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啤》 第1章 啤酒都去哪了 盛夏酷暑,热浪袭人。 火辣辣的太阳快把整个城市都烤着了,秦东看了看身后低矮杂乱狭窄的棚户区,熟练地跨上了自行车,老旧的大金鹿自行车在身下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大街上特别宽敞,来往的汽车大都是公交车和戴着辫子的有轨电车,绿灯亮起,一辆接一辆的自行车群象潮水一样朝前涌去。 黑色,白色,蓝色,在单调的衣着中,偶尔飘过一朵两朵红色,在滚动的自行车潮中很是显眼。 此时正是中午下班时间,前面街角的烟酒店前,一条弯曲的长龙又延伸出来。 顺脖子淌汗的小伙子拎着暖水瓶、军用水壶一个劲儿地往前挪,晒得满脸通红的姑娘们拎着铝壶、塑料桶,焦急地向店内翘望,老人们提着空酒瓶,有气无力地发着牢骚。 “怎么搞的,啤酒一年比一年少?” “我们秦湾,光市区不就有三座啤酒厂吗,照理儿说,不应该啊!” 一个小伙子回过头来,“瓶啤买不着,这散啤也得排队,什么时候能痛痛快快地喝一顿!” “那你得到啤酒厂工作,”一个中年人嗤笑道,“那里管够!” 就在他转脸说话时,前面服务员一声喊,“轮到谁了?我说你还买不买,不买别挡道!快卖完了啊!” 长龙马上发起一阵骚动,人人抻着脖子往前看着。 “买,买,买,排了这么长时间能不买吗?”中年人陪着笑脸,赶紧递上自已的塑料桶。 金黄的啤酒撒欢似地流进白色的桶里,中年人禁不住舔舔自已的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已的桶,“慢点,慢点,快了泡沫多……” 秦东笑了,这样能多打一点啤酒。因为,在这年头,啤酒可是个稀罕物! 后世,人们想喝多少啤酒就有多少啤酒,只要你口袋里有足够的钱,你的胃口够大。 现在,啤酒是计划生产,而且产量出奇地少,每天盛夏或者节假日,有关系的人拿着条子买几捆啤酒,没有关系的人只能排队。 市民排队买啤酒,商店排队候啤酒,批发部门排队等啤酒,成为一大景观,有时为了照顾饭店内喝啤酒的顾客,有的饭店不得不搭菜卖酒。 就象秦湾市民,只有在国庆节和春节期间,才能凭副食品证购买到每户供应的5瓶瓶装秦湾啤酒,而散装啤酒的消费则不受限制,所以此时用大粗白碗和罐头瓶喝啤酒成为全市乃至全国一时的潮流。 …… 山海省秦湾市国营嵘崖区啤酒厂。 看着黄色瓷砖贴就的大门上挂着的白底黑字的牌子,秦东匆匆骑进厂区。 这原来是一家化肥厂,六年前才改建成啤酒厂。 经过一座堆积成山的啤酒瓶,他不由皱了一下眉,酒瓶,原本应干净利索地码成“瓶墙”,而不是这样乱堆乱放。 放下自行车,秦东快步跑到洗瓶车间,一起上中班的工友互相打闹着,个个都是一身腱子肉。 “小秦,你昨天不是上晚班吗?”工厂里三班倒,早班从早上8点到下午4点,中班是从下午4点到晚上11点。 “我替班。”秦东声音很响亮,他麻利地换上自己的雨衣和水鞋,等待着到点上班。 “你说,我们这批临时工还能转成合同工吗?”一个工友递过烟来,秦东笑着摆摆手,这些刷瓶工,有相当一部分与他一样,都是临时工。 “都三个月了,我倒是听说,上面有新规定,估计……悬!” 这个规定,秦东倒知道,就是刚刚发布的《国营企业实行劳动合同制暂行规定》、《国营企业招用工人暂行规定》,两个规定很明确,企业不得以任何形式进行内部招工,并且,招工需要年满十六周岁,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 嗯,自已岁数倒是到了,可是初中没毕业就提前退学了…… …… 换衣间里的讨论很是热闹,而洗瓶车间里却一时鸦雀无声。 人高马大的车间主任熊永福大踏步上前,一下按停了机器,洗瓶机“叽里咕噜”的声音马上消失了,车间里陷入难得的寂静。 “停机,停,怎么出来的全是碎瓶?!”机器出瓶口处,洗出来的啤酒瓶几乎碎了一半! “检查故障!”天太热,心太躁,熊永福脸上都能拧下水来。 “陈师傅回家了!”负责操作机器的老工人打开机器,一边抬头看着熊永福,一边嬉笑道,“老熊,庐州的工程师不是在这吗?” “庐州的工程师侍候我们?人家到秦啤去了,再说,人家是来解决商标洗不净的问题。”