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府女姝》 第一章 元秀 奔腾汹涌的大运河出现新集镇的百里外时,滋润出周围两座县城,十数个集镇。 村落围绕着集镇而积聚,千户人家左右的新集镇就成最大的那个。 没有外墙,与集镇十里外的驻兵军营有关,寻常也有一万人的编制,再加上附近地段开阔平原视野,等闲没有强盗匪人出没,新集镇上又有一个衙役的公事房,安全上堪称无忧。 这是太平年代,不是板荡飘零。 起更的时候,夜风宛若凉扇,元家长房的独女元秀走出房门,向着旧痕斑驳石阶的左边点头,带上她的奶娘徐氏,又向着石阶右边点头,带上老家人有旺,主仆三个挑一盏红灯笼关门兼查上夜,从不觉得害怕。 素有“书香填家宅、桃李色屋宇”之称的元家,在新集镇上的位置得天独厚,十二个衙役的公事房就在元家的左侧前方,每晚都有两个人当值。 望着公事房上方高挑起灯笼上的大字:新集镇,奶娘徐氏手中的红灯笼哪怕近在身前,也仿佛微弱萤光,元秀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关切着老家人有旺不要总走在阴暗处,仔细摔了,有旺近五十的年纪未免受苦。 有旺回声是,但还是尽量走在烛光的外面,从而把烛光更多的让给大姑娘,要知道,元老太爷一生不管家事,在他老妻离世后,自然也不管。 元秀是元家这一位老太爷、长房独她一人,还有二房一家三人的内宅当家人,外面的支应,现放着二爷在家,自然是二爷元连处处跑腿。 大姑娘今年十四岁,虽说几年间下来,量米量衣的样样来得,送礼回礼的也颇见得体,但有旺心疼她,总还当她是个稚气总角的小姑娘。 而事实说起来,元秀也不算成年,三月里刚过生日,在这四月里足满十四周岁。 有旺不按及笄来看,也不按元秀主持家务来算,老家人想的是大姑娘还没有一门好亲事,这怎么能算成年? 他摇着袖子,晃晃的走着,提醒着元秀看脚下:“白日里这块土松动,还未来及铺平,姑娘小心,莫要碰到衣裙。” 徐氏反过来取笑他:“老爹,你可别说姑娘,又自家摔落脏了衣裳。” 有旺精精神神的回她:“晓得,妈妈莫要多嘴。” 说说笑笑里,他们来到大门,这是每晚第一道要关的门户。 这门可怎么关呢? 因它本就是关着的。守门的松诚同时还是杂役,但凡白天来客人,也只得叩门,而不是门户迎宾。 就算叩开门,也仅是大门上那道一人可进的小门打开,松诚作几个揖,说声客人久已不至的客套话,哪怕前脚刚出门的客人有事转回,松诚也是这样回,往来最勤的本地官吏尤大人抱怨过多回,松诚也是不改,他说这样斯文,符合家里老太爷、在任上老爷们的一脉斯文,方是元家书香风范。 这会,月明红门,静无人迹,晚饭后是杂役厨房洗刷的钟点,若没有隔着三道街外的被看楼头,疑似夜半梦千回。 有旺打开门上小门,徐氏先出去,左右看上一看,表示街上安全,大姑娘放心出来,伸一只手臂接出元秀,有旺后面跟上,主仆三人挑着红灯笼,先往大门外侧的左转。 新集镇的房屋只要有门楼,不是单单两扇木门,就留出门的左、右两片墙,有个空当,年节贴福字,科举贴报捷。 元秀在左墙前面站定,还在门楼下面,奶娘徐氏高举灯笼,老家人板着眉眼站好,元秀向着墙上哗啦啦响动的报捷条子拜下。 元家的书香名声由此而来,在夜风又送清凉里,也让报捷条子再次威风,唰唰哗哗的俨然宣告着它曾经的辉煌。 端端正正拜下来的元秀提起精神,又壮了信心,心头祷告月色中的上天:愿远在千里的父母和三叔三婶早得贵子,也愿留在家里的二叔二婶也多生贵子,看在祖父一生攻读的份上,这个家里需要男孩儿。 否则谁还能给这面墙上再贴一张大红报捷呢? 拜完起来,拿门后的掸子轻轻拂灰,主仆三个人返身进来,真正算关大门、又实实在在关小门。 三条街道外的被看楼头喧闹声刚刚升腾,元家和大半个新集镇熄灯漱洗,随时准备进入夜晚的沉寂。 接下来,客厅、厨房、后门一一走到,闺阁女扮成的当家人,十四岁的大姑娘元秀来到后门旁边的三间房,她站住脚根,面上泛起笑容。 这里是二老爷元连夫妻和女儿元慧的住处。 元连的妻子甄氏望着黑夜里走来的少女,浓浓的不习惯还是油然而生。 她的女儿今年满八周岁,甄氏嫁到元家接近十年,她自问孝敬公婆也妯娌和睦,可是婆婆离世后,公公还是把家交给当时还没有长成的小姑娘元秀。 仅为元秀是长房长女吗? 做为书香风范的元家,甄氏这些年也看得清楚,公公盼着男孩子,而长房长女也不能赶科举,往大门外墙上添一道大红的报捷条子,就算元秀招个读书女婿---就家里的情况来看,元秀和元慧肯定会找读书郎,否则公公不答应,自己丈夫也不会答应。 读书的女婿,终究是别家的人,还要拐一个女儿走,并且他的报捷条子再大再气派,事实上报捷条子大家都一样,这条子也不可能贴到岳家门上。 有人可能说,细翻古史,说不定找到几家女婿中举,岳家也贴报捷的,比如,赘婿? 也许会有这样的例外,但是正常情况下,女婿中举后,福泽家族的话,一般指自家。 这个家里是需要男孩子的甄氏想到这里,情不自禁的抚摸下自己的腹部,继元慧以后,她无所出,元连并不纳妾,长房里大伯和三房里小叔也不纳妾,可是最近的书信上,也没有长房三房报喜的字样。 甄氏真真想不通,这管家的权利,怎么就给元秀了呢? 难道为她要上学,为认字儿? 这个理由让甄氏自己都可笑,她能和二爷元连成亲,是她也出自老学究之家,在闺中的时候,烈女经、女诫这些,不曾少读过。 第二章 贪吃伶俐的小鬼 黑暗里走来的少女,让月色朦胧和星辰的明亮,勾勒出天然好颜色,她有青春独有的白肌脂肤,另兼嫣红菱唇、挺直鼻梁,来自母亲的大眼睛饱含灵蕴,顾盼有神,无不生辉。 