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第一章 入瓮 从锁宁城至霁都,马车赶路需得五天五夜,且是几乎昼夜不歇的情况下。 因此景弘六年三月的这场送亲,走了足足七个日夜,至霁都城下时,黄昏已过,星星在皇城四周的群山间开始扑闪,渐次明亮起来。 细雨以几乎不可见的稀疏密度在空中飘洒,因为太小,只带来微微潮湿的风的触感。洋洋洒洒排了几十里的马与车,尽管低调,毕竟是送亲队伍,终是引来了霁都城内百姓们的热烈围观。 哪怕这已经是大半年来的第三场送亲,哪怕这场送亲,是最不受瞩目的一场。 崟国最终送来了从地位到名气都尔尔的六公主。 除了师承当今大陆最有名的谋士惢姬、自幼入门习得一身观星本事以外,外界对这位低调到几乎隐形的公主一无所知。据说其母出生低微,多年前已经身故,而崟君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向很不喜这个女儿。 上个月消息传出,整个大陆的看法是,崟君留着美名在外的八公主阮墨兮,以待来日。 尽管如今的青川以祁国为最强,崟、白、蔚三国依附,但大祁于七年前痛失皇太子顾星磊,彼时祁君已是多年伤病缠身,丧子之痛便如致命一击,临终前,传位于皇九子顾星朗,便是当今的祁君。 要说当时祁国这两位嫡皇子,其实都可堪继承人之选。只是顾星磊尚武,顾星朗擅文,在天下大势风云变幻的年头,能征善战者自然更适合即位为君,皇三子顾星磊便众望所归早早封了太子。 但也因为能征善战,他最终错失了成为一代君王的可能,封亭关意外开战,顾星磊延续了他的不败传奇,却没能返回霁都。 恭庆二十二年,祁国太子薨,谥号战封。 同年,祁君崩,十四岁的皇九子顾星朗继位,成为祁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君王,年号景弘。 新君性沉稳、善谋划,倒是不负祖辈留下的大好局面。只是乱世终归凭武功定天下,因此自顾星朗继位以来,其他三国便有些蠢蠢欲动之势,尽管皆是暗涌。 据闻,当今崟君曾对白、蔚二君亲口说过:“顾氏取宇文家而代之立祁国,到顾星朗这一朝,已经是第四世。只是当年顾夜城推翻宇文一族改天换日,改国号为祁,靠的是武力。如今咱们这位祁君以文治国,顾氏一族的气数,便不好说了。” 当然,传闻毕竟是传闻,就算为真,只要场面上过得去,双方便不至于撕破脸。对如今的祁国而言,制衡远比征服来得实际,作最坏打算,以一敌三,虽非全无胜算,但不上算,也太冒险。 因此这几年,几方都似在排兵布阵,各下伏笔,或为攻,或为守,或为试探,或为表心。以至于景弘六年,祁君顾星朗年至弱冠,其余三国先后送公主或王公贵女入霁都,也成了布局的重要一环。 顾星朗当然明白这一点,甚至祁国都城霁都的百姓们,都多少明白几分。 如今的祁国后宫,瑜、佩、瑾、珍四夫人之位,除了瑜夫人纪晚苓去年入宫,其余三个位置空悬至今。新君即位之时年岁尚小,曾昭告天下要等至弱冠之年方开始充实后宫,因此去年纪相之女晚苓入宫,还成为了霁都人民好几个月茶余饭后的谈资。 因为这纪晚苓,曾是先帝钦定的准太子妃,顾星磊的未婚妻。弟弟娶嫂嫂也算常事,更何况只是准嫂嫂。但此事一出,城中便立即有了原来兄弟二人心属同一人的热议,理由是为了接她入宫,当今君上竟打破了弱冠之诺。更有不识体统的好事者玩笑开得过,称先太子这一仗打得太亏,丢了性命,还丢了女人。 这种大不敬的言论当然遭到了霁都城内大部分百姓的围攻,出于某些隐晦原因,此一项说法也在流传起来不久后逐渐消弭于城中。但整个大陆还是默认了这个论断,因为景弘五年,纪氏晚苓入宫,封瑜夫人,位居四夫人之首,这是事实。 “君上,崟国的车队已至城下,如何安排?”夜色渐浓,涤砚换掉书案上已经凉掉的茶,轻声询问。 顾星朗正手执红色墨毫在奏折上细细批注,并不抬头,平静道:“折雪殿不是从上个月就开始收拾了?还没好?” 涤砚的意思,本是询问是否要见一见。这位崟国六公主毕竟将封佩夫人,四夫人之中位居第二,其他两位夫人上个月入宫都第一时间面了圣,那么今日—— 他有些踟蹰,摸不清圣意,半晌未挪一步。 顾星朗抬头看他一眼,淡淡道:“已经入夜,锁宁城至霁都山高路远,公主舟车劳顿,直接送至折雪殿休息。明日要行册封礼,也得做些准备。” 他搁下手中的笔,拿起新换的茶啜了一口。 涤砚会意,应声退下。 君上对崟国这位公主最为怠慢,理由显而易见。 一来崟君近年来颇有动作,常行走于白、蔚两国之间,意图不可谓不明显; 二来其他两国送来的都是各自国内家世不俗、赫赫有名的美人,偏崟君明明有位盛名在外的八公主,也已到可婚配年纪,却不送来,“留待他日”的心思,昭然若揭。 历朝历代,权谋斗争之中,漂亮女人都难逃作为筹码或棋子的命运,将更强的筹码留下,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至于这位六公主,虽然籍籍无名,毕竟有位名动大陆的老师,自然带着一身本事。崟君送她过来,除了替下更金贵的八公主,估计,也希望她能派上些用场,所谓里应外合。 顾星朗不是贪色之人,并不真的介意来的不是阮墨兮,但对崟君此番安排所公然表现出的拉锯之势,以及轻视,仍是非常不悦。 祁国如今是青川大陆上之最强,他是祁君,当然应该拥有大陆上最好的一切,包括女人。我不要是一回事,你不给,便是另一回事。 夜已深,车队中来自崟国的随行护卫们都被安置在了皇宫外的别院,进入宫门的只有载着六公主的轻绸马车,和运送公主行装的一辆载物车。 听得蹄声渐缓,车队行进渐慢,一双素手掀起马车右侧的软帘一角,便看到不远处一座高大殿宇,“折雪殿”三个字在漫天星光下散着淡淡光泽。 折雪殿。 她在车内以几乎不可闻的声量念了一遍,心想这殿宇倒同我有缘,只是这个“折”字,她微微思忖,倒也不能说意头不好,看怎么解了。 “君上,公主已经安置于折雪殿,伺候的宫人也都安排好了。” 顾星朗合上最后一份折子,面露倦意,也不说话,算是知道了。涤砚却没有退下或招呼御前宫人伺候的意思,立在原地不动。 “怎么?” “禀君上,按例,各位夫人殿内安排的宫人都是例行伺候,打点主子的饮食起居,并未配备贴身侍婢。新封的瑾夫人和珍夫人,都从母国带来了陪嫁婢女,说起来,去年瑜夫人入宫,也是直接带了蘅儿进来。”他一顿, “但佩夫人除了几箱衣物细软,竟是未带一位母国侍从。折雪殿现成的宫人里没有人贴身侍奉过主子,大家都傻了,现下不知该由谁服侍夫人就寝。” 顾星朗微微皱眉,对尚未册封、涤砚便直呼“佩夫人”的做法不太满意,但对于阮雪音只身入霁都这个事实,更有兴趣。他抬起一双明亮异常、甚至比许多女子都好看的眼睛,缓缓道: “她自己怎么说?” “夫人说她自己会打点,无需人近身伺候,让宫人们搁下茶点便都遣退了。” “孑然而来,倒是坦荡。又或者是,艺高人胆大?”顾星朗右手转着案台上的白玉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若按之前推想,这位六公主此来或是崟君明目张胆的一枚内应,但她既身负重任,何以一位自己人都不带?是想表示并无异心,让君上放松戒备?” “若无异心,这些年她那位父君所做的桩桩件件,又是什么?”顾星朗继续转着手里的杯子,神色不变,语气平缓,“公主信任,不带随侍千里嫁至霁都,朕身为夫君,却不能不周到。让云玺去。” 云玺正端一盘落梅酥入殿,闻声愕然,抬头看一眼涤砚,似是询问。 涤砚明白顾星朗意思,云玺侍奉在御前多年,虽不够伶俐,胜在心细如发,最重要的是,这丫头性子温顺、心思单纯、忠心不二。 于是不动声色点头,云玺接收到了,放下手中糕点正色拜倒:“奴婢领命。” 第二章 一问折雪殿 自顾氏一族成为正统,改国号为祁,迄今已有百年。皇宫内许多规划布局,包括各处殿宇的名字、亭台楼阁的题字,都与宇文一族掌权时大不相同。各项制度乃至后宫的规矩,比如后位之下设瑜、佩、瑾、珍四夫人之位,比如夫人都固定居住于披霜殿、折雪殿、煮雨殿和采露殿,凡此种种,皆是新规。 披霜殿距离君上所居的挽澜殿最近,如今是瑜夫人的寝殿。煮雨殿和采露殿分别座落于挽澜殿的东北和西北方向,几乎对称,离挽澜殿隔着一小片御花园,如今各住着新封的瑾夫人与珍夫人。而折雪殿在越过一大片御花园之后更北的位置,略微偏西,也就是更靠采露殿一边,显得有些偏僻,景致却是极好。 这真有些奇怪。 阮雪音负着手在殿内转悠,暗暗思量。 历来后妃寝殿距离君王寝殿的位置,反映恩宠轻重,瑜夫人能在当今君上弱冠之前入宫,如今确也居于披霜殿,便证明此逻辑不错。折雪殿在四殿中明明位置最差,却木高林深,满栽奇花异草,庭院布局、殿宇设计样样精致,与它所处地段,并不匹配。 此时近正午,离今晨册封礼结束已过去两个时辰有余。昨天半夜她找到御花园内一处高台观星,已大致看过霁都皇宫的布局—— 说折雪殿偏僻,只是相对于当今君上与几位夫人的殿宇位置而言,若俯瞰整座皇宫,折雪殿仍然处于最中心圈。 “这折雪殿相比其他三殿,偏僻许多,景致却出奇的好,这是为什么?” 云玺跟在阮雪音身后,已经转悠了大半个时辰,这位新主子却始终一语不发,此刻终于听得她开口,忙应道:“回夫人,” 三个字顺口而出,却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说,总不能直接说君上不满崟君,也防着您,故意安排了最远的一座殿宇。 