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妃子》 第一章 女伶 戌时,月上柳梢头,绿水巷热闹起来。 姜儿站在东阁门口,瞧那半丈高的竹架灯笼,红彤彤的,映得视线都有些模糊。 破瓜之日,准燃红灯笼,便是她的大喜之夜了。 这年,她十五岁,是身为一介女伶,待价而沽的好年岁。 吱呀,门打开,嬷嬷走出来,将红布盖在她头上:“进去,千万别紧张。” 姜儿按住微颤的手,迈步进去,嬷嬷在她身后关上门,屋内的红幔帐铺天盖地而来。 她偷偷觑眼,从红布缝隙里看到的,是榻上雪白的帕。 还有榻前坐着的年轻男子,昏昧的红色烛影里,脸像一块雕琢过的羊脂白玉。 “姜儿拜见相公。”姜儿的心跳快起来。 “齐姜?”男子没有立即去扶她,意味不明的笑。 姜儿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声音,好像不对劲。 “正是齐姜之姜。”姜儿试探。 “炎帝生于姜水,因以水命姓为姜,裔孙姜尚封于齐,此后姜为贵姓,代代名门望族。至于我燕,更有姜公为相,乃朝中栋梁。”男子笑意愈浓,不是嘲讽,而是另一种古怪的兴奋,“所以姜氏,怎会有女为伶?” 不对劲,姜儿确定。 她不动声色的脚跟往后,勾到了门栓,但男子根本没给她耍小聪明的机会,身一探,手一伸,就将她拉到了怀里。 姜儿扑在有些升温的胸膛前。 她脸烫,心却是凉的。 “洞房花烛夜,岂能逃?”男子伏在她耳边,轻笑。 “……您不是田蛟。”咫尺间,姜儿一字一顿。 田蛟,原籍卫国,现任燕国上卿,食邑千户,是她的相公。 她和他结识半载,只隔着鲛绡屏风,见过他模糊的脸,最熟的是他的声。 因非燕人又身居高位,田蛟生性谨慎,他说,待得周公礼成之日,自会撤屏相见。 说这话时,他送了她一只檀香梳,赢了她情窦初开。 “古人云,结发同心,以梳为礼,此梳便是聘礼。虽汝只是女伶,然,蛟珍重如枕畔,望汝不负。”屏风后的田蛟,声音真诚而恳切。 姜儿眼眶一热,结发同心,以梳为礼。 她不过是女伶,却能得此人结发之聘,她那十五岁还未经风月的心,差点就要说出与君同生共死的话。 “……我不行么?”男子的话将她拉回现实。 暧昧的距离里,他语调如火,深处却毫无温度,姜儿一寒噤。 正这时,贴了喜字的门扇打开,又一位男子醉醺醺的进来。 “嗝,蛟迟了……蛟也不知酒恁的烈,古怪……差点睡过去……” 姜儿立马认出声音,他才是田蛟。 然而耳畔突然一声:“拿下!!!” 变故骤起。眨眼的功夫,鬼魅般的暗卫出现,风破开,匕首就架在了田蛟颈边。 “上卿田蛟,与卫暗通,负我大燕,罪叛国,即刻押往训狱听审!”耳畔又是一声,暗卫毫不客气的缚住罪人,连争辩的空隙都没给。 田蛟醒了酒,看清榻边的男子,男子怀里的姜儿,还有颈边渗出的血。 他斜眼睨:“我当是谁,敢鸠占鹊巢呢。公子照,您刚刚质卫回燕,凭您个把可怜兮兮的暗卫,拿得住上卿我?是不是异想……” 话尾断掉,田蛟的脸刷地变得惨白。 他突然想到,是,他有足矣翻盘的暗卫,但今天洞房花烛夜,谁会让暗卫近身随行。 “公子算到了……”田蛟看向男子,齿关哆嗦。 被称公子照的男子点点头:“登场的方式不盛大点,朝中那些老东西,还以为我是当年辞燕时的小孩儿呢。” 顿了顿,他的眼神迅速阴鸷:“还有,公子?王上今早下令,封我为景吾君,上卿,下辈子莫叫错了。” 话音刚落,暗卫就将田蛟拖了出去,血溅到竹架灯笼上,愈发殷红。 公子照掸了掸衣衫,正要离去,听得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响,长戈瞬时一挥,就抵到了那人脖颈。 原是姜儿,她被吓到了,蜷在角落里颤栗。 红布缝隙里,只见戈尖寒光,姜儿心跳骤乱。 按照燕律,与罪人来往的相关人等,都要被一并审问,就算最后清白,过程也得脱层皮。 “哦,差点忘了你。”公子照持戈走进,声若冰霜。 电光火石间,姜儿狠下心:“妾是绿水巷的女伶,与田氏相识权当风月,生计而已,其他未有任何私交,望公子明察!” 顿了顿,姜儿扯掉自己的红盖头,楚楚可怜的一笑,她明显捕捉到暗影里那双冷漠的眼,有一霎的波澜。 虽然稍纵即逝,但她知道赌赢了。 伶,歌舞诸艺为生者。 身为绿水巷的头部伶,她亦是有一技之长的,管他英雄狗熊,皆可为裙下臣。 相公,贵人也。 女伶不找一个贵人捧着,单靠才艺是无法往上爬的,所以勾取君心的艺,亦是学有所成。 至于“捧”,就不仅限于“听曲赏舞”了。 相公相公,顾名思义,能做真相公。 来了销金窝谈高山流水,大多是文人墨客的遮羞布,伶虽不靠那个为生,但要想活得滋润,能和烟花行的一样现实。 果然,公子照翻转长戈,挑起姜儿下颌,眸光在红昏昏的灯笼下辨不清深浅。 女子刚刚十五岁,容貌还有分孩子气,细长眉眼如鸦鬓,愈发衬得那张雪白脸巴掌大,盈盈不堪握,算不上绝美,但却是不动声色的能勾人。 真是该为伶。 公子照暗暗对自己道了句,手再一翻,收回长戈,转身就走,房间重新回暖,姜儿才发现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从田蛟的对话中,她已知来者身份。 姬照,燕王少子,七年前被送往卫国为质,如今刚刚回国,就被封为景吾君,端的好相公。 只是如今,他是贵人,她是贵人的饵。 按照燕律,她是田蛟的女伶,与罪人有关,会被带回去吃两顿真话板子。 虽然靠着自己的技艺,让姬照暂时昏了头,但求别前脚出门,后脚就想起来她。 姜儿冲回房间收拾了细软,就要逃之夭夭,念及姬照未走远,她不敢走大门,便打算翻墙逃脱。 东阁两人高的院墙边有一株枇杷树,绿穹如盖。 姜儿手脚并用的爬上去,钗环发散绣裙破,哪里还顾得其他,好不容易攀到顶,却低头看院墙外的地,没胆量跳下去。 这半日一惊一乍,她身子不听使唤的发抖,正给自己打气儿,忽听得马蹄声来,树下走过一列男子。 她慌忙滞住,大气不敢喘。 魏凉刚刚练武回来,同伴们热闹的七嘴八舌,说他刀法大进,此去拜谒景吾君必得重用。 魏凉揖手,满脸意气风发:“过誉,过誉!听说景吾君甫回国,就主审田蛟一案,必是需要人才的时候。我此去毛遂自荐,当乘风直上,定请诸位一醉方休!” “子初还真是热衷功名呢!”同伴们打趣。 魏凉一拍怀里长刀,朗声大笑:“好男儿顶天立地,理当建功名,保家国也!” 忽的,他觉得脑袋瓜一疼,砰一声,低头瞧,一个黄灿灿的枇杷在地上滚。 他又抬头瞧,就见得趴在头顶枇杷树间的女子。 身形纤细,还未足态,跟只野猫似的藏在树叶子里,模样很是狼狈,一双眼睛却雪亮,眨巴着瞪他,透着惊恐。 受惊的野猫,要炸毛。 魏凉脑海里蹦出这句话,他也瞪着她,拿不准是觉得逗猫儿好玩还是怎的,良久的移不开眼。 姜儿却度日如年。 树下的少年白衣骏马,刀锋如雪,头戴一顶蓑笠遮太阳,影子下的瞳仁里有光,和涟漪。 是哪家名门的小贵人,白衣配了玉,刀鞘镶了宝,连手指上的茧子都是练武练的,半点世间沧桑都没经。 若是平日,姜儿或许会笑笑,可今日,她只觉得烦躁,听少年的口气与姬照认识,万一他说漏什么,自己逃就没得想了。 姜儿忍不了了,尝试着动弹,没想到惹了更大的孽。 数个枇杷噼里啪啦的掉下去,全砸在少年脑门,砰砰砰,后者身子连颤,好不容易定下来,他捂住脑门。 完了,姜儿彻底僵住。 少年放下手,再次仰头看过来,嘲讽:“笨蛋。” 然后他收回视线,策马离去,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嘴唇微微一翘:“……小笨蛋。” 这或许是史书上没有记载的,他和她的初见。 时值西周八百年后,进入诸侯乱世,诸侯历一百三十八年。 燕国的春,枇杷刚刚熟。 …… 《诸侯史》载:“周七百九十一年,亡。群雄逐鹿,名门权臣竞相建国,时数十,大小割据,是为诸侯乱世。” 慷慨悲歌,命若琴弦,这片土地上的故事继续。 …… 第二章 提审 故事主人公之一的姜儿,显然低估了姬照。 她虽然逃出了绿水巷,但姬照没半个时辰就想起了她,将士在城中搜捕,轻易的就把她拎了回去。 讯狱。姜儿被扔在石板地上,疼得她一弓。 四周狱卒凶神恶煞,杀威棒根根泛着黑光,最前方的田蛟已经昏死过去,满院子的血都还没干涸。 姜儿何时见过这场面,立马吓得发懵,动也不敢动。 “前时我居然着了你的道儿,差点违背燕律,也是你的本事。”姬照轻笑,慢悠悠道,“有什么招的就识相点,别再拿绿水巷的说辞糊弄我,否则真话板子不是摆设。” 姜儿掐了把自己小臂,逼自己冷静下来,抬头看那高高在上的男子,一双眼睛跟狼似的,虽是笑着,却比不笑更瘆人。 “贵人冤枉啊!妾不过是田氏寻的乐子,岂会有任何勾当?再说了,今天妾的破瓜夜,哪会有男人在今天,带着其他心思来的?” 姜儿掐自己掐得狠,雪肤一片青紫。 姬照叹了口气,似乎悲天悯人:“那我提醒一下你,他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或嘱咐过你什么?招出来也算的。” 姜儿一个激灵,立马想到那柄檀香梳。 但下一个念头就是,不能招。 情窦初开的情,有,但更有的是田蛟的话,结发同心以梳为礼,把她的心都炼化了。 她只是伶,能得贵人垂青,捧那么一段时日,也就满足了,从不敢想有人对她许诺同心,那一刻把命豁出去也愿。 直教人生死相许。 她第一次懂了这句话,真的是生出来的勇气,能教平生无悔。 “妾,不知。”姜儿吐出三个字,浑身的力气也如抽尽了般,再说不出第四字。 姬照看向身旁的县尉,耸耸肩:“还等着干什么?” “诺!”县尉面露畏惧,忙不迭举手,手一落,板子就落。 姜儿闭上眼,咬牙等着,却没想衙门大开,有人闯了进来,倒头就拜。 “景吾君三思!田蛟叛燕一事有疑,尚且不能下决断!凉以为,当从接头之人查起!”是不算陌生的声音。 姜儿睁眼,一扭头,看见那个白衣蓑笠的少年,就算是跪着,腰杆也挺得笔直。 “小将军你来捣什么乱!”县衙认识魏凉,有些无奈,招呼左右把他轰出去。 没想到姬照摆摆手,亦是无奈的表情:“魏凉,你兄长最近很闲么?把你放出来到处插手,真以为自己是青天大老爷么。” 魏凉头一扬,朗声道:“凉不敢!然秉承燕律,田蛟之审太过仓促,万万不可就此定案!凉以为,上有爱民之心,断不会允半起冤错!” 顿了顿,魏凉中气更足,加了句:“再者,若能以此事博得功名,得君青睐,凉亦是干冒僭越之罪,不悔登大雅之堂也!” 姬照和县衙同时抚了抚额。 魏凉,字子初,是出了名的直肠子,求功名这种事能直接放嘴上要的。 姬照内心烦躁,却不敢真动魏凉,虽然后者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轴牛犊,但他的兄长魏沧,就是燕国大将了。 戎马半生,征战沙场,燕人不看僧面看佛面,都得顾着魏沧,给魏凉面子。 “子初啊,尔所言甚是有理。但此乃公堂之上,尔不如先退下,容我再三思量?”姬照决定晓之以情。 魏凉不为所动,声音愈发洪亮了:“《孟子》曰: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今,凉愿为君分忧,毛遂自荐,请去彻查……” 彻查。 姬照一听这两字,脸刷的一寒:“此事就不劳子初了。既然定案过于仓促,我就暂赦田蛟无罪,待县衙后续查明,再做定论。” 这态度转变太快,甚至有些突兀。 魏凉和姜儿都愣了,然而不待他们细辨,县衙就令人赶了他们出去,田蛟也被抬往医馆,否极泰来了。 讯狱安静下来,春风犹带腥味。 县衙向姬照压低语调:“君上筹谋日久,这就被姓魏那小子搅浑了?” 姬照看着姜儿离去的背影,一笑:“不,或许钓到了更大的鱼也说不定。” 彻查?他当然不能准了。 因为田蛟叛燕,是他从头到尾构陷出来的,彻查彻到他头上,他宁愿放弃,也不会傻到把自己往坑里送。 再说了,他觉得,不是没有意外之获的。 “查,那个女伶。” 姬照伸出一只手,朝那抹背影一抓,猎物在掌也。 讯狱之外,如隔人间。 姜儿大口大口的换气,好像要让春风塞满肺,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她是一名伶,水做的骨头,何时被粗蛮对待过,是以狱卒又擒又摔的,她浑身架子都要碎了,歇了半晌还痛得紧。 至于那个叫魏凉的,出来后就上马驰去,看都没看她。 不得已,姜儿扶着巷子墙壁,慢慢往回挪,却没想在她都要忘了魏凉长什么样时,这人又策马回来了。 依旧是白衣蓑笠,阳光映得宝刀发光,和她的狼狈简直两个样儿。 他下马来,二话不说,将缰绳塞到她手中:“我走路。” 姜儿眨眨眼,应是看她走路不得,所以让她乘马。 然而想通这一点,她就明白姬照和县衙那种无奈了。 她是伶,唱歌跳舞的伶,怎么会骑马?这魏凉是不是以为天下女人,都应该马上耍大刀,巾帼不让须眉的? 姜儿仰头看看她爬都爬不上去的高头大马,挤笑:“多谢好意,倒是不必了。” 魏凉点点头,收回缰绳,然后翻身上马,也不管女子愿不愿,俯身一伸手,揽过她腰,直接将其拽到了马上。 姜儿眼前一阵天晕地转,直到背部靠到一张宽厚的胸膛,她才将骂咽了回去。 “腿不要夹马肚,看前方。”魏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准确说,是从头顶。 按理说人家是做好事,姜儿却半点喜气都无,闷声闷气的道了谢,再不言语。 她身后的魏凉倒是滞了半刻,看着自己的手,刚才那一揽的滋味,真让他明白了那句话,盈盈不堪握,杨柳小蛮腰。 “贵人?妾回绿水巷。”姜儿没听得动静,出声指路。 “知道。”魏凉干咳两声,策马前行起来。 然而这一路,姜儿差点折了半条命。 马是好马,一跑起来蹄下生风,少年是英姿勃发,姜儿却肠肠肚肚都要颠出来了。 她几曾何时骑过马,还第一次骑,就骑出来了百里行军的速度。 第三章 夕英 好不容易撑到绿水巷,魏凉却迟迟没放她下来,静了会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姜儿没有回头,不知道少年问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她规规矩矩的答了:“姜儿。” “齐姜?”少年微惊。 “正是。”姜儿暗暗咬住了下唇,意料之中的反应,她已经很熟悉了。 没想到魏凉却轻轻一句:“……对不住。” 姜儿一愣。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故凉不愿多问,若有失言,望谅。”魏凉解释。 姜儿心尖一跳,半晌,嗫嚅出一句:“……贵人原来不止善刀,诸子也念得极好。” “文为王盾,武为王戈,缺一不可,方能保家卫国。”顿了顿,魏凉语调带了傲然,“况且我魏家儿郎,必是堂堂英雄,他日及我青史留名,必不会输于兄长!” 姜儿戏谑道:“果如旁人言,贵人热衷功名的。” 魏凉笑了,毫无遮掩:“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注1)!” 姜儿掏了掏耳朵,实在声音有点大,震得她耳鸣。 “你身上的伤要尽快医治。”魏凉止了笑,这才揽了她腰,放她下马。 “妾居东阁,右起第三间。”姜儿站定,仰头,意味深长的一笑,绿水巷里的本事教那少年根本抵挡不住。 灼灼艳艳,一瞬就丢盔弃甲。 魏凉升起丝莫名的挫败,尤为他们习武之人不喜,让他胸口都如塞了棉花。 他遂拔出长刀,刀尖往下一挑,地面几个果子便被扬起,窸窸落落的朝女子砸来。 姜儿没来得及,被砸了个正着,定睛瞧去,脚边金灿灿的枇杷滚。 才有的那么一丁点好感瞬间烟消云散,还是枇杷,得,还回来了。 姜儿捂住脑袋,气鼓鼓的瞪少年,细长眉眼也圆溜起来。 魏凉大笑,露出一圈白牙,就像小孩子恶作剧成功,笑得意外的开心。 “在下魏凉,字子初。《列子》曰,日初出,沧沧凉凉,故得名也!” 魏凉丢下话,便策马离去,远远的还听得他笑,听得姜儿火大。 “蛮夫!” 姜儿转身回绿水巷,砰的一声,砸门响。 绿水巷并没欢喜姜儿平安归来,因为另一桩丑事,将愁云盖到了每个人脸上。 柳望子的相公觅新欢了。 伶,虽然某些方面,和烟花行的差不了多少,但到底比烟花行的贵一竿头。 比如说相公,伶若想活得滋润,就得找个贵人捧,这找也不是随便找的,定了缘分要办宴,告之道上诸女,别了缘分也要办宴,还有遣散金等。 最重要的是,一个相公捧一个伶中间,不得再捧第二个伶,哪怕只有两三天,也讲究从一而终。 而柳望子的相公,在捧柳望子的期间,又捧了第二个伶,便是这一行的大忌了,别说伶不耻,士大夫们也不耻。 所以这日绿水巷格外热闹。 姜儿挑起珠帘,看到巷子里那相公走来时,围观的女伶和百姓都朝他呵斥,君子不义,如同将士不忠,仕庶皆可口诛笔伐。 “活该!”姜儿愤愤不平的啐了口,转头去安慰柳望子。 柳望子和她是差不多同年进入绿水巷的,互相看着长大,唯一和她不同的是,柳望子是因为家贫,被卖入巷子的。 柳望子眼都哭肿了,出了这种事,她也觉得抬不起头,嘤嘤着说不出话。 这时,巷弄里的热闹一滞,变为了另一种兴奋的骚动。 姜儿忙探头看去,那位相公竟然掏出了银五铢,扬手往四周人群洒去。 然后上一刻还正义凛然的路人,顿时一窝蜂的拥去捡银五铢了,连自家巷的伶也是,尖叫着往怀里揣。 “吵什么吵!还不都是见钱眼开!礼教比得过银钱么?比不过!” 相公得意的大笑,大摇大摆的分开一条出路,消失在另一条巷子里,甚至都没人注意到他走了,都忙着捡银五铢。 姜儿愣住。虽然事不是发生在她身上,但同为伶,她也不免顾影自怜。 一把银五铢,让黑白倒了个,结缘葬了泥,有什么比得过钱么,是人都逃不过,嘴脸都是一样的。 姜儿慌忙回头看柳望子,后者呆呆的坐在珠帘里,小脸被暗影湮没。 那一刻,姜儿觉得自己的心,也沉到了无边的黑暗里。 命若浮萍,茕茕如斯,焉知她不是下一个柳望子。 翌日,姜儿站在了乌衣巷门口,据说那位相公待了一宿都还没出来。 她不是打抱不平的君子,但或许是为自己拼那口气,她想亲口问问他,人世间情义多重,值得几两银五铢。 一路被侍女领着,寻到闺阁门口,靡乱的酒气和香气扑面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红了脸。 玉体横陈,郎君可怜。那位相公搂着女伶,还宿醉未醒,旁边醒着的有第三人,身旁亦有女伶,横七竖八的睡得香甜。 一树梨花压海棠,这不是一树,得是一个林子了。 姜儿和那唯一醒着的男子大眼瞪小眼,滞了半晌。 “妾,是来找那位相公的。”姜儿避开视线,伸手一指。 良久的没有回应,姜儿正欲重复,却没想指尖传来一个大力,身子就猛地被拉了过去。 跌倒在某个怀里时,姜儿一仰头,看到笑吟吟的一张脸,再一扭头,脸旁是赤裸的胸膛,衣衫半褪,满是酒痕。 就算身为伶,姜儿也不禁满脸臊,欲挣扎,男子却猛地掐住她脖子,让她说话或是动弹都不得。 “乖。”男子轻哄,但配合着掐脖子的动作,谁都无法和温柔联系在一起。 姜儿冷汗一窜。 “你不觉得,你的眉眼和我有些像么?”男子咯咯笑起来,声音嘶哑,“是你,找到了,肯定是你……” 姜儿觉得脖颈上的力道加大,她眼珠子都往外突,哪里还能思考。 虽然本能的觉得男子容貌是有些熟悉,但细想来,记忆都模糊成了一片。 最吓人的事发生了。 男子一把扯下她的衣衫,然后取下身侧佩玉,往温酒的炉子上一滚,就朝那雪白的肌肤上压来。 滚烫的佩玉如烙铁,烙得雪肤滋滋响。 姜儿一声尖叫,撕心裂肺。 忽的,闺门被砍开,一个少年天神般的出现在门口,刀瞬间抵到了男子鼻尖。 “我只数一声……休得胡闹!姜夕英!” 注释 1嘉我未老:出自《诗经·小雅·北山》。并,《诗经》最先称为《诗》,或取其整数称《诗三百》,西汉时,儒学兴起,被奉为儒家经典,才被称为《诗经》,并沿用至今。 第四章 治伤 男子方才住手,似乎也畏惧这少年,讪讪笑:“子初兄,别介,别介嘛!是我父亲叫你来的?好说好说!” 姜儿迅速躲到角落,拿茶往肩膀上泼,顿时白烟窜,又痛得她龇牙咧嘴。 神仙打架,她不掺和,其中一个还不是生人,魏凉。 魏凉只顾瞪姜夕英,握刀的手没撤,冷声:“你也知道姜伯父在找你啊!堂堂名门贵子,却流连花间夜不归宿,姜宅寻了你整夜!伯父这才不得已找上我,让我把你拽回去!” 少年的声音很大,震得房梁都抖了抖。 还睡的那些人也醒了,认出了魏凉,都变了脸色,屁滚尿流的往外跑,毕竟魏小将军一柄刀,能捅天庭一个窟窿。 姜夕英抹了把脸,方才的癫狂不见,冷静下来,也是翩翩贵公子,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个魏凉。 二人年纪相仿,从前都做过燕公子的伴读。 姜夕英侍奉过儿时的公子照,魏凉侍奉过儿时的公子烈,于是打小,二人算有些交情,不过不是和睦。 关键是打那后,魏凉的刀就追着他砍,虽然没动过真格,他还是本能的,看见魏凉就憷。 “子初,我这就滚,滚回去好不好?你放下刀,我这就回去给我父亲交代清楚,欢迎监督,监督……”姜夕英耍了个滑头,从魏凉胯下一滑,就往门外跑了。 显然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魏凉叹了口气,收刀入鞘,余光捕捉到角落里一抹倩影,没被他吓跑,倒是难得。 “是你?”魏凉看清那人容貌,先是一惊,继而连忙转过身,“你……先把衣服穿好。” 姜儿没好气。她也想穿好,但肩上的烙印火辣辣的疼,一穿衣,就跟要揭了皮似的。 似乎意识到女子受伤,魏凉不得已,迅速一瞥:“茶叶可紧急处理……不是你那样浇水。” 姜儿看着少年拼命不敢瞧的样子,生起逗乐之心,语调一娇:“妾不会呀,小将军帮帮妾嘛。” 这一声小将军,唤得魏凉手一抖,差点没握住刀。 “你,你过来。”魏凉磕了个结巴,他低下头开始鼓捣,煮了浓茶,然后扇着冷却(注1)。 姜儿扭过去,将雪白的肩膀递到他眼前,憋笑憋得紧。 魏凉哪里知道她在憋笑,他头都快低到胸前了。 似乎暗暗给自己打了把气,魏凉提起一锅凉酽茶,凭大致方位,猛地往女子泼去。 哗,姜儿顿时成了落汤鸡。 这一泼劈头盖脸的,衣衫发间都是茶叶,灼伤确实好受些了,人却根本欢喜不起来。 “擦,擦些膏药,就应是无妨了。”魏凉摇摇晃晃的起身,要走。 没想到嬷嬷领着一群女伶冲了进来,看魏凉的眼睛发光:“小将军难得来我乌衣巷,别急着走啊!” 嬷嬷朝姜儿刮了一眼,身子朝魏凉贴去:“她绿水巷的女伶好,我乌衣巷也不差啊!小将军不妨瞧瞧,来来来,姑娘们过来!让小将军掌眼!” 顿时呼啦一声,十几个环肥燕瘦的女伶拥过来,围得魏凉水泄不通。 魏凉诨号:小将军。 虽然他还未弱冠,未进仕途,但因为他兄长是大将军,他又整天将保家卫国挂在嘴边,故得京中戏称,小将军。 这样的少年英雄,岂止是好相公,就跟扔进饿狗群里的包子一样,谁见着了都馋。 姜儿在旁边慢悠悠的穿好衣服,正准备欣赏一下,所谓群狗抢包子的场面,没想到头顶凉风一割,刀光就闪了过来。 原来魏凉长刀出鞘,抡着往诸伶头顶一挥,破空咻咻,最后砍入两侧花梁里,满屋木屑红漆簌簌往下掉。 诸伶吓得胆战心惊,这下哪里管得抢包,顿时做了鸟兽散。 魏凉准备收刀,又似意识到什么,长刀在臂弯一旋,相当威武的连砍花梁数刀,最后以一个潇洒的姿势,哐当入鞘,然后离去。 原地就剩下了姜儿,落了满头木屑灰。 这一次得搭救的好感,再次烟消云散。 四月,枇杷金黄。 田宅的喜事,将姜儿心底最后那点顾影自怜,给彻底击碎了。 田蛟要捧伶了,于绿水巷设宴,告之同道,今日结缘。 女伶,叫柳望子。 据说是捡了相公在弄里洒的银五铢,买通了田宅的下人,自荐枕席送上门去的,本事也是真本事,自兹就让田蛟满了意。 姜儿攥紧手里的檀香梳,攥得满手血,血却没有滴落,而是陷进了某条沟槽。 她一愣,指尖拨弄,惊觉是处设计极为隐秘的机关。 她没有打开。 只是自嘲的笑笑,猛地一扬手,将梳子扔进火塘里。 结发同心以梳为礼,真是笑话。 她们伶,终归是玩意儿,真心那种东西,可怜自己都还不配的。 姜儿看着那柄梳子烧为灰烬,目光也化为了一片灰烬,她起身,来到宴席门口。 嬷嬷拦在门口,为难的看她:“姜儿,田大人……没有请你的。” 姜儿一扯嘴角:“因为心虚么?” 嬷嬷面露尴尬。虽然田蛟是姜儿的相公,但那晚因为景吾君拿人,并未成事,所以便不算完全的是了。 姜儿凉凉一笑:“嬷嬷,让妾进去,都是自家巷里的姐妹,有些话,倒不介意摊开了说。” 嬷嬷瞧了眼屋里,笙箫歌起,欢宴正浓,于是拦姜儿愈紧,说什么都不让她掺和。 姜儿的脾气也上来了,扭住嬷嬷往旁摔,身子奋力的往里冲,高呼:“结发同心,以梳为礼,姜儿从不知这句话,还有只见新人笑的意思!” 声音很大,连话里的嘲讽也听得清晰,里面的丝竹掩不了。 片刻的寂静后,门哐的打开,姜儿一眼就看到坐在主位的田蛟,还有他怀里的女伶,柳望子。 柳望子色窘,想要起身,田蛟却搂她更紧,抬头看门口的姜儿,挑眉:“进来,不如我等同欢?” 这个邀请,让屋里的人都笑了,会意的笑带了意味深长,连同那些人的目光,都毫无顾忌的往姜儿身上扫。 姜儿脸臊,贝齿将下唇咬出印儿来。 她进退不得。隔着不过十步距离看田蛟,曾经对她说结发同心的人,如今却咫尺天涯,陌生得很。 她所谓的情窦初开,终究是喂狗了。 姜儿的心在剧烈的颤抖后,冷却,冷到她脸都发青起来。 这时,一双宽大的手拉过她,温厚的男声响起:“还赖着,真想进去?” 注释 1茶水处理烫伤:茶叶加水煮成浓汁,快速冷却。将烫伤肢体浸于茶汁中,或将浓茶汁涂于烫伤部位。这样做可以止痛,防止烫伤组织液体渗出,对伤口结痂有促经作用。(来源:民间验方) 第五章 美人 姜儿恍惚抬头,触目是清浅的笑,如窗外的春风,将她浑身又吹暖了过来。 和那天长戈寒光的公子,仿佛是两个人。 她懵了。 屋内热闹戛然而止。旋即是跪拜声,田蛟僵着嗓子喊:“见过景吾君。” 姬照点点头,慢悠悠道:“今日绿水巷不得闻笑,闻者,斩。” 话语调不大,却令人头皮发麻。 田蛟脸色几变,咽不下气:“呵,景吾君好大的口气。您刚刚回国,还是不要四面树敌的好。” 顿了顿,他泛起讥讽,加了句:“不过,听闻景吾君质卫期间,过的日子不太好。如今回国想出口气,也是可以理解嘛。” 听到质卫经历,姬照的眸刷的一寒,虽然只是瞬息,姜儿却觉得心跳都僵了一刻。 再一瞧,男子依旧是清浅的笑,让她都不禁怀疑,自己看错了。 诸侯乱世,连年征战,各国之间有互送质子的传统。 七年前,燕败于卫,送去还是孩童的公子照为质,七年后,卫国吃了几场败仗,国力式微,又兼燕国太子安夷君身子不好,燕国讨要公子照,卫国遂把人送了回来,皆大欢喜。 离时尚总角,回时已弱冠,乱世之中一扁舟,谁都由不得己。 姜儿担心的看了眼姬照,揭人伤疤的事,以为后者会如何发怒,然而出乎意料的,男子只是拉着她离去,根本不争辩。 “君上不生气么?”姜儿好奇。 “……他说的是实话。”姬照滞了一刻,回答。 姜儿下意识的把手抽了回来。 姬照脸色平静,承认也够坦然,但人皆有七情六欲,这份平静过了头,就让人觉得胆寒了。 “君上是来抓妾的么?”姜儿再问。 “案子已结,汝身清白,我为何抓你?”姬照想了想,低头一笑,“……还在怕我?” 姜儿看着他的笑,点点头,又摇摇头:“妾糊涂了,不知道。” “你很快就知道了。”姬照没有再拉她,出了绿水巷,弄里有一匹马,几个暗卫,纷纷弯腰行礼。 “先退下。”姬照屏退暗卫,翻身上马,向姜儿伸出手。 “妾身份微贱,不敢与君上同乘……”姜儿低下头。 话还没完,姬照干脆俯身,揽了女子腰,直接将她拽上了马,似曾相识的感觉,姜儿却觉得落在了云端。 姬照的动作很轻柔。 扶着她坐定,从身后抄出手来握紧缰绳,连驱马前行时,马蹄的碎步也拿捏得刚刚好,如履平地。 姜儿都感觉不到是在骑马了,身后的男子护她得紧,宽厚的胸膛还刻意远离了一臂,保持着君子的距离。 “君上带妾去哪儿?”姜儿晕乎起来。 “……还在生气?”姬照反问,声音低低的,如耳畔吟。 姜儿不说话。田蛟和柳望子的事,当然堵得难受。 “刚才看见了什么?”姬照又问。 “宴饮。”姜儿想了想,回答。 “好。”姬照似乎一声轻笑,笑声也是羽毛般的,拂得姜儿心痒痒。 她抬头看见四月的日光,云,春风,和盛开的花儿,哗啦啦的涌来,将她湮没。 马儿慢悠悠的踱到一家酒馆,停下,姬照先下马,向她伸手。 “这就到了?”姜儿微惊,话出口的瞬间又窘迫,暗骂自己嘴上不把关。 姬照笑笑,揽了女子下马,进入酒馆,要了二楼的雅间,是临街的阁楼,门一关上很是安静,窗外的桃枝伸到了屋里。 姬照唤小二点了菜,满桌飘香时,姜儿还是低着头,不敢动。 对面可不是一般的贵人,而是今上燕王的儿子,一国的封君,绿水巷学的东西好像都不管用了,姜儿只管呆坐。 目光瞥到男子的衣角,是春水般的色泽,不知是不是特别挑的,应了那句有匪君子,绿竹猗猗,连这四月天也配得刚刚好。 真好看。 姜儿瞧出了神,姬照的声音从对面响起。 “尝尝,这家小馆最拿手的。”一碟糕点被推了过来。 姜儿一喜,下意识的抬头:“枣糕!妾最喜欢吃枣糕了!多谢君上!” 撞入眼帘的是姬照的笑,弯弯的瞳仁,波光粼粼。 姜儿心尖一跳,慌得要低头,却没想姬照一句:“抬起头来……景吾君特准。” 最后半句加重了语调。姜儿的心又是一跳,如同扎了个猛子。 她只得看向姬照,谢了恩,吃那块枣糕,不知如何凑巧,枣糕还是她最喜欢的金丝小枣,核都被剔得干净,入口香浓即化。 余光瞥到姬照只是看她吃,姜儿一愣:“君上不吃么?” 姬照摇摇头,没有多解释,姜儿无话,自己低头吃糕,倒是吃得满心甜。 独独在她没注意的角度,姬照眸底有一划而过的暗影。 枣糕?他最厌恶吃了,甚至厌恶在桌上看到它。 在卫国的时候,他是质子,日子怎么盼到头的,只有他自己掰着指头数,那些卫国的公子怎么羞辱他的,也只有他自己,眼泪流干了捱。 那时候他们逼他吃枣糕,没有剔核的糕。 年幼的他嚼得满嘴血,却还要血混着糕往肚子里咽。 一旁卫国的公子们总是笑得开心,刺耳,天真无邪。 “君上,妾吃完了。”姜儿的声音传来,将姬照拉回现实。 他瞬间噙起笑意,问她:“……刚才还看见了什么?” 姜儿明白这是问田蛟的喜宴,也明白了姬照带她出来的用意,还真是给她出气来的。 只是方式多少像个孩子,缺了什么就补回来。 不过今日,姜儿尤其不讨厌。 她抿嘴一笑:“还看见了歌舞。” 姬照若有所思:“舞就算了,歌,我倒是能歌一曲的。” 言罢,姬照取了几个酒盅,倒上多少不一的酒,然后执起木箸轻敲,合着叮叮咚咚的清音,徐徐哼唱起来。 思美人兮,擥涕而竚眙。 媒绝而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 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达。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 …… 屈子的词,《思美人》。 男子青衫如水,眉眼安静温润,窗外的桃瓣飞进来,落了他一肩的春意和芳菲。 间或与姜儿的目光对上,他一笑,风拂面,都能醉了人。 姜儿平生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人的笑就是那酒,还未入喉,就昏了头。 姬照唱完,放下箸,又噙笑问她:“除了宴饮,歌舞,还看到了什么?” “相公。”话出口,收回都来不及了,姜儿恨不得地上有缝钻进去。 却是忽的,微风拂过,桃瓣飞。 “是这样的相公么?”姬照的声音从面前传来,略微嘶哑。 姜儿一抬头,便看到近在咫尺的面容,好看得宛若掉到泥里都自带贵气的眉眼,衣衫间的熏香是兰草,墨发间的幽香是桃瓣。 最后一份暗香或许是四月,他眸底有杂花生树。 第六章 程钱 姬照不知什么时候凑到姜儿跟前的,而后者在短暂的发愣后,阵脚大乱。 “妾失礼,妾……君上恕罪,妾……” 姜儿慌忙后退几步,伏地请罪,却发现舌头都捋不直了。 姬照不再逗她,大笑起来:“何罪之有!若尔有罪,吾先罪也!” 笑声也是好听的,青衫翩翩,郎君如玉,不过如此。 于是姜儿更不敢抬头了,生怕那人瞧去自己的红脸,得红到脖颈了。 她果然是知道了,她重新认识的姬照,梦似的。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梦出现的时间,也刚刚好。 是啊,十五岁的姜儿,才刚刚识得情字的年岁,就在这样的人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彻底赔了一生进去。 最后姬照骑马送了她回去,姜儿逃也似的回了绿水巷,一整天都不再出门。 怕被旁人瞧出什么,丢脸。 没过几天,姜儿背着包袱衾枕,站到了程宅门口,不敢进。 原来那日回巷后,姬照就派寺人来给她传了话,说送她去程宅学礼数。 姜儿至今都忘不了,那天寺人讨好的笑,说恭喜贵女了,尖细的嗓子也听来悦耳。 学礼数。这三个字里面蕴含的深意,让姜儿直到今天都还脸烫着。 然而真站在程宅门口了,看着朱红柱子鎏金匾,一溜的下马石,姜儿胆怯起来。 广平程氏,是自西周朝起,就青史留名的贵家,大户,真正的天子亲族。 有记载起的兵马大将军程骥一代英豪,继而有着名的悯德皇后,携上治帝一生一人,最令人称奇的,是自悯德皇后薨殁后,程氏仿佛被神明庇佑,享了百世无忧。 三十年为一世,百世,即三百年。 也就是说在西周三百年岁月里,程氏是走路都能捡着钱的好运。 读书的高中状元,做生意的盆满锅满,当官的平步青云,连不商不仕的也能平安康健,顺遂如意。 直到百世后,程氏的气运才恢复正常,如普通家门一样,开始有了悲辛交集,福兮祸兮。 但就算如此,三百年的底蕴和积累也非同小可,所以西周亡后,进入诸侯世,程氏依然是无可争议的,名门中的名门。 姜儿正在迟疑,朱门打开,一个女子当先走出来,老远的就笑。 “可是姜儿?景吾君来话,说是这个点儿该到了,我还忧着,差点叫人去寻!没想到你已经到了!” 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了姜儿就进门,连声吩咐斟茶落座,亲和得很。 姜儿最后那点不安散了,偷偷觑眼打量女子,暗道好个人物。 远山眉,秋水目,端的佳人,如鸦云鬓只挽了个顶上髻,小道士似的,身上一袭家常丝锦月白衫子,多的钗环也无。 通身清简利落,不像豪门贵女,倒似山中来客。 “劳驾贵人了。”姜儿受宠若惊。 “什么贵人!叫我子沅就好!”女子大笑,也根本不讲究什么淑女,打趣,“景吾君把你送来,明面是学礼,实则是抬你身份!姜儿大福气在后头!” 姜儿脸一红,这程家女,说话也恁直白。 程鱼,字子沅。据说出生时害了场大病,程家找人来卜筮,说她命薄,得认旁人家的做父母,才能保平安。 所以程家找到了魏家,认了义亲,名还是叫程家的名,字,就跟着魏家的辈分,取了沅。 也就是说,这程鱼,是魏沧魏凉的义妹,半个熟人了。 当天晚些,程鱼带着姜儿安置了住处,传了晚膳,两人并排坐,到底是相仿年纪,不多会儿就姐姐长妹妹短的叫了。 然而饭没吃到一半,某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是个男子,素衣,弁冠,身背一架古琴,最奇的是一双瞳仁,竟是翡翠色的。 他轻车熟路的进宅来,似乎渴了,上前先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再瞪着姜儿:“你为什么坐我的位置?” 这话来得突兀,倒是跟程鱼一样直白。 姜儿的目光首先落到他的冠帽上。民戴巾,士戴冠,还是弁冠,更不是一般出身戴得起的了。 姜儿遂不安,连忙站起来,程鱼笑着打圆场。 “不必如此!这是吴国清平君,就是这般性子!这位是姜儿,景吾君先前来话,让她来学礼的!”程鱼左右介绍。 姜儿一唬,立马跪下了。 西周八百年,亡,进入诸侯乱世,江南钱氏趁势割据称王,建立吴国。 而这位清平君,便是当今吴王之子,钱蹊,字子言,封清平君。 这位贵人闻名诸国的,是他出身贵胄,才华横溢,但从不参政,对各国往来也持中立态度。 平生抚琴修书,游山玩水,拜访天下名士,倒也博得恣意潇洒,无论敌友,见了都尊一声,清平君。 “不必多礼……那是我的位置。”钱蹊小孩子般不依不饶,盯着姜儿换了座,才坐下吃饭。 姜儿恍然,她原本的位置,也就是现在钱蹊坐的,是离程鱼最近的。 程鱼支着脑袋,瞧钱蹊:“先生打哪儿来?” “刚和子初兄论完诸子。”钱蹊啃着一个蹄髈。 程鱼若有所思:“先生往哪儿去?” “晚些约了安夷君夜观星宿。”钱蹊咕咚咕咚灌酒。 程鱼眼睛一亮:“带上我!” 钱蹊瞪她:“上次惹的麻烦还不够?” “上次,哪有……记得记得!不就是晚上男装出去,和喝醉的混混打架么……”在钱蹊脸色更加难看前,程鱼立马带了讨好,“不过小十三都认真省过了!这阵子闭门不出,好生反省检讨了!保证!” 钱蹊放下玉箸,叹了口气:“拐着程家贵女到处跑的罪名还不够,你如今又要给我安上,怂恿良家女不守妇道的一桩?” 程鱼乖巧异常,拖长语调:“先生……” 钱蹊执玉箸的指尖一颤,良久,吐出两字:“亥时。” 程鱼顿时笑得眉眼如花,开始风卷残云的刨饭,嘴里念叨着:“来得及!来得及!包袱都是收拾好的!” “哪里有个贵女的样儿!”钱蹊啧啧摇头,却是默默伸出了手,轻轻为女子拍背。 姜儿看得称奇,果真名不虚传。 程鱼是钱蹊的侍琴,对外都这么说。 最常见的一幕是:程鱼背着琴,跟在钱蹊后面撵,钱蹊上天,她绝不入海。 钱蹊对这位程家贵女各种嫌弃,却也从来没赶过她走,反正一路数落,一路拖个跟屁虫,程鱼唤他先生,他便唤她族中排行,小十三。 虽然二人从没有出格的举动,恪守着君子的距离,但门当户对,年华正好的,两家人都默认了,上辈子的冤家,该。 然而这一晚的奇事,还远没有结束。 第七章 义亲 因为魏凉来了。 他也轻车熟路的进宅来,映入眼帘的是三个人不分尊卑,其乐融融的同席宴饮图,他就觉得缺点什么。 “子初兄长!”程鱼笑着迎上去,“吃饭了没?今晚的蹄髈炖得不错,够烂!” 魏凉看了看钱蹊碗里的蹄髈骨头,还有后者的眼神,觉得不用了,程鱼为钱蹊学炖的菜,他不掺和。 “见过清平君。”魏凉行了一礼。 钱蹊有点匪夷所思:“蹊半个时辰前才和子初论了诸子……子初怎么又跟来了?” 魏凉的目光迅速的往姜儿身上一瞄,然后看向程鱼:“听闻景吾君送了个女伶到你宅上学礼?” “啊,就是这位,姜儿。”程鱼热心的介绍。 “有礼。”魏凉淡淡点头,弄得姜儿一惊一乍。 这是不认得她了? 于是姜儿呆着没动,程鱼连忙拉了拉她:“回礼啊,他叫魏凉,字子初,是我燕魏沧将军的弟弟,将门魏家的少贵人呢。” 姜儿这才回礼,心里的嘀咕却犯上天了。 “子初兄长,坐下吃点?来人!添副箸!”程鱼亲切的拉了魏凉入席,可见义兄妹的感情极好。 魏凉的目光又迅速往姜儿身上一溜,然后坐到了她和钱蹊中间。 姜儿愈发疑惑了。 钱蹊离程鱼最近,大概一个人的距离,她和钱蹊则离了两个人的距离,剩下有的是座位,魏凉何必去挤人。 “子初兄还没回答蹊的问题,为何而至。”钱蹊斟酒,笑问。 魏凉摸摸鼻子:“那个……刚才论诸子,清平君落了东西在魏宅。” “竟有此事?”钱蹊一愣,又感激,“莫非子初兄便是给蹊带来了?” 前半句还好,可一听后半句,魏凉脸色肉眼可见的局促起来。 他窸窸窣窣的掏了半天,摸到什么东西,一喜,拿出来放到桌上:“凉见魏宅椒枝繁茂,《诗》曰(注1),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特折来一枝,以赠清平君,权当践行。” 三人看去,椒枝,确实是,美意,也确实是。 但那一根椒枝黄黄萎萎的,明显是从树上落到衣间的枯枝,再说跑一趟就送根椒枝,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姜儿和程鱼不说话。 钱蹊绞尽脑汁挤出一句:“子初兄真……风雅之士!” 魏凉转向程鱼:“子沅最近读《荀子》,是不是有不解之处?” 程鱼眨巴眨巴眼:“有……有么?” “治学当格致求谨,岂可儿戏。”魏凉正色道,“这几日我便得闲,不如从明儿起就叨扰程宅,来帮你解惑。” 程鱼暗暗叫苦,最后挣扎道:“明天第一天先适应下?我今晚要和先生去夜观星象,明早晚点,多睡会儿!求你了,子初兄长!” 魏凉想了想,点头,然后低低说了句:“我明日巳时来。” 这句放得低,程鱼没听到,她正在扭头催钱蹊快些吃,于是另一边的姜儿发愣,这句说给谁的? 难不成是自己? 姜儿拿不准,权当耳聋,专心挑桌上的枣糕吃。 魏凉见她没反应,于是也伸出箸来,挑那碟枣糕,姜儿初时没当回事,他挑哪块,她就挑另一块,不与他争。 结果少年的玉箸还起劲了,咻咻咻,动作奇快,把一碟糕全夹进了他的碗。 姜儿终于微怒,抬头,瞪那故意抢食的。 没想到在和她目光碰触的刹那,魏凉一笑,竟有几分开心。 姜儿蹙眉,莫名其妙,低下头再不理他了,晚膳很快用完,程鱼激动的撵了钱蹊往外跑,夜观星象去了。 倏忽间,原地就剩下了两人,旁边虽有乌泱泱的仆从,但总归是大眼瞪小眼。 魏凉起身就走,差点撞翻碗碟。 “送贵人。”姜儿客套后就收回视线。 她还回味着今晚的相识,一见就见到两个大人物,也算是平生之幸了,当然不包含后来送树枝的。 “清平君,蹊,据说取自《史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又字子言,好名,好字,好人。” 姜儿掩不住的欢喜,像她这种身份,能与名君子或者程家女交友,真是想都不敢想的。 忽的噔噔几声,都走到门口的魏凉倒转了回来,冲到她面前。 “我叫魏凉,字子初,取自《列子》日初出,沧沧凉凉,意思是……”魏凉一连道。 “绿水巷也是念过书的,妾知道。”姜儿打断,刚才的欢喜劲都冻住了,“再说了,贵人已经告诉过妾了。” 魏凉这才满意,转身离去。 姜儿挑眉,这个小将军,既然跟她不太对付,那她就要逗上一逗了。 于是翌日,姜儿果断在榻上绵到了未时。 距魏凉所说的巳时,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姜儿实在觉得饿。梳洗好出门,一眼就见到魏凉坐在院子里,在擦洗长刀。 “给贵人问安。”姜儿规规矩矩的行了礼,略过他要去找程鱼。 魏凉一把抄起长刀,二话不说,虎虎生风的在院里耍起来,英姿勃发白衣飞,好个英雄少年。 姜儿吓了跳。目光停在刀刃残留的皂角沫上,是不是太急了点? 她扭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却没想身后还加上吟唱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注2)!” 少年豪气入云,合着刀声破空,云光日影激荡。 姜儿却掏了掏耳朵,声音太大,吵。 习武之人是不是中气都这么足?她要站近点,能把心震出来。 实在耳朵忍不了了,姜儿生起报复之心,她停住,拿出绿水巷的本事,回眸一笑。 “小将军,别累着了呀……” 这一声捏着嗓子,娇入了骨。 花影里那一笑,媚态酥了魂。 然后姜儿转身就走,身后再无动静,或者说,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姜儿找到程鱼的时候,后者刚用膳,也不知是早是午。 “给贵人问安。”姜儿噙笑行礼。 “都说了不要叫贵人!子沅,随了他魏家的字辈,取自《九歌》沅有芷兮澧有兰,叫我子沅就好!”程鱼拉她坐,连声叫人加副箸。 姜儿心头一热:“贵……待妾真好。妾只是伶,能得程家女如此珍重,何德何能。” 注释 1诗:《诗经》最先称为《诗》,或取其整数称《诗三百》,西汉时,儒学兴起,被奉为儒家经典,才被称为《诗经》,并沿用至今。 2岂曰无衣:出自《诗经·秦风·无衣》 第八章 燕国 说着,姜儿就要下拜,程鱼扶起她,大笑:“要讲尊卑那一套?在程家我说了算!那套不管用!” 顿了顿,程鱼正色,目光缥缈起来:“我这几年跟着先生走过很多地方,见到的人啊,是超出了仕庶定义的有趣,看过的风景啊,是远过了民间庙堂的精彩。所以姜儿,你做姜儿就好,我也做子沅就好。” 姜儿眼眶都红了。执意要给程鱼一拜,郑重的唤了她,子沅。 她或许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一声子沅,向她如同永夜的命运,伸出了手。 当然都是后话了。 这厢,姜儿落座,程鱼推了枣糕过来:“昨儿见你喜欢吃,今天叫小厨房多做了。” 姜儿道谢,想了想:“只有你我用么?” 程鱼看了眼园子,生疑:“你没见着子初兄长?我以为他跟你一块儿过来呢!” “路过……他在园子里练武。”姜儿回答。 程鱼更疑惑了:“还在练?不会呀,他已经练了一上午了,方才要了清水皂角,都开始擦洗刀了。” 姜儿不说话了,低头用饭。程鱼叫奴仆去叫魏凉,笑他是个武痴,耍起刀来不觉得饿。 “景吾君让妾随子沅学礼,我们何时进学?”姜儿又问。 程鱼大笑:“那就是个幌子!说了,明面上是学礼,实则是抬你身份!姜儿以后要做夫人了!” 姜儿顿时脸红到了脖颈。 《周礼》载:“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诸侯国无天子,王至尊,故王后为最高阶,余者同周礼。御妻为最低,夫人仅次于后,以正宫闱,绵延子嗣。 “好啊子沅,妾敬你友你,没想到你拿妾打趣!”姜儿佯怒,想斥责几句,却话没说完,自己就心虚了。 脑海里浮现出那青衫翩翩的君子,脸的颜色就出卖了自己。 春风拂面的笑啊,真的看向她时,能把她的心都给炼化了。 是,她才十五岁,刚刚识得情字笔画,就遇着了最高明的猎人,于是如飞蛾一般,奋不顾身的扑去了。 而魏凉擦着汗进来时,见到的就是姜儿满脸娇羞的一幕。 “子初兄长!菜都凉了,快坐!我还以为你早就练完了呢!”程鱼笑着招呼。 姜儿连忙拍拍脸,把红晕压下去,自然这个举动没逃过魏凉的眼,反正打他进来,目光就往她瞄的。 魏凉一声不吭。坐下,取箸,风卷残云的先把那碟枣糕吃完了。 等姜儿反应过来,碟里渣都不剩了。 程鱼哭笑不得:“这么饿的?那是姜儿喜吃的!幸亏了我叫人多做了,来人,再上一碟!” 新的枣糕呈了上来,姜儿以为魏凉也喜吃,遂不与他争,然而魏凉的玉箸就再没碰过,让姜儿觉得莫名其妙。 吃了片刻,魏凉喊热,把外袍脱了下来,程鱼看到他里面穿的半旧衫子,一讶:“上次我送给子初兄长的青锦呢?那料子是吴国来的,有春水般的色泽,京中正时兴呢!” 魏凉想了想:“送给兄长了。” 程鱼细瞧他身上料子,无彩绣,无光泽,就是庶民都能穿得起的布,棉软是棉软,但太不起眼。 也是王城名门中,找不出第二人了。 程鱼无奈:“又没让你裁一寸千金的衫子,不过是稍微符身份点,别在外丢了魏家的门楣。” 魏凉疑惑:“还能穿啊,我都洗得干净,天天换的!” 程鱼鼻翼微动,又是一讶:“什么味儿?龙脑?” 魏凉解释:“是,我用龙脑(注1)熏衣。” 程鱼叹气:“屈子有词,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君子衣香,芬芳满身,京中贵人谁不用秋兰杜衡,甚至奢靡的用沉香,你倒好,用那龙脑!” 魏凉认真反驳:“龙脑熏衣,避蚊虫,好用得很。” “人家熏衣熏的是香,你是臭!”程鱼彻底没了法。 魏凉闻了闻自己,余光瞥到在捂鼻子的姜儿,争辩:“哪……哪有臭!好男儿志在天下,战场杀敌卫家国,去讲究那些作甚!” 程鱼和姜儿同时沉默。 魏凉局促之色愈浓,提高音调:“我魏凉……我五岁举刀,六岁驯鹰,我魏凉……我……” 他结巴起来。 顿住,灌了几口酒,才续道:“我魏凉七岁随夫子念经史,习诸子,八岁百步穿杨,王赐名刀,十一岁释兵法,通孙子,十二岁王召进殿,与群臣弈……” 这少年不知突然摆什么谱,卖哪门子的王婆瓜,越说越自信满满,直接从五岁罗列到了十八岁。 完全没注意到姜儿掏了掏耳朵,将座位移开了一丈远。 燕宫,铜雀。 侍卫们看着姬照走来,也纷纷后退了一丈。 “请通传,照来拜谒安夷君。”姬照走进,谦谦和和的一礼。 侍卫们纠结:“景吾君,安夷君正在午憩,说了不见客。” 姬照笑笑:“也是,安夷君身子不太好,多休息应该的。那照便在这等候,待安夷君起了,再烦请通传。” 言罢,姬照真的从容站在门口,神态平静的等起来。 一国封君在门口被晾下了。 这番场景着实滑稽。来往的臣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末了只能叹一句,参商胡乃寻天兵(注2)。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了,日晒当空,姬照的衣袍被汗水浸透,他却脸上找不出半丝异样。 侍卫们面面相觑,暗中琢磨:“安夷君不愿见景吾君,跟我们下了死命令,意在让景吾君知难而退,但如今这么晾着,更不是办法啊。” “你管呢,虽然安夷君身子不好,但只要他还是一天的太子,咱们就得听太子的!”侍卫中有机灵的下了决定。 于是一个半时辰,两个时辰过去了,姬照还在门口等着。 他的身子已经摇摇晃晃起来,脸色发白,目光却是坚定如石,让人轻瞧不得。 看戏的臣子们围了一圈,好事的还下了注,赌此事如何收场。 燕,可以追溯到的最早家谱,载,始于西周初年,南阳姬氏,姬岐。 岐初无名,及娶杨家女,步入名利场,逐渐成为一方势力,八百年代代显赫。 西周朝亡,诸侯割据,南阳姬氏趁势称王,建立燕,尊姬岐为太祖。 注释 1龙脑:类似樟脑,除虫防潮,但是味道……恩,就是我们的小将军用樟脑熏衣。 2参商胡乃寻天兵:出自李白《相和歌辞·上留田》,就是兄弟相争的意思。 第九章 布局 至如今,燕王姬镐,王后程姬,王后无所出,燕王膝下最受关注的儿子有两个。 一为长,隆乐夫人芈姬所出,姬烈,字子盛,封安夷君,正是燕太子。此子身子不好,每况愈下,才令燕宗室权衡,把姬照从卫国要了回来。 一为少,管氏所出,姬照,字子明,封景吾君。管氏早殁,七年前,十三岁的姬照被送往卫国为质,如今刚刚回国,就是一出相煎何太急了。 两个半时辰,三个时辰过去了,姬照终于咚一声栽倒,昏死过去。 侍卫们慌了,手忙脚乱的将其抬走,传唤医官,铜雀宫乱起来。 姬照睁开眼的时候,一眼看到药炉边的魏沧,不算意外。 “让将军为照亲自煎药,照何德何能。”姬照挣扎着下榻要谢,被魏沧制止。 “景吾君好好歇着。”魏沧提了罐子滤药,沉声道,“我那弟弟做过王室的伴读,此刻屋内便没有外人,景吾君不必讲外面那一套。” 姬照眉梢一挑:“多谢将军。只是将军追随安夷君,此举不怕安夷君生隙么?” “安夷君来过了,便是他让我留在此地,算他聊表歉意。”魏沧端了药碗过来,话锋一转,“……景吾君怕是早就醒了。” 顿了顿,魏沧微眯了眼:“您不见安夷君,是姿态做足,惹来王上同情?还是出刚才门口的气,让景吾君一直背着不友之名?无论哪条,您都赢了。” 姬照直视魏沧,一笑:“如果我说是呢?” 魏沧放下药碗,语调微冷:“刚才医官诊过了,说景吾君本就风寒未愈,这才门口站了站,就能昏过去……如果我没猜错,只怕风寒,也是景吾君备好的。” 姬照点点头:“也不错。我昨晚特意在缸子水里泡过,自己染上的。” 魏沧沉默良久,脸色复杂起来:“景吾君真乃……算无遗策。为什么对沧说实话呢?” “建功立业,名留青史,应该是将军的心愿。如果照能助将军一臂之力,将军是否能投桃报李呢?”姬照直白道来。 魏沧脸色一变,大怒:“忠,乃将之魂。景吾君明知我追随安夷君,还用这种话来折辱我,实在让沧失望!” 姬照无惧无怒,依然淡淡道:“诚意,我今日拿出来了。将军不必急,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给我回复就行。” 魏沧冷哼一声,转身要走,临到门口顿住,加了句:“景吾君坦诚相待,倒不失为君子,沧也不能不义。今日沧听到的,不会告诉安夷君,但今后,请景吾君好自为之。” 言罢,魏沧就忿忿离去,姬照看着他背影消失,脸上慢慢浮起了冷笑。 魏沧,字子阳,燕大将,戎马半生,胜战无数,在朝堂在国人心中,都占有无可替代的份量。 所以将门魏家,魏沧本人,他姬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姬照收回视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札,上面记满了字。 年十五,未经人事。 喜食枣糕,金丝小枣。 擅歌舞,绿水巷头部伶。 衣美,熏香,慕风雅之道。 …… 姬照伸出指尖,滑过一条又一条,最后停在某处胭墨勾圈。 燕相姜攸女,名朝露,母早亡,五岁,攸弃,送为伶。 “姜攸,你也会有这种把柄。”姬照指尖在卷页掐出了白印,一笑,眸深如海—— “姜朝露,我收下了。” 程宅,桃李艳。 姜儿已经来了好些天了,学礼是无从学起,程鱼说让她当做客,休息休息玩玩,日子是真潇洒。 程鱼眼里只见得钱蹊,一天撵着他跑,游个山寻个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魏凉倒是经常来,程鱼在,他就教她念《荀子》,程鱼不在,他就各种给程家长辈送东西,今天一车帛表孝心,明天一箱宝表敬意,反正天天见。 “子初不必每日送礼,你自幼忠孝,我们都知道!”程家长辈们哭笑不得。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注1)!” 魏凉拍着胸脯朗诵,又瞥了眼后宅的方向,加了句:“魏家新得了一件仙鹤尊,明日子初再给诸老送来。” 长辈们不必的话还没出口,魏凉就告辞离去,走到门口,看到坐在朱红游廊下的女子。 “小将军这就走了呀……”姜儿拖长语调,声若娇莺。 她每天都等着魏凉,故意的。 哪有人送礼天天送的,真怕家底太厚了不成。 所以她觉得魏凉傻气,反正自己在程家闲也是闲,便故意逗他,权当个乐事。 绿水巷的女伶,一打就是七寸。 魏凉脚步一踉跄,虽然每天都这样,但他还是没锻炼出什么,明天又能鬼迷心窍的来。 姜儿愈发憋笑,看少年也十八岁了,名门间的玩法多的是,这人怎么还一尘不染,跟块璞玉似的。 不,不是玉,是石头。 她遂腰肢一扭,脚尖一双红绣鞋,颠儿颠儿的,一踢满地的桃李落花,向少年扬去。 花瓣缤纷,趁势风起,如朝霞般向少年笼去。 魏凉下意识的拔出长刀,一阵砍杀,花瓣落满刀刃,肩头,和他眸底层层荡开的涟漪。 姜儿大笑起来,明明生得那般模样,笑声却这般天真,毫无矫饰的露出一圈碎米牙。 魏凉慌忙收刀,瞪向飞花里大笑的女子,视线对上的片刻,她也不回避,灼灼的看他,一歪头。 “呆子!” 魏凉咻地转身,就往门外走,没留神,砰,撞上了柱子。 姜儿笑得更开心了,待少年背影消失,她鼻翼微动,一滞。 香的。 魏凉竟然不用龙脑熏衣,而改用熏香了?还是名门中最奢靡的沉香,确实芳洁清雅。 果然,魏家的家底厚,不怕败。 第二日,魏凉没来送礼了。 听说把自己关在静室,不停的抄《礼记·中庸》,所谓慎独、慎染、慎微、慎初、慎终也。 好在程鱼回来了,程宅热闹起来。 程鱼一进门就拉住姜儿,连珠炮似的:“姜儿,你猜我这几日去了哪儿?嘿,我跟着先生拜访了师秋,那位闻名诸国的琴师!你不知道他有多难见,师父和我一连去了十趟,他才开了柴扉门!” 姜儿好笑:“子沅才回来,风尘仆仆的,先坐下歇口气,再说予妾听不迟。” 程鱼连道如是,放了包袱,换了常袍,给自己和姜儿煮了茶,就开始满脸红光的说来一路奇遇。 注释 1父兮生我:出自《诗经·小雅·蓼莪》。 第十章 吹埙 什么拜访师秋,什么听琴论乐,高山流水遇知音,昆山玉碎凤凰至,听得姜儿入神,思绪都跟着飞了。 程鱼所见的世间,她想都不敢想,自打五岁被送入绿水巷,她这一生就被命运困住了。 “真好呢……”姜儿呢喃。 “也不尽得都好,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其中的辛苦旁人又见不着。”程鱼安慰她,拿出一个奁子,转了话题,“你看,我给你带了礼,师秋那儿求的埙,他自己做的,音色最好!” 姜儿瞧那埙,目露尴尬:“妾不会吹埙。” 程鱼一愣:“伶,歌舞诸艺为生者。姜儿居然不会吹埙?” 姜儿不好意思的笑笑:“绿水巷中多靡靡之音,埙音太过朴拙抱素,所以妾等没有学。” 正这时,脚步声传来,魏凉走进堂中时,一袭锦衣落满春光。 程鱼惊喜,迎上去:“子初兄长,听说你好久不来我程宅了!” 顿了顿,她周身一打量,打趣:“难道回去开窍了不成?第一次着重衣饰了,啧啧,苏吴的料子,瞧这光泽!” “子沅回来了。”魏凉抱拳,看了眼奁子,“我会吹埙。” 说这话时,他腰杆挺得格外直,脸上压不住的得意。 姜儿想了想,会吹埙,是正在武将中间时兴么?不然那得意劲儿,跟上阵杀敌二百似的。 “是了,忘了子初兄长会吹埙,那这个埙就转送给你。”程鱼拊掌称妙。 这时,门口传来钱蹊的声音,带了责备:“让你先行一步,是回来向长辈们报平安,不是让你回来先歇着的!” 程鱼一抬头,燕子般的飞了过去:“先生!小十三听话啦!这就去!” 钱蹊看到魏凉和姜儿,远远的揖了揖手,目光转回程鱼,无奈:“就跟我一块儿去,真是的,愈发没规矩了,偷懒倒是愈厉害……” 二人说话间远去,屋里就剩下了姜儿和魏凉。 魏凉有点坐不住,起身,跟着程鱼走:“我也去拜会一下程家长辈,送,送礼。” 姜儿哪能轻易放了他,抿嘴一笑:“小将军会吹埙?” “自然。”魏凉回答,下颌一扬。 姜儿走进,仰起小脸看他,眉眼盈盈:“不知妾是否有幸,听君一曲?” 魏凉噔噔后退两步,不敢看:“也,也未为不可。” “那就明日巳时,朱红游廊下,小将军莫失约啊……” 姜儿眼波流转,踩着莲步离去,临到门口,扶廊回头,一笑。 魏凉心肝一颤。 他猛地掉头就走,没留神,砰,第二次撞上了柱子。 翌日,巳时,春光好。 姜儿坐在朱红游廊下,绣鞋尖踢着地上的桃瓣,见那少年下马,进府。 她好像从来没认真的打量过少年,有时候脑海里蹦出他的身影,能简化成蛮夫二字。 或许是春风太柔,桃花太盛,姜儿生起心思,就细细的看他走来,目光切切的落到他脸上。 剑眉星目,英姿勃发,眸底那一抹武将的杀气,都是极其干净的,今日不知怎的特意讲究了,丝锦白袍贴合出他精壮的线条,人都说初生牛犊,他却更像长腿长身的豹子。 走路铿锵,腰杆笔直,是他自己立在天地之下,都能把自己立成一把刀。 姜儿唇角一勾,石头也不算呆的。 只是余光瞥到他的乌靴鞋底,鞋底都刷过了,泥点都没。 得,还是呆。 魏凉在她身边坐下来,取出埙,低头问她:“你想听什么曲子?” 姜儿行了个礼:“多谢贵人了,就听贵人拿手的。” 魏凉点点头,执埙在唇,徐徐吹起来。 乐音悠远,萧萧寥寥,明明是身在繁华王城中,却若魂飘白芦汀州岸上,风一吹,芦花瑟,茕茕天地间也。 吹埙的少年不再有那将门的利气,瞳仁落霜,白衣江中,又是姜儿不曾见过的一幅画了。 姜儿听出了神,一曲毕,她轻垂眼帘:“什么曲子?” 魏凉攥紧埙,瞄了她一眼:“其实这首曲子有唱词的。” 言罢也不管姜儿应不应,就嗓子一开,唱起来:“蒹葭苍苍……” 才出口四字,姜儿就捂住了耳朵。 中气还是那么足,声音还是那么大,跟唱战歌嘹亮似的。 她哭笑不得:“贵人别唱了,有些曲子不太适合您唱,您告诉妾曲名就好了。” 魏凉打住,有些紧张:“好,曲名是……” 他一顿,话到了嘴边就变得难出口。 “嗯?”姜儿歪头瞧他,似笑非笑。 魏凉更紧张了,暗给自己打气,回道:“《诗·蒹葭》。” 姜儿有一瞬的沉默。 魏凉胆从两边生,脱口:“我,我教你吹埙!” 姜儿摇摇头,笑笑:“妾是伶,绿水巷多靡靡之音,埙音朴拙抱素,不适合。” 话中多了淡淡的哀。 魏凉心头一热,低喝:“我从未轻人为伶!” 姜儿挑眉,半讥讽半戏谑:“名门家的小贵人啊,脸上落的都是日光,风雨潵不到你们身上,乱世映不到你们眼中,这些话未免虚妄了。” “并不是那样!我只是觉得,觉得……”魏凉脸都涨红了,急道,“我魏家世代将门,我打小习武,跟着兄长去军营里历练过。我见过那些将士,有吃不起饭来当兵的,有走投无路来卖命的,心系家国者少,多是微寒所迫!所以我那时就觉得……” 顿了顿,魏凉的脸色异常郑重,看着姜儿的眼眸,一字一顿:“百姓苦,凉,不敢轻。” 不敢,少年用的词是不敢。 明明是王城中能横着走的出身,却对那些活在他们脚下的百姓,说出不敢二字。 姜儿顿时心神大动,几乎要涌上眼眶来。 她别过头去,良久,才复看向少年,伸出手,轻拂去他肩头桃李花瓣,笑了。 “小将军,身有落花。” 这一次,那笑不再有勾人的劲儿,普普通通。 魏凉却觉得比前几次,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是啊,身有落花。 这乱世风雨如晦,人人一身尘埃,独独这个少年,是身有落花。 但姜儿绝不会想到,若干年后,把这个少年拖入蹉跎浊世里的,却恰恰是她自己。 一语成谶。 姜儿的悠闲日子终于到了头。 几个寺人拜访了程宅,将她带入了铜雀宫。 燕王宫,铜雀。 这是姜儿第一次踏入王城宫阙,这个国最尊贵的禁地。 安夷君要见她,寺人话是这么说的,多的解释半个字也无。 第十一章 芈姬 姜儿跟在寺人身后,亦步亦趋,只敢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白玉砖地恢弘洁净,镜面一般,她看到自己的绣鞋留下两串印子,臊得她连走路都不敢用力了。 四下极其肃穆,王宫里的空气似乎都是有重量的,压得人心上若悬陀。 安夷君,便是燕王的长子,当今太子,姬烈,字子盛,隆乐夫人芈姬所出。 姜儿想不出自己和安夷君有何牵连,唯一的一点,或许是因为他的弟弟,景吾君姬照?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一声清喝:“站住!” 寺人们行礼,姜儿慌忙跟着跪下,见到前方宫殿的玉台上,站着一名佳人,旁边还有一名少女,身后乌泱泱的侍从众星拱月。 “什么人都敢往子盛身边带?”那佳人冷笑,居高临下。 寺人诚惶诚恐。膝行上前,向佳人低语了几句,姜儿依稀听得两个字眼,景吾君,魏凉。 “实话实说算你识趣……”佳人脸上的笑愈冷,让姜儿头皮发麻起来:“我早就听闻了,宫里传得热闹,故我早早的在此等候,替子盛把把关,省得小猫小狗脏了太子宫的门楣。” 寺人们丝毫不敢拦,佳人一声令下,侍从冲上前来就把姜儿往殿里拖。 姜儿最后看到殿前的牌匾,隆乐宫。 佳人正是安夷君姬烈的母亲,隆乐夫人芈姬。 被狠狠摔到玉砖地面上时,姜儿痛得浑身弓起来。 凶多吉少。四个字回荡在脑海里,她一身冷汗,滴答滴答往地面淌。 殿内昏暗,大门紧锁。寺人们凶神恶煞,盯死人般的盯着姜儿,最上首的隆乐夫人倒是悠闲,挑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 “待会瞧好了,后宫里的手段,你学着点!” 话是对旁边的少女所说。 少女锦衣华服,气度端庄,就是怯生生的,吞吞吐吐道:“我,我觉得不好……要不要问问安夷君的意思?” 隆乐夫人没好气的瞪她:“问他作甚?他身份贵重,是未来的王,我是他母亲,这些年他吃的穿的,去的地方,见的人,什么东西不是我给他把关的?倒是你。” 顿了顿,隆乐夫人软了语调,恨铁不成钢:“怎么还没长进?你是我芈姓的贵女,迟早要嫁入燕宫的,让你学是为你好!” 少女不吱声了。 隆乐夫人重新看向姜儿,目光瞬间冷若冰霜。 “听说是伶?呵,子盛年少不更事,只能我这个做母亲的,帮他多斟酌了。”隆乐夫人眉眼一扭,向寺人喝道,“检查检查,省得哪点不干净。” 姜儿心里咯噔一下,根本无反抗之力。 七八个寺人手脚并用,跟拔鸡毛似的,将姜儿的衣物往下脱,毫无怜香惜玉,指甲甚至在女子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肌肤触碰到冷空气的刹那,姜儿脑海里轰一声,巨大的耻辱感将她湮没。 恶心,耻辱到恶心。她不停干呕,红着眼向看戏的隆乐夫人尖叫:“我是伶!绿水巷的伶!” 隆乐夫人笑得轻飘飘的:“绿水巷的,烟花行的,你以为在我们眼中,又有什么区别?” 姜儿瞳孔一缩。 她浑身猛地无力,那种深入灵魂的无力,比被折腾得光溜溜的更甚,让她齿关节都哆嗦起来。 是啊,没有区别,她早该想到了。 姜儿丢了魂般,瞳孔扩大开来,她任他们摆布,几个脸跟树皮似的老嬷嬷上前来,翻着她检查什么。 几十个寺人和宫女围观着,目光刺入骨。 姜儿没有任何感觉,如同找不到身子在哪,她只是竭力睁大眼,看着窗外的柳,四月碧玉丝,视线逐渐血红一片。 燕宫,西殿。 姬照负手伫立,也看着那些宫墙柳,听手下汇报:“君上,隆乐夫人把人拿进去了,君上可要动身?” “不到时候。”姬照淡淡道。 手下不解,壮着胆问了句:“一切正如君上所料?” 似乎手下也是心腹,姬照并没隐瞒:“小时候,魏凉做过安夷君的伴读。你想想啊,一个孱弱多病,一个却英雄少年,所以安夷君养成了个习惯,抢魏凉的东西。” 姬照伸手拂柳,翩翩一笑:“我把那女伶送去学礼,程鱼又是魏家义女,宫里人都能瞧出,女伶是要送入魏宅的。加之魏凉和那女伶的几次交道,花间巷里都有风声,传来传去,难免会认为那女伶,会最终是魏凉的人。” 手下恍然:“故世人这么想,安夷君也会这么想,便出手抢人了?而依隆乐夫人的性子……今天这出,恭喜君上。” “别恭喜得太早,还有最后一招。”姬照一字一顿,“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手下敬畏的退下,半个时辰后回来,跪倒:“君上,隆乐夫人在命人查身子了。” “时候到了。”姬照笑意愈浓,然后转身就走。 转身的瞬间,脸上已换了一副焦心忡忡的模样。 “君上,那是后宫!”手下大惊,但男子的脚步极快,人已经不见踪影。 隆乐宫。 姜儿如同身处地狱,世间都是黑的,漆黑一片,又是血红的,甜腥味来于自己的喉咙和眼眶。 是死了么? 还不如死了算了。 姜儿最后剩下的念头,将她这一辈子的悲剧,拉开了序幕。 因为这时殿门大开,随着嘈杂的争吵声刀戟声,一个男子手提长戈,闯了进来。 戈尖,一滴滴血淌。 “景吾君!放肆!!尔岂敢擅闯后宫!!!”隆乐夫人的怒喝炸响。 哐当,长戈被扔在地上。姬照还故意的,扔在了隆乐夫人的座位前,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斜眼一乜。 “我是父王的亲生儿子,夫人不过是枕边人,论罪,父王会偏向哪边?夫人敢告诉父王么?芈姓又如何,这是在我姬家。” 这话说得极为嚣张,甚至,还有股刻意。 隆乐夫人懵了,姬照虽然不服她,但说话从没如此大胆。 她脑子一昏,被彻底激怒了,尖叫道:“怎么?你今日是来英雄救美么?为着一个女伶?还拿你父王威胁我?你疯了,真的疯了!” 姬照根本不睬她,踏着一路春光和血迹,视若无睹的上前来。 他看了眼不着片缕蜷缩在地上的姜儿,扯下外袍,俯身将女子拦腰抱起,然后转身要走。 隆乐夫人的理智,彻底被怒火冲垮了,她尖锐的笑起来:“姬照!你真以为我不敢告诉王上么!擅闯后宫这一罪,我倒要看看是谁有理!王上公正严明,必不会徇私!” 第十二章 飞蛾 姬照连头也没回。 他看向拦在殿外的将士,两字:“让开。” 将士们心惊胆战,刚才男子是怎么一把长戈,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他们至今心跳都没缓过来。 果如隆乐夫人所言,疯了? 在王宫大开杀戒,连燕王本人,都没这么能翻的。 于是无人敢阻。眼睁睁看着姬照抱着女子,消失在宫墙柳影里。 身后还剩了隆乐夫人声嘶力竭的怒吼,以及她身旁那个少女,凝着姬照渐远的背影,眸底荡开了秋水。 芈蓁蓁的心,便在那一刻,如坠疯魔。 姬照快步回了自己宫殿,将少女放到榻上,手下意识的要去掀袍衫,又转念意识到什么,一时进退两难。 姜儿清醒过来,视线恢复明晰,看到明玉般的面容凝视着她,星眸深处都是担忧和焦急。 稍一动弹,身上各种散架,但被这样凝视着,姜儿并不觉得痛。 “君上?”姜儿嘤了声,转念又沉默。 看来是景吾君救了她,那隆乐宫的风波他是都看全了?比如她被剥光衣服,被肆意检查,想想都觉得难堪。 似是猜到姜儿所想,姬照柔声劝慰:“我来得晚,并未瞧见事情全貌,但这事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姜儿自嘲的咧咧嘴:“君上搭救,妾感激不尽。妾只是伶,值不得君上与隆乐夫人生隙。” “女伶不值得,姜儿值得。”姬照一笑,眸底荡开了光。 姜儿一愣,如见春风来,拂过她心尖,舒服到令人生懒。 姜儿不说话了,低下头去,偷偷红了脸。 太美的笑啊,她简直是半点招架力都无。 “这些我会安排,你现在需要赶紧瞧瞧伤。”姬照眼珠子滴溜溜转,又道,“我去传医女来,殿内没有外人,你不必担心。” 言罢,姬照起身要走,姜儿慌忙拉住他衣角,带了哀求。 “不,不要叫旁人,不要碰我……” 她才刚刚经历了那般羞辱,如今若有外人碰她,她的胃就一阵阵干呕。 “求您了君上,不要传医女,妾回了绿水巷,会处理伤势的。”姜儿裹紧袍衫,指关节攥得发白。 “你既然是伶,这些伤更耽误不得,留下疤痕就完了。”姬照眸光一闪,加了句,“不过单就外伤,我素日有些研究,会一些……” 姜儿思虑良久,最后咬了咬下唇,声若蚊蝇道:“那……妾僭越,有劳君上。” 姬照取了药箱,关上门窗,轻轻脱下那件袍衫,顺着青淤涂药起来。 姜儿头都快低到胸前了。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在大殿里回响,异常剧烈,她也能听见玉漏滴答,嗒嗒,时间过得那么慢又那么快。 姬照的指尖触碰到她光溜溜的肌肤时,她也随着每一次的触碰,身子变得颤抖,期待,滚烫。 她姜儿,并不是什么贞洁当命的贵女,她是伶,但毕竟十五岁还未经人事,这种赤诚的距离,让她在少女的羞耻感下,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悸动。 世间好像就剩下他们两人,很安静,除去任何躯壳和伪装的,见于你。 姜儿偷偷瞥了眼姬照。 男子面色平静,并没有任何风月之色,眉间唯一噙的是担忧,亦是干净又坦荡的。 姜儿那股悸动愈发强烈了。 然而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姬照涂药的手法很是生疏,明显是昨晚才学的。 不过,知不知道又何妨呢,初出茅庐的心,在最高明的猎人面前,早就丢盔弃甲了。 姬照涂好药,找来宫女的衫子给姜儿披上,没想到女子顺势一歪,靠向了他。 姜儿轻轻抓住男子的衣襟,脸颊还不敢触碰到他的胸膛。 她在确认,虽然脸红到脖颈了,但身为女伶,某些大胆也是学的本事。 姬照唇角一翘,伸出手来,将女子拉向了自己,动作异常的熟练。 脸颊触碰到男子的胸膛了,温暖的,宽厚的,令人心安的,姜儿整个人如晒太阳的猫儿,窝成了一团。 “君上……” 她颤抖着,唇齿间婉转出两个字,就多的力气也无了。 殿内安静,春光明媚,窗外的桃花开了,能听见风吹落花瓣的微响。 姬照突然升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十三岁去了卫国为质,七年暗无天日,活着都成了最好的奢望。 尤其是那些卫国的公子们,年纪相仿,却能站在日光之下,把他的脑袋用鞋底,踩在污泥里。 “快来看燕国的小狗!”卫公子们嘲讽。 而将他护在身后的,总是先生管栎。 哪怕是卫王当众逼他学伶舞,管栎也能身形如山的,与整个卫国对立。 “不怕,有我在。” 每当这个时候,管栎回头对他一句,云淡风轻的笑。 …… 姬照的目光恍惚起来,他不自觉搂紧女子,梦呓般一句。 “不怕,有我在。” 于是姜儿如那扑火的蛾,飞过去了。 风波远远没有结束。 当天晚上,姜儿是歇在王宫的。 姬照说怕她受惊了,心绪不宁,执意让医女看她一晚,让她歇在宫女所,待翌日好些了再出宫。 然而这翌日,以惨剧开始。 隆乐夫人芈姬将姬照告到了燕王跟前,本来燕王家丑不愿外扬,芈姬却不知怎的,气晕了头,鼓动身后的楚系势力,在朝堂上公然讨公道。 这一下,闹得天下皆知,沸沸扬扬。 燕王的火也上来了,于是在儿子和女人中间,选择了前者。 王以不守妇德之罪,判芈姬黥面,芈姬得知后,不堪受辱,不等讯狱拿人,自己就一根白绫,在隆乐宫上吊死了。 同时,燕王顾念虎毒不食子,将姬照下狱,责擅闯后宫之罪,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问审。 不过几个时辰,生死都落了秤。 还没来得及出宫的姜儿,就在四月的日光下,听了一上午的丧钟,听得自己也如坠地狱。 她魔怔了般的扶着宫墙,跌跌撞撞来到隆乐宫,她看到宫前一身镐素的少女,是那天站在芈姬旁边的。 “求贵人救救景吾君。”姜儿跪下来,开口就是这句。 少女认出她,向她招手:“你过来,我带你看看我族姑,她必是想你了。” 言罢,也不管对方回答,少女抓了姜儿手腕,跟铁钳似的,拖着姜儿进殿,来到昨日的玉台。 隆乐夫人芈姬还悬在横梁上,身子晃悠悠的,春风拂过,脚尖颤巍巍的摇。 第十三章 蓁蓁 姜儿一声尖叫,慌忙挣脱着出来,少女却根本不容她反抗,指尖甚至掐入她的肌肤,死死的拽她到跟前。 “你看,我说,我族姑想你了,我特意让奴才们别急着收敛,就是想让她见见你,我知道你会来的……你看着她啊!” 少女语调诡异,声音在大殿里渗,比殿外那些哭声更吓人。 姜儿心肝俱碎,脑子都吓得晕乎起来,少女猛地抽手,掰住她的脑袋,逼着她直视晃悠悠的芈姬。 姜儿被迫与那张死白的脸对视,心跳几乎静止了。 “后宫的女人,今天活着不代表明天能活着,你知道为什么么?”少女轻问。 姜儿拼命摇头。 “因为后宫啊……”少女咯咯一笑,“吃人。” 后宫吃人。 姜儿浑身一颤,仿佛无形中有刀落,砍断了她脖颈。 于是接下来她用一辈子,去成为了这四个字的注解。 一语成谶。 “景吾君救了你,他看上你了?你为他求情,也是看上他了?”少女继续耳语,语调温柔。 姜儿脸一烫,想否认,没想到少女指尖猛用力,将她的脑袋往后一拽,逼她看着自己,那双充血的眸。 “告诉我,是或不是。”少女一字一顿。 姜儿头皮都要被拽掉了,吃痛道:“妾……妾愚钝,但景吾君于妾有恩,妾自然要为他奔走……君上因芈家入狱,若芈家出面,或能轻判……” “那我族姑的死呢?”少女反问。 姜儿凄凉笑笑,笑她,也笑自己:“后宫吃人,贵人不是都自己说了么?还来责问妾作甚。” 命若琴弦,身不由己。后宫的女人,绿水巷的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少女瞳孔微缩,忽的也笑了:“不错,所以大家都疯了……我决定了!” 姜儿没明白。 但见得少女俯身,凑近她的眼,天真无邪的咧嘴:“《诗》曰,逃之夭夭,其叶蓁蓁。我叫芈蓁蓁,我会成为景吾君的女人。你叫姜儿是么?以后,我们会在一起玩儿了。 姜儿拼命挣扎起来。 这次,芈蓁蓁放开了她,吩咐手下:“把她关起来。我倒要看看,景吾君……不,是我的男人,对她上心到什么份儿上。” 旋即姜儿就被笼上麻袋,最后见到的一幕是芈蓁蓁回头,笑得灿烂。 “你放心,会有人救景吾君的。因为我,会是新的芈姬。” 然后姜儿的世界就陷入了黑暗。 景吾君姬照在讯狱没关几天,就被放出来了。 据说是将军魏沧求情,判个笞刑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毕竟是家事,又事涉后宫,没必要闹得举国喧嚣。 燕卫关系紧张,燕和卫注定了会有一战,燕王姬镐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卖魏沧的情,遂准了,嘱魏沧安心备战。 尘埃落定,看似是皆大欢喜,却更多的暗流,已经在酝酿了。 魏宅,将门高第。 魏沧停下手中的长戟,擦了把汗,瞪冲到跟前的魏凉:“说了,这些事你不要管,你还未弱冠,好好学文习武要紧。” 魏凉也瞪他:“兄长请回答我!您是追随安夷君,却公然出面为景吾君求情,是不是和前几天来访的芈家有关?” 魏沧不满:“是又怎样?朝堂上的事,你还乳臭未干,少知道点是为你好!” 长兄如父。 他和魏凉同母所出,但他比魏凉长了二十来岁,从小帮着长辈管教弟弟,学了一手的“严父”,好在魏凉也争气,对他也敬如“严父”。 但严父嘛,心也是肉长的。 魏沧软了语调:“朝堂上要变天了,你不要牵扯进来。” 魏凉咬了咬齿关,吐出句:“因为隆乐夫人一事,安夷君失宠,芈家放弃安夷君,要支持景吾君了么?” 魏沧踌躇良久,最终决定告诉魏凉实情,既然要变天了,就没人躲得过。 “隆乐夫人是安夷君母亲,这一去,安夷君悲伤过度,身子不行了。我得为魏家打算啊,正好芈家换人,新的芈姬派人找到我,说互相卖个人情,以后万一景吾君上位,彼此都能和睦。” 顿了顿,魏沧看了眼魏凉,加了句:“虽然你做过安夷君的伴读,但如今要识时务,以后多往景吾君那儿走动,活络活络。” 魏凉沉默。 当天晚些,他确实去往景吾君那儿走动了,但活没活起来,还僵到不行。 姬照看着跪在堂下的小将军,黑脸。 他还从来没见过人,拜谒的帖子真是一句:遵兄命,来活络。 “子初打算怎么活络?”姬照开口。 魏凉规规矩矩的一拜:“听闻君上贵体抱恙,兄长托我带了些军中用的好药,最是奇效。” 言罢,有寺人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玉盒,姬照打开来,也是规规矩矩的好药,专门治笞刑的。 他没了兴致。君君臣臣那一套,他养伤期间,朝上有份量的人都来了一遍,他的西殿车水马龙,都是大同小异的做派。 “请子初替我多谢魏将军。”姬照阖上玉盒,看着魏凉低垂的脑门顶,话锋一转,“还有,再替我带句话,就说……魏将军是个聪明人,我很欣赏。” 魏凉眸光一闪,没吱声。 姬照的意思应该是指芈家。魏沧卖给新芈姬人情,芈家与魏沧的立场言和,审时度势,是聪明人。 突然,姬照又一句,噙了意味深长:“隆乐夫人一去,安夷君的身子就更不好了,芈家倒戈我姬照,子初以为如何?” 魏凉千万个念头闪过,淡淡应道:“凉未弱冠,未入仕,朝政之事,不便多言。” 姬照轻笑:“看来子初也是个聪明人。” 魏凉面无表情,客套后告辞,可临到门口,他顿住,有些话终究是忍不住,决定问出来。 “臣斗胆,臣听闻景吾君擅闯后宫,所救乃一名……” “如果是这件事,子初就没有问的必要了。” 姬照打断,在魏凉回头看来的瞬间,日光落入他眸底,化为了一片漆黑。 “君上或许还不清楚,臣所问何人。”魏凉蹙眉,能感到空气温度降低,起了异样。 “不,我知道。”姬照再次打断,似笑非笑,“所以我才要告诉子初,这件事和你无关,不,准确来说,是她,和你无关。” 魏凉心跳一滞。 他沉默了很久,突然道:“……她不是君上的玩物。” 言罢,他转身就走,丝毫没给姬照回答或解释的机会。 这种举动出现在王宫,极其不符礼数,甚至可以说,嚣张。 第十四章 冷落 姬照眉梢一挑,脱口而出。 “她是我的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我的。” 话音刚落,姬照愣住了。 似乎完全不相信,话是从自己口中出来的。 魏凉根本不睬,径直踏着日光出殿,背影消失在宫墙深处。 当然身后还跟了一群寺人公鸡般尖叫:“魏小将军岂敢在大内放肆!” 晚些,姬照将这件事说给芈蓁蓁时,后者笑得清脆:“果如京中人言,魏凉是个直肠子。” 姬照持了并州剪,将屋中的烛台点亮,没说话。 芈蓁蓁看着灯影里如玉的面容,话锋一转:“真好看……所以那个女伶,便是这般上心了。” 姬照放下剪子,给烛台盖了纱罩,然后回头来看女子,烛火在他眸底静静跳动。 “……现在在你房中的,不是我么?” 芈蓁蓁脸上浮起少女的娇羞,她伸出指尖,一勾姬照的衣带:“君上,你知我对你心意,但你对我心意,是否一如?” 姬照没有抵抗,靠近,握住女子的手:“《诗》曰,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之子已在此,如何有伪。” 芈蓁蓁看着近在咫尺的儿郎,想到那天见他提着一把滴血戈,神佛不惧的来救人,她就见到了自己的神佛。 这辈子,她觉得自己完了。 “但愿我芈家的选择没错,但愿我芈蓁蓁的选择无悔。”芈蓁蓁噙了淡淡的忧伤,反手握住男子的手,“君上,莫负我。” “照,岂敢。” 姬照凑近芈蓁蓁耳畔,哑着嗓子一句,女子浑身就软了下来。 姬照趁势揽住女子腰肢,落入了如云般柔软的锦衾里。 ……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注1) …… 芈蓁蓁痛得叫出来,姬照一把捂住她的嘴,盯着她迷醉的眼道。 “她在你那儿?” 芈蓁蓁喘着气,从男子指缝间回道:“君上……现,现在……好像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回答我。”姬照重复,他眸起风雪,竟然清醒如常。 “是……妾明天就放了她……子明,不要停……”芈蓁蓁稀里糊涂的搂紧姬照。 姬照挑眉:“你叫我什么?” “子明啊……君上不是字子明么……照者,明也……”芈蓁蓁玉体婉转,娇道。 姬照目光一寒:“放肆。” 简短的两个字,却带了上位者的威压,也是奇了怪了,这个时候还能这种语气。 芈蓁蓁哪里管得许多,急着点头:“好好好,不叫就不叫,都依君上的……君上……” 姬照这才不追究,满室春光荼蘼。 芈蓁蓁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在她忽略的视线里,姬照的脸都因本能而泛红,滚烫,燃烧了,他的眸底却一片平静,冷漠,如同死水。 …… 姜儿回了绿水巷。 她看着墙头那株枇杷树,满树金黄,枇杷结得诱人。 好似转了一圈,一切都回来了。 然而又好似什么都不一样了,于她是,于她的命运也是。 她记得那天被芈蓁蓁放出来,后者从髻间取下一枝簪,扔在地上,说赏她的。 簪子砰一声,落在她脚尖前。 姜儿咬了咬唇,俯身捡起,依稀听得芈蓁蓁冷笑,果然是个玩物罢了。 姜儿没争辩。 她是伶,又不是铮铮铁骨的贵女,绿水巷的规矩,有人赏,就得拿着。 不过姜儿转身就把簪子当了,给自己做了身新衣裳,用的是名门间正时兴的青锦,有春水般的光泽,价值不菲。 然而日子似乎出了意外。 她去程家学了趟礼,又往铜雀走了遭,还得景吾君擅闯后宫相救,她姜儿的名字,已经在行里火得一塌糊涂。 绿水巷的嬷嬷见了她都打个千,更别说旁人,一分恭敬两分谄媚的,请她苟富贵,勿相忘。 于是就没人指名她了。 是景吾君上心的女人,普通寻花问柳的仕庶,谁敢和景吾君抢。 而伶,没有人指名,就没了钱财来源,顾影自怜又不当饭吃。 姜儿从没想过身为头部伶,自己的生活能陷入困顿,她的门庭冷落到落灰,日常就是一个人坐着发呆。 看着同僚莺莺燕燕,听着隔壁热热闹闹,姜儿只能盯着铜漏,听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在房里回荡。 直到这一天,时隔多日终于有人指名姜儿了,她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如果名字没记错,应该叫姜夕英。 姜儿警戒的缩在门槛边,那日姜夕英疯癫的举动,她想来都还浑身抖,今日他虽不曾醉酒,风度翩翩的样子,她还是本能的,觉得不妙。 “怕我吃了你?” 姜夕英对伶巷轻车熟路,自己斟了茶,传了小食,坐在案边似笑非笑的瞧姜儿。 “贵……贵人想听什么曲,想看什么舞?”姜儿还是按规矩来。 姜夕英头一歪:“难道只能听曲,看舞?” 姜儿脸冷:“寻常人只能听曲,看舞,若想其他的,只能做相公……” “捧你要多少金?”姜夕英打断,确实是懂的。 “捧一个伶,又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与相公结缘,也得讲两厢情愿。妾非烟花行,贵人莫弄错了。”姜儿小脸愈青,话锋一转,带了嘲讽,“不过姜儿记得,那日乌衣巷中,见得贵人眠花卧柳,怕已经是旁人的相公了……” “那你给我几日,我去遣了那边。”姜夕英又打断,一笑,“还有两厢情愿?” 姜儿正要回答,忽见得男子起身,一片阴影向她扑来,咚,背部砸到竹地板时,痛得姜儿脑海都震荡了片刻。 男子撑在她上方,没有进一步动作,就那么看着她,眸眼微眯。 姜儿没有动。 虽然这个姿势很尴尬,但她又不是贵女,八面玲珑若有若无才是她在绿水巷所学。 “要怎样……才算两厢情愿?” 姜夕英开口了,声音有些嘶哑:“是赠予你溱与沩的芍药么,是期你于城隅或者蔓草泠泠的山间么,还是每晚为你吹奏彤管,向你倾诉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姜儿脸一热,又一冷:“多谢贵人错付。” 拒绝很直白。伶,到底也是有骨头的。 注释 1野有死麕,白茅包之:出自《诗经·国风·召南》。 第十五章 冒犯 “你不愿?”姜夕英想了想,然后深情的神色迅速扭曲,“可惜了,我本来还想温柔点的。” 姜儿心里咯噔一下。 就听得衣衫嘶拉几声,冷风吹得肌肤发青。 姜夕英的力道根本不容抗拒,身形小山似的,任何去路都封死,姜儿拼命挣扎起来,可旋即嘴唇也被捂死,只能呜咽。 “……找到你了,找到了……” 姜夕英瘆人的笑起来,目光火热又茫然,跟个疯子似的,看得姜儿瞳孔扩大。 岂止是疯子,还刚从黄泉里爬上来。 姜夕英看到女子雪肤上那一个烙印,是他在乌衣巷烙的,他神色又一变,变回了那副深情的模样。 他俯下身,向烙印上轻轻一吻,梦般的呢喃。 “我和你,才是世间应该牵连的命运……注定了要纠缠的……我亲爱的妹妹……” 话说得太低,姜儿没听清,或者说她已经被吓懵了。 朦朦胧胧中感到男子的手往她腰下一抬,绿水巷学过的东西让姜儿陡然清醒,拼了命的尖叫起来。 不多时,门被从外踹开,嬷嬷带着五大三粗的武夫进来,气势汹汹的摔开姜夕英。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绿水巷不是烟花行,贵人若想破规矩,就别怪妾等僭越了!来人!”嬷嬷护在姜儿身前,武夫们抄起了笞板。 姜夕英慢悠悠的穿好袍衫,斜着眼瞧:“若我就要破规矩呢?” 嬷嬷挺直腰杆道:“贵人若执意,妾等就去请魏小将军……” “不必!”姜夕英一个激灵,神色清醒过来,忙不迭辞去了。 姜夕英憷魏凉,城中人人都知,果然是老鼠见了猫。 嬷嬷转头来看姜儿,叹了口气:“妾如丝萝,愿托乔木,伶就是这样的存在。你也十五了,该找个人捧了,绿水巷没法护你一辈子。” 丝萝,永远的攀附之物。 当晚,姜儿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敢想的不敢想的都搅成一团。 翌日。她却大清早的被吵醒了。 绿水巷异常的喧嚣。 激动的尖叫声闹得姜儿头疼,她打开门,见到了能让她怀疑是眼花的一幕。 女伶们倾巢出动,乌泱泱的围了巷子,带着怨气的其他客人也挤了个满,还有看戏的百姓或者其他巷子的,将这片喧嚣炒上了巅峰。 分开这一片人山人海走来的,正是魏凉。 白衣纶巾,英气勃勃,他的眉眼其实是生得极好看的,只是素日板得太过,跟死士要上战场似的,就能让人忽略。 于是他走在这烟花之地,也是腰杆直,脚步正,对周遭的热浪一概不闻,径直朝姜儿的房间而来。 “魏小将军逛伶巷了!!!” 众人跟见鬼似的,热泪盈眶,奔走相告。 砰。魏凉目不斜视的进屋来,反手关上门,屋内顿时安静,剩下二人相对。 “小将军……来逛伶巷?”姜儿确认了遍,想到上次魏凉去捉姜夕英,提刀砍了梁柱,他更像是来找茬的。 魏凉点点头,四下一瞧,摸了摸鼻子:“我……我应该坐哪儿?” 姜儿噗嗤声笑了,这是她熟悉的魏凉,逛伶巷第一次不假,还是呆,也不假。 “小将军随便坐,您既然指名了妾,就交给妾。”姜儿去煮茶,戏谑的加了句,“……别紧张。” 魏凉轻咳两声,寻了地儿坐下,看着女子给他斟茶,备食,有意无意的抬手间衣袖落,露出嫩藕似的玉臂。 他有点坐立不安。 兵法有言,速战速决,果然还是在理。 “子菊昨日冒犯你了?”魏凉开门见山。 “子菊?”姜儿一愣。 “就是姜夕英。”魏凉解释,“屈子有词,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名夕英,字子菊。只是姜夕英不喜这个字,所以不常有人唤他。” 姜儿垂下眼帘,沉默。 魏凉加重语调:“我听说了,昨晚打过他了。他这人清醒的时候不坏,发起颠来谁都拿他没法。他打娘胎里带了病来,改不了的。” “他改不了的,我还躲不了?”姜儿眉梢一挑。 魏凉下意识答道:“拒指名……” 姜儿又气又笑,打断:“拒?虽说妾等是伶,但若姜夕英执意,绿水巷都能拆了,妾还能拒?他是丞相嫡子,王上都得给他脸,妾等还真敢拔老虎的须?” 顿了顿,姜儿嘲讽愈浓:“你们这些名门世家的贵人,绿水巷的,烟花行的,在你们眼中有区别么?妾等不过最后有那么一分自矜,在你们那里都成了欲拒还迎的趣味,有什么当过真的?若计较起来,命都保不住,还敢拒?” 姜儿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小脸都涨红了。 然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魏凉眨巴眨巴眼,也听愣了。 愤怒的她,冷笑的她,悲凄的她,都是他不曾见过的。 屋内寂静了很久,直到炉子上的茶水滚了,咕噜咕噜,打破了僵滞。 姜儿斟茶灌了一盅,平复了心绪,后悔起来,自己刚才是发哪门子癫? 那股冲意来得莫名其妙,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没睡好,就算上头了,也不该冲魏凉发。 他又没惹着她。况且,身为一个伶,冲贵人们发火,不是把自己生意往外赶么。 姜儿张张嘴,想道歉,可就是说不出口,她也不知怎的,面对魏凉就没了顾忌,什么话都能往外跑。 魏凉察觉到她的尴尬,避开视线,回道:“这些见解凉也是第一次听说。魏家家风甚严,儿郎许国,习武之人不得为私情所耽,故凉从未与优伶打过交道。今儿也是第一次逛伶巷,或有言语所失,还望海涵。” 姜儿更尴尬了。人家如此大度,愈显得她不讲理了。 她偷偷拿眼觑魏凉,后者支着脑袋,似乎在沉思什么,眉头微微拧起,倒没看她。 姜儿这才松口气,重新挂上娇好的笑容:“是姜儿失礼,方才都是气话,贵人莫往心里去。姜夕英那边绿水巷会处理好的,劳贵人费心了。” “是了,你们都姓姜。”魏凉没来头的道。 姜儿目光一晃:“……天下姓姜的多了。” “你方才提及,他是丞相嫡子。你认识他?”魏凉又道。 姜儿垂下眼帘:“那么贵的出身,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第十六章 金饼 魏凉没察觉到异样,点点头:“不错。我燕国丞相姜攸,尚公主,出有一子,便是姜夕英。” 然后接下来的时间,魏凉始终拧眉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儿客套一番,便把他打发走了,看着男子走路飘飘的,还陷在思绪中,她不禁好笑。 这小将军怎恁的呆,她从来没见过男人来伶巷了,还能走神的。 直到背影消失,姜儿脸上的笑才敛去,重重舒出压抑的气。 姜夕英,她当然认识。 乌衣巷的见面记忆模糊,后来她顺着名字查了,陈年旧事就翻了新。 燕国丞相姜攸,尚公主姬华,仅育有一子,便是姜夕英。此外姜攸数名妾室,庶子女十几个。 她姜儿,便是其中一个,曾经。 五岁那年,她被自己的父亲姜攸,亲手送到了绿水巷,一日之间从贵女变为了女伶,要仰着头看这世间的贱籍。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姜儿低头呢喃,眸底晕开了一片凉薄。 没想到第二天,来伶巷都能走神的某人又来了。 自然引得绿水巷轰动,盯猴子似的盯着他走进姜儿的房。 姜儿行礼,心中与自己确认,昨晚睡得好,一定不会再发癫了。 就算第二次,魏凉还是有些手足无措,走到案前,瞧了好久:“坐……坐这儿?” 姜儿好笑,这人是把芙蓉帐销金窝,当成龙潭虎穴,还是千军万马的战场了? 看出女子笑意里的揶揄,魏凉搓了搓手,这才坐下,然后拿出沉甸甸的一袋,放到小案上。 “你们这一行的规矩叫什么……捧?” “捧?” 姜儿重复了一遍,有点不相信这话能从魏凉口中说出。 但见男子神色认真,不似随口,她遂打开了看,唬了一跳。 足实的金饼(注1)。这一袋,别说捧人了,绿水巷都能买下来。 姜儿第一次见这么多钱,人都愣了半刻,然后再次清点,确认数目大到吓人,她看向魏凉。 “不够么?我不太清楚你们的规矩,若是不够,我再回去取。”魏凉抢先发话了,起身要走。 “贵人留步!”姜儿慌得叫出来,这都不够,绿水巷得成南天门了。 顿了顿,姜儿灌了盅茶,润了润嗓子:“贵人这是要捧妾?” “你昨天的话,我认真想过了,以前是我思虑不周,不懂你的难处。”魏凉很认真的道,“姜夕英的事,或者说以后更多像姜夕英的事……咳,我的意思是,最稳妥的方法是……不如我……” 魏凉摸摸鼻子,说不下去了。 姜儿听得晕乎乎的,那一刻她无法形容上涌的心情,竟是微微痛的。 按理说得贵人捧,还是家底厚的,任何一个伶都是喜的。 但姜儿不明白,自己竟然是痛的,至于她再次确认。 “魏小将军,你懂捧的意思么?” “我懂。还有正式设宴,告之诸道,我会安排。” 魏凉答,正坐起来。 姜儿点点头,又摇摇头:“伶,是贱籍,嫁娶这两个字挨不到妾等身上,只能捧。也就是说,除了寻常的听曲,赏舞,捧伶的贵人还可以……在捧某个伶的期间,真正做那人的相公,旁人轻慢不得……” “所以我才问你够不够。”魏凉打断,加重语调。 姜儿恍然。 捧,是有期限的,不是规矩定的,而是本来就寻花问柳的乐子,谁还能真的一辈子栓死一个。 最短的捧个几天,最长的捧个几年,捧伶的金,就相当于买卖,“买”下那个伶,期限内就“属于”一人。 而案上那袋金饼,不是魏凉不知数,也不是来买绿水巷,而是要来买一个期限—— 那个字眼,姜儿不敢想了。 一生一人,不是伶该有的。 就算有,也不该是魏凉。 姜儿脸色几变,心里辨不出是甚滋味,走神起来。 魏凉没等到回应,想了想,带了歉意:“是凉莽撞了。不如三天以后,凉再来拜访,望你好生考虑。” 言罢,男子留下那袋金,辞去,沿途女伶夹道欢送,热闹得很。 姜儿却觉得很安静,什么都听不到,脑海就剩了魏凉那些话,嗡嗡回荡。 不真切。 接下来的三天,绿水巷都觉得姜儿中魇了。 把自己锁在房里,也不点灯,动静全无,嬷嬷几次隔着墙敲门,确认她人还周全。 对于燕国,三天不过是一春的寻常。 对于魏凉和姜儿,三天却是一辈子的孽。 尤其是姜儿,她在余生无数的长夜里问过自己,如果当时答应了,她和他的命运,是不是会有不同。 错过不是错,是过。 过了,就是过了。 当然都是后话。此时此刻的姜儿三天后从房里出来时,绿水巷众人唬得不轻。 女子蓬头垢面,赤着脚,小脸死白,目光深处却有疯魔般的火光,亮到如同回光返照。 她“死”了一次,去往自己选择的“绝路”。 嬷嬷预料到什么,惊呼:“姜儿你千万不要犯傻!如斯相公千载难逢,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忘了嬷嬷告诫你的?妾如丝萝,愿托乔木,这是伶唯一的出路!” “妾如丝萝,愿托乔木。” 姜儿低低的重复了这句话,声音嘶哑到极致。 嬷嬷看了眼巷口,急得跺脚:“魏小将军已经来了,你去梳洗梳洗,好好再考虑下!” 姜儿默默点头,等她再见到魏凉时,后者有一霎愣住。 女子似乎有哪点不一样了。她是特意打扮过,但是,不是以伶的身份。 云鬟高耸,是端庄的仕女髻,淡眉轻胭,是雅致的闺秀妆,身上一袭青衣广袖,有春水般的色泽,更是最近名门中时兴的苏吴丝锦,价值不菲。 这从头到脚都不符合伶的打扮,放到女子身上,却丝毫没有违和之处。 魏凉讶异。 妆面谁都能画,锦衣谁都能穿,但有种骨子里的东西,让他仿佛第一次认识了姜儿。 姜儿取来那袋金饼,还给他,她练习了整晚的话,当着他面,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魏凉明白了,瞳孔有一瞬扩大:“……想好了?” 姜儿想点头,头亦是不听使唤,浑身都僵着,呆在原地。 魏凉沉默良久,才伸手来接,衣袖缩上去的片刻,姜儿瞥到他小臂上的伤,血痕见骨。 “贵人受伤了?”姜儿脱口而出。 注释 1金饼:金饼,又称饼金,为汉代货币之一,黄金在春秋战国时期便有作为货币和馈赠的记录,至战国时广为流通。(来源:搜狗百科) 第十七章 拆楼 魏凉连忙拉下衣袖,避开视线:“家法罢了。” “妾有上好的伤药!”姜儿匆忙要去取,被魏凉制止。 “不用了。”男子声音闷闷的,转身就走,铿锵的步子踏得有些浮。 姜儿瞧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骨碌碌的下坠,临到底了,咚一声,砸得她缓过神来。 她来不及穿鞋,就赤着脚追出去,魏凉听到动静,驻足转身,有些讶异。 姜儿看着他,嘴唇张开又阖上,话出口都像刀,一刀刀的剜。 为什么会这么痛呢? 她不知道。 四月风起,落英缤纷,魏凉的肩上落了几朵桃瓣,衬着他一身武将硬骨,显得很是不搭。 姜儿走上前去,伸手想为他拂去,可最终手滞在半空,缩回来了。 “小将军,身有落花。” 姜儿笑,然后用尽这辈子的力气,才说出接下来的三个字—— “别脏了。” 这乱世风雨如晦,人人一身尘埃,独独这个少年,是身有落花。 但姜儿绝不会想到,若干年后,把这个少年拖入蹉跎浊世里的,却恰恰是她自己。 一语成谶。 魏凉不再来了,绿水巷恢复了正常。 众伶却发现姜儿的话变少了,整日倚坐在绣廊下,瞧那庭中攀附着树的菟丝子,眸底噙了不符合年龄的怅然。 就好像变了个人。 “菟丝子有什么好看的?”嬷嬷问姜儿。 “看妾自己。”姜儿笑笑。 她有预感,从还金那天起,自己这一生,就注定要荒废了。 太平日子没过两天,风波又起。 十来个凶神恶煞的奴仆找到了姜儿,叫嚣着给她点教训。 绿水巷众伶吓得瑟瑟发抖,嬷嬷想告个官衙,都被棍棒给打晕了。 尖叫声哭声求饶声,昔日莺莺燕燕的芙蓉帐,乱成了团。 “你就是那天冒犯夕英少爷的女伶?”奴仆们不善的盯着姜儿。 姜儿掐了把小臂,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仰头道:“是姜夕英冒犯妾在先。” 奴仆们怒眉倒拧,冷笑:“区区贱籍,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事,还敢嘴硬?夕英少爷在你这儿受了气,回去后就病倒了,如今还在榻上躺着!你说,你是不是该赔条命?” 姜儿悚然一惊。 女伶们听出话中狠意,哭哭啼啼的为姜儿求情。 奴仆们愈发猖狂,玩弄着棍棒,步步逼近:“王城中皆知,夕英少爷娘胎里带了病,激不得,平日谁不是顺着他毛捋,连王上都会给面子,你一介女伶,却硬往死路上闯,怪不得我等了……上!” 话音刚落,奴仆们虎狼般扑上来,实心木的棍棒当头落,别说胳膊腿的,弱柳扶风的女伶骨头都得碎。 姜儿魂飞魄散,本能的要跑,没两步就被撵上,眼看着就要命丧棒下,一声清咤,刀柄斜飞而来,打下了棍棒。 哐当两声,刀和棍坠地,火星子还在冒。 场中有一霎凝滞。 奴仆们看向赶来的少年,讨好又惧怕,弯了腰:“魏小将军,您怎么来了?这都是华公主的意思,公主心疼自己儿子!干不得奴才们什么事!” 燕国丞相,姜攸,尚燕国公主,姬华。 姬华这儿子得来不易,下嫁好多年后才有喜。当时生姜夕英是一对龙凤胎,长女生下来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有姜夕英,但也是娘胎里带了病,心上的毛病。 《黄帝内经》曰,心,人的君主之官。先天不足,确实是活着都在走悬崖。 魏凉拾起刀,压住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沉声:“……姜夕英死了?” 奴仆们尴尬:“死……活,当然活着了!只是被激得厉害,老毛病犯了,您知道的。本来医官说过,那毛病受不得激,激一次就折寿一次……” “既然还活着,凭什么要旁人拿命去赔。”魏凉冷笑,话锋一转,“再说了,姜夕英自己不惜命!那么多人提心吊胆的看着他,他却成天条条反着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出茬子了得一半算他自己身上!” 奴仆们连声称是,脸色纠结,继续打不是,罢手更不是。 魏凉不停深吸气,他是武将,虽然没上过真战场,但魏沧从小带着他在军营里历练过,打打杀杀的事司空见惯。 但方才见姜儿差点命丧棒下,若是晚了一步…… 魏凉想都不敢想了。 他手抖得厉害,呼吸怎么也平复不下来,就像他自己地狱关走了遭似的。 良久,他才逼着自己收刀入鞘,一字一顿:“如实回给华公主。明日我魏家会亲自上门,给公主一个交代。” 语调不重,却透着一股属于将门的狠劲。 奴仆们腿肚子发软,屁滚尿流的退走了。 风波平息。魏凉看向四周,寻找某人的身影,却没见到,有些诧异。 他走向一名女伶:“请问姜儿去哪儿了?刚才还在的。” 那女伶怔怔的看着他,吓白的脸逐渐变红:“妾……妾刚才见她跑了,不过妾知道她在哪儿,妾去叫。” “多谢。”魏凉客气的拱了拱手。 其他女伶都面露艳羡。高高在上的魏家少贵人,丝毫不见矜贵之气,看她们的目光都是平和干净的。 也是王城名门中独一份了。 至于被问到的女伶,更是满心开花,红着脸跑出去,又红着脸跑回来:“对不住了贵人,姜儿说她不见您。” 魏凉神色微暗,不过转瞬,又带了期待:“那烦请你再告她,我今日凑巧来,是因那日有些话我还是想不明白,她或许今日受惊了,好生歇着。过些日我再来,请她一定见我。” “妾一定带到。”女伶咬了咬下唇,加了句:“妾……妾叫柳望子,蒲柳的柳,望月的望。” 魏凉不明所以,但没多问,想走,却发现自己攥着刀鞘的手还在发抖。 他自嘲的笑笑,看向醒来的嬷嬷:“请问巷子里有没有不住人的小楼?借我一用。修缮要多少钱,我魏凉会加倍赔。” 嬷嬷明白,指了指一幢结了蛛网的阁:“废了好久了,没人。” 魏凉点点头,哐当拔刀出鞘,走了进去。 半个时辰后他再走出来,手不抖了,但他身后的楼,全塌了。 魏小将军拆了一幢楼。 这事成为绿水巷茶余饭后的谈资,热闹了好几天。 修缮的钱魏家也送来了,然后就是魏家拜访了姜家,将军魏沧亲自向姬华致歉。 再然后,就是魏凉当众挨了姬华五十鞭荆条,两家才算揭篇。 第十八章 黑狗 “五十鞭啊,据说小将军被打得皮开肉绽,但硬生生挺下来了,半声没吭!” “可不是,到底是英雄出少年,硬气!华公主那个性子,荆条都是往实里打的!” 这些都是姜儿听到的议论,锁上门也往她耳里钻。 柳望子为她把烛火剪亮,笑道:“你怎么如今喜欢黑咕隆咚的,又发什么呆?” 陡然亮堂起来的光线,让姜儿遮了遮眼,方才打量柳望子:“你被田蛟辞了?” 柳望子耸耸肩,不在意道:“是,我得了大笔遣散金。咱们伶不就是这样?不停换相公,不停捞好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姜儿不吭声。 柳望子语调带了责备:“你最近怎么了?那日魏凉寻你,你却跑得恁的快,好歹是救命之恩,谢也不谢?不过他说怕你受惊了,歇几日,过阵子他再来。” 姜儿垂下眼帘,愈发沉默。 柳望子叹了口气:“姜儿,我俩一同在绿水巷长大,互相扶持,总有几分知心在,你有什么不如意,说出来,我帮你参考参考。你拒了魏凉不说,还闹别扭,不讲理的,旁人都瞧不下去了。” 姜儿深深看柳望子一眼,复低下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柳望子失笑,“你自己原因都不知,还能处处躲着他?” 姜儿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那日魏凉来救人,她见得是他,就跟小贼偷金被捉着了似的,慌慌张的就跑了。 后来魏凉请柳望子来叫她,她也是当缩头乌龟,把门锁得死死的。 她不知道。 为什么事关魏凉的一切,都是手足无措的,患得患失的,痛心疾首的。 反而事关姬照的一切,都是春风如沐的,窃窃欢喜的,含羞期盼的。 她那十五岁刚识情滋味的心,总觉得后一种才是合理的。 如果这就是她要踏入的人世,还有和这两个男人纠缠的命运。 姜儿抬头看柳望子,笑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柳望子瞳孔一缩。 “姜,姜儿,你怎么哭了?” 柳望子吓得不轻。眼前的女子笑着哭了,泪流下来自己都没察觉似的。 姜儿一愣,摸摸自己的脸:“是啊……我怎么哭了呢……” 柳望子觉得莫名其妙。 姜儿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但唯有一件事她知道,那天她给他的回答,此生,已无悔了。 …… 小将军身有落花。 别脏了。 …… 姜儿的名字,彻底在道上火了。 先是得景吾君上心,又拒了魏小将军,最后连着姜夕英大病一场,华公主亲自下场,惹得一干风雨。 区区女伶,也是能翻天。 绿水巷的来客谈及姜儿时,会加这么一句,然后觑姜儿闺房的目光,愈发火热。 越是奇的,越是珍。 本就是寻花问柳的找乐子,乐子越有趣,越能教人疯狂。 于是这日,几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指名了姜儿,说赏钱随便开价。 指名,就是听曲赏舞,哄人乐了,赚几个赏钱,姜儿没理由拒绝。 她迎了几人进来,开始一切都很正常,直到那几人牵了条狗进来,姜儿变了脸色。 能到她胸口的大黑狗,还是一条发情的黑狗。 狗似乎被喂了药,见人就磨后腿,双目滴血般,又痛苦又躁动。 姜儿一抖,浑身冰冷。 “真的要……她可是景吾君上心的女人。”那几人中有还算良心的,迟疑了下。 “怕什么,我们又不染指!”其他人朝那狗努努嘴,坏笑,“嘿嘿,大场面啊,看看也过瘾!” 姜儿已经预料到什么,腿都软了,却还是趁几人说话的空挡,拼命的夺路而逃。 “还想跑?我们没碰你,不算破规矩!就算景吾君来,也账算不到我们头上!”几人疯狂的大笑起来,手中的狗绳一松,“上!” 姜儿只见得黑影扑来,然后就堕入了地狱。 绿水巷响起了凄厉的哭喊声,还有拍手叫好声,都变了音的兴奋声。 柳望子在外边听得心惊胆战,向嬷嬷道:“快去救人啊嬷嬷!他们牵了狗进来,妾就觉得不妙!快去通知景吾君或者魏小将军!” 柳望子言罢要跑,被嬷嬷拉住。 “他们来以什么名义?”嬷嬷忍着泪,苦笑,“……最多能宰了那条狗。” 顿了顿,嬷嬷加了句:“妾如丝萝,愿托乔木,我早就告诉过她了,女伶的命运就是如此。她自己拒了相公,便该料到以后的路不好走。” 柳望子僵住。 嬷嬷把她拉走,自己的泪也下来了:“别听,听不到就会好受些了……望子你一定不要学姜儿,不要让嬷嬷听第二遍这个声音……” 半个时辰后,那几人出来了,将金囊扔在地上,满足的扬长而去。 没人敢进去姜儿的屋。因为余光一瞥之景,就惨烈到极致。 于是魏凉进来时,见到的就是众人远远的围着,担忧又不动脚的场面。 “魏小将军来了!”柳望子大喜,顾不得嬷嬷拦,就跑过去解释前因后果。 说的过程中,她特意凑得很近,看咫尺间少年神情的震动和变化,就好像是为了她一样,让她满心晕乎乎的欢喜。 魏凉并没注意柳望子的小心思,因为他整个人都快崩塌了。 他浑身抖得厉害,又发冷,齿关上下打架,攥刀鞘的指尖都快攥出血来,才逼得自己没有出鞘。 “那几个人是谁?”他问,声音嘶哑。 嬷嬷一狠心,决定告诉他,都是名门家的贵人,那就让贵人去解决贵人,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 “多谢。”魏凉没忘道谢,然后按着刀追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魏凉回来了,浑身在淌水,似乎去河边清洗过了。 众伶都不敢靠近,总觉得魏凉变了个人。 明明还是那张脸,眸底却压了令人心悸的寒气,指尖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腥味,更别说那柄长刀,异样的明晃晃。 听人说,刀锋在饮血后,都会更亮。 “请问姜儿在哪儿?”察觉到众伶往后缩,魏凉竭力放软语气。 “她还不愿出来。”有人回答。 魏凉谢过。大踏步来到东阁,见房门高锁,屋里没有点灯,隐隐听得呜咽声。 凄凄沥沥,闻者泪下。 魏凉喉结动了动,在门口坐下,伸手一扣:“是我,魏凉。” 第十九章 议亲 呜咽声停了半刻,然后又接起来,没有回答。 魏凉的手滞在门上,轻道:“那日……你的意思我还是不明白,想着该再要你半句话,省得我不懂伶巷的规矩,怕误解什么。” 顿了顿,魏凉加重语调:“我更不懂你,今日的事,莫非你想发生第二次?难道永绝后患的办法,不就是……” “贵人没有误解什么。”屋内清冷一声,打断。 魏凉僵住。 一门之隔。姜儿惘惘的伸出手,覆在门上,好似触碰到了少年的掌心,宽厚的,干净的。 咫尺天涯。 魏凉的声音传来,还是疑惑的:“我真的不明白,你明明哭了,你需要有人捧,与其让那些视你为玩物的人做相公……” “是。但那个人,不会是你魏凉。”姜儿猝然接话,不愿他说下去。 魏凉的耳朵嗡了一声,觉得没听清,他凑近门扇,确认:“你说……” 姜儿按住胸腔,才能拼凑出力气,把下意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她看向身上的污秽,头耷拉下来,哑着嗓子一句。 “那个人,不会是你魏凉,永远不会。” 魏凉瞳孔一缩。 滞在门上的手忽的就垂下去了。 他脑海里懵了良久,理智才确认听到的每个字,不会错,是永远不会。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然后魏凉起身,低低向门内道:“……好。” 也是拼凑出的力气,才能说出这句话。 旋即他转身离去,步伐有些不稳,远远的还听得柳望子殷切的送别。 姜儿的手碰到紧锁的门栓,又缩回去了,她开始擦身上的污秽,擦得很用力,皮擦烂了,血渗出来。 甜腥味在糜烂的空气里弥漫。 姜儿终于大哭起来,哭得扑在自己的血里,也还是觉得擦不完。 为什么会这么痛呢? 痛到,她都想做一个懦夫了。 魏凉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魏宅时,见到有些意外的来客。 “清平君。”魏凉行礼。 钱蹊笑笑:“今日蹊来不是以封君的身份,而是吴国使臣,来议亲的。” “子初,还愣着作甚?快请清平君上座。”魏沧的声音传来,他捋须大笑,心情很是不错。 魏凉还是有些没明白:“议亲?” 钱蹊朝魏沧努努嘴:“魏沧将军四十有余,身边都还没个人照顾,正巧我钱家有好女,宜与将军配。” 原来是给魏沧议亲,娶吴国宗室女。 魏沧四十好几了都还没娶妻,不是他不愿,而是燕国王室的“授意”。 这种授意不是“明面”上的,王室也不敢得罪魏沧,但名门家的贵女,就不得不看王室的眼色了。 后嗣之事,无论嫡庶,都讲个名正则言顺。魏沧一直未妻,相当于间接断了魏家长房的血脉,正统无后。 一边重用魏沧,一边又绝他子息,王权与兵权的博弈,从来都是狭路相逢。 魏凉一个激灵,明白了。 燕国没人敢嫁魏沧,但其他国,就说不定了。 无论是图他的人,还是他的势,看来这最终出手的,是吴国。 “待诸礼齐全,胜卫归来即成礼。”魏沧踌躇满志,满面红光,于私于公他都是得意的。 魏凉想了想,拉过魏沧低道:“兄长是燕将,却娶吴女,王室难免起疑。” 钱蹊似乎看穿魏凉迟疑,主动解释:“子初放心,只是吴宗室女,并非公主。” 魏凉尴尬,向钱蹊致歉:“清平君见谅。能与贵钱结亲,凉私心欢喜。但毕竟双方都身份非凡,实在令人……不得不多思虑半步。” 钱蹊摆摆手:“无妨。我和魏将军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为保万全,将婚期定在了卫战之后。” 燕和卫,注定有一战。 风声鹤唳,磨刀洗剑,这场战争,已经能闻到硝烟味儿了。 燕国领兵出战的,自然是魏沧,烽火生死场,能不能回来就不一定了。 回不来,满门忠烈,回来,声势鼎盛,娶吴女也就无人敢异议。 钱蹊和魏沧说说笑笑半天,双方都合意,钱蹊辞去时,夕阳挂了漫天霞。 魏凉叹了口气:“兄长,对于燕卫一战,您把握多大?” 魏沧没有回答。 魏凉忧色更浓,拽住他胳膊道:“兄长!以王室对您的戒备,就算您迎了这仗,他们恐也不会让您平安归来!兄长您懂战场上的事,但战场下的手段,防不胜防啊!” 魏沧大笑三声:“子初啊,你知道我魏家有今日地位,靠的是什么?” 顿了顿,魏沧回答了自己:“靠的不是手段,而是军功,在战场上一条命一条命拼出来的军功!” 魏凉急,孩子般的红了眼:“那如果兄长回不来呢?” “看看你这样儿,真是丢武将的脸!”魏沧佯怒,瞪着少年想训斥,又不忍,“子初,记住了,马革裹尸,是武将的荣耀,也是我魏家儿郎的归宿!” 魏凉低下头去。 “如果我回不来,你会接过我的刀,继续守卫染血的军旗。”魏沧亦是红了眼,“子初,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你骨子里的血脉失望。” 魏凉猛地抬头,目光已变得无比坚毅,深处有血色燎原,如火燃烧。 “我魏凉发誓,定保那刀光不灭,定守那军旗不倒!” 魏沧重重的按住少年还不算壮实的肩膀,一字一顿:“我的弟弟,你伤了的那几个名门小子,我会帮你摆平,这是我对你最大限度的放任了。” 魏凉心里咯噔一下。 他想细问,魏沧不再解释,只嘱他好自为之,不要走错了路。 魏凉一夜未眠。 翌日,他就上了绿水巷,找姜儿来了。 “我兄长,应是知了你的事。”魏凉开门见山,拧着眉。 姜儿规规矩矩的坐得老远,不语。 魏凉不敢看她,别过头道:“长兄如父,我兄长长我二十来岁,打小管束我严厉,难保对你做出多此一举的事。” 姜儿还是不说话,只低头拉衣袖,怕少年看见满臂的伤痕。 魏凉余光瞥到,脸色微黯,她竟是和自己同处一室,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了么? “我今日来就是告你,万一有意外,也好提前准备。若你碰上对付不了的,派人告我,无论此身何处,我半个时辰内必到。”魏凉咬咬牙,加了句,“……说完这些我就走。” 第二十章 阿葳 姜儿手发抖,她按住自己,轻道:“贵人还从未听过妾的曲,看过妾的舞。” 莫名其妙的转了话题。 魏凉一愣:“是?” 姜儿抬头笑了,在昏昧的光影里,那笑一霎灼灼,如见天光。 魏凉心跳慢了半拍。 姜儿起身,来到堂下,看了看身上特意穿的那件最好的青衣,山花如碧,得见君子,趁景。 她长袖舒,腰肢拂,起舞翩然,檀口张,眼波流,小曲清唱。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注1)。 …… 魏凉开始是满眸惊艳,后来就瞳染忧伤,因为太美,他不想让第二个人再看到。 他震撼于自己龌龊的想法,却又止不住的,这股心思愈发浓厚,占据了他尚显青涩的理智。 十八岁的少年,或许也是平生第一次,揭开了贪嗔痴的原罪,余生纠缠的序幕。 姜儿没注意到魏凉脸色变化,她沉浸于疯狂的舞步和歌声中,一舞接着一舞,一曲接着一曲,竟是几个时辰不带停。 绿水巷女伶十二部,佼佼者,称头部。 姜儿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只是拼了命般,要把十年所学都唱给他听,跳给他看。 有人说她是头部伶,名伶可倾国也,也有人说她是勾人无声,狐狸精祸国也,当然更有人说,她这种就该吃这碗饭的人,教遇上她的男人,福祸难料。 而现在,这一切,她半生波澜壮阔,她都只想展现给他一个人。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女子舞低杨柳楼心月,芙蓉花开的小脸丝毫不觉疲惫,反而充斥了一种病态的兴奋。 魏凉静静的看着,满面怆然。 三个时辰,四个时辰…… 女子歌尽桃花扇底风,声音开始嘶哑,绣鞋开始渗血,她还是如陀螺般舞步飞旋。 魏凉静静的看着,瞳孔通红。 一天一夜。从白昼到夜幕,再到启明星生起。 金色的霞光洒入绿水巷,映亮两人苍白又炽热的脸。 如浴业火,此生孽缘。 姜儿终于停了下来,她的足尖血泊一片,喉咙也已经发不出音了,却还是笑着。 “很美。”魏凉也笑了,声音同样嘶哑到极致。 姜儿挣扎着张口,用很难听的嗓子向他道:“魏凉……你再好好看看我,好好看看我……”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魏凉。 我,没有用妾,她用的是寻常人家的我。 魏凉喉结动了动,点头:“我,记下了。” 姜儿释然的一笑,了无牵挂,她再拜,是辞礼,无声的送客。 魏凉起身走,临到门口,又顿住,低低问:“你可有小字?” 姜儿摇摇头。她应该有,只是记不得了。 “那我给你取一个如何?”魏凉道。 姜儿抬眸示问。 魏凉的指尖摩挲着身侧的刀柄,上刻两个鎏银小篆,魏凉,是他的名字。 “葳,敷蘂葳蕤,落英飘颻(注2),葳蕤之葳。就叫阿葳如何?”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魏凉的眸底有异样的期待。 姜儿只觉得是好字,遂应下,并未多想。 目送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姜儿还是凭栏站着,久久不愿回头。 “你可会唱《诗·株林》(注3)?” 这是魏凉来之前的前晚,魏家另一名来客指名她时,点的曲目。 她脸一僵。 “怎么,伶还会拒绝贵人?”那人讥讽,将银五铢扔到地上。 她贝齿咬得下唇发白,硬着头皮将小曲唱完,唱到最后都是身子发抖,目里蓄了泪。 那人离去时,只解释了一句:“他还很年轻,错不得。” 后来还是嬷嬷凑到她身边,拽了她下拜:“恭送魏沧大将军!” 她脑海里轰一声,如坠冰窖。 他前途无量,而她,不过是他的一霎光华,盛放了,就熄灭了。 “妾……懂得。” 她向魏沧拜倒,头深深的碰到冰冷的地砖上。 燕王宫,铜雀。 安夷君姬烈倚在榻上,看姬照为自己煎药,挑眉:“这里没有外人,惺惺作态的就不必了。” “侍奉兄长,是弟弟应该的。”姬照尽心尽力的提炉滤药,一脸真诚。 姬烈冷笑:“我的好弟弟,你以为燕国把你要回来,是让你备位太子的么?” “兄长哪里的话,能回归故国,照已是感念不尽。”姬照笑笑。 姬烈不为所动,又道:“别以为我身子不好了,你就能补位了。父王有十几个儿子,凭你的出身,怎么轮都轮不到你头上。” 顿了顿,姬烈讽意愈浓:“你的母亲管氏,连封号都没有,只是被称作管氏。也是,她不过是一介女伶,大宴为父王献舞,春风一渡有了你。你既凭借质卫之功得了封君,就不要再不知足,贪念不属于你的东西。” 姬照把药滤好,举过眉头,毕恭毕敬的奉到姬烈案头:“兄长说的是,照受教。” 姬烈看着他的头顶,眸底阴晴不定:“你既装得出这副谦卑皮相,我要的那个女伶,为何你会拼死阻挠?” “因为兄长身子不好。女伶怕不干净,耽误兄长贵安。”姬照还是低眉顺眼。 姬烈扯扯嘴角:“我倒听京中传闻,是你对那个女伶上了心呢。” “绝无此事。”姬照拜伏在地,诚惶诚恐,“兄长便是明日再差人去打听,一定会知有误。魏凉与那女伶多番交道,照所知传闻,是魏凉对那女伶上了心。” “不是你,是魏凉?”姬烈若有所思,摆手让姬照退下,打算明日真得再打听下了。 而姬照退出太子宫后,那副谦卑皮相陡然一变,眸光迅速阴冷下来。 心腹上前来,向姬照低语:“君上,安夷君可有对您起疑?” “还是那套,拿我的出身说事。”姬照冷笑,斜着眼睨,“不过他提到了其他兄弟,说怎么轮都轮不到我头上?” 心腹想了想:“是听说安夷君这阵子频繁传见诸公子。” “可惜了,本来还想让他多活会儿的。”姬照眸底杀机一爆,又迅速归于平静,“绿水巷那边,魏沧去找过那女伶了?” “拒眼线回报,是,应该是阻止魏凉和那女伶来往。”心腹想了想。 姬照唇角一翘,心情有点好:“那现在就该本公子出场了,锦上添花,不若雪中送炭也。” 注释 1莲叶何田田:出自《汉乐府·江南》。 2敷蘂葳蕤,落英飘颻:《文选·左思·蜀都赋》,张铣注:“葳蕤,花鲜好貌。” 3株林:《诗经·陈风·株林》,是描述夏姬的。夏姬,嗯,这是个怎样的人,建议自行百度,总之就是红颜祸水。然后再多说一句,《诗经》古代是用来唱的,就好像现在的山歌民歌。 第二十一章 夜宿 “属下这就为君上准备布衣。可要准备伤药?那女伶脚和嗓子都伤了。”心腹抱拳。 “不用。”姬照摇摇头,又似想起什么,加了句,“今儿午膳用了一道蜜馅馃,我觉得还不错。你去看看厨子里还有没有,有的话包几块,我带走。” 心腹一愣。 但见男子背影消失在宫墙深处,再无多解释。 绿水巷。 月上柳梢头,伶人馆最热闹的时候。 姜儿的东阁却门庭冷落,屋里的灯火昏昧。 她坐在案边,看收拾好的包袱,苦笑一声,并未太多不舍。 脚趾和嗓子都伤了,以后做个普通的伶,尚可,做头部伶,就难了。 今儿早些,郎中来给她瞧伤时,叹着气这么说,嬷嬷在旁边急得骂她蠢。 不再是头部伶,就不能住东阁了,得搬到偏僻的西阁去,嬷嬷说是明早搬,代替她搬进来的,是柳望子。 销金窝彻夜笙箫,芙蓉帐欢娱不夜。 姜儿觉得累,身心俱累,身上的伤她得养月余,否则连下地走路都是跛子。 当时确实是蠢,一天一夜,十年所学,把前途都赔上了,换了他两个字,很美。 姜儿吹灭烛盏,准备安寝,忽听得窸窸窣窣的响,然后窗扇吱呀,一个人影滚了进来。 姜儿汗毛倒立,还未来得及呼救,耳畔就听得男子低语:“是我,景吾君。” 姜儿转头去看他,来客剪影颀长,隔壁透进来的余光,映亮他玉容依稀,眸子如夜色中两汪明星。 “君上?您怎么翻墙……”姜儿愣,又意识到自己嗓子已毁,忙捂住嘴。 姬照关好窗扇,拉她坐下:“伤怎么回事?” 姜儿摇摇头,不吱声。 姬照没有追问,转了话题:“我怎么就不能翻墙了?以前在卫国的时候,那些卫公子们放狗咬我,我不得不翻墙逃脱,才免于遭难。” 姜儿微惊,眨巴着眼睛示问。 姬照笑了笑,拉她坐下,并没有点灯,似乎唯有在黑暗中,才能掩盖住他说起往事时脸上的表情。 “姜儿,我的母亲管氏,和你一样,是名伶,为我父王献舞,春风一渡就有了我。但在生我时,母亲落下了病根,没两年就走了,却因身为贱籍,封号都无,只被宫人称为管氏。” 姬照娓娓道来,声音深处噙着的一分不稳,也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哀凉。 不会过多,也不会过少,恰到好处的,就能令姜儿心神动容。 “后来,燕卫交战,我被送去卫国为质,过的是畜生不如的日子。卫公子们用脚把我的头踩在泥里,卫宫的寺人们拿秽桶往我身上泼,卫国的公主更是逼我穿上女人的衣服,她们以此为乐肆意取笑。” 姜儿不知道姬照为什么突然跟她说这些,但她听得是生出同样的愤怒和悲怜,好像那些事如加己身,彻骨之痛。 她恍恍的伸出手去,拍拍姬照的手,想安抚他颤抖的语调。 本来是僭越又不合规矩的举动。 姬照却反手一翻,握住了女子的手,姜儿下意识的要抽出去,却被握得紧紧的,挣脱不得。 姜儿浑身僵住。 “我不是高高在上的公子,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姬照顺势将姜儿朝自己一拉,让两人不过咫尺,“所以姜儿,能不能是我的?” 姜儿心尖一颤。 隔壁透过来的余光映出鼻尖前的容颜,在没有点灯的黑暗里,亦如明月皎洁,瞳仁深处有神秘又温柔的光芒。 就那么攫取着她的灵魂,如同陷落,都不会动了。 姬照继续凑近她,唇齿间的热气和衣衫间兰草的芬芳,酥酥麻麻的扑到女子脸上,拂动她变红的小绒毛。 “姜儿……能不能是我的……” 姬照哑着嗓子重复,语调带了哀求。 姜儿又是心尖猛颤,浑身又冷又热,冰火两重天。 唇瓣感到温热的刹那,姜儿本能的一推,远远的将男子推离自己。 姬照稳住身子,有瞬间的讶异,但只是很短的时间,就恢复了平静。 姜儿也有些发愣。刚才那一推简直就像身体下意识的,她本不敢如此放肆。 “君上恕罪……妾……” 姜儿不得不用难听的嗓音请罪,可话还没完,就感到后颈窝一个大力,意识彻底消散。 看着倒下去的女子,姬照揉揉手腕,把她抱起放到榻上,然后他立在榻边,有良久的沉默。 最后他从怀中掏出包好的蜜馅馃,放到女子的枕畔,自己随意在榻上捡了个空位,靠着歇了过去。 翌日,朝霞为绿水巷镀了层金。 姬照醒来,腰酸背痛,他见女子还在沉睡,遂戴上斗笠,蹑手蹑脚的从窗扇翻了出去。 没想到刚一落地,就撞上一个人,同样是偷偷摸摸来的。 “景吾君!” 魏凉震惊的看看男子,又看看他出来的房间,斗笠被撞翻,让魏凉认出了来者。 他攥紧药瓶的指尖用力,发白起来。 “你……君上昨晚夜宿她那儿了?” 姬照不慌不忙的捡起斗笠,戴好,无意解释,但这种沉默本来就是回答了。 魏凉瞳孔扩大,直到姬照走出老远,他都还在原地呆着。 屋内,姜儿也被动静吵醒了。 她第一个反应是去检查衾榻,绿水巷的教习让她懂该懂的事,当看到衾榻干净,她松了口气,可下一刻,心又提起来。 她只记得自己推开姬照,然后一睁眼就是天亮了。 她瞥到枕畔的蜜馅馃,显然是男子留下的,没有发生事,可似乎又发生了什么事。 姜儿绞尽脑汁回想,脑海里乱成浆糊。 这时,门扇轻敲三下,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天又跳又唱的,听闻你脚和嗓子都伤了,我带了药来,军中用的,恢复最快。” 顿了顿,声音沉了两分:“我怕旁人看见闲言碎语的,传什么我要捧你,就……就不进来了,药放在门口……先告辞。” 姜儿跳下榻,本来都到门口了,却被这一句顿住。 门外,魏凉逼得自己转身离开,可他走出几步,又噔噔瞪倒回来,压着嗓子低问。 “他做了你的相公了?” 这一问来得很冲,甚至名姓都无,直直的质问。 姜儿按在门栓上的手一阵无力,耷拉下去了。 第二十二章 风起 她是伶,不是贞洁看得比命重的贵女,但她无法把“只是同榻而眠”的话说予魏凉。 她甚至害怕说出“只是”二字时,魏凉脸上的表情。 是啊,他是名门贵子,他身边围绕的贵女们,哪怕和男子单独共处一室,都能觉得是伤风败俗有失检点。 姜儿自嘲的咧咧嘴,选择了沉默,门外的魏凉没听到回应,想起姬照离开前同样的沉默。 他拳头一攥。 “我明白了。”少年丢下话,转身就走,因为脚步声过于发冲,让门内的姜儿一惊。 “贵人要作甚?”她问。 “去找景吾君问话。”他回答。 姜儿色变:“他是封君,您是臣子!” “那又如何。”魏凉一字一顿,有些失了理智。 姜儿却清醒得很,魏凉这一去,事情就能闹大,而君君臣臣,魏凉绝对讨不到好果子吃。 她忽的想起那晚魏沧说,他还年轻,错不得。 她又想起听柳望子说,魏凉伤的那条黑狗的主子,全都见了红。 “景吾君没有强迫妾什么!”姜儿下唇咬得发白,低低喝道。 话出口的瞬间,她的心就麻木了。 门外的少年滞住。 姜儿语调不稳:“贵人去问景吾君,能问什么呢?” 魏凉一愣,眸底的火光冷却,逐渐冷为灰烬。 好像无论怎么问,他都没有问的资格。 而对方,倒是没有任何做错的。 姜儿深吸气,强迫自己淡淡一句:“……妾已经还金与贵人了。” 她特意加重了已经二字。 门外有长久的死寂。 最后沙哑的一个字:“好。” 脚步声远去,再无回头。 姜儿咚一声跌坐在地,她拿出那包蜜馅馃,拼命往嘴里塞,塞到打干呕,然后泪就滚下来了。 当晚,柳望子喜气洋洋的来瞧她。 “姜儿,我给你带了上好的伤药。”柳望子花枝招展的,将黄杨木雕花的药盒放到案上,“谢我的话就不用了,你嗓子还伤着,少开口。” 姜儿目光瞥过去,笑笑,是官家流出来的好药。 柳望子如今是头部伶,那待遇和身份,自然是千金买一笑了。 “你也是,发哪门子癫?不要命般唱唱跳跳,把自己身子都毁了?魏凉真有那么好,你怎么还拒了他捧你?”柳望子嗔怪,又叹气,“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厌,还是喜魏凉呢?” 姜儿指尖摩挲着药瓶,不言。 “依我看,魏凉是个实心人。就算你没瞧上他,他还几番护你,那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柳望子悄悄红了耳根,陷入遐想,“多好的相公啊,别看他平日如何板脸,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铁骨柔情……” “五次。”姜儿突然开口,打断。 柳望子疑惑。 “你提到了五次魏凉。”姜儿盯着她,目光起了波澜。 柳望子唇角抽了抽,别过脸去,然后又看回来,大笑:“你放心!我不与你争!我可不会拿热脸贴冷屁股,我柳望子不缺人!” 姜儿还是盯着她。 柳望子止了笑,半正经半戏谑道:“你信么?只要相公对我过得去,钱拿得够,我柳望子,人啊心的都好说。” 顿了顿,柳望子意味深长的加了句:“我不会学你,姜儿,我一定不会学你。” 寒暄几句后,柳望子就告辞离去,东阁笙箫达旦,通宵的热闹。 姜儿关上门,扬手把那几瓶伤药扔到墙角,还是觉得气闷,她干脆又在药瓶上踩了几脚,方才作罢。 燕王宫,铜雀。 姬照从睡梦中醒来,触目是黑咕隆咚的夜,窗外寒星闪烁。 “来人。”他披衣起身,吩咐,“绿水巷那边有何动静?” 一道黑影从梁上落下,跪倒:“回君上,今晚柳望子去看过姜儿了,魏凉没有再回来。” 姬照揉着太阳穴,想了想:“魏沧呢?” “燕卫开战在即,魏沧将军准备着出征的事,无太多闲暇留心魏凉的。”黑影答。 姬照点点头:“把魏凉今早偷偷去看姜儿的事,传到魏沧耳里去。” 黑影领命,眨眼消失在堂中。 姬照倚在榻上,睡意全无,他瞪着窗外的寒星,有些笑自己。 刚才竟是梦见了姜儿,故醒了。 至于梦的内容,更是让他诧异。 他以为自己的身子,连同心,应该早就“死”了,在十三岁那年。 他辞燕去卫,开始了长达七年的质子生涯。 …… 卫宫的打骂能以各种理由落到他身上,有时候甚至是奴才受了主子的气,转头能撒在他身上。 而先生管栎,总是挡在他身前。 于是拳脚雨点般落到管栎身上,开始还有声,后来人就不动了。 他发了疯般给管栎寻药,可卫宫的伤药,他敌国质子,碰都碰不到。 最后他求到了卫公主面前。 卫公主看着他已经出落得芝兰玉树的脸,一笑。 伤药,可以,拿你自己来换。 就为了这句话,他踏进了卫公主的寝宫。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那年他十三岁,在卫国的第一年。 …… 往事如烟,冷月依旧。 姬照吁出一口浊气,他掀开锦衾,一摸某个地方,果然是黏糊糊的。 “真是的,怎么会……” 姬照自嘲的捂住脸,彻夜无眠。 燕卫,开战在即。 风风火火准备着出征的魏沧,听到魏凉辞家的消息,面露不满。 “他去了大任潭?”魏沧拧眉,“我即将北上,生死难测,他就是魏氏当家的。如今不好好待在家中,熟悉如何主事,却跑到大任潭苦修?” 大任潭,是城郊一处悬崖深潭。 瀑布奔流三丈,如怒龙落于潭中,水心有一方巨石,习武之人会褪去上衫,盘膝坐于巨石上,任瀑布击打身躯,锤炼心志和体魄。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得名于此,大任潭是魏家儿郎打小的苦修地,一进去十天半月都出不来。 魏沧明白这点,眉拧得愈紧:“他到底在胡闹什么?” 下人若有所思,迟疑:“不知是不是因为巷子里的流言……说小将军大清早的,偷偷去了绿水巷,回来后就奔大任潭了。” 魏沧心里咯噔一下:“那个女伶?” 下人点点头:“流言是这么传的,说小将军偷偷去的,给她拿了军中的伤药。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这不是传了出来?” 第二十三章 出征 魏沧齿关咬得咯咯响,冷笑:“好,很好,我竟是一念慈悲,小看了一头狐狸,不,是一匹狼!” 下人暗自叹了口气,他懂魏沧的脾气。 只怕这一怒,节外生枝的孽都得出来了。 果不其然。 诸侯历一百三十八年,秋。 燕卫之战爆发。 燕国由大将魏沧率军,北上攻卫。 而魏沧同时带走的,还有一名女伶,名姜儿。 随军带个女人,倒也不算意外,毕竟一打仗几个月,男人都是男人,总得有需求。 燕国意外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姬照,一个魏凉。 魏凉从大任潭策马狂奔,追到城门时,只看到猎猎的军旗,飘扬在天际一线处。 据人说,从此魏小将军一头扎进了大任潭,更是没日没夜的苦修,任瀑布击打在肉身上,褪了一层又一层皮。 当然被魏沧带走的姜儿也没好过。 她是伶,风花雪月水为骨,战场的苦根本吃不下来。 魏沧没有动她,甚至是,把她和其他营伎扔在一堆,就忘诸脑后了。 他忙于战事,风里来雨里去,人都见不到,其他营伎和士兵们厮混,空气里都是糟践。 姜儿身份特殊,被晾在一边,傻瞪着眼数进来的士兵,谁少了胳膊腿的,谁又从战场上没活着回来。 朔风吹烂了她如花颜,粗席磨破了她如雪肤,鼻尖不断的血腥气和马粪味,更是让她茶饭不思,整日的反胃和发低烧。 她受不了这种日子了。 终于在某天大军拔营时,趁着人乱眼杂,姜儿藏在死人堆里,逃脱了。 燕国,与卫交界的某座小城。 张三是姜氏分家的马奴。 这几日,他总见一名女子窝在巷子角,探头探脑的往大门觑。 “从战场逃出来的。”张三走过去,打量女子衣饰,是营伎,近乎于女字旁一个支的存在。 张三叹了口气,扔了剩馍馍给她:“拿了馍就走。姜家是名门,你在这脏了门楣,被贵人们瞧见了,会讨打的。” 这种场景不罕见。 本就是两国交界,乱世战争频繁,姜家这种大户门口,常有乞儿或流民。 姜,炎帝生于姜水,因以水命姓为姜,裔孙姜尚封于齐,此后姜为贵姓,百年名门望族。 家族大了,分支就多。 而燕国的这一支姜,本家就是王城以丞相姜攸为首,除此之外各地分家,零零总总,在当地都是无可争议的权贵。 女子正是姜儿。 她花了十日逃到这处边界小城,身体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了。 营地里带出来的粮食早就吃光,她遍体鳞伤,衣不蔽体,还发着烧,能够找到姜家门口,都是她撑着最后一口气。 今日若再不到救治,便只有死路一条。 “求你……”姜儿爬到张三脚下,拖出一条血迹,“救救我,我认识姜家人……” 张三捂住鼻子,连连后退:“烧糊涂了!天下那么多活不了的人,姜家难道能救每一个?再给你添半个馍馍,就自己赶快走!” 姜儿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 她身上最要命的是几处疽疮,已经开始化脓了,生和死都感觉是一线之间的事,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逐渐放缓。 时值初秋,打朵的木芙蓉,是这片边疆小城里唯一的艳色。 芙蓉花瓣飘落,落到姜儿鼻尖前。 不知道王城中的木芙蓉是否盛开,是否风吹花落,落了他满肩。 姜儿脑海里冒出那少年的模样,她笑自己,都到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想无关紧要的事。 “哎哟,又来在门口咽气的?过来搭把手,准备收尸!”张三见怪不怪,唤宅里的人卷草席过来。 乱世风雨,谁不是命若蝼蚁。 然而诸人愣住,因为那女子如同回光返照,忽的不知从哪来的决绝,扯下自己的衣衫,露出肌肤上面一个烙印。 “家传玉珏?”诸人大惊。 他们认得玉珏花纹,是当年太祖姬岐和杨家女的定情之物,后来代代相传,为家主信物。 再到这一代,本为燕相姜攸所有,因唯一的嫡子姜夕英身子不好,姜攸便提前把玉珏传给了他,权当镇命了。 张三纠结几番,下了决断。 “把她抬进来,先请郎中诊治。再快马加鞭,把消息告诉夕英少爷。” 能活着回去了。姜儿最后一个念头溃散,世界就陷入了黑暗。 是啊,她要活着回去,哪怕和疯子做交易。 她要再次看着王城的落花,落了那少年满肩。 姜儿清醒过来,估计是半月后了,因为触目所见的木芙蓉,已经开得热闹了。 她周围很嘈杂,有汤药味,有奴仆走动,有姜夕英的声音,吩咐着收拾东西,备马车回京。 然后姜儿就被抬上了马车,又经过半月的颠簸,她背部终于碰到了柔软的丝锦,鼻尖窜入的是王城纸醉金迷的味道。 “我知道你醒了。你利用我回京,怎么,睁眼说声谢谢都不说?”姜夕英在榻边坐下。 姜儿眼皮动了动,睁开来,直视姜夕英:“谢谢贵人。” “还叫贵人?”姜夕英眉梢一挑。 姜儿别过头去,不说话。 她身上的伤都好生处理过了,汤剂和膏药都是最好的,恢复到七七八八,但还是觉得身心俱疲。 尤其是当她料到接下来的日子,她主动送到姜夕英面前,要付出的代价。 姜夕英起身,哐当一声打开窗扇,扭住姜儿的头,逼她看窗外的景致:“你好好看看,这一切,你不熟悉?” 窗外是廊腰缦回,雕梁画栋,极尽煊赫的富贵门第,亭台楼阁一眼都望不到头。 名门,相府,姜。 姜儿却瞧着中庭的桂花树出神。 金黄的小花挤在一起,密密匝匝的,开得热闹。 葳,敷蘂葳蕤,落英飘颻(注1),葳蕤之葳。就叫阿葳如何? 那天他这么对她说。 葳蕤,原是如此。 姜儿想着再见到他时,一定要让他唤自己阿葳,一声声的。 “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姜夕英的声音传来。 姜儿回过头,直视他:“贵人什么时候放了妾?” “放你?”姜夕英抬起姜儿下颌,头一歪,“……你给我生孩子以后?” 姜儿浑身一抖,从齿缝迸出三字:“你疯了。” 注释 1敷蘂葳蕤,落英飘颻:《文选·左思·蜀都赋》,张铣注:“葳蕤,花鲜好貌。” 第二十四章 被囚 姜夕英大笑起来,笑声刺耳又兴奋,惊起了树枝上的乌鸦跟着叫,哇哇的。 旋即他指尖如铁钳般向下,一把扭住了女子纤细的脖颈。 姜儿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脖颈上的大力,毫无迟疑的加重,令她呼吸困难,眼珠子往外突起来。 “不要想着跑……我会杀了你,然后再杀了自己……”姜夕英笑吟吟道,如同鬼魅。 顿了顿,他加了句:“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怎么能跑呢?” 姜儿吓得魂飞魄散,脑海里就剩下了一个念头,会死。 脖颈上的手,真的会掐死她。 “好……” 姜儿艰难的拼凑出一个字,在意识溃散的瞬间,姜夕英松开了手。 然后他扭着手腕,起身离去,屋内就剩下姜儿大口的换气,泪滚下来了。 而姜夕英出来后,径直来到书房,某个官袍男子已经等着他了。 “我要把她关在我的房间,父亲。”姜夕英开门见山。 官袍男子冷哼:“别以为你的心思我不知,这么多年了,你犯哪门子孽。” 