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列车》 第一章 最后一班车 尤利尔打开休息室的门,阴影顿时冲进了房间。他下意识地望了望头顶的灯泡,觉得光线好像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他拉上了灯。 门外是蓝紫色的夜幕,星辰隐约。对街的店铺外点着蜡烛,却也只能勉强看清牌匾上的四叶草标志。 没有行人的长街落着寂寥的雪。 时间不早了,他应该尽快赶到车站。洗衣店的爱玛女士总是变着花样的让学徒加班,然后为了省电将他们从休息室里赶出去。 尤利尔在松比格勒当了三年的学徒工,还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加班的学徒能在休息室过夜的。 除非是爱玛女士女儿的恋人,也许他们会趁着休息室里没人,悄悄地在里面耳鬓厮磨。 遗憾的是,爱玛女士的女儿的确是亲生的,她大概很难找到男朋友。 尤利尔把领子上的扣子扣紧,走在沉默的街道上时,脑子里还转动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傍晚的松比格勒没有大风,他借着灯光可以看到,一片片的雪花笔直的坠地。但即便现在并没有到化雪的时候,尤利尔还是感到寒意刺骨。 他扶着栏杆从石阶上下去,街道的尽头立着一个灯箱,旁边是车站的路牌。公告板挂在灯箱和路牌之间,上面贴着今日份的伊士曼王国日报。 标题是『提前到来的霜之月』。 尤利尔认识字,他曾在修道院的慈善学校里上过几天课,这也让他在应聘的时候脱颖而出,成为了爱玛女士的店铺学徒。 鬼知道洗衣店的学徒要识字做什么。他会用熨斗就够了。 站牌上覆盖着亮晶晶的冰霜,却也能让人勉强辨认出来,由萧条的南城到中心区的松比格勒有七站。尤利尔看了看自己淘洗布料时泡得发白的指尖,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去清理掉上面的霜迹。 他在灰扑扑的站亭里等了许久,公车也没到来。尤利尔没戴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过了最后一班车。 外面的雪幕越发密集起来,就在尤利尔后知后觉的抬起头,想要看看远处钟楼的刻点时,已经模糊得让人看不清任何景物了。 他有些忐忑。 如果没能赶上车,他就只好回到休息室里了,那样第二天就会被愤怒的爱玛女士克扣工资……等等,他似乎根本就没有休息室的钥匙,除了旅店哪也去不了。 只是他的焦急并没有什么用,交通公司决不会为他的焦虑多加一班深夜的公交。尤利尔一边不安的等待着,一边在站台上踏着步子取暖,他的眼睛四处乱瞟。 灯箱的光芒照亮了布告板,他的眼神停留在报纸上,开始读起标题下面的文章来。 『由于莫里斯山脉的隧道塌方事故,今年的收获之月终止……南部地区出现了大范围的降雪,有占星气象塔的专家称这并非是霜之月的提前,而是收获之月的季节特征出现了变化,今年的霜之月依旧会在漫长的一百五十天后结束。』 霜之月共有一百三十天,是王国最冷的月份。以往的收获之月会有七十天整,但今年由于莫里斯山脉大范围坍塌的缘故,寒流经由缺口涌入伊士曼王国,致使收获之月缩短了一半的时间。 尤利尔很想知道,伊士曼王国对于漫长的霜之月有没有发出什么休假的公告来。 『本月底,王国地质测绘局即将就安格玛隧道坍塌事件,对事故遇难者的家庭发起慰问……』 『弗莱维娅女王通过了议会提交的「海洋法案」,对于骑士海湾的开发即将开始。』 『第六十一届低龄儿童教育政策改革……』 『边境城市遭受雪灾……极黑之夜降临。』 雪灾? 现在可还是收获之月的中期啊! 幸好这里是四叶城,他忍不住庆幸到,这里白天还能看见太阳。假如是更南边的威尼华兹,那么现在多半已经是深冬了,听说那里甚至每年都有长达二十天的黑夜。 那就是传说中的极黑之夜。 洗衣店的学徒几乎无法想象世界上还会有如此酷寒之地,居然连太阳都不愿意在那里出现了。 伊士曼王国是典型的寒带气候,也就是昼短夜长、冬长夏短,在学徒的记忆里,炎之月的阳光就和商店橱柜里的呢子大衣一样珍贵。 尤利尔渴望一件厚实的外套很久了,可惜别说呢子,就连商店里的最便宜的棉衣他都买不起。学徒的工资仅能填饱肚子,还要时常面临爱玛女士的克扣。身上的这件衣服也是修道院的玛丽修女送给他的,那已经是三年前了。 雪渐渐停了,可尤利尔宁愿它在下一会儿。风变得猛烈起来,灯箱上流淌着融化的水珠。他仅仅是在这里站了十分钟,就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冻住了。 嘀嘀——! 就在他快要失去希望的时候,街道的尽头总算响起了汽笛声—— 或者是别的什么声音。 尤利尔诧异的抬起头来,长长的悠扬的尖锐鸣响在街道上回荡着,他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盖亚女神在上,松比格勒哪里来的火车汽笛? 没有留给学徒思考的时间,银灰色的火车头从长街的一端冲进了马路,那气势根本让人分辨不出它有没有减速;拉响的汽笛由左到右的环绕,掀起的积雪好似礼花一样从车轮中飞溅出来。 可怜的学徒张大了嘴,愣在原地。猛烈的气流撕扯着他的大衣,领子上的扣子忽然崩掉了。 狂风中尤利尔艰难地睁开眼睛,就看着火车一头扎进了拐角处的雕像喷泉中。因突然降温凝固的水流被哗啦一声撞成了粉末,然而身下的石质天使雕像却丝毫无损。他能透过这辆幻影般的火车车身看到对面的街景,但车窗玻璃的部位则模糊不清。 极速驶过的列车宛如海市蜃楼,却切切实实对现实造成了影响。 当——当——当—— 而后又是塔楼的钟鸣。 这声音宣告着,午夜到来了。 与此同时,火车缓缓地停止。学徒眼睁睁的看着急掠而过的车身由动转静,玻璃上的影子又模糊变得清晰起来。尤利尔想要后退,错愕转换而成的恐惧让他呼吸困难,脑子里一片混沌。 嘭得一声,灯箱熄灭了。光线却还在,照得车站里一片朦胧。 他刹住脚步,寒意自脚跟蔓延上了脊柱,一声尖叫脱口而出,学徒转身就跑。 而后尤利尔听到了一个声音,幽幽地从背后传来: “你要去哪?” “这是最后一班车了。” 第二章 两点之间 “我……我不坐了……” 学徒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他的嘴唇哆嗦着,身体僵硬得好似木柴。由于背对着银灰色的幻影列车,他只能从站牌的玻璃上看到身后逐渐打开的车门。 一时间尤利尔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他试图在心里向盖亚女神祈祷,但赞词只会那两句。这一刻尤利尔无比懊恼自己在修道院里学习时的懈怠,他发誓如果能够重来一遍的话,那本足有两指宽厚度的福音书他无论如何也要一字不漏的背下来。 “你背下来也没用,盖亚早就死了。”黛布拉没好气地说道,“你到底上不上来,是打算在车站冻死吗?” “……” 正在偷偷挪着步子的尤利尔像是中了定身术一样,连颤抖都止住了。 他看着玻璃中的倒影—— 一个深蓝色格子短裙制服、戴着白手套和小巧贝雷帽的少女站在站台上。她的领子别着歪歪扭扭的徽章,上面的字母要人把脑袋斜下去六十度才能读得清楚。 『浮云列车检票员:dd』 “你、你是人类吗?”也许是少女并没有露出恐怖的姿态,言谈举止就像是随处可见的年轻女郎一样,让人生不起提防的心理。小学徒呆了一呆,竟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于是,他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 “我?我是检票员,不是什么人类。”结果检票员小姐就像全然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一样,以一副不耐烦的姿态说道。 她昂起下巴,耳朵上的珍珠坠摇了摇,浅棕色的发梢缠在了上面。“你上不上车?不上车就赶紧去死。” 等等,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人类是个职业……尤利尔被这种不按套路的回答和重复的反问打蒙了,一时间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他很担心自己说出拒绝的话下一秒就被“去死”了,但用一个正常的十七岁的洗衣店学徒的思维方式来考虑,他是疯了才会坐上一列可疑的幽灵列车。 谁知道它会开到哪里,总不可能是南城? “南城?那么近?”检票员小姐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这时尤利尔才注意到她的瞳孔是淡蓝色的。“只有三英里而已,这点距离你走着都能回去了!这么拼命干嘛,寂静学派没教过你们选择最优的选项吗?我就说那些人整天不干正事,德拉她还让我少说两句……” 尤利尔扭过头,满脸茫然的看着她。他不知道为什么南城与松比格勒只有三公里的距离,也不知道寂静学派和德拉是什么,但他现在却一点也不害怕了。 dd小姐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有什么可怕的存在会伪装成一个人畜无害的女孩子,还穿着古怪的制服在站台上对着陌生人大倒苦水么? 尤利尔发誓,在任何一本有着正经出版社的福音书上都不可能找到有类似描述的邪神。伊士曼信仰女神盖亚,祂是一个庄重肃穆的神只,而与之对应的恶魔都是凶残、疯狂的。 这两者的画风差别过大,强行想象到一起实在是太为难他了。 可这列奇异的列车停在这里,总该是有原因的,即便这与他可能没什么关系,但不妨他做出假设。于是学徒大着胆子,打断道:“你……你要送我回家吗?” “做梦!我是检票员,不是列车司机,你就不怕我开到花坛里去?” 黛布拉义正言辞的拒绝道。 ……尤利尔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喷泉,决定接受“喷泉又不是花坛”这样的解释。 “那、那你为什么会……”尤利尔绞尽脑汁,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形容一下现在面临的局面。他指了指幽灵般的诡异列车,又指了指黛布拉——结果被少女拍了下手背:“不礼貌的家伙!” 学徒觉得自己十分无辜。 “上车,在同一站停留太久可不行。上车后会有乘务员给你解释的,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你不冷吗?”黛布拉一挥手。 “可是,这不是去南城的公交——” “它的确不是公交,但送你到南城却没问题。” 检票员小姐拉住学徒的手腕,半强迫的把他拽上了车,尤利尔拼命挣扎着:“等……等等!你不能……救命啊!” 这样扭动着不配合的过程中,学徒不经意间看到了钟楼。夜幕在雪停后变得澄净起来,星光笼罩着十二刻度的底盘。 他的眼神一下子凝固了。 那里分毫不差的宣告着此刻此时的钟点,是所有指针并拢在一起的整时午夜。 列车停时是午夜; 他与黛布拉交流了几句,慢吞吞的磨蹭了一会儿后,依然是午夜。 时钟静止了! 这一瞬间的愣神,尤利尔就被拽上了车。他绝望的看着灰扑扑的车门合拢,被检票员小姐粗暴地按在椅子上。 列车上的座位是那种柔软的皮椅,尤利尔在王国列车的宣传单上见过。不过那辆列车已经停运了,原因就是莫里斯山脉的隧道塌方,导致伊士曼王国唯一的一条铁路暂时无法投入使用。 可学徒坐在上面,一点也没有安心的感觉。黛布拉系安全带的样子像是在捆扎一卷即将扔进壁炉里的木柴,那件格子制服晃得他眼前发晕。 他努力转移着自己的不安,因此四处打量这一段车厢—— 整齐的座椅排列在两侧墙边,中间留出的空隙很大;地上铺着一层地毯,被两个人踩得满是雪水脚印,让他不由自主的感到了惭愧;银灰色车身的内里是光滑的铁壁,似乎工人忘记了给它刷上防锈蚀的白漆。 除了车身两侧都存在的车门,还有大块的玻璃嵌在铁壁上,它们比商店的橱窗还要明亮、洁净。外面的景物被亮处的车内景色覆盖,不过学徒小心翼翼地望了一圈,却没有找到照明的灯泡。 他想到车站里灯箱熄灭后,依旧存在的莹莹亮光,不由得艰难的吞下一口口水。 尤利尔相信,从来没有哪一个洗衣店的学徒会拥有这样的经历——伊士曼王国崇拜女神不假,但人们都很理智的把它当做一种纯粹的信仰而非事实。恶魔是虚幻的,神也不存在于物质世界。 前者或许会在某个人的心底出现,鬼祟的蛊惑他堕落,而后堆积的阴暗最终酿成恶果——这就是人的恶意。 后者则是人们喜爱的,那些美德与善行的化身,当一个人虔心敬奉着祂,自然就会得到幸福和安宁。 而一列能够行驶在马路上、在午夜时分穿梭城市的半透明列车?福音书上没有记载,尤利尔也没听过类似的都市传说。 它是人类不可知的神秘,是夜晚万物安睡时永不停歇的幻影载具。 学徒在恐惧之余,居然莫名的感到了一种兴奋,他觉得很刺激。 嘀嘀—— “欢迎乘坐浮云列车,请从对应车门通行。” “列车即将启动。” 一个悦耳的声音在车厢内回荡,让人无从分辨来源。如果不是将音箱设置在了墙壁内部,那么就只有与灯光同样的解释了。 尤利尔没坐过列车,也没关注过王国的铁路发展。他隐约记得报纸上贴过喷着白气的火车头的照片,那是几个月之前的时候了? 但除了皮椅,这辆列车好像完全没有与王国列车相似的地方。首先它不需要轨道;其次,它可以穿入喷水池的雕像……等等,难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因果关系? 学徒胡思乱想着。 “好了。”而就在这时,黛布拉总算系好了安全带。她带着一种奇怪的心满意足的感觉坐了下来,就在学徒的正对面。尤利尔注意到,她并没有给自己系上安全带。 “接下来,我们有三英里的路程要走。”检票员小姐说道。 三英里和七站地……学徒这才意识到,她说的可能是直线距离。 他的心脏忽然加速跳动起来。 紧接着,仿佛是手柄被猛的一推到底,与停车时逐渐降速完全不同的,最前端的车轮疯狂的转动起来——列车宛如箭矢脱离弓弦一般冲出了车站。 推背感几乎让绷紧的安全带松开了。 尤利尔发出一声尖叫。他从来没有过这么刺激的感受,因为没有任何一辆公交车敢于在城市里用如此离谱的速度运送乘客,不过今夜他体会到了——这种超乎想象、随时都有可能把自己撞死在什么障碍物上的疯狂极速! 还好,这辆车是可以穿过物质的……学徒在第一声克制不住的尖叫过后,立即意识到了这点。他在检票员小姐嘲笑的眼神中懊恼的闭上了嘴。 然而忽然之间,就在列车可能存在的发动机发出咆哮的瞬间—— 尤利尔睁大了眼睛,他看着前面的座椅毫无预兆的变得虚幻起来,紧接着是桌子和墙壁。而作为车窗的玻璃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可怜的学徒都一无所知。 列车消失了。 他一头撞上了街道拐角处的喷泉雕塑! 学徒立刻扯着嗓子尖叫起来,他顾不得什么检票员小姐了,在空中拼尽全力的挣扎。然而在他还没回过神的时候雕塑就远去了,等到堵在嗓子里的惨叫发出声音,尤利尔已经以一种诡异的悬空状态穿过了无数面墙壁和影影绰绰的一堆东西。 他就这么一路尖叫着跨越了松比格勒到南城的三英里,而后重重的摔在地上。安全带已经被挣开了,洗衣店学徒就这么茫然的趴在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的脸朝上,微微斜对着检票员小姐的高跟鞋,黛布拉低头一看:学徒苍白浮肿的脸颊上镶着一对瞳孔扩散的眼珠,脖子上青筋暴起。 她被吓了一跳。 短暂的路程耗时也短暂,尤利尔还没来得及反应,列车就已经停止了。 而后处于懵逼状态的学徒感到自己腰上挨了一脚,还伴随着少女恼羞成怒的低吼: “你看够了没有!” 被冷不丁这么一喝,尤利尔这才摆脱了循环撞墙的刺激。他无意识的眨了眨酸痛的眼睛,一边咳嗽一边拼命地喘着气。 “……” 还没看够? 可怜的学徒还迷糊着,就被愤怒的黛布拉丢出了车门。 尤利尔晕晕乎乎的躺在了石阶上,他感到腰酸背痛,但更多的是灼热。 夏日的阳光洒在了他的脸上。 第三章 诺克斯 酒里人声鼎沸。它或许在其他地方会被叫做酒馆或者夜店什么的,但在宾尼亚艾欧,它就叫做酒。 塞西莉亚正在酒柜前的台上撑着下巴打瞌睡。她的麻花辫和身下的红木案几一个色系,软塌塌的帽子扣在脑门上,看起来像是耷拉在耳朵上的牛舌头。 砰砰砰! 一位客人走过来,用手掌拍了拍桌子。那是个大鼻子的矮人佣兵,腰间挂着一串小锤子小镐头这类的东西,像是脏兮兮的大号玩具。鉴于身高问题,矮人只能拍到台的侧面。 他粗声粗气地说: “麦克斯蜜酒!听到没有,你这懒惰鬼!麦克斯蜜酒!” 台都快被他拍倒了。 酒里传出零星的笑声,矮人回过头,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这帮看热闹的家伙,让他们忍着笑挨个转过脸去。然后又把头昂起来,脸色涨红的盯着被惊醒的女孩——他在酒桌上一连吼了十几声,睡得正香的塞西莉亚都没有理会他一下。 女孩从梦中惊醒,没人能在这样的打扰下睡着。她慌慌张张的将辫子甩到身后,眯着眼跳起来:“好的!我听到了!马上给您拿——?” 话到一半,塞西莉亚卡住了,她突然发现自己面前好像并没有人。 她下意识地推了下滑到鼻尖的眼镜,“先生?您在哪一桌?” 佣兵们轰然笑作一团。 当尤利尔恍恍惚惚的推开门时,涌入耳畔的就是嘈杂的笑声。他眼前依旧重叠着幻影,耳朵里似乎有一千只麻雀在叫,笑声和拍手仿佛错乱的鼓点,敲得他头脑昏沉。 但这些都无法阻止一个粗哑、狂躁的咆哮声冲入耳膜: “给我麦克斯酒!我就在你前面!” “你这个瞎子!” …… 塞西莉亚手忙脚乱的从柜台下翻出一瓶酒来,费力地拔掉了软木塞。等到将盛好的酒杯递给那位脾气暴躁的矮人先生时,女孩才暗自松了口气。 矮人从自己的大鼻子里吹出一声冷哼,很不满她的举动让自己成为了酒的笑料。他攥着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一枚灰不溜秋、刻着奇特花纹的东西丢在台上: “不用找了,给我随时续满!” 女孩忙不迭的点头,重倒了酒后才把那小东西拾起来,在抹布上用力的蹭着。 她一边懊悔着自己又在工作期间睡着了,一边在心里升起了感激:如果被酒的老板知道自己的偷懒,她很可能失去这份工作,不过即便自己总是在台上睡着,这些酒的常客佣兵们却谁也没有将情况捅到老板那儿去。 哪怕刚才她迷糊之下没看到的矮人先生,也只是态度恶劣了一点罢了。塞西莉亚看着手里的钱币,心想他真是个善良的人。 矮人没有再喝掉蜜酒,他端着杯子回到自己的餐桌。靠门边的几个穿着皮甲的人顿时掌声热烈起来,他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给予了他“英雄般的待遇”。 “麦克斯蜜酒好喝吗?” “分我一点,帕因特。” “你该把酒瓶拿过来的,不然一会儿塞西拉又睡着了!” 他的同伴,姑且算是朋友们在餐桌旁起哄。 还有更过分的,一个橘红色皮肤、套着不对称的皮甲和战裙的佣兵做了一个夸张地推眼镜的动作,哪怕他的鼻梁上什么也没有,声音朦胧的喃喃道: “先生,您在哪一桌?” 他对面的同伴笑得险些把桌子掀过去。 “嘿!你们这些混账家伙!”矮人帕因特的鼻子都气红了,他跳上椅子,伸出手猛的一拍桌面,餐盘和刀叉顿时来了一串连滚翻。 “都安静点!安静!有新的客人来了!” 酒里一时间安静了。 尤利尔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抬起头来,发现一双双或大或小奇形怪状的眼睛都紧盯着他,自己一下子变成了焦点。 学徒后退了半步,犹豫着要不要夺路而逃。 思维重新变得有逻辑起来,断掉的意识开始连接。终于找到回了感知和思考能力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可在这之前他必须弄明白几个问题—— 他们为什么都看着我? 这里是什么诡异的地方? 浮云列车把自己送到了家了吗? “……” 尤利尔咽了口口水,无比后悔起自己刚刚推门而入的莽撞行为。 同时他自己有了一个问题的答案: 这里决不是他的家。 令人迟疑的寂静在酒里持续了几秒钟,人们纷纷打量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家伙,看着他瘦弱的身躯和浮肿的脸颊,以及丢了一只扣子的衣领。 或许是终于记起了自己的职责是招待客人,台后的红头发女孩揉了揉眼睛,又把因为低头而再次掉下去的眼镜推上来,怯生生的说道: “这里是诺克斯酒,先生,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诺克斯……酒?”尤利尔重复了一遍,他知道自己的第二个问题也有了答案。 一间用于聚会、歌舞、娱乐多过酒厅的地方,是伊士曼王国常见的休闲场所。 那这些人应该是在举行某种另类的宴会,比如流行的化装舞会之类,需要给自己套上奇奇怪怪的面具和五颜六色的服装…… “不好意思,我走错了。” 他很自然的明白过来,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是他没有按规矩来。虽然尤利尔并不清楚这些人是怎么改变自己的体型的,那八成是他以这个洗衣店学徒浅薄的见识难以理解的东西,就像报纸上描述的蒸汽机或飞艇一样,现在又多了一辆奇怪的列车…… 但他很有打扰了别人宴会的自觉。这是被爱玛女士呵斥出来的习惯,先道歉总是没错的,客人们不会为了一个小学徒而抛弃自己的风度。如果还能赶紧离开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辆见鬼的火车到底把自己送到了什么地方? 他努力做出微笑的表情,轻轻带上了门,挂在把手上的风铃差点被他失手扯下来。在一众“化装宴会成员”的注视下,尤利尔落荒而逃。 帕因特咕噜一声灌下去一大口酒,回头对着茫然的台女孩说道:“别管他,塞西拉,他肯定不会回来了。” 人们也纷纷表示赞同,来安慰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的塞西莉亚,酒的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咔哒。 突然,大门毫无预兆的打开了,酒立刻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一个脑袋从缝隙里探出来:“对不起,能问一下……这是法夫兰克大道吗?” 少女木木的点头。她咬咬牙,刚想说什么,忽然那个脑袋一缩,门又关上了。 风铃声在门口回荡,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大鼻子矮人咳嗽一声,觉得自己的脸上有点挂不住。虽然他只是想委婉的表达对方不会在意塞西莉亚睡觉的意思,但学徒去而复返的事实的确让他有点难堪。 “别理他。”帕因特做出一副蛮横的样子,让自己看起来凶恶一些。因为与他同桌的客人里已经发出了低低的笑声,连塞西莉亚都将呆呆的目光转向了他。 他恼火的低吼道:“那是只个冒失鬼,我敢打赌他连自己在法夫兰克大道的具体位置都不知道。” 这时风铃剧烈的抖动起来,当啷一声掉在了地板上。人们默契的闭口不语,塞西莉亚瞪大了眼睛。 紧接着,他们就看着那扇有些年头了的旧木门砰地一声撞上了墙壁,那个小伙子一边惊恐万状的频频回头,一边连滚带爬的冲进门,仿佛有鬼在追他一样。 学徒声嘶力竭的喊到: “这里是法夫兰克大道,南街区181号?!” “是又怎样?”大厅里有个人回答。 尤利尔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是我家!” 滚动的风铃停住了,酒里鸦雀无声。 第四章 伸出手 五分钟后。 尤利尔神色僵硬的坐在台前,眼神忍不住四处打量。这是一间很有年代气息的酒馆兼餐厅,地板是木制的,台和酒柜也是实木的;餐桌椅子稍好一点,盖上了桌布和皮垫,但台前的椅子依然是硬邦邦的。 不过这样就好,他任由大脑放飞自我,那辆列车上的座椅类似的东西,他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了。 ……慢着,这可不行,他还要回去——回到自己熟悉的那个法夫兰克南街区181号去,而不是这个莫名其妙的什么诺克斯酒。 可怎么才能回去呢,当学徒冲出门外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对面本应是一家无人问津的杂货铺,现在却变成了裁缝店;每每在冬天就好像棺材似的一间间狭小破旧的窄屋,成了干净整齐的漂亮小楼。 还有最明显的:『提前到来的霜之月』——尤利尔还记得那个天气预报的标题,被雪淹没的站台、刺骨的寒风以及灯箱上的冰霜。然而他望着窗外,现在只有盛开的紫丁香与炎之月的阳光。 这让学徒意识到,事情似乎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不是被拐卖到了另外的地区那样的小事,而是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 世界穿梭。 “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尤利尔忍不住扪心自问。除了被留下加班外,他这一天干过的唯一一件出格的事情,就只有不明不白地搭上了那列古怪的无轨列车。 “它没有把我送到家。”学徒的脊柱好像被抽走了一般,他几乎要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不……它做到了,它把我送回了另一个世界的『家』,法夫兰克南区181——见鬼,它居然是个酒?” 这里依然是伊士曼王国,四叶原野的主城依然有着繁华的松比格勒、并且距离萧条的法夫兰克大道仅七站地。两条街之间的公交线几乎横跨了大半个城市,直线距离却只有短短的三英里。 而这三英里过后,尤利尔被扔在了一家酒馆门口,还是生意不错的那种…… 或许是破旧的长街看得久了,学徒脑子里给这家酒馆的第一个形容词竟然是热闹。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光滑的酒杯,这杯咖啡还是那个脾气暴躁却意外的心地善良的矮人送给他的,学徒除了一张用来乘车的纸币外身无分文。 可这个世界的伊士曼王国不流通纸币。 因此即便在原来的世界里南区181号是他的家,现在尤利尔在诺克斯酒里点单也是需要消费的。 台后的女孩还在蹭着那枚硬币——这里通用一种怪异的金属作为货币,而且购买力似乎有点过分了。正常来说一枚硬币应该是一个货币单位,但它竟然可以买下整整一大瓶的蜜酒。 哪怕麦克斯不是什么出名的品牌,那也毕竟是酒。 尤利尔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身材矮小、穿着皮甲的先生总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不过学徒还是很感激对方的:在他脱口那句话后,帕因特是唯一一个没笑的人。要知道当时的声音几乎能把酒的房顶掀起来。 那个从长相到身材都让人难忘的矮人,尤利尔想着。当然,老实说,他在这一屋子的妖魔鬼怪中其实也不是那么显眼,但绝对很有特色。 学徒还记得他愤怒地翕动着鼻翼,冲上来拽着自己的衣服,那力道之大甚至于将尤利尔拉地不得不弯下腰来;然后一个咆哮声盖过了所有的狂笑,就像尤利尔冒失的第一次踏入店门时一样: “你这个讨厌的小骨头!风箱旁的黑苍蝇!该死的,谁让你进来了?!” 学徒被他吓呆了,飞溅的口水一时间都忘了躲开。 酒的木门隔音效果不错,起码尤利尔是丝毫不知道自己恰巧隔空抽了矮人的耳光,帕因特的语气说是蛮横的质问,反而更像是恼羞成怒的发泄。 尤利尔不敢出声,酒里的人却纷纷起哄;他们敲着杯子和碟盏,边吼叫边鼓掌,比学徒见过的四叶城游行还要热闹。 “好样的,小伙子,你真有意思!” “我们都听到你的话了,帕因特,愿赌服输!” “嘿,你赌什么了?我还没开盘呢!” “你想住在这儿?有志气啊伙计,我支持你!别忘了到时候给我们免单就行。” “把埃兹撵下去!” 矮人帕因特气得吹胡子瞪眼:“行了!都滚开,你们的酒不喝了?” “我们只是找到了下酒的好戏而已,别在意这些小事。”那个模仿他说话的橙脸人笑呵呵的说道。 帕因特不理他,扯着学徒的衣领晃了晃,扭过头来瞪着眼睛:“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尤利尔还沉浸在古怪的被一群陌生人给予掌声的自豪中,这时赶紧回过神来。那种没来由的荣誉感使他打了个冷战,学徒并不清楚,那其实是被人尊重的感觉。 虽说这尊重来得莫名其妙就是了。 “我……我只是想回家。” “回家?那你怎么来这里了?” “这儿就是……我是说,一列火车,是那辆车!浮云列车——它把我拉到这里的。我当时还在车站等车呢!” 帕因特一脸不信,“门外可没有铁轨,小子,在聪明的矮人眼里,那根本连谎言都算不上——它太没水准了。” “我说的是真的!那是、那是一列透明的……”学徒焦急起来。 “伊士曼只有一列火车。” 帕因特打断道,“那是我同伴们的杰作,当然已经是过去了。好了,小子,火车的事矮人比谁都清楚,没人可以把它开出安格玛隧道。不过等着,我们不会沉溺于过去的失败,很快王国就会有新的列车的。” “你太慌张了,伙计,昨晚没睡好?可能是产生了幻觉,这事儿还是蛮常见的。塞西拉,给他倒一杯咖啡,我请客。” 这位好心的矮人先生并没有计较尤利尔的无心之举,他有的时候的确很暴躁,但并非不讲道理。 塞西莉亚同情的点点头,向后一甩辫子,转过身去磨咖啡了。 原本兴致勃勃的凑热闹的人们也散开了,他们回到自己的餐桌旁,彼此大声的说笑着,还会冲着大鼻子矮人比出一些只有他们能看懂的手势。 帕因特也毫不示弱的回敬这些家伙。 留下尤利尔一个人站在台边上,呆呆的一动不动。 王国只有一列火车—— 安格玛隧道塌方事件? 报纸上的新闻一闪而过,尤利尔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来。 学徒感到浑身发冷。 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回家之旅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 见尤利尔盯着她手里的硬币,少女第一反应就是背手把它藏起来。但她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个可怜人应该没见过这枚金币——那真的是金币,只不过有些太脏了——对方只可能是对它感到好奇罢了。 于是塞西莉亚主动的伸出手,在学徒直愣愣的眼神前晃了两晃:“这是阿比金币,上面印着女王的头像。不擦干净的话,埃兹先生会辞退我的。” “阿比金币……埃兹先生?” 尤利尔心想女王应该是弗莱维娅陛下,但这个问题他不敢问出口。王国法律可不是吃素的,对他们这些最底层公民的约束更是严格。学徒可不想因为口出不逊而被巡警抓进地牢里。 那样他也会被辞退的……等等,既然家变成了酒馆,那么爱玛女士的洗衣店会怎么样?它会直接消失,还是变成些别的什么地方? 盖亚女神在上,等我找到那班列车都已经过去不知道多久了,这段日子里没工作可要怎么办?! 学徒顿时为自己的工作单位而深深地忧虑起来。 “阿比金币,喏,就是它了。”塞西莉亚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少女犹豫片刻,还是将拇指大的扁圆金属放在了桌子上。 擦干净的金币闪着光,朝上的一面刻着漂亮的花纹,它们构成一个抽象的女人的侧脸。 但天天都能在报纸和相片上看到女王的样子,尤利尔还是凭借着这寥寥几笔找到了伊士曼王国君主的影子—— 他不由得松了口气,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大鼻子矮人。对方是怎么将金币变得那么脏的?就没有巡警以损害王室形象的罪名来敲打他一下吗? 还有矮人,尤利尔下意识地以为这代表的就是矮个子的人。他们八成是有什么疾病,也难怪脾气暴躁。 ——假如帕因特知道自己收获了一个脑子不太好的家伙的同情,恐怕会气得拆了他的“小骨头”。 塞西莉亚还在热心的给学徒解释: “埃兹先生是我的上司,也就是诺克斯的老板。他也是个好人,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收留了我坐台的。” 然而她对面的尤利尔不这么想,他回忆起自己的曾经,也就是学徒生涯开始之前。那时候修道院经济窘迫,将收留的大部分孩子都赶了出去;在尤利尔几乎要冻死在法夫兰克的一间棺材屋里的时候,爱玛女士也是这么做的。 她以近乎没有的价格雇佣了许多童工,给他们一天一顿饭。尤利尔当时以为爱玛女士就是女神派来的天使,甚至还在每餐前为她虔诚的祷告过……直到他偶然看到了一张夹在衣服内层的名单,在那上面剥削和压榨展现的淋漓尽致。 一个底层的童工学徒是愚昧无知的,但如果他识字,报刊与标牌,甚至广告单都会拓宽他的视野;他将对自我与世界诞生浅薄的认知,而这认知又会推动思考。 尤利尔相信,在招收学徒的时候爱玛女士一定没有考虑过,识字会带来的不仅仅是那点微弱的优越感,还有更多识破人们伪装成善意的谎言的可能。 希望那个埃兹先生不是这样的人。 看着少女胡萝卜一样的麻花辫,尤利尔默默地想着。 “你也是个好人。”他轻声道,“你和那位矮人先生,你们都是善良的人。” “我们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塞西莉亚的脸颊上透出一点被赞美的红晕来。 第五章 王国会议 长长的议桌两边坐满了人,议会厅内却寂静无声。 谁都不愿意开口,每个人似乎都在等待。伊士曼王国遵循古老的贵族议会制,在条约的约束下,不论地位高低,每个人的发言都有着同等的分量。因此这些人不是在等待会议的收尾,而是在期待某个人率先表态。 忽然黑暗中冒出一点橘红色的火星,伴随着深深吸气的声音,火星忽明忽暗。 缥缈的烟雾在空气中弥漫着。 有人在这肃穆庄严的场合中旁若无人的点了烟。他面露陶醉的一吐一抽,脑袋立刻像被迷雾包裹住了,让两侧的与会人员不自觉的偏了偏头。 这是个五官深刻的年轻人,起码看起来是这样。 他没有嚣张的将鞋子搭在桌上,因为上面摆着水杯;即便笔挺的正装似乎套在了一个游手好闲的流浪汉身上,袖子被卷起来,扣子只扣了一半;精致的黑领结转了一百八十度系在脖子后面,让他的脑袋活像个礼盒。 最让人讨厌的是那双眼睛,即便它们的主人的动作除了点烟都很规矩,可它们却很不老实的转来转去。有时漫无目的的打量,有时在一众贵族们的身上游移,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你有什么想法吗?公爵大人。”有人忍不住讥讽道。 被点名的人似乎就等着这一幕,这位王国的公爵,公国的国王坐直了身体,环视一周,而后慢悠悠的放下烟。他清了清嗓子,张开嘴。 “我反对。” 然而在他说话前,一个冷漠的女声率先发言。那声音既不嘶哑也不悦耳,但听起来却足够立体。 方桌上跳出了一个圆圆的星纹符号,表示一票赞成。 这个女人说道: “说实在的,我反对这样无意义的探索,并不是为了将预算划拨进私人的口袋。首先,既然万物有其意义所在,那我认为价值才是意义的体现……从最初的讨论开始,至今已经过去了六十年了,这项计划真的给我们、给王国带来了什么收获吗?” 没有人回应,只有被抢了话头的公爵大人皱了皱眉头,正要反唇相讥,那位女士梳理了一下鬓角黑茶色的碎发,慢条斯理的补上一句: “其次,不好意思,我总是不喜欢看到别人在我面前抽这种劣质的卷烟。梅塞托里公爵,请麻烦提升一下自己的品味,你知道有种东西叫做烟斗吗?” “……” 气氛一时间变得古怪了起来。 年轻的公爵大人脸色忽青忽白。 这时,一身长西装站在议事桌首座旁边,作为书记官的诺曼爵士咳嗽了一声,提醒道:“特蕾西女士,请不要谈论与议会主题无关的事情。” 王国贵族会议的主题是莫里斯山脉的隧道重建,几日前由于未知的原因那里出现了大范围的地陷,致使即将完工的王国铁路不得不暂缓投入使用。 只是持续了六十年的铁路工程一夕毁于一旦,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议会讨论的正是要不要再继续下去。 这显然与烟斗无关。 卷烟公爵挑着眉毛看了一眼对面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一股子锋利的女性贵族,从鼻子里喷出了更多的烟雾:“我赞成。” 符号立刻跳了一下,看起来复杂了一点,也重新变暗了。 这样明显的挑衅换得特蕾西轻蔑的一瞥,却好像唤醒了一桌子沉睡在棺材里的木乃伊一样,贵族们纷纷开始投票表决,气氛诡异的热烈了起来。 诺曼爵士低下头记录。 等他停下笔,桌子上的符号已经变成一个微缩的星之球了。无数亮晶晶的星屑在莹白的主体周围飞舞着,淡金色的星纹纵横交织,宛如璀璨的艺术品。 由于第一票是反对,白色意味着反对票多于赞成票,但并不代表优势的呈度。 在投票最频繁的时候,它像个皮球一样在原地弹来弹去,那些小光点就跟着它飞舞。 这时只剩下少数几个人没投票了。 会议室重新安静下来,连风也变小了,窗口布帷的摇动逐渐缓慢起来。 “等等,梅塞托里先生,我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再做表态,而不是为了一时意气。” 忽然,有位先生说道。 被点名的卷烟公爵愣了一下,扭过头看向长桌尽头的方向。那里下首第三位的是一位富态的先生,他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句速缓慢,似乎有些温吞。 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牧师,他穿着厚重的黑色长袍,胸前绣着十字星。金线围绕了领口和衣边,那是象征着女神的赞美诗文。 温吞的牧师先生地位极高,话音一落,年轻的公爵大人便面露踌躇。他似乎是真的因为这一句话而感到了犹豫,但在座的每一位都不是新嫩的雏鸟,当然看得出来,即使没有特蕾西的讽刺,梅塞托里也不会选择反对。 真正让姿态极度随意的公爵大人认真起来、权衡着是否要改换立场的,是发言的黑袍牧师本人。 佩顿·福里斯特,他是伊士曼王国的分会主教,等若盖亚女神在王国的神权代行者。不然,王国里大概是没有哪个神职人员敢于在袖子上缝赞美诗的。 即便会议上每个人的发言都是等价的,也没多少人可以满不在乎的忽视这位牧师先生的站位。 不仅是夹着卷烟的公爵,其他的大小贵族也开始思虑起来,暗自对比着两个选项之间的优劣得所。 …… 苍穹之上,云遮雾绕的高塔中。 “他们又不说话了,萨比娜,是那个老主教干的!” “我倒是宁愿他们一直都这么安静下去,刚刚镜头晃得我眼晕。” 水晶球里的正是远在伊士曼王国首都王宫内的景象,贵族们正严肃的讨论着话题,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正在被人实况转播。 不过水晶球的视角比较奇特,投影出来的大都是人物的上半身。旁边站着的记录官倒是看得见腿,可他只有半个脑袋。 “你真扫兴,萨比娜。” “你的兴致真是莫名其妙。” “那也比被书本吃掉强!” 一头毛茸茸金发的少女把脸从一只硕大的水晶球上移开,她踩着椅子扭过身望了望角度,而后缩回去,隔着水晶冲捧着书的女孩做出“略略略”的可恶表情。 “我们是来记录星象异变的,不拿笔记怎么行?你用观景球看那些没用的东西,一会儿我可不会借你作业。”萨比娜一身占星师的夜空长袍,一幅星座图由上及下覆盖了全身,连手臂上都绘着星线。 她原本正低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闻言恼火的一抬头,正好看到一张扭曲放大的鬼脸对她吐舌头。 “啊!”萨比娜忍不住尖叫一声。回过神来简直气得发疯,“你干什么!” 蓬松爆炸头的女孩两只爪子搭在光滑的表面,透过水晶球和里面放映出来的投影锲而不舍的让自己看起来更凶恶一些,“萨比娜,你看我可怕吗?” 小占星师一点也没觉得可怕,却被同伴的动作吓了一跳: “离远一点你这小笨蛋!观景球是活动的,你要把它撞下来了!” 那张鬼脸见到萨比娜的反应只有那么短促的一声尖叫,顿时不满意的贴近了点,那句警告的话直接被过滤了。 “咔咔——” 就好像预言一样,萨比娜话音刚落,椅子就在地毯上晃了晃,但总算没有倒下来。 捧书女孩的心提起来又落下,她看着上面没心没肺,依然在那里扭动的狮子头捣蛋鬼,啪的一声把书一合,生气的叫道:“你给我下来,罗玛!我要去告诉老师了!” “你就会这个!”小金毛罗玛变本加厉地晃起了椅子,连带着她身前悬浮着的水晶也一阵晃动,“老师才不会管我呢。” “别胡说,拉森老师会让你打扫卫生的!等着,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你用观景球的记录坐标偷窥!” “嘿!我会告诉他你也看了。”罗玛不甘示弱道。她撑着水晶球就要起来,忽然感到手下一滑。 小狮子头和占星师同时发出了尖叫。 …… 会议室里,人们都安静了下来,等待着梅塞托里大公做出选择。这位先生掐掉了手里的烟,又伸着手指揉他的下巴,紧接着是鼻梁;等到他开始捏自己耳垂的时候,对面的特蕾西不耐烦了: “你洗完脸了吗,梅塞托里先生?想要继续用舌头梳理毛发的话,我建议你去壁炉里待着。” “……” 端着笔的诺曼爵士突然咳嗽起来,赶紧转过头去。 主教大人的嘴角微微抽动。 这下卷烟公爵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了,怎样的城府也没办法忍耐这样面对面的羞辱。当然梅塞托里公爵的脸皮厚度远超常人,不然也做不出来当众抽烟的行为。 只是在激怒人方面还是言辞犀利的特蕾西女士更胜一筹,也不知道她无意间戳到了什么痛处,公爵大人气得脸色铁青,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 啪嗒。 就在年轻人站起来的一瞬间,桌子上的灿烂星球忽然毫无预兆的碎了。 “……?” 于是,参会贵族们的眼神从梅塞托里的身上移到了桌面上,又从桌面上移回了年轻贵族的手上。 卷烟公爵呆滞的抬起手,“我没用力!” 人们都看着他,脸上是统一的诧异。 还是特蕾西率先开口,却也不是对着梅塞托里的,她扭过头望着诺曼爵士:“诺曼先生,议会台的投影魔法出什么故障了?” 它被拍碎了……诺曼差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刚刚他震惊地连咳嗽都忘了,经由黑茶发的女贵族提醒,才反应过来检查魔法阵也是自己的工作。他是一名宫廷魔法大师。 “有一小节魔文错位了。”诺曼爵士迅速的找到了原因。当他抬起头时,看到梅塞托里大公依然滑稽的举着手,于是补充道:“放心,梅塞托里先生。这不关你的事,你是拍不碎一道影子的。” …… 云雾中的高塔里传出一声气急败坏的尖叫: “罗玛!看看你都干了什么!!” 第六章 三个笨蛋 少女的脸颊像一只小小的苹果,她低下头拾起那枚金币,指甲在纹路上刮来刮去。 尤利尔是第一次跟同龄的女孩子说这么久的话,但长久以来繁重的劳作让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点,依然是一副自然的样子。直到女孩表现出了一点扭捏,他才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冒失了。 一时间学徒尴尬不已,他第一反应是道歉,不过这么做反而会让少女陷入到窘迫的境地里…… 难道要这么告辞离开吗?可既然家已经变了个样,那他又能去哪儿呢? 尤利尔感到未来一片灰暗。 所幸塞西莉亚主动的问了一句: “这位先生,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为什么不回家休息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学徒忍不住看了一眼餐厅的角落,他的床原本是放在那里的。 现在那儿堆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拖把和水桶,还有两根扫帚。也不知道是多久没动过了,木杆之间连着一张亮晶晶的蜘蛛网。 “我找不到家了。”他沮丧的回答。 “对不起。”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好,其实也相差不大。叫我尤利尔就好了,很抱歉我没有姓氏。”学徒慌忙摆手。 “尤利尔先生。” 这回轮到学徒脸红了,“不……不用那么客气。” “我是塞西莉亚,埃兹先生的员工。”胡萝卜女孩说道,她说话时总爱露出一点点的虎牙,让人不自觉的有种亲切感。学徒注意到女孩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笑起来里面会荡漾起涟漪,只是那副大眼镜让她显得有些迷糊。 “你也叫我塞西莉亚就好了。” 尤利尔张了张嘴,忽然想到了那个大鼻子矮人对女孩的称呼。他犹豫了片刻,鬼使神差的叫了一声:“塞西拉?” “……” 叮的一声,小胡萝卜手里的金币掉在了地板上。她退了半步,忙不迭地弯下了腰去。 ……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学徒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只是他还没钻进去,那枚阿比金币倒是先进去了。塞西莉亚哭丧着脸,蹲下身使劲的扣着木板间的那道缝隙,希冀着能够拨出那枚漂亮的硬币来。 “我、我来帮你。”尤利尔赶紧也低下身体,这怎么说都有一份他的责任。两个人就凑在一起掰着那条破破烂烂的木板缝,好像两株蘑菇。 他们折腾了一会儿,也没能把金币弄出来。直到帕因特过来续酒,他踩着尤利尔的椅子,边拍台边吼道:“塞西拉!你去哪儿了?” 胡萝卜小姐立即像只兔子一样跳起来。 “你们鬼鬼祟祟的玩什么呢?” “掉进去了……” “什么?” “金币,金币掉进去了。”女孩怯怯的说了一声。 帕因特哼了一声,“两个蠢货。” 他解下自己腰间的小锤子,咣当一声丢在学徒的脚边,端着酒杯嘲笑道: “你还没睡醒吗,塞西拉?还有那个小子,你可能是缺乏睡眠,脑子都不清醒了。” “两个糊涂虫!” 在矮人的呵斥声里,尤利尔拾起锤子,把木板砸烂了个窟窿,那枚顽皮的金币终于被他捞回了手里。学徒一边把金币递给塞西莉亚,一边将锤子交还给大鼻子矮人。 “谢谢你,帕因特先生。” “好了,别说这些没用的。”矮人对他们的感激不屑一顾,“马上埃兹就要回来了,你们打算怎么收拾那块地板?” 木板?糟糕,他一不小心破坏了酒馆的地板了……学徒后知后觉的看着那个窟窿里的水泥,心里后悔早知道就不用那么大力气了。 胡萝卜小姐也呆住了。 她脑子里全都是自己被辞退的画面,抽了下鼻子,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尤利尔与塞西莉亚对视一眼,试探着道:“把它修好?” “用什么修,你的骨头吗?”帕因特的表情让人怀疑他下一秒就要把锤子砸在学徒的脑袋上,给他来一场物理开窍了。“别让人看见!你想让塞西莉亚被辞退吗?” 学徒如梦初醒,赶紧随手扯过来一张地毯,把那个破洞遮住了。矮人满意的点点头,觉得这家伙总算是没有笨到极限,在自己智慧的提点下立刻做出了正确的应对。 “做得好!伙计,你很有想法,愿不愿意在这里帮忙?”帕因特使劲抽了一下他的大鼻子,“两个笨蛋在一起,总要比一个人笨手笨脚好得多。” “啊?我吗?”学徒心想我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爱玛女士辞退呢,现在就考虑跳槽会不会太过自视甚高了一些。 他倒是没有在意被称为笨蛋这件事。 “除了你还有谁?不然我在问桌子?”矮人不耐烦的一拍桌子。他可算是能够着台的桌面了,似乎打算一次性拍过瘾。 “可老板他不在这里。” “嘿,等埃兹回来我们会帮你说话的,为了塞西拉也必须让他答应。”矮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一边摇头一边嘀咕:“你原来是干什么的,裁缝?有点不像;厨师的话太瘦了……佣兵?天哪,这更不可能,你真为佣兵这个职业丢脸。” 尤利尔满脸尴尬的站在那里,因为帕因特正站在他的椅子上,他无处可坐了。 “对不起,帕因特先生,我暂时还没有换工作的打算。”只是拒绝的话一出口,学徒就有点犹豫了,他乘着一列诡异的火车来到了不一样的伊士曼王国,这里的爱玛女士还会认识他吗?或者爱玛女士还在这里吗? 如果不是的话,他最好不要这么干脆的拒绝这份送上门来的工作——虽然学徒不知道矮人为什么会那么有把握,但这总比去大街上碰运气要强得多。 “是吗?”大鼻子有点失望。 “等等,帕因特先生。”尤利尔决定问一下洗衣店的情况,“你知道松比格勒67号是什么地方吗?” “松比格勒,噢,那里是个好地方,人来人往,还多的是盗贼。” 帕因特抓了抓脑袋,咕哝一声:“我想想……81号应该是家鞋店,44号是宠物医院……67号,67号我还真不记得了。” 尤利尔没丧气,他赶紧提醒道:“67号就在44号的对面,先生,你想起来了吗?” “这个……”矮人绞尽脑汁回忆着。 就在这时,塞西莉亚握着金币,小声说了一句: “那里是公厕,尤利尔先生。” 学徒一下子呆住了。 他的表情变得非常诡异,一会儿在笑,一会儿又想哭,可他实在无法找到一种神情能表现出自己此刻的心情了。 胡萝卜小姐担忧的看着他变幻的脸色,觉得他可能是发烧了。女孩丝毫不清楚长久以来痛恨的工作单位变成了厕所是怎样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也并不明白在一夜间失去赖以为生的经济来源是多么的令人绝望。 “好,帕因特先生,我答应你了。”学徒按着脑门,喃喃地说道。 “你改主意了?” 怎么可能不改,我难道要去打扫公厕吗?那是环卫局的工作,听说应聘有很高的学历要求…… “是的。”尤利尔诚恳的说道,“我觉得我非常需要这份工作。” “……”帕因特对他的出尔反尔感到奇怪,但也没有发问,或许在矮人眼里,一个跑到酒并认为这里是自己家的家伙,没什么蠢事是他干不出来的。 “行了,我会跟其他人串通好,为你们保守秘密。总之别让埃兹发现就行,他可是个小气鬼。你弄坏了他的酒馆,他肯定会索要赔偿的。” 帕因特粗着嗓子叮嘱了一句,眼睛里闪着幸灾乐祸的光芒:“我早就想看到那家伙吃亏了,你们算是帮了我大忙。” 尤利尔古怪的点点头,看着这个矮个子的人将蜜酒一饮而尽,而后兴冲冲的去商量遮掩的事了。 其他人也会和他达成一致吗?那个酒老板到底是有多么不招人待见啊…… 当学徒试探着别过脸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张橙红色的脸对他摇头晃脑的示意,让尤利尔赶紧移开视线。 不过看他的样子,矮人的提议似乎是有戏? “帕因特叔叔他们是埃兹先生的老朋友了。”塞西莉亚轻声解释道,“他们关系很好,曾经是一个团队里的战友。” 尤利尔被她的话吸引了:“战友?” 他不由得借着杯子的倒影打量着帕因特,心想那个大鼻子矮人的身高怎么也够不上征兵标准的底线,他是怎么混进王国军队去的? “诺克斯佣兵团,和酒一样的名字。埃兹先生原本还是个小队长呢。” “佣兵团,那是什么?”尤利尔以为这是什么非法集会的组织。伊士曼王国可没什么佣兵,更别说团了。冒险者倒是有很多,他们都是一群脑子不太正常的人,喜欢花大价钱去高山深谷里找刺激,再将经历写成乱七八糟的游记糊弄后来人去送死。 当然这些东西当成小说来看是很有意思的,甚至王国的报刊上都专门有一块版面用来刊登它们。 塞西莉亚推了下眼镜,不太确定眼前的男孩子是不是在逗她,但他确实是一副感兴趣的样子,直起了腰板正等着她的解答。 他或许只是不怎么有常识而已。塞西莉亚犹豫片刻,回答道:“那是冒险者组成的团队。他们会一起去森林里捕捉神秘的生物换成钱,也接受雇佣护送商队穿越野外。大部分冒险者都是优秀的战士,因此佣兵也是荣耀的职业。” 学徒听得目瞪口呆。虽然他已经做好了异世界出现一些不同的准备,但神秘的生物?那是什么东西?不会能吃! “神秘生物是指?” “就是一些有着神秘力量的魔物,它们很不好惹,但往往非常值钱。” 神秘力量……神秘列车……难道说那列火车在这个世界也是很常见的? 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学徒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他站起来带倒了椅子:“那浮云列车呢?你知道一辆穿梭世界的列车么?那是什么神秘生物、或者物体吗?” “抱歉,我只知道王国的一号列车……它是矮人们制造的,并且已经被埋在安格玛隧道里了。帕因特先生知道的更清楚。”胡萝卜小姐退了半步,低下头。 尤利尔像是被浇了一头冷水一样冷静了下来,他呆呆的坐倒回椅子上,就连身后传出的巨大声响都浑然不觉。 那声巨响让塞西莉亚抬起了脑袋,她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呼: “埃兹先生!” 学徒没有回头,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酒杯,里面的咖啡还有一大半,倒映出一张苍白、颓废的脸。 许久,他才接受了自己暂时无法回家的事实,并且还可能给未来的老板留下了坏印象。尤利尔懊恼的站起来,正打算去做些什么来挽回一下,就看到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古怪的旅行者。 而后那家伙忽然低下头,语气惶恐的说道:“您刚来吗?” “……?!” 第七章 使者 “我不知道你是根据什么得出了这个结论的……听着,拉森,如果你再让我去给你那两个讨人厌的小学徒解决她们捅出来的篓子,我就申请离职——” 充作传声筒的一株圆圆的猫脸花被这一通咆哮喷得满是口水。他把紫色的花瓣刚一放到耳边,对面就传来了毫不客气的驳斥,并丢出来一个炸弹般的消息。 “什么?特派使者?你怎么不早说!该死的,你这混蛋是想让我死在店里吗?” 戴着一顶扁平的礼帽,在阳光下穿着厚厚的立领黑风衣,提着一只大旅行箱的手还包着手套的旅者先生嗓音猛然提高了八度,他怒不可遏的冲着那朵可怜的小花挥洒着口水,让它深紫色的耳朵都耷拉下去了。 “我告诉你,拉森,这绝不可能!你根本想象不到我在那个疯子的手底下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再来一次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什么?他要求的?” 旅者抬起袖子擦了一下脸,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吓的,他满头都是汗水,几乎像是从河里刚爬上来一样。 “见鬼,见鬼!他为什么找我?……顺手,是不碍事才对!他干的事情正常人都不会参与啊!其他的使者呢,他们才是同类……就不能放过我吗?” “他已经来了——你在开什么玩笑?拉森,这次我无论如何……拉森,拉森!!” 这么一边对着三色堇跨服聊天,旅行者一边走到了自己的酒馆。他没放下箱子腾出手来,直接一脚踢开了门。 嘭—— 似乎是有点用力过度,但实际上已经饱经摧残的门轴终于不堪重负,顺着力道歪斜着躺在了酒厅的入口。 “埃兹先生!”台的服务生小姐叫了一声。 埃兹点点头,没有让怒火殃及自己的员工。至于倒塌的木门,虽然是一笔开销,但也稍微平息了他的愤怒,算是有价值的损耗了……旅行者迈进酒馆,无视了一屋子熟悉的面孔,径直来到了台前,而后放下自己的提箱。 猛然间,埃兹注意到,自己的酒厅里好像有一个陌生的面孔。正常来说诺克斯在周三的下午是不接待佣兵团以外的客人的,塞西莉亚是懒了一点,但其他的佣兵可不会让他们的聚会被打扰。 『他已经来了。』 拉森的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埃兹握着三色堇的手臂僵住了,他正要脱手的提箱轻柔无声的落在桌子上,面上好像变脸一样由恼火变成了极其勉强的微笑。 “抱歉,您是刚来吗?” “……” 尤利尔没想到酒的老板居然是这么一个态度友善的人,这样的待客之道怎么可能还只是一个小酒的老板,他的店面应该全国连锁才正常。 酒也一下子安静下来,塞西莉亚困惑的看着他们,没人知道埃兹是吃错什么药了。 学徒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礼遇,他简直比再次登上了浮云列车还要慌张,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尴尬的说道: “你好,埃兹先生……” “不不不,您太客气了。”埃兹没抬起头,尤利尔这样的表现在他看来,竟然一点也没觉得意外。 在他的印象中,使者都是不正常的人,那么非正常人做出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不是很正常吗? 当然,他更有可能是处于极度激动的状态,以至于脑子暂时不太好使了。 酒老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尤利尔的脸色,不知道发现了什么,一下子变得谨慎起来,他左右瞥了一眼:左边是还在困惑的胡萝卜小姐,右边是正在挨个捡起自己下巴的佣兵们。 顿时,埃兹恍然大悟:“请跟我来,使者大人。” 他迈开步子走向台后的楼梯,但在经过塞西莉亚身边的时候,这位看起来虽然古怪但还算体面的先生突然跳了一下,让胡萝卜小姐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辫子。 咔—— 尤利尔视线下移,看到埃兹的皮靴踏着一块地毯。 “不不不……不是我做的!不,是我,是我一不小心——”塞西莉亚吓得语无伦次,让餐桌旁的大鼻子矮人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埃兹都还没表示什么呢,你怎么就先把实话说出来了? “……没关系,下次小心一点。”埃兹目不斜视,完全没有对自己的滑稽动作有任何窘迫的表现,这份心理素质让人不由侧目。 他若无其事的把脚跟从碎木板中拔出来,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 学徒迷迷糊糊跟着风尘仆仆的旅者上到了二楼。这里的环境他也熟悉,曾经这儿住着他一同从孤儿院出来的室友,两个人共同用微薄的薪水换来了法夫兰克的一间栖身之地。 而现在,楼梯的尽头是一间看起来很宽敞的起居室,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没有拉线的灯,埃兹打了个响指,它就自己亮起来了。 尤利尔还没来得及惊讶,就看到酒老板格外殷勤的打开窗户、掸净灰尘,就连阳台上的花盆他都一个不漏的浇了水。这么细致的服务就好像尤利尔不是一名只消费了一杯咖啡的客人,而是送钱的金主或权力不小的城管上级一样。 他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埃兹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正在快速的把三色堇种到花盆里的旅行者回过头来,帽子下的一张脸还满是汗珠。他沉思了片刻,而后郑重的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大人。我不会让消息透露出去的,您的公开行程将到我这里为止。” 你到底明白了什么,为什么我自己都不明白……学徒抽了抽嘴角,很怀疑埃兹先生是不是对自己产生了什么诡异的误解。 尤利尔决定直接说明出自己的求职意向,免得让这样尴尬的局面继续下去。他实在是受不了一个陌生人把他当成亲爹一样对待了,而且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脑子有问题。至于矮人信誓旦旦的保证,学徒现在可不抱指望了: “埃兹先生,我是来应聘的。您这里缺员工吗?我可以打扫卫生,搬东西,还能记账——我认识字。” 员工? 埃兹的动作再次凝固了,他望了望学徒破旧的棉衣和称得上瘦弱的身板,不知道这位使者大人究竟又在搞什么鬼。 难道是角色扮演游戏吗?但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还要做全套的戏会不会显得很傻…… “没问题。”可即便很傻,埃兹也必须得配合。不然对方只是动动手指,他这个环阶的德鲁伊就要去见他去世多年的母亲了。 仁慈的盖亚女神,假如你不愿意见到秩序的卫士无辜减员的话,那就请你祝福我的回答能让眼前的疯子满意。 “……!!” 学徒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地赢得了机会,难道女神真的眷顾了他? “真的吗?你不会反悔?” “反悔?您不了解我,大人,我的信誉在这条街上是出了名的。” “那就好。”学徒松了口气。 “对了,能否问一下,您是怎么来的?失去了坐标的空间门应该停止使用了才对。”埃兹想破了头也不明白,失去了伊士曼王国坐标的占星塔到底是怎么把人送过来的,他以为自己还有时间,但那位使者来得比他还早。 他们是同时从总部离开的,或许埃兹还要早一点。他赶上了伊士曼王国的最后一班传送,随后那东西就被萨比娜和罗玛弄坏了。 见鬼,我还没走到家呢,总部的使者反而先到了,他是一路飞过来的吗? 等等,或许使者也是通过最后一次的传送过来的,然后他又会飞……该死的拉森!你这混蛋不会是在最后一刻才通知我的?可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以后谁会帮你遮掩那两个熊孩子闯的祸? 德鲁伊先生认为自己做得最亏的一笔生意,就是用自己的一时兴起,换来了同窗拉森的友谊。因为后者就等于无穷无尽的麻烦。 尤其是在拉森有了两个小学徒之后,那即便是称之为噩梦开端也不为过。 “我……我坐火车来的。” 尤利尔呐呐的说了一句。 埃兹以为自己听错了,“火车?” “浮云列车,从松比格勒的车站过来的,到法夫兰克只有七站地。可它穿过了整个中城区或者别的什么,等我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到这儿了。”