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术世界调查员》 第一章 我从背刺中醒来 “我悔呀!” “叔姜非偶,枉我对她一片真心……嘶哈,嘶哈……悔呀……” 一阵渐弱的呢喃声中,名为“田籍”的异世界青年,含恨倒在血泊中。 与此同时,同样名为“田籍”的地球灵魂,自一只破碎的泥人中升起,飘至渐冷的尸身上方。 初时如雾似烟,随后凝成鸡蛋般大小的光团,盘旋而下,直至没入尸体中。 然后,田籍复活了。 这是地球青年田籍,穿越来这个世界的第六年——作为一只泥人娃娃。 不过,从现在开始,他获得了这具同名身体,终于再次成为了“人”。 田籍原本是地球华国人,因为绝症晚期,抱着最后拼一把的心态,加入了某“异常收容机构”的实验项目,成为“消耗级”人员,也就是俗称的,实验小白鼠。 其表现名副其实,一实验,即被消耗。 随后莫名其妙地穿越到异世界。 最初的一段时间,他记忆混乱,不知年月。如此浑浑噩噩,直到某天,他终于清醒过来,并渐渐意识到,自己处于奇特的状态。 没有视觉、没有听觉、没有其他任何感官——他被困在一个泥人中。 但与此同时,他却能够单向接收泥人主人的意识:他的所思所想,五情六欲,甚至夜深被窝里的小寂寞…… 这就好比,他观看了一部沉浸式的电影,单一视觉,连播六年,主角舔狗,剧情有毒,还不能点退出。 直到今天,这位刚好重名的异世界舔狗,终于作死了自己,被他取而代之。 随着灵魂与身体逐渐融合,一个个记忆片段,逐渐被梳理出来,呈现在脑海之中: 这是个类似华国古代,先秦风骨的异世界。 身体原主,是中陆大齐朝平原都田氏子弟,单名籍,今年刚好二十岁,表字“博闻”, 乃是平原田氏核心五房之一,义房的五十一世子。 父亲田仲休,曾担任平原都府的“功曹史”,位居都府众吏之首,爵至上士。 原本家境殷实,父亲还与都府主簿,来自崔氏的崔伯佐,定下娃娃亲。 可惜十年前某天,田仲休与崔伯佐离奇失踪,至今杳无音讯。 母亲思念成疾,加上大伯田伯休一家贪得无厌,不断侵吞田产,很快抑郁而终,留下独子田籍,家境一落千丈。 原主颓唐度日,终日沉迷泥塑,术业荒废,坐食山空。 直到今年准备成婚时,才惊觉,崔伯佐的妻女,根本无意履行婚约,明里暗里,各种使绊子。 可惜,原主钟情于那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甚至一根筋地认为,对方是受母亲所迫。 由此,他更是倾尽所能地讨好对方,却死活不答应退婚之事,生活每况愈下…… 直到今天,一把刀从背后捅来。 田籍隐约还记得,刺客临走前,留下的那句“叔姜也是你这等废物能觊觎的吗?” 由此可推断,这场针对原主的刺杀,即便不是未婚妻母女所为,也多半与他们有关。 “虽然被喂了这么久屎剧情,但好歹多活了六年,如今更是再度为人,就不要抱怨了。” 如此想着,田籍身体渐渐有了知觉。 还未等他为再次为人兴奋多久,背部近胸的位置,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且痛感越来越强。结合先前的记忆,这应该是刺客留下的穿刺伤。 这伤有点严重啊,该不会才刚刚夺舍成功,马上又要挂了…… 就在疼痛即将到达忍耐上限之际,一股清凉感,忽在痛处蔓延开来,随即伤痛减退,各处感官加快恢复。 不知过了多久,田籍睁开了眼睛。 目之所及,是一间略显拥挤的昏暗木屋。 四周堆满各种泥人泥塑,当中还散落着一些生活用具。 除此以外,便只有一张破旧的小案几,以及自身正趴着的矮木榻。 此时屋内弥漫着一股草药味,似是从后背传来。而本该是伤口的位置,已经被某种触感冰凉的、绵绸的东西捂住,很是舒服。 难道有人过来给我处理过伤口了? 想到这层,他才察觉,这满屋的草药味中,隐约夹杂着一丝独特清香。嗅觉反馈到脑中,还有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在原主的记忆中,应该来自某位相熟女子的香囊。 只是此刻记忆还有些混乱,一时之间,竟想不起那位女子是谁,只能确定,是原主亲近之人。 这么看来,“田籍重伤未死”这个消息,肯定公开了,只是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 田籍无法确定自己从夺舍,到醒来,一共花了多少时间,只能作最坏打算——也即,刺客已经知道了。 刺客得知刺杀失败,要么立即去而复返,要么潜伏起来,等待下一次刺杀机会。 他只希望是后一种。 毕竟原主虽然整天捣鼓泥巴,身体不差,但疏于拳脚功夫,加上如今重伤体虚,可谓手无缚鸡之力。 在胆战心惊中趴了片刻,恢复了些力气,他尝试坐起来。 脚下地的时候,后跟无意间碰到矮榻下的硬物。 摸索片刻,原来是一个木匣子,里面整齐地折放着两张纸。 稍稍搜索记忆,他便想起,这是仅剩的,没有用来换钱粮的父亲遗物。 那是父亲失踪前,原主特意拿回家研究的古籍残页,上面记录着“异域文”。 残页材质珍贵,据父亲所说,乃是大史氏专用的“千岁纸”,而上面书写的墨迹,则是顶级的“星烟墨”。若是拿去变卖,光是材质,就能卖不少钱。 不过原主坚信,这两页纸与父亲离奇失踪之事有关,便珍藏起来,反复研读。 可惜上面的异域文,仿如天书,原主一直搞不懂,也记忆不了。而田籍尚在泥人中时,接收到零星思绪,只能得出“不是这个世界的方块字”这个结论。 反正一时半会动不了,不如研究一下。 借着屋内幽暗的光线,田辑慢慢摊开残页。 纸质柔软、细腻,旧而不皱。其上墨迹,色泽温润,隐隐间还泛着些许荧光。 随着内容映入眼帘,田籍的瞳孔骤然放大。 确实不是大齐朝的文字,也不是前世地球上的任何一种文字。 那一个个,如同像素点的黑色小方块,竟然是田籍前世无比熟悉的事物——二维码。 如果仅仅是形状相似,还能用巧合解释的话,那么随着一股股信息流,陆续浮现于脑海中,他便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这两页二维码,乃是穿越前,那个“异常收容机构”使用的一种密文,能够被实验人员脑中,预先植入的“意识云”所翻译。 如今密文被逐一翻译出来,标题上赫然出现四个华国文字—— “调查报告”。 第二章 调查报告、巫术与有秩者 在成为“异常收容机构”的“消耗级”人员后,为了配合实验,田籍的大脑经过了一些改造。 他非科班出身,对于研究员们如何折腾自己大脑,毫无头绪。 直到穿越之后,发现自己以“灵魂”形式寄居泥人,他才开始审视自身的存在,并最终得出“意识云”这么一个结论。 这个专业名词,还是从那些研究员的口中学来的。 如今成功翻译出二维码中的密文,他便知道自己蒙对了。 因为翻译密文,正是“意识云”的一个内置功能。 但他对这方面的了解,仅此而已。 毕竟“消耗级”人员的保密级别很低。 田籍不再多想,开始阅读脑中翻译出来的调查报告,随即眉头轻皱。 “写这份报告的调查员,级别不低啊。” 他原本以为,这位同样流落异世界的调查员,大概率是跟自己一样,属于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的“消耗级”炮灰。 哪知翻译出的内容里,居然有大量的隐藏字眼、段落。 这便证明,对方的保密级别,远高于自己。 难道已经有高级别人员,在此建立了前进基地?那是不是意味着,我能回到地球? 然而很快,刚刚升起的希望之火,就被第一份报告内容扑灭了…… “太岁在寅,三月……” “已进入目标区域五十五年(当地),零六个月,第六百六十六次尝试与指挥部建立通讯……失败……” “初步确认,目标区域为球面地块,大概率为球状星体……以下物理常数……与标准值误差为……缺乏实验工具,无法得出更精确结果……” “当前区域内,主体生物族群为类人生物……外貌评估:与蒙古人种相似度90以上……没有生殖隔离……” “语言文字评估:与华国语系相似度:70以上……” …… 这份报告一经翻译,就自动储存在“意识云”中。然而权限问题,缺省太多。 在仅有的信息中,得出一个不容乐观的结论:这位权限比他高的调查员,至少在这方世界,滞留了半个多世纪。 那几乎是大半辈子了…… 果然,在报告的末段,调查员留了一段尾注——“我大概,活不到明年了……” 这简短的一句话,与之前严谨的报告腔调格格不入,却很可能是这位“穿越前辈”,最后的真情流露。 “看样子,他大概率是客死异乡了……” 只是不知这“太岁在寅”究竟是哪一年,距今多久? 毕竟这种奇怪的纪年方式,与原主记忆中的齐国历法,完全不同。说不定,对方生活的年代,与现世不在一个纪元…… 想到这里,作为同样流落异世界的调查员,他难免生起兔死狐悲之感。 不能落叶归根的乡愁,在脑中停留了片刻,很快就淡去了。 反正,原本他在地球就时日无多。 就当是,转世重生。 如此想着,他的思绪很快投向第二份报告。 这份报告,内容缺省得更厉害,连日期都没有。 然而上面记录的内容,却让田籍心跳加速。 “目标区域,存在一定数量,掌握超自然力量的个体……该目标群体,通常被称为‘有秩者’,另有称呼为:巫者、方士……” “超自然力量,至少符合,以下民俗学通用巫术定律……” “其一,象征律,表现为模仿巫术,即对目标个体的象征物施术,使目标个体受到巫术影响……” “其二,……律……联系……接触……” “其三……” “(因未知原因,该部分内容无法显示)” 超自然力量? 巫术?方士? 有秩者? 这是个有超凡力量的世界! 得知这一结论,他没有太大的意外。毕竟自身的存在,就是“超凡”的明证。 尽管“意识云”是地球的产物,但那是依托于人脑与机器的产物。而在当前这个世界,他只是一团凭空出现的光雾。 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超凡者,或者说有秩者,能不能察觉到我的奇异存在方式?我可不想再当实验小白鼠了。 好在原主虽然出生显贵,但这些年来既宅又庸碌,愣是没有接触过任何与巫术、有秩者相关的超凡领域,这也就避免了一些未知的风险。 无知也是一种幸福么…… 又仔细读了一遍报告,除了那段“因未知原因,该部分内容无法显示”搞不懂外,其他在权限内,能够浏览的内容,都已经深深印在意识中。 他猜测,“意识云”应该具备存储记忆的功能,也就是说,他能够“过目不忘”。 或许听过的声音,闻过的气味,也能不忘?这有待以后验证。 毫无疑问,在得知存在超自然力量以后,这些来自地球老乡的“遗物”,显得弥足珍贵。 这相当于他在这个陌生世界的生存指南啊! 而且目前看来,只有他才能看得懂! 他会如此肯定,除了有“二维码”与“意识云”这两项技术壁垒以外,还因为“意识云”中显示,两份报告均有“累计阅读数:1”的字样。 这说明,原主父亲根本没看懂这些“异域文”。 再次确认报告的内容,不管能看到的部分,还是被屏蔽的部分,都已悉数存于“意识云”中后,他决定抽空烧掉这两页报告。 虽然这些残页很珍贵,能卖不少钱……但,安全第一,小小为上…… 只是不知道在哪里,才能找到更多调查报告呢? 在原主的记忆中,父亲田仲休只拿到这么两页,不久就离奇失踪。 一同失踪的还有原主未婚妻的父亲,崔伯佐。 或许在崔氏那两母女里,也有这样的遗物…… 思索了一阵,田籍感到口渴。正好身体又恢复了些力气,伤口也疼得不那么厉害了,他便往木屋角落里的水瓮走去。 蹲下,揭盖。 木缝间光线幽幽,陶瓮中水面晃晃,倒影出一张清瘦苍白的面孔。 帅不帅与大众审美有关,且不论。但至少五官端正,黑发黑瞳,是前世华国人的特征。 就是看着有点虚,死宅果然缺乏锻炼啊…… 舀水喝了一口,正要放下木勺,水面蓦地一荡,随即变得浓黑如墨。 他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探下头查看。 豁然间,一张苍白的人脸浮上水面,死死地盯着他! 啊! 田籍吓得跌坐地上,思维瞬间凝固。 还未等他作出反应,人脸带着一条黑雾“尾巴”,从瓮中升起。 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明日亥时,你必死!” 说完这句话,那瘆人的脸孔,便融入黑雾,随后消散一空。 “我特么……” 田籍惊魂未定,悚然想到,刚刚自己喝过这诡脸“泡”过的水,顿时一阵干呕。 待应激反应过去,他才逐渐找回一点思绪。 如果说先前在调查报告上,看到关于超自然力量的描述,他还感受不深的话,此刻瓮中诡脸的惊吓,则如当头棒喝,让他警觉,此刻身处的世界,绝对与平凡、安全这些字眼无关。 在这扇新世界大门的缝隙中,他已经窥到一线诡吊、恐怖的景色。 “慢着,这个诡脸,我不是第一次遇到……” 循着这个思路搜索,他终于拾回一点遗落的记忆片段。 田籍,应该说,身体的原主人,在遭遇刺杀的前两天晚上,就曾遭遇这个诡脸,并被对方预告死亡! 只是那夜原主正忙完一天泥塑,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模模糊糊间,以为发了恶梦。 彼时尚在泥人中的田籍,因为未曾联想到超自然现象这一层,下意识地,接受了恶梦的说法。 如今看来,这压根不是恶梦,而是真见诡了! 诡来预告死亡! 难道与先前的刺杀有关? 明天亥时必死? 必死? 第三章 死亡预告与理智值 严格来讲,第一次死亡预告,已经应验了。 “田籍”确实死了。 否则哪里轮到他来夺舍? 无论是前面的两份调查报告,还是自己亲眼所见,这个世界,确确实实存在超自然力量。 “所以这个死亡预告,是真的!”田籍颤抖着自语道。 也只能当成真的来对待。 他推开木窗,探头看向屋外。 沉沉的夕照,散落一排排古旧的木舍。 低压的屋檐,让原本就狭窄的街道,更显拥挤。 好在人声不绝,鸡犬相闻。偶有三两黑点划过房檐,是被谷气吸引的不知名野鸟。 良久,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稍稍找到点人间的感觉。 亥时,就是晚上9点到11点。 从现在到明天亥时,还有一天多的时间。 他必须利用这点时间,想办法自救! 只是这种死亡预告,究竟是什么样的性质呢? 如果是那种“因果律”式的告死,譬如某部着名的死神索命恐怖片,那简直防不胜防,只能等死! 但从诡脸上次的死亡预告来看,死亡风险,应该与刺客、崔氏母女有关。 虽然不能确定三者之间的关系,但既然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那必须早做提防,不能再傻愣愣地被人背后捅刀子。 他仔细检索原主被杀的记忆碎片,试图模拟依靠自身力量正面抗衡对方,是否有胜算。 可惜他很快发现,这是痴心妄想。 主要有两个难点。 其一,那个刺客显然训练有素,动作干净利落,力量远在现在这副伤痛的残躯之上。 其二,在原主最后的记忆中,刺客袭来的瞬间,曾一股诡异莫名的压力骤然降下,不但令全身无法动弹,甚至生不起一丝反抗的念头。 所以即便发现有人偷袭,也根本躲开刺客利刃,就连对方正脸也没看到。 细细想来,这种同时针对身体与心灵的压制力量,说不定,就是这个世界的超凡力量! 难道那名刺客,就是调查报告中提到的“有秩者”? 让一个拥有超凡力量的刺客,对付我这么一个肉体凡胎? 不就是退个婚吗? 至于这样吗? 这个世界的田籍啊,你究竟惹到了什么样的存在…… 此时,田籍已经有点想放弃这具身体了,反正自己本体就是一团会发光的雾。 他尝试从身体“飘”出,发现只是意念一动,就成功了。 居然这么简单? 慢着,好像跟之前有些不一样…… 与这具身体联系更紧密了,不再是那种“发射信号——接收解调”的关系…… 咦,上面的数字是什么?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在“意识云”中,赫然多出了“846s”的字样。 这在之前的六年中,未曾有过。 是因为夺舍造成的变异? 等等,这个“s”……s值? 理智值! 居然连这个功能都带来了? 所谓“理智值”,是他前世从“异常收容机构”学来的概念。 因为这个机构的人员,经常接触一些疯狂扭曲的超自然现象,其心智、认知、精神状态、往往容易出现问题,需要定期通过“理智值”检测,及时排查精神层面的隐患。 田籍前世作为在一线冲锋的“消耗级”炮灰,对此自然不陌生。 只是,为什么只有846s? 难道是穿越、夺舍,导致理智值下降? 他又尝试移动光团,看看能不能重新躲入泥人,反正这一屋子的泥人,多得是。 如此进入、出来、再进入、再出来……一刻钟后,他尝试遍全屋的泥人,理智值倒是没有再次下降,但躲入泥人的想法,也宣告失败。 因为,绝大部分泥人,只进入不到一分钟,就会诡异地碎成齑粉。 倒是有部分泥人,可能材质优良,能够保持完好,但也跟之前的状态不一样。 如果说之前的泥人,好比自己的“主机”,那么如今这个“主机”,已经整体移植到身体,反倒是泥人,成了一台“外接传感器”,而且还是又聋又瞎,五感全无的鸡肋传感器…… 简而言之,他已经离不开这具身体了。 除非再夺舍一次。 但先不说这是否有可行性,单是理智值可能会下降这点风险,就得慎重再慎重。毕竟此时此地,可没有精神科医生来善后啊…… 根据前世的知识,一旦理智值降到某个临界点,那就跟死亡无异了,说不定比死更惨…… 打是打不过的,躲又躲不了,还有什么办法呢…… “博闻兄长!” 田籍苦思之际,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瘦小的男孩,正从刚刚打开的木窗处翻爬而入。 他脑中思绪一转,马上搜索出对方的身份。 田恕,十二岁。田氏仁房子弟。与原主所在的义房,同属平原田氏核心五房。 双亲于十年前时疫病逝,与唯一的姐姐相依为命。 虽然两姐弟与原主,是异房的族姐弟、兄弟,但因同病相怜,反而关系密切,亲如一家。 原主坐食山空后,多得对方接济,才不至于饿死。 稍稍回忆原主与对方的相处模式,田籍抬起手,擦了擦那张灰扑扑的小脸蛋,揶揄道:“族学先生若知道你如此进屋,怕是要罚你抄三遍《礼》了。” 田恕脸色顿时一肃,连忙小退几步,小大人似长长一揖:“还是兄长经验丰富。” 田籍嘴角抽了抽。 这世界的小孩都这么毒舌的吗…… “说,过来作甚?今天课业都熟习了?” “鱼儿姐新配了两份外伤药。”田恕直接无视了后一个问题,从衣兜里掏出两个纸包,摆到案几上,“一天一包,药不能停。” 田籍当下了然。 原来后背伤口,是这两姐弟帮忙处理的。 也对,田恕长姐,平日都在城北的北门医馆干活,好像还拜了馆主为师,应该是有些医道手段的。 为了确保自己夺舍的秘密没有泄漏,他隐晦地询问了对方发现自己的过程。 好在经过一番询问后,得知两姐弟发现他异状时,地上的血迹都干了。 那时夺舍早就完成了。 他又借着闲聊,梳理这个身份的近况,与原主的记忆一一印证。 最终确认,除了大伯侵吞田产,以及崔氏母女悔婚这两件事外,原主再无跟任何人发生过大的冲突。 其中大伯那边,早就事实上占据了田产,虽然平日总使绊子,但未至于杀人的程度。 “难道真的是崔氏母女所为?” 第四章 遇事不决,怎么着? 田、崔二氏,都是平原都的显赫世家。 至于原主父亲田仲休,与未婚妻“叔姜”的父亲崔伯佐,不但是好友,更同在都府任职。 其中田仲休为功曹史,崔伯佐为主薄。 如果把平原都比作一家公司,主君平原侯是这家公司的老板,那么原主父亲就是老板的首席助理,未婚妻父亲就是头号秘书,均是都府佐吏中的核心要员。 加之彼时两人正当壮年,爵至上士,一时间有“平原田崔”的美称,是田、崔二氏少壮派中的领军人物。 因此原主与崔氏叔姜的联姻,是各种意义上的门当户对。 可惜世事难料。 十年前,平原都爆发一场规模空前的大疫,田崔二人为了处理时疫之事,经常奔走于都中各县乡,最后离奇失踪,有传言说两人是得了急病死于路上,至今未有定论。 但自此,两家的命运走向歧路。 原主因母亲病故,加上大伯欺压,日渐颓唐低迷,家道中落。 反观崔伯佐之妻,虽然孤身带着三个女儿,但依靠丈夫留下的人脉,加上自身交际能力出众,在平原都里左右逢源。 其中大女、二女早早嫁入都中富贵人家,凭借姻亲关系,自家产业越做越大。 主管都府私库财务的少府史,便是姻亲之一。 据传少府名下最大的驿馆“飞鸿馆”,即是由其命名,并亲自打理,众人因此称其为“飞鸿夫人”。 如今飞鸿夫人的三女叔姜,去年十五及笄,若非有婚约在身,恐怕提亲之人,早已踏破家门。 一方是白富美,众星捧月;一方是穷屌丝,零落成泥,早就门不当户不对了,也难怪崔氏母女有悔婚之意。 虽说退婚亦不至于杀人,但如果飞鸿夫人将女儿视作一笔重要“投资”,钱财权势惑人心,难保不会铤而走险。 “不知兄长接下来,有何打算?” 田恕稚气未脱,又故作老成的声音传来,田籍莞尔一笑,反问道:“小恕有何赐教于愚兄?” “兄长,何不明日到都府报官?” 遇事不决,报官一波? 田籍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方向。 但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刺杀。 当中牵涉到有秩者、诡脸这些超自然现象,而根据原主的“人生经验”,这已经超出了普通官府的能力范围了。 不过,考虑到原主孤陋寡闻的程度,也不能这么快下结论…… 要不试试问田恕? 他已经上了几年族学,比起不学无术的原主,说不定对那个层面的事情,有所听闻。 若是没有,毕竟对方还是小孩,自己也不怕贻笑大方,哄小孩玩嘛。 “那个小恕啊,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田籍搜肠刮肚,用尽量贴合这个世界习惯的字词,详细地描述了“定身”“催眠”以及“水中诡脸”这些概念。 一通描述后,田恕一言不发,双目圆睁,脸色古怪。 糟了,不会吓着这小弟了? 还是说,他把我当成智障了…… “嘿嘿……” 田恕冷不丁地裂嘴一笑,田籍吓得一激灵,倒退半步。 却见对方,先是警惕地瞄了一眼窗外,然后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兄长也见到‘飘飘’了?” “飘飘?啥玩意?” 田籍看着对方莫名兴奋的模样,咀嚼着这怪诞无比的称呼,总感觉自己问了不该提及的话题。 “就是邪祟啊!” 这倒是听懂了。 不过,这个世界不祥的存在,就这么常见吗?连个小屁孩都知道?前面六年没觉得啊…… 仿佛以为田籍没听懂,田恕急忙解释:“就是《诘》里面提到,样貌丑恶,连步而走,单腿而立的邪祟啊!” 《诘》田籍倒是知道的。 这是一本据说能教人驱邪避凶的古书,民间有流传。但在大齐朝的官府宣传中,此书多为坊间闲人主观臆想,胡编乱造之物,大概相当于前世地摊文学的地位。 只是,听田恕的意思,《诘》里面的内容,好像是真的? “是真的!弟正好结识了一位飘飘,能入人梦境,兄长若是不信,弟让其今晚……” “停,停!打住!” 出于职业本能,田籍立马制止越发雀跃的田恕,同时心中默念几遍调查员的护身名言:无知即是幸福,无知即是幸福,无知即是幸福…… “竖子胡言乱语,你姐怎不管管!” “鱼儿姐不许我跟兄长说这些。”田恕嘟嘴咕哝道,“但这次是兄长主动问的……” 得,敢情这两姐弟,一直知道超凡层面的事,却故意隐瞒于他。 想到这里,田籍不知该为原主感到庆幸,还是悲哀。 “鱼儿姐还说,若兄长不知如何处理此事,不妨直接到都府报官。” 也就是说,官府能处理超凡层面的事? 得知这个答案,田籍没有太大的意外。 如果一个世界广泛存在超自然力量,并存在相当数量的超凡者,那当中建立的国度,组织,必然掌握着这种层次的力量。 否则,他们如何长久、安稳地存在? 据他所知,大齐朝的历史,可超过千年了。 送走田恕,并千叮万嘱绝对别让“飘飘”半夜过来后,田籍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开始清理凌乱的地面。 先前粉碎的泥人,用枯草扫成一堆,加点水混一混,正好盖住地上的血迹。 至于能够保持完好的泥人,他清点了一下,一共十二枚。 之前忙于试验,并未察觉这些泥人的特异之处,如今摆在一起,这十二枚半掌大的泥人,质料相同,形制相似,造工精细,显然不是出自原主之手。 他一一拿到手中细看,泥人表面黝黑发亮,质地坚硬,每一枚背后,都刻有“匠辛夫”的小字样。 等等,辛夫? 注意到这个名字,田籍意识云中,马上勾连出相关的信息。 辛夫,云游泥人匠,原主泥塑的启蒙师傅。 曾为官府工匠,后因犯错被除匠籍,沦为野民。 说起来,自己栖身六年的那只泥人,好像也是辛夫多年前相赠的。 难道匠人辛夫,与自己穿越的秘密有关? 对了,这十二枚泥人,正是辛夫最近才派人送来的,好像还约了原主,下个月,到他如今的落脚点赴约,地点正是平原都下的某处乡间…… 可惜,如今死期将至,刺客不知躲在哪里虎视眈眈,别说出城了,他连家门口也不大敢出。否则直接找到辛夫,说不定能找到当前身体状态的线索。 “还是先努力活过明天晚上再说。” 第五章 崔氏母女 第二天一早,田籍离开居住的“夕阳里”,往平原城走去。 途中遇到赶来的田恕,说是不放心田籍带伤外出,特来看顾。 “你就是趁机逃课。”田籍心中吐槽着,却也任由他跟着。 毕竟原主虽然来过平原城,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个带路的人也好。 平原城,是平原都的治所,相当于省会。 夕阳里在平原城旁郊,相当于城乡结合部,乃是田氏族人其中一处聚居点,多为旁系底层子弟。 原主是田氏义房嫡系,原本在城中有住处。只是房子连同父亲留下的田产,如今全被大伯田伯休占据了。 平原城中的建筑,比夕阳里大气得多。虽然跟前世的摩天大楼相比,这些两层、三层的建筑不值一提。 但越往都府走去,青砖黛瓦、飞檐木雕、金门铜塑,做工细腻精致,别有一番华美之感。 “这一街的房舍,乃崔氏前年新建。据说是飞鸿夫人的产业。” 田恕瞄了一眼田籍,继续介绍道:“如今只租不售,住户多为士大夫等有爵者。” 果然无论在哪个世界,人都是要分个高低贫贱的。 这种视觉上的直观感受,让他更加明白自身与崔氏母女的差距。 自己蜗居一间小破房,而人家至少拥有一条街,不知多少栋楼可以收租…… “啧啧,这就是能够为所欲为的资本啊……” 田籍吐槽着,一旁的田恕仿佛想起了什么,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小包,递过来。 “这是什么?” “鱼儿姐新做的香囊。可凝神静气。” 田籍接过香囊,一种淡淡的,说不清是什么花草的清香钻入鼻孔,瞬间心平气静,仿佛午后小憩醒来,只想静静地对着阳光发呆,悠然自得。 什么十栋楼收租的,好像也没那么眼红了……? “你姐是什么意思?” 田恕郑重道:“待会到了贼曹,兄长切记低调行事,少说多看,不可轻易动怒……” “动怒?”看着小大人一般,不停絮絮叨叨的田恕,田籍总感觉对方话里有话。 …… 都府坐落在城中高处,俯视整座平原城。 爬了一段石梯,来到都府所在,一大片高墙院落矗立眼前,远处更有楼阁悬空而立,蔚为壮观。 大齐朝在都、县这两级行政区域,都有“分曹置掾”,也就是设立各个职能部门。 田籍要找的,是负责治安的贼曹。 两人一路通报而入,没受到任何刁难,甚至贼曹主官,贼曹掾亲自接待了他们。 “田曹掾大人是田氏旁支,他的一个侄子,是鱼儿姐在医馆里的大师兄。”田恕在一旁小声解释道。 原来是托了熟人关系。 别以为礼房也属田氏,这田曹掾就算自家人。 须知平原田氏共计大小七十二房,其中核心五房,仁义礼智信,每房少说也有万人。 经过千年传承,同属一房的,尚且可能血缘疏远,至于不同房之间,更是难以攀亲带故。 所以田恕一提醒,田籍再结合相关记忆,便知道,这就是那位族姐找的关系。 又欠了这两姐弟一个人情。 两人与对方见礼后,仆役取来两幅垫子,两人跪坐于田曹掾案前。 “你等今来所为何事,本吏已有耳闻。”贼曹掾端坐堂前主案,缓缓说道,“但循例,还得从头讯问一番,并作笔录。” 未等田籍开口,田恕已经上前躬身作揖:“如此,有劳上吏了!” 他举止得体,声音清亮,若不是头上两个总角小髻一晃一晃的,倒有些谦谦小君子的感觉。 田曹掾含笑赞了一声“孺子知礼”,又将目光移向旁边的田籍,道:“本欲亲往讯问。只是近来飞鸿宴即将召开,又有外地贵人来访。左、右两位都大夫,对缉盗之事格外重视,所以一时忙得抽不开身。只好让你过来一趟了。” “上吏公务繁忙,依然愿为小民主持公道,小民感激涕零,哪里敢劳烦大人屈尊!” 身份地位差距摆在那,对方可以表现得和蔼亲民,田籍自己却不能因此妄自尊大。 田曹掾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叹道:“你跟传闻中,似乎有些不一样。” 田恕偷偷撇了田籍一眼,似乎对兄长今天的礼貌举止有些惊讶。 田曹掾让田籍先口述遇刺之事,并让一名书佐从旁记录。 随后拿起笔录,针对当中细节一一盘问。 讲到告死的诡脸时,田曹掾脸色先是凝重了几分,随后却像松了一口气,对书佐吩咐道:“是‘祷诡’。待会抄录一份讯词,送到一庙三曹那边。” “原来那个告死的诡脸叫‘祷诡’。”田籍心中嘀咕道,“不过那“一庙三曹”又是什么意思?” 田籍正想打听,此时一名仆役打扮的男子却前来通报,说少府史的人过来了。 田曹掾连忙放下笔录,迎了上去。 少府史总典都守的私库出纳,算得上都守的大管家。 虽然与负责缉盗的贼曹掾归属不同体系,且两方大致平级,但前者身份似乎更加尊贵。 不过来者只是少府史的下属,田曹掾这番作派,过于谄媚了。 田籍稍稍回忆了一些“常识”,便带着田恕从座中走出,立于堂下,低头垂目。 “呵,原来博闻也在这里啊。” 一道淡漠的女声传来,田籍抬头一看,只见门外徐徐走来两位穿着雍容华贵的女子。 当先一位,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步态婀娜,顾盼神飞。不过田籍知道对方实际年龄,已经够当自己妈了。 因为某种意义上,她算得上自己半个妈——岳母,理论上的。 至于紧随其后的女子,桃腮杏面,身段修长,正是原主的未婚妻,叔姜。 伯(孟)、仲、叔、季,叔姜是飞鸿夫人与崔伯佐的第三女,故称“叔”。 至于“姜”,则是平原崔氏的“姓”。 按照大齐朝的传统,贵族阶层是同时拥有“氏”与“姓”的。 其中“氏者所以别贵贱”,用来表明一个贵族的身份高低。 譬如田籍的“田”,就是氏,代表平原田氏这一个贵族身份。 所以但凡贵族男子,皆称氏不称性,以彰显身份地位,区别于平民。 至于“姓”,通常用来作婚嫁之用。譬如田氏的姓是“妫[gui]”,崔氏的姓是“姜”,两者不同姓,便能通婚。 当然,所谓“同姓不婚”这种传统,如今只有大齐朝的皇室,以及老派大贵族会遵守。中低层贵族,乃至沦为平民的旁支,则没有那么多讲究。 至于那些底层草民,自然连姓氏也没有,只有贱名。 “原来是飞鸿夫人与崔氏淑女。”田曹掾含笑打起招呼。 田籍本想低头混过去,但既然对方已经点了自己名,也就不好再沉默,只得上前向年长那位女性一揖,尊称一声“夫人”。 随后目光投向那位年轻女子。 后者正值二八年华,眉目间尚有些稚气,却无损风韵,反而更添清纯之感。 这等我见犹怜的小美女,难怪原主一直念念不忘。 不过,舔狗是田博闻,关我田籍什么事! 于是,他稍稍搜索一下原主的记忆,随意朝对方点了点头:“滢妹。” 话音刚落,只听见田恕一直在旁边低声提醒:“兄长,勿动怒,勿动怒……” 动怒? 他回头看了眼田恕,后者正对他挤眉弄眼。 他马上想起对方在过来路上的提醒。 所以,这两母女是冲我来的? 第六章 请务必退婚! “听闻今年的飞鸿宴,少府史命夫人总领诸事。”田曹掾含笑道,“所以夫人今日前来,可是有我贼曹,帮得上忙的地方?” “上吏如此抬举,妾何其惶恐。” 两人客气一番,飞鸿夫人忽然语调转冷:“只是眼下正值飞鸿宴筹备的关节。本想贼曹上下,皆忙于缉盗。却不曾想,上吏身为贼曹主吏,居然安坐在堂。” “莫非偌大的平原都,竟已无贼可缉,无盗可捕了?” 飞鸿夫人神情肃然,顾盼之间,颇有几分上位者的气度。 反观田曹掾,身为都府正吏,被一介民妇教训,居然不以为忤,反而讨好笑道:“夫人误会了。” “误会?” 田曹掾指了指田籍两人:“夕阳里疑似有恶盗入屋伤人。毕竟是都城近郊,本吏不得不重视啊。” 飞鸿夫人撇了田籍两人一眼,冷笑道:“我看他活蹦乱跳的,不像是被恶盗所伤。” “呵呵,北门医馆的医者亲自疗伤,夫人多虑了。” “那便是真有恶盗了。”飞鸿妇人嘴角微翘。 田曹掾笑容僵住。 若承认有恶盗,都城近郊发生伤人事件,是他贼曹责任;若不承认,在飞鸿宴即将召开之际,他确实不该待在这里。 左右不是人。归根结底,还是不敢得罪这位都中红人。 “博闻兄长受伤了?”怯生生的声音传来,如婉转的莺啼。 叔姜,或者说姜滢,青涩的脸孔上,带着七分担忧,三方困惑的神色,看向田籍,眼眶隐隐泛红,完美把握住了“明明我很关心你,但又不好当众表现出来”的少女羞怯姿态。 若不是这些年,田籍早对原主与对方的关系知根知底,恐怕还真会被感动。 田籍一时感叹于姜滢表情层次之立体、之丰富,心想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姜滢下一句便道:“妾素来敬博闻兄长为兄,亦自知婚约一事有愧于兄长,本不该多言。” 她低头咬了咬下唇,像是终于鼓起勇气,目中波光微动道:“只是我平原崔氏,向来奉行仁义之道。兄长若不满婚约之事,尽管冲着妾来就好了,两家可以从长计议。何必自残身体呢?” 自残…… 亏这两母女编得出这种借口。 尽管这话经不起推敲,但他不得不承认,姜滢这虚情假意的一番话,却直指要害: 贼曹不愿担上捕盗不力的责任; 崔氏不愿背负仗势欺人的恶名; 田籍,自然不希望丢掉性命。 只要他不承认有刺客,对方便许诺一个“从长计议”。 至于田籍颇为脑残的自残行为,也在田曹掾的低叹中,得到了完美解释:“唉,痴儿……” 痴,是痴男怨女的痴。 既然是痴男怨女,那就无事太平,岁月静好了。 好借口不一定非要逻辑严密,只要当事各方都乐见其成,那便足够好。 不愧是拥有一条街收租的女人…… 田籍感慨着,见到田恕扯着他的衣袖,挤眉弄眼;见到田曹掾轻轻抚须,目含深意;见到崔氏母女,目光游离,已经懒得再看他一眼。 所有人都在等田籍默契地点头,各取所需。 然后,田籍朝田曹掾长长一揖,朗声道:“上吏明鉴,小民身上之伤,确是恶盗所为!” 抚须的手停在半空。 上位者的目光再次居高临下。 带雨的梨花露出棘刺。 扯着衣袖的力度,又紧了几分。 “你确定?”田曹掾沉声问道。 田籍再次长揖。 “你确定?”飞鸿夫人高声重复。 田籍迎着对方凌厉的目光,上前一步。 “有刺客索命。” “有祷诡告死。” “更有人背信弃义。” 他说得义正辞严,如同血气方刚的愣头青,将对方刚刚抛出的橄榄枝扔回去,还是一根筋地朝脸扔。 身前的老都吏,轻轻摇头,低叹年轻气盛。 身后的小大人,不住叹气,心道早知如此。 田籍全然不理会。 因为那根本不是橄榄枝,而是逐渐绷紧的索命绳。 所谓“从长计议”,最长不过今晚亥时。 “意识云”中,准确而清晰地,记录了祷诡的死亡预告。 要么是人说谎,要么是诡骗人。 他不敢赌。 好不容易再活一世,必须小心谨慎。 “你会后悔的。” 飞鸿夫人淡淡一笑,仿佛胜券在握。长袖一甩,转身便走。 姜滢撇了撇嘴,紧跟在其后,哪还有什么娇羞姿态。 正当两人即将迈出大门时,田籍的声音传来:“慢着。” 飞鸿夫人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姜滢一边徐徐转身,一边嗤笑道:“兄长终于想清楚了?妾就说……” 话未说完,她就愣住了。 一双深情款款的目光,正凝固在自己身上,如此熟悉,以至于她一时间没看懂。 她知道这种目光的含义,因为这么多年来,她早已经看腻了。 但她不明白此时此刻,对方为什么还会这样看着自己。 她原以为对方那句“慢着”是终于想通了,反悔了。 那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应该是闪闪缩缩的,或者干脆面红耳赤,连看都没好意思看。 而不该,这么温柔,这么坚定。 他想干什么? …… 田籍缓步来到姜滢跟前,目光始终专注在对方身上,似乎眼中除了她,再容不下别的事物。 如此对视了一会,直到对方脸上出现不耐的神色,他才闭上眼睛,用颤抖的声音,无比挣扎道:“我同意,退婚。” 此言一出,不但田曹掾与田恕目瞪口呆,连飞鸿夫人也猛然回身:“你说什么?”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是失态,飞鸿夫人平复了下情绪,温声道:“博闻此言,当真?” 田籍点了点头,垂下的眼皮不住颤动,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片刻后,他睁开眼,依然深情注视着姜滢:“滢妹,你开心吗?” 姜滢捂嘴不语,似是极为惊讶。但田籍从对方闪烁的眼神中,看到了无法压抑的兴奋。 于是他心情也隐隐雀跃。 他又不是原主,哪里有什么情根深种的困扰。 早在过去六年的意识中,他就烦透了这种舔狗的行为。 美女诚可贵,财富也重要。 但都没有小命要紧。 退婚,何必互飚狠话,动刀动枪? 大家有话好好说嘛。 但退婚这件事,虽然他早有决意,却不能过于草率。 毕竟原主多年来的固执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若骤然改变,未免有违“人设”,惹人生疑。 在这个存在超凡力量的世界里,自己穿越夺舍的秘密,需要更加小心保密。 软硬不吃,但可以为了所爱之人忍痛让步。 这种固执而深情的形象,就是他想到的最好借口。 第七章 补偿条件 田籍原以为婚约,就是一张纸的事。 哪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在田恕的小声讲解下,他才渐渐了解。 大齐朝的贵族婚约,已经相当于某种程度的结盟。 虽然仅仅是父亲田仲休与崔伯佐,两个“小家”的结盟,但依然需要正式的“盟诅”。 盟诅,即结盟立誓,要有正式的誓词,要由一庙三曹的祝者主持。 而所谓“一庙三曹”,便是祝庙、医曹、工曹以及方士曹的合称。 其中后三者虽然带有“曹”字,但却不同于都府属下的诸曹,地位较后者更超然。 因为,一庙三曹,乃是大齐朝管理“有秩者”,或者说超凡者的专门机构。 先前在都府外远望的悬空建筑,便是一庙三曹所在。 换言之,田籍与姜滢的婚约,是受到超凡力量约束的。 要解除婚约,得先去祝庙找到专门的祝者。 “严格来说,盟诅一旦订立,基本不能解除。”田恕解释道,“不过只要双方愿意,可以不履行旧约为条件,重新订立盟约,两相抵消。” “还得这么绕?”田籍撇了撇嘴。 “前提是双方都愿意。” 田籍看着田恕挤眉弄眼的小样,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可以提补偿条件了。 飞鸿夫人似乎早有预料,坦言无论钱粮田地,甚至入府为吏,都可以谈。 “先夫当年在都中颇有名望,妾自然不会欺凌故人之后,败坏先夫的名声。” 嗯,又当又立嘛,我懂。 好处不要白不要,反正我不亏,你高兴就好。 但具体要什么补偿,他有其他考虑。 钱粮正是田籍所紧缺的;而耕田耘地,或是为吏吃禄,则更能细水长流。 可惜都不符合人设。 要是原主肯答应这些补偿条件,早就没有闹退婚这档子事了。 于是田籍大手一挥,昂然道:“我退,是为了滢妹,岂可谈利禄?” 看到田籍不为所动,飞鸿夫人的目光移到他身后的田恕,道:“若在田氏族学待不下去,我可以让崔氏族学给你留个名额。” 田籍有些诧异地看了身后一眼。 按照原主模模糊糊的记忆,田恕曾被族学所拒,后来他姐出面周旋,才得以解决。 虽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后来两人没再提及此事,田恕也顺利入学。 如今听飞鸿夫人的意思,他在族学里,似有难处? 他不介意为田恕讨些好处,毕竟两姐弟对自己照顾多年。哪怕对象是原主,但作为某种程度的共生体,他也算是承了恩情。 “兄长不必多虑,鱼儿姐已经安排妥当。” 田恕态度坚决,也不肯透露更多消息,田籍只好作罢。 还是按原计划。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一边往大门方向缓步而行,一边沉吟道:“家父与世伯失踪多年。人人都说,那年时疫猛于虎,他俩多半已染疾而亡。” 他停在门前,负手而立,远眺长空,仿佛沉浸在缅怀故人的思绪中。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何不为日后多多考虑?”飞鸿夫人依然不放弃劝说。 在悔婚这件事上,她只有把补偿真正给出去,才不会落下“忘恩负义”的骂名。 家中无支柱,名声对于自己母女尤其重要。 悔婚是为了新婚。 那位新女婿可是身份非凡的贵公子,若女儿名声不佳,怎么嫁入世家望族? “斯人已逝,博闻还放不下吗?” 田籍蓦地回身,决然道:“反正我不信!” “唉,那你究竟想怎样?”飞鸿夫人有些不耐烦了。 “家父失踪前,曾经研究过古籍残页。据我所知,世伯当年也在做同样的事。”田籍目光炯炯地看着飞鸿夫人,“我要那些残页!” 图穷匕见。 比起功名利禄,那些可能记载着这个世界超凡秘密的“调查报告”,才更加珍贵。 经过短短两天的了解,他已经确认,这是一个存在着超凡力量的世界。 但超凡力量被大齐朝的官府所掌控,普通人很难领略到那片诡异又瑰丽的风景。 而这些来自地球老乡的“调查报告”,却正好打开一扇窗户,让他有机会窥伺那片奇景。 况且,选择这些残页作为补偿,与原主的人设并不冲突—— “原来兄长宁愿挨饿,也不愿变卖古籍换钱,是为了寻找令尊的线索。”田恕恍然道,同时心中略有些羞愧,毕竟他的父母也是亡于时疫,但自己却没有这份执着。 “贫贱不能移,亦不为富贵所惑。有此孝心,博闻当不坠我平原田氏之名!”田曹掾感慨着,为这个借口作了完美的注脚。 田曹掾好样的! 田籍在心中默默为老府吏点了个赞。 或许是被田籍的执着所震动,飞鸿夫人与姜滢久久不语。 毕竟失踪者之一,或是丈夫,或是父亲,都是至亲之人。哪怕时过境迁,终究做不到无动于衷。 不过片刻之后,两人脸上的哀色便陆续消退。 飞鸿夫人最快调整过来,以女子之身,独力支撑至今,她早就将亡夫之痛压在心底。 “此乃先夫遗物,本不该给外人的。不过你既是故人之子,又有此孝心,自无不可。” 姜滢则小小纠结了一下。 刚刚有一刹那,她想起年幼时,与父亲相伴的温馨画面,当中也夹着与某人青梅竹马的片段。 但很快,她又想到,父亲当年身居都府主簿,前途无量,却因沉迷于寻幽探古的“小道”,早早丢了性命。若非如此,她母女如今何必左右逢迎,艰难攀附? 想到这处,她心中不住来气。 田博闻这些年玩物丧志的模样,简直跟那两个音讯全无的男人,一模一样。 沉迷于小道,又沉醉于过往,如何能看到更高处的风景? 她轻蔑地瞟了眼田籍,更加坚定了退婚的决心。 …… 双方各有急于退婚的理由,然而祝庙盟约,是一场费时费力的祭祀仪式,不宜带伤上阵,所以双方约定,等田籍伤势好转些再去。 回家途中,田恕见到田籍脸色沉凝,以为他虽然答应退婚,但始终旧情难忘,便劝道:“与崔氏婚约,是祸不是福。兄长既然决定放下,以后就别再多想了。” 田籍点了点头,默然不语,仿佛心事重重,田恕只好摇头轻叹。 田籍想的自然不是女人。 不过田恕误会什么,也不必解释。 这样更好。 总得来说,今天的收获他大致满意。 退掉一桩要命的婚事,而且没有破坏原主的人设,这就达到目的了。 至于确认了崔伯佐遗物中有古籍残页,则属于意外之喜。 对于别人来说,这些异域文只是毫无意义的天书。但对于他来说,这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如果不是连比他更急的飞鸿夫人,也建议伤好再去,他肯定直奔那些悬空楼阁了。 嗯,毕竟是超凡领域,原主记忆中又没有相关经验。听人劝吃饱饭,谨慎些不为过。 “无论如何,应该能逃过这场死劫了?”这一刻,他如此想到。 第八章 幕后黑手? “死劫难逃!” 二更锣响,祷诡苍白的脸孔,拖着渗人的黑烟长尾,再次从水缸盘旋而起。 尽管里面已经没水了。 二更正是亥时。 田籍僵立屋中,甚至忘了向路过的更夫求救。 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 离开都府贼曹前,他已经向田曹掾请教清楚:祷诡只告死,不直接伤人。其所求之物,在人死之后。 虽然田曹掾语焉不详,像是有所保留。但至少能确定,遭遇祷诡,不会马上有生命危险。 但很快就会有。 所以,为什么祷诡再次出现? 不是才跟崔氏母女和解了吗? 对方出尔反尔? 没必要啊…… 大伯?也没必要啊…… 难道说,还有别的危险? 一瞬间,他脑中思绪飞转。 直到祷诡阴冷缥缈的声音再次传来:“自作聪明,苟延残喘!你绝对活不过三天!” 三天,新的死亡期限。 他第一时间捕捉到关键信息。 换言之,原本今夜亥时那一劫,确实被化解了。当然,也可能仅仅是延后了。 但无论如何,自己今天的行动,多少影响了那道藏在暗处的恶意。 不然,怎么会多出三天缓冲时间? 咦……不对! 仔细考究祷诡的措辞,他又发现,这个判断过于乐观:活不过三天,不是说还有三天,而是三天之内,随时会遇险身亡。 哪怕他已经报了官,哪怕贼曹已经有了警觉,依然撑不过三天。 如此一想,原本稍稍放松的心弦,再次绷紧。 这肯定超出凡人的层次了! 说不定下一秒,自己就会突然失去意识…… “无礼!” 一道威严的声音从屋外传入,如雷霆乍响。 莫名的压力骤然降下,周遭空气变得无比粘稠,原本摇曳的烛光瞬间缩小一圈,将灭未灭。 他只觉得浑身冰冷,难以动弹。 倒不是失去力气,只是心中,居然生不起一丝反抗的念头。 仿佛草食动物遭遇猛兽,本能僵直。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就如同原主被背刺的前一刻…… 我该不会这么快就……嗯? 只见明灭的烛光中,刚刚还无比嚣张的祷诡,此刻像是遭遇重击,苍白的脸孔上,不断变换各种人脸,皆是痛苦嘶吟状。 随着脸孔的变化,嗓音也在不断转换,渐渐融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混音。 田籍受到声音刺激,脑中隐隐发胀。 更糟糕的是,意识云中,一直没有动静的“理智值”,居然开始下降…… 846s 845s! 844s! 839s!!! …… 理智值下降速度渐渐加快,再这样下去,恐怕不用刺客出手,他就会先疯狂而亡! 嘭! 木门急退,银光泻下。 一道高挑的身影轻跃而入,顺脚勾起倒地的抵门桑木棒,而后腰腿一扭,身体随即向墙角偏转。 木棒入手,诡脸近前。 棒起,诡落。 青丝飞扬。 祷诡散作黑烟,被来者手中朱漆陶罐,尽数吸入。 烟消尘散,田籍看到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 “帅啊。” 他不禁感叹。 眼睛的主人以纱布裹住口鼻,看不清模样。但轻曼的身段,随意扎起的长发,无不说明对方是一名女子。 而刚刚屋外的那道惊雷,却是男声。 于是,蒙面女子瞄了一眼田籍后,转头往屋外喊道:“谢了。” “哈哈,不愧是田馆主的高徒,入医道才几年?已经隐隐有秩一的实力了。” 洪亮的声音由远及近,随即,一个高壮的男子跨门而入。 来者身穿暗紫劲装,腰佩长剑,脚踏黑靴,浑身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威压。 那张方正温雅的面孔,先是在屋内扫视一圈,又对着僵立的田籍点了点头,最后目光转向蒙面女子。 “不过是些偏门的草药方子。”蒙面女子解开脸上纱布,几片棕色枯叶飘落,碎裂,离地尚有三尺,便已消融一空。 “若非宽济兄技艺精湛,我怕也是动弹不得。” 女子的声音清越干练,却不是那种精于算计的世故,反而更像一位善于操持家务细活的邻家姐姐。 至于为什么强调是邻家而不是自家,那是因为,眼前这位,真的是别人家的姐姐。 “鱼。” 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田籍下意识叫出对方名字。 平原田氏仁房,五十一世庶出长女,年二十有一,田恕的亲姐,小名“鱼”。这个世界的风俗,女子称姓不称氏,而田氏为妫[gui]姓,她便是妫鱼。 “你该喊我族姐。” 妫鱼将两鬓垂落的发丝拨到耳后,露出两道直眉,英气而俏丽, 是了,这位帅气小姐姐在礼仪规矩上面,好像有些执着。难怪带出来的弟弟,也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尽管如此,田籍也没有打算改口。 因为根据原主记忆,自从十五岁以后,基于某种难以言表的原因,原主就没有再称对方为姐。 至于田籍,作为两世加起来快四十岁的大龄青年,喊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为姐姐,实在是有些……刺激。 或许是习惯了田籍的作派,妫鱼没再纠正称谓,转而介绍屋外另一人。 紫衣男子,氏田名猛,字宽济,是平原田氏旁支子弟,并非核心五房。 但其身份地位,便是普通核心五房子弟,也不敢小觑。 皆因他这身暗紫劲装,代变着“紫龙卫”的身份。 紫龙卫,大齐皇室直属武装,由两位“龙尉”统领,分别驻扎在临海都与平原都,直接听命于齐皇。 传闻中,紫龙卫个个身手超凡,较之普通兵卒,地位超然,大多由亲近皇室的世家子弟担任。 这些都是原主记忆中的“常识”。 不过,从刚刚对方释放的怪异能力来看,说不定这紫龙卫,正是大齐朝官府的超凡武装力量? 田籍一边猜测着,一边暗暗留意意识云。 早在田猛进来后,那股莫名的压力就消退了;而理智值也在祷诡被封印后,不再下降,最终稳定在833s。 他这才稍稍松一口气。 只是,这身份高贵的紫龙卫,怎么会突然造访,并恰好帮忙除掉祷诡呢? 在妫鱼的解释下,田籍才知道,原来白天到都府报官后,贼曹将祷诡的消息报到一庙三曹,后者晚上即派来了紫龙卫。 果然遇事不决,就该找警……不对,找府吏啊! 而且,田猛还是田曹掾的长子。 嗯,这根腿够粗,要不要抱一下? 田猛在屋内再次巡视一番,没发现其他异常,便接过装了祷诡的陶罐,回去交差。 虽然祷诡并没有给自身带来实质性的伤害,甚至还能算作危险的“预警器”,但他还是巴不得紫龙卫赶紧带走。 毕竟这邪乎玩意,会降低理智值。 更重要的是,田猛的一番提醒,引起了他的警觉:祷诡虽不直接伤人,但从过往经验看,若被告死,危险之事,多半会提前发生…… 这玩意还涉及因果律? 上午请教田曹掾的时候,他没有提到啊…… 要不是考虑到田曹掾与田猛是父子关系,他差点以为前者故意坑他。 果然这种涉及超凡领域的事情,还是得请教专业人士。 田猛离去后,屋内只剩下两人。 “谢了。”田籍对着妫鱼长长一揖,“但我还是不会喊姐的。” 妫鱼不置可否,一双俏目静静注视着他。 直看得他略感尴尬,她才抬手,指了指边上的矮榻。 他看了看榻,又看了看她,莫名其妙。 “干嘛?” 妫鱼直眉一挑,冷冷道:“脱衣,上榻。” 第九章 敌在庙堂 田籍没有想歪。 后背还有个渗血的洞,脱衣自然是为了疗伤。 虽然妫鱼小姐姐语气酷酷的,但这清创敷药的手法,是真的没得说。 后背传来酥酥麻麻的触感,还怪舒服的,那毕竟是穿刺伤啊,不能要求更多了。 他不懂医,更不了解这个世界的医术水平。 反正舒服就对了。 “你别谢我。”背后传来妫鱼淡然的声音,“若非宽济兄及时赶到,单凭我一人,抓不住那邪祟。” “宽济兄虽出身低微,但为人颇有君子之风,是个值得结交的人。” “待你伤好以后,别忘了登门道谢。” 妫鱼细细叨念着,田籍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对紫龙卫的实力暂时没有概念,也不清楚田猛的为人。 但在今天发生的这些事,他很确定,自己真正应该感谢的,就是背后这个女子。 田猛本人,或许是君子,但贼曹与一庙三曹那边,若是有心处理他遇邪祟的事,白天报官的时候,就应该马上派人来了。 怕只怕,他这个夕阳里的小人物,根本引不起都府的重视。 能够得到贼曹主官接待,并在今夜得到一名紫龙卫援手,大概率,还是因为妫鱼背后出力。 北门医馆田馆主的高徒,这是田猛的赞词,也是妫鱼换人情的底牌。 归根结底,还是她为他付出。 可是尽管如此,她嘴上还是将这功劳引向田猛那处,似乎有意引导田籍与对方结识。 或许,这是考虑到他当下的麻烦,想帮他找个靠山? 有些小感动是怎么回事…… 嗯……我又不是原主那种大猪蹄子,你这个小姐姐别想忽悠我。 想到此处,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指腹与背肌相摩擦的声音。 …… 田籍穿好衣服,转过头,便瞧见妫鱼脸上的红晕。 他当然不会认为对方害羞。 且不论医者对此司空见惯,单是回忆中类似的场景,就多不胜数:或是原主,或是田恕,从小到大,跌打损伤,总是能及时得到她的医治。 既然不是害羞,那自然是累着了。 又是半夜赶来驱祟,又是给他处理伤口,对方没少费力气。 刚刚他光顾着自己舒服,没想到这茬,此时醒悟过来,连忙打来两杯水。 更深露重,烧火来不及了,水自然是凉的。 妫鱼却不以为意,用裙角在地面拂拭几遍后,屈膝而下,双手捧起木杯,细吞慢咽。 田籍没有这么讲究,咕咚咕咚,一口而尽,随后却发现,那道直眉又挑了起来。 他看了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妫鱼小姐姐,又看了看自己身下晃荡的前摆,有些尴尬。 按照大齐朝的贵族礼仪,所谓“坐”,就该像妫鱼这般屈膝挺身“跪坐”,而他这种大大咧咧的现代人坐法,被称为“箕坐”,是极其不雅的。 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这个类似华国古代的世界,贴身衣裤不普及,坐着容易露馅…… 上午在都府时,他学着田恕跪坐,此时回到自家,当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嗯,对方毕竟是女生,作为有担当的男人,不能光顾着自己舒服……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跪下来。 为了缓解略显尴尬地气氛,他立即转移话题:“适才宽济兄在屋外大喊,镇住祷诡,可是紫龙卫的某种技艺?” 妫鱼闻言,放下木杯,颔首道:“此技名为【民极】,出自《礼》的开篇,寓意天子立国,定宗庙,分国野,六官佐之,以为万民榜样。乃是祝者常用的一技。” “祝者?”田籍暂时忽略掉书袋的部分,抓住关键字眼。 “祝,是宗祝,亦指《礼》所述六官之春官。春官主祭祀礼制,古称‘巫者’。” 巫者? 田籍瞬间联想起调查报告中的描述—— “目标区域,存在一定数量,掌握超自然力量的个体……该目标群体,通常被称为‘有秩者’,另有称呼为:巫者、方士……” 所以,这田猛,便是调查报告中所说的,掌握超凡力量的巫者?或者说,有秩者。 他又想起适才田猛曾提及,妫鱼有接近“秩一”的实力,难道…… “我不是巫者。”妫鱼迎着田籍好奇的目光,语气郑重,“上古时代,巫医不分。如今,医是医,祝是祝。” “那这医……也是‘有秩者’?” 妫鱼点头。 看来,这个世界的医者,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医生大夫啊…… 祝者与医者,便是这个世界的两种超凡职业么?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职业…… “你往日从不关心这些,今日怎么突然问起?还知道‘有秩者’?” 对于这种关乎“人设”的问题,田籍早有准备,以手扶额,作沉痛状:“我倒想敬而远之,奈何有性命之忧。” 性命攸关,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理由。 况且,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至于如何得知“有秩者”,自然是来自“飘飘”狂热者田恕…… 且不论妫鱼信了几成,提及生死大事,她亦神色凝重,身体微微前倾:“祷诡告死,不会空穴来风,你有什么头绪?” “刺客应该与崔氏母女无直接关系。”田籍沉声道,“只是那幕后之人,恐怕非凡人。” “怎么说?” “遇刺那夜,有人对我用了【民极】。” 那种同时作用于身体与心灵的威压,田籍自问不会认错。 妫鱼嘴巴微张,澄澈的双眼定定地看了田籍片刻,才迟疑道:“【民极】为祝者之技,他人绝无可能施展……” “祝者皆出自祝庙。祝庙择巫,首重出身,其次资质,非世家子弟不可,” “普通黔首绝无可能。” “一朝成祝,便高居庙堂之上……” 说到此处,妫鱼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这一番解释,表面上在说,祝者来自世家,且有官面上的身份,不至于亲自干刺杀这种阴、私勾当。 但反过来一想,若确定那夜有祝者参与刺杀,不就正好说明,那幕后之人,极可能来自庙堂之上? 这么一想,情况变得更严重了。 一个大齐朝的官方超凡者,居然亲自刺杀我这么一个凡人? 一个家境破落、表现平庸、只会捏手办玩的独居宅男? 为什么啊? 除了与姜滢的婚约,这个身份,还有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 况且,这婚约很快就不存在了…… 婚约……崔氏……飞鸿夫人……刺杀……等等!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之前,他一直以为,崔氏母女明着退婚不成,就暗地里使阴招。 如今退婚已成定局,祷诡却第三次出现,证明先前的猜想并不准确。 但死亡阴影犹在。 莫非,这个身份的“死亡”,并不是刺杀者的“目的”,而是“手段”? 想到白天都府里,崔氏母女的态度,显然是知晓刺杀一事,并希望大事化小…… 如果对方目标不是我,那有没有可能,他们是冲着飞鸿夫人,甚至崔氏去的? 毕竟田籍遇刺身亡,嫌疑最大的,自然是与他利益纠纷最大的崔氏母女。 这是一个新思路,但没有证据。 而且还会带来更多复杂的问题。 连祝庙这种层次都牵涉进去了,谁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 他不想惹麻烦,更没有时间去查。 何况,此时此刻,敌人的利刃快伸到自己脖子上了,再问为什么,已经失去意义。 真正该问的,是怎么办。 “如何对付有秩者?” 妫鱼没有迟疑,直眉如刀,斩钉截铁道:“有秩者,才能对付有秩者。” 第十章 有秩之路 “可否报官?” “无用。”妫鱼摇了摇头。 田籍略思片刻,明白她的意思。 之前的刺杀证据确凿,靠着妫鱼的人脉,贼曹尚且行动迟缓;如今除了祷诡之言,其他一无所知,甚至无法确认对方身份,都府更不会采取行动了。 死亡,可能是人为,也可能是天灾横祸,甚至老病而死。贼曹只事人治,不管横祸,更不可能过问个人命数。 况且,若对方当真有权有势有秩,只怕这都府诸曹,最终还不一定帮谁。 “只可惜我未入秩。”妫鱼轻叹着,看着田籍的目光充满歉意。 田籍摆了摆手。 “鱼将来必为都中名医,悬壶济世。怎能沾这些打打杀杀的破事。” 这话半是安慰,半是真心。 她是他这世最亲近的两人之一,既然境界未到敌人的层次,他自然不愿她冒险。 只是妫鱼听罢,笑得颇为勉强,不知是依旧自责,还是另有难言之隐。 不等田籍询问,妫鱼即挺身肃容道:“你可愿入秩?” 入秩便是成为有秩者。 有秩者,才能对付有秩者。 既然外力不可求,那就求诸自身。 田籍明白这个道理,也向往超凡。 不论你百般武艺,只要未入秩,就只有被碾压的份。 【民极】一言而拘敌,类似这种匪夷所思的能力,怎能让人不恐惧,进而渴望? 但他不认为事情会这么简单。超越凡人的力量,岂是想有就有的? 他试探问道:“可是要我拜入北门医馆?” 妫鱼摇头:“医者一道,需经年累月,钻研医方药理,更要在问诊中多加实践。我在医馆打杂三年,方得拜师入门;又三年,才勉强摸到入秩的门槛。你如今危在旦夕,来不及。” 他又问:“那就是入庙为祝?” 妫鱼又摇头:“祝庙择人,出身与资质为先。你作为田氏义房子弟,出身够了,只是资质这关,过不了。” “你怎知我资质不行?”田籍不死心。 “凡世家子弟,无论嫡庶,满五岁必入庙参祭。若资质合适,便会留下培养为祝。” 若没有留下,自然是扫地出门。田籍心里默默补上这句。 五岁的记忆,别说他这个后来者,便是原主的记忆,也相当模糊。 大概是不上心。 毕竟在原主的“常识”中,祝庙里都是“跳大神”、“唬小孩”的,全是精神不正常的人…… 当真是人傻心宽。 “那鱼的意思是?” “世间入秩之途,不止祝与医……” 随着妫鱼细细解释,田籍对有秩者的情况有了初步了解。 祝者与医者,前者掌管祭祀与礼制,居于庙堂之上;后者悬壶济世,既居庙堂,亦走江湖。 此二者,是大齐朝最为正统的两种有秩者。 除此以外,还有历者观星修史,日者卜筮吉凶,相者堪舆观相,山人隐世修身,更有法家、兵家、百工、侠客纵横诸国、驰骋天下…… 这一番介绍下来,田籍大开眼界,听到不少前世熟悉的名词。但他估计,在这个存在超凡力量的世界里,这些熟悉的名词,不能跟前世的认知等同。 “这些听着都不错,我可有机会择一入秩?” 妫鱼面露难色,道:“历者为大史氏专属,不看出身,不论血脉,但比祝、医更重资质。向来只有他们亲自选中的人,才能加入。” “日者、相者、兵家、百工各有世家传承,你机会渺茫。” “侠客需从小锻体筑基,你晚了。” “山人只在东方徐国、鸟夷国有传承,讲究血脉。” “法家在西边黑水朝最为兴盛,据闻出身、血脉、资质皆不论,凡人皆可修习。只是黑水朝如今与我大齐敌对,法、祝两家相互攻讦。你若由法入秩,只能西去黑水。” 田籍自然不可能去西边。 离乡背井事小,怕只怕城外荒郊野岭,刺客更无所顾忌了。 “唯今之计,只有一处地方,能让你入秩。” “哪里?” “泠然阁。” …… 泠然阁不在地上,也不在天上。 楼高三层,悬空一丈,普通人伸手够不上,却因超然于城中多数平房,能在城中各处清楚望到。 这鹤立鸡群的建筑风格,令田籍有种既视感。 随即想起昨日在都府中,同样远远望见过这种悬空建筑。 后来得知,那便是大齐朝的超凡者管理机构,一庙三曹。 “比都府里的规模,要小很多。”他嘀咕道。 “一庙三曹的‘六气悬空阵’,出自御风学派大能之手。”妫鱼解释道,“泠然阁,便是御风学派在平原城中的驻地。” 噢,原来这里是售楼部兼样板间。 “那这御风学派,与一庙三曹是什么关系?” “一庙三曹中的方士曹,统辖除祝、医、工外的各方有秩者,即方士。这方士当中,流派众多,或世家传承,或民间兴起。御风学派属于后者。” 也就是说,这个拥有他入秩最后希望的地方,是一个半官方的超凡者组织。 他不由得更仔细地观察这座建筑。 三层的楼阁,是平原城中的常见式样,外观质朴,并无特别。 真正神奇的是,建筑底部与地面之间,没有任何像是能产生“升力”的装置,上下都是光滑石面,干干净净。 这三层楼阁,就这么凭空而起,稳稳当当地悬停在半空中。 他忍不住问道:“阵在哪里?” “凡人不可见。”妫鱼意简言赅地答道。 六气悬空阵,凡人不可见。 短短一句话,既解释了建筑悬空的奥秘,也在有秩者与凡人之间,划出一道巨大的鸿沟。 一朝未入秩,你便是连人家有多厉害,都看不清,摸不着。 为免糊里糊涂地丢掉性命,必须要成为有秩者! 田籍刚暗下决心,便见到一名老者迎了上来。 “这位是庞长老。”妫鱼介绍道。 被妫鱼称为庞长老的老者,头发稀疏,脸色蜡黄,一副不大健康的模样。 经过一番介绍,田籍得知对方曾重病濒危,辛好得到北门医馆田馆主的救治,才起死回生。 这些年来,一直由妫鱼负责其调理用药,虽不及田馆主的救命大恩,但也结下不少交情。 凡人想加入泠然阁,不但要有世家子弟身份,还需泠然阁一位上长老作为举荐人。 而庞长老,正是泠然阁的资深上长老。 “你跟着庞长老好好修习,不管将来能否入秩,有了泠然阁的关照,总归多一重保障。” 妫鱼如此叮嘱一番,就往医馆的方向离去。 往日她为了修习课业,吃住基本都在医馆里,昨夜为了田籍的事,耽搁了一晚上,如今要赶回去补上。 望着妫鱼匆匆远去的背影,田籍总感觉她在担心着什么,因而争分夺秒。 还是等成为有秩者再去问问。 如今连自保的实力都没有,只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就在他沉思之际,庞长老拿出一块木条:“这是门符,凭此可上阁。” 田籍接过门符,发现只是一根普通的木条,正面刻有“御风”二字,背面则是一个“外”字,完全看不出门道。 想来又是“凡人不可见”的缘故。 他手持门符,跟着庞长老来到阁楼正下方。 阁楼大门紧闭,并没有任何眼见可进去的地方。 忽而,他感到有一阵风吹过,恍惚间,似被吹眯了眼,光线暗了一瞬。 随即,亮度恢复。 他定睛一看,两人已经进入了一处建筑内部的走廊。 他回身望了望,有一扇紧闭的大门。 透过门上窗棂,能看到外头下方,矮檐连片,街巷交错,人流熙攘。 原来,他已登上泠然阁,离地一丈高。 第十一章 泠然阁 “入阁期间,符不离身。”庞长老郑重叮嘱道 “离了会怎么样?” 庞长老指了指下方:“会从这里摔下去。” 田籍顺着对方所指,只看到木质的地板。地板之下,应该是先前在外头所见的石质基板。 对方说的是“摔下去”而不是平地摔,那自然是指掉到地上了。 只是不知这中间过程,是人“穿地”而落,还是地板上突然冒出一个空洞? 虽然很好奇,但看着庞长老阴冷灰败的脸色,他决定按捺好住奇心,更不打算亲身体验这套玄幻版的“防盗系统”。 一丈大概三米多,摔不死人,顶多伤筋动骨,算是小惩大诫。 但为什么非得要作死呢?对未知事物保持敬畏之心,是一名合格“消耗级”人员的生存法则之一。 想到此处,他拱手道:“谢长老提醒。晚辈必时刻谨记。” 庞长老似是满意他恭谨的态度,浮肿的眼睑微微舒张了些:“有秩之路,道险且长,非有大毅力、大定力者,不可为之。切记切记!” 明白,稳就对了嘛。 田籍连忙再次拱手致谢。 加入泠然阁的手续,出乎意料地简单。庞长老带他到一处书房稍作登记,他便成为了泠然阁的外门弟子。 对方刚刚给他的门符,则代表了外门弟子的身份。 简而言之,他就拿了个身份牌,外加签了个字,事情就办成了。 妫鱼小姐姐的面子这么大的吗? 不过,在庞长老接下来的讲解中,他才知道,之所以入阁如此顺利,其实也跟泠然阁自身的处境有关——他们招不到人了。 泠然阁,或者说御风学派,虽然理念上,与以祝庙为首的一庙三曹,没有太大的冲突,但毕竟是来自民间的“野生流派”,天然被大齐朝官方所忌惮。 如今被“招安”,虽然身份过了明路,可光明正大地建阁传承,但也因此受到一庙三曹的节制:讲学、招徒、撰书,甚至人员食禄、晋升秩次所需仪式材料,全都由方士曹来分配,可谓人、财两权皆无。 “难道方士曹不给招人?” “倒也不是。”庞长老解释道,“只是那边要求,入泠然阁的,必须为世家子弟。” “可即便如此,入秩超凡,不管平民还是世家,都会有很多人趋之若鹜?” 庞长老苦笑道:“这是因为,我御风学派立派至今,最高秩次者,不过是秩四。” 田籍记得,田猛曾提到妫鱼有接近秩一的势力,想来这“秩一”、“秩四”的讲法,应该是有秩者的等级划分。 “秩四,不算高?” “当朝大宗伯,为祝者秩六;太医令,为医者秩六。这都是肉体凡胎的顶点。至于其余各世家方士,亦不乏秩五以上的大能。” 说到这里,庞长老顿了顿,用一种颇为向往的语气,接着道:“这还是凡人所能认知的层次;据闻稷地的学宫,甚至海外仙山,甚至有秩六之上的仙人……” 学宫,仙山。又是原主记忆中,从未出现的地名概念。 他想再了解多些,但庞长老却不愿再提,大概不是他们当下能够接触的存在。 田籍只好默默记下,然后半是恭维,半是疑问道:“虽然未到凡人顶点,但四之于六,也算中上之等了?” “秩次之别,犹如鸿沟,越往高处走,差距越大。绝非简单地算数。” “况且,我泠然阁虽有秩四。但从秩二开始,再想往上晋升,需得进入一庙三曹。晋升失败自不必说;若成功,则不能再待在各地分阁,必须入临海都总阁供职,终身不得离都半步……” 听到这里,田籍算是完全明白,泠然阁,或者说御风学派的困境了。 等级上限低,晋升资源受方士曹掣肘,而在这本就不高的等级之中,最高的两层,还被迫困守都城,如同囚徒。 有资质入秩的世家子弟,要么选择前途更光明的祝、医,要么自家就有方士流派传承,自然不会考虑缺点多多的泠然阁。 至于没有资质的,大多如原主那般,对有秩之事知之甚少,更是难以知晓受到官府刻意打压的泠然阁。 也只有像田籍这般走投无路的人,机缘巧合之下,才能来到这里。 但也正因他知道自己走投无路,所以没有因此轻视泠然阁。 只有活下去,才有计较的资本。 说起来,虽然成为外门弟子,是水到渠成的事。但对方能够将这诸多不利因素,如实相告,相当于自曝其短。 这大概,是看在与妫鱼交情的份上。 两人相谈间,不经不觉,便走到二楼一处类似仓库的大房。 房中木柜林立,柜上镶有方格屉子,密密麻麻,皆配有铁锁、铭牌。 田籍甚至望见,几座与人等高的黄铜立柜,孓然独立于房间幽深处。 “这里是库房。这位是库房管事的阿桃长老,与老夫同为上长老。” 被称为阿桃长老之人,原本正端坐房前案后,奋笔疾书。 此时听到庞长老的声音,才搁笔抬头。 竟是一名年轻女子。 说年轻,但田籍却摸不准对方年纪。 光看面相,五官精致,肤质细滑,应是正当妙龄。 但这位的面上,却毫无少女该有的青春洋溢感,或者说,压根没有任何表情。 脸色苍白近纸,彷如清冷的白瓷娃娃。 细看之下,竟不似真人。 更奇特的是,此时正值长夏时节,对方却裹着一身厚厚的兜帽长袍。 幽暗的库房,阴冷的气息,藏于兜帽中的瓷娃娃,总感觉有点渗人啊…… 话说,这两人如出一辙的不祥气息,难道是泠然阁的共性? …… 阿桃长老木然地抬着头,看向两人的目光没有焦点。 田籍感觉,对方似乎极快地瞥了他一眼,但不是很确定,因为只有一瞬间的感觉。 很快,阿桃长老便继续低头执笔。由始至终,不发一言。 庞长老不以为忤,似乎习以为常,带着田籍,继续往库房深处走去。 行至一处立柜,庞长老忽而停下脚步,压低声音道:“你如今,虽已成登记在册的外门弟子,但若想得到泠然阁的全力庇护,起码要成为核心弟子。” 田籍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问道:“敢问长老,如何成为核心弟子?” 庞长老闻言,转身从立柜中翻出一本簿册,递至田籍面前,沉声道:“此册中,总共记录五种仪式,各有玄妙,皆是经过学派前人验证。” “你需根据自身条件,从中选择其三而习之。” “若安全通过一个仪式,即晋升内门弟子,才算是泠然阁的正式成员。” “若过其二,便是核心弟子,可得我阁重点培养。” “那三个仪式全过呢?”田籍忍不住问道。 “若三个仪式全过,可为下长老。”庞长老盯着田籍,目光幽幽,“那时,你即为秩一的游者。” 第十二章 游者 “游者” 看着仪式簿册封面的两个大字,田籍终于知道,御风学派有秩者的名称。 他翻开册子首页,又看到两个字。 “小知” “游者秩一,名为小知。”庞长老意简言赅道。 “那秩二,该不会叫大知?” 没想到庞长老居然认真地点了点头,蜡黄的脸上,毫无开玩笑的意思。 田籍努力控制住面部表情,又问:“那秩三秩四,又叫什么?其他流派呢?” 这次,庞长老却不再知无不言,而是神色肃然地训诫道:“境界不到,知多无益。这些待你晋升内门弟子,自然会让你知晓。” 既然对方这样说,田籍不再多嘴,开始翻看仪式的内容。 这一看,他顿时皱起眉头。 字还是那些字,他都认识,但通篇晦涩的术语,却看得人头大无比:五方之帝,五行生克,阴阳术数,五情五味…… 一旁的庞长老似乎早有所料,带着田籍来到一处僻静的书房,一一讲解。 这事关乎性命,关乎超凡,田籍听得认真,不愿遗漏一个字。 如此半天过后,虽然某些术语,他依旧一知半解,但对于仪式的内容,倒是基本清楚了。 简单说,游者秩一的晋升仪式,需要人接受某种,能引起情绪剧烈波动的“刺激源”。 若在对抗“刺激源”的过程中,最终平复情绪,便算是通过仪式。 否则,将会伤及自身。 至于具体会产生什么伤害,庞长老说得含糊,但田籍至少确定,会有一种很严重的后果——理智值下降! 因为,所谓的“刺激源”,按照册中记载,正是五种邪祟! “所以这个所谓的仪式,就是让人直面某种可怕的存,任对方疯狂输出,然后自己尽力苟住?!” 想明白这点,田籍瞬间感到脊背发凉。 怪不得庞长老先前强调,有秩之路,需要大毅力,大定力。 直面邪祟的恶意,但凡意志力不够坚定的人,都会疯掉的。 此时,难题也摆在了面前。 不进行仪式,自己肉体凡胎,对抗不了有秩的敌人,必死。 尝试仪式,不管成功与否,都极可能导致理智值下降,这同样会带来近乎死亡的后果。 进退维谷,田籍纠结了一阵,最终把心一横,决定继续往前走! 即便最终殊途同归,至少自己努力挣扎过,不留遗憾。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五个仪式,只须选择其三。 按庞长老的说法,这是前人总结最安全的次数,少则不足,多则有害。 既然能少作死两次,田籍当然不会犯强迫症。 下定决心后,田籍不再多想,专注回仪式内容。 五种“刺激源”,分别对应五种情绪。 按照御风学派的世界观,东南西北四方,再加上中央,共五个“正位”,分别由五个天帝镇守,也称为“五方之帝”。 五方之帝,分别执掌五正位、五行、五季、五情、五味等等的权柄。 其中,五行是金木水火土,跟前世认知一样。 五季,除了春夏秋冬四季以外,在夏季与秋季之间,还有一个名为“长夏”的季节。按庞长老的说法,似乎是一种远古节气的划分方式。 五情则泛指所有的情绪,但在仪式当中,却规整成五类:忧思、怒憎、喜欲、哀悲、惊惧 五味与五情类似,也被规整成五类:甘、酸、苦、咸、辛辣。 虽然仪式的过程,需要人直面邪祟,莽得要命,但好在,创造仪式的学派前人,为五种仪式,分别总结出一套提高成功率的辅助之法。 当中运用的,是“五行相克”之理。 以“怒憎”为例。 怒与憎的“刺激源”,为暴祟,其惯以言语怒骂人,令人凭空生出愤恨之气。 这当中,怒憎,属于东方之帝的权柄,而东方之帝属木。 按照五行相克之法,金克木,金为西方之帝所属。 所以这辅助之法,便是以西帝的权柄,来对抗东帝的权柄。 西帝主秋,主辛辣之味。 所以面对暴祟之人,最好选择在秋季举行仪式,面朝西方,吞服捣碎的茱萸子,即辛辣之物,如此即可止怒,称为“息怒法”。 相比起其他四个仪式,田籍更希望选择这个。 倒不是因为他口味嗜辣,而是因为,比起其他四个“刺激源”,暴祟看起来危害最小。 不就是一个嘴欠的暴躁老哥吗?若真忍不住,大不了多吃几颗茱萸子,保证辣到没脾气…… 可惜,事与愿违,庞长老不建议他选择此法。 因为,当前季节,是长夏。 “辅助之法,需要符合当前季节。” “若季节不符,辅助之法的效果,会大大削弱,风险大增。” 田籍听到这个解释,立即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即便侥幸过了长夏对应的仪式,他也只能成为内门弟子。 而足够庇护他脱险的核心弟子身份,需要过两个仪式。 若想入秩,则需要三个。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他想渡过这次危机,至少要进行一次缺乏保护的仪式! 田籍脸色阴晴不定,询问是否有其他安全的办法。 庞长老先是摇头否定,随后沉思了一阵,状似回忆道:“老夫曾在一本古籍看到,若不得不在长夏反季而行,最好选择对应夏或冬的仪式。” “为何不是春秋?”田籍疑惑道。毕竟他还是更属意看起来最无害的暴祟。 “这……似乎一年五季,春秋为一属,其他三者又一属。”庞长老迟疑道,“至于为何如此,古籍上并无解释……” …… 时间紧迫,田籍打算立即开始尝试。 仪式诡谲凶险,他自然选择从最安全的一个开始。 适合在长夏举行的仪式,对应着“惊惧”这一情绪。 惊惧为北方之帝的权柄,北帝主水,正被中央之帝所主的土所克。 “中央之帝主甘味,‘定惊法’所需的甘草,不过寻常药材,我找妫鱼便能取到。” “只是这册中记载的,能令人惊惧的‘图夫’,或者‘故丘祟’,到哪里找呢?” 面对田籍的疑问,庞长老露出了为难之色。 “不瞒你说,所有仪式的一应素材,如今阁中所剩无几。招引这两种邪祟的材料,更是早就用完了。” “怎么会这样?” 庞长老长叹一口气,道:“年初,许阁主为助其子许子婴冲击秩一,几乎花光了今年的材料配额。再想补充,得等到明年了。” “这……阁里其他人没有意见?” “二代”霸占资源,首领公然徇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田籍只是担心,若这里是许阁主的一言堂,那他入秩的时间,恐怕会无限期延长。 “早些年,老夫在阁里还是能说上些话的。”庞长老眉宇虬结,脸色郁郁,“可惜之前晋升秩二出了岔子,差点丢了性命不说,还让许鹤那匹夫落井下石……如今阁中,已是无人能敌其锋芒。” 原来妫鱼先前介绍庞长老曾重病濒危,是这么来的。 晋升失败,还会危机性命…… 此时,田籍知道再畏首畏尾,或者抱怨“阁二代”,都是毫无意义的。 既然庞长老还站在这里给他讲解仪式,想必他有其他解决的办法? 第十三章 第一个仪式 “惊惧、哀悲、怒憎这三种情绪,暂时不用想了。” “忧思需用《杞人之书》’,此物仅临海都总阁有留存,且‘忘忧法’对应春季。若你明年开春前,能顺利通过一个仪式,成为内门弟子,老夫可保荐你去临海都……” “余下喜欲一情,库房中还剩一次仪式用量。老夫可为你争取一下……” “只是‘寡欲法’对应寒冬,毕竟不当季……” “第一个仪式乃是入秩的奠基,实在不宜冒进……” 虽然仪式五选三,但因为资源限制,选择的空间有限。 庞长老的这番分析,应是有限资源下,最优规划。 作为门外汉,田籍本来愿意相信“专业人士”的判断,稳打稳扎。 只是,若按对方的规划走,他恐怕是活不到成功的那一天了。 于是,他将自己的情况如实相告。 “三天么……怪不得你如此急切。”庞长老眉毛轻抬,对于祷诡之事,并不显得十分惊讶。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给出其他建议,只是承诺两天后,必定为他争取到“喜欲”仪式的材料。 田籍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态度。 算上今天,两天之后,就是祷诡语言的最后期限。 即便田籍撑到最后一刻,成功渡过仪式,也仅仅是内门弟子而已,并不足以获得泠然阁的全力庇护。 庞长老虽看在与妫鱼交情份上,给予自己帮助。但显然,这种帮助不是无限制的。 晋升资源稀缺的现状,注定了泠然阁每培养一名新人的弟子,都是在拿宝贵资源冒险。 若田籍注定活不过三天,对方在他身上的投资就打水漂了。而庞长老作为举荐人,自然要承担主要责任。 能够承诺最后期限前的一次仪式,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归根结底,还是人家不看好他。 只能靠自己了。 …… 在回去的路上,田籍陷入苦思。 得益于过目不忘的本事,仪式册子中的内容,他全都牢牢记在脑海中。 甚至连庞长老讲解的内容,事无巨细,他全都能清楚复述。 “意识云果然能记录声音。” 确认了这一点,他便将穿越以后的所见所闻,逐一梳理,希望找出突破当前困境的办法。 忧思,只能去临海都,怎么都来不及了。 喜欲,算是有保障,只是急不来,只能作为自己第二个仪式。 至于第一个仪式…… 被庞长老首先否定的三个仪式,辅助之法所用的材料,都是寻常药材,这个可以找妫鱼帮忙。 唯独是对于的“刺激源”:能以言语激怒人的暴祟;能唱出哀怨商音的殇女;能惊吓人的图夫或者故丘祟……这些东西原主连听都没听过啊。 嗯……册中所述,暴祟常现形于人世怨憎汇聚之地……这个描述太模糊了,怨憎汇聚,市井、囚牢、朝堂、战场等等,都有可能…… 殇女为未及成年,因遭横祸而半途夭折之少女……这个虽然目标较为明确,但范围太大,无从着手。 图夫,能令人作恶梦。故丘祟,藏于家宅中惊吓人……这两者都只描述效果,不涉及来历,完全没有头绪啊! 咦?等等! 能令人作恶梦……作梦……入梦…… 田籍突然联想到两天前的某句对话。 那天,田恕曾提及一位能进入梦境的“飘飘”,当时他的神情,相当狂热,且诡异…… …… 夕阳里,田籍家中。 “是不是叫‘图夫’不清楚,但我这位朋友,确实能令人作恶梦。” 得到田恕肯定的答复后,田籍挤出自认为最友好的笑容,朝着房中离大门最远的角落,点了点头。 尽管他努力笑眯了眼,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那里空无一物。 这令他的笑容多少有些僵硬。 至于为什么田恕言之凿凿,“飘飘”朋友就在那里,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勉强将笑容维持够一个完整呼吸后,他立即将视线转移到身前案几,再不看角落一眼。 案上放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研磨碎的甘草末。 正是“定惊法”所需的主材。 “天色将晚,请兄长务必抓紧。”田恕一边盯着半掩的窗户,一边低声催促道,“我只跟鱼儿姐说来送药材,压根没提朋友的事。若回去晚了,恐怕她会亲自来一趟。” “这位……朋友的事,她很忌讳?”说这话的时候,田籍悄悄地瞥了一眼角落。 田恕神情微微一怔,随即神脸色委顿道:“为了此事不影响我入族学,鱼儿姐曾答应我房长老,将来进入家祠为巫儿。” “巫儿?” “仁房庶出女子,成年以后,有部分会被选入家祠,终身敬奉先祖,是为巫儿。”田恕解释道。 “听着很正常啊。” 田恕撇嘴道:“我听族学同窗私下讨论,仁房里庶出的姐妹,宁愿远嫁他乡,也不愿入家祠。虽不知为何,但想来这巫儿,必定不是什么好差事。” 田籍皱了皱眉,疑惑道:“鱼今天年二十有一,比我还长一岁,怎么从没听她提过入家祠的事情?” “那是因为有北门医馆挡着呗。田馆主曾扬言,姐姐将来有望入秩。” 有望入秩?田籍想了想,便明白过来。 北门医馆归一庙三曹的医曹所管,妫鱼在那里入了秩,便是有了身份的官府中人,自然不再受家族掣肘。 这么前后联系起来,他终于开始明白,为何这些年妫鱼总是废寝忘食地学医,一副与时间赛跑的模样。 只是入秩之路,既艰且险,谈何容易。 妫鱼花了六年时间,才堪堪看到大门所在,正是需要全神贯注冲刺的时候。 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依然愿意停下来,为田恕与田籍处理各种麻烦…… 看来我也得抓紧了。男子汉大丈夫,不求马上帮到她什么,但至少不能拖后腿啊! …… 既然这位“飘飘”朋友的存在,是妫鱼两姐弟的软肋,田籍也不好再找庞长老确认,以免给两姐弟造成麻烦。 但毕竟事关自身安危,他再三回忆仪式册子所述,以及庞长老的讲解,最后确认,仪式的关键,在于对应情绪的“刺激源”,而不是邪祟本身。 至于书中列举的两种邪祟,只是前人经验总结,理论上,也可以找其他东西代替。 只是,从未有其他成功事迹流传下来…… 既然现下不得不冒险,至少这位,通过刚刚闲聊观察,确实跟田恕关系不错,真出了什么问题,好歹能关照一下…… 惊惧的“刺激源”找到了,剩下便是辅助仪式。 田籍按照册中“定惊法”的要求,先于房中地面挖一浅坑,埋入甘草碎末,再平整好地面,最后平躺于其上。 由于中央之帝不在四方,所以头朝哪个方向都无所谓,只要在房内恪守正中即可。 “待会要是我有什么异样,烦请这位朋友立即唤醒我。” 这算是加了一道保险。 在得到田恕反复保证后,田籍心中稍感踏实了些,随即闭上眼睛。 剩下的事情,就是尽快睡着了。 心中焦虑,想睡着并不容易。 又冷又硬的土地,更不是睡觉的好地方。 幸好此时盛夏刚过半,暑热未消,后背透上来的冰凉,正好对冲躁意,反而有几分舒爽之感。 “还好中帝主长夏,否则大冬天睡地上,还不得冷死……” 如此胡思乱想了一阵,在一阵混合着草药与泥土的气味中,田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十四章 惊梦 睁开眼睛,田籍发现自己成了一只鸟,穿梭在高大的林木之间。 没有镜子,没有平湖,没有任何可以照见自身的光面,但因视线上下,是两扇扑腾的羽翅,以及一双收于腹下的禽爪,周围更是百鸟齐飞,那么显然,他就是其中一员。 一只展翅飞翔的鸟。 田籍试着以心理暗示,提醒自己在作梦,除了思绪变得更清晰,没有任何变化。于是他明白,应该是与那位飘飘有关。 惊惧的仪式开始了。 按照庞长老的说法,若以恶梦直面惊惧,因各人梦境不同,无法一概而论,只能紧守自我,随机应变。 于是他仔细观察,静心感悟,很快,眼前的景象变得鲜活了些,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简单信息,如同与生俱来的本能认知,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小鸟”作为这个世界的底层存在,唯一的目标,是飞越重重障碍,到达一个名为“蓬木”的地方。 那里,被认为是鸟儿能飞抵的最高处。 眼前这些密密麻麻的高大绿植,是旅途障碍之一,名为“巨蒿”。 这有些像在玩一个躲避障碍游戏,还是vr第一人称。 他无法改变小鸟飞向蓬木这个目标,也无法让小鸟停下来或是往回飞,只能一定程度上,改变小鸟飞行的方向与速度,以免撞到巨蒿。 至于为什么不能碰到巨蒿,除了会撞伤以外,更多的,是出于小鸟本能的恐惧。 田籍观察了一阵,发现远处一些“误落”巨蒿的飞鸟,瞬间被卷入如垂天巨幕的“绿叶”中,再也没能起飞。于是他决定,老实顺从这种本能,别作死。 随着时间推移,巨蒿越发密集,可供穿过的缝隙越发狭小。 田籍谨慎地操作,不求速度,但求稳妥,暂时落在鸟群的的尾部,胜在安然无恙。 然而,按照小鸟的认知,巨蒿只算作旅途障碍的开胃菜。 很快,前方巨蒿之间,出现了一具具体型臃肿的黑色身影。 那是捕食小鸟的巨蛛。 巨蛛盘踞在巨蒿的缝隙间,初看只是一团丑陋的黑肉山,纹丝不动。 但鸟儿一旦稍有靠近,很快就变得难以动弹,如同陷入透明的力场中。 从小鸟的认知中,田籍得知,那是巨蛛织下的暗网,网丝极密极韧,常隐藏在巨蒿叶子的阴影下。 很多躲避不及的小鸟,一头沾上,再也无法挣脱,被闻讯而来的巨蛛,迅速裹成一团,拖入腹下口器,一抽一抽地吸食,直至干瘪…… 田籍强忍着不去回想那些恶心的画面,更加小心翼翼地躲避。 鸟群被蛛群一挡,速度骤减。 躲在后方的田籍,靠着前方同类“探雷”,躲开不少陷阱,此消彼长之下,他甚至一度飞到了第一梯队的尾部。 当他察觉到这一点后,连忙降低飞行的速度,调整身位,企图回到后方。 但只回到中间靠后的位置时,变故再生! 就在小鸟群后方的高空上,几只大雕骤然袭来。 大雕体形是小鸟的三倍,速度与力量皆碾压后者。 鸟群后方遭遇大雕们衔尾追杀,顿时溃不成军。 猎杀者的凶嘶,落难者的悲鸣,逃散者的惊吼,还有羽翅横飞的扑腾声,整个后方乱成一锅粥。 很快,混乱快蔓延到田籍所处的位置。 尽管暂时未有大雕上前,但群体性的恐慌,是比雕喙利爪更可怕的武器,既后方失守后, 中军亦渐呈崩盘之势。 身处期间的田籍,被这种情绪所感染,或者说,是小鸟的本能,影响了同体的他,令他操作动作出现不少失误,好几次差点撞到巨蒿上。 此时,一阵与周遭血腥格格不入的清香传来,像是草药与泥土混合的味道。 田籍说不清这是来自小鸟的嗅觉,还是自身的臆想,总之在香气的影响下,恐慌的情绪得以平复,连带飞行动作,也恢复如前。 “这就是“定惊法”的辅助效果吗……” 田籍好不容易冲出乱军丛中,不敢再待在后方,连忙扑腾翅膀,重回第一梯队,但也没有太过突前,确保前方始终有鸟。 前有巨蛛,后有大雕,鸟群伤亡惨重,数量已不足最初的一半。 “不知道在鸟群死光之前,能不能坚持到终点……” 田籍思绪刚起,一道紫光划破天际,紧接着是由远而近的轰隆之声,连绵不绝。 一种本能地恐惧,从心间涌起,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甚至影响了飞行的动作,就连定惊法也无法缓解一二。 某一刻,他一个不留神,被旁边一位同伴的翅膀扇中,猛地撞到附近的巨蒿叶上。 随即周身剧痛,视线一黑,意识渐渐模糊。 就在即将失去意识之前,他脑中出现了一道属于小鸟的思绪:大乌霖来了。 …… 再次获得意识的时候,田籍发现自己还是那只小鸟,回到了最初的位置。 得从头再来吗? 虽然没有“存档点”,令田籍有些失望,但很快他就发现,巨蛛出现的位置、大雕袭击的时点,跟上次一模一样。 如果这些都是固定“剧情”,也就意味着,他每次探索的记忆,都可以作为下次的参考。 正好他记忆力不错。 但再来一次,并非没有代价:相比起第一次的状态,此刻他发现自己更难集中精神,动作也不如初次灵活。 就像长跑过后,低血糖带来虚弱感。 这让他的躲避动作更难操纵。 唯一的好消息是,那股草药混合泥土的气味,依然萦绕鼻腔,使他无惧天敌带来的威压,一路平稳飞跃障碍。 直至,轰鸣声再次传来。 “这是……大乌霖?” 田籍从小鸟意识中挖掘,只得到“天黑”、“湿羽毛”、“风好大”“好可怕”之类的印象,至于大乌霖具体是什么,则完全没有概念。 但很快,他就亲身体验了它的威力。 首先是天色暗了大半,巨蒿叶下深处,甚至昏黑如夜,令巨蛛网更难以被察觉。 紧随而来的,是。 飞行变得异常困难。 这不同于天敌的威压,本质是精神上的干扰。风雨是实实在在的,作用于躯干的障碍,狂风扰乱了气流,雨水浇湿了羽毛,这都不是“定惊法”可以应付的。 但这还不是最难受的。 随着时间推移,田籍渐渐发现,即便有“定惊法”压制,心中的恐惧,还是越发壮大起来,开始影响到自身。 恐惧的根源,正是不时炸响的雷霆。 每一声轰鸣,都在心中落下一道沉重的枷锁,仿佛老天爷,降下严厉的敕令:停下!停下!不要痴心妄想……然后,他又挂了。 这次是撞到蛛网上…… …… 第三次飞行,田籍变得更加虚弱,他不知道这当中,是否有刚刚最后,那段恐怖体验的影响。 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回想那些画面。 这次他比之前坚持得久了一些,但实际飞行距离反而更短。因为最后时刻,他被大雕叼住,往回飞了一段,最后撞上一股乱流,被刮到巨蒿上…… 第四次飞行,第五次飞行,前进的距离,都不值一提。 正当他不死心,准备再刚一把的时候,却发现巨蒿、小鸟、大雕、巨蛛、风雨雷霆等等,全都消失了。 他醒了。 第十五章 象征律 这是,仪式失败了? 田籍强忍着脑袋的胀痛感,从地上坐起,询问田恕情况,却发现后者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安。 “是你……你们唤醒我的?” 田恕点了点头,又指了指田籍身下地面。 田籍低头一看,发现刚刚埋了甘草末的位置,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时值盛夏,何来冰霜? 他瞬间想到仪式册子中,关于五帝的说法。 惊惧属北帝权柄,北帝主水。 冰霜即为水。 如此看来,应该是“定惊法”生效了。只是看样子,材料得更换新的。 好在原本就让妫鱼多准备了些,足够消耗很多次。 此外,“飘飘”能及时唤醒自己,说明预想的保险措施有效,这让他稍稍安心一些 正当他准备再次躺下的时候,田恕却拉住了他。 “适才唤醒兄长,是因为兄长入睡以后,又哭又笑,时而尖叫,时而怒吼,时而又在胡言乱语,就像是得了……”田恕迟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喃喃道:“失心疯。” 这么疯? 田籍想询问更多细节,但开口的瞬间,又打住了。 因为他发现,意识云中的理智值,变成了783s。 比上次,足足下降了5个百分点! 疯狂与理智值下降有关! 要知道,上次直面祷诡发疯,也只降了不到两个百分点。 这次一下子就没了5,想来这仪式的恐怖程度,大大超过祷诡的级别啊…… 嗯,梦中一共飞行了五次,分摊下来,平均每次下降1。 虽然看着不多,但梦里的旅程,同样进展甚微,若按之前的速度,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抵达“蓬木”。 更不用说,到达蓬木以后,说不定还有后续的考验…… 这么一算,田籍发现其实没有多少个1可供消耗! 毕竟理智值这个东西,并不是归零才算完蛋的。 按照前世的经验,只要降到60s以下,就需要强制介入心理干预。 还不保证能治好…… 所以生死线不是零,而是60。 理论上,还有十八次尝试的机会。 但怎么才算通过仪式,未知。 第二个仪式需要消耗多少理智值,未知。 这个世界,是否有恢复理智值的办法,同样未知。 这么多未知的风险堵在前路,不由得田籍不迟疑。 仅仅是第一个仪式,就已经这么困难了吗? 这是因为游者之路,本就如此艰险;还是因为,以田恕的朋友代替了图夫,导致仪式难度增加? 看着一脸懵逼的田恕,田籍知道自己无法得到答案。 身体的疲倦,理智值的下降,来自理智的分析,都在告诉他,必须停下来了。 但真的能停下来吗? 今晚过后,距离三天死期,只剩两天。 “时不我待啊!” 或许是看到田籍纠结的模样,田恕温声安慰道:“鱼儿姐说,若事不可为,兄长不必勉强。她已经向田馆主求助,或许能护着兄长悄悄离开平原郡,躲开此劫。” 田籍想起那道高挑英气的身影,心中莫名一暖。 随后又想起两姐弟的处境,其实也多有艰难。 自身多次受其恩惠,若就此离去,多少有些忘恩负义。 这是有血有肉的至亲之人啊,又不是用完即弃的“工具人”! 想到这里,他摸了摸田恕的脑袋,故意哼哼:“你姐太瞧不起人了。” …… 休息片刻,待脑袋胀痛感稍缓,田籍的心神再次沉浸在意识云中。 原主的记忆,基本与有秩者的世界无关。 他现在仅有的,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大部分都是来自妫鱼、庞长老的讲解。他对这部分反复梳理,暂时找不到任何有助于突破困境的思路。 剩下一小部分知识,则来自神秘调查员留下来的调查报告。 主要是第二份报告。 里面直指出超凡力量的存在,并试图以地球的民俗学理论,来进行归纳。 这算的上是跨世界、跨领域的知识重构了。 田籍前世作为“水群博学家”,对民俗学有所涉猎,谈不上专业,但好歹能看懂一些基本概念。 譬如象征律,譬如模仿巫术。 这术语听着唬人,但其实就是泥人、木人、纸人这类常见的东西。 譬如华国历史上的“巫蛊之祸”,就属于模仿巫术。所谓巫蛊,主体就是埋于地下的桐木偶人。 田籍不止一次联想,若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异世界,说不定那些栽赃构陷的人,弄巧成拙,咒死了皇帝,反而让太子提前继位…… 历史脑洞只演进了几秒,就打住了。 田籍忽然留意到屋内的某个角落。 角落里,摆着十二个黝黑发亮的泥人,是匠人辛夫所赠。 因为这几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他反而没怎么在意。 