姜夕英默认,不敢还嘴。 当然是在他清醒的时候。 姜攸,燕国丞相,尚燕公主,位高权重。膝下嫡出唯一子,姜夕英,还打娘胎里带了病,心子上的毛病,活一天算一天。 是以姜攸软了语调,加了句:“你和她绝对不能做那事!否则是要遭天谴的!天打雷劈!” 姜夕英抓住重点:“所以除了那事,其他都可以?” 姜攸气得胸痛,但他不敢朝姜夕英发火,心上的病最受不得激,他也不想中年丧子。 良久,姜攸逼自己顺气,怆然一叹:“罢了,要说作孽,源头都在我……你答应我,我就答应你。” “好!”姜夕英开心的笑了,亲昵的拉住姜攸胳膊。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会像个正常人,像个普通的儿子。 “把她关好了,不要让流言散出去,更不要让你母亲知道。”姜攸脸色放缓,再三嘱咐。 姜夕英应了,又似想起什么:“父亲不去看看她?” 姜攸像听到什么鬼魅的名字,脸色一白:“不,不去了。” 然后就拂袖离去,似乎光是听到,都不愿多一次。 姜儿被关在了姜夕英的住处。 是一处两进院子,小桥流水,金桂飘香,什么都是最好的。 然而姜儿如入地狱。 她见到的人,只有姜夕英,而姜夕英,每时每刻都把她锢在身边。 换句话说,除了出恭的片刻,衣食住行,姜夕英把她待成了提线傀儡,不让旁人碰,也不让她自己碰。 这晚,姜儿需要沐浴,她看姜夕英笨手笨脚的备好浴桶,立在桶边。 “怎么,鸳鸯浴?”姜儿讥讽的挑眉。 姜夕英没有回答,上前来,利索的除去她衣物,指尖碰到最后一件遮羞布时,姜儿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 “妾伤势已好,有手有脚的,不劳贵人。” “珍贵的宝物,是不会自己动的。” 姜夕英一笑,挡开她的手,不容拒绝的扯掉那块遮羞布,将她拦腰抱起,放入了浴桶中。 他为她擦洗身子,每个角落,每个部位,认真又温柔的,倒没有龌龊的动作。 姜儿却齿关哆嗦,这一幕太诡异了。 姜儿觉得屈辱,泪在眼眶打转,她尝试动弹或者挣扎,男子的脸色都会瞬间变化,指尖掐住她的脖颈。 “乖。” 一个字,如同鬼哭。 脖颈上的力道,让姜儿从不怀疑,她会死,很多遍,只要她不听话。 沐浴了,姜夕英又把她抱出来,换好寝衣,放到榻上,他自己也躺下来,手一伸,揽她入怀里。 姜儿下意识的要逃。 姜夕英一把锢住她的腰,指尖几乎刺入她柔软的肌肤里:“去哪里?” 他语调如情郎呓,姜儿却浑身僵硬,冷汗热汗都在渗。 “……不要逼我……否则父亲的话也不管用的……”姜夕英咬她耳坠,竭力压抑着什么。 姜儿不敢反抗了,身后不久鼾声起,她彻夜无眠,泪水湿透了衾枕。 翌日。姜儿在姜夕英的注视中醒来。 姜夕英照例不允许她妄动,从穿衣洗漱到用膳,都是他亲力亲为,忙前忙后。 就好像照顾着一个废物,或者说,没有手脚的宝物。 早膳已经备好在案上了,珍馐佳肴。 “张嘴。”姜夕英舀了一匙粥,送到她嘴边。 姜儿吃了,眉心微拧,是瘦肉粥,好像有点咸了。 姜夕英觉察到,脸色迅速扭曲,猛地将那碗粥一摔,冲到门口大喊:“谁做的早膳!” 乌鸦被惊起,吓得奴仆们跪了一地。 “是小的。”某个厨子膝行上前。 姜夕英阴恻恻的歪头:“砍几根指头,你说?” “少爷饶过…小的真是不知来客口味…”厨子心惊胆战。 “求饶一次,那就砍一根。”姜夕英眼眸一亮,拍手。 厨子被拖下去了,响彻后院的哀求和惨叫声,听得屋内的姜儿手脚冰凉。 “让他们再做一碗。”姜夕英回来,看向她的脸色转瞬间,就变得温柔。 姜儿拼命咽回泪,否则露馅的厌恶,会让她觉得自己的结局,不会比那厨子好多少。 她面对的不是厉鬼,而是点燃了线的火药。 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头,就能炸得她血肉模糊。 当天晚上,姜夕英依旧为她沐浴,只是这一次,他脱下衣物,自己进了来。 “你干什么!”姜儿立马生起警戒。 “不干什么。”姜夕英拨开水面,从后抱住了她。 他抱得很紧,没有一丝缝隙,两条精光光的身子,就那么贴合在一起。 就算姜夕英没有出格的举动,姜儿还是冷噤般,打摆子起来。 姜儿却觉得脖颈上,是毒蛇吐信子,凑那么近,稍一张口,就能咬断她命脉。 她僵住,如浸冰窟。 “我的出生就是罪孽,我为什么会活在这世上呢……你陪我,陪我好不好……好痛苦……”姜夕英嗓音嘶哑,自言自语。 姜儿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 在浴桶里,在温热的水里,除去任何枷锁的,两具身体依偎—— 是姜夕英营造出的母胎,生命之始。 活着太痛苦,孩子们啊,回到母亲肚子里去。 于是那种诡异感,就愈发浓厚了。 第二十五章 父母 姜儿的神经绷紧,快接近崩溃的边缘了,她不得已吱声。 “水凉了。” 姜夕英惊醒。然后他哗啦出水,将姜儿抱起,扔到榻上,身子就压了下来。 “姜夕英!” 姜儿魂飞魄散。 不再局限于搂抱,进一步的男女之事,绿水巷的伶都学过。 姜夕英的眸烧得火热,他低低笑起来,笑声瘆人又激动。 姜儿根本无力反抗,何况是面对一个疯子。 疾风骤雨中,她只能紧紧咬住牙,不让自己发出声,手抠住榻沿抠出血来。 泪水都流干了,她神魂飘出来,飘往窗外的桂花树,月色下桂影扶疏,落了她满身。 这是她选择活下来的代价,她和疯子做了交易,怪不得谁。 “老爷,少爷又发癫了!”隐隐听得喧嚣,有点亮的灯,往视线里来。 …… 最后一刻,房门被从外破开。 “逆子!”姜攸的怒喝,让疯子清醒,变为了姜夕英。 “父亲?”姜夕英披上衣物,爬到姜攸脚边,“您怎么来了?” “你发起癫来六亲不认,还会听我这个父亲的话?”姜攸脸色发青,“我早猜到了,所以命人盯着你的住处,庆幸是赶到了!” 姜攸迅速瞥了眼后方,姜儿忙着穿衣物,榻上没有其他颜色。 “造孽啊!”姜攸松了口气,瞬间苍老了十岁。 姜夕英冷静下来,想到什么:“母亲知道了?” 姜攸苦笑,长叹一声:“自求多福。” 言罢,姜攸要走,却听得女子清喝:“站住!” 姜攸滞住,良久,摆摆手:“子菊,你和下人都先出去,我……和她说说话。” 姜夕英点头,领了人出去,房门阖上,昏暗的烛火映出两张同样苍白的脸。 一老一小,眉眼神似。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姜儿穿好衣物,站到姜攸面前。 她用的是我,不是伶自称的妾。 姜攸别过头去,年过半百一国权臣的他,此刻竟比女子还紧张。 姜儿看着他,他老了,依稀能辨出儿时记忆里的模样,都染了风霜,经年蹉跎。 “父亲。” 姜儿轻唤,不真切。 姜攸没有回答,他不敢看女子。 姜儿唇角一扯,忽的扑上去,扭住姜攸又打又咬,简直是个泼妇,毫无形象的撕扯。 姜攸没有反抗,还是沉默。 姜儿扭打着姜攸,也不管打中还是没打中,手脚齐用的犯浑,犯着犯着就哭了。 “为什么……若我还是姜家贵女……我和他……” 在遇见魏凉之前,她不算恨姜攸。 在遇见魏凉之后,她对姜攸,恨之入骨。 姜攸被弄得狼狈,华贵的官袍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手臂上几圈淤血,都是女子牙咬的。 他硬生生受了,不解释,也不后悔。 姜儿终于累了,停下来,花着小脸发呆。 姜家的女儿,哪怕是庶出,也是姓姜,普通官家嫡出都比不上的高贵,她几个庶出的姊姊,所嫁皆名门正统,天下无人敢轻。 若她的命运没有在五岁那年被改变,她给魏凉的答案,或许就是另一个了。 都回不去了。 姜攸俯下身来,看着十年后再相见的女儿,凉凉一笑。 “姜朝露,你恨透了我姜攸,我姜攸,又何尝不恨透了你?” 姜儿瞳孔猛缩。 姜攸转身离去,踩在夜色里的脚步踉跄,失了魂。 是啊,他亦是,恨之入骨。 在当年被燕公主所逼,亲手抛弃骨肉的时候。 …… 顶着煊赫的姓出生,他却是藉藉无名。 家族大了,僧多粥少,总不能保证人人都官运通达。 想做丞相。年轻的他对这世道满怀憧憬,眉眼赤诚。 于是这样的他也触动了燕公主的心,后来尚公主,他成了王室外婿。 “想做丞相,不难。”燕公主浓情蜜意。 “但凭己身。”他摇摇头,拒绝了姜姓带来的可能性,和王室见不得光的破例。 那时他腰杆挺得笔直,跪天跪地跪君王,就是不跪世间龌龊。 年近而立之年,他无数次参加制举,才考来一个小官,却还是比不过他身边的伴读,靠着给上面塞了点金,就平步青云。 依旧藉藉无名,依旧腰杆笔直。 他坚信着,这个世道,一如他坚信着,自己干净的白衣。 直到某一天,燕公主带着孩子们礼佛回来,就发了疯般,逼他送走年仅五岁的女儿,姜朝露。 他震惊,执意不从。 燕公主第一次动用了王室的身份,一句话,就罢免了他十年寒窗考来的官位,然后将他锁在柴房里,扔了丞相的相印在地上。 “弃女,你为相。” 月余后,他攥紧相印,面如死灰的爬出了柴房。 …… 那一天,他所坚信的关于这世道的一切,全部崩溃。 姜攸杀死了姜攸,姜攸成了姜相。 …… 深秋,中庭的桂花金如蜜。 姜儿见到了久违的另一人,燕公主,姬华。 姬华闯进来时,姜夕英正在喂她枣糕,三人面面相觑,都滞了半刻。 “母亲。”姜夕英起身,有些慌张。 姬华秀眉一挑:“还想瞒我到几时?” 姜夕英笑,像个普通儿子的拉住姬华撒娇,讨饶。 姬华软了语调:“之前的我不追究,但她,不能再留在姜家。” “母亲,您知道我找了她好些年……”姜夕英试图劝。 姬华脸冷下来:“当初就是因为你求情,我才让你父亲留她在王城。不然依我的打算,该是送到穷乡僻壤,越远越好!我已经足够仁慈了,不要得寸进尺,子菊。” 最后半句带了威严和警告。 姜夕英发癫起来,又哭又闹的撒泼,一定要留下姜儿。 没想到姬华的态度异常坚决,含着泪让奴仆把姜夕英带出去,锁起来,才把目光投向了姜儿。 姜儿咬咬牙,一拜。 “嫡母。” 十年后,这称呼都生疏了。 姬华看了她很久,从已经出落得水灵的脸上,找出记忆里小女孩的痕迹,她眸底氲开隐隐的忌惮和惧怕。 就如同看到的,是一名怪物。 “朝露。” 姬华也唤她,这个她亲自给她取的名字。 屈子有词,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那日奴仆滋事,我不知那女伶是你。”姬华想起什么,微微欠身,“当年我只让你父亲把你送到王城的伶巷,并不知是绿水巷。是我差点枉害你,对不住。” 第二十六章 朝露 姜儿闻声哽咽,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她印象中的姬华,其实人不坏。 唯一能触着逆鳞的地方,只有姜夕英,也是情理之中。 身为今上燕王姬镐的妹妹,姬华有王室特有的端庄严正,不苟言笑,但对下人赏罚分明,对庶出子女一视同仁,哪怕是在姜攸藉藉无名的前半生,也无忧无悔的追随。 一切的转折点,都发生在她五岁那年,姬华带着家中的孩子们去佛寺上香。 那天发生了什么,姜儿记不清了,或者说,除了姬华自己,没人知道。 她只依稀的残存印象,姬华似乎是听一个跛脚僧人说了什么,然后就带着她一山一山的佛寺求签,那一天疯狂的跑遍了王城中所有佛寺。 跛脚僧人说了什么,求签求的是什么,都模糊了。 五岁的姜朝露累得在马车上睡去,丝毫不知道很多人的命运,都在那一天改变了。 “可否了朝露长久心愿,告诉我……”姜儿试图再问。 “你快走,否则就不是回绿水巷那么简单了。”姬华打断,后退几步,眸底的冰冷毫不掩饰。 顿了顿,她加了句:“当年要不是子菊求情,你应是在某处穷乡僻壤,吃了上顿没下顿。如今你虽是贱籍,但能好好过下去,你放过我们,我也就放过你。” 最后半句来得古怪。 姜儿下唇咬得发白:“便是父亲也不知……” “他不知,无人知。”姬华再次打断,神色愈发忌惮和惧怕,“天机不可泄露,我要是说出来,会遭天谴……不要恨我,朝露。” 姜儿浑身一颤。 听她唤自己的名字,总有恍若隔世之感。 屈子有词,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是姬华为自己儿女备的名字。 只可惜她下嫁多年,流了数胎,有孕甚艰。 最后在姜攸而立之年,姬华才得了一对龙凤胎,尽管如此,长女当晚就夭折了,唯剩次子,也是病孽缠身,取名姜夕英,在家中行十。 两年后,家中下一个孩子,是名庶女,母亲在生产时血崩,没多久就去了。 或许跟姜夕英类似,都是娘胎里受了惊,这名十一女也是打小身体不好,随时都能夭折。 姬华看她的目光,总比别的庶出孩子温柔,大抵是想起了自己的长女,前脚后脚的来到这世上。 “你就叫朝露,朝饮木兰之坠露兮。” 她把自己长女的名字给了她。 然后,这名十一女活下来了,再然后,姜朝露成了姜儿。 十年一瞬间,都如梦。 “回绿水巷的马车在门口停着了。家里今年采买的锦缎,式样最新的玉玩,还有十囊金饼,都放在车上了。”姬华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昨晚我亲手做了枣糕,核都去得干净,也给你放上了。” 姜儿深深三拜,转身离去。 她忽然想到,朝露,原是易散之物。 是啊,她姜朝露,在这人世一霎光华,盛放了,就熄灭了。 初秋,枇杷花雪白。 姜朝露回了绿水巷,门庭冷落。 她的嗓子和足尖都毁了,唱歌不如从前,跳舞不如从前,全靠姬华给她的钱财度日,虽不至于拮据,但笙箫繁急的热闹都和她无关。 柳望子成了头部伶。她的东阁纸醉金迷,经常闹到夜半都还是欢笑如昼。 姜朝露开始学吹埙,闲的。 偏僻的西阁人迹罕至,埙音也不会有人来在意,姜朝露最初吹得磕磕绊绊,后来也能连成曲子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是曾经他吹给她听的。 从初秋到深秋,姜朝露看着中庭的枇杷花打朵,枇杷花绽放,再到枇杷花荼蘼,晚秋的斜阳将她身影拉得老长。 以至于某人出现在门口时,姜朝露揉了揉眼睛,怕是晒花了眼。 “魏凉?”姜朝露脱口而出。 刹那间,她心里被挤得满满当的,喘不过气来。 可只是转瞬,她垂下眼帘,起身行礼:“妾,见过贵人。” 魏凉没有进来。就站在院子门口,负手而立:“姜夕英连着月余都发癫,吵着要什么人,姜家不得已请我来管束他。我才从大任潭赶回京,如今刚从姜宅出来。” 姜朝露一愣,姜夕英的癫因她而起,魏凉刚从姜宅来,那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又有多少。 姜朝露不敢往下想了。 “好事多磨,夕英少爷也是大福气在后头罢。”她顾左言他的回了句。 魏凉扯扯嘴角,夕阳下他眸光明灭,噙着说不清的暗流。 他不再问,也不走。 姜朝露的脸发白起来,好像那日差点命丧姜家奴仆棒下,也不及此刻,她整个人都开始慌。 “贵人要不要进来坐坐,灶上温了新鲜的酪浆。” “不必了。” 魏凉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那三个字。 “姜朝露。” 被这名字唤的女子僵住。 魏凉最后那抹不确定消散:“不是我故意打听的。只是姜夕英这次闹得大,姜家里的流言满耳钻,实在是不得已听了几句。” 姜朝露不敢看他的表情。 魏凉齿关咬了咬,话锋一转:“所以,你和他……我是说,他对你……” 姜朝露忽然觉得委屈。 少年吞吞吐吐的,脸却都涨红了,瞳仁深处压着夜色翻涌,还有那么一丝丝,属于男人的挣扎。 于是就刺痛了姜朝露。 她抬眸,一声冷笑:“贵人听到的都没错。不过贵人觉得,妾应该学名门的贵女们,一条白绫以保贞洁么,还是该学不让须眉的烈女们,剪子簪子同归于尽么?” 质问来得突兀和急促。 魏凉愣了愣,急了:“凉,凉非此意!只是道听途说,凉未知全貌,若你是被迫……” “不是被迫。”姜朝露打断,否认。 是她自己,和疯子做的交易。 从她露出肩膀的烙印开始,她就知道,她要面临的下场。 “那我还听说,你是从战场上逃出来的……”魏凉愈急,加重语调,“若是我的兄长……” “不是将军。”姜朝露再次否认。 然后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姜朝露悲凉的笑笑,她能解释什么呢,姜夕英是自投罗网,魏沧是长兄如父,她才是那颗,坏了一锅汤的老鼠屎。 是她,在他的命运里格格不入。 第二十七章 摊牌 魏凉一拳头打在旁边的枇杷树上,掉头就走。 看着他背影越来越小,姜朝露忍不住叫住他,哪怕是多一刻,不说话也好,她就是想再看看他。 魏凉转过身来,疑惑。 风中枇杷花飘,漫天纷纷扬扬,落到少年的肩膀,雪白无尘。 姜朝露笑了。 她拼了命也想再见的一幕,再见了。 “小将军,妾,名朝露。” 魏凉深深看她,没说什么,消失在巷子转角。 姜朝露在原地立了很久,被枇杷花模糊的视线里,终于水汽一片。 《列子》曰:日初出,沧沧凉凉。 太阳升起来时,朝露,一瞬就散了。 生死不相逢。 深秋,枇杷花铺了庭院雪白。 姜朝露大病一场。 嬷嬷遣郎中来瞧过,说她是忧思深虑,郁结于心,现在看是小病,但长年累月下去,就得丢命的。 嬷嬷以为她是因为头部伶的事,赌气,遂宽慰她,嗓子和脚不行了,那就练乐器,吹拉弹唱厉害,一样能位列名伶。 “不会吹给旁人听的。” 姜朝露躺在榻上,目光瞥到手边的埙,淡淡的笑。 “你呀,越来越古怪了,不管你了!” 嬷嬷恨铁不成钢,被气走了。 余下时日来瞧过姜朝露的,就只有柳望子。 柳望子锦衣华服,珠钗碧佩,似乎还胖了几许,走入寒酸的房中时,带进来一股蔷薇胭脂的香味。 姜朝露被呛了好几口。 “姜儿你别怨我呀,有人下,就得有人上不是。我好歹念着你的,瞧,进贡的药材,我都给你带来了。” 柳望子把药箱打开,满目琳琅。 野参黄芪何首乌黑枸杞,姜朝露就算不懂岐黄,也能看出是顶级的好物。 “你从哪儿来的?就算你如今是头部伶,也买不起这些多。”姜朝露讶异。 柳望子目光躲闪,换了话题过去:“你别管……那边还有贵人指名,我隔日再来瞧你。” 柳望子告辞离去,当然接下来的日子,她再没来过。 姜朝露切了半截野参,合着几颗黑枸杞,炖了汤药,喝上几天就能下地了。 实在是药材太好,一点点就让她恢复如初。 剩下的药材,姜朝露也没客气,拿出去卖了金,压在枕头底下才踏实。 诸侯历一百三十八年,秋的最后一天。 燕国,胜卫。 燕将魏沧回到了王城,功勋势盛,如日中天。 送走一拨又一拨的恭贺和谄媚后,魏沧见到了有些意外的来客。 “你是那个女伶?叫什么来着?”魏沧愣了愣。 “姜……”姜朝露滞了刹那,再开口,“朝露。” 魏沧点点头,当下还没想到这个名字的渊源,他只是闻言蹙眉:“你来魏家作甚,这不是你该踏足的地方。” “妾用了从战场带出来的军中令牌,门上放妾进来的。” 姜朝露跪下,伏地一拜:“妾从战场逃脱,自知有罪,特来请罚。” “每年从战场逃脱的人多得是了,但逃出去死的,比留下来死的还多。”魏沧并不甚在意,“你能活下来,还回到王城,是你的本事。” 姜朝露还是没起来,再拜:“魏小将军知妾逃脱,隐瞒未报,还望宽恕。” “他是我弟弟,训几句……”魏沧正摆手,忽的话锋一转,“他又来见你了?” 姜朝露点点头。 魏沧目光一冷,顿时语调不善起来:“还说你能活着回来,算你有胆色,没想到是赶回来见他!你要纠缠他到几时?他清清白白,都还不懂男女事,你却是一介女伶,风月满身尘,如今竟要拉他下水么!” 最后半句如小刀,猛地扎到姜朝露心尖上。 她竭力稳住心绪,轻道:“若将军是来斥责妾的,妾认,但将军在斥责之前,能否听完妾此番来意。” 魏沧冷哼:“是了,你今天来不仅是请罪?如果和子初有关,就不必说了,女伶妄想飞上枝头的那一套,我知得多了。” 姜朝露咬咬下唇,练习了好几天的话,从口中剜心而出。 “妾知身份,懂廉耻,攀龙附凤妾尚且不耻,就更不会染指魏小将军了。不管将军信与不信,妾今天来,就是把话摊开了,与将军开诚布公。” 姜朝露顿了顿,见魏沧神色缓和,才续道。 “魏凉,他应是昂首挺胸走在这乱世中的人,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肩上都能落满落花。”姜朝露深吸气,凄凄一笑,“妾,不敢脏。” 不敢。她用的词,是不敢。 她知她的孽缘,宿命缠身,她更知朝露易散,与初生的太阳,如何靠近。 于是要有怎样近乎于虔诚的绝望,才选择了这个词,不敢。 魏沧面色复杂。 “当日那袋金,妾就还给小将军了,此后的回答,也从无更改。所以,请将军不要因为妾,做出让小将军左右为难的事。” 姜朝露拜倒,额头触到冰冷的地砖,肩膀终于颤抖起来—— “以后,请将军您,护佑他。” 魏沧沉默良久,别过脸去:“……不消你说。” 姜朝露再拜,起身离去,走到朱红大门口了,魏沧的声音幽幽飘来。 “魏家手握军权,王室忌甚,这次我能活着回来,全靠百夫长老戚舍命救我,他临去前托孤,有一女。我查过了,是个好人家的,我打算配给子初。你,应该知道分寸。” 姜朝露僵了半晌,然后继续往外走,再未回头。 看着女子背影消失,魏沧的手握紧了身侧的刀柄。 刀,是武将的命。 尤其是在魏家,刀法相传,谓为国绝。 那刀柄上刻了一叶金小扇,似乎是银杏叶,入了秋,满树黄灿灿的扇子摇。 谁没年轻过。 然而正因为年轻过,才明白其中滋味,悲辛无尽。 姜朝露的来访,让魏沧心里七上八下。 她和魏凉之间,好像有些出乎意料,让他拿不准了。 于是魏沧派人去大任潭叫回魏凉,顺便利用魏家的关系,暗中调查“姜朝露”这个名字。 几天后,当他得知结果时,看着走进门的魏凉,脸色青得厉害。 “兄长。”魏凉拱手,苦修月余的他,晒黑了,也壮了。 和从前倒是换了个人。 魏沧盯他许久,盯得魏凉发毛。 “恭喜兄长得胜归来。”魏凉说了句规矩话。 魏沧冷哼:“得胜归来?我归来不是喜,是气差不多!你若要学那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蠢货,就不要说你姓魏!” 第二十八章 戚姬 魏凉眉梢一挑:“兄长来责问我?弟弟我还没先问过兄长,为何要把她带到战场,置她生死于不顾!” 很是意外的还嘴。 魏沧蹭的一声,火上来了:“你果然是被她蛊了心,竟学会顶撞长辈了!伶人馆逛多了,学会了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今天敢顶撞长辈,明天是不是就敢欺师灭祖了!” 魏凉脖子硬得很,驳斥:“兄长明知道我和她……还一声不吭就把她带去战场,那种地方,是拿定了要她的命!不仁不义,焉能为大丈夫!” “怎么,你今儿是要为她出口恶气?”魏沧怒极反笑,一把将身侧的佩刀扔到他面前,“刀给你,我不躲,要砍要杀随你!就让我看看,魏家出了个多么感天动地的痴儿!” 刀坠地,哐当清响。 房里陷入了凝滞。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空气僵得很。 良久,到底是魏沧,想起姜朝露上门来说的那番话,软了语调:“罢,到此为止,以后这种事都不会有了。” 魏凉一愣。 魏沧叹了口气:“你长大了,是馋女人的年纪了……但不能是姜朝露。” 魏凉变了脸色:“兄长知她身份了?” “她来……”魏沧话锋一转,打了个马虎眼,“姜夕英这次癫得厉害,我回来后去姜家瞧了他,听了些漏。” 魏凉的指尖在箭袖里攥紧了,指关节发白起来:“里面是否有姜家人的意思?” 魏沧摇摇头,看出魏凉的紧张,冷笑:“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听说你这阵子,调动了魏家势力,查当年发生在姜朝露身上的变故。” “她没有说实话,很多,我想知道她的难处。”魏凉眸光微黯,没有隐瞒。 魏沧火又上来了:“不止?还有那些进贡用的药材,野参黄芪何首乌黑枸杞,不分青红皂白的,连鹿角也有。你这阵子也向族库支了不少。” 魏凉看向房梁。 魏沧感觉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反而拿他没法了:“其他的我可以不管,但查姜朝露的事,你立马罢手。姜家当年就封了口,你不要去揭他族的禁忌。” 顿了顿,魏沧加了句:“再说了,她没有说实话,是因为她不想。她有自己的想法和顾虑,你不要太实心眼。” 魏凉没吱声,感觉是默认了。 魏沧吁出满腔闷气,缓和过来,他看着已经出落得气宇轩昂的少年,眸底多了慈爱和不忍。 他们同母所出,他到底是长兄如父,长了二十来岁,那就是半个父亲。 “这次得胜归来,九死一生。王室背后用的手段,让我差点折在回城路上,多亏百夫长老戚舍身相救,我们一家才能团圆。”魏沧吩咐下人去请客,噙了笑,“老戚将他的女儿托给我,我将她带回来了,从此她就住在我魏家。来,你认识认识,进来!” 最后两字是对候在廊下的客所说。 魏凉下意识的回头。 见得一名少女怯生生的向他行礼,声音发着颤。 “戚萍,见过魏小贵人。” 魏凉一颗心,咚咚咚的,坠入深渊。 绿水巷西阁,石砖结了青苔。 姜朝露开始还吹埙,后来吹着吹着就流泪,最后埙也不吹了,成天坐着发呆,看庭中那棵枇杷树。 深秋时节,枇杷花荼蘼,雪似的。 可惜再也不会落满某个人的肩头了。 也不会倒映在她眸底了,这一生最好的光景。 入冬。 姜朝露拢了拢棉衣,西风盈袖,衣衫都变宽大了。 她听说魏沧将军迎娶了吴国宗室女钱姬,和清平君做了亲家。 当日还宣布了戚氏与魏凉定亲,戚氏搬入魏宅,说是让小辈们先熟悉熟悉。 姜朝露都是从柳望子那里听的,后者一边搬论,一边眼神往她这儿瞟。 “百夫长之女?”姜朝露唯一的意外点。 “魏家上位靠的是军功,对联姻等手段向来不屑,所以家世不甚看重。只要是知书达理的,清清白白的,都可以。”柳望子热火朝天。 听到前半句,姜朝露眼眸一亮,可听到后半句,那点光就寂灭了下去。 她自嘲的笑笑:“是好事,好。” 柳望子离开很久后,姜朝露都还在发呆。 直到夜幕降临,寒风冻得她牙齿打架。 她起身,准备回房,可因屋内没有点灯,周遭黑黢黢的,她一不小心被台阶绊倒了。 咚,摔了个结实。 姜朝露趴在冰冷的地上,突然就泪下来了。 而连哭声,在冷寂的庭院里回荡,顷刻就被巷子外的欢笑湮没。 为庆双喜临门,魏家摆了月余的大宴,火树银花不夜天,半个王城的热闹。 不知何时,宽厚的手将姜朝露拉起来,指尖顺势碰到她脸,将泪水擦去。 “一个人晚上哭,小心招来怨鬼。”佯装吓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就算是吓唬,这声音也软到了心坎里。 姜朝露被骇了跳,回眸见得月光下依稀的面容,又想笑:“景吾君翻墙来的?” 姬照朝枇杷树努努嘴:“喏,这地儿有棵树,比东阁好翻多了。” “第一次有人说西阁好话。”姜朝露揶揄,盈盈下拜,“见过君上。君上不问妾为何哭泣?” 姬照把姜朝露拉到亮堂地,借着月光,细细打量她:“你不说,我就不问。不过,倒是想知道,你怎么瘦了这些许,脸色也不太好。” 姜朝露眼神飘忽。 姬照话锋一转:“因为想相公?” 明显是不正经的玩笑话,逗得姜朝露破涕而笑。 姬照伸出指尖,一刮女子笑脸:“这样才对嘛,愁眉苦脸的,比怨鬼还难看了。” 顿了顿,姬照扬了扬手中的东西:“瞧,我带你去个地方。” 姜朝露看去,是草绳穿着的一块肉,还有一壶酒。 “现在?”姜朝露看看天色,月上中天了。 “现在才是好时候!”姬照神秘兮兮的一笑,拉过女子往外去。 巷子外有马候着,姬照抱起姜朝露上了马,策马扬鞭,不多时,就停到了一处飞阙前。 很高的飞阙,耸立入云,入口前有鎏金牌匾,三个小篆:观星台。 二人踏过层层叠叠的旋梯,来到顶层,姬照轻车熟路的取了火折子,嚓,点亮灯台。 长信宫灯明耀的刹那,姜朝露遮了遮眼睛,待放下手,看清是一处大殿,官署陈设,殿外有玉台,临空十丈。 第二十九章 观星 “钦天监?”姜朝露看看绣鞋底的泥,不敢进。 “不错,我把监正灌醉了,他应该要睡到明晚去了。现在监内没其他人,进来!” 姬照有些得意的解释,一把拉过姜朝露,翻箱倒柜搬了炉子出来,就开始摆弄他带来的肉和酒。 姜朝露手足无措。姬照敢灌醉监正,她却不敢在官署放肆,要是冷不丁被发现,擅闯之罪能立马头点地。 姬照倒是神色如常。架好了红泥小炉,掏出两酒盅,竟开始烤肉温酒了。 肉香混着酒香,滋滋的在殿内窜白烟。 “鹌鹑?”姜朝露鼻翼微动。 “我今早在王苑捉的,尝尝鲜,还有新酒,都还未滤过。”姬照带了夸耀,看过来的瞳仁都是光。 姜朝露唇角上翘,最后那点不安消散,也凑过去帮着烤肉。 入冬了,与一人喝酒烤肉,莫不是人生一快。 姬照切了肉,递给姜朝露,又给她斟酒,笑:“你一盅,我三盅,不醉不归,如何?” 姜朝露知道姬照是给他散心,她也知道很多地方不妥,但她如何能拒绝呢。 殿外寒风呼啸,国度寂静,殿内是橘光温暖,肉好酒温。 就连姬照也没了往日的贵气,脸被炉火映红的他,变成了一个世俗的普通儿郎,红尘染他身,竟也可爱如斯。 食色,性也。 那一刻,他将两者都占全了。 姜朝露接过酒盅,一饮而尽,姬照随之连饮三盅,割了大块的肉塞进嘴里,连喊“过瘾!” 恰到好处的粗犷,和他微醺的玉容面庞,让姜朝露从来没觉得,和他这般近过。 就好像她的心,一点点的,触碰到姬照这个人。 然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越了界。 “好吃!”姜朝露也学了姬照,塞了大块的肉,女伶的规矩和姿态,全抛脑后了。 姬照酒至半酣,随意的往值夜官吏的榻席上一躺,四仰八叉的,吟唱起来。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注1) 低音在夜半流淌,合着打窗的北风,咻咻的往姜朝露心里钻。 长夜灯火,与君把酒言欢,还是位大口吃肉的郎君,橘黄灯火下的笑,都是世间令人眷恋的烟火。 姜朝露突然有些鼻尖发酸。 是幸么,是不幸么,两张面容在她脑海里搅成一团。 宫里梆子敲,三更。 姬照突然道:“时候到了。” 然后他起身,不知鼓捣了什么,大殿的藻井突然向两旁打开,轰隆隆,露出殿外的夜空来。 姜朝露还没明白,就见得姬照灭了灯,重新躺下,指了指:“你看。” 四周黑咕隆咚的。姜朝露向上看去,瞳孔一缩。 星空。 无垠的夜空广袤苍凉,漫天繁星点缀,就像是嵌在黑缎子上的珍珠。 天圆地方,山海浩瀚,人显得那么渺小,都被天地载覆其中。 “这就是钦天监的观星殿,来,躺下看。”姬照拍了拍身侧的榻席。 姜朝露抿了抿唇,没有拒绝,和姬照并排躺着,被头顶的星空湮没。 近乎于热泪盈眶的感觉涌上心头,实在是太美,姜朝露转头看男子。 “多谢君上。” 黑暗中她不知男子是何表情,但他眸底的温柔,和星光辉映,是唯一能让她确认的心动。 寂夜里,星空下,被他如此注视着。 “……你看那儿,是二十八宿,行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你再看那儿,是北极和四辅。啊,还有那儿,天垣和天市,据说是星宿的天宫……” 姬照举起手,为姜朝露指认星宿,从未看过的天地,从未听过的传说,从他口中道来。 姜朝露抹了抹眼眶,理智就剩了一个念头,如果是他,她认了。 “多谢君上。”姜朝露重复这句话,已经带了其他的情愫。 身边凝滞了片刻。 然后一阵风起,男子翻身过来,力道轻柔又不容抗拒的,将她压在身下。 灼烫落在唇瓣上时,酒香和热气扑面而来。 姜朝露一僵,但只是片刻,她没有反抗。 姬照的身子太烫,如同烙铁,将她都要融化了。 那指尖碰到衣带的刹那,姜朝露如被冷水一泼,下意识的推开了男子。 姬照没有倒出去,只是撑离她,纵是黑夜,也能辨认出他的诧异。 姜朝露愣了,身体先于大脑而动,她都不明白。 两人上下瞪着,尴尬了许久。 姬照叹了口气,俯到姜朝露耳坠,哑着嗓子道:“事不过三……姜儿,不要推开我第三次……” 旋即他翻身而起,向殿外去了。 殿外玉台,高处风疾。 姬照负手而立,任十一月的寒风灌满衣衫,冷静下来。 随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走进,拜倒:“君上完事了?” 语调上扬,存了揶揄。 “监正,我是不是真应该把你灌醉,然后明天让训狱治你渎职之罪?”姬照冷笑,面容恢复如昔。 “卑职不敢!”监正慌忙求饶。 姬照斜眼睨他:“今晚记你一功。另外把话散到诸公子中间,尤其是太子宫。” 顿了顿,姬照看了眼四周躁动的夜色,冷笑愈浓:“他们不是喜欢派人盯着我么,沉迷声色,夜不归宿,如今他们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监正战战兢兢的领命,想到自己被姬照拿住的家眷,他没有多的选择。 燕国的冬,今年格外冷。 才迎来当家主母的魏家,又办了场不大不小的喜宴。 将军魏沧赎了女伶姜氏,收为大风阁家伎。 魏沧在魏宅的住处,叫大风阁。 家伎,是介于奴仆和妾室中间的存在,半个主人家的女人,于是相公能做的事,也都能做得了。 本来不是个大事。 魏沧虽四十有余了才娶妻,不代表没碰过女人。 大风阁数名莺莺燕燕,碍于王室的压力没有名分,但孩子都生了一行列了。 魏宅,朱门高户,将门名第。 黑瓦白墙的巷子占了半条街,行到街口,庶民避道,一溜的下马石,低阶官吏都必须步行而过。 轿子行在威严静然的巷子里。 已经能看见魏宅的大门了,两个奴仆另抬了小轿,从宅里迎出来。 “请家伎换轿。”奴仆拦住,带了客客气气的鄙夷,“伶巷的东西,是进不得魏家的。” 注释 1绿蚁新醅酒:《问刘十九》作者白居易。 第三十章 家伎 轿旁来送的嬷嬷尴尬,但也没拒绝,唤姜朝露下来换了轿,还不忘塞了银五铢给那奴仆。 “请照顾好我儿,她还没破瓜,是好人家的。” 嬷嬷抹泪。 “能做将军的家伎,魏家必是调查清楚了的,只要守规矩,福气后头不缺。” 奴仆抬了轿,正要起,忽听得嘚嘚的马蹄声,一位少年策马而来,挡在去路。 “凉少爷,您回来了?”奴仆看清来者,讨好的笑,“这位是将军新迎的家伎,正要去拜见。” 来者魏凉。他风尘仆仆的,十一月天了也满头汗,显然赶得匆忙。 “我与她说两句话,尔等先候着。”魏凉下马来,长身玉立。 奴仆面面相觑,和嬷嬷远远地退到一边,背过身去。 姜朝露身着红衣,家伎不得着正红,是水红,便也算贺喜了。 她听到轿外魏凉的声音,身子剧烈的一颤,都没力气走出去。 “你没有什么话对我说?”魏凉站在轿子前面,目光仿佛要透过锦帘,看清那个她的表情。 姜朝露撑着软垫,想站起来,却还是发软,良久嗫嚅出一句:“由不得妾。” “是么?”魏凉语调上扬,带了淡淡的嘲讽,“由不得你,也由不得兄长,都由我,多此一举咯?” 罕见的直白和刻薄。 罕见的少年一怒,玉石俱焚。 轿子里的姜朝露心头大恸,泪大颗大颗的滚下来了。 她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嘴里咬住锦帕,全往下咽。 横竖是她错他,就得受着。 觉察到轿子里的动静,魏凉有些后悔出口的话,但十八岁的他就是这般脾气,火上来了不忍,忍不住了不饶。 于是他更进一步,连声:“为什么偏偏是兄长?你说过,那个人不会是我,但为什么就是兄长?你到底是装傻,还是故意,对我从始至终的不明白?” 姜朝露浑身发抖,不还嘴。 魏凉咬咬牙,这种沉默让他更难受,胸口的闷气都要炸了似的。 “姜朝露,你回答我一句,哪怕半句,都能让我信。”魏凉上前几步,盯紧轿帘的眸充血,“求你……” 最后两字竟带了哀然。 姜朝露的喉咙涌上股甜腥味,锦帕都被咬烂了,还是无话。 你,应该知道分寸。 这是魏沧告诉她,打算把戚氏许给魏凉时,嘱咐她的话。 她矢志不忘。 于是决定哪怕刀落下来了,刀尖也该是朝向自己的。 轿子外,魏凉眸底的期待冷却,光熄灭,最终变为死寂一片。 “好,那我最后只能说,不要给我兄长生下子嗣。否则,我怕我会……”魏凉说不下去了,充血的脸褪色,发白起来。 姜朝露心里咯噔一下,被触到某个痛处,想起半刻前奴仆的话。 伶巷的东西,是进不得魏家的。 她咧咧嘴:“……贵人是怕妾出身贱籍,脏了你魏家的血脉么?” 魏凉一愣,瞳孔扩大:“你还真打算与我兄长儿女绕膝……” “妾既已是将军家伎,有何不可?”姜朝露打断,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苦涩蔓延,“若是妾为将军诞下子嗣,母凭子贵,彼时一声庶嫂,贵人莫叫错了。” 两人同时僵住。 长久的死寂,北风呼呼吹,吹得人心凉遍。 轿子外,姜朝露看不见魏凉是何表情,但听得一个字:“好。” 嘶哑到极致。 然后是脚步声,上马声,扬鞭声,逐渐远去,再听不到了。 姜朝露撩起帘子,惘惘的伸出手,想去抓那抹背影,却只抓回来北风中,一掌的冰晶。 她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吐出大口的鲜血,在轿子里痛哭出来。 今年的冬,格外冷。 轿子进了大风阁,魏沧看着姜朝露的红眼,有些意外。 “来迎你前就和你商议了,权宜之计,不当真,不会碰你,衣食住行更不会差了,你需得如此肝肠寸断?” 姜朝露别过脸去。 魏沧揣摩道:“你当时自己也答应了的。以后你是我魏家的人,有魏家在背后护你,总比做女伶强。也算是对你那日一番坦诚,我的投桃报李了。” 姜朝露擦擦眼,是啊,在赎身前一晚,魏沧来找过他。 为了让魏凉死心。 魏沧的目的很明确。 她应了,只有这一个法子,让她自己也死心。 “今后应该不会与凉少爷多碰面罢。”姜朝露突然问道。 “他如今有家不回!成天呆在大任潭苦修,魔怔了!寒冬腊月的,他拿命去玩不成!”魏沧怒起,余光瞥到姜朝露,又气打在了棉花上。 “罢了,谁年轻时不造场孽,希望他死心后,能做回从前那个魏凉,否则要走火入魔的。” 魏沧拂袖而去,原地就剩了姜朝露,被暗影湮没。 燕王宫,铜雀。 景吾君姬照立在十一月的北风里,脸都被吹成了紫色。 “君上!”寺人跪了一地,痛哭流涕的劝。 从听到魏宅密报的那刻起,姬照就把自己晾在了寒天里,一动不动的,衣衫上凝了层冰晶。 “贵体会冻坏的呀!”医官们也跪了一地,如悬刀在颈。 冷静,冷静下来。 姬照也在心里对自己说,无数遍。 将军魏沧赎了女伶姜氏,收为大风阁家伎。 探子传回的消息不停在姬照脑海里荡,他能感到被冻僵的皮肤底下,心跳得紊乱。 终于,在意识都开始模糊的前一刻,他感到自己恢复了正常。 “来人,把这个送去给魏将军。”姬照回了殿内,拿起壁龛上花神皇后用过的宝镜,“就说是恭喜他纳得美伎。” 寺人们接过,面色纠结。 既然是恭喜,却送花神皇后(注1)的东西,恭的哪门子喜。 寺人正想确认,抬头见得姬照若有所思。 “君上,果然此物不妥……”寺人微喜。 “奇怪?”姬照却忽然吐出两字,满面疑惑。 莫名其妙的话。 寺人看了看四周,不知道姬照在问谁,更是在问他自己。 姬照眉头蹙紧,那股疑惑愈浓,让他脸色都挣扎起来。 他绞尽脑汁,又眼眸一亮,似乎是得了答案:“美色误人?” 想到那张不动声色就能勾人的小脸,还有那晚推开自己的手,他的心跳又紊乱起来。 一定是了,食色,性也,是她误他。 注释 1花神皇后:汉惠帝皇后张氏,至死依然冰清玉洁,保持处子之身。天下臣民无不怀念怜惜她。于是纷纷为她立庙,定时享祭,尊她为花神,为她立的庙便称为“花神庙”(来源:搜狗百科) 第三十一章 耍刀 姬照松了口气,转头见那寺人还候着,语调轻快:“去找个女人来。” “奴才这就去请芈姬!”寺人领命离开,又被叫住。 姬照挂出索然寡味的表情,取下翡翠扳指,扔给他:“去宫外找个女伶……不,两个。” 寺人会意,憋着嘴笑:“君上放心,一定为您找个得劲的,还是没破瓜的,保准干净!” 言罢,寺人就揣了花神宝镜,一溜烟出宫去了。 当晚,魏沧跪谢上恩,接了花神宝镜。 当晚,景吾宫彻夜莺啼,直到凌晨才消停。 稍微让众人意外的,是翌日景吾君起了,脸色并不见得好多少。 还以办事不力为由,将那寺人打了十荆条。 十二月,年味越来越浓了。 林寒涧肃,哈气成冰,爆竹炮仗的红壳子满地滚。 旅居燕国的清平君钱蹊打算归吴了,年,还是要回家过的。 临行前,清平君设宴,邀了魏家大小两位将军,还以程鱼的名义,嘱魏沧一定把家伎姜氏捎上。 说是男人们喝酒,女人们叙旧,程鱼想姜氏了。 本来这种场合轮不到家眷,但看在程鱼的面上,魏沧纠结几天,还是把姜朝露带过去了。 仿佛被神明庇佑的三百年无忧,让程家在整个诸侯世,都享有超凡的地位。 都要过年了,没必要闹不痛快。 当晚,歌舞笙箫,灯火如昼,前堂三个男人觥筹交错。 后宅,程鱼拉了姜朝露的手,上下打量:“瘦了,嗯,脸色也不好,没肉了。” 程鱼好笑:“子沅哪里话,魏家好吃好喝的,妾还觉得胖了呢。” 程鱼目转忧色,认真问道:“从还金与子初兄长,到子阳兄长……” “诸般万端,妾,心甘情愿。”姜朝露打断。 她不想听程鱼说下去,每个字都是小刀,能扎得她血淋淋的。 程鱼蹙眉,叹了口气:“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我子初兄长每每看向你时,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我瞧得出,先生也瞧得出,就你瞧不出不成?” 姜朝露抿抿唇,不说话了。 程鱼急了:“姜儿,就算你心甘情愿,你也顾念顾念他,他是不是在火上烤!都十二月了,他还没日没夜的在大任潭苦修!我方才见他,你不知道,他简直是变了个人,身上全是伤!” 说着,程鱼就抹抹眼眶,要掉下泪来。 姜朝露的指尖攥紧了罗帕,却更说不出话了。 她能说什么呢? 说好听的是虚妄,是难听的是欺瞒,横竖都是她的错。 “早了干净,就不痛了。” 良久,姜朝露才惘惘一句,说给程鱼听,也说给自己听。 “你!哎,不管了!就算你下定决心,也亲口给他说去!”程鱼气得跺脚,掉头走了。 她走向花苑的垂花门,清平君钱蹊蹑手蹑脚的等着她了。 “先生,办得如何?”程鱼小心的看了眼身后的姜朝露,压低语调。 “我对外边说是和子初来醒酒,不会有流言走变样的。”钱蹊朝前堂努努嘴,“魏沧将军也酒至半酣,有时间。” 程鱼刚想松口气,又锁了眉:“先生,我们做得对么?我探了姜儿的口风,总觉得他们这孽缘,不是容易解的。” “孽缘?”钱蹊眉梢一挑,“既是孽缘,就更是唯有此间人,知此间滋味了。” 程鱼一知半解。 钱蹊俯身瞧她,凑得很近,微醺的瞳仁深处荡开了涟漪。 程鱼唬得想后退,却发现背后是柱子,退不得,方寸之间被他注视着,她后背冒了层热汗。 “先,先生?” “他们是孽缘,那我们呢?” 钱蹊轻道,声音微微嘶哑。 程鱼心跳一滞。 还没反应过来,钱蹊便起身离去,迎向不远处徘徊的魏凉:“进去,她在里面。” 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程鱼耳根都红了,她不依不饶的追上去,撵着钱蹊喊。 “先生!我们是良缘,良缘哦!小十三说得对不对,您笑了,就是笑了!” 二人的打闹声远去,后苑安静下来。 姜朝露自嘲的笑笑,拢了拢衣袖,准备离开,没想到刚转身,就看到垂花门下立着的少年。 “魏凉?”姜朝露脱口而出。 然而只是片刻,她低下头去,行礼:“见过贵人,是妾失礼了。” 魏凉走上前来,在三步外站定,花苑里的灯笼映出他脸庞,眸深处夜色翻涌。 大任潭日夜苦修。十二月的天褪去衣衫,坐在水潭之中,任瀑布锤炼身躯和心志。 姜朝露便是只瞧了一眼,就酸了鼻尖。 他真的变了个人。 身形是精壮了,可衣衫露出的肌肤都是伤,有刀枪的伤也有冻伤,鬓发潦草,落了风里的冰晶如霜。 从前的他,眉眼是极好看的,脸部线条如刀削般鲜明立体,如今却笼了层苍白,瞳仁里氤着淡淡的哀凉,雾气一般。 “你,过得不好。” 姜朝露哽咽开口。 “你心知肚明。” 魏凉回答,嗓子喑哑。 姜朝露别过脸去,咬住下唇,怕自己再说出枉费的话。 “你也过得不好。” 魏凉迅速的瞧了眼女子变宽大的衣衫。 “妾……”姜朝露勉强挤笑,“妾此生,已无悔了。” “可是我有悔,如何?”魏凉接话。 姜朝露浑身都颤抖起来。 魏凉深吸气:“那日是我不好,说话冲动了。” 姜朝露摇摇头,知他是说拦轿的事。 “我惹你不开心了,对不住。”魏凉低声,拔出了身侧的佩刀。 姜朝露一愣。 然后就见得少年耍起刀来了。 疾风无痕,闪电留光,是快得划出一道道银线的刀法,追随着那少年身轻如燕,在夜色里织出一幅极美的舞刀图。 梅花落,过刀锋而裂。 冰晶飘,掩刀光而碎。 就算姜朝露不通武学,也瞧得出刀法精妙,美轮美奂,哪怕敌人死在这刀下,也能含笑九泉了。 姜朝露唯独不太明白,这耍刀给她看,是……道歉? 如果说刀,是武将的命根子,那这耍刀搏千金一笑,诚意是有。 但她毕竟不是舞刀弄枪的主儿,看半个时辰还觉得惊艳,看一个时辰就冻得打哆嗦了。 夜半花苑,穿庭北风,她缩成一团。 困意和寒意都袭上来,强装兴致也装得辛苦。 第三十二章 卫质 魏凉倒是越耍越起兴,每一式都卖力得很,通红的脸看过来时,眸里噙满期待和得意,小孩讨赏似的。 姜朝露撑住眼皮,拊掌:“贵人好风采,好刀法!” 魏凉满意的停下,擦了把汗,目光灼灼。 花苑角落里,钱蹊和程鱼也同时擦了把汗。 “子初兄长说求她谅解,准备了好招,竟然是耍刀?”程鱼叹气。 钱蹊想了想:“那可不是普通的刀法,是桃花斩。” 程鱼哭笑不得:“那等没用的?” 桃花斩,源于西周初年,上将军容巍。 其刀法之厉,桃花斩之绝,在几百年的后世都是传说的存在。 而他成名之招,桃花斩,却没有流传下来,或者说,传变样了。 太难练,太可怖,于是有沽名钓誉的将桃花斩改编,成了观赏性极强但没什么实用的刀法。 美是极致的美,但正因为太美,上阵杀敌就成了鸡肋。 正儿八经的武将是不会去学的,只有勾小娘子的富家子弟,耍耍刀,赢芳心,装个英雄配美人。 钱蹊认出来后,深深的看了姜朝露一眼,叮嘱程鱼:“消息千万不能走漏!否则魏沧将军知道子初为了她去学桃花斩,得第一个骂他纨绔,魏家祖坟都得烧了。” 程鱼眨巴眨巴眼:“先生您放心,我在将军的酒里下了点东西,保他一醉,睡到明天去……哎哟!” 话没完,程鱼脑门就挨了弹指蹦。 临近新年,燕国的梅花开了。 按照战败的惯例,卫国送来了质子。 卫国王室,熊姓,质子熊袆,字子服。 魏宅。魏沧看着一溜烟抬进来的箱箧,脸色警戒。 “卫质子这是什么意思?我是燕将,岂可收卫礼!” 熊袆客客气气的拱手:“将军息怒,不过是要过年了,拜个年,并无他意,再说了。” 顿了顿,熊袆话锋一转:“袆也知,给将军送礼不妥,所以这些礼都是送给将军家伎的,还望笑纳。” 魏沧略了视线过去,箱箧里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确实是女子之物。 “家伎姜氏?”魏沧丝毫没放松警戒,“如果是她,就更不妥了!” “那如果是以她母族的身份呢?”熊袆意料之中。 魏沧一愣,从齿缝里迸出几字,“……尔等调查过她身份了。” “毕竟是将军的家眷,非同小可。”熊袆笑笑,“不过将军放心,只是她的父母双亲,真实身份。其他的,将军您不知道的,我们也就不知道了。” 魏沧瞪着他,浑身寒气冒。 熊袆谦和一拜:“我卫也会封好口,到底是燕国家事,外族不便置喙。但凡将军的家伎收下薄礼,缘结了,都好说。” 魏沧硬生生把气咽了下去。 卫国人有张嘴捅翻天的选择,他燕国人却不得不顾姜家的面子。 “礼,我代她收下。只要卫质子不动歪心思,我燕会奉君子之道。”魏沧扔了话,掉头就走。 成担的年礼送到姜朝露跟前时,她的住处难得热闹了番。 “母族?”姜朝露想了许久,才恍然。 她的母亲,原籍卫国,普普通通的出身。 但关键是在生她时,她母亲害了血崩,没多久就去了。 她连一声母亲都没叫过,更别说记得她长什么样,存什么情分了。 从事实来说,卫,确实是她的母族,但被卫质子这么一弄,她自己都不记得的事,还被大人物惦记上了。 她一个小女子夹在中间,也不知是鱼是砧。 姜朝露赶紧翻箱倒柜,取了攒的金,塞给魏家的奴仆,托他去买最好的燕产玉珏。 玉,君子以德配玉。 王公贵族佩玉,庶民都没有资格的。 她以玉珏还礼,一来合身份,二来以燕玉,表明她已为燕人,赶快断了与卫的结缘。 不日后,姜朝露用紫檀匣装了玉珏,让奴仆拿去给魏沧,从魏沧手中还礼。 后者却怒气冲冲的闯进她住处。 “你意欲还礼?”魏沧挡住门口的日光,质问。 姜朝露连退数步,扶住案沿:“君子以德佩玉,妾以为,礼尚往来……” “无需你插手!”魏沧打断,声震房梁,“礼我自会还,哪里轮到你妇道人家,来指指点点!横竖不过是托你的名,谁会真在你身上做文章!” 顿了顿,魏沧将紫檀匣扔到地上,冷声:“你今日若是这礼送出去了,更多难听话就得传了,你让外面怎么看我们魏家!果然是贱籍,丝毫不在乎名声!也是,做过女伶的人,还能有什么名声!” 话来得直白,突突突全是扎人的。 尤其是最后半句,更是一个猛子,让姜朝露脸白起来。 “是妾……考虑不周,将军息怒。”姜朝露一边道,一边指尖抠入案沿,抠出了深槽。 魏沧这才软了语调:“你是后宅女子,就该守妇道,前面的事自有我们男人周旋。你如今得闲,该学学那些名门贵女了,珍重芳姿,琴棋书画,而不是把心思放在其他事上。” 姜朝露沉默。 魏沧又想起什么,加了句,带了傲然:“说过了,你如今是魏家人,有魏家护你,哪怕你母亲是卫公主,魏家也能兜下来!” 姜朝露脸色回暖,前面的罢了,这番,确是说到她心坎上了。 魏沧转身离开,看到前堂有两人候他许久了,微讶。 “来客了怎么不来请我?”魏沧责备奴仆,旋即噙笑向两人拱手,“清平君,子沅。” 钱蹊淡淡点头:“后宅的风波蹊听到了,未敢打扰,故在此等候,无妨。” 不待魏沧开口,程鱼先嚷嚷了:“子阳兄长好大的口气呀!训我们女人这般得意!若有这个劲,怎么不对卫质子撒去?” 魏沧僵住。 钱蹊连忙捂住程鱼嘴:“将军莫怪,子沅就是这个性子,说话冲了点……但理没错,亦是蹊心中所诘。” 话前半句还好,可后半句的转折带了寒意,不动声色。 魏沧瞪了眼程鱼,向清平君笑:“清平君有所不知,家伎姜氏不守妇道,插手男人的事,所以我训了几句……不过再怎么,也是魏家家事,不劳二位挂念了。” 后半句的转折也是不动声色,带了警告。 程鱼扒开钱蹊的手,再次抢话:“钱家和魏家结亲,算一家人,如何管不得家事了?” 第三十三章 一诺 魏沧斜眼睨她:“既是和贵钱结亲,那和程家的你何关?” 程鱼脸一红,哑巴了。 钱蹊轻咳几声,将程鱼拉到自己身后,挑眉:“魏沧将军,蹊只有一句话:对外,姜儿,你魏沧护了,对内,姜儿,我俩护了。还望将军善待她,蹊感激不尽。” 魏沧又震惊又疑惑:“不过是家伎,和钱,和程,皆无渊源,哪怕搬出她原本的出身,也犯不上二位出面。” 钱蹊看了眼程鱼,眸光一软:“自然是看在……这位和钱家无关的程姬面上。” 他加重了和钱家无关几字,怼魏沧方才的话。 程鱼脸愈红,头都快低到胸口了。 魏沧摸摸鼻子,别过视线:“只要姜氏守规矩,我魏沧不会难为她。不过还未问过,二位此番来,是为何意?” “以吴国使臣的身份,来商量年后开春,贵夫人回门礼的行程。”钱蹊正色。 二人遂商量起正事来,程鱼偷溜到后宅,见了姜朝露,把前堂的转折说来,惹得姜朝露泪眼汪汪。 “得二位贵人厚意,妾何德何能。”姜朝露就要行大礼。 程鱼连忙扶起她,红着脸:“不关我的事,我都不知道,他那人看上去翩翩君子的,也能说那种狠话。” 姜朝露抿嘴笑了:“现在最开心不是妾,是子沅,对不对?” 程鱼佯怒,追着要打她,二人闹成一团。 当晚。 姜朝露见着了第三位意外的来客。 她已经歇下了,黑灯瞎火的,窗扇吱呀一声,某个人影滚了进来。 待借着窗外月光,瞧清来客面容,姜朝露转惊为笑:“君上如今成梁上君子了,尽会翻墙。” 景吾君姬照掸掸衣衫,佯装叹气:“魏宅高门大户,不好翻,不好。” 姜朝露看了眼前堂,要去点烛火的手缩回:“君上恕罪。魏宅家风甚严,妾若此刻点灯,必惹来疑心和训斥,反倒让君上不便了。” 姬照似笑非笑,走进来,俯身看她:“那就是说……现在方便?” 男子背对着光,五官掩在夜色里,却一双噙了星光的眸,能将一切都点亮了。 姜朝露脸一红。 “……君上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她慌忙转开话题。 姬照不再逗她,摸黑将一个东西塞到姜朝露手里:“新岁安康。” 姜朝露拈起来,借着窗外的月光一瞧,似乎是木雕的动物,拇指大小,刀功粗糙。 狗? “我以前在卫国的时候,那些卫公子将我的脑袋踩在泥里,骂我是燕国来的小狗。后来先生管栎给我雕了个小木狗,说世人眼拙,总有人将狼认成狗的。”姬照的脸湮在黑暗中,看不清他是何表情。 姜朝露想了想:“是听说先生管栎,当年是王城权贵家的食客,后来随你一同去卫。管,他是君上母亲的族人,那他后来呢,没随君上回来?” 姬照凝滞了片刻,轻道:“……他永远留在卫国了。” 姜朝露一激灵,听出话中深意,忙把小木狗还给姬照,谢罪:“君上饶过,既是亡亲之物,意义非常,妾不敢收!” “既然送了出去,岂有收回的理。”姬照笑笑,把小木狗塞回去。 眼前的男子虽是笑着,姜朝露却觉得喘不过气。 因为太过平静,所以如见深渊。 姜朝露不说话了,看手里的小木狗,原来还真是小木狼。 尾巴向下,她果然也眼拙了。 姬照半正经半戏谑道:“姜儿是看不上这些小东西咯,听说卫质子给你送了礼,几大箱呢。” 姜朝露一吓:“君上言重了!送给家伎的,哪会有好的,不过是卫产之物!妾母亲只是普通的卫人,和王室半点无关!” “礼在哪儿呢,我瞧瞧,要说卫产之物,我可是行家。”姬照打趣。 姜朝露连忙起身,把箱箧翻了出来,打开来给姬照看,是没有什么真正金贵的,横竖托个名,别沾了一身腥就万幸了。 姬照若有所思,踱步到窗下,看着窗外一轮冷月出神。 姜朝露走过去:“君上又想起管栎先生了?” “先生是在一个冬天走的,也是像今时这般,快过年了,卫宫炮竹声声。先生说,他来不及送我年礼了,让我以后别学他,但凡身边之人,大过年的,都得送份心意。”姬照扯扯嘴角,“你瞧,都最后了,他还在说不着边的话。” 姜朝露再次把小木狗,或者说小木狼,还给姬照。 “君上好好做了,先生会开心的。但不该送给妾,妾是魏家家伎,算不得君上身边之人。”说后半句时,姜朝露低下了头去。 姬照没有接,顺势拉过女子,俯身看她:“我的姜儿,如何不算呢?家伎的事,你再给我些时间,我会用王城里最好的轩车来接你。这个小木狗,是年礼,也是承诺。” 姜朝露的心猛地狂跳。 这算是姬照最明白的话,他们相识快一年了,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如今从他口中听到,真是人都懵了半晌。 “君上的意思是?”姜朝露傻了。 “就是那个意思。”姬照眸光一深,唇角若有若无的笑,彻底搅乱了姜朝露。 她更傻了,说不出是忧是喜,做梦似的。 “姜儿,你信我么?”姬照正色问。 姜朝露只管点头。 “那,我也信姜儿。”姬照将女子的手和她掌心的小狗都攥紧,再次重复,“我,也信姜儿。” 重复很古怪。微微加重了语调,带了那种温柔又不可抗拒的压力。 君子一诺,生死兑现。 姜朝露自问不是君子,然而被他人视作君子,还是有滚烫的热流涌上心头。 “如此,我此生,已无悔了。”姬照叹了口气,然后低下头来,灼热落在女子额头。 姜朝露心神大动。 同样的无悔,她对另一位少年也有过,然此时此刻,她才算是真的无悔了。 过了,就是过了。 她的命运,将要和眼前这个男人纠缠,那少年肩头落满落花,早已是她碰不到的太阳了。 是啊,朝露易散,和初生的太阳,如何能靠近。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姜朝露浑身软下来,她靠向了姬照,后者搂住她,声音微微嘶哑。 “姜儿,你是魏家家伎,再给我些时间……我看着你入睡就走。” 第三十四章 细作 姜朝露松了口气,规规矩矩的躺到榻上,和姬照有的没的嗑闲话,睡意袭来时,在他春风般的注视下安心睡去。 姬照几时走的姜朝露不知道。 反正翌日起来,掌心的小木狗还提醒着她,不是梦。 “君子一诺,死生兑现。” 姜朝露攥紧小木狗,打算锁好,却瞧见堂里年礼的箱箧都没收起来,或许是昨晚忘了,她也没多想。 然而接下来几天,波及整个燕国和卫国的变故,把姜朝露置在了漩涡中央。 燕讯狱来了廷尉,率领凶神恶煞的兵将,闯进魏宅,将卫质子送给姜朝露的年礼抬了就走。 “疑有细作物。”廷尉面色铁青。 姜朝露记得他,在她被田蛟事牵连,拿进讯狱时,就打过交道。 “礼送进来时我就检查过了,没有异样。”魏沧在旁拧紧眉头,顺便瞪了眼姜朝露。 廷尉根本不听,扬长而去,山雨欲来风满楼。 于是当那些箱箧真的查出细作之物时,燕国最震惊的,是姜朝露和魏沧。 年,没谁过得好。 燕王罪卫质子,遣国书,质问卫王,两国关系再次箭在弦上。 而卫质子被收押,同样是朝不夕保。 年底,原籍卫国的上大夫田蛟站出来,承认细作之物是自己混进去的,是自己借卫质子之手,过河拆桥失败。 田蛟,下狱,判年后斩首示众。 据说卫质子当着燕王面,口供与田蛟所述,半字不差。 当时他眼眶血红的握紧一柄檀香梳,是田蛟托狱卒送进狱,请他梳洗仪容的。 田家,擅机关,梳里关键,两人口气一通,生死转换。 看似尘埃落定,却不过是刚刚开始。 卫质子被放了出来,魏沧罚了半年俸禄。 而看似不起眼的姜朝露,被魏沧罚去魏家祖陵请罪,说她妇道人家能惹出这么多祸,开年不利。 虽然姜朝露觉得自己成了撒气的,但自从做了家伎以来,第一次能出魏宅,她还是欢喜上路了。 车马晃悠悠的,行进在隆冬腊月的城里。 除了她,就有一个赶车的小厮,一个宅里的丫鬟,一个估计是魏沧派来盯她的嬷嬷,眼睛跟钉子似的。 车还没出城,猛地顿住。 姜朝露差点撞在车壁上,听得小厮怒斥:“卫质子放肆!此乃魏沧将军家眷!还不快避让!” “袆有话,要当面问问将军家伎!此中有诈,必是家伎从中作鬼!否则连魏沧将军都检查过的年礼,怎会出细作之物!”卫质子高呼,半条街都听得见。 姜朝露火一冒,撩起帘子就要下车。 “您是将军家眷,岂可抛头露面!”嬷嬷连忙拦住她,眼睛都能吃人了。 姜朝露看了眼座旁的荆条,冷笑:“男人们算计来算计去,却把锅都扣在妾头上?先是将军又是卫质子,妾还不能吱个声了?” 姜朝露挣开嬷嬷,来到卫质子面前,脱口就是:“卫质子不去查你们的人,倒来喊话妾一个家伎?呵,妾是贱籍,什么本事往妾身上栽,妾可是担不起!” 最后半句讽刺露骨。 卫质子睚眦欲裂,拳头攥得发响起来。 他本来没想到姜朝露会真的下车,毕竟是后宅女子,不能随便见外男,更没想到这番挖苦,还真是劲足。 然而姜朝露越是满脸清白,他那股悲痛欲裂的羞辱感就愈浓。 他听到的某些流言,明明是景吾君,前晚进过她屋的。 “毒妇,还敢狡辩……”卫质子眉目扭曲,猛地扑上去,扭打姜朝露,扯开嗓子喊,“燕人便是如此下作?真相是魏家家伎私通封君……” 声音喊得大,大庭广众的,百姓都围拢过来。 魏家跟来的奴仆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冲上去,分开两人。 “狂乎卫人!岂可诬我燕将!欺我燕君!” 魏家奴仆呵斥,拼命捂住卫质子的嘴。 姜朝露钗环散落,站在一边被指指点点,她脸臊,欲回车里去,可手刚碰到车帘,她整个人就崩塌了。 是,她突然想到,年礼魏沧和她都检查过了,不可能混进什么。 唯一中途再被打开,是姬照来那晚,她在他春风般的注视下睡去。 姜朝露如坠冰窟。 当街拦车还加扭打的事,一石激起千层浪。 姜朝露虽是家伎,却是魏沧的家伎。 熊袆虽是质子,却是刚刚因细作之事,被蹭上一身腥的质子。 敌国质子欺辱燕将家眷,举国群情激愤。 才刚平息的燕卫局势又被点燃了火星,并迅速烧成了新一轮战争的序幕。 年,风声鹤唳。 燕国飘雪,冰糖葫芦鲜红。 姜朝露看着闯进后宅的魏凉,连退三步:“凉少爷,这是大风阁。” 魏凉抹了把额头,呼气成冰,显然来路赶得匆忙,大冬天的也出了身汗。 “我从大任潭回来,就问你一句话,你告我实话。”魏凉开门见山,“卫质子的事,是否与你有关?” 姜朝露低下头:“妇道人家不懂国事。” “好,那我换个问法。”魏凉齿关一咬,“是否和景吾君有关?” 姜朝露按住自己发抖的手:“凉少爷,妾是您兄长家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知外男打算。” 魏凉语调不稳起来:“你……在瞒我。” 姜朝露又浑身一抖。 她非得死死掐住自己,才能说出言不由衷的话。 “妾,不敢欺瞒凉少爷。” “凉少爷?是了,你叫我凉少爷了。” 魏凉淡淡的嘲讽,不说话了。 姜朝露抿抿唇,突然一句:“……如果景吾君确实有疑,凉少爷将如何?” “自然是查,上书讯狱查到底。虽然公子袆是卫人,但无辜蒙冤,天下义士皆可相助!”魏凉毫不迟疑答道。 姜朝露笑了,笑得红了眼眶。 《列子》曰,日初出,沧沧凉凉。 他果然是她的太阳,再也碰不到的太阳。 “凉少爷请回罢,真相就是卫人多诡。”姜朝露别过脸去,下了逐客令。 魏凉也笑了,笑得红了眼眶:“你变了,变得和他们一样,变成了我最想靠近却又最想远离的人。” 言罢,少年就转身离去,可临到门口,又回头来看她,微微哽咽。 “我听到的流言是,景吾君前晚进过你屋。” 姜朝露拼命咽下鼻尖的酸涩,灿然的,向他笑。 “……幸好,当初还金与你了。” 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女子低头一福,是贵女的别礼。 余生向你告别,珍重。 少年转身离去,步伐沉重,再无回头。 第三十五章 赠姬 却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姜朝露低下的头,泪大颗大颗的滚下来了。 她作为魏沧家眷,去祖陵谢罪的行程都是不外传的,怎会那么巧的,就撞上卫质子。 这乱世风雨如晦,人人一身尘埃,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她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入了局,就退不了。 ——幸好,当初还金与你了。 燕王宫,铜雀。 景吾君姬照听着心腹的回报,紧张得再次确认:“一字不差?她没有说予魏凉?” 心腹拱手:“君上放心,卑职日夜盯着姜氏住处,她绝没有将君上供出去。” 姬照重重松了口气,突然心情特别的好,连日来盯着姜氏,他的弦也时刻不敢松,几晚没睡好了。 “好,很好,这最后一关测试,她通过了。”姬照欢喜得在殿里转来转去,扔了玉佩给那心腹,“赏,都有赏!” 心腹谢恩,想了想,又道:“君上将自己进过她屋的流言传给两个人,一个魏凉,一个卫质子,还有姜氏谢罪的行程,飞箭传信透露给了卫质子。君上环环布局,就缺魏沧将军那一环了。” 姬照轻蔑一笑:“就算清白,也沾了一身腥。手握军权的魏家,已经给了父王足够的借口了,而我们要做的,不过是趁机示好,魏沧是聪明人,不会不给魏家留后路的。” 心腹面露敬畏,眼前的男子是怎么做到算无遗策,旁人算的是局,他算的,是人心。 所以,注定了会是胜者。 于是心腹耐不住好奇,多话:“君上是怎么笃定,姜氏不会透露您呢?” “一来没有实质证据,依她贱籍的身份,说出来比不说出来,更没人信。二来,因为魏凉之于她……”姬照突然不说了。 他胸口闷得慌,甚至两个人的名字并排从口中说出时,他的好心情能瞬间凝固。 哪怕刀落下来了,刀尖也该是朝向自己的。 他算人心,故懂她,然而唯独这一次,他宁愿自己不懂。 愚蠢的念头涌上的刹那,姬照吓了跳。 “前日没睡好,糊涂了不成?”姬照连忙拍了拍后脑勺,踱步到窗下,看着漫天的雪花。 心腹也看向窗外:“要过年了,雪下得这般好,来年一定是好的。” “是啊,来年,一定是好的。” 姬照轻叹,吩咐心腹:“去打制一辆女子乘的轩车,用最好的黄杨木,全部雕花嵌贝,帘子用苏吴的锦缎,还有,车檐四角挂上铃铛,银质的。” 心腹微惊,这样的规格都能配王室夫人了。 他正要去办,忽又被姬照叫住。 “算了,我先画个图,然后亲自去监造。”姬照兴致勃勃的坐到案前,眉梢掩不住的笑。 心腹更不明白了。 什么时候,景吾君对这等小事如此上心了,还亲自。 瑞雪兆丰年,来年,果然是好的。 诸侯历一百三十八年的最后几天。 燕国以卫人欺辱燕将家眷为由,向卫王下国书诘问。 两国关系紧张,箭在弦上,等来年雪化了,就注定了战火再起。 同月,风波源头的卫质子熊袆自刎,向母国谢罪。 然,本就是打来打去的诸侯世,有时缺的就是一个借口,势上来了就下不去了。 厉兵秣马,剧变酝酿。 这日,魏宅,年不过了。 魏沧要搬去军营住,准备来年的燕卫之战,看着下人们收拾箱箧,他眉头紧锁。 “子初闯进大风阁去见她了?”魏沧听奴仆汇报,冷哼,“他是当弟弟的,闯进兄长的后宅,也不怕难听话流出来!” 顿了顿,魏沧火大:“战火将起,我不能在家管着他,他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惹事!哪里学的纨绔作风,迷在风花雪月里了!如今我这一走,他老虎归了山,天都能捅了!” 奴仆面面相觑,不吱声。 气氛正是尴尬,魏沧的夫人钱姬上前来道:“夫君,您也别光盯着子初,您盯盯您自己啊,燕王赏您的年礼是一车卫产屠苏酒,您可想好对策?” 魏沧的眉头锁成倒八了。 王室下赐诸臣的年礼,按例,都有燕国产的屠苏酒。 然而送给魏沧的,确是卫产的。 虽然燕王什么都没说,但这里面的警告,足以寒意刺骨。 “卫细作之事,沾了一身腥啊。”魏沧心烦意乱,想起昨日姬照派来的使臣,他决定狠下心来。 只要将军赠美伎,他日景吾君掌印,必善待魏氏。 那使臣如此说。 魏氏手握军权,燕王骨头里挑刺,以后的路是如履薄冰。 “夫君,不然赌一把,男子汉大丈夫,岂可缚手缚脚?”钱姬劝,又加了句,“如果真的风雨欲来,大不了来吴国,王室厚待英雄,必不会学姬家之流!” “诶,男人的事,夫人不要插手,我自有分寸。”魏沧瞪她一眼。 不过,这话也在他心里扎了根。 若干年后,一语成谶。 年,风声鹤唳的来了。 年,草木皆兵的过去了。 诸侯历一百三十九年,正月。 王城屠苏酒香。 魏宅牛车驶出,停在了白马寺(注1)门口。 姜朝露从车上下来,掩映在白雪中台阶尽头,僧人普圣向她合十。 姜朝露回礼,大雪模糊了视线。 将军魏沧将家伎姜氏赠予景吾君,不过是风雨乱世里,微不足道的毛毛雨。 权贵间将姬妾送来送去,有下面的送给上面的,当做谄献贺礼,也有上面的送给下面的,当做拉拢赏赐,都是司空见惯。 但毕竟双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故中间会由白马寺过渡,僧人们轮流向姜氏诵念《金刚经》,斩断魏家的结缘,从此了无羁绊,做王室的女人。 十日后,姜朝露从佛寺出来了。 她抬头看阴沉沉的天,雪,还是那般大。 她的命运,就在那一刻转弯,去向看不到头的远方了。 “景吾君的轩车,已经在山门口候着了。”僧人普圣送别。 姜朝露立着没动,突然道:“请问高僧,贵寺是否有小路,可以看得到山门口,旁人却瞧不见的?” 普圣想了想:“后山有一条路,沿着取水车的辙子走,可行。” 姜朝露谢过,正要走,听得普圣声音,悠悠从身后飘来:“走哪条路,施主想好了么?” 姜朝露回头看他,眸光明暗不定。 注释 1白马寺:东汉第一座寺庙白马寺。阿枕就是借个名字,此白马寺非彼白马寺,勿考,谢谢。 第三十六章 轩车 普圣似乎也不想要回答,转身向另一名走来的僧人行礼:“师兄,您嘱我问的话,我已经问她了。” 是一名有点跛脚的僧人。 他站到普圣身边,向姜朝露合十,笑意温和又悲凉。 姜朝露莫名其妙,白马寺是国寺,主持普圣,倒没听说普圣有甚师兄的。 原来这问,是他问的。 “这位高僧是?”姜朝露行礼。 “既然问过了,便但应此处罢。”跛脚僧人指了指心口,对她点头,“……冥冥之中,天定已定。” 姜朝露愈发疑惑。如果前半句是回走哪条路,后半句就不知从何说起了。 她不懂佛法,故无意深究,转头走向了后山。 后山,比山门略高,刚好能将动静一收眼底,又不便被山门处察觉。 某人已经在那等着了。 姜朝露并不意外,走进,唤他:“魏凉。” 魏凉负手而立,一袭鸦青色狐裘落满大雪,连同眸底都凉意氤氲,他看她,鼻尖估计是冻得,有点红。 “你知道我会在这里。”魏凉开口,声音飘在风雪里,呜呜的。 “你知道我会来见你。”姜朝露话锋一转,没有直接回答他。 他们两个之前谁都没通知过谁,然而默契的,都懂。 魏凉又道:“那你也知道我接下来会说什么?” 姜朝露点点头,正要开口,被魏凉打断:“罢了,这些话,还是该由我来说。” 少年无力的笑,风雪后他的瞳仁,波光寂灭:“哪怕到了现在,你说一句实话,半句,什么都好,我都有办法……” “不必了。”姜朝露打断,抬头看她的少年,轻道,“我只是想来,听你唤我一声阿葳。” 葳,敷蘂葳蕤,落英飘颻,葳蕤之葳。就叫阿葳如何? 这是他给她取的字。 初生的太阳下,日光倾城,山花如碧。 “这个字的意思是,我姓魏……”魏凉目光一亮,意味深长道。 姜朝露心里一热一凉,最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那也不必了。”她再次打断,看了看天色,雪下得那般大,仿佛将世间阻断,就剩下他和她,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可惜,都是妄念。 她逃不脱这世。 他逃不脱她。 都注定了,去路无回。 “雪又下起来了,小将军早些回。”姜朝露欲告辞。 “姜朝露!”魏凉叫住她,声音黯沉,“……凉水被泼多了,心也会凉的。” 姜朝露回头来看他,雪地里的少年唇红齿白,墨发扬扬,肩头落满雪瓣和初绽的梅花,美好得像一幅画。 姜朝露笑了,没有说什么,收回视线,转身离去,身影转瞬被风雪湮没。 雪地里寂静如斯,白茫茫的,山海寂寞。 白马寺,前山门。 一辆金碧辉煌的轩车等很久了。 果然是,王城最好的轩车。 姜朝露打量了会儿,便上前来,赶马的奴仆不满:“怎比说好的时辰迟这么多?大雪天让人等着,存心呢!” 姜朝露一通好话,奴仆顾念她好歹要成主子的女人了,才不多计较,让她上车。 然而见到车里已经坐好的另一人,姜朝露微惊。 “君上?” 景吾君姬照懒洋洋的,倚在狐裘绒毯里:“迟了?” “行前遇到了普圣的师兄,故多请了道佛偈。”姜朝露将准备好的说辞搪塞过去。 姬照眉梢一挑。 姜朝露心虚,连忙岔开话题:“妾是贱籍,君上岂可与妾同乘一车?这不合礼数,再说了,妾并不知君上会亲自来接……诶!” 话没完,姬照就伸出手来,一把将女子拉了过去。 跌在姬照怀里时,姜朝露一个激灵,就明白了这同乘一车的用意。 “君上……不合礼数……”姜朝露下意识的要挣扎。 姬照却力道轻柔又不容抗拒,按她在自己怀里,似笑非笑:“你又不是名门的贵女,讲礼数作甚?” 姜朝露失言。 她脸颊边是姬照的胸膛,温度上升,她抬眼是姬照的眼眸,深处点燃了火星,她懂该懂的事,于是知挣扎无用。 横竖是她自己选的路。 “卫细作之事,是否与君上有关?”姜朝露盯着上方的眼眸,话锋一转。 姬照耸耸肩,不置可否。 “……妾,既已入棋局,会好好听话,求君上,不要牵扯进魏凉。”姜朝露换了个说法。 姬照目光一厉,猛地俯身下来,咬住女子耳朵:“姜朝露,听好了……以后他会是你的臣子,我不想听到你,直呼他的名字。” 姜朝露的关注点在前三字:“君上知妾身世了?” “封君身边的人,哪怕是奴仆,谁不是调查得清清的。”姬照语调嘶哑,奈着性子道,“我不会说出去,但姜朝露你记住了,你说的,你会好好听话。” 姜朝露沉默,竟有点走神。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这是姬华给她的名字。 屈子的词,芳草高洁,是好名字,却不想她这一辈子,都要是泥泞里的烂草了。 “在想什么?”姬照的声音传来,噙了寒意。 姜朝露悚然一惊,连忙视线回焦,看向男子:“在想……君上会不会太急了点。” 姬照寒意散去,伸出修长的指尖,挑起车帘一角,示意姜朝露瞧那四角车檐。 铃铛。 车顶每个檐角都挂了串铃铛,车晃起来,叮铃铃响,任何动静都能被掩了。 轩车是大红猩猩毡的车帘,雪沫都飘不进,车内狐裘绒毯铺地,暖和得很,还有数个汤婆子软貂垫,躺下就跟躺在云里般,和外面的寒冬简直是两个世界。 鸳鸯被底暖,玉鱼嬉戏来。 无需芙蓉帐,别有洞天欢。 姜朝露惘惘的伸出手,雪风吹来一瓣梅花,落到她掌心。 ——落花落了那少年满肩,梦似的,是时候醒了。 姬照放下车帘,梅花悠悠飘到狐裘绒毯上,被他没留意,随意就碾碎了。 姜朝露凄凄一笑:“是我命。” 顿了顿,她释然一笑:“……无悔命。” …… 姜朝露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 她听着车外呼啸的北风,洒落的大雪,和喘息搅杂在一起,世间显得不真切。 是在梦里么,有那个少年的梦。 鲜红的花瓣飘落,盖住她的身子,就像她的坟茔。 “子明,我字子明……”好像有人在她耳畔呢喃。 还有铃声,急促起来。 …… 第三十七章 藏娇 诸侯历一百三十九年的正月,大雪。 燕国的红梅花开了,瓣瓣殷殷。 大任潭的瀑布结成了冰串子,听说魏家的少贵人着了魔怔,疯了般的拿刀砍冰串。 最后累得昏过去,身旁的长刀都砍断了。 魏家把自家少贵人抬回来,起居汤药都由戚姬侍奉,名门间并不意外,横竖魏沧透了意思,亲都订了,迟早的事。 醒过来的魏凉看着戚萍各种轻车熟路,甚至魏家的下人都奉了半个主母的礼,他将药碗摔在地上。 “谁准你进我屋的?”魏凉斜眼睨她。 戚萍吓得跪下,颤着声道:“凉少爷,我……是将军临行前吩咐的,我,我不敢有违……” 魏凉冷哼:“兄长进军营了,现在魏家我当家。我命你,今后不得踏入我屋半步,即刻生效。” 最后四字刻意提高了音调,宅子两院都听得见。 奴仆议论纷纷起来,各种目光往女子身上瞟。 戚萍咬住下唇,硬是一声不吭,拾了地上的碎片,就低着头出去了。 余下的日子,让魏凉略有意外。 他能下地走动了,笼着狐裘立在廊下时,偶然撞见戚萍,后者也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拔腿就跑。 魏凉嗤笑,让奴仆扭住她:“既然如此怕我,还费尽心思进我魏家作甚?” 戚萍不敢看他,低低道:“我母亲去得早,如今父亲又去了,家里没米下锅……将军说以后不愁吃饭……” 魏凉一愣。为了吃饭,倒是极简单和坦诚的理由。 他语调缓和下来,问左右:“百夫长的忠国金没发?” 将士为忠字而死,能得一大笔赏金,所谓忠国金,戚萍之父为救魏沧而死,自当嘉其忠。 魏家随从支支吾吾:“那个……哎,那都是对上面报的,其实赏金根本没到下面手里,就是个百夫长,死了就死了,不发也闹不出水花……” 魏凉脸一青:“去哪里了?” 随从大汗淋漓:“中间过那么多手,随便谁就能……” “混账!”魏凉暴起,一脚踹在那随从心窝,怒喝,“给我查!彻查!谁嘴里吞了的,十倍给我吐出来!” 随从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查去了。 魏凉抚平气,余光瞥到戚萍,竟然吓哭了,单薄的肩膀哆嗦成一团。 她看来也该及笄了,身形却异常纤细,百夫长的军俸吃饭应该没问题,但最怕的是像方才的忠国金,根本没发到他们手里去。 儿郎为国死,妻女饿白骨。 魏凉心里不是滋味,有点后悔之前凶戚萍。 他遂竭力放轻声音,拍拍身旁回廊:“你先坐,我给你讲个故事。” 戚萍依言,坐得离他半丈远。 魏凉收回视线,看向茫茫的雪空,娓娓道来。 “那是一日的早春,枇杷刚刚熟,我在绿水巷那株枇杷树下遇见她,不,不是树下,是树里面。” 戚萍静静听着,确实是一段犹新,却泛黄的故事。 她和他,朝露和太阳。 故事很快就讲完了,魏凉低着头,墨发垂下来,看不清他神情。 戚萍伸手向呼啸的风雪,看梅花瓣落在手心,是有人梦里也祈求不到的触碰。 “凉少爷,我侍奉您是为了报答将军,吃了魏家的饭,就得报一饭的恩,其他的,我并未妄求。父亲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虽非男儿,但此志不忘。” 良久,戚萍道,这是她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不再吓得哆嗦了。 魏凉笑笑:“……你放心在魏家住下。除了不准进我屋,其他的都不用担心,侍奉谁的事也别提了,是我魏家欠你,该还。” 风雪呼啸,漫天白雾。 王城,五陵。 金碧辉煌的轩车在宅子前停下,景吾君姬照扶了姜朝露下来,脚踏在雪地里时,奴仆跪了一地。 “恭迎君上和夫人!” 是一幢雕梁画栋的两进宅子,木兰院,牌匾上鎏银小篆,极显身份。 “以后你就住这儿,奴仆都是拨给你的。”姬照从貂氅下伸出手,拉过姜朝露,“夫人?好,这声夫人叫得好,都有赏!” 最后半句是对奴仆所说,立时欢喜声起。 姜朝露却脸色几变,吐出四字:“……金屋藏娇?” 她以为自己会进宫。 按惯例,无论位分大小,成了王室女人,都得进宫住,而这种在外面住宅子的,只能有一种解释。 没名分的,野室。 野,顾名思义,野合一类,都是不见光的。 姬照捏了捏女子小手,俯身低道:“有什么不好么?后宫生杀场,我不能时时护你,怕你遭个不测,我后悔都来不及。你瞧,朝饮木兰之坠露兮,木兰院,这就是你的宫,我常常来看你,比在宫里还自在些。” 姜朝露瞪着木兰院那块牌匾,眼前起了水雾。 野室,她竟是比正经宫女都不如的,阴沟里的存在。 “外边儿雪大,请君上和夫人里面歇息,屠苏酒都温好的。”有机灵的丫鬟上前跪拜。 姬照大笑,拉了姜朝露进宅,廊腰缦回小桥流水,宅子里也是极尽奢华。 姜朝露却跟木头似的,呆呆的任姬照拉着她逛宅子,后者一一给她介绍,哪儿是上房哪儿是后苑,还有哪儿的纹样,是他亲手设计的。 “姜儿,你欢喜么?” 姬照抱起姜朝露,在屋中打旋,他兴致格外高,笑得露出一圈大白牙。 “君上!” 姜朝露唬得抓紧他胸前衣裳,头晕目眩。 姬照却不肯饶过她,直接将她放到榻上,指尖碰到了衣带。 “尚是白天呢。”姜朝露脸红,抵住他。 “……做个昏君又何妨……”姬照嗓音嘶哑,身子就压了下来。 一番折腾,屋外冰天雪地,屋内烈火炽热。 奴仆们远远的退到廊下,只在最后备了热水和干净帕子,放在外堂的屏风后。 姬照离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姜朝露累得赖在被窝里,饿到了肚子咕咕叫。 “夫人,晚膳备好了,君上吩咐特意做了枣糕,奴婢服侍您起身?”外堂有丫鬟禀报。 姜朝露往被窝里一缩,露出两只眼睛:“你……你先退下,妾自己起来……” 身为女伶,她哪里被人伺候过,只有她伺候别人的份儿。 如今一堆人都盯着她,她浑身不自在。 第三十八章 外院 丫鬟轻笑,将衣物放在屏风后,掩门出了去。 姜朝露穿戴整齐,来到前厅,五个奴仆又地动山摇的跪倒。 “见过夫人!” 姜朝露骇了跳,手足无措:“你们……都起,起来……妾不是甚贵女,当不得……” “夫人是景吾君的女人,就这一条,当得起。”那丫鬟宽慰的向她点点头。 姜朝露这才坐定,但见诸人毕恭毕敬的杵在旁边,屋内落根针都听得见,实在是尴尬。 她清了清嗓子:“那个……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婢朱莺,服侍夫人梳妆衣饰。”蜂腰削肩的丫鬟道。 “奴婢乌梅,服侍夫人寝居杂物。”鹅蛋脸的丫鬟道。 “老身奉娘,主管院里洒扫花草。”是个最年长的嬷嬷。 “小的大力,掌事院里车马出行。”是个极健壮的寺人。 “在下阿保,专护夫人平安无虞。”是个习武的寺人。 三个女婢,两个没根的寺人,都是宫里差遣出来的,言行训练有素,比她姜朝露还周正几分。 姜朝露更是浑身不自在了,试着用了几匙汤,五个人垂头敛目,半声咳嗽都不闻。 “妾是伶巷的出身,真的不习惯人伺候……不然妾还是与景吾君说道,把尔等拨回宫里,反正宫里比这儿好……”姜朝露不得已说实话。 那个叫朱莺带头求饶:“夫人使不得!当奴仆的最重忠心,若是半路被赶了回去,以后在宫女间都抬不起头!夫人若是不习惯奴等,奴等就在廊下候着,夫人有事再差遣!” 言罢,五个人就退了出去,桩似的站成一溜。 姜朝露探头望了望,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姬照没有来过。 姜朝露和五个人混熟了。 叫朱莺的人若其名,性子最活泼,一说起话来连珠炮的,不带停。 叫乌梅的安静点,总是静静的看着众人笑,奉娘年纪最大,众人敬她有加。 大力是喂马赶车的,没事就翻墙举铁,一身腱子肉,丝毫瞧不出是个没根的。 最后唤阿保的,是护卫,不太和众人打闹,但尽忠职守,姜朝露走路晃了下,他都能跳出来挡在前面。 总之,姬照精挑细选出来的奴仆,不用姜朝露费太多心,人都没得说。 转眼上元。 本来就是野室,抛头露面等于自己讨骂,故姜朝露没去瞧灯会,就在院里拉五人糊纸灯,权当凑个热闹。 “夫人,您瞧奴做得怎样?”朱莺举起手里的黄莺纸灯。 不待姜朝露开口,奉娘先揶揄:“莺丫头是糊了个自己?瞧这小尖嘴,利得很咯。” “嬷嬷尽拿奴打趣!奴也糊个嬷嬷,寿桃大脑袋!”朱莺佯怒,下一刻又笑着往奉娘怀里滚。 “奴糊了个夫人,绝色!怪不得我们景吾君能瞧上!” 大力得意的举起自己的纸灯,兴许是自己腱子肉太多,糊出来的女子人高马大,跟女将军似的,更别说绝色了。 众人大笑,姜朝露捂着小嘴,也笑得眉眼弯。 “哟,大力,你还舍得分你那身肉给旁人?”阿保难得插了话,哭笑不得,“护卫的位子你来坐好了,比奴看去还像那回事点!” “一个弼马温,一个沙和尚,不,天蓬元帅!”朱莺嘴快,捂着肚子拍手叫。 乌梅只静静的看着众人笑,给姜朝露添了披风,灶上温好的酒摆了六个盅。 雪夜无声,明灯满城。 围墙外有上元节的热闹,围墙内有六个人的乐子。 姜朝露抬头看夜幕下的雪,絮儿般的,人间烟火都该醉一场。 “来来来,过节,必须喝点!今晚不论君臣,醮!”姜朝露将酒盅递了出去。 上元节后,春意就在雪被下酝酿了。 大力做了春饼,每人都有份,还特意给姜朝露舂了龙眼红枣花生来包,说甜甜蜜蜜的,为夫人和君上求个好兆头。 因为是野室,出门就是不痛快,故大力这个车夫也兼做饭,反正他一身肉颠勺最得劲。 “多谢大力。”姜朝露吃了,目光微黯。 从踏进木兰院那刻起,她就不爱吃枣糕等物了。 从前喜食甜,现在吃来都是苦的。 再怎么笑,都掩盖不了锦衣下的虱子,金屋藏娇,如同烙在她脊梁骨上,日夜硌着。 “大力哥哥,奴要新鲜的菘,醋溜来包饼!”朱莺笑着讨巧。 “谁是你哥哥!”大力瞪她,然后脚没停,就去洗菘菜了。 “光吃饼小心噎!老身也献个手艺,给夫人做一道水鱼汤,早点怀个小君上!”奉娘也笑着往庖厨去。 阿保寸步不离的护卫,见得姜朝露的表情迅速僵下来。 景吾君已经月余不来了,对于野室来说,男人的念想,就是救命的稻草。 “夫人宽心,大过年的,君上或是忙着宫里的庆宴。待他得闲了,定会来瞧夫人。”阿保劝了句。 乌梅没说话,不过再去了上房寝居,把那张最大的榻又清扫了一遍。 姜朝露沉默。除了等,她能有第二个选择么? 木兰院是一座囚笼,把她困住了,把她的命,也困住了。 二月二,龙抬头。 木兰院的积雪融化,屋檐下一条水渠,叮叮咚的淌。 景吾君姬照还是没有来。 姜朝露第一次出门,戴了帷帽,乘了车,裹得严严实实的,亲自去街上买了荠菜,打算回去给众人煮鸡蛋。 讨个好彩头,日子还是要过的。 她路过魏宅那条占了半条街的巷子时,下车来,站在巷口望,长长的黑瓦白墙,安静威严的延伸。 庶民避让,低阶官吏下轿,她隐隐瞧得门口守门的奴仆,还是去年迎她进宅的。 “看什么看!”奴仆警戒的上前来,驱她。 姜朝露掩了掩帷帽,转身要走,却没想到奴仆忽的一声:“凉少爷!” 姜朝露如遭雷击,僵住。 “尔等不好好把着主家的门,来这作甚?快过来帮戚姬搬东西,太多了!”魏凉带了温和的责怪响起。 “不碍的,是我费事,乡下的年礼不成敬意,让魏家见笑了。”戚萍的声音噙了笑,已经不再有惧了。 “哟,戚姬家乡的年礼啊,这么些担,是您费心了!乡下的东西才好哩,实在!”奴仆也噙笑跑去帮忙。 身后热火朝天,欢声笑语。 姜朝露不敢回身,怕露馅,也怕失控。 第三十九章 撕扯 姬,是美称。 没有点身份的女子,是不能称姬的。 比如姬照的母亲,贱籍出身,没有名分,哪怕身为封君之母,至今都被称为管氏。 而戚氏,已经成了戚姬。 她姜朝露,还是姜氏,一个见不得光的野室。 姜朝露大恸。捂着胸口要走,却听得身后一声:“等等?” 是她熟悉的声音。 她心里千万遍告诉自己该走了,脚却根本挪不动。 “你是……谁?”魏凉走进,盯着她的背影,语调不稳。 半刻前,就是一丁点余光,瞥到站在远处的女子,他的心一个猛子,都快要跳出来了。 于是他失魂般赶上前来,张三李四都要问个明白。 姜朝露拉紧帷帽,手在綉衣里攥紧了,还是候车的大力觉察出异样,上前来扶她。 “魏小将军认错人了,这是我家夫人,小将军不得无礼。”大力护住姜朝露。 “寺人?”魏凉打量大力,听出这人来自宫里,于是多了两分忌惮。 “只是觉得你家夫人背影,很像一位故人。”魏凉拱拱手。 大力看向姜朝露,女子对他摇摇头,大力明白:“魏小将军说笑了,奴打小侍奉我家夫人,倒从未认识小将军的。” 言罢,大力就扶了姜朝露离开,轩车消失在巷子尽头时,魏凉还愣着。 “凉少爷,您来挑挑,乡下收的新鲜荠菜,城里准比不上!您挑几篮去!二月二,讨个好彩头!”戚萍的声音传来,唤他。 “为什么凉少爷先挑啊!”魏家出来帮忙的人打趣,惹来满街笑。 “不用了。”魏凉闷声闷气的回了句,略过众人回了宅里,一拳打在抽芽的柳树上。 他胸口像被塞住似的。 莫名其妙。 就如同本能的东西,不用眼睛或者耳朵,就烙印在他骨里了。 姜朝露逃似的回了木兰院,谢过大力,就自己坐在廊下发呆。 应该回头看看他的。姜朝露升起后悔。 只是觉得你家夫人背影,很像一位故人。他的话在姜朝露耳畔回响。 不过片刻的重逢,有关他的一切,都不停的在姜朝露脑海里重演。 翻来覆去,覆来翻去。 姜朝露在廊下干坐到了入夜,就想这些,想着想着笑,想着想着又哭。 最后记忆都塞不下了,她还不肯熄灯。 熄灯,再睁眼,就是明天了。今天,舍不得。 二月的晚还是冻。 姜朝露打了个寒噤,实在得回屋了,还没起身,就被人从背后搂住。 “怎么这么冷,手跟冰坨似的。”宽厚的手绕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姜朝露一惊,要起身:“君上?!” “不要行礼,不要动……”姬照的声音发沉,手臂环她更紧,“……思美人兮无穷极,我如今才算懂了……” 姜朝露沉默。 一阵晚风来,檐下融化的冰雪簌簌掉。 姬照缓过神来,一把抱起姜朝露进了屋,将她放在狐裘绒毯里。 “奴才们不懂伺候么?瞧你脸都冻紫了。若有什么不如意,一定给我说,你不要有其他顾虑,横竖有我。”姬照为姜朝露搓着手,又气又心疼。 木兰院的奴仆已经得到消息,跪在廊下请罪,冻得瑟缩也没人吱声。 “不干他们的事,是妾自己发呆忘了时辰……”姜朝露瞧了眼,微急。 “发呆?”姬照打断话,似笑非笑,“姜儿,我不论你以什么理由发呆,你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受罚的就是奴才,这是我景吾君的规矩。” 姜朝露浑身一抖。 这种规矩,比直接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更让她难受。 而定下这种规矩的男人,比直接拿刀的人,就更让人觉得可怖了。 “可是君上……”姜朝露听着打窗的晚风,实在不忍。 话再次被打断。姬照伸出修长的食指,竖在她唇心,微眯了眼:“……今天你和他碰面了,对不对?” 姜朝露惊恐的瞪大了眼。 “姜儿,别以为你住在宫外,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姬照一笑,鬼似的笑,“屋外那五人不过是来伺候你起居的,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双你根本看不到的眼睛,在帮我盯着你。” 顿了顿,姬照勾起女子下颌,逼她直视自己:“记住,在魏凉的命运里,你已经死了,否则……死的会是他。” 最后半句寒意刺骨。 姜朝露悚然,神魂都快出窍了。 根本不知道姬照是如何解了她衣,将她按在狐裘毯上折腾的。 久别重逢,带来的不是浓情蜜意,而是痛。 她浑身都要散架了。 姬照一声不吭,也不看她,从后面撕扯着她。 姜朝露木头般的咬住牙,也是一声不吭。 因为她的神魂还在飘着,脑海里就一个念头,如果真因为自己,枉害了魏凉,姬照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人。 这句话被此刻的姬照应证着。 脱下了王室贵胄翩翩公子的外壳,露出这个男人里面,粗粝又本能的欲望,贪念,和脆弱。 漫漫长夜,春寒料峭。 跪在廊下的五人冻昏过去,木兰院寂静无声,唯闻廊下雪化叮咚。 姜朝露睁眼的时候,天已大亮,姬照走了。 被太阳晒醒的五人互相帮着上药,满庭倒吸凉气的声音。 “夫人醒了?”嘴快的朱莺一瘸一拐的进来。 “不用伺候,你们顾着自己。”姜朝露制止她,加了句,“去请外面最好的郎中,给你们瞧瞧,用最好的药,钱从妾这里支,再不够妾向君上讨。” “多谢夫人!”五人感激涕零。 姜朝露叹了口气,他们浑身没见得好,自己也如是。 肌肤上随处可见的青紫,稍一动弹,就得龇牙咧嘴,姜朝露苦笑。 昨晚是打了场架不成。 然而最可怕的是,当晚,姬照又来了。 这次没有罚奴仆,罚的是她一人。 还是一声不吭,也不看她,从后面撕扯她。 姜朝露咬着下唇,咬出血来,也逼得自己一声不吭。 两个人之间的局,在世间最亲密的距离里,交战。 第三晚,第四晚,第五晚…… 这样的折腾连续了七晚。 最后是姜朝露忍不住吱声的。 她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的,后来看见姬照就跟见鬼似的,拼命往角落缩。 当然每次都被姬照拖回去,没有任何怜惜,最后她冷汗凛凛,眼前发黑,姬照也根本不问一声,天不亮穿了衣就走。 第四十章 回门 “君上……恕罪……”姜朝露觉得自己快死了,服了软。 “记住我说过的话。”姬照满意,仍旧穿了衣就走,好像来就是为了这事,根本不多呆。 姜朝露伏在衾枕上,大哭起来。 她大病一场。 有心里的,也有身上的。 每天下不来榻,惨白的小脸缩成一团,盯着窗外打朵的春花,整日的走神。 “夫人,王室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命运。进来了,就出不去。”年纪最长的奉娘端了药进来,抹泪劝。 窗楹边趴着四个脑袋,目露关切,又不敢进来。 “妾没事,养养就好了。”姜朝露朝他们笑笑。 朱莺忿忿:“夫人您放心,下次奴准备面大锣,景吾君一进您屋,奴就在外边敲!” 大力和阿保摩拳擦掌:“乡下有种熏老鼠的烟,只要景吾君来,奴们就往里面放!” 乌梅没说什么,只把炖好的粥食多加了蜜糖,能甜到人心里。 姜朝露被他们逗乐,嗔怪:“你们一个个馊主意,冻伤都好完了?说大话也不掂掂自己脑袋的!” “反正奴们没用,嘴上出出气,也是出啊!”几人见姜朝露笑了,松了口气。 姜朝露看着一张张真诚的脸,问出了一直的疑惑:“你们明知道妾……还待妾这般……” 奉娘叹了口气:“夫人,奴们都是景吾君从宫里调出来的,以前的伺候的都是您所谓的,真正的贵女。可是她们的,就算人再好,和奴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看她们总是像隔了一层雾,就跟画儿里似的。” 顿了顿,奉娘看向姜朝露,笑:“但是夫人,奴僭越,奴伺候夫人就像照顾自己的家人。” “是啊,是家人!”朱莺拍着胸脯。 大力和阿保忙捂她嘴:“不得对夫人托大,没规矩了!” 姜朝露摆摆手,眼眶微红:“家人么……妾竟不知,你们是这般看待妾的。” “是啊,家人。”奉娘按住胸口,轻道,“进宫签了卖身契的,谁不是有个拼了命也要守护的人,奴们是,夫人亦是。” 她胸口挂着个长命锁,是那种寒酸的,但却视若珍宝的小儿之物。 姜朝露恍然。 朱莺的腕上有对连心镯,一只刻了黄莺,一只刻了小鹊,鹊还小,跟在黄莺身后。 大力每月的例银都寄回家,自己的衣衫补丁结了三层,而从他家里回过来的,是那种老手艺的酱黄豆腌菜瓜。 阿保得空就各处寻药,上到千金下到偏方,全是治那种已经垂垂老矣的末路药。 至于乌梅,把所有的赏赐份礼都存了起来,宫女到了年纪,若能交上一大笔供奉,就能被放出去,乌梅说,家乡有人等她,她想亲手绣自己的嫁衣。 是啊,拼了命也想守护的人。 姜朝露笑了,笑得泪都下来了。 不是他们理解她的命运,不过是在她的命运上,看到了自己。 这乱世,这众生,无人可逃。 姜朝露养病养到了三月,诸侯历一百三十九年的春。 木兰院的梨花都开了,攒着堆雪。 姜朝露可以下地了,奉娘扶着她在院子里赏花,风吹梨花落。 景吾君姬照没有来过,音信全无。 姜朝露却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或者说,习惯了如何活成一个野室。 他来了,郎情妾意,他不来,就跟死了似的。 “夫人,您喜欢落花么?女子多喜盛放的枝头花,落花总归是不吉利。”奉娘见姜朝露站在树下,故意接着落花,问。 姜朝露摇摇头,又点点头:“不是落花,是落花影里的少年,曾经我的少年。” 那时,奉娘第一次看到姜朝露的笑,灿烂得,好像要把这辈子都搭进去。 我,她也是第一次自称我,不是妾。 然后木兰院就多了条心照不宣的规矩,落花不扫。 三月,春意汹涌。 景吾君姬照再次驾临时,神色平静。 “见过君上。”姜朝露拜倒,欢天喜地的只有那五个奴仆。 姬照伸手来牵她,出院上了马车,马蹄踏过石砖缝里的青草。 马车停在姜宅门口。 二人下车来,姜攸穿了官袍,在门口候着了。 “姜相。”姬照拱了拱手。 姜攸回礼,目光迅速的往姜朝露身上一瞟,就视若不见。 姜朝露咬咬下唇,意料之中的尴尬,令她对姬照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回门,是每个新妇都要过的礼。 野室,倒是不用回门的。 但景吾君姬照前几天来话,说天暖和了,陪姜朝露回门,特意加重了陪字。 收到上令的姜攸脸色发白,至今瞧着姬照,都带了阴影。 “君上知她身世多少?”姜攸和姬照落座后,当先发问。 “除了跛脚僧人的话,还有公主满城求的偈子。”姬照竖起两根指头,慢悠悠道,“其他的,差不多都知。” 姜攸脸更白了。 姬照加了句:“这次回门宫里没有记档,我也会保证,没有流言散出去,所以姜相大可放心。” 姜攸还是坐立不安,挣扎道:“君上,请恕卑职无礼,犬子夕英自打上次发癫后,就浑浑噩噩的,根儿大底出在……她……身上,望君上念及卑职爱子之心,准……她……去劝劝犬子。” 姬照居然痛快的准了,给身后的心腹使了眼色,后者跟着姜朝露离席,来了后堂。 得到消息的姜夕英已经候着了,看见女子眼睛一亮,就要冲上来,被那心腹拦住。 “夕英少爷自重,此乃景吾君的女人。”心腹面色不善。 姜夕英讪讪,眼珠子一转:“我想带她去瞧个东西,阁下反正都跟着,无碍。” 心腹看了眼前厅,姜攸和姬照不知在说什么,空气里僵滞味浓,反正是第三人插进去就得掉脑袋的气氛。 他遂应允,随着二人来到后花苑,一处被锁起来的小园子。 姜夕英打开锁。 姜朝露瞳孔微缩。 园子里有四棵银杏树,春天抽了绿芽,碧油油的小扇子。 这副场景多少有点古怪。 因为除了四棵树,园子里再无它物,连半颗草也没有,光溜溜的,就像是一个—— 坟地。 心腹蹙眉,护在姜朝露身前:“夕英少爷想干什么?” “我就让她看看这四棵树,然后听我讲个故事……我想告诉她很久了,她离开后我每天练习,一定讲得好……”姜夕英哀求,情绪逐渐激动起来。 第四十一章 故事 心腹蹙眉更紧。想到姜夕英的病,也不敢真跟他翻脸,遂退到一边,算作默认。 姜夕英转喜,让姜朝露数那些银杏树:“你看,有几个?” 姜朝露眨巴眨巴眼:“四个……等等,个?” “对啊,我的四个兄姊。”姜夕英咧嘴一笑。 姜朝露愈发摸不着方向了:“燕公主华受孕极艰,只诞了一对龙凤胎,活下来你一个,那你也算有一个姊姊,如何四个?” “因为除了她,还有三个啊!”姜夕英笑意愈浓。 姜朝露打了个哆嗦。 姜夕英笑得如何天真无邪,她就越觉得各种不对劲。 故事?是人间能听的故事么。 这个念头冒出的刹那,姜朝露自己都骇了跳。 姜夕英这个人神神叨叨的,但此刻的他,却异常认真,目光半分不伪。 连姜朝露,质问的话都不知从何问起。 “你见过秋天的银杏树么?金黄色的小扇子,在风中摇。”姜夕英抚摸银杏树,温柔的,呢喃的。 “妾……不喜银杏,故未曾留意。”姜朝露顺着他答。 姜夕英脸颊贴上银杏树,孩童般的笑:“是啊,女子多喜花草,鲜少喜树……可是它,曾是我母亲最喜。” 姜朝露一愣:“听说公主最喜芍药,雍容华贵,并非银杏树啊?” 姜夕英脸色陡变,眉间迅速腾起股癫狂。 他尖锐的大叫起来,冲上来一把拉住姜朝露,又哭又笑。 “她不是我母亲!她不是!!假的,都是假的!!!” 姜朝露悚然,下意识问道:“你说公主……” 话被打断。心腹猛地捂住了她嘴,把她拽离姜夕英的控制,往外拖去。 “不要去问,禁忌,那是禁忌!” 心腹在她耳边低语,语调发着抖。 姜朝露回头看他,震惊,又不解,她从来没见过男子脸白成这样子。 心腹一边踢开追上来的姜夕英,一边把姜朝露的嘴捂得更紧,生怕她再问什么。 不容与天地,谓之禁忌。 心腹帮景吾君调查姜朝露身份时,动用了王室的力量,扯出根来带出泥,也兼查出姜夕英的身世。 记得当时姬照的脸,也没比他好看到哪里去。 “封口!销毁所有资料!全部封口!”姬照下令。 而心腹自己,保守秘密的代价是,在体内种了只有姬照有解药的蛊虫。 自愿种的。怕自己管不住嘴,怕遭天谴。 姜朝露最后的视线是,姜夕英趴在地上,疯子似的,拼命向她伸出手,撕心裂肺的喊。 “别走!!求你,你听我讲完好不好,求你你留下来陪我!!活着真的好痛苦,你陪我好不好!!妹妹,妹妹!!” 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只有苑子里四棵光溜溜的银杏树,扇叶摇摇。 姜朝露的回门以姜夕英发癫结束。 听闻后来姜夕英静养数月,才恢复正常,公主华把账算在了姜朝露头上,亲自去警告了景吾君,不得再让二人碰面。 燕王宫,铜雀。 已是日暮时分,燕子在琉璃下筑巢。 姬照看着落日一寸寸下坠,眸底也一寸寸,泅上了暗影。 “君上勿忧,公主华也是爱子心切,言语难免失态了些。”心腹在旁劝。 姬照眉梢上挑:“爱子?那都不是她……咳咳,她是身为公主,性子太傲,才容不得谁借姜夕英,打她的脸。” 中间奇怪的缺了段。 甚至那瞬间,姬照都面露忌惮,似乎连出口,都觉得骇然。 “姜夕英试图告诉姜氏真相……两人以后不碰面,对谁都是好的。”心腹想了想。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从生下来,二人的羁绊就比不得其他兄妹,后来姜朝露被公主华送走,羁绊就走样了。” 姬照揉揉太阳穴,公主姬华他不在意,但姬华背后的姜家,他不得不顾虑。 上次陪姜朝露回门,他的用意是试探姜攸。 结果姜攸丝毫没给他好脸色。 姬照想不通。 “这一家子都透着古怪,公主华是,姜相也是。”心腹叹了口气,搬论道,“姜氏怎么都是他亲生女儿,君上收了姜氏,他还不乐意,恁的难琢磨。” “当年跛脚僧人到底说了什么……” 姬照头疼,思绪乱成麻。 “姜家靠不住,我芈家如何?” 清脆的女声响起,香风飘进来,女子俏生生的出现。 “芈姬。”心腹行礼退下。 殿中剩了两人,夜幕笼罩,橘黄的灯火下,空气温度上升。 芈蓁蓁主动上前来,大胆的往男子怀里一倚,娇嗔:“姜家不好打交道,我芈家也不差啊,君上若要成大事,可别选错了良弼。” 姬照没有拒绝,顺手揽过女子细腰:“安夷君尚是太子。” 驴头不对马嘴的话。 芈蓁蓁却会意,指尖缠上姬照衣带:“……难道不是君上有求我芈家么?” 姬照眸底寒光一闪,但只是瞬间,便笑意温柔:“美人,王权,我姬照都要。” “听说君上连续七日,去找那野室姜氏。”芈蓁蓁没有直接回答,也笑,“发生了什么?” “她和魏凉碰面了。”姬照直说。 芈蓁蓁指尖微动,男子衣带滑落,她意味深长:“只是碰了个面,君上就大动肝火,不会是真……呜!” 话头湮没在炽热里。 姬照封上女子的话,纠缠追逐,好半天才松开。 芈蓁蓁轻轻喘息:“君上许久不来看我了。” “七天而已,我陪你便是。”姬照咬住女子耳坠,语调魅惑,“……不带重样。” 芈蓁蓁浑身彻底软了。 …… 烛火熄灭,月影摇曳,巫山雨霏霏。 芈蓁蓁脸红如滴血,大口换气:“君上派了四个暗卫盯她,一举一动,衣食住行。是不是太紧张了点……君上!” 姬照眸光一深,猛地用力,让女子把话掐断在了莺啼里。 …… 春三月,杂花生树。 姜朝露回了木兰院,还是那个不见光的野室。 朱莺在院里扑蝴蝶,阿保一脸被迫的帮她,奉娘坐在廊下补衣,大力在庖厨忙活,说中午吃红烧鲤鱼,乌梅在小铜炉边,为姜朝露煮新春的茶。 “明前茶?”姜朝露轻拂茶盖。 “是,用了去冬存的雪水。”乌梅静静的笑。 姜朝露也笑,好景好菜好茶,六个人的日子过得不差。 除了姬照再没来过。 听宫里说,芈姬受宠,人都胖了一圈。 第四十二章 生辰 “狐媚货,赶趟儿把嫡妻订着嘞!”朱莺快人快嘴,不屑道。 “就你知道!小心祸从口出。”奉娘佯怒,瞪她。 顿了顿,奉娘又赶来安慰姜朝露:“夫人别介,王室谁不是三妻四妾的,但景吾君的心在夫人这儿,就不成问题。” 姜朝露不置可否。 她其实没有任何喜怒,就好像听到太过遥远的东西,真实感都没。 妻,从她踏入绿水巷的那日起,这个字,就和她无关了。 姜朝露自嘲的笑笑。 她这一身命,尘埃浊浊,洗不干净了。 三月中旬,天儿彻底暖和了。 奉娘和了新鲜的面,切了碧绿的小葱和鲜红的辣椒沫,问姜朝露做几碗长寿面。 “夫人要过生辰了!”其他四人也凑过来,嚷嚷着还要蒸寿桃。 姜朝露愣了片刻,才想起来确实,要到自己的生辰了。 她自己都不记得的。 女伶是不庆生的。 本就是博人欢心的生计,庆生等于年老色衰,谁愿意去提醒自己,末路还剩几步。 当把缘由说出来时,朱莺佯怒:“夫人如今是夫人,不得轻慢自己了!庆生是庆又一岁平安,又一岁康健,奴们都要为夫人办办的!” 大力阿保也在旁边帮腔,姜朝露拗不过,答应了。 “那就煮六碗长寿面,大家都有份。” 姜朝露看着他们笑,五岁以后她第一次过生,物是人非。 “好,老身再去买点红豆沙,包寿桃!”奉娘欢喜的出门。 乌梅为姜朝露拿来披风和帷帽:“夫人也出去走走?” 姜朝露不解,却见大力阿保和朱莺挤眉弄眼,变着法的把她往外推。 她会意:“怎么,是想给妾惊喜,先把妾支走么?” “没有,绝对不是给您准备惊喜!”朱莺涨红了脸,话出口,大力和阿保就忙捂她的嘴。 姜朝露哭笑不得,便佯装糊涂,随了奉娘和大力出门了。 来到集市,琳琅满目。 奉娘下了车去采买,姜朝露就留在车上,挑起帘子一角瞧。 “夫人也下去走走?”大力歇着脚问。 “不必了,本就是这等身份,万一被认出来了,自讨苦头。”姜朝露摇头。 大力滞了片刻,叹气:“宫里的主子养野室的不少,奴见过几院。有野心勃勃的,有自怨自艾的,也有郎情妾意的,却从没见过如夫人这般……” 大力想了想,找了个自认合适的词:“平静的。” 姜朝露失神,她都没意识到的东西,或许旁人倒看得清楚。 那个青衫翩翩的君子,春风如沐的笑容,看向她时,她的心也曾有过汹涌起伏的波澜。 只是在木兰院日复一日的岁月里,时间把波澜都磨平了。 或许最终某一天,会彻底成为一汪死水。 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姜朝露不知道。 她竭力往前望,却是自作聪明的徒劳。 姜朝露悲凉的笑笑,有些可怜自己,她能算什么呢,在这和两个男子纠缠不清的命运里。 大力以为说错话了,忙岔开话题:“夫人,奴就是个粗人,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您瞧,铺子上的粉馃多好看,洒了青红!还有那边卖枣的,拇指大!哟嚯,杂耍喷火的!” 姜朝露甩开思绪,重新挑帘远眺,王城繁华,是足够热闹。 “枣如何卖?”女声从旁边摊位传来,有点耳熟。 姜朝露不由看去,一僵。 戚萍,戚姬。 她正在低头挑枣,露出雪白的一段蝤蛴,抬眸而笑时,眉眼弯成讨喜的弧度。 她身后跟着个奴仆,帮她付了钱,顺口问:“寿桃里面包枣?您家乡的吃法?” “不是,里面是包豆沙,枣放在顶上,枣的核也要去干净。”戚萍摇摇头,叮嘱奴仆。 奴仆连声笑应,和她走向三步外的一辆马车。 戚萍却顿住,余光瞥到另一家的小葱,拐了脚步。 “这葱新鲜啊!老伯,帮我挑两把好的,做长寿面哩!”戚萍脆生生的打趣。 奴仆哭笑不得:“这些您吩咐下人就好了,真要逛集市不成?太过抛头露面,魏沧将军知了,准得挨训。” “挨训就挨训,我过生辰的时候,长寿面和寿桃都得齐了,还得亲手采买,才是个意思。”戚萍小脸一扬。 奴仆无法,赶紧劝戚萍上车,放下了车帘。 轱辘吱呀,马车离开,姜朝露还定定的瞧着。 “她也过生辰了。” 姜朝露轻道,刚要收回视线,却听得那辆马车里,隐约传来男女对话。 “我来煮长寿面,这个我还是会的,寿桃就麻烦你了。” “凉少爷放心,寿桃上面都放颗枣。” “你说得对,亲手采买,亲手做,才是个意思。” …… 对话散在春风里,不真切。 姜朝露心跳都慢了半刻。 女子的声音是戚萍,男子则是,魏凉。 那辆车里还有魏凉。 他陪她一块儿出来采买生辰礼,还会和她一块儿在庖厨间忙碌,和她一块儿,为她庆生。 每一个“她”在脑海里冒出时,姜朝露的心都痉挛一次。 每一个“一块儿”在设想里浮现时,姜朝露的手就凉一分。 她和他,一块儿。 女子间特有的火星点燃,近乎摧枯拉朽的吞噬着姜朝露的理智。 上次与魏凉碰面还好,但这次加了个戚萍,姜朝露就觉得自己失控了。 “大力……”姜朝露按住颤抖的手,“追上去。” 大力瞧了瞧刚走不远的马车,迟疑:“那辆?夫人,看制式是魏家的马车,咱们大大咧咧的追在后面,动静太大,怕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姜朝露一惊,想起姬照的话,暗恨自己差点做出蠢事。 “你在这里等奉娘,我自己去。” 姜朝露放话,就跳下了车。 大力的劝哑在喉咙里,他吓懵了。 因为那女子似乎魔怔了,竟然生凭一双脚,就在追赶飞驰的马车。 其实姜朝露也觉得,自己是魔怔了。 她眼里只见得那辆车,就凭着凡身肉胎,追在后面跑。 旁人的指指点点,撞到的摊位路人,她浑然不觉,眼神发直的盯着车,只管跑。 钗环散,绣鞋溜,灰头土脸,甚至赤脚被石子硌破,她都不肯停下,生拖出两条血迹。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世界也是空白的。 就如同去年的冬天,白茫茫的,她辞别雪地里的少年,走向四角挂了银铃的轩车。 第四十三章 挨打 哪有人追得上马车的。 车里的人似乎也没有察觉。 马蹄撒欢,车轱辘吱呀,逐渐变成视线里的一颗小黑点。 姜朝露累得瘫倒在地上。 咚一声栽下来时,她还拼命的伸出手,试图抓住那颗小黑点。 最终消失不见,天地寂寞。 她趴在尘土里,满脸花,疯婆子似的发着愣。 路人绕着她走,往下的目光鄙夷又忌讳,她虽戴着帷帽,无人识,但追车的壮举,也是正常人做不出的。 “傻了。”好事的小孩吐了口唾沫。 姜朝露一动不动。 她看到鼻尖前的尘土里,有一瓣落花,或许是被车后的风带来的。 却带走了落花影里的少年。 曾经她的少年。 姜朝露大哭起来。 马车驶进黑瓦白墙的巷子,热闹被阻断,周遭威严静然。 戚萍憋了一路的气,终于敢喘出来。 “凉少爷,您掀开帘子看看,她还趴在地上哭。”戚萍往后瞧了眼,面露不忍。 魏凉低着头,看不清他是甚表情,他指尖停在车后帘子的边沿,凝在那里。 “凉少爷,是她,就算戴着帷帽,你也认出她了,从一开始她追着车跑,您就知道是她。”戚萍蹙眉。 沉默,良久的沉默。 “就算不能下车与她见面,但您掀开帘子,远远瞧一眼,总是个念想……”戚萍意欲再劝。 魏凉打断,似乎笑了笑:“凉水被泼多了,心都凉了……何必当初。” 何必当初。 四个字哀怆无极。 少年的声音沙哑到极致,他的指尖一阵无力,终于垂下来了。 二人于是无话,僵到魏宅,戚萍去庖厨忙活,魏凉独自回了房。 晚些,长寿面和寿桃做好了。 戚萍端到魏凉房间门口,驻足,转手奴仆呈了进去。 “凉少爷,生辰礼备好了,都是戚姬亲手操办的。”奴仆出声。 魏凉醒过神来,摆手让奴仆退下,锁上门,拿来了两副碗筷。 一副放在他面前,一副放在对坐。 他先伸箸把寿桃顶上的枣都挑下来,放到对坐的碟里,斟了一杯酒,给自己。 “生辰快乐,阿葳。” 他一饮而尽,然后捂住脸,自嘲的一句—— “你和他的第一年。” 薄酒入喉肠,人心凉遍。 那晚,魏家的少贵人大醉,家人皆奇,不过一壶酒,怎就醉成了那样。 木兰院。 景吾君姬照来时,也是醉醺醺的。 “妾,请罪。” 姜朝露早有预料,素衣芒履,身负荆条,跪在庭院中迎他。 朱莺等人也跪了一圈,惴惴不安。 姬照揉了揉眼,俯身抱起姜朝露,进屋,放她到榻上,为她解下荆条。 他很沉默,也很平静,意料之外的看不出任何异样。 于是姜朝露也意料之外的,大气不敢喘。 “妾,请罪。”姜朝露一横心,决定将准备好的话兜出来,“一切都是妾的主意,追赶魏凉的马车……” 话没说完。 姬照竖起一根指尖,轻按在女子唇心。 还是如沐春风的笑,温柔的眉眼,注视着姜朝露,却令后者感到毛骨悚然。 太异样了。 姜朝露背心腻了层毛汗。 她咬咬牙,干脆主动去解姬照的衣带,按照上次的经验,脱皮折骨她都认了。 没想到姬照再次轻按住她手,眸底深处似有波澜,也是捉摸不透的。 姜朝露僵着不敢动。 “我之前拨了四个暗卫盯你,是有些过了。”姬照开口,声音微微嘶哑,“今后我会撤走三个,就剩一个。” 顿了顿,他松开女子的手,又道:“还有以后我每次来,会差人提前通知你,你也好有个准备。” 姜朝露彻底懵了。 她原以为各种意义上,自己都在劫难逃,姬照的两番话,却怎么听,怎么像是给她台阶。 为保王室血统,住在宫外的妃眷由一个暗卫盯梢,是规矩。 王室临幸妃眷时,会提前告之,让妃眷沐浴准备,也是规矩。 从前她姜朝露有些特殊,木兰院开了诸多先河,才不讲以上。 如今似是回归“正道”了。 她姜朝露,成为合乎规矩的,众多“妃眷”中的一员。 姜朝露心头大恸。 眼前的男子青衫翩翩,曾也是令自己心生波澜的儿郎,一笑起来,人都往里陷。 会带她去吃王城最好吃的枣糕,会带她去观星台看星星,也会在她哭泣时,擦去她的泪,唬她哭得比怨鬼还难看了。 只是如今,她和他之间,怎么就变得别扭了呢。 说不出来的,两个人都拧着。 姜朝露拉过姬照的手,一字一顿:“君上,妾虽是贱籍,基本的忠贞二字还是懂,妾既然认了君上,就不会做出辱没君上的事。” 姬照抽出手,扯了扯嘴角:“认?” 言罢,他摇摇晃晃的起身,离开了。 “不要跟来。” 姬照对跟上来的侍卫摆摆手,走进了夜色里。 他独自一人,也不知是不是醉了,脚步发着飘,跌跌撞撞的,最终停在那条黑瓦白墙的巷子口。 将门名第,魏家。 魏凉刚歇下,听到窗扇微响,某个人影滚进来时,他的长刀刷地就抵到了来者脖颈。 “谁。”魏凉眸压寒光。 “是我。”姬照淡淡道。 魏凉微惊,连忙点了灯,看清来者面容,立马收刀行礼:“景吾君。” “不要声张……”姬照打了个酒嗝。 “君上?”魏凉看了看打开的窗扇,封君翻墙,醉糊涂了不成。 姬照手一拂,熄灭灯火,似乎唯有在黑暗中,才能掩盖脸上的表情。 “我让她做了野室。” 姬照突然一句,语调嘶哑。 莫名其妙的话,魏凉却瞬间懂了。 连同那一个“她”,都是一把小刀,瞬间扎到他心尖。 他懵了片刻。 “君上您说……野……室?” “我没有让她进宫,我让她做了野室,就住在五陵的木兰院。” 姬照直直道来,竟隐瞒都无。 野室,魏凉懂,于是他也懂,根本就无法控制自己。 拳头打在姬照脸上时,咚一声闷响,后者倒飞出去。 还没来得及落地,魏凉又抓住他衣襟,右手攥得咯咯响,不分青红皂白的乱打下来。 魏凉打得狠,根本不顾及他是景吾君还是谁,每一拳都落得实在,疯了般。 关键是姬照也没反抗,任他打,片刻就只剩半条命。 第四十四章 兄弟 最后一刻,好歹是听到动静的奴仆,点灯要闯进来。 “都别进来!”魏凉下意识大喝,血从拳缝流下。 奴仆们顿住,嗅到空气里的甜腥味,惶恐不安。 这一喝也让魏凉自己回过神来。 他的拳头顿住,摔开姬照,跪下:“……臣有罪,罪该万死,然罪不至魏家全族,求君上明断。” “今日之事,你我之间,绝无第三人知晓。”姬照擦了把唇角,起身,翻墙而出。 跌跌撞撞到巷子口时,男子终于撑不住,咚,栽在死寂的夜色里。 用最后的力气吹响鸽哨,几名黑衣暗卫出现,惊恐的看着血人般的姬照。 他们不敢耽搁,抬了自家主子往王宫回,月光下血迹斑驳,泛着冷光。 而昏死前的最后一刻,姬照竟然笑了。 他轻抚胸口,解脱般的一句:“……好受多了……” 燕国的景吾君重伤,医官忙活了整晚才拉了命回来。 理由是:赴白马寺为兄长祈福,闯金甲神人阵。 白马寺作为国寺,铸十八金人为机关阵,国人皆传:此为考验求佛众,敢闯机关阵,付血肉之躯,那这诚心自然金石可裂,我佛无有不允。 阵难,十入者九死,鲜有人敢拿命去赌传说的。 景吾君的兄长,按排行算,即是安夷君姬烈,也是燕太子。 打母亲隆乐夫人殁后,安夷君的身子每况愈下,朝廷都明里暗里劝燕王,国不可无嗣,要早做打算。 故景吾君这番闯阵祈福,光是放话出来,就举国轰动。 可歌可泣,诚心感天。 这两个词,迅速成为燕人对景吾君的评价,连燕王姬镐半信半疑,派医官去查看,确认姬照确实伤重,还都是被打出来的伤时。 可歌可泣,诚心感天,再加了铁骨铮铮一条。 这日,安夷君驾临景吾宫,各方目光汇聚。 “为了赢得民心,我的好弟弟,真舍得下本。”姬烈端来药碗,靠近姬照的瞬间,低低一声讽。 “宫内外几十个医官都瞧过了,真伤。兄长为什么就是不信,弟弟我是为您祈福呢?”姬照接过药碗,也微微前倾,语调轻飘飘的寒。 偏偏两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弟弟为兄长祈福受伤,兄长亲自侍奉汤药。 在外人看来,都是合格的兄友弟恭,画面和睦。 然而在只有两人可听见的距离里,空气温度下降。 “祈福?”姬烈冷笑,“我身子不好,最开心的不就是你么?你从卫国回来,不就是来争太子么?你的狼尾巴从小就露出来了,还想骗我?” 一连串质问,姬照不怒反笑。 “兄长,如果我是生了狼尾巴,那你就是喂狼的人,是你把小狗喂成了小狼。” 顿了顿,姬照放下药碗,看着面前依稀还能认出儿时模样的面孔,轻叹了声:“兄长,以前我跟在你身后跑时,你会摸摸我的头,唤我子明的。” 姬烈瞳孔微缩。 …… 隆乐夫人芈姬有喜,在燕王后程姬无出的情况下,她的孩子,注定是燕国最尊贵的血脉。 芈姬走不敢走,动不敢动,成天躺在榻上,生生把疮都躺出来了,就为了确保这个孩子平安落地。 于是孩子落地是落地了,但过程艰难,生的时间太久,孩子从娘胎里就带了不足。 “名烈,字子盛。”燕王姬镐为自己的太子赐名。 姬烈,被燕宫供成了瓷娃娃。 燕王姬镐有十几位小公子,但没一个人,敢和公子烈玩。 生怕不小心碰着挨着,太子抱恙,头都能玩丢了。 只有管氏所生的公子照,或许是没人教过规矩,也或许是诸公子等着看笑话,只有他,成天跟在姬烈身后跑。 “兄长!” 公子照小尾巴似的,笑着扑过来。 “子明,慢点跑,别摔着。” 公子烈挣脱宫人的阻挠,迎上去,摸摸他的小脑袋。 …… 管氏殁,公子照懵懵懂懂的哭。 “子明,以后有兄长,兄长护你。”公子烈蹲下身,擦去他的泪。 “那子明和兄长约好了!”公子照将自己雕的太阳塞给公子烈,“信物,君子一诺,死生兑现。” 那是学堂上他做的木工活。 日月之光,谓之明(注1)。 他雕了一个小太阳,一个小月亮,太阳给了兄长,月亮留给自己。 公子烈接过,摸摸他的小脑袋:“子明永远做兄长的小尾巴好不好。” “好!”他挂着泪笑,然后两个人都一块儿笑。 …… 姬烈从怀里拿出那个木雕太阳时,姬照恍神了片刻。 “兄长还留着?” “到今天为止。” 姬烈扯扯嘴角,扬手将小太阳扔进火塘:“当年卫国讨要质子,十三岁的你主动上书父王,要辞燕去卫,为当时战败的燕国,赢得了七年的喘息。质卫之功啊,于国于民皆是大善,你回国后就凭此,晋封景吾君,我说的可对?” 姬照看着被烈火吞噬的小太阳,沉默。 姬烈咬咬牙:“是你先食言……” “是么?”姬照猛地抬头,似笑非笑,“我母亲管氏身为贱籍,我小时候唯一的所求,就是为她抬籍。我比不得兄长,我这种出身,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父王,于是我每年都在那天上书,求父王为母亲抬籍,却从来都被拒绝。” 顿了顿,姬照脸色发白,又发青,语调不稳:“十三岁那年,我才意外得知,每年啊,都是兄长你劝说父王驳回上书的。” 姬烈笑笑,红了眼眶:“如果不是贱籍之子,你怎会心平气和的,做我一辈子的小尾巴呢。” 姬照浑身发抖,也红了眼眶:“所以兄长,你和我都食言了,谁都怨不得谁。” 姬烈点点头,起身就走,背影消失在宫墙深处。 殿内就剩下了姬照一人,看了良久。 他猛地掏出怀里那个木雕月亮,扔向火塘,火苗一卷,顷刻就化为灰烬了。 春深,雨纷纷。 燕卫之战再次爆发。 燕国,以去岁卫质子欺辱燕将家眷为由,燕将魏沧率军,大军压境。 还没从上一轮战争喘过气来的卫国,被迫迎战。 月余,卫大败。 至此卫国一蹶不振,若干年后,被周边小国灭国,都是史官笔下一滴墨了。 而魏家,在燕国被推上了风云的漩涡中心,魏沧加封禳侯,爵超诸君之上(注2)。 无人之巅,福祸难料。 注释 1明:明是会意字,甲骨文以日月发光表示明亮。出处慎考,应该是《说文解字》,欢迎书友补充。 2侯:春秋战国有很多封君,但侯的爵位超越封君。侯的封地要比君大得多,具体的建议书友随便搜狗,君与侯爵位的区别,能出来很多,就不详注了。 第四十五章 请罪 这日,四乘马车从魏宅驶出,车里的姬照撩起车帘。 远远的还能瞧见宅前的魏沧,下拜送他。 马车成为一个黑点了,他还没有直起腰。 “魏沧是聪明人。”姬照放下帘子,一笑。 他刚刚重伤痊愈,笑轻飘飘的,透着乏力。 心腹连忙劝:“君上切莫大意。您没瞧见魏宅门槛都被磨平了?来恭贺结交这位新晋禳侯的,比来拜谒王室的还热闹。” 姬照点点头,又摇摇头:“站得越高,越是容易摔。这份热闹是善魏沧,还是害魏沧,你以为,其他人没个心思?” 心腹恍然,试探:“那君上今日亲自驾临恭贺,便是添了把好火。” 姬照心情不错,随着马车晃荡,解释道:“芈家和魏家,被我一个个捧起来,都做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梦呢。谁能想到,我给他们的斗兽笼已布,是时候放进去了。” 顿了顿,姬照眸底精光一闪:“所以姜家,如何敢,不入我局中?” “可因姜氏之事……”心腹欲言又止。 姬照别过脸去,春风里幽幽一句:“……不惜一切代价。” 声音嘶哑到极致。 忽的,马车踉跄。 姬照差点撞到车壁上,听得车帘外朗喝。 “臣有罪,特来请罪。” 姬照眉梢一挑,阻止要呵斥的侍从,撩起帘子,果然,魏凉。 少年白衣蓑帽,卸刀于地,跪在车前挡住去路。 可就算跪着,他也腰杆笔直,目光坦荡,墨发在风中飒飒的扬。 “请罪上书,拦车作甚。”姬照似笑非笑。 魏凉面露纠结,低语:“……私事。” 姬照下车来,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现在只你我,可以请了。”姬照带了戏谑,没有叫少年起来。 魏凉也就跪着,一字一顿:“那晚……君上不擅武,臣却以擅长的武学……臣胜之不武,故有罪。” 姬照愣住。 他原以为魏凉是和朝堂上那些人一样,就什么僭越冒犯请罪,没想到请的居然是胜之不武。 换句话说,他的言下之意:打,没错,错的是,打得不公平。 姬照开始还哭笑不得,后来就一股烦躁,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突然有点懂了,姜朝露的选择。 ——这辈子认了君上。 因为,曾经她有这样的少年。 顿时,姬照从身体内外,都开始剧痛,痛得他弓起身子,猛的拽起魏凉。 “姓魏的,你装什么君子!” 姬照咬出几字,齿关磨得咯咯响。 本就刚伤愈的脸,更加没血色了。 魏凉站稳脚,诧异点在,如此直白又市井的脏话,不像是一国封君能说的。 “君上,臣并非……”魏凉下意识辩解。 “够了!”姬照厉声打断,拂袖回了车内,命令回宫。 马车驶出那条黑瓦白墙的巷子。 再看不见白衣蓑帽的少年。 车里,姬照的脸还阴得可怖,直到宫人请他下车,他方缓过气来。 然后,他自己都傻了。 刚才发哪门子火? 春燥,该泄泄。 姬照松了口气,吩咐:“传芈姬,不,还有什么张姬李姬王姬的,全叫上,今晚欢宴,不醉不归!” 燕宫歌舞笙箫,火树银花不夜天。 魏家,禳侯,势如中天。 王城开始时兴吹埙,因为禳侯之弟,魏凉。 据说最近,魏凉喜欢独自策马,去城郊的小山,就在山顶的斜阳晖里,眺望着这座城,吹着埙。 或许也是眺望城中的某处,埙音戚戚,天地寂寞。 一个少年,一匹马,一山晚霞,一曲埙,城中人皆传,比画儿还美。 木兰院。 姜朝露听着满城的埙音,奇道:“埙音拙朴抱素,以前在燕国并不盛行。怎么如今左邻右舍,不吹两声都落伍了似的。” “那能一样么?现在是禳侯之弟吹,就是吹片叶子都能盛行起来!”朱莺晒着衾被,回头笑。 奉娘忙给她使眼色:“就你嘴快,不该提的人偏去提!” 旁边大力和阿保尴尬的大笑,竭力让姜朝露听不见朱莺的话。 姜朝露笑笑:“罢了,魏凉而已,妾自己都敢提,尔等如何提不得。” 众人面面相觑,试探着女子此话真假。 姜朝露让他们放心,抬头看到院墙外那棵枇杷树,枝叶伸到了院子里。 又是一年,枇杷要熟了。 俱往矣。 她觉得有点累,想回房补个觉,忽听得院门外吵闹。 “敢拦程家女?你不怕遭神明报应啊!让开!” 姜朝露知来者身份,忙一连声的,让请进来。 “姜儿,这些宫里出来的奴才真不讲理!居然不放我进来?我弱质女子,难道还能来打家劫舍!” 程鱼人还没走近,就先不服气的嚷开了。 姜朝露喜不自胜,拉了她手,上下打量:“子沅!最近过得好不好?妾如今是有人家的,自然门上禁得严,委屈你了!不对,应该先问你,如何寻到此处的?” 程鱼先提起茶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茶,才又哭又笑:“还问我?景吾君这般待你,好个贼子!别管我,你过得好不好?对对,你问我来处,子初兄长告我的。” “魏凉?”姜朝露笑意僵住。 程鱼觉察到说漏嘴,讪讪:“姜儿……事情原委我大概知了……其实我今日来,是……是受子初兄长所托……当然我自己也要来瞧你的!” 姜朝露松开她手,低下头去。 程鱼一横心,开门见山:“子初兄长知你处境,让我告你,若你有一分后悔,不,一丝丝,他就能带你出……” “不悔。”姜朝露打断,语调不稳。 程鱼大急:“姜儿你到底怎么想的?以前是以前,你看错人,如今看明白了,还不知谁是美玉谁是石?” 姜朝露扯扯嘴角,是她的命,无悔命。 便玉石俱焚。 她重新看向程鱼,整理好的心绪,平静又荒芜。 “子沅,请你代妾回他,魏沧将军加封禳侯,风光鼎盛之际,愈是要忍声吞气,低头折腰,千万千万,不要由性子冲动。” 程鱼瞳孔微缩:“就这样?” 姜朝露避开视线,点头。 程鱼脸色几变,最终也点头:“……好,我会如实转告,只是没想到,姜儿你竟有如此见识。” 姜朝露淡淡一笑:“以前在伶巷的时候,来往皆名门权贵,有人一步登天,有人瞬息丧命,见多了。” 程鱼目露真心的敬佩,两人少许叙旧,便告辞离去。 没想到院门打开的刹那,所有人都惊住。 正是夕阳西下。 斜阳晖里,门外一匹马,马上一个少年,看向她。 第四十六章 卫姬 “魏凉?”姜朝露轻唤出两字,就再说不出话。 慌的是程鱼,她跑过去拽少年,急喝:“子初兄长!你如何在此处?到处都有王室的暗卫,被发现了会治罪的!” 木兰院的奴仆也慌得到处遮掩,生怕流言闹起来。 魏凉面无表情,下马来,长身玉立,只望着姜朝露。 二人一门之隔,十来步的距离,却如在两个世界。 门外山高水长,少年白衣,门内一隅四方,永不见光。 她再碰不到的是太阳,终将还给,她再无法回头的命运。 沉默,二人都沉默着,时间和世界,仿佛在他们中间静止。 姜朝露笑了,她想,一定要笑得好看些,就好像自己真的不悔过。 乍然春风来,花影扶疏,视线模糊。 她伸出手,有雪白的枇杷花落到她掌心。 是巷子里那棵枇杷树,花儿雪似的,再过阵子,枇杷就该熟了。 真好。 姜朝露轻轻一吹,花瓣随着春风飘向门外,去向那少年身边。 咫尺天涯。 ——属于你的落花,我还给你,也放过自己。 没想到哐当声。 花瓣还未落地,魏凉就猛的拔出刀,凌空一斩。 枇杷花碎裂,混入尘土。 刀尖刬地的瞬间,他低下头,身躯塌陷。 姜朝露瞳孔一缩,泪就下来了。 她看着那少年收刀,上马,远去,一言不发。 程鱼还追着他,扯着嗓门吼:“子初兄长!你回头看看,你看看呀!她哭了,她真的哭了!” 木兰院沉寂了数天。 众人说话都掂着字,生怕说错,勾得姜朝露多心。 因为她的脸色太难看了。 浑浑噩噩的,整日坐在院中,看墙外的枇杷树发呆。 直到景吾君姬照来,才打破僵局。 “这东西是卫公主,以后供你差遣。” 姬照带来了另一个女子,扔到姜朝露面前。 女子衣着尚算齐整,但眼神惊惧,看什么都带着没干的泪痕。 姜朝露迟疑:“公主?” 燕卫之战,卫国大败,曾经金枝玉叶的公主,沦落为燕公子的东西。 乱世之中,不稀奇。 姬照啜着朱莺奉上的春茶,耸耸肩:“明前茶还是该用雨水,雪水未免重了。” 丝毫没当个事。 那卫公主刷的一下,小脸惨白。 姜朝露抿抿唇:“……好歹是公主,卫到底未亡,妾,当不起。” 姬照砰地将茶盅放下,起身,掰过姜朝露的肩膀,一字一顿。 “我说你当得起,就当得起。卫王送她给我,就是送个玩意儿,人家当父亲的都不稀罕,你稀罕作甚?” 姜朝露心情复杂。 卫公主被送来送去,她又何尝不是,王室贵女和贱籍的伶,又能差多少。 姜朝露一横心,跪下了。 “既然供妾差遣,妾便代她,求君上仁慈,放她去做燕国的庶民,布衣荆钗,总是能好好活下去。” 话音刚落,卫公主突然跟发了癫般,冲上来扭打姜朝露。 “谁要做你们燕人!哪怕奴颜婢膝,甚至受辱至死,我也是卫国的女儿!收起你的仁慈喂狗去!” 木兰院众人忙上来擒住卫公主,后者还血红着眼,朝姜朝露啐了一口。 “不是人人都要走那通天大道的,有的人,哪怕尽头是悬崖,也会一条路走到底……呜呜!” 话音折断,卫公主的头被侍卫踩在泥里,鼻子嘴里都是淤垢。 变故从突发到激烈,姬照只是静静瞧着,啜着茶,任侍卫收场。 唯有目光流过对峙的二女时,有捉摸不透的暗影,染黑他的眸。 好像是观戏,也好像是,观己。 姬照不发话,侍卫就没真对卫公主下手,只是按住她,塞她的嘴。 卫公主挣扎着,用一张认不出人样的脸,朝姜朝露傲然而笑。 “你是他的妃眷?呵,可怜,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么……为了自己要的东西,十三岁那年,他走进了我的寝宫,我是他第一个女人……七年,整整七年,他使劲浑身解数,在我身上,身下……什么景吾君,他和那些逗人乐儿的男伶有何区别……” 鲜血绽放的瞬间,温热的液体,溅到姜朝露脸上。 木兰院鸦雀无声。 只有那个女子的身子,在污浊的泥里冷却,脸上傲然的笑,还生动。 姬照将剑扔到地上,手微微发抖,他踩过那具身子,来到姜朝露身边。 “别听。” 他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捂住姜朝露耳朵,轻语。 那一刻男子眸底的温柔,尸骨俱凉。 寒食,春和景明。 人都说是踏青的好时节,姜朝露却院门紧锁。 她受了场惊,养了十来天,还是觉得空气里有股甜腥味。 “大力,你们再把地砖清洗一遍。”姜朝露厌厌的倚在廊下。 “夫人,这地砖都刷白了,还不干净?”大力他们哭笑不得。 话虽这么说,但五人也没闲着,里里外外不停的,做了连日大洒扫。 燕宫传蜡烛,日暮里柳如烟。 芈姬将冷冰冰的蒸饼往地上一扔,怒喝:“说是阖宫禁热食,你们就真禁啊!不会动脑子么?去给我煮碗肉粥,别让旁人看见!” 宫女惶应,正要去,被从外进来的男子拦住。 “寒食节禁热食,连父王都只是冷炊,你胆子不小。” 姬照半开玩笑半正经,踏着橘黄的烛影走近,身上已换了寝衣。 “君上。”芈蓁蓁大喜,盈盈下拜,宫女也有眼力劲的退下,殿里就剩了二人。 “我饿了嘛,冷饭冷菜哪吃得饱,我现在不吃点,待会儿怎么有力气,伺候君上?”芈蓁蓁靠向姬照,带了暧昧。 姬照笑:“既是为了我,那这顿夜宵,该我亲自下厨?” “蓁蓁不敢僭越。”芈蓁蓁请罪,却眉梢眼角藏不住的期待。 姬照扯扯嘴角,也就亲自下厨,鼓捣了半个时辰,端来碟热腾腾的糕点。 是新出炉的枣糕。 芈蓁蓁瞧一眼,面露尴尬,试着夹了块往嘴里塞,半天没咽下去。 姬照看着她吃,顺口些唠嗑,说他以一人之计,引动燕卫之战,大仇得报,又说他向卫王要了卫公主,亲手送她上路。 看似是温馨祥和,灯下闲话的场景。 芈蓁蓁却听不进去。 她不喜吃枣,装,也很难装,实在咽不下。 “君上,我今晚就想吃肉粥嘛。”芈蓁蓁吐出枣糕,撒娇。 姬照的脸迅速扭曲起来。 第四十七章 悼念 “你怎么能不喜食枣糕?” 姬照歪头一笑,猛的拽住了女子青丝,眉间戾气发黑。 他的手劲丝毫不怜香惜玉,指关节咯咯作响,拽得女子头折成诡异的弧度。 芈蓁蓁满额青筋血筋爆起,眼珠子都往外突。 她已经吓傻了,男子的目光陌生,冷漠,又疯狂。 “我为什么要喜食枣糕……啊!” 芈蓁蓁下意识的争了句,就发出一声惨叫。 大把青丝被生生拽裂,痛得她捂住头,惊慌的乱叫。 “我刚才说了,为报当年质卫之仇,我敢灭卫国,为报卫公主之恨,我亲手刺穿了她的咽喉。我这个人,习惯睚眦必报。” 姬照擦着手,蹲下身,看着芈蓁蓁因为疑惑和恐惧都变形的脸。 他温柔的抚摸她唇,无数日夜他们触碰厮磨。 “所以芈家,芈蓁蓁你,要识趣。” 轻语从男子口中说出,芈蓁蓁打了个寒噤,懵了。 姬照把满手青丝一扔,转身离去,来到殿外白玉台,看着升起的月亮出神。 晚间穿庭风,燕宫春寂。 除了女子极不和谐的哭闹,还在夜色里撕扯。 心腹从暗中走出,紧张的打量姬照神色:“君上,芈家您打算?” “畏惧是忠诚的基础,芈家是条有用的狗,得训好了。” 姬照反复的在擦手,似乎很嫌那一把女子青丝。 想了想,他转开话题:“她还在养着?” 这个她肯定不是指芈蓁蓁。 心腹懂,遂回:“按君上吩咐,派了医女去,说是受惊了,应该要养阵子。” 姬照没吱声。 心腹惴惴不安,加了句:“还有暗卫回报,魏凉去了木兰院,二人隔门相望……” 话没说完。 因为姬照忽的一眼看过来,让心腹头皮一麻。 “你说什么?”姬照挑眉,语调不大。 心腹腿脚发软,僵着舌头摇头:“没,什么都没……” 姬照满意,踏着月色远去,什么都没生的一天,很好。 天儿逐渐热起来了。 木兰院,石榴花打朵儿。 乌梅和朱莺他们把金丝竹荐翻了出来,搬到院里去晒,一张张的,跟奶皮似的。 姜朝露倚在廊下看她们忙活,笑:“这么早就备竹荐了?妾夜里还觉得凉呢。” 朱莺回头来应:“夫人您不知道,宫里东西多,有些几年都没人用过,天知道分给您的存了几晌?趁如今太阳不辣,好歹晒晒,去去潮气,夏天枕起来才舒爽。” 姜朝露闲话:“既然宫里物资堆积,怎每年都还要进贡,下边的孝敬不见停的?妾以前还以为,宫里的贵人们,竹荐枕一天就扔一张呢。” “宫里的奢侈和荒唐,夫人哪知晓?诸多肮脏龌龊处,夫人还想不到呢。”朱莺开玩笑的骂了句。 乌梅嗔怪的瞪了朱莺一眼,走到姜朝露身边,轻劝:“夫人别多心,宫里也不尽是不如意。等以后夫人进了宫,横竖有君上,您心里自见分辨。” “进宫?”姜朝露自嘲的笑笑,“妾也就是个木兰院里的夫人,出了这院,什么都不是。” 《周礼》载:“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诸侯国无天子,王至尊,故王后为最高阶,余者同周礼。御妻为最低,夫人仅次于后,以正宫闱,绵延子嗣。 姜朝露不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但那座宫里有什么,她却很知道。 岂止是肮脏龌龊,是会吃人。 她至今都记得隆乐夫人芈姬,悬在房梁上,脚尖悠悠的在她鼻尖前晃。 “乌梅,你为什么进宫呢?”姜朝露转头问女子。 “为了赚大钱。”乌梅有些不好意思,“奴家贫,想亲手凑齐自己的嫁妆,十二担银角箱箧,织金的凤冠霞帔,如此过他门时,旁人必不会笑话他。” 姜朝露目光微闪:“……他门楣富贵?” 乌梅点点头,又摇摇头:“奴进宫前是,现在不清楚,奴已经一年没收到过他音信了。” “那你还等着?既然门楣富贵,恐怕早就给他找了贵女相配,他不敢告你,你也就别犯傻……”姜朝露咯噔一下,急。 “夫人!”乌梅打断,笑容突然灿烂,却红了眼眶,“是奴擅作主张的,闯入他本无交集的命运,也是奴擅作主张的,要一条路走到底。” 姜朝露心跳一滞,大恸。 这世间如隔山河,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命运,永不相逢。 这世间咫尺天涯,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羁绊,永无交集。 “是啊,傻,真傻。” 姜朝露也笑,摸了摸自己的脸,泪就下来了。 朝露和太阳,他和她。 她这一生,注定要荒废了。 转眼,到隆乐夫人芈姬的周年忌。 芈姬殁得不光彩,故没人敢大张旗鼓的做事,只有芈姬之子,也就是安夷君姬烈,撑着病体,准备在那一天去陵寝悼念。 朝廷上下,甚至燕王,都极力阻拦。 因为姬烈的身子愈发不好了,天天养在宫里跟保小鸡似的,出宫就怕有闪失,太阳大点都怕晒化了。 于是姬烈自己也有了迟疑,后来是芈蓁蓁上书,不论公论亲,以芈家的身份,劝姬烈尽孝道。 好说歹说,姬烈最终点头,于是这桩载入史册的悼念,拉开了燕国剧变的序幕。 这日,距离姬烈去陵还有三天。 景吾君姬照驾临木兰院,提前得到消息的姜朝露沐浴准备过,率众人跪迎。 “起来,我带你出去走走。”姬照扶起姜朝露,命准备衣物杂什,特别是干净的帕子。 姜朝露瞥了一眼,好笑:“这架势,君上是要带妾去行宫小住,今晚不在木兰院了?” 姬照眨巴眨巴眼:“不是行宫,但是好地方。” 收拾妥当,姬照领了姜朝露出门,院外已有马车等候,二人上了车,一路晃悠。 姬照在闭目养神,似乎最近劳心劳神的,思虑颇多。 姜朝露也就不吱声,撩起帘子一角看车外景致,是正在往城郊去,进入山水间,人迹罕至起来。 这一路竟然走到了日落。 夜色笼罩下来时,马车停住。 姜朝露下车来,揉揉酸痛的肩膀,看到面前是一处亭台,搭在青山绿水间,溪水潺潺相绕,倒是美哉。 第四十八章 太子 夜静春山空,四周有归巢的鸟儿,几声聒噪。 再望远一点,隐约见得高大雕花的石墙,墙里青松翠柏,有冒尖的殿顶,都饰了玉。 “这是何处?”姜朝露总觉得太安静了。 姬照没回答,带她进入亭台,类似于行宫的小阁,一应俱全,二人用了些小食,稍作梳洗,就听见月光下花影扶疏,簌簌的响。 子时,春晚幽深。 亭外有临空玉台,悬着鲛绡珠帘,风一吹,影影绰绰,神仙居处似的。 姜朝露的目光却落到台上的一张软塌,铺好的锦衾玉枕,已经焚过香了。 她看向跟上来的姬照,手暗暗在袖里攥紧。 “这不是比很多人都瞧着的宫里好么?”姬照从背后搂住她。 姜朝露咬咬唇:“君上……多少进屋去……” “此地只你我二人,又有帘遮目,何必进屋?”姬照低头,在她耳畔轻笑。 姜朝露挣扎,话是这么说,但天为被来地为床,女伶也没如此大胆的。 然而姬照明显没有给她选择。 男子的手下滑到她腰肢,滚烫了起来。 …… 姜朝露侧过头,看到薄如蝉翼的绡帘上映出的轮廓,线条都缠在一起。 “子明,叫我子明……”姬照在她耳畔呢喃。 姜朝露没憋住。 夜静春山空,突然闹起来。 …… 山水间的夜,总是比王城的更黑。 姬照披衣出来,看见月光下有人候他。 “君上,依您的吩咐,按照安夷君的身量测算,陵寝台阶全部掏空,工匠都灭口了。”心腹恭敬的拱手。 姬照想了想:“守陵的侍卫呢?” 心腹尴尬,清了清嗓子:“咳,那种事儿,绡帘水幕一般,虽看不见具象,但光是轮廓……侍卫们脸薄就退远了,没谁看见我们的计划。开凿台阶的声音也……咳,也被那叫儿掩了。计划顺利,恭喜君上。” 姬照听着听着,觉得烦躁,哪门子恭喜。 他轻叹了声,指尖碰到怀里的小刀:“守陵的侍卫,不管是看到还是听到,跟讯狱通个气,都送走。” 心腹头皮发麻,他懂送走的含义,就更懂自己,似乎低估了这个男人的狠。 “卑职遵命!但卑职什么都没听到,也没看到,君上饶……”心腹哆嗦着下跪。 却命还没出口,他就倒在了血泊里。 姬照用溪水清洗小刀,感慨自己要少几天悠闲了,得找个新的心腹。 “这个人叫什么来着?如果不多嘴,说不定能办完最后一件事。”姬照将那具身子踢到林子里,擦着手。 他从来不会记住心腹的名字,因为谁都活不长。 诸侯历一百三十九年的晚春。 燕太子,安夷君姬烈,薨殁在去陵悼念亡母的途中。 原因是脚踩的石阶塌陷,他从神道上滚下来,摔死。 燕王大怒。有讯狱查案,言罪在守陵不力,王诏,将守陵侍卫斩首示众,三族陪葬。 国无嗣,基不稳,诸侯虎视眈眈。 同日,芈家连同魏侯上书,拥立景吾君姬照为太子。 王准。 春日的最后一天。 安夷君姬烈灵车出城。 景吾君姬照搬入了东宫。 《诸侯史·燕书·燕文赪王》载:“历一百三十九年,安夷君烈祭隆乐陵,失足,殁,王甚悲,追封思悫太子。景吾君照,继太子位。” 木兰院。姜朝露瞧着堆了满院的包银箱箧,嫌挡路。 “夫人,都是君上,哦不,太子赏的!”朱莺他们喜滋滋的清点。 姜朝露收回视线,看坐在一边的奉娘做针线,缝的是小孩夏天用的香囊,驱痱子的。 “是奉娘的孙孙么?”姜朝露闲话。 奉娘点头:“是啊,一个毛小子,他父亲参军没回来,都靠他母亲带着,老身能帮点是帮点,宫里的东西总比乡下的好些。” 姜朝露看着奉娘脸上的柔和,疑惑:“小孩子不会觉得可怜么?重复这般的命运。” 奉娘笑了,眸底的光芒流转,真的是这世间最美的光。 “孩子是希望啊夫人,也是牵连,牵连您和这个世间的存在。人这一生飘若浮萍,生死一刹,但若有了孩子,就有了根,就有了一刹的延续,是未来。” 姜朝露听得半懵半解。 奉娘慈祥的拍拍女子的手:“夫人有想过,和太子诞育子嗣么?” 姜朝露脸红:“……又不是妾说了算。” 话是这么说,她的心里却扎了刺。 一刹的延续,是未来。 她此生都看不到头的未来。 姜朝露发了几天的呆。 翻来覆去的想有的没的,吓得大力炖了绿豆汤,以为她害暑了。 “要不多煮点?吊到井里冰镇着,太子来了和夫人一块儿用。”朱莺在旁端碗。 大力瞪她:“又嘴快,瞎说!” 太子姬照确实月余不来了。 不过也是,听闻东宫热闹,恭贺的谄媚的结交的踏破了门槛,宫宴办成了流水席。 