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破后我和乱臣贼子HE了》 楔子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他说,“朕就是在三月三时,纵马而过灞水,在水边第一次遇见了你。阿珩,朕一直在盼着你,走到朕身边来。” 进宫之前,她祖父为她取的名字叫“观若”。她不懂得他为何叫她“阿珩”,那时她还以为,只是带她进宫的内侍在他面前报错了她的名字。 而后他就给了她封号,就是这个“珩”字。 随之而来的是几乎没有什么人能比肩的地位,华美的宫殿,无数的绫罗。 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有她最珍视的,她从没从任何人那里得到过的爱意。 他给了她一切,到头来还要说,是他一直在盼着她。 他说话的时候那样真心,神色看来又是那样的孤寂,一下子就打动了她。 时间倏忽过去,他同她说这些话,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她会朝着他走过去,这三年里的每一日,她都在努力的向着他走过去,直到今日。 及笄礼已过,她可以真正站在他身边,做他的妃子了。 黄昏已至,她的车驾自永安宫迤逦而出,一路向着含元殿行去。 昨夜他说,他会在那里等着她,令她不自觉红透了脸颊,耳上的秦珠轻晃,是她缭乱了的心绪。 从她进宫之日开始,教习她宫礼的嬷嬷每一日都在盼望着这一日,到后来她渐渐懂事,明白了她们说的意义,这也成了她的盼望。 车驾行至一半,忽而被行色匆匆的吴内官拦下,宫女替她掀开了车帘,那内官已然跪伏在地上,是最恭敬臣服的姿势。 “珩妃娘娘,含元殿走水。” 他说到这里,适时的抬起头,对上了车内年轻妃子焦急的眼神,“请娘娘放心,陛下并没有事,此时正在昭台宫中等着您。” 她就放下心来,朝着那内官笑了笑。 纵然她进宫已久,时日渐长,眉眼渐渐长开,还是时常令见到她笑颜的其他人感到惊异。 她已经对他们这样的眼神习以为常,她也希望自己是美丽的,希望自己能配得上他的等待,希望自己比别人更值得站在他身旁。 “只要陛下没事就好。”车帘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她没有机会看一看吴内官眼中的惋惜。 车驾在昭台宫门前停下,宫女扶着她下了马车,纵然纤纤细步,四周鸦雀无声,衣饰上的珠翠瑟瑟,仍然落进了每一个人耳中。 她走进了昭台宫的正殿,这其实也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是他和她说那番话的地方。 那一日他站在阶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那龙也不知道是什么绣成的,仿佛要从他的袍角上飞出来一般。 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鞋尖,看着自己身上打了无数补丁的衣裳,甚至连礼仪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行。 今日他仍然站在阶上,她也仍然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的。 只是她已经换了金丝银线密密缝就的宫装,凌虚髻上的珠玉宝石亦可以将她的容颜照亮,三年匆匆过去,他的高高在上,于她已经不是那么遥远了。 她拜下去,学了三年的宫礼,她不再是当年灞水边浣纱的平民女子,不会再出一点错。 “臣妾永安宫珩妃殷氏,拜见陛下。” 他没有像平日一样下来搀扶她。他仍然站在阶上,伸出手,等着她向他走过去。“平身,来朕身边。” 她站起来,走到他身旁。三年来的期盼汇聚于此刻,他牵起了她的手,在内殿窗边的榻上坐下。 他的手是冰凉的,令她觉得有些奇怪。她问他,“陛下,含元殿是您的居所,怎会忽而走水?” 他没有答她的话,目光落在她如花的面颊上,“阿珩,你长大了。” 含元殿很远,他却在她身旁。 她忘了去顾忌其他的事,垂下如鸦翅的睫,“是,臣妾已经长大了,可以侍奉您了。我会像您说的,走到您身旁,永远陪着您。” 从承平十三年她十二岁入宫开始,学宫礼,学诗词歌赋,学琵琶古琴,学一切的一切,教习嬷嬷每一日都在教她如何成为一个妃子,就是在等着这一日。 他伸出手去,抚摸过她的耳垂,东珠耳环轻晃起来,他的手莫名的有了微微的颤抖。 他的声音也是颤抖着的,他的语气令她觉得心碎,“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没有时间了。”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句话重复两遍,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时间了。 前一日他为她举办了盛大的及笄礼,宣告着她的成年,也宣告着她即将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妃子。 这是她期盼了三年的新的开始,他给予了她一切,她也愿意把她的一切都给他,为什么没有时间了? 她抬起头,却发现他的眼中居然有泪,她从未见过他如今日一般痛苦的神情,只是片刻,也令她遽然心痛起来。 “再来一次,我们还是没有时间了。” 她的心也越发慌乱起来,“不过是走水而已,怎会是没有时间了呢?” “您富有天下,即便没有了含元殿,也还有其他的宫殿。纵然您不想要其他的宫殿,也可以等着含元殿重建,臣妾会一直陪着您的。” 他望了她一眼,又望了窗外一眼。她也偏过头去。 恐怕并不是含元殿一殿走水那样的简单的。 皇城中浓烟四起,她可以望见皇城中地势最高的一角,夏日他们避暑所住的井梧宫也被团团的大火包围。 火势像是要吞没了一切,连天边的云亦被染红。不只是如此,连亘的火似乎离他们也越来越近了。 从进殿开始,她放了太多的注意力在他身上,居然连这样的异象都没有发现。 她来不及说什么,就先听见了殿外女子的哭嚎。 “臣妾仙居殿德妃钟氏求见!” 德妃已经是如今宫中品阶最高的妃子,她向来端庄威严,很是冷静。可是今日,观若听出了她声音里的一点凄惶。 后宫之中没有皇后,元后家族获罪,四年之前自戕于凤藻宫。 如今的凤藻宫中,只居住着元后已经失去了清醒神智的女儿安虑公主。 “臣妾拾翠殿颖妃严氏求见!” “嫔妾甘露殿婕妤吕氏求见!” “……” 她在这时候还是这样的傻,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今日是她同他在一处,为什么她们都要到昭台宫来求见他? 她伸出手,要为他拭去他眼角的泪,手却被他抓住。 他没有理会殿外其他妃嫔的哭求,殿中仍然只是他们两个的桃源。她问他,“您为什么要流泪?” 他方才说的再来一次,又是同谁的再来一次? 他还是没有答她,松开了握着她的手,离她远了些,“阿珩,再对朕笑一次。” 殿外渐渐响起了兵戈相击的声音,像是他们从前一起观赏过的以战争为意向的舞蹈,那时候她就不喜欢的。 女子的哭嚎声也从方才焦急变得有些凄厉,在她将要对他笑的时候,忽而消失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从心底何处而生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她努力的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的神情逐渐变的冷厉,像是每一次她弹琵琶错了音的时候,那一瞬间,他总是很生气的。 可是后来他发觉她会害怕,便不曾再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她。 但她总是能发觉的,平民之女,忽而踏在云上。她或许不聪明,但总是敏感的。 她此时也在害怕,刚刚被他握过的手拢在袖中,此时正微微的发着抖,他知不知道? 他或许知道,也或许不知道,他望着她的神情柔和下来,却已经不像是在望着她,而是透过她的脸,在望着另一个人。 他的眼中积攒着水汽,他几乎是有些祈求地说,“阿珩,再望着我笑一笑。”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他在她面前,已然卸下了那一层天底下最珍贵的身份。 她的手在袖中握成了拳,努力的笑了笑,是袁姑姑教会她的,宫中的妃嫔侍驾的时候应该有的笑容。 他的神情又冷下来,几乎是无声的叹了口气。“不像了,再也不像了。” 他每说一个字,她的心就更恐慌一分,她的手心都是绵密的汗水,她松开握成拳的手,捉住了榻上铺着的锦锻。 柔软的绣纹摩擦着她手心方才被自己掐出来的小伤口,混合着汗水,又疼又痒。 他没有再和她说话,转身进了内殿。出来的时候捧着一个紫檀木制雕着梅鹿迎春的锦盒,盒盖上镶嵌着一块红宝石。 这样的锦盒她也有一只,就放在她的永安宫里。 他越走越近,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那只锦盒上,差一点就要以为这是从永安宫取来的东西了。 却忽然发觉这不是她的那一只,这上面的宝石是不规则的,没有她那只一样圆润的形状。 她的那只里面,放着这些年他赐给她所有的镶嵌红宝石的首饰,他说红宝石便如女子面颊上的朱砂痣,最是妩媚动人不过。 她的面颊上光净无瑕,并没有朱砂痣。可便如今日,她发髻上最重要的那支发钗,镶嵌的也是红宝石。 他在她面前打开了锦盒,里面只有如雪的丝缎。 在这时候,他的神情终于又有些像平日里与她相处的时候,他珍视她,仿佛她是琉璃,是瓷器,顷刻即碎。 “是叛军攻进来了。是晏家人。又是晏家人。朕这一生,成也晏家人,败也晏家人。朕没办法带着你一起走,也不能让你落在叛军手里。”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和他手中的白绫来回逡巡,她没办法一下子理解他说的话。 他也没有给她时间去理解,雪白的绫缎已经缠绕在她的脖颈上。 她倔强的不肯移开望着他的目光,泪落下来,打在他还没来得及发力的手上。 他的手颤动了一下,像是她的泪会灼人。而后反而更没有犹豫,收紧了缠绕着她脖颈的绫缎。 她下意识的挣扎起来,捏着榻上锦缎的手也越来越紧。目光中他的神色越来越狰狞,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陛下……陛……下……”她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响,他就像没有听见一般,只把目光落在他自己的手上。 她的气息早已经衔接不上了,“熠……郎……” 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好像不是她自己的声音。他忽然停住了手。 鬓发散乱,发钗委地,她没有力气再望着他,只好用残余的片刻神智侧过脸去,想要捉住落在地上的那支发钗。 红宝石的光芒映照窗外的火光,闪烁在她眼中。原来红宝石不仅可以像朱砂痣,也可以像血。 “陛下,来不及了,叛军已经攻入含元殿,发现您不在里面,马上就要往昭台宫来了。” “陛下,公主……” 她渐渐的失去了意识,世间事在渐渐离她远去,而后她听见了大火燃烧殿宇的声音。 