此时脑中回忆着模仿巫术相关的概念,这几个巴掌大小的泥人,顿时变得显眼起来。 然后,他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泥人的材质虽然特殊,但他早就确认过,除了比普通黏土更“结实”一些,再无特别。 但是,根据前世所了解的知识,模仿巫术,在材料方面虽有讲究,但想要最终“触发”巫术,除了做成人偶外,还需要满足“象征”的要求。 譬如,在木人上,刻上受诅咒者的姓名、八字; 又如,在布偶中放入受诅咒者的毛发、牙齿等属于肢体的部分…… 这些手段,都是为了使人偶,明确指受术对象,从而完成“象征”。 这之后,所有施加于象征物上的影响,按照神秘学的原理,将会影响到本体。 尽管响效果会有一定程度上的削弱。 例如削掉木偶的头,受诅咒者一般不至于立即掉脑袋,只会感到脖子疼…… 那有没有可能,给自己做一个象征物? 让象征物代替本体参与仪式? 按照模仿巫术的原理,他应该也会受到仪式的影响,只是最终效果会削弱。 但同时,负面影响也会降低! 一旦成功,就等于进行了一个弱化版本的仪式……或许还可以多来几次,正好增加探索的机会!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他该如何象征自己? 或者说,身体与意识云,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如果是后者,这具身体的姓名、八字,乃至齿发等机体组织,通通满足不了象征的要求。 那前世的生辰八字呢?但意识云已经与身体产生了联系,不能简单地认为是前世的自己…… 全都写? 嗯,指向性不明确…… “慢着,既然问题的根源在于意识云,那何不……” 为了验证想法,他重新埋了甘草末,然后抓起一枚泥人,摆到地上。 “兄长莫不是真疯了……”田恕不禁嘀咕道。 田籍没空慢慢解释了,直接躺下矮榻,道:“三十次呼吸之后,我们再来一次。” “这次的目标,是这枚泥人。” 第十六章 大乌霖 光团飘离身体的时候,田籍留意了一下田恕与某个角落。 前者一边盯着地上的泥人,一边紧张地摁手指,似乎在计算呼吸次数。 后者终于有了些不同,出现了一个淡淡的,约莫有些人轮廓的的灰影。 两者都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他甚至故意撞了撞田恕的鼻子,又到灰影跟前晃了晃。 没有任何反应。 如此看来,意识云,至少对于凡人,以及“飘飘”这种层次的邪祟,是有隐秘性的。 小小测试了一下,他不再浪费时间,马上附身地上的泥人。 …… 不管田恕与那位飘飘朋友如何疑惑,当田籍再次来到梦境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构想成功了。 随后不久,他眼前再次出现熟悉的景象,巨蒿与飞鸟。 但跟上次入梦相比,有了巨大的变化。 就好比,原本玩的是4k超高清大屏游戏,如今却成了480p的渣像素页游…… 而且这个渣,是全方位的渣,不单单画面模糊了,声音也从无损变成流畅。甚至凌冽的狂风打在身上,都有些舒爽…… 辛好飞行难度没有增加,毕竟可供操作的幅度本就有限。 如此适应了一会新体验,田籍凭借上次的经验,顺利躲过了巨蛛与大雕的几波围杀,迎来了大乌霖的考验。 风还是那风,雨还是那雨。 连绵不绝地轰鸣声如期而至,却因为音质失真,听起来没那么震撼了。连带着,恐惧感的积累,变慢了不少。 于是,原本一直卡关的大难题,就这么风轻云淡地,飘过去了…… “果然调低画质与音质,才是通关视觉系恐怖游戏的王道么……” 田籍小小吐槽了一下,继续专注于飞行。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雨歇了,天色重新亮了起来。 巨蛛、大雕不再出现。 身边的同伴,也都没了踪影,尽数陨落在旅途上。 只剩下田籍一只孤鸟,安静地穿梭在巨蒿组成的绿色世界里。 又过不久,巨蒿林也消失在身后。 整个天地之间,只剩下一颗参天大树。 小鸟越来越雀跃的心情,让他明白,那就是“蓬木” 到了蓬木下,小鸟不再往前,而是绕着树干盘旋而上。 即将到达树冠最高处的时候,画面突然从小鸟的视觉中抽离,升高,而后稳定在半空某处,成了第三人称模式。 小鸟最终停在了最高的一截树枝上,背对着田籍的视线,静静地眺望远方。 如此看了一会,小鸟似有所感,脑袋微偏,似乎要转过头来。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啪”的一声,画面突然消失了。 他又醒了。 …… 他睁开眼,看到原本坚硬的泥人,碎了一地。 以及嘴巴微张的田恕。 看来通过使用泥人作为仪式的“替身”,有时间限制。 这个结果并没有让他沮丧。 这不单是因为这次的进度,大大超出预期,已经到达了蓬木所在;更是因为梦境中断以后,他感到意识云中,得到了一丝精神上的反馈! 很微弱,却让原本萎靡的心神,得到了些许振奋。 根据仪式册子的记载,仪式成功以后,确实能感受到精神上的反馈。 只是不该这么微弱。 难道是因为是使用了“替身”的缘故? 他又查看理智值,782s。 只降了01! 看来这方法可行! 于是,他立刻故技重施,再度进入梦境。 …… 依然是渣画面,但明显比上次有了提升。 难道是因为跟泥人的融合度提高了?还是因为得到了一次仪式的反馈? 这样的话,画质音质就会“调高”,不是什么好事啊……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种担心有些多余。 虽然“恐怖”程度增加了,但他发现恐惧情绪的积累,反而变慢了。 换言之,小鸟的“胆子”变大了。 “看来是是精神反馈带来的变化。” 有了成功的经验,这次到达蓬木的时间,比上次要短。 小鸟扑腾着翅膀,转过身来,情绪颇为激动。 田籍发现它的眼睛,正朝着自己这边看,鸟喙不停张合,似乎想跟他对话。 画面相当诡异。 可惜他听不清任何一个音节,也无法“拉近”视角,只能无奈地看着。 小鸟更加躁动了。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耳边又传来“啪”的一声,画面再度消失。 …… 第三次泥人入梦,画面、声音等已经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但同时,得到了两次精神反馈后,无论是天敌的威胁,还是大自然的威压,对小鸟的影响,都变得微乎其微。 他以迄今为止最快的速度,抵达了蓬木顶部。 这次,他终于听清了小鸟的声音。 “彼且奚适也?” 说的是人话,言语古朴,似在问高处的田籍,亦像在问天。 这种“将要去哪里”的哲学终极问题,田籍不知道怎么回答。 但它口中的“彼”,指代的是谁? 除了小鸟跟自己,还有第三者? 这里被认为是鸟儿能抵达的最高处。 高处不胜寒,唯有历经磨难的胜利者,才能立于此。 田籍看着空荡荡的蓬木之巅,听着小鸟不断重复的“彼且奚适也?”,一时陷入迷思。 突然在某个时刻,小鸟的声音躁动起来,田籍发现它正死死盯着某处远空。 那里,一片磅礴的乌云,从天边滚滚而来。 是大乌霖。 大乌霖越是靠近,田籍越是能感到其速度之快。 前一秒,乌云还在天边涌动,不过眨眼的功夫,绵延天际的雨幕,即推进至眼前。 小鸟的声音越发高亢,田籍听出其中浓浓的不甘。 终于,雷霆炸响,风雨之力,交加于蓬木之上。 而田籍,也终于看清了“大乌霖”的本体。 根本不是什么乌云。 那是一只体型极为庞大的“鸟”。 从头到尾,从左到右,延伸四方天际,霸占了视线中的全部空域,看不到尽头。 只有翅膀煽动之时,才能看到一丝属于“鸟”的特征。 真可谓翼若垂天之云。 然而这种天马行空的形容,终究过于浪漫。 此等巨物,早已超出了凡人认知的极限,自以为看到些什么,实质九牛一毛,不可名状。 仅仅是一侧翅膀煽动,就像一片天空在眼前榻下来。 以凡人之渺小,直面天崩之威,田籍看得冷汗直流,呆若木鸡。 就在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上了巨物恐惧症时,耳边传来小鸟声嘶力竭的质问。 “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第十七章 仪式成功 风吹雨打,小鸟煽动着湿漉漉的翅膀,扑腾在摇曳的蓬木枝上,不时被乱流刮到,极为狼狈。 即使如此,它依然死死盯着天上的巨鸟,凄声道:“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何必要飞九万里到南海去? 不管小鸟如何声嘶力竭,巨鸟都没有任何反应。 回答它的只有无情的风雨。 哪有这么多“何必”。 你眼中遥不可及的九万里,不过是我出门遛弯的距离。 生命层次的差距,令人绝望。 作为共同“闯关”的伙伴,田籍能深深体会到小鸟的无力感。 自身历经风雨,九死一生,自以为到达了“人生巅峰”,最后却发现,对于那些更高层次的存在而言,这种成就,甚至不屑一顾。 巨鸟远去,风停雨歇。 小鸟从一处歪枝上狼狈而起,口中依然念叨着“彼且奚适也?”。 只是声音不再激昂,反而充满落魄的意味。 田籍想安慰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只好默默地看着大乌霖消失在天际。 “彼且奚适也?” “彼且奚适也?” “彼且奚适也?” …… “汝且奚适也?” 嗯…… 嗯? 突然的某一刻,问题的主语改变了。 问我? 我要去哪里? 不对,这不是小鸟的声音。 田籍感到莫名的熟悉……与不安。 他猛然回头。 一双眼睛木然地看着他。 人的眼睛。 小鸟脖子以上,变成了人脑袋。 长着跟田籍一模一样的脸。 不是田博闻。 是地球的田籍。 …… 这次,田籍是从梦中惊醒。 倒是很符合恶梦的正常流程。 梦中的奇遇,似乎与前世某篇千古奇文有关。 考虑到梦境多与个人记忆有关,这并不奇怪。 真正值得在意的,是梦境的意象,究竟代表着什么。 奇文中的那则寓言小故事,讲的是认知的局限性。 如果说人恐惧的根源,在于未知,那倒是对应上“惊惧”这一情绪了。 或许还跟游者秩一之名“小知”有联系。 只是,梦境产生的这样的寓意,显然超出他原本的认知范围了…… 此时,一股比前两次更强烈的精神反馈,出现在意识云中。 他不再多想,赶紧细细体悟。 片刻过后,反馈结束。 虽然不知这种变化,会给自身带来什么影响,但此刻,他有种精神更“强韧”的感觉。 这应该就是册上所说,仪式成功的标志。 总算熬过来了! 随后,他先去观察地上的泥人,发现泥人虽然没有粉碎,但浑身布满裂痕,大概是不能再用了。 诡异的是,泥人的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疯狂的表情。 原本辛夫赠送的泥人,是没有任何表情的。 “太邪门了……” 他吓得赶紧查看理智值:780s。 “呼,还好,还好……” 以本体进行仪式,一次就会减少5理智值,且极难成功。 而使用泥人替身,虽然效果削弱,但三次下来,总共只降了03的理智值,还成功渡过了仪式。 等于说,这招“泥人替身法”,虽然单次只有原本仪式三分之一的效果,却极大地削弱了负面影响! 这么一对比,显然是使用泥人的性价比更高。 降低风险,少量多次。 这么稳健的方法,怎么庞阁老完全没有提过,就连仪式册子,也没有记载? 他首先排除了对方藏私的可能性。 因为与泠然阁的利益不符。 材料可以不提供,但方法没必要隐瞒。 毕竟泠然阁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人才凋零。 然后他又仔细回想,自己能够使用这个方法的原因。 匠人辛夫的特制泥人,是关键道具。 但这毕竟是来自本世界的东西,材料虽然罕见,但不代表其他人做不出来。 其次就是“象征律”与“模仿巫术”。 这来自地球的知识体系。 但仔细想想,其实也不算“认知壁垒”。 那位调查员,在报告里引用民族学理论作类比,不正好说明,这个异世界,同样存在模仿巫术么? 想来想去,他成功的关键,恐怕是“意识云”的特殊存在方式。 常规模仿巫术,想要达成“象征”,需要姓名、八字,乃至部分身体组织。 但这些东西的指向性,怎么比得上“意识云”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意识云,就是他的“本源”。 换言之,这是独属于他晋级方式,安全稳健,以量取胜。 只要泥人够多。 嗯,这次消耗了三个泥人,还剩下九个。只要效果不变,即使第二个仪式,辅助之法效果不佳,应该也有成功的希望。 说不定还能冲击一下第三个仪式,登临秩一。前提是能找到第三个仪式的“刺激源”。 或许能找田恕的朋友帮忙…… 对了,虽然暂时无法赴辛夫的约,但可以写信问下这种泥人的制作方法…… …… 田籍心中定下计划,才将目光投向身旁。 见到田恕一脸担忧的模样,他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温声道:“辛苦你了。” “兄长这是,成功了?” 田籍微笑点头,却见田恕一下瘫坐于地,长舒一声,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全然没有往日那副谦谦小君子的模样。 “小家伙这是怎么了?” “一想到不用大半夜拉着兄长去医馆,愚弟就感到莫名轻松。” “且不说兄长这体重,弟一小儿走夜路,不安全啊……” 说着,还露出欣慰的笑容 田籍:“……” 小小年纪就这么毒舌,真的好吗…… 田恕瘫坐了片刻,忽然指着地上的泥人问道:“这番能成事,可是以此物为助力?” 田籍点头。 “原来兄长早有准备?” 这田籍就不知从何解释了,又不想透露自身的秘密,只好当作没听见。 只是他的沉默,却被田恕当成默认,眼神顿时亮了起来,感叹道:“这些年来,众人皆言兄长沉迷泥塑小道,不学无术。却不知兄长,原是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啊!” 不,我不是,原主绝对没有这样想过,不要乱说啊! 看着田恕一脸崇敬的模样,田籍想了想,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误会了也好,努力型的人才,总比突然冒出的天才,更能让人接受。 正好掩饰他身上的秘密。 不过以防万一,他还是叮嘱田恕,不要将泥人的事情说出去,包括妫鱼。 这是属于兄弟间的秘密。 后者欣然点头,兴奋地抚掌道:“兄长这是深藏功与名啊……” 田籍:“……” 第十八章 避而不见 田籍并没有因为成功沾沾自喜。 通过第一个仪式,仅是内门弟子的标准,未足以获得泠然阁的全力庇护。 交待田恕帮忙打探“殇女”“暴祟”的消息后,他稍稍眯了一小会,趁着天刚亮,匆匆赶去找庞长老。 一来获取内门弟子的身份权限,二来打听后续晋升的事宜。 然而才到泠然阁,却被告知,庞长老一早有急事外出,不知何时回来。 甚至他专用的书房,也大门紧锁。 他是忙着申请“喜欲”仪式的材料? 还是……故意避而不见? 来都来了,一道闭门羹可赶不走田籍。 他正好借着等庞长老的由头,赖在泠然阁不走了。 泠然阁再如何落魄,毕竟是依托于官府的有秩者组织,且有六气悬空阵防护,这无疑大大增加敌方行刺的难度。 “可惜下长老以上,才有资格获得专属起居室,不然我直接搬进来住,这两天就更安全了……” 就在田籍暗自遗憾时,一层的大堂里,突然起了一阵喧哗。 喧哗声来自靠近正门的一侧。 那侧聚满了人,全都扒拉在靠街的窗边。 他寻到一处没人占着的空位,往下张望,只见一男两女,三个穿着华贵的年轻人,正往泠然阁缓缓走来。其身后一众车马仆役,全都默契地停在三丈开外,没有跟上前。 两名女子,田籍都认识。 当先一位,身段修长,杏面桃腮,正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姜滢。 紧随其后的女子,眉目比前者青涩,妆容反而更浓艳。根据原主记忆,她是姜滢的族妹兼闺蜜,姜萱。 原主与她有过几面之缘,但无甚交集。 至于那名充当护花使者的男子,他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这时,旁边传来两名男子的低声交谈,田籍瞟了一眼,对方同样手持外门弟子门符。 其中较年轻的一位,语气颇为不忿:“虽说两位崔氏淑女身份尊贵,但毕竟非我阁中弟子。少阁主平日在外沾花惹草就算了。如今公然带外人登阁,成何体统?” “体统?”较年长的外门弟子轻笑一声,淡淡道:“如今阁中核心弟子,就数他许子婴最年轻。年三十以下,仅他一人,可谓前途无量。说不定明年就能成功入秩。等你我什么时候赶上他了,再谈体统。” “哼!不过仗着父亲是阁主,霸占阁里的仪式配额罢了!” “慎言!” 被年长弟子轻斥一声,年轻弟子似乎也意识到失言,顿时脸色发白,紧张地顾盼左右。 田籍看到对方不安的眼神,微笑着拱了拱手,表示自己没有上心。 年轻弟子这才舒了一口气,而后仿佛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略带调侃地嘀咕道:“听闻当初,少阁主追求叔姜不成,才转而勾搭上其族妹。今日两美同游,难不成是想假道伐虢?抑或一箭双雕?” “都不是。”年长弟子神秘一笑,似乎胸有成竹,“叔姜绝不可能看上许子婴。” “哦?这是为何?” 问话的是田籍。 “阁二代”如何炫富泡妞,争风吃醋,他没什么兴趣。但叔姜之事与他当前的危机有关,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未等年长弟子回答,年轻那位率先开口:“跟田氏义房那个废物有关?毕竟是在祝庙盟诅过的婚约。” 田籍微笑着瞥了对方一眼,然后转向另一方,表示出同样的疑问。 年长弟子摇了摇头,道:“那位田博闻,不过庸碌之辈,凭什么缚住麒麟之女?你等有所不知,叔姜早有心仪的婚嫁对象。” “是哪家才俊?” 年轻弟子迫不及待地追问,田籍笑容依旧。 “孙子睿。” “孙子睿?孙……嘶,难道是,交陌孙氏的那位嗣子?” 年长弟子含笑点头,神色颇有些自得。 “你如何得知?” “实不相瞒,在下祖上,出自交陌孙氏。听家中长辈透露,今年飞鸿宴,孙子睿将代表交陌都的一庙三曹来访,据说此事,飞鸿夫人居中出了不少力气……” …… 在接下来的闲聊中,田籍得知崔氏母女属意的那位孙子睿,单名智,是交陌孙氏当代家主的嫡长子。在礼制上,这就是下任的家主。 交陌孙氏,掌握着交陌都一半都兵,常年负责防御西边接壤的黑水朝,是交陌都,乃至整个大齐朝,都颇有影响力的大世家。 其家主,即孙世子之父,更是官居交陌右都大夫一职。 按照大齐官制,都大夫执掌一都之兵,是“都”这级的最高军事长官。 而通常右比左尊,所以孙氏这位右都大夫,地位仅次于交陌的封君交陌侯。 这等于说,孙子睿,是交陌都二号人物的继承人。 这是真正权势滔天的二代啊,跟他相比,许子婴就是个不入流的小混混,难怪姜滢瞧不上许子婴。 当然,更不可能瞧上如今一穷二白的田籍。 为原主默哀了一秒,田籍却由衷地感到一丝放松。 既然崔氏母女有心攀龙附凤,自己跟对方也达成了和解,那姜滢这次突然出现,显然不是冲着他来的。 嗯……这位青梅竹马自带“祸水”气场,那位少阁主许子婴,一看就是个爱出风头的公子哥……一旦与他们碰上,指不定会惹来什么麻烦。 现在自身危在旦夕,还是少惹麻烦为妙。 他想了几秒,马上有了决断:有多远躲多远! 他可不想因为一时吃瓜,最后弄巧成拙,自己成了被吃瓜的对象…… 至于躲去哪里…… 离开泠然阁是不可能离开的,阁中其他地方又不熟,想来想去,昨日去过的库房,是个不错的选择。 正好他也想多查阅些库藏书籍,存到意识云中。 没想到的是,那名年长弟子也同行。 两人一路攀谈,田籍得知对方名为孙友,无字,祖上来自交陌都孙氏,如今既是外门弟子,也是阁中杂役,主要负责阁中书信邮驿之事。 “我等虽沾着世家的光,侥幸入阁。但家无恒产,资质平庸,只能在阁里干些杂事,好维持生计。” 对方姿态颇低,田籍也不喜欢端着架子,便自嘲一声:“我亦是田氏边缘人,家徒四壁。” 被田籍的洒脱所感染,孙友哈哈一笑,两人顿时熟络不少。 田籍趁机询问泠然阁的内况,特别是仪式配额的分配,这关系到他后续的晋升。 孙友所言,与庞长老大致相同,都是许阁主霸占了大部分配额,为许子婴铺路。 不过在配额问题上,除了资历深厚的庞长老有发言权外,孙友还提到另一个名字:阿桃。 也即负责库房的上长老。 “阿桃长老看着挺年轻的啊……” “年二十五的秩一,确实很年轻。”孙友半是赞叹,半是羡慕道。 田籍想起那张几无生气的瓷娃娃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阿桃长老对许阁主的做法,没有意见吗?” 第十九章 阿桃长老 “能有什么意见?”孙友摇头失笑道,“阿桃长老,可是许阁主的妻妹。” 得,原来是一家人。 “入秩一不到一年,未见任何建树,即从下长老升为上长老……” “上长老中,庞长老资历最深,但库房重地,却偏偏由资历最浅的阿桃长老掌管……” “你猜猜是谁的意思?” 孙友说得含蓄,但田籍马上就明白过来。 许阁主任人唯亲,打压异己,自然是要大权在握。 “田兄入了庞长老门下,前途无量,倒是不必在意这些。” 田籍听出对方言语中讨好的意味,也不点出,依然平和相待。 自己想获得泠然阁的庇护,自然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哪怕对方只是外门弟子。 两人一路谈笑,来到库房。 阿桃长老依然枯坐案前疾书,面色苍白如死物。 孙友低头趋步上前,战战兢兢,取走桌边一叠类似书信的纸件,再回到门口时,已是冷汗淋漓。 田籍想到自己正打算写信给辛夫,询问泥人的问题,便趁机向对方打听邮驿之事。 按照孙友的说法,官驿归都府法曹所管,主要为官府及权贵服务,以田籍当前在田氏,或者泠然阁中的地位,均没机会用上。 “在下倒是有些相熟的行商,田兄若是信得过,在下可以帮忙联络。只是这捎信的邮钱,可能有些贵……” 田籍连忙询问邮钱,得到的答案,是一枚齐银刀,或者一百铜钱。 他稍稍回忆一下大齐朝的基础货币体系,共分为金、银刀币,以及铜制圆钱。 其中齐金刀为大齐皇室专属,通常用于赏赐卿大夫士等贵胄,象征意义大于货币功能,极少用于交易。 至于银刀与铜钱,虽然银贵于铜,但一般不会直接兑换。只能大致通过可购买的粮食数量进行比价。 毕竟在这个近似华国古代的异世界,粮食才是真正的硬通货。 但不论是银刀,铜钱,还是粮食,田籍通通没有。 原主是真正的一穷二白。 这些年,若非妫鱼接济,他早就饿死了。 妫鱼在北门医馆任劳任怨,一个月只得铜钱九十,勉强够养活三个人。 如今一封信的邮钱,已经抵得上他们一个多月的开销! “没钱寸步难行啊……” 这一瞬间,田籍甚至有些动摇,要不还是重新回去当舔狗好了?毕竟飞鸿夫人有一条街收租啊…… 似乎是看到田籍面有难色,孙友轻咳一声,低声道:“田兄若一时凑不齐百钱,在下或可暂时垫付。想来有庞长老在,田兄总不至于赖账。” 田籍听罢,顿时两眼放光,拍了拍对方肩膀,郑重道:“好兄弟!” …… 给辛夫的信中,田籍先是隐晦提到自己栖身六年的泥人,目的是打探来历;其次是询问那十二个特殊泥人的制作手艺。 他表示愿意直接购买辛夫的材料配方,以及制作工艺;若对方不愿,也可改为购买成品,多多益善。 最后他提到,自己短时间内无法离开平原城,担心无法赴约,只能等事情过后,再择机登门拜访…… …… 送别孙友后,田籍按照对方的提示,浏览外门弟子能够接触的书册。 这部分书册不多,大都属于地理、历史之类的常识。 田籍不挑不拣,仗着意识云的记录功能,快速浏览,如此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基本全都过了一遍。 这还是他为了不引起阿桃长老的怀疑,故意放慢的速度。不过对方由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 通过这部分资料,他终于大致了解了一些“天下大势”。 譬如大齐朝,是盘踞“中陆”的强国,实行分封制,大体结构为“五都+两附庸”。 所谓“都”,是大齐特有的行政区划,相当于别国的“郡”。 五都分别名为:临海、平原、交陌、即绯、高陆。 其中临海为皇都,是大齐皇族临海田氏所在。 另外四都分属四位封君,如平原侯、交陌侯等。各封君除了掌管兵马的“都大夫”一职不能完全自决外,可自行在都中开府分曹,任命府吏。 而“两附庸”则是指两个公爵国,分别是大齐西北方的陈国,与东边的徐国。 至于中陆之外,西边的西拓之地诸国,以黑水朝为首,是大齐的劲敌,这个田籍听妫鱼简略提过。 东边与徐国接壤的鸟夷,处在一处狭长半岛上,据说其国民皆有羽翼…… 北边的北溟诸岛,苦寒且神秘…… 南边的离火荒原,贫瘠而混乱…… 还有西边大泽,西北云空、东北群山,极南火山,四方之海等等,尚未被探索完的诡邪之地…… …… 梳理完这部分资料,田籍终于对这个异世界,有了些基本的概念,不至于像之前那般懵懵懂懂。 此时距离晌午还早,外门弟子能接触的资料,已经全部记录完毕。可惜全是凡俗知识,完全不涉及有秩者领域。 田籍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位置更深入的那片书架。 按照孙友的提示,那里只有内门弟子,才可查阅。若是越级查看,不但会受到阁中严惩,还会伤及神志。 田籍想着自己虽然未更新身份,但既然通过了一道仪式,精神强韧了,想来不会再有神志方面的影响。 不过,谨慎起见,他决定还是先请示一下库房的管事人。 阿桃长老枯坐案前,身体几乎纹丝不动。 执笔的右手,以一种恒定的高速,不知疲倦地写写画画。 就像一台只会书写的机械人偶。 偏偏这台机械,长着一张精致得不似真人的幽冷脸庞。 说不出的吊诡感。 田籍不敢与之对视,低头拱手,简单交代自己过了一次仪式,但庞长老不在,未及更新身份的事。 交代完毕,除了纸笔高速摩擦的沙沙声,没有任何回应。 难道是声音太小,她没听清? 田籍深吸一口气,以更大的声音,重复了两遍刚刚的话。 长久的沉默。 就在他额上冷汗快淹没眉山的时候,沙沙声突然停下了。 田籍忍不住抬头瞄了一眼。 却是阿桃长老写满了一张纸,更换一张新的。 然后,单调重复的摩擦声,再次响起…… 呃,该不会真的是个人偶?长得像人,但其实根本不懂复杂的互动…… 异想天开的念头,田籍只敢放心里嘀咕。 对方是货真价实的有秩者,哪怕是人偶,他也绝不上前试探,以免试试就逝世…… 不过总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 想了想,他朝书案那头深深一揖,而后转身走往深处的书架。 反正该交代的,他已经说了三遍,礼节上绝无问题。 再有什么问题,顶多事后赔礼道歉就是了。 第二十章 失金 打开第一本书的时候,田籍感到了一丝异样的精神冲击,脑袋微微有些刺痛。 他赶紧查看理智值。 780s。 没有下降。 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想到,这应该就是导致外门弟子神志受伤的原因。 这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通过了第一个仪式,精神变强韧了。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庆幸,反而更加警惕,提防“扫书”的时候,一不小心,深入到核心弟子的区域,导致不可挽回的伤害。 这次,他不再刻意压制速度,快速地记录书册,不过半个时辰,就扫了大半的书。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这些书虽然开始涉及有秩者相关的知识,却主要以介绍学派、泠然阁的历史为主。 譬如御风祖师的传说、学派过往的成就、泠然阁历任总阁主的事迹等等。 除了“御风祖师晚年神秘失踪”的疑案,稍稍引起他兴趣外,其他都是些地方史志式的流水账。 “有秩者的知识壁垒,比想象中的还要高,恐怕只有成为核心弟子,才能接触到‘真东西’啊……” 田籍带着渴望地眼神,看了眼更深入的区域,最终求生欲战胜了好奇心,悻悻然地收回了视线。 就在他准备扫完剩下的书时,库房门口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细听之下,似乎有人在吵架。 嗯,肯定是麻烦事…… 田籍打定主意,远离一切麻烦,于是放轻脚步,往书架深处走去。 哪知没走几步,一声高呼传来:“田兄!田兄在吗?” 是孙友的声音,似乎还带着些许哭腔。 想到自己还指望人家帮忙送信,且欠着百钱,田籍叹了口气,缓缓走出书架。 …… 门前挤了大半圈泠然阁弟子,大多带着“外”字门符。 他们中间,孙友神情颓然地跪在地上,一侧脸颊青肿。 孙友面前,衣着华贵的一男二女,居高临下。 正是少阁主许子婴,姜滢及其族妹姜萱。 姜滢似乎惊讶于田籍的出现,先是一愣,随即瞪着他,微微摇头。 也不知是暗示田籍别多管闲事,还是不要跟她打招呼。 姜萱似乎也认出了田籍,瞄了一眼姜滢,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子婴打一开始瞧见田籍手上的“外”字门符,就没了兴趣,神情冷淡。 对于这三位少爷小姐,田籍要么不熟,要么还不如不熟,随意对他们拱了拱手,就低头询问孙友状况。 原来孙友离开库房后,去了一趟许子婴的房间取件,这是日常杂活,没什么特别。 然而他前脚离开,许子婴后脚跟着回来,却发现今早搁在房间的一个钱袋子丢了。 盘查之后,早上除了孙友,再无其他人进过房间。 于是他成了嫌疑最大的人。 “丢了多少钱?” “一枚齐金刀”孙友哭丧道,“在下这辈子活到现在就没有碰过金的……” “可我不通诘讯之道,不知孙兄找我来做什么?” 孙友捂住青肿的脸,咕哝道:“少阁主最后见到钱袋,是辰时初,而后巳时中回到房间,发现东西丢了。” “在这一个半时辰里面,前面一个时辰,在下一直跟其他弟子一起,众人皆可为证。” “至于后面这半个时辰,在下一路与田兄为伴……”说到这里,孙友朝田籍一拜,恳求道:“还望田兄为在下作证!” 一边是高贵的阁主嫡子,一边是低贱的杂役弟子。 身份地位的不对等,正好体现在一站一跪的姿势上。 甚至事情还没搞清楚,孙友就已经先挨了一巴掌。 这就是这个世界规则。 同样作为低微的外门弟子,田籍知道自己若是强行替孙友出头,只会惹来无穷麻烦,不利于他借势泠然阁的计划。 这种情况,最好办法,是请来一位身份地位更高的人来主持公道。 可惜泠然阁内,田籍只认识一位庞长老,而对方恰好不在。 身边倒是有一位阿桃长老。 只是以这位游离世外的奇怪状态……田籍看了眼喧杂声中,寂然枯坐的阿桃长老,忽然想起,这位可是许子婴的小姨,怕也难以真正“公道”,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沉思片刻,他决定还是为孙友作证。 他与对方相识未久,不敢保证其人品。 但无论对方是真被冤枉,还是故意利用他打时间差,这都改变不了那半个时辰里,两人曾经同行的事实。 这一路上,两人还零星碰见些过路弟子,如果自己这时候不承认,万一事后被查证,反而麻烦。 反正自己照实陈述,不添不减,就够了。 于是他再次向许子婴拱手,道:“确如孙兄所言,那段时间里,我俩一路同行,直到此处才分别。那时阿桃长老也在场。” 提到阿桃长老的时候,众人纷纷望向书案那边,然而那位幽冷女子,依旧专注于笔墨,对身前之事充耳不闻。 许子婴似乎习以为常,很快回过神来,指着田籍,往身后问道:“谁给他门符的?” 问的是门符来源,而不是田籍的身份。 显然在这位少阁主看来,一个区区外门弟子,不值得他关心。 只有身后那位举荐的长老,才值得忌惮。 不过田籍观他神情戏虐,语气随意,恐怕忌惮是假,借题发挥才是真。 果然,离他最近一群弟子,听出弦外之音,纷纷俯首上前,争相开口。 “从未见过,应该是新来的,不懂规矩!” “估计是靠家里的一点积蓄,托了关系,才混进来的废物……” “瞧这人说话莽撞,怕是个没什么眼力见的乡野人……” “就是就是,少阁主身份何等尊贵?他居然敢如此说话!” “也不知哪位长老,钻到钱眼里了……” …… 田籍木然地扫了这些人一眼,垂拱独立,神态淡然。 反正别人再怎么嘲讽,他又不会少一块肉。 该说的他已经说了,不该说的,他绝不给自己添乱。 然而田籍这边是淡定了,孙友反而着急了。 他扯着嗓子,朝着许字婴身后大吼道:“你等休得无礼!田兄可是得了庞长老亲荐!” 庞长老这三个字一出,起哄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就连许子婴也收起了戏虐的神情。 “子婴兄长,妾有一事不明。” 娇滴滴的声音,来自许子婴身边的姜萱。 自田籍来到这里,姜滢的这位族妹,一直不怎么说话,只是紧贴许子婴身后。 她嗓音虽然柔弱,然而此时扬起的小脸,看似懵懵懂懂,偏偏顾盼之间,又极尽妩媚,与青涩的面目对比鲜明,一时间,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萱妹……何事不明?” 第二十一章 刁难 “萱妹……何事不明?” 许子婴问话的时候,望了一下稍远的姜滢,神情有些不自然。 姜萱身体贴得更紧,神情更显娇弱:“这两位虽能互相作证。可万一,他们是共犯呢?” “共犯?” 许子婴目光流转,随即转向田籍,神情玩味道:“若是如此,庞长老老成持重,断然不会包庇区区窃贼。” “估计此人早有歹心,故意骗庞长老举荐!” “瞧这人行头,怕是乡野鸡鸣狗盗之徒……” “就是就是,庞长老年事已高,难免遭小人蒙骗!” “也不知他给庞长老灌了什么迷魂药……”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辈!” …… 眼见众弟子七嘴八舌,大有直接将事情定性的趋势,孙友面如土色,看着田籍,满脸歉意道:“我等人微言轻,这欲加之罪,怕只能忍气吞声……只是连累了田兄!” 田籍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自己再不想惹麻烦,也已经陷入麻烦中了。 好不容易傍上泠然阁这颗大树,他才不想因无故含冤,被扫地出门。 他思索了片刻,待场间声音渐少,才往姜滢方向走两步,对着她朗声道:“你我自幼青梅竹马,田籍人品如何,滢妹自当清楚。” 此言一出,包括姜滢在内,所有人都明显一愣,许字婴的反应尤其明显。 田籍不理其他,紧盯姜滢,继续道:“田籍虽家徒四壁,然若真是贪财之辈,飞鸿夫人家财万贯,你我两家又是世交,我何必舍近求远,来这处有秩者云集的险地行骗?” “我心慕滢妹,一片赤诚,可曾有过贪财之举?” “若连你也信不过我,那便报官!” “只是,若田籍他日身陷囹圄,恐怕无法履行与你母女的祝庙之约了。” 话到最后,图穷匕见。 你姜滢不是准备攀附交陌孙氏贵公子吗? 咱们婚约就是最大的绊脚石。 我可以不妨碍你。 但你也别想见死不救。 姜滢马上听懂了田籍的意思,青稚淡素的脸上,露出纠结复杂的神情。 最终,飞黄腾达的野心占据了上风,姜滢狠狠瞪了田籍一眼,而后转向许子婴,缓缓道:“博闻兄长出身田氏义房,其父田仲休昔年曾任都府功曹史,家风纯正,确实不似那等鸡鸣狗盗之辈。” 姜滢话音一落,场间再起喧哗。 “他就是田氏义房那个田博闻?” “哼,田氏嫡系又如何,不过是个沉迷小道的庸碌之辈!” “听说他与叔姜有婚约?若成了飞鸿夫人的快婿,倒是一生富贵无忧……” “想得美!崔氏淑女根本看不上他,听说婚约快解除了……” 众人惊讶于田籍的身份,更多是带着看八卦的心态。 孙友也是第一次听说田籍的出身,初时也面露惊讶,但随即像是想到自己也曾评价对方为“庸碌之辈”,顿时有些尴尬,不敢直视田籍。 众人之中,唯二没有惊讶的,是许子婴与姜萱。 前者目光在田籍与姜滢之间来回扫视,脸色阴沉。 后者捂嘴不语,看似惊讶,实则目光中,透着些喜色。 最终,许子婴目光停留在姜滢身上,语气索然:“滢妹作保,我自然信得过……” “族姐之言,当然可信。” 许子婴语意未尽,姜萱却突然抢过话头。 “只是,妾还有一事不明。” 娇滴滴的声音,再次吸引了场间众人的注意。 姜萱依在许子婴身侧,柔声道:“子婴兄长曾言,泠然阁内,核心、内门与外门三类弟子,身份权属,各有规章,不可僭越。” “确实如此。” “博闻兄长,还是外门弟子?” 众人看向田籍腰间别着的“外”字门符,认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可是博闻兄长,先前是从库房何处走出来的?” 姜萱这般提醒,众人才注意到这一细节。 库房之中,外门弟子能够接触的书架,就在大门不远处,数量极少,一目了然。 而刚才田籍,显然是从更里面的地方走出来的。 那不是外门弟子可以进去的位置。 于是一时之间,各种关于“僭越”“不守规矩”“胆大妄为”的说辞不绝于耳。 发展到最后,甚至有人断言:孙友窃金,田籍偷书,二人互相包庇,狼狈为奸。 许子婴趁机对姜滢进言道:“此人虽出身不俗,然而心思不纯,恐是斯文败类,滢妹切不可被其欺骗!” 姜滢一时语塞。 她先前虽然迫于压力,不得不出面维护田籍,但内心深处,确实认为田籍不是贪财的人。 但凡他田博闻对富贵有一丝野心,这些年又怎会自甘堕落? 不过另一方面,田籍对那些稀奇古怪的事物,一直颇为上心。 如果他是因为觊觎库房里的珍稀书册,才与孙友合谋,好像也能说得过去呀…… 一时之间,她对先前的判断,不是那么确定了。 算了,不过是自己富贵路上的跳梁小丑,何必为他费神,甚至惹许子婴不快? 哪怕他真的下了大狱,母亲应该有门路捞他出来,到那时,他有求于我母女,还不是乖乖就范。 想清楚利弊后,姜滢点了点头,略带感激语气道:“妾识人不明,给兄长添麻烦了。” 见姜滢如此表态,许子婴露出满意笑容,簇拥他身后的一群弟子,也顺势聒噪起来—— “叔姜在都中颇有美名,怎会摊上这么个烂泥货……” “听说他平日就喜欢玩泥巴,也算是物以类聚了……” “啧啧,连自幼的相好都不替他说话,他怎么还有脸站在这里……” 众弟子的嘲讽越发露骨,连孙友都投来同情的目光。 田籍对此不甚在意。 反正以前玩泥巴的是原主,与他无关。 至于今后,不管别人怎么说,这泥巴他是玩定了…… 但如果任由这些人污蔑,一旦坐实罪名,他就没法继续待在这里了。 就在此时,一声轻咳从大门外传来,原本喧闹的场面,立即安静下来。 籍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原本挤成一团的弟子们,纷纷退到两侧,让出一条过道。 两道苍老的身影,前后脚走了进来。 为首者头发稀疏,脸色蜡黄,正是消失了大半天的庞长老。 至于他身后那位,田籍未曾见过,但听周围弟子纷纷尊称“王执律”,大致猜到对方身份。 “库房重地,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庞长老威严地扫视一圈,众人皆噤若寒蝉,特别是那几位一直起哄的,此时更是不敢抬起头。 唯独许子婴,虽碍于身份资历,不得不黑着脸拱手行礼,但面上毫无尊敬之意。 待他转过头,发现姜萱正目光幽幽地注视自己,顿时恶气横生,于是上前一步,针锋相对:“若论体统,子婴失金事小,但田博闻僭越事大!” 第二十二章 落井下石 庞长老浮肿的眼睑微微一颤,目光却未在对方身上停留,也不去看田籍一眼,而是转向王执律,拱手道:“此子昨日方才入阁,恰逢今日我诸事缠身,一时管教不及。然而不知者不罪,待回去以后,我必严加教导。” 王执律老态龙钟,一会望望许字婴,一会又看着庞长老,面有豫色。 颤巍巍地捋了几下胡子,他才缓缓开口:“既是未教,的确不宜论罪。只是这失窃一事,他要为人作证……” “无知小儿,哪懂什么是非好歹,不过一时糊涂罢了。” 庞长老顿了顿,扬起声音道:“你说了糊涂话,还不赶紧给王执律、子婴赔礼道歉?” 说这话的时候,庞长老没有看向任何人,但众人皆知他谁给谁听。 于是全场目光,再次聚焦到田籍身上。 赔礼道歉? 如果为了活命,田籍并不介意认怂。 然而一旦他退让了,不但自身留下污点,更意味着孙友的嫌疑,再也无法洗脱。 以他的出身,大概率会赔个倾家荡产,甚至锒铛入狱。 这一辈子就算毁了。 田籍不由得转向身侧,发现孙友已是一副认命的样子。后者留意到田籍的目光,惨淡一笑,神色更显颓唐。 田籍见状,抿紧了嘴唇。 此时,姜萱娇滴滴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冲着姜滢去的:“族姐冰雪聪明,伯母更是贤名远播,怎会教出这么一个糊涂的夫婿?” “婚约是长辈们定的,哪能预料到后面的事……” 姜滢听到“夫婿”二字,脸色已是无比难看,但毕竟婚约未除,此时不好反驳,只好凑近田籍身旁,急声催促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兄长还是赶紧认错,别再丢人现眼!” “认错?” 田籍迎着姜滢的目光,凛然道:“我实话实说,何错之有?”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姜滢像是没料到田籍会如此顶撞她,先是一恼,随即露出浓浓的失望之色。 一直背对着田籍的庞长老,此时微微侧目,低斥道:“你自身难保,要知进退!” 就连一直沉默的孙友,也苦笑规劝:“田……博闻兄高义,在下心领了。只是你我人微言轻,实力又不如人,不如就此认命……” 眼看场面要再度失控,王执律连连高呼“肃静”,并不断给庞长老与许子婴打眼色。 然而未等庞长老开口,许子婴却率先走上前,冷笑道:“听闻庞长老,将今年库房中仅剩的一樽桐美人取走,准备给田博闻举行‘喜欲’仪式?” 许子婴的质问,比王执律的“肃静”更有效,场间迅速沉寂,然而众弟子的呼吸声,却渐渐粗重。 庞长老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目光瞬间变得凌厉。 “田博闻入阁不过一天,资质如何尚无定论。按阁中规矩,不可能这么快就轮到他?” 许子婴环顾众弟子一眼,又朝着王执律拱手,阴恻恻道:“如此公然舞弊,莫非有人给庞长老塞了什么好处?” “竖子!休要胡言乱语!” 庞长老高声呵斥,双颊抽搐,然而多少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这令原本压抑的气氛,瞬间被点燃。 责问、辱骂之声,此起彼伏。 甚至有几名中年模样的弟子,满脸戾气地冲过来,将田籍围堵在中间。 仪式资源何其珍贵?大家挤破头都要进入泠然阁,谁不盼着有朝一日踏上有秩之路? 少阁主是许阁主的嫡子,地位尊崇,资质也是上乘,他占着大量资源,大伙没法说什么。 但你田博闻是哪根葱? 都中声名狼藉,入门也不过一天,凭什么爬到我们头上? 这种涉及自身利益的争斗,即便以上长老的权威,也难以压服。 就连一直想和稀泥的王执律,此时也不得不板起脸来,向庞长老询问此事。 许子婴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切,顺势退回姜滢身边。 后者则直接别过头,不再看田籍一眼。 正当此时,一声空灵的叹息传来,如阴风刮过。 …… 田籍循声望去。 不知何时,一直充当背景板的阿桃长老,已经越过书案,来到众人中间。 厚厚的灰黑罩袍,如同一朵阴郁的乌云,压在心间,让人不寒而栗。 除了庞长老与王执律,其他人都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这就是有秩者给凡人带来的压力吗…… 在田籍暗自感悟之时,一道缥缈的声音,从兜帽中传出。 “在我这。”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众弟子听得一脸茫然,却又不好意思反问,只得面面相觑。 许子婴原本等着看田籍笑话,此时场面突然变得吊诡,顿时有些不耐。只是对方毕竟是自己长辈,他只得躬身上前,问道:“姨母想说什么?” 阿桃长老伸手入袖袋,翻了几下,随即拿出一个绣工精致的钱袋子,抖了抖:“你的金刀,在我这。” 许子婴一愣:“这……怎么会在姨母手上?” “今晨见你不在房中,我正好急用,就先拿了,想着等你回来再说。” “后来忘了。” “我先借着?” 许子婴嘴巴微张,僵硬地点了点头。 阿桃长老迅速收回钱袋子,对着众人道:“既非失窃,都散了。” 这就散了? 闹了大半天,原来只是一场误会? 阿桃长老的声音缥缈空灵,众人心中也是空落落的。 王执律趁机劝众人离去。 庞长老则自知犯了众怒,此时不敢多言,怕再生变故。 不过变故还是来了。 “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解决……” 说话的是姜萱。 她缩在许子婴身后,声音很小,却激起了众人的极大的反应。 对啊,少阁主是找回金子了。但田博闻僭越,庞长老徇私舞弊,这都还没个说法呢! 这才是真正关乎大家利益的大事啊! 许子婴赞许地看了姜萱一眼,后者悄悄对着他妩媚一笑,目中透着狡黠。 王执律叹了口气。 庞长老脸色越发阴沉。 “这是你新的相好?” 阿桃长老漠然地看着许子婴,未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摇头道:“我早说过,你眼光不好。” 姜萱笑容僵住,脸色发白。 许子婴见状,上前一步:“田博闻犯了大忌,此事关乎众人利益,牵扯甚广。姨母素来不管俗务。今日还是不要插手了。” “你的意思是,我渎职了?” “这……” 许子婴皱了皱眉,又看了眼围聚身后的弟子们,硬着头皮道:“子婴不敢。” 是不敢,而非不是。 阿桃长老叹气,有些恨铁不错钢地叨念:“说你眼光不好,你偏还不信。” 第二十三章 资质差距 “说你眼光不好,你偏还不信。” 言罢,阿桃长老不理会一脸困惑的许子婴,而是转向田籍,指着他腰间问道:“你已通过一道仪式,怎么还拿‘外’字门符?” 此话一出,全场为之一肃,目光再次聚焦到田籍身上。 庞长老率先反应过来,终于开始认真打量起田籍,脸上表情,越看越精彩,最后忍不住惊呼:“什么时候的事?” 田籍拱了拱手,淡然道:“就在昨夜。” 昨夜? 昨日才入阁,一夜就过了一道仪式? 这……可能吗? 这个惊人的消息,令一众弟子目瞪口呆,大多数人感到难以置信。 “确实过了一道仪式。” 王执律观察田籍有了一阵,这时终于看清他的境界,对众人宣告道:“如此,田博闻已入内门,不算僭越。” 两位上长老加上王执律,三位有秩者全都确认田籍过了一道仪式,众人再是意外,此时也不得不接受这一个惊人的事实。 只是,有人依然不愿善罢甘休。 “就算他过了一道仪式,依然是内门弟子中,资历最浅的。凭什么最后一樽桐美人,先给他用?” 许子婴的质问,引来不少支持的声音。然而比起之前,终究是少了很多。 毕竟在场绝大多数,都是外门弟子。此时再看田籍,其目光已然不同先前。 一旦仪式就是一道天堑。 困顿于天堑前的他们,哪里还敢跟入了内门的田籍相提并论。 甚至于部分内门弟子,虽然也有些不忿,但考虑到田籍是庞长老的人,只能压下心中争先之意。 阿桃长老没有直接回答许子婴,而是反问道:“当年你过第一道仪式,耗时几许?” 许子婴顿时语塞,其余弟子亦是默然。 大家忽然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 泠然阁内,晋升资源的分配,出身是一方面,资历是一方面,但最为重要的,还是个人的资质。 如今泠然阁缺钱缺材料,但最缺的,还是人才。所以但凡资质优异者,往往能得到优先照顾。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些年许子婴占用泠然阁大量资源,除了因为他是阁主嫡子外,也因为他确曾一年之内,渡过第一个仪式,表现出不俗的资质。 但基于相同的理由,田籍,不就更该被优先照顾了吗? 同样是第一个仪式,一位耗时一年,一位只用了一夜,孰优孰劣,不言自明。 想通了这点,众人看待田籍的目光,渐渐多了些敬畏之意。 就连原本心有不忿的内门弟子,此时也彻底放下争先的念头。 才用了一晚上啊!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他们作梦都不敢想…… 在众多震惊的目光中,有两道最为复杂。 一者是孙友。 他原本以为田籍与自己半斤八两,却不曾想对方如此深藏不露。 但随即他又想到田籍其人,怀才而不傲,且有君子仁义之风,顿时庆幸自己早早与之交好。毕竟早上那会,对方还拿着“外”字门符,自己虽在意庞长老的影响,但也不算太过刻意巴结…… 另一道目光,来自姜滢。 自从跟着母亲,在都中闯出一片基业以后,她再没有正瞧过这位青梅竹马。 在她看来,田籍资质驽钝,又不思进取,是个注定会烂在泥土里的废人。 但此时此刻,她却对过往的判断,产生了动摇。 难不成,田籍真正的资质,竟然是在有秩之路上? 她对有秩者的世界,了解有限。 大多随着母亲与都中名流往来,才有所了解。 但也正因如此,她对那个神秘的世界,既好奇,又敬畏。 她忽然想起,母亲曾说,天下的世家望族,基本都是有秩中人,譬如即将到访的那位交陌孙氏嗣子。 难不成,田籍将来也会成为这样的大人物…… 田籍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 那袭乌云般的罩袍,还近在眼前。他不敢造次,小步凑上前,轻声提醒道:“弟子先前向长老禀报过此事的……” “啊?”阿桃长老歪了歪头,有些茫然。 沉思片刻,她像是记起了什么,恍然道:“哦,好像是说过。” 田籍顿感无语。 敢情这位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比原主还要死宅啊…… 嗯……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对方是有秩者,当你以为人家宅的时候,说不定她其实是在修炼呢…… 压抑住心中的古怪联想,田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感谢长老仗义执言!” 阿桃长老默默看着他行完礼,轻点一下头,就转身走回书案,一副事了拂衣去的模样,就连许子婴的连声呼唤,都仿佛没有听见。 许子婴被自己姨母无视,面露不悦,转头发现姜滢居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田籍,脸色更加难看。 狠狠盯了田籍一眼,他拉着姜萱,两人往门外狼狈而去。 他身后的一众弟子自然随之离开。 姜滢见众人开始散去,自知不宜久留,深深地望了一眼田籍,随大流离开。 这时,庞长老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来到田籍身边,低声吩咐:“你先在这里等着,看些内门弟子的书册。待老夫去处理完后续事宜,再回来与你详谈。” 田籍连忙点头称是,态度恭敬。 庞长老满意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今夜别走了,老夫找人给你安排一间客房。” 田籍大喜过望。 …… 孙友是最后离开的,感激的话说了一大堆,大有引田籍为挚友之意。 田籍听得头皮发麻,好不容易打发走孙友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这次飞来横祸,差点影响了他藏身在泠然阁的计划。 好在最后的结果不懒,不但解决了身份问题,收获孙友友谊,而且最重要的是,庞长老终于开始重视自己,连带今夜的安全问题,也得到了保障! 他带着愉悦的心情,走向库房深处,途经阿桃长老身边时,他再一次行礼。 后者已经恢复到“人偶”的状态,对此毫无反应,自顾自地写字。 田籍莞尔一笑,往内门弟子的阅览区域走去。 不知是否好心情带来了好运气,这次,他居然发现了最感兴趣的内容。 那是一本藏于偏僻书架,不甚起眼的簿册。 簿册的字体古拙而写意,显然非印刷,而是前人手书。 封面只有两个大字:傲吏。 第二十四章 傲吏 翻开《傲吏》扉页,出现一行小字:御风学派秩次及方技小记。 倒是简单直接。 正文的内容,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游者秩一,名曰‘小知’,体魄与心神,皆强于凡人青壮者少许。” “小知者,可修习方技【辨荣辱】【小言】【交魂】【吹息】……凡此种种,以秩一修为,弟子可择其一二习之,切记技不过三,否则德性有损,神明失守……” 也就是说,这里列举的方技,就是秩一小知的“可选技能池”? 然后小知从中挑选技能修习,但不能超过三个? 田籍猜测,这里的“德性有损,神明失守”,会不会就是理智值下降的意思。 可惜这里面只列举名称,没有具体技能描述,除了最后这段话—— “小知之方技,多属心神攻守,效用低微,如【辨荣辱】者,辩乎荣辱之境,无论面对赞誉或诽谤,皆可怡然自得,不骄不躁……” 这,不就是脸皮厚的意思嘛…… 田籍暗暗吐槽,又被这页最后一句话吸引住—— “游者习得【辨荣辱】,可无惧同秩次祝者之【民极】。” 【辨荣辱】能对抗同秩次的【民极】? 田籍记得妫鱼说过,【民极】是祝者常用技能。他自己也亲身体验过两次,确实是非常令人绝望的控制技。 他完全可以想象,哪怕是全幅武装的凡人,一旦遭遇祝者释放【民极】,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还是心悦诚服那种…… 简直是专治刺头,教化万民,维护礼教的利器啊! 不过这么一想,能够无惧【民极】的【辨荣辱】,有种针锋相对的意味啊…… 傲吏对春官么…… 怪不得以祝者为主的一庙三曹,会处处刁难泠然阁,说不定,正是出于某种深层次的忌惮…… 虽然只能看看名字过干瘾,但自己毕竟才渡过一个仪式,距离“秩一小知”的境界还远,就当提前了解。 确认意识云记录无误后,田籍翻到下一页。 不出所料,讲的是游者秩二。 然而,关于这个秩次的描述,却不像秩一那么详细,没有列出任何技能,只有简单几句话描述。 “游者秩二,名曰‘大知’。体魄与心神,显着强于凡人青壮者。” “秩二方技,较之秩一,多有补足、长进。” 就这? 田籍连忙翻到下一页,发现内容更少了—— “游者秩三,名曰‘至人’。” “游者秩四,名曰‘御气’。” 没了? 田籍仔细检查册页,发现不是因为字迹变淡,或者纸张缺损,而是真的只写了这么多。 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小记”…… 随即他想起庞长老讲过,游者的秩三、秩四,必须进入一庙三曹晋升。 那就说明,恐怕连泠然阁自身,都没有这两个秩次的资料。 想明白这点,他不再纠结于此,翻到册子最后一页,发现上头大部分都是空白,只有最底下出现一行蝇头小字,字迹却显然不同于先前,似乎是某位读者留下的旁注。 田籍拿近眼前,轻声念:“御气而行,犹有所待,何以入圣”? 不知是否错觉,当他念出这句话的瞬间,一种阴诡的感觉,自心间升起,仿佛冥冥之中,有难以名状的大恐怖,藏于暗处窥视,令他顿生毛骨悚然之感。 他急忙回头查看,除了林立的书架,没有任何发现。 阴诡感转瞬即逝。 他急忙看了下理智值,幸好没有降低。 太邪门了…… 不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御气而行,似乎跟游者秩四的名称“御气”有关联……然后是“有所待”,就是有所依凭的意思。 难道是指,御风学派的游者,止步秩四,是因为有所依凭,导致无法“入圣”? 那“入圣”又是指什么? 就在他思索这句话的寓意时,才离去不久的孙友,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一脸忧色。 “这……孙兄又遇到什么难题了?” 孙友摇头,神色凝重:“是许阁主要见你。” …… 玄色素服,笑容亲切,这就是许阁主给田籍的第一印象。 然而他并没有因此感到一丝放松。 如果说阿桃长老令人畏惧,是因其阴冷诡谲的气息;那么许阁主,则是实实在在的权势。 用孙友的话说,在这座离地一丈高的三层楼阁里,许阁主的话,几乎等于圣旨。 现在他亲眼确定了这一点。 以高居堂首的许阁主为中心,两侧各分列一排低案,案后坐着泠然阁里的一众长老,或苍老,或中年,全都神情拘谨,目光低伏,包括之前见过的王执律。 只有两人稍显轻松。 一是庞长老,坐在阁主右侧首位,昂首挺胸,神态不卑不亢。 一是许子婴,伺立在许阁主下首,此时脸上一扫先前颓色,倨傲地看着田籍。 田籍心中暗叹一声“真麻烦”,立即移开视线,以免陷入“你愁啥”之类的死循环…… 哪知视线扫到大堂角落,却意外发现了姜滢姜萱两姐妹。 居然还没走?不会特意留下看热闹,这里可都是货真价实的有秩者啊…… “听闻庞长老新荐一名弟子,资质不错,我特意过来看看。” 许阁主温厚的声音响起,田籍立即收回目光,颔首躬立。 “老夫不过在其位,谋其事。”庞长老平和回道。 “好一句在其位,谋其事。” 许阁主赞叹一句,又看向田籍,问道:“这位就是田氏义房的博闻?” 田籍赶紧见礼。 许阁主又叹道:“入阁不过一日,就过了‘惊惧’仪式,果然有些意思。” 田籍心中一紧。 刚才桃、庞、王三人虽也看出自己过了一道仪式,然而却不及这位素未谋面的许阁主,一上来,直接点出仪式对应的情绪。 显然许阁主技高一筹。 随即他想起上午在书册中看过,担任泠然阁阁主,至少得要秩二的层次,当下恍然。 只是,这庞长老似乎与许阁主一系有矛盾,恐怕来者不善,自己还是要小心为上,不触霉头…… 这时,许阁主目光从田籍身上离开,先是望了下首众人一眼,而后落在庞长老身上。 “谋其事,须尽其心。不知庞长老同意否?” “许阁主有什么意见,不妨直说。”相比起满脸春风的许阁主,庞长老要冷硬得多。 “也罢。”许阁主冲淡一笑,悠然道“今晨,我曾翻阅阿桃递上的库房日账,既没发现秩一‘惊惧’仪式的材料开销记录,也没看到庞长老的申请。” “当然,本年度‘惊惧’的配额早就用完了,就算庞长老有所求,那也是明年的事。” 许阁主的话,听似委婉,然而众人稍一回味,便品出其中暗含的针对之意。 众所周知,泠然阁弟子晋升,必须依靠一庙三曹下发的仪式配额。 除此以外,别无它法。 然而奇怪的是,田籍却没有使用过库房里的材料。 那他,是如何举行“惊惧”仪式的呢? 庞长老虽面有不豫之色,但心中早有同样疑惑,不由得低声询问田籍。 第二十五章 默默的守护者 田籍昨夜就对此有预料,原本准备了一套对庞长老的说辞,只是没想到此刻牵扯到那么多人,不得不重新斟酌。 片刻后,计较妥当,他才开口道:“昨夜偶遇邪祟扰梦,感觉机会难得,加之白天才熟记‘定惊法’的步骤,材料也随身携带,便顺势而为……” 那位“飘飘”朋友,是妫鱼与田恕的软肋,田籍绝不透露分毫,只能将一切推给虚无缥缈的运气。 但此时许阁主显然有意针对,仅提运气,怕是难以搪塞过去。 于是他深吸几口气,露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喃喃道:“先是祷诡,再是昨夜的扰梦邪祟,真不知那藏在暗处之人,还会如何针对我……” 祷诡告死之事,他早已告知庞长老,此时往这个方向一靠,暗示“运气”背后,可能还有别的阴谋,让“巧合”得到了相对合理的解释。 庞长老听罢,顿时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并向众人简要说明。 田籍趁机留意姜滢,发现后者居然有些惊讶,心中不由产生一丝猜测。 自己夺舍前发生的刺杀,崔氏母女多少是知道些内情的,否则不会在贼曹里那样表态。 但从随后再次遭遇祷诡来看,恐怕幕后主使,另有其人,这两母女充其量,只是被利用的角色。 当然,也不排除姜滢演技出色,或者飞鸿夫人顾忌其年少经验不足,没有告知全部情况…… 这些都是以后考虑的事。 田籍等庞长老说完后,又补充道:“之前紫龙卫曾帮忙除掉祷诡。不知这次的未知邪祟,他们能不能拿住……” 故意提及“紫龙卫”,是为了断绝某些人寻根问底的念头。毕竟相比起泠然阁这种野路子出身,那边才是正儿八经隶属官府的有秩者。 果然,一听到“紫龙卫”三个字,就连许阁主的笑容,也变得有些不自然。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俯视堂下田籍,意味深长地问道:“你昨夜家中,可有桃木或桑木?” 桃木和桑木? 田籍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对方话里有话,一时不敢开口。 “许阁主,莫要欺人太甚!” 庞长老一声大喝,场间气氛为之一肃。 田籍却因此松了一口气。 还好有庞长老顶着。 “看来,庞长老也意识到问题所在。”许阁主脸上笑意转冷,直视着庞长老,“既然如此,何不查清楚事实真相,好早作打算,以免误人子弟!” 许阁主说得大义凛然,庞长老一时语塞,脸色阴晴轮转几番,终于轻叹一声,对田籍道:“桑、桃二木,皆有辟邪之效。而邪祟中,令人作恶梦者,不外乎图夫与魇祟。其中图夫惧桑木而不惧桃木,魇祟则反之。你仔细想想,家中可有此二木?” 既然庞长老也这样发问,田籍只好搜寻一下记忆。 最后发现,只有家中抵门的木棒,是桑木。 所以,田恕那位“飘飘”朋友,是魇祟? 当他说出“桑木”这个答案后,堂间不少年长的长老,接连发出嗟叹之声,仿佛发生了什么令人惋惜之事,就连庞长老也不住摇头叹气。 只有许阁主神色依旧从容,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果然是魇祟。那田博闻进展如此神速,就不难解释了。” 田籍不明所以,望向庞长老。 “以魇祟入恶梦,确实比图夫更易成功”庞长老沉声解释道,“然而魇祟乃大凶之物,选此作‘刺激源’,看似进展神速,其实后患无穷……” 田籍心中一惊,脱口而出:“有何后患?” “轻则德性有损,境界再难寸进,重则神明失守,意识混乱,生不如死!” 田籍下意识地联想到“理智值”耗尽的可怕后果,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难道昨夜冒险一搏,竟是饮鸩止渴,断了自身后路? 还有,如此大凶之物常年跟在田恕身边,岂不是定时炸弹…… “不行,在这种关键时刻,不能自己先乱了方寸! 田籍心中对自己大喝一声,强迫自己从纷繁的焦虑中挣脱开,慢慢镇静下来。 很快,他在意识云中,有了新的发现。 首先,家里抵门的,确实是桑木。 前夜祷诡再现时,妫鱼还拿这根桑木驱邪祟。 问题是,为何自己如此确定,这是桑木? 要知道前世的自己,虽不至于五谷不分,但对于木材外观的辨别,是真没什么研究…… 唯一的解释,便是原主的记忆中,本来就知道这是桑木。 那么,原主是怎么知道的呢? 循着这个思路走下去,他蓦然惊觉,一些潜藏在原主记忆中,从未曾注意到的细节: 这根抵门桑木,是前些年,妫鱼送给原主的…… 前夜妫鱼情急之下,用此物驱邪祟,说明她知道桑木有辟邪的作用…… 妫鱼很忌讳“飘飘”的事,且从不让田恕告诉田籍…… 田恕来他家时,总喜欢翻窗而入…… 昨夜那位“飘飘”朋友,一直藏在离大门最远的角落…… 这些细节一经勾连,一个出乎意料,又理所当然的真相,渐渐在田籍脑海中浮现。 甚至还有一丝感动。 真相便是,原主之所以能在这个诡异又危险的世界安稳生活多年,并非因为人傻心宽,或者无知者的福气,而是因为在他背后,一直有位默默付出的守护者…… “原主这种大猪蹄子的身边,居然有这么暖心的小姐姐!我找谁说理去?” 心中感慨的同时,田籍又确认了另一个事实。 那位“飘飘”朋友,肯定是惧怕桑木的! 按照排除法,即便它不是图夫,至少不会是魇祟! 确认了这点,田籍立即心中大定,原本紧绷的前额,也渐渐舒展开来。 这落在庞长老眼中,马上成了心性上佳的表现,不由得更为田籍的遭遇感到遗憾。 见田籍这边沉寂,许子婴只当他是心虚,脸色越发倨傲,看了身后二姜一眼,轻笑道:“刚才姨母还说我眼光不好,当这田博闻有什么惊人的资质。看来是她看走眼了!” “资质再惊人,也不可能第一次仪式就成功。只能是‘刺激源’的问题!” “呵呵,沾惹了魇祟,再谈资质,又有何用?” “唉,才踏上有秩之路,就遇到大凶之物,何其不幸!” 几位长老,或附和,或惋惜,许子婴见状,目光一转,阴笑道:“究竟是真的不幸,还是有人急功近利,故意寻求歪门邪道,还不好说呢!” 他语气轻慢,引得亲近庞长老的一系人纷纷侧目。 许阁主轻斥一声“不得无礼”,脸色却无甚责怪之意,反而指着田籍,对庞长老道:“此子德性有损,当好生修养,不宜再冒进。庞长老以为如何?” 庞长老眉头一皱,冷哼道:“田博闻资质如何,是否适合再举行仪式,老夫会亲自确认,就不劳阁主费心了!” “我当然信得过庞长老的眼光。”许阁主轻捋胡子道,眼睛微眯,“只是长老所推荐的后进弟子中,近三年无人登临秩一。再如此下去,按照阁中规矩,到明年,这上长老之位,可要另择他贤了。” 第二十六章 莽撞 庞长老听出许阁主话中威胁之意,却无力反驳,脸上一片愁云惨淡。 到这时,田籍才明白过来,庞长老之所以答应妫鱼请求,推荐他入泠然阁,除了还人情外,还存有发掘潜力新人的心思。 对于这点,他毫无芥蒂,甚至乐见其成。 人情只是一时的,用完就没了。只有共同的利益,才能走得更远。 不过看这堂中的情势,恐怕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第二个仪式就要告吹了。 于是他上前几步,来到庞长老案前,长长一揖,道:“田籍不甘就此停下,还望长老成全!”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片或嘲讽,或斥责的声音。 全都在表达一个意思:这愣头青太不识好歹了! 就连庞长老,也忍不住曲指轻敲木案,提醒田籍不要鲁莽。 许子婴见状,顿时嗤笑不已,指着田籍后背,趾高气昂道:“我说什么来着?此人急功近利,心术不正。如今被父亲识破,原形毕露了!” 言罢,他又转向身后,对着角落道:“滢妹,这下你该看清此人的嘴脸了!” 姜滢突然被点名,不由尴尬地别过脸,心中不住懊悔:刚才听信许子婴姨母一面之词,以为自己这些年看走了眼,有些动摇,甚至一度将田籍与孙智作比。 如今看来,纯粹是自己糊涂了。 孙智乃人中龙凤,田籍这种废物,怎么能与之相提并论? 他田籍出身大田氏义房,要是金子,何必等到此时此地才会发光? 心中有了决断,姜滢眼中再无田籍,只想赶紧离开这尴尬之地。 可惜旁边姜萱牢牢挽住她的手,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 此时,庞长老见田籍依然长揖未起,不由拍案训斥道:“你忘了昨日入阁时,老夫是如何教你的?有秩之路,非大毅力、大定力者不可为之。你如今这般莽撞,难道真以为自己天赋异禀?” “昨夜的成功,不过是一时运气,可一不可再!” 说道这里,他略带痛惜地规劝道:“他们虽然说话难听,但确实关乎性命安危。你且多想想,若你在仪式中出了什么意外,那两姐弟该会何等伤心?” 庞长老虽然语气不善,但田籍怎会听不出对方话中善意? 可惜“飘飘”的事情,关乎妫鱼姐弟切身利益,他不能相信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所以暂时无法解释清楚。 但另一方面,自己必须在明日结束之前,成为核心弟子,才有希望渡过死劫。 “喜欲”仪式是自己最后的希望,他不能放弃。 该如何说服对方呢? 经过这短短时间的观察,他已经确认,虽然许阁主在泠然阁中,有着极高的权威,但庞长老的影响力同样不容小觑。 能否分庭抗礼他不敢说,但显然规则之内的事情,譬如给田籍这样的内门弟子安排一场仪式,只要庞长老坚持,即便许阁主也只能协商,无法强硬阻拦。 所以,哪怕其他人冷嘲热讽,他只要说服庞长老,就够了。 思虑片刻后,他缓缓道:“长老提携,田籍铭感于心。然今死期将近,田籍哪怕想停下,也做不到啊。” 说到这里,他再次长揖,诚恳道:“若今天迈不过这道坎,说明田籍资质驽钝,不值得长老费心。长老正好趁早物色新的弟子,以免错失时机!” “你……唉。” 田籍说到这份上,庞长老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同意他所求。 …… 仪式在一间密室进行。 庞长老亲自主持仪式的布置,直到确认无误后,才回到密室外的偏厅。 此时偏厅坐满了人。许阁主、王执律、各位长老,分主次排座,甚至许子婴与二姜,也分到一处角落的位置。 可以说,除了依然枯守库房的阿桃长老,泠然阁的有秩者,全都在这里。 之所以如此大阵仗,一是因为这次是内门弟子晋升核心的仪式,二是因为一旦仪式失控,能及时止损处理。 昨夜田籍在家中折腾,众人不知情,事后只能感叹他运气好。如今仪式就在泠然阁举行,众目睽睽,出了意外,损失是公家的,自然不能大意。 不过有人却认为,还有第三个原因。 只见王执律,向居于上首的许阁主拱手道:“田博闻先遇魇祟,如今又仓促举行二次仪式,只怕凶多吉少。也就是庞长老古道热肠,才会答应这种无理的要求。” “只是阁主明知这次会惨淡收场,何必邀众同来,看他们当众出丑呢?” “您老当这执律,也有半个甲子了。”许阁主捋着胡子,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王执律不明所以,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 “执律一职,劳苦功高。等这次庞长老退下了,这空出来的上长老之位,就由您老顶上。” 王执律微微张开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在许阁主意味深长的目光中,默默低下了头。 …… 另一边,许子婴挡在二姜身前,低声叮嘱道:“田博闻这次必败无疑。只是这‘喜欲’仪式一旦失控,其人神智混乱,难免丑态毕露。我且挡在二位淑女身前,以免他待会出来时,污了二位的眼睛。” 姜滢初时听得懵懂,但很快理解许子婴的意思,两颊霎时晕红一片。 许子婴见状,不由得目眩神迷。 “呀,这可麻烦了!” 姜萱小声惊呼,打断了许子婴的沉醉状态。 “怎么了?” “若博闻兄长神智混乱,那还怎么去祝庙,与族姐重新盟诅?若一直不解除婚约,那族姐,不就等于守活寡了吗?” 被姜萱这一提醒,姜滢立即意识到问题严重性,脸色由红转白。 许子婴却是悠然低笑道:“这有何难?祝庙有规定,除非另有约束,否则盟诅一方登临有秩失败,丧失神智,可视同身死。这人都死了,婚约自可作废。” 见许子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姜滢顿时放下心来,含笑赞道:“还是子婴兄长见多识广。” …… 不管偏厅众人如何不看好,田籍此时都无暇理会,专心致志地听庞长老的叮嘱。 “……我御风学派,讲求御六气之辩。圣人言,天地万物,乃至人之五情六欲,皆为六气衍化的结果。若能驾驭自身情绪起伏,便算是迈过游者的门槛了……” 田籍回想起昨夜的“惊惧”仪式,心中渐渐有了一丝明悟。 初次了解游者的五种“情绪”仪式时,他只觉得诡吊且危险。 待自己成功渡过一个仪式后,虽然能感觉自身精神的强化,但却不知其所以然,甚至有种不真实的儿戏感。 到如今听到庞长老解释,他才明白为何“情绪”,会是者的第一块拦路石。 原来人的“情绪”,正是六气衍化在人身上的一种微观体现啊! 嗯,果然修行之事,还是得有师傅领进门,不能自己瞎搞的…… 庞长老讲解完仪式的要点后,又叮嘱道:“密室门内侧,有一绳子,连通偏厅铜铃。你想出来的时候,摇铃。我会先在隔间确认你的状况,再决定如何处理。” 田籍点头应是。 庞长老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道:“若事不可为,不必勉强。” 第二十七章 桐美人 偏厅与密室之间,是一个小隔间。 待会不论田籍成功与否,庞长老都需要在这里确认他的状况,再决定是否放他出去。 田籍将之理解为一道“安全阀”。 推开隔间靠里侧的门,田籍终于来到一处一丈见方的房间。 房间四周是抹了石灰的砖墙,严丝合缝,除了天花板中央,开了一扇巴掌大的通气窗外,没有任何装饰物。 就连房中仅有的光线,也是从通气窗的铁网外,透下来的。 田籍甚至有种困守井底,望天等死的错觉。 “严防死守到这地步,跟监牢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他略作感叹,将目光投向房中唯二的事物。 当先入目的,是一座与人等高的黄铜立柜。 铜柜正面门板,镶有铭牌,其上刻着“黄乙一七三”的字样,似乎是某种编号。 他现在已经知道,这种铜柜,装的都是泠然阁里珍稀之物。 譬如眼前这座,里面装的是“喜欲”仪式的刺激源——桐美人。 仪式尚未开始,他不敢久视铜柜,连忙下移视线,看到柜前的大木桶。 桶内只有七成满,装的却不是普通的水,而是“寡欲法”的主材,北溟之水。 这种主材,来源苛刻,妫鱼所在的北门医馆没有,泠然阁里,也只剩下这一桶的量。 换言之,田籍只有一次尝试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不再耽搁,按照庞长老的交待,开始解除身上束缚。 待全身清清爽爽后,他将衣物叠好放在桶边,又将装有九枚泥人的袋子打开,摞在衣物上,方便随时拿取。 昨夜“惊惧”仪式消耗了三个泥人,但他不确定今天是否同样如此。 皆因“寡欲法”对应的季节,是冬季,与当前长夏时节不符。 这就意味着将多出难以估量的风险。他必须作好万全准备。 好在泥人小巧轻便,他一直带在身上,也不碍事。 北溟之水冰冷彻骨,水面只到腰间,田籍已经冻得直打哆嗦。 但为了安全起见,他咬牙下蹲,直到只露出脑袋。 稍稍定了定神,他从水中探出手,握住铜柜握把,缓缓打开柜门。 初看桐美人,田籍感觉有些名不副实。 外型粗糙的木雕,如同小孩随意捏玩的泥人,只能勉强看出一丝“人”的轮廓。 五官只有几笔浅浅的刻痕,简陋至极,全靠脑补。 甚至其头上,还戴着一顶粗麻织成的“头发”,半长不短,且无任何发式。这下,连性别都不好确认。 田籍实在想不明白,就这种玩意,怎么可能勾起人的“喜欲”之情。 不过经历了昨夜的惊险后,他现在对这种看不懂的东西,都格外敬畏。 于是他伸手到桐美人头上,着手仪式开始前的最后一步。 粗麻头发真的只是“戴”在桐美人的头上,他轻轻一握,就抓起来了。 然后,他拔下一根自己的头发,与一根粗麻绑成结。 这一步,名为“结发”。 按庞长老的说法,结发是为了心意相通,民间婚俗所谓“结发夫妻”,就是取此寓意。 最后,田籍将粗麻头发往头上一戴,就算完成了全部准备步骤。 呃……这算不算是女装…… 田籍望着因为“变秃”而更显丑陋的桐美人,一时有些发愣。 …… “籍儿……” “博闻……” “兄长……” “田籍同学!这道题……” “哼!臭田鸡……” “籍籍,我睡不着……” “小田田,嘤嘤嘤!” “小田啊……” “我是支持田先生的……” …… 在某一个时刻,桐美人脸上的简陋线条消失,渐渐幻化出或古典,或现代,或清纯,或成熟的女性形象。 这些女子的容貌,称不上完美无暇,但正因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真实感强烈,反而更显诱人。 关键是,这些都是田籍或原主记忆中,真实存在过的女性。 青涩的姜滢,英气的妫鱼,自不必说。甚至连雍容华贵的飞鸿夫人,浓妆艳抹的姜萱,亦未能幸免。 至于来自田籍地球见闻的女性,那就更多了:学生时代,职场打拼,荧屏上那些二字、三字或四字的女星…… 有些是无法靠近的,有些靠近却无法得到的,有些得到过又失去的…… 田籍原本设想,这桐美人,要么巧夺天工,能以假乱真;要么就是幻象,化作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 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不按套路出牌! 这哪里是一位美人? 分明就给整了一后宫……还能随心所欲,千百倍地快乐…… 一上来就火力全开,这谁顶得住啊! 田籍顶住了。 察觉身体出现奇妙反应的时候,他果断抓起一个泥人,转移意识云。 “泥人替身法”有时间限制,必须用在关键时刻,显然现在就是。 熟悉的“渣画质”再次出现。 于是,各式美丽女子,全都像“关掉美颜滤镜”一样,魅力瞬间大打折扣。 心中躁动减弱,田籍开始主动回想一些诸如哲学思辨、数学猜想、年终总结……之类的问题。 在北溟之水的配合之下,“冷静”效果出奇地好,身体的反应也渐渐平息下去。 桐美人似乎“意识”到幻象对田籍无效,在某个瞬间,那些女子的身影全都烟消云散,露出原本简陋的木雕。 同一时间,田籍的意识云回归自身。 因为泥人,碎了。 “泥人替身法果然行得通!” “效果好像跟昨晚差不多……咦,不对!” 田籍留意一下理智值,775s。 少了05! 昨晚消耗三个泥人即成功,平均每次才掉01的理智值;这次明明精神更强韧了,理智值下降的速度,反而翻了五倍! 还不知道仪式进度到哪,将会消耗多少泥人…… “看来跟庞长老说的一样,季节不对,辅助之法的效果差太多了!” 未等他细想,眼前的景象再次发生变化,他不敢耽误,立即抓起一枚新泥人。 …… 这次的幻象里,没有了环肥燕瘦,前后簇拥的温柔乡,只有一位容貌只能算“清秀”的女子。 他不再能随心所欲地“享受”,女子也不会刻意逢迎。 两人如同一对过了热恋期的小夫妻,平静而琐碎地生活着。 而田籍,正是代入了“丈夫”这一视角。 “这是知道声色之乐走不通,开始走心了?” 就在田籍思索之际,他与“妻子”开始了互动。 第二十八章 两种视角 经历过刚刚地毯式轰炸的人性大考验,这次面对一位普通的村妇,田籍并没有什么冲动。 “妻子”是个勤俭持家的女子,将两人的生活照料地十分妥帖,即使家境一般,田籍依然过得到十分舒适。 但正是这种舒适,令他分外警惕,担心自己一旦沉浸于“丈夫”的角色,就会着了桐美人的道。 于是,为了防微杜渐,他开始减少各种意义上的互动——不聊天、不亲近、不理会。 除了吃饭、睡觉、干活,他什么都不做,更不与妻子有任何形式的交流,硬生生活出一种同床异梦的画风…… 田籍这种异常,很快引起了妻子的警觉。 在多次尝试交流无果后,终于有一天,她请来一位大夫。 田籍任由大夫在自己身上捣腾,目光始终斜四十五度望向上方,对一切不闻不问,仿佛生无可恋的样子。 最后大夫离去时,一脸沉重地对妻子道:“许是失魂症,恐命不久矣。” 就在大夫话音刚落的瞬间,田籍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等再次清醒过来时,他已经躺在矮榻上,并得知,他所代入的“丈夫”,好像真的时日无多了…… 一语成箴? 田籍不知这是桐美人的恶趣味玩笑,还是别有阴谋。 自从他病倒后,妻子便一力承担家务细活,并照顾病号的职责。 这倒是让“三不”策略变得更好执行了——反正吃饱睡,睡醒吃,不用干农活,吃喝拉撒全部有人照料,他只需要安安静静地的当一条咸鱼就行。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妻子面容越发憔悴,原本一头健康的黑发,肉眼可见地变白。 终于有一天,他迎来最后的时刻。 弥留之际,妻子守在病榻旁,哭成泪人。 虽然心有不忍,但为了渡过仪式,他决定将“渣男”演到底。 “吵死了。”他强打精神,一脸嫌弃地抱怨,“人都快死了,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吗?” 妻子轻捶他的胸膛,泪眼婆娑道:“夫妻一场,良人怎忍心如此绝情?” 田籍一撇嘴,冷酷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妻子一愣,显然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但她看懂了丈夫的表情。 或者说,她早就懂了,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而已。 妻子先低头抹干净眼泪,再从发髻上拆下木簪,轻轻放到田籍榻边。 之后,转身往门外走去。 到门边的时候,她扶了扶门框,似乎想回头说些什么。 田籍心脏提到嗓子眼,担心会出什么变故。 好在她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离去。 望着妻子披头散发的背影渐行渐远,田籍松一口气的同时,不免有些心情复杂,只能不断告诫自己,这是仪式的考验,不能动摇。 随后他目光扫到旁边的木簪。 这是夫妻俩的定情信物。 信物既还,情也就散了? …… 幻象散了。 意识云再次回归。 田籍查看理智值,770s,依然是掉了05。 好在这次他明显感觉到一些精神上的反馈。 这就说明,仪式进展还算顺利,没有白白浪费泥人和理智值。 他不敢耽搁太久,立即抓起第三枚泥人。 差不多一息之后,眼前景象再起变化。 但不知是否错觉,景象变化前,桐美人原本只有一条平直线的“嘴巴”,隐约向下弯了几分…… …… “咦,怎么又是这里?” 第三次进入幻境,田籍发现还是熟悉的村野小院。 难道是因为刚刚的故事还没结束,只是泥人替身时间耗尽了? 但很快,他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首先,他进入“故事”的时点,比刚刚提前,夫妻两人才认识不久。 其次,这次他代入的,是“妻子”的视角。 不过,也仅仅是视角,他无法如上次一样,操纵人物行动。 于是,他随着妻子的视角,见证了两人相识、相爱的过程。 丈夫出身士族,满腹经纶,只因得罪权贵,沦为布衣。 落难之时,遇到一位娴静温婉的女子,自然走到一起。 妻子一直自卑于身份低微,帮不上丈夫,只能尽最大努力照料好这头小家。 好在丈夫体贴,两人也算琴瑟和美。 直到某一天,丈夫突然性情大变,不再理会她。 她以为丈夫终于感到厌弃了,伤心之余,却不敢质问,只能一个人时,默默垂泪。 丈夫神志越发异常,大夫诊后,给出“命不久矣”的噩耗。 弥留之际,妻子终于忍不住质问了一句。 她自然只能得到那句“相忘于江湖”的绝情回复。 于是,跟之前一样,妻子放下定情发簪,转身离开,到门边时,又停下扶住门框。 就在这时,田籍感觉脑袋一丝刺痛,随即,他发现,可以“操纵”妻子行动了。 他下意识想回头看看躺在矮榻上的丈夫。 然而头转了一半,脖子突然僵住了。 视线前方,是挂在门板后的一块铜镜。 铜镜返照,病榻上的丈夫,正泪流满面。 田籍确定,刚才自己扮演丈夫时,没有哭过。 更离奇的时,此时丈夫脑后,竟然多出了一条烟雾状的触手! 触手不断抽搐,延伸至上方一个虚幻的人脸,似乎正从丈夫的脑袋里,吸收着什么。 就在田籍看向人脸时,对方同样通过镜子,望向他。 四目相对,赫然是他自己的模样! “我特么……” 田籍瞬间感觉被一阵恶寒包围,全身僵直。 这时,镜中的丈夫,不断对他比划嘴型。 他本身不懂唇语,却瞬间明白,丈夫喊的是“快跑”。 或许是源于妻子的意识? 没时间深究细节,他接连深呼吸,艰难地抬起腿,然后迈出大门。 离开屋子,恶寒感就弱了很多,他不敢耽搁,撒腿就跑。 好在妻子平日惯于做农活,身体素质不错,跑了一阵,屋子就消失在视线里。 他一边操纵妻子跑步,一边回味刚刚的诡异情况。 这里是桐美人营造的虚幻世界,通过“结发”,他与对方获得神秘学意义上的心意相通,所以即便人脸触手怪长着跟自己的脸,也不足为奇。 关键是这种景象的象征意义。 之前他操纵的是丈夫,最后得到精神上的反馈。 这跟如今视角里,丈夫被人脸触手怪摆布,并吸取某种“养分”,是否有联系? 会不会,那个人脸触手怪,就是刚刚的自己?! 想到这里,他又感到一阵恶寒。 随即,他意识到一个关键的问题。 如果上面的推论成立,那此刻同样被他操纵的妻子,会不会也是这种情况? 刚想到这一点,脑中又是一阵刺痛,然后,视角开始从妻子身上抽离。 第二十九章 两种选择 视角从妻子身上抽离后,上升,直至半空某个位置,一道黑烟从远处窜来,飞速地融入他的身体。 最后,他发现身上多出两条烟雾状的触手,一条连着丈夫,一条连着妻子。 换言之,他能同时操纵这两个人的一切。 包括生死。 此时命不由己,妻子的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反而感到安慰。 田籍能操作她的一切,自然知道她的想法。 妻子认为丈夫之前对自己冷漠,并不是因为厌弃,而是为了让她脱离危险,故意气走自己。所以丈夫还是爱她的。 虽然结论没错,前提却是不对。但田籍没打算拆穿真相。 至于丈夫那边,早就放弃了抵抗的念头,只求保住妻子性命。 此时夫妻两人心中,同时升起强烈而又一致的愿望:牺牲自己,让对方活着。 田籍望着两条触手的末端,知道自己面临两个选择。 不是选择放过哪一个。 既然要杀,一个与两个并无区别。 真正的选择,是都放过,或者都不放过。 利己的选择,自然是都杀了,然后通过吸收“养分”,获得精神反馈。 反正这两人只是桐美人营造的虚幻人物,不需要有心理负担。 但理智,却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想到更深远的问题。 按照庞长老的说法,游者秩一的晋升仪式,本质是考验对自身“情绪”的驾驭。 如果他将这一切视作虚幻的游戏,内心毫无波动,自然谈不上驾驭情绪。 那会不会违背仪式的本意,进而导致失败呢? 直觉告诉他,最好将这一切,当作真人真事来抉择。 那么,这两种选择,各自代表着什么呢? 他尝试回归仪式的本源,也即“喜欲”这一情绪。 按照仪式册子的注解,所谓喜欲,即泛指一切喜爱之欲。 眼见心喜,久处生爱,断舍不得,便成为欲。 照此理解,夫妻相爱,甘愿为对方牺牲,是断不了情爱,是欲。 田籍若选择成全两人,便落入了这种“喜爱之欲”中。 因为自身的恻隐之心,本质上,是对这种“喜爱之欲”的认同。 甚至于,这种因为认同而作出的选择,同样是一种无法断舍的“欲”…… 另一方面,如果选择杀掉两人,虽然断舍了夫妻之间的“喜爱之欲”,但这是出于强化自身的目的。 而强化自身,是因为他害怕死亡。 换言之,是对自身生命的“喜爱之欲”。 于是,田籍无奈地发现,无论选择杀还是不杀,他都将落入“喜爱之欲”的陷阱中,进退维谷…… 这样下去,只怕耗光剩下的泥人,也未必能熬过去啊! 就在他踌躇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一时是癫狂的笑声,一时是欢愉的啸吟,一时又哼哼嗷嗷,如同春日的公猫…… “糟了,这好像是我自己的声音……” …… 偏厅之中,气氛有些压抑。 许阁主一系,庞长老一系,以及意向不明的中间派,泾渭分明地坐成三方,全都屏息静气,注视着密室紧闭的大门。 此时大门内,隐隐传出一些不甚雅的怪声。 在场的众人,除了二姜以外,都知道这种声音意味着什么。 这是参加仪式的人,即将失控的标志。 失控不但意味着仪式失败,更会危及生命。 要么成功,要么失控。 这就是登临有秩的风险,现实而残酷,有人欢喜有人愁。 此时庞长老一系愁眉苦脸,许阁主神色泰然,许子婴倒是先嗤笑出声。 “要不从明日起,子婴改投庞长老麾下聆听教诲?等来年我登临秩一,这上长老之位,自然就保住了,哈哈哈……” 许子婴嚣张的态度,引来不少“庞系”长老的侧目,然而正主不吭声,他们也只敢怒不敢言。 这种隐忍的态度,令“许系”一众,越发得意,对着庞长老指指点点。 王执律下意识要制止,然而想到先前许阁主的承诺,心中不免迟疑起来。 就在这时,门内的怪声突然停止了。 之后是长久的静默。 就连一直不明觉厉的二姜,也紧张得不敢说话。 一位“庞系”长老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还不摇铃?” 没有人能回答他。 庞长老注视密室方向良久,最后幽幽一叹:“老夫进去看看。” 等庞长老进去以后,“庞系”一众更加沉默了。 角落里,姜滢拉了拉许子婴衣袖,悄声问道:“快一个时辰了。这是成功,还是失败了?” “成功?不可能的。”许子婴不似她压抑声音,语气依旧轻慢,“就怕人死在里面,到时都府贼曹过来讯诘,难免有些麻烦。” “死……死了!” 姜滢下意识捂住嘴,眼神有些复杂。 “族姐这是怎么了?难道听闻博闻兄长死讯,有些……不舍?” 姜萱问得尖锐,许子婴也不由得转过身来。 姜滢立即瞪了姜萱一眼,微嗔道:“小小年纪,懂什么舍不舍的!他死了最好,母亲就不必苦恼婚约之事了!” “我只是,不忍心看到相识之人,死在眼前……” “滢妹赤子之心,当真难能可贵!”许子婴适时赞美道。 姜滢羞赧一笑,心情慢慢调整过来,开始想着晚上回去,如何跟母亲描述今日之事。 嗯,还有那位即将到来的孙氏嗣子,听闻其姿容不凡,风度翩翩…… 就在姜滢畅想之际,密室的大门打开了。 庞长老走了出来,神情怪异。 众人见庞长老不说话,一位“庞系”的长老忍不住发问:“死了?” 庞长老摇了摇头。 “疯了?” 庞长老想了一下,再次摇头。 “没死没疯,那就好办。”那位长老宽慰道,“德性亏损,可以慢慢调养。只要活着,一切都好说。” “呵呵,空耗阁中配额,整这么一出闹剧,你们还想好说?” “就是就是,如此劳师动众,最后徒劳无功,难道庞长老,不该给大家一个解释吗?” 针锋相对的声音,来自“许系”的一边。 王执律也附和道:“此事确实于阁律有违。只是毕竟事关上长老,诸位稍安勿躁,让阁主秉公处理。” “庞系”长老们正欲反驳,却听庞长老轻咳一声,从容仰首道:“田博闻成功渡过两个仪式,即日起,晋升为核心弟子。” 第三十章 核心弟子 田博闻,居然成功了? 继许子婴后,泠然阁又多了一位未满三十岁的核心弟子? 一时间,这个惊人的消息,占满在场众人思绪。有人惊喜,有人惊异,有人感觉在作梦。 但却无人质疑。 因为,这个消息出自庞长老之口。 庞长老资历深厚,又老成持重,在判断仪式是否成功的经验上,除了高居秩二的许阁主,谁敢说自己胜过他? 但就连许阁主,也没有提出异议,只是目光变得越发深沉。 沉郁已久的“庞系”长老们,此时终于大出一口闷气,弹冠相庆,欢声一片。 反观之前飞扬跋扈的“许系”长老们,此时面面相觑,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两不靠的中间派们,神色各异。居于首位的王执律,望了望昂然立于密室门前的庞长老,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许阁主,白发苍苍的脑袋,渐渐低了下去。 角落里,许子婴脸上的倨傲之色消失了。 他发现姜滢再度陷入失神状态,心中莫名腾起些火气。 这时,姜萱贴了过来,在他耳边悄声问道:“既已成功,怎不见博闻兄长出来?” 许子婴眉头一挑,想起自己渡过两个仪式时的惊险,以及每次仪式后的狼狈模样,心中恶念滋长。 他又留意到,刚刚庞长老出来时,手中似乎还挂着一沓湿漉漉的衣服,顿时对自己的计划,多了几分信心。 于是,他趁着庞长老与“庞系”众人解释之际,悄悄挤到密室门前,撩起衣服前摆,狞笑着,一脚猛踹门板…… …… 时间稍稍倒前。 庞长老在隔间屏息静听了一阵,依然没能感知田籍的状况。 于是他走到真正的密室大门前,敲了敲,连喊好几声“田博闻”。 就在他以为田籍凶多吉少时,门却开了。 门后,田籍浑身湿透,连衣袖都在滴水,神色却轻松写意。。 “你这是……” “幸不辱命。”田籍拱手作揖。 庞长老不由瞪大眼睛,反复打量田籍。 片刻后,他确认了田籍的状况,不由得惊叹道:“一天之内,你给了老夫两次惊喜。” 田籍嘿嘿一笑,却不忙着出去,而是抓紧时间,向庞长老求证自己在仪式中的所得,以求印证。 庞长老见弟子如此好学,心中颇为宽慰,知无不言。 …… 仪式的最后,田籍面临两难的局面,无论如何选择,都会落入桐美人的“喜欲”陷阱。 如何才能找到出路呢? 就在第五个泥人的时间即将耗尽的时候,他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一种可能。 既然怎么选都是错的,那为什么不能,“不选”呢? 仪式的本质,是要驾驭自身的“喜欲”。 夫妻之情是喜欲,求生的本能也是喜欲。无论选择哪个,都是因有无法断舍之物,进而成为欲念。 那何不,统统放下,断舍个干干净净? 就在他脑中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眼前的幻象突然消散一空。 桐美人光秃秃的脑袋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北溟之水,只剩下浅浅一层。 第五个泥人,碎了。 理智值,755。 他成功了。 “哼,果然小孩子才做选择,成熟的游者,就该全都不要!” 一边吐槽着,田籍一边感受精神上持续而强烈的反馈。 此时再看向桐美人,已觉得索然无味。 不知是因其损坏,还是获得精神反馈的好处。 肯定的是,他的精神变得更强韧了。 同时,他对于六气在人身的衍化,以及如何驾驭情绪,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 最重要的是,如今仪式成功,自己即将成为核心弟子,能够获得泠然阁的全力庇护。 随即,他将目光投向木桶旁边的布包。 这次的成功,再一次证明泥人替身法的可行性。 只是如今泥人只剩下四枚,不知够不够安然渡过下一个仪式…… 这都是之后要考虑的事,起码暂时的安全,多了一份强大的保障。 当下最重要的事,是清理干净“作弊”的痕迹。 密室原本除了铜柜与木桶,别无它物,干干净净。如今却多了五堆泥粉,分外显眼。 别的地方也就罢了,风一吹就散,不会引起怀疑。 但这间密室,用于晋升仪式,泠然阁的人一定会仔细检查的,不能掉以轻心。 于是,他花了些功夫,将地上的粉堆裹起,装入布包中。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布包做工粗糙,一提起来,粉末就会从缝隙里漏出。 于是他把心一横,将所有粉末撒落木桶水中,搅浑,然后将浑水,尽量均匀地倾洒在深色的衣服上。 最后让木桶保持侧翻状态,甚至溢出一些水渍…… 就像是,不小心打翻水桶,弄湿衣服……毕竟仪式嘛,总有神志不清的时候。 …… 嘭! 门板倒开。 许子婴的笑容僵在脸上。 “哈,我正要出来呢。”门后,田籍轻衣布冠,神态自若地拱了拱手,“有劳子婴兄了!” “这……怎么可能?” 惊诧之下,许子婴立即冲入里间密室,然而最终一无所获地走了出来。 这边闹出的动静,已经吸引住众人的目光。 在场除了二姜以外,全都有秩一仪式的经历,再稍稍联系一下姜滢与两人的各种传闻,自然不难理解许子婴的举动。 只是,理解归理解,这种行为既失礼,又危险。 万一内间密室的桐美人尚未失效,且未加封存呢?偏厅里可是有两位出身高贵的凡人女子。 