她想起涤砚常对她说的,回话时,多想想对方为何这么问,便容易答得妥,不出错。于是镇定下来,思忖片刻,忽想到她或是不满封号地位明明仅次于瑜夫人,却住在了离君上最远的地方,于是有了主意: “夫人可知太祖的瑜夫人?” 云玺口中的太祖,自然指祁国的开国君王、亲手灭宇文一族的顾夜城。阮雪音四岁入惢姬门下,开始读青川大陆三百年历史,几乎所有人物都烂熟于胸,尽管正史上对后妃的记载极少,或者说极简,这位瑜夫人,却是想不知道都难。 她脑中如翻书般翻到祁国太祖顾夜城那册,便看到了瑜夫人的名字。 “白国三公主段明澄。” 云玺微微颔首答道:“正是。段氏瑜夫人,史称明夫人,当年宠冠祁国后宫,圣恩长盛,便是居住在这折雪殿。” 阮雪音点头:“‘澄’与‘城’同音,宫中向来忌讳奴才冲撞主子名讳,尤其不能冲撞了君上,无论是谁。明夫人入宫却由始至终未曾改名,可见盛宠。”她转头望着云玺恭顺的小脸,示意她继续。 “明夫人是太祖一朝时青川第一美人,更开了后妃不宿君王寝殿的先例。当年明夫人夜宿挽澜殿,听雪灯亮彻霁都夜空,一时间在整个大陆传为佳话。” “夜宿挽澜殿”这个典故,在青川大陆迄今三百年的历史上,非常有名。不仅因为它描述了一代君王的传奇情事,也因为自那之后,祁国接下来的两朝年间,挽澜殿上那环绕屋檐的数百盏听雪灯,再没有亮起过。尽管太宗与定宗,也就是当今君上的祖父与父亲,都有过自己的宠妃。 毕竟是没有宠爱到能夜宿挽澜殿的地步。而点亮听雪灯的规矩,自明夫人之后立下,便是有后妃宿在挽澜殿。 这些事虽然不见于正史,却流传甚广,哪怕避世如阮雪音,也多少有耳闻。云玺见她不语,继续说道: “所以这折雪殿,乃是福地,君上赐夫人入住,足见重视。夫人前途,不可限量。” 阮雪音不动声色瞧着她,心想这丫头看着是个实心人,可能真没怎么撒过谎,说到最后这两句话时,双手竟不自然地交叠扭起来,语调也不太平顺。 她当然不会拆穿她,但实觉好笑,眸光一转,回转身问: “你瞧我的样子,像是会成为宠妃吗?” 这转身的姿态和眼底刹那间的流光,让云玺有一瞬间的怔忪,仿佛眼前立着的是位绝代佳人。她看着阮雪音黢黑的肤色和左脸颊边的两道淡淡红痕,偏还身穿一身姜黄色罗裙,衬得肤色更黯,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面对这样的问题犹豫,怎么看都是要受罚的。云玺自知失态,慌忙跪下,“夫人恕罪!” 阮雪音本不欲为难她,完全是一时顽皮,见她如此,笑笑道:“你并未说什么,何罪之有?起来。”便转身继续往前走。 云玺站起,看着她纤细姣好的背影,突然生出很多惋惜。 第三章 无谋 崟国在大祁西边,如今都城为锁宁。锁宁城地处崟国境内东部,地势相对低,城周群山环绕,终年多云雾。 锦关位于崟国中西部,在一片平原中心,是曾经的都城,但已是宇文一族称霸青川时的旧事。 阮氏长盛,自青川大陆开始书写历史,便建崟国,在四国中历史最长。白、蔚两国与大祁一样,也经历了改朝换代,只是都比顾氏早些。 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大陆都认为祁国所处的中东部,地理位置最佳。此论断,一是基于勘舆之术,二是基于既有的历史走势:宇文氏称霸青川两百年,到顾夜城灭宇文一族立祁国,这片土地尽管经历了腥风血雨、改天换日,却从未改变其青川最强的地位。 无论它姓宇文还是姓顾。 反观阮氏,虽有能力固内,保崟国三百年安定,却始终无法在国力上超越东边邻国;并且在过去几百年内几次与宇文氏的对峙中,一再败下阵来后,以至于有了些认命的意思。百年前顾夜城将宇文琰拉下帝位,崟国出了不少力,尽管彼时双方意图都很明确:合力灭宇文一族,谁做青川最强,各凭本事。 但当时的崟君终究低估了顾夜城的实力。 显武四十七年,崟国迁都锁宁城。 关于这件事,从朝堂到江湖有很多解释,其中最广为人知也最被接受的一个说法是:迁都以示臣服,因为锁宁比锦关更接近大祁国境,且地处低洼带,虽不至于易攻,却受不住奇袭。 相当于一个人将自己的背,对着另一个人。 绝对的信任。或者说,绝对的臣服。 太祖顾夜城驾崩于显武四十八年,很多人说崟国迁都,是这位传奇祁君晚年对崟国的最后一次防御,或者说打压,或者说警告。 直至顾星朗登基,时隔近六十年崟国再次有了蠢蠢欲动之势,天下人才感慨一代传奇顾夜城,比他们以为的还要高明。 他看透了阮氏长盛的秘密,看透了这个家族的抱负之大,心气之高。 他们永远不可能真正甘于人下。 哪怕他们如今仍安居锁宁城内,那终年云蒸雾绕的深宫。 碧绿蔚然的竹遍植于崟国皇宫,望之如海。但最多不过叫竹林。 在距离锁宁城五百余里的蓬溪山,那翠竹生长的阵势才能叫海。竹海。 有时阮雪音站在傍晚的月华台上,看着大祁皇宫内那些高大的梧桐,会忍不住想,霁都种植最多的居然是梧桐,那苍梧城里种的又是什么树呢? 她想到竞庭歌虽尚未踏足大祁,但一定很清楚这里的山川风貌,也清楚霁都城内全是梧桐。其实她对地理很感兴趣,且因为习医,对植物性征的了解甚至超过竞庭歌。可惜按照老师的安排,她若想在观星之术上登峰造极,便不可能再去深造地理。 老师所谓的登峰造极,是后无来者的程度。 “没别的了?”顾星朗搁下盛着参汤的白玉碗,闲闲问道。 “回君上,剩下的,便只有用膳与就寝,却实在没什么异常。” 云玺站在挽澜正殿中,如常禀报折雪殿主子的近况。以五日为期,这已经是阮雪音入宫以来的第六次回话,却全无新意。 一个多月以来,佩夫人每日在皇宫各处转悠,或者以她自己的说法:散步,以便熟悉环境,适应“新家”;做了不少衣裳,都是姜黄、雀蓝、桃粉等十分明艳的色调;夜夜上月华台观星,有时是晚膳后不久,有时是午夜,有时是三更半夜。 月华台是阮雪音亲自问当今君上要的,洋洋洒洒写了可以说是一篇文章的四页纸,诉说自己自幼随老师观星,已成为日常事项,求君上恩典,赐月华台供她使用。 便是她入宫第一夜找到的那个高台。 除了册封礼时的远远照面,顾星朗自始至终未踏入过折雪殿半步,所以这件事,算是一个月以来双方唯一的交集。月华台是御花园偏北方向的一处所在,高约5米,上面面积甚至比一座亭子还小,于太祖年间修葺,如今已经没什么人上去。 自然便准了。 涤砚和沈疾分立于殿内两侧。沈疾一如既往寡言少语,涤砚沉吟片刻,轻声道:“阴谋论地分析,散步和观星都可理解为在做着某种准备,这制衣,”他看一眼顾星朗神色,接着道:“按理说新夫人入宫,制新衣也是平常,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顾星朗静静听着,没有说话。云玺忍不住道:“奴婢奇怪的是,夫人肤色黑,色彩明艳的衣裳会衬得她更黑。这些裙衫原本是极美的,让夫人一件件穿起来,奴婢却是,越看越有些难受。”语毕,她意识到妄议主子不妥,哪怕阮雪音身份特殊、君上并不在意,“云玺失言。” “素闻佩夫人四岁入惢姬门下,便一直随老师生活在蓬溪山,又因崟君不喜,逢年过节才回崟国皇宫一次,例行公事。难道是身为公主却未曾享过富贵,此番想找补回来?” 涤砚自幼随侍顾星朗身侧,算是书僮,如今身为内务总领,君上的一应日常也都由他安排打理。虽然不是文官,也非谋士,多年下来,到底受了不少熏陶,此刻这番言论,却让顾星朗皱起了眉头: “惢姬是什么人,她的学生,会是入宫穿金戴银的庸俗之辈?” 涤砚自知荒唐,赶紧噤声,沈疾却幸灾乐祸咧开嘴,无声笑起来。涤砚白他一眼,对方却笑得更加开心,露出一口大白牙,在黝黑肤色的映衬下,那口牙真是白得发亮。 顾星朗不理会他们二人,看向云玺说道:“佩夫人入宫时不是带了好几箱行装?你得空,也该帮主子收拾整理。” 云玺一愣,即刻会意,叩拜退下。退至一半,忽听得沈疾开口道:“你这样隔三差五过来回话,佩夫人却没问起过?” “夫人观星,每日时间不定,有时半夜才就寝,便会在第二天晨间或午后补眠,奴婢都是趁这些时候过来,夫人并不知情。” “如若她突然醒来,又当如何?”问话的是顾星朗。 “回君上,夫人爱清静,不喜宫人在寝殿内伺候。即使我在,也都是呆在寝殿外,白天夫人醒来,若需要些什么,会吩咐殿外宫人准备,不一定时刻得有我。不过到目前为止,但凡夫人起身,我都是在的,以后会更加注意,君上放心。” 顾星朗满意,略点头示意她退下。 殿内只剩下君臣三人,涤砚看向沈疾道:“你这武夫,如今倒有些脑子了。” 沈疾回道:“跟随君上整整八年,不敢不进益。” 沈疾是御前护卫,身形高大,剑眉星目,与涤砚一样都是自顾星朗做皇子时就陪伴的旧人。只是沈疾自当今君上登基前两年才开始当差,涤砚与顾星朗同岁,却是自六岁起就侍奉在侧。 八年这句强调,自然是讽刺涤砚跟随君上十四年,还不及他脑子好用。 涤砚气短,正欲回击,顾星朗却是不想看他们二人又开始贫嘴,端起碗盏喝一勺参汤,随即问道:“下月的祝祷,准备得如何?” 此话一出,底下两个人顿时正色起来,隐隐竟透出些紧张。 “回禀君上,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今年,是否仍由瑜夫人伴驾?”答话的是涤砚。 “嗯。” 第四章 似此星辰忽昨夜 披霜殿位于挽澜殿东北方向,中间隔着一大片茉莉花圃和几座亭台,沿花径从挽澜殿后面的别院一路走过去,也不过四五里,所费不到一柱香时间。 