她以为这已经是她能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的声响。 第一章 梦醒 这样的场景本不应该出现在殷观若的脑海里的。 她独自一人蜷缩在榻上,周围空空如也,但她知道,她是在昭台宫里。是那一日的昭台宫。 红泥椒殿缀珠珰,帐蹙金龙窣地长。殿中只有她一个人,原本是很静的。 雕栏画栋不会说话,也没有令她害怕的东西。她慢慢的回了头,看了一眼窗外。 和她的记忆不同,窗外也是平静的,她能遥遥望见皇城最高处,井梧宫的檐角。 远离宫城许久,观若其实已经许久都没有想起零落在这里的生活,还有占据了她三年生命的那个人。 “珠帘静卷水亭凉,玉蕊风飘小槛香。几处按歌齐入破,双双雏燕出宫墙。” 他们在静夜里乘凉,乐伎的歌声遥遥的从太液池上传来,又在梦境中渐渐远去,她再没有听过这样的歌声。 观若回过头来。 红泥椒殿已经没进了不知从何处蔓延而来的火海,她听见了大火侵蚀房屋的声音。 画栋雕栏砸在地上,像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过年时悄悄从路边捡来被遗漏的鞭炮最终被她偷偷燃放起来的声音。 那时候她很快乐,她几乎都要忘记了她也有过那么快乐的时候。眼前的大火越来越清晰,顺着榻沿,一直爬到了她身旁。 先燃烧起来的是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手边的一条白绫,它已经无声地烧完了一半。 另一半慢慢的漂浮起来,漂到了窗外去,飘到了开满白色芍药花的花园里。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像那一日一样牢牢的抓着身下的锦缎。她的眼睛里只有火焰,可是那一日,明明没有火焰。 她醒过来了。 观若慢慢的睁开眼,眼前是有些破旧的帐顶,她稍微动一动,上面落下灰来,令她不自觉咳嗽了几声,她的嗓子有些疼。 她想要坐起来,先抬起头,脖颈上剧烈的疼痛将她一下子禁锢回了枕上。 她这一次似乎又没有死,但使得她感到疼痛的,不该是她的脖颈。 观若是没有死在梁帝高熠的那条白绫之下的,她被叛军所掳,成了阶下之囚,随着军队一起往河东郡走。 后来被一个她曾施予恩惠的宫女所救,她们一起逃了出去。 在她喝下那碗有毒的白粥之前,她过了一段很安宁的日子。 观若并没有很快的想起来她身处的地方是哪里,她忍着疼,微微偏过头,枕边放着她以为自己将死时握着的那支红宝石发钗。 关外进贡的从一块石头上取下来的红宝石,被工匠分割好了,以赤金为底,仔细的镶嵌成一朵牡丹花。便是那样孤孤单单的一朵花,殷红如血。 红宝石可以像朱砂痣,也可以像血。她记得她昏迷之前,她是一口一口的呕出了血来的。 “阿若,你的声音真好听,像是杜鹃鸟。你听过杜鹃鸟唱歌吗?你会唱歌吗?” 她循着记忆将太液池上的歌唱给那个和她相依为命的过了一段日子的少年听。 在山间小屋里,歌声不能凌波于水上。最后他杀她的时候,她咳出了血。 所以她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又是谁救了她?谁要俘虏她? 她忍着脖颈上的疼痛,挣扎着坐起来。她想要下床,床边的那双绣鞋,居然还是她往昭台宫去时的那一双。 蜀锦牡丹纹的缎面,缀了细细的宝石,她是看着这双鞋一点一点完工的。 那一日她往含元殿去,身上的每一件东西,都准备了许久,她都期待着,都记得。或许这是梦。 观若慢慢地起身,往房中落满了灰尘的梳妆台走。 铜镜蒙尘,映照不出她的面容,她用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指揩净了,凑的近了些,镜中才出现了一个女子。 这女子的长发披散,可除却脖颈上的痕迹,容颜并未有多憔悴。 像她,又不太像她,而她也有许久许久,不曾续着这样艳红的指甲了。 “到底是梁帝最宠爱的珩妃娘娘,才一醒过来,便如此关照着自己的容貌。” “也是,从前是在男人胯下承欢的玩物,如今沦为阶下囚,对自己的容貌自然就更着紧了,若没有这张脸,还如何能过上从前的日子?” 窗外有人在说话,语调刻薄。 很快屋门被人用力地推开,室内骤然明亮起来,有更多的灰尘在空中翻滚。观若下意识地望向门口,室外的阳光太炽烈,令她一下子看不清来人。 她忽然想起来了。 这样的场景她分明经历过一次,她以为她就要死在昭台宫里,死在那一条白绫之下了,醒来的时候却身处掖庭。 是了,这里是掖庭。 从她进宫以后,就一直住在仪制华美的永安宫里,从没有来过掖庭。 所以她在这里住过几夜,夜间辗转反侧间被落下的灰尘呛醒,就再也忘不掉了。 但为何同样的事情她会再经历一遍,她吐了那么多血,五脏六腑都痛,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活着。 可是她又活过来了,她又活了一次? “还愣着做什么,一副弱不禁风狐媚子的模样,看着就来气,我可不会受你的蛊惑。晏将军要见你,还不快穿上外衫跟着我走。” 观若没有动。前生,姑且称之为前生,她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眼前的人是郑嬷嬷,她会带着她去见“晏将军”,和其他的俘虏一起。 然后她没有再住在掖庭里,而是作为俘虏,跟着军队一起往河东郡走。 就是在将要到达河东郡的时候,名叫眉瑾的宫女带着她逃了出去,后来她住在一座山间的小屋里,慢慢的过了有一年的时间,遇见了那个少年。 遇见了那个少年,他们相依为命的过了一段日子,而后她又走了死路了。 想到此处,最初的那一阵茫然退去了,她心中只剩下了无尽的恨意。 像是一把火烧尽了宫殿,留下满地的焦灰。无论往哪一个方向走,她都走不出去。 “还以为你是金尊玉贵的娘娘吗?居然敢不听我的话。” 郑嬷嬷见观若没有动,很快便自己进屋来,直接伸手拽住了观若的头发,将她拖到了屋外,而后一松手,故意令她重重的摔了下去。 原本她握在手中的红宝石发钗也摔了出去,观若的窘境不会遮掩它的光彩,宝石折射日光,也点亮了其他人的目光。 郑嬷嬷被发钗吸引,不由自主地向着发钗走过去,口中喃喃,“到底是得过宠的,便是落到了这样的境地,手里还是有好东西。今日还是我有运气,得了这个美差……” 观若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爬起来,将发钗握在手中,退开了几步,下意识的摆出了自我保护的姿态,用钗尖对准了郑嬷嬷。 前生她度过那一段孤寂的山中岁月的时候,只有它陪着她。 它也是她过去所有生活的见证,也或许会是她未来赖以生存的东西,她不会让它落到别人手里。 “好啊,如今你不过是阶下之囚,居然还想杀我,你来啊,你倒是来啊!”郑嬷嬷一步一步逼进了她,一直把她逼到了墙角。 郑嬷嬷伸手要夺她的发钗,观若的背贴在冰冷的宫墙上,她已经被逼的没了办法,只好闭了眼睛,横下心打算胡乱下手,却忽而听见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不耐烦,不是对着观若的,“郑嬷嬷,你这是在做什么?” “将军要见她,其他女俘已经都聚集在了含元殿前。不要浪费时间了,将军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还是快把她带过去。” 她望了他一眼,发觉也是熟人。是后来押送她们往河东郡走的那位晏将军身边的副将,似乎是姓邢的那一个,时常出现在战俘营里,对她们时有关照。 若是有人遭遇了不幸……也总是他在处理。 时间过去了有一年多,她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 郑嬷嬷笑的有几分讨好,放过了观若,上前去和那个青年将领说话,观若仍站在原地,靠着墙壁,渐渐的瘫软下去。 脖颈上的疼痛比刚醒来时更剧烈,几乎要让她放弃思考。 她恐怕是撞了什么邪,真的重活了一次了。 她实在是个无用的人,被人当雀鸟一般豢养过几年,前生便是给了她机会,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把握。 将军要见所有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嫔妃与宫人,他会让所有原本臣服于梁帝的人臣服在他脚下,而后呢? 她不知道她的将来在哪里,还是要重复一次前生的经历,千辛万苦地逃出去,挣扎着生活,而后死在那个她连真正的名姓都不知道的少年手中吗? 不对,她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 若是她不要如前生一般,在那座山间小屋里生活不懂得逃,也不要救那个倒在她屋门前的少年,她是不是就可以活下去? 第二章 将军 观若一路被郑嬷嬷推搡着,走到暌违已久的含元殿前的时候,汉白玉铸就的广场之上,已经跪了乌泱泱的一片人。 大多是宫变之中幸存的内侍与宫女,也有和她一般被皇帝无情抛下的妃嫔。 曾经辉煌的含元殿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她看见了,德妃立在最前。她很快也被郑嬷嬷推搡着,跪到了德妃身后。 吕婕妤,颖妃,慧嫔……当时在昭台宫外哭求的女子,她又都见到了。 一整个广场,除却坐在众人之前的两个男子,只有德妃是站着的。 观若恭顺的低着头。 她从前不太喜欢德妃,正如德妃也很不喜欢她一样。 她们的年岁差的多,已然是隔辈之人。德妃从不把她看在眼里,因为她觉得梁帝让她住在永安宫里,不过像是养一只雀鸟,她曾经以此公然羞辱过她。 那时候观若觉得不是的,她一直想要跟她理论,向她证明不是这样。 可如今看来,不过就是德妃说的那样罢了。真相何其残忍。 她记得前生这时候,她在人群中看见了德妃与颖妃她们,甚至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而此刻,她却更像一个旁观者。 在昭台宫中的时候,在她们呼号的声音忽然消失的时候,她其实以为她们已经死在了皇帝留守在外的兵士手里。 而皇帝最宠爱她,所以要亲手送了她上路。 “真是荒谬。”山间小屋里的那个少年这样说,“若我真爱一个人,哪怕是我自己没了性命,我也会盼望着她活下去。” 她忘了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了。 从前她最害怕听见别人说,梁帝其实并不爱她,不过是像养着一只漂亮的雀鸟一般养着她而已,她只是玩物,和一支宝石发钗,和一幅古籍字画没有分别。 她总想要反驳,迫切的想要去证明在当时没法证明的东西。 那一次她应该是没有反驳他的,因为她也觉得他说的才是对的,因为她已看过了结局,昭台宫里的事情已经反过来向她证明了一切。 今日她看着跪在她身旁的这些女子,心中只感觉到了深重的悲哀。 她们都是被抛下的人——而他明明知道被他抛下的女人,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她们只是在苟活而已,等着不得不死去的那天。 她不想要德妃的气节,甚至连抬头都不想。她脖颈上的伤痕告诉她,你要恭顺些,再恭顺些,然后去前生一般逃出去,活下去。 她们面前的两个男子,一个是陇西李家的郎君,另一个就是方才提到的“晏将军”。 前生她就没有搞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她记得皇帝说过的话。 “朕这一生,成也晏家人,败也晏家人。” 