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那些沙砾》 第1章 五月里温度最宜人的几天,天空高阔明亮,阳光清透又不炙热,颇为喜人。 赵牧之在这样的一个下午忿忿的蹲在马路牙子上,一动不想动。 手机里噼里啪啦的跳着微信提示音,她挑挑眉百无聊赖的看着那头编着诸如出来了,走到哪哪哪啦,等车不着啦之类的废话。根据一般常理推断,那货绝对还没出门! 虽然大家对彼此的德行心知肚明,所谓十二点见,到一点半的时候能到就基本上可以说很准时了。但万万没想到,她现在揣着两点半开场的电影票,饿着肚子,还要看远在天边的某位扯毫无遮盖意义的谎…… “啧!”赵牧之想,不该信任她,早早买了特价票,连退也不能了。 没有什么比钱财的损失更叫人沮丧的呢。好不容易结束要命的大项目,眼看毕业有望的舒适被轻松扑灭。 “还是穷啊……”她咂着嘴感慨。 商业区的大马路上车水马龙,四处拉人了解健身游泳的小哥热情洋溢的奔走,来往行人熙熙攘攘。赵牧之穿着一身肥大的灰褐色的格子衬衫丧丧的蹲在那里,既有点莫名的与众不同,又莫名的不显突兀。 季叔平从咖啡店推门出来,一眼就瞅见了马路对面的这个吉祥物。挺好看的一个姑娘带着一身废宅气息素面朝天的蹲在马路边上,表情在悲愤和呆滞之间取了个微妙又不违和的中间值。因为丝毫没有防晒意识,所以毛茸茸的阳光毫不吝啬的洒在她年轻的面孔上,把白皙的皮肤晒得红扑扑的,自带了层柔光特效,又显得生命力十足。 只是她的那双灵魂之窗啊,本该波光潋滟的大眼睛在阳光下瞳色变的极浅,懵茫然的把目光均匀的分散在眼前的一切人事物上,那目光温吞又带着如有实质的黏稠,让季叔平瞬间想到了北方的一个方言词汇:蛄蛹!正满大街四处蛄蛹的目光。 妥了,季叔平一拍大腿,径直就走了过去。 “姑娘,”他也懒得扯闲篇了,杀到面前直截了当的说明目的:“我是‘无所依着’剧组的副导演,就在前面那个小区拍摄,”他大略比了下方位,对着眼前依然一脸懵逼的脸和尚未聚焦的眼睛筹措了下语言,尽量把语气放软和,再说的简单易懂点,“我们片子需要一个,呃……几个镜头的角色,觉得你特别合适,你看考虑一下么?”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句,“片酬好商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提到了钱后,眼前散漫的目光迅速收拢,嗯,杏眼很是漂亮!不过这姑娘从一脸茫然不打商量的跳转到了谨慎戒备,还小幅度的退了两步拉开距离。 “副导演?在附近小区?”赵牧之心中警铃大作,“你不是人贩子?”说完被害妄想占据高地,她谨慎的站起来四顾,觉得总有几个鬼祟的过客,好像是不怀好意的同伙。 “哈?”季叔平直觉他的职业生涯还是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丰富,从业这么许多年来,自己还是第一次直面……这样的问题,一时之间cpu宕机,眨巴了半天眼睛愣是没说出句话来。所以他当然也想不到对面的赵牧之已经脑洞到了如何过五关斩六将,掐人贩子大腿咬同伙耳朵怒摔路人手机一路冲到马路对面的咖啡馆,死抱着收银机不撒手,不管这伙人说什么谎话,一定要坚持到警察来! “那个……”眼看着这可疑的中年大叔被自己质问的哑口无言打算直接上手,赵牧之二话不说高举手机就拨了110…… 于是接下来大家都显得比较尴尬又身不由己,赵牧之觉得这个人贩子实在太淡定了点,她报了警,他既不跑,也没有同伙冒出来迅速制服她……一个有几率是误会的可能性浮上心头……她略心虚的瞄瞄那大叔。 而季叔平也觉得很尴尬……他避嫌的站的稍微远了点。本来觉得这姑娘的形象跟片子里一个龙套角色挺像,离片场也近,也省的他来回跑,就跑来问问。 龙套嘛,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没想到这妹子哪根筋搭不对居然报警了……走掉,万一警察当回事就麻烦了,反正他不心虚,干脆等一等说清楚好了。 于是他们两个一个无奈一个忐忑的等来了警察,威风八面的在一众注目礼中坐上了警车。最终,在警察叔叔啼笑皆非的调侃中,赵牧之一本正经的向季叔平道歉,算是了结了这件事。 排队,调查,谈心,加教育,终于等到了一声干脆利索的对不起,虽然没什么意义,不过总算了了这件糟心事。已经四点过半,季叔平一边条件反射的咀嚼着这姑娘声音条件不错,一边心不在焉的接起了电话。 “你这一下午跑哪躲清闲呢,这都乱成一锅粥了……” “你不知道我这下午过的多魔幻,我这……” “别说废话了,人找的怎么样啦?你至少拉来两个盯着,也给我们换换气。你不知道季导都要把头发揪没了,跟莫姐就差动手打啦!” 季叔平摸着电话长叹一口气,迈出门口,那傻精傻精的妹子正和来接她的小姐妹说着话,她们还时不时怯怯的瞅瞅他。 