顾星朗负手站在茉莉花圃尽头,隔了约莫一里距离,望着披霜殿紧闭的殿门,夜风中白色龙纹常服的衣角不时扬起,人却是再未向前一步。 涤砚候在一旁,默不作声。已经有上百个夜晚了,自瑜夫人去年初入宫,这种场景便常常发生。刚开始他还试图从中劝说,毕竟他自幼随侍君侧,君上、瑜夫人与先太子的事,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与蘅儿亦是相熟多年的老友。 瑜夫人入宫当夜的那场谈话,他与蘅儿都侍奉在旁,亲见君上眼中的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他以为这件事可以解释,可以转圜,便与蘅儿商量,平日里多多劝说,但纪晚苓的态度却异常强硬。 顾星朗到披霜殿的次数,便由一开始的每夜都去,变成两三天一去,至十余天一去;情形,也从进去呆半个时辰,到如今只是在殿外静静站一会儿。 也便是这样,涤砚才逐渐意识到,这或许是个死结。 月华台狭小的空间内,只容得下一榻、一书桌,此外最多再站四人。阮雪音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握一柄似笛似箫的墨色圆管,比笛箫粗一些,泛着晶莹流转的光泽,就着她手的位置,很随意地落在散开的裙纱间。 她四肢舒展,倚得可以说是惬意,此刻正遥望夜空,偶尔转头换一换视线方向,眼神明亮,容色沉静。 如此举止气度,若是位肤白剔透的佳人该多好。云玺凝神望着她,心中第一百零一次升起惋惜。她跟随她的时间越长,心中的惋惜便日益加深,阮雪音不知她心中所想,回头见她又望着自己愣神,微微笑道:“今夜需要等很久,你若是乏了,便回去休息。” “夫人每每这么说,奴婢却不能不用心侍奉。若让君上知道主子身边无人可唤,是要怪罪的。” 阮雪音似笑非笑看着她,终是没再说什么,拿起手中墨色长管,将一头紧贴右眼,左眼微眯,另一头朝向天际,透过那管中空间,认真看向夜空某处。 半晌,她放下长管,依旧那么倚着,双眼微闭,似在养神。云玺看向漫天灿烂的星河,犹豫片刻,轻声问道:“夫人,今夜星空明亮璀璨,为何还要等?” 她跟在阮雪音身边已有月余,虽不明白这观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看不懂她每次观星时另一只手同步在那面有如屏风的墨盘上微微移动的、若星又若棋的一颗颗东西,多少知道,观星的最佳条件,是夜空如洗,万里无云,满天星子清晰可见。 “今夜天气是不错,但我要看的地方,却被薄云遮住了。” 云玺闻言,仰起脖子辗转盯着天上看了整整一大圈,终于隐约看到西北方向极渺远的一处,似有薄云遮住了墨色的天空。 “这观星的要求,也真是高,跟种田似的,看天吃饭。” 她跟随阮雪音快两个月,知她虽是公主,却不在宫中长大,不熟悉、也不在意各种规矩,性子又冷淡,没什么要求,主仆二人相处顺遂,渐渐说话也不那么注意。 阮雪音听她这话说得可爱,忍不住微扬嘴角:“你说得不错,所以才需要夜夜用功。若碰上多云或雨雪天,就是等上一整夜也不顶事。这种天气,已是难得,因此才更值得等。”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伸伸胳膊,躺了大半个时辰,也该起来活动活动,喝一口茶。 然后她便看到,西北方向披霜殿前,那道迎风而立的白色身影。 “又去了啊。”阮雪音捧着天青色小瓷杯啜一口茶,尾音拉得有些长。 云玺随她视线望过去,却不敢接话。 “我入宫已有月余,你即便不愿同我说,这整个皇宫里又有几人不知,瑜夫人与君上不睦,平日里也见不上几面,君上更是每隔十余天,便默默在大夜里立于披霜殿前,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她说着,仍旧看着披霜殿的方向,眼波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玺赶紧噤声道:“好主子,您即使知道,也别这么说出来,在宫里,这事儿是忌讳。” “听闻君上与瑜夫人自幼一起长大,纪相还是君上的老师,按理说感情应是极好,为何会如此?”阮雪音转身看着她,刚才的话竟像是一句也没听进耳朵。 云玺面露难色,双手十指不安地交缠起来:“夫人别问了,奴婢不清楚。” “难道是因为那个传闻?” 阮雪音口中的传闻,自景弘二年,便开始在整个大陆上流传,如今霁都城内很难听到,当然是源于某些弹压措施,却挡不住这热衷阴谋论的人世间,揣测编排,终是将一种传闻、或者说法,变成了一个逻辑清晰、像模像样的故事。 当年封亭关一役,战封太子明明大捷,虽说战场上的胜利并不能保证一位将领全身而退,但顾星磊死于战争终结的倒数第二天,按理说大势已定,对方兵力、战力已跌入最低点,以他的作战天分与经验,怎会就这样被一小队轻骑兵伏击,死于万箭之下? 那支伏军从何而来,是哪方势力,从封亭关活着回来的几千将士,竟没人说得清楚。这样的好手段,显然经过精心筹备。 一开始,舆论大多指向崟、白、蔚三国,认为或是三者之一,或是一场联手,不一定是皇室,也可能是民间势力。终归祁国很快确立新君,没出什么乱子,顾星朗即位,以雷霆手段稳住朝野;而调查战封太子之死,不利于定民心,因此顾星朗虽有意彻查,却始终只暗地开展,进展缓慢。 但流言自新君即位的第二年开始涌动,大意是,先太子战死,先君随即病重薨逝,时间合得太巧,声名不输先太子的皇九子很快即位,祁国纹丝未乱,崟、白、蔚三国并没讨到什么好处。 历来抽丝剥茧,获利最多者最难逃嫌疑,因此一切或是出自当今祁君顾星朗的手笔这种说法,便一夜之间成为新的舆论主流。 当然,世间所有流言都不可能一夜之间出现,并最大范围散播,追根溯源,必然是有人筹谋,有人发声,有人安排。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好意或恶意。 “夫人,奴婢自景弘元年开始在御前伺候,对君上即位前的事一无所知。至于瑜夫人入宫后,”她抿一抿嘴唇,似在考虑措辞,“君上身边向来是涤砚大人随侍,就是沈疾大人也比我所知更多。奴婢是真的不清楚。” 阮雪音知她向来谨言慎行,又奉君命来折雪殿近身伺候盯着自己,自然不可能多说什么。 纪晚苓出阁前是先君钦定的太子妃人选,整个大陆皆知,若是她与战封太子两情相悦,顾星朗即位不久后便传出弑兄流言,饶是再好的少时交情,应该也保不住。 她望一眼远处的披霜殿和殿前那道长影,暗暗思量,这么推断,一切便说得过去。 只是,如果纪晚苓因此疑了顾星朗,甚至生了厌恶之意,又为何要嫁他呢? 是当今君上钟情这位青梅竹马的祁国着名美人太久,一定要娶? 又或是更狗血的情节,纪晚苓为了已故的心上人,想要亲自查案? 无论是顾星朗还是纪晚苓,对阮雪音而言,到目前为止,都还是陌生人。她无法从以上这些猜想中获取任何足以指导行动的确凿理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当今君上一定相当钟情这位瑜夫人。 既然她千里迢迢来大祁皇宫拿东西,或者说借东西,总要有像样的东西去交换。 就怕对方无所求。 有所求,便很好。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她盯着那个方向,声音清冽,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念出来,目光比先前更亮,甚至隐隐折射出些星光般的滢彩。 云玺念书不多,却也听得懂这句诗是在说君上,只不懂夫人为何突然吟起诗来,而且竟似乎,有几分愉悦? 第五章 往事尤可追 五月初四这天夜里,漱瞑殿内灯火通明。如果从空中俯瞰霁都,甚至皇宫外某些府邸大院内,也燃起了不太寻常的香火。 纪晚苓跪坐于漱瞑正殿内的蒲团上,往窜着火苗的鎏金铜鼎中一卷一卷放着墨迹新鲜的佛经。 “去年你也手抄了这许多经文,其实这些事情交代下去便可,你不必自己动手,伤眼睛。” 顾星朗身着白色常服,比平时的样式更清简,若不是衣服上的龙纹昭示身份,他看起来就像是世家大族的翩翩公子,白皙清俊的面庞此刻在满殿烛光的映衬下,有些阴晴不定。 纪晚苓继续往鼎中小心地放着那些经卷,动作轻缓。她素喜翠色,今天的衣装却比平日里色泽浅很多,那些青翠淡得发白,整个人几乎要淡在明亮的火光旁边。 “磊哥哥在世时,多是他在照顾我,待我稍大些,他已身负重任,南征北战。”她语速很慢,显得有些刻意:“最近我又常常梦见少年时候,他为我扎风筝,教我骑马挽弓,淳风欺负我,总是他第一时间出现保护我。”纪晚苓有一双大而忽闪的杏眼,永远泛着流转的水光,若说这一代大陆上几位最着名的美人都各有特点,那么这双盈盈然的大眼睛,便是她的标志。 当然,还有传承自她那位德高望重的父亲以及及整个纪氏门楣的,端秀无双的好气质。 顾星朗的面色在烛光映衬下变得更加幽深,与那张清俊得堪称精致的脸,不甚相称。 他在等她把话说完。一年到头,她对他总共也说不了几句话,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她对他说了不少的话,就像她入宫第一夜那样。 “回想起来,我竟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以前想着,总归会嫁他,一生的时间,总有机会。”