燕宫,铜雀。 姬照送走又一批官吏,累得抚额:“都说是喜,我怎么觉得是哀?哀其劳碌命!” “是天将降大任,太子福气在后头。”新任的心腹在旁嘴甜。 姬照看了看天色,日薄西山,蛋黄般的余晖淌了满地金,奉牌子的寺人已在廊下候着了。 他愈发觉得累:“今晚我想自己歇。” 寺人纠结。心腹忙劝:“太子,禳侯送了魏姬进宫,您都晾了半月了。旁人倒罢了,那可是魏家,请您务必权衡。” 姬照叹气:“昨天张三的女儿,大昨天李四的妹妹,再前天王麻子的家伎……我的后宫都成鸡窝了,还有人往里塞?” 心腹壮胆再加了句:“今早芈家还托人来话,说您许久不去瞧芈姬……” 姬照阴脸。他起身踱到廊下,看那盘沉甸甸的牌子。 他想起卫公主说,他和那些逗人乐儿的男伶,有何区别。 “是啊,有何区别……”姬照自嘲的笑笑,翻了魏姬的牌子。 景吾君,是男伶。 太子,不过是价钱贵点的男伶。 他姬照,亦是被命运困住,出不来了。 当晚,魏姬的宫殿莺啼燕鸣。 芈蓁蓁若有若无的听着,气得摔碗筷:“小贱蹄子,没开过荤啊!” 宫女脸臊:“是禳侯送来的族女,太子不得不看魏家的面子。” 第四十九章 恭贺 禳侯,即魏沧。 芈蓁蓁硬生生憋了火,却越憋越堵:“魏家拥立有功,我芈家就差了?他魏沧做过什么?脏手的事都是芈家干的!他魏家凭什么爬到我们头上!” 顿了顿,芈蓁蓁话锋一转:“肯定是魏家使了不见光的手段,魏姬也是,狐媚坯子,姓魏的一窝子虎狼!” 宫女吓得不吱声。 芈蓁蓁气不过,捡起地上洒落的糕点,拼命往嘴里塞。 枣糕,全部是枣糕。 她塞着塞着就哭,哭着又呕,吐到肝肠寸断。 不喜欢吃的东西,再是怎么学,都学不会喜欢。 夜深,燕宫悲喜。 被芈蓁蓁记上的魏姬,此刻正檀口轻喘,看向上方的男子。 “太子……”她柔情蜜意。 姬照却目光略过,瞥向榻头的玉漏,想起这个时辰,木兰院是不是都歇了。 若是歇了的话,偷偷溜出去,还能翻个墙。 今早下边进贡了一批金丝小枣,他想给她带点儿去。 魏姬觉察到变缓的动作,搂紧男子,稀里糊涂的唤:“子明……你在想什么……子明……” 姬照目光一厉。 他抽身而起的瞬间,手就掐住了女子脖颈,猛地往榻沿上一按。 “你叫我什么?” “子,子明……日月之光,明也……君上不是字子明么?” 魏姬吓得清醒,哆嗦着冷汗热汗齐齐冒。 姬照寒声二字:“放肆。” 魏姬发懵,泪簌簌的滚下来,什么柔情蜜意都凉了。 姬照也干脆披了衣,转身离去,来到殿外吹风,迎上心腹诧异的目光。 “太子您完事了?”心腹往下瞧了眼。 姬照冷笑:“你知道上一个人怎么死的么?就是多嘴。” 心腹慌忙禁言,眼神问姬照如何处置魏姬。 宫里的规矩,王室子弟临幸妃眷后,“留还是不留”,决定了妃眷有没有被允许,怀上子嗣。 至于不留的法子,老嬷嬷们有的是。 姬照挑眉:“还用问?” 心腹忍不住开口了:“可是太子,之前的妃眷您都要求不留,您这是要绝……后嗣事大,一国之本,王上那边也有微词了!” 姬照沉吟,郑重了脸色。 心腹再劝:“卑职看过起居注,您唯一留了的,是那个宫外的野室……” 姬照不耐烦起来。 心腹扑通声跪下,磕头死谏:“太子,请您万勿意气用事,您会是这个国的王,您的第一个孩子将从谁的肚子里出来,是时候考虑了!” 姬照心里咯噔一下。 以前说不留的,好像没考虑这么多,纯粹就是不想,如今有些事,他在这位置上,是不得不考虑了。 可越明白这一层,他的心就越乱得厉害。 突然蹦出来的某张脸,唬得他连拍自己的脑。 糊涂了不成? 王业千秋,他才不会意气用事。 “我会考虑。”姬照让那心腹起来,想了想,“……对了,今早下边进贡的小枣,我瞧着不错,适合蒸糕点,你派人送点去木兰院。” 心腹一愣。这话题转得是不是太突兀了点? 太子宫的礼送去了木兰院。 而有人的礼,也送进了太子宫。 姬照打了个哈欠,天蒙蒙亮,魏凉比上朝还掐点。 “臣备礼三十担,特来贺喜太子,入主东宫。”魏凉跪拜。 姬照挑眉。 这种官场上的你来我往,打他当了太子,连日来就没断过。 臣子说着背折子般的话,笑跟浮在面皮上似的,看来魏凉也不能免俗。 于是姬照莫名有点心情好。 他看着魏凉直起身,开始吟诵贺文,虽然都是老生常谈的,但他此刻尤其不烦。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注1)。 …… 然而听着听着,姬照觉得不对劲。 这些裱面子的贺文,寻常臣子念来是一回事,魏凉能从头念到尾,就是另一回事了。 要知道魏凉是能嫌官场的紫袍金带脏了他白衣的角儿。 那些所谓“人要聪明”的聪明,他都是斜着眼睨,看不惯了能直接抡刀的主儿。 而今日的魏凉,满脸毕恭毕敬,跪得纹丝不动,从头到脚都像变了个人。 姬照犯嘀咕。 他打断,冷笑:“魏子初,你何时学了好本事?能装得滴水不漏了。” “臣诚心恭贺,不敢有伪。”魏凉再拜。 这拜礼也是规矩到异样。 姬照蹙眉,嘲讽愈浓:“你不是光风霁月的,最讨厌官场龌龊么?” 魏凉喉结动了动,突然行了大礼。 “……请太子您,好好待她。” 微微嘶哑的一句,从少年口中说出。 姬照愣住。 她?他和他都懂。 姬照猛地起身,走到少年面前,伸出脚来踩在他头顶。 “那你该求我,再低点。”姬照的脚踩得狠,死死的把少年的头按到地面。 咯吱咯吱的响。 来自魏凉弯曲的脊梁骨。 宫人都面露不忍,王城敢翻天的小将军,何时低头至此。 然而君君臣臣,这低不低,由不得他。 姬照满心的无名火,全往脚上使,恨不得把那高昂的头颅碾碎了。 ——他凭什么来求他,好好待她。 姬照看到血,从那头颅的额头淌出,他一字一顿:“我是太子,魏子初,记住,是你来求我,我是会拥有这个国的一切的太子。” “臣,记住了……” 魏凉艰难的回话,哪怕到了此刻,他也顺从的,没有反抗。 姬照大笑,终于抬起脚,放过少年。 “来人,通知木兰院,我今晚就歇那儿了!” 姬照离去,故意吩咐得大声,宫人忙着安排,殿里被忽略的魏凉,血从脸颊淌下。 染红了他的眼。 禳侯府,魏宅。 魏沧看着包成白萝卜头的魏凉,怒斥:“你冒犯太子了?魏家拥立太子,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也不小了,十九了,怎么还虎头虎脑的?” 魏凉沉默。 魏沧火没撒着,转头看站在旁边的戚萍,又斥:“不是让你照顾子初么?你天天门都不进,照顾空气?等你以后嫁进来,能懂如何侍奉夫……” “是我不准她进的。”魏凉打断。 “我同意。”戚萍连连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魏沧怒极反笑:“我拼命把你们凑一堆,你们倒拼命往外赶,就把我蒙在鼓里耍?” 注释 1麟之趾:出自《诗经·国风·周南·麟之趾》 第五十章 纫佩 “我奉凉少爷是为报恩,凉少爷善我如亲,除此之外,萍和凉少爷,皆未有非分之想!”戚萍红了眼眶,一咬牙,加了句,“萍虽出身寒门,然,亦是武将之女,不愿旁人轻瞧了自己,更不愿自己,轻瞧了自己。” 魏沧泄了气,这番话掷地有声,是他做小人了。 他看了眼魏凉,见后者默认,叹了口气,走到屋外去吹风。 “来人,把那些花名册翻出来。”魏沧平复好心绪,吩咐。 《仪礼》载: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花名册,便是名门议亲时,双方互通的问名帖子。 上面写了家世籍贯,生辰八字,若是合了对,双方再进一步商讨后续。 而魏家的少贵人,禳侯的亲弟弟,全国贵女送来的花名册,就没断过。 故侍从闻言,愣住:“将军不是把花名册都压箱底了么?收了几大箱子呢,说是已有戚姬……” “哼,他们俩,瞒着我都通好气了。”魏沧无奈的抚额,“去,去翻翻花名册,有没有姜家的。” “姜相的姜家?”侍从想了想,“得找找……不过今早芈家送了花名册,将军要不要先瞧?” 魏沧眉头猛蹙,冷哼:“他芈家处处跟我作对,朝堂上就捡我的折子驳,还想跟我魏家联姻?黄鼠狼给鸡拜年,全打回去!” 侍从不敢多嘴了。 春深,兰亭的桃李染白了溪水。 鲛绡帘子将一室分为两半,少女的芳姿影影绰绰,勾勒其上。 “魏小将军来了。” 随着奴仆通报,少年伴着急促的脚步声进来。 少女起身行礼,来客的目光却首先盯到她脸上,竭力想看穿绡帘。 “凉少爷!”旁边的奴仆慌忙提醒。 都是名门的小贵人,这般举动未免失礼了。 魏凉自嘲的咧咧嘴,落座,垂下头去。 少女倒不甚介意,自信的道:“果如京中人言,小将军是直肠子。食色,性也,纫佩的色,可合小将军的性?” 绡帘对面没有回答。 屏风后的魏沧捏了把冷汗。 几箱子的花名册,他就挑中了姜家的,有他的目的,而姜攸也欣然应允,有好女待字闺中。 一拍即合,两家决定让小辈们见个面,不至于说强扭,有失君子风度。 但依魏凉的性子,能答应来,就很出乎魏沧的意料,更别说好好坐下来,谈个君子好逑了。 故魏沧偷偷跟了来,以免魏凉当场拔个刀,他还能控个场。 “你叫纫佩?”魏凉忽的开口。 魏沧心都要跳出来了。 这么突兀的一句,简直是像审问刑犯的。 “这小子以为来干什么了?选姜家就是因为他和那女伶的孽缘,好歹同族姊妹,留他一份念想,我已经很容忍了,他莫非还要死脑筋?” 魏沧急,憋住自己别冲出去。 正主堂中,少女挑眉:“屈子有词,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纫佩,故得名也。” 姜纫佩胸有成竹,她是姜攸第八女,是那种凭一张脸,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的存在。 然而,绡帘后的魏凉,却低低笑起来。 “我真是傻,听见姓姜,我还以为……根本不可能的事,我真是傻,还幻想着……呵呵……” 他似乎自言自语,声音沙哑,听得姜纫佩很不舒服。 “魏小将军以为是我其他姊妹?”姜纫佩不悦。 “……你喜欢吃枣糕么?”魏凉打断,又是突兀的一句。 姜纫佩耐着性子:“不喜。” “……你会跳《莲叶曲》,穿着青碧的裙衫儿么?”魏凉再问。 姜纫佩冷声:“不会。” “那……你会爬枇杷树,会瞪着小野猫样的眼睛,会笑起来眉毛完成月牙,会生起气来牙尖嘴利么……你会对我说落花拂我身,会直接唤我魏凉,会告诉我这一生,都已无悔了么……” 魏凉连声问,语调不稳,肩膀开始颤抖。 姜纫佩终于明白:“魏小将军不是在说纫佩。” “是啊,是我傻,我怎么会以为……就因为你姓姜,我还以为……我居然来了,我真傻……”魏凉梦般的呢喃,瞳仁荒凉。 姜纫佩彻底青了脸。 魏沧冲出来时,吓了众人一跳,姜纫佩原以为他会来做个主,没想到魏沧对她赔笑,竟是一句。 “这缘,怕是结不了了,沧会亲自向姜相赔罪,今日,就请姜姬先回罢。” 姜纫佩咬了咬牙,离去时恨恨回望,缘结不了了,结怨。 兰亭安静下来。 魏凉呆坐着,双目无神,哪里还是那个耍起刀来能捅天的小将军。 魏沧心疼,走过去摸摸他的脑袋。 “子初,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兄长……” 魏凉抬头看他,十九岁的少年,红了眼眶。 魏沧叹了口气,他懂。 他指尖碰到自己佩刀的刀柄,上面刻了枚金色的小扇子,银杏叶。 刀,是武将的命。 用命来铭刻的存在,是那个他连尸骨都没见到最后一面的少女,也姓姜。 ——谁没年轻过。 然而正因为年轻过,才懂其中滋味,悲辛无尽。 魏家的少贵人喝上酒了。 本来不算个事,男人哪有不喝酒的,还是武将。 关键魏凉是那种喝酒不如耍刀的男人,整天醉醺醺的,就成了王城奇景。 半个严父的魏沧竟也没制止,只嘱备好醒酒汤,意外的随了他去。 于是这日,魏凉摇摇晃晃的提个酒壶,在酒垆打酒时,引来了乌泱泱的围观。 “瞧这一身酒气,哪里学的纨绔作风?”百姓指指点点。 “小将军要酒,小的亲自送到府上,您何必亲自来,有失您身份。”酒垆老板弯腰。 魏凉半睁着眼睛,看酒顺着葫芦瓢注入酒壶,指尖一弹酒钱:“多谢!钱放这儿了!喝酒要喝好,就不能讲规矩!” 这副市井的做派,又引得围观众倒吸口凉气,开眼了。 “小将军往哪儿去啊?”有好事的打趣。 魏凉撑着垆子起身,想了想:“绿水巷则个!” 王城热闹翻天了。 魏家的少贵人饮酒,寻欢,就差头上戴朵花,怀里搂个美姬了。 不,不是差,是在去的路上。 于是半个城的人都出门来瞧稀奇,跟在魏凉身后,一路当看戏瞧。 绿水巷,烟花芙蓉帐。 魏凉晃到巷子口,灌了口酒,扯开嗓子吼:“来人!来几个盘儿亮的!不漂亮的不给赏!” 言罢,他掏出一袋银五铢,稀里哗啦洒到地上。 第五十一章 秦客 女伶们倾巢而出,神情由僵若木鸡到不可置信,最后瞧到地上的钱,终于变成了火热。 “小将军!”女伶们呼啦声涌上来,拉了魏凉往里面走。 莺歌燕舞,红香软玉,跟过来看戏的人,脑海里就剩了三个字:活久见。 而不远处停着的一辆四乘轩车,赢玉也瞧得咂舌。 “不就是风流哥儿寻乐子么,怎么全城轰动得,佛祖破戒了不成。”赢玉挑起车帘,看前方堵住的路。 奴仆忙去打听,不多时跑回来,将经过一说。 赢玉表情古怪:“魏凉?听说过,燕国魏家的少贵人,禳侯的亲弟弟,原来是绣花枕头?不对,和我听到不是一个人,同名?” 赢玉命马车驶了过去,瞧个究竟,巷子里人山人海,搭戏台似的。 魏凉左拥右抱,醉醺醺的要往芙蓉帐里走,听得身后一声:“燕国的小将军尚且如斯做派,燕国的国运,和卫国也差不多了……啊,戏言而已,诸位莫当真。” 现场鸦雀无声。 魏凉回头,见得声音从四乘马车里来,是骄矜又野心勃勃的女声。 他上一刻还醉醺醺的眸,突然精光一炸。 疾风割裂,刷地,长刀就抵到了车帘子前。 刀尖凛光如雪,映亮了少年寒星般的瞳,和特有的,属于金戈铁马少年将的杀气。 众人色变,马车里一声倒吸凉气。 “辱我家国,当诛!” 魏凉一字一顿,刀尖丝毫不退,猛地斩断了车帘。 近在咫尺的死亡,从鼻尖前划过。 车帘子掉落,赢玉看到了执剑的少年,愤怒和羞恼同时染红了她脸。 “竖子放肆!你可知我家主子是秦国贵客,连尔等燕王见了,都得以礼相待!岂容你刀剑相向!” 赢玉的奴仆拔剑出鞘,阵前对峙。 眼看着就要闹大,车里又探出一位女子的头,呵斥:“魏子初,你不识贵客,可识我?小女子家都说了是戏言,说着玩!你耍哪门子酒疯?还不快赔罪!” 魏凉揉揉眼,僵着脸抱拳:“臣,参见王后。” 女子是燕国王后,姬镐之妻,程鱼同宗,程姬。 绿水巷皆惊,跪倒一片。 这秦国的贵客竟是王后亲自来迎,还同车共乘,魏凉看来是捅马蜂窝了。 王后程姬不悦:“我让你向贵客跪下来请罪!” 魏凉站得更笔直了。 众人偷偷拉魏凉:“小将军,那秦女来头不小,或有关两国邦交,君君臣臣,跪又何妨。” “何妨?”魏凉眉梢一挑,“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岂可跪辱我之敌?” 赢玉不怒反笑:“如今跪秦国的人都赶趟儿,燕不跪,自有人跪。” 众人闻言,敢怒不敢言,头更低了。 秦,近几年接连吞并周边数国,气焰汹汹势不可挡,让全天下都喘不过气来。 王后知其中利害,虽也面露忿忿,但还是忍了气:“魏子初,此乃国事,要以大局为重!” “臣僭越之罪,稍后自会请。”魏凉打断王后的话,再看向赢玉,斜着眼睨她。 “今日且饶过尔,乃因我国礼仪之邦,待客之礼为先。然下次,敌我之间,长刀必饮血而归!” 掷地有声。那少年虽收刀,眸底却折射出无尽刀光,于天地间不灭。 赢玉只觉咚的,心乱跳。 她咬咬唇,意味深长的看魏凉一眼:“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名不虚传。” 言罢,她和王后二人,开着玩笑揭了篇去,马车继续行进。 绿水巷众人起身,膝盖都还发着软。 诸侯乱世,要变天了。 夏初,燕国第一朵石榴花盛放。 秦东出,攻伐列国。 燕国因为距离较远,似乎不在秦国剑指范围下,但亦是人心惶惶,唇亡齿寒。 燕王姬镐病倒,太子姬照入大内侍。 “父王。”姬照恭恭敬敬的跪下,将药碗高举过头。 燕王躺在榻上,重重帘幕将他掩在阴影里,没回应。 姬照了然,自己喝了几口,才重新奉上。 有寺人上前来,接了碗,帘幕后传来咕咚咚的微响。 “太子,你走进些。”燕王的声音发沉,在大殿里铜钟般回响。 姬照膝行至帘幕前,满脸忧心纯孝,看不出第三种表情。 “秦狼子野心,此战,太子以为如何?”帘幕后,燕王问。 “儿臣恨不得上阵杀敌,斩他秦人头颅!但父王抱恙,百善孝为先,儿臣为臣为子无悔也。”姬照慷慨陈词。 “哦?”燕王语调上扬,“寡人倒以为,此战有一喜。” 姬照微愣。 “寡人气结发病,太子登基在望,岂不是喜事?”燕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姬照一骇。慌忙伏地跪拜,竟是啜泣起来,连称不敢。 良久,帘幕后一句:“……为着你母亲抬籍的事,你恨透了寡人。” 顿了顿,燕王续道:“不要说官场上那套,寡人听腻了,你真恨也罢假恨也可,这个国反正都要是你的了,寡人管不了了。” 姬照眸光一闪,忽的起身,走进帘幕中。 这个举动吓得宫人悚然,要斥放肆,却见燕王摇了摇手。 “父王,您上次说这句话,还是您亲征卫国那年。”姬照坐到榻边,俯下身,看着相似又老去的脸庞,他的父亲。 亲手将箭射向他的父亲。 …… 诸侯历一百三十五年,战乱频繁。 卫国吃了几场败仗,国力式微,燕国趁机发兵,一洗当年战败的血仇。 燕王姬镐亲征,燕军士气高昂,直接打到了卫国要塞城下。 当时,燕公子照质卫,正好是第四年。 于是卫王命人绑了公子照,押到两军阵前,以亲儿子的性命,逼迫燕王退兵。 “寡人管不了了。”燕王叹了口气,然后搭箭,开弓。 咻,箭尖刺入公子照大腿,十七岁的少年身和心,都淌出血来。 后来还是韩国的援军紧急到来,解了卫国之围,燕国被迫退兵,再做打算。 公子照看着尘埃里变成一个小黑点的王驾,硬生生的将箭自己拔了出来。 …… “儿臣至今都留着,那支箭。”姬照从怀里掏出食指长短的柘木(注1),是那种坚实无比,制造箭身的良材。 只是这截柘木被磨得极为尖细,顶端白光光的,利如刀刃。 “呵,你果然是恨透了寡人。”燕王哑着嗓子一笑。 注释 1柘木:关于古代箭杆的材质,《考工记》中注明:干材以柘木为上,次有檍木、柞树等,竹为下。这些木头的材质坚实无比,任凭推拉也不会轻易折断。 第五十二章 南越 “父王,是我把隆乐陵寝的台阶,按照兄长的身量凿空的,兄长很想您,您该下去陪他了。”姬照轻言细语。 燕王瞳孔猛缩:“子盛是你……你!” “是我,我想至少亲手,送走我最后两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姬照俯身下去,温柔的抱住他的父亲。 他看到男子颈边因为愤怒而爆起的青筋,柘木准确无误的扎了进去。 “父王,这截柘木我磨了三年,日夜不敢忘……”姬照收紧怀抱,感受到燕王的身子在一阵剧烈的颤抖后,静止。 耳边依稀,听得他最后的呢喃。 “阿嫚,是你母亲的字,这段历史中只有我唤她,也将由我带走的,她的小字……阿嫚阿嫚,她笑起来有好看的酒窝……我儿,等你坐上这个王位,你的命运,不会比我好多少……” 怀抱最终冷却。 姬照指尖用力,那截柘木彻底的刺入了肉里,没有血流出来,只看到一个小黑点。 他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出殿外,日光洒下来,他眯了眯眼。 就好像不适应这光明。 “太子。”燕国丞相姜攸向他拜倒。 “后续的事,就拜托丞相了。”姬照拱了拱手,然后离去,看上去有些累。 姜攸叫住他。 “太子杀伐果断,燕国得王如此,是幸。” “杀伐果断?照自问,不若丞相,毕竟根本威胁不到您的亲女儿,丞相都不放过。” 姬照回头,幽幽道。 “根本威胁不到?”姜攸点点头,又摇摇头,自嘲的笑笑,“……我惧怕她,就如惧怕这世道啊。” 姬照疑惑,却不再多问。 姜攸压下上涌的心绪,正色:“太子,您和臣的盟约,希望一切顺利。她南下之时,便是我姜家,拥立太子之日。” 姬照浑身一晃,脸有些白:“……身为她的父亲,姜相,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我交换条件的?” 姜攸扯扯嘴角:“……那请问太子,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明明是您的安排送她南下,却让臣,来做那赶马的车夫。” 顿了顿,姜攸似笑非笑:“不亲手,是想瞒她,还是瞒自己?” “姜相,既然是盟约,就不要追根刨底了,各取所需就好。”姬照打断,语调微寒。 姜攸消失在宫墙尽头时,姬照还按着自己的手,因为抖得厉害。 他逼自己平静的,说出接下来的话:“南越的人牙子安排好了么。” 心腹从暗中走出,跪倒:“太子放心,接应的回话了,只要姜相送她出城,他们就能保证,她南下一去,永无回路。” 最后四字落在姬照耳里,让他身躯又一晃,差点没站稳。 “太子?”心腹忙来搀他。 姬照摆摆手,他真的觉得好累,想好好睡一觉,睡到再不醒来。 人间寂寞。 当天,燕王突然病重,太子姬照忧心过甚,不理朝政,故由丞相姜攸总代国事,传诸公子入大内侍。 当天,大量的盐和咸鱼被偷偷摸摸的送进寝宫,侍疾的宫人莫名其妙不见了踪影,只有诸公子伴驾左右。 当天,布置完一切的丞相姜攸,出了宫,回了家,换上布衣蓑笠,踏上了一辆特制的马车。 他静静等待着,面容泛着激动又疯狂的光亮,他知道他,这个国,这个乱世的命运,都要在今晚改变了。 日落,夜色降临,黑暗里有骚动和哭声,从王城深处传来。 姜攸感到马车后厢晃动,车身下沉一分,寒气和甜腥味弥漫开来。 “人到手了,请行车,去城关西南角。”后厢响起阴阴的男声,中原话还不熟练。 姜攸没吱声,他扬起马鞭,车轱辘转动,就是回答了。 夜深。 马车划破夜色,向城关驶去。 宫城,皇城,里城,外城…… 每过一道关卡,姜攸掏出备好的令牌,他哪怕蓑笠掩面,看上去存疑,也能得侍卫放行。 燕东宫敕。令牌上小篆,无人敢拦。 于是畅通无阻,车里寂静,后厢有包扎伤口的动静。 “她会被怎么样?”姜攸忽的一句。 “呵,人牙子手里出去的人,能怎么样?”后厢不熟练的中原话,反问。 顿了顿,话里带了嘲讽,续道:“我知道,你们中原人看不起南越。所以你们就把犯罪的判刑的带煞的,反正不是好东西的都往南越送,到头来骂我们蛮夷化外,根儿不出在你们身上?” 姜攸想了想,又道:“……请至少帮她寻个好人家,吃穿不愁。” 后厢的人翻动着什么,满意:“这张脸,吃穿不愁没问题,好人家,我就不能保证了……等等,你不是贵太子的心腹么?怎恁的多话!” 姜攸遂不再问,车内重新陷入寂静。 暗流涌动,燕国初夏的夜。 魏凉在夜色里狂奔。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没有骑马,就凭着凡身肉胎,狂奔过沉睡的王城。 他紧抿着唇,憋着一口劲,脚步追寻着石砖地上的白灰线,急促,沉重,又慌乱。 “小将军沿着白色的线跑!是朱莺用草灰留下的记号,能追上!” 半个时辰前,叫奉娘的闯入魏宅时告知。 奴仆怒不可遏的阻挠,奉娘却奋力的朝他喊,声音都哑了:“小将军,求求您!只有你能救她了!来不及了!” 他冷静,辨认着话中真假:“非亲非故,尔等为何为她奔走?” “夫人可怜,不,是奴等皆可怜,这乱世浮萍命……”奉娘声泪俱下,“奴等起先还以为是宫里来接夫人,结果发现那人非寺人,马车也陌生,察觉有异……阿保和大力在和拦奴等的侍卫击杀,朱莺跟着马车,乌梅烧了附近的柴房,故意走水,让街坊来救,把动静闹大……” 顿了顿,奉娘扑通扑通磕头起来:“是景吾君和南越的人……枕边人尚且如此,世道尚且如此,夫人……只剩小将军您了……” 话音刚落,白袍少年就冲进了夜色里。 …… 魏凉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流逝的,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只剩这一个念头。 他脑海空白,没追上人或者留不下人,哪怕丁点可能,他连想都不敢想。 南越,穷山恶水,蛮夷未化。 向来是中原各国的流放地,一个少女被送到那个地方去,跟进地狱差不多。 最可怖的是,她还美貌。 生不如死。 …… 第五十三章 新王 月光下一条白草灰线,细细长长,延伸向城门。 魏凉在中途捡到瘫倒的朱莺,只对他说“西南方,直道”五字,人就累昏过去。 魏凉把她托给街边的驿站,留了魏家的令牌和银两,便再次启程。 他开始还能感到腿脚发重,痛,然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好像机械的拖着两条腿,拼命的往前移动,筋被扯裂,骨被折断,都还在往前移动。 人追马车,血肉之躯。 他能听见自己身子的错位,咯吱咯吱,他却不敢松那一口劲,齿关咬得狠,怕一松,自己就再爬不起来。 直到视线里出现了一辆马车,守城的侍卫根本不拦,眼看就要驶出王城。 魏凉猛地齿关咬破,拔出身侧佩刀,抡臂往前方一掷。 砰,金铁之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刀尖没入地砖半尺,刀身倒竖,惊得马蹄高扬,车停住。 “谁!”车上二人同时低喝。 夜色里,城关处月光如雾。 一位少年挡住去路,雾气里目如寒星,几欲刺穿二人的心脏。 他拔刀,擦了擦刀身的灰,然后刀光折射的瞬间,刀尖就逼到了车夫的喉颈。 “车上何人,如实道来。” 他语调不重,却话里锋利,比刀光更甚。 姜攸压了压蓑笠,掩好面容,压着嗓子道:“魏小将军,连王城侍卫都不敢拦的马车,你敢?” 魏凉挑眉:“不然呢?” 姜攸进退两难,少年出现在此地,他虽疑惑,但不意外,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事情闹大,还让魏家插手。 最好是少年知难而退,皆大欢喜。 姜攸打量少年,身边没有马,腿脚的弧度古怪,有部位白森森的。 “你骨断了。”姜攸换了温和的语气,劝,“赶快找人医治,留下病根就不好了,再说了,你前因后果都未知,莽莽撞撞的,焉知未有冤枉?” “好,那请让后厢中人回我几个问题,冤不冤枉即知。”魏凉刀尖不退,寸步不让。 姜攸纠结,后厢一个南越的人牙子,一个昏迷的女子,保管露馅。 他遂狠心,将难度拔高:“好,我让小将军检查车也行,但除非,小将军给我跪下。” 魏凉有本能的一愣。 这种话,以他的身份,确实连听都很少听过。 见少年犹豫,姜攸松了口气:“男儿膝下有黄金,小将军三思,还是快快让路……” “我不愿枉害尔等性命,仗刀伤民,与罪同。如果这是你唯一的条件,好。”魏凉忽的打断姜攸,手臂扬起,将长刀插入身侧砖地。 然后袍衫一撩,他跪下了。 腰杆笔直,瞳仁雪亮,他把自己跪成了月光下的刀,无锋却利的刀。 姜攸僵住。 能让这少年跪的人,王城中屈指可数,他却为了一个女子,向为奴的车夫跪下了。 弯下膝盖,折断骨,抛弃了长刀,也要来带她走。 这样的魏凉,让姜攸陌生,更让他害怕。 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意,世间任何规则或者道理,都不许忤逆。 “你和她,冤孽啊,以后要出大岔子的……”姜攸长叹一声,瞬间萎靡下来。 在亲手送走女儿那年,他就堕往了地狱。 却没想到年轻一辈,会注定比他,堕往更深的地狱。 城门之上,白惨惨的月光里,姬照默默注视。 四周跪的宫人大气不敢喘。 这位燕国的太子,长身玉立,身上竟是一袭睡袍。 睡袍松垮垮的系着,露出半膛胸襟,遍布胭脂和酒印,往下亦是赤着脚,有血迹。 他就看着月光下那辆马车,和马车前的少年,沉默。 宫人胆战心惊。 太子也不知发哪门子癫,本来在王宫左拥右抱,歌舞笙箫,准备是通宵的欢宴。 却听得梆子敲,到某个时辰,他突然像着魇的人被惊醒了般,猛地跳起来就往宫外跑。 脚来不及穿鞋,衣衫来不及系好,就疯子般的在夜色里狂奔,往城门处来。 然后到了又一声不吭,只听见汗和血,滴答淌。 他立了很久,看了很久,直到少年起身,马车掉头往回走。 有心腹匆匆而来,附耳:“太子,姜相来话,说是他姜家违约在先,姜氏,不送了,拥立太子,依然有效。” “……你再说一遍?”姬照惘惘的回过头来,瞳孔放大。 “拥立太子,依然有效。”心腹捡了句重要的。 “不,前半句。”姬照打断。 “……姜氏,不送了?”心腹不解,但还是回了。 姬照忽然捂住自己的脸,就瘫倒了下来,医官和宫人涌上去的时候,才发现他淌血的脚,已经骨断了。 一百三十九年的初夏,盐和咸鱼都无法掩盖味道的时候。 燕国剧变。 燕王姬镐,薨于寝宫内。 是在诸公子入大内侍奉以后。 丞相姜攸站出来,罪诸公子结党营私,弑父大逆。 罪状明显有疑点,因为诸公子前,太子也入大内侍过。 但那又如何呢,芈家的势,姜家的权,和魏家的兵,拥立太子登基,朝堂无人敢叫冤。 反正这乱世更迭频繁,王位如棋子,入局便入染缸。 燕国的石榴花绽放,映得宫墙如血。 太子姬照,继王位。 当日连下两道王诏,第一道,以大逆罪,判先王直系诸公子,共九名,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 第二道,为生母管氏抬籍,追封管太后。 《诸侯史·燕书·燕文赪王》载:“历一百三十九年,上薨,谥曰文赪。太子照,继王位。” 燕,日照紫气,普天同庆,列国遣使恭贺。 热闹如潮水一般,以王宫为中心,向整个国土蔓延开。 百姓们都走出家门,跪在大街上,朝红墙内的金銮顶跪拜,山呼王业千秋。 姜朝露和奴仆五人也跪在其中,她看到远远的,承天门上出现了一抹身影,百姓欢呼愈盛。 “是新王!” 姜朝露伸长脖子,看不真切,但四周沸腾的朝拜,证明了身影的身份。 这个国,年轻的王。 和她隔着人山人海,需要跪拜仰望的王。 姜朝露笑笑,王城里如何鲜花着锦,她的心就有多荒芜平静。 她低下头去,和所有人一样,恭贺他王业千秋,大燕千秋。 但她绝对没有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姬照。 ——再一次见到他,竟是整整,三年后。 诸侯历一百三十九年,夏,日光白花花的。 木兰院。 第五十四章 退出 姜朝露倚在廊下午憩,晒过的金丝竹荐干爽,穿堂风一吹,赛神仙。 大力在瓷缸子里鼓捣冰块,回头笑:“夫人,宫里送了冰块来,奴给您放到寝居里。” “稀奇,宫里还记得咱们?”朱莺在旁嘴快。 “怎么不记得,夫人还是夫人,王上明天就来了。”奉娘瞪她。 乌梅给姜朝露端了绿豆汤来,劝:“夫人别多心,王上新继位,总是忙些。” 姜朝露看着他们笑,不置可否。 王上,成了嘴巴里才会出现的存在。 姬照数月不来,或者说,音信全无。 姜朝露若是遣人去打听,还能知道宫里的动静,什么芈姬封了琼瑶夫人,王室发国书和秦国联姻,听来跟故事似的。 若是不遣人去打听,那就是死水般,两个世界。 她姜朝露,还是野室,什么都没变。 唯一变的是吃穿住行,似乎东西好点了,还有庭院里的落花,从春积到夏。 再到秋,直至冬。 木兰院的门槛结了青苔,覆了薄薄的霜。 姜朝露开始还有念想,后来连想也不想了,她看到天井剪出的四方天空,是唯一能和王宫里的某人,牵连起来的东西。 时间,以惊人的速度,磨灭一切。 日复一日的荒芜,将心侵蚀殆尽。 “夫人,奴看见王驾经过!看见王上了!” 她听见刚去街上采买回来的朱莺,扯开嗓门喊。 “王上?” 姜朝露瞳孔失焦,竟有片刻的恍惚。 如同听到陌生的名字,一时半会,脑海里都映不出他的面容。 他仿佛彻底退出她的世界,踏雪无痕,极致的聪明和干净。 她也熟悉了他的退出,有时会问自己,他笑起来什么样,记不得了。 立秋。 木兰院桂花洒金。 宫里送来了贺礼,说琼瑶夫人有孕,阖宫有赏。 “祝夫人诞育公子,顺遂平安。”姜朝露将亲手缝的百子被奉上,回礼。 她内心波澜不惊。 《周礼》载:“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诸侯国无天子,王至尊,故王后为最高阶,余者同周礼。御妻为最低,夫人仅次于后,以正宫闱,绵延子嗣。 琼瑶夫人,芈蓁蓁。 君子以玉比德,琼瑶是美封,他第一个孩子,将从她的肚子出来。 不过都跟姜朝露无关了。 甚至那年轻的王,选秀纳妃不停,燕宫花红柳绿,都跟她无关了。 她始终平静的,听朱莺跟她扯外面的流言,平静的笑,平静的,如同听戏台上的说书。 “夫人,枇杷熟了,可以做枇杷膏了!”她唯一的惊喜,是来自园子里的枇杷树。 乌梅和奉娘抬了匾簸箕,笑着唤她来瞧。 姜朝露也笑,挽起袖子,和她们一块儿摘枇杷,热火朝天。 好像日子本来就是这样,就他们六个人。 姜朝露把上房最大的榻搬到园子里,晒枇杷。 摞是摞得满,大力也不用愁没地了,她却觉得有点扎眼。 这张榻原来是干什么的?华丽,宽敞,却落了一层灰。 “来人,你们把榻扫扫,别脏了枇杷。”姜朝露吩咐。 没过几天,宫里又送来了贺礼,说是王上立后,阖宫有赏。 “是秦国的嫡公主,赢姬!”朱莺消息最灵通。 “燕与秦联盟了,是好事。”奉娘看了眼姜朝露,叹气。 姜朝露却疑惑,看她作甚? 燕王娶谁为妃,立谁为后,流水席般的册封,她都听麻木了。 然而再过几天,宫里敲了祭钟。 说是琼瑶夫人的孩子没了,宫人给木兰院挂上灵幡,为未出生的公子安魂。 姜朝露看着宫人忙活,好奇点在他们彩绣的腰带:“不用穿白么?” “王后甫嫁进来,嫌晦气。”宫人回答。 姜朝露掩唇一笑:“妾好像知道,琼瑶夫人的孩子是如何没的了。” “不过是宫外的野室,胆敢妄议……”宫人正要怒斥,被机灵的拉开,使眼色。 “别说是野室,你瞧衣食住行,东西哪点差过了?王上心里念着呢,保不准什么时候进宫,就是贵人了!别提前结怨了!” 宫人前后思量,方才罢休离去。 木兰院一如既往的关上门,就只见天井剪出的四方天。 “下次宫里来人,请他们带罐枇杷膏走!”姜朝露长久的目送他们背影。 来者是客,在木兰院,都是稀客。 姜朝露偶尔也会听到魏凉的消息。 禳侯魏沧解了魏凉和戚姬的婚约,说愿和戚家结同宗之好,认了戚姬为魏氏女,做魏凉的义妹。 于是燕国待字闺中的贵女就炸了。 问名的花名册成担的送进侯府,魏家的少贵人,被盯成了狗群里的肉包子。 然而主角的魏凉,却半年来,鲜少现于人前。 听说腿骨断了,养伤。 习武之人,筋骨最是关键,魏凉养了半年,顺便躲清静。 而燕宫的王,听说也腿骨断了,不过宫里服侍的多,药材金贵,好的快些,姜朝露心里只一刹,就忽略了过去。 那晚的变故,她和奴仆五人心知肚明,都默契的不提。 上面也封了口风,轻描淡写的就揭了篇。 她姜朝露却记得清楚,被打晕前的最后一刻,她听到赶马的车夫的声音,是姜攸,逻辑上能让王城侍卫不敢拦的令牌,是姬照,朱莺所说月夜里奔向她的少年,是魏凉。 这三个名字牵扯到一起,人间悲喜,尝透了。 好像一把把刀剜她的心,剜到最后,剜干净了,什么感觉也没。 她甚至还感激姬照,王室厌弃的女人,能留命,都是仁慈了。 “谢王上。” 就如她每次跪下来,谢宫里赏赐的物资,谢他的恩典。 “为什么不受宠的野室,吃穿住行都是最好的?” 每次来分发物资的宫人,疑惑的上下打量,不知道答案。 姜朝露也不知道答案。 那个曾几何时,笑起来如沐春风的郎君,在她的命运里成谜。 “大力,赏赐里有进贡的鲜羊肉,今晚吃羊肉锅子!” 转头,她又会忘了这些仅存的纠结,笑着招呼庖厨,蘸碟放芝麻酱还是辣子。 燕王宫,铜雀。 燕王姬照看着满桌珍馐佳酿,挑眉:“枣糕呢?” 寺人们跪倒:“王上恕罪!医官嘱咐了,王上再这么下去,会伤胃子的!故程太后做主,撤了每日的枣糕……” 第五十五章 子明 话头湮没在惊呼里。 姬照猛地将瓷碗一摔,尖锐的碎片溅开来。 寺人脸上顿时鲜血如注,却没人敢吱声,只敢把头低到血泊里,更低。 立马有枣糕呈了上来,殿外的医官跪在廊下,打开了药箱。 姬照夹了枣糕,塞进嘴里,下一刻就打呕。 因为儿时的经历,他的身体本能的厌恶枣糕,他至今记得他满口鲜血,卫公子们围着他笑的场景。 哪怕他如今贵为燕王,铁骑碾碎卫国,那笑声依然清晰,在耳畔回荡。 姬照捂住胸口,逼迫自己把枣糕咽下去,然后又塞了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 无一例外的,每一块都伴随着打呕,和痛苦的神情。 但他死死抠住自己的喉,哪怕手指按,也要把它按下去。 终于身体撑到极限,他冲到备好的瓷盂边,哇的全吐了出来。 医官呼啦声涌了进来,动作熟练。 每天,自打继位,年轻的王就每天逼迫自己吃枣糕。 可宫人都知,他最厌恶的就是枣糕,甚至从前都不能在桌案上看到它。 每天吃,每天吐,每天折磨到脸色苍白,冷汗淋漓,翌日还是照常要吃枣糕。 谁都不知道他较哪门子劲。 宫里有头脸的人,诸如程太后王后芈姬都劝过,换来的只有君王一怒,于是没人劝了,宫里见怪不怪。 还是没谁知道,他坐拥天下,却为何,不放过自己。 姬照还有一项惯例。 每天会有半个时辰,召见心腹,宫里以为那是君王的暗卫,汇报朝中猫腻,不算奇怪,倒是博了个百官兢兢业业,生怕被揪出什么。 “……午时一刻,姜氏用了羊肉锅子,蘸碟放的辣子,未时二刻,姜氏小憩片刻,申时末,姜氏起了,在廊下逗鹦鹉,辰时正,姜氏晒了枇杷,用的是上房那张大榻……” 却没想到,心腹每天汇报的,是木兰院姜氏的点点滴滴,油盐酱醋。 姬照懒倚在软榻边,拥着那床百子被,紧紧拥着,听着,眸光柔软。 是姜氏亲手缝的百子被,宫人不知道这点,却知道这床被子,燕王当个宝。 “是曾经献给芈姬的,贺她有孕,但如今孩子没了,再留着被子,多少不吉利。” 宫人劝过。 但就如劝枣糕一样,君王一怒,没谁自讨苦吃。 “上房那张大榻?”姬照听到某处,一滞。 “是,就是王上从前临幸姜氏,共枕的那张大榻。”心腹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姬照的眸光迅速扭曲,他猛地将百子被扔到地上,拔出佩剑,撕砍起来。 他砍得发疯,咬着牙,神情近乎狰狞。 被子瞬间成了布条。 剑尖刬地,砰的清响,回荡在寂寥的大殿里。 姬照突然坐在地上,捧起破碎的布条捂住脸,肩膀颤抖起来。 心腹看得目瞪口呆,这近乎发癫的举动,让他腿脚发软,想溜,又被叫住。 “王后的肚子还没消息?”姬照低着头,嘶哑一句。 “医,医官方才诊过了,没有。”心腹喉咙发干。 “还没有?”姬照打开枕头边的紫檀匣里,取出一本册子,打开来给心腹看,“你瞧瞧,寡人都照做了,怎么可能还没有?” 心腹只瞧半眼,就红了脸。 册子是男伶馆流出来的,男伶,与女伶相对,就是伺候贵女的玩意儿。 而姬照给他瞧的那一页,上面绘有各种“姿势”,旁边批注:依此行,女必有孕。 这种令人“瞠目结舌”的东西,出现在王宫,出现在王的手上,都是啼笑皆非的。 姬照却异常认真的,抓住册子的手发抖,问:“你知道么,上个月,秦国灭了中山国……秦国的使臣又要来了,责问为什么芈姬有孕,王后还未孕。” 心腹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国最尊贵的男人。 姬照的头突然就耷拉下去了,他似乎轻笑:“呵,寡人,和男伶有何区别。” 声音嘶哑到极致。 然后他起身,往后宫去,一路跌跌撞撞的,一路那般笑着。 姬照到达魏姬的宫门时,已经得到通传的女子,惊喜交加的快哭出来。 却没想姬照一把拉起她,冲进寝居,按到榻上,身子就压了下来。 …… 熟悉又陌生的痛袭来。 魏姬真的哭了出来。 她看向上方的男子,久别重逢的浓情蜜意,冲昏了她的脑。 “子明,子明……” 她搂紧他,声声唤,连男子的警告也没听见。 于是等她反应过来,男子冰冷的气息,就锁定了她。 “你聋了么?”姬照嘲讽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的盯着她。 魏姬懵了,空气里寒意刺骨。 但她转念一想,宫里的流言,说王上其实厌恶王后,不过是碍于秦国,才频与王后同房。 想来今日临幸她魏姬,也是那边实在受不了了,来喘口气。 魏姬遂壮胆,竭力用自己最勾人的声音嗔:“王上字子明,日月之光,明也。妾,仰赖王上,如沐日月之光……!” 惨叫结尾。 姬照猛地翻身下榻,抽出匣里匕首,朝女子脖颈而去。 银线划过,魏姬下意识的摸了摸脖颈,指尖鲜红。 虽然未伤及关键,但上一刻郎情妾意,下一刻就和死亡擦肩而过,恐惧彻底摧毁了她的理智。 魏姬瘫坐到地上,涎水从唇角流下。 “说了,寡人不想再听到,子明。”姬照将匕首一扔,转身就走。 好像也有些被摧毁了理智。 他直冲冲的往宫外去,睡袍衣襟敞开,胸膛上是胭脂印,和血。 被惊动的宫人们乌泱泱的跟过来,扑通扑通的跪,想阻挠他。 “滚开!通知木兰院接驾!寡人现在就去,现在!” 姬照哑着嗓子低吼,艳潮还未褪去的脸上,青筋暴起。 宫人们哭嚎着磕头,夜色里的禁庭闹翻了天。 得知风波的程太后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姬照半个赤身裸体,披头散发的场景。 “王上,成何体统!!!” 程太后立马捂住眼,怒斥。 宫人鸦雀无声,姬照似乎也被喝醒了,窸窸窣窣的穿好衣衫。 “太后,寡人要……”姬照声音平复。 “王上三思。”程太后放下手,打断姬照的话,“背靠楚国的芈姬,他们尚且不能容,如何能容您,去宠幸一个野室!王后一日未有身孕,您就要一日歇在她处!此乃国事,王上当以大局为重!” 第五十六章 攒局 姬照一歪头:“寡人,是王,还不够资格选择枕畔的女人?” “正因为您是燕国的王!!!”程太后再次打断,拭去眼角的泪,寸步不让,“如今的燕国,无力与秦国一战,王上,不要拿您的臣民做赌注。” 姬照愣了愣,突然仰面躺倒在石砖地上,凄厉的大笑起来。 “呵呵,寡人,寡人就是个可怜虫……狗屁的王,寡人和那男伶有何区别……男伶,男伶……” 男子笑声刺耳,荒唐,绝望,撕裂着在场每个人的心脏。 程太后命人把他抬下去,嘱医官开了宁神汤,再赐金银十担,安抚可能听到了风声的王后。 姬照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王上?”榻边传来关切的女声。 姬照看过去,扯扯嘴角:“王后。” “……是玉儿。”赢玉一笑。 姬照也一笑:“王后是王后,唤玉儿未免轻浮。” 赢玉俯身,将姬照扶起来,为他背后垫上软枕,满面贤惠温顺,却只在两人能听见的距离里,她出口的话,近乎刀刃。 “是因为姜儿么?你从不唤任何妃眷的名。” 刀尖咻的,扎到姬照心上。 他微眯了眼:“王后打听过她了?” 赢玉不置可否,忽然话题一转:“王室的第一个孩子,一定要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王上不会有异议。” “自然。”姬照应得温柔,看不出丝毫异样。 “那不就好办了?”赢玉嫣然而笑,“只要这点,我只要这点,其他的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礼尚往来了。” 礼尚往来,夫妻之间听到这个词,是古怪的。 然而姬照却平静的,抚摸赢玉的脸:“王后,深得孤心。” 殿内响起潮水般的窃笑,男女间大胆的动作,应证了王和后伉俪情深,两国都得传为佳话了。 赢玉告辞很久,姬照还暗暗的,指尖在衾被上拭。 心腹上前来:“王上,其实王后在意的,只是孩子。” “燕秦联盟,不然呢?”姬照从枕边匣里取出那本册子,又开始研究。 心腹想了想,不解:“那确实就好办了?王上想宠幸姜氏,只要事后不留……” “滚!”姬照猛地打断,眸底杀机一迸,“……活腻了?” 心腹吓得慌忙求饶。 姬照却愣了愣,有点诧异自己反应会那么大。 宫里的规矩,王室子弟临幸妃眷后,“留还是不留”,决定了妃眷有没有被允许,怀上子嗣。 至于不留的法子,老嬷嬷们有的是。 姬照烦躁起来,拼命把本能冒出来的念头,往死里压。 他再没有发过如那晚,吵着要去木兰院的癫。 宫里松了口气。 王室和谐,太平无战。 除了唯一的一件白事,魏姬没了,说是打那晚侍寝后,神情恍惚,跌进湖里淹死的。 后宫照样姹紫嫣红,缺了一个补了一堆。 秋尽,入冬,转眼就要过年了。 燕国雪飘,红墙内冰雕似的琉璃瓦,城中行人们鼻尖冻得通红,满大街的糖葫芦似的。 姜朝露踏进宫门时,身上积的雪立马就化了。 宫道里十步一隔置了红泥缸子,烧着青冈炭,半丈内飞雪不落。 昔我往矣,是春,今我来思,是冬。 这是她第二次入宫,梦似的。 姜朝露收回视线,宫人领她进入某处大殿,她跪下,头碰到温热的地面。 “妾,姜氏,见过太后。” “你虽住在宫外,但都要过年了,想着应该见一见你。” 程太后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是妾身为晚辈,应该早来拜谒太后。”姜朝露规矩回答。 接话的是熟悉又清脆的女声:“又不是姜儿不想来,是王上没准,谁还敢违逆王诏?” “就你嘴快,我还不知?要不是你做这个东,我也不愿破老脸,去和王上说呀。”程太后亲切的佯怒。 姜朝露唇角一勾,原来如此。 她抬头,朝上方站在旁边的少女笑:“子沅。” 程太后宣见姜氏。 宫令下到木兰院时,六人面面相觑。 妃眷要向太后请安,是规矩,但野室本就是不见光,哪里还讲规矩。 直到瞧出程鱼,姜朝露才懂了。 程鱼做东,八成是她鼓捣出来的局,程太后和程鱼同宗,自然能当她的托儿。 但这个局意义何在,肯定不是请安,姜朝露还瞧不出。 程太后还算和蔼,叮嘱了些王后为尊,需谨守本分的话,都是后宫的老生常谈,姜朝露应了,嘀咕犯得更甚。 局就是来听训的? 她余光瞥向程鱼,蹙眉。 程鱼却朝她挤眉弄眼,笑得贼。 姜朝露明白这个局的目的时,已经来不及逃了。 “魏小将军到了。” 宫人的笑声响起,少年的脚步声就撞得她耳膜发懵。 程太后也一惊:“这个点儿怎的没错开?臣子见了妃眷,何等失礼!你快躲到帘幕后面去,快!” 最后半句是对姜朝露说。 宫人亦是手忙脚乱,带姜朝露躲到帘幕后,少年洪亮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臣脚伤好了,想着赶紧来拜谒太后,没想到子沅攒局,倒把我卖乖的机会抢了。” “无妨,好了就好,好。” 程太后随口客套,尴尬之色未消,暗怪程鱼:“还说你能干了,让你安排,结果时辰都能撞上?一边是外男,一边是后宫,差点坏了规矩!你安排的都是什么糊涂局?” 程鱼瘪瘪嘴,搂住程太后撒娇:“太后息怒,都要过年了,骂留到年后去好不好?不然秦国的使臣该过来了。” “秦国使臣?”程太后一惊。 程鱼眨巴眨巴眼:“对啊,使臣说早就听闻子初兄长大名,既然难得来燕,又逢他伤好了,念着来场比武,权当以武交友……诶,太后!” 话没完,程太后就冲了出去,远远地还听见她骂程鱼:“你真是会捅篓子!我也是糊涂,怎敢交给你来安排?后宫撞上臣子不够,还要撞上秦使,脸都丢光了!我还是亲自去拦下,顺道赔个礼罢!” 程鱼追出去,还不忘回头朝殿内吩咐,“给我子初兄长上酒,等我和太后回来!然后尔等就退下,不许盯着!我子初兄长喝酒若有旁人在,喝不痛快!” 帘幕前的魏凉僵住。 帘幕后的姜朝露也僵住。 一老一少风风火火的远去,宫人上酒,退下,殿内顿时安静到心慌意乱。 第五十七章 苣姬 咚咚咚,隐隐是两处心跳,都跳得厉害。 姜朝露的指尖碰到帘幕,滞住,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紊乱起来。 帘幕后有那个少年,她却没有掀开帘幕的勇气,咫尺天涯的,看他一眼都不敢。 斟酒,饮酒,叹气的微响,然后是轻轻一句:“我知道是你。” 帘幕后少年的声音,少了青涩,多了发苦的迷茫和沉郁。 顿了顿,他又道:“子沅那个性子,兜不住秘密,攒如此胆大包天的局,我早瞧出端倪了,瞒着她罢了。” 他早就知道。 他还是来了。 姜朝露心头大恸,顿时五脏六腑都痉挛起来。 她指尖碰到了帘幕,想不管不顾的出去,想看看他,想问问他早就知道还是来了的理由,明知故问是为了谁。 她就想听他亲口说这么一句。 什么都不管了。 然而猛地低喝,来自帘幕后:“你不要出来,不要见我!子沅屏退的宫人只是明面上的,这是王宫,遍地暗卫和眼线。若事情败露,王室不敢拿我怎么样,但你……后宫是吃人的地方,你切记珍重自身。” 姜朝露顿住,她拽住帘幕的指尖发白,控制住自己的身子。 帘幕后的魏凉,又何尝不是,拳头攥得咯咯响,来控制住自己。 两人都沉默,雪风呼呼打窗,更是吹得人心荒凉。 姜朝露取下髻中玉簪,轻敲身旁的朱红柱子,音谱飘出,是他曾经唱给她听的,她那时候还不懂的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 满殿寂静。 清音叮叮咚咚,在十二月的天儿里,凝字成霜。 魏凉自嘲的笑笑,执了一枝竹箸,也轻敲酒盅,和上那音谱。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那一刻,她懂了,他也懂了。 没有谁悔过,只是何必当初,何必。 …… “蒹葭萋萋,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哼唱响起的时候,两人悚然一惊。 第三个人的声音。 哼唱是悦耳的,却如同鬼哭,无形的铡刀往下落。 帘幕后的姜朝露脑海瞬息空白。 帘幕前的魏凉瞳孔放大,浑身温度急剧下降。 姬照从暗中走出,手中提了一把剑:“寡人眼皮子底下,这局,玩得大啊。” “是臣!臣有罪,是臣肖想后宫,王上!!一切罪在臣身!!!” 在姬照剑尖指向帘幕后的刹那,魏凉扑过去,抱住姬照的腿,语无伦次的请罪。 冬日的红毡帘幕密不透风,姜朝露看不清那端,冥冥中的杀机却锁定了她,让她浑身发软,动都不会动了。 会死,最坏的可能,会死两个。 姜朝露横横心,掀起帘幕就要冲出去,没想到一声凄叱:“你不要出来!!!” 是姬照的声音。 姜朝露陡地顿住,冷汗热汗都在大颗淌。 姬照握住剑柄的手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仿佛压抑什么,喉结几番吞咽。 他目光如同刺穿帘幕后,红了眼,撕扯般大吼。 “滚!现在!!给寡人滚!!!” 姜朝露耳膜震动,一咬牙,转身跑开。 帘幕后的脚步声消失时,魏凉舒了口气,他松开手,瘫坐下来。 “请王上,降罪。”他伏地,拜首,再无半分前时慌乱的样子。 姬照扬起剑尖,挑起魏凉下颌,逼少年直视他:“魏子初,知道么,寡人每与王后同房,门外都有两个秦国的嬷嬷听房,为了确保寡人没有耍花招……寡人,和那些逗人乐子的男伶有何区别?” 魏凉不吱声。 姬照挑眉,从齿关磨出一句:“寡人,也会让你尝尝这种滋味。” 顿了顿,他突然又笑,声音沙哑:“……你以为想见她的,只有你么?” 魏凉瞳孔猛缩,命运的齿轮转动,三个人的孽,局开始了。 冬,燕国飞雪。 红轿子抬进了白墙黑瓦的巷子,不过目的地不是魏宅,而是魏宅墙外边的偏院。 “魏家收野室咯!”街坊们手笼在棉衣里,好事的起哄。 赐女魏凉,纳作野室,并赐通房嬷嬷两名,权作教引。 王诏是这么下到魏家的。 顺便还有一道是下到了程家,说如有下次,赐的野室就姓程,让程家好自为之。 当晚,偏院橘光如豆,连红灯笼都不敢挂。 野室,顾名思义,就是不见光的,正经的奴仆还能踏进魏宅的门,野室住的偏院,都得在墙外边。 魏凉斟了酒,仰头自己灌了:“你叫什么名字。” 话是问坐在榻边的女子。 “苣氏,单名静。”女子应,没看他。 “苣?此乃国姓,你识得中山国苣公?”魏凉微滞。 “正是家父。”女子又应。 魏凉想了想:“那你便是上月才到燕国的。” 女子点头,还是没看他。 魏凉长叹一声:“……你也算忠烈之后。” 上个月,秦国灭了中山国。 中山国,苣公,一代名臣,一国肱骨,在国破那天,中山王忙着收拾金银逃窜,他却大笑着从城墙跳下,亡于两军阵前。 以身殉国。 这苣公本不姓苣,乃是苣公之父,苣老那一代,出身苣国(注1)。 苣国灭后,苣老携族投奔中山国,得当时的中山王重用,由此被国人以原籍,称为苣公,遂以为家姓。 而秦国灭中山国后,中山朝臣家眷,没来得及逃的,都被没入秦宫为奴。 但因为秦国接连攻伐数国,没奴的人太多,宫里装不下,所以一批宫奴被送往他国。 燕,作为秦国的联姻国,也收到了一批宫奴,其中,就有苣氏。 “苣公的母国是苣,为何以身殉中山?”魏凉问。 女子擦擦眼角:“家父说,知遇之恩,命可轻。” 魏凉斟了一杯酒,递给女子:“……苣姬,你的故事讲完了,现在来听听我的。” 苣静终于抬头看他,微惊。 姬,是美称。 没有点身份的女子,是不能称姬的。 “苣姬,你听好了,我是在枇杷树下,不,树里,遇见她的。”魏凉重复唤她,然后他讲起了那个老生常谈的故事,他曾讲给戚萍听的。 不过,要长一点。 一直讲到隔着一道帘幕,他们重逢。 故事讲完,两个人都沉默良久。 注释 1苣国:有人看过《芈月传》?里面就有苣姬,嗯,就是那个苣国。 第五十八章 闯宫 “凉少爷,坦坦荡荡。”苣静的目光多了真诚和感激,郑重二字,“谢谢。” “不,不要谢我,是我有罪。”魏凉摇摇头,起身,正色,向苣静弯下腰,“是我造的孽,毁了你原本的人生,不管我等三人如何,你是不该入局的。” 苣静吓得连忙扶他:“少爷身份贵重,岂可对奴折腰?” 魏凉制止她,让她受了这一礼,再问:“除了我的真心,你余生,可有未了之愿?” 苣静自嘲的笑笑:“余生?再无颠沛流离。” 魏凉解下身侧的长刀,手按刀身:“……好,这是武将的承诺,我魏凉言出,必践。” 这时,门外传来嬷嬷的叮咛。 “时候不早了,新人早些安置罢。” 声音阴嗖嗖的。 是燕王赐下的老嬷嬷,听房用的。 窗纸上映出两个后脑勺,她们背对着房内,看不见,但听,什么都能听见。 寡人,也会让你尝尝这种滋味。 姬照所言,原来如此。 苣静咬咬牙,脸由红转白:“凉少爷,这是王诏……不照着做,会丢命的……我和少爷您,至少要活下去。” 魏凉扯扯嘴角,走到备好的温水盆边,将头猛地埋了下去。 水里冒气泡。 苣静别过脸去,当没看见。 稍息,魏凉抬头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不知是不是因为憋气,脸和眼,都有些发红。 然而就是这点耽搁,门外嬷嬷又道:“如果明早不见落红帕,王上不敢拿小将军如何,但苣氏,宫奴命贱,她没了还有下一个。” 话里寒意刺骨。 魏凉捂住脸,肩膀颤抖起来,虽然无声,但苣静能感到他的五脏六腑,都在悲鸣。 那是种极致的,克制的,深入骨髓的痛。 痛到昔日顶天立地的少年,身躯都弓起来。 苣静哆嗦着手,主动解自己的衣衫,她嘴唇咬得发紫,竭力不去看榻上的白帕。 他和她都没错,错的是这个乱世,命若浮萍,谁都逃不了。 苣静解尽,她上前解魏凉的衣带,没想到后者抓住她指尖,轻柔又不容抗拒的移开。 魏凉拿过了酒壶,连斟几盅给她。 “多喝点。”少年声音嘶哑。 然后他仰头,也不用盅,就壶灌酒入喉,被呛到剧烈咳嗽,心肝都要咳出来了。 苣静默默地,把酒盅让给他。 魏凉没拒,举盅再饮尽,扬手一阵掌风,熄了灯。 …… “对不起。”魏凉停下来,看着身下的女子,黑暗中他星般的眸,竟是失焦的。 苣静喘了口气,轻问:“身体的本能亦是不行么?” 顿了顿,她加了句:“所有灯都熄了,连月光,您也背着,应是看不清奴脸的。” “不,不是脸,是所有东西……温度,气息,触感,所有的所有……都在提醒着我,不,不是……”魏凉低低苦笑起来。 夜色里凄厉的笑,惊起月光下三两乌鸦。 门外听房的嬷嬷不满,声音传来:“小将军怎的停了?不知道怎么做?都这个时候了,小将军别想着耍花招!” 魏凉终于明白,姬照要他尝的滋味,是何等人间炼狱。 苣静看不清魏凉的神情,但她能感到,少年浑身变冷,都发抖起来。 她叹了口气,向上伸出手,搂住少年,想着刚才他给她讲的故事,唤—— “魏凉。” 少年一滞。 旋即风起浪来。 …… 那晚,魏宅墙外的偏院,寂静又喧闹。 那晚,木兰院的姜朝露坐了整晚,看中天的月亮。 “夫人,歇,王诏木已成舟,您别拿自己出气。”阿保搬了烧青冈炭的暖炉来。 已是子时。姜朝露让朱莺她们都歇了,只有阿保还陪她熬着。 “你若困了就歇去,妾睡不着,坐坐无妨。”姜朝露劝阿保。 阿保拍拍胸脯:“奴是武侍,护夫人周全的,夫人在哪儿奴在哪儿。您不歇,奴就不歇!” 姜朝露不再劝,她收回视线,看月亮升起,又落下,时间过得那么慢,又那么快。 “你说,他们在干什么呢?”姜朝露呢喃。 阿保摸摸鼻子:“奴才没根儿……不懂……但,但是王诏不可违,否则要丢命的,有些事也没办法……” 姜朝露点点头,不说话了,只是瞪月亮,瞪到眼睛发酸,两行清泪滚落。 滴答滴答,落地成冰。 十二月的夜,冷入骨。 翌日,冬阳的金辉洒遍王城。 姜朝露还是坐在廊下,一动不动,冻紫的脸挂了层冰晶,面无表情。 朱莺等人醒了,骇了跳,忙着煮姜汤请医官,乱成团。 阿保自作主张的出了门,直奔魏宅,不到半个时辰回来,跪在姜朝露面前。 “夫人,嬷嬷进宫复命了,喜气洋洋的,手里捧了帕子。” “是落红帕。” 冰晶窸窸窣窣掉落,姜朝露动了,她跳下榻,僵直的身子咚地摔了个结实,她连看都不看,摇摇晃晃的就往外面跑。 木兰院五人魂飞魄散,连忙去追她。 姜朝露却跟魔怔了似的。 白茫茫的雪天里,她赤着脚,披头散发的,直冲冲往王宫去。 五人竟追不上。 待到了王宫红铜门前,宫侍吓得不轻。 雪人般的女子,浑身发紫,脚下延伸出两条血迹,唯一能瞧出原样的眼睛,发着木,鬼似的。 “哪儿来的疯婆子,敢擅闯宫禁!” 宫侍正要驱赶,木兰院五人赶到,出示令牌,好歹避免了冤枉罪。 然而宫侍的脸色还是不善:“既然是野室,就该锁门里待着,还敢抛头露面?” 五人一边点头哈腰的请罪,一边忙着给姜朝露穿鞋披衣,宫门处闹得不可开交。 “妾要见王上,要见他……对,魏凉的事罪在妾,不能,不能是魏凉……”姜朝露都不知道在说什么,拼命往宫里闯。 宫侍长戈一挥,毫不留情的掀翻女子,雪地上立马多了血迹。 “夫人您受伤了!”五人扑上去。 姜朝露从红雪里爬起来,竟还犟着往宫里闯,呢喃着罪在妾一类的话,身上的血窟窿都不知道痛。 “区区野室,不得放肆!”宫侍大怒,长戈杀机涌现,当头而去。 五人来不及拦,眼看着戈尖斩落。 千钧一发之际,宫门轰隆隆打开,华丽的狐裘宫袍迤逦而来。 “王后!” 四下皆惊,跪倒一片。 第五十九章 新年 赢玉的目光当先落到血人般的女子身上,打量。 姜朝露没跪,歪着头,懵懵昧昧。 木兰院五人也没跪,因为忙着给她处理伤势。 赢玉身后长龙般的宫人大怒,正要呵斥,被赢玉制止,她饶有兴致又耐心的,等几人忙完,等姜朝露目光清醒。 “我是秦国嫡公主,姬照之妻,燕王后,嬴氏,单名玉。”赢玉主动介绍。 她微笑着,端庄高贵,看不出任何喜怒。 姜朝露不明所以。 赢玉俯身,近在咫尺的逼视她,笑:“……若是那天王上见了你,我可能会赐下一碗红花汤呢。好在他没有,所以我还他个面子。” 言罢,赢玉亲手替姜朝露整理好止血的布条,还是笑:“留了命,就好好活着,人啊,要知足。” 姜朝露沉默。 木兰院五人忙来拉她,流着泪劝:“夫人走,走!活着就好!我们走!” 姜朝露如同梦醒,浑身无力,被五人半扶半拽的带走,身后雪风呼呼的,刮来一句。 “阿葳,是因为他姓魏么?” 姜朝露心跳一滞。 她猛地回头看赢玉,后者依然端庄高贵的,看不出任何喜怒。 让人怀疑刚才那句话,根本不是从她口中而来。 只有大雪漫天,迷糊了视线。 赢玉众星拱月的回到后殿时,姬照已经等着了。 “王上放心,姜氏平安回去了。”赢玉行礼,先开口。 然而姬照下一个举动,吓得她神魂出窍。 燕国的王,猝然扑上来,将她按倒在地,同时手就碰到了她下裙系扣。 赢玉下意识抓住那只手,悚然:“王上您干什么?这是白天!就算……这也是前殿,不是寝居!光天化日之下,您!” 姬照眉目扭曲,冷笑:“暗卫回报了,还面子?是啊,你都能还面子去救她,寡人却连见她都不能,哪怕她今天死在宫门了,寡人也只能,从暗卫的回报中得知。” 赢玉拼命挣扎,同样冷笑:“王上这话说得,我今天救了她,还是我做错了?” “不,王后深得孤心,怎么会错。”姬照笑意愈浓,一字一顿,“王后不是想要孩子么?好,寡人给你。” 赢玉来不及辩驳,就听得金铁坠地的清响。 是男子腰间玉带的盘扣。 再一声嘶拉,来自她的下裙,寒风透了进来。 这是前殿,还是白天,活生生的鸳鸯戏水图。 来不及避退的宫人红着脸,慌忙转身。 “姬照,你疯了!”赢玉羞愤,口不择言的骂。 然而姬照一声不吭,用力将她翻过去。 如同槌子将门钉凿入两扇铜门。 赢玉痛得惨叫出来。 诸侯历一百三十九年,年三十。 木兰院。 姜朝露养伤,几乎下不了地,新年热闹就剩了剪窗花。 墙外鞭炮声砰砰,红纸炸进来,落花似的。 空气很好闻,是各种年夜饭的香气,木兰院也备了锅子,热气腾腾的在灶上煮。 “妾的蘸碟放辣子!”姜朝露不忘朝庖厨喊。 “您瞧好咯!”远远的,大力笑回。 朱莺他们端了竹箕和红纸进来,围坐榻上,拉姜朝露剪窗花。 “阿保会写字,写副对子挂门上!”朱莺唤干站在一旁的阿保。 “奴要护卫夫人周全,才不会跟尔等闲事!”阿保扭头。 奉娘翻出花模子,笑:“老身瞧瞧,今年写对子剪窗花,并在一块儿,夫人选出最好的,奖励吃锅子时,第一个捞肉片!” 姜朝露好笑:“好,就奖第一个捞,捞完都没意见!” 朱莺和乌梅立马操剪刀。 奉娘也撸起袖子,埋头画花。 庖厨里的大力正往这边冲。 阿保终于凑过来,对姜朝露道:“夫人笑了,真好。” 姜朝露看着窗外的雪,这世间那么冷,却还是有人,有地方,是暖的。 “那天多谢你了,还有多谢大家。”姜朝露吁出压在心口的闷气。 “不,是要多谢夫人,愿意信任奴等,倚赖奴等。”五人齐刷刷回,红了眼眶。 姜朝露挑了一张竹箕里的窗花,剪的福字,亲手贴到窗上,又想了想,再贴了一张,就并排挨着。 “新岁安康……新岁安康。” 她重复,不知是对何人诉。 然后五人仿佛得了号令,七手八脚的拥上来,将自己的成果往窗扇上贴,对子窗花红的花的,挤成一团。 “夫人您看奴的,是不是最好?夫人别看她的,奴的手艺最漂亮,您可得公正!夫人瞧这边,第一个捞肉片的必须是奴!” 五人吵翻。 笑声,闹声,劝声,锅子里的沸腾声,汇入大街小巷不夜天。 魏宅,火树银花。 魏宅墙外的偏院,却门庭冷寂。 魏凉将带来的食盒打开,取了两碗吃食出来,就是这片冷寂中,唯一喧腾的热气了。 “我溜出来的时间不多,就陪你用这一碗。”他再取出两副玉箸,两碟醋。 苣静看去,是刚出锅的饽饽。 岁更交子(注1),来年大吉。 苣静鼻尖发酸:“奴是野室,不值得少爷如此……” “快吃,省得坨了。”魏凉递了玉箸过去。 苣静忍泪,接过吃了几个,一咦,齿间咬到某个硬东西。 她吐出来,是块花生饴。 “哟,你吃到糖了,新岁甜甜美美。”魏凉意料之中的恭喜。 苣静没忍住,泪下来了,她又想笑,弄得手忙脚乱的:“凉少爷,您……奴上一次吃到包饴的岁更饽饽,是家和国都还在的时候……谢谢,谢谢少爷……” 魏凉摇摇头:“说了,不必谢。我等三人的局,你本不该入,是我,先有罪。” “好,那奴也祝少爷,新岁甜甜美美。”苣静举起饽饽碗,以食代酒。 魏凉提着食盒,从偏院出来时,已是守岁的时辰了。 从魏宅大门里跑出几个小孩,抱着红彤彤的炮仗,见了他拥上来。 “小叔!小叔陪我们放炮仗!小叔去哪儿了,方才席上不见你!” 小孩七嘴八舌的,笑声传出半条巷子。 是禳侯魏沧的儿女。 虽碍于王室压力,魏沧四十好几才娶妻,但不代表没碰过女人。 后院收了几房,小孩都生一行列了。 魏凉被围得寸步难行,怕他们嚷嚷,自己去偏院的事暴露,遂同意陪他们放炮仗,换封口。 注释 1岁更交子:就是新年吃饺子。清朝有史料载:“每年初一,无论贫富贵贱,皆以白面做饺食之,谓之煮饽饽,举国皆然,无不同也。富贵之家,暗以金银小锞藏之饽饽中,以卜顺利,家人食得者,则终岁大吉。”(来源:搜狗百科) 第六十章 纸鸢 过年放炮仗,他十五岁后就没碰过,那时雄赳赳的以为自己长大了,嫌孩子气。 没想到长大了,才明白长辈要说多少谎话,来掩盖他们笑脸的背后。 入这世,悲辛无尽。 魏凉笑笑,擦了火折子,点炮仗,想了想,又点了一个,就并排挨着。 咻,小孩的欢呼合着爆裂声入空,雪地里洒落金花雨。 “新岁安康……新岁安康。” 魏凉重复,不知是对何人诉。 新岁,诸侯历一百四十年。 积雪消融,春意酝酿,木兰院的桃李打朵儿。 姜朝露伤好了,和朱莺乌梅糊了纸鸢,在院子里放。 “夫人画的不像是纸鸢。”朱莺瞅了瞅。 “是青鸟?”乌梅猜测。 姜朝露点点头:“是,是青鸟,传信的青鸟。” 朱莺摆弄着自己的喜鹊纸鸢,问:“青鸟飞上天,夫人要传什么信呢?” 姜朝露一愣,沉默。 朱莺没意识到异样,再问:“信,又传给谁呢?” 姜朝露愈发沉默。 乌梅连忙瞪朱莺,使眼色:“你的喜鹊缺了只眼,还不快补上,哪里得闲管夫人的!” “画漏了?不可能啊。”朱莺低头查看,不快嘴了。 姜朝露扯扯嘴角,撕了青鸟纸鸢,让朱莺顺便给她重画一个,就普通的。 乌梅拾起青鸟纸鸢的碎片,不忍。 “是妄念,不该有的。”姜朝露平静到近乎麻木。 冥冥之中,命运开局。 这是姬照退出她生活的第一年。 也是她在三年后,迎来大悲之喜的。 魏宅,春光明媚。 魏凉也糊了纸鸢,大抵是被魏沧的小孩逼的,陪他们玩。 “小孩都大了,你做叔叔的,别整天只知道练武,还是要和家人多亲近。”魏沧很乐意魏凉帮他管小孩。 就如他曾经做过的,长兄如父。 “小叔画个什么?关公抗大刀,还是秦叔宝战天兵?小叔帮我画大圣,要猴子!” 小孩簇拥着魏凉,跟拥孩子王似的。 魏凉哭笑不得,一一帮他们画好,瞧着他们满院跑,他守在旁边,想给自己也画个。 他画了青鸟纸鸢。 漫天天兵天将中,飞来只鸟儿,惹得小孩们笑成团。 “小叔为什么画鸟儿,一点也不威风!” “威不威风不要紧,小叔只希望它飞远点,再远点。” 魏凉半戏谑半正经的,回应。 院子里欢声笑语,魏沧很欣慰的走过来,拍拍魏凉的肩。 “今年你二十,弱冠,是男子汉了,成家立业该考虑起来了。”魏沧看了眼偏院的方向,“你有心结,娶妻的事不逼你。但苣氏,既然是王诏,顺水推舟也无妨,我查过她底细,忠烈之后不差的。” “兄长?”魏凉瞳孔微缩。 魏沧叹气:“……我让女医瞧过苣氏,这几天,是好时机。” 魏凉还没明白好时机是什么意思,当晚就被“请”到了偏院。 不是被魏家的人,而是被宫里的嬷嬷。 夜深,橘灯如豆。 “小将军血气方刚的,月余都不碰苣氏,是不是说不过去?”嬷嬷的脸皱成树皮,乌黢黢的,“王上说了,这可不是一次两次的事,除非苣氏怀上孩子,小将军做戏就得做全套。” 魏凉凄凉一笑:“呵,要多久?” 嬷嬷斜眼睨他:“这几天都是好时机,小将军若听话,长痛不如短痛。” 魏凉的头耷拉下来。 苣静坐到他身旁,一声不吭,开始解自己的衣衫。 “小将军还愣着作甚?”门扇上映出嬷嬷的后脑勺,像两个鬼瘤。 魏凉转头看苣静,哑着嗓音问她:“好时机?” 苣静含羞:“是,禳侯派来的女医也是这么说的。” 魏凉浑身一阵哆嗦,像是寒噤,嘴唇都发白起来。 他走到案边,咕咚咕咚,先灌了几壶烈酒,方熄灯落帘。 …… 魏凉停了下来。 不是他自己,而是苣静伸手,抵住了他胸膛。 “少爷,奴反悔了。”苣静抬头,语调不稳。 魏凉示问。 苣静欲言又止,半晌,话题一转:“真心,奴有可能,得到您一点点真心么?” “对不起。”魏凉回答得迅速。 苣静抿抿唇,竭力道:“不是现在,是以后,只是一点点,一点点亦是不可能么?” 魏凉摇头,还是没有迟疑。 苣静脸上划过抹失望,但没多久,她又释然的笑:“好,那这个小孩,生来便如同丧父,还不如不生。” 她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被誉为名臣的苣公,她却连他长什么样,记忆都是模糊的。 他总是操劳国事,事必躬亲,能记天下事却不记儿女名,有时看到她还问她,你是哪家的小孩。 甚至中山亡那天,他连半个字都没留给家人,自己就站上了城墙。 她和所有人一样,三个月后,才从诸侯的悼文中得知,苣公,以身殉国。 魏凉不知道这段故事。 但他看到近在咫尺的女子的眸,明明生了男女间的温柔,却话说得,决绝又肯定。 魏凉拿不准。 “请在外边。”苣静红着脸,咬牙点头。 魏凉也点头,他懂了,这答案。 水拐出河道,向原野而去。 …… 一连数日,燕国的早春,春月朦胧。 这日,悄寂时分。 木兰院外的石板路,被月光映得发白。 姜朝露瑟缩的指了指:“妾,捡纸鸢。” 月光下,暗卫手按刀柄,目闪寒光:“大半夜的放纸鸢?” 十步开外确实有一只纸鸢,线断了,落在石板路尽头。 场景古怪,能落到这么远,更是古怪。 暗卫心里嘀咕,想起这几天,姜朝露半夜爬起来放纸鸢,开始只能飞丈高,到能飞出院墙,到能飞到远方。 她一直在练,每晚旁人都歇了,她一直借着月光,偷偷起来练。 暗卫是被君王派来监视野室的。 半夜放纸鸢虽神经,但没错,他也就视而不见,直至纸鸢飞出来,姜朝露跟出来捡,他方觉出不对劲。 “捡了就回去,休得耍花招。”暗卫攥了攥刀,冷声。 姜朝露向前走去,纸鸢落得很远很远,她也离木兰院越来越远。 暗卫跟在她身后,眼睛盯得跟鹰似的。 姜朝露走到纸鸢落处,木兰院在她身后,成了月光下一个小包。 她抬头看前方,隐隐有白墙黑瓦的巷子,她的纸鸢果然很乖,落到了该落的地方。 第六十一章 深锁 “快点,捡了就回去!”暗卫生疑,催促。 姜朝露歪头一笑,猛地将纸鸢朝暗卫扔去,拔腿就朝那条巷子跑。 暗卫大怒,挥刀砍断纸鸢,几个跨步就捏住了女子后颈窝。 “想在武将手下跑?区区野室,疯了不成?回去!”暗卫嘲讽,手跟钳子似的,丝毫不怜香惜玉,提了女子就往木兰院回。 或许姜朝露真的疯了。 她拼命的蹬着腿,扑腾着,朝巷子深处,凄厉的大喊。 “魏凉!魏凉!!魏凉!!!” 声音尖锐,悲惨,撕碎人心和夜色。 连暗卫也听得心跳惶惶,另一只手来捂她的嘴。 姜朝露却张嘴一咬,随着男子吃痛,血从手和她嘴角,都淌了下来。 她还是喊着,肝肠都要断了似的喊,一声又一声魏凉。 夜色里,传来大黄狗叫和怒骂声,数家点灯。 魏宅,偏院。 魏凉停了下来。 苣静诧异,门外的听房嬷嬷诧异,都熟了,还能停? “是她……她在叫我……”魏凉哑着嗓子,忽的一句。 苣静凝神竖耳:“好像是有,但奴听不大清,或是哪家着魇了?再说了,现在没声了。” “不,是她……是她……”魏凉不管不顾,只重复这几个字。 “小将军又在计划什么呢?”门外的嬷嬷冷声传来。 然而下一刻,门哐当撞开。 魏凉随意的披了件外衫,就跌跌撞撞的往外跑。 “少爷!”苣静追到门口,又疑又惊,脸上的红潮还没退。 嬷嬷吓得魂飞魄散,月光下的儿郎才是着魇了,明明都没声了,他还拼命的朝某处去。 “听茬了?”苣静和嬷嬷面面相觑。 确实是没声了,连大黄狗也不叫了。 魏凉却脑海空白,身体本能的识了路,是去木兰院的方向。 他跑得急,几番跌倒,又几番爬起,赤脚踩过石板路,也或许是真疯了。 他终于来到巷子尽头。 什么都没有。 月光映出地上一只纸鸢,破碎的,还沾了几点血。 他捡起来,依稀瞧见竹纸上画的,是青鸟。 再送不了信的青鸟。 魏凉将纸鸢拥在怀里,然后蹲下来,在月光下缩成一团。 早春,春寒料峭,冷遍世间。 燕宫,青冈炭烧得火热。 薄绡的丝质睡袍淌过毡绒毯,赤脚踩上去都没声。 姬照开门走出,坐到灯下,斟冰镇好的茶:“说。” 暗卫跪下,先小心翼翼的瞥了眼门后,生怕吵醒内堂的王后。 “她睡着了,无妨。”姬照连饮几盅冰茶,舒了口气,“再说,就算她醒了,又不是姜氏有孕的消息,她会装没听到的。” 暗卫遂禀报木兰院的风波,姬照听得还算平静,指尖摩挲着茶盅盖。 “不然,锁了她。” 姬照突然一句,轻飘飘的。 暗卫微惊:“锁是指?” 姬照淡淡道:“字面意思,她就在宅子里生活。反正有奴仆伺候她,不需她自己出门办什么。寡人再拨两个看门的,伺候的奴仆进出,也得上报,违者,以不忠罪,斩。” 暗卫缩了缩脖颈。 姬照放下茶盅,看了眼窗外的春月,笑了:“……下边进贡了一批胭脂,叫什么月下美人,很衬她的肤色,记得宫里分发物资时,给木兰院带去。” 暗卫领命,愈发不懂君王心思了。 木兰院门口多了两个门神。 是习武的寺人,没根儿,但凶神恶煞,戈尖每天磨得雪亮。 姜朝露坐在廊下,看宫里来的奴仆清点箱箧,到分发物资的日子了,她每次得的,都能又多又好到浪费。 “哟,月下美人,宫里只有嫔位以上的妃眷才有,这野室怎么?”宫人窸窸窣窣的议论。 另一名宫人朝木兰院五人努努嘴,五人身上的衣料,竟全是进贡品。 “瞧见没,还嫌多呢,库房里怕还有烂的。”宫人酸溜溜道。 又一名宫人挠头:“既然王上宠这野室,如何锁着?野室又不是囚犯,还不能出门了?” “岂止是锁着,王上打继位后就没来过!”有资深的宫人插话。 宫里来的奴仆都不解了。 姜朝露制止要冲上去理论的五人,看向天井剪出的四方天空。 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她被锁住了。 她一个人,被锁在这富丽堂皇的囚笼里了。 她不得以任何理由跨出这道门。看着奴仆们进进出出,那一刹那大门开阖露出的景色,她都能目不转睛的期待上一整天。 君王一怒,有比死亡还可怕的后果。 姜朝露彻底明白了,他已经是王了,是她,或许还停留在那个青衫翩翩的君子。 对她笑起来时,像春风一样。 ——早该朽了。 姜朝露感到凉意,看到大力他们在院子里捣冰块,惊然,是夏了。 而她刚才把去岁的罐子翻出来,洗净了晒在廊下,说等天热了,来做杏酱。 “春尽了?”姜朝露恍恍一句。 “是啊,夫人,上个月就立夏了!”朱莺和乌梅朝她笑。 姜朝露看向廊下一溜的罐子,水还没干。 她的时间也被锁住了。 转眼夏又过去了,入了秋。 奉娘采买了柿饼回来,进门就见得姜朝露痴痴的,看着门打开的瞬间,外面一线的光景。 “夫人,琴棋书画,您找点乐子做,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奉娘不忍。 门阖上,满堂寂。 姜朝露收回视线,看奉娘衣衫间沾的红叶:“枫叶红了?” 奉娘勉强挤笑:“夫人,我们在木兰院种枫树,这样您就知道红没红了。” 然后五人忙活了几天,种枫树。 宫里分发物资的寺人来时,直叹气,嫌酸枝木的箱箧底都是土。 “……胭脂二十匣,苏锦十匹,湖绸五匹,珍珠五觚……”寺人拖着公鸭嗓清点,一边还跺着乌纱靴子,“哎哟,满地泥,脏死了!” “您多担待了,奴们昨儿种了枫树,还没得闲洒扫。”五人赔笑。 寺人瞧见新泥坑里的枫树,变色:“你们还敢种的?王城都在命令拔,谁还上赶着种?” 顿了顿,寺人压低语调:“医官给王后诊过,说受孕不易,王上让钦天监卜了筮,红枫兆血,不吉利,怕冲撞了胎运,宫里的红枫都拔光了!” 五人唬了跳,手忙假乱的去拔树。 姜朝露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寺人的靴子,是胡服。 第六十二章 三年 “薄姬带进宫的风气儿,时兴哩!”寺人察觉到,得意的伸了伸脚。 “薄姬?”姜朝露一愣。 “哦,是新进宫的,韩王送的美人。”寺人解释。 “不是刚殁了一个薄姬么?”姜朝露想起上次,来分发物资的寺人议论。 “那是另一个薄姬,燕人,她俩同姓,这个是韩女。”寺人应道。 姜朝露不说话了。 她突然好奇,她连名字都能记混,这些女子的夫君,这个国的王,又能记住多少呢。 或者说,是不是还记得姜儿。 一年了,姬照没来过,分发物资的宫人口中,是唯一能得知他近况的途径。 “后宫真成鸡圈了!”姜朝露掩唇笑,和寺人打趣。 她内心古井无波,如同打趣一个不相干的人。 秋深,天凉了。 姜朝露不再坐在院子里发呆,她觉得奉娘说得对,开始玩琴棋书画。 弹琴,听见琴音在院子里回荡,碰到高高的青瓦墙被挡回来,撞在姜朝露耳膜。 咚,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愈发安静。 姜朝露不弹琴了,她下棋,可那五人不会,她一个人摆了局,忽左忽右的忙活。 “呀,你赢了。”她对自己说。 姜朝露不下棋了,木兰院有书房,她看书看到困去,醒来夜色黑乎乎的,翻开的卷上一则聊斋,落了烛泪。 “夫人,奴会画画!”朱莺和乌梅挽了袖,铺了纸,进贡的松墨都干块了。 “好啊,奴也会画王八的,画得最好的向夫人讨赏!”大力阿保他们也凑过来。 姜朝露提笔,画了枇杷树,院墙边那颗,结了金黄的果儿。 她瞥了眼旁边五人的战绩,且不论画功,有十五的灯会,有云里的青山,有王城的集市,每人笔下都热闹得很。 除了她。 姜朝露把自己的枇杷撕了,她不画画了。 季节的感官混乱后,年份的记忆也模糊。 “今年是几年?”姜朝露开始问朱莺。 “诸侯历一百四十年。”朱莺帮她量尺寸,笑应。 要过冬了,做冬衣,宫里的制衣局来人时,得备好尺寸。 “四十年的冬啊,王上今年初夏继位的?”姜朝露稻草人般的伸开手臂。 “……王上去年继位的。”朱莺看了她一眼,目露担忧。 姜朝露抬头看天井剪出的四方天空,不说话了。 燕,初雪。 宫里制衣局来人了,拿到尺寸,微讶:“不过一年,清减了许多?” 朱莺忙打断:“哪有,我们夫人还福相了哩,您记错了。” 宫人瞧了眼廊下小脸过于雪白的女子,有点怀疑自己。 朱莺怕她再问,岔开话题:“今年的冬衣还是做绯色,雪天红衣,最配我们夫人这样的美人。” 宫人愣:“绯色?那得晚点成了,绯色的染料都重新启,制衣局里没备的。” 朱莺不乐意:“这都下雪了,再晚点就不需穿了,绯色以前不都是么,怎今年就没多备的?” 宫人哭笑不得:“做什么色不好,偏做最不时兴的,估计今年宫里的,也就她一人着绯了。” 姜朝露和朱莺面面相觑。 宫人解释:“是苣氏带起来的风气儿。魏小将军不是弱冠了么,这弱冠就是成年,王室特意赐的冠,那天半个城的热闹!弱冠后他便参加了武举,高中,王室封了他左军将军,二十岁就四品,前途无量啊,这下真成小将军了!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禳侯那般的大将军!” 宫人越讲越起劲,没留意姜朝露渐渐变了的脸色。 这也不怪他。 魏凉弱冠,估计是今年最大的盛事,大街小巷从春议论到冬,百姓津津乐道,跟燕国打了胜仗似的。 “魏小将军炙手可热,未有妻妾,只有一名野室,中山苣氏,自然那苣氏水涨船高,各家贵女都派人盯着她,瞧她到底哪里好,自己学了去,或能让小将军中意。”宫人激动红了脸,“比如苣氏穿衣绝不穿绯,说色如血,不讨喜,各家贵女自然学了去,今年最被嫌的就是绯色……呜呜!” “您歇口气!”朱莺塞了快糕点,堵住宫人的嘴。 姜朝露抬头看她,声音微哑:“你们能出去的……知道?” 朱莺目光躲闪,木兰院奴仆五人都知道,故意瞒的姜朝露。 姜朝露了然,头无力的低下去:“你们没错,两个世界的人了,是不该打扰。” 顿了顿,姜朝露从心肺里挤出自嘲的笑:“呵,我都不知道……他弱冠了,我都不知道……” 朱莺不忍,欲劝。 却见女子猛地起身,踉跄着跑回屋里,翻出历日,执了笔,圈出年份一百四十年的历头。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行小字批注:魏凉弱冠。 姜朝露不再问朱莺,今年是几年了。 “夫人,请告诉奴年份?”木兰院请的医官,会故意问姜朝露。 “诸侯历一百四十年。”姜朝露答得迅速,然后笑,“……魏凉加冠第一年。” 医官松了口气:“夫人切勿劳神伤心,方保岁岁平安。” 木兰院五人送医官出去,塞了押岁钱。 “拜早年了。”医官谢过。 一百四十年的腊月,大雪纷飞。 过年了。 姜朝露还和朱莺他们坐在一堆剪窗花,写对子,庖厨里煮了锅子,进贡的羊肉新鲜的辣子。 唯一不同的是,今年宫里来了话,让诸妃眷为王上画像。 到时候要供到太庙里去,为王上祈福,千秋万代。 毕竟王后的肚子迟迟没有消息,子嗣,成了压在每个燕人心里的石头。 “确定是嬴姬的问题?”朱莺剪着窗花,调侃。 奉娘嗔怪的瞪她一眼:“宫里医官都确定了,是王后小时候留的毛病。老身知道你要说什么,别想着赖到我们王上身上去!” 大力在旁接话:“秦国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阿保若有所思:“话别说早了,只是难受孕,又不是不能。万一来年就得了嫡子,秦国不尾巴翘上天?” 乌梅没多嘴,忙着把门缝掩好,不让掉头的话传出去。 姜朝露听着他们说话,转头看窗外的雪,白茫茫的,和去年没有两样。 和那一年,她辞别雪地里的少年,走向四角挂了银铃的轩车,也没有两样。 她是怎么到了今天呢? 就剩了她一个。 第六十三章 喝药 雪地里的少年长大了,轩车里的君子不见了,就剩了她一个被留在原地,锁住了。 “姜朝露,新岁安康。” 姜朝露对自己轻道了声。 命运这条路,她拼尽了全力往前看,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 燕宫,铜雀。 姬照看着手里的画像,蹙眉:“确定是姜氏画的?” 寺人手捧着大堆画像,再次确认:“回王上,没错,这幅就是姜氏画的。” 姬照歪头打量,画像上的脸,跟他差得也太远了。 寺人退下后,姬照还看了画好久,竭力从那笔端找出熟悉的痕迹。 可惜,他脸上的表情从期待到疑惑,最后发青,指尖一阵无力,画悠悠飘落。 “呵,寡人还天天的,提醒自己不要忘了……” 姬照发出嘶哑的笑声,他从匣子里翻出成本的画像,猛地往火塘里扔去。 画像上是同一名女子,红颜故人新。 火光里,顷刻化为灰烬。 “来人,去内务库!”姬照大喝一声,往深宫去。 待到了内务库门口,跪迎的寺人,已经轻车熟路的,备好了所有的宝匣和进贡名录。 “明天,就是宫里分发物资的日子,辰时会轮到木兰院。” 甚至不用姬照开口,就有寺人禀报。 姬照接过名录,目光往宝匣一一瞧过去,进贡的山珍海味,奇珍异宝,映得整个库房华光熠熠。 “今年雪下得厉害,宫里的配份是每位妃眷五斤羊肉,五斤大骨,十斤鹿肉……”寺人在旁跟着禀报。 姬照俯身,伸出保养良好的指尖,翻看着匣子里的肉货:“她喜欢吃锅子,羊肉加到十斤,鹿肉腥,她恐怕吃不惯,换成鱼,要上次苏南进贡的海鱼,刺少。” 寺人记下,连声唤人去办。 “还有宫里都在做冬衣了,北面进贡的貂绒最好,还有一批狐皮,也不错,宫里的配份是每位妃眷各两匹,鸭子顶儿毛的多加两匹……” 寺人继续禀报,端了清水让姬照净手。 姬照净了手,又走到衣货匣子,仔细检查绫罗绸缎的品质,思忖:“貂绒穿着显蠢,不适合她,东边进献了几件雀金裘,给她捎一件去……” 有新来的寺人咂舌,偷偷问资历长的:“王上每月都这样?” 宫里的妃眷每月分发物资,衣食住行,由内务库统一管理。 从来没有君王亲自过问的规矩。 资历长的使了个眼色:“你小子长见识了!就姜氏一人,别的哪怕王后都没这待遇!岂止是每月,姜氏身上穿的,嘴里吃的,脚下行的,每件都是王上亲自选的!” 新来的倒吸口凉气。 那厢姬照又问:“西蜀是不是进了一种绀紫染料?寡人瞧着王后新做的紫衣,是稀奇,记得给她也做几身。” 寺人迟疑:“可上个月的冬衣,木兰院选了绯色。” 姬照一愣,脸迅速阴冷:“……你好像比寡人还清楚她的喜好?” 寺人打了个哆嗦,慌忙请罪。 姬照挑眉:“以后给木兰院分发物资的奴才……每月一换。” 寺人吓得魂飞魄散,好歹听清最后四字,如蒙大赦。 要知道前月从木兰院回来的寺人,不过抱怨了几句姜氏在院里种树,包银的箱箧底儿全黏了泥。 从此人间蒸发。 宫里多了条默认的规矩:人前,供成菩萨的姓赢,人后,供成菩萨的姓姜。 “对了,再给木兰院带几副画去,稷下进献的那批君子图不错,都是珍本,画工容易学。”姬照又想起什么,吩咐。 寺人再次迟疑:“姜氏不喜画画,墨汁都干块了,木兰院特意回了话,说以后不必多进,多有浪费。” “让她学,省得画人不像。” 姬照淡淡道,语调还算平静,眸底却杀机冰冷。 寺人头皮一麻,彻底哑巴了。 姬照从内务库出来,直接去了王后殿。 脚刚踏进,几片黑灰就落到他王袍。 “呀,罪过。”赢玉迎出来,伸出兰花指来拈黑灰。 姬照瞥了眼她身后的火塘,火光卷着一袭紫衣,已经烧了大半了。 “寡人就知道,每次寡人给木兰院选了什么东西,你就会把同样的东西烧了。”姬照熟练的退后一步。 赢玉故作惊讶:“王上难道不知?我堂堂秦嫡公主,燕国王后,难道和野室用同样的东西?” “寡人并没有赐她紫衣,最后用的绯色,你也要烧?”姬照面无表情。 “赐她紫衣?您心里起过念头,就也算。”赢玉笑,话出口却是咬牙切齿,“我就也要烧,都烧了……” “王后,你病得不轻。”姬照眼眸微眯,“今天的药喝了么?” “正要进药,王后一直不肯。”有寺人哆嗦回道,还没完,就被女子刺耳的尖叫打断。 “我没病!!!”赢玉突然跳起来,仓皇的往外跑。 姬照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赢玉脖颈,顺势往下按住,抄起盛药的玉碗,就猛地往女子嘴里灌。 赢玉挣扎着,钗环散绣鞋脱,尖叫着喊自己没病,跟个疯婆子般,哪里还有秦公主燕王后的样子。 两旁的寺人转过身去,见怪不怪。 毕竟要不是姬照,宫里就没人,敢逼赢玉喝药。 助孕的药。 砰,玉碗坠地,碎裂。 姬照直起身,扯过锦帕擦手,趴在地上的赢玉抠着喉咙,正大口的呕吐。 哇哇的,女子吐出来的东西,竟全部是黑的。 ——要喝了多少药,才能把胃都染黑了。 姬照捂了捂鼻子,像是劝孩子,温声道:“王后,吐了还有下一碗,要是不吞下去,就没得完哦。” 立马有寺人会意,重新煮了药端上来。 赢玉披头散发的扑上来,睚眦欲裂:“我没病!姬照你算个什么东西!待我告诉父王,秦国兵临城下,定索尔三尸六魂!” “秦王?”姬照大笑,“就是秦王给寡人捎话,秦国有的是公主,能生下燕和秦的血脉,王后还是乖乖喝药,留给你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赢玉瞳孔一缩。 于是玉碗没接住,砰,再次坠地碎裂。 姬照没了耐心,脸像是风干的树皮,迅速僵硬,冰冷下来。 “让王后喝药,无论用什么法子,寡人,准。”姬照拂袖而去。 华贵又阴冷的大殿里,寺人们一拥而上,赢玉的身影顷刻被湮没,就听得凄厉的惨叫和怨骂,被呼啸的雪风刮散。 第六十四章 春末 年过完了,转眼就是正月。 诸侯历一百四十一年。 春寒料峭,又是一年桃李打朵儿。 姜朝露拿了历日,墨笔勾出历头,小字批注:魏凉弱冠第二年。 “夫人,今年的荠菜做团子?”大力在庖厨间笑问。 “给夫人的加点肉馅!”奉娘一边回答,一边把绯色的冬衣收起来,朱莺帮着她把春衣翻出来晒。 “哟,还是冷,做热乎乎的荠菜粥。”乌梅洒扫着檐下的残雪,打了个哆嗦。 至于阿保,则在院里练武,说懒了一冬,骨头都黏住了。 姜朝露看着五人说笑,起身走过去,将他们抱在一块儿。 “谢谢。”她轻道。 如果不是他们,这日子就真的是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到。 五人也抱住姜朝露,不分主仆的,好像这乱世浮萍般的命运,竭力寻找着牵系。 有了牵系,才不会飘散。 今天的王城格外喧哗。 姜朝露在吃肉馅荠菜团子时,墙外跟吵架似的,就没得个清静。 她让阿保出去打听,回来时阿保面色有异。 “如实道来。”姜朝露想起几人瞒她魏凉弱冠的事,加重语气。 阿保深吸一口气:“是魏小将军初次出战打赢了,载誉而归,百姓都夹道欢呼呢。” 姜朝露想了想,年后是听说燕国和周边小国有冲突,但时值战乱频繁,她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竟是魏凉挂帅,而且一打,就打出了首胜。 “和小国的冲突而已,又不是甚大战。”姜朝露不咸不淡的一句。 “魏小将军头回上战场,已经很不得了了!今年才廿一,前途无量哩!王室特意赐了银鳞甲,以示勉励!”阿保涨红了脸反驳。 想来也是出去片刻,见了城中热闹,按捺不住激动。 姜朝露唇角微颤,她展开罗帕,掩住唇,看向阿保:“和小国的冲突而已,又不是甚大战……你再说一遍。” 阿保愣了,突然明白这份故意泼凉水,就是为了听他的反驳。 魏凉有多么好,她想再听一遍。 从旁人口中听到他。这唯一仅存的,他和她的牵系。 历日某日的旁边,多了行批注:魏凉首胜。 姜朝露的指尖停在魏凉二字上,停了很久。 当晚,王城喧嚣沉寂。 早春的风呼呼的刮,还带着去岁的寒气。 魏宅,偏院,后半夜的月光格外亮。 魏凉蹑手蹑脚的起身,却没想身旁一句:“少爷要出去么?” 魏凉转头,看到熟睡的女子醒来,他眸底一划而过的警戒,僵住。 苣静敏锐的捕捉到,脸色微黯:“奴不会说出去的……” 然后她避过头去,闭上眼,故意发出轻鼾声。 魏凉默默道了声多谢,看了眼门外,听房的嬷嬷已经离去,唯见黑咕隆咚的夜色。 他不敢点灯,借着月光摸黑,穿上了御赐的银鳞甲,梳好墨发,戴上缨冠,连乌靴鞋底都刷了干净。 这是他得胜回城的装束。 他穿着这身接受王室的封赏,接受百姓的欢呼,接受二十岁的儿郎,所能醉眼笑看的不世荣光。 他一个人在燕国沉睡的夜,认真又仔细的穿好,然后抄起磨亮的长刀,蹑手蹑脚的出了门。 马蹄嗒嗒,行进在寂静的王城里。 最终停在木兰院门口。 那扇门上了锁,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白光。 魏凉驻马,就远远的看着,脸色意外的有些紧张,就好像某人也远远的看着他,隔着咫尺天涯的几步。 “魏凉,你风光哩。” 某人笑。 魏凉拔出长刀,臂弯里一旋,耍了个潇洒的花招,带起漫天早春的残雪。 “好看么。” 他也笑,声音嘶哑。 月光下的儿郎英姿勃发,戎装英挺,长刀折射出清辉千里,落入他眸底,却化为了死寂。 这是一场无人知晓的,深夜里的奔赴。 他想给她看,仅此而已。 第一朵桃花绽放的时候,冬尽春初。 第一朵栀子盛开的时候,春末夏初。 燕国的五月,煦风微热。 姜朝露走出了木兰院,她仰头看无垠的天,恍若隔世。 纵然戴着帷帽,鲛绡遮面,身后跟着冷若冰霜的暗卫,她还是禁不住的,下车的脚步都在蹦。 请姜氏回门,规劝犬子。 姜攸上给姬照的密折,写了寥寥数字。 姬照准了,因为听闻姜夕英的近况,确实不好,打姜朝露被公主华再次送走后,姜夕英就彻底花天酒地,不把命当命。 他本来就从娘胎里带了心疾,最受不得激,如今不分白天黑夜的,和女伶厮混,期年来人都病脱了相。 “再这么下去,会出人命的。”宫里派来的医官摇头。 “只有她的话能听了。”姜攸硬着头皮,跪在了姬照面前。 “姜家拥立有功,丞相嫡子,寡人怎能见死不救。”姬照扶起姜攸。 王业千秋,他从来不会意气用事。 …… 马车停在姜宅门口。 姜攸候在阶前,神色复杂的看向姜朝露。 “子菊在南院,随我来。”姜攸领了二人进宅,不是走正门,而是隐蔽又矮小的偏门。 姜朝露虽有心理准备,但看到姜夕英时,还是骇了跳。 男子宿醉未醒,眼眶下两圈青,懒懒的倚在软塌里,怀里一名女子,衣衫半褪,两颊仍泛潮红,明显是方才欢好过。 竟然是柳望子。 姜朝露看了眼当头的大白天,蹙眉:“望子,夕英少爷没分寸,你还没?” “哟,姜儿,或者,该叫你夫人?”柳望子对与她的重逢,好像并不意外。 “你明知道这声夫人,只在木兰院,出了木兰院,妾什么都不是。”姜朝露眉蹙得更紧,“不说妾,说你,纵使你是女伶,也不该拿人命当儿戏。” 柳望子似笑非笑:“你是王上的女人,野室也好妃眷也罢,总归是只侍奉一个男人,怕是忘了女伶的苦处罢。” 顿了顿,柳望子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姜儿,你已经没有了资格,来对我说这种话。” 姜朝露咬了咬下唇,看柳望子的目光逐渐变得陌生,和悲凉。 “我走后,你过得好么?”她问。 “钱,很多很多钱,我只要钱,我曾经发了誓,绝对不学你。”柳望子凄凄一笑,“……姜儿,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 姜朝露沉默。 柳望子也沉默。 第六十五章 初夏 这话一出口,问话的人就知道答案了。 可以后悔么? 不是世间所有路,都有回头路。 柳望子想起那些人前用金珠逗鸟,人后遍体鳞伤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呢,不止侍奉一个男人,甚至还有更难想象的花样,她都得笑着,去换自己的选择。 很多很多钱,她确实得到了。 她也确实,与命运交易成功。 “对不起,姜儿,我不该怨你,你没错,你也过得不好……”柳望子歉意又悲凉的摇摇头,“是我们,都没有回头路了。” “是啊,是我们。”姜朝露接话。 柳望子的路,和她的路,谁不是黑咕隆咚的,看不到尽头呢? 她们是同一批进入绿水巷的,那时两个小女孩,被嬷嬷拿藤条逼着练舞,一边哭一边不肯喊累,然后互相帮着擦药。 不管从何处而来,她们至少都同路过。 柳望子擦擦眼眶,穿好衣衫起身:“你来是劝夕英少爷,你们说话,妾就先告辞。” 姜朝露点点头,想说点珍重的话,又觉得矫情,事到如今何必呢,命运分出岔路口,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姜朝露收回视线,看榻上的姜夕英,后者也正睁眼看她。 “您早醒了,兄长。”姜朝露唤他。 姜夕英咧嘴一笑:“妹妹,果然是要我死,你才会回我身边。” 姜朝露蹙眉:“兄长,您是不是还没酒醒?” “放心,我清醒,清醒得很,是他们要逼我疯,他们先疯了。”姜夕英摇摇晃晃的走进姜朝露,线条好看的面容残酒未干,就像是春末烂掉的桃花。 极致的糜烂和鲜艳。 姜朝露身后的暗卫挡在前面:“夕英少爷自重,她是王上的女人。” “知道,你个大活人杵在这儿,我能作甚?”姜夕英嗤笑,“王上的女人又如何,她能为王上生孩子么?或者说,其他人允许她生么?” 暗卫和姜朝露同时僵住。 姜夕英咯咯笑起来:“我的妹妹,这世间,你只能给我生孩子,我们注定了的,要血脉纠缠不死不休……” “夕英少爷又发癫了,该传医官!”暗卫不善的盯住他,手按住刀柄。 姜朝露知道姜夕英不能以常理论,故不想把事情闹大,劝道:“兄长,若您想和我血脉纠缠不死不休,那至少,请您好好活下去。” 姜夕英瞳孔微缩:“活?” 好像他从来没把这个字当回事,在他的命运里。 姜朝露叹了口气,姜夕英是她的嫡兄,他们两个虽不是同胞,却比同胞还亲。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名字挨在一块儿,冥冥中就已牵系。 他们两个从小身体都不好,都是娘胎里带来的弱,家里其他孩子在外面蹦跳的年纪,他们两个都整日关在家里,喝药。 喝很多很多药。然后他们两个看着窗外嬉戏的兄弟姊妹,打赌:谁喝得快,谁就能出去玩。 结果药喝完了,谁都没能出去。 家里太阳大了怕晒化了,风大了怕吹走了,他们的儿时,只有空气里散不尽的药味,和跨不出的门。 她是养到五岁,身子长实了,才第一次出门,随嫡母华公主进庙上香,命运在那一天转弯。 从此再没见过姜夕英。却不知后者的命运,也在那一天转弯了。 “兄长,请您,好好活下去。”姜朝露重复,离去,言尽于此,剩下的就不是她能管得了的。 背后有幽幽的笑声,苦涩的,茫然的,然后男子梦呓般的话传来—— “妹妹,活着真的很痛苦啊,你听说过,你有一个行九的小姑姑么……” 姜朝露顿住,心跳猛地加剧。 父亲姜攸行三,最小的妹妹行八,也就是她们现在喊的小姑姑,从来没有第九个“小姑姑”。 姜朝露想再问辨别真假,姜夕英却已发起了癫,嘻嘻笑着往后园去。 那处锁起来的园子,种了四棵银杏树,如同一块坟茔。 姜朝露从姜宅出来的时候,依然走的偏门。 姜攸没有送她,她孤零零的踏上马车,回望曾经的家,内心也是极其平静。 车轱辘吱呀,碾过白晃晃的日光。 行到某处,熟悉的声音略带吵闹的,从车外飘来。 姜朝露呼吸一滞,让暗卫停车。 “王上已下令锁了你,回姜宅乃是破例,如今还不速速回去,想恁的花招?”暗卫的手按住了刀柄。 “妾坐于车中,只挑帘远观。”姜朝露紧张。 暗卫权衡再三,将车停住,那声音也就飘近了。 姜朝露深吸一口气,掀起车帘一角,视线立马捕捉到那抹白衣身影。 魏凉和同伴刚从军营归来。 七八匹骏马上,七八个英气勃发的儿郎,日光下戎装笔挺,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魏小将军!”路边挎着竹篮卖花的姑娘,红了脸,向魏凉抛来篮中花。 是芍药,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路人一阵善意的哄笑,魏凉每逢骑马过街,过去后,路上都是花儿,还专门有小女孩跟在马后捡花来玩。 “子初,全国待字闺中的贵女名册,怕都送到你跟前了,你还挑?”同伴打趣。 “儿郎许国,不敢耽于私情。”魏凉一拍怀里长刀,朗声大笑。 忽的,他觉得脑袋一疼,砰一声,低头瞧,一个黄灿灿的枇杷在地上滚。 他又抬头瞧,就见得趴在头顶枇杷树间的女子。 “凉,凉少爷,您回来了……”苣静不敢动,结结巴巴。 魏凉眉梢一挑,目光竟有些恍惚,仿佛某人也如此,像只受惊的野猫,要炸毛。 人间岁月,如隔世。 于是魏凉也不敢动,就好像祈求老天开恩,让他在短暂的几刻里,圆半场黄粱梦。 苣静度日如年。 树下的小将军白衣骏马,刀锋如雪,头戴一顶蓑笠遮太阳,日渐褪去青涩的瞳仁里,有涟漪,却没有了光。 名门家的小贵人,成长为了天地间的儿郎,白衣沾了尘,刀鞘残了血,眉间的风霜缠了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落寞。 若是平日,苣静或许会移不开眼,可今日,她只觉得烦躁,偷偷爬树被抓包,魏凉的同伴都盯着她,出丑出大了。 她是国公之女,忠烈之后,哪怕沦为宫奴,骨子里的闺范还是要,万一魏凉点破她身份,脸都能扔脚下了。 第六十六章 重病 苣静尝试着动弹,没想到惹了更大的孽。 数个枇杷噼里啪啦的掉下去,全砸在魏凉脑门,砰砰砰,后者身子连颤,好不容易定下来,他捂住脑门。 完了,苣静彻底僵住。 魏凉放下手,也是被砸醒了,眼神重新聚焦:“苣姬。” 苣静一窘。 魏凉的同伴看了眼不远处的魏宅,还有和这处园子隔的高墙,会意:“原来她就是子初的野室啊,苣氏也曾位列名门,怎的贵女会爬树?” “奴,奴已经不是贵女了……”苣静脸都涨红了。 魏凉见不得枇杷。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家人吃个枇杷都得躲着他。 苣静大抵明白缘由,也就默契的遵守,但时值入夏,院子里的枇杷树果子金黄,实在是诱人,她也就趁魏凉不在,爬上树摘个解馋。 没想到魏凉恰好回来,恰好走了路过偏院的这条路,恰好就撞见了她爬树,枇杷落在他头顶。 一切都恰好得,让苣静生起种令人羞耻的窃喜和悸动。 如同冥冥中,命运生出牵系。 苣静手忙脚乱的爬下树来,想快点,又怕显粗鲁,脚一个没踩稳,人就掉了下去。 惊呼哑在喉咙里。 她再睁眼,上方是熟悉的眼眸,平静的看着她。 “想吃枇杷我让奴仆送点来,别自己摘了。”魏凉淡淡道。 苣静感受到扶住自己背的臂弯,宽厚温暖,有武将特有的力度,稳稳的托住了她。 是魏凉接住了她,而她正以一个暧昧的姿势,躺在他怀里。 苣静又惊又臊,挣扎着要起身,脚因是悬空的,眼看着就要翻下去,魏凉手一翻,将女子放到马背上。 “哟,子初也不是不开窍,果然英雄嘛,还是难过美人关!”同伴大声戏谑。 苣静低着头,脸红到了耳根。 她坐在魏凉身前,就算二人已有肌肤之亲,她却从来没有如此刻,心跳得紊乱。 “君子慎言。”魏凉略微责怪的瞪了眼同伴。 同伴好笑:“怎的,子初开始护自己女人了?” 苣静唬了跳,抢先辩驳:“奴,奴只是野室,算不得凉少爷的女人!” 四周揶揄愈浓,苣静额头都冒了汗。 魏凉沉默半晌,微微提高音量:“从事实来说,算的。” 咚,苣静觉得自己的心,差点跳出来。 无人注意的巷子尽头,某辆停住的马车。 姜朝露放下帘子,后续再如何,她都没有力气看了。 曾有枇杷砸落少年的头顶,少年抬眸,看见树里的女子,笨蛋,他嘲讽。 如今又有枇杷砸落少年的头顶,少年长大成了儿郎,树里的女子也落下,掉入了他怀里。 命运是一个圈。 兜兜转转,竟然回了原地,只是主角已不是她了。 她成了不见光的人,被锁在朱门后,彻底退出他的世界,而他悲欢离合朝朝暮暮,都是和她无关的平行线了。 初升的太阳,朝露,如何能靠近。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生死不相逢。 姜朝露如同痴傻,眼神放空,马车重新行进,她随着车厢摇晃,手里的帕子飘到地上。 她脑海嗡嗡的,吵闹得很。 前尘往事都走马灯过,短短数年始于他,也终于他,就是一生了,徒劳又无悔的一生。 刹那间,姜朝露大彻大悟,极致的荒芜和平静。 如同那个冬天,她辞别他,走向他,世间大雪,白茫茫的真干净。 马车停下,回了木兰院,上锁。 姜朝露翻出历日,放火塘里烧了。 看着火光里变黑发卷的卷页,上面残存的小字:魏凉弱冠,魏凉首胜,魏凉…… 全部化为灰烬。 她和这个世间的所有牵系,和他的所有牵系,都化为灰烬。 姜朝露蹲下来,抱住自己,她内心极度的安宁,能听到肺腑里呼吸,和胸腔里的心跳,这世间就剩了她一个人。 什么有关快乐或悲伤的期待都没有了。 她未来的岁月不再是黑咕隆咚的,而是灰色的,没有任何颜色的灰。 就像那本历日烧完后剩了一撮灰,缭缭一缕青烟。 姜朝露病倒了。 宫里派了医官,诊脉后叹气:“这是情志不舒,心气郁结,肝脏生了毒都闷在里面,想点法子逗乐?” 朱莺五人忙应,送走医官后就各种敲锣打鼓,杂耍歌舞,木兰院热闹成了戏班子,甚至阿保每天出去打听魏凉的动态,对症下药。 姜朝露开始陷入无休止的淡漠。 无悲无喜,听到魏凉二字时,也只是面无表情的,如听到陌生人的名字。 朱莺五人慌了神,医官和金贵的药材流水线般送进木兰院,各种逗乐的法子天上地下的都往上凑。 姜朝露会好好回答医官的话,会乖乖喝药,也会认真的看完所有逗乐。 但她就是不笑,也不哭,什么都提不上劲,也什么都无所谓。 “心里憋的毛病,结打不开,再好的外力也没用。”医官摇头。 天儿一天天热起来,姜朝露的病也愈发严重。 直至会诊的医官不再写药方,也不再搭脉,朱莺五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本就是肝气不舒,越入盛夏,内毒愈堵,早做准备。”医官们束手无策,终于不再来了。 果然,随着天儿日渐炎热,姜朝露的病急速恶化,最后眉间氤氲开死气,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后事,就是这两月了。 朱莺五人眼眶的红肿就没消过,然而再怎么求,再怎么问,姜朝露也只是淡漠的,看天井剪出的四方天空。 她估计死,也得死在这不见光的地方,死在与世隔绝的锁后,一点声儿都没,就从世上抹去踪迹。 就像太阳一晒,朝露消散。 转眼夏过,入秋。 姜朝露的病情依然没有好转。 夏日的毒全部积到体内,从根子里坏了,天儿就算凉下来,也太晚了。 初秋,姜朝露卧榻不起。 中秋,姜朝露喝什么药都没了用。 深秋,宫里开始来人,往木兰院门口洒净秽水。 佛寺莲池里的水,称净秽水,宫里有讲究,宫人病入膏肓了,会往门口洒净秽水,去秽气。 “夫人,您作甚想不开啊!”朱莺五人跪在姜朝露榻前,哭成泪人。 “要睡去了。”姜朝露淡淡一句。 秋末,王城雪沫子飘。 今年的冬好像来的格外早,北风刮得猖狂。 姬照下朝下得早,想回去倚炉边烫盅酒,赛神仙。 第六十七章 招魂 没想到群臣离去后,魏凉没动,就站在恢弘的大殿里,盯着他。 “寡人说,退朝。”姬照重复。 “……你知道她要死了么?”魏凉驴头不对马嘴的问。 话音刚落,阴风划过,刀刃就搁在了他脖颈。 “放肆!”暗卫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刀刃见血。 姬照眉梢一挑:“敢这么跟你主子说话,魏子初,你是越长大,越想死了?” 魏凉直视姬照,又道:“王上知道臣在说谁。请王上回答,臣也好死而无憾。” 姬照语调阴鸷起来:“……你不说,寡人如何知道。” 魏凉嘲讽,一字一顿:“姜,朝,露。” 姬照眸底的寒气顿时像放出笼子的野兽,刹那间攀升,达到临界点,魏凉感到脖颈间的刀刃蓄势待发,只消眨眼,就能砍下他头颅。 君王一怒,死生瞬间。 魏凉平静的,执拗的,如从前初出茅庐的少年般,目光无惊无惧。 诡异的事发生了。 姬照突然笑了,很开心的笑,暗卫见状撤走刀刃,殿内春风和煦,简直和上一刻危机是两个世界。 魏凉摸摸脖颈间的血,确定自己没做梦。 姬照笑得露出两圈大白牙:“子初,你忘记了么?姜朝露,她是在生兰公主的时候没的,她豁出命去,也要留下和寡人牵系的血脉。” 魏凉头皮一麻:“兰公主?不是王上您和薄姬……”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兰,是寡人和她的孩子,寡人的第一个孩子,女儿像她……”姬照继续开心的笑,是初为人父的得意,向魏凉炫耀。 魏凉却根本笑不起来,眉头蹙成结。 兰公主,是今年秋天,韩国来的薄姬,为姬照生下的。 王后嬴姬受孕甚艰,秦国和燕国都没了耐心,加之钦天监卜筮,说薄姬怀的是女胎,两国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允许薄姬生下了这个孩子。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姬照赐名,兰。 然而月余后,薄姬红颜归西,两国也睁一只闭一只眼的,暗暗松了口气。 “有流言关于薄姬是如何没的么?”魏凉问身后的暗卫。 暗卫瞧了眼王座上笑着的姬照:“悼文里说,是犯上怒。” 魏凉摇摇头,再问:“……医官可有给王上瞧过?” 暗卫不明所以。 魏凉指了指脑门。 暗卫脸色微变,目光闪烁起来:“魏小将军您管这么多作甚,乱世更迭频繁,王位跟转陀螺似的,反正您魏家有军功,谁来都亏待不得。” 魏凉心里凉气直冒,跪安出来回了家,看见魏沧在院子里磨刀。 “兄长,您不觉得王上有点不对劲么?”魏凉开门见山。 “……你冲撞王上了?”魏沧反问,压着不满。 魏凉沉默。 魏沧怒火中烧:“还说你弱冠了,懂得收敛脾气,怎么碰上姜氏的事儿,就还是毛毛躁躁的?他但凡一日坐在王座上,就一日是我们的主子!你若自己不惜命,就别说你姓魏!” 长兄如父。这番骂很是直白,劈头盖脸的。 魏凉踌躇着还嘴:“兄长,不仁不义,哪怕是王上也枉为君子。” “你跟主子讲什么仁义!”魏沧怒极反笑,长叹道,“罢,你这弱冠了还是不改本性,都是踏入官场的大人了,还跟少年时没两般,是我着相了。” 顿了顿,魏沧脸色有些复杂,软了语调:“王上的事,你做好臣子的本分,其他的就难得糊涂。乱世身不由己,谁都是咬着牙在活,王上也不例外。” “兄长原来知道王上不对劲?”魏凉一惊,“他是燕王,他若出了问题,是燕国的百姓受苦,怎能难得糊涂?连将家国挂在嘴边的兄长,也和他们一般睁眼瞎?” 轮到魏沧长久的沉默。 他抚摸着怀里的刀,刀锋如雪,哪怕是最暗的夜,也能折射出最亮的光。 在宦海沉默风霜两鬓的岁月里,在刀枪无情战场厮杀的地狱里,是这刀的光,指引他去的方向,和不灭的信仰。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注3)!” 魏沧唱起苍凉沉郁的歌谣,忽的,将刀砍向院子里的大树。 ——是他作为魏家嫡长子出生时,王室恭贺的树苗,和他一起长大,如今已翠穹如盖。 荏染柔木,君子树之(注1),这树代表了镐对小将军的期待。 那时,他还被称为小将军。 那时,年轻的太子姬镐,笑着对他这么说。 廉颇老矣,不是尚能饭否,是沾了一身浊尘,脏了骨。 “兄长的刀,为什么会有一叶银杏呢?” 魏凉看向魏沧手里的刀,压了很久的疑问,脱口而出。 刀,是武将的命,那刀柄上刻了一朵金小扇。 银杏叶,用命来铭记的存在。 “是她最喜欢的……当年我从战场一瘸一拐赶回来时,连她的尸骨也没见到……所以我的弟弟,难得糊涂啊,不然真的很苦,很苦……”魏沧主动解释,声音嘶哑。 顿了顿,他又笑,四十有余的武将红了眼。 “她姓姜,行九。” 魏凉瞳孔扩大。 他从来没有如那一刻,明白过魏沧的话:谁不是咬着牙在活。 也从来没有如那一刻,明白过他们兄弟间的轮回,命运如戏。 魏凉不再去质问姬照了。 三拜九叩,上朝下朝,他做回了一名普通又规矩的臣子,每日重复着该重复的事。 只是回家后他多了一项雷打不动的惯例,练习招魂。 书曰:古者人死,则使人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号曰,皋,某复。遂以其衣三招之而下以覆尸。此《礼》所谓复(注2)。 简言之,就是某人新丧,家人手举故衣,站到房顶面北而呼,某某,归来,时人相信可以唤回新丧之魂。 而魏凉开始练习的,就是在园子里挥舞衣物,一言不发。 每日要练习百把十下,家人都以为闹鬼了,劝过问过,魏凉就是不吭声。 后来魏沧急了,声泪俱下的,才逼得魏凉一句:“不,不够,还要做得更好。” 魏沧懂了,木兰院门口的净秽水洒得愈发频繁,路人都绕道走了。 而魏凉除了更拼命的每天练习招魂,练到满脸惨白,双臂青肿,其余的也看不出异样。 这种平静,让魏沧觉得心寒。 注释 1荏染柔木,君子树之:出自《诗经·小雅·巧言》,全文讲君子品行的。 2古者人死……所谓复:全段出自朱熹。 3大风起兮云飞扬:刘邦《大风歌》。 第六十八章 榴花 “你若真过不去这坎,就别怄着,作甚不能拿自己身子撒气。”魏沧不忍。 “为何要撒气?我做得越来越好了,归来兮,归来兮,她便回来得越快了。”魏凉笑。 宫里赐下的医官踏破了门槛。 “瞧出什么没?”魏沧拉了医官到旁边,指了指脑门。 医官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再踏入魏宅了。 这晚,秋风打窗。 苣静看着窗纸上映出的,听房嬷嬷毒瘤般的后脑勺,低语:“别勉强了,凉少爷。” 魏凉坐在榻边,机械的解着衣服,微愣:“勉强什么?” 苣静咬咬唇,忧心的瞧他:“您最近不太对劲,今晚做做样子就好了。” 魏凉也看了眼窗纸上映出的后脑勺,突然道:“如果没了我,你想怎么过?” 苣静悚然一惊,说不出话来。 魏凉不追问,自己回答:“你是野室,全仰赖自家男人,若是没了我,你的日子也生不如死。” 苣静想着魏凉连日里练习的招魂,心下明白大半,立时又酸又悲,红了眼眶。 “凉少爷,您的真心,奴无论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得到一点点么?”她忍着泪,试探的握住魏凉的手,“只要一点点,施舍也好,都好。” 魏凉抽出手来,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她:“你是忠烈之后,不要轻贱了自己。” 苣静凄凉的笑笑:“家不在了,国也不在了,奴曾经万念俱灰,直到被赐给凉少爷,奴才觉得,如果是您,余生或许没那么苦。” 魏凉沉默片刻,然后将自己长刀上的玉穗,取了来给她:“你进院这么久,我都没送过你东西,是不应该。” 刀,是武将的命。 苣静受宠若惊,就要跪下来拜谢。 魏凉扶起她,一字一顿:“我不能给你真心,但能给你庇佑,我答应过你的再无颠沛流离,君子一诺,说到做到,所以哪怕没了我,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苣静的泪静静滚落。 她猛地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魏家少房一脉,她想庇佑,如魏凉庇佑她。 这是她赌下的余生。 君子一诺,说到做到。 燕宫,铜雀。 姬照看着沉沉的夜色,毫无困意。 洞房花烛夜,灯下的美人羞红了笑。 空气里的热闹余波还未散,鲜红的爆竹壳子满地,红灯笼映亮十里红墙。 燕王,迎秦国庶公主为夫人,赐号:榴花。 取榴花多子多孙之意,秦和燕,都期盼新的公主,诞下两国联盟的血脉。 毕竟王后嬴姬受孕艰难,棋局中的人都没了耐心。 “你知道你为什么嫁过来么?因为你长姊生不出来孩子。”姬照灌了口酒,似笑非笑。 赢江攥着喜帕,声若蚊蝇:“江儿知道。但出嫁从夫,江儿愿侍奉王上……” “你叫什么?江儿?哪个江?”姬照猝然打断。 赢江骇得不轻:“大江之江,父兄都唤我江儿,我母亲是在江畔的行宫生的我,故得名……” 姬照的神色急剧变化,看得赢江心惊胆战,她本来胆子就小,浑身都哆嗦起来,砰,某个布包从她怀里掉落。 布包散开,半块枣糕滚了出来。 “王,王上恕罪,我实在是饿了,偷偷藏的……”赢江慌忙去捡。 姬照俯下身来,抓住她的手。 “你喜欢吃枣糕?”他两眼异常的炽热。 赢江却脸都吓白了:“……还,还行……当时顺手拿的,反正江儿不讨厌……王,王上,江儿手疼……” 姬照猛地拦腰抱起赢江,抱她在椒殿里打旋儿,欣喜若狂:“江儿,是寡人的江儿,是寡人的!” 赢江只觉得一惊一乍的,魂儿都快飞了。 姬照把赢江放到榻上,又噔噔的跑出去,半晌跑回来,怀里抱了个尚在襁褓的奶娃娃。 是个女婴,被吵醒了,正在大哭。 “江儿你看,是兰公主,朝饮木兰之坠露兮,是我们的兰公主!”他耐心的安抚女婴。 赢江觉得这话的意思是说,自己身为仅次于王后的夫人,低阶妃眷的孩子也相当于自己的孩子。 “是,是我们的兰公主,公主不哭!”赢江逗了逗女婴。 顿了顿,她加了句:“王上还是快把公主抱回去,大半夜的,薄姬许是该喂奶了。” 姬照咯咯笑起来:“兰公主是我和江儿的孩子,哪里有薄姬?” 赢江一滞,想起燕宫传闻:薄姬生产没多久,就触犯了姬照,被白绫赐死了,至于触犯的理由,阖宫讳莫如深。 大婚之夜,赢江觉得冷。 冷到活人跟死人一样,尸骨俱凉。 连姬照将她按到榻上,如何温柔缱绻与她纠缠,她都暖和不起来。 “江儿,江儿……”燕国的王一遍遍的,哑着嗓子在她耳边唤。 赢江看向榻顶鎏金的石榴雕花,多子多孙,像个诅咒。 立冬,王城雪霰撒盐。 姜朝露再一次碰到了姬照,不过没看见脸,只是他从她身边过,她知道是他。 燕王与榴花夫人新婚燕尔,燕国和秦国喜气洋洋。 因为今年雪下得早,天冷,王上携榴花夫人,还有兰公主,去南边暖和点的行宫过冬。 这日便是王驾行出王城,百姓无论仕庶,都要跪在街旁迎驾。 哪怕姜朝露已经躺榻上起不来了,都被朱莺五人架着,搬出木兰院,和乌泱泱的百姓跪在一起。 王驾的煊赫自不用细说,街两旁围了羽扇,其实百姓是看不到燕王的,只听见羽扇里车鸾驶过,兵卫走过,马蹄踏过,半个时辰都没过完。 姜朝露跪的头晕目眩,本就病重的身子撑不住,眼前一花,就往羽扇方向栽。 羽扇被扑倒,咚的,露出扇里的王驾。 “王驾经过,何人放肆!”兵卫的长戈刷地就逼到了鼻尖前。 “大人息怒,我家夫人病了,非是有意僭越!”朱莺五人扑过来,扶起姜朝露,流泪求饶。 兵卫看了眼姜朝露身后的木兰院,门口雪都不积,只有水渍。 是洒了太多的净秽水。 “晦气!”兵卫收回长戈,招呼同伴来围羽扇。 趁着这空档,姜朝露恍惚一抬眸,正好,看到了那辆最大最华美的八乘马车。 正好,经过她面前。 “江儿,你看我们的兰公主,是不是长胖了?” 姜朝露看不到车里的情形,但只听那声音,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第六十九章 出城 姬照。 曾经对她笑起来,如春风拂面的儿郎。 她命运的,和一切冤孽的开始。 姜儿,那时他唤她,青衫翩翩。 江儿,就如他此刻唤另一个她,隐隐听得车里的笑声,春风拂面。 姜朝露脑海轰一声。 命运再次轮回,在冥冥中嘲讽着她的徒劳。 她多少从前,也曾心有涟漪,因为那青衫翩翩,那春风拂面。 可是如今他和他都往前走了,只剩了她留在原地,镜花水月都成空。 最可怕的是,命运的终点,她还会悄无声息的死在木兰院的锁后,有谁会伏在她身边流几滴泪呢。 估计只有奴仆五人了罢。 太阳升起来时,朝露,一瞬就散了。 世间拼命来一遭,痕迹都没剩下。 姜朝露心神俱裂,喉咙涌上股甜腥味。 …… “夫人,夫人!”耳畔传来五人焦急的哭。 姜朝露看不清,她眼前发黑,就如同这条路,临了,什么都没有。 似乎有谁急匆匆跑过来,扶住她,压低语调:“姜儿,是我,子沅!趁着百姓跪迎王驾,我才有机会见你!你听好了,纸条你回去好好看,考虑好了就放富贵团圆的烟花!珍宝阁买,最贵的那种!” “子沅?”姜朝露迷糊糊的,黑暗中抓住一双温暖的手。 “是我,不要声张,宫里的暗卫还在!切记,烟花叫富贵团圆!”程鱼把一个竹筒偷偷塞给她,“我必须得走了!一切交给我,你放心,我不会拖累程家!但这次,我不靠程家,我靠的是与我先祖结缘的神明!” 言罢,程鱼就混入人群匆匆离去。 暗卫冰冷的声音响起:“等等……程家的贵女?” “没有没有,您瞧茬了!她不小心撞了我家夫人,总得扶一把!”五人拥过来打马虎。 暗卫还在狐疑,姜朝露藏好竹筒,一笑:“是,是哪家冒失的,方才撞了妾。” 浩浩荡荡的王驾终于走完。 羽扇被撤走,百姓各回各家。 姜朝露被五人搬回木兰院,哒,锁上锁。 姜朝露将程鱼的话告诉五人,也不避讳他们,将门窗掩好后,大家凑在一堆拆竹筒。 筒里有卷小札。 崤山别邸,十天后走,再不归。 上面寥寥几字,姜朝露死寂已久的心,忽的猛跳起来。 走,再不归,这里面的意思,是程鱼布了何等的胆大包天局,瞒天过海,送她离开伤心地。 理论上,程鱼绝不可能办到,但依稀记得她说,靠的是与先祖结缘的神明,借老天爷的手,似乎就有点可信了。 神明,有史料记载的几百年前,那位悯德皇后嫁给上治帝的当天,一瞬之间,漫天六出绽放。 至今,都是史官笔下难以解释的传奇。 人们都说,程家受神明庇佑,享了三百年无忧。 也有人说,神明是司春的神明,而花儿,是他不灭的四月天。 总之真真假假,正史野传,诸侯世各国的钦天监,都出自程家,人与天通,没谁比姓程的更有说服力。 木兰院六人看小札都看了很久。 姜朝露把竹筒投入火塘,火光噼里啪啦的,烧为了灰烬。 “夫人,若是程家,有可能办到,关键是夫人自己的决心,想不想走。”朱莺欲言又止。 奉娘叹气:“王上还好,就怕夫人念着旁人,不肯走。” 意味深长的旁人二字,阿保接话:“奴没根儿,不懂那些,奴就懂夫人这身子,如果去了青山绿水的地方,或许能见好转。” 大力和乌梅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对,就算为了养病,离开这糟践的地方总是好的。” 姜朝露没吱声。 接下来的十天,她都没吱声。 她想了很多事,就像一个人在最后咽气前,半生浮光掠影都在脑海里过。 她觉得自己这半生,差不多到头了。 没有期待,也没有留恋,剩下的只有不悔,当年还金与他,走向雪地里的轩车。 有人在王宫纸醉金迷,有人在城中少年老去,命运都成了平行线,生死不相逢。 “朝露,该消散了。” 姜朝露在病榻上惘惘的伸出手,想触碰窗外初生的太阳。 徒劳的,如隔山海。 富贵团圆的烟花在木兰院点燃时,燕国的钦天监取出了准备已久的星图。 他姓程,十日前,接到少家主的密令。 姜氏危重,星象相冲新妇,宜,外地归身。 星图判词如此。 新妇,即燕王新封的榴花夫人,两国都热忱的盯着她的肚子,谁能允许此刻一个要死的野室,来冲撞了联盟的大事。 朝堂上下一致同意:送姜氏出城,说俗点,就是死在外边,主子连同那五个奴仆,最保险。 本就是野室,不见光的人,名字在后宫籍册没有收录,任何出入也不见于公开记载,加之重门深锁,认识人的更少。 所以当一辆马车送了六人出城,木兰院的存在,顷刻就在王城被抹掉了。 携榴花夫人去了南边行宫的姬照,好几天后才收到奏折,因为涉及秦国的施压,故而没有王命,群臣也选择了先斩后奏。 而当姬照想要去寻时,马车早就了无踪迹,人间蒸发了般。 朝露,确实消散了。 诸侯历一百四十一年,腊月的第一天。 崤山,银装素裹。 马车停在山中某处。 绣鞋踩在雪地里时,姜朝露还有恍若隔世之感。 朱莺在旁边撑起竹伞,让她往前看。 “姜儿!你终于到了,我还怕雪落了大,车开不进来呢!快进来!”程鱼的声音比人先到一步。 姜朝露抬眸,看到红衣貂裘的她,笑吟吟的迎出来,还有个意料之中的钱蹊。 二人的身后,是一幢竹楼别邸,不算大,胜在精致,亭台楼阁三两间,白雪里露出青碧的屋檐。 小径蜿蜒,门口柴扉,梁上牌匾歪歪斜斜几字:芷台。 屈子有词,沅有芷兮澧有兰,应景。 “清平君,程少家主。”姜朝露带了亲切的戏谑,向两人行礼。 钱蹊点点头,程鱼倒是不好意思:“什么少家主,不叫我子沅了?” 姜朝露抿着嘴笑:“妾还是头一次听说,名门能女子当家。” “你不知道,我们程家与神明结缘的先祖悯德皇后是女子,所以后代家主倾向于女子。”程鱼想了想,加了句,“不过总的来说,算是论才论德,男的女的都有啦!” 第七十章 新生 “几位贵人进去说话?雪下得大了。”撑伞的朱莺插嘴,笑道。 程鱼恍然,连忙自责几句,拉了姜朝露进屋。 芷台内院,也是小桥流水,竹幽亭静,后院还有一片菜园子,几棵果树,桔子挂弯了枝。 端的田园神仙居。 红泥小火炉上茶炊咕噜噜的冒泡,檐下雪簌簌的落,姜朝露烤着火,心绪舒畅了不少。 “好啊子沅,你什么时候得了这处仙居,打算做隐士了不成。”她笑。 程鱼忙着斟茶切果,回头来大声应:“上次我攒了局后,王上不是给了程家警告么?说若有下次,赐的野室就姓程。家里长辈遂在崤山修了这处别邸,让我先住阵子避风头。现在我风头避好了,别邸空着,正好就拿给姜儿你住……尝尝自己种的桔子!” 程鱼浦噔噔的跑过来,热情的让大家都吃,愈发没个贵女样儿了。 至于钱蹊,则一脸无奈的跟在她身后,洒扫她打碎的碟子。 木兰院五人要帮忙,都被以来客为尊的道理,拦了下来。 “怎么能劳烦贵人呢?得二位赊个住处,已是感激不尽,贵人还当奴等是客,使不得……”五人全跪着行了大礼。 程鱼扶他们起来,哭笑不得:“都已经不算宫奴了,还跪作甚?宫里查不到我的芷台,你们就安心住下,山高水阔,好日子在后面哩!” 姜朝露听着,眸光微微一闪。 五人不算宫奴了,她姜朝露,也不算王的女人了。 本就是野室,名义上“不算”,被以不祥的名义赶出来,事实上仅存的“算”,也被斩断了。 不再有紧锁的大门,不再有如影随形的暗卫,甚至所能看见的天空,也不再是四方形的,而是无垠的,跨越白山黑水。 日月之光,谓之明。 朝露,消散于明光里。 姜朝露脸色几变,程鱼觉察到她异样,拉住她的手,一字一顿。 “姜儿,你也算因祸得福,恭喜,你做回姜儿自己了。” 姜朝露捂住自己的脸,肩膀微微颤抖,没有人问她,也没有人再说话。 都沉默了。 如果能重活一次,能怎么活呢。 摆在木兰院六人面前的,就是近似于这个,天方奇谭的可能。 腊月,崤山雪峰。 程鱼和钱蹊把姜朝露安顿好后,就告辞,木兰院六人还是在一块儿,不过是换了地住。 芷台有菜畦有果树,程鱼他们提前也存好了必需品,六人自给自足,过日子是不愁的。 山间寂静,最近的村落都只见炊烟,王城的繁华和喧闹更是不闻,域外仙洲似的。 姜朝露在芷台醒来的第一天,是出去疯了般的在雪地里跑。 她被锁了将近两年,如今重见天地广阔,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而就连她在雪地里大喊大叫,惊起的唯有林子里的乌鸦,和咻咻窜出的兔子,有北风刮落冰花。 奴仆五人在柴扉里备好了热水热汤,并没阻止,因为他们发现姜朝露虽然仍旧病态,但眼睛里的光,却一点一点的,仿佛重新蓄满了。 离开伤心地,不见伤心人,唯有山水相迎接,果然是于养病有益。 姜朝露在芷台醒来的第二天,是和五人去周边山头转悠,人人都是山大王。 阿保武力最好,猎了只雪地里窝着的狐狸,说正好给夫人做件狐裘领子,大力念叨着中午吃锅子,专注于设陷阱抓野鸡,鸡没抓着,抓着兔子。 “子沅的地窖里存了青辣子,中午切碎了来炖兔子。”姜朝露提议。 “好啊,地窖里还有笋头,也发了来煮!”朱莺两眼放光。 她和乌梅忙着摘梅花,打算把芷台装扮一下,奉娘年纪大,和他们闹不动,就找了个石头避风的生火堆。 毕竟几人都不知道冷似的玩,回去还不得冻掉耳朵。 当晚吃了兔子锅,青辣子很辣,也不知是辣得还是烫得,木兰院六个人,都红了眼眶。 姜朝露在芷台醒来的第三天,是安排朱莺等人的去处。 五人已不算宫奴,自然没有侍奉她的理儿,但五人都铁了心,说要跟着姜朝露,至少侍奉她到病体痊愈。 姜朝露应了,虽然有一份私心。 若真放了五人走,留她一人在芷台,还不如回木兰院,而且几年相处,多多少少生了舍不得,像一家人一块儿的,谁都不能少。 “那我们就轮值,五天一换,没当值的想干嘛干嘛去,回乡看看家人,出去游山玩水,你们都自由去处,不必讲奴仆那套。” 姜朝露顿了顿,又半开玩笑的加了句:“当然从外面回芷台时,记得给我们带新鲜玩意,吃的喝的,本夫人都收!” 五人笑了,争先恐后的排了轮值历日,程鱼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怎的,发俸禄了,抢着往上赶?”程鱼打趣。 她和钱蹊挑帘而进,带来一身的雪风,顷刻就被屋里的热浪吞了。 姜朝露迎上去,将轮值的想法说了,程鱼拍手好笑:“你们六人真拴堆儿了,芷台改名叫姜宅算了。” “奴们和夫人就是一家人!”朱莺嘴快,黄鹂般接。 “你们要是漏了我,饶不了你!”程鱼亲切的嗔怪,看向五人,郑重了颜色,“是我要麻烦你们照顾姜儿了,请让她好起来,算我雇你们,俸禄我发!” 五人诚惶诚恐,程鱼执意要发,还得意的瞥了眼旁边的钱蹊。 “反正钱不从我的荷包出,有人多的都没地儿花,正好!” 钱蹊唇角抽了抽,俯下身,微微沉了语调:“……那请问小十三,以什么身份来花我的钱呢?” 程鱼一愣,然后脸飞速的变红,说不出话来。 姜朝露在旁边看热闹,火上浇油:“既然这样,妾就没理由推辞了,发,要发,还得多多的发!” 程鱼脸更红了,拉了钱蹊出来,吹雪风降温。 “先生要是不愿,不发就是……我只是觉得,要请五人把姜儿照顾好痊愈,医者侍奉患者,是该发俸禄的,也好保我放心。” 程鱼打量钱蹊的脸色,脚尖在雪地里打转。 钱蹊沉默片刻,突然一句:“小十三为姜儿到如此地步?先生我实在费解,你们算来,也没什么过命的交情。” 第七十一章 轮值 程鱼抬眸看漫天的雪,青山白宇,崤山的宁静和王城的喧嚣,仿佛在两个世界。 很多人的命运,也仿佛在两个世界。 “先生您听说过我的族姑,也就是程太后无法生育的旧事么?”程鱼吁出一缕白烟。 钱蹊想了想:“确实是旧事,略有耳闻。” “族姑她是少家主,她十岁就能凭记忆画出三十六天星图,十二岁与各国钦天监论天道而不败,当时她以女子之身,出席诸侯齐聚的鹿山会盟,天女之名传遍天下。” 程鱼深吸一口气,神色转黯:“从此,她被诸侯盯上了。天女,仿佛被天眷顾的女儿,成为各国证明自己王统天授的工具,各种威逼利诱,逼我程家嫁女,可惜我族姑啊,平生所愿唯与星辰夜空相伴的她,被迫卷入漩涡里。” 钱蹊翻出泛黄的记忆,恍然:“所以为保程家,你族姑选择了条件最诱人的燕太子,也就是后来的燕王姬镐,然后,听说她自己喝了红花汤,不愿为姬家生育。” 程鱼点点头,语调不稳:“她说,天地千里,岂是乱世一隅所能想象的广阔,但说这话时眼睛都在发光的她,后来成了深宫里的囚徒,再不能观星,也再不能踏出一隅的红墙。” 程鱼伸出手,向天地千里的雪空,向山下棋局般的王城,向王城里白雪琉璃的王宫,一抓。 王图霸业,源自西周姬岐,姬家王朝。 “我程鱼,不是为了谁,我只是单纯的对于谁……看不惯。” 程鱼笑了。 没想到身旁的男子也伸出手来,抓住了雪空里的手,一点点的,十指交扣。 “……小十三尽管看不惯,出了事,先生担着。” 钱蹊轻道,眉眼融化。 程鱼脸滚烫,没有抽手出来。 她和他都不说话,只是并肩看这雪,看这世,两人间就什么都懂了。 知你知我知天地,知心足矣。 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对小十三和先生,很多很多年以后,又有一对小十三和先生。 岁月无声,故事从来不会结束。 转眼,过年了。 木兰院六人还是一块儿,围在一起剪窗花,贴对子,吃锅子,不过放的是青辣子。 “哟,你们怎么都剪了菩萨?”姜朝露瞥了眼对坐,好奇。 “求菩萨保佑夫人,早点好起来,长命百岁!”五人异口同声,比着谁剪得好。 姜朝露抿嘴一笑:“那妾就不客气了,谁剪得好的,老规矩,第一个捞肉片!” 五人面面相觑,突然都哽咽起来。 姜朝露莫名其妙:“怎么哭了?” “夫人,您真的,好起来了,不,或者说,是您愿意好起来了。”话多的朱莺被推出来做代表。 五人拼命点头,他们对坐的姜朝露,虽然还是小脸儿苍白,但眼睛里已经有了神气儿。 本就是心里的毛病,最好的药,是自己放自己一条活路。 姜朝露愣了愣,她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离开伤心地,不见伤心人,民间的俗语确实有些道理。 她看向窗外的雪,崤山的年是安静的,没有炮仗也没有万家灯火,但青山白雪人若一粟,确实生死都能教轻看了。 “他们放过了我,我还能不放过自己?” 良久,姜朝露轻轻一句,举起了酒盅。 “新岁安康!”五人抹着泪笑,也举起了酒盅。 “怎么能漏了我们?加两副碗筷,加两壶酒!呼,好冷!”风雪声中柴扉开,两个狐裘团子滚进来。 是程鱼和钱蹊。 “大过年的来山里,程家能放你?”姜朝露惊喜,忙让加蘸碟,要芝麻酱。 “偷溜出来,就一会儿,既然是大过年的,好歹跟你们喝一盅。”程鱼得意的笑,不忘拉拢脸色有些阴的钱蹊,“先生放心啦,你的臣子都被我放倒了,最好的蒙汗药……” 话没完,钱蹊就提溜了程鱼后颈窝,让她乖乖坐好,不然肉片要捞完了。 八个酒盅凑成圈,团团圆圆,一百四十一年的岁,瑞雪兆丰年。 姜朝露醉倒前最后一个念头,只剩了四个字—— 都过去了。 好的坏的,过去,就是了了。 诸侯历一百四十二年,正月。 奴仆五人开始轮值,五天一换,第一个就是大力。 理由很简单:力气大,新宅子做洒扫添东西,好干活。 姜朝露拥着翠氅,坐在小红炉边,看大力在雪地里布机关,说是抓野兔,深山里的野兔都傻。 “深山里的怎么会傻,跑得贼快。”姜朝露笑,备好了热汤。 “夫人您不知道,深山里的没见过猎户,更别说机关了,不就是傻了?”大力满头大汗的答。 果不其然,大力捉了一麻袋野兔。 “酱成兔肉干,等子沅来了送给她,抵房钱。”姜朝露被自己的话逗笑,“……不然咱们白吃白住的,真不要脸了。” 于是姜朝露和大力的五天,熏了三挂竹架子的兔肉干,惹得麻雀全来偷。 “哟,奴还给夫人带了好吃的,现下怕是瞧着不用了。”清脆的笑声传来。 姜朝露看着踏雪而来的红衣,打趣:“家里做了新衣?好俏的美人,回去没谁看上?还舍得来深山里探望病人的?” 朱莺大包小包的拧进来,摘了昭君帽,掸着雪,催着大力快换班,别耽误她卖乖。 “不就是一堆乡下的腊肉么,比得上新做的野生兔干?”大力往包里瞧了眼,瘪瘪嘴。 大力下山后,芷台顿时热闹了不止一倍。 朱莺本就嘴快,又回家拜了年,乡下的新鲜事说来就不带停,姜朝露硬是打第一句话后,就没插上过嘴。 好不容易朱莺开始介绍她拧来的年货,姜朝露才到了轮:“腊肉分些送给子沅,乡下的东西实在,或许比她王城里的好些。” “不消夫人说,奴也准备了她的份儿,还有清平君的,都有!”朱莺笑,从包里翻了件衣衫出来,“这件专门给夫人,百花衣!” 是绣满了长寿花(注1)的外衫,针法不一,像是出自不同人之手。 姜朝露好奇:“你绣的?” “百花百花,奴请邻里街坊每个女眷,都在上面绣了朵花,长寿长寿,祈求夫人快点好起来,长命百岁。”朱莺解释。 不过是女红简陋的布衣,姜朝露却立马脱了锦缎穿上,嗯,好暖和。 注释 1长寿花:圣诞伽蓝菜(学名:kanchoeblossfeldianapoelln),又名长寿花,蔷薇目景天科,多年生肉质草本。(来源:搜狗百科) 第七十二章 离别 接朱莺班的是乌梅,芷台好像咻的就闭了嘴。 乌梅静静的笑,为姜朝露存梅花上的雪水。 “都不在王城里了,无需讲究,山泉煮茶就挺好的。”姜朝露懒在红炉边,不想动。 但她看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帮乌梅,毕竟乌梅越是不说话,她就越觉得对比鲜明。 “夫人是不是长胖了?”乌梅有些诧异的溜了一眼。 姜朝露挑挑眉:“……能不能开春了再说?这冰天雪地的,动不起来。” 顿了顿,姜朝露夺过存雪水的青瓷缸:“乌梅你歇着去,妾来!” 乌梅笑意愈浓,没阻止,在灶上备好了热汤,待姜朝露忙完了,她接了瓷缸过来,让姜朝露坐在铜镜前。 “妾的发髻乱了?”姜朝露抚了抚鬓。 “奴回乡的时候,学了外边时兴的式样,梳给夫人瞧。”乌梅打开桂花油。 青丝在指尖缭绕,不一会儿,姜朝露瞧着脑门顶新奇的发髻,好奇:“像条长虫!” “就是叫灵蛇髻,城里正当风气儿,仕庶竞相梳挽呢。”乌梅放下竹篦。 姜朝露左瞅瞅右瞧瞧,甩甩脑袋,噗嗤一声笑出来。 乌梅下山后,上山的是阿保。 姜朝露请他帮忙,酿了几缸子酒。 要立春了,立春喝春酒,梨花莫问愁。 “奴酱点豆子,下酒喝,省得夫人喝醉,与养病无益。”阿保捞着酒糟。 “多做点让子沅稍去,她是个小酒鬼。”姜朝露坐在廊下筛豆子,晒着二月的太阳笑。 好酒知时节,春酿贵如金。 姜朝露像只猫儿,浑身的毛孔都晒开了,舒服到犯困。 再有一壶酒,一碟酱豆,三两亲朋满座,这日子值得喝醉。 果然是都过去了,春光烂漫,又是一年岁岁,岁岁故人新。 换阿保班的是奉娘。 姜朝露和她去逛了集市。 芷台走半爿山路,有小村庄,十天半月的赶个集,买堆并不缺的东西回来,姜朝露也乐在其中。 “这位贵女,瞧瞧新绣的香囊。”槐荫下的小贩吆喝,不过,是朝着奉娘。 奉娘哭笑不得:“就算兜售生意,也得长点眼不是,老身一把年纪了,哪门子俏姑娘!” 二人都戴着帷帽,白纱掩面,奉娘是宫里出来的,自带周正气度,故教穷乡僻壤的小贩眼拙了。 姜朝露笑得弯腰,伸手买了香囊:“算妾买了……买给奉娘,老来俏也不是不行啊。” 听前半句,奉娘松了口气,听后半句,奉娘更窘了:“夫人也来打趣老身!” 小村庄的集市不大,天高皇帝远,没人认得王城的来客,赶路的行色匆匆,住家的不识金银,有玩泥巴的小孩来扯姜朝露的衣裙。 “哇,花花的小鸟!” 是彩绣的鹧鸪。不算富贵的纹饰,在这儿却惹来一堆小孩,围着姜朝露瞧稀奇。 “下次逛集市得穿素点!”奉娘连忙拉了姜朝露走。 却没想一个男子挡在面前:“二位请了。小可欲往王城去,想向二位问个路,还望赐教。” 奉娘警戒的把姜朝露护在身后,僵脸:“奴们是住在山里的庶民,都没去过王城,贵人问错人了。” 姜朝露压了压帷帽,不动声色的打量。 男子二十有余,虽布衣芒履,但通身雅量不凡,衣侧佩玉,极品的羊脂玉,玉上雕紫藤,栩栩如生。 “彩绣丝织,可不是山里用得起的。”男子瞧了眼姜朝露的裙角。 “贵人乃吴客?”姜朝露反问。 这下轮到男子警戒了。 姜朝露笑笑,她见过雕紫藤的玉佩,在清平君钱蹊那里。 吴国,王室钱,钱家喜紫藤。 史料可以追溯的最早记录,是几百年前西周初年,某任家主钱幕,庭中遍植紫藤,一时成为时兴。 后来延续下来,紫藤成为钱家象征,钱家子弟在衣衫上绣紫藤,玉佩上雕紫藤,庭院里种紫藤,自诩为紫藤王朝。 而眼前的男子,要么是宗室公子,要么,就是钱家亲信,被赐佩紫藤。 “四座风香春几许,庭前十丈紫藤花(注1)。”姜朝露轻吟,语调多了善意,“久闻清平君大名,多了几分留意罢,贵人欲往王城,走这条路便是。” 男子警戒散去,揖手:“在下确实是吴客,远道而来,在山里迷了路,一点感谢,不成敬意。” 男子掏了银五铢出来,姜朝露想了想,收了,看着他上车远去,叹了口气。 “奉娘,怕是吴国出事了,清平君和子沅他们,不太平了。” 姜朝露没想到,这次偶遇,被她说中了。 钱蹊和程鱼来访时,朱莺正搭了梯子,把掉下来的雏燕捡回巢里去。 阳春三月,燕儿飞蝶儿舞,芷台的桃李云似的。 “清平君!子沅!”姜朝露从竹躺椅上起来,笑迎出来。 “我不在,你们真成绿林女侠了,瞧瞧,能翻天!”程鱼朝梯子上的朱莺努努嘴。 姜朝露执了她手,连声唤朱莺:“你快下来,快去把我们的东西启出来,省得有人要说我们白吃白住了!” 程鱼还没明白,就见得朱莺往外搬腊肉酒缸酱豆子,好好的山水仙居,被堆成了村头集市。 “抵房租了。”姜朝露唤二人的奴仆来搭手。 程鱼也没拒绝,一挥手:“好说好说!” 忙活完这厢,那厢春酒温好,春饼蒸好,几人落座说话,姜朝露的笑凝重起来。 “要回吴国一阵子?”姜朝露不舍的看了眼程鱼。 钱蹊面色有异:“王位更迭起纷争,身为宗室公子,义不容辞。” “那要回去多久?什么时候能再见?局势严重么?”姜朝露忧心。 钱蹊眼眶下两圈黑,显然彻夜难眠,沉声:“少则一两月,多则一两年,事关王位,局势不是短时间安定得下来的。” 姜朝露更急:“既然是王位的纷争,腥风血雨,为什么子沅要跟着去,清平君您不是害她么……” “是我自愿的!”程鱼打断,安抚姜朝露道,“既然你都知道是腥风血雨,我更要陪着先生了,先生是拗不过我,被我逼得没办法!” 姜朝露急火攻心,不管尊卑,直瞪钱蹊:“清平君既蛊得子沅跟了您,就得一根汗毛不少的,把她带回燕国来!” 钱蹊也不恼,微微加重语气:“好,君子一诺千金。” 注释 1四座风香春几许,庭前十丈紫藤花:出自老舍《紫藤》。 第七十三章 再找 “姜儿你别担心我,我最怕的是你,你没了我和先生的庇佑……”程鱼握紧姜朝露的手,握得发紧,“你懂我的意思么?如果这期间,芷台的事暴露……” “我会活下来,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好好的活着回燕国。”姜朝露反手握紧程鱼。 当晚程鱼留宿在芷台,两人就睡一块儿,以为会有很多离别的话说,却都陷入沉默。 乱世风雨如晦,谁不是命若浮萍。 有时一别就是永别,再见即是沧海桑田。 她们两人都懂,所以不敢出口的,便是再见二字。 春深,桃落,莲开。 姜朝露的病一日日好起来,小脸恢复了血色,秋水目亮晶晶的,瞪大力抓鳜鱼。 他们开了小渠,用竹筒连起来,引山上的泉水,引到芷台成池,池里放了溪里捉的鳜鱼,自家院里捕鱼当个乐事。 “诶,那边!跑了跑了,当心脚下!那边!”姜朝露的眼珠跟着池里的鳜鱼溜。 “夫人小声点,别吓跑了!哟嚯,看捞!这条肥!”大力挽裤挽袖,手执网兜,真跟渔夫似的。 桃花流水鳜鱼肥,姜朝露确实觉得自己长胖了。 “中午吃脍,天热了,别烧火。”姜朝露往竹躺椅里一缩,穿堂风挠得脚尖酥。 大力在庖厨间忙活,有泉水潺潺,有蝉鸣嘶嘶,有鳜鱼打挺,有阳光洒铜钱。 姜朝露想,这样的日子,果真是重活了一次。 王城里的人和事,都像是上辈子的了。 有些曾以为刻骨铭心的名字,都在平淡的岁月里归于平淡,最终,化成心尖上一点梅花烙。 微微的痛着,微微的,结了痂。 入夏。奉娘很担心天一热,姜朝露旧病复发,每天灌她绿豆汤。 姜朝露脸都喝绿了。 “真的好了,你瞧,能蹦能跳的!”姜朝露光脚,啪嗒啪嗒的,在园子里光洁的石板地上窜。 “哎呀,再养养!”奉娘提着鞋,跟在她身后撵。 乡间鸡犬相闻,山里竹篱茅舍,姜朝露是越活,越活成一个孩子了。 晚上窝在竹躺椅上,晃来晃去,听奉娘讲村里哄小孩的故事,什么书生狐狸的,听着听着就睡过去。 “夫人勿劳神忧心,方保长命百岁。”阿保请来的郎中给姜朝露搭脉后,满面笑容。 