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在大宋》 第一章 文记棺材铺 天圣三十二年秋,京都汴梁,城北棺材铺。 听着隔壁的公鸡已啼了两遍,文舒无奈的从床上坐起,此时外头天色将明,室内却还是昏暗一片,拿过床头的灰褐短打套上,她下床趿着鞋,走至梳妆台前,打着哈欠将及腰长发用竹筷挽在头顶。 粗略收拾好,拉开房门,一股寒气涌了进来,让她原本有些迷糊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此时秋分已过,天愈见冷。 院中斑驳的青石板上尚覆着一层厚厚的银霜,文舒拢了拢衣服缩着脖子往院中水井走去,自井中打了一桶水提至厨房檐下,又顺手从窗台上拿过刚买不久的牙刷子,沾了些许牙粉,站在檐下开始涮起牙来。 井水有一个湖水比不得的好处,就是冬暖夏凉。这时节,外头的湖水早已是冰凉刺骨,可这井里的水却是入手微温,不用掺热水,便能好好洗漱,着实省了好些炭火。 “咕哝,咕哝。” 用清水漱掉口中带着咸味的牙粉,文舒思索着待会早食是做桐皮面还是蒸馒头? 只是未待想明白,便听得身后的门吱呀响了一声,回首看去,却见她爹已经起身了,此时正披衣立在门口,皱眉看着她。 “早啊,爹“文舒有些心虚的打了个招呼。 文老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皱眉道:“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哪?” 此时她上身穿着一件灰褐短打,下身穿着窄口腿肥的裤子,头发只草草的在头顶挽个圆髻,简单的插了只竹筷,一副小子打扮。 文老爹年逾不惑,长着一张国字脸,浓眉,眼睛大而微凸,整体面相看上去有些凶煞,特别是此时皱着眉头,不熟之人见了,定以为是杀人越货的匪盗。 可文舒却一点不怕他,见他皱眉只是讪笑道:“那个前门街,源松巷的王御史家办满月宴,请了四司六局的人,虎子娘昨日犯了头疾,让我帮他顶一天工。” 闻言,文老爹眉头一竖,喝道:“胡闹!这种事怎能随意应下,你平日里帮玲丫头顶工也就罢了,到底同是女子。可虎子是在帐设司做事,那里出入的皆是男子,做的又都是些搬搬抬抬的活计,你一个姑娘家” 不待他说完,文舒已叫了起来,“姑娘家怎么了,你女儿的力气不输男子,那些活计对我来说轻松的很。” 见她这副样子,文老爹真是恨铁不成钢,“瞧把你得意的,你道女孩家力气大是什么好事,要不是你自小不懂的遮掩,到如今这个年纪早该嫁出去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到了适婚之龄却连一个靠谱提亲的人都没有,还不是你自己霍霍的。” 说到这,文舒很不服气,“什么嘛,明明是他们无用,还怪起我来了。”她转身将帕子挂回身旁的木架上,一边小声嘀咕。 文老爹无奈叹气:“你呀,你这样,我哪日闭了眼都不能放心。” “呸呸呸,爹一大早的瞎说什么呢,您春秋正盛,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这种不吉利的话赶紧呸掉。” 文老爹盯着她看了一会,久到文舒脸都要笑僵了,才见他开口,“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说着,便转身回房了。 文舒听了这话,如蒙大赦,欢喜的应了一声,忙倒掉盆里的水往厨房跑,只是跑到一半又折回来,探头问道:“爹,您早上想吃什么,桐皮面还是蒸镘头?” 此时文老爹正在床边穿衣服,闻言只道:“你看着办,只是记得出门前装扮一番,莫让人瞧出来。” “哎,知道了。”文舒应了一声,三步并做两步进了厨房。 厨房的西角边放着两个巴掌大的小南瓜,她随手拎了一个放在灶台上,用磨得鲜亮的刀切下一半,又削了皮,切成小块。 从米缸里舀了小半碗白米和小半碗粟米(小米)淘洗干净,然后入锅加水煮开,这边又接着舀着了一勺麦面和匀揉搓。 两刻钟后,一盆南爪粥并六个粉丝馒头加外两碟咸菜被她端到院中的木桌上。 此时日头已经出来,正斜斜挂在东方,前头的街面上也开始热闹起来,隐隐传来小贩的叫卖声。 文舒将碗筷摆好又给她爹盛了一碗粥,刚要招呼去前头开铺门的他吃饭,就听得门外传来熟悉的叫卖声。 “卖饼喽……菜饼、肉饼,芙蓉饼” “馒头,素馒头,裹蒸馒头,糖肉馒头” 文舒看了眼桌面,见她爹在前头还未回,想了想从袖中摸出几个铜子,打开院侧门,朝外探头道:“张家小哥,来两张熟肉饼。” “好嘞”姓张的小贩闻声立即跑过来,熟练的用油纸包了两张熟肉饼递过去,笑道:“承惠四文钱。” “喏。”文舒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铜子递给他。 小贩笑着接过,口中称道:“谢小娘子。” 买好饼,文舒回身关上门,就见她爹正往后院来,忙上前招呼道:“爹,快来,刚买的张家肉饼,还热乎着呢。” 文泰扫了一眼桌上,见桌上有馒头,有粥,便道:”你吃,我吃这些就行。“ “那哪成。”文舒不依,拿出一张饼递给他:“我买了俩呢,咱们一人一张。” 文老爹摇头不接,“不了,都留给你,你今晌要出去做活还是吃饱些,免得半道饿了没处找吃的。” “爹放心,我们出去做活,主家也会派吃食的,饿不着。” 文老爹还是摇头:“听我的,今次不比往日,就是少吃一些也莫要与人争执,惹出事非来。” 要不是已经答应了人家不好反悔,文泰怎么也不会让女儿去做这个活计。 见她爹脸色不好看,文舒知道他担心什么,赶忙举手保证,就差指天发誓了,“爹放心,我一定谨慎小心,不会让人识破的。” “但愿如此。“文泰无奈的摇摇头,在桌前坐下。 