唉,烦! 虽然这工作就没平顺过,但每一次还是很烦。 无所依着是个备受关注的大戏,大戏的导演是他哥——大导季修正,大导用的女主角是传奇影后莫宴,编剧是业内风头正盛的颜晟安。更不要说搭戏的两个中年男演员都是中流砥柱级,就连特出都是全国人民看着长大的小闺女。 这都很正常不是——大戏的尊严,大戏的面子就体现在这每个配置都是腕儿! 可惜他们脾气都不大好,主意又都特别正,更可怕的是,他们一天都不止一个主意,吵吵吵,变变变,唯一一致的是,他们都觉得这戏有哪里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且有的吵了。 就说他预备找的这个龙套,原本是个精神状况不大好这么个角色,虽然镜头不多而且没有台词,不过因为演女主的女儿,不少名气不大的演员都跃跃欲试。可惜了剧组这不对劲的氛围这几天愈演愈烈,现在季导骂群演都不知道兜着点了——表演痕迹太重的不行,看着聪明的不行……他因为办事不力也挨了不少冷嘲热讽。 “我需要的是卖傻的不是装疯的!那种眼睛精光四射的小机灵鬼儿可别往回领了!”季叔平甚至能惟妙惟肖的模仿中午他借故出门时,他哥那凉飕飕的语气——想让人上手揍一顿的语气。就这么不行,那群戏都上不了的还侃侃而谈争取加戏呢……他也是没看出来那帮人哪里聪明了,明明就是蠢! 唉,找个龙套虽然没什么大用,但起码能缓一缓。季修正见到生面孔总能装那么两分钟好人。 想着,他大步流星的冲那两个一瞅就是在搓新一轮歉意的小姐妹走去,赶在她们磨磨唧唧开口前提要求:“行了,折腾了一下午什么也没干成,导演那边还等着我领人试镜呢。这都证明了我不是人贩子,是不是……”他看着对面一脸懵逼不上道的样子,只好说白,“是不是两位跟我去交个差,试个镜也没多久!” 但他心里真正想的是,这个八成能成,这个是真傻! 其实赵牧之心里还是有犹豫的,毕竟面对一个对自己来说一穷二白的领域。但是强大的愧疚心理镇压了一切忤逆倒霉大叔的行为。再加上刚到没多久——注意是刚到没多久的坑货唐嘉嘉已经三言两语跟大叔,啊不是,是季导套了瓷。正在用贫乏但滔滔不绝的废话感慨,“季修正的新戏啊,天啊是大导季修正的新戏啊……你知道季修正,我的天啊,你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啊……”巴拉巴拉停不下来。 啊,人生啊,赵牧之摸摸咕噜作响的肚子:“那……我能先买个灌饼么?” 拼命抑制住翻白眼的冲动,季叔平再次肯定,这个一定行,这个真的非常傻! 领着两个还在啃煎饼的妹子回到租用的片场时,片场正处于大战之后的一片万籁俱寂状态,连只蟑螂都走的格外迅速又格外安静——生怕因为慢,或是吵闹而摊上事。 这小区处于一片繁华的商区之中,却因为地价太高还没被拆迁。因为小区很老以致于破旧,业主早就搬到别处,坐等着有冤大头出高价来拆迁,现在多用来出租给外地讨生活的人。因为住户不是自家房子也没那么珍惜,所以小区更加破败,与周遭都格格不入。 从进小区开始,季叔平就感觉到赵牧之的胆子又提了起来,啃煎饼的咔嚓声都慢了不少。他走在前面,反正也背对着她们,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翻白眼了,舒服。 老楼没有电梯,他们三个踩着豁牙露齿的水泥楼梯前进,终于爬到了五层。这楼一梯三户,反正也便宜干脆提提价三户都租了下来,一户装修作城南人家,一户装修作城北人家一户留着工作人员休息,现在也是主要战场之一——反正这层上下都能感受到这层的战火连天。 现在三户都门户大开,人员训练有素的蹑着脚来往,狭窄的楼梯间里摆着各种器材,虽然没见过,但看起来也是像拍电影的。赵牧之心终于放下来点,可以放心的嚼煎饼了。 “你们俩先站在这……”季叔平又瞅了一眼煎饼,莫名的觉得自己好像也饿了起来,“站在这里吃,我去跟导演说一声。” “季导,我们是不是先收起来比较好?”唐嘉嘉终于开窍了下。 “不用不用,”圈子内的年轻人遇到他没有不玲珑剔透的,季叔平骤然觉得自己仿佛带了两只雏鸟,一向自认风流倜傥宝刀不老心理年轻的他自觉升到了叔父辈,说话动作都往稳重里发展了许多,“导演这会儿不一定有空,你们先吃着,我去先问问。” 他的雏鸟们乖乖的点了点头,继续咔嚓咔嚓咬煎饼。 季叔平连背影都充满了深沉的思考:下次吃煎饼,还是夹油条! 第2章 但我们的季副导实在是忙人,一下午不知所踪后,围着他的人和事一茬茬的。所以当他哥季修正从一场争吵中缓过神静过气来,打算开启新一轮战争,气势汹汹走出门的时候,就在夕阳艰难攀登的楼道里看到了两个用标准的农民蹲啃煎饼的姑娘…… 他有些气不顺,但酝酿了下又好像不大眼熟不方便开口骂人,退回去又觉得这样比较怂…… 进退维谷间一个啃完了的姑娘舔舔手指发现了他,不过也没做什么,只是捅了捅另一个,另一个的目光就看了过来。