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新秩序》 第一章 出村 政和二年(公元1112年)六月初九,永兴军路延安府,辰时未过,天气就已燥热难耐。 蝉鸣不绝的街巷里,不时传来一阵喝彩,几个顽皮少年呼啸着奔向声音传来之处,惊起沿途一片鸡飞狗跳。 转过街巷,便见一处民家小院的篱笆外,立满了观望的人群。 少年们熟练的跑到街旁大枣树下,边架人梯边喊: “哑猴,哑猴。” 听到声音,树杈上一仅穿短袴的少年立时抱紧树干,伸下精瘦的右腿,如钓鱼般将人梯上的少年提了上来,随即又爬上另一根枝丫,以方便树下少年继续上来,全程竟是头也不扭,始终目视院内比试正酣的二人。 “几多回合了?”最后爬上树的少年发问。 “今日怎这么早?” “这怎知?谁会赢?” “定是教头赢,这还用问?”立时有少年反问。 “徐家哥哥的枪法也不赖,没见教头衣襟都汗湿了。”说话的少年却是懂门道的。 一片叽叽喳喳声中,比试却已结束,院外又是一番喝彩。 院中的王教头和徐泽朝人群打了个团揖,“诸位高邻,近日我二人比试,多有惊扰,进(泽)深感有愧。” 人群一番谦让恭维,随后各自散去。 王进、徐泽回到屋里,王母早已备好擦洗的水盆和巾布。 “进何其有幸,一年内,连续结识两位天赋异禀的兄弟。” 擦拭完毕,王进边喝水边感慨。 徐泽起身施礼,“多奈师父提点,泽才有今日成就。” 王进摆摆手,问:“贤弟,如今你已武艺大成,真要回乡?” “嗯,家父临终遗言,须臾不敢忘却,今日来此,一则是为了辞行,二则问问师父可有信要带给史家兄弟。” “也罢,你父兄均为国征战而殁,确实不该留你。至于大郎,他性子质朴,有你提点我也放心,他不喜读书,我就不写信了。” 王进本是性子恬淡之人,也不多留。 徐泽随即出门,牵来栓在院外的黄骠马,说道:“宝马赠英雄,师父不日便要出守塞门寨,日后必有征战,此马乃家父金明寨突围时,夺自西贼的种马所生后代,正可配师父如此英雄,你那老马不堪战阵,还是交于弟子驮物。” “贤弟盛情,却之不恭,就依你。” 大宋缺马,如此良驹,便是在边地延安府也不多见,不过,以二人的关系,王进也用不着客气。 徐泽离了王进家,径自去了将作坊。 延安府将作坊,两名学徒正恭敬地站在一名赤膊铁匠身侧,聚神观摩铁匠锻打烧红的铁坯,飞溅的火星映衬出铁匠满身斑斑点点的伤疤,远看活似一只壮硕的金钱豹,其人正是延安府有名的铁匠——金钱豹子汤隆。 看到徐泽到来,汤隆将铁坯放进炉中回火,吩咐学徒稍后接着锻打,转身抄起案几上的铁枪,一阵摸索后,走出将作坊,颇为不舍的递给徐泽。 “好铁出好器,泽哥,向日这玄铁寒枪必随你名扬天下。” 徐泽接过枪,从马背上摘下一个酒坛,丢给汤隆。 “这是早年家父托人从太原府买来的杏花村陈酿,仅剩这一坛了。愚弟此去京东路,计划路过东京,哥哥可有甚事需愚弟得办?” 正沉醉在美酒香味中的汤隆立时变了脸色,随即又化为一叹。 “莫要提他了,我那哥哥如今贵为官家近臣,早已忘了我这挫亲戚,年初家父过世,他都不曾寄来只言片语,还是罢了。” “哥哥原谅则个!”徐泽赶紧道歉,转移话题道:“宋夏两国已罢兵数年,延安将作坊军器打造修理日少,你可有计较?” “这家传的技艺可不敢丢啊。”汤隆也很迷茫,不在延安打铁,还能去何处做甚? “不瞒哥哥,愚弟此番回祖籍,倒是相中了一个好去处,若经营得当,他日必成一番基业,哥哥若出延安,务必再聚。” “哪里?” “蓼儿洼,宛子城。” “蓼儿洼我知,不就是京东西路梁山水泊么,只是不曾听说甚宛子城?”汤隆有些不确定。 “现在确实没有,等我到后就有了。”徐泽自信满满。 “啊,你要落……”汤隆赶紧放低声音,拉着徐泽走到前面树下,“你一身本事,哪里混不出大好前程,何至于此!” “非也非也,不是落草,而是开发,哈哈哈——”抛下一个汤隆完全从没听过的词,徐泽大笑着离去。 汤隆此时尚生活无忧,在延安府也有些人缘,自然不会轻易跟徐泽走。 其父生前是个武知寨,知寨听起来很唬人,其实就是巡检寨巡检的别称,非正式官职。 宋夏之间几十年的拉锯战,边地寨堡林立,这些寨堡因大小和重要性不同,常驻兵力在二三百到六七千不等。 其父只是个领四族番兵总计才二百二十人的小知寨,不入流,自然无法荫补汤隆。 延安乃是宋夏冲突之地,乡人多轻生死,稍有钱财便喝酒聚赌,而汤隆因父长年戍边,幼年失于管教,其在这个大染缸里,迟早要如原剧情那般败完家财,流落他处,到那时就不怕他不来。 徐泽回到家,取下墙上的弓囊箭袋,配上自家老子缴获自西贼的夏人剑,将早已准备好的包裹和弓囊箭袋一并背上肩,戴上凉笠儿,再次扫视自己生活多年的家,确定没有遗漏。 “咦,好像少了一点啥……猴子!这小子死哪去了,哥要走了都不送一下,我去!” 被徐泽念叨的猴子就是哑猴,十二岁,西夏逃奴,逃回来时已极度虚弱,差点死在延安府街头,被徐泽捡到救活,然后就一直收留在家,实难想象彼时才十一岁的少年是怎么越过夏州的千里瀚海。 带上门,牵着马,走不到十步,就看到街角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怯生生的望着自己,正是已经换上短褐的哑猴,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布包。 “过来!” 徐泽本打算好好的批评一番这个不听安排的小屁孩,但看着他异常坚定的眼神,又改了主意,捡起一块黄土,命哑猴转过身,在其背上刷刷的写下几个字,因为一直不舍穿,浆洗干净的短褐倒是不虞看不清字。 “好了好了,以后好衣服有的是,”看着少年心疼欲死的表情,徐泽差点没绷住笑,“去,给汤大锤看看,房子给他了。” 少年却站立不动,徐泽哑然失笑,这是担心自己支开他跑路? 取下包裹,捆在马背上,说:“牵马去,我在此等你。” 目送少年离开,再次扫视已经熟悉的街巷,徐泽有些恍然,半年就这么过去,自己也终于要踏出这“新手村”了! 第二章 身份 徐泽此身现年十八岁,祖籍京东东路密州。 其父徐澈早年为生活所迫参军,因身材雄伟,模样周正,兼弓马娴熟,有幸入选京营禁军。 时神宗皇帝元丰改制,剑指西夏,几乎年年用兵。 徐澈嫌弃东京城的浮浪奢华消磨斗志,欲凭手中刀剑,换取大好前程,乃主动申请调入一线作战的西军,由此落户延安,一待就是三十年。 徐泽行三,上有两个兄长,二兄因天花早夭,母亲生下自己两年不到就因病去世,长兄成年后亦入西军,阵亡于没烟峡,其父因常年征战沙场,落下一身创伤,又伤于长子英年早逝,去年底也于军中撒手人寰。 总之一句话,徐泽来到此方世界时,身边除了一个捡到的野孩子哑猴,就别无助力。 好在穿越后灵魂融合,记忆力大增,虽然离过目不忘还差得远,但前世看过的好多书都能记得一些,也算是穿越福利了。 这里既不是水浒原剧情世界,也有别于真实的宋朝,具体情况怎样,只有日后闯荡了才知晓,但不论水浒世界还是真实宋朝,这条时间线不久后,都是乱世无疑。 好在徐泽前身是个武痴,从小到大,除了打熬力气,就是苦练枪、弓、剑三项武技和骑术,不说以一敌百,乱世自保倒是无虞。 还有一点可喜的是,前身竟然也读了一些书,科举是不用指望了,但识字看书却是不成问题。 徐泽刚穿越过来时,正遇到王进母子到延安府避难投军。 剧情在这里第一次发生了偏移。真实历史线上,老种种师道从未任过延安府经略,王进在军中倒是还有熟人,只是权力很小,不可能一句话就安排他投军。 王进无奈,只得先暂留延安,然后托人与老种联系,慢慢解决个人的身份问题。 徐泽自不会浪费这么好的机会,一番操作,成功拜入王进门下。 得名师指点,前身十几年苦修的深厚积累便成功转化为一身武艺,短短半年,徐泽便已达到王进认可的“武艺大成”。 想起送他过来的超级大坑货施耐庵,徐泽忍不住吐槽。 延安府明显是个新手村,而且还是残次品,功能明显不全,好似是在延安生生的挖出了一块。 徐泽原打算利用“新手保护期”的宝贵时间,积累钱财和人脉,为以后的发展打好基础,想来半年时间应该能干很多事。 只是,来了几天,他便沮丧的发现,延安城里很多地方自己根本去不了,能接触的人也屈指可数,而且这些人仿佛是加了“意识锁”,一些原居民明明各自聊得很起劲,一见到自己就变得相当呆板。 就连师父王进,谈论起武艺来,头头是道,问起行军打仗、国家制度等就顾左右而言他。 一个月后,徐泽发现自己的前世记忆也开始逐渐变淡,好在他为人谨慎,坚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早早便准备了纸笔,练武之余,就一门心思记录前世见闻和各种想到的知识点,不管有用没用,想到哪便记到哪,自己的包裹装得满满当当,主要就是这些珍贵的手稿。 三日前,竟然有人主动和自己打招呼,全然不似以往得呆板模样,徐泽知道新手保护期已过,剧情即将展开,自己必须尽快离开了。 这几天便是在变卖家产,准备行装。 到官府过户地产红契时,居然没有任何身份上的问题。 本来,陕西诸路常年兵灾,户籍管控远较内地严格。 但徐泽一来未及弱冠,尚未傅籍(宋制男子二十傅籍),二来其父兄皆亡于军阵,阖家仅剩他一人,于情于理,官府都不会为难其人。 至于哑猴这个小流民,则是被所有人自动忽略了。 要说如今这世道,急吼吼的跑去梁山落草,占山为王,绝对是相当愚蠢的选择。 就凭徐泽掌握的后世知识和一身好本事,无论是从军,抑或经商,甚至投机大宋政坛未来的风云人物,都要比此时上梁山靠谱得多。 但已经熟悉施耐庵的套路,徐泽确实不敢赌这老头真的就此沉睡百年,想不按他规定的“主线任务”走,指不定哪天,他就会给你来一个杨志、秦明、卢俊义上梁山剧情的三合一套餐,让你失去一切,受尽折磨,还要哭着求上山。 被动逃避也向来不是徐泽的性格,既然迟早要有这一遭,索性主动迎接挑战。 正思索间,哑猴已牵着马,一路小跑着赶了回来,腰上多了一把小匕首——定是汤隆送的,因时间仓促,没找到合适的刀鞘,只用一块破布草草裹着。 出了城门,看看自己六尺有余的身量(后世出土的宋尺有多种规格,和宋史记录的也有出入,为方便计算,取约数,设定一尺31厘米)和手里全陨铁制作的玄铁寒枪,再看看身侧的老马。 徐泽摇摇头,将夏人剑插入包裹,把哑猴抱上马背。 一巴掌甩在马屁股上,也不管城门兵卒地诧异,大喊一声: “走,哥带你闯世界!” 第三章 行路难 日上中天,哑猴用爬山虎编成的草帽已晒脱了叶,路旁树上此起彼伏的蝉鸣却越发响亮。 途经一条小河,徐泽喊哑猴下马,牵马饮水,并解下马鞍上只剩下一点水的葫芦,慢慢地啜了两口,旋即递给哑猴,少年倒是精神,摇摇头,直指小河。 “戏水可以,不要喝!出门在外,万不得已,切莫喝生水。”徐泽严肃的说。 这少年应是幼年吃了不少苦,瘦瘦弱弱的,身材比同龄人明显小一号,即便跟着自己养了一年,也没长多少肉,兴许不止小时营养没跟上,也可能是肚子内有寄生虫,或是其他暗疾。 延安府边僻,缺医少药,少有的几个郎中只是长于外科,均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到东京看看了。 哑猴仅仅洗了个脸,打湿了手臂小腿。抄起一根树枝,走向对面河岸的蔺草丛,一顿抽打,惊走一片飞虫,倒是没看到蛇,而后,用匕首割了一捆蔺草,简单编成两大块,拖回来搭上马背。 徐泽静待少年做完这些,说:“走,此处有河水,附近应该有人烟,找到了,就先休息,晚点再走。” 果不其然,顺路走不到半个时辰,便看到了一户人家,只有一个瞎眼老妇人在家,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晚两餐,中午一般都还在地头忙活着,只有不便行动的老弱才会留在家里。 徐泽考虑到还要行很远的路,借灶煮米吃了饭,顺便烧半锅热水,装入葫芦,剩下的正好够二人喝饱,再给老妇人十文柴火钱。 哑猴将蔺草搬来,铺在路边的树荫下,二人便靠着树休息。 未时,太阳西偏,复又行,至亥时,进入甘泉境内,方见路旁有一旅邸,徐泽略一计较,还是决定投宿。 食罢,稍作擦洗,躺下后,回顾这一天行程,二人无甚负累,走的又是坦途官道,一日却只走了七十里,徐泽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 徐泽没有自虐倾向,今日之所以弃马步行。 一则老马确实不堪重负,无法供他长途骑乘。 再则大宋少马,百姓日常赶路,禁军行军打仗,大部分情况下都只能是靠一双脚板走。 而且,此时的交通状况,不管是投送能力,还是道路平整、沿途治安、周边补给等等,和后世相比,基本是两个概念。 不深入调查,切身感受,很难得到第一手的资料。眼高手低,只凭他人总结的所谓经验做事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日后,一旦占据梁山,必然要行军打仗,届时人多道必堵,粮草辎重行进更缓,沿路还得扎营造饭,更是费时,若还是这般,做甚大事? 冷静分析原因: 一是出门时间太晚,天气炎热,行路空耗体力还走不快; 二是准备不足,野营、防雨器具皆无,一个葫芦容量明显不足,反倒是哑猴更有经验,一路不停的用蔺草、竹子等制作一些有用的小玩意; 三是沿途路况不熟,行程起止全无计划,太随意。 再则,此时山野人烟不密,旅人更稀,旅邸经营不易,通常两城之间,按旅人平均脚力需行天数,分为若干段,旅邸村舍大多设在这些节点上,也就是说,每日能走多少路基本是确定的,贪了行程就会面对前不着村后不挨店,露宿山野的窘境。 而且,人还可以强撑,马却必须补充水草,并适当休息。 实际上,马这种生物远比人娇贵,非常不耐炎热和连续奔波。 乡野的夜间几乎全无灯光,若是无月之夜,星亮路更黑,伸手难见五指,山间虎啸,草中狼嚎,蛇蚁鼠虫遍道,危险多多。 虽然这几日临近月中,月光很亮,无需举火而行,但为了安全起见,即便夜间凉爽,赶路也非上选。 次日卯时,简单早餐,结算了一夜花销,并问清了前路两百里的沿路村社馆舍情况,用纸片画了一张草图请掌柜确认,顺便购买了今日干粮和一小包食盐,最后连掌柜自用的葫芦也买下并灌满了开水,共计花费二百二十文。 这一日,行一百六十里。 哑猴一路坐在马上,用已经晒干的蔺草编好了一顶草帽、两双草鞋及四个小草袋,袋内乃是干粮和一路休息时采摘的各色野果。 夜间投宿洛川北驿站,这也是宋朝一大特色,官办事物但凡能赚钱增加国库收入的,都可用于经商创收,就连用于传递军事情报的人员途中食宿、换马的驿站也可以商用。 当然,掌柜和堂倌也是驿卒兼任,没错,就是有正规编制的兵卒,其他朝代,兵卒从事它业乃是禁忌,本朝却是堂而皇之。 第三日,付出一百八十文食宿费后再启程。 惯走夜路必遇鬼,当晚,在宜君与铜川交接的山道上,徐泽便遇到了剪径强人,只是那厮见二人警惕非常,且徐泽背弓负剑持枪,明显是硬茬子,乃唾地而走。 第四日,早间天气便闷热异常,午时暴雨倾盆,雨后又湿滑难行,当日仅行八十里。 …… 第四章 骄兵 话分两头,徐泽离开第四日,王进也到达了出守的塞门寨,此寨位于延安府西北,与平戍寨、殄羌寨三位一体,控扼西夏龙州方向的出口,编制兵额7850人,但除掉常驻的18部番兵和汉民弓箭手,需要轮戍的正规编制禁军仅有三个步兵指挥,理论上有1500人(指挥编制区分步骑,步兵为500人,骑兵为400人),实际仅有1030人。 原因便是各种缺编,说起来这也是大宋禁军常态,需要常年征战打硬仗的西军编制相对而言还算好的,身处国家腹地又多年无军事行动的禁军缺编更离谱。 宋夏之间的冲突断断续续历经百余年,给边疆人民造成深重苦难的同时,也确实锻造了西军傲世全国禁军的“非凡”实力,大宋但凡搞不定的动乱,最终都得靠出动西军这张底牌。 在西军底层军汉眼里,大宋的禁军就只有“西军”和“不是西军”,除了西军,其余的禁军,算甚玩意? 禁军的“都”(队)是最小作战单位,一都编100人,都头、副都头(队将、副队将)以下低级军官(皆不入流)统称为节级(类似于后世军队基层连队的士官,兵头将尾,虽然叫“官”,却不是“官”),有(马军)军头和(步军)十将、将虞候、承局、押官。 当化名王登的王进领着“下班袛应(无品武阶第6阶,位在进武副尉之上)承局”之职,空降塞门寨乙指挥丁都后,本都士卒立刻炸了锅,一些刺头开始鼓噪。 “甚处蹦出的王承局?” “俺走遍西军,怎的从未听过承局的大名?” “这位节级进来便一直不说话,莫不是个哑子?” 对于众人明显的挑衅,王进不作理会,只是自顾自的将个人物品一一放到自己的床榻上摆好。 其人仪表堂堂,又长期生活在东京城,少经风雨,相比普遍皮肤黝黑粗糙的西北军汉,确实相当白净,加之本身性格内敛,给人一种不似赳赳武夫之感。 “俺看王承局年纪也不小,又如此白白净净,怕不是东京来的‘没脚蟹’?塞门寨可不是京城公子哥镀金的好地方,弄不好可要掉脑袋的。” “王承局,俺们这刀口舔血的饭食可不好吃,今日要不要让你先见一见血,免得上了战阵晕血?” “咄!都给洒家闭上你们的鸟嘴!怎可对上官如此无理?这世上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你等绿豆大的小眼能见几个奢遮人物?想当年,泼韩……韩押官才参军,遇西狗入寇,随党都头攻银州,押官率先杀上城关,取守将首级,又在蒿平岭阵斩西狗监军驸马兀哆,再从刘太尉征战有功,多次血战功劳,连斩西贼狗头五级,不就换了一个进义副尉么(无品武阶第4阶,位在进武副尉之下)?” 一个大胡子壮实军汉怒斥众人: “王承局长得白净怎的,常山赵子龙不也白净?我等多日未见到西狗来打草谷,洒家猜兴许便是因为王承局在兴庆府杀了个七进七出,在西狗万军之中取下乾顺(西夏当今皇帝李乾顺)狗头,有这泼天的功劳,还换不来一个承局?” “噗,苏格!你这厮端是好一张利嘴,哈哈哈。”。 “哈哈哈——” “够了!直娘贼,尽是些缩卵货,就知道拿俺韩五出头,你等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俺却是怵得很。” 眼见士卒们闹得越来越不像话,一名押官终于出列制止了众人鼓噪。 随后,此人又向王进拱手草草一礼,“王承局,俺叫韩五,是丁都甲队左押官,塞门寨没甚规矩,新来的节级随便亮几招,让弟兄们开开眼便成”。 “西狗这几年稍稍消停,这帮丘八整日里闲的鸟痒,就盼着俺们打斗一场,寻个乐子,俺是个粗汉子,就会几下庄稼把式,只是俺手上没个轻重,你是上官,磕着碰着须不好看。” “俺看承局似是读过书的,今日便换个规矩,斗文不斗武,如何?” 王进扭头,见此人身材伟岸,目光如鸷,显是见惯了血杀多了人,丁都这帮赤佬明显唯此人马首是瞻,说是没甚规矩,但看这阵仗,分明就是这厮故意纵容的。 再说,都是军中厮杀汉,除了自己脸上的刺青,懂个甚文? 王进好歹也是在军中打熬过的,很清楚对付这群一身匪气的赤佬,必须靠手中的刀枪说话。 自己要是依了此人的“斗文”,以后怕就别想在这塞门寨出头了。 “韩押官?请!” 说完,王进来到兵器架前,抄起一根木枪,舞了个枪花,而后径直走向校场,韩五咧着嘴,也取下木刀,嘿嘿笑着跟了上去。 背后又是一阵闹腾。 “五哥,你也知手重,可得留神,放了命或是打残了,指挥使面子须不好看,哈哈。” “怕个鸟,五哥,干他娘的,这厮若是没鸟用,便是上了阵,也是送脑瓜子给夏狗砍,还要祸害俺们受累。” “泼韩五,今日你要是不发利市,便不是好男儿。” “粗人!都是一帮粗人!天天打斗,打斗有甚好看的?俺还是想听押官作诗,上次那首瓜和鸦是咋念的?” “楚四,你娃啥记性!‘塞门寨下种西瓜,天上飞来两老鸦,瓜熟捶开吃肚圆,老鸦只会哇哇哇’。” “哈哈,就是这首,甚妙,甚妙,哈哈哈。” “都给洒家闭嘴!上官比试,一个个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都站好咯——洒家开个盘子,王承局一赔十,韩押官十赔一,快押注,快押注,哈哈哈。” 第五章 师兄 华阴县。 经过连续六日的长途跋涉后,徐泽和哑猴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此行的第一站——史家村。 史家村环山而建,有三个部分,东西两座小山上各一村落,中间一片柳树林子里掩着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垣显是刚加修了,庄门旁,还立着一座望楼,两个庄丁束甲带刀,立于其内。 “来人止步,做甚的?” 发现林外来了陌生人,望楼上的庄丁警惕的大喝。 徐泽示意哑猴下了马,轻抽马臀,迫其向前,喊道:“尔等可识得此马?” 一阵悉悉索索的议论之后,便听庄内有人跑动。 片刻后,庄门大开。 一着短打的青年急匆匆跑了出来,但见他皮肤外露之处便是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二十岁。 “足下何人,为何会有我师父坐骑?”史进没看到王进,一脸失望。 徐泽将身上兵器解下,交于面前壮丁,笑望史进,伸手一礼:“大郎,你既识得此马,当知我和你定有渊源,可否给我一条杆棒?” “啊?