽不是师徒,到底我也是咱们这一脉的亲传大师兄,传你道法无妨,来罢。” 话音落时,柳元正这里压下了心头的喜意,旋即起身,跟上了宗安道子的脚步。 …… 西方,大雷音寺。 古树下,有少年佛修拈花静坐。 忽地,少年和尚张开双眸,偏头看向庭院角落。 “玄狐道友?” 那角落中空无一人,却忽的有九尾玄狐的声音传来。 “莫要喊我道友!” “唔,那便是玄狐施主,事情可准备妥当了?” “妥当了。” “善,将这卷佛经放入其中去罢。” 话音落时,有轻风拂过,径直卷走了和尚手中的经卷。 便见那和尚不动声色,却仍跟了一句。 “施主,莫要去看这佛经。” “哼!我自晓得轻重!” 玄狐的声音从风中传来,却已经很是渺远。 第六十九章 道子说因果 船舱中,少年随着宗安道子缓步走入静室之中。 相处日久,柳元正多少也看出了宗安道子的心性,这位大师伯颇为洒脱,不太拘礼。 此刻两人走入静室之中,柳元正尚还恭敬的站在门口处的时候,便见宗安道子很是随意的朝着一旁的竹椅指了指,说了声“坐”,自始至终也未去看他,就径直走到一旁条几前。 条几正中央放着一尊半臂高的黄铜香炉,香炉旁,则是一枚玉匣。 道子伸手自玉匣中一连捏出数枚塔香,在香炉前一字排开,再翻手间,又取出一根树枝短条,指尖处有法力涌动,旋即将那枝条点燃,又复用这枝头的火焰,点了点数枚塔香。 如此一番,道子方才将塔香尽数丢入铜炉内。 片刻之间,幽幽香气便在静室中弥漫开来,只是轻轻嗅了几口,柳元正便顿觉心神安宁不少,心思仍旧活络,杂念却并未频生。 这时,宗安道子方才走到少年一旁坐下,脸上仍带着教人如沐春风的笑意,看见少年似乎有些陶醉的表情,似乎也很是欢喜。 “这香是我自己制的,昔年大约在你这个境界的时候,为了消磨闲时,便养成了这样的喜好,香方是从藏经殿中看来的,第二层还是第三层已经记不得了。 该是本宗门先贤的修行手札,我拿来散心看的,却瞧见了手札中记载着这么一张香方,名字、跟脚一概未有,自己试了试,这香却是不差,有安神之效,你若是喜欢,待此行结束,我将香方送你。” 宗安道子说话时,便将少年惊醒,使他回过神来。 听闻道子之语,柳元正先是苦笑,笑的是那藏经殿中经卷堆叠,林林总总几如天河沙之数。 再听道子后面的分说,少年也未推辞,只是面露喜意,朝着宗安道子拱了拱手。 “那师侄便先行谢过师伯了。” 宗安道子笑了几声,只是摆手。 “左右一张香方,不过小事。” 说罢,宗安道子又偏头看向柳元正这里,却并未先提《景云日月法瞳》。 “元易,这西行之事到了如今,你可有甚么看法?不妨说说。” 闻言,少年心神一肃,闪念间千百念头涌现。 自登上法舟,这一路以来,柳元正自能瞧见宗安道子对于自己这里的频频指点,只是除去斗法之外,除非是自己开口询问,否则宗安道子极少多说什么。 定了定神,柳元正方才开口道。 “师伯,若说西行事,如今也不过是开了个头罢了,师侄修行日短,见识也浅薄,倒是没有甚么看法,只是因着这几日的变故,师侄心中却颇多困惑,敢问师伯,咱们这般作态,那太华仙宗真的会有回应?” 话音落时,宗安道子这里几乎不假思索的就点了点头。 “会的,元易,我且教你,这几日的变故,看似是因吾等与玄青仙宗明琪道友心生恼怒,故意给太华仙宗一行人难堪,硬要教他们下不来台,实则背后的因由并不在此。 若是旁的事情,谁家吃些亏,谁家多沾些便宜,总是玄门一脉,事情便也抹过去了,但这灭佛之事,到底不同,事涉古玄门时的滔天因果,这里面,一丝一毫的差池都是不许的。 故而,此事是吾等不得不恼怒,太华仙宗一行人犯蠢,硬要讨这明面上的便宜,他们那几人想不明白,太华仙宗的前辈们总是会明白的,自然会有说法给到咱们这里。” 早先柳元正困惑的便在此处,如今被宗安道子三言两语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柳元正便也恍然大悟,明白了背后生出的因由来,只是又思索了一会儿,少年心中的困顿却直指玄关谜团。 抬头看了眼,见宗安道子仍是惬意,正到谈兴甚佳的时候,少年便也径直开口问了。 “这般说来,师侄已经明白,只是师伯,有一言问来不知是否逾矩,大约从两年前冬至夜的那场变故开始,端见暗流汹涌,到了如今丹宴之后,定下了这西行灭佛之事。 弟子往日里只知这西方佛门被吾玄门诸宗称之为逃禅,言语中多有不堪,一来日渐式微,龟缩西方,二来许多人已经弃暗投明,重新立下玄门禅宗,缘何如今仍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都说这古玄门时曾有滔天因果,可弟子总是一知半解,若是可以,还请师伯释惑。” 闻言,一时间宗安道子没有回应,反而沉思了片刻,方才开口道。 “此事倒无不可言说的禁忌,举个不大恭敬的例子,昔年尘世有一方势力鼎盛,人强马壮,四方攻伐,无往不胜,然而时日一久,人心思变,这势力中,便有人生出了狼子野心来。 中间的过程不复细说,但见最后,那狼子野心之辈,又煽动许多人,席卷了不少财宝,叛出了这方势力,另立了一处山头,经此变故,这方势力也不复鼎盛,四处受敌,人疲马倦。 正逢此生死存亡之际,偏生叛逃的那一群人,为了壮大自身,又杀将回来,一番烧杀抢掠而去,如此便是雪上加霜,一来二去,这方势力彻底崩溃开来,好在余荫尚存。 许多年之后,这方势力的残存者重立门户,再建此方势力,历年经营,重现昔日的鼎盛,而这时,气运此消彼长,那方叛逃的势力,则衰败下来,甚至有散兵游勇,重新求回势力的庇护。 元易,这中兴的势力,便是如今的玄门,昔日的叛逃一方,便是古之佛门逃禅!昔日古玄门的衰落,诸禅叛逃,另立佛门,沾了很大的原因!毕竟同出一源,此消彼长,衰的便是玄门气运。 后来古玄门最为危急的一段时间,佛门为了兴盛自身,从佛主到诸古佛,齐出极乐佛国,往仙乡诸域而去,强行渡化不少仙人,稍有不顺者,便是肆意打杀,彼时人间界亦是如此。 你也该知,丹宴时赐下的沧阳仙铁的跟脚,昔年如沧阳仙宗的故事,数不胜数,可以说,逃禅的鼎盛,是站在玄门前辈们尸骨铸成的台阶攀登上去的!这是血海深仇呐! 当时多少仙人惨死?可能便是如今仙乡之中,某位仙君的亲朋好友,是某位古仙的夫妻子女,当年做下的祸事,如今总是要还的!有鼎盛就有衰落,有建立,便也该有毁灭! 这便是昔年的滔天因果,牵扯到吾玄门太多不忍言的事情,故而常轻蔑逃禅之辈,却少有人仔细分说古时的因果了,当然,如今闹出这番阵仗来,了结古时因果只是一部分! 不要将劫运视作洪水猛兽,自古有云,量劫起,圣人出。气运翻覆之间,便可有人趁势而起,甚至一步登天,证就仙君之境界!这人可能是人间界的天骄妖孽,也可能是推动劫运的仙人。 故而,对于世上大部分的修士来说,劫运兴起,只是为了了结昔年因果,历劫不灭便是幸事;但对于少数人而言,劫运便是证道的机缘!如此一举数得,便是你看到的好大阵仗了。” 