那目光怎么形容呢,一片空蒙中因为大大杏眼眼角微垂,而带了点悲伤的意思,些微的悲伤中全是人事不知的茫然,像是看他,又像只是恰巧看向这个方向,看的是这里的全部。最重要的是,即便看到了他,她的目光还是茫然,嘴里依然不停的嚼着煎饼…… 这目光像是撞破了长久以来悬而未破的一个角,季修正对着两个不明所以的傻子激动的大力拍着墙壁高喊:“莫宴莫宴,那个谁那个谁……快来,快出来……” 所以当季叔平突破重围,转了一圈寻人未果,回到楼道准备转战下个战场时,差点被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的,他有点不正常的哥吓个半死。当然他的那两只雏鸟更是可怜,他分明看见慌张中,赵牧之把还没吃完的煎饼三下五除二塞到口袋里,她的衬衫虽然是糙老爷们最爱的宽大灰褐相间格子款,也肉眼可见的油了一块…… 淡定是需要对比的,就比如现在站在疯癫和怯懦中间的季叔平,觉得自己是唯一能掌控局面的人,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淡定的开口:“哥,莫姐,这位赵牧之小姐,是我找来试镜莫姐女儿的,怎么样?我磨了一下午,终于磨来了!”够傻,他心里默默的补上。 然而他哥根本懒得搭理他的邀功,一箭步把赵牧之攥在手里,“莫宴,理由都在这儿了!” “嗯。”简简单单的一个音节,像是被华贵的丝绒蹭了一下,赵牧之终于在这个不正常到魔幻的下午见到了唯一一个自己认得出的人。 就像是爱丽丝终于遇到了疯帽子,虽然还是陌生的世界,也知道境遇会继续魔幻下去,但起码有了两分踏实的交谈感——那可是人尽皆知的,为戏痴狂的传奇影后莫宴! 说起来莫宴这个人,为人行事基本可以说是我行我素,丝毫不顾及世俗。故而她虽不大露面,但却是偶有蛛丝马迹立马血洗八卦论坛首页的人之一,黑粉不交战则罢,一交战必定昏天黑地。 不过赵牧之觉得挺正常,毕竟莫宴嘛,大艺术家行事多少都是轻飘飘掀起腥风血雨体质,老实过日子很难艺术嘛。赵牧之虽然是个艺术盲,但还是能模糊觉出莫宴绝对称得上“家”的。 现在莫宴就站在楼道转角的不远处,夕阳已经不是很明亮了,房间都没有开灯,她的身形同夕阳造的浓稠的影融在一起。即便是穿着戏里粗糙也没什么型还带着俗气的花纹的服装,依然被她独有的气质渲染成了一副神秘的,浓墨重彩的画。 一见就刻进心里,再不能忘怀。 真好看啊,赵牧之就着这随之而来的口水,努力把嘴里没来的及下咽的煎饼送下去,也忘记了被人攥在手心的慌张。 “快把牧之放开,”莫宴上前三两步轻巧的将赵牧之解救开来,细心的为她揉了揉手腕,“你别害怕,季导这人就是这样,他也是看到了合适的人太开心了……” 季叔平眼睁睁的就看着莫宴的温柔大姐姐表象戛然而止,甚至有裂开崩坏的迹象,归根结底那只傻实心的雏鸟本来煎饼吃的好好的,嘴边都能看见油光锃亮,正准备完美收尾的时候被他哥出乎意料的打断,仓皇企图掩盖这个煎饼渣子中没太留意方法,导致手上也…… 而一个完美的温柔大姐姐当然是拉着小妹妹的手安抚的…… 眼瞧着莫宴在第二次努力深呼吸平复情绪,而那只傻鸟还呆呆的看着,甚至有点入迷,并未发现异样,季叔平跟自己说,开始工作了。 他灵活的挺着自己占地面积不小的肚子挤进中间,巧妙的将两人分隔开:“来来来,牧之,我们来试妆,我给你说说戏!” 手上让人如鲠在喉的油腻腻的触感还盘桓在心头,目送着那倒霉孩子傻呆呆的一步三回头的远离,她欲语还休的目光带着依恋而不得的委屈,宛如小火,一点点将莫宴逐渐冷凝下来的厌恶和慢慢升腾而起的心疼熬煮成了复杂的百味——疲惫的倦怠和苦涩的愧疚。 莫宴长久的望着那早空无一人的斑驳的楼道,仿佛自己把那个高高在上的女明星抽了出来,只剩下一个百般无奈又不得不咬牙强撑的中年妇女,望着她一生的磨难,也是救赎的影迹,诸般滋味,一地狼藉。 楼道里的空气宛如凝滞,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唐嘉嘉很慌,她刚刚慢了一步没有跟着赵牧之,下一秒“动”仿佛就成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在这个破旧并拥挤的小楼道里,无以言语的沉重如有实质般铺陈。 她想要扶一下看起来摇摇欲坠的莫宴,又蓦然升起一种无法承担的担忧。 她感觉自己好像无意间穿过了道任意门,闯入了不属于自己的空间——相对于阳光明媚前途不可限量的高材生的世界来说,无限愁苦的那个现实平行世界。 人类的悲欢在这里通过每一分空气无孔不入的渗入了唐嘉嘉的细胞中,要比过去观看那些文艺作品要来的直观的多。 但唐嘉嘉还是很慌,她优秀的记忆力反复的提醒着愈加陷入沉重的自己:她现在是在黄金商圈的住宅小区中,身边有享誉盛名的影后和大导……说到大导,她下意识的回头确认季导还在不在,怕不是真的穿越了? 