甚好”! 见对方有邀斗之意,史进立即转愁为喜。 近些时日,为防少华山贼寇下山劫掠,史进一直窝在庄内整丁备武,是以多时不曾与人较技,早就技痒难耐了。 不多时,有庄客拿来两根齐眉杆棒。 二人拉开架势,斗了约莫十余合。 史进越斗越好奇,看对方身手,分明用的都是王进师父教的诀窍,却比自己使得更加精妙,待再斗,徐泽却使了个虚招,跳出圈外。 笑道:“大郎,师兄行了一整日,此时腹中甚饥,你这做师弟的,好不晓事,就知道打斗,还不速去为师兄安排的饮食!” “师兄?你真的是我师兄!”史进真的很高兴,这个失恃又失祜的“大孩子”倒没有疑惑师父从未提起师兄怎的看起来比自己还小,他在乎只是又多了个能较量武技的亲人。 “临行前,师父本待写信与你,只是虑大郎不喜读书,且他已经投身军中,如今正得重用,不日便要出塞,婆婆也身体康健,无甚要说的,唯忧太公身体可好,大郎功夫可有进益。” 徐泽笑的活像一条大尾巴狼。 史进边挠头皮边“嘿嘿”傻笑,笑着笑着,居然眼眶发红。 “我那老子前些时日已经过了,以前嫌他唠叨烦,如今想听他唠叨都莫得了。” 史进毕竟不是常人,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幸好现下有了师兄,师兄请!史诚,速去杀猪宰羊,今晚俺要和师兄痛饮。” “这是吾弟孙石。”进到庄内,徐泽又向史进郑重的介绍了哑猴,史进听说了其经历,也是啧啧不已。 说起哑猴的名字,也是前天才取的,穿越过来后,困于坑爹的新手村,徐泽除了练武,便是忙着记录前世见闻。 对身边事便关心极少,偶有闲暇,也会讲些故事给哑猴听,主要是排解无法与人交流的孤独,而哑猴这少年存在感也很弱,若无徐泽召唤,他便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做手工,经常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这趟远行,二人朝夕相处,徐泽才发现自己捡到了一块璞玉:少年性格坚毅,敏锐好学,好好培养,日后必能得用。 这两天,行路中,徐泽用石块写字,哑猴竟然很快掌握十几个字。 少年喜欢听西游故事,徐泽便给他取了“孙石”的名字,希望终有一日,他能如孙悟空一样,破石而出,一飞惊天。 说起来,史进也是一块璞玉,性子质朴,待人真诚。 他少年时习武,接连被几个庸师忽悠,是真的忽悠,当其听到王进指出他的棒法“赢不了真好汉”,他还自信满满的说“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但凡有一个师父说实话,他也不可能如此自夸。 但即便后来知道被忽悠了,在渭州见到自己的开手师父李忠时,史进仍然兴奋的在人群中脱口就叫“师父,多时不见”——待人实诚,不记小过。 少年一般都脸皮薄,刚刚吹完牛就被打脸,换大多数人会挂不住,而史进被王进仅仅一招击败。 “爬将起来,便去旁边掇条板凳凳子,纳王进坐,便拜道‘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值半分,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愿赌服输,毫不做作。 原剧情中,史进之所以会被少华山朱武、杨春仨兄弟拖进坑,也是因为个性单纯,习惯以己度人,缺乏防人之心。 第六章 赤子 史进在渭州遇到同样爽利的鲁达,二人初识,因为金翠莲之事,他毫不犹豫,甩手就是“一锭十两银子”——以诚待人,出手大方。 后世影视剧中“大侠们”动辄出手几百上千两银子,很容易让人产生古代银子不值钱的错觉。 实际上,受限于开采和冶炼技术的落后,此时的银子比后世要“值钱”得多。 理论上讲,一两银子等于一贯(缗),等于一千文钱,一贯实际上不足一千文,一两银子的实际购买力是远远大于一千文的。 看看徐泽、孙石二人一路连吃带住,每日仅花百十文钱,便知这十两银锭对于已经破家流落江湖,再没有收入来源的史进来说,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形成对比的是李忠。 “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为什么是“二两来”,而不是“二两整”? 因为李忠是江湖艺人,靠使枪棒卖药挣钱,辛苦一日存个百十文都难,铜钱多了沉重,携带也不方便,稍多点便会换成碎银。为防各种意外,他肯定也不会把银子放在一起,所以才会东一点西一点,要“去身边摸出”。 对比史进的十两,李忠的二两来银子虽少,但极有可能是他个把月,甚至更长时间省吃俭用的全部积蓄,仗义更甚。 但李忠的仗义之举,却换来尚不食人间烟火的鲁达一句“也是个不爽利的人”,并羞辱性的“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 这也是徐泽明知鲁达是水浒第一至情至性之人,渭州离延安也很近,徐泽却没有想过此时去结识他的原因,因为自己的腰包确实不允许,就凭徐泽手里这点钱和扣扣索索的劲儿,估计人家鲁提辖看都不会正眼瞧他。 晚上的酒席说是要痛饮,其实史进并不嗜酒,量也浅,但酒风豪爽,碗到酒干,不多时就醉了,期间,还欲敬孙石一大碗,被徐泽拦下了,也不看看孙石这么小,又如此瘦弱,真干下一碗,还不得伤了身子! 由此也可看出史进的一点不足:社会经验太少,缺眼力劲,率性而为。 第二日一早,史诚送来了史进昨夜醉酒前承诺的《千字文》和《急就篇》两本蒙书,并指导孙石认字。 可怜史太公盼子成龙,又是买书又是请西席,全做了无用功,到头来却便宜了孙石。 徐泽在院内已经做完一套石锁力量练习,正在练习枪术。 史进宿醉才醒,看到徐泽在习武,立时来了兴致,兴冲冲的说昨日比试没有尽兴,还要请师兄指教。 徐泽见他酒还未全醒,脚步虚浮,也不推辞,微笑点头应下了。 待史进舒展完身体,二人便拉开架势,徐泽拿棒扎好架势,却不进攻。 史进性子急,不耐久持,主动出招,起手一招上步扎枪,徐泽不待史进棒到,闪身欺上,垫步立枪推掌,一招便将史进推倒。 “师兄,这……” 被徐泽扯起身的史进还一脸不可置信。 “哈哈哈,快去漱洗,饭后我再与你细说。” 看着史进满是震惊和崇拜的神情,徐泽就一阵暗爽,哈哈,智商碾压有木有,欺负老实人也这么爽。 对付史进这种高傲却又实诚的年轻人,靠实力远比靠嘴皮子来得容易。 且不说徐泽本就占了史进宿醉未彻底清醒的便宜,单比起史进半年练完十八般武艺的贪多嚼不烂,徐泽前身十几年只练枪剑弓三项武技可就扎实得多了,待本尊穿越过来后,再将前世便会的散手技巧融入武技,很容易就做到了融会贯通,便是师父王进也坦言和徐泽切磋自己也有颇多进益。 更何况,同样是一个师父指导大半年,史进遇到王进前,曾被几位庸师误导,一直往坑里带,若非其资质上佳,能否纠正以前养成的痼癖动作都是个问题。 徐泽则是正途出身,父兄皆是阵上搏杀的好手,教的招式很少,却都是简单实用的杀人技,十几年的积累非常深厚,只待王进稍加点拨,便是瓶颈顿开,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第七章 义气兄弟 话分两头,史家村附近十余里处,有一座少华山,山高林密,自古就常有强人出没。 近段时间,又有一伙强人在此山立寨,寨中有三个头领,大头领朱武乃是定州人士,武艺相对最弱,但精通谋略,自号神机军师。 三头领杨春乃蒲州解良人,武艺不俗,对朱武极为佩服,几乎言听计从。 二头领陈达武艺最强,其在邺城时本就是一方好汉,上山时也带了不少心腹,此人野心不小,一直想争夺山寨大头领的位置,对朱武整顿山寨的命令多有敷衍。因此,立寨多日,山上仍没个像样的章程。 朱武倒是不虞收复不了陈达,以其对人心地把握,假以时日,拿下这个只知好勇斗狠的二当家根本不在话下。 只是山寨初创,将寡兵稀,缺钱少粮,不谈华阴县已经对山寨开出了赏格,必欲除之而后快。便是卧榻之侧的山下,也有史家村这个地头蛇如鲠在喉,客观条件容不得他作水磨功夫。 必须尽快打开局面,否则这刚立起的山寨大旗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这日,朱武终于想出了一个既可打破僵局,又能收服陈达的两全之策。 召集陈达、杨春二人,说:“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捉我们,诚恐来时,要与他厮杀,只是山寨钱粮欠少,如何不去劫掳些来,以供山寨之用,聚积些粮食在寨里,防备官军来时,好和他打熬。” “说得是,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看他如何。” 跳涧虎陈达猜不到朱武这措大动的甚鬼点子,但只要表达自己的强势就对了,你这穷酸不是自诩智计百出么,山寨这么多兄弟伙并肩子上,若是连个“小小的”华阴县都打不下来,你还好意思自称神机军师? “不要华阴县去,只去蒲城县,万无一失。” 白花蛇杨春好歹还有点自知之明,就山寨这点人,器械稀少,训练不足,出其不意的袭击缺兵少将、防备稀松的蒲城县还勉强,如何敢去招惹已经对山寨上了心的大县华阴? 陈达摇头道:“蒲城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不如只打华阴县,那里人民丰富,钱粮广有。” 杨春道:“哥哥不知,若去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那个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不可去撩拨他,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 陈达本就看不上杨春,见他一直跟自己唱对台戏,更没好气,斜着眼道:“兄弟好懦弱,一个村坊过去不得,怎地敢抵敌官军。” 杨春已是额头微汗,猜不出大头领朱武究竟是甚想法,怎的抛出问题后就不再发话,却让自己一直顶在前面。 他本就不是个有主见的,见陈达要发火,立即萎了,嗫嚅道:“哥哥不可小觑了他,那人端的了得。” 朱武眼看火候差不多了,决定再加把火,老气横秋地道:“我也曾闻他十分英雄,说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罢。” 激将法果真好使,陈达叫将起来,说道:“你两个闭了鸟嘴,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只是一个人,须不三头六臂。” 说完便起身喝叫小喽罗:“快备我的马来,如今便去先打史家庄,后取华阴县。” 朱武、杨春再三谏劝,陈达哪里肯听,随即披挂上马,点了百十个小喽罗,鸣锣擂鼓下山,径自望史家村去了。 …… 史家村这边,饭后,史进便拉着徐泽虚心请教,说来其人资质确实极好,学武一途,一点便通,徐泽教的轻松,史进学的也有味。 二人正说的入巷,忽闻庄客报少华山贼寇下山袭扰。 史进恼这帮不长眼的山贼坏自己兴致,气呼呼的大喊史诚敲梆子聚众。 随即回到房内——换衣服。 只片刻,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史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枪拽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齐都到史家庄上。 史进也走了出来,只见其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着抹绿靴,腰系皮答膊,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 貌似——还洗了脸,梳了头! 早有灵醒的庄客牵过史进的坐骑——一匹火炭赤马。 “中二少年,打架前还要先变身啊!” 徐泽取来自己的兵器,就看到史进如这么威猛的造型,再对比一下自己青纱衫子、麻缠带、行履麻鞋的寒酸,有点后悔没提前置办一套行头了。 第八章 一招 史进想把自己的好马让给师兄,徐泽如何肯出这风头?坚决不受。 史进上了马,绰了刀,来到庄外。 但见前面摆着三四十壮健的庄客,后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其余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呐喊,朝村北路口走去。 徐泽没骑马,来到村北路口,便见对面山贼已摆好阵势,仅有百十人,才置办不久的红色旗帜倒是鲜艳,只是小喽罗们老少不一,乱扛刀枪,歪戴头巾,难掩乌合之众的本质,不过个个衲袄紧拴,圆睁横死眼,看起来倒也精神。 陈达头戴乾红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答膊,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 “艹,你一个山贼也穿这么骚包,是打算下山相亲来的么!” 徐泽暗自吐槽,绝不承认自己是因为羡慕嫉妒恨。 两边小喽罗和壮丁呐喊鼓噪,陈达骑马走了出来,这货又不傻子,其实在半路上,就已经想明白自己今天是被朱武阴了,这会儿进退两难,再看史进的气势和对面的人数,顿时傻了眼,居然下意识就欠身施礼。 史进可没那么多歪歪肠子想对方的怪异举动,大声喝道:“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着迷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你也须有耳朵,好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 陈达被这声喝吓了一个机灵,顿时念头通达,面子能有命重要? 好歹糊弄过眼前这关再说,赶紧答道: “俺山寨里欠少些粮食,欲往华阴县借粮,经由贵庄,假一条路,并不敢动一根草,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 史进根本就没听出陈达的潜台词,接着道: “胡说,俺家现在当着里正,正要来拿你这伙草贼,今日到来,经由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倒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于我。” 好歹身后还有这么多喽啰,陈达也不能太不要脸面,只得硬着头皮板起脸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路。” 史进正是中二状态上头,和陈达完全不在一个频道,道:“甚么闲话?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你问得他肯,便去。” 陈达都快哭了,对面这货卖相这么好,怎么就是不上道啊,有些烦躁的问:“好汉教我问谁?” 史进本待说完“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就直接上去开片,忽然身旁一人拉自己衣服下摆,正待发火喝骂。 扭头,发现是自己的师兄,顿时一惊,刚才真是热血上头,中二燃魂,竟然忘记了师兄的存在。 陈达看见史进扭头转向身旁衣着粗鄙的“庄客”,还以为史进要自己问这个牵马的庄客,虽然感到和上不了台面的庄客对话非常屈辱,但好歹换个人,说不定就会有转机呢? 陈达强按怒火,对徐泽行礼道:“阁下可有见教?” 徐泽没有骑马,他个子虽高,却不喜仰头和骑在马上的家伙搭话,而且也确实看烦了陈达的怂样。 于是出列向前,直至快走到陈达的跟前,才停步,持枪扎好架势,只说了两字: “来!” 陈达开始还一头雾水,待到明了徐泽之意,从山寨里受朱武算计,到下山再受史进羞辱的愤懑一下都涌上心头,情绪顿时不受控制,火气上冲,大怒道: “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神!” 说完,陈达便驱马挺矛便来刺徐泽。 徐泽不退反进,迎头前冲。 骑战对步战,靠的就是马上的高度优势和马匹高速运动带来的巨大冲击力,一旦没了速度,又失了步战的灵活,那是不要太难受。 徐泽故意走这么近,就是打定主意不给陈达驱动马匹提速的距离。 陈达万万没想到对方如此看不起自己,居然还敢迎头冲上来,顿时火气冲顶,大喝一声,俯身对着徐泽就是全力一刺,恨不得把徐泽扎个对穿。 间不容发之际,徐泽却是上体后仰,堪堪避过陈达这含恨一击,同时长枪杵地,借力跃起,以枪杆支撑身体旋转,瞬间完成一百二十度弧线飞跃,由陈达的马头右前侧转到马身左侧。 陈达却因恼怒史进和徐泽二人连番羞辱自己,失了章法,起手的一刺用力过老,身体都俯向了右下侧。 待到发现不妙想起身收矛时,丈八钢矛的超长尺寸便成了令人绝望的累赘,好不容易才直起身子,就见徐泽借着惯性,劲力十足的右鞭腿已到身侧,陈达完全来不及再做任何动作,实打实的承受这蓄势一击,立时栽倒。 徐泽在空中身体再扭,就势跃上陈达的马背,而后迅速下俯,右手抄起刚刚脱离马蹬的陈达右腿,借着已经跑起来的马速,使起巨力,抡起陈达丢向本阵。 复又调转马头,挺枪冲向列阵的小喽啰。 刚才还鼓噪喧嚣的场面瞬间诡异的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反应过的少华山众喽啰们发声喊,忽地炸了锅,转身便往山寨狂奔而去。 第九章 万人敌 眼见徐泽以如此神勇的手段打退来敌,史家村庄户士气大涨,纷纷高喊“英雄”“威武”。 正在庄内练字的孙石听到声响,略抬头向外看了看,便又拿起一张纸,对着蒙书细心临写,仿佛知道只要有徐泽在,对付一帮山贼草寇根本就是不值得大惊小怪。 “师兄,你刚才这一招,甚是,甚是精彩!” 史进自信擒下陈达不在话下,却无法做到徐泽这般如此干净利落。此时已经一脸崇拜,化身小迷弟,眼里全是小星星,兴奋的说道:“貌似还有些讲究,师兄可否给俺讲讲?” 徐泽随口喊了一名庄丁,让其回庄去叫孙石骑马跟来。 而后转身,对着满脸期待的史进问道:“师弟可知项王故事?” “当然知道,力拔山兮气盖世”。 真是难为这个不喜读书的家伙还能记住这句话。 “那项王学艺呢?” “呃,不知,项王师父是谁?想来,定然能排山倒海,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这家伙脑回路就是不一样啊,徐泽只得耐心的讲解:“项王名籍,少年时,其叔父项梁教他读书,但他学了没多久就不学了,项梁又教他学剑,没多久又不学了,项梁因此非常生气,教训项籍说你这也不学那也不学,想做甚?” “是啊,武艺都不学,想做甚!” 在史进的认知里,练武就是一切,居然还有人不想学武艺! “项籍说读书识字只需要能记住人名就行了,学剑也只能和一个人对敌,要学就学万人敌。项梁觉得项籍小小年纪便有大志向,甚是惊奇,从此便精心传授其兵法。项籍果然很有天赋,长大后用兵如神。师弟,武技再好,也不过是一人敌、十人敌,乃是匹夫之勇,终难成就大事,要学就学万人敌,你可愿学?” “愿意!” 史进毫不犹豫,顿感曾经的迷茫一扫而空,仿佛一下子找到了苦苦追寻多年的人生目标。 “哈哈哈,我就知师弟志向远大。好!现在就上第一课,你立即挑选十名伶俐敏捷的庄丁,随我一起踏破少华山贼穴”! “好!啊?十人?好,史武、王四、史离……” 待人数点齐,安排史诚将已经绑缚结实的陈达带回庄,其余庄客各回原位,孙石也骑马到来。 徐泽高举长枪,豪气干云。 “师弟与我骑马并行在前,孙石次之,其余人各持短矛,前后相距三步,两两并列在后,听我号令,令行则行,令止则止。” “诸位,能否做到?” “能!” “好,与我师兄弟二人一起,杀上少华山”! “杀”! 徐泽一招败敌夺马驱贼的形象历历在目,身后还有尚未走远的同宗村人,一群肾上腺素极速分泌的庄丁哪还知道什么叫害怕? 要说少华山这帮基本没有整训的喽啰不愧是乌合之众,顺风时浪得飞起,仅仅百十人,不作侦查,没有任何战术动作,便想正面强攻有着严密防守的数千人大村庄,一旦逆风,又魂飞胆丧,只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两条腿,一路亡命奔逃。 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狂奔最耗体力,短程尚可,稍远一点,便后继乏力,而且山寨初创,饥饱无凭,喽啰们本就是穷苦人活不下去才上落草的,一个个营养不良,奔不及两里,就已经浑身酸软,上气不接下气,全都倒地不起。 