她放完最后一卷经,看着它在火焰中逐渐卷曲,直至化为灰烬,这才慢慢站起来。 许是跪得太久,她起身的动作有些勉强,站定的一刻竟是不太稳,身体微微倾倒。 顾星朗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她近乎本能地以更快速度避了开去。 苦笑在他面上一掠而过,顷刻间湮没了痕迹。纪晚苓静静看着他,继续说道: “不成想这世间的道理,原来是想到什么便得立刻去做的,因为不知道此刻犹豫,来日还有没有机会。我与他的故事,竟这样结束了。” 顾星朗心中酸涩,想出言安慰,又记起这一年来她说过的字字句句,突然觉得没有开口的立场。 她见他不说话,继续盯着他的眼睛,目光越来越深,神情也肃穆得近乎漠然:“君上,”她顿一顿,不着痕迹环顾四周片刻,然后上前一步离他更近些,压低声量:“星朗,我再问一次,是不是你?” 顾星朗微微阖眼,几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然后睁开眼直视她的眼睛:“这个问题,几年前你就问过。去年你初入宫也问过。去年今日,你还问过。”他也盯着她,目光如镜,一字一顿说道:“我再说一次,不是我。我们一母同胞,他是我的亲哥哥。” “皇位面前,纵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又能保证些什么?”纪晚苓轻哧一声,眼神变得锐利, “封亭关之战结束的倒数第三日,沈疾亲自带着八百轻骑兵去接应,因是秘密行动,别人不知道,父亲、大哥和我却是一清二楚。然而第二天,前线就传来磊哥哥遭伏击身亡的消息,而那些活着回来的将士,没有一人见过沈疾的援军!” 她的声量终于因为情绪起伏变高,以至于最后半句话,透过漱瞑殿虚掩的殿门隐隐传了出来。涤砚与蘅儿候在殿外,闻得声响对视一眼,心知不好,却是半分也不敢进殿相劝。 “所有的时间节点都如此巧合,磊哥哥明明大捷,却殒命封亭关;青川依旧稳定,祁国依旧强盛,崟、白、蔚三国仍旧依附;唯一的改变,便是先君陛下病危崩逝,大祁易主,你即位成了新君。顾星朗,你要我如何信你?” “我若当真要弑兄夺位,何必让你与老师知道沈疾带兵去了封亭关?老师向来支持三哥,来日若知道这一切是我设计动手,如何还会继续支持我?” “父亲自先君登基便辅佐在侧,素来以大局为重,磊哥哥薨了,这大陆谁不知道你是为君的最佳人选?纵是有一天事情败露,你治国有方,父亲身为臣子,一切为国之昌盛计,又能拿你如何?”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此刻的一切争执,皆是事实。 顾星朗心中哀痛,终是表露了出来,他恻然望向她:“晚苓,我自五岁起由你父亲亲自传授课业,与你相伴的时间,可说是比三哥都长。在你心里,我便是一个会为皇位设计父兄、甚至取他们性命的人吗?” 纪晚苓看着他,十五年过去了,他除了身量越来越高、五官比小时候更加立体、并且近年来愈发有了帝王气以外,似乎,并没有改变。 她的神情黯淡下来,幽幽说道:“星朗,我不是霁都城大街上随便一名无知妇人,听到别人说什么,便一股脑儿信了去。我是纪桓的女儿,虽不比惢姬大人博学,到底受父亲教导多年,深知这漫长历史里,太多的处心积虑为皇位,父子反目,兄弟相残。你们这些出身皇室的天之骄子,自幼离至高无上的权势太近,若再是天资出众,免不了要对那个位子生出渴望。” 她的语气变淡,淡得像是空旷殿内的回音:“你自幼擅读书,学东西极快,几乎过目不忘;十岁时,已经显现出远超同龄人的筹谋本事,连我祖父都说,你是大祁皇室近百年来少有的谋者,论谋略,几位先君都不及你。若不是青川尚武,磊哥哥年长又确实出色,这太子之位,便该轮到你。” “我或许真的很了解你。但在这件事上,我终究是疑了你。并且一年又一年,”她退后两步,与他隔出一段距离,虽然只有两步,在他眼里,却像隔着一片星海,“这疑心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真切。” “所以你让老师请旨,入宫来我身边,就只是为了,要查三哥的死因。” “我进宫那日便告诉过你。是你一直不肯信。”她看着他,目光渺远,仿佛也隔着很长的距离,“父亲常跟我说,这世上没有绝无破绽的谋划,若真的是你,我待在你身边,总有一天会觅得痕迹。” 明知如此,听得她再次冷声讲出来,他仍是胸口一窒。 “若当真是朕,你打算如何,杀了朕为他报仇?”十几年的少时情谊,以及倾心,私下里他很少对她自称朕。 纪晚苓微怔,像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漱瞑殿内的烛火,已经燃至尾声,放眼望去,每座烛台都淌着鲜红的、凝固的泪。半晌,他听到她开口轻声道: “你是一位明君,甚至可能成为青川历史上最好的君王之一。我不会也不能杀你。但我会让你难过、懊悔,抱憾终身。” 她语毕便转了身,出得殿门,外间正淅沥沥下着雨。蘅儿快步上前扶了她,感到她手臂微微在抖,抬眼一看,那张端美的脸庞也有些发白。她看一眼涤砚,对方苦笑,微微摇头。一时她也不知道还能如何,便撑起伞,小心护送纪晚苓上了提前备好的辇轿。 阮雪音人在月华台上,手里轻轻转着她那柄墨色长管。她没有起身,仍以最习惯的姿势斜倚在软塌上,目光落在极远处细雨中那顶辇轿上。 漱瞑殿不在皇宫的中心圈内,具象点说处于第二环,但以月华台的位置与高度,要看这样距离内的一座辇轿还是不难的。至少,能看出那个移动的黑点是一座辇轿,也能看出上辇的是一名宫装女子。 那当然便是瑜夫人。五月初四,战封太子忌日,自景弘元年,便由顾星朗亲自立了于漱瞑殿焚香祝祷的规矩。白日里各位皇室亲眷分批前来,到夜间,便只顾星朗独自在里面呆着,直至去年纪晚苓入宫,才开始伴驾。 于情于理于所有,都只她有资格伴这个驾。阮雪音看一眼头顶的天空,极厚的云层乌泱泱压下来,似乎更凌厉的一场雨就要袭来。 “这才五月初,便好似盛夏暴雨的天气,当真是奇怪。”云玺盯着天上云层看了好一会儿,转头道:“夫人,今夜应该是看不见星星了,奴婢去传辇轿,咱们回。” 第六章 披霜殿之诺(上) 本该风和日丽的五月,竟在连日阴沉中过了大半。时值月末,御花园里新一轮花儿朵儿热闹开起来,一派姹紫嫣红像是要把天际都点燃。 阮雪音决定去一趟披霜殿。 折雪殿距离披霜殿远,主仆二人穿花拂柳走过大半个御花园,总算看到那片已经馨香四溢的茉莉花圃。云玺犹不死心,再次嘟哝: “夫人要拜会其他夫人,大可先去采露殿、煮雨殿。上次宫宴,奴婢瞧珍夫人性子极好,听采露殿的宫人们说,珍夫人对下人也温和,想来是好打交道的。煮雨殿那位,虽听说有些跋扈,到底跟夫人一样远道而来,同在异乡,多少有些话题。夫人却偏要来这披霜殿,您明知道,” 阮雪音被唠叨得不耐,淡声道:“我记得你刚来伺候时,是寡言安静之人,怎么如今这般啰嗦?” 云玺微撇嘴,“夫人刚入宫时,也独来独往,从不交际,如今迈第一步便要见瑜夫人,奴婢紧张。” “这瑜夫人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为何这般见不得?” 在云玺看来,她这是明知故问。君上与瑜夫人关系微妙,合宫虽对披霜殿恭敬有加,却都能避则避。便是已蒙圣宠的瑾夫人与珍夫人,也未曾踏进过披霜殿的大门。 据说瑾夫人三次前往拜会,都被以午睡、卧病、外出不在等理由婉拒,吃足了闭门羹。珍夫人曾在御花园偶遇纪晚苓,也只略聊了几句,再没有第二次交集。 而阮雪音未蒙圣宠、几乎不得见天颜,在后宫中的存在感本来就低;又因容貌不出众,被其他三位美名在外的夫人轻易比下去,一直是宫人们私下取笑的对象。此刻再不知轻重去叩披霜殿的殿门,吃一碗闭门羹,可不又得被这拜高踩低的大祁皇宫笑话好几日。 云玺跟随阮雪音日久,对她很是钦佩,甚至有些喜爱,于是真心为她着想。 但这只是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她摸不清她想干什么。无论来自君上的预判还是她自己的观察,这位崟国公主智识过人,且有所筹谋,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她入宫三个月,除了观星、读书、散步“踩点”,根本不见任何人,甚至都不意图面圣。 如今突然要去见瑜夫人,自然有目的。又想起月华台上她目光落向披霜殿前那些日夜,她心中越发不安,尽管在将这件事报备给君上后,君上已经快一个月没再风露立中宵过。 她确定,无论如何,君上都不愿瑜夫人被牵扯进这风云诡谲的大陆上任何一场漩涡中。 那么阮雪音去拜会纪晚苓,也一定是君上不愿看到的。 那么她便该全力阻止。 阮雪音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迄今为止,她从没拆穿过云玺来折雪殿伺候的真正原因,尽管从第一天她便知道。 而此刻,不知道,更有利。那她便只用解决云玺说出口的那层顾虑。 “你放心,我既然去,便不会吃闭门羹。你们跟着我,在这宫里一直受气,是我对不住你们。但容貌天定,恩宠随缘,这些事我无能为力;不过今日去披霜殿,我总不会叫你们跟着一起难堪。” 