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玄天》 第一章 初来乍到 日头初升,晨光熹微。 镇子里炊烟袅袅,各家各户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了。 北头靠最外侧有一座老屋,黑瓦玄石筑就,墙壁上斑驳的痕迹显得分外沧桑。 一个穿白衫的小童正在院子里那口老井上打水。 正值十一月入冬,寒风冻骨。 他从堂前屋里打了两瓢烧开的热水,掺在井水里洗了脸,拿着竹筒杯,柳枝刷了牙。 洗漱完毕,他对着青灰色阴冷的天空长叹一口气。 厉九川,男,二十五岁,联邦人,科技时代最后的没落武师,曾在武行里待过几年,身为外劲高手,小有名气。 某天醒来后,发现自己魂穿一个古代世界。 这个世界被叫做大乐的王朝统治,厉九川所处的地方是王朝边缘地带,治安差,常有流民和匪徒出没,甚至还有一些野教派四处拉人传教。 他这具身体还是小孩子模样,但依照接受的记忆来看,目前已经渡过十五个春秋了。 也就是说,这副躯壳很可能是个侏儒,十岁后就再没长过个子。 这边的大夫管他的病叫重子痨,说他父母精血亏虚才变成这样的。 但厉九川接受的记忆里,只有一个照顾他长大的老嬷嬷,姓爻。 无父无母。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跟自己同一个名姓,不过长相比自己俊俏得多,即使是十岁模样,也生的俊美精致……雌雄莫辨。 厉九川最不满意和最满意的就是这点。 但这都不算什么问题。 既然重活一次,他现在只想好好过一个平静的人生,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昨天晚上爻嬷嬷又进城给自己抓药,所以今天他很自由,可以去学堂上学。 厉九川现在考虑的是要不要先去镇里找苏姨,在她客栈里比这冷清的老屋暖和多了。 苏姨是安宁客栈的掌柜,生的温柔贤惠,身姿窈窕,也自有一套和不同人打交道的手段。 二者虽然无亲无故,但她向来对厉九川很好。 这般想着,厉九川收拾了院子,简单煮碗粥吃了,带着一个小包裹往镇子中赶。 不慌不忙走了十来分钟,安宁客栈的门牌就已经遥遥在望。 推开客栈木门,苏姨正穿着小袄打算盘记账。 她一抬头看见那背着包裹的小童子,赶忙走出来捂住厉九川的脸蛋道:“九川,今天怎么来这般早?你那病现在好些没有?” 皮相十岁骨龄十五灵魂年龄二十五岁的青年厉九川被她温热柔软的手捂得一愣。 他随即开口道:“苏姨,我好着呢……嬷嬷去城里给我抓药了,想先来这边等会再去学堂。” 小童生的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说起话来乖巧得让人心疼。 “好。真乖!” 苏姨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一只小巧手炉揣在小童怀里,也不去记账了,抱着他到炭盆边烤火。 身高一米四五的厉九川默默窝在女人温暖的怀里,苏姨就像他前世的母亲,大方自然,把他当孩子看。 沉默中,苏姨伸手梳理着他的头发。 厉九川有些尴尬道:“苏姨,我已经十五了。” “哦,是大孩子了。” “……” 厉九川知道自己身高和稚嫩的面孔根本没有说服力。 小少年沉默片刻道:“苏姨店里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学堂还得一会才开课,我可以干些活。” 女人又摸摸他脑袋道:“真乖。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 “……” 说是这样说,可她并没有指使厉九川干些什么。 这样的温柔,前世只在母亲带给他稀薄的记忆中存在。 待了半个时辰,温热的火气熏得厉九川差点睡着。 正要背着包裹赶去学堂,苏姨在他身后照旧叮嘱道:“记得三不准啊!” “是。” 厉九川照着原主以往的样子躬身行礼,然后出门。 所谓三不准,是镇子上大人们默认的生存之道,常用来叮嘱孩童。 一不准进庙。 二不准接触身上有刺青之人。 三不准去野外。 这三条准则看似奇怪,实则背后有血淋淋的道理。 犯了别的错都不打紧,违反了三不准,那就是吊起来抽的。 厉九川虽然有着原主记忆,但也只知道绝对不能违反,不知其原由。 镇里的石板路比起他来时偏僻小道好了不知多少。 干爽整洁,坚硬稳固。 每天天不亮就有街边住户打理自家门口的青石路面,越是干净就说明这家人勤快,在小镇上风闻就越好。 这会街上人也不多,都是和他一样去学堂的孩子。 说起来,别家孩子十五岁早就去帮大人干活了,有些家底的都送到附近游山城里去做帮工补贴家用。 只有天生重子痨的厉九川还在念书,爻嬷嬷说念什么书都无所谓,关键是要把字识全。 接受过科技时代教育的厉九川赞同一半。 原主常年被嬷嬷督促练武,上学堂的日子不多,一个月还不到五次,字儿自然也没记全,这也是嬷嬷还让他学的原因之一。 拐过街角,一位穿褂子的老先生铺着地摊,上面摆着算卦的玩意。 他面目清癯,即使苍老也显出当年周正的轮廓。 这位算命先生姓廖,两年前来到镇子里定居,但也不喜言辞,少有拉着人算命的时候,总默默坐在街角,也许是等待“有缘人”。 记忆里,算命先生从不搭理他。 但今天厉九川路过他面前时,听见这老家伙嘟哝了一句。 “咦?这小家伙怎么面带死相?” 小少年的步子停住,回头看着算命先生。 他是死后穿越而来,从某种角度来说,的确是“面带死相”。 此前一个月他都待在家里,只有嬷嬷抓药时才能在附近逛逛,最远也不过安宁客栈,今天还是自己头次碰见这老先生。 因为从小听的传说故事来自一位武行的老人家,厉九川穿越过来后,也曾猜测这个世界是不是有些不在常人范畴之内的力量。 这算命先生一语中的,难道是有传说中测算天机的奇异能力? 如果真的有,那么自己的生活轨迹也许需要一点改变…… 他蹲下身,认真问道:“廖先生,这所谓死相,怎么讲?” 廖先生皱了一下眉头道:“就是并非活人之相。你这死相深沉,面色惨白,看着像……” “像什么?” “像死人还魂。” 廖先生面无表情,似乎是冷着脸等厉九川骂他说话不吉利。 小少年眼神并未有太多波动,而是追问道:“先生用什么证明自己测得准不准呢?” 廖先生凝神看了他一会,直到左边街角走来一个壮汉,他才开口道:“你过来。” 第二章 刺青 厉九川老老实实蹲过去,待在算命先生那侧。 刚落脚,旁边大汉就迈着步子从他俩面前走过。 “这汉子印堂发黑,面带死相,待会他进了前面酒铺,你看着就是。” 廖先生若无其事地整理卦摊,低声轻语。 厉九川嘴角一扯,当着这种人这么说,八成会被打? 听见这人脚步声,看见他胸口起伏的节奏,厉九川就知道这是个练家子。 而且并非初入门径,最少练了有六七年火候,拳脚都有打磨,只是他每次吐气到三分之二时,都有一个不起眼的间断,稍微有点暗伤。 以他的实力来说,听见廖先生的低语不算难事。 果然,那大汉停住脚步,但竟然并未发怒,反而抱拳问道:“这位先生从何而来?” “我从何处来,不影响你的命数。” 廖先生眼皮耷拉着,被听见了不该说的话,他也不慌不忙。 “什么命数?” “你会死在前面久家酒铺。” 大汉面皮绷紧,瞳孔缩小,显然是被猜中了什么心事。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这老头,虽然江湖一直上有传闻说些神异之事,但没想到今天让他碰上了? 这汉子犹豫一下,试探问道:“……一定会死?” “一定。” “何解?” “玉钱一贯。” 玉钱是大乐的通用货币,购买力大概是一枚足够一户普通人家吃三个月的米粮。 一贯是一千枚。 这老头怎么知道自己有玉钱…… 那汉子猛地拧起眉头,好一会才伸手解开身上的包裹,取出半贯玉钱放在算命地摊上。 “只有这么多。” 厉九川看着地上五百枚玉钱,这老家伙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平常人家都还只用铜板银子,玉钱的事,还是听苏姨说的…… 但自己又没有钱,他为什么要故意跟自己说话呢? 玉钱质地轻且坚固,通体晶莹,五百枚玉钱差不多也有三斤多重。 老先生不慌不忙拨了拨钱串,将之塞进自己脚下的粗布包里。 “那我就说一半。你现在回头,去找东林镇的汪四,一直暗中跟着他,不要叫他发现,会有人杀他,你只管替他挡下。待养好伤,再回来这久家酒铺,便能心想事成。还有,三个月后带着剩下的钱来这找我,给你说另一半。” 大汉犹豫片刻,冲廖先生抱拳礼过,随后按照他说的方向离开了。 这一套下来,纵使厉九川曾经见多识广,也在怀疑这两人是不是合伙演戏蒙自己了。 他还没开口,老先生就接着道:“不用再问。他肯听我的话,已经没法证明我说的都对,若你还好奇,三个月后再来看。” 廖先生起身开始收摊,准备离开。 厉九川还是追问一句:“先生能测人福祸,指点凶吉,是因为有仙术在身吗?” 老先生动作一顿,声音低哑如同喃喃自语般道:“这世道……哪有什么仙术,全在乎人罢了。” 说完,他便搂着布包离开,不理会少年。 直到老头的背影消失,厉九川才默默拿起自己的布包,转身走向学堂方向。 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 学堂在一间大草屋里。 教书夫子姓赵,据说是个秀才。 他为人古板,不会变通,但写得一手好字。 来上课的娃娃从四五岁到十二三岁都有,夫子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从天文地理到朝廷江湖,想起什么讲什么,不时指着草墙上早已写好的字讲解一番。 厉九川还是循原主记忆第一次来听。 但根据以往夫子讲的东西,大概能了解到这个世界大致模样。 整个世界有三座断续的环形大山,分别称为日环、月环、星辰山脉。 日环之内皆是富饶平原,地广物博,人杰地灵,大乐的主要掌控力都在这里,同时日环也是最高耸的山脉,只有三座大峡谷可以进出,均是易守难攻的要塞。 月环之内朝廷还勉强有些管束力,少部分百姓居住在此,这些人大多是被朝廷流放之辈,从官宦世家到匪徒歹人皆有之。 而星辰山脉都是些穷山恶水,全是断断续续的小山岭,只有大恶之辈才会被发配至此,而这里的土着们被称为色目人。 受他们崇拜一些奇怪神灵的影响,被发配来的大乐百姓中也流传着两大教派,一曰王母教,一曰山神教。 王母教信仰的不只是王母,还有一些奇怪的神灵,分出林林总总十几个小教派,不过信仰王母的人最多。 山神教也是如此。 不多时,赵夫子进了学堂。 只是他今日看起来面色泛青,眼神惊惧不定,好似昨夜做了什么噩梦。 草堂里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孩童都恭恭敬敬站起来喊了句先生。 赵夫子却并未向往日一样对他们点点头,他坐在自己磨得油光水亮的案几前发了好一会呆,才说了句都把书本拿出来。 然而整个学堂除了待了有近十年的厉九川,没人掏的出正儿八经的书本,都是些草纸,或者竹片。 厉九川那一本千字文还是爻嬷嬷从大城里给他带回来的。 赵夫子接下来的讲课明显心不在焉,眼神总落在空处,嘴里讲的东西时而让人听不懂。 厉九川隐约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了,他的直觉曾被师父夸赞是旧时代人类的顶峰。 不过一直等到下课都没有出现意外。 他照旧背起包裹奔向苏姨的客栈,冷风呼呼吹,冻得他鼻尖耳朵泛红,石青色的道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影。 然而就在廖先生总坐的巷角拐口,突然走出两道身影。 厉九川一脚勾到人家鞋上,趔趄着就要以头抢地,被那人一把捞起来,轻松地就像捞鸡崽。 “小兄弟,没事?” 说话的人带着一口外地腔调,单薄的褐色武衫外披着厚重的裘皮,古铜色皮肤下是隆起的结实肌肉,五官方正。 “没事……” 厉九川被放下来后,状似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衣袍,只觉得这人捞自己的动作分外熟稔。 他忍不住又仔细看了一眼两人,虽然他们都相貌平平,但一双眼睛都妖异地灵动,盯人一眼就好像扒光了人家衣服,从皮囊看到血肉骨髓里。 这两人简直就像鬼魅,刚刚自己过拐角时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人…… 厉九川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后面那人的脖颈。 他刚刚好像看见一小片刺青,但很快就消失了。 是自己眼花了吗? 三不准之……不准接触身上有刺青之人。 第三章 阴云 匆匆一阵小跑。 厉九川一头扎进客栈,此时屋里竟然坐着三桌外乡客人。 个个牛高马大,身材健硕,或是披着裘袍,或是带着斗篷,阴气沉沉的气息在弥漫。 厉九川的闯入明显打破了这些人的氛围,八九双眼珠子都齐齐盯着他。 小少年愣愣地站着,然后低下头贴着酒柜走,苏姨刚好从后院出来,手里还端着酒菜。 看见他有些惶恐的模样,苏姨立即放下酒菜,将他护在身后。 然后她弯腰小声道:“今个饭食给你做好了,你拿着食盒回家去吃。爻嬷嬷已经回来了,你跟她待在一起不要乱跑,不要出门。路上不要跟人随便搭话,走快些,知道吗?” 厉九川点点头,苏姨立即从后面厨屋里拿出一只红木饭盒,给他小心装在包裹里,然后端着案盘目送小少年离开,这才给客人们上菜。 他相貌身高的最大好处在这里体现出来,并没有多少人会为难一个清秀可爱的小孩。 如果回到安宁客栈的是一个身量挺拔,神情沉稳的少年,可能这些“客人们”就是另外一种反应了。 一路上,少年步伐有些犹豫,直到回那个高大的黑石老屋里。 堂前有个满脸皱纹、“凶相毕露”的老妇人正在给灶膛里添柴火这是把厉九川从小带到大的爻嬷嬷。 爻嬷嬷生得身材高大,微驼着背也足以让少年仰望,当然主要是他太矮了。 她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皮肤稍黑,宽松的眼皮耷拉着,只露出若有若无的缝隙,只叫人怀疑她还能不能看见路。 但事实是,她眼神极好,隔着几百米都能分辨出你是在夸她还是骂她。 这点在原主记忆里深有体会。 沸腾的水锅冒着腾腾白雾,少年从门框探过脸的瞬间,苍老的声音就已经响起。 “回来了?” “嗯……今天学堂路上,我看见似乎有身上带刺青的人。” “跟他们说话了?” “没有。” “进屋,药给你熬好了。” 厉九川迈过门槛前又道:“嬷嬷,我看见安宁客栈好像也有这些人。” 老嬷嬷脸上皱纹犹如沟壑,看不出半点神色波动,“管好你自己!” 少年闭嘴,然后闷闷地进屋。 即使他前世小有能耐,但现在这副身体就算能有以前那样的素质,也发挥不了他五成实力。 帮不了的忙就不能乱帮,何况苏姨也并非善茬。 他迈进门,屋里面竟然烧了碳盆,暖烘烘的。 爻嬷嬷拎进来一大桶热水,里面飘着药香。 厉九川熟练脱下衣物,跳进澡桶。 原主从小就被老嬷嬷督促着练武,身手一般般,但底子打得很坚实。 嬷嬷年轻时也是练武之人,人都老了,力气依然不比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差。 老嬷嬷又不知从哪儿取了一支琥珀色的锥形蜡烛点燃,一股奇异的松香气息沁人心脾。 “多闻闻,能闻多少闻多少,最好全吸进去。” 她说完,走出屋子关上门。 今天这药这么奇怪? 往日习武都会用到药浴,不过今天这种香薰从未见过。 厉九川有些纳闷,但还是依照她所说,尽力把这松香烟气吸入肺腑,并无什么上瘾感觉,只是很舒服罢了。 感觉身心一轻,心头阴云都散尽了,思维也陷入空冥状态,无念无想。 爻嬷嬷再进来时,那松香刚好燃尽。 她粗糙老手一把捏开厉九川下颌,塞进去一颗黑色药丸。 这药极其顺滑,虽然有半个鸡蛋大小,但他一口就囫囵吞了下去。 厉九川只觉得胃里起初有些暖洋洋的,紧接着就是难以言喻的麻木感和一股股乱窜的凉气。 当他想把药吐出来时,就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眼睁睁第看着老嬷嬷把他从水桶里提出来,然后走到院子那口老井前。 恍惚中听见嬷嬷喃喃自语:“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反正我是准备好了……” 下一刻他就被扔进了井中! 这是什么情况! 要杀人干脆就从开始就杀了不好吗?养大了扔井里是个什么意思?! 厉九川处于一种对身体失去掌控,但思维清晰的状态。 听不见声音感受不到冷热,入水后只能看见幽深的水井里黑漆漆一片,上方井口有混沌的亮光。 那光亮越来越小,自己越沉越深,那冰冷刺骨的水全往鼻腔和肺里涌,他却也无力挣扎。 紧接着,他突然看见一道庞大无比的黑色阴影从上方缓缓游曳而过,一股恒古苍凉的气息将他包裹。 井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怎么装得下…… 前世的时候厉九川听说过一种病叫做巨物恐惧症,他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看见巨大的东西会产生恐惧。 现在他突然就懂了。 这种庞大得…让人深切地体会到自身何等渺小的存在。 自己就像无边无际游动的阴云下的一粒种子,深邃广阔的海洋里一只透明的虫豸,庞然巨兽脚下孱弱的野兔。 无形的视线注视着他,然后锁定他,俯冲! 是找不到出口的浩瀚深海突然裂开一道缝隙,呼啸的狂风吹开戈壁的阻拦,徘徊的鱼群争抢食饵。 无边无际的阴云疯狂涌进少年的躯壳! 来自黑暗中的古老神话歌谣凄婉地飘进少年的脑海。 飘渺浓厚的黑色墨迹犹如鬼魅在他周身舞蹈。 无数窃窃私语夹杂着高声欢呼,空冥中仿佛看见无数奇怪的生灵在朝他膜拜。 它们披着皮毛歌唱,它们踏着鼓点舞蹈,它们跪地高呼! 北方真武玄天上帝! 北方真武玄天上帝!! 北方真武玄天上帝!!! …… 无边无际的阴云尽数消失在躯壳之中。 水中漂浮的少年双眼翻白,如同死尸。 在古老存在冲击之下,他意识即将消弭的那一刻,一股苍冷的烟气从鼻腔蹿了出来! 咕噜噜的气泡往上浮动,呛人的烟气带着一抹奇异的松香。 少年身体抽动几下,眼珠颤抖倏地翻回了黑色! 只是整个眼眶里全是漆黑,没有半分眼白。 厉九川的意识从混沌泥泞里拔出,只见漆黑的水底对他来说已然清晰可见! 而在水中呼吸也毫无阻碍,如同鱼类。 周围青藻飘动,玄砖上满是岁月斑驳,井底是一块环形黑石,上面镌刻有古老的图腾。 中间空洞里一片幽青泛蓝,下面是一处管道,不知通往何处。 厉九川双腿摆动,正试图浮上去,但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仿佛有烧红的烙铁在皮肤上移动。 一道墨迹自少年脊背处勾勒,行云流水如笔走龙蛇。 仿佛有无形之手在为他描绘。 从脊椎到肩颈,自腰腹到前胸,一笔接着一笔,每一笔出现都痛得少年发出无声的惨叫,简直如同灵魂遭受鞭笞。 天地间无数水泽灵源向着他背后的墨迹欢呼着蜂拥而至。 整个野林镇上方聚集起厚重的黑云,铺天盖地的冰冷雨水洒落人间。 直到少年痛得昏厥过去,墨迹仍在细细描绘着。 到次日清晨,黎明破晓,金色阳光照穿井底之际。 一幅巍峨浑厚,透着荒古苍莽意味的刺青完整地出现在少年光裸的上身。 第四章 噩梦 刑场。 天空中遍布阴翳的云层,无边无际。 跪地的死囚浑身上下戴着特殊打造的金属枷锁,其中一部分从血肉中穿过,凝固的血液早已在伤口处结痂。 “联邦一级囚犯厉九川,判处死刑。” 扩音器里传出雄厚的男声,回荡在整个空旷的场地。 方圆千米,这个刑场专为他一人建造。 此时,一位穿着旧时代武服的老人缓缓步入这个本不该有他人出现的刑场。 他走到死囚面前,抬手轻轻抚摸其的头顶,时光仿佛和当初厉九川拜师的那一刻重叠。 老人说:“阿川,我卖掉了武馆,卖掉了所有的人情,包括我的性命,来见你一面。” 囚犯死灰色的眼睛凝滞地望着天际翻滚的阴云,浅浅的潮湿气息开始弥漫。 要下雨了。 “你是被时代抛弃的,最后一位武师,师父为你骄傲。” 老人轻轻地述说着,如同抚摸孩子般拭过厉九川遍布血痕的面颊、脖颈、胸口。 “你知道吗?信仰旧文明的我们都认为如果以联邦处决的方法死去,就会失去灵魂,得不到转世轮回的机会。” 老人低下头,右掌摁住他胸口,“去轮回,阿川。去做你想做的一切,不要再被任何东西束缚。” 血肉被粗糙的肉掌挖开,心脏被挤压破碎,黑红色的血液像无数小虫争先恐后地挤出指缝,顺着破旧的囚衣滚动奔跑。 是从一个无尽循环中以死亡为代价奔向真正的自由。 “好孩子。” 厉九川视线模糊前听见师父赞美般的叹息。 耳边响起令人恐惧的爆鸣,预示着一个时代彻底结束了。 …… 又做梦了。 上辈子师父没放过自己,这辈子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真是烦恼。 小小的少年抓了抓脑袋,翻身从石床上坐起。 他想了半天才记起起来昨天发生了什么,都有点分不清哪个才是梦境了。 一米四五的侏儒身躯白似雪玉,黑发披散在腰背,黑白分明,星眸朱唇,活像一只漂亮的瓷娃娃。 厉九川站在老铜镜面前仔细打量自己的身躯,的确是干干净净,一点刺青都没有。 但昨天被投井后,明明长出一身刺青……而且好像看见鬼一样的东西了,不,那应该是比鬼更可怕的存在。 怎么都不见了呢?难道真的是做梦? 百思不得其解,那就索性不思考了,何必徒增烦恼。 厉九川从床头摸到一套新衣,黑色打底,暗绣水纹。 换好后看着精神不少,阴柔纤秀中带着几分稳重。 他活动活动筋骨,发现自己力量好像翻倍了,身体柔韧程度也大幅度上升,甚至能做到前世那些高难度瑜伽动作。 此外就是对寒冷的敏感程度降低了,或者应该说是,耐寒性提升了。 这身新衣并不算厚,大幅度伸展拳脚也没有问题,放在春秋穿很合适,但如今绝对有些单薄。 爻嬷嬷既然给自己准备这样的衣服,是不是代表她知道自己不怕冷,还说,单纯就心大? 房门外传来咚咚声。 “请进。” 厉九川下意识喊道。 进门的果然是爻嬷嬷,平日里都是一脚开门,老门梆子都踹出坑了。 “少爷,该用膳了。” 破天荒地,爻嬷嬷给他行了一记仆从之礼。 小少年嗓子眼咕噜一下:“嬷嬷今日为何这般客气?” 老婆子神态自然,“主仆之间,应该的。” “……” 早膳是米粥,加了枣和一些认不出来的东西,带着药香。 吃完后,他试探问道:“嬷嬷,我昨夜……究竟发生什么了?” 老婆子耷拉着眼皮,“少爷已经睡了五日有余,至于您做的什么梦,老仆不知道。” “这……” 竟然睡了五天!难怪这么舒服…… 厉九川扒拉着脑袋问道:“我怎么记着您好像把我扔到井里去了……” “您做了个梦,梦里大喊大叫,还蹬被子跳井,被我捞上来了。” “……” 这老太婆……说的跟真的一样。 问不出有效的信息,厉九川照旧穿衣洗漱,背了包裹去学堂。 虽然距上次去学堂间隔时间短了点,但嬷嬷也没拦着他。 途中依然去了安宁客栈,苏姨还是好好的,这让他放心不少。 只是镇子里似乎来了两拨异乡人游走,挨家挨户地敲门劝说着什么。 厉九川路过时隐约听见一嘴什么金母元君……什么帝下之都第一天神…… 没有多留,他早早回到老屋,爻嬷嬷已经在等他日常练武了。 原主厉九川从小到大都练的是一套拳法,以力大势沉,连绵不绝为优势,挥舞间风呼如浪涌,呜呜作响。 而现在这套拳法更是精猛,气力越挥越重,厉九川甚至觉得开砖裂石也轻而易举。 奈何不知这拳法名字,嬷嬷从来不说。 除了拳法,厉九川在前世还练了谭腿,步法回环转折进退顺畅,加上这无名拳更是锦上添花。 爻嬷嬷看着从小到大没练过腿的小孩突然步子有了路数,却也不惊讶,只是照旧在旁边烧水熬药,待会好叫他泡澡。 洗完澡上床睡觉,厉九川头一次觉得被子和褥子很碍事,让他觉得分外闷热。 他去打了一桶水,把熊皮和被子都拿下来,用水清洗干净石床,然后擦干直接躺上去睡觉。 整个床都是通体黑色的大石做成,还带着几分晶莹质感,睡上去凉幽幽的,极为舒服。 但要是放在前几日,他肯定会冻得睡不着。 忙了一天的少年很快陷入沉眠。 老屋是用黑色大石垒起,和厉九川的床并非一个材质,要粗糙不少。 窗子只是墙上少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门是不知名的木材削修,很是结实耐用,尽管潮湿处长出青苔,也丝毫不影响使用。 以至于门被推开时,几乎没什么声音。 有冬日冷风呼呼吹进来,躺在石床上的少年衣衫浮动,一抹阴影遮住门外月光。 此时,一种难以形容的清澈味道吹进屋来。 就像山间寒泉上拂过的冷风,冰泉散发出透彻心脾的寒冷气息,又……若有若无地飘过一缕奇异的松香。 第五章 噩梦(二) 来人就这么站在门口,看了许久方才迈步进门。 银灰色兜帽披风,坚固皮质护臂,交领暗纹玄袍下是绣着古怪龙蛇的鞶带,黑裤黑靴。 细腻精致的暗纹,绸缎质感的衣袍,沉重的黑靴……还有腰间坠着的银丝令牌。 粗看简净,细看只觉得处处都透着低调的奢侈,暗含尊贵。 这人身量高大,行走无半分多余动作,径直来到少年床前,兜帽阴影中一双冰冷的眼睛看着他,只露出小半白皙的下巴。 厉九川突然翻身坐起,盯着来客冷声问道:“你是谁?” 回答他的是一只快如闪电,冰冷如铁的手刀。 兜帽人劈手砍向他脖颈,速度快到少年只堪堪抬起手臂。 太快了!!! 手臂上刚传来一阵剧痛,下一刻厉九川耳边就响起颈骨碎裂的咯吱声。 然后就是眼前一黑,陷入死亡。 …… 冰冷的老屋里阴沉沉的,唯独墙上空出来的石窗撒下皎白月色。 沉睡的少年猛然惊醒,兀自坐在床上大喘气。 他刚刚在梦中被杀了。 杀他的兜帽人身上也带着那种松香,是爻嬷嬷点燃的琥珀色锥形香烛。 若不是他现在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恐怕根本不会以为刚刚是一场梦。 里面的细节都太清晰了。 兜帽人衣物暗哑的光感,腰带细腻的绣纹,棕黑皮护腕上一道道或深或浅的划痕…… 简直就像真的一样。 厉九川坐了会清醒不少,干脆去屋外绕了一圈,别说人了,连只虫都没有。 刚刚那个家伙简直是他见过最强的人,没有之一! 即使是前世巅峰时刻的自己,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前世在师父的教导下,自己迈入了外劲巅峰,却还没来得及突破就因为某些原因被杀了,而梦里这个人,对照前世境界,最少是化劲,甚至更强! 这究竟是梦还是真的? 厉九川有些激动,如果是真的,这个世界可能会有他梦寐以求的巅峰…… 理应再尝试一下。 他回到屋里,结结实实地关上门,躺在床上再次陷入沉睡。 刚睡下的瞬间又感受到凉风袭来,少年猛地翻身滚下石床。 只见房梁上落下一道灰影,差一点兜帽人就要踩中他的头颅! 此刻他一脚踏碎了黑玉般的石床,碎石激射擦过厉九川的面颊,一缕血痕渗出。 少年的瞳孔收缩如针尖,脸上细小的刺痛感完全不像在梦境。 兜帽人的动作没有停顿,拳头裹挟着呼啸的烈风,击中少年护住胸口的双臂。 嘭! 结实的门板瞬间破裂,厉九川横飞到院落当中,双臂带着不正常的扭曲,胸腔也明显塌下去一块! 他嘴里溢出粉色血沫,挣扎着试图爬起来逃离,但伤势太重,只能眼睁睁看着兜帽人一步一步走来。 然后是一只漆黑鞋底印入眼帘。 少年被碾碎了头颅。 “呃!” 厉九川猛地坐起,自己果然还是在床上,连位置都没有发生偏移。 但这种被杀掉的感觉也太真实了,就像真的被杀了一样。 厉九川忽然意识到,这种梦境本身就代表了一种非凡力量,是不属于武道范畴之内的……怪胎! 那梦境里的人,会不会拥有远超自己想象的力量? 会有这种东西存在吗? 黑暗里少年的眸子闪烁着异样光华,如野兽般兴奋地跳动。 假设真的有,要怎么才能逼出那份力量? 他四处搜寻片刻,从桌角下的缝隙里摸出一只尖锐铁片,这是原主以前打磨出来,想溜到村外林子里打猎用的。 不过爻嬷嬷从来没让他得逞就是了。 这次没有躺下,厉九川坐在床上埋着头,将脑袋塞在臂弯里。 不知不觉中,面前大敞着的门外突然出现一道人影。 他不疾不徐地走来,直到即将迈入房门之际,坐在石床上的少年缓缓抬起头,神情迷茫地睁开眼。 “你是谁?” 少年稚嫩的嗓音回荡在房内。 来人竟然顿住脚步,他单手摘下兜帽,露出一张俊美绝伦的脸,漆黑的眼眸中倒印出少年跟他九成相似的面孔。 “我是,玄十一。” 苍白且冰冷刺骨的手捏住少年下巴,他沉冷的声音如同山泉击石,“我是来……【剥夺】你的……” 锵! 金铁交击声响起。 厉九川眯着眼睛,看见手中铁片扎在玄十一白皙的颈间,那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两枚漆黑鳞片。 是妖? 他还没来得及看第二眼,黑暗就席卷了整个世界。 …… 宁静的小屋里。 厉九川身体一抽,往床下倒,被一只粗糙老手扶住。 “少爷?” 爻嬷嬷紧盯着他眼睛。 厉九川张了张嘴,这老婆子什么时候进来的? “没事的嬷嬷,我刚刚做噩梦,您怎么进来了?” 爻嬷嬷松垮的眼皮耷拉着,“刚刚听见少爷房里好像有动静,过来瞧瞧。” 苍老的声音从容自然,听不出半点令人生疑的感觉。 “嬷嬷,人会不会一直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人来杀你?” “哦?”老嬷嬷明显站直了些,“这个梦,它有没有伤到你?譬如,在梦里受伤了,醒来发现也有伤,或者在梦里打碎了东西,醒了那东西也碎了?” “这倒没有。”厉九川环视四周,确认道。 “那就没什么大问题。” 老嬷嬷说完,安抚性地给他端来一碗凉甜水,这东西平日可是极为少见,是从一种甜根的植物里榨取的,产量不高。 厉九川喝完甜水,目送老嬷嬷离开。 没问题才是大问题。 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一直做这样的梦,如果总在梦里被杀,会不会发生不妙的事情? 即使在科技时代,人类拥有无数辅助手段,也不可能完全不睡觉。 如果精神一直无法得到休息,身体机能就会崩坏,发烧生病,失去知觉,甚至失去记忆。 而且情绪也容易变得暴躁易怒,产生精神分裂等疾病。 梦里那个人,会存在多久呢? …… 天亮的时候,厉九川得出了一个结论。 那就是,只要一睡着,那个疯子百分百出现,一定要杀死他为止! 无论是逃离,还是反击或者躲藏,都没有用。在绝对实力的面前,厉九川根本无所遁形。 玄十一从力量、体魄、心智……以及各种搜索能力,反应程度,包括直觉等等,全面碾压他! 无论是正面进攻,还是背后偷袭,都是死! 躲在房梁,死! 逃出老屋,死! 藏在暗处,死! 死!死!死!死死死!!! 厉九川毫无反抗之力! 第六章 恶兽 厉九川顶着一双黑眼圈坐在门槛上。 整个梦境是以他所在之地为场景,完美还原一切景象,有只有自己和玄十一两个人。 此外,他还摸索出来一点微不足道的规律。 第一就是玄十一大概暂时不会消失。 第二是绝对不能拿任何武器跟他打,无论是刀剑也好暗器也罢,哪怕是地上一块石子在玄十一手里都能爆发出无穷威力。 难度足足提升了几个量级。 但只要自己不拿武器,玄十一就不会拿武器,在这一点上,两人是同步的。 第三就是玄十一似乎没有之前的记忆。 自己表现得越天真越无害,他下杀手的方式也就越简单越直接,而自己越是防备警惕,玄十一的出现就越诡异莫测,手法越精妙强悍,丝毫不给他反抗的机会。 这从侧面导致厉九川对战风格越来越偏向“示敌以弱”。 天亮的时候他已经总结了一套睡着就假装毫无防备,弱小可怜,然后趁机偷袭耍阴招的“好功夫”。 但只能赢过玄十一两三招,然后就被格杀。 厉九川虽然没能睡着觉,但精力并未因此而匮乏,反而体魄有所增进! 这幅度非常小,也就是上次被投井后,五感灵敏程度大增,才能感受出来。 可问题是,他依旧会觉得困,非常困,想睡觉。 这会爻嬷嬷也起来了,出门一看,黑眼圈的小少年呆呆坐在门槛上,怎么看怎么凄凉。 “今天上学堂吗?” 老嬷嬷的语气一如既往,但说的话就像哄小孩要不要吃糖。 和练武比起来,原主更喜欢学堂路上去安宁客栈。 但厉九川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十五岁的小孩了。 他摇摇头道:“我昨夜一晚没睡,睡着就会做梦,做梦就被杀。嬷嬷还是教我练武,说不定更累之后就不会做梦了。” 老嬷嬷淡淡道:“你学了那套拳法,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若是实在想学些别的,你梦里那个人不是相当于给你喂招吗?向他多学学。” 厉九川无言以对,这哪儿是喂招,纯粹就是一方对另一方的虐杀,唯一锻炼的就是他对死亡的预感越发清晰了,即使困得要死,也不影响他的直觉做出判断。 玄十一的出现究竟和那天晚上的事有没有关联呢? 老嬷嬷洗漱完毕,又从自己屋里翻出一个麻布包,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道:“既然今天你不去学堂,那就跟我去城里看看大夫,说不定能治好你这恶魇之疾。” “城里?” 小少年困乏的精神稍稍一振。 他还没有去过城里,只知道周围是野林镇、东林镇、西林镇三个镇子在城外围着,镇子后面是一片庞大的森林,唤作靛涛林。 早上跑到后院不远处的小山包上可以看见大城的青灰色轮廓。 老嬷嬷收拾好包裹迈出门,“对,游山城。” “城里很大吗?有官兵吗?法度森严吗?”小少年跟在她身后。 “没有,只是一堆松散蠢货罢了。” 老嬷嬷瞥了他一眼,别人家的孩子问城里都是有没有糖吃,有没有好看的衣服,就他问得跟要去打劫似的。 二人收拾好,爻嬷嬷拿一把大铁锁挂好了门,带着厉九川就往村外走。 还没出村道路就已经没了石板,全是泥巴路,好在最近天寒地冻,路也算干爽。 一老一“小”沿着这条路慢慢往前走,两旁都是田野,野草枯萎大地苍黄,风中寒冷的气息夹杂泥土腥气,灌满了少年肺腑。 远处的大城轮廓在行走中一点点变得清晰,尤其在前面那片野林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神秘。 “嬷嬷,三不准里面说不准去野外,咱们这会算在野外吗?” “算半个。” “为什么?” “不准去野外是因为有野兽,这里虽然暂时没有,但也保不齐,所以算半个。而且小孩子先天之气未散尽,食之大补。” “……” “不过前两年附近野林子里的东西都被杀光了,没事的。” 那上句话就是故意吓唬自己喽,老嬷嬷居然还有这种恶趣味。 “哦,那为什么不准进庙呢?” “因为庙里有神,吃人。” “真的有神这种……” “这不是你现在该问的,有些东西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少听安宁客栈那个婆娘跟你瞎扯。” “……” 不知为何爻嬷嬷一直不待见苏姨。 少年沉默一会,又开口问道:“那刺青之人……” 正说着,前面野林子里走出来五个人,其中一人正往胳膊上缠绷带,他们看见远处一老一少,步伐都顿了顿。 厉九川则从缠绷带那人胳膊上看见半道刺青。 他现在目力等五感变得比以前更加敏锐,即使隔了两三百米,也能清晰看见树梢头鸟儿的眼瞳变化。 那五人都戴着宽大斗笠,穿着黑色外袍,红褐里衣,右臂上绣着毛绒绒的长尾巴,不过数量不一样。 其中四个人都是一尾,一个人两尾,两尾斗笠人走在最中间。 “嬷嬷……” 厉九川拉了拉她衣袖,就像一个真正的十岁小童一样躲在她身侧。 “不要管,走你的路。” 老妇平淡的声音蕴含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但厉九川并不是害怕,而且警惕着准备发动进攻的前兆,被玄十一杀了整夜,他下意识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隐藏杀意,示敌以弱。 两拨人很快就接近,然后错身而过。 中间两尾的斗笠人气息格外深沉浑厚,给人一种凶兽的错觉,以至于擦身而过时,厉九川几乎屏住了呼吸。 但奇怪的是,那五个家伙似乎也很紧张,接近他们的时候,连脚步声都轻得近乎于无。 不过并没有发生少年想象中的奇怪事情,譬如什么老嬷嬷突然变绝世高手,一打五之类的…… 而是双方都平平安安地,各走各路,互不打扰。 爻嬷嬷也只是在踏入野林子前顿了一下,然后带着厉九川就进去了。 …… 阳光被无数干枯的树枝分割成小块,阴影如同一张大网笼罩在少年身上。 只要穿过这片林子就是大路,一直能通到游山城里去。 厉九川又回头望了眼,后面的五人身影早已看不见了,入目尽是密密麻麻的树干树枝,来时的路曲折又纤细。 待他再回过头,爻嬷嬷居然不见了! 原本困乏的少年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第七章 恶兽(二) 周围都是树,遮挡了他的视线,四面八方都没有老嬷嬷的身影。 地上也没有明显的脚印痕迹,都是干硬的土地。 但按理说一回头的功夫,不至于人都找不着。 他开口大喊:“爻嬷嬷!爻嬷嬷你在哪儿?!” 刚喊了两嗓子,身后远处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少年猛地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顺着树林往前跑了一段,总却觉得有东西一直在后面跟着。 他跑它也跑,他停它也停。 如果说自己还没经过玄十一整夜杀戮的洗礼,他还可能以为这是错觉。 但现在,他知道这绝非错觉,只是找不到跟着自己的东西藏在哪儿。 跑了许久也没看见爻嬷嬷的身影。 他再次大喊起来:“嬷嬷!爻嬷嬷!你在哪儿啊?!嬷嬷……” 突然,身后好像传来爻嬷嬷苍老的嗓音,“我在这儿……” 如同身在梦中听见遥远的呼唤,但又无论如何都抵达不了那彼岸。 “我在这儿啊……好孩子……” “好孩子……快来啊……” “嬷嬷在这里……” 那苍老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嘶哑,甚至伴随着野兽般的低吠。 厉九川只觉得胸腔里血往上涌,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都响起汨汨的流淌声,呼吸却越发轻微,五感竭力捕捉异常的声音。 他不停地回头望向四周,好像一不小心背后就会出现恐怖的东西。 有时候直觉太敏感也并非好事,厉九川的感知中,恶意从四面八方传来,根本无法锁定。 他眼珠稍稍转动,瞥见旁边的大树,猛地抬手扣住粗糙的树身,蹬着树皮纵身一跃,像只猴子一样挂在上面。 嘭! 与此同时脚下传出巨响,有尖锐之物擦过鞋底,少年的脚板甚至都能感觉到刺痛。 低头往下看,一只模样奇怪的野兽大张着嘴啃住树干,整棵树都晃了三晃,少年清晰听见粗壮老木开裂的脆响。 何等怪力? 一副充斥着血丝般粘液的利齿被撑开三倍大,深陷在木头里。 过于贪婪的野兽上下颚骨张开到极限,如同吞噬猎物的蟒蛇,锋利的牙齿却把自己牢牢卡在树干上。 厉九川并没有下树,即使树根处被啃咬的位置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裂缝,还被那玩意挣扎的动作拽得摇摇晃晃。 红褐色毛皮,头颅巨大身材瘦小,眼珠全白,密布着蚯蚓一样蠕动的血线,一股腥臭骚味直冲天灵。 依稀可以看出来,这玩意原来应该是只狐狸。 厉九川捂住鼻子,太恶心了。 它脑袋上还有一条半指宽的缝隙,皮肉翻卷,能看见腐臭发白的脑浆。 这到底是什么? 怪物疯狂地甩动被卡住的头颅,嗓子眼发出呼噜嚎声,巨力将本就干燥脆硬的树干咬得木屑嗤嗤掉落,甚至有纤维扎入它皮肉。 不堪折磨的树干缓缓向下倒去,厉九川正准备松手跳下,周围草垅里突然蹿出三条同样的红褐毛皮怪物,目标正是往下掉的少年! 厉九川瞳孔缩成针尖,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松开手的瞬间蹬了一脚树干,刚好砸在其中一条狐狸怪身上。 嘭地一声闷响,就像砸中了装满了棉絮的破麻袋。 狐狸怪嘴里溅出污秽的墨绿色血水,夹杂着的灰黑色内脏碎块如同败絮般飘在血水中。 少年就地一滚卸去力道,他不光不跑,反而站起身张开双臂,怒目而视。 一旦此时转身逃跑,必定激起野兽的捕食欲望,后背受敌乃是大忌。 本来要扑上去的两条怪物看见他站起身威慑的模样,果然冲势一缓。 奈何少年一米四五的身高着实没有多少杀伤力,下一刻两只怪物同时扑向他门面。 厉九川只觉得一股热流不知从何钻出,伴随他的意志包裹双拳! 几乎镌刻在骨子里的拳势如浪冲礁石,左臂格开怪物的冲击,右拳直接贯入那利齿大嘴中的咽喉! 攥紧,扯回,膝撞,跪压,闪电般一整套动作下来,除开被他挡开那只,手中这个已经变成一摊折叠肉块。 腐臭的墨绿血点喷了一脸,腥气熏得他下意识闭上眼睛。 耳边风声作响,被挡开的畜牲趁机偷袭,厉九川抡起手里的“肉块”,恶狠狠地将之砸下来,一拳接一拳打穿了第一只狐怪的身躯,打烂了第二只狐怪的头颅! 在确定这两个怪物死得不能再死后,他又将卡在树上和被砸扁的两只彻底杀死。 此时,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恶臭,头顶热气蒸腾,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些扎痒。 抬手摸了两把,并没有痛楚感,他还以为这玩意血液带毒。 那些溅到自己身上的污秽现在已经干涸,稍微拍拍衣服就嗤嗤往下掉,很快就收拾干净,臭味也散去大半。 本来觉得这东西又会幻觉又会说人话,是个什么了不得的怪物,结果竟然如此脆弱…… ……等等,应该是刚刚那股突然钻出来的热力瞬间加强了他的力量! 厉九川尝试挥拳运力,那股热意涌动,加持在拳头上,打中面前一人粗细的高大树木。 只听见砰地一声,坚硬的树干被他一拳打了个对穿! 崩碎的木屑从收回的拳头上散落。 他盯着自己的手,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好像是单纯的气血之力? 前世突破境界时,才会有这样的气血之力出现,现在怎么……感觉这种力量源源不断地在体内积蓄? 他眼神又落到旁边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上,抬掌劈落,灰色岩石咔地一声从头裂到底,缓缓倒向两侧。 唔。 按照境界来看,加持气血后大概在初入外劲的样子,不加持气血,自己现在就是个身手灵动一点的小子。 厉九川捡起一颗碎石用力捏了一下,没有想象中变成齑粉那么夸张,但也裂成了小块。 如此一来,不管林子里有什么怪物,都不用畏惧了。 他正准备直接打倒一片树,开出一条路来,突然身后再次传来苍老的咳嗽声。 少年回过头,这次是真的爻嬷嬷。 她背着手打量地上几具尸体,奇怪的是,这些狐怪尸体已经萎缩成团,毛发脱落,尸体表面是淡淡的乳白色。 不仅不臭,反而有种浅浅的香味。 第八章 初入游山 “嬷嬷,你刚刚去哪儿了?” 厉九川轻声问道。 “在旁边走了走,顺便看看你的表现。” 爻嬷嬷也不掩饰什么,直接说出自己的目的。 “那嬷嬷可还满意?” “尚可。” 就两人对话的功夫,地上死具尸体已经冒出滚滚黑烟,缩成了黄豆大小。 此时,这尸体颗粒通体乳白泛黄,遍布斑斑点点的黑色杂质。 爻嬷嬷伸手把这四颗东西捡起来,顺手丢给厉九川。 “这是什么?” “这个叫遗玉,不过杂质太多,没什么用,你拿着玩就行了。” 爻嬷嬷解答了他的疑惑,又接着往前走,示意少年跟上。 说来也怪,厉九川自己在树林里绕了半天都出不去,跟着爻嬷嬷走了没两步就看见外面的田野和远处的城墙。 这里离游山城已经很近了。 “以后你自己过林子,记得找青色树皮的树,表皮是光溜溜的,很显眼,跟着树走,人就出来了。” 爻嬷嬷边走边提醒他。 “是。”厉九川点头道。 “嬷嬷,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野兽恐怕也没有它们那般能耐?” “那是秽兽,神灵的力量沾染到野兽身上就会变成那样。不过,这些都是最低等的玩意,以你的身手收拾它们并不算难事……更何况秽毒对你都没有影响……” 爻嬷嬷的话说了太多东西。 厉九川消化了半天,眼看就要入城,便没有再多问。 游山城城门倒是挺气派,宽厚的青岩层层垒起,严丝缝合。 高大的城墙还没走近就令人感到渺小。 只不过几个懒散官兵坐在城门口喝酒,坏了不少气氛。 几个人看见老婆子慢吞吞地往里走,好似很熟悉,直接挪开位置让一老一小进去了。 旁边一个木盆里装着银子,显然应该是入城费,爻嬷嬷路过的时候丢进去一颗银豆。 厉九川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左右打量城中景象。 只见街上人来人往,穿着绸缎华服的公子小姐比比皆是。 还有不少来自城外的劳民叫卖着廉价的货物,皮毛、野鸡、野猪、自制的吃食等等。 道路两旁茶馆饭摊最多,大概是因为靠近城门,摆在这里方便。 再往前走,就能看见雕梁画栋的高阁,富贵人家的府邸,来往的华盖马车。 装点雅致的书斋飘出一缕缕幽香,对面布庄挂出来的绸缎像流水般敞亮,茶馆里说书先生讲到高潮赢得满堂喝彩,饭摊上馄饨汤锅煮出肉香。 少年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忍不住拉着嬷嬷的袖子边走边看,免得一不留神又走丢了。 老嬷嬷却以为他小孩子心性作祟,想讨点东西。 于是拉着他到来到一处小摊处坐下,卖糖水的老头乐呵呵地跟他们打招呼。 “小童子想要点什么?” 厉九川虽然已经十五,但并未束发,只是简单扎在脑后,再加上重子痨稚嫩的身形,也难怪被叫做小童子。 爻嬷嬷则替他说道:“要一碗李子露。” “好嘞!” 老头转过身去忙活,厉九川就偷偷问:“嬷嬷,李子露是什么?” “就是甜糖水。” “哦。” 