有小头目灵醒,知这样会出事,赶紧呼朋引伴,欲整好队再返回。 却不防刚集齐人,就有眼尖的喽啰看到徐泽和史进骑马带人冲了过来,顿时三魂不见七魄,张好大嘴,却因过度紧张,嚯嚯不能言,旁边一个喽啰顺其目光看去,顿时亡魂皆冒,因为惊吓而变得声音如同鬼呖: “杀神来耶~” 这下所有人腿也不酸,气也不喘,也不管身边同伴了,全都死力奔逃,沿路旗帜散落,刀枪丢弃,只为跑得比旁人快一点。 “师兄,这帮草贼分明体力不济,我们为何不直接冲上去,砍光这帮祸害?” 史进有些不解,山上就几百贼寇,杀一批便少一批,等会打上山岂不更简单? “勿要止步,继续匀速向前!” 向身后的壮丁发出命令后,徐泽转向史进,对这个以前把脑子全用在武技之上的师弟,徐泽也不解释,微微一笑,鼓励的说:“你先自己想,想不明白也不打紧,待会上山后会有人给你解答的,哈哈哈。” 史进:?? 第十章 夺寨 陈达带下山的这帮喽啰到底是其精心挑选的“精锐”,身体素质虽然一般,求生欲望却是一等一的,途中有一人正跑着就倒地不起,也不知生死,其余人却管也不管,反跑的更急,也有“伶俐人”意图掩入道路两侧的树林,才跑两步,就被紧追不舍的徐泽无情射杀。 如此,众喽啰彻底没了其他想法,只能闷头往山寨跑。 好不容易冲进寨门,下山归来的众喽啰已是力竭,跌倒在地,只是“啊,关”地呼哧不止,无人能说上一句完整的话。 满脸诧异的守门喽啰还未猜出这些喽啰的意思,就见着徐泽等人冲了上来,急切间想关寨门,徐泽哪能等任其动作?引弓一箭,正中此人面门,箭头透脑而出,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旁边望楼上的喽啰赶紧敲锣示警,又被史进射中,却是马上颠簸,史进又不精此道,射偏了,仅射穿其胳膊,摔下望楼,疼得杀猪似地嚎叫。 本待喘口气的回山喽啰们看到此情景,吓疯了,鬼叫着乱窜。 刚刚草创的小山寨,自不会有类似正规军队战时分营划定行动区域,各区单独放哨、区间巡逻、严谨跨营串门和喧哗之类的严格禁令,而陈达负气下山时,抽调的精英小喽啰,各小队都有,导致山寨目前虽然人多,却是建制混乱。 回山的喽啰在极度惊吓之下,本能的只想跑回各自的小队,而听到示警声冲出屋来的守山喽啰看到这么多人鬼哭狼嚎地乱跑,第一反应也只能是回头撒丫子跑。 头领——喽啰这种松散组织指挥形式的弊端此时便暴露无疑,一旦发生全营规模地惊乱,就只有处于山寨权力顶端的头领及时出面,才能弹压得住。 聚义厅内的朱武、杨春二人听得外面鬼哭神嚎,就知坏了事,杨春性急,抓起大刀立即冲了出去,朱武稍慢几步,也提起双刀跟上。 徐泽进入山寨,便盯住了聚义厅,只因此屋正处在山寨后侧中央,又明显异于其他房子,想不关注都难。 看准目标后,徐泽直接俯身纵马冲了过去,杨春出得聚义厅,就看到陈达的白马朝自己奔来,待发现马上另有其人,惊慌举起大刀时,徐泽已旋风般冲到了身前,人借马力,提枪抡砸,只听“铛”的一声巨响,杨春大刀脱手而飞,人也被巨力带着后退,差点仰倒。 将将止住身体后仰之势,还没站稳,稍落徐泽几步的史进已经纵马跟来,一把雪亮长刀架上自己脖颈,杨春身体僵直,再不敢动。 徐泽跳下马,正待弃枪拔剑向朱武屋内的朱武杀去,朱武却已看清厅外之事,果断地丢下双刀,走了出来。 待朱武走出聚义厅,徐泽转身对着尚在纷乱叫嚷中的小喽啰们大吼道:“噤声!各回各屋!乱窜者,箭矢无情!” 惊慌失措的喽啰们如听天音,各自以最快的速度冲进身边的的屋子。 并肩子上? 开甚玩笑,没见着头领们全都被抓了? 你有本事你上啊,躲屋里好歹相互之间有个照应,对方弓箭也射不到屋里。 他们就这么点人,还能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把人杀完? 山寨火并也只杀头领,杀啥都不知道的喽啰有甚好处? 徐泽把玄铁寒枪交给孙石,吩咐其守在聚义厅门外,便扶剑大踏步走入聚义厅,史进押着空手的朱武、杨春紧跟其后,十个庄丁则早按照路上的吩咐牢牢守住山寨大门。 徐泽径直走到聚义厅主位,转身,大马金刀地坐下,伸手指向第二把交椅,说:“师弟,你坐。” “二位头领,也坐。” 朱武走向第三把交椅,坐下,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山寨还没四头领,自然不会有第四把交椅,杨春只得立在朱武身侧。 “朱头领可知我等是如何上的山?” 这是考校才智么? 莫非对方真不是为了上山剿灭自己这些人,而是来寻求合作的? 杀上山寨也只是为先声夺人以求建立优势地位。 如此说来,事情还有转机? 朱武心念电转,待开口时,才想到还不知对方名号,此时自不适合开口发问。 “英雄当是以雷霆之势制住陈达,再携大胜之威,驱丧胆之师杀上山来”。 今日如此轻松地先擒陈达,再破山寨,史进本已打心底里瞧不起少华山一帮山贼。 此时听了朱武的话,顿时眼前一亮,自己全程参与了此事,尚且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此人待在山上,又事发突然,根本就没有时间反应和收集情况,却能如同亲见,迅速把事情的脉络理清楚,的确有本事,难怪师兄说山上有人给自己解答疑惑,史进不禁有些欣赏对面之人了。 徐泽却不以为然,这点道行都没有,还敢自称神机军师? 先考其智,再探其心。 徐泽接着问:“若我等不上山,你二人准备如何做?” 朱武本待拉着杨春,跪地哭诉三人结义深情,只求同死云云,但直觉告诉自己,上首之人绝不可轻戏,只能换种方式。 朱武正色道:“我与陈达、杨春三人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虽不及关、张、刘三人的义气,其心则同。” “现我三人皆被英雄擒住,自不敢偷生,只求英雄将我等解官时,容我三人同行。” 史进边听边点头,显然对这些义气之事很受用。 徐泽转头看着史进,“师弟,你可愿意将这三位头领解往华阴县官衙领取赏银?” “大虫不吃伏肉,他们直恁义气,我若还拿他去解官请赏,岂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 第十一章 计连计 “哈哈哈,师弟啊,我的好师弟,哈哈哈哈!” 徐泽边笑边拍史进的肩膀,表情夸张,史进被徐泽搞得一头雾水。 忽地,徐泽止住笑,转过身,冷冷盯着朱武,不发一语。 空气仿佛突然凝滞,史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刚刚还在大笑的师兄怎就突然变脸。 杨春立在朱武身侧,却能清晰的感受徐泽那犹如实质的冷冽眼神,霎时就想到聚义厅外那雷霆一击,以及下山后就生死不知的陈达,整个人如坠冰窟,额头都渗出白毛细汗。 朱武迎着徐泽的目光,面色平静如故。 端的好城府,的确是个可以做事的人,徐泽暗自赞叹,脸上却依然很冷,声音也硬邦邦。 “可还有深意?” 朱武的脸色瞬时变白,艰难的掩下一口口水,声音干涩地说:“有。” 朱武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回答自己的“深意”。 徐泽却已起身,扶剑踱步。 自顾自地说:“以义气为饵,激讲义气重名声的大郎放了你等,只是其一。” 转身,又拍了拍史进的肩膀,接着说:“其二,以感大郎释放之恩义为由,刻意结交,大郎也必以义气为重,保你等平安。由此,可得史家村庇护,华阴县便不再为山寨害,山寨可以安心向蒲城县方向发展。朱头领,我之言,可有误?” 朱武不敢应答,额头已经渗出细汗。 激陈达打史家村之前,他早就派人打探过,史家村根本就没有徐泽这号人,今日事发突然,打了山寨一个措手不及,但对史家村而言,又何尝不是突发情况,这人抽丝剥茧不说,还能看破自己的连环计。 太可怕了!此人莫非真的能窥人阴私? 徐泽继续踱步,说:“其三,一方乡豪与县衙赏捕的山贼结交,如此犯忌讳之事,时间久了,怎可能不出意外?“ “不过,即便事情败露也无妨,大可以求大郎直取你等头颅自证清白,大郎如此重义之人如何会同意你等之请?必然毁家杀官也要解救你等。” “师弟,师兄此言可对?” 史进痴痴地点了点头,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想摇头,又觉得不合适,头摆了一半,定住了。 徐泽很快就给他解了惑。 “如此,大郎杀官毁家,失了清白之身,这史家村是万万不能再待了。他要么干脆落草少华山,投靠你等,山上便多了一个好用还没甚心机的强力打手;要么孤身离去,史家村一众族人却没了庇护,只能举族上山。如此以来,少华山便以小吞大,人财全收,从此雄据此方!” 史进已面色涨红,双手微颤。 徐泽突然止步,俯身盯着朱武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若无意外也无妨,那便制造意外!” “比如和大郎交往过程中,明知大郎不喜读书,也要频繁使用书信,实在不行,灌醉联络之人可否?” 啪—— 朱武终于心神失守,瘫倒在地。 “呛——咔嚓——” “鼠辈安敢如此欺我!” 却是史进愤而拔刀,欲劈朱武,被徐泽挡了一下,只砍烂了旁边的交椅。 徐泽按住史进,待其心绪稍宁,抛下一句话:“我乃江湖野人徐泽,不日便要离开华阴县。” 说完,便拉着史进出了聚义厅,直接带着众庄丁下了山。 回去的路上,史进一副痴呆模样,一路都未搭理众庄户,回到村里,又径自到祠堂里跪起,也不说话。 庄户们从未见过史进如此模样,有心劝慰,又不敢向前,只得求助徐泽,徐泽却不甚担心,只是逐一传唤了上山的十名庄丁,问其家人和营生情况,至于今日当说不当说之事,回村途中便已交代清楚,自不必再言。 又唤来史诚,询问村中经营诸事,见其对答如流,条理清晰,很是满意。 随后,他又写写画画,列了一些关于史家村日后发展的建议。 直到晚饭后,徐泽才提着食盒,来到祠堂看史进。 史进终于开了口,先是对着祖宗、父母牌位泣声道:“爹爹!娘亲!今日方知二老教导孩儿的辛苦。孩儿不孝,往日只知耍枪弄棒,不识江湖险恶,今日险些为了这狗屁的江湖义气,亲手葬送祖宗辛苦攒下的家业!” 说完,“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随即,史进又转向徐泽,伏地拜倒。 “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兄长,进此生愿为哥哥执鞭坠镫,万死不辞,请哥哥勿弃!” 徐泽平静地问:“日后当如何?” 史进答:“静心读书,用心历事。” 徐泽又问:“少华山又如何?” 史进再答:“我已经想明白了,少华山之人哥哥必有计较,事情并未发生,我与那三人实无深仇。且,我若灵醒,谁能欺我?若我继续愚钝,则世人皆可欺!” “善!” 第十二章 投效 次日巳时,徐泽正指导昨日一起上山的史武教练庄丁、阵战防贼之事,守门庄丁来报朱武、杨春求见。 徐泽命“传”,而后大剌剌地坐在大堂里等着,还是孙石守门,史进本想去村中读书,以避开二人,却被徐泽留下。 朱武、杨春进得大堂,直接跪倒,大礼参拜。 “小人朱武(杨春)有眼不识真英雄,冒犯虎威,英雄不以为忤,留我性命,小人无才,只愿能为英雄爪牙,以效犬马之劳!” 堂下,朱武、杨春二人伏低做小。 堂上,徐泽只是语气淡淡地说:“在下仅一过路白身,无名无望,无权无财,岂敢受二位好汉如此重托?” 杨春本就拙于言辞,见徐泽竟然不接受自己和朱武的投效,顿时语塞,只能偷偷瞄向朱武。 朱武倒是不慌,缓缓言道:“大宋承平百五十余年,已是遍地笙歌,今上登基以来,西贼节节败退,朝廷财税一年多过一年,表面一副盛世景象。然朝廷不恤民力,对百姓敲骨吸髓,致群盗四起,乱世迹象已现。但逢乱世,豪杰必起于草莽。昨日事发突然,英雄却能当机立断,反掌间,便制陈达、破山寨、识连环计、收——我等之心,武虽愚钝,也能窥得英雄之姿。” 朱武本欲说收史进之心,只是正主还在旁边,只得改口。 偷偷瞄了下史进,发现其人起初冷着脸,现下却听得很认真,心内更是佩服徐泽手段,仅仅一天时间,便能将一个只知道练武的呆子变得如此冷静好学。 见徐泽面色放缓,朱武接着说:“天下之大,大智、大勇,天才绝艳之辈何其多,但唯有能看清大势、懂借势、能谋势、善得人者,才可成大事。谋圣张良为刺秦复韩蹉跎半生,兵仙韩信空有天授之才也只能屈为帐前小卒,二人若不得汉高信重,怎有机会封侯拜相,施展平生抱负?” “我等皆小智小勇之草寇,蜗居一地尚且艰难,更不敢奢望生前身后名,唯有追随成大事者,方可有所为。如今豪杰便在眼前,更兼英雄自称野人,基业未立,此时不投,待英雄基业已成,以我等之才,恐欲为一小卒而不得,故不敢不急。” “很好,二位请起。” 徐泽毫不做作,愉快地接受了朱武的马屁。 “谢主公收留!” 朱武、杨春再拜起身。 主公? 对于二人改换的称呼,徐泽的确有些意外。 不过,这样也好,想想朱武三十出头,胡子老长,还称呼自己为“哥哥”的画面,简直不要太辣眼睛。 此时毕竟不同于汉晋之前君主二元制的时代,主仆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已经很淡,并不具备很强的法律和道德约束力。 “主公”一词虽有认主之意,却和山寨之中普遍称呼的“哥哥”并无太大的区别。 关键还是要看自己日后能成多大事,自己能成事,便能源源不断地吸纳各路英雄豪杰,不然的话,喊的再实诚,也不过是面和心离。 见惯了后世文艺作品中各种父子相残,兄弟离心的戏码,徐泽对于“忠诚”一词始终保持着应有地警惕。 “坐!孙石,看茶,”待二人坐定,徐泽问:“二位和陈达可有表字?” 还是朱武作答:“武字元洪,陈达字地道,杨春字仲仁。” 徐泽暗暗朝天比划了一个中指,施大爷,胜败本就兵家常事,你曾经辅佐的张士诚败给了朱元璋,咱大老爷们不要怂,要么服,要么干,你不服也不干,却在自己的小说中映射,也忒下作了? 看看,朱武字元洪、陈达字地道、杨春字仲义,是不是和朱元璋(年号洪武)、徐达字天德、常遇春字伯仁很对称,敢不敢说这只是巧合? 说到动乱,大宋比起其余各朝绝对不会少,但也未必就更多,对比起后世辫子朝的“xx盛世”,如今还真称得上“四海升平”,即便真的是“群盗四起”,相比起本朝仁宗时“一伙接着一伙”的盗贼,还真不算个事。 徐泽问:“百年前的王小波、李顺之乱,数十年前的侬智高之乱,以真宗和仁宗两朝之内外交困,波及数路的二乱尚且轻易平定。如今大宋境外与辽百余年无战乱,还西开青唐,南压诸夷,连番拓土,国内虽有些许小乱,完全可以说是疥癣之疾,何以能称乱世迹象?” 朱武拱手一礼,赞道:“主公英明,如此熟悉本朝历史,当知朝廷不抑兼并,如今百多年过去,已是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换作它朝,或许早已九州鼎沸,烽烟四起。” “本朝之所以还未大乱,一则为西、北二虏之压力始终存在,国破之危大于家难之愁。” “二则朝廷不禁商贾,不限迁籍,使小民不至于失田便彻底生存无望。” “三则朝廷根据田地肥瘦和财力多寡,定三等田、五等户,区别收税,虽有贪官污吏上下其手,但好歹也给了小民缓口气的希望。” “四则如遇灾荒,朝廷又广募流民青壮者为军,便绝了大规模动乱之可能。” “五则厢军大量承担徭役和大工程,也使历朝因徭役过重过频而起的大规模动乱变得不可能。” 见徐泽还在认真倾听,朱武喝下一口茶,接着说:“然本朝立国先天不足,北疆失了幽云十六州,西边夏虏百余年动乱不止,西南大理本就是前朝故地。本朝名为一朝,却从未真正一统,实则割据,实际上,与辽也是互称南北朝。” “太祖立国时,为防五代武将动辄作乱犯上故事,乃重文偃武,却又因太宗矫枉过正,对武将百般堤防,便是平定了侬智高之乱的狄武襄(狄青)都保不住爱将焦用,自己亦忧惧而亡。” “重重防范之下,便是军力日弱,对外屡屡败绩。为保社稷安全,朝廷一则对外卑辞厚币,以图花钱买二虏稍安;二则一再扩军,以图振作军力。如此又致国用大增,入不敷出,不得不苛民重税,小民生计更难,一旦破产便会铤而走险。朝廷所扩之军,又只能用于防民之乱,渐成守内虚外之实。” “而灾年募军,又衍生出招剌滥、拣选虚、训练差等问题。朝廷财政日紧,便不得不克扣挪用军饷,兵卒本就募自赤贫之家,一旦缺饷,全家无着。本朝上承五代乱世,军汉闹饷克上问题根深蒂固。士卒,无赏不动,无饷就闹,如此,军纪又废。而军队大量空额、营利经营、以囚徒配军?军官鼓励兵卒离营自谋营生以吃空饷等便不足为奇。” “如此以来,越募军,兵员实数越少,军纪越差,军队越弱,朝廷财政越紧,越要搜刮民财,越致民怨,就更要募军,由此便进了死胡同。” 第十三章 朝堂乱相 “善!元洪请继续。”朱武这是讲到了根子上了,徐泽点头称赞。 朱武受到鼓励,声音也响亮了一分。 “再观当今朝堂,崇宁元年(1102年),今上登基刚刚一年,便先在杭州置金明局,以宦官童贯为供奉官,搜括书画奇巧,后又命贯在苏、杭设造作局,集工匠数千人,专为皇帝打造象牙珠宝、金银藤竹、雕刻织绣等奢侈品以供享乐。” “此后,今上又擢贬官蔡京为相。蔡京此人是大大的奸臣,入仕后一直摇摆于新旧两党之间,毫无政治立场和人臣气节,两党皆深厌其人。原本献肃太后撤帘不久,此人便遭众臣弹劾去职,本已没了前程,若不是其人觍着脸巴结讨好童贯,绝无可能复起。” “蔡京拜相后,便打着‘绍述’神宗皇帝变法的旗号巩固权位,仿熙宁年间置(制置三司)条例司故事,于都省(尚书省)置讲议司,京自为提举,又引用私党吴居厚、王汉之等十余人为僚属,凡与京异志的,则一概打为元佑党人,元符末年疏驳绍述的也都称为奸党。京还奏请今上毁唐鉴、苏黄等集,又削景灵宫元臣僚画像,将元佑、元符两朝自宰相至百职司,开出一百二十人,籍为奸党,御笔亲书立石刊刻姓名,凡路监吏长吏所厅上,皆须各立一碑。” “为筹钱财以供皇帝挥霍,蔡京竟然弃朝廷信誉于不顾,先是行江、淮七路茶专卖,公然抢夺民利;又改盐钞法,直接废止旧钞,使得持有大量旧钞的富商大贾纷纷家破人亡;再铸当五钱、当十钱,大肆搜刮民膏,使得民间物价飞涨。” “崇宁五年,蔡京提出丰、亨、豫、大之说,鼓励官家大兴花石纲,建明堂,修方泽,立道观,使前代积累财富挥霍一空。” “蔡京靠讨好童贯起复,为相后便公器私用,荐童贯为西北监军,随王厚征熙河。出征之时,中太一宫失火,皇帝诏令禁止王厚、童贯出兵,童贯却矫诏私自出兵,随后收复四州,皇帝明知童贯矫诏,却不予追究,还因此功迁贯为景福殿使、襄州观察使,官家自坏朝廷法度。从此之后边臣为了功赏,便不恤民力,擅起边衅,屡屡对外用兵,大宋西、南再无宁日。” 朱武这段话说了很多朝堂旧事,要理解还得捋一捋。 先说当今天子赵佶,无疑是个极有艺术天分的天才,其天赋和成就直逼南唐亡国之君李煜,他在书法上独创瘦金体,瘦劲锋利犹如屈铁断金;绘画上花鸟精致逼真,体物入微,乃当世一流。其他品竹调丝,踢球打弹,无所不爱,无所不通,无所不精。 但玩艺术是个无底洞,一般人玩不起,便是富有四海的皇帝都不可能随心所欲地玩,大宋完善的国制也不允许天子沉迷享受和娱乐。 实际上,宋朝历代皇帝基本都以节俭自律闻名。 传自唐朝高宗显庆年间(公元656年至661年)的玉辂(天子座驾,宋称显庆辂),历经战火,早已经破乱不堪,却仍接着用了百余年六位皇帝,一直到实在不堪使用才换上新的。 自秦汉始,丧制规定皇帝即位一年后,即拿出每年天下供赋的三分之一营造自己的陵墓,一直修到死,宋朝皇帝的陵墓则只能在本人死后再修,而且不超过八十一天。 当年,包拯当面驳斥仁宗皇帝任张贵妃伯父张尧佐为宣徽使的旨意,激动地口水都喷到仁宗脸上。 仁宗老年无子,英宗过继得以嗣位,却坚持要追自己的生父濮王赵允让为皇考,让还在世的曹太后(仁宗第二任皇后)极度难堪,二者僵持不下整整十八个月,枢密使富弼对英宗说“伊霍之事,臣能为之”(伊尹放商王太甲于梧宫,霍光废昌邑王刘贺,富弼这话直白点说就是“再闹废了你”),吓得英宗赶紧妥协。 今上即位之初,有消息灵通的臣子知道天子喜珍禽奇兽,便尽心搜集送来,左司谏江公望指责天子“非初政所宜”,赵佶听了,老老实实的“纵遣之”,只有一只白鹇养熟了,天子亲自用杖驱赶都不肯离开。 为此,天子还命人把江公望的姓名刻于杖头以识其谏,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赵佶并不是天生的昏君,登基之初,他还是颇有明君之相的,也肯虚心纳谏。 人的欲望是会不断放大的,若不加约束,就会造成严重后果,而天子放纵欲望的后果,就要由整个国家来买单。 智者往往从一些小事就可以上看出端倪,所以,箕子看到纣王使用象牙筷子,便大胆预言商朝将要覆亡。大宋也不缺箕子、江公望这类见微知着又敢于谏言的臣子,若是没有蔡京这类会迎合又有能力的臣子,光靠天子一个人,便是有再多想法,也只能装在肚子里。 