云玺暗暗叫苦,心想难堪不难堪原本也不是最要紧的,听得她信心满满一定能见到瑜夫人,反而更加悬心。她日渐有种感觉,阮雪音确非普通女子,甚至可能比君上以为的,还要强。若她今日当真见着了纪晚苓—— 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 阮雪音见她痴怔,知她心中叫苦却无计可施。有些想笑,有些怜惜,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想来是不太安慰人的缘故,她动作略生硬,云玺却顾不得这些细节,只忧心忡忡紧跟在侧,暗盼瑜夫人此刻不在殿里才好。 开门的宫人极有规矩,甚至比大部分宫人都更显文气,他行了个标准礼,恭顺道:“佩夫人有心了。只是我们夫人昨夜休息得不好,此刻正在补眠,叫夫人白跑一趟了。” 阮雪音微一笑,语气不疾不徐:“有劳向瑜夫人通传一声,她要的答案,我略知一二。” 云玺听得云里雾里,还没完全闹明白,便见那宫人略一踟蹰,转身向殿中去,不一会儿工夫,竟小跑着回来了。 “夫人已经醒了,请佩夫人进殿内叙话。” 云玺目瞪口呆,竟忘了要扶自家主子上台阶。阮雪音不以为意,径直走了进去。 时值夏初,披霜殿内郁郁葱葱,阮雪音主仆穿过前庭走向正殿,一路过来,竟是没发现多少花草,反而大片大片的芦苇,在庭中水渠边生长得如火如荼。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披霜殿内植芦苇,倒是应景得很。阮雪音心下暗忖,步速平缓,也不着急。可惜这伊人,目前是真的在水一方,求而不得呢。 云玺心中忐忑,一路无话,直至入得殿中,见瑜夫人起身相迎,两位夫人见礼,才彻底醒过神来。 不得不说,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她这三个月在折雪殿侍奉,近身看久了,发现阮雪音的五官其实生得很好看,只是肤色黑,凸显不出五官,加上那两道红痕实在点眼,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一来就被吸引了去。 自然便没人再去品五官,更何况大多数人也都是远观。 一度,她有些不忿,觉得宫人们议论佩夫人生得不美,实在太严苛。 但此时见到瑜夫人,她才顿悟,在这居住着青川大陆上着名美人们的大祁皇宫里,肤色黑真的是硬伤,加上还有疤痕这种东西,若不是作为崟国公主被送进来,根本连在各殿里当差的婢子都做不得,毕竟宫人的脸,也是皇家的颜面。 无怪他们嘴毒。 她扶阮雪音坐下,自己站在旁边,抬眼悄悄打量瑜夫人。只见她身着翠色轻纱罗裙,皮肤白皙,柳眉如黛,大大的杏眼波光潋滟,容色极其端美,周身都是世家闺秀特有的那种,怎么说,气度?她与这祁宫里大部分人一样,极少见瑜夫人,但每次看到,还是会由衷感慨,当今君上的心上人,真不愧大祁第一美人之名头。 思忖间两位夫人已完成了初见寒暄。阮雪音不擅讲场面话,勉强应付,纪晚苓却是言辞周全,毫无纰漏。 世家闺秀,朝廷重臣之后,也真是难做。阮雪音心中想着,觉得客套话再说下去怕是要气闷,决定直入主题。 “云玺,你到殿外候着,我与瑜夫人有话要说。” 云玺心里一万个不想走,又不能不从,只好应声退下。阮雪音回头,却见纪晚苓的婢女蘅儿还立在一旁。 “蘅儿自幼跟着我,这些事她都知晓,无需回避。”她顿一顿,似在平稳心绪,“佩夫人适才传话,说知晓我要的答案,敢问何意?” 阮雪音莞尔:“瑜夫人既请我进来,便是知道何意。” 纪晚苓微微皱眉,定住心神,沉声道:“据我所知,你与当今君上同岁,那么恭庆二十二年,你十四岁,五月初四,非年节日,你应当人在蓬溪山。”她静静望着阮雪音,“听我父亲说,你们师徒三人甚少下山,彼时你师妹也尚未去苍梧,你如何知道,千里之外封亭关的一方峡谷内,发生了什么?” 最后三个半句,她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阮雪音虽与人打交道不多,但同理心极强,知道对方必是极为紧张才会如此。尽管早猜到了些故事梗概,亲见她这般表现,她仍感意外,然后生出些叹息,继而有些同情那位年轻的君王。 她止住思绪,缓缓开口道:“老师隐居蓬溪山三十年,确实甚少出门,却晓尽天下事,就连定宗陛下都曾两次御驾拜会,问一些事情。除开老师本身上通天文、下晓山川之智识积累,瑜夫人道是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那两件神器。” 阮雪音一直以为,世家名门闺秀的人生,都是自幼修习女德与琴棋书画,待到适龄嫁得门当户对的好人家,相夫教子,一世矜贵。不成想纪桓一代名相,调教子女的本事也了得,在她见过有限的世家女乃至公主当中,包括史书上那些有记载的王公贵女当中,纪晚苓的见识都算相当不错。 她想起自己那位美貌与眼前这位齐名的八妹,心想她若有眼前这位一半的脑子,崟君也不至于亲自上山说服老师送自己过来。 当然,若是崟君不上山来求,老师也会想法子让自己来,就是折腾些。 她脑子极快,这纷至沓来的念头看似多,却事实上只花了瞬息功夫,因此纪晚苓没觉得对话中有停滞。 “不错。曜星幛和山河盘来自上古,除了各自观天象、识地理的本事,最厉害的,便是它们能缓存从此刻往回倒退十年间的天象气候、山川风物。若是制控者足够勤勉,日日辅助,它们的记录甚至能细节到一颗星的寸许移动、一只蚂蚁的瞬息变化。” 纪晚苓沉吟片刻道:“我的理解是,你老师或者你本人,试图通过这两件神器追溯当年真相。但,天象虽能断吉凶、判趋势,却无法精确到具体事件;山川地貌或许能看到些关于事件的端倪,毕竟具体不到人。” 阮雪音有些开心,觉得跟她聊天比和阮墨兮说话痛快多了。来之前,她以为要花好一番精力解释一些事情,如今看来,纪晚苓的基础打得不错,无论是常识储备还是逻辑能力。 顾氏一族的眼光,到底是不错的。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星象能具体到人,山河可窥事件,二者结合,准确率便会高很多。我看了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前后十日共二十一日的星辰变化,导致战封太子命数变化的力量,似乎并不来自祁国境内。” “这也能看出来?” 阮雪音心想这酣畅淋漓、无需解释的对话算是到这里了,但已经好过预期,遂娓娓答:“这天上的星星们,各自运行,却也相互影响,没有一颗星的明黯变化、轨迹改变是只凭自己的。若真如此,这观星之术便当真只是玄学,没有切实的道理可讲了。” “但你如何确定,影响磊——我是说战封太子命数的势力,不来自大祁?” “战封太子自己的命数,只需看他个人的星官图。但要知因果,便需要看整个青川在那期间的星象变化。常识里的二十八星宿只是最便于观测的二十八个标记,实际的星空要复杂得多。曜星幛上有无数颗星星,无数道日夜交错变换的轨迹,其实是将这大陆上一切山川风物人,全部对应到天空。这个解释起来有些复杂,你只需知道,战封太子的星官图上,角宿与尾宿自当年四月二十七开始异常明亮,直至五月初四黎明时分亮至极致,这两组星星都是斗杀中的大冲,乃绝杀之象。” 她担心自己说得太快,略顿一顿,方接着道:“而那期间对应大祁国境的数组星星,除了武曲急速变黯,对应战封太子;紫微星隐露黯淡之象,对应先君,其余都平静如常,或许有浅浅波动,但绝对不到暗伏杀机的程度。反而崟、白、蔚三国境内的数组星官,皆有不小的星气波动,且其中一些有明显作用于武曲星的轨迹,往下细究,或许有新线索,但我还没来得及做这件事。” 纪晚苓心绪起伏,强行压住,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你刚提了角宿,又提过紫微,我虽不太懂观星之术,却也记得这两个名字,不属于一个体系。” 她并非有心质疑,只是受父亲影响,看事情总忍不住去注意那些矛盾的、说不通的细节。 阮雪音暗赞她心细,坦诚道:“这便是曜星幛了不起的地方。这世间已经出现的最厉害的观星体系,在曜星幛上全都可以找到,它们彼此补充配合,形成了一个全新的庞大体系。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若不能通晓与这些体系相关的所有理论,将它们融会贯通成一套,便无法真正使用曜星幛,更别说发挥它的威力。所以老师从不担心这两样东西落到别人手里,因为这世间使得动它们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纪晚苓细细消化这段话,心中赞叹,然后回过神来,继续发问:“即便如此,也只能说明杀害战封太子的人不出自祁国,至少不是,”她突然顿住,意识到这句话不能说,“我要的真相,是元凶。” 阮雪音当然知道她没说出来的那半句是什么,朗朗道:“我却以为,首先确认祸首不是谁,对许多人都大有益处。” 纪晚苓也是冰雪聪明之人,再说那个传闻在整个大陆上也不是什么秘密,自然听懂了这句话,于是问道:“为什么?” “我有求于当今君上。” “为你母国?” “你放心,无损于祁国,无益于崟国,只是借一物。” “我如何信你?” “这个,应该是我与当今君上去谈。” “那为何先来找我?” “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若心结解开,重拾旧谊,也算是我送君上的一份见面礼。