李子露是一碗琥铂色散发着浅浅果香的甜水,里面还铺着层软糯的果子。 喝完口齿生香,还有点让他恋恋不舍。 爻嬷嬷留下两枚铜钱,带着小少年接着往城中走。 一直来到某处巷子里,左拐右拐,进了一家敞开门的大院。 院落堆满了干柴,中间一座小屋挡着厚厚的帘子,有几个穿着朴素的乡人坐在门外排队,都是些穷苦病人。 爻嬷嬷没有排队,径直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屋里暖烘烘的,一个穿大褂的老医师正在给病人诊脉。 他看见老嬷嬷进门,随即站起身,嘱咐一旁学徒去抓药,自己走到屋后打开另一扇门,示意两人进来。 厉九川跟着嬷嬷刚走进屋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松香! 自己被扔到井中那天爻嬷嬷点过这种香。 玄十一身上也带着这种香。 现在老医师的屋子里也有这种香味。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他只知道每次嗅到这种味道,心神就会变得格外冷静,舒缓,仿佛昨天一整夜没睡带来的困倦也消失了。 “他叫…九川,没记错?” 老医生一把白胡子,笑起来很慈祥。 “没错。”爻嬷嬷答话向来一本正经。 “什么病?” “恶魇,他总梦见有人杀他。” “清晰么?” “连名字样貌都清晰可见。” “哦,那是有点严重。” 老医生拿热帕子擦了手,指着旁边的木床道:“来,孩子,躺上去。” 厉九川照做,但嘴里没忘了反驳,“我今年十五了,不算孩子。” “哟……长大啦!”然而这老头依旧只是逗了他一句。 “……” 见小少年躺好,老头拿起角落里三角锥形的琥珀色蜡烛,刮下些粉屑到另一只香薰盘子里,然后捏成一撮点燃,在少年鼻尖绕了绕。 厉九川眼皮沉沉地垂下来,整个人似乎都陷入睡眠之中。 实际上,厉九川只是控制不住地闭上了眼睛,身体陷入了深度修养,意识却还无比清醒。 他听见老医生又和爻嬷嬷闲聊起来。 “你把种子给这孩子了?” “没有。” “那他怎么会突然做梦?以你的能耐,恐怕没有什么传承种能靠近他。” “谁知道呢?有些事说不准的。” “倒也是。既然来都来了,交换一下情报。” “我那边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天宫和山神殿的走狗又在到处传教,有传承者去了野林镇,还污秽了路上那片林子。” “哦,那些家伙们总爱使些小把戏。城里这边倒是有些传闻,说是兆阳海事府派了掌士来,据说是要找什么人……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小小掌士,还大人物!” 爻嬷嬷不屑地哼了一声。 “掌士的确不算什么大人物,但关键在于海事府。” “海事府又怎样,无非是把明面上的世俗权力把控得更牢一些,要怕,你也应该怕天宫或者山神殿才对,哪怕是长乘门的贼子,也比海事府强。” “你这说的!” 短暂的对话以老医师的气恼告终。 爻嬷嬷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离开了屋子,只有那老头扒拉着厉九川的身体,好像在检查什么。 “……嗯,身骨都是极好的……气血这么旺盛……” “……不是……真的找不着……” “……这老婆子到底安的什么心……” 嘟嘟哝哝半天,老头才放弃了翻找,抬手掐住少年人中,他眼皮颤了一会,方才睁开眼睛。 第九章 初入游山(二) 只见慈祥的老爷爷依旧笑呵呵地看着他,“九川啊……刚刚睡得怎么样?还做梦吗?” 厉九川心中咯噔一下,莫非他们不知道自己意识是清醒的,笃定自己陷入了沉睡? 于是他乖巧地点点头,露出睡眼惺忪的舒服模样,“刚刚没有做梦,睡得特别舒服!” “嗯,你晚上回去好好休息,以后应该不怎么会做梦了,如果复发,再来找我就是。” 老医师摸着胡子笑道。 “谢谢老先生。您能治我这做噩梦的病,那我个子不长的病是不是也能治?” 既然来都来了,这老头应该有点医术,虽然侏儒症不是这种时代能治愈的,但会学人说话的狐怪都有,说不定也有什么仙丹妙药? 谁知那老医师摇头笑道:“你这可不是病。” “不是病……那……” 厉九川猛然想到一个可能,基因遗传,要是原主家里世世代代都这么点高,那就没救了! “小孩子一天到晚就愁自己长不高,你怎么不多等等看?万一有天突然就长高了呢?” 老医师神神秘秘地卖关子,简单收拾一下屋子,打开门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厉九川心中更加迷惑了,什么叫突然就长高了…… 他摸着脑袋往外走,爻嬷嬷却不在院子里。 身后传来老医师的嘱咐:“你家嬷嬷去千行布庄给你取衣物了,要是现在急着找她,你顺着巷子出去,对着太阳走,右手边卖布的就是。” “谢谢老先生。” 厉九川道了谢,按照他说的路往外走。 巷子里住的似乎都是穷苦人家,时而看见人影大多穿着补丁麻衣,手脚上都是老茧。 但一走到巷子外面,整个世界都繁华热闹起来,绸衣华服只叫人眼晕。 厉九川顺着街道往东走,左边都是卖吃食的摊贩,右边都是楼阁雅屋,做些形形色色的生意。 他心思一直都在右边那排屋子上,怕错过那布庄,一个没留神咚地装进别人怀里。 一股柔香钻进鼻腔,厉九川猛地后退几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撞到一个身量高挑的姑娘。 粉面桃腮,杏眸微润。 她一袭红衣秀美如画,樱唇轻启,却没有说话。 “对不住对不住……我并非有意……” 厉九川脸涨得通红,连连道歉。 本以为这位姑娘要斥责自己,结果人家只是轻轻摇头,然后就走开了。 兴许是因为自己看起来像个小孩,所以她也没有责怪自己。 厉九川收回心思,加快了寻找布庄的速度,没多久就看见爻嬷嬷刚好从一家布庄里走出来。 “那老东西竟然让你自己出来?” 二人一碰面,爻嬷嬷有些不满地道。 “没事,我这不是找到嬷嬷了。”厉九川打个圆场。 但爻嬷嬷并不是这个意思,她正要再说些什么。 突然,远处冲来一队官兵,四处驱赶没有店铺的摊贩。 这些兵穿得松松垮垮,只有领头的穿着皮甲,配着剑,后面人都穿着布衣两三个人才有一把锈铁剑。 这一看便知城中守军军备被吞了不少,如果遇上什么敌人来犯,别说抵挡,不逃跑就不错了。 “快点收拾带走!” “别把地弄脏了!” 官兵们动作粗鲁地驱赶摊贩。 一个老头拦住自己身后的小摊问道:“大人,为何突然不让摆摊了?” 见周围百姓都围着他们,十几号瘦柴似的小兵也挡不住这么多人。 领头的官兵只能解释道:“城主大人下令要整理市容,并非我们刻意刁难,从今天开始往后三个月内都不准摆这些烂摊子,不然就驱逐出城!” “什么?!三个月?!” 被掀了摊子的人们议论纷纷,但又没人敢反抗,只能自认倒霉地收拾东西。 毕竟挤破头定居在游山城里可不容易,一旦被驱逐,这辈子都别想再回来了。 “为什么啊?我家不摆摊就没钱,没钱连米都买不起!为什么啊!!” 老头拽住官兵的裤腿不放手。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他娘的只是个大头兵,我怎么知道!” 领头官兵也来了脾气,一脚给人踢开,接着掀摊子。 右边有店铺的掌柜生意人都倚在门边看热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厉九川衡量了一下自己对上那群明显营养不良的官兵,应该可以碾压。 但他现在只是一个附近村落里的穷小子而已,家里还有老人要照顾,而且还有先天疾病。 行侠仗义这种事,还轮不到他这种老幼病残来做。 初来异世,做人还是要低调,更何况无论是官兵还是老头,都不见得有错。 下一刻,这老儿一头撞在官兵腰上,咚地躺在地,两只手还死死拽住官兵裤腿,嘴里哀嚎起来。 “哎呦,官兵打人啦,杀人啦!大家快来看看这丧心病狂的家伙们,不让我们摆摊,他还杀人!” “你给我放开!” 领头官兵恼怒地扯腿,怎么也摆脱不了。 眼看人群越围越多,他眼底闪过一抹阴霾,嘴上服软道:“你究竟要怎么样?” “你赔我摊子,赔我看病药钱!不然你就在这待着!” 老头理直气壮。 下一刻,套出话来的领头官兵冷笑道:“妨碍执行城主大人命令!杀无赦!” 游山城已经有十来年没动用过严法,毕竟是边境,城主向来不管那么多。 但直到铁剑噌地拔出,那老头才恍惚记起城主是如何在十年前上位的。 他吓得浑身哆嗦,松手就往起来爬,可惜已经晚了。 长剑入肉,穿胸而过。 五感灵敏的厉九川下意识捕捉到了剑切血肉、断胸骨的嗤啦咔嚓声,顺着剑锋溢出的血色是那样的耀眼。 他似乎现在才意识到,这个世界早已不是联邦,这里没有严谨的法度,没有所谓道德观。 在这里,城主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平民的生死,拿着鸡毛就能当成箭令。 这就是……师父所说,真正的自由之地吗? 不,原始的世界看似混乱,其背后隐隐露出一角的神灵恐怕在维持着另一种秩序。 现在自己还是太弱小,这里还是太危险了。 要尽快变强。 躲在老嬷嬷身后的精致小童攥紧了她的衣袖,露出的半张苍白小脸也被老嬷嬷挡住。 待她伸手拉着小童离开时,地上的血迹都已经把冲洗干净,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十章 来客 城主府。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花鸟清风流水潺潺。 一位粉面桃腮、眉目隽秀的红衣女子刚进院落,就看见一个紫袍威严中年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院子亭台里喝茶。 “父亲……” 红衣女子樱唇轻启,她一双乌黑杏眸盯着地面,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过来。” 游山城城主朝贺忍不住叹气道:“你以为你小子有什么事我不知道?为父并未训斥过你?” 朝子安这才走过去,外界之人都尚武喜雄风,唯独他天生就喜欢扮作女子模样。 这和他去世的母亲从小将他当做女儿养不无关系。 朝贺屈指敲了敲桌子,“最近三个月内,海事府可能会派一位大人物来,他八成会隐藏身份,探访平民。更重要的是,海事府从来都不喜野教之流,而且为父也拿捏不准,这位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所以,父亲大人需要孩儿做什么?”朝子安给他爹添上茶水。 “需要你安分守己,不要给为父添乱。” “孩儿……孩儿何曾添乱了……” “你以为你跟甘印待在一起,能瞒住我吗?” 朝贺眼神微厉。 朝子安手一抖,差点把茶水浇到他爹袖子上。 “我知道了……” “知道有什么用?你要是敢用什么歪门邪道的手段把自己变成女人,这辈子就不要进我朝家的门!” “父亲!我……我只是喜欢女子姿态,并非要变成女人!甘印前些日子从星辰山脉带回来些色目女子,喊我去看看而已!” “哼。” 朝父饮尽茶水,起身离开。 朝子安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父亲信不信他的说辞,不过他所言皆真,并未隐瞒什么。 希望这三个月能尽快过去,不要出什么乱子。 …… …… 厉九川跟着嬷嬷一路回到野林镇。 途中也并未再遇上穿得奇奇怪怪的人。 镇子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平和,仿佛外面的云雨永远也吹不到这里。 除了那些传教的家伙。 二人刚到老屋门口,就看见一个两颊消瘦的老女人站在院门处等着。 灰蓝色布袄过于肥大地罩住她干瘦的躯体,假意笑起来时满脸都是深陷的皱纹。 “唉,爻嬷嬷回来了?今天去城里逛有没有遇上什么好事啊?”她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哪怕是热情无比也给人一种阴阳怪气的“错觉”。 老嬷嬷根本不搭理她,打开院门铁锁,先把厉九川推了进去。 进了院子,厉九川还能听见那女人絮絮叨叨的尖细声音。 “我是村东头铁柱家的二婶,都是一个村里的……唉!你干什么啊……脾气不好是病,我知道有个法子可以治,你只要天天拜一下我们幽天将军就……包治百病……” 女人说话的声音突然就消失了,厉九川好奇地爬到屋旁柴火堆上,伸着脑袋偷偷摸摸望了一眼。 只见爻嬷嬷已经把她敲晕,正揪着那女人头发往外拖。 爻嬷嬷这种做事的风格,当真是蛮让人喜欢的,她这言行处事让他想到了上辈子的师父。 厉九川打个呵欠跳下来,转身去前堂点火准备烧水,待会练完拳好洗澡。 前堂里嗞嗞冒白气,院落里呼呼拳风作响。 一板一眼地打完拳法,练过体术后,少年发现自己澡桶已经兑好了水。 应该是嬷嬷帮自己弄的,练拳太入神,都没注意这些。 舒服地泡个热水澡,困倦中,厉九川昏昏欲睡。 少年的脑袋一沉一抬,睡意朦胧之际,突然有只冰冷大手猛地把他摁进澡桶! 厉九川瞬间惊醒,嘴角冒出咕噜噜的气泡,气血上涌至双臂,抬手就要反扣头上的手臂,但那人先他一步松开了。 少年双掌从头顶交错而过,打在澡桶上,嘭地炸开! 水花夹杂着木屑飞溅,露出少年凛冽的双眼,强横的气血之力将他双手撑得通红,残余水迹化作袅袅白烟。 厉九川赤着身子站在原地,看见对面的兜帽玄十一叹了口气。 有完没完…… …… 再次被玄十一完虐之后,厉九川睁开眼睛,澡桶的水都不够热了。 不过,他体内的气血总量再次增加了一丝。 看来每被杀一次,气血就会涨一丝,这是什么道理? 厉九川算了算,程度比拟外劲的气血总量也就鸡蛋那么大一团,每次使用最多只能覆盖手掌那么大的范围,被杀上一百次,大概能增加现在气血总量的十分之一。 也就是说,死一千次,气血就能翻倍。 只要厉九川愿意,一晚上死个几百次完全没有问题,速度远比正常修炼快得多,但是这么死下去,精神铁定出问题。 如果达到外劲巅峰,差不多死个一万次,但要破内劲,入化劲的话,差不多十万次。 十万次……还不如撞墙自杀。 …… 平静的日子像流水,不知不觉中悄悄流走。 少年每天的生活照旧是习武、客栈、学堂,三点一线。 只不过接下来整整三个月,厉九川都没能成功入睡,他连玄十一眼皮上长了几根睫毛都数清楚了。 在梦里天天互杀互砍,厉九川甚至觉得自己武道技巧又有所精进。 只不过,他没有再试图激发玄十一那种“妖化”状态,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变妖怪,姑且称之为妖化。 妖化玄十一强悍到超出厉九川的理解范围,每次对上都是被秒杀,而且手段也会变得极其残忍。 就像激发了某种凶性,此时的玄十一根本不能用“人”来形容。 不过,厉九川总体气血已经翻了三倍,平时锻炼出来的气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也就是说他平均每月死一千次。 实力的确是增加得很快,但他性格也愈发阴沉,不喜欢说话,眼神总显得很暴躁。 但这一切变化都被他整日昏昏欲睡的模样遮掩了。 有时没事就会靠在墙角假寐一会,平时走路也低着脑袋,敛着眉眼,显得很是懒散。 爻嬷嬷虽然说过他几次,但后面她好像有事忙,天天出去,也就没空管了。 倒是苏姨每每见到他总是关心不已,甚至到处找方子熬药非得让他喝,说是要治好他的“昏睡症”。 渐渐地,他连学堂也不去了,饭也懒得做,天天去安宁客栈蹭饭吃,没事就坐在板凳上“打瞌睡”。 直到这日。 安宁客栈来了一位游医,眉目细长,红脸膛,说起话来温声和气,不紧不慢。 他进门第一眼就看见趴在桌上睡觉的“小童”,以为这是店里偷懒的小二,走上前敲了敲桌子道:“你家掌柜的呢?” 厉九川从胳膊缝里露出黑漆漆的瞳仁,闷声闷气地道:“出门买菜去了。” “大晌午的,出门买菜,你家掌柜的可真忙。”游医有些失笑。 第十一章 来客(二) 见小童不理会自己,这位游历医师又问道:“你们镇子上,有没有一家人姓厉?厂万厉,喏,这么写……” 他说着,伸手倒了些茶水在桌子上,写出一个“厉”字。 趴着的小童抬了抬眼皮,“没有,没听说过。” “……” 游医沉思了一会,突然问道:“这位小兄弟,你贵姓?” “姓爻,没听说过?虽然看你的模样像是认识不少字,但这个姓好多人都说没见过。” 厉九川坐起身,就着残余茶水画了两个歪歪扭扭的“x”,一本正经地道。 游医先生听见他这么说,忍不住微微笑道:“是没怎么见过。” 这时,客栈楼上传来咚咚脚步声,一位穿着水青小袄的女掌柜缓步走下来。 眼看苏姨粉唇微启要喊出自己的名字,厉九川立即瞪大了眼睛,反复眨眼。 也许是相处久了,心有灵犀,苏姨改口笑道:“这位客人要住房么?还是吃酒?” 游医拱手道:“不住,来一壶酒,上两样家常小菜即可。” “好,客人稍等。” 苏姨去后厨叮嘱完出来,看见游医正跟厉九川打趣。 “你不是说你家掌柜的出去买菜了吗?” “买完菜回来了呗。” “好家伙,买完菜从楼上回来,是菜摊子开在天上,还是你家掌柜的不走寻常路?” “我家掌柜乃是仙女下凡,你管的着么?” 苏姨噗嗤一声笑出来,引得两人回头看。 游医哭笑不得地道:“掌柜家的伙计真是巧舌如簧。” “阁下过奖了,他并非我家伙计,就是个镇上的孩子罢了。” “哦,说起镇上,我想打听一下有没有一家人姓厉?厂万厉?” 听见游医这么问,苏姨神色不变道:“野林镇是没有姓厉的,先生可以去城里问问。” “好,打搅了。”游医再拱手道。 苏姨打好酒,端着酒壶放在桌上道:“先生找姓厉的人家做什么?” “哦,受厉家长辈所托,要告诉他们些事罢了。” “原来是这样,希望先生能早日找到他们。” “嗯,借君吉言。” 套出话的瞬间,苏姨和厉九川就知道这家伙在撒谎,也从侧面印证了他似乎不怀好意。 因为厉九川父母早亡,除了爻嬷嬷而外,家里根本没有长辈。 吃完午饭,游医拜别了安宁客栈,走在小镇唯一一条净爽的石板街上。 不时看见几个罩黑袍或者戴斗笠的人,挨家挨户敲门传教。 路过这些家伙附近时,听见他们絮絮叨叨如同做梦般的劝诫之言,游医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好在镇上乡民们大多不理会这些野教,这倒让游医稍为满意。 拐过街角,路边坐着位摆摊的算命先生,他面色肃然,也不招揽来客,似乎是等客人主动停下。 “这位先生,我想算一卦。”游医停下脚步,温声和气地道。 “阁下算什么?” “算字,厂万。” “村北老屋。” “多谢。” 游医伸手入怀,从衣兜里取出一枚圆润白珠,蚕豆大小,散发着浅浅的香气。 算命先生拿起折扇挡住他的手,“这份礼太大,小本生意,受不起。” 游医也不奇怪,每个算命先生都有自己的嗜好,遗玉不过是最通用的。 “那先生要什么报酬?” “一贯玉钱。” 游医眉梢扬了一下,默默打开药箱,取出三百枚玉钱。 “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我用这个补?” 他再次取出一粒黄豆大小的乳白珠子。 “不了不了,那就只收三分之一。” 算命先生只要了玉钱,没有要那珠子。 游医也拗不过他,只好收了两粒珠子,离开了卦摊。 没过多会,后面走来了个打着呵欠的懒散小孩。 他蹲在算命摊前瞅了会,看着执扇的先生问道:“廖先生,如今已有三月,我来赴约了。” 廖先生只是点点头道:“等。” 小孩瘪了瘪嘴,一屁股坐在他旁边,闭上眼睛就开始睡觉。 也不知等了多久,大概在梦里死了七八次,厉九川就被嘈杂的脚步声惊醒了。 不是之前的大汉,而是乡民们急匆匆地都往村口跑,说什么有人被外面的野兽咬伤了。 廖先生纹丝不动,仿佛那些人和事都跟自己没有关系。 厉九川正探头探脑地瞅,突然有人停在卦摊前,正是三个月前的大汉。 只见他拱手道:“这位先生,我回来赴约了。” 算命先生点点头,却是不说话。 这汉子又接着道:“不瞒先生说,我此前半贯玉钱已经耗尽毕生家财,即使得先生指点也未能再得半贯,我这里现在只有三百枚玉钱,先生能否宽限些,先给我讲讲剩下的一半?” 廖先生只是默然,如同一座泥塑。 大汉不尴不尬地站了半天,神情在狰狞和忍耐中变幻,终于还是走开了。 厉九川站起身伸个懒腰,“为什么前面游医也只给你了三百玉钱,你没收钱就给他指点,这个汉子你却不理会他?” “我给他说的也只值三百玉钱,若是他取出一贯,我就会告诉他,回头。” 廖先生斯条慢理地说着,话中意味深长,“而这个汉子,我告诉他的也就是半贯玉钱……没有什么不同。毕竟,他快死了。” 也就是说,给多少钱,就收获多少情报吗?不过那句他快死了又是什么意思…… 厉九川没有问,而是站起身准备回老屋,看看那游医究竟要做什么。 拐过两道弯,钻进僻静小巷,少年走了两步突然蹲地伏下,背后正欲伸手抓人的大汉搂了个空! 厉九川借机一滚,拉开距离,却并不急着逃。 “大叔,您这是打算干什么?” 大汉面露狞色,“你这种长相漂亮的小娃娃,带到城里去卖掉,最少也能卖三百玉钱……” 他这么一说,厉九川恍然大悟,原来这厮的劫数都应在了自己身上。 气血热流汇聚到腿脚,少年蹬地一跃,瞬间跳到大汉粗壮的脖颈上,双腿夹住他脖子,一手抵在他下颌,一手摁住他额角,腰部发力带动双臂猛然一拧! 咔嚓脆响过后,大汉已然被折断了颈骨,仰面躺倒在地。 少年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疾若电光火石,快到对方根本反应不过来。 他松手站起身时,蒸腾的白汽从手脚冒出,因为气血聚集而变得通红的双臂也缓缓变回白皙之色。 外劲中期,杀未入劲者和杀鸡鸭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第十二章 乱兆初显 多亏自己天天和玄十一对练,境界和实力才能超越他需要应付的危机。 厉九川没有管地上的尸体,转身跑向老屋,这种时代,就算死了人八成也找不到凶手。 等他赶到老屋时,并没有发现游医的踪迹,大概是看见屋里没人便离开了。 厉九川放心些许,想了想又往村口跑去,之前那些乡民去村口说什么野兽伤人,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小个子少年来到村口时,这里已经挤满了人,眼尖的他发现游医也在人群角落里皱着眉头。 厉九川绕到附近一间屋子后,偷偷爬上屋顶,趴着看下面的景象。 只见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地上放着三具尸体,衣物沾满了血迹和污渍,面孔也都被抓的稀烂。 一缕微风带着熟悉的腥臭味飘过少年鼻尖,是之前野林子里爻嬷嬷说的秽兽的味道。 有两个斗篷人蹲在地上查看尸体,旁边还有几个信教的村民在劝诫其他人。 “一定是得罪了神灵才会遭到这样的报应啊……” “我昨日也去了一趟城,路上就没有遇见可怕的野兽,因为我信幽天将军……一定是他老人家保佑我……” “对啊,野林镇都多少年没遇上过这些东西了,这突然就出现,肯定是因为大家不信教……只要每天拜一拜幽天老爷,就不会有事……” “我们教里的神威大人已经在看尸体的死因了,即使他们生前不信老爷,大人也会保佑他们的魂魄,安抚暴死之人的。” “……” 很显然,突如其来的恐惧震慑了不少愚昧的乡民。 他们开始摇摆不定,甚至有些人已经主动询问如何信教,之前那什么铁柱的二嫂都快克制不住眼角笑起来的皱纹。 游医在角落里拧眉看着这场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等到人群散开的时候出了村子。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厉九川莫名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 不出两日,镇子里信教的人越来越多,因为第二天又有人被野兽杀死,而跟他同行的信教之人却毫发无损。 神灵的庇佑被传播开后,每到黄昏时刻,哪怕在村北偏僻的老屋也能听见如同蚊呐般的拜神祷词。 “感念幽天将军……天神庇佑……” “九部天神赐福……” “有事求之,无事敬之……天神保佑……” “……” 结果就在第三天晚上,大队官兵冲进镇子,每家念祷词的人都被揪出来,所有人都被赶到宽阔的村口。 连老屋里的无辜少年也不理外,院门直接被踹破,搜查的官兵看见屋里只有一个小孩时,凶神恶煞的模样顿时缓和了三分。 “你家大人呢?” “出去了。” “去干什么了?” “不知道……” 困倦的小童揉了揉眼睛,看着三个健壮的披甲官兵泪汪汪的,像是被吓到了。 这些官兵完全和游山城里的不一样,壮得像牛,身上的皮甲也坚硬油润,显然保养得不错。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领头的甲士又问道:“你几岁了?” 小童瘪着嘴道:“九岁了……” “来,跟哥哥出来,待会听完外面将军讲话,你就能回来接着睡觉了。”甲士笨拙地柔声哄他。 旁边的兵卒低声道:“这只是个孩子,非得弄出去不成……” 另一个兵卒撞他一下,同样小声道:“说什么瞎话……这是军令!” 甲士懒得理他俩,干脆伸手把小孩抱起来,三人一同离开老屋。 来到村口时,所有的人都已经被赶着站成一个方阵,周围都是举着火把的官兵,最前面站着个盔甲将军。 像抱着厉九川这样的甲士也不多,只有四五人。 无父无母的小童不像其他小孩一样能被爹妈护着站在人群中,他趴在甲士的肩膀上,露出半张脸瞅周围的人,也算是独一无二的待遇。 站在最前面的将军见人都到齐,便开口道:“最近,有野教祸乱村镇,故意从山中抓捕恶兽放在林子里,袭击乡民,趁机恐吓威胁你们入教。” “今日,我卫月军奉大人之命,前来铲除野教恶兽,惩治作乱贼人!” “我知道你们是迫于生计无奈入教,但按大乐律法,未经朝廷允许,擅自传教害人者当斩!如果你们指出是谁把你们拉入野教,可免去死罪,罚铜钱一贯,但若拒不交代,以同罪论处!” 此言一出,村民们顿时有些慌乱,但这些军士们显然给他们不少压力,很快以铁柱二嫂等信民就被揪了出来,只是未见到那些斗篷人。 二嫂被推搡出人群时还在放声怒骂:“你们会遭到报应的!神灵一定不会放过你们……啊!”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兵卒一巴掌扇到在地。 其他被揪出来的人纷纷开口,落井下石。 “都是这婆娘拉我们入教的!跟我没关系啊!大人明察!” “对对对,是我们鬼迷心窍,都是被她的妖术骗了!” “大人呐,她威胁我一家老小,不进教就会得病而死,我们不是有意……” 后面人群里突然传出一道骂声,“你们放屁!” 整个人群一静,随即其他村民也开始痛斥。 “你们逼大家入教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二嫂不是说入教给你了一两金子吗?你还天天炫耀!” “就是就是……” “……” 眼看场面越发混乱,将军开腔吼道:“都闭嘴!”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眼神惊慌地看着他,生怕自己被定罪。 “这些野教妖人,按律诛之,杀!” 将军一声令下,旁边摁住犯人的兵卒立即拔剑。 正看到精彩处的厉九川突然眼前一黑,甲士的手已经牢牢遮住了他的眼睛。 “……” 厉九川很想把这家伙的爪子扒拉下来,但他只是一个“九岁小童”罢了,哪有那么大力气。 年纪小果然是有好处也有坏处。 厉九川不舒服地拱了拱脑袋,甲士以为他在害怕,于是一张大手连他耳朵也捂紧了。 等少年再看见光亮时,甲士已经离开了刑场,走在送他回老屋的路上。 第十三章 乱兆(二) 甲士抱着厉九川进了门,把他放在屋里,临走时顺便还把踹坏的院门稍微修了修。 当他正要离开,后面的小童突然追了上来,怯生生地问道:“大人……请问大人贵姓?” 甲士失笑,本不想搭理,但看见小童渴望的眼神,他又鬼使神差地道:“我姓赵,赵青。卫月军一等甲士。” …… …… 自从上次清理野教之后,村子里又安静了好几天。 乡民们都残余些许惶恐,出门的人愈发地少了。 而爻嬷嬷一直没有回来,厉九川几次想去城里找找看,刚出村口就觉得脊骨发凉,到后面只要踏出老屋院门都会一阵一阵莫名紧张。 他知道这是直觉在提醒自己外面有危险,但找不到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 前世他曾研究过一段时间关于直觉的问题。 人类每天能记录几千万条信息,然而大脑能够主观调用的只有百分之五,剩下的信息都会自动处理到潜意识,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有人认为直觉就来自这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五的信息,潜意识里经过筛选处理后,得到的结论。 一定是有什么被忽略了,而直觉始终在提醒自己。 厉九川犹豫再三,也没有踏出村口。 最近几天他都没有出门,自己在家煮粥吃,有两次是苏姨关心他送来饭菜。 时辰又到了傍晚,厉九川估摸着今天苏姨肯定又要来送饭,即使自己推脱了好几次,她还是以为自己因为爻嬷嬷没回来在担惊受怕。 干脆就去苏姨那里吃饭,省得她费心,就这一次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迈出院门时,不安的感觉一如既往地强烈,厉九川甩甩头,一路小跑去安宁客栈。 走到半道,突然有电光从遥远的天边亮起,整片大地瞬间亮如白昼,紧接着有闷雷般的哄响声炸开,厚重的阴云迅速聚集在郊野。 少年回首间,黑色的瞳孔被照亮了一瞬又迅速黯淡下来。 狂风呜呜吹起,厉九川单薄的衣衫不断地起伏,扎在脑后的黑发也舞动如蛇,一股潮湿的水泽气息顺着风挂进少年肺腑。 有奇异又飘渺的鸟鸣声、锵锵击石声、和冗长奇怪的啸声夹杂在烈风中,被少年敏锐的五感捕捉到,他的心绪似乎也随这些声音不断起伏。 鸟鸣声最先变得弱小哀切,如同临死前的最后一声悲鸣。 紧接着是冗长的啸声短促地响了一下,正好和天空中阴云里的雷鸣重叠。 最后只剩下铮铮的击石声发出高昂的脆响,但很快也消失了。 所有奇怪的声音消失后,呼啸的风也变得柔和起来。 原本弥漫在空气里的潮湿之意徐徐消散,厉九川竟莫名有些悲恸,稍一回神,竟然有大滴泪珠从眼角滚落。 他低头怔怔地看着指缝间的水痕,自己已经多少年未曾流过泪了? 这并不像自己的情绪,更像是属于这身体的主人,那个十五岁少年的。 厉九川擦了把眼睛,迅速跑到安宁客栈。 只见里面连盏灯都没亮,门却没有上锁,一个人也没有。 正奇怪着,突然外面传来轻盈又沉重的脚步声。 说是轻盈,是因为外面正在飞奔的人步伐落地竟然没有什么声音,说是沉重,是因为那些人本身体重就不轻,即使脚步声再怎么小,厉九川也能轻易分辨出来。 伴随着这些脚步声的,还有村民的惊叫和小孩子的哭泣声。 厉九川“人小”胆大,扒在门缝里往外瞅,还没看见什么,忽然就有一只眼睛突兀出现在门缝外盯着他! 少年猛地后退几步,心脏狂跳,刚刚看见的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 那只眼睛的瞳孔竟然是矩形,浅棕色的虹膜正中是黑色的条状瞳仁! 是羊? 嘭地一声巨响,客栈木门在来人面前脆弱得就像纸片。 屋里的小孩踉跄两步,噗通一屁股坐到地上。 看着他惊恐稚嫩的眼神,穿着褐色短打的大汉动作麻利地将小孩捞到自己肩膀上,转身出门跟同伴们汇合。 厉九川原本准备动手,见这人没有伤他的意思,索性任其为之。 此时天色已然彻底暗了下来,周围还有不少像褐色短打大汉这样的人,他们都扛着一两个小孩在往村外狂奔,偶尔能看见几家门户大开的乡民躺倒在地,血色横流。 只要小孩,大人杀死吗? 厉九川这样被捞着跑,像他这样清醒的同时还不吭不响的极少见,多数孩子都被打昏,背往远离村镇的靛涛林。 靛涛林是一片方圆数十里长满了青色阔叶树木的森林。 只不过冬日里万物凋零,现在的林子里全是干枯的树枝树干,地上的落叶被踩踏发出咔嚓脆响。 短打大汉奔跑中带起几分尘气,厉九川皱了皱鼻子,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那大汉眼珠未动但能轻松看见肩上孩子的表现,他心中暗道奇怪,以前抓来的小孩不是哭闹就是瑟瑟发抖,或者吓晕。 今天抓的这个好像有点不一样…… 这小娃娃扒在自己耳边突然小声问道:“大叔,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褐衣汉子一乐,这小东西还是个自来熟,不过按照规矩,他没有理会,只是跟着前面的人一个劲狂奔。 过了许久,面前出现一道深深的夹缝,汉子们都把小孩抱到身侧,然后呲溜一下滑进缝隙。 到底后,又顺着狭窄的山缝走了几十步,面前出现了一片开阔谷地。 地上放着一排排昏迷的小孩,差不多有六七十个,看数量,绝对不止是周边几个镇子村落里的,肯定还有游山城的。 游山城周围有三个镇子,野林镇、东林镇、西林镇,村落大大小小四五个。 但即使将所有孩子都抓过来,顶多凑够四五十,而且每个镇子村落肯定只抓了一部分孩子,还有小半留做种子。 厉九川被放下后,就按照地上摆好的孩子顺序坐了下来,一副乖得不得了的样子。 但整个场地里,清醒的孩子没多少,厉九川在这里也算是一枝独秀。 周围还有人在进进出出,时而放下一两个孩子。 这究竟是哪里?他们要做什么? 第十四章 惊恐中的淡定 看那些人忙碌是一件无聊的事,厉九川很快就趴在地上开始睡觉,或者说是入梦。 梦境里的整个谷底寂静无风,周围有三条岔道不知道通往何处。 少年站起身看向周围,玄十一居然没有立即出现。 这样的话,先去这些岔口里看看。 他去了左手第一条岔口,实际上就是条地道,走到底部有一扇厚重结实的青铜门,金属锈味夹杂着血腥腐臭。 没有锁孔也没有把手,这扇门应该不是从这里开的。 他尝试聚齐气血轰了一拳,然而青铜门连变形都没有,毫发无损。 只能返回了。 厉九川转过头,只见玄十一的身影挡在地道出口处。 少年瞄了两眼周围狭窄的地势,完了,这次肯定死得很快。 …… 爬在地上睡觉的少年幅度微不可查地抽动一下,耳边再次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已经苏醒了。 左手第一个岔道是门,那么其他两个岔道呢? 借着似乎永远都不会消弭的困意,厉九川再次沉入梦境。 很快,他确定了一件事,玄十一似乎也对这些岔道好奇,他每次出现都从中间的地道出来。 所以厉九川只能先选右边第一条岔道下去查看。 里面黑黢黢的,但能摸到有不止一个石床的存在,最后面的隔间带股子粪臭。 这里应该是后面要居住的地方。 没什么好看的。 接下来,他尝试几次都无法越过玄十一去中间的地道,索性放弃了。 反正抓他来的这些人不会建造用不上的地方,迟早都得去。 厉九川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他睁开眼皮,满脸恹恹之色让推他的人愣了一下。 “喂……” 说话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圆脸,“你怎么还在睡觉啊……这里是哪儿啊?” 厉九川翻个身继续睡。 “……” 小圆脸只好去推别人,不过附近守着的大汉很快用凶悍的眼神让他们闭嘴了。 这时,假寐的厉九川鼻尖抽动,他嗅到一股新鲜的血腥味。 抬头往前面看去,有穿黑色兜帽袍子的人正将小孩们有序地送进中间的甬道。 只有进,没有出。 有的孩子进去后,空气中的血腥味会变得浓郁,有的孩子则不会,就像凭空消失……不,他们的气息似乎出现在了右边第一条岔道里。 是通过什么考验后,被送去休息了吗? 厉九川不早不晚,排在第三排,每排有十个孩童,现在第一排已经进去五个人了……唔,第六个也进去了。 中间的地道尽头,是在用什么判断这些孩子能否活下来呢? 如果自己现在逃离……那个有二十多丈高的坡道并非什么难事,但会大大拖延自己的速度…… 这些大汉里,会不会有远超武道境界的强大存在?就像妖化的玄十一那样。 算了,进去看看也好,最恶劣的情况无非就是死亡,早晚的事。 厉九川的神情越发厌倦,和周围逐渐苏醒、紧张的孩童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孩童们进去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就轮到厉九川。 当然中途也有吓得大哭,不愿意进去的,直接就被打晕拖走。 外表稚嫩的少年盯着黑洞洞的地道,直到有人推了一把,他才慢吞吞地往下走。 地道混浊的空气里全是浓郁的铁锈味,还带着一丝丝屎尿的恶臭。 厉九川屏住呼吸,来到底部,通道口墙壁上插着一支火把。 橘黄色昏暗的光照着三个门洞,从前往后依次是三个隔间,十分狭小,也就刚够小孩子进去。 隔间都用一层黑布挡住了里面的东西。 从黑布的缝隙里还能看见地上猩红的血迹,每一间都有。 而隔间对面还站在两个穿黑斗篷的男人,他们手上各自拿着一把青铜长矛,足有两米多长。 “随便挑一间进去待一会,然后出来,顺着左边的路往里走,屋里有床。” 一个斗篷人声音嘶哑地道。 厉九川沉吟片刻道:“只用进一个吗?其他两个能不能看?” 斗篷人先是一愣,然后嗤笑出声。 “随你,要是能活着出来,你喜欢怎么样都行。” “……” 哦,意思就是不管挑哪个都很危险,而看得越多,很可能就越危险喽。 那么,危险程度是否有分级呢? 厉九川走向第一个隔间,从缝隙里看,这里血迹最多,还有冲洗的迹象,而第三个隔间血迹很少,几乎没有冲洗过。 也就是说,之前的孩子们选择第一个隔间的人最多,最后隔间则没几个人去,但都死人了。 按斗篷人话中潜藏信息来看,无论哪个隔间都很危险,但是他们肯定不是为了专门杀人而布置这些,是希望活下来的人多些的。 而不知道怎么选的小孩子多数都会挑第一个隔间。 站在斗篷人的角度,为了减少损失,第一个隔间肯定不会布置得非常难。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危险程度有分级的情况下推测的。 厉九川拉开布帘,里面是一片漆黑,待他走进去松开帘子,黑暗中亮起两点苍白的光。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只是觉得稍稍有些眩晕,并没有其他的感觉。 厉九川丝毫没有发现,在白光亮起的同时,自己双目已然变作漆黑,半分眼白也无。 他毫无所觉地眨巴眨巴眼,往前上一步,那两点苍白的光倏地弱下来。 他又伸手去摸,刚碰到坚硬冰冷的东西,白光直接就消失了。 这……是在嫌弃我吗? 厉九川很不满意,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弄清楚情况。 他摸索到面前似乎是一座石台……不,是一座神龛! 双手一撑爬上神龛,他开始抱着神像摸索。 外面站岗的俩斗篷人犹犹豫豫地往缝隙里瞅。 “这小子怎么回事……” “是死在里面了吗?” “没……他在干嘛呢……” 两个斗篷人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在这里见识到的死亡更是不计其数,但这种不怕死还一头扎进去不肯出来的,还是头次见。 厉九川摸索一番,没认出来这是什么神灵,记忆里完全没有相关的信息,难道这里的人都喜欢信仰妖怪吗? 四角、兽首尖牙、两只前爪、两只后蹄。 长的这种角……一截一截的……是羊吗? 但羊只有两根角,四个蹄子,也不会长尖牙。 第十五章 惊恐中的淡定(二) 厉九川慢吞吞地从帘子里退出来。 他明显感觉到后面两个斗篷人情绪有些异样。 没理会这些,他走到中间接着掀开帘子钻了进去,然后熟练里爬上神龛。 当然,他也没有发现,退出来的瞬间他的眼睛又变回原样。 “……” 两边的斗篷人有点窒息。 “这是个什么小疯子……”右边的忍不住暗骂一句,握紧了手中长矛。 厉九川这次进去依旧只看见两个苍白的光点,但比起第一间稍微大一圈。 但当他触碰到神像时,光点也立即消失了。 这个神灵似乎是一只蹲坐着的狼……颈子上还带着一串骷髅头,密密麻麻的,数不清。 他跳下神龛,钻出去,掀开第三个隔间布帘。 两个斗篷人看着他钻进去的背影终于开始慌了。 “他死定了……” “万一再出来怎么办?” “出来死的就是你……” “……” 第三个神龛明显要复杂些,缠了一堆丝丝缕缕的线,还贴着厚厚的纸张。 这次的两点白光较小,但分外炽亮。 厉九川靠近时,白光照旧熄灭,他摸索一会,指尖突然传来刺痛,好像摸到针了…… 避开那尖刺,他发现这个神灵长着鸟一样的头颅和翅膀,而且只有两个拳头大,胸腹部长着六对昆虫般的爪子,稍显肥大的尾巴如同蜂虫。 ……三个神灵他一个都不认识。 摸索完三个雕像,厉九川隐约感受到有种奇诡的妖异气息粘在自己身上,甩也甩不掉。 少年走出来,有点垂头丧气,而旁边的斗篷人看见他靠近似乎很是紧张,还把青铜长矛矛尖对准了自己。 “退开!”一人呵斥道。 厉九川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待会是不是轮到下一个了?我能在旁边看看吗?” “不行!让你退开!” 如同受到什么刺激,两个斗篷人都紧张地站直了身体,锋利的青铜长矛对准了他胸口,如临大敌。 “好……好。” 少年缓缓后退两步,绕过拐角顺着地道往里走。 其中一个斗篷人忍不住低呼了口气,“……他肯定已经是怪物了……” 另一个摇头道:“这已经不是我们管得了的,如实上报就行。” 下一个孩童顺着地道瑟瑟发抖地走进来。 也许是受了刺激,其中一个斗篷人指了指前面隔间,没有说话。 那孩童愣愣地掀开帘子走进去,紧接着隔间里传来啪地脆响,红白点飞溅出布帘,然后就是什么倒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厉九川瞳孔微缩,他此刻趴在地上,只在拐角露出眼睛。 另一个斗篷人拖出尸体,从旁边墙角拎来一罐水,简单冲洗。 所谓拜神竟然是这样的吗???那孩子刚刚究竟看见了什么,就被撑炸了脑袋? 厉九川盯着尸体惨不忍睹的断口,又反复看着那黑色的帘布,试图从缝隙里看见一点什么变化。 然而变化没看出来,唯一猜到的就是为什么要用黑色帘子,后面看守的人为什么要穿斗篷,毕竟血污是最不好洗的。 然后下一个孩童又到了。 他的命运并没有什么不同。 炸开、拖走、冲洗、下一个,直到第七个孩子。 他进去后突然发出一声不属于孩童的嘶吼,躯体飞速膨胀,黑布帘子骤然隆起! 迅速膨胀挤出狭小隔间的身躯鲜血淋漓,皮肤跟不上极速生长的血肉骨头,被硬生生撑破撕裂,如同披着孩童皮囊的怪物撕开伪装! 像蚯蚓一样粗大的毛发湿漉漉地钻出身体,哪怕是在没有皮肤的血肉深层,也在不停地冒出这样的蜷曲毛发,恶心粘腻。 紧接着,四支螺旋生长的尖锐黑角瞬间刺破了墙壁!怪物被卡在狭窄的隔间中挣扎,发出巨大呼噜,伴随诡异尖细的叫声。 如同婴孩在巨兽面前哭泣。 “该死!八成又是王母教的污秽种!”右边斗篷人立即举起长长的青铜矛。 两人同时拿起手中长矛,狠狠捅入那怪物的身躯,青铜金属的矛身散发出褐色瑰奇的光芒。 怪物的身体就像被扎破的气球,猛然蔫了一截,两根青铜矛上光华大盛,耀眼无比。 接着又好似活物吞吸血肉般具有节奏地一明一暗,每次亮起时怪物就会狠狠缩小一截,直到它变成一团干瘪的尸体。 而那奇异的褐色光华,只是看上一眼就令人头晕目眩,恶心作呕。 厉九川只觉得自己被无数双眼睛凝视着,视觉广度似乎在拉长,原本只能看见前方的视野,现在连身侧和背后也能看见了! 耳边似乎响起苍凉古老的歌谣,意义不明的声音在呢喃低语。 全身上下的毛孔又扎又痒,裸露的手背上窸窸窣窣地长出浅褐色的绒毛。头骨上也疼得厉害,好像有什么要冲破头皮。 他爬起身走了两步,只觉得后脚似乎逐渐变得麻木僵硬,腿也越来越弯。 脑海里奇异的古老歌声似乎越来越响,越来越高亢。 厉九川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噗通倒在地上。 意识陷入沉睡的前一刻,他隐约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和破口大骂。 “他看见了!这蠢货!” “没救了……” “动手……再不快点就该他吃你了……” “……” 恍惚中,厉九川缓缓睁开眼,爬起身。 周围一片寂静,没有怪物,没有斗篷人,自己也没有变成长四支角的羊。 是梦境……玄十一呢? 他顺着地道左边走出去,发现刚好通到之前的石床屋子。 原路返回,来到三座放置着神龛的隔间前,一一扯下遮挡的黑布。 火把暗橘色的光芒只照亮了三尊神像部分轮廓,其他在黑暗中的部分仿佛隐藏着难以言喻的恶意。 厉九川盯着第一尊神像,那是一只长着爪子的羊形怪物,四支漆黑长角斜刺开来。 刚刚自己只是看见斗篷人长矛上散发的褐色光晕,就突然开始变成这种诡异的怪物。 只是看见,就被……污秽了吗? 这种力量……在所谓武道面前,简直就是神灵!只是看了一眼,就能把人变成妖兽! 难怪这些人会给这种东西修建神龛,村子里会有人不停地传教……原来在这个世界,真的有近乎神灵般的力量! 而且,一定也是可以利用,可以修炼的?斗篷人所使用的,不就是这些力量吗? ……苏醒……我得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玄十一呢???! …… 逐渐变得半人半妖的孩童趴在冰冷的地面上。 漆黑的影子在昏黄的火把下微微晃动。 两个斗篷人警惕地捏紧长矛,左边一人说道:“动手……” 右边的人有点犹豫,“光凭我俩……真的没有问题吗?” “有问题也得动手,否则死得就不只是你了!” 两人说话间,丝毫没注意到孩童身下的漆黑影子一点点拉长扩大,飞速往四周蔓延。 