元秀含笑福身:“二婶,上夜我已查得,这就好入睡了。” 甄氏虽满腹疑惑,却不是满腹怨言,好歹,她算知书之人,不敢说“达礼”,却也能自我开解,再说家里除去老太太离世后,家务就交由元秀经管以外,其余银钱及人情往来上收收支支,全家都可查验,从没有瞒过甄氏,所令人糊涂的,不过是放着儿媳侍候于侧,没成年的孙女儿挑家务大梁,这与理不和。 也许,这是婆婆担心公公一门心思的攻书,从而让元秀、元慧也读书,害怕自己撒手之后,公公沉迷书籍,爷们又忙于仕途,导致家里女孩儿荒废闺阁要务。 女孩儿们,凭她念过千本万本的名家典作,最终的归宿仍然嫁夫产子,中馈家中。 每每想到这里,甄氏也就释怀。但她身为长辈,反向侄女儿索要东西,过不几天,就重新寻思,寻思过后,再又释怀。自老太太去世后,这就是甄氏常年的想法。 她点头受礼,亦也含笑:“秀姐辛苦,再见过老太爷,这就安歇了。明儿一早,还要上学呢。” “是。二叔还没有回来?”元秀说着,立于台阶之下并不往前走上一步。 甄氏也没有邀她入房略坐,天虽起更,就游乐的人来说,不算太晚,但元秀七岁入学,和男孩子们听一样的课,一样的读书,夜晚还要写功课,又要量明早的粮米,她的钟点可谓没有空闲。 有时候甄氏怜惜她玩乐不够,可是女儿元慧也是同样的七岁入学,和男孩子们听一样的课,交一样的功课,甄氏又觉得还是怜惜自己也罢,元慧功课写到深夜时,二爷元连又在外忙碌,陪着熬夜的难道不是母亲? 这晚晚的上夜时,元秀前来问候,除去年节,甄氏从不留她,让她早早的回房,早写功课后,多睡一刻钟也是好的。 再不然,就玩会儿,甄氏也和老家人有旺想的相似,十四岁的姑娘还没有定亲,还是小姑娘呢,当疼当爱,让她自在点儿才好。 甄氏笑道:“尤大人又请你二叔去做什么了,指不定几时回来,你只管睡。想来已经交待好松诚应门,我自会看着关好门户,就不再劳动秀姐。” 元秀微笑:“尤世叔总念着祖父教他读书时的好,他中举后恰好在这里做官,时常照应咱们,这是难得的。” “是啊。” 甄氏抿一抿唇,但还是附合。 元老太爷在外面的称呼,远的近的都称“先生”,都说他年轻时有个什么事情,高风亮节忠肝忠胆,淡泊名利不事权贵,具体是个什么事情呢?甄氏这出嫁近十年的人也不知道,向丈夫打听过,元连也说不知道,甄氏疑心这是假话,但是夫妻恩爱,彼此知心,丈夫要是隐瞒,那就必有隐情,甄氏旁敲过几回,就没再问。 这“先生”的称呼呢,就算找不出元老太爷当年旧事的根底,甄氏也以为当然,老太爷科举不中后,一生教书,学生不是成百而约上千。 记得老太爷好的人,就不多了,十数个罢了,几年前到附近县城为官的尤认大人就是其中一个,恰好尤大人也分管新集大镇,他是三天两头的跑元家,有好事情也肯带上元连。 当然,这“好事情”是尤认自己认为的好,比如今晚甄氏就知道他们在哪里,三道街外的青楼上寻寻,一寻就见。 在甄氏看来,尤认大人利欲熏心的那种,眼里只有巴结上官和讨好升官,但她说不管用,二爷元连的解释,仕途经济也是学问,父亲进京赶考也就一回,从此回来断绝科举,可是呢,又赶着三个儿子和家里的两个小姑娘读书,这说明什么? 也许父亲不懂仕途经济,这辈子知情识趣的做个教书先生。 可是读书为高,做官为朝廷分忧,父亲还是愿意儿子们赶考。 现放着尤世兄肯教,他又是父母官,怎好推辞? 元秀只得十四岁,甄氏这样的话从不向她说,免得教坏小姑娘,毕竟赶仕途这话,并不是坏事,仅是尤大人带着元连参与官场上的宴乐无度,让甄氏不满。 甄氏自己坐闺中的时候,是不听闲话的人,她这样对女儿元慧,也这样对侄女儿元秀。 元秀向甄氏告辞,这就准备走开,再去和祖父问安,她就回房写功课,就好安歇。 “大姐。” 门帘子响,甄氏后面冲出一个小姑娘,八岁的元慧也遗传母亲的好颜色,又因为还小,还是珠圆玉润的肥面容,圆滚滚的身子,像个石碾子般的撞来。 甄氏拉她没带住,反被撞上一下,又没有闪开,颦着眉头看指甲:“我的娘啊,这风风火火的,你倒是随了谁?” 元连斯文稳重,甄氏自问从小也不这样,大房里元秀也从不跳脱,独有元慧活泼好动、伶俐按甄氏的话说,过头。 元慧笔直撞向元秀,元秀接住她,姐妹哈哈大笑。 甄氏黑脸:“又把大姐也带坏。” “才没。”元慧回头一个鬼脸儿,再回头就面向元秀,皱巴小脸开始诉苦:“去见祖父吗?就说我读书又要重病,明儿我起不来,我要在家里养养精神。” 元秀嘻嘻:“祖父怎会明白?祖父平常说,读书越说越精神,若是没有精神,只管取卷书来,包管读过,神也清了,智也开了,你这样的话,我帮你说过十数回,可曾有效?” 元慧愈发苦脸,扭动身子道:“可是,我今晚又和郑害人生气去了,幸好我聪明,我的功课虽做得了,书还没背,前天我和郑害人生气,每天先生偏要我背书,我没背出来,差点挨手板儿,反教郑害人乐了,今天郑害人看了我的书,把我又气着了,我明儿不去!我不怕挨手板儿,我怕郑害人乐啊乐的,笑岔了气,我就也跟着乐,万一我乐岔了气,回家来就要看医生,医生开苦药,要么就让饿饭,” 她拖长嗓音,学着新集镇上医生的腔调:“小姑娘又吃多了,饿几顿也罢,清清肠胃好的快。” 她垂下胖圆脸儿:“这可怎么好?” 甄氏火往上冒,咬牙气结,丢死人了,想有喜时没少静心,可怎么生出这贪吃丢人的一个小鬼? 八岁就会养养精神,那可是老太爷们才做的事情,哪家正常的八岁孩子需要养养精神? 怕上学不是为躲手板儿,是怕饿饭。 亏她这一通的说,可见脑袋瓜子灵的很,硬是扯的出十万八千个理由,偏偏背不好书。 第三章 三间草屋子五分地的,不是女婿。 甄氏只觉得从指甲开始,一点痒搔动心肠,让她立时想挥动巴掌,向伶俐贪吃的小鬼拍击。 元慧毫无知觉,记吃不记打的她眼里只有明天不上学,她需要养养精神,另外就是避免被饿饭。 