这个人情,他不想欠,也得欠。” 第七章 披霜殿之诺(下) 纪晚苓不意她竟坦诚,一时怔住,难辨虚实。 阮雪音也不急,等着下一环,便听得对方道:“其一,以上皆是你的说辞,我未见过曜星幛上的这些记录,难辨真假;其二,就算你说的都属实,星象终归只是征兆、映射,不是实据。这世间的疑案,若非有真凭实据,总不能叫人信服。” “第一个问题好解决。瑜夫人若今夜得空,来找我看那些记录便可。再晚恐怕看不到了。” 纪晚苓一时震惊,潜意识听懂了这句话,又不敢相信,于是问道:“那些记录在哪里?” 阮雪音莫名其妙:“自然在曜星幛上。” 待看到对方那双本就大、此刻睁得更大的眼睛,她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我师妹十五岁入苍梧,用三年时间解蔚国四王夺嫡之困,辅佐慕容峋登上君位,如今已是青川历史上最年轻的女谋士。除开她天赋过人,学有所成,你道还因为什么?” “她当年,是带着山河盘去的苍梧?” 话已至此,如何猜不出。整个大陆都知道,惢姬深居蓬溪山三十年,只收了两个学生,一个是阮雪音,一个是竞庭歌。她们一位修天文,一位习地理,分别继承惢姬最厉害的两样绝学。后者如今,已是名满天下。 “是了,竞庭歌入苍梧,带走了山河盘。那么你来霁都,自然也带着曜星幛。惢姬大人这是,打算彻底不问世事了?”她似自问自答,然后轻声叹道:“想不到这举世闻名的神器,此刻就在祁宫内。你告诉我这些,便不怕我告诉君上和我父亲?” “我夜夜上月华台观星,曜星幛都立在旁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我师妹说,她操作山河盘,也从未刻意避人,只是世人爱自作聪明,不信一个人会让看家的宝贝随意现于人前,从来都以为那是刻在石板上的普通地图。” 她语气有些懒,觉得讨论这些事没什么意义,“当然了,能近身看见她操作的本来也没几个人,外人远观,猜不到也情有可原。我猜蔚君陛下和他身边近臣是知道的。” “至于你说的第二个问题,我很同意。饶是我再对曜星幛有信心,对自己的分析判断有信心,要向世人证明一件事,总不能只拿星星做凭据。”她有备而来,无可挑剔,“所以我又细细回看那几日的天象,发现自五月初二傍晚至五月初三傍晚,封亭关下了一天一夜的鹅毛大雪,此后雪停,气温却继续下降。封亭关处西北极寒之地,那一小段峡谷更是在高海拔处,以瑜夫人之见,到五月初四白天,那峡谷内是否还有积雪?” “自然有,而且若真是鹅毛大雪,气温又持续下降,那积雪还会很厚。” “战封太子于五月初四正午取峡谷道,于谷内遭伏击而亡,也就是说,那支神秘的轻骑兵一定比他先进去。若是雪停之后入谷埋伏,以当时的积雪之深,哪怕所有人都在马上,也一定会留下马蹄印。战封太子作战经验丰富,在谷口发现有成排的马蹄印,必不会入谷。但他却进去了。” 入殿之后阮雪音一直未饮茶,此刻终于觉得有些口干,拿起面前的翠玉茶杯啜了一口。纪晚苓越听越紧张,到此时,十指已经扣在一起,死死盯着阮雪音,似乎要把她说的每个字都烙在心里。 “那便只可能是,他到谷口时,并没有看到任何人与马的足迹。谷内明明有伏兵,雪地上却毫无痕迹,只能说明,那支轻骑兵是在下雪之时,甚至更早之前入的谷,被一天一夜的鹅毛大雪湮没了所有痕迹。也就是说,一定是在五月初三,傍晚雪停之前。” 到此时,纪晚苓已经隐约察觉到这段推理的合理性,以及它将指向的结果。但她心绪渐乱,全凭想象复盘当年场面,胸腔内再次翻转起来。 阮雪音甚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觉得有些累,但已到关键时刻,自然要把话说完: “沈疾于当年五月初一清早带兵出发去封亭关,在当时是秘密,如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关于当今君上的流言,所有揣测也都以这项事实为依据。但从霁都前往封亭关,以当今大陆上最快的行军速度计,哪怕日夜兼程,也需要至少三天三夜。也就是说,沈疾那支轻骑兵最快会在五月初四一早到达封亭关。而那时候封亭关的雪已经停了整整一夜。” 纪晚苓闭眼,仍旧不言。阮雪音继续:“沈疾再强,终归是人不是神,他要如何掩盖掉八百骑兵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马蹄印,而不留丝毫破绽,瞒过战封太子的眼睛呢?” 初夏尚无暑气,但已近正午,热气还是渐渐升上来。披霜殿内却寒浸浸的。连空气都有些凝固。 云玺候在虚掩的殿门外,听得里间一直絮絮有说话声,而始终听不真切。此刻终于静下来,但安静过分,以至于诡异。 她心中不安加剧。 初次见面,究竟是什么事,需要说这么久? 过了近半柱香时间,纪晚苓睁眼,眼底似有泪。阮雪音在客座上,离她约一丈远,不是很确定,但遥观其神色,该当是听进去了。 “佩夫人此番推断,逻辑完整,几无漏洞。只是彼时是否真的天降大雪,时辰是否如你所说,峡谷内又是否有脚印或蹄印,终归都是推测——” “青川四国的太史司每日记录气象,他们可是白纸黑字、成册归档,查起来很容易。你若不放心,请君上让四国都查阅档案来回话,总不会诓你。再不济,你让纪相派人亲自去封亭关附近的村落查问,村民们务农,对气候、时刻都敏感,也才过去六年,又是重大战役,总有人记得。” 阮雪音不耐烦说这些话,因为曜星幛在记录气象这种小事上的准确度,天下间无任何人、器可比。但她懒待解释,说了对方也未必信。 “至于雪地上是否有印迹,山河盘可记录极微末的地理环境细节,我让我师妹查阅便可。” “饶是如此,也只能证明不是沈疾出的手,依然无法解除当今君上嫌疑。”最后半句是为大不敬,她声量放低了许多,却仍旧吓得近旁蘅儿浑身一震。 阮雪音亦没料到她会就这么讲出来,有些奇怪这青梅竹马十几年的情谊,对方竟因为一个没有实据的流言,疑他至此。难道因为这两人感情实在太好? 然后她反应,对方此刻这般说或许另有目的,比如,迫自己帮她找出真凶。 “破除流言的唯一方法,只能是找到元凶,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尽管已经料到,阮雪音仍觉不悦。她不喜欢这种得寸进尺的行事风格,哪怕理解她心情,也知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她没打算为这件事费太多力气,本想着排除顾星朗的嫌疑,解了他们二人的嫌隙,便算了结。 谁知这纪桓教出来的女儿,当真不是省油的灯。她想起老师谈论这天下的能人志士,说起纪桓大人时那副怪异的表情: “那只老狐狸。” 纪桓一代名相,已辅佐两朝君王,更以大忠大仁着称,她看过他画像,实在是,不像老狐狸。 纪晚苓见她微皱眉头不语,也不急,缓和道:“佩夫人要问君上借东西,还费了不少功夫查案,甚至先访到了我这里,想来那件东西,轻易要不来。我这个请求,你若应下,能大大增加与君上谈判的胜算,不亏。” 倘能找到元凶,翻出真相昭告天下,对顾星朗稳坐君位自然大有益处。毕竟历代国君最需要赢得的,除了疆土,便是人心。 这层道理,阮雪音当然明白。且查出真相的人若出自蓬溪山,最好不过。惢姬虽是崟国人,但几十年来对青川四国一视同仁,从未偏帮过崟国皇室。 蓬溪山是这青川大陆上唯一的、永远保持中立的存在。 世人不解,猜想或者惢姬大人与阮氏一族有过节。 但她又收了阮雪音作学生。 当然阮雪音与崟国皇室的关系也不亲近。 总之,惢姬很神秘,蓬溪山很神秘,连带着她的两个学生也神秘了许多年。直至五年前竞庭歌入蔚国,打破了这完整的神秘;如今阮雪音入大祁为夫人,蓬溪山的事情,怕是要越来越多被世人知晓了。 她不知道纪晚苓有没有想到这一层,若想到了,是她的本事。 而现下需她考量决断的只有一项: 要不要帮这个忙。 问顾星朗借东西,她手上其实不止这一个筹码,将这桩悬案一查到底,不过是锦上添花。 她想了想如果是竞庭歌,定会一口回绝。盖因那丫头从来不做哪怕吃亏一厘的买卖,更不受人胁迫。 纪晚苓对她今日所言明显已经信了九分,与顾星朗的关系一定会缓和,甚至回到从前,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这一个月来她驱动曜星幛查六年前细节,耗费了许多功夫,加上夜夜观星、辅助更新每日星象,实在困倦。她看着纪晚苓半晌,纪晚苓也看着她,眼中竟有几分恳切。 罢了。 心上人离世六年,提及往事,依然情绪起伏至此,甚至为查案就这样许了终身,终究是深情之人。尽管在这件事上,顾星朗也很无辜。 “我答应你便是。” 纪晚苓如释重负,尚带泪痕的脸上竟有了些许笑意,正欲开口再说什么,却听阮雪音道: “但不能有时限,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曜星幛和山河盘虽有回溯时间的本事,但就像你在长河里往回走,越遥远的地方,需要的时间也越长。并不是我告诉它我要看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前后的天象,它就能直接翻出那一页给我看。