晏家人扼住了帝王的咽喉,所以她对晏家人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德妃在大声的咒骂着他们,而她身后许多人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命运哀泣。 谁也不知道今日她们聚集在这里,来日等着她们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晏家人狼子野心,今日得到了验证。陛下当年要诛灭你们晏家难道是做错了?” “怪只怪他为了晏氏贱人,犹豫了几分,才酿成今日晏氏窃国大祸!” 观若很快听见了甲胄的声音,剑尖抵在汉白玉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有人在向着她们走过来。 和从前她身上环佩叮当的声音不同,甲胄碰撞的声音是沉闷的,在她听来,无异于丧钟。 “晏家人该不该死,钟家的人最不配评论。你口中的‘晏氏贱人’是梁朝的皇后,你不过是被梁帝抛下,没有丝毫价值的俘虏,你不配提及她。” 青年将领的声音很冷静,像是一点也没有被她的咒骂所影响。 反而是观若一听见他的声音,就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这声音太熟悉了,曾经陪伴她度过了几百个山中的日夜。这声音像是一把火,烧尽了她心中因她醒于此刻而生的惶惑。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长相,他的佩剑被他举起,在日光下反射的光芒晃花了她的眼睛,下一刻有什么溅到了她的面颊上,德妃没法再站立,重重的摔在了她面前。 离德妃最近的颖妃瞬间被吓的往后仰了过去,带倒了她身后一片宫人,怀着身孕的吕婕妤也扶着肚子昏迷了过去。 人群中响起一阵惊惶之声,有人在哀哀悲泣,观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的不知所措,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茫然的伸手往自己的面颊上抹了一把,手指停留在眼前,艳红一片,是德妃的血。 她的手在发抖,可是她好像连控制它落下来的力气都没有。 “不必和输家讲道理,这是高熠教会我们晏家的道理。” 他的声音并不太大,但一定传到了跪伏于地的每一个人耳中,每一个人心中。 前生明明不是这样的,前生一直到她跟着眉瑾逃走,德妃还一直活得好好的。“晏将军”没有杀她,也没有杀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今日是为什么?杀鸡儆猴? 有什么事不一样了。她没有勇气再抬头,去验证自己的猜想。 而她原本也是不应该因为这声音的出现而感到欣喜的,她方才的举动已经太冒险了。 “这个老妇出言不逊,杀了也便杀了。梁帝一把年纪,艳福倒是不浅,瞧瞧这一个个的,都是沉鱼落雁之姿。” “服侍一个老头有什么趣味,往后时日还长——” 那位李家郎君的声音戛然而止,可是谁都听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有德妃的例子在前,没有一个人敢再说一句话。 那位晏将军已经走回了他身边,像是嫌他方才用的剑晦气,将它扔在了地上。长剑落地的清脆声响,让有些胆小些的宫女与妃嫔又开始止不住的发抖。 晏将军开了口,若声音有形,应当如他身上的盔甲一般坚硬冰凉,“玄耀,留着她们还有用处。” 观若手上的鲜血渐渐干涸,又被她手心慢慢生出来的汗水打湿,一片黏黏腻腻。 她是不会认错他的声音的,除非这世间有两个人的声音也是一模一样的。 只是他从前和他说话,并不会一字一顿,冰凉的像甲胄,反而总是带着一点少年独有的狡黠,像是又有阳光照进了她的生活里,照进了永远被困在昭台宫中的那个女子心里。 “明之,你怎么总是这样正经?” 被称作“玄耀”的男子轻轻笑了笑,“早些找个女子陪陪你,知道了这销魂的滋味,你就不会总是这样板着脸了。” 他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语气轻浮,“珩妃殷氏在何处?” 骤然被点到,周围有无数的目光落在观若身上。 她们尚且不知道落在她身上的将是什么命运,便已经如往常一般开始嫉恨。 观若抬起了头,迎上了李玄耀的目光。 他很快也把在人群中逡巡的目光落在了观若身上。 此时她面色惨白,面颊上还有洗刷不去的德妃的血,看来应当是有几分可怖的。 李玄耀却很快笑起来,“明之,你快过来。难怪梁帝如此念念不忘,三年金屋藏娇,果然是个难得的美人。只可惜,被你这不解风情的竖子坏了好事。” “梁帝私下里有没有做什么,永安宫中人已经被屠戮殆尽,没有人知道了。可昨日原该是她的花烛之夜,既是被你破坏的,不如就由你来还她。” 观若只听见了一句话,永安宫中人……她死死的咬住唇,不肯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前生她也没有再见过她们,她以为她们总有几个能和她今日一样,跪在含元殿前的广场之上,有机会活下去。原来…… 李玄耀的神情始终带着几分戏谑,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德妃的尸首被拖开了,在地面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她以为她住在山中,已经逃离开了的战争和死亡带来的阴影,顷刻间又回到了她眼前。 她克制不住的发起抖来,像那些第一次经历战乱的宫人一样。 晏将军慢慢的走到她面前,和李玄耀并肩,右手始终按在空空如也的刀鞘上。 片刻之后,他蹲下身来,用手指勾起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又用另一只手,和着她的泪擦去了她脸上的血迹。 观若对上了他的目光。 第三章 故人 观若知道,她是不会听错的。 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有人同她说话。他闯进她的小屋里来,直到她死,他都没有离开。 她想她应当是死了,魂灵离开了云蔚山间的那座小屋,回到了她被困在昭台宫中的后一日。 那个少年,她原来以为她不会知道他后来去了何处,原来是追到了这里。 他们的面孔是一样的。 记忆中的少年郎的眉眼,和眼前的少年将军叠在一起,一样的鬓若刀裁,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但他们的神态是完全不同的。 他迫着她抬起头看着他,目光锐利似箭,相比之下,观若被他的动作牵扯到脖颈的疼痛,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他没有说话。她不敢说话。她觉得她活的的确荒谬。 在云蔚山的时候,他是知道她的身份的。 临死之前没有力气,她醒过来,还来不及寻求他要她死的原因,答案原来就在这里。 观若想起云蔚山繁星布满的夏夜,他们并肩坐在小屋的阶梯上观星。 她觉得他的眼睛像是星辰,因为它们同样的明亮。而今日她也仍然这样觉得,是因为它们是一样冷的。 夜色渐深,她觉得有些冷,空空如也的酒坛子滚下台阶,她的心却被烧的滚烫。她大概是有些醉了。 “广寒宫,既然叫广寒宫,那月亮上一定是很冷的?那星星一定也是冷的。” “如果星星是冷的,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离开了梁宫,没有人再来要求她的言行,她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管有没有逻辑,像山中的野草一样自由。 坐在她身边的少年转过头来,眼亮如星,也如她一样,有一张烧红的脸。 他对她笑了笑,“怎么,你要告诉我,其实你是这山间的精怪么?” 观若摇了摇头,“我不是山间的精怪。其实我是从前的梁帝的珩妃,我叫殷观若。所以在初相识的时候我说,你可以叫我‘阿若’。” 像她从前有的,寥寥无几的家人一样。 他忽而叹了口气,像是夜色里起的一阵凉风,在她的心间绕过几圈。 他的神色认真起来,“阿若,永不要告诉一个你并不熟悉的人你真正的身份和名姓。你要学会隐藏,才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 他从前总说她天真,她的确是太天真了。她甚至还要反驳他,说他并不是她不熟悉的人。那时候她日日唤他“李三哥”,因为他同她说,他出身陇西李氏。 他说了,她就相信。可他其实也早告诉她了,这不会是他真正的名姓。 可惜那时候的她,听完了他接下来说的话,只懂得傻笑。 而原来他真正的名姓,是和他的身份捆绑在一起的。她今日知道了,他是太原晏家的三郎,晏既,晏明之。 是攻破皇城的晏将军,是她最害怕的晏家人中的一个。 晏既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手,他的力气太大,观若下意识的用手撑着地,防止自己向后摔下去。 真是奇怪,今日的一切都奇怪。含元殿前的广场上是不该有砾石的,却分明有一枚石子扎进了她的掌心。 她不想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过于渺小的欲望太强烈,使得它尖利如刀。 她的手撑在地上没有动,鲜血渐渐的染红了汉白玉的石砖。 但这些血与她临死之前呕出来的那些相比起来毕竟太微不足道,不至于令她过分慌乱。 晏既站起来,他看着她的眼神冰冷,与看着方才的德妃没有分别。 方才他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右手一直按在他的剑鞘上,若不是他的佩剑已然被他丢弃,恐怕她也会落得和德妃一样的下场。 “不过鱼目而已,如何与我姑姑这样的明珠争辉。” 是他今生作为晏将军的时候,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梁帝从前的皇后就是出身晏家的。所以,他恐怕的确是恨她的,也所以才要杀她。 已经是六月了,慢慢到了正午,日光越来越炽热。 纵然他们穿的都是夏衫,渐渐的也有人受不住暑热,晕厥过去的人越来越多。 观若的手似乎已经没有再流血了,一片暗红色凝固在汉白玉的石砖上,仿佛也要把她的手留下。她出的汗越来越多,只觉得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疼。 李玄耀摇着折扇,又在她们这群女俘中走了一圈,末了他说,“明之你对她既不感兴趣,反正时间大把,不如再为自己好好挑一挑。” “既然是俘虏,不能轻易杀了,她们要跟着你我去河东郡,一去数百里,总得有些用处才是。” 乱世之中,像她们这样的女人,实在很没有用处。 她没有再听到晏既的回答,他们带来的仆从又走到了人群中间,要把她们赶回掖庭里去。 看管她的仍然是郑嬷嬷,她在石砖上跪的太久,一下子没能站起来。 郑嬷嬷伸手要扯她的头发,凌空横过来一把剑,“郑嬷嬷,将军待她如何,是将军的事情。将军留着她尚且有用,你最好也客气些。” 还是方才的那位邢副将。不过短短半日,他已经为她解了两次围,免了她更多的狼狈。 但她大约连说一句“谢谢”的资格都没有,她知道此刻已经没有什么能比她的命更贱。 得到她这样的人的感谢,并没有什么价值。 