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旅行者狐疑的看了一眼学徒,突然扔下了水壶。他冲到尤利尔的面前,先是对比了一下两者的身高——尤利尔要比他矮上小半个头;酒老板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由掉了扣子的衣领到脏兮兮的外套,神情逐渐从迷惑变成了错愕。 而后又下了楼梯,学徒在二楼都能听到他的咆哮: “塞西莉亚,楼上的客人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要过来应聘,先生。”眼镜女孩声音带着哭腔说道,她被吓坏了。 “只有这个?” “只有这个,我保证,那块地板跟他没关系。” 紧接着埃兹没有说话,帕因特的咳嗽声传了上来,他好像呛住了。佣兵们发出一阵低笑。 酒老板似乎是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他是从哪里进来的,大门?” “是的,他进来了三次。” 学徒差一点就要下去捂住胡萝卜小姐的嘴。想也知道当时他的表现是多么的丢人,当时处于慌乱的状态他还没有在意,现在尤利尔只想让他们忘掉那一幕。 楼下的笑声更大了。 埃兹瞪着眼睛,像是一座雕像一样站在那里。 “埃兹,你怎么了?”大鼻子矮人跳到扶手上,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打算改变自己的工作态度,让每一个客人都宾至如归吗?” “那我们呢?算不算你的客人?”有人起哄道。 “免单怎么样?” “太过分了,还是续杯。” “只要他对我用敬称就满足了。” “哈哈,除非是团长亲自过来,不然你可就别想了。” “……” 许久,埃兹终于动了一动。他擦掉脸上帕因特的口水,斩钉截铁的说道: “做梦。” …… 而在楼上,尤利尔正面临着自己此生除了穿越世界外最大的危机。 他看到一只黑色的靴子蹬在窗台的侧边窗框上,就好像是凭空出现在那儿的;紧接着是修长的手指。它比学徒见过的任何一双手都苍白、透明,那种感觉就如同是画师在白纸上绘出了一双手的图案,却忘记了给它上色一般。 等到找稳了支点,一个人的身躯就从外面撑了进来。 只有身躯。 这是一个无头人! 学徒感到一股凉气从脚底蔓延上了后颈,他后退半步靠在栏杆上,难以自制的腿脚发软。 那具身体已经钻了进来,并收回了踩在花盆碎片上的鞋子,那朵三色堇被碾碎了。它身上穿着件灰白色的皮甲,一种模糊的视觉效果让人看不清上面的装饰。 然后向着学徒走来。 第八章 法则 尖叫声从二楼传来,像是闪电一般贯穿了酒的小楼。 塞西莉亚吓了一跳,手里的皮箱掉到了地上。她听出来这是尤利尔的声音,比起之前正常的交流,这声音里充满了恐慌与崩溃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 笑声骤然从餐厅里消失了,埃兹猛的抬起了头。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搞错了某些事情,但使者将临是必然会发生的,他只是弄混了对象而已。 “塞西拉,把箱子给我。”埃兹神色仓皇的叫道。 女孩刚递出手,就被旅行者抢了过去。她看着老板从里面翻出一条厚厚的围巾,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这让塞西莉亚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门外,确认现在正处于酷热的炎之月而非冬季。 那为什么埃兹先生要穿成这样? 埃兹的动作很迅速,他一边重新登上台阶,一边把自己的帽子扶正,阶梯在他脚下吱呀作响。到了尽头的时候,还不忘叮嘱一句: “别上楼去,任何情况都不要上来,什么也别说出去。” “出什么事了,伙计?”矮人又问了一遍。 “很快你们就知道了。”酒老板摇摇头,表示坚决不会多说。 …… 尤利尔攀着栏杆,这是书架的边缘。他努力缩着身体,后背贴着冰冷的玻璃,肌肉被冷意麻醉,害怕的几乎要失去理智。 那个无头的身躯正在他的面前,弯着腰,与他的脸间隔只有半臂。 直到现在尤利尔才看得清楚,这个不完整的人形——姑且算是生物——它不是从脖子处断开了,而是由下到上的轮廓开始模糊:腿部清晰、上身颜色逐渐变淡。 最明显的证据是其袖口的衣料本是黑色的,而到了肩膀就变为了灰白;事实上这个人的头部轮廓已经彻底淡到看不清了,才给人“脑袋消失了”的错觉。 学徒的脑子里一片浆糊,他回忆起小时候听过的有关幽灵的传说,可那些故事中却少有无头的描述——大部分的幽灵是没有腿的。 在原本的世界里那只是人类幻想的构筑,而在这个另类的伊士曼王国,神秘却是切实存在的。 甚至就在他眼前。 真切的寒意开始在房间中蔓延,玻璃上逐渐凝结了霜花。尤利尔绝望的想他可能是要死了,浮云列车将他从原本的世界不由分说拖进了可怕的环境,那这个幽灵会做什么,把他变成同类吗? 但出乎意料的是,一个陌生的低沉声音在他尖叫过后出现在了房间里: “你看得见我?” 学徒这才意识到眼前的古怪生物也是能沟通的,他的心里燃起了些许希望,但立刻沉了下去。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即便是在松比格勒的车站里他也有明确的生路可以选择,可现在他要说没看见会不会太晚了一点? 不过这也值得一试,怎么也要比诚实的被杀掉强。 于是学徒疯狂的开始摇头,幅度和频率完全是逼近了他所能达到的极限,让贴近的无头人都向后挪了挪。 声音沉默了片刻,肯定的说:“你听得见我说话。” “……” 尤利尔简直想要给自己一巴掌。他从未有过哪一次这么深刻的体会到自己的愚蠢,恐惧已经让他方寸大乱了。 学徒带着哭腔,声音被恐惧和骤降的温度刺激的颤抖起来。他挣扎着说道:“不……先生,你就当我没看见……求求你不要杀我……” 无头人又不说话了。事实上,学徒甚至不知道那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他忐忑不安的看着那个神秘生物站在那儿,微微透明的胸口起伏着,似乎是在呼吸。 “不。”它吐出一个音节。 这一次的回应言简意赅。但因为太过简略,以至于尤利尔完全不知道它到底是答应了不杀他,还是拒绝了他的请求…… 幸而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来了,脆弱的楼梯似乎下一秒就要被踏碎一般。学徒激动的几乎热泪盈眶,他从未有过哪一刻觉得自己家里破旧的楼梯响起的声音是那么美妙。 可紧接着尤利尔就意识到自己是在把其他人拖下水。这个无头人既然能杀掉自己,自然也不会大发慈悲饶恕酒里的任何一个人。一念及此他又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但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 “埃兹先生!”就在脚步声接近房门的时候,尤利尔闭上眼睛大声叫道: “这里有一个无头人!” 之所以没有更多的警示,是学徒还抱着些许的期望,这期望来自于塞西莉亚跟他提起过的佣兵——他们正是狩猎这些神秘生物的不是吗? 这一刹那尤利尔的理智又回到了身体里,他竟然能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回忆起台后那个笨笨的女孩子说的话。假如他能活下来的话,学徒觉得自己一定要去向她表白—— 这或许就是爱情。 一时间,每日为了填饱肚子而卖苦力的洗衣店学徒居然有了一种此生无憾的感觉。 无头人也听到了声音,或许它是用别的方法感受到的,于是微微侧了侧身子,“埃兹?” 门前的脚步停顿了一瞬,而后门开了。 “……” 房门被迅速打开,又迅速合拢。在尤利尔呆滞的目光中,酒老板摘下帽子,而后深深地弯腰:“使者大人。” 慢着,竟然是认识的……“熟悉的神秘生物”? 学徒觉得自己的心跳像是坐了过山车一样,那种看上去就能让人魂飞魄散的大玩具也只有原世界的冒险者和熊孩子们才能驾驭得了,像他这样的普通人最好还是不要那么考验自己的心脏。 而在恐惧褪去之后,对于塞西莉亚的幻想一下子浮上了心头,尤利尔尴尬得连想到她的名字都觉得脸红。 “你没去车站。”无头人说道。 “抱歉,使者大人,我的店里出了些事情,以至于稍微有点没赶得及……” 或许是他的道歉非常诚恳,满脸的汗水也很具有说服力,无头人没有抓着这件事情不放:“我的夜咒坏了。” 埃兹的脸颊抽搐一下,“我会为您修好的。” 那个无头人抬起了手,这时尤利尔才注意到对方苍白的小指上戴了一枚同样苍白的戒指,以至于他之前紧张状态下根本就没发现它的存在。 而后无头人把戒指摘了下来—— 一股冷风席卷房间,玻璃和地板同时覆上了一层白霜。尤利尔感到衣服的后领被凝结在了书柜上,他吐出去的热气在半空中清晰可见。 手脚麻木、汗毛乍起,一时间连血液的流通都变得滞涩起来,学徒不由得呼吸困难。 等到雾气消散时,露出来了无头人的轮廓,他并不是真的没有脑袋。 那是一个苍白的年轻人,穿着黑灰色的半身铠,左肩巨大的灰白弧形护甲格外引人注目,上面还画着诡异的七芒星;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半点血色,就像教会里的圣灵雕像一般惨白洁净。 那对散发着凛冽寒意的眼睛宛如嵌在石像上的玻璃球,让人一眼望去看不到生机赋予的神采。 他的那张死人似的脸距离尤利尔仅有一拳距离,学徒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快冻结了。 这就是……神秘生物? “圣像”将戒指递给酒老板,后者双手接过,身体还冷得直打哆嗦。 联想到之前埃兹的态度,尤利尔终于知道为什么对方穿得好似刚从冰窖里刚出来一样了。他的关节像是上了冻或者砌进了水泥里,不但浑身僵硬,就连思维都快静止了。 年轻人瞄了他一眼,眼珠突兀地出现在了侧面,又突兀地转了回去,移动的过程仿佛不存在一样。 “尽快。” 埃兹捧着那枚戒指,全力的调动着自己的魔力。他手中闪烁起了微光,一个接一个的古怪字符从指环上飞了出来,又依次序挨个贴了回去。 亮晶晶的指环浮起来,在半空自己转了一圈。 “它没出问题,使者大人。”德鲁伊先生愕然的回答。 学徒已经看呆了。 使者的表情毫无变化,将戒环重新戴回小指,在它上面轻轻地敲了敲: “索伦。” 随着低沉的呼唤,符文有规律的闪烁起来。“圣像”伸出手,示意学徒让到一边。 尤利尔想也不想,波折的心情与劫后余生的激动在这一刻让他的身体短暂的恢复了活动能力,他几乎是跑着离开的。由于衣领凝结在书柜上,玻璃险些被他扯碎。 咔咔咔—— 冰霜强行把玻璃的碎片粘在一起。上面的白色纹路诡异的活动起来,形成一行风格凌厉的字母。 『法则之线混乱,魔法效果削弱,建议远离。』 霜纹开始自然蔓延起来,划出漂亮的弧度。 “法则异常。”埃兹忐忑的打量四周,无法想象自己的酒附近到底发生了什么。法则的混乱可不是开玩笑的,正常来说那种地方都是元素疆域,或者是黑暗的失地。 可法夫兰克大道又不是什么火山口,怎么就出现法则混乱了? 使者将目光再次投向了学徒。 尤利尔忽然意识到,他们所谓的法则混乱,说不定与带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列车有关系。 他一时连寒冷都忘了,迫不及待的说道:“是那列火车——可以穿透墙壁的浮云列车!” “你们知道它,对吗?” “不。”圣像使者回答,又问道:“你从哪儿来?” “伊士曼王国……一个没有神秘生物的世界!” 没有神秘生物?埃兹忍不住摇头,神秘生物也是法则的一部分,而法则是世界的基石,没有法则就不会有世界的诞生——显然没有神秘的世界是不存在的。 可怜的学徒或许是被吓得胡言乱语了。 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给予对方的压力过大,使者定定地盯了尤利尔几秒后,移开了视线。 “使者大人,请饶恕他。”酒老板咬着牙劝说道,“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似乎有点疯疯癫癫的。” “圣像”点点头,没说什么。但学徒小心的抬头看着他,总觉得这位被霜之月眷顾的神秘使者的态度令人莫名的在意。 他相信了我的话—— 尤利尔没来由的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可是,他为什么相信了我的话? 第九章 火种 『你来多久了?』 使者敲了一下戒指,玻璃上的符号就咔咔咔的变了样。 “刚来没多久。”尤利尔看着对方的眼珠子似乎有想要活动的趋势,为了避免被直视,他赶紧说的更详细了一些: “就在二十分钟前。” “二十分钟?”埃兹不由得低呼了一声,他紧张地扭头四处张望,包的严严实实的围巾使他看起来像只过街的耗子。 尤利尔不知道他在担心些什么。 “已经平息了。”使者说道,转身走进了书房里,似乎要在那里休息,甚至没有给两个人插嘴的机会。 尤利尔张了张嘴,试图询问列车的事情,但地面上的霜冻提醒着他眼前的可能并非是人类,畏惧将他牢牢按在原地,连带着打消了询问的念头。 冷意伴随着无头人离开。 使者的声音极其低哑。学徒猜测那是因为那枚指环的缘故,它可能有着伪装之类的能力,但现在出现了点问题。 具体是什么问题,那就触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什么法则、世界的基石,和神秘生物同样都是尤利尔只能从字面意思上理解的东西。 在原来的生活中,学徒或许会把这些稀奇古怪的名词当成消遣的读物。当然现在要是他还敢这么想的话,那真是用命在消遣了。 何况他本来也没什么休息的时间。 想到这里,尤利尔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本的来意,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埃兹先生,希望对方还能记得说出口的承诺。 酒老板正松了一口气,他似乎是适应了房间里的低温,把自己的围巾向下扯了扯。冰霜正在使者的控制下逐渐消失,看来指环失效后他依然能够自己收敛起这种力量。 注意到学徒的目光,埃兹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没好气的道:“你看什么?” “工作的事……” “你还敢跟我提工作?” “可是先生。”尤利尔也觉得自己这么做有点卑鄙,但为了求生他还是决定一试:“您说过让我相信您的信誉的。” “是的,这话没错。” 埃兹耸耸肩,他冷笑一声,满不在乎的回答道:“整条法夫兰克街上谁不知道我最抠门?我可是一名商人,孩子,商人不做赔本的买卖,也不会原谅让自己多花钱的家伙。” “至于信誉,它确实有用处,但却决不是用在你这个狡猾的小鬼身上的——” 酒老板做出了一个挥手的动作,示意他别妄想了。尤利尔只好垂头丧气的走下楼梯。学徒在台阶上看到塞西莉亚怯怯的望上来的眼睛,一种从未有过的沮丧感像是浪潮一样打向了他。 他就要离开这里,重新为了生活而奔波了。也许他会好运的找到第二份工作,但更有可能在街边漫无目的地流浪。 尤利尔一时间有点万念俱灰。他不清楚这份心情究竟是来自于黑暗的未来,还是因为即将与停留在塞西莉亚身边的机会失之交臂。 “等等。” 然而,就在他要迈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学徒忽然听到了这个天籁般的呼唤。他不由得心跳加速起来,即便埃兹先生很有可能是让他赔偿地板或是其他别的事情,尤利尔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幻想。 可哪一种都不是—— “等等,小子,别急着走……使者阁下要单独见你。”埃兹探出一个滑稽的脑袋,声音说不出的古怪。 学徒呆在原地,仿佛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凉水。 …… 尤利尔抱着忐忑的心情踏进了书房,那个熟悉的无头人影再次出现在视线中。年轻人的甲胄靠在一个更大的书架上,但里面却空荡荡的。 午后的阳光穿过了他的身体,而后又透过了玻璃,灰尘在光柱中浮动着。 “使者大人。” “……” “你从哪儿来?”使者重复问道。 福至心灵一般,尤利尔忽然明白了对方并非是在问自己的家乡或是列车上的那段离奇经历,他并不关心。 他没有怀疑我的说法,他知道浮云列车的存在? “我……”学徒的喉头涌动了一下,“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先生。” 使者站起身,“神秘不是世界的基石,法则才是。两者并不等同。” 他真的相信了!那么列车的事,关于世界的变化、和这一系列诡异事件的前因后果,难道他都知道吗? “神秘是什么?法则呢?”学徒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神秘是未知。” “未知?” “不知其源头的力量,就是神秘。” 尤利尔不懂他的意思。 但学徒已经发现了,这个古怪而恐怖的人、或者说人形的神秘生物,其实并不是非常危险的,他甚至会解答自己的问题——要知道对下属埃兹先生,年轻人都不会有这么好的态度。 不过尤利尔并不觉得自己是特殊的一个,而是问的东西对方刚好愿意解答罢了。 “法则不是力量的源头吗?” “它是力量本身。” 使者答道。 法则是力量,神秘也是力量。 尤利尔猜错了,这在意料之中。毕竟他对于这些东西的了解仅止于埃兹与使者的交谈,而只言片语间提取到的信息很难有完整的。 “那力量是什么呢?” “它可以是任何东西。”使者语焉不详,因为“力量”这个词汇本就是用言语无法形容的。尤利尔也知道自己提出的问题有些颠三倒四,但他即便是相较于眼前不善言语的神秘使者,拥有的词汇量也并不多到哪里去。 然而意外的是,使者犹豫了片刻,好像明白了他真正的意思一样,解释道:“神秘即未知,以异常体现。” 学徒稍微有点懂了:“法则是秩序,违背法则即为异常?” 这里面的逻辑说起来其实并不复杂:正常的表现就是世界的秩序,被称之为法则;异常则没有解释,是不可知的,因此归于神秘。 以使者的冰霜为例,炎之月是不会自然形成冰雪的,但他却制造出了这种本不该存在的东西——这就是异常,即神秘。 年轻人上下挥了挥手臂,大概是点头的意思。 “并不完全正确。因为神秘也源自于法则,是有序产生的混乱,已知诞生的未知。” 神秘也源自法则? 如果不是使者的声音很有种郑重其事的意味,尤利尔简直以为他在和自己打什么哑谜了:一会儿将神秘和法则搅和到一起,一会儿又说它们其实泾渭分明,两个对立的说法同时被他承认了。 见鬼,那个无头人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魔力。”使者言简意赅,“它是桥梁。” 他伸出手,房间里开始下雪。 又轻又薄的六角雪花落在尤利尔的肩上,他感到了清新的凉意,在炎热的月份令人神清气爽。 “魔力是一种自然存在的物质,它自法则中诞生,在大气中飘荡着。在某种未知的操纵下,魔力会形成一些难以理解的事物——这就是神秘的诞生。” 也就是说,它的存在既是秩序的体现,本身又会带来混乱。 这一刻,被迷雾笼罩的领域一瞬间透过了阳光,尤利尔对这个世界仿佛有了全新的认知。他意识到魔力的存在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失去了魔力,神秘就不会存在,法则也不再是法则了。 “您……我说的是这个世界的人,能够利用魔力?”学徒不由得呼吸急促。 使者默认了。 尤利尔看着雪花,想起爬上了玻璃的白霜,从戒指里飞出的符文,最后还有那列银灰色的幻影列车。他隐约预料到了什么,那是他无比渴求的东西。 异常是可以人为实现的,那是回家的路。 他难以自制的激动起来:“怎么能做到?” 『火种』 玻璃上悄无声息的爬上了冰花,纹路凝结成了一个词。 无头人在提出桥梁之后,就再也没有发言。他甚至背过了身去,换了一扇阳光下的玻璃靠着。 “火种……那是什么?” 文字变幻起来:『灵魂之焰』 “灵魂之焰?”尤利尔觉得这样将一个陌生的词汇用另一个闻所未闻的名词来解释的办法简直蠢透了。 『你真是和他一样,一点常识都没有』 “这算什么常识。”学徒嘀咕了一句,忽然发现在更换了对话方式后,文字的语气也出现了变化。他意识到这根本就是换了个人交谈:“你是谁?” 『索伦·格森。拉特利夫武器连锁店克洛伊分店出品,夜语系列,指环分类,编号741。』 『你好,年轻又无知的人类。』 玻璃上陡然浮现出一大片的文字,一时晃得人眼花。 尤利尔不由得后退了半步,他想起了之前无头人呼唤的那个单词,那八成就是在叫自己的戒指了。 好,这也是个神秘生物。 不过,尤利尔强忍着不去看使者的动作,他心里万分好奇,为什么索伦也觉得“无头人”是没有常识的? 学徒有点担心这样的问题一出口自己就会变成冰雕,但很快他就不担心了。戒指索伦没给他留出来做出任何回应的时间,自顾自的在玻璃上写到: 『灵魂是法则的产物,当它与外界的魔力建立联系时,神秘就会以魔法的形式展现出来。』 “怎么才能建立联系?”尤利尔没怀疑这些原本听上去就会觉得荒谬的东西,他迫切地问道。 『燃烧』 灵魂之焰……火种……燃烧? 学徒怔了怔。 『这就是诺克斯的秩序』 …… 这个世界名为诺克斯。 诺克斯酒,也应该就是“世界”酒,这个寓意在餐饮服务业可不常见。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他看着那半透明的晶莹的笔迹,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世界的秩序和法则对他来说太过遥远了,学徒甚至都没有概念:他不清楚自己是该从字面上去理解使者和索伦的话,还是相信它们别有深意。 “很危险吗?” 『你可以试着点燃自己身体上别的什么东西。虽说燃烧只是形容,但就危险性而言,人类对于两者风险的认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 尤利尔不由得犹豫了,他是想要回家没错,但这个愿望本质上却是想要活着而已。他原本确信自己无法在这样既陌生又熟悉的国度生存下去,但在明白了要付出的代价以后,他觉得自己还是理智一些比较好。 不过他为什么要自己去做呢?想要通过神秘回家的话,或许可以有其他的办法。 学徒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是因为使者的纵容态度而产生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人类本就是趋利避害的种族,他一边脸上发烧,一边难以克制思维的延展。 “您知道浮云列车吗?”最终,尤利尔忍不住问道。他没敢直接请求帮助,怎么也要弄清楚情况才好开口。 “那不是列车。” 无头人说道,他的肩膀侧了侧,似乎是扭过了头。 “那是一种自然现象。” 第十章 新工作 “自……自然现象?”尤利尔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能卖萌去了。 “个人浅见而已。” 使者将指环转了个方向,玻璃上的字迹顷刻间就粉碎了。看样子他对于索伦刚刚“没有常识”的评价也不怎么认同。 “您见过浮云列车?”学徒觉得自己口干舌燥的厉害,他心里七上八下,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 使者沉默片刻,答道:“它是连通两个世界的现象。” 果然,尤利尔暗自确认,自己说的列车与使者大人知道的就是同一个东西。不过他很疑惑:“为什么是现象?” “浮云列车停留的时候,会使那里的法则产生混乱,制造出巨大的魔力干扰场。”无头人说道,“这与风暴很像。” 很像……慢着,难道说所谓的自然现象就是你自己分类的吗?尤利尔满脸错愕。 “它什么时候会停留?在哪儿停留?” “不知道。”使者答道,“它唯一不类似于风暴的特征,就是发生时毫无预兆。” 其实两者的差距远不止这一点,但接连的坏消息让尤利尔无暇顾及。他茫然地连委婉的说话方式都忘了,好半天才呐呐地问道:“那、我能回去吗?” “世界的层次不一样,正常手段不可能做到。”使者否定道,“诺克斯是深层,即里世界;你来自神秘衰退的伊士曼王国,那是表世界。” 希望被无情的掐灭了,学徒的神情黯淡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经历是一场无法复制的意外,恐怕此生也再难以遇见。即便是他真的成为了神秘生物的一员也无济于事,因为浮云列车并不是单纯的神秘生物那么简单。 “可是,这是为什么?我只是想回家而已。”他忍不住失措地喃喃自语,“女神大人啊,你为什么要将我遗弃在这里?” 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包围了他。虽然学徒在原本的生活中也没有什么朋友,但他还有修道院的母亲般的玛利亚修女,还有……这么一想,却也没有别人了。 只是生活了十七年的故土,想要轻易的割舍也是绝无可能的。 “你信仰神?” 他无意间的祈祷让使者再次产生了兴趣。 “是的。我崇拜盖亚女神大人,但我不过是个浅信徒罢了。”只在危急时刻才会想起来念诵祂的名字,每逢假日连祷告都没时间去的学徒自觉愧对女神。 “诺克斯也有祂的信仰。”使者抛出一个让他宽慰些许的消息,“他们自称寂静学派,研究无咒施法。” “魔法需要咒语吗?”尤利尔心想这怎么与小说里的设定差不多。但或许神秘与魔法就是这样有仪式感的东西,他一时间居然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只是他的猜测源自于自己浅薄的知识,学徒觉得真实的魔法应该不需要什么古怪的咒语——魔法是神秘,神秘怎么会有固定的咒语、固定的逻辑? 更何况,年轻人之前召唤出冰雪的时候并没有嘴里念念有词。 “点燃火种后,控制魔力的办法有很多。”使者答道。 也许语言也是其中的一种方式。 然而,虽然尤利尔很好奇神秘相关的东西,但他并没有想问的了。既不能回家,又对在酒找工作没什么帮助——其实是尤利尔下意识地以为那是自己无法触及的东西。 就像原来表世界里王国报纸上刊登的大事记一样,他这种底层人即便知道了,也不过是看个热闹而已,没准儿还会平添烦恼:学徒还记得得知霜之月延长时,自己的心情有多么的颓丧。 等他从自我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时,正对上使者的眼睛。那张苍白的脸几乎会让人做噩梦,哪怕上面的五官细看起来是称得上精致的。 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了指环。 尤利尔被突然的对视吓了一跳,但或许是对方交流时的态度简直算是有问必答了,这种恐慌也随之削减了许多。他甚至可以略微分神关注到一些紧张时被忽略的细节,比如这位使者大人其实是要比他矮上一点的,也难怪埃兹先生第一反应是上来比个头。 以表世界的时间来算,尤利尔今年是十七岁,身高由于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只能算是勉强有少年人的样子。而神秘使者身上没有什么能够明显体现出年龄的特征,只是他有种特别的气质,因此尤利尔估计对方大概会比他大个两三岁。 年龄相近的两个人,却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学徒清楚在原本的命运里,他的未来会与过去一样枯燥,在疲惫和压抑中挨过活着的每一天;虽说现在是不同了,但事情却朝着更加糟糕的方向发展而去。 而使者先生,他的过去很可能是尤利尔想象不到的精彩纷呈,因为诺克斯拥有魔力。 尤利尔不敢再奢望两个人未来的轨迹会有什么更多的交汇,他摇摇头,告诉自己理智下来,没什么运气是会无故落到自己头上的。 “谢谢你了,使者大人。请问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是关于表世界的问题我很乐意效劳,但列车的事。”学徒觉得自己的表现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很抱歉,我只是个倒霉鬼而已。” 年轻人沉默着,看不出有什么失望的表现。 但许久后,他忽然有了回应: “乔伊。” 学徒怔了怔,似乎是没听懂,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乔伊。” 这时尤利尔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说自己的名字,他有点受宠若惊,“我是尤利尔,乔伊先生,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最后的话他是真心实意的。 只是乔伊没有在乎他的诚恳,忽然询问道:“你想留下来吗?” 留下来? 盖亚女神在上,我没有比这更想的了! 尤利尔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几乎快要盖过乔伊的话语,他想到楼下台前的塞西莉亚,就有种跳起来欢呼的冲动。 被这突然的惊喜有些冲昏了脑袋,尤利尔就连探究原因都忘记了。他猜测这大约是浮云列车的缘故,一时间居然不那么对它深恶痛绝了。 有着塞西莉亚的存在,尤利尔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没立场是什么值得关注的问题。他欣喜若狂,命运的翻转甚至给予了他对未来无与伦比的期待。 乔伊没让他白高兴一场,冷淡地说道:“你现在是服务生了。” “那埃兹先生?”学徒强压着自己的激动,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这回轮到年轻人怔住了,他想了一想,“你还有同伴吗?” ……竟然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吗? 学徒差点咳嗽起来,哭笑不得,说道:“他是酒的老板,先生,他正在外面等着呢。” “那他没意见。”乔伊面无表情的回答。 …… “还是麦克斯,塞西拉。” 胡萝卜小姐把自己的眼镜推了推,迷迷糊糊地“啊?”了一声。帕因特叹了口气,对于拯救少女的怠惰已经不抱希望了。 “塞西莉亚,总有一天你会被辞退的。” 矮人摇摇头,正要跳上台自己动手,忽然一瓶酒摆在了眼前。他愣了一下,吸吸大鼻子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有些不可思议。 塞西莉亚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到了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她微张着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帽子滑到了耳朵边都浑然不觉。 “尤利尔先生?” “叫我尤利尔就好了,塞西拉。”学徒答道,他刚从柜台下拎出一瓶密封的蜜酒,利落地拔掉了上面的塞子,递给矮人:“你的酒,帕因特先生。” “小鬼,你被留下来了?”矮人一脸稀奇。 尤利尔回答:“运气而已。” “嘿,别谦虚了,这可绝不是运气能办到的事。” 不只是他,见到学徒带着笑容坐在台后面,餐厅里的佣兵们一下子喧嚷起来了。他们从头到脚的打量着尤利尔,好像硬要在他身上找出什么特别之处似的。 一个家伙甚至大胆的猜测他是埃兹的什么私生子,哪怕尤利尔觉得自己除了与酒老板同属于人类雄性的范畴外,根本就谈不上近似这两个字。 很快这个推测就被否决了:埃兹也只是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他原来当佣兵小队长的时候,属下们没听说自己的上司年少的时候有什么风流的名头,他纠结自己的钱包更甚于女友。 这种人是不需要女朋友的…… 尤利尔没再说话,因为矮人已经被淹没在讨论的口水中了,他端着酒杯忙不迭地离远了一些。学徒在台后津津有味的听着他们讨论,仿佛话题的中心不是自己一样。 期间他还偷偷瞟了一眼精神了许多的胡萝卜小姐,觉得新工作的环境要比洗衣店舒适多了。 这样充满了期待的生活,就算离开了表世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都闭嘴!”忽然二楼传出来一声怒吼,餐厅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可人们彼此挤眉弄眼,对于讨论酒老板惨淡的恋爱史和斤斤计较的笑料乐此不疲。 但声浪压低不过片刻,突然一阵寒意自头顶的木板缝隙中溢出来,硬是让炎之月的炽光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整个诺克斯酒立即鸦雀无声,就连二楼也是同样。 帕因特举起酒杯,液面上浮起了一层薄冰。他赶紧一饮而尽,发出舒畅的吐气声。 “……” 已经知晓了使者乔伊到来的佣兵们各个神色古怪,就连塞西莉亚都觉得,埃兹先生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打了个哆嗦,尤利尔一边忍着笑,一边也意识到乔伊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或许是世界穿越透支了他的坏运气,才让学徒从年轻的使者面前得到了留下来的机会。 他摇摇头,把思绪收了回来,专心致志地享受着这温馨的一刻。 第十一章 等待 尤利尔在诺克斯酒工作了才两天,埃兹先生就找上了门来。看着对方那张不太高兴的脸,学徒忍不住恶意的揣测——或许他本以为可以从工作上找到由头把自己赶走,但显然在学徒的万分小心下,酒老板愣是一点儿都没有挑得出毛病来。 “请问有什么事吗,埃兹先生?”尤利尔彬彬有礼的问道。 埃兹看着他,“我要出门一趟。” 话音刚落,学徒迷惑的看着他,心想这难道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吗?而酒老板的脸色越发不愉快了,他哼了一声,将钥匙拍在台上。 “早上五点开门,懒惰鬼,晚一秒钟你就不用干了。” 他居然是来托付酒营业的。 “我?” 尤利尔愕然地指了指自己,他觉得老板八成是吃错了药,或者根本就没睡醒——现在才刚刚六点而已,别说客人了,就连员工也只有他一个人上了班。 往常酒八点开门,埃兹先生的呼噜声会响到七点半,让一楼员工宿舍里同样贪睡的塞西莉亚抱着枕头痛苦的在她的床铺上打滚。 胡萝卜小姐的精神不好不是没理由的。 埃兹很不满意的说道:“除了你这里还有别人吗?我倒是想把钥匙给塞西莉亚,可她现在还没起床呢!” 那当然是因为难得早上没有了噪音,她肯定要多睡一会儿的……尤利尔在心里说道,一边把钥匙放进口袋里。 “我两天后就会回来的。”德鲁伊盯着他,“别让我抓到你偷懒的时候。” 他丢下这句话,大踏步走到门口,学徒看着他猛地拉开门,新换的门轴发出喀的一声;这响动仿佛一声警报,让酒老板浑身一僵,又生怕惊扰到人一样轻轻关上了门。 学徒注意到,德鲁伊的面部都有些扭曲了。 也不知道乔伊对他做了什么。从最开始埃兹先生的态度来看,年轻人的脾气似乎不怎么好,也讨厌别人的嘈杂。学徒决定把这些东西记在心里,免得落到与埃兹一个地步。 更何况乔伊随手就帮了他大忙,不然看埃兹心疼地板和房门的样子,是怎么也不可能接受尤利尔的请求的。 诺克斯酒的生意不错,却只有塞西莉亚一个店员——可见那家伙有多抠门。而且还是那种低等学徒工的待遇,也就是包吃住但不发工资。 虽然胡萝卜小姐偷偷告诉他可以收下一些客人的小费,埃兹先生不会管这份“个人劳动所得”的;但尤利尔觉得工资和小费并不重要,他能够住在塞西莉亚的隔壁和她一起上班,就几乎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这么一想,埃兹先生其实也是有恩于我的,起码他没有辞退塞西拉。 于是尤利尔强行让自己面无表情,试图尊重一下自己的上司。一些话在心里说说也就罢了,决不能表现出来让对方挑到错处……他努力模仿乔伊那张死人脸,却越想越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只是隐约的,尤利尔擦着杯子,脑海中竟然对神秘生出一丝不该有的期待来。 咔咔咔—— 忽然,酒柜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有老鼠在啃咬木头一样。 诺克斯酒已经很久没有细致的打扫过了,有老鼠并不是什么怪事,说不准还有蟑螂呢……塞西莉亚肯定不会想要看到那些小动物的。 尤利尔还记得原本洗衣店爱玛女士的女儿被一只蟑螂吓得尖声惨叫,于是轻手轻脚地放下杯子,顺手抄起了立在身边准备打扫用的扫帚。 细小的声音还在继续。 他回过身,快速地伸手就要打开酒柜,但动作却猛然间僵住。尤利尔抽回手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或许是眼花了。 霜雾朦胧的玻璃上,像是被顽皮的小孩子用手指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符。 『你想成为神秘的一员吗?』 “索伦?”学徒四下打量一番,没有看到使者乔伊的身影。 它居然还能隔着一层楼与自己对话? 尤利尔话音刚落,冰片就蠕动起来,调整成了新的文字: 『你最好称呼我为睿智的格森先生,人类』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形容自己,学徒险些翻了个白眼。 有些可惜地放下扫帚,尤利尔摇摇头,“没兴趣。” 夜语指环一下子就生气了,碎裂的声音登时响成一片: 『给我尊重一下别人,你这没礼貌的家伙!』 它连感叹语气都写出来了。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尤利尔赶忙解释道,“我是说我对成为神秘生物没兴趣。”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而已。” 『不想?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违背常理的事物,光与影的莫测,无尽的奇妙,呢喃的咒语,梦境与时间之外的岛屿,尘封的赞美诗篇……天哪,你竟然说你不感兴趣?』 “我……”学徒忽然卡住了,他的思绪被诱惑的言语牵扯到很远,一时间竟然满心憧憬。 可他又是什么人呢?一个卖苦力的学徒,一个莫名离开家的倒霉鬼,一个连接近自己喜欢的女孩的机会都是别人的施舍的卑微者。 那样不可思议的神秘,那样光怪陆离的世界。即便乔伊的表述是那么晦涩苍白,也是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都无法拒绝的惊奇开端。 “我不感兴趣。” 他在说这话时,甚至不敢扪心自问真假。 『……』 『你害怕点燃火种』 戒指先生没加标点,用了一种玩味的语气。 “我只是不需要,也不感兴趣!”尤利尔并不承认自己的胆怯。 没错,那些绮丽的幻想是很美好,可踏入那个真正的里世界的门槛却令人望而却步—— 燃烧灵魂。 尤利尔不想死,他清楚人是无法失去自己的灵魂而存在的,虽说灵魂这种东西到底存不存在也是个问题……但无论如何那必然是有风险的。就像他说的那样,现在的生活已经是尤利尔能想象到的满足的极限了,他不需要改变。 也许学徒会在某个空闲回忆起玛利亚修女,但对方或许早就把他忘了——修道院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孩子。他再平凡不过,就像记忆沙滩上的一颗沙粒。 『……』 指环似乎想说什么,但头顶的地板忽然吱呀的响了一声。还没等学徒反应过来,玻璃上的字迹连带着蔓延的霜花就都刹那间消失了。 看样子乔伊发现了它的小动作。 尤利尔摇摇头,觉得自己会写字交流的指环还蛮有意思的。它仿佛有着自己的智慧一般,神秘领域应该有的是这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学徒赶紧把扫帚放到一边,转过身对少女打招呼:“早啊,塞西拉。你今天来得真早,晚上没睡好吗?” “早安。”女孩没戴眼镜,头发还乱糟糟的。她眼泛泪花的回答到,脑门上还有睡姿不好压出来的印子。 “今天埃兹先生要去进货的,我得早点起来……埃兹先生呢?我起晚了吗?” “他已经走了。”学徒从口袋里拎出钥匙,晃了晃:“你可以回去再睡一会儿,埃兹先生将钥匙交给我了。” 塞西莉亚呆了呆,“他要辞退我了吗?” “他可能只是想让你休息好。”尤利尔一边说着,一边慌忙将钥匙递给她,“我的意思是,埃兹先生让我转交给你。” 女孩这才安下心来。她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学徒,手一滑险些把钥匙掉下去。塞西莉亚眯着眼睛抓住了它,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快步转身跑掉了。 她大约是清醒了几分,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实在是太糟糕了。 学徒望着她的背影,重新坐回了台前。清晨的阳光在一张张桌面上跳跃,他接住那柔和的暖意,就像接住两天前车站外的雪花。 尤利尔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做不到改变自己的命运——世界的穿越又不会给他特长,假如他有才华能用这段离奇的经历编造出新奇的故事倒也不枉这么折腾一回,可惜别说写作才华了,他在离开修道院后就连纸笔都难得见一次。 但他坐在台后,在塞西莉亚的身边的位置,忽然就意识到了,自己其实是可以给一个人的生命带来不同的色彩的。 这难道还不够吗? …… 二楼的窗外正对着远方的塔楼,巨大的时钟转动着刻度,在整点时传递出宁静悠扬的奏鸣。 『为什么把事情推给埃兹?』 “他擅长修理。” 索伦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拼凑出新的字符来: 『他是个德鲁伊,白,你不能把他当成魔纹师用。』 “可他会魔纹不是吗?” 乔伊靠在椅子上,他眼前的玻璃上冰霜一层层叠加,又悄无声息地坍塌。 『埃兹已经离开了。』 指环写道。 但紧接着它就被转了个方向,乔伊没再听它的啰嗦。 他站起来,目光凝视着远方的碧空与起伏的建筑边境。忽然间,乔伊注意到钟声里最上端的指针微微动了动。 钟楼似乎是年久失修了。 这座城市也已经老去了。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人的身体与精神。当最初的信念变成了嘴里的口号时,黄昏便已到来了。 克洛伊在南境的苍穹中伫立了三千年,它已经垂垂老朽。然而星空是无尽的,那些占星师们日复一日观测着它们的轨迹,却也只能捕捉到浮云列车的一道影子。 那他在这里停留了这么久,也不过是在做无用功而已。 乔伊端起茶杯,将里面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他看着光秃秃的窗台,忽然想起自己不小心踩碎了那个德鲁伊的三色堇,对方应该来不及再培育一株与占星塔通话的魔法植株了。 窗外的钟声止息了。 第十二章 苍穹之塔 烛火中亮起了一道与众不同的蓝色焰光。卡茨愣了一下,赶忙掏出硬壳笔记本,就要把那簇火焰的坐标记录下来。 还缺一支羽毛笔,他记得自己把笔放到桌子上了,但现在却没找到。卡茨一拍脑袋,意识到它八成是掉下去了——绘满了魔法阵文的桌面上亮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就好像蜡烛的烛焰一般;正上方悬浮着半球形的四叶城地图,而边缘的位置所剩无几。 他可不敢将笔放在地图覆盖的区域:侦测之眼是高环魔法,能够监测整个四叶城的火种波动,万一损坏了把他的灵魂之焰抽干了都施展不出来。 占星塔的仪器配置也都是高级货,卡茨毫不怀疑,上面每一块指甲大小的水晶都能比自己的工资高出几十倍来。 卡茨弯下腰想要蹲下去,可厚重的长袍迫使他不得不先将它们挽到怀里。等他站起身来时,那簇幽幽的深蓝烛光却已经不见了。 “眼花了?”卡茨放下笔记,这次他将羽毛笔夹到书里了。 他又从那些凌乱的跳跃着的小火苗里找了一番,然而一无所获。观察员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将异常报告给自己的上司。 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隙,卡茨悄悄望出去,发现走廊里没有站着巡查的卫兵,这才松了口气关上门,然后轻轻将锁闸挨个扣紧。 侦测室的地图占了大半空间,除此之外仅有一张椅子。扶手下面的垫子角挂着一束流苏,卡茨一拉束绳,细长的丝线却从墙壁中探了出来,紧接着是细微的铃声。 “萨提斯先生,有什么发现吗?” 卡茨看了一眼那些分散的火焰,它们在微光中静静地燃烧着,“意外的情况,大人,我想我可能看到了空境的痕迹。” “什么颜色?” “蓝色。但只是一闪而过,我不太确定——” “交给我来处理。做好你的工作,卡茨先生,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没人能够找到我们。” “圣灵保佑我们。” …… 四叶城的侦测站比安托莱特的哨塔还要戒备松懈,后者是雾精灵的边境城池,在阿兰沃战役中失陷于地底军团的偷袭。由于其令人费解的陷落速度和查证时毫不设防般的哨站布局,安托莱特作为标准的反面例子被记载入了每一个王国学院的军事教科书。 当然在地下世界,安托莱特八成就会是正面的历史了,可那些混乱的黑暗种族究竟有没有教科书都是一个值得考证的问题。 穆尔顿从城堡的铁栅栏上翻过来,以往这里会架起尖刺和茅尖,但现在却只剩横七竖八的木棍;被酸液腐蚀的痕迹还残留在铁器上,像是一朵朵揉碎后又摊开的花。他跳下来搓了搓手,过去了三天还觉得自己碰触过栅栏的皮肤隐隐发痒。 那是他好不容易买到的炼金魔药,效果猛烈到刚一撒上去,扑面而来的白烟就差点要了他的命。如果不是神术师的治疗之触在神恩的强化下同样效果倍增,那他八成已经躺在棺材里了。 穆尔顿打了个哆嗦,他还记得自己挣扎着睁开眼睛时,白烟已经散去——漆黑的铁栅栏和防卫的狰狞武器,在月色下就好像凭空消失不见了。 圣灵在上,制造药剂的炼金术士也是服用了神恩吗?这样的腐蚀性太过分了! 穆尔顿感到浑身不舒服,他揣着那个铃铛加紧跑了几步,觉得还是乖乖的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别产生不必要的好奇心才好。现在仪式已经开始了,神恩即便在教会里也是紧缺的资源,可不是他这样跑腿的低等信徒可以肖想的东西。 不过这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想要有收获就必须冒风险,像是身后城堡里的情报员卡茨·萨提斯。在加入教会之前他说不定可以无所事事的在侦测站里打瞌睡,但现在却必须提心吊胆,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而耽误教会的大事。 实时侦测是一环,卡茨还要防范着城堡里巡逻的卫兵暗中传递消息——这才是掉脑袋的活计。 穆尔顿每每想到对方要在领主城堡中忍受担惊受怕的分秒,就对他丰厚的报酬升不起任何心思。 他自然没有对话中表现出来的那么沉稳,但对于圣灵的信仰支持着他。穆尔顿在四叶城艰难求生了十多年,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温柔圣洁的赐福。自那开始他坚信自己是被眷顾的,是以甘心为神圣的事业奉献生命。 只是能够活着谁又愿意去死呢?穆尔顿知道,这份求生欲就是自己没法成为高等信徒的障碍,但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等到仪式结束之后再为信仰燃烧自己的灵魂。 想必那时候的神恩就不会紧缺了,他成功的把握也就更大一些。 穆尔顿握紧了手中的铃铛,里面存寄着异常出现的范围,或许会影响仪式的展开——即便是他这样的失业游民也知道,侦测站观测的是神秘生物的灵魂之焰。 虽然大多只是对于低环的监测,但被神恩强化过的侦测之眼的性能提高了很多,一些对自身火种掌控不熟练的高环职业者也会被捕捉到痕迹。 传言说侦测之眼的优化版本在克洛伊早就已经投入使用了,但伊士曼毕竟是地上王国,不属于克洛伊的“领空”范围,许多常用的设施也没法统一标准。 王国议会已经向克洛伊提出多次申请了,但依然没有回应——这大约是圣者之战的后遗症。原本的圣米伦德大同盟分裂后,伊士曼王国所属的光辉议会将整个南境的属国划分给了克洛伊塔,换取了莫里斯山脉部分的领空。 然而这样的区别对待使得伊士曼王国无法忍受。弗莱维娅女王已对克洛伊塔的漠视与不公表示了严重的抗议,最近甚至开始和守誓者联盟的矮人进行了合作。 论技术,矮人们更擅长建造堡垒和建筑,而克洛伊的长项是观测和预言,在侦测魔法仪器的研究上两者根本没有可比性。 同时因为有了这样的倾向,克洛伊对于自己的地上属国愈发冷漠了,就连传送坐标都已经撤回。伊士曼王国几乎就要成为中立王国的一员,让许多贵族大为不满。 这种不满滋生了冲突,时不时的小范围战争使得伊士曼陷入了诡异的暗流之中,而等到仪式开始,恐怕连这表面的和平也无法再维系下去了。 穆尔顿对那些不干人事的贵族很是嗤之以鼻,也并不认为克洛伊的魔法会比神恩还要强大。虽然他对两者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和神秘生物的只言片语,但有着圣灵的庇护,很快他也会是可以左右王国命运的大人物了。 总之圣灵会眷顾他的。 希望侦测之眼的意外不会影响教会的仪式,他与教徒同伴们已经等待这一刻很久了。 …… 尤利尔敲了敲门,“乔伊先生,我能进去吗?” 门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了。 这也应该是魔法,学徒心想,没那么巧使者就站在门口的。 “你找我有事?”乔伊的瞳孔中波澜不惊,倒映出学徒的身影。 尤利尔不知道他有没有打扰到对方,但明显年轻人的神色似乎不太愉快……等等,他从一开始就几乎没有过更多的表情。 “我是来送早餐的。”学徒赶紧说道,生怕晚了一步就会接受寒风的洗礼。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衬衫,可没有埃兹先生那么抗冻。 桌子上干干净净,只有一壶茶和两只茶托。这对儿杯子昨天承受不住忽冷忽热碎了一个,另一个在书房里。 “别叫我的名字。”使者忽然反复无常的说道。 “……” 可我根本就不清楚你姓什么。尤利尔在心里腹诽道。那枚戒指都知道自我介绍的时候说全名,虽然它的前缀未免太自恋了一些。 “使者大人。”但他立刻从善如流。 “伊士曼属于克洛伊的管辖范围内,但也只是名义上的附属而已。”乔伊反问,“你来自表世界,知道什么是使者吗?” 学徒的表情一僵,在他脑海中使者是与外交划等号的,他要是明白诺克斯的独有称呼那才是见鬼了。 “克洛伊是占星派的首领,成员大多数是预言家和圣灵祭司,当然还有传统的占星法师。假如你这种没有点燃灵魂之焰的人告诉他们自己的本名,一个入环的学徒都能看到你的大半人生。” 乔伊难得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词。 尤利尔吓了一跳,一种浑身赤裸的羞耻感让他忍不住想要夺路而逃。虽说都是学徒,可苦力怎么也没办法与那些神秘生物的学徒相提并论! “使者只是一个外派的身份。如果魔力水准超过了环阶,就会被允许开拓新的航线——克洛伊的领地范围大部分在空中。” “空中?” “这就是克洛伊也被称为苍穹之塔的缘故。” 尤利尔张大了嘴,觉得乔伊平时不怎么说话,一开口简直是信息量巨大,他一时半会儿根本消化不了这么多神秘学领域的“常识”。 克洛伊的大概倒解释得算清楚了,他只要想象一下云端的堡垒高塔就行了,这点想象力学徒还是有的。可环阶又是什么鬼?神秘生物还是分阶级的吗? 好奇驱使着他问个明白,但乔伊明显不耐烦了。使者用汤勺敲了敲茶壶,示意他可以滚了。 算了,反正也是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东西,不知道就不知道。 尤利尔一边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忽然他想起来什么,又将茶壶端了起来: “热水烧开了,我去换一壶水。” 服务生的工作就是这样,要及时注意到客人的需求,不然总是怠慢的话,客人们会不满意的——胡萝卜小姐一脸认真地说道。不过她在热心的传授经验给新人的时候,显然忘记了自己究竟是怎么“以身作则”的。 学徒想着对方一本正经推眼镜的样子,只觉得一阵好笑。 当——当——当—— 七点钟了? 远处的钟声如海浪般拍击着耳膜,尤利尔抬起头,看到那座古老的钟塔旋转着刻度,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仔细的在表盘上看了一圈,才发现上面竟然只有一根指针,好像分针时针重合在正下方一样。 此刻是上午六点半。 可见了鬼了,六点半的指针是正向下重合在一起的吗? 房间里的热量开始逃逸出去,尤利尔看到乔伊站起来,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的钟楼。这时学徒才意识到对方早就已经发现了异常。 尤利尔感到了一丝畏惧,他不知道怎么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使者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呆在这里。”年轻人丢下一句,放下勺子,从窗户翻了出去。学徒赶紧冲到窗前向下张望,但一瞬间乔伊就失去了踪影。 尤利尔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但年轻的使者仿佛一滴融入了海洋中的水珠,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野。 他怎么做到的? 尤利尔很想要追上去,那是对于神秘事物的好奇驱使着他;但同时学徒又不停地用理智来劝慰自己,保持冷静才是真正正确的做法。两种思维碰撞在一起,尤利尔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的选择到底是不是错误的,或许他应该接受戒指先生格森的邀请。 不过呆在这里……意味着外面会有危险吗? 第十三章 相印 就算有危险,也会很快就被巡逻卫兵镇压下去……尤利尔摇摇头,他知道四叶城的城市护卫队选拔有多么严格:那些卫兵都是退伍的老兵和强壮的青年,因为城卫队在上班前需要经过严格的培训,一些流浪汉和混街头的黑帮根本坚持不了那种半军事化的管理。 有趣的是,就算换成了里世界,四叶原野的领主也是不变的。拥有魔力的神秘生物们不会让那些不法的家伙们好过。 尤利尔在四叶城的生活很艰难,但即便如此,和平的城市也比许多混乱的地区要强得多。 伊士曼王国的四叶原野是威金斯公爵的领地,她在四叶城拥有绝对的权威,令行禁止自不必说。优秀的治理手段让四叶领的发展在整个伊士曼王国都能排进前列,每当尤利尔在车站等车时,都能听到人们对这位领主的赞美。 她的英明果决,她的锐意求治,她的纪律严明——在人们口中,倘使王国的贵族都是这样的政绩卓着,那么伊士曼早就不用看克洛伊的脸色了。 特蕾西·威金斯的声望在四叶领是普通的领主难以想象的,她一个人就代表了大半个南境,人们甚至在说起女王陛下时,也会提到她“最得力的臣下”。 更别提当今的弗莱维娅女王,在嫁给沃森二世之前也是姓威金斯了。 在这样的领主的治理下,尤利尔实在想象不出有什么状况能让被四叶军团守护着的城池陷入危险——虽然目前这位四叶领的主人正在王国都城参加会议,要等到一个星期后才会回来。 这时房门开了一道缝隙,吱呀的门轴声在安静的环境中格外引人注意,因此它只持续了半秒就停了。 尤利尔回过头,看到一个红红的脑袋探了进来,“尤利尔?” “塞西拉,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女孩趴在门边,露出来的那只眼睛的目光转了一圈,看清了屋子里似乎没有人,才推开了门。她拍着胸脯,一副吓得要死、劫后余生的样子。 而后塞西莉亚摘下眼镜擦了擦泪花,有点抽噎着说道: “我以为你被变成冰块了,尤利尔,你都不说话!” 学徒心想就算我变成冰块,你上来也没用,而且不说话又不是他愿意的,乔伊那种人总有办法让对话变得死路一条。他原本想说让气氛轻松些的东西,毕竟他们认识还不到一周,塞西莉亚现在心情激动,等平静下来就会不好意思了;但看着胡萝卜小姐眼泪汪汪的神态,他忽然心软了。 塞西莉亚是在担心自己,尤利尔意识到,他或许并不是一个人在努力。 一种雀跃让他用尽可能柔和的语气安慰道:“我没事的,塞西拉。使者大人并不难相处。” “他很不好相处。”女孩反驳道,她给学徒说起乔伊的事:“埃兹先生是四叶城的外交官,开酒只是兼职而已。每次他去迎接克洛伊的使者,都会受伤——上次我看见他拔掉自己的指甲,那里被冻上了冰,蜡烛也融不化,只能拔下来。” “拔……拔下来?” “是的。它们冻在一起,里面已经变成冰了。”少女的目光打量着他的全身,没看到有什么缺少才放下了心。“还有一次,他肩膀上全是烧伤的痕迹,帕因特叔叔说那是被魔物咬到了,地蜥蜴的唾液有酸性。埃兹先生也是神秘领域的冒险者,他不会无缘无故在捕猎中受伤,听说那是在接待另一位使者大人时遇到了危险。” 尤利尔听得毛骨悚然,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庆幸自己身上没有少掉什么东西。 “使者为什么这么做?”他不解的问道。 尤利尔觉得乔伊顶多是冷淡,还有点喜怒无常而已,塞西莉亚口中的那些神秘生物简直就是行走的灾祸,只要扯上关系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弄残一样。 那仿佛是野兽,而非克洛伊外派来的开拓者。难道说乔伊在骗他,可骗他这个一无是处的服务员有什么用? “我、我问过埃兹先生,他说自己不小心碰到了结冰的玻璃……”塞西莉亚的声音低了低,“他告诉我们使者并不会伤害别人,只是他们的神秘度太高了,无意间就会带给普通人危险。埃兹先生还很高兴当时不是火焰,不然他只能把自己的小指砍下来了。” “……” 神秘是危险的。 尤利尔吸了口气,再一次深刻的认识到这个事实。 少女的担忧无法掩饰,若非他抢先发问,很可能当时她就会不顾一切的冲上来了。 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哪怕乔伊会无意间杀了她。尤利尔在塞西莉亚亮晶晶的、水润润的大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除了影子他看不到别的东西。 嗯,她有点远视,所以习惯戴眼镜……尤利尔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他低下头去,又忍不住想要抬起来确认。 “我们先下去,这里怪冷的。”他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干的,茶杯就在手边,学徒却一点也不想去碰它。 塞西莉亚点点头。 两个人走下了楼梯。餐厅里依然没有客人,门外的夏日炽光带来澎湃的热浪,忽冷忽热让少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尤利尔走在前面,他没有回头,却悄悄握住了女孩的手。 冰凉柔软,掌心微微带着汗水。 学徒发现塞西莉亚的颤抖停止了,热量的传递使他们的脉搏相连、心意互通。他感到空气变得稀薄起来,急促的呼吸拼命释放着压抑的情绪,以至于潮热的氧气灌进喉咙里时,尤利尔甚至觉得它十分甜腻。 他听到少女的心怦怦直跳。 五颜六色的缤纷幻想闪烁着冲进了脑海,尤利尔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台后的。他的脚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绊了一下,但塞西莉亚一言不发的帮他稳住了重心。 名为默契的丝带牵扯着两人,他们坐到台后的凳子上,彼此肩靠着肩。 “塞西拉……塞西莉亚。” 犹豫的宁静被尤利尔率先打破,他觉得自己的舌头无法捋直,语句比在学堂里回答问题还要磕绊。 少女没有戴上眼镜,她绞着眼镜腿,支架几乎要被她扭下来。 胡萝卜小姐蚊呐般的“嗯”了一声。 这时学徒还没有松开手,他握住对方纤细的指节,女孩红着脸回应。常年搓洗衣物的硬茧让尤利尔感到了羞愧,他突然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来。 学徒咬了咬牙,正要豁出一切说出自己的心意来。他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在乎了,假使人们经常用冷冰冰的现实的口吻告诫后人世界上没有一见钟情,他也要坚定决心让这个女孩知道,有一个男孩愿意与她共度余生。 这一刻尤利尔竟然由衷的感谢起浮云列车来,他想自己在表世界可遇不上塞西莉亚。 “塞西莉亚。” “嗯。”胡萝卜小姐侧着头,目光有些呆呆的,似乎是脑子短路了。 尤利尔不敢看她的眼睛,也不敢移开视线,“我……我……” “……” 塞西莉亚感到一股股的蒸汽从自己的脑袋上冒出来,她的思维断续得不成样子,另一只手在口袋里紧握着钥匙。 好感的诞生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明明两个人仅仅才认识了三天,在这之前还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已经相信学徒来自表世界的那套说辞了,因为尤利尔没必要骗她。 两个人在闲暇时的聊天中交换着过去的一切:当学徒的艰辛,流浪街头的酸楚。