等两个斗篷人回神之际,整个通道已经陷入黑暗! 无边的阴云笼罩了整个地底! “动手!” 冰冷的寒流从尾椎蹿上脊背,左边的斗篷人再也无法忍受这恐怖诡异的气氛,张口大喝道。 青铜长矛猛地扎下,突然!孩童手肘以不属于人类的扭曲姿态反折,同时捏住两把矛尖。 褐色的光华似乎对他来说完全无效,青铜长矛在小手中扭曲变形。 柴左隐藏在斗篷下的面皮抽搐一下,心里的恐惧不断地蔓延,他哆嗦着抬起手从外兜里摸出火折子点燃,柔橘色的光缓缓照亮周围。 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待在黑暗里绝对必死无疑,哪怕只是一点火光也能有一线生的希望。 面前的小孩用头拱着地面,姿态诡异地撑起身体,明明是那样瘦小的身体,他身后却照出漆黑庞大的影子! 如同披着人皮,却无法改变本体影子的狰狞巨兽。 孩童捏着的两杆长矛被狠狠从斗篷人手中抽出,噌地扎进对面甬道墙壁上。 看见同伴张松不断地颤抖,似乎克制不住想要逃离,柴左低声提醒道:“不要逃……会杀了你的。” 他们当年的师傅曾在这一点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 这话似乎是提醒了张松,他站在原地不动了,但那孩子缓缓转过身,双眼纯黑,没有一丝眼白。 糟了! 忘记不能看…… 柴左脑子嗡地一声,视觉瞬间消失,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而鼻息里似乎传来海水腥咸的气味…… 第十六章 平淡中的紧张 厉九川怎么也找不着玄十一的踪迹。 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山谷里疾速奔走,妄图在空空如也的世界里寻找到那个男人。 蓦地,眼前突然闪过黑影,脖颈上传来清晰的碎裂声,下一刻他再次睁眼时已经回到了现实。 少年捂着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地上是一摊恶臭的黑血,还有乱七八糟的褐色毛发散落在周围。 他猛地回过身,后面站着一群斗篷人,寂静如鬼般地盯着他。 这些人脚下,还有两堆烂肉,如同大杂烩般随意地堆砌,混合着斗篷碎片、黑角、鳞片、毛发和半鱼半羊、明显畸形的白骨。 鱼腥味夹杂着腐臭。 “发生了什么……”少年下意识问道。 “他们被高位传承种污秽了。” 人群被拨开,一位穿着黑色外袍红褐里衣的男人走出来。 “凡人看见最低等的传承种都会污秽,变成毫无灵智的秽兽。” 他五官立体深邃,高颧骨,鹰钩鼻,眼珠泛着淡淡的蓝色,在原主的记忆中,只有星辰山脉的色目人才长得这副模样。 “低等传承者看见高位传承种,就会像凡人一样被强行污秽。而同一个人体内不可同时存在两种传承之力,否则势必引起排斥,然后死亡。这等于你同时信仰了两位神祗。” 随着这人步伐渐近,厉九川看见他右臂上绣着五条尾巴。 “我叫甘印,山神殿下五尾狰。孩子,你来自哪里?” 甘印微微俯身,目光紧盯他的瞳孔。 “我来自,野…林镇,山神殿……是哪儿?”厉九川的眼神惶恐又无辜。 “这里就是山神殿……之一。” 甘印说话的同时,眉头微皱,伸手抬起孩童下巴,顺着他脖颈滑动,停留在一条不起眼的疤痕上。 “你这道伤,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记得了……” 厉九川也很惊异,明明之前这里没有伤痕……是玄十一干了什么吗? 男人两指在他皮肉里反复摩挲片刻,然后指尖发力,一片黑色的鳞甲被挤出皮肉。 小童痛得闷哼一声,跌坐在地。 甘印举起这枚鳞片,同时说了声闭眼。 他身后的属下早已闭上了眼睛,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战力。 “没有了……”甘印的声音里满是遗憾,“空壳。” 他拇指和食指发力,瞬间将鳞片捏得粉碎,然后又仔细盯了厉九川一眼。 “原来是个器皿,可惜里面装的东西都被消耗掉了,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旁边一位斗篷人低声道:“大人,是否要……” “不必,他现在比谁都干净,只是身上残留气息有点讨人嫌……养着……静观后变。” 甘印又看了那孩子一眼,摇摇头接着往外走,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处理,来到这里也是因为突发状况。 “对了,把地上清洗干净点,残留的力量对你们来说没影响,但孩子们可能受不了。” 扔下最后一句话,甘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甬道中。 剩下的斗篷人中,有一部分跟随离开,有一部分取来陶土罐将地上的烂肉装进去,打来水清洗干净。 厉九川则被其中一人带到左边地道尽头的寝房里休息。 虽然不知道现实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也能猜到一些。 恐怕是和玄十一有关。 自己差点变成妖怪,失去意识,应该是玄十一趁机附身,让自己摆脱了所谓的污秽。 玄十一出现的第一天夜里,他说他是来【剥夺】自己的什么?灵魂意识吗? 之前一直没有出现过这种被附身的情况,是因为所谓传承种的原因,还是…… 自己被杀的次数,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厉九川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最近三个多月来,大概在梦中死去三千三百多次,他的性格情绪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更重要的是,似乎每一次死去,玄十一的气息就会稍稍弱上一分,而自己体内的气血也会强上一丝……之前以为是他被自己消耗了,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他在通过这种方式,取代自己吗? 被杀了三千多次,他已经能短暂接手自己的身躯,那被杀掉一万次呢?十万次呢? 我厉九川,会变成玄十一吗? …… 少年捂着头躺在冰冷的石床上,脑海里反复回放之前发生的事。 他需要通过一些被忽略的细节,找到玄十一附身的决定因素。尽管他总认为思考是一件麻烦的事,但的确很有效。 在来到这里入梦的时候,玄十一总从中间的岔道出来,而不是随机出现,应该跟里面的神龛有关。 …… 然后自己触碰神像时,那些来自神像苍白眼睛中的光亮会消失,自己没有受到影响。 …… 从自己之后的第七个孩童突然变异,斗篷人说他有可能是污秽种,就字面意思来讲,是被神灵力量污染过的人吗?和秽兽有什么区别? …… 当看见青铜长矛上的褐色光芒后,自己也发生了异变,变化趋于第一个神像的模样,那么斗篷人使用的力量,应该都来自第一座神像。 …… 接着就是失去意识,自己被困入梦境,而玄十一失去踪迹。 以上事件都具备自己无法理解的疑点,不过显然最后一点才是关键。 当失去意识之际,自己进入梦境,玄十一消失,此时,他应该就附身了。 失去意识是关键吗?如果不是这样,那在目睹褐色光芒的瞬间他就应该取代自己,避免肉身发生异变。 是了,决定因素应该就是,失去意识。 但若继续在梦中死去,那就不一定了,最严重的情况就是无论他是否失去意识,都会被玄十一强行附身。 可是入梦就会死,不入梦就没办法恢复精力,一直不睡觉也会死人的。 这怎么看都是迈不过去的坎。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自己只能在梦中死亡获取气血以维系自身的安全,玄十一附身是否和自己的死亡有关还应该再验证……毕竟,除了验证,自己并没有能改变现状的方法。 厉九川揉了揉脑袋,算了,想点别的。 当他重新接管身体时,那个自称甘印的混血色目男人似乎说出来很多有用的信息。 这里面肯定有东西能帮助他在未来占得先机。 甘印说凡人会被低位传承种影响,低位会被高位影响,所谓传承种是否是他们的神? 但从称呼来看,似乎强者并不把神视作神,而是一种用来传承的对象…… 也就是说,无论称为神灵也好,传承种也好,它们有着不可逾越的强弱区分。 甘印还说两种传承不可能同时存在,意思就是,只能拥有单一传承,或者只能信仰一位神祗。 他还提到一个势力——山神殿,就字面意思而言,他们信仰的可能是山神,或者该势力的掌控者为山神。 还有一个名词——五尾狰,之前见过右臂衣服上绣尾巴的人,跟甘印一个打扮,不过都没有他的尾巴数量多,这应该是一种等级的体现。 那么,狰又是什么存在? 第十七章 平淡中的紧张(二) 除此之外,那个黑色鳞片出现得很诡异。 自己身上根本没有那道陈旧的疤痕,鳞片分明是玄十一在梦境里长出来的那种。 但甘印似乎因此误解了什么。 难道,这是玄十一故意为之,为了隐藏某些事情?是想隐藏他自己的存在吗? 玄十一出现后,两个掌握了第一尊神像力量的斗篷人被污秽而死。 这说明……玄十一是高位神祗,或者说是上位传承种?! 神祗和传承种是否是一个概念……如果不是,那又有什么区别? 疑云重重,厉九川头昏脑胀。 对于自己梦境里有一个能轻易污秽低位传承者的存在,厉九川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只能通过在梦里无数次地杀死自己,来取代自己的意识存在…… ……除非自己本身……和玄十一格位相等? 当然,也并不排除其他意外因素,和格位相等的可能性比起来,有意外因素的限制可能性更大。 呃……不能再想下去了,感觉脑子都要爆炸了。 厉九川翻了个身,听见旁边床位传来孩童的小声啜泣。 “我想回家……” “呜呜……娘亲……” 得,都是一群小屁孩,说起来自己虽然长得嫩,但好歹也有十五岁,这些人抢孩子之前也不看看骨龄。 厉九川爬起身,摸索着往外走。 有孩童发现他的走动,低声问道:“你去哪儿啊?” “撒尿。” 顺着记忆里的方向前进,刚到地道口,一只大手突然挡住他。 “灰圈在左,你走错了。” 灰圈就是粪坑,拉屎撒尿后用灰烬掩埋。 厉九川嗯了一声,转头走向左边,果然是有看守的,不知道一共有几人。 回到石床又躺了两个时辰,终于有人来喊他们起床了。 所有孩童不管愿意不愿意,全都被撵出地道,来到谷底。 厉九川默默数了数,原本六七十个孩童,现在整个场地只剩下二十一人。 先是简单的晨练,跑圈热身,拉伸筋骨,然后有穿着褐衣的大汉来到他们面前。 “我是土九三,你们平时可以叫我三叔或者三师傅,从今天开始,我负责教你们一切拳脚功夫以及行令禁止等规矩。” 大汉长着一张方脸,络腮胡,声音粗犷,两只眼睛偶尔散发出妖异的灵光。 他演示了几个简单的拳术,示意孩子们跟他一起做。 这些拳术,简单且致命,招招冲着要害去。 简直像训练死士之类的暗子。 厉九川老老实实跟着学,有不听话的孩童闹事,捆起来就是一顿抽,于是所有孩子们都安分下来。 这些被抓来的孩子们大都是十岁上下,最低也超过六岁,再小就只有哭闹本能,服从性不够。 练完拳脚后,有人送来饭,都是些兽肉搭配地薯之类的淀粉食物。 等到了正午,又换了一位黑袍的男人来。 “我是猲四六,叫我六师傅就行。我负责你们日后的传承种修行……这是一件十分凶险的事,接下来我所说的话,你们都要牢记在心,这里可没人给你们收尸。” 猲四六身形消瘦,两腮无肉,眼里满是阴霾之色,气质消沉如同一头年迈的孤狼。 “第一,面对神灵,心要诚,意要足,全心全意地祈求神灵赐下保佑你们的种子。只需要这么想就行了,不要有任何杂念!一旦你有什么古怪的念头被神灵得知,别想着什么实现愿望,必死无疑!” “第二,拜完神后,只能低头慢慢后退出来,不能直勾勾地盯着神像,也绝对不能转身!背对神灵乃是大不敬!” “第三,你们昨天进的是哪间屋子,以后永远只能进那一间。拜错了神,谁都救不了你们!” “每一次拜神,都必须全神贯注,万分谨慎!一旦出现任何意外,不准哭闹大叫,不要念叨你亲人,否则害死了你爹娘,都是你自己作孽。” “最后,我希望你们离开这里的时候,都还活着,不要连一个活人都走不出去……”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猲四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犹如老人喉咙里一声咕噜。 厉九川将每一条都牢记心中,这字里行间中,无不透着恐怖诡异的色彩。 拜神只能拜一个,不能背对神灵、直视神灵,不能胡思乱想,不能提起亲人……这些事,除了后两条,自己好像都犯了啊。 类似的奇怪言辞,还有村子里的三不准。 说完后,猲四六背着手,沉默地站了一会,又让这些孩子们排好队。 “今天是你们第一次正式拜神,昨日不过是一个小测,筛选出有资质接受神灵之力的人。现在你们要挨个进去拜见昨天承认自己的神灵,也就是你们进去的隔间,然后跪在蒲团上,心中默念十遍祈求神灵赐下庇佑之种。” “记住,默念,祈求神灵赐下庇佑之种。一个字都不准错!你们进去前先跟我说十遍,一次都没错后才能进去,错了的就站到队伍最后,重新排队。” “说完十遍,不管有没有发生什么事都给我低着头,退出来,不准转身!然后顺着地道左边回到寝室,再从寝室通道出来找我。都记住了没?” 看见所有孩子都点头应是后,猲四六才低咳一声,“现在,挨个过来念十遍刚刚教你们的话。” 第一天的死亡率永远是最高的,仅次于筛选日。 尽管猲四六知道无论重复多少遍这些规矩,依然会有人犯错,但他还是尽量多说了几次。 第一个孩子模样瘦弱,眼神怯懦,他只看一眼就猜到这孩子八成活不下来。 能被种下传承种的人,大多意志坚定,体格健壮。 但也有例外,明明很胆怯意志动摇的孩子,也能得到传承种,而且超乎想象的强大。 说来说去,不过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祈求……” 第一个孩童开口挤出两个字,就呆呆地张着嘴。 显然他因为过度紧张把后面的话给忘了。 猲四六心中叹气,“祈求神灵赐下庇佑之种。” 这已经是最简化的祈神吉语,有些复杂的祈神词,可以长达几百上千字,据说能直接引来神灵之力。 小孩磕磕绊绊念完十遍,默默走到队伍最后等待。 第一遍就能完整念出的孩子几乎没有,他们大多因为过分紧张结结巴巴的。 除了厉九川这个异数。 第十八章 无能 轮到厉九川的时候,他嘴皮一碰,十遍祈神词就飞快地念完了,一字不差,甚至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猲四六都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厉九川,半晌才点点头道:“进去,别忘了刚才的规矩。” 厉九川点头应是,轻车路熟地下去了。 他根本没有老实听话,而是把三个隔间都钻了一遍。 后面新换上的两位斗篷人面皮抽搐,浑身紧张,捏着青铜长矛的手都渗出冷汗。 他们知道自己的上一任就因为这诡异的小子而死。 不过,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厉九川遗憾地想再钻一遍时,被立即制止并撵出去了。 这次的效果更糟糕,头一次还能看见神像眼睛亮起来,这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按照猲四六教的话念祈神词也没有反应,他说念十遍,自己念了二十遍,然而并没有用。 无论哪个神像,都没有反应。 甚至胡思乱想,什么希望神灵让他回到联邦、神灵究竟是公是母、能不能让他长高一点、能不能让玄十一从自己梦里滚出去等等。 都没有用不说,自己还差点碰倒了一尊神像。 说实话,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碰到,隔间里太黑了,也许是翻下来的时候衣角被挂住了。 而且时机是在想到让玄十一滚出去那会,还真有点让人细思恐极。 厉九川出来的时候,小朋友们都还在背短短一句祈神词。 猲四六将他拉到边缘问道:“有没有发生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有。”厉九川无奈道。 猲四六伸手入怀,摸出来一块半透明的白色石头递给他,“放在掌心上,脑袋里想象你参拜的神灵。” 厉九川照做,把三个神灵挨个想了一遍,毫无反应。 猲四六收回石头,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这是什么?”少年盯着那石头问道。 “镜石,能看见你有没有被赐下种子。”猲四六好脾气地解释一句,和他阴鸷的外貌完全不符。 “那正常来说,应该是什么反应?” “会发光,种子成型的时候,里面会出现东西……到后面你就知道了。” “我今天还能进去吗?” “不能,去练武,多学学拳脚功夫。” “是。” 厉九川独自走到角落,开始练拳,白皙精致的小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有念词失败的孩童偷偷摸摸凑过试图跟他搭话。 “我叫林子,你刚刚下去,有没有看见很可怕的怪物呀?” 说话的小童虎头虎脑的,长着一张小圆脸。 厉九川瞥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道:“你上次不是在我旁边么,下去的时候轮了六七个都没看见你?” 这小家伙就是被抓来当天打扰他睡觉的小圆脸。 “嘿嘿。”林子憨厚地笑道:“我觉得害怕,跟后面的换了位置。” 厉九川忍不住笑了,这种情况下,所有的孩童都害怕,这家伙恐怕是把后面被打晕的孩子换过去。 小小年纪……还真是个坏胚。 “你们在说什么呀?我叫赵虎,刚才看见你背完词就下去,真厉害,我都不敢……” 旁边一个小男孩也凑过来,他个头比其他人都高一截,脸膛红红的,差不多有十二三岁。 “我也是,我词已经记好了,但是不敢去,那个怪物会盯着我,好像要吃人……” 又一个念词失败的孩子轮到最后,盯着自己破布鞋的鞋尖低声道。 “我叫小柱,我好想回家,我爹娘还在等我……” 他眼神空荡荡的,说话的时候就像梦游。 听见这话,其他两人都沉默下来,只有厉九川打拳的风声呜呜作响。 赵虎毕竟年纪大些,主动安慰道:“没事,等我们出去了,就能找到爹娘。” 小柱低头不语。 剩下的二十一个孩子里,像小柱这样的最多,要么恐惧不安,要么神情空洞。 这会已经有孩童开始拜神了,猲四六也不会让假装背不下词的一直拖延,看他的样子,恐怕今天所有人都得下去走一遭。 赵虎忍不住又低声问厉九川道:“你刚刚下去,有没有看见什么不一样的……” “没有,按照六师傅说的那样做,应该就不会出事。” 厉九川收回拳势,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白气。 …… 赵虎三人排好队,他站在最前面,小柱居中,林子在最后。 轮到赵虎下去时,他反复回忆六师傅说的话,生怕漏掉了什么。 阴森的地道里空气潮湿,残余的铁锈味依然浓重,昏黄的火把下,两位手执青铜长矛的斗篷人如同墓前的石雕。 赵虎总觉得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无声无息地盯着自己。 他掀开第一个隔间的布帘,低着头默默走进去,在黑暗中摸索到地上的蒲团。 跪好后,赵虎心中默念,“祈求神灵赐下种子庇佑……” 呃,赵虎稍稍顿了顿,好像念错了,不过他念过几年书,知道这话意思都差不多。 但还是改回来,六师傅说过不能念错。 “祈求神灵赐下庇佑之种……” 念了十遍,赵虎恍惚间好像感受到有什么触碰了一下他的头发,但又好像是幻觉。 他低着头慢慢退出来,然后顺着左边地道往外走。 后面传来迟钝的脚步声,应该是小柱来了。 …… 当小柱跪在蒲团上时,他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祈神词明明念得很熟了,偏偏一个字都想不起。 “祈…祈求……” “祈求…” “……” 小柱张着嘴,冷汗直冒,他忍不住偷瞟了一眼神龛里的神像,死寂的黑暗里好像藏着吃人的妖魔。 他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大喊道:“我想我爹娘,我想他们别死,我想回……呃……” 两截青铜矛尖刺穿了他的胸膛,但还是晚了一步。 小柱瞪大了眼睛张开嘴,他头颅两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来两只肉瘤。 很快,肉瘤长出了五官毛发,能看清这是一男一女,和小柱模样有八分相似,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但这两颗头颅生长地越来越快,将小柱的脑袋挤得发扁,缩小,抽搐,他双眼暴突,舌头长长地挂在嘴外,鼻涕眼泪口水淌得到处都是,五官渗出血色。 小柱失去意识之际,他听见耳边传来他娘亲昵的呼唤。 “小柱,快来,阿娘来带你回家了……” 噌! 锋利的青铜矛猛地拔出,又扎中旁边两颗畸形的头颅。 它们头发丝丝缕缕贴贴在皮肤上,嘴歪眼斜,鼻子都还没完全长出来,但没有牙齿的嘴里已经能呼唤小柱的名字。 这不是小柱的爹娘,根本就是怪物。 当青铜矛褐色的光芒触及那三头怪胎时,它飞快地缩小干瘪,如同被抽走了空气的皮球。 褐色光晕像活物一样律动,时明时暗,直到那怪物收缩得不能再小。 其中一个斗篷人拖来陶罐将地上残余的东西装进去拖走。 旁边斗篷阴影下的同伴紧张地捏着青铜矛,他知道即使是收集残骸,也有可能冒出什么古怪的东西。 第十九章 无能(二) 赵虎靠在拐角浑身颤抖,他刚刚听见小柱的哭喊,紧接着就是锐器刺破肉体的声音,还有…… 突然在他脑海里响起的可怖之声。 一会尖细一会粗犷,像庞大的野兽发出呼噜声,又如同深不见底的洞穴里传出的低啸。 但没多会,这声音就消失了,赵虎感觉到头顶好像又被什么触碰了一下,他立即伸手去摸,湿漉漉的,手上全是冷汗,也摸不出所以然。 赵虎趴在地上慢慢爬了出去,直到从寝房的岔道口冲出地底,看见外面天光大亮,心中这才舒服许多。 猲四六招手让他过去,拿出一个半透明的白色石头放在他的掌心。 石头散发出不起眼的微光,猲四六点点头,让他自己找地方休息。 外面的孩子们都还在排队,只有那个打拳的小孩盘膝坐在角落,赵虎凑到他身旁坐下来,沉默不语。 厉九川瞧了他湿漉漉的头顶一眼,去拜个神就冒了这么多汗吗? 没过多久,圆头圆脸的林子也出来了,在猲四六检查后,同样摸到两人身边坐下。 看起来也没有了之前那股子活泼劲。 直到所有人都进去了一遍,厉九川数了数,再次出来的人只有十个,加上自己一共十一个。 死了一半。 这会送饭的人又来了,是窝头配咸菜,每人还有一只脆甜的小果子。 那些孩子们都没什么食欲,只有厉九川大口吃完窝头和咸菜,叼着果子去找猲四六。 “六师傅……唔,没次饱。” 厉九川嚼碎甘甜多汁的水果,用力咽下去抹了把嘴,眼睛盯着猲四六手里那份。 “……” 猲四六眼尾的皱纹更深了,趁打饭的汉子还没走,他伸手喊道:“别忙,伙计,这边再来两份。” “来了。” 打饭的汉子抱着半人高的竹筐,往厉九川的陶土碗里又塞了两倍的窝头和咸菜。 “好小伙,第一天拜神胃口都这么好,以后肯定厉害!”打饭汉子笑着夸,“来再给你一个脆果。” 厉九川接过果子揣到怀里,嘴里还塞着窝头咸菜。 打饭汉子看着他猴子塞果似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别慌,慢慢吃,这里别的不行,吃饭管够!” 一群小孩子而已,吃饭能吃得了多少呢? 然后他就看见这模样俊秀的小孩把两倍饭食飞快塞进嘴里咽下,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竹筐。 打饭汉子面色顿变,下意识捂住筐子,好像慢一步都会连筐子带人被吃掉一样。 “六老哥!这孩子没事儿?这么能吃……会不会……” 猲四六拧起眉毛,抬手拨了拨厉九川的脑袋,看见一双无辜大眼。 “没事,他就纯粹能胀,再给他来两份。” “好好……”打饭汉子只能再取出两份窝头咸菜,“果子没了,就剩那一个。” 厉九川没说话,他分明看见竹筐缝隙里还有两个红彤彤的影子,不过他也不是非得要那一口。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 是夜,塞了五份饭的某人胀得打嗝,在反复请求后,被放到外面跑圈打拳。 用六师傅的话说,他没有被任何神灵看中,而今天成功出来的孩童全都让镜石发光了,除了他。 也就是说,自己很可能因为玄十一的存在,没办法进行山神殿提供的传承种修炼。 甘印说一个人只能有一个传承种,如果玄十一代替了自己占据了那唯一一个传承种的位置,自己还用不了传承的能力……等于说自己就废了。 厉九川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感到有些紧张不安。 不能修炼,就不能获得更强的力量,他和其他孩子的差距只会越拉越大。 只有在反复锻打自己的气血和武道,感受到拳头挥舞间带来的力量时,他才能稍稍安心。 而武道修炼需要消耗大量的食物,这也是他白天吃那么多的原因之一。 六师傅说,最迟一年,所有人都会凝聚出传承种,如果到时候他还没死,也没有凝聚种子,可以留下来打杂,做些像送饭之类的活,但一辈子都不能离开。 这绝非他想要的结果。 该怎么办? 第二天的日子照旧,除了三师傅又教了几招新拳术,他们依然每个人都去拜了一次神。 厉九川还是最早下去,最早出来,一无所获。 而其他孩子接过镜石后,光芒都更加亮了一点。 赵虎不停地擦着湿漉漉的脑袋,坐在厉九川旁边,不知为何,只有待在厉九川身旁,他才觉得脑子清醒,耳朵里不会响起嗡嗡声。 林子则有些兴奋地说神灵跟他说话了。 但若问他说了什么,他却又神情古怪,闭口不言。 这天一个人都没死。 第三天的时候,厉九川起了个大早。 他练完了拳脚,找到猲四六说自己要去拜神。这位六师傅似乎很放心他,摆摆手让他去。 地道里阴暗依旧,神龛黑帘下一片死寂,看守的斗篷人早已捏着长矛站好,等待第一个拜神的孩童到来。 当看见是厉九川后,他俩熟练地将长矛举起来,随时准备着。 “……” 这样警惕的举动让他想到了上辈子参加某个晚宴,当自己靠近那些名门公子小姐时,他们保镖紧张的情绪。 掀开黑帘,厉九川按照猲四六嘱咐的那样,默念十遍祈神词,一直到退出隔间都毫无反应。 他心里不免有些烦躁,甚至想再度冲进去,被后面斗篷人揪住衣领。 “一天只能进一次,你师傅是怎么教你的?” 斗篷人语气带着些许恼怒,显然他是新上任的,之前那两个斗篷人根本懒得管这些。 “知道了。”厉九川打掉他的手,又去了第二个隔间。 “不知好歹……”斗篷人有些无奈。 他旁边同伴低声道:“大人说过这孩子之前好像被当做器皿,残留其他神灵气息的话,拜神不会得到恩罚……” “难怪,原来是有恃无恐……” 厉九川听见外面的声音,心中烦闷更添一分。 虽然他们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对于武道外劲的他来说,清晰得像对着耳朵讲。 第二十章 无能(三) 进了第三间屋子时,厉九川莫名冒出来一个念头,如果这些所谓神灵不搭理自己,主动做出恶举,会出现什么吗? 譬如,推倒神像什么的…… ……算了,就算神灵不生气,那些斗篷人可不见得,要是玄十一没来得及“救”自己,岂不是全完了。 厉九川默默走出去,外面已经开始排队准备拜神了。 因为人少,猲四六很快就查完了每个人的祈神词,扭头去了地下,和斗篷人一起盯着防止出现意外。 毕竟剩下的孩子都还算不错。 没一会地道里就出来了四个人,是上次说过话的赵虎、林子,还有两个孩子不认识。 一个方脸阔目,看着无端有些倨傲,还有个皮肤糙黄,畏畏缩缩的,又瘦又小。 赵虎和林子一出来就凑到厉九川旁边,打定主意准备打算抱团取暖。 林子拉着那个方脸膛的道:“这是王山,他爹是游山城里的大商,可厉害了!旁边那个是大钱,是个乞儿。” 赵虎也开口跟他们介绍自己道:“我叫赵虎,东林镇的。” “东林镇?哦,就城外面的小村子,我爹前年还去你们村子里施粥,不知道你家有没有喝上。”王山一副随意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对味。 赵虎只是耿直道:“前年好像就是有人来施粥,非说我们村里闹饥荒,明明就没有。而且他们熬的还是劣米,听说有人从里面喝出来老鼠屎,根本没人碰那摊子,摆了两天就跑了。” 大钱没忍住噗嗤笑出来。 王山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指着赵虎鼻尖吼道:“你瞎扯什么?!布施的粥还要挑三拣四,你们这些人都是天生的穷命!一百年都住不进游山城!” 这话一出,其他孩子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哪怕是一开始很热情的林子脸色也不太好看。 见没人说话,王山哼了一声,走到最远的角落坐下来,赵虎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说的是施粥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又没骂他,他怎么还骂人呢?” 大钱摇头道:“要不我去劝劝他,让他别生气。” 说着,他就王山那边走,没一会王山的骂声又传了过来,“脏死了你!一个乞丐,离我远点!” 只见大钱被王山数落地抬不起头,一个劲跟他道歉。 厉九川打个呵欠,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看戏,顺便等送饭的汉子过来送饭,如今天气虽然依旧寒凉,但他反倒觉得尚且合适。 “都说了给我滚远点,穷光蛋!” “别在这流鼻涕抹眼泪的,你以为你是富家小姐吗?根本比不上人家脚趾头!” “……” 林子只觉得王山骂声分外刺耳,正想说两句什么,突然看见猲四六的身影从下面走出来,还有其他四个孩子。 他阴鸷的双眼扫过所有人,声音低哑地道:“今天拜神到此为止,现在都来给我把祈神词念一千遍,念完才准吃饭!” 众孩童同时安静下来。 六师傅说拜神结束,但只出来了九个人,也就是说,还有两个人彻底被神灵留下了。他们肯定是因为祈神词死在里面,不然六师傅也不会这样生气。 即使只是孩子,所有人此刻都明白一点,那就是无论你身份高低贵贱,在神灵面前不过都是生死由命的可怜虫。 厉九川靠在山岩上高举起手,“六师傅,那我也得念一千遍吗?” 猲四六瞥了他眼,“你随意。” 言下之意很明显,他根本不受神灵眷顾,是个没有资质,还不会因为拜神而死的怪胎。 但凡脑子灵动点的孩子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有赵虎这样的二愣子还在一脸羡慕地望着厉九川。 于是乎,所有人排队念词的时候,厉九川扒开送饭汉子的竹筐开始塞饭,惹得一干孩童肚子咕噜噜地响。 …… 一千遍祈神词着实把众孩童们折腾地不轻,一旦说错,六师傅的藤条就会毫不留情地落在他们身上。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所有人才把凉透了的饭菜吃到嘴里,每人都挨了不知道多少鞭子,痛得发出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而若无其事的厉九川更是成为了所有人不满的对象,凭什么别人都挨鞭子吃冷饭,就他可以不挨罚呢? 哪怕是知道他本身可能失去了某些重要的机会,其他孩子还忍不住埋怨。 而娇生惯养的王山嘴里更是不干净,跟旁边好欺负的大钱骂骂咧咧扯闲话,毕竟除了大钱,根本没人搭理他。 “……肯定是这个小杂种给六师傅许了什么……” “不然凭什么他不挨鞭子!” “……” “……哼,神灵不回应他说明他就是个废物!就应该抽死他,或者让神灵把他杀了才对……” 王山正发泄着,突然被大钱拍了拍肩膀。 “干什么?少碰我!脏不脏?!” 一道阴影笼罩过来,大钱张了张嘴,把自己挪到边上去。 王山这才发现厉九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一双满是厌倦之色的眼睛冰冷地盯着他。 “你!你干嘛?走路都不带声,是鬼吗?!” 啪!啪! 厉九川的动作又快力道又足,王山被扇的口水横飞,脑仁嗡嗡作响,手上的陶碗也飞了出去。 厉九川抬腿蹬在他胸膛上,将他结结实实踩倒在地,语气淡漠道:“知不知道嘴巴不干净的人会下拔舌地狱?” 两根苍白冰冷的手指靠近王山的嘴,下压的力道让他呃呃直哼,却说不出来话,王山双手扒住那铁一样的脚踝,但毫无用处。 厉九川轻声道:“这个我虽然不熟练,但好歹也有些经验。我待会会捏碎你的下巴,避免你挣扎的时候咬人,然后用这两根手指伸进你的食道,从舌根底部开始把你这根不干净的东西挖出来,然后放在神灵面前给你爹赐福,保佑他多子多孙。” 当然,生出来什么玩意就不能保证了。 王山瞪大了眼睛,唔唔挣扎起来,虽然不知道拔舌地狱是什么地方,但并未妨碍他理解大概的意思。 刚刚两耳光将他打得两腮肿胀说不出话,厉九川的腿脚沉重得就像城主府前的石虎,令他动弹不得! 王山徒劳无功地蹬腿,伸手抓住厉九川踩住他的脚踝,怎么捶打也毫无用处。 厉九川伸手拧住他肩膀,咔咔两声关节脱落后王山几乎昏死过去。 苍白的手指轻松地捏开他下颌,剧烈的疼痛和随之而来的麻木感,让他以为自己的下巴已经被捏碎了,恐惧的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掉。 嗤! 厉九川的手指猛地前刺,王山嗷地呜咽一声,闭紧眼睛浑身哆嗦,一股尿骚味弥漫开来。 但他并没有感觉到舌头被拔出来,睁眼一看,只见厉九川满脸嘲色,刚刚的声音也不过是他发出来吓唬自己的。 王山随即看见脑袋旁边两根指头,已经完全没入坚硬的石头之中了。 “真恶心,脏的要死。”厉九川站起身,假装捂住鼻子走开,其他孩童们忍不住发出哄笑,大钱也背过身,抖个不停。 王山羞恼之余,更是恐惧厉九川刚刚的行为,他竟然用手指就洞穿了岩石! 厉九川根本不是普通人,他会妖术! 王山正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大家,却发现自己下巴肿得厉害,根本说不了话! 此后三天,他嘴巴才消肿,勉强发出正常的声音。 自打那日之后王山说话也不敢得罪他,林子更是乐呵呵地喊他厉哥,似乎根本不觉得厉九川跟他们有差距。 大钱平常根本不靠近他,反倒跟身心受创的王山凑在一起。 赵虎则是一天比一天消沉,两腮都陷下去,老爱赖在少年周围。 五人就这样明里暗里无形奠定了地位。 厉九川、王山不互接触,林子游刃有余地周旋其中,谁都讨好,谁都不得罪,赵虎则死心塌地跟随厉九川,大钱跟着王山。 说来也怪,两个月后,活下来的就只剩他们五人。 第二十一章 机缘 熟练地打完一套拳法,少年缓缓收功。 如今已是四月里的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也有半年了。 连续拜神两个月,他依然毫无所获,哪怕故意让自己失去意识,玄十一也没有出现,只会在梦里反复杀死自己。 不过,气血幅增也没有停下,这两个月里厉九川更加疯狂地找玄十一对战。 白天训练战斗经验,尽量活得更久,寻找反击机会,夜里则疯狂寻死,以速死为目标增加气血。 短短两个月他死了三千多次,气血增加了足足一倍,几乎触碰到外劲巅峰! 如果没有所谓传承之力,单论武道而言,这里没有人是自己的对手。 但,自己增加气血的同时,林子赵虎他们的白光越发明亮,即使不锻炼气血,他们的体魄也在变强! 之前他们都还是毫无战力的普通孩童,现在他们一人对战两个成年汉子都能从容获胜。 平日里,三师傅让他们轮换捉对比试,厉九川已经隐隐感受到吃力了,如果一打三,自己还能轻松稳胜,但一打四就需要警惕了。 说不定再过两个月,自己就会和他们持平…… 这些人只需要每天都去拜一拜那所谓的神灵,肉身就能得到长足的进步。 而自己每天都要和玄十一经历生死搏杀,才能获得微不足道的气血之力……一想到这些,厉九川周身的气压就更低了。 挤在他旁边睡觉的赵虎不自在地扭来扭去,被他一脚踹开。 “唔……厉哥,又轮到你拜神了么?”赵虎揉了揉眼睛,脑袋上总是湿漉漉的。 “不去了。” 即使厉九川身形矮小,但在气血之力的加持下,总是神情冷漠的他,看起来竟有种凶兽的感觉。 “为什么啊?” “去不去都一样,我没法像你们这样修炼,只能重新找出路。你以后估计也会变成传承者那种大人物,没必要天天跟着我了。” “可…可是……不行!” 赵虎突然露出惊慌的神色,没有厉九川,他就会不停地听见奇怪的声音,还有东西会一直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舔他的脑袋! 只有待在厉九川身边,才不会出现这些奇怪的事!如果没有他,自己很可能早就死了,一定不能让他离开自己! 赵虎干瘦的手抓紧了少年衣袖,“我……我会保护你的,他们肯定不是我们的对手,你很强,你其实很厉害……别走……” 厉九川微微眯眼,赵虎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现在居然连话都说不完整,他已经开始丧失人的本能了吗? 事实上,这家伙的异常一直被众人看在眼里,只不过从来没出事,所以师傅们也不管。 厉九川重新解释了一遍:“我说找出路,不代表要走。何况师傅们也不允许我们离开这里。”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赵虎讪讪地松开手。 正说着,送饭的汉子刚好到了,今天是烤不知名兽的肉搭配馒头,还有两颗黄色果子,散发着淡淡的奶香气。 厉九川招手道:“侯叔,要五人份。” 汉子嘟嘟嚷嚷地取出饭,“知道了,你哪次不是五人份。” 厉九川则拿来一个陶土盆,结结实实装满了肉和馒头,抓了一把果子,先丢了一个扔到嘴里。 皮有点厚,不过很香甜。 “谢谢侯叔。” 汉子哼哼两声,又给赵虎打饭,“林子大钱和王山呢?” “大钱和王山还在屋里睡觉,林子去拜神了。”赵虎接口道。 “两个惫懒货。”侯叔直摇头。 厉九川已经开始飞快地往嘴里塞肉,每吃一块他就会囫囵地嚼两下,然后咕噜一嗓子吞下去。 尽管他完全没有噎着的迹象,但侯叔还是将腰间水囊摘下扔到他怀里。 这会功夫,林子也拜完神从地底出来了。 月余时间,他圆头圆脑的样子已经变了不少,两颊开始消瘦,下巴也变尖了,眼窝下陷,圆溜溜的黑色眼珠也变得有些鬼祟。 “侯叔……” 他打了个招呼,接过肉饭,又看向厉九川,嘴角扯起笑来。 “厉哥今天有感觉吗?” “没。” 厉九川看着他有些不人不鬼的样子,除了自己越练越健康而外,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 “哦,那虎子现在去么?” 赵虎摇摇头,“我等川子吃完饭。” 再怎么拖延也是没用的……林子心底腹诽一句,接着问道:“你拜的一直都是第一间,对?” “不然呢?” “没事,王山不是说自己拜的第二间吗?大钱好像也是第一间……” “大钱是第一间。” “哦,三师傅也是,跟咱们一样,六师傅好像第二间。” 林子边吃边说,就像闲扯一样,他搂着脸大的海碗,看着厉九川的陶土盆。 这家伙简直像肚子里住着一个怪物,是不是连神灵的赏赐都吃进去了才会一直没反应。 如果说最开始厉九川吃那种小碗的五人份还算正常,现在吃的就是海碗的五人份,上辈子怕不是个饿死鬼。 反正他也没有资质,随他去了,王山是第二间,跟自己不一样。 赵虎和大钱……赵虎这家伙总赖在厉九川边上不好动手,大钱的话……大钱可以先来。 神灵保佑。 …… 是夜。 厉九川再次入梦,不过他没有急着寻死,而是冲向左边第一条岔道。 当务之急不是增加气血,再怎么增加,也比不上传承种带来的神力。 他曾找个猲四六问二者其中的区别,这位六师傅只一招就将他摁在地上,杀死他轻而易举,就像梦里妖化的玄十一。 他现在要找到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不过自己身上一直没找到突破点,只能从外面找。 这第三条岔道从来没让他们进去过,问了六师傅,他说自己不能进去。 也就是,赵虎他们可以进去,哪怕现在不行,以后也可以。但为什么自己不能进去?里面藏着什么? 今晚,他一定要看一看。 气血瞬间凝聚在双拳之上,肌肉暴涨,皮肤赤红,青铜门被狠狠砸出一个凹槽,但离被打开还差得远。 都快外劲巅峰了还做不到! 厉九川猛地回头,玄十一已经站在他身后的地道口堵住了出路。 但少年只是回过头继续砸青铜门,好像根本不把玄十一放在心上。 空中划过疾速的银灰色影子,厉九川早有预料般霍然蹲下。 当! 犹如铜钟般的巨响传遍了地底,厉九川瞳孔悄然收缩,青铜门已经严重变形,向内深深陷入了半米有余! 烈风呼啸,玄十一的攻势袭来,厉九川纵身一跃,气血汇聚在双臂,皮肉瞬间变得赤红且结实坚硬。 紧接着他就狠狠挨了一击,瞬间撞破了背后的青铜门! 第二十二章 机缘(二) 他听见自己百般锻练的骨骼如同秸秆发出啪地脆响,苍白的骨质刺破皮肉,整个人撞破了已经变形青铜门,狠狠摔在另一边地面。 啊…… 厉九川发出低哑的嘶吼,随即,他就看见了青铜门内隐藏的东西。 一整面十丈高低宽窄青铜笼子嵌在墙壁里,分了三层,中间各有一丈间隔,笼子很深,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蓦地,三层笼子都亮起几十点苍白的光,有东西无声无息地从里面走出来。 四角的利齿羊怪,皮肉里嵌着骷髅的狼,以及形似黄蜂的鸟,竟然分别对应神龛里三尊神像,它们是活着的神灵?! 厉九川这一失神,再次被玄十一击杀! 漆黑的寝房中,少年睁开眼睛。 不被允许进入的岔道中竟然囚禁着神灵! 这怎么可能,要是一直信仰神的人发现自己信仰的不过是能被捕捉的野兽,该如何做想?岂不是会崩溃? 还是说,自己观察的不够仔细,它们和真正的神灵还是有区别? 再看看……厉九川正要闭上眼睛,突然听见有极其轻微的响动传来。 就像即将渴死的人发出微弱的呻吟,带着不甘和哀求之意。 厉九川翻了个身,那声音立即消失了。 ……果然应该加快变强的速度了,对身边的人下手,不知道师傅们会不会管。 …… 梦境之中。 不知道玄十一发了什么疯,几次把自己从地道踢出去,就是碰不到青铜门! 厉九川再次暴毙后,他决定迂回一下,先绕到山谷外面把玄十一引走,然后再冲进青铜门岔道。 少年顺着狭窄的山缝飞奔,按玄十一的状态,他现在应该还在从中间地道里往外走。 厉九川蹬在陡峭的石壁上,气血之力运转踏碎了山岩,借力冲出坡谷,向着外面靛涛林深处飞快地穿行。 两息之后,少年回头看了一眼,玄十一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影影绰绰的树林中。 他随即跳下旁边的矮崖,只要顺着这里滑下去躲起来,就能再争取到三息时间…… 呃! 跳到半空中的少年突然被人一脚踢了回去! 怎么突然这么快?! 噼啪砸断四五棵大树,厉九川捂住塌陷的胸腔,眼睛一阵阵发黑。 气血愈是强大,死得也就越慢,他手脚控制不住地抽搐。 突然指尖好像碰到什么冰冷的东西,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厉九川瞥到从泥土地翻出来的物件。 苍冷皎白月色下,一只似鱼似蛇的古怪雕像泛着冷蓝色的铁光。 这是什么? 厉九川再次睁开眼睛,脱离梦境。他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那个奇怪的铁像。 鱼首蛇身,六爪蓬须,鳞甲在月光下折射出青蓝色辉彩,一双竖立的蛇瞳好似燃烧着瑰丽的火焰。 它在盯着自己。 毋庸置疑,这是一尊神像。 厉九川从没发现神像还能这么……美,这么,吸引人。 他越是回想那个时刻,脑海里神像的细节就越发清晰,铁像瑰丽的双眼、蜿蜒的蛇身,锋利的趾爪,每一枚鳞片,每一根青须,都深深刻进他的脑海。 以至于少年的鼻尖似乎都飘过一缕若有若无的潮湿气息。 哗啦! 流水声响起,寒潭里划过一片湿漉漉的深青色背鳍。 少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在潭边,泥土冰冷湿润的触感顺着光脚板往上蔓延,犹如柔软的蛇类顺着小腿攀爬。 他的周围景象都朦胧不可见,只有潭水幽深,时而泛起波纹。 厉九川犹豫着上前一步,半跪在地试探着伸手去触摸潭水,还没摸到,刺骨寒意就将他指骨冻得生疼。 蓦地,有光滑的硬物突然碰到他的指尖,徐徐上升。 那是一颗硕大的青色脑袋,似鱼似蛇,深青色的竖瞳像深不见底的洞窟,蔚蓝色的虹膜美得就像泻湖。 它的虹膜如同海浪镶着金色的边,缓缓地涨缩起伏,属于冷血动物般的冰冷背后,隐约带着一丝亲昵。 或者说是臣服? 这感觉太过稀薄,厉九川分辨不清,但这并不妨碍它缓缓浮出水面,脑袋上托着少年的手,大蓬青色柔韧的细须如同没有重力般飘过少年面颊。 突然,它猛地向前一撞,最少有五丈长的蛇躯飞快地没入少年身体,厉九川还没缓过神来,就只看见一抹青蓝尾须扬起几滴潭水,落在自己脸上。 冰冷透骨的潭水如同泪滴般悬挂在少年面庞上,仿佛虔诚的信徒流露悲悯之色。 …… “……醒……” “……醒醒……” “……快…醒醒……” “厉九川!!!” 少年霍然坐起身,胸膛急剧地起伏。 冰冷的触感让他一惊,只见整个寝房都被寒意刺骨的水淹没,已然超过一尺高的石床。 刚刚他就是躺在水里睡觉! 少年坐在石床上,水刚好到他腰际,若是下地,差不多到大腿。 