观若低着头,跟着郑嬷嬷以及其他与她同样狼狈的女子往掖庭的方向走。 从前梁宫的辉煌不复存在,处处都是残垣断壁,雕梁画栋燃烧起来,与民间的草屋没有分别。 被血腥之气包围,观若低下头,强迫自己不去看四周。 她在深宫中度过了三年的岁月,每一处的血,可能都属于曾与她相识,或是她曾见过的宫人。 前生她走过这些地方,心中只剩下恐惧和茫然,不曾有过这样的假设。 而此刻她的假设让自己很痛苦,她只好强迫自己不去想,强迫自己回想她在云蔚山中的岁月。 她忍不住在心中描绘了一下方才她所看见的他。 身材颀长,长身玉立,身披银甲,神色一丝不苟,的确很像一位将军。 观若闭上眼睛之前看见的人是他,醒来之后很快看见的又是他。她没有时间改变自己多少,但他却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她想起她闭眼之前不久的事情,他从山中找来一棵青松,他把它移栽到了他们住的院子里。 他说,“青松四季常青,年年岁岁都如是。阿若,你和我也如是。” 他哪里懂得栽种树木,后来还是要她来看护。 但他说话的时候那样真心,带着如她一样天真的神色,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好像他们真有一辈子的日子要过似的。 太短暂了。 他说完这番话,没有多久,就要了她的性命。他其实明明可以不用这样骗她的。 观若忍不住停下脚步,回了头,想再看他一眼。 晏既仍然站在原地,面容沉肃,望着她们远去的方向。她对上了他的眼神,顷刻之间就被他眼中的冰冷所伤,慌忙低下了头。 是了,他是晏既,是晏将军。从来也不是她的李三郎。 他的眼中是不会有她的。 这一世,她会一个人好好活下去。 第四章 用处 她们在掖庭里住了大约有一个月,等着军队清点梁宫里剩余有价值的东西,等着他们的铁蹄,踏过长安城的每一寸土地。 每一日都被关在屋中,窗户也被人用木板钉上,暗无天日。 没有人同她们说话,只是一日两次,会有人送饭过来。 观若便是靠着这个,在床板上用她的发钗刻下印记,记住了日子。这一段时间,比前生久的多了。 梁宫几乎已经成了一座空城,梁帝不在这里,带走了无数的财宝,再让大量的军队驻守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她们要往河东郡走,准确的说,是作为俘虏,被押送到河东郡去。 再后来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因为前生快走到河东郡的时候,眉瑾带着她逃了出去。 她可以等一等,等她再遇到眉瑾的时候。这一次她走到云蔚山,不会再那样傻傻的住在山间不知道原本属于谁的小屋里面了。 大部分的宫女和内侍都被留在了梁宫里,也有一些跟着他们一起走,做的还是服侍人的活计,不过已不是服侍她们这些被俘虏来的妃子。 白日里赶路的时候,她们可以坐车,这只是怕她们拖慢了行军的速度,或是生了病,将来他们不能拿她们换一个好价钱。 到了夜里,或是平日停下来休整的时候,她们也要做如寻常宫人一样的活计。 只有少数人是例外,比如颖妃严氏,昭容钱氏。因为她们出身的家族和李家,或是晏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她们被奉为座上宾,会在将来的某一日作为一件用以示好的礼物,被归还到她们的家族所在的地方。 那一日李玄耀所说的她们的“用处”,也包含这一种。 观若是没有家人了的。在她进宫之后不久,她的父亲就因为醉酒看不清路,跌进河里淹死了。他已是她仅剩的亲人。 所以她前生才会把梁帝,所谓的“李三哥”,甚至是后来不辞而别的眉瑾看的那样重要,全心全意的信任他们。 他们于她而言就像是海上的浮木,她是溺水之人。 她原本出身就贫贱,军营之中需要她做的活计,她醒过来之前又在云蔚山做了许久,并不觉得为难,只是右手受了伤,洗了半日的衣裳,还是觉得有些累了。 也只是累而已。 前生她在宫中被养的娇气,再做这些事,曾偷偷哭过,幸而今生已经没有这样的必要了。 到了夜间,她会和另外一个女俘住在一起,眉瑾就是在这时候和她相识的。 可今生,她在狭小的营帐中焦急等来的,却并不是眉瑾。 “吕婕妤?” 不过短短几日,吕婕妤已经憔悴了不少,四肢都纤细。 如今穿着与她一样的粗布麻衣,除却腹部,袖管与裤管都是空空荡荡的。 若是她没有记错,她应该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也不知道他们才逼着她做了什么,她才走进营帐,竟是一副要摔倒的样子。 观若连忙站起来把她扶住了,“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她像是想把她推开,手上却没有力气。 观若扶着她坐下,她休息了好一会儿,开口却要伤人,“若不是你这个贱人,陛下怎会不带着本宫一起走,本宫如今……如今……” 观若方才关心她的心便冷下去,不再理会她。 她前生便是再傻,也不会如她今日一般看不清楚形势。她只是整理着自己的床铺,准备早些休息。 今日她没有见到眉瑾,也不知道她是去了哪里。今生的变数有些多,她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寻到她。 若是没有眉瑾,她又应当怎样逃出去。 她闭上眼想休息,另一边吕婕妤却不肯消停。她应当是贵族出身,从小到大,只怕真连怎样整理床铺都不知道,总是发出声音来,甚至差点碰倒了油灯。 也不知她又弄落了什么,吃力的弯下腰去捡。 观若听见动静,到底有几分不忍得。 连她这样吃惯了苦的人,骤然又落回这里,都觉得有些吃力,更何况她还怀着孩子。 她没有说话,站起来默默的替她做完了一切。并不是为了同她友好相处,只是想让这里早些安静下来,可以吹熄了油灯休息。 今日只是第一日,随着体力的消耗,接下来的日子会一日比一日漫长。 也为了她难得的能够施舍给比她更弱的人的那一点怜悯。 观若背对着吕婕妤躺下来,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愿想。休息的时候便该好好休息,明日她会有很多的时间思考。 吕婕妤却仍然不想成全她。她开口问她,“那一日在昭台宫里,陛下和你在做什么?” 观若睁开眼。 这是她永不愿再回忆的事情,而此时吕婕妤说来,却还是含了微微的醋意。 她差点忘了,其实吕婕妤也还很年轻,不过比她大上两三岁而已。 吴地进上来的美人,怀了身孕,以为自己的青云之路才刚刚开始。梁帝年过四旬,膝下却没有一个皇子。 观若不想回答她,暗夜里她听见有人走动的声响,在她的床边停下。 一下,一下,一下的戳着她的背。 “若是你不告诉我,你今夜就别想睡觉。” 观若很想说,若真是如此,真正吃亏的也不过是她而已,她毕竟要比她更弱。方才自己会帮她,是出于她对她的怜悯。 而所有的怜悯,都是居高临下的。 可观若也知道良好的休息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她不能跟这个向来养尊处优的小娘子一起发疯。 “没有做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微微的沙哑。脖颈上的痕迹还没有尽褪,她的声音也没有恢复。 眼前又燃起了无尽的大火,吞噬她的不是大火,是那条如雪花一般洁白的白绫。 “他用白绫勒住了我。”她说的很简单,可就是这几个字,也让她睫毛轻颤,条件反射一般无声的落下几滴泪来。 吕婕妤没有说话。观若又听见了轻轻的声响,她在离她远去。 她实在很想休息了,吕婕妤却又开了口,“他也赐了白绫给我们,德妃娘娘,颖妃姐姐,我们每个人都有。” “是德妃娘娘先违抗了旨意,拔剑杀了来传旨的内侍,那个内侍的血染在白绫上,我目睹了这个场景,每天都在做噩梦。” 她轻轻的啜泣了一阵,才继续往下说,“他们说陛下在昭台宫,我们就往昭台宫走。到了宫门前,我才知道原来你在里面。” “那么多人在宫门前哭求,他都没有开门,见一见我们。” “我是真的傻,到那时候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以为他是为了你,他只要一个你,所以才要我们死。” 她说她自己傻,其实观若何尝不是。要他把白绫绕在她脖颈上,她怎样哭求挣扎他都不肯停手,她才明白眼前这个人是真的没有爱过她。 或许也有一点点,三年的日日夜夜,于她而言每一刻都是真切的,但他终究更爱自己。 “我们在宫门前哭求,他不曾理会。便是其他的内侍见我们抗旨,想再向他求一道旨意,他都不肯见。” “也是德妃娘娘反应过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可惜已来不及了。” 话说到后来,又带上了难以掩饰的怨恨,“殷观若,若不是你,也许陛下是有时间从容安排,带着我走的。” 观若很想说,他才不会呢。若他还能有时间从容安排,他真正应该要带走的也是自己才对。 他毕竟是那样宠爱过她的,用了三年的时间来雕琢她,即便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雀鸟,他对她也应该是有情的。 未必是多少的爱,而是朝夕相处而生的情。 但他选择了杀死自己,让她成为他生命里一件短暂的点缀。 这是不是在那个情境下自己于他的用处,尽管她是不能明白他这样做的意义的。 也许是吕婕妤终于累了,她终于还给观若一片安静。 夜已经很深了,她以为自己能很快的睡着,但是她居然没有。寂夜里忽而传来了几声尖利的声音,挠在她心上。 观若本来以为只是夜枭的声音,夜越静,听的也就愈加清楚。 是女子痛苦的尖叫声,混合着男子肆无忌惮的笑声。 吕婕妤忽而也笑起来,笑声汇聚成怨毒的声音,“殷观若,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第五章 白绫 在梁宫中的时候,纵然观若去哪里,都有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可是她还是听过许多比这更难听的话。 在开始的时候,听着自己被人那样诅咒,是会觉得难过的。实在听的太多,渐渐的也就不在意了。 锋利言语像是小刀,在她身上留下过许多细小的伤疤,但她已经尝试过窒息与绝望的感觉,这些不能杀死她的伤痕,不会再令她伤神。 在含元殿前的时候,她的手心嵌进了一颗石子。 掖庭里什么也没有,她把石子取了出来,从衣裙上撕下布条,将右手包好。 没有药物,再小的伤口或许也会对她造成严重的影响,她要活下去,要逃出去。 第二日天色刚明,她们就被郑嬷嬷推醒了。白日行军的时候她们这些废妃多少还能有一点体面,可以坐马车继续休息一阵。 尽管不知道行进的未来是哪里,多多少少,也是短暂的安宁。毕竟日光之下,禽兽也要披上衣冠。 观若不会不知道每一个夜晚军营里在发生什么。 吕婕妤说的话也算不上是什么诅咒,这原本就是会降临到每一个女俘身上的命运。 她前生的运气实在太好,居然从没有人过来打扰过她。她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就被眉瑾带着逃离了这里。 观若记得在云蔚山的时候,每一次她同他说她有多幸运,他总是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他总说她傻,她是傻,她读不懂。 那时候她以为他是不相信她,如今想来,未尝不是在嘲笑她傻。 “阿若,其实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不是羡慕你的‘幸运’,是羡慕你经过了这么多的痛苦,仍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仍然能每一日都是高高兴兴的。” 这就是在嘲笑她傻。她总是把某一个人,当作可以安心的吾乡。 观若和吕婕妤并不同车。今日她特意地拖延了自己上车的时间,借机四处观望。 眉瑾只是普通的宫人,不可能有马车坐。但是她很有可能会走在某一辆马车身旁。 梁宫陷落已有四日,观若站在马车前寻找眉瑾,望见了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 蔺昭容,孔贵嫔,慧嫔,周贵人……她们都没有死在宫乱里,可如今看来,一个个神情灰败,宛如行尸走肉一般被人推着向前走。 观若也不能再等了,要找眉瑾总还有别的机会,若是引起了守卫的注意,以为她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便不好了。 每一辆马车上都有两个人,昨日她是和金更衣一起的。 金更衣与观若一般的年纪,原来是拾翠宫康美人身边的奴婢。康美人年纪大了,往常梁帝去拾翠宫,都是金更衣侍驾。 她们原本是形影不离的,可康美人死在了宫乱里。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进来的人不是金更衣。 “和我同车的人是金更衣,你上错了马车了。” 金更衣年纪小,被宫乱的情景吓得失了神了,常常一整日都不会说话,观若也正好可以考虑她自己的事情。 “金更衣?”吕婕妤轻笑了一下,“金更衣已经死了,死在昨日的夜里。殷观若,你不会永远这样幸运的。” 观若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的收成了拳,侧过脸去,不愿意面对着吕婕妤。 马车行走起来,车帘轻晃,可以看见外面的一小块路面。 她不想被吕婕妤的话牵着走,困在这样的地方,活着未必就会比死了更幸运。 更何况金更衣日日困在自己的惊惧里,几乎已经要失去了清醒的神智。 她知道这种感觉的,在她从军营里逃出去,独自一个人住在云蔚山的时候,她反而夜夜都梦见自己在昭台宫里。 绝望一层一层包裹着她的心,她也恨不得就死在梦里。 还好,后来她终于不再做噩梦了。 “本宫在和你说话,殷观若。”可笑的颐指气使。 观若干脆闭上了眼。 吕婕妤越发有了几分气急败坏,伸手来拉扯她。“殷观若,你别装死!” 观若一把把她的手甩开,直起身子来坐好,冷然道:“吕婕妤,你既然仍然自称‘本宫’,想必仍然当自己是梁帝的婕妤。” “本宫是梁帝的珩妃,你要以下犯上吗?” 她好像就是要逼出观若的这句话来似的,“珩妃?是哪一个‘珩’?殷观若,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你究竟是因何见幸于陛下?” “你觉得你生的美么?是因为你这张脸?不错,是因为你这张脸,因为你这张脸从前很是肖似晏家的那个贱人而已。” 观若的后背不自觉的靠上了板壁,她需要一点力量,才能让自己坐稳。 又是晏家……她们口中的晏氏贱人……是……晏皇后。 吕婕妤的话像是一条无形的白绫,暗处有一个人走出来,将这条白绫绕上了她的脖颈,还没有到收紧的时候。 “你知道晏氏贱人的闺名是什么吗?是晏衡。他日日唤你阿珩,究竟是哪一个‘衡’?” 暗处的那个人似乎还只是在试探,只用了三分力气。 “承平十三年陛下在灞水边遇见了你,对不对?你知道他是从何处回来的么?是昭陵,是晏氏贱人埋骨之地。” “陛下诛灭了晏家百余口人,却还保留了她的封号,将她以皇后礼葬进了昭陵,他百年之后的长眠之所。她会睡在他身旁。” “就是这样的情意,乍然见到与晏氏年轻时有七分相似的你,你说他会如何做?整座梁宫,恐怕只有你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替身了,殷观若。” 那只手的力气在逐渐的加大,窒息感接踵而至,观若别过了眼去,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下意识的将手放在脖颈上,想要扯开那条并不存在的白绫,而一切的挣扎,不过都是徒劳。 “不像了,再也不像了。” “再来一次,我们还是没有时间了。” “不过鱼目而已,如何与我姑姑这样的明珠争辉。”为他要杀她的原因,更添上一条。 观若觉得自己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板壁不能给她力量,她需要扶着窗棂,才能让自己勉强坐稳,不在一个存心要欺侮她的人面前失态。 她早该猜到了。 梁帝总是在她面前说起一些她根本就不知道的事情,末了还要问她她还记不记得。她都未曾经历过,怎可能会记得。 她从前不是没有听过这样的流言,可是永安宫是坚固无比的堡垒。流言在风中,绕过几圈,渐渐的就消散掉了。 在梁宫中生活,最开始的时候每一日她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令她无比依赖的旁人叫她不要听,不要去想,她也就真的没有去深究了。 因为是替身,因为她已经不那么像她,所以可以轻易的抛下,白绫绕颈,不剩丝毫怜惜。 观若一直都没有说话,吕婕妤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马车却猛然间停下来,观若死死的抓着窗棂,才没有让自己重重的摔在马车的后壁上。 吕婕妤却没有防备,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很快扶着肚子开始呻吟起来。 第六章 求医 她们的马车在队伍中间,她们当然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观若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似乎所有的马车都停了下来,很快四周变的乱糟糟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但也只是混乱了片刻,周围就重新安静了下来,只是也队伍没有继续朝前走。 缠绕着观若的窒息感,在马车猛然停下的时候就消失了。 她收起了注意着马车之外动静的心,很快又把注意力落回了马车里。 吕婕妤似乎没有力气重新坐好,她仍然跌坐在地上,似乎已经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眉头紧皱。 观若看了她一眼,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半晌才问出一句,“你没事?” 这自然只是一句废话,吕婕妤没有回答,双手紧紧的捧着她的肚子。 观若伸出手想要去扶她,她的手攀上她的手臂,像是绕树而生的菟丝花终于寻到了得以生存的支点。 “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方才用言语带给了观若无尽的窒息感的女子,此刻又化为一个柔弱无依的母亲,低声下气的想要从她手上求一条命。 她没有和孕妇打过交道,她只会包扎一些简单的伤口,还是前生在云蔚山的时候,那个人教给她的。 她没有办法帮到她,就只能去求别人。 马车还是没有朝前走,看来前面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但她也不敢轻易下车去寻求帮助,这说不定会给她们带来更大的麻烦。 正在踌躇间,她听见了一阵鼓声。是原地休整,安营扎寨的意思。 队伍太长,军营之中往往是以鼓声来传递各种讯息的。 前生她也在军营中生活过数月,已经烂熟于心的东西,不会再忘。吕婕妤攀着她手臂的手落下去,她已是疼的晕厥了过去。 观若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她也没有冷漠到见死不救,这毕竟是两条性命。 众人都在陆陆续续的下车,别人没有用,她只有去寻郑嬷嬷。 那位晏将军也算是看得起她,就连派来看管她的嬷嬷,都是最有威望的。 观若四处张望了一下,很快在附近的一片树荫里找到了正在休息的郑嬷嬷。她毕竟年老,走了这么多路,纵然此刻在休息,看起来神色也很有几分不耐烦。 她快步走过去,恭顺的行了礼,“与妾同车的吕氏身怀六甲,方才骤然停车,她感到身体不适,烦请嬷嬷救命,请一位军医来为她看一看。” 郑嬷嬷连正眼也不看她,“如今你已是自身难保,还想着要救别人的命,真是自不量力。” 她心平气和,“正是知道自己不过如蝼蚁一般,所以才来求嬷嬷救命。” “你倒是乖觉。”郑嬷嬷冷笑了一下,“想找大夫,可以。把那一日你手上的宝石发钗给我。” 观若下意识的抬头看了她一眼。 “怎么?不愿意?不过这点东西你也不肯,出头装什么博爱?” “那吕氏也是梁帝的妃子,你们从前在一起,难道还能没有一点龃龉?也不知道是要装相给谁看。” 她应该知道,在这里她是无用的,是没有一点价值的。她早就应该接受了,上辈子就应该接受了。 但她偏偏还是想要证明,她该有的一点价值。这比她拥有着这支发钗,这支发钗陪伴着她,是更大的价值。 观若把那支发钗收藏的很好,离开了锦匣,也离开了她的发间。她用衣裙上撕下的布条小心翼翼,仔仔细细的将它包裹的很好,妥善的收藏在身边。 她把它递给了郑嬷嬷。 郑嬷嬷眼中只现出了片刻的贪婪,便又恢复了她刻薄的本性,“你既然要替她求医,军医就在队列前面,你若是不怕,便自己去。” 平日观若生活的地方,周围大多是和她一样的女俘,还有一些从梁宫中被带出来的内侍。而军医是和其他的士兵住在一起的。 并不是她对于自己的容貌有多少自信,只是这里毕竟是军营。 她和郑嬷嬷说话,又浪费了许久的时间了。 观若没有再犹豫,她没得选,总不能白白的把那支发钗递了出去,“谢嬷嬷成全。” 队列前面的都是男子,动作要比他们快的多,她一路走过去,已经看到了不少扎好的营帐。 她尽力的低着头,偶尔向路过的士兵询问军医所在的地方。 但她身上俘虏所穿的粗布麻衣和女子的身份毕竟还是太过显眼,有太多的人都曾向她投过来目光。 她不想去分辨,也不敢去分辨。 她一直低着头快步向着方才问到的方向走,她觉得她离军医所在的地方已经很近了,因为越来越多的伤兵出现在她面前。 而后一匹马横亘在了她眼前。 “看管你的嬷嬷没有告诉你,战俘是不准随意走动的么?” 观若不必抬头,也知道坐在马上的那个人是谁。 云蔚山的小屋只有一间屋子,夜间他们也住在一起。虽然不同榻,但是也常常在黑暗之中与彼此说话。 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听着彼此的声音,想象着彼此说话的模样。 而此刻她低着头,能看见他的靴尖,也只能看见他的靴尖。除了声音,她对他已经一点也不熟悉。 她往后退了一步,“与妾同车的吕氏身怀六甲,突感不适。妾恐怕出事,请示过看管妾郑嬷嬷,才独自一人斗胆前来求医。” 他没有说话。 下一刻,他的剑鞘抵着她的下巴,迫着她抬起头来。 既然彼此不能像在云蔚山时一样平等,她只能仰望他,那他们的对视就是毫无意义的。 观若没有望他,始终让自己的视线落在低处。 她可以很恭敬,只要他能放过她,在她逃走之前。 “看着我。” 对于他此刻的声音,观若的脑海里忽而又有了更具象的描绘,就像抵着她下巴,戳着她的脖颈的剑鞘一样冰冷而坚硬。 她顺从的把目光落在了他脸上,只是仍然避开了他的眼睛。