他们是四叶城最底层的平民,爱恋即是书本带给他们片刻的妄想,而现实则在无尽的乏味与工作中度过。 但现在情况出现了变化,酒的钥匙有了两个保管的人。他们性格类似,行止默契,因此顺理成章的,朦胧的好感就此升华成了青春最热烈的火苗。 塞西莉亚开始期待起未来。 然而尤利尔却迟迟没有说完那句话。 少女闭上眼睛等待着。 …… 咔咔咔…… 就在他即将脱口那句至关重要的话时,玻璃突然爬上一层薄霜: 『请嫁给我』 “……” 我去!这样的展开太快了点!我只是想告诉她我喜欢她而已啊! 尤利尔差一点被格森的厚颜无耻惊得把心里话说出来,而且这混蛋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是说它一直在偷窥? 他瞪着那块玻璃,恨不得把它砸成碎片。 “你怎么在这里?”学徒用眼神问道。他感到脸上发热,勇气也一下子泄去了大半——尤利尔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旁观自己与塞西莉亚的独处,更糟糕的是它还跳出来让自己发现了! 盖亚在上,乔伊是怎么忍耐下来这混蛋的?尤利尔仅仅与它单独接触了两次,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个神秘生物闭嘴了。 学徒终于明白了指环格森的危险之处。 『白让我留在这儿』 “白?” 『是我敬爱的主人。而且你又忘记称呼了,不礼貌的小鬼』 “你就不能安静一点吗?” 『我这是在帮你』 格森一本正经的写道。 “……” 尤利尔难以置信的盯着橱柜,无法想象是何等的厚颜无耻才会让它说出这种话来。 “那你还真是帮了大忙。”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拜你所赐,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说了。” 还没等戒指说什么,等待着却没有等到那句话的塞西莉亚睁开了眼睛,她没说话,却也没放开手。 玻璃上的字迅速变成了『我喜欢你』。 尤利尔想也不想,抄起台上的水杯就泼了过去。滚烫的开水与冰面接触,发出滋滋的融化声,白烟升腾而起。 “怎么了?”女孩受惊般后仰了一下。 “没什么,一只虫子而已。”学徒编着尴尬至极的谎言,将玻璃挡在身后,“快七点了,我们一起工作。” “一起?”塞西莉亚重复道。 这回尤利尔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它怦怦作响,震耳欲聋。“一起。” 他忘记了索伦·格森的存在,那家伙也只是枚指环而已。尤利尔微微平复心情,他没有被人盯着的如芒在背的感觉,这使学徒有些安慰:它也不是不识好歹,只是有点蠢而已。 可已经气氛全无了,尤利尔有些遗憾,他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再次积累起勇气来,而塞西莉亚也需要时间。但值得庆幸的是,两个人的关系更近了,因为他们心有灵犀。 没错,现在就说出口也太仓促了……尤利尔乐观的想到,他才十七岁,他还有的是时间。而塞西莉亚哪也不会走,他的胡萝卜小姐会一直都在身边。 第十四章 索维罗 乔伊从窗户翻出来,沿着窗棂一路上升。炎热的气流自身体两侧分开,紧接着被甩到身后。他的靴子轻轻擦过瓦片,而后踏上了虚空。 他向下一瞥,就看到那个学徒探出脑袋四下寻找,但怎么也没想过抬头看看上面。 这时远方传来微弱的响动,混杂在房间中塞西莉亚与学徒的交谈声里。那是人的尖叫,跨越了半个城区进入了他的耳朵。 乔伊转过头。 “他说使者并不是会伤害我们……只是神秘度太高了。” 女孩细小的声音传来,语气并不尖刻,但充满了担忧和恐惧,直让人心头发颤。 远方的惨叫连绵不绝,爆炸的震动在空气中传播。 破碎的音节与模糊的言语一起——它们此起彼伏,宛如风雨中的潮汐。 学徒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与塞西莉亚讨论的对象此刻就站在他们的头顶上。年轻人面无表情的踏着气流,轮廓在热风中忽隐忽现。 他除下戒指,像是甩开什么蚊虫一般——夜语系列的商品并不对外售卖,它是克洛伊提供给使者的装备;效果自然是没得说,还用上了工匠之国所谓的最新技术,打造什么活化符文。 只是索伦·格森一点也没有辜负自己的编号,在同批生产出来的“兄弟姐妹”中,它无疑是最让人厌烦的一个。 将这啰嗦又恶趣味的家伙丢下了高空,乔伊命令道:“跟着他。” 指环在半空打了个滚,晃晃悠悠的定住了。水雾飞速地凝成一团,在阳光下闪烁彩光: 『跟着谁?』 见到使者没有回应,它向上浮了浮,字迹变了: 『为什么要跟着他?』 显然,这混蛋当然知道乔伊说的是谁,它纯粹就是想要皮一下而已。 乔伊要是理会指环的啰嗦,那他就不是乔伊了。年轻人看也没看它一眼,完全显露出来的身体失重般向上飞去。风牵扯着他消失在了云层中,等到日光再次落在方砖红瓦的街道上时,诺克斯酒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还有一枚悻悻的炼金指环。 …… 埃兹当然不会是去给酒进货的,他是公爵的外交官,只要一声吩咐,那所兼职的小酒就会有永远也卖不完的麦克斯蜜酒,甚至是四叶领独有的埃德温纯酿。 只是最近特蕾西女士不在领地里,克洛伊又突然派遣了使者来——在传送坐标出现了问题的时候。 德鲁伊先生不得不忙碌起来,他要向王国的各个部门交待清楚使者的行程安排,让这些奉命行事的人知道最近有哪些地方是不用遵守规定、最好有多远滚多远的;还有那个不知道安放在哪里的克洛伊坐标——这件事原本是他的任务,但乔伊到来以后,苍穹之塔自然是更相信自己人了。 只是乔伊似乎完全没有短时间完成任务的意图,他停留在诺克斯酒的二楼,把埃兹赶到了员工宿舍。 在解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后,埃兹还要去神秘商店里购买三色堇的种子,那朵猫脸的确是他最后的存货了。 德鲁伊无论在克洛伊还是光辉议会,都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职业,以至于莫里斯山脉以北几乎见不到多少魔力植株。可埃兹点燃火种的时候,还压根不知道自己有着森林的血脉。 四叶领与微光森林接壤,总算还是能找到一些他需求的东西。 砰砰砰! 埃兹敲响了店铺的门,木门簌簌落下一层灰来,他不由得退了一步。 “切斯特!切斯特,你在家吗?” 店铺落着锁,门窗都关得死死的,甚至还拉上了窗帘。埃兹皱着眉头打量门前的风灯,脚下的台阶满是灰尘。 那个死宅炼金术士出门去了?看样子已经走了很久了。 切斯特是难得的自然派的炼金术士,因此珍藏了许多花花草草的种子。有时候埃兹的魔力植株出现了损耗,就会来找切斯特收购。 埃兹与他的关系不错,很清楚这家伙没有要紧的事,是绝不会踏出家门一步的。德鲁伊还嘲笑过他是地下世界的灰蜥蜴,一点阳光都见不得。 但这只灰蜥蜴竟然一声不吭的离开了,还走得跟逃难一样,难道他也提前知道使者要来的消息了么? 高等神秘会影响魔力的流动,为了炼金实验,切斯特真的会临时搬走也说不定,毕竟他最近正在准备晋升仪式……然而虽然合理的可能性有很多,没来由的,埃兹却忽然有了不太妙的预感。 他握住把手,冰凉的门把快速吸收着手掌的热量。 翠绿的细茎从他的袖子里探出来,钻进了锁孔。片刻后机括弹开,埃兹一拧门把,就拉开了大门。 房子里黑黢黢的,弥漫着一股臭味。 房间里的蜡烛已燃尽,伊士曼王国特有的电能灯也早已失去了作用,埃兹抬起手,一大片萤火虫飞了出来。羽翅震动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着,荧光铺满了整个屋顶。 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除了阴沉沉的窗帘,家具都好好的摆放在原来的地方。 埃兹没有见到切斯特,也并不算惊讶。他的皮靴啪嗒啪嗒踩过地板,径直穿过玄关、客厅、书房和餐厅,熟门熟路拉开了实验室的门锁。 萤火虫簇拥着他,德鲁伊借着光亮,看到了预料之中的一幕: 穿着白色长袍的炼金师仰着脸躺在地上,身边满是深绿色的粉末,手中烧瓶里血红的液体还在翻滚着气泡;大片的槲寄生从他的皮肤下钻出来,枝蔓摇坠,长势异常旺盛。 而切斯特那双灰绿的瞳孔中,也早已失去了生命的火焰。 “希瑟保佑你。”埃兹喃喃地念道,他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低下头为自己的朋友祷告着。即便神灵在神秘的领域已经消失很久了,切斯特也全心信仰着森林女神,而希瑟正是祂的神名。 炼金师死于晋升仪式,灵魂燃烧牵引来的生命魔力促进了植物的生长,却因为某种意外的出现而没能使火种升华。 埃兹一眼就认了出来。他见过同样的场面已经不少了,甚至称得上经验丰富。 神秘是危险的。 德鲁伊黯然的叹了口气。 切斯特的死亡让他体会到了沉重的宿命感,埃兹回忆起与自己同时从克洛伊走出来的朋友——当时年轻的学徒们,现在已经只剩下他和拉森了。 即便是切斯特这样远离纷争的人,也最终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埃兹走上前,却踩到了一堆灰烬。他愕然的低头,一股奇特的魔力竟然突破了厚实的靴子冲进了脚底,满室的萤火虫顿时光芒大放。 灵魂火种忽然活跃了起来! 恐惧顿时覆盖了心头,埃兹下意识地抽回脚,火种立即变得安稳。他在原地呆了片刻,震惊与不可思议的神色出现在了德鲁伊的脸上。 这是什么东西? 诺克斯每个人都知道的常识,就是生灵通过火种牵引魔力。而火种由灵魂凝聚,可以说是神秘汇聚的中心。任何能够引起火种变化的东西都是极其罕有的。 埃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灰烬,露出一滴干涸的金色液体。他皱着眉头在房间中扫视了一圈,立即锁定了一瓶塞着木塞的不透明试剂瓶。它做工粗陋,简直就像是垃圾堆里随手拣来的玩意,与周围精美的炼金器材格格不入。 埃兹拿起瓶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而后伸手拔掉木塞——魔力的涌动犹如一阵暴风,德鲁伊立即把它重新扣紧。但即便只有一秒,埃兹也看清了里面那残余的些许粘稠的液体,熔金般的色泽几乎刺痛他的眼睛。 火种逐渐宁静下来。 看样子试剂瓶也不是普通的玻璃,而是专门用来盛装这种物质的容器。埃兹感到心惊肉跳,他大约意识到为什么会在实验室里见到这东西了——切斯特打算用它来完成仪式! 实验台旁还放着一页羊皮纸,记录了复杂的公式和符号,笔画潦草,埃兹看得出落笔人的情绪是多么激动。然而遗憾的是,这份记录着配方的纸张有一部分在坩埚里烧化了。 这是切斯特制作出来的药剂? 德鲁伊握着纸张,神情复杂的回过头去,无法克制自己的心潮澎湃。他看得懂那上面的许多东西,天才的构想与绝妙的灵感,最终交织成划时代的作品。 切斯特将其命名为“索维罗”,在诺恩语里意为“新生”,也是“意识的变迁”。 能够活跃火种的药剂,它当之无愧。 但即便如此,炼金师还是失败了。 或许是药剂还有不足,或许是切斯特的自身的问题……然而这都无法改变结局。 埃兹摇摇头,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去。他晃了晃试剂瓶,心想晋升果然是没有什么捷径的。 空境要是那么容易成功,那环阶也算不上“亡续之径”了——意思是环阶的道路走到终点,几乎就是一条死路。 切斯特已经死了,下一个说不定就是他自己。埃兹知道自己也到达了关键点,如果选择继续下去,他的灵魂也会经历那个终点:要么浴火重生,脱离凡俗;要么就此熄灭,成为火炬的余烬。 一种渴望自心底升起,从畏惧中延伸出侥幸的希望来。埃兹端着试剂瓶,液体激荡出清脆的声音,这或许是最后的索维罗药剂了。然而他注视着老友的尸体,最终放下了手: “它是你的研究成果,怎么也要和你待在一起。” 空境是个美好的幻想,而他已经不是年轻人了。德鲁伊可以活上几百年,埃兹表面看不出来,但他早已度过了一百多个炎之月了。 萤火虫在朦胧中飞舞着,彼此追逐,盘升下坠。 “切斯特,你这头可恶的灰蜥蜴,现在我要去哪儿找我的三色堇?”埃兹低声说着,用蜡烛点燃了火把,而后将火把扔向了切斯特。 试剂瓶也一同被丢了过去。 伴随着哔哔剥剥的细微声响,槲寄生燃烧起来,狭长且扁圆的叶片卷曲、枯萎,由嫩绿变为枯黄,最后渐成火红的色彩,仿佛是大炼金师切斯特一生的追求。 埃兹站在烈焰前,闭上眼睛,轻轻地低语着: “愿你的灵魂回归森林——” “聆听银溪的歌谣;” “领受橡木的祝祷。” “群山守望着你的荣光,” “无尽星辰指引你前行征程。” 古老的悼词落下,希瑟的信徒在宁静中安眠。 荧光与火光交融在一起,跳动得那么柔和。 第十五章 香水与清新剂 『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说起来,你不会是新手』 『人类总是以貌取人』 『你还会做什么让她高兴的事吗?跳舞?弹吉他?说些甜言蜜语?噢,看样子你都不精通』 『塞西莉亚或许会喜欢强大的男人,你真的不为她的憧憬考虑一下改变自己么』 “……” 尤利尔头疼的把橱柜擦干净,抹布与玻璃摩擦的声音令人不由皱眉。 “你就不能闭嘴吗?”他没好气的说。虽然对象是个神秘生物,但目前除了在玻璃上写写画画和制造麻烦外,他看不出这家伙究竟有什么会伤害到自己的地方。 也许格森攻击的是人的精神? 『叫我格森先生,你这讨厌的小鬼!』 “别弄出声音,索伦,塞西莉亚睡着了。” 学徒对它愤怒的笔触嗤之以鼻,随手蘸了点热水擦掉了字迹。 “对了,你怎么没跟……白一起离开,他把你忘了?还是被你烦得受不了了?” 指环先生简直要气疯了,它正打算把橱柜的门轴冻上给这个不知好歹的服务生一点颜色看看,忽然酒门口响起一阵铃声。 叮叮叮…… 吉尼瓦推开酒的门,听到风铃在头上响起,立即动作一僵。 然后她镇定下来,向前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陈旧但整洁的环境:餐厅的桌面都铺着桌布,甚至还摆放着鲜花。年轻的服务员在台后擦拭着橱柜,但无论是他面前的座位还是餐桌上,此刻都空无一人。 尤利尔没想到这么早就会有客人来,塞西莉亚正躲在他身后打瞌睡,学徒只好站得靠前了一些,露出微笑招呼道:“欢迎来到诺克斯酒。” 客人是一名女士,穿着及脚面的黑裙子,外面还从头到脚罩着一层黑纱,但已经被刮得不成样子。她光着脚,提着一只灰扑扑的口袋。尤利尔一看到那东西,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儿时在床头听过的有关女巫的故事。 或许还差一点……呃,三角帽和长柄的扫帚?见鬼,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女巫……学徒怔了怔,他忽然意识到这里是诺克斯,诺克斯没准真的会有女巫! 尤利尔攥紧了手里的抹布,这名客人会是神秘生物吗? 黑色的女士被铃声吓了一跳,她关上门,加快了脚步。尤利尔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一下,她就已经走到了台前了。 他抽了抽鼻子,里面似乎有点痒,于是语速很快地问道: “您想喝点什么?” 吉尼瓦没有答话。她抬起手,向后拨了一下自己的面纱,学徒闻到了一股可怕的香味——他感觉自己一瞬间跌进了香水的池塘里,鼻腔里灌满了粘稠的香粉和油膏。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尽全力向后仰起身体,才得以顺畅的呼吸。 尤利尔敢发誓,酒窖里的酒精味都要比这香气好闻得多。 他根本分不清那到底是什么花或者香料的气味,也许是野蔷薇,又好像薰衣草或者百合,似乎还有树脂——总之这些东西搅和在一起,人的嗅觉感到的已经不再是芬芳,而是纯粹的摧残了。 这位女士不会刚刚洗劫了一家香水店,然后把带不走的香料都撒在自己身上了?那些巡逻队怎么还没有把这么明显的目标抓起来……等等,难怪她能逃脱出来,这味道完全可以混淆人的方向感了。 尤利尔弯下腰,接连不断地打着喷嚏,完全顾不得在客人面前维持什么服务态度了。他头晕目眩,双脚无法克制地后退,直到撞上了塞西莉亚打瞌睡的椅子。 胡萝卜小姐咕哝一声,转过头把脸埋在了帽子里。 这么打了几个喷嚏,又咳嗽了许久后,尤利尔才脱离了香气的纠缠。学徒勉强抬起脸,看到台内的杯子上泛起一层薄霜: 『看来女士的接近会让你感到不适,塞西莉亚怎么看上你的?』 索伦嘲笑着写道。 “我不觉得这是我的原因。”尤利尔低声反驳了一句,他揉着鼻子,用袖口擦掉了眼泪。这个没有鼻子的神秘生物当然不会闻到那股腻死人的香味,它只是在这里毫无根据的恶毒揣测罢了。 学徒硬着头皮说道: “女士,请问你是打翻了香水吗?卫生间就在左手边。” “噢,是的,真谢谢你。”客人放下面纱,却没有后退。气味淡了很多,但尤利尔注意到,她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自己的口袋。 学徒本以为会在里面见到还没来得及销赃的香料,却诧异的发现里面都是古怪的细长圆柱形的容器,封口处是香水瓶的压盖。 只是尤利尔不太确定这是不是香水:它们看起来又脏又旧,假使哪家化妆品店敢用这样的包装来销售,那它八成会在三天之内关门——理由是欺诈,因为那些东西与是过期货没什么两样。 而且这些容器都是不透明的,既非玻璃,也不是木石。 突然,尤利尔听到柜台下传来一连串细碎的结冰声。 那枚戒指又发什么疯? 黑纱女士没有要移动的意图,学徒也没办法低下头去看索伦的笔迹。他不由得反思是不是自己描述的还不够清楚,但这时候客人从口袋里的容器中挑出了一支,冲他晃了晃: “空气清新剂。” 尤利尔没想到她居然会随身携带这个,那为什么不再出门前去洗个澡呢,可他管不了别人那么多:“谢谢。” “不客气。买一支吗?只要两个金币。”黑纱女士趁着他愣神,补了一句:“阿比金币。” 就算是黑城金币也不会给你……尤利尔已经知道了宾尼亚艾欧的货币制度——黑城金币是最低等的货币,发行于伊士曼王国刚刚建立的时期,与阿比金币的汇率比是001。 在成为光辉议会的属国后,伊士曼就更改了法规,使自身的货币制度与整个宾尼亚艾欧大陆相统一,仅仅在头像上略做修改,换成了本国的现任女王肖像罢了。 毕竟诺克斯可不止有人类,也不只有一块宾尼亚艾欧,这里根本就没有货币统一一说。 一个阿比金币可以买下一整瓶的麦克斯蜜酒,而一枚黑城金币能够买到两根干面包。现在那一小瓶的空气清新药剂就要两瓶优质蜜酒的价钱,尤利尔可不打算掏钱,金币多也不是这么糟蹋的。 他这才恍悟对方是来推销清新剂的。不过先让自己污染环境而后再推销是哪个鬼才想出来的点子,这简直比强买强卖还要可恶。 卖不出去就降价啊混蛋! “不用了,谢谢。”学徒一头黑线的拒绝道。看这位女士的样子,她八成在其他的地方也碰了一鼻子灰。 隔着薄纱,客人的神色变得不怎么好了,尤利尔猜测她的心情一定很失望。只是失望中似乎还混杂着别的情绪,他却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黑纱女士低声自语了一句,学徒听得不是很清楚:“这可是神的恩赐……” 我还第一次听说神会赐予空气清新剂的,尤利尔暗自腹诽道,他觉得对方可能是精神有些问题:正常人会把自己变成一朵腐败的花去街上推销除臭剂吗? “那就试用一下,不收钱的。”最终她说道。吉尼瓦为对面的年轻人感到发自内心的遗憾,他根本不清楚自己错过了什么。 学徒看出来她只是因为自己的态度而抱有一丝希望,便答应了她。 吉尼瓦抬起手,这时尤利尔才注意到她的手指泛着一层枯败的暗灰,骨骼关节嶙峋可见。 他不由得同情起这位女士来,对方的年龄不小了,但依然要挣扎在贫穷与流浪的边缘。 只是同情归同情,尤利尔可没有支配酒收入的权力。正想到这里,他突然听到橱柜里传来碎裂的噼啪声,赶紧低下头去——果然是索伦把杯子冻碎了! 盖亚在上,这算是我损坏了酒的财产吗? 与此同时,学徒感到一阵凉意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当他受惊般重新抬起头时,就看到黑纱女士颤抖着手收回了容器。 淡淡的金色雾气在台前弥漫,缠绕不散的香气立刻消失了。 尤利尔怔了怔,他没想到那东西还真挺好用的。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要买的打算,学徒看到黑纱女士拼命的深呼吸了几口气,她等了几秒见尤利尔并没有改主意,于是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酒。 看来她太失望了。 尤利尔摇了摇头,随手拿起抹布想要擦一擦头顶的水渍,然而触手冰凉,竟然满是细小的冰晶,他不由得低呼一声。 “你干的好事,索伦?”淡金色的颗粒落到台上。不过头上的恶作剧还是小事,一想到被指环冻碎的酒杯,尤利尔就感到一阵头大。 橱柜的玻璃再次惨遭冷冻: 『白痴!你差点就死了!』 “我差点被她的香水熏死,这你也闻得到?” 冰霜突然停止了移动,似乎索伦·格森被他的回答震惊到了。但这安静仅仅维持了片刻: 『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呢?那个女人手里的东西很危险!』 危险? 尤利尔脑海中关于女巫的传言再度冒了出来,塞西莉亚忧虑的告诫言犹在耳,这是神秘和怪异的世界——学徒悚然一惊。 十七年平静生活的惯性让他一时没有将吉尼瓦与神秘联系在一起,现在回忆起来,尤利尔不禁满身冷汗:“她……她果然是女巫?” 『女巫?她还差得远,顶多是个流浪汉而已,真正危险的是她拿着的东西』 “她拿着什么?” 『我不知道。』字符的变幻停止了两秒,又开始移动:『但在接近她的时候,我感受到了魔力的漩涡——』 『假如那东西进入你的身体,尤利尔,你将点燃火种』 学徒呆在了原地。 “点燃火种……燃烧灵魂?” 『是的。虽然很想让你成为神秘生物,但我尊重你的意见。智者从不强人所难』 这么不着痕迹的自夸了一句,索伦又写道:『而且火种的点燃需要特殊的环境,仓促的进行最大的可能是把灵魂变成灰烬』 『那种液体,就是唤起火种自燃的魔药』 尤利尔感到寒意遍布了全身,他紧张地看着台上亮晶晶的金色冰晶,手脚僵硬:“那……那这些东西,我是不是该扔掉?” 『你可以留下来,能够引起火种变化的魔药可不常见』 “但它很危险!我拿着它不安全……” 『白痴!你可以交给神秘生物啊,白和那个德鲁伊都行,换一些用得着的东西不好么』 在索伦的提醒下,尤利尔找了个小号的空酒瓶,把冰晶粉末小心翼翼地收集了起来。 就当他盖上塞子、正要把瓶子妥善的放在不易碰触的地方时,尤利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瞥了一眼睡得香甜的塞西莉亚,快速而动作轻盈地来到了酒外。 学徒想到自己因为索伦的帮助幸免于难,可其他的人呢?那个穿着黑纱的女人,她到底去了多少家店铺? 吸入了空气清新剂的人都死了吗? 恐惧冲击着他的心灵—— 第十六章 灾难降临 一念及此,尤利尔忍不住浑身发冷。他慌张地按下门把,顾不得风铃的响动把他特意营造出来的安静环境打破,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同样的,大街上空无一人。 这一刹那学徒感到六神无主,危险迫近的恐惧占领了头脑。他想到身后的塞西莉亚,她跟着自己侥幸逃过了一劫,可下一次就不会有那么好运了。他必须要想办法,赶紧让这些可怕的事情远离诺克斯酒,远离法夫兰克大道。 虽然只是刚刚感受到塞西莉亚的心意,但尤利尔已经意识到,自己必须要肩负起责任来——为了两个人而非他自己。 这份责任让他得以思考。 索伦戒指跟在他身后,在对面的玻璃上写道:『你疯了?你以为自己能抓住那个女人吗?她是神秘的一员!』 “可她会杀掉很多人!” 『那你也无法阻止她』 这话一语惊醒了他,尤利尔冲回酒,抓起瓶子就要离开。他意识到自己最应该做的是将情况通知给巡逻队,而那些冰晶就是证明。 忽然他的脑门上狠狠地挨了一下,好像小孩子玩耍时石子失手丢在了头上。尤利尔被迫停了下来,看到那枚眼熟的指环在眼前滴溜溜地旋转着。 “索伦!”尤利尔恼火起来。 『没用的』 “你在说什么?”炎之月的阳光透过冰霜,学徒被反光灼痛了眼睛。他不得不伸手挡在眼前,然而当他重新恢复了视力时,看到的却是这样冷漠的字眼。 “有一个女人在杀人!用她的神秘药剂……魔药?魔法?总之就是特别的手段……这难道不是他们应该处理的事吗?” 『太晚了』 “这才是早上而已。”尤利尔急切地说道,“还来得及,酒在法夫兰克大道边缘,她一定是才来到这里的!只要我现在通知巡逻骑士,就来得及——他们就在车站那里!” 『塞西莉亚呢?』 “你会保护她的,对吗?” 指环沉默了片刻,它一时竟然对学徒临时做出的安排感到无从插手。只是它必须服从命令,事情也没那么简单: 『不得不说你想得很周到,假如情况真的是那样的话,或许你会挽救这座城市……可你现在绝不能离开酒,这不是你能参与的事情。』 尤利尔听出了别的意思,但他宁愿自己一无所知:“巡逻队管不了,是吗?他们无法控制局面了……盖亚在上,这真是噩梦。索伦,你知道些什么?” 四叶领的巡逻队解决不了的问题,再结合黑纱女士手里的诡异魔药——学徒想到或许向她那样的人不止一个。这些人在整个四叶城中穿行,无声无息地播撒着灾难。 恐惧令他心神战栗。 “街道上会有危险……你们知道些什么?”尤利尔的耳边回响起年轻人的警示。 『叫我格森先生』 指环不回答了。 “乔……白会处理吗?还有埃兹先生?”尤利尔问道。“我可以先通知最近的人们,让他们打起警惕,我可以帮忙!” 『回去,哪儿也不要去。事情会结束的』 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有着索伦的庇佑,诺克斯酒简直是比领主城堡还要安全的地方。它怎么说也是最优秀的炼金作品,控制冰霜、藏匿身形不过是它能力的一小部分。 没有比这更轻松的做法了,尤利尔很清楚,他应该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但一种力量迫使他不去转过身体,退缩回小小的台后。 “会有很多人死吗?” 他轻声问道。 “……” 短暂的寂静过后,簌簌的声音在餐厅中响起: 『尤利尔,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死去』 学徒放下了酒瓶。 这时沉默中传来一声叮咛,尤利尔看到塞西莉亚双眼朦胧的苏醒过来,额头上还有一道压出的红印。 “尤利尔?” 煎熬、急迫的心情在这一声呼唤下统统消失了,尤利尔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回到台后,轻轻拥住了少女。 突然的举动让胡萝卜小姐头顶立刻冒出了蒸汽。 “我很抱歉,塞西拉。”他拥抱着心爱的少女,却感到自己的良心在备受折磨,“我救不了他们,哪怕他们就在我们隔壁。” 塞西莉亚满脸茫然,她手足无措的任由他抱了几秒,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环住了学徒的后背:“可你会保护我,对吗?” “是的。”尤利尔将脸埋进她柔软的肩颈,“我发誓。” …… “索伦只是炼金戒指,它并不是真正的高等神秘,不会伤害到我们的。” 尤利尔将指环捉到手心,格森先生居然老实的一动不动。他狐疑地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到底没发现这家伙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女孩不安地盯了它好一会儿,喃喃自语:“外面随时都会死人,我们要把门窗堵住。” 学徒有点哭笑不得,“餐厅有一面是落地的橱窗。” 我们怎么把它堵住,砌墙吗? “那就去后面的宿舍里,把餐厅的入口封住。”塞西莉亚一脸认真,“去酒窖里也行,不过那样我们得准备食物和水,还有被子。” 尤利尔恍然间觉得自己还是太粗糙了,远没有少女想得细致。 “可是,我并不是懒,只是白告诉我,在酒里就很安全。”尤利尔反过来安慰着少女,她紧张得都开始思量避难所的事了,“不会很久的,塞西拉,四叶城是领主大人的领地,她会解决问题的。” 根据这两天对于诺克斯常识的恶补,学徒已经明白那位四叶领的公爵大人在她的子民口中是怎样的伟大人物,熟悉的信任感使他几乎产生了世界交融的错觉。 女孩仰起脸,蹙紧的眉毛略微松了松,“真希望领主大人快点回来。” “就算她不回来,你也会安全的。”尤利尔脱口说道。 “可我也担心你的,尤利尔。”塞西莉亚怯怯的说了一句,她看着盛装冰粉的酒瓶,每每想到这致命的毒药就那么洒在对方的头发上,就不由得为他的运气而感恩女神希瑟——她从小就信仰这位森林与山川的女神,虔诚的心此刻总算是得到了回应。 咔咔咔…… 『只要老实地呆在这里,就没有任何危险』 指环索伦终于看不过去了,它强自忍耐了许久,几乎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快要热烈到把自己当成求婚戒指了,才没好气地出言打断。 塞西莉亚没见过这么诡异的戒指,即便在诺克斯,知道神秘的存在和亲眼见识也是两码事。她又是好奇又是恐惧,握住学徒的手打量着亮闪闪的炼金产品。 “索伦,那种液体到底是什么?”尤利尔问道。他看着酒瓶中美丽的金粉碎冰,难以想象这居然是恶毒的诅咒。 『好像我告诉你有什么用一样』 指环的语气不怎么友善,它差一点就让学徒冲出门去了,这可真是严重的失职。 “但点燃平民的火种又有什么用?他们几乎不会成功,只能将自己的灵魂烧掉。”尤利尔心乱如麻,他好不容易在新世界里安定了下来,还拥有了塞西莉亚的心意,怎么也想不到安稳的日子竟然只持续了两天。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想这些东西,神秘的存在哪怕就在身边,学徒也对它的危险缺乏认知。但当残酷的现实划开了和平的表象时,尤利尔才明白自己原本的选择是多么正确—— 珍爱生命,远离神秘。 可见,一直撺掇他成为神秘生物的索伦是有多么用心险恶。 指环先生跳动了一下,觉得好像有人在诅咒自己。不过学徒的确提出了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它只好先回到正事上来:『虽然概率很小,但或许有人会成功的——我之前说的是“最大可能”。四叶城的人口基数可不小,里面总有几个幸运儿』 『那些人的目的可能就是制造神秘生物』 哪怕是没什么见识的学徒也清楚,这完全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因为有能力在全城散播魔药的组织,多半是不会缺少神秘领域的成员的——即便真是这样,他们也没道理将主意打到普通人头上。 塞西莉亚歪着头,不解地说道:“四叶领是王国的南境,比起气候适宜的北方,这里的住民并不算多。” 『没准那些人只是就近做个实验』 索伦恶意的猜测着。 从它嘴里就听不出来正面的东西,尤利尔用眼神示意它闭嘴。 “最近领主大人不再城内,他们大约是挑中了这个时间。”这么安慰着塞西莉亚,尤利尔却也忍不住心中一沉,失去了特蕾西统领的四叶城起码失去了一半的工作效率——这也是领主精明强干的坏处之一,平民先不提,负责管理领地的威金斯家族大都已经习惯了凡事依靠她了。 “不过还有克洛伊的帮助。”学徒总算找到了一线希望,“埃兹先生是很强的神秘者,这你也知道?还有使者大人。我们不会有事,事情会被圆满地解决的。” 尤利尔对神秘知之甚少,塞西莉亚也没比他好到哪去,这么胡乱猜测加盲目乐观的一通安慰下去,别说塞西莉亚,就连他自己都快被说服了。说到底尤利尔也只是个打工的少年人而已,在危机刺激出来的热血褪去之后,理智终于重新占了上风。 “我很害怕,尤利尔。”塞西莉亚扣紧他的手指。 橱窗外看不到行人,即便沐浴在阳光下,学徒也无法感到暖意。他听到风簌簌吹过花坛的灌木和青草,在这样的宁静中却有一个个无辜的灵魂正在角落里燃烧。 尤利尔用力抓住女孩的手,向着索伦问道:“有多少人会活下来?” 『那得看运气』 “神秘生物会受到影响吗?” 『事实上,他们要比普通人更容易受到伤害——点燃的火种更活跃,吸入魔药的场面你可以想象厨房里遇火的油锅』 尤利尔与塞西莉亚一同打了个寒战。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担心起埃兹和乔伊他们的安危来。 甚至还有那些诺克斯酒的佣兵,他们也大多是点燃了火种的人,尤利尔祈祷他们最好在这两天出城冒险去了。 这时指环又恶劣的补充道:『不过他们可以用魔力保护自己,想让神秘者中招可不容易』 “那真是太好了。”尤利尔狠狠地瞪了它一眼,“你就不能一次把话说——” 咚咚咚! 巨大、快速的撞击声从门口传来,尤利尔下意识地停住了嘴。他与少女一同转过头,塞西莉亚瑟缩了一下。学徒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躲到台下,自己握着指环轻轻接近了侧面的橱窗。 尤利尔把自己藏在阴影里,透过玻璃向外望去,希望看到一个普通的客人。 但站在门外的却是一名穿着黑纱的女士。 第十七章 十字坠 吉尼瓦抬了抬帽檐,让眼前的道路不那么模糊。她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口袋,里面的东西沉重异常,又鼓鼓囊囊得让她每走一步都担心会碰碎。 不过这种担心是没必要的,自从她在仪式中成为了神秘的一员,圣灵就已经赋予了她神奇的力量。以往吉尼瓦是绝不可能提着这些与她体重近似的东西走上两条街的,但现在她正打算按照突然更改的路线开始去第三条街道。 为什么主教会同意将珍贵的神恩浪费在这些凡人身上? 每走一步她都无法控制的想着。 教规明令禁止不允许质疑任何一名主教的指示,但这个疑问在吉尼瓦的心里扎根了三个月——从她得知自己被选中执行仪式到今天,利维主教依然没有对她做出解释。 她也应该不需要解释,身为永亡与终焉的使徒,吉尼瓦获得了圣灵的恩赐,为圣灵奉献自我也只是理所应当而已。 教徒不用思考,因为主教总是富于智慧的;虔信者无需质疑,因为圣灵永远都是真理。 烛火幽微之夜,跪在主教脚下的石阶前,吉尼瓦聆听着那些赞美的诗篇,周身盘旋着迷幻的芬芳,感受灵魂之焰的沸腾雀跃。 “吉尼瓦,你愿意为圣灵付出一切吗?” 激动和兴奋使她头晕目眩,吉尼瓦张开嘴——干涩的嗓子竟然没有发出声音——她半秒后才呻吟般回应道:“我的荣幸。” 披着厚重的黑色长袍、挂着圣洁的骨饰的主教走下冰冷的石级,壁灯的剪影穿透他宽阔的肩背。 利维站在女人面前,尖尖的靴子戳着她的额头。 “孩子,你将获得新生。” 主教张开手,命令她抬起头来,立即有金色的雨落在吉尼瓦的身上,滑入她的喉咙、鼻腔,甚至粘膜。 下一刻,魔力的洪流冲垮了她的理智—— 那是无法形容的感受,幸福与喜悦在头脑中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罗网,梦境开始与现实重叠。 吉尼瓦真切的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雨中升华。 …… “神恩……神恩……”她抱着口袋狂热的低呼着,指甲几乎划破了皮革。 法夫兰克的街头,穿行着的只有披着黑袍、罩着黑纱的行人。他们形色匆匆、乱中有序,沉默中流淌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窒息感,就连灼烫的烈日辉光都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阴影。 吉尼瓦口干舌燥地打开口袋,颤抖着手指抚摸试剂瓶粗糙的表面。可或许是对圣灵的信仰超越了一切,她竟然忍下了冲昏头脑的渴求,又把神恩的容器放好,提着口袋站起来。 一只手忽然落在了她的肩上,吉尼瓦哆嗦着转过头去,四目相对时凉意如冷水浇头,使她的精神迅速安定了下来。 “吉尼瓦,主教更改了地点。”来者是她的同伴穆尔顿。他戴着口罩和帽子,长长的银链从指缝间垂落。 “我已经知道了。”吉尼瓦答道。 “去了那家酒就回来,我在这里等你。”穆尔顿叮嘱一声,他声音一如既往地肃穆,帽子下却是遮掩不住的紧张。“别做多余的事,正常点。” 黑纱女士点点头,晃晃悠悠地迈出一步,随即步伐变得稳定起来。穆尔顿注视着她走进街道,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吊坠。 那是一枚左右上下等长的十字架,依靠交叉的位置区分方向。框架周围用银丝描绘着花叶狭长的纹路,蕊芯饰以黄金,看起来犹如艺术珍品。 穆尔顿站在原地,直等到吉尼瓦的黑纱重新出现在视野里,才满意的转过身。 “圣灵保佑你。”他隐有深意的说了一句,没等到吉尼瓦一步三晃地走到近前,就转身快步的离开了。 黑纱裙的女人伸了伸手,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一种疲惫感直入心底,吉尼瓦感到视线模糊起来,她想要挽留对方,嗓子却灼烧一般疼痛难当。 “啊……啊啊……” 穆尔顿听到了一声轻响,他略微侧过头,余光瞥见女人的身躯倒在地上,骷髅般的手爪还向前伸着,口袋里满满的“神恩”瓶洒了一地。 他吞了口口水,扭头加快了脚步,小跑着离开了法夫兰克。 街道上的黑袍人视若未闻。 很快,吉尼瓦再一次站了起来,她迷茫的转了转脖颈,在朝向自己的正后方时停住了。 她迈开步子,走了起来。黑纱长裙在微风中掀起,露出苍白的脚踝和小腿,上面伤痕累累、皮肉翻卷,与衣料构成刺眼的对比。 女人无声无息穿过了街道口,经过花坛和石板铺就的道路,站在了诺克斯酒黯淡的招牌下。 …… 穆尔顿亲眼目睹一个个同伴在身边死去,这使他步履仓皇、满头冷汗,直到跌跌撞撞冲进了总部的大门,这才一头撞到了等待着他的卡茨身上。 穿着沉重占星师长袍的中年人被他撞得重心不稳,好容易才维持住了平衡。他后退几步离对方远远的,同时口中抱怨道:“穆尔顿大人,你见鬼了吗?” “噢,我很好,就是有点累了。”穆尔顿擦了把额头的汗水,他脸色惨白,眼睛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着。 这种人是怎么被主教阁下看中的? 卡茨对他的畏缩很看不起,可按地位排对方还是自己的上线,哪怕回到主教那里就不是了。 于是占星师按捺住自己的不耐烦,开口直奔主题:“穆尔顿大人,休息可以等到以后,仪式却不容差错。你可是身兼重任——利维阁下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当然,没有任何意外,很顺利。” 穆尔顿努力让自己忽略身边接连袭来的死亡阴影,他咳嗽一声,用惯常的低沉声音说道。 “没有意外?” “没有。那个女人很快就回来了,而且神恩也完好无损。” “那还愣着干什么?”听到他肯定的答复,卡茨不再对他抱有耐性,这个人的价值已经用完了。占星师一把扯过他手里的银链,穆尔顿下意识握紧了拳头,但卡茨一句话就让他不得不松开:“现在不让外围成员进到圣地,你还是呆在这儿。” 教会的等级分明,也许有时候会根据情况的不同有特殊的安排,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神秘者的地位远超普通人。他们才是组织真正的核心,是圣灵偏爱的眷者。 穆尔顿这种外围成员,不过是连神恩都碰不到的小人物罢了。若非有些位置需要没有接受神恩洗礼的信徒,主教阁下才不会将心思放在放在他们身上。 卡茨一只手提着长袍,加快脚步登上了石阶。 缝隙中窜动着黑影,大厅里寂然无声。神秘的覆盖使烛火也黯淡下来,魔力的涌动具现为肃穆的威势。大厅中只有两道人影,一位是主教利维,另一个是他的副手,占星师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卡茨虔诚惶恐地跪下来,谦卑地禀告道: “阁下,法夫兰克大道没有异常。” 主教微微点头,“圣灵看到了你的努力与付出。接受神恩的洗礼,这是虔信者应得的赏赐。” 卡茨·萨提斯以面贴地,激动的感恩圣灵。等到不知名的信徒走上前来,为他洒下闪亮的金雨,卡茨才抬起头,目露迷醉与狂热的神色。 火种沸腾起来,源自灵魂的美妙感受甚至会让人上瘾。 自从成为教会的一员,卡茨就开始不间断的每日饮用“神恩”,只有这两天为了仪式而不得不终止。他渴望魔药就如同渴望罂粟,占星师自问,在这种欲望面前连信仰也不过是泡沫。 施礼的神父一边持续着洒下魔药,一边在卡茨的耳边低语:“这是你一个人的荣耀。去把那个凡人的灵魂献给圣灵,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必然期待这一刻很久了。” 短暂又似乎漫长的洗礼结束后,卡茨依然满脸恍惚。神父从他手中拿回吊坠,看着他慢慢走出了大厅。很快门外响起了一声短促的惨叫,脚步声也突兀的消失了。 血液的芬芳在黑暗中蔓延。 “又是两个……不,一个。” 神父抬起头望了望高台上的利维主教,对方颔首示意。他掂了掂十字坠,轻轻把它挂在了脖子上。 “加瓦什万岁。” “黑十字万岁。” 他虔诚地闭目低语,昏暗的殿堂中回荡着呜呜的风声。 …… “她怎么又回来了?”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尤利尔险些岔气:“我想要的?” 『她没有到处乱跑,回来找你了。这下好了,你不用担心她去散播魔药了』 “我希望她被巡逻队抓起来,而不是跟着我!”学徒趴在玻璃上,“现在这样我会更担心。” 与自身的安危比起来,原本的想法在生死面前简直是愚蠢至极。只是尤利尔根本难以在自己与其他人之间做出选择,他既没有那么伟大,也没有那么冷漠。 撞门声还在不断地响着,尤利尔犹豫片刻,便轻手轻脚地靠近了过去。 指环意外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自救。” 『那可是神秘生物』 索伦的言外之意是他这是在送死。 不过学徒虽然仍未完全摆脱恐惧,但事情的发展还不至于让人无从下手,他觉得现在起码要比找不到黑纱女人要好得多,因为选择权在他手里。 “不是有你在吗?睿智的索伦阁下,你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尤利尔违心地说着。 他同时也在忐忑:别看它说起那个女人来那么随意,但指环究竟能不能对付得了她学徒心里还真是没底。 『那你最好不理她。只要你不想开门,那就没人能进来』 索伦看在尊称的面子上建议道。 我不想开门,就没人能进来?尤利尔觉得这就像一句咒语。他看着玻璃上的霜迹,忍不住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指环又开始遮掩起来。 学徒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结果来,除非他能比乔伊更有威慑力,但那显然不现实。 “那我要打开门。”尤利尔望了望台,又想起沉默至今的街道和巡逻骑兵,迫使自己下定了决心:“既然她会散播魔药,我们就把她限制起来,让她哪儿也去不了。” “你做得到吗,索伦?” 『我可以把固定的目标冻住……但这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的』 “我有什么问题?”尤利尔茫然道。 『我的魔力只够给你们附加一个防护魔法,你确定要把自己的那份用来禁锢那个女人吗?』 第十八章 加瓦什的亡灵 保护的真相原来是防御魔法? 尤利尔把它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想到自己初见乔伊时的场面:“你不是可以让人隐形吗?” 『都说了这里的法则之线混乱了啊,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原因吗?……别乱动我你这家伙!』 学徒立刻回忆起来了,他的确是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的:浮云列车穿越世界时干扰了诺克斯的法则,这才让乔伊的隐身魔法失去了效果。 看来浮云列车带给他的麻烦不止一个。 选择限制住黑纱女士,他就要放弃魔法的防护——不过这没什么好犹豫的,只要将这个源头解决了,不仅是他,整个法夫兰克的平民都安全了。 若说没有魔法的保护他就会死掉也太过无稽了——尤利尔向盖亚发誓,在埃兹先生或乔伊回来之前,他绝不会踏出酒一步。 “抓住她。”学徒下定了决心,“别让她再散播魔药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尤利尔来到门前,透过碰撞产生的缝隙望着外面。吉尼瓦疯了一样蛮横地试图撞门进来,呛人的香气伴随着灰尘冲进餐厅里,他只能看到黑色的影子;门栓在这样沉重的力道下咔咔作响,却依旧没有要松动的趋势。 这不合常理,但很魔法。因为神秘本身就是异常。 “尤利尔!”塞西莉亚从台后探出头来,看到他的动作顿时惊惶地叫了一声。 学徒紧张得手心冒汗,他压低手掌示意少女放心,而后对着索伦说道: “我数三二一,就会打开门,到一时你就发动魔法,懂了吗?” 指环外侧的符文亮了亮,算是回应。 “好的,现在就开始。”尤利尔把自己的手按在门栓上,“三……” 戒指颤动起来,空气中的温度开始降低。 尤利尔忍不住在心里祈祷,但他不确定盖亚女神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呼唤——假使每个信徒的声音祂都要聆听,那神明似乎也不是什么好工作。伊士曼王国最近正打算普及一种叫做电话的玩意,但仅仅是放出风声,可能出现的接线员立刻就被评为了最不受欢迎的职业。可见人们是有多讨厌在耳边接连不断响起的噪音。 他在精神极度紧张的时刻,竟然思绪万千,意识陷入了一种空灵的状态。 “二——” 然而就在冰霜即将出现的时候,持续的撞击声忽然停止了。黑纱女士抬起头来,她原本是用肩膀不断撞门,现在却莫名的站定了。 完整的样貌出现在学徒的视野里,她的黑纱和长裙没变,装着魔药的口袋不见了。可能她已经将“温暖”送到了每一户为她开门的家庭中,以至于两手空空如也。 但尤利尔注意的不是这些,他的心脏猛的提起来,一把抓住索伦:“等等!” 指环先生被他的出尔反尔吓得差点将魔法丢在学徒的脸上:『该死!怎么了』 “好像不太对……”尤利尔凑近了门缝想要细看,忽然一根尖刺戳了过来,让他条件反射地尖叫着坐倒在地。 那是一根漆黑的尖利指甲,在探进来的瞬间被看不见的屏障折断成两节。尤利尔惊魂未定的用手肘连连后退,但哪怕只有片刻他也看清了黑纱女士的状况—— 她确实是面对着门,但脚趾却是朝后的! 被他的叫声惊醒,塞西莉亚再也无法躲在台后了,她不顾一切的钻出来,拼命向后拖着学徒的衣领。看到他完好无损后,胡萝卜小姐才面色苍白的跪在了地上,好像刚刚经历危险的不是尤利尔而是她自己一样。 『怎么了?』索伦也吓了一跳。 少女冰凉的手掌让他清醒了几分,学徒无法克制自己的目光凝固在门上,声音干涩地说道:“我……我看到了她的脚跟,正朝着门……手臂也很奇怪。” “这不可能——要么是她的腿断了,要么是她的脖子断了。” 然而腿断了的人不能站在门口撞门,脖子断了的人不能做出除了躺在地上以外的任何动作,人类的神秘者也是要遵守诺克斯的基本法则的。 塞西莉亚与他一起颤抖起来:“死死死死……死人?!” 『那是亡灵。』 索伦写道。 它的语气很认真,连标点符号都加上了,尤利尔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亡灵就是死人……它们也算神秘生物?” 『理论上来说,它们也算神秘的一员。但神秘生物的称呼普遍用于点燃火种的秩序生灵,亡灵没有灵魂可烧,它们是混乱的使徒。』 “混乱?” 『那是规则的反面。』 尤利尔有些明白了,之前使者告诉过他,法则即秩序,而混乱大约是与其对立的异常了,当然能算做神秘。 “亡灵怎么会出现在城里?”塞西莉亚带着哭腔叫道,“它们不是早就消失了吗?” 『死亡也是规则的一部分,而只要死亡存在,亡灵就不会消失。』 索伦解释道:『亡灵无法点燃火种,低等的亡灵几乎没有理智。但神秘是可以用魔力沟通的,高等的亡灵甚至可以从躯体中诞生灵魂,让自己重燃火种。』 尤利尔吓了一跳:“那他们岂不是可以永生了?” 『前提是它们真的还活着』指环不赞同地写道,『再次诞生的灵魂是全新的个体,它们没有过去的记忆,也不会对身体的生前抱有任何的感受——它们是新的意识了。』 “好,它们也挺不容易的。”尤利尔已经差不多缓过神来了。他怎么说也是刚刚接触到神秘这类东西,因此没有什么过多的感触。“消失又是怎么一回事,死人应该是很常见的事,亡灵为什么会消失呢?” 『亡灵是神秘,神秘的形成可不常见』索伦用了一种笔画深刻的字迹,以示自己态度的严肃。『低等亡灵在诺克斯近乎绝迹,是因为唤醒它们的魔力消失了。』 学徒脑海中浮现魔力与神秘生物的关联,“你是说——” 『在两百年前,沉沦位面加瓦什因为四处制造屠杀而被驱逐出了诺克斯,那里是亡灵法师的圣地。从那以后,诺克斯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强大的亡灵。』 尤利尔终于明白了塞西莉亚为什么这么恐惧,他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超乎了自己的想象——现在已经从四叶城的灾难升级到诺克斯的灾难了。 突然出现在城市中的亡灵,似乎在预示着那个以死亡与鲜血为记号的位面正从漫长的放逐中归来—— 对于诺克斯的生灵而言,这多半不是什么幸事。 “那现在……外面,都是这些东西?”他紧张地吞了口口水,门外的撞击声又开始咚咚咚地响个不停。黑纱女士,或者说她的尸体,又开始莫名地冲击起酒的大门来了。 尤利尔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诺克斯酒,这大街上有的是门不是吗?她却专心致志地盯着这里,好像酒门后的餐厅内有什么吸引她的美餐一样。 “亡灵的圣地回来了吗?” 『别担心,那只是一头食尸者而已,这种杂兵顶多算是亡灵军队的马前卒。相信我,你活不到它们真正降临的时候的』 指环安慰着写道。 “那是说她仅仅是先锋了?数量有限,也不算很强?”尤利尔问道,他自动过滤了索伦的垃圾话。 『原本只有公墓里很多,但魔药制造了大量的死亡,现在的数目可说不准了……至于强与弱,我劝你还是不要拿自己作为衡量好——这样算起来太费劲了,计量单位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也就是说普通人对付不了食尸者喽,尤利尔迫使自己的思维开始运作,计量单位……真是活见鬼,谁有功夫去关心那些东西? 我只是希望在异世界平静的活下去而已,学徒忍不住想要在心里哀嚎,可自从被列车拉到了诺克斯开始,命运就将波折接连不断地朝他打过来。 咔咔咔…… 这次不是结冰声,而是木头断裂的轻响。 尤利尔扯着塞西莉亚站起来,连连后退,直至撞到了台上:“索伦!你不是说酒里很安全吗!” 『食尸者可是群体出没的亡灵,你猜猜街上有多少头』 “有……有多少?”他忍不住看向橱窗,万幸的是那里还没有其他可怕的影子。 『我也不知道,不然为什么要让你猜』 那你在这里废话什么?你猜我猜不猜啊!尤利尔恨不得把这混蛋扔出去,可现在他和塞西莉亚只有靠着同等的神秘才能活下来。 “你能对付她吗?”他不得不把希望放在索伦身上。目前的状况来看,法夫兰克被食尸者包围,一直留在这里或许会安全,但很明显会有越来越多的亡灵被吸引过来,他必须让她安静下来。 『问题不大』指环相当坦然的给出了一个不怎么让人放心的回答。 但这其实也怪不到它的头上,乔伊离开时可没有预料到局面会一下子恶化到这个地步。使者仅仅是因为注意到钟塔的异常而警惕起来,能把炼金指环留下来已经很不错了。 假使索伦不需要神秘者也能发挥出强大的力量,那乔伊也不会装备它了——格森先生的定位就是辅助。 塞西莉亚紧张地盯着门,它晃动得非常厉害。少女庆幸埃兹先生新换了大门,不然就算是有着魔法的加护,破旧的铁轴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我们怎么办,去后面藏起来吗?” “我不知道,塞西莉亚。” 学徒深吸口气,意识到现在时间紧迫:“我不知道它能不能进来,藏起来又有多大的用处……但不能让她在外面敲门了。索伦,我去开门,你把她冻住。” 他竟然无比果断的做出了决定。 说这话时尤利尔不禁想起几天前的车站,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目睹神秘。快如疾电旋风的列车从眼前呼啸而过,他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此刻不同了,总有人要站出来做出选择。学徒相信门外的亡灵可不像检票员黛布拉小姐那样可以沟通,它多半不会让餐厅里的两个人活下去。 是什么让他做出了改变? 尤利尔握着女孩的手,他们彼此对视,心跳的节奏相合。 或许是,有了一定要守护好的未来。 学徒握住戒指重新来到门口,他的步伐犹犹豫豫,但依然不停歇。直到浓烈的香气钻进鼻子、距离摇晃的木板仅有两步之遥时,他才停下脚步。 第十九章 火焰 『你别数了,我自己来』 指环提出要求,它对刚才尤利尔打断它险些导致魔法失误而耿耿于怀。 而且论起处理这种神秘生物的经验,索伦怎么也要比尤利尔这个新手强得多。 “随你的便。”尤利尔答道,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木门的挂闩,掌心忽冷忽热。学徒能够感受到身后塞西莉亚注视自己的视线,她浑身绷紧站在台前,好像时刻准备着冲上来的小豹子,这时胡萝卜小姐倒不像她的昵称了。 虽然这只是尤利尔自己在私下里的称呼而已。 尤利尔回过头,冲她笑了笑。他想自己此刻一定要比最勇敢的骑士还要荣耀,塞西莉亚就算没戴眼镜,也会看到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 女孩却瞪了他一眼,目光饱含着忧虑。 “我只是个普通人,索伦。原本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做的最疯狂的事,就是告诉塞西莉亚我喜欢她。”转身后把手搭在门上,学徒低声对指环说道。“但显然,它现在只能排到第二了。” 索伦·格森很不给面子的在他面前写道: 『又不是你动手,白痴。你只是开个门而已,别看不起我的魔法』 『而且你还没表白呢』 尤利尔噎了一下,一时间恐惧的心情突然消散了大半。索伦总有办法让任何严肃的事情变得哭笑不得起来,也不知道乔伊到底是容忍下来的。难道说年轻人的冷淡表象下其实也是这样不正经的性格?学徒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想象对方开玩笑、故意作怪的样子,那真是天塌下来了。 他一边精神集中在身前,一边这么自我减压的放飞着思绪。尤利尔感到他的灵魂似乎发生了某种分裂,使得完全相反的两种状态同时存在于自己的大脑中。 抱着这样复杂而忐忑的情绪,尤利尔屏息凝神,趁着木门晃动的一个短暂间隔,咔的一声掰开门锁,然后迅速的将炼金戒指丢了出去。 黑纱与浓香一闪而逝,大片的冰霜凭空而来—— 指环没有掉链子。 学徒看着大团的白雾在眼前升起,空气一下子变得干燥起来。吉尼瓦的后背正对着他,盖着丝纱的头颅怪异的扭曲着,覆上了深邃的寒冰。那瞬间的冬意似乎凝固在了霜白之中,触目都仿佛能令人感受到彻骨的冰冷。 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但这一切都静止了,魔法的过程学徒甚至都看不清楚。他在腾起的雾气中连食尸者的真容都没有见识,等到缥缈的寒雾散去,黑纱女人就已经成了沉重的冰塑。 就好像有人从头给她浇筑了一桶水泥,风干冷硬刹那结束;又仿佛松脂滴落头顶,千万年时光凝固在一瞬,内里的轮廓纤毫毕现。 吉尼瓦的黑纱扬起,飘逸的姿态定格在霜寒之中。它的手臂微抬着,尖端手掌倒向张开,十根漆黑的长指甲犹如凿锥;那张浮肿的脸上五官突出,狂热迷茫的混乱神态下充斥着一层死灰之色。 两人的呼吸声都消失了片刻,餐厅里一时落针可闻。 “这就完了?”许久,尤利尔才干着嗓子问道。 炎之月的热风带走了冰雾,吹到身上却只有麻木。他的手脚也似乎被凝固住了一般,血液艰难地循环流动,才稍微缓解了僵硬。学徒几乎产生了它们被截肢分离的错觉,而栩栩如生的尸体隔着两步之遥朝他望过来,这距离此刻已如同天堑。 绷紧的神经开始逐渐松弛,尤利尔这才真正意识到了什么叫做劫后余生。他感到浑身每一个地方都酸疼得厉害,尤其是肩胛和颈椎,每挪动一分都让他只恨不得马上躺倒在地上不起来。 而这时他听到一声尖叫—— 尤利尔下意识地想要转头,但还未及行动,一股沛莫能御的巨力从天而降,他的喉咙传来一阵刺痛;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夹杂着恶臭,仿佛落水一般直灌进鼻腔和喉管,将惨叫堵在了声带震动之始。 “不!”塞西莉亚眼睁睁看着一道黑影自冰雕后疾掠而过,矮小的身躯毫无停顿地扑到了学徒的身上。 冒险后休憩片刻的念头还没来得及从尤利尔的脑海中消失,袭击就突然降临:漆黑的手爪扣紧咽喉,扼断呼吸的同时让他的后脑重重砸在地上。尤利尔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心愿居然这么快就达成了。 又一头食尸者! 这样的情况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直到那头半身皮肉腐烂、关节处骨骼裸露的亡灵嘶叫着将学徒卡着脖子按在地上、正要低头啃下去的时候,尤利尔才如梦初醒——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驱使他挣扎着拉住亡灵干枯的手臂,拼尽全力向外掰开;滴着涎水的非人利齿每每凑近学徒的鼻尖,他都只能险之又险地后仰着避开。 指环索伦从门外飞回来,它在半空划过一道白线冲向地面,狠狠砸在食尸者的脸上,把它打得歪向一边;尤利尔趁势低头躲过致命的一咬。两个体型悬殊的人形生物在地板上翻滚着角力,靠近门口的餐位被撞得桌椅翻倒,花瓶砸在地上摔成粉碎。 嘭嘭的打击与凌乱的哗啦声响成一片,尤利尔还是头一次跟人打架,不,是跟一具尸体打架,混乱与惊恐几乎让他失去理智。学徒感觉脖子上的手爪宛如铁钳,窒息导致的力竭像是死亡的阴影一样笼罩了他。 “索伦!”他仿佛挤出自己的最后一口气一样嘶哑地叫道。这一时间尤利尔的心中连悔恨懊恼都没有,竟然想的是属于塞西莉亚的那部分魔法绝不能就在这里因为意外而用掉了。 可指环没有理睬他的祈求,魔力的闪光从学徒的身上迸发出来,由上自下为他覆上一层密不透风的冰霜坚甲。 这么近的距离根本不可能使用攻击魔法,那多半会将尤利尔一并冻死在冰块里。 咔啦咔啦—— 亡灵狂怒地抬起头来,这些都只发生在短暂的片刻,然而片刻过后它的利爪却只能在冰层上划拉出一道道痕迹。 在非人的巨力下挣扎的尤利尔剧烈地咳嗽着,试图用翻滚把它甩下去,但根本无法抗衡食尸者的超人力量。 这时可以清晰的看到,亡灵有一根指甲是齐根断掉的,学徒在扭打间恍然明白了黑纱女人化作的食尸鬼那异常的停顿的原因:刚刚企图戳开门缝的亡灵并非吉尼瓦,而是眼前这个矮小的侏儒。 而此刻塞西莉亚冲过来,沿途的木头残骸把她绊得踉跄。恐惧和惊慌让她从未跑得这么快过,可来不及喘息,因为厮打在一起的活人与死人就在眼前;少女尖叫一声,朝着亡灵那畸形细弱的后颈猛地砸了下去! 啪——! 破碎之音中,食尸者的脖颈断成了两截,只有灰白的一层皮肉还连着,细细的金色冰粉在半空飘扬。但死者不会因为断头而再死一次,亡灵的头颅滚落在地,它的注意力也从学徒的身上转移向了塞西莉亚。 少女与尤利尔一样是没点燃火种的普通人,却都在生死关头为对方爆发出了无比的勇气。她想也不想,握着手里残余的玻璃碎片就扑了过去,却被侏儒食尸者挥手打开。 这一下的伤害完全不是一名十几岁的普通少女能够承受的,她手里的碎片在亡灵的手臂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娇小的身躯则直接被无匹的力量掀飞到了台后。 立在后面的橱柜发出一连串的巨响,伴随着少女的惨叫。食尸者还要再追上去,就被不知什么时候套在手指上的指环猛地扯了个踉跄。索伦拖着它还想向后倒退,这具身体的手指就已经不堪重负地断开了。 “塞西莉亚!” 撞击声仿佛砸在了尤利尔的心上,他看着女孩痛苦的呻吟着,感到自己血管中的每一滴血液都凝成了冰。亡灵向着台走去,少年发出一声怒吼,不顾被冷意麻痹的四肢半跌半跑地冲过去,凭借着惯性把这白骨森森的死人撞翻在地上。 他们一同扑到台上,木质的侧壁哗的一声破开了个缺口,木屑纷飞似雪;台的两端点着临时照明用的蜡烛,靠近的一根被木片削成了几块;城市里的供电早就停了,此刻房间昏暗了大半,阴影出没笼罩着满室的狼藉。 近在咫尺的少女觉得自己的肋骨似乎断了一根,她疼得满脸泪水,耳边还嗡嗡响着亡灵的嘶鸣与学徒痛苦的闷哼。她捂住伤口正要挣扎着去帮忙,头顶上的橱柜玻璃忽然噼里啪啦碎了满地,残余的木架上霜痕隐隐。 塞西莉亚混乱之中意识到这是索伦的提示,她从里面拎出酒瓶,盲目地向着食尸者的方向掷过去。 霎时,酒香伴随着碎音扩散在了餐厅内。侍者女孩抓住侧边头顶火苗乱摇的蜡烛,哆嗦着点燃了浸满了酒水的地毯。 升腾的烈焰在这黑暗中宛如日轮。 亡灵的嘶吼更尖利了,那声音简直不知从哪里发出来的;它冲着塞西莉亚狰狞地咆哮,抛下少年就要窜过去。 尤利尔一把抓住食尸者的小腿骨,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有着魔法的保护他也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散架了。可塞西莉亚就在旁边,黑暗与混沌中学徒分不清东南西北,但唯独这个事实他绝不会忘记。 覆盖在身上的阴影褪去,亡灵的动作不再遮挡视野——光亮突兀的燃烧起来,点燃了他的视网膜。尤利尔努力瞪大眼睛,看到了少女脸上的泪痕血迹,还有手中那灼目的火团。 酒水的辛辣气味让人头晕目眩,但尤利尔只感到呛人。他听到自己的手腕在拉扯下脱臼的声音,却也麻木的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学徒对着塞西莉亚叫道:“扔过来!塞西莉亚!” 