果是宗安道子这里起了谈兴,柳元正递出话茬之后,道子便洋洋洒洒说了个不停。 少年却紧紧提起心神,仔细将道子分说的诸般记在心头。 登高方能望远。 到底是一宗道子的眼界与阅历,远超如今柳元正所能知晓的,一番说教,倒是让柳元正收获颇多。 哪怕如今两人仍是棋子,眼中却能看到整个棋盘的大略,至于细节之处,反而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总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的事情。 抿了抿嘴,宗安道子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柳元正这里定下了心神,方才翻开手,将一枚玉简递出。 “不说这些渺远之事了,这是《景云日月法瞳》的修炼之法,你且先看一看,我再与你细细分说玄关。” …… 与此同时。 太华仙宗山门,主峰道殿中。 有人愤然拂袖。 “到底是谁教出来的蠢货!” 第七十章 太华入劫 太华仙宗山门,主峰,道殿中。 道人伸手叉着腰,不断的在殿中来回踱步。 不远处,几位老道低眉顺眼的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掌教道人的怒音咆哮,只唯唯诺诺,不敢开口。 “笑话!天大的笑话!彼辈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往日里听些禅宗修士的阿谀奉承也就罢了,这是甚么关头了,还胆敢做下这等事?” “人家透出点味儿来,就着急忙慌的往前凑,这到底是人还是狗!” “祖师爷还在天上看着呢!古玄门时的因果呐!吾宗到底是太华仙宗还是太华禅宗!” “四天!五雷玄青两宗足足等了四天!连个回声都听不见!哪怕是传讯给宗门呢?” 掌教道人怒发须张,可到底还是顿住了脚步。 道人偏头,看向一旁的众老道,忽的沉下声来问道。 “玄青仙宗那里是个什么说法?” 众人中,有一老道怯怯开口,也不抬头去看,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仍是那明琪道子的同门走火入魔,第一炉丹炼毁了,说是要再开一炉,炼青紫回元丹,需九九八十一日。” “九九八十一……”轻念了一声,掌教口含怒意,似乎又要发作,可忍了忍,到底未说甚么粗俗的话,反而沉思想了想,“六年前,我师弟炼的那一炉玉华灵身丹可还有剩?” “回掌教,如今只剩三枚宝丹了。” “嗯,你去我师弟那里,将这三枚宝丹都取了,送往玄青仙宗明琪道子那里。” “掌教,他们只说走火入魔,这玉华灵身丹可是凝练……” 未及那老道说完,便见原地里掌教已经气得直跺脚。 “长老!省省罢!真送去一斛疗伤丹药,你信不信前脚走,后脚玄青仙宗弟子就敢生出别的病来!” 闻言,那长老只是讪讪一笑。 “不敢,不敢,老夫这不是心疼宝丹……遵掌教法旨!遵法旨!” 瞧见这长老唯唯诺诺,掌教道人也不接话茬,转而问道。 “五雷仙宗呢?” “宗安道子跟那元易道人一同闭关了,说是要传一门瞳术,这倒是不好说时日了。” “闭关……送四斗碧灵丹浆去罢,再随赠些水纹元晶,数目你自己琢磨着加,这一宗从安文子老鬼开始,自上到下没一个好相与的,端是滚刀肉般教人恼怒!老的小的就没见他们吃过亏……” 又低声嘟囔了几句,那掌教道人便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就这样,你亲自去做。” 说罢,原本木木得立在原地的几位老道,闻言皆都躬身一礼,也不再说些什么,脚步轻快的便离了道殿。 待众人身影彻底消失。 空荡荡的道殿中,掌教道人却整个人冷静下来,不再有先前的恼怒。 他仰起头,浑浊的双眸之中闪过灵光,似乎在透过道殿的穹顶,直视山门上空的气运庆云。 灵云翻滚之间,似有光暗交织。 道人的脸色颇有些阴晴不定,他轻轻皱起眉头来,愈发觉得心中不大安宁。 “祖师护佑,望我太华顺遂安宁……” 苍老而无力的呢喃声从道殿中回响,紧接着是漫长而疲惫的叹息声音。 …… 云海之上,千里追风法舟。 法舟中,一众太华仙宗弟子皆都沉默静立,脸色不大好看。 正中央,诸修围饶着正瑜道子。 良久,女修缓缓张开双眸,将玉简从眉心处挪开。 她神色有些复杂,初时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来,抿了抿嘴,还是偏过头看向站在身侧的正山道人。 “师弟,宗门遣文乾长老出山,往东南去了,此行要见五雷、玄青二宗道友,用的是吾等的名义,送上天材地宝,只说是为襄助友宗师兄……” 正瑜道子的声音很是柔弱,说到最后,已然失了声。 自从出了宗门之后,此行不少事情,都是正山师弟代为决定的,联络禅宗的友人是他,邀白阳禅宗的禅师做戏也是他。 甚至五雷、玄青二宗弟子动怒,借口推脱不再前行之后,也是正山师弟赌气,决计不予回应的。 他自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入了劫运便要各凭本事,联络中土西北诸禅宗凭借的是他往日的人脉,太华仙宗一行毫不费力,得到的也是切实的好处。 他只当五雷、玄青二宗是大惊小怪,这几日里仍是不以为然。 直至……师门传来这一枚玉简。 挨了掌教道人一番破口大骂,文乾长老传来的玉简中自然也不会什么好言语。 正瑜道子也因之更为纠结,哪怕她已经尽量将语气变得温柔,却也知道,此事说出口来,便已经刺破了自家师弟的自尊,可这些话,她又不得不说出口来。 再看时,原地里正山道人果然已经羞愤的低下了头。 这一刻,他只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狠狠地甩了两个耳光。 哪怕低着头,正山道人仍能察觉到众人齐齐望向自己这里的目光。 这一行初时自己有多么的风光,那么此刻便有多么的狼狈。 他仿佛已经从这些凝视的目光中品味出了许多情绪来。 恼怒、埋怨、蔑视…… 道人觉得自己面目愈发滚烫,仿佛酒酣,眼花耳热的感觉教他心神眩晕,再难理清心中思绪。 于是,便在众人的注视下,正山道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脚步踉跄的夺门而去,身影消失在船舱之中。 …… 大通河上。 法舟内,船舱静室中。 宗安道子正在细细地给柳元正传授《景云日月法瞳》的玄关诀窍。 如此一人絮絮地说着,一人凝神仔细的听着,时不时还要在道书中记下几笔来。 忽地,宗安道子的声音一顿,在柳元正探寻的目光中,道子偏过头,似是遥遥望向舟头的方向。 只两息之后,便听一道沧桑的老道声音从法舟外传来。 “舟上可是五雷宗诸位小友?老朽太华山文乾来访。” 话音落时,静室里,宗安道子与柳元正两人已经对视一笑。 