文舒趁他不注意,忙将手中的肉饼撕成小块丢进他碗里。 文泰正欲低头喝粥呢,实未想到她会来这招,等反应过来时,粥里已经多了几块肉饼 再抬头,边上的闺女早已坐到他对面去了,此时正笑呵呵的看着他,嘴里还大口大口的嚼着肉饼。 文泰无奈,只得夹起饼咬了一口道:“明日买菜时,去周记买些猪肉回来。” 嘴里尚嚼着饼的文舒,听得眼睛一亮,含糊道:“好嘞,那爹明天是想吃摔肉羹,还是红酥肉?” “红酥肉。” “成,那我上工回来就去肉铺看看,说不准今天还有没卖完的,能便宜些。” “嗯,这事你看着办。” 父女俩一边吃着早食,一边聊着家长里短。 等吃完早饭,又洗刷了碗筷,日头早已升至高空,眼瞅着离约定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文舒赶忙冲进房间对着铜镜一阵倒饬。 首先将早晨随意挽起的头发放下重新梳整挽好,用一个同色布巾束着,后又用眉条将灵秀的眉毛画粗了一些,让眉眼间看起来更英气,再用香墨与铅粉调和的淡灰粉末涂在脸上,白皙透红的肌肤瞬间变得发黄暗沉。 经过这么一梳二画三抹的折腾,原本水灵清秀的姑娘,立时变成了一个朴实干练的农家小子。 做好这一切,文舒再低头打量最容易暴露性别的胸,不禁得意一笑,所以说胸小也不是全无好处的嘛,起码这个时候她不用裹胸就能以假乱真,这要换了隔壁玲儿 想到自小长大的手帕交,文舒啧啧称叹。 在铜境前仔细照了许久,确认除了耳洞不能完全堵上只能用铅粉稍加掩饰外,其余之处无可挑剔,这才整了整衣襟出门。 第二章 四司六局 四司六局是时下专门帮办礼席的民间服务机构统称,凡是宴席需要的东西他们都有,大到桌椅器具,名人书画,小到香料台烛,杯盘碗盏 其中四司又分为,帐设司,厨司,茶酒司和台盘司。 六局又为: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油烛局,香药局和排办局。 因四司和六局内中工作多有重合,是以请席办宴只需请一家便可,而它们的出现给办筵之家省去了许多精力,请了它们,主人家只需要出钱,其他的可一概不管。 文舒今日要去的便是王记四司。 说起虎子,那是巷头糕饼铺李婶的儿子,比她大一岁,年十七,他们自小在一条巷子长大,也是一块打大的。 想当初,她因家里做着死人生意,自小没少被同龄孩子取笑,虎子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她自小就不是个认怂的,举凡有人敢当面嘲笑,她当场就能撸袖子跟人干架。 别看她人小,个头也不高,可奈不住力气大啊,加再上被取笑时的那满腔怒气,那些嘲笑欺辱她的孩子皆被她收拾了个遍,而虎子这个带头的更是被她打怕了,从此沦为她的小跟班。 可以说十岁之前的她过无比风光的,说是称霸整条萧茶巷都不为过,就连邻巷也是威名甚重。 只可惜这种风光在过了十岁后戛然而止! 十岁之后,有了男女大防,男孩和女孩们再不能肆无忌惮的玩在一起。 随着年龄渐长,男孩们逐渐成长为家里的劳动力,不能再成天疯玩。而女孩们则被父母拘着学各种东西,像是女工,厨艺这些嫁人之前的必备技艺,都是需要练习并且熟识的。 慢说那些个娇滴滴又文静的姑娘们,便是她这个街坊邻里眼中的母大虫不也没能逃得这个命运。 想起这事,文舒就禁不住一阵惆怅。 思索间,她已快步出了两条巷子,跨过城北坊门。 王记四司离棺材铺所在的萧茶巷有些远,从萧茶巷走过去,脚程快的得两刻钟,脚程慢的半个时辰也是有的。 文舒因早上起的早,再加上脚程也不慢,是以到了王记时,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了一刻钟。 帐设司的管事姓刘,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长相文气,唇下蓄着一撇小胡子,整个人看上去颇有几分儒雅。 文舒到时,他正低头清点木箱里的字画,见她过来并,熟稔又客气的招呼道:“文小子来了,正好,今日你和李青负责搬运屏风,两刻钟后出发。” 一听是搬运屏风,文舒顿时眼睛一亮,要知道搬运屏风的工钱可是比搬桌子要多上二十文,当下高兴的应了一声,便往西屋去了 谁知走到一半,又被刘管事喊住:“对了,前几日司里新进了两架檀木屏风,颇为贵重,你俩搬运的时候切记留心,莫要磕了碰了。” “刘管事放心,小子定当注意。”文舒抱拳郑重道。 刘管事满意的抚了抚须:“行,去。” 西屋门前,李青早等在那,见文舒过来又惊又喜:“文小子,怎么是你,虎子呢,又请假了?” “嗯,他娘犯了头风,让我过来帮顶一天。“文舒笑呤呤回了一句,又道:“刚才,刘管事让我跟李哥一起搬运屏风,时间不早了,咱们开始。” “成啊。”李青高兴一掌拍在她肩上,“你小子力气大又心细,我一开始还犯嘀咕呢,刘管事会安排谁和我一起搬运屏风,如今见着你,我这颗心可算是放下了。” 说话间,一边开了西屋门,让文舒进去。 在他身后,文舒揉了揉被他拍痛的右肩,无奈摇头。 “喏,就是那两扇。”进门后行了几步,李青指着东北角的两扇屏风道:“待会搬运之前,咱们先拿棉套将四角包上再往外抬,如此方为稳妥。” “成,听李哥的。”文舒连连点头。 二人商定好,便开始齐力往外搬运屏风,因那两扇屏风在比较靠内的地方,所以他们还得先把外侧的屏风移开。 如此这般一番操作,等那两扇屏风并共它的一些屏风搬到车上,已是一刻钟后。 见前头搬桌椅的还没准备停当,李青施施然往牛车前一坐,甩着鞭子同文舒闲聊道:“对了,听说近来司里要扩招人手,我瞧你小子手脚利索,干活也勤快,不如去王管事那处问问,若真过了,可不比你这样有一日没一日的替人顶工强。” 文舒听了心下苦笑,面上却道:“李哥费心了,只是小子家里俗事缠身,还有幼弟小妹要照顾,委实脱不开身啊。” 