塞西莉亚的头发散了,她不再是胡萝卜小姐,但也依然是那个台后迷迷糊糊的女孩。少女看着纠缠着的尤利尔和食尸者,满脸泪水地举起燃烧的地毯,朝着他们扑了过去。 她无法保护自己的爱人,那就这样死在一起好了。 轰的一声,金红色的烈焰在酒中连绵成一片炽烈的火海。 第二十章 拯救 木石的小楼被赤色的流星包围,焰苗交织,串联成网;一根根横梁立柱化为烈火的薪柴,渲染四叶城南的天空成一片殷红。 乔伊抬起头,看向这片突然升起的晚霞。 他脚下是四叶城的钟楼,指针机械地转动着,却只剩下一根最长的秒针。每当它转到左水平方向时,就会像缺少了发条一般进度艰难;在右侧则快速降落。 钟塔上黑袍人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被阳光直射的地面上折射泛起七彩的虹光。 这些都只是没有灵魂的傀儡而已,索伦不在,乔伊也得不到什么情报来。 只有钟楼的异常被查明了,有人拆掉了表盘上的时针和分针,将四叶城的代理城主金特里挂在了上面。等到乔伊将他放下来的时候,这位临时的城主先生只剩下一口气了。 使者没浪费时间,单刀直入:“是谁?” 金特里是威金斯家族的成员,有特蕾西那样的家主,他不会在危急时刻不知轻重,当下艰难地说道: “切斯特……” 那个大炼金师?他怎么在四叶城? 乔伊一时不知道这与那名守誓者联盟名声在外的炼金大师有什么关系,他还想问更多,但这时空气荡漾起涟漪,空旷的钟楼顶出现了黑色的人影。 “亡灵?”年轻人怔了一怔。 黑袍人沉默地围上来,又沉默地在风雪中化为冰雕。环阶与空境的差距是巨大的,乔伊杀了他们甚至没有用上赶来路程的时间。 只是当年轻人踩着一节枯瘦的断肢,仔细研究这些非人之物的魔力成分时,一枚精致的黑色等长十字架引起了他的注意。乔伊感受到上面牵动灵魂的力量,那源于描绘其上的澄金花蕊。 他大概明白事情的原委了,炼金术的痕迹几乎无法遮掩。 看来切斯特真的是制造出了不得了的东西。使者对此没什么感想,只是他虽然不怎么关心四叶城的安危,却不能不知道那名炼金术士究竟做出了什么危险的东西。 金特里还睁着眼睛,使者便把黄金般闪耀的颗粒塞进了他的嘴里,而后目睹这位可怜的临时城主浑身僵硬、目光呆滞,最终缓缓站了起来。 乔伊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他将手指插进扑上来的死人的胸口,脚下纹丝不动。淡蓝色的霜迹蔓延,给它做了一口符合身份、无损仪容的华丽棺材。 而这时火焰刚好升起—— …… 建筑在爆裂的噼啪声中缓缓倾塌。 诺克斯的招牌下,立着一具寒意森森的冰雕。吉尼瓦空洞的目光注视着烈火熊熊,变形的脸上还残留着生人的狂热情感。 尤利尔抱着塞西莉亚,带着一身水渍撞开她冲出火海。黑纱女人跌到地上,发出坚硬的邦邦声,连一块冰屑都没有掉下来。 冰冷潮湿的雾气包围着他们。 学徒擦了把脸,抹掉淋漓的冰霜融水。他靠在栏杆上,看着紧闭双眼的少女翕动着睫毛,露出一对迷茫水润的清澈瞳孔来。 “……尤利尔?” 塞西莉亚颤抖地叫了一声。她难以置信的捧起学徒的脸,转身望了望火光冲天的酒,而后转过头把脸埋在少年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太好了……我们活着,我们还活着……” “没错,我们还活着。” 尤利尔的心灵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慰藉,战斗的伤痕与疲惫在她的声音里,也如冰霜的铠甲一般融化了。他用力抱着少女的肩膀,这是他用生命换来的珍宝。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一些前十七年人生里从未思考过的东西,仿佛霜之月后暖风里的枯枝,从死灰下生长出苍翠明亮、生机勃勃的新叶来。 学徒隔着胸前还未化开的冰霜感受到少女的呼吸,想起之前自己在门前自认为英勇无畏的姿态,不由得莞尔: “塞西莉亚,你知道吗?在我打开门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是英雄来着。我对索伦说向喜欢的人表露心意是最大的勇气,但心里却是想要成为你的英雄的——哪怕我只是个普通人。” 塞西莉亚却低声道:“我们都是普通人,尤利尔。我不想让你成为我的英雄,那很可怕……我们都是普通人,注定这么过一辈子。答应我尤利尔,再也不要这样做了,我不想失去你。” 这发自肺腑的言语让尤利尔感到温暖,她的心意是如此明确,没有人能够拒绝这样温柔的请求:“当然。我不会食言的——我发誓会保护你,塞西拉,真高兴我做到了。” 少女没有说话,环住学徒的手臂更紧了。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索伦,索伦?” ……它不会被埋在里面了。 可即便如此尤利尔也没力气去把指环挖出来了。不过既然它是神秘生物,又是炼金产品,怎么想都不应该在火里毁掉才是。 “塞西莉亚,我说过它不会伤害我们的,它救了我们。”尤利尔说道,“我有很多事情想告诉你,有关于一列神秘的火车,我原本的故乡——这些东西我知道你不是很相信、还有那家伙喋喋不休的骚扰……嘿,你肯定想不到它居然想让我成为神秘生物。现在你可能又会开始讨厌索伦了?” 塞西莉亚安静地聆听着。 尤利尔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倾诉欲望,他什么都想告诉她,什么都希望与她分享。学徒就这么忽视了危机四伏的大道,一边拥抱着他的女孩靠在栏杆上说着,一边注视着酒化为灰烬。 “埃兹先生回来一定会杀了我的。” 尤利尔叹了口气,他希望对方安然无恙。不过诺克斯酒的两名普通员工都没有事,身为神秘生物的老板埃兹更不可能有意外了,索伦说过神秘者可不好对付。 忽然学徒说道: “对了,那个,我是说,塞西莉亚,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的心跳仿若擂鼓,血液直往头顶上涌。尤利尔不知道什么是浪漫,但他觉得在余烬与白烟、繁花与长街映衬下的瞬间,很适合将这句话说出来。 明了了对方心意的他们可以像索伦写在杯子上的那样,跨过小心翼翼的试探直接说出交付彼此余生的请求了——请嫁给我好吗? 同生共死、劫后余生总是带给人无法言表的震撼,尤利尔只感到心中一片安详。他想到两个人会在灾难过后互相扶持着走过接下来的岁月,他们会成家,也许会拥有后代;即便磨难降临,他们也将在深夜低谷中拥抱彼此,一同度过每一个难熬又珍贵的分秒。 学徒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可以在索伦的诱惑面前毫不动摇了,他生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起眼的阶层的一份子,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什么精彩纷呈的人生,而是与塞西莉亚长相厮守。 然而没有回应。 “塞西拉?” 尤利尔低下头,与少女四目相对。 她的一头红发披散在身后,柔顺的淌落着水珠,脸上的神情宁静且温柔,瞳孔中跳跃着小小的火苗。 学徒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觉得自己肯定是唐突了。懊恼浮现在了心头,尤利尔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真是见鬼,他早该想到的,毕竟塞西莉亚是个女孩子,他应该更委婉一些…… 喀嚓。 一根黑漆漆的、宛如凿锥般的长指甲戳在了他的腹部,尖处卡在了缝隙里。 尤利尔僵住了。他盯着女孩的瞳孔,那里面的火苗越来越微弱。 “……塞西莉亚?” 莫名的寒意沿着脊椎升上了大脑,尤利尔哆嗦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看到酒门前一片碎裂的酒瓶残片。 黑纱长裙的吉尼瓦没有融化,她空洞的眼神还在望着学徒。 在厮打间,少女抡起酒瓶砸下的刹那,隔着薄薄的冰甲,学徒看到了飞散的金粉。 『……火种点燃需要特殊的环境,仓促的进行,最大的可能是把灵魂变成灰烬』 “不,不——”可怕的猜测撞入了他的脑海,学徒发出一声呻吟。 “塞西莉亚……塞西莉亚!”尤利尔站起来,摇晃着少女的肩膀,他声音沙哑,却还在不断说道:“看着我,塞西拉,看着我!不,别这样塞西莉亚——” 猛然间少女抬起头,一把抓住学徒的手臂,那力道几乎要把脱臼的部位生生掰回来。 尤利尔呆滞地看着她,连痛都无法知觉。 咔咔咔…… 一只苍白的手贯穿了塞西莉亚的胸口,把她化作冰像。少女站在他面前,十根指甲泛着乌黑,眼神还直勾勾地落在学徒的身上。 乔伊抽回手,“她死了。” “……” 沉寂比酷寒的极黑之夜还要煎熬。 尤利尔怔住半晌,嘶哑地道:“你说什么?” 年轻人没有理会,他在原地静静地望着红与黑交错的废墟,一勾手指,戒指索伦就从灰烬下飞了出来。 符文指环不染尘埃,一层层冰霜绽开,从半空落下细碎的雪花。 它们飞舞起来,凝成文字: 『很抱歉,尤利尔,塞西莉亚点燃了火种。』 无声的宣告犹如重锤。 学徒低下头,抚摸着少女脸上的薄冰,神色茫然:“那为什么我活着?” “我应该和她一起——”这时学徒忽然顿住了,他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覆盖着一层尚未化尽的冰甲。 索伦的魔法,塞西莉亚的魔法保护了他,魔药没有进入他的身体。 “不……” 他跪了下来,捂住脸,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让无穷的悔恨将意识淹没。学徒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无法看到。他听到还未燃尽的木头在残火中变做焦炭,而他的心仿佛也跟着焚烧殆尽了。 空荡的长街上回响起呜咽的哭声。 …… “发生什么了,索伦。”使者皱着眉头问道。混乱的法则已经平息,他的轮廓不再若隐若现。 『有人在四叶城散播魔药,这会使人点燃火种』 指环沉默了片刻,『抱歉,大人,酒的意外是我的失职。』 乔伊没有责备它,年轻人向来不会在事情还未结束的时候就开始责备他人:“死者会变成食尸者,还有能组织的活动,这不像是自然形成的神秘……城里有亡灵法师?” 尤利尔抬起了头。 他重复着这个名词: “……亡灵法师?” 第二十一章 神秘降临 少女的身影定格在冰里。 乔伊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到了吉尼瓦身上。他心里说不上伤感,因为对他而言塞西莉亚不过是一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炼金魔药的起效很快,也许她才接触没多久,酒就被点燃了……可已经来不及了,乔伊知道如果自己不是看到了火光,是绝对不会赶回来的。 魔药和挂在钟楼上的人? 看样子那个亡灵法师还没有空境的实力,不然也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 热风穿过马路,椴树的大叶子闪闪发亮。而这风光在酒的台阶前终止,以黑纱女人侧倒的冰封尸体为界限:一半风和日丽,一半残垣断壁。焦炭与岩石、砖瓦构成灰败的灾景,在这死寂之上盘旋着若有若无的哀戚的挽歌。 只有同样冰砌雪塑的红发少女孤立在夏日的盛景中,犹如整个世界卑微与安宁的缩影。 “亡灵法师……” 学徒重复着这句话。 他的身体一动不动,胸口的起伏都缓慢下来,生命的光彩在瞳孔中熄灭。尤利尔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做什么也没用。塞西莉亚已经死了,他的胡萝卜小姐再也不会等着他说出心意了,那青涩浓烈的情感和两厢厮守的承诺,他又能说给谁听呢? “他们是死者之国加瓦什的神秘者,敬奉死亡,讴歌终结……其实就是一群疯子而已。”使者说道。 仿佛证实他的话一般,对街的商铺里猛的一阵巨响,一头食尸者在笨拙的努力之下,终于冲破了紧锁的房门,朝着活人发出本能的嚎叫。 乔伊手上的戒指亮了亮,冰层爬上了亡灵的双腿,把它定在地上。 “杀了我。”尤利尔轻声说道,他看都没看那嘶鸣的死尸。 “你不恨亡灵法师吗?” “我只恨我自己打开了门。”学徒摇了摇头,“死的本该是我。” “食尸者杀了她,亡灵法师唤醒了食尸者。” “所以呢?”尤利尔用无神的双眼直视着乔伊,它们原本是深棕色的,现在却只有一片黯淡。“他是神秘生物,我能做什么?” “他原来也只是普通人。”年轻人说道。 “我知道。”到了这个地步,尤利尔也意识到真正想要自己成为神秘生物的不是索伦,而是它的主人乔伊了。 但他不想成为神秘,他不喜欢这些违背常理的东西了。 “我们逃出来的时候,塞西莉亚还活着。我告诉她我会用生命守护她,但塞西拉不让我这么做,因为有时候我即便搭上性命也无济于事。”学徒的话语混在灰烬被风吹动的沙沙声里。“她说的对,我们都是普通人,注定这么过一辈子。” “你不想为她报仇吗?”使者不由问道。 “报仇?那有什么用呢。”尤利尔答道,“让我随她而去好了,仇恨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当你真正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此生的珍贵之物时,没有任何一种情感可以代替悔恨。” 乔伊沉默了。他眼前逐渐模糊,似乎看到一列银灰色的火车缓缓发动,车门合拢不留缝隙,紧接着如同流星从身前疾驰而过。 街道上的食尸者多了起来。 年轻人竟然恍惚了。 下一刻魔力的暴动突如其来,风霜化作刀剑,将敢于扑上来的亡灵切成满地的残肢—— 白骨碎肉洒了一地。 尤利尔忍不住转了转眼睛,他知道乔伊很强,但完全不知道年轻人可以达到这种地步——曾给自己和塞西莉亚带来灭顶之灾的亡灵生物,在使者面前只有被扯碎蹂躏的份。 “尤利尔,我想塞西莉亚不会同意你的选择的。”年轻人沙哑着嗓子说道,但这反而让他显得有了几分人气,不至于使人误以为他是那些死尸的同类了。“她为你而死,你也要以死报偿吗?” 这话使学徒愣了片刻,他抬起头看着少女的面孔——她还带着微微的笑容,摘下了眼镜的时候尤利尔才恍然发现那份柔和的美丽,泪痕与血迹让这微笑格外惹人爱怜;火种还没来得及烧干她的血肉,是以熟悉的脸颊依旧带有着女孩生前的稚嫩和丰盈。 塞西莉亚的眼瞳被霜雪遮盖,犹如在炎之月的夜晚了望星空时朦胧的星点。 那披散在身后的一头秀发飘起来,似是凝结在了永恒中的火焰。 光辉而明艳。 深切的哀痛这才将他从绝望的麻木中拯救出来,尤利尔不知不觉竟再次泪流满面。他的胸口一阵绞痛,哽咽住至于无法呼吸。 塞西莉亚并非是那种个性张扬的人,她总是胆怯、畏畏缩缩,还有一点笨拙。学徒还记得自己初见她时她那慌乱迷糊的模样,但就是这样一个胆小的女孩却能在生死交错的刹那为自己鼓起勇气。 她为我而死,尤利尔扪心自问,你要辜负她的一切,她堵上未来给你换得的明天吗? 他无法克制的产生了动摇。 “可没有你的未来……塞西莉亚,你知道,你知道的……那不是我想要的。” 乔伊平静的说道:“尤利尔,你要清楚人不会只为了爱情或亲情而活。” “但我已举目无亲。除了塞西莉亚,我还可以为谁而活?” “为你自己,尤利尔。因为人生来就是要活下去的。” 年轻人站在他面前,对学徒伸出手: “我们必须比我们经历的苦难更伟大。” 学徒怔怔地望着乔伊。 一股暖流从心脏迸发出来,穿透四肢百骸,浸入骨骼血脉。他终于压抑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在这歇斯底里的悲鸣中,掀起的却是澎湃的向外推动的气流—— 灵魂的火焰燃烧起来,魔力搅动,云层翻涌;道路两旁的椴树树干被风压摧折,狂风带着落叶与灰烬向四面席卷。 一团虚无的光芒从他的额头绽放,带着牵动元素与意识的力量潮汐,在秩序之线交织的罗网下点燃非凡的火种。 尤利尔朦胧间听到了回响的钟声;此刻已是天光炽盛的白昼,连绵落下的阳光根根如利箭;高温下冰融雪化,弥散而起虚幻的轻烟云雾。灿烂辉煌的火焰以纯粹的意识与记忆结晶而成的灵魂为薪柴,窜跃升腾在生命的祭台之上。 名为魔力的秩序根源自天穹降落,这力量构筑起表象与真实的桥梁—— 至此,新的神秘诞生了。 尤利尔望向塞西莉亚,少女在光明中对他展露着笑颜。 生命与死亡在他的灵魂中烙下印记,学徒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存在为何物。他开始尝试着去接受命运的更迭,而非用平凡的借口逃避改变。 普通不是庸碌。普通人的一生自然有其价值,他们平凡无奇的每分每秒,都是在期待着下一个瞬间的浴火新生。 当这个转折到来,经历过的所有的悲伤喜悦都会冰释;它们组合拼凑成曾经与现在的轨迹,而这不完全的轨迹才被称之为命运。 因为那未来永远都有希望。 …… 等到烟尘散尽,璨光熄灭,只有乔伊还能站在原地。 尤利尔抬起手臂,握住了年轻人的手,而后站起身来,用袖子擦干脸。 魔力在他的周身盘旋,“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你指什么。”乔伊侧过头。 “当然是对亡灵法师的讨伐战斗——” 『嘿,你以为刚刚点燃火种……』 指环忍不住习惯性的想要打击他一下,但写到一半就在年轻人的冷眼下讪讪的停住了。 乔伊探出手,在身前缓缓地划过,一柄晶莹剔透的长剑凭空出现在他的手里。 那是一柄纯白的斩剑,长约一臂半,柄头钝圆,刃身宽薄,握把上有一段无锋的剑刃。它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劈砍,线条流畅而简洁,却带有着狰狞凶猛的气势。 “克洛伊塔规定,对加瓦什战役的范围内,每一位神秘者都必须参与战斗。”使者后退几步,看着风压过后再次围上来的食尸者们。 “你已经是其中的一员了。” 他将冰之刃递给学徒,握柄寒意森森。 尤利尔接过剑,魔力在骨骼肌肉中穿梭,以往他想都不敢想的力量在身体中奔涌着——他轻易抓住了这把武器。 混乱的情绪从他心头流过。尤利尔分辨出来,那是哀伤、愤怒以及两者混合而成的决绝。他感受到少女最后的心意,这与爱情一样同是无言的。 “我不太会用。”学徒神情庄重,心脏也跳动得厉害,但依然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 乔伊没说话,并且面无表情,看都不再看他一眼。指环颤抖起来,还未散去的水雾在半空凝成一串字符: 『这是斩剑,你也不是普通的骑士……所以只要灌注魔力对它们砍下去就行了。小子,你会抬胳膊吗』 尤利尔也没说话,他抿着嘴,眼神是学徒或服务生从来没有过的坚定。 年轻人与学徒擦肩而过,尤利尔怔了怔不懂对方的意思。但立刻他就明白这是在给自己试剑的机会了,因为对面的食尸者已经拖着利爪扑了过来。 一共五头。 它们没有队形阵势可言,僵硬的脚板踏在地上力道极重;从服饰上看得出来这些亡灵原本都是城中的平民,但面容已经分辨不出男女老幼;死灰色的皮肤下没有流淌的鲜血,骨骼和肌肉红白相间着裸露在外。 亡灵的声带震动着发声,尖利凄然如荒原沼泽里的寒鸦秃鹫。 空气同样震动着传递声音。 长街掠过重叠的黑影,以往尤利尔只能感受到风声和窜进的残影;但现在他紧张的双手握住剑,却能看到食尸者的每一个动作。 火种跳跃起来。 调动魔力仿佛是神秘生物的本能,学徒盯着自己的敌人脑海中正一片空白,这个过程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他猝不及防看到冰刃微微焕发出荧光来,赶紧手忙脚乱地提起这根长棍,想也不想就向前抡了个半圆。 可尤利尔挥剑的片刻就意识到食尸者还没进入斩剑的攻击范围—— 他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想要后退又发现塞西莉亚的身躯就在后面,学徒一时间进退维谷。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这柄本就不短的利刃忽然在这一挥之下锋芒窜动;剑尖处吐出一道刺眼的锐光,白色的风压化为脱体的半环状飞刃,直接在半空将三头食尸者拦腰斩断。 尤利尔自己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的长剑差一点脱手,剑尖擦地划出一道火星来。学徒眼看着几分钟前将自己逼入绝境的死尸在五米之外惨遭腰斩,就好像它们赶过来就是为了让他砍一样。 前后的巨大落差诞生出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那挣扎与选择造成的悲剧在这力量面前给人以无声的讽刺。尤利尔心神颤栗之中,下意识地一提手腕又是一剑划过,把一具穿裙子的尸体由右肩至左腰断成两截。 而另一头亡灵则更为倒霉,它似乎是打算蹬着不远的房梁跳过来,结果还没落地就又死了一次。被削飞的双腿带着胯部与腰腹分离,它们前后砸在地上,分别落在了相距不远的两个位置。 溅起碎末和落叶。 就连低智的死灵们也站住了,蓄势欲发的攻击土崩瓦解。 “这就是神秘?”尤利尔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就是力量。”乔伊答道。“火种的点燃意味着你不再是凡俗。” 灵魂之焰,神秘的象征。 “不,我始终是普通人。”尤利尔放下剑,“所有人都是。” 就像秩序诞生出神秘一样,已知诞生未知,平凡诞生非凡,绝望诞生希望。 “我向你保证,塞西莉亚。”尤利尔低声喃喃道:“假使这就是你的愿望,那我无论如何也要走到路的尽头。” 炽日辉光遍地。 第二十二章 所 『等等,这家伙是偷偷练过剑?居然连睿智的格森先生都骗过去了』 乔伊没有言语。而指环索伦身上的符文好像过载了一样不断闪烁,它感到很委屈,觉得自己被人欺骗了纯洁的感情。 “天赋。”使者言简意赅。 索伦一时无语。 乔伊走到长街的中央,他走过的路途化为霜白的冻土。 “战士。”他对学徒说道。 “我还差得远。”尤利尔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从无论那个角度来看都是再稚嫩不过的新手。战士这样浴血的称呼他实在是受之不起。 『他这是在给你规划职业,白痴』 指环依旧愤愤着。 “规划职业?”学徒心想自己难道是加入了什么技能培训中心,克洛伊塔对神秘者的安排还真是古怪。 『火种点燃后,你就可以算做一个低环的神秘生物了。神秘者有其职业,就像人各有所长』 『克洛伊塔属于占星流派,依靠预言和星象魔法作为研究方向,并不太适合你……也许你可以考虑光辉议会,在他们眼中神术和祝祷远没有刀剑来得实在』 “听起来不错。” 尤利尔答道。 但他没心情考虑这些,“那怎样都好。” 风静止了,石板上的残肢还在抽动。亡灵没有死亡这个概念,除非将它们彻底打碎。当然办法也很多:冻结、燃烧、粉碎等等,低等亡灵其实在加瓦什也是杂兵级别的存在,魔力可以轻易造成伤害。这些东西也只能对普通人产生威胁罢了。 但神秘可不常见,四叶城的神秘生物大多是一些冒险者,还有领主贵族们的私兵。平民中点燃火种的人物可谓万中无一。 是以法夫兰克大道一片狼藉。 他们在这里停留了很久,酒的燃烧甚至没有引来任何平民或卫兵。死寂是笼罩了视野的灰暗色调,鲜花染上枯黄。 年轻人知道这是死灵的魔力在侵蚀秩序。 『这座城真是疯了』 索伦写道,即便它是符文生命,也绝不会喜欢这样沉郁的场景。『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去找切斯特。”乔伊回答。“这是他的作品。” 『切斯特……他不是自然炼金术士吗,我怎么不知道他什么兼职死灵法师了?』 因为你只是一枚指环,使者想着。 “切斯特就是亡灵法师?”尤利尔抬起头,握紧了剑柄。 “也许。” “塞西莉亚怎么办?”学徒追问。他再次抚摸着少女的眼睛,她还在望着他。“我不想丢下她。” “她已经死了。”乔伊面无表情,“你是想一起去宰了那个加瓦什的疯子,还是在这里等着她融化?” “那我就把塞西莉亚扔在这儿?”学徒不由得抬高了嗓音。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与乔伊的差距,即便点燃了火种,他在使者眼中与那些一触即溃的低等亡灵也没什么区别。 然而话一脱口,尤利尔就意识到对方其实并没有义务为他做什么,自己的行为简直是无理取闹——他印象中的使者可不像埃兹先生一样有人情味,哪怕后者的人类感情大多表现在斤斤计较上。 而塞西莉亚也不是乔伊的店员。 “抱歉,我有点激动。”尤利尔不由得嗫嚅了一下,他脑子很混乱,“我——” “走,这里没人会来。” 使者毫不在意他的态度。“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已经不是她了。” …… 『看,我说过你总有一天会成为神秘的』 尤利尔摇摇头,“如果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那我宁愿死在食尸者手上。” 他们穿过街道,到处是破败的景象。屋舍坍塌,围墙损毁,路灯杆上残留着血迹,但并不太多。 学徒能想象到,人们是在未知觉的情况下烧干灵魂,尸体刹那转变为恶灵的仆役。 黑暗和死亡像是影子一样追逐着活人,有时他们路过的街道烟尘弥漫,不得不用魔力开路;有时会有食尸者扑出来企图发泄嗜杀的本能,那这些倒霉鬼可真是撞上了铁板——尤利尔还没来得及拿稳冰剑,就看到乔伊周身环绕的霜雾如猛兽出闸一般席卷而去。 寒风过后只有满地冰渣,显然使者大人的心情也不算好。 这一路以来学徒竟然没有见到一个活人,他不由得因为这样惨烈的景象而心神震动。 尤利尔意识到自己原本也该是其中的一员。 “为什么我会站在这儿?”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我能突然成为了神秘?是因为塞西莉亚?” 『那你想得可太多了,假使人们经历痛苦就能获得力量,那世界上就没有普通人了——因为每个人都有伤痛』 指环答道。 尤利尔不知道火种点燃需要多么苛刻的条件,但无论是什么他都敢肯定自己没有做出任何准备。神秘的诞生仿佛一场幻梦,他在无知无觉中醒来,又在醒来的刹那将梦境遗忘。 “那我有什么特殊的?”尤利尔自己都不相信。 『没有。说实话,我也很想知道你怎么能跳过那么多课程和步骤,让火种自燃的——』 索伦垂头丧气地写道:『我以为你这种笨蛋会比正常人在学徒期呆得更久一些,没想到你居然跳过了接触神秘学的阶段,直接点燃火种了……这根本就不魔法』 尤利尔心想学徒期大约是准备的时期,就好像成为正式工之前都要有过一段艰苦的白工一样。这与普通人的工作也没什么区别,他不由松了口气,问道:“我当学徒的时间长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作为符文魔法最高技术结晶,我很乐意系统化地教导你神秘学的基础知识,并对你的未来职业选择做出合理的规划与建议……』 尤利尔听得头昏脑涨,“这与火种有关吗?” 『点燃火种是主动行为,不然你以为灵魂这种意识与思想的结合体,是用火柴就能点燃的吗?』 “那些魔药——” 『沟通魔力是十分细致的活计,手法粗暴只会死人……当然可以活跃火种的魔药十分难得,这也正是它的价值所在。』 这时索伦听了听,用一种复杂的口吻写道:『如果是平时我大约很高兴你能主动了解神秘学,但真奇怪,我现在居然一点也没心情』 “因为你也有灵魂。”学徒轻声道,“谢谢你的安慰,索伦。我知道你不只是枚戒指。” 格森先生没有说话。它一直都借着冰水或烟雾来表达自己,而从未有过言语。正常来讲它会用难得的严肃态度告诉学徒符文生命只是一种魔法效果,只是它现在在思考一些更深刻的问题。 『也许我们对灵魂的定义有点偏差』索伦最终答道,『但这不是什么值得关心的事情』 『尤利尔,你现在是神秘生物了』 这句话显得莫名沉重。 尤利尔还未做出什么回应,就听到乔伊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就是这里。” 眼前是一栋结构简易的木屋,花园长满杂草。若非门上挂着的“歇业”牌子,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居然是一家对外营业的商铺。 尤利尔抬起头,这才发现他们的位置其实是松比格勒的尽头。他一路上心不在焉,竟然连回到了自己原本讨生活的街道都没有注意。 从法夫兰克到这里有七站地,学徒还记得那个永生难忘的车站的夜晚。但无论是当时还是现今,繁华的街道上都不再有行人了。他还能依稀辨认出熟悉的景物来,而尽头的长街上钟楼近在咫尺,指针上霜雪附着。 『切斯特就住在这里?』指环很是惊奇地写道:『白,你是怎么找得到这儿的?』 “药剂的魔力反应太强了。”使者答道。 当然话虽如此,他不需要多费心思还是代理城主金特里·威金斯的缘故。不然四叶城里现在最多的是亡灵,其次就是魔药了,乔伊不可能明确找到一个存心把自己藏起来的自然系炼金术士。 索伦没吭声。它知道对方是在敷衍自己,而且这么认真的敷衍就说明如果自己要是再问下去,年轻人就会把它送去维修。 一想到灾难的始作俑者就隐藏在眼前破旧的木屋里,尤利尔就有些按捺不住。大门未锁,甚至一直到了屋内都没有障碍,学徒感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因为异常就意味着猜测距离真相又进了一步。 他提着剑就要走到最前,却被乔伊拦了下来。 “先别动手。” “你要说服他吗?”尤利尔不可置信地问道。实在是这样的展开从任何一方的角度考虑都没有可能实现:首先乔伊不善口才;其次,与亡灵为伍的切斯特要是真的会被说服,他就不会将魔药扩散到全城了。 难道说乔伊是因为魔药的价值吗? 学徒忽然发现这未尝不是一个理由,他根本就不了解乔伊。可这么一想尤利尔又忍不住感到羞愧,因为无论有怎样的原因,乔伊都给予了他很大的帮助——从符文指环索伦到点燃火种,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他现在却要怀疑对方另有所图。 而如果年轻人真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尤利尔并不是毫无社会经验的少年人,他知道有时候人们会为了挽回损失而做出一些违背情感的选择。 只是作为四叶城的平民,尤利尔打心底里无法接受这样的做法。他希望乔伊不是那种人,学徒自觉神秘生物仅仅比普通人多了火种赋予的魔力,他们从根本上依然是有良知有底线的人类的守护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乔伊忽然说道,他与尤利尔四目相对。学徒看到那对幽蓝的瞳孔宛若深海之渊,不由得心头一震。 『杀人可不能终结灾难』 索伦提醒道。 有面对一切的觉悟是一回事,明了前因后果、彻底解决问题又是另一回事。塞西莉亚的悲剧不过是缩影,他们不仅要为逝者讨还公道,更要让崩坏的局面回归正轨。 尤利尔这才勉强压抑下来自己的怒火,他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思维,试图让它分析一些对情势有帮助的事情:“切斯特为什么要研究点燃火种的魔药?” “他是炼金术士——这应该是个神秘职业,不需要再点燃火种了?” 指环解释道: 『你忘了吗,尤利尔,魔药并不是为了点燃火种而制造的,它本质上依然是活跃火种的药剂』 『切斯特应该另有目的』 第二十三章 死灵魔法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当他们推开实验室的房门时,只看到了地上的一堆灰烬。 “那个炼金师死了?”学徒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种结果。 『或许不是他』 “就是他。”乔伊一锤定音,他踢开槲寄生的残片,“希瑟的信徒死后会回归自然,这都是原本切斯特的血肉——火种过度活跃超过了灵魂的负荷,魔力侵蚀身体,长出了叶子……藤蔓?” 尤利尔不由得问道:“希瑟女神的信徒死后都会变成植物吗?” “那要看怎么死的。” 学徒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感到上面一阵凉意。他想象不到这上面长满了绿叶和枝条的样子,即便是开着鲜花那也是极其惊悚的。 『你害怕了?神秘可不是闹着玩的』索伦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这时候又开始恐吓起来了。 “就算我害怕,那也没有办法熄灭火种?”尤利尔没好气地回答。 他算看出来了,也许戒指格森是因为乔伊的示意才会来怂恿自己的,但它本身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必然也占了原因的绝大部分。 『除非你想变成亡灵』 学徒不愿意理会它。 “索伦,这里还有别人的痕迹吗?”使者问道。 凶案现场除了受害人外,可能的大约就是凶手了。当然学徒还不明白有些神秘杀人是没有痕迹的,使者只是例行公事地检查而已。 说不定真会有什么线索。 『我的魔法没办法使用……』写到一半索伦顿住了,墙壁上的霜痕快速断裂,指环先生擦掉文字重写:『现在可以了』 尤利尔猜测可能是因为离开了诺克斯酒,浮云列车的影响波及不到松比格勒的缘故。 夜语戒指掌握的魔法并不少,起码要比乔伊展示出来的能力要多。也许它就是为了弥补使者的短项、提高效率而制作的。尤利尔虽然才迈入神秘之门,但这不妨碍他放开思维自我联想。而且这样的推测有理有据,他觉得这可能就是真相。 不过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尤利尔才明白了学徒期准备的真正作用——如果他出身与克洛伊或光辉议会,甚至是能够接触神秘的小贵族——都不会看到任何东西都不认识了。 他想即便是克洛伊塔里面负责杂务的普通人,没准儿都比自己有见识。 指环上跳起一条条闪电般的光丝来,尤利尔清晰的意识到了大气中魔力的搅动,那种感受很奇妙:某种无形无质的东西在互相碰撞,这种震动一圈圈地扩散开来,蔓延过皮肤。就像烟雾或水波,无法捕捉到实感,但却真正存在。 为什么乔伊使用魔法的时候没有感应到?等等,他用的是魔法没错? 尤利尔握了握手中的剑柄,即便有着魔力的保护,他也感觉自己的掌心似乎粘在了上面。这时学徒忽然发现,好像自己的魔力在驱动的时候也没什么动静。 但还未等他去细想这个问题,光线便已隐没,奇特的符文贴合在苍白的侧壁上,格森写道: 『自然魔力,植物分类』 『埃兹·海恩斯』 实验室安静下来。 …… 四叶城的中心是钟塔,靠近外城区的北郊是威金斯家族的私人驻地。而就在这两者连成的直线上,对应的南城边缘赫克里街区则是最不起眼的地方:它既不繁华也不冷清,很难算做中心地带却又称不上落魄边缘,是属于没什么特色的过度地带。 不过就是在这里,一队巡逻骑兵首先与四叶城堡失联。管辖治安的城卫队长维克托拜托了自己原本在佣兵团里的同僚帕因特去探查原因,而自己则带着队伍追查近些天出现的银百合郊区盗墓案。 然而赫克里街就好像会吃人一样,在帕因特等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到达之前,就已经吞下了整整五十名巡逻骑士了。 “真见鬼,那些人是被太阳蒸发了吗?失踪怎么也连句话都没留下来。” 矮人不满地抽了下鼻子。 “留下线索就用不着你们了,维克托不可能把功劳送上别人家的门。” 橙色皮肤的佣兵答道。他其实是个元素生物,依靠分解阳光进行光合作用维生,并且会反射橙光。所以他才看起来这么与众不同。 “维克托不算别人,约克,他是我们的兄弟。” “好,维克托有个地精兄弟。”约克故意这么说道。 “我是矮人!瞪大你那不知道长在哪儿的眼睛看清楚,是矮人!不是那些卑劣的地精!” 帕因特鼻子都气歪了,“你真该去克洛伊塔进修一百年,相信我,那时候你的眼神和知识储量会有很大进步的。” 队伍里传出一阵哄笑声。 “可我没钱交学费。克洛伊一年会收三十枚阿比金币,一百年就是三千呢。”光元素生命约克一本正经的打算着,“除非埃兹肯借我钱周转一下开支,我可以勉为其难在一百年内半读半工——” 他身后的两名年轻佣兵险些岔气。 “没门。”德鲁伊听着这些家伙还有心情在这里开玩笑,只觉得一阵头大:“行了,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度假,都给我严肃一点!” 约克做了个鬼脸。 他今年三百七十二岁,换算成人类的年龄大约是十五左右,是诺克斯佣兵团最年轻的小队长。有这样的家伙领导,他手下自然也都是些稚嫩的新人。 之前约克虽然是在开玩笑,但诺克斯与维克托确实是两家人了。诺克斯是自由冒险佣兵团,而维克托则是威金斯领主的家臣。他的伙伴们对此说不上反对,却也不是很愿意和当地的贵族领主走得太近。 是以治安队长拜托到了佣兵团,结果最后赶去赫克里的只有喜欢稀奇的约克一队和他的老部下帕因特。 矮人甚至没有带上自己的小队,他觉得将自己的战友因为私事拉过来实在是太丢脸了。 只是他们还没进去街道,就在外面遇上了酒老板埃兹。德鲁伊赶紧把他们这群冒失的混账拦了下来,从领队到成员这里就没一个靠谱的。 今天的城市不太对劲。虽然他路过报刊亭时发现了周日的报纸,但再怎么休假也不至于街道上只有三两个行人。 他原以为是松比格勒尽头的人烟稀少,否则切斯特也不会选择这里来隐居。不过当德鲁伊先生打算从赫克里抄近路去领主城堡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事情或许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 赫克里街道上人们行色匆匆,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但这安宁和谐的一幕在中心区松比格勒的荒凉的映衬下,就显得有些诡异了。 “也许有黑帮控制了整条街道,才让巡警对这里无法插手的。”约克猜测道。 “黑帮?”帕因特不太相信的哼了一声,如果王都有黑帮他都不会意外,可这儿是特蕾西的四叶领。“那可真是稀罕的东西。” “什么黑帮会连巡警都不放过,他们是讨生活的组织,又不是堕落的无名者。”德鲁伊一听就知道光元素是在随口胡说而已,他看着满街川流的人群,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不是黑帮……但应该是神秘生物。” 街口巷子里的一大群神秘生物纷纷看着他,意思是这还用你说? “无名者也是神秘生物……” “行了埃兹,你就不能往好处想想。”帕因特不耐烦地打断他,“点燃火种的人都有可能是无名者,也没见过谁召唤出恶魔来……说起来,埃兹,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的呢,难道说你是凶手组织的卧底?” “那我第一个就让你进去。” “看样子也不像。我听维克托说他们好像会用黑十字作暗号,赫克里有教堂吗?” “盖亚的教堂在西城,希瑟和露西亚的神殿都在松比格勒。赫克里只有一家餐厅比较有名气,那里的马卡龙非常不错。”光元素插嘴道,还顺带提了一句它们崇拜的光之神露西亚的名讳。 酒老板恼火起来:“约克!再不正经我就让你的酒钱翻倍。” “和蜜酒相比马卡龙的味道其实也就那样。”橙脸人迅速改口。 “你们这些家伙真会浪费时间。埃兹,你不是要去城堡吗?那位大炼金师可比一些巡警重要多了。” 矮人不得不把话题带回正轨上来。 “可他已经死了,而那些巡警只是失踪。” 这话没毛病,不过帕因特并不知道埃兹手里还有切斯特的索维罗魔药配方,哪怕只是不完整的部分也弥足珍贵。“你怀疑凶手是一帮人?” “我有理由这么推测。” 埃兹把自己的背包打开,里面除了古怪的厚围巾外,就是一堆堆莫名其妙的种子。 这些小颗粒放在夹层里,被皮革分隔出不同的格子。有一种看起来毛茸茸像是小圆球一样的东西不安分地互相挤动着,德鲁伊咕哝一声,挑出一粒扔了出去。 种子的白色绒毛在半空中舒展,而后被风吹散成一片雪花般的轻幕,无声无息飘进了街道。 这是一种生活在沙漠里的魔法植物,它们的种子可以汲取空气中的魔力自行生长,最终制造出一块低魔区域来。 也是德鲁伊用来探查神秘生物的手段之一。在局势不明朗的时候,他很少驱使活物生灵来侦查敌人,更不会亲自变化潜入。 矮人看着他的动作,不由得说了一句:“这东西很贵?” “贵倒是其次,那头可恶的灰蜥蜴死了还要给我找麻烦——四叶城除了他就没有第二处供应魔法种子的商店了。”埃兹言不由衷地说道。 帕因特拍拍他的裤腿,以示安慰。 “不提这些了。”德鲁伊摇摇头,“最明显的证据是人流减少、商业街关门,不过这些和我没什么关系。” “也许是因为今天是假期?” “盖亚的信徒才会在今天放假,你不是崇拜露西亚么?”矮人瞪了一眼年轻的光元素生物。 “女神大人会让我们休息两天……” “想要假期的话,那你干脆改信苏维莉耶好了,祂的信徒们现在没有工作日。”帕因特回了一句,话题直接就被带歪了。 苏维莉耶是死亡之神,祂的信徒只有沉沦秘境加瓦什和少部分的女巫。前者别提工作日了,敢在诺克斯出现那就是人人喊打的老鼠,光辉议会很乐意让圣骑士团送它们再死一次; 而后者的数量由于她们传承方式的诡异,就连在罕见的妖精面前都没有提出来的底气,也没有哪个神秘生物聚集区会欢迎她们上班打卡。 埃兹说道:“赫克里有一种烧焦了的恶心气味,我本想从天上飞过去,但却发现这里设下了驱逐结界。” “戒律魔法?” “死灵魔法。”埃兹严肃起来。 第二十四章 赫克里之战 “现在才是六点钟,街道上的行人不多很正常。”约克四处打量着,他本想找一家开门的商铺,但却不得不承认德鲁伊说得没错,今天的四叶城不太寻常。 除了赫克里一如既往,身后的街区竟然空无一人。 “好,我现在觉得不太对了。”他迅速抽出了剑。 白绒绒的种子飘进了繁忙的长街,最外面是一家理发店,而后是马场和商铺。建筑高低错落、棋布星罗,花簇与椴树相映成趣。四叶城独有的火红尖顶上摇动着美丽的心形叶风向标,在炎之月的辉光下闪闪发亮。 然而这丽景在魔法种子的成长下逐渐波动了起来—— 露出了真实的残败废墟。 没有整齐的街道,也没有风向标,屹立在原本的赫克里街区的土地上的,是一间宏伟的大殿。 “这是——”约克后退了一步。 “幻境魔法……或者说恶灵域场。” 埃兹的手臂爬上了藤蔓。 “魔力被吞噬引起了魔法的异常,所以维持着这虚假的和平幕布的力量开始慢慢消失,从而露出它的真容来了。” “你知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约克注视着那白骨砌成的台阶,黢黑如城墙的石壁反射着冰冷的阳光,他无法克制地浑身发凉。“这是……苏生之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其他的冒险者甚至不认识这座大殿,毕竟放逐之战发生在两百年前,也只有元素生命约克还对死灵们的标志性建筑物有一些印象。 再就是埃兹,他怎么说也是从克洛伊塔出来的德鲁伊法师,论年龄也并不比约克年轻,他甚至亲身参与过那场战役。 “等等,这并不是苏生之所——”他忽然看到了不同的地方,“上面没有死亡的徽记,而是一个黑色十字图案。” “况且除非苏维莉耶复生,否则加瓦什不可能无声无息侵入诺克斯。” 矮人帕因特已经拿起了锤子,闻言松了口气:“也就是说,他们是一群模仿犯喽。” “没准是留在诺克斯的死灵法师,当时也不是所有死灵生物都进入死者之国的。” “亡灵也是神秘,它们或许能自然形成。” 佣兵们在被短暂的震慑之后,用七嘴八舌的议论缓解着自己的心情。 “切斯特的死也可能与这里有关系。”埃兹沉默片刻,低沉地说道。“他们应该在谋划着些什么。” “不管如何,巡警的失踪肯定与这个组织有关系。”约克照旧说了一句废话,在埃兹的白眼中接着分析道:“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将情况报告给金特里大人,让那些贵族人类来商量怎么处置这种情况好了。” 这无疑是风险最低也最有效率的做法,四叶城的大事他们诺克斯佣兵团顶多援助些战斗力,组织疏散居民、解救伤者这些事情冒险者可不怎么擅长。 而且不冒进的话,造成的损失和麻烦也不会有人扯到他们头上。 “看不出来,你倒是很会甩包袱啊。”矮人不由得赞叹道。 光元素生物眨眨眼睛,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晚了。”然而德鲁伊说道,他一边将自己的手指变成了利爪:“我们已经破坏了这里的恶灵域场,建筑里有人的话,肯定会发现我们的。” 正如他所说的,幻境崩塌的瞬间大殿的玻璃后就人影祟动起来,很快套着黑袍的人形生物就一个个冲出了殿门。他们动作迅速,超越了普通人的极限,连埃兹和帕因特这些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老佣兵都不由得神态专注。 可这还没完。紧接着,瓦砾与砖岩之下探出干枯的手爪,食尸者们嘶叫着由死体复生,带着腐烂的皮肉冲向了活人。 “食尸者!” “这里有堕落死徒!” 队伍里响起了接二连三的惊呼。 “那就先打一场看看。报信可要不了多久,让两个人回去就行。”见到事已至此,约克单手握住剑柄,一层薄光从光亮的刃面上划过。 “争取时间并不困难。” 黑十字的成员开始主动出击。 空气中黑暗的魔力涌动着,埃兹见过太多了——在那场噩梦般的战争中,他甚至看到过漫山遍野的骷髅海。果然他们即便不是加瓦什的先遣部队,也与死灵一系的邪恶术士脱不开关系。 这位称得上老兵的德鲁伊依旧保持着中年人的模样,但经历过的事情却是与他年岁相差不大的元素生命约克无法比拟的。 他抓住三百多岁的年轻人,摇摇头命令道:“不能分开,他们中有高环的幻术法师,类似赫克里的街道或许不止一处……我们立刻撤退。” 这时一名后方的年轻人惊呼起来:“后面也有亡灵,天哪,我们被包围了!” 埃兹不禁颤抖了一瞬,记忆中那熟悉的画面仿佛正在与此刻重叠。 为了战胜加瓦什,光辉议会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圣骑士团十不存一;而苍穹之塔也不遑多让,尸巫针对预言师的打击也让窥视命运的克洛伊损失惨重。 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学徒,连正面战场都没资格进入,只能跟在主力军团身后打扫一下漏网之鱼——即便这样也是惊心动魄。 “靠在一起!别被分割开!”德鲁伊吼道。 阳光的消失就像节目结束后舞台上拉起厚重的帷幕一样迅速,黑暗与腐朽的气息在四周环绕,阴影窜起快若闪电。 佣兵们背靠背挤在窄巷中,以往矮人肯定会抱怨这种地方会让他施展不开,但现在他们只祈求围墙可以坚持得久一些,好让队伍不至于那么快速的陷入亡灵的浪潮之中。 埃兹望着源源不断爬出土的骷髅,一颗心直往下沉:四叶城里是不会有这么多尸体的,除非人为的进行屠杀。 那群疯子到底在城里杀了多少人? 只是未及他细想,握着法杖的领头黑袍人就丢出了一个魔法。幽绿色的光柱仿佛投射而出的长矛,贯穿空气刺向了约克,而后者正偏着身体与一副骨头架子对峙。 腐蚀射线,这是个低环魔法,但对于元素生命可能有意外的影响。年轻的异族佣兵小队长刚要用自己的形态变化来躲过绿光,就看到一面圆盾不偏不倚挡在了面前。 嘭得一声,接着死亡的魔力腐蚀木头嗞嗞作响。他还没回过神来,魔法就崩解溃散成了最原始的状态。 橡木盾的树干还连在德鲁伊的手臂上。 “别看它走直线,那其实是个追踪魔法。”埃兹提醒道。 约克急忙点头,面露余悸之色。 这时骷髅和食尸者们开始进攻了,前者力量极大,后者动作灵敏,配合起来威胁不低。帕因特用锤柄格挡了两下利爪的突刺,反击却摸不着那行尸的毫毛,直将它后面的亡灵砸得倒飞出去。 矮人的职业是战士,按理说不会害怕群战,可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不算好,他生怕自己一使力就将围墙打碎了。而骷髅还不至于摇动砖石的地基,局面竟然有点僵持。 好在他的搭档佣兵立刻一剑补上去,一样挤在一起的亡灵立刻向后倒了一排;约克怒喝一声,剑刃上光芒跃动,魔力爆发向前产生一道弧形风压,薄薄的切面瞬间给这些尸体来了个集体腰斩。 “干得漂亮。”大鼻子矮人兴奋的将探过来的漆黑利爪砸成粉碎,骨渣和干肉满地乱飞。 佣兵们也一同欢呼起来,队伍一时间士气大振。 但局势仅仅是稍微偏向了人类,尸体几乎是源源不绝的。在约克略微踏前挥剑的时候,露出来的缝隙使得三个人受了伤。这不是团队配合的失误,而是敌人的数量实在太多了,格挡的剑直接被骷髅一头撞开。 “后退!” 忽然埃兹吩咐道。他一只手举着阻挡攻击的圆盾,一边挥出大片的粉末。 德鲁伊除了变形魔法,还能沟通自然、役使植物,但四叶城的植物不算多,地面上也铺满了石板,因此浪费魔力召唤深埋于地底的植物并不划算。 埃兹只好再次消耗自己随身携带的魔法种子,这简直就是在挖他的肉,酒老板此时的面色极其难看。 哪怕是在如此危急的关头,他也不由得心痛这些洒出去的绿色金币——当时自己怎么就成为了德鲁伊呢,克洛伊对森林职业可不会有补助,他应该是优秀的占星师才对。 不过物品的昂贵是自有其道理的,粉末状的小颗粒种子被气流激荡四散,立刻展现出了生命序列魔法的杀伤力—— 对亡灵来说,麻痹和剧毒都不是问题,因此他的目标是围上来的黑袍人。被强化了力气的战士长剑下劈如一道银线,而埃兹的身体突然缩小,一根根羽毛从皮肤下生长出来,恰巧擦着剑锋躲过了这一击。 这时粉末也糊了对方一头一脸,气流竟然没有吹散它们。 黑袍人颤抖起来,仿佛衣服里有什么东西在鼓动——下一秒翠绿的藤蔓穿破衣料,枝生叶长,在微风中舒展;深深扎进皮肉骨骼的根系还在不断汲取养分,直到把宿体变成一具比食尸者还要惨不忍睹的空壳。 在场所有的智慧生物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粉末随风扩散,领头的黑袍法师也惨遭波及。他慌忙避开风向后退,还不忘把冒出绿芽、活像盆栽一样的左臂砍了下来。 而埃兹已经变成了一头猎鹰,他扇动翅膀唳鸣一声,朝着黑袍人领队俯冲而下—— 羽翼震动,沿途洒下无数的奇异粉末,是以没有哪个黑袍人敢冒着变成植株养分的风险上前拦住他。 “圣灵眷顾于我!”黑袍首领嘶叫道,他抬起自己的双臂,左腕还在滴血。 一支试剂瓶被打碎了,金色的液雾弥散扩展,这次轮到德鲁伊慌不迭地升空了。 埃兹认出那是魔药索维罗,火种的活泼使他的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切斯特的魔药?” 德鲁伊所化的猎鹰发出一声哀恸的长鸣,他终于找到了杀害自己老友的凶手了。 “埃兹!我们要尽快撤退!”混乱中矮人撞开一具尸体,对他大声吼道。 帕因特太熟悉自己的同伴了,他一眼就看出来埃兹是要留在这里为切斯特复仇,可情势对他们来说不妙,拖下去高环德鲁伊的魔力也会被耗尽。 然而金雾升腾之中,大地忽然颤抖起来,围墙终于不堪重负地垮塌了。首领黑袍人的嘶叫声变得有节奏,一地的白骨残尸如牵线之偶,朝着佣兵小队扑了过去。 约克脚下一晃,下意识地向后跳开,原本的立足之地突兀地陷成了深隙。他抬头一望,看到战场上地面开裂,石板的断口处缠绕着黑烟。 这是死灵职业堕落死徒的法术,高环魔法『沉落之井』! 佣兵们开始出现了伤亡。 第二十五章 侵蚀 猎鹰探出利爪,将一头跳起来的亡灵撕成两半,白骨从空中坠落。 但这于事无补,黑袍人首领仅仅一勾手指,那具已经看不出原貌甚至人形的尸体以一个扭曲的姿态站了起来,摇晃着冲向最近的一名佣兵。 远处扫来一道白炽的焰光,擦着这名年轻人的肩膀削断了食尸者的指甲,佣兵一个翻身,将剑刃插进死尸的眼眶,而后用力斜向划拉开了一个口子。食尸者的脑袋带着肩肘砸在地上,抽搐着总算是无法站起来了。 约克借着剑的冲势错过脚步,将身体拧了个方向重新抬手,长剑荡起一道半弧,把跳过来试图抓住他肩膀的亡灵自下而上切断脊椎。 光芒从锋刃上绽放出金红的火花。 “埃兹,你去报信!”元素生物叫道,“别跟它纠缠!” “我们拖住这些亡灵,你飞到城堡去,找到维克托和领主大人!” 佣兵小队已经损失了大半,约克来不及为死去的同伴感到悲伤,因为情势已经岌岌可危。他意识到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突出亡灵的包围了,不断加入战场、无惧无畏的黑暗士兵已然成为了一支军队。 并且是永无止息的死者先锋。 四叶城的灾难降临了。 他们必须做些什么来警示他人。威金斯家族待自己的领民不薄,诺克斯佣兵团也正在近郊的驻地休憩,更遑论城中还有幸存的平民了—— 矮人后退一步,他的皮甲上满是划痕,胡子沾染着血迹。而亡灵不会流血,这来自于他的同伴。 “听他的,埃兹!”战锤将头顶扑下来的骨头架子砸得粉碎,帕因特吼了一声: “带着援军回来!” 猎鹰再次发出长鸣,它震动着羽翼,一根根荆棘破土而出,将亡灵们围攻的浪潮冲散。 高环魔法,自然之怒。 黑袍的堕落死徒脚下踉跄,险些被身后冒出的巨藤绞缠成一堆腐肉。他一声不吭地抬起手,狂涌的黑暗魔力带起阴影的漩涡,一串串白骨自地面升起,蜂拥着刺向天幕。 佣兵小队的危机暂时缓解。 然而魔药拔升的境界实在比不上真正的环之阶巅峰。埃兹只是微侧身体,就躲过飞驰而来的骨雨。随即它灵巧地避开了骨矛与腐蚀射线交织的罗网,奋力拍动羽翼向着远空飞去。 …… 尤利尔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埃兹先生?” “他与切斯特同是克洛伊塔的神秘者。”乔伊答道,“有他的痕迹出现并不能代表什么。” “那——”学徒放松了片刻,又想到一个可能:“切斯特先生……遇害的时候,他会不会也在现场?” 年轻人皱起眉头,正打算思考这个问题,忽然索伦插嘴道:『如果埃兹在场的话,那切斯特就不会死』 “埃兹先生很厉害吗?” 『高环境界的德鲁伊,你这种学徒他一只手可以打十个』 尤利尔心想你就是用我当做计量单位,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到底有多厉害。他看了一眼乔伊,忽然明白了索伦这么说的原因。 炼金指环的求生欲还是很强的,不然它在乔伊身边也呆不了这么久。 不过学徒茫然的表情没有遮掩,戒指也发现自己的说法太过笼统了,原本就初入神秘领域的学徒根本就对这些常识没什么概念。它若是有人类的姿态,肯定会摇头叹息尤利尔的无知,并以此为例强调学徒期对神秘者的重要性。 可它还是耐下心来解释了,因为年轻的使者会比它更没耐心。然而这儿除了乔伊和学徒就没别人了: 『自圣米伦德大同盟诞生开始,神秘度的高低就被人为的划分出来——看样子你也不知道同盟的历史,不过那些待会再说……点燃火种是神秘的开始,就如你现在的状态。』 尤利尔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这部分。但难得有人给他系统的展示出来整个的魔力体系,学徒不由听得十分认真。 『在这之前,我们得为了灵魂的燃烧做出准备:汲取知识,了解自我,发现自身的灵魂的本质——当我们决定改变某种事物时,首先要做的就是去认识它。』 『这就是学徒期』 文字一行行地浮现,直到尤利尔看清了最后一个符号,才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可以跳过学徒期直接成为神秘了。 假使点燃火种的前提就是明晰自身,那在塞西莉亚死去的一刻,他就意识到所谓的平凡与否都是自我设定的标准。 未来是不定的河流,是“那些想要的”,是无尽的希望。 当人们历经绝望重获新生时,这份感受就是留在灵魂上的烙印,就如同尤利尔比谁都清楚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他认识了自己。 索伦还在继续解说: 『认识自我后,灵魂就是我们能够理解的事物了——这个过程像是由混乱到秩序,未知才是关键:一旦遮盖的东西被掀开了,那世界对我们就没有秘密。』 『这时候薪柴备好,该施以变化了』 “变化?”尤利尔有点诧异,他一直以为认清自我就足够了。 『当然,神秘不是一念之间的产物,点燃火种需要仪式的辅助。』 “那是什么仪式呢,某种魔法吗?” 『这可不能告诉你。不同的地方办法也不太一样,等你加入了苍穹之塔,不用我说你也会明白』 指环明确拒绝了他的追问。 “好,我不介意多等一会。”学徒并不算太失望。以索伦的表现来看,自己的火种点燃多半有些不同,只是虽然尤利尔好奇这不同的缘由,但显然结果对现在的他毫无帮助。 『总之,学徒期的终点就是点燃火种。此刻魔力会联通秩序和混沌,灵魂通过这纽带操纵以往人们不能理解的事物』 学徒知道那就是神秘。他思索片刻,反问道:“这也是环阶的,对吗?” 『环阶是神秘度最低的一级,神秘与魔力的力量体系以此为基。』索伦赞同地加上了句号。 神秘与魔力的力量—— 尤利尔一时间有些出神。 实验室的墙壁上还有着烧灼潮湿的印记,有些地方被酸液腐蚀得坑坑洼洼。乔伊靠着一边的石壁沉默不语,符文生命索伦就在他身边的岩石上写下有关世界的真相。 在他们身后,是炼金术士切斯特遗体燃尽后残留的骨灰,一两只萤火虫停在实验台上。 他已经是神秘的一员了,尤利尔从未有哪一刻这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改变;在诺克斯酒前他只有满心的绝望,这一路又渐渐生出悲愤和怒火来;然而满地的灰烬又当头为他浇了一盆冷水,迷雾笼罩的谜底总是不肯揭下最后的面纱。 学徒在这些波折里终于冷静下来,他的手指无意识抚摸着光滑的剑柄,那寒意直透心扉。 『环阶初始,人们得选择自己的发展方向,我和你说过的,这就是职业』 “就像「炼金术士」和「德鲁伊」?” 『看不出来你记得还挺牢的』 尤利尔没吭声,他记下陌生的名词是一种习惯。在洗衣店工作的时候,学徒往往会暗自记住客人口中的新词儿,而后在休息时从报纸中寻找对应的描述。这工程量一般不小,也极耗心力,可尤利尔就是乐此不疲。 不然无论童年学过了多少知识,麻木又枯燥的劳动生活都会将人的意志与求知欲磨灭得一干二净。 『神秘者在环阶蓄积魔力、培养职业。而每升高一环神秘度,灵魂之焰的燃烧都将加剧,最后在焚烧殆尽的时刻碰触空境的大门』 『当魔力升华成了规则,「空」之神秘就诞生了。』 『凡人仰望苍穹,火种驱散黑暗,蒙昧诞生真理,这就是空之境界。』 『以灵魂之火叩开法则之门。』 法则即秩序—— 尤利尔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仿佛看到到一场无可言说的宏伟丽景正在自己眼前徐徐揭幕;那深奥浩瀚的此世之理,构成了最壮美绮丽的幻想诗篇。 『所以——』指环言归正传,『身为高环德鲁伊,整个四叶城除了白,没有人能战胜他。』 “谢谢……这下我明白了。”学徒还没有转职,他意识到自己的神秘度在埃兹先生眼中依然不值一提。 那埃兹先生肯定不会有什么事了,哪怕是遇上了死灵法师,他也可以保护自己。 “那个死灵法师召唤了食尸者,他应该是名堕落死徒。”使者忽然道。 尤利尔问道:“那又是什么?” “死灵法师的一个分支职业,擅长召唤亡者军团,是人海战术的噩梦。”乔伊答道,“我们得快点了。” 这样的描述让学徒不由得有些紧张,他暗自猜想是不是埃兹先生难以应付数量庞大的敌人,这才使得乔伊重视起对方的安危来。 “去找到埃兹先生吗?” “如果他活着的话。”乔伊答道。 尤利尔感到一阵窒息。 他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出现是否为诺克斯酒带来了灾厄:先是塞西莉亚,而后又是埃兹先生遇到危险。可从安宁的表世界而来,连出现都本不可能的自己却一直活到了现在。 只是学徒不大相信自己会有那样的能耐。更何况他是盖亚的信徒,而女神大人的存在无疑是倾向于神秘侧的,诺克斯反而让他与自己的信仰更接近了。 可神明会保佑他吗?一个浅信徒? 想到这里,尤利尔突然发现自己之前没有询问过有关神明的信息。他明明对希瑟信徒感到好奇的,或许是切斯特的死状让学徒潜意识回避了这方面。 狭小阴暗的炼金实验室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哗啦—— 忽然两个人感到脚下一阵摇动,尤利尔原本率先走到了门口,波动来临时想也不想立刻冲出了木屋。他知道自己只会给乔伊和索伦拖后腿,还不如赶紧让出通道来。 可这并非是袭击。 尤利尔抬起头,下意识退了一步。他没法不注意到城中耸立的白骨之殿,那象征着死亡与苏生的建筑突兀地立在了街道的另一端,成为四叶城中仅次于钟塔的瞩目风景。 原本的赫克里街区消失了。 “那是……什么?” 使者仍然看不出神情,但学徒能感觉到他好像认真起来了:“苏生之所……亡灵的圣殿。” 『加瓦什回来了?』 “或许只是先锋。”乔伊隐约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四叶城,但比起克洛伊塔,幽闭的加瓦什来得太晚了。 可即便如此,这些死者之国的疯子也赶上了最后的机会,得以在诺克斯的规则上撕开一道口子。 “尤利尔,你去向领主霜叶堡报信。”他吩咐道。 “现在来得及吗?”点燃火种后,学徒不太害怕路上的食尸者了,但他不知道这种局面下通知霜叶堡有什么意义——城防巡逻队也已经瘫痪了。 当然尤利尔不清楚贵族总是会蓄积一些私兵,霜叶堡也不是像诺克斯酒推门就能进去的。 只是无论怎样,年轻的使者都不会关心这些,“总要有人去。” “埃兹先生呢?” 乔伊懒得理会他,还是指环索伦解释道:『埃兹大概率也会在那儿。』 『祝你好运,伙计。』 第二十六章 伊士曼王国 学徒意识到乔伊并没有给自己选择,他独断专行地将自己赶到霜叶堡去,那里是城郊的密林,而四叶城的混乱一时半会儿甚至波及不到外面。 即便当初尤利尔在乔伊面前发誓要杀掉那个死灵法师,使者多半也没有在意——索伦说得对,他不过是刚踏入魔力之门的低环神秘者,而现在的确需要一个人去给这片土地的实际拥有者报信。 因此尤利尔没有过多的犹豫,复杂的遗憾与怅然之感在他心里转了一圈,学徒便点了点头:“你们也小心。” 『堕落死徒操控的食尸者可不好对付,你别在路上就死了,让白再回去霜叶堡一趟,那太麻烦了』 炼金指环从不会说好话。 尤利尔也习惯了,他没好气的白了这家伙一眼,紧张和忧虑的心情被破坏的一干二净,于是提起剑就冲向了对街。只是等他在第一个拐角处忍不住回过头去的时候,学徒正好捕捉到年轻的使者踏上半空的一幕。 乔伊消失在诺克斯酒二楼窗外的场景突兀地闯进了脑海,尤利尔怔了一怔,他忽然发现自己能活到现在还真是命大。 那个时候乔伊也在窗外的屋顶上吗? 学徒握了握手中的寒冰,剑脊映着满城的颓景,一片幽幽之色。 