因球发迹的高俅在水浒原剧情中是大反派,但在这方世界却是非常低调。 其人原是苏轼小史(能做大文豪的秘书,其人文化素养和办事能力肯定是有的),后辗转到端王门下,建中靖国元年才转官(1101年,宋徽宗第一个年号,从这个年号可以看出赵佶最初是希望停止党争,安心治国的)。 崇宁二年,高俅随边帅刘仲武出征,四五年间就升到横班次高职位客省使,又因使辽有功转为三衙管军。 高俅出身低,升官速度还如此快,但大臣们对此事其实没有多大的反应。 一则是高俅为人真的低调。二则天子任用潜邸旧人担任三衙管军,甚至枢密使,乃是本朝惯例。更关键的是,身为殿帅,忠诚是首位,能力反在其次(前朝皇帝的殿帅赵匡胤就是因为能力太强而变成了本朝太祖),真要用上殿前司打仗,这国家也差不多快亡了。 会踢球又忠心不搞事的殿帅,只要皇帝信任,重臣们自然不会有意见。 蔡京却不一样,他在几十年的新旧两党党争中反复横跳,两党都恨其人,名声早就臭大街了。 因此,皇帝亲政不久(徽宗登基时尽管已成年,为了政局稳定,向太后仍然垂帘听政了半年),便被众臣群起攻之,一个月内三易其职。 换一般人政治生涯也就到此为止了,但蔡京确实非一般人,一则其人也有极高的艺术天分,甚至可以说是重臣中唯一能与皇帝在艺术上共鸣的;二则其人拉得下脸,居然能对宦官卑躬屈膝。宋朝可不比唐、汉,宦官的地位非常低,内侍要转高阶职位必须经政事堂批准,宰相呵斥天子近侍都不会有一点心理负担。 当初童贯受命到杭州访求名家书画和各种奇巧之物,蔡京日夜陪伴,极力巴结,童贯回京时,便将蔡京画的屏、扇带等物进献天子,由此得到天子的赏识,终于翻身。 蔡京拜相后,知天子喜声色犬马,便偷偷告诉富商朱勔之父朱冲,取江浙一带的珍奇进献,最初只是送来黄杨三株,得到了天子褒赞。以后年年增加,但一年不超过两三次,贡物才五七种,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才形成了花石纲。 所谓花石纲,就是运送奇石异花的船队,十船称为一纲。 至于铸大钱,其实本无错,大宋经济高度发达,但铸币用铜的产量却始终没有突破性增长,钱荒的问题由来已久,铸大钱也算是解决之道。 大钱面值虽大,但比之后世的纸钞,本身好歹还有一定价值,问题的关键是朝廷滥发,还不能保证其信用。 而蔡京揣测天子粉饰太平的心思,将《周易》上“丰亨,王假之”和“有大而能谦必豫”曲意发挥,提出“丰亨豫大”,鼓吹君王应在太平盛世顺天理而动,崇尚盛大繁华,大建奇观和形象工程,以提振国民自信,同时也尽情享受,给天子的奢靡提供了有力的理论依据,奢侈无错,败国还败得心安理得,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第十四章 大乱之征 毕竟是水浒世界第一个立杆子且坚持到最后的山大王,果然见识深远,能察人所不察,朱武的一番话说得徐泽频频点头。 徐泽问道:“我听说蔡京已经六十好几,以其年龄,怕也没活不了几年?” “曾有术士言蔡京有高寿之相,以其政坛沉浮几十年的经历来看,不死绝不会放权。” 沉吟片刻,朱武又道:“另,本朝自真宗开始,就有一个极严重问题,便是皇帝子息艰难。真宗生四字,除仁宗外,皆早夭;仁宗生三子,全部早夭,晚年不得不过继英宗承嗣;英宗生四子,一子早夭;神宗生十四子,八子早亡。哲宗仅生一子,三月即夭。” “子嗣不繁,生而难养的问题,多次影响朝局稳定,今上本就崇奉道教,即位时,子嗣亦不繁。后,茅山道士刘混康言,皇家子嗣不繁是因东京东北角太低,需要稍微垫高一点,今上照着做了之后,其后便男丁兴旺起来。” “自此以后,今上崇道之心便一发不可收。” “崇宁元年,建长生宫以祠荧惑。” “崇宁二年,诏许茅山道士刘混康修建道观。” “崇宁三年,方士魏汉津见帝,献乐,请铸九鼎。” “崇宁五年,加刘混康号葆真观妙冲和先生。” “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诏令道士序位在僧上,女冠在尼上,授凤翔府于仙姑清真冲妙先生。” “大观二年,颁《金箓灵宝道场仪范》于天下。” “大观四年,立感生帝坛,诏‘士庶拜僧者,论以大不恭’,停僧牒三年。” “去年,为独尊道教,令毁京师淫祠一千零三十八。” “上有所好,下必盛焉,今上即位以后,各州县大建道观,严重影响正常秩序,以至于皇帝都不得不下诏‘黜守臣进金助修宫庭者’。” 朱武言语犀利,声音逐渐加大,非常有感染力。 史进已经听呆了,徐泽却始终保持着头脑清醒,问:“真宗皇帝不也是极好仙道,晚年还搞出降天书的鬼把戏,也一样大在全国造宫观,后来又封禅泰山祭祀天地,比如今动静可要大得多。君臣如疯似癫,全国上下乌烟瘴气,几乎耗尽了天下民力,引得四海沸反,大乱小乱接连不断,但真宗皇帝驾崩后,刘太后秉政,逐步清理弊政,天下鼎沸之势便迅速止住。及至仁宗皇帝亲政,任用贤臣,南平作乱侬智高,西征复反西贼,开创‘治世’。” “如今局势虽也可以称得上乱,但以大宋的体量,只要皇帝及时收手,再换一两位有作为的相公,便可重新振作,即便乱,又能乱到哪里去?” 朱武回答:“真宗、仁宗两朝虽有大乱,但朝廷制度尚存,朝堂诸公大小相制,无一人能独揽大权,日常行政不乱,因此尚且安定。” “但自庆历新政以来的朋党之争已逐步破坏了朝廷制度,神宗朝新旧两党就已势同水火,随后宣仁太后‘元佑更化’、哲宗‘绍圣绍述’更是有你无我,一党上台,另一党无论贤愚,必皆放逐。” “蔡京能独揽大权,首在崇宁元年定‘上书邪等’,设‘元佑奸党’,此举打破了新党、旧党界限,只以与蔡京本人亲疏远近定,党争也变成了奸臣谋权,由此朝堂彻底失控。” “遍观历史,强汉盛唐皆败于党禁之祸。就算蔡京暴毙,今上又天不假年,以如今朝堂风气,新皇登基之日,也必将是新一轮更惨烈的党争开启之时,本朝虽号称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然共治的却是天子的天下,当权者眼里,只有权位,哪有天下?届时朝堂也必将更乱!” 第十五章 天命 “元洪此番雄论非本人所得?”徐泽打断朱武道。 “咳咳——”正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状的朱武差点噎住,好不尴尬,“主公果真明察秋毫。” 废话!你既精于阴谋算计,又知天下大势,还能掌握如此多的朝堂机密,如此大才盘盘,怎的还会流落此地当这毫无前途的山贼? 见徐泽没有怪罪之意,朱武这才小心解释道:“武愚钝,工于算计却拙于大势。但能预见天下大乱之征的才智之士却是甚多,早在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方士魏汉津便言‘不三十年,天下乱矣’。” “又有精《易》者孟翊,受蔡京推崇,任太学学官,曾与京言‘本朝火德,应中微,有再受命之象,宜更年号、官名,一变世事,以厌当之,不然,期将近,不可忽’(简单说,就是宋朝国运不好,搞不好会中途夭折,必须改年号官名之类),蔡京听了后却不高兴,指责孟翊切勿乱言。孟翊未听蔡京的警告,在文德殿大朝会散朝之时,突然于班中拿出一轴献于天子,其所画卦象便是与蔡京所讲之事,皇帝厌孟翊妖言惑众,龙颜大怒,编管孟翊于定州,武和孟翊毗邻而居,有幸拜入其门下,由此得知众多朝堂秘辛。” 真有这号人物?徐泽有些好奇,问:“令师可曾言大宋中微和再受命之时?” “先师于今年正月辞世,辞世前曾言‘十五年左右,卦象必应’。” 犹如平地惊雷,徐泽呆立当场。 今年是公元1112年,十五年后,不正是公元1127年的靖康二年么?这一年,只看年号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莫非施大爷搞错了,这方世界不是真实历史,而是玄幻位面,竟然真有这般能算尽天命的大能? 如果真有天命,自己一介凡人,又凭什么逆天改命? 徐泽毕竟受过多年唯物主义教育的社会主义接班人,片刻功夫便也释然了,来都来了,怕个球,人死鸟朝天,被什么鬼施耐庵丢到这方世界,自己都不曾怂过,还怕这虚无缥缈的天命? 没见刚才朱武侃侃而谈半天大宋的各种弊病,说不定那个孟翊就是凭着这些问题,推断出大宋将于十五年内中微的,如换成自己身在朝堂,能有这么高远的视野,也…… 好,也无法推断大宋的具体危亡时间。 “元洪既得令师真传,想必也会卜卦?” “呃,不敢欺瞒主公,武的确得孟师《易》几分精髓,不敢说窥破天机,寻常事也能算得七七八八。只是不知为何,自半年前开始,卜卦之术就越来越不灵了,武最后一卦便是应在这少华山,此后脑子便一片混沌,竟然连曾经的好多事也想不起。” 有意思,朱武乃定州人,陈达籍邺城,杨春则是解良人。 徐泽读水浒时,还纳闷三个河北、河东人,干嘛要千里迢迢跑到华州落草,原来中间还有这段曲折。 还有,半年前,可不就是自己穿越到此方世界之时么? “元洪既知天下将乱,对如当今局势定有深思,可有教我?” 朱武苦笑,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谋篇布局确非武之强项,我仅知天下将乱,宋室不可扶。它朝或可入仕、掌军,谋一方军政大权,待乱起时振臂一呼,或力挽狂澜,或割据自守。本朝则绝无可能,且不论文武入流为一方统帅何其难,即便能做到,也无法使军为私有。” “何况,如今禁军已无可救药,制度在此,即便有千人,也只是空费钱粮罢了。权重如折、种、杨三家将门,名为宋臣,在其辖地却是威福自专,但对朝廷却丝毫不敢有非分之念。” “以武之浅见,或可先集合我等不容于官府之人,占山据水,平时打家劫舍,练就一支悍勇可用之兵,日后再利用花石纲问题,激化矛盾,煽动裹挟百姓作乱,乘机攻城略地,兴许是一条出路?” 徐泽果断摇头,别看当今朝廷对外不行,对内却是很有一手,真实的历史上,宋江、方腊相继作乱,都被轻易镇压。 靖康之后,南渡小朝廷缺兵少将,内忧外困,行在都遭遇了“苗刘之变”,江南也是遍地烽火,天下不满朝廷对外极度无能对内残酷剥削而造反者不计其数,而且动辄聚众成千上万,如张仙、高托山的起义,号三十万,继承钟相的杨幺实打实聚众二十余万,但均被一一镇压,南宋中兴四名将便是在剿匪中招降纳叛,不断壮大实力,由此成就功业。 此位面即使有小的魔改,但也不会偏离历史太远,落草为寇尚属小打小闹,是疥廯之疾,官府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一旦占据州县,就触动了朝廷的敏感神经,那时就是不死不休了。 要说,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甭管啥天下兴亡,现在就去临安置产,十年后再投靠赵构,进可得潜邸护驾之功,退可保一世富贵平安,可蛋疼的是,施大爷他不让你这么选啊! 话又说回来,作为一个血性男儿,来到这个即将大乱的世界,不做一番事业也确实心有不甘。 “元洪此举或可斟酌,但久落草莽,部属必匪性难驯,能乱天下却难安天下,终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过早起事又会遭朝廷重点打击,亦难成事。且大宋三面皆敌,一旦内乱蔓延持续,必遭强邻窥伺,届时北虏南下,神州沦陷,我等便是历史罪人。” 见朱武面色苍白,徐泽稍稍缓和了口气,说:“其实,你考虑的方向没问题,但在操作上,太糙了。秦亡之时,汉高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霸王却杀子婴、焚秦宫、屠咸阳。楚汉争霸,汉高屡战屡败,关中子弟却前赴后继竭力支持。汉高能得天下,得人确实很重要,才有众多豪杰相助,但关键还是其深得关中人心,根基稳固。” “本朝自立国始便重商多税,小民极能忍耐,今天下虽有小乱,但远未到板荡之时,欲成大事,尚需忍耐。历朝更替,皆是内乱外患之时,然真正造成生民锐减、赤地千里的,反倒多是内乱。若无安民之能,莫行裹民之事,古往今来,凡裹挟小民生乱者,无一成事。” 咀嚼着徐泽的话,朱武不禁陷入沉思。 第十六章 安顿 徐泽没有打扰朱武,见杨春若有所思,再看向史进,沉思中透着疑惑,暗想他真是开窍了。 过了一会,朱武回过神来,赶紧施礼:“武失礼,请主公责罚。” 徐泽摆摆手,说道:“今日听元洪一番话,我也有所悟,但很多事尚很朦胧,你等先在少华山安心发展,静候我日后传音。” 朱武见徐泽话已说完,赶紧起身,俯身高举双手,递过一本牛皮纸册子:“此为山寨备细,请主公过目。” 少华山有喽啰316人,老弱妇孺146人,加3位头领,共465人。另有马、骡、驴、牛、猪、羊等畜72头,钢刀13把,铁枪117支,竹制软弓3张,其余竹枪若干。另有钱2251贯,粮186担,还有布帛、盐酒等若干,其后附花名册。 徐泽计划日后再细看,简单看了几眼后,收入怀中。 山寨怎么么会有老弱妇孺? 沦落为山贼喽啰的,多是活不下去的穷苦人,都是娘生爹养,上有老下有小,又不是吃皇粮的正规军,自己落草了,家人没法照顾且必然会受牵连,能不管家人死活,独自上山的还真不多。 原剧情中,猎户李吉跟史进说少华山“有五七百喽啰、百十匹好马”,李吉毕竟不敢靠的太近,应该就是瞎估摸的。 徐泽说:“山寨初创,当立规矩、明组织、严训练,不宜盲目扩张,阵而不练,反受其害。要抓紧整训,所缺粮铁等物,可安排灵醒之人与史诚联系,但需按市价购买。另有李家村猎户李吉,曾窥探庄中,并知山寨详情。” 吩咐孙石带陈达过来,陈达昨日被徐泽踢下马,又抡一圈,摔得不轻,此时脸上瘀肿一片,说话都难,心里对徐泽更是惧怕。 关了一夜后,陈达早就什么都想明白了,再多傲气也磨没了,被带上堂,见到徐泽,陈达倒头便拜,期待着对方能留自己一条小命。忽地瞥见朱武和杨春立在一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顿时愣住。 徐泽没兴趣做戏,只吩咐杨春给其松绑,简单劝慰几句,便让三人返回山寨了。 相信经此一番折腾后,陈达也只能任由朱武搓揉了。 至于少华山以后会不会失去控制,其实不在朱武等人,还是看徐泽自己有几斤几两。 “哥哥,莫非,莫非大宋真的要大乱?” 待三人离开,史进就迫不及待的问,他虽是万恶的地主老财,也多少有些家国情怀,还是不敢相信如此盛世怎的说乱就要乱了。 朱武已经落草,成了人人喊打的草寇山贼,短期内看不到洗白的可能,因此行事多有偏激,言语中也有很多偏颇之处。 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是完美的,后世的天朝,也曾矛盾重重,却在西方一片唱衰声中逐步复兴;超级大国美国政治丑闻不断,内外部矛盾尖锐,也没看出它短期内奔溃的可能;而曾经的另一个超级大国苏联,却在紧张的冷战中突然分崩离析。 北宋的灭亡究竟是必然还是偶然,后世数百年都无定论,以徐泽如今地位和接触的信息,更无法下结论,但这些就没必要对史进说了。 徐泽叹了一口气,说:“国之将亡,必生妖孽。如今大宋确实乱相丛生,但还没到生妖孽的地步,会不会亡,何时会亡,谁又能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兴亡之替,百姓更苦。大郎,以史家村所处的周边环境,能有今日这般兴旺,已经到了极致,不管兴亡,都得早做打算。这两天你把庄里的事处理好,便随我去东京走走。” 史进不再追问,躬身道:“但听哥哥吩咐!” 其时信奉多子多福,四世同堂,五世同堂都有,一户少则四五人,多则几十乃至数百人,史家村共378户2725人,除21户杂姓亲戚外,其余均是史姓族人。 如此大的宗族势力,莫说华阴县,便是整个华州,也是能排的上号的。 华阴县官府对史家村也是颇为忌惮,所以得知少华山有贼人立寨,华阴县却始终只打雷不下雨,可能也是存了借机消磨史家村的打算。 作为族长,史进虽然平时不甚管事,但真要离开,也是一件影响全村稳定的大事,自不可轻率。 随后的两日,史进召集族老,宣布自己将要远游求学,族中大小庶务交由史诚打理,史太公故后,本也由史诚代史进搭理族中事务,自无人反对。 又召集众所有村人,当众宣布了此事,有庄丁欲要随侍族长,史进自不会同意,只说自己求学时间不长,且承诺以后会带人出去,众人方散。 随后,史进又分别唤来史诚、史武等人,由徐泽耳提面命相关事宜。 六月十九,辰时还未到,徐泽与史进、孙石、王四一行四人便踏着霞光,纵马向东而行。 第十七章 少年轻骑客京华 徐泽一行四人到达东京城西的时候,正是辰时。 一溜驼队缓缓前进,老远便能听到驼铃随着晨风入耳,目的地近在眼前,驮工们吆喝不断,驾驿着驮队加快速度。 道旁小河对面,一只小舢板栓在树蔸上,几户农家小院内隐约传来鸡鸭喂食时争强的喧闹,间或夹杂着几声“咩~”的羊叫声。 拐过被树掩隐着的弯道,便见一片忙碌的汴河码头。 东京百余万人口,每日需消耗的燃料、粮油、肉菜都是一串恐怖的数字,靠的就是四水贯都(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的便利船运。 但见码头上货主正在督促二十来个赤膊的力工向大船上奋力上货,旁边两只稍小的船则在忙着卸货,后面几个排队等码头货主还不时焦急催促。 一座酒店紧挨码头,此时还关着门,没到营业时间。 过了码头就是连排的货栈,货栈后是成片的各类手工作坊,时辰尚早,但作坊内叮叮当当声却已响彻一片。 货栈外还有一群力工、脚夫眼巴巴的等人雇佣。 货栈尽头连着的草市内早已人声鼎沸,时鲜农产、水果、禽畜、鱼虾、生活日用皆有,两个税吏穿插其中,催促卖货的乡人赶紧交税。 前面有几个铺面,卖着凉茶、香料、干货和早点,一家规模颇大的客栈立在道旁,再远处就能看到金明池、琼林苑及其后高大的东京城墙。 四人买了一兜炊饼,胡乱对付了早餐。 王四满脸兴奋,边吃边跟史进小声嘀咕东京城外怎的就如此繁华云云,史进银盘大脸满是严肃,眼珠却溜溜转个不停,比较着来往行人的着装品位,不时扯一下自己还算体面的衣服。 每日来往东京的公差、商贾和旅人也是个惊人的数字,为维持东京秩序,缓解城内客栈、旅邸压力,一般人不允许在城中客栈住宿,城外开办的客栈便有了相当大的市场。 徐泽四人骑大马、携利刃,自是不能这么大咧咧地进入有禁兵令的东京城,只得先到客栈办理了住宿,并寄存马匹、行李和武器,随后又问了东京街道道路情况,客栈掌柜收了钱后,态度热忱,有问必答,见徐泽四人均是外地口音,还主动询问需不需要雇个“知事”(导游)。 四人出了客栈,一路向东。 两旁相对,夹着官道的,是周九里三十步的金明池和规模仿佛的琼林苑,因两园三月一日才开,此时不能进入,几人只能脑补“驾幸临水殿观争标锡宴、宝津楼诸军呈百戏、纵人关扑游戏”的盛况。 过了金明池,便是顺天门。 徐泽虽在后世见惯了各种人造奇观,但经历了半年多的边疆生活,看惯了低矮破败的各种建筑,此时近距离感受城墙的压迫感还是很强的。 出乎意料,城墙上并没有值守禁军,城门下也没见着守门兵卒,人员出入不禁。 想想也是,东京每日进出人数何止上万,要是一一盘查,便是再开十个城门都不够。 城门边倒是有个税吏拦着携带货物的商贾收税,税吏正指着麻包报出一个较高的税值,貌似蜀地口音的商贾急得只嚷嚷,后面几个商贾面色愤然,却不敢吱声,还有人催促辱骂蜀商挡道,见无人主持公道,那商贾只得哭着脸交了钱进城。 当百余万人聚居的超级大都市那磅礴气势,透过三丈长的城门洞撞入只见过几千人聚集“大场面”的史进、王四二人视野时,两人均是目瞪口呆,目力所及,全是超越他们想象的存在。 但见阔五十步的新郑路大街,尽头是高大的城楼,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专营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等的店铺,也有医药门诊,大车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的门面,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等。 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嘈杂中,依然透着一些京城特有的范儿,譬如跑江湖卖药卖卦的,都穿着体面,皆具冠带,就连乞丐也有规格,即使路边小吃摊,盛用器皿也很精致、卫生,卖相极好,让人一看就有食欲。 孙石起先也震惊不已,稍过片刻,便将视力收回,只盯着四人身边的人转个不停,仿佛是担心有人趁几人不备偷东西似的。 徐泽不禁有些头疼,你还这么小,满街的花花绿绿不看,却操心这些事,就不觉得生活无趣么? 四人找到一家成衣铺,史进走在最前,待进门,却见两个分别穿着粉、绿色纱质襦裙的小娘子嬉笑着走出铺子,二女襦裙的领口开的都比较浅,露出颈下一片白腻,史进一时失神,和二女看了个对眼,顿时囧了个大红脸,赶紧后退两步,让开道路,两个小娘子则掩嘴“咯咯”笑着离开。 “哥哥,我——”史进欲和徐泽解释。 徐泽笑道:“大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实话,看到这两个小娘子,我也心潮澎湃啊!” “真,真的?”史进还欲再问,却见徐泽陷入沉思,赶紧住了嘴。 来到这个世界半年多,全盘接收了前身的记忆,为了做大事,徐泽在疯狂学习的同时,也努力的让自己活的像个“古人”,以增加亲和力,为了能踏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他更是努力的不去想前世。 今天看到这两个衣着大胆自信的小娘子,才让他猛然回想起前世夏天的空调、雪糕、大长腿。 混蛋啊,是哪些家伙整天哔哔铁血强宋、士大夫小市民的天堂,你们过来啊,换我回去! 第十九章 宗女作价好买卖 一阵鼓吹声惊醒沉思中的徐泽,眼神聚焦,见到不远处一队人进入眼帘。 先是鼓吹班在前,而后四对举着旗牌的红衫小吏,接着又有八名兵卒压阵,随后便是骑着红马大腹便便的新郎官,后面是八人抬的大花轿,再后,则跟着数十个抬着箱笼的仆役。 王四小声嘀咕:“新郎怕不是有四十了?” 孙石也冷脸盯着旗牌和花轿来回看。 “哥哥,这莫不是哪个大官嫁女儿?”第一次见这么大场面的史进很好奇。 徐泽哪知道这些,含糊回答道:“好像是。” “非也非也。” 声音从旁边传来。 徐泽扭头一看,原来是一约莫四十岁,身穿白儒衫,头簪一朵鲜艳红牡丹的书生。 呃,兄台这造型够雷人啊! 徐泽惊讶的表情一扫而过,虚心请教:“尊驾贵姓?” “免贵,王。”书生答礼道。 说话这么酸,徐泽差点脱口问出“阁下莫不是白衣秀士王伦?” 书生说话虽酸,人却很热情,主动解释道:“此乃县主出嫁,夫家是城外吕员外,跑河运的,官家办花石纲调用运粮纲船,吕员外乘机接手,迅速起家。其原配已过世四年,如今发迹,便娶个县主续弦。” “啊,”史进震惊不已,问道:“县主不是皇亲么,怎可下嫁商贾,还是个老鳏夫?” 这哏捧的王姓书生甚是舒服,看着史进的眼神顿时和蔼不少,摇头卖弄道:“皇家当然不许,英宗皇帝就曾下诏‘婿家有二世食禄,即许娶宗室女’,神宗皇帝又诏‘应袒免以上亲不得与杂类之家婚嫁,谓舅尝为仆、姑尝为娼者。若父母系化外及见居沿边两属之人,其子孙亦不许为婚。缌麻以上亲不得与诸司胥吏出职、纳粟得官及进纳伎术、工商、杂类、恶逆之家子孙通婚。后又禁刑徒人子孙为婚’‘其冒妄成婚者,以违制论,主婚宗室与媒保同坐,不以赦降,自首者减罪,告者有赏’,还诏‘宗女毋得与尝娶人结婚,再适者不用此法’。” 王书生一番话引用多条律令,咬文嚼字,听得史进、王四云里雾里。 徐泽暗想,能把和自己没啥关系的《宗室法》条文背的这么清楚,莫不是提前做了准备,就等着在此卖弄? 你丫得有多无聊! “朝廷既有严令,为何还有这,这,这事?”王四忍不住问了一句。 王书生丢给王四一个关爱智障的眼神,接着说:“刑统虽严,但此类事却是民不告官不究。且皇家对宗室防范很紧,宗室虽赋以重禄,却别无职业,藩邸之设,止奉朝请,宗室犯罪,与常人同法。宗室位尊却无权,有禄却仅可养家,又不许经营,要想体面过活,就多生女儿嫁商贾。” “别家嫁女,那是赔钱,宗室可就是大把的赚钱了。这不,六千贯,全是小钱,不嫁鳏夫,如何能赚这么多。嘿嘿,你看,这些装嫁妆的箱子是不是看起来轻,八成就是样子货,只进不出,蔡州郡公这铁算盘打的真是响啊。” 史进、王四还有些懵,徐泽却是听明白了王书生的意思。 一则宋朝对宗室防范之紧,历朝罕见,宗室身份光鲜,却没甚特权。哲宗时还诏令禁宗室联姻内臣家,一旦有人娶了宗室女,朝廷会赐虚职官,但此生也就此为止,靠刷政绩走上人身巅峰是想也别想。因此,但凡有抱负的士人都不愿与皇家结亲,皇帝的女儿都愁嫁,宗室日子更是过得紧巴巴的,有的实在过不下去,还借机就跑到皇宫里哭闹。 二则此时妇女地位并不低,寡妇改嫁可带走嫁妆是法律明文保障的,时人嫁女,多厚嫁妆,以期女儿在夫家有钱有地位。由此也导致因嫁妆不足,婆家嫌弃甚至寻机休掉,哪家女儿多,便愁坏一家人,一些家境不好的人家,甚至生女不举。 三则朝廷大量造大钱(折五、折十钱)引起民间抵制,一再贬值,日常生活中,大钱遭到百姓抵制,小钱更受欢迎。 四则为何商贾贴钱也要娶宗室女?想来应是宋虽重商,商贾地位却依然很低,和宗室结亲,朝廷会赏赐虚职官,虽然关键时刻还是没啥用,但好歹有一层护身符不是? “谢王先生指教,祝先生科场连捷!”史进见对方有问必答,对其很是恭敬。 “哈哈哈,今年吾必金榜题名!”王书生摇头晃脑,甚是臭屁。 你个糟老头子坏的很!欺负我乡下人没文化么? 徐泽的前身虽然读书不多,却也知道省试、殿试都在春季,此时已到盛夏,而且今科刚过,下科还在三年后,见眼前这书生恬不知耻的胡诌,徐泽顿时没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致,拉着还和对方掰扯不清的史进进了成衣铺。 第十九章 繁华东京寻世交 一刻后,四人焕然一新地走出店铺,徐泽还好,史进、王四、孙石三人虽是一身新衣,气质却迥然市人,引得街上之人频频瞩目。 见此情形,徐泽没了继续逛街的心思,带着三人沿着大街一路东行,穿过宜秋门,进了里城。 过了里城景圣坊便是都亭驿,入眼看到三重五进气派非凡的大辽使馆,使馆外六名轮值的契丹武士看到孔武有力的徐泽、史进二人,立即昂头挺肚,气势更盛。 都亭驿过后,众人穿街过巷,来到宽阔异常、全部青石板铺就的笔直御街时,就连见惯了后世大工程的徐泽也震撼莫名。 过了御街,一路询问,终于到达信陵坊一间背街无院民居,门虚掩着,徐泽上前敲门,问道:“敢问张教头在宅否?” 宋制“私居执政亲王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府、宅、家代表的是不同身份之人的居所名称,不可乱用。 片刻后,一名五十许的魁梧老者手握书卷开了门,望着面前似曾熟悉的年轻身影,张教头疑惑地问:“诸位是?” 徐泽取出怀内的信笺,双手恭敬地递上:“先父姓徐,讳澈。” “原来是贤侄,快快请进!” 入屋后,徐泽又一一介绍史进、孙石、王四三人。 落座后,王四、孙石主动端茶递水,张教头武人作风,宅中又无可唤之人,自是坦然受之。 看完信,张教头说:“当年我与你父出密州,几经辗转,方入殿前司骁骑军,后你父又嫌东京蹉磨,随吕相公征西夏,一别三十年,虽偶有书信,毕竟远隔千里,不曾想,如今却是阴阳两隔。” 稍稍调整了情绪,又说:“东京虽安逸,却远不及边疆金戈铁马来得痛快。可笑我二人还为此立下赌约,现在想来,甚是可笑,我远不及你父啊。” 徐泽叹了口气,说:“先父性子刚猛,临阵必浴血,金明寨伤重被俘后,连夜夺马潜回,伤了根基,又郁于长兄亡于没烟峡,自此落下病根,其后十余年均未能上阵。我不知先父和伯父赌约,却知先父后来实已经厌倦无谓征伐,临终特意叮嘱我返回祖籍。” 史进、王四二人均是才知徐泽的身世,更生崇敬。 张教头点点头,无言以对。 徐泽又道:“小侄此次进京,一是完成先父遗愿,二是想请伯父替小侄的小弟寻一医科好手,为我这兄弟把把脉。” 张教头顺着徐泽的目光看向孙石,点点头,说道:“此事不难,我与太医院丞翰林医学士钱乙有旧,当可以赏一分薄面,只是钱太丞事务繁忙,贤侄可能需要等上数日。” 徐泽赶紧起身,和孙石一起施礼感谢,并递上一个银锭。 “此为请太丞的预约金,有劳伯父了。” 真没想到老张这么给力,竟然能请到钱乙这个儿科圣手,徐泽在后世便听过此人大名,乃古今儿科第一人,唯一获得“翰林医学士”这一称号的超级大牛,当下真是喜出望外。 张教头接过银锭,想了想,还是放在桌上,算是收下了。 徐泽坐下,接着说:“三则,想询问伯父,可有返乡意愿。” 张教头面色凝重,起身关好屋门,又看了看史进三人,反问:“贤侄,此话何意?” 徐泽手指史进三人,“此皆我托付性命的弟兄,伯父尽可直言。” 待张教头坐下,徐泽严肃的说:“小侄幼年常观鸟虫习性,知燕子低飞,定有大雨;蚁虫吐泥,天必晴稳。先父临终前曾与小侄言,伯父三十年前尚是一小卒,便断定朝廷攻略西夏,或胜于疆场,却必败于朝堂,由此不愿西去,其时家父还笑你怯懦,不曾想几十年征战,数百万英灵血洒边墙,却始终难破僵局。” “小侄一路东来,只见民生凋敝,接连遇到强人剪径、山贼劫庄,伯父长于战略,久居东京,当知朝堂乱象,东京不可长留啊!” “贤侄见识长远,后生可畏啊,”张教头抚须赞叹,随即又情绪低落。 叹道:“老夫就一低阶武官,这朝堂乱不乱,与我又何干?要说我这一把老骨头也是该落叶归根了,只是放心不下小女秀娘。哎,当初要是随你父西征,也许秀娘就与你家大郎结亲,何至于……罢了,不说也罢。” “当年澈哥儿西去时曾言‘即便知道劳而无功,也得有人去做’,对西虏,不攻便要守,将士或可少阵亡,百姓必多死伤。就如我在这京城,有些事,明知不对,也得去做。” 第二十章 正店樊楼可作客 都是洒脱人,就不必做小儿女状了,见张教头已把话说透,徐泽起身道:“既如此,小侄也不强求。已到午时,小侄几人腹中空空,估计伯父也不善庖厨,今日便请伯父带我等去樊楼开开眼如何?” 徐泽话一出,史进、王四均眉飞色舞,孙石也心向往,都到了东京城,岂能不知东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樊楼的名号啊,若知道要去樊楼,早上还吃啥炊饼啊? 张教头听到话后,明显怔了一下,抚须,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徐泽,随后爽朗一笑,说:“好,今日老夫便陪你们这帮小友浪一回!” 我擦!张老头,你这什么语气和眼神,樊楼有古怪么? 林冲不就经常去樊楼嘛,没看原着中他和陆谦上樊楼吃酒时的作派,明显是常客有木有! 出了门,回到御街旁的御廊里,张教头客串起知事,领着四人边走边介绍:“东京城始建于后周显德三年,到本朝后又多有修缮和扩建,分外城、里城和皇城三层,城内共八厢一百二十一坊。外城周五十里一百六十五步,里城本为唐时汴州城,周二十里一百五十五步,皇城比之他朝稍略,周仅五里。妄人常清谈本朝立都汴梁,无险可守,岂知东京三城本就是天下险关。唉,可惜……” 这个话题过于沉重,张教头及时收住了话头,指着御街两旁的商贩和行人,接着讲:“皇城正门为宣德门,从宣德门直通外城南薰门即为此御街,阔二百余步。本朝原延唐制,市坊分开,商住独立,封闭管理。然东京日渐繁荣,旅邸、商馆屡屡侵道,朝廷数次整改无果,索性放开。” “如今坊墙不再,商住混合,就连御街边的御廊,都许市人经商,嘿嘿,开封府倒是每年能凭此收取不少‘侵街房廊费’,只一点——中心御道不许人马行走,盖因南薰门与大内相对,寻常士庶殡葬车舆也不得由此门而出。” 说完,张教头面色古怪,低声说:“唯民间所宰猪子,须从此门入京,每日至晚,每群万数,止十数人驱逐,无有乱行者,堪比禁军演武。贤侄夜间若是玩得晚,倒是可瞻此‘盛况’。” 噗,不准走人的御街却允许赶猪! 史进只咂舌,“额的个娘,每天万数头猪子全杀成肉,这咋吃得完!” “一头猪也就杀得百十斤肉,京城人口百余万,酒肆夜市无数,如何吃不完?”见众人兴致正浓,张教头又接着讲:“里城由此直到州桥,两边皆居民。” 回头指了指,“外城西大街为曲院街,街南遇仙正店,酒最好喝,银瓶酒七十二文一角,羊羔酒八十一文一角。” 稍加停顿,笑望徐泽,说:“再向西去皆妓女馆舍,是为院街。御街东去大街、麦梨巷、状元楼,余皆妓馆,至保康门街。御街东朱雀门外,西通新门瓦子以南杀猪巷,亦妓馆。以南东西两教坊,余皆居民或茶坊。要听曲看杂耍,各坊都有瓦子,若论最优,当是桑家瓦子、内中瓦子、里瓦子三处,其内便有勾栏五十余座。” 徐泽暗自腹诽,我勒个去,东京人民的肾真特么好,仅御街旁就这么多妓院和教坊,都能照顾得过来么? 还有,张老头你要不要对我一个子侄反复说这些? 还有还有,能不能说重点啊,这妓院消费究竟几何? 心里想着,嘴上却说:“赶紧打住,伯父,咱别提妓院了,说樊楼。” “樊楼原名矾楼,矾石的矾,又叫白矾楼,原是东京白矾行会的会所,后改成酒楼,前几日刚更名丰乐楼,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 张教头拱手跟一迎面相遇的熟人打过招呼,又接着讲:“樊楼日均客流千人以上,位置可不好定,幸好你们中午来,晚上兴许就定不到位置了。” 晚上还有什么讲究么? 张教头手捋胡须,“向晚,樊楼便珠帘绣额,灯烛晃耀,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於主廊口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 噗,还是妓院! 这不就是大宋版的天上人间么? 难怪老头起先眼神那么古怪,看着史进瞬间羞红的大圆脸,徐泽弱弱地说:“那个,伯父,小侄忽然觉得状元楼挺不错的,离伯父宅也近。” “哈哈,”张教头看着几个小辈窘迫样,心情大好,大手一挥,“不必,吃完饭老夫也好顺路去求钱翰林,走。” 绕着高大的皇城宫墙,张教头一路介绍“潘楼街”“甜水巷子”“能太丞宅”“东华门”“鬼市子”“郑皇后宅”“西榆林巷妓院”,不知不觉便到了目的地。 但见五座由天桥连着的三层木楼立在眼前,主楼牌匾上书“丰乐楼”,门首缚彩楼欢门,上书“开业酬宾十日内,每先到者赏金旗”! 徐泽一脸懵逼,这营销手段真眼熟,莫不是进错片场了? 第二十一章 身居东京大不易 进到楼内,一着黑色丝质小袖长衣的知客小濩(伙)子迎上来,向张教头问好。 “贵客可有预订厢间?” “不曾。” “贵客这边请。” 在知客的带领下,五人上楼,穿过约百步的曲折走廊,终于走进了一间门额上题有“金丹无涉”四个飘逸草书的包厢内。 进入门内,迎面是一扇写生蛱蝶图的四扇屏风,彩蝶翔舞于野花之上,蚂蚱跳跃于草叶之下,给人以春光明媚的愉悦和轻柔的美感,形象准确自然,风格清秀,设色淡雅,线条有轻重顿挫变化,具有浓烈的田园野趣意境。 绕过屏风,进入宽敞的包厢内落座,知客奉上菜单,张教头以目示意徐泽、史进,二人皆摆手,张教头便不客气,直接报了八个菜名:夹面子茸割肉、虚汁垂丝羊头、肉醋托胎衬肠沙鱼、炊羊肫、假野狐、洗手蟹、莲花鸭、群仙羹,另叫外来托卖海鲜时果和旋切莴苣生菜,酒水则只点了店内招牌酒。 知客又问:“可要闲汉厮波打酒座?” “不用,焌糟即可。” 待知客躬身退去,张教头推开窗,指着不远处的正在动工的皇家园林,抚须笑道:“若是在潘楼,此位置便可直视大内,兴许就可以看到官家带着高太尉踢球打弹。” 史进目瞪口呆,徐泽则只翻白眼“早不说”! 张教头讲起皇城旧事,皇城的前身是唐时节度使治所,既狭且矮,太祖时,曾按洛阳宫殿的模样,扩建了东北隅。到仁宗时,国家富足,想再扩建,但此时皇城周边全是旺铺豪宅,朝廷要拆迁,钉子户不同意,仁宗无奈,只得放弃。 张教头刚讲完,便有堂倌端上注碗、盘盏、果菜碟,摆好酒盏、酒壶、碟、箸,其人来去悄无声息,摆放轻捷迅速,端的训练有素。 见史进拿着银箸琢磨,张教头便介绍这碗盏、酒壶均是上好汝瓷,就连宫中用的也不多,价值远超银箸。 徐泽留意到室内点着很好闻的熏香,毫无一般酒楼进门便能嗅到的浓重油烟和酒肉过喉之后的异味,而此包厢窗棂、桌案、梁椽,乃至杯盘碗碟,处处都打着草、蝶的印记,整个包厢装修和器具浑然一体,显是专门定做,不由咂舌。 等上菜的时间,张教头介绍道:“东京习惯,凡店内卖下酒厨子,称茶饭量酒博士;为酒客换汤斟酒街坊妇人,称焌糟;使令买物命妓,取送钱物之类,称闲汉;换汤斟酒歌唱,或献果子香药之类,客散得钱,称厮波;还有下等妓女,不呼自来,筵前歌唱,予小钱物赠之方去,称礼客,或打酒坐。东京正店、脚店如此处处有之,唯州桥炭张家、乳酪张家,不放此等人入店,当然似樊楼如此排面,客人不许便不敢来。” 说话间,各式菜样便陆续端上,更有一二十上下腰系青花布手巾,头绾危髻的秀丽妇人进的厢间,问安后,麻利地换汤斟酒。 除了张教头,其余四人毕竟还是未近女色的雏儿,一时皆正襟危坐。 桌上菜肴具是色香味俱全,尤以造型精美。 好,几人皆是粗人,其实根本就不讲究这些,不一会便推杯换盏,气氛甚是融洽。 史家村那次,史进和徐泽灌了一肚子劣酒,头疼一整夜,今日喝着美酒,又是小杯细品,方知其中滋味。 酒兴上来,史进借机请教张教头武技,并请其推荐几本增见识、长谋略的书。 张教头善弓马,年少时好勇斗狠,进入东京后得高人点拨,转而读书,起先见史进皮肤外露之处皆是青龙纹身,疑其为好勇无谋之辈,本不看好,不料此子学武资质甚佳,更难得的是虚心向学,仿若当年的自己。 再观孙石少年沉稳,王四为人机灵,大不似一般村夫。 而且三人皆对徐泽唯命是从,不禁对自己这老友之子充满期待,转头看徐泽,这——这小子居然和焌糟妇人聊的起劲。 只听妇人言:“奴家夫君是广勇军禁卒,家中虽只有婆婆和小姑,但仅靠夫君七百文钱、二石半粮的月俸却是不够过活,去年夫君已得官长许可,自在土市子营生,加上奴家在这酒楼使唤,方可勉强过活。” 妇人言毕,见众人皆不语看向自己,赶紧施礼道歉:“奴家失语,搅扰官人们酒兴。” 众人酒足饭饱,张教头赏给妇人百文钱,妇人自是千恩万谢而去。 徐泽问:“伯父可知,东京似这妇人之夫这般,自谋营生的禁卒有多少?” 第二十二章 豹头环眼非翼德 张教头放下酒杯,知这小辈志向非同一般,也不隐瞒,叹了口气,低声透露了一些隐秘的消息:“全国禁军号八十万,东京独四十万,然实有数,可能还不到此数的一半,或许更少。元佑七年(1092年)宰执吕大防报‘具出天下禁军、厢军人数,禁军五十五万余人,约支三十余万缗,厢军二十余万人,约支七万缗’。崇宁六年(1106年),枢密院报‘禁军缺二十四万,近创广由勇、崇敏、崇政十万人,尚缺十四万’,如今六年过去,恐怕又有不少士卒如这妇人之夫这般自谋营生了。” “京师禁军补了缺,缺了补,人数却越来越少,若说东京浮浪闲汉,其实大部分都是禁军后代或家人,居东京大不易啊。” 张教头仅仅是一个低级武官,却能知道如此多的朝堂机密,固然是他关心政局、爱钻研时事,但也印证了大宋朝堂上下的保密防范意识淡化得多么可怕。 朝廷不重视保密工作,徐泽却不敢大意,虽然桌上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人,但还是要防隔墙有耳,赶紧换个话题。 徐泽感叹道:“小侄原以为自己对经营尚有些浅见,今日来樊楼,本也存了对比之心,现下看确实是浅见,似我这等边鄙武夫,若是在京城开店,怕不是要赔得兜裆布都要搭上。” 张教头哈哈大笑,打趣道:“还是莫要经商了,以贤侄的身手,投军混个肚饱还是没问题的。” 徐泽陪笑,不想接着谈从军的事,再次转移话题,问:“伯父,似樊楼、潘楼这等奢靡之所,一般消费几何?” 张教头略一沉吟,说道:“今日少酒无妓,费应不过二十贯,若呼朋引伴,召妓彻夜畅饮,数百贯也是常事。要说真的奢靡生活,反不在这酒楼,达官显贵、豪富之家宴会开销才真是一掷千金,老夫位卑,不曾经历,不敢妄言。” 徐泽在后世倒是听说过蔡京吃包子的故事。 说有士夫于京师买一妾,自言是蔡太师府包子厨中人。一日,令其作包子,辞以不能。诘之曰:“既是包子厨中人,何为不能做包子?”对曰:“妾包子厨中镂葱丝者也。”做包子都有专门的“包子厨”工作组,而且分工到“镂葱丝”这么细,其生活奢靡可见一斑。 蔡京府上一天的生活开支究竟多少,以徐泽的见识,实在想象不到。但今日这顿,二十贯的概念他还是很清楚的。 算成银子,十几两,似乎不多,也绝不是小数目,徐泽和孙石二人在延安府生活,住的是自己的房子,不要钱,最大的开销便是一日三餐,因为练武,还要经常吃肉,但日费不过百来文,从延安一路到达华阴县,走了几天,途中开销也仅一贯多。 饭毕,张教头会帐打包,徐泽如今也有千贯身价,但手头的钱,主要是史进带出来的,算是作为入股资金,要起家办大事的,而且张教头和自己关系非同一般,以后有的是机会报答,自不用谦让。 会账时,果然不足二十贯:共十八贯二百三十六钱,实收十八贯二百钱,一贯钱五六斤,出门大额消费当然不可能提一麻袋铜钱,张教头用的是银子。 清以前,不算五代混乱时期燕国用黏土烧制的“山库钱”,历朝真正由国家铸造发行的钱币基本是铜、铁两样,金、银只是可用于交换的贵金属,从未作为官方发行的货币出现过,因此,金银价值难定,实际上是随市场变化而浮动的。 有宋一朝,银铜兑换比波动很大,此时,一两银子可兑铜钱千余文。 “贯”本是“十佰”,即十个“一百钱”,不过此时“佰”却不是真的一百文,在各种场所标准不一,官用七十七,街市通用七十五,鱼肉菜七十二,金银七十四,珠珍、雇婢妮、买虫蚁六十八,文字五十六陌,行市各有长短使用。 众人出了厢厅,就见到对面南三楼廊上刚刚上来两人,但见其一人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獭背银带,穿一对磕爪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摺叠纸西川扇子,这人生的豹头环眼,燕领虎须,约莫与徐泽同等身量,大约三十三四年纪。 