熊永福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去,快去,把陈师傅找回来!” “那还洗不洗了?”老工人却不怕他,仍嬉皮笑脸地问道。 “洗出来的全是碎瓶,这瓶损算谁的?厂里还不得抽我的筋,扒我的皮?”熊永福不满道,“都别闲着,用毛刷,能刷多少是多少,灌装车间那边还等着哪。” 可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熊永福正在发火,灌装车间的主任就找上门来了,对方的火气一点也不比他小,“老熊,你们的瓶子怎么回事?怎么一上灌装机就爆瓶啊?”他火气大,声音也大,“这酒损算谁的?” 灌酒时啤酒瓶爆裂,这生产的啤酒就浪费了,肯定不能再往外卖。 “当然算你们的。”瓶子的质量都经过检测,肯定没有问题,那就是洗瓶机有问题了,虽然知道理亏,可是老熊的声音一点不比对方小。 今天真是邪门了,老熊感觉头涨得老大,现在正是生产旺季,厂门口等着拉啤酒的货车排出上百米远。因为洗瓶车间把生产停了,厂里非处理他不可。 “我们洗出的来的瓶子也碎了不少,我已经让人去找陈师傅了,小李,再去催一下,看他什么时候回来?”老熊到底理亏,声音一下小了八度。 …… 与一帮工友收拾利索,秦东推开了推开洗瓶车间的大门,一股热气马上迎面扑来,闷热和充斥在空气中烧碱的味道让他喘不过气来。 嗯,啤酒厂是很是风光,喝啤酒也是一件很爽的事情,可是刷啤酒瓶就不是很爽了,刷瓶工也不风光。 重生前,他是一家年产百万吨啤酒公司的总裁,疫情期间,看着美国明尼苏达州大量的啤酒倒进下水道,看着英国近3万吨优质啤酒因无人消费也白白倒掉,他着实心痛。 可是心痛过后一觉醒来,他竟然重生在这个八十年代的海滨城市,成了这家郊区啤酒厂的——刷瓶工。 作为百万吨啤酒公司的总裁,上一世山海省轻工学院发酵专业的首届毕业生,毕业三年他就当上了副厂长,现在却从最底层的临时刷瓶工干起,并且,还有转不成合同工的“苦恼”,重生给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走进车间,放眼望去,水泥大池子旁,许多人穿着雨衣和水鞋在忙碌着,用毛刷在一个一个地刷着酒瓶。如果运气不好,锋利的玻璃碎茬会马上割开你的手指。 秦东打开洗瓶机,洗瓶机立马嗡地响了起来。 老式的洗瓶机,在秦东眼里,都可以扔到啤酒博物馆里去了。可是,现在是厂里的“宝贝疙瘩”。 与工友一边谈笑,秦东一边杂耍般地把啤酒瓶玩得上下翻飞,抱上11个啤酒瓶,简单的“一洒”,11个瓶子立刻对号入座到洗啤酒瓶的11个孔中,机器马上叽里咕噜地转起来。 洗好的酒瓶马上被送往灌装车间,灌装车间也很快反馈回消息来,正在车间门口与灌装车间主任吸烟的熊永福一下轻松起来,“这肯定是老陈回来了,把机器修好了。” “没有啊。”老工人回应道,“老陈家离厂里十几里路呢,他粘上翅也飞不回来。” 两人互相看看突然都不说话了,因为他们都听到了洗瓶机的“叽里咕噜”的声音,“哪个兔崽子把洗瓶机打开了?”熊永福噌地站了起来,叼着烟就冲进车间,全然忘了车间不准吸烟的规定。 第2章 温度是个大学问 “停,停机!”熊永福一把拉住秦东,他的力道很大,秦东手里的酒瓶噼里啪啦全掉在了地上,“不要再往里放瓶子了,机器坏了,你不知道吗?还想不想转正了?”看看地上摔碎的瓶子,熊永福的火气瞬间就被点燃了。 “不知道,交接班也没说。”秦东大声回道,他大踏步转到洗瓶机的出瓶口,洗出来的瓶子完好无损,“熊主任,机器不是没坏吗?” “刚才的瓶子是机器洗出来的?”熊永福马上也跟了过来,他比任何人都着急,弯腰提起两个酒瓶,见除了上面残留的商标没有洗净以外,里里外外都是干干净净的。 “砰——” 两个瓶子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但瓶体仍完好无损。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熊永福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放下一半,火气也熄了一半,他看看也跟进来的包装车间的主任,“刚才出瓶口全是碎瓶,现在怎么一下就好了?” “对啊,上午瓶子送到我们车间,上了灌装机就爆瓶,”包装车间主任也放松了,“现在,机器还是这台机器,怎么搞的嘛?” 