他拐进了一条巷子,迎面而来瓦砾上跳动的尸体。 尤利尔没有停顿也没有迟疑,他双手握把,将剑身拉平,皮靴蹬踏在石板上给予他强劲的反推力;阴冷潮湿的气流擦过他脸颊上的伤口,火焰灼烧过的衬衣紧接着鼓动起来;无形之中学徒感到自己的精神在拔高,五感清晰如出水幕,每一根肌腱和筋骨都通透起来,那是魔力赋予他的力量和速度。 剑光与利爪交错而过—— 死者的腰间仿佛撞上了什么,它嘶鸣着倒退,上下身体沿腰间的斩击线平滑地分开。 尤利尔的脚步一如原来,他甚至没感受到皮肉和骨头带来的阻力,它们微不足道得就像是迎面的凉风。 此时连风也被剑刃劈开了。 从松比格勒到霜叶堡,乘公交要一直到终点。威金斯公爵的住所远离喧闹,来回通信并不频繁,在四叶城里自然是有办公地点的——甚至就在侦测站附近,可学徒对城内的王国官员并不抱希望,使者告诉他四叶城的代理城主已经被挂在钟楼上了。 而真正的四叶领大公却不在她的领地。 尤利尔提着剑一路穿过了松比格勒和教堂,他望着庙宇中盖亚的神像裸露在外,喷水池里尽是碎石,不由得心生黯然;在女神的注视下,学徒挥动斩剑砍掉了一名神父的头颅和双腿,圆环挂饰上的珠串洒落一地。 只是尤利尔才发现这名神职人员原本竟也是神秘生物,他身上有着极其细微的魔力,那是与死亡截然不同的力量。 或许是怜悯让他失去了生命。 但这不能怪罪给人的同情心,尤利尔在圣洁的废墟之中,感到自己的心灵似乎也宁静了下来。他知道导致这一切的归根究底是死灵法师的阴谋,善良也许会招致恶报,然而这是恶人的错。 “我们不能毁谤高尚者的过失,就像我们不因作恶之人的一时善举而容忍他的过错。” 他站在圣像前歇息,不由自主地读出了上面的刻文,那是盖亚的教义。祂在诺克斯依旧象征着美德和仁慈,是信徒最广泛的神只。 “女神在上。”尤利尔轻轻地说道,“我知道恶有恶报,可为之逝去的生命又怎样才能挽回呢?” 四叶城正在陷落,侦测站却毫无反应;四叶领大公不在城中;代管事务的秘书长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死在了钟塔上,威金斯家族对外界的状况一无所知……还有谁能拯救这座城市? 乔伊不会在意人们的生死——学徒知道他肯去找到罪魁祸首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断然不可能要求年轻人去做更多。 除了乔伊,还有威金斯家族。 尤利尔忽然意识到自己肩负着怎样的使命,城市中幸存者的危亡系于一身,他感到双腿有些沉重。 霜叶堡的火红旗帜遥遥在望。 …… “你知道什么人最令人厌恶吗?”女公爵站在窗前,看着不远处教堂墙壁上的浮雕。 她身后站着赫恩子爵。这位来自骑士海湾的少年贵族穿着深蓝色的外套,雪白的衬衫上用金丝绘制着漂亮的曲线,这象征海浪;披风的挂链绕过胸前系到肩膀,银质的扣钉在袖口和领子上闪闪发亮。 他大约十五六岁,下巴上连胡子都没有,眉毛还不算粗重;微卷的棕发整齐地朝后梳在一起,露出额头和额头下挺直的鼻梁及深凹的眼眶,里面那对眼珠泛着一丝异族血脉独有的灰绿色。 来自王国边境海岸的少年贵族想了一想,回忆起会议上梅塞托里大公的窘境,不禁有些忍俊不禁。他看了看神色自若、临窗赏景的四叶领公爵,答道:“嚣张无礼、狂妄自大的人?” 特蕾西哼了一声,“那还好。” 女公爵转过身来,银缎长裙晃过一圈闪光。她迈开步子,身前的百褶极有层次地起伏跌宕,直至圆桌旁才款款地平静下来。 赫恩子爵移开目光,避免直视这位领主被紧身华服勾勒而出的绮丽弧线。 他当然不会忘记——特蕾西·威金斯,南境的棘刺玫瑰。事实上,她不仅是四叶领的公国之主,更是威尼华兹名义上的领主。弗莱维娅女王与威金斯家族的关系不用多说,特蕾西身为伊士曼女王陛下的亲姐妹,即便说她是南国之王也并不为过。 骑士海湾仅仅是伯爵领,而且原本是守誓者联盟的成员。娜迦海族在圣者之战后,抛弃陆地领土返回了深海,遗留的属国便只能与伊士曼王国合并,一同归属了苍穹之塔克洛伊。 论地位,两者自然是没有可比性的,哪怕赫恩子爵其实是特蕾西的亲外甥、弗莱维娅的亲生子嗣。 更何况他只是个私生子,而且与王室血统无关。真正的伊士曼王国继承人是王长子伊斯特尔,甚至连对方还在襁褓中的妹妹菲洛莉丝都比他来得正统。 “你还太年轻了,德威特。身为贵族,我们不能只因为自身的喜怒而看待一个人。”女公爵淡淡地说道,“狂妄自大又如何,梅塞托里坐拥西境,掌握着王国大半的经济命脉,他当然有资格狂妄。” “在切实的利益面前,个人喜恶算得了什么?” 德威特·赫恩沉默不语。他明白这道理,因为他自己的出生就是为此——弗莱维娅女王在伊士曼先王死后,本想嫁给娜迦的浅海之王以获得深海民族的支持。但却因为圣者之战后守誓者联盟的严重损失而不得不带领子民回归海底,抛弃了与人类的盟约。 这是理所应当的,娜迦毕竟是母系氏族,浅海之王的存在已经是极其罕见的了,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人类女人放弃自己的王位? 爱情故事那是故事。 婚姻的失败使得伊士曼王国与娜迦人的关系迅速恶化,德威特作为利益的交换产物而诞生,也因为纽带的崩溃而被遗弃。 可每当德威特为自己的身世感到烦躁、痛苦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身为一国女王的弗莱维娅陛下,究竟有没有在乎过自己的感受?她爱过自己的丈夫吗? 在整个伊士曼面前,这位威金斯家族曾经的王冠明珠却显得如此渺小卑微。 “那我便不知道了,特蕾西姨妈。”德威特答道。既然个人喜恶无关紧要,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 女公爵说道:“你太不敏锐,骑士海湾需要更英明的领主。” “对不起。” “不要随便道歉,领导者可以迟钝,但绝不能软弱。继续想。” “贪婪无度的人?”他试探着道。 四叶领的大公看着自己的小外甥,严厉下是隐约的愧疚。当初促成这场政治婚姻的人也有她的一份,现在却只有德威特一个人去品尝失败的苦果。 骑士海湾作为他的归宿也未尝不是一种放逐,但王国需要稳定。 只是这本身也不过是托词罢了,王国的稳定实际上就是议会的稳定,嚣张的梅塞托里大公和温和的佩顿主教在特蕾西看来并无区别。 “那就是蛮横无理……”少年还在苦苦思索。 特蕾西打断道:“不识时务之辈。” 德威特抬起头看着她。 “梅塞托里公爵的恶习——我知道你对他一定印象深刻。但假如你把他当成好对付的蠢货,那么我想骑士海湾的所有人都会很开心自己的长官没什么脑子。” 特蕾西告诫道,她同时皱了皱鼻子,仿佛烟气就出现在了房间里一样。角落里点燃着熏香,敞开的窗扉外一丝风也没有刮进来。 德威特暗暗记下要少跟卷烟公爵打交道。至于佩顿,他本来就不信盖亚女神,与这位主教压根就没什么关联。 “我讨厌他不是因为他的品位低下,而是这种妄自尊大的人你很难与他进行交流,更别提达成共识了。”四叶公爵并不在乎暴露出自己的喜恶倾向,两个人算得上结怨已久,其中还涉及到一段王室的辛秘。 这事说起来也不算复杂:伊士曼自先王克罗卡恩时代结束后,王室对于王国权力的掌控就已经达到了顶峰。四野的臣服滋长了野心,继任的沃森二世趁着圣者之战的余波对邻邦莫托格发动了战争。 莫托格并非强国,战争仅在霜之月便结束了,伊士曼多了西方与梅塞托里公国接壤的土地。但战争使得梅塞托里公国遭受了严重的破坏,甚至连上一任大公都死在了飞鹰城。王室的强迫损害了贵族阶级的利益,使得议会成员们大为不满。 自此贵族议会便与佩顿主教暗中串联——他们联合抵抗沃森二世四处征伐、穷兵黩武的治国方略,指斥国王专横暴戾、残忍无度,甚至向克洛伊塔提出请求……不过显然,苍穹之塔并不理会陆地之国小贵族的激愤陈词。整个伊士曼对他们而言都可有可无。 忍无可忍之下,梅塞托里公国率先对王室举起了反旗,宣布西境十六郡脱离伊士曼;被雪灾威胁的威尼华兹紧随其后,国王陛下的征战使得那一年的极黑之月有如噩梦——那时王国战事焦灼,竟分不出余力来支援深寒的边境冻土。 一时间伊士曼王国叛军四起,血之军团几乎兵临王城。特蕾西还记得自己站在城墙上远望,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士兵,他们列队于城外的旷野。 人海中飘扬着梅塞托里、冰地伯爵的徽记,甚至还有教会的十字星旗帜。 那时候沃森二世早已因为梅塞托里的反戈一击死在了莫托格,而被视作外援的娜迦一族则退回了深海。效忠国王的剑之军团也因连绵的征战精疲力竭……两相对比之下,王室的倾覆似乎就在一夕之间了—— 直到四叶领进攻威尼华兹,迫使冰地伯爵回防撤兵,反抗军才自乱阵脚、最终被王室里应外合镇压了叛乱。 于是理所应当的,两方开始议和,由真枪实剑的战争变为了谈判桌上你来我往的利益争执。 最终战争以王位的更迭落下帷幕,弗莱维娅登基为女王,而支持王室的威金斯家族也与梅塞托里家族成为了仇敌。 第二十七章 四叶领的异常 “总有些自命不凡的人,以为自己可以打破规则而不受惩罚。”特蕾西坐下来,纯白的衬裙沿着膝盖落下,每一根皱褶都被重力抻得笔直。 公爵大人端起茶杯,咖啡还冒着热气,她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让德威特一点也看不出来那东西究竟有多烫。 “可实际上,这些人获得的不过是叛逆期的自我满足罢了。成熟的贵族是不应该追求虚幻理想之物的,因为灵魂无法脱离身体而存在。它过分燃烧时会把自己逼进死路,弃之不顾则原地踏步。” 威金斯公爵叮咛着,“所以,我们必须懂得平衡。王室与贵族之间,贵族与领民之间,长官与下士之间……不过分紧逼,也不完全松懈。” “同样的,面对不同的建议、不得不在得与失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我们必须谨慎决定。用失去换得了什么?别忘了你的目的——” 少年的靴子前掌小幅度地揉了揉地毯,他有些不安地问道:“即便做出不正确的选择?” “有时候你只能学会妥协。”特蕾西罕有的温和说道:“正确与否取决于你的目的,德威特,对错也是相对而言的。” 赫恩子爵不清楚自己即将上任骑士海湾的领主对自己而言是否正确,可没人关心他的意愿。只是少年人原本不知道女公爵呼唤自己单独见面的原因,不过他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人们只在乎自己的抉择正确与否,而不关心别人的。 于是德威特答道:“我明白了,特蕾西姨妈。” 特蕾西还想说些什么,因为她必须让拥有一半威金斯家族血脉的孩子作为稳固东方的楔子,使得王国的疆域尽在掌控。但这时门忽然敲响了,一个声音传来: “公爵大人,女王陛下要见您。” 德威特感到了隐约的欣喜,他脸上不动声色,用灰绿色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姨妈,并尽可能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突发事件的原因上,展现出好奇和迷惑。 无所觉察的四叶领大公便结束了对话,或者说单方面的训诫。她一丝不苟地盖上茶杯的盖子,黑茶色的盘发优雅服帖,随着她起身的动作也丝毫不乱。 “就到这里,德威特,我不希望两个月后收到你在自己的领地被欺瞒掣肘的消息。身为威金斯家族的后裔,你要当得起这份荣耀。” 赫恩子爵目送着女大公离去。 “我有什么荣耀可言?”少年贵族扭过头,望向角落里的金器。光滑的曲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象征海洋的灰绿色的眼睛与泥土似的卷棕发一目了然,德威特只感到屈辱。 他喃喃自语,“这不是我想要的。” 城堡长廊铺着红毯,墙壁上的电能灯光十分稳定。骑士海湾的年轻领主才一拉门,就听到身后传来同样的门锁声,他不由得抬头望去。 “真巧,德威特少爷。”对面的人率先说道,他露出了夸张的笑容,头顶的宝冠几乎要掉下来。西境的富裕使他的打扮格外花哨,腰封与细剑上的宝石五光十色,鸢尾家徽熠熠夺目。 梅塞托里领地势平缓、沃野千里,加上横贯全境、直入骑士海湾的金雀河,飞鹰城的经济繁荣一直让王国其他的分封领地难以企及,即便是特蕾西的四叶南境也是在近些年才得以望其项背。 德威特有点明白为什么王室当年会选择与梅塞托里和解了。正如特蕾西所说,这是“识时务”的做法,王国需要西境的财富。 此刻,这些财富的主人指缝间夹着一根劣质卷烟,天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这种东西,但德威特相信这原因绝不是品位低下。 “提温先生。”少年说道。既然对方没有称呼他为领主,那德威特自然也要以礼回敬。就地位而言他不逊于任何贵族,哪怕弗莱维娅女王对他总是不闻不问。 而卷烟公爵并无被冒犯的表现,他与大多数贵族都不太一样,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脸面似的。但在德威特的印象中,提温公爵曾因为一件小事而大发雷霆,可见他只是关注点与常人不同,而非没有脾气。 “骑士海湾,那儿真是个好地方。”提温叼着烟,走廊里雾气缭绕。“没有魔怪和野兽,也不临近任何国家,嗯……交通便利,有比较丰富的海洋特产。” “提温先生。” “怎么?” “您到底有何贵干?” 提温·梅塞托里低下头,终于正眼看了这位年轻的伯爵大人。他有着与女王类似的脸庞轮廓以及威金斯家族独有的深色头发,同时也继承了些许他父亲能够水下呼吸的鳞片,天生就是骑士海湾的领主。 当然,脾气也是四叶家族的一脉相承。 “克洛伊塔派遣了使者到伊士曼。”提温靠在墙壁上,壁灯就在他头顶。“而使者则立刻去到了四叶领。看样子原野上应该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这真是值得期待。” 德威特不可能不知道使者代表的意义,空境的神秘度是整个伊士曼都无法想象的,它仅仅是一个圣者之战前建立的小型国家罢了。 他心中一跳,威金斯家族的领地? “或许苍穹之塔在那里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当然,也可能是使者比较喜欢四叶原野……你说,他到底是去找什么的呢?” 提温随口猜测着,他自己都不相信后一个原因。南部地区是人们炎之月度假的胜地,只是他还没听说过有哪个空境的大魔法师或圣骑士长需要避暑的。 不过克洛伊塔最多的是占星师,这些神秘生物与合该上火刑架的神棍不同,太阳还不至于把他们晒到脱水……除非来得是个浅海鱼人。 看来女王陛下邀请特蕾西公爵议事也是因为这件事了,德威特答道:“你可以去问威金斯公爵,很抱歉我并不清楚。” “我讨厌猫。”提温弹了弹烟灰,他的语气依然散漫,有种令人厌烦的傲慢。赫恩子爵忍不住流露出厌恶,他却毫无所觉或者说察觉了也不以为意。 你又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呢? 德威特冷淡地说道:“那恕我无能为力了,提温先生。我正要去探望我的宠物,相信您不会愿意一起的,那么失陪了。” 他从一片朦胧雾气中钻出来,与西境公爵擦肩而过。少年深吸一口气,觉得喉咙里好像灌满了烟尘颗粒,不由得在拐角处咳嗽了两声。 这时他还听得到年轻的大公对他的背影说道:“骑士海湾出现了无名者,你最好小心一些。祝你好运,赫恩王子。” 德威特脚步有一刹那失去了节奏,他没有回头,也什么都没说,表现得恍若未闻。 提温扔掉烟头,用鞋底碾碎了红毯上的烟灰。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威金斯家族的休息室,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 经过幽暗的山林和曲折的道路,尤利尔终于站在了城堡脚下。这里的宁静衬托着远方的混乱,林叶翻动有若浮浪。 头顶传来一声哨响。 “什么人?”守卫的士兵探出头问道。 “我是诺克斯的佣兵,克洛伊塔的使者让我来报信。” 学徒早在路上就想好了说法,这时倒也不慌。由于维克托的缘故,诺克斯佣兵团在四叶领享有特殊的地位。尤利尔不知道这一点,但他清楚埃兹先生应该是在威金斯家族挂过名的,扯佣兵团的旗总不会有错。 反正也没有人跳出来拆穿他的谎话,只要进了城堡他还可以有另一套说辞。 乔伊把苍穹之塔的信物——一枚纹章丢给了他,尤利尔把它挂在胸前,稍微注入了点魔力进去,金色的星纹上便亮起了莹莹光辉。 “后退一些,城门要开了。”由于提着的冰剑昭示了他神秘生物的身份,又带着苍穹之塔的纹章,守卫没有犹豫就相信了尤利尔。 霜叶堡城墙到内堡还有一段距离,巡逻的骑士列队行进,人们都在有条不紊地做自己的工作,铠甲的碰撞声似乎也和成了整齐的节奏。 等到学徒从宽阔的大门走进了霜叶堡时,他才为自己平生第一次享受这么隆重的待遇而感到如坠梦中、手足冰冷。 只是当他以为自己过了一关时,就看道路的尽头有一名骑士顿住了脚步。对方握着一杆铁枪,身上的铠甲光亮如水洗,看到学徒顿时眉头一皱:“你是诺克斯的佣兵?我怎么没见过你?” 尤利尔心里预感到有些不妙,却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想大人您不会见过每一个诺克斯佣兵团的成员的。” “我当然见过。”谁料骑士一顿长枪,毫不犹豫地反驳道:“诺克斯的佣兵并不都是神秘者,但他们都是出色的冒险家——小子,你能爬几座山?” 我被识破了? 学徒先是心头一跳,之后才觉得这家伙硬是在鸡蛋里挑骨头。 神秘生物有魔力的帮助,就算身体素质并不强,也没见埃兹和乔伊整日锻炼身体。尤利尔抬了抬手中的斩剑——这把冰之武器足有等体积的钢铁一般沉重,因为乔伊并非单纯的为冰块塑型,否则斩剑绝不可能展现出削铁如泥的锋利度来。 它是一把魔力武器。 尤利尔忽然福至心灵,意识到这八成是个试探。冒险者不是在贵族中受欢迎的职业,而贵族的家臣们也多半感到头疼:冒险者大多是神秘生物,可不像平民那样可以肆意呵斥,大型的佣兵团更是如此。 显然,这名骑士出于偏见或某种更阴暗的心理,对于学徒的借口抱有着被主观影响而产生的怀疑。就算尤利尔真的是诺克斯的佣兵,不,或许他正是因为相信了这套说辞,才会不自觉地想要刻意阻拦。 按照学徒的计划,这一段本不应该发生的。 然而世界上总是有一种人,他们在接触新事物或遇到新境遇的时候,即便毫无经验也能应对得当—— “事实上,我在爬山的时候还可以背着这柄剑。”学徒答道,既然对方是出于个人原因而站出来,那事情反而好办了。 他竭力让自己看起来面色平静,挺起胸膛让苍穹纹章更引人注目:“这位骑士老爷,当你们拎着手里不染尘灰的兵器守在门前或街角的时候,冒险者已经躲藏在魔怪的巢穴旁布下陷阱了——” 骑士的表情不太好看起来:“我们履行自己的职责,这是身为骑士的高贵使命。而你们却总是破坏规则的一方,维克托大人每天要处理不下三次有关冒险者的斗殴事件。” “假如你们能将多余的精力放在正事上,冒险者的口碑就不会比商人还差了。” 看样子事情不算严重。 听到骑士的话语,尤利尔暗自松了口气。他发现对方仅仅是心有不满,还没上升到仇恨的份上。 于是学徒不打算浪费时间,就像骑士说的那样,他现在正事要紧—— 第二十八章 苏生祭坛 黑暗袭来如沉落的夜幕,黄昏隐没在刹那。帕因特一抬头,才意识到建筑的影响已经无声无息扩散覆盖了大半个城市。 一具尸体扑上来,穿着铠甲,手握长剑。矮人不知出于什么心情,用战锤将他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 “约克!别走太远了!”他回过头,对着元素生命吼道。“别被分割开!” “这是我能控制的吗?”橙脸人的皮肤黯淡了许多,这意味着他的魔力消耗很大。但约克回应的声音还是很响亮,他隔着五十米的骸山尸路,一边挥剑削掉围过来的食尸者的手臂,一边蹬开伸出地面的骨手。 佣兵们几乎损失殆尽,几十名年轻的小伙子,现在仅有十几人还能残存理智了。 其他人在死后又重新站在了敌人的一面。 人们无法克制的感受到了绝望,每当剑刃穿透同伴的身体时,约克都觉得自己的灵魂在经受一次拷问: 是谁把他们带到这里的? 是谁送他们去死的? “快停下来,这糟糕的战争。”年轻的领队低声道。 他伸平手臂向前一挥,最后一次爆发魔力。绽放的火环向着四面扩张,将冲过来的食尸者们推开、点燃。这时约克有些庆幸苏生之所还没来得及创造出尸巫来,虽然按理说时间已经拖得够久了。 自然之怒将大多数的黑袍人变成了植物养分,敌人首领也忽然在施法时自燃成了食尸者——约克原以为他是尸巫的,没想到居然还是人类。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新奇的发现,死灵法师并非都是亡灵。 “约克,我们进去!”混乱中,矮人对他叫道。 “什么?” “看你身后,那是苏生之所!” 约克在火浪尸潮中转过头,惨白的石阶中镶嵌着骨手,嶙峋的枯槁指节凸出,似乎正要向自己抓过来。他这时才惊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了亡灵的殿堂。 还剩下的几十名佣兵都在不远,他们穿过了大半个赫克里长街,已经来到了死灵之殿的脚下。 他脑子里还发着怔,帕因特已经冲了过来。矮人越过着火的食尸者时毫不客气地给了它一锤,让火把一样的亡灵倒飞出去撞开身后追来的同类。 “我们到里面去!” “你疯了,苏生之所里的亡灵只会更多!” “那是只是一方面。”大鼻子矮人擦了把胡子,又是一锤砸翻了跳起来的骷髅。“小子,你对加瓦什的了解仅限于长辈的睡前故事。有时候这些经验并非不重要,但随机应变更适合现在的局面。” “你要怎么应变?” “我可没见识过亡灵之灾,但战斗却经历得多了——苏生之所是摆脱围困的好地方,哪怕里面到处是亡灵。” 约克把小腿变成元素,避开了骨手徒劳的一抓。他看着苦苦支撑的队员们,决定相信矮人的经验而抛弃长辈们的告诫:“集合!我们进到建筑里!” 而后他一剑砍倒矮人身侧的亡灵,很有些恼火的哼了一声:“我从不听睡前故事。” 帕因特没理会年轻领队的反驳。 他们一行十五名佣兵,沿着白骨之阶登上了大殿。殿内的地面铺着黑沉的石砖,皮革金属制成的鞋子才在上面发出空洞的声响。 亡灵们并不顾及这里是自己诞生必要的圣地,它们一窝蜂地涌上来。矮人抡起胳膊一锤过去,大门合拢发出一声巨响,无穷无尽的亡灵之海立刻断流了。 “总算是可以歇会儿了。”一个年轻人满头大汗,他快要没力气挥舞兵器了,更别提战斗。 “歇什么歇。”约克抬剑朝后一指,示意队员们进入战斗状态:“那些黑袍人又来了。” 一时间满地哀嚎。 “你出的好主意,帕因特!”再一次短兵相接,光元素生命几乎要握不住自己的剑了。虽然这主意也有他的一份,可约克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矮人反击道:“外面不比这里好,进入大殿我们起码可以少砍两具尸体……该死的,我都下不去手!它们原本是我的同伴,是无辜的平民!……” 他的声音低下去了,“我们得结束这场噩梦。拖延下去不是办法,诺克斯的主力还在城外。” 死亡的飓风正以赫克里为轴心,朝着四叶城蔓延。 忽然年轻领队一侧头,一道魔法光线擦过额头,他的眼睛都没眨一下。 “苏生之所最底层是召唤亡灵的祭台。” 约克说着他自己都觉得半疯一样的话,“我们可以下到祭台,阻止更多亡灵的诞生。” 矮人瞪大了眼睛。 “我们的任务是拖延到援军赶来,约克,而且下面肯定会有尸巫和死灵法师的。能够建立苏生之所的死灵法师,至少是高环的神秘。” “我只差一点了。”光元素生命说道,剑刃颤抖的起来。“你也是高环,帕因特,只要摆脱这些恶心的亡灵,我们就能赢。” “……我觉得把握不大。” “可这也是个办法。” “那你的队员呢?我们下到底层,你的这些队友很可能死在路上;如果借助大厅的地形,没准儿我们还能撑上一会儿。” “死亡的早晚并无区别。” 帕因特侧过身击飞一道腐蚀光束,“我不这么认为。约克,也许马上援军就到了,我们没理由冒险。” “没理由?那就任由那个死灵法师操纵我们战友的尸体?”佣兵小队长面如霜寒,他的心里还有着年轻人的热忱,也对死亡缺乏畏惧。 “我们是冒险者!为了战友们,为了诺克斯!这理由还不够吗?!” 帕因特一时哑口无言。 剩余的几个小伙子都被他激起了热血,在黑袍人和亡灵生物的包围下,队伍的士气居然有了回升。约克低下头,紧紧盯着大鼻子矮人: “你会一起来的,对吗,帕因特?” 帕因特还能说什么呢?他也不是不为自己的战友而难过,只是按照人类的年龄来算,矮人已经是中年人了。他喜欢约克这些小伙子们的青春激情,正因为他自己早已不再年轻了。 “我要是不去,就看着你们送死吗?”大鼻子矮人没好气地说道,“你们这些可恶的小鬼头,不要命的蠢蛾子!用不着我动手——等回到团长那里,他肯定会狠狠揍你的。” 光元素生命的橙色皮肤亮了一下,他咧开嘴笑了笑,变成光团躲过了死灵魔法的袭击。 “我们走!” 约克带头,一剑穿透一个黑袍人的脖子。他压榨着魔力,化为光团从密集的射线中穿梭而过,眨眼间跳跃过了半个大厅。 矮人怒吼一声,忽然地面抖动,石砖扭曲、凸起,成为一扇厚重高大的岩石之墙,黑袍人与食尸者顿时人仰马翻,包围霎时瓦解。 『地之波动』 佣兵们在石障的防护下通过大厅,魔法和利爪都只能在石砖上留下道道缝隙,蛛网状裂痕不断扩大,但岩石之墙依然没有崩塌。 帕因特拎着锤子,最后一个从岩障下冲过,他身后的石墙寸寸崩裂,垮塌下来砸中躲闪不及的追兵。 纷飞的碎石叮叮当当打在铁甲上。 这时他们来到了螺旋向下的石级前,却没有黑袍人自里面涌出来了。元素生命当机立断,带着队伍一路沿梯级深入地下。狭窄区域让岩石魔法的杀伤力更为可怕,漫长压抑的通道铺满黑色长袍覆盖的尸体,偶尔会有一具属于穿着铠甲的冒险者。 领队一步踏入了出口,走道外是幽暗穿插的另一座宽阔厅堂。蜡烛的火光彼此交织,在地上倒映出深浅不一、方向不同的影子。 石砖上刻着繁复的花纹,除了魔纹师没人看得明白。死灵术士作为黑十字的主教,正手握徽记背对众人立于高台之上。 “圣灵预感到亵渎之人的到来。” 利维主教说道,他的声音撞击在石壁上,回环往复:“并赋予我消灭异端的使命。” 阴影自高台迅速流淌而下—— 一种只存在于死亡领域的魔力充斥着大厅,浑身漆黑、双目鲜红的魔怪从影子里爬了出来。它们肋生双翼,翅膜边缘是狰狞的骨刺,抬头吼叫时发出频率奇特的声波。 『无光军团』! 约克看着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元素生物——被叫做影刺的巨型类蝙蝠元素与魔力的构成体,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见鬼,他是阴影主教!” 堕落死徒是死灵法师的分支,而阴影主教虽然同属于黑暗一系,但却与亡灵没什么联系。它是属于元素使领域的职业,擅长操纵元素。 对于约克这种光元素生命而言,阴影主教是比堕落死徒还要难对付的死敌。 可掌控苏生之所仪式的不应该是死灵法师么? 难怪苏生之所里没有诞生尸巫这样的高级亡灵,正因为控制着祭坛的并非苏维莉耶的信徒。 面对这么多影元素生命,年轻的佣兵领队也无法克制的流露出了绝望的神色,以至于一只离得最近的魔怪扑过来时,他甚至愣愣的束手待毙。 猛然间地面升起四面的岩墙,坚固的庇护所将尖牙利爪阻碍在外。 “约克!你发什么呆?”帕因特咆哮道。 “我把你们带进了死路……” “这不是你的错。”矮人撞了一下他的腿,“你做到了最好。” “最好?如果我们停留在地面,还可以有逃生的机会!” “你知道那不现实。” 约克望了望身后的佣兵们,他们已经精疲力尽,凭借着一腔热血才能跟随自己来到这里的。他们将为同伴复仇,哪怕牺牲性命。 矮人说得没错,他们都等不到救援了。 “我是一个失败的领队。”年轻的佣兵说道,“我不该带他们来这里,来到赫克里大街的。他们死在这儿了,他们的灵魂不得安宁。” “是的,我们都会死在这儿。”帕因特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暴躁的脾气,这时候大鼻子矮人就像一位长者:“所以没时间思考了。悔过之类的话,你可以到了死者之国跟他们亲自说。” “别忘了我们因何而来——” 约克握紧了剑柄。 潮水般的懊悔从心中褪去,他看着自己身后同伴们疲惫却坚定的视线,他们早已下定了决心。 那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放弃呢? “帕因特先生。”透过缝隙,光元素生命没有去看飞扑过来的影刺,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利维主教身上。“这些影元素使魔是杀不完的,我们必须攻击那个施术者——就是高台上的阴影主教。” 矮人当然知道这一点,他不太明白约克为什么还要重复一遍。但紧接着他就看到一团橙光在阴影中亮起,光线交织成一个字符: 『祭坛』 “好办法。”帕因特不由说了一句,“你也不算太蠢嘛,小约克。” “因为我不想死得毫无价值。”诺克斯佣兵团的小队长幽幽地说道,他叹了口气:“这回你可太慢了,埃兹。” 而无光军团早已飞越过岩墙。 第二十九章 圣灵 升起的石桥直通高台,约克感到空气中弥漫着暗影的力量,光元素几乎得不到补充。 但他别无选择,影刺是飞行兵种,除非是五面封死的堡垒,否则任何防御都无法阻挡住这群蜂蛹的元素生物。 这些东西甚至可以依靠大气中的元素补足自身,比之无痛无觉的食尸者还要令人恶心——打不死的敌人可以斩断肢体限制其行动,但断肢复生、伤口自愈可就有点过分了。 这是元素生命的一大优势,不过约克现在宁愿它并不存在。 “约克!小心他的掠夺!” 矮人在身后大声提醒道。 年轻的佣兵队长冲在最前,身后才是矮人和他的队友。闻言约克没作回应,却明显加快了脚步。 掠夺是『轮转之影』的简称。阴影主教的力量来自于暗影,他们对影元素控制自如,甚至连敌人脚下的影子也能作为伤人之匕。 被操纵影子的人会变得极为虚弱。 而约克打头阵的原因也正是这个,身为光元素生命,他可以让自己化为纯粹的光,而光是没有影子的。 满天飞舞的大蝙蝠不知畏惧地前赴后继,利刃与金属交击,混乱中每个人的铠甲都锵锵作响,那是避无可避的攻击落到了身上的体现。 敌人的数量实在太多了,而佣兵们即便用带有魔力的剑刃将它们打散,造成的伤害也有限。 甚至用锤子作为武器的矮人只能选择把挡路的魔怪踢飞出去。 就在他们艰难跋涉、即将踏上高台的时候,身披长袍的法师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他展开双臂,衣摆无风飞起,漆黑的十字上金辉闪耀。 约克立刻意识到他是打算使用『转轮之影』了。阴影主教正面杀伤力大的魔法并不多,他们更擅长伏击和刺杀,召唤无光军团都是罕见的控场能力。 虽说转轮之影的本质也是暗地里袭击,但虚弱的效果实在是太致命了。 仿佛天顶安装了闪烁的彩灯一样,大厅地面上各种各样的影团忽然开始来回地飞速窜动。一双双赤红的瞳孔睁开,就连台阶和烛台的阴影都开始不安分地蠕动,朝着佣兵小队游走过去。 被影刺纠缠,躲闪不及的年轻佣兵惨叫起来,虚弱使得他们无力抵抗影元素的攻击,尖爪下的铠甲脆若薄纸。 一时间局势危急,队伍竟再次减员了一半,仅有五六名佣兵还能跟在矮人的身后了。 帕因特的岩石被影子束缚,大鼻子矮人气哼哼地想要使用软化地面的魔法,但一路冲到祭台前,他的魔力已经所剩无几了。 “该死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帕因特懊恼地说道,他竭力避开飞过来的大蝙蝠,而后转过身对光元素生命叫道: “没时间了,冲上去!” 于是佣兵队长猛地向后一仰,让自己的影子避过墙上飞来的一根尖爪;他就这么顺势从硕大的翅膜下滑铲过去,光环缭绕间已经化为了一道橘红的火线。 眨眼之间,元素生命跨过了石桥,宛如疾矢般缩进了距离。利维只来得及抬头,就看到长剑拖着残影当头斩下。 『无畏冲锋』! 这是战士最基础的能力,在魔力和光元素躯体的加成下,约克在众人的眼中仿佛空间跳跃一般从石桥中段跃到了阴影主教面前,这已几近光速。 他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极速带来的眩晕正在消退。约克一剑刺过去,利维连带着祭坛中央的魔纹都被锋刃囊括在攻击的范围之内。 咔咔—— 阴影主教哀嚎一声,这一剑直接穿透了他的胸口。被转轮之影控制的佣兵们立时浑身一松,发现自己的力气又回来了。 血液浇洒在祭坛的魔纹之上,在剑锋的摧残下,它们已经变成了一堆碎石。 “你是光元素……信仰露西亚的伪善者!”主教尖叫起来,神色充满了憎恶。毕竟你不能要求一个黑暗序列的神秘者对待光之女神的信徒充满好感。 只是阴影主教不是堕落死徒,他们是阴影与夹缝中的刺客,不至于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约克此刻无心去想这些东西,他抽出长剑,感到手臂都在颤抖;乏力感几乎要将年轻的领队打垮,他踉跄着单膝跪地,拼尽全力朝着矮人吼道: “帕因特!” 阴影主教是高环神秘,约克这一击还不足以杀死他。利维甚至没有倒下,他一手按着血流如注的伤口,一手还握着黑沉沉的十字架。 矮人丢出了他的锤子——带着尖刺、重如磨石的战锤携着力量的美感从天而降,挡在前方的影元素魔怪直接被捶成原本的粒子形态。 “圣灵!” 利维无力阻挡他们,他举起手中的十字,竟然直插进了自己的伤口之中。 下一秒,魔力的旋风平地乍起—— 约克猝不及防被掀飞了出去,他在地上滚了两滚,胸口闷疼得要命。 “那是什么!?” 一只蝙蝠落在他身后,尖爪刺下时约克努力翻了个身,利刃扎入地面溅起一串碎石。年轻的佣兵领队却松了口气,这意味着核心魔纹已经失效,苏生之所的祭坛不再坚不可摧。 但那魔力是怎么回事? 约克几乎以为自己创造了奇迹,阴影主教的死亡意味着他们将活下来。然而那名与亡灵为伍的主教不知道做了什么,他居然可以凭借自己的身体挡下矮人的锤子!? 开什么玩笑,谁见过刺客和战士拼体质的? 阴影主教再怎么强大,他也依然是倾向于元素召唤的法师与刺客的结合体,即便有魔力的辅助,他们身体能力的提高也有限。 难道说对方也是与自己一样的非人生物? 帕因特也一脸愕然,他的锤子一同被魔力击飞了,落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你们这些家伙……圣灵的愤怒将以汝等的鲜血平息!”黑十字的主教没有死在自残似的行为之中。他脸色不像常人,胸口镶嵌的十字坠上,金纹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魔力的暴走搅动起漩涡状的气流,碎石尘屑被快速地吸引过去,就连影元素魔怪也被撕裂。 约克身后的蝙蝠被拉扯了过去,他居然逃过一劫;年轻的佣兵队长用剑艰难地稳定着身体,祭台也摇摇欲坠。 他忍不住回过头看石桥上的队员们:那里只剩下了两个人,还都受了重伤。万幸的是他们离得足够远,不用担心被飓风波及。 我们已经做的够多了。 约克知道自己再无战斗的力气,矮人和同伴们也是一样。可相比于最开始怀着悲愤与决绝为死去的战友报仇,他们实际上做到的事情甚至超出了目标——祭台的损坏意味着苏生之所的终结,他们挽救了四叶城。 “我们成功破坏了祭坛!”矮人的声音在魔力浪潮的撕扯下依然嘹亮: “卑劣的阴影奴仆,黑暗与死亡的走狗!看清楚我们才是胜者!就算今日我们在这里殒命,你的谋划也到此为止了——” “住口!”主教勃然大怒,“圣灵不会失败,即便是苏维莉耶也将臣服!圣灵光辉永存!” 帕因特才不关心什么圣灵不圣灵,对方爱怎么称呼自己的信仰都随便,反正大家也都知道他们信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只是他管不了别人,别人也休想让他闭嘴。矮人抽抽他的大鼻子,毫不畏惧地说道:“别挣扎了!你的失败已成定局!” 然而阴影主教并没有为他的言辞恼怒,仿佛不关心自己的失败与否一样。他挑起嘴角,眼睛一翻,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嘲讽表情: “愚昧无知,你根本不清楚圣灵的伟大,只会把一时的上风当成胜利而倍感荣耀……”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阴影突然涌动起来,一瞬间吞没了所有的光线。 这已经不是纯粹的“影”了,而是更邪恶的“黑暗”。 “诸神消失了,信仰不过是心灵的支撑。只有圣灵,只有圣灵……能够赋予我们非凡的力量……我感受到了!祂在指引我,这美妙的歌声,如此动人——” “疯子。”矮人低声骂了一句,他勉力拾起自己的战锤,到约克身边将他拉起来,“四叶城就是被这个疯子毁了?” “钻了领主大人不在的空子而已。还有那个十字架,似乎可以让人产生幻觉。”佣兵小队长答道。 “那这也太夸张了,以为四叶城是安托莱特么?” “人类贵族的事情我可不太了解……不过说实话,每次见到和维克托一起的官员,我都挺想让他们看看自己笑得有多尴尬的。” 帕因特哼了一声,“谁又了解呢?恐怕连这些人自己也不知道。毕竟他们已经习惯了。” 他们聊着一些琐碎的事情,你一言我一语,哪怕黑暗已经将他们包围起来了;佣兵终于死伤殆尽,蝙蝠群拍打着翅膜。黑暗中它们不需要移动,暗影所及即是无障碍的通道。 阴影主教没有死在锤子下,那死的就是他们了。两个非人种族,一个矮人,一个元素生命,他们自己都想不到有一天会为了人类的城市而奋战到最后。 黑暗的侵蚀夺走了魔力。灵魂的燃烧变得迅速起来,无形之火腾腾窜起,烧灼着他们的肉体。 影刺们没有扑上来,它们忽然一动不动了,好像是在等着两人自己走向终结。 一片漆黑之中,约克问道:“老矮人,你信仰谁?希瑟还是盖亚?” “露西亚。” “别开玩笑了。” “就算我信仰苏维莉耶,你又有什么话说?” “没准儿那个疯子会留你一命。” “荒谬。”大鼻子矮人不屑一顾,“阴影主教又不是亡灵,那个圣灵,我看多半是杜撰出来的玩意,都什么年代了,还新生神明?嘁——” 约克忍不住有些好笑,帕因特一副倚老卖老的姿态,实际上他的年龄还没有元素生命大呢。“不过也真是奇怪,阴影主教是怎么召唤出苏生之所的?难道是偶然发现了祭台么?” “或许,反正从头到尾,事情就没正常过。” 矮人忿忿起来:“维克托丢给我们的好差事,现在他自己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赫克里街道就算有幻境魔法也瞒不过侦测站,可他们一个个都成了瞎子;还有这满城的亡灵——只有死者才能被唤醒,四叶城死了这么多人,遍地都是……巡逻队还不如这些死人。” “无所谓了,反正我们就要死了。” 然而约克这么一说,帕因特忽然察觉到了不对:“等等,怎么这么慢?” “你还嫌慢?”黑暗魔力让光元素生命浑身发冷。 “那家伙不说话了……别忘了之前我不过说了一句他的信仰,那疯子就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现在却没动静了。” 年轻的佣兵队长凝神细听,他果然没听到说话声,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唯有什么东西断裂似的细微的咔咔声不停。 一股冷意爬上了脊背,约克刚想提醒矮人,就看到自己眼前骤然一亮。 黑暗消失了—— “埃兹在哪?” 第三十章 霜叶堡 乔伊又问了一遍:“埃兹在哪?” 他正站在祭坛破碎的核心之上。原本利维就站在这里,现在黑袍主教只有脑袋还在了——使者踩着他的头,周身霜雪蔓延。 大厅内气温骤降。 “你是——”约克发现自己的身体恢复了正常,他惊愕地抬起头来,就看到自己不远处阴影主教的无头尸体。它被冻在一整块冰中,胸口的黑十字毫无动静。 “克洛伊的使者大人?!” 乔伊上前一步,将利维主教胸前的黑色十字架拔了下来,上面的金色纹饰果然不见了。 然而利维是阴影主教,尸体则是因为魔药索维罗……黑十字与魔药重叠在了一起,切斯特又已经死了,可亡灵究竟从何而来? “埃兹在哪儿?”比起『回答我的问题』这样有气势的话,使者更愿意选择简洁一点的重复。 这时帕因特赶紧小心地答道:“他去霜叶堡传信了。” 年轻人的动作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思考。他意识到对方应该另有目的,自己是先入为主,将利维当成了加瓦什的探路先锋。毕竟这次机会实属难得,克洛伊和加瓦什都重视起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索伦,这里有加瓦什的法则吗?” 『并没有。不过苏生之所可以算做是死灵法师的法师塔,诺克斯也可能有死灵法师。』 也就是说,四叶城的灾难必然有死灵法师的插手。或许他并非来自加瓦什,而是诺克斯的原住民。 “使者大人,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原本队伍应该是约克拿主意,但他现在还神思不属。帕因特知道他因为小队的死伤而恍惚,便没有叫醒他。因此年轻人一出现,矮人就果断地将问题丢给了使者大人。 乔伊丢开十字,“我们去霜叶堡。” …… 内堡的正门近在咫尺,尤利尔却不得不停下来,他绞尽脑汁思索言辞,好对付阻拦在前的骑士。 “这不关我们冒险者的事,整日刺激的冒险过后,每个人都希望在自己的家里得到休憩——除非有不长眼的家伙试图破坏我们最后的宁静港湾。” 尤利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低沉一些,听上去似乎是压抑着愤怒。“而我正是被派来传递这样一个糟糕的消息的:四叶城里出了大乱子。” “假使你可以不拦着我、并且在让开之前告诉我威金斯家族的代理长官在哪儿的话,我会考虑向克洛伊的使者求情,来赦免你的罪过的——” 这时候学徒只能期望乔伊的苍穹纹章可以吓住这名守门的骑士了。 不过年轻的使者从来没让他失望过,熠熠生辉的云纹在前,那名骑士不仅哑口无言,眼神也在学徒那“压迫力十足”的目光下由狐疑逐渐变为了畏惧。 苍穹纹章无疑是真的,那么克洛伊使者到来的消息也不太可能有假。守卫骑士不知道四叶城内出了什么大事,以至于代理城主来不及通过侦测站通知霜叶堡,但他对于使者的存在还是有耳闻的。 克洛伊塔的使者必然是空境,而空境意味着极高的神秘度,属于接近后一不小心就会丢掉性命的人群。 他是疯了才会去惹上关系。 四叶领设立外交官的职位、委派曾在克洛伊塔“进修”过的专业人员接待、在使者到来时通知全城……这些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尤利尔并不清楚,当初在诺克斯酒里自己敢于接近乔伊的行为在那些佣兵甚至老板埃兹的眼里,是多么的富有勇气。 或许塞西莉亚也正是在学徒为了她而面对乔伊的时候,才体会到他的心意是怎样坚决的。从那一刻开始,少女就已经芳心暗许了。 总之,尤利尔不知道要与乔伊保持距离这一常识,但他运气还算不错。 可学徒自己却一无所知。他正板着一张脸,努力做出庄重的姿态,并自以为威严。只是尤利尔再怎么应变迅速,也毕竟是缺乏经验,将想法付诸于行动时难免有些差错。 他是使者的使者? 守卫骑士不由得猜测到。 也不知道他究竟自我脑补了些什么东西,尤利尔只看着骑士守卫忽然后退一步,谦卑和胆怯之意浮上了面孔。 “……” 学徒知道自己成功了,但他总觉得这一幕似乎有些眼熟。 “修诺总管正在书房,沿旋梯到四楼,左手边第三扇门。”守卫小声知会了一名使女,随即对尤利尔知无不言。 尤利尔忍住了一句谢谢,他匆匆点头,步伐急促地登上了四楼。危机在前,他居然还能注意到霜叶堡两侧墙壁的挂画里有一幅弗莱维娅女王的肖像,这让学徒一时间有些茫然。 威金斯家族与女王陛下是什么关系? “咚咚咚。” “有什么事?”得到了进入的许可后,尤利尔没说话,反倒是坐在书桌前的总管率先开口了。 修诺·威金斯是公爵的秘书,比起咄咄逼人的特蕾西算得上和蔼了,处理起事务的能力也不逊色。 “总管大人,四叶城被袭击了。”尤利尔没有任何迟疑,他虽然不是很担心乔伊,但埃兹先生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一名死灵法师藏在城里,他正在呼唤骸骨军团。” 死灵法师? 修诺抬起头来,搁下笔。他原本正在批阅一份文件,手边的墨水瓶里插着支羽毛笔。总管将手里的笔丢回去,溅起墨汁飞散。 文件被弄脏了,这位临时族长也没有关心:“哪里来的死灵法师?四叶城是什么大型墓地吗?” 尤利尔将黑色的十字架递上去,看着修诺总管突然变化的脸色,他就知道接下来这方面估计不用自己多说什么了。 魔药对于神秘者的吸引是无与伦比的,但同时也让任何人都能意识到它的危害。火种的活跃可以使得高环神秘者不顾一切,然而非高环只会把自己点着。 尤利尔庆幸神秘的某些规律让证据也变得多样起来。不然他能怎么办,拖着一头食尸者过来吗? 那样学徒敢保证自己走不到城堡下,一出森林就会被侦查士兵发现。 “他杀了很多人。” 修诺总管眉头紧皱,嘴角不自主的后拉,表现出一副严肃的神态。“冒险者,事关四叶城的安危,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自己的举措而使整个诺克斯佣兵团蒙羞。” “死灵法师在城市中散播魔药。”尤利尔答道,“这是我亲眼所见。” 他还有那么一点的羞耻心,没有用诺克斯佣兵团的名义来发誓,而是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多亏了诺克斯佣兵团与威金斯家族的特殊联系,再加上修诺对维克托正头疼的失踪案略有耳闻,四叶领的临时总管握着十字架沉吟片刻,最终作出了决定: “巴顿!”修诺叫来了一个穿着浅棕色管家服的中年男人,可奇怪的是他过来时足足用了三分钟,尤利尔在等待中感到焦虑正一分分的叠加。 真见鬼,学徒暗想,拖拖拉拉难道是贵族及他们所有家臣的被动神秘吗?霜叶堡的防卫到底是有多松懈,特蕾西大人是怎么会放过他们的?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原因了—— “巴顿,你是白天在房间里洗澡吗?”总管毫不客气地讽刺道,他也等得十分恼火。“领带系好了没有?” 西装男人一声不吭,呆呆地站着。 时间紧迫,于是总管没有多说,立即吩咐与四叶城侦测站取得联系,还有一大堆尤利尔听不太明白的安排。他只好做出任由差遣的冒险者的姿态,努力分辨着霜叶堡什么时候支援四叶城。 学徒不由得思考城堡中究竟有多少骑兵,这些人在骸骨军团面前又能起到多大作用;他还不清楚诺克斯佣兵团在什么地方,苍穹之塔又为什么不支援王国对加瓦什的战役? 尤利尔一时间感到头疼欲裂。 他当学徒或是酒服务生的时候,可从不需要为一座城的未来操心过。 “巴顿,巴顿!你在听我说话吗?”总管气得不轻,他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 可这时巴顿管家比他更快,在修诺惊异的目光中,他一步踏前,忽然就从门口来到了书桌旁! “……!?” 电光火石的刹那,尤利尔想也不想,接连战斗穿越城街后还未消退的紧张使他抬起了长剑,一剑格出。学徒太熟悉这一幕了,诺克斯酒里那个侏儒食尸鬼就是趁他松懈时突然扑下来的。 巴顿管家已经变成了亡灵! 可怕的念头自脑海中一闪而过,金属碰撞的声音让尤利尔再难分神。他双手握着剑柄,将十根漆黑的长爪隔着几英寸的位置架在了威金斯总管的头顶。 “嘶嘶——” 中年男人抬起头,冲着学徒发出了出现以来的第一句话,可惜尤利尔半点也听不明白这尸体之间的语言。 “离开这里,总管大人!”尤利尔头也不回地叫道,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管家先生这么动作迟缓了,“亡灵入侵了城堡!” 修诺总管从椅子上摔下来,跌跌撞撞地拉响了警报。 刺耳的警铃响彻古堡—— …… 尤利尔这才弄清楚亡灵的力气有多大,即便是点燃了火种他也只能平分秋色而已。 难怪他在酒里毫无还手之力,他想自己如果不是在远处将它们拦腰截断,酒前面对五头尸体死的没准就是他了。 幸好这些东西智力低下。 尤利尔的斩剑横过来架住利爪,抬腿把它踹到一边,而后魔力爆发就是一剑劈下,剑风呼啸着将亡灵连带着两旁的木架花瓶一同斩断。 玻璃噼啪碎了满地,食尸者及腰裂开,后肢踩在上面仰到过去。 “亡灵怎么会伪装?”尤利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清楚的记得巴顿管家在进入房间时那副俯首帖耳的样子。而且食尸者行动迅捷、智慧低下,故意接近等待时机这样的战术简直不可能出现。 修诺抖了抖身上的玻璃碎片,倚着墙站起来:“它不是低级食尸者。亡灵也是会逐渐强大的……只要死灵法师供给它们更多的力量。” “做得好,佣兵。”总管大人喘着气,面上犹有劫后余生之色。他四下里看了看,抓起了一盏金属台灯。“亡灵早就潜入到了城堡中——该死!难怪侦测站没有反应,他们恐怕已经死了。” 学徒也知道这种侵入并非朝夕就能完成,一时不由遍体生寒:“使者大人正要去除掉城中的苏生之所,我们得坚持过这段时间。” 然而修诺用一种轻蔑地目光看着他,目光自苍穹纹章移到了冰剑上,才摇头否定道:“亡灵只有在临近它的主人时才能获得力量增幅。” 尤利尔愣住了,“你是说……” “死灵法师不在四叶城,他就在霜叶堡里!” 第三十一章 预言 死灵法师就在霜叶堡—— “总管大人。”尤利尔觉得自己的嗓子干得厉害,“我想这时候还是不要进行可怕的猜测比较好,也许那头食尸者只是个例。” 不过身为城堡的总管,修诺先生考虑最坏的情况也无可厚非……可学徒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会让死灵法师放弃城市来到这里。 “城堡里有什么?”他几乎脱口而出。 修诺·威金斯盯了半天他手里的冰剑,犹豫片刻,还是识相地答道:“霜叶堡是疾影军团的指挥站。” “指挥站,那是什么?” 总管大人面色狐疑,“是军团调动与下达战斗指令的中心。这你都不知道,小子,你真的是佣兵吗?” 所以我真的不是啊…… 虽然很想接着问疾影军团又是什么,但尤利尔赶紧跳过这个话题,再问下去即便有乔伊的苍穹纹章他也要露馅了:“疾影军团对死灵法师有什么用,城市中的亡灵还不够吗?” “这我也不清楚,不过霜叶堡内最有价值的就是指挥军团的权力。除此之外我可想不到什么特别的了。”修诺总管握紧了台灯,“领主大人或许知道更多,可我仅仅是城堡的主管而已。” “鬼知道死灵法师盯上了什么。” “您说得对,没人会知道一个活死人是怎么想的。”学徒故意这样说道。他听得到窗外传来士兵们列队集合时如擂鼓般的急促脚步,相信很快就会有人上来寻找总管大人了。 只是尤利尔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看着地上巴顿管家二次死亡的尸体,有些拿不准下一个来传话的佣人究竟是死是活。 派遣巴顿来袭击总管,是为了快速地占领霜叶堡吗? 不过死灵法师没有成功,霜叶堡的守卫军也打起了警惕,看样子局面还不算太恶劣。 “恶心的尸体,与蛆虫为伍的垃圾!” 修诺总管低声骂了一句脏话,而后绕过地板上的亡灵,示意身后的“佣兵”跟上来。他虽然不太信任冒险者,但让他独自与守卫汇合威金斯总管还没有那个胆子。 总管大人是个典型的王国贵族,这些人在尖刻、傲慢和狡诈的外皮下,往往是被权欲和财富放大的胆怯。他自然清楚等在这里只会遭到接连不断的袭击,军队的保护可比尤利尔来得安心。 “总管大人,霜叶堡的军队能拦下死灵法师吗?”学徒还是没忍住问道。 “别把军队和佣兵作对比。”哪怕是安危系于人手,修诺总管的毛病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 比起某些盛气凌人的家伙,他其实算得上不露声色了。 尤利尔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在他的印象里贵族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最开始对方的率先发问甚至让学徒有些受宠若惊。 神秘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不同的心情。若非要说有什么新东西,他也只觉得失去的更多。 “疾影军团是王国精锐,西境的血之军团也曾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佣兵,如果你在塞万提斯的面前这么问,他会让你明白为什么你现在只是个冒险者。” 修诺总管信心十足。 学徒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戴着的纹章,心道你现在就被一个自称冒险者的人保护着,如果在这里的是埃兹先生,他会让你明白为什么他现在不只是个冒险者。 塞万提斯是疾影军团的军团长,这也与表世界没有区别。不过尤利尔也确实不知道更多信息了,毕竟报纸上可不会随便刊登有关军团的新闻,他希望修诺总管可以透露出更多东西来。 “疾影军团长大人,他值得尊敬。”尤利尔试图将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一些。 果然修诺总管上当了,或许他压根没想到会有不知道塞万提斯的伊士曼王国的神秘者:“别不承认,佣兵,即便是诺克斯佣兵团的考尔德也不是他的对手。” “小子,你的功劳还不足以让你自傲——塞万提斯在松比格勒处死无名者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他们沿楼梯盘旋而下,穿过挂满肖像画的走道;一路上女佣和侍者不见踪影,显然是被警铃驱赶回了房间。 不知什么时候修诺跟在了学徒身后,当越过一处长廊的出口时,他这么随口说道。 无名者又是什么意思? 尤利尔一边警惕着,一边从总管大人的话里捕捉到了新名词。 他觉得索伦说得没错,自己应该去上上课的。 忽然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修诺!真高兴你没事。” 来者披甲持剑,踏入大厅时地砖缝隙中的尘埃飞扬。火焰似的四叶徽记描绘在胸前,他拉开面甲,露出五官极为立体的面容,下巴上的一圈胡子格外惹眼。 疾影军团长塞万提斯一如尤利尔印象中那么沉稳、肃穆,而学徒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报纸上的肖像了。 一队队士兵紧随其后。这些都是疾影军团的战士,让只见过城防巡逻队的学徒下意识地有些心虚起来。 他摸了摸徽章,觉得自己其实也算不上冒充,便略略安下了心。 这么一走神,尤利尔就错过了军团长和总管的对话。实际上两人的安排他也听不大明白,当学徒忽然发现眼前的遮挡消失了的时候,他才诧异地抬起头来。 骑士分成两拨,十几名守卫跟着城堡总管去安抚威金斯家族的成员,其余的人又与军团长离开了。 “修诺大人?” “噢,佣兵,你还在啊?你的消息来得及时,事情结束后,我会向考尔德给你表功的。”总管先生愣了愣,随后面露笑容地承诺道。 “还有使者大人,孩子,他会知道你完成了任务。” …… 几分钟后,尤利尔坐在城堡外侧的走廊里,有点不知所措。 修诺总管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完成了乔伊交给他的任务。死灵法师和四叶城用不着一个新晋环阶的神秘者操心,等到死灵法师授首、混乱过去之后,塞西莉亚的仇恨便也烟消云散了。 而学徒也不是毫无作为:他救下了霜叶堡总管,及时警示了疾影军团,这已经足够了。 然而尤利尔没有放下重担的轻松。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哪儿也不需要他……但学徒下意识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无所事事的呆在这里。 “我只是个普通人。”他尝试安抚自己,“我做到了最好。” 这时尤利尔无比想念索伦,他只想找到一个人说说话。他的迷茫无处倾诉。 『你在想什么』 学徒幻想自己眼前出现这么一行霜白的字迹。 “什么都有……比如我为什么在这里。” 『你觉得自己不该在这儿吗?那又为什么不该呢』 “……我不知道。” 『你在期待什么?』 尤利尔怔了怔,“期待?” 『不甘心充当看客吗』 “我完成了使命。”学徒答道,“我没什么好做的了。不甘心,从何而来呢?我又不是军团长,甚至不是巡逻骑士。” 『源于你可以做到更多』 尤利尔愣住了。 『你在迷茫,不过不是该不该在这里的迷茫,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做的迷茫』 “不知道……怎么做?”他品味着这句话,感觉心跳忽快忽慢。 『你不是军团长,不是骑士,不是卫兵,甚至不是诺克斯的原住民——但你因灾难失去了塞西莉亚,你是神秘者,是燃烧灵魂的非凡生命』 “可我无能为力了,我对神秘一知半解,我除了杀掉几个食尸者外别无他用塞西莉亚不会回来,死灵法师末日将近。”说到这里,他莫名地哽咽了一下,“我送过来了消息,救下了总管——我做的够多了,我还能干什么?” 『我不问你是怎么做的』 字迹变幻起来,无声无息。 『我问你是做什么的』 尤利尔一下子僵住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感到焦虑了,传递了消息后就待在角落里,心安理得地接受使者的安排,遵从命令地原地等待——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不该忘记自己的目的,身份也好、阶级也好,屈从于现实的人往往缺乏勇气和觉悟。 而这两样,学徒早就有了。 “我是来……讨伐亡灵的。” 尤利尔如梦初醒。 他当然不应该在这里,他必须找到那个毁灭了四叶城,还差一点毁灭了他的人生的疯狂死灵法师! 一种力量驱使学徒站起来,拾起长剑;无形的线索指引着学徒穿过长廊,他在每一个角落里搜索,与骑士们擦肩而过,直至在空旷的中央大厅里感受到了不寻常的魔力波纹。 学徒不知道这种感应是不是正常的,他像是着了魔,眼前闪过断断续续的幻影,除了决意与魔力之外,仿佛还有另一种力量支持着他。 大厅内有守卫经过,他们对尤利尔视若无睹。而后者原地伫立,昂起头来,凝视着彩绘玻璃外的天空。 而后天窗粉碎,黑影从天而降—— 血腥气冲入厅殿,一只猎鹰被黑袍的神父捏在手里,一人一禽浑身血迹斑斑。 学徒还未反应过来,大厅里的守卫就忽然抽搐挣扎起来。他们的铁甲砸在地上,尤利尔下意识举起剑指向神父打扮的人,可不一会儿这些人又纷纷站起了身,眼睛里跳跃着即将熄灭的火苗。 食尸者! 这个人将守卫都变成了亡灵?还是骑士们早就死了,古堡里都是尸体? 尤利尔想起修诺总管说的话:死灵法师就在城堡里。不由得一时心乱如麻,恐惧丛生。 来者松开手,猎鹰变成了一个人,在地上艰难喘息。他指尖喷出一道绿芒,洞穿了伤员的心脏;而后抬起头来,微微一怔: “预言魔法?” 话音一落,地面与石柱忽然爬满了缝隙;而后石砖崩解,穹顶坠落,大厅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 “埃兹先生!”尤利尔回过神来,如冷水淋头。他像是从另一场梦境中惊醒,蓦然间发现自己仍然坐在走廊里,背靠着粗壮的石柱。 他忍不住去看地面,那里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的冰雪融水。 “那是什么?” 尤利尔吓得站起来,他左看右看,觉得自己可能是睡着了。但很快强有力的证据就否认了这个猜测:“魔力耗尽了?” 现在学徒甚至拎不动斩剑。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尤利尔将脊背贴在冰凉的石头上,感觉自己或许是看到了什么即将发生的事情。 第三十二章 书房里的神秘生物 如果那些画面都是即将到来的未来,那么死灵法师会出现在大厅里?还带着埃兹先生一起? 而后毫不犹豫地杀掉了后者。 尤利尔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甚至无法去想为什么自己会看到这么多。不同的慌乱让学徒难以自制,但他知道那个结局自己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所以必须要做些什么……盲目地在城堡中找人根本来不及。提醒守卫?他们值得信任吗? 死灵法师出现在一楼的大厅…… 得找到埃兹先生! 尤利尔不得不扔下斩剑,它实在太重了,被学徒藏在了紧邻着大厅的入口的雕像后。他把一具铠甲的佩剑拆下来,鬼祟地别在腰间——那是柄骑士剑,重量学徒还能勉强忍受;随即飞快地向着长廊的另一端出口跑去。 不过在魔力耗尽的当下,尤利尔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或许他可以在埃兹先生遇到死灵法师前找到对方,但学徒可不敢打包票自己做得到。 “一只鹰……” 尤利尔猜测那或许是埃兹先生身为神秘者的职业,他一边跨着楼梯,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有什么扳回局面的方法。当他回忆自己看到的梦境般的场景时,学徒终于发现了线索。 黑袍法师从天而降,撞破了天窗……他们之前的搏斗多半是在高处。 古堡的高处很多,但临近一楼天窗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处是最顶端的天台,一处是修诺总管的书房。 尤利尔毫不犹豫地朝着书房跑去。 雕像和壁饰一晃而过,石柱上挂着金红的帘幕,学徒已经来到近前,看着书房大门敞开,巴顿的尸体还躺在地上。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死灵法师会找到书房去了——埃兹是为了通知修诺总管,而恰巧巴顿因为刺杀总管失败被他杀死在了书房,死灵法师肯定会过来一探究竟的。 两人就这么撞在了一起。 那么到底是谁先来的?埃兹先生还好,如果是死灵法师,尤利尔可不认为自己能够对付得了他。 学徒把亡灵化的巴顿拖到门外,一边在心里向盖亚祈祷,一边将他沿着旋梯扔了下去。食尸者的躯体一路翻滚,在拐角处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停了下来。 他期望这样可以转移一下死灵法师的注意力。 书房内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纸张和花瓶的碎片。桌椅歪斜,书柜里的书籍整齐不复,它们坍塌下来,堆叠在一起,看着就直教人心烦意乱。 吊灯不亮了,蜡烛也是熄灭的,昏暗的光线透过朦胧的纱帘。尤利尔把窗户打开,用剑斩下了半截窗帘。