但是,他没有动,因为周围七八杆冷光闪烁的青铜长矛正直指着他,不光猲四六和土九三在,甘印居然也站在旁边,水面只淹到他小腿。 有斗篷人高举火把,橘色的火光将所有人照得肃穆凝重,包括甘印在内,都是一副如临大敌蓄势待发的样子。 “你刚刚在干什么?” “睡觉……” 睡觉能引起这么夸张的反应,确定不是神灵附身了?甘印皱眉再问道: “做梦了?” “对,我梦见一条鱼,不是,一条蛇……蛇鱼。” “……” 见厉九川还要形容,甘印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你同伴死了你知道吗?那个叫大钱的孩子。” 厉九川摇头,表示不是他杀的。 他抬起脑袋的瞬间,甘印又一把捂住他的眼睛,“把眼睛闭上说话。” “……” 虽然觉得甘印的要求莫名其妙,但厉九川还是照做了。 “不是我杀的,我睡着之前他应该就死了。”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你是怎么梦见那条鱼的,你……得到了神灵的什么旨意,或者是听见什么跟你说话了吗?” “没有,我就梦见自己在外面林子里跑,跑着跑着就被六师傅追上,然后被他一脚踹倒了好几棵树,我摔在地上的时候发现泥土里翻出来一个铁像,它……” “可以了,到此为止。” 甘印再次捂住他嘴,见他不说话后才松开。 但甘印并未因此放松警惕,以前他还见过因为克制不住自己说话的欲望,在脑门上长出嘴的人。 “我们现在出去找你说的那个……能记清位置吗?” 厉九川点点头。 甘印从怀里取出来一只香囊,他打量面前孩童几眼,将香囊用红绳绑在他脑后扎起来的头发上。 一股熟悉的松香味钻进厉九川鼻腔。 “这是什么?” “安神药。好了,从现在起你不要随意说话,不要用你的眼睛盯着除了我以外的人看,可以用手指方向和地点,想说话的时候扯我袖子。” 甘印仔细绑好小香囊,叮嘱道。 “还有,如果觉得身上难受长出不该有的东西,就闭上眼睛闻香囊的味道,什么都不要想。” 厉九川再次点头。 第二十三章 所谓传承者 是夜。 苍冷月色下,一群斗篷人跟随一位裘袍男人狂奔在靛涛林里。 男人手里抱着小孩,那孩子白皙精致的小脸面无表情,指着前几棵大树点了点。 “是这附近?” 男人出声问道。 小孩点头,圈出其中五棵树。 男人挥手道:“从树根下面开始挖。” 斗篷人们同时开始动作,戴着结实的手套清理树根附近的泥土。 近日来虽然天气已经开始回暖,但土地依旧干硬,斗篷人们挖掘时却相当轻松,挖开板硬的土壤就像挖开豆腐渣一样。 很快,第四棵树下被挖出来一尊拳头大小,模糊不清的锈铁像,根本不是厉九川梦中见到的那样清晰。 “是这个吗?”甘印拿着这颗锈迹斑斑的“铁球”问道。 上面雕刻的痕迹早已模糊得不成样子,铁像扭曲变形,皱成一团。 如果不是厉九川闹出来的动静,只会让人以为是废铁。 厉九川露出困惑的神色,然后点点头。 “……算了。”甘印突然叹了一口气,“看不见就看不见,说不定是好事。” 他从身侧拿出来一颗半透明的白色镜石放在厉九川掌心。 只见透明的镜石突然爆发出青蓝色瑰丽的光华,紧接着一只小小的鱼首蛇身的古怪生灵虚幻地浮现在石头之中,正是厉九川在梦中见到的存在。 “原来是冉遗……真厉害,梦见一次就凝出了种子。”甘印盯着镜石里缓缓游曳的虚幻之像,“这只长得可真是……比其他传承种都漂亮多了。”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袖子被扯了扯,那孩子脸上,一双竖立蛇瞳散发着同样瑰丽的青蓝色光华,在黑夜中格外耀眼。 既然这孩子已经被种下传承种,说明他之前身上只是残留了些气息,没有其他东西留下,是安全的。 甘印脑袋里下意识飘过这些想法,就听见孩童稚嫩的嗓音响起。 “什么是冉遗?” “是认可你的,神灵的称谓。” “那地下三尊神像呢?” “从前往后依次是土蝼、猲狙和钦原。” 甘印一边回答,一边在树皮上蹭铁像上多余的泥土,“这个……修不好了,恐怕只有你这样的水德传承者才能感受到召引,你拿着。” 说完,他把铁像塞到厉九川怀里。 厉九川扯着他袖子道:“什么是水德传承者?” 甘印微微笑道:“回去让你六师父给你讲,还有,以后要叫我大人。” “大人。” 厉九川一脸认真地补上一句。 …… 甘印终究是没给他讲,也许是纯粹觉得浪费时间,半路上厉九川就被塞给猲四六送回了谷底。 刚到地方,他就看见林子赵虎王山三人拿着陶罐来回往外舀水,大钱的尸体放在中间,双眼暴突,脖颈血肉翻卷,早已被水泡的发白。 看见厉九川回来,赵虎照旧想凑到他旁边,只是看见猲四六没好意思,王山脸色难看,林子只是闷头倒水。 猲四六并没有做多余的事,放下人后就转身离开了。 空荡荡的谷地,四个孩子相互对视,林子也没下去舀水泼水了,他把陶罐倒扣在地,自己坐在陶罐上发呆。 王山低沉的声音先响起来,“大钱哪里得罪你了?为什么要杀他?” “不是我杀的。”厉九川摇头,神色漠然。 “不是你还能是谁?!”王山声音猛地飙高,腾地站起身。 “别吵了!这明显不是川子做的,周围几里地都没河,他又不是神仙,能凭空搬来水!” 赵虎挡在少年身前。 “那为什么大人师傅们都把他围在里面?大钱一直都没出事,偏偏今晚就出事!” 王山难掩怒色。 眉目精致的小少年突然一笑,“假装做睡觉的人怎么都叫不醒,语言永远都是无能者的狡辩。” 他说出来的话虽然都能让人听懂,但给人一种奇怪的别扭感,就像不是来自这个世界。 “出招,你不是早已准备好动手了么?” 说完,厉九川原本棕黑色的虹膜突然泛起青蓝冷光,深青色瞳孔像蛇一样竖立,散发出择人而噬的凶悍意味。 出现这种变化,非凝聚种子不可。 王山愕然道:“你……你被赐下种子了?你不是没有资质吗?!” “嗯?” 厉九川这才从王山眼里看见自己眼睛的反光,他下意识抬手去摸眼睛,一道劲风扑面而来! 啪! 少年手臂瞬间化作赤红挡开王山的拳头,身体纹丝不动。 “没用的……” 就算之前他们四个人同时联手,也只能给他造成一点威胁。 更何况现在。 王山脸色铁青,厉九川挡开他拳头之际,化拳为掌五指发力牢牢扣住了他的手,钻心的剧痛一阵阵地刺激神经。 让他又想起厉九川威胁说要拔掉他舌头那次的屈辱感。 王山再次挥拳打向厉九川门面,暗中提膝撞向对手下体,然而眼前一花,整个人突然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山壁之上。 厉九川的速度和力量,都比他强了太多。而这些可笑的技俩在厉九川的面前,简直像小孩子的恶作剧。 “如果传承种已经开始正式修炼,全新的战斗方式也许会威胁到我……武道方面你都没有入劲,空有一身力气罢了。” 厉九川歪着脑袋,手臂上赤红的气劲尚为散去,如同套上了一层鲜亮的赤甲。 他已经感受到了,甘印嘴里的冉遗传承种对肉身源源不断的幅增,澎湃的气血疯狂从无形的虚空中涌入自己躯体,不用他刻意引导,气血之力自己都在冲击外劲巅峰的瓶颈! 想必赵虎他们每次拜神,都会有这种力量不断地、疯狂地、无止境地膨胀的感觉,简直让人沉醉其中,神迷意乱。 这就是传承种吗?不,这应该只是它的表面,真正的修炼还未开始。 “兴许是上天垂怜,我今晚做了一个梦……待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再有一个月,赵虎和你都能做到了?”厉九川脑海里闪过玄十一的身影,今晚的梦怕是并非偶然。 “我说,你胳膊上红色的气是怎么来的?先前你也有释放这种力量,它不是神灵赏赐的?” 林子突然开口问道,他坐在陶罐上,身体前后摇晃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 第二十四章 所谓传承者(二) 厉九川眼神古怪地看着他,“如果我说是?” 林子的眼神微不可查地变得尖锐些许,“是就是,我随便问问。” 厉九川摇头道:“这只是武道修炼到一定程度后的气,是人自己修炼出来的,跟神没有关系。” 他边说边往前走,林子随之警惕地站起身。 “你也凝聚了种子,对?” 赵虎有点迷茫地摸了摸脑袋,“林子也有了?六师傅昨天说他还差一点来着。” 厉九川笑了笑,“对,他也是今夜。” 王山正在慢慢往起来爬,闻言动作一顿。 “你想说什么?”林子总是笑呵呵的脸终于阴沉下来。 “我想说,把脏水泼到我身上的人都死了。” 王山这种头脑简单的货色,之所以一出来就认定是自己杀的人,除了他本身对自己感官不好而外,林子的引导必不可缺。 而大钱死前林子距离凝聚种子还差些功夫,大钱死后他就已经凝聚种子,谁杀了大钱,这根本不用想。 这家伙想置身事外,祸水东引,是不是太过高看自己? 气血汇聚,热力蒸腾,衣衫无声地舞动,厉九川全身上下都被赤色包裹,乍一看有点瘆人。 气血覆盖全身无死角,这是外劲巅峰的表现。 空中炸响爆鸣,众人视线再次纳入厉九川的身影之际,林子已经嘭地撞上了山岩,掀起无数烟尘。 下一刻,烟尘中冲出来的林子就像一道黑线,他满是灰土的脸上青筋毕露,双眼却是浅棕色的,矩形黑色瞳孔能令他轻易看见周身几乎三百六十度的范围,无需转头就能看见身后。 这是他传承种土蝼凝聚后,初步带来的能力。 但当他跟厉九川交手时,才发现这样的能力何等鸡肋,准确来说,只能用来逃跑。 厉九川的拳头好似重锤,攻击迅捷,却又连绵不绝,而且一拳更比一拳力量浑厚,简直如同浸淫此道数十载的老手。 林子从第一招被击中开始就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只能护住头脸蜷缩身体。 明明看见对方拳头从何处打来,反应和速度都远远跟不上。 他被打得连连后退,很快手臂和头脸都麻木了,血水混着汗液淌到嘴里,脑袋嗡嗡作响。 而一旦出现转身逃离的想法,就有种刺骨的寒意从尾椎冲起,仿佛转身马上就会死一样。 直到他胸口再次挨上一拳,拳势裹挟的风声发出低沉的呜啸,林子就像被狂奔中的烈马跺中,骨头噼啪的碎裂声无比刺耳! 嘭! 闷响回荡在谷地,他上身衣衫尽数破碎,横飞出去摔落在地,黑红血色滑落缓缓泅开。 而此时,厉九川周身的赤红之色缓缓褪去,恢复原本的肤色,体内源源不断的气血之力也终于消耗殆尽。 他刚刚突破境界了,正式踏入内劲! 内劲后气血之力就不会那般显眼凶悍,而是内敛强大,可以集中收束在一点释放,气血也不会控制不住出现在体表,呈现瘆人的赤色。 如果说外劲就是开山裂石,内劲就是化为齑粉。 现在他打死林子,只需要一招就能让其内腑破裂,死于非命。 厉九川缓步向地上一动不动的人走去。 “够了。” 猲四六的低哑声音突然响起。 厉九川此时距离林子只有三步之遥,林子嘴角不断地冒出血泡,上面被泅湿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厉九川顿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猲四六和山岩落下的阴影融为一体,如同恶狼在黑暗中露出两点幽绿的鬼火。 厉九川感觉到他已经锁定了自己的气机。 内劲的武道,能和真正的传承者媲美吗?内劲是他从未踏足的领域,而传承者更是陌生,究竟……孰强孰弱? 厉九川犹如发动攻势的蟒蛇,闪电般扑向林子脖颈,暴起杀人!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目标的那一刻,他注意到,远在十几步之外的猲四六居然不见了! 紧接着,他看见面前突然多出来一头庞大如山的恐怖野兽,它的眼睛是两点苍白漠然的光,微微咧开的嘴缝露出黏连的涎水,颈间皮肉上嵌着十三个惨白的骷髅头,如同从体内长出来的一样,边缘能看见紫黑色皮膜。 而地上的林子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周围是一片荒野,地上连一棵草都看不见,只有令人恐惧的狰狞之兽俯视着渺小若尘埃的少年。 厉九川被拖入了幻觉! 巨兽的呼吸好似雷声轰鸣,苍白的双目就像炽烈的昊阳,它的存在如高山般巍峨,不容亵渎,而气息强悍又鬼魅,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浓烈的恶意、残忍的贪婪、疯狂和扭曲。 厉九川浑身僵硬,口鼻溢血,眼珠不自主地往上翻白,遍布扭曲的赤红血丝。 这是高位传承种对低位的污秽,冉遗传承种的位阶在猲狙之下! 有细小的青蓝鳞片从厉九川皮肉上飞快地长出又脱落,取而代之是深褐色毛发,但很快也脱落再次长出鳞片。 冉遗和猲狙在争斗,厉九川就是它们的战场,血肉被撑破又愈合,时而鳞片占据上峰,时而毛发几乎覆盖他全身。 深褐的光晕和青蓝的华光交错闪烁,疯狂地碰撞,如电光激射将黑夜映照得时明时暗。 剧痛混合着麻痒撕扯着少年的神经,如同被人用无数针尖反复剥皮,极致的痛苦但并未到威胁生命的程度。 直到他彻底瘫倒在地,那庞大的巨狼虚像才消失不见,周围的景象依旧是空旷的谷地。 厉九川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他忍不住想到,如果自己现在昏死过去,放弃对身体的掌控,玄十一会出现吗? 他会不会杀了所有人? …… 赵虎只看见厉九川扑到一半突然倒下来,然后浑身抽搐。 不断有鳞片和大团毛发从他身上冒出又掉落,最后他全身都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都是那些诡异之力肆虐过后留下血肉模糊的景象。 之前强悍的武道战力半分也未能展现。 猲四六背着手走到地上瘫软的两人身旁,也没有额外的动作,一只陶罐徐徐滚滚到他脚下。 他将陶罐倒扣坐好,然后从厉九川脱落的一堆黏糊糊的猩红色东西里面翻出一只香囊。 也不顾上面的血液和湿漉漉的绒软毛发,他拿起来凑到鼻翼下深深地吸了一口。 猲四六泛着幽绿光华的眼珠写满了疯狂、杀意、扭曲和痛苦,在反复低嗅香囊后得到了缓解,鬼火般的光华连同暴虐之意一起消融不见。 他慢吞吞地咂了下嘴,从怀里摸出一只巴掌大的葫芦,揭开塞子,飘出一缕浓烈的酒香。 此刻,猲四六开始给这些孩子们正式上传承者的第一课。 第一个问题是…… “知道什么是传承者吗?”低哑的声音平添一分苍老。 “是传承神灵力量之人,绝非凡俗可以对抗。” “也是被神灵诅咒之人,永远在疯狂和痛苦中沉沦。” “还是这个世界上最黑暗最邪恶的力量,被各个势力所奴役。” “这样的人,我杀了十三个。” 第二十五章 所谓神灵 “而得到种子,不代表你就是传承者,你只是一个婴儿。” “最最脆弱不过的孩子,你和凡人的本质依然相连,你是传承种的附生体,是寄主。” 猲四六将香囊捏了又捏,然后丢在厉九川微微起伏的胸口上,里面的东西已经消失了,香囊变得极为干瘪。 “每一种传承都可以有无数个传承者,我叫猲四六,是山神殿幽天分部第二百四十个猲狙传承者。” “每一个势力称号都不一样,有的四六可能就是四十六,有的就是二十四,像山神殿这种大势力才会翻十倍。如果你们哪一天遇上了直接以传承种称呼的强者,后面没有跟着代号的,譬如说,陆吾。这样的存在本身就真正媲美神灵,离他们越远越好。” “传承种之后的数字只是个代号,并无其他意义,更不代表强弱。不过,一般来说代号越小越强,因为人家修炼时间比你长,吸收的遗玉比你吃的盐都多。” “说起遗玉,身具传承之力的任何生灵,死后都会变成遗玉,只需要在他们尸体旁边等待五息,无论尸体大小,无论哪个传承,等待时间都一样。” 猲四六从地上捡起一枚鳞片和一撮毛发。 “传承种分为金德、木德、水德、火德、土德,分别对应五位天上之帝,但他们常借用神兽化身显圣,分别是白虎、青龙、玄冥、朱雀、麒麟。这五位也是传承种,位阶凌驾正仙种之上,被称为五帝种。” “说多了,这些存在你们一辈子也遇不上。像冉遗就是水德传承种,猲狙是土德传承种,土蝼也是。” 他捏着鳞片和毛发比划,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哑,好像很疲惫。 “传承种阶层分为食种、异种、灾种、正仙种、五帝种,每一个阶层的传承种都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越到后面,实力越天差地别。冉遗是最低的食种,土蝼和猲狙都是异种。” “顾名思义,食种就是被当做食物,而异种吃人。一个被吃,一个吃人,很奇怪,你身上的冉遗竟然能在传承度几乎没有的境况下跟猲狙对抗……估计是跟你身上曾经停留过的另一个传承种有关。” 厉九川知道他说的是甘印从他皮肉里拿出来的那枚黑鳞。 但他们都不知道黑鳞的主人从未离开。 猲狙只沉默了片刻,又接着道:“传承度起始为一,圆满为百,海事书院就喜欢用传承度来作为代号,譬如他们的猲狙四六,就是传承度四十六。这种代号,自然是越高越强。” “不过也就是书院之间,小孩子过家家才会自报家门说出实力强弱,在野外,蠢货才会说出自己的传承度。等你们每个人的传承度达到五,就可以从这里离开,前往山神殿各个缺人手的分部去帮忙了。” “还有,如果谁能在半年内达到二十,就有资格被大人举荐到昆仑去继续修炼,变得更强。” 当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猲四六站起身,舒展筋骨,“今天暂时就想到这么多,以后想起来什么再给你们讲。对了,吸收遗玉可以增加传承度,等你们拜神到传承度为一,就能去第三个岔道……那里有遗玉的来源。” 说完,他使劲锤了锤背,转过身慢吞吞地离开了。 “等会……” 微弱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猲四六回过头,只见赵虎小声喊住自己。 王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地上俩人身边手里还拎着块山岩。 见他回头,王山便默默站在原地。 赵虎喊住猲四六本意就是让他看见这一幕,谁知这位六师傅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盯着他。 “那个……六师傅你闻的香囊是什么东西?”赵虎硬着头皮瞎问道。 “是黄柏脂,能让人清醒。” 猲四六敷衍地解释完,不再理会他们,很快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他的态度很简单,也很明确。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四人之间如何厮杀,在乎的只是听话,只要他们尊崇自己的威严,听从自己的指令,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阻拦。 与此同时,王山再次高举起山岩,眼睛在林子和厉九川之间来回扫。赵虎动了一下,但并未上前。 王山所想并非是谁杀了大钱,而是谁看起来最好杀,否则俩人联手,就算是重伤,自己也没有把握打过他们。 比起血色泅晕的林子,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厉九川似乎伤的更重。 王山举起山岩,狠狠砸在厉九川脑袋上,一下,两下,三下……血点飞溅。 直到看见头骨明显破碎变形,王山才喘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抱着石头对准林子。 突然,他脚踝吃痛,猛地跪倒在地,林子收回踹出的腿,倏地翻身钳住他双臂。 血液从林子发根眉梢滑落,满脸肿胀,形容狼狈。 “你还没死啊?”王山先是一惊,随即感受到林子也是强弩之末,顿时嘲笑出声。 他没注意到,自己身后有道人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只皮肉翻卷露出白骨的手搭在他肩上。 鱼腥味混合着粘腻的气息钻进王山鼻腔。 低沉如鬼魅的声音飘忽地响起在耳边,“……回头……” 他悚然回头,只见厉九川几近破碎的面孔上两只眼睛散发着青蓝色瑰丽的光华,深青的瞳孔犹如海底无尽的洞窟,要将他吞噬! 王山试图挣扎逃离,然而林子双手好似铁钳,将他死死箍住。 他大口大口喘气,眼珠翻白,如同溺水般鼻孔嘴里不断溢出白沫,脸上缓缓浮现鳞片的纹路,面孔狰狞扭曲,有深褐色的光隐约从头颅中散发出来。 厉九川在强行污秽他! 这光华和厉九川青蓝眼瞳对撞的瞬间,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沉闷的炸响。 就像第一天拜神那样,王山脑袋嘭地炸开,骨肉飞溅,林子和厉九川身上全是红白事物。 果然……厉九川印证了一件六师傅没说出来的事。如果传承种没有凝聚,即使两个传承者有位阶差异,凝聚了传承种的人也占绝对优势。 同理,放在传承度上,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效果? 林子松开手,放任无头尸体缓缓倒下。 厉九川身躯的血肉缓缓蠕动,传出细小粘腻的声音,皮肤一点点愈合,破碎的骨头在双手斧正下回归原味,光秃秃的脑袋上长出柔韧的深青色头发,像极了冉遗蓬松的长须。 不出五息,他已然恢复原本面貌。 此时,王山的尸体冒出大蓬黑烟,如同被烧灼般飞快地缩小,变成乳白色的珠子。 起初珠子还是液态,像水银一样咕噜噜地自行滚动,将其他散落的液珠融合,然后缓缓凝固变得坚硬,上面残留着星星点点的黑色杂质。 浅浅的清香弥漫开来,剩下的三人同时喉管滚动。 第二十六章 所谓神灵(二) 皮肤苍白的孩童缓缓弯腰捡起枣核大小的珠子,精致的面孔上冰魄般的竖瞳扫过其他两人,如同毒蛇昂首散发出无声的威胁气势。 林子低下头后退,拉开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转身回了地下寝房。 厉九川没有追击,他此时也的确精疲力竭,不适合再冒险了,更何况猲四六那个老家伙说不定还在哪儿盯着他们。 赵虎弱弱地从嗓子眼里咕噜出一声厉哥。 厉九川只是盯着手中遗玉,刚刚看了一眼,这玩意怎么就缩小了一圈…… 他闭上眼睛,遗玉散发的清香依旧奇异地勾动了食欲。 指尖微微一松,又缩小了…… 厉九川尝试克制食欲,遗玉果然不再缩小,他睁开眼睛盯了一会,没有变化。 看来是依照心念来决定是否吞噬的……不过,这东西缩了快有一半,自己完全没有感觉啊,不是说会增加传承度么? 他皱着眉毛捏着遗玉,并没有回地下去睡觉,对他而已,已经不存在睡觉这个概念了,无非是去找死而已。 之前爻嬷嬷说给自己拿着玩的遗玉,被他塞到老屋石床的缝隙里藏起来了,不然还能再试试。 厉九川就地躺下,把玩着斑斑点点的遗玉,赵虎捂住头顶偷偷摸摸地坐在他旁边,眼神惊恐左右打量。 “你到底怎么回事?”厉九川瞥了他一眼,这家伙脑袋成天都是湿的。 “我……我也不知道,就,有东西舔我……”赵虎结结巴巴地回答。 这家伙……大舌头越来越严重了。 “那你干嘛非得待在我旁边?”厉九川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纠结要不要把遗玉全部吸收。 赵虎踟蹰道:“……不舔了……在你旁边,就不舔了。” 什么意思? 念头刚落,厉九川突然看见一道粉色的影子瞬间从赵虎头顶掠过去。 赵虎僵住,呆呆地站在原地。 厉九川神情凝固地盯着他,虽然早就发现这里的神灵都很邪性,但这种出现的方式还是让他感受到了神灵们深深的恶意。 他语气凝重又缓慢地开口:“赵虎,刚刚……” “刚刚我,我又被舔了!”赵虎再次捂住脑袋,湿漉漉的液体从发梢滴落。 “我知道……”厉九川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方才是……你在舔自己。” 就在那个瞬间,赵虎的嘴巴张大到恐怖的程度,肥大的舌头伸到远超人类舌头长度的地步,从头顶舔舐而过,就像猫科动物舔舐鼻翼一样自然,但它们并不会舔到头顶。 他舌头速度快得惊人,如果不是自己踏入内劲,五感灵敏程度再次提升,也不可能看得这么清楚。 “啊……?”赵虎呆呆地看着他,神情迷茫。 厉九川皱起眉毛,“你自己的舌头没有感觉吗?” 然而赵虎闻言只是僵硬地坐着,久久没有言语。 少年摇摇头,他帮不了赵虎,这里每一个人都自身难保,哪里有余力顾忌他人之事。 …… 次日清晨,教拳脚的三师傅没有来,反倒是六师傅先来了。 当初六七十个孩子里只剩下三个人,虽然在猲四六预料之中,但心里不免还是有些感慨。 如果殿里能下发足够的黄柏脂给这些孩子们,最起码能活下来二三十个。 不过……就算活下来也还会有王山这种人自寻死路。他虽然是名义上的师傅,但又不是保姆,自寻死路的人是救不活的。 看着厉九川三人从地下钻出来,猲四六指了指自己带过来丢在地上的三个蒲团。 “今天开始我教你们冥想,赵虎暂时用不了,但也听着,我只讲一次。” 山神殿的原则向来是照顾强者和多数人,至于运气不好跟不上趟的,只能自求多福。 “你们种子凝聚之后,可以通过冥想感受到天地间的灵源,灵源是传承种生长的关键,而传承种的长势就是传承度。” 猲四六也坐在三人面前,只不过他坐的是一块石头。 “增长传承度有两种正统法子,一种就是通过冥想勾勒你的传承种,感受、汲取天地灵源。得到传承种后除非被高位传承者攻击,冥想是不会让你变成怪物的,但会改变你的性情,这一点无可避免;另一种法子是吸收遗玉,这个方法速度最快,但一次吃得太多会让你变成你娘都认不出来的鬼东西,毕竟你吸收的遗玉肯定不是同一种传承,长成什么样听天由命。” 说到这,猲四六缓了口气,手里捏着一串油黄色的木珠子,不时地拿起来闻一闻。 “冥想就是在静室内观想自己看见的神像,闭上眼睛用心去勾勒,开始只需要勾勒大体形态,如果成了说明你的传承度就有百分一了。林子就不用说,跟着地下的神像学就行,但是不能在拜神的时候冥想。至于厉九川,山神殿暂时没有冉遗的神像,既然你是靠做梦得到它的,那就试试做梦能不能梦见。” 猲四六最后说的内容就像开玩笑,但从语气来看,并非是玩笑话,更像是富含某种深意。 “方法交给你们,就要好好修炼。从你们来到这里的一年之后,就必须离开,去哪儿全在于你们剩下的时候能增加多少传承度。” 面目阴鸷的六师傅有些出神,顿了一会才接着开口道:“现在有什么想问的,快点说。” “不正统的法子有什么?”林子先问道。 “走不正统路子的人最后都死了。”猲四六眼神深邃地看着他,“一个是直接吃蕴含传承之力,也就是富含灵源的生肉,能得遗玉效果的十二成,但是只能吃跟自己同一传承种的…活物的肉,吃错了会死。” 这不就是吃人么,林子说不定正在后悔没把大钱尸体吃掉。 厉九川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发现这家伙正低着脑袋,看不见脸。 “还有一个是,杀掉跟自己同一传承的传承者,跟你同属一个传承的人越少,你就越强。如果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是土蝼传承者,那么你的称呼就叫土蝼,没有代号。一般来说,走这种邪路的人两种法子都用。” 猲四六拨弄着手里的木珠,神态漠然。 还有一点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低阶传承种的传承者太多了,怎么杀都杀不完的,除非是正仙位阶以上的传承种,它们本身获取难度就高得惊人,自然也没有几个人能拥有这样的传承。 林子面色稍有异样。 厉九川凭直觉猜,当初林子说自己听见神灵说话了,但又不肯告诉大家说了什么,八成说的就是杀掉跟自己同一个传承的人会让他变强。 被猲四六如此轻易地说出来,也难怪他心里难以接受。 第二十七章 五德传承 厉九川还能感觉到,这些事恐怕在外面是绝密一类的情报。 “六师傅,你手上的珠子是什么?” 轮到厉九川问,他张口一句让其他人也都开始好奇起来。 猲四六眉心的皱纹微不可查地变深,就像头次看见厉九川吃了五人份的饭一样。 “这是黄柏木串的珠子,安神宁心。” “那黄柏脂呢?”厉九川意有所指,甘印把香囊给他,结果被猲四六捡走吸了一番后就空了。 “黄柏脂比木头效果更好,木珠子只有燃烧的柏脂两成左右效果,没点燃的柏脂有七成左右。”猲四六解答道。 “它很重要吗?” 说到这,厉九川眼睛紧盯着这位六师傅,因为他发现不管讲什么,猲四六都会说得很详细,但一提到黄柏,他好像就很敷衍。 包括之前甘印解释说是安神药,这话也相当敷衍。 猲四六嘴角扯了扯,看得出来他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依然是开了口。 “很重要,非常重要。为什么不告诉你们呢?因为它产量少,少到我自己都用不到。如果当初有足够的黄柏脂,拜神的孩子们最少能活下来二三十个,因为资质并不罕见,只是资质好的少。” 六师傅揉了揉眉心,好像这样就能把皱纹都揉散似的。 “黄柏脂能避除一定程度上传承种带来的污秽。别以为你们得到了传承种,就完全不会受到影响……传承种的本质就是一种污秽,它污秽你们的同时抵抗其他的污秽,以毒攻毒。你们会在日后的修行中变得越来越像个冷血的怪物,但如果有黄柏脂辅佐,就能大幅度维持自己的人性。而维持自己的人性是不会被变成怪物的关键。” 说到这,猲四六忍不住咧嘴笑道:“像我们这种作为消耗品的传承者,根本没有资格浪费黄柏脂。” “而且传承者心绪过于浮动也会造成被更快地污秽,污秽跟传承度没有直接联系,它改变的是你们的魂魄,人性,真心……这种玄之又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种事情你们也只能在我这里听见了,不少半吊子传承者什么都不懂。” “只有黄柏脂能让我们不被污秽吗?”林子不自觉地露出紧张的神态。 “除了黄柏脂,还有另一种普遍方法,那就是把自身心灵寄托在别的事物上,海事府把这种方法叫做固定人锚,这个法子就是他们想出来的。而且在传承度五十之前固定人锚都有效,超过五十就没用了。” 猲四六捋着下巴夹杂着白色的胡须接着回想道,“固定人锚就是固定人性之锚,锚一定要选择足够强大且不易损坏的事物,在京都不少人都将一些他们以为的强者选为人锚……呵,当年云鲸河死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传承者的人锚崩溃,变成怪物在京都肆虐……” 这不就等于凭空给自己创造了一个致命弱点?厉九川若有所思,但是在没有黄柏脂的情况下,也许只能用人锚的法子? “好了,你们现在问完了吗?完了我就开始教你们第一次冥想,只教一次。遗玉的话,传承度最少为一才能用。”猲四六的眼神扫过每一个孩子。 “那,要是没有传承度就用了会怎样?”厉九川突然问道。 “……” 猲四六露出你这小子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的神情,“有八成的可能控制不住自己,变成传承种,一成半可能变成谁都认不出来的怪物,半成可能增加传承度且安然无恙。” “那要是没变成怪物也没增加传承度呢?” “说明你吃的太少,或者你的传承种太贪。” “我没问题了。” 厉九川点点头,收回脸上那副求知若渴的假模样。 猲四六拨弄着黄柏木珠,低头又嗅了一会才慢吞吞地道:“冥想的时候闭上眼睛,先静心凝气,做到无念无想,能保持这种心绪后,从神像的眼睛开始,回想脑袋,然后是躯干,四肢和剩余部位,不用想的太详细,太详细会让你忘记全貌。你们现在可以闭上眼睛试试了。” 厉九川按照他说的闭上眼,平静心绪,然后开始回想冉遗铁像。 最先出现的就是印象最深的那双眼睛,青蓝色瑰丽的蛇瞳,碧海般的虹膜边缘镶着一圈金边,深青色的瞳孔就像海底的洞窟,看不见尽头。 不能想得太详细……厉九川记得猲四六的嘱咐,从冉遗的双眼处回想那些细腻的鳞片、凸起的颅骨、两颊飘舞的青色鬃须,再到它犹如蛇类般线条柔顺的脖颈,墨青色如同鹰爪般的六足,泛着幽蓝光泽漂亮的尾巴,蓬松的尾须末端是深蓝色的荧光。 第一遍回想、勾勒冉遗全貌时,后面刚勾勒完前面就开始淡忘,好在眼睛的部分给厉九川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让他勉强观想完一遍后趁热打铁,勾勒第二遍。 如此来来回回勾勒了个七八遍,冉遗的全貌才模糊地出现在他脑海之中。 而冥想的黑暗里,星星点点的幽蓝色光点无端从虚无中冒出,如同受到召引般飘向冉遗模糊的虚像,堪堪维持其不消失。 “如果看见有星星点点或者丝丝缕缕的东西飘到你勾勒出来的传承种上,那是适合你传承的五德之力,林子看见的就是土德灵源,厉九川就是水德灵源。” 猲四六的话语从耳边响起,犹如梦境般飘渺。 “汲取天地间的五德灵源,用它们来勾勒冥想中的传承种,是最正统的修炼手段。每个人最先勾勒的部位都不同,一般都从进攻手段开始,譬如手脚,尖角利齿等等,因为被详细勾勒出来的部位就可以显现在你自己身上,是可以控制的变化,也是传承度的体现。” 此时林子和厉九川双目紧闭,气息放松,空中有无形的气旋在他们周身飞舞。 “好了,你俩现在放松对灵源的掌控,睁开眼睛。”猲四六敲了敲地板,敲到第三声时两人同时睁开眼睛。 “把衣服脱了。”猲四六接着道。 两人犹豫一下,厉九川先动手开始脱,刚把上衣脱掉,猲四六就摁住他道:“可以了。” 第二十八章 五德(二) 猲四六点着他左腰腰际,“看,这就是你的传承种。但凡有一点传承度,就会出现刺青,位置不定,从头到脚,哪怕屁股前后都有可能。” 厉九川低下头,只见腰际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刺青,墨青色两笔勾勒的简单鱼形。 然而当初在井里的时候,似乎全身上下都是刺青。 “你悟性很好,第一次冥想就能勾勒……当然,也有可能是你天生契合水德传承,好,很好。”六师傅看起来很满意。 而林子还没脱衣服就被制止了,因为他下巴上突然出现了一点模糊的褐色,就像脸没洗干净。 “已经出来了……你这个位置不好,长在手脚上都方便遮掩,长在下巴上,就算戴面罩也很显眼。”猲四六摇摇头。 林子下意识抬手摸下巴,神情阴郁。 …… 自从传承种勾勒之后,猲四六只是每隔两三天才来看他们一次,更多的时候都在和三师傅学基本的拳脚招式,以及一些山神殿的规矩。 像什么行令禁止,什么大人们给出的任务不可问缘由,不能随意用污秽的法子去杀凡人等等,还给厉九川和林子赋予了代号。 厉九川是这边山神殿第一个冉遗传承者,代号就是冉一,林子则是土七五,土蝼第三百七十五。 再有不到半年,他们就会被派往山神殿其他地方去做正式弟子,除了练拳脚而外,他们做的最多的就是修炼传承种。 而汲取五德灵源用来增加传承度简直慢得可怜。 即使是冥想一整天,所能得到的灵源也不过能勾勒两三笔,几乎看不出来效果。 厉九川选择的是从一只冉遗的爪子开始勾勒,最先描绘的就是指甲。 猲四六说勾勒哪个部位,哪儿就会最先显露神异之处,而眼睛是最难的部位,一般都会放在最后,如果先勾勒眼睛,也会导致承受不住传承种的灵性污秽而暴死。 只不过厉九川练了七八天,自己右手食指的指甲才能稍稍变色,坚硬程度也就是普通的刀剑,划开树木很容易,划开石头就难了些,十分鸡肋,甚至让他有些后悔。 不过这修炼才开始而已,效果不显着也正常。 林子基本不在地下待着,天天跟三师傅瞎晃,一方面是防止厉九川对他暗中下手,一方面是跟前辈取经,他们都是土蝼传承。 只是赵虎一日更比一日消沉,神智也越来越恍惚。 猲四六几次看见他,他总伪装得正常,竭力表现出自己还有救的模样。 直到这天夜里,赵虎突然把厉九川叫醒,说有事要讲,拉着他往外走。 路过地下石室岔口时,厉九川还闻到一股新鲜的血腥味,大抵是看守的斗篷人被杀掉了。 待两人来到谷地,赵虎偷偷摸摸打量左右,接着通往靛涛林的窄道走。 “到底有什么事非得让我跟你出来说?”厉九川甩开他的手,神情奇怪地问道。 “回家……”赵虎低声道,“我总觉得再留下,一定会被他们杀死,我要回家,见我爹娘。川子你跟我一起?” “没那么简单,你回去有可能会污秽他们。”厉九川盯着他湿漉漉的头发,皱眉道。 “不……不会的。”赵虎把手指塞进嘴里反复咬,铁锈味淡淡地渗出来。 “被扛不住污秽的人都会死,抗住了也会变成怪物,你知道的。” “我会死吗?川子?” “不一定,明天去问问六师傅?” “不行……不行的,我,我知道自己会控制不住舌头,上次,上次你说过后,我就一直咬着,不张嘴,但是还,还会被舔。” 赵虎虽然表现越来越迟钝,但他不是傻,他很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不张嘴,也会被舔?”厉九川重复问道。 “我……我还……”赵虎咬着牙从嘴缝里挤出畏惧的声音,“我背后好像长舌头了。” “……” “转过来我看看。” 赵虎撩起衣物转过身的瞬间,厉九川只感觉自己心脏抽搐了一下。 一张裂缝似的大嘴歪歪斜斜地长在他背上,没有牙齿,但能看见一条柔软的猩红色舌头。 涎水从嘴缝里粘稠地溢出,赵虎整个后背都湿透了,之前还以为是他太过紧张,汗渍浸湿了衣物。 那张嘴嘴缝里深不见底,让人怀疑它张开后是否会看见赵虎的五腑六脏。 厉九川看见这玩意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猲四六,他们肯定不止一次处理过这种情况。 但看见赵虎转过来那半张惊恐怯懦的脸时,厉九川罕见地犹豫了。 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死亡和恐惧从赵虎犯下错的那一刻就已经如影随形。 哪怕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厉九川也能猜到他必定是在拜神的时候出现了失误。 这种异样的、满带着恶意的变化,除了如同妖兽般的所谓神灵,还能是什么造成的? 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这个神灵们恣意玩弄众生的世界里,并没有任何优势,甚至可以说是束手无策,对任何突发情况都无能为力。 如果遇上这种事情的是自己,他可以得救吗? 如果自己梦境中没有玄十一,自己能活到现在吗? 答案显而易见。 在这个世界生存,简直就像走在钢丝绳上,下面就是刀山火海深渊地狱,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今天他救不了沦陷在恐惧中的赵虎,日后他能拯救濒临死亡的自己吗? 厉九川不知为何越想越多,眼神逐渐变得复杂。 与此同时,他看见赵虎眼里的光一点点消失,整个人似乎都陷入到深层的恐惧之中,就像丢掉了维系生存的东西,彻底沦落绝望。 “我……我是不是要死了……川子?”赵虎眼角突兀地涌出泪水,大滴大滴顺着脸上尚且未曾褪去的绒毛滚落。 他微微抽泣着,伸手擦掉眼泪,深夜里的浅风拂动他衣角,露出消瘦的轮廓。 孩童呢喃的声音又低又轻,“川子,我想回家……我一直在想,等我从这里出去,一定要回家看看我爹娘……我要是向神灵许愿,它能让我回家吗?” 第二十九章 斩 厉九川没有回答。 按以前小柱的情况来看,直接在你身上长出你全家才是神灵还愿的方式……这些神灵的作风,总是这样戏谑而又充满了疯狂。 “明天让六师傅带你回去看看。”厉九川拧着眉毛,他总觉得自己刚刚从某些时刻起变得不太像自己了,似乎过于感性了。 “六师傅会答应吗?” “应是可以的。” 实际上可能性小得可怜,猲四六真正的做法应该是确定赵虎什么时候会变成怪物,并且杀掉他。 但赵虎才多大……十来岁,他的人生还没开始…… 等等!我在想什么?!自己尚且朝不保夕,还有空操心别人……这怎么可能是我? 厉九川的脸色蓦地阴沉下来。 “川子,我不想死,你可以陪着我吗?”赵虎接着问道,他的眼神恐惧又无助。 “陪你去哪?”厉九川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半步。 “当然是陪我……我不想死……陪我回家……去外面的村子……我想爹娘……” “你会污秽他们,把你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东西。” “可是我想见他们……我要见他们!” 赵虎一步一步接近厉九川,声音从恐惧无助变得逐渐尖锐嘶哑,“我想见他们!我要看见他们!!” 他脸上露出疯狂狰狞的神情,是猲四六动用传承种后,那种几乎无法克制的疯狂。 赵虎的眼睛已然变得深棕,黑色的瞳孔缓缓拉长变成矩形,面孔细小的绒毛飞快地生长成粗壮扭曲的褐色毛发,牙齿迅速变得尖利。 他的躯体像煮沸的岩浆一样散发着热气,皮肤此起彼伏地高高隆起,肌肉飞快地膨胀,只是眨眼功夫厉九川面前就多了一只几乎有两米高的放大版土蝼神像! “快带我去!带我去……川子……”眼前怪物的语气忽然柔和下来,明明没有张嘴,却不知从何处传来诡异的孩童嗓音。 此时,他距离厉九川只有一臂之遥。 厉九川原本打算提前一步离开,却突然察觉的空气中有些异样的气息。 有杀意锁定了赵虎。 所以他改了主意,接着问道,“那你想怎么回家?” 但他并未得到自己想听见的回应,只听见孩童空洞又迷茫的声音。 “川子……陪我回家……” 只是他已经记不起家在哪里,只能感受到内心逐渐膨胀的食欲。 嘀嗒。 土蝼咧开的嘴缝滴下垂涎的液体。 突然,夜色中闪过青铜长矛凛冽的光泽。 在清冷的月辉之下,一杆青铜长矛骤然贯穿了怪物的头颅,巨力将它牢牢扎在墙上。 褐色的土德灵源像呼吸一样律动,膨胀、缩小,土蝼庞大的身躯发出孩童歇斯底里的哭嚎声。 四支螺旋尖角上满是恶心的扭曲纹路,两只尖利锋锐的爪子在空中无望地抓挠,后蹄弹动掀开了地表,漫天碎石朝着厉九川激射而去。 然而还没等他动身,一位斗篷人抬手将他捞在肩上,远远退出数十丈。 紧接着不知从何处又钻出一个斗篷人掷出长矛,青铜色瞬间洞穿怪物的咽喉,不多时那东西就如同被扎破的气囊一般,很快就干瘪下来。 厉九川坐在救自己的那人肩膀上,稍一侧头就看见背着手的猲四六,包括土九三和林子也在。 看来他们已经盯了多时。 赵虎的几乎只剩下皮囊的身体此时已经散落在地,冒出大蓬黑烟。 五息后,地上白色的液珠缓缓滚动聚合,变成半颗蚕豆大小的白色珠子。 厉九川突然问道:“为什么不早点杀了他?” “因为杀早了遗玉就不够大。”林子讥笑出声,但并没有人理会他。 “遗玉真的有效果吗?”厉九川盯着另外一位斗篷人,他将地上的遗玉捡起,过来交给了猲四六。 “自然有,这是非常具备灵性的好东西,吸收遗玉只需要心念一动,它就会被你所吞噬。” 六师傅捏起白珠,对准明亮的月光照了照,通透的光泽显得其品质十分不错。 “至于吞噬的效果,因人而异。有人只要吃这么一小块就能勾勒足以增加百分五的传承度,而有的人吃几百块都达不到。” 说着,六师傅将赵虎的遗玉揣进怀里,“是林子先发现赵虎的异样并且上报的,所以作为奖赏,这个给他。” 交给林子的是黄豆大小的遗玉,遍布斑驳杂质。 他没有犹豫,直接吸收了遗玉,紧接着,双眼发直僵硬片刻,下巴上模糊的褐色痕迹开始变得清晰,最终形成四笔弯曲的羊角刺青,就像一撮小胡子。 林子正式勾勒土蝼了。 厉九川漆黑的眼瞳空洞洞的,看向他时半点光彩也无。 那扎眼的褐色刺青就像恶心的丑鬼在做挑衅的鬼脸,厉九川几乎遏制不住心底翻江倒海的杀意。 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 “好了,散了。”猲四六挥了挥手。 斗篷人带着厉九川先去了地下休息,只有林子还留在原地。 “你天赋不错,今晚就直接去游山城里待着,虽然要稍稍危险了些,但也比留在这里安全。”猲四六淡淡地道。 “您觉得我不是厉九川的对手?”林子紧盯着六师傅的眼睛,他意识到了猲四六所说的话背后的含义,如果硬说待在这里有什么注定的危险,那就是厉九川了。 “也许后面你会超过他,但现在,啧,这小子光眼神都比你凶几百倍,他肯定不止一次见过血。” 猲四六回想到刚刚厉九川那种空泛的眼神,那是山神殿钦原或者天宫朱厌那种级别的死士才会有的眼神。 在即将出手时为了避免杀意惊动猎物,而用这种毫无光彩的眼神遮掩杀意。 只有杀人如麻的老练死士才会掌握的技巧。 猲四六不经意地又想起厉九川乖乖被斗篷人带下去的身影,诚然,也许他只是被赵虎之死吓傻了。 但多做一步总是好的。 林子没有反驳,任由一位斗篷人将他夹在腋下,步伐轻若羽翼地从谷地底部蹿上山崖,钻入靛涛林。 猲四六背着手站在原地,皎白月光洒落在他身上,如同铸铁浇银的塑像,一动不动。 第三十章 斩(二) 斗篷人的速度很快,跑起来就像一阵风。 靛涛林里已经长出繁密的嫩青色叶片,清爽的凉气裹挟着泥土浅香拂过林子的面颊。 他今年正好十岁,在那座谷地里的日子让他身量长高了不少,看起来就像少年。 只要去了游山城,自己很快就能迎来光明的未来,以他的修炼速度,就算厉九川有再多的手段,也不会是对手。 无论是土九三还是猲四六都清楚,厉九川拿到王山的遗玉吸收了一半却毫无效果,而自己只拿到一颗劣等遗玉就顺利完成了勾勒。 也就是说,自己的悟性,或者说贴合传承种的灵性不如他,但资质却远高于他。 斗篷人迈过稍显湿润的土地,一抹淡淡的潮湿气息将二人笼罩。 速度缓缓慢了下来,斗篷人警惕地左右打量,突然,他看见前面一棵老树下靠着一个睡觉的小童。 他肤色苍白,眉目精致,闭着眼睛,双手抱胸安静地靠着树,仿佛正在小憩。 斗篷人顿住脚步,没记错的话,这孩子明明是被带去休息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厉九川?”林子忍不住出声喊道。 靠着树睡觉的孩童眼皮稍稍颤动,林子听见夹着自己的斗篷人喉咙滚动发出咕噜声。 他突然想起来,斗篷人的青铜长矛没有带上,他们的实力也是未知之数,但看猲四六对他们指使的态度来看,恐怕实力高不到哪儿去,更像是一种专门训练来处理污秽怪物的人。 林子看见厉九川眼皮下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不是正常的两只眼睛顺着同一方向转,而是两只眼珠上下左右乱转。 