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天骄》 第一章 西行寺 大魏正光五年八月初八,洛阳城郊西行寺。 厢房外竹影萧萧,略有枯萎的夏荷在池水中轻轻摇曳。寺庙厢房内一老一少正相对跪坐,案几上地图札记堆积如山,少年埋头奋笔疾书着。 “问我去何节,光风正悠悠。兰华时未晏,举袂徒离忧。”干瘦的老者捧着书笑道:“如此易于伤怀,南朝这位萧皇帝可真是菩萨心肠。” 对面的少年头都没抬,嗤笑了一声:“萧衍去岁水淹淮南十万户的时候可不见他有什么菩萨心肠,他的菩萨心肠只对高门大阀、自家子侄才有。” 老者名为郦道元,现任北魏河南尹,正是洛阳城的行政长官。此时郦道元含笑不语,看着眼前埋头修书的弟子,满是欣慰。 少年乃是北海王元颢的庶子元冠受,郦道元本来对收皇族为弟子是不情愿的,原因无他,与亲王交往过密是为官大忌,尤其是像郦道元这种当世被誉为“酷吏”,依律执法铁面无私的名臣,更是要不群不党才能在贪腐盛行、烂到骨髓里的北魏官场中立足。 可一方面架不住北海王元颢的请求,另一方面这孩子确实惊艳,十几岁的少年,允文允武不说,从未出过洛阳城,可阅历却与他这种踏遍大江南北的人有几分相似。无论是人文地理,还是军略政论,都和他有非常多的共同话题。几年下来,郦道元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真正将元冠受当做了关门弟子看待,让其共同修撰《水经注》。 如今《水经注》四十卷已经修成,只剩删改等琐碎细节,郦道元也算是放下一桩心事。毕竟于文人而言,着书立说的重要性还在传道受业之上。 “冠受,今日就修到这,该去用斋饭了,也不知饭头僧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勾得我馋虫动了。” 郦道元闭眼使劲嗅了嗅窗边空气中的饭香,招呼元冠受。 元冠受笑着应允,放下笔昂然起身。跪坐时不觉得如何,可待他起身,郦道元才发现,元冠受又高了些许,几乎与金漆立柱上的金刚力士持平。需知那金刚力士为显佛门威严,画得高大雄壮,已近八尺(本书度量衡采用梁表尺,即祖冲之制定《大明历》所用表尺,一尺为236105厘米,八尺约合1888厘米)。 “我收你为徒时,你才这么点个头,真是光阴似箭啊。” 郦道元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感叹了两句,摇着头率先出了禅院厢房。 西行寺依山而建,最高点可俯瞰洛阳城,更有塔林佛像诸般浮屠等建筑,称得上是佛门恢弘之地。厢房外便是一处平台,长长的烛台旁两座香炉烟气袅袅,天色渐晚,风景静谧而令人安心,仿佛待在这里就能远离人世间的纷争。 “老师,山门处有很多人在争执。” 元冠受目力极佳,登高远望之下,甚至看到了山门处如同黑蚁一般的人群逼得黄袍僧人们步步后退。 郦道元眯着浑浊的老眼,定睛看了看,果断地说道:“随我去看看,百姓冲击寺庙定有原因,不要酿成大祸。” 两人也不去吃斋饭了,掉头便向山门处疾走而去。也就是郦道元这种出将入相的人物,即做过牧守一方的文官,也领兵上阵杀贼过,胆气非同一般。换做是其他人,看事不关己恐怕没人愿意掺和百姓的群聚事件,一不小心就会被裹挟其中,甚至运气不好会被踩踏致死。 西行寺山门处,数百衣衫褴褛的村民乱哄哄地往前拥挤着,呐喊咒骂声不绝于耳,迎客僧和前来帮忙的小沙弥被挤得东倒西歪,勉强把人群挡在山门骑象、看门、挖耳、沉思四位罗汉的石像前面,场面混乱至极。 元冠受抬手抓来一个小沙弥,大声问道:“百姓是何缘由聚集于此?” 小沙弥被拎着领子腾云驾雾一般,差点被吓哭,看到抓着他的“壮士”穿着寺内的金纹僧袍,晓得是贵客,才勉强定下神来,也大喊道:“山下村子里的百姓,说是永业田被人强占,来请求寺庙庇护。” 元冠受的面色非常难看,穿越来北魏十几年的他大概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北魏特色嘛。当年冯太后临朝称制时,中原凋敝,北魏朝廷授予百姓永业田、露田等,是为均田制。 可如今人口丰盈,逐渐人多地少不说,而且权贵、寺庙贪婪,土地兼并日趋严重,矛盾已经激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贫者无立锥之地,权贵还在疯狂掠土。 这些百姓定然是被顶级权贵掠去了土地,告官无门,只得请求寺庙庇护。如果百姓还有土地,以土地供奉给寺庙,寺庙一般都会庇护下来,寺庙的土地是免税的,因此会让他们依旧耕种自己的土地,寺庙每年收点税,收的绝对比朝廷少。可如今百姓没了土地,寺庙不可能无条件养这么多的闲人,其中还有老弱妇孺,因此双方便僵持了下来。 这种僵持是短暂的,备受压迫的百姓一旦愤怒突破理智的控制,或者有人煽风点火,瞬间就会造成流血事件。 “你去处理,为师在这里等你。” 郦道元双手拢在袖中,若他出面,以河南尹的身份勒令占田者退还田土自然简单。可今日帮一次,以后又该如何?另外他也想试试元冠受临机处事的能力。 眼见着百姓的情绪已经开始失控,僧人们声嘶力竭的劝告、喝令声音被如潮水般的噪音淹没下来,元冠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挽起僧袍的大袖,走到看门罗汉的石像前,注茶半托迦尊者禅杖在握,目光如炬勇炽邪魔,高大的石像静静地立在哪里。 “喝!” 吐气开声,高达三丈、碗口粗的注茶半托迦尊者的石制禅杖被元冠受硬生生双手举起。 “咚、咚、咚” 如同地震一般,沉闷的响动让所有人心头颤动,他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吵闹、推搡,把目光集中到声音发出的地方。 身高八尺,犹如明王降世的少年,举着擎天石杖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人群的方向前进着。每走一步,他便把石制禅杖锤在地上一下。 地面上青砖化为齑粉,砖石碎裂的声音如冲击波一般让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第二章 元夜叉 元冠受看着乌泱泱的村民,朗声说道:“佛门清净地,若有冤情自可选几人分说,聚众冲山又是何意?” 人群前的老妪“噗通”一下跪倒下来,双手合十叩拜道:“韦陀尊者在世,请为小民伸冤啊。” “快快请起!” 几个小沙弥急忙搀扶起了老妪。 老妪头发花白,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喘了口气说道:“好教高僧知道,小人们是西河村村民,前几日元骠骑的田庄管家带着几个官差来了村里,拿着一张盖了大印的纸就要收俺们的田,俺们不从,那是孝文皇帝认给村里的田,俺们祖祖辈辈在这里耕种,几个后生去说理,还被打伤了一个!” 元冠受又问了几个西河村村民,村民七嘴八舌之下,事情已经渐渐清楚,是骠骑大将军元乂的外庄管家占得田。听闻是元乂,不仅郦道元有些犯难,连元冠受的眉头都皱了皱。 骠骑大将军元乂,当朝第一权臣,他干的恶事可谓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尽。毒杀诸王、软禁太后、监视皇帝、把持朝政。此人贪婪无度且骄横跋扈,大肆敛财卖官鬻爵不说,还喜欢强占民田,洛阳周边百姓无不深受其害,给了他个诨号“元夜叉”,意思就是他就像是吃人的夜叉一样凶残。 元乂的手下占人田地,有全套的官府文件,而且一旦反抗就有差役。百姓既没办法去官府告状,又没有武力反抗,唯一的下场就是沦为元乂的奴仆,给他耕种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 “尔等既已签了契子,又来这西行寺闹甚?速速随我回去,免得伤了和气。” 人群后,元乂的外庄管家大声叫嚣着,带着一众护院打手挤了进来,可挤上前头才看见,有个身着僧袍的带发居士擎着石柱傲然而立,很是骇人。 寺庙在南北朝都是独立的、集政治经济文化于一身的实体,大的寺庙不仅占地千顷,信徒庞大,有的甚至还豢养僧兵护寺,日本战国时代的寺庙就与中国南北朝时类似。 元乂的外庄管家不想多事,他带走这些村民回去当奴仆就算完成了任务,没必要与西行寺的僧人发生直接冲突。 护院打手手持铁锏、钢刀、骨朵锤,逼迫着百姓向后退去,刹时间,妇孺的哭声、青壮的呼痛声不绝于耳。 元冠受闭上了眼,黑暗中思绪混乱。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六年了,他以为他习惯了这个荒唐昏聩又浑浊如泥潭死水的世道,身居高门本可以肆意享受,也可以躲在佛寺里醉生梦死,可有些东西,还是不能不做。无关于他是汉人还是鲜卑人,是高门还是贫民,只关乎良心。 “这些百姓受西行寺庇护,你自可回去复命,再有妄动者,休怪元某不讲情面了!” 元冠受的声音传遍了护院打手们的耳朵,他们看着这个露出了面孔的高大僧袍少年,都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姓元的咱只认骠骑大将军。” 元乂的外庄管家皮笑肉不笑地嘲讽道。 这话说的有些僭越,护院打手们权当没听到,都低下了头。 外庄管家肥胖的脸上笑容愈深,抖了抖手里的一沓纸接着说:“这些西河村村民去岁签了契子,今年秋收还青苗钱,如今还不上,自然要按规矩行事,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我有理。” 老妪气的直打哆嗦,哭诉道:“说好九月割了麦粟还上去岁的青苗所借之款,如今才八月,麦粟尚未熟透,便要强占我等田地,你好狠的心啊!” 外庄管家冷笑不止:“看清楚,上面写的是朝廷秋收之期,今年朝廷八月收,那便是八月还钱。” 元冠受心下禀然,这些百姓却是上了当了,去年中原大旱,百姓为了活命,向权贵富贾借贷播种,约定拿今年秋收的作物偿还。可朝廷几日是秋收之期,全是元乂一句话的事。如此一来,百姓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孝文帝以来所授永业田轻松被权贵所掠走。 “这些百姓欠了多少钱,我还你便是,都是苦命人,莫要为难他们了。” 外庄管家斜眼打量了元冠受一眼,开口道:“十万钱” “你莫要血口喷人,我等不过借了七千青苗钱。” 百姓群情激奋,恨不得生吃了这个黑心胖子,一亩地的种子不过一小袋,几十个五铢钱而已,如今生生翻了十几倍,简直是把人往死里逼。 胖子管家嘴里的十万钱,也就是一百贯五铢钱,对于西河村的村民很多,是一个天文数字。但是对于元冠受,就算狮子大开口,也不是什么拿不出的钱。 