李青想起文舒曾经说过的母亡爹瘸,家里还有幼弟幼妹需要照料的事来,再看他年纪也不大,不由同情道:“那真是可惜了,也难为你了,小小年纪就要支撑一个家。” 文舒想起当初编的那些瞎话,当下只笑笑没说话。 李青早已经习惯他这个性子,当下便转了话题,说了些司里的趣事。 一刻钟后,待刘管事清点好所有东西,车队便出发了。 做为此次搬抬屏风并且同时也是看管屏风的负责人,文舒自是和李青同刘管事一起去了御史府。 已时三刻,御史府门前张灯结彩人来人往,街前巷口停满了马车,府内也是一片笑语喧哗,恭贺声不断。 作为御史言官,王家宅子并不大,统共只内外两进,园中陈设也简单,只墙角种了些绿竹,如今这时节倒也青翠养眼。 办酒设宴需要的东西很多,大到桌椅板凳,屏风字画,小到杯盘茶碗都要一一安置。 王记四司办这些是熟了趟的,当即按序一一吩咐,先进桌椅板凳等普通大件,再上屏风稍贵重大件,最后上精细的名人字画和杯盘碗蝶。 一刻钟后,李青和文舒刚按李管事说的将那两扇贵重的檀木屏风在廓前安置好,就听得院外司仪高声唱和:“大理寺陆少卿来访。” 院内正和同僚寒暄笑语的王御史楞住。 陆少卿?不是说前几日从马背上摔下来,至今昏迷不醒么,怎么 一面想着,他人已快步向门口走去,只是刚至门口,便见一人从门外进来。 来人背光而入,长身玉立,身着一袭深紫对襟长衫,头束乌冠目若朗星,举手投足间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此时正嘴角带笑的向他恭贺。 “御史大人,恭喜恭喜!” 不是大理寺左少卿又是谁。 王御史回过神来,忙的换了笑脸迎上去:“哎呀,是陆少卿,近日听闻少卿受伤昏迷,老夫一直挂怀在心,正欲寻个空档前去探望,未料到少卿大人倒是先来了,如今身子可是大好了?” “劳御史大人挂心了,在家将养了两日已是大好,适闻大人麟孙弥月之喜,特来恭贺。” “哎呀,少卿大人客气了,快请入座。”王御史一面说,一边迎陆元丞去坐席。 见王御史带着贵客往这边来,文舒和李青忙将屏风立好,后退两步。 第三章 救屏风 半刻钟后,宴席正式开席。 离屏见不远的廊下,文舒斜靠在廊柱上,嘴里吃着主家派丫环送来的青果子,正想叹一句甜,就听得右手边的假山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说话声。 “哎,瞧见没,那位就是陆少卿,真是年轻有为啊!” “是啊,看上去年纪还没我家兄长大。” 文舒侧头瞧去,只见是御史府的几个丫环正聚在一起闲话,其中一个,正是刚刚给她送果子的红衣丫环。 “那当然了,听说陆大人才刚弱冠,你兄长都多大了。”话语中有些不屑。 被嘲讽的丫环嘻嘻一笑,也不生气,叹道:“我兄长自是比不得陆少卿,哥哥似他这般大时,正闹着娶嫂嫂呢,可不像陆大人,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这日后啊,必定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 “哟,听你这话里的意思,莫不是还想当少卿夫人。” 绿衣丫环脸一红,低声道:“姐姐休要取笑我,陆少卿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就是当妾我都不敢想。” “还算有自知之明。”红衣丫环笑了一声:“陆少卿出身勋贵侯府,他的夫人日后必也是高官之后,名门闺秀,像咱们这种身份,还是莫要痴心妄想的好。” “姐姐说的是,咱们才不做这种白日梦,不过陆大人也是可怜,明明出身候府,却没占到候府半分光,荫缺时只领了最低的八品评事,如今两年之间连升四级,全是靠自己的能力爬上去的。” 文舒一面吃着果子,一面听着八卦,心中对屏风前的陆少卿倒是多了一个评价。 是个狠人!两年之间连升四级,在这遍地是官的京城可不容易! 不提丫环们的窃窃私语,也不提文舒这个看客的想法,此刻酒桌上的陆元丞却在思索待会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避开众人视线去后院搜寻那份进献名册。 望着简约朴素的庭院,他低头饮酒的嘴角悄然划过一抹冷笑。 谁能知道,素有清直之名又处世中立的王御史,实则是左相一党,并且还是他极奢穷欲敛财背后的得力助手。 若不是重活一世 念及此,他眼中倏的闪过一丝寒芒,握着酒杯的手也不由的收紧起来。 就在他险些捏碎酒杯时,前桌敬酒的王御史终于转过身来,举杯笑道:“大人伤势刚愈就拔冗来贺,王某实在汗颜啊,今日便借此薄酒敬大人一杯,少卿大人,请。” 闻声,陆元丞只得敛住心中情绪,起身举杯,笑容温和道:“御史大人客气了,请。” 王御史将酒杯凑到唇边一饮而尽,随即亮杯道:“老夫满饮,大人伤势刚愈,却是不必强求,随意为好。” 陆元丞点点头,将酒杯凑至唇边,杯中淡黄的酒液泛起微光,这一刻他忽然计上心来。 下一刻,众人只见他身形一歪,人踉跄着向右手边屏风倒去,同时酒杯也从手上脱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碎瓷声。 此一幕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莫说是离他还有一桌之隔的王御史始料未及,便是与他同桌饮酒的张都御史都没反应过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倒向屏风。 在场唯一反应过来并及时做出反应的,唯有身后不远,时刻紧盯这边,唯恐屏风出现问题而问责到自己头上的文舒。 眼见那扇价值不菲的屏风就要出事,文舒刹时整个心都快从胸腔跳出来! 