许是她这个动作过大惊动了沉溺其中的季导,唐嘉嘉眼见着那个正在自然而然农民蹲的季导,那双因为微胖而显得温和的眼睛由原本隐匿在暗处的镜片下逐渐转为光亮。它们试探着在唐嘉嘉身上聚焦了下,然后季导笑了,就着蹲姿跺了跺脚。没有什么效果又重重跺了下。 啪嗒一声,灯亮了。 昏黄的灯光一瞬就终结了神秘的异世界。努力感受了下,方才的沉闷也许是初夏的闷热带来的错觉,也许还不是十分的热,但足够的闷。 “小姑娘,”季修正踉跄的站起来,跺了跺麻了的腿,也没有特意看唐嘉嘉,倒像是在自言自语,不小心分享给了她,“你还小,总觉得家是天底下最温暖安全的地方。可是啊,对有些成年人来说,家才是把人束缚死的枷锁,不能挣脱,也不敢挣脱。就在这寻常的家长里短的地方,多少人心甘情愿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说着这可怕的话语,抬头看着一脸震惊但是非常茫然的女孩子,自嘲的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当然啦,你可能一辈子也用不着体会这个,你是个好孩子!” 说罢自然的携过莫宴递过来的手,像是一对儿耄耋之年的老夫妻,慢慢挪走了。 只剩下百感交集的唐嘉嘉还站在原地。 她觉得这事儿千头万绪,仿佛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又好像是应该感慨搞艺术的果然都不正常,但是不慨叹人生百味获益良多感觉上又有点过不去…… 诸般滋味盘桓心头,她自觉大脑过载,最终只凝结一句国骂流连舌尖——只能感慨劳动人民无穷的智慧——这国骂简简单单几个字,所能蕴含所可表达的感情之复杂,不可想象! 头顶的灯灭了又被她跺亮,守着这熟悉的昏黄,唐嘉嘉自觉自己人生已经走入了一段自己并不能说明白的新阶段,就这么等着赵牧之出来也挺好。 然而赵牧之也并没有更轻松。她领到了一身……皱皱巴巴,看着颜色就仿佛闻到了味道,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味道的衣服。然后就坐在梳妆台前,经历着漫长的一层接一层的涂涂沫沫。等到她从正襟危坐到昏昏欲睡几个来回后,终于从镜子里看到一个仿佛没怎么上过妆,但是明明白白灰暗了许多的……小萝卜头形象的……她? “真神奇欸!”她想摸摸自己的脸又被人拉了回来,不得不讪讪的感慨,说化妆术是换脸术简直太小看这门技艺了。它明明可以让你说不出哪里不对,用着你这张不知道哪里画过了的脸直接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随即赵牧之就被推到屋子中间供大家围着欣赏,她原本缺根弦的神经不知何时被巧妙的暂时接驳好了。于是她不由自主拘谨的缩着当个展品,面红耳赤,目光闪躲,甚至眼角还有委屈的水光闪过。 这个肯定行,众人不约而同的在心底赞叹——不仅是服装妆容,而是她在这个服装妆容里,神奇的就自己变成了他们期望的那个孩子。她甚至不需要看剧本,也不需要说戏,她就站在那里,在做好的壳里,就天然的完成了角色要求——天然,对这个并不复杂的酱油角色来说简直可遇而不可求。 “啧……”季叔平轻咂了下嘴,身边小助理立刻机灵的溜了出去叫人。 第3章 成了! 季叔平拍拍肚子,自觉也没必要再画蛇添足说什劳子戏,这才留意起屋内灯光明亮,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去了。 “我带你那小朋友去吃个晚饭,你好好听导演的话,该怎么做大家会教你,慢慢来,不要怕。那个……你想吃什么,给你带回来?” 赵牧之眨眨眼,似是有不情愿,但还是听话的点头:“嘉嘉看着带,”想了下又补充,“可叫她千万等我一起走。” “得嘞!”得意的擦着他哥和随之而来的莫宴的肩,季叔平终于了却了件大事,连肚子也轻快了几分,把自己挪了出去。 接下来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如大家预料的顺利。 赵牧之在嗡嗡作响的机器,各种光影和来往的人中间精神高度紧张,她不是不自觉的目光被镜头吸引,就是过于刻意,僵硬木讷。以至于当季叔平带着唐嘉嘉酒足饭饱溜达回来的时候,这姑娘都要抱着他的大腿哭出来了。 赵牧之不是傻子,她能感受到大家对她的期待和认可,也能够听懂季导说戏要求的宽泛。但她更能感受到,因为她,大家包括莫宴一遍又一遍在重复同样的事情,甚至他们为了配合她不停的研究着改动。 但还是不行,她一直做不到。 这是学霸赵牧之从来没遭受过的挫败,“算了”三个字一直盘桓在她的舌尖。 她并不是那种好强的人,只不过在能做到与不能做到之中,比别人更多了许多决断。 能做,她就拼尽全力,不能,她也从不畏惧放弃。 可是在这里行不通,她很想说再找别人,我不会演戏,完全做不来这些。