北魏朝廷以谷帛为官方货币,辅以五铢钱、金银等作为市面流通,达官贵人自然不可能随身带着几袋谷物、布匹、铜钱,元冠受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元宝,扔在了地上。 看着在沙土中翻滚的金元宝,外庄管家眼睛里放着贪婪的光,这些金子的价值远超一百贯铜钱,除去给主家交的青苗款,和给护院打手们的封口费,他还能贪墨下来不少,足够再添一房小妾了。 胖子管家连声叫道:“这正是一百贯。” “且慢,这不只是西河村村民的还款。” “嗯?” 胖子管家手里紧紧攥着金元宝,抬头疑惑地看向元冠受,却看到了一个越来越大的阴影向他笼罩而来。 “你视百姓如蝼蚁,今日我便让你感受一下蚂蚁上树是什么感觉!” 元冠受放声大笑,高达三丈,重上百斤的石制禅杖被他举平,如同日常惯用的破甲马槊一般,轻松上挑起肥硕的管家,管家双手紧紧抱住禅杖的镂空顶部,吓得哇哇大叫。 元冠受把管家挑在石杖尖,稳步前行,管家离地三丈高浑身肥肉乱颤,不住喊着护院打手来帮他,可却无人上前。 又走了几十步,到了山门旁的树林,元冠受见地上已经没有了青砖,把石杖往地上重重一砸。 “砰!” 尘土飞扬,石杖沉入地面中,就像是种了棵树一样,只不过树上挂着个大胖子。 一股恶臭传来,管家屎尿齐流,失禁了。 “民脂民膏,养活了你这种蠢物。” 元冠受厌恶地回身,再也不管这管家死活。 收尾的事情自然有西行寺的僧人料理,元冠受捐了些香火钱给了寺里,寺里替百姓偿还青苗钱并承诺多加照顾。 第三章 胡刀案 暮色渐晚,郦道元与元冠受并辔而行,骑马走在回洛阳城的官道上,远处仍有百姓在不住地跪地叩谢。 “冠受,今日之事,虽有义愤但情有可原,你做的很好,未伤人性命又惩治了恶奴,百姓的田产也得到了保全。便是骠骑大将军知道了,也无话可说。” 元冠受摇了摇头,面对只手遮天的权臣,哪怕是可能高高在上的骠骑大将军从未见过的一个外庄管家,他也只能略施惩戒后替百姓交还青苗钱。这让他心中如何不郁结,只恨一身勇武,不能撕裂、清洗这污浊的世道。 “本想今日早些和你说的,可能朝廷不日就会派我去北方协助大将军李崇平叛六镇了。我离京以后,《水经注》的后续修订,我请了秘书监杨炫之帮你。” 元冠受沉默了片刻,他很想让老师带自己一同出征,远离洛阳这个泥潭,但他知道老师不会同意的,改口问道:“可是之前李崇上书的改镇为州,安抚流民?” “是,可惜太晚了。民意如火,如今火已燎原,不焚尽野草是停不下来的。这时候改镇为州,杯水车薪罢了。”。 如今帝国风雨飘摇,北方六镇兵士起义席卷北地,南边荆州山蛮叛乱,西边莫折念生攻陷凉州进逼关中。元乂忙的焦头烂额,北魏朝廷里稍微能打一点的名臣大将都被派了出去平乱,有着丰富领军经验的郦道元自然也不例外。 “山山而川,草木蔓发。不知这大好山河,老夫还有几年可看?” 郦道元喟然长叹,这些年上马领兵征战四方,下马治民想还天下太平。可这天下自永嘉之乱算起,已经乱了整整二百年了,又何时是个头呢?自己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这一生踏遍山川,荣华富贵尝遍,就算是死,也算是死而无憾了,可惜不能再见到神州一统啊。 “老师切莫气馁,总要有人尽力去做事。”元冠受的眼神明亮而清澈,他转过头,真诚地对教导了他数年的老师说道:“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可太阳终究会再次升起,人间也不会永远暗无天日。弟子定将奋尽全力,涤清寰宇,还天下一个朗朗太平。” 郦道元欣慰地点了点头,他没有看错这个弟子,身为贵胄而心系百姓,身为鲜卑而华夏自居,如果北魏皇族都是孝文帝、元冠受这样的人,天下又怎会乱到今天的地步呢?还不是因为骄奢淫逸的权贵太多,轻贱百姓挥霍民力的官员太多。 “前方可是河南尹郦官长?” 不远处数骑奔来,到了近前,却见是几名衙役,正往城西来寻郦道元。 “何事如此匆忙?”郦道元心中不解,停下马问道。 衙役的脸上都有些慌乱的神色,领头的抹了抹脸上的烟尘,开口道:“郦官长,城中出了大事,校书郎崔凯、起居注郑博,被杀于春风楼三层厢房内,杀人者留下了一把胡刀。侍中下令封闭所有城门,不许进出,务必要抓到杀人凶手。知道郦官长今日去了西行寺礼佛,还令小人等出城来寻郦官长。” 郦道元只觉得有些糟心,临了临了,自己都要卸任河南尹了,怎么会出这种事。 校书郎、起居注只是小官,可死的这两个人的姓氏却不小。崔氏、郑氏,乃是天下顶尖的望族大阀,族中子弟被人持刀杀于青楼,汉人门阀不会善罢甘休的。 元冠受的面色有些古怪,这两个浪荡子当值时间逛青楼就算了,还被人宰了,最重要的是现场还留下了一把胡刀。北魏是鲜卑入住中原,胡刀指的可不是鲜卑人的刀,而是更北方柔然汗国的刀,远隔万里的柔然兵器出现在洛阳,颇为耐人寻味。 西行寺离洛阳城并不远,不到半个时辰两人便来到了城门边。可这时却发现,还没到天黑关闭城门的时候,城门就已经关闭了,吊桥也正要被拉起,汹涌的洛水即将形成一道十几丈的鸿沟,隔绝洛阳城内外的联系。 牛车哞哞地叫着,上边驮着果蔬柴草等物,想要进城和出城的百姓和商贩在吊桥两侧排了很长的队伍,喧闹不止。 两人对视一眼,元冠受下马牵着马开路,高呼:“河南尹郦官长在此,无关人等散开。” 商贩百姓偶有不满,面对洛阳城的父母官也不敢阻拦,纷纷让开道路。 