元秀和她哈哈哈:“明天早上市卖的萝卜糕,准保和今天同样滋味。” 元慧亮了眼睛,像星辰入眸,让她的整个人更加生动,神态也欢喜不已,欢呼道:“若再炸两个萝卜肉丸子,” “按进新出炉烧饼里,”元秀笑着配合。 “那可太好吃了。”元慧兴冲冲。 “放学路上小摊摆出来,还有” 元慧开心大叫:“麦芽糖、腌橄榄、两个大黄杏儿吸溜,”把自己说出口水。 甄氏气了一个倒仰,只觉得指甲上的痒往上顺梢爬,先是手指,再就掌心,直到整个手臂都叫嚣着“抡圆了,给这小鬼一顿好的,让她此时此刻就好好吃上一顿排头,而且管饱”,元秀问道:“那明天上学吗?” “上学!我岂是不上学的人呢?否则郑害人要笑话,他笑岔了气儿,我听着高兴,未免也笑岔了气儿。因此上不得学,那萝卜糕、大黄杏儿苦苦的等着我吃,又见不到我,那多扫兴啊。”元慧已经高兴的合不拢小嘴。 然后,又是一声“吸溜”,这回可算合拢小嘴。 “慧姐,明天见。” “大姐,明天见。” 元秀向甄氏欠身,带着奶娘徐氏和有旺继续向前,三数步后,背后传来元慧的痛叫:“哎哟,一个大爆栗儿打到我。” 甄氏总不说话,于是元慧又道:“提我耳朵怎生好?我若痛的明天不上学,祖父要说母亲不经心对待我,” 元秀忍住笑,徐氏和有旺也好笑,但司空见惯,三个人继续上夜。 夜风里,元慧的声音振振有词:“又不是真栗儿,怎好给人吃?而我的耳朵,明天还要听书用,母亲松手,我这就背书去,” 甄氏气的狠了,就没等回房发泄几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里,甄氏反笑:“吃萝卜糕用不着耳朵。” “可我耳朵痛,萝卜糕见到我,定会哄我多吃一块,这岂非母亲拐骗大姐的私房钱吗?” “哎哟,又是一个爆栗儿,我不吃这个啊”元慧没忍住,大哭起来。 房门响动,把她的哭声和甄氏的喘气声关闭入内,零星的抽泣和责骂声,自门缝窗户缝里逸出,散入夜风里点滴不见。 隔着道路和花木的正房院内,墙头累累垂下的花篱架旁,抚须欣赏月华的老人,被往来诸客皆称为“老先生”的元老爷子,就刚听个开头,后续随即结束。 他没让人询问原因,二房孙女儿天生淘气的个性,又恰好顽劣的年纪,二房儿媳甄氏也不曾虐待女儿,元老爷子自语道:“女孩儿家,能拘住上学读书,已不容易。” “祖父。” 元秀请安:“门户皆已关闭,厨房灶火已熄,二叔蒙尤世叔邀请未回,已叮嘱松诚应门,二婶也说她会照看。” 元老爷子欣慰:“那你回房,” “是。”元秀准备转身。 “秀姐。”元老爷子又唤她。 元秀笑容满面:“祖父请说。” “你功课素来勤谨,又管着家务,倒也不必过于熬神。”元老爷子看向大房孙女的眼光,柔和中带着满意。 “是。”元秀欠身,得到祖父的夸奖,她有一丝小小的雀跃。 “读书为明理,不是为当呆子,当玩要玩,当眠要眠呐。”元老爷子循循的叮嘱着。 “是。”元秀的笑容愈发嫣然,晶莹透彩的,俨然压得住那一篷笼罩月华的春花。 “去。”元老爷子转身,继续在月下沉思,当他站累的时候,就踱步几回,缓缓的舒展着精神。 有这些话,元秀回房,奶娘徐氏得意道:“看我说的几曾错过,秀姐还是个孩子,和慧姐相比,玩没有一成,睡眠也难相比,老太爷啊,这可就全看在眼里呢。” 元秀扑哧一乐。 和妹妹比睡眠? 元慧是放假的天儿,一早要睡到早饭得,中午呼呼到晚上,掌灯以后要是不陪她做游戏,哈欠一个接一个的打。 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元秀难道就不想偷懒? 这里就看出父母在身边,和父母不在身边的区别,也是奶娘徐氏屡屡挂在嘴上心疼元秀的一个原因:“大老爷大奶奶都不在家,秀姐独挑撑大房呢,老太爷又让她管家务,这日里上学夜里量米的,何曾像个孩子?” 元老爷子听闻后,点头称是;二爷元连夫妻听到后,连声称是;不认同的是元秀。 父母虽不在身边,但托赖祖父强制孙女读书的好处,元秀和父母间通信频繁,每每是邮差上路,就必有元秀的去信,邮差归来,就必有父母的来信。 事无巨细、想法考虑都从笔墨间流转,再到交换,家中祖父慈爱、二叔夫妻也诸多关怀,元秀从不觉得父母不在身边,她叫得出苦。 再说还有爱吃爱玩的慧姐想到元慧,元秀就想笑,哈哈,慧姐每每拖着她同吃同玩,有诸般淘气的点子,元秀一个也不曾错过,不是同淘气就是帮遮掩,元秀大姑娘的日子童趣盎然呢。 提笔练字,翻开书卷阅读,耳边徐氏絮絮叨叨的说着该学针线了,管家要学,这针线也要学,元秀有时回她一个笑容。 二更开始的前一刻钟,元秀养成习惯的抬眸,四月初刚换的半旧竹帘外,果不其然的,管事的准备进来。 白白胖胖的罗妈妈,管厨房:“秀姐功课可写得?这明天的菜单还请定下来,需要买的水菜,是这个数目。” 略黑瘦的是管出行的得全:“新年里拜亲戚,轿子被风掀断一截,老太爷说天暖再收拾,工匠下午来说明天就修好送回,工钱是这个数目。” 元秀管家不是一天两天,早就核算出数目,两下里一对,分毫不差的先打发了,差上几十文的问个究竟,弄得明白,差价跟着市价走,也开发了。 徐氏向着灯下,撩起衣角擦眼泪:“秀姐能干,这女婿要不挑个能中的倘或是三间草屋子五分地的那种,可对不起你打小儿就能干。” 元秀微红面容,小声嗔她:“又说这些!早起说北风虽过去,春风迎面也流泪,这会儿又何必招出眼泪来。打水来,我洗过就好睡了,妈妈跟我一天的,也好睡了。” 第四章 燕燕和绿竹 元老爷子没有做过官,但家用宽裕,元秀房里还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梅花,今年十五岁,定过亲事,明年就要出去嫁人;另一个叫秋草,和元慧同年的小丫头,来的时候面黄肌瘦,养上一年,白净出来,也相当的机灵。 