山河盘同理。” 她歇一口气,继续道:“我花了一个月时间驱动曜星幛,又花了半个月看完能在上面找到的所有线索,才有今天来跟你说的一切。我让师妹帮忙,虽然只是查雪地印记这种小事,她要回溯到六年前那个时候,也得花力气。至少也是一个月。那么,要通观恭庆二十二年好几个月的日月星辰、山川气数,从各种维度找寻线索,再配合人为调查,快则一两年、长则数年。你不能催我。” “为何要看好几个月的线索?” 阮雪音已经许久,确切说是十几年,没有这么跟人解释过事情,因为在蓬溪山,这些事都无需解释。她实在有些不耐,面上到底忍住了, “一个人今日走在大街上会被马车所撞,死于非命,并不是在被撞倒的那刻,星星才出现异象的。这一势,或起于他今早出门,或起于他昨晚就寝,或者更早,所以观星才可窥吉凶,预测趋势。我刚才也说过,星星之间彼此影响,每颗星的每次变化,都必定受其他星星作用,本就有一个过程。战封太子的事情蹊跷,关乎天下形势,要查前因后果,看恭庆二十二年全年的记录都不为过。” 纪晚苓见她眉宇间隐有疲态,语速也比先前快了不少,知道不好再问,便道:“我知道了。总归随时能见面,等你消息。有劳。” 阮雪音心想你这时候倒知道客气,适才狮子大开口的时候,可考虑过这件事要费我多少功夫,还要费我多大的人情。 想起竞庭歌,她有些头疼。 “雪地痕迹的事,我师妹那边该会在七月返回结果。其他的,我视情形告诉你进展。”她站起来,纪晚苓也站起来,两人都以极标准姿态见了平礼。 虚掩的殿门被打开,云玺抬眼见阮雪音走出来,瑜夫人紧随其后,蘅儿跟在一旁。 “不劳相送,留步。”阮雪音再次致意,看一眼云玺,主仆二人便朝殿门外而去。又听得纪晚苓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有些克制,但异常清楚: “等你消息。” 阮雪音微蹙眉,回了半个头颔首。纪晚苓似终于放下心,站在廊下目送她们离开。 第八章 风起于青苹之末 “光看背影,还以为是位大美人。”见那主仆二人出得大门,蘅儿开口道。 “这样的本事和心性,要再是位大美人,这大祁后宫也便没有别人什么事了。”纪晚苓依然看着那道背影消失的方向,幽幽道。 蘅儿没大听懂这句话,所以根本没在意,继续道:“都说佩夫人容貌不佳,所以不得君心。我今日细瞧,其实她五官生得很是清丽,只是肤色着实黑,尤其那两道疤痕。便是再好的五官也不顶用了。” 纪晚苓有些不悦:“君上冷着她,是因为她的身份。”她转头看着蘅儿,嗔怪道:“怎么这会儿说话这么不知分寸?君上如何待她,不是你能议论的事。不知道的,以为我们连一位无宠的夫人都要挤兑。这种有损纪氏脸面的话,以后不要说了。” 蘅儿乍舌:“奴婢失言。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美人,还能美得过小姐吗?就是她那位名动天下的八妹,也不过与小姐齐名而已。” 纪晚苓瞧她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有些无奈,突然想到一事:“据说她那位师妹竞庭歌,倒是极美。” 蘅儿先前在殿内听她们对话,便觉得这名字耳熟,此时再提终于想起来:“是了,前年三公子从苍梧回来,便讲起过这位竞庭歌,很有些念念不忘的意思,想来是极美了。” 这几句话说得怅然,纪晚苓知她倾慕纪齐多年,只是三弟对自己身边这个丫头并无意思。进宫一年多,她以为她总要慢慢淡了念想,谁知道也是个痴的。 她不欲与她继续这个话题,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吩咐道:“问问涤砚君上何时得空,晚苓求见。” 阮雪音主仆从披霜殿出来,走进正午刺眼的日头里。远远见一位身着蜜合色宫裙的女子朝这边过来,身边也只跟着一名侍婢。 “公主殿下金安。”云玺此前一直埋头走路,思考该怎么跟君上禀报今天的事,眼见那女子走到跟前才反应过来,也来不及告知阮雪音对方身份,赶紧行礼。 先君定宗陛下只有两个女儿,淳月公主三年前嫁入相国府,成了纪晚苓的大嫂。如今这宫中自然只剩下一位公主。 阮雪音颔首致意:“淳风殿下。” 顾淳风为先君珍夫人所出,与顾星磊、顾星朗不是一母,只比顾星朗小半岁。但终归是妹妹,阮雪音便是嫂嫂,因此姿态上,她不必要恭谨,礼数周全便可。 淳风却似乎不太高兴。适才距离近些,她见阮雪音一身桃粉色描金缎裙,阳光下衬得她那黑黄的肤色更加刺眼,与左颊边两道红痕倒是呼应得极好,不由得蹙眉,心想这山野公主的审美就是一言难尽,入皇宫只知道穿金点翠,完全不懂如何通过装扮扬长避短。哪怕不因为身份,自己那位挑剔的九哥也是一万个看不上。 饶是如此,她还一副高冷神情,见了本殿下连张笑脸都没有,当真是性子也差。 这么想着,便也懒待初见寒暄,望一望她过来的方向,微笑道:“我这位瑜嫂嫂私底下不拿自己当夫人,从不与其他夫人往来,佩嫂嫂却能从披霜殿中出来,果然好本事。” 阮雪音见来者不善,也不想多言,淡淡道:“我入宫近三个月,一向少走动,但日子还长,总要适应新环境。瑜夫人是霁都人,很多问题向她请教,最合适不过。” 淳风微微冷笑:“整个青川都知道你入我大祁皇宫是要做什么,你倒跟我讲起这些场面话来了。” 阮雪音觉得很有意思,不由得嘴角微扬:“公主以为我要做什么?” 顾淳风一时语塞,并不想站在日头下与她辩论,冷声道:“我虽不喜纪晚苓坏了我两位兄长的情分,也不喜她厚此薄彼,故意去伤九哥的心,却不得不提醒你,”她盯着阮雪音的眼睛,语气认真,“纪晚苓是我九哥的心头肉,你若生了动她的心思,危险的是你。” 阮雪音很不喜欢别人用威胁、恐吓的方式跟自己说话,但一来二去,她已经看出这位淳风公主跟自己那位八妹一样:作为公主非常合格,但对天下事,只知皮毛,甚至连皮毛都没知道全,远不如纪晚苓。 “整个青川都知道你入我大祁皇宫是要做什么”,多么有威慑力又笼统、空洞、草率的一句话,就像哪个小宫人偷听了前朝几句议事,便到处去传那种半真半假的大话。 连你那位智谋无双的九哥都不确定我要做什么,你倒真敢说。 “公主适才提及你两位兄长的情分,看来瑜夫人与当今君上的嫌隙,确是由此而生。”她其实早有判断,今日见了纪晚苓,更加肯定,此时说这句话,不过是气气对方,让她以为不小心讲出了大秘密。 谁让你没礼貌。 顾淳风果然呆了一呆,懊恼之色顿起:“你果然没安好心。让你知道了又如何?她是纪桓的女儿,明白轻重,就是再对九哥有怨,也不会让你利用了去,做出有损大祁的事。” 阮雪音听她越说越离谱,觉得继续这没头没脑的口舌之争好没意思,于是淡淡道:“我此刻困倦得厉害,便不与公主叙话了。告辞。” 语毕略一颔首,携云玺一阵风似地离开了。留得淳风半晌没反应过来,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方转身看向那一袭远去的桃粉色,秀眉挑起:“真是好大的脸面,那个什么山,便这么了不得么。” “蓬溪山。”只听阿姌在旁小声提醒道。 顾淳风眉毛挑得更加厉害:“你倒知道得不少。” 阿姌无语苦笑:“从前好几次家宴,君上都提到过,殿下不关心这些事,从来不留意罢了。” “难道你留意?” “奴婢随侍在侧,除了留心殿下一饮一食,可不就把这些没听过的词儿都记去了。” 顾淳风嘟起嘴,越想越不高兴,一口闷气横在胸腔半天下不去。 “去挽澜殿。” 挽澜殿是大祁国君的寝殿,自太祖一朝便如此。君上的日常活动,读书、批阅奏折,包括与朝臣商议要事,也都在此进行。 太祖顾夜城喜梧桐,登基之后便将宇文氏遍植宫内的垂柳通通移除,如今从皇宫至整个霁都,放眼望去皆是梧桐树。其中又以挽澜殿中的梧桐,形态最佳,最为高大,初夏时节郁郁葱葱,阳光从宽大的叶缝间洒落,光斑又被地上树叶的影子切割,影影绰绰,如坠梦中。 御书房位于东南角,与正殿不相连,淳风前脚刚走,云玺便踏了进来。 她面露忧色,语速比平时快,将上午的事迅速讲了一遍。因为缺席那至关重要的一个时辰,全部讲下来也没花多长时间。 顾星朗手握一卷书,没再往下读,静静听完,抬头看一眼涤砚。午膳之后,蘅儿便递话过来,只说纪晚苓求见,也没说别的,如今看来,是与晨间这场谈话有关了。 她要的答案,她略知一二。 他在心里把这句话重复一遍。 他当然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只是没料到,她竟然一来便在这件事上下功夫。入宫三个月,没什么动作,踏出的第一步,居然是这个。 那么她的略知一二,是什么呢?火上浇油,抑或雪中送炭?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阮雪音入大祁,是受了崟君所托,别有所图。 别有所图是肯定的,她不可能只是替阮墨兮出嫁。她是惢姬的学生,若非大事何必送她来。竞庭歌已经一战成名,阮雪音的本事不会在她师妹之下。 只是,她到底承了谁的意,崟君还是惢姬,他不像其他人那么笃定。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正确的猜测。只要是猜测,就有可能出错。除非事情发生,他不会把任何猜测当作事实处理。 哪怕他一直没想明白,如果阮雪音不是来替崟君做事,而是受老师所托——惢姬她图什么? 