西明门守将正在前头维持秩序,看到郦道元前来,急忙接引着郦道元和元冠受过了吊桥。 元冠受过桥时抬头看了看洛阳城在夕阳的照映下投射的巨大阴影,这座孤独的古都城墙斑驳,每一块城砖都浸透了自汉以降,魏晋百年风流,亲眼见证着城头王旗变换,一个个帝国的兴衰。 参差数十万户,汉、羌、鲜卑诸族杂居的天下之中、北魏第一大城缓缓降下了城门的千斤闸,城内家家闭户,空旷的长街上元冠受等人再无闲谈,策马疾行至河南尹衙门。 将马匹拴在石桩上,还未进到大堂,早已等不急的小黄门就迎过来传旨了。 “着尚书左仆射齐王萧宝夤总领此事,廷尉评山伟、河南尹郦道元协助,所需兵丁官吏一并调拨。以三日为期,限期勘破,不得有误。” 来自小皇帝元诩的命令只有这么简短的一句话,大堂口接旨的每个人心头却都像压上了一块沉沉的石头。 看看办案的三个大臣,齐王萧宝夤,前齐的皇子,南齐灭亡后投降北魏十几年来一直奋战在对抗南梁的第一线,杀人无算,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至于廷尉评山伟、河南尹郦道元,一个是负责司法的官员,另一个是洛阳城的行政长官,而且共同点都是腐化堕落严重的北魏朝堂里为数不多的“酷吏”。从用人上,朝廷的心意可见一斑,就是要把这件案子干净利落地勘破,办成铁案。 郦道元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发布了本案来自河南尹的第一道命令:“仵作、当值衙役随本官去春风楼,其余人等不得四处走动。” 第四章 春风楼 春风楼是朝廷设立的官妓之所,正儿八经的风雅之地,也绝非那些鲜卑破落武士能消费得起的地方。 而就在这种地方,出现了一把沾着血的胡刀。 这是一把来自柔然的随身佩刀,比北魏刀具更加弯曲,短小。工艺称不上精湛,且满是化不开的羊膻和血腥味,放到正常时候绝不会有这么多大佬围着它欣赏。 校书郎崔凯、起居注郑博,两位高门大阀的子弟,天子近臣,就这么口眼歪斜地躺在地板上,胸口上的血已经干涸,身上穿的褐色薄衫被渲染成了诡异的紫红。 “二人身亡时间大概是在酉时二刻,致命伤都是贯穿胸肺的刀口,一刀致命,手法干净利落。但二人死前都服用了大剂量的寒食散,还未彻底发散,残留的寒食散还在床上小桌的碟子里。” 听着仵作的报告,春风楼上的众人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随后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在场的地位最高者——尚书左仆射、齐王萧宝夤。 中年的齐王萧宝夤姿容风雅,气态沉稳,他抚着长须问道:“可有人见到凶手是何人或者听到什么动静?” 春风楼管事战战兢兢地站出来回答:“回禀齐王殿下,崔凯、郑博要发散,嫌室内人多太热,入浴之后便将歌姬都赶了出来。往常冷浴以后这二人都是要披薄衫饮酒疾走高呼的,因此室内有些动静歌姬也不以为意,期间听到了几声呼喊,没成想过了半个时辰后进去便发现二人已经倒地身亡了,窗户大开着。” “发散”指的是服用寒食散以后由于成分多是剧毒矿物,会导致身体发热,精神迷醉,体感温度远超平常,急需外物降温。通常会采用冷水澡,换不使皮肤敏感的薄衫,饮烈酒后一边大声高呼一边疾走来降温。 北魏已经有两个皇帝死于服用寒食散了,道武帝拓跋珪、献文帝拓跋弘都是这么死的,可这玩意在高门大阀之间还是屡禁不止。原因无他,物质上极度富裕的南北朝高门大阀,对于尘世的物质享受已经腻了,要么追求玄学清谈或琴棋书画等艺术爱好,要么就是嗑药或狂热地信奉佛教来寻求精神解脱。 廷尉评山伟是骠骑大将军元乂一手提拔上来的,这次参与到案子里,也存了插个人监视的心思。这人从小家境就不富裕,没体验过寒食散这种高门大阀流行的娱乐,因此有些迟疑地问道:“他们被杀时是‘发散’到什么阶段了?” “刚换了衣衫饮酒,还没走几步便死了。” 山伟皱着眉头说道:“那怎么能排除不是春风楼内的歌姬或者其他的什么人做下的案子呢?依本官说,崔、郑二人说不定就是被这里的人害的,所以才一时找不到凶手,不然凶手进出春风楼还能无一人目击?” “小人冤枉啊!”春风楼的管事被吓得瑟瑟发抖,面对廷尉评他也不敢说什么,只能跪下磕头大声喊冤。 元冠受在旁边已经看了半天尸体了,他站了出来肯定地分析道:“从死者的细节可以很轻易地判断出了行凶者的手法,两人都是胸口出血,但出血量却不一样,而且死亡方式不同。行凶者先杀较为瘦弱的崔凯,是直接捅进心脏一刀致命。然后再捂住郑博的嘴巴,刀从他的肋骨缝里插进去,搅破了肺泡,郑博慢慢地窒息而死。 说实话,杀这两人不难。服了寒食散的两人正飘飘欲仙反应迟钝着,便是街边乞丐,持了刀只要胆子大不慌张都能轻易做到。难得是手法,杀人就像是宰羊一样,精准而致命。杀完人,扔下作案的刀子,随后凶手跳窗而逃,从春风楼的三楼一跃而下,在杂乱的后巷中撤走,目标明确且计划周密。所以肯定不是春风楼里的人做的,这些歌姬和老鸨龟公,连杀只鸡都无法一刀毙命,何况杀人?” 元冠受的分析鞭辟入里,众人一致点头。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像萧宝夤和郦道元这种上过战场的人观察尸体片刻也不难分析出来,可廷尉评山伟从未杀过人见过血自然搞不清楚里面的细节,只是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怒斥道:“你是何人?