豹头环眼,燕领虎须,若再加上丈八长矛。嘿,这威猛霸气的造型,不就是燕人张飞张翼德么! 啊呸,不对不对,是玩折扇的林冲! 第二十三章 皇城门前得钱快 对面的林冲也看到了这头刚出厢间的五人,赶紧隔空施礼,喊道:“泰山大人在上,小婿今日休沐,和陆兄相约在此饮酒。” 本欲直接下楼的张教头,止步还礼,笑着说:“无妨,贤婿自便,老夫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完,也不介绍徐泽等人,自顾微笑着下楼去了。 徐泽跟上,出得酒楼,便见张教头脸色不渝。 他人家事,自不好问,不过稍想想就知是怎么回事了。 要说林冲想上进可以理解,但搭天线拉关系,你直接在殿帅高俅面前表现了不够,还要天天和一个上不了台面的高府狗腿子陆谦黏在一起,这算咋回事? 元丰年间,神宗皇帝有感于禁军战力低下,进行了一系列军事改革,其中,就有依托将兵法,设巡教使臣、都教头、教头。 八十万禁军都教头听起来威风无比,实际品阶却还在正九品的巡教使臣之下。 但好歹入了流,有品级,是正儿八经的“官”,干得好也还有进一步迁转上升的空间,比起水浒剧情主角——郓城宋江这种“一日为吏终身为吏”没前途的小吏,还是强了无数倍。 而比陆谦这种虞侯(此虞侯非军队内的将虞侯和都虞侯,不入流,只是官僚雇佣的随从、仆役之流,完全上不了台面),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大宋官员的收入有俸禄、职钱、有禄粟等名目,总体来说比较丰厚,但相对而言,也不是很夸张。以俸禄为例,诸路州军县令,最高的万户令,二十千;最低的不满三千户令,十千。 而且,遵从大宋惯例,官员的收入也是要打折的,并不是实打实拿到手的数字。真宗朝就明文规定“自今掌事文武官月奉给折支,京师每一千给实钱六百,在外四百,愿给他物者听”。 九品林冲的收入肯定没七品县令高,经常来樊楼这种高档场所消费,绝对经不住折腾,更别说原剧情中,他完全不跟家人商量,就豪掷千金,花一千贯的巨款,买把“宝刀”的败家之举了。 当初老张为了女儿嫁妆,倾尽家产,连唯一的婢女锦儿也送了过去,这些嫁妆是为了保障女儿婚后幸福生活的,可现在,貌似这些钱都没用在秀云身上啊。 但是,女婿年级轻轻就已官在自己之上,而且追逐名利也不算坏事,今后能有更大前程当然更好。 下楼后,张教头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对徐泽说道:“老夫带你们到回宣德门前看看。” 众人到了宣德门,张教头又是一番介绍,只是皇城不比里、外城,城墙上有殿前司轮值侍卫,自是不敢再指手画脚。 几人正小声说着话,听侧方有人打招呼,“张教头,宁有礼了!” 张教头转身,见来人是要下午进宫轮值的金枪班教师徐宁,赶紧回礼。 “下官正好有一事,须得劳烦教师。” 徐宁连称“不敢”。 张教头指着孙石说:“此乃我侄,欲寻钱太丞一诊,劳烦教师带话。” “此事不难,宁这就去办,”徐宁爽快应下,临行,又问:“这几位是?” 张教头一一介绍,几人相互见礼,又趁机于袖下递过一锭白银,徐宁不动声色地收下。 这个小动作没瞒过徐泽的眼睛,徐泽暗想大宋禁军果然个个会经营,这个徐宁,贵为皇帝宿卫亲军军官,端着正儿八经的金饭碗,前途一片光明,却如此贪财好利。 原剧情中他因持有雁翎圈金甲怀璧其罪,被花儿王太尉和梁山黑白两道都惦记上了,还死活不肯撒手,宝甲被盗后,更是急火攻心,不管不顾的一路追到贼窝梁山。 而对亲表弟汤隆,“闻知舅舅归天去了”,扯理由“不能前来吊问”,吊问不行,让人带个信总不难? 明知自己因舅舅之死惹恼了表弟,且汤隆刚刚亲口说完自己混得有多惨——“时乖运蹇,一向流落江湖”,随后汤隆取出二十两蒜条金,称“先父临终之日,留下这些东西,教寄与哥哥做遗念”时,徐宁财迷心窍,居然没有任何怀疑,略一推辞便收下了! 有钱好办事,徐宁进宫不到两刻钟,便有太医院小吏出来说“明日巳时太丞宅”。 钱乙宅就在外城保康门街,很好找。 事情办成,张教头很高兴,提议陪众小友接着转转,徐泽却不敢再折腾老人家了,坚持送张教头一起返回信陵坊,由王四提着打包剩菜,打包用的是樊楼精致食盒,回头还要还给樊楼。 第二十四章 盛世之都人皆醉 回到张教头宅,转好剩菜后,一行人来到信陵坊东面的大相国寺。 徐泽给了王四二两碎银,交代一个任务:带着食盒去找寺内菜园的过街老鼠张三和青草蛇李四一群泼皮,以雇请闲汉还食盒为由结交对方。 王四第一次受领徐泽单独交办的事,很是兴奋,也不问徐泽如何知道张三、李四诸人信息,只核实了几个具体要求,便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在原剧情中,王四这个外姓人,能在史姓族人占绝大多数的几千人中独得史进信任,担任史家村与少华山的联络人,且时间不长就能和少华山大小头目称兄道弟喝酒吃肉,交际能力毋容置疑,只是这个本该大放异彩的小角色,却因朱武的算计,在官兵攻打史家村时,被史进泄愤杀掉。 这次徐泽要求把王四带到东京,就是存了考校其人的想法,若是能用,他自不会吝啬给王四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大相国占地甚广,人流如织,据说现在还是小场面,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才算真热闹。这里是原剧情的一个重要“副本”,只是如今徐泽乱入,史进不会再去渭州,不知鲁达还会不会变成鲁智深。 三人穿过大相国寺前的广场继续向东,过石灵公庙、观音院,转由赵十万街一路向北,直到潘楼街。 潘楼街再往北有南通一巷,东京人叫“界身”,是金银彩帛交易场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大宗交易,动辄千万,骇人闻见。 徐泽这些手里只几个小钱的土包子当然不会去那里寻不自在,他们是来见识桑家瓦子的。 瓦子又叫瓦市、瓦肆,是固定的娱乐中心,不仅限勾栏,还有卖药、卖卦、博彩、饮食、剃剪、纸画等。 勾栏则是固定的演出场所,一般设戏台、戏房和腰棚,四周以栏杆围住,大的可容数千人,小的也有数百,入门有门票,一般几十文不等,内有茶水、瓜果等增值业务,显眼位置还贴满了各类商业广告。 进第一个勾栏看到的是张金线表演杖头傀儡,一人同时操作五个傀儡,且个个仿若活物,打斗、倒立、翻筋斗等等,活灵活现,而且每个傀儡均有配音,竟是一场傀儡歌舞剧。 随后温奴哥在绳索上表演踢缸弄碗,间或故意卖个破绽,唬得观众席一些胆小的小娘子惊叫不断。 下个勾栏李教详讲三国故事,只说不唱,夹有议论,听上去已经有点话本评书的样子了,但技巧单调很多,下面一帮人却听得津津有味。 另一个勾栏上王颜喜表演盖中宝,就是三碗两球来回变的小魔术,座位旁一中年人介绍“神宗时,有人善藏舟,数十人抬舟,瞬间变不见”,也不知真假。 随后是风僧哥、俎六姐表演皮影戏,已和后世几无区别。还有位口技高手号刘百禽,一人模仿鸟叫,如同百鸟和鸣,仿佛鸾凤翔集。 另一勾栏内,嘌唱弟子王京奴正在献艺,音调曲折柔曼,甚是动听,伴以笛声鼓板,类似后世的大鼓,唱毕棚内叫好声雷动,也有贵客打赏,叫嚷着要求再来一曲。 这一行成本不高得钱还快,确实吸引人,日后大名鼎鼎的李师师就是桑家瓦子捧红的。 不过竞争压力也极大,进了圈却混不下去不得不流落他乡的大有人在,原剧情中,引发鲁达拳打镇关西的金翠莲,脑子没弦活活坑死自己的前世黄耳朵兔兔阎婆惜,辱骂殴打雷横母亲而遭其爆头的白秀英,甚至江州浔阳楼被李逵一指点倒的卖唱小女孩宋玉莲,都是东京瓦子流落出去的艺人。 经历了后世各种视听艺术的冲击,徐泽对勾栏的这些表演其实兴致缺缺,只是见史进、孙石兴致甚高,只好耐心陪着。 看着瓦子内悠闲的众人,徐泽莫名联想到,若是这帮人换身衣服和发饰,再把勾栏上的节目换成唱京剧、斗蟋蟀,是不是马上就有了代入感? 后世晚清,国乱当头,外敌侵凌不断,朝廷一再割地赔款,小民朝不保夕,京城的富贵子弟和八旗老爷们却沉迷听戏、遛鸟、斗蛐蛐,此时此景何曾相似? 大宋虽自称正朔,却不过偏安一隅,连传统的长城之地都不曾到手,在内土地兼并日甚,乡野盗匪横行;在外年年“赏赐”岁币,北虏稍有异动,便举国皆惊。 仁宗朝时,宋夏战争如火如荼之时,辽国借口西夏是其藩属,宋国未经照会攻打西夏属于背盟行为,陈兵边境,作出攻宋之势。面对辽国的军事讹诈,无人敢出使,富弼临危受命,到辽国用增加岁币的方式摆平这场危机,居然为他本人赢得了巨大的政治声望。 第二十五章 早把杭州作汴州 民富国强的时代,的确需要繁荣的文化,大宋百姓富不富,徐泽无法下结论,但国强肯定是没有的。另一方面,国家越是暗弱,内部越能产生畸形繁盛的娱乐,以及局部地区虚假的经济繁荣,在这种极度“繁荣”的经济下,一切为了钱,为了钱可以做一切。 朝廷可以不讲信誉朝令夕改,高高在上的宗室也可以为了财货高高兴兴的卖女儿,禁军士卒为了生计自谋营生又怎么能受到谴责? 徐泽扭过头,看见勾栏外一造型古怪的饭店内,店伙们正热火朝天的准备晚上外卖的饭食。 张教头讲过“宋制每坊巷三百步许,有军巡铺屋一所,铺兵五人,夜间巡警收领公事,又于高处砖砌望火楼,楼上有人卓望,下有官屋数间,屯驻军兵百余人,及有救火家事,谓如大小桶、酒子、麻搭、斧锯、梯子、火叉、大索、铁猫儿之类”。 这家古怪的饭店用的就是军巡铺防火用的官屋,望楼依然在,只是当然不会再有兵卒值守了望。 看到这瓦子内外的一片繁华,徐泽暗自感叹,不知十几年后的那场大乱来临,二帝被虏,神州沉沦,今日场上场下皆沉醉在盛世浮梦中的众人,可会醒悟和后悔? 几十年后,目睹临安城的醉生梦死,诗人林升作诗“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其实他错了,南宋北宋,都还是那个宋,杭州汴州也一样的醉生梦死。 徐泽下定决心,待明日给孙石看完病就离开东京去蓼儿洼。 走之前要不要结交一下林冲? 林冲和杨志,绝对是水浒中最悲情的一类人,但二人的苦难其实皆缘于自身的性格缺陷和偏执的人生追求,追求功名利禄本是人之常情,在出事后,不愿放弃正常的社会人身份也可以理解,但为了这些,无底线的牺牲一切,就不要怨命运弄人了。 扯远了,就说如何结交,直接上去说我和你岳父如何如何,信不信人家林教头“呵呵”? 或者和史进来段对打以吸引林冲的注意? 嗯,这招兴许好使,然后呢? 一年后才发生的事能跟他说?何况,高太尉为人低调,家教也严,还没听说过三个衙内有什么不良爱好。在这方世界,高俅应该不会也没必要害林冲这个芝麻大一点的武官。 再则,即便结交了,又能如何? 原剧情中,鲁智深倒是信了林冲“却再来看望师兄”,等了四日,还是性子直的鲁智深自己“径寻到林冲家相探”。后来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鲁智深的一厢情愿,岳庙(呃,这个有些串戏,很有桃园三结义拜关公既视感,原剧情中真就是岳庙)前带泼皮帮架,野猪林要杀董超、薛霸等,林冲都——不领情! 他还想着翻身继续做当官呢,没见林冲即便最后落草梁山了,还死守着“八十万禁军都教头”的身份!真杀了二人,岂不是害了林教头? 你说不可能,高太尉由配军发迹的传奇故事听过没? 倒是鲁智深一路护送到沧州,林冲说了句“防护之恩,不死当以厚报”,后来,林冲确实没死,报恩没? 但是,就凭自己和张教头的关系,林冲一家还必须救,却不是现在,现在自己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打下一片足以存身的基业。 想到这,徐泽更加坚定了明天就走的决心。 逛完瓦子,便到了酉时六刻,三人来到州桥夜市梅家铺子,天色已暗。 王四带着过街老鼠张三和青草蛇李四二人,已等候多时。 几人皆是市井小民出身,坐定后,吃着宵夜喝着小酒,张、李二人很快就没了拘谨,尤其是看到史进酒后嫌热褪下衣服搭在腰上,露出满身青龙,更是唬得二人一口一个徐员外、史家哥哥,这年头纹身很普遍,但想纹好一身青龙可不是一般人家能负担。 徐泽的编造的身份是永兴军路富户,因厌倦边境征战,欲到郓州经商置业,史进是护院,王四是伙计,孙石是小斯,此次来京师考察“市场信息”,知二人“人面广”,欲与他们进行商业合作,徐泽当即拿了二十两银子,请二人帮忙收集东京酒楼、夜市、鬼市子等处每日都要随便倒掉的“地沟油”。 张三、李四从没想过这等捡钱的好事也能落在他们头上,王四说东家要亲自请二人喝酒时,他们还半信半疑,此刻收了钱,想到从御街每日赶到内城的“万数”猪以及相当数量的羊,能熬出多少油脂!哪怕只收集其中很小的一部分,都是个可怕的数字,两人眼里顿时全是小钱钱,恨不得把徐泽当亲爷供起。 待散场回出城时,已到亥时。 金明池畔,回身望这座夜晚反而愈发喧嚣的都城,满城的灯光映着没有一名兵卒的外城墙清晰可见,天上的星月也因灯光暗淡了不少,昼夜不闭的城门依然人流入织,徐泽不禁感慨,好一座不设防的不夜城! 次日早起,带着孙石先拜访张教头,随后一起去钱太丞宅,诊断结果是幼时营养不良、体内蛔虫、脏腑隐疾,需打虫兼调养半年,用药倒不贵,诊金张教头已付,只是每月要复诊一次,以调整用药。 昨日也考虑过这种情况,出门后,徐泽便拜托张教头暂时照管孙石。 张教头孤身一人,对孙石这个沉稳好学的少年本就喜欢,自是愉快答应。 徐泽又对孙石叮嘱再三,不忍看这个一向坚韧的少年落泪,狠心转身离去。 穿过新宋大街,来到朝阳门,看到城墙下本是城防军驻地的房子已经改造成了一个货栈,胖大的掌柜正在大声催促忙碌的伙计出货,徐泽笑了笑,头也不回地出了城。 城外,史进、王四二人已牵马候在此处。 六月二十五,辰时,东京城外安仁村,史进依依不舍地望着徐泽、王四二人远处的背影,身旁一名四十余的宽厚先生声音和蔼道:“大郎,勿要辜负汝兄厚望啊。” (第一卷完) 第一章 大侠 《宋史》卷九十一:太祖乾德三年(公元963年)秋,大雨霖,开封府河决阳武,又孟州水涨,坏中潬桥梁,澶、郓亦言河决。真宗咸平三年(公元1002年),五月河决郓州王陵埽,浮钜野,入淮、泗,水势悍激,侵迫州城。天禧三年(公元1019年)黄河又从滑州决口,岸摧七百步,漫溢州城,历澶、濮、曹、郓、注梁山泊。庆历元年(公元1041年),诏权停修决河,自此久不复塞,而议开分水河以杀其暴。 《宋史》卷九十二: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八月,河溢澶州曹村。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澶州孙村、陈埽及大吴、小吴埽决。四年(公元1081年),小吴复大决。五年(公元1082年),河决郑州原武埽,溢入利津、阳武沟、刀马河,归于梁山泊。 六月二十六,酉时,微风。 夕阳西斜,波光粼粼的梁山泊西岸,一个衣着破烂的汉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康大保长,求您再宽限几日,俺筹到了钱,就马上送到大保长家里。” 汉子跪着的,是一名约莫三十头,头带灰布巾帻,身穿黑色短袖长衫的勾鼻男子。 这人叹口气,俯身看着跪在地上汉子,说道:“杨老实,不是俺不给你宽限,这都宽限多少日啦,你不上税,俺也完不成保正交代的任务,是不是?” 说罢,抬起头,手指着跪地汉子背后围着的二十来个青壮,厉声大喝道:“还有你们,这个月的渔税就剩三天了,可别再让俺一家一家地催!还杵着做甚!不做事换钱,这税钱能从天上掉下来?咹!” 众青壮一哄而散,却未跑远,只是眼巴巴的望着这边,皆是敢怒不敢言。 康大保长得意地一甩袖子,右手举起,大拇指向后,指着自己右后侧满脸伤疤、面目狰狞的汉子,对跪在地上的杨老实说道:“杨老实,俺今日来,保正可是特意安排了穆家兄弟跟来的,你也别?了,快把喜儿交出来。你身子骨弱,船小网破的,整天捞不到几条鱼,喜儿这孩子也可怜,天天不是鱼羹就是芦苇根,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跟着俺们保正,到城里当个学徒,还能吃几天饱饭不是?” “大保长,俺就喜儿一个独苗,使不得啊!” 杨老实一把抱住康大保长的腿,涕泪横流。 见自己没还穿到两个月的“新”长衫被杨老实眼泪鼻涕弄脏,康大保长顿时火起,抬腿就是一脚,将杨老实踢倒,正准备破口大骂。 “嘣咻——” 头上的巾帻不翼而飞,一撮断发被箭矢带飞,又被风吹回到自己脸上,康大保长两股战战,差点没控制住尿意。 艰难地抬头,看向前面,只见二十步余外,二人控马在前,因背对夕阳,太阳的光芒透过其身体轮廓照入眼睛,看不清对方的面部表情,但马上那高大的身影,冷漠的气息,以及一人手里的大弓,都清晰无比地告诉自己,对方绝不是来讲道理的。 远处刚刚散去的青壮见此情形,也慢慢围了过来,站在骑马的二人身后。 “哟,康大保长,小民也看中了这块宝地,想在此落户,不知每月要交几多税钱?”持弓箭之人收了弓箭,驰马缓缓向前,边走边说。 “这可是——” 康大保长还没开口,右后侧的壮汉穆夯子却上前一步答了话,只是才说两个字,便听到一声“嘭——” 一根又黑又粗的玄铁长枪斜向下擦着穆夯子的胯下穿过,巨大的动能使得长枪扎入泥地后,尾部仍震颤不止。 康大保长腿一软,不受控制的跪下,不敢抬头面前的两人,鼻子闻到一股尿骚味,看看裆下,不是自己,余光看去,旁边穆夯子已经吓尿了,也想跪,却因为长枪顶着胯下,跪不下去,只是身体打摆子般颤抖不停。 骑马之人已到近前,身边的穆夯子也终于回过神,向右挪了一步,跪伏在地,衣摆上的尿迹顿时和地上的黄土和成了泥巴,蹭了他半身。 来人跳下马,貌似要拔剑,康大保长再不敢看穆夯子了,以头抢地,呜咽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 “大侠?你也是穿越来的?” 来人正是徐泽,听到对方这个称呼,暗自吐槽,声音却严厉了三分。 “回答我的问题!” “是,是,大侠您要是落户在此,没有田产,便只是客户,不用缴田税。” 康大保长翘着屁股跪在地上,嘴巴不停,头却始终不敢抬。 “哦,那他们呢?” “朝,朝廷有令,凡江湖河泽百姓,捕鱼采菱者,皆按船定税,若违令,当,当以盗窃罪论处。” 第二章 渔税 见康大保长求生欲如此强烈,徐泽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声音和蔼了两分,说了:“抬起头来。” 康大保长这下真吓坏了,涕泪横流,声音都变了调,哭道:“大,大侠,太阳刺眼,俺什么都没看到,俺,俺不想死啊!” “铮~” 徐泽缓缓拔出夏人剑,声音冰冷,说:“记住,任何话,都不要我讲两遍!” 康大保长豁出去了,闻声赶紧直身抬起头,双眼却还是死死闭着。 这怂货! 徐泽差点被这家伙逗笑,赶紧虎着脸,道:“介绍下你自己的。” 康大保长闭着眼,语速越来越快地说:“俺,俺叫康仁,住,住康家庄,他叫穆夯子,是保正的护院。俺不是大保长,官府要收渔税,嫌渔户人散、税、不好收,就交给临近梁山泊的几个都保代收,俺贪图吃鱼不要钱,就求俺们保正要了这跑腿的差事,又怕渔户没钱,不敢夏秋两收,便每月来催。俺真没作恶,除了白拿一些鱼,其他的钱都是交给保正的,俺回去就跟保正说,俺不收了,再不敢收了。” 杨老实已经爬起来了,满身的灰也不拍,畏畏缩缩的站在一旁,麻木地看着康仁的狼狈滑稽样子,后面的众渔户却是忍不住小声嘀咕发笑。 徐泽还剑入鞘,问:“保正是你什么人,他能听你的?” “保正是俺族叔,他应该,可能,会?”康仁越说越没底气。 “好了,我不杀你,也不能害你。” 徐泽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渔户,接着说:“既是官府要收税,这么多渔户,税钱当不会少,若是都交不上来,你多半也会一并吃挂落,救一人而害一人,非仁者所为。在下做个中人,请你再宽限几日,让他们想办法筹钱,七月初五未时你再来此地,到时,把所有积欠一并交与你,如何?” 康仁闻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嘴里称谢不停。 “现在睁开眼。”徐泽说道。 康仁循声抬头,睁开眼,却发现徐泽正俯身盯着自己,都快脸贴脸了,吓得身体后仰,差点摔倒。 徐泽摩挲下巴,老子有这么吓人么? 咱这模样好歹也可以说是套用的胡歌模板嘛。 ——好,实话实说,其实更像胡军。 徐泽挥挥手,说:“你可以走了。” 康仁赶紧磕了三个头,爬起来就跑。 “慢着!” 康仁的腿又不受控制地抖了。 “去,把你的巾帻捡过来。” 