噢,上午洗出来的瓶子碎了,还发生爆瓶? 秦东扫了一眼地上的还没来及清理的碎瓶,他摘下手套拍了拍洗瓶机,“肯定是温度不对,刚才我调整了温度。” “你?还调整温度?”老工人一翻白眼,扑哧笑了,“你个临时工,才刷了几天酒瓶,连机器姓什么都不知道。” 秦东眉毛一挑,腰杆挺得很直,“机器没有毛病,瓶子质量没问题,那就是进瓶时瓶子温度太低,各槽洗液温差太大,我调整温度不对吗?” 其实,多少万瓶的洗瓶机工作原理都几乎一样。 就是把回收瓶或者新瓶从入口端,整排的送入洗瓶机,经过水淋预加温后,进入碱一槽,作用是把啤酒瓶内外的脏物和商标泡软泡烂,接着进入碱二槽,使脏污和废标基本脱离瓶体。 再进入后期喷淋阶段,主要有外壁喷淋和内壁喷淋,把内外的残留脏污彻底清洗掉,最后用净水进行喷淋,使得出口端的啤酒瓶达到洁净的状态。 “不就是温度吗,”看着老熊瞪起牛眼,老工人很不服气,“我的温度没问题。” 秦东一下笑了,“没问题还碎瓶?那你说,各槽的温度都是多少?” “各槽的温度……”老工人说不出话来了,他反问秦东,“那你来说,我们都听着。” 秦东也不计较,熊永福和包装车间的主任都在看着他。 “我判断,上午之所以洗出那么多碎瓶,”他弯腰捡起一块碎酒瓶,深绿色的玻璃茬口很是锋利,“首先就是预浸泡槽的水温不对。” “怎么不对?”老工人不服气。 “碱一槽的的温度在75-85度,瓶子先进入预浸泡槽可以预热,避免因温度变化引起破瓶,老张,”他看看老工人,“你在预浸泡槽用了凉水是?” 嗯?熊永福熊眼一瞪,冰凉的瓶子遇到碱一槽滚烫的水,热胀冷缩,瓶子肯定会碎。 在熊威面前,老工人立马委顿了,“这么热的天,我以为不用热水……” “你以为?凉瓶遇到热水能不碎瓶吗?你以为好用还在这刷瓶子?给我加温。”熊永福却看也不看老工人,直接命令道,“秦东,你接着说。” “碱二槽的的温度在60-70度,最后净水喷淋的热水槽的温度在35-40度,所以最终出瓶的温度不超过35度,我们这种双端洗瓶机,如果高于35度,到了灌装机上,瓶温与酒温的温差太大,就会发生爆瓶。” “有道理!”包装车间的主任一拍大腿笑道,“是这么个理儿!嗯,没想到,这温度还有这么大学问!” 熊永福现在也轻松下来了,秦东这样一说,包装车间主任这样一夸,他对眼前这个小青工的态度不自觉发生了转变,“秦东,没想到你小子还有两下子,嗯,这机器就是驴,常养驴就得知道驴脾气……” “老熊说得对,今天要不是你,我们就得停产,这一天得损失多少酒,损失多少钱?”包装车间主任也凑趣提示熊永福道,“秦东不错,厂里有规定,生产旺季完成紧急维修任务,可以发奖金,嗯,临时工也有……” 听得懂包装车间主任的提示,熊永福也是个直肠子,他笑得咧开嘴,“好,以后秦东就专门负责操作洗瓶机,不用刷池子了,嗯,我现在就去厂里,给秦东申请奖金。” “奖金?”秦东一愣,但眼里充满了期待,“多少钱?” …………………………………… …………………………………… 今年,全国第一次实行夏时制,时钟拨快了一个钟头,下班时天还不黑。 “广州的连衣裙,一件只要八块钱!” “上海凉鞋,上海凉鞋,上海人都穿的凉鞋……” “哎呀,小嫚皮肤挑白,你穿上肯定好看……” …… 一进入墨水小商品市场,满耳都是熟悉的声音,街两边都是石块砌成的水泥台子,小百货、服装、工艺品、鞋帽、箱包、缝纫、木器家具、修配、旧自行车……各色商品琳琅满目。 人太多,秦东推着自行车慢慢走着,果然,他看见,前面两棵粗大的榆树中间拉了一根绳,地上铺了几张报纸,一个眼睛溜圆吡着两个板牙的高个子年轻人正在“练摊”。 别人家卖的是电视上流行的衣服款式,他卖的却是手套、自行车套、大金鹿的车座,这都是国营企业里用不完的东西,但一样的东西,比商场里便宜个一、两毛钱,就成了普通老百姓淘货的宝地。 “大光。”秦东笑着看了一阵才大喊一声。 “嘿,”鲁旭光忙转过头来,“打雷啊,你喊啥,把人都吓跑了。”他吡出两颗板牙,“兄弟,今天买卖不好,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收摊。” “你这样可不行啊,”秦东利索地支好自行车,帮他收拾,“你看人家的货,都是上海、广州的东西,人家才有赚头。” 