在这里大放厥词,来人,给本官把这毛头小子轰出去。” 郦道元冷声道:“这是朝廷武官,千牛备身校尉元冠受,协同本官办案,不是什么毛头小子。” 廷尉评山伟闷哼了一声,只得作罢,心头却暗暗记下。 既然从案发现场寻找凶手没有得到明确的结果,众人的思路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校书郎崔凯、起居注郑博身为天子近臣,有没有可能是政治斗争导致的仇杀或者是针对汉人大阀的刺杀行动? “据本王所知,校书郎崔凯、起居注郑博前些日子上书,以国库空虚为由,要求朝廷再次加赋,并且暂缓西征关陇叛军的计划,会不会与此有关呢?” 听着齐王的问题,山伟又一次迫不及待地卖弄了起来:“诸位可都听说过张仲瑀?” 听到这个名字,元冠受愣了愣神,他记得这个人。 那是神龟二年,他刚刚被授予千牛备身的军职,因为这件事就没有实际去当值。那几天洛阳城就像是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因为司空祭酒张仲瑀上书要阻断武人们的转迁之路,羽林、虎贲军的大批底层胡汉士兵上街游行,在尚书省前聚集闹事。 朝廷当时还是胡太后临朝,处理的似乎很不妥当,士兵们极其不满意,最后士兵们的怒火被几件很小的事情点燃,羽林军、虎贲军哗变锤杀征西将军、平陆文侯张彝,放火焚烧其宅邸,火光冲天,十里可见,司空祭酒张仲瑀狼狈逃亡颍川。 在那一天,元冠受在街上见到了一个牵着马的北地青年,他是个汉人,却自称贺六浑,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元冠受请他喝了几杯酒,贺六浑从六镇来送信,是第一次来洛阳,他的眼神里有对于这个未知世界的震撼和荣华富贵的向往,也有一些元冠受称之为“野心”的东西。 如今几年过去了,两人再无联络,此时想起往事,元冠受又想起了那个有趣的北地六镇青年。 第五章 车鹿会 “张仲瑀出逃,羽林军、虎贲军哗变,为首八人斩于闹市,从者不究。羽林军、虎贲军私下称其为八壮士,每年祭奠,至今香火不绝。” 齐王萧宝夤颔首道:“不错,山伟官长可是觉得崔、郑一案与此有关?” 山伟昂然自得,得意地说道:“本官听说禁军底层军官自张仲瑀一事之后便开始秘密结社,名曰车鹿会。本官怀疑这件案子就是车鹿会做的,崔凯、郑博上书皇帝暂缓西征关陇叛军,北征六镇用的是李崇大都督的卧虎军,如果朝廷不打算西征关陇,那么崔凯、郑博就是阻挡了这些禁军以军功升迁的盼头。参考神龟二年禁军哗变之事,他们刺杀崔凯、郑博有充分的动机和决心。” 这众人面面相觑,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廷尉评山伟说的如此言之凿凿,却完全是联想推断,是否有些过于自信了。 “敢问廷尉山官长,证据何在?” 廷尉评山伟拧着眉头看向这个站出来质疑的小子,这小子身后的郦道元笼着袖子老神在在地看着天花板,明显是让元冠受替他说他想说的话。 这个老狐狸!廷尉评山伟暗啐了一口,此时再与小儿辈发作,反而显得他失了气度。 “本官自有证据,诸位官长且看这乐台,是不是多了什么乐器?” 能来春风楼消费的达官贵人自然追求风雅,每套厢房中都备有各式胡汉乐器,琵琶、筝、笙、箫赫然在列。 “这可是多了羌笛?” 齐王萧宝夤身旁的文官佝偻着腰绕着乐台检查了一圈,他直觉敏锐,首先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不错,正是羌笛。春风楼各色乐器均是为了以声色娱人,羌笛粗粝短小,羌人即做乐器也做马鞭,怎可与笙箫琴瑟并列?本官到得早,早已问过春风楼管事,楼内并未预置羌笛,且行凶前后楼中仆役听得几声尖啸此起彼伏,定是贼人用以联络的暗号,贼人行凶后慌乱弃于乐台上。” 也有几分道理,元冠受看着呈上来竹笛偏偏有些感觉不太正常。 哪里不正常呢? 还是哪个老年文官,开口问道:“这笛子,怎地如此之新?” 齐王萧宝夤绕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廷尉评山伟,道:“或许是贼人新购的,连同胡刀,一并查查去。诸位官长,若无新的线索,就从羌笛和胡刀查起,郦官长查胡刀,山官长查羌笛,如何?” 齐王萧宝夤的安排很合适,自然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蹦出来,于是就如此决议,众人各自散去做事。 元冠受慢慢地走着,陷入了沉思。廷尉评山伟把锅隐隐地扣在了禁军身上,不管凶手是不是所谓的车鹿会,随便抓几个总能给朝野一个交代。这么做无疑是风险最小的方案,可他却还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三郎,这才两年不见便这般雄壮了,是个当将军的好苗子,过些日子我跟你父王说,调你来我军中,男儿功名马上取,军前不比在千牛卫窝着当个仪仗强百倍?” 元冠受的后腰被人拍了拍,他一看,是落在最后走的齐王萧宝夤。 灿烂的笑容马上挂在了元冠受的嘴角,他行了一礼说道:“能得齐王赏识,小子牵马坠蹬当一小卒也心甘情愿。” 