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总吐不出来。漫长的时间里每个人都认真严肃的做事,不对就再来一遍,不好就商量商量重来。大家似乎意识不到这是她的失误她一个人的问题。 赵牧之也真切的感受到,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责怪她,对她也没有一丝半点的不耐烦。 这是个非常窘迫的状况,她只能求助于季叔平。而这滑不粘手的胖大叔只是笑眯眯的说:“来,大家休息下,牧之来来来,先垫垫肚子。” “什么时候能走啊!” 赵牧之和唐嘉嘉蹲在角落里,只敢用眼神传递着如上信息。 一天之中错过了两次饭点,疲惫,饿,但是不想吃,还掺杂着对未知的束手无策。但是不吃不做点什么更是尴尬到无措,只能干巴巴的端着饭盒,嚼嚼嚼嚼嚼。剧组的人扎着堆儿嗡嗡嗡,也对她指指点点,但是听不清说什么。 放弃我,赵牧之内心祈祷,一腔情谊全诚恳的补贴给了牙齿,咬的筷子嘎吱嘎吱响,吓得唐嘉嘉更不敢开口问她——不是说就打个酱油么? 学霸也许会回避问题,但不会一直回避。终于赶在赵牧之磨磨蹭蹭嚼完了最后一个饭粒,也酝酿好了请辞的情绪打算一鼓作气,剧组那头也嗡嗡嗡出了结果,招招手叫她过去。 后来赵牧之无数次回忆起这个,使她人生与原本的方向彻底南辕北辙的瞬间,千言万语还是感慨成一句:年轻!太年轻了!真是太年轻了! 这个瞬间大体上是这样的——先是莫宴语带关怀:“太晚了,小姑娘家家的,不熟悉我们剧组的节奏,是不是……”她的语气和目光都顺水推舟的转给季修正。然而季修正并没有立刻接下,他显得十分踌躇,于是一旁的季叔平继续推进情绪,“哥……季导!我知道你紧张这场戏,我们都知道它特别重要,但是我们也需要照顾牧之的情况,你看……”。 于是季导左顾右盼了一番,最后目光落在赵牧之的身上,焦急又犹豫,还带着忍痛割爱的沉重:“哎呀,哎呀,没留意时间已经这么晚了,一直在找状态牧之也累了,不然……” 他话不说尽,自然而然的把这种焦虑的情绪也推进给了赵牧之,就是这股自然而然,一瞬间就把牧之洗脑成功,她愣愣的接下来:“我最近都没什么事,明天再来也行。” 说完不等她咬自己的舌头,季叔平愉快的拍板,“嘛,我这就找车送她们俩回去,大家都早点休息为明天做好战斗准备!” 呃……赵牧之脸都胀的通红,刚要反悔,被莫宴一把抓住,就此岔开话题:“真是辛苦了,可给我们解决了大问题。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姐姐带你对戏。”说着就推她跟季叔平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听见季导在后面大声补充:“好好休息,明天来把正式合同签了,叔平你记着点。” “得嘞!” 一路沉默的坐车,直到到了学校赵牧之才缓过来些,打电话给早就下车的唐嘉嘉,“嘉嘉……怎么办啊……” 唐嘉嘉已经愣愣的在她的卧室里站了半晌,接起电话才缓过神把包放下:“那个,牧之,以后看电影我再也不迟到了!” 赵牧之爱看电影,电影里主角奇遇之前总是影影绰绰有着许多或明或暗的提示。就像是时间轴上的坐标,铅笔啪哒灰扑扑一点上去,每次回忆人生的转折都要从那里回忆起。 可是她努力回想那个奇幻的下午,竟然一点提示都没有。五月天是寻常的,格子衬衫是寻常的,拉人健身的小哥是寻常的,会迟到的唐嘉嘉也不能更寻常……唯一的不寻常就是她那一刻戏精上身般回应了胖子季副导,直接一把把她扯到了偏离正常人生的异次元空间。 后来赵牧之一次次回忆,她身出名校,成绩优异,心有理想,父母支持。在前二十多年里,实在是人人看好的科研人才预备役,完全没有任何理由放弃已经定好几乎成型的人生,去走一条从前根本就没想过,也并没有多少热忱的路。可是际遇就是这么奇葩,一开始只是个误会,后来掺了不好意思,然后有那么一点点虚荣……蛮好玩的,就多玩一段反正现在有空……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在那条根本没有预计过的路上走了太远,远的无法回头了。 第4章 赵牧之熬过很多夜,却从没有失眠过。生平第一次失眠的体验并不美好,宿舍薄薄的窗帘根本挡不住窗外的一轮明月,月光在这个早就过了就寝时间的夜晚显得格外的明亮,即便努力的闭上眼,戴好眼罩,它还是不带什么温度的烫着人的眼皮。 果然良好的作息习惯是很必要的,赵牧之叹了口气,放弃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劝导自己入睡的行为,开始辗转反侧。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惶恐也有,懊丧也有,茫然也有,仔细分辨下,好像期待也有那么一丢丢掺杂其中。 