徐氏喊她们,梅花拿盆端热水,秋草送巾帛,元秀洗过睡下。 自大爷夫妻离家,徐氏陪着她睡,有张床和元秀的床呈“丁”字型,徐氏洗过,关好房门,回来也睡下。 新集镇的地理位置实在好,百里的距离,让大运河源源不断送来新鲜货物,平原不缺水,庄稼齐唰唰,这里又是附近重要的粮食集市。 每年都有新住户愿意搬来,奈何周围耕地限制住房,没法再扩张下去;周围又有军营,镇上设公事房,有一位官吏和十二个衙役,严格盘查人口的来去,让这里的固定人口变动不大,学里的学生们,也跟着年年固定。 毕竟再富裕的地方,愿意上学的人家也就那么几家,这与家里上得起或者上不起,没有直接联系,不过新集镇上称得上读书人家的还有十几家,这里读书风气很好,清早前往书院的学生们,约有一百出去。 学院的名字就叫新集,占据着一个院子五间房,有一位落第的秀才名叫白堂,在这里主持,新集镇的人不会看轻他,远名闻名的元老爷子就是一辈子没有做过官,不照样以读书发家,住着大宅院。 白堂一个人负责不了所有学生功课,新集镇上除去元家以外,那十几家的读书人家轮流出先生,培育下一代的读书人。 此时,晨光清曦,白堂抚须站在学堂门口,点着学生的人数。 几步外的元慧见到慌了手脚,匆忙吃完萝卜糕,把大黄杏儿塞入书包,满面乖巧模样,和元秀同声道:“白先生早。” “早,慧姐,你上课可不能再吃东西,今天是祁先生教导,他可是你祖父的门生,告状厉害着呢。”白堂笑道。 元慧小脸憋出一片红,眼珠子瞪出不忿来,气呼呼的越过他,她和元秀都戴着面纱,也硬生生看出那涨的通红。 元秀忍住笑,白堂看她从来客气,颔首示意。 “噔噔噔”,元慧走向她的课堂,童子单独有间房,课程也是单独的,男孩女孩都不大,分开坐,房间里不设帘栊。 元秀走入的房间,推开后门,就见到房间的后半部挂着竹帘,和前半个房间的少年分开。 跟姐妹的是各自的奶娘在房间外面停下脚步,还各有一个丫头,再就是老家人有旺。 有旺松口气,向白堂道:“今天早上倒也安宁。” 白堂听到,面色微微的一沉,又有些没奈何里,又有些庆幸:“听说护国公世子来的消息属实,近年来的猖獗无礼今年想来不犯。” 他们说话,跟着元秀出来的小丫头秋草听不懂,也不去听,伸头探脑的往左右看着,和奶娘徐氏嘀咕:“不是说有登徒子吗?因此姑娘上学天天要跟着。妈妈,什么叫登徒子?” 徐氏咬她耳朵:“闭嘴,仔细有人听见笑话你,你个傻孩子,不管什么傻话都敢说。” 秋草吓的道:“我不敢了,妈妈回去不要打我。” 两个和元秀差不多的少女越过她们,走进元秀所在的课堂,也是后门进入,推开即关。 元秀向她们笑,带着诧异:“燕燕,绿竹,你们怎么不戴面纱?”在她的手边案几上,放着刚叠好的面纱。 水红衣裳的少女,银盘般的面容,有一双点漆般的眼眸,和元秀的容貌不相上下,她边坐边笑:“你还不知道呢?咱们这里闹纨绔自去年传开后,今年总算有人管,有位大将军要来,叫什么来着?哎,反正我没记住他的名姓,还有还有,” 她娇笑着,一根手指放到唇边,拿这个手势示意接下来,她话的重要性。 “护国公世子也要来呢,就是皇上的亲表弟。” 另一个黄衣的少女撇嘴,忍不住又笑:“燕燕你没听明白,偏偏爱抢话,” “什么?”燕燕睁大眼睛,更显得水汪汪的一片好秋水。 黄衣少女绿竹笑道:“护国公世子的官职,就是镇国大将军,这是同一个人,哪里跑出来了大将军,又来一位世子。” 元秀喜动颜色:“这么说,不用再戴面纱?” “不用再戴,你看我和绿竹都没有戴,这天说热眨眼间,加上一层皮还不热到我们吗?” 燕燕说着,噘了噘嘴:“你我自小在这新集镇上长大,讨面人儿、买灯笼的,谁没有见过咱们不成?再让我戴面纱,我就不来上学。都是祖父闹的,我娘一早还在说,女孩家家的,上什么学!读的又是什么书!正经的,寻个好人家,热天在房里学针线,那才是正经的。” 元秀悄悄的缩了缩脚。 绿竹没有看到,也跟着抱怨:“都是元家祖父闹的,秀姐,你没有哥哥,也还没有弟弟,好,你上学能让祖父安心,家里有后代的读书人。我和燕燕家都有兄弟,又都在这个学里读书,我们这二位祖父啊,不知想错哪个想头,说秀姐读书,你也读书。” “就是嘛,都怪你。”燕燕斜眼睨过来。 第五章 新集镇的姑娘们,名声诡异 面对两个自小玩伴如今同窗的埋怨,元秀也有理亏的感觉,事实就是这样,燕燕和绿竹都说的没错。 元秀干巴巴的讨好:“慧姐一早吃的大黄杏好,放学我请吃杏儿。” 燕燕和绿竹不是真心怪她,笑嘻嘻的说好,因先生还没有来,学生也还没有来周全,又聊起最新的消息。 “去年镇外面强抢民女的那个,听说是京里外放的大官员家里,行三的公子,被抢的那姑娘抓花了脸,他不依不饶的,这事情就大了,一直闹到京里,镇国大将军就来了,他是来整顿的呢。”燕燕绘声绘色说着。 绿竹紧跟其后的补充:“我听说,镇国大将军不相信咱们这里的姑娘出色,他说,女儿家读书,再聪慧又能出个什么光彩呢?强抢民女为的就是好颜色,这倒也罢了” 她说到这句,流露出失言后悔的神色,面上现出尴尬。 而燕燕在她说到“女儿家读书聪慧”这句的时候,就早尴尬起来,晕生红颊的燕燕,显然不是元慧那样气怒于不能上课偷吃东西的的涨红,她结结巴巴的道:“秀姐读书,我们跟着读书,我怎会读书聪慧?还不是我娘,她生了儿子,我爹也没有二心,她还总是让我讨彩头,我私下写的诗和文章,并不想给祖父和我爹看,是我娘见到我写字,就背着我送给我爹看,” 她忽然更恼了,低下头叽咕道:“这算个什么呢?兄弟们读书有前程,女孩儿读书却只为娘讨爹喜欢,这可算个什么呢?难道不生下我,我爹就不要我娘不成。” 