这家伙左眼向右转的时候,右眼却在原地打转! 毛骨悚然的凉意顺着林子背脊上爬,看着这一幕,他只觉得莫名眩晕恶心。 一旦厉九川控制不住自己,彻底变成刚刚赵虎那副被污秽的怪物,林子完全没有把握逃脱,尤其是在这种开阔地带。 …… 厉九川缓缓睁开一只遍布血丝眼睛,盯着面前两个目标。 还好,他们没有趁着自己失去掌控之际逃掉。 刚刚追来的时候因为撂倒了带着自己的斗篷人,稍稍有些疲惫,靠着树不小心睡着了片刻。 而这一次,玄十一竟然开始与自己争夺身体的掌控权,露出无比渴望出来的强烈欲望! 他要做什么?! 厉九川只觉得脑袋全是撕裂般的阵痛,伴随着眩晕恶心,看见斗篷人缓缓后退试图逃离的动作,竟然出现了重影! 该死! 厉九川胸中涌起怒火,这样下去肯定会被他们逃了……玄十一,你究竟想做什么?! 然而他得到的回馈只有一次接一次冰冷的冲击,眼看斗篷人夹着林子即将脱离自己的视线,玄十一突然传出一抹急促的情绪。 那是极度饥饿的吞噬欲望,饿到双眼发绿,满脑子只剩下吃的念头,看见半个活物都要抓起来塞进嘴里,吞其血噬其肉的疯狂! 吃……吃掉他们,让我来!!! 厉九川闭上清明的左眼,紧闭的右眼瞬间睁开! 阴云笼罩了整个靛涛林。 …… 厉九川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被人围攻打到濒死,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因为气血亏空,几乎要饿死在一处阴暗的角落里。 面前只有一座垃圾箱,里面堆满了散发着腐臭气味的垃圾。 他拖着残破疲惫的身躯,一边在垃圾箱里疯狂翻找食物,一边告诫自己绝对不能睡过去。 残缺的苹果核、酸臭的剩菜剩饭、腐烂的香蕉皮……但凡能提供给他半点气血的东西统统被他塞进了嘴里。 发自本能的求生欲望让他为了活着而不择手段、丧失底线。 …… 厉九川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半跪在地上,手还塞在嘴里,喉咙下意识滚动,有什么湿冷黏软的东西顺着嗓子被吞进去。 一股铁锈味从喉管里冲出鼻腔。 他眼神凝固地盯着满地飞溅的血点、折断的树木、地上残留的半截斗篷,就像凶兽疯狂撕咬猎物的第一现场。 呕! 厉九川神情扭曲地试图把刚刚吞进胃里的东西吐出来,然而并没有成功。 地上残余的血点冒出一缕缕黑烟,他突然看见前面一棵树后,有大量蒸腾的烟气简直像烽火一样往上冲,沾染传承之力的活物死后都会化作黑烟。 厉九川心底忽然得到些许安慰,应该是没吃……没吃多少。 呕…… 他擦着嘴站起身走到树后,只见一颗半个指节大小的遗玉正缓缓凝实,旁边倒毙着一具双眼大睁、神情惊恐的尸体,他身上还挂着半截残余斗篷。 斗篷人居然不是传承者!而且他也并没有被玄十一污秽,难道这次玄十一直接用武力杀人,没有动用传承种? 尸体也并没有什么缺口,只有喉管和心脏附近一道撕裂伤,联想到刚刚看见的血腥场景,应该是被划破了颈动脉后,被刺穿心脏而死。 鲜血喷溅后又挣扎了几步才倒毙而亡。 至于林子,他已经变成一颗不会说话的遗玉了,什么也看不出来。 也就是说,自己应该没有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当然也有可能是挑食…… 厉九川将遗玉捡起,还未转身就看见地上一道长长的阴影抵在自己身后。 他下意识高举双手,背后传来猲四六低哑的声音。 “别动。” 厉九川照做。 “六师傅……” “我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除此之外多说一个字就死。” “是。” “你是谁?说的越详细越好。” 厉九川有点奇怪,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猲四六恐怕是以为他被污秽了。 “我是厉九川,十岁,家住野林镇北头老屋,傍晚去安宁客栈吃饭的时候被人抓过来……” “行了,你刚刚在做什么?”问到这句话的时候,猲四六语气显然缓和些许,他知道厉九川没有失去理智。 “杀林子,今夜是最好的机会。” “你就不怕我发现,然后杀了你?” “王山死了你们都不管,林子也一样,谁强谁才能活着出去,这难道不是恒古不变的道理?” 厉九川微微侧过头,猲四六已经将手中青铜长矛扔给身旁的斗篷人了。 第三十一章 第三个岔道 “好肥的胆子!” 猲四六哼了一声,走上前掰着厉九川的脑袋,仔细检查他的瞳孔。 敢直接这样看厉九川的眼睛的人,上一个还是甘印。 在是否被污秽这方面,猲四六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处于污秽边缘的传承者眼瞳就像金线一样,丝丝缕缕的,极为尖锐。 厉九川没有这种现象,说明他的确是清醒的。 方才猲四六只是有点事想起来,去叮嘱一下厉九川,却发现互送他的人竟然昏倒在地上。 于是他赶紧跟出来,但还是晚了一步,林子和除秽人已经全死了。 所以靛涛林这一批新弟子只活下来一个,竟然有种养蛊成王的感觉。即使山神殿本意并非如此,但是他们也不抗拒这种形式,通常来说,如果同年所有的孩童只剩下一个,那么这个未来必定能达到五十以上的传承度,凶悍非常。 这就是猲四六不怎么生气的原因,普遍养成的弟子一辈子传承度都在十到二十之间徘徊,一百个这样的弟子里也别想出一个蛊王。 检查完了,猲四六又将面前这孩童掰扯几下,他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服从性相当好。 妥了,不管他是真听话还是假听话,表面意思做到了也没人为难他。 猲四六把人带回去,指着谷地的第三个岔道口。 “这下面都是秽兽,分三种,对应你们之前参拜的三位神灵,原本就是你们凝聚种子后用来增加传承度的,下去的时候只要喊上两个除秽人,他们会帮你打开青铜门。” “除秽人是什么意思?” “是用来杀死被污秽的你们的人,他们没有传承之力,全靠灌注了土蝼力量的钦原刺来杀死你们。毕竟山神殿没有那么多钱把培养出来的传承者用来干这种活。不过第一日的筛选比较严,那天被你承载的传承种污秽而死的是两个传承者。” 原来被玄十一污秽而死的两个斗篷人是传承者,是因为第一天最容易发生意外吗?那么从那天之后,都是普通人? “也就是说,普通人也能用这种器具使用传承之力?” “什么普通人?”猲四六只觉得这词很生疏,“你是说凡人?他们的确能用铜器来杀死我们,毕竟青铜是唯一一种能承载传承之力的东西。用的最多的还是朝廷,不然你以为朝廷凭什么管束传承者。” 朝廷……他要是不说,厉九川几乎要忘了自己所在的大地还有朝廷这样的官方组织管理。 说起来,之前听见爻嬷嬷和老医师对话,说什么有大人物来游山城,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那个所谓的大人物,和爻嬷嬷的失踪有关吗? 厉九川揉了揉脑袋,接着问道:“六师傅,现在我能进青铜门吗?” “不能。”猲四六面无表情,“人都让你打杀了还怎么进去?明早会给你派两个人来,要进去的时候嘱咐他们就行了。” “谢师傅。”厉九川低头应是。 …… 接下来的时间一夜无眠。 厉九川重新入梦去找玄十一,但他还是像个傀儡一样,只是不停地击杀自己。 每一次死亡,气血照旧如同细雨般汇入体内,就像凝聚冉遗传承种时那样。 如果说玄十一是传承种,那么现在的阶段究竟是凝聚种子还是凝聚后的反馈?但甘印说过一个人不可能有两个传承,所以玄十一究竟是以什么方式存在的? 厉九川又看向自己的食指,即使反复勾勒,努力修炼,这变化依然小得几乎不可见。 传承种给自己指甲带来的幅增还不如内劲带来的效果,而冉遗的污秽效果也远不如玄十一露面,不过玄十一露面是不可控的,自己还得依靠武道修为和冉遗来维持实力。 他运转内劲,伸手从地上扣下来一块岩石,如同捏泥巴一样轻松,再稍一发力,整个石块发出细小的啪声,随即化作齑粉。 可惜了……这种远超普通人的力量在传承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至少不是猲四六的对手,连近身都做不到。 但,如果自己能靠冉遗抵抗污秽从而近身,是不是结果又会不一样呢? 武道还是得好好修炼才对,只是一想到又要被玄十一杀,反胃感便油然而生,而且无法肯定自己是否会被取代意识。 难,太难了,传承修炼资质不够没有效果,武道修炼又可能被取代意识,全靠水磨功夫只怕等自己老死都没多少进步。 危机感让厉九川情绪一落再落,甚至开始暴躁烦闷。 不过当他准备用冥想祛除驳杂的情绪时,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进入冥想状态,只有突然回想到玄十一身上那股冷冽的松香味时,才会逐渐平复下来。 传承种带来对性情的负面影响这就已经开始了吗?说起来自己死了几千次还没有出现精神问题,应该也是松香的作用。 黄柏脂…… 天光大亮之际,谷地外面果然出现了两个新的除秽人。 厉九川直接表示自己要去青铜门后,俩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去了地下,不过是背对着背往下走的,生怕厉九川偷袭他俩。 毕竟才几个月时间,靛涛林这边已经换了第三批除秽人了,他们不得不谨慎。 到了铜门前,俩人将青铜长矛对准门上两个眼孔深深地扎进去,铜门中传来齿轮转动细碎响声,然后就是咔地脆响。 青铜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片漆黑。 其中一个除秽人走到里面,用长矛插进一处墙壁,周围缓缓亮起青幽幽的光,从墙壁内向外散发,能看得出这墙壁也是青铜浇铸。 原本装满了秽兽的那堵牢笼也被挡住,只留下一人高低的门洞。 门洞用栅栏挡住,两点苍白的光从黑暗中亮起。 两个除秽人顿时退出青铜门,只留下厉九川在里面,两人随即关上门,沉闷碰撞后,只剩机括转动的细响。 紧接着门洞上的栅栏缓缓升起,头生四角,双目苍白的土蝼秽兽缓步走出。 显然,面前的土蝼秽兽远不是野林镇那时遇上的狐怪能比的。 下一个瞬间,它悍然冲出张口撕咬面前矮小的猎物,隆起的肌腱好似山峦,锋利的齿尖甩开流涎,伴随着着恶鬼般的嘶啸……嘭! 被厉九川一肘重击砸向地面! 就像是它故意冲到他的手肘底下专门等着被砸一般。 第三十二章 第三个岔道 果然,秽兽的污秽之力被冉遗传承种抵消了,至少自己只是稍稍有些眩晕,没有长出莫名其妙的东西,更不用说像面对猲四六一样直接被拖入幻觉之中。 而在武力方面,被玄十一虐到反胃的他,这种东西连开胃菜都不能算。 被砸到的秽兽甩动已经被砸出脑浆的头颅,破碎的上下颌竟然不小心把舌头都咬断,一甩之下便飞了出来。 那紫黑色的舌头如同活物一样蠕动,甚至飞快地爬行,正要爬上少年小腿时,被他猛地一脚踩烂,肉泥飞溅。 厉九川反手拧住土蝼后颈,内劲如电一触即收,待松开手时,这东西脖颈便像没有骨头一样软软塌下去,眼中的白光也缓缓消散。 它的速度太慢了,和玄十一比起简直慢得像条虫。 地上的尸体冒出大量黑烟,五息后,一颗黄豆大小晶莹纯白的遗玉缓缓凝实。 虽然大小令人失望,但纯度相当之高。 厉九川捡起玉珠,就地盘膝坐下,取出王山的半颗遗玉和林子的遗玉摆在面前。 一共两颗半,全部吸收,总会有点动静? 他闭上眼睛,沉入冥想之中,冉遗之像右前肢第一个脚爪上的指甲较之其他部位稍稍亮一些,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厉九川将想象着吸收遗玉,一股醇和的灵源便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浮现,不过和正常汲取的水德灵源相比,遗玉的灵源是纯白色。 白色灵源汇聚在冉遗之像上方,莫约有鸡子大小。 厉九川缓缓勾勒着之前那只指甲,一个简单的、稍稍有些弧度的“v”字。 勾勒第一笔后,那只指甲比之前亮了一半,第二笔后,白色灵源彻底消耗,指甲光亮更甚,但厉九川心中却是一沉。 因为猲四六跟他提过每一个细节勾勒成功后,心中自然会明白。而两颗半遗玉只勾了两笔,冉遗那枚指甲依然传递来一种需要再次勾勒的感觉,那种未曾圆满的感受。 林子只用了一颗杂质遗玉就能完成整体勾勒,大概相当于一笔的量,也就是说,给他同样数量的纯净遗玉,应该能完成三到五笔。 这大概就是天才和废物的区别了。 厉九川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青铜门后提供的秽兽就这么多,估计是山神殿专门养出来的,每一只都能化为一颗纯净遗玉,上次梦境中匆匆一瞥,大概就十只左右。 要在猲四六发现自己的真实资质前,尽可能得到所有的遗玉,否则一旦被驱逐出去,很可能就找不到如此方便的遗玉来源了。 无论自己资质有多差,十颗遗玉都不能勾勒一枚指甲的话,就得考虑从别的方面解决实力问题了。 厉九川做好了最差的打算,站起身拨动青铜门上的一枚轮盘,转动到合适位置,铜门便缓缓打开了。 两个除秽人还站在外面犹自警惕地用长矛对准他,“你是谁?” 这是在看他有没有丧失理智。 “厉九川,野林镇的。”他拍开一支过于接近自己的矛尖,“还能不能再进去一次?我的意思是,再放一只出来。” 其中一个除秽人摇头道:“你都杀了一只了,还不够消化吗?这个门一天只能进去一次。” 厉九川拧起眉毛,“让我进去三次,给你们一颗遗玉。”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东西在传承者之中应该很有价值。 果然,两个除秽人犹豫了。能让山神殿久经训练的人犹豫,说明遗玉的价值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贵重。 “成交。”一个除秽人压低了嗓子,“但只有今天一次,一旦你被污秽,我们可不会手下留情。” “三天。” “三天?!三天里面的秽兽都死完了!” “那又如何,这些东西难道就只有这么多?总还会抓进来的?” “话是这么说的,可是……” “可是什么?这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难道这些秽兽还能留给别人用?用完了肯定还得补充,这不是迟早的事?” “……” 俩人被他说服了。 但如果他们知道厉九川的资质,一定不会答应他。可谁又能想到整个靛涛林分部唯一存活的独苗、被甘印大人数次关注的人,竟然会是个资质方面的废物? 于是,厉九川又进去了两次。得到了两颗黄豆大小的纯净遗玉。 第二日进入青铜门后,只有头一只是土蝼,其他两只都是猲狙。 第三日时,两个除秽人有点慌,进门之前反复问他要不要休息。 这次击杀的前两头都是猲狙,最后一只就是没有选中过任何人的“钦原”秽兽,它的要求似乎格外高,第一日在它隔间里拜神的全都死了。 钦原秽兽缓缓从门洞里飞出来时,只看见两点白色荧火在空中漂浮,眨眼间便不见了踪迹! 厉九川心中骤然升起危机感,条件反射般轰向右侧太阳穴附近,毛绒绒的触感伴随尖锐的刺痛,他额角滑落殷红的血色。 幽青色的青铜墙壁下,一只蜂虫般的怪鸟瞬间膨胀炸开,这是被内劲所伤,但它腹部竟然有一根漆黑尖刺贯穿了厉九川坚硬的拳锋,堪堪扎破他太阳穴。 厉九川放下手,盯着贯穿拳头那根细长的尖刺,上面还长着密密麻麻的可怖倒勾,简直是只考虑扎进去不考虑拔出来的物种,和前世的蜜蜂何其相似。 但当他两只捏住那蜂刺时,竟然发现倒勾根部连着可以活动的胶白色皮膜,也就是说,这玩意可以自己决定是否收缩倒刺。 弱小的目标一击致命后拔出尾刺离开,强大的目标就在对方身上根深蒂固? 如果被五六只这样的东西包围……厉九川心底涌起几分恶寒。 拔出尾刺,他开始盘膝冥想,在自己对应冉遗的前肢上反复汲取灵源勾勒,待再度挣开眼睛时,皮肉翻卷的狰狞伤口已经愈合。 这是他前两日和秽兽对战时发现得作用。 迄今为止,自己得到的遗玉一共六颗,明天估计还能杀一两只钦原秽兽,就不用三次机会,额外付给两个除秽人……他们可是普通人,只不过拿着那杆叫做钦原刺的青铜长矛,每天就能从自己这里分走一枚纯净遗玉,一共三颗……可真是贪婪啊。 贪婪往往会招致死亡。 第三十三章 逐出 厉九川想到这里,站起身转动机括,出门后将一颗遗玉丢给他们。 其中一人接过遗玉迅速塞进怀里,顺口问道:“你明天还来吗?” “来,为什么不来?” “但是里面估计只剩一两只秽兽了……” “没关系,分给你们的不会少,如果是两只就分给你们一颗,如果是一只那就给你们半颗。怎么样?” “这可是你说的。” “自然。” 这都信。 …… 王四揣着遗玉和赵三一起往外走,靛涛林这小子果然是个愣头青,这么珍贵的东西居然愿意分这么多出来。 就算他每天杀三只秽兽,最后只给自己俩人一颗,王四也铁定会答应的。 更何况,这里就像他说的那样,所有的资源只供他一人,慢慢杀个十几天不就好了,非得这么着急。 不过这种心态他们也能理解,很多传承者一旦尝到甜头就会控制不住自己。 想要得到更多,就会失去更多。 但这对自己来说是好事,王四轻松地走在后山路上,前面突然闪过一抹灰影,他猛地站定弓身举起长矛,赵三和他背对背做出同样的动作。 几十年如一日地训练的他们,早已把这种警惕融入骨髓。 不过,灰影很快就显露身形,是猲四六。 “大人。” 王四和赵三行礼道。 “他修炼得怎么样了?”猲四六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沙哑。 “冉一修炼相当神速,即使是钦原秽兽也不是他的对手。”王四恭敬答道。 “钦原?”猲四六皱眉低声道,“他已经把土蝼和猲狙秽兽都杀死了吗?” 赵三立即开口补充道:“冉一主动让我们放出里面最强的秽兽,他说想测试自身实力。” “这样吗?”猲四六脸上的皱纹稍微深了些,他知道厉九川有些别的手段可以发挥出非同一般的实力,就是不知道这小家伙传承度到了什么地步。 最好别是他想象的那样…… “我今天还得奉大人之命做点事,明天这会再回来检查他的修行,你俩督促他不要把中心放在杀伐上,传承度才是关键。”猲四六叮嘱道。 “是。” 王四二人再次行礼,目送他离开。 末了,两人对视一眼,得赶紧督促厉九川把攒下来的遗玉用了。 …… 次日。 厉九川在幽暗的地底将身上的倒刺一一拔出。 方才大意之下,稍晚了一步击杀钦原秽兽,结果那根尾刺上的倒刺在自己胳膊里炸开!瞬间废了他一只手臂,还把自己右边身子扎得像刺猬,幸亏没毒。 也不知道真正的钦原有没有毒。 收拾干净,厉九川再次冥想恢复伤势,然后将一共八颗遗玉摆在身前,今天的秽兽就是两只钦原。 这八颗遗玉大概相当于四倍鸡子大小的白色灵源,可以勾勒八到十笔,如果这都不能把一枚指甲勾勒出来,那就只能另寻出路了。 沉入冥想之中,将所有的遗玉吸收掉,冉遗之像上方好似漂浮一朵白色光云。 一笔接着一笔描绘那带着弧度的“v”形指甲,直到第四笔时,厉九川才感受到一种圆满的意境油然而生,这一枚指甲已经可以显化。 还有四笔,厉九川用来勾勒了剩下的趾爪,只描绘了一遍第一个趾节后,所有的灵源就被耗尽了。 他退出冥想状态睁开眼睛,只见右手食指上的指甲在自己的意愿下缓缓伸长,变得尖锐又锋利形同弯钩。 而第一个指节的皮肤出现粗砺的沟壑,泛着淡淡的青色。 他尝试伸手戳了一下青铜门,就像捅破窗户纸那样轻松,噗地戳出一个小洞。 这是武道境界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哪怕内劲在青铜门上也只能留下不起眼的凹槽! 厉九川心底涌出了对遗玉深深的渴望。准确说,是对力量的无限渴求。 转动机括走出青铜门,两个除秽人正在前面等候他。 “你待会别忘了把遗玉吸收掉,猲四六应该会来探查你的修为。”王四张口提醒道,眼睛还在来人身上四处打量,“今天的遗玉呢?” “当然是用掉了,刚刚勾勒传承种时突然发现遗玉不够用,只能全部用掉了。”厉九川盯着两人,“我那点遗玉根本不够用,能不能问你们借三颗?” “什么意思?”王四脸色难看道,“你不是说这些都是给我们的吗?而且你遗玉不够用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在问你们借啊。”厉九川说话的同时,身影晃动,拦在一步步后退的赵三身前。 “你手上最少也有七颗遗玉?这种纯度都够你修炼半个月了,你竟然说不够……难道,你是天坑?”王四转过身,用迅速长矛对准面前的孩童。 “天坑?”厉九川露出不解的神情。 “就是只进不出,灵源吃的多消化得快,但勾勒效果极差,几乎没有反应的人。天坑是一种戏称。”赵三苦笑道,“现在就算你拿走我们这三颗遗玉也没什么用,何必为了这一点东西跟我们自相残杀呢?” 厉九川摇头道:“东西给我,你们走。” “……” 王四和赵三对视一眼,王四上前一步道:“三颗遗玉都在我这里,给你。” 说话间,他又上前两步,那孩童已经进入长矛的攻击范围。就算杀了又如何,就说是他不自量力,在和钦原的争斗中被污秽。 自己和赵三被迫杀了他,也没人会追究什么的! 脚步再次落地的瞬间,王四提矛前刺!这一刺他曾演练了近万遍,不用脑子就可以本能地刺出,速度也不是这种没有多少传承度的小孩子能比拟的! 与此同时,和他配合的赵三长矛扎向孩童面无表情的眉心,王四遏制他们,自己杀死他们,一直都是这样配合的。 当啷! 两截青铜长矛滚落在地。 厉九川收回手,低声喃喃道:“青铜武器可以使用传承之力,但无法直接构成防御……” 他抬眼看向面前浑身僵硬的俩人,上前一步。 …… 猲四六匆匆地往回赶,昨天他就从两个除秽人嘴里感觉到有不对劲的地方,但碍于甘印的命令,他只能先去完成任务,现在赶回去,已经是他尽快完成的结果了。 第三十四章 逐出(二) 当猲四六赶到的时候,他看见面如白瓷的孩童坐在两具尸体上,把玩手中三颗遗玉。 “你又干了什么?!”猲四六遏制心中恼怒之意,开口问道。 厉九川抬起头,一脸无辜地道:“他们威胁我,说让我每天去多杀几头秽兽,还得给他们遗玉。” “那你最近得到多少颗遗玉?”猲四六显然不吃他那套,直接就问到了点子上。 “……”厉九川手中的遗玉飞快地消失。 见他不答,猲四六直接去了青铜门岔道,很快,地下传出他嘶哑的怒吼声。 “厉九川!十一头,十一头秽兽你全都吃了!!!” …… 东林镇。 村口南边一座不起眼的老屋门缝里露出昏暗的烛光。 猲四六拎着一个满脸无辜的孩童丢到甘印面前。 “大人,我赌错了。他吃掉了靛涛林五年的储备秽兽,但传承度只涨了百分一!” “百分一?” 纵使是见多识广的幽天将军也忍不住面露愕然。 “是,整整十一颗标准遗玉!恐怕还不止,他还杀了两个同期弟子。” “……” 甘印开始伸手揉眉心,他沉吟了好一会才道:“送到游山城里,嗯,交给侍坊,看看哪个贵人愿意带他走。” 侍坊就是培养普通拳脚好手的地方,养成之后会送给城里有权势或者有财力的对象,拉拢他们帮助山神殿的同时也窃取情报。 不少拜神失败而且没有死的孩童都被送过去了。 但这惩罚相当于没有,猲四六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老脸上的皱纹都瞪平了些许。 甘印看着他这副模样,摇头失笑道:“就是杀了他也变不出那么多遗玉来,何况我自有我的道理,你把人带过去。” 猲四六只能称是,拎着人离开。 老屋昏暗的烛光下,红漆剥落的案几上,一张纸笺写着一行字。 秦威奉命,寻厉家遗子。 甘印单手支着下巴,将纸笺捏起放在烛火下点燃。 看见火光缓缓淹没字迹,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雷声轰鸣的夜晚……玄龟、瞿如……分别都代表那些庞然大物的影子呢? 纸笺化为灰烬,甘印伸个懒腰活动筋骨,人都死了,这情报来的可真够迟的。 …… 厉九川被夹着带到城里。 猲四六走的不是城门,而是一处地道,直通到一座宽敞大院。 山神殿简直天生就是挖洞的。 猲四六敲开一间屋子,里面走出来一个眉目和蔼的中年人。 “这个交给你们了,靛涛林的同期弟子就剩他一个,是个天坑。”说完,他把厉九川推到披褂子的中年人面前。 “这……按理说不该我们管?”中年人扶住面前人畜无害的孩子,干笑道。 “大人说给你们放这。” 猲四六扔下最后一句话,转身就不见了人影,眼不见心不烦,靛涛林后面的秽兽补充还得他去做,又脏又麻烦不说,搞不好会送命。 中年人无奈地摸着厉九川毛绒绒的脑袋,熟练地说起重复了成百上千次的客套话,“我姓弓,你以后叫我弓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把这里当家就行。” 然而厉九川拉下他的手,漠然开口道:“我叫厉九川,你以后可以叫直接叫我全名,最好能给我一间单独的屋子住,我怕控制不住自己。” “……”弓叔只觉得这孩子有点过于早熟,“你几岁了?” “今年十六。” “重子痨?”弓叔微微讶异道。 “我住哪儿?”没有接着回答他,厉九川反而问道。 自己迟早会因为不长个子、面容无变化被发现这一点,反正也被赶出靛涛林那边,说了不仅无大碍,还能让自己清闲点。 “本来是打算让你住东头长屋,孩子们都睡那边,现在的话,对面那排屋子楼上住着一个痞子,你可以试试,能住进去就是你的。”弓叔指着对面那栋楼道。 “怎么?你们还会被强占屋舍?”厉九川歪过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嘲笑之色,成熟的神态和孩童稚嫩的模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冲击感。 显然,他不相信所谓痞子的说辞。 弓叔笑了笑,“我们身份不一样,杀人手法自然也不一样。你们杀人,可不会留下痕迹。” 被污秽的活物也具备传承之力,死后化为遗玉。 只是厉九川半天不动,一双漆黑的眼睛毫无温度地盯着他。 弓叔这才苦笑道:“里面是自己人,但不是我的人。如果日后出事,我自会拦下来。要是我做不到,你大可以来杀我。” 厉九川转身去了对面,然后上楼。 很快那间屋子里传出一声惨叫,有人捂住脸酿酿跄跄出门撞上栅栏,一头翻下楼,栽倒在地,脑袋已然是折了。 这人捂在脸上的手缓缓松开,露出两只鱼眼。 有丝丝缕缕的黑烟从尸体上升起,不多时尸体就不见了踪迹,地上留下一颗米粒大小、黑黄色的遗玉。 这东西几乎没什么用。 弓叔抬脚将之碾进泥土,两株歪歪扭扭的草芽从他踩过的地方冒出来。 遗玉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生机的体现,只不过这种连劣等都不算的遗玉根本无用,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 此后的日子就是每天照常洗漱练武吃饭。 弓叔让一个叫小平的孩子每天给厉九川送饭,剩下的时间全被他用来冥想修炼。 然而速度慢得可怜,整整修炼了一年都没能将第一个趾节勾勒清晰,厉九川干脆暂时放弃传承种修炼,全身心放在内劲突破上。 武道境界从外劲入门,再到内劲、化劲、丹劲、罡劲、最后是打破虚空、见神不坏。 内劲就是打通任督二脉贯通脊背尾椎,协调身体使得劲力贯穿全身。 化劲则是掌握好身体的内外的每一个器官,加以锻炼,这样最终使全身上下,力达牙齿,舌头,指甲,毛发这四梢,内劲遍布全身,到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的境界,是为化劲。 前世据说联邦成立前还有人炼成化劲,而丹劲、罡劲、打破虚空之类,都已是传说。 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是否还能练成。 第三十五章 朝子安 厉九川认为自己前世的武道天赋还算不错,就算传承资质没救,总有别的路子可以走出来。 因为担心玄十一会跟他争夺躯体,厉九川每天的入梦次数被降低到极限,大概两到三次,勉强够恢复精力的程度。 目前他已经步入内劲,全身筋骨皮膜贯通,劲力可以通过毛孔喷出,不必像外劲时必须打到敌人。 接下来的路子,需要贯通全身,调理内脏,使得力达牙齿、舌头、指甲、毛发四梢,内劲遍布全身之际,就是化劲成就之时。 这种地步,已经是人形兵器,一羽不能加,蚊蝇不能落,不知道传承者能不能靠近?或者说,可以与传承度什么样的存在交手而获得胜利呢? 有冉遗传承种替自己免除一定程度的污秽,能胜过自己的传承者应该不多。 但厉九川很清楚,这终究不是长久之道,更不能走到巅峰,他需要武道功力来替传承修炼掠夺一条出路! 两个月后。 厉九川默默地坐在楼顶屋脊上望天。 楼下的孩子们都在习武,弓叔则给他们纠正拳脚,还有些年纪差不多已经被成批送走,让那些权势世家挑选去了。 两个月以来武道修为根本没有多少进步不说,险些因为气血不足修为倒退。 他这副身躯是侏儒症,习武气血增加的还跟不上消耗的,内劲劲力反而缩小了一圈。 现在他不光弄不到遗玉来修炼传承种,不靠玄十一也无法增加武道修为,陷入两难境地。 虽然身量个子不长,但随着年岁增加,很可能两边修炼都会受到影响。 纠结之余,厉九川终于做出了决定,去找一个足够大的势力来供养自己。 无论是武道的气血药材也好,还是传承的遗玉也好,只有依靠大势力才能弄到手,这一点他早就问过弓叔,顺带还让弓叔帮他找个合适的下家。 “厉哥儿,下来吃饭啦!”一个毛头小孩站在楼下,双手捧作喇叭状喊他。这是弓叔找来给厉九川送饭的孩子,叫小平。 厉九川闻言翻下屋脊,踏着栏杆轻飘飘落在地上。 小平把食盒递给他,兴奋地在旁边叽叽喳喳。 “厉哥儿,今天的伙食怎么样?” “我专门抢着在厨子锅里多舀了两勺肉,你今天多教我两招呗?” “上次你教我那招去揍黑子他们,真的把他们都打翻了,可厉害了!” “哦哦,我想起来了,你可得抓紧教我两招,弓叔说他给你找到合适的下家,让你今个去看看……” 厉九川几口咽下嘴里的饭食,“找到什么下家了?茯苓六家还是赵元洪三家?” 游山城里盘踞着周边各方势力,茯苓六家是原本城中靠买卖茯苓起家的齐氏,后来闹了分裂加上他们外戚,硬是凑了齐云张王周吴整整六姓出来。 而赵元洪三家是城主府下管理城中事物的三家人,里面的男人青壮都在城中担任要务。 此外还有一些别的二三流势力,但厉九川都看不上眼,准确说是供养不起他。 “不知道,弓叔没说,还神神秘秘的。”小平摸着脑袋满脸茫然。 厉九川飞快地把饭菜扒完,拍着小平肩膀道:“走,去找他。” 来到弓叔面前时,他还没开口,弓叔就拉着他笑道:“今天可是来了个大东家,人也特别好,绝对符合你的要求,就是人家点明了要个小孩子,你到时候可准备好些。” “什么时候能见?” “就是今天,等我再找几个孩子凑够数,大主顾毕竟是喜欢挑挑拣拣的。” …… 正午,皓阳高照。 十个孩童整整齐齐站在院落里等候来人。 来人是个穿着红裳的秀美女子,身旁跟着两个丫鬟,四个侍从。 乍一看,厉九川突然觉得有些眼熟,这不是第一次去游山城时撞上的那位姑娘吗? “朝公子,所有符合您要求孩子都已经在这里了。”弓叔赔笑道。 公子……是个什么意思?厉九川忍不住仔细在那个“姑娘”身上打量一番,只觉得“她”身骨有点高大,衣襟遮住了脖颈,长相又秀美温婉,实在看不出来男女。 朝子安挨个看面前这些孩子,先从里面挑出来三个模样最灵俊可爱的,然后跟弓叔说道:“这三个留下,其他人可以回去了。” 其他孩子被弓叔带回去,朝子安看着第一个孩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葛武。”那孩子虽然灵俊,但神色扭捏,好像有点接受不了自己的东家是个……长得像女人的男人。 朝子安接着走向第二人,这孩子卖相极佳,眉目精致皮肤白皙,就是眼神看上去有点倦怠,好像很长时间没睡好觉一样。 “你呢?” “厉九川。” 披着十岁皮囊的某人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只需要眼神放空对准面前的目标就行了。 朝子安捏着他软糯的脸颊,微微好奇地道:“你头发怎么是深青色的呢?” “我母亲是色目人。”厉九川张口就来。 “原来如此,日后若要你天天跟随在我身边,可能还会承受些流言蜚语,你可愿意?” “愿意。”厉九川打着呵欠飞快地问了一句,“我有没有俸禄?” “什么?”朝子安愣住。 “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除了管吃住,还有没有别的?”厉九川眨巴着眼睛,继续假装无辜。 朝子安有些失笑,“有,你以后要是我的人,怎么可能只管吃住。包括你长大娶妻,生儿育女都会给你办好的。” “……”免了。 厉九川没说话,只是放弃尊严地任由这位朝公子撸他脑袋。 “好了,就选这个。”朝子安心满意足地一把抱起小童,转身往外走。 “这个孩子是极好的,身手也是一等一。不过,公子还有一个没看呢?”弓叔笑着客套问道。 “不看了,就他。对了……”朝子安又回过头,“你那边还有没有要带走的东西?” “没有。”厉九川脑袋搭在朝子安肩膀上,乌溜溜泛青的眼珠望着弓叔,加上他苍白的面容,活像个趴在红裳“女子”身上的小鬼。 第三十六章 朝子安(二) 厉九川本来以为要去的地方离这边很远,结果朝子安一行人只是拐了个弯多走两步就进了一处宽敞宅邸。 而且这院落连着院落,层层叠叠一路走出去许久也不见几人停下。 只是途中侍卫问他家公子要不要把厉九川给他,免得过于劳累,得到了他家公子准确的拒绝和小童带着几分鄙夷的眼神。 哪怕这位是个公子,但好歹也长相俊美柔弱,厉九川并不排斥,换成五大三粗的侍从,他能把这家伙脑袋拧下来。 当然,如果换成丫鬟他也不会拒绝。 路上遇见了不少侍女和护卫,他们每当看见朝公子后都会停下来行礼,恭敬地喊一声少府主。 到此时,厉九川就算不问东家背后的身份也能猜到是什么势力了。 游山城城主府。 按理来说,这应该是大乐官方势力,不会和野教搭边的山神殿有接触才对,但少府主从山神殿这边选护卫,说明两方关系还不错。 厉九川脑袋搭在朝公子肩颈处,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好奇地打量周围。 山石环绕,流水叮当。 弓叔的确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去处,城主府要查清爻嬷嬷失踪一事应该很轻松,虽然自己并不在怎么在乎她,但玄十一的出现肯定跟她有关联,此外光看这占地如此之广的府邸,其多年来搜刮的财富也不会少。 自己依附的少府主看起来个性柔弱温善,既没有练过武也没有传承的气息,是个好操控的主,后面的修炼应该会顺利些。 待一行人来到一处雅致的屋斋,朝子安才把新得的“玩具”放下来,走了这么久,所有的下人都应该知道自己换了新欢。 希望父亲不要再怀疑甘印了。 “公子,我住哪儿?” 眼看朝公子打算往屋里走,厉九川提前问了一句。 “你?你最近就和我住,你可以住外屋。”朝子安想了想道,要摆脱嫌疑,自然要表现得亲近些才是。 他寝房相当宽阔,屋里是正主的床,靠近门外的位置还放了一张床,是用来给近身侍卫睡觉,防止有刺客暗杀的。 不过,朝子安向来挑剔,一直没有找贴身侍卫,那个床都是丫鬟睡的。 现在正好拿来给厉九川。 末了,朝子安看见这孩子依然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他思索一番道:“平日里你不要乱跑,我去哪你就跟着,逢十之数可以休息一日,喜欢去哪儿玩就去哪,每月按例给你……给你,嗯,三十玉钱,你觉得怎么样?” “公子……”一旁的丫鬟凑上去说悄悄话,“三十玉钱太多啦。” 一枚玉钱三两银子,三十玉钱九十两银,即九两金子,对于乡民来说是一笔巨款,哪怕大手大脚些,都能用好几年,当然,对于豪门权贵来说连零花都算不上。 “不多。”朝子安知道弓叔那边的“货”都来自山神殿,不是普通人能比拟的,若不是厉九川的实力有待查验,他给的价绝对比这高十倍不止。 丫鬟有点委屈,她想不太明白。 厉九川只是眨巴眨巴眼睛道:“全凭公子安排。只是我自幼习武,需要气血药材补足亏空,不知可以不可以提前用俸禄支取?” 朝子安看着他奶声奶气地讲一本正经的事,忍不住笑道:“我给你一块令玉,拿着它去药材房支取便是,不用花到你这点零钱,区区习武,城主府还是养得起的。” 一个小孩子练武能消耗多点药材?这都要钱买,说出去城主府得多丢人。 “多谢公子。”厉九川久违地眼睛一亮。 入夜。 洗漱完毕已经躺在床榻上的朝子安看着那个小家伙忙来忙去。 拖着一个不知道从哪讨来的大木桶,一瓢热汤一瓢药材地往里倒。 朝子安不由得记起自己上次吃什么一个很有名的母鸡汤,里面就是像这样放了许多认不出来的药材。 小家伙备好汤桶后,把衣服扒干净,比寒冬里的雪还白净,然后噗通跳进水里开始泡澡。 他闭着眼睛,小脸泡得通红,周围冒出的白烟在他头顶打旋,好似被无形的气带动。 朝子安忍不住翻身下床,凑到小童面前,一股药香扑鼻而来。 他伸手蘸了一点汤水,很快指尖就开始变红泛赤,甚至有烧灼的热感往下蔓延,这泡的是药浴还是毒啊?! 厉九川掀开眼皮,面无表情地在朝子安手指上一抹,抽走他沾上的多余药力,半红半白的手指逐渐恢复正常。 “别乱碰,我配的气血大药,药力很重,弄不好你会流鼻血……” 话还没说话,只见朝子安鼻子下面缓缓淌下两条红色。 两人对视片刻,厉九川拿过软帕给东家擦干净鼻子,拖着自己的桶去外面泡了。 朝子安深切地感受到某种鄙视,尤其是厉九川光着屁股、眼神阴郁地走出去的时候。 难怪白天抱着他老觉得轻飘飘没什么重量,原来是练武的。只是,山神殿的人干嘛不练那种能变成怪物的功法呢?是资质不好吗? …… 日子就这样简单地流逝。 身为少府主的朝子安平时根本没什么事,无非就是些看花看朵,溜出去玩耍之类的,偶尔去主府里听他爹的教诲。 虽然城主朝贺每每看过来的眼神不太好,但他还是很宠儿子,也没有为难厉九川。 这日,厉九川突然听侍从说弓叔前来找自己,正逢月初第十日,于是二人约定在城中福来客栈见面。 出门的时候朝子安正在丫鬟的帮助下化妆,给他打了一声招呼,厉九川就出门了。 本就该他休息,其实不打招呼也不影响。 来福客栈在城东福临街上,这里茶馆、戏馆、杂耍颇多,人来人往,流动繁杂。 厉九川进门的时候,眼尖的店小二直接带着他往楼上走,打开一间偏僻的屋子,只见慈眉善目的弓叔已经在里面等候了。 他关上门问道:“您遇上什么麻烦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自己替他杀人,他替自己找东家,从自己离开的那一刻,两人的联系就应该到此为止了。 弓叔再次前来,肯定是有事相求。 第三十七章 隐市 “我想向你求一样东西……”弓叔一边说着,一边给他泡了一杯茶。 “我不喝茶,要是有李子露我倒是喜欢。”厉九川拉开凳子坐了上去。 “……”弓叔转身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一个铁罐,从里面倒出来两块泛黄的冰糖放在厉九川茶水杯子里。 小童皱了皱眉毛,拿过茶杯喝了一口道:“究竟要什么东西?” “东西其实对于你们这种人来说很好弄,一颗标准纯净遗玉,标准,就是黄豆大小,当初在靛涛林没少见过?”弓叔笑着说。 “我自己都弄不到还给你?”厉九川揉了揉眼睛,显得有些倦怠。 “嗯?山神殿可以接活,而且你在城主府应该有俸禄?玉钱可以拿来买遗玉,一贯可以买三颗遗玉,不过带杂质,纯净遗玉一贯一颗。” “什么?接什么活去哪儿接?朝子安给我的俸禄一个月才三十枚,根本买不到,话说买遗玉去哪儿买?” “接活去外面卖肉的铺子去看看牌匾或者周围的门板门槛上有没有尾巴,或者眼睛,一定是独个的,万一看见别的什么莫名其妙的痕迹就别随便进去。里面的活,神殿弟子都能接,相当一部分都是以遗玉为报酬,你有代号的?那是他们辨别你身份的关键。” “有。” “听说报了代号还得亮个眼,你应该知道亮眼是什么意思,反正我是不太懂你们这些黑话。至于买卖遗玉的地方,那叫隐市,玉钱我已经备好了,你也别问我买这个干什么,拿着钱去帮我买就行了,隐市只准传承者进去,一样得亮眼。” 听见弓叔这些极具价值的消息,厉九川心绪舒展不少。 虽然在朝府药材的帮助下,修为已经开始稳步上升,但传承修炼才是根本。 现在知道了遗玉渠道,好歹算是有一线机会。 至于弓叔说的什么亮眼,应该是变化眼睛展现自己的身份,哪怕刚刚凝聚了传承种也能进行所谓的“亮眼”。 这门槛还真是低。 “隐市在什么地方,你拿钱了没,今天就去?我正好是休日。” “那肯定是今天去,我托人问好了你是休日,才来喊的你。”弓叔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丢给他,“东西拿好,可千万别搞丢了。” 说完,他率先带路往外走去。 厉九川随手揣在怀里,跟在他身后。 走在福临街上,弓叔状似不经意地道:“今天的隐市在游山城城主府背后一间花檐雅楼里,每两个月换一次地方,每次要换地方时,提前五天入市,门人会告诉你下一次在哪儿开市。这些消息都是我花大价钱换来的,现在就是你的报酬,没问题?” “可。”厉九川微微点头,“不过我想知道你从哪儿得到这些消息的,能说么?” “没什么不能的。我前些日子遇见一个算命先生,他说我近日命中有劫,要一颗纯净遗玉才能解。我给足了他一贯玉钱才得到这些消息。” “算命先生?是不是姓廖?” “这个我没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之前也遇见过一个算得很准的先生。” 一老一少不慌不忙地走到目的地,还没进门就看见一个青衫书生打开了花檐雅楼的房门,冲着二人微微拱手一礼,笑着进去了。 他打开门的时候,能看见屋里坐着两个戴青铜面具的人。 “应该就是这里了,我在门外等你。”弓叔说完,就走到隔壁一家茶馆喝茶去了。 厉九川推开楼阁房门,只见里面阴惨惨地一片,两个戴青铜面具的人各自坐着一张独凳,屋里什么都没有,不过转角就是楼梯。 “新人?要么进要么走,别老豁着门。”左边的青铜面具人开口道。 厉九川迈步走进去,正欲上楼,却见右边的青铜面具人拦住他道:“亮个眼,验明正身。” 孩童双目霍然亮起青蓝色瑰丽的光泽,瞳孔收缩如竖线,好似冷血的蛇类。 “好,上去四间屋子,从左手往右数,第一间是珠子买卖,一贯钱换一颗纯,别的你们自己谈;第二间是种子买卖,只能用珠子买;第三间是苦活计,生死由命;第四间是万事通,价格他定。” “多谢。” 厉九川拱手一礼,转头上了楼。 面具人说第一间是珠子买卖,应该说的就是遗玉,这玩意形成的时候都是玉珠模样。 没什么特别的。 倒是种子买卖让他很好奇,凝聚传承种不都是拜神吗?难道还有别的形式?至于苦活计应该说的是暗杀,别名脏活,最后一个万事通就是字面意思,情报买卖。 二楼的四间屋子都牢牢地关着,走廊扶手上都是缠绕的青藤,平添一抹宁静的草木气息。 厉九川走到第二扇门前推门而入。 只见里面是一件宽敞得不太正常的屋子,明明应该是一间窄屋,三四十平米大小就到极限了,而这一眼望去,最少有六十平米以上。 地面是奇怪的土褐色,凹凸不平,稍有些绵软的弹性,连同墙壁、穹顶也是如此。 而屋子里蹲坐着四排摊位,有个客人在其中游走打量。 厉九川依次扫过摊位上的东西,有残破的龟甲、泛黄的皮卷轴、青铜古器残片……以及冉遗铁像一样拳头大小的神像,用黑布搭着,只露出一点边角和铁底座。 他停在卖铁神像的摊位前,摊主招揽道:“这位打算看个什么传承?有土德和水德的,虽然都是些常见传承,但胜在走的人多,路子稳妥。” “何解?” “就是,同一个传承的传承者多了,神灵分散给每个人的神力就会变弱,不容易被污秽。” “嗯……那神像为什么要用铁做不用青铜呢?这样下去不就被腐蚀了吗?” “嗨,青铜神像哪儿是我们敢做的,弄不好雕到半截人都没了,灵性太强不见得是好事。” “阁下说得对。” 一道朗润的声色插了一句嘴。 说话的是个青衫书生,长相带着一股子邪气的俊秀,正笑眯眯地看着摊主和厉九川。 第三十八章 隐市(二) “你俩认识?”摊主不动声色地把东西往回收。 厉九川没搭理摊主,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书生道:“你有甚么事?” “见猎心喜……以前也很喜欢在这些圈子里淘旧物……尤其是看见你的时候,竟然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说话间,书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犹如一只昂起头的竹叶青。 厉九川衣袖缓慢地飞舞,周身有无形的热力升腾。 而那青衫书生双目如蛇骤缩,幽蓝的竖瞳盯着面前孩童。 “干什么!要打出去打!这可是隐市!”摊主脸色难看地搂着自己的货物往后退。 突然,两个手持青铜镰刃的面具人冲进屋子,“谁用了传承之力?违反隐市市规第五条,判一月不得入市!” 厉九川指着旁边青衫书生,露出无辜的神色。 两个面具人立即将之摁住,以镰刃锁起喉颈,准备带离隐市。 “等等!他不也用了吗?为什么只抓我?!”书生挣扎吼道。 “镜石里只有一个点,你再闻闻自己身上的味儿,除了你还能是他吗?”面具人冷笑道,拉起书生就往外推,只来得及让他回头不甘心地看了厉九川一眼,人就被彻底彻底推出门外。 厉九川若无其事地接着看其他东西,好像刚刚发生的事都与他无关。 这时,有个穿黑底红纹宽氅的老头冲他招手笑道:“小公子,来这边看看。” 他满脸皱纹,头戴高冠,笑起来不见半点慈祥姿态,反倒令人觉得阴冷。 “你有什么货?”厉九川走到他进前,却没看见他的摊位。 “东西在楼上放着,小公子且与我走。”高冠老者拂袖示意,只见右手边有一座楼梯,和地板同色,还被墙挡住了。 “我进来时只有两层楼,这里为什么还有第三层?”厉九川不解问道。 “因为啊……因为隐市在某个活物的肚子里,你进门的那一刻,就不在游山城了,自然是想有几层就有几层。” “原来如此。” 