齐王萧宝夤生于南齐永明三年,元冠受的父亲北海王元颢生于北魏太和九年,南北年号不同,实际上乃是同一年出生,更巧的是,乃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两人年龄境遇类似,脾气又相投,交情相当不错。前年宴会上元冠受还为齐王舞剑助兴,如今两年未见,齐王对他一个晚辈这般热络,却让元冠受心生警惕。 萧宝夤招了招手,低声吩咐道:“随我来。” 元冠受心中大骂这个老狐狸交浅言深,一看就是不怀好意,却也只能跟着萧宝夤进了二楼转角的房间。 室内无人侍奉,显然萧宝夤早有准备,他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示意元冠受落座,端着酒杯凝神道:“三郎可知,皇帝为何要我和郦官长、山官长来负责彻查此案?” “小侄愚钝,不知至尊深意。” 萧宝夤若有所思地盯着元冠受,似乎在观察他是否说谎,继而开口道:“郦官长清廉正直,刚正不阿,向来被皇帝陛下倚重。廷尉评山伟则是元乂私人,骠骑大将军一向非常警惕宗室藩王,原因你也很清楚,元乂当年顶着满朝文武的反对冤杀清河王元怿,宗室藩王对其又恨又畏,现如今只留下一些无德无能的宗室窃居高位,稍有才干就被元乂暗示御史弹劾削去职务。比如,你父王元颢。” 密室之中,议论辅政大臣,这话出于萧宝夤之口,入于元冠受之耳,可谓是诛心之论,元冠受不由得心里一禀。 萧宝夤饮下杯中酒水,靠在椅背上,点了点元冠受:“明白跟你说了,你父王与我相交莫逆,如今他在府中闭门思过,想要复出唯有领军一条路。机会就在眼前,你替你父王做了这件事,也是替你自己。” 元冠受起身一辑:“叔父但有吩咐,小侄万死不辞。” “元乂指示廷尉评山伟这条疯狗,想要把胡刀案攀咬在禁军身上,继而清洗禁军再次收归己用。但你父王需要西征这个机会,坦白的说,本王也需要,甚至皇帝陛下也需要,其中的缘由,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想不明白就去问你父王。所以胡刀案,不能定义在禁军的身上,或者说,可以定义在禁军身上,但是它背后必须有别有用心的人主使。” “为何不是元骠骑?” 萧宝夤摇了摇头,道:“元乂党羽遍及朝野,且刚刚卸任中领军以示自己无谋逆之心,现在还不到攻击他的时候。至于这件事要怎么做,多请教请教你的老师,郦官长是个聪明人,他会告诉你怎么做的。” “小侄明白了。” 元冠受带着满腹心事,离开了春风楼。 屏风后转出一人,正是萧宝夤的身旁的那位文官,显然深受萧宝夤的信任。 第六章 两方谋 萧宝夤满脸疲态,揉了揉太阳穴闭目问道:“此子如何?” “依老奴观之,此子若不能为王所用,定杀之!” 老年文官嗓音沙哑,也无喉结,竟是一个阉人。他正是齐王萧宝夤的心腹中的心腹,颜文智。 颜文智诗书传家,到少年时由于父亲卷入南齐复杂的政治斗争中,站错了队,招来灾难。南齐朝廷下令颜家全家抄没,男子杀头,女子为妓,颜文智还未成人,被选入宫成了阉人分配给当时的建安王萧宝夤。 两人自少年时便相识为伴,等到萧宝夤遇到了那场天塌地陷的大祸时,从人且弃他而去,唯有颜文智拼了性命救他逃出梁国,后来还千里寻主,追他到北魏,此番情意早已非是主仆所能做出。 萧宝夤也加倍报答了颜文智,官位财帛不说,他知道颜文智不能生养,便特意去江东寻了颜家后人认其为父。且两人如影随形,出入同车,萧宝夤的许多阴私勾当也是交予颜文智来办的。 “元颢家这三郎,评价如此之高?” 颜文智佝偻着腰点燃了香炉,缓缓解释道:“老奴素闻此子天生神力,有项王扛鼎之勇。” “不错,本王也有所耳闻,前两年与元颢宴饮,见三郎舞剑,镔铁剑舞动之时剑气成风,几可伤人,确实称得上勇力过人。这两年不见,愈发雄壮,本王看他的头都要碰到梁柱了,怕是有八尺之高了。” “老奴还听说此子师从郦道元,修《水经注》文采斐然,兼之深谙郦道元地理之术。” “确有此事。” 颜文智浑浊的眼眸亮了起来,看着萧宝夤一字一句地说道:“有项王之勇不以为恃,有修经之文藏锋于内,自秦汉以来,这等人物不为名臣大将,便是乱世枭雄!不乘其弱小而除,日后必成大患!” 萧宝夤明显犹豫了一下,他倒不是在乎元冠受,而是怎么都要考虑一下老友元颢的感受。不过嘛,已经跟元颢说好了要他家三郎为他复出领军出力,过程有个闪失似乎也很正常?反正只要最终目的达到了就行。 “王上不必忧心,老奴猜山伟定会先动手的。” “哦?” 颜文智阴桀一笑:“山伟,猢狲也,撕咬攀附以求主赏食。今日王上点出了他布置的拙劣之处,这猢狲咬不动皇帝、咬不动郦道元,自然要挑他能咬得动的下嘴攀咬一番来邀功。” 齐王萧宝夤哈哈大笑,山伟为求上进不择手段,且自以为天下聪明人就他一个,猢狲这比喻倒是不错,沐猴而冠,学人不成。 “我家阿翁可在?” “大娘子且稍等,小的这便去禀报。” “好~” 窗外不远处正是春风楼门口,清幽的少女声音传来,颜文智会心一笑,道:“准是公主放心不下大王深夜在外,便遣大娘子来探望。” 萧宝夤降魏后,北魏为了安抚于他,让娶了孝文帝之女南阳公主为妻。 然而婚后夫妻感情甚笃,南阳公主不因萧宝夤是亡国降人,自己是大魏公主而有任何傲慢或鄙夷,反而与萧宝夤有举案齐眉之美。 萧宝夤回府,南阳公主必定风雨无阻在王府门口等候,乃是洛阳城一段佳话。 萧宝夤见女儿萧绾绾前来,猜到必是妻子见他深夜未归,知晓了于春风楼办案,于是遣女儿来看望。 “姑娘家哪有进这种地方的?也罢,本王出去寻绾儿。” 萧宝夤急匆匆地下楼,刚到楼下,便见一少女提着食盒站在春风楼外面的长街上,旁边还有几名侍女。 