一个俘虏而已,怎配和掳掠了她的将军对视? 含元殿前他做的事情很有效,至少儆到了她这只“猴”。 她总觉得若是她不肯听话,下一刻抵在她脖颈上的就是他的剑尖了。 不过过去数日而已,今日的晏既和那一日的晏既是一样的面容,一样的装束,也是一样冷肃的神情。 她也不至于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对一个时刻威胁着自己的生命的人生出什么旖思来。 晏既冷笑了一下,“众人都说,梁帝的珩妃,有七分肖似文嘉皇后。上次看来,如鱼目与明珠,今日看来,仍旧是云泥之别。” 文嘉皇后,晏皇后。她的族人已经尽数获罪,她却仍然是皇后。 梁帝的确是爱她的,但他的爱也是自私的,只服务于他自己。 搜罗一个像发妻的女子,雕琢她,爱护她,究竟于文嘉皇后本人又有何益? 晏既收回了他的剑,观若即刻便又低了头,做出恭顺至极的样子来。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放她走,吕婕妤的情况,想必已经很是不妙了。 他对她的嘲讽却还没有结束,“梁帝不过把你当个替身罢了,你对他倒是真心真意。” “纵然他要杀你,今日你还是要为了他的子嗣冒险。倒是当得上一句情深义重。” 观若没有说话,也没有给出任何的反应。尽管在心里她已经反驳了一万遍了。 她才不是这样的。 方才吕婕妤对她的嘲弄,纵然在当下时她觉得窒息,可到了马车猛然停下来的那一刻,在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生出了更具象的恐惧的时候,她忽而又觉得不算什么了。 若她没有经历过在云蔚山的那几年,她骤然听到这些话,是一定会感到痛苦的,而且恐怕会痛不欲生。 那时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爱梁帝的,她身边没有一个人会告诉她,你不爱梁帝,你可以不爱梁帝。 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把她人生的价值归纳成梁帝的附庸,仿佛她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走到他身边去,做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她那时很傻,她从十二岁起就被他占有,圈养在华美的牢笼中,从没想过这是不对的。 但有一个人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她不是谁的附庸,她是活生生的,独立的人。有权利拒绝,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爱人。 那个人是她的良医,把她从昭台宫的那条白绫里救了下来,帮助她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已选择过了,她不爱梁帝。 她也早已经接受了梁帝对自己并没有多少爱意的事实,既然是如此,她很可以不必在意他对她的占有欲,施加在她身上的病态的爱意究竟是因为什么。 是对她的也好,是透过她施加给另一个女人的也好。 这场宫变纵然也给她带来了太多的痛苦,但至少,给了她逃离了一辈子活在另一个女人的阴影下的机会,让她可以不用一辈子那么傻。 也许是观若一直没有什么反应,晏既也很快失去了嘲讽她的兴趣。 但他还是施舍给她一点怜悯,“邢炽,你带着吴先生跟着她过去。”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第七章 浣衣 如观若猜测的一样,吕婕妤的境况很不好。吴先生看过她之后,连连摇头,而后告诉观若,她恐怕会在这几日就早产。 便是在金玉环绕,奴仆成群的梁宫里,早产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更何况是在缺医少药,几乎什么都没有的此处。 但好在她们应该会在这里休整几日。吴先生告诉她,他们之所以会停下来,是因为前面要经过悬崖。 而悬崖之上的吊桥被人毁去了,有不少的士兵经过的时候没有防备,陨落在了那里。 他们要花费几天的时间,将吊桥修好。 吴先生是军中最有人望的大夫,便是像晏既这样的将领,若是受伤,也是要寻了他去看病的。所以他自然很忙,不能在她们这里久留。 吕婕妤仍然昏迷不醒,吴先生承诺了会送了药过来,观若就站起身来,将吴先生送出营帐。 那位邢副将仍牵着马等在营帐之外。 晏既既然肯让吴先生过来,想必也不会是纯然的出于好心。 他说自己是因为对梁帝情深义重,所以才关切着吕婕妤腹中的孩子,那么他的态度呢? 观若想了想,还是上前去给邢炽行了礼,“多谢邢副将。”他看起来脾气不错,结一份善缘,总不是坏事。 他对她还是怀了一点善意,对着她点了头,“不必多礼,这是将军的意思。若是无事,我便要带着吴先生先走了。” 观若低了头,“邢副将慢走,吴先生慢走。” 看着他们渐渐走远了,观若才转身回了营帐里。吕婕妤已经醒了,只是面白如纸,连唇上也一丝血色都无。 观若在她身边坐下,“你醒了?方才大夫已经来过,会替你寻了药送来。” “大军会在此停留数日,你好好休息。今日我还要继续去浣衣,便不与你多说了。” 郑嬷嬷说她既要做好人,干脆便做到底,要她将吕婕妤分配到的脏衣也一起洗净了。 她也没得选。 “你救了我?”疼痛感很快抽干了吕婕妤的力气,也蚕食了她方才在马车上时咄咄逼人的气势,此时她同观若说话,她甚至要很仔细的听才能听清。 观若不想再同她说这些,情愿和不情愿,她都已经付出了许多了。 纵然她帮了她,她们也不是朋友。吕婕妤看来神思已经清明,观若也做不了别的事再帮她,她站起来想往外走。 吕婕妤却又伸手要抓她的手臂。她的手心是冰凉的,力气也比方才在马车上时要小的多。观若急着向外走,一时不防,直接将她的手甩了下去。 “你还有什么事?”观若尽量的收敛着自己语气中的不耐烦,她不知道今日她要多花上多少的时间,才能把那些活计做完。 吕婕妤的话里,带上了几分惹人怜惜的小心翼翼,“我能活下去吗?我的孩子能活下去吗?” 这样的问题,问她有什么用。 从梁宫陷落的那一天起,答案就只在那群掌权之人手里了。 德妃的昨日,很有可能是她们任何人的明日。 观若还是心软了一分,“你要好好休息,才有可能活着。” 但若是她殒命在了生产之时,她的命也就不是把握在那群男人手里了。 只是无论哪一种,都半点不由她自己。 在她将要走出营帐的时候,她忽而想起来该问吕婕妤一个问题,“原先应当和我住在一个营帐里的那个女子,她去了哪里?” 吕婕妤应当有自己的马车可以乘坐,可金更衣过世,她为了嘲讽她,占了金更衣的位置与她同车。 而前生和她住在同一个营帐里的是眉瑾,是不是也是被吕婕妤给顶替了的? “殷观若,你以为我当真那么想要和你住在一起么?” 观若没有回头,也听出来她在流泪,她对她还是有恨意,不可能因为她帮过她,就瞬间消弭。 所以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比方才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力量。 吕婕妤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骗她,白日里同乘马车,以方便嘲讽她,观察她的失落和绝望是一回事,夜间同寝又是另一回事。 那眉瑾究竟又是去了何处? 观若才出了营帐,正好遇见一个拿着木盆的女子,她不识得她,应当是从前梁宫里的宫女。 她没有上前去搭话,只是跟在她身后,往溪边走。 她们的营帐是在半山腰,她跟着那宫女走了许久的山路,才看见了林间的溪流。 是在古木的环绕之间的,少有人来,树木繁茂,几乎有了遮天蔽日的意思。 虽然是夏日,走近这样的密林中,日光不见,还是觉得有些阴冷。取来了今日要浣洗的衣物,手一浸在溪水中,更觉得浑身上下都冷。 等夜幕降临的时候会更冷,况且她也想早些回去,可以找人打听一下眉瑾的事情。观若定了定心,从一旁分管浣衣的嬷嬷处将衣物取出来开始浣洗。 四周都是同她一样的女俘。今日除了吕婕妤,她相熟的高位妃子里,似乎颖妃也没有过来,就不知是因为何事了。 身边还是宫女更多,所以她们都注意着自己的事情,没有多少人在抱怨。只能听见溪流潺潺,与衣物摩擦之间的声音。 反倒是这样的时候更好,她难得的有一点期望,在眼前的糟污都被清理干净之后,她可以得到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宁。 观若的心渐渐静下来,慢慢的也能听见从遥远一些的地方传过来的别的声音。 是男子的呼喊声,他们像是在一起做一件什么事情。 她不自觉的被这声音吸引,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目光穿过连树干上都长着青苔的林木,更遥远一些的地方是悬崖。她能看见吴先生所说的,断裂的栈桥的遗迹。 原来方才是有人从这样高的地方落了下去,所以他们身旁之人的惊惶,才通过连绵不断的队列,一直传递到了她们这里。 观若很快便寻到了晏既——就是不想看见他,恐怕也很难。 他身上那件红色的披风实在太过显眼,几乎成了这山间唯一的异色。 他是将军,理应去消灭所有阻碍他的军队前进的东西。这于他而言,恐怕也是比在溪边浣衣更容易的多的事情。 前生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不会做这些事。跟着她到了溪边,手脚比如今只有一只手能用的观若还要笨拙。 这样想一想,还真是很难把这样的他,和此刻她眼中的那位将军联系在一起。 再想一想,也还是她傻。 他同她说,他也只是平民出身,可是他有那么多的事情都不会做。她居然也就相信了他,从没有怀疑过。 教他做这些事,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乐趣。 她想起前生她死之前的许多片段。她记得她从小屋的地窖里找出来一些崭新的布料,为他做的衣服剩了一半。 晴天的时候院子里晾晒着她洗完的衣裳,炉灶前堆着他新砍好的柴。 一摞一摞,堆的很整齐。在她眼中,他们好像真有一辈子的日子要过。 可惜他们究竟还是更适合分开,更适合不要相遇。他是他,她也是她,有各自的一辈子。 “俘虏殷氏在何处?” 观若抬起了头。 第八章 侍奉 观若跟着前来找她的嬷嬷往回走。她不知道她寻她有什么事,只是那个嬷嬷随手指了两个宫女,让她们帮她把剩下的衣服洗完。 那两个女子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不甘,不知不觉,这世上又多了两个人恨她。 观若踌躇了片刻,那个嬷嬷笑起来,隐隐有几分讨好,“若是今日的事情做的好,往后自然也不必浣衣了。” 观若的心慢慢沉下去,好像是她方才浸在溪水里的左手的温度,慢慢的传递到了她心里。 万般皆是命,今日轮到她了。 那个嬷嬷带着她,一路往前走,在一处很大的营帐前停下。门口并没有守卫,看不出来是什么人住的。 “进去,里面的人会侍奉你,让你再做一回娘娘。” 她早已不是什么娘娘了,在云蔚山中,她已经又贫贱了许久。 越是高贵之人,越是看中贞洁,而像她这样生来命贱的女子,不过有一条命罢了。 她已经死过两次了,平白又得了一条命,她不想死。只要能活下去,能逃出去,其他的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 就算观若这样想着,进入营帐之前,她到底还是又犹豫了片刻。 