宗安道子旋即起身,“出去见一见罢,总归你我二人才是正主,听不到你我给个说法,此行怕是太华仙宗仍不安心。” 说话间,柳元正也随之起身了,落了宗安道子半步,听闻师伯之言,少年只是笑道:“我听师伯的。” 待两人走到舟头处的时候,那文乾长老已经笑呵呵的跟其余几位道子聊了起来,还有不少金章院弟子也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 人还未走到近前,宗安道子便已经手捏子午阴阳诀,朝着文乾长老虚虚一拜,开口时,声音中似乎也颇为过意不去。 “晚辈宗安,见过文乾长老,吾等此行生了差池,如今还要拖累太华仙宗诸位前辈与道友,实在是惭愧,惭愧!” 听见这话,柳元正跟在后面,明显见那文乾长老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 到底年岁阅历在这里,旋即那文乾长老脸上笑容更盛,顺着宗安道子的话茬便往下说了去。 “不妨事,不妨事,吾等诸宗都是玄门一脉,这叫同气连枝,五雷、玄青二宗的事情传到西北,吾宗此行的门人也颇替你们着急,想着要帮上一帮,便传信求回山门。 吾宗立世芸芸岁月矣!别的不谈,些许天材地宝还是能拿得出手的,一来吾宗晚辈们信中说的恳切,二来这西行一事不好太多差池变故,掌教便差遣老夫亲自来走一趟。” 这一番端是教文乾长老说的敞亮,宗安道子听了也是不住地点头。 “总归是教长老奔波费心了,非是晚辈刻意叫苦,实则是劫运莫测,谁也未料想,怎的就到了今日这般境地,说来还是太华仙宗诸位道友本领高强,这一路顺遂,羡煞吾等。” 闻言,便是文乾长老都暗暗地咬了咬牙,想到了道殿中掌教说的话,也在心里骂了句“滚刀肉”,这才咧嘴继续露出和煦笑容来。 “哪里哪里,劫运中自有定数在,诸位小友都是五雷仙宗大才,定能时来运转。” 说着,文乾长老已经从袖袍中翻出了一枚储物袋,递到了宗安道子手中,细细分说了送来的天材地宝。 宗安道子这里也不含糊,信手便接下了储物袋。 倒是这一老一少,数息之间你来我往的寒暄,端是让柳元正大开眼界。 正回味着这般毫无烟火气的“斗法”,便见文乾长老这里又说道。 “老朽终归非是入劫之人,不好在此地多待,便就此告辞了。” “长老慢走,来日再听前辈继续教诲。” 这番说罢,便见文乾长老已经折过身去,却又忽的一顿,回首看了柳元正一眼。 说来少年身上的碧蓝道袍,早已经随着那《丹宴七友闻法图》传开了。 “这位是元易小友罢?还请早做准备,老夫来时脚程快些,已经见有禅宗筑基境修士往此处来了,或许一两日,或许四五日,便该至此与元易小友叫阵了。” 说罢,不待柳元正有所回应,原地里遁光裹起文乾长老,下一刻就消失在了舟头。 听闻文乾长老此言,舟头诸位道子都含笑望向柳元正这里,目光中多是鼓励的神色。 少年身侧的宗安道子已经拆开了储物袋,先是将一瓶拳头大小的碧灵丹浆塞到柳元正手中,又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元易,好生准备就是,这该是你第一次斗法,不论最后是胜是负,长远来看都是好事,心中不要有太多压力。” 听了宗安道子的宽慰,柳元正也似是回过神来,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中有些忐忑,更有些跃跃欲试。 …… 舟头。 正山道人一手叉在腰间,一手狠狠的垂在了栏杆上。 他低着望着舟下不住翻滚的云海,诸般回忆齐齐涌上心头。 有先前在金章峰诘问柳元正,又被少年反击之后的窘迫。 有仙乡瑶台丹宴时的一无所获,以及柳元正这里的大出风头。 还有这几日诸位同门的吹捧,以及今日船舱里众人的沉默。 愈是这般想着,道人心中的无名怒火便愈是旺盛! 他无法去想象,今日之后,太华仙宗的同门会如何去看待他,玄门诸宗的修士会如何议论他,甚至是昔日交好的禅宗友人,又该如何去腹诽此事。 不,这些并非无法想象,万千念头齐齐涌上了正山道人的心头,他似乎已经想到了这些人的表情会是多么的狰狞,那些背地里交织的话语会是多么的恶毒。 这些画面甚至已经浮现在了正山道人的心中。 他立在舟头,呼吸愈发短促,愈发粗重,灼热的鼻息仿佛要化作那无名怒火喷涌出来一般。 正山道人是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是自家得了好处的事情,偏生宗门还要将天材地宝赔礼似的往外去送。 羞愤之余,他更是觉得委屈万分。 舟上的同门本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齐声夸赞,那些天材地宝本该是西行之后宗门对自己的赏赐,甚至是正瑜师姐,也本该和先前一样对待自己,而不是怀着愧疚,柔柔的声音像是在安慰一个稚童! 这般想着,正山道人的身躯都不住的颤抖起来。 下一刻,心绪仍沉在其中的正山道人,却忽地注视向法舟旁不远处的云海。 怒云翻滚之间,道人端见流光盘旋,甚至有着磅礴的元气在盘旋,可又端的毫无声息,若非亲眼得见,便是正山道人这里也无从察觉。 下意识地,正山道人便要转身,往船舱处呼唤,喊人前来。 可刚张了张嘴,正山道人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转头凝视着那云海漩涡。 “毫无感应,想来该是须弥道法将灵光与元气的气息尽数遮掩了。” 正这样想着,果然漩涡之中生了变化,夺目的灵光之中,隐约显出了一处古老洞府的模样,紧闭的石门上痕迹斑驳,隐约能看到“神华别府”的古篆字迹。 瞧见这番,登时正山道人精神一震! 古玄门时,莲台佛宗曾强行渡化不少太华仙宗前辈先贤,神华别府主人便是其一,只是这位老前辈宁死不从,不愿莲台佛宗有所收获,殒命之前,更是以芥子须弥之法,将神华别府从世间隐去,化成一方洞天小世界。 一念至此,正山道人心生喜意。 这一刻他彻底熄了呼唤船舱中人的心思。 “哼!我定要自己做出好大的事情来,好教正瑜师姐,诸位同门,还有师门长辈知晓,我才是对的!” 念罢,正山道人翻手取出柄法剑,掌心太华法力动荡,往剑脊上一抹,旋即这上品法器陡然绽起灵光,裹着正山道人的身形消失在舟头,划出一道圆弧,飞入那气海漩涡之中。 数息之后,正瑜道子的身影出现在舟头。 “师弟?” 她颇为忧心的寻着正山道人的身影,可舟头却空无一人。 道子四下里张望去,也只见无边云海浩渺寂静,更无正山道人的身影。 怔怔的立在舟头,正瑜道子抿着嘴,表情愈显担忧不安。 第七十一章 通衢仙途 两仪渡厄法舟,船舱,静室中。 空荡荡的静室里只有柳元正一个人在。 自从知晓禅宗筑基境界修士数日之间便要到来,便是宗安道子这里也不再纠结于继续传授少年《景云日月法瞳》,反而安排少年短暂闭关,调整心境,争取在斗法之前将状态调养至巅峰。 