就连你许子婴,虽然过了两个仪式,但还不能说万无一失啊…… “许系”长老们出于自身立场,此时装聋作哑;“庞系”长老们可就不管那么多了,纷纷严词斥责许子婴违反阁律。 涉及阁律问题,王执律不好再沉默,正要开口,但许子婴却抢在了前面。 “诸位长老都是从三道仪式走过来的,当知其艰险。敢问有谁渡过仪式后,还能保持田籍这般模样?” “事出反常必有妖。依我看,要么是有人偷了库房珍宝,将原本给秩一晋升秩二的辅助之物,用到他身上。” “要么,就是田博闻其实仪式失败,神明失守,被邪祟鸠占鹊巢也说不定!” 许子婴这番话,令“庞系”长老们激愤不已,纷纷大骂“强词夺理”。 然而田籍此刻从容自若的模样,又确实跟大家经验不符,加上“许系”长老们趁势起哄,于是,王执律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 他先看了许阁主一眼,然后朝另一边拱手,道:“这个……庞长老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 庞长老吹鼻子瞪眼,指着许子婴,没好气道:“库房有没有少东西,自己找你姨母问去!” “至于田博闻还是不是本人,你们自己不会确认吗?” 第三十一章 施压 确认田籍身份的方法,主要是一问一答。 众人提问,田籍回答。 一开始,问的都是些常识性的问题。 譬如田籍出身田氏仁房,父名周,字仲休。 又如今年是今皇二十三年,同时也是大齐历的一零八八年,等等。 这些,田籍要么原本就知道,要么在这两天已逐步了解,应答如流。 见“常识”难不住田籍,许子婴又提出,应该问些更“个人”的问题,于是,作为在场最了解田籍的人,姜滢自然被推了出来。 这方面,田籍就更不可能答错了。 毕竟对于原主来说,与姜滢的共同记忆,可谓刻骨铭心…… 甚至问到最后,很多连姜滢自己都记不太清的琐事,田籍都能事无巨细地复述出来。 他当然是仗着意识云强大的记忆功能,但在旁人来看,这气氛难免暧昧…… “博闻兄长情深至此,为何还会同意与族姐退婚?” 姜萱娇声一问,旁人听落,以为是少女的八卦心理作怪,然而姜滢的脸色,瞬间转白。 田籍也不由得眯了眯眼。 这个问题,有表里两层原因。 表面上,是崔氏母女瞧不起田籍,有心攀附孙家嗣子,逼迫田籍退婚。 而更深一层,则只有田籍等少数人知道,他同意退婚,是为了保命。 对于前者,虽然大多数人心知肚明,但若公开说出来,不亚于当面指责姜滢是趋炎附势的女子。 田籍只希望各走各路,不想节外生枝,自然不好当众落她面子。 但基于同样原因,后者就更加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讲。 可是,如果因此而改口,称自己其实不想退婚了,恐怕今天晚上,飞鸿夫人会带人直接杀上他家…… 姜滢这个族妹,尽给人出难题啊…… 田籍在内心计较了一阵,决定还是用最符合“人设”的方式应对,于是他“痴痴”地看了姜滢一眼,作深沉状道:“有一种爱,叫作放手。” 此话一出,不但姜萱哑声,连姜滢也不禁捂住嘴,望向田籍的目光越发复杂。 在场多是上了年纪的人,虽不至于起哄打闹,但一众老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反而令场间气氛更加暧昧。 虽然田籍内心的真实想法是:我当然爱惜自己的生命啊!再不放手,难道等着再被人背刺吗…… 眼见形势越来越偏离自己的预想,许子婴不由急切道:“说不定,邪祟侵入田博闻的神识中,偷了他的记忆?” 话音刚落,一位“庞系”长老反唇相讥:“若邪祟入侵神识,我等会察觉不出来?即便你瞧不起诸位长老,但总不能瞧不起令尊许阁主?” 牵扯到许阁主的权威,就连一直附和许子婴的“许系”长老们,此时也不敢帮腔了。 许阁主却是呵呵一笑,道:“子婴尚未登临有秩,不知方技【交魂】的妙用,倒是贻笑大方了。” 【交魂】? 田籍想起之前《傲吏》的描述,知道这是游者秩一能够修习的方技。 不过《傲吏》只提及方技名字,却无具体描述。这时听许阁主的说法,貌似这【交魂】,是一种精神层面的“雷达”? 他立即警惕起来。 “意识云”就存在于精神层面,他自己更是鸠占鹊巢的异乡客。 看来以后在泠然阁的游者面前,要更加小心,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将意识云转移出体外…… …… 就在田籍沉思的时候,自知理亏的许子婴,已经顺坡下驴,向众人一一致歉。 但轮到面对田籍时,却是扭扭捏捏,怎么也弯不下腰。 这时,许阁主的声音再度响起。 “今日所见,田博闻于游者一途,果然颇有天赋。” 见阁主如此称赞,“许系”长老们如同打了败仗,纷纷低头不语。 反观“庞系”长老们,则吐气扬眉,纷纷称赞庞长老慧眼独到。 唯独庞长老面色依旧沉凝。 许阁主见状,笑意不减,只是语气一转,阴恻恻道:“既然如此有天赋,又能自己找到‘刺激源’。那往后阁中的配额,就留给其他天赋不足的弟子!” 这,就是直接以阁主的身份施压了。 场间气氛再次变得微妙。 庞长老双目圆瞪,怒视着许阁主。 若库房中还有仪式材料,他拼着顶撞阁主的罪名,也要帮助田籍争取一二。 这不单是为了田籍晋升,也是为了保住上长老之位。 可惜刚刚田籍所用,已经是最后的存货。 他原本打算今日之后,私底下跑一趟方士曹,看能否通融一二,提前借出明年的配额。 但如果许阁主存心阻挠,恐怕只会白跑一趟。 毕竟对方才是泠然阁,名正言顺的主事之人。 这真是刚刚才升起一丝希望,马上就被扑灭了啊…… 许子婴崇敬地回望自己父亲一眼,感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转过头,他不再扭捏,走到田籍近前,冷哼道:“就算有些天赋有如何?没有资源相辅,你终究只是个凡夫俗子。” 见田籍没有反驳,他更加趾高气昂:“凡夫俗子,居然敢奢望叔姜,甚至登临有秩?” “你配吗?” 田籍依然没有吭声,只是袖中拳头,默默握紧。 叔姜什么的,他压根不在乎。 但有秩之路,他是必须要走下去的。 想要摆脱死亡的危机,只有提升自身的硬实力,才是最可靠的办法。 泠然阁的庇护终究是外力。 但在这种时候,意气用事,除了徒增麻烦,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他淡淡地平视着对方,继续保持沉默。 这种反应落到姜滢眼中,并不感到意外,反而渐渐多了些释然。 她承认今天田籍的表现,大大出乎她意料,甚至有几次,差点动摇了。 然而归根结底,他田籍,只是一个家道中落,除了所谓“田氏嫡系”的名头外,一无所有的小人物。 无权无势,他甚至连资质不如他的许子婴,都斗不过。 更别说人中龙凤的孙智了。 就像母亲所说,除了权势,什么都是假的。 如此想着,她再无心留下,这次也不管姜萱的意愿,遥遥向许阁主告罪一声,扭头就走。 …… 众人散去,只有庞长老与田籍留下。 前者见田籍没有离开,以为他心情低落,想着宽慰几句。 哪知田籍却是故意单独找他说话。 “泠然阁如何庇护你不受伤害?” 庞长老想起田籍的近况,不由恍然。 于是,他带着田籍回到库房,也不跟阿桃长老打招呼了,直接来到一组柜子,取出一枚背面刻有“心”字的门符,交道田籍手上。 “若要得庇护,不但入阁期间,符不离身。便是在外头,这心字门符,也要一直带在身上……” 第三十二章 增广见闻 经过庞长老一番解释,田籍才终于明白,“泠然阁全力庇护”的真正含义。 相比起内、外二字门符,核心弟子的“心”字门符,不再局限于阁楼的“门卡+防盗识别”。 只要手持“心”字门符,田籍就能在平原城中的任何一个位置,随时回归泠然阁。 换言之,只要田籍不作死,跑到城外去浪,无论遇到何种危险,都能迅速传送到这座悬空建筑里。 所以“泠然阁的全力庇护”,真的是“泠然阁”这栋建筑在庇护他…… 虽然作为弟子,一天只有一次使用机会。 至于这种近乎于空间传送的神奇功能,则来自于泠然阁下方的“六气悬空阵”。 “六气悬空阵,以及御气符,妙用无穷,乃是我御风学派至宝。只有秩三、秩四的学派元老们,才懂得制造。” “也正因元老们有此一长,祝庙才同意我派在大齐朝各地建立泠然阁,讲学授徒,并归入方士曹麾下。” “只是作为交换,元老们不得不常年囚居都城,为朝廷造符筑阵。” “说来可笑,此二物虽出自我派,但我等若想使用,反倒要向朝廷乞买……” 田籍从庞阁来的语气中,同时听出了自豪与无奈。 御风学派先天不足,后天又被以祝庙为首的朝廷,卡在半山腰。 这对有志于攀登有秩之路的人来说,无疑是巨大打击。 不过这都是以后才要考虑的事了,如今他连有秩的大门都未迈入,还是先脚踏实地走好眼前的路。 拜别庞长老后,他继续留在库房。 在去见许阁主之前,庞长老就已经同意他今夜留下,如今成为核心弟子,他自然更理直气壮地赖在这里不走了。 来都来了,干脆留在库房看书好了。这么多资料,不看白不看啊。 核心弟子能够接触的内容,比内门弟子又丰富了一些。 虽然关于游者的内容,没有更多的收获,但他却意外发现了不少,其他有秩途径的描述。 首先,是祝者。 祝者又名春官。这不单单是出自古书《礼》“叙官”一篇的讲法,更是如今大齐朝廷上,真实存在的官职序列。 祝者既非文官,也非武将,地位超然于文武百官之上。 执掌祭祀与礼制的他们,以临海都宗伯府及各地祝庙为根基,大齐朝真正能影响天下大势的中坚力量。 按田籍的理解,这就是有职称的官府超凡者。 相比前两个区域,那种遮遮掩掩的描述,这里的书,对祝者各秩次的描述,倒是详尽得多:“祝者秩一,名曰‘小祝’……” “祝者秩二,名曰‘大祝’……” “祝者秩三,名曰‘司巫’……” “祝者秩四,名曰‘肆师’……” “祝者秩五,名曰‘小宗伯’……” “祝者秩六,名曰‘大宗伯’……” …… 这突如其来的大方,令田籍略感怪异:怎么泠然阁对祝者记载,比自家游者还要详尽? 匆匆一览后,他找到了原因所在。 “凡祝者秩次名号,即为官名。” 换言之,达到相应秩次的祝者,将自动成为同名的大齐朝春官。 既然是官名,那在朝堂之中,就属于公开信息了。 难怪泠然阁打探得这么清楚。 不过秩次名称,到秩六“大宗伯”之后,就没有了。 他记得庞长老曾经说过,秩六是肉体凡胎的顶点,再往后,就属于仙人的层次。 仙人啊……那肯定不是凡人的庙堂容得下的。 只是不知,在这个诡谲危险的世界里,虚无缥缈的仙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遐想了一阵,他又将目光投向祝者的各项方技。 如果说游者前两个秩次,以“心神攻守”为主,主要致力于提升个人的精神层面;那么祝者的方技,似乎更倾向于对群体精神领域施加影响,且都围绕着“祭祀”这个主题。 当然,后者仅仅是他的猜测。因为这里的方技同样只有名称,没有效果描述。 譬如秩一小祝,【民极】他亲身领教过了。 但【辅祭】与【无恙】,他只能从名称上猜测,前者跟祭祀有关,至于后者……似乎是跟免疫力有关的被动技? 要是真的,倒是能省不少药费啊…… 记录完祝者的信息,他又翻开其他有秩途径的资料,可惜这部分的描述,就少很多了,甚至连秩次的名称都没有。 只找到几个关于医者的记录。因为妫鱼学医,他特意多看几眼: “医者秩一,名曰‘药士’……” “医者秩二,名曰‘铃郎’……” “医者济世,所依仗者,唯药理与医方……” 原来妫鱼即将到达的层次,是秩一“药士”。倒是符合她整天捣鼓草药的模样。 说起来,自己身上佩戴的香囊,还是她亲手缝制的。 当时田恕介绍,有凝神静气之效。 他戴了几天,虽然除了闻着舒服,没感觉出什么特别的地方,但现在仔细回想这两天遭遇,自己每每能在关键时刻,抑制冲动,平心静气地处理问题,说不定,就有这香囊的一份功劳。 记录完医者仅有的内容后,其他途径都是些泛泛之谈的描述,他大致浏览一遍,留意了几个有传承的世家,就全都一股脑地存进意识云中。 …… 接下来的一天,他或在库房看书,或到各处厅堂与其他弟子交流,反正就懒死在泠然阁里,哪都不去,如此熬到深夜。 待外头三更锣声远去,子时过半,他捏了捏自己脸蛋,觉得疼,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总算熬过了三天告死期限。 也不知那潜藏在暗处的恶意,是否会因为忌惮泠然阁,而就此放过他。 但他知道不能寄希望于运气,所以接下来几天,他依然宿在泠然阁里。 即便要回家洗簌换衣,也只挑白天烈日当空的时分,且手中始终紧握“心”字门符,战战兢兢地留意这四周,生怕危险出现时,自己因慢了半拍丢掉性命。 …… 待在泠然阁的时候,除了看书交友,更多的时候,他都在听庞长老讲学。 虽然讲的都是御风学派的一些理念,偏学术一些,但他想到,既然自己选择了游者这条路,不能只停留在应用的层面,对其背后整套理论大厦,都该有深入了解。 庞长老作为积年游者,积累深厚,田籍作为地球的现代人,也有不少奇思妙想。 如此相处了几天,虽然谈不上教学相长,但两人的关系越发熟络,渐渐有了师徒的感觉。 若非泠然阁不讲师徒,只论先达后进,田籍都忍不住想喊一声“先生”了。 庞长老对田籍越发满意,甚至扬言要联合“庞系”众人,对许阁主施压,给田籍争取第三个仪式的机会。 田籍知道这是安慰之辞,不敢报太大希望。 期间,孙友过来找他,说寄给匠人辛夫的信,已经托给相熟的行商。但一来一回,起码的个把月的时间。短期内,新的泥人替身,是没指望了。 至于那一百铜钱的邮钱,不知是否感念田籍之前的帮助,孙友提都没提。 田籍不想赖账,不过怎么也得等自己有收入了再说。 经过这段时间了解,最快的挣钱办法,就是登临秩一,成为下长老。 到那时,他就可以从泠然阁里领取俸禄。 大齐朝等级森严,若成不了卿大夫士这些土地贵族阶层,那作为平民,出仕为吏吃皇粮,怎么也比农工商要活得滋润。 他原本是前者。 但如今父亲留下的田产,都被大伯一家占去了,在有实力夺回田产前,在泠然阁当个半官方的“府吏”,才是最好的选择。 嗯,等手里有了余钱,就请妫鱼、田恕好好吃一顿,算是感谢他们帮忙。 就在他想着两姐弟的时候,弟弟田恕过来找他了。 “兄长,那东西找到了!” 第三十三章 夜探(一) 第一次仪式成功当夜,田籍曾拜托田恕跟他的“飘飘”朋友,打探“刺激源”的消息。 “惊惧”与“喜欲”两个仪式已经完成了。 余下的三个仪式中,“忧思”所需的《杞人之书》,已经明确只存在于临海都总阁,暂时不用考虑。 所以打探的目标,是剩下两种仪式的“刺激源”, 事关两人各自的秘密,田籍不敢留在有秩者众多的泠然阁,于是另寻一处僻静之地,才期待地问道:“是暴祟,还是殇女?” “未见当面。但夜深人静之时,那地方隐约传出女子歌声。” “嗯……那很可能是殇女。”田籍略作思考,很快有了初步结论。 如果仅从性别来看,还不好说一定是殇女。 说不定人家是位暴躁老姐呢? 但参照仪式册子的描述,殇女的特点,除了“未及成年而夭折”之外,还会时常发出“商音”。 也就是唱些曲调哀怨的歌曲。 这与田恕的描述较为契合。 “这是好消息。” 殇女对应“哀悲”仪式,而辅助仪式的“减悲法”,对应夏季。 按照庞长老的提醒,夏季与长夏冲突较少,选择这个仪式,失控的风险要小于需要秋季的“怒憎”。 不过,这只是推测。 仪式类型与辅助之法严格对应,不容有失,只有亲自确认才能放心。 但田恕却摊了摊手,无奈道:“那东西藏于飞鸿馆,如何进去?” …… 飞鸿馆,原本是平原城近郊的一处驿馆。 十年前平原都时疫爆发,这座驿馆先用于收容城外病患,后又毁于一场大火之中。 时疫过后,驿馆重建,却不再用于邮驿,而是被都少府收作平原侯的私产,更名“飞鸿馆”,专供城中达官贵人宴乐之用。 名义上,飞鸿馆隶属都少府,不过实际的打理人,却是姜滢母亲飞鸿夫人。她的名头正是由此而来。 田籍一边回忆着关于飞鸿馆的“常识”,一边思考如何进去确认殇女的消息。 主要难点有两处。 其一,飞鸿馆在城外,超出了“心”字门符的传送范围。一旦有刺客趁机偷袭,他无法立即脱险。 其二,飞鸿馆非达官贵人不接待,以田籍的身份,估计一靠近大门,就会被守卫赶出去。 但田恕又是如何靠近那里,听到女子歌声的呢? 一番细问之下,原来平原城有一段城墙的突出部,正好挨近飞鸿馆后的一处废弃院落。 两地之间,直线距离不超过三十丈。 当中是一片茂密的小树林。其边缘一直延伸到城墙的一处小缺口,极为隐蔽。 田恕就是在那处院落外头,听到的歌声。 “如此隐秘的路线,你是怎么找到的?” “有‘飘飘’带路啊!” 飘飘? 田籍将目光投向旁边的角落。 那里空无一物。 但当他注视那里时,却莫名有心悸的感觉。 之前可不是这样的。 他猜测,很可能是因为经历两次仪式,精神得到强化,感知变得灵敏的缘故。 或许,等成为秩一游者后,得到方技【交魂】,就能查探这个“飘飘”的真面目…… 虽然对方表现友好,但毕竟非人。一直赖着田恕身边不走,总归是隐患。 两人一飘一番商量,决定今夜去一探究竟。 之所以选在夜晚,除了夜色之下更好隐蔽,主要是因为女子的歌声只出现在深夜。 有歌声引导,才能定位目标位置。 城中宵禁的问题不难解决。 先不说田籍如今是泠然阁核心弟子,可以找庞长老帮忙。 只要飘飘在前方预警,他完全可以提前躲开巡逻士兵。 田恕就是这么干的。反正他们又不打算大摇大摆地走城门出去。 关键还是安全的问题。 若刺杀田籍的人,趁机出手,最大的可能,是发生在城墙与飞鸿馆之间的密林里。 城内他不怕。至于飞鸿馆里,如若摆脱不了对方,大不了,他故意惊动守卫,让对方投鼠忌器。 有泠然阁核心弟子的身份在,就算事后被追究,也无性命之忧。 他估算了一下距离,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往城墙或者飞鸿馆的方向,来一段百米冲刺。 至于对方会不会前堵后截,这点可以先让“飘飘”侦查探路。 一番计较之后,虽然仍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但如今许阁主公开翻脸,后续晋升无望,像这种“野生的刺激源”,分外珍贵,他不想放弃,决定冒一次险。 …… 当夜亥时,月明星稀。 某段城墙突出部上,灯火阑珊,只有寥寥几名巡守的士兵。 田籍田恕两人,藏身于靠近城墙的一处乱石堆中,四周全是修筑城墙的剩料。 其中大的,有一人高,正好遮蔽身形。 按照约定,田恕藏在此地接应,田籍则和“飘飘”出城探索。 临别时,田恕建言道:“此地偏僻,值守的更卒大都年老,只要不做违背律法的勾当,对出城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兄长不宜小心过度,白白耽误时辰。” 田籍却摇头:“比起更卒,我更担心看不见的敌人。” 靠近城墙后,田籍才知道,所谓的缺口,并非墙体中的裂缝。 因为这段城墙的主体,其实是一座小山坡。 山坡面向城外的一侧已经被削直,整体融入了城墙工事当中,成为突出部。 但城内这侧,不知当初筑墙的主事者,是为了省事,还是别有考量,依然保留了原始的土坡。 爬坡就能上去。 于是,田籍按照飘飘的“引导”,哪里心悸爬哪里,不消一刻钟,就翻到坡顶。 下坡就没那么简单了。 坡顶留有当初开山凿石打下的木桩,绳子打结往上一套,就是简易的梯子。 田籍前世参加过一些“素质拓展训练”,有绳降经验,不至于手忙脚乱。 真正令他感到难受的,是无处藏身的不可控感。 身体随着绳子,在峭直的墙体上晃荡,他的心也在狂跳。万一此时刺客在远处,以箭矢攻击,他就成活靶子了。 好在由始至终,来自“飘飘”的心悸感,一直伴随左右。按照约定,这就说明附近没有可疑之人。 重回地面,他发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 他微喘着,对旁边低声道:“前方有劳飘飘兄探路了。” 心悸感转瞬即逝。 等待期间,他忍不住联想:如此偏僻的一段墙体,若非久居此地,或是对城墙结构有过深入了解,恐怕不容易发现。 莫非“飘飘”生前,在平原城生活过? 等飘飘再次回来时,他的气息已经平复好了。 他又确认一遍‘心’字护符还在身上,便继续循着着心悸感,小心翼翼地踏入树林。 出乎他意料的是,原本预想中,最易出事的这段树林之路,异常平静,甚至连一只鸟都没有惊动。 很快,一处院子的外墙,出现在树林尽头 第三十四章 夜探(二) 眼前的夯土外墙坑坑洼洼,似乎荒废已久,就连上沿的墙线,也被风化成高高低低的坡面。 不过即便如此,低处起码也有四人之高,这几乎有半截平原城城墙的高度了,甚至个别小县邑的城墙,还没这里高。 这里真的只是一处驿馆? 就在他抵达土墙下方之际,“心悸感”却忽而向右侧偏转。 不在这里? 他跟随感觉,一边留心周围的动静,一边沿着土墙外沿蹑步。 片刻后,“飘飘”停在了一处墙面开裂的地方。 说是开裂,其实已经有木栅栏填塞其中,想来曾经有人来填补缺口。 只是填补的木条早已腐朽。 田籍轻轻一推,木条断落,露出一条勉强够一人穿过的缺口。 他疑惑地看了看旁边的空气。 显然,“飘飘”早就知道这处缺口的,否则不会如此果断地带他前来。 但拦路的木条是他这会才弄断的,说明之前从未有人从这里进去过。 加之田恕表示自己没能进到飞鸿馆里面……那就否意味着,“飘飘”故意没告诉田恕真正的“入口”在这里…… 它为什么要瞒着田恕? 只是因为不想他涉险吗? 时间紧迫,田籍暂时按捺心中疑惑,侧身收腹,从缺口中缓缓挤了进去。 …… 院落里面,十分仄逼。 有着原主的记忆,他对这个世界普通建筑的大致规制,有着直观的认识。 因此眼前片院落的建筑群,此时看来,就显得相当诡异。 房屋有着正常的高度,却不到普通面积的三分一。彼此之间挨得极近,几乎不留缝隙。顶上的房瓦更是黏连成片…… 就仿佛,原本一处正常的院落,被某种不名状的强大力量,生生挤压成一团…… 田籍越往里走,观察到的诡异之处就越多。 譬如房子的门窗,明明是两开的形制,却不知是否因空间不足,统统只造了一扇,显得不伦不类。 又如院中的水井,小得只够伸下一只拳头,也不知用什么容器才能打到水…… 在如此拥挤密集的建筑群中,田籍如同走进了迷宫,完全依靠“飘飘”的指引,左拐右绕,曲折前行。 好在飘飘似乎十分熟悉这里的地形,没有片刻停留,行进果断。 这就让田籍更加肯定先前的猜测:“飘飘”生前一定在平原城生活过,并且很可能在这里待过…… …… 田籍数不清自己穿过了多少处院子。 终于,“飘飘”停在了某座房子前。 “是这里么……” 他喃喃着,推开了虚掩的木门,正要迈腿进去,忽而眼前一亮,提起的脚猛然收回。 倒吸凉气,一身冷汗。 木门后,根本不是房子内部。 而是,一条奔腾的大河。 此时夜色正浓,幽黑的波涛上,苍白的月光支离破碎,晃得他心中发慌。 要是刚刚一个不留神,自己很可能就一脚踏空,掉下去了。 “这是开什么玩笑……” “飘飘”自然没有回答。 他慢慢冷静下来,认为对方应该不是故意坑自己。 那么,肯定有什么自己没注意到的地方。 如此一想,他很快察觉到一丝异常。 门后就是河。 他立于门前,既听不到一点水流声,也感受不到一丝岸风,仿佛门前门后,被某种透明的东西隔音了。 他尝试探手伸进门里。 手掌刚刚越过门槛,果然被某种未知的东西挡住了。 滑腻腻的触感,有些恶心。 他急忙收回手查看,掌心上却什么也没有。 而眼前的河景,依然清清楚楚。 他下意识后退几步,远离大门。 这什么东西…… 虽然被这种诡异的景象弄得有些不安,但他总算明白过来,“飘飘”的确没有坑他,就算他刚刚收不住脚,也掉不下去。 稍稍舒了一口气,他又将目光越过河面,只见河对岸,是连片的亭台楼阁,占满了视线内的整条河岸线。 其间灯火通明,不时有人影如蚁行走动,望着很是热闹。 这种一河之隔,恍如异世的繁华,更显得河这边院落的阴气森森。 不过话说回来,殇女本就是诡祟之类的存在,出现在这种环境里,倒也符合常识…… 如此安慰自己一番后,河上隐隐传来丝竹奏乐之声。 “咦,河上的涛声风声全不可闻,怎么唯独这丝竹之声如此清晰?” 他心中越发疑惑,立即缩回门后,藏好身形,只探出半个脑袋查看。 随着奏乐的声音越来越近,一艘小艇随即缓缓驶来。 艇上堆满货物,围绕货物四周,五位紫衣劲装男子或蹲或立。 其中两人在艇后摇橹,三人分置艇头和左右两侧警戒。 田籍借着月光,赫然发现其中一人,正是先前见过的田猛。 “紫龙卫?他们深夜来这里做什么?” 可以肯定的是,紫龙卫们没有吹笛子弹琴。 那艇上的丝竹之声,从何而来?那些货物? 虽然艇上的东西蒙着乌布,看不清内里,但从外形判断,肯定不是活人…… 看得见的东西没有声音,有声音的东西却看不见……田籍只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吊诡感…… 船上的乐声越发响亮,似乎是某种仪式庆典的音乐,典雅而喜庆,田籍听着听着,甚至有种随之而起舞的冲动。 不过冲动只出现了一刹那,就如同泡沫被刺穿,消失无踪。 他立马醒悟过来。 这首的乐曲,恐怕有某种调动情绪的超凡力量。 好在他经历了两次仪式的洗礼,精神强度大大增加,这才没有被乐声影响。 要是换做之前,他说不定就真的尬舞起来了…… 嗯……紫龙卫深夜巡河奏乐,随船还带着某种拥有超凡力量的东西……这怎么看,都有种麻烦的味道…… 幸而不久之后,小艇渐渐远去,直至完全消失在夜雾中,也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反倒是喜庆的乐声,令人心情舒畅,平和愉悦。 等等,心情舒畅? 平和?愉悦? 不对! 田籍悚然想起,自从紫龙卫出现以后,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心悸感”了! “飘飘兄?” “飘飘兄!” 他低声喊了几下,心湖波澜不惊,没有任何感应。 只有自己压抑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院子里。 按照之前的约定,“飘飘”离开,要么附近有突发状况,它前去查探,要么……它回不来了! 如果是前一种情况,那他最好留在原地等待,毕竟“飘飘”找他容易,他找对方却如同大海捞针。 加之此地处处透着邪门,理智告诉他最好别一个人瞎转悠。 那万一,是后一种情况呢? 第三十五章 夜探(三) 走还是不走? 反复权衡之下,田籍决定先撤为妙。 飘飘回来找不到他,自然会先回到田恕身边,大家总有汇合的机会。 说不定没有他这个累赘,对方速度还要快些。 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殇女的情报了,一边集中精神回忆刚刚过来的路线,一边开始往回走。 尽管意识云准确地记录了来时的视觉信息,但回程依旧不容易。 难点在于,此地建筑密集而单调,院落之间的规制、布局也几乎一模一样,加之夜晚光线不足,若不仔细分辨,极容易混淆。 好在天上月亮星辰的位置相对固定,可用于锚定相对的方位,辅助判断。 如此一路“找茬”,过了约半个时辰,他终于回到最初进来的那处小院。 他按照记忆的位置,跨过几处倒塌的门窗,来到最外围的土墙前。 然后,他发现缺口不见了。 没了腐朽的木栅栏,没了倒塌的土方。 墙面虽然坑坑洼洼,跟记忆中一模一样。但本该是缺口的地方,却多出了一段坚固的墙体。 不管是看上去,还是摸上去。 难道走错路了? 他急忙将来时与回程两段路线作比对,但很快发现,按照意识云的记录,自己并没有走错路。 如果不是路线的问题,那就是……诡打墙了? 田籍再次倒吸一口凉气。 意识云的记忆功能,是他最后的依靠了。 连“地图”都错了,他还能往哪逃呢? 他在土墙前犹豫了一阵,决定先爬上去看看。 反正墙还是这堵墙,先试试翻过去再说。 墙体的坑洞是天然的抓手,他尝试了好几个地方,在低处摔了几下,终于找到一处稍有坡度的墙面,顺利爬了上去。 墙有近四人之高,等他到顶时,不但汗流浃背,双手还隐隐传来刺痛,应该是攀爬时划伤的。 但他已经顾不上伤口了。 因为墙外的小树林,连同本该矗立在远处的城墙突出部,统统不见了。 举目眺望,土墙外,是一片跟身后类似的庞大建筑群:同样拥挤的房屋,同样荒寂的院落,密密麻麻,一望无际。 仿佛一个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迷宫世界…… 此处无风,田籍却打了个寒颤。 骑在墙两侧的双腿,更是同灌满了铅,无法挪动半分。 忽而,身后远远传来几声高亢的狗叫。 他回过头,只见隔着两个院子外,有几道火光正向着这边汇聚过来。 火光之下,隐约能望到一些黑影晃动。 “被守卫发现了?” 如果没有墙外的异像,此时他会毫不犹豫地翻墙逃跑。 只是……他望了望一直延伸到天际线的诡异建筑群,一时间,也不敢肯定,被守卫抓住究竟算不算是坏事…… 火光来势极快。 田籍考虑了一下,认为先观望一下守卫的态度再做决定,这样比较稳妥。 于是他忍着手痛,翻墙而下。 待下到还剩两人高度时,狗吠声已变得高亢刺耳,并伴有“嗒嗒”的密集脚步声,想来对方已经进入最后这处院子。 不能再等了! 他看着身下还剩大约两人的高度,咬咬牙,松开了手。 …… 田籍被困住了。 原本他不想深入这片建筑,打算就近找个房子先藏起来。 结果新入的这处院子,门窗全都锁得死死的,不管用手掰还是用脚踢,全都纹丝不动。 他只好奔向下一处院子。 哪知本该通向出口的走廊,转了一圈,居然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这下他更加肯定,自己遇到诡打墙了。 只是确认这一点,对此时处境毫无帮助。 他自认为足够谨慎的了,哪曾想在距离平原城不到半里的地方,竟然就遇到这种程度的危险。 “这个诡异的世界,对凡人的恶意这么大的么……” 来不及作更多感慨,此时身后的土墙上已是火光冲天,疑似守卫的黑色身影正在墙头上翻动。 田籍看了看房顶的高度,估摸着以自己的身手,还没爬到房顶,就会被守卫看见。 情急之下,他冲到一处拐角处的夹道,侧身挤了进去,而后尽量往墙角下缩,隐藏自己。 这里房屋的面积同样小于正常尺寸,因此夹道并不深,稍稍往里跨了一步,就碰到墙了。 这时,外头院子已经响起了脚步声。 由于夹道不深,他一回头,很轻易就看清了院中的情形。 但他宁愿自己什么也看不到…… 一群黑衣人擎烛牵狗追捕入侵者——这是他原本想象的画面。 然而此时土墙上走下来的,既非人,也非狗。 只有一群黑色的纺锤形怪物,以及悬在它们头上的惨白火团。 之所以能看出“走”的动作,是因其下半部分,有两条交替前行的“腿”。 只是那腿,干瘪如枯枝,与挂满肉瘤的臃肿躯干根本不成比例。 就像一根黑腻腻的发霉玉米棒子下,插着两根小竹签…… 纺锤怪没有手,根本无法正常攀附在墙上——事实上也没有——它们平行于地面,直接从墙上“走”下来。 纺锤怪头重脚轻,走起来摇摇晃晃。身上的肉瘤跟着一甩一甩,挤出黑腻腻的浓浆,喷撒到地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田籍看得头皮发麻,不由得庆幸刚刚没有选择露面。 只是还没等他庆幸多久,狗叫声再次高亢起来。 这次他听得真切,叫声是从纺锤怪头上的白火中传出的。 白火如同嗅到猎物气息的恶犬一般,四散冲向院中的各处角落。 然而神奇的是,火焰并没有点着木质的建筑结构,反而让院子变得更为阴冷。 看来不是正常的火焰。 这个猜测很快得到证实。 一只躲在角落里的老鼠,被一团白火围捕,最后在一声惨烈的尖叫声中,化作黑烟,而后被吸入纺锤怪的肉瘤缝隙中…… “不好!” 田籍还未来得及为老鼠默哀,就发现,有一团白火正飞速靠近他藏身的夹道。 他躲无可躲,只好别过头,尽量压低自己的身体。 倒不是想装鸵鸟,他担心在阴暗的夹道里,自己的正脸,特别是眼睛会反光,导致对方更容易发现自己。 相比起皮肤,头发显然更不易反光。 虽然对方不一定通过常规视觉来感知外界,但此时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 一息之后,夹道里亮起惨白的光线,一阵恶寒感慢慢攀附到背上,他全身立刻僵直。 心跳如地动,呼吸如狂风。 他不敢回头,只能尽量放空脑袋。 得益于两次仪式的反馈,他的心境在短短几息间,就恢复了清明,连恐惧感也消退了几分。 …… 不知过去了多久,恶寒感消退,夹道里再次变得昏暗。 田籍依然不敢回头,直到狗叫声远去,变得几不可闻,他才缓缓的转过头来。 纺锤怪与白火都不见了,只有地上斑斑点点的黑色污迹,才能证明它们曾经来过。 田籍擦了擦两鬓汗迹,一抬头,皓月当空,苍白的光线,从夹道上方的一线夜色中落下,照得一切如真似幻。 放下手,不知是否错觉,感觉手掌看着有些朦胧。 他连忙揉了揉眼睛,低下头。 不对。 他全身都变得透明虚幻了…… 第三十六章 阴气护符 “我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看着变得虚幻的身体,田籍再也无法保持淡定。 因为怪物离开而放松的心弦,再次紧绷。 就在此时,他感到有东西砸到自己里侧肩膀,然后接连几声“哒哒”的脆响,似乎石子磕到墙壁,而后滚落地上。 他不敢回头。 在这个诡谲的世界里,回头杀也不是不可能的…… “田博闻。” 阴风般的声音从夹道里侧传来,空灵得不似人声。 田籍却莫名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转过头,只见身后狭窄的高墙上,一袭黑色长袍如瀑布倾泻而下,直至最底端,才隐约露出一小节莹白的足肤,如同瀑流下溅起的小水花。 瀑布顶上,是一张瓷白的精致脸庞,木然如死物。 田籍第一次发现,这张毫无生气的瓷娃娃脸,居然如此亲切,下意识就想喊出“救命”二字。 不过话到嘴巴,本能的警觉,让他压抑住了冲动。 倒不是他故意装作淡定。 而是他忽而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阿桃长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自己先是被诡打墙困住,而后差点被怪物发现,如今身体莫名变得虚幻,这时候对方突然现身……这怎么想,都有些过于巧合。 这里人迹罕至,若多方有歹意…… 然而此时身体的异状,已经没时间再犹豫了,他只能一边硬着头皮求救,一边缓缓移动脚步,往夹道口移动。 阿桃长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脸上无悲无喜,仿佛看不清他脚底的小动作,反而淡然道:“这是阴气护符的效果。” …… 苍白的月光下,两道朦胧的身影,行走在阡陌一般的连片瓦顶上。 阿桃长老昂首信步于前,身体轻盈得像一团云,消无声息间,就划过一道道高低错落的房顶脊线。 田籍亦步亦趋地跟在其后,努力保持身体平衡,速度远不如前者。 好在阿桃长老见他落后时,就会缓下脚步等待,等田籍慢慢跟上来。 如此行进了一段,田籍慢慢找到平衡身体的窍门,速度逐渐加快,甚至有闲暇观察四周的情形。 不远处,几道渗人的幽白火线,正在迷宫般的建筑群里蛇形游走。 火线所到之处,不时传来有几声凄厉的尖啸,听得田籍的心脏跟着一跳一跳的,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 可惜阿桃长老根本没有远离的意思,反而远远吊着其中一道火线,尾随前进。 田籍不由暗暗猜测,或许这就是离开这处诡异之地的方法? 他不敢打扰前方带路的阿桃长老,只能寄希望于阿桃长老的“阴气护符”,能够瞒过怪物的搜查。 所谓阴气护符,是属于御气符的一种。 按庞长老所讲,御风学派追求“驾驭六气”,而御气符作为学派两大至宝之一,正是这一理念的体现。 其中“阴气”,便属于阴、阳、风、雨、晦、明六种气象之一。 当中又按照功能的不同,分为刺符、护符、行符三种类型,分别对应攻击、防护,以及移物。 可惜庞长老以田籍“未及有秩”为由,不作深入讲解,因此田籍对符的了解,仅限于最基本的分类。 如今身体变得虚幻,倒是对其中的“阴气护符”有了直观的印象。 大概相当于某种借助环境隐身的功能? 只是,听闻这御气符,哪怕是最低等的‘黄’字级别,也要以‘银刀’来计价购买。 哪怕对于庞长老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啊! 结果阿桃长老二话没说,给两人都用上了阴气护符……也不知是她天性豁达,还是因身家丰厚,不在意两张符的消耗…… 在阴气护符的掩护下,两人有惊无险地走了约半个时辰,徘徊四周的几道火线渐渐远去,只余下前方跟着的一道。 不久,一道四五人高的土墙横亘在前方路上,田籍越看越觉得眼熟,却听阿桃长老轻声嘀咕道:“又回来了……” 话音刚落,已经抵达土墙边的那道火线,突然掉了个头,原路折返。 田籍顿时紧张起来,因为他们原本就跟在火线的身后,对方此时杀个回马枪,正好冲着他们而来。 他死死盯着阿桃长老的脚步,生怕自己跟慢一步,哪知她就此停了下来。 “阿桃长老,怎么不走了?” 只见阿桃长老转过身来,淡定道:“我好像……迷路了。” “迷……迷路?” 田籍反复打量着那张精致的脸庞,最终发现这对方没有在开玩笑。 “那为何一直跟着那些东西?”田籍语气艰涩道。 “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出路……” 田籍彻底无语,心中不住吐槽:这阿桃长老平日看着高深莫测,怎么在这关键时刻,突然就掉链子了…… 眼见火线越来越近,狗叫声已经清晰可闻,田籍无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忙问道:“长老还有其他离开此地的办法吗?” 只见阿桃长老从袍袖里掏了一下,拿出一块薄木片,伸到田籍面前,道:“此为阴气行符,用之可回城。” 田籍瞥了一眼木片,只见其纹理细密,质地光滑,在月色下隐隐泛着荧白色泽。 他正要接过木片,手伸到一半,忽而意识到某种可能性,迟疑道:“此符可否助我们二人同时回城?” 阿桃长老微微摇头。 “那……长老还有其他行符吗?” “出来匆忙,只带了一枚。” 原来如此。 这是让我先回去报信,然后找其他长老来救援。 看来阿桃长老虽然为人高冷,还疑似有些路痴,但对自己这名核心弟子,还是颇有维护之意。毕竟留下来的人,需要冒更大风险。 意识到对方的善意,田籍想了想,收回了手。 阿桃长老侧了侧头,似有不解。 田籍拱手道:“我未曾用过符,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那就追悔莫及了。” 阿桃长老依然默默注视着他。 田籍自知这个理由有些牵强。 倒不是他矫情。 他知道对方作为秩一游者,有方技在身,生存能力必然高于自己,更适合留下来。 只是他考虑到另一个麻烦的问题:若由自己回去搬救兵,那今晚的事情,必然要跟阁里解释一番。 若阁里追问下去,那么“飘飘”的事情,就有暴露的风险。 反之,自己先卖阿桃长老一个人情,事后还能请求对方帮忙掩饰一二。 当然,他甘愿留下待援,是因为刚刚那一瞬间的心悸感,给了他冒险的底气。 虽然稍纵即逝,但已经足够他读懂那个信号。 “飘飘”又回来了。 第三十七章 提示 权衡一番,他认为还是值得冒险一下。 一方面,自己作为稀有的核心弟子,泠然阁不会轻易放弃。 另一方面,交好阿桃长老,对自己有百利无一害。 阿桃长老作为许阁主妻妹,明面上是“许系”的人。但从这几天实际观察来看,其实“庞系”的人对她也不算排斥。 其在阁中,隐隐有种超然独立的地位。 如今他已被许阁主公开针对,多抱上一条大月退,就是多一分保障。 心中有了决断,他立即开动脑筋,编出各种自己必须留下的理由。 一时恭维对方贵为上长老,不能为区区弟子冒险; 一时又自嘲自己躲藏经验丰富,譬如这些年大伯一家屡屡上门挑事,他就是这么躲过去的…… 见阿桃长老依然不为所动,他咬咬牙,挺胸昂然道:“田籍七尺男儿,怎能为了自己活命,置长老一女子于险地!” 这句话说完,阿桃长老一直波澜不惊的眼眸,难得有了一丝颤动。 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有了那么一点烟火气:“我……暂时未考虑嫁人。” 啥玩意?嫁人? 田籍足足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 她该不会以为我这般示好,是在变相表白…… 这什么脑回路! 然而未等田籍解释,阿桃长老已经转过身,手中木片轻挥几下,便见脚底云雾升腾,瞬间遮盖全身,而后真如一团雾气般向空中飘去。 田籍呆呆望着对方远去,只感到一丝微风拂过脸庞,并伴有几声空灵的低语:“护符还能维持一个时辰。” “你藏在此地附近别走远。” “一个时辰内,我必回来救你……” …… 这就是阴气行符? 视觉上的直观冲击,远比庞长老的口述更令田籍感到震撼,一时间,甚至忘记了被对方误会的尴尬。 虽然已经体会过“护符”的作用,但“行符”这种完全违背常识的效果,让他更为触动。 这就是这个异世界的超凡力量啊…… 云雾很快就消失在远空,身前的院子渐渐亮了起来,不远处的房顶上,几头纺锤怪跌跌撞撞地走了上来。 田籍不敢再耽搁,赶紧向“飘飘”的位置移动。 …… 接下来的时间,田籍在阴气护符与“飘飘”的帮助下,轻松躲开了几次怪物的巡逻。 护符让怪物无法察觉到他,所以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坐在屋顶上休息。 而一旦有怪物靠近,“飘飘”发出预警,并带他绕远规避——虽然纺锤怪行动笨拙,但白火却飞得跟真狗一样快,若不提前躲开,很容易被追上。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阿桃长老仍未回来,田籍不由担心对方是否出了意外。 “她不会又迷路了……” 只是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除了等待,他什么也做不了。 想到护符效果即将消失,他不得不开始考虑藏身的位置。 毕竟失去护符的隐蔽效果,一旦被怪物缠上,自己就成了瓮中之鳖。 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飘飘”,后者立即带着他来到一处土墙边的小院子。 田籍站在屋顶往下看,只见院中污迹斑斑,不时飘来阵阵腥臭的气味,显然这里曾被纺锤怪“踩点”过。 不过这样更好,腥臭味能够在护符失效后,继续掩饰自己的气味。 而且怪物既然搜查过这里,那下次再来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 他居高观察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顺着一根柱子爬下,正要躲到一处选好狭道中,忽然,他感到“飘飘”向着院中某处移动。 他立马跟了过去。 “飘飘”最终停在靠墙跟的一块空地上。 地上布满黑腻腻的污迹,除此以外,别无它物。 田籍不知其合意,但想到对方不会无的放矢,只好蹲下仔细观察。 污迹大致分为六大块,刚好围成一圈。 可能因为时间有些久,这些从纺锤怪身上散落的黑色浓浆,已经干了不少,变成类似于湿泥般的质感。 田籍莫名升起些熟悉的感觉。 他在意识云中搜寻了一下,原来这种熟悉感,有部分来自于原主的记忆。 原主常年捏泥人,原材料大部分来自于近郊山塘挖出的陶土。 陶土自然不是眼前这种恶心的“黑泥”,不过两者看上去的质感却差不多。 这算是原主的“职业直觉”。 至于另外的熟悉感,则是“黑泥”的色泽,让他联想到匠人辛夫送给自己的十二个泥人。 虽然泥人的色泽,比起“黑泥”要深一些,不过考虑到泥人风干后,色泽本来就有变化,这反而更引人遐想两者的关联。 虽然这东西看着恶心,但泥人替身是自己晋升的利器。田籍不愿放过任何可能性,于是从袖口撕下一角,叠了几下,隔着几层布料触碰,发现没有对自身造成什么影响 如此试探几次,未发现异常,他便大胆地隔着布料挖了一坨“黑泥”,而后再撕下一块布料,反复包裹了几层,确保不会与皮肤接触,最后将扎紧的布包收到袖笼里。 弄完这些后,他发现“飘飘”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看来对方带他过来的目的,还不仅于此。 思考了一下,他决定用“问答”的方式,来猜测“飘飘”的意图。 他提问,然后“飘飘”通过左右横移来给出是否判断。 左“是”,右为“否”。 “‘飘飘’兄带我来此,可是因为这些污秽之物?” 话音刚落,他感觉对方移动到自身左侧,从而证实了判断。 “此物对我有用吗?” 这次,“飘飘”却没有移动,悬停在中央。 这是不确定的意思吗? 想了想,他再次问道:“可是让我带此物回去?” 感觉到“飘飘”依然停在原地,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又陆续试探问了几个问题,得到几次或否或不确定的回答后,最后终于搞懂了对方的意思。 原来重点不在“黑泥”本身,而在于其在地上分布的数量。 “飘飘”真正的提示,是数字六。 这令他更加困惑了。 六?是有什么数量为六的东西,对我很重要吗? 六……六……六…… 咦,难道是…… 心中有了猜测,他立即提问:“可是跟殇女的消息有关?” 很快,心悸感从左边传来。 果然如此! 搞清楚了对方的目的,接下来的提问,就有了针对性。 原来之前“飘飘”突然消失,并不是遇到危险,而是因为感觉到殇女就在附近,所以前去打探。 可惜跟踪了一段后,对方的气息消失了。 最后只能确定,殇女就在紫龙卫的船上。 至于数字六,则与对方隐藏的位置有关。 只是两者究竟有何关联,因为田籍一时找不到头绪,所以问不出个所以然。 眼见身上的虚幻效果开始消退,他知道护符的有效时间即将结束,只好暂时放下疑问,向藏身的狭道走去。 就在他即将踏入狭道入口的时候,狭道尽头的高墙上,突然白光大盛。 第三十八章 秽土 “谢长老救命之恩!” 回到平原城中,田籍仍对刚刚的遭遇心悸不已。 本想着狭道的足够隐秘,哪知差点就与白火迎头撞上。 好在最后时刻,阿桃长老及时赶到,对他使用行符,这才堪堪与怪物擦身而过,逃过一劫。 想起今夜的遭遇,他不由得感叹这个诡异的世界处处藏着危险。 穿越以来,连上待在泥人中的六年,自己一直宅在家中,结果第一次出远门,还没走远,就差点回不来了……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实力太弱了。 若他有游者秩一的实力,哪怕依然打不过怪物,至少能跑掉保命。 想到这里,他趁着阿桃长老还在身边,取出了袖笼中的“黑泥”。 “长老可知此为何物?” 阿桃长老扫了一眼田籍手中的布包,又默默盯着他看了片刻,恍然道:“你今夜来飞鸿馆废院,就是为了此物?” 田籍微微一愣,然后反应过来,马上挠头笑道:“田籍平生所好,为泥塑小道而已。此物色泽细润,粘稠适中,正是上好的材料……” 原本他还担心怎么解释今夜的事,没想到对方给了个不错的借口,他自然打蛇随棍上。 “你的事,我有所耳闻。”阿桃长老微微点头,又道:“只是怎么就找到了废院里?” 未等田籍解释,她又摇头道:“罢了,此等小事,我就不过问了。记得回去以后,别向其他人提及今夜之事。” “就当今夜我们未曾相遇。” 听到这里,田籍顿时明白,阿桃长老今夜出现在那处诡异院落,也即她口中的飞鸿馆废院,恐怕是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正合他意。 相互保密比单方面的承诺靠谱多了。 而且有了这次的小小合作,他跟对方关系自然会拉近不少。 接下来,阿桃长老跟她简单介绍了“黑泥”的来历。 “黑泥”名为秽土,常见于邪祟滋生的地方,譬如飞鸿馆废院。 至于飞鸿馆废院的来历,阿桃长老只知与当年的那场大时疫有关,至于具体成因是什么,她并不知晓,只是隐约猜测,官府有意隐瞒此事。 她郑重叮嘱田籍登临秩一以前,不要再靠近那里,哪怕成了秩一游者,如果没有足够的御气符傍身,最好也别轻易进去。 “那这秽土如何处理?” “此物虽无大害,但毕竟属于阴邪之物,凡人与之久处,难免损伤心神,需要加些辟邪的手段。” 阿桃长老说了一些辟邪材料的名称,大多听着像某种草药。田籍默默记下,打算之后找妫鱼帮忙。 临别之时,阿桃长老忽然问道:“飞鸿宴开宴在即,庞长老可有让你参加?” 飞鸿宴? 田籍想起这几天与阁中弟子交流,确实有不少人提起过飞鸿宴,不过那时自己一心想着躲在泠然阁里,加之飞鸿宴与飞鸿夫人有关,所以对此事并不上心。 又听阿桃长老解释道:“姊丈偏袒子婴,短时间内你恐难更进一步。不如去求庞长老带你赴宴。若能在曹宴六艺大比中取得名次,来日争取仪式配额,也能多些底气。” …… 接下来几天,田籍依然待在泠然阁里增广见闻。 不过白天的时候,他会悄悄约上田恕,继续与“飘飘”交流,以搞清殇女的隐藏位置。 虽然阿桃长老给他指了条明路,但他不打算就此放弃寻找殇女的计划。 毕竟游者晋升资源稀缺,多一个选择,就是多一分成功的希望。 那夜飞鸿馆废院的见闻,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无论是诡异的透明墙、迷宫般的院落、吞噬生灵的怪物,甚至神奇的御气符……这些全都颠覆了他过往的常识,令他对这个异世界的危险有了深刻的认识 再加上原主遇刺后,一直隐藏在暗处的恶意,这令他更加迫切希望登临有秩,获得自保的力量。 有田恕居中“翻译”,省却田籍自己瞎猜的麻烦,很快问出些眉目。 殇女确实在飞鸿馆内,并藏身在某个与数字六有关的地方。 可惜这个位置似乎一直变动,无法提前预知。 田籍猜测这可能跟那晚见到的紫龙卫有关。 唯一的好消息是,殇女并不在废院里。 …… 除了弄清殇女位置外,他还抽空抽空试验了用“秽土”捏泥人。 辟邪所需的材料,他通过妫鱼与庞长老的关系,很快集齐。 前者虽然忙得离不开医馆,但还是尽力为他筹措到相应草药,并通过田恕叮嘱他谨慎行事。 后者自从他晋升核心弟子后,已经当成了“庞系”心腹来培养,只是求一些简单的材料,自无不应。 完成辟邪的处理后,田籍开始制作泥人。 前期步骤主要是手艺活,有着原主的记忆,田籍很快顺利完成。 然而问题出现在最后风干的步骤。 不知是否配方问题,还是需要特殊工艺,秽土泥人风干后,变得极为松脆,一捏就碎。 他试着掺一些普通黏土进去,以及改变水和泥的比例,成品依然达不到容纳意识云的要求。 最后秽土耗尽,试验只能停下。 “看来只能等辛夫的回信了。“ “希望能直接得到配方,这样我以后随时随地都能制作泥人替身,不必假手于人。” “不过即使有了配方,也得再次进入飞鸿馆废院,才能找到秽土。这得等我成为秩一的游者,才能考虑。” “希望剩下的四个泥人,足够完成最后一个仪式。” …… 几天后,飞鸿宴如期而至。 庞长老同意了田籍所求,带他赴宴,但却不赞成他参加六艺大比。 “六艺大比,对外的名头,是都府考校各世家流派青年俊彦的才学。” “然而暗地里,大比的名次,却会影响一庙三曹对各家各派潜力的评估。” “年轻一辈越出色,说明该家该派将来潜力越大,自然能得到更多资源的倾斜……” 换言之,六艺大比的成绩,关乎到来年泠然阁配额的增减。 用田籍前世的工作经验来比喻,那就是绩效考核与奖金池的分配了。 “此事关乎阁中众人利益,而你从未有大比经验。若贸然参加,万一排名拖了后腿,将来在阁中,老夫就不好为你说话了。” “这次还不如从旁观战,权当积累经验。” 田籍知道庞长老这是老成持重的建议,也是为了他好。 但他想起阿桃长老的建议,决定先观望一下再说。 …… 虽说是参加飞鸿宴,但飞鸿宴并非单单一场宴会,而是由大大小小,近乎上百场宴会组成。 当中最隆重的主宴,是平原都中顶级权贵的名利场,只有平原侯、左右两位都大夫、各曹主官等都府实权大物,以及诸如田氏、崔氏等都中大世家的家主,才有资格上座。 甚至连飞鸿夫人这位名义上的组织者,也只能居于末座陪侍。 这种规格的宴会,田籍自然连门口都迈进不去。 所以他跟庞长老参加的,是曹宴,也即各曹自行开设的宴会。 泠然阁归属方士曹,自然是参加方士曹这边的。 不过一庙三曹因为地位特殊,所以四者历来合在一起办宴。 “这有点像企业年会嘛。只是一庙三曹的“员工”要么是超凡者,要么是服务于超凡者的辅助人员……” 第三十九章 飞鸿宴(一) 曹宴是晚宴,但晌午过后,泠然阁赴宴的队伍即出发。 按照大齐朝的礼法,许阁主与众长老作为秩二秩一的有秩者,分别等同于中士和下士的爵位,因此有在城中坐牛车出行的待遇。 其余弟子则只能顶着烈日,在车旁步行 “某种意义上来说,成为有秩者,就是大齐朝平民打破上升壁垒,跻身贵族阶层的唯一机会。” “可惜绝大部分有秩者组织,早就被贵族阶层垄断了。” “哪怕是泠然阁,其实也无法招纳真正平民出身的弟子。” “要不是原主还混着个田氏嫡系子弟的身份,恐怕我就真的只能当一辈子泥腿子了……” 就在田籍感慨的时候,队伍已经远离了平原城。 田籍想到刺客的事情,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不过看见身边还有一众泠然阁的游者,而且驿道上隔个一里半里就有巡逻的卫卒,紧张的情绪也就慢慢淡了下来。 时值长夏,午后气温渐渐炎热,原本还老老实实步行的许子婴,见离城已远,便登上了一辆预先空着的牛车,车上甚至有一位仆人模样的人递水扇风伺候着。 这是僭越的行为,不过此处为荒郊野岭,在场又都是泠然阁的人,自然没人多嘴。 庞长老见状,挑了挑眉,便喊田籍也到他车上来坐。 哪知田籍却谢绝了,表示自己年轻力壮,且资历最浅,当与众弟子同甘共苦,多多交流。 庞系的长老们见状,不由交口称赞。 底下弟子们虽然不敢参合许、庞两系的斗争,但望向田籍的目光,却亲近了不少。 “哼,惺惺作态。” “少阁主天资聪颖,前途无量,何必跟那等小人一般见识。” “也是,等明年我到临海都举行第三个仪式,踏入有秩,到那时,他还不是得乖乖尊我一声长老,哈哈哈……” 许子婴主仆的对话并没有压低声音,冷嘲热讽不断传到人群之中,田籍却仿佛听不见,依然安之若素地与众弟子一起赶路。 庞长老见状,露出满意的笑容。 然而实情是,田籍感觉坐在马车上太招摇,容易成为刺客的活靶子,还不如混在人群中安全。 另外,他袖笼里还装着泥人与一些仪式材料,这是为寻找殇女做的准备。 牛车空间狭小,又颠簸,万一磕磕碰碰的,暴露了这些东西,解释一番过于麻烦。 还不如老老实实走几步路。 …… 飞鸿馆就在城郊不远,众人走了一个时辰就到了。 田籍之前在废院隔河眺望过飞鸿馆的主体,所以他很快就明白,其实出城以后,与其说大家是走去飞鸿馆,不如说是绕着飞鸿馆的外围,走到它的正门。 因为飞鸿馆实在太大了。 汇聚一都的权贵,同时举行上百场宴会,其规模之大,几乎等同在平原城边上,再建一个小卫城,而且是奢华版的。 这当中耗费之巨,也只有倾尽一都的人力物力,才能支撑得住。 而飞鸿夫人能掌管如此庞大奢靡的地方,哪怕实际上是都少府的“打工人”,也足见手段之高明,堪称名媛届的典范。 田籍一边感慨着,一边跟着众人来到一处院落的正厅。 虽然距离开宴还有一段时间,不过对于许阁主、庞长老这种级别的人来说,宴会的社交,其实从这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两人各自带着一拨长老,许子婴跟着许阁主,两拨人分头与其他到场的宾客谈笑风生,显然有不少相熟之人。 至于田籍等弟子,没有资格参与其中,全都静候在角落中休息。 此时,大厅外又来了人,厅中交谈声顿时低了下去。 当先一人,桃腮杏面,正是姜滢。 相比于往日素雅的穿着,今天她显然经过一番精心的打扮,青涩的脸上红粉青蛾,一身罗衣点珠缀玉,尽显名门贵女的风范。 其刚一进门,就吸引住了众人的目光,特别是许子婴,看得目瞪口呆,就连紧随姜滢而来的姜萱,他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姜滢出现在此,田籍并不奇怪。 毕竟她是飞鸿夫人最看重的女儿,飞鸿夫人在一众权贵中长袖善舞,自然要带着女儿沾沾光。 事实上,姜滢才进门走了几步,各家各派的狂蜂浪蝶,已将她围了里外三层。 田籍本来还想着,出于礼貌自己是不是该上去打声招呼。如今见这等阵仗,却是乐得清闲,正好用来思考殇女的事情。 …… 泠然阁中,只有许阁主与众长老这些有秩者才有资格落座。 至于田籍与许子婴,各因身份特殊,所以陪侍在许、庞二人身旁旁,也各得一陪座。 此时大厅中坐满了宾客,但最上首的位置还空着,显然真正的大人物未到来,所以彼此依旧热切交谈。 田籍见庞长老一脸倦态,显然刚刚的“应酬”让他耗费大量心神,便给他递上干粮饮水。 却听他感慨道:“泠然阁小门小户,又是外来人,想融入这平原城的世家流派之中,只能觍着脸去混个熟……” “在这一点上,许鹤那老匹夫,倒是跟老夫不遑多让。” 田籍闻言看向一旁,见许阁主正在闭目养神。 倒是他身后的许子婴,正黑着脸望向大厅上首的方向, 那里,姜滢正被一群世家子弟,如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 察觉到田籍的目光,许子婴撇了撇嘴,不屑道:“连女人都守不住,当真窝囊废!” 田籍发现许子婴虽然对着自己放狠话,但目光却不时飘向姜滢那边,一副想走过去又拉不下脸的模样,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我怎么感觉,少阁主比我这个正主还着急?” 许子婴脸色一僵,又听田籍调侃道:“要不我俩一同过去,由少阁主帮我讨个说法?” “你!” 许子婴狠狠瞪着田籍,正要反驳,却被许阁主制止了。 只听见门外锣鼓喧天,厅内丝竹跟着奏起。 正主们到了。 …… 一群衣着华贵的人,在仆人左右护引下,缓缓步入大厅。 当先三人,恰好是老、中、青三代。 其中青年者,长身玉立、眉目疏朗,举手投足间,颇有儒雅气度。 在旁人一声声“子睿君”的敬称中,田籍知道这位便是自己名义上的“情敌”,孙智。 中年与青年并肩而行,田籍发现自己居然都他有些印象。 稍稍在意识云中搜索,田籍便想起,此人正是当代平原侯的嫡长子,人称公子怀信,也是礼制上下一任平原田氏家主,兼交陌都封君的继承人。 “说起来,公子怀信与原主父亲同辈,应该算是族叔了……” 不过平原田氏家大业大,各房人口众多,若按辈分算,能喊公子怀信为族叔的人,没一千也有几百,所以这声“叔”根本不值几个钱。 至于落后两人半步的老者,衣着虽不如两位贵子华贵,但眼中精光闪烁,神采奕奕,显然不是简单人物。 田籍听庞长老介绍,得知其为左都大夫崔青圭的长史,也即平原都三号人物的心腹之人。 “虽然真正的大佬没来,但大佬们的二代目或者头号心腹都到场了,看来这一庙三曹,果然在诸曹中地位超然……” 就在田籍遐想之际,陪伺在三人之后的飞鸿夫人已经走上前来,为作客的孙智一一引荐大厅中的诸人。 当然,获得引荐的都是有影响力的大世家、大流派,像泠然阁这种坐到靠门角落的小流派,就只有看热闹的份了。 一轮介绍过后,飞鸿夫人特意拉着姜滢,迎到孙智跟前。 只见姜滢与对方盈盈见礼,眉目含羞地喊了一声“见过孙氏大人”。 孙智立即上前搀扶,语气亲昵道:“淑女何须如此生分,孙智表字子睿,淑女喊我表字即可。” 姜滢听罢,脸色更羞。 又听孙智对着飞鸿夫人赞道:“孙智此番出使,除了是为交陌、平原二都一庙三曹合作之事,更因听闻飞鸿夫人有女叔姜,才貌冠绝一都。今日相见,果然名不虚传!” 飞鸿夫人听罢,颇为得体地自谦一番,又盛赞孙智一表人才,表示只盼叔姜将来能陪伴他左右。 如此露骨的拉郎配,却符合大齐朝相对开放的风气,顿时引来周围人起哄。 田籍望着这一切,心中毫无波动,甚至计划着待会偷偷溜出去查探殇女踪迹。 但旁边的许子婴却看得咬牙切齿,好几次拿起他爹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许阁主劝不住,只能连连叹息。 这时,哄笑声弱下来,却听孙智突然问道:“听闻叔姜早有婚约?” 第四十章 飞鸿宴(二) “听闻叔姜早有婚约?” 飞鸿夫人听罢,脸色不由一变,但很快恢复过来,含糊道:“不过是一场误会,子睿无须多想。” “无妨,为了叔姜,孙智愿意等!” 虽然这个话题很快就过去,但毕竟涉及两位大名人的八卦,不是当事人不聊就能扑灭的。 特别是当有人发现另一位当事人田籍就现场时,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好奇地目光不断向泠然阁这边飘来。 最后讨论声音之多,就连飞鸿夫人都忍不住多望了田籍几眼,眼中尽是警告意味。 姜滢倒是没看田籍,但脸上的笑容却不似开始时自然。 田籍耸了耸肩,心中并无多少被吃瓜的觉悟。 归根揭底,原主的这段孽缘跟他没有多少关系。 他如今只关心尽快入秩,以获得自保之力。 田籍神色恬淡,但旁人却只以为他是强撑,或嘲讽,或怜悯,就连庞长老也忍不住安慰道:“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往后你在阁中潜心修习,总有出头之日。” 田籍立即表示自己如今一心登临有秩,不作他想。 庞长老见其目光真诚,不似敷衍,甚感欣慰,又勉励了几句。 除了庞长老外,阿桃长老也投来关心的目光。 只是她注视良久后,却生生挤出了一句“对不起”。 田籍想起那夜的误会,哭笑不得。 …… 八卦只是小插曲。 三位贵人落座不久后,厅中丝竹旋律一变,顿时从原本喜庆欢乐的小曲,转为庄重典雅的大调。 只见大厅后堂的幕帘后,徐徐走出四位华服高冠的中年府吏。 四吏蒲一出现,一股无形的压力即扑面而来,压得全场鸦雀无声,只余丝竹奏鸣之声。 哪怕田籍远在大厅末端,依然被这股气势压迫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至于距离四吏最近的公子怀信等人,更是已经从坐上立身长揖,恭敬之意明显。 田籍听庞长老介绍,这四位便是一庙三曹的主官,其中祝庙主事的这位,更是祝者秩四的肆师。 “这就是秩四强者的气势啊……” 田籍一边感叹着,一边听庞长老跟他普及平原城上层的一些“常识”。 首先是孙智这次出使的目的。 除了本身代表交陌孙氏,更带了不少交陌都一庙三曹的府吏来使。 一庙三曹是大齐朝各都都有的有秩者机构,名义上都归属临海都宗伯府管辖,是一家人,原本谈不上什么出使。 然而问题就出在,如今交陌都与平原都,已经不是“一家人”了。 “二都不都同属大齐?” “是也不是。”庞长老解释道,“大齐五都,原本是一家。” “但百年以前,吕氏崛起于大齐最南端的即绯都,而后在平南荒叛乱的征战中逐步坐大,最后吕氏裂土称王,获得即绯、交陌二都大部分世家的支持,俨然成了大齐国中之国。” “这事大齐皇室能忍?” “不能忍又当如何?吕氏影响力覆盖交陌、即绯二都,在西拓之地那帮蛮子口中,甚至将这段历史称为‘田吕分齐’。” 田籍知道,这里的“田”,是指大齐朝的皇室,临海田氏。 据说这支田氏,千年前从平原田氏分出,因此平原田氏一直以皇室近亲自居。 如今平原田氏能成为一地的封君,成为平原都第一大世家,与此不无关系。 又听庞长老说:“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临海的学宫南迁高陆都稷地,正好处在田、吕二氏的势力范围之间,居中调停,这才维持住大齐的一统。” “又因学宫地位超然,有仙齐之称,所以与田、吕二氏,并称‘三齐’。” “那现在怎么又分家了?”田籍不解问道。 “这事却是与当今太子妃有关了……” 田籍从庞长老暧昧的语气中,嗅出了大瓜的味道。 果然,庞长老压低声音道:“当今太子妃出自吕氏。田吕联姻,本是两家重归于好的象征。” “然而数年前,宫中突然传出太子妃私·通吕氏一嫡子……” “等等”田籍不禁打断道,“太子妃不就是出自吕氏嫡系的么,那不是乱……嘶,这瓜太刺激了……” “据闻太子妃性子放浪,在成为太子妃前,吕公曾有意将之许配给当时徐国储君公子昭。” “可惜当时公子昭以‘吕大非偶’为由,拒绝这门婚事。” “吕大非偶?” 田籍想起夺舍前,原主曾喊出“叔姜非偶”这样的话,大意都是指某个女子不适合作为配偶。 不过原主是因为遇刺,而那位公子昭,字面上是说吕国势大,他不敢高攀,但实际原因,估计是害怕头上长出一片草原…… “……总之,此事对两位殿下的名声影响极坏。此后不久,又传出太子殿下遇刺受伤,刺客来自即绯。此事震动朝野,田吕二氏再次交恶……” 上层交恶,但底层办事的官吏,依然要维持一个庞大皇朝机器的流畅运转,因此私底下,自然要派出使者沟通协调,这就是孙智带吏来使的目的。 知道了这点后,田籍不禁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想到了原主遇刺的事。 原主遇刺,虽然确认背后的谋主,不是姜滢母女,但必然与他的婚约有关。 而与婚约关系最深的人,除了这两母女外,自然就数这位“情敌”孙智。 不过既然对方确实为正事而来,而自己也已经答应了退婚,想来应该与对方关系不大。 他如此推测道。 …… 祝庙肆师与三位曹掾就座后,宴会正式开始。 飞鸿夫人作为飞鸿馆的主事者,充当起类似于“司仪”的角色。 田籍本以为对方只是说些场面话,哪知她一开口,就带来了重磅的消息。 “平原都又爆发时疫?” 时疫这个字眼,深深刺激着在场众人的神经。 这不仅仅是因为十年前那场时疫曾造成巨大损失,更因为场间不少人,正是那场灾难的亲历者。 或者说,幸存者。 霎时间,大厅中议论纷纷,大家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上首的四位府吏。 却见年老的医曹掾抬手示意众人肃静,而后朗声道:“医曹已派医者下县。虽有时疫,但只限于一里半乡之地,并无大碍,旬月之间必有结果。诸位不必过于恐慌。” 医曹掾话音刚落,又听祝庙肆师威严道:“时疫之事,医曹足以应付。只是提醒诸位,切莫趁机生事,否则祝庙必严惩之!” 两位府吏一位唱红脸一位唱白脸,场间紧张的气氛这才有所好转。 这时,飞鸿夫人徐徐开口道:“时疫之祸,虽不及城中。然太子妃殿下怜惜百姓疾苦,已经亲自带人去赈灾。” “殿下以千金之躯入险地,妾自愧不如。只能在此号召诸位大人慷慨解囊,为赈灾之事筹些钱粮,以完成殿下的嘱托……” 听到飞鸿夫人突然提到“太子妃”的时候,大厅众人都是一愣,随后又见她人以太子妃的名义,号召捐钱赠粮,顿时再次议论纷纷。 只听有人反驳道:“我平原都号称三齐粮仓,百姓富足,仓廪充实。此次不过是一里半乡的小患,让邻乡支援即可,何必劳师动众!” 又有人道:“我看太子妃是没脸回临海,又不敢在我平原城中露面,这才找个由头,躲到乡下去……” 这话相当露骨,直接撕破了脸皮,但出乎田籍意料的是,居然引来不少附和之声。 “看来这位太子妃在田齐贵族圈中的名声,真的不怎么样啊……”田籍想到。 这时,一把醉醺醺的声音传来:“既然那里粮食不够吃,何不让当地百姓打些野狸,挖些冬葵、野荞来吃呢?反正,此三者皆可入药,正好治病嘛!哈哈哈……” 主粮都填不饱肚子,指望野郊之物自然是笑话。 只是说的人借醉撒泼,听的人装傻叫好,都是一边大喊“有理”,一边又窃笑不已,场间一时充满了乐观向上的气氛。 田籍瞄了眼上首的四位府吏,四者此时都是清一色的扑克脸,没有表态支持那边,似乎准备置身事外。 这令哄笑的众人更加肆无忌惮。 反倒是公子怀信皱着起头,一会看看飞鸿夫人,一会又与旁边崔左都尉的长史低声交流,面带犹豫。 陪伺在孙智旁边的姜滢,此时更是紧张得不得了,粉拳紧握,紧张地看着母亲。 最淡定的反而是处于风暴中心的飞鸿夫人。不管众人如何冷嘲热讽,依然神情自若地阐述着筹粮的计划。 此时,一把悠扬的声音响起:“交陌孙氏,捐粮一千石,银刀六百。” 第四十一章 飞鸿宴(三) 孙智认捐的声音一出,大厅中的笑声立止,陷入诡异的沉默。 就连四位府吏,都对其微微侧目。 田籍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对这个世界的物价有了基本的认识。 六百银刀,按现在粮价,大概能买两千石粮,再加上直接捐的一千石粮,足足有三千石粮! 要知道一般的五口之家,一个月的口粮也就七石半左右。 三千石粮,已经足够四百户人过一个月。 大齐朝的士农之乡,一般也就在三、五百户的规模。 若先前医曹掾所说的情况属实,这等于说,孙智一人就几乎包圆了这次赈灾的钱粮! 当然,实际操作中,可能会遇到运输途中的损耗,粮食价格走高等问题,灾民最终未必能拿到三千石之数。 但这并不影响众人震惊于孙智的大手笔。 毕竟其父作为交陌都的右都大夫,一年的俸禄也就两千石作用。 他这一下子就掏出了其父一年半的俸禄,田籍不得不感慨,有钱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 只听飞鸿夫人赞道:“子睿虽出自交陌,却能体恤平原之民,此等推己及人之仁,太子妃殿下若是知晓,必会引为同道!” 却见孙智对着姜滢浅浅一笑,风轻云淡道:“殿下性情高洁,孙智自愧不如,不过是为了响应夫人与崔氏淑女的义举,聊表心意而已。” 原本孙智豪掷千金后,姜滢的目光便没再离开过他,再听对方如此一捧,脸蛋一下泛红,眼中秋波流转,尽显少女娇羞之态。 田籍毫不意外地听到旁边许子婴的哼哼声。 …… 孙智的大手笔,如同一根尖芒,深深刺痛了在场平原贵胄的神经。 数额惊人是一方面,最让众人难以忍受的,还是平原都自家的事,居然被一个交陌人给包圆了,反观平原人却袖手旁观。 这要是传出去,世人只会称道孙智仁义,而平原贵族们,则全体沦为这则仁义故事的反面衬托…… 公子怀信首先表态:“平原赈灾,都府责无旁贷。” 于是他大笔一挥,在认捐册上直接给出两千石粮,令一众都府小吏咂舌不已。 长史老者紧随其后,代表左都大夫崔青圭,同时也是平原崔氏的现任家主,认捐了一千五百石粮。 这两位分别代表了平原田氏、崔氏两大世家,有此表率,原本底下嘲讽赈灾的宾客,顿时改口,陆陆续续表示要出粮出钱。 飞鸿夫人趁机拉上姜滢,一人一边,逐家逐派签书认捐。 孙智甚至主动陪着姜滢下场。 …… 不管在场的世家流派内心是否真心出钱粮,大风向一旦定下,问题就从捐不捐,转为了捐多少。 捐少了丢脸,捐多了难受。 对于泠然阁来说,问题要更严峻些。 因为原本配额就相当吃紧,粮食勉强够吃,几乎没有结余。 至于银钱,除了少部支付仆人杂费外,大头都是用来补贴晋升材料缺口的。 捐粮,来年就有人要挨饿; 捐钱,那晋升材料不足的问题,只会更加严峻; 然而不管泠然阁众人如何头疼,认捐册最终还是递到了他们面前。 此时,许阁主与众长老商议妥当,最终决定捐粮五十石。 只见许阁主对着姜滢歉笑道:“能力有限,就当是为诸位的义举,添些小彩头。” 又对孙智拱手道:“小门小户,还望子睿君莫见怪。” “数额虽少,不损仁义。许阁主有心了。” 孙智婉言安慰,让人如沐春风,泠然阁众人不禁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大家以为事情就此揭过的时候,一只手却大力拍在认捐册上。 “谁说泠然阁捐得少?我们再加一百银刀!”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已经喝得有些醉意的许子婴。 此时他脸色微微泛红,目光直视孙智,充满挑衅之意。 “子婴,你在干什么!” 许阁主轻喝一声,就要拉回儿子。 然而未等他上前,孙智却大叫一声“好”,然后抢先一步取过认捐册,吩咐旁边书佐,替泠然阁名下,补上一百银刀,而后头也不回地转向下一桌。 这下,泠然阁的一众长老顿时炸开了锅。 要是真捐了这一百银刀,来年泠然阁诸人,就不用再想晋升的事了,老老实实喝一年西北风…… 庞长老第一个表示不满,对许阁主抱怨道:“怎么管教儿子的?” 其余长老虽不如庞长老直接,但言语之间,也满是抱怨之意。 许阁主自知理亏,哪敢犯众怒,灰溜溜地跟到姜滢身后求情,好说歹说,总算让后者同意私底下帮泠然阁退掉那一百银刀的账。 而后他又硬拉着许子婴,到孙智面前赔罪。 许子婴此时已经清醒了一些,大概也意识到问题严重性,扭扭捏捏地被其父推了过去。 然而真正来到孙、姜跟前,看着眼前一对璧人,如众星捧月般站在众人之间,不禁妒火中烧,恶意横生。 他先是假意认了错,然后趁着孙智未走,立即指着身后某处,阴恻恻道:“那人便是田氏博闻,与叔姜有婚约之人!” 此时田籍正在思考殇女之事,莫名被点名,不由一愣:你丫的争风吃醋,扯上我干嘛? …… 孙智脸上春风依旧。 然而田籍望着对方的目光,却总感觉到某种莫名的深意。 只见孙智排开左右,单独走上前,浅笑道:“幸会。” 啧啧,这话一听就不对劲。 虽然心中不住吐槽,但田籍还是恭敬上前行礼,问道:“子睿兄找我何事?” “昔年平原‘田崔’才名冠绝一都,有如夜空明星。孙智虽身在交陌,亦不禁心生向往。可惜彼时年幼,未及登门拜访。今日能同时见到‘田崔’的后人,不胜荣幸。” “年轻人嘛,追星很正常。”田籍点了点头,一副我懂你的表情,“既然子睿兄见完了,田籍也不敢耽误子睿兄的正事,就此告退。” 说完,他真的转身就走 “且慢!” 孙智伸手拉住田籍,微笑着让旁边书佐递上认捐册,道:“既然是平原田崔的后人,怎能不为平原都百姓尽一份力?” …… 孙智的举动,让不少宾客再次联想起先前听到的八卦。 一位是炙手可热的孙氏嗣子,一位是美名远播的崔氏贵女,两人男才女貌,本来十分般配。但偏偏中间还卡着个落魄的穷酸小子。 这事自带话题度,立即吸引了周围宾客的瞩目。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许子婴,一会望望略显窘迫的姜滢,一会又看着沉默的田籍,心中莫名感到些幸灾乐祸的快意。 第四十二章 飞鸿宴(四) 田籍眯眼看着孙智,心道:这货就是来找茬的。都已经查到我是谁的儿子了,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现在的境况? 但他也有自己的底气,拱了拱手,义正辞严道:“我田籍,身无分文!” 或许是没料到有人能将“我没钱”这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包括孙智在内的众人,全都愣住了。 许子婴更是微微张着嘴。 又听田籍侃侃道:“无钱而认捐,是为诈。” “田籍身为田氏义房之子,自小家父常教导礼义廉耻的道理。怎能行此鲜廉寡耻之事?” 嗯,先把道德高地占住,之后不管别人怎么攻击,我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就是当过键盘侠的优势啊…… 果然,这一番话下来,孙智微微皱起眉头,目光又深沉了几分。 最终,他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孙智就不强人所难了。” 然而,未等他转身,却听田籍喊道:“且慢!” 却见田籍从袖笼里掏出一块干粮,双手递到对方跟前。 “这是……何意?” “今夜吃宴,口粮省下了,我就捐它。” 眼看着对方眉头有越皱越深的趋势,田籍却不以为意,满脸认真道:“数额虽少,不损仁义!” …… 孙智最终没有收走田籍的口粮,而是被姜滢拉走了。 大概她感到再与田籍纠缠下去,只会搞得自己更加丢脸。 许子婴确信刚刚那一出,已经让田籍的穷酸样暴露在众多贵客之中。 但随后发现田籍依然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又不太肯定自己算不算真的坑到了对方。 望着孙、姜二人联袂远去的背影,他只觉得心中闷意难平,只能再度寄情于杯爵。 …… 赈灾事毕,终于来到今夜的重头戏,六艺大比。 庞长老给田籍科普道:“所谓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大齐尊儒,故推崇儒道。” “其中射、御二艺,因不适合室内饮宴,故会放到秋猎郊祭时,再行比试。” “也就是说,今夜大比,重点在余下四艺?”田籍问道。 却见庞长老摇头:“也不全是如此。” “若说论礼,大齐世家流派中,有谁能比得上祝庙的祝者?” “若说论数,那是历者、日者、相者乃至百工之所长。” “大比名次毕竟关乎各家资源分配。多年博弈下来,唯有乐、书二艺的名次,大致能得到众家承认。” “因此大比的重点,在于乐、书二艺。” 田籍心道,就算是乐和书,依然是祝者占优势的项目。 这两项本来就是他们搞祭祀时,必不可少的技艺。 但谁让大齐尊儒,祝庙凌驾于各家之上呢? 资源分配,祝庙占大头,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因此所谓的公平,也仅仅是相对而言的。 这个道理,庞长老不方便在此场合言明,但田籍略一思考,很快就想白了。 就在宣布这次大比的具体内容时,飞鸿夫人再次带来了重磅消息。 “本次大比,乐、书二艺将合为一项。” “比试内容,为封禁品玄辛一三七号。” 此番话一处,大厅中再次掀起波澜,喧嚣声更胜之前“时疫”之事。 大部分人震惊于“封禁品”三个字。 少数似乎了解内情的人,惊呼道:“玄辛一三七号?代号‘奏乐铜人’的玄字级封禁品?” “确实是奏乐铜人。”飞鸿夫人含笑点头,脸色颇为得意,“此事幸得太子妃殿下作保,祝庙诸位大人才同意将此封禁品临时借出,作本次大比之用。” 田籍见飞鸿夫人三番两次提到太子妃,不禁有些好奇。 庞长老解释道:“飞鸿夫人同样出身交陌吕氏。听说出嫁前,就与太子妃关系亲近。” “不过这次他们真的走了一步好棋。” “先是发起赈灾,挣了爱民的名声。” “如今又促成祝庙借出‘奏乐铜人’。不管在场世家流派先前如何不待见太子妃,今夜过后,平原城的权贵们全都欠了她一个人情。” “莫非这个奏乐铜人有什么妙用之处?”田籍若有所思地问道。 却见庞长老异常感慨道:“别家老夫不好说。但据闻此物对于游者,可明心见性,特别是对于秩一秩二的晋升,大有好处。” “可惜啊,以老夫这年纪,却是无福消受了……” 六艺大比主要考察各家年轻子弟,明确规定参加者年龄不超过三十岁,秩次不超过秩一。 庞长老如今一把年纪,自然是没有机会的。 实际上,泠然阁这边,就只有田籍、许子婴等核心弟子,以及阿桃长老符合标准。 不过庞阁来依然不建议田籍参加大比,理由是田籍才刚刚过了两个晋升仪式,需要先稳固境界。 “奏乐铜人虽好,但毕竟是玄字级封禁品。” “名次拖后腿,顶多影响你一时的地位。但若因承受不住封禁品的侵蚀,伤及心神,那就影响后续晋升了。” 随即庞长老简单介绍了一下封禁品的概念。 封禁品是祝庙给出的名称。 实际上,包罗了各种会对外界产生巫术现象的危险存在。 这些存在,有的光是提起、甚至想象,就能对外界产生不可逆的侵蚀现象,所以统一由祝庙进行封存,以编号代称。 同时根据危险程度的不同,封禁品分成泰、天、地、玄、黄五个保管等级。 譬如代号“奏乐铜人”的封禁品,属于“玄字”级,需要至少秩二大祝级别的祝者,才有资格调用。 至于玄字后的“辛”字,则代表该封禁品的首次发现地为西泽,即如今西拓诸国所在。 田籍立即想起先前“喜欲”仪式的桐美人,其储存的铜柜,同样有“黄乙一七三”的编号。 庞长老证实了他的猜测:“‘黄’字对应秩一的保管级别,‘乙’字代表首次发现地在平原都。” “正因其被归入封禁品,哪怕产地就在平原都,泠然阁也必须向一庙三曹申请配额。” …… 对于是否参加乐书大比,田籍打算再观望一下。 一方面,庞长老的建议是出于好意,也并非全无道理。如果自己强硬要参加,难免会使其寒心。 但另一方面,“奏乐铜人”的代号,让他很自然就联想到那夜在飞鸿馆废院里,田猛等紫龙卫护送的那艘小艇,曾经传出的诡异乐声。 “飘飘”已经证实殇女与艇上货物有关。 如今殇女是自己晋升有秩的最大希望。如果那艇货物正好就是封禁品玄辛一三七号,那说不定,这次大比,就是自己唯一能找到殇女的机会。 第四十三章 六艺大比(一) 就在田籍观望的时候,礼、数的比试已经陆续开始。 由于这两项的名次,不影响来年各家的资源分配,因此比试气氛十分轻松,成了饮宴助兴的节目。 田籍吃饱喝足,稍稍看了一下比试情况。 论礼的部分,就像是一场带着宣教目的主题辩论赛。 “辩”是其次,宣扬“礼”才是重点。 这里是祝者的主战场,田籍听了一会掉书袋,发现自己完全跟不上节奏。 唯一的感受,就是祝者的那套东西,与自己这段时间接触的御风学派理论,有着不少相互冲突的地方。 譬如祝者强调“上下尊卑”的礼治秩序,而游者却追求“清净自在”的精神境界,甚至隐隐有种将礼看作“伪名”的意思…… 考虑到这世界存在超凡力量,田籍担心这种三观的冲突,会影响到物质层面,所以听了一小会,就赶紧溜了,免得自己被那帮祝者带歪,影响入秩。 …… 至于“数”的部分,因为考题是公开的,他也试着算了一下。 单纯算数的部分,有点像小学奥数题,这部分难不倒他。 但后续涉及易理,阴阳,甚至星学、历法等专业知识的部分,他就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数术数术,看来数是底层原理,术是上层应用。” 礼、数的比试,很快有了结果。 “礼比”的前三甲,毫无悬念地被祝者包揽,大家都见怪不怪。 “数比”则竞争激烈些,有三人并列前三,分别为大史氏、公输氏的子弟,以及孙智的一名门客。 听庞长老解释,大史氏与公输氏,都是历史悠久的大世家,在三齐皆有分支。两者掌握的有秩途径,分别为擅长星命的历者,与擅长工器的百工,在数术一道各有所长。 来历最神秘的则是孙智的门客。 据庞长老观察,此人未入有秩,很可能只是一个“替考”。因为在比试途中,他频频出入孙智身后的幕帘,说不定幕后之人,才是真正的算数人。 “孙氏之人也善数?”田籍问道。 “交陌孙氏为兵家,数术之道肯定懂一些。但要说能与大史氏或公输氏比肩,却是过了。”庞长老否定道,“不过毕竟是大世家,收些奇人异士作食客门客,也不奇怪。” …… 随着礼、数的结束,大厅气氛骤然变得紧张,就连丝竹乐声也停了下来。 然而,就在都吏即将宣布“乐书”的比赛规则时,大厅某处,却传来了杯盘摔落的声音,而后一声女子的尖叫,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田籍和庞长老,此时还停留在围观“数比”的地方,闻声回头望时,发现泠然阁所在的位置,此时聚满了围观的宾客。 两人对视一眼,立即赶回去。 …… 半刻钟前。 姜萱今日赴宴前,特意挑选了珍藏的翠玉钗,艳丽的新罗衣,又梳起了云髻,务求让自己显得更为成熟一些。 她知道即便如此,依然比不过自己的族姐姜滢。 但她并不打算与姜滢争辉。 姜滢目标是交陌都的孙氏贵子。 而她有自知之名,只盯着许子婴。 泠然阁虽然不比大世家,但毕竟是“那个世界”的人。谁让她出身旁支,又没有飞鸿夫人这样的好母亲呢? 能借着姜滢的势,找到一处好归宿,她就满足了。 可惜先前与许子婴交往,对方表面上与她暧昧,然而她知道对方心中一直有姜滢的影子。 但她有耐心等。 而今夜,她终于等来了转机。 眼看孙智与姜滢越发郎情妾意,许子婴越发消沉,她正好趁虚而入。 然而她刚走到许子婴身边,正要为其倒酒时,一只手突然伸到她后腰,一把将她搂了过去。 …… 姜萱尖叫,酒壶摔地,酒水溅了许子婴一身,也激起了他的怒气。 便见一位穿着粗布衣衫,满嘴黄牙的丑汉,正死死搂着娇小的姜萱,一个劲地往她身上“啃”。 后者躲闪不及,一时吓得身体僵直,眼角泪花连连。 许子婴身为泠然阁主之子,平日自视甚高,此时见自己的女人被一个低贱之人欺辱,那能忍得了?上前一脚踹倒丑汉,而后抡起一个硬木酒杯,狠狠砸在对方头上,很快砸得丑汉头破血流。 丑汉受了伤,酒意全无,捂着头从地上爬起,指着许子婴鼻子大骂道:“竖子竟敢伤我!你可知我是孙氏的门客!” 许子婴一听对方是孙智的人,心中火气更盛,反骂道:“你不过是孙子睿养的一条狗,就敢在我头上撒野?我许子婴堂堂平原城泠然阁少阁主,你让孙子睿那混蛋过来跟我说话还差不多!” “你找我?” 一道儒雅的身影,从丑汉背后缓缓步出。 …… 当田籍跟着庞长老回到席位时,许阁主正给孙智低头赔罪。 除了依然扑克脸的阿桃,此时泠然阁一众,全都惴惴不安地望着公子怀信等人,指望这些大人物能居中调停一二。 孙智看都不看泠然阁的人,只对着旁边的公子怀信冷笑道:“孙智门客受伤事小,但赈灾兹事体大。这泠然阁明明答应捐百银,有书册为证。如今却又反悔。若人人都学他们,那遭疫的百姓,岂非都要饿死?” 他说完,孙氏的一伙人全都跟着附和,指责泠然阁偷奸耍滑,枉顾百姓生死。 此时姜滢正在安慰哭哭啼啼的姜萱,见到许阁主等人巴巴地看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孙智身边。 哪知未等她开口,却被孙智一把摁住:“滢妹心性纯良,莫要给这群无义之徒给骗了。” 飞鸿夫人见状,连连给姜滢使眼色,让她不要乱出头,姜滢抱歉地看了许阁主父子一眼,默默退回孙智身后。 泠然阁众人的神色越发晦暗。 “那子睿认为,此事当如何处理?”问话的是公子怀信。 “时疫如火,这一百银刀的赈灾钱,关乎信誉,半分不可少。”孙智强硬道,“既然泠然阁赖账说这百银,是我命人写上去的,那正好,我们就赌一把。” “哦?怎么赌?” 只见孙智遥遥向上首的四位都吏拱了拱手,朗声道:“就赌待会乐书大比,孙氏与泠然阁谁得更高名次。若泠然阁名次高于孙氏,这一百银刀,就由我孙智替他们出了。反之,泠然阁就得老实认账!” “子睿此法甚妙啊!”一旁的飞鸿夫人立即抚掌赞道:“不管谁家输赢,都算为赈灾出了一分力。且乐书大比,比的正是御民之道,也算是应景了!” 飞鸿夫人这番话,立即得到公子怀信、长史老者的赞同,就连上首的四位都吏,也听得微微点头。 泠然阁众人见状,便知道这劫躲不过去了。 姜滢忍不住问道:“子睿兄长可要亲自下场?” 泠然阁众人闻言,也不禁望向孙智。 比起直接呕出一百银刀,赌一把至少还有赢的希望。 但如果对手是孙智,那不管输赢,都是祸事。 却见孙智往身后使了个眼色,已经包扎了伤口的丑汉大步上前,嗤笑道:“何必劳烦我主君?收拾你等鼠辈,我桑弘麻一人足矣!” 第四十四章 六艺大比(二) “父亲,那桑弘麻不过一介布衣。有姨母与我足以应付,何必拉上其他人?”许子婴伫立在许阁主身后,低声问道。 许阁主捏了捏眉心,忧心忡忡:“你可知今天惹下多大祸事?” “儿……知错!” “知错有何用?”许阁主低斥道,“我苦心打压庞长老等人,就是为你将来接任阁主之位铺路。哪知你今夜竟然得罪了孙氏,犯了众怒……这往后在阁中,你还怎么跟那边争?” “争……父亲是指田博闻?” “为父以阁主的身份,强推他出来参加比试,难不成还是为了培养他?” …… “许鹤那老匹夫让你参加比试,恐怕没安好心。”庞长老望着许阁主的方向,神色阴郁,“只是此时正值同仇敌忾之际,你若是不出一分力,便是失了大义。那往后在阁中,就什么都争不到了。” “长老放心,我知道轻重。” 田籍原本就有意参加乐书的比试,好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殇女。只是顾虑到庞长老的反对,找不到理由说服他。 如今许阁主玩这一手损招,想趁机打压他的名声,反而帮他解决了后顾之忧。 庞长老叹了叹气,颓然道:“待会切莫逞强。哪怕名次差些,往后总有机会补上的。” …… 按照齐儒的观点,乐者,并非为了娱乐,而是希望通过乐声感化民众,进而从侧面达到教化的目的。 书者,不重文采秀丽,更非比谁写字漂亮,而是为了考察参赛者的学识,特别是对于“礼治”的理解。 田籍听着讲解的府吏,念了一大堆诸如“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之类的圣人之言,一时听得云里雾里。 最后他自己总结一个简单结论:听歌并写听后感。 这方面,泠然阁诸人有天然的劣势,毕竟御风学派的观点与此有冲突。 但幸好,那位桑弘麻是孙氏兵家出身,尚未入秩,所以大家其实处于同一水平线上。 甚至因为阿桃长老已经登临秩一,因此泠然阁还占些便宜。 其他同样参加大比的核心弟子,得知桑弘麻的底细后,信心大争,准备博个好名次。 但众长老最看好的,依然是阿桃长老与许子婴,前者秩次最高,后者则得到许阁主耳提面命,甚至塞了些御气符给他,作为应急之用。 至于田籍,由于入阁时间短,又没有大比经验,大家都下意识地,认为他是被许阁主拉去当炮灰的,不指望他出什么成绩。 田籍对此求之不得。 没人关注他,待会找殇女时,他才更好行动。 …… 监考的府吏讲解完规则,带着一众参赛者,离开大厅,转移到旁边的别院。 封禁品玄辛一三七号,临时储藏在里面。 通过别院入口的门屋时,田籍看到有数十名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地守着,场面极为隆重肃穆。 当中为首五人身穿紫色劲装,赫然是当夜在废院见过的田猛等紫龙卫。 这下,田籍对找到殇女更有信心了。 他微笑着朝田猛挥了挥手。 后者点头默应,神情依旧保持严肃,甚至在回应田籍后,立即向身前佩着紫绶印章的同僚耳语,似乎在解释与田籍的关系。 田籍不解,向身边泠然阁弟子打听,得知佩紫绶印章者,是紫龙卫的轨长。 轨,是紫龙卫最基础的编制单位。 一轨五人,由一名至少秩二的轨长,与四名卫士共同组成。 “奏乐铜人”是玄字级封禁品,保管级别是秩二,因此祝庙直接请来一轨的紫龙卫负责押送看护。 别院是简单的一进四合院。 走过门屋后,就见到最里的正房与两侧厢房。 其中每个方向的房子,又各自隔成两个单间,因此这处别院,一共有六个房间。 六个房间,分别安置六尊铜人。 而这六尊铜人,共同组成封禁品“玄辛一三七”。 “其实完整‘奏乐铜人’,共有十二尊。只是不知何故,如今只剩其六。”阿桃长老来到田籍身边,神秘兮兮地低语道。 “阿桃长老对此很有研究啊。”田籍奉承道。 阿桃长老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想好选哪个房间了吗?” 田籍望了一圈六个房间,一时有些迟疑。 按照规定,参赛者只能选择一个房间的铜人,作为本次比试的项目。 而选择哪一樽铜人进行挑战,就是这次比试的第一个难关。 因为六尊奏乐铜人,两者为一组,分别代表三种不同的乐曲风格:颂、雅、风。 譬如正房的两个房间,放置的是“颂乐”铜人,即宗庙祭祀的舞曲歌辞。 这里毫无疑问是祝者的主战场。 其他有秩途径的人,虽然可以选择这里,但专业不对口,一开始就输在了起跑线上。 因此这会正房前面,几乎都是祝庙的年轻男女祝者。 至于左侧厢房的两个房间,放的是“雅乐”。 正声雅乐,也被称为“王道”的乐曲,曲风大气堂皇,最合齐儒礼教之道。选此挑战,最容易写出切合“正统”的内容。 换言之,是有“标准答案”的。 因此大部分非祝者的参试者,纷纷选择了此侧厢房,包括许子婴等核心弟子。 想来是准备稳扎稳打了。 不过“雅乐”两尊铜人,还细分为“韶乐”和“武乐”二者。 这时阿桃长老建议道:“‘韶乐’曲风美轮美奂,圣人曾有‘尽善尽美’,‘闻之三月不知肉味’的评价。应是六尊铜人中最无害的。你若想平安度过比试,就选它。” “那‘武乐’呢?” “‘武乐’曲调稍显晦涩,尽美而不尽善,隐含沙场杀伐之意。你若有意博取名次,倒是可以一试。” 田籍看了看左侧两个房间,果然挂“武乐”木牌的房间前面,人更少一些。而许子婴就在那里。 此时各个房门陆续打开,参试者可在门外窥见内里的情形。 田籍便沿顺时针方向,逐间参观,发现里面的铜人,无论是五官纹理,衣饰细节,还是手中的乐器,全都雕琢得极为逼真。 若非铜人没有釉色,田籍差点以为里面的是刷了铜漆的真人,越是细看,越觉得渗人。 如此走了大半圈,看了四樽铜人,田籍没有发现任何与“殇女”有关的线索。 最后,他来得右侧属于“风乐”的两个房间。 第四十五章 六艺大比(三) “风乐”泛指各地民间音乐。 如果说“雅乐”是阳春白雪的雅,那么“风乐”就是下里巴人的俗。 换言之,“风乐”自然是不合“正道”的,没有标准答案。 若挑战“风乐”,要么往“淳朴天性”的方向拗,得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结论,也即俗称的be_real。 要么反其道而行之,走批判的路数,指责其为靡靡之音,如何如何伤风败俗,当引以为鉴…… 但不管如何选择,首先得有深厚的民俗学问基础。否则曲解了“风乐”的原意,闹出大笑话,反而沦为笑柄。 因此选择“风乐”的参试者,大都是对自身学识极为自信,想凭此出奇制胜的。 这时候,田籍发现阿桃长老也来到右侧厢房,正在两间“风乐”的房前来回观察,脸上难得露出了蹙眉思考的表情。 田籍心道,阿桃长老也打算出奇制胜吗? “标准答案”拉不出多少差距,就让大部分弟子前去守成;许子婴有御气符保命,可以稍稍提高一点挑战难度;而实力最强的阿桃长老,则充当奇兵。 许阁主这手布置,竟是颇合兵家正奇相合之道。 只是孙家本就是兵道世家,如今人数实力均不占优,却不知如何应对? 此时桑弘麻依然不紧不慢地在院中踱步,目光轻浮地扫向泠然阁人的所在,也与田籍目光有过一刹那对视,但并无停留,大概是对他不太上心。 田籍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泠然阁与孙智的赌约,专心自己的事。 …… 右侧两间房间分别是“梁风”与“卫风”,前者坐着一名年迈的吹埙老翁,后者立着一名青涩少女,手中并无乐器。 田籍想到殇女能发出哀怨的商音,首先就排除了祭祀“颂乐”与正声“雅乐”。 然后根据殇女“早夭”的描述,下意识就偏向了青涩少女。 但这毕竟只是猜测,而选择机会只有一次,因此他不得不慎重。 不久,在监考吏的一声令下,参试者陆续开始进入各个房间。 原本在“卫风”房前驻足良久的阿桃长老,最终转身离开,走往旁边的“梁风”。 于是田籍也跟了过去,但到门前时,却不急着进去。因为一旦踏入大门,便默认作出了选择。 他贴着门边,打算最后一次观察房中铜像。 只见里面负责主考的祝者,正将一个铜立柜往角落里推,为参试者腾出更多站立的地方。 田籍视线扫过铜立柜时,发现一处先前未曾留意的细节,目光不由一凝。 只见柜门的铭牌上,刻着一行字:玄辛一三七之五。 “玄辛一三七是封禁品的编号,这‘之五’,应该是六樽铜人各自的单独编号。” 等等……六樽铜人……六……六! 田籍脑中灵感一闪,立即冲到旁边“卫风”房前,使劲往里瞧。 只见这边铜立柜上的铭牌,赫然刻有“玄辛一三七之六”的字样! 之六! “莫非,‘飘飘’兄提示我的数字六,就是这铜人的编号?” 田籍越想越觉得可能。 此时监考吏已经开始大声催促参试者入房,田籍深吸一口气,迈入“卫风”的房中。 …… 曹宴正厅。 许阁主听到下人回报别院中的情形,得知参试弟子,已经按照他事前布置一一就位,不由得满意地点了点头。 许系长老们称赞他策略高明,他不觉得有什么。 关键是这次外敌当前,就连不少庞系的长老,都主动配合他的布置,这令他有些喜出望外。 “看来这次子婴犯蠢,虽然影响了传位大计,却也给了我一次统合人心的机会。若能最终获胜,那以后阁中,便再无人能动摇我的权威。” 想到这里,许阁主又瞅了眼旁边颓唐的庞长老,想起刚刚听下人禀报的内容,不禁失笑,对着庞长老语含讥讽道:“田博闻居然选了‘卫风’,想必是庞长老给他支了些妙招?” 庞长老瞪了许阁主一眼,闷哼一声,没有回答。 心中却是越发的郁闷:田博闻这小子,究竟是哪根筋不对? …… “田博闻选了‘卫风’?” 孙智听到下人的禀报,不由哑然失笑,转头对旁边姜滢调侃道:“大道在前,偏要兵行险着。