阿保给郎中包了谢金,也是满面笑容。 “不会死了?”姜朝露确认了遍。 郎中哭笑不得,认真应:“是,夫人痊愈。” 阿保在旁边哇哇的哭。 姜朝露红了眼眶。 只有无限接近与死亡,才能最真切的感受到,这条命,咬着牙,能活还是要活的。 然而此刻的姜朝露绝不会想到,命运的可怕处,就在于给黑暗和光明搭了戏台子。 黑暗或许是光明之末,光明,也或许是黑暗之始。 真真假假,戏里人生,悲欣一瞬间。 姜朝露痊愈后,奴仆五人还是撵不走,找借口说要挣程家的钱。 姜朝露睁只眼闭只眼,默许,反正她离不开了他们,他们也离不开了她。 她只是更为频繁的去逛附近村的集市,打听吴国的消息,五人劝她太冒风险,她也听不进去。 程鱼和钱蹊一走了无音讯,集市是唯一与外界连通的消息来源。 “夫人,集市虽偏僻,亦有过路的进城的,人多眼杂,您不要抛头露面了。”奉娘提心吊胆。 “奉娘,你听说了么,是篡位!吴王病死,吴王的弟弟篡了位!清平君和子沅他们正在经历这等变故,妾如何视若不见?”姜朝露一意孤行。 奉娘心里七上八下的,把帷帽的白纱加厚了两层。 姜朝露在芷台种了菩提树,挂了满树的红带子,为钱蹊和程鱼祈福。 山中无岁月,白云作苍狗。 崤山深处的芷台,有人在淡忘着,退出着。 繁华世里的王都,有人在折磨着,自戕着。 魏凉骑马从城中过时,没有女子扔他芍药花了,取而代之的,是蝇虫般的议论和白眼。 马上的儿郎胡子拉碴,墨发凌乱,苍白的脸上遍布风霜,有调皮的小孩跟在马后,拍手嘻嘻。 “小疯子,小疯子,魏家出了个小疯子……” 魏小将军,成了小疯子。 燕国百姓说起这个名字时,都会摇摇头,说他中了魔怔。 “可惜了……”紧接着,就是一致的叹惜。 魏宅。魏凉下马,看到站在台阶前两眼通红的魏沧。 “你回来了。”魏沧搓着手,竟有些手足无措。 “凉少爷回来了!”整条巷子锣鼓喧天,过节似的,所有族人跑出来,红着眼将魏凉往家里迎。 魏凉点点头,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从怀里掏出一张堪舆图,将某个圈出的地点,用墨笔叉去。 堪舆图上密密麻麻的圈注,大半已被叉去。 魏凉收好墨笔,瞧了会儿,指尖点了点某个还未叉的圈注,满意的将图收好。 没想到魏沧突然冲上去,一把夺过堪舆图,擦擦撕碎:“她已经死了!还找什么找!魏凉!” 他怒吼,眼眶泛起晶莹。 魏凉平静的看着飘落的纸屑:“图,还有。” 魏沧按住魏凉肩膀,语调不稳:“我的弟弟,你真疯了不成?” “再找。”魏凉吐出两字,面无表情。 “她病成那样被送出去的,怎么可能活下来?”魏沧竭力组织语言。 “是程家搞的鬼。”魏凉淡淡道。 “好,就算是程家,我不是带着你亲自去问过子沅么,她亲自说的,她已经死了。”魏沧加重语气。 魏凉一字一顿:“再,找。” 然后他转身回屋,再无多言。 魏宅偌大的家,四面八方响起哭声。 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变得沉默寡言,变得脾气古怪,变成了一个笑话般的小疯子。 只知道找人,疯了般的找。 哪怕无数人告诉他,死了,真死了,他还是出不来似的找。 靠着家族庇荫,魏凉依然是四品的将军,白日里军营忙碌,下值后就按照自己绘制的堪舆图找人,一个一个地方的,不知疲倦的找。 所以经常的不着家,就在荒郊野外睡,风餐露宿,曾经落满日光的眼眶,都深深凹陷下去。 “小疯子,小疯子,魏家出了个小疯子……” 王城的童谣刺耳,世态炎凉的白眼憎恶。 魏凉一复一日的回答,却只有两字:再找。 黄穷碧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七十四章 比武 当晚,魏凉歇在了偏院。 苣静惊喜交加:“少爷您回来了,少爷……” 魏凉坐下,想了想,拿出块油纸包好的花生饴:“给你带的。” 一块已经馊掉的饴糖。 苣静却很开心的笑,笑得泪都下来了。 翌日。 魏凉穿好衣服,出门要走。 苣静光着脚跑到门口,将那块馊掉的饴糖递给他。 “少爷下次回来,也给奴带花生饴。” 魏凉接过,背影消失在晨曦里,苣静看了很久,这是他们的默契。 一块糖,反反复复的,魏凉带回给她,她再托魏凉带回,就好像一个牵系,来来回回的,牵系住两条都在咬牙活的命。 苣静怕魏凉找到的是尸骨,真的再也回不来。 魏凉也怕苣静作为没用的棋子,被宫里抛弃。 乱世命若浮萍,但一旦有了牵系,就不会散。 魏凉进了宫,因为燕王宣召。 “王上,兰公主。”魏凉向姬照跪下,还有姬照旁边学着走路的女娃。 “魏子初,要寡人说多少遍你才信,她已经死了,给寡人生兰公主的时候死了。”姬照逗着女娃,嘻嘻的笑,“……你还在找?” “再找。”魏凉吐出两字。 旁边的宫人打了个哈欠,这样的场景不是第一次了,也绝不是最后一次。 两人的对话翻来覆去就这几句—— 她死了。 再找。 所谓的宣召就是重复听这几句,一个人重复问,一个人重复答。 “王上,您怎么还没下朝,小公子在踢江儿的肚子,说想父王了呢!”娇嗔传来,穿着华贵宫袍的女子从旁走出。 魏凉眉梢微挑,这可是朝堂,又不是后宫。 守殿的侍卫却目光躲闪,都装没看到。 “榴花夫人。”魏凉规规矩矩的拜倒。 “江儿,来,慢点慢点。”姬照欢喜的抚住赢江,将脸贴向她隆起的肚子,“小公子乖乖的,父王这就下朝去陪你,讲星空的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赢江支着腰,撒娇道:“王上总是讲星空的故事,什么天垣天市的,小公子都听腻了……王上?” 姬照的神情迅速扭曲,在赢江反应过来的功夫,他的脸就像蜕皮般,变得阴冷可怖。 “你说,我们的小公子,听腻了?” 赢江头皮一凉。 她唇角抽了抽,突然转笑:“哪,哪有,我说错了,是喜欢听,我们的小公子最喜欢听了!” ——亦是如蜕皮般,炉火纯青的转变。 姬照恢复如昔,温柔的扶了赢江往后堂走,远远的还听得他和她说话。 “晚些尝尝枣糕,是寡人亲手给江儿做的,还有莲叶曲,江儿也给寡人跳一曲,寡人唱思美人来合……” “好啊,江儿新酿的枇杷膏,王上也尝尝……” 听来是琴瑟和弦,郎情妾意,两人都默契的某些游戏,在诡异的上演。 魏凉看向斜阳里,这一城红墙,看不到尽头的局。 寂寞和癫狂,谁又比谁,能逃脱局中。 魏凉从宫里出来时,走到家门口那条白墙黑瓦的巷子,驻足,有些意外。 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从角落里传来。 “糖给你们咯,以后不许唱这首童谣了。” “好啊,要糖要糖!” 魏凉待到七零八落的蹦跳声远去,开口:“戚姬。” 戚萍从角落蹭出来,扭着衣角:“兄长您听见了……” “家门口变清静了,十有八九是你。”魏凉看了眼女子手里的糖,加了句,“王城里小孩那么多,你给糖给得过来么?” “碰见了就给,总能给完的!”戚萍突然还嘴,意外的倔,“我就是见不得,他们拿你取笑,你的苦又岂是他们知道的!” “不必了,我自己都不在意,你更不用在意。”魏凉摇摇头,迈步要走,被戚萍陡地叫住。 “兄长,你要找到什么时候?” “找到……找不到。” 魏凉低低一句,然后背影远去,戚萍指尖攥紧,下了狠心。 她记得父亲说,武将骨硬,硬在不可为而为之。 男女有皮囊之差,但骨,无差。 翌日,戚萍独自一人,找上了程家。 不是正门,而是暗院,程家蓄养暗卫的院子。 她取下帷帽,大大方方的看鬼魅般的暗卫们:“利用星象,指使钦天监,护送姜姬出城,其中每一环的沟通联络,少不了的就是暗卫……所以,我以魏家义女的身份请问诸位,姜姬,到底死没死?” 暗卫们阴惨惨道:“……既然是魏家义女,和我们少家主也算姊妹,此番擅闯便不为难你。劝你速速离去,深闺绣花鸟罢。” 哐当,没想到戚萍拔出两柄短剑,精光在眸底一炸:“我料到诸位也不会说,所以就以武将的规矩,来讨这个答案。我与诸位比武,输者,无有不答。” 暗卫们面面相觑,轻蔑的大笑起来:“区区妇道人家,哪里学的三脚猫功夫,太弱太弱!” 戚萍咬咬唇,将短剑握得更紧:“武将的规矩,有人邀,就得战。诸位权当我是武者,何必以女子论!” “你就是女子啊,和女子动手,我们还嫌臊哩!”暗卫们拈了兰花指,学女子的作态,笑声更猖狂了。 戚萍窘迫,进退两难。 忽的,一柄剑指向了她:“小可与你比武,准备好了么?” 戚萍宛如得了救星,抬头见那背光的阴暗中,有个二十有余的男子,眼睛比光还明亮。 “杀!”她清叱,剑随身动。 这场败极其迅速,不过一招,戚萍就跌坐在地,剑落在身边,断了。 男子的剑离她脖颈半寸,收了回去,伸出来一只手,想拉她。 戚萍抬头看他,眨巴眨巴眼:“你……还真不手下留情啊?” 戚萍不意外自己输,意外的是输太快。 男子与女子比武,默认的规则总要让三招,这人却坦白到可以,直接来真的。 “你说你是武者,不可以女子论,小可,从善如流。”男子笑了。 戚萍一愣,旋即也笑了,她握住那只手:“小女,愿赌服输。” 言罢,戚萍就要走,被男子叫住:“说了,输者无有不答,你还没听小可的问题呢。” 男子踱步到向阳处,日光映亮他瞳仁,竟是淡淡的翡翠色,或者说,比起翡翠,更像白玉透的沁。 “小可的问题是,你叫什么名字。” “燕东海戚氏,戚萍,于以采萍的萍。” 第七十五章 疯子 戚萍的心跳,咚的乱了一下。 她慌忙避开视线,总觉得那瞳仁颜色不算浓,却能蛊人似的。 “吴钱塘苏氏,苏蛰,惊蛰的蛰。”男子见礼,不是武将,是男女初见的礼。 戚萍逃出暗院的时候,看到巷角有挎着竹篮卖花的丫头,她买了芍药,簪入鸦鬓。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戚萍的命运,便在那一刻,转弯了。 因为这个叫苏蛰的男子,竟然第二天,主动拜访魏家了。 魏沧和他大眼瞪小眼:“要见戚姬?” 苏蛰点头:“禳侯若是觉得不方便,隔道屏风亦可。” 魏沧面露尴尬:“你是程家的贵客,便也算我的贵客,昨日戚姬擅闯暗院,在你面前丢了家风,我已经训过她了……” “不是为了此事。”苏蛰打断,指了指案上的宝匣,“昨日比武断了她剑,故携新剑来赔罪。” 魏沧拗不过,让奴仆置了屏风,隔开一室两半,然后请了戚萍出来。 “小可苏蛰,特来赔罪,这两柄短剑是吴产,望贵女不弃。”苏蛰递出宝匣,奴仆接手,送到屏风后。 戚萍红着脸,指尖抚过短剑,在某处镂花上一滞:“紫藤?” “贵女识得吴地紫藤?不错,剑是吴王赏赐,小可不善短剑,故借花献佛。”苏蛰惊喜。 魏沧在旁边拧眉:“王物贵重,是不是不太妥当?” “无妨,几百年来苏家得的赏赐,宝库都堆成山了。”苏蛰带了傲然。 魏沧同意戚萍收下,确实,苏家之于钱姓王室,宝库能占一半。 史料可以追溯到的记录,是西周初年,苏家家主苏仟追随江南主钱幕,并迎娶钱幕堂妹,自兹代代侍奉钱家,成为江南名门之首。 进入诸侯乱世,钱家建立吴国,苏家更是为一国栋梁,肱骨之臣。 “听闻吴国王位生变,紧要关头,贵客怎的滞留燕国?”魏沧疑问。 “正是因为生变,小可奉清平君命令,守护程家。”苏蛰没有隐瞒,叹了口气,“程家是清平君的软肋,若是敌方以为要挟,恐清平君腹背受敌。” 魏沧明白了,拱拱手:“程家和魏家是义亲,若有需得上的,请尽管开口!” 屏风后的戚萍急了,插话:“程家贵女跟了去,短时间回不来了?那姜姬的下落……” “诶,没得礼数,昨日训你的都忘了?”魏沧不满。 苏蛰连忙打圆场,笑道:“禳侯不必紧张,依小可看,贵女不是没礼数,而是见识卓然,您瞧,深闺识得紫藤花,岂是屏风能困住的?” 顿了顿,苏蛰加了句:“紫藤乃江南产,北面的人识得少,更别说深闺里了。奇的是小可近日在崤山,竟碰到村妇,也能识紫藤,还能吟诗。” “崤山的村妇?”魏沧和戚萍同时一愣。 苏蛰想了想,确认记忆:“不错,就是崤山。人们都说,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小可还得加一条,多赵客缦胡缨之流!” 哐当,长刀落地的声音。 堂中皆惊,往门口看去。 魏凉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他牵着一匹瘦马,风尘仆仆,满面风霜,愣愣的盯苏蛰:“……你再说一遍。” 苏蛰不明所以:“说什么……崤山?” 魏沧憋住涌出来的喜色,佯怒:“子初,贵客来了,怎么说话呢!什么崤山,我们说些奇闻异事,你又犯什么癔?还不快来见礼!” 魏凉恍若未闻,他掏出怀里的堪舆图,指尖哆嗦着,寻到某处。 崤山,图上两字,山区范围内有几十个圈出的点,还未叉去。 魏凉瞳孔扩大,脑海空白了刹那。 他已经敏感到,一点点异样都要查,或者说已经绝望到,一点点可能都不敢放。 惊弓之鸟,乍然之光。 甚至路过的乞丐议论,说北方有佳人,他也单骑走大漠,非得看到佳人脸,才安心的叉去圈注。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任何东西,都要拼死挣扎。 “难得回来了就住几天,你长嫂炖了汤,喝完了我给你剃剃胡茬……子初!”魏沧忍泪要来拉他,却话断在惊呼里。 魏凉猛地翻身上马,从肺腑里挤出一声低吼—— “驾!!!” 马绝尘而去,顷刻消失。 魏沧的心刷刷沉到谷底。 “不会那么巧?”他懵了,回头看苏蛰。 苏蛰也是懵了:“巧什么……崤山?” 魏凉一头扎进了崤山。 小疯子,小疯子,魏家出了个小疯子,童谣在王城唱得更热火了。 魏凉以前十天半月还要回趟家,如今整月整月的不见人,唯一的消息来源是猎户,货郎担,崤山路过的客商。 “应该是魏小疯子,渴了喝泉水,饿了吃野果,在溪畔洗澡,在山洞睡觉,可不是个疯子?” 燕国百姓摇摇头,一致的叹惜。 是,猎户,客商,货郎担,他们见到的魏凉,风餐露宿,衣衫褴褛,奔波在崇山峻岭间,按照堪舆图一处一处的找。 “山里找野人呢?”有人会带了戏谑的劝。 “再找。”魏凉将堪舆图上某个圈注叉去,吐出两字。 一如既往,他答得平静又淡漠。 无数次重复,寻找,叉去,再找,再叉去,无数次翻山,越岭,翻山,再越岭。 春末,入夏。 猎户说,魏小疯子还在找,浑身的伤结了寸厚的痂。 崤山越往里走,越人烟稀少,蛮荒龙潭虎穴,不小心还能滚落沟壑悬崖,命都能去半条。 “不知道痛的?”猎户不忍,帮他剔了坏肉,送了金疮药。 魏小疯子点点头,算是道谢,再次上马启程,一言不发。 夏末,入秋。 货郎担说,魏小疯子还在找,衣衫靴履都烂成条儿了。 崤山悬崖峭壁,山路崎岖,织物被风吹,被雨淋,被树刮,被石割,早就破烂不堪。 “不嫌弃的话穿穿?”货郎担不忍,送了他半旧的布衣和草鞋。 魏小疯子点点头,算是道谢,然后驾一声,消失在密林里。 秋末,入冬。 偶尔路过的客商说,魏小疯子还在找,人真成野人了。 不知日夜,披星戴月,他的理智和时间都混乱,能动,就找,不能动了,就生一堆火,山洞里一躺。 甚至会累到在溪畔洗澡时,水里面就睡过去。 “理一理,胡茬到胸口了。”客商不忍,将他从水里搬出来,递过小剃刀。 魏小疯子点点头,算是道谢,用刀割了胡茬,重新扎进深山老林。 时光荏苒,岁月无声。 初升的太阳,朝露,如何能靠近。 他们注定了玉石俱焚,命运的局开场。 第七十六章 天机 有人在日复一日的找寻,成为笑话,传说,或者疯魔。 有人在日复一日的退出,成为记忆,微光,或者水痕。 魏凉有时候会问自己,要找到什么时候呢。 无法回答。 他把理智和时间都交给本能,那些铭刻在骨里的东西,交给它们。 魏凉有时候也会告诉自己,或许她真的死了。 看着堪舆图上被叉去的圈注,剩下的越来越少,就好像一场游戏。 到头来都是徒劳。 十年一觉,人间梦。 无数个深山老林的夜晚,魏凉独自蜷缩在山洞里,看着唯一陪伴他的火堆,他都希望这是最后一晚,睡过去就不再醒了。 凡身肉胎,他确实觉得累,但又确实觉得,不再醒前,他应该拉她一块儿。 太阳一升起来,朝露,就散了。 所以朝露命运的最后一刻,应该,属于太阳。 魏凉觉得自己真的魔怔了。 他有过设想,如果找到的只是她的坟茔,青草十里,他或许会把她挖出来,亲吻她冰冷的脸颊。 或者说王室为了讨好秦国,秘密砍下了她的头颅,他或许会让染血的长刀,和自己的头颅,同她一起埋葬。 一年,对于很多人来说,不算长,对于魏凉来说,却长得像一辈子,拴在那棵枇杷树上,尽头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就像泥沼,陷进去了,越拼命挣扎,就越近乎窒息。 魏凉出不来了。 曾几何时,年少轻狂,他低估了命运的无常,也低估了,自己兵荒马乱的心动,与罪同源。 如今十万大山,天南海北,他还在找着,活的也好死的也罢,他放任自己,溺入泥沼深处。 崤山,芷台。 姜朝露不知道王城的风云,她见青山绿水,见云卷云舒,见杂花生树,唯独不见故人如昨。 程鱼和钱蹊音信全无,听闻吴国局势混乱,她除了挂满树的红带子祈福,也有心无力。 芷台是一个梦,乱世一隅人间,美好如黄粱。 春末,入夏。 姜朝露做了竹编躺椅,放在园里的槐树荫下,每天光着脚丫摇啊摇,槐花落了一身。 乌梅从山溪里摘了荷花,拿清水瓷缸供着,还掰了莲子来晒,做莲子西瓜,浇一层花蜜。 夏末,入秋。 朱红游廊下放了一溜的枇杷膏,金灿灿的,姜朝露让摆成琉璃墙的形状,说好看。 秋天野味丰盛。大力大显身手,今天兔子明天鹌鹑,屋檐挂的熏肉串帘子似的。 “大户人家!”换班时朱莺赞不绝口,说五日不见,人皆长肉。 秋末,入冬。 阿保加固了柴扉,篱笆前放了碗,盛了粟,让冬天没食的麻雀来啄。 姜朝露在绯色棉裘里缩成团,灶上温了酒,就着酱豆子,没醉能先睡过去。 山里的冬来得格外鲜明。 林寒涧肃,霜花雪霰,沟壑底卷起的北风,能吞没一切声音。 姜朝露和奉娘去了集市,准备年货。 奴仆五人轮值,平日不碰面,但过年,老规矩,得凑堆吃锅子的。 山村的集市热闹非凡,都瞅着要过年了,南来北往的赶趟儿。 “多买点红纸,要比写对子剪窗花的!”姜朝露逛得欢喜,一说话,嘴冒白烟。 奉娘不停拉她的帷帽:“夫人留神点,今年老身肯定第一个捞肉片!” 姜朝露还买了炮仗,肩上扛了两溜,打算把芷台炸个满地红,讨喜。 奉娘叹气:“年后换班的大力,有得忙了。” “大力?对了,他说今年锅子煮菘菜,肉捞完了收汁,多买点!”姜朝露寻到菜摊,伸手挑茎白叶绿的菘。 “夫人好眼力,俺家的菘最鲜嫩!”小贩吆喝了句,转头和旁边摊位的唠嗑,“……你刚说哪儿了,你也见到魏小疯子了?” 旁边摊位的搓着手:“可不是!附近山头,还在找呢,猎户家的也见到了!你若不信问他!” 正在挑菘的姜朝露指尖一滞。 “魏?”她下意识要问,旁边的奉娘凑上来打圆场。 “瞎编什么!是卫家不成器的小子!兵卫的卫,老身山下也见过!”奉娘迅速打断。 “大婶你也见过?看来是找到俺们这一带了!”两位小贩笑。 山里的村民不识字,卫或者魏,听来一样,谁都没多想。 姜朝露摇摇头,觉得自己敏感了,赶完集往回走,路上碰到稀客。 白茫茫的林道边,山野空寂,站着一位僧人,手持圆钵。 “我佛慈悲。”僧人合十。 “哟,夫人,是化缘的。”奉娘连忙去取饭食。 姜朝露的目光迅速往僧人的草鞋一瞥,泛起笑意。 她记得他,白马寺的跛脚僧人,主持普圣叫他师兄。 “施主想不想听一个故事?算是酬谢了。”跛脚僧人点头。 世人礼佛,姜朝露没有转头就走的理,遂允了,正好等奉娘给圆钵装满饭食。 “贫僧云游四海,以求精进修为,是因为十四年前犯的一桩罪。”跛脚僧人说话慢悠悠的,“那天,她被家人带着来上香,贫僧彼时佛心未坚,惊于天机,没忍住,告了她家人三字。” “哪三字?” “错轮回。”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投胎投错了轮回。所以这一世妄错,与她因果牵系的人,注定冤孽缠身。” 跛脚僧人眯着眼笑。 姜朝露稀里糊涂,旁边装好了饭食的奉娘也稀里糊涂,三人大眼瞪小眼。 跛脚僧人接过圆钵,长叹三声:“罢,罢,罢,是贫僧破天机在先,罪在己身,所以屡次提醒,欲纠正己罪,却没想因果牵系,岂是能纠正的,冥冥中贫僧亦是棋子。” 顿了顿,他看向姜朝露:“走哪条路,施主想好了么?” 姜朝露心里咯噔一下。 这问,她听过。 在那个冬天,她辞别雪地里的少年,走向四角挂了银铃的轩车,跛脚僧人就托普圣问过她。 可就算听过,姜朝露望向不远处的芷台,觉得没有回答的必要。 她和奉娘谢过,离去。 “夫人,要过年了,修为不够的僧人也来胡诌了。”奉娘随口道。 姜朝露欲言又止,她频频回看僧人的背影,说不出来的慌。 “回去炖点梨羹,清冬燥。”姜朝露做了决定。 第七十七章 确认 十一月中旬,崤山下雪了。 银装素裹,天地白遍。 白被子下的芷台,露出青碧的屋檐,啄食的麻雀啾啾,扑棱着屋檐下的腊肉。 姜朝露坐在红泥火炉边,看窗外的雪,犯困,灶上温了酒,阿保在赶麻雀,护肉。 四周安静,只听见簌簌的竹篱,被雪压弯。 很是普通的一天,乱世黄粱梦。 姜朝露却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 诸侯历一百四十二年,雪。 她不见君王的第三年。 她被锁进木兰院的第二年。 她逃出城来到崤山的第一年。 ——她在马墙边的枇杷树里,遇见那个少年的,第五年。 一切从阿保慌慌张张的闯进来开始。 “夫人!”阿保撞翻了温酒的案,脸都白了。 姜朝露醒了瞌睡,看着淌出来的酒,戏谑:“年兽下山了不成?” 然后戛然而止。 姜朝露的呼吸在一刹那凝滞。 隐隐约约,有马蹄声。 雪落无声,这声音格外鲜明,由远及近,哒哒的停在了柴扉前。 天地间在一刹那,安静到寂灭。 有人下马,鞋履踩进雪窝,惊起的麻雀,破开的北风,所有的声音都无限放大,往姜朝露心尖撞。 铛铛铛,撞得她大脑空白,懵了。 阿保是第一个跑出去的,然后又跑回来,哆嗦着说了句:“奴……奴忘记木炭没了,要,要去附近村采买,来回得……得一整天……” 然后他抓了蓑笠和钱囊,就冲进雪地里,顷刻消失。 门扇吱呀的,被冲开都忘了关。 雪,下得更大了。 呼呼的,风和心跳,都刮得更仓皇了。 姜朝露揉了揉眼,她看见珠帘般的风雪里,有人向她走来。 她再揉了揉眼,好像是个野人,白色的。 周身还算干净,却遍布伤痕,结痂的没结痂的,肉上开了花刀似的,其余的就见单薄的棉裘草鞋,都是破破烂烂的,风雪全往里漏。 姜朝露起身,向前走几步,想看清楚些。 风雪剪出他的身影,逐渐放大,清晰,那一张脸,在白色里显出其他颜色来。 墨发很长,胡茬很乱,遍布沧桑和疲惫,眼窝凹下去,两颊被冻得发紫,就像是国与国交界处能遇见的流民。 流民乞食能乞到山里来? 姜朝露生起警戒。 她再向前走几步,忽的,就走不动了。 她认出了那一双眼睛。 只有那一双眼睛。 潦草和苍白的底色里,那双眼睛看向她,有光。 是她十五岁,从枇杷树里往下看时,看到的那双眼睛,属于她的光。 ——她的少年。 “魏凉?” 姜朝露迟疑的开口。 那人没回答,他向她走来,缄默又压抑。 “魏凉?” 姜朝露第二次开口。 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四周安静,只听见雪落,麻雀,柴扉,她的问,还有她和他的心跳。 都仓皇起来。 终于咫尺相对,那人还没有驻足。 “魏……”姜朝露第三次开口,断掉了。 因为她的话,被封住了。 突如其来的,一言不发的,那人以不容反抗的力度,将她封锁。 一刹那,姜朝露确认。 是,是她的,少年。 理智存在的最后一刻,是姜朝露听到背部撞开的门,倒下的酒案,翻掉的花箕,掀起的衾被,和衣衫落地的声音。 窗外的雪,开始融化,好烫。 …… 四周还是很安静。 没有任何人说话,理智被还给身体,规则和道理,被嗤之以鼻。 人间最近的距离里,少年用原始的方法,在完成他的确认。 砸碎外壳,枷锁,身份,甚至名字,姜朝露觉得自己快化了,就像窗外融化的雪一般,包裹住冰冷的少年。 能感到窒息的炽热。 融化进骨骼里,血肉里,抵死的纠缠和撕扯,近乎于报复。 姜朝露第一次明白,有人说此刻便是死,也心甘情愿。 是啊,死在这一刻算了。 …… 雪落无声,天地寂静。 …… 人间失控的最后一刻。 有人说话了。 少年伏在她耳边,像只受伤的狼,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唤她。 “阿葳,阿葳啊……” 嘶哑的狼,终于失控。 …… 姜朝露醒来的时候,是夜了。 山里的夜尤其黑,窗外的雪呼啸,北风惊心动魄。 姜朝露起身,倒吸了口凉气,很痛,旁边有轻鼾声,很慢。 她剪了灯芯,让烛光亮些,好教她看清身旁的少年,不,是儿郎了。 她熟悉的少年,在与她别后的五年里,长成了陌生的儿郎,二十三岁,褪去了青涩。 姜朝露看了他很久,不怪她没认出来他,现在他眼睛闭上,她也觉得这张脸,走大街上都能被扔几个铜钱。 姜朝露擦擦眼眶,起身披衣,先去瞧阿保回来没有。 没人。她便去了庖厨,做了肉粥,温在炉子上,好教他回来后有口热饭。 然后她又躺了回来,实在是很痛,累到困。 …… 姜朝露再睁眼的时候,日光照得她眯眼。 庖厨里有炊烟,阿保是回来了,估摸着午时,在做饭。 姜朝露一扭头,身边的儿郎还在熟睡,微微蹙着眉,像个孩子。 “展不开呢。” 姜朝露伸手抚了抚他眉,又探了探他鼻息,不然吓人,毕竟他睡得太久,一动不动的。 确认呼吸绵长,姜朝露起身披衣,去庖厨里招呼阿保。 “夫人!”阿保站起来,惶恐的,纠结的。 姜朝露觉得对不住:“阿保,昨晚几时回的,可有冻着?” “没事,奴是习武的,骨子硬,谢谢夫人的粥。”阿保顿了顿,涨红着脸加了句,“……他……夫人打算怎么办?” 姜朝露叹了口气:“我看他身上有伤,又奔波太多,先让他歇几天。我会和他聊聊,再做决定。” 阿保咬咬唇,一狠心:“夫人,奴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您是捡了命回来的。虽然您不是王上的女人了,但王上只怕都当您死了,您再和……他……牵扯上,消息走漏,恐您自身难保。” 姜朝露沉默。 是啊,朝露,早就消散了。 初升的太阳,何必与君逢。 魏凉睁眼的时候,是傍晚了。 他睡了一天一夜,扶着脑袋坐起来,空白了片刻。 “魏凉。”姜朝露唤。 他转头去看她,她坐在铜镜前,容颜如画。 大眼瞪小眼,他们互相瞪着看,都空白了片刻。 第七十八章 疏离 风雪呼呼刮,人心呼呼乱。 姜朝露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好像人醒了,理智也回来了。 他们之间便弥漫开一种微妙的,疏离。 “我,我看你身上的伤处理得潦草,拖下去不好,你先沐浴,我,我帮你清创。”姜朝露蹭地站起来,有点结巴。 魏凉不说话。 姜朝露让阿保准备了浴桶和皂角巾子,放到房中咚的一声,阿保关上门后,水的热气氤氲开。 魏凉光溜溜的下榻来,走进浴桶里,闭目养神。 不知是不是被热气冲得,姜朝露背心都腻了汗。 这种安静,实在是太尴尬了。 姜朝露为魏凉擦洗,倒没有什么旖旎,因为见得那些混杂着草茎和砂砾的伤痕,她只觉鼻尖发酸。 沐浴完后,魏凉走出,姜朝露替他抹好伤药,让他暂穿了阿保的衣衫,干净的至少暖和。 “我,我帮你梳头,剃剃胡茬。”姜朝露按他坐在铜镜前,汗流得更凶了。 魏凉一声不吭,不拒绝,不答应,随她摆弄。 姜朝露替他梳头,簪冠,铜镜里的容颜逐渐清晰,重新做回了她记忆里的小将军,好看的线条,深深的轮廓。 只是那容颜里的苍白和疲倦,让姜朝露的指尖都在哆嗦,他怎么过来的,这一年,她不敢问。 轮到剃胡茬时,她与他四目相对,她伸手抚摸他一脸风霜,终于忍不住哽咽。 “你……你过得不好。” 魏凉也终于说话了,他同样抚摸她的脸,全然不同的光彩的脸,声音嘶哑。 “你……你没死。” 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姜朝露的泪下来了。 曾经压在他心底的,是如何喘不过气来的绝望和希望,以至于重逢时千言万语,他只有一句—— 你没死。 你还活着,就好。 姜朝露要说什么,正听得魏凉肚里咕噜一声。 她恍神过来,忙让阿保端了清粥小菜进来,两副碗筷。 魏凉又不说话了,埋头吃饭,姜朝露为他夹菜,自己却没胃口。 她看着魏凉有些惊人的饭量,泪停不下来。 他如何食不果腹,风餐露宿,以至于简单的清粥小菜,他都吃得香甜和满足,额头上冒了热汗。 饭吃好后,姜朝露帮着阿保收了碗筷,回来看见魏凉坐在原地,发呆。 “我,我陪你走走,瞧瞧芷台的风景。”姜朝露来拉他。 结果两人一圈逛完了,魏凉还是不说话。 夜幕降临,灯火如豆,房中大眼瞪小眼。 姜朝露手足无措起来。 这种安静,岂止是尴尬,简直是折磨她。 “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姜朝露咬咬唇,决心和盘托出,从程鱼的纸条,到跛脚的僧人,她把自己的一年说给他听。 故事讲完,只听见打窗的北风,飘落的雪,和深山的鹧鸪。 姜朝露紧张,两人僵峙着,好几个安静的时辰过去。 终于,魏凉叹了口气,他起身,走到榻边,抱起被子。 “我去客房睡。” 他说了第二句话,然后推开门,毫无迟疑的消失在风雪里。 姜朝露没想到,这仅仅是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魏凉住下了,一来是大雪封山,二来是他新包扎了伤口,需要静养,反正在王城的童谣里,没人管小疯子。 然后魏凉和姜朝露,陷入了一种微妙的,疏离。 姜朝露的感觉确认了。 好像除了重逢那天,近乎疯狂的颠倒后,他们的理智都回来了,然后就弥漫开说不清楚的尴尬。 至亲至疏,所谓人与人的距离,姜朝露像是十五岁的丫头,第一次踏入这人世间。 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奢望着靠近,又不自觉逃离。 魏凉每晚去客房睡,避免着不必要的肢体接触,甚至不叫她的名字,只是静静的看着她,静静的沉默。 姜朝露也不主动找魏凉,和奴仆五人油盐酱醋,过该过的日子,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静静的沉默。 最先急的是朱莺。 “夫人,您们到底怎么想的?”朱莺嘴快,在初时的震惊后,最先发现两人的异常。 她和姜朝露坐在檐下刷腊肉,准备过年吃锅子的时候煮,魏凉坐在另一端檐下,隔了十步远,看她们刷腊肉。 准确的说,目光是落在姜朝露身上的,一言不发。 “……修仙呢?”朱莺左右瞧瞧,好笑。 姜朝露唇角抽了抽:“你要不刷了,锅子里就没你那一份!” 她没有回答朱莺,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正如她连问魏凉,都不知如何开口。 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女伶,可以脚尖一双红绣鞋,踢起满地的桃李落花,向他扬去。 “呆子!” 那时飞花影里,她从不避讳他的视线,一歪头,笑。 而他也不是白衣无尘的少年,他弱冠为郎,他步入官场,他在人间一场又一场挣扎里,满面风霜。 沧海桑田,他和她都过了。 转眼就是年了。 芷台炸了半天的炮仗,满地红。 木兰院还是围在一起吃锅子,羊肉煮了腊肉,剁碎的青辣子。 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双碗筷,魏凉。 姜朝露和他并肩坐着,两人背都挺得很直,生怕不小心碰着,尴尬又溢出来。 没有人捞肉片。 奴仆五人面色严峻,审刑似的瞪魏凉,意思都是姜朝露捡了命的,而魏凉,只会把姜朝露又拖进火坑里去。 “百姓家不懂风花雪月的,只知道夫人要长命百岁,健健康康的,小将军能给人也好,心也罢,独独给得起这一点么?” 五人异口同声问。 魏凉低着头,愈发沉默了。 “大过年的,天塌下来也得先吃年夜饭!快捞,肉片都老了!来来来!”姜朝露被迫打圆场,给五人暗讨饶。 五人叹了口气,主角的两人话都没说上,他们也不好越俎代庖,遂勉强堆笑开吃,好歹把年过了。 觥筹交错,锅子咕噜噜的冒泡,姜朝露起身捞肉片,没想到身边的人也起身,胳膊肘刚好碰上。 “对不起。”魏凉下意识的道了句。 然后两人都愣了,对不起? 姜朝露一阵恍惚,指间的筷子落地,别说捞肉片了,她浑身的力气,仿佛都在瞬间抽尽了。 五人注意到突然僵住的气氛,互相使眼色,起哄说敬酒,大家都举个杯。 第七十九章 儿郎 魏凉拗不过,被推搡着斟了酒,先自己灌了盅,然后他看向姜朝露。 片刻的迟疑后,他微微将酒盅举过去:“……新岁安康。” 姜朝露也斟酒,没有自己灌,而是往魏凉的酒盅一碰:“魏凉!新岁安康!” 她红着眼眶笑。 魏凉目光一晃。 这样的笑,他见过。 那时飞花影里,她踢起满地的桃李落花,扬向他。 年过完了,正月。 诸侯历一百四十三年,梅花漫山。 大力换了班,在园里洒扫红炸壳,念叨着长命百岁是福,健健康康最好。 姜朝露装听不见,她搬了矮凳,站上去,取门上贴的对子。 忽听得脚步声,呼吸和略微加快的心跳,从她身后传来。 姜朝露一回头,是魏凉,他站在她身后,不说话。 是怕她摔下来么?姜朝露觉得是。 她伸手去取对子,两边的还好,最上面的实在够不到了。 姜朝露站下来,看向魏凉。 魏凉会意。默默的站上去,刚站稳,就感到一双小手从背后伸过来,搂住了他腰。 他僵住。 “别动,小心摔了。”姜朝露红着脸,小手搂他更紧。 魏凉凝滞片刻,重新伸手取了对子,然后站下来,那双小手才松开。 “剩下的对子你别取了,我来。”魏凉淡淡道,便搬了矮凳走开了。 姜朝露咬咬唇,指尖把红纸对子掐出了白印。 如果说错过不是错,是过—— 那她姜朝露,重新来就好了。 不过这次,由她来。 朱莺换班的时候,拉了魏凉和姜朝露去集市。 “逛逛走走,就能熟络些,不然真修仙了?”朱莺故意走在前面,把两人撇在后面。 “乡村的集市比不得王城里的,你,你随便瞧瞧,好在东西都实在,也别有番乐子……” 姜朝露没话找话,不敢看身边的魏凉,哪怕已有肌肤之亲,她却如今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魏凉果然认真的在瞧,但还是不说话,和她隔着三步的距离,客客气气。 姜朝露往身边挪了挪,三步变成一步,刚想伸手,听得喧嚣涌来。 “哪家的郎君诶,真是俊俏!上俺家里坐坐?别去她家,来俺村,过年烧的腊肉喷香,郎君来尝尝!” 七嘴八舌的,村里的少女潮水般围拢来,笑着拉魏凉。 姜朝露反被挤了出去,她脸一沉。 凭小将军的气度,到这村里,就跟凤凰飞下枝头似的,怪不得那些村妇惊为天人,要把凤凰捡回去了。 何况村里不讲王城那套矜持,少女们自来熟的邀请,都直白到可以。 魏凉脸窘,被围得寸步难行,他透过人群,向姜朝露投来求救的眼神。 姜朝露没憋住乐,故意不去解围,远远的朝他笑。 “呆子!” 白雪红衣,她目光灼灼。 于是魏凉的心一颤。 风霜辗转故人老,这份灼灼,他怎么还是没招架力。 村里的少女们越围越多,实在下不来台了,魏凉看姜朝露的眼神带了哀求。 姜朝露这才走进去,伸出手:“我拉你出来啊。” 魏凉看看那双小手,脸更窘了,没动。 姜朝露也不急,悠闲的翘翘指尖:“快点哦,不然我就不管了。” 魏凉见得少女们开始给他塞花名册了,心一横,伸手握住了那双小手。 姜朝露一用力,把他往外一带,孩子般的威胁四周:“我的,是我的!!!” 魏凉脚站稳,不知怎的,脑袋有些晕乎。 村里的少女们惋惜的叹了阵,就很快散去,还有向姜朝露善意的笑:“你早说是你的,俺也就不抢了!” 从集市逛回来后,朱莺觉得姜朝露和魏凉,好像哪点不一样了。 比如当晚魏凉去客房睡,姜朝露居然跟了过去。 “我窗扇破了,我修不好。”姜朝露认真道。 魏凉放下被子,没想到姜朝露堵在门口,任他怎么走都出不去。 “让开。”魏凉伸手,轻轻将姜朝露提到一边,走了出去。 姜朝露连忙跟着,看魏凉利落的修好窗,她伸手捞了个镇纸,一扔,砰,窗又破了。 魏凉看过来,目有波澜。 “真的修不好。”姜朝露还是满脸认真。 整件事是朱莺收场的。 魏凉叫了朱莺来修,姜朝露没法扔镇纸的,她看着魏凉回了客房,当晚跟上火似的,睡不着。 第二天,顶着黑眼圈起来,她见魏凉在炉火边封漆。 是礼盒,盒里是花生饴,他们集市上买的土特产。 “年礼?”姜朝露看魏凉在盒上写了新岁安康四字,落款:魏凉赠。 “给你的野……叫什么苣……她的?”姜朝露加了句,伸手将那盒子夺过来,“……如果我说不要你送她呢?” 糖不是给女人就是给小孩的,姜朝露脑海里自动跳出的某个名字,顿时堵得心口慌。 魏凉点点头,伸手要礼盒,姜朝露不给,两人僵持了许久,魏凉才轻轻一句:“她是野室,又是王室的棋子。” 言下之意,她命若浮萍,亦是苦命人。 姜朝露如何不懂,她瘪瘪嘴,还了礼盒回去,然后青着脸踢火炉,哐哐当的。 魏凉把礼盒封好,把怀里某块发馊的花生饴扔了,又装了一模一样的另一盒,也写了新岁安康四字。 不同的是落款:姜朝露赠。 “今年送她两盒。”魏凉把礼盒递到姜朝露眼前,让她看。 姜朝露想了想,夺了笔来,在两处落款分别加了几字:姜朝露的魏凉赠,魏凉的姜朝露赠。 “就送她两盒!”姜朝露抿嘴一笑。 魏凉没有把加的字抹去,很认真的把两个礼盒都封好了。 正月,元宵,村里有灯会。 姜朝露拉了魏凉去瞧热闹,买花灯,乌梅很知趣的走得老远,将两人撇下了。 碰到路过的流民,看出两人气度不凡,伸手讨钱。 姜朝露掂了掂钱囊,足够这流民过半辈子了,反正芷台不差钱,或者说,钱蹊不差钱。 姜朝露正要给,被魏凉制止。 他取了三块金出来,估摸一年的饭钱,然后蹲下身,将金,和手里的花灯递给流民。 “金,明年就会用完,但花灯,明年还是会点亮的。”魏凉笑,郑重四字,“元宵喜乐。” 流民愣了愣,给钱的人有,给东西的人有,但没有人给他说过,元宵喜乐。 魏凉又指了指花灯上的竹架:“架子是花灯的骨,此骨却糊得潦草,想来村里是缺人手,或者不识货。” 流民恍然大悟。 第八十章 抢春 魏凉离去很久,姜朝露还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 少年老去,风霜满身,但还是有梅花飘落,落在他肩。 “魏凉!”姜朝露大喊。 前方的魏凉驻足,有些诧异的回头。 姜朝露噔噔瞪的向他跑过去,与他并肩而行。 魏凉看看她,不明所以。 姜朝露红了脸,像曾经十五岁的少女一般,踮脚去抓他肩上的落花。 “我想说啊,少年不再是了少年,却一直是我无悔的儿郎。”她边道,边拼命伸手。 魏凉瞳孔一缩,他微微俯身,让姜朝露能够到。 于是姜朝露抓住了落花。 她笑了,从此花和太阳,都在了她掌心。 春天,如期而至。 乡村的里长举办了鞭春牛(注1),热闹了十里路。 鞭春,迎春牛时,依次向竹纸扎的春牛叩头。拜毕,百姓一拥而上,将春牛弄碎,抢春牛泥土回家,撒在牛栏内。 姜朝露和奉娘去凑了这份热闹,抢了纸牛碎片,权当个吉利。 魏凉没有去。打上次被村里的少女围攻后,他对这种人多的场合,总是尽力避着。 他去了山里练刀,活动筋骨,却没想回来时,脚刚踏进柴扉,就见得姜朝露倚在朱红游廊下,笑得风情万种。 是,风情万种,就是那种绿水巷里的功夫,石头心冰雪心都能化了。 魏凉脚步一滞,无法免俗。 这样的笑,他也见过,很多次都能让他着了道。 她是逗他。他知道,却说服不了自己。 “你……”魏凉不敢动。 “中招了!快出来!上!”忽的,姜朝露奸计得逞的大喊。 然后就和奉娘一拥而上,将红红绿绿的碎纸片往魏凉头上洒。 稀里哗啦,魏凉躲闪不及,被洒成了个花盆,好端端的小将军变得滑稽无比。 姜朝露欢呼起来,趁魏凉发懵的空档,她凑到他面前,仰头一笑。 “魏凉,你抢到春天了(注2)。” 很是普普通通的笑,魏凉却觉得比刚才,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是啊,春天如期而至,失落的东西,也复将归来。 他和她都过了,但好在,他和她都没错。 冰雪消融,二月回暖。 魏凉和姜朝露的转折点,便发生在二月。 魏凉的伤痊愈,精神养好了,说该回去一趟,和家里报个平安。 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姜朝露却胸口堵得慌。 看着魏凉上马,扬鞭,离去,她一颗心咚咚的,沉到谷底。 最后哗啦,碎了。 魏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他还是缄默而压抑,和她保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 就这么走了,太阳和朝露,逢逢又杳杳。 姜朝露嘴一憋,突然觉得委屈。 她已经很努力了,晚上也跟客房去了,主动出手主动接近,她绞尽脑汁手段百出,某人还是不为所动,都教她怀疑自己了。 莫非自己变丑了? 姜朝露看着铜镜里光彩照人的容颜,无数个晚上辗转难眠。 或者石头成精了? 姜朝露想起十五岁遇见的少年,确实是石头,越长越瓷实了不成。 马蹄嗒嗒,渐行渐远,山路间的背影没有回头。 如同那年冬天,她辞别雪地里的少年,走向四角挂了银铃的轩车,也没有回头。 姜朝露咬咬牙,忽的追那马而去,拼了命的凭一双脚追。 “魏凉!魏凉!!魏凉!!!” 她一边追,一边喊,跌倒在路上也不知道疼,爬起来就继续追。 好在不多时,马停下了,然后掉头向她而来,魏凉从马上下来。 “你想说什么?”魏凉的语调有些异样。 “我瞒了你很多事。我不想还金与你,我只是怕脏了你,我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你,我只是因为禳侯说的话,怕耽误了你,我不想做姬照的女人,我只是怕把你牵连进棋局里,害了你,我更不是想不辞而别山水逍遥,我只是以为苣静已在你身边,怕你为难。” 姜朝露能听到体内咔嚓咔嚓,是什么锁或者堤崩溃,想说的话,想给他看的心,此刻全部涌了出来。 她脑海空白,这副皮囊不受控。 再多说一点,再多一点,她只剩了这一个念头,想把从前所有的错和过,都和老天爷要回来。 魏凉脸色还算平静,眸底却翻起了巨浪,他俯下身,声音微微嘶哑:“……还有呢?” 姜朝露脸红到了脖颈,但她攥紧拳头,逼着自己别怕。 ——命都是捡回来的,还有什么怕的。 “还有,还有我……”姜朝露热汗滚了下来。 咫尺间,他那样看着她,就像太阳,能将朝露都晒化了。 “……还有我一直,一直都想……是你的……” 姜朝露话出口,脑门冒了烟。 然后她感到一阵天晕目眩,人就被抱上了马。 “驾!”身后魏凉清叱,马鞭一扬往芷台去。 姜朝露懵了懵:“……不回了?” “回还是要回,晚几天再走无妨。”魏凉的回答从她头顶传来,“……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姜朝露感到马蹄颠簸,想起他和她的初见,他便是把马驾出了百里行军的速度。 那时她肠肠肚肚都要颠出来了,如今也不例外。 石头果然越长越瓷实。 “……你怎么还不懂怜……香……”姜朝露想骂人了。 魏凉似乎轻笑,在她耳边沉声:“我急。” 姜朝露没明白。 可等到她明白,已经是背部碰到了芷台的榻,魏凉站在榻前开始解衣。 注释 1鞭春:打春牛,又称为鞭春,是中国立春时节的迎春民俗文化,兴起于西周时期,流行于中国许多地区。(来源:搜狗百科) 2抢春:官署鞭春之后,也就是在土牛或纸牛被打碎之后,围观的民众抢得的土块或纸片。人们相信,牛土或牛纸可以带来吉利。因为人们认为春牛是春的象征,所以争抢“牛土”或“牛纸”的行为称为“抢春”。(来源:立春的5个风俗和8个禁忌) 第八十一章 欢喜 姜朝露回过神来,一慌,伸手抵住魏凉的胸膛:“你……大,大白天呢!” 魏凉很认真的看了眼窗外,疑惑:“不是都说过了?我急。” 铛,是男子的腰带落地。 姜朝露红了脸,不肯松手:“魏,魏凉……我已经脏了……再说了,以后的事你想过么,我是说……魏家可以接受么,被发现了怎么办,你能来芷台……” 魏凉摇摇头,轻轻拨开姜朝露的指尖:“嘘,什么都无所谓了。” 姜朝露竭力维持着自己的阵脚,还嘴:“我,我是说……都还没说清楚呢,你就这么……好歹先好好谈过……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魏凉停住,似乎在正经的思考。 姜朝露松了口气,可魏凉下一句话,让她明白自己输定了。 “你来?”魏凉想好了,他伸开双臂,示意姜朝露。 姜朝露看着那半褪的衣衫,脸都快滴血了:“呸,哪里学的不正经!” 话只有半截,因为她的强装镇定,终究一败涂地。 魏凉凑近她,像个孩子般,蹙了眉,委屈的一句:“我就是想要你……” 姜朝露心跳一滞。 火和太阳,刹那间将她湮没。 …… 感受到他的青涩。 姜朝露喘了口气:“魏凉?你不是……” “那怎么能一样呢……”魏凉哑着嗓子,伏在她耳边,“从前,是身与身靠近,可今天,不止是身,更是心,想与你靠近,再近点,再近点……” 顿了顿,魏凉带了歉意:“对不起,若是让你不喜……” 姜朝露向上伸出手,搂住他的肩膀,打断:“不,魏凉,我虽懂如何与人欢爱,却不懂如何与人爱……是你,是你要教我……” 魏凉笑,嗓子更哑了:“是,今天你和我,都是第一次……” 姜朝露的汗和泪都下来了。 是,她从前不懂身和心都靠近,到底是如何,今天是她第一次懂。 曾经她婉转承欢鸳鸯交颈,今天是她第一次懂,这件事能有多欢喜。 能把身的每个缝隙,能把心的每个角落,能把命运的每次交集,都塞得满满的欢喜。 最后深入灵魂里的,震彻和破碎—— 与你相拥,众生虚渡。 …… 姜朝露一睁眼,对上魏凉噙笑的眸。 他支着手肘,躺在她身旁,就看着她。 天色欲晚,时值傍晚,夕阳蛋黄般的淌进来。 “盯得我发瘆!”姜朝露嗔怪了句,伸手去闭他的睫毛。 魏凉的睫毛不算长,胜在浓密,开阖间投下两爿阴影,衬得眼眶愈发深邃。 “玩够了没?”魏凉戏谑的声音传来。 姜朝露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拨着他睫毛,闲得慌似的。 “呸,有什么好玩的,牛毛刷子,王上的睫毛倒是纤长……”姜朝露下意识顶了句。 当她意识到说错话时,魏凉的脸已迅速的僵了下来。 “哦?”他吐出一字,拉长语调。 “不是,你好,你什么都好……”姜朝露慌忙赔罪。 “什么都好?”魏凉微眯了眼,突然抓住姜朝露的手,顺势压下来,“……说,谁好?” 姜朝露脸臊,轻打他胸口:“起来了……什么呀,好不好的。” “你知道,那事儿,刚才我们做那事儿……谁好,说!”魏凉不依不饶,语调带了胁迫。 姜朝露愈是明白,脸就愈臊,抿着笑骂他:“哪里学的浑话?这也能比上了?有什么好比的,你和他不需要比……” “需要,男人都需要。”魏凉很认真的锁住她,加重语调,“说,谁好。” 姜朝露拗不过,一字一顿:“你好,当然是你好。” 魏凉这才满意,翻身下来,若有所思:“你若觉得我不要脸,你也可以问我,反正苣姬……” 话没完,姜朝露就在被窝里踢了他一脚:“呔!起劲了不成!魏凉你真不要脸了!” 魏凉差点滚下榻去。 他一回手,捞过姜朝露到怀里,咬着她耳朵道:“……闺房之乐,什么话不能说的?况且你跟我讲什么脸面?里里外外哪点不是你的?” 姜朝露又是好笑又是气,再送了他几脚:“还说!快点起来,我饿了!得教阿保看笑话了!” 果然,阿保已经在园子里敲饭盆了。 铛铛的,生怕屋里的鸳鸯听不见。 “开饭了!!!”阿保扯着公鸡嗓吼。 魏凉和姜朝露窸窸窣窣穿了衣出来,开门就看见阿保,三双眼睛相对,多少有些尴尬。 “夫人和小将军且宽心,奴是宫里的寺人,男女之事司空见惯。”阿保主动开口,瞪了眼魏凉,“不过小将军,你和夫人既木已成舟,丑话奴得说到前头。” 顿了顿,阿保不管姜朝露使眼色,硬着脖子道:“王城是吃人的泥潭,夫人好不容易捡了命回来,奴们没其他求的,就求夫人长命百岁,健健康康,若是小将军再把夫人扯进吃人的泥潭里,奴第一个得绞了这红线。” 魏凉郑重的听完了。 然后他俯身,向阿保一揖:“凉记下了,此事我会安排周全。过去种种,是凉要多谢你们照顾阿葳。” “阿葳?”阿保挑眉,瞪了眼姜朝露,“……夫人,您也擦亮眼睛,男人的话果然信不得,奴在宫里见多了,这样的女子有几个好下场的?” 姜朝露也乖乖的听完了,阿保方缓了脸色,去庖厨端菜开饭。 “他们真的对你很好。”魏凉看着阿保背影,感慨。 “……你刚才叫我什么?”姜朝露歪着头瞧魏凉。 魏凉低头,看见一双狡黠的黑眼珠,亮晶晶的,不由戏谑声起:“这么有精神……不累?阿葳。” 姜朝露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魏凉拦腰抱起。 “哎呀,小心阿保看见了!”姜朝露瞪着腿笑骂。 “他是寺人,宫里什么没见过?”魏凉径直抱着姜朝露进屋,放她到桌案前,阿保也端了菜进来,三人落座吃饭,倒也和气。 魏凉不停给姜朝露夹菜,无视阿保的刀子眼。 “哪吃得了,我可不要再长胖了。”姜朝露嗔怪。 “多吃点,不然待会儿体力不济。”魏凉正色。 姜朝露瞪圆了眼睛。 魏凉唇边荡开笑意,意味深长:“是啊……你精神这么好,不是我的失败?” 姜朝露懂了,桌案底下猛踩他的脚,两人都无视了阿保。 “作孽啊……”阿保仰天长叹。 “我什么都好?女人的话果然信不得……”魏凉也仰天长叹。 于是当天晚上,神仙打架。 “阿葳,阿葳啊……”他在她耳边失控的呢喃。 “魏凉。”她贴紧他,抵死纠缠。 ——嗯,确实是神仙,为你抛了人间,又何妨。 第八十二章 背负 芷台春早,二月俏。 跟阿保换班的奉娘瞪了魏凉很久,把他拉到一边。 “小将军,奴就一句话:夫人的身子虽然痊愈,但孩子的事急不得,女人生产都是鬼门关,且等她养几年……”奉娘叮嘱。 魏凉摸了摸鼻子,应了。 姜朝露在旁边听漏,红着脸打岔:“哎呀!奉娘你说什么!再说我恼了!” 奉娘又拉过姜朝露,像长辈训晚辈,恨铁不成钢:“奴还不知?年轻人,好起来没个节制!奴就紧张夫人您的康健,其他情啊谊得奴才懒得管!” “知道啦!”姜朝露低头踢脚尖,偷偷觑眼魏凉。 魏凉在旁边不停喝茶,嗓子有点干。 当天姜朝露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停说魏凉:“奉娘随口说的,孩子你别当真,我知道你是小将军,名门家规矩多,子嗣事关重大,我不想让你为难……” 魏凉听了半天,没有解释,反而带了姜朝露出门逛山,寻了溪渠捉鱼。 “人有七情六欲,谁都有点嗜好,比如我兄长,别的不讲究,就讲究个吃鱼。”魏凉挽起袖子和裤腿,捞了网兜下水,有模有样。 “小将军真会捉鱼?”姜朝露打趣。 “……你要不要来试试?捉条肥的,养在芷台的池子里,等我回去的时候稍给兄长。”魏凉递过来网兜。 姜朝露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阳光下,山花如碧,溪水里儿郎噙笑,看向她的眼睛被水光和日光映得粼粼。 秋水目,倒不一定是形容女子。 “贼厮,这么瞧人,旱鸭子也能下水了。” 姜朝露红着脸啐了句,也挽了袖子和裤腿下水,反正山里没旁人,不用讲闺范那一套。 “哟,水还是凉。”脚趾扣住鹅卵石,她惊喜不已。 “来,拿住这里,你试试。”魏凉扶住她一只胳膊,教她捞网兜,朝着水里若隐若现的痕迹去。 没多时,出师大捷,姜朝露一捞就捞中了。 “鳜鱼!魏凉你看!我捉到鳜鱼了!”她举起网兜,兴奋的朝魏凉大喊,露出两圈大白牙。 魏凉一时没回应,就看着她。 鱼儿在兜里打窜,溅起水滴如珠,珠帘后的女子容颜如画,笑得天真如孩童。 果然不该属于王城。 更不该属于王城里那道高高的红墙。 “怎么不夸我两句?”姜朝露见他没反应,佯怒。 魏凉扯扯嘴角,拦腰抱起姜朝露,走到岸边,把她放到石头上坐好,然后把她的赤脚放到自己膝上,撩起袍子来为她擦脚。 姜朝露不好意思,要躲。 “魏凉,这种事不用了……” “别动。” 魏凉打断,执意抓住她脚踝,耐心的把水都擦干,沉默了半晌。 “你在想什么?”姜朝露抽回脚,穿好鞋袜,歪头瞧他。 “我在想是说你为了抓鱼,摔了跤好,还是折了腰好。”魏凉一笑,朝鱼儿努努嘴,“……要怎么说,兄长才会为阿葳的心意,感动涕零。” 姜朝露明白了,原来这鱼,是捉来投其所好,魏凉打算以她的名义送给魏沧的。 “阿葳,你我的事,我不想瞒家里,因为他们是我的亲人。”魏凉郑重了颜色,一字一顿,“或者说不是瞒,我巴不得马上告诉他们,阿葳是我的。” 姜朝露心跳得厉害。 魏凉把鳜鱼关到篓里,放到她手中:“隔几天我回家,我会这么做,阿葳你准备好了么?” “可那样你会很难……”姜朝露下意识道。 魏凉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是很难,但最难的是你,你要接纳从前站在你对立面,那些你所谓名门的贵人。” 顿了顿,魏凉握住姜朝露的手,微微嘶哑语调:“阿葳,是我,是我要谢谢你啊……” 姜朝露说不出话来了,只有力气点头。 她的少年将心捧到她面前,她的少年长大了,将人间捧到她面前。 他们说,最难跨越的是山海,比山海还难跨越的,是人心。 姜朝露却觉得,若是人心,他为她渡了,那山海,她来平。 “是阿葳要谢谢魏凉……”姜朝露反握住魏凉的手。 ——是我要谢谢你,给我的勇气和希望。 后半句话,姜朝露没说出来。 她想试一试,和自己打赌。 回去的路上,姜朝露提着鱼篓,魏凉背着她。 本来姜朝露又不好意思,说不用,魏凉却不容她躲。 “我一直都想这么做,看看背上阿葳,有多么重。”二人走在山路上,魏凉头顶日光,脚踩落花,与她闲话。 姜朝露挑眉:“你也觉得我胖了?” 魏凉意味深长的笑传来:“我只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承得住,会不会摔了你。” 姜朝露刚想还嘴,突然就明白了。 这句话的深意,是背负她,入这世,入这命运。 “……那你承得住么?”姜朝露有些紧张。 魏凉把手圈得更稳,力道温柔又坚毅,将她背负在自己背上。 除此之外,没有承诺,没有誓言。 姜朝露却红了眼眶,是,他给自己了,这最好的答案。 “所以奉娘的问题,孩子的事,你说的都是糊涂话,什么名门,什么规矩,以后不许这么说了。但凡真心想与,谁不想与真心之人,生下孩子。”随着山路颠簸,魏凉的话悠悠传来。 “我是贱籍,你是小将军嘛……”姜朝露瘪瘪嘴。 “我的母亲,是生我时年纪大了,留下病根,几年后去的。所以我懂,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我也同意奉娘说的,让你养几年。”魏凉打断,加重语调,“但是阿葳,你听好了,名正言顺,十里红妆,甚至不用回王城生活,你能想到的我都会给你,只要你不说那些糊涂话,就交给我来安排。” “要安排多久呢?”姜朝露觉得自己贪心了,但她还是想问,因为她知道,他会回答。 果然,魏凉算了算:“我需要借助程家的力量,等子沅回来了,我会与她计划,待到明年春,漫山樱盛开,我的轩车会来接你回家。” 姜朝露不再问了。 她俯向魏凉的肩膀,那肩上落了山里的桃花,于是都在了她脸颊边。 “魏凉,花和太阳,都在我这儿了。” 姜朝露轻道,泪水无声,湿了男子肩膀。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魏凉也湿了眼眶。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圈得再稳,再稳些—— 背负她前行。 第八十三章 份量 日光倾城,山花烂漫,崤山二月春秾。 山路上两人前行,他背着她,她在笑,他和她都没有料到,明年山樱盛放的时候,他和她都没有等到。 命运的可怕处,就在于给黑暗和光明搭了戏台子。 黑暗或许是光明之末,光明,也或许是黑暗之始。 真真假假,戏里人生,悲欣一瞬间。 一语成谶。 换奉娘班的是大力,他看魏凉的目光也是“不善”。 “小将军,您若是负了我们夫人,奴们几个,可都敢跟您拼命的!”大力举着锅铲。 魏凉郑重答应:“好,君子一诺千金,凉不敢负她真心,也不敢负你们托付。” 大力脸红:“奴,奴是贱籍,当不起小将军负不负的话……” 然后他就溜进庖厨不多嘴了。 姜朝露在旁边好笑:“魏凉,你是男女老少都能拿啊!” 魏凉俯下身,伸出一根指尖,抬起女子下颌:“怎么,吃醋了?” 咫尺间,他气息炽热。 姜朝露慌了阵脚。魏凉眉眼轮廓深邃,这样看着她,就像无垠的海泽,能把她吞没了。 “呸,一个寺人,我吃什么醋。”姜朝露头都快低到胸口了。 魏凉指尖微微用力,硬是抬起她下颌,逼她看他:“真的不吃?” 姜朝露羞骂:“魏凉你放手!男女老少的醋都吃,我吃得下么?” 魏凉放下指尖,若有所思。 于是当天晚上,他坐在案边出神,烛泪结成串。 姜朝露倚在榻上,和他大眼瞪小眼:“魏凉?” 魏凉叹了口气,很正经的冒出一句:“你现在急?” 姜朝露脑袋冒烟,红着脸啐他:“你浑话越来越多了,我急什么急!你要发呆自己发去,谁管你!” 言罢,姜朝露就赌气般,面朝墙壁躺下,不理他了。 听到窸窸窣窣的响,烛光熄灭,男子上榻来,从后面抱住她。 “我在想今天我问你吃醋的事。我承认,除了这句,我不知道还能怎么问,来确认我和他们,在你心里份量的不同。”魏凉的声音沉沉的,在夜色里淌。 姜朝露没动,僵着声反问:“你和他们当然不一样,他们是亲人,你是……我的意思是,份量都重,为何一定要分不同?” 魏凉抱住她的手臂收紧,语调带了痞气:“要分!魏凉不分,但你的男人就要分!” 顿了顿,他不依不饶:“你关在木兰院的岁月,和他们相依相伴,我却只能止步门外,甚至差点就再见不到你,想到这点,我羡慕他们,也暗恨自己。” 姜朝露沉默片刻,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臂:“……那你找着我那几天,还跟我生分呢?” “因为不确定。”魏凉叹了口气,脑袋埋进女子颈窝,“不确定如今的我,在你心里的份量,何况我第一天还没问你的意思,就强要了你。” 份量。 姜朝露没想到,顶天立地的小将军,会在这个矫情的字眼上寸步不让,近乎蛮不讲理。 是啊,或许从她走向雪地里的轩车那一天起,小将军心里就生了结,在别后五年里如履薄冰,日夜不得安宁。 鬼门关,世间羁,谁都不是当年的故人了。 寂静的夜里,他们相拥,隔了五年的春秋和沧桑。 “魏凉,有件事,我想做很久了。” 姜朝露出口,打破凝滞。 魏凉还没明白,就感到女子转过身来,手主动碰到了他的腰带。 “时间没有让份量变轻,而是变小,小到……”姜朝露话锋一转,“世间只可我一人独占。” 嗑哒,腰带滑落。 “哦?”魏凉感到探入衣里的手,拖长语调。 “绿水巷头部伶,学过的东西不少呢。”姜朝露凑了上去。 …… 魏凉翻身而上。 看着身下的她涨红的脸,他挑眉:“学过是一回事,真做是另一回事,啧啧,太弱。” 姜朝露羞恼,恨不得有地缝钻进去。 魏凉似笑非笑:“不如我亲自示范给你?” 姜朝露想说话,却断在莺啼里。 “阿葳,阿葳啊,这份独占之心,我亦如是,可耻又满足着…………” 她最后的理智,只听见魏凉的呢喃,回荡在耳边。 …… 翌日,姜朝露醒来时,动不了,浑身痛。 屋外,大力的锅铲都快架到魏凉脖颈边了,吼:“小将军,你把我们夫人怎的样了?你们男人光顾着自己痛快,不管夫人死活!小将军您也跟当年的王上一样?” 姜朝露连忙下榻披衣,一瘸一拐的出来解围。 大力见她完好,再三嘱咐:“夫人,木兰院的事历历在目,您别被甜言蜜语骗了,自己好好活着不好?” “哪有,魏凉是魏凉,别和那厮相提并论!”姜朝露分辨。 大力这才放下锅铲,魏凉哭笑不得:“我原来在你们眼里就这种人?跟阿葳在一块儿,就是为了痛快的?” 顿了顿,魏凉俯身,认真的看姜朝露:“难道昨晚你不痛快?” 然后他挨了两人的一顿打。 风波平息。魏凉把自己的刀送给了姜朝露,当着大力的面。 “民间说叫定……那个的信物,刀是武将的命,我便送给你。”魏凉正色,顺便得意的瞪了眼大力,“想来王上不可能把玉玺送给你。” “最后那句不用加。”大力反瞪回去。 姜朝露面色古怪,刀? 让她一个纤腰如柳的伶,用刀切菜么,耍刀逞巾帼么,还是大风起兮云飞扬,耍着刀扑蝴蝶么。 “这把刀我打小佩戴,跟我风里来雨里去,就是我的命。”魏凉倒是炫耀的,夸他的刀停不下来。 姜朝露抱着刀听,确实,刀沉到她要抱,僵了很久。 定情信物,她是有期待,簪子荷包香囊,她以为魏凉能搏美人一笑,却没想到搏来了一把刀。 真的上过阵砍过敌的刀。 “好……”姜朝露艰难的拼出一个字,想挤笑都挤不出来。 魏凉察觉到姜朝露不开心。 他不知道为什么,想了半天,得出结论:姜朝露那几天来了。 魏沧告诉过他,女人每月都有那几天,莫名其妙的不开心,兄弟间私下说话没顾忌,从国事到风月,能聊整晚。 于是魏凉郑重其事的把姜朝露请到园子里,摆好桌案茶水,跟看戏似的。 然后他就在园子里打起来了。 是,他打了一套拳。 第八十四章 闺乐 虎虎生风,矫若游龙,端的是英雄不问年纪,儿郎醉卧沙场,拳是好看,人也是好看。 但姜朝露只坚持了一会儿,就开始走神了。 魏凉打完拳,邀功般的跑过来,连声问她:“开心了?” 日光下的他,挂着汗珠的眼睛亮晶晶的,能把人魂都摄了。 姜朝露不忍拂他意,颤颤唇角:“精彩,甚好,开心……” 魏凉立马得意翻倍,一不做二不休,又在园子里耍了几遍刀,自然是各种卖力,英姿勃发,连阿保都在旁边看得叫好。 姜朝露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少年还是少年。 呆。 换阿保班的朱莺给姜朝露带了自家采的香椿。 说是炒鸡蛋,添份咬春。 两人小姐妹的凑一堆,从美食聊到妆容,叽叽咕咕把魏凉落下来。 当魏凉在园子里耍了一套拳,几遍刀,都没人理会时,他不满的瞪朱莺:“恁的话多?” 朱莺挑眉:“夫人也说奴嘴快的,小将军若是不介意,也可来听啊。” 魏凉遂坐在朱莺和姜朝露中间,清清嗓子:“你们可以开始说了。” “我见芷台桃花开得好,用来煮茶,荡浊养颜,比外面铺子里卖的管用许多。”姜朝露当没看见魏凉,歪出头去和朱莺道。 朱莺也忽略中间,歪出头去回:“夫人妙思,当是如此!茶里再加点山楂,去年晒好的,消积食轻身子!” “身子不舒服煎药……我会。”魏凉一扬头,插了句。 姜朝露翻了翻眼皮,拉了朱莺去摘桃花,魏凉又被落下来。 “夫人和小将军怎的了?”朱莺低道。 “无妨,我就是觉得,石头长了几年还是石头。”姜朝露朝某人努努嘴。 朱莺恍然:“那夫人也说得不对,长了几年是大石头了,更瓷实!” 两人一边摘花,一边说笑,惹得魏凉更加琢磨不透了。 这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呢? 于是当天晚上,魏凉问了姜朝露。 “我若哪点做的不好,你与我说,我知道我性子有些直,不会如那些翩翩公子的,讨人欢喜。”魏凉正坐,满脸严肃。 姜朝露抿嘴:“原来你知道的。” “我知道,但是这些事儿,我就觉得比刀法还难懂……”魏凉眉头蹙成了一团。 “不懂就不懂。”姜朝露打断,她伸手抚摸那眉头,想把它展平,“魏凉做魏凉就好了,我是魏凉的阿葳,又不是翩翩公子的阿葳。” 魏凉抓住女子的手,目起波澜:“但会惹你不快?” 姜朝露笑了:“魏凉,就是阿葳平生最大的快意。” 咫尺间,女子笑意葳蕤,眸底有光。 魏凉心跳一滞。 这么多年了,她果然是他的落英,飘飘颻,落在他肩。 “阿葳,你才是,你一直都是。”魏凉微微嘶哑了嗓子。 “什么?”姜朝露不明白。 就见得融化的太阳滚烫,将她湮没。 …… “王上呢,你也曾与他枕边相伴,他到底是你什么呢?”魏凉缓了口气,突然问道。 姜朝露含泪的看他:“魏凉,你原来是在意的。” 魏凉扯扯嘴角:“我不是圣人,如何能免俗。” “他,是错过的错。”姜朝露撒娇,咬他肩膀,“魏凉……” 魏凉眯眼一笑,风浪迭来。 …… 乌梅换班的时候,还算平静。 她只问魏凉:“小将军要把夫人带回王城么?” 魏凉摇摇头:“你们说的对,王城是吃人的泥潭,我如何能让她回去。我会与子沅商量,让她名正言顺,又能在外生活。” 乌梅还是问:“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就算夫人已经不是王上的女人,但王上对夫人,不像是能善罢甘休的,消息若流出去,怕是生死关。” 魏凉正色:“你们放心,赌上魏家的地位,和程家的天机,我有计划,可以做到瞒天过海。” “待到明年春,漫山樱盛开,计划就能开始,对不对?”姜朝露伸手过来,仰头笑。 “是,待到明年山樱开,我必不负你一生心。”魏凉握住她手,低头笑。 乌梅看着他俩,不再问了,但她心里总是绕了股凉气,挥之不去。 因为她记得王城里的传闻,说王上有点不对劲。 认为兰公主是姜氏的孩子,认为姜氏是生产时没的,唤榴花夫人江儿,最喜欢的吃,是曾经最讨厌吃的枣糕。 疯子能做出任何事。 何况是拥有天下的,疯子。 乌梅把姜朝露拉到一边,给她画王城里时兴的妆面,欲言又止。 “在担心魏凉的计划?”姜朝露出口。 乌梅把那些传闻说了,叹气:“就算小将军与程家联手,王上只怕……” “他居然变成那样了。”姜朝露用他指代,淡淡道,“我不怕王上如何,我只怕自己,不敢接这个赌。” “赌?”乌梅指尖停住。 “是,我和这条命赌。”姜朝露深吸气。 重活一次,敢不敢玉石俱焚? 她姜朝露,接了。 “哪里来的底气,和老天爷赌?”噙笑的声音传来,魏凉推门而入。 乌梅退了出去,姜朝露看着铜镜里走进的身影,戏谑:“古有男子为妻,闺中画眉,小将军也学了恁的风流?” 魏凉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执了青黛:“记住,今天你自己说了,你是我妻。” 姜朝露红着脸啐:“呸,关注点就在那儿?” 魏凉抿着嘴笑,执笔画眉,虽然戳得姜朝露肉疼,但画面也算郎情妾意。 “刚才问你的,你还没回答呢,哪里来的底气。”魏凉画着,冒出一句。 姜朝露忍住疼,脚尖轻轻踢他:“不就在我面前么?还在给我画眉,别毁了人家脸就成。” 魏凉笑意愈浓,轮廓深邃的眉眼都眯起来:“吾妻如此信凉,凉,只能以身相许了。” 姜朝露噗嗤一声,又欢喜又臊,想回什么,见魏凉放下青黛,说眉画好了。 当看到铜镜里娇靥如花,唯独两条眉毛,长虫似的,关键是某人还沾沾自喜,姜朝露哭笑不得。 “罢了,小将军,就凭您这技术,别以身相许了。” “嗯?这个技术不行,别的行啊,晚上就知道了。” 魏凉一把抱起姜朝露,意味深长的道。 闺中之乐,有甚于画眉者(注1),果真如此。 注释 1闺中之乐,有甚于画眉者:语出《汉书·张敞传》。 第八十五章 同意 翌日。姜朝露能下榻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出门见得魏凉在园子里,鼓捣一个竹笼子,笼子里关了一只幼鹰。 “夫人您起了,用点粥,灶上都温着的。”乌梅拿着披风迎上来。 姜朝露朝笼子努努嘴:“今早捉的?” “那当然,我一大早去山里捉的,还是雏儿,正好能训。”魏凉举起笼子在给她看,满脸得意。 姜朝露好笑:“训来捡球的?” “那是狗!”乌梅端了粥来,忍不住打趣。 魏凉接过粥,一边喂姜朝露,一边解释:“计划的事我说过,会安排周全,这只鹰,就是计划的一环。军营里有手段,训了鹰来当眼线,若主人被暗卫跟踪,鹰能够报信,毕竟鹰的眼睛,比人厉害。” 姜朝露浑身酸痛,倚在廊下发懒,张嘴:“……防谁?” “宫里。”魏凉沉声两字。 姜朝露脸一僵,粥也不香了 “我来芷台看你,总得防着些尾巴,鹰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威武。”魏凉正色。 前半句,姜朝露还佩服的点头,后半句,她只想翻眼皮:“威武?阿葳还是你取的,怎么到了旁处,就恁的不中听?” 魏凉一愣:“不好?那叫镇宁?尽忠?干脆千里眼!” “昭儿,叫昭儿,日明曰昭,专克明者!”姜朝露挑眉。 日月之光,明也,克星来了。 魏凉深以为然,突然觉得粥很香,想让乌梅再盛碗来,一瞧,后者已溜之大吉。 毕竟喂食什么的,没脸看。 三月,雪化尽,桃李如云。 魏凉要回城了,姜朝露拦不得他,只嘱他将鳜鱼和花生饴都带好了,前晚所谓“帮她美言”的美言都背了几遍。 毕竟小将军呆起来,搞砸了自己都不知道。 “再背一遍?”姜朝露看着魏凉上马,提心吊胆。 魏凉很认真的背了,还从袖中掏出纸条:“放心,绝对把你说成天仙,家里欢喜都来不及。” 姜朝露瞧着那小抄,转忧为喜,把马鞭递给他:“去,等你回来。” “应该说:等你回家。”魏凉大笑,一扬鞭,消失在天际。 魏凉走后,姜朝露就开始各种找茬。 “乌梅,房里有股霉味,衾被都得搬出来晒。”姜朝露捂鼻。 乌梅无奈:“夫人,才晒过的,都好着呢。” “朱莺,眉毛画的不好看,重新画。”姜朝露扔黛。 朱莺无奈:“不是一直都这么画的么?奴给夫人画了几年了。” “大力,粥咸了,难吃。”姜朝露没胃口。 大力无奈:“奴连盐没放,哪里来的咸?” “阿保,浑身乏得很,我是不是病了?得请郎中。”姜朝露蹙眉。 阿保无奈:“夫人,您都胖了,病从何来?” “奉娘,我想看人耍刀,去村里请杂耍班子。”姜朝露无聊。 奉娘无奈:“怎么突然好看这出了?村里只有耍猴的,没有耍刀的。” 顿了顿,奉娘目光如炬:“……夫人,您什么都不缺,就缺男人。” 姜朝露仰天长叹:“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呢……” 山中无岁月,王城繁华世。 魏宅,朱门高户,将门名第。 黑瓦白墙的巷子占了半条街,行到街口,庶民避道,一溜的下马石,低阶官吏都必须步行而过。 大风阁。魏沧眉头拧了半个时辰,他看看跪在堂下的魏凉,还有竹篓里肥美的鳜鱼,眉头干脆黏一堆了。 “你决意如此?”魏沧沉声。 魏凉有些紧张,再拜:“她是很好的,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 “行了行了,那套夸人的说辞,背了几晚上。”魏沧打断,目露无奈,“子初,身份名声我都不再劝你,反正劝了也没用,我就一个事:你知道王上恐怕对她还未死心罢。” 魏凉齿关一咬,点头。 “那你也就知道,你若要名正言顺的收了她,意味着什么?”魏沧声音愈沉。 “我知道!所以我要借程家的手!我不会贸然,更不会拖累家族,计划会请兄长首肯,一切我都自己来担!”魏凉急了,膝行几步,抓住魏沧衣脚,“兄长,我想拼一次!我想向老天爷要她,真的,求您了!” “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别动不动就跪。”魏沧扶起魏凉,话锋一转,“想要就去,慎重再慎重就好。” 魏凉一愣。 他是拿出了翻天覆地的准备来,上刀山下火海身后言都写好了,却没想魏沧就同意了? 干脆利落得,不像他兄长,柳暗花明得,像是暗度陈仓。 所以魏凉怔了良久,他甩甩头,掏掏耳朵,再次确认:“兄长您……” “我同意了,前提是你一不许赌自己命,二不许赔上家族。”魏沧长叹,“子初,是不是很意外?” 魏凉懵了:“岂止是意外,简直是做梦。” 魏沧扯扯嘴角,看向书房挂着的一幅画,画上一名少妇,慈和的笑着。 “母亲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说我自己都还是孩子,却把另一个孩子要托给我。”魏沧伸手抚摸画,饱经风霜的脸突然柔软无比,“母亲说,长兄如父,是她对不起我,要辛苦我了。” 顿了顿,魏沧语调有些不稳:“后来父亲战死沙场,我撑起一个家,不是为了什么名门荣耀,我只是想至少在你面前,是永远不倒的脊梁……为了母亲那句对不起。” “兄长!”魏凉红了眼眶。 母亲和父亲都没了的岁月里,是魏沧站在他身前,胸膛朝向人间,背部朝向他。 长兄如父,他大他二十来岁,亦父亦母。 “所以啊,当你不要命的找姜氏,我每天都在怕,怕你回不来,怕你真的疯了,怕我自己会撑不下去。”魏沧转头来看魏凉,也红了眼,“子初,兄长只想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其他的,什么都好,都无所谓了。” 魏凉哽咽,说不话来。 魏沧伸手,摸摸他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故意把他头发弄成鸡窝,然后兄弟俩笑成一团。 “去,去跟老天爷要她,只要你答应我……”魏沧道。 “我答应兄长!会健健康康,会平平安安!我们兄弟俩,都会!”魏凉抹了把眼眶,一字一顿。 第八十六章 私会 只是魏凉绝没有想到,在未来打破誓言的,会是自己。 命运的齿轮转动,悲辛无尽。 当晚,魏凉歇在了偏院。 “迟了点,新岁安康。”魏凉把两盒花生饴递给苣静。 苣静看着盒子上的落款,魏凉的姜朝露,姜朝露的魏凉,沉默良久。 “我不打算瞒你,我找到她了,并且计划着,名正言顺的娶她。”魏凉开门见山。 苣静咬咬唇,恭喜的话,比她预料的还难出口。 “……到那时,奴这颗没用的棋子,会死得消无声息。”苣静自嘲的呢喃。 “不,余生再无颠沛流离,我答应过你的,君子一诺千金。”魏凉打断,斩钉截铁。 苣静抬头看他,褪去青涩的儿郎是落棋的网,网住了她一生的美梦和虚妄。 黄粱梦,槐安国,最不幸是遇见他,最幸,也是遇见他。 “在少爷心中,奴到底算什么呢?”苣静突然轻问。 魏凉想了想,认真道:“苣姬。” 简单的两字,苣静明白了。 姬,是美称。 没有点身份的女子,是不能称姬的。 后来,她国破家亡,没入贱籍,从贵女成为苣氏,唯独他,至今尊她一声苣姬。 苣静笑笑,笑自己,也笑这场阴差阳错,到底是此生无悔了。 她本来练了数月的《莲叶曲》,惊鸿翩翩想跳给他看,只为听到的旧日传闻,某人也曾跳给他看。 或许莲子清如水,他这次,能懂得。 然而她最终什么都没做,她不想因一念贪心,毁了他一声苣姬。 “多谢少爷,花生饴奴收下了。”苣静松了口气,接过盒子,最后的纠结散去,她眼眸干净。 就好像国和家还在的时候,她被每个人,都尊为苣姬。 然后她蚍蜉撼树的不自量力的,许下了这辈子,都不会后悔的承诺—— “魏凉,去,去和老天爷要她,你的前方有禳侯,你的后方,有我苣静。” 君子一诺千金,她苣静接了。 若干年后,魏家少脉,在这个女子瘦弱的脊梁后,撑起了一个王朝的传奇。 魏凉回城的第二天,王宣召。 “罪臣,见过王上。”魏凉的额头碰到冰冷的地面。 “罪臣?”上方传来姬照拖长的声音,“那你自己说说,罪在何处。” “臣身为四品将军,擅离职守,罪在渎职。臣已辞去将军之职,并将在今秋,和普通将士一起,参加武举,无关家族庇荫,能者中之。”魏凉淡淡道。 “还有呢?”姬照似笑非笑。 魏凉的心猛地乱了一下。 他知道了? “王上的意思是?”魏凉喉咙有些干,试探。 “长者为尊,你许久不回城,怎的不去给太后请安?”姬照道。 魏凉猛地松了口气,却还是觉得不对。 他是要向太后请安,于公于私都要,但王上特别嘱咐,就像是在确认什么。 容不得魏凉考虑许多,跪安出来,被带到了太后跟前。 太后程姬年纪大了,喜静,所以宫女内侍很少,大殿空荡荡的,有回音。 “臣,问太后安。”魏凉垂着眼帘,下拜。 然而当上方的声音传来,他悚然一惊—— “小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是年轻的女声。 顾不得规矩,魏凉吓得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脂红黛青,却异常苍白的脸。 “王后?”魏凉蹭的一声,冷汗往背心窜。 四周的宫侍不知何时,都被悄无声息的遣散了,寂静早春,十面埋伏。 “是我,赢玉。”赢玉笑。 魏凉暗道不妙。 外臣和妃眷私下见面,简直是逆天的死局,关键是他懂了来之前,王上的确认,这局,就是王上布的。 魏凉下意识的转身就退,没想到赢玉忽的冲下来,挡在殿门口,笑意愈浓:“小将军,王上想让我死,借你的手罢了……你成全我。” 魏凉看着她笑,瞳孔收缩:“死?” “是啊,不止他,秦国也想让我死。只有我死了,我那有身孕的妹妹才当得上王后,否则我这嫡出,始终压她一头。”赢玉像讲着他人的故事,反手把殿门锁死,“小将军,你放心,你会没事的。魏家有军功,活罪难逃,死罪可免,反而是活罪之后,秦系势力能保你加官进爵,前程无量。” 顿了顿,赢玉加了句:“以活罪换秦国一份人情,列国诸侯都求不来的赚啊,所以小将军……你成全我。” 成全,很难想象眼前的女子在祈死,来自她父亲和丈夫的断头台。 魏凉逼自己冷静下来,这局,他瞬间通了,确实一箭双雕,也就在瞬间,他手碰到了刀,拔刀出鞘。 哐当,殿内刀光迸射。 赢玉满足的闭上眼:“小将军是爽快人,用爽快的法子,也不错……” 刀没有落到她身。 只听见一声闷响,血溅到她脸上,晕花胭脂。 赢玉睁开眼,不可置信的看着魏凉倒下去,血从他大腿淌出,从刀尖滴下。 “你没听清么?死罪可免,以活罪换秦国一份人情!”赢玉也是被血吓到了,慌乱的尖叫,“为什么!为什么要伤自己也不愿成全我?你真疯了不成?魏小疯子!” 魏凉捂住伤口,白着脸,依然腰杆笔直,一字一顿:“人命可贵,岂可为筹?不论你是王后还是庶民,这种交易,我都不做!” 赢玉面色古怪:“……你就不信我不开门,真让你死在这儿,结局有不同么?” 魏凉摇摇头:“臣信的不是王后您,臣信的,是当年绿水巷谈笑嬉骂的嬴姬!” 赢玉心跳一滞。 当年她马车路过绿水巷,见着了喝酒买醉的小将军。 “燕国的小将军尚且如斯做派,燕国的国运,和卫国也差不多了,啊,戏言而已,诸位莫当真。” 她谈笑诸国,嬉骂权贵,虽狂傲到忍人厌,但她高昂的头颅,确实落的是人间最盛的太阳。 ——只是如今头颅折断,埋在了畜生般被灌药而呕吐的秽物里。 嬴姬死了,成了王后。 赢玉捂住脸,发出咯咯的声音,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然后她打开了殿门,让医官把魏凉抬出去。 她看着消失在红墙尽头的儿郎,面容褪去青涩,出落得坚毅而深邃,可在她眼里啊,为什么还是当年的少年。 刀尖对准她时,眸底有无尽刀光,不灭,不暗。 第八十七章 旧事 赢玉想起她让秦国暗卫调查他,查出阿葳,查出阿葳对他说的话:小将军,身有落花。 终于,她懂了。 赢玉伸出手去,茫茫的春风里,竭力抓住红墙尽头的残影。 “……那么好,好到……想让人毁了。” 女子疯狂的大笑起来,清泪滚落。 落入无边的黑暗。 外臣和妃眷私下会面的事不了了之。 人两腿是血抬出来的,还能有甚风月情秾,就更无所谓,私相授受一类了。 魏凉被送回魏宅养伤。 王上被请到了王后殿。 “寡人正打算来找你,结果你主动请寡人,识趣。”姬照站在门口,不肯进。 殿内阴冷,潮湿,混着一股糟践的药味和脏物味,哪怕殿外三月春暖,殿内也跟地狱似的。 赢玉跪在殿内,脸掩在暗影里,惨白的笑:“王上,让您失望了。” 姬照挑眉:“寡人倒无所谓,秦国那边要个交代,江儿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你不如自裁。” 最轻描淡写的话,说着最绝的情,赢玉不惧不怒,依然笑着。 “王上,我如能自裁,早就裁了,还需得父王和您,借一外臣之手?”赢玉娓娓道来,“因为我是嫡出,秦国唯一的嫡公主,若是死的不有理有据,父王亦得顾念秦国民心。” 姬照面露不耐,话锋一转:“既是嫡出,金尊玉贵的养大,怎会生不出孩子?” 赢玉的笑有了僵硬,是啊,孩子,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肚子毁了。 在十三岁那年。 她曾经有亲弟弟,都是金尊玉贵的人间太阳。 亲弟弟有伴读,是将门家的小贵人,后来小贵人犯了事,死罪,按照秦律,连坐,她的亲弟弟,也要死。 将士奉命缉拿,可怜才十岁的小太阳,出身血统甚至父王,谁都护不了他。 那一天是冬,大雪纷飞。 她把他藏在洞窟里,躲避豺狼般的将士,一天一夜,她在雪地里抱着他,对他笑,不哭,有阿姊。 后来,他被抓了回去,死得悄无声息。 再后来,她被医官抱回来,命是救回来了,但这辈子,生孩子甚艰。 出身,血统,父王,三者的局在知情的情况下,依然把她推到了王后的位置。 只是至始至终高估了这三者的,唯有她自己。 “秦法严苛,世人都畏秦惧秦,只有秦人泪尽,无人知。”赢玉看向姬照,重新绽放出笑容,“……这乱世,谁都是一身浊尘,逃不了。” 姬照也笑了,嘻嘻的,露出两圈大白牙:“你说的对,谁都逃不了,王后果然……深得孤心。” 那一刻,两条都扭曲的命运,竟达成了诡异的默契。 然后燕王作保,保下了王后嬴姬,成为史书上一段悬案。 以此为导火索,气到了老秦王,本就年纪大了,一命呜呼,新秦王继位,年轻气盛。 秦国,势不可挡。 魏凉睁眼的时候,见到戚萍,还有旁边一个绿瞳男子。 绿瞳颜色不深,比起翡翠,更像白玉透的沁。 “兄长您醒了!禳侯刚走,我这就去叫他!来人,兄长醒了!”戚萍大喜,抹了把泪往外跑。 魏凉没叫住,目光落到男子身上,有点熟。 “小可吴人苏蛰,钱塘苏氏,惊蛰的蛰,奉清平君之令来燕,护卫程家,今闻小将军受伤,特来拜会。”苏蛰见礼,主动解释。 魏凉想起来了,崤山的消息,就是他口中透出来的。 是以他带了感激,挣扎着起身:“原是苏兄,原谅我这副样子,失礼了。” “无妨,医官都看过了,小将军未伤着关键,万幸万幸。”苏蛰制止他。 然后两个大男人就有些尴尬。 魏凉摸摸鼻子,想起一句:“苏兄既是吴人,敢问吴国局势如何?子沅跟了清平君去,期年不归,实在令人忧心。” 苏蛰歉意的挠挠头:“自打变故初起,小可就来了燕国,吴势不甚清楚。不过清平君来令,说快了,明年应可还归。” 魏凉松了口气,问的意思是私心,他的计划,需要程鱼回来帮忙的。 苏蛰又窸窸窣窣的翻了东西出来,道:“小可备了吴地产的伤药,小将军若不嫌弃,不妨一试。” 魏凉看到那堆价值不菲包装精美的伤药,生疑:“我与苏兄第二次见面,苏兄何故费心至此?” 苏蛰的目光顿时有些躲闪:“小可……我的意思是,小将军是戚姬的兄长……应该,应该的。” “你中意戚姬?”魏凉一点透。 苏蛰唬得蹭地站起来,刚想说话,戚萍就和魏沧进来了,他愈发手足无措。 魏凉泛起笑意,朝魏沧使眼色:“兄长,戚姬年纪不小了,您整天操心我的家事,也帮她操心操心?” “不急!”戚萍和苏蛰同时开口,然后两人对视一眼,都红了脸。 魏沧恍然大悟:“我觉得可以?” 戚萍脸红到脖颈了,扭头跑出去,却又舍不得走,偷偷的趴在窗边听漏。 屋里。 魏沧先聊了伤情,再三叮嘱魏凉小心行事,毕竟王上和王后都不对劲。 苏蛰在旁边讪讪:“那个……二位说家里话,小可避让下?” “不用。”魏沧大大咧咧的一挥手,朝窗外努努嘴,“……很快就是一家人了。” 屋里的苏蛰,和屋外的某人,都心跳加快。 魏沧大笑几声,心情好起来,亲手帮魏凉换了伤药,道:“王后也是苦命人,你做得没错,活下来就好,毕竟算起来,王后的父亲,也就是老秦王,对我有过恩。” 魏凉微惊:“从未听兄长说过?” “因为那件事,我这辈子,都在逼着自己淡忘。”魏沧语调黯下来,“……消息说,她是在鹿山没的,不长眼的山匪劫了她,脏了人,要了命。” 一个她字,不明所以。 但没人问。 “凭她的家世,去鹿山踏春,多的是家仆护卫,怎的那么容易,就被山匪害了呢?”魏沧回忆打开,就停不下来,眼神渐渐失焦,“听到消息,我就半信半疑,一瘸一拐的从战场赶回来,去鹿山调查。” 顿了顿,魏沧齿关一咬:“我自己都还没查出什么,有人就先急了,派了训练有素的暗卫来灭口,好在路过的老秦王看见,救了我一命……他那时尚未继位,微服周游列国,是个英雄。” 第八十八章 蕲蛇 “除了宫里,谁家的暗卫敢灭魏家的口?”魏凉忍不住吱声。 魏沧摇摇头:“后来,我凭着记忆里暗卫的招式,在燕国所有道上查,结果奇了怪了,那种招式,竟然查无结果。” 言罢,魏沧指尖不自觉比划,划出那种招式的轨迹。 “后来我不得不信了,真是山匪?用的自学成才的招式……” “暗杀,苏家的暗杀术!” 魏沧的话被打断,苏蛰的声音传来,有些不稳。 “什么?”魏沧僵住。 “燕国善刀,秦国攻剑,而吴国,主暗杀,暗杀之首,是我苏家。”苏蛰润了润发干的嗓,解释,“大抵缘由,是追溯到西周初年,苏家家主苏仟,被誉为玉面鬼影,一把匕首神出鬼没,所以暗杀术,在吴国盛行起来。” 魏沧瞳孔猛缩。 苏蛰脸色剧变,要跪:“禳侯,如果您记忆没错,十有八九和苏家有关,我苏蛰会查,还您故人清白!” 魏沧连忙扶起他,浑身发着抖:“先不要声张,事涉姜家,先查着,再做定论!” 旁边的魏凉瞥了眼魏沧的刀柄,柄上金小扇,是银杏,他想起什么:“姜家?她……” “姓姜,行九。” 魏沧接话,红了眼眶。 屋内气氛沉重,屋外的戚萍,也一颗心沉到了底。 她的父亲,百夫长老戚。 从军前,是吴人的属下,或者叫爪牙,具体是哪一家的吴,父亲没说过。 后来,他不干了,投入魏沧麾下,转行的原因,父亲也没说过。 戚萍那时不懂,魏沧再怎么好,父亲的忠心,是不是过了头。 在妻女都吃不起饭的时候,父亲也是无怨无悔的追随魏沧,除了魏沧,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暇顾及。 “父亲,别走了,您数年不归,地头又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把我们家的粮食抢了。”她晃着瘦弱的胳膊,想留住他。 “对不起,父亲的命,是要还给将军的。”男子拨开她的胳膊,一走,就杳无音信。 最后父亲带回的家书,唯一的一封,浸透了血。 蕲蛇(注1),在鹿山犯的罪,还了,吴主赐的匕首,洗干净了,姜九的冤魂,可以去见了。 家书最后的话,安宁而解脱。 陈年旧事,故人几多恩怨,从来没有尘埃落定。 崤山春好,好春时节。 姜朝露生了根似的杵在柴扉门口,瞧芷台的林间小路,有没有飞驰的骏马。 “是今天,魏凉说是今天回来。”姜朝露问。 朱莺揉了揉太阳穴:“夫人,您已经问了……百八十遍了,就是今天,没错。” 姜朝露跑到溪水边,照了照面容,有些紧张:“朱莺你瞧瞧,我的妆怎么样?头发乱没有?胭脂的颜色鲜不鲜?” “夫人是美人,小将军见了就挪不动脚!”朱莺打趣。 姜朝露暗道美滋滋,听得清亮的一声啼,来的不是马,是鹰。 一只鹰黑点般,由小变大,从天际飞来,在她们上空打旋。 没过多久,马和儿郎,都出现在了视野里。 停到柴扉前,魏凉下马,还没站稳,就大喊:“阿葳!” 姜朝露几步冲出去,往他怀里一扑:“是,是阿葳!魏凉的阿葳!” 魏凉接住她,凭空飞了半圈才放她下来,手还不肯松,揽着她腰道:“……再说遍,好多日没听了。” 姜朝露红着脸笑:“魏凉的阿葳,魏凉的!” 朱莺早就牵马溜了,她想轮值的日期要改改,凭甚她得凑上这一幕? 眼睛都快瞎了。 魏凉让姜朝露看天上,他吹了声哨子,前时那只鹰就落了下来,栖在旁边的树梢,歪着头瞧他俩。 “不会是昭儿?”姜朝露恍然。 “多亏兄长帮忙,训鹰小有成效。”魏凉目露得意,“有昭儿跟我进山,就不怕宫里的暗卫尾随了,去哪里都自在得多。” 姜朝露细细瞧昭儿,脚上有鎏银的环,刻了中营二字。 “是军中之物的意思,免得猎人误捕了它,还以为是野的。”魏凉主动解释。 姜朝露越瞧越喜,和魏凉进屋,让他喝茶歇脚,自己咚咚的跑进去,捧了历日出来。 历日每个日子后,用小楷批注:廿四,和魏凉钓鱼,廿五,和魏凉晒茶,廿六,和魏凉放纸鸢,廿七,和魏凉赏花,廿八,和魏凉酿酒…… 密密麻麻,写满了。 密密麻麻,都是魏凉。 魏凉眯眼一笑:“哦?漏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姜朝露慌忙查看。 魏凉俯下身,在她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姜朝露脸立马烧了。 “不要脸!”姜朝露啐他,人却往他怀里软,“……你这次回来多久?” 魏凉没有回答,因为朱莺嚎得要死要活了。 “小将军,您听到了么……有人理理奴么,有人么……小将军,您的东西放哪儿啊,有人么……”朱莺站在两人旁边,气都快断了。 姜朝露和魏凉哭笑不得,好像是把她忘了。 两人连忙起身,归置带来的什物,林林总总都是家常的礼物。 “这是兄长托我带给你的,珍藏版《列女传》,说你在山里别想着玩,也学习学习。”魏凉往外翻了本书出来。 姜朝露接过,想晚上睡不着时,看看还是有用。 “三姑托我带的黑枣,说女人养身子最好了,你前年大病一场,用得上。”魏凉翻了果囊出来。 姜朝露立马往嘴里塞了把,好吃。 “玉佩,六婆送的,戴上显身份,好歹是我们魏家的准……咳咳,那啥。”魏凉结巴起来。 姜朝露戳戳他:“说呀,准什么?” 魏凉见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噙了明知故问的狡黠,他心里一痒,低头就啄了下去—— 姜朝露唬得下意识闭眼,感到眼皮温热,然后是男子的笑。 “跟我装糊涂?太嫩!” “明明是你偷袭!” 姜朝露睁开眼,红着脸骂他。 “这算什么?小别胜新婚,晚上定让尔丢盔弃甲!”魏凉疼她这羞恼样儿,暗暗掐了把她腰。 “呸!少来浑话,我且问你,禳侯还有你的家人,到底怎么说我们在一块儿?”姜朝露正经颜色。 魏凉笑意愈浓:“有我在,还怕夸不漂亮?淑慎性成,勤勉柔顺,全家上下都允了!你看……” 姜朝露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好笑:“不就是讨赏么?” 注释 1蕲蛇:又名大白花蛇,五步蛇,是江南地区一种剧毒的蛇。 第八十九章 历日 顿了顿,姜朝露敛了戏谑,认真道:“魏凉,谢谢,凭你的口舌,不知如何劳心操力,让你的家人认可我,是阿葳应该谢你。” 魏凉摸摸鼻子,突然一句:“……可是比那些翩翩公子强?你们都说我直性子,不会讨人欢喜,我是言出必行,必践!” 姜朝露憋不住笑,怎么又和翩翩公子杠上了? 魏凉有点心虚,拿过她手里的历日,转了话题:“你这都安排到几年后了?” “每天写,不停写,不是几年,是长长久久。”姜朝露目光缱绻,轻道,“……想和魏凉做很多很多事,剩下的岁月都和你一起,你不许反悔!” 魏凉指尖摩挲着历日,每天每天,年年岁岁,大到周游列国,小到晒枇杷膏,都加了前缀:和魏凉。 他的笑像融化的日光,淌开来:“刀都送给你了,誓言由你保管,武将一诺,死生必践。” 姜朝露咚咚跑进屋,从门神龛下搬出长刀,咚咚跑出来,抱着刀问:“武将的誓言,怎么做?” 魏凉单手接过刀,手按在上面,笑意愈浓:“就是这样……刀和誓言都是你的了,我如何反悔?” 姜朝露深以为然,连声唤朱莺:“赶快把刀锁起来!上最强的锁!铁链子也加上,锁好了!” 刀锁好后,魏凉带姜朝露出了门。 还是共乘一马。 不过这次,魏凉护着姜朝露在身前,马蹄控制得轻柔,缓缓的踱步在青山绿水间。 “难得。”姜朝露意味深长的叹气。 “你是不是从一次见面起,就在心里骂我是蛮夫?”魏凉会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姜朝露不吱声。 “王城中评论说我直性子,不讨喜,还有什么……对了,还有冲,我都知道。”魏凉俯到女子耳畔,话锋一转,“不过这般的少年,怎会要了娇滴滴的美人心呢?” 姜朝露没明白,听见他在耳畔的轻笑,恍然:“你这是夸自己还是夸我呢?” “当然是夸自己。”魏凉回答。 于是姜朝露确定,王城中的评论,没错,少年长大了,更没错。 魏凉驱马踱到山崖,崖外平原开阖,天若穹幕,见得棋盘般的王城,红墙绿柳万家烟火。 一国繁华,尽收眼底。 “我找你的时候发现了这处山崖,想说找到你后,要带你来。”魏凉让她看王城。 “看什么呢?”姜朝露极目远眺。 “你看那边,是学宫,仕庶皆可论道,诸子百家争鸣,魏凉和阿葳要去听学,学宫的东南方,是兰亭,水飘酒盏诗词歌赋,风骚美,酒也美,魏凉和阿葳要去曲水流觞,从这边看去,是芙蓉苑,王城最大的花苑,四季都有斗花大会,魏凉和阿葳要去夺魁,最北方的是瓦舍巷,酒楼饭肆林立,最擅肉菜,魏凉阿葳要去吃鱼汁羊肉……” 魏凉伸手指向每一个地方,娓娓道来他滚瓜烂熟的“历日”。 脑海中,千万遍,为她设想的岁月,魏凉和阿葳一起。 姜朝露静静听着,看着,能感到身后的胸膛里那颗心,和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动得炽热。 每天每天,年年岁岁,是他和她的未来。 姜朝露握住身前的那双手,红了眼眶:“和魏凉……” “魏凉和阿葳……”魏凉接话,反握住她的手。 山崖边一匹马,两个人,不羡鸳鸯不羡仙。 桃花落尽梨花零,天儿就热起来了。 姜朝露让阿保做了两把竹摇椅,放在园子里的槐树下,绿荫映得发沁。 每天吃过晚饭,姜朝露就和魏凉躺在竹摇椅上,晃悠悠的,说闲话,说着说着就犯困过去。 夜幕星空,盛夏流萤,醒来时槐花能落了满身。 奉娘换班的时候给两人带了蒲扇,还有村里竹编的小几,竹摇椅前放上小几,几上放西瓜,都是井水里冰镇好的。 再蒲扇一扇,赛神仙。 “魏凉啊,感觉我们老婆婆老大爷似的。”姜朝露抱着西瓜,晃悠着光脚丫。 吱呀吱呀,魏凉晃着竹摇椅,叹了口气:“真舒服啊……和阿葳,就这么变成老婆婆老大爷……” 夜空皎洁星如缀,蝉和纺织娘聒噪,头顶槐花落,山间有鹧鸪归巢。 ——时光那么好,因为有身边的你。 姜朝露红着脸啐:“谁跟你变成老婆婆老大爷,你自当老大爷去,我肯定还是貌美如花。” 魏凉睁开一只眼,噙笑瞅她:“那我就当俏老汉?” 言罢,魏凉拾起身上的槐花,装模作样的簪在耳边,然后两个人都笑了,露出四排大白牙。 奉娘点了雄黄和艾叶制的线香,驱蚊的,她端着盘子走出来,戏道:“笑成什么样儿,不用点香也能赶蚊子了。” 魏凉挑眉:“奉娘你不知道,我得赶紧多笑几声,把皱纹都展平了,省得到时阿葳嫌我老。” 然后三个人都笑了。 天儿再热一点,姜朝露就浑身发懒。 魏凉什么都惯着她,除了唯一一点,他苦闷数日了。 姜朝露不愿与他做那事儿。 “哎呀,热呢,我可不想浑身汗黏黏的。”姜朝露拨开伸过来的手,动都不想动。 魏凉的手不肯善罢甘休,他已经很熟悉她,就在某些地方试探,带了诱惑:“真的不想?” “别动!躺着说说话,一动就热。”姜朝露相当果断,躺成了条死鱼。 魏凉只得停手,满心塞。 乌梅瞧出魏凉的黑眼圈,偷偷问他:“小将军和夫人闹不愉快了?奴问过夫人,夫人说没有?” 魏凉轻咳两声,装没事。 乌梅朝黏在竹摇椅上的姜朝露努努嘴:“小将军带夫人出去走走,越是天热不想动,越是容易憋出火,山里有林有水,反而凉快。” 魏凉同意,找了个日子,不管姜朝露挣扎,把她搬上马,跑进了山。 芷台附近有湖,湖里开了荷花,半人高的枝繁叶浓。 亭亭风荷举,红红的碧碧的。 魏凉把姜朝露搬下来,进入荷花丛中,枝叶底下竟有一条船,栖在岸边,被荷叶笼在绿影里。 “游湖?只能看见荷花枝。”姜朝露坐下来,会错了意。 当魏凉拿出雄黄和艾叶的线香,点了来放在码桩上时,姜朝露才发现小看了他。 因为他坐下来,开始解衣服了。 第九十章 荷池 “魏凉,你不会……”姜朝露立马慌了,“大外边呢!” 魏凉朝遮天蔽日的荷花瞧一眼:“谁看得见?” 姜朝露还要争辩,被魏凉打断:“现在还热么?” 山里的荷花长得野,半人高的枝,人坐舟中就像被吞没了,发丝皮肤都被荫得沁绿。 风从湖面来,凉飕飕的,日光如铜钱,摇曳生姿。 天儿,不热,姜朝露的脸,却热起来。 “可是……蚊子,有蚊子!”姜朝露紧急抓住伸过来的手,臊得不行。 魏凉又朝码桩上的线香瞧一眼:“都准备好了。” 顿了顿,他声音嘶哑下来:“……还有什么借口?” 姜朝露咬咬唇,从了。 …… 姜朝露竭力憋住声,生怕被过路的谁听去。 荷花动,枝叶晃,天为被来地为床。 “魏凉,你真不要脸……”姜朝露腻着嗓子骂他。 魏凉在她耳边轻笑:“此时此刻命都可以不要,还要脸作甚?” 姜朝露一咬他肩膀:“呸,你喜欢做这事儿?” “不是喜欢做这事儿。”魏凉温柔的为她擦去额头的汗,“是喜欢和阿葳做这事儿……” 然后语言化为实际行动,荷花枝叶晃动得更厉害了。 隐隐听得对话。 “哎呀,慢点,舟要翻了!” “晓得则个!” …… 魏凉扶着姜朝露上岸来。 姜朝露一个踉跄,腿发软。 “应该给你喝点绿豆汤,清火!”姜朝露红着脸瞪魏凉。 魏凉噙笑不语,蹲下身来:“来,我背你。” 夕阳暮色远,山里竹笛声,炊烟缭缭是人家。 林间小道上两抹身影,被夕阳裁剪成串。 魏凉背着姜朝露,心情很好,慢悠悠道:“阿葳,我说的不是戏言,我是喜欢和阿葳做这事儿,无论白首红颜,无论风霜两鬓,只是和阿葳做这事儿。” 姜朝露脸愈红,轻踹他:“还在说,真不要脸了!” “食色,性也,有什么不敢承认的?”魏凉坦坦然的还嘴,“我是正常的男人,你莫非愿意我当和尚去?” 姜朝露哭笑不得,石头果然是石头,大事小事一样呆。 顿了会儿,魏凉郑重了语调:“阿葳,这乱世命若浮萍,我是喜欢各种意义上的,与你牵系啊。” 浮萍有根,人有家,她有他,就不会散。 姜朝露霎时鼻尖发酸。 她仿佛累了很久终于能歇了,轻叹:“羁绊羁绊,就是要绊住呢,魏凉。” “阿葳。”男子回应她。 没有任何多的话,只是呼唤彼此的名字,就懂了。 天知地知,知你知我知心,知余生。 盛夏,芷台的枇杷熟了。 魏凉搬了匾箕出来,打算做枇杷膏,大力在庖厨里吼,让他小心别砍了树。 “放心,我可是小将军,一学就会!”魏凉一边保证,一边来到树下,抬头见着金黄黄的枇杷,还有枇杷里趴着的人儿。 魏凉瞳孔微缩。 时间是最残忍的东西,能让美人老去,红颜枯骨,帝王将相一梦中。 时间也是最温柔的东西,能让归来见你,见你如昨,儿郎魂牵梦绕里。 “魏凉!快上来,别让大力听见!否则他要嫌我们糟蹋枇杷,做不了好膏了!”姜朝露贼兮兮的,朝魏凉招手。 魏凉笑了。 他的人儿长大了,不再是野猫似的藏在树叶子里,目光却还是迎向他的,落入他命里的局。 魏凉也瞪着她,就像当年他移不开眼似的,唇角一翘。 “到底谁是呆子?” 这话说得轻,姜朝露没听清。 她以为他在犹豫,不体统一类,微急:“怕什么,小将军没爬过树?踩着枝丫子,快来!大力要冲出来了!” 魏凉收回思绪,乖乖的爬上树,跟她并肩坐着,另一只手抄到她背后,不动声色的护着。 “来,你吃,这个甜。”姜朝露怀里揽了一大堆枇杷,递了两个过来。 魏凉接过,衣衫上擦擦,剥了皮就吃:“还可以,那个看着也不错,我要那个。” “你自己选,那个按我的经验,估计核大。”姜朝露热情的建议。 于是两个人就跟孩子似的,在树上吃上枇杷了。 不多时,姜朝露感到树下“幽怨”的目光,一低头,见得大力拿着笤帚。 “谁,是谁吐了满地的皮和核!”大力“气急败坏”的吼。 魏凉和姜朝露对视一眼,发现对方的手都指向了自己。 芷台的日子养人。 魏凉松活筋骨,终于想起他要参加武举的事了。 因为寻找姜朝露数月不归,他拒接家族庇荫,自己辞了军营的官,打算和普通将士一起,重新参加全国武举,中举为官。 事是好事,姜朝露却跟着愁。 “魏凉啊,弓还拉得开,刀还耍得起么?毕竟你在我芷台,当了数月的……”姜朝露没说出米虫两个字,不然连自己骂了。 魏凉拍拍胳膊:“你瞧瞧这肉,不好?” 姜朝露摇头:“毕竟是全国武举,万一因为我拖累了你,魏家上下不得怨我?再说了,你一直念着保家卫国,当不了将军,拿什么保拿什么卫?” “放心,底子有,稍微练练就回来了。”魏凉让她放心,话锋一转,又笑,“你把自己归成红颜祸水?呵,谁说的,问过我了么?” “少犯浑,我要开始监督你练武!”姜朝露非常严肃。 魏凉也非常严肃的,练武起来了。 斧钺钩叉,十八般武艺,魏凉在园子里练得霍霍生风。 姜朝露搬了小板凳在旁边,眼睛瞪圆了监督。 可她毕竟不懂这些,开始还能看,后面就走神,魏凉打长袖拳,她想的是某件衣服袖子长了,要改改,魏凉舞鱼跃刀,她想的是中午吃清蒸鱼,多加蒜。 正想到加不加豆豉,一摞书被递到手中。 “想到哪方去了?眼睛都花了,看看这个,别盯我了。”魏凉戏谑的笑传来。 姜朝露眼睛聚焦,低头看那些书,《欢喜冤家》《昭阳趣史》《杨家府演义》……(注1) 都是市井里正时兴的本子。 “我八姨带给你的,说山里虽好,但不热闹,看看本子图乐子。”魏凉解释。 姜朝露眼睛一亮,刚想翻,又滞住,强装严肃:“谁想看本子了?不务正业!我是来监督你练武的!” 注释 1《欢喜冤家》《昭阳趣史》《杨家府演义》:都是明清小说代表作。 第九十一章 家人 “好了,你都快睡着了,还监督我?”魏凉伸手,轻轻一刮她鼻尖,“阿葳,你陪着我就好了。” 顿了顿,魏凉满足的重复:“……就很好了。” 姜朝露抿抿唇,欢喜溢了出来。 芷台多了幕风景,某人练武,某人看书,间或目光对上,一笑。 话都不用了。 姜朝露比魏凉还操心武举的事。 她在芷台里里外外挂了祈福的红条子,每天烧香拜拜,都是保魏凉高中。 她还托阿保去邻里乡村打听,往年武举的题目,编成了厚厚的一本集子。 这晚,夜色如墨,纺织娘叨叨。 芷台还亮着烛。 姜朝露坐在烛下,翻看着集子,执笔勾勾画画,眉尖蹙起。 “去年考的是白鹤拳,再去年是流水掌,哎呀,魏凉,你练的长袖拳打不中题呀。不对,去年有加试,斧钺钩叉,刀法最容易得分,我看看,嗯,不错。” 姜朝露自言自语,研究得很认真。 魏凉就在一边儿,手支着脑袋,打了个哈欠:“娘子,歇?” “不歇。”姜朝露打断,还加了句,“你要歇自己歇去,别来打扰我,纵然你真本事好,但万一打中了题,岂不如虎添翼?” 魏凉揉了揉太阳穴:“我觉得……我对自己还挺有信心的。” 言罢,他起身要抱姜朝露,意味深长的撒娇:“娘子……歇……” 姜朝露意料之中的躲开,没好气:“这本集子是我和阿保,跑遍附近村子,向那些同样参加武举的年轻人打听来的,绝对可靠,保真,你莫小瞧了去!” 魏凉松开手,带了两分试探:“阿葳就这么希望我当将军?” “当然,是魏凉说的,好男儿顶天立地,理当建功名,保家国也!”姜朝露学他的样子,雄赳赳。 魏凉唇角上翘。 这话很熟悉,那年他路过枇杷树下,和同伴们戏言,树上的枇杷砸中了他。 六年了,她一直记得。 姜朝露又道:“更重要的是,阿葳的魏凉,应该是血和头颅都许国的儿郎,醉卧沙场君莫笑,应该是你军旗不倒的归宿。” 魏凉挑眉:“怎么感觉是咒我?” 姜朝露一字一顿:“如真有那一天,我会吻别我冰冷的将军,因为他是我不悔的骄傲。” 魏凉笑意泛滥开来,他单膝跪下,在姜朝露面前,低下了头。 “这是作甚,使不得!”姜朝露手足无措,要扶他起来。 魏凉制止她,让她坐好,正色:“这是武将的效忠,不止是对国,也是对自己的女人。现在只是你我面前,但终有一天,我会当着为我欢呼的燕国百姓的面前,向你单膝跪下,对你说,魏凉不辱使命,得胜归来!” 顿了顿,魏凉红了眼眶:“姜朝露,你听好了,终有一天,我要你荣耀加身,与我同光。” 姜朝露泪下来了。 ——小将军,身有落花。 乱世风雨如晦,沧海桑田,他却还是他。 她的少年。 燕国的夏,王城白兰花飘香。 魏凉回了家。 禳侯魏沧喜不自胜,拉着他左看右看,问的第一句话是身体好不好,问的第二句话是有没有和姜氏吵架。 魏凉唇角一颤:“兄长,甜都甜不过来呢,恁的会吵架?” 魏沧把着他手,偷摸摸道:“你不知道,我娶你长嫂时,明明议亲时觉得很好,过门了后住一块儿,就各种毛病冒出来了,你千万当心。” “哪有,明明是你俩没磨合好,过过日子就好了!”魏凉反过来劝他,“我和她好得很,恨不得永远住一块儿,没毛病!” “哟,现在就恨不得永远住一块儿了?”亲切的女声传来。 魏凉看过去,见礼:“长嫂。” 是魏沧之妻,吴国宗室女,钱姬,她瞪了魏沧一眼:“子初难得回来,夫君就不教些好的?” 魏沧左顾右盼,当没听到。家人们都聚拢过来,围着魏凉嘘寒问暖,各个传经授教。 “我送姜氏的黑枣她吃得惯么?”三姑打听,“听说她害过大病,孩子的事急不得,再养几年。” 六婆深以为然:“玉佩她喜欢?府上新采买的玉料,再给她打副镯子过去,女人还是要打扮起来,也是我们子初的面子!” 八姨挤进人群里:“本子她看了没?杨家府演义里她最喜欢谁,昭阳趣史下册出来了,你再给她捎去。” 叽叽喳喳,七嘴八舌,魏凉一边应着,一边用眼神找魏沧。 他回来就跟过年似的,这种场面从小就应付不来,好在最后魏沧解了围,拉了魏凉出来。 “她们也是关心你,毕竟你这年纪,隔壁家的都当父亲了!”魏沧看了好戏般的憋笑。 魏凉翻翻眼皮:“我知道,小时候家里来人,就让我打拳,让我背诗,隔壁家的有这待遇?” 魏沧拍拍他肩,正经了颜色:“子初,真的,你和她的未来考虑过么?不是她过门的问题,而是她过门后,你们在一块儿,很多很多年的未来。” “这有甚难?吃饭,睡觉……”魏凉不解。 魏沧点点头,又摇摇头:“不,两个人在一块儿,不是一个案上吃饭,一张榻上睡觉那么简单,你过来,我慢慢跟你说。” 魏凉要领着魏凉去书房,后者没动。 “兄长,谢谢。”魏凉只看着他,语调不稳。 “我说了同意,就是打心底的,接纳她是家人。”魏沧猜到魏凉谢的是什么,主动解释。 顿了顿,他加了句:“曾经我要你封侯拜相,光宗耀祖,可当你不要命似的找姜氏时,我就明白了……说到底,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很好了。” 魏凉狠狠点头,他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未来这两个字。 不仅是他和她,是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人间最幸,不过如此。 当晚,魏凉歇在了偏院。 苣静看着门窗上映出的两个后脑勺,要来解魏凉的衣。 魏凉轻轻抓住她的手,压低语调:“还是和上次一样。” 苣静咬咬唇,点了头。 …… 夜深了,月上中天。 门窗上的后脑勺已经走了。 魏凉披衣而起,点了烛,给苣静斟茶:“辛苦了。” 苣静摇摇头:“自从少爷找到姜姬,少爷就和奴逢场作戏,奴自己同意了的,少爷不必言谢。” 第九十二章 还恩 逢场作戏。 他和她对那事儿都很熟悉了,知道如何发出动静和声音,让宫里的听房嬷嬷信以为真。 “其实我当时很诧异,你同意得爽快。”魏凉忍不住问。 “奴能感觉出来,少爷找到姜姬后,身子就抗拒触碰奴,那是本能。”苣静迅速的抹了抹眼眶,“都这样了,做那事儿还有什么意思?奴不是烟花女,无法装聋装瞎。” 魏凉静默了会儿,带了歉意:“不错,找到她后,我就骗不了自己,你是你,她是她,我控制不了身子。” 苣静看向烛光映亮的门窗,吁出口浊气:“少爷一直在保奴,奴明白,就算奴曾经对少爷有过心,现在也不奢望了,活着就很好了。” “是啊,你好好活着,未来交给我来安排,她在计划之中,你也在。”魏凉正色。 苣静瞳孔猛缩,向她这种随时会被抛弃的棋子,竟然能听到许诺:你在我未来之中。 连她自己都看不到头的,黑咕隆咚的未来,他把灯,点亮了。 “我的……未来?”苣静压着狂跳的心,再次确认。 魏凉点点头,郑重道:“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所有人都要。” 那一刻,苣静在他眸底,见到了世间最盛的太阳。 她起身,从妆奁里取出描眉的青黛,看了看魏凉的脸,要往上抹。 “苣姬?”魏凉下意识躲。 “少爷您放心,有些事,只能女人来做。”苣静抹到了他脸。 王宫,铜雀。 梆子敲了三更。 姬照穿着寝衣,百无聊赖的踢着珠帘:“你自己叫几声算了?” 赢玉跪在绒毯上,为姬照脱鞋:“我父王,不,现在是我王兄了,王兄的使臣又来了?” “是啊,说你只是有孕甚艰,又不是不能,既然寡人保下了你,就该物尽其用。”姬照用最温柔的嗓音,说着残忍的话,“毕竟,谁愿意养着没用的棋子?” 赢玉的表情丝毫不变,回答:“是,夫妻一场,难得同房,王上真的想我只是叫几声?” 姬照嘲讽:“怎么,你以为寡人保下你,是为着旧情……” “当然不是。”赢玉打断,目光迅速的在姬照身上一瞟,寝衣下有缠绕的白布,和斑斑的血。 “只是王上在我父王的使臣面前,自己撞上剑尖,方才保下我。以恩还恩,不是正常么?”赢玉意味深长道。 姬照耸耸肩:“可惜了,我还以为保下你,你会恨我呢,毕竟之前,你可是一心寻死的。” 赢玉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想起黑暗的大殿里,那个太阳般的儿郎,映得她睁不开眼。 ——那么好,好到,想毁了。 “是,之前想死,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因为活下去,好像有那么点意思了。”赢玉莞尔。 姬照看她的目光愈发嫌恶:“王后,药,还是要喝的。” 燕王保下王后。史书上的悬案,却是局里人心照不宣的纠缠。 秦国王室打算舍弃赢玉,秦国使臣要说法,是燕王主动撞上剑尖,当场血溅三尺,逼得秦国同意。 这一招狠,甚至气倒了老秦王,新秦王继位,也不敢秋后算账,因为以王之尊,被秦使所伤,秦国首先就失了大义。 如果再兵马声讨,坐实虎狼之名,诸侯列国便有了足够的借口,合纵攻秦。 彼时得不偿失,新秦王没那么傻,反倒是他要感谢燕王,让他提前坐上了王位。 赢玉微微扬起下颌,让烛火映亮她苍白的脸。 失落的太阳,再次在她眸底升起。 “他们来抓我弟弟时,用的就是鹰,鹰眼比人眼好使,军中训的鹰,搜查都是一把好手。所以我这辈子,日日夜夜都不敢忘,鹰,是如何为虎作伥的。”赢玉从齿缝迸出几字,“……那天,我看到他的指尖,有和他们一样的伤痕,是鹰栖时,爪抓出来的。” 姬照一愣。 没头没脑的话,让他问都不知从何问起。 赢玉不打算解释,只是续道:“弟弟走后数年,我疯了般的练习,如何反制鹰,幻想着如果我早一点会,是不是弟弟就不会没了,幻想着时光倒流,我可以改变一切……但是没有如果,当我意识到人死不能复生时,我已经成了世上恐怕最懂反制鹰的人。” 姬照不耐烦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玉儿,言尽于此,再多的,玉儿会烂在肚子里。毕竟她日后是要入宫的,我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赢玉苍白的脸上绽放出异彩。 姬照微微眯眼:“呵,你确定不对寡人说实话?” 赢玉伸出一根玉指,竖在唇心,笑了:“嘘,王上,我乃秦国嫡公主,有恩必报。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人。” 姬照沉默良久,也笑了:“成交。” 翌日,太阳将王宫的琉璃瓦映得白花花的。 大殿,却幽深冰冷。 姬照看着跪在殿里的魏凉,打了个哈欠:“你还在找?” “再,找。”魏凉低着头,掩饰目光。 “哦?”姬照拖长语调,“可是子初的精神,是不是好太多了?” 魏凉心里咯噔一下。 人逢喜事精神爽,容颜,能出卖很多东西,他不是在乎容颜的人,所以千算万算,算漏了这点? 冷汗蹭蹭的,霎时往上窜。 “臣,得兄长规劝,幡然醒悟,又兼全国武举在即,不愿沉溺私情,因小失大,再做不孝子弟也。”魏凉迅速换气,搬出大义堂皇的说辞。 姬照认认真真听了,还是语调飘飘的口气:“幡然醒悟……你?” 魏凉心都悬了起来,冷汗濡在袍子里,全透了。 完了。 他脑海里冒出两个字的同时,指尖就刺穿了掌心。 然而还不待他想出应对,姬照突然话锋一转:“也是,你年纪轻轻,不过道坎不能醒,当吃教训了。武举好好准备,寡人,期待你再建功勋。” 魏凉拿不准这是正话还是反话,竟一时僵住。 他下意识的要去抹额角的冷汗,却余光瞥到一手的青黛。 女子用的妆料,苣静。 魏凉猛地想起前晚,苣静说,有些事,只能女人来做。 身为女人对容颜的敏感,她提前猜到了,魏凉这一劫。 咚,魏凉恍惚听到一声闷响,是心落地。 “王上,兰公主哭着要找您!”乳娘抱着哇哇的女娃闯进来,侍卫都不敢拦。 “快给寡人看看!”姬照心疼的奔过去,俨然慈父。 “乎乎,父王!”女娃奶声奶气,挥舞着小短手。 魏凉知趣的退下,身影消失在宫墙尽头。 大殿,姬照屏退乳娘和侍卫,他抱起女娃,逗她。 第九十三章 武举 “寡人的兰公主,来,告诉父王,你的母亲是谁?”姬照言语温柔,眸底却毫无温度。 女娃要到一周岁了,嘻嘻笑着:“抱抱,母亲!” 姬照唇角上翘,摸摸她的头:“兰公主,记住了,你的母亲,是韩国来的薄姬,千万不要被他们,不要被寡人,骗了。” 女娃哪里懂这些,开始玩姬照王冕的玉佩了。 姬照叹了口气:“所有人都说寡人不对劲,其实啊,他们都被寡人骗了,寡人要瞒那么多人,秦国的,程家的,魏家的,芈家的……要瞒着所有人找她,只能装成不对劲。” “骗骗!”女娃天真的学。 “对啊,骗骗。”姬照也学她,天真的道,“你看,骗骗把所有程家和钱家存疑的地点,全部圈出来了,已经找了大半,明年能找到这里,这里。” 言罢,姬照从怀里拿出一张破破烂烂的堪舆图,上面圈出了很多地点,大半地点被用叉叉去。 他给女娃瞧,像是和知己聊天,那些只能对孩子才能说的秘密,然后伸出指尖,点出一片区域。 崤山,堪舆图上两字。 “寡人,从来不相信她死了,因为哪怕是老天爷,都不能和寡人要她。”姬照眉目逐渐扭曲,他抱住女娃,手臂力道加大,诡异的笑了。 “我的……是我的……” 女娃吃痛,大哭起来。 魏凉回芷台的时候,姜朝露老远就跑了出来。 “魏凉!”她红着小脸大喊。 魏凉把她捞上马,在她脸上啄一口:“怎的生了顺风耳,知我来了?” “有昭儿!”姜朝露指指天,一只鹰跟着他们飞。 “聪明,今晚有奖励。”魏凉大笑几声,向芷台飞驰而去。 当晚,奖励是没有。 姜朝露盯囚犯似的盯魏凉。 魏凉想了想,回去几天被三姑六婆八姨追着塞东西,莫非长胖了? “昨晚你哪儿歇的?”姜朝露冷不丁一句。 魏凉摸了摸鼻子,懂了:“苣,苣姬那里。” “呵,她的胭脂是茉莉香片,我说的对?”姜朝露鼻翼一扇,审问。 魏凉有点紧张:“只是逢场作戏,没有真……以前是有,但自从找到你,我就骗不了自己了……如果不这样,她会死的,宫里的棋子……” 魏凉解释了一大堆,越解释越紧张。 姜朝露憋住笑:“她也是苦命人,所以赔礼道歉,就算你头上了。” 魏凉打量姜朝露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试探:“怎么赔?” “逢场作戏啊,你和她做过的,我也要!”姜朝露一叉腰,孩子般的赌气。 魏凉唇角抽了抽:“我们……倒不用逢场作戏的……” 姜朝露哪里容得他分辨,手一勾,就把郎君勾进了帐内。 当然姜朝露还是失算了。 戏做到一半,魏凉叹了四字“受不了了”,就反身而上,和姜朝露见了真招。 翌日,魏凉怕姜朝露生气,笑得格外“讨好”。 他鞍前马后“娘子娘子”,看得一边的大力暗嫌:狗腿子。 “阿葳是介意的。”魏凉为姜朝露揉着肩捶着腿,暗喜。 姜朝露浑身酸痛,没好气的瞪他:“我若不介意,你放得过我?” “介意,我巴不得你介意!”魏凉俯身下来,从后边抱住姜朝露,正经了语调,“可是阿葳,我不能弃了苣姬,否则,她只有死路一条。” 姜朝露不吱声。 魏凉臂圈的力道加大,小心翼翼:“等你过门后,我会和你商量,安排好她的名分。但你若是因为她,不和我好了,我,我就……” “你当如何?”姜朝露反问。 “我,我就硬和你好!”魏凉佯装威胁,狠狠道。 姜朝露噗嗤一声笑了:“我自己都是身不由己,焉能不懂她的身不由己?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推己及人,我焉能让你食言?只要你和我商量,我就信你的安排。” 魏凉松了口气,脑袋搁在姜朝露颈窝,嗓音微哑:“……那今晚不许逢场作戏了。” 姜朝露话是放出去了,心里总归剩了丝不愉快,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也懒得装圣贤。 “不行,继续罚你,你若是和昨晚一样,中途那个了,就多罚一天!” 姜朝露下了决定。 然后剩下几天,魏凉顶着黑眼圈,吃了几天的素。 “小将军,夹肉啊!”大力把笋干炒肉往他面前推,满脸不解,“难道奴盐放多了?” “不吃了,你家夫人养和尚呢!”魏凉气鼓鼓的瞪了眼姜朝露。 姜朝露却心情很好,那丝不愉快到底是舒缓了。 夏天就这么过去,魏凉觉得自己上火了,灌了很多绿豆汤。 芷台荷花谢,桂花开,立秋。 全国武举,热热闹闹的来了。 魏凉在敲锣打鼓的欢送中走上考场,又在敲锣打鼓的欢迎中走出考场。 几家欢喜几家愁,上榜的张灯结彩,落榜的越挫越勇,连崤山深山的村庄也不例外。 村口人山人海,上至抽水烟的大爷,小到流鼻涕的奶娃,都凑拢了堆。 “瞧瞧俺家的伢子,第几名呢?” “别挤别挤,咱找找!” 最前方两张板架,亭长提着桶浆糊,正在敷红纸,纸上名次籍贯,牵动几家悲欢。 “奉娘奉娘,看到那个名字没?我怎么没看到,找了几遍了?哎呀,快帮我看看!”姜朝露恨不得将帷帽掀下来,好看个清楚。 奉娘也在旁边奋力往前挤,伸长脖子:“夫人,好像看错板了,这是文举,旁边是武举!” “你瞧我,慌起来眼神都不好了。”姜朝露尴尬,往旁边瞧,这次第一眼就找到了那个名字。 魏凉,刀法科,第一名。 “哟嚯……”姜朝露差点叫出来,多亏奉娘捂住了她嘴。 魏凉回到芷台时,发现柴扉都用红绸子包了。 “第一名回来了!”姜朝露跑出来,一跳,往他脖子上挂。 魏凉稳稳的将她托住,满脸红光:“大声点,第几名?” “第一名!!!”姜朝露扯开喉咙吼,然后两人笑成一团。 那天,魏凉带着姜朝露去了山崖边,找了石头让她坐好,自己拔出刀。 “要做甚非得来这儿?”姜朝露笑。 “嘿,给你看看那天我的威风,瞧好了!”魏凉手按长刀,向四面八方一抱拳,“巨鹿魏氏,凉,报刀法科御家流,献丑了!” 第九十四章 未来 言罢,魏凉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须,压低声音:“在下主考官,添居中郎将,请!” “当当当,鸣锣三声,起,鸣锣三十声,止!”魏凉又跑到大树边,晃了晃,当做锣铛,向场中喝。 然后魏凉正儿八经的耍刀起来,龙盘虎踞,刀斩破风,自不在话下。 姜朝露终于明白,魏凉这是一个人扮全场,给她瞧那天武举的盛事。 威风倒是没瞧出来,姜朝露只觉得好笑。 跟看戏似的,时不时还点评下演技,扮主考官不像。 山崖边,她笑,他闹,果然是盛事。 秋风送爽,黄叶碧天。 芷台铺了一地金黄。 魏凉要入职赴任了,因为弃了家族庇荫,所以只得六品官,但寻常人家,已是不得了了。 姜朝露站在柴扉前送他,舍不得的话不敢说,怕被嫌小气,难养也。 “你放心,休沐我就回来,又不是军营生根了。”魏凉看出了她心思,执着她手道。 姜朝露将自己绣的香囊塞给他:“听说郎君走之前都要送的,省得外面的小蹄子馋,收好了!” 魏凉接过香囊,挑眉:“……这是块鹅卵石?” “枇杷!”姜朝露佯怒,瞪她。 魏凉大笑,将香囊郑重的收进怀里,上马离去。 秋,芷台枇杷膏都晒好了,金灿灿的。 朱莺以为姜朝露得跟上次一样,嫌没放盐的粥咸,嫌刚晒的衾被臭,东找茬西别扭就是缺男人那种。 奇怪的是这次,姜朝露意外的安静。 油盐酱醋,日升月落,连魏凉都很少提及。 “夫人,您就不怕小将军上任,被外面的小蹄子勾了去?”朱莺收着枇杷膏,问她。 姜朝露坐在廊下串芙蓉花,朗应:“你不知道,那个香囊上我绣的就是石头,三生石,我和他拴牢了,谁都抢不走。” 顿了顿,姜朝露又得意的加了句:“……呆子才绣枇杷!” 过了十几天,魏凉休沐回来了。 姜朝露还是意外的,静静的迎他,并没有什么冲上来扑上来的劲头。 魏凉啜着茶,打量姜朝露:“不会是胖了?” 姜朝露轻轻打他,娇骂:“和军营里那些大老爷们混一块儿,好的没学,就学着混账话!” 魏凉一勾手,把女子捞到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膝上:“不说实话不许走,我可提醒你,乌梅要进来了。” 姜朝露脸红,伏在他耳边道:“我想让自己习惯这样的日子。你以后是要当将军的,我每天送你出门,迎你回家,你若去打仗,数月不归,不是经常的事儿?” 魏凉唇角上翘:“嗯,是得习惯,以后你夫君念着家里有个你,战场上断了腿都得爬回来。” “呸,说甚不吉利的!”姜朝露去捂他的嘴,又憋不住乐。 魏凉趁机在她手上一啄,两人腻成一团。 当然,本来要进来的乌梅,干脆去邻村晒太阳了。 这样的日子,好到近乎不真实。 姜朝露自己都迷糊了,好像他们在一块儿很久了,她送他出门,她迎他回家。 桌上有热的饭菜,帐里有温暖的被窝,怀里有心爱的人。 秋雨绵绵,山里起了白蒙蒙的冷雾。 他们两人什么也不做,就懒在被窝里,他看一本《杨家府演义》,她看一本《昭阳趣史》,看着看着,挨一堆困过去。 或者把园子里的落叶扫在一块,笼成小山,纷纷往落叶山里跳,哗啦啦被落叶埋了,两人能玩半天。 都说秋高气爽,适合狝猎。 他会带了她去打猎,昭儿在天上飞,时不时叼回只兔子,他负责猎几只小鹿,她负责采几束花,跟着拍手捧场。 当然秋天枇杷膏最美。 她洒了枇杷膏在柴扉上,看蚂蚁一圈圈爬,和他能看上一整天。 就是这种平常到无聊的日子,两人都觉得欢喜,什么也不做,就觉得时间过得快。 秋天最盛的花,还是桂花。 她摘了桂花来铺在榻上,和他滚来滚去,打架来打架去,汗和花香黏了一身。 还有桂花来酿酒,晚上秋月如霜,两人两张竹摇椅,喝醉了被阿保一前一后拖回去。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不用道当时,就已是寻常。 秋尽,冬来。 她给他制了冬衣,用的是山里猎的狐皮,她不善女红,他穿上跟熊瞎子似的,还是大摇大摆的穿到军营里去,被将士笑话。 下雪的第一天,他和她坐在檐下看雪,面前烧了红泥火炉,温了酒,旁边翻开的《醒世姻缘传》,都是市面上正下饭的本子。 “好雪啊。” 她从唇角鼻尖呼出白气。 “好雪啊。” 他学她的口气,莫名其妙,两人又笑成一团。 有时他会冬猎,专门猎那种笨鹿,回来和她烤新鲜的鹿肉,撒点盐,用小刀割,不喝酒都能吃到醉。 “身上都是味儿。”晚上她不要他碰,红着脸啐。 他眼珠子一转,拿了衾被把两人蒙住,故意把味儿圈住,问她:“闻闻,香不香?” 嬉笑怒骂后,天地颠倒,食色,果然性也。 崤山的雪下得大,林寒涧肃。 她的历日越写越厚,写到了二十年后。 “都老了,还说和魏凉打猎?腿脚不灵咯。”他啧啧摇头。 “说我?你还说,魏凉和阿葳去吃新开店的醉蟹,牙齿都松了。”她示威的护住自己的历日。 和阿葳变成老婆婆老大爷。 那天去看了庙会,在村头看着都不像的菩萨像前,他写了红纸,纸上如斯一句。 和魏凉变成老美人老大爷。 她也写了红纸,还拿了笔,把他的红纸两字改了。 “好,老美人,老大爷不亏。” 他郑重其事的拜拜,多给菩萨烧了柱香。 未来,是什么样的呢。 他和她都不知道。 然而他和她又都知道,他们在一起,就是未来。 “吴国最新的消息,子沅明年就能回来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满心欢喜的期盼,不厌其烦的,重复这句话。 “明年,漫山春樱开,阿葳,就真正是魏凉的了。” 她也不凡其烦的回应,亲手绣了嫁衣,亲手备了嫁妆,鸳鸯莲荷针针绣,女红从来没做这般上手过。 转眼,就是年了。 诸侯历一百四十三年的尾,崤山炸了红鞭炮。 木兰院六人老规矩,凑在一堆煮了锅子,但今年大家都开得晚,特意等着谁。 魏凉在魏宅先过了年,雪夜里马蹄狂奔,赶了下半场芷台的局。 “新岁安康!”魏凉举杯,看向姜朝露。 “新岁安康!”姜朝露也举杯。 两只酒盅同时往前一碰,咚,酒差点洒出来。 “小将军,要对我们夫人好啊,明年就是您正儿八经的夫人了!”奴仆五人的酒盅都碰了过来。 咚咚咚,酒和笑,都洒了出来。 新年真好啊,所有人的未来,就要来了。 然而谁又能想到呢—— 他和她,和他们的未来,却再也没有来。 第九十五章 回宫 诸侯历一百四十四年,春意酝酿。 冬雪消融,柳树抽了芽,村里都说下个月,漫山的樱就会开了。 宛若深红浅红的云,到时候别提多好看。 “山樱就要开了。”姜朝露绣完了嫁衣上最后一朵并蒂莲,收起针线,愣了好久。 近乡情怯。 放到所有事上都是一样的。 吴国局势安定,程鱼就要回来了,她曾经敢想的事,不敢想的事,都在她面前开出深红浅红的花儿。 或许很多年以后,姜朝露回想起今天,都觉得是欢喜的,因为她至少还能看见光,在她能触碰的眼前。 她也绝不会想到,在后来伸手不见五指的永夜里,自己是如何把肉身凡胎点燃,化为了最后的光。 命运的可怕处,就在于给黑暗和光明搭了戏台子。 黑暗或许是光明之末,光明,也或许是黑暗之始。 真真假假,戏里人生,悲欣一瞬间。 一切都是从很普通的一天开始的。 春和景明,芷台。 阿保在修被大雪压坏的柴扉。 姜朝露独自去了山里,挑挑选选半天,摘了枝打朵儿的樱。 魏凉今天军营休沐,要回来了。 她想告诉他,山里的樱打朵儿,下个月就开花了。 因为上次在家信里,魏凉说军营边也有一颗樱树,打朵儿了,就给她摘一枝回来。 ——他和她的花儿要开了,她和他的未来,也要来了。 姜朝露极目远眺,想看看来芷台的路,见不见马上的儿郎,估摸着时辰,魏凉应该快到了。 却只看见林子里的鸟不停被惊起,扑棱扑棱的。 天际,落羽黑压压。 咚,姜朝露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剧烈的一跳。 撞得她胸腔痛,某种不妙的预感,像千万只小虫子往她身上爬。 甚至都要走到芷台了,她的裙还被路边的荆棘勾住了,费了好半天力气才解开,嘶拉,裙边还扯烂了。 姜朝露瞳孔猛缩。 因为她低头解荆棘的同时,看到了斑斑血迹。 一条小溪似的,流过荆棘根丛的土地。 姜朝露某种预感更浓了,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往芷台狂奔,视线里见得柴扉了,她却僵在原地。 隐隐约约,她看到了五个人,奴仆五人站在园子里,不知是等她还是怎的。 姜朝露冷汗蹭蹭往上窜,按照轮值的安排,除了过年,没有五个人都在的道理。 她再狂奔几步,就见到了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场景。 五个人确实是五个人,不过不是在等她。 是五具尸身,血肉模糊,血小溪般的顺着地势往外流。 尸身是挂在长戈上的,穿着,直立着,身上刀刀见骨,数不清割了几刀。 凌迟,刑罚中最狠的一条。 姜朝露有点呼吸困难了。 曾经陪伴她渡过人间苦难的他们,她的家人,在最黑暗的岁月里都守护着她的家人,竟然被凌迟处死,尸身冰冷的,挂在她面前。 然后姜朝露听到了魔魇般的声音—— “姜儿?” 她惘惘回头,看到一袭青衫的君子,风度翩翩的,笑起来像春风一样。 “姜儿,不,不要看,吓着你了,谁叫他们不乖呢,寡人王驾亲临,那个寺人还忙着烧什么历日,寡人把其他四人都抓了来,都是一问三不知的,寡人也是被逼无奈。”君子上前来,抱紧她,想温暖她同样冰冷的身子。 姜朝露傻着,脑袋歪着,瞳孔都扩散了。 四周很嘈杂,又有几十个铁甲暗卫走出来,哗啦啦翻箱箧,各种家用杂物散了一地。 “启禀王上,没有搜出可疑物,属下怀疑都被那五个罪奴烧了。” “退下,别吓着姜儿了。”君子脸色不快。 暗卫看了眼姜朝露,迟疑:“是否审问……” “呵,寡人的朝露夫人,谁敢?”君子斜眼一挑,语调顿时杀意迸射。 暗卫微惊:“朝露夫人?” 《周礼》载:“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诸侯国无天子,王至尊,故王后为最高阶,余者同周礼。御妻为最低,夫人仅次于后,以正宫闱,绵延子嗣。 燕宫三夫人已有二:一为榴花夫人嬴姬,一为琼瑶夫人芈姬,都是名门贵女。 暗卫还想劝谏,听得君子阴惨惨两字:“……不行?” 咻地,众人头皮一麻,再不敢多嘴。 毕竟刚才凌迟之刑,疯子能做出任何事。 “……姜儿,是寡人的,寡人就知道,你不会死,因为你是寡人的,老天爷也收不走……” 姜朝露朦朦胧胧,听得他在她耳畔呢喃。 她觉得窒息。 好像是他抱她很紧,就像一刀刀,刺进她血肉。 她看清了他的脸,从肺腑里挤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姬照!!!” 然后她大脑控制不住行为,身子自己跑了出去,抄起散在脚边的剪子,就向他扎了过去。 噗,一声闷响。 鲜血溅在她握住刀柄的手上,滚烫。 “王上!!!” 暗卫怒喝,长戈毫不留情的挑开姜朝露,将姬照护在身后。 他们迟了半步,因为他们以为姬照会躲,只要躲半步,他们就能赶到。 但是方才,姬照根本没躲。 “滚!让你们别吓着她!滚开!”姬照反而睚眦欲裂的呵斥暗卫,向姜朝露奔过去。 他扶起她,唇角一边淌血,一边对她笑:“不怕,我们回家。” 春风如沐的笑,猩红的血。 黄泉河畔曼珠沙华的美和恶,大抵便是如此。 姜朝露也是被吓到了,手一阵无力,剪子坠地,哐当,砸得她大脑清醒几分。 她开始浑身打摆子般的哆嗦。 因为越过姬照的肩膀,她看到了比凌迟更恐怖的场景。 天际一点黑,由远及近。 是鹰,昭儿。 魏凉快到了。 而且鹰蒙圈了似的,根本警示不了芷台的闯入者,合着马蹄声,长驱直入的往芷台来。 嗒嗒,马蹄声,撕扯着姜朝露的耳膜和理智。 她哆嗦得更厉害了,嘴唇发乌,最后一丝卑劣的拖延崩溃。 她做出了命运里或许最难,也是最无悔的决定。 “回,回宫,我现在就跟你回宫。” 姜朝露强迫自己说出这句话,血从唇角淌落的同时,世界就归于寂灭。 …… 好痛,痛到,不想再醒来了。 还有一个月,漫山的樱就开了。 尸骨埋在樱树下,或许盛放的花儿,能落在他肩。 …… 小将军,身有落花。 对不起,未来,不会来了。 第九十六章 封妃 诸侯历一百四十四年,春。 燕宫新迎了一位夫人,赐号:朝露。 按照《周礼》,夫人,是仅次于王后的位分,而朝露夫人据说姓姜,是伶巷的贱籍。 不管后宫是家事还是国事,朝野内外开始了声势浩大的劝谏,大意都是姜氏出身,贱不配尊。 然后燕王姬照一道令下,揭开了陈年旧事:姜氏,原名姜朝露,原是丞相姜攸第十一女。 既然是姜家贵女,自然就该抬籍,贱册除名,配得上夫人之尊了。 里面牵扯出姜攸弃女的诸多弹劾,喧喧哄哄的热闹了好一阵,到底尘埃落定。 姜氏,成了姜姬。 姜姬,成了朝露夫人。 王城的风云姜朝露不知道,因为她又陷入了那种无休止的淡漠。 不悲,也不喜,世界无所谓黑白,都是空茫茫的灰。 穿上华丽的宫袍,接受宫人的跪拜,被妃眷们嫉恨,众星拱月的簇拥,姜朝露都是淡漠的,目光始终像两抠死水。 她明明没聋,也没有瞎,却在这燕宫,活得像一个废人。 和她有关的事,她漠不关心,和她没关的事,她可有可无,很少和人说话,最多的时间就是发呆。 看着宫苑里那棵山樱发呆。 宫人都说,新来的朝露夫人是狐狸精,没有人魂,只有一张美人的皮。 眼睛明明是睁着的,却像是在看虚空某点,不知道对焦到哪里,连燕王站在她面前,她也能走神。 燕王的恩宠自不必说,但她也是毫无反应,更别说侍寝了。 虽然燕王几乎每晚都来她的宫歇,但只要有进一步的举动,她就浑身本能般的干呕,当然医官诊过,说不是有孕,只能是心里的病。 宫人都为朝露夫人能活多久捏了把汗。 燕王却出乎意料的有耐心,她干呕就静静的陪她躺一块儿,她没反应就自言自语瞎唠嗑,反正从来不恼也不怒。 奇了怪了,要知道生下了兰公主的薄姬可是莫名其妙就没了。 宫人愈发确定:朝露夫人是披着美人皮的狐狸了。 这只狐狸唯一一次反应,是看见宫苑里那棵山樱开花了。 那天,她扑倒在山樱树下,放声大哭,哭到脸如金纸,昏死过去。 宫人吓得不行,把她抬回来时,又是掐人中又是请医官,忙活半天,她醒来,说了一句—— “花开了,再落不到他肩了。” 她摊开掌心,一枚落花,被她攥得太紧,都烂了。 变化发生在四月。 这位朝露夫人,路过御禽坊时,看到寺人在往外抬一个笼子。 “这只鹰也能捉?下面的不识货,你们也不识?鹰的脚上有银环,中营,是军里训的!赶快出去找找主人家,万一是哪家贵人养的,得立功咯!” “哟,是奴不识货,奴该死!奴没想到啊,崤山也能捉到军营里的鹰!” 寺人七嘴八舌,看鹰的眼神像看金饼。 朝露夫人心跳都仿佛凝滞了。 昭儿。 他的鹰,在崤山,被宫人捕了。 更别说寺人要找主人,训过的鹰能认主,万一谁起了疑心,顺着中营的银环查下去…… 朝露夫人不敢想了。 奴仆五人拼了命,烧掉的历日,还有很多书信,抹去了一个人的痕迹,还有那一年,两个人的不羡鸳鸯不羡仙。 ——这些如今都是断头台的秘密。 身着华丽宫袍的女子捂住脸,肩膀抖动,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她扼住自己的喉咙,逼得自己唤醒死去的灵魂。 姜朝露,断头台的刀如果落下来了,刀尖也该是朝向你的。 是啊,她低估了姬照第一次,她死了,再低估一次,魏凉会死。 或许是昭儿,或许是奴仆五人没处理完的东西,或许是芷台附近的村庄,见过他俩的百姓,有太多的痕迹,火也烧不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任何一个痕迹被发现,奴仆五人血淋淋的尸身仿佛还在她眼前晃,转眼间,脸都变成魏凉的脸。 山樱的花飘落,浸在他血泊里。 “啊!!!” 姜朝露一声惊叫,瘫坐在地,她哆嗦得厉害,拼命往宫墙角躲。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来人,传医官!” 宫人六神无主,燕宫乱起来。 姜朝露再次醒来,宫人发现她有点不一样了。 这位朝露夫人,死水般的眼睛有了神采,只是那神采不是亮的,而是黑夜里寒星一般的芒。 盯久了,能让人心毛。 她浑身上下的气度也不一样了,美人皮从前还是披着的,如今化到她骨子里去似的。 不能叫美了,而是种勾人的,媚。 “听说是伶巷的贱籍,怪不得!”宫人窃窃议论。 “姜相之女的出身编出来的,王上给她抬籍的借口罢了。”寺人暗地里翻白眼。 风口浪尖上的姜朝露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翘起一根莹白的指尖,将宫人梳好的发髻挑了一缕出来。 飘飘的青丝,就在颊边晃。 “夫人,妇容不整,不合规矩。”宫人蹙眉。 妃眷讲究端庄贤德,所谓纹丝不乱,这种轻佻做派,果真是伶巷的贱籍? 姜朝露没回答,她向侍卫要了一把刀,来到御禽坊,要了关昭儿的笼子。 然后,她把昭儿放出来,宫人都没反应过来,她就一刀砍向了它的脚。 噗,鲜血和羽毛,溅到了她胭脂姣好的脸上。 鹰,凄厉的叫起来。 宫人都懵了。 姜朝露却还没停手,她把断脚上的环取下来,用刀砸烂,然后把脚和凄叫的鹰,扔进火塘里。 火苗一卷,凄叫也不闻了,扑棱出来的残羽在一股肉香味里满天飞。 整串动作不过眨眼间,没有丝毫凝滞和迟疑。 宫人呆若木鸡,脑海里就剩了三个字:见鬼了。 姜朝露按住发抖的手,抬头,朝他们笑:“我的胭脂脏了,能否帮我擦擦?” 鲜血淌到她唇角,美人惊心动魄。 朝露夫人四个字,成了宫闱里最妖异的聊斋。 御禽坊的事很快揭篇,姜朝露做的第二件事,是火烧芷台。 她穿了鲛绡轻缎的宫袍,柳腰若隐若现,执起燕王的手,按在胸口,“姜儿还是做噩梦嘛……” 檀口轻吐,媚眼流波,颊边故意挑出来的一缕发丝,撩得燕王的手痒。 心也痒。 “烧,来人,把芷台烧了……”姬照眼睛都直了。 第九十七章 狐狸 当晚,姬照试探的去解她的腰带。 姜朝露脸上是最名贵的胭脂,那抹反胃的表情,还是没遮住。 姬照的手僵住,挑眉:“还是不行?就这么,恨寡人。” 最后半句不是问句,是肯定。 姜朝露唇角一翘,勾住姬照的指尖:“王上把妾从山里带回来,焉知自己带回的,是美人还是狐狸精,或者,披着美人皮的狐狸精呢?” 姬照反手一勾,抓住她的指尖,意味深长道:“以前的姜儿是美人,来要寡人的人,如今的姜儿,是狐狸精,来要寡人的命……” 顿了顿,姬照的笑泛滥开:“寡人都给你好不好?” 明明是君王的浓情似水,姜朝露那抹反胃却更浓了。 羡煞欢喜的,只有旁边看漏的宫人。 姬照什么也没做,就静静的和姜朝露躺一块儿。 半夜,月光银白,中庭积水空明。 姜朝露背朝着姬照,睁开眼,看到绿纱窗外,那棵山樱树,在月光里簌簌的落花。 似乎很安静,又似乎很嘈杂,无人别的深夜,缤纷如雨。 姜朝露起身,屏退要上前伺候的宫人,来到中庭,在山樱树下躺了下来。 抬头是一轮月,照千里人。 簌簌落花满身,如同坟茔。 姜朝露就那么躺着,想很多事,比如魏凉在家信里说,军营边也有一颗樱树,打朵儿了,就给她摘一枝回来。 应该是开花了,或者从他手中掉落,浸泡在血里。 魏凉有没有哭呢? 希望他不要。否则小将军哭鼻子,多不威风。 姜朝露听得脚步声,有动静,另一个人在她身旁躺了下来。 “在看什么呢,落花?”是意料之中的男声。 “王上,请珍重玉体。”姜朝露淡淡道。 “啊,那么多花飘下来,好像要埋葬了。”姬照恍若未闻,枕着臂看樱,突然笑了,“……真好,到坟茔里去了,寡人也和姜儿是一块儿的。” 姜朝露浑身一抖,她猛地翻身过去,背朝姬照,掐住自己的喉咙。 因为那股反胃冲到喉咙口了。 她拼命抑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声来,泪和涎水,都划过了唇角。 身旁的姬照还在说些什么,簌簌花落,夜半絮语,果然是温馨又秾好的一幕。 翌日清早,宫人发现堂堂的王和夫人,睡在中庭樱树下,落花盖了满身。 燕宫轰动。 当史官脸发青的劝谏姬照,姬照笑着一句:“寡人陪她看落花。” 披着美人皮的狐狸精,姜朝露的诨号,就彻底神乎了。 让燕宫更轰动的是,姜朝露把中庭的樱树砍了,又亲手执了火折子,把倒下来的树烧了。 熊熊烈火烧得噼里啪啦,深红浅红的花儿,逐渐化为焦黑的一堆。 而姜朝露就站在火堆前,微笑的欣赏着,火光映亮她名贵的胭脂,灼灼,又妖异。 宫人吓得魂飞魄散。 尖叫着“走水了”闯进来的侍卫,僵得六神无主。 “夫,夫人,您……”胆大的试探,不敢靠近姜朝露。 女子回头来,微笑道:“落花落在他肩了,不是他。” 两个“他”。所有人莫名其妙。 听请早的宫人说,昨晚落花满身的“他”,不是只有王上么? 当天,已经快成朝露宫常客的医官,长龙般拥进来。 问脉会诊折腾了半天,医官跪在屏风后,偷偷和同僚商量:“瞧出病症没?” 其中一个医官摇头:“没有啊,虽有气亏体弱,但脑袋是好的。” 又一个医官蹙眉:“如果不是脑袋,能是什么原因,让人古里怪气的?” 医官集体一筹莫展,开了点寻常的宁神汤,也就作罢。 红墙里的妃眷,对朝露夫人又恨又怕。 恨她把燕王迷得七晕八素,怕她狐狸尖牙一出,人身血躯能吃干净。 姬照收到的弹劾折子堆成山,他点了火来烧,在火光里问宫人:“狐狸精要勾男人,她怎么不来勾寡人呢?” 宫人抹了把冷汗,暗道王上这不对劲,愈发严重了。 “都是被朝露夫人害的,褒姒之祸重演啊!”史官哭天抢地。 秦国也遣使问过,但也不了了之,因为榴花夫人嬴姬生下了一个公主,还在养身子,姬照再怎么宠,短时间内也不能再得一个公子。 而芈姬在内其他的姬,从鄙夷到厌恶,到学习。 某日,当姬照看见一个叫韩姬的妃眷,在他面前故意翘起指尖,挑出一缕青丝,飘在脸颊边。 “王上,韩姬做了好些日噩梦,您今晚来陪韩姬。”她娇声,执起姬照的手,按在胸口。 姬照似笑非笑。 