他在玻璃上比划了一下,回过身去桌子上找羽毛笔,却意外的发现墨水瓶竟然是扣死的。 有人来过? 学徒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抓紧了剑,但周围依旧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这可真是见了鬼了,难道塞子会自己跳起来盖在墨水瓶上吗? 尤利尔小心翼翼地凑近了桌子,上面放着凌乱的书册和花瓶,台灯被修诺总管拿走了;椅子和地面上铺着白纸,学徒看着皮椅觉得十分别扭。 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正要拉开距离,忽然踩到了一支笔。尤利尔犹豫着蹲身拾起,又见到一张划了一半签名的文件。学徒立刻想起来这是自己来到房间时修诺总管正要签署的那页,他还记得它被墨水污脏了。 然而现在纸页上光洁如新—— 意识到不妙的尤利尔慌忙就要站起来,可他刚一抬头,就看到一道黑影直飞过来,猛的砸在他脑门上。 “……!!” 学徒被打得一个后仰,仿佛被人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似的,重心不稳直接坐倒在地,连带着身后的许多东西哗啦啦倒了一片。 “谁?!” 尤利尔单手差点没抓起剑,他坐在地上连连后退,失去了魔力学徒才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多脆弱。 那只瓶塞子落到地上,转了一圈,不动了。尤利尔等了片刻没发现有什么动静,小心翼翼地用剑尖戳了它一下,塞子也无动于衷。 这时桌面上传来一阵诡异的咕嘟声,像是开水在沸腾一样;墨黑色的玻璃瓶身摇晃起来,敲击桌面嗒嗒作响。 那样子好像火焰上即将满溢出来的坩埚,让人担心它下一秒就会变成一枚破片手雷。 学徒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终于知道问题出在什么东西上了。 是那个墨水瓶! “神神神……神秘生物?!” 一时间学徒满脑子都是指环索伦。那家伙是什么来着,符文生命? 墨水瓶上难道有什么魔法符文? 就在尤利尔心惊肉跳担忧它会不会突然爆炸的时候,墨水瓶突兀的又安静了。里面一滴墨水都没有洒出来,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像它只是个瓶子而已—— 然后,一只一只的黑猫从瓶口跳了出来。 学徒的眼睛立刻瞪大了。 那是长度仅有一个指节左右的小猫,浑身漆黑,胡子纤细,瞳仁是眼白上圆溜溜的一颗小黑点,头顶一对尖耳朵竖得笔直。它们挤成一团站在墨水瓶边,最后实在是站不下了,就乱七八糟的叠堆在一起,脸都压得变了形。 直到最后一只小东西从瓶子里艰难地爬出来,猫群已经叠的比墨水瓶都高了,它从瓶沿向上一跳,试图上到最顶。 可它打了个滑,没能成功。这座“小山”顿时坍塌下来,一大群黑猫叽里咕噜滚了满桌子。 有几只眼看着就要沿着桌边掉下去,尤利尔赶紧伸手,把它们挨个接住。 黑猫们又从他手上灵巧的跳回桌面。 一只黑漆漆的小家伙在他手心上舔了舔,留下一道墨迹。 直到这时候,尤利尔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些迷你的喵星人很可能是瓶子里的墨水。 而塞子也多半是它们顶出来的。 “这是怎么做到的,魔法?真是太奇妙了!”学徒看着满桌子的小黑猫,一时连自己要干什么都忘了。他捡起地上的文件,白纸上洒出来的墨迹似乎是自己跑回瓶子里了,还不忘塞上塞子。 和索伦一样,它们似乎智慧不低。 尤利尔拎起墨水瓶,里面干干净净。他把它倒过来,看到瓶底印着一只猫头作为商标,下边写着『凯蒂』。 霜叶堡都是用神秘生物来进行日常工作么?学徒暗自咂舌。 不过原先的墨水变成了猫,还能用来写字吗?总不能让它们用舌头舔。尤利尔对神秘了解不多,不过狗比猫容易指挥这种常识他还是知道的,想来神秘领域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他捏着玻璃瓶正在思考,就看到一桌子的小生物忽然纷纷抬头看着自己,乌黑的竖瞳放大,满脸好奇的样子。 尤利尔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是怎么了? 黑云般的猫群分散开来,它们变成了墨点,在桌子、座椅和倒塌的架子上敏捷的跳跃,最终毛茸茸的挤在了窗台上。学徒甚至看见微风掠过时毛发的浮动,这些小家伙姿态各异,却都宛若真物。 但还有一只没过去,它抓着尤利尔的衣服爬上来,回到瓶子上坐好,尾巴还在摆来摆去。 学徒不太明白黑猫的意思,他抱着一丝希望,走过去插上了一扇窗子。 紧接着,黑猫们就跳了起来——他低下头,目睹这些小东西每碰到玻璃,就重新变为了一滴墨水。 墨滴流动、串联,成为精致的符号,尤利尔敢保证自己从未见过如此优美悦目的书法;它们甚至逐渐改变了自己的颜色,鲜血般的标记仿佛在警示着空中的飞鸟。 “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 尤利尔又是惊讶又是好奇。他摸了摸墨水瓶上的猫,那只喵星人蹭了蹭指肚,软毛刷着学徒的手指。 “谢谢你们了。”他诚恳地说道。同为神秘生物,比起指环索伦,墨水瓶里的猫似乎很好相处。 两者的善解人意基本不是一个层次的。 忽然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轻鸣,似乎是巡逻城堡的卫兵。以往这些骑士并不会上到书房这边来,但为了搜寻藏匿起来的死灵法师,他们的巡守范围也扩大了。 尤利尔松了口气,但想起守卫大厅中变化成亡灵的一幕,却复又踌躇不决起来。 如果来人是正常的守卫,那么皆大欢喜;可假使它们早已成为死亡的奴仆,那么在如此偏僻又重要的地方,这些尸体可没理由放过自己! 考虑着得失的同时他提起剑,放轻了脚步靠近房门,那里斜倒着凌乱的木架。这时学徒回过头,看到玻璃上的字迹一点点淡化下去,转眼间不见了。 他对着书桌投去感激的一瞥。 楼梯拐角处是巴顿管家的尸体,尤利尔听着脚步声毫不迟疑,守卫们没有因为食尸者而驻足。 尤利尔深吸口气,做好准备要在骑士进门的一瞬间发起进攻。 除此之外,学徒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真的如修诺总管说的那样,死灵法师周围的亡灵会表现得和人类一样的话,那么能够区分的就只有生理了。 亡灵,更准确来说,就是尸体,尸体可不存在活人的特征,它们依靠魔力行动。 学徒不需要杀人,他只要斩开骑士的铠甲,就可以做出决断了。 做好了这一切后,尤利尔提着剑藏在木架后。他眼神瞥到桌面,忽然想起指环被埋在灰烬里的惨样,不由得动手用裁下来的窗帘将墨水瓶包裹好,放到了角落里。 骑士们停在门前,为首者推开了门。 霜叶堡的守卫都是全身着甲,想要伤害到里面的人可不容易。尤利尔凝神一剑刺出,剑刃擦过护腕,发出叮的一声轻鸣。 他一剑拦在门前,锋刃朝下,守卫猝不及防撞在了剑背上;学徒立刻撤手,改为单手执剑,多出来的那只手探前猛的一拉面甲,骑士的面容顿时暴露了出来! 这一系列动作敏捷而轻盈,若非尤利尔的魔力恢复了些许,他就是锻炼二十年也休想做到这个地步。 面甲下是一张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缺乏生机,眼珠僵硬得一动不动。 是食尸者! 尤利尔早有准备,他用对付巴顿的方法,抬腿就是一脚,把对方直接踹出门外;这电光石火间他瞥见骑士已然抽出了长剑,就要挥砍过来,下一秒门却被关上了。 如果不是魔力让尤利尔的身体素质大幅度提升,学徒敢保证自己在骑士手里走不过一招:在他拉下面甲的时候,身经百战的守卫战士就已经准备好反击了。 可惜神秘生物与普通人的差距太大了,而火种点燃的条件也极为苛刻,就连疾影军团里也仅仅有少部分精锐才是神秘者。 尤利尔的运气不差,来得正是个普通的骑士。要是神秘者恐怕就只能让墨水瓶来帮忙了。 只要遮住对方的视线,那骑士就八成会自己打开面甲。 第三十三章 誓约之卷 “修诺叔叔,城堡里出什么事了?”丹尔菲恩·威金斯问道,她抓着自己的袖子,不安地看着总管。 修诺回过头来,看到四叶领大公的小女儿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浅蓝色的长裙被她揉出了褶皱。 这是威金斯家族在霜叶堡中身份最高的贵族小姐,她生于十五年前的繁花之月,正是一段噩梦般的日子终结的时刻,因此人们相信她是为南境带来光明温暖的天使。 四叶领的小公主有着一头金发,这来自于她父亲的遗传,被编成辫子垂在身后;海蓝的繁复长裙外罩着一层白纱,眼眸亮若夜星;那精致且线条柔和的五官则像极了她的姨妈、当今的弗莱维娅女王。至于亲生母亲特蕾西,她的凌厉性格和中性化的冷硬面孔,仅能在丹尔菲恩的脸部轮廓上隐约可见。 这位南国千金的美称有许多,四叶领小天使、黎明圣女之类只是寻常,她最出名、传播的最广的称号,是威尼华兹人献给她的名字“贝尔蒂的诺恩”。 贝尔蒂是幸运女神的神名;而诺恩则是为祂传播幸运的天使,也是唯一被人们接受的一系女巫。 在威尼华兹,今年才满十五岁的丹尔菲恩几乎被当成神女一般膜拜。即便她出生以来甚至没有去过这座凛冬之城。 修诺露出笑容,一派和蔼地说道:“别担心,我的公主殿下。城堡里没有大事儿,杂务和巡逻可用不着你亲自过问……丹尔菲恩,你哥哥呢?” “他在读书呢。”丹尔菲恩答道。 “好孩子。”总管摸了摸女孩的头发,哪怕事实上他们的身高相差不多。“回屋去,等下的课程延后两小时,女佣会给你们送些点心来。” 威金斯小姐注视着这位不怎么亲近的叔叔吩咐着守卫布好防御,而后板起一张脸,直奔下楼的旋梯。她轻轻带上门,转过头去又是惶恐又是兴奋地说道:“加文,城堡里好像出现了窃贼!” 房间奢侈华贵,但最引入注目的不是镶金边的公主床,而是桌子上堆叠欲坠的书摞。 “什么?什么窃贼?” 一个头发乌黑的少年把脑袋从纸页里拔出来,满脸好奇。 他是四叶领大公的三子,加文·威金斯,丹尔菲恩的亲哥哥。少年有着独特的黑茶发和同样黑亮的眼瞳,比女孩大了一岁,正因如此他也没有妹妹那么出名。 丹尔菲恩的降生恰好在十五年前的大事件『威尼华兹大屠杀』后,才得以成为冰地领民的精神象征。 加文那时候已经一岁多了,自然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你差点就被修诺叔叔发现了。” “还差很多呢。”加文说道,“快给我讲讲窃贼的事,我刚刚太投入了。” “你就不能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看书吗?” 丹尔菲恩气鼓鼓地道:“从一个月前你就总是抢我的书桌,可我们上的课是一样的!” “明天就不这样了,这样总行了?告诉我,好妹妹,那个胆大包天的窃贼在哪儿呢?”加文央求着,他本也不是为了看书才过来串门的。 贝尔蒂的小诺恩眼珠一转,“除非你让我也参与进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找誓约之卷,对吗?” “你怎么知道?”她哥哥吓了一跳。 “霜叶堡里的传说就那么几个,疾影军团的咒翼权杖、金甲的独角仙、还有誓约之卷。权杖被母亲大人藏起来了,独角仙又是夜行生物,你能找的也只有最后一个了。” 丹尔菲恩洋洋得意,“我比你聪明多了,笨蛋加文。” 加文不喜欢她这么说:“要不是书上说誓约之卷被安放在『钢岩之下,华盖覆顶』,我根本不会过来,你什么也发现不了。” 他认为华盖指的是丹尔菲恩的公主床,那是一件安神的神秘物品,在威金斯家族的历史不短了。 “你不想知道窃贼的事了?” “……我承认,你的确不傻。” 丹尔菲恩哼了一声,玩笑适可而止的道理她现在就懂。“有人溜进了城堡,不过塞万提斯已经领着队伍搜查了。现在正是个好机会,历史课也被延后了。” “我差点把它忘了。”加文懊恼起来,“希望它延长得久一点,我的作业还没写。” 得知了入侵者的原委后他顿时有些失望,注意力转移到了去寻宝还是补作业这一艰难的选择上来。 “我可以借你。”丹尔菲恩生怕他放弃。 少年瞥了一眼自己的妹妹,深知她喜欢历史正是因为最近老师刚好讲到二十年前的『猎魔运动』那里。光辉议会在那场持续五年的动乱中可是大失颜面,克洛伊塔也被人们指责,唯有刚出生的丹尔菲恩莫名其妙的成了幸运天使。 他没好气地道:“那可真是太好了。等找到了誓约之卷,我就在上面写下‘历史课永远都不开始’这个愿望,让猎魔运动和光辉议会见鬼去。” “假如它真的能够实现任何愿望的话。”丹尔菲恩装作没听见哥哥的嫉妒,补充了一句:“别忘了添上礼仪课,我的脚跟现在还在疼。” 加文不由得笑了,“没问题。” …… 既然是亡灵,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尤利尔想也不想,一把拉上门;他的魔力没恢复多少,撞上食尸者倒霉的可不一定是谁。现在只能暂时将亡灵拦在门外,用塞西莉亚曾经的办法解决问题了。 他后退到墙边,急促地喘息着。门板簌簌震动,隐约还有尖锐物体刮动的响声,学徒用火石点燃了蜡烛,踩着满地的木屑和粉灰接近了房门。 然而,这时候他忽然犹豫了:火焰固然可以将亡灵烧尽,但也会引人注目。尤利尔好不容易才给埃兹先生留下了远离书房的提示,万一酒老板或死灵法师被火光吸引而来到这里,那他的准备就白费了。 更何况,这里可是霜叶堡。 学徒还没有做好破坏领主城堡的心理准备。 如果不用火,那么只能举剑迎敌。 尤利尔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对付低级的亡灵他没有压力,但要是与有了一定智慧的骑士食尸者放对,自己肯定会被打趴下——魔力并非全能,力量的应用与娴熟的技巧有时也能左右战局。 那还能怎么办,逃走吗?现在唯一的出口就在身后,只要跳下去就有很大可能落在一楼大厅的天窗上……但这是四楼啊! 这么疯狂的行为,想想也就算了。 不安与惶然逐渐替代了冷静,尤利尔在房间里用鞋底来回磨蹭着地板,蜡油滴在手上也浑然不觉。 直到一声猫叫,他低下头,看到黑猫站在一根长杆上,对自己勾了勾尾巴尖。尤利尔没来由地觉得黑猫是在对他说“跟上来”。 难道真要跳窗户? 黑猫却没有往窗台去。它跑起来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学徒面前眨眼就到了倒下的书柜后。这时墨水瓶里的猫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他一眼,转身没入了壁纸中。 尤利尔险些以为它变回墨水了,但那里一片洁净,他心中一跳,伸手摸过去—— 冷冰冰的墙面。 学徒怔了怔,这与他想得不一样。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调动魔力小心翼翼地注入了一点,覆盖在砖石上的粗纸就变得柔软了起来。 他放下蜡烛,扑过去在墙壁上摸索着,很快丈量出了变化的范围。墙纸后是一个直径约有三英尺的洞穴,盖在表面上厚纸仿佛水幕一般可以容许人通过。 一条神秘的……魔法通道,它通往哪里? 尤利尔的心怦怦直跳,他知道自己应该是发现了霜叶堡的密室。或许里面藏着威金斯家族的宝藏,它是连修诺总管也不清楚的秘密。 无论如何,那也不是他这个“佣兵”能去的地方。 只是情况紧急,学徒顾不得多想什么,便一头钻了进去。 然后摔在了台阶上—— 嘭! 学徒做梦也没想到出口居然是在半空中,距离地面足足有半人高。他差点没有脸着地砸在石砖上,所幸成为神秘后他的反应快了许多,现在只感觉脊背作痛。 真奇怪,为什么出口少了两级石阶? 尤利尔扶着墙爬起来,手掌下的岩石冰冷干燥,坚硬如铁。他面前是窄窄的通道,头顶烛火幽暗,焰苗呈奇特的淡绿色。 通道连着一间密室,没有任何转折或门槛阻挡,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他正待沿着石阶下去,忽然停下步子,用剑柄敲了敲石墙。 金属交击的清脆鸣响在窄道间回荡。 “钢铁?”他疑惑地自语道。 霜叶堡里藏着一间用钢铁制造的房间。铁制品算得上造价不菲,但学徒从未听说威金斯家族缺过财富,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寻常的。 “喵——” 尤利尔又听到一声猫叫,他循着声音回头,就看到墨水黑猫蹲在一张桌子上,尾巴尖盖住了前爪,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 不过按照猫的习性,它好像是在警惕什么。 这让学徒没有着急走过去。他借着幽光四处打量了一圈,就发现地上的阴影处躺着一个人。对方倚靠在墙上,轮廓粗壮,高大骇人。 但毫无声息。 尤利尔走过去,看到了一名披挂铠甲的骑士。他的四肢沾满鲜血,肩甲粉碎,如遭重锤一般,学徒接近也没有反应。 这名骑士的生命已然远去。 尤利尔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也不清楚他因何而死,只好根据盖亚的教义为骑士做了祈祷。 十字星画得一丝不苟。 昏暗中似乎响起了女神的诗歌,祂自虚无而来,拥抱在钢铁之林徘徊迷茫的灵魂。祈祷过后,学徒才绕过骑士,来到桌子前。 这是一张泛着铁色的圆桌,表面漆黑,触手森冷。尤利尔走来时烛光在他身后移动,跳跃在桌面上依然一片明亮。学徒这才意识到他本不应看得到桌子的——因为没有光线进入他的眼睛。 黑猫仿佛与圆桌融为一体,竖瞳放大,里面流淌着神秘。 四叶领的传说中,黑猫并不是幸运的象征。尤利尔不知道诺克斯的传说有没有因为神秘与魔力的存在而变化,可他相信墨水瓶中的猫不会伤害自己。 就算是闯入了它主人的密室……这不也是它亲自领进来的吗? 学徒望着空无一物的圆桌,轻轻伸出手去—— 他摸到了一枚羊皮卷。 这实在是很神奇的事情:桌子上看起来什么也没有,被魔法保护的卷轴丝毫不露痕迹;但当尤利尔拎着它的一头将其提起来的时候,它就从空气中显出形来,光芒不再透过纸张了。 第三十四章 转职 那是一枚泛黄的古卷,长约八英寸,束带亮金,绳结封以火漆。两段交叉的剑刃铭刻其上,简洁却又神秘得让人无法联想到任何东西。 尤利尔不知该不该把它放下。 “我可不是来偷东西的。”他对黑猫说道,“那样公爵大人会把我的头砍下来,然后挂在城门外。” 墨水瓶里的喵星人歪着头看他。 学徒忍不住脸红起来,他吞吞吐吐地补充了一句:“……好,我的确很好奇里面写了什么。” “可我不能打开,这是威金斯家族的东西。如果被发现了,后果可比冒充佣兵严重得多……修诺总管会上报给公爵大人,她回到四叶城大概会气晕过去;乔伊也没让我来做多余的事……还有埃兹先生,他肯定会把我开除的。” 虽说是向黑猫解释,但尤利尔其实也是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人的好奇心是与生俱来的,他拼尽全力,才能略微抵抗一二。 黑猫实在太小了,学徒看不清它的表情,或者说他根本就分不出来猫会用什么表情来表现自己的心情。只是那对黑亮的眼瞳盯着他,尤利尔感到一阵别扭。 大约是“你在跟我开玩笑吗”这样的意思。 “我没说笑。”尤利尔一字一句,“我是个守法公民,我不会用不正当的手段来获取利益。” 这时他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我是说,呃,我将遵守我心中的道德准则,为了传递情报而说的那些……姑且可以算做变通?” 话音一落,卷轴上的火漆忽然无声无息地融化了。 “我什么都没做!”学徒吓了一跳,他慌乱地松手,对着黑猫叫道。仿佛对方可以为自己作证似的。 但卷轴没有因他的话而平静下来。剑刃的轮廓消失了,束带脱落下来,上面沾满红蜡,唯有古老的纸卷还在半空漂浮着。 紧接着它自行展开了—— 淡金色的丝线交织成奇特的字符。那并非伊士曼王国的任何一种语言,既不是宾尼亚艾欧的通用语,也不是梅塞托里的方言或骑士海湾的海洋语种。 然而学徒看得懂那上面的字迹。 那是盖亚教会用来书写教典的神言。 纸卷写着: 『背负深重的恶意、未知的可能与等量的希望前行的赎世之人』 『以盖亚之名』 『你愿意遵守你的誓言吗?』 “神秘……神秘物品?”尤利尔诧异无比,“女神大人的赞美诗……” 这个时候说什么已经不需要考虑了。 尤利尔说的并不是场面话,他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认为偷盗是非法的,并主动根据美德与善行的准则来约束自己的行为。或许穷困让他见识到了社会的冷漠,使他学会保护自己,但修道院的教育始终是学徒对世界建立完善的概念和认知的。 善恶并非教条,对错超脱戒律,盖亚的信徒奉行着无比纯粹且珍贵的教义,那是人性最光辉的截面。 “这是我的荣幸。” 尤利尔低声道。 金色丝线向下蔓延,写下他的话。 瞬间尤利尔感受到自己的灵魂仿佛经受了一次洗礼,渺小的火种燃成一片烈焰之幕;他的意识空灵,五感脱出躯壳的禁锢,一些晦涩的知识自虚空降落,不断填充着他的记忆。 包围世界的法则串联波动,无可名状的神秘伴随魔力的潮汐蜂蛹而来;它们具现出种种难以描绘的奇妙情景——冰层下燃烧的火海,水下飞翔的群鹰,挣脱大地的森林,以及倒垂苍穹的悬瀑。 浩瀚的图景精彩缤纷,宛若华盖,然而尤利尔放眼过去,却又感到无法理解。 难以解释的异常就是神秘。 他意识到自己的灵魂之焰发生了某种变化,这变化自上至下、由内而外:魔力的丰沛使身体充满了力量,世界正在向他开放更深层次的奥秘。学徒看到每一秒的风景都与上一瞬不同,他聆听着风声漫过岩缝,滴水渗入苔藓。 假使乔伊或索伦在这里,他会被告知这个过程就是转职。自此以后,他不再是刚点燃火种徒有力量的普通人,而是得以运用这份魔力的战士。 环阶的神秘者。 誓约之卷提供给他了一个神秘职业,那是战士的道路,名为“箴言骑士”。 难以言表的感受发散触觉,尤利尔能发现古堡外的空中鸟羽摩擦气流、阁楼里的孩子轻踏地毯,乃至走廊内亡灵们拔出长剑—— 学徒蓦然惊醒。 眼前的字符再次变幻: 『见证者』 『瓶子里的凯蒂,誓约之卷』 尤利尔伸出手,羊皮纸卷忽然光华黯淡,落到他的掌心里微微发沉。他把誓约之卷插进口袋,不作犹豫地回头冲向了坐倒在地的骑士尸体。 有食尸者在追杀两个人类! 短暂的灵感延伸使古堡里正在发生的场景映入了脑海,尤利尔看到了两个陌生的少年少女,他们正在试图摆脱一群守卫的追赶,且方位就在三楼。 也就是骑士尸体的正下方。 学徒将沉重的铠甲搬开,突然没来由晃过一个念头。他扯开骑士的面甲,顿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 霜叶堡被入侵的真相揭开,他感到一阵眩晕——死在这里的骑士是塞万提斯。 疾影军团的首领,统领骑士、守护城堡的大人物。尤利尔甚至在刚才还见过他一面,可现在这具尸体早已冷却,显然已经逝去多时了。 难怪守卫被替换时没有任何动静。 瓶子里的凯蒂跳到他肩上,学徒深吸口气,双手持剑猛然刺下! 锋刃没入钢铁般的岩石—— …… “加文!”少女的尖叫简直要穿透墙壁,“快躲开!” 拐角处的少年正要让妹妹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即便是修诺或塞万提斯发现了他们,大公不在时两人也不会受到怎样的处罚;只是他一抬头,就看到城堡中的守卫抽出剑朝着自己冲过来。 “啊!”公爵之子也发出一声尖叫,他连滚带爬地退后,疾驰的剑光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将用做遮挡的花瓶砍成碎片。 “你疯了吗!?” 加文满头冷汗,他差点就死了。少年人没有任何贵族的姿态礼仪,直接展现出了自己真实的一面。他的语气急促、声音沉哑,几乎被这一下吓得失去思考能力了。 “快跑!加文,快跑!” 丹尔菲恩惊恐万分,她看见守卫对兄长的责问毫无反应,并开始翻转手腕准备下一剑了! 果然骑士又是一剑平削过来,加文在诺恩小姐的提醒下及时撤步,但被打碎的雕塑的石块溅起,盖了他一头一脸。 加文想也不想,转身就跑。他在走廊尽头一把拉住吓呆了的丹尔菲恩,两个人跌跌撞撞冲上了楼梯;身后骑士的铠甲铿锵作响,守卫紧追不舍。 “骑士为什么会追着我们?”少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心中疑问难熄。 “他不是追着我们。”加文答道,“他是想要杀了我们!” “塞万提斯先生呢?修诺叔叔,你们在哪儿?”女孩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刚刚哥哥在剑下逃生那一幕着实把她吓着了。“我们会死在这儿吗,加文?在家里被杀掉?” “当然不会,那只是个刺客而已。” 她的哥哥强自镇定,“别担心,丹尔菲恩,修诺总管早就意识到了古堡里有入侵者,他马上就会赶过来的……死的只会是那个不要命的刺客。” 丹尔菲恩想说什么,但没发出声音。 这时迎面而来了一队骑士—— “救命!”加文仿佛看到了救星。 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整齐的拔剑之声,王国贵族军团的制式长剑两面开刃,挥舞起来杀伤力非常可怕。 加文此刻就看到了雨幕般的剑光朝着自己飞来。他唯有转身将丹尔菲恩推在地上,眼前一片绝望的黑暗。 轰——! 地面崩塌时尘灰弥漫,哗啦的巨响打断了进攻。亡灵们从碎石中爬起来,木木地抬起头,铠甲使它们完好无损。 但半月似的弧光紧随而下,锐芒纵横穿透盔甲,将把加文和丹尔菲恩逼得走投无路的食尸者们大卸八块,甚至切得不成人形。 这时后面追上楼梯的食尸者才姗姗来迟。 不是亡灵的动作缓慢,事实上食尸者的移动速度远非人类可比;然而缺乏思考的本能总会使它们在复杂地形中难以建功,这也是两人慌乱之下爬楼梯的幸运之处。 尤利尔已经跳下密室,粉屑仍簌簌而落;他落地时矮下身子缓解了重力带来的惯性,随即鼓足力气一蹬地面,杂物破片被踩得脆响起来。 『冲锋』! 魔力的爆发掀起一阵旋风—— 破片和碎块下雨一样掉落,加文惊魂未定地探出头,就在他认为自己死定了的后一秒,事情就出现了转机。少年奋力睁开眼睛,就看到奇怪的影子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紧接着叛变的守卫们也变得无声息了。 最后衔接的冲锋无比流畅:尤利尔的长剑与死灵相交,爆发的力量直接将对方连人带剑砍成两半。 残尸抛飞砸在墙上,钢铁盔甲的断口处平滑自然。 少年人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圣……圣殿骑士?!” 四叶城的贵族少爷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名词,就是拱卫女王居所的圣殿骑士团了。 尤利尔将亡灵挣扎伸出的手齐腕砍断,骨骼碎裂的声音却只让人感到安心。 他喘了口气,紧张地望向贵族少年少女的方向,提起来的心脏才放松了下去,一时间语言都有些组织不来:“我是……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你们没有受伤?” 丹尔菲恩受了惊吓,加文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心有余悸地回答道:“贝尔蒂的眷顾,我们完好无损……盖亚在上,那些是入侵者吗?” “是亡灵生物。”学徒隐约猜到加文和丹尔菲恩的身份,毕竟霜叶堡中也只有威金斯家族的成员了。“它们曾是疾影军团的战士,在死后被人操纵袭击你们。” 公爵之子脸色惨白:“亡灵?” “没错。情况紧急,我们必须要找到修诺总管。”学徒答道。 既然城堡里的塞万提斯是死灵法师假冒的,那事情就又出现了改变。 尤利尔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第三十五章 愤怒之剑 他意识到自己用不着去费尽心思地寻找埃兹先生了,只要找到这位疾影军团的军团长,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不过既然守卫们已经开始追杀威金斯家族的成员了,那么塞万提斯也应该动手了。 可他为什么突然决定动手了呢,是因为修诺总管得知了死灵法师的存在吗? 尤利尔觉得自己在密室里不过待了几分钟,但外面的情况却变化得让他看不懂了。 这样的做法从道理上讲得通,但学徒认为真相不应该这么简单。他不会忘记敌人是毁灭了大半个四叶城的幕后主使,这种人怎么可能容易对付? 期待一个阴险狡诈的死灵法师出现失误,就像种树时总是盼望下雨浇灌幼苗一样,都是将希望寄托在概率低下的事物身上的愚蠢行为。 学徒决定采用这样更简洁的方法,他没有收回剑,扭头问不住安慰妹妹的加文,丹尔菲恩正在抽泣:“修诺总管呢?” “我不知道,佣兵先生,他只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他要做什么去?” “大概是……搜捕入侵者?”贵族少年不太肯定。 他是带着你们一起去的吗? 学徒看着他们一身狼狈的样子,满脸尘灰、衣衫褴褛。虽然他自己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但后者毕竟是贵族,把自己变成街上的乞丐也挺不容易的。 “这位尊敬的,呃……先生?” “我是加文·威金斯。” “好的,加文少爷,请问你们在做什么?”尤利尔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没有直接问他们是不是来以身为饵引诱死灵法师上钩的……说起来后者又干嘛要需要威金斯家族的两个孩子,威胁修诺总管等人投降? 真是笑话,没有人会对亡灵投降——它们八成不会有什么赎金传统,俘虏的结局唯死而已。 学徒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他想既然塞万提斯就是死灵法师,那对方多半不会绕这么大个圈子只是为了好玩。 两个年轻人不说话了,丹尔菲恩抹了抹脸,也低下了头。 “我们……我们是出来寻宝的。” “寻宝?”尤利尔更搞不明白了。 “就是霜叶堡里的传说。”丹尔菲恩怯生生地说,“在威金斯家族成为四叶领的主人之前,霜叶堡就已经被建立起来了,妮娜说这里尘封着宝藏。” “妮娜?”学徒毫不怀疑每个年头久远的地方都有这种传说。 “我是丹尔菲恩,妮娜是我的女佣。我……加文最近发现了宝藏的记载,我们想找到它。” “所以每个人都在搜索入侵者的时候,你们溜出来寻宝探险?” 学徒忍不住问道,他还从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操作。 “等抓住了入侵者。”加文辩解道,“我们就要去上历史课了。” “那你们的历史老师没教过你们,历史上孤军深入的战役失败了多少次吗?” “这里、这里只是我们的家……” 尤利尔简直无语了。 “亡灵入侵了霜叶堡。”学徒决定让他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免得这两个年纪轻轻却胆子奇大的家伙四处乱窜。 他警告道:“你们最好躲到安全的地方,否则……否则加瓦什的亡灵会吃掉你们的灵魂。” “加瓦什?”加文瞪大了眼睛,看样子他的历史课上得还算认真。“你是说那个亡者之国?” “没错,一个死灵法师正在古堡里,他把守卫们都变成了食尸者……我得找到修诺总管,没办法保护你们。” 威金斯家族的两兄妹对视了一眼。 “我还没有找到誓约之卷……”缓过神后,丹尔菲恩心情沮丧的道。 “你被吓得连跑都不会了。”她的哥哥毫不客气,“还想什么宝藏?而且宝藏的线索都是我查出来的,你只是不劳而获而已。” “加文,你真讨厌!” 尤利尔心道他说的可真没错,小命不比什么宝藏重要得多?不过话说回来,藏在古堡里的秘密……他不着痕迹地摸了摸口袋,看来这里的传说是真的。 突然学徒意识到这东西并不是威金斯家族的财产。 我这不算偷盗了? “我们不能回到卧室里去,那里的守卫最多……去母亲大人的房间好了。”加文做出了决定,他安慰妹妹道:“它就在走廊尽头。来丹尔菲恩,这也是很棒的冒险,你就当做玩捉迷藏好了。” 学徒松了口气,“把门锁好,任何响声都别出来。” “谢谢你,佣兵先生。修诺总管就在一楼,他去找他的情人了。”加文语出惊人,他不是什么也不懂的丹尔菲恩,贵族的教育会因为身份的不同而做出改变。比起不谙世事的四叶领小公主,这位公爵的小儿子是有点顽皮,但绝对敏锐细致。 这个时候总管居然去找他的情人? 尤利尔发现自己对王国的贵族有了新的认知。 不过仔细想来这确实说得通,修诺总管是威金斯家族的实权人物,整个古堡都听从他的调动——按照常理,捉拿一个死灵法师并非难事,哪怕食尸者会代替活人。 可现在的情况来看,这场入侵并非一时的行动,而是有预谋的长期计划。 “为领主的家人服务是在下的职责。”学徒将戏做了全套,即便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骑士或佣兵。“很快混乱就会终止的,别担心。” “威金斯家族的后裔不惧怕危险。”少年人认真地回应。他扶着妹妹走进特蕾西公爵的房间,关门落锁的声音有条不紊。 尤利尔怔了怔,有些明白为什么大贵族家族可以传承千百年了。也许期间会有堕落的败类,但支撑起整个家族的必然是沉稳冷静、受过良好教育的真正精英。 “果然公爵大人没有改变。” 尤利尔想到有能力又私生活糜烂的修诺总管,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我还是见识的太少了,学徒不由感叹到。神秘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门,或许他可以从旧有的视野中挣脱出来——贵族与平民,常识和魔力,世界将展现不同的风景。 不过在这之前,他得解决死灵法师的事。 修诺总管的运气还算不错,当学徒找到他时,这位城堡的总管大人还能面色不善地站在虚掩的房门前,用一双被迫眯缝的小眼睛看着尤利尔: “冒险者,你在浪费一位日理万机的家族总管宝贵的休息时间。而如果不是因为你的消息,也许我不会这样劳累。” 如果不是我的消息,你下辈子都不用劳累了! “我有必须要跟您说的事情。”尤利尔顾不得与这个贵族老爷互投话术了,他压根就不擅长对付这些看待事物的侧重点奇特的家伙:“有关死灵法师的。” “那你最好长话短说。” “我在书房后发现了塞万提斯先生的尸体。因此,我有理由怀疑疾影军团内混有亡灵。” 嘭嘭嘭! 尤利尔话音一落,他们身后就仿佛合奏一般响起了玻璃破碎的声音。紧接着是惨叫和惊呼,尖叫嘶鸣划破了夏日的空气。 死灵法师开始动手了! “这是怎么回事?”总管靠在门上,看着走廊尽头忽然冒出来一支骑士小队,它们手执利刃向着房门奔来。 尤利尔心中一跳,梦境的画面中可没有这一幕! “活见鬼,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修诺总管还没来得及从冲击中回过神来,学徒很怀疑他究竟听没听见自己的话。尤利尔上前把中年贵族推进门后,随后嘭得一声关门,房间里立即响起了一声女人的惊叫。 尤利尔没理会光着上身的侍女,急促地说道: “听着,修诺先生,现在城堡里到处都是亡灵,因为塞万提斯就是那个死灵法师!” 总管愣了几秒才恼火地说道:“你这是污蔑!” “楼上的动静就是亡灵弄出来的,别说你没听到。”尤利尔感到有些不妙,他发现或许威金斯总管并不是毫无所觉。 他后退半步,“你早就知道了?” “城堡的情况用不着你来操心,佣兵。”修诺·威金斯不可能承认这样的罪名。 要知道身为总管却背叛了家族,特蕾西会将他绑上石头沉进河里——四叶家族一贯用这样的刑罚惩治背弃家族荣耀的卑劣之徒。 有时候即使是战败被敌人俘虏也不会遭受这样可怕的对待,因此威金斯家族少有叛徒。 可这一次不同,死灵法师答应留他一命,四叶大公特蕾西又不在领地—— “谁给你的权力,对威金斯家族指手画脚?”修诺挡在自己的情妇面前,声色俱厉地驳斥道:“给我滚出去,把外面的垃圾清理掉!” “城堡里还有其他人!”学徒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试图说服自己修诺总管只是被惊吓得六神无主了。 “滚!诽谤军团长、冒犯贵族,对了,还有假传情报、制造混乱——我会告诉考尔德他手下的冒险者是怎么恪守王国法规的!” 学徒感到血液都在逐渐变得冰冷:“四叶城的灾难,你竟然视而不见?霜叶堡已经被亡灵掌控,你竟然还想装聋作哑?” “侦查站在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我尽职尽责。”修诺诡辩道。 “你早就叛变了,对吗?” “冒险者,你杀了巴顿。” 威金斯总管答非所问。 一瞬间尤利尔就明白过来,当时他来得不凑巧:巴顿管家是死灵法师的使者,它不是去刺杀修诺的,而是去传递消息;只不过学徒没放过这头亡灵,逼迫修诺总管拉响了警铃。 也许巴顿误以为修诺叛变,才会想要杀人灭口。 大厅内的对话他没有关注,想来那时修诺与塞万提斯的对话一定隐有深意,没准两人还讨论过怎么处置自己这个搅局分子。 “在一楼的时候……”学徒喘不过气来。 “塞万提斯活得好好的,亡灵不过是脆弱的尸体,不可能伤害到军团长。”修诺冷笑着说道,“毫无证据的指控可不成立,冒险者,但我现在这里可有一个人证。”他指指瑟瑟发抖的女佣,“假如你要伤害威金斯家族的总管、特蕾西公爵的兄弟,那么整个四叶领,不,是整个伊士曼王国都不会再有你的容身之地。” “等到事情结束,美丽的南国之王回城看见这个烂摊子,诺克斯佣兵团就会在她的怒火下彻底成为历史——” “这与佣兵团没有关系!” 尤利尔无法再听下去了,他打断了总管的话:“我也不是冒险者!” “苍穹之塔的使者不会将纹章交给别人。”修诺不以为然,“你也别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他只会为自己所托非人而遗憾,甚至连惋惜都不会有……那就是个乱杀人的疯子而已,有时候无名者都比他们可爱。” “你以为使者是什么?他们只是例行公事,此外不会在乎四叶城的任何事情。” “所以听我的安排,佣兵。” 修诺·威金斯厉声说道:“只要你听我的话,就可以活下来!否则外面的尸体就是你的下场!” 学徒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他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靠在墙壁上,眼前是这位风评良好、将古堡治理得井井有条的总管大人恼羞成怒的扭曲面孔。 他从中看到了自私、冷漠、胆怯以及傲慢,那是赤裸裸的利己主义展现,是丧失荣誉感和自我底线的贵族之耻。 “门外没有垃圾。” 学徒感到贴身的口袋一阵阵发烫,那是誓约之卷因为他的情绪变化而活跃起来,他举起剑,魔力有若沸腾。 “这里才有一个!” 剑光乍起,骑士向前突进! 第三十六章 死灵法师的目的 “你不要命了吗?!”修诺总管尖叫起来,他面露惊恐,终于意识到学徒并没有被他的花言巧语打动。 “杀了我,你也没法活!” 可这样的威胁只是让剑锋更加贴近了他的脖子,尤利尔将骑士剑架在总管大人的肩上,迫使对方昂起头来,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尤利尔甚至没有思考他的话,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手臂的颤抖——它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切开修诺的喉咙了。 “卑劣之辈!”学徒咬牙切齿。 “你让整个四叶城的人都因此承受苦难,他们有什么错?” “冒险者都在为了拯救这座城市而努力,你却想要断送所有人的希望!?”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只觉得痛苦万分。燃烧的酒和冰像中少女的脸颊同样明艳,那火苗吞噬了过去,也即将燃尽他的灵魂。 尤利尔有些明白那些故事中复仇之人的心情了,当看到谋杀爱人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还以无辜的领民生命为代价苟且偷生时,没人可以冷静下来。 仇恨就像春风中的种子,在悲哀与愤怒的灌溉下抽芽生长。 然而剑刃下的贵族总管虽然脸色苍白,但依然自恃身份——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修诺仿佛知道了什么他的破绽一般,目露轻蔑,胸有成竹地道:“谁给你鱼死网破的信心,小子,你知道为什么考尔德还没赶到城里吗?” 也正是因为佣兵团的存在,学徒才没让修诺与外面的亡灵一个下场:“诺克斯驻扎在城外。” 言下之意,佣兵们不会被亡灵之灾波及,想要栽赃也无从说起。 “治安队长维克托曾经是诺克斯的成员。他带着队伍,和那些冒险者搅和在一起,正在四叶城里调查人口失踪的案件。” 尤利尔怔了一怔,正要说什么,修诺却抢先道:“他们就是诺克斯投靠加瓦什的证据,那些人死后变成亡灵,灾难自城中爆发。” “所以你不能杀我!我可以给他们应有的荣耀,你不想让你的同伴或朋友背负罪名而死、灵魂不能安息?” 这话已是明白的威胁了,修诺总管承认了自己投靠死灵法师,他也不怕学徒说出去——在贵族总管眼中,对方已经别无选择了。 可他不知道乔伊正在插手四叶城的烂摊子,苍穹之塔的使者是没几个靠谱的,但这份不靠谱也恰好让修诺的算盘被打翻了。如果人们可以猜测到使者大人的一举一动,那么这些人也用不着害怕使者了。 尤利尔也清楚,不管乔伊有什么目的,他起码不是站在死灵法师一边的。 城中的苏生之所学徒不了解,不过他对年轻的使者很有信心;环阶和空境的差距他在索伦的科普下也略知一二,因此只要撑过这段时间,乔伊就会赶到霜叶堡来。 那时候除非死灵法师逃回加瓦什,否则他肯定难逃审判。 尤利尔一肘打在他脸上,“唯有你才是罪恶之源,你这混账!” 这一下打得贵族总管头昏脑涨,后面的女佣挣脱修诺的手臂,拼命向后退;房门外响起无节奏的咚咚敲击声,门轴摩擦着,发出即将崩溃的呻吟。 “该死的佣兵!”修诺的尖叫与女佣不相上下。 学徒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短时间改变一个人的本性,那是贵族的优裕生活和高人一等的地位日积月累出来的傲慢;它已经扎根深种在修诺·威金斯的灵魂上,表面的和蔼风度不过是虚伪的丑恶嘴脸。 他的剑下压了一分,划破皮肤渗出血来,直白地展示了威胁。 “我不是佣兵,我只是酒里的服务生。埃兹先生收留了我,他早就不是冒险者了。”尤利尔说道,“我是为了我的爱人而来,你的条件与我无关。” “等等!” 总管先生这才意识到不妙,他面色陡变,拼命解释:“我是被迫的!先生,不,大人!我受制于人,那个堕落死徒把控着疾影军团!我真的无能为力——” “你为你的姓氏抹黑。”尤利尔打断道。他想到刚刚见过的大公的一对子女,加文的贵族风范还让学徒印象深刻。 如果他没有来报信,那两个年轻人很可能就死在了他们的亲叔叔手上。只是想也知道,修诺总管本不姓威金斯,他对于加文和丹尔菲恩的亲情或许压根就没有几分。 “听着,修诺总管,受人尊敬的贵族老爷。”尤利尔一字一顿。他多希望自己能有索伦的口才,那就可以将这个诺克斯的叛徒痛骂一顿以缓解胸腔内积蓄的怒火。 “垃圾,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让塞万提斯到大厅去,我知道你有通知他的手段;二是我把你的脚砍下来,然后打开门看看你投靠的人的仆役们会对你做什么——也许成为它们的一员会让你心满意足。” 威金斯家族的总管先生脸色铁青。 “你要去找塞万提斯?”贵族总管色厉内荏,“空境之下没人可以战胜他!” “我不是一个人。”尤利尔答道,“或许我只是个刚点燃火种的菜鸟,但城堡里还是有真正强大的战士的——我看到他已经来了。” 修诺总管满脸愕然:“什么?” 窗外传来一声唳鸣—— 一只猎鹰从天而降,苍翼和利爪穿破栅窗。 哗啦! 玻璃碎了满地,桌子上不堪入目的玩意儿统统滚到了一旁。猎鹰抖抖羽翼上的碎片,落到地上变成了埃兹先生。 德鲁伊看着摇动的木门,抬手就是一道亮白的闪光;凄厉的嘶叫穿透门板,亡灵们像是活人见了自己一样散开了。 “埃兹先生,真高兴见到你平安无恙……女神眷顾于我。”看到埃兹,尤利尔就忍不住想起了诺克斯酒永远失去的胡萝卜小姐。她的面容在学徒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埃兹先生还活得好好的,这已是恩赐了。 “我在玻璃上留下了标记。”尤利尔为他解释,“乔伊让我来报信,但修诺总管却叛变了。死灵法师也不在四叶城,他通过这个叛徒潜伏在了霜叶堡……” “情况很糟。” 学徒用一句话总结道。 但他的简洁明了让埃兹大概清楚了前因后果,酒老板点点头,忽然目光停留在学徒的苍穹纹章上。“你还说你不认识使者大人?他把克洛伊塔的凭证都交给你了!” 尤利尔哭笑不得:“我想,我们只是……比较投缘而已。” 也许对方并不难相处,只是人们对于使者的主观印象作祟,让熟悉的第一步交流都无法达成,自然更别提亲近了;而不亲切又容易误伤的人总是人缘很差,久之就形成了这样的恶性循环。 “盖亚给你的好运气。”德鲁伊都有点嫉妒了,但糟糕的局面不容他多想:“霜叶堡怎么回事?那个堕落死徒呢?” “死灵法师假扮成塞万提斯,我在书房密室里发现了军团长大人的尸体。”学徒答道,“他应该是重伤逃离,但却没有得到威金斯家族的援助——修诺投靠了敌人。他只好躲藏起来,结果伤重不治……” “他的死并非没有价值。”埃兹轻声说。 “好多人都死了,军团长和平民,死后又有什么区别呢?” 尤利尔满嘴苦涩。 他摇摇头,“死灵法师一直没有现身,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疾影军团人数众多,他们不是平民,想要全部转化为亡灵并不容易。”学徒继续道:“不管那个疯子有何打算,只要抓住他,抓住塞万提斯,一切就结束了。” “我去把他找出来。”德鲁伊不再担心帕因特等人,乔伊的存在让事情变得毫无悬念。他身上的魔力不断翻腾,就如同胸中郁积的怒意一般:“那个混蛋毁了四叶城,切斯特也死在他手上,这次他别想跑掉!” 尤利尔甚至没敢对他说塞西莉亚的事。 “看在女神和公爵大人的份上。”而后他拎着总管的领子,后者面无血色,浑身颤抖不止:“修诺·威金斯,告诉你的主人,让他去大厅里等着:你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报告给他,这关系到誓约之卷的下落——他是来找它的,对吗?” “你……你怎么知道的?”修诺总管惊恐万分。 连埃兹都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他对誓约之卷的传说有耳闻,可学徒是怎么猜到死灵法师的目标就是神秘物品的? “加文少爷最近从书库里找到了有关誓约之卷的信息,我想如果传说源自几百年前的话,那应该不是容易发现的东西。” 尤利尔没说自己拿到了誓约之卷,毕竟修诺和他的情妇还在场。“显然,有人先他们一步找到了这些线索,并在记录下来后就随手丢掉了,才会让加文发现。” “苏生之所设立在四叶城内……而四叶城已经陷落。霜叶堡于局势无碍,除了誓约之卷,他没有理由来到这里。” 修诺总管做梦也想不到,加文和丹尔菲恩居然根据死灵法师留下的线索,悄悄制定了探险计划。这位中年贵族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阳光从粉碎的窗棂中透射而过,在地板上洒下碎金般的细影。 房间里唯有贵族总管慌张不安、断断续续的低声呻吟。 “威金斯先生。”尤利尔看着鲜血沿着对方的脖颈流进镶金纹的领子里,实际上却是对埃兹解释,“死灵法师的目的或许不止如此,但他不会告诉你更多。” “我挑不出毛病,小子。”德鲁伊认可了这个解释。他靠着经验和知识能够推理出原因,但学徒只是个年纪轻轻的服务生罢了。 酒老板十分意外:“你不该只是个服务生的。” “实际上,我还能兼职漂洗和甩干。”学徒答道。 “……” 埃兹不太想和这个毫无自知的家伙说话,他一转头:“修诺,浪费时间对你没好处。” “克洛伊的接待人,你本不需要参与进来的,你是苍穹之塔的人,四叶城的衰盛与你无关。”也许是曾经的威金斯家族从属唤回了理智,修诺·威金斯还试图挣扎。 “我也是诺克斯佣兵团的人。”德鲁伊答道,“不想让你的地中海发型中央长满绿萝的话,就给我照着他的话去做。” 事情到了现在,处决罪人只是次要的,真正紧迫的是如何终结这场灾难。 第三十七章 道路 纽厄尔打开面甲,玻璃上映照出一张陌生的面孔。 那是塞万提斯的面容,在抿着嘴立起眉的时候,要他比原本的脸严肃得多。 他回头看着满地的狼藉,食尸者围绕在身旁,比驯养的猎犬还要乖顺。显然它们是察觉了什么东西才会在这里停下来,却被关在了门外。然而当他亲自过来破门而入时,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纽厄尔第一反应是那个人跳窗逃走了。四楼对于神秘者而言,并非不可跨越的高度。 就在不久前,身上这具铠甲的主人也是这样消失的。他几乎活不了多久了,但却支撑着试图来到书房向城堡总管报信。 可塞万提斯不知道他信任的人早已背弃了四叶领的一切,书房内没有人在,疾影军团长带着不甘与遗憾死去。 却没有尸体。 “你不可能跑远的。”纽厄尔盯着窗外,似乎想要在古堡的阴影中找出不存在的军团统领。 “还有那个冒险者,他竟然带着苍穹纹章……看来克洛伊塔追查得很紧。不过连索维罗强化的阴影主教都还不足以拖住他,克洛伊这次来得究竟是哪位使者?” 堕落死徒纽厄尔思考着。 他竟然自始至终没有发现书房里的密室通道。玻璃上干干净净,一丝痕迹也没有,墨水瓶被包裹起来安放在角落,它们不欢迎强闯入古堡的混乱使徒。 誓约之卷也没有明确的线索,难道真的要毁掉这座城堡? 纽厄尔感到了愤怒和不甘,他从衣服里掏出挂坠,望着掌心里的十字架,不由得面色难看;漆黑的烟气在房间内缭绕,亡灵则欢欣雀跃。 “死亡……正呼唤着我。” 忽然他一挑眉,魔力凝聚成一枚十字印记,与挂坠的样式如出一辙。 声音从中传来: “大人,您吩咐的事情,我已经……已经完成了……” 纽厄尔的坏心情一下子回升了:“你找到了誓约之卷?” 他压根就没指望那个狡猾的贵族能帮上什么忙,有过背叛的前科,修诺总管作为下属绝不会让人放心。 可这次正是他不看好的中年贵族给了他惊喜。 “我不敢肯定,法师大人。您最好亲自来鉴定一下,如果是假货请饶恕在下的无能,真货那就再好不过了。”修诺总管的声音又尖又细,讨好的说着。 “就在一楼大厅,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做得好,修诺。在苏维莉耶的注视下,你会获得比财富和权力更宝贵的东西。”纽厄尔目光下移,望向了主堡的一楼。 圆顶上的旗帜猎猎作响—— …… 做任何事情之前,不要忘记自己的目的。 这是乔伊告诉他的道理。 这也是留下修诺总管一命的唯一原因。 尤利尔跟随埃兹进入了大厅,修诺·威金斯则被后者拖在手上,他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 地面上布满荆棘,黑刺束缚着一具具套着甲胄的死人。头顶的彩窗绘有宗教的图案,从它们的缝隙中落下圣洁斑斓的影子,明与暗映照着辉煌的雕饰变为杀戮的战场,四周静谧环绕。 “你说我打不过那个中环的堕落死徒?”德鲁伊忽然问道。 “我不知道,先生。” 学徒摇摇头,“也许是誓约之卷给了他力量,对于神秘我所知不多。” “合理的猜测。”埃兹不得不承认,强大的神秘物品是有这样的能力。“不过难以置信,使者居然帮你点燃了火种。我以为你会死在城里,盖亚真是青睐于你。” “就差一点。”尤利尔低声道,“白帮了我很多。” “你需要小心。世界上可没有白来的午餐——这算是你曾经的上司对你的忠告,这个星期我可以不付你工资了。”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让人重视的东西,或许他只是想跟我交个朋友。” 埃兹惊奇起来:“盖亚在上,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们都怕他。” “我们得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死灵法师已经够棘手了,瞧瞧四叶城被他变成什么样了,威金斯家族只有在十五年前受过这样的打击,那还大半是光辉议会的麻烦;而空境只会比他们更可怕。” 德鲁伊看着学徒,嘲笑道:“你还是太天真……不,是太无知了。神秘的领域你并不了解,空境是环阶的终点,而我们却走在注定失败的道路上。” “注定失败?” “环阶也被称为亡续之径,最后的结局必然是燃尽灵魂,化为灰烬。” “那空境——” “灰烬自火焰中升华,才是空境。你知道死而复生,它们是一个道理,灵魂被魔力焚烧过后才能重组成更高的神秘。明白吗?这条道路的尽头唯有向死而生。” 尤利尔意识到一种沉重:“你……你说得是字面意思?” “二者皆有。看你选择哪一种了。” 尤利尔沉默下来。 “我早就失去了进取心了,孩子。今年是我生命中的第一百三十七年头,作为人类我活的够久了,魔力的积累也已经达到了顶峰。”埃兹·海恩斯说道,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风霜的痕迹,这是得益于德鲁伊的生命属性。 他露出了抠门和斤斤计较这些毛病下掩盖的沧桑,那是与街道上为生活为信念而奔波的人们看似截然不同、却在细微之处又相同相近的生存态度。 这份态度让尤利尔猜到了他的选择。 “是的。”德鲁伊拎着他的手提箱靠在柱子上,“我打算就这样等待寿命的终点到来,并以橡木德鲁伊的身份去迎接它。” “噢,生命序列里橡木就是环阶,你该补充点常识了孩子。” “我只是没来得及。”尤利尔有点尴尬,他再次体会到了缺乏知识的迷茫。可是他对盖亚女神发誓,神秘魔力这些玩意学徒从听说开始,满打满算也才接触了三天。 他决定转移话题:“那么白是选择了继续下去的道路,并且成功了的人?” “使者是不可想象的存在。”埃兹没有戳穿他,顺着他的话说道:“正常人能死而复生吗?他们都不是正常人。” 在一天以前,我还把所有的神秘生物都当做不正常呢!学徒心想,能被非凡的神秘生物视作反常,那空境多半就是神秘中的神秘,无人理解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会选哪一条路呢?” “那你可得好好想想。” 埃兹结束了这个话题,“你转职了,战士分类?还是法师?看起来你也只能选法师……” “是骑士。”尤利尔不得不挥了一剑,三米外的一处挂帘应声而落。 “力量不错,技巧欠缺。”德鲁伊点点头,“不提神秘学知识,你这个小菜鸟还算合格。” “我能帮上忙就再好不过了。”尤利尔咳嗽一声,看着满地的棘刺丛林不由有些难堪。要知道这整整一个大厅的食尸者在埃兹面前,他几乎连手都没动,亡灵就被地底下冒出来的粗壮植物穿成了葫芦。 女神在上,这就是高环的力量? 尤利尔只能叹为观止。他再没见识也能感受得到空气中涌动着怒涛般的魔力,以至于神秘具现成秒杀亡灵小队的高环魔法。 “亡灵很麻烦,幸好他为了寻找神秘物品而停留在霜叶堡,否则我们面对的将是整个疾影军团。”酒老板严肃起来,“你最好退得远一些,小心食尸者的袭击:它们也会更强。” 学徒听从指挥,回到了门口。埃兹回手打开自己的手提箱,从里面掏出新的种子;他把种子洒在修诺总管的身上,看着后者满是血污的脸上透出惊恐的目光。 “这可不是绿萝。”德鲁伊打了个响指。 大朵大朵的三色堇在总管的躯体上盛放,深深浅浅的紫色一瞬间铺展开来。植株的根须扎进皮肤、肌肉乃至骨骼内脏,裸露在外的叶片密密麻麻,生机盎然。 学徒听到身后传来凄厉可怖的惨叫,就是在医院里他也从未听到过这么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即便是食尸者的嘶鸣也难以媲美。 三色堇的种子切斯特收集了很多,而整个四叶城的买家只有一个。现在炼金术士回归了希瑟的怀抱,埃兹就把这些种子都用在了修诺·威金斯的身上。 这些种子是魔力植物,没法依靠灌输魔力的办法快速培育成株,只能自行成长;不过生者的血肉对它们而言,是难得的养分。 三色堇也称鬼脸花,它们喜欢幽冷的环境,象征“束缚”,属于黑暗植物的一种。圣瓦罗兰使用其作为传递消息的植物,随后这些猫儿脸就开始在宾尼亚艾欧上流行起来。 尤利尔回过头,就看到地上那一大簇美丽的堇菜花,柔软的三瓣轻轻拢着,宛如欲飞的蝴蝶;丝丝缕缕的雾气自花蕊中飘散出来,而修诺总管——学徒仅仅能够看出他的轮廓。 一层层白雾翻涌着朝四面前进。 即便知道对方罪该万死,尤利尔也忍不住感到一阵颤栗,曾经在实验室出现过的恐怖幻想在眼前重叠闪过。 神秘并非力量,它们是未知。 迷雾覆盖成一片洁净的海—— 『苍白之野』 尤利尔听到了脚步声,不疾不徐,自大厅深处而来;雾气开始翻涌,学徒再次听到了亡灵的嘶叫,它们盖过了逐渐微弱的修诺总管的惨嚎,成为战场上唯一的旋律。 黑暗蔓延。 “圣瓦罗兰的德鲁伊?”纽厄尔看着拎着提箱等待着的埃兹·海恩斯,知道自己还是拖得太久了。 “诺克斯的德鲁伊。”埃兹答道,“能够顶替塞万提斯,你即便不是高环,恐怕也相去不远。在加瓦什的日子不好过吗?让你跑到诺克斯来自寻死路。” “我就知道,修诺那个白痴永远都是成事不足。”死灵法师拉开面甲,塞万提斯的面孔逐渐变为一张枯槁的脸。他桀桀地冷笑起来,露出鲜红的牙龈:“加瓦什可没有这么多材料。” “你杀了切斯特?”依然是穿着风衣,好像一个旅者的埃兹先生问道。单听声音,尤利尔甚至无法判断出他的情绪,但学徒体会得到。 “神恩的受领者,我记得这个名字。”纽厄尔坦然承认下来,“这也让我可以站在你面前……高环德鲁伊可不常见。你们这些希瑟的仆从总是碍事,我不得不花了些功夫,才得到魔药的配方。” 话音一落,地面颤动—— 『自然之怒』! 第三十八章 黑十字的起源 “你认识他吗?”死灵法师一眼看出了德鲁伊平静下蕴藏的愤怒,或者说这份情绪几乎没有掩藏,他正因为这怒意而展现出可怕的冷静姿态来。 “切斯特是我的朋友。”埃兹同样坦然承认,“为数不多的老友。” “那很遗憾,他死于晋升仪式的失败;而我从中出力,并幸运的得到了收获。” 纽厄尔装模作样的感慨着。 想也知道,这“出力”到底是哪方面的行为;切斯特也许能够成功,但遇上了死灵法师,他就只能失败了。埃兹不清楚两人的碰面是偶然还是处心积虑,可这时候已经无需多说,这场战斗只会有一个人活下来。 大地再次抖动—— 尖刺破土,铺满大理石的厅堂土灰四溢,仿佛有叉草的铁器在石面上犁过,尖头撕裂平整和光滑,暴露出血淋淋的惨像和颓败的遗容。 这时雾气散去,意味着名为修诺的养分彻底消化了,催生的三色堇开始枯萎。 死灵法师轻盈地跳起来,落到了三米开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尤利尔绝不会相信有人能披挂着骑士全身铠不发力就飘似得飞出去这么远。 即便有魔力的辅助,也未免太夸张了一些。他看起来就像是在腰间系了根绳子或者鞋底装了什么道具。 尤利尔知道自己无法对抗他,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然而酒老板丝毫没感到意外:堕落死徒属于半个战士分类,魔法能力并不突出,还大多依靠苏生之所。 因此对应的,他们的短板用出色的格斗技巧来弥补。 对于堕落死徒而言,苏生之所是必须要固守的重要阵地。白骨之殿底部的祭坛不仅是召唤亡灵生物的魔法阵,更是联通加瓦什的前哨站、死灵法师施展魔法不可或缺的基盘。死灵法师只有在苏生之所中,才能起到法师的作用。 “我很意外你会放弃自己的优势,誓约之卷对你非常重要吗?”德鲁伊操控着棘藤,厅堂内草木疯长,几如植物温室。 堕落死徒不得不避开接连不断的袭击,它们每一次落空都会破坏大理石的砖岩。如果挨上一下,即便他穿着铠甲,恐怕也会在魔法植物的巨力之下骨断筋折。 “没错,它对我意义非凡。” 埃兹是参加过黑潮战役的老兵,他知道除非必要没有堕落死徒会离开苏生之所。他们往往都是控制亡灵大军来进行战斗。而有着死灵魔力的滋养,亡灵生物也绝不止食尸者和骷髅这样脆弱单调的兵种。 尸巫、幽魂、黑暗骑士、缝合怪、恶灵与食尸者,这些都是死亡世界的常见居民,四叶城里只有食尸者,已经是非常奇怪的现象;酒老板原本都做好面对骨龙的打算了。 但这些亡灵的诞生都需要堕落死徒在苏生之所内施法,任谁也无法猜到纽厄尔居然抛弃了自己的祭坛。以至于时间紧迫之下,乔伊也误以为死灵法师就在四叶城里。 “看来你们在黑潮战役中没有得到教训。”埃兹手里的藤索横扫,逼迫死灵法师爬上了一处高台。他意识到对方似乎并不难对付,“或许你只是个新手。” “死亡会赋予我力量。”尤利尔听到死灵法师这么回应到。随即是咣的一声响,他终于卸下了沉重的铠甲。 学徒看到了黑色的神父长袍,他脑海中浮现出梦境般的画面,不由得手足发冷,下意识退到了角落。 那是另一个可能? 如果他什么都没做,现在就会是噩梦般的场面—— 尤利尔从未有过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庆幸自己的选择。他空着的那只手摸上口袋,誓约之卷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 一旦死灵法师得到了它,就连埃兹先生也不是他的对手。神秘物品究竟有怎样意义呢?让神秘者更强大? 学徒不由得胡思乱想。 黑袍神父举起手,一根骨杖顶端泛着幽绿,腐蚀性的光线从中喷射出来,附近的藤蔓顿时枯萎凋落。 『凋亡射线』! 一大蓬光线好像礼炮一样在大厅内炸开,横梁立柱千疮百孔,挂帘装饰粉身碎骨;无数尘土碎石密集似雨幕,爬满墙壁的棘藤也纷纷断裂。 两道射线交叉着飞出大门,后面的学徒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埃兹偏头,惊险地避过一道绿芒。德鲁伊脱口而出:“高环魔法?” 他刚刚才确认离开苏生之所的死灵法师没法使用多少魔法的,这个高环法术又是怎么回事? 这根本就不合逻辑! 只是无论对方怎么做到的,这下德鲁伊埃兹再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了。他要面对的是同等神秘的对手,而不是随手就能打发的杂兵。 “看来我要当心被你溜走了。”话音未落,下一轮打击接踵而来。他用木盾挡下了激射的死亡光线,又朝着左侧猛的一扑;一连串的咄咄声追着他的影子,尤利尔看得心惊肉跳。 “逃走?你在说自己吗?”