当下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脑子,迅疾如风的冲了上去,在陆元丞将将要靠倒屏风时,一手曲肘抵在他腰间,一手扶住了摇摇欲坠屏风。 只是这样一来,左右两边两股力道同时压上,饶是她自负力大也不由的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而她这一番作为,却让陆元丞的算计落了空,当下惊愕之余不免脸色有些发黑。 哪个楞头青坏他好事! 他暗暗想着,待偷眼瞧去,却发现此时正侧趴于那人身上,从他的脚度根本看不清其正脸。只能看见一个乌黑发亮的头顶和一抹露在衣领外的雪白脖颈,特别是其上的一抹殷红,刹时让他整个人怔在原地! 这胎记 陆元丞面色惊疑不定,正待细想,这边的王御史等人终是反应过来,疾呼着跑来搀扶他,口中连连问道:“大人,大人没事?” 见此情状,被打断思考的陆元丞干脆将计就计,装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由他们的搀扶起身,并且还暗地里运功将脸色逼的苍白了几分。 王御史见他脸色不好,满面关切的道:”大人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老夫派人去请大夫“ “不用!”陆无丞无力的摆摆手:“不过是些许晕眩,想来休息片刻就好,只是搅了大人喜宴,实在失礼了” “大人说哪的话,此事是王某之过,竟忘大人伤势初愈,应该多加关切才是“ “不怪大人,是我自己大意了。”说罢,陆元丞一手撑桌,一边转向身后的文舒,气虚道:“方才多谢这位小兄弟援手了,还不知如何称呼?” 此时的文舒刚在李青搀扶下起身,正揉着有些酸痛的手腕呢,闻言不禁楞了一下,似是没想到这位大人会关注到她。 楞了好一会才慢声道:“小的姓文,刚才之事不过举手之劳,不当什么,大人无需挂怀。” 她这边规规矩矩的回话,那头陆元丞却借这个机会光明正大的打量她,当视线落在她耳垂,见其上果然有个微不可见的小眼,不由更加坐实心中猜测。 这时,一旁的王御史开口道:“大人身体不适,还是坐下休息,这位小兄弟英勇救人,合该当赏。”说着,唤过随身小厮,让他去取红封。 文舒未料到还有这等意外之喜,顿时眼睛一亮,就连酸痛的左手都觉得不那么痛了。 吩咐完这边,王御史又转向陆元丞:“只是此地嘈杂,不如客舍清静,不若我派人扶大人下去休息?” 此话正中陆元丞下怀,他当即点点头,轻声道:“那就有劳了。” 陆元丞被人扶了下去,其它宾客又继续吃宴,照旧是笑语喧哗,并未因这一遭事有什么改变,而回廊下继续盯梢的文舒也拿到了下人递来的红封。 她用手捏了捏,薄薄的手感应该是交子,只是面值多少,还得拆开看了才知道。 第四章 梁秆熟水 一旁的李青见着,羡慕又庆幸道:“方才多亏了你反应快,否则屏风出了事,咱们回去少不得要吃一顿挂落。”正猜测红封面值的文舒,极认同的点点头。 要不是如此,她也没那么快的下意识反应,虽说东西坏了,司里不会要求他们全额赔偿,但该负的连带责任还是要负的,比如革职或者扣月钱。 她虽是来顶工的,无钱压在司里,司里不可能扣她月银,但给她做保的虎子可就遭秧了,正因如此,她每每做事都提着十二分精神,唯恐出错连累他人。 此刻看着一脸艳羡的李青,文舒心下微动。 踌躇片刻她悄悄揭开红封,摸出里面的交子一看,却见是五张二百文的,合共下来一贯钱。 思索片刻,她从内取出两张,递给李青道:“李哥,这个给你。” 李青未想到她会有这般举动,当下惊的连退数步,摇头道,“文兄弟这是做甚?“ 文舒笑道:“今日与李哥一同看守这屏风,若是失职,咱俩谁也跑不了责罚,既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得了赏,自也该分李哥一份。” “不成,不成。”李青慌忙摇头:“今日救下大人全是你一人之功,我半分力都未出,怎好拿钱,再说了,若不是你反应快,屏风出了事我回去还要吃一顿挂落,如今屏风无事,已经是沾了你的光,岂能再舔着脸要你的银钱。” 见他如此说,文舒也不勉强,笑了笑抽回一张交子,然后把剩下的一张不由分说的塞到他手里。 “你这是“ “今日这红封实乃意外之喜,小子往日没少得李哥照拂,这钱便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再者今日御史府办的是满月宴,李哥分了钱,也一同沾沾喜气。” 这好听话谁不爱听,更何况文舒这话可是说要到李青心里头了。 他今年二十有三,成亲两年了,可家中娘子却未给他生下个一男半女。他娘急的天天在家里念叨着要去上香,他日日听着心中不免也有些着急,如今文舒说了这话,只觉得是个好兆头,当下便将爽快的将钱收了。 “成,那就借你吉言了,他日司里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说一声,能帮的上,我定不推辞。” “哎,那就多谢李哥照拂了。”文舒欢喜应了,其实心下却有另一番考量。 她由虎子做保来王记四司顶工没有十次也有七八次了,和这位李哥虽打过几回交道却交情不深。 如今借着这番由头,一来是想看看这位李哥是不是贪财薄义之人,值不值得深交,二来也有打点讨好之意。 不都说钱财最能试人心? 她男扮女装出来混饭吃,虽说装扮周全但也难免有百密一疏之时,眼下打点好人心,只盼有朝一日漏出马脚时,这些平日相处的人能念着往日情份,嘴下留情,多少回护一二。 好在结果还不错,这位李哥并不是见钱眼开之人,想到这,文舒很是舒心。 下晌,与李管事交接完,文舒领着刚得来的八十文工钱并王御史酬谢她剩下的那八百文礼钱,一路小跑的回了棺材铺。 