鲁旭光卷起地上的报纸,“我这不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吗,我哪有空到上海、广州?赚多少算多少,”他神秘地瞅瞅四周,“你猜我一个下午赚了多少?一块二!哎呀妈呀,顶我们一天的工资了!” “一块二!”听着东北味的口音,秦东笑了,刚才他说买卖不好是自夸,这正得意呢。 “我们都刷了三个月酒瓶了,转不了合同工迟早得打发我们回家,”鲁旭光咋咋呼呼道,“回家就回家,我就在这撂摊了,挣得也不少,明天,我准备再到国棉厂、火柴厂、肥皂厂再弄点东西,赚得更多!” 他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六毛钱,我们一人一半。”他又把剩下的六毛钱塞到红皮的工作证里,工作证权当钱包了,然后小心地揣到口袋里。 秦东看着他手上攥得汗津津的几张毛票,把眼一瞪,不由分说又塞还给鲁旭光,“别跟我整些没用的,回家。” “哎,钱,你拿着……” 两辆破旧的自行车冲出了小市场,两件紫红的背心甚是扎眼,这是鲁旭光的妈妈用单位的锦旗改造的,将锦旗上的黄字除去,依稀还能看到“先进模范”的字样。 晚霞如火,映红了天际。 “嘎——” 鲁旭光的自行车毫先征兆地停下来,他横跨在自行车的大梁上,眼睛挣得象核桃,“什么,秦东,你再说一遍,下午,你奖了多少钱?” 第3章 钟家洼 “我嗓子都吆喝劈叉了,费劲巴力才挣了一块二,你一个下午,挣到十块钱?!到哪说理去?”鲁旭光吡着板牙,瞪着眼睛,倒象谁抢了他的钱似的。 秦东却不管他,骑上自行车朝前飞奔,“跟熊主任说理去。” “哎,你等等我,跟我说说,你怎么知道温度低了,”鲁旭光快骑几圈赶了上来,“不行,明天我不到国棉厂了,我也上班,我也依葫芦画瓢,我也……哎,秦东,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个本事,我怎么不知道?那商标洗不净的事你能不能管……” ……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路灯依次点亮,整个城市星火点点,一片灯海光域。 两人说笑着,不觉灯光暗淡下来,楼房不见了,透过昏黄色的灯光,可以看见前面一大片黑糊糊的平房。 钟家洼。 其实,这里也算城里,可是更象农村,甚至当初起名字时就带有自卑,不敢理直气壮地叫街、叫里、叫胡同,却叫了个“洼”,因为这里旱天象蒸笼,雨天就泡汤,与这个城市显得格格不入。 “妈了个巴子,灯又让我小舅子打碎了!”鲁旭光骂了一句,街头的几盏路灯又被打碎,就是换上新的灯泡一天下来也玩完。 “你哪有小舅子?”秦东大笑。 “还在我丈母娘肚子里呢。”鲁旭光也毫不含糊。 自行车发出一阵“嘀哩咣铛”的响声,街口铺就的青石板已坑坑洼洼,缺角少棱,七扭八歪的小胡同两旁全是低矮破旧的老平房,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每个胡同里都堆满了破烂,磕磕拌拌。 “怎么才回来?”骑进一个大院,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迎了上来,柔声柔气询问着,“秦南,你哥回来了,吃饭了。” “跟旭光练摊去了。”秦东大声道,他接过妹妹秦南递来的毛巾擦了把脸,“吃饭!” 这,就是他重生后的家! 这个院里生活着五、六户居民,一家四口住十来平方米是家常便饭。 这不,正是吃饭的点儿,院里坐满了人,一个人就是一个小火炉,许多人家还点着烧煤做饭用的蜂窝煤炉子,这让pf区又比外面大街上的气温高了好几度。 “哥,我都饿坏了,枝姐偏要说等回来才吃饭……” 这个家一共三口人,柳枝,确切地说是他与妹妹秦南的继母,可惜那个大厨父亲却在去年就走了,撇下他们兄妹俩,而这个继母却顶着各式各样的眼光留了下来。 虽然严格意义上算是是继母,可是她太年轻了,他与妹妹秦南都喊她枝姐。 晚餐,照例是玉米面儿稀饭、馒头就虾酱,虾酱是下饭的,太咸,秦东感觉只吃了三天,嘴里就起泡了。 “哥,我不想上学了……”秦南咬着筷子,歪头小声道。 