待康仁捡来插着箭矢的巾帻,徐泽小心的拔下箭,装入箭囊,然后认真的把巾帻整好,戴上康仁已经僵硬的脑袋,整了整。 “嗯,回去补补还能用,”徐泽拍拍康仁的胳膊,漫不经心的调侃道:“要不,你回去后,求求你们保正,带上一帮保丁过来抓我得——” 噗通—— “咋又跪下了,起来!那个谁,哦,穆夯子不愿意和一起回去你咋办?” 康仁福至心灵,茫然地问道:“穆夯子不是保正的护院么,俺如何会和他在一起,没,没看到他啊。” “哈哈,好,天快黑了,早些回去。” 康仁起身,边谢恩,边退着走了好远,然后转身狂奔。 徐泽踢了踢还在地上趴着的穆夯子,道:“起来了,别装死!” 待其起身,徐泽问:“家里还有哪些人?” “回大侠话,俺没家,从小记事起,就俺一个人。” “杀过人没?” “没,没有。” “那做过甚坏事?” “没,也没有。” “嗯?!”徐泽两眼一瞪,语气凶了三分。 穆夯子赶紧缩下头,说:“俺,俺偷看过保正小妾洗澡。” “哈哈——” 徐泽背后传来一阵渔户的笑声。 “康保正收你做护院,开的甚条件?” “管吃住,每月二百二十钱。” “钱给了没?” “没,保正说给俺留着讨浑家。” “想不想回去?” “想,啊不想,不想!” “你今日不回去,康保正会不会找过来你?” “应该不会,康保正一直不给俺发月钱,俺手头紧地慌,今天在村外闲逛,被康仁说动,偷偷跑过来,他说好的,回去后给俺一百钱,俺回不去,保正应该巴不得赖了俺的月钱。” 徐泽指指还插在地上,被穆夯子尿了半截的玄铁寒枪,说:“把枪拔出来,给我洗洗,顺便把自己也洗下。” “谢大侠老爷救护!”徐泽转过身,杨老实带着一个瘦弱的少年向他跪倒,不停的磕头。 “起来。”徐泽一脸黑线,这都啥乱七八糟的称呼? “咦?”虽然和杨老实说着话,但徐泽眼角余光仍瞄到穆夯子,见其已经拔出长枪,单手颠了一下,瞬间改为双手抱起,貌似很吃力的样子。 第三章 亡户 天开始变暗,王四栓了马,收集了一堆艾草,点燃用以熏虫子。夏天的水边,黄昏时分,蚁虫飞蚊可不是一般的多。 徐泽对众渔户说道:“诸位都过来,穆夯子,你也过来,先把你那身湿衣服脱了,挂枪上晾一会,别受凉了。喜儿,你去借三口大点的锅来,顺便找几个人帮忙做饭。” 穆夯子扭扭捏捏,衣服只脱了一半,在腰上打个结,徐泽估计这货里面可能挂的空挡,吩咐王四去取来自己那套旧短褐,丢给穆夯子的时候,对方显然没想到徐泽会送他衣服,张大了嘴半天没合拢。 众渔户慢慢围坐过来,徐泽说:“在下徐泽,祖籍密州,自小生活在延安府,此番回乡置产,途经梁山泊,路见不平管了闲事,喧宾夺主之处,望诸位父老见谅。” 得知徐泽不是落户而只是路过,满以为是救苦救难的救星,突然变成了瞬间就要消逝的流星,人群一阵骚动。 徐泽咳了两声,待众人安静后,说道:“诸位放心,在下平生最见不得不平事,这闲事既然管了,自然不会拍拍屁股就走。” 众人转忧为喜,纷纷赞扬徐泽仁心高义,又一阵闹哄。 待众人再次安静下来,徐泽说:“好了,先说下为甚没钱缴税?” 渔户们推让了一会,一个健壮的渔户才被众人推出来,说:“徐大侠,俺叫熊蒙,原是范县庄户,前年俺爹病重,卖了田地也没治好,只得卖了祖屋带着俺娘和小妹,来这梁山泊讨营生,水上营生虽然艰难,但好歹能吃个半饱。俺们这二十八户人家,大多都是这几年外地迁过来的,好不容易在水上安定下来,如今官府又要收渔税,日子又没法过了。” 一旦有人带了头,众人便放开了很多,七嘴八舌讲个不停。 “梁山泊这么大,鱼也多,俺们辛苦点,多打几条鱼不碍事,可是官府不收鱼只收钱,偏偏鱼多了就是卖不出去。” “对啊,近处没人买,便是有人买也卖不起价,路远水少的地方,鲜鱼倒是贵,只是鱼放不了那么久,死了就得跌价。” “说得对,鱼可以吃,也可以不吃,除了俺们,谁受得了顿顿吃把鱼当饭吃?” “鱼卖不出去,好不容易编几张席子换点钱,还要买粮食和盐。” “还得置办衣衫。” “俺,俺以前很能打鱼,只是浑家死了,俺身体一直没好,就,得不了钱。”杨老实弱弱地接了一句囫囵话。 徐泽稍加思索,搞明白了这些人的意思,鱼卖不出去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此时没有很好的保鲜手段,早上打的鱼,基本只能在半日路程范围内的区域售卖,再远的地方,晚上就回不来了,鱼也会因为死掉而变质没人买,而这个范围内的人家,大多也能很容易弄到鱼,鱼价会被压得很低,经常几十文钱就能买一篓鱼。 而且渔户也不能天天只吃鱼,好不容易换来的一点钱还要买粮食、盐、布料等生活必须品。 此时,米价已达6百文每石,而且一个月一个价,还在不停地涨,比起二十多年前,元佑年间每石不足两百文的米格,已翻了几翻。 米价上涨,倒不完全是朝廷大量发行“折五钱”圣宋通宝和“折十钱”崇宁重宝的恶果。实际上,大钱发行没多久,就因为朝野上下的一片质疑和抵制,天子也不得不下诏折十钱“抵三文”使用。 其主要原因还是出在花石纲上。 大宋失了燕云十六州的天然屏障,传统的河北产粮区便处在辽国铁蹄的直接威胁下,澶渊之盟又规定不得在边界修建堡垒。 大宋军民挖空心思,在河北河东推广水稻的同时,将大量的良田挖成水塘,或种上成片成片的树林,以期限制辽国大规模骑兵高速通过。 再加上北方边境长期镇守的大量驻军耗粮,如此以来,河北、河东的的粮食就不能自给,而关西之地也因为西夏的百年战乱,农业生产受到了极大的破坏,为此,朝廷不得不大办漕运,调集大批的江南粮食补给都城东京和西、北边境。 而今上大兴花石纲,运粮漕船大批改运花石纲,虽然有发现商机的商贾用民船贩运漕粮,但仍无法满足市场需求,供不应求之下,粮价一路看涨。 此时的官秤1斤约为后世的640克,1石也不是100宋斤,而是925宋斤(沈括《梦溪笔谈》卷三“凡石者以九十二斤半为法”),一石大米折算成后世计量单位约为592千克,若无肉菜补充,一个壮劳力一日约要消耗大米500到750克,渔户即便大量吃鱼,有老有小的四口之家,一日再怎么也得消耗两斤左右的大米。 还有盐,因为官府专卖,以往价格倒是没有太大的波动,几十年来一直都是50文每斤,如今也开始涨价,已卖到到55文每斤。 以洼西这些渔户的日常收入,买件衣服得筹大半年,生了病那更是不敢治,也治不起,只能硬扛。 这些逃亡此地的渔户根本就没有啥生活质量,只是勉强活着而已。 第四章 生活 喜儿和另一个半大孩子搬了两口锅过来,还有两个孩子抱着一些柴火,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左手提着一只木桶,右手还夹着一口锅。 另一边,王四早挖好了行军灶,这也是一路上徐泽教会的,经过过郓城时,徐泽还特意买了一袋粟米、半袋面粉和大半袋盐。 趁着天还有些亮光,徐泽吩咐众人先回家,拿碗筷再过来。 三口锅其实都不大,毕竟水上讨生活的小户人家,舍不得,也用不上大锅。 看着已经换好衣服,坐在旁边不发一言的穆夯子,徐泽说:“夯子,说下你的故事。” 穆夯子没想到徐泽会突然问自己的往事,急忙说:“俺,俺没故事。” 徐泽开导他,说:“随便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在哪里生活,怎得当了护院?” 穆夯子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追忆道:“俺很小就没了爷娘,讨百家饭长大。最先的那段日子,总是被其他小孩抢,经常挨饿,饿急了还跟狗抢过吃食。” “后来俺发了狠,咬住带头抢俺吃食那娃的膀子不放,他拼命打俺,脸也给他划烂了,但俺就是不松口,直到咬下那块肉吞进肚里,从哪以后,就再没人欺负过俺。” “一年前,康保正见俺面相凶恶,能唬人,就收了俺做护院。俺没做坏事,只想吃几顿饱饭,活下去。” 徐泽拍了拍他的肩,没说话。 渔户们陆续返回,各自还带了一些鱼虾和下饭的杂菜,再坐下时,彼此间少了一些生分,还有人主动问候徐泽。 等众人都坐下,徐泽问:“梁山泊内水道纵横,还有梁山岛可以落脚,你们生计如此艰难,还被官府逼迫,为何不干脆遁入泊中,上梁山不比在这里逍遥自在?” 众人面色古怪,都望向杨老实,杨老实只得开口,说:“徐大侠,俺便是自小生活在梁山上的。二十六年前,黄麻胡在水泊内聚众闹事,俺爹怕事,提前带着俺们一家人逃到岸上。后来,官府果然派人来水泊剿了几次,没抓着几个人,想着绝他们的粮食,就强行迁走水泊边的渔户,俺们都被赶到了康家庄。” “等俺爹死后,俺寻思着黄麻胡已经被剿了好多年,就大着胆子回到梁山,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后来山上的人又越聚越多,还有些亡命徒也上了山,俺怕人多了闹事,加上喜儿娘也死了,就又迁了出来。” 徐泽问道:“现下山上有多少人?” 杨老实答:“俺不清楚,俺上岸的时候,有十七户,只是上梁山的,一般都是独户、小户,也就几十个人。” “山上有没有一个叫王伦的人?” “没有。” 徐泽扫视众渔户,问:“一边是永远都交不完税的官府,一边是聚多了就闹事的渔盗,你们觉得这日子还能维持几日?” 众人均是愁着眉,不说话,一个青壮犹豫了一会,打破沉默,说:“徐大侠,我叫田异,原在濮阳城酒店当伙计,店主人遭了官司,出事前,让我带着他女儿跑了出来,到这里已有一年多。这水上的日子苦,可流落到此地的,基本也没更好的活路了。” 众人纷纷点头,只是神情更加暗淡。 徐泽心想底层人民都一样,再苦的日子也能熬,不到硬是撑不下去的那一天,谁都不愿意重新做选择题,看起来是消极待死,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小民选无可选、避无可避的悲哀现实呢? 想到此,徐泽说:“我知诸位心意,先甭管税钱合不合理,只要不想落草,就还得给官府交税。也别管梁山上的人会不会闹事,日子要想过下去,还得再想办法。诸位都想一想,还有没有法子能把日子过好点?” 众人又面面相觑,还有什么法子? 天天都在愁钱,都想着怎样才能能过得更好,能想的办法早想到了,编席子、做柳筐、采莲子、捕鱼、挖藕、摘菱角、农忙帮周边地主家打短工卖苦力…… 还是田异主动站出来,说:“我不会打鱼,每天下湖的活计还不如浑家编席子来的稳,熊家哥哥会打鱼,打多了吃不完,就会送我一些。我想,咱们能不能分派活计,会打鱼的专打鱼,擅长编席子的就专门编席子,其他织网、打柴这些都要人,最好还要有人专门负责经营才行。” “可是鱼打的再多,近了没人要,远了卖不出,还是白搭啊!盐腌又太贵,还不好吃,也卖不出去,没钱还是交不了税。” “要是鱼能再活久一点就好。” “可不可以做烟熏鱼?”这人显然是受了王四烧艾草的启发。 “熏鱼就冬天可以做,要看天气,也要用盐,费时费力也没多大的用。” “分派活计是好,但有人笨,啥都不行咋办?” “是啊,活计不一样,得了钱咋分?” “咱们不能光想这些,还得建房子,老睡水边窝棚可不成,去年冬天俺娘就没熬过去。” 第五章 水泊 其实,徐泽就知道一个以当前条件就可以用的活鱼保鲜办法,但此时众渔户还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行侠仗义的“大侠”,而不是为其马首是瞻,言听计从的“首领”,没把众人拧成一股绳之前,拿出来再多办法也只能解一时之急,却解不了一世之忧。 徐泽抬手虚压,待众人噤声。 徐泽才说:“此事不急一时,先统计一下各家的人数、船只等基本情况,算算究竟要多少渔税。你们等会回去后,跟家人商量一下田异刚才的提议,明日再作安排。” 这里人本就不多,统计起来倒是很简单,一会就有了结果。 28户人家合计有青壮男子44,青壮女子29,老人15,孩子21,共109人,平均每户不足四人,这也正常,官府虽不限迁籍,但除非天灾和战乱,愿意背井离乡,来此无萍之地的,不是江洋大盗,便是没有啥应对风险能力的小门小户。 见饭已经煮好,徐泽直接说明日的行程安排:“不搞清楚梁山上的事,心里还是不踏实,明日一早我就上山看看,老实,你身子骨不利落,明天就别下水了,把船借我用一天。你们若是想和在下一起上梁山看看的,明日辰时前来找我。” 众人听到这个的消息,又是一阵闹哄,纷纷说梁山上的人不安分,去不得。 徐泽不说话,只安静的看着众人,待众人终于冷静下来,才说“此事已定,勿再议”,说完便吩咐王四打饭。 苦命人家吃饭可没啥精致小碗,锅又不大,一人只能盛浅浅地一碗,帮忙的孩子和妇人也有,都舍不得吃,虽然各家也换粮食吃,但谁舍得吃干饭啊?这些饭是要带回家,配其他食材再加工后吃的。 徐泽也不为难这些人,待打完饭,便让他们拾根柴火照亮,带着孩子妇人赶紧回家,众人又千恩万谢拜别。 待吃完饭洗完澡,王四已支好帐篷,徐泽交待次日安排后,就直接钻进帐篷睡了。 穆夯子扯了一堆草,往地上一铺,倒头呼呼大睡,流浪多年,他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 王四却没睡,他还要不断的添艾草驱蚊,而且他可不敢信任穆夯子和这帮渔户,还有离开的康仁。 以前的王四蜗居史家村一地,没啥见识,也没啥抱负,有点小聪明就沾沾自喜,自从跟着徐泽后,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脑子单纯只知道练武的里长史进,竟然真的读书求学了。 少华山一帮强人被自己十来人就打上门,几个头领更是被徐泽随意揉搓。 还有那个被留在东京城的孙石,每次看到那孩子的眼神,王四就觉得自己要是有啥不好的小心思,肯定会被他发现。 第一次进京,自己确实被迷花了眼,但见识过最奢靡的所在,和高高在上的京师官老爷同桌吃饭喝酒,尤其是自己拿点碎银子,便能让一帮东京城里鼻孔朝天的泼皮们一口一个王四哥哥,更让他有了人生大不一样的感慨。 想着这些事,王四不禁嘴角上扬,再想想徐泽今天恫吓康仁、穆夯子的场景,纯粹是小场面了。 以后的路究竟会怎样走,王四想不到,也不打算想,紧紧跟着徐泽,别掉队,别让他失望就对了。 次日早起,才洗漱完,徐泽就见到熊蒙、田异、梁义、黄仲四名渔户联袂而来,昨日已了解到梁义、黄仲两家均是兄弟二人,且皆是青壮,这二人能来在意料之中。熊蒙上有老母下有小妹,田异浑家还大着肚子,两人能来就很有魄力了。 王四早按昨晚吩咐备好了早餐,徐泽当即邀四人一起吃饭,由京城来此的路上,徐泽倒是置办了一套野营器具,碗却只有四个,且有一个还装着昨日渔户送的各类杂菜,今早加穆夯子便有七人,自是不够。 几人掰两根树枝做筷子,就用三个碗轮流喝着小米粥吃煎饼(此时山东煎饼还未问世,这当然也是徐泽的“发明”),边吃边聊,倒也其乐融融。 徐泽问道:“你们和梁山的人应该也有接触?” 熊蒙答:“嗯,梁山上隔段时间就有人出水泊换粮盐布等物,有时我们也会跟他们换些东西赚点差价。” “有时打鱼走得远了,也能碰到。”梁义咽下嘴里的饼,跟着说。 黄仲补充道:“他们日子过的比俺们还差,只是不用给官府交税,自在点。” 徐泽又问:“这梁山泊古时叫大野泽,一直都是盗匪巢穴,你们可想过为甚此处盗贼屡禁不绝,而且人一多就必然会闹事?” 第六章 人才 几人又是一阵沉默,转头看向最有主意的田异。 田异想了一会,答道:“应是梁山泊内芦苇丛生,水道又多又复杂,为逃税或避难而流落水泊的人,多是看中里面便于掩藏,而且这些人的全部家当都在小船上,岛上仅作歇脚之用。” “官府若来的人少,未必敢登岛,来的多了,动静大,他们又会分散躲入泊中水道,极难搜捕。” “只是由此一来,流亡者也必然不敢在泊内岛屿上耕作置业,人少尚可如我等这般营生,一旦聚集过多,再靠捕鱼就难支撑,若是与泊外村庄交换粮物,又多会因他们身份见不得光,经常遭受盘剥,要想活下去,就不得不闹事”。 人才啊!几句话有观点有依据有猜想,古人云“百户之内必有豪杰”,诚不我欺! 这个田异在原剧情中居然籍籍无名,若不是死在最初的混乱中,便是上山后不得任用。 原剧情中,梁山失败的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选人用人和培养人才的模式太低端,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 从白衣秀士王伦开始,梁山就没有对内培养选拔的制度和通道,你上山时如果不幸是个喽啰,那这辈子就别想成为头领;你上山的时间晚,就算能力强,贡献大,也只能靠后座。 晁盖上梁山前,身份是都保正,是黑白通吃的一方大佬,至少有数百庄户可以支使(此时制度五户为一保,设保长;五保为一大保,设大保长;十大保为一都保,设正副都保正),最初截生辰纲搞个七星聚义的花样就搞,却全部使用“外人”。 大聚义后,宋江、吴用搞出石碣受天文,定一百零八星,更是自废武功。从此,对内不流通,对外也放弃吸纳,如此僵化的人才使用模式,比起腐败的宋王朝都大不如,不败才是真见了鬼! 吃完早饭,穆夯子主动揽下洗锅刷碗的活计,徐泽吩咐王四去给杨老实送去三升小米,算是借用小船的补偿,熊、田、李、黄四人则是每家一斗。 渔户们活得很现实,见跟着徐泽的人都有好处,他们才会动心,而且,这个“好处”还不能太多,不然的话,有些“聪明人”就会只拿好处不干事。 见田异讲到点子上,徐泽也不急立即上梁山了,接着说:“田家兄弟此言甚是有理,由此想来,若无变故,梁山不久后必将再度闹事,我等若不想受到牵连,就必须有所行动,诸位可有计较?” 熊蒙说:“徐大侠,俺脑子笨,但也知道你是真好汉。昨晚俺们几个回去的路上就计议好了,这日子是越来越过不下去了,田家兄弟好不容易想出了个法子,他们还各有各的打算,俺们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知道跟着你,绝对比现在这样一天比一天苦挨着过要强,你就说个章程,俺们都听你的。” 田异、梁义、黄仲三人纷纷点头,徐泽放低声音,说:“实不相瞒,徐某确实有聚集梁山泊众人的打算。” 徐泽边说边观察四人的反应,发现四人皆惊,却无人出言反对。 要知道在梁山这个贼窝聚众,无疑是造反的委婉说法,四人能有这反应,充分说明了其人可用,徐泽很是满意,接着说:“聚众未必要闹事,我等就以梁山为根基,善作经营。” 梁义心有疑惑,说道:“可是一旦定居耕作,官府便要厘定田亩开始收税,梁山就那么大块地方,耕作能有多少收成?怕不是最后还得下水。” 穆夯子已经洗好了锅碗,却不过来,只是远远的看着五人,徐泽也不喊他。 徐泽反问:“官府为何不搜捕散在水泊中的渔盗?” 梁义说:“以前也搜过,但搜不着,便是搜到了也就一条破船,官府兴师动众却得不偿失,便不再来了。” 徐泽点头,说:“若是我们能一方面让官府知道搜捕我等得不偿失,另一方面,又主动交纳一部分税赋,让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得教化野民和增加赋税之功,你们说,官府会不乐见完全管不了的梁山变得勉强可以管?” 田异隐约猜到了一些徐泽的计划,只是心里还是有些没谱,问:“可若是没有能长久生钱的法子,这个计划还是难实现。” 徐泽反问:“你们可知梁山泊周边的郓城、寿张、须城等地的鱼价?” 众人皆是外地流落至此,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黄仲说:“俺前几天还到寿张县城卖过席子,去的晚,街市没见到卖鱼的人,市人都说吃不起鲜鱼,想那价格至少要比咱这里贵十倍不止。” 黄仲这话的确不是夸张,东京城有四水汇集,又挨着黄河不远,鱼价也近百文每斤,若是腊月正月里想吃河豚,一条一贯钱,还得先交定金!寿张、郓城这些小县城的物价当然不能和东京比,但也差不了多少。 第七章 弓鱼 受限于保鲜技术和沿途的混乱治安,即使挨着湖区不到一日路程的城里人也很难吃到鲜鱼。 原着中就有这样的细节:生活在郓城的宋江刺配江州后,为了进一步震慑住刚收的小弟戴宗,在琵琶亭吃酒时,一生只为功业,根本不讲究吃穿用度的宋老大明知琵琶亭乃“唐代白乐天古迹”,却仍摆出一副久经富贵的范儿,又是点评桌上器皿“美食不如美器,虽是个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齐器皿”,又坚持要吃老家郓城极难吃到的“顶级食材”——鲜鱼。 却不想这琵琶亭本就在江边,鲜鱼又多又便宜,而且宋江还不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吃鱼,回去后便“破腹泻倒在床”“将息了五七日”,才“觉得身体没事”。遭了这么大的罪,宋江再次独自一人去浔阳楼吃饭时,就专门对店家强调“鱼便不要”。 徐泽说:“若我有一法,能让鲜鱼活过两日,并用马车运到城里售卖,你们觉得能不能赚到钱?” 这还用问?岂止赚到钱,甚至要赚“大钱”啊! 四人均是一脸兴奋,真有这样的好法子,那这日子还怕过不好? 徐泽见几人一副马上就要过上好日子的幸福表情,赶紧泼凉水,道:“我虽有此法,但若你们若还是一盘散沙,随便哪村来个恶霸就可予取予求,到头还是一场空!” 