进铺子前,她特意在门外打量了一会,见铺子只有她爹埋头砍木,没有外人,这才踏了进去,喊了声爹。 文泰正着急赶活,闻声头也未抬道:“回来了,去洗洗手,厨房里,我给你留了梁秆熟水。” 一听有煮好的熟水,文舒立时眉开眼笑,“爹怎知我口渴了?” “忙了一晌午,岂能不渴,快去快去,顺道将脸洗了。”文泰催促道。 “哎,知道了。”文舒应声连蹦带跳的往后院窜去。 行到后院,她先去房间将怀里的工钱和礼钱都放到床下的陶罐里,然后又将细数一遍,确认没错,这才心满意足的去井边打水洗脸洗手。 要说今天还当真是喜从天降,仔细算算,如今她手里的银钱加上今天刚得的,也存了快有一贯半了,按着这进度,想来再努力努力个两三个月,就能帮爹把那副护腰买回来了。 想起她爹的腰伤,文舒就禁不住一阵内疚。 要不是三年前她贪玩跑到房顶捡键子,她爹怕她摔下来,急急跑过来想要接住她,也不会踩到井边青苔,摔伤了腰。 自那以后举凡是下雨寒天,她爹的腰伤便要发作一回,轻则酸涨疼痛,重则下不了床。 她看不过眼,曾拉着他看遍了汴京的医馆,只是末了却只得出了一个无法痊愈,只能慢慢将养的结论。 可家里做的是寿材生意,为了生计,他爹也不可能闲着,这日日弯腰做棺材,经年累月下来,那腰伤便愈发重了。 她好不容易打听到城南的济世堂有一种护腰,平日佩戴在身上有养护之效,而且在腰伤发作之时还可以减缓疼痛,只是价钱有些贵,得三贯钱,并且每半年还得更换一次内芯,一次一贯钱。 她回头把这事跟她爹一说,她爹竟死活不肯,还说是骗人的,说有那个闲钱,不如存着给她做嫁妆。 她几番劝说无果,无奈之下只得乔装出去接活,想着存些私房偷偷给她爹买回来,到时他总不能再拿去退了。 想着自己就要离那个目标越来越近,文舒心里乐不可支。 将手脸洗干净,又回房间换回了女儿家的日常穿着,再将头发散下来梳成正常式样,这才步履轻缓的往厨房去。 厨房西南角上,一个半尺高的小火炉架着一个褐色陶罐,此时陶罐盖子的出气眼正汩汩往外冒着热气。 文舒走到近前,将盖子揭开,顿时一股温热之气裹挟着稻香扑面而来。 见陶罐里的熟水满满当当,思量着她爹应该也还没喝,遂从碗柜里拿出两个大瓷碗,又从旁边盛有白糖的竹桶里舀了一勺糖搅匀,这才一手一碗的端去了前头铺子。 “爹,停停手,喝碗熟水解解渴先。”“哟,阿宁来了,今日没去学啊。” 铺门边,一个拿着麻袋装木花的瘦弱中年男子停下来跟文舒打招呼。 “孙大伯。”文舒喊了一声,忙将手中的熟水递了过去:“明日才去呢,大伯来得正好,刚熬的梁秆熟水,还热乎着呢,大伯来一碗暖暖肚。” 男子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家里有呢。” “家里是家里的,大伯也尝尝我家的,看看我家的可有不同。” “就是,一碗熟水有什么可推辞的,厨房还有好些呢,赶紧着喝。”文泰在一旁帮腔道,一面接过文舒手里的熟水。 孙和平与文舒很是相熟,闻言再不多礼,笑着接过:“谢谢阿宁了,昨日你大娘还说,近日天气好,要张罗着要做霉豆腐呢,等做好了,我弄些来给你们尝尝。” “哎,那敢情好,大娘做的霉豆腐味道真是一绝,整条巷子谁不知道,外头都买不到这个味呢,要我说,大娘若是做些拿到街市上卖,肯定能赚钱。” 男子被逗的连声发笑,摇头道:“我倒是想,只不过你大娘身体不好,做做自家吃的还行,做多了去卖却是吃不消的。” 想起孙大娘快走几步都能喘的身体,文舒只能安慰道:“会好的,大娘的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好好将养,总有一日会好的。” “但愿如此。”孙和平叹了一口气,将喝净的碗递还给文舒,笑道:“茶也喝了,木花也装了,你家大娘还等着我回去给她清洗木笼呢,我就先走了。” “好,大伯有空常来玩。” 第五章 夜火 待他走后,文泰才有空问闺女,“怎么样,今日做工没出什么岔子?” ”没呢,顺当的很。”文舒得意一笑:“而且临时调了差事,工钱还多出二十分文。” 文泰闻言无奈摇头:“你这丫头也不知随了谁,一天到晚跟掉进钱眼里似的。” 文舒乐咯咯直笑:“不像您,自然是像娘喽。” “去,你娘才不像你这么没脸没皮。”文泰笑骂了一声,将碗中熟水一饮而尽。 喝过熟水,打量着时辰不早了,文舒便想着早些做饭,如此早些吃完,还能去夜市逛逛。 谁知跟他爹一说,竟见他摇头道:“我今日是没空了,午间李家来人了,说是李大壮的老娘已经迷糊了,可能就这两天的事,我得赶着把他家的寿材起好。” “啊!这么突然!”文舒惊诧的放下碗,“我前两天经过他家,还见着老太太在院里晒太阳呢。” 李大壮是前街杂货铺的老板,家里有个快七十的老娘,月前李老太太走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当时就躺下了。 李家人见状不好,怕有个万一,急忙来铺子里订了一副棺木,谁知那棺木起到一半,李老太太又有了起色,恰巧当时文老爹手边来了一个急活,便把李家的活先放了放。 “谁说不是呢,生死无常。”文泰叹了一声,挥手赶她:“行了,你要是没事就忙别的去,别在这给我挡手挡脚。” 被嫌弃的文舒讪讪应了一声,自去了后院忙活。 金乌西坠,晚霞满天,文家后院飘来一阵饭菜香。 因着文老爹要赶活计,去不成夜市,文舒只能自己在灶间随意吃了些,又将她爹的饭菜温在灶上,然后便回房温了一会书。 待到掌灯时分,天色完全暗淡下来,文泰才从前头铺子回来,去厨房吃了灶上饭,又跟文舒说了两句话,便回房歇息了。 是夜,狂风大作,黑云寂寂。 狂风卷着后院来不及清扫的木屑木花飞落四家,发着光的闪电在云中翻涌如龙。 素色帐幔里,文舒闭着眼睛,呓语般的笑出了声,梦里大把交子和金子从天而降,如同下雨似的,她站在青青的草地上,望着满天飘落的交子和金银,激动的难已自抑。 