捧着逐渐发烫的脸,看着月光越过蓝色窗帘布惬意的漫步在床沿上,从过道里蹓跶到室友整齐的床铺——她的室友前几天申请去实习,实习公司有点远,就近租了个房子,没事不大回来——她们的床铺一摸一样,都是中规中矩用着学校发的蓝色床单和被罩,月光在上面流连,温柔缱绻。她突然想起前两天帮着室友一起挑选出租屋家居时的新鲜与欢快。越来越多的期待慢慢融入月光中,也带着她融入这个不平凡的夜色中——也许就像以前一千一万次遇到一时解不开的难题那样,读好题干,抓好规律,答案就会慢慢出现。 一定会的,不要慌,赵牧之,不要慌! 第二天依然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有着丰富熬夜赶项目经验的赵牧之蔫哒哒的坐在办公桌前。日光顽强的从百叶窗爬进来,把她晒得更加眼皮子打架。所幸昏昏欲睡中听课更是她的一项驾轻就熟的绝活。于是能够精准的找到重点发问: “为什么要请假?不是就几个镜头么?” 季叔平老神在在的边端起架势擦眼镜边解释:“季导拍戏非常严谨,你别看这是个小角色,但她承担的意义非比寻常。你也看到了,不管多少遍,不管找多少人,不管用多少时间,这个角色一定要对,要出彩!” “其实……”赵牧之一瞬间仿佛抓到了些微推拒的机会。 却被季叔平敏捷的按下:“牧之,你不知道你有多合适,看到你之后季导和莫姐整个都焕然一新了。”他翻了翻,抽出两份合同来,“你看看,这待遇,五千,包饭,包接包送包培训!” 赵牧之草草的瞥了眼合同,白纸黑字普普通通的印刷体,实在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那边季叔平继续用叨叨大法给她洗脑:“当然你有要求也可以提,剧组都尽量满足。”他一边有条不紊的翻着合同页,把需要注意的点都点给赵牧之看,一边热切又不是十分隐晦的表达出剧组需要她,不惜一切代价的需要她。他看这小姑娘简直一目了然——功利心不强,但是脸皮薄,拿功名利禄来诱惑她是有限的,不过没出过社会还是比较好忽悠。什么拍戏很新鲜很好玩啊,剧组大家很期待她啊,找一个合适的人太难了啊……一套花言巧语招呼下来,叫赵牧之隐隐的觉得似乎是被人卖了,还是认命的签了字。 大大的“赵牧之”三个字,是她人生中第一份劳务合同。 把合同收到档案袋里,季叔平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这对她来说意义深重的文件,麻溜的转账给了她,顺便告诉她又一个重磅消息——得加戏! “请假也是尊重学校尊重老师,你是新人不知道我们这一行,没最终剪出来前一切都是未知——拍多少是未知,拍了能不能用是未知,能用角度合不合适是未知……”季叔平安抚翻着白眼的赵牧之,“这行就是这样,只看结果,不问过程。也许你辛辛苦苦几个月,起早贪晚的,导演咔嚓全剪了,那也没办法。一切都要为最终的那个故事,那个核服务。这一行啊……”他突然有了感慨的心情,想了下还是忍住不要吓坏小朋友,只轻轻的说:“台面上锣鼓喧天花团锦簇,大幕落下也不过各自寂寥,没有谁十分容易。”说着把赵牧之送了出去,“好好准备,明天准时跟表演老师报道培训。” 公交绕着城市一圈圈的跑,这一班跟另一班的站点并不一致,所以下车了还要在大太阳下走一段。赵牧之颓然的攥着她人生的第一份劳务合同,揣着早早收到转账提醒的手机,心情恰如在阳光下蒸腾奔走的人类——渺小又嘈杂,庸碌又繁忙,四面八方出条条沟壑,正正反反是一个人间。微信里有一些未读信息,她挑挑拣拣回了,想一想给唐嘉嘉回复:“合同签好了,老子有实习了,中午请你吃饭,十二点半,一秒钟不许耽误给我出现!” 那边秒回:“得嘞,老地方见。” …… “哈哈哈哈哈,所以你打算怎么跟你老板请假?”似乎全世界五味繁杂的只有赵牧之一个,唐嘉嘉听了她的最新消息,眼不花手不抖甚至都没耽误人家把肉扒拉到火锅里。 “说实习喽,反正大家都在实习。” “那实习报告怎么办,”锅里因为肉的加入而暂时陷入平静,唐嘉嘉并不打算让她的嘴太闲,又开始逐个品尝小菜,“你老板不会连实习报告都不要你一份。还是你打算让他们给你开一份‘跑龙套’的报告?” 赵牧之翻了个白眼并不打算理她。 “嘿,你不会火了。”把火调大了点,唐嘉嘉开始天马行空,“他们都说你合适,搞不好你就是表演届的天才,一举拿下叉叉影后,搞定高富帅,走上人生巅峰……到时候苟富贵勿相忘啊!” 锅终于重新开了,那货马不停蹄的开始捞肉大业。 “行,等我拿下第一个龙套影后,一定给你介绍个高富帅!”趁着唐嘉嘉被娱乐到哈哈哈这个宝贵的瞬间,赵牧之成功虎口夺食抢下个丸子。 请假是顺利的。既然答应了人家,睡了个美美的午觉后,差不多调整好状态的赵牧之果断跑去跟导师请假。说辞在隐瞒和欺骗中间取了个近似值,大概就是会出去赚点外快,但一定以学业为主什么的废话。