死灵法师转动着骨杖,神色轻松。“现在神秘度上我们并没有差距。我已经摆脱了苏生之所,这正是源于你的朋友,伟大的炼金术士切斯特先生的帮助。” 学徒的目光没有停留在神父身上,他紧盯着埃兹,直至发现他丝毫无损才挪到了之前德鲁伊的立足点上。 呜!呜呜——! 有节奏的风声飘来荡去,逐渐的,一团半透明、又肥大又黏稠的神秘生物从空气中显出了形体。它长着一根喇叭似的器官,不停地朝外喷射惨绿的射线。 这是看不见的攻击,来自一头幽灵。 尤利尔还是第一次见到除了食尸者和骷髅之外的亡灵。他对幽灵的印象还停留在穿墙和虚无的白影上,真正的死灵看起来却很有质感。 埃兹转动箱子,空着的右手平伸后向上一拉,纽厄尔头顶立即飞下来一排木刺,噼里啪啦打在平台上。 烟尘滚滚间,德鲁伊操控盾牌撞上了大水母一样的死灵,第一下穿了过去,第二下拍了个正着,生命的魔力让那东西惨叫一声不见了。 他头也没回,对着神父说道:“幽灵士兵,这种高级亡灵你还有多少?” “它们只是消耗品。”神父嘶哑道。 午后的阳光从裂隙中照进来,一室狼藉仿佛是四叶城的缩影。而光环接连闪耀,意味着魔力的碰撞仍在继续,生命与死亡彼此消磨。 埃兹与纽厄尔势均力敌,这个结局本应令人诧异;不过前者正乐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他当然想要手刃仇敌,可如果对方败退过后一心逃跑的话,反而要比留下来对抗更加麻烦。 只是平局并不容易维持,埃兹心里已经肯定,死灵法师是依靠魔药做到这点的,他对于炼金学了解不多。 可一直旁观的尤利尔就意识到不对了,学徒清楚索伦说过魔药会对神秘者造成更大的伤害,死灵法师的样子可不像是苦苦支撑、命不久矣,他有什么特别的? 播散魔药的目的在于杀戮平民,苏生之所需要足够的尸体制造亡灵;那既然清楚索维罗对神秘者是剧毒,死灵法师是过于渴望死亡,才选择了服毒自杀吗? 尤利尔宁愿相信他另有阴谋,也不想承认对方是真的发狂了。疯子杀人简直是飞来横祸,塞西莉亚的离去完全是运气不好。 盖亚在上,去他的运气不好! 学徒望着大厅内腾起的光华,愤怒几乎无法按捺。他的情感覆盖了理智,踏前一步就要冲出去—— 这时纽厄尔侧过身,让开棘刺与烟雾:“你是切斯特的朋友?他有对你说过圣灵的事吗?” “圣灵?” “我编造了一个神,用死亡的法术召集了信众,并任命利维为主教。他是切斯特的仆人,最终背叛了主人。”纽厄尔发出了低沉地笑声,“为了神,利维献上了一切,他的忠诚,他的灵魂——瞧啊,多么虔诚的信仰。” “你们谋杀了切斯特,也终将以命偿还。”埃兹动作一顿。 “不,完全错了,切斯特的魔药只是半成品;他试图改良,却苦寻无路,利维将他从苦恼中拯救出来——伟大的炼金师!他是圣灵的代言人!” 死灵法师张开双臂,哈哈大笑: “你以为你在为朋友复仇?这可真是有趣……切斯特是黑十字的一员!他才是毁灭整个四叶城的根源!” “……!!” 德鲁伊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霜叶堡回荡起若有若无的尖啸,埃兹从未想过死去的老友的名誉还要受到这样的折辱,他怒火上涌,恨不得把死灵法师开膛破肚,用尸体来当花肥。 可这冲动来得快去得更快,大门外尤利尔满脑子都是塞西莉亚、正准备冲过来时,埃兹突然打开箱子,毛茸茸的白色种子再次飞散出去。 “圣境蒲公英?”神父一眼认了出来。 他惨白的面色更透明了。 空气中的魔力开始飞速减少,无论是草木还是亡灵,前者枯萎凋零,后者则终于变回了尸体。 砰! 一声虚幻的雷鸣炸开,学徒心中的情绪忽然沉落,他怔了怔,按住了额头。 我刚刚在想什么? “……” 堕落死徒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他眉间的竖纹深刻起来,局势发生了转变。 “下次玩花样的时候,请挑选更合适的对象。”埃兹先生给出了建议。他拍拍肩上的土,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堕落呼唤』只对新人有用,引诱黑暗这一套早就被死海军团玩烂了。” 神父面色不太好看:“死海军团?你真要碰上他们,多半没法在这里跟我信口开河。” “这方面我可比不上你,创立教会的人才总是言辞机敏的,编造谎言对苏维莉耶的信徒而言本就是家常便饭。你们靠这个活着,和流窜街道的小贼没有区别。” “人们之所以甘于谎言,正是现实从不会遵循某个人的意愿,但信仰可以。”死灵法师反以为荣,“苏维莉耶拯救人们于苦难,死亡才是一切的终点。” 苍翠和幽绿再次在空中碰撞。 …… 石柱旁尤利尔如梦初醒,他意识到自己被放大了愤怒的情绪,『堕落呼唤』实在是作为偷袭的好手段。 “多亏了埃兹先生。”学徒心有余悸。如果他刚刚冲出去,那么只会让优势倒向纽厄尔。而一旦埃兹先生处于下风,那他们坚持到乔伊到来的可能性就大大减少了。 他的神秘度还是太低了,才会被死灵法师的魔法迷惑。 第三十九章 霜叶堡的传说 堕落呼唤,凋亡射线……这都是什么诡异的魔法。学徒还在思考死灵法师的目的,但他从对方的魔法中看不出任何东西来。 索维罗魔药能活跃火种,纽厄尔是怎么抵抗燃烧的? 战场上,埃兹依靠圣境蒲公英取得了些许优势。尤利尔看着德鲁伊接近神父,空气中的魔力已经极度匮乏,此刻正是打破僵局的好时机。 圣境蒲公英不分敌我,它们只会不停汲取魔力。神秘者的魔力都在流失,距离很远的学徒都感到手里的长剑逐渐沉重起来。 依靠魔药的死灵法师在魔力量上还是与真正的高环有差距,尤利尔察觉酒老板身上的魔力明显多于神父;前者再次释放了自然之怒,结合束缚与高伤害的魔法范围小了一半,但依然将虚弱的死灵法师缠住。 尖刺透过死灵法师的手臂,纽厄尔感到一阵麻痹,痛觉迟迟未到;幽幽的绿色焰苗烧灼着木藤,这些魔法植物瑟缩了一下,又在主人的催动下紧紧拉伸。 “我没骗你。”穿着神父行头的死亡信徒却发出了笑声,它们像冰针一般扎人,不逊于幽灵之嚎。“切斯特确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他是那么信任利维,每一次实验新的魔药,都会让自己忠心耿耿的仆人率先尝试;不幸的是,主教大人那孱弱的灵魂无法承受神秘的洗礼——他在第一次服药时就死了,我只好把他变成亡灵。” “你临死前的遗言,只会让你死得更快。”埃兹来到他身前,抽出短匕。 纽厄尔好像并没有看到捅向胸口的利刃:“希瑟会发现祂的信徒并不忠诚,唯有死亡才是归宿,神恩降临于此——” 诡异的魔力仿佛凭空而来。 尤利尔眼睁睁看着神父挣脱藤缚,这让埃兹忽然闷哼一声,似乎受伤不轻;灰暗的影子重叠着没入死灵法师的身体,使骷髅般的身体长出了狰狞的刃牙刺须。 他趁着后者动作僵硬,苍白的骨爪切入长风衣和下面的皮甲,带出涌泉似的鲜血。 “去忏悔,你将成为死者之国的一员。”蒲公英自我燃烧起来,死灵法师后退时拔出了爪刺。埃兹痛苦地跪下去,灰白自伤口覆盖了全身。 当他重新站起来时,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 “……!!” 寒意贯通脊椎,尤利尔眼前的景象如镜面般破碎。他浑身冷汗地以剑拄地,魔力清空的感觉让学徒几乎以为自己的胸口也中了一剑。 “我没骗你……”尤利尔听到纽厄尔重复着说道。而埃兹刚刚迈出一步,就要走到死灵法师身前。 又是幻觉! 见鬼,这是怎么回事? 学徒顾不得多想,冲出去的同时大声吼道:“别过去!” 德鲁伊脚步一顿。他诧异地扭过头,忽然空气中传来爆鸣,藤蔓崩断时汁液四溅—— 堕落死徒挣开了魔法。 “这不可能!”埃兹做梦也想不到竟然有人能在圣境蒲公英的汲取下保留魔力。魔法的反噬让他的火种一阵动摇,德鲁伊发出一声惨叫。 他甚至来不及变化动物,只能一步步后退;纽厄尔的异化撕碎了神父长袍,他身上燃烧着绿焰,尖利地笑着挥动手爪! 锵的一声,金属交击,刃锋颤栗。 尤利尔冲锋而至,顺势抬剑一格,巨力迫使他不得不用手抵住剑面;惨白的骨爪携以绿芒,叮叮当当砸在剑身之上,让它的主人无可抗拒地倒冲回去,撞在埃兹身上才得以停下来。 魔力的差距再次直观地展现出来,此刻却是位置相反。 “你过来干什么?”埃兹并不领情,他总算缓过气来,但这时凋亡射线却紧随而至。 他抓住学徒的肩膀,猛的向下一按,两个人就消失在地面上。沙土落了一身,尤利尔一回头,就看到酒老板的脑袋变得扁平,失去了人类的样子;他的脸上覆满了棕褐色的绒毛,大鼻子几乎戳到学徒脑门上。 埃兹先生变成了一只土拨鼠! 哪怕是这么紧张的时刻,尤利尔也差点笑出声来。一时间他居然想起了矮人帕因特,现在两者的外貌简直是神似。 相比于神俊的雄鹰,土拨鼠实在是太接地气了一点。德鲁伊变化动物的魔法不仅仅是实用,也许有趣才是重点。 可惜埃兹先生紧紧闭着嘴,学徒还想知道德鲁伊变成动物后是不是也会发出对应的声音。 “笑什么笑!”埃兹拎着他从大厅的另一端钻出来,十分恼火地把学徒推出了门。“你不要命了?” 就算我告诉你如果我不过来你就会死,你多半也不会信啊! 尤利尔将酒老板丢脸的变形抛在脑后,全无废话直奔主题:“切斯特确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我只好把他变成亡灵。” 他将梦境中听到的话重复了一遍。 与此同时,丢失了目标的死灵法师满以为胜券在握,他一边四处发射魔法,一边狂笑着说道:“切斯特确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两个人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德鲁伊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你能读心?” “我能预知未来!”尤利尔只能这么跟他解释,老实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能力,谁会在转职的时候附给他一份说明书吗? “我看到、听到?不对……总之我能预知到一些事情,而且还是合情合理的展开,盖亚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在刚刚,我看到你死了一回——他的爪子把你变成了亡灵!” 学徒一口气说完。 “魔法?”事实摆在眼前,埃兹没法不相信,可德鲁伊没听说过有哪个魔法能这么清晰的得知还没有发生的事情:“真有你的。使者究竟给了你什么职业?” “实际上,这个职业来得莫名其妙。”尤利尔答道,“这真是再奇怪不过了,誓约之卷,就是死灵法师要的那东西——我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它。” 黑猫从他的领子里跳出来,不是很满意他“轻而易举”的形容。 “你还在啊。”学徒有些惊喜。 德鲁伊有些明白了:“它是古堡的守护者。上了年头的地方总有神秘诞生。” “不过我没听说霜叶堡里还有猫的魔法生物,你从哪儿找到它的?” “就在书房的桌子上。”学徒忍不住问道:“古堡里有什么传说?” “不多,誓约之卷是一个,另外就是金甲虫。有人说疾影军团的咒翼权杖也是从霜叶堡找到的——都是些没见识的家伙,那是根本就是矮人的手艺。” 埃兹左看右看,没发现学徒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誓约之卷可以实现愿望,有关它的线索比很久没出现的金甲虫还要少,你这是走了什么运?” “我没有许愿。”尤利尔摇摇头。他看向黑猫,这只喵星人竖着耳朵听得认真,提到传说的宝藏时还舔了舔嘴巴。“没有关于『瓶子里的凯蒂』的吗?” “我来四叶城二十年,可没听过这个名字。” 好,我大概猜到它是怎么成为古堡守护者的了……尤利尔满头黑线,觉得就算是成为了神秘生物,食物链的影响没准也依然存在。 “那东西还能让人转职的吗?我以为传说中提及的就是它全部的能力了……”这时埃兹先生的态度也缓和下来,他意识到或许尤利尔真的救了自己一命。 可要让他出言感谢他也说不出口,对一个年轻的神秘者菜鸟承认自己的不足实在是很难为情的事情,最终他假装抓紧时间,问道:“那是什么职业?” “箴言骑士。你知道它吗,埃兹先生?” “闻所未闻。”回答之后,德鲁伊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压着嗓子补充一句:“听着,小鬼——现在给我离开古堡,走得越远越好……刚刚算我欠你一次,相信我,整个法夫兰克都知道我的信誉,所以你最好别让我那么快还回去。” “我拿到了誓约之卷。”尤利尔强调,“所以是两次,先生。” 埃兹哑口无言。 这时一道光束飞来,横着切过了两人藏身的石柱。 碎石纷飞,他们一同低头。烟尘后的德鲁伊恼火异常,他看着死灵法师,或者说骷髅怪物——身上锋利的骨矛刺爪,想也知道被他热情地拥抱过后会有怎样的后果,三刀六洞怕都是轻的了。 而魔力近乎耗尽的德鲁伊只有近战一个选择,他抱怨一句:“我现在穿戴铠甲还来得及吗?” 尤利尔本想说自己是战士职业,可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现在其实连一道射线都不一定能全挡下来。他犹豫片刻,将羊皮卷递给对方:“埃兹先生,你会用它吗?” 直到德鲁伊接过古卷、皮革离手的时候,学徒才暗暗奇怪自己为什么早没有想到这个办法,这神秘的约卷身上似乎有某种奇怪的魔法,让尤利尔下意识地不想将它与任何人分享。 然而埃兹试了试,发现自己居然打不开这玩意:“黏上了?” 黑猫凯蒂高傲地昂起了下巴。 “看来你是它选择的人。”德鲁伊将卷轴扔回去,仿佛这东西烫手似的。 话虽如此,尤利尔打开了也不知如何使用。他捏着黑猫尝试在上面写字,但羊皮卷上全无痕迹,反倒激怒了后者。黑猫扭头在他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学徒疼得缩手,心想怪不得这家伙能咬穿独角仙的甲壳。 埃兹看得直摇头:“行了,带着它跑远一点,别让那个堕落死徒拿到了。如果你给我添麻烦,那就有你好受的——霜之月前我都不会给你发工资了。” 尤利尔压根没想到他居然还记着工资的事,捧着卷轴一脸愕然。学徒不敢置信地问他道:“离开,你要我去哪儿呢?”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需要我教你走路吗?”德鲁伊丢下一句,便不再理会尤利尔。他变成了猎鹰,身形比正常的鹰大了许多,只得勉力振翅,才歪斜的升空。 学徒看到他脊背上稀疏的羽毛,好像火种即将熄灭时留下的漆黑薪柴。 猎鹰自上空扑击而下,绿芒擦过他的翅翼。纽厄尔抬起头,脸上笑意未退: “我喜欢秩序信徒这种不服输的精神,它会让我省却很多力气,并且不至于形似一只追逐飞碟的家犬。” 死灵法师转动尖刺,压低身体蓄力,同样抬起了爪子。两者间的距离缩近,这场神秘者的战斗似乎要以乞丐在街头打架的方式落下帷幕。 “不要!”尤利尔心脏狂跳,他把卷轴朝黑猫一扔,这古老的神秘物品、实现愿望的珍贵道具就又被丢给了城堡的守护灵,它大概这辈子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黑猫立即变成墨团兜住古卷,它在空中飘荡着,球面上扁平变形了的一张猫脸上满是茫然。 尤利尔不假思索一蹬地面,直起手臂就是一剑刺去。 无畏冲锋——! 第四十章 无尽未来 可若是背后偷袭就能解决问题,尤利尔就不是战士而是刺客了。死灵法师头也没回,空间波动起来,学徒只觉得剑上一震,紧随而来的冲击使他差点握不住剑柄。 幽灵! 尤利尔第一次进行这么大压力的战斗,他咬着牙调动自己的双臂,平挥剑刃试图甩出一道锋芒。然而他的魔力在半路就无法支撑,最终剑刃亮了一亮,还是黯淡了下去。 “该死!”他气恼地低骂一句。 这时空中传来高昂的唳鸣—— 黑雾似的死亡魔力酝酿着毁灭的魔法,可却投错方向粉碎了二楼的横梁;死灵法师的诡异魔力让他大占上风,长长的骨刺洞穿了猎鹰的翼边。但他唯一没料到的是猎鹰依旧忍着伤痛俯冲而下,鹰爪扣着一节骨手把堕落死徒整个儿提了起来! 学徒正打了个滚狼狈地避开魔力集束,他喘着气爬起来,目睹这一幕时差点觉得自己真的是来拖后腿了。 他本以为埃兹先生的魔力见底,面对死灵法师恐怕难以支撑的。 不过埃兹到底是经验丰富的战士,这个职业的分类被当做荣耀的称呼冠在他头上毫不过分。德鲁伊巧妙地避开了正面对撞,直接将敌人扯上了高空的战场。 除了飞行种族,任何神秘者在空境之前腾空都是危险的行为——由于先天原因,他们大多缺乏应对空袭乃至空战的能力,许多地面战的技巧在空中只会显得笨拙。 半空鲜血飘洒,犹如阵雨。 此刻身为飞禽的埃兹显然更占优势,他用另一只鹰爪在“猎物”身上奋力抓挠,碎骨粉末在刺耳的嚓嚓声中落下;同时低头狠狠一喙敲在堕落死徒的肩颈处,若非后者及时用另一只骨爪架住,这场战斗就毫无悬念了。 但纽厄尔终究没有那么好对付。 死灵法师拼尽全力扭动着被扯住的那只手,他用恶毒的眼神剜着猎鹰,嘴里急促地念着咒语;一连串只有死灵神秘者听得懂的语言在翻飞的骨矛利刃间跳跃,就连下方的尤利尔听在耳朵里,都如同一字字催命的诅咒。 那无疑是在准备一个魔法,埃兹嘶鸣一声,按着这家伙的脑袋就撞在了栏杆上。轰的一声巨响,石粉木屑噼里啪啦摔下来,他指望可以打断对方的魔法,但那莫名生出的骨质实在是太坚硬了。 我去!你们真是法师吗? 学徒看着两个怪物纠缠着砸到墙上,古堡仿佛颤了一颤;雅致的观赏篮落地,残缺的柔瓣混进泥土;铺地的大理石被翻开,色彩肃穆的墙体黑痕交错。 而扭打着的猎鹰和死灵法师,正在为这幅以扭曲色块和断续线条为主的抽象画点缀铭刻的花纹。 没有什么魔法的碰撞、技巧的比拼,他们厮打起来全无开始的优雅,只野蛮地挥动武器,对耗着体力和精力,似乎要直到对方流尽最后一滴鲜血为止。 砰! 死亡的魔力飞驰而来,尤利尔本能一矮身,魔法打在一堆废墟上溅起烟尘和碎块。 他顿时不敢再三心二意。尤利尔确信自己还没达到战场老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境界,能全神贯注捕捉眼前敌人的举动就不错了。 幽灵吐出一道射线,又消失在空气里。 可尤利尔没心情跟它躲猫猫,头顶猎鹰的哀鸣变得越来越频繁。埃兹显然没有他嘴上说的那么轻松,魔力匮乏的德鲁伊不可能与死灵法师长时间僵持。 更何况还是近身战。 “滚开!”少年毫不畏惧地举起剑,他有面对任何敌人的勇气。哪怕这份勇气很大程度源自于对神秘的知之甚微,也是人们面对未知而不怯退的根源所在。 他感受着细微的魔力在体内流淌,那是这段短暂的时间内积蓄的微末力量。于是尤利尔冲着左前方一剑挥下,幽灵自以为的隐匿能力在魔力的波动下简直是黑暗里的蜡烛—— “咕嘟……” 骑士剑斩过虚无般的灵体,前半截仿佛划过空气,后半截则如切开水球;幽灵发出一声难听的尖嚎,真切的受到了伤害。 这种亡灵并非免疫物理攻击,神秘生物虽然有神奇的特性,却也容易被神秘破解。学徒仅仅在刃口附了薄薄一层魔力,就让自己的伤害从零一下子提高到了出力的百分之五十。 这头游魂失去了半截身体,它在原地小幅度地腾空又降落,这么折腾了几下,便无力地枯萎干瘪,直至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地的半透明粉末。 尤利尔意识到自己成功杀掉了一头高级亡灵,这原本不是他能办到的事情。 “反正我一直都在挑战自我,也不多这一件了。”他低声自语了一句,飘荡的幽灵们感知到同伴死去,便朝着这边游来,而后被掌握了窍门的学徒挨个变成粉尘。 这时尤利尔总算是能抬头,专心关注与死灵法师的战斗了。 而上空的嘈杂已经弱了下去—— 战斗快要结束了,尤利尔望着伤痕累累的雄鹰和法师身上七零八落的骨架,一时判断不出是哪边赢了;血迹蹭得满墙都是,吊灯和横栏早就被打碎了。 狼藉不足以形容大厅的场面,老实说这栋建筑还能保持挺立都是令人十分诧异的事情了,裂痕豁口遍布墙体,领主城堡的主堡此刻好像一栋待拆的危楼。 埃兹·海恩斯甚至无力维持兽化的形态,他的羽翼边缘长出了手指;对面的死灵法师则脸色通红,右臂上的骨矛长爪无一完好,肩膀被撕下了一大块皮肉,同时衣衫褴褛。 可这不意味着两败俱伤,学徒看到断裂的尖刺深深扎进猎鹰的身体,伤口处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一层层黑烟在被魔法洞穿的羽毛骨肉中穿梭,尤利尔感到恐慌像沸腾的开水从壶里溢出来,他几乎无法直视这样的惨像。 就连思考纽厄尔魔力变化的原因都没有机会,学徒眼前掠过塞西莉亚的影子—— 女神啊,为什么还要夺走更多? 失血过多带来了眩晕和麻木,德鲁伊跌落在一处坍塌的石板上,尤利尔赶紧跑过去,万分庆幸地发现他还有呼吸。 学徒试着挪动了他一下,伤口就血流如注,他吓得不敢再动。但身后的死灵法师落地后重新有了战斗力,纽厄尔的伤势不影响魔法的使用。 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都将死在这里。 尤利尔用剑指着神父,哪怕他清楚单纯的招式在魔法面前毫无意义。 何况学徒对自己这两招漏洞百出的把式实在没多少信心。 “你又是哪个?”纽厄尔不介意与一个刚转职的新人交流,虽然这有些不可思议,但他的确没有修诺总管那种贵族老爷特有的傲慢态度。 “被你迫害的无辜者中的一个。”尤利尔答道。 “你不无辜,因为活着就是原罪。” “说实话,你们崇拜的理论我直到今天才有耳闻。这得感谢王国的巡游骑士和文化督察部门,他们兢兢业业地坚守岗位,得以让你们那套脑子有毛病的人想出来的、诱使人脑子出毛病的歪理邪说不至于四处流传。” 尤利尔注视着神父的脸色逐渐难看,他的语气饱含憎恨:“既然你认为死亡值得追逐、生命只有原罪,那你为什么还活着呢?” “加瓦什的法师大多是活人,遵循你们的信仰,他们都是渎神者!” “窥见真理之人从死亡中获得力量,因而人们歌颂祂。”纽厄尔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犯不着和一个小鬼计较,那简直是丧失理智的行为。 他抬起手指,就要杀掉面前两个碍事的神秘者:“加瓦什是苏维莉耶眷顾的土地,它原本也是诺克斯的一部分……等我找到誓约之卷、将威金斯家族变成历史后,我会去那里敬拜神明的。” 死亡近在眉睫,尤利尔恍惚起来,这一刻学徒脑海里想的居然是纽厄尔的话——这个死灵法师竟然没有去过加瓦什? 他不是从死者之国而来? 带着怨念、诅咒的魔力编织神秘,正午碧空炽阳,昏暗的城堡中却鬼影祟动。尤利尔只来得及横过剑,凋亡的魔法将钢铁击成千百片碎针。 一瞬间这些铁片扎进身体,学徒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痛苦:冷冰冰的金属钻进皮肤肌肉,他的半边身体先是麻木起来,紧随而来火烫般的灼痛和刺痒;鲜血潺潺而下,使尤利尔的眼前开始模糊。如果能够选择的话,他宁愿挨上一剑也不想遭受这种折磨。 最后是热量的流失,生命与火种即将黯淡熄灭。 无边无际的黑暗,无知无觉的永恒,那就是死。 尤利尔想到物是人非的家,它变成诺克斯酒后自己只在里面住了两天,却几乎要忘记它原本的样子了;洗衣店里爱玛女士和一同做苦工的人们,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他十七年的生命只在来到诺克斯的两天是鲜艳的,以至于尤利尔无意识地溯游记忆的片段时,居然发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唯有塞西莉亚的红发在眼前浮现时,学徒终于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塞西莉亚……”他躺在地上,寒冷无可抗拒的入侵灵魂。尤利尔想到自己在坍塌的废墟前对少女的诉说,以及乔伊告诉自己的有关生命的意义和因人而异的价值。 他违背了诺言。 忽然,虚无中响起了破碎之音—— 尤利尔站在大厅的正门处,他听到了德鲁伊的声音: “你临死前的遗言,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学徒仿佛置身漩涡。 又是未来! …… “什么才是现实?” “接下来会从哪儿开始?” “还要来几次!女神大人啊,这是什么见鬼的魔法!?” 尤利尔忍不住尖叫起来,他快要疯了。 “我已经没有魔力了,这该死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开始的?!” 可无论此刻有多么崩溃,学徒都必须立即采取措施,难道要他用埃兹先生的性命去赌一赌现在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吗? 那他才是真疯了。 只是直接去提醒行不通,不提醒更改变不了什么,要怎么做才能挽回局面? 尤利尔知道自己缺乏冷静,但接连的转折实在是让人心烦意乱;他觉得这简直是在折磨人的意志,如果没有点燃火种的经历他肯定就要失去理智了。 学徒不敢考验自己的信念是否坚若钢铁,要求一个全无特殊、混迹于洗衣店和酒的底层劳动者拥有饱经战火的卓绝意念未免也太过荒谬了一些,他还不至于因为莫名点燃了火种就高估自己的能耐。 所幸尤利尔不是一个人—— 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可神秘的战争依靠的不止是魔力,还有,或者说更重要的是神秘度! 而他身上恰好有这么一样神秘度极高的东西。 尤利尔展开羊皮卷,他依旧无法落笔,但这已不影响;古卷内的羊皮泛黄,薄而光滑,饱满鲜亮的神文熠熠生辉,少年神色肃穆,竭力用不那么颤抖的声音念道: “以盖亚之名——” 第四十一章 我劝你善良 “以盖亚之名。”尤利尔说出这个几个字时,听见自己的舌头在轻轻颤栗,他为了咬字清晰,险些用牙齿弄破了它:“予善举勇为以祝福,惩作恶放纵之罪行!” 这是盖亚的赞美诗词。 “我在此起誓——” “愿依从神的指引:” “守望烈焰,点燃长夜;” “剑斩邪恶,盾承荣光;” “至此今日,坚守勿忘!” 灿烂辉煌的光环从天而降,大厅里仿佛燃烧着无数根蜡烛。尤利尔抬起胳膊遮住眼睛,他感到手上一轻,羊皮卷飞了起来;光线的道路暴露在空气中,直冲着大厅正中央的战场而去。 冥冥中一股神秘的魔力自下而上升跃腾起,编织成神圣的誓言魔法。 『庇护所』! 死灵法师无比诧异地发现,自己的骨刃被一层金色的屏障挡住。 “这是神术?”他踉跄后退。 德鲁伊逃过一劫,变成飞鹰迅速升空。而光环垒叠成的屏障依然跟随他升起,纽厄尔恼羞成怒的魔法被一一弹开,就连隐匿的幽灵也在接触金辉时化为粉尘。 誓约之卷见证了他的起誓! 尤利尔几乎要跪下去感恩女神。 我猜对了!果然使用誓约之卷需要自己对着羊皮卷发誓!我的天啊,这是什么奇怪的条件!谁来给我一张说明书? 学徒不敢把这话说出来,他在看到死灵法师无功而返时,就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羊皮卷身上了。 要是卷轴像索伦一样有脾气,那没准他们就得死在这儿了。 这时候学徒终于冷静了些许,他分辨出现在八成是现实而非未来幻境了。这其中的道理说来并不复杂:预言是一种魔法,在转职前尤利尔的魔力足够使用一次;转职后魔力自然增长,于是未来也变得更清晰。 尤利尔猜测也许里面还有自我认知的关系,他知道了预言魔法的存在,便在预知中将这个设定也加了进去——虽说预见未来本身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但这并不妨碍他依靠逻辑来进行推理。 可无论如何,能不能在魔法生效前给我提个醒啊! 我什么时候使用了魔法,我怎么不知道? 尤利尔想起濒临死亡的时刻,他是真的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要结束了。他答应过会带着塞西莉亚的那份一起活下去,可是却又差点违约。 真见鬼,誓约之卷如果知道我在某个未来的可能里三番五次的违背诺言,恐怕第一个就要给我好看…… 而且对着羊皮卷发誓?幸亏自己背下来了女神的训诫词,尤利尔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会有一天用魔法劝人向善。 难不成箴言骑士就是字面意思? “……” 偷袭没有成功,死灵法师现在比尤利尔还要恼火。他骤然转头,一团幽绿色的火焰直冲着学徒而去! 尤利尔从未想过与这样高等阶的对手正面战斗,他点燃火种以来唯一会的防御就是在食尸者发起进攻时把它们砍断,可现在他连魔力都没有。 半空中的雄鹰急切地鸣叫起来,如箭矢一般俯冲而下。 “……!!” 可谁也没法比光射线还要快,否则之前的庇护魔法也追不及埃兹了。学徒看着死灵法师抬手,下意识握剑横挡,死亡的气息擦过骑士剑,居然发生了散射。 光线像石子投入水中溅起的浪花一样四散飞舞,威力莫名其妙少去了大半;紧接着金属的剑身受力断裂,但黑猫凯蒂突然蹿了出去,变成一层薄膜弹飞了所有碎片。 学徒感到空气中的魔力忽然消失了,他差点以为自己死了,可低头下去竟然发现自己完好无损。 祝福对他也在起效—— “誓约之卷?!”这时纽厄尔也注意到了羊皮卷,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苦苦追寻的神秘物品。 死灵法师冷笑一声,“你们倒还真是送上门来了。” 他根本没给学徒喘息的机会,黑暗的风暴卷席起尘沙碎石,呼啸着朝少年肆虐而去,这无疑又是一个高环魔法。 就和他挣开自然之怒的束缚一样,这庞大的魔力来得极其突然,仿佛死灵法师的火种是一轮不会熄灭的太阳,出力和跨阶的魔法接连不断,简直能打碎神秘界的三观。 危机时刻,猎鹰抓着尤利尔升空。 狂乱的气流撕扯着雄鹰的双翼,如果是真正的野兽,那它断无可能做到这些;不过德鲁伊之前重伤时还提起过堕落死徒,现在拎着学徒倒也绰绰有余。 他们穿过疾风与乱流,躲避着幽灵们骚扰的射线落到石柱后。巧合的是,这正是在幻境中他们钻出地面的那个地方。 “你找到了誓约之卷?”埃兹身上羽毛尽褪,当先问道。 那卷质地类似羊皮的纸卷被尤利尔捏在手里。“多亏凯蒂的帮助。现在我能帮上忙吗?不需要带着它当逃兵了。” 德鲁伊噎了一下。 “你的魔法是读心么?”埃兹先生咕哝一声,但这不足以让他改变主意:“别胡闹,赶紧有多远滚多远!” 学徒万万没想到还是这个结果:“我可以帮上忙!” “神秘物品是需要魔力唤起的,你能用它几次?” “实际上,我一点魔力都没用。”尤利尔反驳道,“只要发誓就可以了。” 他甚至当场重复了一遍誓言,呼唤而来的神圣魔法将死灵法师的追击阻隔在外,屏障上只绽开一圈圈涟漪。 埃兹怔了一怔,他明显有些意外,可却没有展现出轻松的神态来。德鲁伊目光移到卷轴上,伸手就要夺过来。 学徒早有防备,后撤一步避开他的手:“你用不了它。别想赶我走,我有必须留下来的理由。” “行了,小子,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然而德鲁伊却神色肃穆,“你赶紧把它放下,你以为这种涉及神秘的誓言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尤利尔满脸茫然,他意识到有些不妙:“什么……什么意思?” 可回答他的不是埃兹,而是光辉庇护所外的死灵法师。纽厄尔的骨爪划拉着屏障,难听的笑声又粗又哑: “当然是字面意思,年轻的、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先生。神秘是未知的领域,而未知会伴随着危险——对着一纸不知来历的卷轴用自己的信仰发誓,可真有你的。你的导师没教过你不要随便乱动神秘物品吗,克洛伊的小菜鸟?” 我上哪知道这种神秘学常识去,能够转职已经是女神保佑、走了大运了,危机时刻谁还会在乎这些小毛病? 于是尤利尔毫不示弱地回应:“……在出问题之前,我保证会让你去见你的死亡女神的。” 然而这话却换来埃兹的一巴掌,学徒捂着后脑勺哎哟一声。德鲁伊的声音里充满了气急败坏的意味,他对学徒说道:“我看你是真的脑子不清醒了!快停下来,把它藏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永远别再动它!” “他哪儿也别想去。”死灵法师的骨爪上冒出灰绿相间的魔力锁链,当的一声将两人带着庇护屏障抽飞出去。 德鲁伊的圣境蒲公英反而成了一记昏招,他现在根本用不出足以抵挡的魔法。两人从石柱后摔出来,光辉的护罩闪了一闪,终于不堪重负地破碎了。 尤利尔顾不得使用誓约之卷的代价,他忍着背后的疼痛,立刻念道:“以盖亚之名,我起誓——” “目视之地,当终止一切恶行!” 又是一句盖亚女神的赞美诗。 羊皮卷簌簌抖动,细细的光尘闪耀起来;它们浮空而起,覆盖到抽过来的锁链上。 纽厄尔愕然的发现自己失去了对魔法的掌控,神秘之锁化为长蛇,倒卷勒上了他的四肢。 死灵法师竟然挣之不脱:“只是低环魔法……怎么可能?” “就是现在,埃兹先生!” 德鲁伊瞪他一眼,变成一只花斑的猎豹,扑上去一口咬住了神父的肩膀。那里没被惨白的骨质覆盖,这一下贯通肌肉,让后者惨叫起来。 机不可失,埃兹紧接着就要撕开白骨、咬断死灵法师的脖子;然而学徒眼看着道道灰影凭空诞生,瞬息钻入神父的胸口,立即意识到对方可能又一次逃脱。 他想也不想就要过去阻止,可羊皮卷忽然黯淡了。 这是什么倒霉的神秘物品啊!难不成它使用时还得需要合适的电压吗?! 埃兹先生的警告闯进脑海,学徒只感到心底一片冰凉。 “滚开!希瑟的野犬!” 转瞬间机会便已经错过了,尤利尔看到德鲁伊变化的豹子被甩开。死灵法师厌恶地骂了一句,金色锁链寸寸崩断,他用手按着肩膀的伤口,神色阴冷,盯着少年。 尤利尔如坠冰窟,梦境中的场景似乎正与眼前重合。此刻他无比希望这又是魔法的未来,哪怕陷入永无尽头的深层幻境学徒也心甘情愿。 但魔力翻倍是无比明确的事实,两个未来的可能,双层的幻象。他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纽厄尔没有留给学徒一丝一毫的时间,意外的重伤使法师满心怒火。他控制着魔力勾勒出惨绿的死亡光束,就要将这个既惹人厌恶又不幸被誓约之卷选中了的小鬼变成连亡灵都不如的灰烬。 “塞西莉亚……”尤利尔只能想到这个名字。 砰! 冰屑霜沫盖了他一脸,尤利尔惊诧地发现自己还活着。一面六角的水晶棱镜隔在学徒与死灵法师之间,从天而降的冷风让他的思维都凝固了。 凋亡射线直接被弹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划破阴影的片刻光火转瞬即逝,充满了不祥的征兆。 “乔伊?”尤利尔不由得抬头,正看到天窗碎了满地,一个残缺的人影踏着窄台翻了进来。他穿着古怪的半身铠,脖颈以上消失不见,苍白的手掌比起死灵法师更不像活人。 此时的无头人简直亲切的要命。 女神在上,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和第一次见面时被吓个半死不同,学徒这回是真的只剩半条命了,但却满心庆幸。他感到最后的力气从骨骼肌肉中消失了,血管中的血液冷却下来;绷紧的神经在凉意中舒缓,紧张褪去后尤利尔只想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管。 霜叶堡正厅的大门开着,乔伊却从天窗进来。他冷淡地扫了一眼狼藉的战场,目光在半空与死灵法师相碰。 “苍穹之塔的使者,你为我带来那群神棍的什么好消息了?”纽厄尔的表现似乎是毫无畏惧。 学徒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自信。 难道是那些诡异的影子? 乔伊并不理会他的言语,年轻人抬起手臂向前,五指一张,暴风雪自天窗轰然涌入了城堡! 第四十二章 凛冬之卫 尤利尔被狂风掀了出去,魔法冰盾跟着转动,埃兹落到他身旁。德鲁伊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学徒竭力调用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基础医疗常识,分辨出他的伤势似乎不至于危急生命。 于是尤利尔扭头看向大厅—— 触目皆是一片霜白。落石坑洞附着冰层,遍地的焦痕沟壑掩藏于坚冰之中,光滑多棱面的模样看起来居然顺眼了许多。 乔伊站在凛冽的气流中,居高临下望着神父: “我讨厌四处救火。” 纽厄尔在冻结灵魂的神秘里勉强维持着清醒:“……你来得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苍穹之塔的使者大人。利维不该这么脆弱的,他甚至有高环的实力。” “都一样。”使者答道。 空之境的压力让高环也寸步难行。极地般的景像中央,是被寒冰包裹的人塑。无论死灵的魔力怎样一层层叠加,都无法突破超低温造就的冰雪牢笼。 死灵法师还在奋力挣脱:“死亡无可阻挡!空境也会迎来终末!” …… 『你还活着吗』 尤利尔疲惫至极,视野中的字迹都模糊起来:“……索伦?让我休息会儿。” 『……』 『他让我给你道个歉』指环写道,『霜叶堡理应不是死灵法师的目标』 “不,我很感谢他让我来这里,我会亲眼看到杀死塞西莉亚的凶手为她赎罪。”尤利尔回答,“而我也出了一份力,这是最重要的。” 他将自己的预言魔法告诉了索伦,指环停顿片刻:『预知类的魔法,克洛伊塔正适合你。你可真走运。』 『不过神秘之路不是那么容易走的,职业必须与魔法的属性相对应……等等,你已经转职了?』 “托了盖亚的福。”学徒觉得这话一点没错,“我在霜叶堡找到了誓约之卷,它让我成为了箴言骑士。死灵法师也在寻找它。关于我的职业和羊皮卷,你知道更详细的东西吗?” 『……』索伦有点卡壳,『箴言似乎是神术类,骑士?这是战士类……我不太清楚』 尤利尔不太相信地瞄了它一眼。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又不是魔法索引,别一有事就问我啊!』 相比主人的面不改色,指环就差得太多了,它怒气冲冲地顶回去:『根本就是你那个破职业一点知名度都没有!』 『什么箴言骑士——你是打算拎着剑劝人向善吗?!』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尤利尔想了想,发现他的确是这样:利用誓约之卷实现盖亚的赞美诗,简直就是这个职业名称的完美诠释! 而且预言类的魔法,都能算做语言魔法的范围内?大概寂静学派的无咒施法是与他无缘了。 “总比变成土拨鼠强。”学徒脑海中埃兹变化成动物的画面挥之不去,那多半就是德鲁伊的魔法。 『那是法师类的职业,你要是想学,得背好长一段咒语。战斗中这段时间够你死上好几回了,最后还不一定能成功』 “我也能变成动物?” 『理解不了对应神秘的知识,你这辈子都学不会』索伦对他的幻想嗤之以鼻。『在转职的时候,火种会沟通魔力。有关的知识会记录在魔力中,这就是转职的意义』 『靠自学的话,战士的基础冲锋你就要学上二三十年』 “那还是算了。” 他看着战场上一面倒的情势,忍不住有点好奇:“白是什么职业?” 『凛冬之卫,介于战士和法师之间,和你的职业一样不常见。克洛伊塔里有关这个职业的资料也不多,这真奇怪』 “我听说苍穹之塔的神秘者主要是占星师?”尤利尔推测到。 『或许有关系』 索伦并不热衷这个话题。 它的本体还戴在乔伊的手上,但符文却连空境的魔力都承受不住。战斗时使者不会控制自己的力道,格森先生也就识趣的当个观众。 尤利尔还想要再问誓约之卷的事情,忽然冰之盾上纹路一阵扭曲,索伦将几个符号写得极大: 『趴下!』 天窗前,年轻人手臂一压,澎湃的魔力就如雪崩一样卷席而下,发出无声的狂怒咆哮! 急剧的降温引起一阵大气流动摩擦的爆鸣,挤动着彼此汇成一道白浪,尤利尔被推着撞到了冰盾上;极地的寒流贯穿厅堂,将霜叶堡的主堡整个化为了深寒的绝境。 『苍白之狱』! 尤利尔感受到了仿佛透过灵魂的酷寒,他的意识一阵模糊。 死灵法师的幽灵仆役噼里啪啦从半空掉落下来,它们的影子在冰块里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 就连死灵法师身后的叠影都凝滞了一瞬。 “……!!” 纽厄尔脸色狂变,他顾不得被冻在地上的身躯,咬咬牙将绿焰覆盖了全身;同时锁链交织成网,骨质疯狂生长,只希望能够拦下这一击。 风雪凝为巨锤—— 轰然坠落! 惨绿的火幕瞬时破灭,刺骨的寒冰魔力撞开锁链、粉碎白骨,将死灵法师一击砸进了冻土。 趴在地上的尤利尔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他感到地面剧震,霜叶堡在摇动! 二楼走道的围栏垮下去,铁棍冻得极脆,敲在冰块上叮当作响;热量拼命的向外逃逸,就连照射进城堡的阳光都蒙上一层白翳。 眩晕过后,尤利尔总算能探出头,看向战场。 这时哗的一声。 冰面开裂沉落,大厅中央的地面猛然下陷了两英尺。大块大块的石板滑落坍塌,场面犹如山崩。 “女神……在上啊!” 学徒目瞪口呆,内心的震撼简直难以言喻。 然而就在他以为死灵法师必死无疑的时候,乔伊从天窗跳下来。年轻的使者靠近陷坑,打量着每一处裂缝,好像不清楚对方是不是变成粉末了。 尤利尔也发现死灵法师的魔力波动消失了。他知道乔伊也能感受到魔力的波纹,不禁疑惑使者究竟在找些什么。 “索伦,他不见了。”乔伊说道。 神父逃走了?他竟然没死? 尤利尔不由得爬起来,那个狡猾的死灵法师到哪儿去了? 『检测到魔药成分。另外,他好像拿走了什么东西。』 学徒赶紧看向石柱,那里变成了布满裂缝的斜坡,果然誓约之卷不见了! 『我以为你一直带在身上?』符文生命被他的战斗素质惊呆了,居然还有人会在战斗中把自己的神秘物品弄丢的吗? 尤利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当时他撞在柱子上,羊皮卷直接脱手了!那时候死灵法师正要杀他,学徒吓得大脑一片空白,哪里还会记得把古卷拾起来。 “那东西有什么用?” “我对着它念赞美诗的时候,可以使用魔法……神术。”学徒沮丧地说道,“它可以实现愿望,并回应人的誓言。死灵法师就是来找它的,我的天啊,我居然把它弄丢了!” 索伦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现在这家伙在冰面上写了一串『……』,尤利尔觉得它可能是要笑断气了。可对这样幸灾乐祸的反应学徒却无力回击。 “灵魂,魔药,死者。”使者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等等,你是在问我吗? 尤利尔下意识就要扭头,他以为埃兹先生清醒过来了。但德鲁伊被摔得迷迷糊糊,现在也没能爬起来。 “他的火种不太对。”乔伊走近看了看,将指环除下来扔在埃兹的脸上,一层薄霜将酒老板覆盖起来。学徒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直到索伦告诉他这样可以防止情况恶化。 使者转过来注视着尤利尔:“你们说的话我都能看到。” “你看到了什么可能?” 尤利尔愣了愣,字斟句酌地答道:“一个是埃兹先生被偷袭,另一个是我提醒他,但我们还是被死灵法师杀掉了。” “这似乎是一个未来,因为前者是囊括在后者之中的——我看到了埃兹先生受伤才能够提醒他。” 乔伊点点头,“你能看到死灵法师在哪儿吗?” “抱、抱歉,我的魔力耗尽了。” 使者没有再问。 『他是加瓦什的巫师,放弃了苏生之所,只是为了拿走誓约之卷?』 尤利尔忽然想起来:“不过我在之前的可能里看到了些东西,那个死灵法师不是来自加瓦什,他的目的也不是为死者之国打开诺克斯的通道。” “什么?”学徒感到乔伊的魔力翻起一波浪潮,年轻人此刻极为震惊。 可就算如此他也只发现对方的表情有细微的改变。“是的,他的目的应该只是誓约之卷。四叶城的灾难是他控制的亡灵主导,或许是想要制造混乱?” “如果他只要誓约之卷。”年轻人不太认同,“我不会管霜叶堡的事。” “不会管?”尤利尔怀疑自己听错了,说好的克洛伊塔的规定呢?“可对加瓦什战役的条令——” 索伦抢先理所当然地回应:『既然那个死灵法师不弄出苏生之所、四处屠杀,谁会以为他来自加瓦什』 『不是加瓦什的巫师我们可就管不到,克洛伊塔总不能干涉王国领主的内政』 这也行?上级的命令这么敷衍了事真的没问题吗!苍穹之塔到底是有多不在乎自己的地上属国啊? 学徒终于明白为什么女王要寻求其他神秘领域组织的庇护了,任谁遇上这样一个不闻不问的领导恐怕都要绞尽脑汁另谋出路。 “但他却建立苏生之所,让人以为他有整个亡灵圣地撑腰。”乔伊觉得死灵法师所图不止是誓约之卷那么简单,“这是自找麻烦。” 『还有炼金魔药』指环补充。 “魔药……他散播魔药做什么?”尤利尔忽然抓住了重点,“他从切斯特大师的手里弄到了魔药,就连圣灵教会也是因魔药的诞生而开始行动——” “你看到了吗,他身后的影子?”年轻人提醒他。 学徒知道乔伊指的是让死灵法师魔力增长、挣脱束缚的灰白阴影,如果不是因为它,埃兹甚至都可以将对方拿下。 当然也没准死灵法师是在诱敌深入。 “那是什么?” “灵魂。”乔伊回答。 灵魂燃烧,成为火种。 火种沟通魔力,创造神秘。 魔药可以点燃火种——尤利尔意识到那种力量从何而来了,他感到寒意彻骨: “他……他在燃烧那些灵魂,用它们换取魔力?!” 第四十三章 迷踪 『炼金魔药可以让灵魂变得异常活跃,就像给未着的木柴加热、燃烧的火焰助风一样,人类,我是说任何种族,火种过度活跃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成为残渣』 索伦写道:『你告诉我他服用了魔药,还活到了现在?』 尤利尔刚想说什么,但乔伊将戒指一扭,打断了他们。 “火种活跃是有可能活下来的。” 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说道。 “神秘不能完全按规律推测,秩序与混乱彼此交融。没有什么事物是绝对的。” “甚至会有人天生就是异常。他们不点燃火种时与正常人没有区别,但只要步入神秘,他们就会显露出有别于同类的非凡。” 尤利尔听得出神,他却不再多说了。 “所以那些东西有很大的可能是灵魂。”学徒只得自己接下去,“它们不停地燃烧,也许没法点燃成神秘者的火种,但依旧可以沟通魔力。而这些魔力以一种未知的方法被死灵法师利用,这就是他魔力异变的真面目。” 『那些灵魂……』总算又可以说话的指环也闭上了嘴。 “都是四叶城的平民。” 尤利尔吐出这句话时,只觉得心头郁结,苦痛难当。“人们的灵魂在魔药的作用下燃烧,有些快,有些慢,但他们终究会被死灵法师‘吃掉’,成为他自己的灵魂的养分。” “他怎么能这么做?” 学徒想起火光中的酒、坍塌的教堂、满目疮痍的钟塔,以及栽满了紫薇与灌木的空荡荡的街道;那些走街串巷的商贩、寻欢作乐的富翁、努力微笑的卖花女和忙忙碌碌的劳工。熟悉与不熟悉的景色重合叠加,像一根尖刺扎入他的心脏。 “我祈求盖亚,可有人说祂已经死了。”尤利尔低声说,“我情愿平凡,却有人夺走我的未来。” 学徒问道:“力量是原罪吗?” “这因人而异。” 但这话可不像安慰。 “塞西莉亚说过。”尤利尔望着乔伊,年轻人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哀恸,不由偏过头去。“神秘会带来灾难,因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伤害他人。”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不是让人对神秘小心提防,而是劝告神秘者不要为所欲为。” 使者怔了怔,回头与他对视。 “四叶城与你一个旅者何干?”年轻人说道,“你真正在意的人只有塞西莉亚,其他人的死亡给你的悲伤太过了。而同情带来的忧郁只会让你送命。” “但我不想因为点燃火种而变成另一个人。”学徒认真的回答,乔伊的态度让他感到难以接受。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对我这么宽容,我想这是因为我把你当成朋友,对吗?如果你只想要一个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随从,那恕我不能从命。” 尤利尔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不是过度的悲伤,而是应有的对无辜受害者的感同身受——因为我正是其中的一员。” “而且。”他的情绪在高涨后,又低落下来,他只能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我除了悲伤无能为力。” “神秘不会扭曲你的人格,我也不需要侍从。”乔伊并不恼怒,“你需要摆脱的不是人性,而是对自我的认知。” 尤利尔一时茫然无措,他到底有什么不自知的地方? “你也拥有力量,你是神秘者;可你又把自己当成受害人,装作软弱而暗自垂怜。我说过力量的原罪因人而异,像你这种人不会得罪,因为你根本没有不被欺辱的勇气。野狗也能咬死胆怯的老虎,因为后者把自己当成兔子。” 年轻人的指责毫不留情,将他之前拼上性命所做的一切否定得干干净净。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恶毒的讥讽了。 “你说什么?!”学徒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一股怒火直窜出来。尤利尔终于知道为什么索伦的话总是那么不让人愉快了,因为它的主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绝对会使人难受百倍。 “我真厌烦和人讲大道理。” 既然他这么问了,那乔伊一点没客气:“可对某些蠢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的家伙,我不得不说:一面当自己是受害者,对着死人痛哭流涕、只知道抱怨苦难;一面认为自己拯救世界的英雄,觉得历尽辛苦就合该获得荣耀夸赞,出现过失倒不会矫饰遮掩——因为他当时就灰心丧气、失去前进的动力了,还谈什么以后?” “我没有当自己是英雄,也没有抱怨,更没有灰心丧气!”尤利尔意识到这是比被人呼来喝去、指指点点还要过分的羞辱,学徒几乎喘不上气,要是手里握着剑他八成会一剑砍过去。“你这是诬蔑!” 然而使者冷笑起来:“一个卑微的、弱小胆怯的劳工,误入新世界的倒霉鬼,觉得自己被生活抛弃的可怜虫……他还在乎别人的诬蔑?我以为他会当做听不见的。” “我听见了。”学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有何指教?” “很好。”乔伊回答。 “无能为力是一方面,可认为自己无能为力是另一码事。”这时他语气已经平缓下来了。“我们没时间了。” “就这?”尤利尔胸口的郁气不吐不快,“时间多得很,而你正打算把它在我身上尽情浪费。”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反响绝伦。 乔伊猛然抬手,冷气如炮弹一般将石柱打断,过道覆满厚霜,欲坠的横梁直接被冻在裂缝上。 学徒甚至没反应过来,他只感到冷风掠过,紧接着浑身麻木。 可也仅此而已,乔伊没有打算伤害他。这实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尤利尔对这个唯一相信浮云列车存在的人有着没有理由的信任,哪怕他知道这份信任不过是单方面的。 “很好。”年轻人重复一遍,“就是这样。看来你还不是无药可救。除了必要的悲痛,你还得学会愤怒。” “愤怒?” “有时候它比哀悼更有用处,你自己想想。” 尤利尔想说什么,但喉咙一时哽住了。沉默是遮蔽太阳的云彩,当阳光黯淡消失时人们才惊觉它的存在。 没有留给他太多时间,片刻后,使者就打破了沉默:“你的魔力恢复多少了?” “……只有一点。”学徒已经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于是强打起精神,答道:“但使用魔法应该可以。或许会有时间和清晰度的区别,预言魔法的效果应该就差在这儿了。” 这很大一部分是他的推测,几分钟前尤利尔没准不会说出来,但现在学徒决定一试。 “不用看到很多,一点儿线索就可以。”乔伊教他怎么控制自己的魔法。“别胡思乱想,魔法的知识就在你的脑子里,使用它并不难;你用自己的灵魂之焰沟通了魔力,它们必然如臂指使。” 学徒试着从脑海中翻出对应的神秘知识,他竭尽全力按照那些东西调动魔力,可这要比驱使它们附着武器要难得多。 如果一定要做个比方,那就好像往剑刃上涂抹油脂,和用这些没有形质的玩意儿穿针引线编织围巾一样的区别。后者若是真的放到现实中,怕是没人做得出来。 “我做不到。”他依然忍不住对自己万分失望。 “灵魂是火种的薪柴,意识是灵魂的本质。”使者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别妄图直接控制魔力,你能控制的只有你自己。” 丝丝缕缕的魔力自空中被火种牵引而来,它们经过肉体的洗涤,在物质与意识交汇的世界里缓缓流动着。尤利尔闭上眼睛,用意念想要把它们排列整齐,但只推出一个粗糙的轮廓。 他满头大汗:“不行,距离魔法还差得远。” “换个方法。”乔伊说道,“你用过它,回忆那时候的感觉。” “只有在结束时我才能感应到魔力减少。” “那就想象它没结束的时候。” 乔伊这话在尤利尔听来简直蛮不讲理。难不成他的表达能力只在嘲讽讥笑自己的时候显露出来,其他时候都懒得启动? 女神的鞋子啊,我真想用你打开这混蛋的脑壳! 尤利尔欲哭无泪。 …… 丹尔菲恩打开窗户,地上的花影彩斑变成明亮的板条接线,她打了个寒颤,这才感觉温暖了些许。 “加文。”四叶领的小公主可怜地说道,“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我想去卧室,回到床上。” 她哥哥同样冻得发抖,“哪儿也不准去。”两人挤在一起。“外面打得很厉害,这里既没有卫兵也没有佣人,我们会被亡灵抓住的。” 亡灵这个词让丹尔菲恩感觉更冷了:“加瓦什入侵了,我们会死吗?” “胡说什么。”加文握住她的肩膀,“我们当然不会死。等到母亲大人回来,她会带我们去四叶城看火花祭典,还有下一节的历史课老师。” “我不想上课。”丹尔菲恩心情阴郁。 她的哥哥揶揄道:“因为猎魔运动要讲完了?” “加文!”四叶领的小公主气坏了,“别这么说!”她的气恼倒不如说是羞愤。“我没有因为威尼华兹的赞美而得意,那不是我的荣誉;如果所有人的出生都被套上莫名其妙、荒谬绝伦的传说故事,还得为它在成年后在陌生的土地度过此生,那时候你们才会明白一文不名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加文顿时想起来,在三年后丹尔菲恩就得去冰地领了,那儿是女王大人赏赐给她的封地。而作为威尼华兹人最崇拜的“贝尔蒂的诺恩”,丹尔菲恩别无推辞。 她不得不放弃四叶领的春光与原野,在皑皑白雪和凛冽寒风中孤守着威尼华兹这座冰雪之城。而丹尔菲恩,一个十八岁的小丫头,就要戴上冰地伯爵的冠冕。这是她最畏惧的事。 这想想也令人心痛。于是加文赶紧说道:“对不起,丹尔菲恩,我再也不说了。你比我有勇气得多……这是你应得的称誉。” “我很害怕,加文。”南国千金讨厌寒冷,“我不想错过这次火花盛典。” “你可以在威尼华兹也举办盛典。”加文安慰道:“雪花盛典也不错。往好处想想,亲爱的,那里有漂亮的冰塑和毛茸茸的雪狐,长裙和斗篷不见得会比丝绸难看。” “真遗憾你不能陪我一起去玩。” “我得留下来帮弗里茨管理四叶城。”加文回答,“每个霜之月我都会去看你的。我们会一起在雪花盛典上看烟花,或者打猎。” 少女仍不开心,但勉强微笑了一下:“也许还会有雪橇和滑冰场,去年的霜之月我就学会滑冰了。加文,我感觉不那么冷了。” 少年正要再打趣她一句让话题更轻松,忽然大门嘭得一声,两人吓了一跳。 …… 巨石迎面砸来,但尤利尔依旧看到了一具穿着骑士铠甲的尸体。他猛然惊醒,重新回到了大厅里。 “你看到什么了?”使者问道。 “我找到他了。”学徒面露焦急,转头就跑。“就在上面!” 第四十四章 加文和丹尔菲恩 丹尔菲恩尖叫一声,而后被加文推到了内间。她脑子里混混沌沌,直到了柜子旁才想起母亲的卧室是有套间的。 “怎么回事?”少女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外面是谁?” “也许是卫兵。” “亡灵。” “不像,有呼吸声。” “我听说有和活人一模一样的亡灵,哪怕不戴面甲人们也分辨不出来。” 加文让她别胡思乱想,外面这么久都没有动静,混乱只是在主堡。只要他们不弄出大声响,没人会发现公爵的卧室里藏着人。 但又是“嘭”的一声,木门被打碎了。碎片和扭曲的金属把飞了满地,燃烧着熊熊绿焰。 一个骨刺支棱、鲜血淋漓的高大身影站在门外,身后影影绰绰,仿佛跟随着无穷无尽的怨灵。 盖亚在上啊,这是什么怪物?! 加文倒抽一口气,脸上血色褪尽;丹尔菲恩则一把捂住嘴,眼泪簌簌而下。 怪物抬起手,就要再闯进内屋;但这时房间内寒意大炽,说如坠冰窖都只是万一,温度好像一下子从空气中消失了一样。加文冻得手脚发抖,南国千金的泪珠儿更是凝在了脸上。 “……!!” 白影蠕动嘶吼,却也只延缓了冻结的速度;死灵法师发出一声尖锐的吼叫,猛然掰断了自己的脚踝,依靠着骨刺把身体举在半空,这才摆脱了霜寒的侵袭。 房间门口留下一双惨白的人脚,截口光滑,白色的骨骼脂肪与鲜红的筋肉一清二楚。血浆撑破管壁,左支右凸的样子不比喷射出来的血腥场面让人舒服多少。 它们栩栩如生,要是安置在绒布高台之上,甚至会被人视为价值不菲的艺术。可现在乔伊一靴子把它们踩成碎冰块,也没有哪个人蹦出来反对。 死灵法师站在房间的另一侧,灰白的影子包裹了他的脸,誓约之卷则被握在手中。 一种奇怪的波动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尤利尔感到有些不适。学徒相信这是得知了那些灰白灵体的本质而产生的心理作用。 “来得真巧。”纽厄尔似乎对自己的断肢毫无反应。 他支起骨刺,看起来像个断了腿的蜘蛛。索伦跟尤利尔说过这是堕落死徒的一个高环魔法『屠戮之矛』,源自沉沦位面的尸骨中庭。 直到现在学徒才明白,高环之间也是不大相同的。以德鲁伊埃兹为例,他就是仅次于空境的高环神秘,而死灵法师却原本只是中环不到,是被大量灵魂燃烧产生的魔力硬生生推到了高环的。 论硬实力自然没有可比性,但后者的魔力近乎无穷无尽,将整座四叶城都当成了熔炉,神父借着埃兹迫切想要结束战斗的心情反而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指环还在他们赶去城堡侧塔的时候,提及了赫克里大街的那场战斗。帕因特的消息让他松了口气,而有关于那座死气森森的建筑,也已经被佣兵们破坏了。 苏生之所是与死灵职业搭配的环境,只要在那座白骨之殿的影响范围内,所有亡灵都会得到加成。 阴影主教利维的高环就是这么来的,或许其中还有魔药的辅助。 他根本不熟悉高环的魔法,以至于被约克和矮人直接杀到了祭坛上,粉碎了这所亡灵的先锋基站。 尤利尔没有见过赫克里的亡灵浪潮,无法想象那些佣兵是怎么从骸山骨海中开辟出一条路来的。霜叶堡的战斗轮规模而言,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不由得升起一阵深深的怀疑,誓约之卷的力量似乎并不强于苏生之所,那为什么死灵法师还要放弃赫克里的老巢呢? 学徒相信,在违背常理的事情背后一定有着合理的解释,只是被掩盖在反常的表皮下才不容易被逆向推测出来罢了。 而线索已经被对方自己暴露出来了。 “对面!”尤利尔提醒道。 他知道死灵法师的目标。 使者挥手升起一道冰幕,尤利尔立刻借着掩护冲了出去。他撞开套间的门,把加文和丹尔菲恩从衣柜中扶了出来。 “你们还好吗?受伤了没有?”他看着这对只比自己小一两岁的贵族兄妹。其中哥哥加文镇定了些许,帮着他将丹尔菲恩拖到了冰墙后。这里怎么也是比一层薄木板要安全的。 “丹尔菲恩划破了手臂,只有这一点儿。”公爵的三子回应。他不在乎自己的小擦伤,但娇气的女孩子眼泪掉个不停。 尤利尔将戒指索伦交给丹尔菲恩,看着她戴上精致的银白指环,伤口处凉意阵阵,周围的温度也逐渐回暖,便渐渐地不哭了,看样子是认出了这是神秘物品。 加文没说什么,点点头。但学徒却毫不耽搁地说道:“修诺总管背叛了威金斯家族。他将死灵法师放进了古堡,还杀了塞万提斯统领。” 少年动作僵住了,南国千金也抬起头,张着嘴一脸惊愕。 “修诺叔叔?” “他为什么这么做?” 尤利尔刚想说什么,冰幕一阵动摇,三人的目光齐齐转向,就看到半截矛尖嵌在冰块里,学徒又一次感受到了异样的魔力波动。 『他的火种极其活跃,快要上升到空境了』 指环写道,『这完全违背了神秘学的普遍规律,正常状况下他早就死了』 “可他活的好好的。” 『虽然每一个灵魂的燃烧都会降低他的火种活跃度,但魔药的效果又会拉高灵魂之焰。这达成了一个平衡』 “灵魂不是无穷无尽的,他想用誓约之卷来解决问题吗?” 『多半如此』 冰幕外的景象模糊起来,风雪盘旋,视野障碍重重。尤利尔不得不收回目光,正看到金发少女偷偷擦掉脸上的泪痕。 加文把妹妹拉到怀里,他知道修诺总管的和蔼模样总是会引人好感,灵活的头脑也足以胜任高职。因此城堡里很少有人不喜欢他,就连丹尔菲恩也记得他刻意的关照。 但加文不在此列,他知道那个娶了威金斯家族的女儿的中年贵族有五六个情妇,还总是与几名侍女厮混。虽说这在贵族圈子里大家都习以为常,可加文也不得不警惕着那个老色鬼接近丹尔菲恩——在大家族里乱伦也不是罕见的。 哪怕南国千金是未来的冰地伯爵,在公爵离开领地期间,也难免有胆大包天之辈动心思。 “别哭了,丹尔菲恩。你可是四叶领的幸运天使,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有外人在场,加文严肃了许多。他既没有羞恼也没有慌张,如果不是距离不远,学徒甚至发现不了他是强作镇定:“我知道了。” “我们原本把他拦在了大厅,却不小心被他夺走了誓约之卷。”尤利尔注视着冰幕外的战斗。狭小的空间使乔伊放弃了魔法,死灵法师则狂笑着扑上来,满以为占尽上风。 只是学徒并不担心。空境对环阶的神秘度无疑是碾压级的。 “是霜叶堡的那个传说?它是真实存在的?” “当然。”这时冰幕外轰的一声巨响,乔伊将突刺过来的骨矛一剑斩断,并转手掷了出去;死灵法师打了个滚避开,身后的一面墙壁坍塌了,灰尘冰晶噼里啪啦打在他身后的骨质上。尤利尔顿了顿,继续说道:“那是能实现愿望的神秘物品。” “死灵法师拿到了誓约之卷,他要让加瓦什降临吗?” “事实上,他不是加瓦什的巫师。他拿走誓约之卷的目的,我们至今也不知道。” “你们能战胜他,对吗?” “这可不一定,你们知道誓约之卷能够实现愿望,是很特别的道具。”