如此急于表现,若不是为了权势财富,想来只能是为博美人一笑了。” 看着孙智似笑非笑的表情,姜滢不由羞红了脸,尴尬道:“妾早与他撇清关系,子睿兄长莫要多想。” “无妨。”孙智浑不在意地笑道,“总要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这才好让他彻底死心。” 见姜滢还想解释,他摆了摆手,凑到她耳边低语道:“我已命桑弘麻暗中看护着他,一来防止他出意外,二来也是怕他真出了意外,有人嚼舌,以此诋毁你的名声。” 不知是被男子气息喷到耳边敏·感处,还是因为对方话中的饱含体贴之意,姜滢此时只觉得浑身酥软,便顺势依到对方身上。 心中不由想到:比起孙智的大度豁达,田博闻那副看似情深的小儿女姿态,倒显得落入下乘了。果然身份地位不同,眼界气度就是不一样。 …… “这个真的不一样。” 田籍听了主考的祝者介绍后,得知少女铜人的奏乐方式居然是清唱,不由啧啧称奇。 其他五樽铜人以钟、磬、琴、箫、埙这些常规乐器演奏,他还能够理解。 毕竟人虽假,乐器却可以用真的。那么所谓演奏,无非就是活动假人关节敲打弹奏,或者通过某些装置鼓风吹气而已。 但少女铜人要实现清唱,那发声的装置,必然要高度模仿人类声带。 “也不知当中的原理,是走地球现代科学的路数,还是超凡世界里的玄学……” 主考祝者宣读完注意事项后,所有参试者,全都在距离铜人五步开外的空地上,或席地而坐,或垂手而立,笔墨纸砚放置在身前,静待演奏开始。 五步,是祝者声明的安全距离,再往里走,就有不可控的风险。 因主考是秩二大祝,实力高于在场所有的参试者,自然无人敢不从。 田籍则早早挤到最前排位置坐下,以获得最佳的观察视角。 他身边大都是不认识的世家流派子弟,唯有一人,他却是认识的。 “桑弘麻?难道他也想凭此出奇制胜?” …… 随着乐师缓缓摇动铜人身后的机关,原本看着坚硬无比的的铜人,开始动了起来。 就是这一动,铜制的死物,突然就有了种活过来的感觉。 关节脖子扭动,倒在其次。 关键是随着肢体扭动,就连脸部肌肉纹理,脑后发丝的飘扬,身上衣服的皱褶,都跟着自然而然地生出变化。 如果这每一处细微的变动背后,都有相应活动构件支撑着,那么这铜人机械的繁琐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第四十六章 奏乐铜人 随着乐师动作加快,铜人的动静越发逼真自然,渐渐显出少女的娇憨之态。 却见铜人少女,静默时,眉目低垂,仿如梨花带雨;轻摇时,又顾盼生辉,惹人怜爱。 田籍一时看得入神,恍恍惚惚间,甚至感觉眼前根本就是一个活的少女。 不少人都升起类似的想法。 然而心中理智,不断提醒这确实只是个铜人,又难免生出一种荒诞的反差感。 此时,少女樱唇微启,一把轻灵的嗓音,如初春凉风,伴着些微雨轻愁,向众人吹拂而来——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 歌声响起,比试开始。 大部分人选择闭目静听,以获得更纯粹的感悟。 唯有田籍依然瞪大眼睛,四处张望。 反正他的目的不在于比试本身。 只是,殇女在哪里呢? 他一开始怀疑铜人少女,会不会就是殇女本体。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可以直接尝试进行“哀悲”仪式,反正相应的材料,他全部带在身上。 但此时听着如泣如诉的歌声,虽然情绪有些许波动,但意识云中的理智值并无变化, 这说明只是普通的情绪反应而已。 可是,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唯有这间房的铜人少女,最符合飘飘的提示。 假设飘飘没有故意骗他,那么,一定还有些自己未注意到的地方。 …… 理智值仍然无波动。 就在田籍怀疑自己想错的时候,某个瞬间,背后一道推力传来,他一时没防备,身体往前倾倒,已经跪得发麻的双腿一下没绷住,整个人俯扑在地上。 原本他就在最前排的位置,此时往前扑到,立即进入了铜人少女的五步禁区之内。 旁边的主考祝者见状,厉声呵斥:“退回去!” 田籍不敢与秩二祝者顶撞,默默爬起。 只是回过头时,发现身边的参试者全都闭着眼睛,一副认真听歌的模样,根本找不到推他的人是谁。 他一时想不明白,只得在主考祝者的严厉目光中重新坐好,继续听歌。 又过了片刻,他突然感觉眼角有些湿润。 抬手擦了擦,却发现湿意更浓了…… 一滴、两滴…… 泪水像坏了阀的水龙头,再也收不住,大滴大滴往下淌。 然而未等田籍反应过来,一股强烈的头疼感骤然出现,仿佛一根针狠狠扎进脑袋,痛得他根本无法思考,下意识转移了意识云,进入袖笼中的泥人。 …… 泥人中五感全无,却也隔绝了来自感官上的刺激。 田籍这才得以缓过气来,恢复冷静。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收不住的眼泪,针扎般的头痛,以及理智值:745s。 理智值居然掉了1! 田籍心有余悸地回想起刚刚的情形,发现问题出在背后的推力。 主考祝者一大早就警告过,不能接近铜人五步以内,否则会出现不可控的风险。 因此这个暗中推自己一把的人,必然没安好心。 只是这间房中,除了桑弘麻外,他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大家无冤无仇,为何要这样害他? 至于桑弘麻,刚刚回头的时候,他已经看到对方坐在门边,这当中还隔着好几个人。 他一个凡人,不可能在秩二祝者的监视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推自己一把。 难道是……刺客?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最可能的结论。 仔细想想,自从得到泠然阁庇护,躲过三日死亡预言之后,刺客就此销声匿迹,自己也渐渐放松了对这方面的警惕。 没想到今夜来到城外飞鸿馆,身边汇聚了全城有秩者,更有一庙三曹主吏以及紫龙卫这等强者坐镇的情况下,刺客居然还敢出手。 如此看来,那个想杀他的人,恐怕有着不一般的能量,说不定就隐藏在这宾客之中。 “果然水很深啊……” 虽然心中隐约有些猜测,但此时意识被困在泥人中,连呼救都做不到,当务之急,是找办法自救。 “既然理智值有波动,那说明不管殇女本体在哪里,至少现在,我已经处于‘哀悲’类刺激源的影响之下。” “正好‘减悲法’所需的苦木灰,我已经提前抹在了泥人身上,不如趁机进行仪式……” 想的这,他立即收拾好心情,慢慢进入感悟状态。 …… …… “听说那氓为攀附大族之女,不但抛弃糟糠之妻,甚至还想谋夺外舅(注:岳父)家的田产?” “我早就说此人心术不正!当初来到城里,名为贩布,实则趁机勾搭良人家的女子!” “可不是吗?当初他不过是城外野民,无根之萍。要不是他妻子不顾家里反对,毅然下嫁于他,他哪有今天这番成就……” …… 一段段陌生记忆不断涌入脑中,田籍差点以为自己再次穿越。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故事怎么听着有点熟悉? 随即他想起之前两个仪式中的幻境,全都与他自身的记忆有关联,心中便有了一丝明悟。 所以,在这次仪式的虚幻世界里,我又要当渣男了? 那位连名字都没留下,被世人唾弃了近三千年,甚至入了教科书的着名负心汉? 但随着渣男“氓”的记忆不断闪现,田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低贱野民、贩布为生,娶城中白富美,获得丰厚嫁妆,完成人生逆袭……这些确实是氓引以为豪的人生经历。 但逆袭后,他并没有抛弃糟糠。 相反,两人婚后相敬如宾,勤劳肯干,很快就挣到了丰厚的家产,而氓本人更因某次立了大功,晋升士族,获得土地,真正摆脱了“野民”的低贱身份,成为“国人”。 可惜好景不长,某日回到家中,他发现妻子性情大变,不但对他恶言相向,甚至还想趁他睡熟,取他性命。 他请当地医者来看,却给到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妻子被阳祟附身了。 大惊之下,氓便要请祝者驱邪,哪知阳祟以妻子性命为要挟,逼得他不敢轻举妄动。 氓退让以后,阳祟得寸进尺,竟操纵妻子四处散播谣言,把丈夫说成是负心汉,故意败坏他的名声。 一时间,曾经的励志人物氓,声名狼藉,被国人唾弃。 尽管他四处奔走解释,甚至搬出医者作证,然而国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他越是解释,谣言传得越是离谱…… 当中不乏嫉妒氓逆袭的小人,以伸张正义为名,趁机煽风点火,让谣言越传越离谱。 到最后,传言惊动了官府,氓被草率定罪,不但家产被没收,还背上了沉重徭役。 徭役归来,妻子改嫁。 氓再次落魄,重新沦为低贱的野民。 但为了挚爱的妻子,他甘心忍受这一切,默不作声…… 第四十七章 阳祟(一) 如此隐忍了几年,直到某天,前妻过世,氓旁观葬礼时意外得知,原来前妻的灵魂,早在阳祟附身不久后就消散了。 换言之,她早就过世了。 后面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阳鬼故意戏弄他。 得知真相后,氓悲愤交加。 于是在一个盛夏的傍晚,他决定向阳祟发起正面对决,不求复仇成功,但求一死。 这时候,田籍终于从“看故事”的上帝视角中落下,进入了氓的视觉中。 目标:消灭阳祟。 轰隆! 盛夏黄昏,旱天惊雷。 田籍从干草堆中爬起,环顾简陋的茅房,除了破盆烂碗,居然找不到任何能防身的东西。 “这赤手空拳的,怎么对付阳祟?” 此时天色将暗,田籍在房中搜索无果,果断离开。 之所以选择傍晚出击,是因为阳祟不同于普通邪祟,越是正午大太阳的时候,它的力量反而越强。 而到了夜晚,虽然它会变得衰弱,但瞎灯黑火的郊野之地,却有利于它躲藏。 所以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是个折中的选择。 此时田籍身处荒郊野岭,虽然人迹罕至,却也树木丛生,正适合找些诸如桃枝、桑木、牡棘等具备辟邪效果的草木。 如此沿着山路边走边寻,来到了一处植有桃树的荒坟。 荒坟的主人,正是氓的前妻。 前妻改嫁的人家,因为发现了她身上的阳祟,感觉晦气,找祝者驱祟后,就草草葬在了野外。 氓服徭役归来,无家可归,干脆在亡妻坟头附近结草庐住下,与她作伴。 此时田籍走到桃树下,掰下一根手腕粗细的木枝,甩动几下,觉得趁手,便拔掉细枝末叶,当辟邪之物。 下一步的任务,便是要趁天黑之前,赶紧找到阳祟。 然而不知是否受到氓记忆的影响,他看到墓碑上的积灰,鬼使神差地上前擦了擦。 就在此时,一股阴冷的风从坟头猛刮过来,刮得他睁不开眼,只觉头皮隐隐作痛。 就仿佛,有某种东西高速地撞到他的头盖骨,又被弹开。 轰隆! 雷息,风停,田籍睁开眼,只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在墓碑后无声作呕,吐出一团团灰色的烟尘。 “阳祟!” 他顿时反应过来,挥动桃木砸下。 哪知阳祟比他反应更快,差之毫厘地躲开木棒,然后身形一缩,居然整个没入了墓碑中。 以木击石只会徒劳,田籍停下手中桃木,目光死死盯着墓碑,脑中急速飞转。 刚刚头顶作痛,是因为阳祟想趁机钻到我身体里,完成附身? 却听墓碑中传出金属剐蹭般的尖锐嗓音:“你身上的味道怎么这般苦!呸,呸,呸!” 味道苦? 对了,我在泥人身上抹了苦木枝烧成的灰,正是“减悲法”的主材。 换言之,如果没有“减悲法”,刚刚他就会被阳祟附身,直接导致仪式失败…… “差点被秒杀了啊……” 田籍擦了擦额间冷汗,稍稍平复心情,开口试探道:“你往日不是很嚣张吗?怎么今夜当起了缩头乌龟?” “激将法没用的。”尖锐嗓音再度传出,“我能在石头中躲上百年而不灭,你还能活一百岁吗?” 田籍当然不能。别说一百年,在这幻境世界里,他连今夜都不一定能过完。 听到氓沉默不语,阳祟自以为对方奈何不了它,越发嚣张:“你们凡人肉身脆弱,偏又诸多牵绊,瞻前顾后,怎么能胜得了我?” “你妻子活着时,我掌着她的命;如今她死了,我就能占着她的墓,你能奈我何?难不成你还想砸你妻子的墓?哈哈哈……” 咔嚓! 墓碑碎裂,阳祟的笑声戛然而止。 只见田籍扔掉手中的石砖,拍了拍手上的灰,自言自语道:“氓,你先冷静一下。墓坏了可以造新的。但你再被这玩意儿牵着鼻子走,一百年都报不了仇!” 他这是在安抚属于这个身体的意识。 虽然以他如今超越常人的精神强度,他完全可以强行压制对方的反抗。 但能够说服对方,自然更好,以免待会与阳祟交锋的关键时刻,这个意识跑出来捣蛋。 迅速稳住氓的意识后,田籍握住桃木一端,小心剔开石碑的碎片,寻找阳祟的踪迹。 却在原本石碑正中间的位置,发现了一根泛着金属光泽的长石板,材质明显比原本石碑的粗沙岩要坚固得多。 这就是你的藏身之物? 田籍二话不说,再次捧起石砖,狠狠砸到石板上。 哪知猛砸了几轮,石板表面光滑如故,反倒是石砖碎了几块,手掌亦是鲜血淋漓。 这么硬? 意识到石板不能力敌,田籍开始思索其他办法。 这种涉及邪祟的事情,自然是找祝庙的“专家”处理最靠谱。 但以氓如今的地位,别说去城里祝庙,连城门都不一定进得去。 “或许,可以试试找那位曾给妻子看病的医者。” 当年他被阳祟污蔑,那位老医者不顾名声受损,挺身为他作证,虽然最后没起到什么作用,但足见其性情高洁。 田籍背着石板,按照氓的记忆,从一处类似狗洞的地方混入城中,然后花了将近一个时辰,走到城的另一侧,才来到老医者所在的医馆。 没想到,大门洞开,人去楼空。 田籍不信邪,进去搜了一轮,不曾想内里破败程度超出预想,门梁窗框的木料全部朽掉,甚至连张能坐的凳子都找不到。 最后只带出一身灰。 “或许是受到氓之事波及,名声受损,医馆经营不下去了……”他遗憾地喃喃道,“又或许,只是找到更好的出路,搬走而已……” “不过距离氓上一次见他,也不过五六年的事,医馆怎么就破败成这样了……” 不论事实如何,找医者援手的想法落空了,还白白搭上了一个时辰。 田籍拍着身上的灰,遗憾地从医馆走出。 走到门外时,他随手拉上门,不料门板转到一半时,一道黑影向他急速坠落。 轰隆隆! 雷声恰巧在黑影袭来瞬间炸响,田籍下意识缩了缩头,却也看清了坠落地上的黑影。 竟是一本边缘已经起毛边的旧书。 “这是……《诘》?” 第四十八章 阳祟(二) 看到封面古朴的字体,田籍不由一愣。 这书他熟悉,因为现实世界就有。 书中记载了民间辟邪避凶的土方,按大齐朝官府的说法,“通篇胡编滥造之词”,除了激发田恕那种年纪孩子的中二之魂,并么有多少实际意义。 但在这幻境世界里,怎么也有这本书? 田籍翻到首页,只见第一行写道:“诘咎,祟害民妄行,为民不祥,告如诘之。” 这话意思是,有邪祟危害百姓,造成不祥,因此将禁忌凶灾的办法告诉大家。 “开宗明义的首句,跟现实世界的《诘》一样。” 田籍继续往下翻,与记忆中看过的版本一一比对,很快发现,这根本就是现实世界的那本书。 “幻境世界与我自身记忆关联。《诘》出现在这里,很可能是我现实记忆的一个投影。”田籍若有所思地想到。 “我正好要找对付阳祟的办法,这本专门辟邪的书就出现了……难道是自身灵性对自我的提示?” “莫非这就是圣人所言的‘神明自得’?” 时间紧迫,田籍暂时放下疑问,尝试从《诘》中找找有无对付阳祟的办法。 没想到,还真找到了。 “阳祟擅匿,或附于人身,或藏于金石。寻普通人家南面高墙,取花瓣四片,与猪粪共烧,以烟熏之,则可使阳祟无所遁形……” 烧猪粪?南面高墙的花瓣? 看到《诘》提供的办法,田籍脸色不由变得怪异。 猪粪虽然恶心,但城内外哪里有养猪的人家,跑商多年的氓一清二楚,反而好办。 但是这南面高墙的房子,却是难找。 普通人家的房子,大都坐北朝南,南面是门口的位置,谁会砌一堵高墙挡自己的路? 而且还得墙上恰好栽了花,这就更是罕见了…… 但此时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凭借记忆,边找边看。 如此过了大半夜,将氓记忆中可能的地点全都走了一遍,依然找不到栽有花的南墙,倒是掏到了一袋臭烘烘的干猪粪。 看着天色将明,田籍不由心中发紧。 虽然还有三枚泥人备用,但逼不出阳祟现形,无论幻境重来多少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但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损伤心神倒是其次,关键此时他一旦回归肉身,便再也无法摆脱被刺杀的危机…… 田籍苦苦思索着对策,不经不觉,步入一条巷口深处。 前方无路,田籍转身返回,目光扫过旁边一处宅门时,却感到有些熟悉。 氓对这里很熟悉。 这是他妻子的娘家。 田籍试着推了推宅门,只听见“嘎吱”一声,门就被推开了。 原来这里废弃了。 他步入破败的民宅中,望着四周的残垣断壁,属于野民氓的记忆不断浮现:自己孤身入城打拼,结识后来的妻子,两人情投意合,却被她父母反对,最后妻子毅然跟着他私奔…… 这些记忆片段,田籍既是旁观者,又像是亲历者,在一种沉浸与抽离同时叠加的奇妙体验中,他走到了一处偏角的院落。 这里是妻子出嫁前独居的小院。 院子正面无门,只有一堵两人高的土墙。 朦胧月色下,墙上藤蔓葱茏,绿意盎然。 …… 这是一面南向的墙。 但它本不是墙。 当年岳父为阻止两人见面,不惜将女儿幽闭院中,甚至命人砌墙封门,除了仆人每天爬着梯子递送饮食外,不允许任何人进出院子。 然而这种强硬手段,阻挡不了两颗年轻炽热的心——氓早早收买了岳父家的管事,然后每天晚上翻墙而入,与妻子幽会,甚至更进一步…… 其后两人顺利私奔,再也没有回来。 此处见证了两人相爱的小院,便尘封在记忆深处。 直到今夜。 田籍缓缓走到墙下,抬手抚了抚墙上的藤蔓,双眼一时失神,喃喃道:“昔年我夜夜高来高去,妻子担心我受伤,手植二三野藤,供抓扶之用……不曾想如今,竟已葱葱如瀑矣。” 话音刚落,田籍目光恢复清明,有些恼怒道:“等灭掉阳祟后,你自有大把时间感伤。当务之急,是要摘下这藤上之花,按《诘》中之法逼出阳祟!” 虽然他轻松取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但这次氓似乎不再那么听话,随时随地准备再次冒出来。 好不容易走到最后一步,田籍当然不容许意外发生,直接利用自己强大的精神碾压过去。 轰隆隆隆! 雷声来得急,去得快。 氓的抵抗很快沉寂下去。 “响了大半夜雷,估计后半夜会下雨。得抓紧时间了,免得影响生火。” 说干就干,田籍就地取材,从废弃建筑里捡来干木柴枝,然后回忆氓的野外生存经验,很快生起一堆火。 接着依次倒粪、下花,随即一股浓烟伴着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田籍憋着一口气,将长石板抛入火堆中。 随即,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石板的一端,竟然凭空翘起,仿佛是被腾升的烟气托了起来。 石板越翘越高,最后干脆立了起来。 然后,一道金光闪过,阳祟佝偻的身影再次出现。 田籍早有准备,在阳祟出现的瞬间,手中桃木即当头砸下。 噗哧—— 桃木略略遇到些助力,便穿透了阳祟的身躯。伴着一阵漏气般的声音,后者的体型明显缩小一圈。 发现桃木的攻击奏效,田籍心中一喜,立即准备挥出第二棒。 谁知一阵眩晕感突然传来,脚一软,摔倒在地,全身再无半分力气。 糟了,难道是泥人的时间快到了? 却见神情萎靡的阳祟,跳近他身前,幸灾乐祸道:“若在初夏,我正当虚弱之时。你这一棒子或能让我神魂消散。可惜如今是长夏,起码再来两下才行。 “不过看你这样子,怕是要不行了?” “来呀,快来打我呀!哈哈哈……”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 在连绵不绝的雷鸣声中,幻境消散,重归黑暗。 …… 泥人碎裂,田籍二话不说,直接投入新的泥人。 但并没有急着开始仪式,而是分析着第一次尝试的得失。 首先是阳祟最后那翻话,应该与辅助之法对应的季节有关。 “减悲法”对应夏季,而如今是长夏。 不当季,会增加晋升的难度,这点他早有经验,因此还在预料之中。 关键是这额外增加的难度,能不能通过泥人替身法“少量多次”的特性解决。 “第一次,我耗费了大量时间寻找逼出阳祟办法,以及找寻相应的材料。结果到了最后一步,时间已经不够用了。” “不过下一次,我就可以省略前面耗时费力的步骤,直奔目标!” 第四十九章 阳祟(三) 田籍再次从草堆中爬起,二话不说,直奔妻子的荒坟。 掰桃枝,砸墓碑,然后背着阳祟藏身的石板入城。 入城后,熟门熟路地掏了一袋猪粪,立即往妻子娘家的废宅赶去。 至于远在城另一边的医馆,因为他已经记住了方子,便不必再过去。 只过了一个时辰,月亮还未升上中天,田籍已经在南墙下升起了火堆。 滚滚浓烟中,石板凭空立起。 田籍在阳祟诧异的目光中,再次挥下木棒。 “这次总够时间多打两下了!” 然而一棒过后,诡异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田籍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望着滚落身旁的桃木棒,心中满是不解:每次竟然只能打一下?那这仪式还怎么过! 这时,类似的一幕再次出现,阳祟跳到他跟前,又一次幸灾乐祸道:“若在初夏,我正当虚弱之时。你这一棒子或能让我神魂消散。可惜如今是长夏,起码再来一下才行。” 嗯?等等! 再来一下? 一下? 是一下不是两下? 阳祟上一次说过的话,还清晰地储存在意识云中,因此田籍瞬间就捕捉到了两次话述间的细微差异。 换言之,打三下,原来是可以累计的! 这时,阳祟尖锐的金属嗓继续聒噪道:“不过看你这样子,怕是要不行了?” “来呀,快来打我呀!哈哈哈……” 田籍嘴角一扬,邪笑道:“如你所愿。”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 伴着绵密的雷声,画面最后定格在阳祟愕然的神情中。 …… 田籍第三次从草堆中爬起。 一个时辰后,阳祟出,桃木落。 噗哧—— 这次阳祟再无机会发表被打感言,直接散作一片黑雾,消弭在浓烟当中。 “这次总该死透了……” 田籍微喘着盯了石板片刻,除了它依然直立着,再无异常。 仪式成功了吗?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 这时,天边再次传起滚滚雷声,连绵不绝,直到某个瞬间—— 轰! 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响,田籍被震得头晕目眩。 等晃过神来时,废宅、南墙、藤蔓、火堆统统消失了。 眼前景象,只剩一座孤坟,一棵桃树。 他赫然回到了氓妻子的墓前! “咦,这墓碑……不对!” 他前后砸了氓妻子墓碑三次,对它的形制记得清清楚楚。 但眼前这块石碑,与之前三次明显不同。 不但碑文更加模糊难辨,而且这狭长的形状…… “是阳祟藏身的那块石板?” 突然,头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那感觉就像被人敲了几下闷棍。 随着痛感越来越强烈,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接着口舌发涩、呕吐,吐出一团团灰色的烟尘。 烟尘落地,升腾,凝结,最后聚合成一个佝偻的身影。 “阳祟?不对,你是……氓!” 佝偻身影上,长着一张与地球田籍有几分相像的脸,正是氓的长相。 未等田籍开口,嘶哑的声音已经响起:“你猜猜我是谁?” “你是谁?你不就是……”田籍正要说出答案,突然,一股阴冷邪异的触感,攀上他的脑袋,甚至进一步穿透了头盖骨,落在颅内软组织上轻轻摩挲,令他无比恶心。 他有种预感,要是自己的答案不能令对方满意,这个深入颅内的不明物体,就会立即捏爆他的大脑!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隆隆…… “我是谁?”雷声中,氓的声音再次传来,田籍听出对方语气有些不耐烦,恐怕没办法拖延太久。 必须尽快找到令对方满意的答案。 但,他是谁? 氓?阳祟? 事到如今,这对死敌以诡异的方式合为一体,出现在自己面前,田籍总感觉自己忽略了些什么。 他开始重新梳理一遍这次仪式的经历:氓的故事,荒坟,墓碑,阳祟,废弃了很久的医馆,来自记忆投影的《诘》,同样废弃了很久的民宅……这一切,全部构成了“哀悲”仪式的幻境世界。 还有什么,是我没留意到的呢?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 这时,雷声越传越响,甚至渐渐变成规律的响动。 田籍抬头望天,皓月当空,天朗气清。 “说起来,经历了三次夜晚,都只闻雷声,不见电闪,更无半点要下雨的迹象……” 旱雷……哀悲…… “莫非……” 田籍心有所感,走到狭长的墓碑前,弯下腰,侧耳贴了过去。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规律的颤动声传来,田籍目光一亮,脑中疑云顿时消散大半。 便听氓厉声嘶吼道:“快说,我是谁!” “你是谁,我怎么知道?”田籍挺起身,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氓。 “你不知道?” 随着氓的这声疑问,田籍感觉头顶的阴冷触感,又紧了几分。 他强忍着恶心的感觉,反问道:“别说我不知道,恐怕就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见氓沉默,田籍对心中的答案又坚定了几分。 “你是氓,你也是阳祟,甚至,你还可能是氓的妻子,岳父、医者,或者……你干脆谁也不是。” “你盗取了我记忆中,关于氓的诗歌,关于《诘》的医方,然后构筑了一个基于这个世界的故事,再扮演其中一个个不同角色。” “而这一段看似凄美的故事,归根揭底,不过是你的自我感动罢了。” “因为你这个孤魂野诡,早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 “你胡说!”氓激动争辩道,“这城里还有我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医馆、岳父的宅子,都是实实在在的证据!” “说起那两处废弃的建筑,它们恰好证明了你在说谎。”田籍迎着对方凶厉的目光,自信道:“氓的故事时间线最多不超过十年。但无论是医馆还是你岳父家,其破败程度,显然废弃了不止十年。” “你熟悉那两个废弃之地。只能说明你早在很多年前,已经在那里游荡过!” “可是……可是我为什么要做这么多?”氓依然不甘地辩解道。 “因为,你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了啊!”田籍注视着身形佝偻的氓,目光中带着些怜悯。 “你忘记了自己是谁,你便忘记了自己的一切。” “你忘记了为何而活,因何而死。你失去了一切快乐、悲伤、愤怒、忧愁、恐惧的记忆。” “你只记得生命最后时刻的悲痛感觉,却偏偏忘记了因何而悲。” “这种忘记,或许比悲伤本身,更值得悲伤?” 说到这里,田籍不由长叹一声,道:“我一直没有忘记,这次仪式的刺激源,是‘哀悲’。” “从之前的经验来看,仪式会将对应的情绪放大,进而磨砺入秩者的心智。” “恐惧的根源是未知。” “喜欲的本质是有求而不得。” “那么‘哀悲’的极致是什么?” “哀莫大于心死。” 说到这里,一直响个不停的雷声骤然消失,幻境世界陷入一片死沉沉的寂静。 唯有田籍身体里,还传出“隆隆……隆隆……”的规律心跳声。 “由始至终,都只有我的心在跳。” 他望着身形开始消散的氓,轻轻道:“你的心,早就死了。” 第五十章 登临秩一 氓消失后,幻境世界随之崩塌,最后只剩氓的墓碑,化作一缕金光,飞入田籍的脑海中。 一时间,属于“氓”的记忆不断融入田籍的脑中。 失去挚爱,仇人已死,曾经年少的理想,憧憬的功名利禄,全都化为尘土…… 这一瞬间,氓的身影,原主田博闻的身影,以及地球田籍的身影,全都重叠在了一起,发出同一个疑问:“吾且奚适也?”(我将要去哪里呢?) 田籍沉思片刻,忽有所感,对着其余两者,也是对着自己道:“我也没有答案。” “但我想,你、我,乃至世间的芸芸众生,之所以饱受喜、怒、哀、惧、忧这些情绪的困扰,是因为妄图以“我”之小,置于天地之大,犹如蓬蒿间的鸟雀,水井里的青蛙,这是自身生命层次,所无法超脱的认知局限。” “唯有披荆斩棘,不断提升生命的层次,不当井底之蛙,才有可能摆脱天地的束缚,获得真正的大自由,大逍遥。” 说到这里,田籍恍然明白,为什么游者的第一步,叫“小知”。 小知不及大知,却是从无知迈向未知的第一步。 这一刻,一股比以往更为强劲的精神反馈,持续而猛烈地涌入意识云中,他不但没觉得难受,反而有种挣脱了束缚的舒适感。 就好比他原本在泥沼里挣扎沉沦,不时还会呛上两口。 如今他终于将半截脸伸了上来,虽然大部分身体还陷在淤泥中,但至少眼睛看得清方向了。 …… 田籍看了一眼理智值:730s。 上次“喜欲”仪式后,他的理智值剩余755s。 然后今夜大比遭到不明情绪刺激源的攻击,理智值下降到745s。 换言之,这次“哀悲”晋升仪式只消耗了15的理智值! 虽然因为季节原因,单次消耗幅度与“喜欲”那次持平,但他这次只用了三次泥人替身,总消耗反而少了。 之所以会如此,他仔细对比两次仪式过程,认为主要有两个方面的不同。 其一,这次仪式前,他已经得到了两次强化,显然精神的强度、韧性比上次更高,在幻境中能更自如地掌控自我心神。 其二,虽然这次也使用了泥人,但最终消灭阳祟,关键靠猜出阳祟的真实身份,进而理解仪式情绪的真谛。 换言之,如果没有最后的领悟,很可能耗光泥人储备,依然会失败。 这给他提了个醒:泥人替身虽然可以降低晋升仪式的难度,但不代表他就可以躺赢。 如果没有前两个仪式,一步一个脚印的积累,他就无法在第三个仪式中,完成最终“悟”的质变。 …… “这……就是游者秩一的感觉吗?” 仪式反馈结束后,田籍只感到精神变得比以往更圆融、壮大。 如果现在让他再进行仪式,恐怕连幻境都难以出现。 因为秩一程度的情绪刺激源,已经掀不起他内心的波澜。 “怪不得仪式只须五择其三,确实是少则不足,多则有殆。” 如今他经历了三次仪式的考验,已经明白所谓游者的晋升,相当于在悬崖间走钢丝,每一步都是在死亡边缘疯狂试探。 平衡与适度才能活得更久。 幸好冒了巨大的风险,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 意识云回归身体后,不但针刺般的疼痛消失无踪,甚至这一天积累的疲惫也都一扫而空,身体明显感觉比过去好了不少。 他不由得想起《傲吏》中对游者秩一的描述:体魄与心神,皆强于凡人青壮者少许。 “如今看来,这个‘少许’,是以秩一仪式的强度作为参考标准。换言之,我已经可以免疫寻常邪祟的负面影响了。” 单就这一点,面对此时房内针对他的刺杀,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这还仅仅是基础身体素质的提升。 等后续修习游者秩一相应的方技后,他便拥有属于有秩者的攻防手段,彻底超脱于凡人。 唯一遗憾的是,除了被动获得的【交魂】外,其他方技都得要回泠然阁后,才能修习。 他暂时自保有余,反击不足。 因此他不打算立即“醒过来”。 对方三番两次地对他下手,他却连对方是谁都搞不清楚,处境相当被动。 要不,先继续假装昏迷,然后看谁先跳出来? 此时他依然保持着闭目端坐的姿势,因为比试还未结束,尚未有人察觉他先前的异常。 至于泪流满面的外观,考虑到“卫风”的乐曲风格,可以解释为他对此曲感悟至深。 这样的话,主考祝者就更不会干涉了,以免打扰到他此时的“创作思路”,事后反被指责。 从这个角度说,对方选择在大比期间,利用特殊的场地规则,确保刺杀能够悄无声息的进行,不但布局缜密,而且事先一定知道今夜大比的内容。 更为恐怖的是,对方居然能猜到他会选择“卫风”这间房! 就算不考虑“颂”这种明显不适合他的乐曲,但至少“雅”比“风”要安全得多,照常理而言,他选择前者的可能性更高。 而事实上,泠然阁绝大部分人确实都去了“雅”的两间房。 至于他为何最终来到“风”这边…… “除非,他们事先知道我在找‘殇女’!” “可这件事,我只告诉了田恕和‘飘飘’。连妫鱼都不知道啊……” 这一瞬间,田籍感觉自己掉进了一张看不清的巨网,无论他如何挣扎,都逃不出对方的围杀。 …… 登临秩一后,田籍已经能轻松掌控好自己的情绪,专注于思考问题。 在所有知道他寻找“殇女”的人之中,他首先排除了田恕。 这不单单源于多年亲如兄弟的感情。 最重要的是,田恕早在他进行第一个仪式“惊惧”的时候,就已经在场,后续更一直帮忙寻找“殇女”的线索。 如果田恕要出卖他,之前就有更好的机会,不必等到今夜。 至于“飘飘”,那夜进入飞鸿馆废院的时候,田恕并没有跟过来。假如“飘飘”对他有歹意,只需要扔下他不管就行了。顶多事后跟田恕撒谎,说他走失了。 排除了田恕和“飘飘”这两个最了解他的亲友,那么其他亲近的人之中,大概只有那夜偶遇的阿桃长老,最为可疑了。 但她的情况跟“飘飘”类似,如果想要害他,只要当时作壁上观,他必然会死在废院守卫的追杀中。 可除了这三者,田籍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知道他的目的。 “谁能告诉我,他们究竟是怎么查到我在找‘殇女’的啊!” 田籍忍不住在心中发出大大的疑问。 “大兄,他们不是查到的哦。” 第五十一章 殇女 “大兄,他们不是查到的哦。” 意识云中突兀出现了一道少女的声音,田籍脑中空白了一瞬,然后意识到某种可能性,脑中立即再次变为空白澄清的状态。 第一次空白,是下意识的反应。第二次空白,则是利用自己高于凡人的精神控制力,主动实现的状态。 沉寂了片刻后,少女的声音再次出现在意识云中:“怎么不说话了?” 田籍内心:“……” 少女声音:“又听不到我的声音了?” 田籍内心:“……” 少女声音:“还是吓傻了?” 田籍内心:“……” 少女声音:“为何大兄心中竟能毫无波动?” 田籍内心:“……” …… 一连串十万个为什么之后,少女声音似乎意识到再问下去只会徒劳,终于说出一句田籍感兴趣的话。 “我就是‘殇女’啦!” 田籍内心:“……殇女……” “对对对!是我,是我!” 田籍内心:“……原来如此,我明白该怎么对你‘隐身’了。” “什么叫……隐身?” 就是让你听不到我的心理活动。 田籍心中想着,发现殇女果然没听到这句话,知道自己的“隐身”成功了。 殇女声音刚刚出现的时候,他确实吓了一跳。 但冷静下来,他很快想有了一个推测。 这恐怕就是【交魂】这个方技的自带效果。 刺客动手之后,“殇女”就一直处在他附近,所以他可以进行“哀悲”仪式。 但先前他还是凡人,就像之前在“飘飘”面前试验的一样,他无法与对方交流,对方也察觉不到他意识云的存在。 如今登临游者秩一,被动获得了【交魂】方技,等于“隐身”变成了“可见”,自然能交流了。 至于“隐身”,只要注意别让自己的意识流触发【交魂】的效果,对方就无法获得该部分想法。 不过【交魂】只是他的猜测,具体情况如何,只等后续回到泠然阁修习方技时,再作了解。 …… 田籍内心:“你找我,该不是为了闲聊?” “不可以吗?我已经很久没跟活人说过话了,大兄且听我讲……” 听殇女再次进入话痨模式,田籍果断选择隐身:“……” “好好,不说了!”殇女轻叹一声,语气变得郑重:“大兄可否与我做一笔交易?” 田籍内心:“什么交易?” “大兄带我离开这里。作为回报,我事后告诉大兄一个关乎生死的重大秘密。” 关乎生死的秘密?田籍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刺客。 但对方空口无凭,他自然不会傻傻相信。 田籍内心:“此法不妥。我若先带你走,万一你事后赖账怎么办?” 殇女声音:“这样,我先付一份定金:刺客背后是孙氏。” 孙氏?孙智? 虽然田籍不是没有怀疑过,但却完全想不通对方的动机是什么。 就算孙智想娶姜滢,但这不是已经说好退婚了吗? 这明明已经没有冲突了啊? 总不能孙智为了避免将来头顶一片草原,直接斩草除根…… 事关重大,田籍不确定殇女会不会急于脱身,才故意编造谎言。 虽然他很想问“为什么”,但在此之前,得先确定“是不是”。 田籍内心:“可有证据?” “并无实证。”殇女干脆道,“若我所料不差,今夜孙智定与泠然阁有一场赌战?” 田籍内心:“确有此事。” 殇女轻笑,道:“那你们应该赢不了。” …… 曹宴大厅中,“乐书”大比的参试文章,一份份递送到四位府吏的案前评阅。 若四吏意见统一,名次即可评出。若有分歧,则交由祝庙肆师作最后定夺。 很快,“颂”“雅”这些相对容易评审的乐曲,陆续公布了名次。 许阁主看着下人抄送过来的名单,笑着对着身后众人宣布:“众弟子大都获得丙等,子婴更是冲到了丙等上。毕竟未入秩,有此名次,已属不易” 旁边一位许系长老附和道:“那桑弘麻同样未入秩,名次最多与少阁主平齐。且不说我等还有阿桃长老压阵呢!” 许阁主笑道:“我对阿桃有信心。” 又过不久,“风”乐的名次也开始公布了。 一位下人回来禀报:“阿桃长老,乙等下。” “果然不出我所料。”许阁主满意点头道,“这下就更稳了。” 众长老闻言,也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一位许系长老见庞长老在旁闷声不语,故意揶揄道:“听说田博闻选了‘卫风’?当真后生可畏啊!该不会是想争个甲等?” 庞长老听罢,只是冷哼一声,并不与对方搭话。 这时,又一位打探消息的下人跑了回来,但神色慌张。 庞长老见状,抢先问道:“可是出了田博闻的名次?” “不……不曾看见。”下人瑟缩道,“但,但桑弘麻的成绩出了……” 很快,泠然阁的席位上传来阵阵惊呼。 …… “桑弘麻得了乙等上?” 别院外头实时更新大比的名次。此时大部分人聚集在榜单前围观,当中最受关注的,要数孙氏与泠然阁的赌约。 其讨论声音之大,连在房中的田籍都听得见。 田籍内心:“听闻桑弘麻尚未入秩,竟能跻身乙等?” 殇女声音:“未入秩?这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田籍内心:“什么意思?” “桑弘麻乃是积年的兵家秩一。”殇女解释道,“只不过出使前,有一孙氏兵家秩四大能施诡道之术,为其瞒天过海而已。” 居然请秩四的强者为秩一遮掩境界,这孙氏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要知道今夜曹宴中境界最高者,也不过是祝庙秩四的肆师而已。 对于田籍的疑惑,殇女却是神秘一笑,道:“大兄莫急,我这就再付第二份定金:孙氏今夜有备而来,与泠然阁挑起矛盾,是早有预谋之事。输赢他们根本不在乎。” 田籍心中一动:“他们在乎什么?” “在乎什么?当然是大兄的性命啊!” 殇女话音刚落,“卫风”房门突然被打开,田籍听到主考祝者不悦道:“比试尚未结束,你们何故进来?” “人命关天,还望见谅!” 一把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田籍虽然闭着眼,但却听出了这声属于熟人田猛。 却听主考祝者惊疑道:“谁的命?” “嗒嗒”的靴声从门外由远而近,最后停在了田籍身旁。 “泠然阁田博闻。” 第五十二章 嫌疑 田籍感觉自己被人搬到了木担架上,抬出了房间。 期间他一直与殇女保持【交魂】的状态,虽然距离“卫风”房间越远,听到的声音越弱,但好在紫龙卫将担架抬到院中空地,就放下了,勉强还能维持【交魂】的效果。 田籍便按照殇女的建议,暂时保持昏死的模样。 为了让效果更逼真,他特意将意识云转移至仅剩的一枚泥人中,以躲避紫龙卫的检查。 等意识云回归肉身时,周遭已是人声逐鼎沸,显然聚集了不少人。 他仔细听了片刻,得知此刻自己的状态,已惊动了大厅众人。 院子暂时封锁,参试者们被卫兵们团团围住。 公子怀信与长史老者得四位府吏嘱托,过来查清这里发生的情况。 孙智因为身份特殊,也得以入内。 至于飞鸿夫人与姜滢,作为名义上的飞鸿馆主人,也跟随来到院中。 公子怀信率先发问:“有秩二的祝者看护,怎么还会出这种状况?” “听主考祝者适才所言,田博闻曾进入五步禁区,会不会与此事有关?”询问的声音来自长史老者。 周围一众大人物纷纷给出各自分析。 田籍听了不少发言,发现大多推测不靠谱,毕竟他遇到的情况跟铜人本身无关,所有基于铜人的推测都是扯淡。 这时,许子婴的声音传来:“莫不是他自不量力,妄想在‘风’乐上表现一番,结果栽了大跟头!” “妾看博闻不像是争强好胜之辈啊。”飞鸿夫人干练的声音回应道,“只是博闻素来热衷猎奇之事,说不定今夜见了奏乐铜人,一时兴起凑得太近了。” 飞鸿夫人这番话,看似在反驳许子婴,但田籍却是听得明白,这不过是将问题重心从“争胜”转向“猎奇”而已,锅依然牢牢扣到他田籍身上。 不少人闻弦知雅意,也都纷纷附和飞鸿夫人的说法,认为这是田籍个人的主观过失,跟曹宴大比的主办方无关。 如无意外,今夜这起事故,就会如此定性。 然而就在田籍以为不会再有人帮他说话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却响起。 “有没有可能,是奏乐铜人出了问题?” 声音的主人是孙智。 交陌孙氏提出的质疑,即便是四位府吏,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却听公子怀信不解道:“若当真是奏乐铜人的问题,那为何只有田博闻一人昏倒?” “那若此事本就是有人针对田博闻的呢?” 孙智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各种关于阴谋的猜测,陆陆续续冒了出来。 这时,又听孙智道:“我对田博闻不熟悉,滢妹可知这平原城中,谁与他有过冲突。” “啊……这……” 姜滢突然被点名,一时有些慌神,望了望母亲,语气涩滞地答道:“妾近年与他已不甚来往,不……不太清楚。” “哈哈,你还能不清楚?在场谁人不知,你们母女一心攀附我主君,想悔掉与田博闻的婚约!说不定你们今夜请来这铜人,就是料中他猎奇的性子,设局害他呢!” 这人声音刚落,便听孙智轻斥道:“桑弘麻!怎么如此跟崔氏淑女说话?你可知无端猜测,最是伤人!” “是啊是啊,桑壮士这番话,实在折煞妾母女了!”飞鸿夫人立即附和,然而语气已是没有开始的从容。 此时周围讨论的声音已经渐渐平息。田籍虽然看不到场间情形,但光听声音,已经能感觉到逐渐变得微妙的气氛。 恐怕随着桑弘麻这一闹,崔氏母女在众人心中的嫌疑值,已经大大上升。 但这却是他感到最为荒谬的地方。 崔氏母女没有杀他的动机,那么孙氏为何故意将嫌疑往这对母女身上引? 如果殇女所言不假,刺客的背后是孙氏,那孙智主仆唱的这场红白脸,不就成贼喊捉贼了吗? 除非……他心中一动,对殇女试探道:“孙氏杀我,目的是嫁祸崔氏母女?” “大兄只猜对了一半。”殇女神秘一笑,却没有继续解释,转而道:“接下来,孙智会命人来救治大兄。” “当然,这只是装装样子。因为那时大兄神魂早已消散,是我暂时占据大兄身躯。” “然后,我将借大兄之口,指证崔氏母女私藏邪祟于铜人中,谋害大兄性命。” “崔氏的人当然不可能承认,那我便暴起攻击崔氏母女,意图报复。” “崔氏的护卫必然护主,那我正好趁着冲突之际,脱离身躯,彻底坐实大兄死于崔氏之手。” “最后,孙智则会趁着崔氏为难之际,会声称不信我的一面之词,会继续支持崔氏。” 殇女这一连串的解说,听得田籍心惊肉跳,差点绷不住脸上的表情。 要不是亲身听到,谁能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些弯弯绕绕? 田籍内心:“孙氏为何要这样做?” 殇女声音:“这便是我先前说的那个秘密了。” 换言之,就是提醒田籍该作出选择了。 此时,他虽然未完全相信殇女所言,但孙氏的行为确实太可疑,便问:“你有什么建议?” “反正泠然阁已经没有前途,不若趁机假死脱身,等熬过一段时间,再改头换面到他乡生活。那时孙氏目的早已实现,便是发现大兄还活着,应该也懒得再追究了。” 田籍想都不想,直接拒绝。 开什么玩笑。 他才刚刚晋升秩一,方技未学,更没有获得后续晋升秩二的仪式内容,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亏大了? 更何况他这一走,自己是潇洒了,可是不明真相的妫鱼与田恕听闻他死讯,会何等伤心? 殇女不知他这些想法,继续劝道:“且不说孙氏定不会放过你,便说那泠然阁输掉赌约,日后定难再有发展,久留无益!” “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基于泠然阁会输这个前提。”田籍却是从容分析道,“但这不怪你,因为你虽然能听到我不少想法,但我总归‘隐身’屏蔽了一些。” “至于在屏蔽的部分里……” 田籍顿了顿,胸有成竹道:“泠然阁没有输。” …… “……此子有失魂之症,恐怕是神魂遭到邪祟侵袭。老夫略施手段,已勉强清醒过来,可以问话了。” 孙智听完孙氏家老的汇报,并没有急于向田籍问话,而是先朝公子怀信等人拱手:“子睿非田、崔二氏中人,正好持中处理,诸位意下如何?” 见众人均点头同意,他这才走到田籍身边:“你还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田籍双手揉着太阳穴,像是艰难回忆着:“铜人开始奏乐后,我便感到头痛欲裂,隐约有个凶厉的声音,说要毁我神魂。” “头痛欲裂?毁你神魂?”孙智轻呼一声,作沉思状,“奏乐铜人有祝者看护,绝不可能伤人神魂。除非有邪祟藏于铜人内,暗中伤人?” 第五十三章 桑弘麻 孙智的猜测,并没有立即得到众人的赞同。 但在祝者当场查验“卫风”的铜人,并得出“确有邪祟附身痕迹”的结论后,场中风向立刻掉转。 众人纷纷想起之前桑弘麻的那番话,一时间,怀疑的目光全都集中到崔氏母女身上。 就连效忠崔氏的长史老者,看着这两母女的目光,也多了一丝寒光。 在崇儒重庙的大齐朝中,指使邪祟杀人是犯忌讳的事。 飞鸿夫人深知问题严重性,此时脸色已是煞白,姜滢更是眼眶泛红。 田籍内心对殇女问道:“你藏在铜人里,怎么躲过祝者的查验?” 殇女得意道:“因为我本来就不在铜人里啊。大兄忘了装铜人的铜柜了吗?” 田籍释然:“原来是灯下黑……所以标号‘之六’的铜柜才是‘飘飘’兄提示的真正意思!” 这时孙智假惺惺地安慰了崔氏母女一番,便迫不及待地追问:“那邪祟可曾提及是何人指使?” 按照殇女提供的“剧本”,这时候田籍应该回答“崔氏”。 但他并不想给对方当枪使。 得罪崔氏母女他无所谓,反正本来关系就不怎么样。但连带上整个平原崔氏,那就不一样了。 毕竟“剧本”里的田籍最后必死,没有后顾之忧。 但他日后还要在这城里生活呢。 于是,他在孙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说出了三个字:“桑弘麻。” “还真是……什么?” 孙智正想按照“剧本”走下去,却不曾想听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一时有些失态。 桑弘麻最先反应过来,怒喝道:“好你个田博闻,我主君好心叫人医治你,你居然反咬一口孙氏?” 田籍却是冷笑一声,回喝道:“我何曾提及孙氏?什么时候你一个小小的门客,竟然能代表整个交陌孙氏了?” 桑弘麻一时语塞。 田籍见状,乘胜追击:“明明是你嫉妒我天资聪颖,担心我名次高过你,让你在自家主君面前丢脸,于是暗中驱使邪祟,伤我神魂!” 主动缩小打击范围,这就是田籍的策略。 交陌孙氏暂时不能力敌,与其以卵击石,不如先断其一指。 只要孙智不想当着一众平原都权贵的面撕破脸皮,那他就必须顺着田籍给的台阶下来,主动撇清与桑弘麻的关系。 而一旦孙智选择继续隐瞒真相,那关于田籍晋升的真相、殇女的存在、还有“飘飘”的事情,也都能随之掩藏。 果然,听到田籍的指责后,孙智与家老互相交换了眼神,又对着桑弘麻点点头,便双双退后几步,似要给两人对质留出空位。 然而田籍观其走位,却发现孙氏主仆三人,正好呈三角状包围了他。 桑弘麻在正面,其他两人堵在身后。 殇女提醒道:“大兄当心!那桑弘麻乃是长于杀伐之辈!” 便见桑弘麻突然高声道:“此人说话不尽不实,恐已遭邪祟附体!” 说话的同时,桑弘麻脚下疾动,不过半息之间,就窜到了田籍近前,拳头直捣面门。 田籍立即抬手格挡。 然而手背与对方拳心触碰的瞬间,便听桑弘麻急吟道:“六丁阴神听令,拘!” 随即,一股阴冷的感觉从手中传来,直冲脑门,很快又蔓延至全身,令田籍全身动弹不得。 但也仅仅是动弹不得。 这时殇女的声音再次响起:“桑弘麻手中有六丁拘阴环,专门捕捉女性游魂以炼制六丁阴神。大兄是男子,秩次更与他相当,此物伤害不了你。” 田籍了然,内心道:“他们便是以此物控制你?” “不仅仅是我。”殇女语气哀怨道,“炼制六丁拘阴环,需要集齐六具女子游魂,不管是邪祟还是常人神魂。” 田籍内心:“虽然伤害不了我,但我总不能站着不动挨打,可有破解之法?” 殇女回道:“里面都是我的结义姐妹,大兄只要按我说的做,他们会放过你的……” …… 桑弘麻见田籍僵直不动,立即对众人道:“大家看见了没?田博闻早已不是本人,如今占据这幅皮囊的是邪祟!” 众人听他如此一说,原本已经开始怀疑孙氏的目光,又纷纷转向田籍。 “那博闻的神魂呢?”公子怀信问出众人心中疑惑。 却见孙智叹着气,似有不忍道:“应该消散了。” “博闻兄长,已经不在了?”姜滢惊呼一声,语气中包含复杂的情绪。 “有什么奇怪的。”许子婴趁机落井下石道,“田博闻之前就曾为了晋升仪式,寻找来历不明的邪祟。这次肯定是打算以大比作掩护,故技重施,结果玩脱了!” “原来如此!” 许子婴的解释,除了少数与田籍亲近的弟子侧目怒视以外,大多数人都开始接受这个说法。 孙智见状,顺势对桑弘麻吩咐道:“既是邪祟,那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桑弘麻应了一声,阴寒的目光再次扫向田籍,切齿道:“贱奴,看你还敢不敢造反!” …… 田籍放开心神的瞬间,在【交魂】的作用下,意识云中响起了五道各具风韵的女子声音。 他按照殇女的交代,回答了一些私密的问题,身上的僵直感便开始消退。 其中声音较稳重的一女道:“既然小石竹让郎君来传话,想来郎君应该是值得信任的人。” 石竹便是殇女的本名。 田籍听出对方话里带话,直接问道:“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稳重女声却反问道:“郎君想不想打败桑弘麻?” 田籍心中一愣,这跟石竹说得好像有些不一样。 “你们有办法?” “如今小石竹不在,六丁阴神缺一,我们想借郎君神魂补齐六合之数。” “不是说六丁拘阴环只捕捉女子游魂?”田籍不解道。 “正因郎君乃是阳刚男子,与六阴冲突,因此一旦与我五者相合,便会阴阳相冲,摧毁环中法阵。” “法阵与桑弘麻神魂相连,一旦摧毁,便能同时伤害其神魂!” …… 这还是田籍晋升秩一后,第一次察觉到意识云离体后的视觉变化。 之前他为躲避紫龙卫检查,附身袖中泥人时,未有留意。 此时离体稍远,他顿时发现过去漆黑一片的世界,光亮了许多。 虽然视觉上依然朦胧混沌,但周围却多出了很多发光的气团。 有的气团又大又亮,如同熊熊燃烧的篝火;有的瘪气灰白,似乎再过不久就消散。 不过绝大多数气团,都是烛火般大小。 “莫非这些气团,就是周围人的神魂?” 此时距离他最近的气团,亮度比普通烛火稍亮。 其内里某处,还包裹着数个被挤压成环状的灰白气团,田籍一数,刚好五个。 “看来,这就是桑弘麻身上的六丁拘阴环了。” 随即,他控制意识云向五个灰白气团冲去。 第五十四章 他是秩一,我也是秩一 进入六丁拘阴环后,田籍意识云中出了五份陌生的意识。 稳重女声立即道:“郎君,快与我们相合!” 田籍按照女声指引,彻底放开心神,与五女意识接触、融合。 随即,一种玄妙的感觉传来,意识的云海仿佛进入了一片新的天地,五位各具风韵的女子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田籍意识内,让他能同时领略各女的神妙之处(指人生经历)。 虽然五份记忆都是破碎片段,并不完整,但也足够田籍了解五女的来历。 五女与石竹生前皆是梁国人。 梁国是西拓之地,位于大泽偏南的一个小国,刚好夹在大齐与黑水两个强国之间。 这样的地理环境,注定梁国是一处四战之地。 六女便是死于战乱,落入交陌孙氏之手。 其中稳重女声,生前更是一员女将。 …… 随着记忆碎片匆匆闪现,六丁拘阴环内的阵法也在剧烈震动,仿佛滚油中倒进了水,立时炸开了锅。 只听那梁国女将道:“郎君,机不可失。请以我等神魂为箭矢,彻底击碎这环中阵法!” 田籍心中一动,道:“若是如此,你们神魂会如何?” “自然是与阵法玉石俱焚。”梁国女将语气轻松道,“我们与小石竹不同。她年纪尚幼,心中有怨,所以化为殇女。我们五人生前为国尽忠,死得其所。若非孙氏使这阴损手段,我们早就长眠了。” “如今我们神魂衰败,本就时日无多。不如用这残魂杀敌,就当是为小石竹饯行了!” …… 五道灰色气团在田籍意识云的牵引之下,化为利箭,逐一向着开裂的阵法激射而去。 每击中一次,阵法裂口便扩大一分,同时一份女子的意识就此寂灭。 梁国女将是最后一箭,离弦的瞬间,她给田籍传来最后一个意念:“今后小石竹就拜托郎君了。” 轰! 随着第五箭击中,阵法再也无法维持,炸成碎片。 田籍甚至听到桑弘麻的神魂中,传来一声极为痛苦的哀吟。 趁着这个机会,田籍的意识云立即回归本体。 神魂层面的较量,只发生在短短数息之间。 重获身体视野的时候,桑弘麻依然维持着出拳的姿势,只是目光变得散乱,手中力道更是绵软。 田籍哪会客气,抬腿一脚蹬出,正中桑弘麻腹部空档。 后者的身体随即如虾般后躬,凌空飞出一段夸张的距离,而后撞到别院的外墙,跌落,鲜血溅满墙根。 电光火石间,两人攻守逆转。 在外人眼中,原本已经陷入绝对劣势的田籍,忽而随意一踢,就轻轻松松地打趴了桑弘麻。 不管是近处的孙氏主仆,还是外围的其他人,全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就连田籍自己也有些愕然。 什么时候我的力量变得这么大了? 不过他很快就醒悟过来。 “这就是游者秩一提升的‘少许’体魄?都快赶得上前世的职业格斗选手了!” …… “你究竟是谁?” 随着孙智的质问,孙氏家老立即拔出佩刀,挡在了两人之间。 “我?我是平原田氏义房之子田籍,表字博闻。”田籍淡然道。 孙智不信:“你若是田博闻,怎么可能打败桑弘麻?” “为什么不能?”田籍摊手道,“我没觉得他有多厉害啊?” “桑弘麻出身军中,更是兵家秩一,你一个未入秩的凡人,怎会是他对手?” 孙智此言一出,场间众人都是一愣,其中要数泠然阁诸弟子的反应最大。 “原来桑弘麻是兵家秩一?怪不得能取乙等上的名次!” “兵家诡道最擅瞒天过海之术,我们阁主、长老那么多游者竟无人识破,只能说输得不冤!” 却有弟子反驳道:“谁说不冤的?要不是少阁主醉酒伤人,我们会遭这无妄之灾?” 说这话的弟子平日与田籍关系亲近,颇受许子婴排挤,后者听入耳中,脸色立即变得阴郁。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田籍直视着孙智,寸步不让,“他是秩一,我也是秩一,我天资高于他,所以我赢了。” 田博闻是秩一? 这个消息,却是比刚刚桑弘麻的更令人吃惊。 桑弘麻毕竟是孙氏的门客,有些特殊本领不奇怪。 但田博闻是谁?平原城贵族圈中公认的窝囊废,不学无术,守不住家产,留不住女人,早已沦为贵族们茶余饭后的笑话,还是馊掉的那种。 就这么一个废物,居然登临了秩一,超脱了凡人? 许子婴第一个不信,便见他走上前来,指着田籍对众人道:“田博闻是我阁未入秩的核心弟子,泠然阁诸人皆可作证。”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将怀疑的目光投向田籍,一些护卫甚至拔出了刀,向田籍包围过来。 田籍却是好整以暇地抚掌大笑,对许子婴赞道:“子婴兄说得有理!我是不是已经游者秩一,当然要让泠然阁的游者来作证啊!” …… “博闻,你秩一了!” 庞长老惊喜交加的声音响起,众人对田籍的境界再无疑问。 游者在平原城,乃至整个大齐朝中,都十分稀少。 虽然在场的有秩者留心观察,迟早能察觉到田籍的境界,但毕竟平时见识游者的机会不多,加之孙氏一直强调田籍是邪祟,便没人往那个方向去想。 如今正经的游者下了定论,众人这才恍然:原来当初那个废物,已经在消无声席间,超脱了凡尘。 公子怀信欣慰道:“仲休若是知道你有此成就,当感欣慰。” 又指着叔姜,对众人道:“平原田崔之后,当无庸碌之辈!当年仲休与伯佐力主田、崔二氏结盟,并亲自为各自小辈定下婚约,如今看来,确有先见之明!哈哈哈……” 飞鸿夫人与姜滢听着公子怀信的笑声,脸色数变,一时看看被泠然阁人围住的田籍,一时望望远处神色不善的孙智主仆,面上极为尴尬。 公子怀信笑罢,又走近田籍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关切道:“听闻游者晋升,有固定的仪式规程。你既然有此天资,怎么不好生在阁中修行,却来这大比中冒险,差点伤及神魂?” 未等田籍回答,庞长老却是抢先开口:“博闻天赋虽好,怎奈阁中有人嫉贤妒能,一心想着培养自己宝贝儿子,夺了他的配额。” “可惜啊,那人给儿子贪墨了那么多资源,到头来,还不如博闻自己外求晋升的快!” 庞长老虽然只说“有人”“那人”,但泠然阁众人的目光,全都下意识地看向了许阁主父子。 许阁主顿时恼羞成怒,正要斥责诸人。 却听公子怀信寒声问道:“他说的是真的?” 第五十五章 田长老 在庞系长老的一番细数罪状之下,公子怀信当场斥责了许阁主,并言明回去以后,禀告一庙三曹四位主官府吏,给他记上大过。 虽然许阁主作为平原城中唯一的秩二游者,暂时无人能那个取代他阁主的地位。 但日后想再往上爬,却是十分艰难了。 那边许氏父子与许系长老们偃旗息鼓,这边庞系长老却纷纷上前恭贺田籍,甚至已经有人开始称田籍为“田长老”。 田籍这便想起,按照泠然阁的规定,晋升游者秩一,自动获得下长老的职务。 并且按照大齐朝的制度,成为游者,就能到方士曹改籍,从“民籍”提升为“方士籍”。 其中秩一,等同于大齐朝的下士爵,算是真正踏入了贵族的门槛,出门有资格坐牛车,还能够获得公田的食禄,不再是有名无实的贵族边缘子弟。 当然,这都是后话。 相比起泠然阁这边的热闹,孙氏主仆却是冷清得多。 孙智一边命下人将桑弘麻抬上担架,一边向家老低声交待道:“回去让‘那位’算一下,今夜变故是怎么回事。” 家老应了一声,又恨声道:“这田博闻公然伤我孙氏门客,实在可恨。若非如今殇女去向未明,担心惊动此地祝庙,坏了大计,老夫非得好好教训一下他不可!” “何必急于一时?”孙智望着田籍轻笑道,“输了赌约,泠然阁必然撑不了太久。眼下这田博闻再如何蹦跶,也不过是涸辙之鲋。等他背后的泠然阁倒了,再收拾他不迟。” 话音刚落,却见田籍排开泠然阁众人,神采飞扬地走了过来,朗声道:“时疫如火,那一百银刀的赈灾钱,就有劳孙氏了!” 有劳孙氏? 孙智与家老互相对望,都不明白田籍这斯脸皮为何如此厚。 明明是你们泠然阁输了啊? 只见孙智沉声道:“你们阿桃长老不过乙等下;反观我门客桑弘麻,虽然被你打伤,但乐书大比又不是比打架,乙等上的成绩板上钉钉。莫非你们想赖账不成?” “阿桃长老名次确实没你们高,但这不是还有我吗?”田籍指着自己,理所当然道。 “就凭你?”孙智哑然失笑,“你在比试中一个字都没写,谈何名次?” 然而他未笑几声,却发现场中平原都的权贵们,全都神色怪异第看着他,田籍更是以一种怜悯的目光注视着他。 最后是飞鸿夫人走了过来,对他低声解释道:“未有秩者,若能在六艺大比中入秩,可得甲等……” …… “你一个字都没写,居然就甲等了?”殇女石竹惊讶的声音传到意识云中。 “大比本就是考察各家各派年轻弟子的资质潜力。”田籍内心答道,“若能直接在大比中晋升,自然潜力上好。一庙三曹定下这条规矩,正是出于惜才爱才之心。这倒是比我原本设想那种等级森严,固步自封的体·制要稍好些。” 石竹:“虽然大兄好像说得很有道理,但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夸自己……” 田籍内心:“诶,有吗?” 不管石竹如何吐槽,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 田籍将梁国女将等五人最后的抉择转告了石竹,后者沉默良久,却没有他预想中的悲恸,而是沉声道:“我知道了。大兄带我走。” 这是约定好的内容,田籍自无不可。 石竹的“定金”已经证明了其价值,这让田籍对后续的情报更加期待。 要带走石竹,田籍必须先回到“卫风”房中,接近编号“之六”的铜立柜。 这不是什么难事,因为他的文章还没写呢。 虽然甲等是已经确定的事,但总归要写一份“听后感”走过场。写得好坏且不论,起码别坏了大比的规矩。 真正的难题,却是怎么在主考祝者的眼皮底下,带走石竹。 石竹自己离开铜柜是不可能的。一个邪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一大群祝者面前,无异于找死。 田籍一边装模作样地构思着文章,一边思索解决办法。 最后他想到了自己的意识云。 此前的多次试验已经证明,除非自己主动【交魂】,否则不论是有秩者还是邪祟,都无法察觉他的意识云存在,仿佛其能自动“隐身”。 至少秩四肆司这个层次,还察觉不了。 若非不能离体太久太远,倒是个侦查的利器。 他当即搁笔闭目,装作沉思状,然后意识云离体。 再次进入各种发光气团的视野后,田籍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来到主考祝者面前。 此时视野中,秩二的主考祝者,就像一根大号蜡烛,比屋中其余的人要亮得多。 田籍围绕蜡烛转了两圈,发现对方无动于衷,于是便放心大胆地朝着角落里的铜柜飘去。 铜柜在视野中呈黑灰状,色泽明显深于周围的事物,仿佛单独割裂出一处空间。 田籍心想,这应该就是其作为装封禁品容器的原因。 此时铜柜还是打开的状态,视野中,田籍便看到不断有灰白色的气团,从黑灰空间内逸散出来。 当田籍飘近时,一个身材娇小的灰白身影,正蜷缩在角落里。 田籍内心:“待会我喊出来的时候,你别犹豫,直接从柜子正面出来。” 石竹“嗯”了一声,显得相当乖巧。 于是田籍慢慢靠近黑灰空间的正面,当意识云即将进入其中时,一股微微阴冷感传来。田籍果断停下,不再深入。 田籍内心:“出来!” 随即,灰白身影从柜中窜出,径直扑入田籍的意识云中,随着意识云轻轻变形、震荡,最后恢复原状。 石竹进来了。 这一刻,石竹清脆稚气的声音,比之前要清晰得多。光听声音,估计比田恕年纪都要小一些,完全就是个黄毛小丫头。 田籍感觉只要他愿意,他能随时获得石竹的所有想法,就像之前梁国女将等五女那样。 要是真这样做,他甚至不必冒险带走石竹,就能瞬间得到对方的情报。 但他没有这样做。 这倒不是什么道德洁癖。 而是因为他始终记得石竹本体是邪祟。之前那五女是主动接纳他,且只是普通游魂,并没有带来理智值下降的负面影响。 但对着殇女的神魂,他不得不小心一些。 装入意识云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带着石竹回归他的本体。 然而,这一步却出了问题,不管他如何尝试,进入身体不到半息,即被“弹出”,仿佛身体有了自主意识,主动排斥外来的神魂。 “但我的意识云,不也同样是外来的吗?还是说因为我与原主的神魂本来就有联系……”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石竹却抱怨道:“大兄体内有一物,抵得我实在难受!” 田籍一愣:“是何物?我怎么没发现?” 殇女:“白色圆圆的。” 第五十六章 孙氏之谋 白色?圆的? 田籍按照石竹的描述仔细观察一阵,才在后脑勺处,发现了一个瞳孔大小的白色环状物。 因为位置极为隐秘,又在视觉盲区,所以先前在别院外头的时候,他并没有发现。 至于晋升秩一之前,连视野都没有,自然更发现不了。 只是这东西的形状…… “我脑里怎么有个洞?” 田籍惊叹了一声,又觉得不对。 这具身体是诞生在这个世界的,应该是原主脑里有个洞。 白洞散发着微弱的柔光,给田籍感觉十分温和,甚至生出进去一探究竟的念头。 但脑中突然多出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想想都觉得不简单,所以他只能暂时压下进洞的冲动,先处理完这边的事再说。 自己身体容纳不下石竹,田籍又将目光投向仅剩的那枚泥人。 泥人替身是自己晋升秩一的关键,甚至后续晋升秩二,很可能还要用到,可谓相当珍贵。 不过泥人来自匠人辛夫,自己也在废院里找到秽土,后续等辛夫回信,不论是配方还是实物,总有补充的机会。 眼下殇女的情报更加紧要,他便不再犹豫,带着石竹进入泥人。 黑暗、仄逼、死寂。 晋升秩一后,他意识云的感知更加敏锐,能记录更加细节的信息,因此更能体会到在泥人里五感全无的枯寂感。 石竹稍稍抱怨了一下,认命道:“无聊是无聊了些,但总算有个容身之处。只希望大兄别总是‘隐身’,多跟我说些话嘛。” …… 搞定殇女的事情后,田籍给文章草草收了个尾,就提交了。 反正不影响赌约结果,他一个游者要是写出令祝者激赏的文章,反而容易两头不是人。所以随便走个过场就算了。 出到别院外头,等候多时的泠然阁众人,纷纷热情上来打招呼,俨然将他视作今夜的大功臣。 田籍与众人客气一番后,却发现还少了一个人。 “阿桃长老?早先我见她交了卷,便匆匆离开了别院。” 田籍又向之前留在正厅的长老们打听,却没人见过她。 “或许是大比耗神过度,早早回到客舍休息了?” 田籍想起之前在废院偶遇阿桃长老,以及大比开始前,对方在“梁风”与“卫风”两间房前犹豫不决的表现,总感觉她的行为有些奇怪,仿佛在找寻着什么。 “算了,日后还要与她在阁中共事,且她对我还算不错,这种隐私就不要随意打听了,以免招来反感。” …… 曹宴结束已是深夜,宾客们纷纷在下人的带领下,到各自客舍休息。 田籍刚刚晋升秩一,成为泠然阁下长老,于是分到了一个独立的小房间。 正好方便他隐藏石竹的存在。 确认周围环境安全后,他意识触发【交魂】效果,跟石竹说话。 原本有些话痨的石竹,此时却显得异常沉郁。 田籍听到对方隐隐有些哭腔,顿时明白过来。 那五位梁国姐妹的死亡,还是给她带来了极大冲击。 先前一直跟他说着话,又忧心被祝者发现,所以还能强撑着。如今安全下来,独自待在死寂的泥人中,悲伤的情绪却是压抑不住了。 田籍尝试安慰一番,发现效果不佳,只好用先前的交易来转移话题。 田籍内心:“我与叔姜已经约好退婚,孙氏为何还要杀我,甚至想嫁祸崔氏母女?” “不是那两母女。”石竹闷声:“孙氏真正的目的,是希望挑起田、崔二氏的矛盾,让田崔之盟破裂,进而让崔氏不得不倒向孙氏。” “而要破坏田崔之盟,莫过于郎君死于崔氏之手!” …… 随着石竹的讲述,田籍渐渐理清楚了这个阴谋的脉络。 首先是平原田崔二氏的联盟。 这是当年他父亲田仲休,与姜滢父亲崔伯佐共同主张的策略。 两家成功结为攻守同盟后,压倒了原先强势的庆氏,这才有了如今平原都顶级世家的威望。 从这个意义上讲,田籍与姜滢的婚约,正是这个联盟的一个重要标志。 至于交陌孙氏,按石竹的说法,因为常年走在抵抗黑水的一线,手握重兵,被吕齐的吕氏王族忌惮,如今急需寻找吕齐以外的盟友。 刚好平原田崔二氏,近年因为主张联盟的核心人物,要么失踪,要么失势,渐渐有了离心离德的趋势。 加之如今的田氏家主,似乎与庆氏走得亲密,这让崔氏的上层产生了危机感。 “所以孙氏打算将我之死嫁祸给崔氏,以此作为压迫崔氏改盟的最后一根稻草?” “正是如此。” 听完殇女的讲述,哪怕以田籍如今对自身精神的掌控力,依然久久难以平静。 他虽然早就猜到刺杀自己的人,大概不止于贪慕姜滢的美色,或者飞鸿夫人的家产。 但却万万没想到事情背后,竟然牵扯了两都四大世家这种层次的权力纷争。 在这些庞然大物面前,一个区区没落贵族子弟,不过是一枚可以随意牺牲的小棋子。 所以不管他退不退婚,结果都不会改变。 对方就是希望他死。 果然,只有攀登有秩,才是我唯一的活路啊! 田籍内心:“他们打算如何嫁祸?” 石竹:“这次奏乐铜人得以面世,孙氏虽然暗中出了不少力,但明面上,都以为是太子妃与飞鸿夫人的功劳。” “太子妃向来与崔氏交好,而飞鸿夫人则同时代表两者。” 换言之,田籍若因铜人而死,那么本就与他有矛盾的飞鸿夫人,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虽然仅凭这一点,不足以指正飞鸿夫人为凶手。 但权势斗争,从来就不需要讲什么明证实据。 只要田氏认定崔氏有背盟之意,而崔氏发现自己掰扯不清这事,又看到对方与庆氏渐行渐近,两家的猜忌自会越来越深……这样,孙氏的目的就达到了。 田籍心想,不愧是走兵家道路的大世家! 孙氏这套谋略,看似只着力于他田籍这么一个“小棋子”,却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让整个平原都的权力结构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进而从中获利! 佩服归佩服,田籍并不打算坐以待毙。 凭什么你们争权夺利,却要牺牲我的性命? 搞清楚敌人是何等庞然的大物,田籍心中反而平静了许多。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既然知道你们是谁了,我总能找到应对的办法。 他沉思了片刻,想起一个关键问题:“你一开始说‘他们不是查到’,是什么意思?” 第五十七章 谋主与婚约 “你一开始说‘他们不是查到’,是什么意思?” 石竹肃声道:“孙氏随行的家老、护卫在明处不便行事,所以真正负责刺杀大兄的,是孙氏的两个门客。” “其一是桑弘麻。此人有兵家秩一实力,却被兵家大能施展诡道之术遮掩境界,目的是将我带到大兄附近,以伤大兄心神。” “至于另一位门客,则为此次暗杀的‘谋主’,负责背后出谋划策。我未见过此人,只知其为日者,擅卜筮吉凶,有料事之能。” 田籍内心震动:“你的意思是,孙氏了解我的一切行踪,包括我在找‘殇女’这件事,都是通过那位谋主占卜出来的?” “差不多这个意思。” 田籍听罢,顿生芒刺在背之感。 这种“预言家”式的能力,可比直接收买他身边人的做法难应付多了! 亲近的人顶多从他的言行了解他的信息,而这位谋主甚至能看穿他心中所想? 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战胜对方啊! 田籍连忙向石竹打探更多关于那位“谋主”的信息。 只可惜对方行踪极为隐秘,除了孙智外,其他人对其知之甚少。 若非石竹正好参与了刺杀田籍的行动,她甚至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位“谋主”。 她只能大致确定,对方这种能力,有一定使用限制的。 理由是对田籍的几次刺杀,之间总要间隔一段时间,做各种事前准备。 “换言之,那位‘谋主’并不能时时刻刻窥探我的一切。”田籍分析道,“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哼,我看那‘谋主’也没什么厉害的。我这不是逃出来了吗?”石竹轻蔑道。 田籍原本心情稍稍放松一些,但听了石竹的话,猛然惊出一身冷汗,幽幽道:“有没有可能,今夜我助你逃离,也在那人的预料中呢……” 言罢,一人一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 田籍一夜没睡好。 与石竹彻夜【交魂】,他本打算开解这个刚刚失去姐妹的小姑娘,结果到最后,反而是对方安慰心神不宁的他。 幸好以他秩一的心神强度,不睡个一晚半晚的,影响不算太大。 天亮以后,他正要与泠然阁众人汇合,飞鸿夫人却派人请他一聚。 田籍想起早前的约定,当下了然。 是时候完成退婚的交易了。 盟诅,需要祝者主持,需要到专门的祭祀场所。 平原都的祝庙在城中都府,距离远,规格高,去那里太过劳师动众。 正好飞鸿馆的建筑群旁边,有一座郊祠,那同样是属于祝者的建筑。里面的主吏,祝者秩三的司巫,足够主持这种程度的盟诅仪式。 据说当年田籍与姜滢的订婚,就在祝庙举行,有田崔两氏族中的大人物见证,场面可谓相当隆重。 如今婚事不了了之,来这冷冷清清的郊野小祠收尾,倒也算应景了。 田籍对此无所谓。 此时他心中一半装着对“谋主”的担忧,一半期盼着崔伯佐收藏的古籍残页,心思完全不在仪式上,祝者让干嘛就干嘛,在外人眼中,反而有种宠辱不惊的姿态。 飞鸿夫人对此却是万分重视,全程神情肃穆,甚至对着田籍,也不持长辈姿态,反而多出一丝尊敬之意。 只是这种尊敬之中,又带着疏远的味道。田籍明白对方虽然忌惮他有秩者的身份,但已经铁了心攀上交陌孙氏的高枝,所以故意如此。 反倒是姜滢的态度有些奇怪,总是看着田籍走神,甚至有一两次没有跟紧仪式流程,出了些小错,被母亲责骂。 好在仪式最终顺利完成。 在袅袅青烟之中,一式三份的新盟书签订完成,其中郊祠保存一份,稍后送祝庙归档。其余两份,则各归盟诅双方。 盟诅罢,飞鸿夫人挥手让下人递上一个木盒。 “这就是先夫留下的古籍残页,按照盟诅约定,如今归你了。” 田籍打开木盒。 柔软的千岁纸、泛光的星烟墨,以及,二维码! 果然也是调查报告! 田籍心中大喜过望,只觉得虽然浪费了不少时间,但这婚退得实在太值了。 不过他面上没有表露出喜色,而是略略皱眉道:“只有一张?” 飞鸿夫人闻言,扬了扬手中盟书:“有祝者见证,妾哪敢欺瞒?只是当初先夫出事以后,祝庙派人上门带走了不少东西,这张还是妾恳求留个念想,才剩下的。” 在祝庙么?确实有些麻烦…… 不论如何,至少得到了一份新的调查报告。 于是两人继续表演了一阵“孝子”与“贤妻”的戏码,象征性地缅怀了一下两位故人。 最后在哀伤沉重的气氛中,两人满意地相互拜别。 唯有姜滢看着田籍潇洒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怎么回事?” 听到母亲略带责问的语气,姜滢连忙收回视线,解释道:“女……女儿只想他如今成了有秩者,我们过去那般对他,他会不会怀恨在心,对我们不利……” “只是这样?” “当……当然。”姜滢低头呢喃,不敢直视母亲凌厉的目光。 飞鸿夫人轻叹一声:“我们母女在这平原都中,看似风光,其实不过是无根之萍。只有得孙氏这般大世家为靠山,富贵才可长久。” “要得到孙氏信任,万万不可首鼠两端,你可明白?” “女儿……明白了。” 飞鸿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 回城路上,庞长老邀田籍共坐一辆牛车。 田籍明白,这便是公开宣示他“庞系”长老的身份了。 先前他只是弟子身份,影响力有限,如今登临游者秩一,成为长老,不再是某人名下弟子,就需要站队了。 庞长老有恩于他,他自然欣然接受。 与庞长老交流了一阵,他趁着闭目休息之际,开始查看意识云中翻译出的调查报告。 累计阅读数依然显示“1”,说明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看过。 报告只有一份,但田籍细读之下,发现这次包含的信息价值,一点不比之前两份低! “……关于目标群体超自然力量(以下简称方技)的共性研究,有以下初步结论……” “其一,已知的各途径方技,均强调‘德性’这一本土概念……” “其二,约90的已知方技,均会不同程度降低使用者的‘德性’。该类方技被称为‘广才方技’……” “其三,余下约10的方技,则可反过来提升‘德性’,又被称作‘修德方技’。举例:祝者途径,秩一小祝的【辅祭】……” “其四,‘德性’越高,对方技增益越高……” “其五,‘德性’过低者,目标群体将其定义为‘失德’,临床表现为癫狂、躁郁、谵妄等症状……” “其六,经反复验证,已明确本土概念‘德性’即为理智值……” 第五十八章 才与德 广才?修德? 德性即为理智值? 这份调查报告虽然只集中讲了一件事,但其蕴含的信息量却超过田籍想象。 他刚刚晋升秩一,接下来便要回泠然阁修习方技。 按照先前《傲吏》介绍,只能选择不超过三个方技修习,否则“德性有损,神明失守”。当时他猜测会不会是指理智值下降。 如今对照最新得到的调查报告,便证实了这个猜测。 但也带来新的问题:应该选择什么方技呢? 原本他打算参考按庞阁的经验,毕竟他在秩一停留多年,应该深有体会。 但考虑到报告里提及的广才与修德的概念,或者需要重新考虑一下? 正好庞长老就身边,他便趁机咨询方技的事,同时隐晦地提了提“修德”的问题。 便听庞长老耐心道:“先贤有云:德胜才为君子,才胜德为小人,才德皆无为愚人。唯有德才全尽者,方可超凡入圣。” “只是德才全尽,谈何容易?所以但凡入秩者,都是宁为君子,莫当小人。这‘德’千万不能被‘才’压过,否则有性命之忧。” “你今后选择方技,除却【交魂】是自然得到的以外,最多只可再择两项修习。” “若是想技艺精进,更是最好只专注一项,这样你的德性便无忧了!” 庞长老这番话,田籍若是未看过调查报告,大概只能听个半懂。 但如今有了调查报告给出的结论,两相对照,他立即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换言之,修习的方技越多,消耗的理智值便越多,消耗到一定临界值,就会有生命危险。 可问题时,理智值光消耗不回复,哪怕消耗得再慢,也总有耗尽的一日。 那怎么提高理智值,或者说德性呢? 他提出疑问,便听庞长老嗤笑道:“修德自古以来便是大学问,哪有什么具体办法可言?你看那祝者恪守礼法,勤于祭祀,那医者钻研药理,悬壶济世,这不都是在修养德性吗?” “至于我们游者,大概就是保持心胸开豁,不要沉湎于俗世之事……” 田籍面上唯唯诺诺地点头,心中却是一动:原来庞长老,或者说御风学派的游者,不知道“修德方技”这回事? 按照调查报告的说法,“修德方技”能提升理智值。 如果此事为真,那便意味着之前因为晋升仪式损耗的理智值,能够重新补回来,从而大大降低今后晋升的风险! 而且有了恢复理智值的手段,甚至有可能打破“技不过三”限制,比其他游者修习更多方技! 想到这里,田籍更加庆幸自己用退婚换回了这份调查报告,否则就错失了这个关乎性命与前程的重要情报。 不过这事还有待后续验证,其中关键之处,就是要在秩一小知的“技能池”中,找出修德方技。 …… 晌午时分,泠然阁的队伍到达平原城大门外。 田籍悄悄问石竹:“今后有何打算?若是不想进城,我稍后找个偏僻的地方放你出来。” 石竹声音有些黯然:“我自幼离家,至死未归。如今挣脱了六丁拘阴环的束缚,神魂还不知能维持多久。只盼望魂灭之前,能回家再看看父母,哪怕当年他们狠心抛弃了我,我还是想再见他们一面……” “魂归故土么……。”田籍心有触动,“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会试着带你回去的,但前提是我有足够自保的实力。这可能会花很长时间,你不一定等得到那天,希望你有心理准备。” “比起虚情假意的承诺,大兄这种实在话,倒是更令我心安。” 石竹感谢后,说出了一处地方的名称。 田籍搜索一番意识云,没有记录:“会不会你当时年纪太小,记错了名字?” “不会错的。”石竹道,“环里的姐姐们以前帮我打听过了,确实有那个地方,而且我父母尚在人世。” “那估计就是梁国境内的普通山野小乡。等日后去到梁国,再打听打听。” …… 回到泠然阁后,田籍的“心”字门符立即更换为长老门符,每日城内传送的次数增加至两次。 同时成为下长老后,他就能在泠然阁里得到一间专属起居室。 “这是单位分房子的待遇啊……” 前世作为城市蜗居一族,田籍对此极为满意。 “住得高,景观好。出门遛弯有牛车,不想遛弯还能立即传送回阁……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小高层配全城接送’吗?” 房子与门符到手了,不过牛车与公田的食禄,却要到方士曹里改了籍,成为大齐朝的下士,才能得到。 不过这事可以稍后再办,当务之急,是要赶快修习方技,提高自保的能力。 再次来到库房,一个黑袍人正枯坐案前写写画画,赫然是失踪了一宿的阿桃长老。 田籍忍住询问的她昨夜去哪的冲动,直接说明来意。 阿桃长老搁笔抬头,一开口就惊到了他:“你昨夜晋升秩一,可是遇到了殇女?” 在对方毫无感情的目光注视下,田籍只感觉心跳仿佛慢了半拍。 难道她发现了石竹? 田籍平复好情绪,试探道:“啊,原来昨夜有殇女出没?我还以为是因为受那奏乐铜人的刺激,才得以晋升呢!” 说完这句话,他嘴巴还微微张着,仿佛十分惊讶。 阿桃长老沉默地打量着他,幽冷的目光仿佛想看穿他的内心。 良久,她才开口道:“‘卫风’多商音,确能作为‘哀悲’的刺激源。只是奏乐铜人为玄字级封禁品,超出你当前能应付的层次。这次你能晋级,实属侥幸。下次千万不要再这般冒失了。” 田籍立即连连点头,感激道:“谢阿桃长老提醒,下次一定注意!” 随即阿桃长老从案后走出,往库房深处走去。 田籍自知言多必失,默默跟在她身后。 两人来到库房尽头的一处门前,便见阿桃长老取出自身门符,插入门侧的一个孔洞中,随后在一阵“咔咔”的机栝声中,门自动开启。 “这间密室,藏有泠然阁传承下的游者秩一方技,只有长老才能进入,你往后可凭门符自行进内修习,遇到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 …… 理智值:730s。 游者境界:秩一小知。 可选方技:【交魂】【小言】【吹息】【辨荣辱】 “那么,这里面究竟有没有修德方技呢?”田籍翻动着四本方技典籍,一时陷入了沉思。 第五十九章 全都要! 田籍首先将目光投向已经在用的【交魂】。 “圣人云:‘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往昔圣人精神与梦境交错,探寻天地内外的奥秘。今游者仿习圣人之道,虽未能深入梦境寻幽,亦可与他者神魂相交。然终因德性未及圆满,疲于与外物纠缠,以致德性有损……” 田籍细细看着描述,渐渐对这个方技有了全面的了解。 首先【交魂】能够与外在的游魂建立联系,沟通,不管是活人的神魂还是邪祟。但这里面有三个限制: 其一是【交魂】的能力,受到自身境界的限制,譬如秩一只能与普通的游魂建立联系,如果对方境界高于自己,这种联系就很难成功,甚至有可能被对方反过来入侵自身神魂。万一连结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怖存在,接触到不该接触的信息,那就是引火烧身。 其二,即使成功建立联系,如果对方对自己有恶意,也可能会损伤自身心神。这点对于与邪祟【交魂】尤其要谨慎。 其三,不管与谁【交魂】,都会导致德性下降。 换言之,秩次低的时候,这个方技最好别随便用,否则一不小心就会坑到自己。 尤其是第三点,田籍与石竹昨夜【交魂】了一宿,虽然目前理智值未见下降,但难保只是下降速度比较慢,未在意识云的精确值上有显着体现。 “总之,以后没什么要紧事,还是不要跟她瞎聊了。起码在找到提高理智值的办法前,少聊一些。” …… 看完【交魂】,田籍将目光投向一下项方技,【小言】。 “圣人云:‘小知间间,小言詹詹’。小知者,思虑细碎,反映到言语上,亦是容易喋喋不休……” 田籍看完这段描述,脸色不由变得怪异。 “这居然是一个嘴炮技能……” 所谓【小言】,就是通过言语来影响目标的情绪,境界高深的时候,甚至能一定程度上操纵对方的喜、怒、哀、惧、惊,既能一言惊退敌人,也能一秒让人对自己产生好感……这种能力,正好对应游者秩一晋升仪式,以六气运转来解释情绪变化的那套理论。 不过,【小言】同样会导致德性下降。 “看来这也是个广才方技。” …… 田籍没有灰心,又将目光投向【吹息】。 “圣人云:‘生物之以息相吹’。生物存在于天地之间,犹如野马奔腾的游气,飘飘扬扬的尘埃。这是生物气息相互吹拂所致……” 田籍看着这一段描述,立即想起晋升秩一后,意识云离体后的气团视野。 “原来那些发光的气团,就是生物的气息,或者说神魂。” 【吹息】是目前为止攻击力最强的方技,能够直接攻击别人的神魂。 但代价也是巨大,因为这种攻击需要消耗自身的“气息”。 “换言之,这是个两败俱伤的攻击技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不过是不是真的能两败俱伤也难说,如果对方境界远高于我,那充其量不过是以卵击石。” 毫无疑问,【吹息】同样会降低德性。 …… 目前为止,三个方技,【交魂】是偏向情报类的,另外两个则是攻击类的,一个精神攻击,一个法术攻击,看着都很不错,但全是广才方技。 那么,就只剩下【辨荣辱】了。 田籍记得《傲吏》里提及过【辨荣辱】,是一个偏向于防守的方技,并且似乎与祝者的【民极】有些针锋相对。 便见书中写到:“圣人云:‘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游者若能守住自我与外物的分际,便可宠辱不惊,心神不受外物干扰……” 看到这里的时候,田籍除了依然得出“厚脸皮”的结论外,还不能确定这个技能是否能提升德性。 这时,他发现【辨荣辱】旁边有一行手写小字,似乎是之前某个看书的人留下的注释。 “御风学派后人知悉:【辨荣辱】虽于德性无大碍,但效用低微,且为祝庙所忌。今后我派在大齐境内建阁,如无必要,后进游者尽量不要修习此方技。” “这个方技果然有些问题!” 按照这位学派前辈的意思,【辨荣辱】除了不大影响德性这一点点好处以外,几乎就是个鸡肋方技,甚至还容易得罪祝庙。 但在田籍看来,单是“于德性无碍”这点,就足够令他心动! 这会不会是个修德方技呢? …… 田籍回到库房找到阿桃长老,对方同样不建议修习【辨荣辱】。 “阁中只有几位在晋升中德性亏损严重的长老,才选择【辨荣辱】,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那几位长老修习【辨荣辱】后,德性可有变化?”田籍期待地问道。 “变化?能有什么变化。那几位老糊涂担心自己失德,每日枯坐房中,不与人接触,何来荣辱之辨?” “那他们现居何处?” “死了。” “死了?”田籍愣了愣,“怎么死的?” “老死的。” …… 田籍不信邪,又跑去找庞长老咨询,最后发现【辨荣辱】这个技能,在泠然阁中果然很不受待见。 那么,【小言】、【吹息】、【辨荣辱】,我究竟该选择哪个呢? 从提升自保能力来说,田籍更属意【小言】与【吹息】。 如果考虑到德性越高,对方技加成越大,走精进路线的话,田籍则更偏向【吹息】。 毕竟刺客出手,往往是雷霆一击,哪有时间给他嘴炮,当然是要快准狠地还击。 不过【辨荣辱】的描述,又实在太像是调查报告中描述的修德方技了,他不甘心就此放弃。 最后纠结了小半天,他一拍大腿,心道:“反正理智值距离60的安全线还有一段距离,而且如今被人追杀,肯定越多技能防身越好!” “决定了,我全都要!” …… 一天一夜过后,田籍理智值下降了2,变为710s。 同时他终于掌握了【小言】、【吹息】与【辨荣辱】。 只要他意识流主动触发意识云中的相关知识,就能像【交魂】那样发动前两个攻击型方技。 至于【辨荣辱】,则是个被动型的防守技能,不需要他主动触发。 其中,修习【小言】与【吹息】各消耗了1的理智值,而【辨荣辱】则没有任何消耗! 这一发现,让田籍更加坚定这极有可能是个修德方技! “既然【辨荣辱】对德性是零消耗的,不学白不学,为何在阁中如此不受待见?” 他稍加思考,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关键。 容易得罪祝庙,被记上小本本是一方面。 最重要的是,泠然阁的游者不像他有意识云,能够直观地测量理智值的实际变化。 因此选择了【辨荣辱】的泠然阁游者,一直不敢与外人接触。 而他们不与人接触,自然无法触发【辨荣辱】的效果,无从验证其对德性影响,走进了死胡同…… “这就是我拥有意识云的优势了。” “只希望这个方技真的能提高理智值。” 第六十章 久违的家常 同时掌握四个方技,这个消息过于离经叛道,田籍不敢告诉他人实情,只说自己修习了【小言】与【吹息】,这也是大多数泠然阁游者的选择。 此时日头西偏,离天黑尚早。 田籍打算今后长居于泠然阁,便趁天黑前回夕阳里一趟,一来找夕阳里的里正开“传”(介绍信),以便明日改籍之用;二来顺便将为数不多的家底搬过来。 有泠然长老的门符作证,“传”很快开好。 不过他前脚踏进家门的时候,妫鱼姐弟后脚就到访了。 田恕比妫鱼先一步进屋,规规矩矩地行礼,然而脸蛋恰好在姐姐的视线盲区,悄悄对着田籍挤眉弄眼。 田籍哑然失笑,正想逗弄他两句,妫鱼已经跟了上来,在矮几上放下两扎纸包。 “清心养神的方子。”妫鱼意简言赅道。 田籍一愣,道:“你知道我的事了?” “昨日紫龙卫来医馆,宽济兄告诉我的。”妫鱼语气极为平静,但田籍却隐约品出一丝责备的味道。 挠了挠头,他决定转移话题:“我当了泠然阁下长老,打算搬进城里长住。” 妫鱼闻言,一语不发地伸出手,素指微张作搭脉状。 田籍立即心领神会,拉起一边手衣袖,露出手腕。 数息过后,妫鱼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声。 田籍见状,心中不由升起丝丝暖意,忽而想起田恕之前提到妫鱼为了“飘飘”之事,承担了不少压力,便直视她双眼,郑重道:“我如今入了秩,族里若有难以应对之事,我可以帮忙。” 妫鱼直眉挑了挑,目中带着意外的神色。 两人对视片刻,妫鱼率先避开视线,喃喃道:“你能照顾好自己,就是帮大忙了呀……” 田籍见她左右不愿提及自己的难处,心道她这是平日习惯了照顾弟弟们,一时转换不过长姐的角色。 也罢,日后自己暗中多关注些。 随后三人又聊起刚刚过去的飞鸿宴,田籍绘声绘色地向姐弟俩描述了自己晋升的过程,虽然为了不想让他们卷入麻烦,特意隐去了关于石竹与孙氏阴谋的部分,但田恕依然听得惊呼不断,妫鱼脸色也是数次起落。 最后田恕忍不住抚掌道:“我早就说兄长深藏不露,是厚积薄发之才,当时姐还说我胡思乱想。这下总该信了!” 田恕这顿马屁,听得田籍老脸一红,干咳几声,斥道:“怎么跟你姐说话的?” 便见田恕嘻嘻一笑,凑到他耳边:“鱼儿姐担心兄长进不了泠然阁,私下找田馆主商量,让你入北门医馆帮工。代价是放弃今年‘合方’的名额。” “合方?”田籍追问之下,才从妫鱼口中得知,这是医者晋升秩一的条件。 医者最重药理和医方,想要晋升秩一药士,需要根据自身神魂特点,定出一个专属的“方”,并按方服用,与自身神魂相合,从而入秩。 这看起来似乎比游者繁复的仪式简单得多。 然而专属的医方,不但需要深厚的药理积累,更需对自身神魂有细致入微的了解,一旦用错药,或是剂量稍有偏差,不但伤神魂,更可能直接要命。 换言之,医者入秩,要么成,要么死。 因此北门医馆有规定,所有医弟子的“合方”,都要经过田馆主点头,否则不管结果成败,都将逐出北门医馆,永世不得录用。 而田馆主对弟子的培养是出了名的严格,每年仅允许一名弟子尝试“合方”。 入秩机会如此稀缺,不知熬白了多少医弟子的头…… 而妫鱼为了帮他,竟甘愿放弃很可能一生只有一次的入秩机会? 她可是熬了足足有六年! 这下轮到田籍感到意外了。 他不是意外她的动机,而是意外如此重大的决定,她居然打算一直瞒着他。 却见妫鱼俏脸别开,闷头道:“你既入秩,此事就不要再提了!” …… 三人已许久未如此聚到一起,田籍更因刺客之事精神一直紧绷,难得闲话家常,不经不觉间,就聊到了饭点。 田籍趁着妫鱼忙着做晚饭之际,悄悄拉着田恕,尝试与“飘飘”【交魂】。 他想搞清楚这位朋友的真面目,毕竟田恕一个大活人,整天跟邪祟混在一起,容易出问题。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交魂】居然失败了。 “‘飘飘’兄说暂时还不想跟兄长说话。”田恕解释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但田籍更关注另一件事:能够拒绝他的【交魂】,说明飘飘”的境界比他高,在秩一以上! 得知这个结果,田籍心里喜忧参半。 喜的是“飘飘”实力越强,姐弟俩的安全就越有保障。至于忧,则是有如此实力的邪祟,居然甘愿跟着一个凡人身边,这怎么看都不寻常。 晚饭的时候,田籍隐晦地向妫鱼表达了这个担忧。 妫鱼同意他的看法,并说曾经请过田馆主帮忙查看。只是“飘飘”来去无踪,根本不与外人接触,田馆主空有秩三境界,却总是找不到它。 好在“飘飘”并不伤害两人,久而久之,也就对它的存在见怪不怪了。 “飘飘”的问题暂时无法解决,田籍又想起关于“修德”的问题。 如今妫鱼也即将踏入有秩的大门,按照调查报告的说法,肯定也会遇到德性下降的难题。 只可惜他连游者的修德方技都未完全确定,对医者更是知之不多,只能大略地提了提,希望妫鱼入秩后,不要过于冒进。 “师父要求极严,因此入秩后的师兄师姐们修习方技时,全都极为小心,应无大碍。” 田籍听她如此说,也就安心了一些。 …… 妫鱼和田恕离开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田籍想着左右就剩最后一晚了,他干脆住下来,等明天一早城门开了再走。 正好石竹在泥人里待得闷了,他用意识云将她带出来放风,顺便给他守夜。 跟石竹交待几句,田籍早早躺到草席上。 然而不知何故,一直心神不宁,辗转了半夜依然难以入睡。 作为能够掌控自身情绪的游者,这种现象并不寻常。 “难道我的潜意识里,在担心着些什么?” 他盘点了一下最近的麻烦,发现值得忧心的事情,那可多了去了:孙氏的阴谋,有预知能力的神秘“谋主”,理智值与修德的问题,泥人替身的制作,“飘飘”的真实身份……以及,脑里的白洞。 “大部分问题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但这个奇怪的脑洞……要不要进去看看?” 第六十一章 探索脑洞 关于脑里的白洞,田籍昨日旁敲侧击地问过庞长老,可惜后者以为他刚刚晋升,心神不稳,误解了他的意思。 考虑到这事可能涉及到自己穿越夺舍的秘密,田籍不敢问得太深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只是脑里有个奇怪的东西,如果不彻底搞清楚,他难以心安。 “我未入秩时,这东西一直与我相安无事。说明它暂时不会主动伤害我。” “石竹的神魂被其挤出,说明这东西具有排他性,只认我的神魂。” “但我的意识云里,实际上包含了地球的我,与原主的神魂,很难说清楚它认的究竟是谁。” “如果是我,说明这东西与我穿越有关;如果是原主,那情况就更复杂了……” “不论哪种情况,这东西肯定越早弄清楚越好。反正如今秩一了,神魂有了一定抗性,进去瞧一眼。” …… 意识云刚一触到白洞,原本微弱的吸力骤然变大,田籍稍一晃神,就发现来到了一处空蒙旷远的空间。 空间高处,大小不一的白色光球星罗棋布,仿佛摧残的银河。 在光球之间,还有或明或暗的气团游走期间,如同群峰采蜜,场面甚是壮观。 “这些气团都是谁的神魂?” 田籍正思索间,已经有一团神魂向他飘来。看对方亮度,应该有秩二的境界。 “新来的将行人?”秩二神魂传来一道含混不清的声音,仿佛经过变声处理,分不清年龄性别。 田籍看着对方悬停自己身前,并无恶意,于是以【交魂】问道:“足下说的‘将行人’,是指我吗?” 说话之时,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同样含混,猜测这是不是这处空间的特殊规则。 “观你神魂,应该还是秩一小知。在神魂空间这里,我们称为将行人。”秩二神魂解释道,“只是不知你的游者道路,是师从御风学派,还是桑枢学派?” 神魂空间?桑枢学派? 一下子听到两个陌生的名词,田籍一时间有些茫然。 想了想,他谨慎答道:“我师傅是野民,留下传承就不管我了。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哪个学派的。” “呵呵,警惕性不错嘛。”秩二神魂洒然笑着,仿佛一下子猜到他的心思,“不过既然是梦蝶祖师选定的游者,心性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这下田籍更茫然了:“梦蝶祖师是谁?选我做什么?” 便听对方自豪道:“梦蝶祖师是我梦蝶学派的开派之祖,也是这片神魂空间的主人。” “我梦蝶学派收徒,不论出身贵贱,不论过往师从。只要能晋升游者秩一,并被祖师邀请进神魂空间,就是我们的同道。” 说到这里,秩二神魂的声音变得热切了些:“欢迎加入齐一会。” …… 接下来,在这个秩二神魂的介绍下,田籍对梦蝶学派以及齐一会,有了更多了解。 不同于归附一庙三曹的御风学派,以大齐境内建立的泠然阁为驻地。 梦蝶学派的大本营,就是这片神魂空间。 学派游者们,通过神魂在此秘密交流学识、情报、物资,并通过完成空间内发布的各式任务,获取晋升秩次的知识与所需材料。 神魂空间的特殊规则,帮助游者隐瞒现实身份。相应地,加入这里的游者,也不能向外透露神魂空间的情况,否则将会被逐出神魂空间,并删除一切与这里有关的记忆。 不过偶尔遇到需要在现实中集体行动的时候,梦蝶学派的游者们,均统一自称为“齐一会”。 “齐一会么……有点秘密组织的感觉啊……”田籍心中默念到。 令他惊喜的是,梦蝶学派拥有的游者道路,居然直达凡人的极限,秩六! 而且相关知识完全掌握在自家手里! “这可比瘸腿的御风学派强多了……” 他立即打听晋升知识以及方技的获得方法。 “秩一的方技,学派是完全公开的,你有需要的话,稍后可自行查看。”秩二神魂说出了令田籍意外的话。 “但想要获得秩二以上的知识,你需要先成为游子,并花费一定代价获取。” “游子又是什么?” 秩二神魂耐心解释道:“在齐一会里,我们按照秩次高低,分为将行人、游子、游长、游老、三老、会首六个等级,分别对应秩一到秩六的境界。” “会首自然是梦蝶祖师,不过他常年神游天外,你是不可能见到的。” “三老是神魂空间的实际管理者,这里的诸多事务,都由他们决策。” “游长、游老,则分别负责县邑、都郡区域联络事务。我这边完成对你的引导后,你今后在会中的考评、任务,就由你所在区域的游长、游老负责。” “至于游子,就是我这个级别了。” 听完秩二游魂的介绍,田籍不由得暗暗惊叹齐一会的规模。 泠然阁顶多在大齐境内活动。但按照对方的说法,齐一会的人员势力,恐怕遍及所有人类国度! 说不定眼前这位,根本不是齐人,而是来自遥远的他乡。 虽说齐一会这种秘密组织,走的是“线上”模式,影响范围广不奇怪。 但光从人员架构便可知道,其至少有一个秩六,三个秩五,以及难以计数的秩四、秩三……毕竟天下国度,郡县何其之多! 至于秩二的游者,在泠然阁已经够担任一地的阁主了,而在齐一会里,顶多客串一下“新手引导员”…… “与齐一会相比,泠然阁就是个弟弟!”田籍给出结论道。 …… 做完基本介绍后,秩二游魂让田籍尝试查看神魂空间内的意念,也就是散布在空间高处的白色光球。 “这些光球,有些是祖师留下的学识,有些则是学派游者们的私下所求。” “你若想与人交换情报,或者想接些活,不妨去碰碰运气。” 换言之,就是可以接任务了。 田籍想了想,问道:“这些光球我都能看吗?” “不论是发布还是查看,都不能超过自身秩次。”秩二游魂答道,“而且所有公开的意念,都需要经过三老会审通过,才会凝成意念光球。” “那岂不是说,这里所有的交流、交易的,都对三老完全公开的?”田籍疑问道。 “确实如此。”秩二游魂坦诚道,“但好处是,发生在神魂空间内的事情,外人无法窥伺。” “外人?” “譬如日者。” 日者!听到这个名词,田籍心中不由一动。 孙氏的“谋主”就是一位日者啊! 虽然在这里所说所做的一切,会暴露在三老眼皮底下,但三老未必会关注他这个小人物的生死,“谋主”却是百分百对他有敌意。 “不管怎么说,至少现在有了一个规避‘预言’的方法!” 第六十二章 梦蝶学派 秩二神魂与田籍交换了魂印,也即相当于“联系方式”后,就离开了。 田籍虽然还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梦蝶祖师选中,但目前看来,加入齐一会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单是比泠然阁更好的晋升前景,以及能规避日者占卜的神魂空间,就足够令他心动。 况且齐一会的管束比较宽松,不硬性要求成员背弃原本的学派。 听秩二神魂的介绍,成员大多在现实中,还有明面的身份。 “我这相当于加入了一个业余兴趣小组,不算泠然阁的二五仔……” 如此自我安慰了一番,田籍已经完全接受了齐一会成员的角色,开始浏览空中的意念光球。 正如秩二神魂所说,这里秩一的方技,是完全公开的,大方得令人发指。 “这应该算是吸引人留下的小福利了。毕竟能进来的人,本身已经达到秩一层次,相应的方技花些功夫,总能在现实中找到。” 泠然阁的【交魂】【小言】【吹息】【辨荣辱】这里全部都有,内容大致与田籍看过的差不多,他略略浏览一遍,就不管了。 很快,他找到了两个从未见过的方技,来自桑枢学派的【养志】与【安贫】。 “居然是一个以儒学入游者的学派?” 按照意念光球的解释,桑枢学派属于天下六儒之一,主张“安贫乐道”的思想、号称“无财方是贫,有道固非病”,算是是六儒中的异类。 “原来儒也不一定都是祝者,也可能走其他途径。” 他仔细浏览两个方技的说明,却发现并不太适合他。 【养志】的效果与【辨荣辱】类似,也是被动的精神防御,但却要求使用者心志符合桑枢学派的理念。 显然两个学派的理念有不少差异,如果同时修习两者,只会两头不到岸,效果还不如只专注于其一。 至于【安贫】的效果,就有些厉害了,号称能一段时间内“不食自饱,无衣自暖”。 原本田籍对此颇为心动。然而要实现这个效果,却要求使用者一直保持贫苦的状态,若能居无定所、衣不蔽·体,那效果就更好了。 对此,田籍表示完全不能接受:“我可是个有小高层配套全城接送的体面男人,怎么能去装穷骗吃骗穿!” 看完桑枢学派学派的方技,田籍心中也有了明悟:方技并不是越多越好,如果与自身道路有冲突,那反而会拖后腿。 他又接着找了一会,都因为各种冲突的原因,收获不大。 最后找到了一个名为【定内外】的方技,来自御风学派的一个小分支,由于名声不显,早已消亡于历史中。 【定内外】与【辨荣辱】类似,也是被动的精神防御,适用性与【辨荣辱】略有差别,算是后者的一个小变种。 关键是这两个方技完全不冲突,如果同时掌握,等于增强了【辨荣辱】的防御效果! 田籍二话不说,立即学了这个方技。 由于有【辨荣辱】打底,他很快就掌握了【定内外】。 “这样的话,我神魂的防御力就更强了。”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修习【定内外】后,理智值并没有下降,猜测这很可能也是一个修德方技。 “不知梦蝶学派,是如何应对德性下降这个问题的呢?” 他带着这个疑问,搜寻相关的意念光团,很快找到答案。 与御风学派类似,梦蝶学派同样强调德性的重要性,认为晋升以后,方技不宜修习过多,以免德性不足,导致“失德”的严重后果。 但比起佛系应对的御风学派,梦蝶学派能够通过一些特殊的仪式,来减缓德性的下降速度。 只是这些仪式耗费巨大,若换成同等价值的金钱,最便宜的一次仪式,也足够三名凡人踏入秩一了。而且下次再进相同行仪式,效果会大幅削减,直至完全无效, “简而言之,面对德性下降,御风学派选择熬时间,梦蝶学派选择氪金。” “不管是哪一种方式,本质都是坐食山空。只有找到修德方技,提升德性,才是治本的方法。” …… 公开的知识浏览完后,就只剩下各式任务的意念光球可以查看。 不管是齐一会的考核任务,还是成员的私人请求,都能获得一定的报酬。 考核任务的报酬统一都是御气符,至于私人请求的报酬,则交易双方各自协商。 不过这里最通行的支付方式,却是御气符,堪称齐一会里的硬通货。 而且交易双方若是不想暴露身份,还能委托当地游老以【御气】方技代为转送,不过要向对方支付一定报酬。 “果然是秘密组织的架构……” 浏览一阵,田籍发现大多数任务都跟邪祟有关,暂时没有适合马上接的,但却意外找到了一个跟他有关的任务。 “寻平原城郊飞鸿馆内梁殇?” 田籍看了看这个意念光球的发布日期,是在十日前。 “差不多就是飞鸿宴开宴前的筹备期间,那时孙氏应该已经住进去了。” “这么推算,这里所说的梁殇,恐怕就是石竹。” 他又看了看任务报酬,提供线索视重要程度奖励铜钱银刀数额不等,如果直接抓捕,则可得两个黄字级御气符。 如果说金钱奖励尚可忽略,那御气符就实在太诱人了。毕竟后者在官府的有意管控下,往往有价无市,需要上上下下打点门路,才有一丝丝可能购得。 因此一银刀购回的御气符,转手出去,价值甚至可能翻几倍……当然,官府对售出的御气符都有详尽的登记,若真有人胆敢倒卖出去,就要有承受整个一庙三曹追责的心理准备。 总之,面对珍贵的御气符,说不心动是假的,但石竹毕竟救过他的命,他更是许下带其归乡的承诺,自然不会为了钱财出卖她。 他更关心这个任务的发布者是谁。 “能够熟知平原城的情况,并且知道孙氏的一个底牌,恐怕此人实力不低,并且此刻就在平原城附近活动。” “只是不知他是属于泠然阁的游者,还是隐藏在民间的野生游者呢?” …… 从神魂空间退出后,田籍还在回想着刚刚奇妙经历。 总的来说,收获还是不错的:更好的晋升前景,更多的方技知识,以及各种情报来源……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脑中白洞的来源,或者说梦蝶祖师的青睐,令他有些疑虑。 “不知道梦蝶祖师,甚至管理神魂空间的三老,有没有识破我的意识云与别的神魂不一样……” 田籍沉思片刻,感到心神有些疲惫,便打算趁着天未亮,继续休息一下。 哪知意识云刚刚回归本体,就听到石竹焦急的声音。 “大兄,快醒醒!” “再不醒过来,你就没命啦!” 第六十三章 刺杀 “再不醒过来,你就没命啦!” 石竹的话犹如一声响雷,炸得田籍头皮发麻。 “怎么回事?” 便听石竹急喊道:“有刺客,快躲!” 刺客! 田籍想都不想,立即往大门方向侧滚。 噗!噗!噗! 天旋地转的视觉中,一道寒光连连贴着脖子划下,田籍脑中一片空白,只感到颚下阵阵阴寒,隐隐生疼。 终于,他滚到门边,一把抄起抵门的桑木棒,随即往身后猛地一挥,便听到“笃”的一声,总算将追身的利刃格开。 他趁机从地上挺起,后背死死抵着门板,木棒横架身前。 此时,他才有空看清屋内情形。 原本睡觉的草席已然被捅个稀烂,若是刚才他稍微慢上半拍,恐怕可以直接用来裹尸了。 至于始作俑者,此时已退到墙角阴暗处,只在微微月光之中,露出一张丑陋狰狞的面孔。 “桑弘麻!” 田籍轻呼一声,心中不由警钟大响。 本以为在飞鸿宴上挫败孙氏的阴谋,怎么也能缓上一段时间,哪知自己才刚回到夕阳里不到半天,对方就直接杀上门来! 这分明是料定他晋升秩一后有所松懈,所以来个出其不意的突袭。 果然对付这群兵家,真的是一刻都不能大意啊…… 只是此时懊悔于事无补。 他脑中思绪飞转,一边观察对方,一边思考脱身办法。 大门就在他身后,但转身逃走的话必然露出后背空档,不能妄动。 至于与对方搏杀,他的力量倒是不输的。 甚至此时桑弘麻身上依然缠着染血的布条,显然前夜的伤未痊愈,这更大大拉平了体魄上的差距。 只是他缺乏搏杀技艺与经验,单凭蛮力对抗同秩次的战阵杀伐之士,必然会吃亏的。 那么唯一的优势,就只有游者的方技了。 其中【小言】引导情绪,只能起辅助之用,唯有【吹息】可以制敌。但【吹息】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必须一击致胜。 心中有了计较,他沉声道:“孙氏非要致我于死地?” “胆敢得罪孙氏,你早该料到有这一天。”桑弘麻冷笑道,“不过你若是乖乖交出那梁国贱奴,我倒是可以考虑向我主求情,饶你一命。” 这种一听就是忽悠人的话,田籍自然不信。 不过对方提到石竹,却是引起他警觉:孙氏如此急着要杀他,恐怕除了报复他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担心石竹泄漏了孙氏意图离间田崔二氏的计划。 而且对方如此笃定石竹就在他这,恐怕还是那位日者“谋主”卜筮的结果。 这样的话,抵赖也就没有意义了。 他干脆坦然承认:“梁殇确实被我控制住了,但你以为我会蠢到将她留在身边,让你一网打尽?” 这种半真半假的话,他不指望能完全骗过桑弘麻,只是在给对方增加“疑虑”的可能性。 而只要桑弘麻流露出一丝属于“忧思”的情绪,那【小言】就有发挥的空间。 果然,听他这么一说,桑弘麻眉头微皱了一下。 田籍马上捕捉到对方情绪的变化,立即道:“你可得想清楚了,若我一死,她便天高任鸟飞了。万一不小心泄漏了孙氏的秘密,你该如何跟你家主君交差?” “况且,你如今有伤在身,当真动起手来,你未必拿得下我。” 说这话同时,田籍同步发动了【小言】方技,理智值瞬间下降,一下子就掉了1,变成700s。 效果也是立竿见影,桑弘麻眉头沟壑更深了,哼声道:“说出你的条件!” “一起回城,等进了城门口,我告诉你梁殇位置。” “好!”桑弘麻应得极为爽快,没有一丝怀疑。 “那么,为了表示合作诚意,我们是不是先扔下兵器?”田籍又提议道。 “数三声。”这次桑弘麻答应得更快。 田籍心中微动,依言倒数。 三声一过,“叮”“啪”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短匕与木棍齐齐丢到房中远角。 桑弘麻为表示自己身上没有别的兵器,还故意抖了抖粗布衣衫。 这时田籍反手推开了身后木门,再次提议道:“我再数三声,一起迈腿。” “好。” 再次倒数三声。 然而这次谁都没有动。 田籍问道:“难道你不想要梁殇了吗?” 桑弘麻却是哈哈一笑,嗤声道:“这就是游者【小言】的威力?看来不过如此嘛。那么接下来,是不是打算诱我过来,以【吹息】给予致命一击?” 田籍微微一怔,明白对方来之前,恐怕已摸清了他作为游者的底牌。 好在,他的底牌不止一张。 “你以为不动手,我就拿不下你?”便见桑弘麻突然踏前一步,大喝一声:“快快投降!” 话音刚落,一股莫名的压力骤然袭来,感觉有点像祝者的【民极】,却更为凌厉霸道。 意识云中,石竹立即尖叫道:“是恶之恶者!大兄快跑啊!” 田籍内心:“恶之恶者?” 石竹:“当年他就是用这手段,强迫我们成为六丁阴神!” 田籍立即搜索意识云中梁国五女的记忆,与石竹的话互相比对,最后发现原来不是什么“恶之恶者”,而是兵家方技【屈兵】。 【屈兵】即“不战而屈人之兵”,被视为兵道善之善者。只是桑弘麻平素作恶多端,这“善者”到了石竹口中,就被歪叫成了“恶者”。 而【屈兵】与【民极】类似,都是以心神对抗使敌人屈服。区别在于后者要讲究“礼”,而【屈兵】却可以完全不讲道理,直接倚强凌弱。 但【屈兵】却有一个限制,就是“不战”,即不能对敌人有任何攻击的行为,否则方技无效。 这时田籍才明白桑弘麻为何答应扔下兵器,原来是为发动这个方技作准备。 田籍内心:“放心,他奈何不了我的。” 石竹疑惑:“大兄何出此言?” 田籍内心笑道:“我现在最不怕的,就是针对心神的方技。” 跟石竹解释的同时,田籍心有所感,【辨荣辱】【定内外】双双发动,心中顿时无悲无喜,一片风轻云淡。 更令他惊喜的是,随着【辨荣辱】【定内外】持续生效,从来只降不升的理智值,居然破天荒地第一次往上涨。 701s 702s 703s …… 至此,第三份调查报告的内容才到了证实,确实有提升德性的修德方技! 这份意外之喜,让田籍更加不着急逃跑了。 既然桑弘麻如此大方,愿意消耗自身德性助他修德,他怎能辜负这份“美意”? 于是,他身体立即倒向一旁,双手死死抓着一侧门框,似乎在努力让自己不摔倒。 同时满脸作狰狞状,似乎在拼命对抗【屈兵】的效果。 桑弘麻见状,神色越发得意,再次暴喝一声:“何必负隅顽抗!”,竟是再次催动【屈兵】效果,加强对田籍的压力! 第六十四章 有麻烦了 737s 738s 739s …… 理智值最终停在了740s。 田籍倒还想着继续蹭一蹭【屈兵】的效果,可惜桑弘麻认为他已无力反抗,从墙角捡起了短匕。 便见桑弘麻狞笑着向他走来:“你若是修习防护心神的方技,或者还能撑久一些。” “或者你像只乌龟那般一辈子蜗死在泠然阁里,我一时半会也拿你没办法。” “不过结果都一样。”桑弘麻抓着田籍的头发,将他的头往后拉起,“得罪了孙氏,你早晚得死!” 死字一出,桑弘麻手中幽光一闪,短匕已经伸到田籍脖子。 眼见即将被对方割喉,田籍不再耽搁,立即催动神魂,悍然发动【吹息】! 嗡——! 意识云中似又什么东西喷涌而出,田籍只觉脑袋鼓胀,心跳加速,理智值如泄洪般猛掉: 730s 720s 710s 700s 690s …… 不过短短一息之间,好不容易积攒到750s的理智值,一下子就没了5! 与此同时,立于田籍身后的桑弘麻,毫无悬念地吃中了【吹息】的全部攻击,顿时发出撕心裂肺般的惨叫,。 便见他双手紧紧抱着头,连短匕掉落也无心理会,只是一心往门外逃去。 田籍深知机不可失,把心一横,再次发动【吹息】。 嗡——! 理智值再次猛掉,很快又少了一个5。 这次,桑弘麻不再吭声,直挺挺地摔到地上,震起一地尘土。 田籍见状,强忍着不适感,捡起地上的短匕,直扑对方身上,照着后背心胸的位置疯狂捅下。 直到连无比痛恨桑弘麻的石竹都看不过眼,幽幽劝了一句“大兄,他已经死透了”,他方才意识到自己激动过头了,一时瘫倒在地,干呕不已。 …… 足足一刻钟后,田籍才稍稍恢复过来,但依然感觉胸闷欲吐。 他分不清这是第一次杀人后的心理不适,还是连续发动两次【吹息】的后遗症,很可能两者皆有。 不过理智值跌到640s后,耳中开始出现了若有若无的呢喃声,仿佛某种存在的谵呓,混乱难明,听得他毛骨悚然。 直到心跳渐渐平复,呢喃声才变得不再那么真切。 “【吹息】果然是两败俱伤,若不是桑弘麻之前神魂也遭过重创,我怕是得与他同归于尽了。” 此时理智值距离600s的安全线只剩4,这意味着他已经半只脚踏出疯狂的悬崖边缘,只要再用一次【吹息】,他就会陷入难以挽回的疯狂。 哪怕其他广才方技消耗少一些,不到万不得已,也别轻易动用。 “看来今后得加强修德了。” 这时,石竹提醒道:“大兄打算怎么处理桑弘麻的尸体?” 这是个大麻烦。 桑弘麻这一死,他与孙氏的梁子算是彻底结死了。 倒不是说孙智会多在意一个秩一的门客,而是田籍既然选择反击而不是交出石竹,那在对方的角度来看,他田籍必然多多少少知道了些秘密。 田籍倒是无意泄漏秘密,反正无论田氏崔氏,抑或孙氏吕氏,都与他无关。 但对方既然从一开始就选择上门杀人,那显然他们只愿意相信死人的保密能力。 和解是不可能和解了,只能死扛到底。 至于到都府贼曹报官,田籍可不敢赌贼曹在交陌孙氏的压力下,有多少秉公办理的可能性。 万一孙氏反咬一口,贼曹顶不住压力,那倒霉的必定是他。 好在孙氏自有阴私图谋,在平原都里行事有所忌惮。所以真正参与刺杀田籍的人,除了桑弘麻,就只剩一个藏在背后的“谋主”。 如今负责当打手的桑弘麻死了,那么接下来,他就只需要单独面对那个神秘的“谋主”了。 回想今夜与桑弘麻生死搏杀,关键胜算在于对方没料到他修习了防护心神的方技,还一下子修了俩,心神肉到超乎对方预料。 如果说【定内外】在神魂空间修习,对方无法通过卜筮知道,那么【辨荣辱】的的确确在泠然阁里学会的,只是没有公开而已。 不管对方是疏忽还是真的没卜筮到,起码能够确定,那位日者“谋主”,并没有到达对他了如指掌的可怕程度。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过桑弘麻的【屈兵】倒是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田籍内心:“石竹,除了桑弘麻与‘谋主’以外,是否还有一位祝者为孙氏做事?” 石竹:“大兄何出此言?孙氏多为兵家,门客中虽有其他有秩者,但祝者却甚少听闻。” “那就奇怪了。”在屏蔽了石竹的内心中,田籍忍不住嘀咕道,“难道原主被杀之前,对方不是以【民极】镇压原主心神,而是【屈兵】?” “但不论记忆中的感觉,还是【屈兵】需要‘不战’这个前提,都说明那夜原主遭受的心神攻击是祝者的【民极】……”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那时我还未夺舍,记忆有些偏差……” …… 虽然心中仍有疑虑,但当下最要紧还是处理好地上的尸体。 夕阳里人多眼杂,想神不知鬼不觉偷运到野外销毁并不容易。万一不小心被哪位邻居看见了,惹上官非,那孙氏想收拾自己就更容易了。 在做好万全准备之前,只能连带那把作为凶器的匕首,一同埋在屋后。 同时搬离夕阳里的计划,不得不延后了。 不过在处理桑弘麻身上的遗物时,却意外发现了一个刻有铭文的铜环。 “是六甲拘阳环。”石竹确认道,“跟姐姐们说得一模一样。” 田籍立即搜索梁国五女的记忆。 原来孙氏兵家有六丁六甲之术,可拘阴阳神魂为其而战。其中六丁拘阴环专炼化女子神魂,六甲拘阳环则对男子。 石竹语气有些庆幸:“好在桑弘麻神魂受到重创,暂时未在这个六甲拘阳环里凝结阵法,否则今夜大兄未必能胜他” 田籍同样庆幸,不过也有些遗憾:“可惜我不知如何凝结兵家法阵,这种好东西暂时用不上了。” “大兄也想拘役他人神魂?” 田籍听石竹语气有些微妙,不想隐瞒,坦然道:“我不想当什么大圣人,只要能增强自保的能力,我都会考虑的。” 见石竹沉默,他又道:“不过哪怕我真能用得上这东西,也会优先考虑作恶多端之辈,或者害人的邪祟。” “我只想保命。没有虐待他人神魂的嗜好。” 听他如此解释,石竹的语气反而有些歉疚,道:“是我太敏感了。其实大兄实力越强,我回乡的希望就越大。” “这不怪你。”田籍婉言安慰,“毕竟你是受害者之一。” “但是我遇到了大兄这样的好人啊!” 石竹似乎想表现得雀跃一些,然而说着说着,语气却又低落下去:“至少比还在孙氏那里遭罪的梁人好多了……” “孙氏还拘役了其他梁国人的神魂?”虽然莫名其妙地被发了张好人卡,但田籍更关心石竹提到的情报。 可惜石竹对此也了解不多,只知道孙氏在齐梁边境的某个地方,秘密囚禁了大量战俘、死囚,专门研究神魂相关的方术。 就连梁国五女的记忆中,对这个“诞生地”也知之甚少,只能大概确定其方位。 第六十五章 大有可为! 第二天一早,田籍将该烧的烧掉,该藏的藏好,然后直奔一庙三曹办理改籍的事情。 这是他深思熟虑的选择。 昨日他找里正写了“传”,夕阳里不少人已经知道他成了“大人物”。如果这时候还一直窝在家中不去改籍,反而惹人生疑。 不过以防万一,他还是留下石竹看家。 …… 都府在城中最高处,一庙三曹则在都府最高处。 在远比泠然阁更为庞大的悬空建筑下,已经秩一的田籍,明显感到此处的六气悬空阵,气息更为磅礴醇厚,也不知御风学派的游者们,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 “如果我一直沿着泠然阁的道路走下去,大概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一辈子囚居都城,埋头给人建楼阁的辛苦命……” 一庙三曹楼高五层,里里外外守卫森严。 其中祝庙在最高层,其下依次是医曹、工曹、方士曹以及公用的一层。 田籍以泠然阁下长老的门符开路,但只进到第一层,就被一名管事的中年小吏拦下了。 “来者所为何事?” 田籍递上自己的传(介绍信)、验(身份证明)以及长老门符,道:“我来方士曹改籍。” 管事小吏只是未入秩的普通人,见到门符,目光微动,仔细查验了传与验后,小心翼翼地问道:“田长老是第一次来此地?” 田籍看对方态度恭谨,不似故意为难自己,便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改籍之事并无问题。”管事小吏解释道,“只是一庙三曹总管一都有秩者,事务繁多。故平日处理诸事,都需按轻重缓急,先评个先后次序,立筹为凭……” 田籍听对方解释了一轮,总算明白“立筹为凭”是什么意思,这不就是古代版的“排队取号”嘛! 他也明白个人“改籍”肯定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过来都来了,总得试试再走:“你就先给我排个号……筹。要是今天实在轮不上我,我再回家等便是。” 管事小吏闻言像是松了口气,又叮嘱田籍留在原地不要走动,以免误入机密要地,这才带着传与验离开。 不过田籍早就看见这里头的守卫比外头还要夸张,甚至有几个领头模样的人,身上隐隐有秩二的威压,就算管事小吏不叮嘱,他也不敢乱走。 “飞鸿夫人说过,崔伯佐搜集的古籍残页,大部分被祝庙的人收走,想来就在这上头的第五层。” “不过这里守卫森严,以我如今的实力,强取肯定没戏。” “况且祝庙在崔伯佐失踪后,执意收走那些残页,必然对此物相当重视。” “只能从长计议了……” 就在此时,外头上来了一老一少两名都府小吏打扮的人。 其中年少者似乎地位较低,上来以后匆匆走进了一层内里办事。 至于年龄较长者,初时对着附近守卫卑躬屈膝,似在讨好攀谈。 待见到角落里的田籍时,他立即挺直腰杆,腆着圆肚走了过来:“竖子,你来此作甚?” 田籍先是一怔,随即属于身体原主的记忆浮了上来,认出眼前这个倨傲的小吏,正是原主的大伯田伯休,在都府任门下小吏。 来者不善,田籍为免外生枝,含糊道:“侄儿替泠然阁办些事。伯父若有要事,请自便。” “办何事?”田伯休不肯罢休,以长辈之姿质问。 田籍见状,淡淡道:“改籍。” “改籍?”田伯休扬起声音,脸上满是轻蔑,“你该不会以为挂了个泠然阁外门弟子的名头,就能改回‘弟子籍’了?” 田籍一听,脸色不由变得有些怪异。 听田伯休的意思,恐怕还不清楚他已晋升秩一,成为了泠然长老,所以误以为他是将“民籍”改为回“弟子籍”。 至于为什么说“改回”,那是因为原主本来就是“弟子籍”。 这里的“弟子”却不是泠然阁弟子的意思,而是但凡大齐官吏家的子弟,都能在成年后获得“弟子籍”,入官学就读,以便成为官吏预备梯队的一员。 父亲田仲休曾任“功曹史”,位居都府众吏之首,原主自然是“弟子籍”。 只是在父亲失踪后,原本仗着父亲身份混入都府门下为吏的大伯,不但立即翻脸不认人,甚至为了侵夺仲弟留下的田产,极力怂恿都府将其定为“失期之罪”,剥夺了吏职、爵位。 如此,原主失去了“弟子籍”的身份,从此与仕途爵位无缘,再难夺回田产。 便听田伯休不依不挠道:“你可千万别学你父,仗着些许小聪明,总捣鼓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最后不但渎职丢官,还连累家中名声……” 田伯休不断翻起旧账,极尽嘲讽之事。 田籍原本并不想搭理他,但他心中忽有所感,随后发现【辨荣辱】与【定内外】两个修德方技,居然不声不响地发动了! 这样也行? 田籍怔了证,随即反应过来,立刻换上一副颓丧的模样,一边聆听田伯休的“教诲”,一边在心里美滋滋地等着理智值缓缓爬升。 “看来这荣辱之辨、内外之分,并不仅仅局限于心神受到攻击。就连与原主忧戚相关的事情也能起效,尽管效果会比前者差些。” “但要是这么算的话,修德就大有可为了!” …… 就在田伯休说到口干舌燥的时候,原先进去办事的年轻小吏沮丧地走了出来。 田伯休见状,疑惑道:“没拿到方士曹的筹?” “我进去的时候,今日最后一根筹已经有主了。”年轻小吏摇了摇头,指向田籍的方向,“据说是办他的事。” 田伯休顿时脸色一黑,对着田籍颐指气使道:“把你的筹给我!” 此时理智值涨到650s后,就没再变动。 田籍知道大伯这边的“荣辱”应该是薅光了,心道一声“可惜”,便懒得再装颓丧了,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声:“不给。” “你!”田伯休指着田籍,一时又急又气。 往日这个胆小怕事的侄儿,怎么突然变硬气了? “你真当进了泠然阁,自己就成大人物了?”田伯休气急败坏道,“别说你一个区区外门弟子,哪怕你是内门弟子,我照样可以整死你!” “不怕告诉你,我正好结识你们阁里几位核心弟子,只要我开口,你今后在泠然阁里必无立足之地!” “田伯休,不得无礼!” 这时,先前进去替田籍改籍的管事小吏快步走了上前,先是狠狠瞪了田伯休一眼,而后趋步到田籍身前,恭恭敬敬地奉上新制的验,道:“小吏恭喜田长老名籍方士!” “上吏叫他……长老?” 田伯休看着管事小吏无比恭谨的姿态,又看了看对方手上明显属于“方士籍”的验,一时震惊不已。 毕竟他自身只是门下小吏,在都府众吏中属于底层打杂的存在。 哪怕眼前这位方士曹的管事小吏,平日也是他高攀不起的“大人”。 然而此时此刻,这位“大人”却对自己从不放眼里的侄儿执下属之礼。 这怎能不让他惊讶。 便见管事小吏回过头,板起脸道:“田长老已是我方士曹名籍的有秩者,你一个区区门下小吏,休要再胡言乱语!” “无妨。” 田籍接过新验,朝管事小吏摆摆手,表示他自己来处理。 然后他视线转到田伯休身上,微笑道:“伯父刚才说结识我阁几位核心弟子,可否告诉侄儿都有谁?” 第六十六章 御气符 在田籍的逼视下,田伯休全无刚才颐指气使的气势,一时支支吾吾。 反倒与他同行的小吏见势不妙,立即对田籍拱手道:“小吏就不妨碍田长老处理家事了,这便告辞。” 言罢,他在田伯休哀怨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一时间,场间只剩下田氏伯侄二人。 田伯休擦了擦额角冷汗,畏缩道:“我……小吏最近公务繁忙,不知田长老已经登临秩一,多有得罪。还望长老念在你父的份上,原谅我一时胡言乱语!” 田籍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见对方服软,便趁势道:“伯父既要忙公务,又要忙着照看我父留下的那几处田地房产,确实没空理会我的近况了。” “这……还好,还好!” “不知田地近年收成几何?房宅可有租赁?” 噗通! 田伯休终于扛不住压力,跪倒在地,求饶道:“小吏发誓对那几处田产绝无贪墨之心!若长老想要回去,小吏明日便交还地契房契!” “伯父这说的是哪里话?”田籍上前一把拉起田伯休,后者力气远不如现在的他,只能踉踉跄跄地站起,苦着脸看着他。 “侄儿相信伯父不会贪墨。”田籍悠悠然道,“况且侄儿日后专心游者之道,田地房子这些俗务,自然还是得劳烦伯父照看的。” “长老的意思是……” “这样,现粮我就不要了。从我父离去那年算起,所有田地收成统统按市价折算成银刀,连房租收入,付一半付给我就行。剩下的就当给伯父的辛苦费了。” “然后从今天起每半年结一次,如何?” 田伯休哪敢不同意,连忙点头应下。 不过他表示这十年的账一时半会算不清,且田籍表明只要银刀,他需要时间筹措。 田籍知道对方说的是实情,毕竟银刀不是平民常用的货币。 最后好说歹说,总算从田伯休从身上抠出仅有的两枚银刀,并要求对方尽快交付余款,这才放他离开。 两枚银刀落袋,再加上下士爵每月可从都府领到食禄一百五十钱,田籍总算摆脱了一穷二白的状态,甚至已经超过了温饱线,有余力小小挥霍一下。 不过“挥霍”的念头仅仅是想想而已。 昨夜桑弘麻的突袭给他提了个醒,现在远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他必须尽快提升自身实力。 不过晋升秩二的前提,是他必须把理智值提升到一个安全的高度,为晋升损耗留够空间,以避免“失德”的风险。 而考虑到目前理智值较低,连广才方技也不能多用,那么他的自保手段,除了两个被动防御的修德方技,就只能依靠御气符了。 这也正是他要求田伯休将钱粮统统兑换为银刀的原因。 …… 回到夕阳里家中,石竹如同独自看家的小狗一般,欢快地飘到门前迎接他,原来是闷得发慌。 不过这也说明没有外人到过家中,暂时安全。 田籍松一口气的同时,开始考虑之后的计划。 夕阳里是不能长住下去的,但桑弘麻的遗体却必须处理干净。 昨夜事发突然,他只能先趁着夜色草草埋在家中,防止被邻里发现。 但如今冷静下来细想,他发现这种处理虽然防得住邻里,却防不住孙氏那位“谋主”。 毕竟对方知道桑弘麻昨夜来过,再加上卜筮的能力,说不定此时已经预见了遗体所在。 想到这里,田籍心中陡然一惊:“万一对方借着孙氏名头,引官府上门调查失踪门客,来个人赃并获,那我麻烦可就大了!” “虽说都府未必查不清真相,也有可能秉公处理,但此事关乎身家性命,又牵涉我自身太多秘密,绝不能有侥幸心理!” “只是如今无法正面对抗,该如何破局呢……” 田籍躺在破碎的草席上苦思冥想了半天,依然无所获,无奈之下,他再次进入神魂空间,看看能否在齐一会里找到助力。 …… 神魂空间高处,白色的意念光球不断升起、消散,恍如加速播放的宇宙图景。 田籍意念一动,各类雇佣护卫的任务立即在意识云中快速流动,而他重点关注报酬水平。 毫不意外,他钱不够:“一个单人单日的护卫任务,竟然也要五银刀起跳?” 这还是秩一的价格。 如果以交陌孙氏这种级别的势力作为假想敌,护卫的实力怎么也得有个秩三秩四的样子,恐怕掏光整个泠然阁的家底都不一定请得起。 他很快就放弃了请保镖的念头,转而关注御气符的行情。 御气符作为神魂空间里的“硬通货”,与普通钱币有统一的兑换价格。 这令田籍喜出望外。 毕竟这里既无官府“卡脖子”,也无打点关系的额外花费,是真正的一分钱一分货。 那么,购哪种符呢? 若按功能划分,刺符、护符、行符,田籍更加偏重后两者,即防御与移动。 因为他的方技【吹息】本身就具备不俗的攻击力,差的只是理智值。而他的防御方技虽然够肉,却全都是防护心神,缺少针对身体的保护,更缺少跑路的方技,需要补上这个短板。 确定功能后,接下来就是看“气”的种类了。 无论御风学派还是梦蝶学派,对六气的定义都是阴、阳、风、雨、晦、明,分别对应阴天、晴天、风天、雨天、月缺、月圆六种天象,也同时指代云雾、太阳、风气、雨水、暗夜、月亮六种意象。 之所以要强调天象与意象,是因为御气符在对应的天象下使用,成功率与效果最佳,反之则可能白费力气。 譬如晴天大太阳的时候,使用阳气符能得到天象的最大加成;使用风气符也有机会稳定发挥;甚至在既晴又雨的奇怪天气下,雨气符也不是不能试试。但使用与阳气相对应的阴气符,就有很大概率失败。至于明显对应夜晚的晦、明两气,则完全不用想了。 因此考虑到各种天气下的适用性,以及记忆中平原都即将入秋的气候特征,田籍认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能兼顾日夜大多数时候的阴气、风气是最优选择。 经过一番详尽的比较后,田籍最终选定了阴气护符与风气行符。 之所以不是相反的选择,是因为他比较了阴、风两气效果的差别。 其中在护符上,阴气作用是利用环境遮蔽、掩饰自身,具有反侦察的作用,这点他切身体会过;而风气却是利用气流偏斜攻击,能否完美防御需要赌运气。 在“苟住”还是“看脸”之间,田籍自然选择前者。 至于行符的选择,则是速度优先。 虽然阴气行符利用云雾移动,有一定隐蔽效果,但逃命的时候,肯定是跑得越快越好,田籍当然选择速度更快的御风而行。 …… 两枚银刀刚刚到手就花出去了,田籍却不觉得心疼,反而安全感大增。 特别是有了行符以后,他日后出城行动就更有保障。 不过提交购符的请求后,却不是马上交易,而是需要等候负责平原城的游长安排“线下交付”的事宜,以确保隐蔽、安全。 在等待的时间里,田籍趁机看了眼寻找飞鸿馆梁殇的悬赏任务。 没想到,居然有了新的变化。 第六十七章 嗟呼! 在“寻平原城郊飞鸿馆内梁殇”的任务光球下,聚集很多小号的意念光球,如同一个大灯笼下方缀着一条灯串。 田籍好奇地浏览“灯串”,发现竟是接任务者的留言。 其中有说飞鸿馆守备森严,飞鸿宴期间又有紫龙卫驻扎,根本不可能存在邪祟。 有说既然连紫龙卫都出动了,我等郊野小游者根本混不进不去。 更有人直言自己参加了几场飞鸿宴,甚至去到了一庙三曹的曹宴大比现场,可是根本没有发现梁殇的踪迹。 “曹宴里居然有齐一会的人?” 田籍惊叹之余,忍住了回复“我也在现场”的冲动,看向这条留言下方的回复,顿时忍俊不禁: “飞鸿宴的常客……嘶,敢问是哪位上吏当面?” “我等于郊野小游餐风饮露,惶惶不可终日,上吏却能安坐庙堂之上,当真是大隐隐于朝啊!” “上吏!父尊!家母当年与您相识于微末,在某夜酒后……不孝儿顿首!” “嘶……楼上恐怖如斯!” 眼看留言越来越歪,恍惚间,田籍有种前世与沙雕网友水评论的既视感。 “也就是在这个种互相隐藏身份的神魂空间里,这些人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说话。” 田籍感慨着,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与其被动防着孙氏上门找麻烦,何不利用这个类似于前世网络的神魂空间,主动给对方制造麻烦,让他们无暇顾及他? 孙氏势大,其所忌讳者,不外乎是离间计被泄漏而已。 这也是昨夜桑弘麻悄悄上门杀人的原因。 如果他有公子怀信那般身份地位,倒是可以直接公开这个情报,借助田氏甚至崔氏的力量斥退孙氏。 可惜他不是。 甚至连他明面的靠山泠然阁在孙氏面前都差点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在现实世界里,他不可能直接向田崔二氏高层报信,因为他一无证据,二无足够自保的力量。 说不定他稍稍显露接近二氏高层的动作,就会引来孙氏的疯狂反扑。 但在“匿名”的神魂空间里却不一样。 他完全可以在此“造谣一张嘴”,让孙氏的人跑断腿啊! 况且他说的并不是谣言。 考虑到齐一会的势力,甚至渗透到平原都的权贵阶层,恐怕这个消息一出,孙氏投鼠忌器,反而不敢有过激行动。 就算这个消息最终达不到这个效果,反正有神魂空间的特殊规则保护,至少他本人也没啥损失不是。 田籍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可行,于是立即开动脑筋,构思内容。 很快,一个深得前世“震惊体”精髓的意念光球新鲜出炉。 便见标题赫然写道:嗟呼!交陌孙氏为离间平原田崔,竟以梁殇行此禽兽之举! 至于其中的内容,倒是与石竹的描述基本相符,只是稍稍弱化他自身的事迹,单纯作为一个受害者。 反正事实本身就足够“震惊”,不需要再作夸大。 至于为何要刻意提到梁殇,则是考虑到“寻平原城郊飞鸿馆内梁殇”这个悬赏任务本身就吸引了不少关注,他正好蹭一波热度,增加这篇“震惊体”在神魂空间的的传播度。 …… 意念光球构造完成后,并非立即公开,需要等待三老的审核。 田籍原本还忐忑这种层次的情报,三老会不会私藏,没想到几息过后,意念光球就“发布成功”了。 很快,通过留在意念光球里的魂印,数以百计的交流请求就涌到了田籍面前。 他一面欣喜于这个传播速度,一面出于谨慎考虑,拒绝了其中大多数。 唯独有一个请求,他无法拒绝。 因为对方是负责平原都的游老,秩四的游者,他的直属上线。 一团威压极盛的神魂出现在田籍面前,远胜过往所见。 如果说他自身神魂是蜡烛,秩二的神魂是大号的蜡烛,那么面前的游老神魂,堪比熊熊燃烧的篝火。 游老开门见山道:“我便是要寻飞鸿馆梁殇之人。你有消息?” 原来那个悬赏任务是平原都这边的游老发布的?田惊讶之余,谨慎答道:“通过友人打听,略知一些。” 游老闻言却没有急着追问他知道些什么,反而问道:“你刚刚购下两枚黄字级御气符,可是急需此物?” 直接向齐一会购买的御气符,都是来自于所在地游老所制,加之田籍先前选择了让当地游老负责转送,因此对方知道此事并不奇怪。 “若你消息准确,或者直接找到梁殇,我可将酬劳中的黄字级御气符加倍,甚至玄字级也不是不能商量。”游老语气蛊惑道。 玄字级的御气符? 那可是相当于秩二境界的力量啊,不管是刺、护、行的哪一种,都能大大增强他的自保之力! 但……可惜了。 他斟酌再三,委婉应道:“我试试再找那位友人打听,但不保证消息准确。” 友人什么当然是不存在的,不过考虑到面前游老是他直属的上线大物,自然不能直接落人家面子。 游老听罢,也不知是否听出他的敷衍之意,在交代御气符的交易事宜时,竟大方免去了这次运转的费用,言下之意,却是鼓励他打探更多关于梁殇的消息。 他不免再次虚与委蛇一番。 …… 战战兢兢地送走游老后,田籍正准备离开神魂空间,此时,一个自称为“夭夭”的交流请求,引起了他注意。 夭夭声称是之前留言里参加过曹宴大比的“上吏”,田籍猜测这会不会是自己认识的游者,便怀着好奇心同意了请求。 然而当这位夭夭的神魂来到近前时,田籍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倒不是因为对方境界有多高。单就神魂强度而言,对方也就跟他半斤八两。 关键是,他居然能看清对方的面目! 便见在代表神魂的雾气的中央,一张精致的瓷娃娃脸在期间清晰可见,他甚至能看清对方脸上同样好奇的神情。 “竟然是阿桃长老……” 此时田籍反而顾不上惊叹阿桃也是齐一会成员的这件事了。 他更在意另一个问题:不是说神魂空间的规则,确保成员互相隐匿身份的吗? 田籍回想起先前见过的齐一会成员,不管是接引自己的陌生秩二神魂,还是刚刚离开的游老,全都是一团光雾的外观,这甚至都不能称之为马赛克了,干脆就换了一种画风。 但眼前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第六十八章 规则漏洞 田籍一度以为是不是神魂空间的规则出了什么问题,然而他与夭夭,或者说阿桃的神魂相对了片刻,对方却完全没有认出他的意思。 “难道只有我单方面能看到她?” 这时阿桃传声道:“你有梁殇的情报,我能出入飞鸿馆,不如合作?事成之后,按三老裁定各自贡献大小,再行分配赏金。” 田籍听罢,心中更加确定了只有自己能看清对方的事实。 而且不止于“看得清”,便连听到的声音也没有一丝含混,正是阿桃本人无误。 夭夭,阿桃,桃之夭夭么…… 田籍很想吐槽这个仿佛前世中二网名般的代号,但他不想泄漏自己的身份,更不存在合作的可能性,便推脱道:“在下只是刚好路过此地,恰巧听说此事,便当趣闻与诸位一说。况且在下不日即离开此城,实在不想节外生枝,还望夭夭兄谅解。” “原来如此,是我莽撞了。”光雾中,阿桃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情。 田籍不知是否自己错觉,总觉面前的“夭夭”,要比现实中的阿桃长老更有活人的气息,连带声音也少了几分空灵,多了几丝烟火气。 随即他又想起之前废院的经历,以及曹宴大比中对方的奇怪举动,便打听对方搜寻梁殇的进度。 阿桃以为他对合作一事仍保有一点念想,随即分享了自己的探索经历。 一开始,她是将飞鸿馆废院作为首要目标,毕竟那种环境最易滋生邪祟。 可惜来回几次无果不说,还惊动了里面的邪祟守卫,差点回不来。 田籍一面听着她抱怨,一面暗自腹诽:原来那夜的守卫是你惹出来的啊…… 至于曹宴大比,阿桃将怀疑对象,锁定在风乐的两樽奏乐铜人上。然后在梁风与卫风之间,她选择了更符合“梁”这个国籍的前者。 最后当然一无所获。 田籍听到这里,也不知该感叹自己的运气好,还是对方运气太背了。 这阿桃长老,平日看着一副静若处子的沉稳模样,谁能想到私下行事如此莽撞? 该不会是个铁头女…… 吐槽归吐槽,田籍面上依然谨守一个陌生人应有的态度,不与对方交浅言深,只表示自己会适当考虑一下。 临别交换魂印时,阿桃建议他也起一个代号,理由是交换魂印的人太多,用代号标记不容易认错。 田籍觉得在理,想了想,给自己取了代号——泥人。 …… “泥人”田籍与“夭夭”阿桃分别后,心中对自己能单向看清对方神魂这事有了些猜测,便再次同意了一些交流请求。 与几位陌生神魂接触过后,他总算有了新发现。 原来神魂空间的规则并没有改变,所有成员不论秩次高低,都是互相看不见身形长相,分不清声音男女的。 唯独田籍不知何故,能够看清同为秩一的成员面目。 他甚至猜测将来晋升秩二以后,会不会连秩二成员在他面前也无所遁形。 “难道是我鸠占鹊巢的缘故?” 按照刚刚接触成员的说法,他们全都是在晋升秩一的时候,立即被某种神秘力量强制召唤入神魂空间的。 但田籍明显不同。 事实上,他直到晋升后的第三天晚上,才主动通过脑中白洞进入神魂空间。 更别说脑中白洞这件事,其他成员根本没有提及。 “如此看来,原主才更像是被梦蝶祖师选中之人。因为以此为前提作推理,其他事情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譬如我的意识云能进入神魂空间,是因为夺舍时融合了原主的神魂,具备了原主的特征,因此能通过神魂空间的检测。” “但正因我不是真正的被选中之人,意识云具备一定的自主性,所以在晋升成功那刻,神魂空间的强制召唤失效,等于被我钻了规则漏洞的空子。” “而当我进入神魂空间后,意识云这种能一定程度上钻规则漏洞的bug,让这里的隐匿规则无法对我完全生效,导致我能看清同秩次成员的真面目。” 虽然这番推理依然有待考证,不过当下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钻了这么大的一个规则漏洞,以后我在神魂空间里行事须更加小心,不能露出马脚,以免三老察觉我非真正被梦蝶祖师选中的人。” …… 御气符的交易,需要先后在两个随机地点完成。 一处用来“交钱”,一处用来“取货”,两人错开时间行动,不直接接触。 只有先完成了“交钱”的步骤,才会确定“取货”的地点。 虽然田籍很好奇游老如何利用【御气】方技实现远程“收款”和“发货”,但他明白这种交易规则,可以最大程度上保障成员的隐私,因此只能压抑着好奇心,老老实实照着约定的时间行事。 在等待取货期间,田籍重点关注了两件事。 一是“震惊体”在现实世界的影响。 可惜他多方打听之下,并没有听到关于孙氏流言传出,也不知道是他高估了齐一会的现实影响力,还是因为他自身层次不够,接触不到高层的消息。 只能等“嗟呼”再飞一会了。 另一件事则是当下的头等大事,修德。 迄今为止两次成功的经验,一次依靠桑弘麻的方技【屈兵】攻击他心神,另一次来自田伯休言语羞辱。 前者需要孙氏兵家有秩者主动帮忙,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后者他多方尝试,却也收效甚微。 一来如今泠然阁中,庞系视他为自己人,许系对他敬而远之,因此根本找不到羞辱自己的人。二来在泠然阁外,他身为秩一的有秩者,普通人更不会无缘无故招惹他。 所以一时之间,田籍陷入了欲求羞辱而不得的尴尬境地。 好在也不全是坏消息。 先是他这个月的食禄发下了,他将其中百钱给了泠然阁外门弟子孙友,还了对方替他垫付的寄信邮钱。余下五十钱则全部交给妫鱼,算是帮补家用。 且不提妫鱼如何露出诧异且欣慰的复杂神色,孙友收到“田长老”的还款后,一时变现得战战兢兢,日日往那行商家中跑,终于在行商回城的当天,将辛夫的回信送到田籍手上。 …… 在回信里,辛夫首先对田籍无法赴约表示了遗憾,称自己的“新作”得到一位乡中富商资助,即将面世,本来想请他过来品赏。 然后辛夫回答了田籍在上封信里的提问。 原来田籍最初栖身六年的那枚泥人,并不是辛夫亲手所制,而是他偶尔从一位大史氏手中得到。 可惜那位大史氏不久后就失踪了,如今更是找不到人。 “大史氏?” 田籍不断搜索意识云中的相关记录,发现大史氏这个世家来历十分神秘,只知道其有千年以上的传承,族人遍布大齐各地。 其最大的特点,是掌握着研究星命的“历者”途径。族人在现实中的职业,大多为观星编历、撰史修志的官吏,因此也被称为“史官世家”。 “大齐境内的大史氏多如牛毛,怎么知道谁才是辛夫见过的那位?看来这条线索断了。” 遗憾地感慨一下,田籍的注意力很快被接下来的内容所吸引。 第六十九章 都是体面人 “替身泥人的主材果然是‘秽土’!” 匠人辛夫忙于新作,没空给田籍做新泥人,所以干脆将配方送给了这位徒弟。 反正在他看来,这种靠偶尔灵感捣鼓出来的闲作,没有多少藏私的价值。 但对田籍来说,这份配方却是他攀登有秩道路的阶梯! 不过欣喜之余,田籍心中却隐隐有些担忧。 毕竟“秽土”乃是阴邪之物,需要经过辟邪处理,方能消去对凡人心神的伤害。 但辛夫却没用提及这方面的事情。 “还是再写信提醒一下他……呃,还得麻烦孙友再垫一下邮钱……” 接下来,田籍根据配方描述,仔细对照自己先前的制作过程,很快找到几处先前完全没注意到的细节操作。 这些并非原主技术不到家,而是属于老泥匠的老经验。 他相信如果现在手头上有秽土的话,很快就能做出新的泥人替身。 不过他没有忘记阿桃的提醒,打算等理智值提高些,再多攒些御气符,最好还能叫上阿桃或者“飘飘”兄同行,再进入飞鸿馆废院“挖土”。 …… 几天后,田籍在城中某处废宅,如愿拿到了黄字级的阴气护符与风气行符。 他将两枚木质符片贴身收藏,心中感觉踏实了许多。 其后不久,庞长老找上了他。 “孙子睿与叔姜盟婚,泠然阁派长老与我作代表观礼?” 要不是庞长老与他关系亲近,田籍差点以为对方在故意消遣他。 “飞鸿夫人亲自送来的请柬,指明要你同去,你该明白她的意思。” 听庞长老如此说,田籍细细品味,很快明白对方的意思。 孙崔的盟婚,是以田崔退婚为前提的。 虽然飞鸿夫人对外的说法,是两家友好协商,和平退婚,但在外人眼中,难免会认为崔氏母女私底下仗着权势,欺压故人之子。 如果田籍能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孙崔盟婚的现场,甚至送上祝福,那多少能削弱这方面的负面影响。 庞长老见他沉默,以为他不愿去,便婉言道:“听闻你近来言行多有偏激,怕也是跟此事脱不了干系。你若觉得难堪,老夫替你推掉。” 飞鸿夫人这种又表又立的作派,明显拿他当工具人,田籍确实不想理会。 不过庞长老说他最近言行偏激,倒是跟此事无关,他只是在努力实践修德而已…… 但想到修德一事,他忽而灵机一动:这种在外人眼中无比尴尬的场面,会不会对修德有帮助呢? 好像大有可为啊…… 况且孙崔盟婚这种级别的盛事,都中权贵应该会悉数到场,正好趁机观察“震惊体”的实际效果! 想到这里,他洒然笑了笑,一脸风轻云淡道:“无妨。若因这等小事乱了心志,日后还谈何攀登有秩大道?” “善。”庞长老松了一口气 …… 孙崔盟婚在祝庙外的一处露天祭坛举行。 只有祝者才有资格登上祭坛,至于观礼的嘉宾,只能席于地上围观。 好在天朗气清,地上众人能远远望着祭坛上的热闹。 此时祭坛上以秩四肆师为中心,各色男女祝者围了一圈又一圈,层层叠叠,或焚香祭天,或敲鼓鸣金,或高声颂文,或大跳傩舞,一时青烟袅袅,歌舞不断。 虽然巫傩之声充斥耳畔,但众人却不觉得吵杂,反而有种莫名的肃穆感。 “祝者虽拘于虚礼,然其千百年来,沟通天地神诡,为大齐百姓求福、弭灾、报谢,此亦称得上仁德了。” 田籍听着庞长老以游者身份点评祝者,一时间对祝者这个途径,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不过受这种肃穆的氛围影响,席间众人虽偶有交头接耳,但言谈举止都极为客气得体,全是对男女主家的祝福。 至于孙智与姜滢两人,更是一早躬立在祭坛下方,按照祝者吩咐完成盟诅的手续。 反正完全没有田籍想象中被群嘲的景象。 他不由感慨道:“这就是成为体面人的代价么……” 随后他发现,不但修德不存在,连观察“震惊体”的效果也做不到,因为压根就没人说闲话聊八卦。 无奈之下,田籍只好闭目假寐,然后趁机遁入神魂空间,看看自己那篇“震惊体”到底还有没有人关注。 好在意念光球的下方,此时缀着的留言比之前又多了些,已经连成长龙,显然讨论度还在。 田籍不厌其烦逐一浏览,发现有人已经利用现实中的关系,对此事暗中调查,换言之,这个消息已经传到齐一会的成员之外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怀疑的声音。 譬如有成员质疑道:“曹宴当夜公子怀信也在场,其人向来重视与崔氏的联盟,怎会让孙氏奸计得逞?” 不过他的疑问,很快招来一片反驳。 “谁不知公子怀信是田氏中坚定的盟崔派?但其父作为田氏家主,生性暗弱,若非庆氏支持,如何能安稳当他的平原侯?” “就是就是,如今庆氏家主担任右都大夫一职,外掌半都兵权,内霸政务,平原侯不过是个傀儡封君而已。” “要我说,除非公子怀信立即弑父上位,否则这田崔之盟迟早要完!” …… 田籍完全没料到自己抛出的这篇东西,居然能引出平原都高层的秘辛,也算是意外的收获了。 看到事情走向基本符合自己预期,田籍也就放下心来,剩下只能看天意了。 不过,“震惊体”也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变数。 “泥人,我收到消息,孙氏的人今天会进城。我打算趁机潜入他们下榻的飞鸿馆客舍搜查一番。你若有意,可直接来飞鸿馆汇合。” 看到阿桃的留言,田籍顿时有些无语。 不过这事说起来,他也有些责任。 毕竟阿桃原本对此事快要失去念想了,却因他弄出的“震惊体”,才重燃希望。 可惜石竹正在夕阳里愉快地看家,阿桃此行注定不会有收获。 他只能提醒道:“飞鸿馆守卫森严,夭夭兄切莫轻举妄动啊!” 没想到消息发去不久,阿桃的神魂直接出现在他面前。 “泥人,你还在平原城吗?”代表神魂的气团中,阿桃的模样清晰可见。 “城中尚有要事,还会停留几天……”田籍一边敷衍着,一边正想着怎么再劝一劝,忽而察觉对方眉头微蹙,改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迷路了。” 第七十章 莫欺少年穷! 阿桃又迷路了。 田籍强忍住吐槽的冲动,问道:“没带够行符吗?” 飞鸿馆占地面积再大,左右不过纵横两三里的规模,而黄字级行符,在单人使用的情况下,最多能够御气而行一里地,一枚够不着边缘,两枚总能脱困。 然而阿桃摇头道:“行符够的。只是机会难得,若就此离开,我不甘心。” “你还想如何?” “我已经想好了。”阿桃目中精光闪烁,“孙氏为馆中贵客,其随身之物必然被严密看管。若此时馆中失火,守卫必先去救他的房舍。” “到时我只要紧跟守卫动向,自然就能找到他的住处!” “慢着!”田籍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听夭夭兄的意思,难道要在飞鸿馆里纵火不成?” “正是!”阿桃抚掌道,“泥人且放心,我会挑水缸多的地方下手,并提前造出动静引来守卫,想来不至于造出太大破坏。反正引起守卫注意便足够了。” “只是此番操作耗时稍长,万一孙氏提前回来便功亏一篑。不知泥人能否在城中替我留意孙氏动向……” 看着阿桃欲欲跃试的模样,田籍一时头大。 能够考虑找水缸多的地方下手,想来她还是有些不愿伤及无辜的良心。 但火势无情,万一失控,说不定连她自己也得搭在里面。 归根揭底,这家伙就是头太铁了! 不过这件事终究还是因自己而起,也不能就此撒手不管。 斟酌一番,田籍与对方约法三章: 首先是绝对不能放火,只能造些无害的动静引来守卫; 其次,只要她能答应上一条,田籍不但替他盯梢,必要时,还能为他拖延一下孙智的回程时间。 再次,两个时辰之后,无论是否有收获,她都必须离开飞鸿馆。 阿桃见他语气决绝,只好答应下来。 …… 离开神魂空间后,孙、崔二氏主角们已经回到席间,以简单酒水酬谢宾客。 此时长夏已过半,暑气消退,在户外席地饮宴也算别有一番生趣。 不过再有生趣,毕竟还在都府重地,所以半个时辰之后,主客双方客套话说得差不多了,便纷纷起了去意。 田籍算算时间,若此时孙氏回去飞鸿馆,恐怕阿桃还来不及撤退。 于是他干脆把心一横,举起酒杯,径直走到姜滢面前,大笑道:“滢妹今日大喜,田籍既为兄,怎能不恭贺一番?” 说罢,也不理会周围人怪异的目光,仰头先干了一杯。 话说姜滢经过一轮应酬,此时已经喝得有些晕乎,只是田籍如今身份不同往昔,母亲更早有交待不要与其冲突,只能硬着头皮赔笑道:“兄长美意妾心领里,只是妾不胜酒力,实在……” “不胜酒力?”然而未等姜滢说完,田籍已然呛声,“还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人?” 闻得田籍语气骤冷,姜滢身体下意识抖了抖,酒也醒了几分,却是不敢直视田籍逼人的目光,只能转头向母亲救助。 飞鸿夫人随即上前,语气不善道:“今日大喜日子,博闻莫要失态。” “是啊,今天是大喜日子。”田籍语气疏冷道,“只是这田齐的贵女,不嫁田齐贵子,反而攀附吕齐权贵,却不知道是谁家之喜,谁家之耻呢?” 田籍此言一出,场景顿时鸦雀无声。 倒不是田籍说得多么有道理,而是场大多为平原贵族,大义上都是奉临海田氏为主君的。 如今田氏皇族与吕氏王族关系破裂,若不旗帜鲜明地反吕,就有不忠的嫌疑。但若同意田籍的话,又难免会得罪在场的孙氏。 所以干脆都置身事外,不惹麻烦。 只有首当其冲的飞鸿夫人,避无可避,脸色难堪到极点。 “此言差矣。”帮飞鸿夫人解围的,是孙氏的一名家老,“三齐虽各有名分,然皆承自大齐正统。且有阡、陌二河纵横串联其中,可谓一衣带水,难分你我。” “如今我孙氏嗣子将娶崔氏淑女,正是要告诉天下人,齐虽有三,但皆为一家。” 说到这里,孙氏家老脸带嘲讽道:“子睿君居高位,忧天下事,你这等乡里出身的小人,怎会知道?” 孙智此番出使名义上是为弥合田吕裂痕而来,因此其家老有此言,田籍并不奇怪。 不过这些大氏族势力的纷争关他什么事呢? 他就是过来搞事情的啊! 便见他眉头一挑,玩味道:“既然提到阡河,不知足下可知近三十年间,南阡河沿岸发生了何等巨大的变化?” “我是交陌人,怎会不知?” 虽然不知道田籍为何这样问,但毕竟是自己家乡的事,孙氏家老侃侃而谈道:“众所周知,阡河分南北。其中北阡河在平原都,水量充沛,流域广袤,滋养田地无数,百姓富足,诸位身在平原都,自不必我多言。” “反观南阡河水道仄逼,常年断流,百姓生计艰难。” “然而三十年前,前代吕王力主在南段开凿运河,不但贯通交陌、即绯二都,甚至横穿了南荒的南风国,直通外海。” “其后吕齐凭借河运便利,沟通南北,坐收货殖之利,沿岸百姓跟着水涨船高,如今富足甚于平原矣。” 说到最后一句“富足甚于平原”时,孙氏家老脸上洋溢得意之色:“此事天下皆知,你问来作甚?” “三十年前,北富于南;三十年后,南富于北,你还不明白吗?”田籍似笑非笑地反问道。 孙氏家老摇头。 反倒是飞鸿夫人目光死死盯着田籍。 便见田籍一甩袖,昂然道:“三十年河北,三十年河南,莫欺少年穷!” 此言一出,孙氏家老顿时一愣,此时他哪里不知自己刚刚的长篇大论,全都成了对方这句话的佐证。 “好,好一句莫欺少年穷,博闻志气可嘉!”夸赞声来自于上首的公子怀信。 有公子怀信带头,不少平原都的贵族们也陆续开口附和。 虽然不愿意得罪孙氏,但孙氏家老刚刚那番话,毕竟有些在以客欺主的意味,既然公子怀信表态了,当然要声援一下,维护自家平原都的脸面。 田籍立即躬身谦让,心道这种“志气可嘉”的话我肚子里还多着呢! 不过很快连他自己也愣住了,因为就在说完那句“莫欺少年穷”后,【辨荣辱】与【定内外】悍然发动,已经很多天没什么动静的理智值,居然一路飙升,一下子就涨到了750s,足足涨了10! “嘶,网文金句竟恐怖如斯?!” 这个意外收获,让田籍瞬间打开了思路。 秉着一切以修德为先的原则,田籍立即搜肠刮肚,不断抛出金句。 什么“我田博闻一生行事,何须向他人解释!”;什么“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的眼,我要这地再买不了我的心!”;什么“有秩尽头谁为峰,一见博闻道成空”……反正有公子怀信背书,田籍语不惊人死不休,大不了事后以“酒后失态”再赔礼道歉便是。 反正如今众人都理解他是“为情所困”嘛,年轻人失恋发发酒疯怎么了? 不过这一路说下来,田籍渐渐发现触发修德的关键,其实不在于金句不金句,而是在于他所说之事,能不能关联到姜滢身上。 关联程度越高,修德效果越好。 换言之,“姜滢”才是他现在触发修德的开关! “难道这就是原主那舔狗的怨念?” 不论如何,既然知道姜滢有此奇效,他当然要趁着对方在场使劲薅理智值! 便见他再次来到对方面前,道:“多年情谊,你说散就散。或许本就说不上爱,只有我空自喜欢。” 理智值+1。 众目睽睽之下,姜滢满脸尴尬,只能作感叹状:“妾知兄长心中有恨,但……” “说不上恨。”田籍摆手道,“我不想再纠缠,你也别感叹了。” 理智值+1。 言罢,田籍兀自从身后捧出一坛酒,肃然道:“先前的贺喜酒你不接,那这别离酒你总不能推了?” 听到田籍如此说,姜滢只能无奈举杯。 然而田籍却一把按下她的手,说:“十六年的情谊,难道只值这一小杯?” 姜滢不耐道:“那兄长还想如何?” 便见田籍大手一挥,对着身后负责倒酒的仆人朗声道:“碗来!” 理智值+2! 第七十一章 管离 田籍一碗酒尽,姜滢依然犹豫地看着手中酒碗,未粘半滴。 田籍也不催她,只自顾自地感慨着:“田博闻啊田博闻,这个你曾视之如宝的女子,却连为你喝一口别离酒都做不到,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不知是理智值涨到了850s的缘故,还是因为属于原主的那部分记忆有所触动,田籍感觉精神一扫最近一段时间的阴郁,变得无比爽利,连酒意也消了三分。 随即,他不再理会姜滢,“哈”地一声大笑,直接转身离去。 …… 离开都府后,田籍担心阿桃还未撤离飞鸿院,于是在附近寻了一处酒肆,继续监视孙氏等人的动向。 约定的时辰很快就到了,阿桃如约出现在神魂空间。 当然,无功而返。 田籍有心劝她放弃这个悬赏,然而她却坚持道:“毕竟是游老亲自悬赏的任务。若能得他另眼相看,将来在齐一会里攀登有秩,必然好处多多。” 既然对方主要目的是走上层路线,田籍便不再多言了。 “无论如何,这次泥人仗义相助,日后必有所报。” 你不再头铁就算回报了。 默默腹诽了一句,田籍便与对方拜别 …… 回到现实世界,田籍装模作样地抿了几口淡如水的酒浆,便准备离开。 此时,外头突然进来两名紫衣劲装男子。 酒肆一时人人噤声。 田籍警惕地瞄了一眼,只见那两道紫色身影进来后四处张望,很快目光锁定在自己身上,而后大步走来。 “博闻干的好事啊!” 听到自己被点名,田籍心中不由紧了紧。 虽然理智告诉他,不管刚刚在都府里发酒疯,还是为阿桃打掩护,怎么都不至于让自己被紫龙卫盯上。 但“做贼”难免心虚。 好在他很快发现,其中一位是熟人。 “宽济兄,真巧啊!” 当先一位紫龙卫脸孔方正温雅,正是田猛。 田籍立即起身相迎,才刚刚拱了拱手,一道亮如洪钟的嗓音及从田猛身后传来:“哪里巧了,我就是跟着轨长来找你的!” 说话之人是一位身形魁梧的大汉。 其人脸上须髯黑密,从下巴一直蔓延的两侧耳根,却不显凌乱,反而修理得棱角分明,如剑似戟,再配上头顶严整的木冠,颇显剽勇威武之相 田猛见田籍面露疑色,笑着解释道:“我这位兄弟听说了博闻的事迹,有心结交,便嚷嚷着让我来牵线搭桥了。” “我的事迹?”田籍一脸茫然地望着两人。 便听魁梧大汉哈哈大笑道:“足下何必谦虚。先是在曹宴大比上狠狠挫了孙氏锐气,今天又让那攀附孙氏的两母女吃瘪,何其痛快来哉!” “这……侥幸,侥幸……”田籍听着豪放的笑声,擦了擦额角冷汗。 …… 酒过三巡后,田籍总算确定对方不是来找自己麻烦的,真的只是单纯喝酒交朋友。 在田猛的介绍下,田籍得知对方名叫管离,无字,年二十有八,据说祖上出自交陌管氏旁支。 虽然出身黔首,但既然登临有秩,且成为紫龙卫,出身贵贱便不再重要。 此时坐得近了,田籍能清晰看到管离一身横练的肌肉,即便隔着一层紫衣,依然难掩雄壮的轮廓,比之前世的奥林匹亚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田籍自己晋升游者秩一后,身体素质有所提升,但远远及不上这种夸张程度,特别是他隐隐感应对方也同为秩一层次而已。 “敢问管兄走的是哪条有秩途径?” 这种打听别人根底的问题,本来有些冒昧。 不过喝了几轮酒后,田籍已经发现这位是个直来直去的爽朗之人,与其旁敲侧击地打听,还不如当面直问。 果然管离毫不介意道:“我资质愚钝,本来无缘踏上有秩之路。幸而束发那年,乡中来了一位轻侠,愿意收我为徒,如此方才有了今天的境遇。” “轻侠?” 在管离解释之下,田籍才知道这是属于“侠客”途径的秩二,而管离自己,则为秩一“壮士”。 至于“侠客”途径,同样属于有秩途径之一,以善于肉身搏杀着称。 不过相比起祝者、日者、相者这些掌握在官府、世家手中的途径,侠客却颇为“底层”,处处不受待见。 其境遇甚至还比不上已经被“招安”的游者。 若非管离那位师傅来自“六儒”之一的“正冠学派”,号称以儒入侠,勉强算是儒家正统,他还未必能成为紫龙卫。 “如此算来,这儒学至少涉足了祝、游、侠三条途径,真不愧为天下显学啊……” 心中稍稍感慨了一阵,田籍又将目光转到田猛身上。 刚刚两人过来时,管离称他为“轨长”时,田籍便心有所感。 如今目光瞥到他腰间挂着的铁印紫绶,立即明白过来,举杯敬道:“恭贺宽济兄高升!” “我这轨长只是假任,说高升还为时尚早。” “哈哈,假着假着,自然便坐实了。难不成上头的大人们还能收回轨长的铁印不成?”管离大大咧咧地笑说着,也举起了酒杯。 田猛见状,便微笑着与两人举杯同饮。 “说起来,这事与博闻也有些关系。”酒水入肚,田猛也打开了话匣,“先前曹宴大比时,有邪祟侵染封禁品玄辛一三七,博闻你更是差点丧命。这事还记得?” 田籍点了点头。 “我这一轨原本受命看护封禁品玄辛一三七,负责日常巡查飞鸿馆与废院间的河道……但出了这样的事,等于损毁了一樽奏乐铜人,轨长当时就被去了职,贬为卫士。至于其余卫士,也都被打散编入别轨,如今都远戍他乡了。” “至于我田猛,因为上头念我有秩二境界,所以假任轨长一个月,在期限内调查清楚那日的真相。” 田猛也在调查石竹? 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人,除了阿桃以外,就连田猛也牵扯进了此事。 田籍心中一动,试探问道:“那宽济兄调查出什么了吗?” 只听田猛叹气道:“奔走了半月,只打听到些许坊间传闻,捕风捉影的事。” 听到对方如此说,田籍略略安心了一些,继续问道:“既是捕风捉影,不知宽济兄能否透露一二?” 见对方目光微凝,田籍立即自嘲道:“毕竟我是那日的亲历者,说不定还能想起些什么。” 田猛闻言沉默片刻,随即压低声音道:“此事说起来也跟你有关系。” 迎着对方略带同情的目光,田籍听到了意想不到的消息—— “据说那邪祟,是孙氏专门寻来对付你的!” 第七十二章 交陌二管 “据说那邪祟,是孙氏专门寻来对付你的……” 听到田猛的“爆炸性消息”,田籍面上适时配合展露惊讶的神情。 不过并非完全是装样子,他是真的惊讶。 因为他在对方的描述中,察觉到某种可能性: 虽然田猛描述的这个版本,与他了解的真相有不少出入,其中不少地方或是添油加醋,或者干脆凭空臆造。 但其中蕴含的信息点,大体上都似乎指向一个真相——这段坊间传闻,应该是来自他在神魂空间公布的“震惊体”! “震惊体”从身处平原都的某位或某几位齐一会成员中传出,经过不知多少手的传播,最终流入到田猛的耳中,成为现在听到的这个版本。 然后因为田猛正好认识自己,于是来向自己打听。 “这……绕了一个圈,居然让田猛歪着打正,找上了我这个炮制“震惊体”的正主,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这时田猛见到田籍“震惊”的模样,以为他骤然听说被孙氏针对导致心中惊惧,并未做多想,甚至警惕的神色还淡了些。 田籍见状,心中有了明悟:两位紫龙卫突然找上门来,结交是一方面,但大概还希望从他身上打探“震惊体”中提到的梁殇。 “嗯……这方面,他们再次找对了人,虽然他们依然不知道这一点……” 意识到两位紫龙卫的结交带着“心机”,田籍心中并不介怀,甚至还有些暗喜。 因为紫龙卫的介入,便意味着“震惊体”已经正式进入了平原城高层的视线,这必然会让孙氏后续针对自己的行动更加困难,达到了当初预想的目的。 “既然紫龙卫亲自找上门来,我不如再加点猛料……” 心中有了计较,田籍神色随即由惊转忧,状似不安地咕哝道:“不瞒两位,其实那日大比中遭遇邪祟后,我也对孙氏起疑,暗中打听过此事。” 见两位紫龙卫的注意力一下子被拉住,他抿了抿嘴唇,不忿道:“我事后暗中打听,才知道孙子睿明面上对我客客气气,可背地里却指示门客,对我暗下杀手!” “孙氏的门客?”田猛与管离对视了一眼,隐隐露出了喜色。 田籍见状继续道:“那些门客行踪隐秘,我多番打听,也只能推断出当中应该有一位日者。” 说到这里,田籍说到适当表露出懊恼的神情:“可惜我【小言】方技修习未够熟练,打听不出更多的消息!” “博闻不必沮丧。”田猛出言安慰道,“缉凶、讯诘之道正是我等所长,若孙氏当真图谋不轨,我等必为你讨回公道!” 田籍当即面露喜色,谢过两人。 随后,他又担忧似地叹道:“我听说日者善卜吉凶,有料事之能。想查实这批门客的身份,恐怕不易。” “若真如博闻所言有日者存在,确实麻烦。” 田猛沉吟一下,忽而转向旁边的管离:“阿离你祖上出自交陌管氏,不知对交陌那边掌握日者途径的世家、流派可有了解?” “轨长你这就问对人。”管离郎笑道:“说起交陌都中的日者世家,当首推交陌管氏。” “交陌管氏?”田猛迟疑道,“管氏不是攀登相术途径的吗?我记得当今家主管文信是秩五的相者。怎么又跟日者扯上关系了?” 却见管离神秘一笑,提醒道:“轨长还记得十多年前,闻名三齐的‘交陌二管’吗?” “交陌二管,二管……”田猛蹙眉沉吟一直,忽然惊呼道“你是说‘二管’的另一位是日者?” 管离含笑点头,一旁的田籍却听得一头雾水。 好在反应过来的田猛给他作了简单介绍。 原来“交陌二管”,是十多年前交陌管氏的两位年轻才俊,名声享誉三齐。 就类似于原主和姜滢的父辈有“平原田崔”之称那样。 其中当今管氏家主管文信,年轻时凭借货殖之道,兵不血刃地摧垮了彼时称霸南荒以北的火正国,不但为吕齐解决了南境的边患,还一举让吕齐的商业版图向南荒扩张。 后续诸如阡河南段运河的开凿、吕齐沟通南北坐收货殖之利等等事件,全都得益于管文信这场“商战”。 管文信因“火正之谋”成为了家主,其所传承的的管氏相术,自然是如今交陌管氏的显学,因此田猛才下意识认为管氏掌握的有秩途径,属于相术。 至于二管的另一位,名为管叔吾,出自管氏另一房,据说年轻时才学不下于管文信。 然而奇怪的是,近十多年来,这位曾与管文信齐名的才俊,却从未有任何出众的事迹传出,仿佛只是徒有虚名之辈。 甚至在管文信因“火正之谋”名动天下后,管叔吾更是直接在交陌都中销声匿迹,世人对其印象,只剩下曾经“交陌二管”的名头,。 “这正是管叔吾厉害的地方啊。”管离似笑非笑地感慨道,“管文信的‘火正之谋’固然厉害,但如今火正国人心中,大多对其恨之入骨。” “反观如今这平原都,空有天下粮仓之名,欲往南边贩粮,还不是得看吕齐乃至管氏脸色?” “若平原都的世家人心齐一些,何必惧怕区区一家管氏?” “然而你们看如今田氏空架子,崔氏失势,庆氏虽一家独大却被其他世家共同忌惮,这人心岂会有齐的一天?” 田籍与田猛作为田氏子弟,听到管离的评价,不由面面相觑。 倒不是因为什么家族荣誉感,而是两人双双意识到管离话中隐含的惊人信息。 “阿离的意思是,如今平原世家互相掣肘的局面,是管叔吾暗中促成的?”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等大人物的谋划,岂是我辈能知晓的。” 面对田猛的疑问,管离却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而是状似回忆道:“只是我年幼之时,家中曾寄住一位来自交陌管氏本家的大人物。” “我父对其言听计从,却对其身份一直讳莫如深,不肯透露分毫,直到临终之前,才悄悄告诉我,那人正是本家的大人物,名为管叔吾。” 闻名一都的才俊,离乡背井,孤身一人潜伏到别都,秘密隐居在流落异乡的破落旁支家中,这怎么看都不像是闲来隐居的模样。 虽然管离说自己只是推测,但田籍认为平原都的衰落,管叔吾大概率脱不了关系。 不过这些世家斗争的事情他并不很在意,他更关心自己的事:“所以管叔吾是日者?” 管离点了点头:“管氏本来就分两大房,一房传承相术,一房传承卜筮,只是近十多年管文信一房强势,所以世人才忘记了管氏还有日者。” “然而再如何衰微,管氏毕竟还是管氏,不可能就此抛弃卜筮途径的传承。”田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只是阿离怎么肯定,投靠孙氏的日者,一定来自管叔吾那一房?” 只听管离压低声音,神秘道:“因为第一个投靠孙氏的管氏日者,正是管叔吾。” 第七十三章 日暮将雨 “因为第一个投靠孙氏的管氏日者,正是管叔吾。” 管离的话如同一声惊雷,在田籍心间炸响。 一位十多年前就与当今管氏家主齐名的日者…… 实力大概与后者相当,也就是秩四、秩五上下…… 很可能是导致平原都世家分裂、实力衰退的幕后黑手…… 想到那位暗中针对自己的“谋主”居然是这么一位能够搅动一都风云的大物,田籍早已变得稳固的心神差一点失控。 之所以是“差一点”,是因为他很快反应过来,“谋主”不可能是管叔吾。 单单是秩次差距就形成了碾压,更别说对方在经验、资源、人脉积累上必定远远胜于自己…… 这压根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 如果对方有心杀他,他不可能活到现在…… 果然,管离紧接着断言:“不过博闻所言的日者门客,应该不是管叔吾。” “此话怎讲?” 问话的是田猛。 田籍发现这位紫龙卫轨长,对管离似乎十分信任,既没过多追问消息的来源,也没用表示怀疑真实性,不知是否为了在田籍面前维护队友的隐私。 只听管离解释道:“交陌本家那边流传过来这么一个说法,据说当年管叔吾在与管文信争夺家主之位时落败,遭到重创。最后靠着一位孙氏故友援手,才勉强保住性命,至今依然缠绵于病榻之上。” “然后管叔吾这一房的日者就都投靠了孙氏?”田籍立即追问道。 “那倒没有。”管离摇头,“那时管叔吾自身难保,他那房人怎么会跟一位失败者破家而去?况且管文信也不是赶尽杀绝之辈,家主之位已定,当然是尽力安抚了。反正最后那房人大都留下了。” 是大都而不是全部,田籍很快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有谁跟着管叔吾去了孙氏?” “大概是妻女、忠仆之类的?”管离不太确定猜测道,“毕竟牵涉管氏本家的隐私,恐怕得回去托人打听一下。” “妻女?”虽然管离没用给出明确答案,但田籍注意还是注意到对方话语里的细节。 “哦,管叔吾生有两女,却一直无子。据传这也是他抢不到家主之位的一个原因。”管离解释道。 接下来,三人就着这个话题又探讨了一阵,不过限于情报不足,对于“谋主”的身份无从确定。 临别时,田猛似乎是为避免田籍因这次“调查”而心生芥蒂,不但主动包揽三人酒钱,还承诺后续关于孙氏门客的调查,会跟田籍互通消息。 田籍本来就有意抱上紫龙卫的大腿,这时对方展露善意,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 忙碌了半天,修德与震惊体都取得了不错的进展,尤其后者还成功吸引了紫龙卫的注意,令田籍安全感大增,一扫这些天心中的阴霾。 然而这种好心情,仅仅持续到夕阳里的家门前,就因石竹突然冒出的一句话,戛然而止。 “家里进贼了。” 石竹的声音非常平静。 仿佛家里飞进一只蚊子,刮进一阵风,而不是一个偷东西的贼人。 不过话说回来,夕阳里的这边家徒四壁,田籍又习惯将值钱的玩意带在身上,如果只是一般高来高去的梁上君子,反倒没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是这个贼,居然会选择一间明显无利可图的房子下手。 要么是新手,要么醉翁之意不在酒。 “发现了吗?”田籍紧张地问道。 “发现了。” 田籍深吸一口气,快步绕道屋后。 原本微微隆起的土堆,依然那样子隆起。 就连他特意插在旁边的一小节干枝,都维持着一模一样的倾斜角度。 除了面上的土稍显湿润。 然而此时日暮将雨,天色昏沉,这微小的手感差异,若不是主动凑近摸一下,是难以察觉的。 手法如此熟练,基本就排除了“恰好一个蠢贼碰巧进了他家并意外发现了埋尸之地”这种可能性。 于是田籍明白,桑弘麻这颗定时炸弹,终于进入了倒计时。 …… 回到屋中,田籍努力平复一下情绪,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基本可以肯定,那个空手而归的贼就是孙氏的眼线。 对方确认了桑弘麻的死讯,却又悄悄将一切复原。那么显然,孙氏打算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来一出“人赃并获”的戏码。 换言之,孙氏是打算通过平原都官府的力量“公办”,而不是凭借自身力量“私了”。 这再次印证了他之前的设想,孙氏对他的图谋不能放到明面上。 既然如此,他首先排除了放弃一切跑路的选项。 有官府出面,加上他方士籍的半官方身份,孙氏不能明目张胆地动武。 这就有了周旋的空间。 当然,前提是他必须在官府上门前,悄悄处干净掉桑弘麻是尸体。 干净到官府有秩者查不出来的程度。 此时夕阳里里里外外,说不定已经遍布了孙氏的眼线,留给他活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盘点了一下手中的筹码。 泠然阁的身份,虽然能解决一些麻烦,但当麻烦的制造者是孙氏这等大世家时,基本等于无。 妫鱼的北门医馆类似,甚至因为隔着一层人情关系,还稍有不如。 何况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不想将妫鱼卷入此事,以免连累她姐弟俩。 可以说,他明面上的所有身份,在面对孙氏时,都救不了他。 他有种感觉,孙氏那位“谋主”很可能早就算计到了这点。 说不定在得知他晋升秩一不久,对方就设下这个陷阱。 面对桑弘麻的刺杀,他输了,自然是死;若胜了,那么孙氏就能堂而皇之地以势压人。 而这个陷阱,他就算提早猜到了,也躲不开。 因为归根结底,这是他个人与孙氏大世家实力差距所导致的。 “幸好除了明面上的身份,我暗地里还是一个秘密组织的成员……” 就目前他所掌握的信息,齐一会的实力、底蕴远高于泠然阁,甚至不逊色于一个大世家。 至少对上异地作战的交陌孙氏,是肯定够的。 不过齐一会也有其问题。 首先它是一个隐秘组织,像之前“震惊体”那样躲在暗处煽风点火还行,直接拉到明面上对抗大世家,恐怕就违背了其行事准则。 况且对于他一个毫无根基的新晋“将行人”,显然齐一会的上层也不可能为他做到这种程度。 更何况,所谓齐一会,本就是一个松散的架构,偏向自由交易而非强制命令。 “对了,交易!”田籍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件事,“若答应那位的交易,以换他出手相助,以他的秩次,应该足够帮我解决这次的麻烦……” “只是那位需要的东西怎么解决呢?总不能说把石竹借给他用用……说不定有去无回……” “不过对方所求只是‘梁殇’,也没实际接触过石竹,倒不是非她不可,说不定可以换个思路……” “大兄可想到了对策?”或许是田籍沉默太久,石竹终于忍不住发问。 “有个比较冒险的办法。”田籍内心计较一番后沉吟道,“不过需要你帮忙确认一个地方的准确位置。” 石竹心中莫名感到一丝寒意:“大兄想做什么?” “釜底抽薪。” 第七十四章 搜查(一) 一夜豪雨后,夕阳里各处地面泥泞不堪。 田伯休从里门踏泥而出,身上纯色的细麻衣沾满了点点污渍,下摆处更是如泡了粪水一般,又脏又臭,令他忍不住低声骂了几句。 随后他目光瞟到不远处的小高坡时,脸上所有埋怨的神色顿时消失一空,转而恭恭敬敬地往彼处小步跑去。 相对于低洼处的泥泞,高坡要干洁得多。 此时一辆华盖马车停驻其上,车身镶金包漆,对比起下方破落的闾里,颇显几分高贵的意味。 未几,田伯休来到马车边,对车上的华服男子躬身行礼:“小吏见过孙氏贵人!” 马车上的正是孙智。 “嗯。” 孙智微一点头,随意地指了指下方的夕阳里:“可有动静?” “田博闻自昨日回家后,至今未出。”田伯休立即回答。 孙智眉头一挑:“一直窝在家中?” “岂敢欺瞒贵人?小吏昨早与此地里正、里监门打过招呼,各自守在里中各个关节处,田博闻若有动静,必定逃不出我等视线范围。” “况且昨夜连绵大雨,里中根本无人外出走动,我绝不会看漏眼的!” 田伯休一边紧张解释着,一边急忙抖了抖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既是增加说服力,也带着些邀功的意思。 可惜孙智的目光并未停留在他身上,反而转向同车的一位女子,似是征询。 田伯休这才注意到车上还有一人。 便见此女一身灰白罩袍,兜帽压得极低,难以看清面目,他只能从衣服的质料以及孙智的态度中猜测,这位应该不是普通的婢女。 咦?此女手握笔、书,看着倒像一位书佐…… 呃,女书佐么……难不成孙氏贵人好这一口?嗯……回去得好好打听打听,说不定能投其所好…… 就在田伯休感慨世家子弟就是会玩的时候,后者已经从女子的耳语中得到某种答案,这才点了点头,随即对田伯休吩咐道:“既如此,便按计划行事,你且带路。” 田伯休低头应是,但却没有立即离开。 孙智见状,不由眉头轻皱。 田伯休深知此时自己的迟疑姿态会惹贵人不满,但按照对方的计划,接下来针对田籍的行动,得由他来打头阵。 一想到要直面那位已登临有秩的侄儿,他心中不由忐忑。 为了自家安全,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其……其实小吏尚有一虑!” “说来!” “田博闻毕竟是泠然阁下长老,且颇得那庞氏老朽赏识,小吏担心……” “泠然阁的人今天不会来。” 回答他的是那位神秘的兜帽女子。虽然声音听着颇为年轻,但那轻描淡写般的语气,却是让田伯休安心不少。 “为何?” “我家主君已经与许阁主约定,先前曹宴赌约的五百银刀,将以泠然阁的名义捐出。此时泠然阁的游者正在都府商议此事。” 田伯休听罢,心中疑虑顿时消除大半,同时不得不感慨孙氏家大业大,生生用权势钱财砸断了田博闻的后援。 虽然这位侄儿已经表示无意夺回其父的田产,但却想分走其中一半收益。 这对于早已将那部分田产视作禁脔的田伯休,怎么能忍? 正好孙氏贵人找上了他,两人一拍即合。 “哼哼,有今日这般布置,那竖子插翅难飞了!” …… 半个时辰后,田伯休领着孙智一行,再次进入夕阳里。 来到田籍那间破落的木屋前时,里里外外站满了闻讯而来的民众。 田伯休与里正、里监门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两位里吏吆喝着排开外围民众,引着孙智一行人进内里。 此时以贼曹掾、方士曹掾为首的府吏及各自属吏、已经堵在木屋前。 屋主田籍已然步出屋外,正被二曹捕役团团围住。 当中有几位气质凌厉的劲装武士,把守住四角方位,隐隐封死了田籍的一切行动路线,一旦此田籍有出格举动,这些武士便会给予雷霆一击。 田伯休见如此阵仗,心中仅剩的一点担忧也消失了。 事实上,田籍确实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反而异常配合捕役的工作,甚至主动抖了抖身上的衣服,以示自己并没有藏着什么利器。 田伯休猜测对方还仗着泠然阁的身份有恃无恐,不由冷笑一声无知。 这时贼曹掾轻咳一声,对四周众人正色道:“夕阳里发生命案,此为贼曹职责所在。但因嫌犯与死者均为有秩者,故按例制,此案当由贼曹主审,方士曹协理。” 说到这里,他向方士曹掾相互拱了拱手,这后才正色道:“本案首告何在?” 田伯休闻声上前一步:“小吏在!” “你便是首告?”两位曹掾居高临下地盯着田伯休,不怒自威,“你虽为都府门下吏,但无爵在身,而田博闻为下士。你可知以下告上,若最后查明为诬告,将罪加一等?” 面对贼曹掾凌厉的质问,田伯休一瞬间有种想退缩的冲动。但随后感受到旁边孙智投过来的目光,一个激灵,立即咬牙道:“好教上吏知晓,那田博闻为小吏仲弟独子。自仲弟故去后,小吏一直视他为己出。” “前些日子喜闻田博闻晋爵,小吏老怀宽慰,昨日正要前来庆贺一番。哪知竟意外发现他家中匿藏了孙氏门客的尸体!” “孙氏门客的尸体?”贼曹掾看了一眼孙智,脸上却并不惊讶,显然只是循例诘问而已。 “你且说清楚,你当时是如何发现尸体,又是如何确定死者为孙氏门客?” 田伯休对此早有准备:“小吏昨日过来时,但见屋中无人,便绕到屋后去看看,却发现地上聚了一群乌鸦,小吏怀疑土中藏了些什么脏东西,一时好奇去翻看,结果便翻出了尸体。” “小吏当时也是吓了一跳!”田伯休拍了拍胸口,似乎心有余悸,“稍后看清死者脸容,发现竟与孙氏门下的桑壮士颇为相似!” “田博闻虽为小吏侄儿,但小吏身为公门中人,此事又牵扯到交陌世家,岂敢徇私?故小吏将此事上报贼曹,并转告孙氏!” 贼曹掾听罢不置可否,只是脸色沉凝地看着一旁书佐抄录的证词,逐条与田伯休再三确认。 随后他才走到孙智跟前,拱手客气道:“此事牵涉孙氏,按例须与子睿君这边对证田伯休的证词,还望体谅!” “这是自然。”孙智大度一笑,随即吩咐带着兜帽的女书佐上前,与贼曹掾书佐一一对照证词,很快,两边就梳理出一条初步的时间线: 首先,自曹宴冲突后,孙智有心息事宁人,桑弘麻知晓主君心意后,当即表现愿意负荆请罪——这是孙氏这边的说法。 然后,桑弘麻第二天去夕阳里拜访田籍,随即失踪至今——这个飞鸿馆的人可以作证。 再后,昨日田伯休来访,而彼时田籍在都府参加孙崔二氏的盟婚。前者有里正、里监门作证,后者两位曹掾自己就能作证。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地方,孙智这边根据自家日者所卜,结合田伯休的提供的情报,认为桑弘麻此时必在夕阳里田籍家中。 “言下之意,诸位认为田博闻有杀人的嫌疑?” 第七十五章 搜查(二) “言下之意,诸位认为田博闻有杀人的嫌疑?”贼曹掾沉吟着看向众人,目光最后停在了孙智的身上。 然而孙智未置可否,反而一旁的女书佐忽然慨声道:“桑弘麻虽为孙氏门客,然我主君心中一直视他为师友。” “我主君素来宽仁,然则桑弘麻因成全我主君名声而亡,若再顾念名声,姑息犯人,反而有负于义!” 说到这里,女书佐长长一揖,语气激昂道:“义之所致,只希望平原都府能秉公执法,还我交陌孙氏一个公道!” 见孙氏之人如此作派,两位曹掾一边连称不敢当,一边感觉头大无比,两者身后的属吏们更是纷纷交头接耳。 虽然此女说是“秉公执法”,然而在场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逼着府吏们当场表态。 毕竟孙氏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既然铁了心要搞一个小小的游者,哪怕证词有所疏漏,后者也难以安然脱身。 更何况证人证词皆齐备; 更何况孙氏已经请来日者确认了关键物证,也即桑弘麻尸体的所在。 “更何况,这本来就是事实。” 田籍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脸上神色依然不见紧张,甚至还有余暇观察那位隐藏在兜帽下的神秘女子,对其身份有所猜测。 就在府吏们为难之际,孙智终于开口:“罢了,孙智既然为客,总不能让主人难堪。况且田博闻毕竟是叔姜的故人,我总得顾念她的感受。” 说到这里,孙智仰天长叹一声,仿佛作出了某种艰难的决定:“这样,只要田博闻答应入我孙氏为奴,为桑弘麻守孝三年,这笔血债便算偿了!” 此言一出,场间众人,上至府吏下至里民,纷纷称赞孙氏的仁名。 当然,有人是真心认为其宽仁,有人则更看重孙氏做事有分寸,见好就收。 无论如何,孙氏作为异乡客,这般举动,大大刷了一把众人的好感。 就算之前对证词仍有所怀疑的人,此时也基本不作多想。 毕竟人家孙氏也没有非要置你田博闻于死地嘛! 不就是为奴三年嘛,虽然有卖身的嫌疑,但这毕竟是交陌孙氏啊,交陌数一数二的大世家啊!多少人想卖人家还不要呢! 两位曹掾快速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即贼曹掾率先转向田籍道:“既然孙氏开出的条件如此宽厚,博闻何妨就此退一步,隐忍保命?” “隐忍保命么?呵呵,只怕到时受制于孙氏,说不定哪天就会被炼成小石竹那般的阴魂,生不如死呢。” 田籍心里冷笑不已。 不过这当中关节涉及孙氏以及他自身的秘密,难以向外人道。 且这位贼曹掾毕竟是田猛父亲,对自己的态度还算友善,所以他虽然对这个提议不以为然,脸上还是保持了恭谨的神色。 贼曹掾见田籍依然不为所动,继续劝道:“本吏知你与孙氏有些嫌隙。但孙氏势大,如今更是有备而来,可谓人证物证皆不缺,与之对簿公堂,以本吏经验,你必败无疑。” “幸而对方顾念崔氏的情面,对你网开一面。说起来,这也算是崔氏淑女为你攒下的人情,你若还是个男人,就千万别辜负人家的心意啊!” 面对贼曹掾灼灼的目光,田籍目光微微一凝,随即露出怪异的目光。 “啧啧,想不到开始修德后,姜滢居然成了我的‘福星’……” 原来贼曹掾不过顺口提了一句姜滢,居然就触发了两个修德方技的效果,将昨夜损耗的理智值补上了! 心中略略感慨了一下,他面上淡然道:“不得不说,这条件听起来的确宽厚。” 贼曹掾听到这句话,当即松了一口气,然而田博闻下一句,却让这口气生生憋在了半途。 “但我拒绝。” “你……拒绝?”贼曹掾语气艰涩,“为何?” 田籍拱了拱手,不紧不慢地道:“敢问上吏,无缘无故,我为何要接受孙氏的条件?” “你杀了孙氏的门客呀,怎么说无缘无故……” “如何证明我杀人了?”田籍反问。 “桑弘麻拜访你后再没出现,更有日者占得他尸体在你家中,你伯父也有证词,这事你如何解释?” “那就奇怪了。”田籍摊手道,“自曹宴以后,我根本没见过桑弘麻!” “这人都没见着,怎么杀人?” “这……”贼曹掾愣了愣,随即将目光看转旁边的孙氏一行,特别是举报人田伯休,示意其上前对质。 田伯休见状,冷笑一声,拉着里监门上前:“人证在此,你休要狡辩!那日桑弘麻到访,进了你家,里监门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里监门被田伯休猛一拽着,身形踉跄,只得连连点头称是。 “哦?那倒是要请教里吏,那桑弘麻是何时辰进来咱们夕阳里,又是何时进的我家?” “大……大约是在辰时左右。”里监门瞥了一眼田伯休,回答道。 “可曾见桑弘麻与我发生争执?” “小吏不曾见田长老当面,但桑弘麻进去后,小吏隐约听到屋中有争吵声!” “你说谎!”田籍指着里监门大喝道,“那日我整个白天都待在泠然阁里,至晚方回,辰时根本不可能见到桑弘麻,此事整个泠然阁的人皆可作证,若诸位不信,自可去查证!” “呃……”里监门看到贼曹掾投来疑惑的目光,一时冷汗直冒,“哎呀,都怪小吏年纪大,一时记糊涂了,桑弘麻是戌时到访的!” “戌时近晚,天已入黑,里吏确定没用看错人?” “小吏……确定!”里监门擦着冷汗道。 “那就更说不通了!”田籍紧接着道,“在飞鸿宴期间,按照都府规定,夕阳里作为平原城近郊之地,戌时便开始宵禁。” “照此说法,那便是里吏玩忽职守,违反宵禁放外人入内,而那桑弘麻更是视我平原都府法度为无物!” “啊!这,这……”里监门看着田籍似笑非笑的表情,哪里还不明白这是对方给自己挖的坑。 偏偏这事他还无法反驳,因为所谓的目击,不过是编造的口供,他压根就没见过桑弘麻啊! 无措之下,他只能将目光投向旁边的田伯休。 后者自知此事理亏,不能继续纠缠时间点这个细节,反正横竖还有孙氏背书,他也早有预案,便继续强硬道:“哼,桑弘麻初来我平原城,人生地不熟,一时糊涂犯了宵禁又如何?” “倒是你杀人藏尸家中,居心叵测!” “是啊,这点对博闻你尤为不利!”贼曹掾原本听田籍与里监门的对质,还有些动摇,但孙氏这边信誓旦旦地指出桑弘麻是尸体所在,想来确有成算。 然而田籍脸上似笑非笑:“他说尸体在我家,就真的在我家了?什么时候贼曹不查实证,只听一面之词办案了?” “这……” 田籍搬出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贼曹掾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细声嘀咕道:“要真的搜出实证,就必须严刑查办了,你作为长老,到时泠然阁这边无论如何都要有所表示,就怕引起冲突……” 田籍明白对方担心什么。 无非是贼曹本身只是个管辖“凡人”的机构,不想牵扯进有秩者的纠纷,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事实上这次拉来方士曹的人马,除了所谓“循例”外,未尝不是存了共担风险的心思。 简而言之,对于贼曹掾来说,“平稳”最重要。 不过方士曹掾似乎对同僚这种两不得罪的作派有些不满,此时冷哼道:“此子不识抬举,田曹掾何必与他废话?直接进屋搜查,再押到都府大牢一审便知。若是嫌你贼曹大牢不够坚固,我一庙三曹亦可代劳!” 锵! 见自家长吏强硬表了态,方士曹的劲装武者纷纷拔出兵刃,往田籍身前围拢,属于有秩者独有的威压溢出,一时间场间寒光林立,杀气弥漫。 