唔? “学校让交教育附加费,再说,我也不是读书的料,一上课我就想睡觉……”声音不大,还是让邻居听见了,院里又是一阵笑声。 秦东也笑了,这个妹妹啊,还真不是学习的料。可是,如果她退学,自己现在是一个临时洗瓶工,秦南的工作他都解决不了。 “不能退学,”柳枝上一句话还很坚决,可是下一句话就没有底气了,“交多少钱?”她无心吃饭了。 “两块六。”秦南喃喃道,下巴拄在筷子上,无精打采。 “两块六!”柳枝也发愁了,家里吃的用的穿的烧的花的,全指着秦东三十二块五毛一的工资生活,每个月到了月底,她恨不得从哪再抠点钱出来。 “刚吃饭哪?”三人正在商量着,秦东正待说话,从门外走进一个姑娘来,十八九岁,麻花辫,手里拿着一包散碎的饼干。 “桔子姐。”秦南眼神里立马焕发出神采,顺手拿来小马扎,殷勤地递给姑娘。 “这是我们厂分的,我妈让我送过来。”杜小桔把饼干放到饭桌上,她是饼干厂的会计,笑得很阳光,这个破旧灰暗的小院好象马上亮堂起来。 “小桔,你吃饭了吗?”柳枝柔声问道,她的眼睛也亮起来,闲七杂八地扯了一会儿,直到院里的人都到胡同口、大马路上乘凉,她才小心地问道,“小桔,跟你商量个事,小南要交教育附加费,你那还有钱吗……” “多少钱?”杜小桔笑了,她把手伸进裤兜,“我这还有三块钱,够吗,不够我回家去拿。” “够了,够了,”柳枝不安的神情中带着感激,“你看,我们家……唉,前些天借你的钱还没还,你妈不会说你……” 杜小桔笑着摇摇头。 “等我工作就还。”秦南殷勤地拉住杜小月的胳膊,“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王八蛋。” “枝姐,我都忘了,”这时,秦东从兜里掏出那十块钱,又从另一个兜里掏了掏,掏出一张毛票和几个钢镚,“我今天发了十块钱的奖金,不用跟小桔借钱了。” “十块钱奖金?”邻居有人摇着蒲扇凑过来,“啤酒厂就是效益好,不过年不过节还发奖金。” “不是,”秦东笑道,“今天修好了洗瓶机,按厂里规定奖的。” “你还会修机器?”邻居笑了,“行啊,有进步,你不才上班三个月吗?” “三个月怎么了,”秦南马上把话接过去,“我哥厉害呗,你会修也你也能挣十块钱。” “到底是亲妹子,知道谁近谁远……”几个邻居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男人们穿着大裤衩光着膀子,女人们穿着短袖摇着蒲扇,纷纷出门,到胡同口乘凉。 “嗯,人家爷爷以前是秦啤的总工……”门外飘进来一句话,慢慢又飘远了。 柳枝小心地接过钱去,她原来是秦东父亲那家酒楼的服务员,现在还是农村户口,酒楼的工作不能干了,现在只能在家里缝缝补补。 “秦东,你行啊,都会修机器了。”杜小桔的眼睛焕发出神采,“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啊?你跟谁学的啊?”她的声音一如她的笑脸,温柔悦耳,让人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就好起来。 秦东正色道,“这事还用学啊,但凡啤酒厂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修机器,小菜一碟。” “你就吹。”可是话虽然这样说,杜小桔的眼睛还是笑成了一双月牙,很好看。 “对了,小桔,你弟有消息吗?”柳枝关心地问道。 第4章 光荣的洗瓶工 “秦东,起来吃饭了。”柳枝软绵绵的声音又响起来,“小 南,起来,上学要迟到了。” 秦东睁开朦胧的睡眼,只听院子里一片热闹,他支好铺在地上的行军床,往下瞅了瞅。 夜里,钟家洼并不安静,周围的房子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打呼噜的,说梦话的,磨牙唧嘴的,还有咯吱咯吱床铺扭动的声音,在这个夜里,让秦东翻来覆去,大半夜才睡着。 哗啦—— 往外跑得太急,谁家泡着衣服的脸盆被他一脚踢翻,可是他也顾不得了,弯着腰小跑着出门,在钟家洼,早上接自来水需要排队,上茅房也需要排队。 昨夜一场大雨,让本来坑坑洼洼的胡同里泥泞不堪。 胡同口,蜂窝煤炉子的煤烟味,早饭的香味,洗衣粉的味道和厕所里的臭味交杂在一起,说不清楚什么味道。 “快点,东子,”鲁旭光正提着裤子出来,“你进去。” “哎,大光,不能插队。”后面马上有老头开始抗议。 “谁,谁插队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插队了?”鲁旭光赤着上身,吡着板牙,后面的人不吱声了,小声骂开了。 秦东也不客气,他感觉让尿憋得,前世实在久违了! 小心踩在碎石板块上,他一蹦一跳地回到家,妹妹秦南已经起床,拿着一块馒头往外冲,“哥,你带我一程,要不我迟到了。” 学习不好,纪律观念倒挺强,秦东匆匆喝了几口昨晚剩下的稀饭,抓起军绿色的挎包,推车往外走。 “多吃点,光喝稀饭顶不住,”柳枝一身小碎花的确良衬衫,在后面喊道,她用沾着洗衣粉泡沫的手抓起一块馒头塞给秦南,“给你哥路上吃。” 自行车磕磕碰碰地行驶在碎石板路上,坐在后面的秦南把馒头塞进他口里,兄妹俩嬉笑着打闹着出了钟家洼。 …………………………………… …………………………………… 商界,素有云烟,川酒,山啤之说。 1986年,全国啤酒生产企业485家,山海啤酒企业就有39家,全国年产10万吨以上的两家啤酒厂就有大名鼎鼎的秦啤。 在秦湾市,与秦啤同一个城市的除了嵘崖啤酒厂,还有同一个区的海城啤酒,下面县里还有一家白沙啤酒。 嵘崖区啤酒厂,确切地说是是秦啤的联营厂,就是没有自己的牌子,挂的是秦啤的商标,秦啤派人担任副厂长,每生产一瓶啤酒交给秦啤六分钱。 嵘崖啤酒厂从八一年投资600多万元建厂,年产量一万吨,此后每年产量递增一万吨,今年预计年产量能达到六万吨,还没有达到后世一家中型啤酒厂的规模。 “都刷得干净点,这可是你爹的酒壶。”高个子的熊永福用毛巾擦着汗,来回巡视着,“新来的副厂长说了,去年冰箱厂砸了76台不合格的冰箱,我们也得有这个劲儿……” “我们可没劲砸冰箱,老熊,你有劲,你去砸一个试试?”立马,有工人嘻嘻哈哈回应道。 “是啊,你有劲儿,还不如多刷几个酒瓶?” “对啊,你有劲,也就是个高级刷瓶工,离八级工还早着哪……” …… “那么多废话,打碎酒瓶,一个扣三毛钱,”熊永福蛮不在乎工人的语气,“大光,这是不是又是你刷的瓶子,返工重刷。”他盯着从门外跑进来的鲁旭光,“又迟到了,再迟到扣工资,更别想转正了……” “嘿,主……任,这你可真冤枉我,自打……上次你批评我以后,每个瓶子我都刷五遍,我这张脸我一天才洗一遍……” 轰鸣的车间里立即响起一片爆笑,随之而来的是熊永福在鲁旭光肉乎乎的大脑袋上来了两个“爆栗”。 车间里一片热闹,秦东麻利地刷着瓶子,他对现在这个身体很满意,健壮匀称,肌肉的棱角随处可见。 “秦东,干活比以前利索了,走路也挺胸抬头,最近变化挺大嘛。”熊永福表扬道,正说着,车间外面走进几个人来,厂办的主任高声喊道,“老熊,江淮省庐州的工程师过来了,专门来看我们的洗瓶机。” 熊永福赶紧迎上去,抓住庐州年轻工程师的手就是一顿猛摇,“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们给盼来了,商标洗不干净,我们的工人还得再拿毛刷刷一遍……” 熊永福是个直肠子,在他这么直接的热情面前,庐州轻工业机械厂的工程师显得有些尬尴,“这位师傅,我们李总工这趟到秦湾来,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李总工到了秦啤,先让林工程师过来看看,明天李总工到我们厂来。”厂办的主任笑道。 “那你看,瓶子从机器里出来了,商标还好好地挂在上面。”熊永福顺手拿过一个酒瓶,商标都泡烂了,可是就是掉不下来。 “嗯,全国的啤酒厂我们跑了不少,你们山海省的几家厂我们也去过了,好象……没有你们这种现象。” 被人当面数落自已厂设备的问题,年轻的工程师有些恼火,他辩解道,“这可能就是你们的问题了,或者是你们浸泡的温度太低致使浆糊粘着力仍未消失,或者碱液液量不足,再或者,贴标使用的浆糊不溶于水和碱液……” 秦东一边往洗瓶机里送瓶,一边听着两人对话,在厂办和维修班几个人的身后,突然多了一个的人,络腮胡子刮得铁青。 “你说的这些,我们这都没有……”机器轰隆,熊永福的嗓门也大,听到他数落自已的不是,他的声音更高了。 “老熊,你们的瓶子跟不上了,我们灌装车间等着用呢,耽误生产算谁的?”灌装车间的主任也真会挑时候,又来凑热闹。 “当然算你们的,这台机器不省心啊,还不如我再多招几个临时工刷得快!”熊永福心里一阵烦躁。 年轻工程师脸上也挂不住了,他的态度也强硬起来,“你们是不是试着多浸泡一会儿……嗯,我们的机器在国内技术是最先进的,要不也不会有这么多啤酒厂采购我们庐州厂的双端洗瓶机。” “你们的技术先进,商标泡软了泡烂了,还在瓶上……”熊永福反驳道,丝毫不给面子。 就这样,一个是山海大汉,一个是庐州技工,一个声高嗓大,一个文质彬彬,但是两人还是吵了起来,一个坚持自已的设备是最先进的,另一个坚持自已的操作根本没毛病…… “这个问题,要么在洗瓶机里再多加两个碱槽,要么加一个除标装置。”秦东手持啤酒瓶,把瓶子送进洗瓶机,机器马上“叽里咕噜”响起来。 唔? 庐州厂年轻工程师很是惊讶,再加两个碱槽,这是李总工想出来的解决办法,可是除标装置,厂里组织所有的工程师研究了半年,没有半点结果。 现在,这个小青工一下说出了总工的思路,还大言不惭地出加什么除标装置。 他不自觉地看看秦东,“你是……洗瓶工?” “对,光荣的洗瓶工!”秦东眉毛一挑,笑着大声道,“临时的!” 第5章 雄狮才能坐在铁王座上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歌唱我们心爱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 一阵雄壮的《歌唱祖国》的乐声传来,秦湾电台转播的《新闻和报纸摘要》又开始了。 “……第十届世界女子排球锦标赛将于9月在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举行,从1981年11月,中国女子排球队在rb大坂举行的第三届世界杯女子排球赛中战胜rb夺得冠军,迄今为止已连续四次夺得世界冠军……” 那么今年就是五连冠了! 重生在这个奋进的火红的年代,秦东抹把头上的汗水,推着自行车跑起来,身体如飞燕一样跨了上去。 “等等我,秦东……”鲁旭光紧蹬几圈,从身后的钟家洼骑了出来。 突然,秦东感觉脚下一空,马上感觉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从屁股下传来,咦,挤着蛋了。 他倒吸一口气哆嗦着下了车,果然,自行车链又掉了。也顾不得车链上黑糊糊的车油,他伸手倒腾起耷拉在地上的车链来。 “算了,秦东,你这辆车都快散架了,”鲁旭光下车帮着秦东一起鼓捣,“明天买辆新的。” “明天?过一阵子再说。”秦东也顾不得满手油污,一步跨上自行车,“买辆自行车得多少钱,家里哪有那个冤枉钱?!” 此时,自行车票还没最后消失,但不用自行车票也能买到车了。 28寸的凤凰、永久、飞鸽等国内大牌子自行车要三百多元,就是买辆秦湾产的金鹿也要将近二百块,买一辆车顶他大半年的工资! 这一路上,自行车链掉了三次,两人骑到厂里时,都是一身大汗。 进了车间,声音却仿佛一下安静了。 秦东看到,一个灰白头发的的老头,正站在洗瓶机前,党高官周凤和等厂领导笑着陪同在周围。 “老熊。”周凤和招呼道,“这是江淮省庐州轻工业机械厂的李总工,今天,专门来看看我们的洗瓶机。” 昨天与对方的年轻工程师吵起来,结果就是让周凤和批评了一顿,熊永福僵着脸上前,不再多说。 洗瓶机正是从这家机械厂购买的,洗瓶机有内洗不净、外挂残标现象,但人家来了先去的是秦啤,谁让秦啤的名声在全国首屈一指呢。 “一样的机器,到秦啤我们已经看了,”李志新一口南方口音,声音很轻,但听得清楚,“我们的洗瓶机性能在国内是先进的,别的不敢说,在国内来讲,我还没有发现更好的洗瓶机,但你们说的这个现象,目前的技术是解决不了的。” 他倒没有推诿自己的责任,但现有的技术力量只能如此。他的设想是再加两个碱槽,或者再加除标装置,可是听说嵘崖啤酒厂的人说起除标装置,他却不以为然,庐州轻工业机械厂专门生产啤酒设备,他们都解决不了,一个小青工夸什么海口?还是个临时工! 难道是海鲜吃多了?海水喝多了? 洗瓶机静静地横亘在众人面前,秦东和鲁旭光都知趣地站在后面。 