后来,宫里就没有叫韩姬的妃眷了,只有传说,废弃的柴房里,能听见一个断了手女人的惨叫。 “后宫都学妾,王上莫非要为妾,散尽后宫?”姜朝露透过氤氲的热气,深情的问。 “和人做交易,讲究等价。”姬照深情的答,“寡人只要姜儿一人,姜儿能否,只有寡人一人?” 姜朝露深情的脸骤然扭曲。 若不是弥漫的热气,姜朝露差点就要露馅。 这是后宫的温泉池,鸳鸯戏水,红香暖玉,极其香艳和靡败的场景。 姬照虽不强迫姜朝露侍寝,但其他的事,该有的都有。 姬照拨开水面,向她走近,热气里的面容逐渐清晰,挂着水和汗:“姜儿如果不回答寡人,寡人就亲自来试,明天学你衣着的赵姬……” “王上何必徒增罪孽。”姜朝露打断,声音有些抖,“……妾是王上的妃,自然只有王上一人。” “哦?”姬照拉长语调。 他来到姜朝露身边,看着水面美人肤如凝脂,被微微蒸红的眸和肩,应了那句狐狸精,果然道行深。 姬照目光一深:“姜儿,还有谁,看过你这副样子呢?” 顿了顿,他恐怖的自问自答:“魏凉?” 温泉池热,姜朝露却刷的,如坠冰窟。 水面下,她狠命掐自己的小臂,逼自己冷静,所有细节疯狂的在脑海里闪。 没有,姬照应该没有实质的证据。 不过片刻,她仿佛从人间到地狱走了一遭,再次确认没有证据时,浑身温度才开始回暖。 她正要抬头回答,却悚然一惊。 姬照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跟前,盯着她,微笑:“姜儿,你的脸,好像有些变白?” 第九十八章 噩梦 姜朝露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水面下小臂被掐得青紫,然后另一只手缠了上来,抓住她的指尖。 “不要掐自己,那年在讯狱,我就知道你这习惯了。”姬照继续微笑,似乎怜惜的抚摸她小臂。 姜朝露觉得自己快死了。 她的心跳因为巨大的恐惧,跳动都凝滞起来。 然后她还没反应过来,姬照的那只手又猛地出水,揽过她脖颈,就往水里压。 “王……!” 姜朝露惊叫,水从耳和嘴就灌了进来,咕噜咕噜。 …… 姜朝露不会水。 她真的觉得自己快死了。 她奋力扑棱着挣扎着,脖颈上的手却压得她死死的,水稀里哗啦,都在乱溅。 她世界眩晕的最后一刻,温热的东西贴了上来。 然后空气,被丝丝缕缕的渡入。 姜朝露残存的理智,让她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求生的本能,让她无法反抗。 终于脖颈上的手将她提出水面,她剧烈咳嗽,第一反应是去擦嘴。 面前的姬照神色平静,仿佛还留恋香泽,暧昧的看着狼狈的她。 “姜儿,记住刚才的感觉,死亡。”姬照语调温柔,说出最残忍的话,“……帮魏凉记着。” 顿了顿,他加了句:“所以千万千万,不要瞒寡人什么。” 姜朝露感到彻骨的恐惧。 温泉池里热气弥漫,她却冷得哆嗦起来。 姬照起身,宫人上前来伺候他擦身穿衣,对方才的危机见怪不怪。 红墙内最不缺的,就是无声无息没了的人。 姬照走了很久,姜朝露还呆在池子里。 她不停的,一遍遍把头浸入水中,呛得自己心肝都要咳出来了。 姬照说的对,她要记住,这种感觉叫死亡。 她要帮魏凉记住。 朝露宫,顾名思义,是姜朝露住的殿。 伺候她的宫人都是姬照挑过的,她知道这份众星拱月,也是笼中囚徒。 笼子边上悬了刀,随时都能砍下来。 宫里密密麻麻的暗卫,让她觉得窒息,就像浑身爬了蟑螂一样,一举一动都被监视。 她开始习惯性的大口换气,医官来瞧过,说没问题。 妃眷以为这是新风尚,东施效颦。 “不舒服?”姬照倒是关切的问。 “妾觉得闷,想出去走走。”姜朝露自己都没当真的回了句。 “好,去哪儿。”姬照竟然爽快的应了。 姜朝露一时拿不准吉凶,小心试探:“木兰院的奴仆照料妾数年,如果没有他们,妾早死了,妾想去看看他们的家人。” 姬照也应了,命人取金,亲自陪姜朝露去探望,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刽子手。 姜朝露去看了奉娘的儿女和孙孙,看了阿保的父亲,看了朱莺的妹妹,乌梅的情郎,还有大力的母亲。 她向他们下跪,送给他们足矣荣华富贵的金饼,请恕她的罪。 奴仆五人陪她半生,因她而死,最后一刻还想着帮她销毁证据,凌迟的刀都没割出半个字的招供。 罢,她的罪,罪不可恕了。 然后她和他们抱成一团哭,哭乱世的命,都身不由己,都脆弱如蝼蚁。 做这一切时,姬照是跟她来的,微服私访,并没谁认出他。 他始终旁观,带着冷漠又尊贵的表情,仿佛整件事和他无关。 马车回程。两人坐在华丽的车中,相对无言。 “王上,您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陪妾去看他们的遗孀呢?”姜朝露打破凝滞,压不住的嘲讽。 这样的问话无疑是僭越的。 坐在车另一端的暗卫,匕首咻的就架到了姜朝露脖颈。 姜朝露嘲讽愈浓。想到那天五人惨景,泪痕未干的脸,差点就挂不住面具。 刽子手,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冷漠又尊贵的旁观? “无趣的心情。”姬照耸耸肩,让暗卫放下匕首,“乱世命贱,谁都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奴仆是,寡人亦是,唯一的区别是寡人会有个大点的坟茔。” 燕国的王,轻描淡写的判决生死,把他自己,也判入局中。 姜朝露艰难的张开嘴唇,无声两字:“……疯子。” 姬照笑了,伸出指尖,抚摸她嘴唇:“如果寡人是疯子,姜儿,会陪寡人疯么?” 妩媚的挑逗,诡异的话,就像盛放的夹竹桃,见血封喉。 姜朝露目露恐惧,曾经青衫翩翩的君子,到底是成了华美的噩梦。 她逃不掉了。 “……王上,怎样才能放过妾呢?”求生的本能,让她没压住这句话。 姬照如同合格的情郎,温柔呢喃:“是姜儿不放过寡人,吃完了寡人的身,心,肝……” 姜朝露一声尖叫,挣脱姬照,蜷缩到车厢角落发抖。 连护驾的暗卫,也不禁心里发毛。 这些话是人说的么? 王上,果然是坏了。 姬照还不肯放过姜朝露。 他吩咐车夫,让马车故意绕道魏宅,然后命人传了魏凉出来。 “臣不知王驾经过,罪该万死,臣特来迎驾!”车外响起跪拜,和熟悉的男声。 姜朝露浑身抖得愈厉,齿关咯咯的,嘴唇发乌起来。 “姜儿,你很冷么?”姬照关切的来搂她。 车外骤然陷入死寂。 姜朝露已经抖得无法控制身子,只能任姬照搂着,听他故意大声的,问她。 “崤山芷台,寡人能找到,其他人找不到么,比如说……魏凉?”姬照微眯了眼。 姜朝露无法回答。 她捂住自己的嘴,她怕的不是姬照,而是自己,在明知道车外有他的情况下,会做出失控的事情。 她会。 她了解自己,所以哪怕捂得都要窒息了,她也绝不开口。 “哦?不回答?那魏凉你来。”姬照拖长语调,向车外道。 姜朝露不知道那几刻是怎么过来的。 她听见魏凉说:“臣搜寻无果,不知王上已先行将夫人带回宫,臣与夫人只有旧恩,并无私情,还望王上明断,勿疑夫人清白。” 句句都在和她撇清关系。 她能听见他努力压抑的语调,深处不稳,有哽咽,和悲怆,还有一分分边缘线上的,堕往地狱的绝望。 “并无私情?是么?”姬照看向姜朝露,似笑非笑。 姜朝露泪滚下来了,连哭,也没有声音。 怕他听到。 她仍旧捂住嘴,小脸已经憋得苍白,只有力气点头,却根本不敢回答。 她不相信自己,能毫无破绽的,说是。 第九十九章 枣食 “回,答。”姬照突然眉目扭曲,来抓她捂嘴的手。 “啊!!!” 车厢里传来一声惨叫,断绝人肠。 朝露夫人手断了。 医官来诊断时,冷汗热汗都往下淌。 “夫人的手是,是,是被倒下来的箱柜砸的。”医官心惊胆战的看了眼姬照,终于想出救命的点子。 “很好。”姬照微笑,然后他走到箱柜前,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咚,猛地将胳膊往柜上砸去。 惊人的闷响,血肉之躯里传来折断的声音。 阖宫,魂飞魄散。 他们看见燕国的王,拖着软塌塌垂下来的手,走到朝露夫人榻前,宠溺轻道:“痛么?寡人来陪你。” 太医署治手的药,开了两幅。 姜朝露手养好的时候,天儿已经热起来了。 宫苑里的枇杷熟了,结了满树金黄。 姜朝露来到苑里,一群宫人拦都拦不住,她脱下名贵的绣鞋,爬上了树。 她就趴在绿荫间,看着蜿蜒的红墙,和这座寂寞的禁庭金宫。 蝉在她耳畔吵,铜钱般的日光洒在她身上,头顶枇杷晃悠悠的,要熟透了。 ——当年落在他眼中的,就是这般的她么? 姜朝露笑笑,人间还是当年的人间,他还是当年的他,她却是他人间里的过客了。 何必,扰未来。 姜朝露松开了手。 她任由自己从枇杷树坠落,她看到太阳离她越来越远,她听到宫人的尖叫,无趣得很。 突然,一双臂接住了她,旋即两人都滚翻在地,宫人乌泱泱的拥上来。 “王上!”医官涕泗横流的赶到。 姜朝露看到上方的眼睛,春风如沐的,有点熟悉。 “姜儿,这种事,不可以有第二次哦。”姬照语调平静,为她整理拂乱的发丝,“……否则,寡人也不知道会让谁陪葬。” 姜朝露一个哆嗦,认出人来了,燕国的王。 “是妾,妾自己失手。”姜朝露看了眼胆战心惊的宫人,开口。 姬照头一歪,笑了:“是么?寡人听说,你和他,是在枇杷树下相识的。” 然后他俯身下来,封住了姜朝露的回答。 炽热,窒息,不容拒绝,甚至都不算温柔。 姜朝露拼命挣扎,发出呜呜的声音,却浑身都被锢得紧,逼不得已,她甚至用齿去咬他的舌。 这一咬,别说不管尊卑了,用了发狠的劲。 她瞬间尝到了甜腥味。 姬照终于放过她,依旧平静的笑着,血从他唇角滚落:“姜儿,不要逼寡人,千万不要。” 姜朝露瞳孔微缩。 整个人间的太阳,都化为了她眸底的漆黑。 永夜,来了。 姜朝露第一次见到了榴花夫人,赢江。 是王后赢玉宣召她两人的。 虽然姬照给她开了特例,她根本就不用和后宫妃眷打交道,但赢玉对她有恩,她进宫来总得见个礼。 华丽幽深的宫殿,姜朝露下拜,恍若隔世。 曾经在宫门口,赢玉救了她,对她说过惊心动魄的一句话:阿葳,是因为他姓魏么。 姜朝露心乱起来。 “王后识得魏家?”她脱口而出。 赢玉和赢江同时挑了挑眉,其不说唐突,妃眷问这种话,简直是自己往刀尖撞。 “看来是了。”赢玉不怒反笑,苍白的脸古怪起来。 姜朝露心愈乱。明明是蝉鸣天,她背开始窜冷汗:因为他姓魏么,看来是了。 “你不用紧张,我也不会什么都和王上说的。”赢玉仿佛看出姜朝动,亲切的安抚,“……毕竟,死亡太轻松了,没意思。” 姜朝露悚然一惊。 话里有话,她竟在那一瞬,连深究的胆量都没了。 死亡,他? 没意思,赢玉的局? 她,姬照,魏凉,三个人的秘密里竟然还有一人,知情者? 滴答滴答,姜朝露冷汗滚落,她拼命告诉自己冷静,要冷静,但当察觉有一只刀尖是对准他时,她所有的冷静都崩溃了。 她突然升起狂妄的想法,比如,杀了赢玉。 绝不可以,有第四人。 姜朝露看赢玉的目光变了。 许是察觉到殿里气氛的变化,赢江怀里传来哭声。 是一个奶娃娃,哇哇的,打破凝滞。 “春公主不哭,不哭。”赢江连忙哄着奶娃娃,觉察到姜朝露视线,怯怯的笑,“是我和王上的春公主,抱歉吵着二位了。” 春风如沐,名春。 姜朝露目光缓和:“听说是夫人给公主取的名字。” “是啊,我自己取的,王上好像更喜欢兰公主,也许我该生个公子,我不知道,或许朝露夫人能告诉我原因?”赢江紧紧的盯着她,眼眶发红。 姜朝露觉得可笑。 最难的一种事,叫瞒自己,清醒的活太难,众生如蝼蚁。 “我也不知道,或许因为兰公主是第一个孩子。”姜朝露自然的回答。 “朝露夫人,公子,一定要从榴花夫人的肚子出来,我今天宣召二位,就为了这一句话。”赢玉打断对话,不耐烦的瞪赢江,“你只需要知道,养好身子,努力坐胎,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知道。” 顿了顿,赢玉脸上泛起扭曲的期盼:“毕竟,你成了未来燕王的母亲,我的命运才是头啊。” 赢江咬咬唇,不吱声了。 姜朝露走到赢江身边,看着初来人间的奶娃娃,说了唯一一句真话。 “春公主,对不住了。” 乱世风雨,又谁能逃脱。 鹤发童颜,皆是笼中囚。 姬照没有来看姜朝露了。 因为这一年夏天,发生了足矣改变列国格局的大事。 秦南下,伐楚。 楚国据荆,虽物产丰饶,风景如画,但军事力量,确实比不上北面虎狼秦师。 是以楚国大败,秦国盛,诸侯惧。 燕国,以赢氏为代表的秦系势力,自然达到了巅峰。 燕王周旋与国事,许久不踏足后宫了,就算偶有闲暇,也理所应当的,只去了榴花夫人宫里。 姜朝露多了一项癖好:研究枣食。 枣糕枣饴枣酪……姜朝露亲自掌刀,把枣的各种做法研究出了花儿,连宫里的御膳都承认,枣膳,朝露夫人在行。 姜朝露将所有的枣食,进献给王后。 有些她自己研究出来的新鲜做法,吃过山珍海味的赢玉,也忍不住频频尝稀奇。 “姜姬为何只做枣呢?”赢玉笑问。 “因为妾喜食枣,故多有巧思,愿敬尊者。”姜朝露笑答。 听起来很贴心的理由。 第一百章 交易 朝露宫上空一股枣味,王后宫上空,也开始一股枣味。 医官找到了姜朝露,铁青着脸:“朝露夫人可知,胃弱者,尤其不宜多食鲜枣(注1)。” “嘴长在王后身上,妾又没硬塞。”姜朝露天真的笑,加了句,“不过妾研究出了新做法,叫笑口枣,御膳的单子上都没有呢。” 笑口枣被献到了王后跟前,赢玉见所未见,连日食用,医官的担心成了真。 赢玉病倒了,胃子的毛病,痛得在榻上哀嚎,根本下不了地。 燕宫都等着看朝露夫人的好戏,鹬蚌相争,能不能渔翁得利。 没想到姜朝露当天就卸了钗环,素服负荆,哭天抢地的跪在王后殿前请罪。 “妾不知秦女尊贵,以卑犯尊,罪该万死!妾知秦盛燕弱,不敢与嬴氏争辉!还望王后海涵,恕燕愚蠢!” 话里句句不提妃眷,只提秦燕。 女人之间的战争,被迅速上升到国与国的微妙。 再加上姜朝露戏做得真切,痛心疾首,把秦往天上捧,把燕往脚底踩,哭得几欲昏厥,见者落泪。 燕宫的风儿,就往另一个意思刮了。 要知道秦攻伐列国,诸侯唇亡齿寒,世人对秦的畏惧和戒备,都扎进了骨子。 王后,是秦,仅次于王后的三夫人,榴花夫人是秦,琼瑶夫人是楚。 只有朝露夫人,是燕。 顿时民心倒戈,讯狱象征性的罚了姜朝露点月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宫人对王后的怜惜变成了唾弃,幸灾乐祸她被病痛折磨。 姜朝露愈演愈烈,自请为王后试药,诚惶诚恐的将这出戏,推向了巅峰。 是,她从来都不相信,一点吃食,能冤枉王后。 枣,是诱饵,她一直要的,都是借民心,借刀杀人。 ——阿葳,是因为他姓魏么。 赢玉,必须死。 “夫人,这种事不符您身份。”宫人迟疑的将药碗端给姜朝露。 “秦已伐楚,焉知下一个不是燕?妾万不敢以己罪,祸及我燕民。”姜朝露抹了抹眼眶。 宫人也抹了抹眼眶,咬牙切齿:“夫人真乃大义,秦虎狼,列国同仇!” 姜朝露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点头:“无毒,可予王后服用。” 赢玉已被折磨得糊涂,蜷缩在玉榻上,神志不清的说胡话。 宫人见状,脸上一划而过的厌恶,被姜朝露捕捉到,主动道:“你退下,妾来侍奉王后。” 宫人松了口气,象征性的劝几句后,就把药碗交给姜朝露,溜出去打牙牌了。 寂静又冰冷的大殿里,姜朝露俯身向赢玉,温柔的唤她:“王后,该服药了…?” 话戛然而止。 咫尺之间,姜朝露听清赢玉所谓的胡话,是断断续续的曲谱。 有点耳熟。 姜朝露俯身更近,赢玉似乎呢喃:“阿弟,不怕,阿姊会反制鹰……曲子能干扰鹰哨传达的信息,指令错误……鹰不会发现你的,不怕……” 然后又是断断续续的曲谱,试图时光倒流的美梦。 姜朝露瞳孔扩大,她想起来了。 那天,她好像就隐隐听到这曲谱,和鹰哨同时响起,昭儿没有发现芷台闯入者。 她当时以为是牧童的笛声,没有在意,记忆自动忽略,没想到如今一个激灵,竟全部想起来了。 是她? 是她。 再次确认曲谱和记忆的瞬间,姜朝露猛地拔下髻中金簪,向赢玉刺了过去。 寒光一线割裂。 金簪抵达赢玉脖颈的时候,另一柄匕首,就架在了姜朝露脖颈。 “朝露夫人。”冰冷带了警告的声音,从姜朝露身后传来。 是王后殿的暗卫。 训练有素的他,心跳还有点乱,天知道上一刻温温柔柔的姜姬,怎么突然就发起疯来。 最可怕的是回过头来的姜姬,美人面已经迅速扭曲成了鬼面。 她眼眶发红,如滴血,几乎狰狞着,睚眦欲裂。 “是她,该死,他和她都该死……” 姜朝露浑身颤抖,啐出口血来。 暗卫吓得心肝肉跳。 恁的胡话?前言不搭后语,大白天鬼上身了不成。 暗卫夺掉她手里的金簪,让侍卫把她强行押了出去,他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是狐狸。 披着美人皮的狐狸,果然,皮扒了,就要吃人的。 风波不了了之。 王后殿来人问话,姜朝露只说自己金簪滑落,捡簪而已。 她笑得无辜,美丽,温温柔柔。 宫人也就信了她,反正王后姓赢,就是原罪。 唯一不信的,是琼瑶夫人,芈蓁蓁。 “许久不见,稀客。”姜朝露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姜氏,哦不,叫习惯了,差点叫错,应是姜姬了。”芈蓁蓁的目光迅速在她肚子上一瞥,“合作?” 姜朝露不置可否:“琼瑶夫人小心隔墙有耳。” “呵,秦军都打进了楚国,还用小心?”芈蓁蓁自嘲的一笑,“我要成为未来燕王的母亲,你开价。” 姜朝露挑眉:“公子?妾还以为,您的要价是王上呢。” “有了公子,还怕拴不住公子的父亲?”芈蓁蓁没有隐瞒。 姜朝露想起兰公主,春公主,红墙内的孩子重复着命运,一代代的,都被困在这里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会有自己的孩子么,和姬照的? 姜朝露顿时泛起恶心,掐断念头,看向芈蓁蓁。 “王后的命。” 她结束了交易,不想再提及孩子的话题,因为她想起曾经有人说,谁不想与真心之人,生下孩子。 是,她会有孩子。 却再不会有真心之人。 姬照歇在了琼瑶宫,临幸了琼瑶夫人,阖宫轰动。 要知道嬴姬受宠多久,芈姬就冷落了多久,快成宫里的活死人了。 而最轰动的是,姬照是被朝露夫人劝去的。 一连数日,琼瑶宫莺啼声声,宫人塞不住耳,听红了脸。 终于,姬照不歇在琼瑶宫了,先去安抚了榴花夫人,然后来了朝露宫。 “姜儿满意了?”姬照立在烛火影里,伸开双臂。 姜朝露会意的上前,为他解衣,温柔道:“芈姬是美人,王上不满意?” 姬照低头看她,眸底翻起夜色:“寡人的朝露夫人,不吃醋?” 姜朝露笑笑:“后宫祥和,子嗣昌隆,才是王上应该问的罢。” 她笑得贤惠大度,是合格的妃眷。 姬照微微眯了眼:“哦?” 拖长的语调还未落地,姜朝露就感到一个大力,自己被猛地一摔。 “拿住!”姬照冷喝响起。 注释 1胃不好的人不宜多食枣:枣皮薄而坚硬,边缘很锋利,如果胃黏膜刚好有炎症或者溃疡,会加重疼痛和不适。 第一百零一章 选派 四五个粗壮的嬷嬷冲上来,擒了姜朝露手脚,任她动弹不得。 “王上?”姜朝露生起不好的预感,她能看到姬照眉目古怪,手里找了把剪刀。 他开始剪烛,一盏盏的,把所有灯芯都挑亮,让夜色里的烛灯几乎刺眼起来。 然后他走进姜朝露,举起剪刀,剪断了她腰间宫袍的锦绦。 丝织宫袍滑落,姜朝露的神经骤然紧绷。 姬照没有停下来,在异常光亮的烛灯下,他宛如鉴定宝物,目光温柔的贪婪,剪断女子的里衫,缎裳,小衣…… 一件件遮蔽物滑落,落地无声。 砰,姜朝露能听见脑海微响,是神经崩溃。 太诡异了。 剪刀是冰冷的,触碰到她逐渐裸露的肌肤,让她不住打寒噤,姬照握剪刀的手,又是滚烫的,空气温度上升,暧昧肆虐。 冰火两重天,死亡和情爱,对立面的东西啃咬,凌迟着姜朝露的神经。 她竭力让自己保持理智,不要哭,也不要怒,要笑。 就好像姬照也在笑,她一定要笑得比他更疯狂。 才能赢疯子。 终于最后一块遮羞布滑落,烛灯下美人如玉,不着片缕,极其香艳和诱人的场景。 “我的,是我的……” 姬照说话了,他欣赏着褪下所有伪装的珍宝,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 像孩子拆开心爱的礼物,是天真的笑。 姜朝露的理智,崩塌了。 虽然她和姬照已有肌肤之亲,但以这种方式曝露,还听着这样的笑声,她的神经被折磨得鲜血淋淋。 耻辱,她只觉得耻辱。 如万蚁噬身,牙齿发酸的痛。 “姬,照。”姜朝露从齿缝挤出两字,红了眼。 “嘘。”姬照竖起一根食指,笑得很开心,“不要吵醒寡人,好梦,再做久一点。” 明明已是盛夏,姜朝露却开始哆嗦。 她觉得自己,离成为疯子那一天,也不远了。 当晚,和往常一样,姬照搂着她歇的,安安静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月上中天,三更过。 姜朝露移开姬照的手,起身披衣,光脚就跑了出去。 宫人惊呼着在后面追,却发现女子跑得很快,拼了命般。 姜朝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脑子不对劲了,就剩了一个声音:出去。 逃出这座牢笼,这命运,这黑咕隆咚看不到头的未来。 啊,原来这才是她的未来。 和他再次成为平行线的未来。 她辨识着出宫的路,光脚狂奔,她能听见宫人的呼喊,能看见侍卫向她冲来,但她就是魔怔了般,直着眼往宫门跑。 “朝露夫人!”守卫宫门的将士怒喝,轻轻松松的将她拦下。 “朝露夫人!”宫人也追上来,慌忙给她穿宫袍和鞋履。 姜朝露拼命挣扎,徒劳的挥舞着手脚,就像溺水的人扑腾,披头散发的尖叫。 “放开我,我要出去!放我出去!!要出去啊!!!” 凄厉的尖叫撕碎夜色,听得阖宫心惊肉跳。 尖叫到后来,变成哀求。 姜朝露跪下来,向那些将士和宫人磕头,转眼额头就磕出了血。 “求你们了,让我出去……求你们了……”她哽咽着,苍白的小脸疯魔,又迷茫。 金尊玉贵,君王盛宠,又如何呢? 可怜虫,她不过是乱世里,一小小只可怜虫。 生起这个念头的同时,将士和宫人没有为难她,将她送回宫,只说是着梦魇,给姬照含糊了过去。 乱世风雨,山河动荡。 秦楚之战尘埃落定。 楚国割让城池,秦国兵据江南,诸侯心惊胆战,唇亡齿寒,焉知下一个池鱼不是自己。 燕国,一边遣使向秦国强调联姻之好,一边加强燕秦边疆,从三军选派将士,镇守前线。 明面里称兄道弟,背地里拔刀相杀,人或者国,都是一样的。 这日,便是万众瞩目。 燕国三军四品以上将士都被宣召进宫,开始了选派的第一关:殿前武试。 因为事涉边境,关乎国运,燕王亲自担任考官,评定武试优劣。 同样出席的,还有王室诸君,并王后嬴姬。 “为什么后宫能抛头露面?”姜朝露看到红墙上的羽扇,心猛地一窜。 王后仪仗,浩浩荡荡,翠羽罗扇经过宫道,红墙都遮不住尖儿,老远就能瞧见路径,是从后宫往前朝去。 “王后母仪天下,以国母之尊出席,也是对军心的勉励。”宫人想了想,加了句,“武试胜出,都可上前参见,得王后祝福。” 姜朝露看着手里的一枝枯死的山樱,顿时,坠入冰窟。 半个时辰前,王后派人送给她,让她拿着,说待会儿下去了,不会和他走散。 姜朝露当时没明白,下去了? 或者说,她存了一丝侥幸的说服自己:他和她,两个人的山樱,第三人如何知道。 直到看到仪仗去往前朝,四品以上的将士正在武试,刀法科第一名的某人,会上前参见,与王后见面。 众目睽睽,这是一场张好了笼子的死局。 任何破绽,都能瞬间铡刀砍落他的头颅。 “呵呵,我居然还侥幸,赢玉她知道,我差点……”姜朝露捂住脸,发出瘆人的笑声,咯咯的。 宫人头皮发麻,总觉得这位朝露夫人,又要扒下美人皮了。 狐狸露出真面目,青面獠牙。 果然,姜朝露猛地冲到庖厨,要了火折子,就往宫门跑,鞋都来不及穿,疯婆子般赶上王后的仪仗。 宫道里,王后仪仗,如长龙蜿蜒。 赢玉端坐于凤鸾之上,看到手里一枝枯死的山樱,心情很好。 她要把山樱带给他。 前朝三军齐聚,有头有脸的将门都来了,万众瞩目,风头之上,任何一点污点,魏家的家世也保不了他。 黄泉路上,手里拿着山樱花,两人就不会走散了。 痴男怨女,总是人间最好玩的一出戏。 “……你会露出什么表情呢?”赢玉露出扭曲的期盼,抬头看六月的天光,这条命都照亮了。 却是忽的,她看到了黑烟,从前方通往前朝的宫门来。 “走水了!朝露夫人您作甚?来人,拦下朝露夫人!”有宫人惊呼,闹得惶惶。 仪仗离黑烟越来越近,赢玉瞳孔猛地收缩。 宫门着火了,火墙烈焰烧得噼里啪啦,黑烟滚滚冲天起。 而这堵火墙前,姜朝露手执火折子,朝宫人尖叫:“别过来!再过来我烧了自己!退下!” 第一百零二章 永巷 救火的宫人大惊失色,拿着水缸不敢上前,在周围围着,焦急的劝姜朝露。 场面很是混乱。 富丽堂皇的宫门被吞噬在火焰中,别说通过了,连靠近都不能。 而那个站在火焰前的女子,脸色苍白,一双眼却也如有火焰,熊熊的烧着。 明亮到近乎诡异,就像是刚从地狱深处爬上来的怨女,业火缠身。 宫人与其说不敢靠近火焰,倒不如说,不敢靠近姜朝露。 “王后,吉时马上到了,正门无法通过,偏门还是好的。”宫人看看天色,急。 赢玉斜眼睨她,冷笑:“我堂堂秦国嫡公主,竟然要走偏门?” 顿了顿,她微扬起下颌:“……除非正门能通过,否则,哪怕错过武试选拔,我自会向王上交代。” 宫人再急也没了用,而救火的宫人也没了用。 姜朝露面朝着他们,背朝着火墙,手里的火折子映得她一脸痴狂。 火卷起的热浪,燎着她背,痛得她冷汗热汗都往下淌。 很痛,仿佛那层美人皮,真的要扒下来了。 果然地狱业火,要判她罪孽缠身,血肉都化为灰烬。 宫人看到了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一幕。 火焰前的女子估计是痛懵了,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却又开心,就像在业火里解脱的囚徒。 人间戏尽,尽疯魔。 …… 姜朝露醒来的时候,看到姬照。 她稍加动弹,背部就痛得要脱下来了。 “别动,才敷了药。”姬照在旁边扇着盛冰的瓷缸,凉风习习,能减轻灼伤。 “妾惶恐,岂敢劳驾王上。”姜朝露迅速压下眸底的失望,做回了合格的妃眷。 姬照笑笑:“姜儿要演多久,寡人就陪你多久。” 姜朝露心里咯噔一下,面目却如昔,嗔怪:“王上,妾怎么是演呢……” 姬照笑意愈浓,话锋一转:“火烧宫门,也要拦下王后,为的是阻止王后和某人见面,寡人陪你演的装聋作哑,不是么?” 姜朝露的心咚咚下沉。 姬照句句话里有话,她手心攥了一把冷汗,这笑,果然比哭还可怖。 “王上心里明镜似的,妾如何敢欺瞒……”姜朝露正要撒娇,唇心一根食指,姬照将她的话打断。 “姜儿,我说过了,不要逼我。”姬照抚摸着她的唇,幽幽道,“你的戏,寡人可以演,但是,不要把寡人当傻子。” 咫尺间,姬照瞳仁漆黑,仿佛厉鬼,刺穿姜朝露的躯壳。 姜朝露咻地一个寒噤。 小衣被血和冷汗都浸透了。 “王上,莫非还在怀疑魏凉?”心下一横,姜朝露决定主动试探。 殿内顿时陷入死寂。 姬照笑意古怪起来,轻飘飘的,他头一歪:“你说呢?” 听上去天真无邪的口气。 姜朝露呼吸都快扼制了,她真的要被疯子逼疯了。 “妾,不知。”姜朝露回答,宫袍里攥着的手微微颤抖。 “王后曾说,寡人救她一命,她还我一人,寡人好像有点明白了。”姬照咧嘴笑了,露出两圈大白牙,“姜儿,这出戏,有你的,也有寡人的……精彩。” 言罢,姬照拂袖离去,老远还能听见他的笑。 姜朝露大口换气起来。 就像刚才被人掐住了喉咙,快要窒息了。 血和冷汗,滴答滴答淌,她还在本能的颤抖,因为恐惧和劫后余生。 “来人,给芈姬带话。”姜朝露啐出一口血,“交易,开始。” 诸侯历一百四十四年夏。 燕国,后宫,发生了载入史册的大事。 朝露夫人姜姬火烧宫门,阻止王后凤驾,理由是:王后嬴姬要趁武试选拔,与秦国的探子通气,暗中在秦燕边疆安插眼线。 而后,朝堂之上,芈家带头,查出了这名探子,乃是一名原籍秦国的,燕国将士,铁证如山,抄家灭门一日之间。 秦系势力为王后叫冤,可旋即后宫,芈家也查出了王后与这名将士来往的书信,证据确凿,王后被褫金宝金册,打入永巷。 永巷,即民间所谓冷宫。 王上留了王后位分,是考虑到若王后废除,上位的唯有诞有公主的榴花夫人,去了一个肚子不好的赢,来了一个肚子完好的赢,燕国讨不着便宜,还不如让形同废后的赢玉占着位。 而秦国,失了大义的先机,对榴花夫人上位的事,只能吃哑巴亏。 至于铁证如山,证据确凿,甚至所谓原籍秦国的将士,里面的肠肠肚肚,都是见不得光的了。 《诸侯史·燕书·燕悼安王》载:“历一百四十四年,暑,后与秦将谋,意乱秦燕边疆,芈氏主查,属实。念后旧功,上慈,留其位,遣永巷。” 金井堕高梧,玉殿笼斜月。永巷寂无人,敛态愁堪绝。 玉炉寒,香烬灭,还似君恩歇。翠辇不归来,幽恨将谁说(注1)? 这日,永巷热闹起来。 华丽的辇车和如云的侍从涌入,进贡的丝织锦袍淌过灰尘无人扫的玉阶,惊起角落里的鼠虫。 “王后。”姜朝露下拜,寸两寸金的胭脂笑得美好。 永巷潮湿阴暗,发黑的游廊里坐着名女子,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鸽。 “你来了。”赢玉似乎在等她,也笑了,“原籍秦国的将士是芈家栽赃的,后宫的证据是你放的?” “这点不对哦。”姜朝露俏皮的竖起一根食指,“秦虎狼,侵伐列国,有个落井下石的机会,宫里有国仇有家恨的宫人,怎会舍得放过这机会?” 顿了顿,姜朝露无辜的眨眨眼:“至于妾?妾不过是借枣食一事,往民心的火上浇了点油,煽了点风罢了。” “是我小觑你了,没想到伶巷出身的贱籍,也懂后宫的……”赢玉想了想,竭力找出合适的词,“聪明。” 姜朝露甩甩香帕,做出女伶的姿态:“伶巷的女人争相公争赏钱,后宫的女人争王上争名利,道理不都是一样?” “争相公争赏钱?”赢玉语气古怪起来,意味深长,“……那你可曾争过魏凉?” 姜朝露脸一僵。 瞬息的破绽,已让赢玉捕捉到,她得逞的紧逼:“没有?因为他身有落花,而你,烟花里一身浊尘,会脏了他。” 姜朝露润了润发干的嗓,眼神陡寒:“王后,你已身居永巷,莫非,真的要去地狱?” 赢玉耸耸肩,答非所问:“……那你可曾后悔过?” 注释 1《生查子·金井堕高梧》:五代·孙光宪。 第一百零三章 信鸽 姜朝露唇角一翘,然后瞬间取下发髻金簪,尖端对准了赢玉咽喉,其动作之猛,几乎能听见她浑身骨骼的碎裂。 “不然现在,你就下地狱?” 姜朝露哑着嗓子,瞳孔充血,就像是扒开人皮的狐狸。 赢玉却不惧不怒,手一松,怀里的鸽飞走。 “雪鸽的腿上绑了笺子,写了我所知道的,你和魏凉。”赢玉盯紧姜朝露,很满意她逐渐变白的脸,“你猜,雪鸽会飞到哪里呢……王上?” 脖颈间的金簪颤抖起来。 “姜朝露,死亡,太轻松了。”赢玉大笑起来,“还记得我送给你的山樱么,我那天还准备了另一枝,要去送给他,你和他拿着,不会走散。” “可惜,我和他,都不会下去。”姜朝露一字一顿。 赢玉看看飞走的鸽,还有面色惨白的姜朝露,她伸出手,指了指地面。 “下去?呵,你错了。山樱的意思是:从今往后,你和他,所在即地狱。” 姜朝露眉梢一挑,手中金簪发狠,划向了赢玉的脸。 鲜血美人面,最是惊心动魄。 永巷彻夜惨叫。 此后数天的朝露宫,宫人都忙着捕雪鸽。 王城人家多养鸽,天际扑棱棱的一大片。 而朝露宫,把但凡红墙上空飞过的,都捕了来,一连数天,雪鸽都不敢往这边飞了。 姜朝露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最恐惧的是未知,她不知道赢玉说的是真是假。 而真,她根本赌不起。 ——拿着枯死的山樱,不是要去下面相逢,而是上面,所在即地狱。 这晚,朝露宫红香暖玉。 “王上,姜儿就是讨厌雪鸽咕咕的吵嘛。”姜朝露撒着娇,解释她连日捕鸽。 “讨厌吵?”姬照凑近姜朝露,微笑,“……那姜儿,在紧张什么?” 姜朝露唇角一颤,迅速换上嗔怪的表情:“紧张王上责罚姜儿咯,要知道雪鸽都是城中富户养的,万一惹恼了哪家名门,不是为王上添麻烦?” 姬照点点头,姜朝露刚想松口气,可姬照下一句话,让她汗毛又竖了起来。 “可雪鸽也是最好的信鸽,宫中不乏有势力的妃眷豢养,作为与外界联络的工具……” 姬照话没说完。 姜朝露封住了他的话。 虽然她胃里翻江倒海,恶心的感觉让她喉咙发干,但她只剩下这副身子,是最后的手段。 姬照没有拒绝,欣然享受美人恩,他甚至回应她,攫取着芬芳。 姜朝露喘着气离开,挠姬照手心:“王上来了朝露宫,却整晚谈雪鸽,是不是太荒废了?” 姬照瞳仁一深:“怎么,姜儿是在邀请寡人?” 姜朝露强迫自己答应,尽管她脑海里只有恐惧,和无尽的战栗。 赢玉的雪鸽,是信鸽。 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刀,随时都能掉下来,刀尖,朝向他。 不,刀落下来时,刀尖,应该是朝向我的。 姜朝露暗暗对自己道,然后伸手,主动去解姬照的腰带。 没想到手被姬照抓住。 男子意味深长的一句:“姜儿,你抖得太厉害了。” 姜朝露微愣,这才发现自己不受控制的,在发抖。 她想解释,姬照却已拂袖离去,听见他吩咐宫人:“去琼瑶宫。” 夜色笼罩,果然人间地狱,所在即是。 姜朝露再次见到了程鱼。 朝露宫,程鱼向她下拜,红了眼:“姜儿,对不起。” 姜朝露扶起她,声音不稳:“什么时候回来的?” 程鱼却察觉出什么,看了眼她手臂:“……你受伤了?” “前些日在永巷,劲用猛了,有点脱臼,医官才医好,还有点无力,但大体无碍。”姜朝露一笔带过,“你快回答我,何时回的。” “我遵守了和他的计划,山樱盛开的时候,我赶回来的,可还是迟了,就迟了一步……”程鱼用他指代,泪滚下来了。 宫里到处都是眼线和暗卫,尤其是朝露宫,被盯得格外紧。 哪怕是程鱼,打进殿起,就觉得四五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 姜朝露的泪也滚下来了。 是啊,就迟了一步,山樱已经打朵,他们说,下个月就会开了。 这一迟,就迟了一生。 “吴国局势如何?清平君安好?”姜朝露勉强岔开话题,担忧道。 “老吴王的弟弟继位,一介乱臣贼子,明明按祖宗规矩,该是老吴王的儿子……罢,木已成舟,清平君也无意再争,好在新王并未加害他,说只要他做闲散封君,就保他富贵平安。”程鱼咬咬牙,面露忿忿,“呸,礼崩乐坏,吴国也要完了!” 姜朝露慌忙捂了她嘴:“既然是篡的位,就不是仁慈的主儿,说未加害那是看你们没威胁,你和清平君,都需得低头过日子,小心祸从口出啊!” “晓得晓得,这乱世谁不是乌糟糟的,换王位就跟转陀螺似的,我和先生不会意气用事。”程鱼狠狠点头,移开她的手,“……这次进宫是来给太后请安,太后的生辰要到了。” 姜朝露想了想,好像是,太后大寿在即。 按例宫里会有宫宴和家宴,有得热闹了。 没想到程鱼警戒的看了眼四周,贴近她耳畔,忽的一句:“家宴,我安排你们见面。” 姜朝露悚然,下意识的再次看了眼四周,低喝:“你疯了?上次惹出的事还不够?!万一被王上发现,会害了多少人!!!” 程鱼拍拍她手:“放心,如果王上自己就在,他便无法说什么了。你和他虽说不上私下的话,但见面,确实是能让你们见的。” 姜朝露瞳孔猛缩。 那一瞬间,心里狂涌的欢喜,还有冰冷的恐惧,两者诡异的交杂,让她脸一阵白一阵红,说不出话来。 再,见他。 沧海桑田之后。 姜朝露捂住脸,声音不稳:“……就算见了,又能如何呢?” “你可知,武试选拔,他明明胜出,却自己放弃了去边疆,不是他贪图安逸,而是因为胜出者,要向王上下跪效忠。”程鱼深吸一口气,咬咬唇,“他,不,跪。” 姜朝露滞住。 “所以家宴,请劝劝他,虽然对你很残忍,但相信我,这也会是你想要的。” 程鱼言罢,离去,最后放到她怀里的,是一本《燕官职疏》,讲述燕国各种官职的律典。 翻开的那一页,正好是:边疆重,国之本,擢拔路二,一为武举魁,二为家族荫。边疆大将,允特例,在外不受君令,免回京述职,准先斩后奏。 姜朝露的永夜,突然被点亮了。 第一百零四章 祝寿 燕王宫,铜雀。 热热闹闹的筹备太后程姬大寿。 宫人发现朝露宫的姜姬心情很不错,都以为她是为太后贺喜,凭空搏了贤德的美名。 比如,宫人发现,姜姬会大晚上的跳舞。 夜色里月光下,不知时辰的跳《莲叶曲》,就反复的跳这一支。 于是宫人确定:狐狸精,虽然吃人,美,确实是美。 明天就是太后大寿了。 姜朝露又大晚上的起来跳舞了。 夜色悄寂,月光如水,金碧辉煌都入梦。 姜朝露着一袭雪白的烟罗寝衣,赤脚踏在光洁的玉砖地上,月光剪出倩影。 “夫人!”宫人提着鞋,想来劝阻。 姜朝露摇摇头,头也不回的走出寝殿,来到囚笼般的红墙下。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 她长袖舒展,青丝飞舞,跳起曾经她跳给他看的舞。 “葳,敷蘂葳蕤,落英飘颻,葳蕤之葳。就叫阿葳如何?” 那天,他给她取了字,因为他姓魏。 以我之姓,冠你之名。 年少时低估了的心动,兵荒马乱,误了两个人。 …… 姜朝露不知疲倦的跳这支舞,就像中了梦魇,如同他在看,还一如从前。 “很美。”他无声的,对她笑。 什么都还没发生,沧海未曾桑田,漫山樱盛开,他和她的未来,还会来。 痴人说梦。 她曾以为太阳和花,都在了掌心,如今想来空空如也,挣扎一场都抓不住。 把太阳的还给太阳,花还给少年,朝露,该消散了。 姜朝露终得解脱,疯狂的舞步如同绝唱,足尖磨出了血,在月光下惊心动魄。 忽的,宫道里出现了乌泱泱的宫人,前方众星拱月的,是华服王冕的姬照。 因为太后大寿,姬照事务缠身,大晚上的才结束议政。 他走上前来,抱住她,不知是不是太累了,整个人都无力的,靠在她身上。 姜朝露僵住,勉强开玩笑:“王上莫非要妾侍寝?可惜,宫门一事,妾背部被火燎伤,至今留了伤痕,恐会吓到王上。” 姬照却将她抱得紧,突然哑着嗓子一句:“不要,人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王上?”姜朝露没听清。 姬照自嘲的笑笑,那一瞬间,姜朝露听到了景吾君。 是,曾经那个青衫翩翩的君子,是他在说—— “姜儿,你把心给我好不好,把心给我……求求你,把心给我好不好……” 他在哀求,孩子般的,颤抖着语调。 姜朝露瞳孔微缩。 “求求你,把心给我好不好……” 姬照的声音带了哽咽,然后就倒了下去。 宫人慌忙冲过来,扶住姬照。 “王上只是连日忙于政事,过于疲惫,不要惊慌!”医官迅速把了脉,向宫人解释。 姜朝露看着宫人把姬照抬回去,在原地站了很久。 “何必当初。”良久,她叹出四个字。 年少时低估了的心动,兵荒马乱,原来误了三个人。 太后大寿终于来了。 宫宴的热闹和姜朝露无关,后宫不得出席,前朝嘈杂,从白天祝寿到晚上,夜空都被灯火映亮。 月上中天了。 宫宴结束,是家宴,按例除了王后,后宫也不得出席,姜朝露全靠蹭程鱼的脸。 程鱼和太后程姬同宗,自然可以出席家宴,而程鱼说和姜朝露义结金兰,死皮赖脸的扣家宴一个家字,加上太后程姬在旁边帮腔。 大过生日的,姬照不想拂太后脸面,遂准了。 姜朝露再次见到了魏凉。 沧海桑田之后。 她离他很远,她身边还坐着姬照,她眼珠子都不敢动得太明显。 但她知道,他在看她。 姬照带头给太后祝寿,一番敬酒客套下来,家宴比宫宴随和,各种天也就聊开了,欢笑满堂。 姜朝露和魏凉异常沉默,言多必失,两人小心翼翼的,暗暗捏了一把汗。 这种局,见面确实能见,却不亚于行走在刀尖和悬崖之上。 “恁的安静?”姬照意味深长的看过来,斟了酒,递给姜朝露,“姜儿是子沅金兰,子沅又是子初义妹,一家人,该敬杯酒。” 姜朝露接过酒盅,发现自己指尖在抖。 很危险。 “王上,妾要敬也是敬子沅嘛。”姜朝露撒娇,果断敬了程鱼,将酒饮尽。 姬照眉梢一挑:“如果寡人,一定要你敬呢?” 席上陡然凝滞,鸦雀无声。 姜朝露勉强稳住心绪:“……王上之命,妾哪里敢不从呢?一杯酒而已,敬就敬咯。” 她不动声色的深吸气,重新斟酒,举向魏凉。 魏凉抬头看她,脸上还算镇定,眸底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姜朝露脑海里轰一声。 就是这一眼,她就支撑不住了。 寻常的客套话,根本说不出口。 两个人呆愣着,席上的气氛变得诡异,冰冷,又炽热。 “都哑巴了?”姬照饶有兴致的盯紧两人,似笑非笑。 魏凉决定说话,没想到姜朝露抢在他前面:“听闻魏小将军选拔夺魁,即将出任边疆大将,先恭喜小将军了。” 理由很是规矩,挑不出错。 “臣,已弃权。”魏凉沉声回了。 姜朝露故作惊讶:“边疆虽苦,然宜建功立业,于国于民大善,况享诸多特例,可谓武将殊荣,光是不用回京述职这一项,就能几多逍遥。” “逍遥?”魏凉深深看她,脱口而出,“……躲在女人背后逍遥么?” 姜朝露悚然。 姬照目光陡变。 这句根本经不得深究的话,让局中人都霎时,心惊肉跳。 “子初兄长,你喝醉了不成?”程鱼慌忙打断,不停使眼色,“什么女人!哦,你是说靠我程鱼!也是,就算弃权,边疆大将也能靠家族庇荫,而我程鱼是太后同宗,给你封个官,好说!” 这借口找得太勉强,席上哪怕不在局中的人,都察觉出异样。 姜朝露冷汗蹭蹭的,在小衣里濡透了。 她第一反应是向姬照解释,没想到后者猛地抓住她后颈窝,力道很大,就像提溜一只野猫,逼得她动弹不得。 这是一个很痛苦的姿势,姜朝露能看到魏凉眸底,那惊涛骇浪差点就要涌出来。 她心悬到了嗓子眼。 第一百零五章 再见 但只是一瞬间,魏凉眸底重归平静,他主动道:“不错,就是要靠子沅嘛,兄长怒我弃权一事,早就气得不管我了。” 心平气和,甚至带了点调侃,看不出丝毫破绽。 没谁敢说话,席上的气氛继续诡异。 魏凉始终面色不改,呼吸不促,淡定的直视姬照。 而姬照也直视他,挂着一抹喜怒难测的嘲讽。 姜朝露能感到脖颈发凉,是冥冥中的刀尖,碰到皮了。 只差分厘,就能刺穿骨肉。 可怖的停顿良久,姬照打破凝滞:“子初将才,靠程家庇荫是辱名尔,你若回心转意,想出仕边疆了,寡人给你特许擢拔,如何?” 姜朝露咚的心落地,腿脚还因后怕而发软。 旁边程鱼也抹了把额头,满手的汗。 然而,眼看着就要柳暗花明,魏凉下一句话,让气氛再次凝滞。 “臣斗胆,请辞边疆……”魏凉抱拳,正色道。 “小将军莫意气用事!”猝然接话的,是颤抖的女声。 宫人看过去,朝露夫人,姜姬。 惊心动魄的僭越,让宫人的表情都玩味起来。 而姬照,更是骤然,微眯起了眼。 姜朝露成了众矢之的,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滔天的后悔和恐惧袭来,让她面如死灰,整个人都发抖起来。 为什么会那么蠢呢?明明都忍到这一刻了。 但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听见他说不去,她的理智,就没控制住身子。 局里十面埋伏,局中人度日如年。 姬照拿过酒壶,咕咚咕咚先灌了酒,开口:“……子初素有功名之愿,如今无故请辞,确实匪夷所思。” 魏凉笑笑,腰杆挺直,一字一顿:“臣是武将,武将之骨,只可碎,不能折。” 刹那间,他眸底迸射出无尽刀光,映亮这乱世永夜。 再见,沧海桑田之后。 少年,却永远是阿葳的,不悔的少年。 当晚,姬照歇在了朝露宫。 宫人手忙脚乱的把他抬进来的,说是酒喝多了,提前离席。 家宴那边,寿星程太后,留了几个亲近的宾客,还在谈笑言欢,估计要通宵点烛了。 至于魏凉,程鱼怕他再说出惊心动魄的话来,和魏沧联手找了借口,强行把他撵出宫了。 魏凉一走,姜朝露的神魂就被抽空了。 也找了不胜酒力的借口,向程太后告了罪,自己回了宫,没想到不多久,姬照就被送了来。 “太后的寿辰,酒都是薄酒,也能喝醉?” 姜朝露看着躺在榻上的姬照,很疑惑,总觉得他今天有点不对劲。 太过于…… 仁慈这个字,姜朝露说不出口,但确实是意外,屡次给了他和她台阶。 宫人端了热水来,姜朝露拧了帕子,凑近姬照,准备给他擦脸,妃眷的义务还是要尽,演戏演全套。 姬照却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姜朝露的手。 姜朝露浑身一僵,扯扯嘴角:“王上,醒酒汤马上就来,妾去给您备干净的寝衣,汤池的水也放好了,您先行沐浴?” 姬照微醺的眸,就看着她。 眼前的女子满脸贤良淑德,真的是,美梦般的合格。 姜朝露见姬照不说话,以为他真醉了,试探:“连王上都能喝醉,可见席上的酒烈,酒入喉嘴没门,旁人有些话,王上莫当真……!” 话掐断在惊呼里。 姜朝露只觉天晕地转,背部就被摔在了榻上。 姬照撑在她上方,或许真的醉了,眼眶有些红,沉声:“姜儿,寡人说过,戏,寡人陪你演,但不要把寡人当傻子。” 姜朝露不敢动弹,妄图蒙混过关:“王上说什么呢……” 话再次掐断,被姬照封住。 酒香,和几乎要将她炼化的炽热,让姜朝露都快窒息了。 然而最可怕的是,这一次不是点到为止。 姬照浑身的温度继续攀升,指尖熟练的伸向了她的腰带。 根本不容抗拒的力道,有点耍酒疯的意味,也有点,任性的孩子撒泼的意味。 姜朝露拼命挣扎起来,她的理智控制不住身子,就是从每一根骨头每一滴血的,感到恶心和抗拒。 端醒酒汤进来的宫人傻了眼。 妃眷敢这样拒绝王上,轻则赔一条命,重则赔十数条命,阖宫连坐都有可能。 宫人情急之下,也是为了保全自身,全冲上去帮着姬照,按住姜朝露手脚,让她动弹不得。 姜朝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屈辱,要发疯的屈辱。 她被四仰八叉的禁锢住,被疾风骤雨的扒衣服,她是玩物么,是发泄的道具么,尊严都被踩得稀巴烂。 姜朝露哭得声嘶力竭,嗓子都沙了,还不停打干呕。 姬照停了下来。 看着几乎哭得昏厥的女子,他冷静下来,眸底一划而过的心疼,最终被暗影吞没。 他屏退宫人,伸出手,想为姜朝露擦泪。 姜朝露别过头去,惨白的脸冷若冰霜。 姬照的手滞了滞,转而向下,按住她的心窝,嘶哑一句:“……如果我糊涂一点,能换回这颗心么?” 话深处,压了绝望和哽咽,或许曾经那个青衫翩翩的君子,回来了。 姜朝露无动于衷。 姬照浑身一阵无力,肩膀耷拉下来,头都撑不起了。 然后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红色的纸笺,扔在地上,踉踉跄跄的,消失在夜幕里。 姜朝露瞥眼去瞧。 笺上小楷:和魏凉变成老美人老大爷。 她如遭雷击。 那天他和她去看了庙会,在村头看着都不像的菩萨像前,写了红纸,向老天祈愿,长长又久久。 如无意外,姬照很快,能找到另一张:和阿葳变成老婆婆老大爷。 姜朝露剧烈的哆嗦起来,彻骨的寒冷,让她齿关打架,蜷缩着抱住自己。 恐惧,从骨头和血里,摧毁着她。 原来姬照一直都没放弃搜查,但凡两张红笺凑齐,人证物证俱在,什么都保不了他。 君王疑心,如悬刀在颈。 她放手的太阳,原来一直,没逃出过黑夜。 姜朝露跳下榻,闯到水房,半人高的蓄水缸子,猛地将头扎了进去。 冷静,要冷静。 姜朝露不停对自己说。 她看到破碎的水面映出一张脸,疯魔的,扭曲的,眸底却有太阳,来葬她飞蛾扑火。 “魏凉,对不起。” 姜朝露笑了,那一刻做出了决定,由她堕往地狱。 然后用血躯,将她的太阳,送出黑夜。 第一百零六章 毒药 诸侯历一百四十四年,秦军铁骑肆虐,诸国岌岌可危。 燕国将士奔赴边疆,在今秋上旬。 边疆遥远,到了那边都该立冬了,若是出发再迟些,半路大雪封山,就没得跑。 是以今秋,是姜朝露的最后期限:送出魏凉。 她拿了一本历日,算着日期,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她去永巷,瞧了久违的王后赢玉,自从她划烂赢玉的脸后,伤痕就因为天热,愈合很慢,弄得赢玉天天晚上嚎着叫痛。 “给王后用新方子。”姜朝露交给医官一张方子。 医官冷汗和热汗都往下流,姜朝露的新方子,没有改变原有的配方,只加了一位致脓的药。 能让赢玉的脸伤不停愈合,溃烂,愈合,溃烂…… 反反复复,光是折磨,就是最毒妇人心。 医官抹了把汗,手发抖:“王后虽遣永巷,但位分还是王后,万一哪天王上大发慈悲……” “王上发不发慈悲妾不知道,但妾知道,妾也许会。”姜朝露悠悠道,“……你说,你想黥面发配,还是当庭杖毙?毕竟大人可是准备以新方子谄媚本夫人,借此升官发财呢。” 顿了顿,姜朝露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大人放心,只要您和妾都不说出去,升官发财,妾会给到您的。” “臣没有?”医官刚想辩驳,瞬时面如死灰。 这番飞来横祸的理由,合情合理到流畅,连方子的笔迹,都做得惟妙惟肖。 请君入瓮,盛宠的朝露夫人,布的是绝杀局。 医官头垂下来,应了。 姜朝露最后给赢玉的话,是千娇百媚:“王后,您说的对,死亡,真的太轻松了。” 是,她不想让赢玉死了,她要她生不如死。 她要保证送出魏凉之前,赢玉不会出来搅局,做活死人好了。 姜朝露做的第二件事,是见程鱼。 当然靠太后帮助,在太后殿见的面,她和程鱼都去请安,好巧不巧“碰上”。 “子沅,帮我两个忙。”姜朝露压低语调,开门见山,“一,帮我查魏家,别的事罢了,山樱却是我和他之间的约定,王后能够知晓,必是魏家出了内鬼。” 程鱼微惊,慌忙捂住嘴:“你放心,这事不消你说,我也会查的。二是什么?” 姜朝露深吸一口气:“我要大剂量的春药。” “那东西是禁药!心术不正的能带进来一点就罢了,你还要大剂量?等等……”程鱼心里咯噔一下,转念意识到什么,“你要春药作甚?你又不需勾王上!” 姜朝露咬咬唇,沉默。 程鱼急:“姜儿,你想做什么?子初兄长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来不及了!他已经找到一张祈福笺了!”姜朝露打断,厉声低喝,“最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必须要让他做边疆大将,镇守国本,王室便不敢轻易动他!” “可他自己弃权了啊!”程鱼话刚出口,就脸色发白,“……难道姜儿你打算?” 程鱼说不下去了,她瞳孔扩大,不可置信的瞪姜朝露。 “你疯了。”良久,她从肺腑里挤出三字。 姜朝露噙了泪:“对不起,子沅,我最后能做的,是把未来还给他。” “那你呢?”程鱼反问。 “我?”姜朝露红了眼,“……我就不打扰了。” 程鱼开始频繁的进宫。 说是看望太后程姬,实则将小剂量的春药,带到了朝露宫。 春药,为后宫所禁。 所以程鱼无法一次性带太多,只能蚂蚁搬家的,一点点交给姜朝露。 同时,姜朝露也万事俱备,看着春药越攒越多,看着梧桐树叶变黄,看着第一片秋叶,落在她肩。 她知道,地狱的门,为她打开了。 燕国的秋,半城疏雨打芭蕉。 明天就是镇守边疆的将士启程,今晚还有沽名钓誉的,靠着家族庇荫,把纨绔子弟往行伍里塞。 边疆虽苦,然功勋卓着,只要熬回来,就是冲天的平步青云。 注定是暗流涌动的一晚。 注定是喧嚣和悲剧的一晚。 注定是命运成疯纠缠化魔的一晚。 朝露宫,灯火通明,姜朝露从玉枕的暗匣里拿出了春药。 最后一刻,程鱼终于带够了春药,足矣令理智控制不住身子的剂量。 “姜儿,这种剂量,等于毒。”程鱼的警告还在耳畔回响。 姜朝露却露出扭曲的满足,迫不及待的,将所有春药,往嘴里灌了进去。 …… 前朝,大殿。 姬照倚在软塌上,头疼的揉太阳穴。 殿里觥筹残酒,笙箫绕梁不散,俨然是刚举行过宫宴,王室为奔赴边疆的将士送行。 好不容易将士跪安,四周安静下来,姬照还觉得脑海嗡嗡的吵。 然后,他看到了姜朝露。 女子出现,进殿,向他走来,侍卫根本不敢拦,盛宠之上都装了眼瞎。 姬照眨巴眨巴眼,以为自己喝醉了,眼花。 因为视野里逐渐清晰的姜朝露,鲛绡轻罗,雪脯半露,颊边故意溜出来的一缕发丝晃悠悠,晃着惊心动魄的魅惑。 是,魅惑,可以说是伶巷学有所成的伶,也可以说是修为高深的狐狸精,人也罢妖也罢,美到危险。 空气刷的,被点了火。 姬照呆了,果然喝醉了? 姜朝露走到姬照面前,兰花指翘,解了腰带,往他脸上一扔。 “君王之命无有不从,命令他去边疆,我与他此生不复相见。作为交换,下半辈子,我安安心心的,做你的朝露夫人。” 姜朝露开门见山。 腰带的香气冲得姬照一个激灵,醒了。 他拿开腰带,抬头看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已经不是石破天惊可以形容的话了,反而是近乎狂妄的坦白,将局中人的秘密放到了秤杆上。 交换,她用的是这个词,越是算得清,就越是不堪。 姬照回过神来,明白的瞬间,他的眸,逐渐冷却,冷却。 最终,化为寂灭。 “服了多少?”他意味深长的问。 女子脸已经开始泛红,是那种不正常的,病态的红,让她精心准备过的美,更加危险。 “……要看王上的功夫了。”女子也意味深长的答。 “你竟然为他至此?”姬照诡异的笑了,“好,来人,召魏凉。” 第一百零七章 服毒 “现在?”宫人看了看如墨的夜色,略有迟疑。 “现,在。”姬照一字一顿。 魏凉脚步铿锵的走进来时,明显的僵住。 灯火橘黄,空气灼热,软塌上一男一女,腰带都扔在地上。 “王上?朝露夫人?”他连跪拜都忘了,声音颤抖起来。 姜朝露想唤他,却药效开始发作,脑海成了浆糊,糊涂得很。 我现在在做什么? 姜朝露问自己,不知道,她只知道他在看她,脸一寸寸变白。 啊,她的小将军,千军万马前不变色的魏凉,怎么能露出这种表情。 怪不威风的。 姜朝露的背部碰到了榻,她听见姬照在说话,声音很近又很远,不真实。 “……准,但凡不伤性命,任何法子……如视线移开片刻,阖宫连坐……”姬照的声音,毛骨悚然的玩味。 姜朝露竭力维持着理智,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还没想明白,就看到了这辈子,都如跗骨之蛆啃噬她的一幕。 大殿的宫人蝗虫般冲了上来,有人举起石铁的灯架,狠狠打在魏凉膝盖,魏凉猛地踉跄,跪了下来,听得清脆的裂响,是骨折了。 有人搬来锁门的铁链,缠住魏凉的身子,两端还有人大力的拉扯,让链圈缩小,将魏凉箍得死死的,皮肤破裂,鲜血汩汩。 甚至有人借来了臂粗的蟠龙弓箭,用弓身扼住魏凉的下颌,逼得他脑袋上抬,直视软塌,血从唇角流下,是牙齿都被挤压碎了。 哪里还顾得君臣,哪里还顾得王命,魏凉拼命挣扎起来,像一头被围捕的兽,鲜血淋漓的要挣脱。 惨景,王宫大殿,竟也有野蛮如斯的惨景。 “小将军,您饶恕奴!阖宫连坐,奴也要活命啊!您别动了,能少遭点罪!” 宫人哭着请罪,手却不敢松,反而越来越多的宫人涌进来,蚂蟥般将他湮没。 魏凉还是挣扎。 他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看着软塌上的姜朝露,就看着她的眼睛,悲痛,又绝望。 能让姜朝露的灵魂都腐蚀的,绝望。 朦朦胧胧,有姬照满意的微笑:“魏凉,听话,好好看着。” 看着。 明白这两个字的同时,姜朝露听见脑海里崩一声,弦断了。 …… 姜朝露觉得热。 是来地狱了么?红莲业火在烧灼她身,她心,她能听见急促的喘息,还有隐隐约约,那种呜呜的声音。 人间好嘈杂,是有人在唤我姜儿么,独独无人,唤我阿葳。 葳,葳蕤之葳,她看见满殿的鲜红,是山樱开得烂漫么,独独无人,等我回家。 她要去向何方呢? 一遍遍,一次次,天空坠落大地,平原上升丘壑,她看到众生拥挤来来去去,独独无人,是她梦里的少年。 好痛,每一根骨头每一滴血,都在哀鸣的痛。 她找不到自己在哪里了,黑咕隆咚的永夜,没有太阳,也没有花。 有很多画面在她眼前闪,走马观花,她好像看到了绿水巷的马墙,马墙边,有一棵枇杷树。 树下有一匹马,一个名门家的小贵人,白衣蓑笠,刀锋如雪,仰头看向她时,眼睛里有光,和涟漪。 后来他去哪里了呢? 姜朝露转过头,看到一双眼睛。 开始流的是泪,后来流的,都是血。 …… 找到了。 我的少年。 …… 姜朝露醒来,屋里两排十几个脑袋,都在哭。 死了? 她下意识举起手,日光透过指缝,苍白的皮肤下能看见青筋。 “夫人您醒了!来人,夫人醒了!医官!” 那十几个脑袋惊喜,吵嚷着忙活起来,一通诊脉服药,姜朝露的瞳孔聚拢来。 是在她自己的朝露宫。 秋风萧瑟,秋阳恹恹的洒进来。 “恭喜夫人化险为夷,醒过来就好,无大碍了。”医官在屏风后跪拜。 姜朝露一歪头:“发生了什么?” 宫人的脸色担忧起来,看向医官,欲言又止。 医官连忙解释:“那种剂量的……咳咳,等于毒啊……经此一劫捡回条命,意识没那么快恢复,养阵子也就是了。” “毒?”姜朝露愈发茫然。 宫人红了脸,小心翼翼道:“那个……夫人和王上同房……夫人最后昏过去了,王上把您抱回来的。” 姜朝露听得一惊一乍:“什么时候的事?” “五日前。”宫人答。 竟然昏迷了五日。 姜朝露点点头,又摇摇头,觉得自己漏了很重要的东西,但就是想不起来。 “姜儿你醒了!”急切的男声飘进来,众星拱月的宫人立马塞满了屋。 说话的男子坐到榻边,明明不懂医术,却不停摸她脉搏,反复确认她活着,他重重松了口气。 “好,真好,都有赏!”男子欣喜的大笑,阖宫谢恩。 朝露宫春风融融,喜气洋洋,姜朝露却面无表情,明明男子温柔又关心,她只觉得冷。 深入骨髓,让她齿关都哆嗦起来。 “你刚刚恢复,寡人就不多叨扰了,好好歇息,按时服药,寡人晚些再来看你。”男子帮她掖好衾被,起身要走。 忽的,幽幽的一声:“姬照。” 从背后来。 咚咚咚,大惊失色的宫人跪倒一片。 姬照回头看去,榻上的女子盯着他,瞬间眼睛发红。 “想起来了?”姬照眉梢一挑,然后转过头来,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再看着她这样的表情,自己会做出什么。 他预料到女子会问什么,好像提前排练过,可以平静的告诉她。 “他不见了。寡人的旨已颁,你随便找人问,正儿八经的王令,但他就是不见了,宫里和魏家都在找,音信全无。” 言罢,男子背影消失。 魏凉不见了。 成了王城茶余饭后最时兴的谈资。 据说是在某天晚上,被召进宫,出来,就不见了。 王上的封将令已颁,找不着人,魏家,程家,很多家,都在找,动用所有关系和势力,竟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几天,几月,夏尽秋来,秋尽冬来,魏凉仿佛凭空蒸发。 传说越编越离谱,还有什么他是天界神将,被召回去了,稀奇古怪连成精的都有,局外人看热闹,局中人空断肠。 禳侯魏沧心急如焚,瘦了一大圈,程鱼戚姬等人以泪洗面,半个燕国都被掀了底朝天,名门暗卫倾巢出动。 硬是,不见了。 第一百零八章 寺人 转眼,冬。 诸侯历一百四十四年的冬,好像格外冷。 姜朝露去祭拜木兰院奴仆五人,她为他们修了一座小小的佛塔,以燕国最高的礼节供奉他们的牌位,祈望他们去到西天极乐,来世投个好胎。 她坐在他们的牌位前,和他们说话,说着说着笑,说着说着哭,好像他们都还在,为了争谁第一个捞肉片而不可开交。 一年了,坟头草长。 姜朝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个人,在人间踽踽独行了一年。 没有了他,没有了他们,就她一个人,演尽疯魔戏。 所谓命啊,过得很慢,又过得很快。 一眨眼,来来去去,剩下她。 一眨眼,沧海桑田,白茫茫的真干净。 姜朝露哭昏过去,宫人把她抬回来,燕国后宫开始烧青冈炭。 北风刮得呼呼的,下雪了。 姜朝露伸手向檐下,看雪落在掌心,想起那个冬天,他找到她。 “阿葳,阿葳啊……”他在她耳边失控的呢喃。 众生虚渡。 却到头来,这众生,不过是一个他,他在,就是三千繁华,他不在,就是山海寂寞。 姜朝露会遣宫人打听魏家的消息。 倒不怕王上忌讳,因为王城都在找魏凉,从秋到冬,杳无音讯。 姜朝露有时做梦,梦里,魏凉骑着马,戴着蓑笠,从枇杷树下经过,抬头对她笑,还是一如从前的少年。 可画面一转,就是满地的血污,他好像在哀鸣,阿葳,只重复这两个字。 姜朝露会惊醒,身畔同时想起的是另一个声音:“姜儿,又魇着了?” 啊,果然是魇。 “惊扰王上了。”姜朝露谢罪,面无表情。 自从那天后,姬照没有再碰她,一来是姜朝露伤了身,要休养,二来是心照不宣的,一根刺横在两人中间。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人知道,等在前方的是什么。 未知的最恐惧,魏凉这个名字,如同蛰伏在沼泽里的兽,觊觎着王和妃。 姜朝露越来越习惯后宫的日子。 华丽又虚无,热闹又寂寞,她习惯了对姬照三拜九叩,张口恕罪闭口不敢,习惯了和宫人打牙牌,打发红墙里的时间,也习惯了把狐狸精的美人皮,换成合格的妃眷皮。 贤良淑德,她炉火纯青。 连姬照都会迷糊:“姜儿,你真的安安心心,做寡人的朝露夫人么?” “当然,妾非君子,然一诺千金。”姜朝露背得熟练。 是啊,朝露夫人,这张妃眷皮,她熟练的穿上,只是里面都是空的。 ——她再也,没了心。 未来,还给他了。 而她,已身在地狱。 诸侯历一百四十四年,除夕。 魏凉,还是凭空蒸发。 后宫张灯结彩,庆贺新年,姜朝露一个人煮了锅子,放了六副碗筷。 “新岁安康……新岁安康。” 她斟酒,转向身边空荡荡的位子,盅碰过去,酒洒了出来。 没有他的第一年,来了。 诸侯历一百四十五年,开春。 天儿暖和了,姜朝露看着宫人在苑里扫雪,给雪压弯的山樱树苗做了木架子。 “夫人,再过月余,山樱就要开了!”宫人回头来,对她笑。 姜朝露想回些什么,却发现宫人的目光变得惶恐。 她下意识的一摸脸,奇怪,泪下来了。 “我怎么哭了……”姜朝露大惑不解。 这条路会去往何方呢? 岁岁年年,年年岁岁,燕国有尊贵的朝露夫人,王有宠爱的妃眷,她,却没有过去和未来。 都死了,葬在了那天晚上,她看到的枇杷树下。 她找不到了她的少年。 也找不到了,少年的她。 三月,燕国山樱盛放。 姜朝露再次,见到了魏凉。 或许很多年后,她想起这一天,都觉得梦似的。 梦醒了,只是着的魇。 又或许她曾经在毁灭的余生里想过,这一天,是他开的玩笑。 呆子不呆了。她捧他的场,说他玩笑开大了,去军营里没学好。 这一辈子,哪怕算上那天晚上,无数遍千万遍,她都愿意和老天做交易,撤回这一天。 时光倒流,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一天,是以姬照的王令开始的。 姬照宣她到了大殿,让她挑新进宫的宫人。 “朝露宫里的够多了,妾不是三头六臂,不需那么多伺候。”姜朝露婉拒。 辞旧迎新,岁和人都是一样。 每年春,宫里会放出去一批年老的宫人,选进来新的宫人,然后分发到各宫。 “这次不一样,你好好挑挑,肯定有满意的。”姬照按住她坐下。 姜朝露觉得哪里不对劲,明明是阳春三月,明明是春风如沐,她却直觉的,心里开始发凉。 一种来自本能的,凉入骨髓。 “选宫人这种事,内务府安排就是,不需妾亲自来。”姜朝露下意识的要逃。 “诶,说了,这次不一样,有大惊喜。”姬照的声音颤抖起来。 姜朝露心里的凉意更浓。 颤抖? 不确定是兴奋还是惊怒,姬照这种疯子,他的声音竟在颤抖。 唯有一种解释:出现了比他更疯的,疯子。 不容姜朝露拒绝,姬照拍拍手,命新选的宫人觐见,第一批的是寺人。 寺人,《周礼》谓天官冢宰所属,为宫中侍御之宦官,换言之,就是没根儿的。 几十名寺人低头走进,在殿里跪拜,向王和妃请安。 “抬起头来,让朝露夫人好好挑挑。”姬照吩咐,声音都变音了。 寺人抬头,直视御座。 姜朝露的心,刹那停止跳动。 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陌生的脸—— 魏凉。 轰隆,她脑海里嗡一声,空白了。 “其他人等退下,你,就你,朝露夫人挑中了,留下。”姬照伸手一指,替女子做了决定。 寺人低着头走出,就剩了一个人,跪在殿里,看着他和她。 姜朝露没有反应,她瞳孔都扩大了。 “姜儿,是不是大惊喜?嘻嘻,魏凉,是魏凉!疯子,都疯了!”姬照激动的将魏凉拽到她面前。 “你看啊!!!” 他诡异的笑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开心,和扭曲。 咫尺相对,姜朝露确认了这张脸,是,是魏凉。 她呆呆的站起来,手往他某个部位一试,是,是寺人。 注释 1寺人:古代宫中的近侍小臣。多以阉人充任。《诗·秦风·车邻》:“未见君子,寺人之令。”郑玄注:“寺人,内小臣也。” 第一百零九章 报复 她的少年,成了没根儿的废人。 姜朝露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是拔下髻中金簪,瞬间往姬照刺去,但金簪还未碰到姬照,数把匕首就架在了她脖颈。 “朝露夫人。”暗卫在她耳边冰冷的警告。 姜朝露却仿佛不知死,还是挣扎着,金簪往姬照去。 “该死,是你,你把他……”她咒骂着,眼眶血红,像个厉鬼。 姬照表情淡然,耸耸肩:“不是寡人,是他自己。” “呵?”姜朝露一声嘲讽,瞬间抽回金簪,抵在了自己脖颈,“姬照,我知道怎么让你死。” 姬照脸色微变,正要命令暗卫去夺簪,先出手的却是魏凉。 他轻轻握住姜朝露的手,让她放下,看着她眼睛:“……是我自己。” 姜朝露瞳孔一缩。 哐当,金簪坠地。 然后整个人间,都陷入黑暗。 姜朝露醒来的时候,医官在煎药,手臂敷了膏药,俨然用力过猛,伤了筋骨。 朝露宫有窃窃的议论声,很嘈杂,间或入耳魏凉两字。 她目光搜寻着魏凉,看到他跪在堂下,旁边的宫女和寺人指指点点,各种难听话。 “呀,真的是小将军,疯了?” “一个大男人,自己去了势,肯定是疯了。” “听说他和魏家断绝了亲缘,以后是小疯子,不是小将军咯!” 姜朝露清咳一声,顿时阖宫寂静。 她看着那一个个不敢抬的脑袋,挑眉:“以我朝露夫人的名义传令后宫:这是第一次,算本夫人慈悲,便饶过,但也是最后一次。下一次,再有宫人议论此事的,直接杖毙。” 宫人面面相觑,话都不让人说了,是不是过分了点。 有胆大的没当回事:“夫人见怪,不怪奴等碎嘴,实在是太讶异,魏小疯……将军做出这种事,以后宫里行走,奴等不说,旁处也多的是议论,夫人能禁朝露宫的,能禁得了旁的宫?” 姜朝露摇摇头,拿过案头一盅茶水,手腕一动,倾在地上一痕。 宫人不解其意。 然后就见暗卫拥上来,将那人拖了出去,后院响起几声惨叫,遂再没了声。 “夫人,了了。”暗卫回来禀报,衣角的血还在淌。 宫人明白的同时,魂就吓破了,那胆大的直接裤裆就热了。 姜朝露翘起兰花指,缠着颊边垂下的一缕青丝,慢悠悠道。 “传令后宫:这一条规矩,无论你是芈姬还是嬴姬身边的,只要犯了,我都下得去手。不服气的,尽管去告王上,能让王上治我罪,杀了我,我还得谢谢你。” 宫人屁滚尿流的应了。姜朝露的妖妃之名,又添了铁证,都是史官笔下一滴墨了。 朝露宫重新安静下来。 姜朝露屏退宫人,看着低头的某人,艰涩开口:“此地没有外人,你告诉我,真的是你自己?” 魏凉沉默。 姜朝露话锋转凉,语调颤抖起来:“……或者,你是在报复我?” 魏凉还是沉默,曾经顶天立地的小将军,变得瘦削疲倦,脸颊深深凹陷,突出苍白的颧骨,眼眶下都是蜡黄,浸了风霜和沧桑。 瞳仁更是笼了一层灰蒙蒙的雾,茫然的,痛苦的,没了光。 他甚至微微伛偻,奴颜婢膝,是合格的奴才,奴颜婢膝的跪着的狗。 却再不是了立在天地间,能把自己立成一把刀的小将军。 不见了,她的少年。 …… 她把他弄丢了。 …… 姜朝露泪都不知道怎么流了,眼眶很烫,却是干的。 她拽魏凉起来,伸手去解他的裤子,后者没有阻拦,朝露宫的暗卫骇了跳,但想了想,寺人不算人,也无妨。 直到姜朝露看到某处残缺的,愈合的伤疤,她非要亲眼确认,一遍遍确认,才能明白这不是魇,更不是魏凉开的玩笑。 他真的,废了。 “……是,这是报复。”魏凉回答,声音嘶哑到不成样子,“我恨你自作主张,将我拖入地狱。” 姜朝露瞳孔猛缩。 魏凉走近来抱住她,在她耳畔,突然温柔一句—— “要去地狱么?我陪你。” 是曾经的魏凉在说话,许下他和她的未来。 姜朝露凄惨一笑,她反抱住他,同样用他曾经的,阿葳在说话—— “走向雪地里的轩车,甚至那一晚的春药,我都没有后悔过,唯独这一刻,我悔之入骨。” 沧海桑田之后,与你相拥。 不是众生虚渡,而是人间,都成痴狂。 朝露宫多了一位寺人,据说是曾经的魏家少贵人,魏凉。 据说,是因为朝露夫人下了封口令,杖毙了一大堆宫人,几个医官,并嬴姬和芈姬身边几个红人,嬴姬和芈姬哭天抢地的请王上主持公道,不了了之。 燕宫就没人敢议论了。 但没人怀疑,魏凉疯了,自己去了势,因为魏家重修族谱,说与不孝子弟魏凉,断绝亲缘。 而名门间还有一则被忽略的风波,是说魏凉入宫前,闯了金甲神人阵,以此求恩王上,为野室苣姬抬籍,正式嫁他魏凉,成了魏家的少脉主母。 不过这桩嫁娶就显得很可笑了。 前脚立妻,后脚就去势,新娘子过门守活寡了。 然而没有人知道,余生再无颠沛流离,他君子一诺,最后,给了她护身符。 王城流言,热热闹闹,黑的白的都有。 魏家,从曾经的煊赫将门,成了被耻笑的谈资。 魏凉,成了疯子的代名词,小将军,彻底成了小疯子。 “小疯子,小疯子,魏家出了个小疯子……” 王城的童谣,唱得更欢快了。 《诸侯史·燕书·燕悼安王》载:“燕将,巨鹿魏氏凉,乖逆无常,自去势,上负王恩,下愧父母,后世当引以为戒。” 史书寥寥几字,为他盖棺定论。 因为寺人魏凉,就不足以被记下了。 小将军的历史,到此而止。 不过他和她,从来都不必记在历史上。 诸侯历一百四十四年,夏。 燕宫发现,那个本就不对劲的朝露夫人,越来越成精了。 比如,她抹最红的胭脂,描最美的黛,穿最贵的锦衣,故意将衣襟拉低,露出若隐若现的雪脯,成天在王上面前晃。 “王上。”她红唇轻启,眉眼如波,口中叼了葡萄来喂姬照。 姬照呼吸发急。 简直是得道飞升的,狐狸精。 他用残存的理智,抵住她唇:“……姜儿,你在想什么?” 第一百一十章 主动 姜朝露移开他手指,趁后者还没反应过来,身子探过去,葡萄就从一张口,送入了另一张口。 酸甜的果汁,和美人香味,在唇齿间弥漫。 姬照眨巴眨巴眼,愣了。 “姜儿能想什么呢?最难消受美人恩,就是想王上……”姜朝露指尖往下,往姬照某个部位一点,“今晚,最难消受哦。” 姬照呼吸一紧。 当天晚上,王幸朝露宫。 姜朝露穿着薄如蝉翼的水红鲛绡,青丝如瀑,就随意散下来,愈发衬得肌肤雪白,一双赤足跟玉鱼儿般。 简直不是意外可以形容的了。 姬照僵在原地,干都不敢动了。 “姜儿,你到底……”他喉结微动。 “说了,姜儿安安心心的,做王上的朝露夫人,夫人伺候王上,不是应该么?”姜朝露过来拉他。 姬照眼珠子冻住,还是问:“……怎的不见魏凉?” “妾让他去刷恭桶了,他负了妾和王上的好意,总得有些惩罚。”姜朝露面色如常的答。 “刷恭桶?”姬照微惊,脱口而出,“姜儿是不是回心……” 然后他顿住,自嘲的笑笑:“根本不可能的。” 说这句话时,景吾君回来了。 曾经青衫翩翩的君子,春风如沐,瞳仁干净而悲伤。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姜儿。”姬照无力的低下头,“不,就算寡人知道,又能拿你怎么办呢,又能怎么办呢……” 姜朝露猛地封住了他的话,灵蛇纠缠。 姬照浑身一僵,然后就软了下来,他回应她,用尽陌生又青涩的情深。 …… “叫我子明好不好?”姬照在她耳边呢喃。 姜朝露搂紧他,连声唤:“子明,子明……” 姬照愣了片刻。 他把头埋入她颈窝,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竟分辨不出他是在哭还是在笑。 燕国的王,颤抖得像个孩子,急切的向她求证:“真的么?这是梦么?我听错了么?” “梦不梦的,王上不如自己确认。”姜朝露一咬他肩膀,“……用身体。” 姬照汗和泪都滚下来了。 十年纠葛,一朝,融化她入骨。 …… 当晚,朝露宫的宫人都没歇。 一趟趟往寝殿送热水和干净帕子,送红了脸。 已经是深夜了。 朝露宫的声音停了下来。 芈蓁蓁彻夜未眠,她来到月亭,看着灯火熄灭,觉得有点凉。 抬头一看,月色明亮,映得满臂霜。 “别忘了,你和我的交易。”芈蓁蓁听到背后传来微响,早已猜到来者。 比月色更美的鲛绡淌过玉砖,美人迤逦而来,轻笑:“你果然在这,这里能看到朝露宫,芈姬看了一晚上。” 芈蓁蓁转过头来,目光首先往美人双腿一瞥,有点奇怪的走姿,她懂。 “是啊,我看了一晚上,朝露夫人好功夫。”后半句意味深长,芈蓁蓁噙了酸涩,“王上从来没有在任何嫔妃宫里,这么多次……” “哎咧,真是不好意思呢。”姜朝露羞涩一笑。 “所以照这架势,小公子会从你的肚子里出来。你打算撕毁盟约?”芈蓁蓁语露威胁,“别忘了,赢玉还是王后,随时能翻你的盘。” 姜朝露找了座坐下来,实在是腰酸,她懒懒道:“放心,一个月一次,我让王上歇在我宫。其他的时间,我会保证他你那里。毕竟男人嘛,太经常的,就会没兴趣。” 芈蓁蓁瞪圆了眼:“你在说什么啊,后宫的女人恨不得王上天天歇在她们那儿,你还往外推?” 姜朝露耸耸肩:“嘛,伶巷的智慧,芈家的贵女大概是不懂的。” “果然是狐狸精。”芈蓁蓁翻了翻眼皮,话锋一转,“那我就奇怪了,不图孩子,不图宠爱,你到底在图什么?” 姜朝露沉默。 她缓缓起身,来到亭边,看月下一株紫薇树,无声飞落花。 有落花,落在她肩。 她笑起来,咯咯的,天真而清脆的笑,甚至笑弯了腰。 “死亡,太轻松了,不是么?”姜朝露一歪头,月光映亮的眸,漆黑如深渊。 “疯子。”芈蓁蓁捂住耳朵,心生寒意。 宫里坏掉的人,多了一个。 天儿越来越热了。 永巷的惨叫越来越闹心。 王后嬴姬的脸被朝露夫人划伤,又因为医官的配药,不停愈合,溃烂,愈合,溃烂…… 反复的折磨,生不如死。 当然没人过问,一个失去作用的棋子,一个正当盛宠的妃子,谁都知道该站哪边。 但惨叫确实过了头,吵得诸宫贵人睡不好,于是这日,太医署派了太医之首的掌医来诊。 “王后,请换药。”掌医面不改色,打开味道古怪的药罐。 潮湿又阴暗的永巷深处,蜷缩着一个面目可怖的女子,已经认不出来的脸遍布脓痕,流着恶臭的黄色液体。 “轮到愈合了,是不是?快给我!”女子扑过来,两眼放光的抢那药罐。 掌医看着手上被挠出的血痕,蹙眉:“王后,不是愈合的药,是您太吵了,朝露夫人说,干脆给您毒哑。” “管喜?”近距离间,赢玉认出声音,打量来者的脸,“是你。你做了朝露夫人的狗了?呵呵,曾经可是你把魏凉的秘密告诉我,换我助你做上掌医的。” “是臣。”被唤管喜的掌医淡淡道,“助臣的是王后,可不是永巷的弃妇,人啊,要识时务。” 言罢,管喜把哑药递过去。 “如果我不喝呢?”赢玉挑眉。 “那就要王后,开什么条件了。如果能比朝露夫人开出的优越,喜会考虑。”管喜从容应道。 “爽快!但是哑药还不够,我还要你附加一条:朝露夫人的秘密。”赢玉挑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诡异的笑了,“我的交换是:告诉你,你父亲管栎的死因。” “父亲是随王上质卫期间,在卫国病死的。”管喜下意识反驳。 赢玉摇摇头:“……如果我告诉你,是王上亲手杀死他的呢?” 管喜瞳孔猛缩。 “哑药,和朝露夫人的秘密,成交。”良久,他哆嗦着,从齿缝咬出几字。 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压低语调:“前阵子太医署死了几个医官,理由是妄议魏凉一事,被朝露夫人听到了……但臣身为掌医,知道真相,是朝露夫人手脱臼后,他们为她诊过脉,除了手伤,诊出了其他的东西。” 第一百一十一章 盛宠 赢玉很满意:“哦?怀孕了?还是要死了?” 她随口一说,管喜却脸色剧变。 “要死了。如果不生育,大概五六年,如果生育……”管喜说不下去了。 知道秘密的医官都没活下来,世上知道的只有两个人,如今多了一个。 纵是癫狂如赢玉,也不禁悚然失神。 得道成仙的狐狸精,只剩五六年? 她想起这阵子宫人的议论,说朝露夫人回心转意,主动伺候王上,浓情蜜意,羡煞旁人。 赢玉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 “呵呵,不愧是你,姜朝露!你要复仇,死亡太轻松了!!高明,高明啊!!!” 她大笑起来,疯魔般嘲讽又兴奋的笑,人间地狱。 王后没有哑,继续惨叫。 太医署回话,总归位分还是王后,哑了不好向秦国交代,朝露夫人也就作罢。 她没时间和永巷纠缠,因为她忙着,做她的狐狸精。 是,她成了真正意义上,合格的宠妃。 虽然宠妃每个月只侍寝一次,但也是莫大的破天荒,王上已经欢喜不已,特例都开上天了。 “王上,亭子里可比宫殿里凉快。”姜朝露和姬照在湖心亭乘凉,珠帘里一张软塌,她身着薄如蝉翼的罗衣,水蛇般往姬照怀里钻。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两人差点就走火。 “不知检点!”宫人别过脸,心里骂了声狐狸精。 “王上,不要批折子了,来陪陪姜儿。”姜朝露闯进议政的大殿,夺走姬照手里的折子,往他膝盖上一坐。 堂下官袍正经的臣子吓得慌忙回避,白眼都翻上了天。 “王上,姜儿教您伶巷的新玩法?”待到侍寝那天,姜朝露柔若无骨,细腰扭动,姬照能一次次的失控和肆意。 于是宫里多了条默认:那天晚上,附近宫殿的宫人都得堵上耳朵,实在是,彻夜莺啼。 自然,君王不早朝,第二天,哪怕秦国打到王城下了,姬照也能做那昏君。 当然姬照也心知有异。 “姜儿,你真的是安安心心,做寡人的朝露夫人?”姬照不厌其烦的问她。 “妾非君子,然一诺千金。”姜朝露也不厌其烦的回答他。 每每说这话时,她的眸底丝毫不见伪色,深情和那一点点愧疚,都是火候刚好。 姬照加强了暗卫,朝夕监视的汇报,也根本没有破绽。 她真的成了合格的宠妃,鸡蛋里都挑不出骨头的,一诺千金。 姬照糊涂了。 或者说,梦太美,美人恩太烈,他沦陷得放弃了理智。 “那魏凉呢?”姬照还会故意戳她痛处,紧张的看她反应。 “已然错过,不如珍重眼前人?”姜朝露依然炉火纯青。 自问一身面具,染缸里来染缸里去的姬照,只在她的眸底,找到了合乎解释的释然,和那一点点挣扎。 一切,都天衣无缝。 猎物,迷住了猎人。 “未来,是妾和王上的,一年又一年,长长久久。”姜朝露手伸过来,乖巧的缠住姬照十指。 姬照脑子都不够用了。 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哪怕现在都还怀疑的事,眼睛和耳朵却告诉他,是真的。 “未来?”姬照捂住脸,肩膀有起伏。 燕国的王,竟然激动到颤抖起来。 “是啊,长长久久。”姜朝露温柔轻道,重复了这四个字。 ——她的复仇。 许你无尽的未来,然后瞬间,幻灭。 她要让姬照杀了自己。 这把刀,她还要亲手递过去。 朝露宫多了一项姬照都不理解的特例。 朝露夫人拒了平安脉。 按规矩,医官给宫里的贵人每日请平安脉,毕竟都是金贵的主儿,有什么病好治,有什么恶好防。 “姜儿,这不是使小性儿的事,平安脉所谓平安,就是有备无患。”姬照劝。 姜朝露腻着嗓子撒娇:“王上,妾又不是不问诊,不舒服的时候再请医,其他时候就不用了,反正朝露宫那么多人,妾但凡咳了一声,都会传医官的。” 实在是受不了这声音,怕破了她一个月侍寝一次的喜恶,姬照逼着自己退让。 “好好好,但如果有任何不舒服,请医就没得商量。”姬照退无可退,加了句,“不对,姜儿不会是在瞒寡人……” 话被封住。 姜朝露灵蛇探入,殿里就只剩下脸红心跳的声音。 最难消受美人恩,宫人确定:燕国的王,得被狐狸精吃了。 转眼,秋,王城枫叶红遍。 姜朝露在一片头都不敢抬的跪拜中,来了辛者库,宫里最低贱的地方。 名贵的宫袍碰到地砖,顿时沾了一块黑印。 做活儿的寺人和宫女战战兢兢,头都快磕到污水里了。 辛者库,连身份高点的宫人都不愿踏足,更别说得宠的妃眷了。 姜朝露来到最里面的一处院子,院子里堆了小山般的恭桶,一个熟悉的人,跪在那里。 “魏凉。”姜朝露蹲下身,伸出保养良好的食指,去抬他的头,“你的答案还是没变?” “朝露夫人……”魏凉刚要开口,那食指就点在他唇心。 “你想好了回答,我耐心不好,不会一直尊重你的意思。否则本夫人一道命令,身为寺人的你,如何能抗拒。”姜朝露抚摸着他的唇,眼神迷离又痛苦。 旁边的宫人都捏了把汗。 出宫,愿还是不愿,这是朝露夫人的问题。 愿意了,立马走,不愿,继续刷恭桶。这是朝露夫人的选项。 朝露夫人将魏凉发到辛者库时,给库里放了话:只要魏凉说愿,随时她都能让魏家来接人,而传话的人,能得半生富贵。 是以辛者库的宫奴,盼星星盼月亮,比姜朝露还盼他说个愿字。 但魏凉,就是不愿。 “奴,不愿。”一如既往的,魏凉回答。 他面无表情,瘦削的脸像是蒙了层灰雾,苍白的干枯的,还有那一点点奴才的卑微,都已经很熟练了。 姜朝露乍然眉眼扭曲。 她猛地抓住魏凉衣襟,厉声尖叫:“你真傻了么,魏凉!哪怕去了势,只要你出宫,禳侯也能帮你安排好后半生,你偏要在宫里做狗?!魏凉,你好好回答我啊!!!” 魏凉没反抗,沉默。 姜朝露又扭打起他来,像个疯妇,手脚并用的撕扯他:“回答我啊!出宫啊!!说愿意啊!!!” 魏凉还是没反抗,低着头,一言不发。 转眼,他浑身都是女子的指甲划出的血印。 第一百一十二章 清洗 滴答滴答,鲜血染红了辛者库的污水。 几声脆响,是女子的指甲断了,她和他的血,混在一起。 魏凉终于叹了口气,轻轻一用力,制止住姜朝露。 “命令我,我就出宫。”他哑着嗓子道。 “好,本夫人命令你……”姜朝露话没说完,身子便被某个大力一带,转入了恭桶后。 辛者库的恭桶堆成小山,隔绝所有视线。 宫人和暗卫捂着鼻子,不愿近前去,顾名思义,谁愿意靠近恭桶。 恭桶的小山后,魏凉将姜朝露压在宫墙上,他锢着她,看着她,目光深处泛起了夜色。 姜朝露抚摸他脸上指甲划出的血印,哽咽道:“……你明知道,我没有办法命令你。” 魏凉扯扯嘴角:“怎么,朝露夫人是在顾念旧情?可惜了,奴倒是都忘了,沧海桑田,早就过了。” 这话说得刻薄,如尖刀扎入心脏。 姜朝露霎时面无血色,呆呆道:“魏凉,此地只你我两人,你何必说这种话。” 魏凉眉梢一挑,他凑近姜朝露耳畔,一字一顿:“阿葳,你以为我留在宫里是作甚?” 顿了顿,他笑了:“我恨透了你啊……” 最温柔的语调,说着最残忍的话。 明明是暧昧的距离,两个人却咫尺天涯,恩怨都缠成了结。 死结,解不开了。 姜朝露瞳孔猛缩。 她转向魏凉耳畔,失神的呢喃:“好,那就不死不休,地狱,我们一起下。” 血红的泪,从她眼角滚落。 人间,所在即地狱,与你不死不休。 姜朝露将魏凉传回了朝露宫。 当晚,姬照看着跪着给他脱鞋的魏凉,没缓过来:“你……不是在辛者库?你是魏凉?” “奴魏凉,见过王上。”魏凉跪拜,头深深的碰到地面,恭敬如斯。 相当合格的奴颜婢膝。 姬照看看他,又看看姜朝露,恍然:“姜儿你今晚特地请寡人过来,就是为了……他?” “妾自作主张,把魏凉调回来,就近身伺候,王上不会介意。”姜朝露挠了挠姬照手掌心。 “你是夫人,当然有权调动宫人,至于介不介意……”姬照目光微闪,当着魏凉面,伸手将姜朝露揽入怀里,“只要他是懂规矩的寺人。” 后半句意味深长,加重了寺人两字。 没想到姜朝露毫不介意,转头就叫魏凉脱裤子:“虽然宫内都检查过,但若王上不放心,大可亲自看看。” 魏凉滞了片刻,遵命脱掉了裤子,他低着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姬照也真的亲自看,像看猴儿似的,嘲讽:“魏凉,很痛,你是怎么下得去手的?寡人的封将令都下了,你堂堂小将军,偏选着绝路走,怪不得寡人。” 魏凉沉默。 姬照大笑起来,笑声逐渐扭曲和疯魔,他一挥手:“来人!朝露宫的宫人都过来!都来看看啊,魏小将军真的没根儿了!” 宫人虽面露不忍,但不敢违抗王令,聚拢来围着魏凉,看猴儿。 众目睽睽,近乎于剜肉的羞辱。 魏凉终于浑身颤抖起来,他拳头攥紧,一滴滴,掌心淌下血来。 姜朝露始终旁观,和姬照打趣,娇滴滴的,目光都没往魏凉身上瞥。 姬照最后那点疑虑散了,一挥手屏退宫人,让魏凉穿上裤子,就留在朝露宫。 “王上,妾想您了。”姜朝露看了眼时辰,小拇指勾住姬照腰带,撒娇道,“王上今晚别走了好不好……” 姬照微眯了眼:“一个月一次,是姜儿立的规矩,莫非……” “今晚,破例哦。”姜朝露小拇指一动,解下了男子腰带。 姬照看了眼如同局外人的魏凉,心满意足,向女子压了过去。 …… 鸳鸯交颈,被翻红浪,莺啼声声满春光。 这种事,寺人是不能近前伺候的,得守在堂外,待里面事了了,伺候热水和干净帕子。 是以魏凉被带了出来,宫人看王上的意思,大抵以后都是他负责,遂教他如何备水,如何暖帕,说他好福气,要一步登天了。 魏凉还是沉默,守着烧炉子,火光倒映在他眸底,一片漆黑。 只是听到寝殿传来的莺啼时,他会低下头,将头深深的埋入膝盖里,脊梁弯曲,蜷缩成一团。 ——小小的,角落里的少年。 “来人。”寝殿里姬照慵懒的吩咐。 宫人给魏凉使眼色,这便是事了了,做奴才的,手脚麻利点。 魏凉端了热水,搭了帕子,走进空气灼热的寝殿,一股欢好后的气味,他曾经很熟悉。 “请王上,夫人清洗。”他跪在屏风后,禀报。 “进来,寡人和夫人累了,你来伺候。”些微凝滞后,姬照吩咐。 魏凉齿关咬紧:“王上,不合规矩。” 姬照一声嗤笑:“别说男人了,寺人连人都不算,无妨,进来。” 魏凉手一抖,盆里的水洒了出来,脏了散在绒毯上的宫袍。 是女子的,上面绣了山樱,再也不会开的山樱。 魏凉深吸一口气,迈过屏风,走进内室,他低着头,不去看依偎的两具身子。 他规规矩矩的给姬照清洗完,换了水和帕子,轮到姜朝露了,他的手却不受控制的哆嗦起来。 很危险的破绽。 魏凉逼迫自己冷静,只要不抬头看,给谁清洗都是一样。 可他失败了。他太熟悉她,每一寸地方,如今这每一寸地方,都有另一个他的痕迹。 魏凉仿佛被掐住脖颈,呼吸困难,要痛疯了的窒息感。 干脆死了算了。 不过瞬息,魏凉眉间漫开灰白的死气,瞳孔扩大,僵在了原地。 榻上,姬照冰冷的声音响起:“不会伺候?寺人做不好事的,轻则黥面,重则杖毙,反正奴才嘛,死一个就跟踩蚂蚁似的。” 姜朝露见魏凉没反应,心生不妙。 她凑近他脸,抬起他下颌,看见一双魂魄俱散的眼。 姜朝露心跳猛窜。 她不动声色的背过姬照视线,手指迅速掐住魏凉人中,狠狠几下,那双眼才微微找回点神。 “看到了?该死心了。”姜朝露第一句话,咬牙切齿。 她声音压得低,姬照并没有听到。 魏凉恢复清醒,目光落到她肌肤上的痕迹,答非所问:“……痛么。” 姜朝露差点没控制住,心神大恸,偏偏异常都不敢表现出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柴垛 “我要做他的朝露夫人了,死心魏凉,出宫去,回魏家去,你和我的命运,不该再交集了。”姜朝露拼命克制着,最后劝他。 魏凉深深的看着她,失神的眸底风霜交迫,忽的又平静了下来。 他露出了一个绝望而诡异的微笑。 “奴,斗胆启禀王上:方才夫人与奴秘语,欲借旧情,私谋放奴出宫,背弃王恩。请王上明察。” 魏凉略过姜朝露,看向榻上的姬照,大声道。 姜朝露脑海嗡一声,懵了。 姬照似笑非笑:“……呵,如果真是如此,魏凉你会告诉寡人?” 魏凉叩首,满脸真诚:“奴已摒弃旧情,既入宫,便该忠于本责。弃奴之人不足惜,负奴之人,更不足令忠字蒙灰。” 这番话说的好听,但场中三人,只怕谁都不信。 姬照亦是如此,掏了掏耳朵,魏凉的理由他猜不透,而姜朝露私谋他出宫,却是他一百个猜得透的了。 他怀疑的目光移开魏凉,落到姜朝露身上,一深:“姜儿,是么?” 姜朝露头皮发麻,她如何都不会想到,这把刀子,是魏凉递过来的。 她不可置信的看了看魏凉,后者一副忠君爱国的样子,陌生又冰冷。 “王上息怒……妾……”姜朝露语调颤抖,想辩解,却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是啊,老天爷的刀她受,君王的刀她受,当魏凉的刀呢? 她真的是,只有把头递给他的份儿。 “解释不出便是了,姜儿,太让寡人失望了,睡在寡人身边,还想着为旁人谋划生路。”姬照的表情阴鸷起来,“看来是你还没认清,你是朝露夫人的事实?” 姜朝露预感到姬照要做什么,寝殿空气再次升温。 她很熟悉他,他的惩罚和占有,都是最原始的方式。 很好,引君入瓮。 姜朝露绽放出罂粟般的笑容。 ——若无生育,五六年光景。 那天帮她诊治手伤,医官顺带诊出的绝症,猝不及防下把她自己也吓到了。 “夫人常年忧郁伤摧,底子不好,大剂量的春药等同于毒,这一毒,可不就是回天无力,直接折寿到底了?” 医官放下笔,方子都不开了。 顿了顿,医官加了句:“若是不生育,无忧无虑的养着,或能多几年,但若生育,只怕五六年都没有。” 后来,医官都跪安了,她还傻在原地。 再后来,她找了借口,杀了所有知情的医官,某个疯狂的计划,就在她脑海里窜了。 许你无尽的未来,然后瞬间,幻灭。 这是她的复仇。 这条命,最后赌的报复。 …… 知道秘密的只有她自己,就算表面症状还没表现出来,她自觉身体,也在一步步垮了。 比如越来越容易疲惫。 所以每次做这种费劲的事儿,都不亚于凌迟的刀,在剜她血肉。 如今这把杀人的刀,她递给姬照,她要他亲手刺向自己,尝尝一种痛,叫生不如死。 “王上越战越勇呢。”姜朝露撒娇,意味深长的看了姬照某个部分一眼。 姬照呼吸一紧,伸手将她拉入怀里,微眯了眼:“姜儿,你果真是,欠教训。” 火热的三个字落下。 寝殿里就重新充斥了春光和喧闹。 魏凉一声不吭,端了水盆退出来。 “都几次了?王上真是宠爱朝露夫人呢。”水房的宫人打着哈欠,窃窃议论。 言罢,宫人都瞧了魏凉一眼,某些风言风语,他们也编排过。 然后他们骇了跳。 因为魏凉把水盆一放,往殿外去了,看方向是寺人所。 “诶,魏小疯子,你不备水了?”宫人怒喝,也没留住他。 枇杷树下的少年,走在夜色浓重的宫里,蜿蜒的红墙如牢笼,湮没他微微伛偻的背影。 仿佛背上扛了太重的宿命,顶天立地的小将军,都直不起腰了。 他来到寺人所,一脚踹开门。 正在睡觉的寺人吓得爬起来,无头苍蝇般窜:“谁!” 当看清月光下那张脸时,寺人愣了,那张脸如澡雪青松,好看到,根本不像是出现在这种糟践地的东西。 “魏小……”寺人不知如何称呼他。 哪怕去势,这副姿容,也让他如污泥里明珠般的存在,泥泞里的蛆虫都觊觎着吞了他。 是,寺人多“奇怪”的癖好。 本就没了根儿,不被人当人,宫里闷久了,各种各样的花样都能玩。 有一天,这种泥泞窝子,突然掉下颗明珠,蛆虫都馋红了眼,只是畏惧不敢当真罢了。 可今晚,这颗明珠,自己脱掉衣服,裤子,光溜溜的送上了门。 “半个时辰。”魏凉嘶哑着说出一句,闭上眼。 寺人胆战心惊,试探几下,没有得到任何反抗,于是都像饿疯了的畜生,扑了上去。 …… 魏凉回到朝露宫的时候,寝殿已经完事了。 他平静的端了热水,备了干净帕子,禀报进去,为两人清洗。 姬照似乎嫌他来晚了,自己匆匆打理过,已沉沉睡去,轻鼾声起。 姜朝露被惊醒,看着他进来,脸色苍白的道:“你可满意了?” 魏凉走上前去,伸出手,抚摸她身上青的红的痕迹,轻呼:“不痛了,不痛了……” 温柔的呢喃,一如从前,还是阿葳的少年。 姜朝露扯扯嘴角,抓住那只手,一字一顿:“魏凉,你果真恨透了我。” 魏凉像是安慰孩子,低头,宠溺的碰她脑门:“阿葳……地狱,我们都在了。” 姜朝露瞳孔猛缩。 近距离间,她看到魏凉衣襟里透出的肌肤,有一些斑点,她很熟悉的,所谓做事儿的痕迹。 地狱,他陪她来了。 翌日。姜朝露一瘸一拐的,来到寺人所。 “昨晚见过魏凉的,都滚过来。要么招,要么连坐。” 宫人谄媚这位盛宠的朝露夫人,狗咬狗的揭发,立马供了四五人出来。 “夫人恕罪,昨日小将军与奴等秉烛夜谈,其他什么都没有啊!”四五个寺人哭得无辜。 姜朝露深吸一口气,四五个。 想到他如何被四五个畜生…… 宫里的龌龊花样,她身为妃眷,懂,也就懂,他昨晚经历了什么。 姜朝露笑了,名贵的胭脂面,俏如三月的山樱,寺人却头皮发麻起来。 “暗卫,我知道你在那儿,把人绑成柴垛,快点哦。”姜朝露竖起一根指头,千娇百媚的向暗中勾。 第一百一十四章 秘辛 保护也是监视朝露夫人的暗卫,腿发抖的出来:“夫人要做什么?” “再借匕首一用?”姜朝露答非所问。 暗卫不敢违抗,处理宫奴,妃眷确实有资格的,他遂绑了人,借了匕首,正在犹豫要不要给王上汇报时,下一刻发生的事,让他这个夜枭,都不禁神飞魄散。 姜朝露举起匕首,毫无迟疑的,一刀向那个人组成的柴垛,扎了过去。 一刀,两刀,三刀…… 挑的都是不致命的部位,一刀一刀的扎。 噗噗噗,令人牙酸的闷响,是血肉在爆炸和模糊。 惨叫声哭喊声,血流遍地,立马是人间地狱,那个手执刀的女人,居然还在笑。 就像一个游戏,一刀一刀,扎得欢快又餍足。 血,染红她美丽的脸,染红她华丽的宫袍,肠肠肚肚流了一地,被她绣鞋踩过。 暗卫心跳都要静止了。 他捂住耳朵,瘫坐在地。 他见惯了杀人如麻,却低估了这张美人皮下的狐狸精,不,不是精,是鬼。 明明可以一刀封喉,只有鬼,会采取最绝的方式,一刀一刀,要么痛死,要么血流而死。 终于什么都听不见了。 寺人所安静下来。 姜朝露还了匕首,跌跌撞撞的往回走,一路鲜血淋漓,染红玉砖地。 后宫不断响起尖叫,翻天了。 姜朝露恍若未闻,直着眼进了朝露宫,自然,宫人又是尖叫,胆大的知道哆嗦,胆小的直接昏了过去。 唯一清醒的,只有魏凉,他放下洒扫的笤帚,怔怔的看着她。 已经成了血人的姜朝露,如同痴狂,咯咯的笑:“魏凉,我把他们都杀了,都杀了,嘻嘻……” 魏凉眸色一深,明白了。 他拿了干净绒毯来,将她裹住,什么也没说,只是孩子般的哄了一句:“……湿衣服快去换了,别着凉了。” 朝露夫人手刃寺人的事,成了狐狸精成鬼的最佳聊斋。 当然没谁敢怪罪她。 妃眷处置宫奴,本就像踩死蚂蚁,最多非议两句不配贤良淑德,道理却是没错的。 是以宫里对朝露夫人愈发畏惧,污泥窝里眼馋明珠的蛆虫,也得掂着小命,有贼心没贼胆了。 姬照很感兴趣。 “一刀刀活生生扎死的?”他懒倚在软塌边,玩弄姜朝露的青丝。 姜朝露温柔的帮他揉着肚子,燕王胃子不太好,据说是当年灌枣糕灌出来的,留下了病根。 倒跟永巷那个灌药灌出来的王后,病根一样,也是默契了。 姜朝露面不改色,将事情说了,反问一句:“若是王上在现场,倒可一睹精彩的。” “不必了,寡人十七岁那年,就以同样的手段杀过人了。”姬照轻笑,主动托出,“……先生管栎。” 旁边听漏的宫人目瞪口呆,王和妃的对话,怎么都不像人间可以听的了? 暗卫有眼力劲,屏退宫人,这段秘辛,被姬照状似闲聊的,娓娓道来。 “我质卫七年,从十三岁到二十岁。十七岁那年,燕国积蓄了足够的兵力和仇恨,拉开了攻卫第一战,也是以此为契机,我发现先生其实在和我父王往来,在暗中计划杀了我。” 姬照表情淡淡的,说来这段历史中都没有记载的秘辛,好像根他毫不相关,纯粹是讲着一个好故事。 “妾听说的,是先生管栎是唯一追随王上去卫的人,护持王上在卫七年,可惜病死在卫国,未能等到回燕那天。这样的忠臣,怎会计划着杀了王上?”姜朝露也是合格的听客,适时的抛砖引玉。 “燕国反卫的第一战,无功而返,因为韩国援卫了。我父王意识到,靠那时的燕国,还无法一国独吞卫,必须要拉个帮手,比如,姻亲的楚。而要楚出手,除了好处,还要帮楚准备好大义堂皇的借口。”姬照续道。 姜朝露想了想:“莫非王上就是那个借口?” 姬照轻轻一刮她脸皮:“聪明!我父王打算向卫国讨回我,如果我归燕的途中,被卫国憎恶燕国的人杀了,那么卫国就犯下了毁约之罪,足矣群起而攻之。” 顿了顿,姬照语调变冷:“先生管栎和我父王交易,让他归燕后当掌医,他就来当刽子手。所以他要确保我死在归燕的途中,死在他手中,而不是在卫国被折磨死。这就是他所谓的一直对我恩重,只是确保我死得有用而已。” 姜朝露故作惊讶的掩唇:“那后来一刀刀扎死管栎,都是王上一人所为?” 姬照耸耸肩:“是啊,我趁他放松戒心,将他绑了,避开关键部位,一刀刀,痛死的或者血流尽死的,反正是我帮他闭的眼。” 姜朝露依稀记得,那个景吾君,对她说起过管栎。 先生,他提起这两个字时,都是尊敬和感激的,在卫国畜生般的日子里,是他,挡在他身前。 亦师亦父,死不瞑目。 “史书上对管栎的记载,还是恩重于王呢,王上不想改改?”姜朝露下意识问了句。 “不,就这样记着挺好,他是对我有恩,所以……”姬照话锋一转,“他如果该死,就一定要死在我手里。” 姜朝露柔情似水的靠向姬照怀里,半正经半戏谑道:“那姜儿,也死在王上手里如何?” “好啊。”姬照不在意的笑笑,吻了下去。 …… 午后。 日光映得竹帘子光影婆娑。 姜朝露起身,灌了盅茶,听寝殿里的王还在沉睡。 “若王上醒了,就说妾去泡温泉池了。”姜朝露吩咐好宫人,出了朝露宫,往琼瑶宫来。 琼瑶夫人芈蓁蓁等她很久了。 “药下好了?”芈蓁蓁拉她到暗处,急问。 “放心,妾碾成沫,混进口脂里的。”姜朝露指了指自己唇。 芈蓁蓁拳头攥紧,表情有些挣扎:“明明你要的一月一次,可上次破例,加了一次,这次又……” “琼瑶夫人,我和你的交易是,保证你生下小公子,可不带我保证一月一次的。”姜朝露斜眼睨她,“再说了,药都下了,你何必急一时?过两天是你的好日子,小心面带愁容,美色有损,倒教王上不喜了。” 芈蓁蓁缓了颜色,可还是嫉恨的瞪她:“我自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姜姬一诺千金,这个小公子,一定能怀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商量 姜朝露好奇,多问了句:“这么准的?” “医女算过,过几天就是好日子。加上芈家给我的药,分雌雄双份,我已经服了,今天你又给王上下了,便是如虎添翼。”芈蓁蓁带了得意,“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 姜朝露不问了,她只是觉得,燕王,真像个男伶。 一条根儿,被那么多人算计—— 可怜虫。 过了几天,姬照都歇在了琼瑶宫。 听说,又是被朝露夫人劝去的。 找了月信不适的借口,硬是送人送上门,琼瑶宫夜夜莺啼。 姜朝露一诺千金,或者说,也谢谢芈姬,帮她转移了姬照视线。 因为她忙着和太后程姬通气,见了魏沧和程鱼。 魏凉最近的人都凑齐了。 自然是太后程姬做东,传几人都来请安,好巧不巧“碰上”。 太后殿,难得热闹。 几人凑了一堆,打牙牌似的。 等闲的宫人都被打发了出去,太后程姬煮了茶,在白气里招手:“只要不是大逆的话,我的殿里,王上的暗卫不敢放肆的。” 几人放心下来,不论君臣,就是一家人见了礼,落了座,商讨的话题自然是魏凉。 “是妾有罪。”姜朝露噙了泪,当先向魏沧要跪。 魏沧连忙扶起她:“无关朝露夫人,是他自己入了魔障,早晚要有这一劫。” 姜朝露话锋一转,语调尖锐起来:“既然禳侯知道他会有这一劫,为什么不阻拦?您是长兄如父,他难道不听您话?无论用什么法子,总比,比……” 姜朝露说不下去了,泪滚下来,只管哽咽。 几人都红了眼,殿里陷入良久的沉闷,嘤嘤哭泣和哀叹。 堂堂小将军废了,对于历史是耻辱,对于百姓是谈资,对于他最近的人,却是心上扎的一把刀。 关键时刻,太后程姬抹了眼眶,恨铁不成钢的喝:“好了,回天无力,想想以后的出路,莫非真要他当寺人?” 言罢,太后瞪了眼姜朝露:“你还打发他去刷恭桶?要是在辛者库多待会儿,我都得出手,把他调到太后殿来!顺便再赏你几板子!” 姜朝露不吱声。 魏沧摧然长叹,四十有余的他,好像为了这件事,鬓边多了好些白发,眼眶下都是青黑,显然月余不曾睡好觉了。 “禳侯您的意思?”几人都让他拿主意。 “……呵,你们知道么,断绝亲缘书,不是我写的,是他自己拿给我的。”魏沧没有直接回答,涩声道。 “子初那等珍重家人的,怎会自己断绝亲缘?”几人都惊愕。 魏沧点点头,又摇摇头,看了一眼姜朝露:“只有这样,他才会好受点。” 顿了顿,魏沧声音嘶哑,勉强续道:“我不会强迫他出宫,他要做寺人就做。我什么都不求了,只要他好受点,我这个当兄长,也就能好受点……” 堂堂大将军,泪忍不住,湿了已经生了皱纹的脸。 他别过身去,不想让几人看到,独自冲到供花的水缸边,将头闷在水里。 泪和水都看不清了,男儿有难不轻弹,只是未到落泪时。 几人都哭了,却不懂魏沧的纵容。 太后程姬当先骂他:“你也疯了不成!出宫有魏家,就算去了势,魏家也能保他有好去处,什么都比在宫里当狗强啊!你到底是疼他还是害他?!” 哗啦,魏沧抬起头,没有转身,撑住水缸边的手青筋暴起,黯然:“以前我也尝过这种滋味,但身为嫡长,身后有幼弟,我不得不……真的很难捱啊,一天天算日子的逼迫自己忘记……如今,子初没有这种顾虑,我护着他,他尽管做他想做的,就好……” 几人的目光,不由落到魏沧的佩刀上。 刀,是武将的命。 那刀柄上却刻了一枚很不符合气质的金小扇,银杏叶。 谁没年轻过。 然而正因为年轻过,才懂其中滋味,悲辛无尽。 太后程姬不依不饶,气得跺脚:“魏沧你要害死子初!我不管,把子初带出宫,我以太后的名义下令,把他放出去!你不要讲情啊爱的,我只要子初过得好,你们别拦我!” 太后说着就要下令,魏沧慌忙去拦,几人闹成一团,还是姜朝露吱声了。 她跪下,向魏凉最近的他们磕头。 几人僵住,但没有谁拦她。 姜朝露磕的很认真,一连四十九个,是佛教里恕罪的大礼,她头一次次撞到玉砖地,额淌下血来,染红她痴狂的眼。 她笑:“如果魏凉要去地狱,我会先他一步去,然后拼命的,拼命的在地狱伸出手,把他托举起来……” 少年,不会在地狱的。 太阳和落花,未来还给你。 几人从太后殿出来时,面色凝重,互相不言。 太后最终允了随魏凉去,理由不是情啊爱的,是怕强迫他出宫,他做出更魔障的事来。 只要他好受点。几人的默契,最终就剩了这一个理由。 魏沧独自回府,背影踉跄而萧瑟,程鱼陪着姜朝露,传了太医包扎额头,方扶她出殿。 “要不坐辇,带伤如何走路。”程鱼担忧的看她还在渗血的额头。 “无妨,就走回去,顺便和你说说话。”姜朝露屏退宫人,挽了她胳膊,压低语调,“上次让你调查的事怎么样了?” 程鱼警戒的看了眼四周,迅速的塞了一张纸笺过来:“上面写了他名字,不出意外,就是他泄的密。” 姜朝露也迅速的收好,打算回宫去看,另想起什么:“听说魏凉进宫前,给苣姬求了名分?” 程鱼没有立即回答,她打量姜朝露神色,讪讪:“空头衔而已,子初兄长没有做对不起你……” “我自己都一身浊尘了,还有资格要求他清白?”姜朝露自嘲的打断,“倒不如说,是他的作风。对于苣姬那种身份,名分确实是最好的护身符,保她下半辈子风雨无忧。我只怕她觉得委屈,外面传守活寡什么的,怕她不理解魏凉的用意。” 程鱼表情复杂的看她:“你自己都……还怕她不理解魏凉……” 姜朝露沉默。她看向无尽的碧瓦红墙,就是她所谓世界的全部了。 对于有人,是金碧辉煌,对于有人,是金丝鸟笼,困兽犹斗。 对于姜朝露,却是日复一日泥泞里的挣扎,日复一日的窒息,和黑暗。 苣氏静,魏凉之妻,历史上会这么写,而魏凉名字的旁边,永远不会出现姜朝露这个名字。 第一百一十六章 母亲 ——就叫阿葳如何?因为我姓魏。 徒劳而已。 “苣姬,比我干净。”姜朝露苦涩的,释然的,取下发髻中的金簪,交给程鱼,“金簪是王上赏的,名贵得很,请转送给苣姬,就算贺她入主中馈。” 她最后的资格,就剩了这一份不打扰,哪怕在没有生命的字里行间,都是平行线的历史。 另一边,魏沧出了宫,回了魏宅。 老远的,就见得苣静等在宅门口,匆匆迎上来。 “侯爷您回来了!太后怎么说?有没有法子把凉少爷放出宫?”苣静焦急,搓着手盯他。 魏沧脸一沉:“后宅女子,岂能随便抛头露面!我回宅了自会告诉你,你出来作甚!没规矩!” 苣静慌忙告饶,却不依不饶的再问:“……到底凉少爷会怎么样啊,总不能真的去当寺人了。” 魏沧和她走进宅,一边拧起眉,一边答非所问:“是夫君。” 苣静一愣。 “你已是子初之妻,当称子初为夫君,称我,也该是兄长了。”魏沧认真的纠正。 苣静缓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刹那间翻涌的欢喜,羞涩,局促,把她的脸都涨红了。 “奴,奴不敢!”她下意识的低下头去。 “我魏家少脉的主母,不需低头。”魏沧加重语调,转念想到什么,又噙了哀凉,“若是子初不犯傻,或许你和她,还能做真夫妻的。” 两人陷入沉默,一根刺,都往心上扎。 良久,苣静咬咬牙,先开口:“所以凉少爷……夫君的未来会怎么样?禳侯……兄长您和太后如何打算的?妾既是子初之妻,岂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宫里做一条狗?” 顿了顿,苣静红了眼,声泪俱下:“宫奴的日子有多苦,妾比谁都清楚!他是小将军啊,怎么能,怎么能……” 苣静说不下去了,只管抹泪。 “是我做的主,随他去,太后也准了。”魏沧心摧肠断的叹了声,便负手往大风阁去。 苣静的脸刷的狰狞,朝魏沧哭喊:“你们要害死他么!你们不应该是救他么,回答我啊!!为什么没谁救救他啊!!!” 女子的尖叫仓皇,悲痛,震彻魏宅上空。 魏沧一言不发,没有回头,径直回了大风阁。 “禳侯,少夫人她?”侍从不安,试探了句。 “请郎中开点宁神汤,丫鬟小心伺候也就罢了。这段日子,谁心里不苦呢……”魏沧叹气不止,觉得心肠都要被呕出来了。 是啊,谁心里不苦呢? 他每天早上起床,都能在枕上发现一撮白发,廉颇老矣。 魏沧自嘲的笑笑,屏退侍从,来到大风阁的祠堂,是一座小型的香堂,为他和魏凉的母亲建的。 堂里有一幅画,画上年轻的少妇,慈眉善目,笑得静好,是那种大家闺秀,温柔里藏了刀的女子。 “母亲,儿来看您了。”魏沧上了一柱香,想了想,又替魏凉上了一柱。 一母同胞,他俩是魏家嫡出,最亲的兄弟。 魏沧把画取下来,宛如母亲还在,还在最后一刻拉着他手,愧疚的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你自己都是孩子,却要把另一个孩子托付给你。 长兄如父,他半辈子,都为了母亲这句对不起,把自己活成了不倒的山,胸膛朝向人间,背部朝向幼弟。 “母亲……儿做得对么,子初该怎么办……儿又该怎么办啊……” 魏沧深深抱着画像,蜷缩成一团,孩子般,哽咽着向母亲诉说委屈。 只有这个时候,燕国的大将军,顶天立地的长兄,才能做回一个普通又脆弱的儿郎。 卸下所有伪装和硬壳的,在母亲怀里,男儿泪落。 几场雨后,暑气驱散,秋霜在望。 朝露宫,宫墙下的枫树红了第一片叶子。 姜朝露趴在软榻下,看着那红叶道:“不如画成枫树?” 身后传来轻笑:“姜儿的伤痕是淡红色,画蔷薇最好,枫树未免深了。” 姜朝露不说话了,不多时,感到背部的笔尖停住,那轻笑续道:“好了,寡人拿手炉来缭缭热气,干得快些。” 言罢,燕国的王,就兴冲冲的去取手炉了。 姜朝露还是趴着,衣衫半褪,露出半爿雪般的背,本来是很香艳的场景,但细看来,那雪背上都是浅红的疤痕。 背上是火烧宫门时留的疤,虽然烧伤愈合,但留了疤痕,跟树杈子似的,再祛不了了。 如今,疤痕被用胭墨,顺着形状,描了蔷薇,栩栩如生也是妖异得很,自然就是那燕王的手笔了。 “好看么?”姜朝露抬头,问磨墨的寺人,魏凉。 魏凉淡淡道:“王上擅丹青,夫人甚美。” 姜朝露嘲讽的一挑眉:“你这道这疤怎么来得么?边疆大将选拔那天,王后要去前殿,说带了山樱给你,我火烧宫门拦她……” “夫人不必告诉奴这些。”魏凉打断,语调带了嘲讽,“本来那天我魏家,打算见到王后的时候,人为制造一场异象,指认姜姓从水,秦燕边疆又正是一江,后宫如国势,有秦无燕,有赢无姜,逼王上遣散后宫姜姓……是夫人自作主张,如今说有何用。” 姜朝露瞳孔猛缩。 她浑身如坠冰窖,良久都找不到知觉。 直到暖气扑上背,姬照抚摸她冰冷的脸:“什么天降异象,姜儿好好与寡人说说?” 姬照听到了。心头涌上这个可怖念头的同时,姜朝露几乎同时冷静,转头,向姬照撒娇。 “王上,您听漏也不听全呢,是魏凉当时打算制造异象,祈边疆稳固,国泰民安嘛。”姜朝露的表情天衣无缝,连一份浓情蜜意都是恰到好处。 姬照糊涂了。确实,天衣无缝,他的朝露夫人越来越合格,像一张网把他困住了。 猎人,成了猎物的猎物。 姬照收回视线,烘干姜朝露背部的描花,放下手炉,看向还跪着的魏凉,一扬手,打翻案上的砚台。 胭墨四溅,溅到魏凉脸上,也溅到姬照鞋底。 然后姬照抬起脚,诡异的一笑:“魏凉,舔干净。” 姜朝露脱口而出:“王上,这不妥!鞋履脏了换一双就是了,妾马上吩咐司衣局……” 话戛然而止,姜朝露悚然,她失态了。 破绽,她唯一的致命弱点,也是因为他。 再好的天衣无缝,也败下阵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管喜 “姜儿,不要再说了,寡人真的觉得,糊涂一点好。不要逼寡人,千万不要。”姬照看过来,眉间腾起了戾气。 姜朝露瞬间炉火纯青的,恢复温柔的表情:“王上,妾哪里敢?只是妾觉得若让起居郎记了去,史书上怕不是宽厚之名。” “伺候王上,是奴本职,夫人不必再言。”没想到,魏凉接话了。 姜朝露白了脸。 姬照抬着脚,似笑非笑。 魏凉膝行过去,捧起这双鞋,脸凑上去,真的一点点,把胭墨舔干净了。 至始至终,他平静到近乎麻木,背微微伛偻着,曾经有光的眸蒙了一层翳,发灰的,看不见眸底了。 立在天地之间,都能把自己立成一把刀的小将军,成了合格的一条狗。 链子穿透琵琶骨,将他死死的,钉在了肮脏的烂泥里。 姜朝露不敢看了,她怕自己露馅,理智控制不住身子,因为她的罪孽不比姬照少。 是她,将他拖入了蹉跎浊世里,是她,杀死了她的少年。 说到底,竟是她罪无可恕,活该他恨透了她。 …… 小将军,身有落花,别脏了。 真是笑话。 …… 听到魏凉禀报:“王上,鞋履舔干净了。” 还是平静到近乎麻木的语调。 姜朝露浑身哆嗦起来,不知何时送走了姬照,她让宫人备水沐浴,然后整个人闷了进去。 “夫人,王上刚在您背上描了蔷薇,您立马就洗了,传到王上耳里,岂不是故意给他脸色看?”宫人惴惴不安。 “都退下,魏凉留下。”姜朝露屏退闲杂宫人,将擦洗的帕子递给屏风外的某人,“你来,帮我把背上的蔷薇洗了?” 魏凉滞了一会儿,然后绕过屏风,走入温泉池,接过帕子,轻轻的为姜朝露擦洗背部来。 寺人,别说男人了,连人都不算,所以也就没有男女大防的顾虑,不算破了宫里的规矩。 热汽氤氲,水雾弥漫,朦朦胧胧里美人如玉,是很香艳的场景。 两人却沉默得,压抑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 姜朝露能感到魏凉的指尖,是冷的,自己的心,也是冷的,明明是最近的距离,却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了。 白茫茫的水汽之后,少年的注视,模糊又陌生。 姜朝露扯扯嘴角:“……刚才,你故意做给我看的,是么?” “是。”背后传来回答,毫无迟疑。 姜朝露没有力气回头看他,舔鞋底的事他故意的,把刀刺入她血肉,他懂她,所以知道如何她最痛。 “呵,你还真是,恨透了我。”良久,姜朝露悲凉的嘲讽,“……你恨我为什么不乖乖等你,等你和魏家想法子来放我出去。” 背部的帕子微滞。 姜朝露哑了嗓子,涩声道:“可是魏凉,我怎么可能乖乖的等你?” 是啊,怎么可能,她所见即红墙,所处即地狱,蝗虫般的暗卫和眼线,她等不住,也忍不住。 黑咕隆咚的永夜,伸手不见五指,她不敢打这个赌,她只敢以自己的方式,来翻这个盘。 谁知道呢,结果命运跟他们开了最大的一个玩笑。 姜朝露捂住脸,疯癫的大笑起来,朝露,如何靠近太阳,命运早就给她答案了。 原来一直,都是朝露痴心妄想,一直,都是她姜朝露,不自量力。 “那天春药的决定,你恨之入骨,所以我还你,好不好?” 姜朝露止了笑,突然一句,然后她走出池子,光溜溜的,站在她的太阳面前。 玉体不着片缕,血脉偾张的画面,两人的表情却惨白又绝望,相对无言。 良久,魏凉放下帕子,取来浴后的宫袍,他将她裹住,将自己的额头,轻轻的抵在她的额头上。 “阿葳,没事,都过去了……”他温柔的呓语,一如从前,哄着他心爱的即将过门的妻,“现在不也挺好么?至少我们,谁都摆脱不了谁了。” 姜朝露能听见心脏碎裂。 也好,他们,谁都摆脱不了谁了。 姬照没有追究他前脚走,朝露夫人后脚就洗了蔷薇描花的事。 他一颗心都扑在了榴花宫。 榴花夫人再度有了身孕,燕国和秦国都喜气洋洋,说这一胎一定是小公子。 “万一不是小公子,嬴姬不得以死谢罪?”牵动两国的风云,姜朝露当笑话讲。 “据说肚子尖,十有八九是男胎。”管喜跪在屏风后,恭恭敬敬道。 这是姜朝露第二次见管喜,这位太医署掌医,先生管栎之子,他和她的泄密者。 是,叛徒。 程鱼偷偷塞给她的纸笺,写的这一个名字:管喜,当时就让姜朝露气血倒涌。 是他将姜朝露和魏凉的秘密泄露给赢玉,换来掌医的官位,至于他如何得知,要从魏姬说起。 魏家曾经送了一个族女入宫,唤作魏姬。 而魏姬没进宫前,据说和管喜两情相悦,管家虽小有资产,但非官,非贵,在名门眼里和庶民没两样。 是管喜跪在魏沧面前,求来了这段姻缘,下了聘定了亲,八字只剩一撇了。 后来魏家为政治考量,将魏姬送进了宫,对半只脚踏进门的姑爷管喜也觉对不住,遂把管喜当做了家人,许诺待魏姬的姊妹长大,再结两姓之好。 由此管喜出入魏宅,如同自家,魏沧信他厚他,却没想是引狼入室。 姜朝露看管喜的目光,如同狐狸看到了猎物,泛起了幽光:“……望闻问切,掌医好医术,都说医者仁心,却怎的掌医,生了一颗狼子野心?” 管喜表情疑惑。 姜朝露冷笑:“呵,你把我和魏凉的秘密告诉王后,我还奇怪,我自问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与王后狼狈为奸?” 管喜不再装傻,斜眼睨某处:“朝露夫人不知前因后果,问这话无妨。但魏小将军也是罪人之一,莫非也在等我的答案?” 魏凉从旁走出,一字一顿:“因为魏姬。” “既然知道,还将我当做家人,是你们不设防,怪得了我?”管喜相当坦然。 姜朝露的眸底,乍然杀机爆裂。 忌民心,唯不见光。 这是魏沧托程鱼带的话。 知道管喜背叛的真相后,魏沧怒,却不敢动,因为管喜的父亲管栎,在史书上的记载是:恩重于王。 王室的恩人,恩人的儿子,民心绝对是倒向管喜的。如果魏沧在前朝发难,很容易遭民心反杀。 所以姜朝露,要用后宫的方式解决管喜,不见光的手段,红墙里最擅长。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朱鹊 “魏小将军,你知道魏姬的小字么?”管喜话题一转。 魏凉愣住。 魏姬,是他庶妹,叫魏媛,至于小字…… 他有十几个庶妹,重门深锁绣花鸟,话都很少说两句。 见魏凉回避,管喜语带嘲讽:“你是她兄长,骨子里流着一半同样的血,你都不记得她的小字?是啊,对于你们将门来说,女子,只是联姻和讨巧的工具,不能上阵打仗,就只能用身体来维系家族利益。” 顿了顿,管喜露骨的骂道:“狗屁名门魏家,和养伎的老鸨馆,有甚区别!” 魏凉面露局促,却没有反驳。 他确实对魏姬的记忆,就只剩魏媛一个名字了。 最可悲的是,这些所谓名门的法则,他就算不屑,也不得不身在其中,乱世里的龌龊,他到底没逃得掉过。 “她小字鹿儿,巨鹿的鹿。因为魏氏源起巨鹿,她以身为魏氏女子为荣。”管喜红了眼,“她解除婚约时,还让我不要怨,说家人总不会害她,她要努力帮家人。可惜,她所谓的家人,在她走后连她小字都记不住。” 顿了顿,管喜语调尖锐,咬牙切齿道:“魏小将军,我就问你一句,她死后,谁为她穿白,谁在她坟头奠一杯酒,谁至今记得,今天是她满十八岁的生日。” 魏凉回答不上来。 除了管喜,没谁,家人亲人族人,都没有。 魏姬,作为“工具”送进宫,作为“工具”死去,还是不光彩的死法,魏宅当天就盘算着送下一个魏姬入宫了。 良久,魏凉苦涩的咧咧嘴:“……身有落花么?呵,我早就脏了。” 姜朝露大恸。 入局,便入染缸,这命运谁又干净得了。 她的少年身有落花,却不想也被这乱世,绊得满面尘埃。 困兽犹斗罢了。 “我父亲用一辈子教了我三个字:识时务。我原以为自己会了,却没想,还是没会……” 管喜自言自语的站起来,踉踉跄跄的往外走。 姜朝露看看他背影,又看看挣扎的魏凉,做出了决定:管喜,她放一次,就这一次。 然而,恩怨纠缠,局里向来是身不由己。 紧紧半个月后,她第三次见管喜,是他的尸身。 同时,还有震惊两国的变故,榴花夫人,流产了。 “是你。”姜朝露闯到琼瑶宫,开门见山。 “这么好的机会,我为何要客气?”芈蓁蓁扶了扶鬓边的玉华,“管喜从朝露宫出来后,就失魂落魄的,敢去魏姬的旧宫祭奠?一个医官,昏了头。” 姜朝露眉梢一挑。 芈蓁蓁打了个哈欠:“榴花夫人的胎,是被野猫所惊,吓得一摔,摔没的。野猫查出来是魏姬旧宫打的窝,最近去过旧宫的,不就是管喜?怎么能说是我扣黑锅呢?兴许真是他养的猫呢?” 姜朝露轻飘飘道:“你我二人,就犯不着装傻了,芈姬,我太了解你了。野猫是你教唆的,不过是管喜背了锅。” 芈蓁蓁耸耸肩,转而噙了笑:“你干嘛一副欠了钱的表情瞪我?我还想来问你呢,是你在朝露宫给管喜说了什么,让他去了旧宫祭奠?” “你以为我在帮你?”姜朝露冷眼。 芈蓁蓁没回答,但心情很不错:“你要什么,尽管道来,我芈蓁蓁不是无功受禄的人。” “你好自为之。”姜朝露看了眼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了。 想来再过阵子,胎稳了,榴花夫人流产的噩耗,就能被琼瑶夫人有孕的喜气取代。 芈蓁蓁敢借刀杀人,在秦国头上动土,也是被逼到最后一记大赌,赌狂了。 要么嬴姬生,要么芈姬生,两个人同时有了肚子,后宫的法则,只能容得下一个。 凭白多了一桩罪孽,姜朝露满心阴沉。 她有意一念慈悲,却被间接拉下水,和为虎作伥没两样。 出了琼瑶宫奔太后殿来,程鱼已经在候着她了。 “叛徒伏诛,门户得清,子阳兄长和魏家都说谢谢你。”程鱼向她带话。 姜朝露有口难辩。 局里算计来算计去,她也不过是一颗棋子。 但她绝对没有想到,若干年后,因果不爽,在她都要忘了这件事时,报应会还到她头上。 冤冤,轮回。 “我要一个医女,绝对信得过的,医术还要不差。”现在的姜朝露,只想赶快揭篇,计划自己的复仇。 于是又过几天,朱鹊站在了她面前。 姜朝露的泪一下就下来了,和朱莺极肖的面容,故人归来,还是哪个嘴快的丫头。 “你是朱莺的小妹?喜鹊的鹊?朱鹊?”姜朝露牵着她手上下打量,止不住的流泪,“你姊姊的事,对不住,是我的错,害她命丧黄泉……” 言罢,姜朝露就要跪。 朱鹊手忙脚乱的去扶她,也眼泪汪汪的:“姊姊说,夫人是好人,她没有后悔过……” 两人抱着哭成一团,宫人都帮着劝,好不容易歇下气来。 姜朝露肿着眼,连声自责:“你看我,故人相见是喜事,你还是报喜的鹊儿,我倒哭上了,该打该打!” “程姬已经嘱咐奴了,夫人的平安脉就交给奴,保管不让太医署发现任何端倪。”朱鹊一吸溜鼻子,拍拍胸脯。 姜朝露半信半疑:“瞧你年纪不大,医术竟那般了得?子沅不会是诓我的!” 朱鹊立马鼻子眼睛都瞪圆了,不服气道:“夫人也和臭太医一样,瞧不起奴?医术高低岂可以年岁论?反正,反正夫人走着瞧!” 明明是好话,说出来却像狠话。 姜朝露破涕而笑,这朱鹊,越看越有朱莺的影子,老天爷不薄待她。 朱鹊,成了朝露宫的首席医女。 太医署吵翻了天。 气势汹汹的找朱鹊斗医,本来声讨的檄文都写好了,没想到朱鹊真刀实枪一祭出来,一连几副方子,几次诊断,怼得医官们哑口无言。 不得不承认,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有两把刷子。 “打娘胎算,她学医也不过十几年,老夫几十年学问都白瞎了?”医官们不服气,又不敢闹。 “不会是精怪,恁的厉害,着实古怪!”宫人们很好奇,又吹聊斋。 姜朝露松了口气,有了朱鹊,她计划的最关键一环,齐了。 “夫人只剩五六年,医官的诊断没错,算他们不算完全废物。”朱鹊移开指尖,压低语调。 姜朝露警戒的看了眼四周,凑上前去:“说是生育,连五六年也没有。” “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对身体消耗极大,也没错。”朱鹊确认,加了句,“奴会用一切手段,让夫人表面看不出来病症,一定能瞒过王上。” 姜朝露唇角抽搐,好像要哭,却声音出来,都成了笑。 ——许你无尽未来,然后瞬间,幻灭。 这是属于她的复仇,她如同永夜的命运,最后能赌的光,和解脱。 活下来的人最痛苦。 这把刀,她要亲手递给姬照。 第一百一十九章 回山 秋,秋高气爽,最宜狝猎。 燕王今年的狝猎没有去王室的猎场,而是来了偏远的崤山。 肯定是被狐狸精撺掇的! 谏臣和百姓都翻白眼,崤山有芷台,据说是朝露夫人的旧居,燕王魂儿都被撺没了。 远离王城繁华,崤山枫叶红,银杏黄,大雁天际渺渺。 王驾到达芷台,姜朝露站在柴扉前,愣了很久。 被她一把火烧了的废墟上,竟起了两层的小楼,白玉阑干翡翠屏,如同山里隐世的神仙坞。 “寡人下令重修的。以后每年,寡人都可以陪姜儿来小住,山水乐趣,比宫里的有意思多。”姬照拉着她手往里走,给她看属于两人的屋。 确实,芷台重修了,精美华丽,却在姜朝露眼里,还不如火烧了后的废墟。 她下意识的往回看,身后长龙般的宫人里,有魏凉,他规规矩矩的低着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姜朝露自嘲的扯扯嘴角,转回头来,看姬照拿了一本历日出来,兴冲冲的朝她招手:“姜儿,你看,寡人都写好了!以后和姜儿一起……” 燕国的王,说不下去了,突然就红了脸。 如同时间深处的景吾君,那个青衫翩翩的君子,笑容像春风一样。 和姜儿钓鱼,和姜儿晒茶,和姜儿放纸鸢,和姜儿赏花,和姜儿酿酒…… 历日上写满了每一天,未来的未来,景吾君和姜儿一起。 姜朝露沉默。 姬照有点紧张,小心翼翼的打量她神色:“不喜欢钓鱼么,还是晒茶?是不是要加一天做枇杷膏……” 身后的宫人都变了脸色。 他们没见过这样的王,像初入人间的孩子,初尝情滋味,初识爱怨浓。 姜朝露走过去,将姬照的手和历日一同握住,笑了:“好,姜儿和王上,要长长久久。” 姬照俯身抱住姜朝露,将头深深埋在她颈窝,生怕宫人瞧见他红了的眼,失了君王威风。 “好,长长久久。” 只听见他嘶哑一句,散在萧萧的秋风里。 王和妃眷侣情深。 宫人余光瞥见,都一脸羡慕,唯独魏凉表情淡漠,像个局外人。 燕王带着朝露夫人在芷台小住。 一为狝猎,一为赏秋,两人住的是芷台小楼,近身伺候的有魏凉,朱鹊,和护驾的暗卫,剩下的宫人,被安排在了芷台外围的山居。 浩浩荡荡的占了半爿山,热闹得跟行宫似的。 诸事安顿,姬照带姜朝露出门逛山,两人同乘一匹马,悠悠的踏在山水间,最后来到一处山崖,眺望下去,正好将王城风景尽收眼底。 姜朝露心跳大乱,她来过这里,和另一个他。 也是同乘一匹马,他指着棋盘般的人间,告诉她,这是他和她的未来。 “你看那边,是学宫,仕庶皆可论道,诸子百家争鸣,魏凉和阿葳要去听学,学宫的东南方,是兰亭,水飘酒盏诗词歌赋,风骚美,酒也美,魏凉和阿葳要去曲水流觞,从这边看去,是芙蓉苑,王城最大的花苑,四季都有斗花大会,魏凉和阿葳要去夺魁,最北方的是瓦舍巷,酒楼饭肆林立,最擅肉菜,魏凉阿葳要去吃鱼汁羊肉……” 字字句句,刻骨犹新。 姬照在耳畔说什么,姜朝露听不见了。 她眼前起了水雾,透过朦朦胧胧,她看到站在宫人里的魏凉,他面无表情,目光就刺痛了她。 姜朝露一颗心下沉,咚,就到了底。 真是笑话,如同永夜的命运伸手不见五指,哪里还有未来? 她把少年弄丢了,未来也一起弄丢了,就剩下她一个,罪孽缠身。 活该他恨透了她。 姜朝露回头来看姬照,他没有注意到她的走神,正说到冬天要和她去捉斑鸠,吃王城东市的糖葫芦。 他两眼都是光,很干净的激动,仿佛那个景吾君又活过来了,噙了讨赏的期待。 “姜儿,你说好不好?十年,二十年,很多很多年,这是寡人和姜儿的未来。”他抱紧她,如坠梦里。 姜朝露迅速掩去眸底的水雾,勾住他十指:“呐,王上要用历日记下来,说是很多很多年,就决不许反悔!” 女子熟练的回应,温柔的撒娇,根本看不出破绽。 梦太美,姬照心甘情愿的堕落,往地狱深处。 宫人再次羡慕上了头。唯独不远处的魏凉,目光落到姜朝露身上,起了波澜。 当晚,山里秋月千里。 身旁的姬照睡熟了。 姜朝露披衣而起,踏着月光走出柴扉,看到山崖边站着的一抹身影。 “魏凉。”姜朝露轻轻开口,好像很怕惊醒眼前的梦。 身影回过身来,月光下的眸子清辉荡漾,一如年少时,还让她心动到慌乱。 “朝露夫人。”可只是转瞬,眸子重归冷寂,他跪下来,向她行礼。 顿时,梦醒了。 姜朝露恍惚四顾,几个暗卫不知何时出现,已经警告的盯紧了他们。 “呵,妾睡不着出来走走,也需要监视?”姜朝露嘲讽。 暗卫看看魏凉,又看看她,没有回答,但手按到了刀柄,但凡两人有半步越雷池,刀就能割断喉咙。 “夜深了,夫人请回……”魏凉转身要走。 “你为什么来这里!你在意的对不对?你还是以前的魏凉,你还记得我们……”姜朝露突然打断,不管不顾的朝他喊。 她声音颤抖,却硬是憋着,一滴泪都没落下来。 哐当,暗卫刀出鞘。 “夫人慎言!”魏凉眉心微蹙,想阻拦姜朝露的话。 “你回答我啊!你没有忘,你都记得!本来就该是你和我的未来啊,和魏凉一起,魏凉和阿葳……” 没想到姜朝露疯了般,撕扯着喉咙质问他,一声声的,好像心肺都要撕碎了。 暗卫杀意爆炸,刀匕破空而来,他们都是王室最忠诚的爪牙,忠字当头,才不管宠不宠妃的。 姜朝露浑然不觉,如同中了魔怔,陷在魇里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出来。 刀匕碰到她脖颈的刹那。 一双手猛地拦过来,硬生生抓住刀匕,拽离原先的轨道。 鲜血喷涌,然后那双手顺势抢过刀匕,掉头向原主刺去。 姜朝露好像又看见了她的小将军。 身姿矫健,威风凛凛,刀锋如雪映月光,刀过血溅三尺,天都能捅出个窟窿。 第一百二十章 祈愿 转眼间,几个暗卫就泡在了血泊里。 而小将军收回匕首,也成了个血人,尤其是那双手,更是血肉模糊。 山崖边陷入死寂,相对无言。 姜朝露忽然意识到,只剩他们两人,真正意义上的,没有任何监视或者第三人了。 世间,突然安静,安静到能听到两人的心跳,都快起来。 姜朝露局促,手忙脚乱的去撕襟带,要为他包扎。 “你放心,暗卫的事我想想借口,王上那边我来解释,你作甚要用手去拦刀,赶快包扎一下,待回去了让医官……” 姜朝露不敢看魏凉,只敢絮絮叨叨,不停说话,否则心都要跳出来了。 ——世间那么大,唯独这一刻,属于他们了。 魏凉眸光一深,他向她走过来。 “你不要乱动,我先给你包扎,血流得厉害,今后无论遇到什么,也不许用手去拦刀了……”姜朝露还在碎碎念。 魏凉一声不吭,脚步不停,就直冲冲的向她走过来。 姜朝露都没反应过来的功夫,他就走到了她面前,一个妃眷和寺人已经逾越的距离。 “你……”姜朝露下意识的呆住。 然后话就被封住了。 炽热,瞬间将她吞噬,仿佛要把她吞了般,熟练又陌生的与她纠缠。 还需要什么话呢?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至亲至疏,至近至远,抛开所有的外壳和枷锁,身体的反应就是最诚实的答案。 姜朝露脑子都晕乎了。 她竟然生涩,明明是盛宠的王的女人,却如同十五岁的初入人间,不知如何回应他。 “张嘴……”魏凉嘶哑着嗓子一句,灵蛇就探了进来。 姜朝露下意识的要逃,实在是太过浓烈的进攻,她已患绝症的身躯都承不住。 没想到魏凉伸出手,一手扣住她腰,一手扣住她后脑勺,不容拒绝的将她紧箍住,再逃不了他。 明明是月夜,却若有烟火绽放,明亮的光啊,能将一切都点亮了。 所有有关美好的东西,都融化,把这可悲的世间,都毁灭殆尽。 …… 有甜腥的味道,是血。 后来又有咸的味道,都是泪。 …… 魏凉终于放开姜朝露。 后者的脸又白又红,大口的换气。 魏凉轻轻拍她背,他很懂她,知道怎么做让她换气顺畅点。 姜朝露缓过来了,能说的话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他应该是恨她的,为什么,还要做出这样的举动。 顿了顿,姜朝露自问自答:“魏凉,你不是恨我,你是恨你自己,对不对?” 魏凉转过身去,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他走到那几个死翘的暗卫面前,开始用匕首在他们和自己身上划伤。 那种类似被野兽袭击的伤。 然后他将刀递给姜朝露,姜朝露没有接,只看着他眼睛:“你默认了,对么?” 魏凉回避开视线。 姜朝露自嘲的笑笑,接过刀来,给自己身上也划了几道。 二人回芷台的路上,谁都没说话,方才足矣掉脑袋的“逾越”,就像梦一般,瞬间消弭无踪。 重新戴上枷锁,披上面具,埋葬的归于埋葬,该醒了。 朝露夫人夜出赏月,被山里的野兽袭击。 暗卫全灭,多亏寺人魏凉相救,回来的就只有两人。 这件事被以这种借口揭篇。 姜朝露和魏凉都惴惴不安,姬照却很容易的接受了,还夸魏凉身手不弱当年,立功一件。 看似轻描淡写,逢凶化吉,姜朝露的心却悬了起来。 越是正常,越不是姬照的作风。 这日,姬照带着姜朝露去看了村头的庙会。 当然是微服,扮作寻常人家的夫妻,五六个随从和侍卫,山里的庶民自然认不出,这就是燕国的王和妃。 庙会场子里有一尊看着都不像的菩萨像。 歪瓜裂枣的,就是民间最粗陋的手笔,菩萨像前有一棵树,树上挂满了红纸条子。 是祈愿的,条子上各种笔迹,功名利禄康健情爱,写满了红尘里的愿,祈菩萨保佑。 姬照很感兴趣,他拉着姜朝露写了红纸条,郑重其事的要系在树上。 “姜儿,你看寡人写的,和姜儿变成老婆婆老大爷。”姬照将纸条拿给她看。 姜朝露瞳孔微缩。 曾经她也写过,和另一个他一起。 和魏凉变成老美人老大爷。 她曾经虔诚的向菩萨祈愿,他们的未来长长又久久。 “老美人,老大爷不亏。” 言犹在耳。仿佛魏凉还在身边,一脸得意的,系上自己的纸条:和阿葳变成老婆婆老大爷。 俱往矣。 姜朝露大恸,名贵的胭脂差点就没掩盖住变白的脸色。 她宫袍里的指尖深深一刺,刺破了皮肉,才换回那副合格的妃眷皮。 “好啊,妾也写一张,和王上变成老婆婆老大爷。”姜朝露抬头的瞬间,就情深义重,天衣无缝。 姬照制止了要前来帮忙的宫人,亲自把红纸条系了上去,还让宫人找了几根线来,拴得再紧些,省得被风吹掉了。 “姜儿,你看!怎么都掉不了!菩萨会保佑我们的,长长久久!” 姬照回头来朝她笑,笑得很天真,露出一圈大白牙。 一树红纸条,红如霞,在秋风里沙沙的拂动,树下的王一袭青衫,笑起来还是记忆里的景吾君。 岁月不曾老去的眉眼,看向她时,都是春风如沐。 或许,他还是他,只是她,已经不是她了。 “何必当初。”姜朝露无声的叹出四个字,心底荒凉一片。 一开始就错了,何必。 他和她回不去了,他和她,也回不去了。 从村头回来,姬照心情很好,赏了宫人,芷台上下喜气洋洋。 当晚,姬照还连声让暗卫去村头瞧,红纸条还在不在。 “别被风吹下来了,或者调皮的小孩扯走了!”姬照再三嘱咐。 暗卫领命去了,姜朝露坐在镜前卸钗环,随口:“王上系纸的线加了十股,都粗成麻绳了,如何掉得了?” “不行不行,来人,去加根铁链!”姬照独自琢磨,最后干脆上铁链了。 姜朝露哭笑不得:“村头的菩萨哪里当得真,王上未免小题大做了。” 姬照眸光一闪,他走上前来,从后面抱住姜朝露,突然委屈的一句:“一定要真,一定,寡人是王,让它真它就得真。” 竟然跟小孩似的,带了不讲理的执拗。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服药 姜朝露取簪子的手微滞。 她没有回头,看着镜子里身后的王,越来越像景吾君了。 真是笑话。 然后这位景吾君,从怀里取出了一张纸条,举在手中,给她看:“姜儿,系纸条的时候,寡人找到的。” 姜朝露没有回头,就下意识的往镜中一看,悚然。 和阿葳变成老婆婆老大爷。红纸条上小楷一行,是熟悉的字迹。 魏凉的。 是那一年他和她在村头祈愿,在那个看着都不像的菩萨像前,向老天爷祈愿长长久久。 两张红纸条,都被姬照找到了,铁证。 姜朝露脑海都空白了,僵着,动也不敢动。 刹那间划过的无数念头,甚至大有鱼死网破,就在这解脱的想法。 镜中,姬照捕捉到姜朝露再藏不了的色变,一笑,然后他伸手,将红纸条拿到烛盏里烧了。 看着纸条一点点化为灰烬,他眸底也一点点,化为灰烬。 姜朝露还是僵着。 “不怕。”姬照仿佛安慰她,俯下身来抱住她,在她耳边,哑着嗓子道,“寡人不查了,也不找了,就这样好不好?过去的都过去的,姜儿现在,是寡人的朝露夫人……” 姜朝露还在紧张的盯着红纸条,确认完全的化为灰烬一撮,她重重的松了口气。 见她没反应,姬照的声音愈发嘶哑,竟带了哀求:“骗骗寡人,好不好……” 姜朝露终于听清他在说什么,是景吾君在说。 不查了,不找了,就这么放过已经呼之欲出的事实,然后骗? 姜朝露心如死水,并不想陷入他的陷阱,迟来的东西一文不值,早就是何必当初。 “妾,当然是王上的朝露夫人。”姜朝露瞬间换上温柔的笑,镜中,美人面娇媚。 姬照沉默,再抬头,做回了燕国的王,他走到榻前,解了腰带,脱了裤子,目光沉沉的看过来。 “姜儿,夜出赏月你回来,嘴唇有伤。” 姬照语调平静,姜朝露却心猛地一跳。 可只是片刻,她无辜的笑:“王上,山里的野兽贼,专咬刁钻的地方呢。” 姬照不置可否,话锋一转:“以后不要到处乱走,赏月寡人陪你嘛。既然是寡人的朝露夫人,伺候寡人应该是第一要务。” 姜朝露会意,姬照的惩罚和占有,都是最原始的方式,她懂他。 于是她走过来,在他双腿前跪了下来。 …… 后半夜,姜朝露披衣起身,来到暖阁,传唤朱鹊。 “夫人,药都温好的,您赶紧服了。”朱鹊已有准备,偷摸摸的端了一碗药进来。 再看姜朝露,哪里有半点承欢后的滋润,反而一张脸苍白,额头有冷汗,接过药碗的手都微微颤抖。 咕咚咕咚喝了,姜朝露才恢复点血色,扶着桌案匀气。 朱鹊不忍,压着声音劝:“夫人,您身体的情况不容乐观,侍寝这种事,等于是拿刀剜您的肉,您千万要三思啊。” 姜朝露摆摆手,没力气说话,内堂里有轻鼾声,燕国的王享尽美人恩,梦里也是温柔乡,却不知另一边的美人,刚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朱鹊警戒的看了眼四周,再劝:“夫人,恕奴僭越,不侍寝会惹恼王上,但自己的命更重要,您莫非真的存了心,往绝路去的?!” 药效发作,姜朝露力气恢复,惨惨一笑:“朱鹊,别劝了,我自己的打算,自己有数。” 朱鹊眨巴眨巴眼,不明白,还欲问,突听得厢门轻轻打开,一人走了进来。 两人同时一骇,姜朝露眼疾手快,先把药碗往花盆后一藏。 可待看清来人的脸,两人又是一惊。 “魏凉?”姜朝露给朱鹊使眼色,让她在门外把风,再次和魏凉咫尺相对,他和她的眸,都有些不平静。 “你来作甚?就算在宫外,也有数不清的眼线,你不要小觑王上的手段!”姜朝露低喝,挡住内堂的视线,就怕个万一。 魏凉没吱声。他走上前来,一把抓住姜朝露手腕,二指就往她脉上搭。 姜朝露顿时魂飞魄散。 她自有她的心虚,下意识的奋力挣脱,手往身后藏,只是这个动作未免太大,此地无银三百两,倒显出破绽来。 魏凉没有进一步,他就看着她。 姜朝露缓过神来,完了,她知道自己露馅,目光躲闪起来。 “我不懂医术。”魏凉开口,意味深长,“……你在怕什么?” 姜朝露勉强堆出笑:“哪有,我是妃眷,平安脉有朱鹊负责,你既不懂医术,休得越俎代庖。” 魏凉眉梢一挑,语调多了凄凉:“阿葳,你到底在计划什么?” “没有,真的没有,信不信由你。”姜朝露咬定了嘴,打死不认。 实则心里暗骂自己,怎么在魏凉面前半点定力都没,明明在姬照面前,一个装字能装到入木三分。 魏凉明显不信,正要进一步追问,姜朝露急了,慌忙叫朱鹊进来解释。 “小将军您真的别问了,我家夫人就是寻常补身子,女人家的毛病,如何好意思给您说?”朱鹊端出郎中的派头,严肃的道。 魏凉半信半疑,被朱鹊和姜朝露联手撵出去,才算蒙混过关。 “夫人,您的病,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啊,症状总会慢慢在表面上显出来的。”朱鹊忧心忡忡。 姜朝露叹了口气,看了眼内堂熟睡的君王,眉眼被暗影湮没。 计划,确实要加紧了。 燕王携朝露夫人回宫。 王城银杏黄遍,掩映着红墙十里,画里似的好看。 然而这刚一回宫,姜朝露就遇上了大麻烦。 王后赢玉,不知从哪找到了她服药的药渣,然后嚷嚷着面见王上,说禀报朝露夫人有事隐瞒,犯了欺君之罪。 姜朝露听着永巷的嚷嚷,坐立不安。 “她还在叫魂呢?!”姜朝露烦躁。 “回禀夫人,是,王后请求面见王上,禀报……”宫人看了眼姜朝露,不敢往下说了。 “她一个永巷废妃,有什么资格面见王上!”姜朝露蹙眉,赢玉这一招来得古怪。 服药的药渣?她掩盖病情的药都是朱鹊一手负责的,药渣也都是她处理。 朱鹊泄的密?她本能的否认。 一来朱鹊是朱莺的妹妹,她欠她,二来朱鹊医术了得,没必要用这种公开打脸的手段害她。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夫君 姜朝露眸底杀机发寒,赢玉,无论是从哪里得了药渣,这条命,都留不得了。 “朝露夫人现在方知,斩草除根四字?”慵懒的女声飘进来。 芈蓁蓁扶着腰进来,意料之中的,打量姜朝露不善的神色,笑笑:“没告你一声,我自己来了,朝露夫人不得罪。” 姜朝露看了看她肚子:“几个月了?” “一个月,王上已经知道了,说等胎再稳点,就昭告天下。”芈蓁蓁脸上泛起红晕,明明肚子还没显,就端出大腹便便的样子。 顿了顿,她加了句:“赢玉的事,我帮你解决,也算是偿还管喜一事,你的出手了。毕竟一直欠着旁人的,不是我芈蓁蓁作风。” “管喜一事,非我……”姜朝露下意识的要辩解,又无奈的作罢,这顶黑帽子她到底戴死了,摘不了了。 “就这么说定了,赢玉我帮你解决,一是还恩,二来,也是为我肚子里的小公子。”芈蓁蓁深深的看了姜朝露一眼,便扬长而去。 姜朝露明白了。 原来芈蓁蓁上赶着帮她,也有自己的目的:和她交好,让她不要打小公子的主意。 毕竟后宫的孩子,娘胎里就在走鬼门关。 赢玉死的时候,姜朝露在绣百子被,准备给芈蓁蓁贺喜的。 “听说是王后睡着的时候,一只毒蜘蛛从房顶吊下来,落到她脸上,毒沁入伤口,化脓致死。”朱鹊在旁边帮着绞线。 “哟,蜘蛛恁的毒。”姜朝露随口唠嗑。 “王后脸上有伤,蜘蛛五毒之一,爬来爬去的,可不就是伤口化脓,直接丧命了?”朱鹊朝廊下努努嘴,“夫人您听,流言热闹呢,说王后是遭报应,天地万物都来索命的。” “蜘蛛估计是用线吊下去的,她也是聪明,能赖到天地万物上去。”姜朝露不由佩服了句。 “夫人您说什么?”朱鹊好奇。 姜朝露看着少女一脸天真,话锋陡地一转:“……朱鹊,你觉得赢玉是怎么知道我的病的?” “奴不知啊。”朱鹊懵懂的摇摇头。 