二人上了楼,只见这里比楼下还要宽阔十余倍!来来往往的人群在这里走动、讨价还价。 “这是……” “那个活物在每个城中都有附属,这个大的才是本体,不是老夫故意卖关子,这是某位不愿透露的正仙开的。方才那二楼是游山城附属的肚子,这里是本体的肚子。待你回去时随便挑一个口就行,只能回到来时的隐市。” 说到口,厉九川回头一看,来时的楼梯已经变成一道下陷的口子了,如同皱缩的食管。 高冠老者一一解释完,拉着他来到一家店铺里。 “我这铺子里可都是好东西,有玄龟甲壳、鹿蜀皮毛、猼訑毛皮……以及各色食种之肉也,小公子想要什么?” “都有什么用?”厉九川看着他店铺,一时间有些眼花缭乱。 只见有红褐、灰绿、靛蓝、青紫的各色干肉条,俱以红绳悬于梁上,散发出淡淡的肉腥味,两侧放着厚重的褐色、黄色、赭色毛皮,纹路奇异,还有一些角甲鳞毛之类的杂物放在最后,甚至还有泡在酒坛里的眼珠、阳根、肾脑等等。 “这都是用玉粉保存下来的神灵之兽……是好东西啊。”高冠老者笑眯眯地走到他身旁,指着那些东西,“玄龟甲壳佩戴可治聋病,鹿蜀毛皮可以多子多孙,猼訑毛皮能使人勇猛,鯥肉可以治毒疮……等等,你看上什么,我再给你细说?” “那你看上我什么了?不妨说说?”厉九川扫了一遍店内所卖物品,反问道。 他一不像有身家的,二来是个新手,如果不是看上自己某些东西,怎么可能被叫到这里来。 “不急不急,你先看?”这店铺主人老奸巨猾,不愿说出自己所谋。 “你这里,没有我要的东西,我只要遗玉,越多越好。” “遗玉?我这也有,就看你想不想要……”老头神秘兮兮地眨着眼睛,从小店最里面摸出来一只八边红木盒。 打开一看,七八颗光华璀璨的珠子放在其中,冰蓝的、土褐的、还有一颗金的,一颗红的。 “这是什么?”厉九川试探着去触摸,被老头拍回爪子。 “这是遗玉啊,没见过?”老头乐呵呵地看着他,就像看一只即将上钩的鱼儿。 “不都是白色的吗?” “嘿,传承度达到三十,五十,八十和一百圆满之际,各自有一道瓶颈,三十以上,凝实的珠子就会带颜色,而我手里这些遗玉都是传承度五十以上的,才会这般璀璨。吃下一颗,就能立即突破瓶颈。当然,前提是你吃下的传承度要比你本身高才行。” 瓶颈……厉九川心中再度灰暗三分,正常修炼都做不到了居然还有瓶颈,让不让人活了? “当然,你也可以不等到瓶颈,直接吃,大概相当于三百到五百颗标准纯净遗玉,效果因人而异。如果你的传承度低于遗玉传承度太多,譬如二三十以上,有五成可能性转为遗玉的传承种,三成可能传承种不变,两成可能暴死。”高冠老者说得相当详细。 “那此物我现在也用不上。”厉九川摇头道,不过眼睛却是落在上面没有挪开。 “早晚会用上的。”老者抚过这一盒珠子,似笑非笑地问,“我用这一盒,三颗土德遗玉、两颗水德、一颗金、一颗火,换你方才用来威慑虎蛟的法门如何?” “虎蛟?那个书生?”厉九川知道他说的法门就是武道修炼,看来这个世界的人没有在武道上发展,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传承已经大于一切了。 “对,你只要身上戴着镜石,就能看见他的传承种,或者玉钱也可以,那玩意是镜石做的。看看外面这些客人们,他们身上的环佩玉石,头簪手链,都会有一块是镜石打磨,以便隐蔽地观察他人或是对手。” 说到这,老者深刻的皱纹间竟然露出几分慈和。 厉九川立即开口道:“换。外加一块镜石,你替我看看放在何处合适?” “善。” 高冠老者抽出几张草纸,取了笔砚给他,好用来默法诀。 厉九川趴在一张矮几上开始写,老者则给他把红木盒子打包起来,又从杂货堆里挑出来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全是各种形状的半透明镜石。 第三十九章 任务 老头反复端详厉九川,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唉……给你玉佩,太成熟显眼,配个长命锁还得低头看,换个发簪你用不上,戴条玉链不合手……这样,给你放在武器上如何?” “什么武器?” “我这前些日子刚巧收了一副罗生镰,顶好的器匠半分不差地打出来,只有巴掌大小,却分外合适你。” 说着,高冠老者又取出一副皮腕,上面连着半透明黑色冰冷锁链,尾端是墨青色刻着绽放青莲的小巧镰刃,青莲水波之下有两只小鬼探头探脑地高高伸出枯瘦的手爪,精美绝伦中透出阴冷诡漠。 “鼓之皮革作护腕,坚韧不可摧,黑钢玉作链,鬼魅无形,极品墨铜作镰刃,和你那水德传承种一起,催发的灵源不会有半分折损,反而有十二成幅增,堪称绝世无双!” 厉九川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多少钱?” “不多,哈哈哈,算你六百标准遗玉。” “买不起!” “无妨,你刚刚不是换了我七颗上等遗玉吗?还给我两颗便是。” “……” 厉九川挑出两颗土德遗玉丢给他。 “好,这是铜兵的价格,额外镶嵌镜石还需……” “且慢!你再这样给我乱加东西,我便不换了,什么都不要了!” “好好,你这孩子……”高冠老者直摇头,“镜石不算你钱,我给你嵌上便是。” 待厉九川默完了法诀,回头一看。 墨青色小巧镰刃上,两只恶鬼镶嵌了四只冰魄般的眼睛! 简直就像从青铜上活了过来,鬼眼闪烁妖魅至极,如同要拨开水中青莲,奋力上爬,吞吃活人! 当! 高冠老者敲了敲镰刃上的青莲,小鬼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不复方才炯炯有神,而青莲却好似更加绽开了一些。 厉九川看见鬼眼喷吐出一抹光彩,那是一个长发倒飘飞舞,狭眉细目,华裳博带的神灵! “店家,敢问您姓谁名甚?” “长乘。” 高冠老者轻捋白须。 …… …… 厉九川从房门中出来时,心思还有点恍惚。 他摸着手腕上收好的镰刃,这东西倒插在护腕上,取用十分方便,而在广袖长袍的遮掩下,更是不易发现破绽。 说起来,这个世界完全没有发展出武道,他是不信的,而自己在联邦那边修炼的法门比起那五颗遗玉,比起这把罗生镰,根本不值得。 莫名其妙收了一份大礼,他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那位究竟是看中了他什么? 算了,现在想太多也毫无用处,先去给弓叔换遗玉再说。 厉九川去了第一间屋子,一进门对面墙上就是四个字,灵玉通财,一位灰袍的先生正坐柜台,捏着一壶茶水有一口没一口地啜。 周围则摆着散摊,想换个高价的传承者们把自己所得杂质遗玉都摆出来。 “换玉,换玉唉,一贯四枚喽。” “换玉,一贯三枚,我这品质好。” “小公子,我这一贯五枚,做不得假,您看看怎么样?” “一贯五枚!肚子里冒黑水了这是,那买来能用吗?看看我这,一贯三枚,质地纯!” “……” 一看见有客来,一群人顿时吆呼起来,纷纷推荐自己的货。 唯独坐在柜台的先生不慌不忙,还在小口喝茶。 厉九川没有理会地上那些私贩,径直朝着柜台先生那边去,他要的是纯净标准遗玉,不是地上那些黄的黑的星星点点都是杂质的劣货。 “一贯一颗纯,小公子要几何?”见来人走到柜台前,只高出半张脸,那先生忍不住笑眯眯地道,口吻活像是哄孩子。 “要一颗。” 厉九川稍稍踮脚,把弓叔的玉钱放上去。 “好嘞。”先生收下玉钱,从柜台里摸出来一个拇指宽窄的小盒子递给他,“开盖的时候不要想着好吃,免得还没看就消了。” “是。”厉九川走了两步,突然又回头问道:“先生,遗玉,凡人能用吗?” “凡人?”灰袍先生皱起眉头,“不能用,他们没有灵,消化不了,这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品质还行的玉石。” “原来如此,多谢。”厉九川礼过,绕开地上的摊贩们出了门。 还两间屋子他没去,一个是苦活计,一个是万事通。 想了想,他推开第三个门,屋里很是昏暗,只有一个黑袍执笔坐在屋正中,小桌上燃着豆大灯火,连执笔的脸都看不清。 前面还排着三个牛高马大的汉子,都拿各色鬼面遮住脸,见有人进屋,一回头就是一副地府景致,青面獠牙穷凶恶极。 厉九川摸了摸下巴,他这样戴个面具也无用,身材太过独特。 很快,前面的黑袍执笔跟大汉们说了些什么,边谈边记,几句话说完就把人都送了出去。 离开的时候,还有个赤面鬼多看了厉九川好几眼。 “来。”执笔冲他招手,此时屋里只剩他一个“客人”。 走到近前,执笔从桌下踢出个小矮凳,厉九川坐下后刚好露出整个脸。 “新来的?” “嗯。” “起个花号。” “绝武。” “有了。” “武绝。” “有了,最好字以上,或者在黑单里挑一个,就是这些人都在任务中死了,不太吉利。” “最近死的是谁?” “水行。” “听着不太像干这个的。” “是啊,所以他死了,要不要?” “要。” “好,记下了。第二代水行。挑什么花活?按难易还按大小?有没有什么避讳,某些姓氏或者家族?” “没有避讳,按大小是什么意思,遗玉大小么?” “对,因为你是新入行的,最大只能接三玉的活,也就是一贯玉钱,圆满完成三次后就可以接无指定的其他活。” “可。” “最近没被接的三玉活都在这上面了,你自己看看。” 执笔递过来一本书册,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工整的蝇头小字。 厉九川翻开一看,只见里面的任务从寻物查失到买人买命皆有,从山中屠兽到护送押镖也全。 上面只有他们大概需要做的事,以及事成后信物交接时间和地点。 第四十章 任务(二) “要这个,这,还有这个,三个任务。” “小兄弟,一次只能接一个。”黑袍执笔露出无奈的笑容。 “那就这个。” “捞尸?” “对。” “好,这活看似简单,水德传承者都好做,但用三颗遗玉来雇你,可不简单。” “多谢提醒。” “任务做成后,取沉尸耳鬓一缕头发,拿到福临街九月茶馆,交给掌柜的,记得报花号。”执笔将书册上任务那行字扯下递给他,示意他自己保管。 “多谢。”厉九川再次道谢,接过东西转身离开。 现在他要去最后一间屋子,问点事。 进门是一件山水屏风,屏风后面坐着一个人影。 厉九川看见那绣工精湛的缎面下有一道铜钱大小的孔洞,光线从中穿过落在前方三尺处的一盏玉碗上。 “所问何事?”屏风后面的人影开口,传出少女轻快的嗓音。 厉九川想了想道:“半年前的那一阵雷声。” 那一日,黑云压城电闪雷鸣震耳欲聋,方圆百里无人不见。他这万事通也应该知道些什么。 人影沉默许久,再次开口却是耄耋老人的声音,“这个事关重大,可不便宜。” 厉九川从长乘给他的木匣中取出一枚金德遗玉,放进屏风前的玉碗里。 只见那碗咔地一声沉下去,整个碗沿和地面平齐。 厉九川心中暗道不妙,莫不是把人家东西压坏了,这碗难道不是用来衡量来客财物够不够他们开口的吗? “客人东西贵重,那我便开始了。”后面那人又变了一次嗓音,现在是个中年男人。 “请。”看样子这遗玉比自己想象的更有价值。 “海事府掌士秦威奉上命来寻一子,途遇野教之流猖獗,命边军伐之,扰动边野。山神殿幽天将军引村中藏匿老龟与之战,掌士与龟俱亡。” 厉九川想到了客栈遇见的游医,想到了甘印,想到了爻嬷嬷。 “只有这些吗?” “客人还想听什么?” “秦威来寻谁?幽天将军是不是甘印?老龟是谁?” “客人所予,值得细讲。十七年前厉氏于京都遭贬,迁至月境游山城外野林镇,然不到三月全户因疫病而死,只剩幼子嗷嗷待哺。秦威来找的,就是厉家幼子。” “山神殿乃陆吾执掌,麾下天之九部,幽天部之将军即甘印。” “老龟乃旋龟传承者,疑似玄冥宫残部,苟延于此。” “疫病?”厉九川笃定问道,“是何人下手?” “不可说。”幼儿稚嫩的嗓音从屏风后传出,天真无辜。 “那厉家遭贬谪,为什么秦威又奉上命来寻?” “天高地远,此事不知。”幼儿声音又变成朗润的少年声色。 “那后来在野林镇照顾厉家幼子的老嬷嬷,是什么人?” “就是老龟。玄冥宫没落后,水德传承者大多聚群而居,报团而动,相互扶持,或是因此,老龟教养厉氏幼子至年十五,幼子失踪于雷霆轰鸣之日。” 厉九川站起身,已经理清了思路。 就是大乐京都里那个皇帝突然派人找贬谪臣子之子,结果来找人的掌士是个多管闲事的,抄了山神殿的生计,然后人家刚好有个什么将军在,设套子让护在厉家幼子身边的旋龟跟掌士打了一架,然后把两人都端掉,顺便手下还把厉家幼子抓走培养成打手。 当然,因为自己没有资质,没当成打手,还搞了不少事。 甘印应该是一早就知道自己身份,才始终留着自己。 而事情的所有起因,都在于皇帝。 一句话就能搅动边境风云,让这么多人打生打死。 “掌士死了,朝廷为何没有动向?”临走之际,厉九川又问了一句。 屏风后的人影沉默许久,才发出细小飘渺的声音,如同山中精怪窃窃私语。 “最后一答。边境各城主唯有与教派勾连,方得立足之地,较之甚者,朝贺大人算清白的啦!” 厉九川回身抱拳礼过,这才推门而出。 城主和教派勾结,若皇帝没有其他信息渠道,应该还不知道掌士死了有半年了。 或者,他根本就不关心这些。 无所谓了,厉九川对爻嬷嬷并没有多少感情可言,顶多就是一个主仆之谊,而这副身躯爹娘死的时候自己还在联邦跟人干架,更别提什么生养之恩。 当务之急,就是先把修为拉起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等日后再说。 出了隐市,厉九川刚转头去隔壁茶馆找弓叔,却见一个青衫书生似笑非笑地坐在弓叔旁边低声说着什么。 这家伙被逐出隐市后居然还不死心。 看见厉九川出来,他便撩起袖子挥手笑道:“小公子这么慢啊,我可是跟这位老人家聊了许久。” 厉九川将拇指大小的木盒递给弓叔,眼睛却看着那书生道:“你究竟想做什么?打架么?” “非也,非也。”他不知从而摸出来一把折扇摇摆笑道:“游山城里明令禁止私斗,让守城镇士们抓住可是会下秽狱。我只是见君如故,何必这般警惕?” 厉九川小脸上并无情绪,眼神逐渐空洞,杀意几乎还不如方才浓厚,几乎淡得感受不到。 书生见他这副模样,急忙拿起折扇拦住他道:“别,真别动手,划不来的!我直说还不行吗?前几日我接了个活计,说要他的命,结果今天你守在他旁边,我这不是想试探一下嘛。” 弓叔闻言一愣,他还以为这人是厉九川惹来的麻烦,“那阁下既然说出来,必然是打算和气了事,不妨直说?” 青衫书生笑道:“我接的活最后能得一颗标准遗玉,看在这位小兄弟也是水德传承的份上,你给我一颗遗玉,此后便不找你麻烦,如何?” 弓叔恍然大悟,原来算命先生让他买的遗玉是用到了这里。 他立即拿出遗玉木盒递给青衫书生道:“这里面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后面你该不会来找我了?” “我自然不会,但活计还挂在榜上,您得考虑自身源头才是。”书生接过东西,微微笑道。 “公子说的是。”弓叔起身行礼,刹那间,数个名字都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 第四十一章 遇险 “冒昧问一句,如果我再用一枚遗玉换您出手……” “不可,非得去隐市里挂榜才成。况且,这种事若是幕后之人没了,榜单也会取消,有找传承者把事闹大的功夫,不如去私下解决。” “是,多谢提点。” 弓叔了却心事,跟二人告别,这就要急匆匆地回去。 厉九川也打算去看看自己接的活究竟是什么情况。 然而那书生却拦在他面前,“在下诸迟,向来喜好结交友人。同为水德传承,交个朋友如何?” 朋友?早十年他都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你今天三番四次拦我,居心叵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离我远点。”厉九川神情厌恶地拨开他,朝外走去。 青衫书生叹了口气,目送那孩童离开。 “我当真没有恶意……” …… 厉九川选的活是去一口井里捞一具尸体。当然,在此之前他已经抽空回去了一趟,把隐市得来的东西都放在自己房内藏好。 地方在游山城西南边的宁平街。 这里既不宁静也不平安,是城中的贫瘠之地,藏污纳垢之所。流匪盗贼横行,贫苦乡民甚至一些外来的野蛮色目族类都聚居此地。 他要去的井就是靠着城墙附近,供这里数百人饮用的一口独井! 走在泥泞的小道上,城中铺设的石板到这附近就消失了,全是坑坑洼洼、脏臭的泥路。 道路两旁都是不足一人高、矮小的窝棚,搭着破旧毡毯,富贵人家狗都不住的地方,不时露出几双阴狠的眼睛。 厉九川虽然看外形是孩童,但神色冷漠,行动迅速,有些蠢蠢欲动的家伙见此也暂时按捺自己,等待别的蠢货去试探虚实。 突然,他嗅到一缕熟悉的灵源味道。 准确说,并非是用鼻子闻到的,而是这种气息直接飘进脑海,和反复勾勒的冉遗之像融为一体。 此前他问朝子安要过一块青铜配饰,往里面注入了些许自己汲取的水德灵源,这样即使不在朝子安身边,也能在一定范围内察觉到他的动向。 除了朝子安,没有任何人有这东西。 但这家伙身为城主独子,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想归想,还是得去看看,不乏有可能是自己给他的青铜配饰被偷了或者扔在屋里被丫鬟侍从窃走变卖。 最好是这样! 提气发力,厉九川纵身踏在窝棚一角,吓得里面那人急忙缩头,接着朝气息飘来的地方跑去。 …… 宁平街,一栋草屋内。 朝子安胆战心惊地看着横在自己颈间的匕首,也不敢大声喊叫,只能嗓子发颤地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是朝贺之子!” “哼,就知道你是,我们才绑你来的。”一个疤脸汉子冷笑道。 “为什么……你们究竟要干什么?!”朝子安试图挣扎,奈何手脚都被捆劳,动弹不得。 “干什么?若不是为了嫁祸茯苓六家,你根本活不到现在。只有现杀的尸体才瞒得过刑狱的赵辰啊。”疤脸汉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明明是个男人却长成这副模样,女儿家都不如你好看,你说你爹生的究竟是个男人,还是女人啊?” “这跟茯苓六家又有何干系?”朝子安直接无视了他后半句话。 “怎么,现在还想着套话,没用的。为了今日我们谋划足足三月有余,打通上下,前些日子你身边新添的小童来历不明我们都没敢下手,专门等他休日确定才动手。我等谨慎至此,岂有大事不成之理?”疤脸汉子摊开双手,一副感慨的样子。 朝子安愕然,连厉九川都给算进去了吗?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把他带走,扔到齐家的茅房里刺死。”疤脸笑着挥手,旁边两个手下同时上前。 朝子安嗷嗷叫着后退,被人一把捏住喉咙。 呜! 空气中传来锐器划过的风声。 一只青黑色的飞镖瞬间钩在疤脸的脖颈上,黑链如电触动,一颗大好人头飞起,血色瞬间铺满整间草屋。 这时,疤脸两个手下才看清那飞镖分明是一只巴掌大小的镰刃! 一道黑影瞬间撞破草屋,拎起地上满脸血浆、神情呆滞的朝子安往背后一扔,如同老鼠背起麻袋,矮小的黑影冲出草屋。 他身后墨青色的罗生镰蜿蜒如蛇,在空中闪电般掠过两个汉子脖颈,腥热的血雨犹如猩红幕布洒落,外面守卫的人还没来得及冲进来,就看见这一副滑稽又冷酷的场景。 恐惧如同粘腻的蛇类从他们腿脚攀上后背,一时间都腿脚发软地站在原地,看着那矮小的孩童背着朝子安几个腾挪就消失不见。 “快,快去报告大人!”直到两人消失许久,才有人反应过来大喊。 …… 厉九川背着人狂奔,即使身高差距大,他亦能协调身躯各部位的重心保持平衡。 就是看起来滑稽诡异,如果不是能看见两条腿在跑,还会有人以为朝子安悬在空中飞。 直到一头扎进城主府,厉九川才把人放下。 朝子安面色惨白坐在地上,紧紧拉住他胳膊不放手。厉九川扯了扯衣袖,他就抓得更紧。 “死人了…死人了……” 几滴血珠汇聚在一起,从他秀美的面容缓缓滑下。 孩童面无表情地拖着朝公子往前走,血迹蹭了一地,有两个丫鬟路过看到这一幕吓得尖声惊叫,引得成群侍卫狂奔而来把两人分开。 朝贺得到消息后也匆匆赶来,只是等到朝子安把事情说清楚,天都黑了,本来打算做的任务也没空处理,厉九川只能后面再找机会。 …… 深夜。 城主府正厅。 朝贺坐主位,朝子安在一旁神色惶惶。 地上扔着两个半死不活的人,还有一个穿着狱官官服的男人半跪在地。 “辰已寻到凶贼,逼问之下,令他们口吐真言。前日有人寻到少府主说给他献上一处宝地,正因为此地被泄露,所以这些人才想要杀人灭口,同时嫁祸得知消息的茯苓六家。” “是什么宝地?”朝贺喝了口茶,眼角瞥过儿子,心里又忍不住叹气。 赵辰低头道:“回禀大人。是玉钱矿,又叫明玉矿、镜石矿。” 第四十二章 遇险(二) “玉钱矿!”朝贺眉头猛地拧起,盯着儿子问道:“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早说?” “我…我明明跟汤咸说了让他跟您讲,我平时向来不管这种事,但不知道他没有跟您说。”朝子安下意识低着头,眼睛看向别处。 “少府主,汤咸见过您后就被他们灭口了,所以城主大人自然不知。”赵辰提醒道。 朝贺嘴角动了动,叹息问道:“那矿材,大抵有多少储备?” “足足三十万斤,能做玉钱三千万。”赵辰抱拳,变粗的声线遮掩不住他的兴奋,“这是大矿啊!大人!” 玉钱矿乃是罕见矿石,普遍矿产储量都在千斤左右,产量小,质地好,价值高。 如今这个三十万斤储备的矿场,绝对是大矿中的大矿! 然而朝贺脸色却很不好,这么大的玉钱矿,他根本没有实力吃到嘴里!到最后这些暗中生事的小鱼小虾也蹦哒不了几下,矿产就会被山神殿或者是王母教、朝廷割据。 当真是眼睁睁看着钱飞走! 朝贺头疼地捂住脸。 …… …… 朝子安回到屋时已是深夜。 两眼困得抬不起来,只看见小童在门口附近的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气息平稳,却浅浅地皱着眉。 他也是杀人后在害怕吗?不,他这种人应该早就习惯了……不对,明明就是个孩子,哪怕被从小训练到大,应该也会害怕的? 朝子安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躺在自己床上好一会都睡不着,干脆把厉九川连被子带人捞到自己床上。 中途隐隐约约好像看见他翻了个白眼,朝子安只当没看见,把人放在自己背后再躺下就觉得无比踏实,好似身后有一堵铜墙铁壁。 他徐徐沉入梦乡,完全没注意到后面的小童阴着脸无声无息地爬起来,拖着被子又回到自己床上。 次日。 朝子安一醒来就看见厉九川在打坐冥想。 他凑过去笑呵呵地道:“九川啊,多亏你救了我,给你涨涨月钱如何?” “涨多少?”厉九川掀开眼皮瞅他。 “说话算话,给你涨到三百玉钱,但没有休日,你得时时刻刻跟着我。” “不够。” “这……那,五百?” 厉九川没说话,做一个任务三枚遗玉,等于一贯钱,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搞定,四五颗遗玉才够他勾勒一笔,要两个任务或是守在朝子安身边四个月。 怎么看都不划算。 朝子安有点着急,但他也不笨,仔细想了想道:“你是不是特别缺玉钱?” 小童点点头。 “有多缺?急需吗?” “并非太急,但要长时间有大量玉钱……我资质不太好,需要玉钱买资粮供养我修为。” 朝子安想到了昨晚玉钱矿的事,下意识开口道,“我知道有个……呃。” “有什么?”厉九川侧过头,乌溜溜的大眼睛人畜无害。 “没什么,咳咳,没什么。”朝子安恨不得给自己两下,明明昨天父亲才说了不能告诉任何人。 “你有私房钱吗?”厉九川突然问道。 “什么?” “就是你自己的、别人都不知道、管不着的钱。” “哦,有两三万玉钱。” ……真不愧是城主之子,有余粮啊。 厉九川俊秀的小脸上勾起笑来,“你急用么?借给我?” “啊,你要这么多?”朝子安愣住,“我也是攒了好些年……” “那你能借我多少?” “两万……你总得给我留点。” 二十颗纯净遗玉,这已经比厉九川预想的多得多了。 即使如此,也只够他勾勒八笔,画一根趾爪,传承之路,还相当遥远沉重。 “多谢。”厉九川郑重谢过,又嘱咐道:“你最近三日内都留在府上不要随意出去,我去做些事就回来找你。” “三天?” “最迟三天,我要做的事可以增加修为,我修为越强,不就越能保护你?” “行,那我去找父亲给我拨几名护卫,你要是回来了,记得先来找我。” “是。” 考虑到要下水,罗生镰带着过于显眼,厉九川将东西先和藏起来的遗玉放好,这才告别了严重缺乏安全感的朝子安。 他又去了一趟隐市,兑换了二十颗纯净遗玉,随后再次赶往宁平街。 到了附近,有不少官兵守在昨日出事的地方,厉九川绕了一圈,避开了人群。 他越是靠近任务所说的那口井,附近的道路就越是泥泞。一脚下去就深深陷入其中,令人行动变得迟缓。 雇主说下面有具尸体,任务在两天前发出来,今天已是第三天了,这期间定然有人取过水。 来之前厉九川找了府上熟悉的人问过,这里本就是西南边贫民窟唯二的取水点之一,附近的人不在这里取水,就得绕到偏东的那口井去。 他们不可能劳心费力跑那么远,路上还得洒一半,有来回跑的功夫,懒汉宁可躺在窝里不动,女幼宁可多浆洗几件衣物。 对了,也不知道那水洗了衣服穿上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思考间,厉九川已经来到井口附近,距离青黑色的井沿还有近两三丈距离,而面前的泥地全和水泡在一起,混浊不堪,难以分辨深浅。 旁边脏旧的窝棚钻出一颗乱糟糟的脑袋,这人伸手捧起地面的积水喝了两口,又缩了回去。 厉九川皱了皱鼻子,那人拨动积水时飘出一股馊臭味,这种地方有人乱拉乱尿很正常,但这家伙还是喝了下去。 虽然没有出现被污秽的迹象,但也够恶心的。而且尿粪中的细菌病毒相当多,这种人活不了多久的。 他扫了眼附近的矮屋,抬手扯下一片毡毯扔到水中,趁机踏着毯子,借力跳上井沿旁遍布斑点的黄褐大石,并伸头往井中看去。 只见里面井水已经溢到边缘,不停地往外冒,淡淡的水腥气飘散开来。 除此之外,并无什么特别的。 厉九川摸出兑换来的遗玉,闭眼冥想起来,遗玉飞快地在他手中消失。 一笔、两笔……八笔画完,堪堪将冉遗头颅两侧的鱼鳃粗粗勾勒出来。 待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幽深的井水反光,照亮了他青蓝色如泻湖般的蛇瞳,而两腮处也出现两道狭窄的细缝,周围的皮肤微微泛青变硬。 抬手摸了摸脸颊,厉九川脱下自己身上碍事的衣物搭在石头上,纵身跃入井中,身姿犹如一条轻快的鱼儿,又好似悄无声息的水蛇。 第四十三章 沉尸 这水井对别人来说可能是冰寒刺骨,厉九川没什么感觉,一路向下游,显化的双鳃发自本能地律动,毫无窒息之感。 越往下越黑暗,井壁逐渐变宽,空间变大,差不多游了二三十米都还没有到底。 大概又游了一盏茶功夫,厉九川才摸到底,但并未找到尸体,反而摸到一个水流旋动的洞口,莫约三四个人头大小。 应该是这里喷出多余的水才导致井口溢出的,但尸体应该还在井里才是,水流向外喷又不是向内吸。 厉九川缓缓下沉,探头往洞口一看。 一颗大张着黑洞洞的嘴、双目惊恐外突的尸体头颅死死盯着他! 小童猛地往上一腾,上浮了好几丈才抠着井壁漂在水中,方才那个瞬间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像极了神灵噬人心智、要污秽自己! 厉九川感觉到脑子开始发沉,眩晕感一阵接一阵地冲击脑海,眼前一会是干枯荒凉的大地,一会是幽深冰冷的水井。 无数混乱的画面疯狂地在脑海里来回切换,面孔扭曲大张着嘴的尸体、青蓝瑰丽的冉遗瞳仁、浸透地面的尸油、来回扭动的蛇躯、枯瘦的手爪贴着薄薄一层干皮巍巍颤动、鱼首蛇身怪物在寒潭里挣扎…… 蓦地,冉遗突兀出现在荒野大地上,被一只枯瘦的手爪摁进地面足足三寸!尖锐锋利的指甲刺破青蓝色的蛇鳞陷入肉中,青黑的血珠从伤口成串滑落,滴在干裂的大地上冒出缕缕黑烟。 那是遗玉即将形成时,冒出的黑色烟气。 厉九川皮肉上不停地冒出米粒大小的鳞片飞快生长到拇指大小,然后脱落。 四肢也长出宽大的鳍,关节冒出尖刺,长出两息又很快干瘪缩小,自行脱落掉到井底。 他只觉得自己心脏砰砰砰地狂跳,声如雷鸣,脑子嗡嗡作响,抠住井壁的手也变得无力,一点点松开。 厉九川刹那间闪过一个念头。 我快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现实是否还挂在井壁上,还是已经滑落到井底和那具尸体对视。 他只知道在这场传承种和污秽的争斗中,冉遗输得很惨。 一旦冉遗死亡,自己就会变成一颗遗玉,也不知道品质怎么样,会不会有很多杂质…… 据说人快死之前的一个念头可以想很多事,俗称死前走马灯,忙忙碌碌一辈子只顾穿梭不曾停留,追求最强大真的是自己唯一信念吗? 厉九川觉得是。 所以他放弃挣扎闭上眼睛思绪彻底沉入黑暗。 脑海里那个被枯瘦手爪掐死的画面也变成了一片漆黑。 无边无际永无天日的漆黑,困顿绝望心如死寂的漆黑,漠视众生冷酷无情的漆黑,俯视万物玩弄神灵于股掌的漆黑……许久,厉九川才发现那并不是抽象意义上的黑暗,那是一只眼睛。 一只庞大到遮天蔽日,笼罩世界的纯黑色眼睛。 那只眼睛看了他一眼,于是他便醒来了。 厉九川眼前逐渐恢复清晰,依旧是暗流涌动的深井中,自己不知何时深深陷入井壁三寸有余,而稍一动作,脖颈就有刺痛感传来。 抬手一摸,脖子上多了五个正在愈合的孔。 嘶…… 他忍不住在心中抽气。 本以为这次放弃意识还能“召唤”出玄十一来帮自己打怪,结果出来一只眼睛帮自己解了围。 难道是玄十一也打不过吗?还是说,这是他本体? 胡思乱想并没有结果,厉九川看着浑身上下皮肉翻卷的惨状,无端有点恼怒。 一贯玉钱的任务就到了这种程度?敢问接这活的能有几个人活下来?! 正查看伤势着,突然他眼角闪过一抹浅色,圆滚滚的白……莫不是遗玉! 定睛一瞧,井底沉着足足四枚遗玉!已经死了四个传承者在这任务上了! 但他转念一想,井底四枚遗玉,交任务三枚,下面那个尸体也一定包含传承力量,变成烟那就是五枚。 等等,既然是尸体为什么还没有消失?猲四六明明说过,沾染了传承之力的活物死后五息会化作遗玉。 所以,下面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他开始犹豫要不要去井底捡遗玉了。如果捡肯定还会被那尸体瞪,不捡,放弃任务半分收入也无,实在让人不甘心。 可一想到那个抱着自己膝盖,活像是被什么硬塞进洞中的大嘴尸体,让厉九川心中发毛。 黑洞洞的嘴足足占据面孔的四分之三,鼻子眼睛都被挤成一条线,还有水流源源不断地从他嘴里喷出。 厉九川可以肯定水是从尸体嘴里出来的,因为那家伙背后是坚实的砂石,所谓的洞就是被硬扣出来的。 他又想到了上面那些人都喝这样的水,不由得一阵作呕。 关键是尸体长相太恶心,要是让朝子安看见,他不得吓的当场猝死。 而且如果掏出去的话,这尸体会不会还一直喷水?一人吐水供给全城喝那就精彩了。 再发个洪灾什么的,加点疫病,游山城附近五百里绝对留不下半个活人。 ……我想这么多干什么,天塌了有高个子挡着,我算最矮的。 厉九川心中嘀咕一句,终于把刚刚产生的心理阴影抹去大半。 他左右看看,内劲加持在双手,从旁边井壁上划出一块长方形区域,然后从上下各自片开一处楔形斜坡,再劈手敲在斜坡亮开的棱面上,把一整块跟自己差不多高的井壁敲了下来。 差不多是两寸多厚、三尺半宽的石板。 他又从石壁上掏出两块石条叼在嘴里,抱着石板往下游,到洞口附近时,用石板挡住豁口,然后以内劲包裹石条,用力插入石板和井壁中,只露出一小节。 然后他又在下面再次钉了一块石条,趁石板被固定,挡住尸体的机会,他飞快地捡起井底四颗遗玉,迅速游向上方。 待他彻底游到水面之际,他发现自己放在井沿边石头上的衣服没了。 地上还漂着一截竹竿。 好家伙。 厉九川穿着湿透的小裤衩爬出井,湿漉漉的深青色头发搭在脑后,皮肤苍白发皱,眼中仍残留青绿光泽,活像索命的水鬼。 第四十四章 沉尸(二) 本来还想通知朝子安把这边封锁探查一下,现在突然没了心情。 厉九川踏着竹竿身轻如燕地落在最近一处窝棚棚顶,踩着一处挨着一处的房顶快速离开。 期间踩塌了好几个本就松垮的窝棚,惹得背后传来好几声怒骂,有两三人还追着他口吐芬芳,水鬼般的孩童猛然回身眼中青光大放! 追赶的人立即哀嚎一声栽倒在地,手脚飞快长出鳞片,脸颊两侧变成坚硬的鱼鳃,然后在被污秽的途中暴死,冒出缕缕黑烟。 厉九川微微一滞,随后消失得更快了。 宁平街遂传出水鬼传说。 事实上,他并没有打算杀人,只是暴怒之下回头准备掰两节窝棚木头,打断他们腿脚罢了。 但却忘了自己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传承者,而非当年的武师。 这一回头直接要了他们小命。 不过,比起水井里的尸体,这只是个小插曲罢了。 得去隐市跟黑袍执笔说说这事,毕竟是自己的第一次任务,虽然失败了,但并非是自己的原因,不能因此影响到信誉。 厉九川纵身跃进一家院落,顺手扯走一件宽大的衣衫当做外袍罩住自己,简直像搞了一件丑得要死的披风。 照旧通过隐市面具人的盘问,来到楼上第三间屋子里,正好只有那执笔无聊地坐着,没有其他人在。 看见厉九川这副模样,那黑袍执笔有些诧异,但并未发问。 “宁平街井底的尸体有问题,不是我们这种层次能解决的。”厉九川开口直奔重点。 可黑袍执笔却皱眉道:“什么我们?你这样低的传承度肯定做不了,一来就要做三玉的任务,年轻人为何不知道脚踏实地,非得好高骛远呢?” 厉九川正张开的嘴闭了回去,眼睛微眯地盯着他。 “不是我说,你那边出了问题还能活者回来就不错了,自己做不了的事交给别人更好。要销活吗?”黑袍执笔问着要不要销,实际已经动笔划去了留册任务上厉九川的花号。 小童上下打量他两眼,没说话,缓缓后退两步,转过身离开了。 执笔只当他任务失败散尽了胆气,也不提醒他新续个简单的活,干脆也不理。 有时候,就因为一句话,一个词,某些人就认为自己被得罪了,从而造成更加难以挽回的后果。 黑袍执笔无聊地又待了会,终于等到来替班的执笔。 交接了书册,替班执笔按惯例问道:“有没有接销活的?” “有,新的水行接了那个捞尸任务,他失败了,来销活。”黑袍执笔说完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准备离开。 “哦?他没死?” “对啊,运气不错,像他这种新人一来就接三玉任务,呵,你都不知道多好笑,他说什么我们这种层次不能解决,区区一个传承度都不到五的,气息如此浅薄,恐怕只有二三,还敢这么说……” “等等,三玉任务?” “怎么了?捞尸不就是三玉任务吗?” 替班执笔顿时怒道:“你没有翻看繁册?都说了要按规矩做,你每次都偷懒,接这个任务的传承者都死四个了!上次交班走的急,少跟你说一句把这个任务换到七玉以上,你就什么都不管了是!” “你就非得挑我的刺!”黑袍执笔也恼怒起来,“现在换到七玉,哪怕十玉又如何,反正也不会有人去接!” “但水行是唯一一个生还者!他很可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你八成又是替人做主给他销了活,我还不清楚你什么德行吗?!”替班执笔嘭地拍着桌子,笔册齐齐一跳,“这事可是发生在城里的,一旦出事你担待得起?!” “城里,城里又怎么样!城里还有那么多势力,还有跟城主府勾结的山神殿,他们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游山城没了!我们既不是边军又不是海事府,管得恁宽!”黑袍执笔眼角抽搐,不动用传承种单凭武力他还不是这家伙的对手,但要是用了事情性质就不一样了,搞不好两人都得下狱。 “滚!快滚!不然别怪我忍不住打死你!”替班执笔指着门外粗声道。 黑袍执笔脸色难看,嘴里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替班执笔看见他关上门离开,方才坐下来,只是手里捏着笔,心绪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他本身就是宁平街出来的孩子,酒鬼爹死后就剩母亲抚养照顾他,因为酒鬼爹欠下债务,母亲变卖所有财物后只能带着他住到这种地方。 后来机缘巧合凝聚了传承种被隐市一位长老看中收下,后来出师才带着母亲离开宁平街。 但因为长期住在那种环境下,母亲精神状态极差疯疯癫癫,却怎么也不愿离开这片地方。 他只能带着母亲去了偏东偏北,环境稍好些的地方养着,待她精神好转再去城东头住,他早已在那边买了一座不错的院子,只等母亲搬进去住了。 眼下这边出了这种怪事,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母亲,不过她住在偏东的水井附近,那口井在上游,应该不会有事。 下次轮休就去看看她的情况…… …… …… 厉九川回到少府主住处时,朝子安正窝在屋里看书,门外站着整整齐齐六个大汉。 他正要进屋,其中一人突然拦住他正要说些什么,又被旁边人拉回去让开道路。 厉九川迈步走进屋关上门,灵敏的五感又听见窃窃私语。 “你长点心眼,这位是少府主的新宠。” “什么新宠!不就是吗?” “嘘,噤声……” “……”厉九川扯下身上的“披风”,拖着自己的桶去打来热汤,进屋时故意碾过多嘴俩人的脚趾头,痛得他们当场嗷嗷直叫。 没等俩人反应过来,小童就已经拖着澡桶进屋,牢牢关上了门。 他才泡进热水里,朝子安就因为屋外的响动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咦,你回来了?这还不到一日。”朝子安说着,捧着书坐在他床上,“你身上怎么回事,看着有点皱巴巴的。” 厉九川瞥了他眼,这厮手中捏着册子,书名是风流浪子英雄传。 恶俗。 第四十五章 朝沐 “去处理事,在水里待的久了些。” “哦,我刚刚向我父亲抽调了几名府军来守卫,不过好像听见刚刚有人叫……” “让他们回去,我一人就够了。更何况你突然找这些陌生之人来,其实并不安全。” 厉九川打断他,伸手从床下摸出来一只皮护腕,层层黑色锁链缠挂在上面,里侧别着一只小巧镰刃。 朝子安看着他把东西戴好,然后……手腕一抖,墨青色镰刃瞬间破空激射而出! 小鬼冰魄般的“双眼”闪烁妖异光泽,一蓬飘渺的褐烟从镜石上升腾而起,但并无具体形象出现。 门外的府军有曾经参拜过神灵的人! 厉九川勾动锁链,本来刺向最近一人的镰刃如活物般扭动,刹那间刺向释放褐烟源头的府军。 那府军反应也不差,猛地往前一扑,滚落台阶之下,镰刃破门而出,扎了个空,于是倏然回旋刺入最近之人的脖颈,闪电般勾落头颅。 血水喷溅,两个府军撞开门墙,还没进屋就看见一双青蓝蛇瞳,顿时齐齐僵立在原地,皮肉生出鱼鳞! 他们被污秽的瞬间,罗生镰已然连续贯穿二人喉颈! 倒下的尸体并未喷出多少血液,而是冒出大蓬黑烟,尸体开始消融。 朝子安滚下地把自己缩在床底,双眼紧闭扯住厉九川裤腿,恨不得变成三尺高。 厉九川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腿间拱出朝子安的脑袋,“跑了一个,其他都死了。” “当真?现在没事了吗?” “如果不是你在,我肯定会追上去灭口,现在暂时安全,后面说不准。” 朝子安眼睛睁开一条缝,“你为什么突然动手?” “上次从宁平街回来,府里围上来的府军我都记得,而这几人完全是生面孔,故而试探。”厉九川随便扯了个理由。 其实是之前的府军都是凡人,他刚刚试探发现里面有拜过神的人,自然是有问题的。 而且城主肯定知道传承者的事,也知道他们的污秽性,不可能在偌大府邸里随便塞传承者,除非是跟在他身边的人,像自己这样还差不多。 最关键的是,试探之下,这些人都太冷静了,甚至还想着反击,坐实了他们有问题。 “我这会能出去了吗?我想去找我爹。”朝子安只看了一眼就缩回脑袋。 “能。”厉九川伸手把他从床下拖出来,示意他站起身别蹭得一身都是血。 朝子安颤颤巍巍,还没走两步就有附近的侍卫赶到。 厉九川收起镰刃,看了眼毫无动静的鬼眼镜石,“把公子送到主府上去找城主大人。留两个人把尸体清理了。” “是。”赶来的七八个侍卫齐声应道。 “九川……下次能不能别把头割掉了,喷的到处都是……”朝子安被一个侍卫背着,他现在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人头飞起来的样子。 小童走在最前面,精致的面孔忍不住露出一分嫌弃,“这样方便,难道你要我跳到他们身上打拳么?” “……”朝子安老实闭嘴。 主府。 侍卫林立,戒备森严,从进入主府的第三道门墙开始,就有五人成组的甲士守在关卡处。 走过最后一道院门时,朝子安问一位着甲侍卫道:“今日也有人刺杀父亲吗?竟然连你们也被派出来了?” 这些甲士身强力壮,肌肉虬结,戴青铜面具,持两丈青铜长矛,盔甲鲜明,赫然是从卫月军拨调而来的除秽之士。 也就是说,他们具备杀死传承者的能力。 “非也,公子,我等军中出现了叛徒,城主大人正在审问。”甲士抱拳答道。 “叛徒?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公子,城主大人命边军守卫平山矿场,但途中军队遭人埋伏,严查之下发现是内奸出卖我等行踪,先已将贼人拿下,城主大人正在审问。” “原来如此……”朝子安又偏过头偷偷问小童,“要不我们先去仙客楼,父亲这会心情定是不好……” 仙客楼是城中权势富贵之人听曲赏舞玩乐之地。府中死了人,朝子安下意识排斥留在府上,也想着找个地方舒缓心情。 “那也理应将方才发生之事禀报大人,派个侍卫去说说,看大人如何回应。”小童提醒道。 除此之外,厉九川并没有什么意见,无论东家待在哪儿对他来说都一样。 “你说的是。”朝子安点点头,让一个侍卫进去禀报。 很快,侍卫带出消息说,城主让他去别的地方先休息,并拨给了他十名甲士护卫。 于是朝子安就坐上马车,去了仙客楼,后面跟着一队侍卫一队甲士。 不得不说这家伙看似胆小实则心大,自己遭到绑架,身边侍卫被掉包,末了还想的是去这烟花之地享乐,不知道脑子里装的是什么,还是他真就纨绔无能。 城主府马车的体量都比路上其他马车大上一圈,里面即使放着案几软榻还能供三四人同坐,空间尚且宽裕。 厉九川原本坐在朝子安对面,但这家伙总觉得不安,硬是要坐在他旁边。 正好看见朝子安挂在腰间的一条青铜小鱼,那是厉九川拿着少府主令牌去库房换的,注入他的水德灵源后能在百丈之内感受到这配饰的气息。 他顺手摘下小鱼,再度补满灵源后丢给东家,“记得不要把它弄丢了。” “怎么会,你给的东西定是不凡,我一直戴在身上。” 朝子安把小鱼绑好,又仔细翻看,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之处。 马车跑了半刻时辰,停在一家宽阁雅居前。 还未下车就听见门外迎客女子娇滴滴的喊声,什么恭迎少府主之类。 但第一个下车的却是一位身穿蓝袍的小童子,他眉目隽秀精致,只是面无表情显得分外疏离。 候在仙客居门外的女迎客随即想到近日少府主换了新欢的传闻,竟然是真的。 尤其是在也穿着一身蓝袍的朝子安下车把小童抱在怀里后,她心里原本认为是谣言的话迅速坐实。 朝子安不是喜欢穿女人衣裳,作女子打扮吗?据说还和一个混血色目男人走得很近。 虽然心底震惊,但她反应很快,“朝公子,今日来是打算看看流虹的新舞,还是听妆眉的曲儿?” 第四十六章 朝沐(二) “还冬,我要听妆眉的曲儿。” “好,公子这边请。” 女迎客还冬露出素白手腕,姿态柔媚地往前带路。 但朝子安满心满眼都是惶惶之色,哪里顾得上欣赏美人,反倒是怀里那个小童子歪着脑袋看她。 还冬心中暗恼,这么个大男人还不解风情,连小孩都不如。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一处种着桃花树的青石院落,侍卫和甲士都在周围站定,只有还冬三人进了院子。 但是院子里并没有什么妆眉抚琴弹曲,只有几个侍女端着红漆盘子,里面全是女人装束。 见小童面色困惑,朝子安解释道:“我来这里既不听曲也不赏舞,还冬所说都是暗号罢了,选柳红就是单纯玩乐,选妆眉就是,就是……” “就是妆扮一番。”还冬笑着替他答道。 朝子安轻咳一声,有点脸红,他头一次把这事直接说给外人。 什么程度的怪癖需要目睹死人后来画个妆……厉九川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 目送还冬陪着朝子安进屋,这家伙不想让自己看他化妆的过程,让厉九川待在外面休息。 于是他蹬地一跃,纵身跳上树干,倚靠在枝繁叶茂的浓绿中开始跟玄十一打架。 过了一个时辰有余,还冬出门,在院落里四处环顾。 厉九川从树上落下来,“有什么事?” “朝公子让你进去。”还冬指了指房门。 小童踏进屋中,只见一位红裳俊秀女子端坐中间大椅,姿容端庄,眉目却添三分冷峻,和朝子安平时模样截然不同。 “厉九川,我有件事要你现在去做。” 他一开口简直就像换了个人。 “什么事?” “去调查是谁要杀我,意欲嫁祸何人。此事了结,你欠下的两万玉钱便不用还了,我想,你也没打算还清?” 朝子安此时思维竟然分外清晰,气度大方,毫无先前的畏惧惶恐。 “公子明鉴,不过调查此事我也得知道原委,还有,公子不需要我贴身保护了吗?” “不必,但只给你三日调查。至于此事原委,是我派去平山矿场一位掌柜,叫做汤咸,他五日前回来告诉我平山矿场发现了很贵重的矿脉,储量不小,跟他同行的还有赵元洪三家以及茯苓六家中齐张吴三家,你去查清楚,如果罪证确凿则立即诛之,然后再把证据带回来。” “全杀了吗?” “如果他们都有涉及……” “知道了。” 厉九川点头,他正欲离开时又突然笑道:“东家可要在这三天里好好活着,等我回来。” “你可以叫我朝沐,不必如此生分。” 这是现在的女装朝子安的态度,将厉九川和自己平等视之。 “朝沐?