祁家的燕燕姑娘,是新集镇上读书姑娘们里出彩的那个,有“才女”的名声。 而去年调戏民女被抓破相的那个纨绔,被告上公堂时,仗着他家爷老子的权势趾高气扬的分辨,确实有这么一句:“我听说新集的姑娘们才学高,我上前去,为的是请教几句诗书,她不教我也就算了,泼妇性子忽然上来,一把就搔伤我的脸。大人请您细细的想,我的爹是谁?我的娘又出自哪家?这都是高门啊,我自家面前有多少美貌的丫头玩不得,非要跑到这小小的集镇来惹事,站的离她近些,还不是因为这新集镇的姑娘们名声诡异,要我说,女子读什么书嘛。” 这段话流传出来后,新集镇学里读书的姑娘们,一手一块面纱,罩住面容和姿态,家里如果有兄弟们也读书的,那是一定同来同回的,不肯轻易放松。 千户之居,闲话难免,就有家里姑娘们不读书的人家拍手称快:“看,我就说姑娘们读书是往学里生事情,男女同坐,这可怎么行?果然这就出事了,都是那些才女们闹的。” 绿竹随口的显摆着她家里的消息广,就把有“才女”名声的燕燕羞到,又像她也认为新集镇的纨绔是燕燕的名声招惹而来,绿竹说错话,就把自己羞到。 见到她们都尴尬,元秀满心里想解开,忙笑道:“谁是会读书的人?你不会,我不会,绿竹也不会” 着急慌忙的说话,元秀到这里也开始尴尬,一旁的绿竹已不再尴尬,而是瞪着眼睛,小声的抗议着:“我不会读书,我自家知道,不要天天拿出来说。” 绿竹并不真恼,就是说起来她就生气。 她是三个姑娘里最笨的那个,元秀和燕燕能作诗的时候,她还在笨拙的念“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元秀和燕燕能写文章的时候,绿竹苦着脸,一手捧腮,一手把毛笔架到耳朵上,挤不出几个字不说,一个不小心的,就把墨汁染到脸。 元秀的这两个同窗,燕燕是“才高八斗不敢说,名震新集姑娘中”,绿竹则是“文章认我我不熟,忽然认得好欢喜”,元秀居中,功课不高也不低,不丢祖父的人,又拿得出手,教课的先生们所以对元秀最为和蔼。 三个人相对尴尬,六只乌黑大眼睛骨碌碌的转动着,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忽然一声“扑哧”,嫣然的嘴唇绽放,齐齐的笑了起来。 都想说点什么,就可以津津有味的重新聊个痛快,外面有人吆喝:“舒泽,你今天来的早。” 元秀、燕燕和绿竹还没有听清楚,在她们后面进来的几个姑娘里,有一个欢天喜地的往窗台上扑,嘴里娇娇滴滴的:“亏得舒泽家住镇外面,今天他没有迟到呢。” 元秀、燕燕和绿竹说不好这是少女怀春的口吻,但是听得三个人皱眉头,燕燕压低嗓音,向元秀道:“你家的这个表妹啊,可以管管了。” 元老爷子就是新集附近的人家,他在镇上置办起宅院时,并不意味着丢开亲戚,一直有往来。 元秀读书,亲戚中见事学事的,也让女孩儿跟着读书,就如燕燕、绿竹一样。 在这里彩蝶向花般的姑娘,名叫元财姑,没错,就是发财的财,也没错,她姓元,是元秀的表妹,不是堂妹。 家里没有太多积蓄,有老婆就好,管什么同姓不同姓,出了五服就成。而同姓的人家,有些出自联宗,数到祖宗根源上也没有血源亲。 元财姑的娘嫁给元财姑的爹,生下财姑小姑娘,元秀元慧姐妹按血源亲戚来算,是元财姑的表姐妹。 第六章 谁心爱谁? 财姑这个名字,不是爹娘期望女儿发财,而是和“招弟、盼弟”等名字寓意相似,爹娘盼着女儿带来财运。 和元秀同一年出生的财姑,晚元秀几个月,刚好是夏收的季节。 媳妇就要生产,生产就要花钱,元财姑的爹心里发愁,买几个大钱的果子拿在手里,跑上二十里地,到新集镇请教元老爷子,媳妇这一胎可能安顺,又兼夏收的粮食能否卖个高价? 貌似元老爷子跟个粮吏官员似的,而且还是个稳婆,他能知道没生出来的孩子是男是女,还兼管着今年的粮食价格。 这不是笑话,而是这年代的事实。 读书?据说就什么都懂了。 读书人? 那想当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夜观星相知道一年后下不下雪,低头认路便知前面有没有强盗。 不是所有人都能读书,出来盲目崇拜也不稀奇。 元老爷子应付这类事件驾轻就熟,问问产妇身体可好,平时还在劳作,吃的足不足够,不足是指缺少,还是勉强管饱。 太胖不好生啊,劳作的人家把孩子生田头,这不是到处都有。这些话元财姑的爹自己也知道,但他知道的,他自己不相信,非得从元老爷子嘴里过一遍,再吐出来的,就是真谛。 粮食价格就真凭本事预估。 元老爷子能看到邸报,哪里受灾,哪里干旱,朝廷据说要征兵粮那么夏收后的粮价,也就大约有个数目。 不是涨几钱几分的了然于心,而是涨或跌,有个七八分的猜测。 猜错了也没什么,元财姑的爹又不会上门质问。 元老爷子三指捻须,悠然而回:“好,好。”两个好字,换来元财姑的爹三个响头,欢欢喜喜回家去。 没几天财姑出生,没几天粮价上涨的风声出来,这时夏粮还在地里呢。 元财姑的爹欢欢喜喜收庄稼,从此把“读书人能耐”这几个字,深深烙印到心头。 元秀上学的第一年,元财姑的爹手里着实宽裕,把手一挥:“听老先生的没错,丫头也上学去。” 财姑的娘犯难:“还没有起名字呢,她可叫什么呢?拿十几个钱,买点心去请本家老先生帮帮忙?” “读书挣钱呐,就叫财姑。” 元财姑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就这样往学里来读书,二十里的路实在不近,她比叫舒泽的少年还要远,说来也应该她上学,她嫁到集镇的姨恰好生产,财姑住下,放学就帮着抱孩子做家务,顶一个成年人。 照这样看,元财姑这学注定上不好,毕竟她不是书上所着的刻苦古人。 