他记得,上世,这台型号为yp524的洗瓶机,洗净率、除标率、破瓶率等各项指标都明显优于行业标准,李志新没有说假话。 可是听到李志新这样讲,不止老熊,车间里的工人都面露失望神色。 李志新知道大家的心思,“那我既然都来了,大家还有什么别的问题没有?现在正是生产旺季,我们也不能耽误厂里生产。”他目示身后的两个年轻的工程师。 好不容易把他们从秦啤请过来,不解决点问题就走,周凤和不甘心,“李总工,机器确实很好,破瓶率低,洗净率高,特别瓶内洗得非常好,但除标不尽,瓶子从洗瓶机出来后有挂标现象……您看,操作上您在指点一下我们?” “操作上不复杂,”听他这样表扬自己的机器,李总工笑道,“国内很多啤酒厂都购买了我们的机器,象你们的秦啤也用我们的洗瓶机,但是挂标这个问题,只能通过发展来解决了。” “我得到消息,明年国家要推行啤酒一条龙计划,我想这对我们啤酒工业来说是个好消息,到时集中全国的力量,一定能解决这个问题。” 总工程师都这样讲了,周凤和也知道没有希望了,在秦啤都解决不了的问题,难道到了嵘崖啤酒厂就能解决? “我们还有一个设想,主是在再加两个碱槽……”李志新笑道。 “可是,这样碱液用量也增加了,造成浪费。”秦东小声道。 “对,”李志新扭过头来,这音量虽然刻意压低,还是够高的,“但也只能如此了,我们计划推出yp624式四槽洗瓶机,当然,如果哪家机械厂能够研制出除标装置,我们也会采用。” “那就发动全国的轻工机械厂,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能解决这个难题,就奖励五百块钱!”昨天那个戴着眼镜的络腮胡大笑道。 “五百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鲁旭光莫名激动起来,这个年代,很少有家庭存款超过一千块的,五百块是个大数目了,“秦东,你行吗?” “嗯,”秦东也笑着回应,“能行。” “周书记,秦东能行。” 两人都是一愣,前天因为温度不对被熊永福批了一顿的老工人正幸灾乐祸地看着两人,显然对老熊安排秦东上洗瓶机憋着火呢。 一行领导正一团和气、指指点点往外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声音很大,象钩子一样钩住了所有人的腿。 “嘘——小点声。”鲁旭光马上跨上一步,想捂住老工人的嘴。 “秦东能行。”老工人不但不收敛,反而又喊了一声。 “我看,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秦东却没有扭捏,大方站了出来,鲁旭光突然感觉车间里好象平地起了惊雷,这哥们,这几天声音就象炸雷。 “唔?”李志新也看到了秦东,他本是一个很和蔼的人,此时脸上骤然严肃起来,可是这个十六七岁的小青工,与他的目光对视,丝毫不惧。 “秦东,你别瞎逞能,这么多领导在这。”熊永福平时的嗓门也够大,此时却象小媳妇,就差窃窃私语了。 “你解决试试?”庐州轻工机械厂那个年轻的工程师脸涨红了,“连我们厂总工程师都解决不了……”那潜台词很明显了,总工程师都解决不了,何况你一个刷瓶的小青工,在他印象中,这样的青工只配在水泥池前用毛刷刷瓶,连洗瓶机都近不了身。 另一个工程师也不甘落后,“我们刚从你们秦啤过来,全国生产啤酒最有名的厂家,他们的技工也没有办法。” 秦东一下抬起头来。 没办法,重生后脾气也改不了,桀骜和高调是他前世收到的最多的评价,“喝有脾气的酒,作有个性的人”,也是他的口头语。 想想从八十年代末到重生前,中国啤酒行业在群雄争霸、扩张整合的拼杀声中风起云涌。 十三亿人! 这个巨大的消费品市场本身就是一个战场:无数中外啤酒企业在这个红海列阵厮杀,在兵荒马乱、争当霸主的演变中,有“诸侯”的兵败与崛起,也有“蛮族”的入侵与退出。 在这个市场中,集合了中国商业环境进化的所有因素:外资的进退纠缠、地方企业的竞争与收购、终端渠道的白热化抢夺战、资本的收购与反收购、领导者的斗智斗勇、品牌价值链的挖掘与重构…… 但也是因为这样的脾气,他带领的啤酒集团才成为世界十大啤酒集团之一! 绵羊在这个战场中是无法生存的,只有雄狮才能坐在铁王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