此刻,静室中门窗紧闭,仔细看时,四面墙壁上,有着十余枚手指长短的骨符高悬。 法舟中的静室本就自有禁制存在的。 但此间禁制,大约与少年昔日曾经暂居的玉都院北斗阁卧房禁制类似。 不过是宗门制式禁制,烙印的也很是粗浅,防得住君子,却防不住小人。 现在,柳元正要做的是一件十分紧要的事情,唯恐有人贸然打扰,生了差池。 那四面墙壁上悬挂的骨符,便是少年的手笔。 十余枚骨符挂在墙上,高低各有不同,仔细看时,却都钉在了静室原本的禁制纹路上,骨符之间气机牵连,却与静室原本的禁制毫不冲突,若穿针引线一般,反而教墙壁上的禁制威能更胜三分。 而且这骨符之中,满蕴少年自身的法力气息,伴随着骨符之间的气机牵引,少年的法力气息也似乎因之流动来开。 若是此刻有人站在静室外,以强大神念,强行突破禁制的庇护,便也只能感应到这股法力气息的流转,使人误以为柳元正在入定吐纳,调养气息。 拜入五雷仙宗数载岁月,说来柳元正也是用玄门最为正统的方法传授出来的弟子,道识、眼界都极为开阔。 到了如今的地步,少年再回过头去审视《玄霄秘策》中记载的诸般左道秘法时,眼中所看,心中所得,又与幼年时大有不同。 柳元正已经不在拘泥于左道秘法本身。 正如玄门传承中,一脉术法、符篆、法宝,许多时候根本的道与法都是相同的。 用这样的眼光去看待左道秘法,颇有举一反三的收获,便如这骨符,便是少年从一门隐匿秘法之中拆解出来的,用到此处,反而比自行施展法门更为精巧。 此刻,柳元正就站在静室中的方桌前。 桌上,少年身前摆着一尊玉缸,侧旁则是火鸦神壶悬浮。 此刻神壶之中焰火通明,映出丹老玄君的神形,手捏法印,牵引着壶中神火淬炼一枚妖丹元珠。 到底是上品法器,壶中神火非凡,只片刻功夫,那妖丹元珠便在神火的淬炼下,化成一团澄明通透的丹液。 这是一门精细活,若要寻常人以法焰去炼,火力过强过弱,都容易直接将妖丹元珠烧成丹粉,若要成此刻神壶中的丹液,便要讲究一个恰到好处。 有丹老玄君在,炼制丹液,自然不在话下。 眼见得神壶之中丹液已成,柳元正这里不敢怠慢,左手抬起来一挥,便是一道法力裹着那团丹液,飞入火鸦神壶,没入身前的玉缸中。 与此同时,少年的右手捉着一根短细玉棒,不断地在玉缸中搅动着丹液。 显然这样的举动已经重复了许多次。 人头大小的玉缸中,此刻已经容纳了大半的丹液。 如此,少年仍不停止,左手袖袍之中,又是一枚妖丹元珠飞入火鸦神壶之中,再度淬炼着丹液。 直至那玉缸中,盛了足足七成的澄明通透丹液之后,少年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等再抬起左手的时候,飞入火鸦神壶之中的,便是一株株灵草奇药。 诸般草药飞入壶中神火里,炼法也各有不同,或者被淬炼成药粉,或者被淬炼成一团药液,最后皆带着温热,汇入玉缸之中,被少年不住的搅拌,和那丹液彻底混合在了一起。 做完这些,看着玉缸中原本澄明的丹液逐渐浑浊,最后变成浅红色。 少年俯身,更能嗅到淡淡的清香。 至此,柳元正复又抬起左手,却是按压在脖颈上,五指搓动,揉捏着脖颈处的几道穴位,他微微开口,舌尖抵在鹊桥,旋即便是一口鲜血喷出,吐进玉缸中。 只是一口鲜血洒进丹液之中,旋即却见殷红之色陡然蔓延开来,颜色却不见浅淡,仿佛这一整缸丹液都变成了鲜血一般。 少年抽出了玉棒,放在了桌旁,右手伸进左袖中,却拿出了一枚拳头大小的琉璃宝瓶。 瓶中装着的,便是太华仙宗送来的碧灵丹浆。 此刻一手托着琉璃宝瓶,借着火鸦神壶的焰光,注视着碧灵丹浆,少年却仍有心思遐想。 “说来太华仙宗也是有趣,往玄青仙宗送去的,是玉华灵身丹,送到吾等这里的,却是碧灵丹浆,虽说这二者论以奇珍,相差仿佛,但玉华灵身丹却可用于凝练法身,对化神道君境修士都有大用。 而这碧灵丹浆,再怎么奇珍,也不过是炼器宝材而已,纵然炼得玄妙,却也只是外物,总归不如那宝丹,能用在自身道行上,这般比较,却是天差地别了,也不知是谁想出的阴损主意,要看吾二宗生出嫌隙来。 不过说来也巧,有着碧灵丹浆送到我手中,却比旁人能多出许多用法来,他们的炼器便就只能是炼器,我的炼器,却可以是借假求真!” 一念至此,柳元正凝视着碧灵丹浆的目光,都变得灼热起来。 此物古来有名,名字中虽然有“丹”字,却不能如丹药般吞服,而是一种顶尖的炼器宝材。 寻常炼器时,若能加入一两滴碧灵丹浆,便可使宝器威能更胜许多。 而此刻,柳元正的手中,却足有拳头大的一整瓶碧灵丹浆。 端详了数息之久,少年方才伸手出,拔起瓶塞。 宝瓶的瓶口极窄,柳元正轻轻摇晃着,再一倾倒,却也只倒出了一滴来。 再摇,再倒。 如此重复数次,最后柳元正往玉缸中倾倒了足足五滴碧灵丹浆,方才重新塞上瓶塞,将宝瓶小心地放回乾坤袋中。 再去看时,无需搅动,玉缸之中的丹液便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一时间幽香更盛。 抿了抿嘴,少年的目光注视着玉缸之中的丹液,不知何时,他已经重新直起身来,不再有所迟疑,少年双手合抱气海丹田之处,手捏法印,轻轻在丹田穴位上一抹。 登时间,五色灵光从柳元正的掌心乍现! 五灵元珠被柳元正握住,磅礴的法力不断的涌动,元珠更是缓缓盘旋。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触,握在自己掌心的,是一套本命法器,也是自己丹田的一部分,更是自己的炼气期根基。 古往今来,或许唯有柳元正能够展现这样的奇妙场景了。 抿了抿嘴,少年猛地一翻手。 五色灵光沉入玉缸之中。 左手再抬起来时,柳元正握着玉盖,严丝合缝的扣在玉缸上,轻轻一扭,便见玉缸与玉盖上浅浅雕琢的纹路交织在了一起。 右手同时伸出,往玉缸上轻轻一拍,灵光流转之间,便见玉缸从桌面上悬起,腾在少年眼前不远处。 再招手时,火鸦神壶飞到玉缸下方,焰光之中丹老神形手中变幻起法印来,引动着焰火喷涌而出,焰光跳动,舔着玉缸的底座。 登时间,玉缸中丹液沸腾开来,五灵元珠更是明光大放,掩去了丹液本身的暗红色,透过晶莹的玉缸,少年只能瞧见五色光芒在其中盘旋闪耀。 很是感慨的长长叹息了一声。 “今日方知,火烤丹田是个甚么滋味。” 随之,少年缓缓收敛起心神来,双手合在胸前,依着《玄霄秘策》之中的记载,不断变幻着手印,将一道又一道的法印打入玉缸之中。 丹液与五灵元珠皆在玉缸之中。 但是变化,却生在柳元正身上。 到底是性命相交的本命法器,更是自身修行道途的根基,说是五灵元珠,换而言之,却也是柳元正的一部分。 少年缓缓地闭上了双眸,神念齐齐涌入五灵元珠之中。 此刻,玉缸之中,丹液之中的磅礴灵光,仿佛乳燕归巢一般的,朝着五灵元珠灌涌。 元珠不断的震动着。 伴随着诸般灵光的不断灌注,珠中世界也产生着剧烈的变化。 天地似乎更为宽广开来了。 