姜朝露紧盯着她,实在没看出任何破绽,如果少女跟她一般披了皮,功力也太高了。 果然多心了? 姜朝露目光缓和,但还是话里有话:“朱鹊,我的病,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个人知……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话只说半截,话里的狠劲,却吓得朱鹊打了个哆嗦。 “奴一定对夫人忠心!若是夫人不放心,药渣以后就当着夫人面处理!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朱鹊害怕的噙了泪,磕头起来。 姜朝露也就任她磕,悠闲的啜一盅茶。 直到少女要磕得昏厥了,姜朝露才扶她起来,换上心疼的微笑:“我岂有不信你的理儿?好姑娘,我身边也就只有你,是信得过了。” 一前一后,变脸炉火纯青。 朱鹊生起惧意,吃人的狐狸精,大抵便是如此。 燕宫敲了丧钟,飘了白幡。 赢玉虽是废妃,但毕竟姓赢,又是秦国嫡公主,前朝一下闹出好多事来。 秦国的使臣来了一波又一波,各种势力都盯紧了王后的位置,哪里有人真的在意赢玉的死。 眼看着秦国就要逼迫燕王扶赢江上位,燕王公布了芈姬有孕的消息,加之医官说这一胎很有可能是男孩,秦国才敛了气焰。 赢江上位暂时延后。 反正秦国和燕国都瞧好了芈姬的肚子,万一生的还是公主,赢江就是当仁不让的王后,若是公子,后宫和前朝,都要变天了。 政治风雨如晦,后宫亡人新丧。 姜朝露倒是清静了很多天,燕王被前朝缠住脚,无暇分心,芈姬安心养胎,赢江吃了哑巴亏,后宫异常的和谐。 这日,苣静畅通无阻的进了宫,跪在她面前。 姜朝露瞧了她很久,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瞧苣静,容长白净,宽额挺鼻,是极端庄的长相。 一瞧,就是大家出来的,不是伶巷女人能比的。 姜朝露瘪瘪嘴,僵了语调:“魏家少脉主母,何事入宫?” “静斗胆,入宫请教夫人。”苣静抬眸,眼眶有些红,“……为何不放他出宫?明明夫人一声令下,宫人岂有不从。” 原是为他来的。 她凭什么为他来? 姜朝露脸色一阴,心里泛堵:“怎么,兴师问罪来的?凭你那个空头衔,还真以为自己是他妻?你知道什么,也配左一个他右一个他!” 话说得刻薄,字字剜心。 听漏的宫人都略诧异,美丽深情的朝露夫人,哪里有过这等尖酸做派。 可苣静只是咬紧嘴唇,硬生生听了,并不反驳。 这番姿态落入姜朝露眼里,教她脸色愈发阴了,一股火往胸腔里冲,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难听话都往外头突突。 忽的,一双手轻轻落在她肩头。 她抬头,见得魏凉。 他温柔的看着她,像是渡她的佛,不说话,眸底就有千言万语。 姜朝露住了嘴,委屈的别过脸去:“你的妻来要你了,你们说话,我先回避。” 言罢,姜朝露就要起身,却被魏凉按住,让她坐在原地。 “魏家苛待你了?”魏凉看向苣静。 “魏家对我很好,只是家人都念着您……”苣静看了眼姜朝露,小心翼翼的开口,“夫君,您出宫,回魏家,莫非真要在宫里当寺人了?” “夫君?”姜朝露抓住重点,一哼。 魏凉轻轻拍了拍她肩头,大有安抚孩子的意味。 姜朝露脸微红,不吱声了。 苣静看着两人自然的举动,明明一个是寺人,一个是妃眷,都不是当年的故人了,身体无意识的反应,却还是自然得,好像他们一直都在一起。 苣静鼻尖发酸。 她不动声色的拭拭眼眶,换了话题:“……金簪收到了,谢谢夫人的贺礼。” 姜朝露想起这茬,看了眼魏凉,得意:“对,是本夫人贺你新婚有礼,本夫人又不是不明事理。” “你就是魏家少脉的主母,流言则个,你莫往心里去,兄长和家人,都劳您费心了。”魏凉接话,认真的向苣静道,“我能给你的名分都给了,它会是最好的护身符,护你再无颠沛流离。” 苣静惊涕。 言下之意,她名义上的丈夫,真要在宫里当寺人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少脉 姜朝露甩甩帕子,把魏凉搁她肩头的手拨开,似笑非笑:“你要出宫就现在走,正好跟她还家,夫妻……呜呜!” 话被打断。 是说到“夫妻”两字时,魏凉手绕过来,将姜朝露的嘴捂住了。 “你回去罢,我意已决,你照顾好自己,好好过。”魏凉向苣静,下了逐客令。 苣静看了眼被捂住嘴的姜朝露,起身,行礼,转身离开。 转过头的时候,听到身后对话。 “大胆魏凉,夫妻二字,本夫人说不得了?你敢僭越捂我的嘴!” “夫妻二字,不许对旁人说,若有下次,奴不介意更加僭越。”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 苣静听到殿门轰隆,在身后关上,归于寂静,只听见大雁飞过上空,十里红墙寂。 她眼泪下来了。 或许这一刻,她真正懂了她的夫君,魏凉根本就是心甘情愿的,留在宫里当寺人。 是独独属于他和姜朝露的,默契和纠缠。 命运如斯,她苣静,掺和不进去。 “夫君,珍重。” 苣静回望夕阳里的朝露宫,释怀的一句,擦干了眼泪。 一路回到魏家,回到魏凉以前的住处,老远就听见吵闹。 是几个庶出子弟,要分魏凉的家产,魏沧忙于前朝政事,顾不来,其他家人不好越俎代庖,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好偏袒谁。 “子初做寺人了,和魏家断绝亲缘,属于他的家产,理应兄弟们分了!” “就是,自己去了势,断子绝孙,就别占着位!” 庶出子弟鸡飞狗跳的嚷嚷,指使小喽啰来搬魏凉房里的东西,更别提翻箱倒柜的抢地契房契,都见钱眼开,开红了眼。 要知道魏凉是嫡出,魏家少脉的当家,他一走,没人管的家底就跟肉包子似的,狗能馋疯。 满院哭声,嚎啕声,祈求声,猖狂声,乱成团。 苣静深吸一口气。 她抄起散落在地的一根烧火棍,蹭蹭冲到当头的一个喽啰面前,烧火棍一抡,砰,结结实实的打在那人后颈。 又一声闷响,那人倒地,眼皮外翻,竟是不知死活了。 顿时满园鸦雀无声。 庶出子弟这才发现苣静来了,要知道平日,他们看见她都当没看见,空头衔的空气而已。 苣静按住自己被震裂开的虎口,直视一双双或震惊或鄙夷的眼睛,让骨子里冷寂的血重新沸腾。 她是中山苣氏,名曰静,是名门之女,是忠烈之后。 国和家都还在的时候,她是伫立在乱世巅峰,一日看尽天下花的存在。 气势,在她身上攀升,骄傲,腾起在她眉间。 她想为了他做回苣姬,或者说是他,还了世间一个苣姬。 是啊,他还她君子一诺,那她,就报他一生不悔。 断子绝孙?魏凉,不会的,因为还有我。 “听好了,我是王上赐婚,明媒正娶,魏宅大门抬进来的魏凉之妻。”苣静仿佛从肺腑里炸出这句话,一字一顿—— “魏家少脉,我苣静,护了。” 那一刻,蒙尘的光和太阳,都在女子眸底炸裂。 秋深,要立冬了。 琉璃瓦结了薄薄的白霜,远望去芦苇荡似的。 燕宫,前朝赢玉的事,吵吵闹闹还没完,燕王月余不进后宫,妃眷都很闲。 姜朝露坐在廊下练字,她写了一张红纸条:和魏凉变成老美人老大爷。 “喏,你来写你的。”姜朝露把笔递给魏凉。 魏凉站在旁边磨墨,滞住。 “我的那张被王上找去了,你的那张被烧了,我们干脆重新写过。”姜朝露解释,硬把笔塞到他手中,“你写啊,我命令你写。” 魏凉沉声:“夫人慎言。” “没事,最近王上没空管后宫,暗卫都在抠脚。”姜朝露半开玩笑半正经的,替他展开红纸条。 魏凉想了想,提笔,却是写了一句:阿葳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姜朝露瞳孔微缩。 “奴只求这个,现在只求这个。”魏凉深深的看她,眸底起了波澜。 姜朝露心虚,不敢去看他,想反驳几句,却根本在他面前说不了谎。 良久,她干脆拿起自己写好的红纸条,放烛上烧了。 “这些东西哪里信得。”姜朝露看着火光翻卷,和魏凉变成老美人老大爷,墨迹变为灰烬。 谁想到当晚,宫人都歇了。 姜朝露蹑手蹑脚的起身,借着月光,另翻出红纸条来,写了一句:和魏凉变成老美人老大爷。 而寺人所,魏凉也蹑手蹑脚的起身,从兜里翻出红纸条,竟是白日偷的,自己藏下了。 他磨墨,提笔,在纸上写了熟悉的一句:和阿葳变成老婆婆老大爷。 然后他警戒的四处看看,确定无人瞧见,将那红纸条收进了怀里。 姜朝露去了书阁看书。 当然是闲的,四书五经她没兴趣,就专挑下饭的市井本子看。 魏凉跟在她身后,忙着摆小吃碟。 书阁柚木地板光洁,姜朝露脱了狐裘大氅,铺在地上,就地坐着,身边摆了一溜小碟,盛了满满的瓜子花生蜜饯。 她背靠书橱,手里一卷《醒世姻缘传》,秋日的阳光透进来,能看见空气里飘的微尘。 “你也坐?”姜朝露看了眼侍立在旁的魏凉。 魏凉听命坐下,离了她十步远,是合格的寺人和妃眷的距离。 姜朝露眉梢一挑,拉着狐裘大氅挪过去,趁魏凉没来得及跑的功夫,背往他身上一靠。 “别动啊,本夫人摔了,要砍你脑袋。”姜朝露威胁他,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脸上都是得逞。 魏凉也就真没动。 他们身与身依靠,很自然,很近,好像从前一样。 还在芷台的时候,也是秋,他们两人什么也不做,就懒在被窝里,他看一本《杨家府演义》,她看一本《昭阳趣史》,看着看着,挨一堆困过去。 如今想来,都跟梦一样。 书阁很安静,姜朝露手里拿着书,全半个字都看不进去。 她感受着他的温度,鼻尖吸入他的味道,哪怕他做了寺人,身上也是好闻的,是那种下了雨,草尖上的味道。 啊,能让她晕了头的,意乱情迷。 于是姜朝露越来越往他身上挤,都快赖到他怀里了,魏凉才伸出一只手,轻轻托住她。 “朝露夫人,不合规矩。”魏凉的声音淡淡的,深处却压了别的情绪。 第一百二十四章 身体 姜朝露扭头看他,恹恹的秋阳里,两双眼睛碰上,目光都有了异样。 “魏凉。”姜朝露开口唤他,唇齿淌过他的名字,如同腻了糖。 魏凉目光一颤。 他移开视线,恭恭敬敬的将姜朝露扶起来,道:“夫人自重,奴不敢僭越。” 说这话时,他低着头,合格的奴颜婢膝模样。 方才的波动仿佛都是姜朝露眼花了,就她一个人,是小丑似的。 姜朝露表情僵住,嘲讽:“我是洪水猛兽不成?魏凉,你恨透了我。” 魏凉沉默。 姜朝露猛地将装瓜子蜜饯的小碟踢碎,刺耳的一阵乱响,她拾起一块碎瓷片,塞到魏凉手中。 “来,你亲手来,把我脸破了相,王上就不会再要我了。”姜朝露似笑非笑,拽着魏凉的手就往自己脸上划。 魏凉蹙眉,发现女子的力气出奇的大,玉手爆了一溜青筋。 “……何苦伤自己。”魏凉咬着牙关,挤出一句。 “让你报复我啊!”姜朝露红着眼尖叫,手拼命拽,眼看着瓷片就要划到脸颊。 魏凉叹了口气,手上轻轻几个招数,将手和瓷片都收了回来,吩咐宫人收拾地面。 从始至终,他很冷静,也很冷漠。 姜朝露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发呆。 小丑,果真就只有她一人。 秋深,初冬。 朝露宫玉砖地面结了薄冰,要宫人提着烧旺的宫灯,把那薄冰化了,以免伤了贵人。 这日清早,姜朝露起床来,闲得,就坐在廊下看魏凉化冰。 一晚上结的冰像衾被,雪白的一层,宫人鼻子嘴巴都冒白气,议论着要下雪了。 姜朝露笼着进贡的狐裘,抱着雕花的手炉,目光跟着苑子里提灯的魏凉走。 他已经熟悉如何做一个寺人了,各种杂务得心应手,永远的微微伛着腰,低着头,活脱脱王室的一条狗。 好像某个耍起刀来天都能捅个窟窿的小将军,都在时间深处,被埋葬了。 上辈子似的。 姜朝露心里凄惨,这罪,洗不清了。 “魏凉。”她唤他。 “夫人吩咐。”魏凉转过身来看她,霜雾里的眸朦朦胧胧,毫无波澜。 姜朝露扯扯嘴角:“你真的恨我么?” “奴愚钝。”魏凉跪下,很标准的答案。 “你过来,化冰的事让其他人去做。”姜朝露吩咐他走进,拍拍廊下的凳,让他坐。 魏凉想了想,没拒绝,可刚坐下,姜朝露就握住了他手,唬得他要站起来:“夫人不合礼数……” 姜朝露拽着他,不让他动,玉手将他变得粗糙和沧桑的手握得紧,撒娇:“本夫人手冷,让你暖暖,不行?” 魏凉呼吸都压抑起来。 咫尺之间,美人娇色,一双玉手凝脂温腻,哪里冷,都被手炉偎得暖暖的。 “夫人并不手冷的。”魏凉小心的反驳了句。 没想到姜朝露相当委屈的挑眉:“冷啊,你瞧,我不止手冷,我还这儿冷呢,这儿。” 言罢,姜朝露握住男子的手,又往自己脸去,在自己脸上蹭蹭:“魏凉,这儿也冷,你得暖暖。” 魏凉深吸一口气。 掌心是雪团般的小脸,很熟悉的触感,他曾经温柔的抚摸,向她许下诺言。 他霜雾般的眸终于失了镇定。 躲闪着,慌乱的,不敢看姜朝露。 姜朝露得逞的笑了,魏家的小将军是个石头,她终于又见到了。 某个当年被她戏弄得面红耳赤的石头。 宫人看得目瞪口呆,众目睽睽的不守妇道? 暗卫也瞬间匕首出鞘,要是平日,两人脑袋都能地上滚了。 但最近因为赢玉之死,前朝牵出一大堆政事,王上周旋与秦燕之间,无暇管后宫,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当晚,暗卫觉得,这不仅是闭一只眼,得装瞎。 因为朝露夫人变本加厉,闲得,就开始作妖。 已是后半夜,月上中天,阖宫都睡下了。 “魏凉。”姜朝露撩起玉榻的珠帘,轻轻唤。 “夫人吩咐。”魏凉跪在屏风后。 “你还没歇呢?”姜朝露看了眼时辰。 “轮值,轮到奴守夜。”魏凉规矩的禀报。 “好,你近前来。”姜朝露招招手,让他走过屏风,来到榻前,“本夫人确实有些吩咐,近来。” 魏凉以为她起夜了要喝茶,低头进去,正要用银钩挂了珠帘,却没想到女子伸出玉手,一把将他拉了进去。 他跌坐在榻上时,珠帘就放了下来。 轻纱帘幕如屏障,隔出方寸之间,只有他和她,还是暧昧的榻。 更别说面前的美人仅着寝袍,半穿半褪,露出一爿雪脯,青丝如瀑垂下,睡眼惺忪的眼噙了嫣红的娇。 正常的男人血脉偾张,不正常的男人,也得自乱阵脚了。 魏凉平了平心绪,别过脸去:“夫人您这是作甚?” “我做噩梦了,心跳得厉害,你瞧。”姜朝露可怜兮兮的道,拉起魏凉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按。 偏偏这一按,不该按的位置全按了,该按的位置都没按。 感受着掌心的触感和起伏,魏凉喉结微动,沉了声:“朝露夫人,您若是着梦魇,奴立马请医官去。” 言罢,他就要传唤朱鹊。 “夫人您哪里不舒服!”朱鹊提着药箱进来,神色紧张的往珠帘里瞧。 可当她看到轻纱帘幕上的线条,一男一女,还有手的位置,她臊了脸:“夫人您……到底是舒服还是不舒服?” “你说呢?”帘幕里,姜朝露意味深长的问。 “哦,奴觉得,这病,就得这么治。”朱鹊会意的关上药箱,逃之夭夭了。 “你瞧,朱鹊都说了,就得这么治。”姜朝露看向魏凉,正经的重复。 香气袭人,美人勾人,何况是再熟悉不过的彼此,身体都能代理智做出回答。 魏凉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猛地起身,掀开珠帘,在榻前跪下:“奴不敢,请夫人恕罪。” 哐,一声清响,是暗卫出鞘的匕首收了回去。 屋内陷入寂静。 魏凉也就跪着,眸氲开霜雾,重新变得朦胧和冷漠。 姜朝露僵了很久,直到肌肤冻得发青,她才一笑:“魏凉,你真的恨我么?” 魏凉不吱声,隔着帘幕,看不清他的表情。 姜朝露摆摆手,让他退下,最后依稀的呢喃,梦似的飘入魏凉耳—— “身体是骗不了人的。” 姜朝露看不见的角度,魏凉目光漆黑,如同永夜。 第一百二十五章 巴掌 王上不幸后宫,后宫的妃眷都自找乐趣。 姜朝露绣好了百子被,难得来找芈蓁蓁了,打发时间。 “姜姬的手艺不错啊,就借你吉言,小公子一切顺利。”芈蓁蓁让人收了衾被,心情很不错。 姜朝露看了眼她的肚子,不算显,却被芈蓁蓁护得像抱鸡母。 “真是男胎?”姜朝露好奇,问了句。 “医官诊了,钦天监也算了,肯定是小公子。”芈蓁蓁得意,盘算道,“如果不是男胎,榴花夫人的那边能轻易消停?等我生下小公子,王后之位,还不一定花落谁家呢。” 姜朝露点头,觉得后宫和前朝一样麻烦。 赢玉死了,后位空悬,补位的理应是赢江。 只是好巧不巧,芈蓁蓁怀上了,宫人都说是男胎,这下,堵了秦国的口,各种派系的宝都押在了芈蓁蓁的胎上。 如果是男胎,除非赢江也生一个小公子,否则秦国很难找到借口。 如果是女胎,赢江毫无疑问就是新的王后,前朝后宫就能姓赢了。 自然,后一种情况,谁都不愿看到。 “你也算于国于民,大功了。”姜朝露摸了摸芈蓁蓁的肚子,感受到一点波动,惊讶,“不会是在踢我,有动静。” “踢?还等几个月,姜姬弄错了。”芈蓁蓁意味深长的加了句,“姜姬备受上宠,没想过和王上孕育子嗣?我可是听说,每次侍寝,王上都留了的。” 姜朝露愣了,孩子,她和姬照的? 她下意识的蹙紧眉,连回答的兴趣都没有,淡淡道:“又不是妾说了算,这事听说得看男的。” “后宫位分最高的三位夫人,也就剩你没消息了。奇怪,你是不是身体不好,不容易怀的?”芈蓁蓁露出一丝嘲讽。 这当,听得又一个女声飘进来:“朝露夫人若有孕,后位还有你我的份儿?” 榴花夫人赢江俏生生的走进来,目光往姜朝露身上扎。 “哟,今天真齐,都闲的?”姜朝露懒洋洋的坐着,这见面就挑拨离间,好家伙。 芈蓁蓁眉梢一挑,看了眼姜朝露,打算坐山观虎斗,也是好家伙。 赢江来贺芈蓁蓁有喜,送了一尊送子观音,芈蓁蓁笑着收了,连声谢她,一口一个妹妹。 姜朝露起身要走:“不然你们说话?我宫里还有要事,先告辞。” “既然碰上了,难得,便有些话,想顺路问问姜姬。”赢江叫住姜朝露,脸色不善起来,“听说王后是被房梁吊下来的蜘蛛毒死的,而毒浸入体,是因为脸上的伤。” 顿了顿,赢江悲愤交加,加重语调:“脸上的伤,是因为姜姬改了药方,让伤反复愈合,溃烂,愈合,溃烂,从来就没好过……” “你今天是来算账的?”姜朝露打断,打了个哈欠。 “只是来问一句明白话,是不是长姊的死,环环都被你算好了。”赢江盯紧姜朝露,齿关咬紧。 姜朝露看了眼芈蓁蓁,后者在磕瓜子,当听说书,跟无关人等似的。 “伤,是我弄的,但蜘蛛吊下来,我哪里算的到?”姜朝露看回赢江,耸耸肩。 赢江红了眼,一字一顿:“是我傻,明明问凶手怎么会有结果,是我执迷不悟,一定要亲口问过你……” “你都说没结果,还认定我是凶手?呵,嬴姬不要打自己的脸,怪可怜的。”姜朝露又打断,挑出指尖一点胭脂沫。 赢江不聪明,胆子小,比起赢玉,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听说她在秦国,和赢玉的姐妹感情不错,但只怕姜朝露在内的任何宫人,都没往心里去。 今天这番质问难得有点勇气,也是蠢得很。 姜朝露索性没了耐心:“榴花夫人,逝者已矣,你就算舍不得长姊,也没有张嘴乱咬的道理。你长姊冤,我就不冤?” “就是你,肯定是你!”赢江被激得满脸涨红,顿时口不择言,尖叫起来,“听说你这阵子和叫魏凉的寺人牵扯不清,肯定是你,为了保守秘密杀了我长姊!” 听漏的宫人表情都意味深长起来。 朝露夫人和魏凉,这两人的流言蜚语,确实不算新鲜,较真起来,能吹成另一本聊斋。 “榴花夫人,你昏了头不成,胡乱言语!”芈蓁蓁看了眼姜朝露,果断选择了战队,插手撵赢江。 没想到姜朝露起身,走到赢江面前,趁她没回过神,啪,一巴掌扇了过去。 清响格外刺耳,满堂鸦雀无声。 赢江捂着脸,懵了。 姜朝露甩甩手,看了圈同样懵了的宫人,笑笑:“再有嚼舌头的,都瞧见了?” “你,你敢打我,我是秦国公主……”赢江呢喃,泪眼汪汪的看着她。 啪,又是一声。 姜朝露扇得干脆利落,笑意愈浓:“再说?” “你……”赢江还欲开口。 啪,第三声。 赢江只来得及说一个字,半边脸就肿了起来。 死寂,阖宫陷入可怖的死寂。 畏惧或者震惊,宫人的表情五花八门,看姜朝露像看一只狐狸精,都怕她咬断自己的咽喉。 芈蓁蓁手里的瓜子掉了一地,不敢动,更不敢劝。 赢江脸色几变,确是开口的力气和勇气,都没了,只敢瞪姜朝露,目光认准了她是凶手。 姜朝露叹了口气,虽然她是凶手之一,但众目睽睽的被狗咬了,她也要面子的,何况赢玉悄无声息的死了,她觉得便宜她了。 想了想,啪,第四声,姜朝露的巴掌结结实实的,把赢江扇傻了。 宫人大惑不解,榴花夫人没有争辩了,怎么还多了一巴掌? 姜朝露耸耸肩,多的,是替赢玉打的,狐狸精就是要无理取闹,哪里有讲的道理。 “姜姬!!!”赢江撕心裂肺的怒吼。 “不用谢,多的,算我送你。”姜朝露笑意荼蘼。 后宫没人敢议论姜朝露和魏凉了。 纯粹是被惊天动地的四巴掌给镇住了。 榴花夫人都敢打,普通的宫人妃眷,岂不是嚼舌头,就等于送命的? 耳根清净,姜朝露很满意,至于什么狐狸精的聊斋,她当笑话说给魏凉听。 “呐,我是狐狸精,魏凉是什么?”姜朝露枕着下颌,问他。 “宫里的风就没有停过,夫人不必在意。”魏凉磨了胭墨,提笔往姜朝露背上落。 第一百二十六章 姬燕 美人卧榻,雪背尽露,很香艳的场景,唯独那雪背有浅红的烧伤痕迹,白璧微瑕了。 沾满胭墨的笔尖蜿蜒,顺着痕迹,画出一朵朵花来。 “画成山樱好不好?”姜朝露道。 “好。”魏凉应,笔尖蜿蜒没有凝滞。 姜朝露笑了:“原来你画的本来就是山樱,还不告诉我!” 魏凉没有说话,只是笔尖温柔,一笔一划描得愈发认真。 姜朝露趴着打瞌睡起来,她看到绿纱窗外淅淅沥沥的飘雨,琉璃屋檐下水精般的一串,然后那雨滴逐渐变成白色,落地无声。 姜朝露揉揉眼睛,突然叫起来:“下雪了!下雪了!” 魏凉轻轻按住她肩膀:“别动。” 朝露宫轰动。瑞雪兆丰年,宫人都跑出来看雪,虽然是夹杂在雨中的冰晶,但也是喜气洋洋的。 又是一年飘雪,一年冬,一年岁末,故戏终。 除了宫苑里看雪的热闹,屋子里很安静。 博山炉里沉香缭绕,北风拂动珠帘绕,廊下的鹦鹉蜷成团儿,背后有熟悉的呼吸声,像阴天里最深的海,荡开了细碎的波连。 “魏凉,下雪了,今年吃锅子?”姜朝露忽的一句。 背后沉默。 只有笔尖山樱绽放,一朵朵栩栩如生起来。 “魏凉,那天王上找到了芷台,他杀了朱莺他们,他要我回宫,我看到天际的昭儿,知道你就要到了,所以急着允了他,害怕你们碰上面。”姜朝露突然开始讲故事,那些她本来打算永远不告诉他的,她讲给他听。 沧海桑田之后,悲欢离合之后,他们谁都没能摆脱谁。 已经解不出答案的结,已经算不出悲喜的恩怨,一年年的,永夜里,他们还是在一块儿的。 背后的笔尖凝滞。 姜朝露没有回头,她不想去看他的表情,她只是已经能够平静的,把真相当故事讲给他听。 谁对谁错都是虚妄,命运的一出戏,他和她都是戏子。 戏尽,尽疯魔。 “王上一直对芷台的事心存疑虑,一直在暗中调查你我的私情,所以我没的办法,要么两个人死,要么保一个,后来王上好像知道真相了,可你也进了宫,覆水难收。”姜朝露娓娓道来,语调淡淡的。 背后还是没有回应。 好像是悲,又好像是悔,姜朝露叹了口气:“重来一次,会不一样么?如果那天你和我刚好不在芷台,或者我知道你和魏家在想法放我出来,我乖乖等你,更或者,王上永远也找不到红纸条,永远不知道你和我的私情……会不一样么?” 姜朝露看着窗外的飞雪,目光荒芜,自问自答:“魏凉,不会,不会不一样。从一开始,三个人就都错了。” 是啊,三个人。 年少时的心动兵荒马乱,往往被低估。 开始低估的有两个人,没想到后来,是三个人,于是错了一塌糊涂。 屋子里很安静,窗外飞雪夹雨,耳畔玉漏滴答。 不知过去了多久,背后才喑哑一句:“……山樱画好了,奴看看胭墨是否干了。” 姜朝露下意识点头,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背部一点温热,湿润和柔软的触感,很熟悉。 是她曾和他耳鬓厮磨,溺死在他的呼吸里。 “魏凉?”姜朝露连忙回头。 魏凉面色不改,抚了抚自己的唇:“嗯,胭墨干了。” 顿了顿,他一笑:“山樱开得很美。” 监视的暗卫魂儿都吓出来了。 刚才那个寺人竟然吻了妃眷的背,或者说,吻了背部胭墨描的山樱,简直不是一个僭越敢形容的了。 暗卫眉眼狰狞,霎时匕首出鞘,搁在了魏凉脖颈。 “胆敢对夫人放肆,对王上不忠,当诛!”暗卫杀气汹汹。 姜朝露眉梢一挑:“王上被前朝之事缠得头昏脑大,月余不进后宫了。拿这点小事去烦他,你觉得,是赏还是罪?” 暗卫的匕首最终收了回来。 确实,因为赢玉之死,前朝闹得不可开交,为了一点小动作去给燕王找不痛快,只怕他自己第一个得死。 没想到当晚,姬照居然来了。 “姜儿,好累啊。”一进殿,姬照就抱住姜朝露,脑袋耷拉在她肩膀,“燕系势力,楚系势力,秦系势力,争来争去烦死了,寡人头大。” 姜朝露拍拍他背,像哄孩子:“王上来了朝露宫,就不谈政事,好好歇歇。” 言罢,姜朝露吩咐宫人,为姬照沐浴更衣,又亲手拉了他在塌里坐下,为他揉太阳穴,极尽温柔和周到。 只是太“尽”了,就显得程序化。 姬照看着这张合格的妃眷皮,微眯了眼:“寡人许久不入后宫,姜儿想寡人么?” 姜朝露心领神会,故意迟疑了一会儿,才泪眼盈盈的抬眸:“妾思念王上,夜不能寐,唯有日日祈求王上,平安顺遂。” ——笑话,狐狸精已经炉火纯青,焉能让姬照揪到破绽。 果然,姬照眉眼展开,都是笑:“好,姜儿心里有寡人,寡人高兴,这几天都好好陪你。” 想了想,姬照伸手抚摸她的小肚,笑意愈浓:“给寡人生个孩子,什么芈姬的嬴姬的,寡人都不想要,寡人只想要你和寡人的孩子。” 姜朝露脸一僵。 姬照没有发现异常,将脸贴到她的小肚,呢喃道:“只有这个孩子,才是寡人的孩子。连名字寡人都想好了,叫燕,男女都可以用,燕国的燕。” 姜朝露随口附和了句:“以国为名,王上会被朝臣吵得更头大的。” “都说当父亲的,会把珍贵之物给孩子,可寡人有什么呢?除了这个王座,一无所有。”姬照自嘲的回答。 燕,燕国的燕,唯一有的珍贵之物。 燕国的王,拥有天下,又一无所有。 姜朝露心如死水,连谈论的兴趣都没有,干脆换话题:“哦?妾还以为,妾是王上的珍贵之物呢。” “夫妻一体,寡人和姜儿是一体,哪里有谁珍贵谁不珍贵呢。”姬照抬起头来,看着眉目盈盈的美人,目光逐渐火热。 姜朝露抓住姬照乱动的手,为难道:“王上……妾这几天来月信……” “你不在这几天。”姬照意味深长的揭穿。 姜朝露觉得烦躁。 月信当然是借口,她不愿侍寝,因为背部有魏凉画的山樱。 一做那事儿,流了汗,肯定要褪,她还想多留会儿呢。 第一百二十七章 坐胎 姬照有些意外,打姜朝露转了性子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再次露出抗拒的表情。 正在姜朝露纠结该找什么借口时,姬照松开她手,主动开口:“罢了,不想就不想,就好好躺着说说话。” 轮到姜朝露意外了,问她? 要知道以前,除了月信那几天,姬照很少顾及她的意思,也不必顾及,妃眷无权拒绝侍寝,几乎是宫里默认的规则。 姜朝露还在适应姬照的变化,后者已自己钻进了被窝里。 当晚,姜朝露睡得浅。 总觉得姬照越来越像景吾君了,像她十五岁那年认识的君子,温柔如拂面的春风。 重来一次,会不一样么?姜朝露问自己,却内心荒芜,半点波澜都没有。 已经死了的东西,果然问这种问题,没有意义。 姜朝露身边的姬照也睡得浅。 姜朝露背对着他,他的目光,就落在女子的背部。 寝袍是进贡的鲛绡,薄如蝉翼,借着朦胧的烛火和月光,能隐约看见,蝉翼里如雪的肌肤,和肌肤上胭墨描的花枝。 山樱。 姬照扯扯嘴角,他伸手抚摸山樱,轻轻一句:“……魏凉画的?” 姜朝露悚然一惊:“王上您还醒着?” 她转过身来,月光下姬照的眸冰冷,飘起了风雪。 “啊,是魏凉画的,妾怕伤痕吓到王上嘛,王上忙于朝政,妾便让魏凉假手了。”姜朝露迅速换上微笑,撒着娇解释。 “……因为想背部的画多留会儿,所以不愿侍寝?”姬照突然又道,语调异样起来。 姜朝露目光微晃,拿不准君王喜怒,一时动都不敢动了。 “哪有,真的只是王上太忙了嘛。”她勉强找了话回。 “姜儿,为什么骗寡人,都不好好骗呢?”姬照打断,幽幽的叹了口气。 然后他伸出手来,猛地将姜朝露一翻,自己欺身而上。 嘶,又一声清响,鲛绡寝袍被撕破,露出美人雪背,和雪背上的山樱。 姜朝露知道姬照要做什么,他的惩罚和占有,一直都是最原始的方式。 山樱,再也不会开了。 姜朝露最后只剩下这个念头,旋即没有任何前提,剧痛就将她撕裂了。 …… 姜朝露睁开眼的时候,是巳时了,姬照已经上朝去了。 初冬的阳光恹恹的,映得中庭积雪鎏金。 “夫人起了。”宫女掀开珠帘,伺候梳妆更衣的宫女跪在屏风外,等候多时。 姜朝露扶着腰坐起来,很痛,她顾不得这些,先让宫女瞧她背,急问:“描的花还有么?” “没有了,夫人再画就是。”宫女不在意道,奉上手里的药碗,“夫人先把这个喝了,王上走前吩咐的,一定要奴等看着夫人喝完。” 姜朝露这才注意到宫女端了一碗药,闻着就苦。 “王上说,是最好的坐胎药,助有孕的。夫人若是嫌苦,奴等备了蜜饯。”又一个宫女奉上蜜饯,说着就红了脸。 阖宫都是笑意,王上对朝露夫人的盛宠,也太让人羡慕了,放着已有孕的芈姬嬴姬不管,眼巴巴的就等姜姬的孩子。 “恭喜夫人了。”宫女喜笑颜开的恭贺。 没想到姜朝露表情淡漠,一把抓过来灌了,又砰的一声摔碗:“喝完了,可以给王上回话了。” 宫女的笑意僵住,惴惴不安的退下。 姜朝露掩上门窗,突然奔到花盆旁边,大口呕吐起来,吐到嘴唇都发青了,硬是要把药呕出来。 她怕自己会犯杀孽,对一个流着姬照一半血脉的孩子。 所以不来到世上好了。 姜朝露呕得天昏地暗,小脸惨白,额头热汗冷汗一齐滚,差不多把黑色的药呕净了,却又开始呕暗红的东西。 姜朝露一惊,慌忙传唤朱鹊。 “别声张!留神暗卫!你瞧,我吐了什么出来?”姜朝露哆嗦着拉她来看。 朱鹊只看一眼,就变了脸色:“毒,毒混入血脉,就是这个颜色。” “我不是呕的坐胎药么?”姜朝露没明白。 朱鹊扶她坐下,为她斟了温水,语调沉重:“开始呕的是药,后来是毒血。夫人的绝症恶化了,表面的反应逐渐都会显出来。” 姜朝露脑海嗡一声。 毒,那就是大剂量的春药了。 她知道自己只剩五六年,但清晰的看到死亡就在眼前,还是不禁空白了片刻。 姜朝露把朱鹊拉到屏风后,警惕的看了眼暗卫的方向,压低语调:“具体的,表面什么反应?会让人瞧出来么?会影响我日常活动么?” 朱鹊附耳过去:“表面就是呕血,面白,削瘦,夫人妆容或可隐瞒。奴会开药让夫人进补,能让您气力如昔,日常活动无妨。但都是表面功夫,里子坏的,还是一天天在坏。” 顿了顿,朱鹊哽咽着劝了句:“夫人如果风平浪静的养着,能多几年。侍寝这种事更不该有了,您的身体像破船,最好涟漪都没有,怎么可以经受大浪……” “不行。”姜朝露打断,异常干脆,“表面看不出就行,能瞒过王上就行。” 朱鹊表情复杂:“那魏凉呢?夫人也要瞒?” 姜朝露垂下头去,嘶哑的笑笑:“……我要在地狱里,把他托举起来啊。” ——是啊,哪怕都下了地狱,我也会在地狱里伸出手,拼命的,拼命的把你托举起来。 你去向未来,我就不打扰了。 燕国,下雪了。 姜朝露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死亡。 症状开始显现,她身体里子成了一盘散沙,一点点溃烂,一点点宣告崩塌。 当然这些都是她和朱鹊的秘密。 宫人只知道朝露夫人开始画妖冶的妆容,红唇霞靥,美得愈发成精了。 燕王,自然难以抵抗。 美人恩如蜜,情谊浓烈如火,没有任何破绽的伪装,燕王,陷入猎物的陷阱。 “褒姒之祸重演啊!”谏臣痛哭流涕。 “王上,来玩点好玩的嘛。”姜朝露闯到上书房,当着谏臣面,就骑上了燕王的腰。 当然每次好玩的后,燕王都会赏赐坐胎药,让宫人盯着姜朝露喝完。 不过宫人走后,姜朝露都如数呕了出来,不用什么法子,她就是想到自己和姬照的孩子,就觉得恶心。 坐胎药,身体本能就能呕出来。 只是呕出的药里,掺杂了暗红的血,朱鹊已经能熟练的清理干净,连暗卫都没有抓到马脚。 第一百二十八章 长姊 一场惊天骗局,一场最香艳又最残忍的复仇。 她姜朝露,赢定了。 年,越来越近了。 瑞雪兆丰年,王城爆竹声声,桃符换新。 榴花宫。赢江看着红墙边路过的一行灵幡,质问:“怎的悄无声息,王后出殡是在做贼么?” 宫人忙着贴窗花,不在意道:“都要过年了,白事吹吹打打的,不吉利。上面的意思是早点葬了,早点了事,大家都好过年。” 赢江眉梢一挑:“堂堂秦国嫡公主,燕国王后,他们利用够了,如今嫌丢都麻烦的?” 宫人不敢吱声了。 是,今日是王后赢玉出殡,碰上过年,又是一颗废掉的棋子,秦燕两国都只当丢一包垃圾。 对外檄文追悼,梓宫华丽,给民心和历史裱的面子是足够光鲜,可背地里连这最后一程,都是偷偷摸摸,巴不得赶快找个坑就扔了。 赢江苦涩的笑笑,看向自己异常苍白和憔悴的手,不过几天,她好像就瘦脱了相。 自从被姜朝露扇了巴掌,她闭门不出月余了。 被吓得。她胆子小,那天不知如何攒的勇气,向姜朝露咄咄逼人,当时是懵了头,但回来后的后怕,就吓得她腿都软了。 宫殿深锁,她每天蜷缩在角落里,将自己抱住,按住烂泥般的腿,一遍遍给自己打气:不怕。 曾经长姊对她说的话,长姊不在了,只有她说给自己听。 赢江伸手接了一瓣雪花,窗外欢天喜地的,宫人都在准备过年。 衬得那一行灵幡,更是做贼般,一路白眼和咒骂。 “不怕。”赢江深吸一口气,跌跌撞撞的扶着墙,走出了深锁的宫。 她就追着灵幡而去,宫人尖叫着拦她,她也恍若未闻,两眼发直,跟魔怔了似的。 一路追出宫,她终于追上了下葬的队伍。 然后她看到了这辈子,都如跗骨之蛆的场面。 堂堂秦国嫡公主,燕国王后,竟然被一卷草席包裹着,几个寺人正在挖坑,不耐烦的催促快点。 这是乱葬岗。宫里死得不明不白的奴才葬在这里。 白雪皑皑,荒草凄凄,如今奴才的主子,也被葬在这里。 被野蛮的拖拽着,被嫌弃的议论着,草席里半个头露了出来,能看见溃烂的脸,和长满虱子的青丝。 连一条狗都不如。 “哟,榴花夫人,您怎么来这儿了?”寺人发现追来的赢江,不安又谄媚的请安。 “你们就这么对我长姊?”赢江艰涩的开口。 寺人看了眼草席裹的赢玉,打了个哈欠:“奴还以为是什么呢,上面的命令,奴不得不遵啊!什么悼文什么梓宫,都是对外的,对里,上面只说别耽误过年就行!” 赢江浑身颤抖起来。 不怕,她再次给自己打气:不是不怕那个朝露夫人,而是不怕,这世道。 乱世风雨,人不如狗。 …… 她是秦国的庶公主,不聪明,胆子小,落到公主的堆儿里就找不出来的存在。 “你是寡人哪一个女儿啊?”她的父王每次见了她,都会问。 “公主的衣服自己洗,奴怕弄坏了。”宫女觉得她好欺负,阴阳怪气。 直到十二岁那年,她遇到了自己的太阳。 某场宫宴,她好巧不巧,来了月信,裙子上一点红,脏了。 众目睽睽,各种嘲讽和打趣蜂拥而来。 她的宫女嫌被拖累,她的父王嫌被丢了脸,剩下她一个人瑟瑟发抖,僵在原地被当猴儿看。 “笑什么笑?不知道女人来月信啊!你们男人黏糊糊的东西,不比我们女人的高贵到哪里去!” 一声呵斥,某个身影冲出来,拿了一条毯子,让她系在腰间。 她泪眼朦胧的看过去,是嫡出的长姊,平日和她话都很少说两句。 后来,她记了一辈子。 记得那天她高扬的下颌,灼灼的眼,满脸的傲气和狂恣。 再后来,她在宫里锁了三天攒出勇气,跪在父王面前,说,愿意和亲燕国。 她来救她。 却没想,她的太阳,陨落了。 …… “长姊,江儿不怕了。” 赢江走过去,温柔的帮尸体整理仪容,她想她长姊留给世间的,应该永远是高扬的下颌,灼灼的眼。 这乱世龌龊,唯有她是太阳。 然后再抬头间,不聪明,又胆小的秦国庶公主,眸底变为了一片漆黑。 “姜朝露。”她最后让自己记一辈子的,是这个名字。 王城,家家户户贴了红窗花,屠苏酒香飘十里。 魏宅,祖宗祠堂。 魏沧看着戚萍和苏蛰为牌位上香,面露无奈:“既然你们心意已决,我也就拦不了了,祖宗在上,保你们前路顺遂。” 祠堂里其他家人也围拢来,不舍的劝戚萍:“真的要去吴国么?千里迢迢,背井离乡,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戚萍看了眼苏蛰,把泪憋了回去:“只有亲自去吴国,才能调查到真相。” 魏沧蹙紧眉头:“当年姜九的事,就算真的和钱家有关,过去这么多年了,真不真相的有什么意义呢?” 前阵子,戚萍跟着了魔似的,失神落魄,去尼姑庵吃斋念佛了几个月,好不容易回了家,就决心去吴国,和苏蛰调查当年姜九的真相。 这决心来的,魏家上下怎么劝都劝不回来,戚萍和苏蛰都异常坚定。 一个黄花闺女,跟着陌生男子远去他国,为了安全和名声考虑,又兼两人暗生情愫,魏沧不是瞎的,干脆让两人订了亲,放两人去吴国。 “夜长梦多,年过完了我们就走,望禳侯多加珍重。”苏蛰拉着戚萍跪下来,向魏沧行了晚辈的大礼。 魏沧迅速的抹了抹眼眶,将婚诺书交给他们:“祖宗面前,这亲便算订下了。苏蛰,这一路,请你多照顾戚姬了。” 苏蛰叩首,珍重的接过婚诺书,取出准备好的红线,亲手为戚萍拴在手腕:“萍儿,当着你家人的面,小可发誓,会好好待你。” 戚萍也拿出一根红线,为苏蛰拴上,红了脸:“只愿君心似我心。” 魏家家人围拢上来,强忍着泪祝福二人,一时又哭又笑,场面有些滑稽。 魏沧叹了口气,鬓边的白发又多了几缕。 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老了,越来越不理解年轻人了。 先是魏凉,又是戚萍,人间波澜壮阔的风景,是要交给他们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新岁 戚萍和苏蛰从祠堂出来的时候,雪下得大,都看不清路了。 如同他们的路,也看不清了,这趟吴国之行,吉凶难测。 “萍儿,现在反悔,还有机会。”苏蛰在风雪里,眸光明亮。 “父亲常说,男女皮囊有差,骨,无差。”戚萍抬眸看他,一笑,“我父亲犯下的罪,钱家犯下的罪,我不会让任何一个,被时间埋葬。” 苏蛰扯扯嘴角:“从小可第一天遇见你,你一个弱女子,就要跟小可比武,那时候小可就觉得,嗯,胆大包天。” 戚萍白了他一眼:“胆大包天?苏领院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吴国主暗杀,吴王蓄养的顶级刺客,其统率者,称为领院。 眼前这个彬彬有礼的君子,一口一个小可的,竟然是吴国闻风丧胆的存在。 “小可蠢笨,萍儿也可以反悔。”苏蛰俯身下来,轻轻握住她手,“不过,婚诺书白纸黑字,如果你反悔,小可要去禳侯面前告状的。” “呸,多大了,还告状。”戚萍佯怒,却反手一握,也握住了他的手。 历史,便在这一刻,拐弯了。 飞雪漫天,万家灯火。 相府,姜宅。 宅里张灯结彩,姜氏家人和奴仆都在准备年夜饭,热热闹闹的。 姜攸却自己待在书房,看着面前一堆折子,眉头锁成团。 “夫君,为什么不去前面?大过年的,还要忙公务不成。”公主姬华走进来,温柔的劝。 姜攸没好气道:“你也知道大过年的,就谏官不知,还不肯放过我!你瞧瞧,王上把这半年攒的折子都赏给我了,说他那儿放不下了,让我看着办。” 姬华随便翻开一本,毫无意外,全是弹劾姜攸抛弃亲女,不仁不义的。 “呵,都过去这么久了,还在弹劾?”姬华浮起怒气,语调变寒,“谏官就是看不惯你位高权重,抓住这点死咬罢了!索性交给我来处理……” “罢了,谏官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王上的态度。”姜攸觉得头疼,揉着太阳穴道,“王上开始不在意,但一直这么闹,王上也开始不耐烦了,不然也不会把折子都赏给我了。” “王上让您看着办,您不如把折子烧了,您和王上都清静。”姬华出主意。 姜攸眉目一凛,呵斥:“就算是弹劾折子,也是御赐,尔敢烧御赐之物?!” “姜姬入宫都快一年了,弹劾就没停过,悠悠众口要堵,谈何容易。”姬华急得口不择言,“当年就该把姜姬送到南越去,越远越好,就不会惹出后面的风波了。” 姜攸沉默。 两人一时陷入凝滞,陈年旧事扯出来,都乱成了死结。 “当年,你带姜姬,还有府中其他孩子去上香,白马寺的和尚到底说了什么?才让你回来后,疯了般让我抛弃亲女。”良久,姜攸话题一转,问出了半生的疑惑。 姬华闻言一僵,脸上竟露出畏惧,连站都站不稳了。 她抓住桌沿,勉强支撑住身子,沉声:“夫君,天机不可泄露,我不敢说,真的不敢……” 十年如一日的答案。 姜攸发出嘶哑的自嘲:“呵,我抛弃亲女,连理由都不知道,活该被弹劾,罪无可恕。” 他跌跌撞撞的走出书房,看到雪地里在挂春联的男女,都是他的儿子,回门的女儿,家和万事兴。 “父亲,您忙完公务了?您也来写春联。”某个女儿跑上来,挽了他胳膊。 姜攸勉强挤出笑意,嗔怪的瞪她:“纫佩,多大的人了,男女有别,和你妹妹们玩去。” 姜纫佩不肯松手,撒娇道:“妹妹们都和自家夫君玩呢,女儿孤家寡人的,可不是只有找父亲的?” 姜攸也就任她挽着,半正经半玩笑:“你还知道你孤家寡人的?你都二十好几了,给你议的亲你一门没看上,真要把自己耗成老婆婆?” “我不管,我陪着父亲也好,那些糟男人才配不上我呢!”姜纫佩眉梢上挑。 于是一张本就美到不可方物的脸,更是熠熠生辉,时间不仅没有留下痕迹,反而愈发巧夺天工了。 姜攸目光一晃。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姜纫佩,他的第八女,是那种从小凭这张脸,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的存在。 某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在他脑海里,成形了。 岁关,终于来了。 燕宫,朝露宫。 宫人喜笑颜开的准备新年,贴窗花的,洒扫布置的,王上赏赐的年礼一大堆,金银珠宝把殿里映得煌煌。 姜朝露唤了朱鹊过来,拿出一件狐裘褙子给她:“试试,合不合身,我女红不算好,别嫌弃。” 朱鹊呆住:“夫人送给奴的?” “对啊,年礼。”姜朝露笑了,一个劲让她赶快上身试,“以前你姊姊给我做过一件百花衣,绣满了长寿花,我至今都留着呢。” 朱鹊拗不过,把褙子穿上,暖意流遍全身,上一次收到新衣服,还是朱莺在的时候,对她说长高了,变成大姑娘了。 “多谢夫人。”朱鹊抹了抹眼眶。 姜朝露摇摇头,很满意尺寸还不错,笑道:“朱莺以前总把衣服做大半号,说希望我长胖点,她话总是很多,鸟儿掉到檐下了会跑来给我说,天上纸鸢飞得高也会告诉我,我们坐在一块儿刷腊肉,每年过年吃锅子,她都要和他们抢捞肉片……” 姜朝露絮絮叨叨,说着说着,就红了眼。 “夫人对姊姊真好。”朱鹊看到褙子襟边绣了一朵长寿花,确实不算好的女红。 “也希望你健康,平安。”姜朝露抹了抹眼眶,向她解释。 言犹在耳,好像姊姊还在的时候,对她也说过:不要荣华富贵,只要你健康平安。 朱鹊泪下来了,这民间最普通,却是最难的愿望。 乱世风雨如晦,困兽犹斗罢了。 年夜饭那天,朝露宫吃了锅子。 摆了几大桌,寺人宫女都能坐下有份,姜朝露在内堂另摆了一桌,就她和魏凉。 魏凉还有些迟疑,姜朝露哪里管他,硬是按了他坐下,斟了两盅酒,一盅给他。 “魏凉,新岁安康。”姜朝露一笑,举起酒盅碰了过去。 砰,酒都洒了出来。 魏凉没有反应,只是指尖摩挲着酒盅:“……我应该说新岁安康么?” 第一百三十章 上元 他用的是我,而不是寺人自称的奴。 姜朝露心虚,立马目光游离起来:“当……当然咯……” 魏凉看着她,不说话。 姜朝露心虚愈浓,干脆恼羞成怒,伸手去拨他:“看什么看?我还能骗你不成……” 话音没落,魏凉一把抓住她的手,意味深长:“阿葳,我太熟悉你了,你在计划什么。” 用的是肯定句。 姜朝露心都要跳出来了。 她使劲把手抽出来,慌乱之下竟脱口而出:“你是寺人,我是妃眷,我要计划什么需得告诉你?我设的局,你是局外人!” 最后一个字出口,姜朝露就后悔了,说错话了。 她涨红了脸,小心翼翼的看魏凉,后者果然有一霎失神,愣愣道:“局外人?” “不是,我的意思是,魏凉……”姜朝露连忙解释,可是越解释越乱,魏凉的表情慢慢疏离起来。 他放下酒盅,沉声一句:“那奴就祝朝露夫人,来年与王上鸳鸯于飞罢。” 然后他推门离去,留下姜朝露在原地,都快恨死自己了。 年,在爆竹声和欢笑声中过去。 诸侯历一百四十五年,正月。 上元节,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这一晚,王城开放宵禁,准仕庶同乐,通宵达旦的庆贺,坊市花灯如繁星,映得夜色如昼,妖童媛女人流如织。 姬照带了姜朝露出宫看花灯,当然是微服。 只带了十几个暗卫和宫人,姜朝露也叫上了魏凉,一行都作百姓打扮,混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也没谁认得出。 姬照心情不错,拉着姜朝露耍龙灯,吃元宵,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王,看到路过踩高跷的,也会大笑着,拍手叫好。 两人逛到花灯市,几个半丈高的竹架子,挂了上百盏花灯,灯上写了灯谜,男女老少都凑着头,一盏盏的猜灯谜。 “姜儿,你看这个!”姬照指着一盏花灯上的灯谜,让姜朝露猜,“白天一起玩,夜间一块眠。到老不分散,人夸好姻缘。” 姜朝露一瞧,不就是鸳鸯嘛。 但她转念想到年前说错的话,魏凉祝她和王上鸳鸯于飞,她就心里烦躁。 “妾愚钝,不知道呢。这盏太难了,换一盏猜。”姜朝露挣开姬照的手,就跑到前面去了,“王上……爷,您来猜这个?” 姬照眸光一闪,走过去,揽住女子的腰:“你叫我什么?” “爷。”姜朝露腻着嗓子唤。 姬照不为所动,俯到她耳边:“应该是夫君……再叫来听听。” 姜朝露脸一僵,幸好是姬照看不到的角度,但她就像突然被鱼刺噎到了,两个字就是叫不出。 姬照也很耐心的等着她。 姜朝露越过姬照肩膀,看到人群里的魏凉,他正好看过来,目光碰上,又迅速的移开了去。 姜朝露烦躁愈浓,索性起身就走,要去逛旁边的杂耍摊子,没想到那些敲锣打鼓的戏子突然冲过来,往她和姬照中间挤。 乔装的暗卫和宫人如临大敌,却当先都选择保护姬照。 “姜儿?姜儿!”姬照微急,视线寻找姜朝露身影,开始还能看见,后来人越挤越多,视线就花掉了。 锣一敲,鼓一打,戏子闹哄哄的,百姓以为杂耍开场了,人山人海的涌过来。 “夫人!!!”暗卫和宫人确保姬照安全好,才想起姜朝露,可哪里还有女子的踪迹。 魏凉也在宫人里,保护着姬照。 没想到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出来,抓住他的手。 “魏凉。”熟悉的声音,依稀掺杂在锣鼓声里。 魏凉一懵,浑身的力气就像被抽干了似的,被女子一把拽出来,抓着手就跑。 一路在分开人群,跌跌撞撞,跑出热闹的坊市,跑出灯火辉煌的城中,一路来到了护城河畔。 女子放开他的手。 魏凉看见十八岁初见的笑容,就在他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 河畔很安静,稀稀拉拉有路过的放灯的卖元宵的,夜色掩映下空旷的河滩,被玉带般的护城河分为两半。 星空低垂,烟火绽放,这世间,又只剩她和他了。 姜朝露小脸通红,急促的喘气,后怕和激动让她腿还发软。 天知道她哪里来的莽劲,自己被冲散以后,就来找魏凉,拉了他就跑,什么后果和代价,她都不管了。 魏凉回过神来,脸上依次划过震惊,疑惑,最后停在一抹梦般的恍惚上:“戏子,是你安排的?” “不是我,那些戏子来路古怪,应是有人故意安排的,我趁机而已。”姜朝露话锋一转,猛地拉住他手,“……魏凉,我们跑,我们就趁机跑。” 跑? 确实,现在没有暗卫,没有监视,燕王估计还在找他们,机会太诱人了。 姜朝露紧紧拉住魏凉,也不知是喜还是急,说话都哆嗦起来:“对,魏凉,我们跑,我们不要回去了,就这么离开,走……” 她的泪下来了,一个劲说跑,字不成句,只知道重复这个字。 就像魔怔了。 魏凉脸色几变,甚至也有一刹那的动摇,但他最终抽出手,为姜朝露擦泪,哀道:“……能跑到哪里去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芷台的魇了。” 姜朝露瞳孔收缩,傻了。 能跑到哪里去?命运如囚笼,跑到哪里都逃不掉。 他和她,都被困住了,永夜没有出路,都是黑咕隆咚的一片。 魏凉为她擦好泪,拉她到货郎担的铺面,买了一只天灯,要了笔墨,上元节放天灯,向老天爷祈愿的。 姜朝露呆立不动,小脸绝望又惨白,泪无声的落。 魏凉在河畔捡了石头坐下来,也拉她坐下,一边在天灯上写字,一边和她说话:“永夜,只要你拉着我的手,便是出路,不是么?” 姜朝露看着他,神情复杂:“你说你恨我。” 魏凉没有立即回答,他停了笔,把天灯拿给她:“傻瓜,不是你自己都说了么?我实则是恨我自己,恨你?我哪里舍得……你看。” 阿葳,魏凉之妻。 天灯上小楷一行。 姜朝露的泪又簌簌滚下来了,她哭得稀里哗啦,明明已历过半生尘埃,却哭得像个孩子,半点形象都没了。 “那天局外人的话,我,我错了。”姜朝露哭兮兮的,道了个歉。 第一百三十一章 箭伤 魏凉笑笑,问她:“白天一起玩,夜间一块眠。到老不分散,人夸好姻缘……谜底是什么?” “鸳鸯。”姜朝露回答迅速。 “对也不对,再想想。”灯火下,魏凉的眸荡起了清辉。 于是姜朝露看到了她十五岁那年,属于她的少年。 她看到了永夜里的光,都自他的眸而始。 “是魏凉和阿葳,魏凉是阿葳的……”姜朝露吸溜鼻子,重新回答了。 她觉得这种时候,自己哭成大花脸,有点丢面子,她遂捂住魏凉的眼睛,强装镇定说出接下来的话。 “夫君。”她红了脸,愈发想哭。 “乖。”魏凉回应了一个字,语调有些不稳。 “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姜朝露一连叫了好几声。 魏凉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压下某些冲动,轻道:“……还不把天灯写上?否则你手放下来,我就得看到了。” 姜朝露想起天灯这茬,连忙要去拿笔写字,可刚动手,又想到要捂魏凉的眼,一时左右顾不来,手忙脚乱的。 “哎呀,你看就看,没什么看不得的!”姜朝露咬咬唇,干脆放下手来。 自己沾了墨,提笔往天灯竹纸面上写:魏凉,阿葳之夫。 身旁一声轻笑,姜朝露扭头,见得魏凉波光荡漾的注视,让她浑身都一刹软了。 “不许笑。”姜朝露佯装威胁,竭力吐出三字。 “我开心,如何不能笑?喏,可是你自己写的,不得反悔!”魏凉语调微哑,眸底万千温柔。 天灯升空,映亮方寸光明,两人都看了很久。 阿葳,魏凉之妻。 姜朝露觉得,这一辈子,做他的阿葳就好了,半生悲喜功过,都抵不过他一声阿葳。 魏凉,阿葳之夫。 魏凉觉得,史书上永远不会把他们的名字放在一块儿,但又如何呢,他和她,倒也不必记在历史上。 天灯没有坠落,向夜空而去,直到看不到了。 按照民间的传说,这便是老天爷,允了。 是啊,天地记得,他和她记得,山川河海都允了,他和她结发为夫妻,就很好了。 却在这时,河畔旷野骤然无比安静。 遥望的王城欢笑骤停,一股肃穆的气氛笼罩,四面八方响起马蹄声,呵斥声,兵戈声。 “王上!”隐约,听得百姓跪拜。 魏凉回望王城,蹙起眉头:“应该是王上表明身份,全城戒严,在搜查你我了。” 姜朝露顿时心跳仓皇。 “怎么办魏凉,我们还是跑,最后的机会,我不要回去,求求你,不要……”姜朝露又魔怔了,浑身哆嗦着道。 魏凉一把将她抱住,将她像孩子般的圈在怀里,让她看不到王城的骚动。 “不怕,我在的。”他安抚她,语调深处有一份异样。 姜朝露感到脸颊边的温度,是他宽厚的胸膛,鼻尖窜入他衣衫间,那种雨后草尖上的清味,抬头见他微笑,如永夜里不灭的太阳。 姜朝露安定下来,她也伸手抱住他,却感到后者身体猛地一战栗。 “魏凉?”姜朝露僵住。 “没事,再抱会儿。”魏凉臂圈收紧,蹭了蹭她脑门顶。 姜朝露有点窒息。魏凉的怀抱变得太紧了,好像要把她揉进血肉里,让她呼吸都不畅起来。 “魏凉……”她正要吱声,却感到有液体滴在她的手。 她的手搁在魏凉背部,一个她看不到的角度。 魏凉没有回应。 “魏凉?”姜朝露再吱了声,还是没回应。 突然,怀抱她的男子坍了下来,像是力气瞬间被抽空,软软的坍在了她身上,可就算如此,双臂依然紧紧的,保持着抱她的姿势。 姜朝露心里咯噔一下。 她费力挣脱他的怀抱,慌忙去看他背部,那一瞬间,她脑海嗡一声,空白了。 一支箭,贯穿他背部,血,正在滴答滴答。 坍在她怀里的男子,已经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几乎是同时,姜朝露把魏凉放到安全的地方,自己向城中狂奔了过去。 城中风声鹤唳,气氛压抑,燕王微服私访,遇变,正在发动将士搜查朝露夫人。 没想到老远的,就见得这朝露夫人,跌跌撞撞的狂奔了过来。 “姜儿!”姬照大喜,伸手去扶她。 “朝露夫人!”将士百姓都哭了,自己性命保住了。 姜朝露扑通一声跪下来,死死抓住姬照的手,咬牙切齿道:“出东门河畔,救他,救他……” 她小脸惨白,双目血红,恶鬼似的,只知道重复这两个字了。 然后她就昏了过去。 再次回到地狱,命运的捉弄,从来没有结束。 诸侯历一百四十五年,上元。 王城惊变。 据说是王上携朝露夫人出游,中途被戏子冲散,有贼人暗害朝露夫人,某个寺人挡了箭,这才救了朝露夫人一命。 王上大怒,下令彻查,王城草木皆兵,朝廷山雨欲来。 朝露宫,阖宫愁云惨淡,新年的喜气都变成丧气了。 姜朝露睁眼,看到朱鹊哭得变形的脸。 “夫人!夫人您醒了……”朱鹊刚想喊人,又想起什么,俯身下来,压低语调,“夫人,是奴帮您诊的脉,您放心,您的病没有露馅。” 姜朝露滞了会儿,突然就坐起来,惶问:“魏凉!魏凉呢!他怎么样了!” 朱鹊警戒的看了眼四周,流着泪劝:“夫人您放心,王上命太医署全力救治。掌医主刀,进贡的药,命是保住了。” 姜朝露能听见咚一声,是心里石头坠地,砸得她都懵了。 “真的保住了?”她恍恍抬头,再次确认。 “是,保住了。”朱鹊重重点头。 姜朝露捂住脸,肩膀颤抖,发出呜呜的声音,也不知她是哭还是笑。 一箭贯穿,半只脚踏进死亡的伤势。 而最好的医药,最好的条件,无疑是王宫,是她姜朝露主动回来,和地狱做了交易。 呵,活该她万劫不复。 朱鹊抹抹眼眶,看了眼已经去向王上汇报的宫女,微急,沉声嘱咐:“王上很快就会到了,夫人您谨记:您昏倒,是因为您的病,早就把您里子掏空了,所以惊厥之下,体力不支。但是绝对不能对外这么说!” 姜朝露抬头,才想起这一茬。 “奴对太医署的报案是:您是受惊过度昏的。所以您一定要和奴统一口径,一定要表现出受惊过度!”朱鹊再三嘱咐。 第一百三十二章 醒来 姜朝露明白前因后果,就听见宫门响起禀报:“王上驾到——” 姬照众星拱月的走进来,三步冲到榻前,一把抱住她:“姜儿你醒了!不必行礼,感觉怎么样?药服了没有?医官呢,医官怎么说?” 这话不说则以,一说,姜朝露立马满脸惊恐,往姬照怀里钻:“王上,有人要杀姜儿,那些戏子都是故意的,王上救姜儿……” 言罢,姜朝露蓄了泪,却又不落下来,愈发显得楚楚可怜,男人的心都能化了。 姬照又心疼又怒,竭力不要吓着她:“放心,寡人已经下令彻查,谁敢杀你?你是寡人的朝露夫人!不怕,不怕。” 旁边的宫人都艳羡不已,王和妃眷侣情深,也算因祸得福了。 姬照屏退宫人,拉起姜朝露的手,话题一转:“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与寡人详细说来,为什么你会和魏凉在一起?” 姜朝露心里紧张,但面上不动声色,抽抽泣泣的,将准备好的真相告诉姬照。 大体无差,唯一的区别是:是戏子故意冲散,她碰巧和魏凉一起,都是无巧不成书。 姬照闻言沉吟,姜朝露打定了无辜,反正姬照不可能去找戏子对证。 “罢了,这次给魏凉记一功了,你好好休养,寡人晚些再来看你。”姬照笑笑,起身离去。 看似是风平浪静的揭了篇,姜朝露却有些不安。 这就了了?事情越是平常,越不是姬照的作风,然而确实找不到破绽。 姜朝露看着姬照的背影,湮没在黑乎乎的雪天里,顿时模糊成一片。 话说姬照回了正殿。 某个布衣草履的百姓跪在地上,已经等候多时了。 “王上,他就是出东门河畔,卖天灯的货郎担。”暗卫恭敬的抱拳。 “贱民参见王上!”货郎担吓得瑟瑟发抖。 他一个小老百姓,不过是卖给了一对男女天灯,就被燕国的王秘密逮进了宫。 姬照摆摆手,命关上殿门,殿内顿时被暗影笼罩,温度开始下降。 “把你看到的,如实到来。”姬照踱步到剑架前,意态悠闲的,随口唠嗑。 货郎担头磕得响,哆嗦着都说了出来,从两人如何来买天灯,如何一起向老天祈愿,到变故骤起,一箭贯穿。 暗卫在旁边大气不敢喘。 他总觉得姬照看起来面容亲切,但眸底那惊人的戾气,已经快凝成实质了。 甚至他站在姬照旁边,都感到了脖颈上的压迫感,就像一把匕首隔在那里,刀刃冰凉。 他别过脸去,这货郎担,完了。 果然,货郎担讲完,姬照带了微笑:“确定没看错?” “确定!后来朝露夫人带将士过来救人时,俺都瞧清了,就是他们两人!”货郎担急切道,他大胆的抬起头来,总觉得自己要得赏了。 然而下一刻,寒光一线,货郎担的脑袋就在殿内滚了。 鲜血噗噗的,溅到姬照脸上。 他还是微笑着,露出一种黄泉般的温柔,喃喃自语:“姜儿不会这么做的,你肯定骗寡人,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 是啊,什么都没有发生,不羡鸳鸯不羡仙,是他和姜儿。 另一厢,榴花宫。 榴花夫人赢江将罗帕都攥烂了,压低语调:“都处理干净了?” 暗卫跪在她面前,带了傲意:“赢家自己的势力,您还不放心?戏子全灭口了。” 顿了顿,暗卫加了句:“可是夫人有一环失算,没有如愿将朝露夫人……” 暗卫警戒的看了眼四周,做了个抹脖的动作,没想到赢江轻飘飘一挑眉:“你以为箭伤就是所有了?” 暗卫不解。 赢江看着呼啸的风雪,突然很开心:“她会死,他也会死。长姊,江儿不怕了!” 再一厢,琼瑶宫。 琼瑶夫人芈蓁蓁抚着自己的肚子,脸色几变:“后宫要变天了?” 芈家的心腹在旁盘算:“可要芈家的势力出手?如能趁势除去姜姬,或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对夫人您的前程都是有利的。” 芈蓁蓁想了想,摇头:“暂时隔岸观火,王上如此多疑的一个人,好戏在后头。” 心腹赞同,目光投向芈蓁蓁的肚子:“夫人顺利生产才是第一重要的事,其他的芈家会帮您安排,只是需要重新站队时,夫人别顾念和姜姬的旧谊。” “旧谊?”芈蓁蓁嘲讽,“后宫只有利益,没有朋友,暂时和姜姬交好,不过是用她来牵制嬴姬罢了。” 正月,风雪恶,人心鬼。 转眼二月,燕国的迎春花挂了鹅黄的朵儿。 姜朝露听说魏凉醒了,她顾不得流言,第一时间就冲到太医署去见他。 “魏凉!”姜朝露闯进门,看到倚在榻上,惊讶的看过来的男子。 “阿……奴参见朝露夫人。”魏凉挣扎着要下榻行礼。 姜朝露连忙按住他,上下打量:“伤怎么样了?你真的醒了?还痛不痛?我看看……” 言罢,姜朝露伸手就要扒魏凉的衣服。 跟进来的众医官吓得魂飞魄散。 “朝露夫人!”一堆人刷刷跪下,惊恐的拦在两人面前。 姜朝露缓过神来,刚才急了,竟差点忘了自己是朝露夫人,这么去扒寺人的衣服,害自己还是害魏凉呢。 她轻咳两声,重新端上妃眷的架子:“魏凉救我一命,恩重如山,本夫人方才担心恩人过了点,若有失仪,还望诸位莫怪。” 魏凉给朱鹊使了个颜色,让后者搀着他,强行下榻行了礼,两人演了一番君宽臣贤,都是天衣无缝。 姜朝露红了眼,见魏凉虽面色苍白,但精神确实好转,她又问了医官相关用药和伤情,悬了月余的心才放下来。 “好,你好好的……”姜朝露还是没忍住,偷偷抹眼泪。 “夫人胭脂有点脏了。”魏凉突然一句,然后伸手往女子脸上一拂。 姜朝露只感到泪被拭去,再看魏凉收回手,温柔噙笑,目光无声的安慰着她。 众医官又是魂飞魄散。 这是寺人给妃眷擦泪?僭越都不知道要掉几个头的。 “臣还有点事,对对对……”众医官慌忙找借口,各种告退,生怕再待着,一连坐,小命不保。 屋里就剩下三人,还有暗中面冷的暗卫。 姜朝露突然觉得异样:朱鹊很沉默,从一进来,她就不发一言。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中毒 “朱鹊,怎么了?”姜朝露凑近前去,压低语调。 朱鹊凝重:“夫人,不对劲,魏小将军的伤,没有那么简单。” 姜朝露心里咯噔一下。 听得朱鹊道:“我要帮他诊脉。” 姜朝露惊诧:“到底是如何?魏凉的伤是掌医亲自负责的,难道能有错?再说我看上去,他确实恢复得不错?” 朱鹊摇摇头:“夫人,奴以师父和师兄之名发誓,魏小将军的伤不对劲。” 姜朝露顾忌监视的暗卫,声音发狠:“诊,你就如实诊,传到王上那边去了,我担着!” 朱鹊将怀疑向魏凉一说,魏凉虽也惊诧,但很配合,一番望闻问切,就当着暗卫的面进行。 没想到朱鹊的脸色,一寸一寸阴下来。 她甚至重新诊了三四遍,好像在确认自己的判断,良久,她彻底变了脸色。 “夫人……!”朱鹊噗通一声跪在姜朝露面前,浑身哆嗦。 姜朝露也觉得自己哆嗦起来。 “你,慢慢说,王上那边我担着。”她看了眼虎视眈眈的暗卫,扶起朱鹊,两人的手都是冰凉。 朱鹊艰难的说道:“毒,箭上有毒……魏小将军的伤是被医好了,但医官没有医他的毒……如今毒都透进骨子里去了,表面上当然看不出来,但过不了多久,就会从内部开始溃烂……” 姜朝露瞳孔猛缩。 毒? 魏凉蹙眉,安抚姜朝露:“你别慌,说不定朱鹊诊脉有误,奴的脉都是掌医负责……” “不会错!是毒,我不会诊错!!是燕国没有见过的毒!!!”被质疑了医术,朱鹊变得很激动,尖叫打断。 姜朝露深吸一口气,她让自己冷静,再冷静些,让自己一颗心往地狱里堕,堕落到底。 什么复仇,什么生不如死,她现在只感到一种纯粹无比,毁天灭地的—— 恨。 姜朝露扬手砸了一个茶盅,捡了一块瓷片,藏在宫袍里,摇摇晃晃的,来到太医署前堂。 “说,魏凉是不是中了毒。”她看向众医官,轻问。 女子语调不大,医官们却觉得心肝,都剧烈的颤了一下。 于是求生的本能让他们吐了真:“朝露夫人恕罪……王上的意思,臣等不敢不……” “很好。”姜朝露丢下两个字,人就往正殿去。 魏凉意识到什么,慌忙拦住姜朝露:“你干什么?你要去找王上?你这么兴师问罪的,他是王上!我们再想办法,你不要冲动!” 朱鹊也痛哭流涕的抱住姜朝露腿:“夫人您别去!那是王上啊,您这一去,得把自己的命搭上啊!夫人别去!” 没想到姜朝露真疯了似的,力气出奇的大,一把挣脱开两人,跌跌撞撞的往正殿跑。 当然暗卫已将前因后果,汇报给了姬照。 姜朝露来到正殿,殿门大开,燕国的王,就坐在金砖地面上,已经提前等着她了。 “王上。”姜朝露唤他,很温柔的语调,却让人毛骨悚然。 姬照抬头看她,昔日披着美人皮的狐狸精,全然变了一个人。 披头散发,青丝凌乱,一张小脸惨白,瞳仁却是血红的,眉间戾气发黑,若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看他的目光,如同凌迟。 姬照满脸意料之中,他抚摸身前的砖地:“姜儿,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么?就在这里。” 姜朝露眉梢一挑:“所以?” “当时我父王与臣子商议,要把我送往卫国为质。母亲不顾后宫的规矩,闯入朝堂,哭着阻挠父王,求他不要送我去。”姬照看向砖地,目光变得如孩童般眷念,“于是父王当场一剑刺死了她,继续面不改心不跳的,对臣子说,同意送我去卫国。” 顿了顿,姬照指了指砖地:“喏,我母亲就死在这里,姜儿你看见了么?这么多年了,血都洗不干净。” 金砖地面光洁富贵,哪里有什么血。 姬照看向姜朝露,脸色逐渐变得悲切,又癫狂:“姜儿,这世间,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只有你啊……” 护驾的暗卫心惊肉跳。 燕国的王何时这般近乎低声下气的,对任何臣民,对任何妃眷,说过这种话。 能让听漏的人都无奈到,心肝揪起来。 姜朝露却面无表情:“这就是你隐瞒魏凉的毒,存心要他死的原因,是么?” 姬照自嘲的咧咧嘴,他起身,走近,俯身抱住姜朝露,将头埋在她颈窝,贪恋的一句:“……我只有你,所以,你也只能有我。” “姬照,你该死。”姜朝露天真的一笑。 暗卫的身形暴射而出,但是近距离里,女子只会比他更快。 “王上小心!!!”暗卫的匕首到达女子脖颈的刹那,瓷片就割向了姬照的脖颈。 几乎是同时,数把匕首从各个方向飞来,砰,打落瓷片。 殿外的侍卫也冲了进来,长戈轻轻松松的往女子一挑,女子就被抛出半丈,秤砣般的砸在十步开外。 “护驾!!!” 乌泱泱的将士和宫人蜂拥而来,将姬照团团围住,十几个医官被传唤,手忙脚乱的为姬照处理伤口。 姬照脖颈上一条血痕,好像女子身体弱,力道不大,后续护驾及时,并没伤到命脉。 但鲜血也是汩汩的喷,整个燕宫,都在那一刻震动了。 一边是刀光剑戟,虎视眈眈,一边姜朝露孤零零的躺在地上,她根本起不来。 浑身的骨骼都碎了般,她大口大口的呕血,身体在急剧变凉,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周围很嘈杂,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好痛,好悔,明明只要再多一刻,她再划一道,姬照的喉咙就能断了。 她脑海里走马观花,多出来很多画面,有过去的,她和她的夫君放天灯,老天爷允了他们,结发为夫妻,也有未来的,她和她的夫君一把年纪了,还互相揶揄对方。 魏凉,变成老大爷了! 阿葳,变成老美人了! …… 啊,可惜,到了黄泉,你我青丝如故。 …… 朦朦胧胧的,好像是姬照冲过来,将她抱起,声嘶力竭的吼:“给寡人救她!现在,马上!她要是死了,寡人要你们陪葬!” “王上,弑君重罪,罪人就该以死谢罪,如何能救的?”将士和臣子义愤填膺。 “闭嘴!救她!!寡人不想说第三遍!!!”姬照的嗓子都哑了,还在嘶吼。 滴答滴答,是温热的液体,滴到姜朝露脸庞。 好像是血,从上方而来。 又好像是泪,谁的? 姜朝露闭上眼,人间果然无趣。 …… 第一百三十四章 被贬 姜朝露醒来的时候,睁眼看到一张蜘蛛网。 她唬得坐起来,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破旧的厢房,四周寂静,风吹得苑子里的荒草簌簌响。 “来人?”她试探的唤了几声。 朱鹊推门而入,见姜朝露醒来,惊喜不已,将前因后果一说,姜朝露不禁头疼。 永巷。 这里竟然是贬谪废妃的,民间所谓的冷宫。 她一念冲动,犯下弑君大罪,众目睽睽之下,如何都开解不得,朝堂疯了般的要杀她谢罪,燕王也疯了般的保她。 最后燕王将她贬到永巷,自己携琼瑶夫人芈蓁蓁,去骊山行宫小住了。 对外说是为芈姬安胎,其实是自己躲耳根子清静,烂摊子撒手就不管了。 “距今已过月余,夫人的伤王上下令医治,无大碍了,魏小将军歇在偏厢房,和您一块儿被贬来永巷。”朱鹊解释,又目露担忧,“可是朝堂还在吵,儒生一波波的进谏,全都是要杀您谢罪的……” 姜朝露答非所问:“魏凉的毒如何了?” 朱鹊为难:“王上没有下令医治。” “呵,所以姬照不就该死么?”姜朝露一挑眉。 朱鹊吓得慌忙去捂她嘴,示意暗中:“夫人小心祸从口出!大逆之言啊!就算被贬来永巷,暗卫还是跟着的!” “好,换个说法。”姜朝露冷笑,“姬照,还活着?” 朱鹊汗往下淌,磕磕盼盼道:“当然……他是燕王……当然救过来了,听说是夫人身子弱,力道不大……现在只怕已经和琼瑶夫人,抵达骊山行宫了。” 姜朝露眸底一划而过的失望,但冷静下来,也只能从长计议。 她昏睡了月余,下榻来先去找魏凉,偏厢房的破门一推开,就见得男子守着炉子,在煎药。 他抬头看过来时,目光清漪涟动,有三月的花儿。 姜朝露跑过去,哪里顾得规矩或者暗卫,就一把将他抱住,良久的不说话。 “……傻不傻?”魏凉伸手来轻拍她背,也是良久,才语调不稳的三个字。 然后他将她扶住,仔细的打量她,还让她走了几步,看着看着,就红了眼。 “好,醒过来就好……知道错了?”魏凉迅速的一抹眼眶,竭力压住情绪,佯装怪罪。 姜朝露委屈的瘪瘪嘴,声若蚊蝇:“我当时昏了头,什么都不管了,就要姬照……” 魏凉捂住她嘴,一字一顿:“不要说了,无论他再做什么,这种事不许有第二次,你永远也不许,赌上自己去。” 姜朝露心虚,低头不说话。 魏凉加重语调,异常认真的道:“答应我,阿葳。” 姜朝露进退两难,索性给朱鹊使眼色,后者连忙插嘴进来,说姜朝露到了换药的时辰,要先去换药了。 逃也似的出了偏厢房,姜朝露才松了口气。 不许赌上自己?她早就赌了个干净。 “魏凉的毒,你可有办法?”姜朝露甩开杂思,拉过朱鹊到一边。 “因为不是燕国的毒,奴瞧不太明。现在只是以寻常的解毒方子,尽力缓解,或许要到毒发,症状表现出来,奴才能判断到底是哪国的哪种毒。”朱鹊眉头攒成结。 姜朝露心如刀绞,她们现在被动得,简直跟下毒者同罪。 连毒是什么都搞不清,只能等症状浮到表面,向死亡,无限靠近。 “王上彻查这件事,有结果么?”姜朝露阴沉的问朱鹊。 朱鹊摇摇头:“奴向宫人打听过,好像戏子被很大的势力灭口了,上面查不出有用的东西。” “连上面都奈何不了的势力?”姜朝露觉得一道闪电,从脑海划过。 但只是极其微弱的一道,想深究,就变成一团乱麻了。 姜朝露叹了口气,心肝都要叹碎了,人算不如天算,她的复仇,居然会首先应到魏凉身上。 老天爷,怎么总是在开她的玩笑。 “夫人,事情总得慢慢来,奴会尽力帮小将军缓解箭毒,上面彻查的消息,奴也会每天打听,夫人自己才受过伤,先安心歇养该是。”朱鹊劝道。 姜朝露别无他法,应了,和朱鹊回屋,手刚碰到门栓,想起什么。 她看向暗中鬼魅般的身影,似笑非笑:“你今天是不是有点仁慈了?” 是,她今天大逆的话说了,和魏凉也拉拉扯扯了,暗卫却格外安静。 姜朝露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加了句:“算半个熟人了,你叫什么名字?” “暗卫只有编号,没有名字。”身影终于回答。 “人都有一个名字,被特殊的人记住呢。”姜朝露语调复杂的一句,转身离去。 暗中的身影,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永巷,断壁残垣,寒酸冷清。 姜朝露,朱鹊,魏凉,加一个没有名字的暗卫,四个人的日子开始了。 周,八百年,亡,进入诸侯乱世。 《诸侯史》载:“周七百九十一年,亡。群雄逐鹿,名门权臣竞相建国,时数十,大小割据,是为诸侯乱世。” 江南主,江南钱氏趁势割据称王,建立吴国,以紫藤为徽。 史料可以追溯的最早记录,是几百年前西周初年,某任家主钱幕,庭中遍植紫藤,一时成为时兴。 后来延续下来,紫藤成为钱家象征,钱家子弟在衣衫上绣紫藤,玉佩上雕紫藤,庭院里种紫藤,自诩为紫藤王朝。 春花三月,烟雨江南。 吴国王宫,金陵。 新上位不久的吴王,钱矶,正长身玉立与宫苑中,仰头瞧那云雾般的紫藤。 “你瞧,开花了呢。”他欣喜的找到一朵紫花,回头对身后的人道。 “紫藤开花,必是先祖护佑我朝,王业万年。”苏蛰恭恭敬敬的跪下。 钱矶笑笑,话锋一转:“所以为了王业,寡人做出一点弃车保车的事,又有什么错呢?” 顿了顿,他看着苏蛰脑门顶,加了句:“……爱卿查出的东西,就烂在肚子里,寡人既往不咎,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蛰咬了咬唇,语调变得激动:“暗杀院犯下禁忌的罪孽,臣身为现任领院,既然知道了,如何能烂在肚子里?” 钱矶眉梢一挑:“是寡人命令上任领院做的,爱卿言罪,莫非要问罪寡人?” “臣不敢。”苏蛰脸色发青,竭力控制着情绪道,“只是臣没有料到,王上连姜九死后,还要把她尸骨焚烧殆尽,连入土为安都不得!”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尊姜 钱矶淡淡道:“高僧说她有怨,怕死后化为厉鬼,故一把火烧了,才是于国于民,大善。” 顿了顿,钱矶加了句:“苏蛰,寡人能把你提拔上来,做暗杀院领院,也是看重你,你不要执着于过去好多年的事情,生生让寡人失望。” 苏蛰还想说什么,钱矶就没了耐心,他拂袖离去,只剩下满庭紫藤花,风吹紫雾荡。 当晚,钱矶在上书房看一副堪舆图,图上标明诸侯各国局势,他却看不进去。 白天苏蛰的话在他脑海里吵,让他心烦气躁的。 “王上,王上?”旁边的臣子请了好几声了,钱矶才反应过来。 “丞相说什么?”钱矶歉意的看向他。 霍冲指着堪舆图某处:“王上,秦国屯兵江北,恐意在图我吴越,还请王上早做打算。” “自然,自然。”钱矶应了几声,目光又走神起来。 秦国势盛,征伐天下,和当年的齐国何其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齐国早已被合纵,灭国,而秦国取而代之,势头过犹不及。 吴国丞相霍冲叹了口气:“王上,是否白日另有烦忧?” 钱矶不好意思的笑笑,不打算瞒霍冲,道来:“苏蛰查出当年姜九的事了,不肯烂在肚子里,还来责问寡人。” 霍冲浮出怒气:“他竟敢责问王上?好大的胆子!当年齐国势盛,王上无奈之举,他个毛头小子又懂什么!” 言罢,霍冲就命人传唤苏蛰,后者走进来时,看到吴国的王和相都在,顿时明白。 “臣,请罪。”苏蛰跪下。 “你还知道?白日的僭越,足够砍你几个脑袋了!”霍冲神色不善,呵斥,“你的诸子还是老夫教的,怎么读出了一个不忠不臣来!” 霍家,是吴国一等一的权贵,文官里的巨擘。 霍冲,是吴国丞相,就跟名字一样,性子冲。 眼看着他就要上手打苏蛰,钱矶连忙制止:“好了,丞相,既然当年苏蛰是毛头小子,很多内情估计不知,不知者不怪嘛。” 霍冲这才作罢,揪着苏蛰的衣领,提他到堪舆图前,指着疆域道:“你说,现在吴国最大的敌人是谁?” “秦。”苏蛰犟着脖子答。 “再往前几十年呢?”霍冲再问。 “齐。”苏蛰答。 霍冲放开他衣领,负手看着堪舆图,沉声:“当年的齐,便如今天的秦,攻伐列国,势不可挡,在齐巅峰之时,为试探自己一统天下的野心,提出了尊姜运动。你这可知道?” 苏蛰瘪瘪嘴:“当然知道,学生的史书念得又不差……齐国王室,姓姜。姜,是大姓,诸侯各国都有姜的分支,齐国意在一统,试探各国臣服的态度,所以在鹿山会盟时,提议诸侯各国,奉自己国家的姜姓为尊。” 霍冲伸手抚摸堪舆图,风云变幻,盛衰荣辱,都在他指尖化为一个个国家的名字,或湮没,或煊赫,兴亡百姓苦。 “尊姜,就是一场指鹿为马。当年有大国不服气,指使些小国,没有奉自己国家的姜姓为尊,几个月后,小国就被灭了。齐国是铁了心啊,尊姜,本质就是顺他者昌,不尊姜,就是逆他者亡。”霍冲拳头攥得发紧,怆然道,“……可惜当年,我吴国在朝官家,并没有姜姓。” “所以吴国与燕国结盟?”苏蛰脑海里一道闪电划过。 他想到了很多没有记在史书上的事,比如钱矶篡位前,还是勖侯,勖侯之妻,叫姬华。 燕公主华,下嫁姜相,是再嫁。 苏蛰瞳孔猛缩,线索一条条串起来,尘封的真相和罪孽,揭开了。 “因为尊姜,因为向齐国示好,你们和燕国姜家达成了同盟,你们把公主华送给姜攸,让她作为你们计划的遮羞布,你们要让姜攸诞下血脉最纯正的孩子,于是你们,你们联手……”苏蛰齿关咬得咯咯响,说不下去了。 沉默良久的钱矶接话:“是寡人,不,当时还是勖侯,命令暗杀院在鹿山劫来了姜九,然后将她囚禁,让她……” 钱矶也说不下去了。 他目光复杂,好像惧怕着冥冥中的规则,比如报应,轮回一类。 苏蛰浑身颤抖起来,他脸色发白,又发红,关于这个世道,关于这个国,他坚信的很多东西都崩溃了。 人心,原来龌龊至此。 他捂住胸口,作呕起来,如同掀开眼前的锦绣面子,才发现表皮下都是虱子。 钱矶和霍冲看着他,没有说话,这种默认万箭穿心,瞬间将苏蛰从内到外,都摧毁了。 他向他曾经发誓忠和孝的君王和先生,撕心离肺的尖叫—— “所以你们囚禁姜九整整五年,打断了她的腿,烫瞎了她的眼,逼迫她和姜攸孕育子嗣!” 顿了顿,苏蛰双目血红,唇角和眼眶都淌下血来,疯子般挤出最后一句。 “禁忌,这是禁忌的罪孽啊!!!” 世界变为黑暗的最后一刻。 苏蛰的脑海里划过那些暗杀院的任务记录,字字句句,都是人间最肮脏的罪孽。 据说姜九被强行五年四胎,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个男孩,对外宣称是公主华和姜攸的嫡子。 据说这个血脉纯正的孩子,被齐国知道内幕,大为赞赏,吴燕两国从此国运亨通,一路崛起。 两国将这段历史埋葬,姜家将姜九的存在抹去,只有暗杀院有几句话,轻描淡写,说于国于民,大善。 …… 乱世,如同地狱。 …… 苏蛰醒来的时候,看到戚萍伏在榻前,掉眼泪。 “萍儿。”苏蛰唤她,一吱声,心肺撕扯般痛。 “郎君你醒了!你别动,医官说你有内伤,少说话!醒了就好,就好!”戚萍惊喜,没说几个字,就泣不成声。 “没那么娇气,小可是暗杀院领院,内伤都不知道挨过几回了。”苏蛰半开玩笑半正经的安抚她,想了想,“小可是怎么回来的?” 戚萍泪流得更凶了,断断续续道:“王上下令把你抬回来的,听宫人说,是你和王上和丞相争执什么,气急攻心晕过去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罐子 “争执?”苏蛰嘲讽的咧咧嘴,“王上和丞相有什么话没?” 戚萍指了指案上的药:“没有,上面封口了。王上和丞相嘱你好生歇养,其他的没说。” 苏蛰深深看她,突然轻轻一句:“如果所谓的争执,是小可查出了姜九的真相,萍儿想知道么?” 戚萍点点头,又摇摇头:“真相,能让郎君至此,必是惨痛至极。郎君想说就说,不说,萍儿也就不问。” 苏蛰眸底翻起波澜,又道:“其实,小可查出的真相,还有一件。当年,暗杀院派出执行姜九的任务的,是最顶尖的刺客,代号:蕲蛇……” “正是家父。”戚萍主动接话,脸色复杂起来,“……是家父,被当时的暗杀院领院指派,负责姜九的任务,后来,他知道内幕,将这条命,还给了魏沧。” 两人都陷入沉默。 蕲蛇,又名大白花蛇,五步蛇,是江南地区一种剧毒的蛇。 蕲蛇在生命终点,带回了唯一一封家书,从浊尘中解脱。 蕲蛇,在鹿山犯的罪,还了,吴主赐的匕首,洗干净了,姜九的冤魂,可以去见了。 沧海桑田,谁是局中人,冤冤无尽头。 戚萍抹了抹眼眶,竭力稳住情绪,向苏蛰道:“事情是王上,不,当年还是勖侯,是他和暗杀院领院联手做的,和郎君并无牵连,郎君为何,执着至此?” 吴国,主暗杀。 吴国暗杀院,汇天下百家刺客,领院都是姓苏,倒也不论嫡庶,只论武道造诣。 上一任领院,是苏蛰的堂伯,因身体原因隐退后,篡了王位的勖侯,亲点苏蛰接任。 “每一任领院的匕首,都是吴王所赐,上面会有刻字,代表吴王对他的期许。姜九的任务,理应是领院出手,但当时,我堂伯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又兼事关重大,不敢逞强,便派出他之下最好的刺客,蕲蛇。出发之前,吴王赐领院匕首,以示成败系君一身。”苏蛰娓娓道来。 戚萍迷茫:“匕首?父亲十年半载都不回家,我未曾见过。” “我见过。”苏蛰叹了口气,自嘲道,“我小时候还笑话堂伯,说那四个字荒唐,说书的不成?又不是猢狲蹦出来了……可是时至今天,我或许才明白那四个字。” 他指尖沾了茶水,在案头写下:斩妖除魔。 “呵,真是说书的!”戚萍开始想笑,但一股悲凉猛地笼罩心头,笑都变成了哭。 斩妖除魔。 乱世魑魅魍魉,人心十八层鬼蜮,唯有我一把匕首,荡平寰宇。 “你的父亲,没有负这四个字,而我,亦是如此。”苏蛰从怀里珍重的,拿出自己的领院匕首。 刀上四个字:俯仰无愧。 都说做刺客的,血债缠身,佛都渡不了,却我一生与鬼同行与罪交锋,只求俯仰无愧。 苏蛰将手按在那四个字上,这是习武之人起誓的方式,戚萍的手也伸过来,按在了他的手上。 两人相视一笑。 夫子忠于书,绣娘忠于针,君王忠于玺印,戏子忠于行头,厨子忠于锅铲,读书人忠于白衣,官吏忠于乌纱帽。 而刺客,当然忠于匕首。 雪亮的刀光不灭,指引人间朝着光的方向。 吴国,国寺。 寺庙后山一大片林子,菩提绿意清幽,林地上供了一百零八罗汉,是闻名天下,镇压邪物的佛域。 任何东西以佛匣密封,再埋入林地,必能净化怨念,超度成佛。 这日,戚萍和苏蛰走入,遭到僧人阻拦。 “苏领院,王上已经下令,让您莫要纠缠,速速离去。”僧人双手合十。 苏蛰一挑眉:“您是国寺主持,想必知道林子里镇的那一罐骨灰,背后渊源?” “王上还是勖侯的时候,贫僧就担任主持了。骨灰的来历,自然知道。”僧人淡淡的微笑,“不过,当时无奈之举,于国于民大善,苏领院何必翻旧账呢?” “于国于民大善?”苏蛰像是听到了笑话,发出刺耳的嘲讽,“好,那我来问主持您,您念过佛陀渡过众生,请回答我。” 苏蛰深吸一口气,声音不稳,从肺腑里炸出来:“为什么林子里镇的,不该是他们,而是姜九?” 僧人沉默。 苏蛰嘲讽愈浓,红了眼眶:“告诉我啊,为什么镇的不是凶手,而是受害者!!!” 僧人的头低下去了,然后他让出道来。 苏蛰走入,看着半个山头的林地,回问:“具体埋在哪儿的?” “贫僧与王上有约,不能告诉他人,苏领院若执意,就请自己找。贫僧,不能再破戒了。”僧人再合十,转身离去。 戚萍看了看一眼望不到头的林地,担忧:“郎君,就靠我们俩,得找到什么时候?” 苏蛰目光发狠,一字一顿:“找,找一辈子,也要找!” 春,吴国的紫藤都开了。 菩提林里一男一女,搭了茅庐,没日没夜的寻找,成为吴人的笑话和传说。 夏,吴国的琼花都落了。 菩提林里一男一女,还在找,对霍相的警告视若无睹,对吴王的命令抗旨不遵。 秋,吴国的茉莉都香了。 菩提林里一男一女,终于抱着一罐骨灰,疯子般的走出来了。 他们径直同乘一匹马,向吴燕边境而去,整个吴国都被震动了。 这日,马到达两国边境。 吁,陡然停住。 苏蛰下马来,意料之中的,看着面前的钱矶,霍冲,还有一个老者,和三人身后乌泱泱的将士。 刀剑出鞘,杀意虎视眈眈。 “你先走,不要回头。”苏蛰向戚萍低语,把骨灰罐交给她,然后猛地一拍马。 “郎君,你……!”戚萍还没反应过来,马就驮着她,冲出人群而去。 钱矶没有阻拦,一个女子,一罐土,不足为重,他们的重点,是知晓全部真相的苏蛰。 苏蛰紧张的盯着天际,确定马已经跑远,才弹了弹袍衫的灰,正了正头上的冠,看向众人。 “王上,霍相。”他一一行了臣礼,目光落到老者身上,行的是家礼,“堂伯。” 老者正是现任苏家当家,上任暗杀院领院,苏勇。 他看了眼钱矶,最先出口:“苏蛰,你不要再走错路了!王上已经屡次开恩,老夫也对你多有器重,你何必自毁前程,要做那离经叛道的逆子!你真是太让王上,太让苏家失望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秣陵 苏蛰也看了眼钱矶:“王上要说的,也是这番话么?” 钱矶缓和了语调,长辈般劝他:“苏蛰,姜九的事,或许当年是有不妥的地方。但一边是国,一边是她,寡人不得不做出选择,以一人的代价,换来万民的前途。” 霍冲在旁边吼:“苏蛰你还听不懂?回头是岸,王上和老夫的耐心都是有限的!你念的书是老夫亲自教的,竟不懂家国为先这一条么!” 众矢之的,苏蛰却只是微笑,眸底有嘲讽,有失望,有光。 是啊,匕首不灭的刀光,自他眸底而始。 “王上,您赐臣领院匕首时,曾说,望君应从初心,刀刃卷起之时,仍是今日少年。”苏蛰向钱矶跪下来,郑重的行了大礼,“此话,臣,一生不忘。” 钱矶负手不言。 “霍相,或者晚辈应该称您一声先生,小时候,您教晚辈诸子,说先贤万古,当如头顶星空,永远指引晚辈方向。”苏蛰转向霍冲,再行了尊师礼,“此话,晚辈,死生不渝。” 霍冲目露复杂。 最后苏蛰转向苏勇,行了晚辈的家礼:“堂伯,蛰儿的武道启蒙,是您启的,您告诉蛰儿,暗夜里,地狱里,记得刀光不灭。此话,蛰儿,如日高悬。” 苏勇抹了抹眼眶。 苏蛰从怀里取出匕首,是他的领院匕首,曾经一身荣耀和君王期盼的象征,上面四个刻字:俯仰无愧。 然后他起身,挺直腰杆,流下泪来:“我不是不懂你们的家国大义,我只是不懂,为什么犯下罪孽,却不敢去承认,还要把罪孽,加在受害者身上。我恨的,是这份虚伪啊!” 钱矶,霍冲,和苏勇一惊:“苏蛰,你要干什么?” 苏蛰咬咬牙,匕首一挥,割断一半袍衫。 “在你们承认罪孽之前,我与苏家断绝亲缘,不听霍氏架上书,不做金陵堂上官。自兹今日,自立门户,建府秣陵。” 华贵的官袍悠悠坠地,对面三人都愣了。 苏,作为天子近臣,吴国顶级的权贵,家门立在金陵,与王室同城,世称金陵苏氏。 如今苏蛰自立门户,独立为秣陵苏氏,在注重宗族传承的乱世,等于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金陵苏氏的家主苏勇大急,顾不得钱矶,脱口而出:“蛰儿你疯了!为了素不相识的一个姜九,叛出家族值得么!你是我苏家的骄子,如今竟要成为耻辱么!” 霍冲也跟着劝,钱矶却没了耐心。 他制止苏勇和霍冲两人,举起了手,他身后乌泱泱的将士刷的,刀刃对准了苏蛰。 “可惜了。”钱矶转过身去,手落下。 将士潮水般的涌来,地动山摇,杀意携卷刀光而至。 苏蛰撕下襟带,将匕首紧紧的缠在手上,笑了:“我曾经忠君,忠师,忠家,可如今,我只想忠于自己的……信仰。” 他顿了顿,刀锋乍然雪光炸裂,映亮他眸底:“杀!” 吐出一个字,他冲了出去。 …… 苏蛰醒来的时候,看到戚萍,还有两个略微诧异的面孔:钱蹊和程鱼。 “清平君?”苏蛰挣扎着要行礼。 钱蹊制止他,叹了口气:“前因后果戚姬告诉我了,你也是真疯,以一人之力,对上整个王军?还好子沅的朋友救下了你。” 苏蛰看向程鱼,变了脸色:“多谢程姬救命之恩!不,不对,程家怎可出手?这是吴国内部的事,岂不是要连累程家?” 程鱼得意的解释:“放心,是我跟着先生游历列国时,结交的一些英雄,和程家没关系。先生是吴国封君,不方便出手救你,所以我就代劳啦!” 苏蛰看了看钱蹊,见后者点头,他才放下心来,却还是顾虑:“王上夺兄之位,君上本就行走在刀尖之上,此事万一暴露,岂不是为王上除了君上,添了借口?” 钱蹊不在意道:“只有我亲近的几人知晓此事,当是无妨。” “郎君,您少说点话,您身上都是重伤,先养好身子,我们再计划以后。”戚萍端了药进来,眼都哭肿了。 钱蹊赞同:“你放心,王上不会追究的,毕竟宣扬出去,被一群绿林从眼皮子底下救人,他的面子都能毁完了。此地是师秋的草庐,安安静静的,不会有外人打扰。” “师秋?那位闻名列国的琴师?”苏蛰想到什么,微讶,“君上周游列国,还真是结了不少善缘呢。” 钱蹊笑笑,看向屋外青山绿水,隐约有琴声,是吴燕边界的隐世仙居。 “只怕你如今自立门户,秣陵苏氏,吴国要变天了。”他吁出满腔浊气。 是,岂止是吴国,历史,在这一刻,也变天了。 《诸侯史·吴书·吴定襄王》载:“历一百四十六年,秋。金陵苏氏蛰忤逆,叛族,自立秣陵。上慈,念其昔日之功,免死罪,褫官位,终生不录。” 吴国千里之外,燕国。 王城,姜宅。 姜相之妻,公主华看着乖乖喝药的男子,很满意:“子菊,你这些年听话了不少,知道自己珍重身子了。” 姜夕英抬眸,孩童般撒娇:“上次医官来说,儿子的身子确实好转呢!” 姬华点点头,红了眼眶。 自从姜朝露劝了姜夕英后,后者就听进去话了,这些年一直听医嘱,好好养病,和从前花天酒地的无赖,好像变了一个人。 “她说,要与她纠缠不休,至少得好好活下来……”姜夕英看着黑漆漆的汤药,露出诡异的温柔,仰头饮尽。 当然这句话姬华没听到,她劝了几句治病不是朝夕之功,就要转身离去。 没想到姜夕英突然一句:“母亲,听说吴国苏蛰自立门户,称秣陵苏氏了,因为一罐什么东西,母亲知道么?” 姬华心猛地一窜,瞬间白了脸色。 姜夕英语调天真,续道:“……是我母亲的骨灰么?” 姬华瞳孔扩大,她惊恐的看姜夕英,回答的力气都没了,只管跌跌撞撞的冲出去,冲到书房,一把揪住姜攸。 “说,你是不是告诉他了!!!”姬华尖叫,脸色白得像死人。 姜攸直视她,语露嘲讽:“……现在才知道?你真够迟钝的。” 姬华浑身瘫软,咚的一声跌坐在地,发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姜攸 姜攸掸了掸华贵的官袍,想起什么:“你不要到处声张,彼时流言一起,弹劾更凶了,会坏了我名声。” “你现在担心的,只是你自己的名声?”姬华看向突然变得陌生的丈夫。 姜攸长叹:“当年齐国尊姜运动轰轰烈烈,一场指鹿为马人人自危,我犯下罪孽,也是为了家国,无奈无奈之举。身为当事人的我,你以为我这些年好受过么?” 他想起那个怯生生的女子,眉眼细长,笑起来会弯成月牙。 “兄长!你下学了?你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她听见他声音,老远的就跑出来。 她行九,是他最小的妹妹,同父异母。 后来,家人习惯唤她九儿,外人也跟着,称她为姜九。 再后来,她死在他面前时,浑身血污,胞宫,更是从某个地方直接脱落。 ……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子菊真相!”姬华打断,厉声质问。 “他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开始爱护身子了?”姜攸眉目开始扭曲,渐渐变得激动,“本来他娘胎里带了病,我是他父亲,舐犊情深,无奈人不胜天,白发人送黑发人,多么深情的一出戏,足矣感动天下,青史流芳,我都排练好了……是他,毁了这一切!” 姬华瞳孔猛缩。 名叫舐犊情深的一出戏,为了感动天下,青史流芳。 二十几年来,父亲的拳拳不舍,珍重怜惜,只是为了把这出戏,推向光辉璀璨的巅峰。 这已经不是无情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是以姬华不敢相信,再次确认:“你说……戏?” “我会被百姓歌颂,我会被后代传扬!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万古流芳啊!!我明明就要得到了!!!”姜攸癫狂的大笑起来。 笑声尖锐,刺耳,姬华终于确认。 不是无情,是眼前这个人,就是人间罪孽。 是她一直念了半辈子的白衣郎君,一场镜花水月,骗她入局中。 姬华目光恍惚起来,她娓娓道来一个故事,在她和他都年少的时候。 “我初遇你,是在吴国回燕的马车上,街上百姓吵闹,我撩起帘子,看见是齐国的使臣来燕,在王城欺辱百姓,而你,挡在了百姓面前。那时你是姜家庶出的小角色,却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衣。齐国势如中天,让你下跪,少管闲事,你说跪天跪地跪君王,就是不跪世间龌龊。” 姜攸掏起了耳朵。 姬华如同陷入梦里,温柔呢喃:“那时你的眼睛里有光,脸上落的都是太阳……” “都是吴王和燕王设计好的,让你能心甘情愿的,站到我们一边,为两国的计划遮掩。”姜攸不耐烦的打断。 姬华捂住脸,发出嘶哑的声音,整个人剧烈哆嗦起来:“呵,做你的枕边人几十年,我早该想到了,是我不舍年少时的心动,一直自欺欺人……傻,我真是傻。” 姜攸擦着衣领的胭脂,是昨晚夫妻同寝时沾上去的,他嫌恶道:“姜夕英是违背人伦的孽障,你是侍二夫的棋子,浑身的不干净……难道最傻的不该是我?被你们两人拖累着,一辈子逃不开当年的局。” 姬华放下手,抬眸看他,目光已经变得冰冷,嘲讽,又绝望。 “你年少时屡次科举不中,说什么不愿给上面塞点金,其实是因为你是姜家旁系,家底寒酸,钱不够罢了;你参与吴燕的计划,说什么为了家国,其实是你被许诺了继承姜家,家主之位;你拼死反对送走朝露,其实是因为你怕害了自己的名声,反而做不了丞相;甚至后来你接了丞相官印,其实是因为我告诉你,我将朝露送到王城里的伶巷,没有送去外地,你认为朝露将在你的掌控之下,生杀由你……对不对?” 姜攸耸耸肩:“几十年夫妻,我没想过能瞒过你,原来你不算迟钝。” 真相被一件件揭开,光风霁月的皮囊下面,露出一个黑咕咚咚的里子来。 人前,眉眼赤诚,腰杆笔直的白衣郎君,人后,早就是骨头都碎成渣的蛆虫了。 乱世,果然人不如狗。 姬华撩起一缕青丝,拿过一把并州剪,毅然一割,青丝坠落,结发为夫妻,与君相决绝。 她解脱的笑了:“姜攸,世间龌龊千百种,都该下地狱,但第一个的,一定是你这一种虚伪。” “怎么,与我决绝?”姜攸看了看青丝,斜眼睨她,“如果以前,我或许会怕你,你是公主。但现在?我的位子早就坐稳了,天下皆知丞相贤明,怕你?” 言罢,姜攸拂袖而去,听到他吩咐:“来人!对外宣称为国祈福,把公主送到白马寺去!如有任何走样的话流出去,本相绝不手软!” 姜家蓄养的暗卫就来架姬华,根本不管她公不公主的。 姬华没有挣扎,她只是一句:“请您,善待子菊,当年的刽子手,都要赎罪的。” 这是她与姜攸的最后一面。 仅仅半年后,她就死在了白马寺,据说姜攸哭得肝肠寸断,天下无不感怀其深情。 《诸侯史·燕书·燕悼安王》:“历一百四十六年,姜相妻姬氏赴寺祈福,病逝。” 史书寥寥几字,盖棺定论。 当然都是后话了。 时间回到春深,燕国,王宫。 姜朝露刚刚被遣进永巷,四个人的日子刚刚开始,姬照刚刚携芈姬去了骊山行宫,苏蛰刚刚离开燕国。 恩怨将起未起,山雨欲来风满楼。 燕国地处江北,春深泡桐树开得热闹。 姜朝露看着红墙边伸进来的紫色花枝,说道:“如今宫里还记得我们的,只有泡桐花了。” “夫人簪花,添点喜气。”朱鹊坐在廊下煎药,大声提议。 “喜气?”姜朝露凄惨的笑笑,春光明媚,紫海荼蘼,永巷里却有两个人,都在等死了。 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魏凉的毒连是什么都不知道,外面还群情激愤的要处决她弑君重罪。 花开的这么好,老天不管人间悲。 姜朝露回了房里,看魏凉还在昏睡,花瓣飘落在他身,像花海里的坟茔。 她脱了鞋,躺在他身边,温柔呢喃:“魏凉,如果你哪一天真醒不来了,我一定提前折一枝花,在黄泉路上等你。” 是,魏凉开始陷入昏睡,时间从几个时辰到半天整天,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如同一个婴孩,变得乖巧,和安静。 “毒渗入血脉了。”朱鹊眉头锁得一日比一日紧。 但是她依然无法判断,到底是什么毒,无法对症下药,只能尽力的缓解和拖延。 诸侯各国都有独特的毒,更别说蛮荒小国,数不清的蛊或者巫,种类能达千百种,解药绝不能混用。 第一百三十九章 回家 姜朝露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真的像个笑话。 狗屁复仇,狗屁计划,结果魏凉还会走在她前面,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有报应。 她突然想姬照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她恨也罢,怨也罢,只要魏凉能好好活下来,人间毁灭都无所谓了。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无情过。 只要魏凉能好好活下来,她愿意和老天爷做一切交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要她安安心心的,做姬照的朝露夫人都好。 “只要魏凉能好好活下来……” 姜朝露无数遍的重复这句话。 她不信神佛,却开始跪拜神佛,永巷有很多劝诫废妃的神龛,佛坛,她一个个拜,一个个跪,最后膝盖都磨出了茧。 她甚至想到君王号称天子,那么跪拜姬照或许也有用。 永巷有为君王祈福的福位,姜朝露一遍遍向姬照的福位跪拜,赌上真心赌上后半辈子赌上下半辈子。 姜朝露经常呆坐在魏凉榻前,看着他苍白又沉默的睡颜,一言不发,能看上一整天。 有时她会趴着睡过去,有时醒来,榻上的魏凉就不在了。 姜朝露知道他醒了,慌忙跑到屋外找他,她看到站在泡桐花树下的身影,长身玉立,墨发在春风中扬。 “魏凉!”姜朝露唤。 魏凉转过头来,对她笑。 紫色的花儿飘落,落在他肩,美好的像是岁月都不曾光顾的梦。 “魏凉。”姜朝露又唤了一声,泪下来了。 她贪婪的看着这画面,都不敢走近前去,怕惊醒了梦,也怕自己浪费时间。 “阿葳!”魏凉折了一枝泡桐花,远远的,举起来给她看,笑得露出一圈大白牙,“你看,我们不会走散了!” 他用最温柔的表情,说着最心惊肉跳的话。 ——你和我手里都拿着花,黄泉路上,不会走散。 魏凉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倒没有其他症状,只是昏睡,朱鹊说,如果再找不到解药,他只可能真的,就醒不来。 姜朝露会陪着魏凉,也不管什么妃眷什么姬照了,她就挨在他身边睡,抓住他的手,她才睡得着。 朱鹊每每请早进来,见得姜朝露的姿势,都鼻尖发酸。 她整晚的不敢放手,搭着魏凉脉搏的位置,每时每刻的确认,他还活着。 “夫人,是奴无能。”朱鹊哭着下跪,她用尽全力,也对解药一头雾水。 “不怪你,你才十几岁,哪里认得完天下毒。”姜朝露摇摇头,加了句,“我会在他前一刻走,我要下去等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映亮他回家的路。” 朱鹊泣不成声。 姜朝露对她找到解药不抱希望了,她最后能做的,就是比他先走。 有妻,在等你回家。 是了,他和她在一块儿,生死皆可为家。 姜朝露磨了一枝簪子,磨得很尖,如一把伺机在发髻里的匕首。 “夫人您要作甚?”朱鹊为姜朝露梳头时,发现这枝簪子,惊恐。 “听说奈何桥的路很黑,很冷,很长,但如果他看见了我,就不会怕了。”姜朝露将簪子簪入发髻,笑了。 他一直都是她的太阳。 这一次,她来做他的太阳。 魏凉难得清醒的时间,永巷跟过年似的。 朱鹊忙前忙后的煮锅子,姜朝露会给魏凉跳舞,给魏凉唱歌,就像还在伶巷的时候,他说过,很美。 她也会让他画眉,画成两条大长虫,她喜滋滋的看不够。 “魏凉,你天天给我画好不好?”姜朝露缠着他撒娇。 “好端端的美人,都被我画丑了。”魏凉笑的虚弱又宠溺,加了句,“再说了,哪里来的天天?” “会有的。”姜朝露面露诡异的期待和灿烂。 魏凉意识到什么,他俯身下去抱她,略沉了语调:“……阿葳,不许跟来。” 姜朝露装没听到,还在盘算着连背上的画,也要天天画,画山樱,画泡桐花,魏凉画出个美人。 魏凉叹了口气,轻轻把她头别过来,封住了她的话。 能把人融化的温柔和眷念,随着灵蛇纠缠,一波波被推向空白点。 姜朝露在几乎窒息的炽热里沉溺,没留神一只手伸向发髻,取下了她的簪。 青丝散落,魏凉放开了姜朝露,他打量着手里被磨过的簪,脸色变得凝重。 “阿葳。”他一字一顿,不用多的话,就带了责怪孩子的严肃。 姜朝露也像被抓到犯错的孩子,低着头,搅衣角。 “不许跟来……好不好?”魏凉抬起她头,直视她眼睛,像是在求她了。 姜朝露沉默。 魏凉点点头,红了眼:“换个说法:哪怕一天,一个月,一年,你比我多活一点……好不好?” 姜朝露瘪瘪嘴,还是沉默。 魏凉语调颤抖起来,他将额头抵在她额头,嘶哑道:“如果你不答应我,黄泉路上遇见了,我就装不认识你了。” “好!”姜朝露迅速答应,她变得很开心,雀跃起来,“魏凉,记得要唤我,我会向你跑过去,很快,很快了!” 黄泉路上与你一块儿,地狱与你结为夫妻,他们终于要等到这一天了。 姜朝露扔了磨过的簪,她答应魏凉,要比他多活一点。 “夫人,您打算好好养病了?”朱鹊看着乖乖喝药的姜朝露,喜极而泣。 “我想好了,我不提前下去,要比他晚一点。”姜朝露心满意足的笑,“这样黄泉路上遇见了,魏凉远远的看见我,就会唤我阿葳。” 朱鹊打了个哆嗦。 眼前的两人到底是如何,用最欢喜的表情,说出最鬼气森热的话的? 都不是人间的约定,为什么两人,还能把黄泉,当做回家的路? 结发为夫妻,说好了在一块儿,就要在一块儿。 四个人的永巷,唯一的例外是暗卫。 好像置身事外,却变得异常安静的,为君王监视妃眷的爪牙。 “我出格都出到天边去了,你为什么声都不吱?”姜朝露不止一次问过他,有好奇,有警戒。 暗卫恪守职责,隐身在暗处,对姜朝露和魏凉的出格,近乎放纵的装聋装瞎。 “这不是你风格,你们暗卫的忠心,还能讲仁慈的?”姜朝露嘲讽。 良久,暗卫阴阴一句:“……不是仁慈。” 姜朝露嘲讽愈浓:“你任何一条报给王上,我和魏凉铁定的死罪,你也立大功一件,平步青云了。” 暗卫不回答。 第一百四十章 辞别 姜朝露话锋一转:“你叫什么名字?你说暗卫只有代号,难道没有人叫过你的名字?” 当然没有回答。姜朝露往暗处一瞧,看到一双鬼魅般的眼睛,竟是失神的。 红墙内痴儿怨女,多少人间悲喜,好戏开场。 魏凉的情况不容乐观,姜朝露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和魏凉,和死亡,真的就剩了一个谁先谁后的问题。 朱鹊给姜朝露煎药时,总是忧心忡忡:“夫人,您既然答应了魏小将军,比他多活一点,为什么不好好照料身子,凭奴的医术,真的能让您多活几年的。” 姜朝露端了药,刚送到嘴边就滞住,她仔细的嗅了嗅,然后扬手倒掉。 “药不对。”她看向朱鹊。 朱鹊目光躲闪:“夫人这是何意?魏小将军也希望您好好活着啊!” “你要我放过姬照么?”姜朝露打断,似笑非笑。 朱鹊回答不出。 “等姬照下了地狱,我就去陪魏凉。”姜朝露淡淡道,“……除了表面掩饰的药,治病的药,不要给我煎药了,你知道我不会喝的。朱鹊,不要自作主张了。” 言罢,姜朝露就觉得一阵气血倒涌。 她跑到花觚边,抚住胸口,呕出暗红的血,惊心动魄的场景,她却是习以为常。 这副身子的千疮百孔,她呕血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看着三春明媚,都不知道还能看几回。 “赶快收拾干净,别让魏凉看见。”姜朝露瘫坐下,虚弱的吩咐。 瞒了天下瞒了他的一场局,她无悔入局中。 从当年走向雪地里的轩车,她就是心甘情愿的,是她命。 朱鹊抹着泪,为姜朝露处理痕迹,没想到一声门栓响,声音从门口飘来:“不让我看见什么?” 姜朝露一惊,看着走进来的男子,手足无措起来。 朱鹊知趣的退下。 “魏凉,你醒了……”姜朝露站起来,不敢看他。 魏凉走到她面前,没有立即说话,而是斟了盅温水,递给她:“先喝了,好受点。” 姜朝露低头啜水,脑海千万个借口划过,都没找到合适的。 就像一个孩子做了坏事被抓包,姜朝露烦躁起来。 “哎呀,我昨儿吃坏肚子了!”姜朝露一跺脚,说着去找朱鹊开山楂散,就往门边溜。 魏凉伸出手,将她拦住,顺势就带到怀里。 姜朝露依偎在他胸膛前,心跳得惶惶,不禁试探:“……你,真看到了?” “你说呢?”头顶的男子叹了口气,抱她的臂环又收紧几分,“……我问了也是白问,是么?” 姜朝露戳着他胸膛,不吱声。 “好。”魏凉点点头,突然将她拦腰抱起,轻轻放到榻上。 姜朝露懵了。 然后男子的手就从她宫袍衣襟伸了进来,在她的肌肤上游走,熟练的点燃了一簇簇火花。 不过短短片刻,姜朝露呼吸急促起来。 她竭力压着理智,红脸道:“……你这算什么?” “说不说。”魏凉找到某个熟悉的点,一掐,姜朝露慌忙捂住嘴。 “魏凉……”她臊极,脸都红成猴子屁股了。 她又不是荡妇,但这么多年了,只有魏凉,简简单单的动作,就能让她找不到方向。 食色,性也。 果然只有他,能让她身和心,都缴械投降。 “说不说。”魏凉重复这三字,他的手滚烫,眼神深处却压着悲凉。 姜朝露受不了了。 再继续下去,她真成荡妇了。 “我是活不长了,但肯定比你多活一点……几年总是有的……住,住手……”姜朝露语调颤抖。 魏凉终于停下,他面色凝重,半点都没有暧昧后的表情。 “便是华佗再世,也没有医治法子么?”他沉声。 姜朝露整理好宫袍,缓着气道:“没有,我需要做一件事,在大限之前……就这件事,你如何都不许再问!” 魏凉点点头,拂袖离去,背影有些不稳,踉跄在春风里。 接下来几天,魏凉不见了。 永巷囚禁废妃,姜朝露没法出去,但宫人,比如魏凉和朱鹊是可以的。 朱鹊说魏凉留了话,去办点事,姜朝露担心他身体情况,但她连永巷也出不去,只能干着急。 转眼夏,天儿热起来了。 永巷的蝉叫得聒噪,日光像铁水一般。 听说骊山行宫那边,琼瑶夫人芈姬肚子愈发大了,和燕王双宿双飞,好对神仙眷侣。 姜朝露见不到魏凉,却见到了程鱼。 是来辞行的。 “要和清平君回吴国?”姜朝露拉着她手,蹙眉,“老吴王的弟弟篡位,清平君是老吴王的嫡子,如今刀尖火上的身份,不是越少回去越好么?” “是苏家出了茬子,先生和苏家交好,自然要回去瞧瞧。”想了想,程鱼一拍大腿,“哎,我说实话,前阵子戚姬和苏蛰订亲,两人去吴国查东西,好像查出什么了,引来一干风波。” 戚萍和苏蛰,姜朝露是听说过的。 吴国的风波,她倒是觉得程鱼语焉不详,恐怕另有隐情。 但她并不多问,只嘱程鱼少和现任吴王怼上,头低点,腰弯点,保个平安。 “姜儿,前面超嚷嚷什么弑君重罪的,你别往心上去,程家和魏家都站在你这一边的。”程鱼看了看永巷的寒酸景象,鼻子发酸。 姜朝露笑:“我能往什么心里去?王上都去骊宫躲清静了,他都不在意,我还能自己认个罪?” 程鱼稍稍放心,拿出了随身带的几囊金饼,让她打赏内务局,吃好点穿好点,别苦着自己。 姜朝露不客气,让朱鹊收了,又向她打听魏凉。 “子初兄长找太后要了借口,说为太后出宫祈福,实则回魏家了。”程鱼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他和子阳兄长在办点事,你放心。” 姜朝露佯怒,瞪她一眼:“太后也来了话,说魏凉出宫办点事,让我放心,人人都这么说,他到底在办什么事?” 程鱼摸摸鼻子,目光躲闪。 “子沅,你知道的,对不对?”姜朝露盯紧她。 程鱼口风格外紧,犟着脖子:“不知道!我答应了两位兄长,绝对不告诉你!真的是好事!” “他的毒都渗入血脉了,能有什么好事?”姜朝露哭笑不得。 “解药,程家和魏家知道情况后,发动了所有的势力,一直在找。”程鱼红了眼眶,“我,子阳兄长,清平君,苣姬,还有很多很多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六礼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中原诸侯各国,算上蛮夷小国,千百种毒,谈何容易? 送走程鱼,永巷又变得冷清。 姜朝露目送她背影,惘惘一句:“解药,真的能找到么?” “夫人您宽心,大家都在找,总比奴,比您一个人有用。”朱鹊上前来,劝她。 姜朝露摇摇头,她内心毫无波动,绝望如斯。 天儿一天比一天热,他和她,都在一天比一天,向黄泉而去。 姜朝露再次见到魏凉,是暑中了。 太后传见姜姬,阖宫震动。 永巷是囚禁废妃的,等于半个牢狱,废妃是不能出来的。 姜朝露也想不通,太后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她提溜出来用意何在。 迎着一路沸沸扬扬的白眼和指点,姜朝露来到太后殿,倒头就拜。 “罪妃,给太后请安。”姜朝露头磕在冰浸的地板上,还能听见宫人窸窣的议论。 太后程姬屏退众人,让她抬起头来,心疼道:“永巷日子苦,姜姬清瘦了。” 姜朝露看着太后,总觉得她哪点不一样了。 素日为求庄重,一身蓝紫的她,今天居然着了枣红的宫袍,眉梢眼角都是喜意。 “你躲到那儿后边去,按规矩,这种场面,女儿家是不能出来的。”太后朝一旁的云母屏风努努嘴。 姜朝露丈二摸不着头脑,她起身,站到屏风后,就听见有些熟的声音飘了进来。 “臣巨鹿魏氏家主,大将军,禳侯,魏沧,今为家弟魏凉媒,向姜氏十一女提亲!”魏沧抱着大雁进殿来,声若洪雷。 然后又有十几家仆抬着担进殿,大大小小的礼物箱箧,堆了满地。 姜朝露头脑轰隆一声,空白了。 提亲? “哀家虽非姜氏族人,但以太后之尊,为姜氏十一女主媒,之子于归,鸿雁于飞,哀家欣然应允,促成良缘。来人,清点彩礼。”程太后的笑声传来。 有宫人上前,魏沧呈上礼单,听见宫人清点箱箧中的礼物,绸缎首饰灯鼓,都是最高最好的规格。 提亲之礼,采择之礼也。 姜朝露懵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这是在作甚。 《仪礼》载:“昏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三书六礼,第一礼,纳彩。 这是最正儿八经的,属于她姜朝露和魏凉的嫁娶。 姜朝露捂住脸,发出呜呜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笑,她剧烈的颤抖起来,梦境和现实分不清了。 这半生的沧桑和泪,这一世的命运和错,她竟然在还活着的时候,等到这一天,看到这一刻—— 魏凉,我来嫁给你。 屏风后,程太后拿出一张红笺,交给魏沧:“姜氏十一女的生辰八字,禳侯带回去卜卜。” 三书六礼,第二礼,问名。 卜筮吉凶,阴阳相合。 魏沧接过,看了眼屏风后,话锋一转:“……解药我和很多人都在找,放箭的凶手也在查,魏家和程家的势力都出动了,你放心。” 没有指名道姓,但场中人都知道在说谁,在说给谁。 姜朝露跌坐在地,泪流下来了。 “他,如今好不好?”她哽咽的问一句。 “他在魏家。亲迎那天,你会再见到他的,毕竟按照规矩,这之前男女双方不能见面。”魏沧的语调也不稳起来,“他托太后的安排出宫,回家后就打定了主意,要做这件事,虽然荒唐,但我想让他……至少这辈子,无憾。” 顿了顿,他加了句:“除了无法记在家谱上,无法记在历史上,其他的,该有的,半步都不会少。” 姜朝露心肝欲断,喜和悲交织,嘶哑几字:“多谢禳侯……” “叫我兄长。”魏沧打断,抹了抹眼眶。 是啊,何必记在家谱上,何必记在历史上。 她嫁的,是阿葳的魏凉。而他娶的,是魏凉的阿葳。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辈子,无憾。 …… 魏沧走了很久,姜朝露才有力气,从地上站起来。 她走到屏风前,看程太后对她点头微笑:“这几天不要乱想,好好睡觉,好好吃饭,漂漂亮亮的出嫁。” “太后!”姜朝露扑通一声跪下来。 妃眷嫁给寺人,就算是礼节层面上的,魏家和太后担的,也是一个逆天杀局。 “我和禳侯都安排好的,不会有话传出去。”太后猜到她要说什么,使了个颜色,后庭隐蔽的地方,就飘来一股血腥味。 姜朝露微惊。 “暗卫都处理好了。”太后意味深长的眨眨眼,又噙笑,“对外你还是妃眷,他还是寺人,但在你和他心里,无论贫穷落魄,无论生老病死,都要相互扶持,所谓夫妻一体,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番嘱咐很是自然,就像民间普通的嫁娶,母亲拉着新娘的手,叮咛万千。 姜朝露磕了响头,颤抖的说出她在话本上看到的,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说的话。 “儿,一定敬奉长辈,护持夫君,亲睦姑嫂……” “好,好,起来。” 太后来扶她,自己也哭的昏天地暗。 殿外响起吵闹声,人头攒动,群臣听闻消息,都聚拢来了。 姜朝露再拜,然后起身,向殿外走去,她明白了太后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让她出永巷的目的。 群臣不敢找太后的麻烦,都找上她来了。 “狂妄姜氏,不在永巷谢罪,岂能现身前朝!” “弑君重罪,多亏王上一念仁慈,没有诛尔九族,尔居然还数罪并错!” 群臣叫嚣着,唾骂着,义愤填膺的围拢来,各种难听话和咒骂都往姜朝露身上泼。 “姜氏当诛!!!” 群臣刷刷的在太后殿前跪下,声嘶力竭的声讨姜朝露,左一个弑君,又一个祸国,把她说的狗血淋头。 众矢之的,群臣都激动红了眼,仿佛下一刻,就要看到姜朝露头在地上滚。 姜朝露回头看了眼殿里,太后意料之中的,对她点点头。 姜朝露笑了,她向群臣跪下,朗声喝道:“诸位大人,妾自知罪孽深重,当以死谢罪。但请求各位大人,待得王上回宫,请奏请王上:在妾身死魂消之前,贬妾为庶民!” 群臣一愣。 然后叫骂更嚣张了:“这是自然!弑君大逆的罪妃,莫非还要葬入王陵?我等自然会奏请王上,让你以低贱的庶民的身份死去!” 姜朝露头叩到地面,是最真心的谢礼。 以庶民的身份死去。 真的,多谢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嫁娶 回到永巷,姜朝露将前因后果与朱鹊一说,后者乐得抹泪。 “夫人,太好了!奴也帮夫人准备起来!按照民间的规矩,嫁衣,对,嫁衣一定要自己绣的!”朱鹊言罢就往制衣局去跑,去要红罗朱绢了。 姜朝露看了眼阴影里的暗卫,一挑眉:“这件事瞒不了你,也瞒不住,只要你想报给王上,所有人都会死。” 暗卫突然开口:“根本不会记在族谱上,也不会记在历史上,有意义么?” “意义?”姜朝露诧异他会还嘴,但也认真的回了他,“真心相与之人,只求记在对方的心上。族谱,历史,记不记又何妨?” 暗卫沉默了。 姜朝露深深看他一眼,总觉得这个暗卫,已经在明显的包庇她了。 她不知道原因,但也不想追究,因为接下来几天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她有得忙的。 制衣局送来了红罗朱绢,姜朝露翻出蒙尘的针线,开始绣她的嫁衣。 她曾经绣过,在芷台,可惜没等到穿嫁衣那一天。 老天爷终究待她不薄,还能再拾针线,亲手绣鸳鸯。 “除了鸳鸯,并蒂莲,双喜字,还有山樱呢!”朱鹊在旁边拊掌,加了句,“夫人这阵子脸色都好些了,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真如是!” 姜朝露笑笑,她女红不算好,但一针一线走的绵密,半生悲喜都往嫁衣里绣了。 朱鹊还要说什么,却突然面色惊恐,瞪着姜朝露:“夫人,您,您怎么哭了……” 朱鹊吓得不轻。眼前的女子笑着哭了,泪流下来自己都没察觉似的。 姜朝露一愣,摸摸自己的脸:“是啊……我怎么哭了呢……” 人间长恨,都是不足道也。 姜朝露托朱鹊出宫,去给奉娘他们上了香,将这件事告诉他们。 他们曾经也期盼过送她出嫁,看着她绣嫁衣,威胁过魏凉要好好待她。 只是如今黄泉碧落两茫茫,她再次要做新娘了,他们却不在了。 “阿姊,你们没完成的心愿,我来。”朱鹊跪在朱莺的牌位前,重重的磕了响头。 同时另一边,魏家进行了一场秘密的纳吉。 纳吉,又称文定,三书六礼第三礼。 魏宅,祠堂。 魏沧将两人的庚帖置于祖先案上请示吉凶,当得知双方并没有相冲相克的征象后。 “八字相合!天成姻缘!”魏沧向家人宣布,声如洪雷的大笑。 魏氏的家人都到齐了,还不算一个拼命想进来祠堂的魏凉。 “恭喜啊子初!诶,你不能进来!按规矩,这种场合你不能在!”家人嗔怪的把魏凉往外推。 魏凉不依不饶,还是试图挤进祠堂,急得不停朝里面喊,祖先是不是都允了。 “夫君,您身体不好,先回去歇着。”苣静连忙扶住他,抹着泪劝。 魏凉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这件事,你倒是没有反对的。” 苣静半玩笑半正经的回道:“妾记在族谱上,记在历史上,姜姬记在夫君心上,妾和她,都不亏呀。” 这时,魏沧走了出来,魏凉两眼放光,慌慌张抓住他:“兄长,占卜结果如何?八字怎么样?是不是上上吉?” 连珠炮似的问题,让魏沧哭笑不得:“我不是都说过了?八字相合,天成姻缘。” 魏凉不好意思的抿抿嘴,又忍不住乐得原地转圈:“我就是想再听一遍,对对对,听不够的……兄长您再说一遍?” “子初,这才是六礼第三礼,要沉住气啊!”跟出来的家人都大笑。 如同真正的嫁娶,小将军要迎新妇了,每一个人都真正的,成全了这段姻缘。 只记在他和她的心上,也记在了,他和她珍重之人的心上。 到了纳征这一天。 三书六礼第四礼,纳征,又称过大礼。 《礼记·士昏礼》孔颖达疏:“纳征者,纳聘财也。征,成也。先纳聘财而后婚成。” 在程太后的帮助下,瞒天过海,魏家把大礼以进献太后的名义,一箱箱抬进了后宫。 金银绫绢,玄纁束帛,姜朝露看着堆满永巷的箱子,珠光宝气把永巷都映亮了。 “姜姬,嫁衣绣好了么?”程太后作为姜朝露的女方家人,也驾临永巷,帮她充场子,清点大礼。 姜朝露搅着罗帕,声若蚊蝇:“快好了……” 朱鹊在旁边揶揄,说姜朝露在嫁衣上绣了三生石,不仅这辈子,下辈子也预定了。 程太后好奇,让朱鹊拿来嫁衣,看到上面黑不溜秋的几个疙瘩,程太后好笑:“这……难道不是鹅卵石?” “三生石,就是三生石!”姜朝露佯怒,红着脸反驳。 三书六礼第五礼,请期。 魏家择定了良辰吉日,也是瞒天过海的,送来后宫,征求程太后同意。 “好日子,就这一天罢!”程太后拍了板。 终于到了三书六礼最后一礼,亲迎。 良辰吉日,日光倾城,燕国的并蒂莲都开了。 程太后把姜朝露传到太后殿,然后让魏凉从太后殿,把她迎到永巷去,便也算接了新娘了。 这一天,姜朝露坐立不安。 朱鹊不停给她补胭脂,让她别紧张,汗都把妆面濡花了。 程太后在旁边催促:“快点,新郎官要到了,哎呀,够美了。” 听到嘹亮的唢呐,吹的是《百鸟朝凤》,安了为太后献乐的名义,表面瞧不出破绽的。 然后听到殿门口喧闹,是程太后的心腹宫女,在刁难新郎官,好一通过五关斩六将。 于是当那个熟悉的身影走到她面前时,姜朝露浑身一软,站都站不起来了。 为了瞒天过海,嫁衣当然是不敢公开穿,只说到了永巷去换,姜朝露却看到他一身寻常的寺人宫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魏凉何尝不是。 他苍白的脸色,意外的神采飞扬,和姜朝露目光一对上,就呆在原地,走路都迈不动腿了。 两人你瞪我,我瞪你,傻着。 程太后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怎么,都迷糊了?新郎官,接新娘子啊!朱鹊,去把你家夫人扶起来!” 朱鹊憋住笑,来搀姜朝露,把姜朝露的手,交到魏凉手中。 魏凉一哆嗦,缓过神来了。 “真的么,这是真的么……”他握紧姜朝露的手,感觉不真实,到这一刻了还在确认。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新娘子都交给你了,醒醒!”程太后笑得不行,上来一拍魏凉的背,“呔,误了吉时就不好了!哀家在这儿,还能有假?” 于是太后殿的心腹宫人半推半送,让姜朝露上了辇,魏凉就随行在辇侧,身后跟着一行太后殿的心腹宫人。 看上去也是寻常的场景。 但只有两人的距离里,姜朝露手攥得辇扶发白,才能控制住快跳出来的心,她看了眼辇侧的魏凉。 他一脸规规矩矩,却是俯下身时,能听见他自言自语:“真的,真的……” 姜朝露没忍住,笑了,这么多年了,呆子还是呆子。 红墙蜿蜒,是她的十里红妆,她的新郎在旁,是她的之子于归。 虽然不敢吹吹打打,没有热闹欢庆,但她怀里的聘书,礼书,迎书,都是真真切切的,写下了她和魏凉的名字。 三书六礼的三书,都是真真切切的,最正式的娶妻之礼。 回到永巷,下了辇,关上门,两人被太后殿的心腹催促着换了嫁衣。 两抹红色走出来时,所有人都愣了。 对宫人来说,后宫能看到这种嫁衣,只有王和王后的国婚。 而对姜朝露和魏凉来说,他们只在对方眸里,看到了做梦般的恍惚。 简单的凤冠霞帔,都是姜朝露亲手绣的,一针一线,女红不算好,绣满鸡爪似的山樱,黑疙瘩般的三生石。 民间女儿家最普通的心愿,一生穿一回的嫁衣,她居然也能穿在自己身上,居然,也能看到穿在魏凉身上。 少年长大了,青涩的脸庞出落得线条深邃,白衣换做了红衣,眼睛看着她时,有光,再次如涟漪荡漾开。 是她记忆里的光啊,她曾经在枇杷树上看到,栽了一辈子进去。 魏家给魏凉做的嫁衣,自然是好的,衬得长腿长身的他愈发气宇轩昂,纵然一脸病容,但脸上的神采都飞上了天。 姜朝露看傻了。 魏凉深吸一口气,向她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好看么?” 他面露紧张,如同他第一次娶妻,第一次看到为他穿上嫁衣的新娘。 “好看。”姜朝露回过神来,歪头瞧他,“……有一件事,本来前几天就该做的,但我想一定要让你亲眼看到,所以现在给你看。” 魏凉没明白,就见得姜朝露搬了木梯,拿了水果刀,开始往房顶上爬。 “朝露夫人,您这是作甚!”魏凉和众人吓得魂飞魄散,涌上去拦她。 没想到姜朝露根本不让拦,三下五除二,自己颤颤巍巍的站到房顶上。 魏凉和众人仰头看她,慌得忙往园子里铺衾被,怕她摔下来还能接着。 “阿葳,你下来,无论你什么打算,你先下来!”魏凉急得大喝。 姜朝露看向魏凉,如同十五岁那年,她趴在枇杷树里,看到树下走过的他,日光落入他眸底,溅起了光。 一晃,八年如梦。 八年后,她梦醒成真。 朝露和太阳,这一辈子,果然是她命,无悔命。 “魏凉!”姜朝露举起了水果刀,取下了发髻里的簪,“王拥有这个国,这片土地,那我见这个国,这片土地,便也算见他了。” “你先下来!”魏凉只顾担心,不明白她在唱哪一出。 姜朝露不理他,她收回视线,看向绵延的帝宫,无垠的山海,属于王的国和土地,见此,如见王,她一字一顿。 “今来嫁良人,与君相决绝!!!” 姜朝露手扬刀落,大把的青丝被毫无迟疑的割断,呼啦啦,高处风疾,顿时随风而去,飘向绵延的帝宫,无垠的山海。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泪都下来了。 然后她蹭蹭蹭爬下梯子,脚还没着地,就向她的良人扑了过去。 “魏凉!我干干净净的来嫁你了!” 魏凉伸手接她,两人摔在铺好的衾被上,他没有立马起来,只是将头轻轻抵在她的额头,红了眼。 “好,阿葳,我来娶你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夜幕降临,永巷终于安静下来。 朱鹊和太后殿的宫人摆了酒席,都在前堂喝高过去了。 寒酸漏风的寝殿,帐里洒了桂圆花生,案上放了碗咬了半口的生饽饽,窗楹边点了对龙凤红烛,灯火映得榻边两人,脸都红成了猴子屁股。 合卺酒下肚,姜朝露觉得脑子晕乎了。 明明一杯酒,她却好像醉了,眼前的人间在融化,眼前的新郎,在目如萤火。 “魏凉。”姜朝露放下瓜瓢,简简单单的唤了声新郎的名字。 咻,空气的温度就暴升起来。 魏凉喉结动了动,别过脸去:“今天多有劳累,你身子不好……早,早些歇了……” 言罢,他就自己解了衣,面朝里打算睡去。 姜朝露瘪瘪嘴,她也解了衣,挨过去,再唤:“魏凉…” 魏凉哪里睡得着,夜色里能听见他的心跳了,咚咚的,乱得厉害。 他强迫自己紧闭双眼,不去看某人,强迫自己四大皆空,不去想有的没的事。 姜朝露岂能放过他,在他耳边一吹:“魏凉啊……” 魏凉轻叹了声,嘶哑一句:“阿葳,我已经废了。” 声音卑弱又失落,听得姜朝露的心猛地揪起来。 空气温度下降,瞬间冷若冰霜,两人之间变得沉默。 不过片刻,姜朝露从里到外,都仿佛被凌迟了一般,痛到钻心蚀骨。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手伸出去,握住了魏凉的手。 “魏小将军不知道,伶巷里有的是花样,还可以用……”姜朝露凑近,亲吻他湿润的双眼,和无路可逃的唇。 是啊,洞房花烛夜,他来娶她,她嫁给他了,岂能逃。 …… 月下云翘卸早,灯前罗帐眠迟,今宵犹是女孩儿。 明日居然娘子。 小婢偷翻翠被,新郎初试蛾眉,最怜妆罢见人时。 尽道一声恭喜(注1)。 …… 睁眼是日上三竿了。 蝉鸣聒噪,太阳白花花的淌进来。 姜朝露一转头,看到身旁的魏凉,顿时整个胸腔都被欢喜塞满了。 听到动静,魏凉也睁眼来,对上她的注视,一笑:“阿葳,早。” 姜朝露说不出话来。 就是这一句早,她胸腔里的欢喜,都喘不上气了。 注释 1月下云翘卸早:《西江月》清代:尤侗 第一百四十四章 生男 魏凉想到什么,认真了神色,问她:“身子可还受得住?我看你那日呕的都是血。” 姜朝露点点头,也问他:“无妨,你呢?听说魏家和程家都在帮你找解药,备办三书六礼,诸多操劳,旁人都有得累的,何况是你。” “解药暂时没找到,但魏家和程家让我服了一种压制毒发的药,让我暂时有气力,少些昏睡。”魏凉伸出手,一勾她鼻尖,“再说了,三书六礼,我拼命都要办,哪里会觉得累?” 姜朝露才松了半口气,又提到嗓子眼:“只是压制毒发?那不还是没用么?只要没找到解药,毒始终就解不了!” 言罢,姜朝露就要起身:“不行,我要去瞧瞧朱鹊,和她商量一下!” 魏凉将她按住,有些委屈:“新婚的第一个早晨,你那么急着起的?” “可是魏凉,你这个毒……”姜朝露半点欢喜都没了,眉头拧成结。 “好了,再躺会儿。”魏凉将话打断,伸手把她搂进臂弯,温柔道,“据说真正做了夫妻的人,哪怕到了下一辈子,缘都不会断的,如今我和阿葳,是三书六礼,拜过天地的夫妻了。” 顿了顿,他像安抚孩子,轻轻拍她背:“所以,我不怕,阿葳也不怕,好不好?” 姜朝露不说话,怕开口就落泪。 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哭哭啼啼的,不吉利。 是啊,他和她一前一后的下去了,缘都不会断,结发为夫妻,说了要三生三世,孟婆汤都没用。 上方陷入了寂静,拍背的手也停住。 姜朝露戳了戳脸庞的胸膛:“你在想什么?” “觉得对不住你。”魏凉自嘲的叹了口气,“一生一次的洞房花烛夜,我却……给不了你最好的。” 姜朝露翻身而起,盯着他的眼睛,又羞又恼:“呔!说甚胡话!难道你昨晚没听到我的……咳,声音?” 魏凉微烫了耳根:“听到了……但总归不是……” “是你啊!”姜朝露打断,自己红着脸,一字一顿,“一生一次的洞房花烛夜,重点是,是和你的洞房花烛夜!是和你,我就欢喜到要上天了!” 最后半句意味深长。 想到昨晚某些场景,魏凉耳根都快烧起来了。 他深深的抱住姜朝露,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否则湿了眼眶的小将军,也太丢人了。 姜朝露反手抱住他,这次轮到她,轻轻拍他背,像安抚孩子。 有些事儿,和根儿没有关系。 食色,性也。 可人之所以为人,便是性字,还有一个竖心旁。 一颗真心,神佛可渡。 诸侯历一百四十六年的夏,永巷秘密进行的一场婚嫁,无人知晓。 天下的目光都投向了骊山,琼瑶夫人芈姬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据说她喜吃酸,肚子尖,梦里都是梦熊。 燕国将迎来第一位小公子,人们都说。 或许会改变列国的权力分配,或许会决定燕国的国运,更或许,会决定很多很多人的命运。 “希望是个小公子。”姜朝露在佛龛前拜拜。 朱鹊在旁边瘪瘪嘴:“夫人倒是善人,后宫妃眷,哪有祈求别的妃眷生男的。” “你不懂,有了这个小公子,王上就无暇顾及我的了。”姜朝露非常诚心,再拜道。 她顺便在心里加了一条:祈求菩萨保佑,我永远不会有姬照的孩子。 天下关注芈姬的肚子,魏家关注魏凉的身子。 据说魏家和程家出动所有势力,在各个国家疯狂寻找解药,终于在某个蛮夷小国,找到点蛛丝马迹。 可能性微乎其微的,一点点线索。 就算如此,禳侯魏沧听闻后,也决定亲自去,当天交代完军营里的事,就一匹马一个人,远赴小国。 这一走,竟是数年,当然都是后话。 魏凉的毒还是用药压制,但这药不是解药,治标不治本。 毒被压制,魏凉恢复了正常生活,很少昏睡,精神劲都回来了。 “最好的情况,压两年,最坏的情况,压半年。”朱鹊给魏凉诊脉,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是如果药效过后,再没有解药,反噬的效果只会更恶化。” 姜朝露一惊,哆嗦着问她:“所以这是个赌局?” 朱鹊叹气:“不错,魏家的药能压制毒,现在看起来小将军是好了,但赌的就是,半年两年后找不找得到解药。找得到,皆大欢喜,找不到,死得更快。” 就算魏凉说他不怕,她也不怕,姜朝露还是心肠都要绞碎了。 她每天拜拜菩萨时,再加了一条:祈求菩萨保佑,兄长在药效过之前,带回解药。 魏凉倒是云淡风轻。 永巷过得自在,油盐酱醋,暮鼓晨钟,和姜朝露真当夫妻过了。 当然洞房花烛夜后,姜朝露再没有和他做那事儿,不是不想,是不敢。 魏凉就像一个瓷娃娃,看起来是好的,内里都是随时爆发的毒,姜朝露哪里有心情,和他一般云淡风轻。 “阿葳啊……”轮到魏凉可怜兮兮的,不放过她。 “早些歇了,病人不能受累,要多休养!”姜朝露严肃,翻身过去。 箭伤还有下毒的始作俑者,当然也在查。 王室派出了精锐的暗卫,明里暗里的查,都快半年了,但戏子都被灭口,迄今没有实质的结果。 “暗卫吹得悬乎,真要办起事来,没用!”姜朝露将气撒在了永巷那个暗卫身上。 对于姜朝露和魏凉,这个暗卫已经是装聋装瞎了。 平日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掺和,就像一个影子似的,有时候都感觉不到存在。 姜朝露天天撒气,他就天天听着,打个哈欠,双方明天继续。 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渐渐变了,不是监视者和被监视者,倒生出一分两分亲近来。 “为什么选择背叛王上,而为我们隐瞒呢?”姜朝露不止一次的问他。 “不是仁慈。”他除了回这四字,再无多话。 四个人的日子,有悲有喜,有哭有笑,结束在秋。 诸侯历一百四十六年,几场淅淅沥沥的雨,银杏黄了。 最受关注的骊山行宫传来了喜报。 琼瑶夫人芈姬生男,燕国迎来第一位小公子。 名威,姬威,字子雄,生下来当场,王上就封其为太子。 燕国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就像自家添了男丁,整个国都被喜气湮没。 秦国吃了哑巴亏,除了让赢江喝更多的生男汤,在有嫡立嫡,有长立长的规矩下,已经输了先机。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妃 秋雨绵绵,在骊山呆了半年的王上一行,终于起驾回宫。 姜朝露被放出了永巷。 王上的意思是,芈姬刚刚诞育太子,后宫就见红,不吉利,于是姜朝露的弑君重罪,就被拖下来了,一拖二拖的,拖到后面很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当然这放,肯定不能以夫人的位分出来。 死罪拖着,活罪难逃,姜朝露被贬御妻,迁居北三所。 《周礼》载:“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御妻,是按照周礼,后宫最末等的妃眷。 而空出来的三夫人之位,迅速的被补齐了。 王上回宫的第二天,丞相姜攸就将姜纫佩送进了宫。 据说她脚踩在大殿的那一刻起,就如同有煌煌天光,将秋日的雾霭都映亮了。 “姜姬貌美,更甚狐妖!”后宫都被震动了,或妒或羡,唯独看到那一张脸,都能生出同样的自惭形秽。 然后当晚,不出意料,王幸。 还一连就是三晚,第四晚终于不来了,却直接封了姜姬夫人位分,也就是姜朝露空出来的那个。 “给纫佩什么赐号呢?”姬照餍足。 “妾小字朝露,家人都唤妾小字,不如王上赐字为号?”姜纫佩笑得摄人心魄。 再然后,贬了一个朝露夫人,升了一个朝露夫人,成为后宫最看不懂的风流。 北三所,某处偏院的小苑,给末等妃眷住的。 姜朝露听闻前面的热闹,将针线狠狠的往布里一戳:“八姊哪里字朝露!又是赐字为号,又是夫人!他这是在否认我的存在呢,好毒的一招!” “他?”朱鹊下意识问。 “姜相。”姜朝露顿了顿,语调一黯,“……我父亲。” 姜纫佩是她第八个姊姊,是那种从小靠一张脸,就能得到一切的存在。 小时候被众星捧月,自然养得骄矜非常,到了婚配年龄,寻常儿郎都瞧不上,故二十多岁还未出闺。 她被姜攸送进宫,不稀奇,稀奇的是,姜攸的目的,是拿她来否认姜朝露。 “他说恨透了我,又如何能见得我作为他的女儿,在后宫平步青云!”姜朝露嘲讽,没留神,指尖就被针扎了。 “哎呀,女红也不好,别缝了!”心疼的男声传来,一只手从旁伸出,帮她瞧着伤口。 “早一点缝早一点安心嘛,自己的嫁衣,当然要自己缝。”姜朝露看见魏凉,霎时就笑开了花。 她正在把自己和魏凉的嫁衣,缝到另外的衣服里面,瞒天过海,不然就怕万一被人看见,比弑君重罪还严重。 没想到当晚,姬照来了。 “妾参见王上。”姜朝露拜倒,低下头的瞬间,就熟练的换上伪装的皮囊。 姬照俯下身,横腰抱起她,放到榻上,盯着她脸看了很久。 久别重逢,姜朝露笑得缱绻:“王上看妾什么呢?比新的朝露夫人美还是丑呢?” 姬照两眼一亮:“这是吃醋么?” 姜朝露一脸低落和失意的表情,也是天衣无缝:“……王上可是连着宠幸了她三天呢。” 姬照眼里的光更亮了,他拉过姜朝露的手,轻道:“芈姬生了太子,秦国蠢蠢欲动,寡人需要姜家绝对的忠心,来对抗秦国,所以这个面子,寡人要给。” 顿了顿,他声音微微嘶哑:“……三天而已,姜儿想要多少天,寡人都可以给。” 姜朝露故作害羞:“王上说什么呢,事关朝政,妾岂会不识大局。” 姬照笑了,话锋一转:“……寡人去骊山的半年,姜儿可有想寡人?” 姜朝露心里泛呕,面上却不动声色,撒着娇道:“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姬照的手滚烫起来,还想说什么,姜朝露却已主动解开他腰带,滚进了衾被里。 实在是,什么思不思君的话,说多了恶心。 …… 姬照温柔的为姜朝露抹汗,哑着嗓子道:“姜儿,寡人真的很想你。芈姬生子如何,姜姬貌美又如何,寡人朝朝暮暮想的,只是你罢了。” 这话,说得有一股委屈,就像小孩要证清白。 姜朝露累得心力交瘁,笑笑,答不出话。 姬照以为她故意不答,急了:“你不信?不信你摸摸这里!” 言罢,姬照抓着她的手,往某个部位去,姜朝露吓得拼凑出力气,挣脱:“王上!您这是作甚!” “寡人是想告诉你,和其他任何妃眷做这事儿时,寡人想的都是时间快点,快点结束。”姬照表情认真,一字一顿,“只有和你做这事儿时,寡人才会控制不住自己,想着时间慢点,再慢点……” 饶是披着伪装的皮囊,姜朝露也窘迫:“这种事儿,妾又不懂。” 姬照俯身将她抱住,叹了口气:“人心即是鬼蜮,嘴上说着好听的话,脸上披着完美的皮,只有身体本身,是不会骗人的啊。” 直白的深情,姜朝露却不耐烦了,她尝试动弹。 听得姬照在她耳畔乞求:“别动……姜儿,再一次好不好……” 在姬照看不到的角度,姜朝露冰冷的勾勾唇角,像是戏耍猎物的猎人,再一次化为了狐狸精。 …… 醒来时,天已大亮。 姜朝露眼前都是发黑,瞪着窗外瞪了良久,才见得光明。 见姬照在宫人的伺候下穿衣妥当,正端着一碗药,笑:“先把药喝了,再睡会儿,寡人要去上朝了,晚些再来看你。” 姜朝露目光落到药上,坐胎药。 她眸底一划而过的恶心,但没教姬照察觉出,端药,饮尽,一连串动作乖巧又熟练,姬照笑意愈浓。 “就算你位分贬了,寡人也下令待遇不贬,好好养身子,才能赶快给寡人生个孩子。”姬照期待的抚了抚女子肚子,转身要走。 可临到门口,他顿住,没有回头,就幽幽一句飘来:“……姜儿,你的青丝是不是短了一截?” 姜朝露微惊,眼珠子迅速一转:“王上恕罪,是前些日,妾的青丝夹在榻板里,弄不出来,只能剪了。” “哦?”姬照哪里还有前时温柔的样子,语调诡异起来,“寡人只知,非国丧不可断发。” 房间温度陡然下降,蹭蹭蹭,临至冰点。 姜朝露心跳微乱,手在衾被里攥紧了,千万个借口在脑海滑过,正要开口。 第一百四十六章 线索 “姜儿青丝美甚,以后可得小心点呢。”姬照突然接话,回头来一笑,春风如沐。 房间温度又蹭蹭蹭回升,前后变化不过半刻,那人的笑比哭还可怕。 姜朝露努力一笑,确认姬照背影消失在红墙尽头,她才狂奔到花觚边呕吐。 黑乎乎的坐胎药呕完了,就呕暗红的血,心肺都要撕烂了。 一阵阵天晕地转,姜朝露惨白的脸冷汗淋漓,哪里还有半分姬照面前,若无其事浓情蜜意的样子。 “朱……” 姜朝露感到意识在溃散,还没来得及叫出朱鹊的名字,眼前就彻底陷入黑暗。 …… 水声哗啦,暖意流遍全身。 姜朝露睁开眼,看到魏凉,他手里拿着帕子,正在给她擦洗身子。 她四周看了看,自己坐在浴桶里,屋里有浓重的药味。 “你救了我的?”姜朝露小心翼翼的打量魏凉的神情,拿不准该如何解释。 “朱鹊在煎药。”魏凉语调发沉的打断,他自顾低着头,给她擦洗完,将她一把抱出水面,放到榻上。 “我自己来。”姜朝露看着魏凉要给他穿衣,有些不好意思。 倒不是其他,两人反正都做了夫妻,只是自己有手有脚的,被伺候多少脸薄。 魏凉轻轻拨开她的手,给她穿好寝衣,拿了白棉帕子给她擦头发,沉默得让姜朝露心虚。 “魏凉……”姜朝露像做错事的孩子,刚要说话,又被魏凉打断。 “不要侍寝了,好不好?”擦头发的手微滞,魏凉问她。 姜朝露抿了抿唇,戏谑道:“夫君吃醋了?” “你的身子,承受不住这种折腾。”魏凉并没戏谑的意思,声音愈发凝重,“还是说,你是故意的?” 姜朝露的心扎了一个猛子,差点就跳出来了。 但幸亏魏凉在她身后,看不到她破绽,姜朝露深吸一口气,装作无奈:“妃眷如何能拒绝王上?到时候阖宫连坐,要害多少无辜性命!侍寝,我没得选。” 魏凉停顿良久,嘶哑一句:“阿葳,你骗我好,没骗我也好,你就记得一点:我先下去等你,待到你来了,我会拼命挥着手,大声唤你阿葳。” 姜朝露头往后仰,看见男子红了的眼。 有光啊,这个人,是她的和终点。 “好!阿葳,会拼命的向魏凉跑过去!”姜朝露笑了。 秋深,小太子满月,举国同庆,燕王大赏后宫璋玉,沾点喜气。 当然,男弄璋女弄瓦,这璋玉,也只有位分高的妃眷有,轮不到像御妻这种末等的。 于是姜朝露难得的见了赢江。 因为赢江把自己的璋玉转送给她了,面子上做够了姊妹情深,逼得她接招。 “朝露夫人有貌,琼瑶夫人有子,榴花夫人也只有璋玉了,还能送送人。”姜朝露坐在榴花宫的客席,挑着指尖胭脂沫子。 赢江坐在主席,居高临下的瞧她:“姜姬是聪明人,有挖苦的时间,不如来谈条件。” 姜朝露扯扯嘴角,赢江的璋玉,无非是示好。 如她所说,一个有貌,一个有子,唯有一女的赢江,很有可能面对和赢玉一般的下场:弃子。 可是宫斗?她姜朝露连姬照都无所谓,姬照宠幸谁,和谁生孩子,就更无所谓了。 “璋玉贵重,妾末等御妻,当不起。榴花夫人还是收回去。”姜朝露拿出玉佩还给赢江,转头就走。 赢江阴冷的声音从后飘来:“姜姬,你确定要给脸不要脸?” 赢玉被埋入乱葬岗的一幕,至今还在她脑海如跗骨之蛆,咬得她骨头酸。 