尤利尔故意说道。 “有多特别?”丹尔菲恩怯怯地问。 学徒想了想,用一个模糊的词概括到:“非同凡响。” 两兄妹对视一眼,加文沉默不语,丹尔菲恩小声道: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才让死灵法师对你们紧追不舍。” “……” 加文答道:“如果有什么被疏忽的细节,那亡灵找到活人并不困难——我保证我们只是呆在这里,什么也没做。” “但他是冲着你们来的。” 尤利尔轻声说道:“誓约之卷很重要,但你们或许更重要。” 话音落下,兄妹俩就安静了下来。一种难言的微妙气氛在三个人之间翻腾,学徒不动声色,加文面露迷惑,丹尔菲恩因为哥哥的叮嘱,绷着脸努力维持着威金斯家族的体面。 可尤利尔的下一句话就将她的冷静外壳打破了—— “加文先生,你为什么憎恨自己的亲妹妹呢?” “!?” 言辞像划过窗边的闪雷,预示着即将开始的疾风骤雨。年轻的公爵之子脸上逐渐爬满了血色,这是愤怒导致的气血上涌。他用无法理解的目光看着学徒:“你在胡说什么?” 四叶领的小公主甚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半张着嘴,眼睛里的神情像是看着一个口出狂言的疯子或卑劣下流的小人。 “我不是信口开河。”学徒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猜错了,但他立即坚定了想法。 “这里面有很多细节,我可以一一跟你说清楚的,丹尔菲恩小姐。你应该知道今天霜叶堡的一切都不是很正常……” “你只是个冒险者,竟然还在我面前评论我的家是否一如往常?”加文几乎要被学徒气笑了,他摇摇头,用那双极肖他的母亲特蕾西的漆黑瞳孔盯着尤利尔,咬着音节说道: “佣兵!我不知道你在这时候挑拨离间有什么用处,就算你救过我们,也不能这样得寸进尺。如果你是出于贪婪,城堡中的东西你随便都可以带走;假使你渴望地位,就应该知道未成年的四叶家族成员不会拥有除了每天上课之外的权力。” “我本不应该理会一个低等的平民的想法,那无关紧要;可为了维护威金斯家族的声誉,我必须立刻停止你对我的污蔑。” 第四十五章 破绽 这话漂亮至极,可尤利尔半个字都不相信。 “你说得对,你们兄妹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也管不到领主大人的孩子们的头上……但我关心的不是贵族之间的那些荒唐的把戏,四叶城死了很多人,他们因为死灵法师的杀戮而死,因为你的一己之私而丢掉性命——”他不得不喘了口气,“我说的是这件事。” “越来越离谱了。”加文的眼光也像是在看待一个疯子。“四叶城又出什么事了?能出什么事?侦测站的员工都是瞎子,你是这个意思?” 丹尔菲恩正朝着冰墙,她畏惧寒冷般退缩了一步,与加文和尤利尔拉开距离。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尤利尔回答:“我不知道。这得问你自己,四叶领是威金斯家族的领土,你为什么不珍惜它?” “事实上,你的猜测除了狭隘的自我臆想外别无其它。” 加文已经非常愤怒了。 “我有证据,加文先生,总管大人已经什么都告诉我了。在与死灵法师碰面后,他直接就去找你了对吗?你让亡灵士兵趁着你们探险的机会杀掉丹尔菲恩,但修诺告诉你说四叶城出了乱子。” 南国千金怔了怔。“修诺叔叔?” “一派胡言。你的证据毫无说服力,修诺总管勾结死灵法师,倒也是我的责任喽?” “这当然是你的责任。因为勾结死灵法师的可不是修诺,而是你自己,加文先生,修诺总管听命于你。” “这不可能。”丹尔菲恩反驳道,“修诺叔叔才是霜叶堡的总管,临走时母亲大人在所有人面前宣布过了。” “也许总管是受人胁迫。他知道修诺·威金斯,不,是修诺·盖尔的婚外情。”尤利尔指出。学徒还记得对方让自己下楼去找和情妇厮混的总管,想必那个时候加文就做好了打算,要让自己和总管一道被亡灵杀死。 如果不是尤利尔在四楼书房里弄出来了大动静,没准儿死灵法师就在城堡一楼等着收割他和修诺总管的性命。 那或许就是第一个未来幻境中的景象:自己漫无目的的在城堡中徘徊,修诺被死灵法师杀死在一楼;接着后者将到四楼寻找誓约之卷——这时候学徒已经明白,不是加文和丹尔菲恩发现了死灵法师留下来的线索,而是加文用这些线索引诱死灵法师达成协议——并恰好碰上了德鲁伊,缠斗中从天窗摔进了大厅。 可加文也一定没想到,在他抛弃了修诺的同时,死灵法师也没打算遵守约定。 这才有了三楼走廊内亡灵追杀的一幕。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察觉到了异常的加文·威金斯决定藏到特蕾西的房间,以躲避死灵法师的耳目。 …… 冰幕外的雪片狂风稍微停歇,石子弹动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纽厄尔的魔力还在飞速增长,但每一次攻击都无功而返;乔伊则感到有些为难,这儿可不是一楼——假使再像大厅那样直接丢出去一个『苍白之狱』的话,那恐怕连带着尤利尔和丹尔菲恩等人都要一齐被埋在废墟里了。 当然就算是近战,堕落死徒在年轻人手里也不够走过几招的。每每纽厄尔自以为找到了细微的破绽,就会被乔伊不紧不慢的反手一剑砍断骨矛或划出伤口。 若非魔力的不断支持,死灵法师或许已经死上数十回了。 但境界依旧在不断拔升,亡续之径几乎快要走到了尽头。神父试着使用了一些新魔法,产生的效果实在是让这个死亡的信者大为满意。 他抬起手臂,一挥尖尖的骨爪,灰黑色的气流波动起来,骤然隐没在空气中。 乔伊一剑刺去,在魔法的影响下刺了个空。 这是黑暗系的魔法『幽暗波纹』,能够在在小范围内扭曲光线,给敌人附加上视觉错位的状态,而且非常不易察觉。 然而纽厄尔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年轻人空着的左手凭空握住了一支短刃;寒意森森的刀锋轻描淡写在身后一划,一缕灰黑色的游烟就被冻结在了冰雪中,随即被一剑斩成两段。 在施加了冰冻效果后,连没有实体的魔法都能打碎……而且说好的不易察觉呢? 目睹了这一幕的死灵法师简直是有苦说不出,他好不容易凝聚的魔法在空境眼中就是正常的事物,恐怕连神秘都算不上。 现在纽厄尔也只是依靠着死灵魔法勉强支持罢了。 随着时间的增长,死灵法师的优势逐渐消失。乔伊开始一剑接着一剑压着他打,纽厄尔却只能疲于应付。若是他想要动什么歪脑筋或流露出撤退的意思,那年轻人一定会先预测到的他下一步的举动,变换攻击行云流水。 不知道的人没准以为死灵法师是来当陪练的,高环的沙包还真不多见。 咔咔咔—— 长矛刺来,乔伊翻转手腕略一侧身,剑刃就沿着光滑的骨质刺啦啦一路逆划。冰剑坚若钢铁,甚至带起了火花,神父慌忙抽回骨爪;使者并不闪避,顺势平削将骨爪连根斩断,同时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一般向上飘去——这时候纽厄尔才记起来空境是能飞的。 乔伊将冰剑随手一丢。 武器由魔力凝聚,根本不存在取用一说。他手里的手半剑伸长就是骑士长剑,缩短就是半臂的短刀,往往只要锋刃相接,敌人就会挂上几道彩。 “……!!” 死灵法师眼看着他在空中越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半弧,半路探下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肩膀;而后一股巨大的力道抵消了身体的重力,带着骨刺本能抓地产生的碎石飞了起来! 空境的飞行不是控制气流或取消重力,而是一种悬浮的状态。正常的状况下乔伊会用魔力来推动自己,但战斗时刻他会有更快捷的办法。 乔伊的脚下浮现出一片薄冰,他一脚蹬在上面,在半空来了个角度惊人的折转—— 轰得一声,死灵法师直接被砸进了地板里。 年轻人紧接着一脚踩在他的胸口,纽厄尔竭尽全力挥动骨矛,凋亡射线满天飞舞;但他挣扎的反击只起到了挑衅的作用,并且效果斐然。 乔伊面无表情,脚下用力。木板噼里啪啦碎裂,死灵法师又下陷了几分,这一击起码踩断了他的两根肋骨。 『冷杉林』! 冰刺从地面破出,宛如一棵棵笔直高挺的巨树。枝桠弯曲尖锐,尾部斜指向上,一瞬间将死灵法师变成了前后通透的蜂窝煤。 血若泉涌。 然而乔伊并没有放松警惕。他知道死灵法师与正常的神秘者不同,这些人真正展现自己的力量,往往是在回归了苏维莉耶的怀抱之后、作为她真正的子民站起来的时候。当然那时他们已经不再是自己,可亡灵只会更加漠视生命。 这就是加瓦什对抗诺克斯的底气所在,他们拥有第二次进入战场的机会。 乔伊抽出剑,就要提前砍下纽厄尔的四肢。 “你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是恶魔的眷属……这样的人不会困于神秘的阶级……” 但出人意料的是,死灵法师居然还有一口气。 乔伊的瞳孔一下子紧缩—— 纽厄尔握住冰剑,白霜在手臂上蔓延。他眼睛里跳跃着火苗,那是一个饱受魔力冲刷的灵魂,正在依靠吞噬弱小的残魂而逐渐壮大。 年轻人不自觉地后退,他的声音犹如梦呓:“……无名者。” 房间颤栗起来,地面坍塌崩落。 …… 如果不是预言魔法提供了许多零碎的线索,尤利尔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到事情的真相。 而加文也如预期一般的反应,他冷笑一声:“总管先生的破事无非就是与女人相关,我可对它们没兴趣。这能说明些什么呢?” 冰幕咔咔作响,索伦接腔: 『如果贵族之间逢场作戏人们当然习以为常,但修诺总管不是贵族出身:他娶了四叶家族的女儿并改了姓氏,才换得了地位和权力。所以事情暴露出来他就完了——特蕾西大人绝不会容忍抛弃自己姊妹的男人,就像她为弗莱维娅女王讨回公道一样』 弗莱维娅女王? 尤利尔不知道这又与女王陛下有什么关系,他只是和指环商量好了要从威金斯兄妹身上得到事情的前因后果。可索伦的爆料让他也大吃一惊,立刻闭上嘴将舞台让给了这个“见多识广”的符文生命。 索伦·格森稍稍停了一会儿,看着丹尔菲恩与尤利尔的诧异神情还有加文紧皱的眉头,它就感到一阵愉快。而符文指环将王国的秘史公之于众时,又免不了添油加醋: 『弗莱维娅女王十五岁就嫁给了先王沃森二世,这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但就是在同一年,我们的沃森二世陛下,开疆拓土的王者,抛下了儿女情长,全心投入了对邻国莫托格的战争,让女王陛下独守王都』 “莫托格?”尤利尔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他也不记得伊士曼王国有什么邻国。 『所以它已经是伊士曼的一部分了,你自然不会知道。它就在西境之外,紧邻梅塞托里公国的飞鹰城。』 打发了他的疑问后,索伦继续写道:『瞧啊,这场战争最大的赢家可不是王族,西境与冰地领的反抗,北方诸城的落井下石……南国四叶领倒没有反戈,但特蕾西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趁火打劫的好时机?』 它的用词让丹尔菲恩和加文怒目而视。 『她打着支援塔尔博特王族、保护王后的名义,带着疾影军团插手了战争,并使得忘恩负义的塔尔博特家族放弃了王位、尊奉弗莱维娅·威金斯为女王——她让每一个敢于迎娶威金斯家族女儿的男人都知道了爱护自己的老婆有多么重要』 真是公爵大人的作风。学徒暗自嘀咕,他看了一眼这位南国之主的后裔,丹尔菲恩目露崇敬,显然是十分认可母亲大人的做法;而加文面无表情,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修诺总管无疑清楚自己背叛妻子的下场。”尤利尔将话题带回正轨,“所以这个秘密对他而言非同寻常。” “而且,趁着卫兵们都在忙碌的时候出来探险,这可不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子弟的作风。”学徒说道。“你们的家庭教师应该教过你们要守规矩,修道院的修女们可没少把你们当例子。谢天谢地,比起礼仪她们更重视信仰是否虔诚。” 少女打断道:“要不是我提醒加文,他就被那个亡灵士兵杀掉了!你不能这么怀疑他,他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他与死灵法师之间的计划或者协议里肯定不包括在四叶城里大肆屠杀。” “屠杀?”丹尔菲恩浑身一颤。 “你恐怕还不清楚现在的局势,小姐。四叶城几乎毁了,现在那里立着一栋白骨垒成的宫殿,有两座盖亚教堂那么大。” 尤利尔看着加文的一张脸又逐渐变回惨白,心里只觉得悲哀:“满城都是苏维莉耶的信徒,侦测站也不例外;它们顾不上霜叶堡,正是因为亡灵的大军还在忙着增添行伍。” 丹尔菲恩·威金斯的嘴唇颤抖起来,她一个字都说不出。霜叶堡还好,但四叶城的消息对她来说就像天塌了一样。 “别相信他的鬼话。”她的兄长冷冷凝视着学徒。 南国千金却问道:“加文,死灵法师来到四叶城,为什么侦测站没有发现?” “也许他连城都没进,直接为了誓约之卷奔向了霜叶堡。” 尤利尔立即插言:“我没说过死灵法师是为了誓约之卷来的。” “……!!” 第四十六章 被幸运女神眷顾的孩子 加文在他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不妙,这位公爵之子转过头,看到了妹妹脸上可怕的神情。 “你……你说你找到了霜叶堡传说的线索。”丹尔菲恩后退了一步,“你带我去找誓约之卷。” “听我解释丹尔菲恩——” “我们被亡灵追逐,拼命逃到了三楼。但那个亡灵法师还是追到了母亲的卧室来。”她避开加文想要拉住她的手,尖叫起来。“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儿?你要杀了我,你厌恶我吗,哥哥?” “不,不,我爱你妹妹,别听那个佣兵胡说……” 四叶领的公主殿下还从未感受过背叛,她满心悲哀地打断加文的话:“直到现在你还想骗我!为什么你这么憎恶我?我哪儿做的不好?加文,我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她捂着脸哭起来。 “我是看到誓约之卷才这么猜测的!”加文吼了一声,“狡猾的冒险者,论栽赃你们可真是一把好手!谁让你来说这些台词的?梅塞托里的食腐畜生,还是苍穹之塔那帮高高在上的神棍?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封地或财富?” “我不是任何人的走狗,甚至并非冒险者。我只为了终结这场灾难而来,这既是诺克斯神秘世界的规定,又是盖亚的旨意。” 尤利尔冷淡地回应。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死灵法师不过是外人,他不可能会比住在霜叶堡的主人更轻易就找到传说的记载。” “我不关心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只想知道你与死灵法师做了什么交易——他要用誓约之卷干什么?” 加文沉默不语。他看着丹尔菲恩,少女的金色发辫在身后起伏,随着肩膀的抖动上下跳跃。 “当然是实现愿望。”少年贵族用不着再装作茫然的姿态,他不再辩解。如果四叶城真的因为死灵法师而迎来了末日,那他就是整个四叶领的罪人。 加文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失控到这个地步。他捏着拳头,神色刻毒:“纽厄尔是我的护卫,他原本就是我从威尼华兹带回来的神秘者。” 『什么?!』观众索伦差点写错字。 “他是诺克斯的死灵法师,十五年前威尼华兹大屠杀的幸存者。”加文看了看丹尔菲恩,后者觉得这目光极为陌生。 “威尼华兹大屠杀?” 尤利尔一愣,他心想难道那座冰雪之城出了什么大事吗,可在表世界他没有在报纸上看到任何相关的报道。 也就是说,这是只在诺克斯发生的大事件,并且多半与神秘有关。 学徒对于这片王国南方边境的伯爵领几乎没有了解。他知道每个霜之月那儿都是漫长的无光之地,皮肤裸露在空气中就会很快冻伤。哪怕是最热的炎之月,阳光下的冰霜也不会融化。 这份严寒在诺克斯也没什么变化,有些不同的则是那些古老的歌谣与流传的故事:总有人认为那里连接着地狱的边境,象征智慧与火焰的神只苏尔特,祂的目光如炬,看到了深渊侵袭诺克斯的未来,便与露西亚一同取走了冰地领的光和热;也曾有传说威尼华兹的影子是寒冰恶魔的巢穴,极黑之夜则是它们狂欢的节日。 尤利尔也是因为浮云列车的事件,而在这两天补读了里世界伊士曼王国的报纸才对威尼华兹有了些许印象。 最近由于安格玛隧道的坍塌事故,临近威尼华兹的莫里斯山脉再一次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地质测绘局声称他们发现了古老的遗迹,但那也不过是流言。 “现在我相信你不是佣兵了。” 公爵之子讽刺了一句。 他只以为学徒在说谎,威尼华兹大屠杀是王国近二十年最重大的屠杀事件,即便是不识字的码头苦力也能说个头头是道。 索伦知道尤利尔的情况特殊,便解释道:『这与二十年前的猎魔运动有关,还牵扯到了光辉议会和寂静学派的争端……总之最后,圣殿骑士团越过了骑士海湾和四叶森林,在威尼华兹进行了屠杀。最后的时期里,一天内就有两千人被处死,冰川下流淌着血河。』 『猎魔运动以威尼华兹大屠杀为终结,整整持续了五年之久』 『据不完全统计,冰地领死伤人数近二十万,占总人口的三分之一』 『威尼华兹成了名副其实的死城。』 “……!!” 尤利尔瞪大了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二十万的概念在他脑子里盘旋,却始终想象不出那究竟是多少。学徒在繁花之月看到过山坡上茂密的花海,也许那其中的每一棵都代表着二十万分之一。 若非要举一个例子,尤利尔想到的就只有蒙受苦难的四叶城了。 四叶城的灾难就是威尼华兹的重演。 “那个死灵法师是来报仇的吗?”他只觉心头郁结,却又远非最初的心情。“光辉议会屠戮威尼华兹的子民,王国无心报复,贵族漠不关心……他便亲自向制造了惨案的刽子手和冷眼旁观的统治者复仇?” 加文愤怒地反驳:“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如果不是是克洛伊塔对王国置之不理,光辉议会难道能飞过北地来到威尼华兹吗?越过苍穹之塔的领空他们没胆子,也只能勉为其难横穿那群神棍不在意的土地了。” “我们也是受害者!” 他对王国保护不了自己的城邦、使得子民受难无动于衷,却因圣殿骑士团入侵国境而倍感耻辱。 加文代表的就是以威金斯家族为首的贵族们的普遍观念——那不是我的责任,威尼华兹那鬼地方谁爱管谁管。以至于纽厄尔为了威尼华兹的死难者复仇时,他竟然无所察觉。 这些人打心底里把自己当成了名誉受损的受害者,他们认为自己是站在威尼华兹的一方。实际上他们谁也不站,只爱惜自己。 尤利尔不知道这位公爵之子的脑子里究竟有怎样匪夷所思的逻辑。他之前还以为对方是真正有担当的贵族,现在学徒反而觉得到死也没有供出加文的修诺总管还有那么一点忠心这样的品质可言。 纽厄尔不背叛你还真是见鬼了。 “不,你们连垃圾都不如。”他给出了评价,继而忍着上去给他一剑的冲动问道:“你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纽厄尔杀掉丹尔菲恩,我则奖赏他誓约之卷。这种掉脑袋的活计我总要慷慨一点。”加文不甘心地吐露了真相。虽然他自恃身份认为尤利尔不会杀他,但四叶城的灾难在特蕾西回来后足够他死上几回了。现在死守秘密可没有好处。 前提是加文能活到特蕾西公爵回到霜叶堡,而不是死在死灵法师的手上。 尤利尔相信这话不过是他给自己脸上贴金,因为加文也只抛出了誓约之卷的记载线索,根本没有找到实物。 “你挑选了公爵大人参加王国会议的时间动手?” “事实上,原本什么时间都可以。但特蕾西掌握着咒翼权杖,它能赋予人非凡的力量,我可不敢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 “纽厄尔想要用誓约之卷实现什么愿望?” “总不可能是结束历史课。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看样子我们的老师运气不太好,明天也不会有了。” “你已经没有明天了。” “是啊,谁让我驭下不力。”加文回答。“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杀掉我亲爱的妹妹。她生得太好了,以至于特蕾西让她什么也不用做就能拥有整个冰地领,她只要成年就是新的冰地伯爵。” “而我呢?四叶城是弗里茨的,我那位兄弟有特蕾西扶持,我什么也没有。每当我想起被母亲打发到王都整日混吃等死的大哥,她还美其名曰辅佐王长子,我就能预见以后的我。” 他无比嘲讽地微笑起来:“我知道王都的贵族给他起了个外号‘酒桶大臣巴彻勒’,因为弗莱维娅大权在握,他每天无所事事,只能饮酒度日;当弗里茨成为四叶领大公时,你猜人们会怎么称呼我?” “可我是你的妹妹,我同你一起长大,我们血脉相连。”丹尔菲恩啜泣着,“我爱你,你知道我一点也不想当什么冰地伯爵。” 加文静静地看着她垂泪。“贝尔蒂的诺恩,你不愿意也没用。那帮蠢货认定你是他们的救星,认为一个巧合出生在屠杀结束日的小婴儿是贝尔蒂派来的天使,把你当成威尼华兹的吉祥物。除了你,他们宁愿不接受任何领主的统治。” 他又恨又妒,神色却又复杂:“可你不配当冰地伯爵,你太蠢了。” 四叶领的小公主放声大哭,声音混合在嘭嘭的急响中。 一道冰雪之墙横亘在房间中央,一边刀光剑影,一边阴谋暗箭。 “你从没把我当成亲人,对吗?”丹尔菲恩问道。 加文却沉默了。他依旧带着讥嘲的表情,回答:“在我不知道我会成为下一个弄臣的时候,我很高兴这座城堡里有人陪我上课,哪怕是最讨厌的历史课。” “我以为……我对你来说比冰地领重要。”女孩抽抽噎噎,无力地跪在地上。“盖亚说要爱护手足,我看着你在教堂里受洗,发誓要遵循祂的指引。” “王国的许多贵族都信仰盖亚,但自从佩顿·福里斯特开始参与王国会议,信教的人就更多了。盖亚同诸神一道离去了,我们只能自己辨别谎言。” “可没关系了,纽厄尔毁了四叶城,我也不会惦记着你的威尼华兹了。”他靠近些去,伸出手擦去妹妹的泪水。“从出生起,我就没你幸运。” 丹尔菲恩是威尼华兹未来的领主? 尤利尔总算知道为什么死灵法师要来找他们了。也许不知情的平民们会感激威金斯家族为他们发声抗议,但跟在特蕾西大公子嗣加文身边的纽厄尔肯定知道前因后果。 当意识到自己为之效命的恩人其实就是冷眼漠视、甚至助纣为虐的帮凶时,试图手刃仇人实在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然而纽厄尔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竟然想要毁灭四叶城来以牙还牙——你们放任威尼华兹遭殃,我就屠杀四叶城的居民。 加文的计划正中他的下怀,丹尔菲恩这个天真的未来领主既名不副实,又是威金斯家族的成员,正好一同送他们上路。 在学徒看来,这简直不可理喻。 威尼华兹的百姓是人,四叶领的子民就不是了?为了纽厄尔的复仇而死的无辜的人们,他们的仇谁来报? 真相是如此痛苦,尤利尔不愿再想。 “现在你可没什么未来了。”他一字一句。“亡灵占领了城邦,四叶领和冰地领都与你无缘了。你也要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生命的代价。” “加文·威金斯,你和纽厄尔谁也别想逃脱,今天就是你们授首的日子。” 然而加文拉过丹尔菲恩——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竟已经近在咫尺;贵族青年用力扼住她的脖子,南国千金的惊叫被堵在嗓子里:“我有不同意见。” “!!” 尤利尔做梦也没想到加文之前的举动居然是为了接近丹尔菲恩。怒火猛然冲上了额头,他踏前一步:“你这混账!” 丹尔菲恩抓着哥哥的手臂,眼神中充满哀恸。 “好妹妹。”加文在她耳边低语,“我可告诉过你要自己辨别谎言的。” “这可是未来的冰地伯爵,她死了你们谁也别想好过!”加文喝道,“克洛伊塔承诺过要保护威尼华兹的领主,这是大屠杀后的协定!” 即便他不说这些,学徒也不可能不顾这位算得上无辜的南国公主的安危,他此刻只恨自己没有用预言魔法看透对方的真面目。 “我们来做个交易。”加文冷笑道,“一命换一命,公平公正。” 尤利尔正要说话,忽然脚下裂缝隐约,紧接着这一层的地面都开始陷落! 第四十七章 无名者与四叶城 学徒趴在地上,感觉自己的骨头都摔断了好几根。可事实上这半天他的魔力恢复了不少,用来保护他戳戳有余。他肢体健全,身上只有先前战斗中受过的伤。 周围是灰白的一片,每呼吸一口气他都感到粗糙的沙石摩擦喉管。但最明显的还是冰冷的寒流混杂着血的气味,它们久久不散,使出浑身解数刺激着他的鼻腔,直到学徒不得不翻过身去拼命咳嗽。 这时他忽然摸到了冰霜,颗粒附着在光滑的石板上,逐渐被他手指的温度熔化。 “……大厅?”尤利尔撑着断裂的石柱爬起来,他在思考自己是怎么从城堡塔楼跌落到主堡大厅的。两者之间连接起来是一条斜线,除非重力的方向忽然改变了。 但这比加文·威金斯诚心悔过还要荒谬,他怎么会被那家伙的表演骗了过去,居然相信那头残害手足的豺狼能在绝境面前选择放弃的?这种人就算身坠绝渊,野心与不甘也能让他们攀上一根侥幸的枯枝。 丹尔菲恩作为未来的伯爵的确欠缺了点,可她还不过是个孩子,被信任的兄长谋害的结局也未免过于残酷了些。 不过言归正传,他到底是怎么垂直掉落出一道抛物线来的?谁在下坠时拉了自己一把么? 但周围并无人声,魔力也如一潭死水。 烟尘弥漫,尤利尔暂时还看不清四周,但用脚指头也能想到这必然是乔伊和纽厄尔的战斗造成的后果。他看着阳光开始穿透雾气,便在四周摸索起来。 这举动直到他脚下掉落碎石才终止。 尤利尔正站在一个巨大的陷坑边,断裂的石板折断成九十度;而在这陷坑下躺着两个人,一个穿着天蓝色长裙、双目紧闭,一个黑发黑眼、仰面瞪着空旷的穹顶。 “索伦。”学徒吐出一嘴石头渣滓。 冰霜从少女的身上褪去。 “他们怎么样了?” 『她晕过去了』 指环停顿片刻,『另一个就像你看得那样』 尤利尔还未说什么,忽冷忽热就让丹尔菲恩苏醒了。她呻吟一声,一睁眼就看到身侧躺倒的兄长。 一块尖石贯通了加文的喉咙,血不断涌出来。他无神地望着碎裂的天窗,下午的暖光在他胸前粼粼的亮片上来回折射,灼眼刺目。 这下他再也不用担心了,死亡终结了一切的思考。善与恶,意外与灾难,斗争和权欲,亡者无需考虑。 学徒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加文想杀的只有丹尔菲恩一人,或许他一开始谁也不想杀。可谁能知道特蕾西大公的想法呢?贵族子弟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我并不多么恨他。 尤利尔意识到自己的斗志正因为对方突然的死亡而逐渐降落。他的情绪集中在死灵法师纽厄尔的身上,前者的举动虽然令人不齿,但怎么也没有屠杀城邦来得丧心病狂。 他晃了晃头发,沙土被簌簌抖落下来。尤利尔沙哑地说道: “他罪有应得。” 丹尔菲恩一声不吭。 尤利尔自知没有在短时间内帮她恢复精神的本事,学徒又不是心理医生。就连他自己都时不时心生绝望、茫然无措,以至于强行憋出来的安慰好像是在嘲讽一样,他索性闭嘴了。 风刮过长廊,带来了尖啸和人声。尤利尔望向大厅尽头尚未散尽的尘埃,一阵阵寒意自残缺的门后涌进来。 这里还有一个该死的人没死,事情还没完。 “让她睡一会儿。”尤利尔轻声对索伦。他不敢说自己是因为对方让加文心生妒意、继而导致了四叶城的悲剧而感到隐约的仇恨。每个人都是耻于面对自己的内心的。 『也许她会成为合格的冰地伯爵』指环敲了敲少女的额头,四叶领的公主殿下便脱离了可怖的现实,沉坠到幽暗而安宁的梦境中去了。 『但永远不会再是那个傻丫头了』 …… “无名者?!” 乔伊感受着空气中的魔力波纹,它们仿佛最后的涟漪般消逝。年轻人不由恍悟:“你用魔药改变了自己的火种。” “是啊。”黑雾在周身翻涌,死灵法师依然身上戳满了透亮的窟窿,但他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这样新奇的力量,真是再让人沉迷不过了。整整一个四叶城的灵魂才换得了新生,索维罗还不完善。” 乔伊攥紧了拳头。 『从死亡的信徒到恶魔的容器,果然堕落就是永无止境。』 当学徒拖着脚步跑过来时,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夜语指环跟在他身后,闻言也感叹了一句。 好,又是新名词……尤利尔发誓之后一定要认真补完神秘学的常识,这样连对话都听不明白实在是太难受了。可现在他只能向睿智的格森先生虚心求教:“无名者是什么?” 『就是失去了自己的名字的人』 “失去名字?”学徒竟不知道这年头连改个名字都有人起外号了。 『别小看名字。一个人的真名是与他的命运相连的,占星师就喜欢通过名字来窥视普通人的未来。』指环回答,『当一个平民成为贵族的奴隶时,他的姓氏会被剥夺——这意味着,从此他的命运便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无名者是被剥夺了名字的神秘者吗?” 『是的,因为他们生来就是邪恶的魔物。也许未点燃火种时与常人无异,但只要成为神秘,秩序就会将他们从阵营里除名,混乱的一方也不会收留他们;诺克斯的神秘生物统称他们为无名者,就是因为这些人是被秩序除名的流浪汉』 尤利尔有点怜悯:“那他们岂不是被世界抛弃了?” 『是他们先抛弃了世界』指环回答。 “可你说这是天生的。” 『是啊,天生的邪恶生物。即便是亡灵也是有阵营的,有混乱的规则约束它们,而无名者什么都没有』 天生就是邪恶,哪有这样的道理?尤利尔一贯不相信居然有人一出生就是注定要为非作歹、伤人害命的,他认为每个人都是被环境塑造影响,好坏之分只是教化的差别罢了。 比如加文。他与丹尔菲恩生活在霜叶堡,有着兄弟的前车之鉴和妹妹无忧无虑的对比,欲望与妒忌才催生了恶意。 尤利尔无法接受这个解释:“我不懂你的意思。” 『有什么不懂的?』索伦很诧异,『你是说混乱的规则么,好,我承认我有点用词不当,将秩序和混乱放在一起……但混乱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这帮家伙脑子不正常,举动也毫无逻辑可言。』 从死灵法师复仇的手段上就能看出来了,他还不是来自加瓦什。可想而知那些神秘生物都是什么货色。 “我不是说这个。”尤利尔纠正它,“我是说,你认为无名者都是天生的邪恶,还是什么恶魔的容器?” 『这不是我说的,是克洛伊塔的记录资料这么写的』 听上去还是有着权威认证的? 学徒一下卡了壳。对于自己贫乏知识的不自信与苍穹之塔的偌大名头让他下意识地吞吞吐吐,但他还是坚持自我的观点:“我……我觉得它说的不对。” 『噢——』指环故意将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就算没有声音学徒也能在脑子里想象出来它的怪腔怪调。『那你有何高见?』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索伦·格森不合时宜的玩笑让学徒有点厌烦了。 “一切美好的品质,都是从太阳的光线和母亲的奶汁中生长出来的——这是盖亚给人们的教诲。”尤利尔同样可以用女神的教典来给道理盖章。“无名者是否邪恶我不清楚,但坏人绝不是因为是无名者而变坏的,这你必须承认。” 『……诸神早就不在了』 尤利尔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暂时不清楚诺克斯的诸神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学徒坚信导人向善的教义不可能有错,谁会讨厌美呢? 而指环先生只觉得两人的侧重点完全不同:『无名者不受约束,是恶魔在诺克斯的化身。他们的火种就是异常中的异常,这是灵魂所决定的。』 尤利尔依然不明所以。 『瞧,无名者是什么样的存在,你很快就可以体会了』它懒得再写。 战斗还在继续—— 亡灵的尖啸回荡起来,幽魂穿过阴影。它们躲避着日光飞舞,好像水池里的游鱼般敏捷。 乔伊一剑斩开灰绿的焰墙,冰火相交嗤嗤作响。对面的死灵法师一拧身,伤口处的血液喷出来,仿佛一只正在杯子里被挤压的柠檬;同时墨绿的箭矢自上空横贯而过,使者挥手甩出一道冰冷的闪光,两者在半空接触,炸成漫天的烟花。 然而火花坠落化为细雨,将地面腐蚀得痕迹斑斑,不堪入目。 死灵法师发出恶意的狂笑,他身上的灵魂也在笑。这些或尖利或扭曲的笑声硬是被杂糅在一起,碰击在墙壁上又折返回来,肆无忌惮地污染着环境。 别说乔伊了,就连观战的尤利尔都感到胃部一阵不适。 “我感受到了!”纽厄尔纵声狂呼。残破不堪的躯体上鲜血已流尽,然而他还活着。 “苏维莉耶……请您注视着我——” 冰霜蔓延成六角巨盾,将使者笼罩其中。但地面已经升起丝丝诅咒的魔力,火种的活跃使魔法产生了异变,迫使他退入长廊。 尤利尔感到一阵冷风掠过自己的脊背,使者的靴子落地时声音轻微。他头也不回地快速解释道: “事情的始末已经清楚了:纽厄尔,我是说那个死灵法师,他原本加文·威金斯的侍卫;加文想让他杀掉自己的妹妹——丹尔菲恩·威金斯因为出生于十五年前而被当作冰地伯爵,却引起了加文的不满。” “家族内部争端。”年轻人点点头,“那黑十字和四叶城呢?” “纽厄尔是威尼华兹大屠杀的幸存者。” 乔伊一怔。 魔力仿佛即将迎接风暴的海面,波浪剧烈汹涌,却还未真正开始的天翻地覆。尤利尔察觉到对方的心情极不平静,显然这件事对他意义非凡。 “……他在报复?” “恐怕是这样。”学徒回答。 但乔伊却否认道:“不,报复只是次要的。他是为了得到大量的灵魂——索维罗能改变火种的活跃度,但药效极烈,正常人几乎不可能承受。” 『……所以他用魔法将灵魂串联起来,让平民的灵魂分担他的压力』索伦恍然大悟,『堕落死徒是操控亡灵的职业,他可以取巧度过火种过度燃烧的时期!』 这就是黑十字仪式的真相—— 尤利尔从中感受到了仇恨与对力量的痴迷,他不寒而栗。 “纽厄尔是无名者?” “马上就是了。” 第四十八章 无名者与威尼华兹 “我一直都想问一个问题。”尤利尔说道,“威尼华兹大屠杀,它是怎么回事?” “索伦没跟你解释吗?” 那也算解释?学徒偷偷瞥了一眼指环,乔伊会意地将它抓住,然后转动熄灭了符文。可怜的格森先生甚至不敢多一句嘴,但尤利尔相信它现在一定恨透了自己。 “我想知道真相,而不是经过克洛伊塔修饰的历史。”显然苍穹之塔对于无名者的说法让学徒有些抵触。而索伦也对某些东西三缄其口,“比如猎魔运动和威尼华兹大屠杀的原因。” 使者看着尤利尔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退缩。 “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那是一场并不光彩的、由歧视和压迫开端,以残暴和血腥结尾的屠戮。”他低声道,“直到王国的贵族和神秘界的大人物用所谓秩序将这场屠杀冠以正义之名前,每个知情人都恨不得把那段日子的记忆从自己的脑子里挖出去。” “人间地狱,莫过于此。” 阴影蒙上了长廊,尤利尔心跳加速,他知道接下来根据自己的选择,也许会听到某些突破底线的东西。若非四叶城的变故自己决然不会想要了解更多。可他都已经亲身经历过了,又有什么能使他畏惧呢? “但我仍想了解。乔伊,我想知道当年的威尼华兹发生了什么。那么多平民被屠杀,他们是有罪的么?假使四叶城的灾难源于十五年前某一方的错误,我就理应知道实情——事实上,我与纽厄尔当年的处境并无不同。” 同样的因为毫无理由的灾难失去身边人,同样因独自苟活痛苦不已。尤利尔在从使者的激励冷静下来之后,殉葬与求生的意志都在逐渐消退。他知道这绝非正常,每每想到塞西莉亚他都恨不得马上将剑捅到死灵法师的肚子里,以至于他甚至因为加文的阴谋而迁怒于无辜的丹尔菲恩。 有时学徒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他坚持自己绝不会像纽厄尔一样失去底线,却又在心底滋生没道理的怒火和极不理智的责备。自我意志的交锋实在是让尤利尔备受煎熬。 除非我了解他的过去。学徒对自己说,我得知道威尼华兹事件的始末,我要弄明白他——死灵法师纽厄尔,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逃离故乡,投入繁华熙攘的四叶城的伟大的领主的家族,甘心臣服;又是怎样得知这份恩情来自于袖手旁观、罔顾领主之名却标榜公理一方的虚情假意。 ——原本对他们的感激有多深厚,再看着这座美丽的城池就有多刺眼。 于是仇恨的火焰重燃……或许它从未熄灭过。 尤利尔感到自己的心在不断下沉。仇恨没有在他的脑海中占领多大的分量,他更恐惧的是自己也变成这样。 因此学徒迫切的想要找到,威尼华兹和四叶城有什么不同。 “哪怕真相与你想的不一样?”年轻的使者并未察觉他的心思,声音将尤利尔拉回了现实。清醒过后学徒又忍不住为自己的阴暗而感到羞愧,索伦提及的无名者突兀地出现在脑海中,他心想就算天生为恶,恐怕也不会比在环境的影响中坚持自我更困难。 “我有的不过是个人的想法。”尤利尔字斟句酌,“而真相是不需要在乎任何人的想法的。” 乔伊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我以为你这种盖亚的信徒不会探寻悲剧后的丑恶。” 尤利尔心想自己算哪门子信徒,教堂他也只是在今天上午的时候路过。他崇拜女神的教义不假,但对于女神本身他恐怕是并无多少尊敬的。 真正的虔诚信徒在知晓诸神逝去时就应该痛哭流涕,哀怜自己被神抛弃了;他却反应平平,并不觉难受。 也许诺克斯与表世界的区别让他下意识觉得,他的女神与这个世界的盖亚不是同一个祂。而这个世界的诸神,除了盖亚他只知道苏维莉耶——那个疯狂的死灵法师口中的悼亡女神,祂显然不是善神。 “猎魔运动是狩猎无名者的行动。” 年轻人说道,语气依旧冷淡。 “成千上万的平民,被押送到威尼华兹处死。他们的罪名有很多,但最主要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的灵魂生而不同。” 砰! 黑暗的触手将岩石砸碎,巨响仿佛落在尤利尔耳边的炸弹。死灵法师冷笑着冲了过来,像一只在地上爬行的白骨蜘蛛。 尤利尔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至于为什么要狩猎他们? 这再理所当然不过了——他们是恶魔,是生来就不属于秩序与混乱任何一方的被遗弃者,是比亡灵还要邪恶、混杂在人群中的深渊之民! 噼啪的脆响声拽回了学徒的意识。眼前的死灵法师隔着半透明的屏障,那狰狞的神态依然一览无余,活脱脱就是恶魔的写照。 乔伊撑起冰盾挡下了余波,任由堕落死徒在外面嘶吼。他们的对话也钻进了纽厄尔的耳朵,死灵法师的声音震动着头顶的水泥簌簌落下: “这不是无名者的错误,是你们的!苍穹之塔克洛伊!你们放任光辉议会的刽子手来到威尼华兹!你们本应预见这一切!” “圣殿骑士团追逐的是恶魔——威尼华兹的平民是恶魔吗?” 尤利尔竟无言以对。他望了望克洛伊塔的使者,乔伊面色如霜,声音低沉:“占星师从不干涉命运,他们只解读星象,将得到的预言转述他人。要追究责任的话,那你可找错人了。” 而他的态度却让学徒感到一阵心悸,苍穹之塔真的对王国毫不关心! “更何况,罪魁祸首是光辉议会。你不去找那些露西亚的狂信徒,却跑来四叶城发泄痛苦?” 乔伊依旧言辞锋利,“猎魔运动中,真正受害的只有……恶魔。圣殿骑士能够辨明普通人的火种,平民被牵连大多都是因为那些握着点权力的家伙——他们总算盼来了合情合理的罪名,好将敌人名正言顺扔进威尼华兹的监狱里;只要钱给到位,第二天他们就能将仇敌的脑袋挂在书房里欣赏。” “他们将人们拖上街斩首,再进到家里搜刮财富!”纽厄尔用他那古怪地变了调的声音嘶吼,学徒听不出来这声音是否是从他缺损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这是我亲眼所见!” “那也是你们威尼华兹的贵族干的好事,猎魔运动后期冰地领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烧杀抢掠的匪徒。” 年轻人战在学徒身前,他背影的冰雪和黄昏交融在一起,迷雾是那么轻柔。“现在告诉我,你想要向谁复仇?你能向谁复仇?” “——你!” 纽厄尔挥动着骨矛和魔法打在冰雪的幕墙上,废墟和盾牌一齐震动。尤利尔退了半步,巨响似乎唤醒了他。 “不,你不是为复仇而来。” 腐蚀之雨停歇,他举起手臂,冰雪凭空显现:晶莹的细杆自紧握的手掌开始一节节向外延伸,发出格拉格拉的脆响。前段愈发尖利,削为三棱;后端直径不变,直至末尾才忽然缩减,呈锋锐的短刺状。 “你我都清楚,这只是一个渴望力量的卑弱者试图借题发挥,用肆意妄为来展现自己的强大。因为你被光辉议会吓破了胆。” 克洛伊的使者说道: “死亡不会弥补死亡,仇恨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尤利尔觉得这句话分外耳熟。他忍不住有些脸红,没想到当时自己万念俱灰之下说的话竟然也被人记住了。直到现在他明白了死亡是最懦弱的选择,那些软弱的过去也依然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并不觉得耻辱。 我们当然不相同。学徒意识到自己不会是下一个纽厄尔,他接过了乔伊的剑,对着羊皮卷宣誓他将永不越过内心的底线。他对纽厄尔的复仇是正当的、是正义之举,他合该用倾注悲愤和决绝的剑斩下滥杀者的头颅! 但同样的,他已经有了足够的长进,绝不会一味地悲伤而丢失最初的目的了。 于是学徒重重地点头。 乔伊将投枪猛掷出去,长矛撕裂了死灵法师的小半躯体,将烂肉钉在地上。被骨头支撑起来的身体里没有更多的血了,它们被主人榨了个干净,淌得满地都是。这些黏稠、浑浊的暗红色液体流到一起,凝成几不可见的细微长线。 早已失去活人特征的纽厄尔狂怒的咆哮,他的身体充了气似的膨胀起来,魔力赋予了他巨力。 “该死的使者!该死的克洛伊!” 堕落死徒诅咒着。“别弄坏我的身体,就算我不需要它,你们也没有权力乱动!” “我是无名者!我拥有超越秩序和混乱的力量!”他似乎已经癫狂了,“我的灵魂将不朽,我的身躯将死而复生!” 几十万失去理智的灵魂随他一起高呼,更加疯狂地燃烧自己。魔力的浪涛一层层叠加,把纽厄尔推向亡续之径的终点,推向满地的灰烬。在那上面生长着人血浇灌的蔷薇和夜草,每一棵都停留过羽翼漆黑的硕大蝴蝶——它们是悼亡女神的使者。 神秘对呼唤者一视同仁地降下了恩赐:这祭品是窃来的也好,主持者另有其人也没关系,谁站在魔力之桥的另一端,谁就是赢家。 “无名者的火种拥有特别的力量。”年轻人扫飞一只幽魂,把那半物质半灵体的亡灵守卫变成了冰块。“纽厄尔把自己变成了亡灵,他的存在不再依托于肉体。” 这其实不用使者来解释,学徒还没见过哪个人缺了三分之一的身体还能活着的。更别说死灵法师的血管里一滴血都没有,浑身上下都是透亮的窟窿——他仿佛在骨爪上缠了线,动作嘶吼都是通过灵魂提动这些无形的丝线完成的。 “即便是粉碎了这具躯壳,他的灵魂也依然能够重塑自己的外衣——只要有魔力的补充。” 只是魔力对堕落死徒而言,恐怕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那我们怎么战胜他?” “我可以再用一次苍白之狱。”乔伊回答,“但霜叶堡可能会坍塌。” 尤利尔还没说什么,黑猫就猛地从他的领子里窜出来,在两人面前的碎石上跳来跳去,表示自己的强烈抗议。 “还有别的办法吗,我是指温柔一点的。”学徒这才记起来它是霜叶堡的守护灵,凯蒂帮了他很多,毁掉它的家可不是应有的报答方式。 乔伊摇了摇头,他所有的魔法都是专于破坏的,之前在房间里再怎么收手,他最终也把地面打塌了。 “也许还有一个方法。”尤利尔盯着黑猫。 第四十九章 你想死几次? 死灵法师的躯体变得不再重要,那要怎么才能伤害到他? 灵魂的神秘度也是很高的。 尤利尔隐约有了个想法,但在此之前他必须确定一些东西。于是学徒尽可能压低声音,他知道乔伊听得见自己说话,目不斜视地问道:“纽厄尔是想用誓约之卷解决魔药的隐患吗?” “大量平民的火种弥补了缺口。”年轻人否认,“他是想利用誓约之卷的神秘度来保护自己的火种,低等神秘会在高等神秘面前削弱——这是魔力的法则。” “灵魂被强行点燃成火种,这样的神秘极其微弱,但整座城的灵魂汇成总和,产生的魔力远非环阶能够承受。” “你说过大量的平民灵魂可以降低火种的活跃度。” “无名者的火种活跃度本身就远超常人。他们身为恶魔降临的容器,当然会比正常人的承受能力更强——纽厄尔需要改变的不止是火种,还有他点燃火种以来身体对于灵魂的适性。”使者随手一指,黑猫脚下结了一串冰凌,吓得它赶紧跳开。 在认真解释问题的时候,他总算是可以不那么吝惜言辞了。“低温的环境下,墨水会深受其害,石柱的耐受力则高得多。” 尤利尔明白过来:“誓约之卷分担的是他自己的火种的压力……或者他想要直接许愿,让自己的身躯也变成无名者?” 乔伊点头认可。 “誓约之卷没法被其他人使用,我用它来转职了。” “所以纽厄尔将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抽了出来,利用那些他收集来的火种维持燃烧。” 尤利尔知道他一定不愿意解释为什么纽厄尔要这么做,也不会告诉自己这些预见从何而来:“他怎么能做到这些?” “当灵魂化为火种时,与身体的关联会变得微弱。堕落死徒不仅能唤醒灵魂消散的尸体,还能控制无处安放的灵体。玩弄灵魂也是这些家伙的长项。” “那意味着誓约之卷等同于纽厄尔的灵魂?” “只有半个。” “神秘没法伤害它们吗?” “可以。但那意味着你首先要消灭大半个四叶城平民的意识残响。” “……” 尤利尔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不到。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年轻人挪开视线。 还有很多。学徒明白对方不是在用心说话,只是随口一说,他便回答:“不了,我有个主意。” 然而仍有疑惑在心中盘旋。尤利尔想知道无名者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拥有怎样惹人妒忌的魔力,让神秘界的秩序和混乱对他们又爱又恨。只是他用不着知道那么多,打倒纽厄尔后他有的是时间去加深自己对神秘领域的了解。 “你想怎么做?”乔伊满意地问道。令尤利尔不解的是他的语气,好像相信尤利尔说得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什么? 学徒心想难不成我有什么自己都没发现的长处,比如远视?但立即他就回过神来了,乔伊指的是预言魔法。 还有这种操作?! 被使者一提醒,尤利尔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场明显越级的战斗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对于未来的把控使他理应成为指挥者:每一个选择造成的结果,都是清楚地摆在眼前的。 对学徒来说,战斗将毫无悬念。 …… “帮我吸引他的注意力。” 尤利尔说道。他越过乔伊,在使者诧异的目光中冲向了死灵法师。 道路布满陷阱。他脚下踩着墙皮和石粉混合的灰尘,偶尔会有大的颗粒硌住皮革,风刮过破旧的外套;迎面抽来一道漆黑的魅影,即便是全副武装的骑士恐怕也会被打飞到大厅去,那力道无疑会使里面的人骨断筋折。 冰雪的坚盾阻断黑暗的魔法,仿佛河流中落下一道闸门。 『孤傲礼赞』 在大厅里使者也用过这个魔法,它会形成一面冰之屏障,进行防御的同时利用冰冻效果抗拒敌人,实用性极强。 ‘理性抵抗幻想,判断力警告热情’ ‘保持距离对你有好处’ 冰幕贴得极近,尤利尔甚至擦到了自己的肩膀。这一刹那他心头浮现出了两句古怪的话,好像这个魔法的注释一样,随即他就意识到这是魔法原本的咒语。 这多半是个高环的魔法,而乔伊早已达到了空境,因此就算是这种需要咒语辅助的高等神秘也可以随手瞬发。 可学徒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见鬼的神秘居然真的有说明书! 但惊奇只是一闪而过,他趁着死灵法师变化魔法,连忙飞快地前进了三四米,这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接近了。 杀气腾腾的骨矛就在眼前。 纽厄尔不知道为什么学徒会突然冲过来送死——在他眼中尤利尔的行为只有这么一个解释。亡灵的视野中活人的一切清晰可辨:孱弱的灵魂之焰在他的体内燃烧着,聚集的魔力既脆弱又稀疏,引动的神秘也毫无威胁。于是死灵法师探出重新生长的骨质,绝不打算放过这个送到眼前来的机会。 脱离了乔伊的防御尤利尔才体会到了神秘度的压制。那是源自灵魂的奇妙阶级,带着不容抗拒的绝对统治力。 仅仅是接近就会升起畏惧,阴冷不祥的预感顷刻缠上了他的心头。 只是尤利尔从未考虑过独身对抗纽厄尔,愤怒不会冲昏他的头脑。 “目视之地,当终止一切恶行!” 猛然间黑暗涌动起来,在死灵法师恼怒地神情中织就罗网,牢牢捆住了骨矛。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上当了。 也许他清醒时根本不会给尤利尔机会,但现在死灵法师正忙着应对大量灵魂的冲击,还有乔伊持续不断的神秘度压迫。 尤利尔松了口气,万幸誓约之卷还能回应。但这轻松未持续多久,由无数的灵魂产生诱因,无法言喻的悲伤、绝望涌上心头。他眼前尽是黑红相间的灰烬,怪物似的亡灵臂如焦木,白骨燃烧成火炬,诺克斯的牌匾剥落坍塌。 学徒忙闭上眼睛,以免看到塞西莉亚的身影——誓约之卷的代价是意志。从使用神术救下埃兹开始,他就是在支付自己的信念换取力量。 在大厅的战斗中他只用了三个神术,是因为他的意志力只够付得起这么多。尤利尔想到这里不免浑身冷汗,他可算是感受到万念俱灰是怎样一个状态了,若非乔伊让他及时醒悟,他多半会沉浸在悲痛和绝望中直到麻木不仁。 更何况,誓约之卷并不会当场收取费用,它会抓住使用者内心出现破绽的片刻,使情绪集中爆发出来。 过往若长河奔涌,流淌过心间—— 尤利尔已经站在了亡灵的面前,他听到灰白火焰中痛苦的哀嚎,一张张人脸在黑暗中转瞬即逝,那全部都是塞西莉亚的面容。 “这代价真够受的。”这下闭上眼睛也没用了,他低声道,“别再折磨我啦,塞西拉,出尔反尔可是会被埃兹先生辞退的,你不想离开酒馆?” 谁也不会比胡萝卜小姐更害怕离开诺克斯酒了,学徒坚信这一点。于是这些幻象找不到空子了,在微光中土崩瓦解。 而随着他的心灵逐渐安宁,金色的粉尘自乔伊身后的长廊中飞舞出来。 誓约之卷! “它在大厅里面!”学徒猛然转头,这下他可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违反重力直落到大厅去了。地面塌陷时他们落进了天窗,魔力却发生了爆炸。 因为誓约之卷与死灵法师的火种并不相容,高等神秘不会遵从低级神秘的掌控。而誓约之卷早已有了主人,尤利尔得到了它的认可。死灵法师将誓约之卷藏在了大厅里,他的部分火种也寄托其上。 大厅在战斗中几乎要毁掉了,乔伊便没有了顾忌。他张开双臂,无尽的深寒自灵魂的根源涌出,炽白的焰光在那双幽邃的蓝眼睛里跳跃。 坚冰咔咔作响,蔓延过外廊。白霜封锁壁画,冻结浮饰,所及之处色彩尽去;凛冬席卷城堡,摧折钢铁,霎时尘岩立柱仿若玉砌。 克洛伊的使者踏在冰川之上,缝隙中失足的阳光也冷却下来。 “……!!” 尤利尔抽了口凉气,万分庆幸对方提醒自己使用了预知魔法。不然这一个魔法砸下来,遭殃的可不仅是纽厄尔。 亡灵的躯壳剧烈地挣动起来,尤利尔闪过乱划的尖矛,按着他的手臂将高大狰狞的身躯推倒在碎石上,拾起根铁架一一切断满身鲜红的血线。 既然纽厄尔已经脱离了身体的束缚,他控制尸体的办法也就并不难猜了。 乔伊转身冲进了长廊。他的身影快得像半空跳动的光线,学徒如释重负,知道死灵法师再无挣扎的余地。 “你不会成功。”神父的眼眶下垂着他的眼珠,粉红的肉丝扯着它晃来荡去。亡灵轻松推开学徒,让后者撞在台阶上。“我已经是无名者了,我的灵魂将永存!” “你只是在利用别人的生命延续自身罢了,乔伊毁掉誓约之卷后,你能依仗的也只有魔力了。”尤利尔不去直视对方的脸,他呼唤道:“凯蒂!” 大团的墨水将死灵法师包裹起来。就像黑猫在危急时帮学徒挡下骑士剑的碎片时那样,空气中的魔力骤然消失了。 “这不可能!”纽厄尔尖叫起来,剩下的那只眼睛里透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又是惊慌又是狰狞。 几乎是同时,灰白色的影子跌出了亡灵的身体。它们无处容身,缠绕着虚无的火焰尖叫着在房间里乱飞。 哀恸让他低下头,尤利尔无法想象在那当中是否有塞西莉亚,或者任何一个他打过照面的人。他仿佛呼吸着地狱的空气,忍着刺痛吐出宣判:“现在你连魔力也没有了。” 回归身体的死灵法师瞪着他,嗓子里嗬嗬作响。 尤利尔将铁刺穿进纽厄尔的心脏,“这是第一次。” 画面砰然碎裂—— 第五十章 冬之神 “公爵大人。”一个声音在马车旁叫住她。特蕾西停下脚步,微微向后一撤,侧过头去。 映入余光的是一袭米色的亚麻长西装,驳头饰以银钉,肩肘部位没有半点褶皱;里面衬着轻减的蓝内衫和深色的修身裤,线条流畅挺括,让它的主人只是站在原地就自有沉稳庄肃的气质。 夏日为他打下略微柔和的剪影。会议结束后,浅色系的装扮让这位早已步入中年的贵族先生在成熟的忧郁和活力的清爽中找到了恰到好处的平衡。他彬彬有礼的态度也时常使人忘记他的身份有多么崇高,那是与福里斯特主教不同的高贵——后者源于神明,而前者得于修身。 “诺曼爵士。”于是四叶大公转身回应道。就算是特蕾西·威金斯这样出了名的刻薄严苛的公爵之尊,也必须承认诺曼爵士值得以礼相待。 劳伦斯·诺曼,王国的大魔法师,女王陛下亲封的宫廷骑士。他从百年前开始为塔尔博特王室效力,也曾担任剑之军团的指挥官,是不折不扣的王党。 伊士曼王国的上级斗争比较复杂。威金斯家族代表着南国和冰地领,并且无疑是站在女王弗莱维娅·威金斯这边的。他们的政敌和老对头——西境领主梅塞托里,则更关心老家飞鹰城的利益,对待王室不冷不热。 也因此,诺曼爵士虽然作为王国议会的书记官不参与表决以示公正,但这位性格乖张的年轻大公实在是无法给人以好感。更别提两人的仇怨在四十年前就已经结下了。按理来说西境之王不太可能在乎一名宫廷骑士,可他还是一名大魔法师,用神秘领域的划分就是高环。 伊士曼不同于神秘组织,王国内高环就意味着一军统领、国之栋梁,是最顶端的守卫力量。就像四叶领的疾影军团统领塞万提斯,若纽厄尔没有魔药辅助,他就算是偷袭也绝无可能杀掉对方。 西境当然也有高环级别的战力,可得罪一位强大的神秘者对梅塞托里家族根本没有好处。然而两方的关系自从飞鹰城发起了针对沃森二世的“断剑革命”后,就再也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不过诺曼虽然是忠于伊士曼王室的,他却也不见得有多喜欢四叶领的贵族。特蕾西清楚,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初逼迫塔尔博特王室让出王位的也有他们威金斯家族的一份。没准在这位大魔法师眼中,趁火打劫窃取了王位的威金斯家族要比飞鹰城的血之军团更加卑鄙。 特蕾西知道他要说什么事,但并不清楚他的态度。 “时间紧迫。”她提醒道。 诺曼爵士通情达理地点点头,“不会浪费你很多时间的。‘时间之龙不珍爱财宝’,请给我几分钟就好。” 王宫廷院内栽满蔷薇和蓝色鸢尾,悬铃木下开着金盏花和风信子。女大公站在一大簇常春藤的阴影里,气生根带着心形叶片在眼前曼妙地摇曳。 “四叶城的事我深表遗憾,女士。” “没有贵族生来懂得忍让。”特蕾西回答,“丹尔菲恩的领地是她与生俱来的荣耀,谁也夺不走。是我太过纵容他们了。” “为了克洛伊的承诺,四叶领付出了很多。女王不会忘记你的贡献。” 诺曼爵士向她行礼,可四叶公爵并不领情:“她一向宽容,然而罪过终是罪过。”女大公一顿,“时间紧迫。” 她重复道。 特蕾西不希望诺曼能够忘记对于塔尔博特家族的忠诚,只希望他清楚王长子伊斯特尔不仅是沃森·塔尔博特的儿子,也是弗莱维娅·威金斯的血脉延续。 一种隐约的焦虑从这位尖刻凌厉的公爵大人身上扩散出来,诺曼对这种情绪再熟悉不过了。不过他也不愿多说无关紧要的小事情,来欣赏南国之主不常见到的愤怒。这听上去诱人,实际上却完全是幻想。特蕾西与弗莱维娅女王最鲜明的差别就在于前者永不表现出软弱,而后者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忧愁百结——失去丈夫的女人大都是这样的,女王也不例外。 “冰地领的消息,有关威尼华兹的。” “威尼华兹的事情我不想再提。” “我能理解。”诺曼爵士说道,“但这次和你想的不一样。起因是莫里斯山脉的坍塌,它不仅会让接下来的霜之月变得更难熬,还带来了别的麻烦——光辉议会正在调动圣殿骑士团前往那里。” “所以呢?” “那是伊士曼王国的南部边境,冰地领有义务接待他们。” “接待?威尼华兹已经领受过一次光明的洗礼了,就像十五年前那样,用我的子民们的鲜血将雪原彻底的洗掉了颜色……那头恶狼又来干什么?苍穹之塔还没有把它喂饱?” 这回答完全在诺曼爵士的预料之中。猎魔运动后,光辉议会绝不会在四叶领大公的口中得到比提温公爵更好的评价。 “你知道那时候情况特殊,女士。守誓者联盟还没有正面回复女王陛下,而克洛伊塔不会为我们出面。” “好,这世上总是谁也靠不住。”特蕾西冷冷地说道,“他们为了一号列车而来,对吗?” “露西亚的旗帜停在了山脉边缘。”诺曼爵士避过这个问题。光辉议会怎么说也是神秘生物的大型团体之一,还是信仰光之女神露西亚的教团。审判机关虽说不近人情了些,但在宾尼亚艾欧的风评一向都是正义和公正。 甚至于,骑士这个职业分类最初就是从光之神露西亚的教典中逐渐流传开来的,它象征着纯洁的信念。 当然,现在什么人都能自称骑士了。 诺曼收回思绪。“恐怕与安格玛隧道有关。我们必须早做打算,将莫里斯山脉附近的平民撤离,以免那里再出事故。” 安格玛隧道塌方时,伤亡惨重的可不仅仅是工人。大范围的地陷和垮塌使得山体结构出现了致命的损伤,地质局一度怀疑是工人们挖穿了地下空区,但按照常理莫里斯山脉绝不可能建立在一个气泡似的空壳表面。 “六十年前项目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不会有好结果。”特蕾西笃定的语气总是让人难堪。守誓者联盟的矮人们在伊士曼的列车上投入了很大的热情,它们发誓要制造出能够让普通人操控的载具,而守誓者联盟尊重誓言。 但四叶领的女公爵对此不屑一顾。每一次的王国会议她都要提及这件事,因此在安格玛隧道出现事故后她也第一个举起了反对的牌子。 诺曼爵士也不太认可王国列车项目,于是没有说话。女公爵用锐利的眼神盯着他:“诺曼先生,你什么时候关心起威尼华兹了?” “女王陛下托我来询问对策……” “她为什么不亲自问我?”特蕾西刚从内廷走出来,弗莱维娅一向都会在王国议会结束后与姐姐私下里探讨一些问题。她永远都学不会独立思考。 这一次更过分,她甚至没有面对面提出来。 特蕾西已经无暇顾及。“威尼华兹不是四叶领的一部分。”她冷漠地宣布,“代理的城主会安排好一切。四叶领的事情解决后,丹尔菲恩就会成为冰地伯爵。” “我知道你担心威金斯家族吞并威尼华兹……事实上,我对一座贫瘠又野蛮的边境小城不感兴趣。我的小女儿会成为兰科斯特家族的族长,从那以后她就是丹尔菲恩·兰科斯特了。” 兰科斯特是威尼华兹原本统治者的家族。也是丹尔菲恩父亲的姓氏。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公爵大人。但丹尔菲恩公主才十五岁,还不到时候。” “四叶领的上一任领主十一岁接管南境。” 特蕾西面无表情,“我已经为她拖延了四年了。” 公爵昂首阔步,摇曳的裙摆擦过诺曼爵士的西装,宛如一朵绽开的银百合。她走向停在中庭之外的马车,车顶的火红旗帜正迎风招展。 …… 大厅内唯有一盏倒塌的烛台还亮着,四面的砖石撑起了安全港。它在接连的战斗中奇迹般的完好无损,而此时缝隙中吹进来的晚风却使它的烛焰轻轻摆动。 “他死了吗?” “估计没有。” “别模模糊糊的,快说实话。” “我还能说假话不成?这家伙被冻在里面,他想死都难。” “那你觉得他会被冻死吗?” “那你觉得我会回答你的问题吗?”要不是没有锤子在手,矮人就要一下抡过去了。“你能不能安静一点,死人都能被你吵醒啦!” “它们可不会跳起来打我的膝盖。” “……”帕因特一言不发,扭身就去拣地上的钢筋。 约克见好就收,迅速转移话题:“帕因特,那女孩就是丹尔菲恩……你说她是信仰露西亚还是盖亚?” “她是冰地伯爵,也许会喜欢冰雪神职的神只。” “哪位神明掌控寒冬?”帕因特自己是智慧与火焰之神苏尔特的信徒,矮人大多崇拜火焰。传说威尼华兹就是被火焰之神和露西亚夺走了光和热,才会这样寒冷的,没准冰雪也被划归在苏尔特的领域下。 诺克斯的诸神不少,但能被人叫得出名字的神只却不多。有的神明仅仅是几个小国或山野之民崇拜的神只,但像盖亚和露西亚这样的,就是每一个神秘生物都知道的主神。 大鼻子矮人倒是没听说过有冬之神的。 “当然有掌握寒冷和冰霜的神只。”约克回答,“你还见过祂的信徒呢。” 光元素生命看着霜叶堡的一地冰雪,夏日的夕阳被驱逐出境。 矮人也注意到了,“苍穹之塔信仰命运之神奥托。”他轻声道。 “我不是说使者大人,老实说他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出乎意料了。我以为他不会在乎四叶城的死活……现在多半也是因为埃兹,他毕竟是克洛伊塔的神秘者。”约克瞥了一眼旁边的德鲁伊,对方的火种虚弱就连他也看得出来。 “那还有谁——”话到一半帕因特卡了一下,他咂了下嘴,大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里当然还有异神的信徒。 那是亡灵与死者的神,掌控黑暗、指引终境,是每个人死后的灵魂都要升入的国度的主人,祂便是悼亡女神苏维莉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