元财姑和她的爹娘及她的姨妈姨丈,都清楚的认识到,财姑上学为什么? 寻女婿来的。 读书挣钱呐,不信看看本家的老先生就知道,他现在住着大宅院。 财姑是个姑娘不可能赶考,她上学一是沾本家老先生家的财气,二就是寻个读书的女婿。 姨家收入不丰,她姨也肯破费,给财姑做新衣裳,衣着上不要寒酸,还咬牙给财姑打了一根银簪子,又一对银耳环,粗略的一看,勉强能充个姑娘小姐。 元财姑的心高起来,她的衣着穿戴比同村的小姑娘们好太多,她入学后第一眼,相中的就是学里第一名,家境贫寒的美少年,名叫舒泽。 家穷不怕,读书挣钱呐。 八字还没有一撇,舒泽连话还没和元财姑说过,财姑已打算好,先成亲再赶考,她的银簪子、银耳环,都给舒泽当盘缠。 这点银子连本省都出不去,但是元财姑她又不懂,小姑娘的一片相思,自我沦陷在她的这片心意里面。 此时,她趴在窗台上看得入神,背后上学的姑娘们怎么看待她,元财姑她又不管。 作为本家亲戚,元秀可就难过了,面上像被刀刮去一层,火辣辣的痛。 燕燕偏偏又提醒,元秀更加憋气。 她有个当官的爹,虽然官不大,在衙门里的地位不在末等,也离的不远,她有个破落小官家的娘,虽穷也有个奶娘招呼着长大。 元秀自己更是没吃过苦。 她知道新集镇东闺女私奔被浸猪笼,让人不由得掬一把眼泪;也听见镇西的寡妇偷情逼死别人媳妇,出殡不久就坐轿入门,让人恨得骂上几声。 可她是奶娘丫头围着及祖父母膝前长大,她知道财姑表妹这样叫丢大了人。 元秀说过财姑的,财姑不服气,元秀就不再说。这会儿看着财姑痴迷模样,元秀还能怎么样呢? 她赌气扭脸,这就避免从坐姿上说,她的视线向前,透过竹帘不经意的也能看到前半个房间里进来的少年。 暗暗的道,什么人物?新集镇学里第一名的成绩,放到县学里都不算什么。 这也值得心爱么? 再说,财姑你看就看,能别陶醉的摇晃身子吗?不就是一个人,他没有三头,也没有六臂。 半旧蓝衫的舒泽走进来,借着坐下的机会,飞快的瞄一眼竹帘之内,见到元秀的身影在,少年不易觉察的吐气,面上露出笑容。 第七章 可恶的少年少女 燕燕和绿竹也没有关注舒泽,哪怕另外几个姑娘,也和元财姑相似,在她们的视线里,清一色的只有舒泽清秀面容。 她们低声谈论的,是和舒泽说话的几个少年,教课的先生还没有到,姑娘们也好,少年们也好,一面整理笔墨,一面三三两两的说话。 日光从打开的窗户里照进,把舒泽的面容清晰展现,他是生得特别干净的那种,鼻子、眼睛及额头等的位置恰到好处,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说不出愉悦的感觉。 性情温和,面上常带微笑,仿佛阳光随时染上面颊,吸引元财姑等姑娘们的芳心,认真的想想,舒泽其实冤枉。 天生成这个模样,并非他的为人轻狂。 在他右方摆放的案几后面,另一个少年伸长身子,嘴里说着什么,阳光侧侧的打中他,勾勒出剑眉横飞,有时候主人怒目,一派杀气腾腾。 这是新集镇学的第二名,仅次舒泽的祁越,燕燕的近亲堂兄。 燕燕的容貌和祁越能看出血缘亲近,两个人都是五官突出的明显美貌。 绿竹在为祁越可惜:“你堂兄会走刀马,竟然是个文武双全的材料,可惜了,仅凭文章,总是输给舒泽。” 燕燕抿着唇,拿个帕子掩着轻笑:“我兄倒也罢了,好歹还有另一副心思走刀马,万年排第三的贺宁,总是换新衣裳,这实实的可怜,新衣裳不如旧衣裳。” 贺宁案几排舒泽左方,容貌稍逊的他穿着宝石蓝色的夏衣,崭新的毫无皱褶。 元秀无奈,她虽因元财姑丢丑而不耐烦舒泽,也不愿意听闺友们胡乱诽谤。 清清嗓子:“咳,人家旧衣裳能中第一。” 隔开四排座位,舒泽鬼使神差的听见咳声,不由自主的回头望去,燕燕和绿竹一笑收住。 祁越攀住舒泽手臂,嚷道:“看什么看!别乱看我妹妹,只有你高中,八字才敢写上一撇。” 舒泽忍笑推他:“我保证高中后,不写这一撇。” 贺宁也探脑袋过来道:“就是嘛,新集镇上三朵花,祁姑娘才女,哪能高攀?宋绿竹就是个笨蛋,字认得她,她不认得字。元姑娘是个哑巴美人。等我高中,我也不写这一撇。” 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平时比较文章、比较名次,有过红脸,关系也成,祁越随口的胡说,贺宁更是口没遮拦。 祁越也忍着笑,板脸阻止:“去!你家姐妹不上学怎么的?拿着别人家姐妹就敢乱说。你往前看看,宋绿竹的小叔幸好没听到,听到一定和你闹。” 刚说到这里,后面大咳声起,“咳咳咳”,元财姑伏下身子仿佛肺病上身。 祁越、舒泽大惊失色,急急的又回身看竹帘内,见到燕燕没事,祁越松口气,见到元秀端庄坐着,舒泽松口气。 现在就只剩下贺宁独自慌张,撩起衣角的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出课堂,向着外面喊道:“白先生,有瘟病,吓死我了” 还有元秀气怔住,浑身冰冷的呆坐,把个袖子里拳头攥起来,恨不能这就给元财姑一记爆栗。 适才,她咳无意,舒泽回身,也应当是无心。 元财姑随后大咳,少年们也纷纷回身,倒像挤兑元秀刚才的咳声,也是勾结少年们回头。 这个可恶的表妹元秀把另一个拳头也在袖子里攥起来,可她又不能真的动手,否则更不好了,俨然姐妹争风,正没有办法解气,贺宁的叫声传进课堂。 燕燕和绿竹诧异互看,笑得不能自己。 元秀悄然出气,越想越好笑。 元财姑跑出去,外面随即传来她的大叫:“你瞎编排,你眼睛里长钉带沙子,看人像鬼,看鬼像人,看你家祖宗像三寸丁。” 贺宁大叫:“白先生再不撵出这个泼妇,我再也不来了。” 姑娘们向着谁呢? 元秀、燕燕和绿竹叹气:“唉,宁哥从小时候就没变过,度量就没有大过。” 