正想伸手捡拾时,却忽的一道惊雷从耳边滚过,随即一道刺目的闪电从空中劈下,将地上来不及拾起的金子银票劈了个粉碎。 那一刻,文舒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 “不好了,不好了,走水了” 惆怅间,耳边传来一阵喧哗声,没过多久鼻端也闻到一股烧焦的浓烟味,睡梦中的文舒不安的皱了皱眉。 这也太真实了,连焦味都有了,她暗暗想着,片刻后却猛的从床上惊坐而起,惊恐的看向窗外。 此时外头已是火光熊熊,滚滚浓烟从门外涌入,让整个室内云遮雾罩。 糟了,着火了! 来不及多想,文舒抓起床头的衣服就往外跑,口中大声喊道:爹,爹!” 东屋里,向来睡觉很沉的文泰听到女儿的声音,猛的从床上坐起,再看外头火光熊熊,也是面色大变,来不及穿衣,便从床上一跃而起,奔出了门。 “阿宁!” 在他拉开门的一瞬间,文舒已经冲到了他门口,见对方都平安无事,二人皆松了口气。 只是待看向火光源头时,两人却都怔在了原地! 因为火势最大的地方正是她家的铺子 “快!把厨房的所有能用的桶都拿来!” 到底还是年长者有阅历,文泰只楞了一瞬便回过神来,一面嘲文舒吼着,一边飞快的跑至井边提水救火。 “哎”文舒回过神来,也立即往厨房跑去,只是心中已然知道,她家的铺子救不回来了 一个时辰后,天光渐白,翻滚酝酿了一晚的雷雨,终是在天光破晓,鸡啼三遍后落了下来。 忙碌了一晚灰头土脸的潜火队,望着瓢泼而下的大雨,瘫软的坐在了地上。 终于下了,再不下雨,整条巷子都要烧绝了!可饶是如此,此时或烧或拆的铺子房屋也央及了不少。 文舒扶着文泰站在街对面的铺檐下躲雨,大雨噼啪作响的打在头顶的瓦片上,一如打在她的心头。 没了! 她和爹省吃俭用十几年,才在去年盘下的铺子就这么没了! 三百贯啊! 想到此,文舒心间一阵抽动,眼泪也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一旁的文泰看着对面的断壁残垣,心中也难受的紧,只是到底是男子,未将情绪露在面上。见一旁的女儿哭成了个泪人,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好了,莫要哭了,铺子没了咱们可以再建,好歹后院是保住了。” 因着风势和潜火队灭火的原则,这一留长屋的后院倒是保住了七八成。 文舒听了却抽噎道:“是可以再建,只是又要花去许多银钱“ ”那也没法子”文泰指着四周道:“你瞧瞧这些个街坊邻里,哪个不是如此,又不独咱一家,咱家好歹还保住了后院,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些连后院都烧掉了人家,那才是真的惨,在这凄风苦雨的时节,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 念及此,文舒缓缓将眼泪收了,只是看着对面焦黑一片的铺子,心里依旧难受的紧。 半刻钟后,这场不算及时的大雨终是歇了、 躲在屋檐下嚎啕的百姓纷纷冲了出去,到自家烧毁的屋舍里一通翻找。边哭边搜寻,看看还有没有留下什么得用的东西,特别是家里藏着的银钱,那是第一个要找的。 文家父女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她家后院只烧着井前那一段,后面住人的地方还是完好的,因此并不急着去取银子。 反倒是铺子虽说烧的严重,基本不可能留存什么东西,但是做棺木用的那一套工具家伙什怎么也得给拾回来。 想着这些,父女二人直奔铺子。 果然,半刻钟后,三三两两的铁片被父女归拢到一处,而其上的那些木头手柄,或者外包边则早就化为灰烬,这些都在父女俩的意料之中,能把这些铁片捡回来,他们就已经很知足了。 意外的是,除了铁片,文舒还从灰堆里扒出了一个陌生的铁盒子。 “爹,你看,这是什么?文舒将铁盒子举了起来,抖了抖灰。 文泰扫了一眼,见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漆黑铁盒子,只有成人巴掌大,不由问道:“这东西你从哪找出来的?” “那。”文舒指了指门边放边角料的地方。 闻言,文泰放下东西,接过文舒手中的铁盒子细细端详。 铁盒子通体黝黑,四周刻有飞禽走兽和山水花鸟和图案,奇异的是整个盒子的形制竟然有些像棺木,不禁皱了皱眉。 “爹,这是咱家的物件吗?”过了一会,文舒问。 “不是。” “那怎么从咱家扒出来了?” 文泰想了片刻,犹疑道:“许是哪位客人经过时不小心落下的,你且先收好了,回头若有人来问,就还给人家。”说着,将铁盒子递还给她。 “嗯。”文舒轻应一声,将铁盒子接了过来。 收整好铁片,父女俩瞅着再无可用的东西便回了后院。 第六章 失控 同一时刻,威远候府。 书房外陆喜打量着天色,见都卯时了,书房还是房门紧闭,毫无动静,犹豫片刻,终是迈步上前敲了敲门,“公子“ 房内,枯坐了一夜的陆元丞回过神来,见窗外天光大高,不由一怔,片刻后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公子,刚过卯初。”陆喜在外答道。 闻言,陆元丞揉了揉酸痛的额角站起身,绕到桌案前,淡声道:”进来。“ 得令,陆喜忙示意身后的一丫环们跟上,自己率先推门入内,身后一众丫环捧着水盆,衣服等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入。 少顷,陆元丞由丫环们伺候洗漱,脑中却还在想昨日之事。 昨日他借机在御史府逗留了几个时辰,期间也曾避开下人去书房查探,然而结果却一无所获。 那份三年后震惊朝野的名录此刻并不在御史府! 