四人用眼神交流片刻,一起跪下,熊蒙道:“俺们一切都从哥哥安排,只求哥哥带领我等脱离这苦日子。” 徐泽上前扶起四人,说:“哈哈,都说了咱们只聚众不闹事,‘哥哥’这等草莽称呼就不要用了。嗯,咱们还要接着做大宋的‘良民’,就用大宋惯用的称呼,你们就称我——‘保正’。” 王四带着杨老实回来了,跟徐泽打了个招呼,二人就往康家庄去了。 徐泽带上武器,喊穆夯子扛上半袋盐,六人一起来到水边,熊蒙和田异各自带了船,梁义和黄仲的兄弟还要打鱼,便没带船,穆夯子不擅水性,徐泽安排梁义和自己一船,熊蒙和穆夯子一船,田异和黄仲一船,三船朝梁山划去。 绕过几条芦苇丛夹成的水道,见到水洼中黄仲的兄弟黄季刚网捞到了一条鲤鱼,徐泽叫几人都把船靠过去,要了鱼,现场演示弓鱼保鲜技巧。 所谓弓鱼,首先是用芦苇搓成的细绳,一端在用竹签穿透了的鱼嘴打结,然后把鱼沿鱼身左右方向弓起,用鱼绳另一端绑在鱼尾肛门稍偏下的地方(水能泄出)。 这叫“初绑”,目的是防止鱼缺氧而蹦跳损伤。 而后将鱼沉入有流动活水的鱼池或溪流中,让鱼吐污纳新半个到一个时辰。 随后第二次弓绑。 二次弓绑时嘴唇处绳结不动,只是将初绑时绑在鱼肛门稍偏下改为稍偏上。二绑也叫“绑水”,目的是使鱼肚子里留有的水分不能泄出,从而起到保鲜保活作用。 二绑一定要保持初绑时的方向与弯度,否则会伤着活鱼。 要注意的是手势必须快速,阴力稳定鱼身不让挣扎,动作一气呵成,如果动作稍慢鱼奋力挣扎,便会伤害鱼身,影响保鲜。 鱼被弓好后,便是夏天也可保活一到两天,其他季节则更久,要是放在活水中,更是能活半个月以上。 究其原因也不复杂,一是因为保留了鱼腹内的水分,使鱼悬空而不缺氧;二是鱼被绑成弓形后不能动弹,避免蹦跳损伤致死或鱼胆破裂而味苦;三是弓鱼过程中通过吐污纳新这一程序,使鱼去除泥味,食用更为鲜美。 而且弓鱼以绳为系,也大大方便了贩运途中运输和买鱼人携带。 此法成于六百年后的福建,徐泽前世喜垂钓,跟人学到了此法,此时还没让众人见证效果,自不会给这几人讲解原理,绑好后便交还给黄季,让他挂在水下,待时辰到了,再取出二次弓绑,然后挂在船上。 交待他再捕到大鱼也依此法处理,只是暂时不要让其他渔户得知。 六人便再次划动小船,行了约莫一个时辰,离岛还有好远时,两个采莲子的妇人遥遥见到了徐泽等人,赶紧划船避入水道。 没过多久,水道内又划出六条小船,远远的停住,船上众人皆手持鱼叉,一人站在船头朝这边喊话:“岸上的人家,为何来我梁山?” 徐泽喊:“长久买卖做不做?” 说完,吩咐熊蒙和穆夯子划船过去,对方也派了一条二人小船划了过来,待确认除了徐泽携带着武器外,其余几人皆空手后,对面也认出了熊蒙几个正是水泊西岸的渔户,并看到了船上的官盐,一番比划,对面放开水道,一条船飞快的划回梁山,留两条船一前一后接引徐泽六人的船登岛,剩余的三条小船则继续留在原地。 划得近了,徐泽近距离看到梁山岛的一面,心里忍不住吐槽,施大爷真是大爷啊! 就眼前这岛,只看得到一面,暂时还不知道具体有多大,但梁山主峰的高度绝对不到百丈,加上另外三个小峰和所谓的七条支脉,面积确实不算太小,但就算水泊中还有其他小岛可以勉强住人,就算忽略掉原剧情中梁山众多马军必须有的大片跑马场,就算不管一众头领带上山的家属仆从们的生活区,你给我讲讲,宋江是如何在这么大点的地方养兵十万的? …… 注:真实世界的梁山海拔仅1979米,合(北宋的丈)六十四丈不到。 第八章 鸠巢 船靠岸时,已有二十余人在岸边候着了,看到穆夯子扛上岸的盐,这些人皆喜形于色。 徐泽刚登岸,便有一名瘦个青年要求他交出武器,徐泽不在意地笑笑,没解身上的佩剑,只是横着抛出玄铁寒冰枪,那青年被沉重的枪身压了一个趔趄,抱着枪满脸通红地退下了。 待徐泽六人都上了岸,一名年约六旬的老者施礼道:“老朽褚青,忝为梁山话事人,欢迎诸位。” 徐泽坦然受了这一礼,大咧咧地说:“我乃大宋京东西路郓州府寿张县梁山水泊都保保正徐泽,来此接诸位重回大宋官府治下。”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 原本还兴奋不已的梁山诸人顿时脸色大变,几个持鱼叉的后生呼喝着的作势要围上来,徐泽身后的熊蒙等五人顿时都不好了,尤其是穆夯子,几欲转身夺船而逃,徐泽却老神在在的看着众人丰富的表情变化。 褚青脸色也变了一会,但见到徐泽的表现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抬手制止后生们的冲动,问道:“梁山一直都是朝廷治外之地,何时听说官府划分过梁山泊都保?” 徐泽神态自若,说:“不知道也正常,这个都保和保正本就是徐某刚刚自己任命的。嗯,我还要任你为副保正。” 褚青干笑两声,说:“阁下好生诙谐,且不谈我等愿不愿重回官府治下,你又凭甚断定我梁山诸人愿为你节制?” 徐泽指了指地上的盐袋,又指向梁山众人身上满是补丁的短衫,说:“就凭你等已经走投无路,而我却能带领诸位不用造反为寇,就能过上面上无菜色、身上有新衣、青壮可娶妻、生子免不举、先人能安寝的生活。” 闻得此言,梁山众人均面色凄然。 流落至此的,谁没有一段痛苦的过去,谁能违心的说在此真过的好,又有谁能回避那完全看不到希望的将来? 褚青沉默良久,看着身边人委顿凄然的神色,长叹一声,郑重施礼,道:“褚某无能,不敢受徐保正如此重托,但若保正真有良策,老朽愿奉保正为主,舍此残躯,做牛做马也要助保正成就此事。” 徐泽坦然受了一礼,望向众人,说:“此处,怕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褚青赶紧侧转身体,抬手引导,说:“诸位请随老朽来”。 徐泽转头,看向熊蒙、田异等五人,吩咐道:“你们不用跟来了,和诸位‘乡邻’多聊聊,田异你统计一下上山定居急需的物资,明日我便安排人添置,后日就上山。” 梁山众人居住的房屋就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应是为了便于官府突然搜捕时逃脱,房子仅有由石头和芦苇搭成,异常简陋,旁边还开了一片小菜畦,长着莴苣、豇豆、绿豆、黄瓜、南瓜等一些时令菜蔬。 褚青见徐泽未带人,拒绝了几个后生要求陪同的建议,直接领徐泽进屋,房门框上只卷着一张苇帘,暑热难耐,也不用放下,二人详谈了大半个时辰,又出门向梁山上行去。 因无人跟随,谈话的具体细节他人不得而知。 褚青是越谈越兴奋,徐泽却已是腹中饥饿,时人均是一日两餐,只有富贵人家才能三餐,徐泽穿越过来后,一直没有适应这习惯,待看好了周边地势后便立即返回。 回来后,又有一些捕鱼采莲的人回山,褚青提议集合众人请徐泽训话,徐泽摆摆手,说:“不必了,我还得赶回去动员岸上众渔户,此事宜快刀斩乱麻,迟恐生变,山上就全仗褚老费心,后日巳时前我等必上山,请褚老约束众人,在山上等候。” 褚青连忙躬身,说:“保正真心解救我等数十人,青既已诚心奉保正为主,凡保正交代之事,青敢不尽心竭力?” 临行时,徐泽留下了穆夯子,褚青也将十七岁的小儿子褚垠交由徐泽使唤。 徐泽本意是把尚不放心的穆夯子留在此地看管,褚青却误以为是换质,只是如今山上也不稳,便不说破。 还留在水洼中的黄季看到徐泽五人的船回来,兴奋的大喊:“成了,真的成了!” 靠船过去,见船上挂着的三条大鱼,只一条有些萎靡,另两条则如同刚捞上来一样。 黄季指着几条鱼说:“这是捕到的第二条,俺手法生,弄伤了,第三条就没事。” 熊蒙、田异、梁义、黄仲亲眼见证此“神技”,更加笃定追随徐泽的选择英明无比,兴奋感激溢于言表。 徐泽不以为然,想着这才刚开始,以后的困难和惊喜还多着呢?不过,泼凉水就不必了,只是对几人强调此事必须保密,任何人皆不得泄露,然后就在船上把下午要办的事作了安排,约定太阳下山时分再会合,上岸后就各自分头行动。 第九章 褚青 王四早已返回,还在杨老实的守护下补了一个觉,四匹马有喜儿照料放养,不用费心。 见徐泽回来,王四这段时间已经摸清了他的生活规律,立即拿出备好的煎饼和小米粥。 徐泽坐下后,先是相互介绍了褚垠和王四,杨老实和褚垠在山上就已认识,自不用再介绍。 又招呼杨老实和褚垠一起吃饼,褚垠谨守本分,不肯坐下,说还没饿,杨老实说“已收了粟米”“万万过意不去”,徐泽不由分说一人递了一张饼。 徐泽吃了半张饼,饥饿稍解,问王四:“康家庄情况打探了多少?” 王四蹲在地上,画了一张简易地形图。 说道:“康家庄据此处约四里的西北方向,依山而建。今天俺和杨家哥哥以购猪仔的由头,走了十余户人家,得知村上共有一百九十四户,村西约三里的张岭五十余户和康家庄同属一个都保,保正康善才住在村北此处山坡上,这人家业甚大,他家院子与最近的村民房子相距约百步,庭院建有高约八尺的砖石围墙,常年养有四名护院,有事便敲棒子召集村壮。” 见徐泽听的认真,王四接着说:“康善才今年六十六,此人颇有手腕,当年还率众打退过黄麻胡。两村被他经营多年,下面怨气很重,却没人敢公开反对。听说他的靠山是寿张县都头章元。还有,康仁确实是康善才的族侄,但两家关系并不和睦,今年二月,康善才还作主把康仁三叔家的独女送给章元做妾,为了平息康仁这一房的怨气,才许了这边洼西渔户大保这个空头好处。” 徐泽转头问杨老实:“康仁为甚要带走喜儿?” “先前灾年,康保正收了一些半大小娃,听说后来都送到城里做了伙计,但俺不相信,真有这好事,他怎会不留给自己的族人,那些送走了的娃也再没回来过。” 看似怂包的杨老实还有这样的小精明,谁说老百姓好忽悠的,只要和有关自身利益,算盘打得那叫一个响。 徐泽说:“今日我在梁山上和褚青已经约好了,后日就带一些人上山定居,前期主要靠打鱼编芦席为生,以后还会慢慢增加其他的产业,刚才熊蒙他们已经分头询问其他人的意见,你这里就由我直接问了。老实,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回去?” 杨老实抓着手里的半张饼,神情扭捏,说:“徐大侠,俺,俺——” “好了,你的心意我已知晓,梁山以后会转变模式,我等都做给官府交税的‘良民’,卖鱼买粮大部分也会由此处上岸下水,你不愿上山,留在这里,我也放心。” 待杨老实走后,徐泽又问了褚垠一些梁山的琐事,兴许是得了其父叮嘱,褚垠基本是知无不言,徐泽由是得知褚家本在德州酿酒数代,至褚青时,又走通霸州门路,往返于宋辽榷场,小有家资。 后来,天将横祸,褚青被人告发其通辽,家人入狱,家产尽遭官府查封,其时褚青正带着褚垠在外采买,得到消息后,褚青当机立断,辗转跑到梁山。 如今已过去近四年,褚青此时也仅五十四岁,只是遭此变故,留在德州的家人皆殁,承受如此打击,加之梁山生活清苦,方显苍老。 看来褚青年轻时也是个敢闯敢拼的主,所谓的“通辽”之事多半是子虚乌有的诬告。 宋辽之间和平了百余年,双方年年互使,官方相互熟知,再说辽国内部这些年也是焦头烂额,既无动机也必要收买宋的民间细作。 褚青能快速发家,更可能是与辽人在榷场之外有“漏舶”(走私)行为。 毕竟宋辽边境民间走私早就盛行,而且酒政和榷场管理都很严苛,想靠这两样经营迅速发家,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拿酿酒来说,京城专卖酒曲,县、镇、乡、闾许民酿,但酒税极重,而州城则实行酒的专卖,酒坊归官府所有,生产资料、生产费用、生产原料由官府解决,酒户从官府租来酒坊组织生产,酿成的酒由官府包销,酒价自然也由官府定,想老实酿酒发家,做梦! 褚青能在短时间内发家,肯定有其他门道,他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选择逃跑,而不回去申辩,至少也说明了其与辽人之间不那么干净,而以大宋商人的“肥羊”属性,家资丰厚的商人遭人栽赃,没罪也会变成有罪,换成徐泽,也不敢去赌官府是否会秉公明断。 褚垠自小就被其父带在身边耳濡目染经商之道,识文善数,既有商贾世家子弟惯有的精明,又有家道骤兴骤落的大变故,给其留下的谨慎与务实,当前正是用人之际,如其等水浒剧情中那帮各有缺陷,必须大力改造才能使用的好汉上门,还不如把已抓到手的人用好。 剩下的时间,徐泽便以聊天的形式给王四、褚垠灌输一些后世归纳的经济常识。 自出史家村后一路东行,徐泽都会时不时给史进、王四、孙石灌输一些他们能够理解的后世总结的知识,王四早已习惯,并甘之若饴,不懂之处还积极提问。 褚垠第一次听,则惊为天人,尤其是其本身就有相关经历和见识,再把“价值规律”“公平原则”之类的理论一一与过去的认知相印证,顿感豁然开朗,随即又想到被奸人害得家破人亡,父子皆流落草莽,又黯然神伤。 徐泽注意到了褚垠的神态变化,没作开导,褚青父子二人虽然流落梁山,但不到四年时间,便能笼络众人,自有其非凡之处。 眼见日头偏西,远远的望见熊蒙等人已经赶来,徐泽停住了话头。 愿意随徐泽上山的只有19户,加起来共72人,每户来了一个代表,和徐泽预料的情况基本差不多。 徐泽直接宣布后两天的任务安排,接着讨论上山需要准备的物资,众人兴致都很高,陆续提了三十多条建议,徐泽都让褚垠一一记下。 待众人讨论完毕,徐泽又宣布了明日行动的人员分组。 为尽量避免引起周边乡民的过度关注,出去采购的人共分为五组,到寿张两组,分别由田异、黄仲负责,主要采购村集买不到的工具和物资,其余三组则有王四、熊蒙和梁义负责,在周边村集采购禽畜、农具和粮食,视距离远近,出发时间自定,但戌时前必须返回此地。 第十章 死地 众人按照各自的分组聚在一起,讨论分工和明日计划,这些人各怀心思,但对未来满怀希望都是一样的。 作为“头领”,徐泽此时却非常“缺”希望,实际上,他的心情其实很糟糕,他在想这些时日收集到的梁山周边地理情况。 五代以后,因黄河屡屡决堤,携带大量泥沙而下,形成了梁山泊南北长约两百里,东西宽约百里的宽阔湖面,只是远不到“八百里”。 如今黄河已改道北流至河间府和辽国南京道交界处“三会海口”(今天津)入海,能出梁山泊进黄河入海的水道,就是鼎鼎大名的京杭大运河。 梁山处在寿张县、郓城县和须城县(后改名为东平府的郓州府治)构成的三角形区域内,寿张县在梁山西北约35里(宋制6尺为一步,300步为一里,宋制的35里约为后世的39里),二者同属郓州府管辖,郓城县在梁山西南,则属于济州府管辖,实际上梁山水泊如今可行大船的水域倒有一半在济州治下。 此时的梁山水泊面积甚广,向西,迫近郓城;向南,紧挨济州治所巨野县;在北,形成了长宽皆数十里的沼泽地,也迫使紧挨梁山的大运河改走须城,常说的八百里水域便包含了这片沼泽区。 水泊共有五水连接,东北是济水(北清河)北向转东,过齐州、淄州、青州入海;汶水向东入兖州;东部一是鼎鼎有名的大运河直通南北,二则是桓沟,向东南连接菏水,过后世的微山湖一带入淮水;西南则是连通东京的漕运要道五丈河。 可以说,水浒中的梁山泊与本世界梁山泊相比,只是名字一样而已,二者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地理概念! 首先,因为便利的水运条件,来往梁山泊的商旅的确不少,但绝大部分都是走水路的,朝廷通登州的两条陆路交通驿道,分别穿过梁山泊南的济州治所巨野县和东北的郓州治所须城县。靠近梁山的西岸,日常只有劳作的乡民走动,想学原剧情拦路打劫?还是先在水泊中修条路! 其次,遭遇战争时,延安府的一些小寨,两三百人就能守很久;而东京城,没有几万人,城墙上都站不满。越大的城池关卡越要更多的人防守,这是客观规律。原着中的梁山就打破了这一规律,王伦时代,千百来人就能让阮氏兄弟不敢来水泊打渔,大聚义后,十多万人居然还有空地跑马。 真实的梁山怎么可能还是这种缩放自如的“副本地图”?不仅地盘大小不会变,而且地理位置上讲,也绝不是搞事的好地方。 梁山所处位置紧挨东京所在的京畿路,陆路到东京才四百多里,比后世张家口到的北京距离还近,有马替换,又不惜马力的话,甚至可以一日跑个来回。 对于东京城来讲,梁山是真正的“卧榻之侧”。 最后,不仅是距离近,关键的是,此处治安状况还直接关系大运河、五丈河到河北和东京的漕运安全。须知道,东京城的粮食绝大部分都靠这里转运。 可以说,梁山泊对于东京的重要性,就相当于没有铁路,几乎全靠海运的情况下,天朝的天津对于北京,民国的上海对于南京一样。 如此重要而敏感的位置,别说聚集十万人马为寇,就算是几百人举旗为盗,济、郓二州就都得派兵合力镇压,不然的话,二位知州老爷铁定会被御史弹劾丢帽子甚至脑袋。 若是发展成几千人,威胁漕运,朝廷不派大军剿灭你还能安心? 毫无疑问,这就是一块当强盗搞事的死地!别说大闹,小闹都不行! 可是,就算施耐庵没说,但徐泽能猜得到,只要他在梁山站稳脚跟,各路“好汉”们就会因为各种原因来投靠,你还不能不收,没办法,这就是“主线任务”,不然这就不是水浒世界!而这些只懂破坏不管建设的大爷们可不管这里是不是死地,谁不让他们搞事,他们就搞谁! 梁山的出路在哪里?!! 尽管愁肠百结,但等众人讨论完毕,重新聚在一起时,徐泽仍然是一付万事皆在掌握的模样。 徐泽强调,梁山悬于水泊之内,要想顺利发展而不是被官府当作贼寇围剿,在岸上就必须有信得过的眼线和遮护,这次因各种原因暂时不想上梁山的9户人家,虽然没有和我们共进退,但毕竟共同生活过,如果连他们都不能争取和信任,咱们还是趁早散伙,别上梁山了。 回去后,都去这些邻居家里问问,明日要不要帮忙捎带物资,有没有要帮忙带进城变卖的东西。 再就是每户至少留一人看家,采买人员严禁泄露要上梁山信息,否则引来官府关注,其留守家人的安全便得不到保证。 交待完这些后,徐泽便让众人赶紧回家做准备,只留下熊蒙、田异、梁义、黄仲四人,田异已和褚垠核算完了需物品种类和数量,估算所需经费约四百七十贯。 田异怕徐泽缺钱,解释道:“实际上,暂时用不了这么多,如今道路难走,船也太小,没法载耕牛上山,粮食先只买一部分,羊羔、猪仔也不是想买就有的。日后每天卖鱼,满车去,回来也不能空车。” 褚垠也建议道:“山寨初创,营建多,耗费大,众人手中也基本没钱,粮食最好以劳务报酬的形式供给,房屋、工具等,也可以考虑折算成实物或劳务换取。” 梁义考虑到安全问题,说:“梁山颇有亡命之辈,待这些人发现我等上山却不落草,还与官府保持联系的话,会不会疑虑被人出首而铤而走险。” 熊蒙眉毛一扬,说道:“怕个球!想过安稳日子的总是大多数,咱只要把水面上的船管好,他还能飞不成”? 徐泽非常欣慰四人的积极性主动性,又转头看向正在沉思的黄仲。 黄仲见众人看向自己,反应过来,说:“俺觉得,上山的人多了,鸡毛蒜皮的事肯定多,不愿意上山的渔户也不完全是怕官府追究,有些是怕山上没规矩,官府没来人搜捕,自己倒先乱起来了。” 徐泽抚掌笑道:“你们能用心任事,积极建言,我很欣慰。只要发展顺利,咱们的人只也会越聚越多,靠我一个人是顾不过来的,只有靠你们自己和更多的人,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其实,四人的建议和顾虑,今日徐泽山上就已经想到了,并给褚青作了详细安排,待众人上山后,自然能明白,此时却是没必要故作高深而打击众人的积极性。 随后,徐泽又就上山后一些安排与几人进行了讨论,讨论结束,几人才赶紧各自回家张罗次日的事, 待众人散尽,徐泽问褚垠:“明日你可以随田异到寿张去一趟。” “好的!”褚垠没想到徐泽会放他进城,很是高兴。 毕竟是少年心性,褚垠虽说不上从小锦衣玉食,但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家遭横祸后,父子二人亡命草莽,时刻有性命之忧,躲在梁山水泊胆战心惊得过了几年,都快忘了城市的繁华风貌,如今能再次进城,的确有几分兴奋。 他家的事已经过去近四年,而且跨了几个州府,以此时的行政效率,基本就是可以宣布销案了,德州官府和仇家分得其家产后,估计也早没有再认真追查的动力了。 而十三岁的少年经过四年时间的成长,相貌早就长开,不是非常熟悉的人,见着了也未必能认出。 之所以一直困在梁山,以前是因为年龄还小,后面又因为梁山之事日益复杂,形势不容其离开。 徐泽也不是让褚垠进城玩耍的,给他安排的任务是实地考察寿张的商业情况,看看在寿章开店铺的话,除了鲜鱼,还适合做何种生意。 对于徐泽的信任,褚垠很是感动,但徐泽却有自己的无奈,手里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别看近几年梁山貌似没啥事,但只要带着众人定居下来,就必须万事小心,没有信息盲目发展可不行,周边几个城里最好都能提前布局,到处都要用人,偏偏手里没什么可用之人。 史家村和少华山倒是有人,但立足未稳之前,徐泽不想拖史进下水,对少华山,则是抱着一些不足为人道的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