跟个姑娘也能争? 还是元财姑这种明知道她上十年学也不会明理。 白先生不知说了什么,贺宁卷着袖子,像庙里小鬼般青面呲牙的进来,坐回去,谁看他,他就瞪谁,一言也不发。 元财姑回来放声大哭:“我爹娘挣钱不容易,送我读书好艰难,这学里就会欺负我,我穷,我换不起一天一套的新衣裳,怎么了?” 贺宁听到,就更拿眼睛主动瞪人,祁越、舒泽都低头躲他,悄悄的笑,其它的人更不惹他,大早上的,谁会招惹着吵架? 做为她的亲戚,元秀只能安慰她,又拿不出贴心的话,元秀柔声道:“放学我请你大黄杏儿、热烧饼,你吃几个都可以。” 元财姑抽抽泣泣的声音压低,商议道:“我吃一个,带三个走,行吗?我虽吃了,我姨我姨丈和我弟都没吃。” 元秀有时候还是要和财姑做姐妹的,除去花痴以外,元财姑没有其它的坏毛病。 她姨疼她,财姑也孝敬。 元秀嫣然:“成,你吃两个,一个算消气,第二个生欢喜,再给你带三个走。” “成,谢谢表姐。”元财姑破泣为喜。 第八章 热闹的新集 先生进来,是祁燕燕的叔叔,今天是祁家出先生,每个课堂都是祁家的先生。 姑娘们上学并不是每常的一整天,她们不赶考。读书为的是什么?每家的老太爷都会说,认字好啊。包括燕燕和绿竹在内的姑娘们则众口一词,因为元秀读书,所以要跟来啊。 午时,家就在新集镇上的,自然回家,宋家和祁家的少年们,自然的护送燕燕和绿竹回家。 元秀有心请客,在这纨绔出没新集的年代,少年们得到家中长辈吩咐,不肯轻易的离开,就围在燕燕、绿竹的身边,元财姑喜欢舒泽还有一个原因,舒泽家里穷,她也家里穷,她不习惯和燕燕、绿竹这样衣食无忧的人站立。 就主动到元慧的课堂接她。 元慧揪着一个男孩出来,笑得面颊挤着:“大姐,你再来听一遍郑害人的降书。” 郑害人,大名郑留根。 和元慧同年,祖上数得出来的没有读书人,他的爹是外地客商到此,想有商铺不易,就娶了新集镇上女子,拿岳家的院墙打开,安放门板,做成铺子。 新集镇千户人家,加上附近几十里方圆的村落,每天一百来人的学生求学,郑掌柜的听多读书挣钱这话,对他的商人胃口,就让儿子也读书。 郑害人不聪明也不笨,胜在肯用功;元慧很聪明但不学,胜在上课不听没啥,回家处处是先生。 郑害人看不下去元慧上课的诸多小动作,如先生一转身,就开始吃东西;如学的不认真,但挑剔先生来有模有样等等,他说元慧,元慧不听,男孩和女孩结成对头。 元慧揪紧郑留根的衣襟,笑得见牙不见眼:“大姐,让他慢慢的说。” 郑留根双手护着衣领:“就背出一天的书,这不算什么,真的,你要是天天能背出书,我就写降书。” “那我预支降书,你念上几句让我大姐喜欢喜欢。”元慧怪模怪样的不肯放手。 郑留根斜睨她,拿出傲气的眼神:“小丫头片子。” 元慧愣神:“啥?”这不是自己背出书来,郑害人偷翘大拇指时说的夸奖话,一个字的口型也不像。 “啥!” 燕燕恼火,撸撸袖子,指甲尖尖戳着郑留根额头:“你家没有丫头片子?你敢回家告诉你的娘,你嘴里说着丫头片子这话?” 元慧懂了,夸奖她那篇掀过去了,这是新起的一篇,骂人呢。 她放手,卷袖子,郑留根一溜烟儿的跑走,隔开十几步停下,回头道:“哎,小丫头片子,怎敢猖狂?你天天背得出来,我才降你。” 元慧追在后面:“郑害人,你别跑。” 元秀追在后面:“大黄杏儿,请吃烧饼,你给我站住。” 燕燕、绿竹和元财姑追在后面:“不请客了吗?别走,等等我们。” 宋绿竹的年青小叔叔带上侄子们,祁越带上兄弟们,面面相觑后,嘻嘻哈哈的跟上去:“别跑,小心摔着。” 中午的新集镇,又是四月里货物中转黄金季节,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郑留根不管啊,他逃命呢,又仗着是个男孩子,在人堆里钻着,元慧怎么能是被低估的呢?人多与她有什么关系。要守不抛头露面,她首先不应该读书。 她的奶娘和丫头都没追上,眼睁睁看着元慧消失在人堆里,慢上一步的元秀更别想,气急败坏的看着元慧的衣角一闪不见,跺脚道:“大黄杏儿没了,烧饼也没了。” 元财姑仗着干习惯家务的体质,紧跟在元秀后面,听到这句后纳闷:“我的也没了?” “你有,扣下元慧的,都给你。”看着她的气喘吁吁,哪怕是为大黄杏儿和烧饼呢,元秀安慰她。 元财姑向着人堆干瞪眼:“可是,还是先追慧姐,我姨常说,集市人多,恐有拐子。” “不妨事。”元秀拿出当家人的气势,吩咐元慧的奶娘和丫头,一个去郑家,找到郑留根,自然就找到元慧,另一个去公事房:“告诉尤世叔,慧姐逛集市,又把自己逛没了,请世叔赶紧送回来。” 新集镇没有外墙,一个官吏十二个衙役,这好顶什么用?哪天闹贼,四面八方全是路。 尤认到任以后,格外重视里正,一里十户,把外围的住家户和商铺连起来,新集镇进进出出虽没有检查,其实面生的人、陌生的车刚到,就被认出来,并记下来。 就凭着这个,尤认到任以后,新集镇发生过的盗窃案、抢劫案什么的,很快就破。 就连不喜欢尤认的元二奶奶甄氏,也得承认尤认有自己的能耐。 说着话的时候,宋家和祁家的人赶到,祁越道:“我也去,我跑的快。”又指一个兄弟:“你钻人堆找去。” 元财姑夸张的又松一大口气儿,随即,惊天动地的又叫起来:“表姐,你的面纱呢?你怎么能不带面纱呢?” 燕燕和绿竹吓得一哆嗦,然后气结,跟着元财姑一起吃东西,今天一定是出门没看黄历。 元秀摸摸脸,再想想元慧跑的匆忙,不仅元慧没戴,害的自己也没戴,不过呢,她笑着告诉元财姑:“说不用再戴,谢谢你想着,走,我请吃大黄杏儿去,再除去烧饼,还请你们吃麦芽糖。” 宋家祁家的少年们缺这些吃的吗?