但摆在她面前的从不是选择,四周都有兵士,不必兵士,只眼前这个嬷嬷,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捉住她,击碎她不该有的可笑反抗。 她进入了营帐。 并不如她所想,营帐中并没有男子在等着她。只有两个年轻的侍女,一见她进来,对着她充满善意的笑了笑。 观若松了一口气。也是,此时毕竟还是白日。 年纪稍长的那个走上前来,“是殷娘子?大人让我们侍奉你沐浴更衣,再替你妆饰。” 像是怕观若不配合似的,“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希望娘子不要为难我们。” 她的眼睛里除了善意,也没有别的情绪了,像是很希望得到观若的配合,好顺利的完成差事。 而年少一些的那个,观若看了她一眼,她的眼中似乎还有一些同情。 毕竟是这样的事情,毕竟是被强迫着,和她注定不会喜欢的男子一起。 女子之间的共情总是要更容易一些的。 观若也从来没有打算要为难她们。 哪怕是住在掖庭的那几日,偶尔也有人送水过来给她洁净身体。在军营之中,就实在是为难了。 能好好的洗一个澡,是让她觉得愉悦的,可以暂时忘记她将要面对的夜晚的事情。 沐浴更衣之后,她自然也不必再穿回属于战俘的衣服。 不用穿着这样的衣服,令她可以短暂的觉得自己不是一件战利品。 她换上的只是一件很普通的绸衣,清淡的丁香色,没有绣什么纹饰。但她是刚刚及笄的年纪,犹如在在枝头,刚刚焕发的春花。 这个年纪的少女不会是不美的,铜镜之中映照出来的女子,螓首蛾眉,华如桃李,比方才她在山中溪流所见的少了几分狼狈,却更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忧虑。 她当然还是害怕的,就像午后她为吕婕妤求医的时候一样。 她已经付出了她所珍视的东西,宝石发钗也好,尊严也罢,便总是想要得到她想要的结果的。 她害怕她将她的所有都拱手相让,最后还是逃不开德妃的结局,金更衣的结局。 可她不能因为害怕,便选择此刻便去死,她只能赌一赌。 她在铜镜之前坐了许久,望自己望的累了,她还是决定问一问,“不知道二位姑娘是否知道,今日召我前去的,究竟是哪位大人?” 两个侍女对视了一眼,“是李大人让我们侍奉娘子的,至于是要去哪一位大人营帐中,奴婢们并不知道。或许您应该问一问方才那位胡嬷嬷。” 观若有些失望。 可听她们的意思,恐怕这位李大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 观若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含笑少年的样子。平心而论,若是单论容颜,便只是观若在含元殿前抬头望他的一眼,也能发觉他是俊朗的。 只是他唇边的笑意,潜在的含义,令她在回忆时也不寒而栗。 那一日含元殿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位李大人说话间便流露出了这样的意思,他会如此行事,倒是不足为奇。 简单的用过晚膳,观若也并无他事,只是等着天黑而已。等着天黑,自己被作为一道菜肴,送到某一个人的营帐中。 年轻些的侍女性子活泼些,她们一起相处了半日,她渐渐的开始同观若搭话。 她问观若问题的时候,话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您就是从前梁帝的珩妃吗?” 她才一说完,便被年长些的侍女瞪了一眼。 方才谈话之间,观若已经知道她们是姐妹,因为梳头的手艺很好,所以从陇西李家被带了出来。 那位李大人是一路都少不了女人伺候的,而得了他青眼的女人,自然也有别的女人来伺候。 姐姐关心妹妹,怕她说错了话。可其实观若是比她们更没有地位的人,她也不在乎被人提起往事。 观若微微笑了笑,想要抚平妹妹被姐姐瞪了之后的尴尬和歉疚,“我的确是从前梁帝的珩妃,你有听说过我?” 那侍女望着她笑,仿佛有些诚惶诚恐似的,“整个梁朝,恐怕没什么人不知道您。传闻中您很美丽,像天上的仙女一般,所以梁帝见过您一次,便将您带进了宫中,封做了妃子。” “那想必今日你要失望了,我其实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而已。梁帝的后宫里有许多比我更漂亮的女人。” 她只是有幸,又不幸的像了梁帝的发妻而已。 她很真诚的摇了摇头,“您的确是奴婢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不光是在这里。” “从前奴婢在李家侍奉,李家有许多小姐,就是她们之中生的最好的六小姐也比不上您。” 她们姐妹应该也已经侍奉过不少梁帝的妃子了,观若没有去问。 这于任何一个女子而言都是莫大的羞辱,她不想知道已经有谁经历过。 观若也很真诚的向她道了谢,“谢谢你。这样的好话,我已经许久都没有听过。” 梁帝是从来都不会夸奖她的容貌的,她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仿佛只是一个她生活的旁观者,很少触碰到她。梁宫里的美人也实在很多,所以在她出宫之前,从未觉得自己的容貌要比寻常人更好。 梁宫里开过的花朵太多了,每一朵都明媚鲜妍,一副好皮囊,并不能为她带来很多她觉得的珍贵的东西。 上一个这样夸奖她的人,好像还是云蔚山的“李三郎”。 她会做山间的一切活计,却不懂得如何为自己梳一个好看的发髻。 那时她也是从不用脂粉的,山中只有他们两个,每日她都有做不完的事,并没有时间精心的妆饰自己,如从前在梁宫中一般,摇着宫扇赏花看戏。 她记得那一日,是她生辰的时候。他借口下山去采买些用具,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了很多女子会喜欢的东西。 她其实根本都不会用,在梁宫里的时候,每一日她的妆容都是宫人细细描绘的,也许是为了让她看起来更像文嘉皇后。 便如她从不适合画柳叶眉,却日日都如是。 而在她进宫之前,几乎已经到了温饱不能的地步。 他就和她开玩笑,说要为她梳妆。 他当然是更不会的,下手太重,把她化成了个妖怪。她要看铜镜里的自己,他干脆耍赖,抢过了铜镜,把手伸的高高的,不肯叫她够着。 她就伸手去攀他的手臂,眼中只有高高举起的那面铜镜。她只到他的肩膀,他一直低着头,笑着看着她。忽而将头更低,把他的唇落在了她的额上。 他很快察觉了他的失态,退开了一步,放下了手。 她也还记得她自己那时的无措,没有人对她做过这样的事。她面颊上自然而生的红,要比他为她涂的胭脂更艳。 她其实已经看见了,又不是被他握在手中,铜镜就不会映照出她的脸庞。 他总说她傻,其实那时候他明明也有几分傻气。 他说,“阿若,我永远都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她现在想一想这些事,几乎要落下泪来。不知道她在他面前,一口一口的呕出血来的时候,他心里又作如何想。 胡嬷嬷进了营帐,“殷娘子,随我来。” 观若顺从的起了身,向着姐妹俩点了点头,算作告别。她尽力的让自己表现的很平静。 她跟着胡嬷嬷走出了营帐,已经是繁星布满的时候了。 她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开口询问了:“不知道嬷嬷能否告诉妾,今夜要去的,是哪一位大人的营帐。” 就算她离这样的命运已经不远,早一刻知道也是好的。 胡嬷嬷回过了头,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语气比方才更客气的多。“是晏将军处。” 观若拢在袖中紧握成拳,以克制自己身体颤抖的手顷刻间就松开了。 第九章 价值 前生他们情浓意洽的时候,在山间小屋独处,都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如今他恢复了身份,是一个最为冷肃的将军,又怎会和她一个废妃,一个俘虏在军营中做这样的事情。 观若知道,今夜她应该很早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她一路跟着胡嬷嬷往前走,终于在一处营帐前停下。这里并不是主帐,她倒是没有想到,原来那位李家的郎君,在这里的地位居然比他还要高些。 胡嬷嬷身后的侍女捧过了酒来,她以眼神示意观若接过来,“这是李大人赠给晏将军的美酒,殷娘子这就跟着我送进去。” 观若顺从的接过,微微低了头,“多谢嬷嬷指点。” 她看她的眼神,像是从前她在梁宫里时常常会接触到的,带着几星讨好,那是因为她始终都没有失去梁帝的宠爱。而在这里能得到晏将军的垂青,大约也就如她在梁宫时一样了。 他手里的那把剑,对她们来说就是代表一切的权柄。 不过胡嬷嬷大约是要失望的了。她今日从这里完整的走回去,日子或许也会比从前更难过的多。 胡嬷嬷朝着她笑了笑,又多了几分友好,而后先让人通报了,在得到许可之后,领着观若进了营帐。 晏既此时是背对着她们的,手中拿着什么,正在翻动。 观若跟着胡嬷嬷行下礼去,听她道:“李大人体谅您今日辛苦,特命奴婢为您送来美酒,请您早些休息。” 说完这些,她回头看了观若一眼,意味深长。观若便上前几步,低下头,将酒举起,奉给晏既。 他没有回过身来,声音里也透着冷淡,“放着,退下。” 胡嬷嬷出了营帐,观若没有动。她保持着这样的姿态,一直等着晏既转过身来。她很想看一看他发现她时的神情,可惜她是不能抬起头来的。 又过了许久,他才将方才手上的书册放回了木制的架子上,一眼瞥见站在他身后的观若,“殷观若?”语气有些疑惑,却又好像不疑惑。 观若跪下去,“李大人命妾来为将军送酒。” 晏既没有说话。但他不会不明白李玄耀这是什么意思。 他走到她面前,观若能看到他的靴尖,他弯下腰来,伸手将木盘上的酒壶拂落,在酒壶落地碎裂的声音里,他说,“你不配。” 观若只是被飞溅到她脸上的酒水微微惊着了,而他说的话,原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这几日她与他每有相见,他都对她极尽嘲讽,她没什么受不住的。 他曾拿她和文嘉皇后比,她的确是不配。 她所拥有的一切原来都不是她的,知道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其实很不堪。文嘉皇后是烛火,她不过是伴着烛火而生的影子,有什么资格与她相提并论。 观若没有给出任何的反应,她不想激怒他,换来更多的羞辱,或是更大的代价,她承受不起。 晏既站起来,退开了几步,回到营帐中央的榻上坐下,又把什么丢到了她面前。 观若仍然低着头,落在她身边的,是白日里她不得不交给郑嬷嬷,以换来她想要的价值的红宝石珠钗。 即便是并不算太明亮的烛火之下,宝石折射出来的光芒依然是美丽的,并不因为它躺在尘土之上,而损失了丝毫的光华。 “你就这样的记挂着梁帝,连他和其他女人的孩子你也如此着紧,连身上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都可以拱手相让。” 这不仅仅是她身上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她逃过一次,她知道有时候这有可能就是她的命。 在云蔚山的时候,也只有这支发钗陪着她。那时的李三郎当然是看过的,也知道这支发钗对她而言的意义和价值。 