围观的民众基本都是普通人,此时全都露出惊惧之色,更有甚者直接腿软跌倒在地。 贼曹掾见形势到了这份上,知道再无转圜的可能。 况且,他心中也认同方士曹掾的说法,这田籍确实有些不识抬举了。 真以为自己一个小小的秩一,就能跟诺大的孙氏抗衡了? 乖乖低头认错就这么难吗? 还是年轻气盛啊! 想到这里,他不再迟疑,板起脸对身边捕役下令道:“进屋搜查!” 第七十六章 搜查(三) 贼曹掾一声令下,捕役们顿时分作两批,一批进屋搜查,一批拖着铁锹绕往屋后,显然是准备验证田伯休的说辞。 田籍的破木屋本来就不大,只过片刻,一名捕役头目便从屋中返回,显然有了发现。 “上吏,属下等发现屋中多处呈现打斗划痕,地上沙土之中,有血迹残留。虽明显被覆盖掩饰,但经我等仔细勘验,还是露出了马脚!” “哦,有血迹?”贼曹掾扫了一眼田籍,“能否推断是多久以前的?” 捕役头目显然早有结论,脱口而出:“依属下经验,这血迹至少是三天以前留下。” “三天前?那不就是曹宴之后不久吗!”未等贼曹诸吏有所定论,田伯休已经抢先开口,“如此说来,田博闻果然有杀人的嫌疑啊!” 兜帽女书佐也不失时机地进言道:“不瞒二位上吏,妾亦卜得桑弘麻死于三日前!若诸君信不过我孙氏,何妨让方士曹的日者再占一卦?” 这位女书佐是日者? 众人目光不由得往她身上汇聚,田籍目光更是一凝,心中思绪不住波动。 “这倒不必了。”贼曹掾与方士曹掾对视一眼,摆手道,“我等自然信得过孙氏的手段。” 言罢,他转向田籍,肃然道:“如此,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确有一言。”田籍收回打量女书佐的目光,转向贼曹掾,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只是怕上吏不爱听,不知当讲不当讲……” “本吏秉公办案,哪有什么爱不爱听的!”贼曹掾听他语气暗昧,当即吹鼻子瞪眼,“速速讲来!” “也罢。” 田籍轻叹一声,一脸“无奈”地解释道:“不知诸位是否听说,约半个月前,我曾遭贼人入屋行凶,险些丧命?” “此事我曾到贼曹报案,田曹掾当时也在场。” 贼曹掾听他提起这茬,先是一愣,随即脸色渐渐变得有些不自然。 “这屋中痕迹、血迹正是那时候留下的。”田籍摊手道,“至于所谓掩饰,我又不擅刑讯之术,哪里懂这个中门道?不过是见家中狼藉,简单收拾一二,仅此而已。” “呵呵,原来是这样么……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哈……” 贼曹掾语气骤然软下,让两曹众人一时有些茫然。 这……贼曹掾大人这是准备帮田博闻洗脱嫌疑吗? 贼曹掾却顾不了解释。他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后知后觉明白田籍为何说自己“不爱听”了。 毕竟当初田籍被刺一案,自己因为敏锐地察觉到当中牵涉到义房的斗争,甚至田崔二氏的矛盾,所以才尽力避免介入太深。 反正田籍当时没有性命无虞,就不了了之。 虽然事后他让长子田猛过去处理了祷鬼的事情,但终归缺失了正常刑讯的必要流程,没有派人到田籍家中搜证诘问。 严格来说,这是失职。 特别是今天当着一众府吏面前,这事要捅上去了,自己的前途就堪忧了。 如此想来,刚刚田籍故意闪烁其词,倒真心为他着想了? 想到这层,他不再迟疑,果断向两曹的人掾解释道:“本吏想起来了,当时确有此事!如此说来,屋中痕迹、血迹便作不得准了!” “可是曹掾,当时根本没……”捕役头目还想提醒什么,不过立即被贼曹掾凌厉的眼神给瞪回去了。 方士曹掾见同僚如此作态,虽一脸不快,但仅仅冷哼一声,不再反驳。 这下,孙氏这边顿时不满起来。 特别是田伯休,他作为首告,若不能坐实田籍罪证,他就成了诬告,于是当即高声嚷嚷道:“哼哼,就算痕迹血迹不能作证又如何?家中藏尸,铁证如山,竖子你还想抵赖吗?” 兜帽女书佐也上前威胁道:“若平原都府如此草菅人命,我孙氏绝不肯就此罢休!” 作为孙氏的代表孙智,虽然依旧寡言,但脸上神色已然转冷,代表了孙氏强硬的态度。 贼曹掾一时倍感压力。 归根揭底,这次能请动两曹曹掾亲自过来搜捕嫌犯,还不是因为交陌孙氏的强大影响力,甚至平原崔氏也隐隐有助力。 否则一个小小夕阳里的命案,贼曹随便派几个小吏过来便足以了事。 那么话说回来,既然孙氏如此强势干预,必然是有信心将此案坐实,将田籍踩在脚下。 因此两曹曹掾,甚至都府那边也早有默契,只要人赃并获,那就顺水推舟,遂了孙氏的愿。 甚至这次两曹倾巢出动,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毕竟比起两大世家的影响力,一个无足轻重的泠然阁,一个新晋的秩一游者,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要事情不攀扯到自己身上,贼曹掾是万万不愿交恶孙氏的。 就在贼曹掾心中焦急计较之时,另一队捕役的头目也终于返回,他趁势别过脸,急声问道:“找到了吗?” “屋后土地都翻了个遍。”在众人瞩目中,捕役头目断然摇头,“并未发现尸骸!” “没找到?”贼曹掾瞪圆了眼睛,“都挖清楚了吗?” “属下也怕一夜雨水冲刷,尸骸或有移位,所以扩大了搜查范围,甚至挖到后方邻家墙根……但确实没找到!” 听到捕役头目斩钉截铁的语气,众人一时表情各异。 兜帽女书佐最先反应过来,惊呼一声“不可能”。 田伯休也是一惊:“我……我昨日亲眼所见,怎么会没有呢?一定是你们撒谎!对,你撒谎!” 面对孙氏这边质疑,捕役头目面不改色,朗声道:“此地众目睽睽,我贼曹上下难道还能公然包庇不成?你等若是不信,大可自行去查看!” “这……这……” 田伯休与兜帽女书佐面面相觑,而后齐齐看向孙智。 后者脸色阴沉,指着田伯休冷声吩咐:“你,到后面去看看!” 田伯休自知此事关乎自己身家性命,哪敢迟疑,连滚带爬地冲向屋后。 兜帽女书佐虽然未得吩咐,但也是低着头默默跟上。 未几,屋后便传来一阵争执之声。 孙智脸色越发阴沉。 待到两人从屋后回来时,女书佐神色如何且看不清,但田伯休已有失魂落魄之状。 至此,田籍才终于再次开口道:“两位上吏,既如此,桑弘麻失踪之事当与我无关了?” 田籍一口咬定桑弘麻是“失踪”,两位曹掾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便见贼曹掾轻咳一声,对着众人宣布道:“查无实证,此时便与田博闻无关。” 田籍点了点头,随即指着一旁田伯休,语气森严道:“既然我无罪,那便是他‘诬告’了?” 第七十七章 线索 按照大齐律法,诬告者,要以其所告之罪论处。 若是以下告上,更是罪加一等。 田伯休虽为门下小吏,但并未封爵,更非有秩者,若按杀人罪论处,只能以命抵命。 所以田籍话音刚落,他“噗通”一声就跪倒地上,却是向孙智求救。 “贵人救我!” “我为孙氏鞍前马后,不惜大义灭亲,贵人不能见死不救啊……” 田伯休说得声泪俱下,孙智却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甩袖而去,显然已经将他视作“弃子”。 性命攸关,田伯休却是再顾不得礼仪,直接上手去抓孙智的衣摆,哪知急切中脚一崴,正主没抓着,却是撞向了紧随其后的兜帽女书佐。 那女子身形纤弱,哪里经得起成年男子一撞,“哎呀”一声狼狈倒地。 兜帽翻开,一张稍显清秀的女子脸容出现在众人目光中。 随即女书佐意识到自己真容暴露,瞬间露出慌张神色,却是顾不上埋怨田伯休,立即从地上爬起,迅速盖好兜帽,而后匆匆跟上已经走远的孙智。 田籍默默看着对方身影,若有所思。 …… 孙氏走远后,方士曹掾冷哼一声,带着手下劲装武士,从路的另一头离开。 留下一脸悻悻然的贼曹掾,与田籍尴尬道别,随后命人押着哭天抢地的田伯休,以及“作伪证”的里监门离去。 对于原主大伯之后是生是死,田籍不再过问。 自己不是没给过对方改过自新的机会,只是既然对方贪心不足,甚至要置他于死地,那自然用不着手软。 倒是原主父亲留下的田产,该考虑一下后续的处置。 没了田伯休阻挠,以自己泠然阁下长老的身份,拿回自己理所应当的家产,应该不难。 只是他现在一心攀登有秩道路提升自保实力,实在没时间去打理这些俗务。 金钱对他来说,除了养家糊口的必要开支外,便只有兑换仪式、材料、御气符之类的价值。 “最好能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倒是不急于一时。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处理。” 想到这里,他随手挥别想靠上来说话的里正。 不管对方与田伯休之前有何瓜葛,他也懒得再计较。 反正桑弘麻的遗留问题解决了,与孙氏的冲突也算摆到明面上了,为免夜长梦多,他打算今夜就搬回泠然阁,然后宅上个十天半个月。 反正今后没什么要紧的事,他都不会离开阁楼半步。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些“收尾”工作要处理一下。 …… 回屋中躺下,田籍神魂一动,来到了齐一会的神魂空间。 很快,熟悉的威压感就传来,一道如熊熊篝火般的神魂出现在他面前。 正是负责平原都区域的游老。 “游老果然好手段,两曹人马诘讯高手何其多,居然一无所获!”田籍当即传去赞叹的念头。 游老轻飘飘地“嗯”了一下,淡然道:“小事一桩。” 田籍见对方似乎不愿提及“手段”的细节,便不再多问,转而道:“不知小子提供的‘报酬’,游老可还满意?” 谈到“报酬”,游老立即来了兴致:“孙氏这处据点如此隐秘,你是如何发现的?” 未等田籍回答,他又自顾自道:“神魂收集极为不易,我想方设法收集多年,却不及孙氏万分之一,这还仅仅是孙氏其中一处据点啊……” “不过孙氏素来征战沙场,其封地又处在两国交战前线,能收集到这等规模的无主神魂,倒也不奇怪了……” “虽然守卫有些棘手,但只要突破其中一处,,那收获可就……嘿嘿!” 田籍感觉游老语气越发雀跃,就像是……一只掉进了米缸的老鼠。 虽然他很好奇对方收集这些孤魂野诡想做什么,但正如对方没有深究他的情报来源,他也不好打听对方的目的。 对于齐一会这样的隐秘组织,成员间互相保持适度的距离与神秘,是必然也是必要的默契。 反正能给孙氏制造些麻烦,总归不是坏事。 游老感慨了一阵,提出一个令田籍有些毛骨悚然的请求:今后再遇到有秩者的尸体,只要死亡时间不超过七天,他都可以“”帮忙处理,如果秩次高,且没有后续麻烦的话,他甚至愿意视情况支付一定报酬。 “这是从桑弘麻的尸骸里尝到某种甜头?” “不对……听他话中之意,这种事情以前肯定没少干……” “毕竟是打有秩者神魂的主意,肯定不能声张,否则就成有秩者的公敌了……” “大概经过桑弘麻这事,我们算是互相都有了把柄,他才放心把我发展成‘下线’?” 想到这里,田籍心中一动:“我这算不算抱上大腿了?” “啧啧,这可是秩四的大佬,跟祝庙肆师一个级别的存在啊!真是意外之喜。” 很快,游老又给了他另一个意外之喜。 “我在那人神魂记忆中搜寻了一下,发现了一些与你有关东西,你或许会感兴趣。” “就当是你我今后继续合作的诚意。” 随即,田籍感觉到一股信息流涌向自己的神魂。 …… “原来如此。” 梳理完桑弘麻的记忆碎片后,田籍大致明白游老提供的信息,类似于“按关键字搜索”,凡是与他有关的记忆,都包含在里面。 主要有三方面的收获: 首先是与石竹提供的情报相互印证,补充了一些细节。 其次是桑弘麻曾打算用“六甲御阳环”对付他,于是记忆碎片中留下了炼制的方法。他已经得到了“六甲御阳环”,正愁没法炼制,可谓瞌睡送上枕头,他自然笑纳了。 而最重要的收获,则是关于“谋主”的拼图,又完整了一些。 按照桑弘麻的记忆,这位“谋主”是一位来自管氏的女贵人,受庇于孙氏,且与孙氏内部一位颇有地位的“老瘸子”有口头婚约。 这次随孙智出使平原城,似乎是将婚约从口头变成纸面盟诅的条件之一。 “这倒是与紫龙卫管离提供的信息对上了,只是不知对方是管叔吾的何人?” “既然是联姻,大概率是两个女儿之一,可惜就连桑弘麻都不确定她的真实身份……” 虽然桑弘麻一直借助对方日者的预知能力,但此女行踪隐秘,极少抛头露面,他连对方长啥样都不知道。 不过,其中有一处关键却引起田籍注意。 “那管氏女居然是瞎子?” “如此说来,刚刚跟随孙子睿身边的女书佐就不可能是那位谋主了,毕竟刚才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眼睛挺正常的……” 他这个猜测很快得到证实。 石竹声音传来:“大兄,确认过了,不是谋主的气息。” “那真是可惜了。” 就在刚刚孙氏离去后,田籍暗中吩咐石竹悄悄跟过去确认女书佐的身份,如果对方真是谋主本尊,他正好借助齐一会的力量,“还”对方一场刺杀! 可惜“谋主”隐藏得比想象中还要深。 “毕竟日者最善趋吉避凶,说不定她早已预料到这一点,所以才找个替身提前规避……” “这可麻烦了……” “大兄不必多虑,横竖那边明的暗的都使过了,咱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嘛!” 听到石竹的安慰,田籍心中并没有多少释然,反而更加沉重:“不是我多虑,而是刚刚在桑弘麻的记忆中,我发现自己先前想岔了一处致命的细节。” “什么?”石竹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 田籍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道:“再跟你确认一遍,孙氏负派来刺杀我的人,只有桑弘麻与那位日者,对?” “对啊。”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被刺杀当夜,我曾遭遇类似祝者【民极】方技的攻击吗?” “记得!后来大兄不是说,恶之恶者,呃……兵家【屈兵】也有类似效果吗?” “问题就出在这了。”田籍语气森然道,“在桑弘麻的记忆里,那夜他根本没对我施放【屈兵】。” “换言之,遇刺那夜,还隐藏着一名未知的祝者刺客。” 第七十八章 秋猎(一) 夏去秋来。 不知不觉间,长夏逝去,暑气消散大半。 不过田籍对此却没多少感觉。 因为担心孙氏后续报复,以及那位神秘的祝者刺客,自从搬离夕阳里后,他大多数时候都宅在泠然阁里,绝不让自己落单。 因为六气悬空阵的缘故,阁里冬暖夏凉,堪比前世天天待在写字楼里吹空调的社畜。 偶尔见见妫鱼姐弟,或是接到方士曹指派的任务,才会外出。 不过因为方士曹下达的任务,都是由许阁主亲自分派的,那么理所当然的,那些功劳大报酬高的任务,譬如外出协助贼曹、城卫缉盗追逃之类的活,一概轮不到他头上。 他只能做些处理文书、清点库房之类的杂活。 倒也合他心意。 一来,这些杂活都在一庙三曹里进行,那里的安全系数比泠然阁只高不低;二来,他也趁着这个机会,打探到当年崔伯佐的遗物所在。 按照飞鸿夫人的说法,崔伯佐大部分的古籍残页,也即调查报告的二维码,都被祝庙收走了。 小心试探之下,他确定了崔伯佐的遗物依然被保管在祝庙中。 可惜以他目前的身份地位,在方士曹那一层活动尚且处处受限,更别说守卫更加森严,兼有秩四强者坐镇的祝庙。 只能先努力提升实力、地位再说。 不过这也是目前最尴尬的地方。 话说自从上次在姜滢的盟婚仪式上大闹一场以后,不知是否对方有意躲避,他便再未见过这位前未婚妻。 相应地,他的修德进度大大放缓,哪怕他经常在闲聊时故意拿姜滢说事,花式求羞辱,也没有多少效果。 他猜测是因为自身理智值已经稳定在一个相对较高的水平,因此对普通的流言蜚语产生了“抗性”,或者说,脸皮变厚了。 或许,要找到更大的“荣辱”,才能更进一步。 修德未圆满,到飞鸿馆废院探险乃至晋升秩二的计划,只能延后。 倒是晋升秩二的仪式内容,他已从泠然阁里获得,全部记录在意识云中。 一旦理智值到达1000s,并凑齐仪式材料,他就能随时随地尝试晋升。 只可惜这里晋升秩二的仪式材料常年短缺,尚且不够一众老头子们分,他作为资历最浅的新人长老,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好在泠然阁虽然指望不上了,他还能通过齐一会的神魂空间兑换。 就差钱了。 有秩道路越往上晋升,仪式耗费越高,秩二仪式的材料价格,至少是秩一的三倍,仅凭下士爵位的食禄,哪怕不吃不喝也得凑半年。 因此他一方面尽力提高理智值,以增加仪式的成功率,最好一次成功;另一方面,也尝试尽快接手田伯休侵占的田产。 然而不知是贼曹办事效率的问题,还是出了什么变故,虽然田伯休“诬告”的罪名早已定下,但其家中田产的处理,却迟迟未有结果。 田籍只好向庞长老求助。 因为先前中了孙氏调虎离山之际,庞长老对田籍一直有些愧疚,所以在此事上尽力帮忙,也带有弥补之意。 可惜几番奔走之下,也只得到含糊的答复。 恼怒之下,庞长老直接带人杀上田伯休家中催债,毕竟田籍与对方约定折算的收成尚未付清。 一番威逼利诱之下,居然给田籍讨回三枚银刀,也算是小小的意外之喜。 如此又过了一段时日,田籍依然未等到田产处置的结果,却等来了另一件事。 秋猎来了。 …… “这次秋猎,由你与阿桃长老代表泠然阁参加。” 听到庞长老的通知,田籍眉头一挑:“这是许阁主的意思?” “人选确是阁主定下的。”庞阁点头道:“不过各家方士派子弟参加秋猎,乃是一庙三曹定下的规矩,相当于徭役,逃不得。同时六艺大比御、射二项,也是趁着秋猎进行。” “前者,你与阿桃长老是阁中唯二的青壮有秩,资历最浅,你们不去,难不成让我们一群老家伙去?” “至于后者,先前曹宴大比,阁中就数你与阿桃长老名次最佳,自是参加秋猎大比的最佳人选。” 庞长老说到这个份上,田籍也不好再说什么。 或许这当中难免有许阁主龌龊的小心思,但至少明面上的理由谁也无法反驳。 于是他也不再纠结去不去的问题,转而向庞长老拱手道:“田籍从未去过秋猎,不知庞长老可有什么教我的?” “四季田猎、郊祀乃是国之大事,兴师动众。普通的都兵且不说,各家各派的有秩者都要派人,更有祝庙肆司、左右都大夫等都中大能坐镇其中,你只要紧跟大部队,安全不会有问题。”庞长老解释道,“只是有一事,你需要小心提防。” “何事?” “先前老夫替你打听田产之事时,听都府友人提到,这次秋猎,你被安排到押送辎重的队伍中。而你所属那部负责临时主管各家方士的府吏,名为崔贝。” “长老的意思是,崔贝欲对我不利?” “老夫也说不准。”庞长老皱眉道,“只是听说他与你大伯相交莫逆……” …… “此事若成,我家中田产必分你四成,绝不食言!” 昏暗的贼曹大牢中,田伯休披头散发,目光阴鸷。 与他隔着牢笼相望,一名府吏打扮,生得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沉吟片刻,语气迟疑道:“伯休若是想减罪,为兄倒是能想些办法。但要对付你那侄儿,这可有些难办啊……” “再加一成,如何?”田伯休咬牙切齿道。 “这不是分多分少的问题,你侄儿可是秩一游者,方士曹名籍的方士啊……” “六成!” “啧啧,我崔贝岂是见利忘义之辈?实在是秋猎众目睽睽,难以下手……” “七成!” “唉,伯休这又是何必呢……” “崔兄直说,要多少才肯办此事?” “九成。” “九……九成?崔贝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面对田伯休狂躁咆哮,中年府吏眯眼相对,面不改色。 良久,牢中骂声渐息,转而传来一声叹息。 “罢了,反正人死财空,留下一成也够妻儿活命了。九成就九成……” 一番画押手续后,崔贝一边小心收好地契房契,一边微笑道:“伯休稍安勿躁,且等为兄的好消息。” 说话的时候,他目光始终停留在手上。等东西收好了,他当即转身离去。 离开地牢出口时,身后隐约传起一阵神经质般的狂笑声。 笑声之中,又似乎夹杂着抽噎之声。 最终笑声哭声混在一起,再难分辨。 第七十九章 秋猎(二) 转眼间,秋猎的大部队集结完毕,开拔在即。 田籍宅在泠然阁的安逸日子到头了。 趁着兵员、辎重集结的期间,他花掉了刚刚到手的三枚银刀,换成三道黄字级御气符,增加些许保命的实力。 另外还置办了些野外生存的行头。 至于六甲御阳环,虽然他已经掌握了炼制方法,但秩一强度的男性神魂却一时找不到,或者说,没有安全无后患的获取渠道…… 他盘点一下如今自身的实力: 有秩等级:游者秩一 理智值(德性):860s 修德方技:【辨荣辱】、【定内外】 广才方技:【交魂】、【小言】、【吹息】 御气符:黄字级阴气护符1,,黄字级风气护符1,黄字级阴气刺符1,黄字级风气刺符1,,黄字级风气行符1。 器物:六甲御阳环(六甲阳神数:06),秽土泥人(石竹) 当中新购买的一道护符,他选择了具备偏转攻击效果的风气护符,这种护符对箭矢等远程攻击效果尤佳,很适合战场上使用。 而两道刺符,则选了阴气、风气各一,以适应不同的对敌环境。 不过为了在用符时不引起麻烦,当中使用可能性最高的“黄字级风气护符”,他是通过官府渠道购买的。 虽然为此付出了额外的成本,但考虑到大齐官府对御气符严格管制,万一到了不得不用符防护的时候,起码不用担心解释不了来源。 能做的准备已经做到紧致,剩下来的事情只能随机应变了。 …… 临行前夕,田籍本打算回到夕阳里与妫鱼姐弟道别,哪知田恕说妫鱼最近正忙着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已经多日没有归家。 “自从兄长登临有秩,又搬到泠然阁以后,鱼儿姐就很少回来了,大多时候都宿在北门医馆。” “这样么……” 既然对方正忙着,田籍便不好去医馆叨扰,仔细交代田恕注意安全,又给他留下些钱粮,就离去。 …… “听说本次秋猎,分为南北两路军。” “南路由左都大夫崔青圭统领,负责南下平原沃野之地狩猎牺牲,供后续祭祀之用。” “故而南路轻车快马,早几日已动身。” “至于我等所在的北路,则由右都大夫统领前锋,祝庙肆司大人坐镇中军,大都是参与祭祀的祝者、辎重。因队伍臃肿,故而不得不分作几批开拔,迁延至今。” 在秋高气爽的官道上,田籍一边小心翼翼地熟悉着马车操作,一边跟阿桃聊着自己打探到的情报。 本来以他两人的爵位,还轮不上坐马车的待遇。不过考虑到六艺大比“御”这一项,需要考验驭车的本领,总不能架着牛车跟别人马车比赛……所以阁主许鹤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给这位妻妹开了绿灯,好提前熟悉操作。 可惜阿桃对此兴趣乏乏,二话不说,将练手的机会直接推给田籍。 也不知许鹤知道后,会不会气得吐血…… “如此说来,要想在御、射二项比试取得好名次,还是跟随南路更有优势,阿桃长老要不要争取一下?” 面对田籍的提议,阿桃的瓷娃娃脸上难得露出厌弃的表情:“麻烦。” “是啊,确实麻烦。”田籍感慨点头。 不过他知道阿桃与自己所说的麻烦不是一回事。 阿桃那是咸鱼心态,而他则是打探到南路军中,还跟着公子怀信、孙智以及崔氏母女等人。 单单一个孙氏就让他避而远之,更别说这当中甚至还隐约牵涉到平原世家的内部斗争问题。 祭祀乃是国之大事,身为封君的平原侯却是年年缩在后方守城。 若不是这次公子怀信执意跟随南路出征,大家都几乎忘了这一都之主是来自平原田氏。 田籍甚至听到有人私底下说出“不类封君”“子不类父”的大胆言论…… 因此,哪怕公子怀信对他隐隐有几分欣赏之意,田籍也绝不想趟这趟浑水。 反正他本来就对御射的名次也兴趣乏乏。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一边驾着宝马,一边跟车右副驾美女聊聊天,看看风景,多惬意啊。 嗯……虽然大多数时候田籍都更像是自说自话…… 但别看作为长老,阿桃性情冷淡,神魂空间里的夭夭,那可是相当热情且话痨…… 于是田籍就这么一边跟阿桃尬聊,一边脑补对方表里两重冰火的形象反差,竟也生出不少乐趣…… …… 可惜这样惬意的日子只维持了几天就结束了。 皆因田籍所属的“闾”,也即五十人规模的方士,临时接到押送一批重要祭品的任务,不得不跟大部队分开。 虽然同在北路军,但阿桃因为许阁主提前打点过关系,只在大军账下负责文书联络的工作,轻松且安全。 而田籍就没这种运气,直接被分配到最苦最累的一线辎重部队里,听从方士曹的府吏崔贝调遣。 之前这一路蹭阿桃的车,也是为了防崔贝一手。 虽然到目前为止,此人并未刁难过他,甚至对方可能会对他不利,也仅仅是庞长老单方面的猜测。 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能够抱团自保的时候,当然不能让自己落单。 临别前,一直沉默寡言的阿桃难得开口:“你可知即将押送的祭品是何物?” “不外乎是牛羊鸡犬之类的牲畜,毕竟光靠临时狩猎,未必能凑齐如此规模的祭品,且还要考虑大军消耗……” 阿桃摇头。 “那是什么?” “梁国战俘。” “活人?” 田籍神情一愣,随即脸色不自然道:“这是……活祭?” 阿桃似乎早已预料到田籍有此反应,声音平淡道:“不然你以为郊祀如此兴师动众,耗费糜巨,为的是什么?” “自古四时田猎郊祀,祭祀天地山川,求的便是来年风调雨顺,田地丰收。我平原都号称三齐粮仓,更是对此无比重视。” “那也不必用活人?用牲畜意思意思一下不就好了……”这句话田籍正准备说出口,然而话到嘴边,他却停住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想当然”的错误。 在一个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里,祭祀这件事,绝对不是“意思意思”一下就能敷衍过去的。 凡有所念,必被注视。 既然不可名状的高位存在确有改天换地的伟力,那么祭祀这件事,就不能单纯地定义为蒙昧。毕竟这事与千千万万人能否吃饱穿暖、老婆孩子热炕头有关…… 那么为了生存,为了繁衍而进行杀戮,不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么? 哪怕在前世,这依然是普世规则,只是包装在文明的躯壳下,不像这般残忍粗暴而已。 这时他又听到阿桃略带感慨道:“据说上古之时,先民为求甘霖,曾以人祠雨,甚至焚巫求雨,这便是人祭最早的源头。” “然而此事毕竟过于残忍。以人为祭,可是谁又愿意牺牲自家父母兄姊儿女呢?” “至于焚巫之举,攀登有秩道路何其艰险,谁又能不存些私心呢?” “于是贵族不愿牺牲,将人头摊到平民头上;平民不愿牺牲,又以奴扑替换……而后大齐之民不愿牺牲,便将重担压到西拓诸多属地头上……” “最终西拓之民不堪重负,纷纷自立,而后逼出个黑水朝雄霸西泽,成为大齐头号劲敌……这才不得不改为以战俘为祭。” “所以活祭战俘,已经算是仁政了。” 第八十章 秋猎(三) “已经算仁政了么……”田籍沉吟片刻,终于还是没说什么。 “炮灰级”调查员的职业习惯,让他下意识对不可名状的存在敬而远之再远之。 况且自己当下正为了活命而挣扎,实在没这个闲功夫想太多。 不过难得阿桃说了那么多话,以这段时间互相的了解,她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提醒自己“别想太多”。 果然,在他疑惑的目光中,阿桃压低声音道:“我这几日处理军中文书,得知这次郊祀的战俘中,有几名梁国王族成员。” “梁国地处四战之地,素来民风彪悍。如今王族被俘,举国蒙羞,指不定会冒出什么忠烈之士……你此去押俘,当小心行事,切莫强出头。” …… 押俘队伍与大军分开后,沿着官道一条靠南边的的岔路行进。 一路上,田籍暗中留意方士曹府吏崔贝的一举一动,发现对方态度一直不冷不热,虽然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既然对方没有刁难,他也只能以平常心相对。 不过崔贝虽没有发难,他在一众方士的队伍中,却过得并不轻松。 皆因在大多数人眼中,游者的方技并没有多少实战价值,唯一可称道的【吹息】,又近乎于催命符,用不了几次。因此除了身体比常人好些,游者堪称有秩者中的鸡肋。 加上泠然阁本来地位就不高,因此他这一路上少不了受人冷眼排挤,显得形单影只。 对此,他倒是没有主动解释,一来自身底牌不适合曝光;二来一个人独处,正好趁机进入神魂空间与夭夭交流。 虽然夭夭不知道他的现实身份,但旁敲侧击之下,倒是了解到不少大军的动态,这也算是“上头”有人了。 两日之后,队伍来到一处专门关押战俘的的峡谷。 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原先各地分批前往郊祠的押俘队伍接到调令,改为先在此地集结,而后再统一行军。 田籍这批队伍来得比较早,因此暂时驻扎在峡谷营地中。 普通的看守工作,自有都兵们代劳。田籍等方士,主要负责外出侦查、巡视,以及必要时,提供超凡力量的支援。 听到这种安排,再结合阿桃提供的情报,田籍哪里还不明白,这意味着潜在的风险,很可能来自同样掌握超凡力量的他国有秩者。 否则何必临时抽调他们这群本应参加大比的方士? 不少人同样意识到这点,于是方士队伍中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再无半分先前那种郊游赏秋的心态。 但也有人依然持乐观态度,认为这不过是例行护卫,不必过分紧张,该吃吃,该喝喝。 可惜这部分人并未能乐观多久,幻想就破灭了 紫龙卫也来了。 …… 紫龙卫作为田齐最精锐的超凡武装力量,其象征意义甚至比实际力量更令人生畏。 一旦战场上出现紫色劲装的身影,便往往意味着战况的升级。 当下虽然谈不上战场,不过随着成建制的紫龙卫在峡谷营地集结,原本还有些“人上人”感觉的方士们,迅速沦为二线苦力。 外围侦查、巡逻这些最要紧任务被紫龙卫全面接管。 而后在紫龙卫的一名“闾长”的命令下,方士们被打散编入都兵当中,担起看押俘虏,盘点辎重,乃至督造岗哨等工作。 这些自然都是脏活累活,然而来自世家、门派的年轻子弟们,却无一人敢有怨言,最多私底下巴结府吏崔贝,希望对方能在紫龙卫压下的任务中稍稍操作一下,分配个舒适一些的岗位。 田籍没有跟着巴结崔贝,最后被分配到盘点辎重的任务。 比起看押俘虏以及督造岗哨等任务,盘点辎重的任务显然更繁重,但因为只需待在营地中,反而是所有岗位中最安全的。 因此田籍猜不准崔贝究竟只是想“恶心”自己一下,还是别有图谋。 若只是前者,他根本不在意;若是后者,那只能见招拆招了。 如此又过了一天,田籍在营地中意外撞见了田猛。 …… 紫龙卫的编制与大齐普通兵团类似,一闾有十轨,一轨五人。 外出侦查的紫龙卫以轨为基本单位,田猛这轨紫龙卫正好轮换下来休整,来到营地中领取补给。 一番寒暄后,田籍发现相比起上次在平原城酒肆相见,此时田猛虽然显得风尘仆仆,但脸上却是容光焕发。 他瞥到田猛腰间依然佩戴着象征紫龙卫轨长的紫绶铁印,想起对方上次提及的“一个月调查期限”,便知道田猛已经摘掉了轨长名头前的“假”字,成功坐正了。 “说起来,多亏博闻先前提供的线索,让为兄顺利查到一些情况,总算功过相抵,免去了苦役。”田猛带着感激语气说道。 “如此说来,那位‘谋主’的身份已经有眉目了?” 这是双方先前就约定好要共享的情报,因此田猛扫了一眼四周,看周围没有外人后,便点头道:“确有所得。” “管叔吾投靠孙氏时,身边只跟了伯姬与仲姬两女,以及几名女眷。” “女眷都是普通人,自不必提。” “二女中,长女伯姬并未曾登临有秩,早已嫁人。” “至于次女仲姬,据说于日者一途上颇有天赋,两年前以区区十五之龄登临日者秩一,哪怕在人才济济的交陌管氏中,也算得上出类拔萃,极得其父重视,因此一直留于闺中修习日者一道,未曾及笄、定亲……也不知如今到了何等境界。” 田籍听罢,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宽济兄认为这管氏仲姬,便是孙氏此行的‘谋主’?” 田猛微微点头。 田籍随即陷入沉思。 按照桑弘麻的记忆,那位“谋主”是来自管氏的女贵人,这点与管氏仲姬的身份是能对应上的。 不过这两边的情报依然有一处明显的分歧,譬如在桑弘麻的认知中,那位“谋主”与孙氏一位颇有地位的“老瘸子”有口头婚约,并非未曾定亲。 难道管叔吾还有第三位女儿? 对于这点,田猛坚决否认。毕竟以管叔吾先前在管氏的地位,他生有几女这种事情,很难瞒得过所有管氏的人。 至于说私生女的可能性,考虑到能与孙氏贵人联姻的女子,怎么也得有个正经出身,也可以排除。 换言之,“谋主”与孙氏的口头婚约,大概是管叔吾投靠孙氏以后达成秘密约定,毕竟这种涉及孙氏高层核心的秘密,田猛查不到也正常。 这时田猛又提醒道:“据说这管氏仲姬之所以一直未婚配,除了其父有意栽培以外,还因她天生目盲且貌丑。博闻若有意深挖下去,不妨留意一下……” “目盲貌丑么……” 田籍沉吟着,心道这倒是完全对应上了。因为在桑弘麻的记忆中,“谋主”正是盲女! 况且盲女与瘸子婚配,对于两边来说,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符合人情世故的“门当户对”,可信度并不低。 一番思量后,田籍已经有八成把握,这位一直藏在暗处,屡屡置他于死地的“谋主”,应该就是管叔吾次女,管氏仲姬! 第八十一章 秋猎(四) 两人又交流一阵后,田猛见田籍在这边没什么要紧的事,干脆以“临时征调”的名义,拉着田籍来到紫龙卫驻扎的营帐。 紫龙卫每一轨都有独立的营帐,一应饮食用度都是军中最优。 蹭吃蹭喝,还能无形中得到紫龙卫的庇护,震慑一下崔贝,田籍自然乐意。 随后在田猛的介绍下,田籍一一认识了他这一轨的紫龙卫卫士。 侠客途径的“秩一壮士”管离已经认识。 其人豪爽如故,一见面便大喊着要跟田籍痛饮一番。 不过田籍见他拿着酒壶脚步浮浮的模样,显然早就自个喝了半醉。 有趣的是,即便醉态毕显,管离头顶的木冠依然严整,倒是不负六儒之一“正冠学派”的大名了。 除了管离外,此时账中还有另外两名紫龙卫。 其中一人看比田籍年龄还要小,来自高陆都公输氏,单名五,未取表字,属于“百工”途径的秩一,名为“能工”。 其人身上挂着个类似工具箱的木匣子,脚下堆着各式弓弩箭矢,几乎占了整个营帐三分之一位置,与田籍打招呼时,手上的机巧活一刻也不曾停下,俨然一副技术宅的模样。 另一人约莫三十岁上下,气度沉稳,身边放着一个挂着串铃的药箱,却是来自北门医馆的医者田山,秩二“铃郎”。 在田猛的小声提醒下,田籍得知田山正是北门医馆田馆主的长子,同时也是妫鱼等医馆弟子名义上的“大师兄”。 田籍当即咋舌。 须知成为紫龙卫,便意味着放弃世俗的一切牵绊。这位是放着自家偌大的医馆不继承,脱产跑来当紫龙卫? 学医救不了平原人? 田籍心中吐槽的时候,田山却是递来一袋药包,微笑道:“这是你族姐托家父让我转交给你的,都是些外用伤药。本来打算等到大军集结郊祠后再找你。不过此时此地,倒也正好了。” 不知是否因为有着妫鱼这一层关系,田籍感觉对方语气带着些亲近,于是感谢一番后,与对方攀谈起来,正好他也好奇妫鱼最近在忙些什么。 “你族姐是在我成为紫龙卫后才进的医馆,我对她了解不多。不过听家父所言,她虽为女子,但天资聪颖,做事勤恳,这些年颇得家父赏识。不出所料,最近应该开始准备‘合方’了……” 田籍记得妫鱼提过,“合方”便是医者途径登临有秩的关键一步。 换言之,此时妫鱼应该在准备晋升秩一“药士”了。 听到这个消息,他一方面为妫鱼终于等到这一天而高兴;另一方面想起自己登临有秩的惊险过程,又不由得为她感到担忧。 然而此时此地,平原城已然远在百里外。不论欣喜还是担忧,都无法传达了。 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她能顺利迈过这道坎。 …… 紫龙卫一轨五人,然而营帐中算上田猛这个轨长,也只有四人。 田籍初来乍到,不宜打探太多。 不过几日相处下来相互熟络以后,倒是从管离的大嘴巴子中知道了内情。 原来田猛之前的同轨成员全都受罚外调,因此只能当光棍司令,从零开始组队。 按照惯例,上面调来管离、田山两名“老兵”作为根基,然后田猛还需要在“后备役”中挑两名新人,所谓以老带新。 公输五正是其中一名新人。 至于另一名,管离说是他的胞弟,不过因为刚刚加入紫龙卫不久,此时依然在平原城中受训。 换言之,田猛这轨新组建的紫龙卫,是在未满员的情况下仓促出征的。 “这次调令来得太急,我本想直接拉上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不过轨长坚持必须受训完毕方可入轨,我们只能听命了。”管离说这话时,目光停留在田猛身上,田籍说不清这当中是抱怨多一些,还是感激多一些。 但毫无疑问,这位体型魁梧的“壮士”对新晋的轨长,是极为信服的。 …… 田籍被紫龙卫“临时征调”一事,并没有在方士队伍中引起多少注意,或者说类似的事情,正随着营地气氛日益紧张,而发生得越发频繁,甚至连方士们名义上的主管崔贝,自己都被征调了几次。 于是田籍便干脆在紫龙卫这边彻底住下来了。 虽然田猛有心关照,但一直白吃白喝不是个事,正好公输五在轨长田猛的命令下,每天捣鼓各式器材活不亦乐乎,于是田籍干脆主动担起公输五的“测试员”。 腕带勾爪、火刀燧石、连发手弩、不同时效的毒、麻箭矢……各式各样功效神奇的军械,在公输五的巧手中一一具现,堪称人肉版精密机床。 哪怕田籍依靠意识云的功能强行记忆公输五的每一下动作,也没用信心将这些器械复现出来。 他猜测这大概是属于“百工”途径的超凡力量。 田籍自知缺少方技以外的常规战力,对此眼馋不已。 可惜这些都是独属紫龙卫的制式装备,他只能在测试时过过手瘾,难以染指。 “或者尝试捣鼓一下异世界版的机床?” “呃……不过我前世完全没有工科背景的知识储备,加之先前第一份调查报告上明确指出,这个世界的一些物理常量与地球有差异,至于具体差多少,权限不够,看不到……” 于是异世界版工业种田的野望就此胎死腹中…… 紫龙卫的精良装备黑不到,田籍只能将目光投向普通的兵器,好在这里是军营,铁剑长矛等常规军械并不缺。 这方面,“壮士”管离是近身搏杀的专家。 他强烈建议田籍选择长矛,理由是战场上军阵冲杀,一寸长一寸强才是保命的真理。 不过田籍自家知自家事,无论是矛还是剑,他全都不会使,不过是长一点的棍子还是短一点的罢了。 还不如减轻一下负重比较实在,反正真打不过时,还能用御气符开溜,那负重轻一些至少能跑得快一点…… 于是在帮公输五测试军械之余,田籍又开始跟着管离学剑。 当然,他没指望自己能短时间内成为用剑好手,哪怕游者身体素质强于普通人,他也有自知之明。 所以他重点学了一些基本使剑的架势,好歹先摆脱“抡棍子”的尴尬…… …… 如此过了几天,某日清晨,营地中突然多出了很多紫龙卫的身影。 有些原本就驻扎在这处峡谷营地,有些似乎是新到的生面孔。 但他们,全都躺在担架上。 第八十二章 梁盗 紫龙卫出现了伤亡。 如果说普通人因为不了解有秩者的世界,还仅仅停留在“大敌当前”这种模糊的恐惧中,那么已经踏入那个世界的方士们,则对这种恐惧有着更为真实而具体的感受。 虽然方士们与紫龙卫都是有秩者,甚至秩次普遍差距不大,然而真正实力的差距,就好比身强力壮的农民与久经沙场的战兵。 哪怕体格相当,兵甲一样,生死搏杀也一定是后者胜率更高。 这就是职业和业余的差距。 别看一闾方士有五十人的规模,真正对垒起来,甚至不一定是一轨训练有素的紫龙卫对手。 紫龙卫就是有秩者中的职业武装力量。 能对付职业的,只能是同等层次的存在。 既然对方能杀伤紫龙卫,那自然能把他们当柿子一样捏。 这种恐惧,随着越来越多紫色身影出现在担架上,与日俱增,甚至开始出现了逃跑的身影。 好在逃跑的方士很快被抓回来,而后紫龙卫的闾长压根不管这些人出身高低,直接军法伺候。 但此举虽然止住了逃跑的趋势,却压不住人心的恐惧。 田籍也恐惧,但他明白此时离开守卫力量最强的峡谷营地,四处乱跑,反而容易被躲藏在暗处的敌人围杀,绝非明智之举。 …… 田猛等人因为这几天一直在营地休整,所以幸运躲过一劫。 但自从在紫龙卫伤员中转了一圈回来后,这位紫龙卫轨长的眉头越发虬结。 众人试着向他打听外头情形,但不知是为了安抚人心,还是因为涉及机密,他只是含糊提到有一伙梁国强盗闯入了平原都,侵袭附近几支运送战俘的队伍。 田籍自然不信:“普通强盗能打伤这么多紫龙卫?” 其他紫龙卫虽然没有当面质疑自家轨长,但目光中也都充满疑惑。。 田猛见状,无奈叹了一声:“据说……有部分梁盗是梁武卒乔装的,趁弟兄们不备,骤起偷袭,才杀伤至此……” “梁武卒?”田籍对这个陌生的名词有些茫然。 但见其余三名紫龙卫纷纷作沉思状,显然对这个名词并不陌生,他只好再次看向田猛。 便听田猛沉声道:“梁武卒之于梁国,正如紫龙卫之于田齐。” 见田籍依旧茫然,田猛反问道:“你可曾听说‘天下五兵’之名?” 田籍摇头。 于是田猛耐心解释道:“天下五兵,便是天下间最为精锐的五支有秩者战兵。” “我田齐紫龙卫。” “南边吕氏技击。” “梁国武卒。” “黑水锐士” “以及……”田猛看了看旁边的公输五,“高陆公输氏为稷地学宫打造的‘铁俑’。” 田籍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由兴趣大增:“这五兵中谁家实力最强?” “这个不好说。”田猛沉吟道,“五兵因各国信奉不同学派,掌握有秩途径不同,因此各有所长。” “譬如我田齐紫龙卫以宗祝为主,医工辅之,杂有各家方士,算是有秩途径最全面的。” “又如梁武卒以吴氏兵家为主,最善战场杀伐。” “不过说到战场杀伐,黑水锐士以法家统御百家,真要比成规模的大兵团作战,梁武卒未必是黑水锐士敌手……” “至于吕齐的技击,虽说总体来说底子过于浅薄,但当中孙氏兵家与梁国吴氏齐名,更是交战多年的老对手,算得上旗鼓相当……” 说到这里,田猛顿了一下,语气谨慎道:“但这些只是粗浅的臆测,战场上瞬息万变,五兵也并非都是正面战阵冲杀之用,所以这等比较做不得准。” “好比高陆的‘铁俑’常年在稷地拱卫学宫,从未有什么大的战绩传出。但天下公认,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突破‘铁俑’的守卫,踏入学宫半步……” 说到最后,田猛总结道:“总之遇到除紫龙卫外的任何一支‘五兵’,你还是有多远跑多远。” …… 梁武卒的消息,给众人带来巨大的压力。 管离的酒壶换成了清水; 田山的串铃彻夜响不停; 小五脚边的废料又扩大了一圈; 就连田籍也在这种氛围刺激下,剑术架势进步飞快,勉强达到能唬住外行的程度。 至于紫龙卫这边,因为已经知道了真正的对手是谁,立即有计划地大幅收缩防线,坚壁清野,同时重新制定各部押送俘虏的路线。 这番调整之后,接下来再没有传来人员被偷袭的消息,后续各路押俘部队也都顺利到达营地。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形势开始好转的时候,一支押送梁国贵胄,本该先于所有人达到的队伍,却迟迟不见踪影。 先前众人以这支部队为了稳妥才故意放慢了脚程,哪知约定的集结期限都过了,那边居然连个报信的都没有派来。 随着郊祀日期临近,紫龙卫这边明知有可能是对方的诱敌之计,也不得不放弃龟缩防守的策略,再度倾巢而出,搜寻这支押俘队伍的下落。 田猛等人也被迫放弃休整,再度踏出营地。 一天后,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 那队押送梁国贵胄的部队,全员曝尸某处官道上,无一人生还,俘虏的梁国贵胄也都不见了踪影。 从这天起,田籍再也没见到田猛等人,虽然心中不安,却只能独自对着空荡荡的紫龙卫营地,默默地练习剑术架势。 反倒是石竹,心情还不错。 先前因为就住在紫龙卫眼皮子底下,田籍不敢让她出来放风。 现在紫龙卫都离开了,她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田籍知道她早就闷坏了,叮嘱她远离其他方士,便由她去了,正好也给他当个眼线。 如此又过了几日,紫龙卫们尚未归来,留守在营地的方士、都兵们,却突然接到紧急撤离的命令。 既然是紧急撤离,就必须轻装上路。除了郊祀必需的战俘不能落下以外,其余辎重只能就地销毁,销毁不掉的的也须就近掩埋,不能便宜了深入平原境内的梁盗。 待处理的辎重划分为十多部,田籍被分配到序号为“丁未”的一部。 人选是崔贝安排的,紫龙卫不在,这位来自方士曹的吏又重新掌握了方士们的人事权。 这引起了田籍的警惕。 好在随后打听到丁未部虽然在整个撤离序列中靠后,但同时还有好几部一起行动,不算吊车尾。 “希望一切顺利。” 第八十三章 失期 峡谷营地的物资陆续被清空,留守的人员越发稀少。 很快,轮到丁未部行动了。 田籍接到的军令写着“卯初出营,卯末归”。 前后约一个时辰,来回运输连上挖坑、再填埋,行动时间并不宽裕。 因此他一早收拾好行装,合衣而睡,等五更鼓声过后,立即走出营帐。 丁字头的各部是最后一批撤离,因此此时营地剩余人马也都纷纷行动起来,准备开拔。 田籍与丁未部的士卒汇合,一行人熄灭火把,仅籍着微弱的晨星光芒,拖着一大车辎重悄悄驶出营地。 掩埋辎重是粗活,为了隐秘,还不能打着明火,十分麻烦。 好在丁未部撤离序列靠后,物资早已消耗过半,否则半个时辰未必够用。 一刻钟后,车队来到一处山坳密林中。 随即众人惊喜发现一处外露的坑洞。 从坑洞缺口往下看,下面虽埋着不少辎重,但尚有余裕。 众人估计是前一批执行任务的人在挖坑时多估了物资数量,便干脆不封口,留给后面的人使用。 正好便宜了丁未部。 于是领队的“什长”干脆叫停车队,然后走向车队中唯一的方士田籍,笑着提议道:“左右东西不多,坑也是现成的,不如大人到边上歇息片刻,这些粗重活就交给弟兄们,保准不误时辰!” 田籍用怪异的目光盯着对方看了片刻,随即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走向林外。 不用搬搬抬抬固然好,但他隐约猜到这群惯跑后勤的仆兵其实是故意支开他,好对这些废弃的辎重上下其手。 但他懒得管这种破事。 当然,也不能由得这群兵油子胡来,以至于误了时辰,平白连累自己。 因此他并未走远,大概来到林地边缘,勉强还能听到身后动静,便停了下来,而后放出石竹,让她到林外盯梢。 自从理智值提高以后,他发现【交魂】的效果也有了明显提升,如今隔着十多丈的距离,依然能与石竹心念交流。 石竹是游魂状态,常人难以感知,干侦查盯梢之类的活比他自己更有优势。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正是霜寒露重之时,加之山坳地势兜风,冷吹得田籍脸颊发麻。 于是他干脆拔出佩剑,就地摆起管离教的剑术架势练习起来,权当暖暖身。 因为意识云准确记录了管离示范的动作,所以即便如今管离不在,他依然能对照修正自身误差,自我感觉比起管离离开前又进步了不少——能唬住外行更长时间了。 如此练习了一阵,听到身后没了动静,他这才收起剑,折返回林中。 “差不多该回程了……” 田籍一边默念着,一边往先前外露的坑洞走去。 然而,除了已经填平的洞口,仆兵们全都没了影。 “敌袭?” 田籍心中一惊,一手下意识地握紧剑柄,另一只手也同时伸进了存放御气符的腰包中。 但他很快意识到两边隔着这么近,如果刚刚这里发生战斗,自己不可能没有一丝察觉。 他当即联系外围盯梢的石竹:“有没有见到车队人马离开?” “没有。”石竹声音传来。 “那人去哪了……” 就在他茫然之际,石竹语气急速道:“大兄,外头来了个奇怪的人!” “什么人?” “蒙着脸,看穿着应该是你们齐人。”石竹描述道,“不过那人的气息让我很不舒服,没敢靠太近,只能看清他身后立着一杆土黄色的大幡。” 能令石竹感到忌惮的人,至少是秩一的存在,田籍不敢大意,直接催动风气护符。 随即他感觉身边气流有一刹的凝滞,而后下一个瞬间,清风自生,落叶被气流裹挟着环绕身边飞旋,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微型风圈。 风气护符的效果是偏折物体,并非刚性防御,但怎么也比阴气护符的效果好些,毕竟后者更偏重于“隐蔽”。 而且对方显然是直接冲着自己这边来的,此时再谈隐藏就是装鸵鸟。 有了这一道风圈保护,田籍心中稍稍多了些安全感。 正思考着要不要趁着天色未明撤离,林外忽而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泠然阁田博闻长老,可敢出来一见?” “不见,告辞!”——虽然田籍很想这么说,但对方上来就点了自己名,出现的时机又如此诡异,那么大概是提前做好了布置,不怕自己悄悄溜掉,说不定还有同伙隐藏在暗处。 不能轻举妄动。 他一边交代石竹继续侦查四周情况,一边缓缓往林外走去。 但只堪堪贴近树林的边界,他就谨慎地收住脚步,而后小心地让自己的影子藏在树荫下。 这时,他终于看清来者的模样。 黑衣、蒙脸、背负剑,而在他身后,一杆约三人高,绣有一个硕大“艮”字的土黄布幡,正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不知是察觉到树林边的动静,还是为了诱使田籍现身,黑衣人继续扬声道:“田长老,你该不会以为还能平安无事地回到军营?” 见没人回应,那人继续自顾自道:“丁未部,卯初出营,卯末归。你接到的调令是这样写的?” “这……” 军中调动何等机密,田籍自己也是直到昨夜才收到准确消息,此人怎会知道如此详细? 他究竟是谁? 田籍心中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便听那人哂笑一声,语气揶揄道:“可惜啊,丁未部的真正调令是卯正归!你被人偷偷篡改了调令而不自知,如今卯时将尽,你便是立即赶回去,也是失期之罪了!” 卯正归,不是卯末归? 这前后足足差了半个时辰! 军中失期乃是大罪,哪怕他贵为方士,也吃不了兜着走。 虽然不至于一个身份可疑的人说啥他就信啥,可一想到对方居然知晓军中命令,加上先前仆兵们离奇失踪,便由不得他不生疑。 如今想起,他的调令好像正是崔贝的一名亲信传达的,难道…… 想到这里,他试探问道:“足下是崔贝的人?” 回答他的,是一发看不清从何处冒出的追身箭。 只听见“嗖”的一身,利箭差之毫厘地擦着他身体掠过,随即狠狠插入旁边的树干上! 木屑飞溅,尾羽犹自抖动不停。 若不是风气护符及时偏转了箭道,田籍已经被射了个对穿! 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八十四章 黑衣人 黑衣人果然还有同伙! 田籍此时无比庆幸先前的谨慎,若是自己莽撞现身,或是吝啬御气符,此时即便不死也得受重伤。 确定对方意图诱杀自己,田籍更加小心隐藏自己。 射手似乎也很有耐心,发现第一箭没有命中目标,紧接着便射来第二箭、第三箭…… 每一箭都略微调整位置,间隔或长或短,没有规律,仿佛在不断试探田籍位置所在。 好在风气护符非常给力,将近身的箭矢全都偏转开,没白白浪费他一个银刀。 护符有使用时间上限,田籍深知不能坐以待毙,于是暗中让石竹去搜寻射手所在。 虽然对方隐藏得极好,箭矢来势极猛,但田籍有意识云辅助,随着射来的箭越来越多,他很快便根据箭道轨迹倒推出箭的来源,随即将大致方位【交魂】给石竹。 很快,石竹锁定了目标位置。 好消息是,黑衣人的同伙只有一人,虽然射术高超,但只是个普通人。 这便意味着只需石竹出手就能轻松制伏对方。 不过如今未搞清楚黑衣人的实力与来头,田籍认为不宜打草惊蛇,所以暂时吩咐石竹远远监视着射手。 或许是见一轮猛射没有效果,黑衣人扬手让射手停下攻击,再次开口道:“御风学派的御气符果然名不虚传。田长老这用的是黄字级风气护符?” “东西是好东西,可是以田长老的家世地位,又能买得起几枚御气符呢?难不成还能比我们的箭还多?哈哈哈哈……” 尽管明知道对方只是在挑衅,但田籍还真就认真想了一下这个问题:如果向阿桃求助的话,说不定还真有希望御气符比对方的箭还多…… 当然,也只是想想,情况还没坏到必须吃软饭的地步不是…… 双方对峙了一阵,田籍也大致摸清了黑衣人的境界,应该没有超过秩一。 只是不知对方是什么途径的有秩者,会何种方技。特别是他身后突兀立着的艮字大幡,总给田籍一种不详的预感。 这时黑衣人忽然语气一转,道:“其实我与田长老也不是非得你死我活,毕竟要田长老命的是崔贝,我只是收钱办事而已。” 果然是崔贝! 田籍心中一动,拔出剑,缓缓步出树林,而后在对方的注视下,沉思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田产。”黑衣人一边打量着田籍,一边解释,“我知道田长老名下田产大都被你伯父侵占。如今你伯父以九成田产许诺,请求崔贝取你性命,崔贝爱惜羽翼,虽然答应办事,却不肯亲自动手,这才设了这个局。” “可惜崔贝为人太贪,自己得了这么一大笔田产,却妄想用一点点钱打发我等。” “既然如此,我何不反过来跟田长老合作呢?反正田长老才是名正言顺的田产所有者。” “若长老同意,我不但不会与你为敌,甚至还能协助你除掉崔贝,如何?” 听到黑衣人说出的“真相”,早就对崔贝起疑心的田籍,并没有多少意外,而是干脆应道:“成交!” “好!没想到田长老是爽快之人!” 黑衣人哈哈一笑,又提议道:“既如此,这便立书契为证,如何?” “好!” “好!” 双方各自说了一声好,然而,谁都没有上前一步。 片刻后,黑衣人目光渐冷。 “田长老,这是何必呢?” “我信不过你。” “难道我展现的诚意还不够?” “那个放箭的还藏着呢,这叫诚意?” 事实上,在石竹的实时反馈中,射手不但还藏着,而且一直箭在弦上,瞄着田籍这边。 虽然他自己也被石竹“瞄”着就是了…… 被识破诡计的黑衣人并未感到尴尬,反而从容地拔出长剑,啧啧道:“看来只能我亲自动手取你性命了。” 田籍诧异地看着对方持剑的架势,心中不禁疑问:难道对方是个剑客? 然而未等他多想,对方已经挺剑攻了过来。 田籍顿时收敛心神,按照这些时日练习的架势,谨慎应对。 一时间,场间剑风呼啸,飞沙走石。 当然,这基本都是风气护符带来的效果。 过了几招以后,田籍发现黑衣人的剑术跟自己也就半斤八两。 一开始摆的架势都像模像样,还能唬唬人,等打上头了,管他什么架势招式,直接抡棍子完事了…… 如此菜鸡互抡了一阵,两人猛地架了一手,而后各自借力退后,横剑护于身前,气喘吁吁。 此时田籍更加确定,这个人肯定不是侠客途径的有秩者。 光体能这一项就比管离差远了,甚至还不如自己。 若就此下去,说不定在风气护符消失前,自己能够先对他造成伤害,再配合石竹各个击杀。 但……真的会如此简单吗? 明明对方有秩一威压啊,居然到现在都没有使用任何方技……对了,还有他带来的艮字大幡! 想到这点,田籍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对方身后。 这一瞥,他立即察觉到异常。 山坳晨风大,三人高的大幡更是吃风之物,然而原本迎风招展的布幡,不知从何时起,变得纹丝不动,仿佛这里平静无风。 不……不是仿佛……山坳这里的风,好像真的停了…… 很快,田籍发现不止风停了,就连环绕身边的风圈也消失了。 风气护符提前失效了。 护符依靠风气而动,这里的风气不仅仅是自然界的风,而是更本质的,代表天地万物运行基础的“六气”之一。 田籍不确定对方是让此地“风气”真的消失了,还是仅仅削弱到自己无法利用的程度。 但对于此刻的他来说,结果都一样,他失去了护符的防御,连带身上的风气刺符也用不上了。 这就是对方的方技? 原来刚才的那些口舌之争,那些装模作样的剑斗,都不过是为了麻痹他,为了等方技彻底发动的这一刻。 便见原本还有些狼狈的黑衣人不再气喘,背靠大黑幡,再度向田籍挥剑斩来,田籍不得不调整呼吸,仓促相接。 不知是否自己错觉,他感觉对方比起先前,好像更强了。 这种感觉随着交手时间延长,越发明显。 黑衣人的力量、速度依然与自己半斤八两。 但体力明显增强了! 原本两人打几下就要退下来喘几口,如今却见黑衣人却攻势连绵,气息沉稳,竟是毫无力竭的迹象。 嘶——! 趁着田籍力量用老之际,黑衣人忽而剑锋一转,生生在田籍胳膊上划了一下,剑锋瞬间割破麻衣,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线。 田籍原本打算变招格挡,然而此时手脚酸麻已经积累到某种极限,仿佛戴上沉重镣铐,完全跟不上大脑的反应。 于是,他负伤了。 虽然只是轻轻划拉一下,但此消彼长之下,他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第八十五章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就在田籍以为黑衣人会一鼓作气抢攻自己的时候,对方却忽然停了下来。 起雾了。 秋晨的深山密林,本就是雾气浓重之处。 原本山坳这边风大,因此先前一直雾气不显。此时风被黑衣人以超凡力量强行“停”风,于是林间蒸腾的雾气便渐渐积聚至肉眼可见的浓密。 浓雾遮蔽,给了田籍一点喘息之机。 但以对方先前周密布局的心机来看,怎么可能会算计不倒这一点? “田长老!”浓雾中黑衣人冷喝声传来,“如今我强你弱,你落败只是时间问题,与其最后狼狈负伤,何不趁现在体面投降?” “还是说田长老自认为还有保命的手段?” 说话间,浓雾中冷不丁砍来一剑,田籍仓促应对,堪堪格开对方,便连连急退,试图躲入雾气中隐藏自身。 然而不论他如何躲藏,对方总能迅速找到他的所在,仿佛开了雷达搜索。 莫非这也是对方的方技? 如果当真如此,这浓雾不但无法为他提供隐藏,反而会让对方的攻击更加难以察觉,对他大为不利! 看来这雾气依然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便听黑衣人又道:“实话实说,此番杀你,崔贝早就查过你的底细。你技击如何,会何种方技,身上有几枚御气符……便是与你交好的紫龙卫有谁,他都查得一清二楚。” 说到这里,黑衣人语气越发显得戏虐,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斗剑你打不过我,御气符也耗光了,难不成田长老想以【小言】骂走我?还是打算以【吹息】同归于尽……哦,庞长老现在还找得着我吗?哈哈哈……” 在黑衣人的虐笑声中,雾气越发浓密。 田籍的内心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原来如此,方士曹的人,打探我从官府渠道购得何种御气符,确实很容易…… 便听他语气淡然开口道:“事前周密调查,执行时耐心布局,然后等一切手段就绪之后全力出击……啧啧,真不愧是方士曹出身的府吏!我大伯有此强援,怪不得以区区门下小吏的身份,居然敢私吞前都府功曹掾的家产!” “呵呵,如今你知道崔贝此人的厉害了?既如此,何必再作困兽之斗,不如……” “我拒绝。” “你说什么?” “不论你有什么提议,我都拒绝!” “你!”被田籍粗暴打断,黑衣人本就很不爽,此时见他把话说死,顿时怒气横生,大喝一声,一剑刺出。 叮! 叮! 咔! 叮! 叮叮叮! 两人又是一番对剑,随即黑衣人仿佛意识到什么,猛地停下剑,寒声道:“你刚刚对我用了【小言】?” “纠正一点,不是刚刚。”浓雾中,田籍声音平静得瘆人,“从一开始跟你说话,我就在用【小言】。” “什么……” 就在黑衣人诧异之际,忽而身后某处传来“咔擦”一声,仿佛某种东西断裂。 未等黑衣人反应过来,又一声“嘭”的巨响传来! 这下,黑衣人直接发出“啊”的一声惨叫,如遭重击! …… 风再起,雾退散。 视线中,原本高高耸立的大幡拦腰折断,只剩半截光秃秃的木杆还拄在地上。 另外半截,连同土黄色的幡布,此时正死死压在地上的黑衣人身上。 黑衣人仰面倒在地上,满脸都是自己吐出的血污,显然遭到了重创。 田籍缓缓走近,停下,以一种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目光注视着他。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赢的。” “呵呵,事到如今,你还想以言语羞辱我不成……咳咳”黑衣人语气激动,牵动了伤势。 “你说得对,这时候不该废话。” 田籍从谏如流,当即抬起剑,对准喉部一剑刺下。 噗! 黑衣人气绝,胜负已分。 不过田籍担心对方有其他保命手段,所以毫不吝啬地同时补上了一记【吹息】。 嗡——! 理智值瞬间掉了5,黑衣人死得不能再死了。 至于那名藏在林中的弓箭手,自然早被石竹解决了。 不知是因为这次理智值基数较高,还是因为有上次杀桑弘麻那次的经验,这次田籍并没有什么负面的状态,思绪依旧无比清晰。 他当即回顾气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自己能成功反杀的关键,还是在于崔贝那边并没能真正摸清他的底细。 如果对方知道他找到了游者“修德”的办法,知道他有除官府渠道外获得御气符的方法,再重新谋划,说不定田籍这次真的就栽倒在对方手上了。 好在世事没有那么多如果。 田籍在对方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情况下,凭着自身理智值丰厚,一直以【小言】分散对方注意力,最后在雾气最浓密的时候,以“阴气刺符”完成关键一杀。 对方在等雾起,田籍何尝不是如此? 对方自以为雾气会成为自己的助力,却不知反而成全了田籍的杀着。 从这个角度说,田籍并没有欺骗对方,最后为什么能折断大幡,压到在对方身上,田籍事前并不知情。 这全因为“阴气刺符”的特性。 根据齐一会提供描述,阴气刺符是攻击方式最为诡异的刺符类型,没有具体明确的攻击形态,而是根据实际环境的不同,产生不同的杀伤效果。 从结果来看,放佛目标自己遭遇飞来横祸…… 原本田籍对这种玄之又玄的描述半信半疑。 如今黑衣人居然在盛怒之下,迷雾之中,自己砍断了自己的大幡,再被大幡砸成重伤……这种诡异的攻击方式,仿佛命运的嘲弄,令田籍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按照梦蝶学派的理论,阴气除了代表‘阴天’‘云雾’这等自然天象外,还有三重引申的象征意义。” “正面的象征——遮蔽、荫护。这显然与阴气护符、行符的效果对应上。” “负面的象征——诡谲、隐患。这似乎能与阴气刺符的效果对应……” “中性的象征——停滞、酝酿……这又代表着什么呢?” 田籍有一种预感,一旦自己彻底领悟阴气乃至全部六气的象征意义,就能在晋升秩二的道路上取得突破。 因为在已经得到的晋升游者秩二的仪式中,对六气的感悟乃是重中之重! “呃……如果我有足够的银刀,买来大量御气符试验,说不定能大大提升感悟六气的速度……” “但这不是没钱了嘛……” 想到缺钱少银的窘迫现状,田籍目光不由得再次看向黑衣人的尸体。 第八十六章 相者 “居然比我还穷……” 发现黑衣人及其同伴都身无分文后,田籍知道自己暂时氪金变强无望了。 “怪不得这两人打算背着崔贝黑吃黑呢……” 不过这并未令他感到失望,因为除了钱财等身外物,黑衣人本身就是田籍此战最大的收获。 准确的来说,是黑衣人尚未消散的神魂。 这可是秩一层次的神魂啊! 此时,他有两个选择: 其一是与齐一会的游老交易。 游老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对收集有秩者的神魂特别感兴趣。 不过黑衣人生前只有秩一的层次,对照之前处理桑弘麻的标准,游老估计只愿意提供“清理服务”。想换更大好处,起码需要秩二层次的神魂。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黑衣人有秩二的实力,那现在死的就是他了…… 好在他还有第二个选择,炼制六甲拘阳环的阳神。 通过读取桑弘麻的记忆,他已经搞懂了六甲阳神的炼制方法。 首先,被炼制的游魂,不管是来自有秩者的神魂还是邪祟,都不能超过他自身的秩次。这一条满足了。 其次,需要孙氏特制的铭文铜环作为载体,他有现成的。 再次,炼制时在要在铜环凝结兵家阵法。 最后这点有些棘手,因为阵法的凝结需要兵家针对神魂的方技配合压制游魂。 显然田籍不具备兵家方技。 因此他打算尝试以游者的【交魂】与【吹息】代替,看看能不能成功凝结阵法。 理论上游者秩一比兵家更擅长神魂领域的交锋,但毕竟术业有专攻,很可能会失败。 不过横竖不过是损失一道随时会消散的神魂,不炼白不炼,还不如趁热打铁赌一把。 …… 半个时辰后。 “呼,总算有惊无险,顺利完成所有步骤,就看成品如何了。” 根据桑弘麻的记忆,炼制后的阳魂,会一定程度上保留生前的记忆与方技。 这也是田籍为什么在刚刚最后果断了结对方,而不是先逼问情报。 具备【交魂】能力的他,完全可以在炼成阳神后,让对方乖乖吐出一切,省时省力。 不过炼成的阳神具体保留何种方技,有多少生前实力,却有些赌运气的成分,至少秩一层次的兵家只能如此。 “嗯……如果有类似艮字大幡那种既可控场又有体力增益的方技就最好了……” 就在他期盼的目光中,震颤了快半小时的铭文铜环渐渐平息、冷却。 这意味着阵法初步凝结完成,后续再炼制五道不超过秩一的阳神,就能组成完整的六甲拘阳环。 他迫不及待地尝试拘使阳神。 然而,意外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本该如臂使指的黑衣人,不但没用立即响应他的指令,甚至都无法进行正常的沟通。 阵法之中,只有一道黑糊糊的畸形魂体,不断传递出一些语意不明的念头。 田籍干脆直接用【交魂】与阳神沟通。 “嘶……痛……” 几番尝试之后,虽然黑衣人阳神大部分意念,都呈现一种扭曲、谵妄的状态,但好歹还是保留了一点生前的记忆。 “果然以游者方技代替还是有些勉强……但毕竟途径不同,能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立即开始查看阳神的记忆。 因为意外的偏差,黑衣人的绝大部分记忆都丢失了,甚至连姓名、身份等个人信息都忘记了。 保留下来的记忆,要么是新近的,譬如这次对田籍的刺杀计划,又或者已经铭刻灵魂深处的,譬如自身的途径与方技,但也有限。 原来黑衣人是“相术”途径的秩一,名为相者,所谓堪舆观相,望气寻脉,大体分为“相人”与“相地”两部分。 当中又细分为多个流派,可惜如今记忆残缺,阳魂只保留了与自身方技相关的部分。 他盘点了一下,相者阳魂留下了两道完整的方技传承。 譬如那杆艮字大幡,艮为山,山能止风,所以与名为【藏风】的方技相关。 相术的相地学当中,讲究得水为上,藏风次之。 因此这个方技是相地学流派的重要方技之一。 【藏风】的效果田籍已经大致领教过了,兼顾治疗与控场,哪怕控场效果有特殊要求,但单“补充体力”以及“轻微治疗伤势”这两项,就值得田籍眼红了。 可惜发动【藏风】,需要先炼制艮字大幡这种法器,而后者几乎耗尽了黑衣人生平的积蓄,所以他才会身无分文…… 如今大幡已毁,这个方技暂时无法使用; 至于黑衣人在迷雾中确认自己所在的能力,名为【辨位】,此方技如果与相者的“六壬式盘”结合,有辨方正位,探脉寻龙的功效,是相者秩一阶段的核心方技,田籍甚至怀疑这是相者的修德方技。 可惜黑衣人全部身家都砸在大幡上,造不起六壬式盘,因此【辨位】方技只是个加强版的指南针…… “还行,总比没有强……” 自我安慰了一下,田籍又想到怎么应用这种新能力。 正常炼制的阳神,有两种使用方法。 其一是阳神出战,譬如桑弘麻让石竹刺杀自己,这样能发挥六甲阳神或六丁阴神自身最大实力,不过一旦阳神遭到攻击,受到的伤害是不可逆的,相当于消耗品; 其二是由本人直接使用阳神的方技,好处是阳神几乎没有损耗风险,但却要消耗自身的理智值,而且考虑到途径差异,这种损耗比正常的还要大一些。 考虑到相者阳神如今的状态,直接出战是不用想了,只能选择第二种方法。 于是他尝试了下发动【辨位】,一种隐隐约约的明晰感立即涌上心头,原本千篇一律的林地景观瞬间有了一些明显的差异。 “还行,理智值损耗承受得起。如果手上再有这片区域的详细地图对照的话,基本等于开了gps定位……” …… 将两具尸体连同断裂的大幡匆匆扔进密林后,田籍一边迅速往峡谷营地赶,一边思考当下的处境。 因为得到了相者阳魂的记忆,他现在知道那些仆兵因为得到相者的掩护,所以才能在他毫无察觉之下悄悄回营。 可以预见,这群人回去肯定第一时间找崔贝告状,而后者大概会顺水推舟地给自己安个“失期”的罪名,而后因为自己不会再现身,罪名迟早坐实,名下田产“充公”…… 不过就算自己能够回去,失期这条罪名还是麻烦啊…… 况且崔贝此人心思缜密、阴狠,如果发现自己活着回来,黑衣人又没有现身的话,说不定会察觉自己藏着一些秘密……万一引来方士曹的调查,麻烦可就大了! 不回去有麻烦,回去更麻烦。如此纠结了一路,等田籍在回到营地大门时,他发现自己不需要纠结了。 峡谷营地人去帐空,他与大部队彻底失联。 更糟糕的是,营地外围隐约传起人喊马嘶的声响。 梁盗来了。 第八十七章 突围 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梁盗自北面围堵过来。 等田籍反应过来时,已经陷入了对方的包围圈。 无论是往东沿着官道逃回平原城,还是往西追赶大部队的去向,都无法实现了。 他不得不再次折返南面的莽莽山林中。 此时手中尚有一枚黄字级风气行符,能助他短时间内穿越一里地。 只是符仅有一枚,非关键时刻不用。 遇到普通梁盗,他自信还有一定自保之力,打不过还能逃得掉;可一旦遇到梁武卒,他比照了自身与紫龙卫的实力差距,感觉胜算极低,这时风气行符就成了最后的保命之物。 深山老林不比平坦的官道,一路荆棘怪石拦路,行走缓慢。 不过他走得艰难,梁盗若是追来,同样好不到哪去,所以他坚定不移地深入密林中。 如此不眠不休地奔逃了几天,全身衣服又烂又湿,黏在身上极为难受,连带身上的剑伤也隐隐作痛。 “必须停下来休息了。” …… 停下还有另一个原因。 之前在峡谷营地时,他接触过附近的行军图,配合相者的【辨位】方技,大致能搞清楚自身所在。 但再往南走,就超出他看过的地图范围了,迷路的可能性直线上升。 这在当下十分致命。 “或许可以到神魂空间里求助夭夭?” “不过得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按照记忆中的地图,他找了一处隐秘的斥候据点隐藏下来。 说是据点,其实不过是一处陡峭石崖的下方,一些用剩的干枝就是全部的物资了。 说不定这些干枝都不是人留下来的…… 但此时此刻,能有一处背风、干燥、隐蔽的落脚处,他也不能要求更多了。 因为怕烟火引人注意,他不敢生火,只能就着些枝叶露水啃干粮。 勉强填饱肚子后,他检查了一下伤口的情况,又换了一副妫鱼制作的外伤药。 这一路奔波伤口之所以没有恶化,除了自身体质提升之外,妫鱼的药功不可没。 “也不知鱼‘合方’进行的怎么样了……” “我俩都不在,小田恕在族学里不知有没有受人欺负……” 这几天一直绷紧神经,此时稍稍放松下来,一种混合着担忧、孤独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长。 经过秩一仪式的考验,他很清楚自己的情绪是因何产生的,自信能够在一种比较抽离的状态下,迅速排解。 但此时此刻,独自在异乡山林中挣扎逃命,唯有身上草药的冰凉触感聊以安慰,他突然不是那么想排解这种情绪。 …… 田籍终究没有放任情绪淹没理智,而是改以沉睡代替,这对身心的恢复都有帮助。 如此不知睡了多久,就被石竹吵醒了。 石竹是他睡前安排外出警戒的,此时听到她焦急的声音,一时睡意全无,紧张道:“什么情况?” “附近有人在厮杀!” “附近?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有两道气息太强了,我不敢靠近!” 连石竹都不敢靠近?秩一以上的有秩者?梁武卒? 一瞬间,田籍升起用风气行符逃跑的念头。 不过手指刚刚碰到触感冰凉的符片时,他稍稍冷静了下来。 既然那边已经厮杀了好一阵子,说明起码没有出现梁武卒一边倒的情况,若此时贸然用符,一旦动静过大,反倒容易暴露自身,招来杀身之祸。 谨慎起见,他打算先去探一探情况。 按照石竹指引,他很快来到林中一处相对开阔的平地。 便见一群口音显然异于齐人的精壮汉子,正吆喝着围堵两名紫色身影。 田籍远远地躲到到一处枯木桩后,朝那两人定睛一看,赫然是田猛与管离两名熟人。 此时两人身上都挂了彩,管离的左臂上更是插着半截箭,伤口滴血不止,显得相当狼狈。 不过即便身陷重围,两名紫龙卫依然背靠着背,仗剑迎敌,脸上全无怯意。 “咦,这群人当中似乎并无有秩者,听口音,莫非只是普通的梁盗?”他身边就有一位来自梁国的殇女,加上曾与五位梁女神魂相交,此时梁语几乎相当于他此世第二母语,所以很快便听出这群人的脚跟。 “这就怪了,若只是普通人的话,以两位紫龙卫的实力,怎会狼狈至此……” 就在他疑惑之际,远处密林中忽然传来“嘣”的一声巨响,随即,一阵密集的机栝声从林中各处接连想起,便见场中暴风骤雨般地刮起一阵恐怖的箭雨,瞬间淹没了两道紫色的身影。 田籍在响声传来时,便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此时见漫天箭雨的恐怖景象,不由暗忖,若是这波劲箭冲他而来,即使开了黄字级风气护符也扛不住。更何况他已经没有了。 箭雨一息即止,再望去时,田、管二人身上又各自多挂了几根箭,虽然模样看着瘆人,但似乎两人关键时刻护住了要害,都不是致命伤。 管离更是哈哈大笑一声,踏前一步:“我管离杀盗,从不隔夜!” 言罢,管离强行拔出肩上箭矢,连带着倒刮出的血肉,往四周猛地掷出道道血线,几名倒霉的梁盗反应不及,被力道强猛的箭矢击中,身体竟然倒飞一丈多远,等落到地时,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一时间,原本气焰嚣张的梁盗们噤若寒蝉,全都下意识地倒退几步。 “侠客途径不愧是最善近身肉搏,太猛了……” 田籍望着血人般的管离,心中也是骇然。 不过他倒是看明白场中的情势了。 两名紫龙卫虽然实力碾压普通梁盗,但已身负重伤;而梁盗不但人多势众,还带着连弩之类的利器,此消彼长之下,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不过以两人现在的状态,恐怕最后倒下的会是他们。 “得想办法帮一下他们……” 田籍不是打算当圣母。 不过一来两人与他有交情,二来此时他自己同样处在梁盗的包围圈中。如果能救下两名紫龙卫,三人抱团,肯定比他孤身一人更能逃出生天。 “以两位紫龙卫的实力,正面搏杀肯定不输这群梁盗。关键还是那些藏在暗处的连弩……对了,这些弩箭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其实早在刚刚机栝声响起之时,田籍便心有所感,不过随后管离的惊艳表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此时回过神来,再仔细观察地上箭矢的形制,瞬间明白熟悉感的来源。 这箭、这弩,他用过! 就在峡谷营地里替公输五测试新装备的时候!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公输氏制造,专供紫龙卫使用的特制军械,怎么会出现在敌对的梁盗手中,反过来攻击紫龙卫? “难道,公输五投敌了?” 第八十八章 营救(一) 公输五是否投敌他无法确定,但梁盗手中的连弩是他熟悉的东西。 为了进一步核实这点,他悄悄派石竹到林中“巡视”一遍,除了摸清暗箭的“点位”外,也近距离观察一下连弩的制式。 最后将石竹反馈的细节与意识云中的图象一一对比,他最终确定,这就是公输五制作的连弩。 那就好办了。 趁着两边再次陷入对峙骂战之际,他悄然后退一段距离,而后绕了一大圈,重新接近梁盗的包围圈,不过这次是冲着后方弩阵而去。 有石竹预警,加上他本身高于凡人的感知力,控弩的梁盗们丝毫没察觉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已经多出了一名暗中观察的游者。 “一、二、三、四、五……还有这个。”田籍快速清点了一下梁盗的弩阵,“一共五架弩机,一柄连发手弩。” “五台弩机是固定在地上的,位置靠得比较近……持手弩那人似乎是指挥,站得有些远,不好一锅端啊……” 时间紧迫。他很快有了决断,对石竹吩咐道:“待会我发动时,拿手弩的那个就交给你了!” “这个简单。” 等到石竹就位以后,田籍深呼吸,默数三秒,而后掏出袋中的黄字级风气刺符,直接对着弩阵释放! 随即,林地四周风气自生,如野兽咆哮般往弩阵刮去。 “嘿,我是不是应该喊一句‘风刃’呢……” 田籍吐槽着,脑中自然而然冒出梦蝶学派对风气的描述。 风气刺符当然不是风刃。 六气之风气,对应自然天象:风天,大风。 正面象征:活力、灵活 中性象征:变数、变动 负面象征:混乱、急速衰败 风气刺符的功效,对应负面象征意义,效果是让目标陷入混乱、衰败的状态,既针对精神层面的,也针对物质层面。 对应到眼前的弩阵,梁盗们陷入茫然失措的状态且不提,五架弩机也纷纷遭了殃,有梁盗在混乱中想给弩机上弦,结果“嘣”的一声,弦断弓裂,甩出的弦线狠狠抽打到附近梁盗脸上,一时皮肉开裂,哀嚎连连! 至于其余四台弩机,也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各种毛病,或是机栝卡死,或是箭匣脱落……全都报废了! 至于那名持手弩的指挥,虽然躲开了风气刺符的攻击,但慌乱中被石竹暴起突袭,此时也陷入了呆滞状态,命不久矣。 “大兄,此符居然如此厉害?” “一半一半……风气刺符虽然长于毁坏物件,不过当初公输五造这批弩,不过是练手之作,所以用的材料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田籍先前领教过公输五“精密机床”般的手艺,也知道自己测试的军械都是对方拿来练手的。 换言之,眼前这批弩机,全都是“精巧而劣质”的玩意…… 精密的东西本就牵一发而动全身,再碰到劣质的用料,简直被长于破坏的风气刺符完美克制。 …… 弩阵这边的混乱,引起了梁盗前军的骚动,两名紫龙卫都是经验丰富之辈,立即抓住战机反杀过去。 失去弩阵支援后,梁盗很快在紫龙卫的攻击下溃不成军,逃的逃,死的死,倒是没有人投降。 田籍猜测这群梁盗既然敢深入千里之外的敌国境内行动,大抵都是亡命之徒,所谓不成功便成仁,便也不觉奇怪了。 由于两名紫龙卫杀得太快,后续战斗基本没田籍什么事。 他只来得及捡起未被破坏的连发手弩,射了两发,然后战斗就结束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后,田籍暗中吩咐石竹保持“安全距离”,这才走出树林,来到两名紫龙卫面前。 此时周遭已经没有第四名活人,两人身上被血污侵染,紫袍发黑,如同两樽杀神。 见田籍自梁盗后方走出,两人均是一愣,随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博闻,谢了。”田猛拱了拱手,疲惫的目光中隐含炽烈,显然真正的感激之情,并没有宣之于口。 管离就直接多了,上来对着田籍一个熊抱。 不过被田籍抬手制止了。 不是怕被管离血污弄脏,而是对方身上的伤势实在有些惨不忍睹,需要马上处理。 等真正给管离上药时,田籍对这位秩一“壮士”的强悍有了新的认识。 身上插着的箭只占全部伤的一小半,衣袍覆盖之下,大量刀剑伤势,新的旧的,密密麻麻,完全可以用“体无完肤”来形容,哪怕用光了妫鱼的伤药,依然不足以覆盖全部伤口。 管离却大大咧咧道:“不碍事,睡一觉就好。” 言罢,他真就找了个角落,倒头大睡。 田籍茫然地望向田猛:“这样真的好吗?” 田猛咧嘴道:“他说不碍事便不碍事了。” 伤药用光了,这里又没有医者,其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祈祷管离的体质能硬扛过去了。 其实田猛的伤势也不轻,不过他以自己有【无恙】方技护佑,且一直靠管离顶在前方为理由,将伤药全部让给了管离。 虽然“优先治疗肉盾”是有那么些道理,且【无恙】确实有一定抵抗疾病凶邪的效果,但田猛的气度依然令人佩服。 等一切安顿好后,田籍简要提了一下自己被崔贝坑骗的遭遇,便转而问起田猛等人的情况。 “此事说起来有些复杂……” 在田猛的叙述中,田籍了解到这轨紫龙卫最近的经历。 原来自从押送梁国贵胄的队伍被全歼后,田猛等紫龙卫便奉命追查袭击者的踪迹。 当中过程如何艰险且不提,在成功击溃几伙梁盗以后,田猛等人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情报—— “声东击西?宽济兄的意思是,梁人袭击北路是为了吸引齐军主力,然后以重兵突袭南路,意图俘虏公子怀信与孙子睿两位贵子?” “准确地来说,是打算以两位贵子为质,行换俘之策。”田猛补充道。 “这……他们不是已经救走一些梁国贵族了吗?何必再绕个弯?” “贵族也分个三六九等。”田猛解释道,“如今跟祝庙肆师大人同行的北路中军中,就有一位比所有俘虏都重要的梁国贵族——当今梁王的嗣子,梁国的储君!” “嘶……二换一,且孙子睿若在平原被俘,我们还得顾虑南边的感受,不得不拼死相救……梁人倒是好算计!”田籍感慨道。 “确实好算计,也是我等先前轻视了这批梁盗之过。”田猛凝重道,“就在我们四人离营的同一天,向南路军求援的信使也出发了,彼时闾长认为南路都是轻车快马,可以快速增援……” “算算时日,恐怕此时援军已然在半路上。” “换言之,南路已经分兵,守卫力量被削弱了。” 第八十九章 营救(二) “所以宽济兄打算南下报信?” “南下也好,向西追上北路中军也罢,总须将此事尽快上报。可惜我等先前为了彻查此事,连着端了好几处梁盗窝,大概是害怕计谋泄漏,很快便有梁武卒便蜂拥而至……”说到这里,田猛喟然长叹一声,“虽说杀伤了不少梁人,但我与阿离也负伤困顿于此,小五更是被俘,至于阿山,却是在乱战中走散,不知是否突围成功……” 原来公输五是被俘,不是投敌。田籍心中恍然。 而且先前的梁盗显然不知道弩机用料劣质,还让他坑了一把……这说明公输五虽然被俘,却并没有屈服。 至于田山,考虑到对方是秩二铃郎,在这种环境下的生存能力,说不定比他们三人加在一起都强,倒是最不用担心的。 “不知宽济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等阿离伤好,便让他护你突围,至于我……”说到这里,田猛忽而顿住,一脸歉色地看着田籍,“小五尚困在敌营,而梁盗之谋也须尽快上报,却是无法护你出去了。” 虽说田籍一开始就存了抱紫龙卫大腿的心思,但他也明白,大家同在一条船上,若不能共同进退,反而容易被各个击破。 况且,当挂件也得当个有价值的挂件,不然人家大腿干嘛让你抱? 于是他干脆反问道:“征调令尚在,田籍也算半个紫龙卫,轨长这说的是哪里话?” 田猛本来还想说些委婉之词,但此时见田籍神情坦然,不由哑然失笑,又啧啧赞道:“博闻有古君子之风啊!” 田籍顿时一愣。 修德方技发动,理智值回升了一点点。 这也行? …… “你也跟大军走散了?” 神魂空间里,阿桃精致的脸庞露出意外神色。 不过田籍也有些意外:“夭夭兄为何说‘也’?” “哦,我……门下一位后进也在北路辎重部队里。据这几日归来的人说,他外出执行军务失期未归,或许临阵脱逃了……” 咦,这说的不会是我? 这就被当成逃兵了? 田籍忙道:“此处情形复杂,你那位后进未必是逃跑,也可能像我这般被梁盗困住而已……” 阿桃点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博……那位后进虽然登临有秩未久,经验尚浅,但从平日为人来看,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啧,没想到阿桃长老对我印象还不错嘛…… 对了,此时她身处中军,负责案牍文书之类的活,正好能接触军中大人物,要不告诉她梁人的声东击西之计? 于是他将田猛打探到的情报,拣重要的讲给阿桃听,至于他是如何遇见紫龙卫的,具体又是哪几名紫龙卫谁这些细枝末节,就不必说了。 不过当他说完以后,阿桃不但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脸色反倒冷沉了几分。 “我不过军中小小书佐,如何传达此等军机大事?泥人还是另请高明!” 虽然他一开始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没指望阿桃会答应,且所谓南边的贵子、贵女的安危也根本不在乎,但对方如此抗拒的态度,却也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他仔细一想,倒也明白了。 若是此事由田猛等前线搏杀的紫龙卫带回去,自然没问题。 但阿桃空口无凭,且明面上一直呆在军中,未曾与外界接触,又是如何探知这等机密情报的? 军中高层又不是傻子,不管信不信这条情报,总得要查一查阿桃的。 而这一查,说不定就会查到神魂空间的秘密。 虽然神魂空间由三老掌控,倒未必真怕查出什么,但阿桃很可能因此被齐一会驱逐……甚至在她毫无察觉之下——因为那时候她关于神魂空间的一切记忆肯定被清除干净了…… 一想到这种后果,田籍顿生不寒而栗之感,倒是有些理解阿桃为何反应如此冷淡了。 “嗯……阿桃小姐姐好像有点不高兴了啊,这可不行,现在她身在北路中军,今后还得有很多地方仰仗她呢……” 于是他心念一转,当即大义凛然道:“我泥人岂会陷朋友于险地?只是梁盗多是悍不畏死之徒,更有梁武卒混杂其中。如今梁王嗣子也在北路中军,正是此番争夺焦点所在,我唯恐夭夭兄遭池鱼之殃,这才出言提醒,切莫多虑!” 白色的光影中,阿桃的神魂明显一愣,略显局促道:“此言……当真?” “当然!” “泥人这是……关心我的安危?” “当……当然!” 这下,阿桃的神情越发局促。 “中军有祝庙肆师坐镇,稳如磐石。你还是多想想自身如何脱困!” 言罢,也不等田籍回应,阿桃神魂逃也似地飞离此处,很快消失在神魂空间星空般的远景中。 嗯……下线了…… …… 原地休息了三天,众人的伤势恢复大半,至少不影响行动了。 田猛带着两人外出侦查,很快摸到了囚禁公输五的梁盗营地,就在距离此地半天脚程处。 随后三人悄悄潜伏到营地附近,昼伏夜出,耐心打探营地守卫状况,为下一步营救作准备。 值得一提的是,自从上次交流过后,田籍总感觉阿桃在神魂空间里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虽然他也说不清究竟哪里不一样。 不过好处是,当田籍提及附近区域的地图一事,对方爽快地向他抛来一团信息光球,竟是以她的视角看过的军用地图,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这一手。 更令田籍惊喜的是,这竟是密级不低的精细行军图,不但在部分重要地形处有类似等高线的标注,甚至还圈出了大量猛兽地盘、军用预置补给点…… 这让田籍“地图+【辨位】=导航”的构想变成了现实,不但再无迷路之忧,甚至因为“意外”躲开几处猛兽地头,又“意外”挖出不少补给,让查探行动变得无比顺利。 田猛与管离两位紫龙卫老手惊叹之余,只能将之归结于田籍的新手运气。 …… 如此摸查了几天,三人对营救公输五的难度有了直观的认识。 守卫方面,除了数十名普通梁盗外,营中还有两名梁武卒,一年轻,一年老。 单从数量对比来说,似乎是紫龙卫这边占优,然而两名梁武卒都是秩二境界,所以绝对实力依然是对方更胜一筹。 “那年轻武卒应该是侠客途径的秩二“轻侠”,所谓‘轻生重义’,遇强愈强,最善缠斗,正面对上的话,哪怕我与阿离联手,也只能打个平手。”田猛分析道。 “至于年老那位,虽然极少露面,但观营中一切调度,梁盗们都须先出入其营帐,我猜他很可能是梁国吴氏兵家之人,秩二‘智僚’。” “兵家虽然单对单的杀力不如侠客,但有这样的人居中调度,一众普通梁盗同样不可小觑。” 田猛最后总结道:“敌强我弱,加之此处营地建得颇有章法,当中岗哨错落,几乎没有防守死角,无论是潜入还是正面强攻,我等均无胜算。” 对此,田籍与管离皆无异议,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那该如何救小五?”管离问道。 第九十章 营救(三) “分敌!”田猛毫不犹豫道,“必须让梁盗分开,最好让两名武卒也分开,如此方有机会救回小五!” “可是两名武卒从未外出,其余梁盗除了小量外出狩猎,大多坚守营地,如何让他们分开?”管离皱眉问。 “那便让狩猎的人回不去。”田猛冷笑道,“此处为临时行营,我料定梁人口粮储备不多,因此才需要每天狩猎补充。” “若狩猎的人回不去,那便等于断了粮,你猜那两名武卒还能沉得住气吗?” 管离与田籍对视了一眼,顿时明白了田猛的意思。 …… 田猛的计策说起来并不复杂,就是通过袭击梁盗外出狩猎队伍,来逼迫对方分兵。 外出的人少了,容易被紫龙卫消灭,带不回猎物。 外出的人多了,营地的守备力量自然下降。 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想要顺利达成,需要满足两个前提条件。 其一,攻击方这边要确保有足够力量全歼,至少是消灭大部分防守方的狩猎人员; 其二,攻击方的粮食消耗速度低于防守方,否则自己就先崩溃了。 这两个条件,在通常情况下是相互制约的,因为足够的力量便意味着更多的人手,而更多的人同时意味着粮食消耗更大。 不过这些在精锐战兵紫龙卫面前,都不算问题。 第一天,当一队梁盗正扛着猎物唱着歌,兴高采烈地走在回营的路上时,突然就被一声“无礼”定在了原处,随后一个魁梧壮汉一边呼啸着,一边挥舞大剑杀过来,不过眨眼之间,就将众梁盗一一撂倒。 第二天,梁盗人数增加了一倍,不唱歌了,完事后匆匆撤离……然而一声“无礼”后,同样被定身,歼灭,跟昨天没什么两样…… 第三天,梁盗开始分成两队狩猎,这带来少许麻烦,但也仅此而已。拥有附近详细地图的田籍,早就摸清了附近各处野兽出没之地,两队梁盗先后覆灭。 这也是田籍唯一能发挥作用的地方了。 因为两名紫龙卫联手杀敌的效率太高,本该负责在一旁用连发手弩补枪的田籍,愣是从头到尾没射出过一发箭,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另两人砍瓜切菜。 至此,他对紫龙卫的实力有了更直观认识。 对上普通梁盗就是碾压。 难怪田猛说之前他们接连端了好几个梁盗窝。 难怪他有实施分敌之计的底气。 梁武卒不出手,普通梁盗来多少人都是白给。 …… 田籍划水的第四天,不知是梁盗终于意识到敌人强悍,还是因为不想再损耗宝贵的人力,没再派出狩猎队伍,闭门坚守。 三人见状却是不急,对方已经三天没有食物补充了,时间站在他们这边。 如此又过了两天,梁盗营中一早传出了兵器交击之声,间或还传来几声惨叫。 田猛第一时间就潜过去查探。 片刻后,他回来对两人兴奋道:“两位梁武卒因为去留问题起了争执,年轻那个赌气带人出去狩猎了!” 田籍通过石竹,其实已经知道了这个情报,不过还是适当表露出振奋的神情,与管离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道:“好机会!” 最难缠的秩二“轻侠”离营,确实是最理想的情况。 不过作为计策制定者的田猛此时依然沉得住气,一边让两人继续监视梁盗动向,一边将备好的动物牺牲取出,开始进行某种献祭仪式。 经过这段时间合作,田籍已经知道这是属于“秩二大祝”的方技【牲祀】,通过向天地献祭牺牲,为自身或某个目标提供一段时间的体质增益。 这段时间从梁盗那里收获的猎物,除了吃掉一些外,大多用在这项方技上。 直接的效果便是本就体格魁梧的管离,身形更显雄壮,有时候一个冲锋就能干翻一小队普通梁盗,倒是颇符合“壮士”的秩次名称。 现在营救行动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田猛不再吝啬猎物,通通祭献掉,于是连田籍也有机会感受到“被增强”的感觉。 还别说,这感觉蛮舒服的,除了肌肉鼓胀的感觉有点奇怪…… 总之,全员“被增强”后,外出狩猎的队伍也走远了,于是三人不再迟疑,直奔梁盗营地杀去。 …… 不知是否饿了几天肚子,营地中的抵抗力量远比预想中的要小。 在田猛【民极】的配合下,甚至连田籍也敢抡起长剑砍人了。 不过场中表现最出彩的依然是管离。 这个出彩不单单是砍人速度快,更在于挥剑之余,他总时不时喊些奇奇怪怪的话。 有时是“我先来!”“加把劲!”“不要倦怠啊!”之类的口号(注),配合肌肉兄贵的外型,可谓热血贲张。 有时画风一变,又会突然冒出“君子之勇,以义为先”“尔等小人有勇而无义故为盗”之类老学究式教诲。 其实先前田籍就发现,管离战斗时总是骚话不断。 初时他以为只是性格老中二的问题,此时并肩作战,直观感受管离的恐怖杀伤力,他怀疑这会不会与侠客途径的方技有关……譬如喊出“代表xx消灭你”就可以放大招之类…… 无论如何,在管离扑朔迷离的画风之中,三人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就杀穿了梁盗营地,来到最深处的主帐面前。 如无意外,公输五便在里面。 当然,留守营地的年老武卒也在里面。 管离大喊一声“小五,我来救你!”便要杀进帐中。 然而田猛却忽然一把拉住了他。 “轨长?”管离正杀得兴起,此时眼看胜利在望,不明白田猛这是何意。 田籍也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有些奇怪……”田猛皱眉对两人道,“你们不觉得这一路杀进来,有些过于顺利了吗?” “话虽如此,但既然已经杀到此处,左右不过剩下一处营帐,总不能现在就撤退,白白错过救小五的机会?”管离道。 田猛眉头皱的更深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就在三人迟疑间,四周的残存的梁盗逃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眼前的主账了。 当然,三人都是有秩者,多少能够感知帐中还藏着不少人。 但若仅仅如此,反倒没什么可担心的。 管离当即劝道:“轨长,机不可失啊!” 田猛见状也有些动摇:“难道真的是我想多了?” “博闻怎么看?”似乎是见自己一人说不服田猛,管离转向田籍求助。 田籍早在田猛拉住管离时,便陷入沉思。 不过连经验丰富的田猛都看不出异常之处,他自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正当他想着要不要帮着劝劝田猛的时候,石竹的声音突然传来。 “大兄,再不跑就来不及啦!” …… (注:管离这句话的灵感,来自于《论语·子路》里的这段【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至于下一段,跟原文差不多,就不额外说明了。) 第九十一章 梁武卒 因为担心外出狩猎的梁盗会提早归来,所以田籍出发前让石竹远远吊在梁盗后方,特别是留意年轻武卒的动向。 以如今两人【交魂】的距离,石竹提前预警,至少能为他这边争取到一点撤退的时间。 事实证明这种谨慎起到了效果。 “狩猎的人提早回来了?” “那倒还没有。”石竹道,“只是那梁武卒并没有参与狩猎,而是独自去别处见了个人。” “去见人了?可有打听到什么?” “不敢靠近打听……”石竹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不过那人身上的气息我熟……” 田籍心中一凛:“谁?” “谋主……” 谋主! 管氏仲姬! 那个背后替孙智筹谋划策,欲置他于死地的日者! 只是,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一瞬间,田籍心中骤然升起极大的恐惧……难不成,自己当下遭遇的一切,都来自对方的谋划? 趁此乱局借刀杀人? 冷静……冷静……他深呼吸一下,快速整理思绪。 这种谋划牵扯的人员、势力过于庞杂,不可控因素太多,就算她是日者,也不可能谋划到这个地步的…… 或许只是凑巧碰上了? 不过她为何会与梁武卒密谈? 她可是孙智的门客,而那帮梁人可是打算劫持她名义上的主君呢! 没有更多的情报,田籍一时找不到头绪。 但无论如何,不管是年轻武卒的诡异动向,还是突然出现的“谋主”,全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阴谋气息。 或许田猛的直觉不是空穴来风! 想到此处,田籍心中生出退意,当即对两人道:“敌众我寡,小心为上。既然宽济兄认为不妥,何妨暂且离去,再从长计议!” 二比一,管离虽有不甘,也只好跟随二人后撤。 然而三人撤了没几步,原本紧闭的帐帘忽然掀开,大量梁盗手持兵刃从内里涌出,其余各处也传来喊杀之声,显然先前逃窜的梁人又折返回来,准备包抄三人退路。 “哈哈哈,这算哪门子伏兵?你们梁人管躲在帐里叫埋伏?”管离狞笑着,返身再次杀入梁盗群中。 田籍知道此时不击退追兵难言后撤,便配合着他杀敌。 不过背后正面有管离一人足以,所以他干脆用连发手弩远程点杀拦路的零星梁盗。 至于田猛则居中支援,并适时提醒道:“莫要恋战!我等且战且退,尽快离开此处!” …… 管离先后冲散了两波梁盗的攻势,然而此时梁盗似乎变得更加悍不畏死,且进退间多了些章法,三人居然无法迅速摆脱梁盗纠缠,撤退缓慢。 “恐怕是那兵家途径的梁武卒在暗中指挥,这群乌合之众才变得如此难缠。”田猛切齿道。 然而即便知道梁武卒的存在,三人一时间还是分辨不出对方所在,因为面前的梁盗,无论衣着、气质,全都差不多。 田籍想起当场桑弘麻就能在泠然阁众人面前隐藏自身境界,心想梁国的吴氏兵家大概也有类似能力。 这无疑大大增加了斩首战术的难度。 如此迁延缠斗,半个时辰过去了。三人好不容易退到了营地出口处,虽然依然未能脱战,但不幸中的万幸,外出打猎的梁盗尚未赶回,退路未被堵死。 田猛看准时机,对着身后梁盗朗声啸道:“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 这还是田籍第一次听到田猛施放【民极】时喊如此长的一句话,所念之辞,竟是《礼》一书中“民极”的出处! 震慑效果也是空前的,便见周身几丈之内的梁盗,不约而同地丢下手中武器,“噗通噗通”跪倒在地,脸上一时声泪俱下,俨然一副痛哭悔过的模样! 见如此诡异的情景,一些还在远处重新集结的梁盗顿时停下脚步,纷纷露出惊惧的神色。 就在此时,田猛指着一个梁盗大喊:“阿离,就是他!” 田猛所指的梁盗,此时虽然也跪下了,但脸上神色还在挣扎,似乎并未完全受到【民极】的控制。 只有有秩者才能抵抗有秩者的攻击。 毫无疑问,这位便是藏在梁盗中的梁武卒。 虽然他先前隐藏极好,然而田猛的秩次本就与之相当,再加上此时全力施放【民极】,终于令此人露出了马脚。 如此机会管离自然不会放过,田猛话音刚落,他庞大是身躯已经如巨石般碾压过去,眨眼间,紫龙卫的制式大剑便将梁武卒捅了个对穿! 管离见一击得手,也不急于了结对方,而是一手扯着对方半白头发,将其从地上提起,而后对远处还在观望的梁盗暴喝道:“武卒已被我拿下,你等鼠辈还不速速投降!” 擒贼先擒王,如今管离控制了敌首,反过来威慑其他梁盗,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 然而就在此时,本该奄奄一息的年老梁武卒,忽而死死抓紧管离的手臂,对着远处的梁盗喊道:“放箭!” 放箭? 何来箭? 年老武卒声嘶力竭的一喊,喊得田籍三人一时茫然,毕竟远处的梁盗并无持弓啊? 然而很快,远处密林间便传来一阵熟悉的机栝声响。 公输氏的连发弩机! 意识到是那种恐怖的杀器,三人瞬间脸色巨变,可惜此时跑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个瞬间,箭如雨下。 连发弩机不分敌我,将营门前的位置全都犁了一遍! 自己人也杀,梁盗竟凶残毒辣至此! 田籍在自身反应过来前,就被田猛一把推到了一处厚木栏后,只被漏过栅栏的流矢轻微擦伤。 田猛自己就没那么好运了,虽然最后时刻抄起一具梁盗尸体遮挡,但箭矢力道何其强劲,射穿尸体后,余劲依然足够扎伤田猛! 不过模样最惨的还是管离。 因为关键时刻被年老武卒死死拖住,根本来不及做躲避的动作,只能单手挥剑勉强格挡。 而且不知是否对方早就有同归于尽的想法,射来的箭矢竟然大部分都集中到他两人身上! 一时间,场间多出了两道如刺猬般的血色身影……当然,其他普通梁盗其实也差不多模样,只是因为普通人早就倒地归西了……唯有两位有秩者受此总伤,还能勉强活命。 但也仅仅是还活着而已。 “管兄!” “阿离!” 田籍与田猛不约而同地扑到管离身边,二话不说,上手为他清理身上箭矢。 不过以管离此时的状况,所谓清理也不过是将露出体外的木枝折断,以免影响行动而已。 至于深入体内的箭头,只能等到了安全地方,再慢慢处理。 就在两人忙着给管离掰箭的时候,一旁只剩下半条命的年老武卒嘶吼道:“你们逃不掉啦,我兄弟快回来了!” 年老武卒的状况比起管离还要不堪,声音绵软无力,然而他说的话,却如重锤一般击在三人心坎上。 田籍更是知道对方并非恐吓。 因为石竹的声音已经在神魂中响起:“快跑啊!” 第九十二章 君子死,冠不免 “快跑啊!” 没有任何犹豫,田籍取出黄字级风气行符,直接激发。 下一个瞬间,场中风气骤起,团团积聚,呼啸间,已将密布箭矢的地面清出一圈空白。 随即田籍心念一动,风气如厚垫般裹着三人原地升起,直往营地外飞掠而去。 御风必先积风。 风之积越厚,则行之越远。 黄字级风气行符若作用在一人身上,风积一息,可御风而行约一里地。 然而此时分摊到三人身上,效果立即大打折扣,不过飞掠三四十丈后,便无以为继,重新落地。 田籍回头一瞥,哪怕有林木遮挡,梁盗营地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更有梁国口音的喝骂不断靠近。 此处还远远谈不上脱险。 然而田籍身上已经没有多余的行符了。 “博闻,此处地形你更熟,前方带路!” 言罢,田猛已抢先将昏迷的管离绑在背上。 …… 三人朝远离梁盗营地的方向一路急行,仗着对地形的熟悉,约莫大半个时辰后,终于摆脱了追兵,来到了一处隐秘的洞穴前。 不过也正好这时候,【牲祀】的时限到了,一时间,田籍感觉身体仿佛被抽空了一样,整个人轻飘飘的,差点连剑都握不稳。 这是【牲祀】导致体力透支的后遗症。 连番激战加上一路崎岖山路奔逃,身体早就到了极限,此时没有方技效果支撑,疲倦感自然一拥而上。 “咦,不好!” 田籍猛然意识到什么,可惜回过头时,身后的田猛与管离早已双双摔倒在地上,身上鲜血与土污混在一起,皆是狼狈不堪。 逃跑的紧要关头,田猛主动承担伤员,然而自身其实也受着不轻的伤。 此时两人身上的血污,虽说大部分来自管离,但田猛自己的也不少,同样到达极限。 田籍连忙返回去帮忙,可惜自身也是疲惫到了极点,一番磕磕碰碰,也只能勉强将两人分开,各自平放到地上。 随后自己也累得瘫倒在地,与两名紫龙卫并排一起。 倒也算同甘共苦了。 “博闻,你若还有御气符,可先行离去,替我俩求援。”田猛何等见识,刚刚田籍用出黄字级风气行符,他就知道是什么宝物。 “宽济兄也知道我家中状况,哪里有多余钱财购符?”田籍喘着粗气自嘲道,“田籍今后还得仰仗二位兄长庇护,所以哪里也不去!” “哈哈哈,田博闻是条好汉!我管离交定你这个兄弟……咳咳咳!” 管离说话牵扯伤势,口中突然溢出大量血,田籍与田猛吓得连忙从地上挣扎爬起。 此时两人才发现,原本血气旺盛的管离,此时面如金纸,竟呈一脸灰败死相! “怎么会这样……”田籍难以置信地看向田猛。 后者却只是死死盯着管离的脸,默不作声。 反倒是管离一脸释然,叹道:“阿山的毒与小五的箭果然是绝配。我这算是死在自己人手上,可不是败给那群梁狗!” 原来是毒箭…… 田籍心中恍然。 “壮士”体质强悍,对毒和箭伤都有一定抗性。 但凡事都架不住一个量大。 刚刚那一轮毒箭雨若是直接落到田猛或是他自己身上,恐怕当场就殒命了。 “不过将来见到阿山和小五,你们可千万别告诉他们今天的事啊,免得他们太嘚瑟了……”说到这里,管离仿佛想到某种好玩事情,竟是自顾自笑了起来 “阿离……”田猛终究还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管离见状,反而拍了拍田猛手背,似是要反过来安慰他。 …… “轨长,你一定要找回阿山和小五啊!” “当然!” …… “轨长,我那胞弟就拜托你看顾了。” “放心!” …… “轨长,跟着你混,是我管离当紫龙卫以来最畅快的日子!” “我也是……” …… “轨长,我头上木冠可还正否?” 弥留之际,管离回光返照似地紧紧抓住田猛的手。 他平素行事豪迈粗犷,唯独头顶发髻梳理得极顺,木冠戴得极正。 然而此时木冠早被流矢击碎,发髻在颠簸的山路中抖散,不复往日严整之貌。 田猛坚定答道:“正。” 言罢,他捻起袖子,极为仔细地撕下一截长布条,而后梳理管离披散的乱发,捋顺、束紧,盘髻、最后扎成一顶紫中带黑的布冠。 而后,管离彻底闭上了眼。脸上带着释然的微笑。 君子虽死,冠不可免。 君子既死,衣冠济楚。 这一刻,田籍感觉两项修德方技悄然发动,理智值蹭蹭地往上涨。 …… “火化?而且还得挫骨扬灰?” 听到田猛处理管离身后事的说法,田籍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因为在这个世界的观念中,死后入土才是主流。 田猛却理所当然地点头道:“有秩者不同于凡人,死后神魂若不能妥善处理,可能会惹出祸事,譬如转化为邪祟。” “若是在城中祝庙或者乡野郊祠,我自能为阿离驱邪压胜,杜绝这种后患。但如今根本不具备这种条件,只能如此处理了……这点在成为紫龙卫那一天,大家都是有觉悟的。” “原来如此。”田籍感慨着,心中依然有些难以接受。 他不是接受不了火葬的形式,而是不能接受管离慷慨赴死后,却得不到应有的哀荣。 “大兄,何不让那大胡子成为你的阳神?”意识云中石竹的声音忽然传来。 “你是说……六甲拘阳环?” 田籍心中一动,却有些迟疑:“只是我毕竟无法完美掌控此物,炼成的阳神有些问题……先前那相者欲杀我,我自是不介意他神魂受些折磨。但管兄毕竟不一样……” “总比尸骨全无要强?”不知是否管离死前骂了一声“梁狗”的缘故,石竹此时说起话来毫不留情,“留个全尸,日后也好给他家中留个念想不是?” 田籍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心中也不由有些意动。 若是能将管离神魂凝练为阳神,获得侠客途径的方技,一则可提升他自身的战力,有助于眼下两人脱困;二来也算是让管离在另一种意义上获得新生,继续陪伴在众人身边。 以管离的性格,说不定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此事。 不过眼下却有个更为实际的难题:如何跟田猛解释“六甲御阳环”的事情? 第九十三章 第二道阳神 权衡片刻,田籍决定直接向田猛坦白“六甲御阳环”的来历,也即桑弘麻的真正死因。 反正此时此地,田猛也不可能缉拿他归案。 当然,关于齐一会与游老的事情他只字未提,只是大略提到有位贵人帮助自己渡过了难关。 至于“六甲御阳环”的炼制方法,则来自对桑弘麻的审问——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事实,只是“审问”的是死后的桑弘麻罢了…… 他本以为说出这番内情后,田猛循例怎么也得讯问一番。 哪知后者不过沉吟片刻,反倒向他恳求道:“此事还望博闻不要再说与他人……我父毕竟已在贼曹中结了案,若再翻供,可就难办了啊……” 田籍说不准田猛是真的在为父亲仕途考虑,还是仅仅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不过既然双方在这上面达成了共识,那就不必深究了。 …… 吸取上次炼制相者阳神的经验,田籍决定动手前先了解管离所在途径与掌握的方技,看看能否提高炼制的成功率。 此时田猛无疑是最好的打听对象。 能为管离留下全尸,田猛对田籍充满感激,一时知无不言,给田籍作了详细的介绍。 原来田猛作为侠客途径的秩一“壮士”,一共掌握了三种方技。 其一名为【豪言状志】,要求侠客每次动手前,需先言明志向,以明确自身“义”之所在。 若不言而击,则为无义,将无法发动任何本途径的方技;反之则能提高其他方技的发动的成功率。 “原来是个前置技能,怪不得管兄打架前总要先说一堆骚话了……” 田籍暗暗吐槽着,思索这个方技对自己的用处。 “显然这是个类似强制前摇的方技,算是侠客途径的特色。其中‘提高成功率’的增益,看着似乎作用不大,但或许与侠客后续的方技有关?” “不过我又不是侠客,本来就不受此限制,加之后续侠客方技我还不一定有机会得到,所以若是选择自用的话,这个方技就鸡肋了……” …… 其二名为【勇剽】,顾名思义,发动后能使人变得勇敢剽悍,也即提升精神意志与身体的抗打击能力,算是秩一“壮士”的核心方技。 毫无疑问,这是个极为适合近身肉搏的方技。 …… 其三名为【正冠】,这是“正冠学派”的特有方技,要求儒侠们知礼守礼,保持衣冠整洁,进而提升精神的防御力。 “这个说不定就是正冠学派的修德方技秩一……”田籍推测道。 “不过就像当初在神魂空间见到六儒另一家‘桑枢学派’的【安贫】【乐道】一样,这类学派特色方技虽然效果听着不错,但要求先接受学派的理念。这必然与我自身途径相冲突,所以同样是鸡肋……” 综合比较下来,【勇剽】显然是最适合田籍的,而【豪言状志】与【正冠】除非能成功拘使管离的阳神出战,否则就是鸡肋。 只是阳神最终保留下何种方技,目前依旧是个玄学的问题,田籍无法控制,只能赌人品…… …… 田猛解说完管离的情况,就默默躲到一边休息了,并不愿旁观田籍的炼制过程。 显然他虽然理性上作出了最有利的选择,但终究不忍亲眼目睹同生共死的兄弟被炼制成某种“工具”。 田籍只能怀着敬意,开始炼制管离尚未消散的神魂。 不知是否对管离的了解更充分,加上两人本就相熟,这次炼制时,田籍居然没花多少力气,就成功压制了管离的神魂,顺利炼化进铭文铜环中。 很快,第二道阳神凝练成功,距离完全炼成六甲拘阳环又近了一步。 田籍迫不及待地查看这次的成果。 “咦,居然大致保留了一些生前的形态?” 便见阵法之中,管离魁梧的身形、端正的木冠,赫然复现,比起一旁畸形邪异的相者阳神,明显更具“人形”。 “难道因为这次我没有使用【吹息】压制,所以完整地保留了管兄的神魂?” 田籍心中一喜,下意识发动【交魂】,喊了一声“管兄”。 可惜……事与愿违,最终得到的依然是一片混沌扭曲的谵语…… “管兄,终究是彻底离去了……” …… 快速收拾好心情,田籍将注意力转移到管离神魂的记忆中。 令他惊喜的是,这具管离阳神并非徒具其型。虽然失去了绝大部分理智与记忆,但却保留了部分生前战斗的本能。 换言之,这具神魂可以直接参与战斗! “战力肯定不比管兄生前,但总算是一具真正意义上的六甲阳神了。” “嗯……观其神魂状态,恐怕最多拘使两次,就难以为继,得省着些用……” “一般的战斗,还是由我直接使用方技比较划算。” “让我看看这次运气怎么样……” 田籍在阳神记忆中搜索了一番,很快找到了两项方技的记忆。 “【豪言状志】?这……现在管兄还喊得出骚话吗……” “咦?【勇剽】也保留了?不错!” 三种方技中,只有【勇剽】能直接为田籍所用,不过只要保留了这一项,这次炼制阳神的功夫就不算白费了! “那么,以后就请管兄继续与我并肩作战!” 不知是否错觉,这一瞬间,田籍感觉管离阳神目光微晃,似乎向他传来了善意的一瞥。 他仿佛听到在一阵爽朗的笑声中,一把热血贲张的声音大喊道:“不要懈怠啊!” …… 田猛仔细检查了几遍管离的遗体,最终确认只剩下一具空壳,再无隐患。 “孙氏兵家的手段果然不凡。”田猛感慨道,“只是自古兵者,凶事也。我总感觉此物不详,博闻你最好不要过于依赖。” 如此叮嘱了几句后,两人合力在洞穴深处挖了一个坑,埋好遗体,并作了记号。 等将来解决了梁盗的麻烦后,田猛会再派人过来运回遗体,交还其家人。 这对于战死异乡的紫龙卫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善终”了。 随后几天,田籍一边熟悉新方技【勇剽】,一边四处狩猎野兽,为田猛【牲祀】提供材料。 没有医者的情况下,祝者通过【牲祀】临时提升体质,是一种代替治疗的办法。 这是紫龙卫的生存经验之一,田籍感觉这有点类似于前世“免疫·治疗”的思路,一时间对方技的应用有了不少新感悟。 两天后,经过【无恙】与【牲祀】双管齐下,田猛终于成功压制住毒性,身体开始好转。 然而就在这时,梁盗也终于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 第九十四章 歧路 失去了管离这个正面肉盾,加上田猛伤势未完全康复,面对更肉的年轻梁武卒,以及可能尚在的年老武卒,两人不得不再次踏上逃命的道路。 然而梁盗这次追上来后,无论田籍两人如何躲藏,对方都如附骨之疽,根本无法摆脱。 往往两人刚找到一处新据点,还未安顿好,对方就会再次杀到近前。 田猛猜测对方可能找到了熟知此处地形的山野猎户,但田籍却有其他想法。 “博闻是说,那位管氏仲姬在帮这些梁人?”田猛惊诧道。 “那日混战中,我似乎听到有梁盗提到管氏仲姬的名号。”田籍随口编造些无从考证的借口,“不然普通山野之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察觉宽济兄的匿藏手段?最大的可能,是有厉害的日者相助,通过卜筮找出了我等所在方向。” 或许是田猛本身也不太相信普通人能轻易识破紫龙卫的手段,所以对田籍的说法信了几分。 “只是那管氏仲姬明明是孙氏门客,怎么反倒与梁盗勾搭上了?莫非她还不知梁人正欲对孙子睿不利?”田猛皱眉道。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田籍摇了摇头,若有所思,“要么梁人欺骗了她,要么她在暗中行背主之事……” “亦或者……” 说到这里,田籍下意识与田猛对视,很快,两人互相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种可怕的猜想——孙氏早就与梁盗勾结? …… 不管管氏仲姬与梁盗勾结背后的真相是什么,此刻都无暇考证了。 两人只能接受对方有日者相助的事实,昼夜不停地跑路。 梁盗步步紧逼,两人停下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少。 渐渐地,田猛连举行【牲祀】的时间都不够了,这对本就疲于奔命的两人来说更是雪上加霜。终于在某次,两人来不及转移,被梁盗前锋追上,最后还是依靠田籍仅存的黄字级阴气护符,赶在梁武卒到来前,险之又险地逃过一劫。 但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是田籍还是田猛,全都技穷了,被梁人追上只剩时间问题。 于是,当两人来到一处岔路前,田籍把心一横,对田猛决然道:“宽济兄,”咱们分头跑!” 分开逃命,无疑是当下最优的策略。 若两位梁武卒与管氏仲姬合力追捕一边,那另一边只需应对普通梁盗,逃跑成功率大大上升。 哪怕对方也分开追逃,至少没有年轻武卒的那一边,也要比现在轻松得多。 “博闻……” 田猛诧异地看了田籍一眼,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显然他也知道这是当下最合理的选择,只是身为紫龙卫的责任感,让他无法开口说出这种相当于抛弃队友的话。 “若博闻是紫龙卫,我当会毫不犹豫地与你分头突围。”田猛摇头道,“但你只是普通方士,又与我是同族兄弟,我自有责任护你脱险。” 田籍不以为意地笑道:“那从今天起,我便加入紫龙卫!听说俸禄比方士要高很多?” “莫要胡闹。”田猛依然摇头,“紫龙卫岂是你想当就能当的?且不说先要走一遍举荐、查传等繁琐流传,单就最后龙尉、所在地封君、一庙三曹这三方主官的评审,你现在去哪里找人?” 啧……果然高薪厚禄的体面工作都是不好进的么…… 心中略略吐槽了一下成为紫龙卫的高门槛,田籍却慨然道:“既如此,我就先当一个既无名分,也无实惠的紫龙卫。” 言罢,他也不等田猛开口,直接选定一条岔路,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而去。 …… 与田猛分开的时候,修德方技再度触发,小小回升了一些理智值。 经过这一路各种战斗、非战斗的消耗,原本好不容易恢复到正常水平的理智值答大幅下降,差点再次掉落危险线,好在这几天的经历,让他理智值补回了一些……虽然都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如今他盘点一下自身状态: 有秩等级:游者秩一 理智值(德性):810s 修德方技:【辨荣辱】、【定内外】 广才方技:【交魂】、【小言】、【吹息】 相者阳神(秩一):【辨位】、【藏风】(暂不可用),剩余可拘使次数(00) 壮士阳神(秩一):【勇剽】、【豪言壮志】,剩余可拘使次数(22) 御气符:无 器物:六甲御阳环(六甲阳神数:26),秽土泥人(石竹),长剑(都兵制式-普通),连发手弩(紫龙卫制式-劣质)。 “比起秋猎出发时,理智值下降了不少,真不知何时才能达到晋升秩二的条件啊……” “好在因为最近用了不少御气符,对阴、风二气的感悟有了不少提升,这对之后的晋升仪式有好处。” “所以综合来看,算是有得有失。” …… 思考的同时,田籍脚步一刻也没敢停下。 虽然先前分别时表现出一副慷慨赴义的作派,但真到一个人面对未知前路,心中难免忐忑。 先前的两条岔路,他考虑到田猛的伤势未愈,所以故意选择了较为崎岖难行的一条。不过他走得艰难,追兵自然也如此,所以其实也没差多少,归根结底还是得看运气。 可惜不知是否先前的遭遇用光了最近的运气,田籍开着【勇剽】跑了半天,居然还是被梁盗追上了。 紧随而来的,是身负重伤的年老武卒……以及,年轻武卒。 简而言之,对方选择孤注一掷,结果大奖落到了他头上。 …… 田籍未来得及出手,就被年轻武卒轻松缴了械。 继承了管离部分记忆,他对自身与“秩二轻侠”的差距有着清醒的认识,所以并没有作多余的反抗。 不过当他感叹时运不济的同时,没想到两名梁武卒似乎也有同样感受。 原来对方不死不休地追捕他俩,除了担心“声北击南”的计划外泄,还存了俘获一位紫龙卫轨长的野心。 为了增加抓捕成功率,两人才没有分开行动。 哪知最后只抓到了田籍,反而让田猛这头大鱼跑掉了。 田籍一时也不知道该感慨究竟是哪边更不走运了。 不论如何,田猛能走脱,总归是好事,至少自己还能有个盼头不是? …… 抓不到“大鱼”,年轻那位梁武卒尤为不满,押着田籍回到营地后,当即冲到一辆马车近前咆哮起来。 田籍顺势望去,便见那马车上挂着素白帘帐,当中人影绰绰,看不清面目,只能从模糊的轮廓中,大致判断出是名女子。 此时年轻武卒越吵越凶,甚至口吐粗鄙之语,然而车上人影始终不为所动。 反倒是伺立车旁的一位中年妇人冷笑一声,蔑斥道:“路都给你们指对了,哪怕是头猪都能找着人了?依我看,分明是你们实力不济,才让人给跑了!” 那中年妇人脸上有一道刀疤斜穿鼻梁,虽然说话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凶悍泼辣的气势。 “你……!” 年轻武卒本就脾气暴躁,此时被中年妇人反噎一句,顿时如火星落入火药桶,开始互相对喷起来。 不过他们后续争吵什么,田籍已经没心思听了。 此时他的目光早已越过争吵的两人,死死盯在帘帐透出的人影身上。 “终于,找到你了!” 第九十五章 俘虏 先前田籍与两名紫龙卫费尽心思,甚至到最后一死两伤,却始终连公输五的面都没见着。 结果一朝被俘,公输五直接就出现在他面前。 没想到,被俘虏了那么多天,小伙子人还挺精神的。 一见田籍,脸上居然乐开了花。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代表紫龙卫来赎你回去的?”看到对方这么一副二愣小子的模样,田籍一时感觉头大。 哪知公输五连连摇头,理直气壮道:“先前我听说有人来劫营,还担心轨长他们会中了梁人的埋伏,如今只有博闻兄出现在此,说明轨长他们肯定突围成功了!” 虽然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怎么听着有点不爽呢…… “对了,既然梁人此番真正的目标在南边,北边这些人不过是疑兵,为何还会在此留俘虏?” 对于这个问题,田籍先前也有过思考。 譬如公输五是紫龙卫,这个身份有作为俘虏的价值,可以增加梁人后续谈判的筹码。 但这解释不通为何对方也留了他一命。 毕竟“平原田氏义房子”与“泠然阁下长老”这两个身份,虽然不能说一文不值,但在梁国储君这种级别的换俘中,显然是不够看的,能换一笔赎金就不错了。 可这群梁盗乃是深入敌后的亡命之徒,人家根本不是为求财而来的啊? 这个疑问直到此时,才终于解开。 “我跟梁人说,博闻兄是我们紫龙卫的暗谍。” 公输五说这话时虽然刻意压低声音,但脸上不住地挤眉弄眼,显然为骗过梁盗而有些得意。 “这……梁人不清楚我身份,那两个管氏的女子还能不清楚么?” 虽然在心里吐槽,但田籍终究没有揭穿,不管怎么说,对方也是一番好意。 加之不知出于何故,管氏二女居然没有将他的真实身份告诉梁人,所以他便干脆也装起了糊涂。 反正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装糊涂还想干嘛? …… 他倒是真想过跟公输五合作逃跑。 不过梁武卒拿下他以后,不但立即将剑、弩这些显眼的武器没收,甚至连铭文铜环与石竹栖身的秽土泥人也没有放过。 单凭游者自身的方技,再加上一个手无寸铁失去用武之地的“能工”,别说在梁武卒手下走脱,恐怕连一群普通梁盗都应付不下。 强如田猛、管离,最后不也都栽倒在这群人手上了吗? 当下唯一的希望,便只能寄托在突围成功的田猛身上了。 反正公输五对此充满信心。 田籍见状,便也不忍告诉他管离已死,田山失踪,田猛也只剩下半条命的残忍真相了。 …… 然而没过几天,公输五的信心便遭到了一次巨大打击。 梁盗们竟然放弃了此处营地,轻装往南边转移! “怎么突然就走了?”公输五顿时有些无措。 “大概是因为宽济兄成功逃出去。”田籍分析道,“梁人自知守不住秘密,为了避免暴露自身,干脆提前往南撤离。” 他的猜测很快得到证实。 梁盗撤离时直接选择平坦的官道,仿佛一点也不担心留下痕迹引来追兵。 不但如此,每逢来到一处岔路,两名武卒便会命令一批梁盗主动脱离大部队,朝另一路走,作为疑兵。 如此四五次后,队伍便只剩下六人:田籍、公输五,两名梁武卒,以及管氏二女。 这时武卒们忽然强令众人弃马掩车,一头扎入远离官道的莽莽深山之中。 公输五一时不禁悲鸣:“梁人如此狡诈狠绝,轨长他们怕是再难找到我们两人了!” …… 深入山林后,山路越发崎岖难行,有时雾瘴弥漫,甚至看不清脚下的路。 这时田籍便不住地想,若是有一枚阴气行符在手,说不定就能脱身了。 不过也就是想想而已,此时六人全都是有秩者,单从数量对比来说,四对二,自己两人处于绝对劣势。 更不用说两名梁武卒都是秩二的存在,绝对的实力碾压。 至于管氏二女,那位名为“槐”的中年妇人只有秩一境界,反倒是那位“仲姬”,田籍却有些看不透。 但毫无疑问对方境界比他更高。 自从弃车入山后,这位神秘的管氏贵女虽然终于下地行走了,却一直裹在厚厚的兜帽罩袍中,不论饮食坐卧都不曾脱下,所以田籍一直看不清对方面目。 平时若要与梁武卒交流,也都是先与妇人槐耳语,再由后者传达,也不知是与人有交流障碍,还是刻意保持疏远。 对于这位自夺舍重生以来,一直在背后密谋弄死自己的“谋主”,田籍曾经有过很多猜度:精于谋算、阴诡毒辣、城府极深…… 然而当这种强大而令人生畏的毒士形象,最终与一位貌似有些社恐的少女重叠时,他心中难免升起几分荒诞之感。 但此时此地,这种荒诞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且不可能有人给他一个准确的解释,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向公输五求证道:“日者都这般高,呃……疏冷的吗?” “不会啊。”公输五摇头,“我小时候乡里的日者都是捧着日书,挨家挨户求人问卜的。一卜十钱,十人免一,哪里会疏冷于人?分明是哪里人多往哪里凑!” “你乡里那位是专门坑蒙拐骗的神棍……有秩者怎么会干这种掉份的事?”田籍无力吐槽。 公输五却不忿道:“我看是她生得容貌丑陋,所以才一直戴着兜帽,不敢以真容示人!” 田籍知道公输五说的是赌气话。 不过他想起在田猛提供的情报中,确实有提到管氏仲姬因为目盲貌丑一直嫁不出去,直到最近才与孙氏一老瘸子有口头婚约的这种说法。 所以一时之间,也不知公输五这算不算歪着打正了。 无论如何,对于这位已经暗中交锋多次的“老对手”,田籍都不敢掉以轻心,所以谨慎地与对方保持着距离。 …… 可能是林间湿瘴弥漫的缘故,年老武卒身上的箭伤突然出现了反复,无法再行走。 年轻武卒当即要求田猛与公输五轮流负责背人。 受制于人的两者哪敢有怨言,只能老老实实做起人肉担架。 但也因为这个缘故,入夜以后,众人的休息时间得以延长。 田籍也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进入神魂空间。 第九十六章 嫌隙 进入神魂空间后,田籍第一时间选择联系“夭夭”。 很快,阿桃的瓷娃娃脸便出现在眼前,一脸关切道:“泥人,你从梁盗那里逃出来了吗?” “呃……还没,这不正好有事想请夭夭兄相助嘛!” “你说,能帮我一定尽力!” 因为有先前的教训,田籍知道对方哪怕身在军中,也绝不可能替自己递口信、搬救兵。 那么当下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提升自身的实力了,譬如御气符,譬如减缓理智值消耗的仪式…… 然而当田籍按照意识云中存储的行军图,说出所在之地时,却见阿桃皱眉沉思。 “夭夭兄可是担心我会赖账?放心,我家中尚有几亩薄田,事后一定会还你的。如若你还是信不过我,何妨让三老作证!” 阿桃一愣,立即开口解释道:“非是我信不过泥人,而是你所说之地,与我相距甚远,我根本无法将东西送到你手上啊!” 田籍这才反应过来,如今他与北路中军的距离,已经超出了黄字级行符的传送范围。 至于说用高一等的玄字级行符来送黄字符……先不说这是赔本的买卖,单看阿桃的意思,恐怕她手中根本没有这个等级的行符。 而且即便她有如此珍贵的符,田籍也不好意思开口啊。 这不单单是玄字级价值高昂,更是因为以秩一境界强行催动玄字级的符,会极大损耗阿桃的德性…… 眼见自己帮不上忙,阿桃神情似乎有些低落。 不过她并不知道田籍能看清自己,所以很快又强作精神,声音从容道:“泥人为什么不直接向游老求购呢?游老出手的话,虽然花费不菲,但无论是御气符还是仪式材料,肯定都能送到你手上!” 我这不是没钱请游老出手,才向你求助的么…… 话虽如此,他嘴上还是解释道:“我一个新晋将行人,怎敢因为这等小事劳烦游老?罢了,我还是另想办法!” 知道向阿桃求救的道路走不通,他转而开始打听起紫龙卫的动向。 然而无论是早先走散的田山,还是后面突围成功的田猛,全都哑无音讯。 “难道宽济兄突围后直接去了南边?” “但也不对。阿桃负责军中机要文书,与南边一直保持书信往来,算算时间,如果宽济兄已经到了南路,带去如此重磅的情报,南北两路必然有大变动,她不可能毫无察觉……” “唯一的解释,宽济兄恐怕还困住某处,根本没回到军中……” “如此看来,救兵更是遥遥无期了啊……” “嗯……此事还是先不要告诉小五,他已经够沮丧的了……” …… 田籍的担心不无道理,公输五的颓丧可谓与日俱增。 起初几天他口中还是骂骂咧咧的,谴责梁人公然入侵,嘲讽堂堂梁武卒竟然当强盗;后来可能是白天背人太累,没力气骂了,改为夜里偷偷落泪。 发展到最后,不哭也不闹了,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麻木地前行,好几次被地上石块绊倒,差点连背上的年老武卒一同摔倒在地。 幸好田籍眼明手快及时搀扶,加之年老武卒时常陷入昏迷当中未曾察觉,这才没有闹出大的乱子。 然而这种情况,终于在某日穿过一处险峻的山口时,出现了意外。 彼时年轻武卒在前方远处探路,后面五人循着探出的路缓步跟随。 不过所谓的路,其实只是相对平缓的石面,有青苔附着其上,极易打滑。 加上山口处的风又急又猛,于是毫不意外地,公输五再次摔倒。 田籍第一时间伸手。 但因为此处实在过于陡峭,他本身就站得不太稳,所以这次只来得及稳住公输五。 至于年老武卒,却是在两人反应过来前,“呼”的一声翻落旁边的山坳。 嘭! 重物落地声在山口间回荡。 两人急忙往山下望去,只见数丈深的山坳下,年老武卒脸朝下趴在一处石坑中,一动不动, “这可……怎么办?”公输五脸色煞白地看着田籍,脸上颓色早已被惊恐所取代。 田籍这一瞬间,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前方探路的年轻武卒随身可能返回,以此人先前展露的暴躁脾性,要是被他看见两人害死了他的袍泽,恐怕俘虏什么的就不存在了,直接杀了报仇啊! 要不趁机跑路? 不行,肯定跑不过…… 那要不……到山坳下面抢救一下?起码也得做出尽力救援的样子…… 这个念头一起,他下意识地朝管氏二女望去。 没想到,对方同样在望着他。 其中妇人槐是直接用眼看,管氏仲姬则微微偏过头,兜帽正面对着他,仿佛也在“看”。 两边相互对视着,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场间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这啥情况啊……既没有指责我们的失误,也没有出手救人的意思,甚至看起来,也不打算知会前面的梁武卒?” “他们与梁人不是合作的关系吗……” “还是在等什么?” 公输五此时吓得浑身直哆嗦,双手不住地轻拽田籍衣袖,颤声道:“博闻兄,要不……要不咱们……逃命?” “冷静!”田籍对着公输五轻喝一声,同时也是提醒自己。 此时逃走与自杀无异,但也不能什么也不做。 管氏二女可以置身事外,他们俩肯定不行。 很快他就有了决断,让已经手足无措的公输五留在原地作为接应,他自己则爬到山坳下救人。 没过多久,年轻武卒果然杀气腾腾地跑了回来,估计是被先前的坠地声惊动了。 此时田籍才下到一半高度,不得不停靠在陡壁上,仰头看看上方方情形。 便见年轻武卒狰狞的目光越出悬崖边,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哪怕隔着数丈远,他依然感觉头皮发麻。 随即一阵熟悉的咆哮如期爆发,可惜混在呼啸的风声中,听不真切。但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小五现在怕是快吓坏了……” 因为角度问题,所以他现在看不到公输五的状态,很担心年轻武卒盛怒之下暴起伤人。 好在不久后,属于槐的尖锐声响起,而后他便见到公输五也开始手忙脚乱地往下爬。 “呼……”长舒一口气,田籍知道小命暂时保住了。 定了定神,他继续往下爬。 然而当他终于落到地面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第九十七章 算计 血泊中的年老武卒还活着。 但从孱弱的呼吸声中可以判断,他已经陷入了重度的昏迷。 这时候,田籍脚下踢到了一枝短箭。 手弩的箭,淬毒。 不仅仅是箭,连发手弩、铭文铜环、长剑,泥人,还有其他一些属于公输五的杂物,全都落在了地上。 年轻武卒外出探路时,两人的东西全都由年老武卒保管,刚刚后者坠崖,物品自然散了一地。 好在除了连发手弩有些变形以外,其他东西都没什么损坏的迹象,甚至连秽土泥人也都完好无损。 田籍心中陡然一动。 要不……趁机解决掉年老武卒? 虽然年轻武卒与管氏二女还在上方注视,但毕竟隔着数十丈距离,只要自己动作隐秘一些,说不定连身后的公输五都未必能察觉…… 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加上本来就重伤昏迷,死了也正常嘛…… 至于说多了一处箭伤……他本来就全身箭伤了啊! 甚至……自己也不必用毒箭了,直接一个【吹息】砸下去,干干净净地送他上路! 一个不够就再来一个! 这个念头一起,田籍瞬间开始心跳加速, 但随即神魂中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危险的警兆。 仿佛只要他真对年老武卒下手,就会面临及其可怕的后果。 “为什么会这样?” 年轻武卒还等着他救人,小五也快落到地上,哪怕以“等人齐了再动手搬运”为借口,留给他下手的时间也不多了。 “有什么地方被我忽略了?” 思考的同时,他开始俯身收拾地上物件,好让自己看起来有在做事。 当捡起秽土泥人的时候,他下意识尝试【交魂】。 不过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不对啊,我明明感觉石竹的神魂就在泥人里,怎么不理人了?” “依她的性子,憋了这么多天没有人说话,这会肯定叽叽喳喳个不停……” “除非,她担心跟我交流会被发现?” “被谁发现?” 田籍脑中灵光一闪,猛然惊觉自己忽略了什么! 地上物件的位置! 年老武卒摔下山坳之后,他与公输五第一时间探头查看,如今翻看意识云中记录的画面,当时对方身上的包裹,分明还挂在身上,根本没有散落! 虽然不排除山口风大,在他爬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大风将布包吹散…… 但万一,不是自然之力造成的呢? 田籍不敢赌这个万一,他选择相信自己的预感。 于是,他当即老老实实地将物什收拾好,重新挂到年老武卒身上。 然后等公输五到来后,两人合力将重伤的年老武卒抬到崖下,再由他背人先上,公输五在下方借力,两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人拉回到山上。 重新踏上平地的瞬间,一把苍老沙哑的声音阴恻恻地划过耳边:“下次注意安全啊……” 尽管此前已经背了好几天年老武卒,然而田籍从未有如此刻这般感觉脊背恶寒,仿佛身后的不是人,而是噬人的恶诡。 若刚才自己一时冲动,恐怕就再也没机会爬上来了! “这是个老阴哔!” …… 或许是认为已经成功震慑住了两个年轻紫龙卫,之后的路上,年老武卒陷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成功了。 经过这次惊吓,公输五从原本的颓唐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只要年老武卒有什么响动,哪怕仅仅是哈欠、梦呓,他便如惊弓之鸟般停在原地,全身瑟瑟发抖。 到夜里,他忍不住向田籍哭丧道:“博闻兄,梁人是不是准备放弃我们了?” “别多想,此时他们急着赶路,还用得着咱俩。”田籍无奈劝慰道。 “可你不是说白天山口的事,是那老东西故意警告咱们?” “你要明白一个道理。”田籍压低声音道,“当猛兽选择用咆哮而不是利爪作为威慑的时候,那便说明,它陷入了虚弱之中。” 随后,田籍又好说歹说了一阵,总算让公输五从一惊一乍的状态中稍稍恢复过来。 不过他虽然确实认为年老武卒越来越虚弱了,只能通过耍些心机来威慑他俩,但有些话并没给公输五说全。 这件事还存在一个疑点:对方的动机。 不管怎么说,作为俘虏,他和公输五两人一直表现得还挺“懂事”的。除了他悄悄在神魂空间里搞些小动作。 但神魂空间的事,只要他自己还记得,便说明两位梁武卒没有察觉。 所以年老武卒根本没必要画蛇添足地唱这么一出戏。 难道,仅仅是为了试探他俩? 还有当时管氏二女的反应,也令他无法不在意…… 田籍摇了摇头,一时找不到头绪。 …… 摔落山坳后的第三天,年老武卒伤情恶化,高烧不退。 年轻武卒迫于无奈,将众人带到一处山洞中驻扎下来。 砍柴、生火、采猎之类的粗活,毫无异议地落到两名俘虏头上。 不过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年轻武卒居然还要求妇人槐外出采药。 槐自然不满,当即尖声反驳道:“你当你是谁?便是你们梁王,也不敢这般奴事我们交陌管氏!” “交陌管氏我确实不敢得罪。”年轻武卒阴冷笑道,“但你们如今还算管氏的人吗?” “你……” 槐脸上露出错愕的神情,也不知是被对方戳中软肋,还是惊诧于一个梁国兵卒居然如此清楚自家私事。 “少母且去采药,女儿能照顾好自己。” 这时,一道清柔的女声响起,虽然声音不大,却莫名给人一直安娴静谧之感,仿佛月夜下缓缓流淌的小溪。 众人齐齐望向角落里的管氏仲姬。 然而说出这话后,藏于罩袍中的少女不再多言,继续安坐角落,好像刚刚说话的人不是她一般。 妇人槐深深地望了女儿一眼,终于轻叹一声,悻悻然走出洞外。 且不提年轻武卒一时如打了胜仗一般,狂笑不已。 公输五却是莫名其妙地长叹一声,感慨道:“真是可惜了……” 田籍不解:“可惜什么?” “可惜这管氏仲姬声音如此清婉动人,又正当妙龄,却偏偏生了一副不敢示人的丑容。” “你这就是少见多怪了!”田籍不由失笑,“声音好听就一定代表长得好看吗?就一定代表年轻了吗?” “你呀,就是没见过一位姓乔的奶奶……” 第九十八章 都是演员 因为管氏仲姬的退让,梁武卒得寸进尺,不但让妇人槐满山跑采药,还得早晚给年老武卒清洗全身伤口,并换上新药。 这些毒箭伤因为长时间未愈合,已经脓烂发臭,妇人槐有好几次当场发飙,都被管氏仲姬劝了回去。 好在年轻武卒虽然态度蛮横,但终究没有嚣张到让管氏仲姬也给他打杂的地步,所以双方在妇人槐的隐忍中勉强维持住和平。 然而即便做到了这个地步,年老武卒的伤势依然持续恶化,日渐虚弱,终于在某个夜里,彻底断气。 年轻武卒第一个发现袍泽离世,当即锤足顿胸,痛哭不已。 嚎哭了一阵,他忽而神色悲愤地指着妇人槐,恨声道:“肯定是你这毒妇心怀不满,故意偷换伤药,让我大兄伤口总不得愈合,枉死在此地!” “你!” 妇人槐原本因年老武卒之死而略显愕然,此时被年轻武卒一番辱骂,顿时惊怒不已,却又不敢招惹一位在气头上的“秩二轻侠”,只能恨得直跺脚。 然而年轻武卒没有就此罢休,又指着管氏仲姬骂道:“还有你!当初就是听信了你的卜辞,我大兄才行险孤身勾引紫龙卫,结果人没及时抓住,自己倒落下了一身阴毒的箭伤!你也是害死大兄的帮凶!” “你休要血口喷人!”见自家仲姬被骂,妇人槐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声反驳。 可惜这种微弱的反驳,很快掩埋在年轻武卒般的咒骂声中。 到最后,年轻武卒指着在场的四人,目眦欲裂道:“你,你,还有你们两个该死的紫龙卫,你们全都要给我大兄陪葬!” 此言一出,山洞内除了被兜帽遮挡着脸的管氏仲姬,其余三人脸色都变得煞白。 善于近身搏杀的秩二轻侠,加上天下“五兵”之一的梁武卒,两重身份叠加于一身,便是“杀伐狠绝”的代名词。 如今大家又都跻身在一洞之内,哪个秩一能不感到害怕? 田籍甚至作好了哪怕冒着被三老驱逐的风险,也要向齐一会求救的打算。 正在这时候,一直沉默的管氏仲姬忽然开口:“你大兄真的是我们害死的吗?” 就如同先前听过的那般,这位罩袍女子哪怕明明在质问别人,声音依然不怎么高亢张扬,甚至因着这身装扮的缘故还略嫌内敛。 可偏偏她一开口说话,就能给人一直宁心静气的感觉。 便见在暴走边缘的年轻武卒神色冷下几分,厉声反问:“你是什么意思?” “当初你大兄定下的诱敌之计,让你离营后两刻内必须回援。结果你却远跑到我藏身之地,以商议转进路线为借口,迁延了大半个时辰才回去,这是何故?” “再说你明知少母非医者,而你大兄身上箭毒却是秩二铃郎所制,你居然让少母在这荒山野岭挖些寻常伤药,敷衍应付,白白耽误你大兄伤情,这又是何故?” 这诛心的两问,不但让年轻武卒一时气窒,当中包含的隐秘信息,更是让田籍两人听得咋舌不已。 其中田籍感受尤为深刻。 毕竟在场还活着的五人中,只有他亲身参与了营救公输五的行动。 那时候若不是运气好,赶在梁盗狩猎队伍回来前及时脱身,恐怕三人当场就被一网打尽。 但现在听管氏仲姬的意思,当日情形根本不是他们运气好,而是年轻武卒故意延误战机? 这是为什么? 故意坑年老武卒? 便听管氏仲姬又轻飘飘道:“更不用说前几日明明有更平坦安全的路线,你却非要将我等引向那处险峻的山口……” 还有更安全的路? 咦,我好像有些印象…… 田籍立即调集意识云中来自阿桃记录的行军图影像。很快,他就在前几日途经的山口旁边,找到了另一条绕过山体的峡谷。 从行军图标注的数据来看,果然地势比山口路线平坦得多,而且位置也算不上隐蔽,都在他们走过的路上。 “我想起这条路了!”田籍立即在心里回忆道。 事实上,这一路过来,他时刻都有关注自己身处的位置,所以当日经过山口小路时,他自然有注意到另一边的路。 不过这一段路虽然平坦,却因为要绕过整座山体,路程比走山口那边要远将近两倍。 如果从节省时间的角度来说,年轻武卒选择走捷径无可厚非,所以田籍当时并未多想。 果然,年轻武卒也是立即辩驳道:“我等仓促南进,大兄的毒箭伤更是耽误不得,我自然是怎么快怎么走啊!” “你确定要跟一位日者争论择路的吉凶吗?” 管氏仲姬包含自信的一问,瞬间终结了这个话题上的所有疑问。 很显然,她言下之意,是早就算到了那日年老武卒会在山口意外坠崖。 偏偏作为在场唯一的日者,其他人都没有质疑她的资格。 此时年轻武卒脸上的悲愤之色早已消失一空,只剩下戏谑笑意:“啧啧,不愧是管叔吾最得意的女儿,曾经交陌管氏最年轻的日者,我这些小把戏果然瞒不过一位秩二断辞士。” “只是我怎么听说当初你为救父,曾一日百卜,以至于德性有咎,险些跌落秩次?也不知如今恢复了几分本事?” “不过作为一名趋吉避凶的日者,竟然沦落到与我这种粗人相距不过十数步的境地,看来你是真的失算了!” 说话的同时,年轻武卒的脚步不停向着罩袍女子逼近,目光凶戾渐显,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一击,血溅五步。 在场其余三人,除了妇人槐依然坚定护在自家仲姬身前外,田籍与公输五两人早就悄悄地退到边缘角落,以防遭池鱼之殃。 虽说这位“谋主”几次三番要置田籍于死地,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方其实已经成功了一次。 但此时此刻,他反倒盼着对方实力能靠谱一些,至少死前能够重伤梁武卒,最好同归于尽。 否则只要有一方活下来并保存战力,他与公输五两人迟早也得死在这里。 可惜他脑中这番“鹬蚌相争,渔翁得苟”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面对年轻武卒近在面前的杀意,管氏仲姬仿佛毫无所觉,反而淡然地问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是孙子睿让你杀我的?” 第九十九章 挖个坑 “是孙子睿让你杀我的?” 管氏仲姬忽而语出惊人,一旁等着看戏的田籍两人都是诧异不已。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即将暴起的梁武卒,居然真的停下了脚步,神色凝重道:“原来你连这点也卜算到了。” 这是……承认了? 田籍与公输五对视了一眼,互相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惊疑之色。 且不说孙智暗中联合打算劫掠自己的梁人,就已经够猎奇的了;现在听这两人的意思,那厮居然还请梁武卒杀自己的“谋主”? 这是什么情况? “也不全然是卜筮之功。”管氏仲姬似乎早就料到对方的反应,依旧从容安坐,“孙氏此番与你们梁人唱的这出戏,本就是家父早年替你们谋划好的,如今我不过是代父随侍,兼着有些为质子的意味。” “按理说,不论是你们梁人劫人换质,还是孙氏趁乱弑杀公子怀信以逼迫崔氏结盟,此番的重头戏都在南边。既如此,为何还要单独驱使我北上?” “难道北边的佯攻比南边的谋划还重要?” “我虽然天生目盲,但人心诡谲之处,又岂是单凭肉眼能辨清?” 说到这里,一直语气平和的管氏仲姬,声音中也带起一丝清冷的笑意。 “说到底,不过是一旦此番事成,我与孙峻野盟婚成了定局,家父便会彻底投向峻野君那一派,从而威胁某人的嗣子地位罢了。” 这番言论一出,且不说年轻武卒一时哑口无言,田籍心中更是掀起惊涛骇浪。 孙氏与梁盗暗中勾结,这点他先前与田猛便有过猜测,但苦于没有证据而已。 如今这也算是证据确凿了,而且孙氏走得比他们想象得更远,居然为了得到平原崔氏的盟约,不惜勾结敌国悍盗,以己身为饵,弑杀公子怀信! 这就是吃果果的通敌卖国啊! 这还是世代替三齐守住西边国门的交陌孙氏吗? 相比起这个消息,后面孙智借刀杀人以剪除政敌羽翼的这种操作,反倒显得稀松平常了。 田籍心中不由得再次替田猛感到焦心。 先前他担忧田猛还困住某处,未能突围成功;如今再看,真让他突围出去,若继续往西追上北路大军还好一些,一旦南下报信,这无异于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不过话说回来,家国忧患也好,田猛个人的安危也好,都不是田籍此时能左右的事情,反倒是孙氏这边的内斗,让他嗅到了一丝救命稻草的味道。 然而这事究竟对他们两人是好是坏,此时下定论尚早,他只能继续静观其变。 便见年轻武卒紧了紧拳头,盯着管氏仲姬的目光中明显多了些忌惮:“看来你能在如此年纪登临日者秩二,不单单是因为得到乃父的真传,你自身也是聪慧过人。” “既如此,想必你已经准备好了一个让我不杀你的理由。何妨说来听听?” 年轻武卒话音刚落,妇人槐率先讥笑道:“你这莽夫何必虚张声势?你连你大兄的话都不听,怎么还会听一个齐人的指使?” “这个齐人能救回我梁国的储君!” “还在这装梁国忠臣呢?”槐的语气越发鄙夷,“你前番在山口试探你大兄的状态,不就是为了寻机摆脱他的掣肘,好逃回梁国老家吗?” “再说你此时深陷大齐心腹之地,可谓举目皆敌。若没有我家仲姬卜筮吉凶指引,你凭什么全身而退,回归故里?” 面对妇人槐的连番讥讽之语,年轻武卒不怒反笑:“哈哈哈,这就是你们此时还敢安坐此处的原因?简直可笑至极!” 说着,年轻武卒的脚步再度前踏,狞笑道:“杀了你,便全了对孙氏的承诺。只要能顺利迎回梁王嗣子,哪怕我死在此地,梁王也不会亏待我的家人!” 面对场中再度升腾而起的杀意,管氏仲姬忽而轻叹了一声。 就在众人瞩目之中,她语气幽幽道:“忠君守节固然是为臣之道。然而思念家中父母妻儿,又何尝不是人之常情?” 年轻武卒停下了脚步。 他不笑了。 …… 年轻武卒与管氏仲姬达成了协议,后者负责带前者安全抵达齐梁两国边境,以换取前者不杀的承诺,至于到了边境之后,那自然就各回各家了。 但这事跟田籍公输五两位俘虏无关,所以俘虏依然是俘虏,该干的脏累活还得继续干。 眼下最大的脏累活,自然是掩埋年老武卒的尸体。 或许是终究对袍泽怀有愧疚之情,年轻武卒并不想亲眼看着后者入土的模样,所以吩咐两人到洞外另找埋尸的地方。 能够远离这尊杀神以及“谋主”,田籍自然求之不得。 不过他也自知不可能走太远,所以在意识云的地图搜寻了一番后,找到了一处位于山腰的突出平台。 这里不但地势平缓,土壤松紧适度,挖起来省力;更兼刚好处在山脊线的末端,没有上头峰峦的遮挡,可谓视野开阔,景色怡人。 可惜此时两人无心观景,只想尽快处理完这具已经发臭的尸体,好在再次赶路前多休息一会。 接下来就是单调的体力活,挖坑,运土,再挖坑,再运土。 在公输五的建议下,两人在预定的挖坑位置旁,用干枝搭了一个简单的支架用来堆高土方,等尸体埋到坑后,只要将支架上一个预先设好的“小机关”掰开,就能快速完成填土的步骤。 这事要搁田籍一个人做,自然懒得费这个功夫又搞支架又弄机关的。 不过这不是有公输五这个“能工”在嘛? 也就多花喝口水的功夫而已,绝对省时省力。 等挖好了坑,放下尸体后,田籍不由对公输五感叹道:“挖个坑都这么有创意,要是工具材料齐备,再给你充足的准备时间,咱们说不定真有逃出魔爪的可能……” 这自然是田籍画饼充饥式的自我安慰,但没想到他话还未说完,公输五居然就扔下手中石铲,原地嚎啕大哭起来! “啧,你这孩子……这是干嘛呢?” 便见公输五抽噎道:“山洞里那三人一心思归,大概不打算拿咱俩换赎金。说不定待会他们会把咱俩也一起活埋在这坑里……” 看着公输五越说越崩溃的样子,田籍心中一动,温声安慰道:“傻孩子,怎么会呢?就算你愿意躺在这坑里,下面这位老武卒也肯定不愿意跟两名紫龙卫挤一个坑啊!” 公输五神情一愣:“人都死了,谁还管他愿不愿意?” 田籍顺势将目光再次投向坑中,冷笑道:“真的死了吗?” 话音刚落,早已面如死灰的年老武卒,忽然睁开了眼睛。 第一百章 挖了就管填 “诈……诈……尸啊——呜呜!” 公输五刚刚尖叫出声,下一刻马上就抱头呜咽起来,仿佛遭受了某种无形力量压迫。 不过田籍对这种力量却无比熟悉,因为他曾经正面对抗过。 兵家方技,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屈兵】。 虽然他早就对年老武卒的假死有所猜测,但见对方竟还有轻松压制秩一的实力,还是暗自心惊不已。 此时年老武卒的身体依然躺在坑中一动不动,仅仅转动两颗浑浊如死鱼的眼珠,斜视着坑边的田籍。 “老夫好不容易骗过一位轻侠,一位断辞士,却不曾想被你这区区秩一境界的小家伙识破了。”声音直接从年老武卒身上传出,瓮声瓮气的,仿佛蒙着一层厚皮在说话,“你是如何做到的?” 田籍自知此时自己一旦有逃走的动作,秩二境界的【屈兵】便会同样降临自己身上,所以干脆大大咧咧地挨着挖出的土堆边坐下,坦然解释道:“与其说是识破,不如说是猜到的。” “猜的?” “这么说。先前你在山口戏弄我们两人的那一出,我总觉得有画蛇添足的嫌疑。直到今天听你那弟兄与那管氏仲姬之言,我才终于想明白了。” 他目光炯炯地俯视着坑下那双死鱼眼,断言道:“你当时威慑我俩是假,真正的目的,其实是试探你那弟兄与管氏的态度。” “结果证明,那两位与你根本不是一条心,说不定还想趁你伤取你命。” “当你自知短期内伤势无法好转之后,便将计就计,假死脱身,好继续南下完成使命。” 听到这里,那双死鱼眼微微一颤:“你居然知道老夫假死?” “诡道。”田籍意简言赅地回答。 事实上,自从沦为俘虏以后,他一直尝试通过齐一会了解侠客、兵家两条途径,哪怕实力不济,也好知己知彼。 虽然以他现在的境界与财力,很难接触到秩二层次的知识,但好在【诡道】是兵家秩一就开始掌握的方技。 所谓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最讲求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当初曹宴上,桑弘麻就做过类似的事。 如今眼前这位可是“秩二智僚”,能做到现在这种程度,田籍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怪不得你这般年纪,这等秩次,就能担任紫龙卫的暗谍。”年老武卒啧啧叹道,“若非老夫沦落到这般境地,说不得会起惜才之心,将你策反成潜伏在紫龙卫中的内间。可惜啊……” 田籍刚想在心里吐槽,就算你策反成功,也只会得到一个潜伏者平原城泠然阁“庞系”的内间,然而下一个瞬间,一股空前庞大的精神冲击便骤然袭来。 “唔……” 尽管田籍曾经凭借【辨荣辱】与【定内外】成功免疫过【屈兵】的压制,然而当后者的境界提升到秩二之后,叠加了两重修德方技的强韧精神防御,依然被一下子击穿了。 这就是境界的压制。 不过好歹是多了两重防御的削弱,所以相比起此时已晕厥过去的公输五,田籍还能勉强维持神志清醒,并随即发觉坑下的年老武卒双目竟在剧烈颤动,仿佛随时要从眼眶了蹦出来。 显然一直维持【屈兵】对此时的他来说,是不小的负担。 于是他粗喘了几下,艰涩开口道:“我……我不会告诉他们的,你……你何必如此?” “你与老夫既然是同行,又怎会问出如此幼稚的问题?”年老武卒冷笑道,“最可靠的保密手段当然是灭口啊。” 对方说到这个份上,便再无转圜的余地,田籍不在多言,双手死死扒拉在土堆旁,好让自己不倒下。 年老武卒见状,得意道:“你猜猜是你先倒下,还是老夫先扛不住?” 言罢,年老武卒一双死鱼眼急速抖动,【屈兵】的威压随即提高了一个档次,便见田籍“啊”的一声,痛苦地跪倒在土堆下。 “哈哈哈……” …… 在年老武卒的冷眼嘲讽中,小半刻过去了。 跪在土堆下的田籍,依然苦苦支撑着未曾倒下。 反倒年老武卒自己,双目通红,眼角甚至溢出两道黑红色的浊液。 “你居然能坚持到现在!” 面对震惊的年老武卒,田籍并未作答。 此时他的心神全部集中在意识云中不断上涨的理智值上。 是的,从受到【屈兵】开始,他的理智值就一直在上涨。 两道修德方技的防御只是被击穿,并非无效。 只要修德生效,理智值自然就上涨了。 而且可能是因为秩次更高的缘故,这次理智值无论是增幅还是增速,都比上次桑弘麻的要强,他甚至怀疑自己能直接修德完满……当然,痛苦也是成倍地增加,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会给他的神魂留下不可修复的创伤。 986s! 987s! 988s! 989s! 990s!!! 终于,理智值停留在990这个数值上。 “明明【屈兵】的伤害还在,修德方技还在持续生效,为何卡在990s不动了?” 一步之遥,修德依然未算圆满。 虽然心中有着不小的遗憾,但此时并非探究修德问题的好时机。 【屈兵】的发动前提是“不战”,所以年老武卒暂时没有使出别的手段对付他。 可一旦对方察觉【屈兵】拿不下他,难保不会使出别的手段,他不一定扛得住。 于是他不再迟疑,趁着对方暂时“不战”,当即使出【吹息】。 嗡——理智值瞬间又跌回94s。 便听到“啪啪”两声,年老武卒双目竟接连爆裂,浊液喷溅一脸,,连带【屈兵】都停了下来! 看到这出乎意料的战果,田籍愣了一下,随即恍然。 德性越高,方技效果越好。 先前理智值上涨时,他就隐约感觉到【屈兵】的压制在缓缓减弱,显然是两道修德方技的防御效果随着理智值上升而提高。 如今他的理智值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吹息】的效果自然也是空前的好,加上对方本就状态不佳,此消彼长之下,竟然让他小小地实现了一把以弱胜强! 趁着【屈兵】压制消失的间隙,田籍猛地向前一扑,手指伸到公输五设下的小机关处,用力一扣。 只听见“咔嚓”一声,用木枝临时搭起的栅栏仿佛被推倒的积木般散开,半人高的土堆失去支撑,瞬间往坑中倾泻而下,不过一息之间,就将土坑填了个七七八八。 “你竟敢……该死……恨……”年老武卒愤怒的咆哮声不时从地下传来,不过因为隔着厚厚的土,所以田籍听得不太真切。 “不管你有什么遗言,我都不想听。”田籍一边用力踩实覆土,一边低喘道:“我只知道挖了坑就得管填,你就安心在下面待着!” 第一百零一章 三赢 因为担心对方随时再次发动【屈兵】反扑,田籍当即抄起石铲,加土,夯实,再加土,再夯实…… 直到覆土摞到将近半身高度,地下再无半点声音传出,才罢手。 随后他又拖着公输五远离土坟,并摇醒了后者。 公输五两手揉额,一脸浑浑噩噩:“博闻兄,没想到黄泉之畔,你我依然相伴。” 田籍当即没好气道:“要下黄泉你自己下!我家中还有大量田产等着我回去继承呢!” 随即他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大略讲了一下,并郑重叮嘱公输五,不要将年老武卒还活着的事情说出去。 “要不是有博闻兄在,我怕是真得去黄泉一趟了。”公输五一脸后怕道,“只是那老贼本就打算假死脱身,虽一时被困于地下,迟早还是要出来的。博闻兄就不怕他到时找我俩报仇吗?” “怕什么。”田籍不以为然道,“只要我俩还跟在上面那三位身边,他就不敢来找我们麻烦。” “况且此地背山近水,视野开阔,正是上好的墓葬之地,说不定那老贼待得舒服了,就此长眠了呢……” 从公输五听完的表情来看,显然觉得田籍后面那句话扯淡。 不过他倒是认同前面那句,所以终于安心下来。 然而在田籍内心中,后面那句才是真心话。 他是真的打算好人做到底,让年老武卒长眠于此…… …… 回到山洞后,年轻武卒到下葬的位置草草走了一转,便不再多管,这让原本还有些紧张的两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反倒管氏仲姬偏过头“瞥”了田籍一眼,让他小小紧张了一下。 好在之后她也没有再多的表示。 趁着休息的间隙,田籍立即进入神魂空间。 扑面而来的,全是来自“夭夭”的留言光球。 当中大多是在询问田籍的处境,偶尔还夹杂着一些新的平原都南境地图。 田籍挑重点的浏览,除了补充了新地图以外,还得到两条重要的信息。 其一是在崔贝的运作下,她那位同门后进的罪名,在“失期”之上又增加了一条“逃役”,如果在秋猎结束前他还不出现,这两条罪名就一辈子都洗不清了。 阿桃跟他说这事,本意是提醒“泥人”要防范类似的问题,却不知歪着打正,找到了正主。 其二是先前田籍打听的两名紫龙卫,依然没有消息。 比起崔贝背地里搞的那些小动作,第二条消息尤其让田籍感觉忧心。 虽然早就知道田猛或田山搬来援兵的机会渺茫,但只要有一人成功逃出去,总归还有那么一丝希望。 然而此时随着年老武卒离开,剩下的三人已经决意放弃这边的谋划,改道离开平原都。 那么从事情缓急轻重来说,即便找到所谓的救兵,大概率也不会选择第一时间来救他俩。 “到头来,还是得靠自己啊。” 在心中感慨一声,田籍随即联系自己直属的游老。 先前阿桃就曾建议他向游老求助,但那时他一穷二白,知道求了也白求。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手上有了一具秩二兵家的神魂。 还是“新鲜”的。 …… “不在平原城中?我可没这闲工夫到处跑啊……” “哦,还在平原都内。无人荒野么……怎么说也是秩二的神魂,我就勉为其难收一收!” “假死虚弱中?这样更好啊,现杀现取的神魂质量最好了!” “嚯,竟还是梁武卒的神魂?正好上次得到的那批梁殇也是来自梁国,这下可以试验先前的某个想法了……” 随着田籍的转述,游老神魂中传来的念头渐渐兴奋起来。 到最后,他已经迫不及待地与田籍确定交易细节。 主要是年老武卒的位置,以及田籍想要的报酬。 前者田籍早有准备。 当初他之所以选择那处视野开阔的半山腰,就是为了这一刻准备的。 按照阿桃提供的地图,那里连同现在他们所处的山洞,是一处半废弃状态的岗哨营地,他相信以游老秩四的境界,在现实中的身份必然能接触到这种层次的机密。 果然当他将位置“传输”给游老后,后者当即表示找到那里问题不大,甚至还夸了一句田籍考虑周全。 田籍自己也是这么觉得。 游老得到神魂,自己得到报酬,而年老武卒则得到一处风景优美的埋骨之地,妥妥的三赢啊,还能比这更周全的吗? …… 至于选择什么报酬,田籍有些小小纠结。 若想立即脱离困境,御气行符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想要从两位秩二手底下逃走,还要带上公输五,怎么也得要玄字级别的行符。 一具完整的秩二神魂倒是能换到一枚玄字级的符了。 然而问题在于,以秩一层次强行驱动玄字级别的符,不但有很高失败风险,即便成功也会极大损耗自身理智值,说不定敌人还未动手,他就先搞疯了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轻易尝试。 如果不选符,剩下的选择便是换取降低德性消耗的仪式。 这本是梦蝶学派解决低秩次成员“德性不足”的一种辅助手段。 虽然他已经自行摸索出了“修德”的正确打开方式,但若能通过仪式降低德性消耗,就等于变相提高了他的理智值,也是实打实地变强。 不过在具体仪式当中,还存在两种方式选择。 其一是之神魂空间中,由三老直接改造他神魂。 好处是永久性地提升德性使用效率,几乎没有失败风险,这也是齐一会中大多数人的选择。 但田籍偏偏对此有些忌惮。 虽然这种方式性价比最高,却必须向三老完全开放自己的神魂。 这毫无疑问会暴露他自身的秘密。 至于第二种方式,则是提供相应的材料与知识,由他自己在现实世界举行仪式。 这样举行仪式,且不说失败风险比前者高,即便成功了,“德性使用效率提升”也非永久性的,每天只有大约半个时辰的“有效时间”,也即临时加成。 当然,这样倒是不必担心泄漏自身秘密了。 一番权衡之后,田籍最终选择了更稳妥的方式,由他自己举行仪式。 重生夺舍以及意识云是他自身最大的秘密与依仗,绝不能为了一时的好处,轻易泄漏出去。 更何况将自身神魂交由陌生的高秩次存在肆意改造,他总感觉有些不妥。 …… 虽然交易敲定了,并且游老也大方地先将完整的仪式内容展示给他,但仪式的材料,却必须等田籍找到一处安全隐蔽的地方,才能传送。 本来他还想仿照先前那般,找一处废弃的地标,趁着外出砍柴打猎之际悄悄举行仪式。 没想到埋葬年老武卒的第二天,年轻武卒即强令众人离开山洞,再次踏上亡命路途。 第一百零二章 君子谷 按照年轻武卒与管氏仲姬的约定,接下来由后者带路,将众人安全送至齐梁边境。 这位日者的探路方式,令田籍颇感猎奇。 往往走着走着,忽然就停下来,从地上抓一根名为“蓍”[shi]的野草,伸入兜帽中,然后也不知是用嘴嚼碎,还是吹一口气什么的,反正再次拿出来时,掌中已成一握草碎。 而后她念念有词地往地上一掷,草碎散落脚下,看着杂乱无章,但偏偏在下一刻,她就朝着某个方向信步而去。 这种莫名其妙的寻路方式,令田籍一度怀疑对方是不是在愚弄众人。 然而一路过来,不但作为正主的年轻武卒没有异议,便是私下议论时,公输五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所以他只能感慨一声“活久见”,继续赶路。 …… 尽管众人都认可管氏仲姬的寻路方式,但田籍对她的疑心并未消失。 因为需要与游老交接仪式材料,所以他这一路走,随时随地对照阿桃提供的行军图,寻觅合适的传送点。 也正因为一直关注行军图的信息,所以他很快察觉管氏仲姬引领的这条路线,似乎有些问题。 首先大体方向上,是向着西南方的平原、交陌及梁国三地交界进发,这点上她并没有撒谎。 至于途中为了躲避关隘、巡哨,绕了一些路,这些都属题中应有之意,也没有问题。 真正令田籍起疑心的,是从已经走过的路线来看,他们正越来越接近一处行军图上标注“险”字的区域。 可惜此时六甲拘阳环不在身边,他无法发动相者阳神的【辨位】,只能通过肉眼大致推测自身位置,无法准确判断管氏仲姬是否真的要将众人带往那处险地。 说不定只是人家选择的路线,恰好距离那里比较近而已呢? …… 然而随着渐渐接近梁国边境,可供选择的路线越来越少时,那处名为“君子谷”的险邪之地,已经清晰无误地横亘在西南方向的必经之路上。 “她为什么要走那里,仅仅是为了躲避关哨?” 在不知对方盘算的前提下,他自然不会傻傻地当面揭穿。 为了自身安全起见,他趁着休息间隙进入神魂空间打探“君子谷”的信息,没想到很快有了结果。 原来“君子谷”是连接齐、梁两地的其中一条交通要道。 不知从何年何月起,人们发现此地有一种邪异的特性:有秩者一旦进入这里,神魂便会受到某种难以名状的力量压制。 并且受压制程度因人而异,主要区别在于有秩者的“德性”。 从过往经验来看,德性越高者,受到的压制越轻微,甚至有传言德性圆满者,在这里不但不受压制,反而会有如鱼得水之感。 这种传言并未有实例记载,不过正因这种特性暗合“德胜才为君子”的修德理念,所以这里便有了“君子谷”之名。 果然一进入“君子谷”的地界后,众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不适反应。 其中管氏仲姬的情况最严重,兜帽中不时有咳喘之声传出,严重时,甚至连路都走不稳,得靠妇人槐搀扶着走。 年轻武卒则次之,虽然一开始步履如常,然而入谷走了不过半日,他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并历声质问管氏仲姬。 后者一边低喘着,一边解释道:“平原都乃是三齐心腹之地,关隘重重,想从寻常道路逃到边境,谈何容易?” “唯有走这种人迹罕至的险邪之地,方能快速到达边境。” 管氏仲姬的这套说辞,哪怕田籍已经了解了的“君子谷”的一些底细,依然挑不出毛病。 因为“君子谷”对有秩者的特殊限制,这里确实是所有通往梁国的道路中,驻军最薄弱的一处。 梁武卒大概也是想到了这层,加之对方明显比自己还要不堪,因此才作罢。 但田籍还是没有完全相信她的说法。 诚然管氏二女自身也受到了压制,但妇人槐明显受到的影响要轻微得多。 考虑到管氏仲姬曾为救父损耗了大量德性,实力比不上寻常秩二…… 有没有可能,这是一种田忌赛马式的兑子? 既然两人中实力最强的管氏仲姬本就敌不过年轻武卒,那何不干脆同时削弱双方的秩二,让秩一的妇人槐成为影响实力对比的关键力量? 当然,这种思路是建立在管氏仲姬准备与年轻武卒翻脸的基础上。 从目前来看,双方合作的氛围依然良好,所以他只能猜测这是一种“保险”的手段了。 …… 相比起其他人,理智值高达940s的田籍,基本没什么被压制感觉。 但出于本能的警觉,他还是选择隐藏这一点。 毕竟他在成为俘虏前,可是经历过连番大战的,若此时表现出一脸轻松的模样,傻子都能看出有问题。 万一引来年轻武卒忌惮,来一个“永绝后患”,那就追悔莫及了。 所以入谷之后,他立即装出一副“虚弱”的模样,时不时恳求停下来休息;甚至在砍柴打水时几次故意摔倒在地,被年轻武卒一顿臭骂。 每每这时,他就会看到管氏仲姬扭过头来“看”自己一眼,“看”得他一时心里发毛,也不知是否看穿了他的底细。 后来“看”的次数多了,他反而渐渐习惯了,甚至某次壮起胆还给对方“邪魅一笑”……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除了旁边妇人槐狠狠瞪了他一眼。 田籍却不以为意,反而主动凑上前关心道:“淑女时常嚼草,想必口干舌燥,要不要喝些水润润嗓子?” 妇人槐见状,第一时间拦在两人中间,尖声喝道:“登徒子,滚远点!” 然而出乎两人意料,管氏仲姬居然轻轻应了一声“好。” 这是田籍与管氏仲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流。 而就在不久前,对方还是他的死敌,谋划着要取他的命。 虽然如今也没好到哪里去。 不过经过这番小小试探,他总算确定自己的【小言】丝毫勾动不起对方的情绪,只好遗憾地收回一些大胆的想法。 …… 虽然停下来休息的机会越来越多,但因为“君子谷”的邪异环境,田籍可不敢让游老传送仪式材料,更不敢在此举行仪式,反而希望尽快离开这里,回到正常的环境中。 可惜事与愿违,深入谷中越久,众人的状态越发不堪,到后来,受压制最重的管氏仲姬甚至无法下地行走,必须靠妇人槐背着。 这大大拖慢了行进的速度。 终于在某日傍晚,作为队伍中最强者的年轻武卒,倒在了地上。 第一百零三章 各走一边 通常来说,登临有秩越久,秩次越高,或是使用方技越频繁的人,德性就相对越低。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正确掌握了修德的方法。 从这个角度来说,梁武卒这种天生为战斗而生的战兵,德性不可能高到哪去。 但田籍万万没想到,年轻武卒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他错愕地与公输五对视一眼后,两人同时将视线转向管氏二女,发现妇人槐也是面露讶色。 随后,管氏仲姬贴着槐的耳朵低语,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槐脸色渐渐恢复平静,接着就近找了一处树荫,放下背上的仲姬。 两女就这么原地休息起来。 田籍见状,虽然心有疑惑,还是有样学样,与公输五也找了一处树荫休息。 一刻钟后,年轻武卒悠悠转醒,起来环视一圈,见四人都在,忽而无声咧嘴一笑,转身继续赶路。 虽然对方的笑得相当瘆人,但田籍想起前些日子年老武卒的把戏,想到那时自己安慰公输五时说得那番关于“虚弱猛兽”的话,心中反而开始跃动起来。 …… 当晚轮到田籍两人守夜。 后半夜,田籍刚接替公输五不过片刻,营地中忽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鼾声。 声音来自年轻武卒。 虽然成为有秩者与睡觉打鼾没有必然联系,但作为极具战斗素养的梁武卒,竟难得松懈下来,鼾声如雷,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真的累了。 也就在鼾声响过三遍后,田籍便看到公输五、管氏仲姬与妇人槐三人不约而同地从地上坐起。 其中公输五因为刚睡下未久,还能说是朦胧中被吵醒,但管氏二女如此迅速醒来,显然早就有所准备。 就在明明灭灭的微弱篝火中,两边的四人相互对视了一阵,没有经过任何交流,同时开始朝着远离年轻武卒的方向倒退。 开始时大家还都蹑手蹑脚的,生怕惊动熟睡的年轻武卒,等退到二三十步后,四人再无顾虑,扭头便跑。 田籍这时才愕然发现,先前虚弱得要靠槐背着的管氏仲姬,居然能下地小跑,不禁一阵唏嘘。 果然扮猪吃老虎是人类共通的智慧。 不过总的来说,还是两位男士这边速度更快一些,片刻后,就已经将两女远远抛在身后。 “博闻兄,咱们要不要等一下?”公输五一边狂奔一边喘气道。 “怎么,这会你倒想起怜香惜玉了?”田籍轻笑道。 “一个凶婆子一个丑女,有什么好怜惜的!”公输五羞恼辩解,“这不是担心没有日者指路,我们走不出这片邪异的山谷么!” “谁说没有日者就出不去了?”田籍瞄了一眼身后渐成黑点的二女,自信道,“谁先逃出去还不一定呢。” 有详细的平原都南境地图,他还真没担心过迷路的问题。 …… 因为担心年轻武卒随时会追上来,两人根本不敢停下来休息,哪怕饥渴,也只能摘些路边野花野草吮汁吸露,稍作缓解。 如此奔逃了将近一天一夜,因为实在又累又饿,才不得不停下来歇歇脚。 好在此时两人已经脱离了“君子谷”的地界,不再承受那种难以名状的压制。 至于管氏二女,在更早的时候就没了踪影。 田籍猜测对方很可能往南回交陌都,与他们不同路。 如果真是这样,他俩的安全就更有保障了。 毕竟此时年轻武卒更需要一位指路的日者,而不是两个失去了利用价值的俘虏。 …… 因为太过疲惫,公输五啃了一些干粮就昏睡过去。 干粮来自装两人物品的包裹。先前逃离时,他没忘记带走自己的东西。 不过因为担心惊醒梁武卒,剑弩之类的大件金属兵器他没敢动,反正也不是什么珍稀货色,没了就没了。 唯独铭文铜环、秽土泥人他是必须带走的,甚至连年轻武卒的干粮也顺走不少。 此时点验物品,首先是铭文铜环,相者阳神与管离阳神都还在,这便意味着他又能随时使用【辩位】与【勇剽】方技了,特别是前者,结合意识云中的地图,他又能开“导航”了。 至于泥人中的石竹,这次终于肯说话了,只是传来的意念,情绪有些不对劲。 他先是怀疑“君子谷”的压制也对石竹造成了负面影响,毕竟邪祟的德性水平,转换成调查员的语言,那就是理智值远低于安全线…… 不过石竹随后否定了这点,声音仿佛低啜道:“前些天是我这些年来,距离梁国最近的一次……” “原来是想家了啊……” 田籍恍然,向对方提议道:“反正这片区域我熟悉,你若想看看梁国,我可以带你去边境转一转。” “不必了。”石竹断然拒绝,“不能回到家中,看得再多也不过徒增感伤。” “还是等大兄处理完眼下的事,境界实力再提升一些,再履行承诺。” 见小姑娘如此懂事,田籍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继续婉言安慰一二了。 …… 不过田籍很快就庆幸石竹没有答应他的提议了。 因为第二天醒来,公输五竟然病倒了,而且病得还不轻,一直高烧不退,连东西都吃不下。 自梁武卒裹挟两人南逃起,一路担心受怕,可谓身心俱惫;加之先前顶着“君子谷”的压制,命奔逃一昼夜,多重影响之下,“能工”公输五的身体终于吃不消,一下子病来如山倒。 在这段时间的交流中,田籍已经知道百工途径在“能工”境界,虽然提升了制造物品的能力,但在身体素质上,并不像侠客那样有显着提升,更无祝者那样获得抵御病邪的【无恙】方技,甚至比起他这个游者还要不如。 他无比庆幸游者途径好歹也提升了一点身体素质,不然现在两个人都倒下,只能睁眼等死了。 眼看公输五还需要一段不短的修养时间,他决定先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于是从地图上搜索,很快发现一处附近的隐蔽据点。 然而当他背着公输五到达地方时,顿时傻眼了。 地图中的据点,显示在一处山坡上。 可现在哪里有什么山坡,眼前所见,分明是一面三丈多高的断崖啊! 眼看天色已晚,四周兽声渐起,他也不敢再去别处探索,只能紧了紧身上捆着公输五的藤蔓,发动【勇剽】,徒手攀上陡峭的断崖。 第一百零四章 洞穴 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来到崖顶后,不出所料,除了一个洞穴,这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存在什么据点。 他又将目光投向唯一的洞穴,但见洞口只有两人并立宽,稍嫌狭窄。不过内里幽深曲折,似乎一路延伸至后方的山体,住进去应该不成问题。 唯一问题是洞部似乎发生过塌陷,地上大大小小的碎石堆积,甚至多到溢出洞口,有过膝的高度。 “好歹还有一处洞穴遮风挡雨。” 田籍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解下公输五,开始清理碎石。 他也明白,行军图虽然详尽,但毕竟不可能将偌大一个都中每一处山头野穴都记录得清楚无误,还能定期更新。 或许高秩次的存在能做出这样神奇的地图,但肯定不是阿桃能接触到的。 一番忙碌后,他总算赶在天黑前,清理出一片足够两人躺下的平地,甚至还升起一堆篝火。 燃料来自洞中散落的干草枯枝,明显是有人来过用剩的。 这下他倒是相信这里曾经作为军事据点存在。 …… 吃过干粮又烘暖身体后,田籍决定深入洞穴探索一下。 毕竟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要提前排除隐患。 越往深处走,地上的碎石堆得越高。 一开始他还能踩着石头踉踉跄跄地走;到后来,石面逐渐抬高,与洞顶间的空隙越来越窄,他不得不趴下来爬行。 以这样的姿势前进,火把并不好携带,只能先往前扔一段,再慢慢跟上去。 就在火把即将燃尽他考虑要不要返程的时候,身下石头忽然出现松动。因为空间狭窄,他根本来不及后退,只堪堪发动了【勇剽】,身体已经随着碎石一同下坠。 …… 从昏迷中再次醒来的时候,田籍感觉浑身疼痛难受,身上压着大量石块,难以动弹。 没办法,他只能再次发动【勇剽】。 筋肉再度鼓胀,爆炸性力量瞬间压下伤痛,也让他终于有力量清理石块,成功从地上爬起。 他发现随着使用【勇剽】的次数渐多,他开始变得有些迷恋这种力量充盈的感觉,若非跨途径使用方技理智值消耗极大,他甚至不介意一直保持这种状态。 “不对,我可是游者啊!怎么能变成管兄那种画风……” 快速清理掉脑中奇怪的念头,他开始观察四周环境。 借着上方落下的微光,他发现先前一路过来的水平洞穴,是连通这处垂直洞谷的,只是因为石块遮挡,他没能及时发现,这才压垮了接口处的碎石。 此时他站立之地,距离掉落的位置约两丈深,但却并非最底部,而是类似于半山腰的平台。 平台之下,再下三丈许,才是真正的谷底。 “若刚才直接摔落五丈深的谷底,怕是连管兄的画风都扛不住啊……”他一阵后怕地想到。 随后他顺着微光抬头往上望去,发现上方洞顶居然裂开一口方形的洞,恍如天井模样,光线便是从那里照进来的。 “不对,这方洞边缘如此平齐,实在不像天然形成的。” 于是他立即调取意识云中的地图查看。 果然在紧挨着上面“据点”的后方,还立着一座位于山顶的烽火台,不过却有一个“废”字的标注。 原来是一处废弃的古烽火台。 确定是人工建筑后,他尝试在平台边缘摸索,没想到还真给他找到一架木梯子。 只不过是腐朽的,眼瞅着一碰就散的那种。 梯子虽然用不了,却有藤蔓缠绕其生长,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梯子”。 来都来了,他干脆顺藤而下,到谷底探索清楚。 “按通常套路,我接下来是不是会有一番奇遇,找到绝世神兵,武功秘籍,或者藏着大能老爷爷的戒指?”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不过他还是发现了别的惊喜。 谷底有一条地下暗河,流量充沛,水质清澈。 “有干净水源补充,只需偶尔外出猎食砍柴,住上一段时日应该不成问题。” “除了这里的虫蛇实在多了一些。” 因为有暗河的关系,谷底雾气氤氲,土质湿软,不时有各色虫蛇出没,其中一些他能辨认出来的,全是带毒。 考虑到要经常来此取水,这是个不小的麻烦。 “有什么办法解决呢?” 他一边思考,一边观察脚下环境,很快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虫蛇虽多,但却无一敢靠近他三步之内。 “这些东西怕人?总不能我在虫蛇界有王八之气……” 一番试探之下,他总算找到关键所在。 原来这里的虫蛇不是怕他,而是怕他身上的秽土泥人,或者准确地说,是害怕泥人中的石竹,仿佛遇到天敌一般,四散而逃。 “原来小石竹还有驱虫赶蛇的功效啊!”田籍恍然道,“这样就好办了,往后要取水先放小石竹下来清场。” …… 干净水源只算意外之喜。 实际上,在发现这里是存在于行军图上的地标后,他立即意识到,可以通知游老传送仪式材料过来了。 足够隐秘,却又能在地图上找到,还能有比这更合适的传送点吗? 于是在次日清晨,洞谷中水雾弥漫之际,一阵氤氲之气从方形洞口涌入,直坠谷底。 云消雾散后,赫然显出一个厚实的木箱。 田籍虽然全程旁观了游老“空投”的过程,然而除了感受到磅礴汹涌的“阴气”以及炫酷的视觉冲击之外,看不出个所以然。 只能感慨达到“秩四御气”境界的游者,对六气的驾驭已经到了浑然天成的地步。 木箱中主要是约定的仪式材料。 不过因为游老心情大好,所以还附赠了田籍一些草药以及金属材料。 这些小玩意对他来说不值几个钱,却对此时田籍二人急需,田籍自然是一番感谢。 …… 一天后,公输五在草药的帮助下终于退烧,可以自己吃东西了。 只是病去如抽丝,估计还得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健康。 经过这次番磨难后,公输五整个人似乎变得沉稳了一些。 最直观的表现,便是不像以往那般颓丧哀怨了,虽然依然身体虚弱,却表示不想当一个被照顾的累赘。 正好田籍带来了不少金属材料,虽然来历可疑,但他没有多问,而是发挥“能工”的本事,重新为两人制作武器工具,已备后续路途之用。 而田籍趁着公输五还在练手之际,悄悄回到后方洞谷中,开始举行减少德性消耗的改造仪式。 第一百零五章 改造仪式 公输五一宿没睡。 他很纠结。 从昨夜开始,洞穴后方一直传来奇奇怪怪口申口今声。 准确地来说,怪声是在博闻兄走进去后才开始出现的。 博闻兄声称要到下面河里洗簌,但他公输五又不傻,哪有人洗簌要洗一整夜的? 不过作为单身十九年的公输氏年轻一代“能工”,他对此表示十分理解。 都是男人,谁没有个深夜寂寞难耐,难以自抑的时候呢? 特别是前段时间被梁人俘虏,经历生死一线考验,如今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下来,就想给自己找些乐子,这是人之常情常嘛…… 也不知道博闻兄快活的时候,脑子里幻想的是谁? 话说最近身边的人之中,好像只有管氏那两个母的…… 管氏仲姬? 不不不,虽然声音听着不错,但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的,脸都没看着,想个屁呢!更别说她早有丑名传出。 难不成是那叫槐的凶婆子?嘶……这口味不得了啊! 不过话说回来,那凶婆子虽然因为脸上刀伤看着瘆人,但撇开这点不说,肤质、身段什么的还是保养得不错的…… “呸呸呸!我这是想些什么呢……哎呀,糟了!” 公输五一个不留神,发现手上的弩机构件掉到了地上。 这都是精细活,要是摔坏了,就得重头再来。 他急忙俯身去捡,结果手伸到一半,却停在了半空。 “咦,这次好像成功了?” 实际上昨天他虽然拍着胸口说要给两人制作武器用具,但且不说手艺生疏了一段时间需要重新练回来;自这场大病之后,他发现自己总是难以集中精神,这对操作精细活的“能工”来说可谓致命缺陷。 地上一圈搞废了的金属构件就是这个问题的明证。 不过刚刚掉地上的这块构件,居然成功了? 他仔细回想刚刚自己的状态,因为一直对洞后方的声音想入非非,所以手上的活基本是照着过往习惯操作的。 这种习惯,或者说肌肉意识,是他这十多年苦练出来的成果,也是他作为“能工”的底气所在。 “因为心思飘到了别处,没有干扰到手上动作,所以反而成功了?” 这么一想,他忽然发现,貌似自从昨夜博闻兄发出那种怪声之后,自己的废品率就开始慢慢降低了…… “难道博闻兄早就察觉到我的问题,所以故意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考验我,帮助我?” “不愧是轨长私下称赞过的同族才俊啊!” 公输五感觉自己终于发现了博闻兄的良苦用心,感动的同时,又不由得为刚刚自己龌龊的想法自责不已。 “只能加把劲作出好东西,方能不负博闻兄的一番好意!” …… 田籍用冰凉的地下河水擦擦脸,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脑袋的胀痛好多了。 折腾了一整夜,消耗了足足三份完整的仪式材料,总算完成了这次的改造仪式。 相比起晋升秩一的考验,昨夜的仪式倒还谈不上惊险,只是过程异常折磨。 因为是针对神魂本身的改造,痛苦直达灵魂深处,根本无法屏蔽。 他经历了三遍。 或许由三老出手就不会有这种问题,但他是自己动手,所以只能靠意志力硬抗过去。 但他并不后悔。 正因在三次改造中全程保持清醒,他终于发现了这个改造仪式的背后原理。 如果将有秩者的神魂看作一套电脑系统的话,那么经过仪式改造后,这个系统就多出了一套“子系统”。 而所谓“减少德性消耗”,并非真的削减了使用广才方技时消耗的理智值,而是在使用广才方技时,让“子系统”同步激发“修德方技”。 如此一边消耗理智值,一边同步补充——当然补充速度还是赶不上消耗的——就等于变相实现了“减少德性消耗”这个目的! “如此看来的话,经过仪式改造的齐一会成员,其实也等于掌握了削弱版的修德方技,只是他们自己没有察觉而已……” “这是否意味着,梦蝶学派的高层们,其实也意识到方技有‘修德’与‘广才’之分?” “若是如此,为何他们不将如此重要的东西公之于众?” 田籍自己是从那位前辈调查员的调查报告中知道这个情报的,并通过自己试验找到了游者秩一的修德方技。 但就他接触过的底层游者们来看,却几乎没有人能发现“修德”的秘密,最多也就如庞长老那般,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德性”很重要,仅此而已。 倒是齐一会这种“收费模式”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问题…… “就是有种‘养猪’的既视感啊……” “也不知其他强大的有秩者组织,譬如祝庙,医曹等等,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他一时也说不上对于一个庞大神秘组织来说,究竟是傻瓜式的“仪式改造”更好,还是让成员“自力更生”更好。 但就他个人而言,一来,当然要自己掌握主动权,才好守住自身的秘密。 二来,这种改造仪式虽然能一定程度上补充德性,但只在使用广才方技时被动触发,补充速度也及不上消耗,所以只能说是“减缓消耗”,而无法像田籍这样真正实现为理智值“充电”。 更何况,在这次改造仪式中,他还有意外的收获。 原本正常仪式后,他的广才方技消耗能减少三成左右。 但因为他本身就掌握“修德方技”,不需要完全依赖“子系统”的运行,所以在改造中,他让“子系统”接入他意识云中已经掌握的两项修德方技。 这不但让他对“子系统”有了一定的控制能力,而且削减幅度也提高到了五成! 换言之,他获得了每天半个时辰的“广才方技消耗减半”的临时状态加成! …… 从地下河回到上方洞穴后,田籍已经从仪式的后遗症中完全恢复过来。 当他准备生火烤些干粮当早饭的时候,却见到公输五叉着一只烤熟了的野兔子,一脸讨好地递到他面前。 他愣了愣,正想问对方这么打到野兔的,忽而视线扫到对方腰间挂着的连发手弩与勾爪之类的工具,一下子就明白了。 “大病之后只用一天就恢复了‘能工’的本事,不愧是高陆公输氏子弟,底子很扎实嘛。” 面对田籍的称赞,公输五一脸感激道:“还是多亏博闻兄及时相助啊!” 田籍以为他说的是来自游老赠送的草药,不想在这个细节上深入,于是赶紧接过烤兔,又撕下一条兔腿,递回去,爽朗一笑道:“你我这番出生入死,情同兄弟,何必言谢?往后大家就如亲兄弟般同甘共苦便是!” “博……博闻兄真得当我是……自家兄弟吗?” “呃……当然啊!” “呜……呼呼……谢谢,谢谢!” 公输五一边接过兔腿,一边用手背抹过通红的双眼,竟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田籍当时就傻眼了。 这傻孩子怎么忽然感动成这样?我明明没有对他用【小言】啊…… 第一百零六章 殊途同归 公输五病好了,自己的改造仪式也顺利完成,田籍决定再休息一个晚上,明天一大早出发北上,追上北路的大军。 然而当晚睡到半夜时,悬崖下忽然传来一阵呼啸之声,声震如雷,惊醒了两人。 随后漆黑的崖底下有火光照上来。 两人立即警觉,迅速填满各自手弩箭匣,又各背了两柄公输五做的简易投矛,然后轻手轻脚地匍匐到悬崖边上,查看下方情况。 这一看,两人顿时脸色大变。 便见火光之中,妇人槐与管氏仲姬相互帮扶着,正扒拉着崖壁的藤蔓往上爬。 不过两人似乎有些虚弱,只爬到不但四分之一的高度,就爬不动了。 而在两人身后百多丈开外,正有一点火光往这边快速靠近。 两人虽然看不清远处火光下的人影,但却认出了对方。 因为那一阵阵从远处传来的狂野啸声,他们实在太熟悉了。 正是那年轻梁武卒! 这时管氏二女也发现了崖顶上的田籍两人,便见妇人槐一脸焦急地大喝道:“看什么看,赶紧拉我们上去啊!” “拉你们上来?凭什么!”公输五一脸不爽。 “我说你们平原都的紫龙卫都是又蠢又犟的驴吗?”妇人槐气急道,“强敌当前不合力据守,难不成你想让那梁人各个击破?” 公输五撇嘴:“还不是你们将他引到这里的?我们本来在这上面住得好好的!” 妇人槐瞪眼:“荒山野岭的,哪里想到会刚好碰到你们?” 公输五反瞪:“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呢?分明是你家丑女凭借日者之能找到我们俩,好祸水东引!” “你!” 这下妇人槐干瞪眼不说话了,一副被说中心事的模样。 公输五见状扬起得胜的微笑。 然而就在两人拌嘴的这顿功夫,年轻武卒的身影已经变得清晰可见,公输五再也笑不出来,一脸惶恐对田籍道:“博闻兄,咋们怎么办啊?” 田籍从看清山崖下的情势起,就开始在心中盘算得失。 从感情上来说,他是不想救对方的,毕竟对方曾经想置他于死地,现在又给他俩来祸水东引这一出。 但理智上,他认为妇人槐说得有些道理。 年轻武卒虽然是冲着管氏仲姬而去,但既然见到他们两人了,以对方脾性,肯定不介意顺手解决掉,以除后患。 他可不认为区区一面三丈高的悬崖,就能挡住一名“秩二轻侠”的进攻。 危险迫在眉睫,田籍不再迟疑,当即表态:“先救上来再说!” 虽说救人,但两人可没打算自己亲身下去救。 正好公输五打造了不少钩爪,于是两人各拿一根,先将金属爪的一端固定在洞口的碎石堆中,而后将长绳扔下悬崖,让两女各自抓实,再由他俩分别拉人上来。 要是过程中两女自己抓不牢绳掉下去,或者赶不及在年轻武卒到来前登顶,他们还能及时割绳止损,不至于牵连自身。 或许是自知理亏,所以两女全程一声不吭,极为配合。 终于,两人成功赶在年轻武卒到来前,将二女拉到顶上。 此时管氏二女虚弱且不提,公输五已是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显然这一顿猛使力,让刚刚病愈的他有些吃不消。 田籍自己的状态倒还好,可能是管氏仲姬身量轻盈的缘故,他甚至有余力将对方抱到洞口前,稍稍远离一点崖边。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因为年轻武卒已经来到山脚下。 