这位已经年逾六旬的传奇女子,中立于青川大陆近三十年,只答疑解惑,从不出手,没有任何倾向和立场。 竞庭歌当初为何入苍梧帮慕容峋,他也不清楚,但至少人家是做谋士,能成就功名。那场耗时长达三年的夺嫡之战,也确实让站在慕容峋身边的竞庭歌扬名天下。 但阮雪音是嫁入祁国为夫人,后宫不问前朝事,看样子她暂时也不打算接近自己。这种局面,她能做什么呢? 如果是惢姬,很多事情说不通,至少目前说不通。 那么还是崟君,如天下人所想。但三个月以来她从未与锁宁城联络过,至少云玺是这么说的。倒是那只传闻中的粉色大鸟,出现过几次。 他知道自己此刻想多了,而所有这些猜想都只是猜想,没有意义。他早就拿定主意不做预判,静观其变,所以只让云玺去折雪殿,定期更新情况。 但今天她出手了,而且是针对那个流言,并且先去了披霜殿。 她把晚苓扯了进来,这是他此刻突然开始分析整件事的原因。 云玺甚少见君上在听完一件事后沉默如此之久。从前她在御前伺候,见过各种人面圣禀奏,无论什么事,战事、民生、风云诡谲的朝堂局面,君上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作出回应,仿佛每件事都在他运筹之中,又仿佛没什么事能真正难倒他。 这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格外崇拜这位少年天子的原因。 所以她突然很紧张。 “知道了。先回。” 语气从容,没什么情绪。云玺仍是不安,总觉得还应该说些什么,又实在无话可说。 待她茫茫然退出去,只听顾星朗再次缓缓开口道:“那本簿子呢?” 第九章 百密有疏 涤砚转身,快步走过靠墙一排排高大的乌木书架,终于在一个鎏金乌木柜前停下,打开柜门,拿出一本淡青色簿子。 簿子被呈上来,顾星朗却不接。 “从没听过的地方开始念。已知的、重复的跳过。”他道。 涤砚跟随他太久,深知他脾性,越是这般不动声色,越说明重视。佩夫人入宫一个多月,云玺来回话的内容翻来覆去就那些,便从四月底开始,君上吩咐下来,有关折雪殿的定期汇报都直接找涤砚,由后者记录在册,遇到特别重要的才面圣。如此,她便不用每次都入挽澜殿,降低被察觉的风险,也省下君上的时间。 涤砚打开簿子,前两页是四月下旬前所有信息的总结,因为重复内容都被汇总成一条,一个多月时间的事居然两页就总结完了。 真正的分次记录是从四月二十三开始的。 这些记录都是涤砚亲手所书,他熟悉得很,扫一眼是观星,再一眼是不寻常的话和举动,再一眼去了皇宫内哪些地方,再一眼那只粉鸟来过,都是些此前发生过、顾星朗知道的事。 四月二十八这次有一条,在他看来并不重要,也无疑点,所以当时记了也就记了,没有禀报。此刻君上开始细听这本簿子,自然要报出来: “四月二十五,云玺打开了佩夫人入霁都时带来的六只箱子。其中四只大箱是空的,应该是如今已排在寝殿书架上那些书;另外两只小箱,一箱是衣物细软,一箱全是瓶瓶罐罐,药材味儿很重,应该是一些丹药。” 顾星朗先是被那箱丹药吸引了注意力,却并无头绪,于是问道: “什么样的衣物细软?” “只是一些贴身衣物和几件罗裙,还有一件斗篷。” “朕是问,什么颜色?” 涤砚不料君上会问这么细。佩夫人不曾获宠,但毕竟是夫人,自己是男子,如何能堂而皇之报出后宫主子的衣物细节,尤其是贴身所用。彼时为了记录,不得不知道,放在正常情形下已是死罪。 “君上——” 顾星朗知道他顾虑什么,不等他说完便道:“恕你无罪。” 涤砚看着簿子上的字,踟蹰半晌道:“几身衣裙都是湖水色,只深浅不同,没什么装饰,斗篷是绛红色,至于贴身衣物,”他咬咬牙,终是说道:“都是白色。” 顾星朗抬头见他哭丧着脸,好笑道:“你写都写了,还怕念吗?” 涤砚更加苦大仇深:“君上,这种细节您就不能自己查阅吗?微臣实在惶恐啊。” 毕竟侍奉多年,又是少时情谊,只剩他们君臣二人时,涤砚回话的规矩也少些。顾星朗早已习惯,不以为意,脑子里开始转那些衣裙的问题。 “一个女子此前穿得如此素净,入了大祁皇宫,却恨不得把世间最艳丽的颜色都披在身上,这是为何?” 涤砚略一迟疑,还是说道:“这公主始终是公主,哪怕一直在山野生活,朴素了这么些年,如今做了顶顶高贵的夫人,报复性终日华服加身,也是常情。微臣上次这么说,君上还一顿数落,白白叫沈疾那武夫看我笑话。” 顾星朗冷眼瞧他,心想这家伙机灵的时候比谁都机灵,偏偏在这种时候永远不知道脑子去了哪里。 “她若打定主意进宫制新衣穿红戴绿,还带这些旧衣过来做什么?” 涤砚知道他并不是真的问他。脑子里事情太多,又实在需要做些分析的时候,他便会这样,其实是自问自答,辅助思考。 而涤砚的任务,是尽可能给出一些他这个头脑水准所能给出的答案,让君上的思路更清晰。 于是想了想道:“或是留着以后用?比如需要偷偷去哪里、做点什么,总不能穿一身华服行动。” 顾星朗没说话,突然问:“你瞧佩夫人的黑,与沈疾有何不同?” 涤砚不料等来这么一句,为难道:“君上,微臣与您一样,只在册封大典和上个月宫宴上见过佩夫人两次,远远一观就是肤色黑而已,至于与沈疾的黑有何不同——”他仔细想想:“难道是深浅不同,谁更黑?” 不是深浅的问题。如涤砚所说,顾星朗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阮雪音。他只是想到一种可能。 她是惢姬的学生,在那座终年云雾缭绕的深山里读书观星十六年。这样的成长经历,那箱子里一水儿的湖色罗裙,怎么看,她入宫后的盛装打扮都太刻意。 刻意就是问题。 云玺说那些艳丽的颜色衬得她肤色更黑。 淳风适才来告状,说佩嫂嫂对她无礼,也鄙视了她的装扮。 刻意让自己更难看,能达到什么目的呢? 避宠? 从第一次云玺说制新衣的事,不止是他,在场所有人都觉得哪里不对。所以他吩咐云玺得空替主子“收拾”那些箱子。但涤砚的判断代表了来自常识的判断:衣着装扮,再有问题也是小事,所以云玺翻查完那六只箱子,涤砚也只照实记下,见无甚异常,便没有禀报。 的确是小事,哪怕此刻,顾星朗依然这么认为。只是对方既然出手,自己总要接招。那便得事无巨细,有所准备。 “肤色的问题,传话给云玺。继续。” “是。”涤砚一边应着,一边继续往后翻。 依旧是那些词汇,月华台观星,各殿宇建筑的名字。顾星朗略看一眼他神情,也明白了八九分。 “确实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无遗漏吗?”既然已知事项中翻不出花样,便只能看看有无疏漏。 “君上,云玺自第一天开始来回话,就详尽到了用膳和就寝。至于夫人就寝后,半夜里会不会起来做什么,她不让人在内殿伺候,云玺也无计可施。这您是知道的。其他方面,依臣看——” 他本想说应当是没有遗漏了,忽又想到一样,立觉不妥,但已经想到了又不能不说,犹豫间脸上表情十分精彩。 “有话就说。龇牙咧嘴的做什么。” 涤砚暗自叫苦,心道这种事怎么总被自己碰上,反应快也不是这么用的。他默默叹口气,清一清嗓子道: “君上恕罪。微臣突然想到,云玺说佩夫人沐浴不习惯有人伺候,从来都是自己进行。那么这个时段,也是咱们的信息空白。” 已经非常接近着装这条线的答案了。 “告诉云玺,夫人虽不习惯,但主子沐浴无人伺候不成体统。让她还得伺候。若不成,以什么理由跟进去,”他一顿,决定说得更明白些,“或者闯进去一次,都可。但要合理,场面上须过得去。” 作为臣子,提及后妃沐浴之事自然不妥,哪怕佩夫人尚未承宠,哪怕她可能永远不会承宠。涤砚冷眼瞧对方并未在意,暗松半口气,赶紧应下,便打算合上那簿子,却听顾星朗又道: “到目前为止,这宫里大大小小的殿阁她都去过了?有没有去得特别频繁,或者一次都没去过的?” 阮雪音并不与人交际,今早披霜殿是第一回。这里说的“去”,自然是指她散步经过的那些殿阁,那些她驻足、看过牌匾、留过心的地方。云玺回禀的也正是这些地方。 涤砚将簿子重新翻至第三页开始看,又往后翻了两页,微微皱眉,抬头正欲说什么,却见顾星朗隔着偌大的乌木雕花书案推过来一纸一笔:“哪怕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得心算过关才行。写在这上面。” “君上圣明。这大大小小的殿阁名,不用纸笔真是不好计数。至于过目不忘,全天下都知道那是您的本事,您就别挤兑微臣了。” 涤砚静下心,就着桌案一角细细写下所有出现过的殿阁名称,又一页一页翻阅那簿子计数。半柱香时间后,他搁下笔,将那张纸呈过去道:“倒还真都去过了,但次数很平均,没有特别频繁的,应当是每次散步路线不同。没有记录在册的那一个多月,臣方才回忆云玺那几次禀报,也没有特别突出的。” 顾星朗接过那张纸,目光在上面扫了两个来回,沉吟片刻道:“她没有去过寂照阁。” 涤砚一惊,确实没有。从始至终,云玺都没有提过寂照阁。但—— “寂照阁是禁地。佩夫人不去,也算守规矩。” “虽是禁地,但那里向来无人把守。她既次经过漱瞑殿和清凉殿,寂照阁就在这两座殿宇之间那条花径的尽头——一个''探索''新环境,把宫中各处都逛了个遍的人,偏偏对这个地方毫无兴趣,连看都不看一眼,”他拿起面前白玉杯,饮下最后半口已经凉了的茶,把空杯握在手里轻轻转起来,“不奇怪么?” 涤砚会意,沉声道:“此事臣会再同云玺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