这珠中世界,本是各自以柳元正丹田一角开辟而成,使着五灵元珠本身有了些许芥子须弥法器的痕迹,如今丹液之中掺入了碧灵丹浆,以宝材增益法器,便使得珠中世界更为庞大起来。 这样的变化,本来也应该有极限的,桎梏于五灵元珠本身,能够承载的灵韵本身就是有数的,可此刻包裹着五灵元珠的,便是以妖丹元珠淬炼而成的澄明丹液! 不止是灵光,此刻的五灵元珠更是不断的吞噬着玉缸中的丹液! 灵珠本身仿佛在不断的蜕变! 更有丝丝血痕,涌入五灵元珠之中,登时有灵元咒的道篆显化,牵引着血痕,熔炼到一处,使得灵元咒不断的壮大,仍旧充斥着整个元珠。 元珠世界中央,十方灵神此刻都齐齐捏起法印,各色道袍上,描绘着功法经文的雷篆道纹更是熠熠生辉。 整个元珠都在欢欣雀跃着。 仿佛是久旱干渴的大地,此刻在疯狂的吞噬着从天而降的甘霖。 冥冥中,似乎有苍莽的声音响起,响在少年耳边,响在五灵元珠的珠中世界。 那是很古怪的音调,仿佛是遂古的歌谣透过岁月,传递到了现世。 再仔细听时,却又似乎是少年自己的声音,只是更为轻灵,更为缥缈。 “世外之仙道兮,渺渺茫茫……” “九霄之神庭兮,浩浩汤汤……” “……” 古老的歌谣悠扬地传唱着,因之将柳元正的心神都吸引了过去。 许久,许久。 柳元正方才回过了神来。 或许已经过去了数十息,或许是更久的时间。 少年双手变幻着法印,再挥手时,火鸦神壶中焰光熄灭,不见了丹老神形。 一手虚托着玉缸,使之稳稳地落到了桌面上。 等柳元正将温热的玉盖掀开的时候,玉缸中暗红色的丹液便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唯有五灵元珠静静地悬浮着。 一番祭炼,原本拳头大小的五灵元珠此刻反而缩水不小,约莫只有先前一般大小。 可是唯有柳元正自己能够真切的感受到,这前后真正的变化到底有多大,而此刻五灵元珠之中的世界又有多么的宽阔。 微微张口,登时五灵元珠化作流光,沿十二重楼而下,复归气海丹田之中。 元珠世界里,十方灵神散去了手中法印,重新盘膝而坐,阴阳追逐而相生,陡然运转起诸般道功。 轰——! 闷雷之音从少年体内炸响。 每一息逝去,柳元正磅礴的法力便朝着更为巅峰的地步攀升。 这是少年从未有掌握过的浑厚法力。 他的气息愈发凛冽,可任谁探查的时候,少年身上的修为气息,却仍是筑基境一层,未有变化。 百余息之后,柳元正身上的变化方才停歇,萦绕在周身的气机也逐渐变得内敛。 先前的变化,仿佛只是梦幻泡影一般,少年仍是那个初入筑基的懵懂修士。 握了握拳。 “此刻的我,大概能打之前的五个我自己!” 这般想着,少年脸上欢喜神色更甚。 “古往今来,玄门诸宗可有此类开阔某一境界根基上限的秘法?五雷仙宗是未有的,或许那些从古玄门时就未断绝传承的古老宗门中有所收录,但想来也该是凤毛麟角一般稀少的。 直至今日,我这半阙仙书的道途方显出高邈玄奇来,借假求真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亦可用此类精进法器的秘法,来扩宽我某一境界的上限!如此,方显我前路道途乃是通衢宽敞! 只是此刻我也察觉了,短日里,五滴碧灵丹浆已经是极限,陡然将法力提升太高,反而使我难以掌控,便是这等巧法,也需徐徐而图,切不可揠苗助长,教自身反受其害。 但前来叫阵的禅师,断然预料不到我会有此等进境!若仍以寻常筑基境修士看待我,怕是这场斗法的高下已定! 嘿!这还只是碧灵丹浆,传闻极乐佛国之中,有须弥山镇在中央,那须弥山,号称一粒尘土便是一方世界,若我能取来五块须弥山石炼入五灵元珠之中,彼时自封修为至炼气期,也敢和驻世真人过过手!” 一念至此,柳元正挥手将桌上玉缸、玉棒收入乾坤袋之中。 他脸上仍带着欢喜笑意,顿觉神清气爽起来。 第七十二章 纷至沓来 转眼,数日而过。 舟头,柳元正负手而立,大通河上有徐徐柔风吹过,抚动着少年鬓边的丝缕长发,卷起了碧蓝道袍的衣襟,显出少年稍显清瘦的身形来。 不远处,五雷宗诸修远远地站定着,也不走上前去,只是各自偏头窃窃私语分说着什么,为首的几位道子更是含笑望向远处天穹,望向柳元正的背影。 他似乎已经等了许久,又仿佛是要继续这样等下去。 正此时,法舟前的半悬空处,忽地有一道道流光划至,却是有人御器而来。 待法器凝聚而成的遁光缓缓消散,原地里现出了七位禅师的身形。 瞧见舟上景象,这七人皆是一挑眉毛,似乎有些诧异。 舟头,柳元正也微微一怔,显然未曾料想,此一番竟有七人齐至。 好生端详了一番柳元正身上的碧蓝道袍,半悬空处七位禅师一字排开,正中央的禅师面带笑容,拱手施礼道:“可是五雷仙宗元易师兄当面?小修觉缘禅宗洪象,携六位师弟,日夜兼程赶来,特为拜见师兄。” 心中仍旧有着诧异,柳元正的反应却丝毫不慢,话音落时,少年这里便已经回了一礼,脸上的笑容和煦,却又露出些许疑惑来。 “原是洪象禅师,贫道元易有礼,却不知七位禅师齐至,有甚么指教?” 闻言,那禅师笑的愈发和善,但见他咧咧嘴说道:“元易师兄惊才艳艳,天资绝伦,吾等愚钝之辈,怎敢言指教,只是这里有一不情之请,望师兄莫要逆势而行,还请携贵宗金章院诸道友,回返岳霆山。” 话音落时,柳元正这里表情不变,只是缓缓摇头。 “禅师谬赞了,元易亦是愚钝之辈,与诸位没什么不同,不懂甚么叫逆势,甚么叫顺势,只晓得若依凡俗说法,斩断烦恼根,叫做去势。”说到这里,舟上竟是一番哄笑,七位禅师脸色都不大好看,便听闻柳元正继续说道,“贫道只是依着宗门法旨,与诸位同门一并西行而去,此间事,禅师做不得主,贫道亦做不得主。” 听到这番,那洪象禅师脸上笑意到底还是消散了。 “元易道友,劫运也许有规矩在……” 未及说完,柳元正这里再度摇头,打断了禅师的话。 “抱歉,抱歉,贫道修行日短,不晓得这天底下的好多规矩,若有甚么说法,还请禅师明言罢!” 话音落时,柳元正负起手来,只是笑吟吟的看着洪象禅师。 诸修西行是为灭佛而去,十余位道子也好,数百金章院弟子也罢,此二者缺一不可。 少了道子,便难应对佛宗修为高深之辈。 少了金章院弟子,此行便难成势。 自古以来,从未有依靠寥寥数人灭去一宗的说法。 不然倏忽之间,难保不会有余孽遁逃,携此宗传承,往西方而去。 若只是关乎柳元正自己,此番拦路斗法,是胜是负都无妨,但若真的依了洪象禅师的说法,一旦柳元正落败,西行便已经输了一半气运。 “言多无益,既然道友是这般说法,小修也只好邀道友做过一场,只是不知,道友自己的主,做不做得了?” 话说到了此处,少年见已经将金章院诸修撇开,便颇为轻快的点了点头。 “贫道自己的主,我还是能做得了的。” “善,既如此,若小修侥幸胜过了,还请元易师兄就此回返山门。” “好说,好说,只是依着此番说法,若是贫道侥幸胜过了呢?” 闻言,禅师一怔,先是面露诧异,继而笑了起来。 “哦?不知师兄看上了什么?要在这斗法上添些彩头?若是合适,倒也无妨。” 