前生她还拿着它去换过他的命。他刚到云蔚山的时候,浑身上下几乎被鲜血浸透了。她并不懂医术,连如何包扎伤口都不知道。 他就倒在她的院门前,她没有办法,只能连夜带着这支发钗下了山,去敲山下人家的门,一户一户,终于用这支发钗换了大夫上山来为他治病。 小屋的地窖里几乎储藏着她一辈子也吃不完的粮米,所以她几乎是没有下过山的,她也害怕会引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这支发钗她原本是留着,等着有朝一日小屋的主人外出归来,用以表达她的歉意的。 前生他们素昧平生,她都愿意用发钗来救他,这总不能说是因为她对梁帝的记挂了。 “把你的东西拿好,滚出去。” 观若终于等来了这句话,她刚刚将发钗拾起,想要站起来,晏既却又站起来走到了她面前,遮挡住了她眼前的光亮,“她的命在我手里,你也是,以后不必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了。” 这话听起来,似乎还是为了她好。 “在妾心中,总是人命要比这样的一件首饰更重要。”在她自己的性命面前,所谓的贞洁也是不值一提的。 她不是轻视自己,只是很清楚的明白自己没有能力反抗,如果想要活下去。 “将军若是落到这样的境地,一定也会希望有人愿意这样救你的。自然,妾只愿将军永远都没有这样的一日。”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若是那一日她没有救他,任凭他死在她门前,她今日是不会就不会跪在这里。 观若将木盘放于一旁,郑重的拜了三拜。 今日她被他拒绝,下一次她又不知道会被送到哪里。至少她此刻的人格与尊严还是完整的,他也如前生一般,将这支于她意义非凡的发钗还给她,无论如何,她是感激的。 观若想要站起来,但终究不惯于跪,要站好,还是费了些力气。晏既却忽而像发了疯,拽着她的手腕,将她往外拖去。 面对着比自己强大的多的力量,如山岳倾倒,恐惧排山倒海般蔓延过来,一下子击碎了她的心防。 观若下意识的挣扎起来,可他的力气太大,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劳。蚍蜉撼树,他甚至都不会回头看她一眼。 她不过是一个战俘,如何能反抗俘虏了她的将军。手腕和膝盖上的疼痛不值一提,她从未觉得她心中的恐惧如此具象。 他在拉着她往李玄耀的营帐走,在明灯煌煌的营帐之前,被两个兵士拦下,“将军,大人他……” 不必他再把话说下去,周围安静下来,他们能听见里面的动静。营帐中有女子,谁都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 这和昨夜她听见的是不一样的。此刻这样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女子隐含痛苦,听来却又无比娇媚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在她心上,几乎也要撕碎了她的理智。 真正到了此刻,她才知道她心里究竟有多害怕,原来有些事,对她来说也是比死更难以接受的。他们要夺去的不光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人格,她的尊严,她不会接受。 晏既的目光冷下去,“营帐里的人是谁。” 那兵士似乎很畏惧他,“是……是梁帝的妃嫔严氏。”是颖妃。 又急于为李玄耀开脱:“这几日都是严氏,也不光是我们大人……” 晏既抬了手,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 若终有这样的一日,她或许还是会选择死。她难得的抬头,不再装出恭顺来,“将军的意思,是要将妾也送入李大人的营帐中么。” 观若的声音在微微的发抖,脖颈上的伤仿佛不会再好起来,她的声音会一直这样有些喑哑。她的手拢在袖中,紧紧地握住了簪柄。 若是他说“是”,她想,她这一生也只是这样了。她大约是杀不了他的,但能让他流些血,多多少少偿还一下她前生的血,她也觉得不错。 晏既与她对视了良久,她只有满腔的愤怒和不甘,烧尽了她的理智,她读不懂他在想些什么。而后他将视线落在她拿着簪柄的手上,又重新移到她面颊上。 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他的脸上也盈满了怒气,几乎令她不自觉的想要后退一步。他大约会可惜自己身上没有一把剑,可以干脆利落的杀了她这个不驯服的俘虏。 他甩开了她的手,她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在地上。 “邢炽!” 邢炽好像时刻都跟着他似的,不知从哪里,总之很快就走到了他们身边来。“将军。” “把她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动她!” 第十章 救命 观若跟在邢炽身后。白日里她从山中浣衣处回来,先去了那一处沐浴梳妆的营帐,而后再跟着胡嬷嬷往晏既的住处走。 此时她要一次把这些路走完,才发觉原来她离他是那么远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被他拽过之后留下的红痕,这样的距离,让她觉得安心。 只要李玄耀不要再来打她的主意,有了他今夜的那句话,她应该可以平平安安的走到河东。那她就更要找到眉瑾了。 前生眉瑾带着她逃出去,看守她们的兵士换岗的时辰,还有营地附近的路都是眉瑾细心记录下来的,她没有操过这样的心,眉瑾说能带着她逃出去的时候,她甚至还觉得她不过是痴人说梦。 那时候她想,反正留在这里也是朝不保夕,不如就拼一拼,反正也不过就是一条命。 那时候她夜夜都在做梦,梦见她在昭台宫里。 白日里总是想念梁帝,她不明白在那个时刻他为什么要费心杀了自己,而不是用同样的时间带着自己逃出去,也不明白这三年的情意,究竟是不是她做的一场幻梦。 于她而言活着实在是很痛苦,所以她选择了赌。 可是如今她已不再觉得活着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方才在李玄耀的帐外,她心中涌现出来的汹涌的恨意和求死之意令她此刻想起来有些后怕,走路时腿都发软。 这一世她不想赌,她只想平平安安的离开这里。 邢炽送她到女俘聚集之地就不再往前走,“殷娘子,我要回去复命了。” 他待她很客气,同样是军人,他身上的气质是很温和的,在观若心中惶惶无定的时候,给了她一些安慰。弥足珍贵的安慰。 观若向他行了礼,“多谢邢副将,邢副将也早些回去休息。” 邢炽点了点头,很快就转身离去了。 她今天实在太累了,几乎都已经不知道怎么思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远处,她才想起来自己该回营帐里去。 不知道此时吕婕妤如何了。 观若才回过身,低着头往前走。有人将她拦下了。 “今日你侍奉了谁?” 此时已经很晚了,四周的营帐大多都已经将灯火熄灭。 观若看见一身白衣,鬓发散乱的蔺昭容,差点以为是遇见了鬼魅。 观若来不及回答,蔺昭容又问了一遍,伸手掐住了她的肩膀,“今日你侍奉了谁?” 她有些害怕,“没有侍奉谁,我被那位姓晏的将军赶了回来。” 她察觉到蔺昭容的手一松,然而很快又比方才更用力,令她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疼痛。 观若从来都没有想过,从前在梁宫中总是举止优雅,神情清冷,看起来高高在上的蔺昭容居然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不可能的,从前陛下最喜欢你,你是我们之中最年轻的,陛下甚至都没有临幸过你,有哪个男人会拒绝。” “你没有跟我说实话。”她看起来极愤怒,说完这句话,扬起手给了观若一个耳光。 观若根本没有防备,加上方才经历了那些事,又走了许多路,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蔺昭容手上的指甲很长,划破了她的皮肉。她伸手去抚,沾到了星星点点的血。 她见观若摔在了地上,还要过来拉扯她,观若愤力的把她推开,她也摔在了地上。 才有巡逻的兵士发觉了这里的状况,把蔺昭容给拖走了。 她口中尤谩骂不休,却不再是针对着观若,她骂的是颖妃。 “他们只召我去了一次!严嬛这个贱人,又是她抢了我的东西。 从前在宫里就是这样,陛下本来很宠爱我的,后来就变成了她,陛下……” 观若慢慢的站起来。看起来蔺昭容已经失去正常的神智了,她说的话让她觉得很难堪,但毕竟要不了她的命,比起来,还是她脸上的伤痕更严重。 蔺昭容应该也去侍奉过那些将领了,连这样的事情,原来在有些人眼中都是值得争一争的。 为了活命,她也没资格说别人求生的方式是错的,谁也不比谁高贵。 那颖妃呢?今日李玄耀帐中的颖妃,她又是做如何想? 观若的左脸已经有些肿了,这道伤口并不短,或许将来会留下一点痕迹。指甲不干净,不知道她住的营帐里还有没有清水能让她清理一下。 她尽量快步的回了自己所住的营帐,才刚刚靠近,就听见了女子痛苦的呻吟声。是吕婕妤,她恐怕是快要生产了。 营帐里的灯火没有熄灭,吕婕妤整个人如同从刚被人水中捞出来一般,身上麻衣被浸透,变成了深黑色。 观若也顾不得自己脸上的伤口了,大着胆子掀开了吕婕妤身上的毯子看了一眼。她身下的褥子已经全都湿透了,上面有血迹。 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吕婕妤已经痛的昏了过去。 这一次她没有求她,但是她知道,她没法什么都不做,在和她躺在同一个营帐里,静静的等着天亮,等着她死去。 就好像前生她遇见满身是血的晏既的时候一样。 她要去找郑嬷嬷。 郑嬷嬷住的营帐就在一旁,她毕竟是负责看管她的。已经是静夜了,她的营帐是暗着的,没有点灯。 观若不敢闯进去,只能尽量压低了声音,“嬷嬷,郑嬷嬷,求您救命!” 营帐里很快传来了动静,好像有人在说话。 她没有让观若进去,而是掀开了营帐的帘子,衣衫不整的走了出来。 她的神情有着微微的不自然,而后不耐烦地道:“怎么又是你,又有什么事?” 观若低了头,“和我住在一起的吕氏恐怕是临盆在即了,求嬷嬷救命。” 郑嬷嬷冷哼了一声,“救命?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了,谁能来救她的命。你既看不下去,便自己救她。大半夜扰人清梦。” 眼见着她要转回营帐里去,观若心急起来,“这是晏将军的意思,若是吕婕妤有什么事,都交由他来处理。” 郑嬷嬷转过身来,看起来有几分狐疑。 观若取出了那支发钗,“这是今日将军还给妾的,以此为凭。” “嬷嬷若是不想去请将军定夺,请将令牌借给妾,这件事自然与嬷嬷无关。” 夜间是不能再军营里随意行走的。 方才因为是邢炽送她回来,所以才没有被人盘查。此时她若是要跑到晏既那里去,却没有令牌,被人发觉,她有几条命都不够死的。 见到那支发钗,郑嬷嬷犹豫了片刻,终究不敢不信。转身进了营帐,取出了令牌,“快去快回,不要惹出什么事来!” 观若接过了令牌,不敢再耽搁,行完了礼,便往晏既的营帐所在的方向走。即便她找到了吴先生,没有晏既的命令,他恐怕也不会帮她。 晏既说的不错,她们的命都在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