少女白衣轻纱,肌肤盛雪,是萧宝夤唯一的女儿,萧绾绾。 “绾儿,阿娘让你带什么好吃的来呀?” 萧绾绾抿唇一笑,道:“是女儿熬得羊羹,红豆、红糖、羊奶,慢火熬了两个时辰,阿翁与颜伯伯尝尝。” 萧宝夤揭开木盖,见那羊羹温润如玉脂,不由得食指大动,连忙接过,还不忘与萧绾绾说:“回去告诉你阿娘早些歇息,今晚阿翁还有事,需得晚点回去。” 见萧绾绾不松手,萧宝夤指了指身后,苦笑道:“真是办案,不是你阿娘想的那样。” 萧绾绾不禁莞尔,递过食盒轻声道:“阿娘自然是信阿爷的,国事重要,阿爷且忙,绾儿这便回去了。” 萧宝夤忽然顿了顿,他问道:“绾儿,你怎么进来的?” 萧绾绾有些不解道:“阿翁莫不是糊涂了,这里离府上只有两条街,自然是走过来的。” “不是,案发之地已经被禁军士卒隔绝了,进出都要腰牌,你们几个女娃如何进的来?” 萧绾绾眨了眨眼,手指绕着衣袂的飘带,俏皮地说:“不告诉阿翁!” 与此同时,骠骑大将军府。 灯火通明的地下密室里,元乂正在听山伟汇报着情况。 “你说那小子叫元冠受?” “不错。”山伟捻了捻鼠须,恨恨地说道。 “呵呵,正巧我今日听下人汇报,在城外他打伤了我一个外庄管家,真是有趣,咱们拓跋家多少年没出过为民请命的大英雄了。” “这小子肯定是元颢派来试探大将军意图的,大将军您瞧瞧,北海王的儿子还是郦道元的学生,没人指使今天他敢跳出来?背后的小皇帝这是什么意思您还不明白吗,摆明着是您刚卸任了中领军交了宫内禁军的兵权,要对宫外禁军动手了,要我说,不如” 山伟并掌如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元乂摆了摆手,四十不惑的他没了前几年的杀心,对于一个在他眼里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他不打算用直接杀人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杀人怎么能不泼脏水呢。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山伟凑到元乂跟前低声说道:“禁军中诱他” 一番窃窃私语,元乂拍了拍山伟的肩膀,对于这个谋士更加欣赏了起来。无毒不丈夫,小皇帝渐渐长大了,为了手中的权力,元乂“不得已”要做出一些行动了,警告小皇帝不要把手伸出宫去。 权力是这世间最醉人的毒药,元乂为此付出了太多,他圈杀了很多的同族兄弟,把他夫人的姐姐,也是他的老相好胡太后软禁在了后宫,曾经追随他的忠诚部下奚康生与他反目成仇,这些代价太多太多了。 元乂不介意用一点小小的手段,去做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让他背后的北海王乃至小皇帝元诩都明白明白现在大魏江山是谁说了算,不要以为他卸任了中领军就失去了对禁军的影响力。 山伟为什么一口咬定禁军不放,就是因为他的主子元乂就是要用这件案子,重新清洗宫外禁军确保能为己用,防止日渐长大的皇帝横下心来诛杀他这个权臣。 甚至于,死两个汉人门阀的后生,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代价,毕竟这个天下还是拓跋家的。 “那杨忠真是把好刀,现在被我安顿在了邙山大营,大将军可要除之?” 元乂满不在乎地说道:“一把刀而已,他既然沾了血,就要一辈子当刀,一把如此锋利又好用的刀,又何必急于折断呢?对了,他要求是什么来着?” “恢复他父亲的官职,他的祖父、曾祖父都是太原郡守,如今家人避兵祸于中山,他独自南下求一场大富贵。” “呵呵,富贵险中求,再让杨忠等等,留着他再杀几个人也不迟。当日卖刀之事,所知者甚多,瞒是瞒不住的,既然如此,那便如你所说,把那元冠受诱到营中,伏兵四起之下任他有多悍勇也无济于事,到时候塞把胡刀,他便是胡刀案的凶手。 啧啧,元颢的儿子成了杀害朝廷大臣的凶手,这些汉人门阀不得发了疯地弹劾,趁势绝了元颢领兵的念头。然后再清洗一番宫外禁军,如此下来,朝野上下谁敢再来试探于我?真当本将军没了中领军便成了没牙的老虎不成?” “骠骑英明!”山伟嘿嘿赔笑着附和道。 “去,做的干净点,用杨忠这把刀,斩了元冠受这个元颢、郦道元甚至是小皇帝伸出来试探本将军的手!” 第七章 小柴胡 齐王家的长女,洛阳城早有传闻:冰骨玉肌,风华绝代。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元冠受想着从春风楼出来时见到的美人,连明天要去当值的心情都愉悦了许多。 果然多看美人,能长寿。 为了多看两眼,元冠受甚至拿腰牌让禁军士卒放那几位小娘通行的时候,都多磨叽了半天。 元冠受这几日是休沐出的洛阳城,明日还得去千牛卫销假。 没错,元冠受是有正式工作的,北海王家的庶子也得上班,只不过工作比较轻松。 千牛备身作为高级仪仗兵兼皇帝的保镖,只需要在皇帝上朝出行等特定场合出现一下当木头人就可以了,还是四班倒轮换。 千牛备身们拿着远超羽林卫虎贲卫的待遇,干着最轻松的活,就算是这样,元冠受也有很多出身皇族或高门大阀的同僚基本没怎么见过面,这些同僚只存在于花名册中。 “春风仗剑,欲寻归处。向晚时分,小柴呼噜。” 元冠受且吟且行,不多时便来到了北海王府的侧门。 “小柴胡,莫睡了,快开门!” “吱呀~” 王府厚厚的侧门被推开,小小的脑袋露了出来,看了一眼便雀跃地推开门接过元冠受手中的灯笼。侍女显然一直在门口守着,王府的门子除了看守正门的,其他人早就上了锁回去睡觉了,连黄狗都不叫了。 “小柴胡可没睡~哈~在等三郎回来呢。” 少女一袭素净裥裙,迷瞪着眼睛,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絮絮叨叨着全无相关的事情:“这个月大娘发的例钱又少了,侧妃险些吵起来。明天可得记得出门买些粟米煮粥,刚才在小厨房煮的时候都米罐都见底了。” “呀,坏了!我忘了把火灭了!” 小柴胡一个激灵困意全无,急忙想跑去小厨房,可又不能把元冠受丢在这,回头慌乱地看着他,惊鹿般的眼眸里满是雾气。 元冠受弹了弹侍女的小脑壳,笑道:“慌什么,明早再喝便是了,若是烧干了,就做成锅巴,撒点脂麻。我分给同僚吃,让他们也尝尝小柴胡的手艺。” 已行至院落门口,天穹中一轮明月已近满月,悄悄地爬上院中枇杷树的树梢。 江山王侯太远,不如深夜温粥可近。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清早晨雾漫漫,北海王府的某处院落中传来阵阵低吼喘息。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元冠受面色平静如常,双手稳稳地握住长槊。 长槊在身前如同蛟龙出水一般或突或刺,元冠受双腿像是扎了根一样稳稳地蹲着马步,腰部发力抖动槊柄。 十年如一日,元冠受都是这么练过来的,也不觉得寂寞。乱世出武夫,天下大乱的苗头已经显现,这些安身立命的本领自然不能荒废了。 吞吐不定的枪芒闪烁着,刹那间,刺穿了枇杷树飘落的叶子。 “夏末了啊。” 元冠受停下早晨的练习,枇杷树旁的小凳边,小柴胡早已为他准备好了早餐。一碗粟米粥,一屉肉包子,还有一碟野菜炒的咸菜。 早餐虽然简单,他却吃得香甜。一边啃着包子,一边和小柴胡聊着昨天的见闻。 “那这么说来,凶手有可能是北边的柔然人或者六镇来的?” 元冠受仰头倒了一大口粥,含糊地回答:“有可能,谁说得准呢。最近城里乱,你就不要到处乱跑了,有什么需要采买的,跟王府里管事说就好了。” “管事才不待见,人家紧着往大郎二郎身上靠呢。这群势利眼,大郎是嫡出就算了,二郎也仗着侧妃娘家出身高门平日里为非作歹。”小柴胡碎碎念了几句,又问道:“三郎今日可还去当值?” “那是自然,对了,还得劳烦你为我披甲,今天还要去衙门一趟。” “你是主子,我是奴婢,哪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小柴胡嘴里念叨,动作却不慢,跟着吃饱了的元冠受进了内室,从挂甲台上卸下扎甲的甲胄部件,一件一件地给元冠受披挂。 两人都没说话,元冠受坐在凳子上,小柴胡在他身旁忙来忙去。披甲不是一件简单的活计,甲士通常都需要人辅助披甲,不仅有些反方向的动作比如背后的系扣等几乎不可能自己独立完成,而且扎甲的护臂,裙甲,胸甲,披膊,腰带,兜鍪,都是要用很多的绳索、皮带系紧的,步骤一步都不能错。 小柴胡双手环在他胸膛前系着披膊的牛皮扣,女孩子体力弱,拎着加起来几十斤重的鱼鳞甲叶忙乎了半天,气息不稳的厉害,元冠受见她侧脸已经涨得通红,像个熟透的桃子一样,忍不住靠了过去。 “呀~三郎又不正经。” 小柴胡系好了披膊白了元冠受一眼,元冠受讪讪地起身,拿起刀架上的千牛刀落荒而逃。 天色还早得很,除了一些早起的下人们,王府里的贵人没谁会起的这么早。元冠受是庶子,向来不怎么受待见,除了一处院落,一位贴身侍女,每个月的例钱,再也没什么福利了。因此也不太乐意去攀王府里各位贵人的高枝,自己独来独往惯了也不觉得难受。 “三郎怎起的这般早?大王有事相召,让奴婢来寻三郎。” 北海王府的内侍宦官曹存正来寻元冠受,却不想他起的这么早,在王府的廊道中迎面撞上了。 “父王有事找我?那麻烦内侍带路了。” 一路上元冠受暗自思忖父王为何事相召,思来想去,想来是昨天齐王所说的事情了,要不然平常以父王凉薄的性子,必不可能闲的没事关心一下自己的儿子。 “三郎来了?进来。” 北海王元颢半卧在塌上,手里还拿着本书,见儿子来了,招呼元冠受进来。 元冠受坐在椅上,打量了一下父王,气色不错,两颊的肉多了些,看来闭门思过的这段日子过得还不错。 元颢也在看他,儿子有几个月没见了,愈发雄壮了起来,虎背熊腰是个当将军的好料子。组织了一下语言,元颢用书本拍着案几说道:“昨日发生的事情,为父听说了。齐王呢,与为父素来亲厚,他若有什么吩咐,你照着去做便是。做得好了,不光是齐王,为父也不会亏待于你,你可明白?” 元冠受心中不禁一叹,父王想做大事,想领大兵,可这气度格局甚至不如对他来说是外人的齐王。缩在背后指使小儿辈去出头就算了,连话都不肯说透,含含糊糊地不留下话柄。这模棱两可的话语,所谓齐王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情,是不是也与他北海王毫无关系? “孩儿晓得,必不辜负父王厚望。” 场面话说到了,父子两人相对无语,元冠受起身告辞。 “三郎,小心山伟,此人阴毒。” 终究是当父亲的,元颢在元冠受转身之后还是忍不住多叮嘱了一句。 元冠受的肩膀微微一颤,重重点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