谁知柳元正反而是摇了摇头。 “禅师想差了,贫道非是这个意思,只是若我侥幸胜过了,便请七位禅师认定此番无功而返罢,许多事,咱们还是出手前说清楚的好。” 说话之间,柳元正双眸之中似有雷光闪烁,少年目光灼灼,微微偏头,望向洪象禅师身侧六人。 七人齐至此间,难保觉缘禅宗没有“车轮战”的想法,毕竟柳元正修阴阳五行雷法也不是甚么隐秘事情,有心人当知他法力之浑厚,远超同境界许多人。 一番斗法,胜负仍在两可之间,但若是七人轮番上阵,柳元正或可依仗法力之浑厚,连胜数场,却难免在后面露出疲态,落入败局。 果不其然,听见柳元正这般说,半悬空处七位禅师登时面面相觑起来。 如此一番诸禅师对视,那洪象禅师脸上露出些无奈苦笑,但还是点头应下了。 “那便如师兄所言,若我胜过,请师兄回返山门,若师兄胜过,吾等七人即刻离去。” “善!” “如此,元易师兄,请!” “洪象禅师,请!” 说话间,洪象禅师身侧,那六人似乎已经认定了他的说法,不再犹疑,旋即闪到侧旁,垂手而立。 诸修注视之下,洪象禅师与柳元正,一人立在半悬空,一人立在舟头,复又拱手施礼,皆躬身一拜。 与此同时,两人身上,各有法力气息展露。 筑基六层。 筑基一层。 瞧见这番,侧旁的六位禅师便已经露出了笑容。 再看时,洪象禅师神情反而肃穆,明黄色神芒笼罩周身,翻手间,已然祭起一面幡旗,只瞬息之间,洪象禅师法力攀升至巅峰,大有以蛮力强行镇压柳元正的姿态。 舟头,少年直起身来的瞬间,便已经朝着身前一步迈出。 他的表情仍是沉静,仿佛未曾感受到禅师那筑基六层的修为气息,更未曾因着境界的差距而动摇心神! 这一步,柳元正踏在了空处。 轰——! 原地里,却是雷霆炸响。 一道雷光陡然涌动,裹起柳元正的身形,自半空中划出一道彼之的雷痕,雷光托着少年的身形,陡然暴起,倏忽之间,便已经近了洪象禅师的身! 一时间,侧旁六位禅师目瞪口呆,便是法舟上不少金章院修士都哑然失声。 这不该是筑基境修士该有的身法速度。 倒是一旁的诸位道子见此都笑了起来,宗安道子更是不住的点头。 柳元正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住亲传道子们的瞳术。 “此法大善!这不是筑基境身法,而是御器飞遁的法门,只是他先行炼了两枚玉符,藏进了靴底,踏在脚下,施展起遁法时,自然教人猝不及防!” 原地里,洪象禅师瞧见柳元正陡然临近的身形,更是面露惊色,瞳孔微缩。 不敢迟疑,禅师旋即摇晃起手中幡旗,便有法器遁光裹着禅师身形,要将两人距离拉开。 可到底已经慢了半步,柳元正已然脚踏雷光飞至近前,一抬手时,宽大的绣袍之中,便有数十道符篆齐齐飞出。 顷刻间,便是雷霆绽放! 第七十三章 雷符耀大江 一人退,便有一人进。 洪象禅师倒卷着身形,摇晃着手中幡旗猎猎作响。 柳元正蹈空步虚追到近前,袖袍之飞出数十张符篆,还未轰击到洪象禅师身上的时候,符篆上便已经隐隐有着雷光闪烁。 雷霆炸起。 洪象禅师手中幡旗摇晃的愈急,另一手更是捏起法印,拂过幡旗木杆。 一时间,法器上灵光绽放,在那一道道雷符轰杀至近前的瞬间,堪堪罩住了禅师的身形。 轰——!轰——!轰——! 数不清的雷符接踵而至,化作纯粹的法雷,在幡旗灵光凝聚而成的透明圆罩上炸裂开来,不断的动荡着法器灵光明灭不定。 一边退着,洪象禅师一边以自身修为,强行抗下了柳元正的攻伐。 禅师凝眸,透过炸在眼前的法雷间隙,瞧见了愈发接近的少年身影。 柳元正这里遁光疾驰,眼见得数十张符篆祭起,双手更是交替扬起。 一手袖袍之中,以《阴阳龙凤合鸣篆》祭炼而成的一十八枚玉脂雷符飞出,却不曾被少年祭起,雷符划出黑白二色灵光来,却绕着柳元正身形一转,一十八枚玉符便轻轻地贴在了少年的碧蓝道袍上。 另一手袖袍中,又是一沓符篆飞出,在半空中洋洋洒洒的展开,一眼望去,几有百余之数,端教洪象禅师看得头晕脑胀。 他修行时日远超柳元正许多,可到底失了先机,此刻见得这番景象,哪怕仍在斗法,依旧有着几分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 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斗法之人!不该和昔日一般,要讲求一个你来我往,将诸般术法施展的天花乱坠,再从微毫之处分出高下胜负来的么? 怎么能如此得势不饶人! 想到这里,许是心焦,洪象禅师的心思一经乱了半分。 待那最初的数十张符篆接连炸响结束,他这里刚想开口说些甚么,以期能乱柳元正心神。 可嘴刚张开,还未发出声音来,便见后面这百余道符篆已经展开,纷纷化出雷光,照着自己这里轰杀而来。 洪象禅师只得紧紧咬着牙关,动荡起法力,一边退着,一边将一道道雷符硬生生扛下来。 法舟上,宗安道子不住的颔首。 “元易的举措很是不错,沾了先手,便要追风赶月不留情!这雷符对于洪象禅师而言,伤不得根本,可如此狂轰乱炸下去,不等他出手,心思便已经乱了,而那一十八枚玉脂雷符点缀在元易的道袍上面,这才是真正的杀招,此间引而不发,便教人进退失据。” 宗广道子与宗林道子此刻也颇为认可。 “不错!任他千般神通,万种道法,我只一道雷霆而去,今日斗法,端见元易师侄的聪慧,不落入对手谋算的最好办法,便是以力破巧之后,让对方落入自己的谋算里去。” “不止如此,今日方知元易师侄这般道途的玄奇,不是哪一位初入筑基境的修士都有这般浑厚法力的,又要施展遁光,又要祭起玉脂灵符,又要挥洒百二符篆,换做旁人,此刻已然该力竭了。” 话音落时,宗安道子脸上的表情也愈发显得凝重。 这一刻,他似乎彻底明白了临行前掌教真人的嘱托,为何在掌教的眼中,柳元正的性命安危会比亲传道子更为重要。 只要他活着,继续将自己的道途走下去,五雷仙宗未来将会有的,是一条多么宽阔通衢的道路! 不去说舟上群修诸般感叹,再看时,半悬空处已然生出了变化。 眼见得百余张雷法符篆杀至,洪象禅师脸色一狠,旋即便是一口鲜血喷在手中幡旗上。 旋即,便见洪象禅师陡然将手中幡旗往身前一抛。 唰——! 旋即,便是狂风涌动,幡旗打着旋,扬起狂风,将禅师身前的雷法符篆席卷一空。 轰然间,一道道雷霆炸响,狂风中,有法器哀鸣,但见那幡旗上,旗面焦黑,被法雷轰出了好几个窟窿来,连那木杆上的道纹都破碎开来,一道裂纹贯穿上下。 眼见得这法器已经毁了大半,可接着此番,到底让洪象禅师得了空隙。 气机牵引,因着法器的损毁,让禅师脸色发白,他一手捏着枚丹药吞下,一手翻出,掌心托起青铜灯盏。 这手一抬,青铜灯盏中便似有滔天火海倾倒而出。 “来得好!” 凛冽狂风席卷柳元正身周,身形若闪电般疾驰之间,教少年无端生出一股豪气。 此刻见火海汹涌而至,少年竟畅快大笑,高喝一声,随即祭出火鸦神壶。 玉壶中焰光流转。 赤炎喷洒而出,在少年身前凝成一道火鸦神相。 火鸦嘶鸣,金石摩擦之音荡彻天穹。 