实验室刚完成一个大项目,导师没空管她,再说她这种定下来会把科研这条河趟到底的人,有没有实习报告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叮嘱了几句看书写论文就放生了。 但是学一门新学问是痛苦的,尤其是表演这种实践性很强的技术。赵牧之完全不是一个有表现欲的人,而且长久来她更喜欢什么不懂就翻书,就找答案这种求知模式。现在她要疲惫不堪的应对着表演老师的哭笑愤怒各种要求,也要同自己不协调的肢体随时搏斗。更痛苦的是,她面对的要求是诸如:不够,过了,再给一点……什么玩意儿?说清楚啊……一点是怎么量化的,讲明白啊…… 一片茫然中她也曾认真的想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比如自费买了本二手的演员的自我修养。书寄到的时候为期两周的培训实际已经接近尾声,左手半懂不懂被老师嗤之以鼻的学习笔记,右手更加如观天书的自我修养,赵牧之对着镜子不厌其烦的提着眼角咧着嘴角,觉得人事真的已尽,待看天命。 中学老师曾经善意的安慰过他们,说不管懂了还是不懂,凡是认真的学过,总会在脑海深处留下一道弧线,等到某一天再用到再回想,啪嗒一下豁然开朗。赵牧之当时不以为然,觉得老师信口胡扯,现在只一门心思的盼望这真理早日在她身上验证。 定下重新准备进组的前两天,赵牧之拿到了她人生的第一个剧本,老实说她觉得比想象中乏味好多,剧本不是小说,少了那些装饰性的剖析抒情,都是干巴巴的言辞。属于赵牧之的部分很少,基本不用背,因为她没说过一句话,给她只是为了她更好的理解这个人物。 第5章 她演的是一个情况很极端的自闭症患者—— 穷困的底层劳动人民相结合,本来就是年岁到了习惯性组个伴过日子。 可惜生下了个女孩儿,那也就算了,孩子还是天生的自闭倾向。孩子的爸爸在发现没多久就没有音讯了,一毛钱也不曾给家里寄过。孩子的妈妈本来听了众人意见,想趁夜色把孩子丢了。可是那个没有月亮的夜里,一直沉默的孩子发出了弱弱的哼唧声,特别浅特别淡的一声,再想想都仿佛是个幻觉,是命运的诅咒!反正不管是母亲的天性也好,是年轻的孤勇也好,这个妈妈决定留下孩子。她决然同行将崩溃的家人告别,带着孩子去了大城市,找了份工。那时候她年轻的心还没被苦难铺满,总以为世界充满希望。她以为努力工作就会过上好日子,孩子就能接受好的治疗,就像电视里常演的,出现奇迹,孩子好起来,叫她妈妈。她们体体面面的出门,遇到肮脏不堪的孩子父亲,让他后悔,让他痛哭,但是她们不原谅他,绝不原谅。 只不过现实是残忍的,孩子父亲才是对的。 自闭症是个富贵病,她们也就问了问价钱,就再没去过医院。刚开始还遵医嘱买了买药,后来也就算了。生活很苦的,比你能想象的所有苦楚还要苦。这些轻描淡写的铺垫过后就是这个故事的真身——长期辛苦的劳作并没有让她们变得富有,反倒是磨光可怜妈妈的所有希望。 劳作,日复一日无法直起脊背的劳作,十几年过去了,住着最廉价偏远的出租屋,甚至因为支付不起暴涨的房租越搬越偏远。出门的时候把孩子绑在有限的活动范围内,后来看人家养狗的笼子不错,就买了最大号的铁笼子,出门省心——也曾经给她找过幼儿园,但那学费高昂的叫人咂舌。即便是私人开的小作坊,就算是她咬咬牙接受,人家并没有耐心照顾这样一个有病的孩子。妈妈忘了当时的初衷,她恨这个孩子,这个她辛苦生出来辛苦养大的怪物夺走了她的一切,她的人生,她的家庭,她的亲人,她的未来,她的希望…… 也说不上是为什么还不回家,也许是仅存的一点执拗?或者是从未联系过自己的家人——不只从未联系过,就算她尝试着递回消息试探,也从未得到回应。成年人早就学会了在一点希望和无穷的失望中反复的试探,也深谙点滴讯息所蕴含的意义,更知道要小心权衡最后的撒泼打滚孤注一掷该用在什么时机。 可怜的妇人总是会在夜半惊醒,然后一晚一晚的睡不着觉,她怕生命的缝隙什么时候裂开,把自己收进去,只剩下这个怪物,它该怎么办?是不是当时把它扔了,对大家都好? 反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跟这个孩子交流,只是简单粗暴的几个动作指挥她去这里去那里。那孩子,也再也不同世界交流了。 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可怜人总能闻到彼此的味道然后互相取暖,这不是她第一次遇到可能的温暖,但是彼此的温暖都太稀薄了,多一点分给这样一个怪物实在无能为力,没法支撑。这一次,她要不要抓住机会?装作自己生命里从来没有这个怪物,就让它从不存在…… 很多人都活在这熙熙攘攘的世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在夜里默念千百种未来,条条都看不长远。