想到此,他不禁眉头深皱 一旁的陆喜见状,关切的道:“公子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重生是个大秘密,况且此事又太过复杂,饶得陆喜是他亲信,陆元丞也不打算诉之于口,当下只淡淡道:“嗯,想了些事,对了,昨日吩咐你的事,办的如何了?” 陆喜立马答道:“回公子,已经打听清楚了,只是那位文小郎君并非王记四司的常役,而是由熟人保荐的替工,是以王记的用人簿上,并未详细记录他的具体住址,只大概知道住在城北。” “那就找到请他替工的人。”陆元丞理了理袖子。 “小人也是这般想的,昨日已去那家寻过,只是不巧,那户人家正好出门了,小的正想今日再跑一趟呢。” 陆元丞点点头,看向窗外道:“此事给我盯紧了,找到住处后速速来报。” “是。”陆喜恭敬应了。 这头,陆元丞见外头青砖微湿,树叶鲜翠,不由怔了一下,喃喃自语,“下雨了?” 一旁的陆喜以为是问他,当下赶忙接口:“是啊,下了一刻钟,说来,得亏的这场雨来的及时,否则城北那场天火还不知道要牵累多少人。” 闻言,陆元丞整理袖口的手猛的一顿,震惊道:“你说什么!城北走水了?” 陆喜不知他为何这般激动,遂有些忐忑道:“是,据说火势挺大,潜火队极力扑救了近一个时辰,却仍烧毁房屋四五十余间。” 陆元丞听完后眉头皱起死紧,同时胸膛里的一颗心也急速跳动。 他怎么不记得天圣二年,城北发生过火灾! 昨日在御史府一无所获,如今又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天灾,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念及此,他心里无来由的冒出一股危机感 原来重生归来,也不是所有事都能掌控在内 萧茶巷,文泰一边清扫院中低洼处的积水,一边看着焦黑如墨的铺子连连叹息。 文舒则搬了个小方凳子坐在井边,将从厨房搬出来的所有锅碗瓢盆一一清洗,同时心中计算此次损失的东西和重新添置所需的银钱。 门外,小贩的叫卖声清楚的传了进来。 “镘头刚蒸好的鱼肉馒头、裹蒸馒头“ “菜饼,肉饼,芙蓉饼都是刚出锅的哟。” “卖汤喽,豆蔻汤破气汤、玉真汤、薄荷应有尽有嘞。” 文舒听见好些平日不曾听见的陌生叫卖,心道:今日倒是比往日还要热闹些。 转念一想便也明白,如今巷子里十有八户遭了灾,这一大早的,估计谁也没个心情做早食,听了外头有叫卖的,必会纷纷掏了银钱买上一顿,先安了肚皮再说。 念及此,感受到腹内空空,她便也将手中的活计放下,打开院门,朝门外一个卖馒头的小贩招了招手。 “小哥,有素馒头吗?” “有的,有的,小娘子要几个?”小贩殷勤的推着小车过来。 文舒略一思考回道:“四个。” “好勒。”小贩将小车停稳,利落的拿出一张油纸,捡了四个素镘头装上,然后又问:“我这里还有小娘子们最爱吃的糖肉馒头,小娘子要不要稍上两个?” 文舒客气的摇头:“不了,这两天吃肉都吃腻了,就想吃些素的。”说着,将买馒头的两文钱递给了小贩。 回身关了院门,她朝着正在打扫院中的积水文泰道:“爹,先吃点东西,待会再弄。” 闻言,文泰放下扫把走了过来,他半夜爬起来救火又忙了这一早上,肚子早就饿了。 接过文舒递来的馒,他面色微怔道:”怎么是馒头,你平日不是最爱吃张家肉饼吗?”说着,将镘头掰开又道:“还是无馅的。” 文舒忧愁道:“今时不同往日,咱家铺子刚遭了灾,这往后重建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银钱呢,此时能省一文是一文。” 文泰听了连连摇头,只是当下也没说什么,父女俩就这样站在石桌边,就着微湿寒冷的空气,干巴巴的将两个巴掌大的馒头吃完。 吃过早食,父女俩便继续接着干先前未干完的活。 待一切清扫的活计都干完后,二人又凑到一起,开始盘点家中此次大火损失的东西,末了列出了两张长长单子,由文舒记了,稍后去集市上买回。 将两张单子上的价钱粗略估算一遍后,文舒本就犯愁的脸,刹时全皱在了一起。 “三贯钱!这世道挣些银子不易,花起来却如流水一般!”说着,愤愤的将单子拍在了桌上。 一旁的文泰摇头叹气,随即拿过桌上的单子道:“官府的章程还没下来,我今日无事,这采买的活就交给我,你下晌还要进学,趁着现在有空就多温习温习。” 想着既将花出去如流水的银子,文舒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观念点了点头。 文泰一走,文舒打量院中也没什么活计可做,便依言回房去温书了。 第七章 莫名其妙的打听 少顷,半掩的院门突然传来了一道憨实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喊声:“文舒,文舒。” 这声音熟悉至极,文舒不用看就知道是谁,当下从窗户探出头去,漫不经心的招呼:“进来,我爹不在。” 院外站着的瘦高男子闻言似乎有些不放心,探头朝内张望了好一会,见文泰真不在内,这才松了口气,踏进门来。 文舒搁下书,迎出去道:“你怎么过来了?你家忙完了?” “我爹娘和哥嫂还在忙,我娘让我出来买东西。” “那你不去买,到我这来干什么?” 虎子瞅瞅四周,压低声道:“有件事跟你说,老大,你是不是在外头惹什么人了?” 老大,是虎子对文舒独有的称呼,也是文舒孩提时第一次打得虎子哭爹喊娘时立的规矩。 “瞎说什么!我能惹什么事!”文舒瞪了他一眼。 虎子撇了撇眼,不信的看着她:“你可别瞒我,刚才威远侯府的人都找过来了。” ”威远侯府!”文舒楞了楞,随即奇怪的看着他,“威远侯府的人找你干什么?” “什么找我,人家是来打听你的。”虎子翻了个白眼。 “打听我!”