公子不是叫朝子安吗?” “子安是我的字,我本名朝沐。”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双目犹如星辰熠熠,和他父亲的精神气度倒有五分重合。 光换一身衣物和妆容就能让人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当真不是精神分裂吗? 厉九川莫名想到了自己和玄十一。 …… …… 离开了仙客楼,厉九川也有点犯难,光知道一个大概情报,其余什么都不了解,不如去隐市里问问。 但现在长乘给自己的遗玉只剩四颗,这个是自己未来重要的资粮,不能再动了。 拿什么去买情报呢?厉九川扭头又钻了回去。 出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块玉令,上面刻着沐字。 轻车路熟来到隐市,第四个房间屏风后仍旧是一片难以分辨的人影。 “今日游山城少府主遭刺杀,此事乃何人所为?”说完,厉九川将玉令丢在屏风前的小碗中。 只见那碗……纹丝不动。 玉令大概三寸长半寸厚,捞在手里沉甸甸的,不可能比上次的遗玉轻。 说明这机关自有其判断方式,或者干脆就是有人控制。 “少城主之令我等可不敢收。”屏风后传出妖怪般嘎嘎怪笑,好似换了一个人,“如果是山神殿的九部令或者天宫的三十六重天令,自然是您想知道什么,我们就说什么,但这个,哈哈哈,不过一块凡玉罢了,拿给你看,你会在乎吗?” 厉九川没说话,直接离开了。 就在那人出言嘲讽之际,后面出现了足足六七个传承气息,明显是在威慑自己。 他只是稍稍放了些杀意而已,这些家伙反应真大。 厉九川来到街边找了家小摊,要了碗李子露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顺便捋一捋最近堆积起来的事。 现在手上遗玉只剩下四颗小的,四颗用不了的,顶多勾勒一笔,想着做任务得遗玉的方法也未能实现,还负债两万玉钱。 为朝沐调查赵、元、洪、齐、张、吴六个世家,时间只有三天,用正常手段不可能完成……嗯,如果这六家人里都没有传承者,把他们灭门的话应该够了。 但是不可能没有。 大乐在月环边境成立卫月军,军中甲士既然是用来杀传承者的,那说明权贵们肯定知道且了解传承者的存在。 城主和传承者教派勾结,那豪门权贵更不会放过这机会,定然会豢养传承者甚至本身就是传承世家。 他传承度现在顶多有三四的样子,还不到五,但凡有个猲四六那样的传承者他就死定了。 烦恼啊烦恼…… 厉九川正把碗中甘露喝到底,身旁突然坐过来一位算命先生。 黑大褂、青罗盘、八卦小旗高高支起,这位算命先生高颧骨窄下巴,唇上一撇胡子微翘,有几分不正经。 “小公子看起来有心事,要不要算一卦?” “哦?”厉九川瞧了他眼,“多少钱?” “嘿嘿嘿,不要钱。”那先生神神秘秘地凑近小童,“要四颗遗玉。” 厉九川垮下脸,怀疑这厮是不是算准了来的?自己手上的四颗遗玉都是从宁平街那边井里捞出来的,不应该有人知道才是。 但他又想到了廖先生,自己也并未找到解决眼前杂务的法子,干脆将遗玉从怀里取出丢给他道:“我要算眼前事。” “好好好。”黑大褂收下遗玉乐呵呵地道:“三改五,则水到渠成矣。” “嗯?”厉九川还未反应过来,黑大褂就起身离开小摊,身影突兀地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三改五?什么意思? 他坐在原地皱眉思量着,旁边摊主指着空碗问道:“您还喝吗?” 厉九川点点头,“再续一碗。” 摊主边笑边给他续碗道:“好嘞,小公子可算赶上了,明天我就收摊走了,家中有事,大概三天后才能回来……好了,您慢用。” 三天?三改五?!厉九川猛地站起身。 第四十七章 三改五 厉九川扔下两枚铜钱,第三次回了仙客居。 朝沐端坐在院中喝茶,眼中精光不定,神情若有所思,听见有人进来抬头一瞥。 “又有什么事?”低沉的声色暗含恼怒。 “请公子将三日期限改做五日。”厉九川抱拳行礼。 “哦?”朝沐深吸了口气,压抑心绪,随即微微叹道:“我知道让你在三日内把事做完的确有些强人所难,这样,给你改成七日,公子我等得起。” “谢公子,但我只要五日,多一天都不要。”厉九川固执道。 “……那就五日。”朝沐修狭的双目上下打量他,这次语气再听不出波动。 “谢公子。”厉九川再拜过,转身离开。 他即将走出廊道时,隐约还能听见朝沐吩咐侍卫,去请什么刑狱的赵辰。 不过别人怎么打算和自己无关,这会去山神殿的暗店里看看能不能接点任务做。 不能当真就觉得一切都水到渠成了,还是得找点事做。 上街来到一家肉铺前,肉案角落有个不起眼的尾巴。 “客官要什么肉?”肉贩子是个脸膛通红的高个汉子,粗眉大眼,分外精神。 “我是冉一,近日堂口有没有活计可接。”小童抬起头,双目青光一闪而逝。 “巧了,这位客人。去平山矿场的鹰鸣涧,来一人杀一人,记得割了左耳回来,一耳一玉。”粗眉汉子边说边动手割肉,手起刀落十分麻利。 “如何分辨是不是杀的去鹰鸣涧的人,就不怕有人杀平民换玉吗?”厉九川好奇问道。 “不怕。”汉子嘿嘿直笑,“那些人都是豁耳朵,旧伤好认得紧。” 小童点点头,正打算去看看情况,转身撞倒了一个人。 那人披头散发、浑身脏污,隐约能看见他枯瘦的面颊轮廓,却腆着一副大肚子,摔到在地时哇地吐出两口混浊液体。 “水,好渴……给我水……” 他一边发出呻吟,一边把自己吐在地上的液体往嘴里舔。 厉九川猛地皱眉,脑海里闪过宁平街水井里,那副张着黑洞洞巨口的尸体。 卖肉的粗眉汉子脸色也有点难看,他眨眼间瞳孔闪过褐光,但并未看出所以然。 厉九川没有多管闲事,尤其是这种根本管不了的闲事。他稍稍后退两步,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似的躲在粗眉汉子身后,然后从另一侧绕开了。 鹰鸣涧里的人头这么值钱,估计已经有很多传承者赶过去了,自己动作得快点。 …… …… 城主府。 “来人!把这个不肯从实招来的贼子打入牢狱!” 震怒的城主大人一声令下,几个府兵同时上前将地上血肉模糊的人拖走。 “赵辰。”朝贺喝了一口浓茶压下心中怒火。 “在。”早已俯首待命的狱官上前一步。 “你负责撬开他的嘴,三日之内,无论你用什么法子都得知道究竟是哪些人打算谋反!” “是。” 朝贺还欲叮嘱些什么,突然有人冲进屋中跪倒在地,“急报!大人!城南城西爆发疫病!” “什么?!” 昂贵的檀木桌几被瞬间拍裂,朝贺气得差点没缓过劲。 前脚爆出叛徒,引得几方势力蠢蠢欲动,他联系了山神殿才勉强卡住鹰鸣涧要道,现在竟然在城中爆出疫病! 这天宫狂徒……灭我之心不死吗?! 愤怒之余,朝贺心中又忍不住有些后悔,如果当年答应的是天宫而不是山神殿,会不会…… 嘭! 朝贺咬牙捶烂案几。 和天宫勾结的城主几乎都沦为傀儡,他们根本不会满足!而与山神殿一起,只是需要每月奉送人牲而已,代价就要小得太多了。 城西城南的贱民们都是给山神殿养的人牲,甘印不会不管。 想是这样想,但他身为城主,要稳住众人,还得去看看才是。 “来人,备车。” …… …… 厉九川往鹰鸣涧赶去的时候,路上遇见一人偷偷摸摸地躲在树丛里也往那边赶。 小童快步小跑,假装没有看见这人,在接近他藏身的灌木,即将错过的那一刻,他猛地拧身回蹿,一拳击中这家伙脖颈,将之打昏。 抓出来一看,这厮左耳上缺了一块肉,伤口早已愈合成疤。 好东西,值一枚遗玉。 卸了他关节,一脚将这人踹醒,厉九川蹲在他面前问道:“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要往哪儿去?” “咳咳,你又是谁家孩子……”那人睁开眼睛,说话的时候嘴上两撇小胡子上下翘,“这么凶……哎呦!” 厉九川踩着他手指,整个人蹲在上面,“你问谁?不答话现在就可以死了。” “我说!我说!”八字胡紧张大喊,“我是天宫三十六重天之无越衡天,下属王母教的除秽人!” 说着,他扭过头去盯着厉九川,“你就是山神殿幽天部里唯一一个水德冉遗?” 厉九川的特征实在显眼,但凡稍有了解的都能认出来。 小童面色微变道:“你是除秽人,那你的铜器呢?” 八字胡咧开嘴,门牙上有个黑色小洞。 噗! 一根青铜针闪电般射出! 小童反应不慢,抬指夹住铜针,然而下个瞬间,铜针内还飙出一根细针刺中厉九川胳膊。 “哈哈哈!”八字胡大笑起来,“没想到,我就知道你们这些怪物强得可怕,但你们肯定会轻敌,只要给我一个机会也能杀死你们!哈哈哈……” 厉九川默默地看着他笑,然后拉起衣服袖子,那根细针晃晃悠悠地挂在衣物上,并未扎进他肉里。 纤细锋利的针尖被一片白皙柔软的皮肤挡住了。 “……”八字胡长着嘴,半晌没说话。 小童周身气劲鼓动,衣袖上的细针噌地又扎进八字胡肉里,惊得他嗷嗷叫。 “起来带路,到了地方饶你一命。”厉九川站起身,抬腿将他膝盖关节踹回原位。 “啊!呃……”八字胡咬牙滚了滚,然后喘息着干笑道:“我们人头在你们眼里可算得一颗遗玉,你会放过我?” 小童微微颔首道:“你说的是。” 他手腕甩动,指尖掠过一抹黑芒,八字胡的左耳顿时掉落在地,痛得他再度惨叫出声。 厉九川捏着他的豁口耳朵,低头轻声道:“我已经拿了换玉的信物,起来带路,不然叫你尸骨无存。” 第四十八章 三改五(二) 游山城西南角。 宁平街。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朝贺站在塔楼上目睹那成片瘫倒的尸体时,他还是胃里一阵抽搐。 恐惧无言地从心底蔓延开来,透骨噬髓。 唯独街头那口井边还有十几个活人,但他们都趴在地上泡在水里,不停地喝从井中涌出的水。 外面也有穿着补丁的乡民踉踉跄跄地走进来,肚大如球,嘴里还念叨着:水……水……然后毅然决然地扑向那口井。 井水平缓地淌过青石缝隙,寂静无声地蔓延到整个泥泞的街道。 路边窝棚里传来虚弱声音,有泡胀发白的手臂从缝隙里伸出,挡住乡民枯瘦的小腿。 乡民猛地摔倒在地,肚皮承受不住啪地炸开,源源不断的血水从他大张的嘴中淌出,整个人面目狰狞地在地上扭动两下,枯瘦摆动的四肢和被水撑的宽大的肚皮让他像个被踩扁甲虫。 朝贺看见摔倒那人肚子里飙出一截肠子,甩着屎粪搭到一具死尸嘴上时,他终于忍不住吐了。 “快,快去叫甘印!快……呕!” 塔楼里飘出酸臭味,一名侍卫匆匆从楼上跑下。 …… …… 城主府地下二十丈。 朝贺做梦也想不到甘印在自己屁股底下挖了个宫殿出来。 鼻梁挺拔、五官深邃的混血男人正靠在软榻上翻阅情报。 他面前半跪一人,如果厉九川在这里就能认出是猲四六。 “宁平街水井初步搜查是有一具尸体在下面,但下去捞尸的传承者都死了,传承度最高的一个是猲狙,传承度十五,死得无声无息。” 在这个偏僻的边境小城,传承度三十都是顶尖的高手,而十以上的人能在城中来去自如,二十以上能横着走。 甘印丢给他一张纸笺,猲四六定睛看过,上面写着隐市曾经有人发布任务,内容就是宁平街捞尸。 旁边还记着一行小字,唯独水行生还。 “去查查水行是什么人。” “是。” 猲四六刚转身,甘印的声音再度响起。 “等等,顺便通知朝贺,让城中百姓别取水,要喝只能喝已经存下的,所谓疫病都是从水中来。” “是,大人。” 要去查水行自然得去隐市,解铃还须系铃人。 猲四六来到二楼推开第三扇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个老妇在打扫地板。 “执笔们呢?”猲四六眉头再添三分阴郁。 “回大人,都去外面找人了,还有些大人去宁平街了,说是哪里发了疫病,很是凶险,最近莫要乱喝水。”老妇放下扫帚,慢慢答道。 她认得猲四六是山神殿的人。 “找谁?是不是叫水行的?” “对,说是您们那边的人,还是个水德传承来着……” 猲四六头皮一激灵,转头又狂奔出去。 他出门找了就近一家肉铺,还没跟贩子聊两句,就看见一群百姓平民拿着锅碗瓢盆往外走。 “这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城主派兵把守水源,不准城中百姓取水,这不是要去讨公道了嘛?哪儿有人能不喝水的?”粗脖子的肉贩笑了笑,默默把自己拿出来的大盆放到脚下。 “水里有疫,不能喝。”猲四六简单交代了一句,无视了肉贩子骤然变化的神色,“查查厉九川……哦,就是冉一的行踪,快点,现在就要!” 说到后半句,他口气不自觉地变重。 “是是是……” 肉贩子进屋从角落一个笼子里掏出来一只黑漆漆的黄嘴鸟儿,抄起木炭在一张布帛上写了字,往它身上绑的小信筒里塞进去,然后从后院把鸟儿放飞。 做完这些,粗脖子肉贩走出来开始切肉、剁肉,这是“肉贩们”的习惯,处理好的肉会交给来问话的传承者,有时候他们不要就留着自己吃。 待粗脖子把肉剁好,正要装进荷叶扎起来,猲四六冲他挥手手道:“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吃,鸟回来了。” 放下手中翠绿的荷叶,粗脖子到后院一看,什么都没有,再抬头的时候,只见一只黑羽黄嘴鸟儿乖巧地落在肩上。 这就是传承者们的能耐,粗脖子感慨一下,打开竹筒,看过内容后将布帛丢进火灶,然后来到前堂边包肉便道:“大人,冉一接了平山矿的任务,早就出城了。” 猲四六面色不变,仿佛早料到了会如此麻烦。 没有停歇,他直接出了城。 天知道传承度不到五的冉遗是怎么在宁平街水井里活下来的,无论如何,先把人带回去才是重点。 与此同时,一行三个执笔在城外奔走。 “早都说了这事需要额外注意,当时你还与我争辩,看看现在这后果!”一位身材魁梧的灰袍执笔边跑边呵斥道。 “我哪儿知道会这样!”被骂的是个黑袍男人,身形瘦削,“繁册上每日都要记那么多东西,未必我还一字一字去看?!你问问黄昭,他也是交班就把繁册背一遍吗?” 稍稍靠后的黄袍执笔暗骂一声,自己什么都没做,骚味到惹过来了,这辛榛果然是个蠢货。 “刚交班自然来不及全看,但闲时还是会翻的,毕竟是规矩。” 黄昭淡淡解释一句,口气也不怎么好,旁边争执的两人暂时安静下了。 只是灰袍一想到母亲还住在城里,自己却因为任务无法陪伴她,胸中顿时又憋了一口郁气。 他忍不住开口愤愤道:“你走得这么慢!待会过去水行早就被山神殿的人带走了,还轮得上我们?” 黑袍辛榛顿时恼怒道:“黄昭比我还慢,你怎么就逮着我说?王显,你就是故意找事!” 王显冷笑道:“故意找事?你得罪了水行也好意思说!他发现任务有异是过来上报了?执笔理应做以记录,但凡你不阴损人,也不至于半点消息都不清楚,用得着跟山神殿抢人吗?!” “好了好了,都别扯了!”黄昭不耐烦地拦在二人中间,“越扯跑得越慢……” 话说到一半,一道灰色影子嗖地从三人面前掠过,快得不像话。 “不好,是山神殿的猲四六!”黄昭大急,速度猛然提升一截,“他传承度虽然受伤后跌破三十,但也有二十七八,去晚了我们可就没戏了!” 辛榛和王显也都闭上嘴加足了力气狂奔,任务失败,受罚的可是所有人! 第四十九章 三改五(三) “小哥儿,看见前面山坳了没?那就是鹰鸣涧。”八字胡指着不远处干声笑道。 “没看见,你带我走过去。”小童抬起头,双眼空洞漠然,像笼着一层灰蒙蒙的翳。 “这可使不得,你们早有人埋伏于此,我过去会送命的!”八字胡连连摆手。 “你没耳朵,他们杀你做甚?”厉九川勾起嘴角,“不愿带路的时候那般肯舍出性命,现在却如此畏畏缩缩……不若我先送你上路?” “别!我……我去还不成?”八字胡吞了吞口水,磨磨蹭蹭往前走。 才走了没两步,八字胡后颈啪地挨了一记,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厉九川拖这人慢吞吞地往山坳一侧走,将之丢在一丛看似隐蔽的草垄间,但又隐隐约约露出他的身形和小半个侧脸。 看起来就像在窥伺山坳里的情况。 过了一柱香左右,厉九川听见远处逐渐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此时他已经将自己身上披了一层草皮。 估计着距离差不多,厉九川骤然翻身而起,一脚踩断了身旁人脚踝,没等他惊呼出声,墨青色的镰刃精准地勾入他胸膛扯破了心脏! 厉九川没有把镰刃扯出来,血喷得到处都是,就做不了饵了。 他单脚跺在山岩上,一片碎石腾地跳起,被小童接住的瞬间又激射而出,内劲包裹碎石快如箭矢。 后面那个仓皇逃窜的身影只跑了两步,背上便溅起数点血花,然后重重栽倒在地。 厉九川小心将这边尸体放倒,取出镰刃,再用泥巴简单糊住伤口,去处理另一具尸体时,还没忘了把假装昏死的八字胡再来一脚踩晕。 如炮制法过了两个时辰后,厉九川怀里揣了十二只耳朵。 其中有一拨是五个一起来的,有三个查看八字胡的情况,两个在远处盯着,看见自己人被杀后转头就跑,厉九川只来得及追上一个。 从这拨之后就没什么人来了,八成是拦在更前面给后面人报信。 才十二枚,比预想差的太多了,小童子从脚边尸体上扯下一块布料,将耳朵包起来扎好。 他转头又往山坳深处摸去,那里面肯定还藏着不少人,而且杀了也不会留下尸体。 只是没走几步,他就看见对面山坡也冒出两个脑袋。 三人对视瞬间,同时朝对方冲去! 厉九川冲是因为对面是两颗活生生的遗玉,对面两人冲是因为那小孩身上肯定不止一颗遗玉。 罗生镰出如电,在空中划过完美的弧度,两双鬼目喷吐褐色烟光,提醒主人来者身份。 两个土德,不是土蝼就是猲狙,至于钦原,能得到这种传承的人不可能被派来守这种地方。 厉九川的视野里隐约浮现两颗羊头,出乎他预料的,两颗羊头骤然合为一体!化作一只尖角利齿的流涎怪物。 它矩形瞳孔里全是各种扭曲的纹路,豁开的巨嘴里是紫黑色遍布倒刺的舌头。 小童前冲之势一缓,对面左侧一人上前,头颅不知何时长出来一对黑色坚硬的长角,将飞袭而来的罗生镰顶开,下一刻便撞上小童胸口! 利角在褐色光晕的覆盖下变得犹为尖锐,能轻松刺破敌人皮肤毛发,即使对面利用传承种的鳞片毛发来阻挡也卸不掉自己的冲撞之力和被锐化的土蝼之角! 土八九如是想着,撞上敌人胸膛,但并未如以前那样刺破对方脆弱的皮肉骨骼,震碎对方的内脏。 厉九川飞出十几米远,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瞬间消失在茫茫草海之中。 逃了?土八九四处打量,土八七和他背对扫视周围,谨防一切偷袭。 厉九川躲在一处草木之中,眼神空泛地端详那两人。 对面传承度稍有些高,或者说对面的任何一个人传承度都不会超过六七,但加起来的话,就到了十二三,足矣对厉九川的攻势造成致命威胁。 这俩人是怎么……哦,是双生子。 双生子竟然能把传承之力合起来用,当真是了不起。 厉九川的眼神稍稍凝聚,看清了对面两人的脸,但很快就被他们注意到自己的眼神,遂慢慢靠近过来。 果然还是不能用力盯着人看啊。 而且他们居然这样警惕,都让自己感觉羡慕了,这灵觉最少也有自己两三倍之强。 突然,趴在地上没来得及被厉九川补刀的八字胡浑身上下一抽搐,然后跳起来就跑! 土蝼两兄弟对视一眼,走在后面那个刚一回头,前面的土八九就被一把小巧的黑青色镰刀瞬间勾住后颈! 分离撕扯之下,土八七急忙踏步回转,上前帮忙。 一只冰冷的小手搭在他肩颈处,土八九尖锐的叫声响起,“快跑啊!莫回头!” 土八七刺向身后的青铜短匕扎了个空。 小童的身影犹如鬼魅,前一刹那还在土八七的身后,下一个瞬间便出现在他身前,两点青蓝色瞳光绽放,如同业火喷吐,灼得人脸上疯狂冒出鳞片!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叠打的快拳如行云流水,土八七的身躯像沙袋一样震出一蓬蓬血雾!每一道内劲都击碎了他的血肉皮骨,猩红从后脊染到尾椎! 最后一击,小童高高跃起,膝盖狠狠压在土八七的天灵盖上,身后传来土八九绝望的哀嚎。 罗生镰就像滚烫的烙铁粘上土八九的皮肉,怎么扯都扯不掉,他几乎能听见镰刃上小鬼大口吞噬自己血液的咕噜声,甚至伴随着咯咯怪笑。 劲风拂面,他睁大了眼睛,只是身体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一记重捶砸透了内腑,血尘从身后扬起,他又感受到了自己兄长死前那一刻绝望的恐惧。 明明传承度更高传承种更强,这家伙不受污秽也就罢了,凭什么肉身如此变态? 土八九低下头,只见自己前胸贴后背,中间心口的部位如同肉饼,被砸得分外瓷实。 然后他晃了晃,整个人冒出大蓬黑烟,迅速萎顿干瘪消弭,变成一颗圆鼓鼓的白珠子。 厉九川捏起这枚遗玉,回过身走了两步又捡起一枚。 不错……他眯着眼睛看向后面的山坳,忍不住心中发笑。 第五十章 三改五(四) 猲四六已经是竭尽全力在狂奔了。 就差显化猲狙四条腿儿往前冲,但也增加不了多少速度,猲狙并非擅长奔走之灵。 他心脏突兀地一下接一下抽,就像上次命人护送林子离开似的,还有让厉九川去地底杀秽兽,都是这种感觉。 他娘的…… 猲四六鼻尖飘过一缕血腥味,鹰鸣涧前散落着三三两两的尸体,都是王母教里的探子,但这些尸体伤口都较为隐蔽,不应该有这样浓厚的味道才是。 踏过山坡一丛青草,嫩叶歪斜复又抬起。 猲四六直冲进鹰鸣涧深处,止步于一个陡险的拐口。 “七、八、九……”小童坐在山岩突出来的一块悬石上,拨弄着手里的东西,脚边放着一兜血淋淋的布包。 抬眼瞥见猲四六阴鸷的神情,他手掌一收,嗅着遗玉浅轻的香气将之吞噬,然后拿起脚边的布包。 “六师傅怎么在这里?”小童乌溜溜的大眼睛毫无光彩,空洞地盯着他。 “我不在,你还打算杀几个?”猲四六脑门上冒起青筋,几乎要将皱纹抻平了。 “来犯之敌我已除尽,六师傅不必担心。”厉九川满脸诚恳之色,心思却到处飘,想着从哪儿能逃走。 猲四六不答,只是神情愈发凶狠地盯着他。 “……” 下一刻,一位神情阴郁的灰袍老者手里提着一个孩童后颈衣裳往外走。 厉九川悬在半空,心情恶劣地哼了一声,一个老头都比自己高了大半截,什么世道! 走出曲折的山坳,面前刚好冲出来三个人。 “且慢!”辛榛拦在猲四六身前,“这位前辈,我家主子有事要找小公子谈谈,不妨让他先跟我等走一遭,不日定当送回。” 辛榛以为自己这边三个人,算厉九川半个,猲四六又曾受过伤,根本不可能是自己这边的对手。 然而他却没看见黄昭和王显两人神色变幻不定,又似乎没想到他这般大胆,有些惊诧。 黄昭已经微微侧身,随时准备逃跑。 “长乘门的老鼠……”猲四六的眼珠透着凶戾,“滚!” 辛榛面色难看,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身后两人不知何时已经退开半丈了。 猲四六没搭理他们,拎着厉九川和他们擦身而过,幽深的瞳仁泛着惨绿之色,如同流涎的恶狼。 一时间谁也没阻拦,目送那身影消失在山林。 “怎么一看见外人就变怂货?没有骂我那股子傲气了?”辛榛回头瞪着王显骂骂咧咧。 然而灰袍执笔只扔下白痴两字,转身又往城中赶,黄昭也没搭理他,跟着一起离开了。 猲四六的速度很快,踏草不折踩枝不断,平地飞燕般掠过林地。 哪怕手上拖着一个累赘,他也没话多少功夫就拎着人赶回城主府。 此时甘印刚好和朝贺坐在一起,朝子安在他父亲右手坐着,旁边还有两个戴斗笠侠客打扮的遮面之人。 “大人,我把水行带回来了。”猲四六把人放在脚边,完全没理会小童满脑袋枯枝烂叶,全都是回来时撞上的。 “哦……原来是九川啊。”甘印神情奇异地看着他们,眼中带着不为人知的光彩。 朝子安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脑袋,他之前一直在借厉九川洗清自己和甘印的传闻,而朝父脸色最难看。 “他不是个凡人吗?”言下之意是你们把这种人送到我儿子身边,居心何在? 虽然知道山神殿会把一些有资质的人牲培养成打手,但最后能送给权贵的必定都是次残品,做不了真正的传承者,也就力气大些。 “哦,他资质近乎于无,很安全。”甘印笑着安抚道,无视了猲四六欲言又止的神情。 见甘印那边滴水不漏,朝贺也没空追究这些琐碎之事,他盯着扒拉脑袋上树叶的小童道:“听说你是隐市的水行?接过一个任务去宁平街里捞尸?” “接过。”厉九川看他一眼,从脑袋上拍下最后一片枯叶。 “水井里有什么?” “自然是尸体。” “说详细。” “有人在井底扣了个洞,尸体被放在里面一直吐水。” “水从尸体嘴里吐出来?” “我虽然看着小,又不是三岁大,吐水还是吸水的涡流未必还分不清?” 厉九川的语气不太好,因为他已经猜到了这些人想让他干嘛。 听他这么说,在座之人脸色都不太好,朝贺是担心城主之位不稳,甘印是怕人牲没了供应,斗笠人看不见连,朝子安神色郁郁惶惶,已不是那个胸中小有城府的朝沐了。 因为他换回了男装。 正沉默间,突然有人闯进屋中,冲着甘印行礼。 混血男人招招手,那人便上前附耳说了些什么,甘印面色骤然阴沉下来,坐不住了。 他上前两步对小童问道:“那井底大概多宽?” “也就能塞进去四五人,我说的是你们这种大人。” “那劳烦你再下去一次,把尸体背上来。”甘印说这话时口吻分外和蔼客气,但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冷漠。 “我会死。”小童抬起头,乌溜溜灰蒙蒙的眼睛像是迷雾中找不到出路的人,“不可能再逃出来了,一定会死,那是你们才能对付的东西,大人。” “下面地方太窄,又是在水里,我们施展不开。”出声的竟是其中一个斗笠人,也许是觉得逼一个小孩下井太过残忍,他又接着道:“你只需把里面的东西引出去即可,不一定要背上来。” “那是尸体,大人。是死的,它不会跟着我出来。”厉九川摇头,“它给我感觉就像是天生相克……” “和水德相克,莫非是火德?”另一个斗笠人猜测道。 “也不排除,如果是有人将那东西暂时封印在井里,肚子里塞上水德遗玉镇压……还是很有可能的。”甘印微微颔首道。 “所以它吐出来的水都是遗玉所化?”厉九川突然问道。 “怕是不止。”甘印淡淡地回了一句,话题又回到了最初那个,“你准备下井,我们现在就出发。” 第五十一章 三改五(五) 厉九川默然。 朝子安忍不住开口道:“等等,他不是资质差吗?修为肯定也差,不然换个更厉害的下去?”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怯懦的城主之子。 “怎么……我,我说错了吗?”朝子安眼里满是惊慌不解。 甘印微微笑道:“你不懂,大人的事,少府主慢慢学就是了,您还未到参与的时候。” 朝贺呷了一口茶,耷拉着眼皮不说话,其他人自然也无话可说,毕竟甘印把该说的都说完了。 “可,他只是个孩子,这么点大,也远不如你们强,还被人抓回来……干嘛不让有能耐抓他的人去下井?!” 被这么看着,朝子安反而越说越生气,只觉得厉九川可怜兮兮地蹲在地上,被一群人莫名其妙地欺负。 甘印有些恼怒,但依旧笑着说:“你可知道那口井里已经有个传承度二十的沉进去再没出来?你嘴里那个抓住厉九川的人,他传承度只比沉进去那人高了六七,但他能轻易抓住或者杀死厉九川,却不能保证下井后还能活着。你知道这其中的区别吗?” “可厉九川说了,他下去后也会死!”朝子安猛地站起身,拦在厉九川前,愤怒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甘印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 “你让开,他今日必须要下井。”英朗深邃的男人终于露出自己阴冷且威严的一面。 朝子安袖口颤动,胸膛急剧地起伏。 他知道面前这个人强得可怕,他以为这个人强大而和善,对他体贴且暧昧……哪怕都是假的,哪怕他们这种人手中注定饱蘸鲜血,也不应该是这样…… 对着一个孩童发难!即使是传承者,他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不应该是这样!!! 朝子安颤抖的手逐渐稳定,尽管眼圈发红,呼吸也趋于沉静,他不只是父亲那个怯懦的孩子,也是众人从未承认过的少城主! 他不只是朝子安,他也是朝沐! 他坚定地摇头,然后俯身将僵硬的小童揽入怀中。 “这由不得你。”甘印看见他的动作,反而没有之前恼怒,只是威严淡漠地陈述事实。 趴在朝子安臂弯处的厉九川有些恍惚,好似时光倒流回不为人知的年月,亦有一袭红裳这样拦在自己身前。 只是那个人……是谁? 不记得了…… 厉九川头颅撕裂般地痛,剧痛中夹杂乱七八糟的碎片。 荒芜的大地被血色贯穿,天空中响起嘹亮的歌声。 欢欣如鸟雀般清脆的笑语,决绝若泣血般无奈的悲鸣,交织、错乱,却都源自同一个人。 甘印的脸一阵一阵扭曲,变得更加深邃、威严、漠视着所有人。 “他必须死。”浩瀚的声音在空冥中回荡,一如陈述事实。 “那我们就一起死!带着你的嫉妒和欲望,跟我一起沉沦冥狱!” 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红裳和火色共舞,在死亡和重生中挣扎,将一个凶煞的庞大存在拖入无边无际的阴云。 “疯子!疯子!!!” 冷漠威严都在最后一刻被滔天烈焰击得粉碎,所有的光都被黑暗吞噬。 …… “你的善迟早会害死你。” 甘印的声音把厉九川拉回现实。 身材高大的混血男人起身上前,正要把朝沐拨开,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凉意,如同被成千上万只带着恶意的眼睛逼视。 “咳咳。”城主朝贺放下茶杯,“算了罢,换个人去不好么?” 甘印微微侧过头,两只眼睛缓缓变大些许,有种几欲合拢的趋势,在朝贺周围反复打量,然后盯着他身后高大的屏风。 倏地,他眼睛恢复了正常,嘴角勾起惯用的笑,“城主大人,那找谁去?” “你,或者你们?”朝贺的眼神扫过斗笠人和甘印,这一刻他一言一行的气度,沉稳地碾压了每一个人。 朝贺背后是整个大乐,大乐的卫月军有轻易荡平每一个城池的实力,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轻易调动,但也足以威慑其他势力,让城主们坐上自己的位置。 这只是外在的倚仗,而此刻,这间屋子里有让所有人都为之沉默的、更加强大可怖的震慑之物,这才是朝贺护犊的真正底气。 眼看气氛越来越压抑,厉九川伸手去扯朝沐的衣袖。 扯了又扯,朝沐只是将他护得更紧,厉九川只好跳起来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大喊道: “我天生重子痨,现年十七,已非孩童。” 此言一出,气氛为之松懈,众人相互对视几眼,朝贺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抬手合上茶杯瓷盖,慢慢地转杯盖上的圆珠。 而少城主先是愣住,瞪大了眼睛,随即张了张嘴不知说些什么。 厉九川叹气,遂朗声对甘印说道:“大人,我下井。但不能只让我送死?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那你想要什么?”甘印缓缓坐回去,捏起茶盏,看这对主仆情深。 “起码让我再勾勒两笔,涨涨传承度?这样下水,我也坚持地久些。” “你不知道自己是个天坑?”甘印面无表情,和猲四六如出一辙。 “我出命,大人出遗玉,很难吗?” 厉九川这话没只对着甘印说,而是看向了每一个人。 “不难。” 也许是因为朝贺的压力,其中一位斗笠人开了金口,“给你一百粒,如何?” 厉九川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血淋淋的布包,即使猲四六拎着他穿山越岭,他也没把自己的收获落下。 只是朝沐瞳孔一缩,身子直往后仰。 “这里面值十二颗遗玉,我花了两个时辰便拿到手,前日少城主借我二十枚,入井捡到四枚……林林总总,这些日子都得到将近五十多枚遗玉,放在一辈子里才占了几成几?你拿一百枚就要换我的命?” 厉九川如数珍家,掰着指头跟他们算账,听得众人忍不住咋舌。 吃了这么多,这家伙居然还没突破传承百分五?当真是天坑中的天坑! “那你想要多少?”斗笠下的脸开始变黑。 “先来一千枚?”厉九川一本正经地问。 众人冷笑。 “五百,不能再少了。”小童伸出手掌比划一下。 无人作答。 厉九川困惑不解,长乘用七枚高等遗玉换自己武诀,每颗都最少价值三百标准遗玉,就算他要回去两颗,也还有五颗,价值一千五百遗玉,其中一颗金德遗玉用在了万事通,剩下一千二百遗玉。 而这些斗笠人和追赶猲四六的执笔身上一个味道,不就是隐市的人吗?隐市背后是长乘门,他们应该很有钱才对,手里最少也有几万遗玉? 这点都舍不得给,真是吝啬! “这都给不起,还买命?不若现在给我一把剑,让我就地自刎罢了。”厉九川说着,一屁股坐在朝沐的脚背上。 “……” 斗笠人一咬牙,转头看向甘印,“将军可愿出二百遗玉?” “没有。”甘印漠然回绝,二百遗玉,足够资质绝佳者冲击瓶颈了!再添一百,哪怕是头猪都能破三十。 给厉九川?还不如喂猪! 斗笠人回过头道:“我们最多只能给你三百。” 不愧是隐市…… 厉九川和甘印同时想道。 这等于把给万事通的金德遗玉又拿回来了。 “但将军必须出一百,否则厉九川捞尸时,您不得出现在现场。”斗笠人接着说出让甘印面色难看的话,“如果将军有意见,可以直接问在下。” 说着,他摘下斗笠,肩颈处的衣料绣着两字,十三。 飘渺而淡漠的气息笼罩整个大厅。 所有传承者都看见斗笠人身后长发博带的神灵一闪而逝。 正仙种长乘,传承序列十三。 第五十二章 三改五(六) “哈哈哈哈!!!” 甘印突然放声大笑,他笑得几乎渗出眼泪,只能抬手捂住脸,用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声音问道:“最近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些神仙,也有空管这边境小城了?” “哪里称得上神仙,只是听闻游山城有疫病,某正好空闲,前来帮忙而已。”那斗笠人微笑颔首,他皮肤稍黑,整个人精干瘦削,如同游历在外的浪子,双目灼灼如星辰。 纯粹就是放屁的话!要真心帮忙,他为何不下井?! 甘印的目光透过指缝在长乘十三和厉九川之间来回打量,思索他们之间有没有关系。 厉九川脑子里则在想那个卖货的老者自称长乘,他为何不说自己是何序列? 最终甘印还是答应掏一半遗玉。 水井捞尸,无论是尸体还是厉九川,这二者都是他观察的重要对象。 他一直怀疑厉九川身上曾经存在过的那个传承种并没有走,而是以某种方式潜伏在他身上。 厉九川表现出来的种种异常,不畏水尸,能轻易击败传承种比他位阶高、传承度比他高的对手……这些似乎都表明了他身上还有秘密。 而水中尸体关系到后面游山城供应的人牲,或者其他机缘。 毕竟自己困在三十九的门槛上已经有些时日,再不加快就得退出传承序列前十,被打落将军之名了! 见事情落下定论,所有人都起身往外走,只是朝沐有些犹豫,一想到待会有可怕又恶心的东西会从井里冒出来,他简直毛骨悚然,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朝子安。 朝贺冲他招手,对着离开的众人道:“老夫有些事要和犬子交代,诸位先去,老夫待会就来。” 于是朝子安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府上。 看见所有人身影都彻底离开,朝贺这才放下茶盖,起身去推开了后面高大的屏风。 一扇正圆的青铜大镜对准了整个屋子。 “这是什么?”朝子安惊讶地看着这东西,才后面还站着四个无声无息的甲士。 朝贺摩挲着镜侧古朴的花纹,后面是莲蓬一样的凸起,遍布密集可怖的小孔。 “这是万目穿心镜,照上一照,必死无疑。”城主的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有了它,甘印就再不敢威胁我们。” “它是哪儿来的?” “卫月军需库,朝廷派发的……要不了多久,边境就会有大事发生,得尽快在朝廷动作前把矿拿到手,否则后面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 …… 宁平街。 此时周围百丈内的窝棚和尸体全都被清理了,只有远远不断的水还在往外漫。 不过,早有人将附近挖开沟壑,将水流圈禁在开凿的池子里。 厉九川将外衣脱下递给旁边的府军,将一把粗重结实的麻绳绑在腰间,罗生镰没有遮掩,毕竟这些人没必要来抢自己的东西。 说实话他心底并无多少把握。 而且一旦真的将尸体背出来,甘印肯定知道自己身上有问题……该怎么解决这麻烦? 他没有急着下水,而是抱着一只檀木盒子,里面装了整整齐齐三百枚遗玉,这玩意飘出来的浅香直叫人流口水。 厉九川闭上眼睛沉入冥想,冉遗之像的上方有源源不断的乳白色灵源汇聚,三百遗玉差不多够他勾勒七十到一百次。 意识就像饱蘸墨水的毛笔,一点一点勾勒冉遗的两只前爪,如果要完全勾勒的话,这些根本不够,只能大概描绘然后多画几枚鳞片。 均衡起见,他把两只后爪也粗粗勾勒一番,最后剩下的灵源还够画上一二十笔。 这期间,厉九川发现每当自己画下一笔,乳白色的灵源就会有大片溢散飞出,消失在黑暗之中,这过程相当隐蔽。 如果不是一次吸收大量遗玉,他也注意不到这点。 但他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当是自己资质不足,约束不住那些灵源。 最后一二十笔用来勾勒什么合适?鳞片、利爪、鬃须还是……厉九川目光落在那一口锋利的獠牙上。 待他睁眼时,只觉得四肢瞬间变得酸胀,然后就是痛,浑身麻痒,牙齿也痛得难以忍受,被他咬得咯咯直响。 看守他的甲士都握紧了手中长矛,生怕他克制不住污秽之力,突变成怪物。 少顷,小童恢复了正常,他摸了把额头冷汗,缓缓站起身舒展筋骨,现在他只需一个念头就能显化冉遗凶威,这种力量感瞬间充盈了胸膛。 将力量膨胀后过于兴奋的快感压下,厉九川深知比他强大的存在多了太多。 走到井沿边,两对青蓝鱼鳃显化在脸颊两侧,厉九川纵身跃入井中。 他身姿如同鱼一样摆动,在水中游曳就像在大地上行走一样轻松。 待快要接近那尸体之际,厉九川看见自己挡在洞口的石板早已碎裂开来,沉到了井底。 仔细丈量一番洞口,他再次从井壁上扣下一大块岩石稍稍削修,使得其更加契合洞口大小,然后塞进去。 他打算把整个尸体外挖成石箱,连箱子一起背上去。 这样就能避开尸体的影响,以及甘印的盘问。 就是比较耗费工夫。 得从上面一点点削出来深深的楔形,让顶面露出来,然后才能从后面将尸体背后的岩石切开,只要顶面和后面能分离,其他四个面就好办多了。 其他传承者没有内劲和自己的水性,恐怕很难做到。 厉九川估算了下方位,往上游了十米左右开始用罗生镰切开岩石,用内劲将之打进去,再提着锁链抽出来,反复如此,直到外面的人以为他是不是已经死在井里面了,他才上去换了一口气。 虽然长了一副鱼鳃,但还是跟真正的鱼有区别。 换了气后,最麻烦的石箱顶已经削了出来,厉九川游到最里面将镰刃反复拍进去,使得石箱后面和岩石分离,再如炮制法将其他几个面切开,最后一点点把石箱拖出来。 在即将完全拖出来的时候,他取下麻绳将石箱捆了一遍,因为这原本是用来绑尸体的,长度稍有不足,但也勉强绑上了。 厉九川收好镰刃,背着沉重的石箱,顺着井壁一步一步抠出豁口往外爬。 在内劲即将耗尽之际,他抬手扣住井沿,劲力勃发刺破岩石,看起来就像他直接用手抓进去了一样。 附近有甲士靠近,看见他吃力地抓着井沿,急忙上手帮忙把箱子先抬了出来。 第五十三章 三改五(七) 此刻,所有人眼睛都落在那石箱上。 周围一片寂静,除了厉九川在窸窸窣窣地换衣服擦脑袋。 他眼中青芒还未消退,只能盯着脚下看,免得不小心污秽了那些府军,惊动箱中尸体。 朝子安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拿着一套新衣塞他怀里,活像是兄长在照顾弟弟。 “要开箱吗?”厉九川套上衣物,顺口一问打破了寂静。 甘印、长乘十三、朝贺等人相互对视,三人同时开口道:“封起来。” 封起来,然后运到安全的地方,再慢慢处理、试探这东西。 毕竟石箱缝隙里还在源源不断地淌出水来,很快就浸透了地面,恐怕是尸体腹中的水德遗玉在源源不断地被消耗。 有甲士抱来大铁箱子将石箱装进去,拿青铜锁链捆住,因为没有现成的铜箱,外面还准备再钉一层铜板,突然,里面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就像爪子刮过石头的呲啦声,紧接着就是什么咔嚓碎裂的声音,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那铁箱。 “大…大人,这还装吗?”四个甲士的动作僵在原地,领头那个忍不住问道。 正说着,那铁皮箱子蓦地凸出一截干枯发黄的指甲! 里面的东西再度发力,又有三根指甲戳了出来,连同贴着骨头般枯瘦的手指也显露在众人面前。 无形的热力从那刺破铁皮的手指散发开来,周围的温度骤然开始上升! “是旱魃!”长乘十三开口点破这东西的跟脚。 尸体、与水德相克、被镇压在井中……众人其实心中早有怀疑,但一直未能确定,直到此时看见那手指,所有人才确定了那是什么存在。 旱魃乃灾种,按位阶来排,仅次于正仙种,然实则能与之媲美。 这具尸体是旱魃传承者,腹中肯定有类似水德遗玉的东西在压制他的污秽之力,只是看这玩意的动作,恐怕即将破箱而出了! 原本从缝隙中流淌而出的水也已经干涸,水分成片蒸发,脚下的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 啪! 一只枯瘦的手爪从铁皮箱中伸出来。 旁边四位甲士都没注意到,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飞快地干裂、起皮,等到他们察觉到痛苦时,整个人已经变成一具干瘦的“骷髅”,连身上的甲衣也是去水分。 四人嘭地倒地,甲片崩飞。 “传承度二十以下者速速离去!”长乘十三大吼提醒道。 而厉九川早已驮着朝子安跑得没影了! 事实上,当旱魃的指甲从箱子里戳出来那一瞬间,他就拽住朝子安开始往城外跑,等长乘十三喊出声,他一个激灵就把人扛起来,一步半丈,踏过的青石板都碎石飞溅。 后面传来府军凄厉的惨叫,从中气十足到沙哑无声,甲士脱水的样子仿佛又在厉九川面前重现。 就这么一会,他脸上也干得起皮,朝子安也无声无息,怕不是脱水昏过去了。 厉九川刚冲出宁平街就看见一群带着青铜面罩的甲士推着一个粗布裹住的东西往水井赶,那东西前半边光滑,平整后半边凸起,有点像横着放的莲蓬。 铮!铮! 古怪的撞击声传来,如同山石相碰。 厉九川猛地停住脚步回望,青蓝色瑰丽的瞳孔不自觉如火焰般点燃。 那个雷云铺满天空的黄昏也是这样的声音响起……看来隐市之人没有骗自己,是甘印谋划杀害了海事府的掌士,以及爻嬷嬷。 半空中浮现巨大斑纹身影,五尾甩动,独角睥睨,强横的威压辐射开来,几乎令人窒息。 突然,天边亮起灼热而赤红的光,宁平街水井对应的正上空最亮最红,深沉犹如暮阳下最后一道赤霞。 但若将整个天空纳入眼中便能发现,天空的光火组成一颗大到无边的鬼首,皲裂的皮肉好似一碰就会掉渣,它空洞干瘪的眼眶正好就是那深沉的暮色,直直盯着下方五尾的豹子。 死亡的预感浮上心头,厉九川不再回望,拔足狂奔! 可是整个游山城似乎都在旱魃鬼首的俯视之下,谁又能逃得掉? 小童嗓子眼里干得冒烟,身后却有人追赶上来,却是猲四六背着头发都干枯的朝贺。 当真是巧极,徒弟背儿子,师傅背爹。 “找水缸……”猲四六眼睛充血,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这里离城门太远,等跑到早就干死了,还不如找个水缸或者水井,一头扎进去抗过这一劫。 厉九川没说话,脑子里闪过城中曾经去过的地方,画面锁定在一处雕梁画栋的奢靡之地。 其实回城主府找水德遗玉也可救急,但朝子安肯定会因此被污秽,而且猲四六跟着自己,不好动作。 他运气腾身,踏在屋檐上飞快地奔向仙客居! 猲四六速度比厉九川快,他之前闯过几家附近的民宅都没找到水缸,哪怕是存了些水也都被旱魃蒸发了,那些平民也都被干得奄奄一息,躺在盆瓢附近。 这也是他现在才赶上厉九川的原因。 此刻看见小童突然变了方向,他也立即跟了上去。 此子奸诈,得到了自己的提醒必然会跑向有水之地! 厉九川踏着屋顶跑了个直线,比起按路跑要快得多,在干得他眼睛崩血之前终于冲进了仙客居! 此时,他双眼都干涩得看不清路,无论面前有什么都一头撞过去,凭借记忆里最后一点印象,啪地撞开雕花红漆木围栏,掉进了一方潭水之中! 之前和朝子安路过这里,无意中望见这边有一方深潭,里面养了好几条金黄大鲤。 而此地果然如自己所想,哪怕路边有人旱渴而死,雕梁画栋之下依然是清流淙淙、潭水幽幽。 即使因为旱魃发威蒸发了一半潭水,里面的金鲤依然活得好好的。 厉九川刚换了口气把朝子安托起,身旁也传来噗通一声,是猲四六背着朝贺跌进来了。 但紧接着他就发现这潭水依然在稳定而缓慢地下降,顶多再撑个半盏茶,这里就要见底了。 小童扒着廊道四处张望,只见地上全是因干渴而倒伏的男男女女,离这边最近的人还差三尺就能掉进潭水,而他也因此被厉九川和猲四六一人踩了一脚,背都塌下去,肯定是活不成了。 第五十四章 三改五(八) 猲四六站起身时也注意到水位在下降,他立即把里面几条鱼扔了出去,然后又盯着厉九川。 “你俩出去,重新找水源。” “……”小童指了指朝子安,“这是城主之子,你救朝贺,不救他?” “儿子没了还能再生。”猲四六说出一个非常简单直白的道理,以至于让人怀疑,即使朝贺清醒也不会反驳这一点。 厉九川把自己和朝子安在水中重新浸透一遍,刚刚两句话的功夫,他们身上的水迹都已经蒸发了。 然后他翻上廊道,把朝子安拖上去。 临走前,厉九川卡着拐角露出小半张脸,“猲四六,我会来杀你。” 他苍白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一对蛇瞳,几乎喷薄而出的杀意让猲四六也为之一愣。 等他反应过来时,厉九川已经背着人跑得无影无踪了。 