求生,是本能,秦国的棋子,走了一拨又来一拨。 没想到姜朝露微眯了眼,似笑非笑:“呵,榴花夫人您信么?我命都要没了,还要脸?” 这话,旁人听了估计只当笑话,但没人比赢江更清楚,这是真话。 因为她,就是刽子手。 她唯一拿不准的点是:最近魏凉看上去竟似毒解了,不再昏睡,也有了精神。 赢江压住心底的狂喜,小心翼翼的确认:“听说魏寺人的毒解了?宫人都说善人有善报,也是应验了。” 姜朝露瞪了眼赢江:“榴花夫人这么闲的?寺人之事都了如指掌。” 赢江貌似随意唠嗑,耸耸肩:“哪有,不过是听闻姜姬很中意这个寺人,宫里传的也多,故有几分听漏罢了。” 姜朝露面浮怀疑,她和魏凉的流言,确实传的各种版本都有,不过赢江的过问,依然来得蹊跷。 赢江有些慌,忙道:“姜姬是御妻,宫人难免见风使舵,各种偷懒花招,什么腰痛肝痛,他们推脱起来,敢睡一天的。好在魏寺人如今毒解了,不会一睡不醒,必能尽心侍奉,我羡慕两句罢了。” 姜朝露翻了翻眼皮,转身离去,殿门在她身后关上,轰隆一声,咻地砸在心头。 电光火石间,某些蛛丝马迹,突然就串了起来。 一睡不醒? 这话,可以是偷懒的一睡不醒,也可以是,死亡。 赢江的话,可以是指魏凉不会偷懒,也可以是指,魏凉不会死亡,前一种意思罢了,如果是后一种…… 赢江怎么知道魏凉毒发的症状是昏睡的?宫人知魏凉中毒,但无人知症状具体。 能在王室眼皮子底下,将戏子灭口,燕国也无法奈何的势力。 姜朝露瞳孔猛缩,脑海里电光雪亮,全通了。 她跌跌撞撞的跑回永巷,抓住魏凉,血红着眼低吼:“赢,很有可能是是姓赢的!找人去送信!通知兄长,在秦国找解药!” 一乘快马驰出王城,消失在官道风沙尽头。 秋深,冬初,北风刮得呼呼的。 王城天阴得很,地上凝了薄冰,雨里夹了冰晶,百姓鼻尖冻得跟糖葫芦似的。 北三所。后宫末等妃眷住的地方。 姜朝露第一次体会到了,后宫的法则。 她是御妻,王上宠着姜纫佩的颜,疼着芈蓁蓁的子,虽然也来瞧她,但到底不如往日。 宫人以为她姜朝露,终于到了失宠的这一天,于是各种克扣,不当回事儿,日子一天比一天苦。 开始姜朝露不在意,可等到雪沫飘起来的时候,她就知道厉害了。 内务府只分了她普通的炭,烧起来烟重,得大开窗扇,北风哗啦啦的灌,然而其他妃眷,烧的都是不起烟的青冈炭,冬初也暖和如春。 更别说冷饭冷菜,吃下去心都凉了半截。 “好冷啊。”姜朝露呼出一股白气,手上的冻疮钻心痛。 第一百四十七章 赏梅 转机发生在十一月下旬,程鱼回来了。 她进宫来瞧姜朝露,看到北三所的凄惨,立马火冒三丈,提着一把鞭子闯了内务府,打得那些奴才,屁滚尿流的把青冈炭和各种好东西送来。 “姜儿,你放心,既然我回来了,就常进宫来瞧你,不会再有人克扣你!”程鱼抹着泪,拍着胸脯道。 姜朝露先拉着她的手左右打量,担心她闯祸:“你先管你,吴国那边怎么样了?你好不好?你没和清平君一起回来?” “苏蛰自立门户,称秣陵苏氏,想来你也听说了。”程鱼安慰她,拍拍她手,“苏蛰受了伤,戚姬在照顾他,先生处理些善后的事,所以我就先回来了。” 顿了顿,程鱼拉她进屋,郑重了颜色:“其实我先回来,是为着另一件事,也是苏蛰和戚姬所托。” 姜朝露关上门窗,微惊:“何事?能让你冒着大风雪的,自己千里迢迢的回来。” 程鱼拿出一个佛匣,打开来,里面灰砺般的东西,然后姜夕英的身世,上一辈的孽,姜攸和吴燕两国的罪,被她娓娓道来。 故事讲完,屋内变为了死寂。 姜朝露跑到案边,咕咚咕咚灌了一整壶茶,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哪怕只是听故事,她也觉得一股恶心的感觉,挥之不去。 乱世,如同地狱。多少人心鬼蜮,罪孽滔天。 程鱼将佛匣递给她,语调不稳:“我把姜九带回家了,叶落归根,请你为她在燕国建一座佛塔,超度她。” “佛塔?”姜朝露想起亡魂有怨,确实有用佛塔超度的说法。 程鱼点点头:“不错,只有你来办。因为事涉两国往事,程家和魏家到底是臣子,只有你身为妃眷,如果能让王上亲自开口,谁都指摘不得了。” 姜朝露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好,我来办。只是这件事还有多少人知晓?毕竟姜家当年封了口的。” “燕国知晓的,只有我,你,姜攸,估计姜夕英本人。”程鱼红了眼,“但禳侯本人,我和先生都不打算告诉他,毕竟真相,太残酷了……” 是啊,真相比谎言更残酷。 刀是武将的命,大将军的刀柄刻了一枚金小扇,是银杏。 用命去记一辈子的女子,谁能想到葬身在连真相都被篡改的罪孽里。 燕国的冬,下雪了。 程鱼闯内务府的事,自然闹得沸沸扬扬。 燕王也自然知道了内务府克扣姜朝露的事。 于是宫里压抑的哭泣,在北风里传遍了三宫六院,据说内务府主事的奴才都没了,悄无声息的,尸骨都没见着。 姬照把原委说给姜朝露听时,带了愧疚,小心翼翼道:“是寡人不好,最近冷落你了,才让那些奴才胆大包天的放肆。你放心,寡人命令给他们脚绑石头,都沉江了……” 言罢,姬照还像个孩子邀功,竖起三根指头,信誓旦旦:“这种事,不会有第二次,寡人发誓!” 北三所焕然一新。最近被那些吓破胆的宫人当成了菩萨娘娘堂,别说青冈炭了,金的银的都往里面送。 姜朝露扔着手里的珍珠,去逗架上的鹦鹉,笑:“妾年老色衰,后宫有的是貌美甚与狐妖者,不怪王上。” 姬照急,要解释,却突然品出点意味,转而大喜:“姜儿你是在吃醋么?吃寡人和姜姬的醋?是不是,肯定是!” 姜朝露瞥他一眼,往他怀里倒:“妾就是吃醋,如何?” 姬照两眼一亮,将她抱住,手都有些颤抖:“好,好,我欢喜得很……你放心,寡人每次宠幸了姜姬,都没有留……” 姜朝露不吱声,她才懒得管谁的龙种留了谁没留,她满脑子想的是怎么开口,给姜九修佛塔的事。 “姜儿,玉山的梅花开了,寡人带你去看?算是内务府的事,寡人赔不是了。”这时,姬照的声音从头顶来。 姜朝露当然答应了,合格的妃眷,当然不会放过魅惑君王的机会。 燕王要带御妻姜姬去玉山赏梅,把盛宠的朝露夫人和生子的琼瑶夫人都晾下了。 阖宫风向顿时转了个弯儿,姜家和芈家各种不满,也被姬照压了下来,总之狐狸精红颜祸水,姜朝露的名气倒是愈发大了。 燕国雪飘,银装素裹,王驾一行抵达玉山,住进了行宫。 玉山有温泉,舟车劳顿,姬照首先来泡了池子解乏。 纵是寒冬,池里热气氤氲,半点都不冷的,突然一双小手轻轻捏在他肩膀。 “放肆……”姬照回头见来者,立马大喜,“姜儿?哪里学的手艺,这些事让宫人来伺候就好,你自己先去歇着。” 姜朝露不答,只是小手如水蛇,在男子肌肤上灵活的游走,开头还是正儿八经的推拿,后来就变了味儿。 姬照也察觉出来了。小手已经很熟悉他,就在某些点画着圈儿,打着转儿,故意的挑火星子。 姬照清清嗓子,语调微微变了:“姜儿……不要闹。” “这里只有王上和妾,没有另一个姜姬,也没有芈姬了呢。”姜朝露装出吃醋的语气,小手不停。 姬照笑意弥漫开来,转头来看她,目光餍足:“姜儿,你就是吃醋了,就是。” 姜朝露眉梢一挑,小手在某个点深深一掐,姬照表情一变,混杂了痛和痛快的表情,都在点火了。 狐狸精,真的是功力高深莫测,不怪君王不早朝。 姬照勉强忍住,抓住她小手:“明晚好不好?今天赶了一天路,实在太累了,姜儿也好好睡一觉,明晚寡人一定陪你。” 姜朝露一声娇哼,从旁边拿过准备好的鹿血酒:“听说喝了这个东西,就会有劲了,妾倒是不累,王上莫非还不如妾?” 鹿血酒,确实有那方面的功效。 但因为不是走正常路子的,对身体有损,所以为大内所禁,也只有行宫这种外面的地儿,才能带得进来。 故姬照明白鹿血酒的损害,还在迟疑。 姜朝露哪里肯饶过他,小手挣脱,更不规矩了,伸进水里就往某个部位去。 姬照理智崩溃了,夺过鹿血酒一灌,就哗啦出水,拦腰抱起了姜朝露。 …… 鹿血酒的功效确实厉害,行宫彻夜的莺啼燕鸣。 玉山大雪纷飞,春意烂漫。 …… 第一百四十八章 鹿酒 翌日,姬照睁眼的时候,姜朝露已不在了。 他拧着太阳穴,头痛得紧:“……来人,姜姬去哪里了。” 宫人面面相觑,跪倒:“回禀王上,姜姬自打侍寝完后,就陷入昏睡,医官已经瞧过了,说是因为蛊惑王上服用鹿血酒,姜姬去梦里向先王谢罪了。” 姬照愣了一会儿,脑子才转过来,旋即大怒:“荒唐!什么谢罪,医官无能的推托之词罢了!让医官再诊,再报,若是没结果,他们活着便是没用了!” 宫人惶恐不已,连忙传令下去,行宫喧闹起来。 姬照出了气,头却痛得更厉害了,他阴着脸:“寡人头痛,以前不曾如此过。” 医官更惶恐了,哆哆嗦嗦的劝:“请王上珍重贵体,鹿血酒那种东西,真的伤身子啊!” 姬照了然,原来是鹿血酒的后劲,他顾不得自己,挣扎着下榻去瞧姜朝露。 到了妃眷的寝殿,一屋子的医官已经到了。 屋里置屏风,悬丝,医官就在屏风后,手搭丝线问诊,都欲言又止。 “姜儿!”姬照冲到屏风后,见榻上的女子齿关紧咬,满额的冷汗,和昨晚那个吃人的狐狸精好像不是一个人。 朱鹊扶着她,用白棉帕为姜朝露擦汗,见姬照进来,忙要行礼,被姬照制止。 “到底怎么回事。”姬照寒声问医官,加了句,“……不要拿什么谢罪的理由搪塞寡人。” 医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觉刀尖抵到脖颈了,真相也很难说出口。 姜朝露确实是病,是昨晚欢好过度后的那种虚症,故昏睡,但这种病,怎么好给姬照说呢? 如果说了,岂不是拐着弯骂姬照,是你不知节制,才把你的女人弄成这样的? 医官心一横,咬定了先王不松口:“王上恕罪!真的姜姬在梦里去向先王请罪了啊!您请看姜姬留下的纸条!” 姬照这才注意到宫人呈了一卷札,说是姜姬陷入彻底昏睡前,写下的,大抵就是妾有损贵体,罪无可恕,向先王谢罪云云。 字迹确实是姜朝露字迹,医官又异口同声,越说越玄乎。 姬照总觉得头痛,痛得理智不太清醒,一时间竟是半信半疑,烦躁得摔门而去。 他走后,医官陆续退下,寝殿恢复了安静。 朱鹊重重松了口气,指尖松开姜朝露的小臂,后怕蹭蹭的往上窜。 是,真相是,姜朝露的昏睡是由了她本身的绝症,和谢罪没关,和鹿血酒也没关。 昨晚侍寝回来,姜朝露就拼命的呕血,她知若是病过去,逃不了医官的诊脉,为保自己的绝症不被曝光,和朱鹊商量了瞒天过海。 一是自己写了那卷札,把事情往死人身上引。 二是让朱鹊近身伺候她,朱鹊精通岐黄,在医官诊脉时,指尖按压她几处穴位,能暂时的改变脉象。 由此瞒了医官,瞒了姬照,宫人都以为是风花雪月的病,其实是她病入膏肓,撑不住折腾罢了。 这边,姬照瞧了姜朝露出来,满心火不知往哪里发。 总不能对着他父王的在天之灵骂,把他的女人还回来罢。 第二天,姜朝露还是昏睡,姬照的眉间都是戾气,行宫上下腿肚子战栗,不知道谁要陪葬了。 第三天,姬照砍了几个聒噪鹿血酒禁物的医官,行宫上下终于为了保命,开始私自出馊主意了。 比如说,当这天姜纫佩在宫门求见,侍卫哪怕没有王令,也把她放了进去。 于是当姬照午后小憩时,看到梅花树下翩翩起舞的美人,揉了揉眼:“姜儿你醒了?” 他慌忙从软塌上下来,向美人奔过去,可越近,脚步越迟疑,直到停住:“……姜纫佩?” 姜纫佩笑笑,并不答,柳腰舒展,长袖流云,跳得是如仙似幻,梅花落了她满身。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 雪已经停了,白茫茫的人间里梅花红,美人娇,当真是极美的一幅画。 她跳得是《莲叶曲》,檀口轻启,唱出来的小曲仿佛浸了梅花的香气,人心都能腻酥了。 姬照恍惚,曾经另一个她也跳《莲叶曲》,只是他知道,大抵不是跳给他看的。 一阵风来,扬起纷扬的雪沫和梅花,搅得视线朦胧,姬照愈发晃了眼。 是他的姜儿,终于这一曲《莲叶曲》,是跳给他看的了。 姜纫佩舞毕,扭着腰来到姬照跟前,盈盈下拜:“君上。” 简单的两个字,就喊出了如胶似漆。 君上? 已经是王上的姬照一愣,眼前女子眉眼缱绻,恰如那一年的她,对他笑得情不知所起。 是啊,或许也有那么一刻刻,一丝丝,她有情过。 “来。”姬照伸出了手去。 …… 姜朝露睁眼的时候,四周格外安静。 “王上携朝露夫人去附近山头赏梅了。”朱鹊在她榻前抹泪。 “八姊姊怎的来了?”姜朝露有些诧异,但懒得计较,先是确认自己的绝症有没有暴露。 朱鹊警惕的看了眼四周,压低语调:“夫人昏睡期间,每次医官诊脉,奴都压住了您的脉穴,外面至今都以为,您是那事儿过度所致。” 姜朝露松了口气,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经不起折腾,为了完成最完美的复仇,她一定要把刀递到姬照手中。 让他亲自,杀了自己。 如今看来很是顺利。 “鹿血酒是个好东西,只是朝臣反对得太厉害,以后不能明目张胆的用。”姜朝露附耳嘱咐,“去外面找些高人,把鹿血酒制成仙丹。” 朱鹊应了退下,然后帘幕撩起,又一人走了进来。 “醒了?你昏睡十日了。”魏凉坐在她榻前,担忧里带了凝重,“你故意让王上临幸你,你知道你会受不住。这就是你的计划,对不对?” 姜朝露目光飘忽,不敢看魏凉:“什么计不计划的,我只是看不惯八姊姊和芈姬受宠,趁机分一杯羹罢了。” 魏凉叹了口气,盯着她,姜朝露心虚得厉害,轻轻去别他的脑袋。 “看什么看,妃眷不受宠,就要被遣到永巷过苦日子,我可不想再烧不起青冈炭了。”姜朝露勉强找着借口。 第一百四十九章 告密 两人都沉默良久,魏凉突然一句:“……我真的讨厌你现在的封号,御妻虽然是末等,但却带有一个妻字……你明明是我的妻,阿葳。” 男子的话透着委屈,还有一股毫不掩饰的嫉妒。 姜朝露心猛地一窜,又酸又痛,差点就要实话实说。 但她到底忍住,红着眼笑笑:“封号而已,不是真的,我当然是你的妻,是你三书六礼娶回来的妻。” “这就是了,阿葳你记住,我们是夫妻,夫妻一体。”魏凉拉住她手,语调不稳,“所以,千万不要瞒着我,不要自己一个人去做傻事,好不好?” 姜朝露抿抿唇,想答应,却怕一张口,自己流泪。 魏凉加重语调,近乎于哀求:“……求你。” “好,我答应你。”姜朝露看不得他这样子,脱口而出。 然后她就泪下来了,她这辈子撒过很多谎,却没有一个谎,如今天这般痛心彻骨。 她如何能告诉魏凉呢? 以命相赌的复仇,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而外堂屏风另一边,姜纫佩惊讶的捂住嘴,逼迫自己蹑手蹑脚的离开。 三书六礼娶的妻? 一个是寺人,一个是妃眷,这种话简直是…… 大逆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的。 姜纫佩心乱如麻,热汗涔涔往下滚。 是她和姬照提前赏梅回了来,听说姜朝露醒了,总归是她鸠占鹊巢,便想来打声招呼,没想到听漏听到不得了的了。 于是直到王驾回京,姜纫佩都拿不准主意。 回宫顾不上歇脚,她就趁着回门的机会,把事情告予了姜攸。 燕国习俗:女儿出嫁一段时间后,都有回门,妃眷庶民都是一样的。 故姜纫佩屏退宫人,将自己听到的告予姜攸,急得问他:“父亲,女儿该怎么办?若十一妹真的和魏凉行过三书六礼,这是诛九族的大逆啊!” 姜攸开始也骇了跳,待镇定下来,他冷笑:“诛族?她又不是我姜氏族人,诛哪里的族?你是姜朝露,她是冒牌的!” 姜纫佩摇摇头:“是,就算父亲改了女儿的字,也改不了王上的说法!当初是王上发话,说她是您的女儿,那她犯了大逆,我们都要连坐的啊!” 姜攸拳头攥紧,狠狠一啐:“当年就该把她送到南越去,今天这些事都不会有了!” 听到南越字眼,姜纫佩想起什么,微眯了眼:“可女儿听说,当年父亲还想在南越找个好人家,让她吃穿不愁呢。” “嘁,那是景吾君托我吩咐人牙子的!”姜攸一时间没管住嘴。 等他反应过来,姜纫佩的脸色已经变了。 “子秋,你怎么能和她相比?你是父亲最疼的女儿,你不要多想。”姜攸立马挂上一副慈父微笑,安抚姜纫佩。 姜纫佩看着他微笑,第一次觉得陌生,她失神道:“父亲,女儿已经不字子秋了,女儿字朝露……是您亲自改的。” “是是是,朝露,你才是父亲的姜朝露。”姜攸语重心长,窸窸窣窣的找出某拓名册,“这是姜氏在后宫的势力名单,你随便用。她的事,你帮父亲去查,查到了就告密给王上。” 顿了顿,姜攸加了句:“你放心,诛族的事不会发生,我自有办法。” 姜纫佩接过名册,头耷拉下去了:“不会发生的意思是,弃车保帅……我和十一妹都会死,作为车,是么?” 片刻凝滞。 姜攸的慈父皮囊炉火纯青,颤巍巍的抹泪:“你是我姜氏的骄傲,难道不该为父亲,为家族做出一点牺牲么?难道你不知道感恩么?难道你要父亲和家族提心吊胆的过一辈子,竟要做她的帮凶么?” 三个难道,换来姜纫佩瞳孔都扩大了。 姜攸凄厉的一声喝,几欲啼血:“我的女儿啊,父亲教你养你二十几年,你竟狠心要杀死你父亲!” 姜纫佩浑身发抖,脸由青转白,最后变为灰色,那种懵懵懂懂,死人般的灰色。 她木然的站起来,接过名册往门外走。 临到门口,她又顿住,没有回头,就飘忽的轻问:“父亲让我服了息肌丸,练得《莲叶曲》,擅闯玉山行宫献舞,女儿照做了……只是息肌丸能让女儿不孕,父亲知道么?” 姜攸不说话,他站在冬日的暗影里,眉眼阴鸷。 姜纫佩又轻问:“我一直以为,父亲允许我胡闹,二十好几了不出嫁,是舍不得我……如今看来,只是在等利益最大化的时机,能物尽其用,是么?” 姜攸诡异的咧咧嘴,从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温柔至极的慈父哄女儿:“子秋,你是好孩子,要听话。” 姜纫佩不再问了。 雪停了,她走向屋外的晴空,却仿佛走入了黑咕隆咚的永夜。 同时,燕宫铜雀。 姜朝露在火炉边懒着吃冰碗子,听暗卫汇报:“那天是朝露夫人来过,宫人知她是夫人您姊姊,故未通传。她好像听到什么,没进来,就匆匆走了。” “她回宫后就忙啊,不知道忙什么。”姜朝露驴头不醉马嘴的答了句。 魏凉伸手夺过她手里的冰碗子,嗔怪:“就算烤着火热,冬天吃冰也伤胃,没收。” 暗卫看着两人没当回事,无奈:“如果真的听去什么,这可是大逆!二位不想点法子?先发制人也好啊!” “你怎么比我俩还急?话说你现在真的和我一条战线了?”姜朝露瞥他一眼,转而正色道,“放心,三书六礼的事是太后张罗的,靠程家的势力,还不会让姜家查出什么。” 魏凉也点点头,对暗卫抱拳:“多谢相告。天塌了个高的顶着,先看程家的动静再做打算……不许再吃!” 后半句是对姜朝露说。 因为没留神,冰碗子又被女子抢了回去。 暗卫退了出来,看见廊下扫雪的朱鹊,正盯着他。 “你现在有点顺眼。”朱鹊意味深长的咂舌。 “不是仁慈。”暗卫回答。 他看向阴沉沉的雪天,眸底荡起了波澜,好像很多年前,也是这般的雪。 …… 砰,一声闷响。 一个雪球被砸向暗处,猝不及防下,雪落入衣襟,他倒吸一口凉气。 “看,你就在那里。”某个女子得逞的笑。 暗卫,顾名思义,隐在暗处的爪牙,岂能让猎物察觉方向。 他吃惊,垂头丧气:“薄姬如何知晓奴具体位置?” “因为你有点顺眼。”女子对上暗处一双冰冷的眼,目光直接看到最深处,“顺眼到,我总是能找到你的。” 于是,他被那目光摄了魂。 …… 人间梦一场,梦醒坟头新。 第一百五十章 问佛 燕国十二月,风雪恶,梅花香。 转眼,年来了,年过了。 诸侯历一百四十七年,开春,雪开始融化。 燕国国寺,白马寺,起了一座佛塔。 据说是御妻姜姬大病一场后,在梦里向先王谢罪,先王命令她修一座佛塔,超度自己的罪。 燕王准了。百姓都说,佛塔是来镇姜姬体内的狐狸精的,越传越玄乎。 但不管如何,这座佛塔是轰轰烈烈的修起来了。 这日,姜朝露去了白马寺,要把姜九的骨灰匣放进去,老远就看到程鱼在等她了。 “你比我勤快。”姜朝露亲切的打趣,走过去拉她的手,“几时到的?雪还没化完,别站在外面等。” 程鱼也拉了她手,左右打量:“你玉山染的病好了?好像恢复得不错。我倒是没猜到,你找了个先王的借口,佛塔修的这般顺利。” 姜朝露瞧了眼四周,压低语调:“借力打力罢了。借口送上门的,我一想,可不是天赐良机,正好?” 因为是先王托梦,所以佛塔规格很高,塔檐都包了金箔。 至于佛塔真的超度谁,装骨灰的佛匣放入地底地宫,谁知道呢。 “对了,最近姜纫佩在查事情,你可知?”程鱼想起什么,郑重了颜色,“程家的势力出动了,专门给她使绊子。” 姜朝露噗嗤一声笑了:“关于三书六礼,她是听了点漏,但有你程家做拦路虎,她姜家还能上西天去?” 程鱼点点头,不甚在意,姜家虽然势大,但在后宫,有一个姓程的太后镇着,就大不过程家去。 姜纫佩再如何怀疑,查不到实质证据,就不敢告这个密,引火烧身。 两人说说笑笑,在佛塔走走,找到了埋入超度物的地井,姜朝露把风,程鱼拿出姜九的骨灰匣,偷偷摸摸的就放了进去。 听到从深处传来的一声咚。 姜朝露和程鱼都沉默了良久。 “愿佛祖保佑,超度你去往彼岸。”姜朝露合十,虔诚的呢喃。 忽听到一个声音从后响起:“刚才放进去的不是姜姬的生辰八字。” 两人大惊,回头看到僧袍落雪的普圣,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佛塔本来是超度姜朝露的,因为姜朝露还活着,便用生辰八字代替,放入地宫,净化有罪。 见两人滞住,普圣了然,淡淡道:“或者说,从一开始,这个佛塔就不是为姜姬建的。” 姜朝露和程鱼对视一眼,慌忙凑到他跟前,低声求饶:“主持,您小声点!佛祖面前无有虚妄,这佛塔度的是旁人!您若真慈悲,就装没看见,好么?” 普圣不言。 姜朝露急得说实话:“好,我告诉主持,度的是姜九。主持您知道真相,还不愿一念慈悲么?” 普圣看向雪后晴空,眸底起了缥缈的白雾:“姜九?呵,贫僧是知道真相……当年,有好多人来庙里捐门槛,为给自己赎罪。” “那就请主持您千万别说出去,求您了!”程鱼在旁边帮腔。 普圣不置可否,却看向了姜朝露:“姜姬,贫僧当年问过您,要走哪条路,您如今可曾后悔过?” 姜朝露一愣,下意识答了:“悔不悔又如何,都没有退路了。” 普圣笑笑:“他和他都来过白马寺,问过贫僧,有悔如何?贫僧的回答,倒是和您一样的。” 指代不明的两个他,却让姜朝露瞳孔猛缩。 她懂。 当年一场局,原以为入局的是两个人,如今才明白是三个人。 年少时的心动兵荒马乱,三个人都低估了。 “……主持为什么突然要与我说这些呢。”姜朝露脸色复杂。 普圣指了指放入佛匣的地井,又指了指她:“只是觉得,很多事情都是一样的。在你决定去往那条路,步子迈出的那一刻,因果已非今日因果,世界已非今日世界,再说悔不悔,便是着相了。” 姜朝露听得稀里糊涂,程鱼悟出点味儿,蹙眉插嘴:“主持您的意思,修这个佛塔是没用,是着相咯?” 普圣点点头,又摇摇头:“在您决定修佛塔的那一刻,步子不就是迈出去了么?” 程鱼也听得稀里糊涂了。 普圣不再言,他转身离去,来到庙前菩提树下,树下站着一名跛脚僧侣,正掬着稻壳逗麻雀。 “师兄。”普圣合十一礼,脸色愈发敬畏,“她便是您当年判的错轮回么?您说,她会助我一朝开悟。” 跛脚僧侣逗着麻雀,像个大爷随口唠嗑:“是啊,当年她家人带她来上香,贫僧彼时修为不够,没忍得住,告了她家人命相。错轮回啊,投胎投错了轮回,也是千年难得一见了。” 普圣静了静,再问:“天机不可泄露。师兄为什么会把真相告予我呢?” “因为你也是局中人。”跛脚僧人站起来,拍了拍手里的稻壳沫,看似浑身的普通,却在他眸底,恍若见红尘见众生。 普圣敬畏的跪下。 跛脚僧人摇摇晃晃的远去,声音若有若无的,回荡在人间。 “田里的蛟龙会引渡故人,无主的酆都会鬼神归位,枇杷树长了十一年,果子落下来,功德圆满……” 雪融化,天儿就暖和起来了。 王宫却被一股阴云笼罩,因为王上的脸色阴了几天了。 据说是朝露夫人姜姬告密,密的内容不知道,但打那儿后,王上眉间的戾气都拧得发黑了。 宫人惴惴不安,尤其是姜朝露和魏凉。 “不会真的查出什么了?”姜朝露一颗心咚咚往下沉,坠到底了都没感觉。 “你不要慌,没确定前不要自乱阵脚。”魏凉安慰她,可自己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终于,在某个夜晚,春风沉醉。 姬照一个人抱着一个匣子,提着一把剑,直冲冲的来了北三所。 姜朝露和魏凉心跳都快停止了。 “都滚。”姬照先屏退宫人,还特意加了句,“如果待会儿发生的事,说过的话,有任何半个字传出去,阖宫连坐。” 宫人吓得退出老远,屋内就剩了三人,北三所顿时一片死寂。 梆子敲,三更了。 黑咕隆咚的夜色笼得人喘不过气,屋内灯火摇晃,能听见汗毛立起的微响。 魏凉不动声色的挡在姜朝露面前,手在宫袍里攥紧,关节发白起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我的 姜朝露润了润发干的唇,勉强堆笑:“王上怎的这个点儿来了?妾伺候王上就寝……” 哗啦啦,她的话被打断。 姬照突然打开匣子,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七零八落的散出来。 姜朝露一愣:“何物?” 魏凉倒是看过去,脸上霎时涌出厌恶。 姬照向姜朝露走过来,步履踉跄,身子都站不稳了,他唤着她的名字,一声声,想让自己和她再近一点。 “姜儿,姜儿啊……” 姜朝露心跳微微一颤。 灯火里的男子变成了当年的景吾君,如沐春风的面容噙了淡淡的,却刻印入骨的哀伤。 他向她走进,浑身没了力气,就看着她,近乎于哀求:“姜儿,你和他做什么都可以,他废了还有工具,你们怎么样,寡人都可以当不知道。” 姜朝露和魏凉对视一眼,突然明白这一匣子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了。 宫里的寺人多“奇怪”的癖好。 本就没了根儿,不被人当人,宫里闷久了,各种各样的花样都能玩,于是衍生出各种工具。 再结合姬照的话,做什么都可以? 姜朝露眉头蹙紧,上前扶住姬照:“王上?您糊涂了?还是喝醉了?” 姬照俯身下来,轻轻靠在她肩头,卑弱的嘶哑一句:“你和他做什么都可以……寡人只要心,只要你的心好不好……” 姜朝露说不出话来,魏凉在旁边目光深沉,没有阻止。 姬照的声音颤抖起来,像是无声的哽咽着,在她耳畔哀求:“求求你,你把心给寡人好不好……” 然后姜朝露觉得肩上一松,男子就软软的瘫了下去。 “来人!传医官!来人啊!”姜朝露和魏凉大惊,从乱麻里缓过神来,北三所顿时喧闹起来。 宫人和医官乌泱泱的涌了进来,簇拥着姬照,姜朝露被挤了出去。 她远远的看着记忆里的景吾君,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像个孩子,委屈的蹙着眉头。 “……何必当初。”姜朝露吁出一口浊气。 她看向身旁的魏凉,他也正好看过来,视线对上,宽大而隐蔽的宫袍里,两人的手心有灵犀的伸过来,握在了一起。 三个人的局如此不堪,荒唐又可怜。 白马寺的佛说的对,早就回不去了。 燕王在北三所晕了,燕宫吵嚷了几天。 医官诊断说犯了癔症,无伤关键,休养了几天,也就醒过来了。 燕王醒来第一件事,又吓得宫人魂飞魄散。 因为他提了一把剑,直冲冲的,闯入了太后殿。 “知道了?”程太后有预料般,一袭素衣,坐在大殿正中等他,看见他,也不客套就开门见山。 姬照照例屏退了宫人,然后剑尖就逼到了程太后跟前:“三书六礼,是太后您张罗的,对不对?” 程太后毫无迟疑,点头:“不错,和程家无关,是老身一人带头的,和旁人也无关,后宫只有本太后敢开大场子。” 姬照大病初愈,还显苍白的脸扭曲起来,一字一顿:“您既然是太后,便该明白她是寡人的妃眷,又如何能与寺人行三书六礼?” 指代不明的他和她,程太后依然承认:“她要嫁,他要娶,就这样。” “不是!!!”姬照猛地尖叫,剑尖逼近程太后脖颈,手发着抖。 程太后直视他,目光氲起几分可怜,淡淡道:“……王上,您放手。您明明,心知肚明。” 简单的话,旁人或许听不懂,却教局中人,钻心蚀骨。 姬照眉间霎时笼了一层戾气,他猛地提剑,往程太后脑门顶一砍—— “她是我的!我的!!我的!!!” 随着孩子般的哭喊,最无助又疯狂的重复,剑锋寒光划过,程太后的发冠哐当坠地。 刺耳的响声心惊动魄,发冠在地上滚,青丝还在空中扬。 程太后有本能的惧怕,但依旧直视姬照,披头散发下,眼睛雪亮,仿佛能看到姬照灵魂里去,击碎他所有的自欺欺人,和执念成魔。 太后殿陷入了骇人的死寂。 姬照剑尖抵地,头垂着,看不清他神情,只是肩膀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的,我的,是我的……” 他又开始孩子般的,呢喃这几句。 然后他抬起头,脸上竟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他跌跌撞撞的跑出去,一路鸡飞狗跳,阖宫变色。 最后他来到朝露宫,姜纫佩出来接驾,见到男子的样子,心都凉了半截。 “妾,参见王上。”她哆嗦着腿发软。 姬照看着美丽的女子,嘻嘻的笑:“你那天说,姜儿和魏凉行了三书六礼,是不是?” “是,妾不敢欺瞒王上,妾找到了嫁衣……啊!”姜纫佩下意识的接话。 然后女子的话湮没在惊呼里。 剑锋寒光划过,女子白玉无瑕的面容,顿时炸开一条血痕,从额头斜斜的直达下颌。 姜纫佩痴痴的伸手去摸脸,看到指尖的血,愣了片刻,然后吃痛的惨叫,刺穿了在场宫人的耳膜。 “记住,没有三书六礼,整件事都没有……姜儿是我的,我的……嘻嘻……” 姬照拍手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他把剑一扔,就重复着这句话,转身离开。 宫人不敢跟上去,他们看着男子癫狂的背影,觉得燕国的王,大抵是坏了。 诸侯历一百四十七年,剧变。 第一变,是程太后自请出家,说是余生青灯古佛,为先王为燕国祈福了。 理由当然没人知道,上面封了口,程太后心意已决,谁的劝都不管用的,而燕王也准了。 第二变,是靠一张脸,惊艳了整个后宫的姜姬,毁容了。 据说是王上砍的,具体理由也封了口,反正姜姬身为妃眷,这辈子算完了,毫无疑问被遣去永巷,当个活死人了。 这日,便是程太后出宫的日子。 姜朝露看着空落落的王庭,嘲讽:“一个送的人都没有,宫里的风向转得真快。” 程鱼在旁边抹眼泪:“可不是?但凡捞不着好处,谁来送的?忙着巴结芈姬都来不及呢!” “宫里人心凉薄,都是拜高踩低的,你们以后都得留神点,照顾好自己。”程太后却毫不在意,珍重的拍拍二女的手。 姜朝露扑通一声跪下了,给她磕头:“是我和魏凉连累了您……” 程太后笑笑,扶她起来:“这后宫,这姬家,我早就不想呆了,能趁机放我出去,余生绿水青山间,正好合我意!”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天问 姜朝露还是愧疚,程鱼在旁边帮腔:“姜儿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太后一直都说,狗屁太后,谁要当谁当去,她从来都不稀罕!反倒是她出了宫,有我程家照料,比宫里过得自在多!” 姜朝露看向程太后,见后者噙笑点头,她稍稍安心下来,叩谢程鱼:“那拜托子沅了,我也会请魏家得闲多帮衬些。” “也不等等我。”这时,另一个声音由远及近。 姜朝露看向赶来的男子,噙笑:“北三所的活儿做完了?可不得偷懒,敢溜到前庭来闲逛了!” “谁是闲逛!活儿都做完了,我赶来送太后的。”魏凉来得急,还在放挽起的袖子,额头挂了汗。 姜朝露连忙给他擦汗,心疼道:“你身子那样就不要跑。大家都等着你的,哎呀,累不累,有没有不舒服?” “我有那么弱?”魏凉俯身,笑意蔓延,“我还能洞房花烛……” “呔!长辈面前搬什么浑话!”姜朝露捂住他嘴,红着脸骂他。 看着两人一来一去,好像老夫老妻,程太后啧啧咂舌:“哎哟,反正你俩凑一堆,旁人都能不放在眼里的,不需管我老婆子!” 姜朝露和魏凉抿着笑,一番乖巧的赔罪,几人才说回正事。 “解药的事我出宫后也会帮着打听,横竖禳侯亲自去了,你们都不要担心。”程太后看向魏凉,叹了口气,“就算真是赢家下的毒,你们也不要冲动,先把子初的毒解了,再去讨账不迟。” 姜朝露和魏凉忙不迭点头。 程太后又看向姜朝露,压低语调:“姜纫佩的告密,应该是有人在帮她,否则凭她姜家,不可能绕得过我程家。而姜纫佩的证据,无非是你的嫁衣。” 程鱼也若有所思,恨恨道:“不错,姜家能抗着我程家查出东西,必是有第三家插手了。就算王上没有追究,但到底是落了把柄,账不能不算!” 姜朝露脸色发青,齿关一咬:“当然,要算,一笔一笔算清了!” “但还是不要冲动。”程太后担忧,再三嘱咐,“后宫最忌冒冒失失,心思都动在不见光的暗处,讨账前切记保全自身!” 姜朝露,程鱼,并魏凉都认真的应了,宫斗这一块儿,程太后是老祖宗。 这时,宫人来催了,程太后毫无留恋,迅速的上了轩车,也不见离别凄惨之色,大咧咧的朝几人挥挥手,然后亲自甩了马鞭。 驾,轱辘吱呀,轩车消失在红墙尽头。 若有若无的,还能听见轩车里的吟唱。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出自汤谷,次于蒙汜。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 屈子的词,《天问》。 吟唱已不是少女的银铃歌喉了,但自有一股浩瀚气魄,被岁月洗练得摄人心魂。 “姜儿,子初兄长,你们知道么?我族姑名星,程星。”程鱼吁出满腔丘壑,说出了一个蒙尘的名字。 星辰的星,以无尽星空为名,她曾经是乱世诸侯疯抢的天女,是程家观星天象术的天才,是衣袂飘飞酒醉不归的骄傲和自由。 可是后来,她成了深宫里的太后,红墙后的囚徒。 姜朝露惘惘的回望这一城棋局,如同坟茔,困住了多少人,活着也当死了。 诸侯历一百四十七年,春花烂漫。 姜朝露见了芈蓁蓁。 “稀客。来,快来瞧瞧我的小太子!”芈蓁蓁亲切的向她招手。 姜朝露看着她怀里雪团般的孩子,有一霎的不忍,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无辜的孩子失去母亲。 但这个仇,她必须算。 因为芈蓁蓁,就是帮助姜纫佩的第三家,害得她和魏凉差点丧命,害得程太后被撵出宫,她姜朝露睚眦必报。 “看来我的百子被是管用的,真教芈姬生下公子了。”姜朝露逗了逗孩子,意味深长的道。 芈蓁蓁眸底划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她装作感激:“姜姬为我诚心祷祝,这里面也算你一份功,于国于民大善呢。” 姜朝露不动声色的冷笑,装的真像。 姜纫佩告密的证据是嫁衣,那件被缝在另一件衣服里面藏着的女子嫁衣。 是姜纫佩指使宫女偷了,把嫁衣取出来,告到王上跟前的。 关键是,那么多衣服,姜纫佩是怎么知道要偷那一件?是怎么知道,那一件衣服里面缝了嫁衣的? 唯一的解释是,从针脚上看出来的。 她姜朝露不善女红,对她蹩脚的针法最熟悉的,两个人,一是朱鹊,她给她做过褙子,二是芈蓁蓁,她给她绣过百子被。 再论动机,朱鹊没有必要,而芈蓁蓁,就好处多了。 “是大善。”姜朝露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幽幽启口,“……一箭双雕,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是大大善?” 芈蓁蓁眸底那丝不自然快压不住了,讪讪道:“姜姬难得来我琼瑶宫,说什么呢,你瞧小太子还朝你笑呢。” 芈蓁蓁试图转话题,姜朝露不点破,伸手抚摸孩子的脸蛋,她能感到芈蓁蓁浑身都绷紧了。 “你怕什么?怕我对小太子不利?”姜朝露噗嗤一声笑了,收回手,“放心,孩子无辜,我如何都不会动他。” “那你今天来见我作甚?”芈蓁蓁到底是心虚,脱口而出。 “不是见你哦,我是来见小太子。”姜朝露俏皮的一歪头,笑意愈浓,“……我是来向小太子道歉的。” 在芈蓁蓁的目瞪口呆中,姜朝露俯下身,看着燕国未来的王,突然异常认真的红了眼。 “姬威,对不住了。” …… 姜朝露走后很久,芈蓁蓁的心还跳得惶乱。 “她什么意思?什么对不住!她想干什么!”芈蓁蓁抱紧小太子,后怕的不停呢喃着。 芈家的心腹不在意:“芈姬放心,暗中帮助姜纫佩的宫人都被灭口了,芈家的势力还不会让姜姬查出来。” 芈蓁蓁点点头,又摇摇头,姜朝露给她孩子道歉,太诡异了。 是,是她暗中帮助姜纫佩告密一事,否则仅凭姜纫佩,还无法绕得过程家。 是,也是她熟悉姜朝露的针脚,发现那件衣服的异样,然后把消息透给姜纫佩,让她指使宫女去偷的。 是,更是她一箭双雕,坐收渔翁之利,为自己和孩子的未来铺路。 第一百五十三章 金丹 “姜朝露,你敢找上门来,我还能坐以待毙?”芈蓁蓁指尖猛地一掐,眸底腾起戾气。 她怀里的姬威吃痛,哇哇哭起来。 这一城棋局,如同坟茔,困住了大人,也困住了孩子,谁都逃不过。 北三所。 知道姜朝露去找了芈蓁蓁,朱鹊和魏凉急得团团转。 “太后不是说了不要冲动么?她如今是太子之母,轻易动不得!要从长计议!”魏凉看着悠闲嗑瓜子的姜朝露,叹气。 “我又不是找她,我是找姬威的,给他道歉。”姜朝露瞪了魏凉一眼,把瓜子一撒,赌气,“你冲我吼什么……给我剥瓜子!” 魏凉哭笑不得,人却是乖乖的过去,坐下来给她剥瓜子了。 看着逐渐堆成小山的瓜仁,姜朝露瘪瘪嘴,打量魏凉神色:“孩子没了母亲,到底是罪孽,我得向姬威认罪的。再说了,我既然敢找上门,必是想好了对策。” 魏凉塞了一把瓜仁到她嘴里:“……塞住,免得说大话。” 姜朝露只得把话咽了回去,乖乖低头吃瓜仁了。 是,她不擅长宫斗,但擅长复仇。 她早已经身在地狱,这一身浊尘,洗不干净了。 转眼,春风带了暑气儿,莲荷打朵儿了。 姜朝露开始变得烦躁,坐立不安。 因为魏凉的毒,是暂时用魏家的药压着,最坏的情况压半年,算算月份差不多了,而找解药的魏沧杳无音信。 “魏凉啊,最近觉得昏睡么,有没有症状?”姜朝露盯魏凉盯得紧,恨不得眼睛长在他身上。 “不是说最好的情况,可以压数年么?阿葳怎么只想着最坏的。”魏凉温声安抚她。 姜朝露悬着的心,整日的不敢放下来。 她知道最好的情况,可脑子里蹦出来的,还是最坏的情况。 她不停的托朱鹊出宫去魏家,打听魏沧,有没有书信,有没有进度,越打听越是心烦意乱。 “我挨着你睡,怕你一睡不醒了。”姜朝露干脆挪窝,和魏凉共寝了。 吓得北三所的宫人魂飞魄散。 这里又不是永巷,虽是末等,也是正儿八经的妃眷宫殿,和寺人睡一块儿? 当王上是傻了还是死了。 “姜姬万万不可啊!”宫人痛哭流涕的,跪着拦姜朝露。 睡一块儿是不行了,姜朝露又想出法子,说让魏凉值夜。 宫里的贵人就寝时,贴身奴才会在幔帐外搭个地铺同寝,以免有吩咐的,随时吱应着,也是规矩。 然后魏凉就正大光明的为姜朝露值夜了。 当然夜深人静后,姜朝露就从玉榻上下来,躺到地铺上挨着魏凉。 “也不嫌地板硬,睡上去。”魏凉嘴上推,手却伸过去,将女子揽入怀里。 “我就中意睡硬地板,对腰好。”姜朝露忍笑还嘴,脑袋在魏凉怀里蹭。 她每晚都抓着魏凉的手,搭着他的脉搏,确认他还活着。 她每天早上也是提前醒来,确认魏凉的鼻息,他还活着。 姜朝露觉得自己都成神经质了。 然而除了将希望押在魏沧身上,谁都没有办法。 好在朱鹊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用鹿血酒制的仙丹成了。 “大力……呸,升仙金丹。”朱鹊偷偷的拿出匣子,“奴和程姬通过气了,程家会帮着夫人,把流言炒起来的。” 姜朝露屏退众人,特别是魏凉,她看着鲜红的一颗颗丹药,咂舌:“试过了没?别一吃下去就成弑君了。” 朱鹊红着脸点头:“咳咳……去烟花巷试过了……得劲!” 姜朝露将丹药往匣里一扔,露出狐狸精的笑容:“那就请王上今晚来坐坐?” 诸侯历一百四十七年,春深。 燕国突然传开一则“云中君下凡赐丹”的聊斋。 赐的丹,叫升仙金丹,说是服用后如登九霄,飘飘欲仙也,各地还发现了升仙的隐士,总之越传越玄乎,炒得火热。 当然这种天赐之物,立马被献进了王宫,据说王上服用后,北三所成了最热闹的地儿。 怎么个热闹法呢? 反正莺莺燕燕,鸳鸳鸯鸯,登不登九霄不知道,欲仙是肯定欲了。 “王上不会累了?”姜朝露媚眼如丝,意味深长的看向某处。 “姜儿看不起寡人?”姬照仰头吞下一颗升仙金丹,苍白的脸又浮出血色。 姜朝露余光瞥见空了的丹药匣,笑容愈发摄人心魄,主动迎了上去。 …… 雪白的酒变为了无色,风箱里传来空寂的嘘声。 人间最香艳的一场复仇,如期上演。 太医署忧心忡忡。 啪,丹药被扔在匣子里,医官面色凝重:“确有鹿血酒的成分,王上再这么下去,身子会撑不住的啊!” 其他医官也同意:“不错,就是姜姬那个狐狸精蛊惑王上的!把禁物换了个名义带进来!她这是弑君,与弑君同罪!” 太医署义愤填膺,集体跪在北三所外哭嚎,劝谏什么珍重贵体,红颜祸水一类。 北三所内,春光无垠。 姬照躺在美人膝上歇气,掏掏耳朵:“烦死了!告诉他们,谁再嚎的,立马革职走人。” 姜朝露为姬照按着太阳穴,又想起什么:“对了,刚才军机处来话,说有些折子想请王上……” “不去!”姬照没了耐心,抬头见得美人千娇百媚,理智都混沌了,他抬手一勾那小脸,“寡人还要和姜儿分个输赢呢!” 姜朝露温柔一笑,喉咙里的甜腥味被熟练咽下。 当然姬照也不是糊涂。 升仙金丹明显升的不是那种仙,他是男人,比谁都清楚。 “姜儿,云中君赐的丹好像,嗯,类同鹿血酒。”姬照打量着丹药,眸光怀疑。 姜朝露腻在他怀里,水蛇般扭动:“王上,神仙赐的丹岂可类同凡物?就算功效类似,也不会损伤贵体,还会渡给贵体一缕仙气呢!” 姬照不置可否,总觉得太玄乎了。 他轻轻制止姜朝露:“姜儿,今日就先歇息。寡人虽想同你共赴巫山,但更想你福寿绵长,毕竟寡人贪的不是一时之乐,而是和姜儿的长长久久。” 姜朝露装作感动的样子,眼泪亮晶晶的道:“王上恩义,姜儿铭记于心,姜儿也会珍重身子,与王上长长久久。” 姬照笑了,孩子般的很开心,拉过她手:“你记住了姜儿,不是身子,寡人要的是你的心,是你的一辈子。” 第一百五十四章 有孕 “所以王上不必多虑,您瞧姜儿,身体不是好着呢?”姜朝露话锋一转,“莫非是王上不如姜儿,自己想歇息了?” 姬照一愣。 他居然无法否认,最诡异的一点是,确实他某种意义上的累了,姜朝露还生龙活虎的。 难道自己真的不如一个女子? 姬照百思不得其解,他又不老,二十九岁,男人的自尊心让他糊涂到了底,能抛弃理智和常理,再次吞下一颗升仙金丹。 只有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姜朝露双颊都是本能的艳色,眸底却是死水般的冰冷。 她当然不累,因为朱鹊的药。 为了掩盖她的绝症,朱鹊配了增补气力的药,让她表面上看不出来任何体虚体乏,面色红润比正常人还健康。 然而代价就是反噬。 每次侍寝结束,确认姬照走远,姜朝露才跑到花觚边疯狂的呕血,心肠都要呕出来了,严重时甚会昏死过去。 姬照也会让医官给姜朝露诊脉。 “真的没有问题?”姬照忍不住吃惊。 “姜姬康健。”医官更吃惊。 这颠鸾倒凤连王上都有不济之象,一个女子还心不慌气不喘的。 每每红绡帐暖,姬照看姜朝露的目光心疼,又怀疑:“姜儿,今日不歇息么?说了,寡人不贪一时之乐,更求与你长长久久。” 姜朝露容光焕发,反而如雨后的蔷薇,开的愈发艳丽:“医官不是都说了,妾康健么?莫非王上受不住?那就是妾罪过了。” “姜儿,答应寡人,不要勉强自己,寡人准你不侍寝。”姬照总觉得哪点不对劲,轮到他拒绝姜朝露了。 “王上,妾真的没事,是妾想与王上……”姜朝露凑上去,轻轻一咬姬照耳朵,空气就擦火了。 姬照到底没控制得住,狐狸精道行太深,不怪他一败涂地。 当然姜朝露永远不会告诉姬照了。 医官诊脉,每次都是她让朱鹊做了手脚,在她宫袍里藏了小竹板,压迫几处穴位,可以暂时的改变脉象,做出康健的假象。 于是纵然姬照觉得不对劲,却自尊心作祟,辨不清真假,彻底沦陷在美人恩里。 人间最快乐的事,人间最悲凉的事,在同时上演,这一场以命为赌的局。 姜朝露的复仇,赢定了。 这把杀自己的刀,姬照稳稳的接住了。 诸侯历一百四十七年,立夏。 北三所的姜姬,有了身孕。 消息一出来,整个王宫都炸了。 “恭喜姜姬!恭喜王上!”医官跪在地上,脸色复杂的拜贺。 姜朝露脑海里轰一声,懵了。 她和姬照的孩子? 一股巨大的恶心感上涌,让她霎时心肝绞痛,扑到榻边作呕起来。 姬照还以为她是孕吐,看看她,看看医官,不可置信的呢喃:“真的是……孩子?寡人和姜姬的孩子?真的?” “是,姜姬确有身孕了。”医官再诊,确认。 姬照瞳孔扩大,呆了一会儿,然后整张脸都像扭曲了般,涌上狂热的欢喜。 “孩子!寡人和姜儿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姬照一把抱住姜朝露,也不知是哭了还是笑了,发出呜呜的声音,“燕儿,是燕儿……” 以国为名,姬燕,是姬照给他和姜朝露的孩子预备的名字,只是姜朝露没想到,真有用上的一天。 姬照冲到殿门口,几乎是吼的,对过往的宫人和臣子叫喊:“寡人和姜儿的孩子!你们听到了么!是我们的燕儿!” “恭喜姜姬,恭喜王上。”宫人和臣子都吓了跳,忙不迭跪下。 姬照又噔噔冲回来,跪在姜朝露榻前,握住她手,泪簌簌的滚:“谢谢你姜儿,谢谢你有了我们的孩子……” 燕国的王哭哭笑笑,跑来跑去,跟个小丑似的,但也可以理解,喜讯传遍六宫,立马就放了鞭炮。 然而一切和姜朝露无关。 她依旧僵着,周围很闹,又很安静,她脑海里嗡嗡的就回响这一句话:她和姬照的孩子。 每次的坐胎药她都呕出来了,按她的身体情况,自保都不暇,怎么可能自然情况下怀上孩子? 除非…… “姜儿,寡人猜到你会用尽法子,不喝坐胎药的。”姬照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语调温柔,“所以每次侍寝后,你喝的坐胎药都是假的,真正的坐胎药,寡人命令混在了你每日饭食里,你每日都有好好服用呢。” 姜朝露瞳孔猛缩。 她觉得冷,冷到哆嗦,然后从肺腑里挤出一声尖叫:“姬照!我不要!!不要这个孩子!!!” 宫人和医官惊呆了。 本来初为人母,应该欢喜的姜姬,突然发起疯来,刺耳的叫着不要这个孩子,手脚并用的徒劳的抓挠姬照。 “王上!姜姬!”众人慌忙上前来扯开两人。 姬照使了个眼神,暗卫手掌用力,打在姜朝露后颈窝,女子就软塌塌的昏了过去。 姬照怜爱的给姜朝露盖上衾被,然后整了整衣冠,淡淡一句:“传令六宫,姜姬的孩子如果生不下来,寡人就让你们,活不下来。” 众人腿脚一软,话语调不大,话里的戾气却如同魔鬼。 姬照离去很久,众人看姜朝露的目光,都是等同魔鬼的畏惧。 北三所的姜姬的孩子,还没出来,王上就赐名燕,燕国的燕。 后宫前朝闹翻了,以国为名,连嫡子都不敢吹的口气,区区一个御妻的庶子,要上天不成。 潮水般的弹劾把金銮殿都快压了。 姬照毫不客气,提着一把剑,亲手砍了好几个吵得最凶的谏官,众人终于知道厉害了。 好在芈姬的孩子姬威地位稳固,姬照没有改立太子的想法,才让风波稍稍平息,后宫前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燕就燕,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公子威是太子就行。”众人无奈,选择各退一步。 赐名的事儿揭篇了,什么弑君的事儿,就更是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尘埃落定,莲荷接天,燕国迎来了难得的太平。 臣民忙着稀罕芈姬的太子,王上忙着稀罕姜姬的肚子,双方都找着场子了,难得的和谐。 北三所也是难得的太平。 姜朝露的孩子被看得紧,不是后宫嫉妒,而是王上命令了,孩子必须得生下来。 北三所增添了十几名宫女和暗卫,热闹成了菜市场,姜朝露无论干什么都有人监视,比刚进宫那会儿更甚。 第一百五十五章 孩子 姜朝露做什么都不需要亲自动手,十几双眼睛盯着她,生怕她一不小心,阖宫谁都活不下来。 北三所的地砖铺了棉絮,不要钱似的直接往地上盖,踩上去摔下来都跟扑在被窝里似的,更别说门槛陡坡,全部碾平,所有桌案边角削圆。 衣食住行,抹的脂粉熏的香料,医官每天立军命状的查验,生怕混进什么红花麝香,阖宫又谁都活不下来。 总之姜朝露的肚子关系到十几百条人命,她自己不用操心,宫人看得比她自己还紧张,就更不会允许她自己,动什么歪心思了。 姜朝露始终是灰白到冷漠的表情,看着北三所上演的闹剧。 她只能徒劳的用目光,搜寻人群里魏凉的身影,一次次和他目光对上,才能忍住一次次翻涌的呕吐感。 不是从胃而来,而是想到肚子里有一个她和姬照的孩子,她就恶心。 “魏凉,是他的孩子。”姜朝露向魏凉哀求,“能不能有什么办法,你知道我……帮帮我好不好……” 魏凉眉眼深沉,他轻轻摇头:“阿葳,无论如何,你不能伤害自己,我也不会伤害你。” “可是这个孩子……”姜朝露摸摸自己的肚子,眸底一划而过的憎恶。 姬照费尽心机让她怀上的孩子,就像是插在她心尖的刀,痛得她整个人都弓起来。 “不要,我不要……”姜朝露突然就哭了,委屈又无助的重复。 姬照隔三差五的就来瞧她。 姜朝露看着他脸上的欢喜,刺眼得很,她已经炉火纯青的伪装几欲崩溃。 她觉得装不下去了。 从前是从前,两个人的局,如今多了一个孩子,她心底的憎恶就浓到理智都压不住。 她要疯了,什么复仇什么谎言,肚子里就有一个实质的冤孽,每时每刻的把她心尖的刀往骨肉里捅。 一刀一刀,她只有每次目光搜寻到魏凉,她才能勉强修补狐狸精的皮,做回合格的妃眷。 肚子逐渐显的时候,姜朝露的崩溃更逼近了。 她本就身患绝症,被姬照哄骗喝坐胎药,怀了这个孩子,身体根本是强弩之末,硬撑的。 纵然有各路名医还有朱鹊调理,她的反应也格外的严重,吃不下饭,频繁的呕吐,惊梦,心悸,腿脚更是浮肿,走路艰难。 后宫看笑话,姬照和魏凉看心疼。 昔日美艳的狐狸精,被折磨得只剩了一层皮。 姜朝露变得脸色苍白,消瘦羸弱,双眼恍恍惚惚的,情绪也开始不稳定,开始想有的没的事,突然就哭,突然就笑。 姜朝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控制不住喜怒,也控制不住胡思乱想,有时会半夜坐起来发呆,也会莫名其妙的发火或者绝望。 姬照放了话:所有人都顺着姜朝露来。 当然不消他说,阖宫都顾着自己小命,把姜朝露当菩萨供。 “姜儿乖,再吃一口,为了孩子再吃一口。”姬照每次亲自喂姜朝露吃饭,哄孩子般的哄,任她吐了又喂,吐了又喂,出奇的有耐心。 于是每次喂下来,他自己能累出一头汗。 为了安抚姜朝露睡觉,他寝枕都换成了圆木,怕女子半夜突然坐起来,或者突然哭哭笑笑,他能立马醒来有个应对。 于是燕国的王,眼眶下两圈黑,自己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瘦了一圈。 阖宫都震惊了。 姜姬不是第一个有孕的妃眷,芈姬还刚刚生了太子,燕王却好像初为人父,对姜姬的肚子用了超乎常理的心。 不像一个燕王,更像民间普通的父亲,亲力亲为,事事迁就,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红眼,只为心疼姜姬吐得又吃不下东西。 或赞誉,或艳羡,或弹劾,或骂姜姬狐狸精,各种立场的风波里,魏凉保持着君臣的距离,默默的注视这一切。 他的目光落在姜朝露身上,也或许第一次,落到了姬照身上。 “王上,药煎好了。”终于某天,魏凉禀报进屋,看到正在扮鬼脸逗姜朝露开心的姬照,卖力得像个傻子。 他把药放下,默默的退了出来。 只是这一退,被姜朝露尽收眼底。 当晚,棒子敲,三更了。 姜朝露突然醒来,翻过身旁睡的姬照,直冲冲的就往外面跑。 “姜姬!”宫人和暗卫顷刻出动,就要追上去。 “站住,寡人去!”姬照也醒来,顾不得自己披衣,揣起女子的绣鞋就跟了上去。 月光如水,黑乎乎的红墙蜿蜒。 姜朝露浮肿着腿,根本跑不动,没出两步就被姬照抱住。 “姜儿!你冷静下!姜儿!”姬照将她拦腰抱起,放到红墙边的花坛边沿坐好,先从怀里拿出绣鞋给她穿。 姜朝露还在挣扎,呢喃着:“去魏家,对,太医署听你的不会帮我,魏家会帮我,我是魏家妇,他们会帮我弄掉孩子……” 姬照眸色一深,但没立即说什么。 他耐心的给她穿好鞋,女子还在重复不要的话,好像被魇着了,白日的伪装都锁不住的真话。 “呵,太后说的对。我明明,心知肚明。”良久,姬照自嘲的笑笑,然后他再抬眸,恢复了温柔的面容,看着情绪崩溃的女子。 “跟我回去,好不好?”姬照为她抹泪。 “……你放我出宫,去魏家,好不好?”姜朝露驴头不对马嘴的反问。 言罢,她神智昏昧的又要往外去,无论谁劝什么,都冷静不下来。 这时,宫人和暗卫都跟上来了,心惊胆战的谢罪:“王上,医官说姜姬是犯癔症了。” “寡人心里有数,先去取几样东西。”姬照起身吩咐。 众人松了口气,依命取了东西来,是青锦宫袍,酒盅,酒,木箸。 姬照让众人退远,他披上青锦宫袍,酒盅摆在面前,倒上多少不一的酒,然后他席地而坐,执起木箸轻敲酒盅,合着清音哼唱起来。 思美人兮,擥涕而竚眙。 媒绝而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 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达。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 …… 屈子的词,《思美人》。 男子青衫如水,眉眼安静温润,月光洒下来,落了他一肩的皎洁和清梦。 曾几何时,似曾相识,那时他还叫景吾君,她还叫姜儿。 他们的初见,她或许有那么一刻刻,一丝丝,有情过。 只是他从来一刻刻,一丝丝,都低估了自己,低估了这场年少时的心动,是兵荒马乱。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决定 姜朝露冷静下来,看着月光下的姬照,她脸色复杂,是她记忆里的君子,青衫翩翩的归来。 ——奈何是错过,何必当初。 “王上。”姜朝露淡淡吐出两个字,那些一刻刻,一丝丝,都化为寂灭。 姬照摇摇晃晃的上前来,将额头抵在她额头,嗓音嘶哑:“姜儿,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这一次你来教我,好不好?” 语调近乎卑弱,燕国的王。 姜朝露心如死水。 还是记忆里的景吾君,姬照小心翼翼的乞求她,最后两个字咬得殇绝,心肝俱断:“到底要怎样,你才能把心给我啊,我不要全部,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好……求,你。” 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好,你的心。 毫无底线的低到了尘埃里去,无人之巅的他。 姜朝露还是没有反应。她淡淡地将姬照推开,招呼宫人来扶她,自己往北三所回,理都没理姬照。 宫人欲言又止,他们回头看姬照,心跳都刹那间停止。 月光下一袭青衣的男子,面容茫然又干净,就像一个普通的民间书生,月光落入的瞳孔,漾开化不开的悲凉。 两行清泪,从他脸颊边滚落。 他什么话也没说,就站在原地,看着姜朝露的背景,无声无息的,滚下泪来。 宫人惊骇不已,收回视线,颤抖地劝姜朝露:“夫人,您回回头……王上,王上……他哭了啊……” 姜朝露目光微微一闪,但只是极其微弱的一瞬,就继续离去,并未回头。 她回到了北三所,看到魏凉站在门口,等她许久了。 “王上呢?”魏凉看了姜朝露身后一眼。 “为什么你没有追出来找我?”姜朝露答非所问,定定的注视他。 魏凉摸了摸鼻子,垂下视线:“……王上去追你了,奴不便僭越。” 姜朝露能听到咔嚓一声,是自己的心猛地被铡断了一截,痛到揪心。 她抓住魏凉的手,将他拉近殿里,宫人吓得惊呼失礼,也被她强行屏退。 魏凉没有拒绝,乖乖的让她拽着,待她放开自己,才有些紧张的多解释了一句:“……王上是真担心你,你有孕以来,王上的表现都不是假的……” 橘黄的灯烛下,姜朝露的脸隐在阴影里,晦暗不清。 她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略带嘲讽的上扬语调:“所以?” 魏凉喉结动了动,似乎也是很困难的挣扎着,说出接下的话:“王上对你……或许是真心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原谅他,和他好好过?”姜朝露猝然打断,嘲讽愈浓。 魏凉僵住,不敢看她。 姜朝露走进男子,伸出手,狠狠抓住他的衣襟,一字一顿:“听好了,魏凉,他以前做过的事,奉娘他们五条人命,诸般种种,我都没有原谅他,你凭什么,代替我原谅他?” 魏凉悚然一惊,一抬头,看到咫尺间,女子的瞳通红,竟如恶鬼般。 睚眦欲裂,若面前站的是姬照,只怕这种注视,能将他的魂魄都撕碎了。 姜朝露松开魏凉的衣襟,转过身去,“……如果你等我便是为了说这些,现在说完了,退下。” 两人中间有片刻的凝滞。 灯烛摇曳,玉漏滴答,月光冷若银霜。 良久,魏凉没有退下,而是走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了姜朝露。 “对不起,阿葳。”他收紧臂弯,带了歉意的,将姜朝露拥进怀里。 感受到熟悉的温度,宽阔而安心的胸膛,姜朝露叹了口气:“魏凉,不要把我推给任何人,否则连你,我也会永不原谅。” 背后的男子俯下身来,头埋进女子颈窝,眷念又不安的蹭了蹭:“好,如有那一天,我会先杀了自己。” 天儿一天比一天热了,然后几场梅雨,将整座城笼在水雾里。 燕国,立秋。 北三所的宫人突然发现,姜姬开始好好安胎,乖乖坐胎,不再颠三倒四的说不要这个孩子了。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姜朝露认真的抚摸肚子,抬眸微笑。 宫人一惊一乍,总觉得那笑诡异得很。 姬照当然是喜出望外,唯有魏凉,担忧的碰了碰姜朝露额头,让医官多开了宁神汤。 “魏凉,我没病,你瞧。”姜朝露抓过魏凉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魏凉的表情,从不好意思,变为了不可思议。 他猛地收回,又看看自己的手,回想着方才掌下的动静,瞪大眼睛:“那是什么?” “我的孩子在踢我肚子呢。”姜朝露指了指肚子,“我感受到他了,在我的体内,是我的孩子。” 顿了顿,姜朝露笑了:“不是姬照的,也不是谁的,是我的,我的孩子。” 是,姜朝露决定将孩子生下来,是因为某一天,她感受到了胎动。 那一刻,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血脉相连的触感像电一般传遍她全身,她从来没有那么清晰的认识到,这是她的孩子。 和姬照无关,和谁都无关,这个孩子只是她的孩子,她身上血脉相连的一块肉。 或许宫人甚至魏凉都无法理解。 但只有要做母亲的人才知道,那一刻的感觉,不亚于自己,刚刚睁眼来到这人间。 过去的痛和纠缠,来源的孽和错,好像在这份血脉相连面前,都退下阵来,另外一种可能,甚至是另外一个人间,都在姜朝露面前展开。 …… 姜朝露曾经问过奉娘:“小孩子不会觉得可怜么?重复这般的命运。” 奉娘笑了,眸底的光芒流转,真的是这世间最美的光。 “孩子是希望啊,夫人,也是牵连,牵连你和这个世间的存在。人这一生飘若浮萍,生死一刹,但若有了孩子,就有了根,就有了一刹的延续,是未来。” …… 姜朝露抚摸着肚子,感受着自己血躯里的动静,突然就滚下泪来。 “怎么回事?”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了,但就是抑制不住的,哭成大花脸。 “阿葳!”魏凉俯身下来,担忧的看着她。 “魏凉,是我的,我的孩子。”姜朝露重复这句话,哭得更凶了,“我的,是我的。” 魏凉伸出手,覆在她的手上,和她一起感受这世间最奇妙的动静,也不禁红了眼眶。 他将头轻轻抵在姜朝露的额头,哄小孩般温柔呢喃:“是,是阿葳的,阿葳的孩子。” 第一百五十七章 棋局 孩子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 若是奉娘还在,姜朝露一定能回答她了。 ——是能让一个凡人,与老天爷和解的存在。 秋雨淅沥,三宫六院铺了金黄的落叶。 姜朝露支着腰,将黄铜手炉推给苣静:“何须这么急?淌雨过来的,衣衫都湿了。” “芈家一有动静,妾就想着立马要来告诉夫人,湿点衣衫也不屈了。”略显昏暗的大殿里,苣静眉眼明媚。 姜朝露小心翼翼的压低语调:“事关重大,确定?” 苣静也凑近前去,正色:“不错,芈家出动了自己的势力,在调查夫人三书六礼一事,估计在您这儿吃了败仗,便想从魏家入手,重新找到证据。” “很好,他们要钻进笼子来,就怪不得我落锁了。”姜朝露幽幽一笑。 自从知道姜纫佩告发三书六礼,是芈蓁蓁在背后作怪,两人的仇,就结下了。 虽然好像姬照放过了姜朝露,但总归是一条杀头的大罪,如铡刀在颈,不把知情人除掉,姜朝露就睡不好觉。 她上次主动去琼瑶宫,向芈蓁蓁摊牌,是故意刺激芈蓁蓁,让后者再次出手,兴风作浪。 而她联系了魏家,让魏家的势力留意芈家的动静,来一招敌在明我在暗,拿到了主动权。 “下一步,夫人打算怎么做?”苣静警惕的看了看四周。 “调查?呵,我只知道芈家为了小太子,在暗访诸臣,结党营私呢。”姜朝露慵散的抚了抚肚子。 苣静心跳微滞,低头沉吟起来。 大殿陷入寂静,唯闻雨滴淅沥,又下大了。 姜朝露也不急,往软塌上一躺,伸出两根玉指,拈了盘里的海棠果来吃。 尚是早秋,海棠果能酸掉牙,却尤为她喜。 良久,苣静眼眸一亮:“夫人的意思是……芈家接触的人,用些手段,安些身份,做成诸臣眼线或者暗哨?” 姜朝露扶着腮帮子,答非所问:“……苣姬办得到?” 苣静唇角上扬:“以魏家少脉主母的名义,这点算计,又有何难?” 姜朝露看了她一会儿,眼前的女子好像刹那间,就变了一个人。 名门千金,忠烈之后,官场上的诡谲和博弈,是家族和血脉刻在她骨子里的赠礼。 哪怕国破家亡,流落异国他乡,这一份骄傲和手段,也是她炉火纯青的传承。 是了,差点忘了,她苣静,也是曾经站在巅峰的存在,魏家有她,是福气。 姜朝露移开视线,压下心底翻涌的酸涩,轻道:“如此我就放心了,多谢了。” 苣静商讨了些细节,遂告辞而去,大殿白雾般的水汽里,姜朝露失神了很久。 秋雨淅沥,打在她心头,细细密密的痛。 她猛地从软塌起身,撑着腰,跌跌撞撞的往后苑去,一眼见得魏凉正在扫落叶,秋风影里美得像一幅画儿。 她向他跑过去,急切的扑进他怀里。 “怎么了?”魏凉搂住她,惊疑不定。 “魏凉,你说,我是你妻。”姜朝露没有抬头,就脸埋在男子胸膛里,嘟哝道。 魏凉愣了愣,但只是片刻,就轻轻一笑:“阿葳,是魏凉三书六礼娶的妻。” 姜朝露发出餍足的一声叹,不说话了。 宫人乌泱泱的追上来,哭天抢地的嚎:“姜姬您不要跑,小心肚子啊……” 秋雨滂沱,将帝宫笼在了朦朦的白雾里。 榴花宫。 赢江看向站在堂下的官吏,僵脸:“这么明目张胆的来找我,把我往火坑里推呢。” 那官吏毫不在意的耸耸肩:“便是我秦国如今剑指燕王,谁又敢说三道四?” 赢江唬得跳起来,确定门窗都已关好,宫人都已屏退,她按住胸口,厉声道:“你是秦国的使臣,便该知道何谓祸从口出!” 官吏翻了个白眼:“我秦国即将攻伐吴国,彼时连燕国都在铁骑范围以内,灭国或者不灭,一念之间而已。” 赢江闻言怔悚,头无力的耷拉下来,喃喃:“是啊,你们要攻吴了……” 官吏没了耐心,把话题扯回正事:“按照之前的计划,江公主确定了么?魏沧的踪迹。” “苣姬在与姜姬密谋什么。”赢江沉了沉心绪,正色,“苣姬能拿主意,只能说明,长脉的魏沧短时间回不来。因为魏沧向来不喜钱姬插手外宅事,他回不来,家权就顺移到少脉,苣姬代替魏凉行使家权,帮姜姬做事。” 官吏大喜:“很好!魏沧短时间回不来,燕无良将,我秦国大业可成也!” “恭喜。”赢江面无表情的两字。 官吏看向她,言语间丝毫没客气:“这次事情办得不错,下一步,就记得我秦攻吴之时,你携燕王去秋收祭典,把伉俪情深,秦燕交好的戏演足了!” 赢江心里咯噔一下,突然间想通了什么,目光变得嘲讽:“灭国或者不灭,一念之间而已?呵,如果真有实力灭,何必要我演戏,装什么秦燕交好,来试探燕王?” 官吏微眯了眼,眸底霎时划过一道凌冽。 赢江嘲讽愈浓,续道:“只怕是攻吴就劳心费力,无力再攻燕国,所以需要暂时稳住燕国这个盟友。” 顿了顿,赢江声音变得诡异,咯咯笑起来:“荒唐!吴燕毗邻,秦攻吴之后,你以为燕国不会担心?你以为凭着我做戏,燕国还能相信秦燕交好?” 官吏噔噔瞪冲上去,竟是猛地伸出手,一把掐住了赢江的喉咙。 女子痛苦的呜咽着,眼睛凸出来,都还满是嘲讽。 “记住,江公主,你是秦国的一条狗,三日后给我答复,只有两个选择:做或者不做。”官吏恶狠狠的,完全不把赢江放在眼里。 燕国的夫人,秦国的公主,此刻在他手里挣扎,真的像一条狗。 “还有,守好口风,两军交战情报为上,如果任何消息流出去,有你好看!”官吏终于松开手,将赢江扔到地上,便要离去。 秋日昏昧的大殿里,赢江的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她只感到青砖地上的寒气,一丝丝,一缕缕,将她的心绞得稀碎。 “好,我做,但我有个条件。”在官吏离去的最后一刻,赢江出声了。 官吏顿住,示问。 “玉公主,记在历史上。”赢江一字一顿。 …… 赢玉,秦国嫡公主,燕国王后,已经被抹去踪迹了。 任何史书,任何史官笔下,都找不到她一点记载。 “无用之人,不必存在。”秦国的王,也是赢玉的兄长,满脸冷漠的判决。 这便是让诸侯闻风丧胆的秦国的规矩,建立天下霸业的基础,都是秦人泪尽,无人知。 …… 赢江伸手揽了一掌秋雨,天灰蒙蒙的,但仿佛有一轮太阳,见光,如见她。 这乱世龌龊,唯有她,是太阳。 第一百五十八章 皮影 秋意浓,稻谷熟。 转眼便是秋收祭典,顾名思义,是燕国庆祝秋收办的祭典。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社稷之稷,毫无疑问是一国大事,所以出席祭典的一般是王和王后,妃眷和低阶官吏都没资格参与的。 然而这一年的燕国,燕王却带来了榴花夫人,霎时搅动了各路暗流,流言蜚语乱飞。 偏偏在祭典上,燕王和榴花夫人表现出了如胶似漆,眉来眼去都是对方,戏还真得过分,容不得猜疑。 于是民心风向拐了弯,开始艳羡二人伉俪情深,秦燕交好的话题重新被搬到了台面上。 当晚,祭典结束。 王驾一行浩浩荡荡的回了宫,已是月上中天,宫人脸上都带了疲惫。 姬照下了御辇,理都没理所谓伉俪的赢江,就屏退随从,一个人来了北三所。 姜朝露刚刚歇下,看到风尘仆仆进来的姬照,有些没缓过神:“王上?” “你歇了?对不起,寡人是不是扰着你了。”姬照宫袍都来不及换,还是祭典所穿的吉服,就匆匆奔到女子榻头,带了歉意的去拉她手。 姜朝露不动声色的抽出手来,先去点了一盏灯,借着橘黄的光影,看着一脸倦容的姬照,鞋履还是湿的,是踩了秋晚的霜。 “妾听闻祭典刚刚结束,王上要不要先歇?明日再来瞧妾不迟啊。”姜朝露不明白姬照急什么。 “寡人怕你多心。”姬照抿了抿嘴唇,竟有些小心翼翼,“……因为做戏的事,到处都在说寡人和嬴姬伉俪情深……寡人怕你……” 姬照不说话了,垂下头去,像个犯错的孩子。 姜朝露沉默。 又见得姬照噔噔瞪的跑出去,吩咐宫人往里面搬东西,不一会儿,堂下布置好了一堵鲛绡屏风,一个矮凳,还有一堆皮影人儿。 “姜儿,今天秋收祭典,庄户们表演了皮影戏,寡人演给你看!”言罢,姬照屏退宫人,就一个人在屏风后坐下,拿起皮影人儿张罗起来。 秋晚,风过凝霜雪,橘黄的光影摇曳,映得姜朝露眸光闪烁。 她还是沉默,就看着燕国的王,笨手笨脚的给她演皮影戏,明明是现学的功夫,也张罗得认真,大晚上的,急出一身汗来。 好像是三个人物的戏,一个皮影男人,一个皮影女人,一个皮影小孩。 “哇,燕儿抓到蝉了!”皮影小孩跑在最前方,举着个捕虫网兜,欢呼雀跃。 “我们燕儿最棒了,以后要做大英雄!”皮影男人走过去,一把抱起皮影小孩,在半空打旋。 两人笑成一团。 不远处,皮影女人温柔的看着他们,往草地上铺了垫子和餐食,略带嗔怪的唤他们:“跑了一天了,父子俩都不知道累,来吃点东西!” 然后皮影男人和皮影小孩都朝她跑来,脏兮兮的脸乐成了花。 …… 皮影戏,顾名思义,就是人坐屏风后,手执皮影人物表演,然后模仿各个人物的对话。 从姬照口中听到男人女人和小孩的声音,无疑是生涩,又滑稽的,但殿里两个人都没笑。 姬照努力控制皮影,紧张得不停清嗓子,好不容易将一出戏演完,手中的皮影却迟迟没放下。 “京郊有一座丰山,小时候每年夏天,父王都带我们去玩。那时候,母亲还在,兄长也是兄长,先生还是管家的食客。”他忽然启口,娓娓道来。 “那时候,太阳从林子里透下来,像铜钱一样,溪水里冰着西瓜,草地那么软,我和兄长举着捕虫网兜,跑来跑去的捉蝉虫,先生在旁边看着我们,叮嘱我们留神脚下,我和兄长都捉到蝉了,父王笑着夸我们,母亲在树下铺了垫子,准备了亲手做的蒸饼,唤我们歇歇,吃点东西。” 泛黄的故事,被姬照平静的说出,却只有局中人才知道,这段记忆的未来,是如何悲辛无尽的,不堪回首。 隔着鲛绡屏风,姜朝露看不清姬照的表情,只听到他声音变得嘶哑,肩膀坍塌下来,好像全身没了力气。 他继续道:“……后来,父王杀了母亲,我杀了兄长,先生要杀了我,我杀了先生……” 故事戛然而止。 殿里陷入凝滞,秋晚凉意蚀骨,渗入人心来。 良久,姜朝露开口:“既然往事不堪,便不要追忆,王上不该演这出戏的。” 屏风后,姬照的轮廓微微颤抖,不知他在哭还是笑,听得他说:“……燕儿,我们马上就有燕儿了,我想以后也带他去丰山,我们一家人都去,就我们三个……燕儿举着网兜捕蝉,我笑着夸他,而你在树下铺好了垫子,唤我们吃饭……草地,一定很软,太阳,一定像铜钱一样……” 姜朝露下意识的看了眼自己肚子,没回应。 再次传来姬照的话,已经沙哑到不成样子:“……姜儿,我们是一家人了,这世间无趣得很,只有我们三个……很长很长的岁月,我们三儿都在一块儿过,很多很多的地方,我们三儿都一起去……好不好?” 姬照放下皮影,走出屏风,他来到姜朝露跟前,蹲下来,轻轻的抚摸她的肚子,一脸的温柔和期待。 那一刻,姜朝露看到了完全不同的姬照。 最灿烂的希望,在他眸底升起。 就仿佛是一个腐朽的灵魂,重新蜕壳重生,露出洁白又脆弱的底来。 姜朝露深吸一口气,回答了那个谎言:“……好,姜儿和王上,和燕儿,长长久久。” 姬照餍足的笑了,然后疲倦的阖上眼帘,竟安心的睡过去了。 姜朝露唤来宫人,为姬照换了寝袍,搬到榻上去,她自己却困意全无,蹑手蹑脚的出了殿,来到后苑。 秋晚月光如银,霜雾弥漫,剪裁出一抹长身玉立的人影,像笔挺的松柏。 他似乎也是困意全无,看着中天的月亮。 “魏凉。”姜朝露早有预料般,走上去,从背后抱住他。 “怎的来找我?”魏凉也早有预料般,轻笑。 “怕你多心。”姜朝露回答。 刚刚,某人,也是这样对她说的。 后苑静悄悄的,只有两抹人影依偎赏月,纺织娘絮语,秋意蛩浓。 今晚,果然月色很美。 而两人看不到的暗处,暗卫默不作声的看着这一幕,手中无酒,却醉得一塌糊涂。 很多年前,这句话,他听过。 …… 夜深,雪白的赤足跑过金砖地面。 青丝披散的女子蹑手蹑脚的跑到某处,对暗处道:“我知道你在那儿,我来就是告你一句,怕你多心。” 他真的在那儿。 片刻惊诧后,他看了眼堂内安睡的王上,声音暗沉的嗤笑:“薄姬,您是妃眷,奴是寺人,您这句话未免可笑了。” 女子执拗的摇摇头,指了指中天的明月:“我这句话不是对寺人说的,是对林风所说!” 开帘见新月,便即下阶拜。 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 世间女子有拜月之俗,见月,如见盟誓。 是了,他的名字叫林风,风雨相随的风。 …… 第一百五十九章 解药 诸侯历一百四十七年,秋,发生了几件大事。 天下动荡,战火遍野,棋局暗流汹涌。 桂花打朵儿的日子,秦,攻吴。 秦国来势汹汹,铁骑踏破江南,打得吴国毫无还手之力,眼看就要到了亡国的边缘。 危机时刻,作为吴国近邻的燕国,哪怕带着秦燕交好的帽子,也坐不住了。 燕国召回大将魏沧,燕王连发十二道君令,勒令魏沧回国,备战应对。 然而魏沧,失去了踪迹。 有人说,在国境线看到了魏沧,他明明接了君令,已经启程往回赶了,但到了半路,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人就不见了。 魏沧失踪,三军无主,燕国民心惶惶。 燕王大怒,朝廷将罪归到了魏沧头上,骂他国难当头,还为着自家私事打退堂鼓,简直是燕国罪人。 魏沧一下子从名将,成了十恶不赦之徒,燕国群情激愤,恨不得立马把他揪出来,斩首以儆效尤。 一边是魏沧迟迟不见踪影,一边是秦国势如破竹吞并吴国。 唇亡齿寒,燕国上下坐立不安,终于芈家站了出来,临危受命,带燕兵支援吴国,对抗秦国。 秦燕联盟破裂,秦燕交好的戏,成了笑话。 燕宫,铜雀,黑云压城城欲摧。 姜朝露这阵子有些忙。 一是忙着托心腹,带消息给程鱼,让程家帮着她做一盘大局,芈家的账,该收网了。 二是她忙着关心榴花宫,难得的来看了故人。 这日,榴花宫榴花红遍,都说榴花寓意多子,是好兆头。 “是她进宫那年,王上恩赏种的,还放了鞭炮呢。”姜朝露站在宫门口,观赏了榴花一会儿,便收回目光,走了进去。 宫里没有烧炭,空气里飘着冰冷的白雾,一名女子躺在地上,挣扎哀嚎,周围的宫人视若无睹,神色淡漠。 姜朝露笑了:“堂堂一品夫人,落的这个下场,你们做得是不是太明显了?” 有宫人回话:“回禀姜姬,秦国使臣把牵机药下在了生男汤里,上面都说不管,奴等也就当眼瞎了。” 姜朝露四顾,见赢江像一条狗,在金砖地面痛得打滚,人都弓了起来,宫人恭敬的侍奉左右,却面无表情的看着。 真是极其滑稽,又悲凉的一幕。 “你们都退下,我有话和嬴姬说。”姜朝露屏退宫人,殿门阖上,大殿顿时阴暗起来。 她走到赢江面前,蹲下来,轻声细语:“是我让程家做了点手脚,让秦国以为燕国出兵援吴,是你在王上耳边吹的风。或者说,你选择了夫君,抛弃了母族。” 赢江挣扎着抬眸,苍白的脸大汗淋漓,嘲讽的瞪她:“你以为你很聪明?秦国攻吴,身为毗邻的燕国怎么可能坐得住,之前让我做的伉俪情深的戏份,本就是一招蠢棋!哪怕没有你的插手,我也会成为秦国那些蠢人的替罪羊!” 姜朝露耸耸肩:“看来连我,也不过是给了秦国一个借口,为人棋子罢了。” 赢江啐出一口血,斜眼睨她:“你也不亏啊,总算是为着我给魏凉下毒的事,出了口气了……不然,牵机药这种燕国产物,秦人焉有?” “啊咧,牵机药是我拜托程家,有意无意让秦人得到的,正好用在你身上!”姜朝露发出清脆的笑声。 赢江啐出一口血,毒药从五脏六腑撕裂着她,痛得她不断弓起,头几欲碰到了膝盖,呈现一种诡异的弧度。 偏偏这药还不会一时半会儿死,得骨头都快弯断了,才能解脱的咽气。 姜朝露拿出锦帕,看似怜爱的为赢江擦血,柔声道:“最后一点时间,物尽其用,当然作为交换,我会大发慈悲,让你早点解脱。” 言罢,姜朝露拿出几个瓷瓶,放到赢江面前:“魏凉的解药,是哪一种,说。” 赢江瞳孔扩大,震惊:“魏沧回来了?不对,我没有听说任何消息……” “这你就不用管了,告诉我解药,否则把你命留到现在,你以为我是闲的?”姜朝露打断,眸光渐寒。 解药不能混用,尤其是一些不常见的毒,若是解药对不上,等于立马找死。 赢江扯扯嘴角,她的七窍都已经流下血来,牵机药的发作,让她能清晰听到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 被要发疯的痛折磨,自己折断的骨。 “这一瓶。”她艰难的伸手,指认了解药,然后露出扭曲的渴求,“快点……让我死。” “如你所愿。”姜朝露拿过那瓶解药,从怀里拿出另一个瓷瓶,看向暗处,“……试试,如果是对的,立马让她解脱。” 一阵阴风,姜朝露熟悉的暗卫出现,他接过两个瓷瓶,一个毒一个解,给赢江灌了下去。 不一会儿,暗卫来报:“解药是对的……嬴姬,了了,只是怎么都闭不上眼。” 姜朝露转身看去,女子脖颈上一道匕首的血痕,表情是解脱的,眼睛却还瞪着。 “这乱世,谁不是命若浮萍呢,你是,我也是,谁都逃不掉。”姜朝露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抚上女子的脸。 再抬手间,女子的眼睛闭上了。 姜朝露走出来,秋日恹恹的阳光,竟有些刺眼。 她一眼看到等候的男子,他负手立在桂花树下,碎金的花儿落了满肩。 “魏凉!”她撑着腰奔过去,扑进他怀里。 魏凉安抚的拍拍她背,温声:“被吓着了?” 姜朝露摇摇头,抱得他更紧:“……魏凉,我会下地狱的,是么?” “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们的家。”魏凉声音微哑,轻叹,“……阿葳,我陪你啊。” 桂花簌簌,一城秋意,人间萧萧尽悲凉。 另一厢,魏宅。 大门紧闭,暗卫守护,俨然是机密又机密。 钱姬和苣静不停抹眼泪,又不敢哭声大了,唯恐走漏风声,躺在榻上的魏沧一身血污,郎中正在给他包扎。 “如此说来,十有八九是芈家?”苣静压了压心绪,正色。 魏沧咬牙切齿,拳头攥得发青,猛地一锤床榻:“不错!芈家有最大嫌疑,他们半路劫了我!然后做成我国难当头,还不归国的样子,我如今成了燕国罪人,他芈家倒趁机夺了军权!” 砰砰,床榻顿时裂了个洞。 “夫君小心隔墙有耳!您好不容易逃出来,就是为了查明此事,若风声走漏,就是打草惊蛇了!芈家如今军权在握,顺应民心,局势对您不利,更是要忍耐啊!”钱姬虽哭哭啼啼,但必要时,也展现出了王族的头脑。 魏沧脸色由青转白,冷笑:“芈家,可恨,可恨至极!” 第一百六十章 不怕 苣静拧眉思索,想起什么:“对了,兄长您说您逃出来,是得了女伶的帮助?” 魏沧点头:“看守我的喽啰耐不住寂寞,召了女伶,正巧那女伶认识我,她说她叫柳望子,她设法偷了钥匙,放我逃走。” 苣静神情凝重,带了不安:“那这位姓柳的女伶岂不是大难临头?芈家反应过来,焉能饶了她?她区区贱籍,又如何自保?” “放心,我已托人带信给姜姬,她会安排。”魏沧叹了口气,加了句,“不过,柳什么的女伶,她好像重病在身,也活不久了……” 诸侯历一百四十七年,秋,秦攻吴,在接连攻下十六城后,以燕国援吴,秦国退兵结束。 吴国割城,签订条约,换来了国家存续的一口气。 燕国与秦同盟破裂,被秦国纳入铁骑范围,秦国退兵之日,就派人给燕王送来了燕国地图。 “假以时日,燕从此地到此地,将尽归我秦!” 秦国使臣指着燕国的地图,朝堂之上,公然笑得猖狂。 虽然此战看似是吴燕赢了,但世人皆知,秦国铁骑势不可挡,谁亡谁兴,不过是时间问题。 乱世,战火连天。 燕国,愁云密布。 九月,秋雨淅沥,燕宫正殿,宫人噤若寒蝉,心肝都要裂开了。 只因为将军魏沧归来,觐见王上,手握证据揭发芈家的阴谋,却和王上发生了争吵,王上一怒之下,拔剑割断了将军一缕发丝。 发丝坠地,殿内的空气压抑到可怖。 魏沧,还从来没有和王室发生过如此争执,而王室,也从来对魏家没有这般折辱和厌弃。 姜朝露和魏凉匆匆赶到时,看到的就是两人红眼瞪红眼的僵局。 “姜姬,求您劝劝王上,王上向来宠您,也就您的话能听了!”宫人惴惴不安,救命似的指望着姜朝露。 姜朝露和魏凉对视一眼,双双进殿,姬照的目光瞬间刺一般扎来。 “怎么,两个和事佬?”姬照讽刺。 不待姜朝露和魏凉,魏沧先接了话,他粗着气,竭力维持臣子的礼仪:“王上……你我之间的事,还请莫波及他人……臣自问一腔忠心,要不是芈家从中作祟,本应是臣领军出战,打得秦国……” “芈家的军权,是寡人给的,将军莫非在质疑寡人忠奸不分了?”姬照回头看他,轻飘飘的挑眉。 魏沧胸膛鼓动,强迫自己咽下怒火,一字一顿:“……王上不治罪芈家就罢了,莫非如今还嫌臣廉颇老矣?” 姬照眉间腾起了戾气,笼得他眉眼发黑,想起芈家从军中发来的密报,他握剑的手又骚动起来。 芈家说,芈家接手军权时,军人都表面恭顺,暗地不服,说要等着魏沧回来,重新执掌三军。 无关乎军权,而是军心,不姓姬,不姓芈,姓魏。 于是就挠得龙之逆鳞血淋淋的。 “江山代代人才出,将军,哦不,穰侯也该享享清福了。”姬照阴恻的笑了。 “你……!”魏沧又气又急,差点就要犯僭越罪。 好在魏凉冲上去,一把拽了他往殿外去。 “禳侯!您不是说芈将军那边为您摆了接风宴么?时辰不早了,芈家已来人催过了,奴送送禳侯?”魏凉拼命给魏沧使眼色。 魏沧冷静下来,也开始后怕自己若真控制不住,才是平白连累魏家上下。 “是了,芈家那边还有接风宴,臣告退。”魏沧阴着脸囫囵了句,同魏凉一道,跪安辞去。 殿门打开又阖上,殿里重新安静。 剩下姜朝露和姬照两人,在几乎冰冻的空气里对立。 姬照手中握剑,剑尖抵地,头垂着,看不清他神情,姜朝露拍了拍脸颊,当先柔情款款的走过去。 “王上贤明,如何能放任奸邪小人得逞,忠臣良将蒙冤呢。”姜朝露温声细语,试探的去夺姬照手中的剑。 嚓,尖锐的清响。 剑尖猛地往后一退,在金砖地面上划出一线火星。 姜朝露滞住。 “姜儿这话,为公,还是为私?”姬照没有看她,依旧垂着头,嘶哑的一句。 姜朝露润了润开始发干的唇,轻道:“妾身为燕人,自然是以家国为重,如今秦如虎狼,王上更需忠臣良将侍奉左右,为国为民大善也……” “呵,你和他们一样,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其实都是为了私心,寡人知道,都是为了私心……”姬照突然打断,低低笑起来。 姜朝露说不下去了,她表情僵住,心提到了嗓子眼。 姬照笑声愈来愈大,咯咯的,诡异得很,逐渐成为大笑,狂笑,刀子般撕裂着人的耳膜。 “寡人都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有自己的打算,都聪明得很呐!!都来背叛寡人,算计寡人,把寡人当傻子,当可怜虫!!!” 姬照像是喝醉了酒,跌跌撞撞的,举着剑在虚空挥舞,如同砍着看不见的敌人,通红的眼睛睚眦欲裂。 “都是骗子,骗子!!!” 姬照疯癫的狂笑,在殿里摇摇晃晃,神志不清的大喊大叫,剑胡乱的砍来砍去。 姜朝露,暗卫,涌进来的兵侍和宫奴,所有人都吓得心惊肉跳,根本不敢靠近前去。 这是什么? 燕国的王突然就发疯了? 不,或者说如今殿里的疯子,哪里有人的样子,根本就是一头失控的兽。 恐怖,绝望,破碎,兴奋,已经是正常的理智无法解释的东西。 姬照的脸苍白又潮红,他狂热的举起剑,指向进来的所有人,咯咯笑了:“是啊,寡人这一生,就是只可怜虫,小小的虫子,一脚就被踩死了,你们也一起死,死了就解脱了,来来来……” 然后剑锋无差别的砍来,所有人被本能驱动,尖叫着四下逃窜。 姜朝露大着肚子,躲闪不及,眼看着剑锋收不住,顺势就当头而来。 “啊!”姜朝露腿发软,跌坐在地。 剑,却迟迟没有落下。 砰,另一声清响,两剑相撞,金铁抨击的声音。 是危急时刻,返回殿来的魏凉。 他挡在姜朝露身前,手中一柄侍卫用的剑,架住了姬照的剑锋。 “王,上。”魏凉咬牙切齿,浑身在微微颤抖。 “魏凉?”姬照头一歪。 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是触动了某个东西,姬照的脸突然就更扭曲了。 魏凉觉得一股凉气,蹭蹭蹭从脚板往上窜。 他当机立断,翻身扑倒,将姜朝露护在身下,而自己的背部对向了姬照。 顿时,雨点般狂躁的剑锋,落在他背部。 …… 姬照显然并不想魏凉死。 或者说,他像在戏弄一只虫子,拿捏着力度,让剑锋刺进魏凉皮肉,痛不欲生,却不至伤他性命。 姜朝露的视线里,只能看见魏凉撑在她上方,竭力对她笑:“阿葳不怕。” 血从他唇角渗出,滴答滴答,落在姜朝露脸颊。 他还是努力的笑,哄孩子入睡般,语调愈发温和:“阿葳乖,不怕啊。” ……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兄弟 整件事,以姜朝露惊了胎结束。 姬照清醒过来,对姜朝露百般安抚,百般赔罪,甚至以有失劝谏为由,斩了当天在场的宫人,闹得宫里乌鸦嘶鸣,血腥气数日不散。 好在医官一番救治,姜朝露的胎并无大碍,姬照才停了手,否则宫里又要多几条冤魂了。 “姜儿,是寡人不好,寡人当时脑子不清楚,不知道怎么了。”姬照愧疚的抱住她,像个乖巧的孩子。 姜朝露却目光冷漠的,越过姬照,追寻着人群里的魏凉。 姬照在魏凉背部砍的伤,虽不至害他性命,但到底留下了损伤。 曾经顶天立地的小将军,背部微微伛偻,不过二十几岁,竟如老头般弓下来了。 姜朝露自嘲的笑笑。 身有落花的少年,她的少年,到底是被她拖进了这污浊的世间。 她到底是要下地狱的。 秋深,呼啸的北风里逐渐夹杂了冰晶。 吴国,湖面来的水雾像融化的雪,刮得人的脸和心都要裂开了。 尤其到了晚上,霜气能从青石板上渗进人的骨子里去,冻得脚不能沾地。 吴宫,金陵。 吴王钱矶点亮了一盏竹纸灯笼,夜色里橘光如豆。 他屏退宫人,就一个人提着灯,走在沉睡的三宫六院,隐约听得丝竹管弦,这个时候了还没停歇。 他驻足在一座大殿,推门进去,橘光映照出黑乎乎的地面,是那种隔了很久都干成了黑色的血。 “兄长,今天是您的祭日,我来看您了。”钱矶席地而坐,抚摸着地面,目光温柔。 他便是在这里杀了钱砚,他的兄长,吴国上一任的王。 《诸侯史·吴书·吴厉恭王》载:“一百四十二年,勖侯矶弑兄,苏霍拥立,称王。” …… 钱矶很小的时候就觉得,如果世间有神明,一定是兄长。 脑子好得让人惊叹,功课门门第一,父王宠溺他天下赞誉他,都忘了他还有个亲弟弟,叫钱矶。 是了,他钱矶,是钱砚影子里的存在。 “一个母亲肚子里出来的,怎么差别那么大呢?”父王嫌弃的把他推开,嫌他挡路。 “公子砚和公子矶同胞?”臣子和百姓经常的疑惑。 “真的是一个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呢。”每当这个时候,钱砚都会拉着他,在臣民面前强调。 甚至在各种宫宴朝政,各种万众瞩目的场合,钱砚也会像展览品一般的拉着他,故意重复这句话。 “果然是龙生九子,有良有莠啊!”臣子和百姓的目光在两人中间打转,最后停留在钱砚身上,天下归心。 那时钱砚脸上的笑,臣民的赞誉,都是温暖和明耀的。 唯独于他,是一次次的公开凌迟,痛到喘不过气来。 然后,他长大了,成了勖侯,神明般的兄长,毫无意外的成了新王。 再然后,他杀了兄长,他又成了新王。 …… “兄长,弟弟我真的,很想您呢。”钱矶温柔的呢喃,就像是普通的弟弟在思念哥哥。 然而唯有局中人才知,这种温柔是何等诡异。 故意没有洗去的钱砚的血,还是他当年亲手砍的,一共二十四刀,将钱砚砍成了筛子。 钱矶斟了两盅酒,一盅倾在地上,一盅仰头饮尽,冰冷的酒划过喉肠,冻得骨头都咻的一噤。 好像以前有个人会给他温酒,叫什么来着?姬华,好像是他的妻,不过都无所谓了。 政治联姻而已,听说死在了燕国白马寺,他听闻消息时,心里毫无波澜。 “都走了,就剩下了我一个,嘻嘻。”钱矶捂住脸,低低笑起来,扭曲的灵魂在夜色里张狂。 这乱世,魑魅魍魉,人皆疯魔。 突然,噗的一声闷响,钱矶的笑滞住。 他恍惚低头,看到腹部一柄匕首,而手握匕首的,是橘光影里再熟悉不过的脸。 “报应啊……”他最后的力气只来得及说出三个字,身子就咚的栽倒在地。 鲜血蔓延开,和干涸的黑血混在一起。 如同在母亲肚子里时,他们血脉交融。 而橘光影里的凶手扔掉匕首,踩过尸体,向夜色里的三宫六院走去,有暗卫和官吏从旁走出,向他恭敬的跪拜。 “参见昌阖君……不,参见新王!” 这位昌阖君,或者说吴国的新王,并未放慢脚步,他径直来到御花苑,看到月光下凉亭里,轻轻抚琴的男子。 “兄长。”他驻足,行礼,恭恭敬敬。 琴声戛然而止。 凉亭里的男子回过头来,月光下微微蹙眉的面容,笼了一层缥缈的苍白。 正是清平君,钱蹊。 “你杀了他。”钱蹊开口,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我为父王报仇了,兄长不开心么?”昌阖君咧嘴笑了,他走上前去,拉住钱蹊的衣袖,像孩子般撒娇,“他们说我是新王,可只要兄长愿意,兄长留下,兄长做王好不好?” 一口一个兄长,男子眸底干净,和前时一刀毙命的凶手,完全是两个样子。 钱蹊不动声色的抽出衣袖,面如霜雪:“子行,我说过,我不会做王,吴国,我也不会留下。” 子行,或者叫钱践,这位吴国的昌阖君,钱蹊的弟弟,突然之间就成了一个恶鬼。 他瞳孔扩大,尖叫起来:“为什么!王位本来就该是兄长的!您为什么处处置身事外,只管周游山水?您是怕了秦国,要做懦夫,还是数典忘祖,要做叛徒么!!!” 尖叫破开夜色,格外刺耳。 钱蹊却淡淡的,重新拨开了琴声:“子行,你听听这首曲子,是我新学的,权贵赞其音色高亢,什么哭喊悲泣都能盖过去。” 顿了顿,钱蹊目光嘲讽,从牙缝里迸出几字:“知道曲子怎么来的么……秦国攻吴,权贵们就整天弹奏这首曲子,掩盖百姓的哭泣,掩盖战火的喧嚣……丝竹管弦泡烂了骨啊,吴国重文轻武数十年,早就病入膏肓了……” 琴声悠扬,竟和男子的尖叫形成呼应,反而成了一曲佳音,意外的和谐。 世间有人哭生死,世间有人歌舞平,权贵门前洗胭脂的倒水,比半城的将士血还嫣红。 砰,钱蹊指尖颤抖,琴弦断,两行清泪从他脸颊滚落。 “子行,是,我是懦夫,这个国,我救不了……”钱蹊推开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转身要走。 “兄长,所以您要抛弃这个国,抛弃我么?”钱践呢喃,面容隐在黑暗里。 钱蹊无力的笑笑,如同醉酒般,跌跌撞撞的走远了,隐约能听见他悲怆的吟唱,在夜半还未停歇的丝竹管弦里,格外不搭调。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注1)? …… 注释 1彼黍离离:全诗出自《诗经·王风·黍离》 第一百六十二章 答案 花苑里就剩下钱践一人。 他看着钱蹊的背影消失在红墙尽头,面容迅速的,彻底扭曲。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蹊,字子言,践,字子行。 血脉相连的兄弟,注定了生死纠缠,无解无休。 秋深,江南银杏黄遍,一城泡在了碎金里。 吴国,剧变。 昌阖君钱践篡位,是为新王。新王登基第一天,就颁布御令,诛杀同胞兄弟,清平君钱蹊。 《诸侯史·吴书·胥平王》载:“公子践诛伪王矶,称王。矶褫王号,保侯爵,谥厉恭。新王罪公子蹊,杀无赦。” 风雨萧萧,大雁叫得凄厉,吴国短时间内经历了两次王位变动,朝政混乱,又兼秦国虎视眈眈,才输了一场仗,割去百里地。 由此拉开了吴国此后十余年的动荡,后世史书称为:秋宫乱政。 时间回到今日,金陵王宫的血还没洗干净,新王就坐上了金銮座。 这晚,已是子时了。 吴燕交界的旷野上,夹杂着冰晶的晚风如刀子,刮得人脸往下掉肉似的。 月亮隐在云后,隐隐听得压抑的哭泣,是混乱的国家里饿殍遍野,无定河边白骨堆,还有丝竹管弦,这个点了反而愈发热闹。 一队兵将埋伏在树林里,程鱼一身戎装,站在最先,焦急的瞪着吴国那边的夜色。 终于,她听到马蹄声,还有紧跟其后的刀剑出鞘声。 “先生,这边!”程鱼冲出去,昏昧的月光下见得一匹孤马,跑在最前面,后面蝗虫般的几十匹马紧追不舍,出鞘的刀剑毫不掩饰杀意。 那匹孤马跑到程鱼跟前,马上翻下一个人来,跌在程鱼怀里。 “先生!您受伤了!血,都是血!”程鱼慌忙去抱钱蹊,浑身立马被温热的液体浸透了。 “不担心……”钱蹊只有力气说出三个字,紧绷了一路的弦,在看见程鱼后就松了,巨大的疲惫涌上头来。 “先生您撑住,您不要睡!小十三在了,没谁可以伤到您!您跟小十三说话,您醒醒!”程鱼想哭,又不敢哭,竭力的逗钱蹊说话。 这时,那蝗虫般的几十匹马也追到了,为首的将士手一挥,匕首破空而来,他厉声喝道:“何人在此?胆敢包庇吴国罪人!” 砰,金铁相撞声。 一把大刀从旁挥来,打下那柄匕首。 持刀的将士从树林里冲出来,向程鱼道:“少家主,您没事?清平君救到了,是战是逃,您拿个主意!” 程鱼将钱蹊抱得更紧,昔日永远挡在她身前的先生,此刻恍若脆弱的娃娃,力气大点就会被折断了。 温热的液体滴答滴答,血腥气蔓延开,程鱼同时就感到了自己喉咙一阵甜腥味。 她看了眼包围过来的吴国追兵,吐出一口血,睚眦欲裂:“血,债,血,偿。” 树林里的将士没有任何迟疑,杀将了出去。 …… 夜色喧嚣,晚风里是腥味和哭喊。 一匹孤马划破夜色,疯狂的向深山驰骋而去。 马上一男一女,马后几名将士护卫,气氛凝重又焦灼。 “少家主,吴国的人没有追上来,我们的人拦住了!”一名将士往后望了眼,略微露出喜色。 程鱼沉吟:“吴国的程氏分家怎么说?” “分家已经行动了。钦天监预言星象大凶,兄弟相残引动天罚,新王不敢赶尽杀绝!”将士回报。 程鱼呸了一声:“狗屁吴国,亡了才好!” “……哎,百姓无辜。”虚弱的叹气从怀中响起。 程鱼低头一瞧,没想好是该哭还是该笑,泪就簌簌往下滚:“先生您醒了?您先别说话,要赶紧给您疗伤!接应的师秋都说好了,在他的草庐汇合!” 钱蹊费力的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他的小十三一张苦瓜脸,眸底的恨都带了血红。 “……吴国的预言不要做得过分了,小十三听话,好不好?先生奖励明天睡懒觉。”钱蹊温声细语,像在安抚一个耍脾气的孩子。 “过分?您和新王是同胞兄弟,他都要杀您,他们先过分的,就该死!”程鱼打断,咬得齿关节发狠。 她浑身还在发抖,后怕得。 曾经她心里无所不能神明般的先生,被逼得只剩一口气,她就气血倒涌,脑海里嗡嗡的响。 “预言改成亡国算了……杀人先诛心,我程家,能诛一国之心……嘻嘻……”程鱼阴鸷的笑了,眉间戾气发黑起来。 钱蹊竭力伸出手,摸了摸程鱼脑袋,语调愈发温和:“是我的错,是我先抛弃了这个国,抛弃了子行。子行杀我,应该的……小十三依先生这一次,好不好?先生再加个奖励,七天假?” 程鱼浑身一抖,恢复了几分理智,委屈的瘪瘪嘴:“哼,看在先生的面子上……先生您先别说话了,我们赶快与师秋汇合,为您疗伤。” 钱蹊沉默。夜色如墨,程鱼看不到的角度里,他背心窝一支箭,已经快贯穿了。 夜色里马蹄声急促,声声催命。 “小十三,先生我能不能要你一个答案?”钱蹊忽然一句。 程鱼不解。 钱蹊深吸一口气,明明生死关头,要出口的话却仿佛让他更紧张。 “小十三,如果……我是说如果……”钱蹊咬了咬唇,破碎的心脏跳的厉害,异样的清晰,有力,“如果小十三不介意我年纪大……小十三能不能考虑……嫁给我?” 程鱼一愣,虽然自己的心脏也是猛地一跳,但她更多的是焦急:“先生,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为您疗伤要紧!” 钱蹊点点头,又摇摇头,愈发紧张了,好像活了半辈子都没这么患得患失过,他不得不放慢语调,斟酌着每一个字,再次确认。 “不,先生我就想现在要你的答案……我长你整整十一岁,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考虑……嫁给我……” 男子的语调近乎哀求了,卑微的一声声,只是请她考虑一下。 程鱼眉头蹙紧,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她满心都是钱蹊的伤,遂囫囵了句:“好好好,小十三答应先生,小十三嫁给先生……先生您别说话了,师秋请了最好的医官,您不会有事的!” 钱蹊耳朵里只听得“小十三嫁给先生”这半句。 他重重的松了一口气,不过片刻,浑身就冒了一层热汗,心脏悬起来又落下去,砸得胸腔发颤。 “一言为定。”钱蹊笑了,逐渐变成血红的视线里,他深深的凝望程鱼,目光眷念又悲伤。 然后世界,就陷入无知无觉的黑暗。 …… 秋风里冰晶肆虐,转眼就是第一场雪。 燕国,白马寺,半爿琼楼半爿松青。 华丽的暖炉马车停在寺庙门口,宫女小心翼翼的扶下来一位丽人,等候多时的主持普圣,双手合十。 第一百六十三章 生产 “姜姬,别来无恙?”普圣目光迅速的在姜朝露肚子上一瞥,加了句,“按惯例,妃眷为王嗣祈福,是本寺去宫里做法的,姜姬肚子已经大了,倒不必亲自前来。” 姜朝露撑着腰,行了故人礼:“主持别来无恙?我并不是为王嗣祈福,是为我自己的孩子祈福……主持带路罢。” 普圣道了声阿弥陀佛,便带领一众宫人进寺,来到某处大殿。 唱经念佛,诸般万法做下来,姜朝露神情虔诚,看得宫人啧啧称奇,要知道几个月前,姜朝露可是满嘴闹着不要这个孩子的。 连普圣也忍不住多嘴道:“阿弥陀佛,我佛显圣,姜姬感念众生慈悲,决定生下王嗣,善哉善哉。” 姜朝露看了他一眼,哭笑不得:“佛没有显圣,是我的孩子显圣,他就是我的佛。” 普圣面窘,想要争辩,又被姜朝露接过话:“是我的孩子在踢我的肚子,那一刻我就觉得,他是我的孩子,所以我要生下来。” 顿了顿,姜朝露加重语调,一字一顿:“是我的孩子。” 普圣未来得及回话,便听得一声清叱,从大殿旁侧传来,旋即另一位丽人俏生生的走出来。 “姜姬这话说得,你怀的是王上的孩子,是燕国的王室后裔,怎么能说是你的孩子呢?”丽人站定,眼神往姜朝露肚子上一瞥,阴阳怪气道。 乌泱泱的宫人跟了进来,大殿顿时有些拥挤。 姜朝露打了个哈欠:“哟,芈姬,今儿什么好日子,佛门净地也能碰上?” “放肆!区区御妻,见着我们琼瑶夫人就是这般行礼的?好生狂妄!”芈蓁蓁的宫女当先狐假虎威,呵斥姜朝露。 “肚子大,弯不下去咯。”姜朝露手一摊,理直气壮。 最后一个字刻意上扬语调,气得芈蓁蓁的宫人脸色发青,见芈蓁蓁没反应,立时就要冲上来踢姜朝露膝盖。 眼看着女人的战争就要爆发在佛门净地。 普圣打了圆场:“两位贵女息怒。姜姬,琼瑶夫人是来为小太子祈福,琼瑶夫人,姜姬也是为了即将出世的王嗣祈福的。” “巧咯。”姜朝露给了普圣面子,缓和语调,“小太子?是了,妾出宫前是听说小太子发烧热,三天两头的不消停,妾也是要做母亲的人,着实于心不忍啊。” 芈蓁蓁冷笑:“猫哭耗子假慈悲,现在这个年龄的孩子最是脆弱,一场烧热就能要命的,等姜姬自己的孩子出世,你就知道厉害了。” 顿了顿,芈蓁蓁眸底一划而过的寒光:“姜姬这肚子看着尖啊,好像是男胎?” 姜朝露挑眉:“所以?” 芈蓁蓁语调愈阴,眼睛跟狼似的,恨不得立马剖开姜朝露的肚子:“呵,如果姜姬生的是小公子,可真的要多祈福了。彼时希望姜姬的孩子长命百岁,别折了才好。” 言罢,芈蓁蓁就扬长而去,姜朝露收回视线,亲自为小太子上了一柱祈福香。 “希望小太子的烧热快快好。”姜朝露双手合十。 “如果姜姬真生了男胎,琼瑶夫人那意思,肯定不会放过我们,姜姬还要为小太子祈福?”姜朝露的宫人愤愤不平。 姜朝露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和苣静的计划,稚子无辜,是她罪孽缠身。 雪越下越大,燕国的冬来了。 转眼就是年,宫里放了鞭炮,鲜红的窗花簇新的桃符。 转眼年又过了,诸侯历一百四十八年,二月,燕宫。 北三所的姜姬生了一个小公子,姬燕。 燕王欢喜劲还没过,就重新被愁云笼罩,因为生产后的姜姬陷入昏迷,情况危急。 这晚,风雪呜呜咽咽,如同鬼啸。 御辇停在北三所宫门前,姬照下辇,踩在雪里,咯吱咯吱响。 “王上,今晚雪下得大,请您珍重龙体,不如明天再来瞧姜姬?”宫人连忙撑开伞,声音都被北风吹散。 姬照伫立在雪里,看着门里依然亮着烛的北三所,屋里两抹人影被清晰的剪在纱窗上。 一抹是榻上女子,安宁的睡着,一抹是榻边男子,撑着额头守着。 屋外风雪恶,屋内橘光暖,很是温馨的一幕,仿佛世间就剩了他们两人。 “……不然,王上今天也是不进屋,就在外面瞧?”宫人揣测着姬照心思,加了句,“可今晚雪下得大,外面站久了冻,王上还是进屋罢。” 姬照深吸一口气,意外的紧张和踌躇,他搓了搓手,正了正冠,脚试探性的往里迈,却凝在半空片刻,又缩了回来。 “寡人……是多余的……”姬照自嘲的咧咧嘴,头无力的耷拉下来了。 是,有些事,他明明,心知肚明。 三个人的局,他至始至终,都是多余。 宫人面面相觑,多余?这个词被从君王口中说出,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连续十数日了,王上每天下朝后,第一件事就是来北三所。 可到了门口了又不进去,就站着瞧,呆立上小半个时辰,直到雪没过小腿了,才僵硬着唇一句:“回罢。” 宫人议论纷纷,说只听说过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哪有君王看望自己妃眷,还能活受罪,苦挨冻,就是不进屋的。 意义何在?不,根本就没有意义。 两刻,三刻……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哪怕着了狐裘貂氅,在二月的雪里站久了,姬照的脸发白,发青,最终发紫起来,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呼吸声都不敢大了,生怕打扰到屋里的两人。 小心翼翼,又迟迟疑疑,燕国的王,站成了一个雪人。 夜半北风呼呼的刮,鬼哭狼嚎。 雪在脚尖积聚,没过脚踝,没过小腿。 这时,风雪里传来骚动,北风隐约夹杂了哭声,是从琼瑶宫的方向而来。 一个宫女匆匆跑来,跪在姬照面前,声泪俱下的禀报:“王上!小太子又发烧热了,医官说这次棘手得很,怕是有性命之忧!芈姬请王上驾临琼瑶宫!” “王上,小太子事关国本,请驾临琼瑶宫!”宫人如蒙大赦,忙不迭的帮腔,劝姬照走。 姬照眉尖蹙起:“小太子三天两头的就烧热,医官都是无能之辈!告诉他们,如果小太子有三长两短,他们提头来见寡人!” “王上不去瞧瞧小太子和芈姬么?”宫人再劝。 姬照眸光微闪,正在沉吟,忽听得北三所里传来魏凉沙哑的嘶喊:“来人!姜姬醒了!!传医官,来人!!!” 寂静的雪夜,忽然就喧嚣起来。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冤案 宫人慌慌张张的从屋里跑出来,见到屋外的姬照,揉了揉眼,一唬,立马要喊:“王上驾……” “闭嘴!”姬照一脚踢过去,压低语调低喝:“不要让里面知道寡人来了!先去传医官要紧!快去!” 可当医官到了,同样请姬照进屋,姬照的脚也跟灌了铅似的,迈不动。 “给寡人全力救治!出来后如实禀报!先进屋,不要告诉姜姬寡人来了,都当没看见寡人!”姬照再三叮嘱,欲言又止。 医官只得遵命,不一会儿,屋内隐约听得女子的声音,还有朱鹊魏凉等人的喜极而泣。 屋内人头攒动,热闹起来。 屋外的风雪大起来,愈发寂静。 姬照孤零零的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屋里望,欢喜得踱来踱去,就是没勇气,加入到屋内的热闹中。 她醒来后想第一眼看见的人,一定不是他。 姬照往冻僵的手哈气,风雪没到小腿了,也舍不得移开注视屋内的目光,直到意识溃散,寒冷彻底夺走身体的控制权。 燕国的王,被抬回来的。 琼瑶宫,芈蓁蓁听闻消息,同样冻得发紫的脸,扯出一抹嘲讽。 “呵,真是可笑,王上每天每晚都站在她门口挨冻,就是不进屋,如今姜姬醒来了,还是不进屋。”芈蓁蓁往冻僵的手哈气,冷笑,“……可我的小太子命悬一线,他却连过来都不愿过来。” “夫人,请您进屋罢,雪越下越大了!”宫人躲在屋里的火炉后,担忧的劝芈蓁蓁。 二月的晚雪,冻贬人骨,中庭积了尺厚。 芈蓁蓁跪在雪地里,向着天上一轮月亮,虔诚的祈求:“求上苍保佑,小太子逢凶化吉,一定能好起来!” 纵使着了进贡的狐裘,芈蓁蓁还是须发皆白,浑身瑟瑟发抖,合十的手掌凝了一层冰晶。 宫人拿出来的手炉暖套,她通通不用,只说这样无法体现心诚,上苍便不会应她了。 世间女子有拜月之俗,见月,如见盟誓。 而琼瑶宫里气氛凝重,医官会诊,摇篮里的小太子浑身发烫,意识昏沉,俨然烧得不轻。 医官官服都被汗浸透了,不是热的,是愁得。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最容易出茬子,一个烧热就能要命,这次尤其凶险,可怜孩子的父亲,还满心牵系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孩子的母亲,在雪地里都快跪去了半条命。 忽然,医官欣喜的大喝:“退了!烧热退了!小太子醒了!” 宫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芈蓁蓁就已经蹭一下站起来,又扑在雪地里,她竭力撑着僵硬的身子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奔到摇篮边。 “我儿……”芈蓁蓁只说得出两字,热泪就融化了脸上的风雪。 “恭喜芈姬!恭喜太子!”宫人纷纷跪倒,琼瑶宫溢满欢声笑语。 再三确认小太子好了,芈蓁蓁的眸重新化为冰冷,她看着满手的冻伤,还有隐隐约约,北三所方向噼里啪啦的红云。 是庆贺喜事,放了鞭炮。 芈蓁蓁便觉得眉间一股戾气疯涌。 “族里调查姜姬和魏凉三书六礼一事,可有进展?”芈蓁蓁屏退宫人,不知向何处道。 一名暗卫悄无声息出现,恭敬禀道:“诸事顺宜。芈家找到参与此事的百姓,宫人,侍卫,拢共数十人,正在一个个调取口供。” “三书六礼,呵呵,无论王上愿不愿意承认,只要捅到天下人面前,不仅能要姜姬的命,还能质疑小公子的血统,一箭双雕,绝对不能失败!”芈蓁蓁仔细吩咐。 暗卫想了想,又道:“只是族里有顾虑,说万一三书六礼拿不到证据,姜姬又生了小公子,待小公子顺利长大,王上偏宠,彼时难保会威胁小太子地位。” “姜姬背后站的是程家,魏家。程家没了太后,不足为惧,魏家……”芈蓁蓁阴鸷的一笑,“芈家军权在握,斩草除根的道理,还要我一个女人来教?” 暗卫后颈窝一凉,愈发恭敬的领命。 芈蓁蓁复看向摇篮里的小太子,目光转瞬变得温柔,她唱起轻柔的摇篮曲,还是当年隆乐夫人唱给儿时的她听的。 那天,她进宫看望族姑隆乐夫人,她瑟缩的打望这个吃人的后宫,看不到前方的路。 那天,她遇见了景吾君,她说,君上,莫负我。 那天,她遇见了姜儿,她说,以后,我们会在一起玩儿了。 ——一生荒唐罢了。 诸侯历一百四十八年,开春。 鹅黄的迎春绽放,燕子归来,天碧如洗。 燕国,魏家,再次被拉近了棋局中央。 芈家素服跪殿,声泪俱下的进谏:有百姓在京城挖出了一件染血的翟衣,其上血书曰,贼人如虎狼,巨鹿负王恩,岂独外臣冤,天下共诛之。 翟衣,袆也。 而若干年前,卫国王室送来的质子,便名熊袆,字子服。 巨鹿,魏家也。 由此牵出若干年前的旧案,芈家弹劾禳侯魏沧,当年陷害卫质子。 魏沧叫冤,魏家三百封请求重审折都被扔到旮旯里,燕王和芈家一个劲儿的,把罪名往魏沧头上按。 大抵就是虽然卫质子是外臣,但魏沧因为卫质子和家伎的私人纷争,陷害卫质子,此为一,不义之罪,又兼自此引动卫国和燕国关系破裂,爆发战争,民生艰苦,此为二,不忠之罪。 但念在魏沧昔年军功,燕王赦其死罪,只是贬为庶民,昭告三军。 三军哗然。数百将士着戎装,磨刀戟,拥到宫门前为魏沧叫冤,据说那一天,燕王给宫门上的弓箭手,只说了一个字:杀。 半个时辰后,宫门血流成海,无一还归。 三月,春风犹带腥味。 魏家。曾经恢弘庄严的名门,如今破败冷寂,百姓路过,都忌讳的看都不敢看,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宫门前将士中的一员。 人,是惜命的。 宫门前的杀戮,让天下吓破了胆,再是同情魏沧相信魏沧的,都哑巴了。 魏家宗祠,空气凝重,魏氏族人齐聚,各个脸色憔悴,眼眶下两圈黑,短短数日内就像经历了生死劫。 魏沧一身素衣,扶起跪拜的女子:“苣姬,真的要留在燕国,自成一脉么?若是跟我们去吴国,说不定另有转机。” 苣静抹了抹眼角的泪,语调坚毅:“兄长,夫君在燕宫,我就在燕国,哪怕咫尺天涯,哪怕永无相见,我也会为他守住一个家。” 魏沧叹了口气,短短数日,鬓边的白发都如蓬了:“以前我在还好,以后我不在了,你一个女人,撑起魏家少脉,怕是有的苦受。” 第一百六十五章 过继 苣静微微昂起下颌:“我乃中山苣氏静,还请兄长,请各位族人相信我。” 魏沧看向祠堂里小山般的祖宗牌位,沉吟良久,他让钱姬抱来自己最小的儿子,轻轻按着他的脑袋,让他给苣静磕了三个响头。 “兄长?”苣静手足无措。 “这是我最小的儿子,钱姬嫡出,大名还没来得及取,只唤着乳名团儿。今后他就是你和子初的儿子,等他长大,他就是魏家少脉的家主,尊子初一声父亲,尊你一声母亲。”魏沧说完,就自己红了眼,抱团儿的手微微颤抖,最后交到苣静怀里。 苣静浑身一抖,魏氏族人倒没有反对,只有钱姬捂住嘴,泪簌簌往下滚,扑通一声向苣静跪拜。 “请弟妹善待团儿,他不哭闹,挺乖的,也不挑食……”钱姬哽咽,字不成句。 苣静扶起钱姬,还是茫然:“我和夫君的儿子?” “对,团儿就过继给子初。”魏沧目露不舍,忍着发酸的鼻尖道,“从今往后,巨鹿魏家一分为二,我为长脉,你便是少脉。” 魏沧拿出家主令,一分为二,一半递给苣静,加重语调:“魏家少脉,子初,还有团儿,都拜托了。” 顿了顿,魏沧环顾魏氏族人:“从今往后,愿意跟着我长脉的,跟我走,愿意跟着少脉的,留下,自愿选择。若是要舍弃魏姓,另谋出路的,我也尊重,各位亲人一场,都祈平安顺遂罢。” 魏氏族人略有骚乱,嗡嗡的议论,不一会儿,大部分站到了魏沧身后,小部分站到苣静身后,零星几个向祖宗牌位磕了响头,转身离开了魏家。 名门魏家,长少二分,历史便在这一刻,拐弯了。 苣静抱着团儿从祠堂里出来,魏沧的车驾就启程了。 乌泱泱的行伍扬起尘埃,行过王城大街小巷,百姓指指点点,都站得远远的,生怕扯上干系。 苣静目送,直到视野里最后一辆马车消失,她转身回了魏家。 “主母,今后我们少脉该怎么办啊?”留下的魏氏族人围拢来,满脸忧虑,还有一丝对苣静的怀疑。 女人当家,孤儿寡母,他们要不是和魏凉关系好,才不会押这边的股呢。 苣静深吸一口气,让三月的春光洒满脸,重新盈满她尘封已久的骄傲和辉煌。 名门之女,忠烈之后,她苣静,从来不差了谁。 “一,去寻信得过的牙人,把这幢大宅子卖了,换幢小的,不求富丽,干净方便就好。二,整理我少脉的所有地契,房契,店铺,营收不大的,转手卖了,只留得利多的。三,清点所有账目,拿到议事厅给我。四,家里做官的,一个个来书房见我,把你们做的好事,龌龊事,一个个开诚布公……” 魏氏族人愣住了。 他们印象里那个温声细语的苣姬,忽然就变了一个人,浑然天成的光华在她眸底爆炸。 苣静抱紧怀里的团儿,有些生疏又努力的哄他,笑道:“从今往后,你叫魏许,许诺之许,字子思,思念之思。” 魏氏族人忙碌开了,落败的家重新有了生气。 苣静抬头看金汤般的日光,想起那一年,国破家亡,她遇见了他,便如遇见了太阳。 余生,再无颠沛流离。 他还了她君子一诺,那她,就报他一生不悔。 四月下旬,魏沧一行到达吴燕边界,恰是黄昏时分。 老远就看见吴国那边,另一行人已经等候良久了,夕阳在他们身后渐沉。 魏沧下马来,走进前,看着当头的两名气度威严的官吏,略有警戒和迟疑:“诸位是……” 魏沧的夫人钱姬跟上前来,惊喜的拉拉魏沧:“夫君,这位是我们吴国的丞相,霍冲霍大人,那位是金陵苏氏家主,苏勇苏大人。” “魏将军。”霍冲和苏勇当先揖手,态度和蔼。 “原来是霍相和苏大人!沧有礼!不知沧如何当得起二位,前来国界迎接?”魏沧立马躬身回礼,但眸底的警戒还是未散。 霍冲主动表达善意,也不啰嗦,大大方方的从怀中取出了一方玉盒。 打开来,盒中两枚虎符,惊心动魄。 “霍相这是何意?”魏沧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后退,警戒愈发浓了。 “这是吴国的发兵虎符,代表着吴国的三军军权。”苏勇出声解释,竭力放缓语调,“本来一枚虎符在将,一枚虎符在君,但清平君走之前,拿到了两枚虎符,让我等交予可予之人,如今我等知将军来吴,特来予……” “呵!两枚虎符合一,可无诏而发兵!这种东西,交给我一个燕人?”魏沧打断,语气不善。 对魏沧的反应,霍冲和苏勇并无意外,耐心的解释:“将军息怒。将军在燕国的冤屈,我等都听说了,将军选择来吴国,我等扫榻相迎。江南重英雄,乌江多英灵,必不让将军廉颇老矣。” 魏沧算是听出意味了,这是招贤,是示好。 “你们给我官,给我爵,给我禄,都说得过去,但关键是……”魏沧微微眯了眼,“你们给了我军权。” 似乎猜到魏沧所想,霍冲真诚的摇摇头:“招贤?示好?不,我们吴国,是一场豪赌。” “赌?”魏沧一愣。 霍冲负手回望,看着身后三千里吴国疆土,长叹:“吴国重文轻武几十年,早就病入膏肓了,秦国的铁骑虎视眈眈,如果再不破釜沉舟的变革,十年之内,必亡国。这话是清平君说的,那天,他把两枚虎符合一,交给了我和苏大人,他说,交给能救吴国的人,无论他是谁。” “而这位救一国之人,不是仁君,不是义士,只能是铁血手腕的奸雄。”苏勇接话,一字一顿。 铁血手腕的奸雄。 七个字砸在场中诸人心底,都重重的一颤,魏沧僵在原地。 “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亡国,或者不亡国,我们被逼得没路了,只能,豪赌。”霍冲两鬓漂白,但眼神坚毅,攥紧了拳头。 “你们赌了我?”魏沧呢喃。 “不错。将军带兵的能力,策略,手腕,乃至人品,清平君早就多有关注,多有赞誉,他将宗室女钱姬嫁给你,也是初步示好,为今后的可能铺路。”苏勇看向魏沧的夫人钱姬,拱了拱手,“将军是吴国王室姻亲,本不算外人,今后,就更是一家人了。” “清平君如斯……”魏沧说不下去了,想起那个游山玩水的君子,拿不准是评价他老谋深算,还是深谋远虑。 钱姬想起什么,插话进来:“吴国最近的剧变,都说清平君抛弃了吴国,抛弃了新王,是懦夫,没想到他暗中布下了这一场豪赌。” 霍冲和苏勇对视一眼,笑了:“是啊,他也说自己在逃避,说自己救不了,可他直面了自己的黑暗,并将火种交给了可交给的人,他才是我等最佩服的懦夫啊。” 第一百六十六章 离宫 所有的目光投向了魏沧,一国未来,一场豪赌,都系于他一身。 魏沧沉默了。 霍冲抿了抿唇,忽然拔出长剑,扔在魏沧面前,质问:“将军赤胆忠心,却成为燕国罪人,岂非荒唐?将军壮志凌云,却打算归隐养老,岂非可惜?将军用兵如神,却青史笔下无名,岂非长恨?” 魏沧浑身一抖,抬眸,脸色几变。 霍冲深吸一口气,仿佛从肺腑里挤出力气,大喝:“魏沧!英雄该老去在何处?!如果你想老去在金銮座下,不如就此自裁,还不算污了你的刀!!!” 魏沧瞳孔猛缩。 英雄该老去在何处? 战场之上。 “呔!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我魏沧,接了!”魏沧郑重的接过虎符玉盒,啐出一腔丘壑,满胸豪情气。 霍冲和苏勇却同时出手,按在了玉盒上面,意味深长的盯紧魏沧:“如果将军接了,能否给我等,给吴国王室一个承诺?就算将军光风霁月,也难保将军的子孙后代,生出异心。三军军权非同小可,望将军体谅。” 魏沧大笑三声,扑通一声跪下,向身后的燕国疆土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转身面向吴国疆土,声震寰宇,一字一顿。 “盛衰荣辱轮流转,黑白忠奸难分明,未来的事情,我魏沧都死翘了,无法替子孙后代做决定。但有一条,为今日知遇之恩,我魏沧愿意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保吴国王室血脉不绝!” 话音刚落,魏沧捡起地上长剑,手一挥,锋一扬,割去了头顶发髻。 割发礼,源于周,用来表示某种决心,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发髻就相当于头的替代物,以命发的誓,天地共证之。 霍冲和苏勇沉吟良久,最终双双弯腰,向魏沧躬身:“吴国,拜托将军了。” 魏沧起身,同样弯腰,深深的向二人回礼:“我非君子,然一诺千金。” 一阵春风起,人间正沧桑,隐隐传来将士的高歌,汇入残阳如血。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注1)? …… 吴燕边界发生的这一幕,在若干年后,被载入了两本史书。 一本,是《诸侯史·吴书·胥平王》曰:“燕将魏沧归吴,掌三军军权,行军政改革,战秦贼,保一国。今日江南无乌江,然今日英雄如故。” 另一本,是《南魏史·太祖本纪》曰:“太祖原籍燕,知遇吴,官至兵马大将军,终生为吴而战,数十年铁马冰河,未知金陵景致,历七十年,薨于战场。” 时值春末,桃李落英。 燕宫,铜雀。 宫人为姬照脱下王袍,换上了一件青锦衫子,有春水般的色泽,前几年时兴的。 只是如今,已经过时了。 姬照小心翼翼的抚平衫子的皱褶,他取下王冕,束上普普通通的玉簪,燕国的王,就变成了干干净净的书生。 他面前有一座烛台,放了十六盏熄灭的烛台,那是他杀的医官,亲手砍一个,他就灭一盏。 …… “姜姬生产损耗过大,必须要寻宫外无纷无争之地,休养一年,方保平安。”医官无数次诊脉,都是这个结论。 当然忽略旁边朱鹊不动声色的紧张。 “你要姜儿离开寡人?”姬照手扬剑落,一颗脑袋就在脚边滚。 接连斩了十六个医官,用尽了一切办法,姜朝露还是没有起色。 生产仿佛夺去了她半条命,终日恹恹,形容枯槁,好像一不留神就能咽气了。 姬照不得不承认,医官说的是对的,要让姜朝露出宫休养,不然她撑不到秋天。 “生产是鬼门关,姜姬休养好了,一年后回来,照样能长伴君侧啊!”医官胆战心惊的劝谏。 “来人,拟诏:以诞育之功,复姜姬夫人位,赐号朝露,准其赴骊山行宫休养一年,又念王嗣尚小,不宜离母,准小公子与姜姬同行。”姬照看着榻上气息微弱的姜朝露,想去触碰她的手,无力的垂下来了。 北三所的姜姬,又成了朝露夫人,将携刚刚落地的小公子,赴骊山行宫休养一年。 诏书传遍六宫,天下震动。 有喜有悲,有算计有同情,棋局再次暗流涌动。 …… 这日,便是朝露夫人出宫的日子。 姬照换好了青衫,簪好了发鬓,意外发现镜中的自己,有了一根白发。 “寡人不过三十岁,竟早生华发。”姬照自嘲的笑笑,扯下白发,看了很久。 “王上为国为民,殚精竭虑,臣等唯有肝脑涂地,方能报效一二!”某位侍奉的官吏立马妙语连珠。 姬照瞧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是啊,寡人默许魏沧一事,铲除了军中不忠的贼子,你们芈家可不是该肝脑涂地的报效寡人?” 姓芈的官吏恭恭敬敬的回禀:“王上,三军本就该姓君,不该姓将。” 姬照扯了扯嘴角,突然驴头不对马嘴一句:“姜姬去了宫外,你们芈家好自为之。姬威,会是无可争议的太子。” 姓芈的官吏一愣,然后深深弯腰:“有王上这句话,我们芈家就放心了。” 姬照看向他解下来的王冕,象征着世间最高的荣耀和权势,他却只是语调凉薄,荒忽一句:“这个位子……是可怜虫呐……” 正这时,殿外来禀:“王上,朝露夫人的车驾启程了。” “寡人去送送。”姬照抬脚要走,又看了眼乌泱泱的宫人,加了句,“都不许跟来,寡人一个人去。” 姬照奔到宫门口,看到辆简单的马车,零星的宫女,魏凉,朱鹊,和朱鹊扶着的姜朝露,乳母抱着的姬燕。 “参见王上。”众人下拜。 “快起来。”姬照先冲过去扶起姜朝露,又逗了逗姬燕,“燕儿乖,跟着母亲走了,会不会想父亲?” “王上,燕儿才两个月。”只有看向姬燕时,姜朝露目光温柔。 姬照不好意思的笑笑,一手拉过姜朝露,一手抱过姬燕,语调温和:“姜儿啊,去了骊山好好休养,你要带走魏凉,要带走朱鹊,要带走燕儿,寡人都依了你,所以你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把身子顾好。一年,就一年,到时寡人亲自去接你回宫。” 姜朝露频频点头,满脸的不舍和听话,就差泪眼朦胧了。 她的伪装炉火纯青,狐狸确实成了精。 注释 1将军百战身名裂:全诗出自《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作者:辛弃疾。 第一百六十七章 哮症 姬照继续絮絮叨叨,昔日杀伐果断的王,也变得啰嗦起来:“还有啊,寡人复了你夫人的位分,衣食待遇都按最好的来,去了骊山没人敢看不起你。缺什么要什么,尽管差人来告诉寡人,你什么都不要操劳,都不要费心,只管自己休养好身子。” 姜朝露挤了挤眼皮,一滴泪滚落,恰到好处。 于是这一幕,闻者伤心,见者落泪,都说王和妃眷侣情深,好生教人羡慕。 姬照还在啰嗦,事无巨细,碎碎念叨:“对了,寡人本来让你多带宫女,多带医官,你去了那边更需要伺候,你也不愿。就带这么几个,寡人也依你了,但你记住啊,任何时候需要什么,千万千万要告寡人……” 姜朝露不耐烦了,看了眼朱鹊,后者立马上前打断:“王上,夫人身子不好,就别立在风里久了。” 姬照并无怒意,反而恍然,愧疚的一连声:“是是是,是寡人考虑不周,你赶快上车……不,寡人还有最后一句,就一句……” 顿了顿,他突然有些紧张,小心翼翼的打量姜朝露神色,轻道:“姜儿,你会好好回来的对?就一年,一年后,你答应过寡人的,和寡人长长久久。” 众人微有讶异,说这话时,燕国的王,语调近乎卑弱了。 姜朝露瞳孔缩了缩。 她沉默片刻,只是很短的片刻,便柔情缱绻的笑了:“……当然,姜儿和王上,长长久久。” 她刻意加重后面四字的语调,姬照明显的从胸腔,都松了一口气。 “好好好,那你快上车!寡人得闲出宫,也会去骊山瞧你!你好好照顾自己!”姬照餍足的笑了,亲自扶姜朝露上车,手都欢喜得在发抖。 咕噜噜,车轮转动,一行车马逐渐远去。 姬照远远的目送,开始只是静静的伫立,却当车马要消失在视线里的最后一刻,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影人儿,突然追赶起马车来。 燕国的王,突然就疯了。 凭借凡身肉胎,一双脚,不要命般的跑着,不停跌倒,不停爬起,灰头土脸的都顾不上。 他只是魔怔般的追赶,拼命晃动手里的皮影人儿,一声声凄厉的大喝:“姜儿,姜儿啊……” 血从他膝盖淌下,尘土模糊了他眼,甚至后面掉了一双鞋,他还是赤脚跑着,试图追赶马车。 “姜儿,姜儿啊……” 唯闻泣血的呼喊,声音都哑了,散在春风里,无人应。 “谁啊?疯了。” 路过的百姓指指点点,厌恶的绕道走。 天涯路远,一个疯子追赶马车,一步一步血,当这个疯子终于身体本能崩溃,跌在尘土里起不来时,一匹马驻足在他面前。 马上下来一个人,向他伸出手:“拿来。” 疯子抬头,血迹斑斑的手将皮影,珍重的递了过去。 那人没有多余的话,接过皮影,翻身上马,他没有回头看姬照如何,反正王城有的是暗卫,会把他们的王捡回去的。 马蹄驰骋,转眼追上马车。 那人手执皮影,进了一辆车里,递给宫装丽人:“阿葳,他想把这皮影给你。” 姜朝露接过,细细打量,是皮影男人,她想起某天晚上,姬照给她演的皮影戏,皮影男人,皮影女人,皮影小孩,是一家三口。 “魏凉,他还有其他话么?”姜朝露指尖摩挲皮影,低着头道。 魏凉摇摇头:“他喉咙哑了,身上也有伤,想说也说不了了罢。” 旁边的朱鹊凑过来,好笑:“王上如果想给您皮影,为什么一开始不给您?我们在宫门前说了好会儿话,他非得等我们走了才想起来?” 姜朝露想起醒来后宫人回禀,说她昏迷期间,王上每晚伫立风雪,就是不进屋,宫人问他,他说自己多余。 是啊,为什么一开始不给,是不敢给。 他明明心知肚明的,某些两个人的局,他是局外人。 后来见马车远去,或许冥冥中命运的预感,残忍的泄露先机,让他不顾一切的也要告诉她。 姬照,姜朝露,姬燕,是一家人。 一家人,就该长长久久。 “魏凉,你先出去,我有些累了。”姜朝露歉意的下了逐客令。 “好,路途劳累,你多休息,我骑马在车旁随行。”魏凉点点头,给姜朝露掖了掖绒毯,便转身下车。 车内就剩下姜朝露和朱鹊。 姜朝露压低语调,向朱鹊开门见山:“宫里的医官没有诊出来我的绝症?” 朱鹊附耳过去,低语:“夫人放心,奴做了些手脚,医官都以为你是产后虚弱症,不然也不会说在骊山休养一年,一年后就能好了。” 姜朝露松了口气,看了眼车旁,语调压得更低:“你说实话,我还有多久?” 朱鹊瞬间眼眶发红,颤抖着语调,一字一顿:“当年奴就说过,不生产,五六年光景,若是生产……” “呵,我明白了。”姜朝露打断,内心毫无波澜。 她撩起帘子,看向越来越远的王城,还有越来越小的王宫,目光复杂。 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 这座囚禁了她一生的城,这座埋葬了她一生的宫,连同那些或模糊或清晰的面容,某些正淡忘或铭记的往事,都随着这一去,飘散在春风里。 恩怨如故,沧海桑田,距离她在绿水巷遇见景吾君,在枇杷树下遇见小将军,刚好十年。 诸侯历一百三十八年,到一百四十八年。 都说人生大梦一场,她这十年间,无数欢愉苦痛,说不出滋味来。 开始的故事该结束了,不该开始的故事,也该老去了,人间还是那个人间,人却都不是了当年的人。 悲辛无尽,俱往矣。 …… 然而命运再次和姜朝露开了个玩笑。 入夏,花草茂盛。 姜朝露一行抵达骊山行宫,荫凉的林子如绿穹般倾下来。 “好凉爽,触目都是花草,见着心情也好。”魏凉伸了个懒腰,转身扶姜朝露下车,却发现后者的脸色剧变。 “朱鹊,你来看燕儿!来人,来人啊!!救救我的燕儿!!!”姜朝露顾不得魏凉,惊慌的叫起来。 宫人立马凑过去,大惊失色,原来小公子姬燕突然呼吸急促,在襁褓里挣扎不停。 朱鹊立马诊脉,不消一会儿,她面色凝重,斟酌着字眼回禀姜朝露:“夫人,突然进入林子,温度变化大,又兼林子里花草茂盛,诱发了……” “什么?你说啊!我的燕儿怎么了!”姜朝露手足无措,泪不听使唤的往下掉。 朱鹊也有不忍和震惊,她再次诊脉,再次确认以后,沉声道:“不会错了,是哮症(注1)。开头的月份,小公子在宫里金尊玉贵的养着,暂且无碍,到了林子里就撞上诱因了。应该是小公子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夫人本就身弱不足,又兼强行有孕,才……” 注释 1哮症:本文设定是类似先天性哮喘。但都是胡诌的医学知识,千万别当真,权为小说需要,别当真! 第一百六十八章 隐瞒 姜朝露脑袋里轰一声,惨白了脸:“哮症?不是生下来的时候健健康康的么?怎么会?” “那时候还小,不一定所有病的症状都能明显……”朱鹊担忧的瞧着姜朝露,“夫人您放心,有奴在,不会让小公子有事的。” 姜朝露失魂落魄的抱紧姬燕,垂泪不语。 宫人七嘴八舌出主意:“既然林子里容易诱发哮症,不如把小公子送回宫?” “荒唐,让这么小的孩子离了母亲,送他回一个芈家为大的后宫么?”魏凉当先冷眼反驳,肃声,“尤其还是娘胎里带的病,到时候后宫见不得光的手段,所谓的意外神不知鬼不觉,朝露夫人赶回去的时间都没有。” 魏凉搂住姜朝露,竭力安抚道:“阿葳,没事,有朱鹊在,总有法子的。你不相信我,还能不相信朱鹊的医术?” 姜朝露浑身一抖,缓过神来。 她扑通一声就给朱鹊跪下,要磕响头:“对,魏凉说的对,朱鹊,求你了,只有你能救我的燕儿……” 朱鹊和宫人手忙脚乱的扶姜朝露起来,互相抱着哭成了一团。 姜朝露看向怀里的姬燕,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与老天爷和解拼命生下的孩子,竟然因为她作的孽,染上了这娘胎来的毛病。 她果然逃离了王城,逃离了宫,也逃不过因果报应。 冤冤,无尽头。 姜朝露搬去了骊山行宫最偏僻的一座殿,并吩咐宫人把方圆半里的花草都砍了,姬燕的哮症方勉强控制住。 并且所有关于病症的消息都被姜朝露封锁,尤其不能传回燕宫去。 “朱鹊,你说,我还能陪燕儿多久?”姜朝露抱着姬燕,默默的流泪,只当了几个月的母亲,她就懂了何谓摧心剖肝。 陪不了他长大,甚至,等不到他唤一声母亲。 在他刚刚开始的岁月里,又能存留住多少关于母亲的回忆。 朱鹊欲言又止,擦了擦眼眶,朝屋外的魏凉努努嘴:“夫人自己的绝症,如今还瞒着小将军?多一个人分担总是好的,不然待夫人真的仙去,小将军何去何从?” 姜朝露看向怀里的姬燕,哽咽道:“我想把燕儿托给他。宫里的人包括王上,我都信不过。听说魏家一分为二,少脉留在了燕国,由苣姬主事,到时我一道宫令把魏凉放出宫,我再想法子把燕儿也送出去。” 朱鹊想了想,脸色微变:“夫人不告诉小将军自己的绝症,是怕他怨小公子,彼时就不愿收养小公子了?毕竟小公子算是夺去了您一半性命。” 姜朝露点点头,又摇摇头:“对也不对。开始的时候瞒他,是怕他知道我的计划后阻拦我,后来的时候瞒他,是怕他对燕儿心生膈应。” 顿了顿,姜朝露安慰朱鹊:“放心,你按我的吩咐去做,魏凉不会察觉出什么的,他也以为我是产后虚弱症呢。彼时我若走了,理由我也会想好的,你尽管听我的就是。” 朱鹊领命退去。 是日晚,林子里的夜十分凉爽,穿庭风过,枝影横斜。 姜朝露在院子里放了一张金丝竹椅,躺在上边乘凉,手中一把蒲扇晃悠,任由困意和懒意在全身发酵。 风送玉兰香,宫殿琉璃檐有银铃动,半空中有斑驳萤火虫,微微的嘈杂是纺织娘,在不知哪个篱笆下絮语。 忽的,脚步声从身后来,一张薄毯被盖在姜朝露身上,略带嗔怪的温声响起:“就算是夏,入夜也凉,不可贪得。” 姜朝露不回头就知道是何人,嘴角上翘:“就你来搅我的好兴致!难得清闲,乳母把燕儿也哄睡了,你还不肯放我逍遥去?” “若是逍遥,夏晚乘凉,能少得了这个?”随着愈发温和的声音,又一瓣西瓜被递了来。 “懂行!”姜朝露扭头看去,魏凉也搬了金丝竹椅来,在她身旁躺下。 两个人就并肩晃着躺椅,懒在夏晚的院子里,看着萤火虫,看着中天的月亮,西瓜很冰,蒲扇摇的风很软。 似曾相识,沧海桑田。 “以前在芷台,我们也这样,乘凉,发懒,吃西瓜,偷得浮生半日闲,身旁都是最想见的人。”魏凉突然开口,幽幽道,“……阿葳,你要将我一个人留在这些回忆里,捱过余生孤寂漫长的时光么?” 姜朝露心里咯噔一下,她自有自的心虚,一时被唬得不敢回话。 魏凉摇着蒲扇,似乎无奈的叹了口气:“阿葳,你是狠心的,狠心的选择了一种最惩罚我的方式。” 他的语调不重,愈发温和,但愈是如此,便愈是肝肠寸断。 姜朝露心头大恸,差点就没收住涌到嘴边的话,她塞了口西瓜,含混不清道:“什,什么啊……我只是产后虚弱症,朱鹊都说了,休养一年……女人生孩子都这样,不是甚大不了的!” “理由还是没找到?”魏凉突然俯身过来,笑了笑,“也是,一个人突然离开的理由,是很难找,得和朱鹊多想想。” 姜朝露瞳孔猛缩,怔怔忘言。 魏凉撑在她上方,咫尺间,月光下,能看见他一如从前的眉眼,就算染上了风霜,眸底的光也黯淡了,却落入她眸底,还是魂牵梦绕的好看。 “魏凉。”姜朝露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眉,他的眼。 就是呼唤这个名字,姜朝露多的话就说不出了,怕说多了露馅,也怕心软控制不住。 魏凉深深的凝视她,语调变得沙哑:“……阿葳,如果你想骗我,我可以装傻。只要你告诉我一句,你知道我都会依你的。” “魏凉……”姜朝露红了眼,要装傻到什么地步,才会对另一个人说,只要你愿意,我愿意被骗。 啪嗒,一声微响。 姜朝露的脸湿润了,不是她的泪,是上方男子的泪。 她的小将军,在她面前哭了。 姜朝露向上伸出手,温柔的搂住他,轻轻拍他的背,就像哄一个孩子。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注1)。 魏凉不再问姜朝露的病了。 朱鹊忧心忡忡的以为露馅了,给姜朝露增补气血的药开了加倍。 “以前喝是为了瞒王上,现在不用了,魏凉就更不用了。”姜朝露推走药碗,撒了个娇,“再说了,这药那么苦,我胃子都喝黑了,以后不喝了!” “不用瞒小将军了?”朱鹊紧张的看了眼门外。 注释 1我是人间惆怅客:纳兰性德《浣溪沙》 第一百六十九章 托付 姜朝露摇摇头,自嘲又餍足的笑了:“到底瞒不了他啊,他不懂病,但太懂我。” 然后她坦然加了句:“话说朱鹊,你这个医女也该闲了,什么药都不管用了是不是?” 朱鹊扑通声跪下,连连磕头:“是奴医术不精!是奴无用!奴再想其他法子,一定,一定为夫人再延寿几年!” “好了,一开始就说了是绝症,你有听说过病入膏肓的,还能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姜朝露扶她起来。 朱鹊打量姜朝露神情,带了疑惑:“夫人真的不怕死?世间人哪有不怕的?何况舍不得小将军呢?” 姜朝露沉默片刻,扯了扯嘴角:“……好累啊,想歇歇。” “那夫人就歇歇,奴告退。”朱鹊应了声,下意识的要走,可待退到门口,她突然意识到,这就是答案了。 人生沧海一粟,十年悲喜无常,一岁一断肠。 在朱鹊的亲手照料下,姬燕的哮症得到控制。 姜朝露想学习做母亲,从哄入睡到换尿布,都想亲力亲为,可她的身体情况实在不允许了。 朱鹊停了增补气血的药后,她的伪装迅速崩溃,惨白的小脸凹陷下去,清瘦的身子站在院子里,风大点都能吹散架了。 尤其是她浑身散发出某种衰败的气息,不是香臭能形容的,而是闻到的人都能在脑海里蹦出四个字:时日无多。 姜朝露的目光越来越虚浮,整日的倚在金丝竹椅上,似寐未寐的晒太阳,蒲扇从她指尖掉落,砰,吓得朱鹊魂飞魄散。 “夫人!”朱鹊奔过去,颤抖的指尖伸到她鼻尖下,确认有气,才放下心来。 姜朝露命人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做了秋千,她也喜欢时常的坐着,看着宫人忙碌,目光却没有对焦,恍若看向了虚空。 明明她在那儿,却让人感觉不到她在那儿。 “朝露夫人的产后虚弱症,怕是好不了了。”宫人觉察出姜朝露异样,窸窸窣窣的议论。 “你们都是挑选过的宫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魏家拿到了你们全部的卖身契,想以后有好去处的,把口风守严了。”魏凉站出来,威胁的加重语调,“当然,如果不想要好去处的,尽管嚼舌根。” 宫人不敢议论了。 有流言说朝露夫人是狐狸精,既是精,做人的,还是先保小命要紧。 姜朝露没法换尿布哄入睡,魏凉却学习起来了。 “小将军,您哼摇篮曲的嗓门再小一点。奴觉得,您这哄入睡,小公子越哄越精神。”乳母教得满头大汗。 “他就是这样的人,以前给我唱《蒹葭》,好好的思情郎的曲,被他唱成军歌嘹亮了!”姜朝露倚在金丝躺椅上瞧热闹,想起旧事,眉梢眼角都是笑。 魏凉让乳母退下,他抱着姬燕坐到姜朝露身边,略带得意的示意:“你瞧,我今天亲手换的尿布。” “你厉害,我这个当母亲的,你倒当了一半了。”姜朝露半正经半开玩笑,话锋一转,“魏凉,为什么要学这些呢?明明有乳母。” 魏凉眸光微深,俯身凝视姜朝露:“我不得都学起来?这是你的打算。” 姜朝露心虚的别过头去,她是打算将姬燕托给魏凉,但还没想好怎么说,魏凉就开始学了。 这时,姬燕哭起来,魏凉很熟练的哄了几声,检查尿布,检查出汗,一整套动作自然娴熟,比姜朝露还合格几分。 姜朝露突然就鼻尖发酸,涩声回道:“是,我是想把燕儿托给你,只有你我放心。可我又怕你对燕儿心生膈应,毕竟他是我拼了命生的孩子。” 姬燕仿佛对魏凉也很满意,抓住魏凉的指尖,不哭了。 “燕儿是认我当父亲了?”魏凉扮了个鬼脸,逗得姬燕咯咯笑起来。 父亲。 耳里听得这两字,姜朝露便觉一记重锤锤在心尖,痛得身子都弓起来。 她回头看两人,似乎很和谐,好像他们真的就是父子,连橘黄的烛光也刚刚好,温馨的剪出重叠影。 可明明是她,将少年拉入尘埃里,也明明是她,将孩子抛弃在一个人的未来里。 姜朝露氤氲起梦般的悲凉,她伸出手去,一手拉住了姬燕的小手,一手拉住魏凉的手。 三只手在一起,是梦里梦了千万遍的,想嫁给你,想为你生儿育女,想和你有一个家,却到头来都是虚妄,自欺欺人罢了。 “阿葳,幸好,这孩子长得像你。”魏凉反手握住她的手,意味深长的一句。 然后他笑了,笑得眼眶都红了,加了句:“真好,这孩子长得像你。” 姜朝露的泪簌簌滚下来了。 前一句,是身为一个男人说,幸好,这孩子长得像你。 后一句,是身为她的魏凉说,真好,这孩子长得像你。 当然两人如斯这般,某个应该磨匕首的暗卫,装瞎已经装得很熟练了。 “你真站在我一边了?”姜朝露也会问他。 阴影里传来淡漠的一声:“不是仁慈。” “我知道,我无意深究你的理由。既然你站在我一边了,算半个友人,你还不肯告我你的名字?”姜朝露打断,带了戏谑,“我都要死了,你想让我带着疑问走?真狠!” 阴影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姜朝露不算意外,耸了耸肩,便要转身离去,却突然阴影里一句:“有意义么?” “你的名字有没有意义?”姜朝露驻足,下意识接话。 “不是。”阴影里凝滞片刻,斟酌着又道,“……你和魏凉,有意义么?” 轮到姜朝露陷入长久的沉默了,一半是讶异,暗卫会主动聊这种天,一半是郑重,她能感觉到这个答案对暗卫很重要。 虽然一开始,暗卫作为姬照的走狗,她对他没好感,但后来莫名其妙的,暗卫倒了戈,反来帮她瞒姬照了。 从这个层面上说,暗卫对她有恩,她总得尽力报报。 “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是真心不够真了。”姜朝露终于开口,认真的看向阴影里,“我和他在一块儿,满心欢喜都来不及,从来没想过意不意义的。” 阴影里死寂无声。 言尽于此,姜朝露要走,身后突然飘来回答:“林风,风雨相随的风。” 而这位名叫林风的暗卫,看着姜朝露的背影消失在尽头,才惊觉自己布满刀剑伤痕的脸,早已全是泪。 他以为做了走狗之后,再不会哭了,至少在燕宫重逢她时,他就体会到什么叫最深的痛,是哭不出来的。 …… 她和他是邻村的发小,两个村子,一个在燕国,一个在韩国。 虽说乱世诸侯逐鹿,打过来打过去,但国界线就是两个村子中间的一条黄泥路,大人在路上捡牛粪老人在路边抽水烟,小孩光着屁股在路上跳房子,谁都没把国界当回事。 第一百七十章 风雨 是,两个村子共用一口井,燕和韩都不知道怎么写,最多这家今晚做了杀猪菜,要端一碗跨越国境,去端给隔壁的邻居尝尝。 “村里的先生说,我俩,我俩不叫发小。”他扭扭捏捏的,攥紧手里一根红头绳。 “我们一块儿长大,不叫发小叫什么?”她坐在柴垛上笑,眼睛亮晶晶的,“别想扯闲话逃事来!你前阵子不学好,把我头绳偷去做弹弓了,还不块补我一根!” “补就补!”他咬了咬唇,把红头绳塞她手里,然后飞快的转身抛开,没跑两步,又回头来,老远的扯开嗓子吼。 “青梅竹马!先生说,我俩叫青梅竹马!” 当她第二天戴上新的红头绳,被两个村子的孩童围着起哄。 “哎哟,红丝锦双缠股,这可不是普通的头绳,是镇子上那家最好的妆奁铺的,柱子补你根红绳,还特别破费了呢!” “你别说,双缠股,是寓意成双成对,同心同德咯?” 半大不小的孩童肆意打趣,羞得她抬不起头来,于是她特意把他揪了过来,让他当着大家说清楚,对她什么个意思。 “二丫问你,是不是要学大人亲嘴的意思?”孩童起哄得更厉害,七嘴八舌的帮他回答。 他根本就不敢看她,总觉得她的目光有些期待,像火一样的燎着他。 那个情窦初开的年纪,脸皮最薄,最爱装成熟,自尊心幼稚又异常的强。 所以他被起哄得臊,干脆一跺脚,带了怒意:“不是专门给她买的!是我大姑多的一根,我顺手拿来补她的!” 她和他同龄。他雄赳赳气昂昂的,还在庆幸维护住了男子汉的气概,却完全没留意到,她的目光已然冷了下去。 有些东西,似乎女孩比男孩懂得早一点,于是注定,有些欲说还休还没开花就错过了。 然后,战火烧到两个村子,他和她命运拐弯。 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饿到往嘴里塞黄泥,被某个尖嗓子的官老爷发现,说带他去一个好地方,稍微痛一下,以后就有饭吃了。 等他意识到痛一下是什么意思时,他就没了两腿间的东西,成了寺人。 “根骨不错,是习武的料子。”尖嗓子的官老爷捏了捏他,很是满意。 再然后,他听说韩国送来一个美人,被燕王封为薄姬。 他与她重逢。 一个暗卫,一个妃眷。 …… “我叫薄雨,风雨相随的雨。”她穿着华丽的宫袍,目光准确的找到阴影里的他。 他恪守着做一条走狗的规矩,眉眼沉默,又发烫,因为流不下泪来。 她曾经叫二丫,他叫柱子,都是村子里最好养活的名字。 后来上学塾,先生教他们认字,布置的作业就是给自己另外起一个名字,他绞尽脑汁取了风字,是说他要做英雄,而英雄,威风。 而她,取了雨字,那时候,她似乎看了一眼他。 当然满堂哄笑,除了先生意味深长的眼神,谁都没当回事,还是柱子二丫的叫。 “韩王扣住了我的家人,我必须要承宠,要为燕王生孩子。”她的话将他拉回现实,“当年我被兵将发现,当做宝贝献了上去,我试图打听你的踪迹,但被韩王发现,从此我在韩宫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 “儿时荒唐罢了,多说无用。”他淡淡的别开视线。 “如果我说现在还不晚,你告诉我,当年红头绳的意思,你愿意么?”薄雨的语调不稳起来。 他目光落到自己两腿间,自嘲的笑笑,头颓唐的垂下去了。 没有回答。 然后,每晚他听得莺啼声声,都是她婉转承欢,他再也不会哭了,因为哭不出来了。 再然后,就是燕宫的薄姬殁了,他被调来朝露宫,监视朝露夫人。 …… 夏日炎炎,骊山的林子绿荫如穹。 行宫难得来了客人,被朱鹊亲手扶着进来的。 “望子,不必多礼,先坐。”姜朝露等候多时,看到熟悉的倩影飘进来,立马上前拉她。 “姜……朝露夫人。”柳望子面露窘迫,低头看着自己绣鞋在金砖地面上踩出个泥印。 姜朝露使了个眼色,让宫人退下,就把柳望子的手交到朱鹊手中:“你再诊诊,那些郎中说的我始终不信。” 柳望子惨然笑笑:“不必了,妾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没时间了。” “呸呸呸,朱鹊的医术高明,我这里又是王宫,什么都是最好的,还医不好你那点病?”姜朝露强颜欢笑,让朱鹊继续诊脉。 可当朱鹊放下手,向姜朝露摇头时,姜朝露再安抚的话,都觉得是矫情了。 “妾造的孽,老天爷要妾还了,所以妾拼着要来骊山,想最后见您一面。”柳望子毫不意外,面上露出一种无所谓了的丧气。 魏沧回国时,被芈家劫质,多亏柳望子认出了他,偷了侍卫的钥匙放他走,不然魏家的黑帽子,还不知道要戴多久。 柳望子于魏家有恩,魏沧遂从芈家那里保下她,并联系了姜朝露,为她后半生找个去处。 姜朝露自然半悲半喜,喜的是故人重逢,悲的是故人身患重症。 她找了宫里的医官,包括朱鹊,为柳望子诊治,结果朱鹊满脸通红,说烟花巷里的病,她不懂,故不敢随便医。 姜朝露恍然,又找了专门懂这一行的郎中,照料柳望子。 “……有个心理准备。”郎中虽然接了活,但私下里对她说实话,止不住叹气。 没想到这个准备来得如此快,柳望子自感时日无多,拼命来骊山,要见她一面。 “你在行宫住下,别折腾着回去了。宫里有顶级的药,还有朱鹊,你安心养病,不要想有的没的。”姜朝露下了决定。 柳望子在骊山住下了。 行宫不比燕宫,规矩没有那么多,人也没有那么多,宫人以为柳望子是朝露夫人的客人,倒也以礼相待。 “真的时日无多了?”姜朝露会将朱鹊偷偷拉到一边,压低语调问。 朱鹊同样止不住叹气:“虽然奴不懂烟花巷里的病,但懂她浑身气机衰败,确实是病入膏肓之象。” 姜朝露顿觉满心荒芜,惘惘道:“她和我一块儿进的绿水巷,一块儿的长大,结果最后还要一块儿的走。” 命运的局,有时候荒唐,就跟闹着玩儿的一样。 冥冥中羁绊牵系,因果轮回,猜不透人间戏。 第一百七十一章 父亲 柳望子住进来没几天,就开始卧床不起,病情迅速恶化。 医女整天守在她榻头,开的方子却都是参汤红枣一类无关紧要的了,宫人备好了净秽水,随时准备往门口洒。 人的预感有时真的很神奇,柳望子说自觉时日无多,所以拼了命要来见姜朝露,还真的就是,时日无多了。 “妾就是这几天了,还好赶到了……朝露夫人,您……能不能陪陪妾?”柳望子看了眼怒目的宫人,畏畏缩缩道,“能不能请您……今晚就睡这儿,妾想和您说说话?” “放肆!”宫人呵斥。 “聒噪,今晚我就歇在这儿,把我褥子搬过来。”姜朝露毫无迟疑的应了。 当晚,白日的热风凉下来,绿纱窗上玉兰剪影。 姜朝露和柳望子并排躺一块儿,橘黄的烛火摇晃,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就跟她们小时候一样。 …… 那时候,她们也是睡不着,天知道哪儿来的精力劲。 天不亮就起来练舞,练曲,被嬷嬷拿着藤条抽,一边哭鼻子一边犟,硬是要练出个名堂来给嬷嬷看。 “姜儿,我们以后一定是名伶,五陵年少争缠头!”柳望子压腿压得龇牙咧嘴,还不忘过嘴瘾。 “那是,一曲红绡不知数,好日子在后头!”姜儿吊嗓子吊到嗓子冒烟,也不忘示威的瞪了嬷嬷一眼。 雏伶都是睡大通铺,到了晚上熄了烛,她和她并排躺一块儿,议论着今天来找桂姐姐的哪位贵人好看。 桂氏,是当时绿水巷最红的女伶,也是当年她们羡慕和当做目标的存在。 “张三不行,虽然有钱,但俗,我以后肯定不要这种相公。”姜儿在被窝里压低语调。 “李四丑了点,但有钱,还行,我以后就要有钱的相公,钱又没得罪你。”柳望子装模作样的戏谑,“我告诉你,那种不俗的贵人,往往那事儿放不开,你得少好些快乐了!” 姜儿一愣,旋即红了脸,伸手过去揪柳望子:“小蹄子从哪里学的浑话!找打!教你不学好!” 两人闹得鸡飞狗跳,还是嬷嬷听闻动静,两记藤条就抽了过来:“谁还没睡?!” …… 后来,桂氏被某位官吏赎身,做了小妾,以半幅红妆相迎,绿水巷传为佳话。 但那官吏的正妻善妒,桂氏嫁过去没两年,莫名其妙犯了错,活生生被打死了。 听说桂氏死的时候,那官吏忙着给正妻庆生,只吩咐奴仆拿草席卷了,丢得远远的,嫌晦气。 还是她和她,偷偷从绿水巷溜出去,给桂氏的坟头拔了杂草,放了一束花儿。 或许那时她们第一次意识到,绿水巷门里门外,门里是地狱,门外,却不一定是人间。 …… “小时候多好的日子啊,以为未来是名伶风流,却不想一脚踏入这世,才识得悲辛无尽。”柳望子恍惚呢喃,目光逐渐失焦。 姜朝露轻道:“我曾经想进宫后,把你也赎出来,至少让你不再过日夜颠倒,花天酒地的生活,说不定今日这病,也不会这般厉害了。” 是,姜朝露确实想过为柳望子赎身,但关键是,柳望子自己没有走出绿水巷的意思。 从小时候就是,她喜欢钱,喜欢快乐,女伶日夜颠倒,花天酒地的生活,她乐在其中。 柳望子摇摇头,话锋一转:“……你走出绿水巷,做了夫人,日子有比我好过么?” 姜朝露一愣,自嘲的笑笑,有什么区别? 高贵的妃眷,卑贱的女伶,谁不是陷在乱世的泥潭里,怎么挣扎都爬不起来,只能看着自己越陷越深,逐渐僵硬,窒息,死亡。 从绿水巷走出的孩子,走向命运的分岔口,殊途同归,谁都逃不掉。 “那种生活,不是我乐在其中,而是其他的路,看似是出路,却放眼一望,都是黑咕隆咚的……做女伶,至少今晚是笑着的……明天的哭也就不那么苦了……”柳望子似乎猜到姜朝露所想,主动解释。 “……你最后还有什么心愿。”姜朝露转头看她,红了眼眶。 柳望子想了想,开始讲一个故事,“我家穷,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父亲留了弟弟,把我卖到了绿水巷。后来我在王城站稳脚跟了,去打听过家里踪迹……邻居说,父亲,母亲,还有弟弟一起逃荒,半途闹了瘟疫,母亲和弟弟都死了……父亲不知去向……” 柳望子费力的换了口气,示意姜朝露去取她带来的一个匣子,让她翻找里面的一张画。 “匣子留给你,里面有一点积蓄,还有一点东西,你千万要仔细瞧。”柳望子加了句。 姜朝露当时没意识到话里深意,只一心翻找着画,拿来让她确认,画上一家四口,都笑得很开心。 “是了,每次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打开来看看,父亲其实人不坏,他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他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了……”柳望子停了下来,说几句话就像耗尽了浑身的力气。 她闭上眼,小脸死白像鱼眼珠子,呼吸微弱到几乎只剩出气了。 “想最后见一见父亲?”姜朝露俯下身,耳朵凑近她唇。 柳望子却回答不出了,她安静的躺着,眉间一股死气萦绕。 姜朝露披衣起身,来到屋外,守夜的魏凉听到动静,擎着烛台走过来:“还没睡?出了什么事?” “魏凉,你现在拿着这张画去白马寺,快马加鞭,把他带来。”姜朝露把画递给他,看了眼屋里,“……他愿意最好,不愿意,把他绑也要绑来。如果其他人阻拦,你就说,是我朝露夫人的命令!” 突如其来的,魏凉听得一惊一乍,但目光落到画上,看到画中男子,他恍若明白了什么。 “好,我立马去,明天落日前一定赶到!”魏凉不再多问,立马寻了匹快马,揣了画,八百里加急的飞驰而去。 姜朝露心里七上八下,睡意全无,她目送魏凉消失在天际,遂回了屋,看向榻上的柳望子。 小孩都羡慕大人,大人却羡慕小孩。 或许她和她儿时在绿水巷的日子,才是她和她这一辈子,最接近快乐的快乐。 第二天,柳望子还是没醒,双目紧闭,脸如金纸。 姜朝露和朱鹊寸步不离的守着,朱鹊不停为她把脉,把一次就叹一次气,连参汤都灌不进去了。 姜朝露焦急的看向天际,度日如年,只盼魏凉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好在日落时分,天际终于传来了马蹄声。 魏凉翻身下马,从马上揪下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拖着就往屋里闯。 “魏凉你回来了!快,这边!”姜朝露喜不自胜,连忙带二人到屋里,将那人扔到榻前。 第一百七十二章 侍卫 “她拖着半口气,就是想最后见见您。普圣,或者说,柳伯父。”姜朝露冷冷的看向普圣,这位白马寺很熟了的僧人。 魏凉给普圣松绑,同时自己仗刀守在屋门前,任凭普圣怎么都逃不了。 普圣颓然的笑笑,看着榻上半只脚进地狱的柳望子,良久的沉默,他没有合十,也没有念经,就这么看着她。 柳望子预感到什么,睁开眼来,看见了榻边的普圣,她灰暗的眼一亮,像小孩般天真的笑了:“父亲,您改变主意了,您不卖我了对不对?” 魏凉,姜朝露,和朱鹊面面相觑,但谁都没吱声打破这场梦。 普圣浑身一抖,面色几变,最后他伸出手,拉住柳望子的手,语调温柔:“你是父亲最疼的女儿,父亲怎么舍得卖你呢?父亲带你回家,好不好?” “好啊!我们回家!母亲新蒸了窝头,听,她唤我们回家吃饭哩!”柳望子目光缥缈起来,她仿佛真的听到了母亲唤她,还有弟弟蹦跳着跑出来。 “姐姐!父亲!你们回来了!”弟弟老远就招手。 “回来先洗手再吃饭!哎,先洗手!站住!”母亲嗔怪的舀了水来。 ——这才是人间。 柳望子闭上了眼,呼吸停滞,唇边还挂着笑。 普圣就拉着女子变僵的手,呆在榻边很久,头垂下来,看不清他神情。 姜朝露深吸一口气,压下鼻尖的酸涩:“白马寺离绿水巷并不远,她在绿水巷二十年,你却从未去绿水巷看过她。” “我自知有罪,故日日诚心礼佛,求我佛宽恕……”普圣回答,声音沙哑。 姜朝露嘲讽的打断:“我佛?呵,你最该求得宽恕的人,就在白马寺几里之遥。” 普圣瞳孔收缩,疯疯癫癫的起身,闯出门去了。 几日后,姜朝露选定骊山一处风景秀丽之地,准备为柳望子下葬,却在整理柳望子遗物时,从那个匣子里,发现一个手札。 她想起柳望子说,匣子留给她,让她仔细瞧,她遂打开来,手札上满字。 历一百三十九年,二月正,小将军祈于枇杷树下。 历一百三十九年,二月十一,小将军祈于枇杷树下。 …… 历一百四十八年,四月,小将军祈于枇杷树下。 密密麻麻几百条记录,变的是时间,不变的是一句:小将军祈于枇杷树下。 从历一百三十九年,姜朝露走向雪地里的轩车,到历一百四十八年,姜朝露离宫。 整整,九年。 “但凡我在王城,或者宫里休沐,我就去绿水巷那株枇杷树下祈愿。或许被柳望子看到了,她记录下来的,应该这次她来,也是把这个留给你。”魏凉上前来,主动解释。 姜朝露的指尖摩挲过几百条记录,目光微晃:“祈愿什么呢?” “与你结缘。”魏凉耳根微烫,意外的像个被发现秘密的孩子,显得不好意思。 姜朝露心跳都慢了半拍。 他和她初见,在绿水巷那株枇杷树下。 他和她走失在命运里,从历一百三十九年,到历一百四十八年,也就是今年。 整整九年,他只要有空,就会回到那株枇杷树下,向老天爷祈愿,固执到像个傻子。 几百个日夜,他跪在枇杷树下,不厌其烦的重复,被命运斩断的羁绊,请再次牵连。 她的少年不信神佛,却为她,求了九年的神佛。 她的少年顶天立地,却为她,跪了九年的命运。 姜朝露看向魏凉,笑了,笑得泪都下来了:“我以前在绿水巷念史,最喜欢《西周史》,明帝和悯德皇后的故事。悯德皇后和万善寺的僧尼有一段对话:这世间有佛么?没有。这世间有鬼么?没有。那世人所敬之物,所惧之物,又是何物呢?真心。”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而已。”魏凉俯下身,温柔的为她拭去眼泪,也笑。 “所以世人都说,悯德皇后再醮那天,六出花一瞬绽放,是神迹。我却觉得啊,这神迹,也必定是悯德皇后真心所换。”姜朝露深深的凝视魏凉,突然觉得死亡,也不怕了。 至少这条路的尽头,她身边陪伴的,是他。 沧桑过后恩怨了断,他和她,还是在一块儿的。 或许,也算另一种白头到老了。 “我魏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真心,愿与神佛换。”魏凉的语调愈发温柔,话语美得就如同神迹本身。 姜朝露想,这就是她的神明了。 九者,极也,极则生变。 一语成谶。 柳望子下葬后没两天,骊山行宫再次迎来了客人,却教姜朝露满脸阴沉。 “什么意思。”姜朝露坐在屏风后,看着堂下跪拜的两人。 “参见朝露夫人。这件事是王上任命,臣等必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忠。”姜攸领着姜夕英,恭恭敬敬的叩首至地。 姜朝露透过鲛绡屏风,见得姜攸两鬓飘白,姜夕英倒是唇红齿白,比从前看着有精神多了。 “王上任命你为骊山行宫侍卫长?”姜朝露面露狐疑,目光盯紧姜夕英,“……你一个病秧子?” 姜攸抢先解释:“回禀朝露夫人,犬子近些年回心转意,在家里安心养病,身子好了不少。选拔侍卫长也是得王上首肯,王上和一众将士都考过犬子身手的。” 姜朝露沉吟片刻,她确实听说近些年,姜夕英开窍了,不胡闹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她也懂。 但她怕的不是姜夕英的病,而是他的疯,正常的时候倒罢,一疯起来,谁都按不住。 “姜夕英,你先退下,我和姜相说几句话。”姜朝露心里悬得很,屏退姜夕英,留了姜攸。 姜夕英行礼告退,行为举止间彬彬有礼,确实好像和从前,有那么点不一样了。 待殿门阖上,姜朝露看向姜攸,脸色淡漠起来:“姜相,说实话,你知道我担忧的是什么。不是姜夕英的病,而是他的疯。” 姜攸拱手回禀:“夫人可能不相信犬子,不相信臣,但总得相信王上。” 姜朝露默认,她居在宫外,姬照放心不过,派了她母族来护卫她,在理。姬照虽也疯,但对她的这份心,总不会是害她的。 “……所以,今天姜夕英来赴任,姜相是专程来送他的?”姜朝露想通这一茬,话锋一转,看向姜攸的目光变得锐利。 姜攸态度愈发恭敬:“臣身为父亲,犬子第一次当官,总是放心不下,送他,其一。其二,也是有几句话,想斗胆告予夫人。” 姜朝露心神一凛,看来这几句话,才是今天父女重逢的关键。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兄长 姜攸润了润唇,郑重的后退几步,重新行了大礼:“请朝露夫人放心,我姜家会举全族之力,扶持公子燕……” “够了,滚。”姜朝露猝然打断,冰冷的加重了后两个字。 姜攸也不纠缠,咚咚咚又磕了几个头,就很识趣的告退了,他前脚走,后脚魏凉就进殿来,向姜朝露附耳道。 “姜家送来了几十担礼,说是送公子燕的,宫人在外面清点,外面瞧是普通的长命锁银手镯,一打开来,下面都是金饼。”魏凉朝姜夕英的背影努努嘴,“他,我也考过了,近些年是学了些本事,也不算假。” “呵,一个王上,一个姜家,各个打得好算盘。”姜朝露讽笑,目光里冰雪意浓,“侍卫长的事倒罢了,但我的燕儿,谁都别想把他拖下水!” 姜攸离开了骊山,姜夕英正式就任侍卫长。 看他穿着一身武将官服,向诸位将士行礼谈笑,确实正常得很,和从前那个疯子完全无关了。 “真好了不成。”姜朝露犯嘀咕。 姜夕英迅速的熟悉了军务,和姜朝露也保持着君臣的距离,骊山上下越对他颇有赞誉,姜朝露就越心里不踏实。 人的变化能这么大?莫非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接连几天,万事太平,姜朝露觉得自己是有点小人,遂带姜夕英见了姬燕。 “兄长,你算他舅舅的。”姜朝露关上殿门,多了一分亲切,换了对姜夕英的称呼。 “燕儿……”姜夕英看着摇篮里的姬燕,目光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抱抱他?”姜朝露主动把姬燕递到他怀里,教他怎么抱孩子,姬燕竟也不哭,瞪着乌珠眼睛,好奇的瞧姜夕英。 “瞧,他认你呢。”姜朝露笑了。 不同于姜攸,姜夕英这个兄长,她是认的。 他们两个从小身体都不好,都是娘胎里带来的弱,家里其他孩子在外面蹦跳的年纪,他们两个都整日关在家里,喝药。 喝很多很多药。然后他们两个看着窗外嬉戏的兄弟姊妹,打赌:谁喝得快,谁就能出去玩。 结果药喝完了,谁都没能出去。 家里太阳大了怕晒化了,风大了怕吹走了,他们的儿时,只有空气里散不尽的药味,和跨不出的门。 于是二人虽是异母兄妹,却自有一种患难之情,比旁的兄妹更亲近。 直到五岁那年,姜朝露被弃,姜夕英哇哇大哭,哭到小脸发紫,昏厥过去。 后来,十年重逢,姜朝露成了女伶,姜夕英成了疯子。 虽然姜夕英对姜朝露有过冒犯,但姜朝露知道他身世,知道姜攸对姜九犯的孽,故她对姜夕英多有不忍,以前的冒犯也能考虑原谅。 如果这位兄长不再发疯,变回正常人,她自然也是高兴的。 “兄长,好了就好,以后别做糊涂事了,柴米油盐,健康顺遂,这一辈子便是福了。”姜朝露感慨,真心的劝姜夕英。 姜夕英抬头看她,烛光映照下的眸影微晃,真的像一个兄长了。 姜朝露竟有点不好意思,肃了脸,正色道:“当……当然,你以前冒犯过我,必定得诚心实意的赔罪,一码归一码!” 姜夕英点点头,突然一句:“产后虚弱症?” “嗯,估计医不太好……”姜朝露摸摸自己的脸,她没想过瞒过他,反正亲眼瞧见她现状的,都知道这病不普通。 姜夕英垂眸,沉默了。 姜朝露以为他在担心她,一时还有点感动,轻道:“兄长,哪怕只剩一天了,能活也是活,我是,你也是。以前的事,还有上一辈的事,你不要过多计较,犯孽的人自有天惩,你自己好好活着,总是比什么都强的。” 姜攸和姜九。每次脑海里迸出这两个名字,姜朝露都觉得心脏要洞穿了般的恶心,和悲怆。 被称为禁忌的罪孽,姜攸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犯下的,还有姜九,那几年间,是怎样在人间一遍遍堕往地狱的。 还有姜夕英,背负着这般的身世,又是怎样,在真相和谎言的夹缝里活到今天的。 姜朝露深吸一口气,加了句:“某些人,因果轮回,会有报应的,你放心。”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你放心,是劝姜夕英,也是劝自己,对于超越人伦常识的罪孽,但凡还是人的,总会生出如加己身的窒息来。 人,有时候是很冷漠的动物。 但有时候,也是最有同理心的存在。 于是姜朝露絮絮叨叨,愈发温和的劝姜夕英:“你在这边就好好过,不要管姜攸和姜家,随着自己的心意来,横竖有我给你撑腰,什么公子太子的事,你更别瞎操心。” 姜夕英再抬眸间,眼眶微红,瞳仁干净,他轻轻呢喃:“妹妹,真的是妹妹……” “我当然是你的妹妹,私下里你就这么叫我。”姜朝露笑了。 姜朝露亲自确认了,姜夕英,真的好了。 她看向姜夕英的目光愈发亲切和信任,也不给他设限,允许他自由出入保育堂,来逗姬燕玩儿了。 接连几天过去,还是万事太平,姜朝露肯定:小人之心的,是她。 “兄长,你来学哄燕儿入睡,魏凉学不会,跟唱军歌似的。”入夜,姜朝露传来姜夕英,把姬燕递给他。 “不是有乳母么?”姜夕英迟疑。 “我的孩子,总得我,或者我的家人来养,乳母能不用就不用。”姜朝露开始教姜夕英哄孩子。 橘黄烛光摇曳,哼唱如水流淌,确实是温馨场景。 姜朝露倚在摇篮边犯困,姜夕英抱着孩子,看着三人映在绿纱窗上的剪影,就像是一家三口。 他的目光,异样起来。 “妹妹生燕儿,是燕王强迫的么?”姜夕英突然一句。 姜朝露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不是……是我自己想生,他是我的孩子……我想要这个孩子。” 姜夕英的脸刹那扭曲。 姜朝露没察觉到,她已经在打盹了:“哄差不多了你就把他放摇篮里,都去歇了。” 姜夕英的脸逐渐变得潮红,是那种不正常的兴奋,他勉强控制住喘息,一字一顿:“妹妹,你再说清楚点……这个孩子,是你自己想生的?” 姜朝露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撑着脑袋点点头,姜夕英的喘息咻地急促起来。 就像是一匹狼发现了猎物,大口的换气,涎水从獠牙淌下来了。 “燕儿,燕儿……嘻嘻……”姜夕英看向怀里的孩子,抱他的指尖逐渐发紧,用力起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异变 姬燕大哭起来。 姜朝露被惊醒,几乎是同时,屋外守夜的魏凉闯进来,一把刀就搁在了姜夕英脖颈。 “你想干什么?现在,立马,放下燕儿。”魏凉语调冰冷,攥紧刀柄的手微微发白。 姜朝露睡眼惺忪,发着糊涂,姜夕英倒是在魏凉进来那一刻,就变回了瞳仁干净的兄长,他把姬燕放到摇篮里,无辜的转过身来。 “魏小将军,是我不好,哄孩子都不会。”姜夕英真诚的道歉,一脸愧疚。 “好了,兄长你先去歇,我来哄燕儿。”姜朝露瞧了一眼魏凉,自己去抱姬燕了。 姜夕英行礼告退,魏凉看他的背影很久,向姜朝露沉声:“你小心点他,不要让他随便靠近燕儿。” “不会,哄孩子而已,他做不好不让他做就是了。”姜朝露不解。 魏凉摇摇头,眉头拧起,回想着刚才的一幕:“我说不上来,他确实没做什么,我拔刀也是下意识的,就是直觉……这么说,武将,对于杀意是最敏感的。” “杀意?”姜朝露心里咯噔一下,她虽不解,但她绝对相信魏凉。 姜朝露不允许姜夕英靠近姬燕了。 只是这件事后,姜夕英短暂的下了一趟山,说是休沐,倒也没错,没谁放在心上。 姜夕英回来后,还给姬燕带了草编蚱蜢,说是王城里时兴的小儿玩具。 姜家的礼流水般往姬燕的住处送,姜朝露干脆让乳母分发了下去,宫人谁家有孩子的,当不要钱的礼物了。 风平浪静,夏日尾声,转眼骊山银杏黄了。 姜夕英又下了一趟山,说是回家省亲,这次时间长点,宫人都恋恋不舍,大胆的宫女还红着脸,送了他香囊,希望他早些回来。 毕竟姜侍卫长彬彬有礼,风度翩翩,这阵子俘获了行宫上下的芳心。 除了姜朝露和魏凉两个,前者无条件相信后者的直觉。 姜夕英回到了王城,却没有回姜宅,而是往脸上蒙了黑布,走进了一处隐蔽的铺子。 “构造图我拿到了。”他开门见山,将草编蚱蜢压到柜台上。 砰一声,掌柜的没有抬头看他,仔细辨认了蚱蜢,眼睛笑得眯起来:“贵客是您呀!您往这边请!第一百三十号贵客回访!” 姜夕英点点头,警戒的往身后瞧了眼,跟着掌柜的七拐八拐,走进了铺子后面一处秘室。 秘室里一名工匠打扮的人,直接拿过构造图,打量了很久,方从喉咙里发出喑哑的声音:“不错,贵客上一次来,说要在三刻钟内,让一座守卫精良的保育堂全部走水。老夫还觉得您异想天开,三刻钟,还守卫精良,火星才窜出来就能被扑了,如何能全部走水?除非你能拿到保育堂的构造图。” 顿了顿,工匠这才抬头乜了姜夕英一眼,带了赞许:“没想到你真的拿到图了,如此就能根据构造,巧妙又隐蔽的安排热油燃物,嘿嘿,能烧成渣滓。” 姜夕英想了想,又拿出一张构造图,指道:“这张是附近救火设施图,这边有一条河,沿此路有水缸,你再看看,如何避开行事,我要确保万无一失。” 工匠再乜了一眼,癫狂的狂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构造图加上救火设施图,保育堂里就算有玉皇大帝,也能化成灰!” 工匠的笑很不正常,露出的白牙阴瘆瘆的,这是一座专门干黑生意的铺子,越是黑的勾当,他们越觉得兴奋。 没想到姜夕英嘴唇一咧,刚才还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的脸,突然露出一个更扭曲的笑来。 工匠咻地闭了嘴。因为在看见这个笑的瞬间,他的脏器就被恶寒笼罩。 比恶鬼更恶的,是人心,在人间。 姜夕英回到了骊山,已是立秋。 丝毫不见天气转凉,反而更热了,民间俗称秋老虎,比夏日还厉害。 “姜侍卫长,天气热,朝露夫人下令往各宫送冰,小公子人小,用不了那么多,奴就把多的冰往您房间送了。”送香囊的宫女红着脸,头都快低到胸前了。 “有心了。”姜夕英俯下身,轻轻往她耳边道,“既然小公子人小,这个年纪脆得很,就不能跟大人一般用冰,多派宫人拿扇子扇就好了。” “多谢相告!奴立马告知宫人去。”宫女耳边酥酥麻麻的痒,脸红到脖颈了,什么理智道理都想不通了,卖力的就要去。 “诶,等等。”姜夕英叫住她,漫天黄叶影里,公子如玉的笑,“若是朝露夫人应了,你也去为小公子扇扇子……小公子是我的外甥,拜托你了。” 宫女心都快跳出来了,晕乎乎的只管点头。 待宫女背影消失,姜夕英的笑才僵硬,他伸手揽了一掌秋风,掌心多了一枚金小扇。 银杏,是他母亲最喜欢的,可惜了,他曾经有想过做一名好儿子,好兄长,好舅舅的。 “母亲,你为什么要生下我呢,活着要背负太多东西了。”姜夕英眷念的将银杏叶贴在胸口,呢喃一句,“……好累啊,想歇歇。” 孩童般温柔的语调,毛骨悚然的话,都飘散在呜呜的秋风里。 秋老虎凶得很,骊山热到跟闷罩子里似的。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一股惶乱的气息往人胸口上压,让人呼吸都喘不匀。 姜朝露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 就像是老天爷故意跟她开的玩笑,这条黑咕隆咚的路有了一点缝隙,透了光进来,却发现这光后面,是更黑的路。 人间千万种苦痛,亘古的,是离别二字。 而最深重的离别,有生离,有死别,逃不开的,是骨肉二字。 这一天从清早开始,姜朝露就捕捉到了命运残忍的先机,不安的预感始终在她心里绕。 “再去看看保育堂。”姜朝露确认万事太平,还是母子连心的本能,在向她预警。 她怕自己的病气害了姬燕,故从不敢和姬燕久呆,只得遣宫人一遍遍检查保育堂,还是万事太平,乳母正在逗姬燕玩,几个宫女在扇扇子。 扇扇子,是前阵子宫人流传起来的,三人成虎,越传越玄乎,都扯到小孩子见风长上了,姜朝露动了心。 朱鹊考量过,觉得用冰太多是不好,换成多几个人扇扇子,表面上看是没大错,遂同意把保育堂的冰撤了。 如今看着保育堂凉风习习,姬燕咯咯的笑,很温馨的场景,姜朝露拼命压下那股不安,让自己不要太神经质了。 异变是从午后开始的,日光最毒,秋老虎的威力最凶的时候。 一股白烟从保育堂升起。 第一百七十五章 走水 “走水了!”宫人冲出来,虽然慌乱,但也井然有序的开始扑火。 毕竟保育堂守备精良,不远处就有救火设施,天热窜点火星子,一群人立马就能扑了。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寻常的火星子像是被奇怪的规律牵引,突然间就连成了一片。 宫人脚还没跨出保育堂,就被火势封住了去路,火苗蹭蹭蹭攀升丈许,刹那间,就成了火海。 “走水了!!!”宫人的尖叫绝望起来,魏凉朱鹊并姜朝露也都赶到了。 姜朝露顾不得自己病入膏肓的身子,强撑着就要往火里冲:“燕儿,我的燕儿……!” 宫人连忙去拦她,这火势来得古怪,根本不讲理似的,已将保育堂围成了一个火焰陷阱,附近的水缸运过来,还赶不上火涨的速度。 姜朝露魔怔了似的,哪里管得其他,钗环散了,绣鞋掉了,她闷着头挣脱宫人,叫着燕儿,直接往火里跑。 “拦住夫人!火势太大,都退后!!别救火了,退后!!!”魏凉看出不对劲,这火旺得太快了,但凡靠近了点,高温就能燎得人起泡。 更别说救火了,水扑进去就化成白烟了。 “狗屁退后!我的燕儿还在里面!!别管我,松手!!!”姜朝露干脆骂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叫着,蹬着腿要往里去。 她的脸和手顷刻起了一串水泡,头发传出烧焦的味道,也没察觉似的,撒泼般的骂着阻拦她的宫人,拼命往保育堂冲。 “……燕儿啊,我的燕儿……”姜朝露声音叫哑了,变得很难听,但她还是绝望的嘶吼着,听得人脏器都要碎了。 魏凉一把搂住她,手臂加了力道,勉强控制住她,咬咬牙:“阿葳!好,你站在这儿!我去,我去救燕儿!” 然后他抓过一匹窗帘,往缸子水里一泡,披在身上就冲进了火里。 “小将军!!!”宫人惊恐的叫起来,却忙着看住姜朝露,弄得手忙脚乱,也顾不得那头。 姜朝露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暗黑的血,头晕目眩就往地上栽,朱鹊赶紧扶住她,吩咐医女取宁神汤和参汤。 片刻后,姜朝露恢复了神智,死死的盯住保育堂门口,见得火海里冲出一个火人来,踉踉跄跄的,怀中抱着个小火人。 “水水水!!!”宫人尖叫,合力抬起水缸子,直接往两人身上倾。 几缸子水下去,两个人都倒在地上,朱鹊并一干医官乌泱泱的围上去,诊治检查敷药,又忙活了半天。 “燕儿,我的燕儿!”姜朝露第一反应是去抱他怀中的姬燕,接手过来,看见孩子虽还有气,但呼吸不大对劲。 在场懂医术的人,都天灵盖一噤,完了。 朱鹊咚地跪下,连连给姜朝露磕头,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姜朝露脑海里轰一声,空白了,眼睁睁看着姬燕呼吸越来越促狭,接不上气,脸发青,发紫,不过几息,就没了进气。 “燕儿……他怎么了?”姜朝露温柔的抱紧姬燕,茫然的看向乌泱泱的医官。 医官面面相觑,推了个胆大的出来,痛哭流涕的禀告:“夫人节哀!小公子虽救了出来,但……但小公子有哮症啊,火里吸了烟气……已经,已经……夫人节哀!” “夫人节哀!!!”宫人都咚咚跪下了,哭成一片。 姜朝露什么都听不到,世界很安静,只剩下她,和她怀里的小生命,体温逐渐变凉。 多么柔软的小生命,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曾经乖巧的依偎在她怀里,咯咯的冲她笑,只是如今这份柔软,也逐渐,变得僵硬。 一点点的,她做为母亲,亲手见证了她的孩子的死亡。 一点点的,她听见自己从肺腑到肝脏,都瞬间痛到弓起来。 唯独没有泪,她哭不出来,面临世间最深的痛,眼睛是干涸的。 她依旧温柔的抱着姬燕,轻轻唤他燕儿,想他或许是贪睡,或许是闹脾气,或许很快就能睁眼,再看一看她这个不合格的母亲。 保育堂烧得差不多干净了,火势开始减弱,噼里啪啦,断壁残垣全是炸裂声。 然而保育堂前很安静,宫人都不说话,只敢流泪,没谁知道如何来劝一个母亲,才刚刚做了几个月的母亲。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动啊。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的那个睡在梦中啊……” 姜朝露瞳孔扩大,开始唱摇篮曲,想哄她的燕儿睡觉,或许她的燕儿真的是累了,乖乖睡一觉,娘陪着你。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醒来后不要丢下娘,好不好。 娘亲亲,娘抱抱,出去玩不要跑远了,记得回到娘身边,好不好。 …… 不知过了多久,宫人亲眼可见的,姬燕的身体变黑,这么拖下去是不行了,而且姜朝露身上被火燎的伤,也需要紧急救治。 朱鹊壮了壮胆,想上前去劝,却见姜朝露嘻嘻的,惨然一笑:“报应啊……” 然后她两眼发黑,栽了下去。 姜朝露睁眼的时候,宫里格外的死寂,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打量她神色,不敢轻易说话。 朱鹊觉得这口应该自己开,遂尽量放柔语调:“小公子入殓了,已经派人快马加鞭,通知王上……起火的原因也在查……还有小将军……” 姜朝露微微抬头。 朱鹊喉咙发干,愈发斟酌字眼了:“小将军醒过来了,他……夫人自己去看看他……” 言罢,朱鹊来扶姜朝露,来到宫人的住处,姜朝露看到一个白衣男子坐在榻边,稍微侧头:“阿葳?” 朱鹊捂住嘴,流泪,不敢往前走了。 姜朝露没觉察出异样。她摇摇晃晃走到魏凉身边,看着他皮肤上可怖的伤痕,红了眼眶:“这么多烧伤,还痛么?” “医官处理过了,无伤性命。”魏凉宽慰的笑笑。 那一瞬间,姜朝露的心跳,仿佛刹那静止。 因为她发现自己明明是看着魏凉的,魏凉的视线,却和她对不上,那是一种古怪的错位。 “魏凉?”姜朝露懵了,恍恍惚惚的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男子却疑惑的,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姜朝露说不出那一瞬间的心情,巨大的惶恐,就好像整个人间,都要在面前崩塌了。 她轻轻抬起魏凉下颌,看到一双灰暗的眼睛,没有光,也没有涟漪了,她曾经魂牵梦绕的少年。 第一百七十六章 离宫 “朱鹊?”姜朝露回头,看向朱鹊,失焦的目光却仿佛看向某处虚空。 “夫人……小将军的眼睛被烟气熏了,看……看不见了……”朱鹊哇的一声哭出来,其他宫人和医官也遗憾的抹泪,宫里顿时哽咽无数。 “魏凉?”姜朝露又回头,看向魏凉,她像个孩子,一遍遍求证这所谓的答案。 魏凉不说话了,只是往前伸手,试探几下才碰到她,轻轻将她搂入怀里。 “没事,没事了……”他在她耳边呢喃,也像哄个孩子,沙哑的嗓子明明压着滔天的痛,却也因为是对她说,而变得无比的温柔。 还是一如从前的,属于她的少年。 姜朝露浑身没有感觉,连哭或者悲都感觉不到了,她仿佛整个人成了木头,巨大的双重打击,让她能听见咔嚓的声音,从她体内来。 千疮百孔的病躯,迅速崩溃,瓦解,坍塌。 啊,果然好累,想歇歇了。 这人间,这命运,都化为灰烬。 …… 姜朝露醒过来时,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以夫人之尊,下了强制宫令,送魏凉出宫。 第二件,传了白马寺来宫里做法,为小公子超度。 毕竟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亲自去白马寺了。 这日,朱鹊指使宫人把软辇抬到钟楼上,姜朝露倚着扶手,苍白的脸在秋风里如同一片叶子,飘簌簌的,就要凋零了。 她竭力撑着眼皮,眺望山路上正准备启程的一行人,失焦的瞳仁难得有了点焦距,凝到最中间的马车上,凝了很久。 “他没有什么话么,不怨我么。”姜朝露倦怠的问。 “夫君什么话也没说,被奴仆搀着,默默上了马车,什么都没拒绝。”苣静俯身回禀,又突然意识到自己顺口说了夫君,顿时惶恐的看向姜朝露。 姜朝露滞了片刻,然后扯扯嘴角,语调多了丝艰涩:“你……你能堂堂正正的待在他身边,是好事。” 微不可查的吸一口气,平复心绪,姜朝露续道:“魏凉,拜托你了。” “妾,一定照顾好他,保他余生顺遂安康!”苣静噗通声跪下,给姜朝露磕了个头,自己的泪也下来了。 姜朝露看着马车启程,向远方行去,离她越来越远,突然又道:“你知道么,他走之前,来见我,我没有见他……我怕一见,就不放他了。” 苣静抿了抿唇,轻道:“夫君,是懂您的。” “他眼睛看不见了,在宫里活不下去的。出宫去有魏家,总比在这里好。”姜朝露主动解释,自嘲的笑笑,“……我不该再打扰他了,属于少年的落花,该还给少年了。” 是啊,是她,将身有落花的少年拉入污浊的世间,是她罪孽缠身,活该要下地狱的。 苣静听得迷糊,想了想,躬身禀道:“对了夫人,芈家那边都安排好了,只要您一句话,随时可以收网。” 姜朝露收回思绪,苣静所说,是芈家调查三书六礼一事,而她安排苣静将芈家接触的人,伪装成朝廷官吏的探子和暗线。 也就是说,她要让芈家不自觉的掉入一个布好的陷阱里:结党营私。 芈家的目标是姬燕,姜朝露,和魏凉,如今前两者都无所谓了,但还有后者,她姜朝露要为他把未来的拦路石,都给推平了。 这也是她最后,能还他的顺遂安康了。 姜朝露赞赏的看了眼苣静,沉吟道:“马上小太子要办生辰宴了。我在骊宫,小公子又没了,芈家一定会逼迫王上备写传位诏,就趁那个时候发难。” “好,我这便去安排。”苣静行礼,迟疑的又加了句,“夫人的病,魏家也会尽力找找医治办法,不到最后,夫人自己不能放弃希望。” 姜朝露刚想拒绝,但到底没说,只是笑笑:“你快走,不然追不上魏家的车驾了。” 苣静告退。姜朝露看着她出了宫,骑上一匹马,追那辆马车而去。 她居然学会骑马了,愈发有一个将门主母的气度了,有她待在魏凉身边,确实是好事。 这时,飒飒秋风里,从那辆马车上飘来埙音,如丝如慕,缭缭在天地间,是《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曾经吹给她听,问她知不知道这首曲子的词。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姜朝露喃喃自语,恍惚的瞳仁里,半生悲辛如梦。 山路上马蹄嗒嗒,隐隐有说笑声,尘埃微扬,残阳如血,汇入远方茫茫的一线天里。 姜朝露看了很久,目不转睛的,眼睛都酸涩起来,哪怕辨认不出哪辆马车是他的了,也舍不得移开。 “夫人,回,风凉起来了,对您病体无益啊。”朱鹊在旁边担忧道。 姜朝露拢了拢宫袍,衣缝里漏进来的一点风不仅让她觉得冷,还冻得她骨头都痛起来,她的身子果然一天不如一天了。 “回,省得让无辜人为我多操心了。”姜朝露怜惜的看向伺候她的宫人。 她走后,这些宫人回到燕宫,怕是会被芈家针对,日子不会容易。 宫人近前来抬软辇,姜朝露最后看了眼天际方向,车驾已经看不到了。 她还是很满足这一眼,能再看看他走过的山路,他呼吸过的空气,他存在过的天地间,还有他和她不过几里路的距离。 还没有生死相隔,还能离你那么近,这已经卑微到可笑的眷念。 没两天,白马寺的普圣率领众僧抵达骊山行宫。 做法超度,都是按照宫里最高的规格,宫里放了话,追封小公子为太子,谥:永安。 “永远安宁,是个好谥,希望他不要怨我这个母亲,不要怨自己太过短促的命运。”姜朝露倚在榻上,看向鲛绡屏风后的普圣,“……你说,超度有用么?” 姜朝露已经无法起身了,双重打击下,她直接卧床不起,肉眼可见的有一天,活一天了。 普圣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屏风:“超度有没有用,朝露夫人,怕是很快就可以下去问问小公子了。” “放肆!”宫人立马厉声呵斥普圣。 姜朝露摆摆手,喘了一口气,挤出力气续道:“你说的是实话。那我再问你,都说人活一世,转世后,这一世结的缘,惹的孽,下一世都会应回来,是么?” 普圣双手合十:“修为尚浅,不言鬼神。” 姜朝露笑笑。人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姜朝露从前也不言鬼神,可是在死亡来临之际,不知道是不是与天地多了一种奇妙的联系,能感受到虚无,命运,天意,等等这些玄妙的东西。 “你信么?我说是,都会应回来。不是还回来,是应回来。”姜朝露轻道。 普圣微疑:“有何区别?” “还,是执念。”姜朝露惘惘一句,“……应,是因果。” 第一百七十七章 承诺 普圣失言,想起师兄说过的故事,某个错轮回的女孩,投胎投错了轮回,所以这一世妄错,与她因果牵系的人,注定冤孽缠身。 “夫人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当年为什么被姜家抛弃?如果您还是姜家的贵女,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会不一样了。”普圣突然道。 姜朝露沉默良久,最后她还是笑笑,人都要死了,才知道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了。 “以前的我对姜家,对姜相,多多少少心底是有疙瘩的,但如今啊,想来这一生。”姜朝露看向屏风后的普圣,眼眸淡然,“如果我不是女伶,我会遇到魏凉么?” 摇摇头,姜朝露闭上眼:“如果当初……我还是选择遇到魏凉。” 普圣吁出一口浊气,想起自己从前还跟她说,在你决定去往那条路,迈步的那一刻,因果已非今日因果,世界已非今日世界,再说悔不悔,便是着相了。 是啊,有的人说起“如果当初”这四个字时,是悔不当初。 但有的人,却是因为遇到了另一个人,而放过“如果当初”这四个字。 人与人的羁绊就是那么神奇,当回望这一生的悲欢喜乐,却庆幸还是遇到了你,波澜壮阔都因你而起。 普圣见姜朝露休息了,行礼告退,一走出来,就看到夕阳影里,跛脚僧人等他许久了。 “师兄。”普圣恭敬的迎上去。 “我担心你做不好法事,特来瞧瞧,有什么帮得上忙的。”跛脚僧人笑笑。 普圣明白他哪来是来瞧法事,恐怕是来瞧错轮回,遂主动点破:“师兄您说过,她会助我一瞬开悟。” “观众生悲苦,问心中佛祖。”跛脚僧人看了一眼屋里,“明白什么了?” 普圣双手合十,一掌向地,一掌向天:“佛渡渡己者。” ——是他,渡了她。 燕国的秋,梧桐落叶,吴国的秋,银杏黄遍。 金陵,吴国王城。 苏家家主苏勇看着眼前的男子,小心翼翼的递出两包吃食:“你小时候每逢秋天,最爱吃时令新鲜的藕粉。这一包是我亲手做的,你带回去尝尝……另一包是戚姬的,我加了桂圆肉,甜滋滋的,不知道她好不好这口。” 吴国名门,一国权贵的苏勇,此刻却脸色纠结,明明有很多话,却又怕说多了反而容易误解。 男子没有接,站在五步开外,客客气气的。 苏勇愈发踌躇,手足无措起来:“苏蛰,我知道你心里对苏家,对朝廷还有怨,你自立门户,肯定不容易。今日不论公,只论私,我就想问你一句……你过得好不好?” 苏蛰神情复杂。自从知道姜九一事的真相,他叛出金陵苏氏,自立秣陵苏氏,不为吴国堂上官,在江南惹出好大一阵风波。 如今风平浪静,秣陵苏氏也算是立足了脚跟,听多了外人咒骂他是忘恩负义,看多了史官唾弃他是不忠不孝,他和戚萍,带着愿意跟随他的族人,坚信的就七个很简单的字:姜九一事,做错了。 “金陵苏氏家主,我秣陵苏氏如何,与尔无关。”苏蛰咬了咬唇,和苏勇划清界限。 苏勇浑身一抖,本就病态的面容愈发苍老了,他噙了哀求:“姜九的事,就今天,今天我们不说,好不好?你把藕粉收了,我以后也不打扰你,你们秣陵苏氏要走自己的路,我也再不干涉。” 苏蛰叹了口气,眼前这人是自己的堂伯,小时候会把他驮在肩头,带他去看王城里的比武,还会用一把小木刀下注,赌谁输谁赢。 “我们家蛰儿以后一定是大英雄!”堂伯像普通人家的长辈,说这话时,会把他的脑门顶揉成鸡窝。 “堂伯教我第三式!第二式我已经练熟了!”他雄赳赳气昂昂的,看到匕首就眼发光。 苏蛰接过藕粉,向苏勇行了晚辈的家礼,他的武道启蒙,是苏勇启的,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因为立场和信念的不同,最终走向陌路。 最后因果牵连,改变了历史。 都是后话了。 “堂伯您快些走,若让旁人看见了……秣陵苏氏是金陵苏氏的叛徒,您是金陵苏氏的家主,影响不好。”苏蛰缓和了语调。 “好好好,我这就走,对了,这次来,主要还是把这个给你。”苏勇刚转身走,又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交给苏蛰。 苏蛰接过,大惊,匕首上四字:斩妖除魔,被秋日的阳光映得煌煌。 是苏勇身为上一任暗杀院领院的领院匕首。 他曾经交给过蕲蛇,嘱托他不负众望,完成姜九的任务,如今收回来,他把匕首给了苏蛰。 夫子忠于书,戏子忠于行头,君王忠于玺印,绣娘忠于针,厨子忠于锅铲,茶商忠于茶叶,舞女忠于舞鞋,官吏忠于乌纱帽。 而刺客,当然忠于匕首。 雪亮的刀光不灭,指引人间朝着光的方向。 “按照规矩,这柄匕首待堂伯百年之后,会与堂伯合葬。如何能给我?”苏蛰迟疑。 “你那柄俯仰无愧的匕首,未来与你合葬。我这柄送给你,就当我金陵苏氏,与秣陵苏氏的一个承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苏勇深吸一口气,异常认真道,“白首相知犹按剑。你如今成立秣陵苏氏,未来金陵苏氏,或敌或友,我和你都难说。但今日我与你匕首,这一诺,天地共证。” 苏蛰扑通一声跪下来,给苏勇磕了头,双手举过头,接过了把柄匕首。 “只要匕首不毁,金陵苏氏,和秣陵苏氏,永不自相残杀。”苏勇微微手发抖,郑重的将匕首递出。 苏蛰紧握匕首,他曾经笑过这四个字:斩妖除魔。 说书不成,就差个猢狲了。然而只有长大了才知,这四个字是如何惊心动魄。 乱世魑魅魍魉,人心十八层鬼蜮,唯有我一把匕首,荡平寰宇。 苏勇红了眼眶,想摸摸苏蛰的脑门顶,手却到底缩回来了,他叹了口气:“以后的路,以后秣陵苏氏的路,蛰儿,好好去走,能一条独木桥走到底,也是大英雄。” 苏蛰深深的拜倒,让滚烫的额头触碰冰冷的匕首,斩妖除魔,这四个字便烙进了心。 吴燕边界,某处山居,远离乱世喧嚣和战火。 这里居住的猎户和路过的行脚商,都说师秋的草庐里来了客,一男一女,男的被抬进去的,女的年纪轻轻,称男的先生。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丁香 打去年搬进来后,男的就卧榻不起,俨然受了重伤,有去瞧过的郎中说,箭从背心都贯穿了,能活下来也是神迹了。 而那位女子衣不解带的照顾他,整整一年,瘦脱了相,容颜枯槁,甚至过度忧思积郁,双十年华鬓角就飘了白发。 再不是去年来时惊动了十里八乡的美人了。 附近村子的汉子开始还瞧着美人馋,各种送野味送腌酱献殷勤,眼睛偷偷摸摸全往女子瞟,但一年半载过去,送的人越来越少,到彻底没人了。 人都是现实的。眼见得女子为了照顾她口中的“先生”,劳心费力忧思重重,“美人”不再美,那些个觊觎也就没了劲。 山居安静下来,被村民们遗忘。 女子还是日复一日的守在先生榻前,给他讲秋天的银杏黄了,冬天的梅花开了,春天的燕子飞回来了,讲着讲着就哭,哭着哭着又笑。 山居时不时有看着就不凡的贵人来访,对女子十分恭敬,劝说回家放弃一类,官服模样的医官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无一例外都是摇头。 “大妹子,这都躺了一年了,没希望了!”村里的大妈好奇的劝,不明白这女子恁的实心眼,明明榻上的先生无知无觉,她还坚信着明天,只要明天他就会醒了。 “先生,小十三答应你了,要嫁给你,所以先生,请一定要醒来娶我。” 程鱼温柔的执起男子的手,贴在自己额头,泪水无声的滚落,滴答滴答,湿了他紧闭的双眼。 无数人说,这一箭贯穿,寻常人当场就能没气了。 心里执念重的,拼半口气活下来,也能变成活死人。 但程鱼知道,他这半口气是为谁拼的,他最后问的不是生死,不是命运,而是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是,她答应他了。 如果他活,她做他的新娘,如果他死,她做他的遗孀。 “少家主,您还年轻,各国有得是好男儿,您犯不着在一棵树上吊死啊!”程家来人,甚至隐姓埋名的程太后都来瞧过程鱼,恨铁不成钢。 曾经看好这一对的亲朋好友,看着一年里似乎老了好几岁的程鱼,都红着眼,选择了做恶人。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程鱼,每天帮先生擦洗身子,按摩四肢,让一个活死人保持着完美的清洁,和肌肉的弹性。 她还做了木质四轮车,把先生推出去瞧瞧云儿,吹吹风儿,哪怕先生无知无觉,她也坚持带他去遍了山清水秀处,看遍了人间风景里。 是,无知无觉,但也是人,会吃,会拉,于是某些龌龊的事情,程鱼也亲力亲为,从来不嫌脏,不嫌累,先生始终是干干净净的先生。 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成天为了吃喝拉撒,把比她还高的先生搬来搬去,纤手粗糙了,肩头结痂了,自己素颜憔悴,荆钗布裙,先生的榻头花觚上,却永远盛开着当季最新鲜的花儿。 “明天,先生明天就会醒了。”程鱼无数次的重复这句话,对自己说,对他们说,对天地说。 她开始还会心酸,会委屈,会一个人大半夜偷偷的哭,后来她哭也不哭了,变得平静,淡然,看先生的目光一如青山的坚毅和温柔。 正如她一如的相信着,先生不会食言,一年,两年,三年……终有一天他会醒来:“小十三,先生来娶你了。” 程鱼在山居里种下了一株丁香,她说丁香的花语是忧伤的思念,花儿会开的,青鸟会来的,思念会平山海的。 如同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注定了的,要在一块儿。 说好了要在一块儿,都等了几辈子了,也不差这一辈子。 白马寺,燕国国寺。 秋意浓,银杏黄,漫天金小扇。 从骊山行宫消失的姜夕英出现在这里。 他跪在某处超度所用的佛塔前,眷念的将脸颊贴近佛塔,轻声呢喃:“母亲,我来看您了。” “佛塔是姜姬想法修建,为姜九超度。”普圣站在他身后,意味深长道,“如果姜九知道您如此对待恩人,怕是并不愿您来看她的。” 姜夕英回头,扯了扯嘴角:“僧尼避世,清心寡欲,没想到尽知红尘事。” “王城中有家黑铺子,买卖勾当以草编蚱蜢为记。那天他们的匠人来我寺捐门槛,请求佛祖宽恕,贫僧听了许多。”普圣语调逐渐变得冰冷,“……呵,他们也知道自己有罪啊!” 都说三宝弟子普渡众生,慈悲为怀,此刻普圣的脸上,竟也罕见的,露出直白的嘲讽。 姜夕英毫不慌张,反而话锋一转:“听说我母亲死前怨气过重,不入轮回,故在吴国被镇佛林,回了燕国也要用佛塔超度。” “姜侍卫长的罪,怕也是不入轮回的。”普圣眉梢上扬。 姜夕英眨巴眨巴眼睛,突然露出天真的笑容:“真好,那我是不是能马上见到母亲了?” 言罢,姜夕英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往王城中去,一路回到姜家,老远就看见家门口围了几圈好事者。 “听说朝堂吵翻了,说因为侍卫长疏于职守,放了歹人进去,歹人放了火,所以小公子才会被烧死!” “那可不?侍卫长就该护卫行宫周全,如今出了这种事,他侍卫长也有责任在!” 好事者议论纷纷,见姜夕英回来,愈发窸窸窣窣,跟苍蝇似的,幸灾乐祸或者可怜同情的,都围着姜家看戏。 姜夕英没管他们,径直进了家,去了一个锁起来的园子。 园子里只有四棵银杏树,再无它物,连半颗草也没有,光溜溜的,就像是一个坟地。 姜夕英在四棵银杏树中间躺下来,像是玩累了回家的孩童,也像是要成为第五棵银杏树,他餍足的叹了一口气。 “妹妹啊,这世间,你只能给我生孩子,我们注定了的,要血脉纠缠不死不休……嘻嘻,不怪我,不怪我……好累啊,想歇歇……” 他蜷缩起来,抱住自己双膝,任由漫天银杏树叶飘落,金小扇逐渐湮没他,铸就起他的坟地。 姜家前厅。姜攸听说姜夕英回来了,推翻了面前的案。 案翻倒,小山般的折子洒了一地,都是弹劾折子。 正如民间流言,姜夕英身为侍卫长,小公子被烧死,他难辞其咎,进谏姜夕英贬官,顺带骂他姜攸一句教子无方的折子,这阵子公怨私怨的脏水,都趁机洪水般往姜家泼。 朝堂上的纷争从来不缺理由,只缺借口,如同洪水决堤,只需要堤坝有一个缺口。 而姜家的对家,以芈家带头,都饿狼般的咬死了这个缺口。 “几十年辛苦筹谋的好名声啊,都被那违背人伦的孽障毁于一旦……”姜攸扶住案,低下头,从喉咙里发出瘆人的咯咯声,“呵呵,他是我的嫡子,这脏水是洗不干净了……完了,都完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银杏 姜攸哆嗦着手,从落尘的匣子里取出个香囊,香囊已经泛黄了,俨然是旧物。 “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进来!”姜攸吩咐奴仆,然后跌跌撞撞的去往那个锁起来的园子。 一进去,他就看到堆成人形的银杏树叶。 “子菊,是父亲啊。”姜攸温柔的呼唤着,试探的上前拨开树叶,看到倒在地上的姜夕英。 早就没了呼吸,发紫的脸上还残留着天真的笑。 他蜷缩着,就如同孩童回到了母亲肚子里。 “子菊?”姜攸语调愈发温柔,他摇了摇姜夕英,试了试鼻息,一切安静如坟头,只闻秋风萧飒如亡灵哭丧。 姜攸瞳孔微缩,浑身一阵无力,指尖香囊坠落,溅起几片树叶。 …… “兄长!你下学了?你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她听见他声音,老远的就跑出来。 她行九,是他最小的妹妹,同父异母。家人习惯唤她九儿,外人也跟着,称她为姜九。 “瞧,是王城闺中最时兴的式样呢!我们九儿长大了,得打扮起来咯!以后嫁个俊俏相公!”他噙笑拿出香囊,亲手给她戴上。 “才不嫁呢,九儿陪兄长一辈子!”她眼睛亮晶晶的,抱着他手撒娇。 再后来,她死在他面前时,浑身血污,胞宫,更是从某个地方直接脱落。 …… 香囊,是姜九旧物。 姜夕英从娘胎里带了病,心子上的毛病,最受不得激,一激就呼吸困难,顷刻能丧命(注1)。 而这种激,可以是外界因素引起的,也可以是内心情绪引起的。 姜攸,比谁都清楚,所以带上了香囊来找他,然而香囊,最终没用上。 这个违背人伦的孽障,自己去见母亲了。 巨大的空虚感瞬间将姜攸湮没,他僵在原地,像是痴傻了般,歪了头,涎水从嘴角淌了下来。 “来人,进去瞧一下。”终于,姜攸缓过神来,他丢下话,跌跌撞撞的闯出门,往白马寺方向去。 身后的姜宅传来彻天的恸哭:“夕英少爷!!!” 姜攸跟喝醉了酒般,双眼发直,晕乎乎的来到白马寺,寺门口有功德阶,据说赤足每走一遍,便能赎罪,上达佛谛。 姜攸脱下鞋,开始一遍遍走功德阶,同时凄厉的高声喊道:“罪臣教子无方,犬子疏于职守,小公子薨殁,攸难辞其咎!罪臣,业已大义灭亲!!请佛祖宽恕,请王上宽恕!!!” 听出他是姜攸的香客和路人,都议论纷纷的围过来了,同时各家的暗卫,也将这消息迅速传遍王城。 “姜宅最新的消息,姜夕英病发,没了。”当好事者和暗卫都确认死讯时,人群和流言顿时炸了。 姜攸表情诚恳,老泪纵横,在众目睽睽之下,还一遍遍走功德阶,没过多久,赤足便鲜血淋淋,样貌可怖,血痂和芒履的草凝在了一起,新的血还在不断渗出来。 千里长阶,血染红,这副景象无疑是极具冲击性的,加上姜攸一遍遍喊着教子无方的话,声音嘶哑了还在喊,都击中了围观者的红心。 “虽然小公子可怜,但姜相也大义灭亲了,还这样赎罪,王上和朝廷该网开一面。” “就是,好感人啊,俺都要哭了!” 百姓交头接耳,纷纷抹泪,民心转了弯,从唾弃变成了怜悯。暗卫将现场舆论传遍王城,弹劾的芈家,和宫里阴沉的燕王,都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不知走了多少遍功德阶,姜攸支撑不住,要往前栽去,这时来了某个小沙弥,扶住他:“姜相之举,感天动地。普圣主持请姜相,进寺休息片刻。” “果然连佛祖都宽恕了啊!”在百姓的称赞和眼泪中,小沙弥扶着姜攸进了白马寺,一路来到后山。 山上种了很多银杏,黄灿灿的一大片,秋风过时簌簌声,都是金小扇招摇。 “请问普圣主持呢?”姜攸不解。 “主持稍后就来,请姜相稍候。”小沙弥转身离去。 银杏林子里,就剩下了姜攸一人,他看向漫天的金小扇,如同从天而倾的融化的黄金,恁的好看。 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大量的银杏树叶,随着秋风呜呜翻飞,如黄金蛟龙般向他扑过来,一时间模糊了姜攸视线,铺天盖地的树叶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了。 “呸呸呸!”姜攸吐着嘴里的树叶,手慌乱的扑打着,山上的银杏同时落叶了不成?他要被树叶砸得无法呼吸了。 “诗昔甫白在,造化困刀尺。我生几年后,浪自镌顽石。对花虽把笔,好句恨莫得。耒阳与采石,孤坟没荆棘……” 银杏树叶里传来幽幽的吟唱,是《黄梅戏·对花》。 姜攸扑开树叶,竭力看去,有妙龄女子着水袖,辨不清五官,在银杏林深处翩翩开嗓。 唱词娟秀婉约,美人朦胧如妖,金小扇漫天飞舞,这是一幅诡异又如梦的场景。 姜攸脑海里轰一声,懵了。 …… 他叫姜攸,是名门姜氏的旁系子弟。 虽然拿到外边去,因为这个姜姓,他是毫无争议的贵人,但家族内部,他只是可无可无的旁系蝼蚁。 比起嫡系那种高高在上的真贵人,他连贵字都沾不上边儿。 不过他无所谓,他喜欢唱戏,家族的例银都拿去置办行头了,每月吃着稀粥也喜欢得紧,但凡每天能唱上一嗓子,他做乞丐也愿意。 但是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尤其是瞒着父母。 再是旁系,也是姓姜。戏子,是不入流的贱籍。 他一个姜姓子弟去学了这个,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不务正业。 只有他最小的妹妹,姜九,因为一次意外发现了他的秘密,会拿亮晶晶的眼睛崇拜的看着他:“兄长唱的真好听!” 他仍记得,她最喜欢听的,就是《黄梅戏·对花》。 他从戒备,到提防,到接受,到终于有了第一个听众。 年少时光,他认真的唱,她认真的听,兄妹俩每天下学会就约在秘密基地,就着冷水啃馍馍,开两个人的戏班,笑得像两朵花儿。 好景不长,父母和族人发现了他唱戏,发现了他珍藏一屋子的行头,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父母亲手燃了火把,把一屋子他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当着他面烧了。 熊熊烈火里,只有姜九,不顾命的从大火里抢出本《黄梅戏·对花》。 他哭得声嘶力竭,声音哑了,再唱不了戏了。 然后从那天起,他好像分裂出了另一个自己,一个把名声,权力,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姜攸。 父母和族人都很欣慰,这个新的姜攸,做回好孩子了。 再然后,姜攸用这一生,在脸上画了最完美的面妆,唱了最后的一出戏。 …… “生贵适意,身是天地客。糟床不可乾,吟纸须强擘。花落若解医,有金费千镒。” 银杏树林里嘶哑又疯癫的男声,唱的是《黄梅戏·对花》的终章。 “九儿,兄长来陪你了,我们约在秘密基地好不好?兄长继续给你唱。”那男声最后温柔呢喃,身影消失在后山的悬崖边。 漫天银杏树叶停止,秋风安宁,显出高处一直观望的四人。 注释 1姜夕英:因为这种身世,姜夕英设定是类似先天性心脏病。 第一百八十章 传位 “三宝弟子,慈悲为怀。你这可是犯了杀戒。”跛脚僧人道了声阿弥陀佛,似笑非笑的看向普圣。 普圣看了眼身旁几个大箩筐,筐里还有没倒完的树叶,是他让沙弥们在姜攸走功德阶期间捡来的,借着风一起倒下去,漫天金小扇,曾是某位女子最喜欢的。 “师兄,我可是给了姜相选择。”普圣指了指后山,“这是佛寺的后山,一边是悬崖,但另一边,就是好好的下山路。走哪条路,都是姜相自己选的。” 普圣顿了顿,又看向旁边一位嬷嬷,合十:“多谢绿水巷相助。” 嬷嬷招呼唱戏的美人回来,她红了眼:“老身是从前伺候九小姐的,当年姜家怕事情败露,害了小姐后,就把老身卖到绿水巷。如今老身让绿水巷的姑娘再唱黄梅戏,终于为小姐报仇了。” 普圣最后看回跛脚僧人,眉眼坦然:“贫僧有罪,罪无可恕。当年望子一事,贫僧就要下地狱了。如今苟延残喘,无非是愿以余生,证一句我佛在心。” 跛脚僧人听到悬崖骚动起来,是跟过来看热闹的香客和百姓,发现了坠崖的姜攸,无数暗流汹涌,王城又要变天了。 “原来原来,你渡他了啊。当初错轮回助你一瞬开悟,善哉善哉。”跛脚僧人很轻松的叹了口气,“普圣,白马寺可以放心交给你了,我这便要走了。” 普圣一愣:“师弟修为尚浅,不敢接管一国国寺,师兄往何处去?” 跛脚僧人大笑起来,他摇摇晃晃的远去,声音若有若无的,回荡在人间。 “田里的蛟龙会引渡故人,无主的酆都会鬼神归位,枇杷树长了十一年,果子落下来,功德圆满……” 秋意浓,银杏黄。 转眼就是小太子姬威的生辰,宫里办了宫宴,普天同庆。 芈家在宫宴上进谏燕王,写下传位诏,燕王大怒,斥责芈家明明有了小太子,还不知足。 芈家也开门见山,说历史上君王驾崩前,废了太子,改立他人的有得是,只有提前写下传位诏,藏于金銮殿大匾后,黑纸白字一句“寡人百年之后,传位太子威”最为可靠。 宫宴不欢而散,传位诏不了了之。 燕王回到后宫,宣了琼瑶夫人,直接一杆斑竹管玉笋笔扔到她脸上,女子白皙的脸顿时画了道墨印,看上去无比滑稽。 打人不打脸,这一举,阖宫色变。 “芈家都敢让寡人写传位诏了?可以啊,笔在这儿。”姬照伸出食指,讽刺的抬起女子下颌,欣赏着墨印,“既然脸都不要了,还守着君臣那套就太假了?不如自己写?” 芈蓁蓁直视姬照,面无表情:“王上息怒。家里担心的是,朝露夫人只是在骊山休养一年,一年后回来,若再诞下小公子。凭借王上的宠爱,到时我家小太子,怕是命途多舛。” 姬照抬起指尖,抚摸着芈蓁蓁脸颊,阴惨惨的笑了:“……芈家思虑深远,佩服。那就怪不得寡人,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了。” 明明是丈夫的抚摸,芈蓁蓁却觉得一条毒蛇在脸上爬,她打了个寒噤:“王上的意思是?” 姬照松开手,从某个上锁的玉匣里取出一大摞奏折案牍,哗啦啦扔给芈蓁蓁,芈蓁蓁捡起几封略瞧大概,就浑身哆嗦起来。 结党营私。全是告发芈家暗中勾结朝臣,强迫燕王传位小太子的。 证据一条条无比详细,芈家的线人也一个个列了出来,只是芈蓁蓁越瞧越眼熟,这些线人,不就是芈家调查姜姬三书六礼之事,所接触的暗桩么? 怎么暗桩都有了身份,突然和朝臣牵扯上了?换句话说,他们一直在接触的,都是朝堂各大势力,不管他们接触是为查三书六礼还是什么,光是这种“接触”本身,就犯了君王大忌。 芈蓁蓁懵了,但已经容不得她想明白了。 几十个暗桩身份做得确凿,环环相扣,没有几年之功,做不到这个真度,于是就算是有人几年前就咬准了他们,他们现在,也只有等死的份。 “王上,妾立马请芈家彻查,这肯定是诬陷,对,诬陷……”芈蓁蓁小脸死白,嘴唇发颤,话都说不齐全了。 龙的逆鳞,身为王室姻亲的芈家,再清楚不过碰了的后果。 “你们敢让寡人写传位诏,就觉得寡人没有底牌?开门!”姬照的笑愈发瘆人,露出的牙白森森的。 轰隆,殿门打开,殿外白玉广场上,出现无数张素席,身着白衣的官吏,跪在素席上,以命谏的传统,涕泗横流的跪拜。 “芈家结党营私,罪无可恕!请王上废太子,迎回朝露夫人!” 芈蓁蓁瘫坐在地,目露绝望,跪拜的官吏都是朝堂上芈家的对头,如今揪着这个机会,全如恶狼般,豁出命去都要咬死了。 命谏轰轰烈烈,这架势,立马传遍燕国内外,民心哗然。 芈蓁蓁的表情崩溃了,疯癫癫的又哭又笑,完全没了琼瑶夫人的仪态,傻子般自言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 宫人们看猴般看她,没有人上去扶,也没有人劝,只是想着待朝露夫人回宫,要第一个去送点礼,混个脸熟了。 命如草芥。乱世的民间,尊贵的王宫,谁都是一样的。 姬照看着成为笑话的芈蓁蓁,蹲下来,凑近她,语调突然变得温柔:“蓁蓁,当年寡人在隆乐殿初遇你,你还是那个看着这后宫,都怯生生的少女。怎么后来变成这样了呢?” 芈蓁蓁盯住姬照,仿佛想到泛黄的过往,脸上依次划过眷念,迷茫,悲戚,最后停在一抹嘲讽上:“呵,我曾有真心,有期待,有情义,可是后来啊,王上亲手把它们杀死了。不,是王上把蓁蓁杀死了。” 姬照点点头,温声说道:“死在这座宫里的,不止你一个。” 芈蓁蓁笑了,笑得泪都下来了:“君上,莫负我。当年这句话,真是笑话,不过现在无所谓了,只有权力,是不会背叛我。” 姬照诡异的温柔,如水漫开:“如你所愿。” 他拾起那只斑竹管玉笋笔,交到芈蓁蓁手中,一字一顿:“写传位诏,可,但,杀母立子。否则,这结党营私,寡人就得算算了。” 杀母立子。芈蓁蓁瞳孔扩大,涎水从唇角淌了下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症状 姬照起身,走出大殿,殿外命谏的官吏声泪俱下:“王上为何不废太子?还要继续把江山,交到芈家那种豺狼之辈的手上?姜姬一年后回宫,照样能为王上诞育太子的啊!” 姬照看向金碧辉煌的宫,看不到头的红墙,如同牢笼,还有君王的金銮殿,高高在上的王座,无人之巅。 姬照凄凄一笑:“那个位置,是可怜虫啊……” 立冬这一天,燕国,王城白幡。 姜家白事。先有少爷姜夕英发病身亡,后有丞相姜攸失足坠崖,虽然这两人的死因都有些莫名其妙,但逝者已矣,追查也查不出外因,只能说天可怜见,不用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姜家父子俩同天出殡,王城百姓夹道相送,叹气说老天爷不长眼,好人不长命。 这一切传到骊山,行宫,姜朝露让朱鹊奠了两盅酒,洒在哗啦啦的北风里。 “听说姜相和夕英少爷,都死得古怪。”朱鹊叹了口气。 姜朝露笑笑:“他们或许最后一刻,是庆幸的。” “夫人莫非知道死因?外边各种版本都有呢,传得愈发玄乎了。”朱鹊好奇。 姜朝露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着薄酒随风而逝,她骨子里的姜家血脉,从此再无羁绊,该还的还了,该应的应了,结局早就写好了。 姜攸和姜夕英,不过是求仁得仁,得偿所愿。 而她姜朝露,哪里管得了他们,她自己也在命运的倾轧里,走向了早就写好的结局。 魏凉被送走后,她送走了侍奉的宫人,让朱鹊给程家带话,让程家帮忙安排他们,总好过以后被芈家报复,平添冤孽。 “奴会日日供奉长生香,祈夫人顺遂平安!”离开那天,宫人们向姜朝露行了大礼,泪如雨下。 因为人人都被分了好处。姜朝露把从前姬照赏她的珠宝,玉器,锦缎,珍品,反正能赏的,全部赏给了宫人,足够他们余生富足了。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们拿着用处比我大。”姜朝露看着清简朴素的宫殿,很是满意。 曾经金碧辉煌的行宫变成了空旷的房架子,人在里面说话,都能听到回音,冬日的恹阳照进来,金砖地面的剪影能拉老长。 宫人们再一走,偌大的骊山,就剩了三个人:姜朝露,朱鹊,和名叫林风的暗卫。 “我不需要太多伺候,你们得闲都可以自己寻乐子去,省得你们无聊。”姜朝露将三人凑一块儿,半玩笑半正经道。 她如今跟活死人似的,整日整日的躺在榻上,因为崩溃的病体带来的虚弱,整日整日的昏睡,难得的清醒时间,就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倚着,瞧阴沉沉的天,想什么时候下雪。 饮食更是大幅缩减,她吃不下东西,只是维持着基本的活着的需要,除此之外,她最多的日常活动,就是问朱鹊,庭院里的花儿开了没。 庭院里种了各种应季的花儿。立冬,主要是杜鹃和山茶花。 “都打朵儿了,杜鹃开了三朵,山茶花开了六朵。”朱鹊俯下身,轻声应道。 姜朝露惘惘的伸出手去,北风吹来几瓣花儿,落在她掌心,她餍足的笑了。 朱鹊不明白这问的意义在哪儿,她只是担忧的和名叫林风的暗卫商量,怎么瞒过宫里来的王上使臣。 “王上赏赐姜姬珠宝,珍药,绫罗若干,并询问姜姬安否。”使臣伸长脖子,竭力想看穿屏风后的姜朝露。 朝露夫人赴骊山休养一年,不代表宫里就忘了这号人。 王上派遣的使臣时不时来过问,也是为王上监视,朝露夫人有没有异常情况。 念及此,使臣目光变得凛冽,加了句:“王上还有一言,带与姜姬。一年后,姜姬您是要回宫的,若是彼时回不去,任何有牵连的人,包括魏家,欺君之罪都得算算了。” 包括魏家四个字,被尤其加重了。 朱鹊和林风捏了把汗。最近骊山遣走宫女,大肆赏赐,甚至姜朝露饮食休憩的起居注,种种异常不可能瞒过宫里,王上虽然坏了,但不是傻了。 但是比他们更懂姬照的,毫无疑问是姜朝露。 “我喜欢清静,所以遣走宫女,之前的赏赐我不喜欢,所以给下人了,至于饮食减少,休憩时间变长,是我思念小公子,心结所致,故体多怠懒。”姜朝露缓缓从屏风后走出,色泽红润的小脸,噙了被怀疑的愤慨。 使臣迅速抬头,瞧了一眼姜朝露,中气充足,确实是休养逐渐好转的迹象。 他遂面露惶恐,心满意足的请罪:“姜姬恕罪。臣这便回禀王上,姜姬万事康健。” 使臣跪安,辞去,宫门轰隆一声关上,确定车驾消失在天际,姜朝露才两眼一黑,直直栽下去。 面容甚至声音,短暂的强撑,都是朱鹊用药的结果,一次次瞒过使臣,瞒过王宫里的姬照。 但是代价越来越大,每次用药后,姜朝露都要昏睡数日,双目紧闭,脸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好像风大点就会断了。 ——这把杀自己的刀,姬照稳稳的接住了。 一生悲辛无尽,好在最后,她姜朝露赢得漂亮。 有时大白天的,姜朝露会看到天上的星星,她新奇的唤朱鹊和林风来,二人看她的目光,只愈发担忧。 “为什么你们看不到呢?”姜朝露疑惑的看向朱鹊,却在她的瞳孔里,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洒净秽水。”朱鹊偷偷退出来,和林风商量。 骊山的宫人就剩下他们两人,北风在殿里吹来刮去,能听见脚步的回响,声声撞在雕花的墙壁上。 姜朝露的身体也开始出现症状,谁都是第一次死亡,然而当征兆显现,谁都知道那叫做死亡。 比如姜朝露经常性的,四肢会剧烈疼痛,正午的时候看太阳,都觉得一点不刺眼,呵气呵到掌心,吐出来的气都是凉的。 “啊,真是要死了呢。”姜朝露笑笑,伸出手揽吹进来的风,风里一枚花儿,落在她掌心。 一如那个少年。他从枇杷树下骑马经过,抬头看她时,眸底有光,和涟漪。 诸侯历一百三十八年,到一百四十八年。 此去经年,刚好十年。 第一百八十二章 回城 转眼便是立冬。 骊山的银杏枯了,千山鸟飞绝,行宫的窗楹被西北风打得呼啦响,一声声的,在空旷的殿里回荡。 姜朝露不分日夜的昏睡,有时候醒来是白天,盯着院子里的白霜看一会儿,凉意不是从外边来,而是从骨子里浸上来。 就算殿里点了进贡的青冈炭,数个黄铜镂花熏炉烧得红彤彤的,姜朝露还是觉得冷,自己的呼吸声混杂在风里,都要冻没了似的。 有时候醒来会是夜晚,姜朝露就盯着中天的月亮看,白惨惨的一轮,光洒在中庭,像要溺死人的湖泊,一点点将她湮没。 “要下雪了……也是那天,我走向了雪地里的轩车,如果当初……呵,哪里有如果。”姜朝露喃喃自语。 昏黄的烛光倒映在她眸底,没有泪,都是荒芜。 格外缓慢的玉漏滴答,撞在耳膜里,半生一瞬。 姜朝露想了很多事,或许这辈子难得闲下来了,情或者恨都消停了,遇见他后的十年一帧帧,走马观花的在她眼前过。 以前想不起来的细节,比如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他看着她时眸底的涟漪,还有拂过他衣衫的风,他身上落的光,都无比清晰的被放大。 多好的少年,如同她的神,她要把他还给这世间。 朝露和太阳,本就是悖论。 朝露,要消散了,太阳,还是明天的太阳。 “阿葳!” 冥冥中,似乎那少年唤她。少年局促的红了耳根,说不出口这个小字的意义。 姜朝露支起身来,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却只揽回来一掌冷雾,她好像还没来得及告诉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小字,她其实是明白的。 只是她,不敢明白。 花儿落在少年肩膀,她的卑微和怯弱,近乎虔诚。 是她负他,将他拉入了这污浊的世间,到头来镜花水月,玉石俱焚。 “魏凉,我……就不打扰了。”姜朝露缩回手来,凄凄一笑,刹那天晕地转,眼前一个发黑,就往地上栽去。 一双手猛地接住了她,将她扶到榻上。 姜朝露缓了缓神,才看清是熟悉的面孔:“林风,是这个名字?我打发宫人走了,你也可以走,我一个将死之人,不需要什么伺候。” 名叫林风的暗卫没说话,只是出去唤了朱鹊来,给姜朝露熬煮汤药。 看着人间最后剩下的两个人为自己忙碌,姜朝露扭过头去,没有喝药,轻道:“……这药,医得了病,医得了命么?” 朱鹊抹了抹红肿的眼眶,俯身低语:“至少能让夫人好受些。” 姜朝露自嘲的摇摇头,痛苦?凡身肉胎,贪嗔痴的罪,都不是肉体,再说她本来就要下地狱之人,神的惩罚,何至于此。 “……绿水巷的枇杷树结果了,我想尝几个。”姜朝露静默半晌,忽然一句。 朱鹊放下药碗,蹙眉看向林风,二人大眼瞪小眼,叹气都不敢当着姜朝露的面前叹。 已是入冬,哪里有枇杷?将死之人,最先模糊的就是时间概念。 林风招呼朱鹊出来,压低语调:“没有果子了,也有枇杷蜜饯,或许绿水巷的嬷嬷做了。你去一趟,总是了个念想。” 朱鹊点点头,当晚就收拾了行囊,踏着呼啸的西北风下山来,行到城里已是天将亮,鱼肚白的天际朝霞喷涌。 王城还是那么热闹。户盈罗绮,市列珠玑,有人在胡同前摆流水宴,庆贺自家娶媳妇,敲锣打鼓半街红妆,也有人举着白幡撒着纸钱,抬棺悲泣穿城,是哪家新丧,唢呐朝天。 一生一死,命运就是出戏台子,众生皆疯魔。 “姑娘,来碗馄饨,热乎着哩!”见朱鹊一脸霜的走进城里,立马有揣着袖笼的小贩上前吆喝。 朱鹊抹了把脸,笑笑:“不必了,我急着办事。请问掌柜的,绿水巷怎么走?” 小贩指了路,一个劲的跟着加了句:“若是姑娘办完事回来了,还能来吃碗馄饨!俺一直开到晌午的!” 朱鹊七拐八拐,穿过数条巷子,路过几爿胡同,到达绿水巷时,扑面而来的就是脂粉香和宿醉的酒香。 她第一次踏足这种地,面露窘迫,避开周围的视线,就在巷子口探头一望,却是有人比她先来了。 绿水巷头部伶居住的东阁,一棵光秃秃的枇杷树下,某位男子凝神伫立,背微微伛偻,手里杵着竹竿,过于宽大的衣衫被北风吹得呼啦作响。 “凉少爷,回。您身子本就不好,站久了于养病无益。”旁边某个奴仆扶着他,瞥了眼男子没有对焦的眸,叹气连连。 真不明白,眼睛都瞎了,还每天来的瞧这棵枇杷树,能瞧出什么? 男子敲着竹竿,似是摸索位置,奴仆会意,连忙扶他到某处,见得男子跪下,双手合十,闭上眼很认真的祈愿,奴仆愈发不明白了。 众生求神拜佛,哪有求一棵树的?但自家少爷每天来,从很多年前开始就成了惯例,家里从抹泪,到无奈,最后听之任之了。 “祈求……让我与她结缘……我魏凉身无长物,唯有一颗真心,愿与神明换……” 隐隐约约,听得男子呢喃,周围路过的绿水巷雏伶,不解又戏谑的围着他笑,说姓魏的寺人又来发癫了。 男子恍若未闻,正色叩首,然后在奴仆的帮助下起身,一路敲着竹竿,叮叮咚咚的,消失在视线里,身后还有不懂事的孩童跟上去,拍手唱童谣。 “……魏家出了个小疯子,小疯子成了小瞎子,小瞎子拜拜树,一拜拜了九年数……” 直到喧嚣和脚步声远去,朱鹊才走进去,余光看到方才男子走过的路,硬实的石板路,竟然走出了一条凹槽,甚至枇杷树前下跪的地方,都形成了两个浅坑。 九年,要有多少次祈求,才能磨穿石头。 徒劳又执着的,请求神明慈悲,金石为开。 朱鹊咬了咬唇,到底没有追上去,告诉男子姜朝露的近况,世上不知情的诸如燕王,只知道姜朝露一年后就可以痊愈,半知情的诸如魏家,只知道姜朝露身染重病,不清楚到何种地步。 而只有她才知道姜朝露,具体不出某个月,就是大限至。 没有姜朝露发话,她不便做这个主,毕竟知道真相,有时不是好事。 朱鹊收回视线,去找了绿水巷的嬷嬷,要了今秋枇杷做的蜜饯,被拽着用了顿便饭,遂告辞出来,打算回骊山。 却在路过胡同口的茶馆时,听到说书人的板子,一敲,震碎心肝。 “话说管华佗的大弟子啊,就是死于姜姬之手,女人心如蛇蝎,果然要遭报应……” 朱鹊瞳孔猛缩。 时间倒退半个时辰。 那位城门口的馄饨小贩,踏着初冬的白霜,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宫,跪在芈蓁蓁面前。 “启禀夫人,朱鹊回城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计划 芈蓁蓁一袭素服,不施钗环,坐在空旷的大殿里,初冬的日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最后深深的湮没在红墙尽头的黑暗里。 她正在认真的绣一件衣服,易燃的桑蚕丝,对襟格外宽大,双数扣子,俨然是自己给自己绣的寿衣。 侍奉的宫人雅雀无声,目光都不敢投到那边去,芈蓁蓁如何神色淡然,针脚细密,他们就越觉得凉意丛生,格外诡异。 “快了,就快绣好了。”芈蓁蓁放下针线,松活松活了筋骨,温柔的看向馄饨小贩,“……既然回城了,就便照计划开始。” 小贩恭敬的领命,转身退下,然后就见得几个口鼻蒙了白布的寺人,抬了卷草席,从殿门外走过,旋即某个暗卫进来禀报:“夫人,张三监视朱鹊行踪数年,忠心无比,夫人就这么舍弃他,未免可惜了。” “我芈家的规矩,连我都逃不掉,他焉能?”芈蓁蓁重新拾起针线,继续绣自己的寿衣,面容平静,已是绝望到极致后的麻木。 杀母立子。为了确保小太子继位,芈家同意燕王的交易,没有半点迟疑,好在寿衣能自己绣,是她最爱的桃叶纹。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徒劳罢了。 暗卫不再多劝,事成结束之后,他的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何必夏虫语冰,遂转了话题:“夫人只有最后的时间了,若是此次无法成功,便再无机会了。” 芈蓁蓁针脚一顿,眸底霎时盈满发红的狂热,声音颤抖道:“三书六礼的计划失败,姜朝露如何以为,我就不会有预备计划?姜朝露能伙同魏家,花费数年时间,栽赃我结党营私,便如何以为,我就不会同样花费数年,布下陷阱?” 顿了顿,芈蓁蓁咯咯笑起来,嗓音嘶哑,如同指尖抓在铜板上,听来就让人骨头发酸:“嘻嘻,朱鹊会听到说书人的故事,她肯定会疑心,但她去查,会发现这故事是几年前就流传起来的,慢慢的被编排成故事,在茶馆里流传……虽然几年前的源头,就是我把话放出去的……接下来,朱鹊会到管喜的坟前去悼念,她会遇到同样来悼念的太医署的医官,听到医官说的故事,她还是会疑心,会去查……但医官也是我几年前挑的,各个背景清白,我花了几年时间洗脑,让他们真心的相信,管喜就是姜姬害死的……” 暗卫想了想,面露迟疑:“可是芈家那边说,小太子能确保继位,姜姬就算回宫,也不足为惧了。” “芈家?不,这是我芈蓁蓁自己,对姜朝露的报复。”芈蓁蓁猛然打断,睚眦欲裂。 暗卫不说话了。 芈蓁蓁笑声越来越到,直到面容扭曲,发红的眼睛怨鬼般瞪大了,看向这一城牢笼般的红墙:“时间啊,让故意的事变成了自然,磨去了人为的痕迹,足矣让朱鹊相信,她的师兄,管栎的儿子,就是死于姜朝露之手!报应啊,都是报应!!我就算要死了,也能最后插你一把刀,姜朝露!!!” 琼瑶宫女子的笑声尖锐,惊起了一堆初冬的乌鸦。 宫人惊慌失措,捂着耳朵退出来,报告了燕王。 金銮殿。宫门深锁,重重帘幕放下,初冬的阳光本就昏暗,如今更是灰蒙蒙的一片,将深处着王袍的男子吞噬在黑暗里。 “王上,琼瑶宫来话,芈姬又发病了。”宫人并不意外的禀告,加了句,“到时候赐死芈姬时,估计要用白绫绞死,否则毒药……这一发病闹起来,怕是不会喝的。” 众人脸上都露出深以为然并且赞赏的表情。 谈论着贵为一国夫人,太子生母的女子的死亡,都说最好不要冬天死,否则大老远拖到乱葬岗去,路上冻脚板。 姬照眼窝凹陷,发鬓凌乱,苍白的脸就一双眼睛还有神,在黑暗里幽幽的发亮,他怀里抱着太子姬威,后者咿呀学语,干净的面容和这片黑暗格格不入。 “子雄乖,来,跟着父王学……芈家逼死了芈姬,是你的外公外祖姨母舅舅表姐表哥,逼死了你母亲……乖,一个个字学……” 姬照温声细语,耐心的教姬威说话,看上去像是合格又慈爱的父亲,然而教的东西,却是心惊动魄。 姬威不明所以,挂着天真的笑容,跟着父亲奶声奶气的学,却不知道这学的每个字,都将成为他日后的魔咒。 孩子还不懂,但会记下,等到孩子长大,从小失去母亲的执念,就会让他懂得这句话。 到时候孩子手里拥有的权力,也会让他能够,向母族索这笔债。 这就是姬照,留给芈家的一把刀,让若干年后这个孩子,灭了芈家全族,自相残杀,都是后话了。 “子雄真聪明,今天就学到这里,父王带你去玩鞠蹴,等到燕儿弟弟回宫,你要带他玩,要做一个合格的兄长啊。”姬照抱着姬威起身,要往园子去。 旁边的宫人目露担忧,瑟瑟缩缩道:“王上……公子燕已经没了……您忘了?骊宫走水……” “嗯?”姬照头一歪,嘻嘻的看过来,“你说什么?” 宫人顿时头皮发麻,这个眼神,迷茫又疯狂,看得人瘆得慌。 “没,没什么。是奴记错了,王上恕罪。”宫人慌忙改口。 姬照欢喜的笑了:“这就对了。很快,很快姜儿就要带着燕儿回来了,还有五个月二十六天八个时辰零三刻。” 很快,这辈子,就能得救了。 “姜儿,你好好养病,寡人就不去看你了,免得招你心烦……只要你能够早一天,早一刻,早一瞬的回来……寡人等着你,我们一家三口,说好了要长长久久……”姬照无比温柔的呢喃。 听漏的宫人面色复杂。王上挂念骊宫的姜姬,明明好几次王驾启程,到了骊山山脚,都折了回来。 一次次无功而返,一次次咫尺天涯,只因王上说,姜姬肯定不想见她,且让她安心养病,反正一年后,她就能回来了。 宫里修缮了朝露宫,把暖阁改成了孩子住的保育堂,就挨着大人住的主殿,王上说,一家人就要住一块儿,虽然按照宫里的规矩,王子王孙要和母亲分开住。 王上学了手艺活,亲手做了小陀螺小风筝小皮球,向寺人学了怎么玩,说等燕儿回来了,自己一定是个合格的父亲。 他还向宫女请教女子的衣品装饰,比如怎么搭配裙衫,怎么辨别胭脂的色号,怎么描眉添妆挽发髻,甚至女子每月来葵水时,怎么照顾女子,堂堂燕国的王,不顾阖宫异样的目光,学了个全。 他说,等她回来了,他不做王了,要做她的丈夫,跟她好好过。 第一百八十四章 故事 是啊,燕国的王满怀希望,掰着指头数日子,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四天,三百六十三天……十二个时辰,十一个时辰,十个时辰…… 一天一天的数,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掰。 真好,她就要回来了,很快,他们一家三口就要团聚了。 姬照光是想想,想了无数遍,还是忍不住嘴角上翘,笑得像个傻子,他仰头看天,一片片雪霰从灰蒙蒙的天幕飘落。 下雪了,燕国第一场雪,白茫茫的人间。 骊山行宫,苍翠的山顶盖了雪白的帽,红墙挂冰花,琉璃瓦掩青松。 朱鹊回来时,见到林风正笨手笨脚的,搀着姜朝露躺回榻上。 “林风!夫人身子都这样了,如何能多折腾!你会不会侍奉夫人啊!”朱鹊立马冲过去接手,怪罪的瞪了眼林风。 林风窘迫的摸了摸鼻子:“我是暗卫,当然不会……是夫人自己要求的,一定要亲手把皮影人儿放到龛上去……我,我劝不住。” “不怪他,是我自己。”姜朝露倚在榻上缓了良久,发黑的视线才看清眼前的人儿,笑道,“朱鹊你回来了……不对,你是因为什么下山的?我叫你的?” “夫人您忘了?是您说要吃……”林风果然是暗卫,直来直去,正要回答,被朱鹊一记眼神刹住。 “没事,是奴自己回城办事,让夫人担心了。”朱鹊把林风拉出去,压低语调,“将死之人神志不清,你就不要较真了。以后夫人我来侍奉,你不用近身待着了……你来负责净秽水的事。” 林风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个暗卫名存实亡,不在身边添乱也是好的,遂点了头:“也好,你比我懂。” “夫人作甚要供奉神龛?”朱鹊看了一眼殿里,目光飘忽道。 她意外的有些心虚,她不信鬼神,却偏偏这时,脑海里冒的都是因果报应一类。 “是从宫里带出来的皮影人儿,夫人一定要亲手把它供到龛里去。”林风没有注意到朱鹊异常,娓娓道来,“夫人下跪祈求,说了句什么……呃,下辈子,让他做个普通百姓,柴米油盐,家人康健……不知道是说谁。” 朱鹊松了口气,皮影人儿记得是王上送给姜朝露的,和她没关。 “我去准备净秽水了。”林风说完便匆忙离去,原地就剩下了朱鹊一个,北风携裹雪花刮过,模糊了她眉眼。 她从怀里拿出枇杷蜜饯来,想到说书人的故事,坟前太医署医官的话,还有自己怀着最后的希望顺路调查,发现一切都很自然,没有人为动手脚的痕迹。 说书人的故事,是根据流传多年的流言编的。 太医署医官的证据,是他们背景清白,却异口同声,说当时亲眼所见的。 “师兄,我被骗得好苦。”朱鹊忽的掩住脸,嘶哑的笑起来,冰冷的泪水滚落,瞬间凝成寒冰。 然后她扬手,将蜜饯扔到臭水沟里,天地间风雪暗沉,落入她眸底,顷刻化为了一片漆黑。 今年的雪,似乎格外的大。 进入十二月,骊山大雪封山,银装素裹,青松簌簌的折了腰。 姜朝露的病情愈发严重,眉间的死气发黑,都缠成了一团,水米难进,气息微弱,什么药喝进去就吐。 是个人看见她这副模样,都会说“就这阵子了”。 姜朝露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拖着一口气,心里有什么挂着,放不下,就是不咽那口气。 只有三个人的行宫,这个消息自然石沉大海,除了这三个人,世间再无第四个人知晓。 每天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辨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姜朝露想,为什么还活着? 对了,还有件事……是什么呢? 她想不起来。她脑海空白,逐渐倒退如孩童,曾经无比清晰的一帧帧过往,开始褪色,消失,归于无尽的寂灭。 但看着窗外茫茫的白雪,听着山下热闹的炮仗,她还是能意识到,要过年了。 “煮锅子……”姜朝露艰难的吐出三个字,吩咐林风和朱鹊煮了锅子,炉子就摆在她榻前,咕噜噜的汤冒泡,肉片在里面翻滚。 多好啊,好像那五个人还在,还有一转过身,就是某人端了酒杯来敬她。 “阿葳,新岁安康!”那人笑得眉眼弯弯。 ——是谁这么说呢?记不起来。 姜朝露混混沌沌的,又陷入昏迷,林风和朱鹊在榻前吃得热汗滚滚,都是另一个世界了。 黄泉碧落两茫茫,此岸彼岸,谁都是第一次经历死亡,但其实它一直都在,一线之隔。 林风忙着净秽水的事,不常在姜朝露面前晃,只有朱鹊,也不知道下山回来转了什么性子,开始经常的坐在榻前陪她聊天,虽然说什么她也意识不到,但朱鹊估计是闲得,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的师父医术高超,人称管华佗,他平生的梦想就是当上太医署掌医,悬壶济世,可是师父出身贫寒,当他的医术声名鹊起时,那些医官世家出身的子弟,命奴仆砸了他的药铺,逼他从胯下而过,故意羞辱他……我的师父硬生生忍着,从那些人胯下爬过,也想继续行医的人,但是后来……” “那些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毒死了某个师父救治的患者,反过来嫁祸师父医术不精,治死了人,因为我的师父年轻,又没根基,根本无力反抗被刻意煽动的舆论……最后啊,能够忍受胯下之辱的师父,却忍受不了那些人,或者说他的患者,诋毁他的医术……于是他学会了这辈子蛊毒般的一句话:人啊,要识时务。” “最后我的师父,关了药铺,做了官家的幕僚,陪伴公子照质卫,和燕王做了交易,一条命,换一个掌医之位……但他没有回来,永远留在卫国了……” 姜朝露有时候清醒,听两句,更多的时候昏迷,只觉得耳边嗡嗡的,字句都分不清。 “朱鹊,你怎么突然很多话了?”她竭力笑笑,死白的脸眼睛都很难睁开。 “夫人不喝药了,奴没有其他事做,就陪夫人解解闷。”朱鹊笑得温柔,却眸底寒意冷漠,如蓄势的刀。 姜朝露无法,也无力劝阻,只能任由她絮叨,自己生死都管不了了,哪里管得人家一张嘴。 第一百八十五章 学医 朱鹊继续讲故事,今天没讲完,就明天讲,明天讲完了,就讲另一个。 “师父有两个弟子。大弟子是他的儿子,名字里有一个喜字,小弟子就是我,我和师兄一起长大,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想方设法的撒娇,让他告诉我,师父以前出的草药学小测都考了什么,毕竟师父的板子啊,打得可疼了。他告诉我们,医者仁心,手里握的是人命,绝对不能出错。” “师兄也很严格,会监督我背医书,错了一个字弹一脑门,然后挨了打,我忍不住哭,师兄会亲手做了白糖糕,多加了糖,偷偷塞到我荷包里。师兄说,学医,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也不是为了光宗耀祖,就是为了救人,说这话时,他眼睛好亮,像夜空里最璀璨的星河。” “可是后来,师兄变了,他亲眼看到师父用心救治的患者,砸了师父的药铺,骂师父是庸医,认定了师父害死了那个患者……师兄变得越来越陌生,离我越来越远……人啊,要识时务,师父的这句遗言,成了禁锢师兄一辈子的牢笼。” 姜朝露迷迷糊糊的听着,从腊月听到正月,几番游荡在生死线边缘,始终记不起来,自己咽不下这口气,是因为什么。 诸侯历一百四十九年,距离她遇见某个人,第十一年。 是谁呢?路过枇杷树下,抬头来看她,眸底有光,和涟漪。 姜朝露的神智迷迷糊糊,她有时都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只有榻前朱鹊的絮叨,提醒着她还在此岸。 朱鹊讲了第三个故事。 “我喜欢师兄,所有人都知道,师兄也知道。他会摸摸我的头,说等我们长大了,就在一块儿,他很轻易的说起一生的话题,我也轻易的信了……可是后来,师兄喜欢上了魏家的千金,我再问他,他却说少年时不懂事,那不叫喜欢。” “年少时的心动青涩又懵懂,或许是不懂事,对于师兄,是一生情爱的开始,可对于我,却是一生的情爱。真可惜,我若是晚点遇见他,长大了遇见他,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 “后来我听说师兄没了,死得不光彩,我一直怀疑,但也没查出什么,直到那天我听到说书,遇到太医署的医官……那么多年,我才发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朱鹊终于讲完了故事,她看向榻上的女子,后者继续昏迷,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骊宫很安静,万山雪如海,朱鹊能听见自己的心,惶乱的跳得厉害。 咚咚咚,她的手颤抖起来,仿佛握了柄无形的刀,刀尖对准了榻上的猎物。 朱鹊猛地一哆嗦,跌跌撞撞的跑出寝殿,她急得连绣鞋也没穿,风氅也没披,就顶着正月的风雪,跑到后山的佛龛前。 是姜朝露为那五个人立的,朱莺,阿保,大力,乌梅,奉娘,为他们超度,祈求往生安宁。 朱鹊在朱莺的龛前跪下,一遍遍磕头,头撞在冻得坚硬的冰层上,破了口子,鲜红的血溅开来,如同盛开的红梅。 她冻得浑身发青,发紫,最后手脚都不协调了,明显是坏了,她还是磕头,磕到自己完全麻木,去做出那个决定。 学医,就是为了救人。 可这一次—— “师兄,我就任性一次,就一次,好么?”朱鹊笑了,眸底的黑暗空荡荡的,寂灭成灰。 年少时的心动太惊艳,不怪她飞蛾扑火,姐姐走了,师兄走了,魏家千金走了,连侍奉的夫人也要走了,人间已无趣,管不了太多了。 正月,大雪纷飞,人间寂寥。 漫山的梅花荼蘼,白茫茫的世界沉默。 姜朝露继续昏迷,明明半只脚进了黄泉,浑身都散发出死亡的味道,可她就是挂着一口气,没有咽下去。 “夫人心里还挂着事。”林风洒完净秽水,捶着腰叹气。 民间老人都说,最后一口气不咽,是要还最后一笔债,才能无牵无挂的,转世去投胎。 朱鹊垂眸不答,眼睫毛投下阴影,看不清她眸底的情绪。 …… 吴国和燕国的交界处,某处山居。 程鱼小心翼翼的把钱蹊扶起来,给他背后靠了软垫,让僵硬的他的肢体,如同坐着在瞧她。 会随时睁开眼来,露出如昔的笑,唤她“小十三”。 程鱼煮了两碗元宵,一碗自己吃了,另一碗放到钱蹊面前:“先生,元宵快乐!” 四周寂静。 “啊,先生不喜欢吃元宵,那我们去村子里看花灯!”程鱼恍然的松了口气,将那一碗元宵也自己吃了,然后手脚并用的把钱蹊搬到四轮椅上,累出了一身汗。 她推着他,去了近邻的村子,正月十五火树银花,村子里十里灯如昼,连成金黄带子般的星河。 “先生您看,那个花灯树扎得真高!明年我们也一起扎一个,就放在院子里!”程鱼欢喜的指着某处,眼眸亮晶晶的,俯身问她的先生。 哪怕男子双目紧闭,如同木偶,她也认真的等了会儿,才直起腰,笑得开怀:“好,先生答应了!明年我们扎花灯树!” 四周的村民见怪不怪,惋惜或者忌讳的指指点点,避鬼般的避开女子。 日复一日的照顾活死人,这个女子要么疯了,要么,就是被山里的精怪附了身,魔怔了。 程鱼目不斜视,依旧叽叽喳喳的,给先生说着灯市的热闹,看到旁边铺子卖的手提花灯,她上前去挑了两个,一个拿在自己手里,另一个她蹲下身,试图塞到先生手中。 砰,花灯坠地。 程鱼就蹲着,静了一会儿,然后抱住膝盖,泪水划过了脸庞。 又一年,她还在等着。 先生问她,能不能考虑嫁给先生?她答应了的。 所以,谁都不能反悔。 …… 王城京郊,丰山。 这里曾经是王室御用的山林,只是当今燕王继位后,不知什么原因,就把丰山禁了。 如今荒废许久的王室园林杂草丛生,积雪灰扑扑的,到处断壁残垣。 “那边的草要理理!把这个亭子重新刷金漆!哎呀,湖水通渠,湖畔再建个画舫!”姬照站在雪地里,监督宫人重修丰山苑子,累得满头大汗。 “王上,您何必亲自驾临?正月里还冻人哩!您只要一句话,奴才们提上脑袋,也得办得妥妥的呀!”宫人在旁边撑着遮雪伞,小心翼翼的劝。 姬照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们这些蠢货,哪里知道寡人记忆里的丰山是什么样的?若是寡人不亲自监督,只怕待姜儿回来,苑子都还没弄好!” 宫人连忙称是,虽然他心里暗自嘀咕,都废了这么久的苑子了,有什么好? 王室园林有得是,不差这一处,非要兴师动众的重修了,还不往好的修,只照已经过时的样式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见面 而姬照这位燕国的王,大冬天的也不嫌冷,跟工匠一般,吃住都在苑子里,膳食更是直接蹲在工地上用,生怕自己错过一晌,宫人就把苑子哪里弄错了。 “待姜儿回来,夏天也就快了。”姬照抹了把汗,看着逐渐和记忆里重合的苑子,目光温柔,“到时候寡人和姜儿,还有燕儿,我们一家三口就来丰山。燕儿举着捕虫网兜,跑来跑去的捉蝉虫,我在旁边看着,叮嘱他留神脚下,燕儿捉到蝉了,我会笑着夸他,姜儿在树下铺了垫子,准备了亲手做的蒸饼,唤我们歇歇,吃点东西。” 一切,都和记忆里重合。 姬照露出了孩童般干净的笑容,最灿烂的希望,在他眸底升起。 就仿佛是一个腐朽的灵魂,重新蜕壳重生,露出洁白又脆弱的底来。 旁边的宫人却瞧得胆战心惊,那笑容过于灿烂,不像是阳世应该出现的了。 飞蛾扑火的最后一刻,是身子点燃了火,光芒最为璀璨。 …… 距离丰山不远的乱葬岗,三两寺人抬着卷草席,骂骂咧咧的行进着,薄靴踩在雪地里咯吱响。 “晦气!姓芈的到底死在了冬天,脚板都冻麻了!”寺人没好气的一用力,将草席胡乱的扔在乱葬岗某处。 草席散开来,一个脖颈发紫的女尸翻出来,咕噜噜的滚进雪里。 光天化日,连入土为安都不得。 “快走,回去烤烤火!”寺人看都不看,拍了拍手上的草席渣子,招呼了同伴远去。 白雪为茔,乌鸦扑起漫天黑羽。 …… 王城,绿水巷。 叮咚叮咚,随着敲竹竿的声音,还有孩童戏谑的童谣,某位男子被奴仆扶着,来到东阁的枇杷树下。 曾经亭亭如盖的树倒在积雪里,生机全无。 说来也是奇怪,屹立了这么些年的老树,去年冬天雪也不算大,竟把这棵树压断了,反正东阁废了多年,绿水巷的嬷嬷也就没找人来管,任树倒着,死活没差了。 男子却还是日复一日的来,跪在树下双手合十,虔诚的向神佛祈愿,取我一颗真心,换与她结缘。 除了苣静,王城所有人都用看异类的目光,看着这位曾经的小将军,魏家的少贵人,如今的小疯子,小瞎子,重复着这毫无意义的行为。 石板路磨出了槽,树下跪出了坑,穿石的不是水,而是凡身肉胎。 男子拜完,在奴仆的搀扶下起身,睁着并不对焦的眼睛,抬头看向某处,他黑暗的视线里,或许出现了某个人儿,逗得他唇角一翘。 ——我以前在绿水巷念史,最喜欢《西周史》,明帝和悯德皇后的故事。悯德皇后和万善寺的僧尼有一段对话:这世间有佛么?没有。这世间有鬼么?没有。那世人所敬之物,所惧之物,又是何物呢?真心。 那个人儿,曾经这样对他说。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而已。”男子笑了。 枇杷树倒在地上,半空空无一物,不知他在对何人说,四周寂静,落雪无声。 忽的,另一道脚步声临近,男子和奴仆都诧异的转过身去,这是十年间,唯一一个来打搅的客人。 “凉少爷,是白马寺的跛脚僧人。”奴仆辨认半晌,向男子附耳。 男子礼貌的点了点头,虽然方向都没对准。 跛脚僧人走进前来,蹲下身,在枇杷树的枯枝里摸索,复起身,向男子伸出手,掌心是几粒褐色小球。 从历一百三十九年,到历一百四十八年。 是这棵在男子祈愿第九年死亡的,枇杷树的种子。 佛曰:九者,极也,极则生变。 “魏凉,种下这棵枇杷树,在某一天……时候到时,你会知道某一天是哪一天的。”跛脚僧人直呼男子的名字,将种子递给他。 “种下枇杷树?”男子接过,若有所思。 “或许会长得久一点,但是一定会长出来的。”跛脚僧人微笑点头。 男子还想问什么,奴仆却惊呼出声:“诶?人呢?怎么突然不见了,刚才还在跟前的?” 天地白雪茫茫,隐隐约约听得吟唱,回荡在人间。 “田里的蛟龙会引渡故人,无主的酆都会鬼神归位,枇杷树长了十一年,果子落下来,功德圆满。” …… 诸侯历一百四十九年的二月,春意酝酿。 骊山,行宫。 姜朝露难得清醒了过来,她刚抬眼皮,就被和煦的春光扎得立马闭上,就像是人在黑暗里待久了,突然有束光照了过来,睁不开眼。 缓了良久,适应了光线,姜朝露慢慢睁眼,看到一枝山樱伸进窗来,上面粉红的朵儿,鼓囊囊的,已经在蓄势了。 电光火石间,姜朝露想起来了。 ——待到漫山樱开时,我来娶你回家。 是谁这么说呢?魏凉。 混沌的脑海顿时清醒,开始归于寂灭的记忆渐次上色,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他看着她时眸底的涟漪,还有拂过他衣衫的风,他身上落的光,姜朝露全都记起来了。 找到了,我的少年。 “魏凉!去传魏凉!我要见魏凉!”姜朝露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浑身的热流都在上涌,让她撑起身子,大声朝殿外喊。 林风和朱鹊同时冲进来,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幕。 昏迷了几个月的女子,苍白的脸重新焕发血色,两眼炯炯有神的,中气十足的说,她要见魏凉。 就如同形容枯槁的半死人了,突然又活了过来。 “夫人这是痊愈了?”林风摸摸后脑勺,不解,但大喜。 朱鹊咬咬唇,她是医女,再明白不过,这回光返照的意义。 “你继续去洒净秽水,夫人这里有我。”朱鹊眸底一划而过的阴影,她打发走林风,自己靠近榻边,让姜朝露躺下来,“夫人您当真?” “是,现在,马上,我要见魏凉。”姜朝露急切的重复。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 但死亡面前,人都有奇怪的预感,能让身体在大脑回过神来之前,做出最想做的决定。 冥冥之中,姜朝露的脑海就剩了一句话:要见魏凉,越快越好。 或许旁人见了,只会说姜朝露是无理取闹,没来头的,莫名其妙,怕是病昏了发懵罢,但朱鹊这个医女,比任何人都懂,这种预感,是死亡最后的仁慈。 “好,夫人安生歇着,奴这就快马加鞭回城里,请小将军来。” 朱鹊郑重的向姜朝露保证,为后者掖好了被子,便出门骑了快马,鞭子一扬,往王城驰来。 不出半个时辰,到了城中,朱鹊却没有直奔魏家。 她下马来,走到某处药铺前,把马拴到旁边柱子上,然后在台阶边坐下,一边看着铺里的学徒抓药,一边不慌不忙的晒起了太阳。 二月末了,风里都是桃花杏花的香气,想来隔不了几天,王城就能泡在绯红的云霞里。 “夫人,我就坐一刻钟,就一刻钟,看您的造化了。”朱鹊喃喃自语。 她想起师兄说,学医,就是为了救人。 结果她这辈子,救不了旁人,也救不了自己。 凡夫俗子,她过不去心里某道坎,横竖最后要用这条命,向夫人谢罪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开花 骊山,行宫。 姜朝露让林风把所有的宫门打开了,一共十二道,红墙两边开,露出一条青石板的宫道,直达山门。 若是来了什么人,老远的就能看见。 某个骑在马上的少年,还有他所在的人间。 姜朝露躺在榻上,就眼巴巴的看着这个方向,看到眼睛发酸了就眨一眨,视线绝不移开,脑袋也歪得发酸了,也硬生生受着,动都不敢动。 生怕错过了哪怕瞬间,看见他的时间,快一点,再快一点,想见你。 林风也焦急的去了山门处等着,伸长了脖子望,他虽然不懂医术,却也明白了这最后的执念意味着什么。 “朱鹊,拜托了!”林风攥紧双手,默念了无数遍。 时间过得很慢,这辈子都从未有过的蹉跎和折磨。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四周寂静,春光明媚,红墙边的山樱打朵了,还是不见树下策马而过的少年。 是了,姜朝露觉得好像等了一辈子,玉漏的滴答格外迟缓,岁月凝滞在呼吸里,老天爷又跟她开了玩笑,将死亡暂停。 姜朝露眼眶发红,苍白的小脸焕发出痴狂的异彩,就如同什么在燃烧,为她整个人镀上了层火光,连病容也冲淡了不少。 林风偶然回头瞧了眼,吓得心差点跳出来。 榻上病入膏肓的女子,噙着炽烈到如同燃烧的执念,瞪着通向山门的宫道,若现在有任何人要阻拦这条路,她能立马化身为恶鬼,将人,将神,将这人间,都撕成碎片。 ——明明都说好了,不打扰你了,却还是最后了,发了疯般的想见你。 老天爷,求您慈悲,时间啊,求您慈悲,命运啊,求您,求您。 姜朝露从来没有这么卑微,哪怕做了朝露夫人,她也能以身为赌,把刀交给那人,哪里会像此刻,菩萨也好,佛陀也罢,甚至十殿燕王,黄泉精怪,她都求了个遍。 谁都无所谓,求您们慈悲。 想见他,一面,半面,都好。 不知过去多久,山门寂静,杂花生树,只听得见黄莺叽喳,春风拂过杨柳簌簌,没有马蹄声,也没有奔向她的脚步声。 今年的春,来得早些,山樱一定会漫山盛开,跟绯红的云雾似的。 泪水,从姜朝露颊边滑落,不知道是眼睛瞪得太久,还是别的原因,悄无声息的埋葬在这片春里。 “魏凉!!!” 姜朝露忽然一声凄厉的呼喊,从腐烂的肺腑里榨出,含着无尽的不舍和绝望,回荡在寂静的人间。 因为那一刻,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不是人发出来的,而是老天爷,叹息他的慈悲,到此为止。 姜朝露猝然栽倒下去,刚才还如火焰燃烧的生机,疯狂的逃离她身体,冰冷又干净的死亡的气息,瞬间将她湮没。 她控制不了四肢,呼吸,五官,甚至意识了。 周围的画面开始褪色,一切都变得飘飘然,氲上了层不真实感,她最后还扭着头,瞪着山门的方向,瞳孔却开始扩散。 “阿葳!” 恍恍惚惚的,某个少年出现在殿门口,向她奔过来,只是这段路啊,怎么那么长,少年跑了好久了,也还是那么远。 他唤她,对她笑,因为想到这个小字的深意,耳根还有点红。 一如十一年前,他骑马经过枇杷树下,抬头来看她,眸底有光,和涟漪。 那时候啊,风儿很轻,阳光很暖,少年很好。 …… 姜儿也对他笑了:“下辈子,我们好好过……” 最后释然的呢喃,她放过自己,放过他,也放过命运和结局。 ——因为遇见了你。 这人间,就还是值得。 …… 榻上伸出的消瘦玉手,最终僵硬,忽而春风起,枝头山樱飘落,落在她掌心。 今春第一朵山樱。 开花了。 …… 山门处等着的林风察觉到什么,他惊惧回头,看向寝殿里,都不用凑近前去看,他就明白什么发生了。 他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泪水大滴大滴的往下滚。 然后他扑通跪下,朝那个方向磕了三个响头,没有走进去,而是转身骑上一匹马,发了疯般的往山脚驰去。 马鞭打得发狠,马蹄撒欢撒得急,终于来到山脚,看到刀剑出鞘的侍卫,还有刚刚被奴仆扶下马,被拦在门口的男子。 姜朝露遣散了宫人,但只是侍奉她的宫人,整座骊山行宫,还是有守护的侍卫,不是庶民随随便便,就能上山来逛一圈的。 “站住!骊山行宫,庶民无宣,不得擅入!”侍卫凶神恶煞的呵斥。 林风翻身下马,冲上去喊:“是朝露夫人传他的,是有通传的!尔等没接到命令么!赶快放行!” 侍卫看了看林风,又看了看男子的面容,刀剑握得更紧了:“魏小将军?那就更进不得了。王上口谕,魏小将军既出了骊宫,就没有再回来的份了。” “王上?”林风悚然,他都不知道,王上下过这么一条命令。 “魏小将军,别为难臣等,请回罢。”侍卫言罢就要驱赶魏凉。 林风咬咬牙,猛地拔出长刀,冲上去挡在魏凉面前,一字一顿:“魏小将军,奴送您进去。” 魏凉微惊,一人,面对百余侍卫,这是场回不来的血战。 “你……”魏凉迟疑。 “请您快点,再快点,顺着右边的路上去,就是夫人的宫殿。”林风果断的打断,撕下衣襟,将刀柄和手绑在一起,眸底战意点燃。 魏凉再无犹豫,他郑重的向林风俯身,行了大礼,然后让奴仆扶他上马,迅速的往山上宫殿驰去。 “站住!”侍卫大惊,便要追拦。 林风挡在他们去路:“先,过,我。” …… 不知过了多久,山脚寂静,春风带了腥味,满地鲜血如泊。 没有一个活人了。 林风躺在温暖的春泥里,看着天空,天气很好,适合约她出去走走,瞧瞧漫山的花儿。 “当年红头绳的意思,我来告诉你了。”林风嘴角上翘,闭上了眼。 嗯,风雨相随,真是个好天气。 …… 宫殿十二道宫门大开,畅通无阻,叮叮咚咚,传来了竹竿敲石砖的声音。 由远及近,魏凉拼命的往寝殿的方向跑着,旁边的奴仆扶着他,为他指路,却他一个看得见的,都快跟不上看不见的了。 “凉少爷,您慢点!留神脚下,那边有台阶!往左边走!”奴仆满头大汗,变成他追着魏凉跑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种树 魏凉黑暗的视线里,想象出了整座宫殿的构图,他很熟悉每条路,熟悉怎么最快的,去往她身边。 因为看不见,身体失去平衡感,他跑得跌跌撞撞,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闷头闷脑的只管往前冲。 毫无意外的无数次跌倒,爬起,撞到头,踢到脚,旁人眼里畅通无阻的宫道,他却跑出了一身的伤。 衣衫脏了,墨发散了,浑身灰扑扑的,血从各个地方渗出,他却都管不了,快点,再快一点,拼了这条命,也想见她。 葳,敷蘂葳蕤,落英飘颻,葳蕤之葳,因为他姓魏。 一直都是,我的阿葳。 …… 魏凉终于到达寝殿,身后的足迹拖出两条血迹。 “凉少爷!呀,那是朝露夫人?她看着这边哩,不对,是死不瞑目?”奴仆气喘吁吁的追上来,用语言向魏凉描述着殿内场景。 空旷的大殿,春风茫茫,只闻玉漏滴答。 魏凉仿佛看到榻上的人儿了,扭着头,对着门口的方向,还瞪着眼,眼巴巴的等着什么。 叮咚叮咚,竹竿敲着地面,魏凉向榻边走去,还没到,就咚地扑倒下去,因为某种预感,他浑身的力气都瞬间被抽尽,支撑不住这短短的几步。 奴仆试图扶他起来,被他制止,并让奴仆退到了一边。 他还是站不起来,整个人从内里开始崩溃,和眼睛无关,独系于他和她之间的默契,让他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即将,又要发生什么。 昔日顶天立地的小将军,扔掉竹竿,颤颤巍巍的爬到榻前,他辨别着方向,伸出手去,碰到了另一双手。 消瘦的,熟悉的,已经冰冷了。 估摸着时间,大概是在一刻钟前,还曾有过温度。 手的掌心还有一瓣柔软的东西,好像是花儿。 ——开花了,他们没等到的山樱。 魏凉静了一会儿,然后握住她的手,轻轻贴近脸颊,用嘶哑的声音温柔呢喃。 “阿葳,阿葳啊……” 大悲无泣,大痛无泪。 只是唤她的名字,不要吵醒她安睡。 …… 等你醒了,我们就去听学,学宫的东南方,是兰亭,水飘酒盏诗词歌赋,风骚美,酒也美,然后我们去曲水流觞,芙蓉苑是王城最大的花苑,正在举办今春的斗花大会,我们一定要夺魁,花会结束,我们再去最北方的瓦舍巷,酒楼饭肆林立,最擅肉菜,我们去尝尝鱼汁羊肉。 好不好,阿葳? 今天天气很好,和你做什么事都好,只要是和你,就是人间值得。 …… 风儿很轻,阳光很暖,漫山山樱盛开。 春天来了。 …… 诸侯历一百四十九年,骊山行宫丧钟长鸣。 朝露夫人姜姬,殁。 消息被快马加鞭,传回王宫,连同讣告一同递到燕王手上的,还有一本《朝露宫问诊录》。 谷 据说是叫朱鹊的医女偷偷记载的,而她,交出问诊录的同时,就自尽殉主了。 据说燕王看了这本问诊录,瘫坐在地,脑袋一歪,涎水从唇角流了下来。 如同整个人,瞬间痴傻了。 …… 慷慨悲歌,命若琴弦,这片土地上的故事继续。 朝露夫人姜姬,出殡。 燕王本来要以后礼下葬,但因为朝臣小山般的弹劾折,说姜姬当年弑君,各个哭天喊地的要秋后算总账。 燕王开始还很强硬,后来不知道想通了什么,准夺姜姬夫人位分,贬为庶民,葬在某处山清水秀处,不立碑,不建祠,只让春草十里,温柔的覆盖她骨。 不久,这片青草旁边,修起了一座山居,住进来一个瞎眼又背弓的男子。 “好像是魏家的疯子。”附近村民有认得的,都忌讳的避开道走。 时不时有魏家的奴仆来访,给男子送东西,还有那位少脉的主母,也不劝他,来了就陪他坐一会儿,说魏许长高了,更淘气了。 男子在山居前种下了一棵枇杷树。 除草,浇水,施肥,固枝,因为看不见,开始男子做些事都很困难,他又不让奴仆帮他,遂一点点摸索,异常有耐心的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男子生活的全部,就是这棵枇杷树,于是慢慢的竟也能如看得见般,照料这棵树了。 因为遇见某个人,时间过得很快。 因为失去某个人,时间过得很慢。 开始还有村民来嬉笑,不懂事的孩童也围着篱笆墙唱童谣,男子都目不斜视,神情淡然,比如被扔了石头,他只是爬起来,拍拍灰,不怒也不惧。 但若是有人敢对那棵树动手脚,男子自己看不见,但会在奴仆来的时候,命令魏家的暗卫,一报还一报,说这话时,他脸上有罕见但浑然天成的威严。 是某些人记忆里,再不曾老去的小将军。 于是村民和孩童都懂了,龙的逆鳞在哪儿。 没有人打那棵树的主意了,慢慢的,也没有人打男子的主意,主要是没意思,油盐酱醋,他们的日子也要过。 总比守着一个从来不回应,也从来没反应的疯子闹腾强。 茫茫青草十里,孤零零的山居,孤零零的男子,一棵枇杷树,天涯故人远。 转眼,诸侯历一百五十年。 晚春初夏的季节,阳光像融化的金子。 吴国和燕国交界的某处山居。 程鱼把先生从榻上搬下来,放到四轮车上,推到院子里晒太阳,自己则在旁边搭竹架子,准备晒凉席。 “先生,要立夏了,小十三把凉席都翻出来了,晒晒霉气,今年就能用了,对了先生,今天中午吃莲子炖鸡汤?前阵子太后,不是,族姑来瞧我,带了好多吃的,现在还没吃完。吃完饭我们去村里,马上要到谷雨了,村里的姑娘媳妇们都在走谷雨,我们也去瞧瞧热闹。” 程鱼一边晒凉席,一边和先生唠家常,哪怕先生永远不会回应她,她能听见自己的回音,在山谷里荡。 但她已经习惯了,三年时间,手掌粗糙了,面容苍老了,无数夜里独自流了又干的泪,都在她看见先生的每个瞬间,化作了不后悔。 又一年,再一年,山河从容,金石为开。 。 第一百八十九章 岁月(新书《红妆千岁》已发) “对了,要不要找个日子,去瞧瞧子初兄长?听说他种那棵枇杷树,种了一年芽都没抽个,我们去帮他出出主意。”程鱼继续唠家常。 声音里没有这三年的辛酸和苦楚,只有岁月静好,他们还是在一块儿的。 忽而风过,院子里的丁香枝影横斜。 “好。” 温柔的一声,如从梦里来。 啪,凉席坠地。 程鱼静了一会儿,缓缓转过身去,瞳孔扩大。 男子从四轮车上站了起来,身子还有些不适应,摇摇晃晃的,向她走来,手里一枝刚摘的丁香花,开了紫色的朵儿。 他在程鱼面前驻足,将丁香花送给她,红了眼眶“小十三。” 程鱼的泪顿时下来了,她说不出话来,眼睛都不敢眨的看着男子,生怕一眨,梦就醒了。 钱蹊把丁香塞到她手中,轻轻按住她肩膀,认真又有点紧张的,一字一顿“今天,就成亲。” ——小十三,能不能考虑嫁给先生?好。 这是三年前,他们最后的对话。 如今一天一刻,都不会让你再等了。 “好。”程鱼重复了这个字,岁月蹉跎,顿时绽开至荼蘼。 忧伤的思念,世人都知是丁香的花语。世人难知,丁香还有另一个花语,暗与你结同心。 他终究是晚一点遇见了小十三,她好好长大了,他送出了这枝盛放的丁香。 孟婆汤掺了水,终是神明开了恩。 诸侯历一百五十年的冬,雪下得格外大。 王宫敲响了最高规格的丧钟。 燕王,姬照,薨。 在她离开一年后的雪天。 如同那年的雪天,她走向了他的轩车。 据说燕王薨前,怀里紧紧抱着的,是两个皮影人儿,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身上也没有穿王袍,只着了一袭青衣,有春水般的色泽。 是若干年前已经过时的青锦。 思美人兮,擥涕而竚眙。 媒绝而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 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达。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 …… 宫里幽幽回荡的,是他最后的哼唱,屈子的词,思美人。 《诸侯史·燕书·燕悼安王》“历一百五十年,王薨,谥曰悼安。太子威,继王位。” 史书上寥寥几字,为燕王盖棺定论。 至于某个君上,就不足以记在历史上了。 还是个孩子的姬威,被芈家的丞相抱着,坐上了王位,此后芈家把持朝堂,燕国政治混乱,都是后话了。 …… 诸侯历一百五十年。 诸侯历一百五十一年。 诸侯历一百五十二年。 诸侯历一百五十三年。 …… 沧海桑田,故人白头,乱世盛衰无常,兴亡如梦。 曾经悲辛无尽的故事被湮没在岁月里,慢慢被世人遗忘,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逐渐泛黄,化作史官笔下一滴墨。 有人老了,有人走了,有人长大了。 新的故事正在上演,新的记忆正在形成,人间是个戏台子,一出唱罢另一出登场,从来没有结束。 咿咿呀呀,西皮流水,尽皆疯魔。 燕国某处山居,青草十里,一株枇杷树刚刚抽了芽,惊动了十里八乡的村民。 “小疯子,正常的枇杷树四五年就能结果了,虽不到盛果期,但能吃到甜头了,若是用嫁接,还能快点,第二年就能结果。你这棵树好生奇怪,养了这么些年才抽芽!” 村民围着篱笆墙,稀奇的指指点点,树苗普普通通,和正常的枇杷树没两样。 被称作小疯子的男子微笑点头,不做解释,他好像又沧桑了几分,关于他为什么来这儿,他是谁,曾经轰轰烈烈的真相或流言,都正在被淡忘。 岁岁年年,他和枇杷树,成为这片原野上的传说。 坚定又温柔的,和老天爷和命运,和解。 时间把他打磨得愈发从容,脸上的皱纹安静老去,过往和痴缠都酿成了酒,悄无声息的醉人。 诸侯历一百五十四年。 诸侯历一百五十五年。 诸侯历一百五十六年。 …… 村里多了很多新面孔,又搬进来的村民,又出生的孩子,也没了很多老面孔,唯一不变的,是原野上的小疯子,和他的枇杷树。 枇杷树长得格外缓慢,很多人劝他,若真想吃枇杷,换一棵来种,何必熬死这一棵。 但小疯子依旧微笑摇头,不做解释。 他已经不需要解释了,老天爷和命运,都无所谓了,他只剩下胸腔里依旧跳动的真心,愿与神明换。 时间淡忘一切,岁月无声向前,村里慢慢没人认得他了,甚至会路过时带了疑惑他在这里干什么? 唯有偶尔,篱笆墙前会趴了两个小孩,他们清楚的知道他,和他的故事。 “父亲!”男孩挥舞着小短手跑过去,举起手里的篮子,“母亲让我带了胡麻蒸饼,母亲亲手做的,让您尝尝!母亲说,你就算忙着种树,也切记好生吃饭,好生睡觉!她得空了再来瞧您!” “许少爷,您慢点跑!”老远的,奴仆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 “我也给舅舅带了肉燕!”另一个女孩同样举起篮子,得意的看了一眼男孩,“魏许,我都会做饭了,你还不会生火,小屁孩!” 。 第一百九十章 大结局上 “你!我明明比你大!钱紫香你才是小屁孩!”男孩涨红了脸,又瞪了眼追上来的奴仆,“下次教我生火做饭!谁都不许帮我!” 两个孩子吵翻了天,男子从山居里走出,敲着竹竿来到几人面前,接过胡麻蒸饼和肉燕,笑了“阿许和紫香,都是最棒的!” “哎哟,凉老爷,您别夸了,这两个小祖宗是天生的冤家,两方家长还说,冤家宜结不宜解,奴至今没明白什么意思。”奴仆苦笑不得。 “是啊,宜结。”男子意味深长的点头,“不过,子沅是我义妹,紫香唤我舅舅,阿许是我义子,唤我父亲,这辈分到时得理清了。” 结缘,从娃娃抓起,不愧是苣静和钱蹊他们,眼光不错。 只有奴仆摸摸脑袋,愈发疑惑了。 “父亲,这棵枇杷树您要种到什么时候?您想吃枇杷了,阿许帮您去买,东市铺子那家可甜哩!”魏许跑到枇杷树前,摸了摸自己肚子。 “魏许你这个笨蛋,枇杷要自己种出来的,才是最好吃的!”钱紫香负手在后,摇头晃脑道。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男子敲着竹竿走过去,伸出手,魏许会意,主动把脑袋递到他手掌下。 于是男子摸了摸那小脑袋,声音温和“要种到……某个人回来。” “谁?”魏许和钱紫香同时兴奋的反问。 男子却不再回答了。 他黑暗的视线里,仿佛勾勒出了两个孩子的面容,不知道像不像,但冥冥中,他看见了因果的连线。 结缘,结的是很多种缘。 包括了他,和这两个孩子。 神的慈悲是问题,终是他自己写出了答案。 …… 诸侯历一百五十七年。 诸侯历一百五十八年。 诸侯历一百五十九年。 …… 诸侯历一百六十年,这是某个人走的第十一年。 今年的夏,原野上青草茂盛,草尖上金黄的夕阳荡到了天际。 某个已经被遗忘名字的男子,敲着竹竿,摸摸索索的,从山居里搬了竹躺椅出来,就放在院子里,枇杷树长叶了,乘凉正好。 他的背愈发弓了,好像也不老,四十来岁,却已是满面风霜,满头白发。 他伛偻的走到树下,躺到竹躺椅上,舒服的叹了口气,想起很多年前,他和她也并肩这般躺着,看着天上的星河,吃着冰好的西瓜,摇着蒲扇,说要一起变成老婆婆老大爷。 一晃,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被翻出来无数遍的回忆,却还是那么鲜活,回忆里的她,一点儿都没有老。 “魏凉!” 寂寥的人间,有谁这么唤,清晰得就好像在身前。 谷 男子手中的蒲扇一滞。 侧耳辨认,发现是路过的村民的惊呼“呀,那棵枇杷树结果了!我孩童时就见它种下,也不知道什么品种,长了十一年,终于结果了!” 哦,不是她。 男子手中的蒲扇重新摇起来,却是一声闷响,他脑门一疼。 咚,好像什么东西砸下来了。 蒲扇再次滞住。男子下意识的看向脚边,一个黄灿灿的枇杷在地上滚,他又抬头。 头顶的枇杷树绿穹如盖,风拂过,簌簌响,搅碎了黄金般的夕阳。 ——黑暗了数年的视线,在那一刻,仿佛全都重新看见了。 枇杷树间什么也没有,估计枇杷也是风吹下来的,男子却看了很久,看着看着,就红了眼。 良久,他语调不稳的嘲讽“笨蛋。” 然后他收回视线,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嘴唇微微一翘“……小笨蛋。” 这或许是史书上没有记载的,他和她的初见。 …… 第二天,来偷枇杷的村民发现,院子里的竹躺椅上,那个疯子睡着了。 他们骇了一跳,小心翼翼的打量他,却发现他脸色发青,发黑,是已经僵了。 “死人了!”村民惊恐的嚎起来,四散跑开。 待到县里的仵作,还有某些气度不凡的人到来时,仔细询问,也把了脉,排除了他杀或意外的可能。 “奇了怪了,这疯子是疯点,但没什么毛病,昨天还好好的,搬了竹躺椅来乘凉哩!”村民议论纷纷,都很诧异。 仵作更诧异“是没毛病,身体健康,怎的如此突然?看他面色安然,还带着笑,到底怎么死的?” “肝肠寸断罢了。” 这时,茫茫青草原里,走来一名跛脚僧人,出声解释。 村民们认得是白马寺的高僧,便不再多嘴,帮着入殓去了。 跛脚僧人走进院子,伸手抚摸枇杷树,笑了“功德圆满。” …… 时值西周八百年后,进入诸侯乱世,诸侯历一百六十年。 燕国的夏,枇杷熟了。 他和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 。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大结局中 时值三月,草长莺飞。 某处京郊的小溪边,一群男孩正举着兜网,吵吵嚷嚷的卷起裤腿,往溪水里蹚。 溪水不深,是旁边水稻田的水渠引出来的,水里有麦穗有草杆,还有黑色的鱼儿在水里窜。 “在那儿!捉到了!”某个男孩举起兜网,猛地往鱼儿扣去,另外的孩童都羡慕的凑上去,脑袋聚在一堆。 “快打开!把竹笼子拿来,小心放进去!啊,捉到了,捉到蛟龙了!”兜网打开,确认里面黑色的鱼儿时,男孩们爆发出叽叽喳喳的欢呼。 “真厉害!我也能捉到!走,去那边看看!”男孩们斗志昂扬,都把裤腿卷了又倦,各个摩拳擦掌,誓要自己捉一条来逞英雄。 小溪边热火朝天,蜻蜓蛱蝶飞,男孩们天真的笑挂着水珠,太阳下一排排的大白牙。 而其中某个男孩,尤其赌气,暗自攥了攥拳头“我一定要捉到,让他们瞧瞧,女孩子也能做英雄!” 细看来,她眉眼娟秀,露出的小腿藕节般的白,俨然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孩。 路过的村民瞧见热闹,都笑着打趣“居然把稻田鱼称作蛟龙?拿回去炸了吃还不错!莫非真要当成神仙,供奉起来不成?” “就是蛟龙!”男孩们听到了,不服气的昂起小脑袋,齐刷刷喊。 村民更乐呵了,笑得直不起腰“好好好,就是蛟龙,田里的蛟龙!” “……那边窜过去了!”这时,一声清脆的惊呼,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就追着某个方向而去。 “走,跟过去,别让他第一个抓到!”剩下的男孩也呼啦啦的,发现了黄金似的,欢呼着跟着跑。 但他们发现,那人跑得格外快,脚步生了风,竟是怎么都追不上。 水里黑色的鱼儿仿佛有灵性,不快不慢的游着,只让那女孩始终跟着她,七拐八拐,竟把其他男孩都甩掉了。 明明山路崎岖,溪水旁石头多,尤其难行,鱼儿却领着那女孩沿了奇怪的路径,一路格外顺畅,不累不摔的,接连跑出半个山头,最终停在某处浅滩前。 这是出了林子,细小白沙的浅滩,左边是码头,右边是官道,一辆马车正停在路边休息,奴仆扶了某个男孩下车,拿了水囊让他喝。 “呔,田蛟你往哪儿跑!”女孩一心都扑在鱼儿上,根本没抬头看马车的情况,兴奋的抹了把汗,网兜奋力往前一扑。 水花四溅,然后就是奴仆的惊呼“谖少爷!少爷您没事!” 女孩定睛一瞧,这才发现网兜没捉到鱼儿,却捉到了个男孩。 那人比她大不了几岁,被罩在网兜里,墨发湿了,颇有些幽怨的瞪着她。 “呀,对不住,手滑了……我给你取下来!”女孩不好意思的涨红了脸,连忙跑上前去,给男孩取网兜。 男孩的目光更幽怨了“我的头发……痛!” 奴仆拥了上来,也帮着解,男孩好不容易逃脱,还没擦干水,就又咚一声,摔了个嘴啃泥。 原来女孩叫了声“我的鱼儿要跑了”,便掉头往溪边去,刚一跑,就带得身后的男孩往前一跄。 ——两人的襟带,竟在方才慌乱里,缠在一起了。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抓住女孩的脚踝,咬牙切齿的一句。 女孩回过头来,意识到是自己的错,脸更红了,她扶起男孩,一边凑近去解襟带,一边略带了得意道“我姓魏,名葳,葳蕤的葳。” 男孩打量着女孩的衣饰,虽简单,但都是绸缎,他想了想“魏?燕国的名门魏家?不,应该说,现在还在燕国的,是魏家少脉。” “答对啦!家父魏许,家母钱紫香,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你若顺路,可来我家玩,算我赔不是啦!”女孩爽快的拍了拍胸脯。 因为要解襟带,两人靠得很近,咫尺之间,能看清女孩鼻尖的细小绒毛,还有她弯弯的笑眸,如两汪三月的春水。 男孩顿时满面发烫。 他咬着唇,加快了解襟带,终于两人分开,他重重的松了一口气,恍若刚才都是在竭力闭气,不敢呼吸的。 女孩记挂着水里的鱼儿,拿了网兜就要走,男孩却闷声闷气的一哼“我问了你的名字,你却不问我的名字,没礼貌!” 女孩回过头来,发现男孩突然有些扭捏,她一拍掌“说得对!你念书比我好!你叫什么名字呀。” 男孩清了清嗓子,挺了挺腰杆,回道“我姓苏,名谖,忘忧的谖。我祖父叫苏蛰,是吴国前暗杀院领院,如今秣陵苏氏的家主,苏记书院的山长,我祖母叫戚萍……诶,我还没说完呢!” 话打断在男孩的怒喝里。 “对不起啊!实在太长了!我的鱼儿要跑了,我得去追了!”女孩已经偷偷溜出老远了,还不忘回过头来,向他招手,对他笑。 太阳照出她一圈雪白的碎米牙,晃到了苏谖的眼睛。 “哼,没礼貌!”苏谖瘪了瘪嘴,又严肃的叹了口气,“看来,我只有上门拜访一下,魏家到底落魄到如何地步,才能教出这等差生了。” 一阵春风起,黄鹂成对,喜鹊成双,红线牵起双双对。 …… 。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大结局下 九年后。 又是一个三月,山樱绽放,王城如泡在了绯红的云霞里。 某处雕梁画栋的府邸里,正在办喜事。 敲锣打鼓,十里红妆,已经热闹了一整天了,此刻夜幕降临,红帐子如晕,院子里还嚷嚷着不醉不归的欢笑。 苏谖好不容易摆脱劝酒的亲朋,他洗了把脸,走出院子,往他的新房走去,一路双囍灯笼,满地的鞭炮纸,将夜空都映红了的喜悦。 洞房花烛夜,人生四喜。 苏谖来到新房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整了整仪容,才有些紧张的推开了门,吱呀两声,门又在他身后阖上。 他看到榻前坐着的红盖头的女子,龙凤红烛影里,像一个梦。 “赶快揭了呀,我屁股都坐痛了。”女子清脆的嗔怪,让苏谖噗嗤声笑了。 这叫什么话?还是那等没礼貌。 他慢慢走过去,举起金秤杆,听着自己几乎快跳出来的心跳,揭开了盖头,视线里出现了一张通红的脸,眼睛像两汪春水,波光潋滟的瞧着他。 苏谖脑海里轰一声,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呆子!”魏葳抿唇一笑,脸更红了。 “诶。”苏谖乖乖的应了,他放下秤杆,在魏葳身边坐下来,轻轻握住女子的手,静了良久。 不是梦。 女子的手动了动,指尖挑起,反过来握住了苏谖的手,紧紧的,认真的,十指交扣。 不用任何海誓山盟,就是无言的动作,双方都明白了彼此胸膛里,跳得格外清晰有力的真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句略显老套的话,却是一句永远能让人热泪盈眶的话。 “阿葳。”苏谖看向女子,红了眼眶。 “诶。”魏葳乖乖的应了。 “阿葳。”苏谖再唤了一声,同样的小字,这一次,竟带了别的意味。 “夫君。”魏葳也红了眼眶,就这两个字,她就好像排练了太久。 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掌心有一枚山樱的花瓣,风一吹,倏忽起,翩翩落到苏谖的肩上。 “我的少年,肩有落花。”魏葳笑了,是他和她终于等到的,漫山樱盛开。 苏谖眸光微深,他俯身下去,压住灼热又小心翼翼的呼吸,嘶哑一句“……这辈子,我们好好过?” 魏葳唇角一翘,她凑近男子耳畔,轻轻回应“好,……” 后半句,似乎是唤了另外一个名字,天机不可泄露了。 烛灯熄灭,芙蓉帐暖,窗外山樱荼蘼。 …… 苏家的喜宴一连办了十天,惹得城里的鞭炮跟着涨价。 待到新娘子魏氏终于走出苏府时,乡亲邻居都作揖上前,纷纷道贺恭喜。 “阿葳,这边!”眼看着就要被包围,苏谖一把拉住魏葳的手,瞅着空挡,一溜烟的撒欢跑。 谷 两人穿过大街小巷,也不管路人怎么说他们有失体统,一边跑,一边笑得要岔气了,才在某处胡同停下来,揉着肚子喘气。 “哎哟喂,前几日只是腰疼,今日又要添脚疼了!”魏葳娇娇的锤了一下苏谖。 苏谖突然有些得意,打了个千“娘子辛苦了,回去为夫伺候您泡脚?” “呸,哪里跟我学的滑头?快走,学宫要开讲了!”魏葳低头掩羞,佯怒的催促。 他们说好了今天去听学,学宫的东南方,是兰亭,水飘酒盏诗词歌赋,听完了正好去曲水流觞。 二人出了胡同,忽听得身后敲锣打鼓,路人奔走相告“皮影戏班开演了!” “皮影?”魏葳脚步一滞。 苏谖回头瞧了眼,一拍掌“可不是?听说是有名的戏班,演得可好哩!到了哪个郡县都是一票难求,看来今天是演到我们郡了。阿葳不去学宫,想看皮影了?” 魏葳沉默不语,耳畔传来戏班子的说话声。 “兄长,今天能让我上场么?折子我排练了好多遍,一定能演好的!”某个年轻男子期待又踌躇的攥紧了皮影。 “好啊,我的弟弟一定是演得最棒的!”稍微年长的男声答到。 “兄长,您不怕我抢了您风头么?这是郡里的第一场,最立口碑的。”年轻男子小心翼翼的试探。 年长的男声大笑起来“我的弟弟演得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既然有才华,便不要跟在我的身后,站在我身边,甚至站到我前头去……那样才是我引以为傲的弟弟!” “是!”年轻男子激动的两字,带了哽咽。 “哎呀,都要上场了,别哭成大花脸了。”又一个中年男子的戏谑传来,听来是戏班子的食客。 “大花脸也不要紧,我做了红绸带,专门在观众席挥舞,为我家老二喝彩助威!”某个妇人的声音传来,温柔得信心满满。 “哎呀,孩儿他娘,你别把真正的观众吓跑了就成。”另一个中年男子回道,想了想,加了句,“红绸带怎么做的,教教我?” “孩儿他爹,你还说你不想给老二加油!”妇人噗嗤一声笑了,然后几个人都笑了。 …… 魏葳没有回头,她从来没有瞧过皮影戏,也不认识这个有名的戏班子,但她知道每个人。 尤其是那个年轻男子。 陌生的声音,但她在听到的一瞬间,就知道他是谁。 ——普通百姓,柴米油盐,家人康健,这辈子,你也要好好过。 “阿葳,你若是想看皮影,我现在就得去抢票了。”身旁传来苏谖的询问。 魏葳摇摇头,迈步往前走“不,我们还是去学宫,然后去兰亭,再去芙蓉苑参加斗花大会,最后我们去最北方的瓦舍巷,去尝尝鱼汁羊肉。” 苏谖温柔的注视她“行程突然有点多啊,今天去得完么?” “无所谓啦,和你做什么事都好,只要是和你,就是人间值得。”魏葳笑了。 风儿很轻,阳光很暖。 今天天气很好。 (正文完) 。 第一百九十三章 番外 “大帝的脚怎么还跛着?”酆都阴司交头接耳。 “看什么看,差事做完了?闲了?小心扣尔等俸禄!”酆都北阴大帝没好气的瞪过去。 阴司顿时做鸟兽散,待到周遭安静了,酆都北阴大帝才迅速调整了步伐,让自己以一个很自然很威严的姿态,走进酆都的王殿。 真是丢人,人间跛惯了,刚才一路跛进来,自己都没察觉。 舒舒服服的坐在御座上,酆都北阴大帝叹了口气,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回家了,真好。 然而还没享受多久,一股茶香就把他的馋虫勾了起来。 “您来了。”酆都北阴大帝起身,向进来的年轻男子拱手,目光却一个劲往他的葫芦上瞥,“东方青帝,我从人间带了新鲜的枇杷,您要不要考虑买点?” 被称作东方青帝的男子面容苍白,却笑容温柔,他取下葫芦扔过去“好茶要与知交饮,方是不辱没。大帝要多少,尽管取去,枇杷我就不买了。” “痛快!”酆都北阴大帝大笑。 说来也怪,仙茶鬼茶多得是,偏偏东方青帝制的这味六出花茶,格外称奇,三界但凡好风雅的人士,都眼热得紧。 “官复原职了?”东方青帝温和的问,“我喜清净,接风宴就不给你摆了,便用这赠茶代了。” 酆都北阴大帝叹了口气“是啊,不容易,我活了这么些年,第一次被上面罚的。也是那条田蛟害苦了我!一条蛟龙,和鱼儿抢什么龙门?这下好了,他那个重量,一跃上去,直接把龙门压崩了,和龙门一块儿砸到我地府,刚好砸中了批投胎薄的鬼吏。鬼吏手一抖,可不就判错轮回了么?结果上面说我管理不力,判我下凡了功德。” 顿了顿,酆都北阴大帝捶胸顿足“要知道出事那天,我都不在现场的!结果担了最大的责!哎,当官不易,当大官尤其不易!” 东方青帝眉眼慈悲,他坐下来开始煎茶,语调愈发温和“当年大禹治水,无数河流改道,那条蛟龙没来得及走,困在了浅滩里。后来浅滩成了农田,堂堂蛟属,成了稻田鱼,他才会想拼一把,去和鱼儿抢龙门。” “您倒是理解那条田蛟。”酆都北阴大帝觉得自己很俗,反观东方青帝,从头到尾都写着神明二字。 永远温和,永远慈悲,着一袭明黄色的衫子,据说是人间帝王穿的,也被他穿出了缥缈无尘的气度。 谷 《礼记·月令》载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 他的名字叫大皞,但听说他有个人间名字,叫萧亿,被他一直记得。 “您还在养花儿?叫什么六出的?”看着东方青帝,也就是大皞递过来的茶,酆都北阴大帝唠开家常。 “对,叫六出花,就养在我王殿的花苑里,大帝空了可以过来赏赏。”东方青帝眼眸微亮,面容泅起一层异彩。 “只有牡丹芍药等十品花,能够享神籍,在神界栽种。六出花这种凡品,不应该养在神界的。”酆都北阴大帝斟酌着语气,沉声劝道,“……反倒是被您的神明气息日夜浸染,会生出不符规则的东西。” “生出来再说。”东方青帝淡淡道,不着痕迹的转了话题,“阿钟帮我管花圃管得很好,我有意嘉奖,马上又是岁末了,地府的年终金都是怎么发的?” “人家堂堂钟山山神,被你提溜来管园子,也不怕他的怨气,把你的六出花给熏蔫了。”酆都北阴大帝哭笑不得。 想起那个眉心一点朱砂痣的少年神明,就因为某次路过青帝的园子,青帝和蔼的一句“来都来了。” 然后堂堂钟山山神,就多了个兼职花圃童子,几乎是义务劳动,也多亏青帝终于想起报酬这件事了。 酆都北阴大帝突然就很自信。 俗是俗,论当官,他还是比东方青帝有心得。 “这个嘛……”酆都北阴大帝凑过去,神秘兮兮的论道起来。 神界无岁月,人间百岁过。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