滔滔火海伴随着火鸦腾飞,因之分割开来,柳元正脚踏雷光,紧随在火鸦之后,倏忽之间,便洞穿了火海,杀至洪象禅师身前。 电光石火之间,洪象禅师仍在平复体内不断涌动的气血,再难有所施为,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柳元正杀至近前。 少年脚下雷光一滞,悬在禅师近前,一手托着火鸦神壶,一手捏起法印。 碧蓝道袍上一十八枚玉脂雷符飞出,顷刻之间,化作雷霆法阵,将洪象禅师镇在中央。 “禅师,你我点到为止罢!” 话音落时,原地里洪象禅师将掌心青铜灯盏收起,又朝着身侧一招手,将那面残破不堪的幡旗握在掌心之中,这才戚戚一笑。 “元易师兄手段高邈,是小修输了,来之前,我自忖此行无虞,该是定胜,到底……小觑了贵宗雷法,落败不说,一番交手,竟未能探出师兄的根底。”说着,洪象禅师深深的弯下了腰,朝着柳元正这里沉沉一拜。 “今日斗法,元易师兄教我许多,胜负于我而言已经无足轻重,来日在与师兄回报,这西行劫运,吾宗不再插手。” 说罢,洪象禅师方才起身而立。 见禅师应得痛快,柳元正倒是颇感诧异,不由得对禅宗有所改观,想来此宗之修,有食古不化之辈,亦有此等果敢坦然之人。 扬手之间,少年亦将诸般法器收了起来,欠了欠身,回了禅师一礼。 “禅师客气了,世间斗法不论为何因由,到底都是为了分个胜负而已,若能有所得,也是因为禅师自身的心境造化,谢不到贫道身上,反而该是贫道恭喜禅师才是。 洪象禅师,若来日有暇,你我不该大打出手,倒可坐而论道,贫道很是期待那一日的到来,只是今日事已经了结,山高路远,恕不远送了,再会。” “善!小修等人告辞,望来日再会。” 第七十四章 运星 柳元正蹈空步虚而归。 落到舟头的时候,恰好听到了不远处宗广道子的感叹。 “闻元易师侄言辞,果有仁人君子之风。” 听闻此言,少年含蓄一笑,缓步走到中道子面前。 宗安道子亦是笑的如沐春风,伸手拍了拍柳元正的肩膀。 “动如雷霆震怒,收若电光迅疾,师侄已然得雷修斗法之神髓,很好。” 这般说着,忽的宗安道子表情一顿,颇有些诧异的望向柳元正的头顶。 “咦?” 柳元正面露懵懂,不知自身何处有了变故,便也抬头看着宗安道子。 “师伯?” 宗安道子未答,又好生看了一会儿,连其余诸位道子也随着宗安道子一般,齐齐往柳元正头顶望去。 少顷,众人纷纷作大开眼界状,宗安道子也不住的颔首道。 “想来这便是历劫聚运之相?昔年我便从古籍中看到过这样的说法,亲眼得见如今还是头一遭。” 一边说着,宗安道子缓缓伸手,指尖掐着一点灵光,朝着柳元正头顶一指。 听了宗安道子的说法,少年这里不闪不避,安然受了。 一指点出。 旋即柳元正便察觉到了头顶上空的变化。 一股本该无形无相的能量化作巴掌大小的庆云,悬在了少年顶上三尺处。 神识探出,这一刻柳元正也颇为好奇的观瞧着不断翻滚的灵光庆云,这是柳元正第二次见到自身凝聚出庆云来,上一次还是瑶台丹宴时,听闻松河古仙讲经,闻法之后触动道则,有所显化。 凝视着庆云,柳元正想到了刚刚宗安道子的说法。 “历劫聚运之相?这便是气运庆云?” 宗安道子轻轻颔首说道:“嗯,西行灭佛,本就是此番劫运的第一场,吾等诸修入场,便是历劫而行,其间四宗七友更是气运之子,故而自此行伊始,便有禅宗修士前来拦路。 便如吾宗,来者叫阵,也只会寻吾等四人,盖因身为闻法七友之一,一旦吾等落败,此行便也无疾而终。虽未至莲台宗山门,但此刻与诸修斗法,吾等已经算是开始历劫了。 今日元易你胜了那洪象禅师,斗法之前更是已经定计,一战退去此宗七人,便算是度过了此行第一道劫,历劫不灭,自然便有气运凝聚而来,萦绕在天顶汇成庆云华盖。 先前宗广师弟、宗远师弟也各自都胜了一场,说来也同样该有气运凝聚,只是他们修为与我在同一境界,斗法之后,气息更是极其内敛,教我难以探寻到分毫,恐怕他们自己都未有察觉。 反而到了元易你这里,筑基境界在我眼中本就颇难遁形,斗法之前你又闭关数日,似乎修为有所进境,又未被你彻底掌控到分毫处,如此一来二去,泄了丝毫气机,反而教我瞧出了气运凝聚的端倪来。” 宗安道子这一番说罢,柳元正方才了然的点点头,道子历世经久,心思通透,这一番言语,半是为柳元正释惑,阐述气运凝聚的因由,半是为自己解释,并非刻意探寻柳元正的跟脚,只是少年自身泄了气机。 身旁众位道子听了,也不止是看向柳元正这里,不少人都偏头望着宗广、宗远二位道子。 先前这两位,便是一人胜了禅师,一人斩了佛修,皆都渡过了这第一场劫难。 如今有了宗安道子的指点,宗广、宗远道子都伸出手来,指尖捏着一点灵光,指向自身头顶上空三尺处。 果不其然,这一指点出,两人天顶上都显出了同样的气运庆云来。 这一下,舟中诸修都不言语了,静静地看着三人齐齐闭上双眸,以神识体悟了自身的气运庆云。 气运本是缥缈之事,这庆云也本无形无相,如今以道法灵光显化出来,便也教众人能够清楚的以神念感应。 说是巴掌大小的庆云,此刻柳元正神识探出,却似是瞧见了一方无边无际的广袤云海。 云海浩渺,翻滚沸腾的灵云,实则是此间气运的动荡。 仔细体悟着天顶的气运庆云,少年忽的察觉出某种气机牵引,分散在天地之间的三个方向,却都指向自身的气运庆云。 一者指向北方,极其渺远,但柳元正心中明白,那是乾元仙宗的山门方向,之前有宗安道子释惑,柳元正眼界已然开阔,知晓这劫运第一场有松河古仙推动,自然留有甚么宝物在乾元仙宗,用以监察劫运。 一者指向西方,这似乎是引动气运庆云沸腾的源头,少年想了一会儿,心中便也清明了,这一道气机牵引的源头,该是那莲台佛宗,是此行的终点。 还有一者,却是指向了众人来时的方向,离得很近,便是柳元正都能感应的真切。 这一道气机牵引的源头,指向了岳霆山。 几乎下意识的,柳元正偏过头,朝着自家山门的方向遥遥望去。 不止是他,连宗广、宗远两位道子也是这般反应。 少年瞳术使得粗浅,难有目及大千之能,此刻望去,却也只觉这道气机牵引愈发强烈,却难看出甚么来。 正想要求助,少年这里还未开口,便见宗安道子已经再伸出手朝自己指来。 “哦?这是发现了什么,咱们一起瞧瞧。” 宗安道子的声调颇显得轻挑了些,果然是心痒难耐。 毕竟此行至今,仍未有人叫阵于他,此刻未有历劫气运凝聚,自然难瞧见些什么。 又是这么一指点出。 阴阳雷光在柳元正的双眸深处凝聚,化成一圈繁复且玄奥的浑圆道纹,就这么悬在瞳孔之中。 《景云日月法瞳》施展,如此再一眼望去,旋即洞彻了千里山河,竟遥遥望到了山门上空。 磅礴而厚重的气运庆云就这么悬在山门上空,将整个岳霆山笼罩。 三千里庆云似是无边无际,灵云翻滚之间,裹挟着雷霞,时而凝聚成一道道虚幻的道人影响,又旋即如泡影般消散开来,化成云朵形状。 这是五雷仙宗的气运庆云! 如今因着气运临身,倒教众人瞧的真切。 正因着此等奇景心生震撼的时候,忽地有一面遮天雷幡从庆云中祭起,幡旗上雷光激荡,似是察觉到了有人窥视,旋即便有神雷就要顺着众人的目光,隔空劈来。 