猲四六的心脏再次抽搐起来,就好像五十年前自己站在神龛的黑布前,即将掀开帘子的那一瞬间。 …… 城中的水不知道哪是没被旱魃污秽过的,厉九川只能回府上看看后厨有没有蓄水的缸,等他冲进储水的院落时,里面每个缸里都塞得是人,水早就被喝干了。 丫鬟厨子侍卫都在抢水喝,还有疯魔的直接拔剑杀人喝血,看见厉九川闯进来还试图留下他们,被一双蛇瞳直视后就变成了一堆不断冒出鳞片的烂肉。 渴…… 厉九川看见天空中的红云愈发深厚,有长发博带的神灵在空中压制狰狞鬼首,甩着尾巴的豹子叼在骷髅眼眶上撕咬……看着看着,他面颊淌过濡湿的痕迹,带着熟悉的铁锈味。 眼睛已经干涩出血,空中的虚像也变得模糊不清,成片的黑色斑点在视野中闪烁,然后连成一片。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背着朝子安回到屋里,扔掉高肚瓷瓶里几朵干焉的花草,将仅剩的几滴水洒在朝子安脸上。 然后他独自回到床榻下翻出一只木盒,里面放着四颗长乘老者所赠遗玉。 这玩意远远没到吃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传承所化,但他现在没得选。 里面有两颗水德,一颗土德,一颗火德。 哪怕是闭着眼睛,他也能通过感受灵源找到哪两颗是水德遗玉。 也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将遗玉吞噬。 厉九川取出其中一颗,他有种预感,自己肯定无法抵抗遗玉中蕴含的污秽,到时候意识很可能会崩毁,或者肉身变成从未见过的怪物。 但这不就是玄十一渴望的……等等! 从什么时候起,外面变得如此寂静? 他猛地起身去找地上的朝子安,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出了屋子,天空中也没有漫天赤霞,神灵亦或者长角的豹子,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而院落里站着戴兜帽的玄十一。 这是梦境! 玄十一摘下兜帽,黑色的鳞甲从脖颈蔓延到面颊。 嘭嘭嘭!!! 只一个刹那,玄十一已然掐着他脖子撞穿了整栋阁楼,将他抵在院落的围墙上。 厉九川四肢尽数被青蓝色的鳞片覆盖,甚至手脚都变成了利爪。 他一只手紧扣着玄十一掐着自己脖子的手臂,四肢疯狂地进攻作为人类弱点的腹部和肋骨一侧。 然而无论如何攻击,他连对方那层黑色的鳞片都打不破,更别提挣脱。 但玄十一并未立即杀死他让他脱离梦境,而是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要成年了……吃掉那颗遗玉。” 这是他在梦境里第二次说话。 …… …… 吃掉遗玉? 哪颗? 厉九川摸着脖子醒来的时候,发现不光温度降了回来,外面甚至还下起了瓢泼大雨。 房门大开着,朝子安举着一只大瓷盘在外面接雨水,顺便还张嘴喝。 盘子差不多接满的时候他才进屋,看见苏醒的厉九川很是惊喜。 “你醒了啊!外面,外面有神灵降雨!”朝子安抹了把脸,手中盘子没拿稳,洒下一片水来,“刚刚我醒的时候,看见一位神灵浮在空中,他一挥手,就有好多云出现,然后就开始下雨……”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到时候一定要给这位神灵立下神祠,这场雨得救活多少人……来,你再喝口水,看你脸上全是血。” 说着,他把盘子递到厉九川嘴边,那副湿透了的眉眼显得愈发纤秀柔美,面色越是苍白,眉眼越是黑亮。 湿衣遮不住他白得发亮的皮肉,朝子安递来盘子时靠的很近,身上还有浅浅的潮湿气息。 厉九川一个激灵,鸡皮疙瘩蹿得到处都是。 他爬起身接过盘子,“我自己喝!你赶快去把衣服换了……咳,会着凉……” “不行!我还没喝够水,从来没这么渴过,等我喝会再说。”朝子安又拿起床边一只盆往外冲。 “等等!那是尿盆!” “啊!是吗!” “废话!” 厉九川脸色难看,深深地怀疑这家伙是不是之前拿尿盆接过水喝,最主要是很有可能接给自己喝。 朝子安涨红了脸,这才哦哦叫着去换了花瓶。 这么一闹,倒是把几分旖旎的气氛打破了。 就是厉九川有点牙疼,想着下次应该换个长得糙点的东家。 一场大雨下到次日清晨。 让几方大神斗法后差点毁于一旦的游山城恢复了八分元气。 推开房门,外面树木枝叶繁茂、青翠欲滴,湿润的气息浸透肺腑,让人第一次感受到如此鲜活的生机。 厉九川本以为宁静尚可持续些时日,结果还没踏出屋门就看见两个府军匆匆赶来,半跪在自己面前。 俩人张了张嘴,半天没想到用什么来称呼面前的小童,只好直接开口道:“城主大人请您前去。” 厉九川点点头,指着屋里道:“找两队人在门外守着,谨防有贼人前来谋害少府主。” “是。”两个府军齐声答道。 厉九川也没打算拖延,直接赶往主府。 等看见朝贺时,原本保养极好的中年人竟然一夜白发,沧桑如老翁,地上丢着两截碎裂的青铜“莲蓬”。 “你来了?”朝贺看见他进屋,指了指旁边座椅,示意他坐下说话。 第五十五章 三改五(九) “猲四六跟我问你的踪迹。”朝贺开门见山,“你得罪他了?” 厉九川没有否认,也无意讲出其中缘由。 朝贺指着地上碎裂的青铜造物道:“都说甘印狡诈,我却不以为然,还是被他蒙骗。旱魃死于万目穿心镜,而这面镜子是被甘印所坏,至此,我除了请来卫月军,竟再无手段克制甘印。” “请大人明示。” “我看甘印似乎是对你有所忌惮……为何?” 厉九川想了想道:“兴许并非是忌惮,而是觊觎。” “那他为何还不对你下手?” “大概是忌惮和觊觎兼而有之。” 朝贺捻起茶盖吹了吹,“猲四六想杀你,甘印觊觎你,旱魃强横如斯也未取你性命……我不问你到底藏着什么,只看你有没有活下去的能耐,如果你能在猲四六手中得生,那我送你一份大礼。” “猲四六在哪儿?” “平山矿场。” 厉九川行礼,转身即将踏出房门之际,他忽然回头道:“大人所谓大礼,莫不是这矿场?” 朝贺颔首,“你能把猲四六拿下来,矿场你我三七分,我会安排卫月军甲士辅助你。” “五五。” “四六,我还得上缴朝廷。” “除了山神殿,应该还有别的势力盯着矿场?” “有,不光是教派,城内之人也蠢蠢欲动。” “难怪大人愿意让出如此厚利。” “厉公子多劳多得。” …… …… 何为生死由命?上辈子厉九川在几百号联邦士兵追捕下逃生时,他就悟了。 要么有权命,可以随意给人定罪改罪;要么有财命,可以买通一切;要么有凶命,可杀出一条血路。 如果不是被人背叛,他也许算作凶命加身。 那就赌命,大概从被山神殿带走的那一刻起,自己的命数就被摆上了天平。 厉九川将昨日取出的那颗水德遗玉再度翻出来,罗生镰上鬼目一照,一道六爪蓬须、蛇身鱼首的身影浮现,正是冉遗。 他掂了掂青枣大小的遗玉,也许长乘也早在自己这边放上了筹码。 …… 平山矿场。 猲四六双手背负巡查各个关节要道。 从昨日起,自己心神不宁的感觉愈发明显了,之前询问朝贺那小子的踪迹也没得到消息,还被甘印指使来看矿场。 旱魃被长乘十三和甘印联手封印,他们也不知道钻进哪个山疙瘩里去尝试剥离旱魃传承。 那可是媲美正仙种的传承,纵然是长乘也不如其凶悍,虽然中途改换传承有可能会被污秽而死,但为了搏一搏前程还是相当值得。 不过旱魃传承修炼本身就比其他传承更艰难,甘印他们推测,是这家伙修炼过程中神智被旱魃污秽,迫不得已找了个地方把自己封印起来,却没有熬到神智清明,反而为传承种做了嫁衣。 猲四六越想越多,不满和警惕在心中交织起伏,一会想到了吃独食的甘印,一会想到了厉九川昨日离去时的眼神。 于是他更加烦乱起来,打算去平山顶上散散心,顺便看看有没有可疑之人来到矿场。 拐过一处狭窄的山道,面前的坡路正中放着一块大石。 石头上坐着一个十岁大小的孩子,他眼神有些涣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厉九川?”猲四六诧异地看着他,还没去找竟然就自己送上门了? “……”孩童默默地看着他,然后张开手露出掌心的遗玉。 猲四六面色顿变,“你哪来的……”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孩童掌心的遗玉便化作一蓬青蓝色的烟气,尽数钻入孩童鼻口,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你疯了!” 猲四六下意识后退一步,生吞那种程度的遗玉,即使是他受伤之前,也得小心翼翼,做好万全准备,这小子竟然就这样吃了?! 孩童双目发直,瞳孔骤然竖立收缩,青蓝色的毫光像无数针尖般从瞳孔向外扩散,这是被污秽的前兆! 随即他皮肤下就冒出密密麻麻的凸起,深青色的发丝如活物般疯长,手脚皮肉全是坚硬厚实的鳞片,骨头也发出咯咯的怪声一点点膨胀变大。 身躯的巨变撑开了孩童矮小的身体,一个几乎有两丈之长,蛇躯畸形的四爪怪物正在形成,它顶着一颗孩童稚嫩的头颅缓缓探到猲四六面前。 厉九川的脑袋裂开嘴,涎水混合血色顺着撑开两腮的獠牙滴落。 “何苦呢?”猲四六眼睛亮起绿光,一如凶恶的老狼,“你现在还有几分意识?没有人掌控的传承种,充其量就是力大无穷的野兽。” “你……说的,对。”那颗诡异的孩童头颅发出低哑的嘶嘶声,勉强能听清字句,厉九川忍不住嘶声笑起来,眼里全是放纵的疯狂之意。 猲四六闻言警惕地扫视周围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埋伏,而厉九川却是闭上了眼睛,没有趁此机会发动攻击。 什么把戏…… 猲四六脸颊窜出浓密的淡褐色毛发,四肢瞬间膨胀撑裂了布衣,手脚筋骨外突,指甲变得尖锐锋利,整个人都好似一头老狼! 在他身后,一只巨大狼首浮现,颈肩皮肉长出十三颗苍白骷髅,强大而无形的扭曲之力笼罩了对面的怪蛇! 冉遗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鳞片缝隙里冒出丝丝缕缕的褐色毛发。 猲狙乃异种,从位阶上就高于食种的冉遗,自然可以做到污秽它。 猲四六纵身扑向痛苦怪叫的冉遗,它果然还是和预想的一样脆弱,即使吃再多的遗玉,也改变不了食种的本性。 突然,猲四六眼睛一花,好像有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变化,自己根本没看清! 剜向冉遗眼珠的利爪挥空,老狼再定睛细瞧,却发现厉九川不知何时暴退了十余丈,整个人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 若不是小童身上还挂着残余的破烂衣衫,猲四六几乎要以为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他没有吃掉远超自己传承度的遗玉,没有被污秽,只是像个寻常孩子一样从山中野完了跑回来,被树林里的枝杈挂烂了衣物。 第五十六章 三改五(十) 只是当厉九川睁开眼时,眼眶里满是纯黑之色。 传承度暴涨的冉遗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缕接一缕青蓝色的水德灵源从冉遗之像中被强行抽出,逐渐黯淡的冉遗之像如同活过来一样扭动挣扎。 冥想的黑暗中亮起连绵不绝的暗色纹路,水德灵源的灌注似是扑向无尽黑暗的飞蛾,又好似点燃庞然巨物的光火,溢散向四面八方。 如同天生王者俯视脆弱的虫豸,在无边无际黑暗纹路的包裹下,亮着柔弱光华的冉遗就像巨兽嘴边的萤火虫。 感受到脑海里发生的这一幕,厉九川忽然意识到之前“溢散”的灵源都去了哪儿。 是被这隐藏的传承种抽走了。 别人供养一个传承种,自己供养两个,其中一个还光吃不吐,除了源源不断地提供给自己细微的气血之力,就一直猥琐地潜藏在他体内。 厉九川又想到获得冉遗传承种的那一刻,自己有过一段相当充沛的血气增长,而玄十一每次杀死自己也能获得气血增长……也许从一开始他就在“拜神”,每一次死给玄十一都是在拜一尊强大到难以想象的神祗,自己一直在凝聚另一颗传承种,只是那些少得可怜的灵源供养不起这样的庞然大物。 就像年幼的老虎得不到足够的营养,被当成狗来一点点喂少得可怜的食物,成长不起来也影响了发育,只能堪堪苟活着。 直到现在,这颗不知道什么程度的水德遗玉填补上了这一先天不足。 难怪玄十一提醒自己说要吃掉哪颗遗玉,不过为什么一定要等成年呢? 之前拿到遗玉的时候他没有告诉自己要立即吃,而且偏偏等到现在,难道这个世界所谓的成年也是十八岁,还是说,所谓成年是以自己的想法为标准?毕竟前世在联邦都认为十八岁才成年。 不,应该是以灵魂的成熟程度。虽然上辈子自己灵魂已经度过了二十多年,而这一世意识寄居的厉九川只有十五,直到现在才十七,准确说应该是十八,自己之前估算并不那么准确。 也就是说,自己从孩童厉九川身上醒来那一刻,灵魂的成熟程度倒退为十五,又过了三年才成熟,而玄十一口中所谓的成年,就是以前世的标准来的。 但这意义究竟是什么? 猲四六在对面孩童睁开眼睛的瞬间就闭了眼。 身经百战的他提前察觉到厉九川身上浮现恐怖的威慑之力,就如同看见灾种旱魃之际,他就知道那是远超自己传承位阶的存在! 但他怎么可能同时具备两个传承?! 上位传承怎么会允许低位传承跟它共用一个寄主! 猲四六凭借记忆中的道路飞速后退,突然,他感到身后有一只小手抵住自己后腰,让他后退的冲势戛然而止。 稚嫩尚存天真的声音缓缓响起,“猲狙,你为什么背对着我?” 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气贯穿了猲四六的天灵! 不可背对神灵,是每一个传承者刻在骨子里的禁律! 猲四六拧过身的瞬间,一股巨力刮出音爆锤中他的胸膛! 他横飞出数十丈,引以为傲的猲狙之力被一种奇异的气斥开瞬间,紧接着就是水德灵源污秽了他毫无保护的躯体! 而整个胸膛就像炸鳞的蛇皮,青蓝色的鳞片密密麻麻从他皮肉中翻出,迅速蔓延到他下颌和腿根,又被即使回涌的猲狙之力阻止了污秽,鳞片混合着血肉掉落,猲四六塌陷的胸口也在猲狙之力下重新隆起! “为什么不用你的传承污秽他?”空中突兀响起一个青年的声音。 猲四六浑身剧痛难忍,麻痒难当,在胸骨断裂和腑脏重伤的痛楚在猲狙之力的治愈下变成了剧痛和巨痒,即使如此,他还是凭借惊人的毅力克制住这痛苦,扫视周围是否出现别的传承者。 没有出现多余的人,但对面的厉九川似乎凭空拔高了一截个子,看上去像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依旧是一双漆黑的眼睛,不过并未对自己产生污秽。 “你不在【冥】中,亦不曾得到玄冥的承认,我污秽他,也污秽你。”少年缓缓开口,但显然不是跟猲四六说话。 “你在跟谁说话?”猲四六发现他的眼睛不会污秽自己后,胆气也回来些许。 “无论跟谁说,反正不是跟你。” 少年淡漠开口,而空中同时响起青年的声音,两人声音同时叠在一起,就像从一个人嘴里说出两道声音。 “一体双魂?”猲四六突然明白了什么,“难怪你身上能有两个传承!” “错了。” 这次说话的只是少年,“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允许冉遗存在,它就能存在。” 他腰间的冉遗刺青亮起,澎湃的水德灵源兴奋地涌动,一点青芒宛如霓虹,撞上对手的瞬间一触即收。 猲四六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能容忍其他传承存在的,只有神祗本身。 此刻,他被厉九川捏着颈子,悬在半空,而面前的少年身形缓缓升高,骨骼发出咯咯的响声,如同传说中使用了缩骨术的人一点点复原。 待身形彻底不动时,他呈现出来一副青年的面貌。 如果半空中有面镜子,厉九川就会发现,他此时的模样和梦中的玄十一毫无差别。 上衫早已碎裂倒是不影响什么,但小裤已经被青年矫健的肌肉撑破,放在联邦活生生就一个裸奔男。 “你……你一直在隐藏……”猲四六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他原本恶狼般的绿瞳变得十分尖锐,传承的光华如针芒般外溢,在上位传承种的威慑下,他的传承种出现了混乱,甚至开始噬主。 “隐藏自己的成年模样?”青年接过他未说完的话,“你又错了,这不过是厉家人的遗病,世代传承同一传承种的世家,他们习性也会和传承种变得越来越相似。冉遗成年前都是幼态,成年后便可随意转换。以成年姿态吞噬那颗传承度足有七十的水德遗玉,你才不会爆体而亡。” 这就是玄十一那句话的意义。 他讲述得如此详细,看似是在跟猲四六对话,实则在说给“自己”听。 第五十七章 猲狙之死 猲四六的胸膛像风箱一样起伏,被掐住的颈子让他口溢白沫,剧烈的幅度遮掩了他皮肉下游走的隆起,直到找准目标…… 嗬!!! 白骨骷髅瞬间破体而出,粘连着血肉的獠牙撕向青年的脖颈! 嗤!同样以凶残姿态破体而出的手爪稳稳扣住骷髅的眼眶,青年一动未动,而另一边腰侧再次破出一条遍布青鳞的手爪,硬生生将骷髅头颅从猲四六身上拔出! 血色喷涌! 猲四六难以置信地痛吼道:“神,神通?!” 传承度五十以下能额外使用的奇特能力都叫神通,只有传承位阶在异种以上的传承才有。 猲狙的神通唤作【鬼骨】,能将杀死后吞噬的传承者保留在自己身上,在关键时刻放出来进行攻击。 方才那一颗头颅是猲四六最后的存货了,但他万万没想到,区区食种冉遗也能使用神通! 至此,猲四六猛然发现面前这个不知为何的存在自始至终只是在戏弄他罢了。 就像交给幼兽捕猎技巧的兽王,那双纯黑的眼眸从未将他放在眼里,而是一点点引导他体内的另一个人。 “冉遗本没有神通,但我赋予它,神通【六臂】,虽然鸡肋,但也比没有好些。”青年接着说道,他腰间两只遍布青鳞的尖锐手爪同时合拢在扯下来的骷髅头上,啪地捏爆! 猲四六的绿瞳剧烈地颤动,猲狙之力控制不住地从他周身溢散,大口大口的白沫从嘴角涌出,整个脑袋涨成紫色。 他快要死于自身传承之力反噬和“厉九川”逐渐施加力量的手中了! 而恐怖之处在于,那只掐着他脖颈的手根本没有动用灵源! 能无视猲狙之污秽、有神通来抗衡神通的厉九川,本身就是一种“无敌”。 神通【六臂】虽然号称是六,但只有腰侧额外伸出来的两条胳膊才属于神通范畴。 捏爆了猲狙的【鬼骨】,两条青鳞利爪又瞬间刺入猲四六体内,如同吸食血液的恶兽发出咕噜声,【六臂】根植于猲四六体内,疯狂吞噬他包含灵源的血肉! 原本瘦削得近乎畸形的青鳞双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变得健硕有力,而厉九川也得到了转化而来的海量灵源,填补上凝聚玄冥传承种的最后一点空缺,而猲四六干瘪下来,化作一张通透的人皮。 “这就是【六臂】的作用,活噬灵源血肉,免去了生吃的污秽,愈战愈强。”玄十一淡淡地指点。 空冥中,被疯狂抽取水德灵源的冉遗之像已经彻底黯淡,一颗真正的种子已然孕育,冥想之中无边无际的黑暗化作道道玄妙纹路,将冉遗之像围在其中。 沉浸在冥想里的厉九川穷尽目力,只能看见巍峨如山的厚重龟甲,狰狞庞大的龙首,以及盘绕在龟甲上的冥蛇,而龙首微张,口中含的若有若无一点青蓝光华,便是冉遗。 “结束了吗?”厉九川问道。 “结束了。”玄十一想了想,掰着指头数道:“成年、凝聚玄冥传承种、杀掉猲四六,解决这具躯体的外界忧患……还有,剥夺你生而为人的权力,虽然只有一半。” 说到最后一句,青年忍不住勾起嘴角。 “什么意思?”厉九川很快意识到,这家伙最后一句话并不像这个世界的人能说出来的。 “意思就是,我高兴的时候能出来,不高兴的时候也能出来,前者取决于你献给我的遗玉,后者取决于发生的事情……” 说着,玄十一的眼神逐渐变得深邃,仿佛穿过了万水千山,落在某个隐秘之地。 “厉九川啊,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们再没有失败的机会……如果不是当年留下的后手只能让我夺取一半主权,全靠我一人也许赢面更大。” “这就是你在梦里杀我,杀了几万次的原因?”无视了那些听不懂的话,厉九川默然问道。 “是啊,凝聚传承种反哺给你的气血之力全在我这里扣着,杀你一次就给你一点。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就全返给你。瞧,用你前世的说法,我现在是突破化劲的宗师。” 青年的眉梢邪肆地扬起,内劲的气力流转全身,从内腑到发梢,劲力勃发,“不过,武道的福利到此为止,剩下的全靠你自己去修炼。不考虑污秽的影响,你大概,大概格杀传承度五十的刚刚好,但是传承位阶不能超过异种,如果是灾种,那你就死定了。到时候记得拿一颗传承度五十以上的遗玉换我出手,免你灾劫。” “如果我死了,你也不会活着?”厉九川言下之意是他根本不需要用遗玉来换取他出手,只需置身死地即可。 “你大可以试试。”玄十一摸了摸下巴,“虽然我很不想告诉你,但鉴于真冥誓言,如果不向我献祭,就试图让我出手替你解决祸事,三次后你将永远消失,各种意义上的。然后换我主导这次重生。” “这次?” “这次。你这可不是第一次了,死了那么多回,他们都已经察觉到玄帝的复苏,要重回神位,你任重而道远。” 厉九川只觉得头大。 玄十一说的越多,里面包含的信息量越是呈指数级增加,几句话的功夫,他脑子已经开始混乱。 他仔细理了理思路: 第一、猲四六死了; 第二、玄冥传承种凝聚; 第三、玄十一变得像个真正的人,不是梦中的杀人机器。他在控制自己身体方面具有决定权,但并不会总是出现,用一颗传承度五十以上的遗玉可以换取他一次出手的机会; 第四、冉遗的传承度似乎全部用来供养玄冥传承种的凝聚,又得从头开始,不过多了一个神通【六臂】; 第五、自己似乎可以在青年和幼年状态间转换,据玄十一所言,这是厉家人的遗传病; 第六、武道修为突破了化劲,但最多只能和传承度五十以下的对手抗衡,且日后再没有这样轻松增加气血的来源; 还有最后三点,也就是最让他困惑的三点: 第七、自己不是第一次重生了。为何玄十一知道而自己不知道,这是个迷; 第八、从玄十一多次暗示来看,自己和他是同一个人。但为何是两个意识?莫非他是曾经的自己? 第九、玄冥传承、玄帝、复苏、神位,这些词无一不暗示着,他原本可能是神祗。但为何会落得反复重生、登临神位失败、还很可能被某些势力追杀的境地? 第五十八章 赵青 “你究竟是谁?”厉九川自第一夜做梦后再次问道。 “我……”玄十一眯着眼睛,“我是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北极玄天上帝、北极佑圣真君;我是玄冥宫的主人、冥狱的主宰、毁灭五方极界的罪魁祸首……” “我是你梦中的无边阴影;” “是你的过去和未来;” “也是和你同生共死、宿命玄天之人。” “我是玄冥十一,玄冥传承第十一位。” “现在,你可以问点问题,我视心情决定给你回答多少。” 厉九川知道玄冥是五帝种传承,猲四六曾经讲过,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值得深究。虽然他此刻有很多疑惑,但只想知道关于最后三点。 “我是第多少次重生?” “超过两千次,具体是多少,我也不记得了。” “是谁在追杀和阻拦我?” “每一个人。” “什么?”厉九川怀疑他对“每一个人”这样的概念有点误解,也许在他眼里,不是所有人都是人。 “这个世界叫做五方极界,一万年前是现在的十来倍,后来我跟别人打架,打得就剩下这么点大。”玄十一打个呵欠,“所以,为什么被人追杀?你自己想。” “那你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我已经回答你很多问题,现在到此为止。拿着这副躯壳去找遗玉,玄冥暂时不会跟你抢,所以冉遗的传承度会涨得很快。最后,切记不要暴露你的玄冥传承。” 这句话说完,玄十一便放弃了对身体的掌控,厉九川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自己属于青年矫健的体魄,又感受到空空如也的冉遗传承,只觉得路还漫长。 无论是神也好,鬼也罢,这些说起来都让自己觉得飘在云端,不甚真实。 先去找朝贺谈谈玉矿的事,得恢复孩童模样,这个成年姿态还没有人见过,可以作为另一重身份使用。 厉九川活动了一下身体,忽然拧起眉毛,怎么改变身体大小这方面,玄十一没有说啊? 是不是会用到灵源?毕竟让一个孩童在短时间内变成成人的力量只有传承才办得到。 他捡起之前因为身体成长而被撑掉的罗生镰,绕着矿场找了一圈,根本没有传承者在,也许是被他和猲四六打斗的波动吓跑了。 如此一来,打算现杀一颗遗玉的想法落空,厉九川只能暂时先离开矿场,试试通过冥想来收集灵源。 …… 游山城外八百米,一处茂密的树林中。 厉九川此刻已经重新缩小为十岁孩童模样。 方才冉遗灵源催动的瞬间,一种酸胀麻痒的奇异感觉遍布全身,在心念的催动下,他只用了不到两个呼吸就变回了现在的样子。 而最令人欣喜的不是这个,而是单凭借冥想汲取水德灵源,短短一个时辰就能汲取到一颗标准纯净遗玉的效果,也就是说,每天什么都不做,也能勾勒两三笔! 整幅冉遗之像大概也就是一万笔左右便可勾勒完毕。 这才是自己真正的资质。 如此算下来,即使没有遗玉,大概十四年左右就能达到一百传承度。 如果使用遗玉呢? 厉九川扯了扯自己不合身的麻布外衣,这是他从矿场随便找了个人扒下来的,最近总裸奔…… 来到城门附近,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似乎很是热闹。 守门的兵卒见过厉九川几次,知道他现在是城主府的人,并没有拦着他要过路费,由着他进去了。 城中两三百米前围着成片的人,还有几个兵卒伸着脑袋往里看,厉九川顺口问了句:“里面是什么事,这么热闹?” 一个胖兵卒摇摇头道:“是卫月军的甲士,他犯了死罪还不肯招,前几日已经将他全家都杀光了,现在上了刑台还在喊冤。” 厉九川顿时想起来,之前朝子安受袭去找朝贺那会,好像就听见过这档子事。 不过这和他也无关,主要是堆在城门附近看戏的人太多,把他要进去的路堵住了。 提气纵身跃上就近的屋檐,厉九川仗着个子矮小,身轻如燕,踏着屋脊跑了两步,侧头一看,他突然发现刑台上蓬头垢面的犯人有些眼熟。 小童俯身蹲下,仔细打量。 那人身上拷着沉重铁枷锁,囚衣血迹斑斑,乱发下的面孔烙印“叛”字。 台下的侩子手正在活动筋骨,准备上去抄起铡刀,还有不少平民往囚犯脑袋上扔烂菜叶臭鸡蛋。他们不知道这人犯了什么罪,反正能让城主大人判他死刑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对面茶摊还坐着三个精壮大汉,和其他起哄的人群不同,他们只是默默地坐着,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意味。 此时,侩子手已经准备好了上台,缓缓抄起铡刀,和众人一同屏息等待血溅三尺的时辰。 “时辰已到!斩立决!”旁边有刑官高呼,侩子手悍然挥刀! 当! 一道黑影飞出,铡刀怦然断裂,连带着侩子手也后退好几步! “刀下留人!”稚气的孩童嗓音响起。 厉九川从屋檐一跃而下,踏着几人头顶跳上刑台。 “你是谁?敢违抗城主之令,阻碍行刑?!”刑官看似威势赫赫,实则在悄悄后退。 他早就注意到击碎铡刀的东西是一片破瓦,这种人哪怕长得像个孩子也不是他惹得起的。 厉九川没搭理他,反而盯着囚犯问道:“赵青?” 卫月军在野林镇铲除邪教的那一夜,是这个叫赵青的甲士护着他。 囚犯缓缓转过头,声音嘶哑地道:“……我,我是……冤枉的……” 他被拷问之下身受重伤,早已看不清面前的人,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心中所剩执念燃烧着最后的不甘! 厉九川伸手捏断赵青所戴枷锁,将人抗在背上,回头对那刑官说道:“去和朝贺说,人我带走了,三日内给他一个交代。” 说完,他正欲带着赵青离开,对面茶摊突然站起三个大汉。 “且慢!”其中一个眼下带着刀疤的汉子上前质问道:“阁下是什么人?凭什么带走背叛卫月军的叛徒?!” 第五十九章 幕后 厉九川微微侧过头,空洞的眼珠扫过三人,“你们要拦我?” “可笑!”疤眼大汉后背无端发凉,但还是冷声呵斥道:“你私自带走死囚,有没有把城中百姓安危放在眼里?” 此言一出,围观的平民立即叫嚷起来,“是啊,他什么人?看着就一孩子,他懂什么?” “死囚都能放走,天下还有没有王法?” “这到底谁家孩子,身手这么好居然没人管管?” “嘘……你别说,这孩子看着有点眼熟。” “吓!这不是少府主天天带着的那孩子吗?” “不是,那个喜欢的……” “……” 莫名其妙地,这话题越扯越歪,厉九川和疤眼大汉都忍不住黑了脸。 把赵青又往背上扛了抗,厉九川看了眼方向腾身离开。 疤眼大汉随即要拦住二人,只见一道黑影唰地飞来,他只来得及避开要害,紧接着肩膀就传来咔嚓骨裂声,只见一截被捏烂的枷锁正插在他肩头! …… 厉九川步伐飞快,直接把赵青扛到了城主府里。 朝子安这会才吃完饭,屋里屋外全是守着他的卫兵。 看见厉九川带着一个身穿囚衣的人进来,朝子安满是不解地道:“他是谁?你的事忙完了?” 然而厉九川答非所问,“找人给他清洗上药,换身衣服,剩下的事我去跟城主大人说。” “哦。”朝子安喊来卫兵,一回头却发现厉九川已经不见了踪影,“你倒是把衣服换了再走啊!” 话音刚落,厉九川又嗖地从窗口跳进来,拿起床边放着的一套新衣换上,顺口说道:“叫人去把后面也守着,窗子外面也得有人巡逻。” 朝子安哭笑不得,“我知道了,你慢点别着急。” 主府。 朝贺午间小憩被管事突然叫醒,他揉着眼睛坐起身,旁边的侍女为他更衣。 “什么事?” “一个是,猲四六可能已死,平山那边传信来,说是现在矿场无人看管,已经有矿工在偷玉了。还有是,刚刚厉九川回来了,还把城门口处斩的赵青救了下来,此刻在正厅等您。” 朝贺顿时清醒过来,迅速穿好衣服往正厅走。 只见一个小童坐在椅子上,盯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出神。 “厉公子回来了?”朝贺忍不住和蔼笑道。 “哦,是。猲四六死了,但尸体没法带回来,只剩这个。”厉九川将一卷薄物丢在地上,那东西徐徐展开,是一张人皮,“还有,我回来时看见一个旧识,私以为他不是那种脑生反骨的背德之人,还请大人给我三天时间宽限,查查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说好说……”朝贺盯着地上那张人皮,依稀可见猲四六生前狰狞的面孔,“厉公子既然要人,我又怎会不给。区区一甲士罢了,此后平山矿场会驻扎三百甲士,都归厉公子管。” “如果甘印执意要分一口羹呢?”小童吹开浮茶,只是嗅了嗅,并没有喝,“我不是他对手,纵使有三百甲士,也不见得能胜。” 朝贺看起来心情舒畅了许多,“无妨,杀猲四六如斩甘印一臂,独臂之人尚且自身难保,哪会来为难你。只是城内外之势力皆需整治,到时候我这里的府兵皆由你差遣,卫月甲士也可给你二百,但矿场驻扎的甲士不能随意调动。” “大人既然心中有数,那我便放心了。只是赵青一事,他到底犯了什么罪?”厉九川接着问道,虽然他根本不相信猲四六对甘印而言有那么重要。 朝贺也无意隐瞒什么,捋着胡须细说:“当初第一批人被派往矿场看守时,途中被一股势力劫杀,后来发现此人衣甲中竟然藏着和吴蒙山那群盗匪的信物,又在他城中院宅里搜到传书,除此之外,他一家老小从父母到其弟,竟然都和那群匪徒有所往来,已经在抓到他的那日被处斩以儆效尤了。” “为何……” “因为派去缉拿他们的府兵被他家人刺伤,所以才就地正法。”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朝贺直接回答道。 听到这里,厉九川大概心中有数,“我会将此事查明,也不会让赵青惊扰到大人。” “厉公子为人重情重义,思虑周全,假日时日必当有所成就。”朝贺不动声色地夸道。 “大人谬赞。”厉九川站起身道:“昨日我把一包信物不小心落在府上,不知道还在不在?” 他说的是应山神殿任务杀掉的那些人,十二颗遗玉容不得浪费。 “哈哈哈,我已派人去山神殿换成了遗玉,刘管事,去将东西取来。”朝贺显然也是个心思缜密的,大笑着吩咐管家。 末了,他又问道:“厉公子为何只嗅茶香,不饮茶水呢?是我府上茶水不够好吗?” 厉九川摇摇头道:“我喜欢喝凉甜水,果露那般最好。” 朝贺无奈笑笑:“这些东西我府上倒是不常备,下次让管事提前备好,要喝直接来取便是。” “谢大人关怀。” 说到这,刘管事已经取来一只巴掌大小的青铜盒,双手交给厉九川。 小童接过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满满当当码了二十颗遗玉。 “大人,放多了。” “非也,区区薄礼罢了。若非此物我府上的确不多,否则也不止这点。” “大人也是传承者吗?” “不是,我等被陛下派来就任城主时已然年纪不小,待了解到传承的存在,早就晚了。”朝贺微微叹道。 厉九川将东西收好,冲朝贺行礼告辞道:“多谢大人款待,在下先去看看赵青,问问有关矿场之事。” “公子稍候。”朝贺从怀里摸出一块黑玉,中间刻着一个“贺”字,“你拿着我的私印,见印如见人,查办事务也方便些。” 对于朝贺的笼络,厉九川并未拒绝,接过玉令再次告谢,然后便离开了主府。 朝贺背着手目送他离开,身旁刘管事忍不住低声问道:“大人真不怕甘印知道后报复吗?” “不会,等甘印不一定会回来,就算真的回来了,也还需一段时日。”朝贺没有跟他解释,山神殿的将军不可能在这种边境小城长留,而且他比其他人想象的更加了解甘印。 一旦寻到破境的机缘,甘印绝不会再留在这里。 第六十章 赵青(二) 厉九川回到朝子安这边时,赵青已经安置在偏房里休息了。 “他伤得很重,用刑的人下了死手,就算活过来,日后也是个残废。” “那…那先把人救活再说,治疗他伤势需要的药材尽管从药房支取。” “是,不过在下也并无把握,毕竟伤势太重,能活着都是一口气强撑着。” 医师在房门外跟朝子安交谈。 朝子安转头看见厉九川,急忙拉住他道:“九川你回来了,那个人伤得太重,府里的医师也没把握治好他,这可如何是好?” 小童想了想,“不如何,生死由命。” “……”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朝子安简直没法理解他把人救回来的意义。 厉九川推开房门,朝子安正要跟他一起进去,结果被啪地关在门外。 “回你屋里待着,外面不安全。”稚嫩的声音说起话来老气横秋。 朝子安在门外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脚步声渐行渐远。 厉九川抚平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看着面前的赵青有些犯难。 麦色精壮的皮肤遍布鞭迹烙痕,肚子上还有几个豁开干涸的血洞,隐约能看见一截肠子,手脚明显畸形,应该是被打断了,胳膊、大腿、胸膛后背的肌肉像被狗啃了一样,一大片皮肤都没了踪迹,露出暗红色参差不齐的血肉。 不难想象他曾经承受了什么程度的酷刑。 厉九川只知道冥想时汲取灵源勾勒受伤部位可以恢复伤势,但灵源能不能用来救人很难说。 对普通人而言,被污秽才更符合结果。 有点愁。 他坐在赵青床边双手支着下巴,闭上眼睛,打算去梦里问问玄十一。 梦境中的床上除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并没有赵青的身影,而玄十一也没有像以前一样,一出现就要把他弄死。 他只是从容淡然地推开门,举手投足带着抹不去的睥睨气势。 银灰色的兜帽披风,斑驳的皮护腕,交领暗纹玄袍绣着古怪龙蛇的鞶带,黑裤黑靴。 “我想救个人,能用灵源吗?”厉九川支着脑袋问道。 “可以,不过会被污秽。”玄十一俯下身,单手捏起小童下巴,盯着他的瞳孔。 “污秽了那不就跟死了一样吗?”厉九川没理会他的动作。 “是啊,想救他吗?给我一颗符合条件的遗玉,我帮你救,怎么样?”玄十一松开手,眼眸漆黑如同能吞噬万物。 小童翻个大大的白眼,“既然你说我是你,就不能做点对得起自己的事?” 玄十一低呢地笑出声,“我也很缺灵源,就算是自己,也得分先后。” “你要灵源干什么?” “当然是重新勾勒玄冥。” “你不是就玄冥吗?” “我是玄十一,你看见的是位列玄冥第十一位时的我,再往前,所需灵源都不是现在五方极界能供得起的。还有,我不是你的万事通,再问就给钱。” “……”厉九川露出嫌弃之色,“如果你真没办法帮我治疗赵青,我就出去了。” “好,给我二十颗遗玉,帮你治愈他。” “你是不是算准了来坑我?”小童脑门上冒起青筋,他完全有理由怀疑这家伙纯粹就是故意的。 “十颗,我帮你做事,必须要献祭。” “成交。” 厉九川正欲苏醒,玄十一突然喊道:“我劝你不要固定人锚。” “什么?” “去抢黄柏脂,不要固定人锚。” 厉九川这才反应过来玄十一的意思。 固定人锚和燃烧黄柏脂都是一个作用,避免被自身的传承种污秽。 “我没有固定……” “你已经开始了。” …… …… 他什么时候开始固定人锚了?说起来,猲四六当初也没把这事讲清楚,他都不知道怎么固定人锚。 猲四六说选择的锚需要稳定而强大,就像茫茫大海中的灯塔,指引自己的初心,维持人的本性,避免被污秽成怪物。 但是到目前为止,他的传承度都没超过五,也没感觉到传承种对自己的污秽。 除了杀猲四六的时候的确被巨量的冉遗灵源污秽了,但玄十一接手身躯的时候又轻而易举地逆转回来,他都没什么感觉。 厉九川抓了抓脑袋,只觉得大惑不解。 他把人锚固定在谁身上了?不可能是赵青? 虽然他挺欣赏这家伙尊老爱幼的品德,但自己跟他没什么交集,也不知道他真正的为人……不可能是赵青。 床上奄奄一息的赵青好像做了噩梦般抽搐两下,厉九川这才想起来要给他疗伤,于是肉疼地从怀里取出两枚遗玉。 事实上,用灵源给普通人疗伤要看体质和毅力如何,像朝子安那种人百分百被污秽,因为身体孱弱精神不稳定,而赵青体格健硕,毅力强悍,即使现在受了重伤,治上一两次问题也不大。 唯一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只能用遗玉灵源来治疗,不能用冥想的水德灵源。 方法就是吞噬遗玉后直接用灵源“糊”在受伤部位即可。 就这,玄十一个黑心货要了十颗遗玉,而且还让自己来治疗! 气恼归气恼,奈何打不过,厉九川只能出钱又出力。 看见赵青从头到脚都是伤,他干脆用遗玉把整个人涂了两遍,刚好用完两颗遗玉。 而赵青身上的伤势也恢复如初,除了因为饥饿有些虚弱,别的都已经治好,很快他就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中,甚至发出巨大的鼾声。 厉九川也没去别的地方,而是将剩下八颗遗玉尽数吞噬,闭上眼睛开始冥想。 纯净的白色灵源如烟似雾从黑暗中袅袅升起,汇聚在冉遗之像上方。 厉九川集中念头,重新勾勒冉遗爪子第一枚指甲,这次再没有灵源溢散,而一颗遗玉刚好就将之勾勒完成! 如此一来,只需要吃掉十颗遗玉就能涨到传承度百分一了。 一贯玉钱可换一颗标准纯净遗玉,朝贺许诺的玉矿有三千万钱储量,也就是三万贯玉钱,三万颗遗玉! 如果朝贺真的甘心给自己四成,也就是一万两千颗遗玉,修炼到冉遗传承度圆满都绰绰有余! 不过传承度提升有四道大瓶颈,需要传承度在三十、五十、八十以上的水德遗玉各一颗,不知这种遗玉兑换是几比几。 而突破一百时,需要的东西恐怕价值也相当不菲。 第六十一章 真正的叛徒 总之,只要把玉矿之事解决,后面的遗玉就不怎么缺了。 厉九川兴奋地想了一夜,当然也没忘了练武打拳,然后拖着自己的澡桶泡到爽。 不过这次泡澡药材提供的气血微乎其微,日后想要在武道方面更进一步恐怕是难上加难。 武道方面的后期境界是丹劲、罡劲以及打破虚空见神不坏。 他只有来自前世看见的那些古籍的经验,并没有实际修炼过,没有了传承种凝聚时带来的福利,估计以后只能靠水磨功夫。 泡完了澡躺在床上,这会朝子安正窝在里屋看书,跟自己隔了一道帘子。 而那些试图绑架或者杀死他的人还没有找到,有极大的可能跟赵青一事有关。 只要等明天赵青醒来,应该顺藤摸瓜找到线索,然后借此理由杀掉觊觎玉矿的城内势力,再铲除吴蒙山的匪巢,如此,既可以完成朝子安的五日之约,也能将玉矿掌握在手。 当然,不排除山神殿和那个所谓的王母教来捣乱,遇上自己不可力敌之人的情况。 此事凶险参半,但绝对值得。 厉九川打个呵欠,然后沉入梦乡,为了自己白白浪费的十颗遗玉跟玄十一掐起来。 …… …… 次日正午。 赵青满头大汗地醒来,他刚刚做了一个噩梦。 自己被人栽赃陷害,抓捕入狱,而一家老小也被人故意残杀,他受尽酷刑被送上斩首高台,就在铡刀落下的一刻突然惊醒。 好在这应该只是一场梦……赵青捏紧了手边被褥。 自己承受的那些酷刑,被打断的手脚,都不可能是一夜之间能够治好的,而现在他完好无损,就是特别饿。 他翻身下床,突兀瞧见一身白衫透着点点血色,又看见屋里景致和自己家完全不一样,从不曾见过。 赵青开始有点慌。 吱呀,房门被推开,一个穿大褂的老医师进门,手里还抱药罐和纱布。 他看见赵青震惊地张大了嘴道:“你,你的伤……全好了?” 这人明明昨日送来的时候就快死了,怎么现在生龙活虎的! 赵青听到他这么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心中最后一丝期冀也被打破。 伤好不好都不重要……关键是他失去的一切,谁!来!还!给!他?!! …… 厉九川看见的是一个万念俱灰的赵青。 他僵硬地坐在床边,脑门上全是冷汗和青筋,双眼遍布血丝,大大地往外突着,毫无神采。 当年那个英朗正义、心地淳善的卫月甲士被摧毁得彻彻底底,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行尸走肉。 直到厉九川走近,低声对他吐出两个字,“复仇。” 赵青立即浑身肌肉绷紧,双目几欲喷吐烈焰,极度的愤怒和怨恨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骨骼摩擦间发出咯咯的响声,整个人仿佛又活了过来,躯壳里钻入一个复仇的恶鬼。 小童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眉心,好似有无形的力量让他冷静下来不再发抖,“告诉我,是谁动了你的甲衣?谁能随意进出你的屋舍?谁又有机会栽赃陷害你的家人?!” “万…万振山!!!”赵青忍不住再度哆嗦起来,“我,我待他如亲弟,,矿山临行之前,他进了我屋子,说要替我整理甲衣!” 说到后面,赵青声音如同野兽低吼,双目赤红如血。 “你告诉刑狱之人了吗?” “我说了……我说了,可是他们都不信……”赵青捂住脸哽咽,双手筋骨毕露。 “城主也不信吗?” “等到城主审问我时,我早已神智不清……哪里还说的出来……” 厉九川心中微紧,这城中只怕是被渗透得厉害,不知还有多少人真正忠于城主。 看来想拿到玉矿也不容易。 “万振山在哪儿?” “在甲士营,应该被调配到矿场看守矿藏了,他眼下有一道疤,很好辨认。” “好,我出去一趟。”厉九川转过身推开门。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赵青急忙站起来。 “你在这里等,你是囚犯,我还未曾给你正名。如果你跟着我,会太扎眼。”厉九川拒绝道。 “那你呢……城里人都知道你是我身边的人,待会你怎么把人带进来?”一道清润的嗓音响起,朝子安从旁边探过半个脑袋。 厉九川只觉得他一脸贼兮兮的,居然都学会偷窥了。 “无事。没人能认出我。”他回头又警告赵青道:“不准出去,花费那么大代价把你救活,不是让你乱来的。” 赵青被小童那双空洞的大眼睛盯着,背后无端有些发凉,蠢蠢欲动的心思也冷静下来。 “你也回去,都是自身难保的人,我不在的时候就别乱跑。”厉九川又瞪着朝子安。 这位少府主哼哼两声,往回去晃了。 厉九川在府中绕了两圈,找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念头一动浑身骨骼嘎嘎作响,很快就超乎常理地变成一个高大青年。 他和玄十一有同样俊美的容貌,冷冽的气质,唯独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却无端透出煞气。 厉九川当然没忘记提前从库房里摸出一套衣物,然后翻出城主府去找了家布庄。 每次变化身姿都要撑破一套衣服,还是得买几十件方便取用。 他选中的这家店牌匾上写着千行布庄,整个店面宽敞大气,放置的布料也不是那些五颜六色花枝招展的布匹绸缎,大多是颜色深沉绣着暗纹,光是看上一眼都让人觉得价值不菲的。 进入的客人不是公子小姐,就是大户的管家,就连里面的掌柜都气度不凡。 厉九川穿着一身比自己小一号的衣物来到布庄时,掌柜立即迎了上来,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知道这位相当缺合身的衣物,而且掌柜打心眼里笃定这位会买上不少。 “这位公子里面请,需要些什么形制的衣裳?” 厉九川想了想道:“要十套常服,能在平时用来穿,不扎眼的,再来十套合适练武穿的,最后再要十套纯黑、方便跟人搭手的。” 先买三十套应该够穿了,至于幼年形态,城主府有专门的裁缝给做。 “好嘞。”掌柜麻利地给他周身量尺寸,旁边还有个学徒飞快记下来。 “客官还有别的要求吗?” 厉九川看着旁边做好的衣衫,突然问了个毫不沾边的问题,“你们家衣裳做得这般细致,有没有做兵器跟你们一样好的店?” 那把很趁手的罗生镰被他放在屋里,对他现在而言,它有点小而且特征明显,不利于掩饰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