但很多人始终觉得自己能绝处逢生,即便他们一遍遍跟自己说不可能,别奢望,还是任凭这宛如死灰般的希望,在那个关键的瞬间操控双手,操控整个人,走向更深的深渊…… 赵牧之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挑灯夜读,一点点整理成自己的语言,然而竟然几次无法继续。 纵使人类的悲欢从不能真正相通,她也在字里行间眼看着自己一点点沉痛下去,沉痛下去,直至完全泡在沉痛泥淖里。五月的夜晚还是有点凉,配合着拽人窒息的沉痛,让她有些怕。她更怕的是——真的太难了! 这个要由她扮演的孩子,是个天生的自闭症,她的母亲没什么文化,也算不上疼爱她,更不知道如何获得政府的帮助。她没有得到丁点治疗,也没接触过别人。她经常被束缚,更没上过学,可以说她除了生物属性外,没有得到过人类的任何待遇,不像是赵牧之有限的人生里可以接触可以想象的任何一个现实社会中的人类。人类毕竟还是需要沟通互动的种群,即便是承担父母这样的角色,也很难在本就艰苦的条件下跟没什么反馈的孩子建立深刻的感情,她因为自闭症而堕入了被四角封钉完全的地狱。 而地狱中的人类该是什么样呢?赵牧之也曾为影视文学作品悄悄痛哭过,但她现在并不想哭。她只觉得冷,觉得在这方寸日光灯下,无尽的往遥远处蔓延的黑把她包裹住的那种冷,不能拒绝不能抵抗的那种冷。 其实赵牧之见过自闭症的孩子,在市立精神科医院接受治疗的那些孩子完全不是这样。他们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也许有的时候会无意识弄乱,但他们的父母总能第一时间处理好。他们看着跟机灵可爱的孩子们不一样,但也只是对周遭比较漠然的乖巧与无视。医生护士和父母们温和又认真的带领他们发掘他们的长处,带着他们探索自己的领域。他们就像是一群特殊的天使,虽然有些迷路,但绝对纯真可爱,永远带着孩童的印记。 而这个孩子,这个母亲口里的怪物,这个尚未有定论不知道最终会不会被默默抹去的存在,实在是一个强大的冲击。现在她不仅要接受这个冲击,还要扮演她…… 既然不可想象,不能理解,那么按老师说的,就用笨办法来亲身体验。 赵牧之关了灯,把自己蜷缩在桌角,靠在一根桌子腿上——这是那个孩子最舒适的位置,她可以蜷缩上一整夜。时间慢慢流逝,漫长的几无边际,地面一片冰凉。外面的灯光和笑闹声嘈杂成一片,一片漂来了,一片漂走了……热热闹闹的,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蜷缩着,到了身体无法忍受才给自己稍稍换个姿势的余地。也慢慢的清空浮躁无定的内心,赵牧之不着急,这个夜晚注定是漫长的,属于“赵牧之”的所有所思所念都需要慢慢清理,一点点剔除。冰冷渐渐侵入了她的骨头,蜷缩的姿势僵硬了她的四肢,放空的大脑里被生理的痛苦占满。 那个孩子又是怎样理解痛苦,怎样应对痛苦的? 赵牧之不知道,一个漫无边际的夜晚她已经几次想要放弃,如果要日日夜夜永无止境的面对,人是会崩塌的……崩塌了的人,会怎样面对自己?她还知道“人”这个概念么? 在疲惫的梦境中反复挣扎,思维似乎已经走了很远,但这遥远回过来品又毫无意义,只让人更恐惧更想放弃。 次日凭借着强大的生物钟和自制力,拖拽着僵硬疼痛宛如不能自理的自己去上课的赵牧之,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行,我做不到!她甚至觉得自己愚蠢,努力的全是没有用的方向。 但是已经没有退路了,她错过了所有的退出可能。 季叔平点着合同:“咱就不提赔偿这么伤感情的事,就说整个剧组翘首以盼,后天开拍。你今天说不行,赵牧之,咱都成年人了,你就算是还没毕业的小姑娘,你告诉我这合适么?小孩子矫情也要有个限度!” 牧之讷讷无言。 棒子已经打出,眼见收效,季叔平又转缓和,开始给甜枣:“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你是个认真的姑娘,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老师也常跟我夸你有板有眼,无限可能。但工作如同人生,不可能时时万全。你有进取心,有老师,有导演,有莫姐,有一整个剧组……所有人都在做同一件事——把以前没有的东西拿出来,给更多的人看到感受到。你完全不必有太大的压力,来试着跟大家一起做这件事,如果最后证明你实在不适合,就算你再想留下,我也没那个能力帮你。” 他语重心长的拍着赵牧之的肩膀总结陈词,“现在我苦口婆心跟你说这些,无非是因为,目前真的是非你不可。” 唉!一声长叹,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等着盼着被剧组踢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