都不缺,不过是为玩,大家欢呼,簇拥着几个姑娘们在人堆里移动,很快,后续的人流把他们留下的空当填补,又把他们隐入人中。 几双从高处打量过来的视线,带着遗憾的左寻右找着,仿佛要把层层叠叠的人堆翻个过才好。 第九章 南阳侯世子和护国公世子 大中午的,酒楼吆喝叫卖声闻十里,客商拥挤如枝头闹春花。无数的视线往下瞍往远处瞧,看生意看熟人看热闹。 这几双不怀好意的视线,就隐藏在各色心思的眼神里,楼下的人不知道,楼上的人视而不见。 这是赶集市最好时候,没人闲扫邻家雪。视线的主人笑上一笑,看向桌上佳肴,和同桌的人肆意谈论。 “啧!难怪我表哥吃亏,带累我姑丈刚上任没多久就回京受审。敢情,这新集的姑娘真背书包上学堂,容貌也生的不错。” 他和客商相似打扮,老蓝行衣耐脏泛褶,粗布鞋千层万纳,凭由奔波难以损坏,倘若神情里没有隐约的轻佻随意,不会暴露他锦衣玉食出身。 小二是能看出蹊跷的人,未必肯多嘴;客人眼尖如利箭,未必肯关注。 和他同桌的人点头哈腰,浑然不避奴才身份。 “姑老爷的事情出来,家里上上下下都不平,看一眼女子就要吃官司,这世道可谓人心险恶。” “就是,再说表少爷论文去的,这新集女子上学堂,表少爷慕名请教,凭什么抓花他脸又告强暴?” 八仙桌四边,一个主人三个奴才,嗓音略压就说个没完。 年青的主人二十岁左右,端着下巴品味几个姑娘的容貌,断然道:“三个都好,但我给姑丈解围,只要出名的那个,据说姓元?” “是!咱们三天以前来到,打听三天,都说元家的姑娘上学第一人,可是才女她姓祁,而刚才几个姑娘都不错,少爷,你不如一古脑儿收下也罢。” 奴才谄媚。 主人瞪眼:“爷看不上野花野草,不是给姑丈和表哥平冤,脚丫子也难瞧上她们!爷只要一个,就要挑尖的那个。才女不好糊弄,爷要姓元的女子,要她投怀送抱,要她自甘下贱,要她跪到脚下苦苦的求爷纳她。” 他咬起牙:“等到她证明新集女子最风流,姑丈没事,表哥没事,爷方算出一口心头恶气!” 三个奴才拍巴掌,齐声赞道:“不愧是继承家业的爷,刑部还没有断清楚的冤情,少爷一出手,就把是非明,姑太太一定要坐着轿子带着点心回家来道谢不可。” 主人被夸的得意,傲然的轻笑:“我,南阳侯世子栾景,怎么能看着人欺到我家门上!” 楼下吆喝声出来,小二放声揽客:“老客这里来,杏花美酒肥猪头肉唻” 栾景愣着,想到自己主仆微服私行,闷头吃饭,下楼去打听着元家宅院,离元家最近的客栈投宿,期间,奴才狗旺回话:“新集镇上都说护国公世子就要到来,世子爷,咱们凡事悠着,护国公世子脸酸心硬,他不好惹。” 栾景听到就笑:“云世子?他陪皇上还来不及,往这里跑又不升官职。” “可是,”狗旺欲言又止:“都说表少爷调戏民女,引出姑老爷被查,这是皇上登基后第一个大案。” “这是说闲话的人不懂,京里大案要案多到堆案牍,刑部我认识人,我大约心中有数,姑丈这事虽凶险,但只要我能证明新集女子假借上学之际,实则勾引男子,表哥就没事,姑丈自然没事。” 栾景带着深思熟虑,缓缓摇头,从他年青的面庞上刻意浮现老辣:“我从本省里了解过,附近军营满额一万人,平时五分之一的空饷,护国公世子是镇国大将军,他不会往这内陆平宁的地方视察,不值得。” “是是,世子爷知道就好。”狗旺一连几个躬身,声声说是。 说着话,栾景坐进上房,奴才们讨热水巾帛,满屋擦个不停,栾京独自开想,他是用诗词的格调勾引元家女子,还是霸道有钱?又或者一派情深方能引出该女子的相思? 等到生米为熟饭,自然是自己抽身退步,该女子疯疯癫癫痴缠上来。 世子爷为拯救自己亲戚,想的熬神费力,好在他手里有钱,重金租下整间跨院,先他一步到来的两个客人,同样被他以财送走,家人不再收拾房间时,没有人打扰栾景。 栾景不是真正商人,更不会往左邻右舍攀交情。 几个灰衣大汉从后门接近他的隔壁跨院,低垂的帷帽露出桀骜英武,浑身气宇不凡,世子爷虽有眼力,就无从发现。 院门虚掩,灰衣大汉轻推开,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小子坐在台阶上,见到他们,向着客人眨眼睛。 灰衣大汉里,有一个松口气,带着大家进来,小小子噘着嘴:“没问呢就进?” 大汉撇嘴:“好好,问问就问问,小哥,敢问这是云老客的下处?” “东家在,进。”小小子打哈欠。 大汉经过他时,往脑袋上一巴掌,笑骂道:“长天白日的好好当差,偷懒的抽鞭子。” 小小子利落的闪开,看得其它大汉们眸生惊赞,小小子站住脚就叉腰骂:“凭你个田庄奴才秧子长大的官儿,也敢欺负我二门内长大的奴才吗?” 大汉有些急眼,伸手又是一巴掌:“一年没见,个头不长长行市,田庄奴才怎么了?信不信我让爷送你回家去,再派个好的跟来。” 小小子再次闪开,歪头冷笑:“给你三包狗胆,你也不敢!爷出门不能带大叔们,只有我,二门里长大,无人认得无人知晓,别人看不出底细,爷只有带上我。” “什么是三包狗胆?”另一个灰衣大汉忍不住问道。 小小子坏笑,一指动手的大汉:“他的狗胆一包,他爹的狗胆一包,他爷爷的狗胆一包,这就是三包狗胆。” 说完,机灵的拔腿就跑,顺墙根飞奔数步,拎起靠墙的门闩,警惕的回望灰衣大汉。 先前动手的大汉面有怒容,准备追还没有追时,正房里轻咳出来,灰衣大汉们互相使眼色,重新肃穆凝重,站到房门外面,轻声的问候:“按您吩咐,特来拜见。” “进来。”房里传出平平淡淡的声音。 灰衣大汉们走进去,没抬头看人的时候,大约的认认人在哪里,齐齐的跪下来行大礼:“末将等镇守新集,汪满山、沙海、牛文献见过镇国大将军。” 护国公世子云展,现为镇国大将军官职,于今日一早来到新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