文舒怔了一下,奇道:“我又不认识什么威远侯府,他家的下人打听我作甚?” “那人没说,不过他还跟我打听你住处了,你真没惹事?“说到这,虎子看她的眼神有些担忧。 “没有,我能惹什么事。”文舒摆了摆手。 “那你可认识威远侯府的人?” “不认识。” “那人家打听你做甚?” “这事你问我,我还想知道呢。”文舒翻了个白眼,随即身子一怔,问道:"你将我的住处说了?” 虎子悻幸的低下头去,“那个我原是不想说的,只是后来他亮出侯府的牌子,我" 文舒理解他的难处,当下也未生气,而且他能特意绕路跑来告诉她,已算有心了。 “行了,我又没怪你,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要是没其它事,你还是赶紧走,我爹快回来了。“ 虎子来这一趟原就是为了来知会她一声,免得让人暗地里算计了,如今将话说了也不多留,说笑了两声便离开了。 他离开后,文舒却在认真的想这件事。 虎子的性子她知道,绝不会编这种故事来逗她,可是威远侯府 凝视想了片刻,她忽得灵光一闪! 对了!昨天听那些丫环说,那位陆少卿似乎就来自侯府 莫非就是这个威远侯府? 应该是了,否则她再不认识其它侯府之人,只是那位陆少卿为何要派人打听她的住处呢? 若说酬谢,昨日王御史已经替他给过赏银,按说此事已了 想了片刻,委实想不出什么头绪,她便干脆丢开,回房继续温书了。只是这一抬眼,却不期然对上了床头桌案上的铁盒子,不由顿了一下。 下一刻,她脚步一转,行至床头案前将那奇怪的铁盒子拿了起来。 铁盒四壁刻映了许多花鸟鱼虫和飞禽走兽,盖面和底座则刻着蓝天白云和高山湖泊,文舒大体看下来只觉得像是一个浓缩的小世界映刻其上。 端详片刻,她心中闪过一丝疑惑,这个像极了棺木的东西究竟从何而来? 若说是去过她家铺子的客人不小心遗失的,似乎可能性不大,不说其上精致的纹理花样不像是平常百姓家能做出来的,就算能做谁又会做这种东西随身携带,不怕招晦气啊! 手指在铁盒子上摩挲了片刻,看着铁盒上盖与下围之间一道不甚起眼的缝隙,文舒心头一动,暗道:这盒子莫不是还可以打开! 只是这里头会装什么呢? 好奇之下不禁想推开铁盖看看,只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不行!这东西不是她家的,她若这般擅自打开了,岂不是窥视他人隐私,夫子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犹豫片刻,她想着,算了,还是再等等。 城北发生火灾这么大的事,不出一天肯定整个东京城都知道了,到时不管是谁路经此处不小心遗失了东西,听了这茬,肯定能醒过神来,回头来找。 若是过去个把月,此物还是无人问津,她再开也不迟。 打定主意,文舒按耐住自己好奇心,转身回桌案前继续温书了。 只是这头刚坐下没一会,那头便又听得小院木门吱呀''响了一声,随后她爹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阿宁,阿宁快来搭把手。” 闻声,文舒忙搁下书本跑了出去,这一出门,便见她爹肩背手扛的提溜了一大堆东西回来,最显眼的莫过于肩上那七八十斤大面口袋。 她赶忙上前接过,口中埋怨道:“爹要麦面只管跟米铺说一声就是,他们自会派人送来,何苦这般背了回来,还提溜这么些东西,小心再伤了腰。” 文泰却是摇摇手:“没事,我心中有数着呢,米铺今日人多,掌柜的说晌午前可能都没空送,我思量着缸里的白面还不够做一顿浇肉面的,就干脆自己背回来了。” 家里的饭食向来是文舒操持,家里还剩多少面她自然知道,只是这会听到她爹说中午做浇肉面,不由惊呼道:“爹,你买肉啦!” 文泰笑笑,变戏法似的从右边萝筐里提溜出一条五花肉来,“昨天不是说好了今天买肉嘛。” 这事文舒自然记得,只是昨夜家中突发横祸,铺子遭了灾,他日重建不知要花多少银子,想起这个,她哪里还敢提吃肉的事,如今再看那肉快有两斤的样子,不禁又心疼道:“这肉是不是买的有些多了,咱们还得留着钱建铺子呢。” 文泰失笑,拍了拍身上沾的面粉道:“不妨事,省下这两斤肉,咱们也建不成铺子,况且你这个年纪还在长身体,怎么也要吃些好的。”说着上下打量她一下,颇为嫌弃道:“还是瘦了些,怪道来相看的人家都不同意”言罢,叹息着往井边走去。 站在原地的文舒,看了眼自己略有些平坦的胸口,只觉得满头黑线 这又是哪家的婆娘在她爹面前嚼舌根了,她家虽然不是日日吃肉,但吃的也不算太差,隔三差五也能开一回荤的。 只是近日她想快些攒钱给她爹把那副护腰买回来,这才谎称了一回路上掉了钱,好昧下些肉钱来,她爹虽然很想再给她些银钱买肉,只是想着她的嫁妆还差一大半,便硬是挭住了那股想吃肉的心。 反正胸不长这事,真不能怪罪在没吃肉上,按从前李婶的说法,这事说不准是随了她娘。 只是她娘过世的早,她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自然也就无从考证。 事回当下,看着那一条红白相间的五花肉,文舒虽然心疼银子,但十天半个月没吃肉了,嘴巴也有些馋了,再一想肉买都买回来了又不能退,当下心情一换,高高兴兴的将那袋面粉和肉拎回了厨房。 文泰洗手的间隙,抬头见闺女轻轻松松的拎着白面口袋回厨房的背影,心下暗自叹气。 这要是个小子该多好! 力气大正好可以承他衣钵学做棺材,日后怎么着也是门手艺营生,奈何是个姑娘家,虽说力气大可以防身,但不懂的遮掩,就是坏事了。 这丫头小时还好,力气也就比一般同龄孩子稍微大些,可谁知随着年岁渐长,这力气愈发的大了起来。如今真要比较,恐怕比他还要强上几分。 想到这,文泰就是一阵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