下一瞬,似是感应到了众人的道法气息,晓得是自家人,那雷幡上的电光旋即消弭,幡旗晃动,随之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电光石火之间的变化,等那幡旗消失不见,柳元正也兀自松了一口气。 若果真教自家镇教道器一道雷劈死,众人怕也是死的千古奇冤。 伴随着两仪元幽幡的消失,翻滚的庆云之中,忽地有四道星光闪烁而出,悬在庆云之中,横隔千里山河,与宗安、宗广、宗林、元易四人遥相呼应。 气机感应很是真切,柳元正随之望向其中一道星光。 这是与自身气运庆云气机牵引的源头。 他努力的望去,想要将这气机源头瞧的真切,只是星光璀璨,便是道子施展了瞳术,却也难以看清其中本真。 但凝视着这一道星光,瞬息之间,似乎有着万千神念隔空传来,涌入少年心头。 呼吸之间,那星光再度沉入庆云之中,众人也随之收回了目光,许多事情却已经不言而自明。 “历劫而行,可召运星而至,炼气运灵宝……” 第七十五章 玉骨金书 洞天世界。 肆虐沸腾的须弥漩涡之中,一道遁光忽的闪过,自半悬空划出一道“波澜壮阔”的诡异线条,最后沉沉坠入大地上。 灵光消散,显出正山道人身形来。 刚一落地,正山道人脚步就是一个踉跄,复行数步仍难稳住身形,到底一步踏在空处,直直地跌躺在地面上。 他的状态很是狼狈,似乎在须弥漩涡之中受了不小的波折,脸色煞白,抿了抿嘴,还是未能平复下身周动荡肆虐开来的法力气息,一口乌血吐出,喷在身前的地面上。 这一口血,教正山道人脸色更白了许多,彻底不见了红润的血色,但逆血得到释放,气息委顿之余,便也见他脸色舒缓了些。 如此,又粗重的喘了几下,他方才伸手捋了捋散乱的长发,随即抬起头来。 身前不远,那地面乌血痕迹未及之处,一座石碑耸立,其上痕迹斑驳,隐约可见“神华别府”四个古篆大字。 “果然,这便是自己早先在舟头看到的景象。” 目光越过石碑,映入正山道人眼帘的,则是悠长的山路,石阶上,苔痕遍布,似是许久岁月已无人眼。 极目远眺,视线愈发开阔,让正山道人将整个山头的风景都看到了眼中。 狂野生长的山林之间,隐约能够看到阁楼林立,许多已经坍塌,只剩断壁残垣,唯有正中央山顶的几处道殿阁楼,外相完好,隐约之间仍能看到黯淡的禁止灵光流转。 这般观瞧了好一会儿,正山道人也喘匀了气,颇有些吃力的从地上爬起来。 一手从储物袋中翻出些丹药来服下,抬手时,正山道人的手笔都仍在颤抖。 但三魂七魄归位,道人也勉强定下了心神。 “是我失算了,在舟头时瞧见这洞天世界露出须弥通道来,见有洞府的光影显化,便以为是近在咫尺的事情,谁知这须弥通道有此幽深! 我架起遁光进入其中,便如怒海之上漂浮的一叶小舟,这一番波折端是暗无天日,更难计时,也不知外面已经过去多久了,若是几日倒还无妨,就怕世上千年倏忽而过……” 一念至此,正山道人心念也颇为复杂,又沉沉地吸了一口气。 这会儿心思清明了许多,五感归体,道人便也闻到了这方洞天世界中弥漫开来的腐朽气息。 他竟颇有些沉醉的缓缓闭上了双眸。 神识展开,朝着山巅蔓延而去。 太华仙宗所传道法运转开来。 登时间,山巅正中央的道殿中,有明光大放。 岁月留在期间的痕迹仿佛在这一刻消散一空。 灵禁陡然运转起来,顷刻间便与正山道人的神识气机牵引到了一处。 仍旧闭着双眸,正山道人的眼角却又滚烫的热泪留下。 这一刻,仿佛有古老的道音透过万古时光,从正山道人的耳边响彻。 很是含混,教人听不真切,却又像是一位疲惫的老者,和煦的、赞许的站在道人的耳边,与这位宗门后辈浅淡的分说着什么。 道人的心中竟无端的生出了感动来。 因为昔年陨落此地的宗门前辈,因为这中间漫长悠悠的万古岁月,因为历经波折狼狈至此的自己。 想到这些,正山道人的心神震动的更是厉害。 半是悲戚,半是狂喜。 终于,道人还是睁开了眼眸。 “果然,是吾宗古时别府,想来也是因为劫运缘故,教吾等众人身上聚了气运,这才能引动此间洞天世界,若我能将古玄门时别府道法传承带回去……” 一念至此,道人心神炽热,再难想些什么,旋即抬起脚步,越过了身前的石碑,朝着山顶走去。 …… 西方,大雷音寺,小院。 古树下,少年佛修拈花而坐,面带笑容。 但见他缓缓开口,竟是诵念着一篇世上罕有听闻的生僻佛经。 “安乐如前,律仪,谓受二根和合之乐。 …… 佛为摄受欲界增上贪行有情,故现等至。 …… 如是离贪欲,汝终不应为,汝受用欲事,但行无所畏。 ……” 院中,树下,梵音震震。 少年佛修拈花一笑,身边有万千粉红莲花盛开,映世间诸相,又纷纷化出人形来,男女老少神态各异,跌坐莲花之上,齐齐随声诵念起佛经来。 一时间,梵音更盛,经久不息。 …… 刺耳的金石摩擦之声,从山林之间远远地回荡开来。 山巅道殿,正山道人颇为吃力的推动了紧闭的青铜大门,仍还未走进幽暗的大殿之中,顷刻间便已经有尘土扬起。 轻轻地皱了皱眉,道人捏起袖袍捂住了口鼻。 有灵禁存在,这道殿本该不染尘埃,但历经漫漫岁月,昔年仔细安存的天材地宝也好,金书玉丹也罢,终难逃岁月销蚀,依照菁英散尽,便也化作飞灰,沉积在道殿之中。 这一路走来,正山道人毫无所获。 或者在刚推开门的瞬间,便是漫天飞尘随风洒落,或者瞧见经卷玉瓶好生摆放着,不等伸手去触摸,便在掌风带动下溃散开来,化成齑粉。 更不要说那些断壁残垣之间,失了灵禁庇护,再难有甚么能够存下了,只留斑驳铜锈的痕迹存在于碎砖破瓦中。 这已经是他寻到的最后一处完整的道殿了。 眯着眼睛,待扬起的飞尘再度落下,道人方才垂下手来。 忽地,道人眉头一挑。 他闻到了一股清香味道,与宗门中不少气血宝丹的味道类似。 心生喜意。 正山道人旋即便是一抬手,将一道法力流光打入道殿之中。 抬眼看去时,空寂的道殿中央,有一尊玉骨之身盘膝而坐。 当年劫难降临时,这古修似乎仍在入定修行,未及反应,便被人顷刻间打杀。 玉骨的眉心处,有着一个指头大小的圆洞,隐约之间,似乎仍能教人感应到太华道法的气息。 这仿佛透露着古修昔年陨落的真相。 只是岁月漫漫,昔年苦苦修炼而来的肉身也销蚀在了岁月冲刷之中,唯有那莹莹玉骨仍旧坚强存在着。 正山道人闻到的气血宝丹香气,便是源自这骨架。 视线缓缓落下,正山道人的目光一凝。 那古修玉骨合抱的双手,竟捧着一卷金书。 顷刻间,哪怕只是站在门外,正山道人都赶忙屏气凝神。 他唯恐这又是即将溃散开来的粉尘。 谁知下一刻,一缕清风从山间抚动而来,落入殿中。 金书的封面被这缕清风吹开。 “安乐如前,律仪,谓受二根和合之乐。 …… 佛为摄受欲界增上贪行有情,故现等至。 …… 如是离贪欲,汝终不应为,汝受用欲事,但行无所畏。 ……” 下一刻,无边梵音响彻在正山道人耳边,将道人神魂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