咔咔,嗖,嗖,嗖…… 田籍两人二话不说,直接激发手弩,一根根锋锐短箭接连向山下激射而去。 便见年轻武卒“嗬”地大喝一声,竟是不避不挡,悍然迎着箭雨冲锋! 噼!啪!噼!啪啪…… 金属箭头扎到年轻武卒身上,别说扎不破皮肤,干脆就被高速碰撞的力量直接碾碎! 秩二轻侠的身体强度竟然强悍到这种地步! 眼见一匣短箭射光,不但阻挡不了强敌步伐,反而还激起对方凶性,田籍干脆扔掉手弩,抄起投矛。 德性消耗减半状态开启! 【勇剽】发动! 蓄力,瞄准,投掷! 嘭! 在爆炸性的力量加持下,田籍全力一掷,竟将矛投出近乎音爆般的轰鸣。 非常的爆响意味着非常的速度,非常的速度又带来了非常的破坏力。 年轻武卒仅仅来得及抬手格挡,就被金属矛头击中。 随后投矛毫无意外地裂成碎片,却也成功在年轻武卒手臂上割开一道肉眼可见的血线。 总算破了他的防! 田籍见状,当即再接再厉,不但将身上另一根矛投出,甚至公输五背上的两根也包揽了。 这次年轻武卒不敢再硬接投矛攻击,开始左右腾挪躲闪。 不过因为田籍居高临下,双方离得也近,所以他只躲开了两矛,就被第三根再次破防, 割伤一侧小腿。 “继续啊!”妇人槐见终于止住了年轻武卒攻势,不由兴奋地催促田籍。 不过田籍此时立于崖边与强敌对峙,正是双方气机锁定,互拼气势之时,哪里有空理会身后的妇人槐。 倒是公输五面色铁青道:“这矛只做了四根,本是用来猎食的,哪曾料到会遇到你们这两个倒霉货!” “这……” 妇人槐哑口无声,与公输五两人大眼瞪小眼,皆是惶惶然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管氏仲姬忽然开口道:“这几日追逐路上,他中过我布置的几道陷阱,此时绝不像看起来这般强悍,你们若有其它手段逼退他,我们或许能赢得一时喘息之机。” “其它手段么……” 田籍沉吟片刻,忽然灵机一动,对公输五沉声吩咐:“快将洞中生火用的干枝取来,挑个头长的插在我脚边,伪装成投矛的样子。但注意别太靠近崖边,好让下方看不清真假。” 公输五当即心领神会,快步冲入洞中。 待他搬出一捆长木枝条后,妇人槐也在管氏仲姬的嘱咐下上前帮忙,两人分头到田籍身后一侧布置。 至于田籍本人,依然保持与下方对峙的姿态,不曾挪动半分。 很快,一排栅栏般的“投矛阵”就在他身后竖起。 “这样真的能吓退他吗?”公输五心虚问道。 旁边的妇人槐也同样露出疑惑神色。 “能。” 不知何时,管氏仲姬也来到来到了悬崖边。 只见她念念有词地掏出一把蓍草,均匀洒在脚下,不知卜筮些什么。 随后,她又转身挨近田籍身侧,轻轻踮起脚,对着田籍一阵耳语模样。 后者认真听了听,还体贴地稍稍矮下身,好让对方不用辛苦踮脚。 看到这一幕,公输五与妇人槐面面相觑,不知前方这两人在干嘛。 但下一刻,崖下的年轻武卒仿佛受到了某种惊吓,大步急退,直到窜入丛林之中,才回身威胁道:“没吃没喝,我看你们能在上头待到什么时候!” 随即他的身影没入林中。 第一百零七章 困守 一夜惊魂过后,崖上除田籍外,其余三人或负伤,或病虚,都是一副委顿的模样。 所以崖边防守的重担,自然落到田籍身上。 此时临近深秋,山间阴雨连绵,湿寒极重。 田籍在外头待了小半日,有些吃不消,又不想轻易浪费理智值发动【勇剽】,只好吩咐石竹替自己继续警戒,然后赶紧溜回洞中烤火取暖。 一入洞后,他就见到公输五黑着脸走过来。 “博闻兄,那管氏母女欺人太甚!” 田籍一愣:“怎么了?” 便听公输五不忿道:“我们好心出手相救,他们不但不知恩图报,还蛮横霸占里侧干燥平整的地方,将我赶到洞口边吹风淋雨!” 田籍闻言望向洞内,果然如公输五所言,他们前些日子整理出的平地已经被管氏二女占据。 不过二女留给他俩的位置,倒还与洞口隔着些距离,并没有公输五说的那么夸张,此时挨近火堆烤着,还是足够暖和的。 甚至说,田籍对这样的位置还挺满意的。 万一外头年轻武卒真攻上来了,石竹还能第一时间通知他;而他俩离洞口最近,跑路也能比那两女快一步不是…… 当然这种话不能当面说,他只能讲些诸如“大家同在一条船上”“相忍为上”之类的车轱辘话给公输五听。 公输五听后脸色更显憋屈了。 偏偏这时妇人槐插嘴道:“都是二十上下的小郎君,怎么有人风度翩翩,有人小肚鸡肠的?” 这下公输五顿时气炸,当即与妇人槐针锋相对地互喷起来,情急时,甚至连“貌恶心毒”之类的狠话都骂了出来,两人几乎吵到要动手的地步。 最后还是在田籍与管氏仲姬分头劝说下,两人才消停下来,但还是不时黑着脸瞪来瞪去,就差再来一句“你瞅啥瞅你咋地”了…… 因为担心两人再这么互瞪下去,迟早会进入到“试试就逝世”的阶段,田籍赶紧拉着公输五聊天,好转移他的注意力。 哪知没聊几句,公输五忽然语气幽幽地问道:“博闻兄,你还拿我公输五当自家兄弟吗?” 田籍不知他想说啥,只能点头应道:“必须的啊!” “那你老实告诉我,昨夜崖边那管氏仲姬在你耳边说了些什么?” “能说些什么呀?”田籍不由失笑,“什么也没说。” “真的?”公输五显然不信。 “她真没说话啊。”田籍摊手。 “那你后来怎么还特意矮下身听?” 田籍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当时她靠太近了,鼻息吹到我耳中,有点痒,就……” 公输五:“……” …… 傍晚的时候,公输五口中“蛮横”的妇人槐,竟主动包揽了四人的晚饭。 虽然没有肉食,但在这种冷雨夜中,加了某种草药熬成的热粥,总比烤干粮要强得多。 不过当妇人槐端来两根冒着热气的竹筒时,公输五却并不领情,别过脸对田籍闷声道:“不能吃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免得被毒死!” “谁管你们吃不吃,不吃就自己饿着!”妇人槐冷笑一声,扭头便要走。 田籍感觉气氛又开始不对劲了,连忙上前接过竹筒,讪笑道:“正好饿了,我来尝尝。” 言罢,他捧起一个竹筒,囫囵一口吞下。 “呼——哈——” 还别说,这粥里加的草药似乎有驱寒祛湿的功效,一口热粥下肚,身上的湿寒气似乎也消退了不少。 田籍长吁短叹地喝完粥,发现公输五正巴巴地看着自己,一副明明饿了又放不下脸面的样子,不禁莞尔。 他干脆将另一根竹筒递到他面前,一阵好说歹说,公输五总算扭扭捏捏地喝起粥来。 不过片刻后,公输五就不再说话了,老老实实地捧着竹筒,呼噜呼噜地吞咽着。 田籍见状,诡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香吗?” …… 绵绵夜雨过后,山间大雾弥漫,能见度极低。 田籍趁机潜到山崖下采集柴枝野草,也存着探探路的心思,看能否借着雾气掩护,从年轻武卒眼皮底下偷偷溜走。 事实再次证明,作为天下五兵之一的梁武卒并非浪得虚名,对方竟不知从哪里引来一大窝野狼,占住了山崖下的各处要道。 以田籍四人的实力,养精蓄锐之下未必不能突破狼群的封锁。 只是一旦爆发冲突,狼嚎声起,就等于变相告知对方他们四人所在的位置。 所以这群徘徊在崖下的野狼,分明成了年轻武卒的眼线。 要不是石竹及早提醒,田籍差一点就被野狼发现。 等他狼狈爬回崖顶时,采集的柴草已经掉得七七八八,可谓无功而返。 然而此时崖上的用度,除了水源以外,只够四人再支撑一日。 若再得不到补充,就只能忍饥挨冻,困死在这里,除非他们愿意冒险生吃地下河里不知名的毒虫毒蛇…… 到了这个地步,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拼死一搏了。 四人推演了一下双方实力对比。 管氏仲姬推断年轻武卒大概还有巅峰时一半的战力。 这里就数她秩次最高,又与对方实际交过手,所以没人提出质疑。 但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因为哪怕一名秩二轻侠只有巅峰时一半的战力,也不是他们现在这套阵容对抗得了的。 田籍是唯一状态完好的战力,但只有秩一境界。 管氏仲姬受伤前就已经从秩二的实力有所跌落,此时伤重,甚至还不如田籍。 至于公输五与妇人槐,他们能自己走路就算不错了…… 当然,田籍要是将管离阳神与殇女石竹也放出来的话,整体战力勉强能凑到三个秩一:田籍与管离阳神各占一个,剩下一个由管氏仲姬与石竹平分。 但这还是不够看。 况且,即便是这套已经将战力推算到极限的阵容,依然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 信任。 严格而言,田籍与管氏仲姬尚有一段生死之仇。虽然此时面对共同强敌不得不暂时联手,但谁知对方会不会趁机阴自己一把呢? 毕竟两人中,一个有报仇雪恨的正当理由,一个有遵照父命的沉重责任。 至于公输五,虽然与此事无关,但显然也是信不过管氏二女的。 如果互相之间不能完全信任,那又谈何在生死搏杀的瞬间,将后背交给对方呢? 第一百零八章 骚操作来了 一番沉寂后,公输五率先提出建议:“盟诅。人心不足信,便交由天地神诡来见证!” 田籍挑了挑眉:“你一个‘能工’居然还能干祝者的活?” 公输五一愣,立即尴尬嘀咕道:“习惯了事事要盟诅,竟一时忘了这里不是平原城,轨长也不在身边……” 不过他的话似乎提醒了管氏二女,便见妇人槐嗤笑道:“也就你们齐人整天神神叨叨的,才认为结个盟非得找祝者不可!” “盟诅还能不通过祝者的?”田籍不懂就问。 “少母是秩一‘律弟子’,可立契。”管氏仲姬轻声解释,“可代替祝者盟诅。” 田籍还在想“律弟子”是什么途径的秩一,便见公输五满脸敌意地惊呼道:“法家?你是西边黑水朝的人?” “谁告死你法家非得是从黑水朝来的?”不知为何,妇人槐脸上露出及其厌恶的神色,“黄口小儿就是没有见识。岂不闻天下法家皆出自天阳?黑水朝那群蛮夷不过是从我们天阳国偷学而已!” 公输五这才消去敌意,但显然被“黄口小儿”的说法气到,哼声回道:“天阳国不还是位于西泽,也好意思骂别人蛮夷……” 田籍见两人又要再起争执,不由感觉头大,好在两人各自嘀咕了几句后,就没有下文了。 显然在生死巨大压力面前,两人都没了吵架的兴致。 …… 以法家立契代替宗祝盟诅,确实能解决此刻相互不能够信任的问题。 但对于刻在契劵中的具体条文,双方争论了大半个时辰,依然没有达成共识。 田籍细细反思,发现根本原因在于双方盟约是临时性的。 这就导致合作期间某方所承担的额外风险,很难保证事后能得到另一方的足够补偿。 除非所有的补偿,能在契劵期限结束前结清。 这在实际操作上,就要求一个不能太短的期限,或者后续补充新契劵。 但问题是,这次结盟的期限,天然是与年轻武卒的战斗分出胜负为限的。 输了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但若能得胜,共同的敌人消失了,那双方合作的基础也就跟着消失了。 那这之后呢?还要不要报仇?还要不要完成父命? 就算都不要,但有这等仇怨在,至少也得老死不相往来了? 谁还想跟你另立契劵,谈补偿? 就在洞中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闷之际,田籍忽然提议道:“除非,我们两方能结成一个期限更长,合作面更广的深度联盟。” “此话怎讲?”公输五下意识问道。 管氏二女也齐齐转向他。 便见田籍深吸一口起,脸不红心不跳地对着管氏仲姬道:“我娶你。” …… “我反对!” “我也反对!” 两声反对声接连响起。 妇人槐与公输五互相嫌弃地对视了一眼,抢先开口斥道:“我家仲姬乃是交陌管氏有名的淑女,家中大人早有安排,与交陌孙氏峻野君有口头婚约!” “峻野君乃是国人称道的当今孙氏军神,你区区一个田氏的破落子弟算哪根葱?居然妄想娶我家仲姬?你配得上吗?” 公输五同样摇头,但论述角度却跟妇人槐完全相反:“博闻兄万万不可啊!你虽曾家道中落,但好歹是平原田氏义房嫡系子弟,如今更是以弱冠之龄成为泠然阁下长老,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怎能因为一时之急,委屈自己娶这么一个又瞎又丑的恶女为妻?她根本配不上你啊!” 不出所料,两人各自陈述理由后,又是一番唇枪舌战。 然而田籍根本无视耳边聒噪的两人,目光紧紧盯着管氏仲姬,单刀直入:“淑女意下如何?” 管氏仲姬低头不语。 虽说在这个世界里,贵族男女的婚姻之事,大体上还是没有脱离政治联姻的俗套。 但话说回来,他们当下面对强敌,结盟保命,不同样是某种意义上的政治联姻吗? 大家相识不过半月,拢共没说过几句话,甚至互相都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虽然一个是没看到,一个是看不到——那自然不存在头脑发热,一时冲动之说。 那盟婚还能图什么呢? 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当初夺舍重生过来,他为了活命能够果断放弃与姜滢的婚约;此时为了活命,同样不介意给自己重新找一个未婚妻,哪怕对方丑名在外,哪怕对方原本还谋划过杀自己。 先活下去,再努力提升实力,再凭实力争取活下去的本钱,才有资格谈其他。 他相信以管氏仲姬的聪慧,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大概碍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风俗,亦或是其父管叔吾原本的家族规划,一时犹豫不决而已。 但此时境地,命都快没了,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自信已经将事情通盘想透的田籍,当即劝道:“我知淑女在顾虑令尊与孙氏的约定。但我认为,淑女与我盟婚,有四点远胜孙氏!” 管氏仲姬闻言微微抬起头,等待下文。 田籍当即逐条陈述:“其一,如小五所言,我乃平原田氏义房嫡子,单论出身,比起那位旁支所出的孙峻野,天然要高上一等,至少不会辱没淑女的出身。” “其二,令尊投靠孙氏,归根揭底是因为族中竞争失利,想借势孙氏以图他日再起。然而如今孙子睿忌惮你们与孙峻野之盟,又怎么可能不百般阻挠?他毕竟有嗣子的名分,令尊当真借得了孙氏的势吗?” “所以其三便是,我听闻交陌管氏一直有心交好平原田氏,以图扩大在田齐的商贾货殖之利。若你我盟婚,以令尊手段,或能以我身份为契机,为管氏赢得田氏之盟。若有如此大功,还怕不能重归管氏,与那管文信再争一番高下?” 说到这里时,田籍发现管氏仲姬身体明显一颤,显然是意动了。 于是他脸上泛起笑意,半开玩笑道:“至于其四嘛,我好歹是四肢健全,身体健康的年轻男子,怎么说都要比一个老瘸子要强?” 说这番话的时候,田籍一直暗暗发动【小言】,却不是对管氏仲姬,因为这已经被证明无效。 他真正的目标是旁边的妇人槐与公输五,尽力平复这两人的情绪,别过来瞎掺和。 但归根到底,这事能不能成,还是得取决于管氏仲姬自己的意愿,反正能说的话,他已经说完了。 此时【小言】一停,耳边“登徒子”“恶妇丑女”之声顿时再次轮番轰炸。 但他都无心理会了。 因为下一刻,管氏仲姬缓缓抬起了头。 第一百零九章 彼此彼此 “少母说你是登徒子,我以为不妥。”管氏仲姬轻声道,“你分明奸猾如豺。” 费尽口舌却等来一个“奸猾”的评价,田籍不由一囧。 不过这用词虽然不好听,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来自一位聪明的对手之口。 正所谓敌人的咒骂就是变相的称赞……感觉也还行? 旁边的妇人槐当即抚掌讥笑道:“对对对!就是头奸凶狡猾的小豺狼,咱们不能上他的贼船。” 公输五闻言又要拉开架势对喷,扞卫自家博闻兄的名誉,却被田籍抬手阻止了。 “既如此,那敢问管氏淑女,愿不愿意嫁给我这个奸猾如豺之徒?” “你猜。” “不猜。” “奸猾。” “彼此彼此。” “不想嫁人。” “那正好,我是一头奸猾的小豺狼。” “也是。” “嫁。” “好的。” 两人用一种闲聊般的语气,就敲定了这桩临时起意的婚事。 旁边还等着继续对喷的公输五与妇人槐,足足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随即将震惊的目光投向自家兄长或女儿。 然而当事的男女,此时却极为默契地大步踏过了“该不该嫁娶”这个坎,直接过渡到基于盟婚的新契劵条文上。 …… 因为有了先前大量细节讨论的基础,这次将“信任”的短板补上后,新的契劵很快有了结果。 大体上,有三条最为重要的约定。 其一,田籍与管氏仲姬立下婚约,婚期定在两年后。期间除非一方死亡,不得反悔。 其二,田籍一家与管叔吾一家建立政治联盟,攻守互助,不得互相伤害。 不过因为田籍一家就剩他自己一根独苗,所以其实等于他个人与管叔吾一家联盟。 其三,一旦双方中有人晋升秩三境界,需要重新订立契劵,延续联盟。 最后这点,却是关乎这个契劵的约束力问题。 按照“律弟子”槐的解释,因为订立契劵的一方秩次最高是秩二,所以只要双方都不超过秩二,就能受到“刑律”的约束。 而有了这第三点的约定,那么若一方在晋升秩三后拒绝重新立契,“刑律”就会让那位新晋秩三受到重创,甚至跌落境界。 槐没有解释“刑律”具体是什么东西,不过既然能与祝者的“天地神诡”有同等伟力,田籍只能推测大概不仅仅是书面上的律法文字,而是某种具有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必须保持敬畏。 不过话说回来,他当前只有秩一,而管氏仲姬却是秩二,虽然德性受损,但有着一位厉害的父亲言传身教,怎么看都是她能更早到达秩三。 所以这第三条与其说是对田籍的警告,不如说是对方展现守约的诚意。 当然了,这个契劵毕竟只约束了田籍与管氏仲姬两人,所以后者回去以后如何说服其父管叔吾,那就她的问题了。 …… 契劵被妇人槐以独有手法刻于巴掌大的硬木块上,一式两份。 木契继成,双方各执一份。 田籍把玩着材质独特的不知名木料,对上方精细绵密的刻文啧啧称奇。 这时管氏仲姬忽而起身来到田籍跟前,盈盈一揖,恭声道:“名分既已定下,按照交陌的风俗,妾当以‘君子’相称,君子亦可直呼妾的闺名‘绫’。” “但妾尝闻平原人夫妻间多以‘良人’互称,不知君子属意哪种说法?” 田籍闻言,不禁老脸一红。 管氏仲姬,或者说姬绫的这番话,翻译成他前世的话,大概相当于“老公老公,你喜欢人家喊你鸽鸽还是喊你宝宝?” 作为两世加起来快四十岁的大龄青年,被这么一位十六七岁的青春少女问及“老公的几种叫法”的问题,他一时颇为尴尬。 但好歹前世也是见惯大风大浪的狼灭,他脑中思维急转,迅速将兜帽中的形象补全成某位乔姓奶奶的模样…… 很快,脸不红了,心不跳了,一时神清气爽,甚至还莫名增加了一丝怒气值。 于是在这丝怒气的加成下,他的面色迅速转冷,横眉以对:“随你。明日大战在即,我要养精蓄锐,此等小事不要再来烦我!” …… 田籍说养精蓄锐不是借口,如此费尽心机说服一位聪慧的女子,他确实感觉有些心累。 不过当他准备躺下的时候,公输五却突然走到他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田籍顿时就惊住了。 这孩子不会之前发高烧烧坏脑袋了? 只见公输五满脸愧色道:“都怪我这身体不争气,在此耽搁多时,被那两个恶女祸水东引,这才让博闻兄受此大辱!” “这……不至于大辱这么夸张啦……好歹是出身名门望族的贵女……”田籍挠了挠头。 “可是她丑啊!” “呃……娶妻求贤淑……” “她还是瞎的!” “嗯……请仆人的钱我还是有的……” “她还曾助孙氏谋夺兄长性命!” “这个……反正没谋成嘛,况且人家已经失业了……” “呜呼……兄长太苦了,太憋屈了!” “停,停,停!” 田籍感觉自己再不做点什么,今晚就不用休息了,明天拖着疲惫的身躯迎战年轻武卒,也不用瞅来瞅去的程序,直接逝世完事。 他当即上前扶起公输五,语重心长问道:“你可知刚才商议明日一战时,我为何要求她事成之后,须为我作卜三次?” 这是双方立契中的一项约定,因为田籍是唯一完好的战力,所以与明天一战他必须担任主力,承担大部分风险。为此,姬绫答应事后为他卜筮三次,以作补偿。 公输五摸了一把涕泪,茫然摇头。 “这三卜中的第一卜,我打算为宽济兄他们问个吉凶。” “什么?”公输五瞪大了双眼,身体微颤,“兄长如此牺牲,居然是为了轨长他们……呜!” 田籍闪电出手,趁着公输五再次“呜呼”之前,迅速捂住了他的嘴。 然而手掌之上,公输五的目光已经无法抑止地以从惭愧变为敬佩,又迅速从敬佩升华为崇拜,乃至于渐渐显露出狂热的神色。 至于田籍为什么能单从对方目光中,看出这么细致的情绪变化,说起来也简单。 因为修德发动了,理智值又开始涨了! 860s! 870s! 880s! 900s!! 950s!!! …… 这也行? 虽然田籍确实想替田盟等人问个平安,但这不过是顺势为之的事,远没有公输五以为的那般大公无私…… 实际上,因为早就听闻那位管叔吾曾是交陌“二管”之一,与原主父亲的平原“田崔”齐名,哪怕如今失势,依然是一根足以让他心动不已的“大腿”…… 甚至于说,正是因为对方现在失势,自己这时候靠上去,才能显出一丝雪中送炭的诚意…… 所以先前姬绫评价他奸猾如豺时,他就懂了:她也是懂的。 在那一瞬间,他发现与这位曾经生死相博的聪慧女子,居然有了某种心灵上的默契。 奸猾如豺,彼此彼此。 “罢了罢了。”田籍对修德方技的诡异触发条件已经见怪不怪,立即收回了手,“要不你还是继续‘呜呼’一会!” 第一百一十章 战武卒(一) 理智值再次卡在了990s的门槛无法动弹。 “或许修德完满,需要某种契机……” 猜测的同时,田籍这次倒不觉得可惜了。 毕竟就算现在修德完满,他也没有足够时间晋升秩二。 随后他让还在“呜呼”的公输五赶紧去修理武器,顺便叮嘱他为明天的大战再弄些必要的道具。 他自己则躲到了洞穴后方的谷底中,趁机进入神魂空间。 立契盟婚虽然确保了双方能通力合作,但按照先前的计算,就算双方合作,面对尚有巅峰时五成实力的年轻武卒,四人依然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田籍不打算坐以待毙。 如今齐一会中,有能力有意愿出手救他的大能,只有负责田齐的游老。 但游老的出手可不是的。 虽然他能提出事后以年轻武卒的神魂作为报酬,但既然是走“赊账”的买卖,那他就不能指望游老的本体跨越数百里直接降临这边。 实际上在上次交易年老武卒神魂时,他就已经试探过游老的口风。 游老出手的底线,正是如他先前坑杀年老武卒的那样:将敌人困于一个相对固定的地点,等待合适的时机,游老隔空遥遥一击,但也只有一击。 一击过后,成则成,不成游老也绝不会再出手第二次。 这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大的援手。 但这有一个前提。 如果一击过后未能击彻底杀灭年轻武卒,田籍被对方反杀团灭,那谁来支付游老先前一击的辛苦费呢? 所以他与游老的这次“赊账”交易,还需要一个担保人。 在齐一会里,他与“夭夭”阿桃的关系最好,所以自然向她求助。 而阿桃果然也爽快答应了他,甚至还主动提醒他在游老出手时,注意让身边非齐一会的人规避,以免泄漏了神魂空间的秘密,被三老驱逐。 临了,阿桃冷不丁地问一句:“能让泥人如此拼命护佑的身边之人,想必是家中妻小?” 田籍下意识想到自己自力更生了两世快四十年了,何来妻小一说? 正要否认,却猛然想起自己刚刚跟别人订了婚,于是改口道:“差不多,是未婚妻。” “未婚……妻……”阿桃咀嚼着这个有些奇怪但尚能理解的称谓,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暗淡。 田籍顿时不解:“莫非夭夭兄先前以为我是一名女子?” 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提到“未婚妻”就会让对方情绪出现波动,只能认为是这个信息透露了自己的性别,令作为女子的阿桃产生了戒心。 哪知下一刻,阿桃忽然精神一震,轻呼道:“对啊,至少确定了泥人果真是男子!而且未婚便是待娶……待娶而已,又不是真娶了!” 这下田籍更茫然了。 听阿桃的意思,她好像不怎么看好这门亲事? 可是没道理啊,她根本不知道“泥人”这个马甲是我本人……除非,她是在提醒我,身为游者,不能被红尘俗事牵绊,要努力超脱自我,达到“无所待”的超然境界? 对了,一定是这样的! 田籍联想到现实世界中的阿桃长老,平日也是一副不理俗世,忘我修行的高冷模样,顿时感觉自己搞明白了对方的苦心。 于是他当即解释道:“不过是家中为了利益安排的亲事,等哪天我自身强大了,自然能超脱这些俗事。” 听他说完这句话,阿桃的神魂光团中,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于是他也自觉心领神会,跟着笑了起来。 …… 经过一晚准备与休息后,田籍盘点了一下自身的状态: 有秩等级:游者秩一 理智值(德性):990s 修德方技:【辨荣辱】、【定内外】 广才方技:【交魂】、【小言】、【吹息】 相者阳神(秩一):【辨位】、【藏风】(暂不可用),剩余可拘使次数(00) 壮士阳神(秩一):【勇剽】、【豪言壮志】,剩余可拘使次数(22) 特殊状态:德性消耗减半(持续时间:半个时辰。本日剩余次数:1) 御气符:无 器物:六甲御阳环(六甲阳神数:26),秽土泥人(石竹),长矛(淬毒)若干。 这当中,长矛是公输五连夜赶制的,矛上的毒来自于地下河边的毒虫毒蛇,毒性杀伤力自然比不上当初田山帮忙做的毒箭,但在田籍坚持下,公输五还是为每支矛一一淬毒。 不过为何非要要做这种无用功,田籍却没有向公输五解释。 …… 四人陆续醒来后,吃过最后一顿早饭,稍稍等了一会,眼见山中雾气越发浓郁,知道出击时机到了。 这时姬绫正好卜完一卦,田籍好奇凑过去:“结果如何?” 姬绫摇头,语气沉重:“山水蒙卦,山下有险,前路蒙昧不清,不利君子,凶。” 田籍听罢并没有感到气馁,反而哈哈一笑道:“凶就凶,胜利的机会是靠双手打拼回来的。若因为庙算不利,就坐以待毙,我怕是早死在绫儿你手中了!” 姬绫闻言微微一震,也不知是因为一时不适应“绫儿”这个亲昵的说法,还是被田籍话中的豪气所振奋。 她随即点了点头,道:“君子有此气魄,倒是暗合此卦卦辞中蕴含的一丝启蒙奋发之意,说不定能逢凶化吉。” …… 蒙昧不清也好,启蒙奋发也罢,四人此时心中都清楚,此战是向死而生的奋力一搏,没有退路。 所以妇人槐与公输五这次终于没有拌嘴,而是互相帮扶着从悬崖绳降下去。 按照昨日的规划,此战分两组,田籍与姬绫一组,公输五与妇人槐一组。 其中田籍这组主要负责缠住年轻武卒,争取时间。 而公输五这组毫无战力可言的组合,则趁机有多远跑多远,不至于拖累田籍那边的后续行动。 这样的错位组合,能确保两边各有一名伤员先行撤退至安全地方,既公平又合理,得到四人一致赞成。 下到山崖后,底下的狼群似乎嗅到四人气味,一时狼嚎四起。 偏偏山下雾气浓密阻挡视线,四人看不清野狼的位置,随时可能遭遇潜藏雾中的猛兽袭击。 好在靠着姬绫边走边用蓍草快速卜筮,众人终于安全跑出了一段距离,到达一处预定的位置。 到这里,两组人要分头行动了。 妇人槐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双目通红地盯着田籍:“保护好我家仲姬,否则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公输五此时临战的情绪反而比平时稳定得多,显然紫龙卫的训练不是吃素的:“‘那里’已经布置妥当,兄长保重!”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战武卒(二) 公输五与妇人槐离开后,田籍叮嘱石竹悄悄跟上去看顾那两人。 随即他一把将姬绫背在身上,一边用藤绳固定后者身体,一边低声嘱咐:“待会你专心卜筮,走路与战斗的事交给我。” 这倒不是田籍逞英雄。 接下来与年轻武卒周璇,需要全速奔跑,以姬绫当前的身体状况,只会拖慢两人速度,还不如大家各施所长,效用最大化,反正以姬绫轻盈的身量基本不妨碍田籍的发挥。 姬绫闻言没有任何扭捏之态,紧紧贴伏田籍背上,而后迅速掏出一把蓍草,再次轻念起卜辞。 “开始。” 下一刻,田籍脚下生风,全力冲向与公输五两人不同的另一条路上。 …… 如果说先前从山崖下撤离,姬绫的卜筮是为众人规避年轻武卒与野狼的围堵;那么此时进入战斗的第二阶段,他们却反其道而行之,主动通过姬绫的卜筮寻找落单的野狼击杀! 杀狼不单单是为了削弱年轻武卒的眼线,更是希望通过狼嚎声吸引住对方,为公输五那边争取逃跑时间。 不过实际执行中,田籍发现这个目标他只能完成一半。 因为在全速奔跑的状态下,他手弩射击的准头实在不怎么样,无法短时间内击中狼的要害,反而激起野兽的凶性,对他穷追不舍。 要不是几次靠着姬绫提前预警,他几乎要被后续跟上的野狼合围了。 其实以他现在的实力,在【勇剽】的加成下,倒是不惧野狼。 但一想到年轻武卒随时会出现在身后,他哪敢托大停下来与野狼缠斗,所以只能佛系地射个两三支箭,中就中,不中也绝不停下,依靠姬绫的指引以及浓雾遮掩,迅速摆脱狼群追击。 好在最重要的另一半目标,他还是实现了。 就在又射空一发箭时,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呼啸声。 年轻武卒追过来了。 …… 田籍见识过不少有秩途径的秩二,游者、祝者、医者、日者、兵家……但从未有如身后的那位年轻武卒给他如此大的死亡压力。 秩二轻侠的强悍体魄,配上天下五兵之一的战术素养,再配上舍生忘死般突进的气势,身后的强敌根本就是一头人形凶兽。 事实上,当那一声声逐渐高亢的恐怖啸声出现后,原本萦绕四周的狼嚎声全都沉寂了下去。 令野兽们惧怕的,只有比它们更凶悍的野兽。 所以田籍毫不犹豫地停扔下已经失去意义的弩、箭,全力奔跑起来。 然则野狼们尚能一走了之,田籍却不敢奢望能逃过对方的追捕。 年轻武卒的体魄碾压是全方位的,既打不过,也跑不掉。 所以他不过借着姬绫的帮助,暂时将这片浓雾化为主场优势,与对方玩起躲猫猫的游戏罢了。 而这点仅有的优势,随着时间流逝,双方距离逐渐拉近,正一点一点被瓦解。 终于在经过近一刻钟的追逐后,游戏结束。 不知何时,田籍两人又绕回了原先的断崖下方。 路走死了。 而距离两人身后十来步的地方,年轻武卒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要不是早知你两人有仇怨,看此时模样,差些还以为是一对亡命鸳鸯呢。” 年轻武卒轻佻地调笑着,然而话音刚落,他竟毫无预兆地原地加速,朝着田籍两人冲锋。 而后者仿佛因他前面的话而分神,还傻傻愣在原地,仿佛未及反应过来。 下一刻—— 轰! 山石爆裂,碎片飞溅。 年轻武卒拍了拍身上是灰土,茫然地看着身前被自己的撞开的凹坑,却发现根本没有田籍两人的身影。 “跑哪了?” 下一刻,他警觉抬头,便见崖顶上,赫然站着田籍的身影,毫发无损。而那管氏的女人同样稳稳当当地搭在他后背上。 “什么时候上去的?” 年轻武卒诧异地仰望着两人,很快发现了端倪。 只见田籍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根长绳。 长绳中段穿过崖顶的一个木轮架子,然后绳的另一端还绑着一块大石。 此时大石已经拖着长绳,掉落在地面上。 年轻武卒虽然从未见过这样的装置,但毕竟是精锐的战兵,头脑反应快,很快就看明白,对方是借着石头的重量,快速抬升到崖顶上,躲开了他的致命冲撞。 想明白这点后,他没有因为这个小小的失算而羞恼,反而朝上方讥笑道:“这东西是那个只会哭鼻子的紫龙卫做的?” “当真以为我猜不到你们一路将我引开,是为了给另外两人争取逃命机会?” 说到这里,年轻武卒脸上的笑容越发狰狞:“若你们只有这种小伎俩,等我上来拿下你们,再回去收拾那两人也不迟!” 回答他的,是“啪啦”一声碎木响。 原来田籍一脚踹烂了木轮架子,连带着长绳一同扔下山崖,仿佛在对着崖下叫嚣:“要上来自己用手爬,我一根绳都不会给你留下” 做完这一切,他一声不吭掉头便走,迅速消失在悬崖边。 “该死!” 年轻武卒低骂一声,开始徒手登崖。 …… 断崖虽能挡住年轻武卒片刻,但同时也意味着,片刻之后,田籍两人再无退路。 于是田籍迅速解下身上的藤绳,却并没有让姬绫下地,而是又将她背到一处相对隐秘的角落,这才放下。 “君子这是何意?”姬绫不解地“看”着他。 “你先在这藏好,等我开始与他缠斗后,你再趁机逃离这里。” 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计划。 此战胜负手是游老的一击。 而为了避免泄漏齐一会乃至神魂空间的秘密,那一击到来时,他不希望有其他旁观者在场。 反正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这位受了重伤的秩二断辞士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还不如让她提前离场。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明明能占如此大的便宜,姬绫却坚决摇头:“虽然此时言夫唱妇随还为时尚早,但妾既非贪生怕死之辈,哪有临阵抛下盟友独自逃命的道理?” 没想到这个习惯于权衡“利害”的女子,居然也有巾帼风骨的一面? 这还是长于“趋吉避凶”的日者吗? 虽然内心小小震动了一把,但田籍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决定。 他当即面容一肃,严声道:“那你最好从现在开始习惯一下,怎么当一名听夫君话的妻子。” 言罢,他不顾姬绫反对,强行将对方塞到一处没过腰的碎石坑中,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战武卒(三) 徒手攀上三丈多高的断崖,对年轻武卒来说只算是小麻烦。 若非此时伤势拖累实力只剩巅峰时的一半,他甚至有信心直接踏着崖壁纵越而上。 然而当他刚刚攀上崖顶,尚未站稳脚跟时,一道黑影便直冲他面门而来。 他只来得及抬手护着脸上要害,便听到“啪”的一声,黑影破碎,他的手臂也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感。 破皮流血了。 “哼,又是这种不痛不痒的攻击。” 他冷笑一声,随即发现这次手臂渗出的血污中,多了一丝碍眼的青黑色。 “呵,还用上毒了?不过就这点毒性,用不用毒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前方洞穴中传出了田籍的声音,“你堂堂秩二轻侠,居然被我一个小小秩一游者接连打得流血中毒,这不算耻辱什么叫耻辱?” 便听田籍继续叫嚣道:“有种进来再吃我几矛啊!我保证会投得准一些,哈哈哈!” 在田籍嚣张的笑声中,年轻武卒目光渐渐凶戾,厉声啸道:“我堂堂梁武卒,为国远征,岂会惧怕流血牺牲,无耻小贼,拿命来!” 崖顶平台并不大,洞穴中的空间更是狭窄,年轻武卒只是一轮冲锋,便已经跑穿了大半个洞穴空间。 然而里面却不见田籍身影。 此时他刚从明亮处骤然来到黝黑的洞内,视野一时未清晰,所以不敢贸然走动。 但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他脚下的碎石忽而一下松动。 下一刻,碎石塌陷,年轻武卒身体无法抑止地跟着下坠,跌入五丈深的洞谷中。 …… 第一步成功了! 望着跌入谷底的年轻武卒,田籍心中不由小小振奋一下。 刚出他故意发动【小言】相激,一则吸引年轻武卒注意,免得暴露姬绫的位置,影响他后续计划。 二则引诱对方进洞,再利用先前他与公输五共同布置的陷阱,将年轻武卒困在下方。 不过虽然成功达成了这个目标,但年轻武卒的强悍生命力,依然令他心惊不已。 当初他失手掉下这里时,不过是跌落两丈深的半山平台,已经晕厥了一段时间,靠着【勇剽】的强悍才勉强撑过来。 如今年轻武卒直接从五丈高摔下,却除了衣服破损狼狈一些外,跟个没事的人一样。 当真人比人气死人。 看来要么是侠客途径到了秩二,【勇剽】的效果大幅提升,要么是对方还有其他保命的方技。 好在他在谷底还有别的布置。 “梁人,你先前驱使野狼围堵我们,手段卑劣,形同禽兽。如今反被我用捕兽夹所伤,这就叫自取其咎!” 正如田籍所言,下方年轻武卒的双脚赫然正被两个精钢捕兽夹咬死,虽然捕兽夹的金属齿未能刺破他的皮肤,但脚上拖着这么两大坨金属疙瘩,会大大影响他走动与攀爬。 年轻武卒似乎终于看穿了田籍的激将法,这次没跟他废话,第一时间伸手掰捕兽夹。 田籍哪会让他如愿。 德性消耗减半与【勇剽】早已发动。 瞄准,蓄力,投掷。 嘭!嘭! 田籍连投两矛,全都冲着年轻武卒的双手而去。 而谷底的年轻武卒受狭窄地形所限,加上脚上负累,根本躲闪不及,瞬间就被高速坠落的长矛击中。 其中一矛还正好打到他防御相对薄弱的手上,将其中一根食指打到了变形! 虽然这种这种程度的伤势对年轻武卒而言还谈不上威胁,但却能有效干扰他拆解捕兽夹的动作。 年轻武卒似乎也看穿了这点,当即放弃拆解,直接拖着两坨金属疙瘩扑向洞壁就要向上爬。 然而很快他又发现,这四周的洞壁不知被谁彻底打磨清理了一遍,竟然光滑似镜,不但没有任何藤蔓草植寄生,甚至连个像样些的凹坑都没有,根本找不到抓力点! 他试着强行抓附一处稍缓的坡面,结果手指又被一根长矛击中,失手滑落,脸蛋正正栽倒地上的淤泥中,跌了个狗吃屎的姿势。 这下手上身上全部沾满湿滑的淤泥,再攀爬洞壁,就更会打滑了。 “啊,你这该死的紫龙卫。”年轻武卒羞恼干嚎道,“等你投光了矛,我就爬上去将你碎尸万段!” 回答他的,是又一风雨般的投矛。 其中一矛在他躲避时正好碰到金属捕兽夹,擦出了片刻的火星。 借着这片刻火星的微光,年轻武卒终于看清一些上方的情形。 便见距离他头顶上方三四丈高处,有一扇扇高低不等的半山平台。 因为谷洞内壁近乎桶状,田籍在这些平台间来回纵跃,便能对他进行无死角投矛。 而更令他头皮发麻的是,此时这些扇形平台上,全都插着密密麻麻的矛杆…… “该死,怎么这么多!” …… 因为担心投出的长矛会被年轻武卒反过利用,田籍投矛时,几乎拼尽全力,以期金属矛头就算击不中对方,也会因为与洞壁高速碰撞而破损。 不过一直全力输出,哪怕有【勇剽】加成,身体也渐渐有些吃不消。 随着速率不可避免地下降,田籍发现年轻武卒渐渐找回了节奏,又要开始拆脚下的捕兽夹。 他当即启动下一步计划。 关门,放管离! 随着他心念转动,腕上的六甲拘阳环微微一震,一股灰色烟雾自铜环阵法上喷涌而出,旋即又快速凝聚,化成了管离头顶木冠的威武身影。 “管兄,拜托你了!” 话音刚落,管离阳神即拖着一身灰色烟气跳下了谷底。 很快,年轻武卒惊愕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你……你是之前那个重伤我大兄的紫龙卫?” “你居然还活着?” “不对,这是交陌孙氏的邪术!” “嘶……你怎么也跟孙氏有勾结?他不是想杀你吗……” 年轻武卒最后一句话中的“你”显然是指田籍,但田籍此时又怎会费口舌解释? 他还巴不得对方自己想歪乱了方寸呢。 …… 看到管离阳神成功缠住了年轻武卒,田籍这才停下手来休息。 实际上,他身边真正的“投矛”已经所剩无几。 别看在年轻武卒眼中,平台上的投矛多到令人发指,其实大多都是装装样子的尖头木棍,就跟前几日在崖顶上吓退对方时一样。 毕竟游老提供的材料有限,公输五就是再“能工”,也不能无中生有变出一大堆金属。 好在年轻武卒被他成功唬住了。 算算时间,游老应该快出手了? 怎么还没有动静?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战武卒(四) “已经快半个时辰了,游老怎么还没动手?” 缺少游老的关键一击,他先前的一切布置就都成了笑话,迟早会被恼羞成怒的年轻武卒折磨致死。 他很想立即进入神魂空间问个究竟。 然则一旦他的神魂离开,下方的管离阳神会立即脱离拘使状态,给年轻武卒以可乘之机。 所以他不得不继续煎熬地等待。 经过片刻慌乱之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各种可能性。 首先,以他先前与游老的良好交易记录来看,对方不至于无缘无故地爽自己约。 假设不是游老自身出现了什么意外,那对方迟迟不出手,恐怕最大的原因还是先前约定的“时机”问题。 按照双方的约定,游老出手需要同时满足“固定地点”与“合适时机”两个前提。 其中前者他已将年轻武卒困在下方谷底,更是游老早就“空投”过的地方,不会出错。 但后者却是个相对模糊的概念。 所谓“时机”,按游老的要求,就是要在“大雾天”“大风天”“暴雨天”中三选其一,分别对应阴气、风气、雨气,三种攻击方式。 这里是山体内部,风雨难进,唯独受地下河的水汽影响,雾气氤氲,更与外头的山间云雾内外相合。 按田籍的理解,显然已经符合“大雾天”的条件。 “难道是云雾还不够浓郁,阴气积累不足,影响了游老的出手速度?” 若真是这样,他就实在没辙了。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或许圣人大能们可以抬手间搅动天地间的风云变幻,但他一个小小秩一游者,除了望天兴叹外,还能做什么? 更糟糕的是,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下方年轻武卒渐渐适应了管离阳神的攻击,重新掌握主动。 年轻武卒本就秩次更高,哪怕被田籍使出各种手段削弱,一旦掌握了战斗主动,压倒管离阳神也只是时间问题。 果然在又一轮相互角力之后,管离阳神力气差了一筹,竟被年轻武卒直接压到在洞壁上一通暴揍,一时灰烟四溅,虚幻的形体渐有不稳的趋势。 “不行,再这样下去,管兄的魂体怕要被彻底打散了!” 他当机立断,收回“伤痕累累”的管离阳神,同时再次激发【勇剽】,继续新一轮投矛,拖延时间。 但不知为何,这会长矛打到年轻武卒身上,造成的伤口居然比先前要小得多,哪怕划破皮肤,也很快在对方恐怖的恢复力下愈合如初。 “怎么会这样?” 田籍很确定不是矛质量的问题,自己的力气也没有下降。 唯一解释,是对方的防御力变强了。 “难道是,某种方技?” 他在意识云中快速搜索战前搜集的关于“秩二轻侠”的情报,很快想起姬绫跟他说过的一段话。 “轻侠者,轻生而重义者也。” “故有方技名曰【轻生】。若所行之事符合心中之义,便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日之内,遇强愈强。” 这段话按照田籍自己的理解,便是“秩二轻侠”只要确保自己行事符合心中的道义,那么只要扛过敌人最初的一轮攻击,就会越战越强,如此持续一天。 正是“凡打不死我的只会使我变强”的最佳写照。 那么,年轻武卒心中之“义”是什么呢? 循着这个思路去想,田籍蓦然想起,先前他在洞内以【小言】诱敌时,年轻武卒曾说过一句话——“我堂堂梁武卒,为国远征,岂会惧怕流血牺牲……” “为国远征,不惧流血牺牲……这句话,难道是……【豪言壮志】?” 侠客秩一壮士阶段,有方技【豪言壮志】,侠客行事前先言明志向,以确定心中之“义”,只要言行一致,就能提高后续方技发动的成功率。 “原来是那时候!” 当时他以为年轻武卒被自己【小言】激怒才放的狠话,没想到对方早已暗中留了一手,为此时发动【轻生】反击奠定了基础! “梁武卒,天下五大战兵之一,果然是不能小觑啊……” 田籍反思自我,为了此战他作了多手准备,自问没有任何轻敌的心态。 但此时被对方靠着一招暗手瞬间逆转攻势,归根结底,还是他战斗经验不足,不曾与“天下五大战兵”这种级数的敌人交过手。 不过此时此刻再想这些已是无用。 为了活命,他必须设法打败这个强敌! …… 咔咔……啪! 在年轻武卒强横的蛮力下,两具金属捕兽夹瞬间裂成碎片。 摆脱了脚下束缚的年轻武卒,身手立刻恢复灵活,在狭窄的洞壁间蹦跳几下后,居然试着用来回蹬墙的方式曲折上升,爬出谷底。 而田籍除了用投矛干扰一下对方节奏,稍稍延缓速度外,已经无法阻止对方上升的趋势! 就在这时候,上方的洞穴中,忽然传出一阵的幽婉哀绝的歌声——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 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 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注:陟[zhi],岵[hu],旃[zhān]) “这是……姬绫的声音?” 下一刻,他便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从洞穴边缘中探出了头,观其姿态,竟是从地上一路匍匐而来。 而此时她身上的罩袍分明已有多处破损,显然是过来的路上被尖锐的碎石刮破。 未等田籍细问,哀婉的歌声再次响起——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 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 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注:屺[qi]) “还真是在唱歌啊!” 田籍当时就凌乱了。 小姐姐你不好好一边待着,跑过来这里开腔做什么? 虽然唱得还挺好听……但这是好不好听的问题吗?你家君子正跟别人生死相搏呢! 总不至于你们日者有一种方技叫【在我的碧姬安姆下我是无敌】的…… 尽管内心在疯狂吐槽,但基于同样“奸猾如豺”的默契,田籍不认为对方在这种危急关头,会闹出尬唱卖萌的幺蛾子。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阿桃那样外表高冷内心中二简称外冷内二…… 总之,在冷静下来之后,田籍终于发现,姬绫正试图通过这几句唱词,提醒着他一些事情。 由于原主好歹上过几年田氏族学,田籍很快想起了这首歌谣的出处。。 这是一首来自梁国的“风乐”。 歌词大意是出征之人思念家中父母亲人,并幻想亲人们也在思念自己的情形。 “梁风……梁武卒……” “征人……思亲……为国远征……” “原来如此!”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战武卒(完) 田籍依然记得先前姬绫与年轻武卒摊牌时,特别提到了八个字。 忠君守节。 父母妻儿。 其中后四字,尤其让年轻武卒动容。 此时随着姬绫轻吟低唱出梁国的征人思亲之歌,下方的年轻武卒横跳蹬墙的步伐竟然慢了下来。 甚至有几次,田籍分明听到脚步打滑的声音,显然对方已经乱了节奏,只是靠恐怖的肌肉控制力,强行稳住身形。 虽然因为下方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年轻武卒此时脸上的神情,但作为对情绪变化感知敏锐的“秩一小知”,他分明感觉对方的情绪正从“怒憎”向着“哀悲”转变。 于是对自己的推测更有信心了。 “梁人,你应该有很久没听过来自家乡的歌了?” 年轻武卒没有回应,依然只有“踏踏”的蹬墙声回旋在洞谷中。 田籍不以为意,接着道:“征人为国远行,流血牺牲,固然可敬。但这当真是你心中之志吗?” 随着他这一声质问,下方的蹬墙声骤然加速,明明是人的脚,愣是踏出了一种烈马崩腾的气势,仿佛下一刻,便有一杆夺命马槊从下方阴影刺出。 田籍听着这催命之声,语气越发从容,用一种近乎吟唱的语调朗声道:“从军远征,思亲而不得归。登山西顾,仿佛家中老父在叹息:儿啊,征途艰辛,多保重身体,记得早日回来!” “又仿佛看见老母倚在家门哭泣:儿啊,征途漫长,记得吃好睡好,不要忘了娘啊……” 说到这里,田籍长长叹息一声,恸声道:“还有家中的娇妻稚儿,日日担心你的安危,害怕有朝一日收到噩耗,却又更怕什么也收不到。” “正所谓‘可怜大泽岸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这最后一句杜撰的歪诗,是田籍一时兴起加上去的,虽然画风不伦不类,但因为语言平白,反而更易说到人心坎了去。 反正在他的感知中,随着他念完这两句歪诗,年轻武卒情绪中的“哀悲”占比终于压过了“怒憎”占据主导,并且这种趋势在【小言】的余威之下,还在不可逆转的继续扩大。 于是,他趁着这个势头,大声喝道:“梁人,你心中之志岂在东征?分明是西归啊!” 图穷匕见。 梁武卒以“忠君守节”之言壮志,不过是为了掩抑内心对“父母妻儿”的思念,以迫使自己继续征伐罢了。 然而有道是骗得别人,骗不了自己;骗得自己一时,骗不了一世。 如今姬绫唱出梁国风乐,加上田籍即兴发挥的【小言】,终于捅破了这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直击梁武卒内心。 所行之事违背了心中之志。 【豪言壮志】,失效。 【轻生】,失效。 接下来,如果年轻武卒不能重新确立心中之“义”,再次【豪言壮志】,那么他将发动不了包括【勇剽】【轻生】在内的任何方技,变成一个“白板”的秩二轻侠! 但同样的错误田籍怎会犯第二次,当即再次向下方一轮猛投矛。 嘭! 嘭! 嘭!嘭!嘭! 失去方技年轻武卒,再也难以无视投矛的威力,仓促之间,妄想依靠腰力扭转身体闪避,哪知一下不慎脚打滑,随即身体再次坠落谷底。 又回到了最初的局面。 “啊——你们都该死!” 随着年轻武卒的怒吼,两道黑影从下方高速袭来,其中一道直冲田籍面门! 虽然知道对方暂时发动不了方技,但田籍依然不敢大意,当即挥舞手中长矛,击向黑影。 叮! 火花四溅,是金属交击的声响。 “捕兽夹的碎片?” “不好……绫儿!” 仓促之间,田籍只来得及挡开飞向自己的碎片,而另一片早已越过他袭向上方的姬绫。 随着一声闷哼传来,哀婉的歌声戛然而止。 田籍抬头望去,便见上方的姬绫已经侧倒在洞穴边缘,没有了动静。 帽檐下中似有鲜血渗出,生死未知。 “该死!” 虽然忧心姬绫的状况,毕竟这关乎日后抱不抱得上管叔吾的大腿,但田籍明白此时绝非松懈之时。 随着歌声停止,他感觉年轻武卒的情绪正有平复过来的趋势。 “休想上来!” 田籍暴喝一声,【勇剽】发动,身影再次飞跃在半山平台间,开始又一风矛击。 …… 终于,矛投尽了,德性消耗减半的时间也结束了。 田籍半跪在地上粗喘不已,感觉浑身再无一丝力气,特别是一直投矛的右臂,仿佛绑了千斤巨石,抬都抬不起来。 不过,这都已经无所谓了。 此时他所在的平台边缘,一双血手从幽暗下方搭了上来,紧随而来的,是一双同样疲倦,但依然狰狞的目光。 “我上来了。”年轻武卒半吊在空中,如此说道。 旋即,他的目光扫过田籍身后的一排尖头木棍,愣了愣,失笑道:“早知如此,我就在下面多耗一会。” “你已经在齐国耗费太长时间了。”田籍边喘边道。 “我是梁武卒。” “你还是梁人的儿子,梁人的丈夫,梁人的父亲。” “武卒就该为国征战。” “虚伪。” “我说到,也做到了。” “甘心吗?” “不重要。” “是啊,确实不重要了。”田籍长叹一声,感觉身体恢复了一些力气,随即从地上站起,俯视着浑身浴血的年轻武卒,“反正你已经回不去了。” 随着他这一句话,年轻武卒的脸色迅速转暗,变黑,很快变得乌青一片。 俨然身中剧毒! …… 阴气的负面象征义,是诡谲、隐患,往往能在意想不到处伤人。 田籍曾经使用过阴气刺符击杀相者杀手,对此深有体会。 所以这次大战前,他尽量布置各种能引发“意外”的手段:碎石陷阱、光滑的洞壁、海量的投矛、淬毒……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最终给予年轻武卒致命一击的,并非那些大费周章的布置,反而是来自谷底的小小虫蛇之毒。 这种凡毒对于年轻武卒的秩次而言虽然不足挂齿,但在秩四层次的阴气催化下,不足挂齿的东西变成了催命符。 因为游老出手了。 在无声无息之间,一击毙命。 阴气攻击如此诡谲,若非察觉年轻武卒刚刚出现了一瞬间的“惊惧”情绪,田籍差点就被骗了过去。 好在,现在一起都快结束了。 他谨慎地往后退了几步,冷眼望着年轻武卒:“遗言就不必说了。我不习惯跟敌人废话。” “现在,你可以去死了。” 说话的同时,【吹息】已暗暗发动。 嗡—— 下一刻,年轻武卒的目光渐渐失去了光彩,随即两手一软,身体缓缓从平台边缘滑下。 在对方跌落前的呢喃声中,田籍隐隐约约听到这么一句话—— “虽闻梁地乡乐,却非梁地乡音,惜哉,惜哉……” 嘭! 梁武卒,卒。 第一百一十五章 收获 稍稍恢复一些力气后,田籍用勾爪再次下到谷底确认年轻武卒的状态,该补刀补刀。 不过下来以后,他却被谷底的情形惊呆了。 年轻武卒确实死得不能再死,但原本在暗河边活跃的毒虫毒蛇,此时也化成了一地残肢污浆,若非这下面光线昏暗,说不定此时他眼中的河水,也是赤色的…… “以武卒秩二境界的威压,这些凡物就算不第一时间退散,肯定也不会傻傻主动靠上去,为何还会死伤至此?” 很快,他就找到了答案。 在检查年轻武卒尸体时,他发现除了被毒矛划破的伤口外,还有大量明显是虫蛇叮咬的伤口。 而且从两种伤口数量对比来说,年轻武卒体内积累的毒性,起码有一小半来自于后者的贡献。 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让这些毒虫毒蛇全都舍生忘死地,非要在年轻武卒身上咬上一口呢? 田籍轻叹一声,心念微动:“石竹,你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神魂感知中沉寂片刻,一道稚气的女声嘤咛道:“先前大兄让我去保护那两人,不就是想趁机支开我吗?我若告诉你回来了,你肯定还会找别的借口让我离开的。” “这种层次的强敌,我没法护你周全。” “石竹不是三岁小儿,不需要大兄护我周全。” 听到小石竹倔气的声音,田籍决定还是别跟一个疑似进入了叛逆期的小姑娘拌嘴,于是连赞带哄道:“对对对,我们家石竹已经是懂事的小淑女,会为大兄分忧了!” 然而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叛逆期小姑娘的敏感。 石竹冷哼一声,居然生气了! 这可咋整? 要不……到神魂空间里发布任务光球求助? “家中幼妹,总角之龄,性子倔强,为兄者当如何自处?在此等候,十万火急……”之类的? 就在他寻思着要不要付诸行动之际,石竹忽然幽幽一叹,嚅嗫道:“其实,我也不全是为了帮助大兄才冒险下来的……” “噢,那还为了什么?” “方才我听绫儿姐姐清唱梁乐,正听得入神,谁知被这粗鄙武夫打断了,一时气不过,就下来教训教训他了……” 田籍自然听得出这借口的拙劣。 一个秩一层次的邪祟居然敢叫嚣教训秩二的梁武卒,说出去谁信? 但她的前半句话,倒还是有些情真意切在里面。 想家了。 先前他与姬绫联手,以一曲梁乐为弓,乡愁为箭,一举击穿年轻武卒的心防,成功拖延了对方的攻势,这才熬到了游老出手那刻,扭转败局。 但梁武卒是离乡背井的梁人,石竹何尝不是? 甚至于说田籍自己,能够适时利用【小言】拷问梁武卒的心志,何尝不是因为他本身就能体会到对方的感情? 思亲之情、乡愁之苦是人类共通的情感。 田籍两世为人,对此的感悟只会比别人更深。 甚至于说,作为难言回家的穿越客,来自地球那部分的乡愁,更令人绝望。 但话又说回来,虽然情感共通,但却不意味着要放敌人一马。 生死相搏之间,哪里容得下迂腐仁念? 所以为了弥补自己身心遭受的创伤,田籍当即决定:摸尸! 然而当他翻遍年轻武卒的衣物后,他发现了一件悲剧的事…… 不是没有收获。恰恰相反,年轻武卒似乎早有逃回梁国家乡的念头,身上居然装了一小袋不知从何处搜刮来的大齐金刀币。 可让田籍无语的是,大概因为刚刚战斗太激烈,这一袋子贵重的齐金刀居然全都碎了! 碎了…… 田籍当时就泪奔了。 “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就在这时,石竹冷不丁提醒道:“大兄,这金子碎了,它不也还是金子么。” “诶?对耶……” 田籍一拍脑袋,顿时醒悟过来。 受前世经验影响,他下意识认为东西损坏了就不好使了。 但在这个类似于前世古代的世界里,人们衡量金银这些贵金属的价值,往往看的是成色、重量,而非形状。 实际上在原主记忆中,人们用于交易的金子,大多是金饼、金砂之类的,反倒是这种制式齐金刀,因为是来自大齐皇室的赏赐,与荣誉挂钩且易被追溯来源,在齐国境内反而不好用于交易,还不如碾碎成砂省事…… 想明白这点,田籍的苦瓜脸当即乐开了花,珍而重之地收好这一袋子碎金。 石竹看不过眼,啧啧地揶揄道:“我说大兄,绫儿姐姐家财何止千万金?日后嫁妆必然丰厚,你何至于如此寒酸?” “你怎么知道她家里有钱?”田籍茫然问道。 “那可是交陌管氏啊,那个善于货殖之道,富甲吕齐的管氏啊!” “诶,对耶……不对!你一个出身梁国乡野的小丫头,怎么会了解这些的?” 石竹“嘿嘿”一笑,仿佛告状地说道:“是小五兄私底下嘀咕时,被我偷听到的。” “公输五?”田籍一愣,“他怎么说的?” 便听石竹故意清了清“嗓子”,模仿公输五的语气道:“博闻兄长为了我等安危,不惜娶此恶妇……幸而听说交陌管氏累世商贾,富可敌国,想来博闻兄日后至少衣食无忧,也算好人有好报……噗!哈哈哈……” 说到最后,石竹竟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田籍当时脸就黑了。 公输五这小子不会是嫉妒我傍上小富婆了……不对,我为什么要对自己用“傍”字…… 虽然心中对公输五吐槽不已,但在石竹欢乐的笑声中,他感觉刚才因为梁武卒之死而勾起的沉重乡愁,也被冲淡了许多。 …… 确认年轻武卒死透后,田籍将尸体稍作掩埋,即进入神魂空间,向等候结果的游老汇报。 后者通过田籍提供的视角,确认了战果,当即表示这次交易完成,后续他会自行过去收取年轻武卒的神魂。 随后游老略带歉意道:“近来平原都中六气运行似有滞涩,老夫先前一时未察,算错了出手的时间。幸而你最终熬了过来,没有耽误这次交易。” 对于游老的这个解释,田籍除了愉快地表示接受以外,还能说什么呢? 反正以他现在的秩次,这种涉及一都之地浩渺无穷的六气变动,根本就是超出他当前想象力的东西,无从验证。 好在游老随后又道:“此事老夫有过在先,便以此物补偿你。” 言罢,一道光球从游老神魂中分离而出,未等田籍反应过来,已经钻入他的神魂中。 “这……这是……” 第一百一十六章 看还是不看,这是个问题 被陌生的意念光团入侵,田籍下意识是抗拒的。 好在随后他发现这团意念只是纯粹的信息流,不含恶意。 等他吸收完这团意念后,心中更是喜不自胜。 “居然是阴、风、雨三气的深层感悟!” 须知田籍下一步晋升秩二的仪式,正是要完成对六气的感悟。 如今一下子得到游老提供的三气感悟经验,虽然并不能直接代替他自身的感悟,但也必然能令他后续对阴、风、雨三气的感悟水到渠成。 这几乎等于他在开始晋升秩二仪式之前,就已经领先了一大步! 而且好处不仅于此,有了游老的感悟经验,往后他再使用阴、风、雨三气的御气符时,都将事半功倍! “从长远来看,这可比直接送我御气符强多了!” 田籍欣喜之余,心中不住地猜测:从这些感悟以及游老出售的御气符类型来看,这位“秩四御气”的游者似乎在阴、风、雨三气的造诣上特别高? 不过也有可能是对另外三气的驾驭不如前者熟练……这种涉及秩四层次游者的修炼问题,田籍不好多嘴问,只能暂时将疑问留在心中。 趁着游老未走,自己又刚刚摸了些战利品,田籍便起了购买御气符的心思,毕竟这次秋猎前准备的符已经用光了。 不过在看完了游老的“易物清单”后,他反而暂时不想买符了。 不是他现在买不起,以黄金买符,别说黄字级,玄字级也够格了。 只是玄字级符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并非是好东西,而以黄金降格买黄字级的符,又有些小亏。 最重要的是,他从“易物清单”中找到了另一样令他心动之物。 “只是以我手头上的这些金子,想换那个东西,还差着一些,还是缺钱呐……” …… 因为从石竹那里得知姬绫只是晕倒,并无生命危险,所以直到处理完与游老交易的后续事宜,田籍才爬回上方洞穴查看她的状态。 不过当他看到姬绫染红近半的兜帽时,心中还是吓了一大跳。 排除抱管叔吾大腿、丰厚嫁妆这些功利性的心思,经过这些时日相处,他对这位“杀”过自己的聪慧的女子,是有几分欣赏的。 这种欣赏与男女之情无关,而是一种价值观上的认同,以及某种并肩作战后在天然信任感。 毕竟不管怎么说,对方都在先前那种危急关头,不畏死地过来帮了自己一把,再有什么大仇大怨,也足以抵销个七七八八了。 此时手头上没有伤药,田籍打算先给她包扎一下头上的伤口。 不过当他的手碰到兜帽时,却犹豫了。 “这种年纪的女子,不管再如何聪慧早熟,总归会在意自身容貌的。特别是绫儿早有丑名传出,又终日以兜帽罩袍遮掩,想来是不愿因貌丑而遭到外人的闲言碎语……” “若被她知道我为她包扎过头上伤口,看过她的容貌,会不会因此心生芥蒂?” 就在田籍迟疑之际,神魂中传来石竹的调笑声:“大兄不是早就听说绫儿姐天生貌丑了吗?怎么,现在快看到人家真容了,开始后悔了?” “去去去,小屁孩懂什么!我这叫尊重盟友!” “当真不介意貌丑?”石竹单刀直入道。 “貌美貌丑又当如何?”田籍理直气壮驳道,“姜滢长得够好看了?你看她是如何对我的?” “既如此,大兄还犹豫什么?”石竹一副哀其不争地语气道,“反正你俩迟早要成亲的,总不能一辈子蒙着脸过下去!” “……有道理,还是先救人。” 言罢,田籍掀开了姬绫的兜帽。 下一刻,洞穴中响起了一声惊呼。 “我了个大去!”田籍半身僵立,满脸不敢置信,“虽然我对你的长相没有期待,但你也不能长成这样啊……” …… 距田籍两人三四里地外的一处隐蔽洞窟内,公输五与妇人槐正在焦急地等待战斗结果。 作为“撤退组”的两人,其实心知肚明,若田籍两人死于年轻武卒手中,他们俩迟早也会落得同等下场。 因此他们答应先行撤离,只是不想让两位战斗主力分心而已。 如今半天过去了,那处的战斗必然分出了胜负。 接下来,不过是等待来到眼前的,是亲友还是敌人而已。 相比起公输五脸上的郁郁,妇人槐目中还含有一丝希望。 管叔吾如此看重自家仲姬,又如何会没有给一些保命的手段呢? 她只是担心那个奸猾的田氏登徒子,会在危机关头抢夺自家仲姬的保命手段。 “还好我在契劵中留了些隐藏手段,若那田氏登徒子若真敢起歹念,必定遭受反噬!” 就在两人各怀心思之际,一缕红光忽然映照在各自脸上。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洞外的浓雾已然散去。 远山间天宇清阔,夕阳西斜,染红了视野中整片天地。 这时,公输五突然指着远处轻呼道:“快看,是博闻兄长他们!” 妇人槐闻言望去,便见暖融融的艳红夕照下,田籍正背着姬绫,缓缓从远处而来。 两人偶尔交头接耳,田籍不时面露轻笑,竟有种夫妻间耳鬓厮磨的温馨感。 见到这一幕,公输五与妇人槐两人,各自在心里犯起了同样的嘀咕:糟了,自家白菜好像要被猪拱了…… …… 镜头转到田籍两人这边,其实两人此时的对话远不如看上去的温馨,依然是熟悉的“权衡利害”的味道。 田籍率先开口:“头还痛吗?” 姬绫声音清冷:“妾无恙。” 田籍又试探道:“你在抱怨我不让你查看那梁武卒的死状?” 姬绫语气平淡:“君子行事自有考量,妾岂敢置喙?君子且安心,妾此时不会干涉,日后也不会以日者之能查探。” “我倒不是担心你查探。” 田籍一边回应,一边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反正你也查探不到……”,随即他又道:“但总感觉你话里有话?” “妾确有一事想说。” “你说啊。” 田籍感觉背上的女子明显挪了挪身体,便听到:“如今大敌已去,君子若不想履约,待妾为君子三卜之后,可让少母再想办法。” 听对方如此郑重的语气说此事,田籍不由失笑:“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妾自知容貌丑陋,又天生目盲,恐将来君子久望生厌。” 田籍心中一动,扭头问道:“你既天生目盲,又如何得知自家容貌美丑?” “美丑本就难以自知,看不看得见有何区别?不过是听多了身边人的说法而已。” “是这样么……”田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当即回以同等郑重的态度:“你且听好了。我田籍娶妻求贤淑。你聪慧有才,这点自不必说;这番为父随孙氏北上,是为有孝;方才拼死相救,是为有义。如此有才有孝有义的女子,夫复何求?” “所以往后这种蠢问题,就不要再提了。” “两年后,我娶你。” 说完最后这句后,田籍听到姬绫在耳边轻叹了一声。 不知是否错觉,他总感觉对方似乎松了一口气。 第一百一十七章 白月光 虽然野外条件简陋,但姬绫坚持这是第一次为田籍卜筮,必须先沐浴更衣,郑重对待。 田籍说不准这种仪式感是否日者卜筮的前置条件,不过一场大战后,此时他自己确实满身污秽,酸臭不堪,所以便顺水推舟同意了这个请求。 与公输五痛痛快快地在河里清理一番后,两人回到山洞,却被妇人槐拦在了洞口前。 “我家仲姬尚未梳洗妥当,你们且在外头稍候片刻。” 田籍无所谓地耸耸肩,并阻止了即将发飙的公输五,而后随口问道:“梳洗如此仔细,难不成待会要以真容示人?” 妇人槐眉眼一冷,寒声反问:“怎么?现在就开始厌弃了?” “君子一诺千金,谈何厌弃?”田籍坦然答道,“只是籍有一事不明,想向外姑(岳母)请教!” 不知是因为田籍态度坚定,还是因为这一声“外姑”的叫法讨喜,妇人槐语气稍缓,道:“何事?” 田籍问道:“先前听人闲言绫儿因貌丑而不得不遮掩真容,但籍认为这个说法不太可信。” 妇人槐挑了挑眉:“怎么说?” “若是寻常人家女子,因担心貌丑遭人闲话,选择遮掩容貌,还说得过去。”田籍分析道,“但绫儿乃是‘二管’之一的嫡女,交陌管氏曾经的两座山头之一,如此身世,何须担心他人闲话?” 妇人槐听罢,嘴角微微一翘,难得赞道:“还算有点眼力见。怪不得我家仲姬会答应你盟婚的请求。” 随即她又道:“既然定下婚约,你也不算外人了,此事说与你听也无妨。” “昔年家中大人早就预见到今日落难的情形,担心将来之事力有不逮,祸及年幼的仲姬。故在她眉目长开以后,特意遮掩容貌。这样万一将来仲姬不得不去家逃难时,也好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管叔吾居然早就知道自己会输给当今管氏家主管文信? 也是,他毕竟是个厉害的日者,卜筮不到反而说不过去…… 不过如此看来,他前番失势,说不定只是他全盘大棋中的一着? 难道管氏家主之位的斗争,根本还没分出胜负? “嘶,这些高秩次大能的斗争还真是恐怖如斯啊……也不知道我此番主动靠上去,是福还是祸……” 心中思绪百转,田籍嘴上还是应和道:“也对,毕竟相貌过于有特点,容易被外人认出。” “哼,知道就好。” 妇人槐冷哼一声,又赶紧叮嘱道:“此事就连仲姬自己也不知晓,别说漏嘴了。” …… 就在洞口三人继续闲聊之际,姬绫的声音从洞中传出:“少母、君子,妾梳洗好了,都进来。” 三人中公输五虽然没被喊到名字,但他只要安安静静地跟在田籍身后,其实谁也不会说什么。 不过或是因为太过在意“博闻兄”的婚姻大事,他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居然先另外两人一步走了进去。 田籍想拉都拉不住,只能无奈抚额。 “希望这小子待会别被刺激到……” 然而等到田籍进去以后,他发现自己还是来晚了一步。 公输五已然呆立原地,一手指颤抖着指向前方,脸上表情在惊讶、懊恼以及难以置信中,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田籍顺着公输五所指望去,虽然先前已经偷看过一次,但此时再看到对方悉心梳洗后的容颜,他依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如果说先前只听姬绫的声音,便有月下溪流的静美之感;那么此时此刻,换了一身素白轻衣,恢复了少女纤巧体态的姬绫,自己就成了那道溪流本身:清亮、透彻,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若沿着这道清溪上溯,便会发现源头是一条覆眼的白绫。 白绫之上,青丝自然收束两角,露出饱满而细腻的额头,有如夜空与皓月,黑白分明。 明明月下,纤秀的粉鼻不甘夜色寂寥,竟倔强挑起,与下方微微上翘的唇瓣遥相呼应。 而这种天生上唇微翘的嘴型,天然带着少女娇憨的媚态,又为这道恬静的清溪注入了一丝别样的生趣。 遮掩之下尚且能令人失态,也不知去掉白绫后,会有何等惊心动魄的美景。 田籍不由暗暗庆幸,若非经历过初见时的震撼失语,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此时自己的模样大概不比公输五好到哪里去。 有着前世丰富的见识,田籍一直认为自己不至于一见到美女就失态。 但就眼下情形来说,因为先前的盟婚只是得失计算的功利之举,所以对于姬绫的长相,与其说他期待值不高,不如说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认真去想过。 压根谈不上期待不期待。 所以,当与这份美丽不期而遇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惊艳到了。 他忽然想起前世看过一句话:所有宣称自己不是颜狗的人,都是因为还没遇到令他心动的那个人。 而此时此刻,田籍虽然还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心动了,但在恍恍惚惚之中,他隐约从溪流的倒影之中,瞥见一抹梦幻的白月…… “永别了,乔奶奶。从现在开始,你再也帮不上忙了……” 心中默哀了片刻,田籍凭借游者对情绪的把控力,终于调整了过来,至少脸上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表情。 这让一旁等着看他笑话的妇人槐露出微微惊讶的神色,随即眼神一柔,似乎肯定了他此时的表现。 唯独公输五依然深陷震惊的状态之中,直到田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而后向田籍投来两道幽怨的目光。 “原来这管氏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难怪先前兄长总是偏向她了……” 田籍:“……” …… 总之,安抚好公输五后,洞中只剩田籍与姬绫两人。 按照战前约定,田籍给出第一卜的要问的事:田猛与田山两人的现状。 姬绫闻言取出一个装着石子的小木匣,轻声念道:“起卦。” 随即她双手平举木匣过顶,轻轻摇晃来。 石子“咯咯”的碰撞声响过几转,开匣,倾倒,便有三颗晶莹剔透的圆饼状石子落到地上。 田籍见石子一面光滑一面粗糙,显然是为姬绫所制,果然后者伸手摸了摸石子朝上一面,确认手感后,便又收起石子,再次举起摇晃。 如是倒石数次后,姬绫停下了手中动作。 “结果如何?”田籍迫不及待地问道。 便见姬绫脸色凝重道:“皆凶。”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新的危机 “皆凶?”田籍倒吸一口凉气,“各自怎么说?” “按卦象所示,那祝者此时陷入困顿之中,除非外有援手,否则单凭自身无法脱困。”姬绫缓缓解释道,“至于那医者,恕妾学艺不精,一时堪不破他的卦象。只能从一些卦辞中稍作猜测,他或许有失道之危。” 失道之危? 连秩二断辞士都堪不破的卦象? 田籍不认为姬绫是在敷衍自己,那么只能说明,田山遭遇的危机,恐怕涉及到至少秩三以上的存在…… “与宽济兄他们失散后,田山兄究竟遭遇什么了啊……” 只是此时连秩次最高的姬绫都无法解答这个问题,田籍不得不接受无法救援田山的事实,转而先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找到田猛。 于是接下来第二卦,问的是田猛的位置。 这次姬绫换了一种卜筮方式,烧龟壳。 经过一番田籍不明觉厉的操作之后,烧好的龟壳被浮于一个小水洼上,配合壳面上放射状的裂纹,仿佛一个莽荒风格的指南针。 随后田籍在姬绫指导下,配合记忆中的地图,很快在意识云中规划出了一条通往田猛所在的路线。 不过因为姬绫不知道田籍还有意识云这种玩意,所以不厌其烦地反复描述方位,好让田籍记牢。 而田籍不想暴露自己的秘密,自然乐于继续装傻扮愣。 但也可能只是因为此时两人贴得近,少女刚洗过的头发上蒸腾起丝丝甜香气息,让他一时间流连难舍…… …… “那么第三卦,君子想问什么?” “此事倒也不必卜筮。”田籍语气轻松道,“是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想请教绫儿。” “妾知无不言。” 田籍当即问道:“数月前,我在家中被刺杀,是绫儿替孙氏谋划的?” 姬绫娇躯微微一震:“君子不是早就猜到了么……” “我不是跟你追究过往恩怨。”田籍半是解释半是安慰道,“我记得被刺当夜,曾有祝者在屋外以【民极】施压,致使我一时无力反抗,被随后进来的桑弘麻背刺,死……差点死了。” “我想问那祝者刺客是孙氏门客中的哪位?” 当初田籍曾猜测过当夜是桑弘麻先以兵家的【屈兵】控制住他,再从容背刺。 但实际体验过【屈兵】的效果之后,结合桑弘麻的记忆碎片,他推翻了这个猜测,认为当夜刺杀他的人中,还有一个未知身份的祝者。 他本来想着姬绫是“谋主”,这只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哪知姬绫听后,居然面露讶色,语气凝重道:“刺杀君子之事,是妾与桑弘麻所为,并无第三位门客参与。” 这下轮到田籍惊讶了。 没有第三位门客? 那原主被刺杀当夜,屋外释放【民极】的人是谁? 总不能原主还有别的仇家,趁着孙氏的人行凶之际过来落井下石? 关键是在原主的人生轨迹当中,除了泥人、父亲、姜滢三件事外,对其他事情根本不上心,谈何与人结仇? 田伯休?当时他没必要这样做…… 姜滢母女?这娘俩爱惜羽翼反而不会如此下作…… 父亲田仲休的仇人?要下手早年间就下手了,何必等到今年…… 管叔吾的后备手段?也没必要啊,原主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田籍思来想去找不到头绪,心中却是越想越觉得后怕。 自己这数月挣扎活命,好不容易熬过了孙氏的暗杀,甚至还反杀了对方一位门客,将另一位变成自己未婚妻……以为这场重生过来的危机总算能告一段落了。 哪知到了这一刻,突然又冒出了一个新的刺客! 而且更要命的是,这隐藏的第三方,居然连姬绫这位“秩二断辞士”也一直未曾察觉! 甚至可能都跟孙氏无关的! 来头未知、人数未知、动机未知,除了一记【民极】外毫无痕迹…… 自己夺舍而来的那个平平无奇的仲夏夜里,究竟还隐藏了多少未知的恶意啊…… 似乎是看出了田籍心中所虑,姬绫二话不说,取出石子木匣再次起卦。 然而这次才摇晃了几下,姬绫忽然脸色一白,“噗”的一声,竟咳出一口血! 田籍吓得上前搀扶,随后便听到怀中姬绫失魂似地低喃道:“竟然连卦象都成不了……” …… 姬绫这一卦的失手,令田籍意识到这个隐藏的祝者刺客,乃至其背后的势力,恐怕远远超出他当前的能力范围。 所以尽管如鲠在咽,他也只能将此事暂藏于心底,继续提高自己的实力。 至于在眼下,因这最后一卦意外伤及神魂,令原本就受伤不轻的姬绫如雪上加霜,不得不立即启程返回交陌家中休养。 而田籍两人,也是时候出发去救援田猛了。 于是这对刚刚开始有了些默契的未婚夫妻,就此分别,踏上各自南辕北辙的道路。 临别赠言,姬绫对田籍道:“前路珍重,莫要成了妾深闺梦里人。” 田籍知道她是在调侃自己当日对年轻武卒念的那句歪诗,老脸一红,旋即反过来打趣道:“我已经能入绫儿闺梦了吗?” 姬绫面容一肃:“家父再起之志,妾夙兴夜寐,未曾敢忘。” 田籍沉重点头:“有理。既如此,不若先预支些嫁妆给我活命如何?” 姬绫愕然:“哪有未曾下聘就先索要嫁妆的道理?” 田籍摊手:“你杀我,我娶你,你为我伤神,我为你负伤,这些事情本来就没什么道理。” 姬绫蹙眉:“还是有些道理的?” 田籍撇嘴:“我不是在跟你讲道理。” 姬绫愣了愣,旋即乖巧点头:“那妾也不讲了。” 言罢,两人脸上再也绷不住,同时笑了起来。 笑声了,田籍问道:“日后天南地北,我有急事找你,信寄到哪里?” 姬绫颔首思索了片刻,认真道:“待妾在交陌安定下来后,自会联络君子,到时便可互通书信了。” 言罢似怕田籍不信,又连忙补充一句:“无论君子身在何方,妾卜上一卦,总能找到的。” “知道了。” “嗯。” “再见。” “再?嗯……再见。” …… 北上营救田猛的路上,田籍一边通过阿桃了解南北两路的动态,一边仗着公输五紫龙卫的身份,在沿路经过的关隘处补充武器寄养。 顺便他还试着以公输五的名义,向平原都的紫龙卫大营汇报“孙氏与梁盗勾结意图谋害公子怀信”这条情报,争取支援。 不过按照公输五的说法,且不说他作为新兵位卑言轻,这种空口无凭的说法未必能得到紫龙卫高层重视;单论这普通驿马传递书信的速度,恐怕未等那边收到情报,公子怀信就已经化作黄土了…… “那你们紫龙卫日常如同快速递送情报的?”田籍好奇问道。 “很多方式啊。”公输五掰着指头如数家珍道:“日者的卜筮、百工的‘铁鸽’、山人的剑书……哦,还有你们游者的‘御气符’!” 田籍听了一大轮,惊叹紫龙卫通讯手段之丰富,之奇思妙想,然后满怀希望地问道:“这些手段你现在能使上几种?” 公输五诡异一笑,开口道…… 第一百一十九章 秋嫂 “都使不上。” 田籍:“……” 于是,两人只能继续负重前行,背负起各自年龄、身份都不该有的重担。 其实公输五的说法还是给田籍提了个醒,他可以尝试用御气符联络平原城。 不过这里面还有三个问题。 其一是如公输五所言,人微言轻,无凭无据,说了也没人信。 其二是以此时距离平原城的距离,起码得用玄字级别的行符通讯。对自身有害且不说,以他明面上的身份,是不可能得到这种级别的符的,事后解释很麻烦。 至于其三……这买符花的可是他自己的钱啊,万一事后紫龙卫不认账,不给他报销咋办? 还是等救了田猛,再由这位紫龙卫轨长自己想办法,反正田籍本来就不太在意南路军那边的破事…… 有紫龙卫身份开绿灯,两人随后在一处较大的驿馆处“借”到了一台马车代步。 虽然只是比较寒碜单马马车,不过在官道上驰骋,依然比两人步行要快得多。 如此快马加鞭之下,又过了一日,两人来到了一处关隘旁边的市集。 田猛就被困在这里。 是的,堂堂紫龙卫轨长,被困在官道上的一处市集,还是紧挨有都兵驻守的关隘,这件事听起来很有些匪夷所思。 田籍起初也是半信半疑,不过本着对姬绫能力的信任,他还是与公输五分头混入市集打听。 经过一日艰辛摸查,他们最后确定,田猛真的在里面,就在市集内的一间客舍中。 这个发现其实是小石竹的功劳。 田籍自然不会跟公输五说这个,只是含糊提到自己在客舍摸查时发现了田猛留下的痕迹。 哪知当两人进到客舍后,公输五却忽然指着客舍的女主人,低呼道:“那……那不是秋嫂吗?” “秋嫂?谁?” “就是与轨长相好的那位秋嫂啊!” “宽济兄的相好?不是,你等等……”田籍急忙拖着公输五退到客舍门外,“这都怎么回事?” 接下来,在公输五激动的语气中,田籍总算理清了头绪。 原来这客舍的女主人,也即公输五口中的“秋嫂”,真实是身份是紫龙卫的一名平民暗谍,虽然并非有秩者,却有着深厚资历,掌控着紫龙卫中不少情报网络,俗称“情报头子”。 至于“秋嫂”这个名称的由来,除了她自己单名为秋外,也因她本身是某位已故紫龙卫的遗孀。 不过据公输五的说法,这位“秋嫂”似乎与田猛关系颇为密切,甚至到了互生情愫的地步。 所以私底下,大家都戏称她是田猛的相好。 而且……“秋嫂”也正好是“丘嫂”(即大嫂)的谐音,于是大家便都这么半真半假地喊起“秋嫂”来…… 田籍此时也懒得去关注田猛这种黄金单身汉与孀妇之间的八卦了。因为根据石竹提供的情报,田猛此时被困的地方,正是这位“秋嫂”的闺房! 于是眼下的状况显得有些诡异了…… 难不成,这位紫龙卫的“情报头子”叛变了? 毕竟按照石竹说法,田猛此时虽然体征正常,无性命之虞,却陷入了莫名的沉睡之中。 而这位秋嫂,又正好一日三餐定时给田猛喂食某种奇怪的汤药…… “不会是‘大郎该吃药’那种展开……” 田籍摇了摇头,将脑中奇怪的想法清空。 就在他思考下一步该怎么接近田猛身边时,一位年约三十的风韵妇人忽然从客舍内闪身而出,并径直朝两人走来。 正是秋嫂! 公输五顿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就连田籍心中也是下意识紧了紧。 虽然这秋嫂非有秩者,但既然能困住一名“秩二大祝”,谁知道她背后还有多少孙氏或者梁人的帮手? 秋嫂来到两人跟前站定,眯着眼来回打量两人片刻,随后下巴扬起,带着几分不耐的语气埋怨道:“不是约好两个时辰前过来取货的吗?你们要再不来,东西我就卖给别家了!” 田籍与公输五听罢都是一愣,后者茫然问道:“取什么货?” “自个儿回去问你们东家啊!”秋嫂撇嘴骂道,“我又不是那乡里爱嚼舌的粗鄙妇人!” 见两人都没有反应,秋嫂语气更急了:“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跟我去提货啊!” 公输五还想问,却被反应过来的田籍抬手止住了,随即对秋嫂拱手道:“有劳客舍主人了。” “哼,总算有个识相的。”秋嫂目光在田籍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带着两人返回客舍内。 …… 客舍只有一层,大多是铺了一层薄薄草席的大通铺,供过往行商旅人临时住宿。 因为条件简陋,只有平头百姓光顾,真正有权有势的,大多会住在条件更好的官府“驿馆”。 两人跟着秋嫂在鱼龙混杂的客舍内左转右拐,最后却来到一处地窖下。 因为田籍早就从石竹处得知这里是秋嫂的“闺房”,所以当田猛的睡容出现在地窖的木榻上时,他一点也不惊讶。 反倒公输五时而盯着沉睡的田猛,时而望向似笑非笑的秋嫂,有些茫然无措,最后只能向田籍投去求助的目光。 田籍此时大致想清楚了眼下的情形,于是向着秋嫂自我介绍道:“在下平原田氏博闻,忝列泠然阁下长老……” “我知道你是谁。”秋嫂打断道,“阿猛跟我提过你。” 阿猛……啧啧,叫得这么亲昵,果然有些情况…… 田籍当即笑道:“既如此,那我就直说了,先前秋嫂在外头故意演那一出,将我俩引来此处,可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阿猛说得不错,是有些潜质……” 秋嫂莫名其妙地嘀咕了一声,随后沉声道:“如你们所见,你们轨长着了歹人的道,醒不来了,只能靠我每天调配些滋补方子维持生机。” 田籍皱眉:“那为何不带他去城里或者回紫龙卫大营求医?” “出不去。”秋嫂意简言赅答道。 “出不去?” 田籍警惕地环视了周遭一圈,压低声音问道:“被监视了?” 秋嫂点了点头,又竖起一根手指,用口型默念出“秩一”二字。 只有一名秩一境界的敌人。 得到这个消息后,田籍两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至少纸面上的实力他们占优,那么眼下唯一难题,便是如何“唤醒”田猛了。 第一百二十章 阿秋 按照秋嫂的说法,田猛先前突围到这里的过程中,中了敌人一位医者的魂毒,神魂遭创。 一开始他还能勉强保持清醒,越到后来,每日需要沉睡养神的时间就越多,而从前几日开始,就一直昏迷不醒了,只能靠秋嫂喂汤药续命。 “虽然这么说有些唐突,但既然对方能击败宽济兄,为何还留他一命?”田籍不解道。 秋嫂对此并不为意,干脆解释道:“因为一名紫龙卫轨长突然死亡,会立即引来紫龙卫高层目光的注意。” “呃……该不会你们紫龙卫还有魂灯那种玩意?” 秋嫂与公输五都是一愣:“魂灯是什么?” 田籍尴尬地咳嗽一声,随即改口道:“就是大营中的紫龙卫大人们,怎么在短时间内知道数百里外一名紫龙卫轨长的生死?” “我们有日者啊。”秋嫂理所当然道,“轨长以上的紫龙卫,外出执行重要军务,都有专门的日者为其卜筮吉凶,以防出现突发状况,来不及救援。” 这下田籍算是服气了。 随即他想到,既然姬绫都能卜到田猛的状况,那么藏龙卧虎的田齐紫龙卫,没理由做不到这点。 秋嫂继续解释道:“然而紫龙卫虽精锐,但要顾及偌大的一都之地,人手总嫌不足,所以即便是救援,也要分个轻重缓急。” 说到这里,她目光落到田猛苍白的睡容上,眼波轻轻流转:“显然现在这般生困,要比直接杀死更不惹人注目。” 这下田籍听明白了。 对方选择“困”而不是“杀”,根本目的还是在于拖延时间。 既不让逃脱的田猛给南路的公子怀信等人报信,也不想因他的死亡,引来紫龙卫高层这种变数。 “那么宽济兄神魂中的麻烦,该如何解决?” 秋嫂目光离开田猛,转向田籍:“听说你是游者?” …… 游者秩一,方技长于心神攻防,而田猛当下的问题就出在神魂上,在找不到其他医者解毒的前提下,秋嫂只好向田籍求助。 然而大家也都明白,田籍只是秩一,而给田猛下毒的医者的秩次至少不低于田猛,所以这种求助,多少带点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 秋嫂明确表示,若实在不行,等他们解决掉那位秩一的监视者后,就拜托两人带田猛回城,她自己留下想办法通知南路军中的公子怀信。 不过田籍自己反而没有这么悲观。 就在三人交流这当口,他已经暗中查探过田猛神魂的状态。 直观的感受,田猛现在就跟他当初晋升秩一时,经历过的三次情绪刺激源仪式一样。 换言之,他怀疑田猛其实是迷失在梦境之中了。 “若是一位秩二以上的游者动的手脚,我恐怕就无能为力了。” “不过医者的手段多是借助药石等外力作用于躯体,具体到神魂的领域上,却不如游者精细而深入,所以我未必没有机会。” 无论如何,田猛的问题触及了他的“专业领域”,他没理由不尝试解决一下。 …… 进一步通过【交魂】检查田猛的状态后,田籍更加肯定,田猛确实迷失在自身梦境之中。 而且对方所做的手脚非常粗糙,只是单纯用药物影响身体气血,导致“气血”的平衡被打破,进而影响到了“神”。 田籍不知道正规的医者怎么解决“气血失衡”的问题,但作为游者,他完全可以绕开“气血”,直接对“神”动手! 那接下来方向就很明确了,通过游者刺激情绪的手段,让田猛自己从梦境中挣脱出来。 “五大类情绪,究竟选择哪一种作为突破呢?” 虽然田猛平日给人的印象方正阳刚,但作为长于心神的游者,田籍自然知道人的外在形象与真实内心究竟可以有多大的差距。 实际上在刚刚的查探中,他已经察觉梦境中的田猛,情绪偏向压抑晦暗,大概是陷入了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既然宽济兄当前情绪主要落在‘哀悲’与‘忧思’,那么就该从另外三类入手,给予反向的强刺激……” “该选择哪一种好呢?” 田籍迟疑着,目光忽然扫到旁边的秋嫂,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嘿嘿,就是不知道待会宽济兄,会将自己代入哪个角色?大郎?二郎?还是大官人……” 下一刻—— 德性消耗减半发动! 【交魂】发动! 《水浒传》剧本开始传输…… ……我是炊饼…… ……我是脆梨…… ……我是叉竿…… …… …… 半个时辰后,在秋嫂与公输五越发焦虑的目光中,田猛突然从榻上挣扎坐起,双目圆瞪惊呼一声:“阿秋,你!” 场中除了从容擦汗的田籍,其余两人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过随着田猛目光渐渐清晰,开始打量四周,两人便意识到田猛这是终于醒过来了,顿时转忧为喜。 就连先前一直表现沉稳的秋嫂,此时也情不自禁用压抑的声音轻呼了一声“阿猛!”,目中波光再次流转。 至于公输五,虽然忍住了没有第一时间欢呼出来,但却对着田猛挤眉弄眼。 这让刚刚从梦中惊醒的田猛有点摸不着头脑:“发生了何事?” 公输五当即怪笑道:“轨长你刚刚醒来时,喊得第一声是‘阿秋’!” 啧啧,一个喊阿猛,一个喊阿秋,谁说你们没有情况我跟谁急…… 坐在一旁歇息的田籍,露出了一副看八卦的姨母笑。 果然,随着公输五的调笑,秋嫂脸上迅速染上一抹绯红,即便地窖烛光昏暗也无法掩饰。 至于田猛虽然脸色依然苍白,但目光也变得躲闪,根本不敢看去秋嫂那边,只偏着头对公输五轻斥道:“别胡说!我只是醒来时感觉鼻子干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种苍白无力的解释,别说已经知悉田猛梦境的田籍不信,便是不知内情的公输五也明显不接受,一边敷衍点头称是,一边继续怪笑不已。 反倒秋嫂听了之后,脸色一黑,嗔道:“好啊,枉我这些时日对你悉心照料,无微不至。原来我阿秋在你田阿猛心中,只是一个喷嚏啊!” 言罢,她扭头冲出了地窖,留下一脸错愕的田猛。 “这……我好像说错话了。” “轨长还发什么愣啊!”公输五当即催促倒,“赶紧追过去赔个不是啊!” “现在去找她,不太好……”田猛迟疑道。 “可孙氏的有秩者在外头盯着啊!” “啊,什么!”田猛惊呼一声,也顾不上身上只套着薄衣,踉踉跄跄地从榻上爬起,迅速追出地窖外。 而田籍此时已经笑得眼泪都快溢出了。 这时,公输五反而露出了担忧的表情:“博闻兄,你说秋嫂会不会因此恼了轨长啊?” “不会的。” “可她刚刚那样说话……” “嘿,这你就不懂了?”田籍得意道,“这就是随便玩谐音梗的代价!” 第一百二十一章 报信 正如田籍所料,从地窖上来后,田猛与秋嫂两人已经联手拿下了孙氏留下监视的有秩者。 也幸好只有一名秩一的监视者,哪怕刚刚醒来还在虚弱中的田猛,也能轻易将其拿下。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其实也是一个不幸的消息。 因为这意味着孙氏已经开始有计划收缩留在平原都这边的力量。 收拳捏紧,为的是下一刻的雷霆一击。 所以四人推定,孙氏弑杀公子怀信的计划,应该进入最后的执行阶段了。 时间紧迫,田猛也顾不得神魂刚刚受创,立即使用祝者的能力审问俘虏,很快又得到了一个更可怕的情报。 南路军中,孙氏的护卫,连上在周边集结的梁盗,规模达到千人以上! 田猛快速计算道:“我记得秋猎出发时,公子怀信身边只带了一闾亲兵,也就是五十人。就算将仆役车夫这些通通算上,也不足百人。” “超过十比一的兵力差距,又在野外,哪怕双方有秩者都不出手,公子怀信也危险了!” 说到最后,田猛面色已变得极为凝重。 “不是还有左都大夫崔青圭的人马吗?”秋嫂安慰道,“我看过军报,这次南路随行的都兵也有两个营近千人,而左都大夫本身也有秩四境界,足以镇住孙氏那帮宵小了!” 哪知田猛却苦笑摇头:“若崔氏真这般忠心耿耿,哪还容得下那孙子睿来我平原都上蹿下跳?” “何至于此……”秋嫂迟疑着想再反驳,不过作为紫龙卫的“情报头子”,她显然也知道平原都几大世家间的纠葛,所以终于还是默认了田猛的说法。 “料敌从宽。我们只能假设最坏的情形,崔氏选择袖手旁观。”田猛最后拍板道,“唯今之计,必须尽快通知公子怀信早做准备,以免到时孙氏骤然发动攻势时,被打个措手不及!” …… 田猛带着公输五去见公子怀信,而秋嫂虽然也想跟在田猛身边,却被后者以“向紫龙卫大营求援”的名义强行留了下来。 唯独对田籍的去留,田猛却没有明确表态,只是语气真诚道:“博闻先后两次救我于危难之中,田猛感激不尽。若此番能活着回去,必在城中设宴相谢!” “宽济兄言重了!”田籍拱手谦让,“若非当初宽济兄出手降服我家中祷诡,田籍焉能活到今天?” 见田猛还想客套,田籍当即抬手止住,正色道:“实不相瞒,我先前被方士曹吏崔贝设局陷害,如今在军中大概被定了‘失期’与‘逃役’的罪名。若宽济兄答应回去后助我脱罪,我何妨再助你们一臂之力?” 方士曹是泠然阁的直管府曹,田籍作为泠然阁的人,想抗辩崔贝的污蔑,天然处于劣势。唯有引来更强势的紫龙卫,才能让崔贝翻不起浪来。 不过他也明白,就算自己不提相助作为交换条件,以田猛为人,回去以后肯定也会帮他摆平这件事的。 反过来,就算没有崔贝这个麻烦,以这段时日建立的生死交情,他田籍也无法坦然安坐家中眼睁睁地看着朋友赴险。 因此所谓的交换条件,不过是互相给个台阶下而已。 果然听了田籍的提议,田猛顿时喜上眉梢,上前拍着田籍的肩膀,大笑道:“从今往后,博闻就是我田猛的亲兄弟了!” 田籍笑着打趣:“你我本来就是同族兄弟。” “不,比那更亲!”田猛大手一挥,将旁边的公输五也拉到身边,“袍泽之谊,胜于血亲!” “那我呢?”秋嫂捧着一碗滋补汤药,笑眯眯地靠了过来。 “秋嫂当然是丘嫂啊,轨长说对?”公输五起哄着望向田猛。 哪知当他回过头时,却见后者目光幽幽地盯着秋嫂手中药碗,笑容诡异地僵在了脸上…… …… 田猛喜悦的不仅仅是田籍的态度,接下来的行动,他确实需要田籍的帮忙。 毕竟作为唯一查到孙氏勾结梁人证据的紫龙卫轨长,他早就被孙氏盯上了,否则何至于一路南下受阻,还被困住集市中。 一旦两名紫龙卫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南路军中,傻子都能猜到他们是来报信的,反而会打草惊蛇,逼对方提前发动攻势。 唯独尚未曝露身份的田籍,适合在明面上行动。 理由也很好找:他就是追着姜滢去的。 虽然姜滢已经与孙子睿盟婚,可先前祝庙盟婚时,他田籍不是酒后失态,一副余情未了的模样么? 这次秋猎御射大比,年轻气盛的田籍想在心上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挽回颜面,实乃人之常情! 正好田籍在明处打掩护,两名紫龙卫在暗处跟随,一同向着南路军的所在进发。 临别时,田猛将马车和轨长的紫绶铁印都交给田籍。 前者田籍毕竟是打着参加御射大比的名头去的,总得做些表面功夫;至于后者,则是让田籍寻机单独觐见公子怀信时,以铁印为凭引开后者,好与两名紫龙卫暗中相见。 于是田籍驾着马车哼着歌,再次驰骋在官道上。 “除了阿桃不在身边,此时情形道和秋猎刚出发时差不多了。”田籍一边嘀咕,一边想着这些时日发生的种种事情。 他想到管离的衣冠,想到年老武卒的阴险,想到年轻武卒的乡愁,想到妇人槐的泼辣,想到那道惊鸿一瞥的白月光……心中不由升起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 田籍并未感慨多久,就到达了南路军的临时驻地。 本来田猛就是追着南路过来的,只是差临门一脚被孙氏截住,所以两地相距并不远。 此时卯时过半,天朗气清,南路营中人马即将完成集结。 而田籍堪堪赶在“点卯”结束前进入了营中,成功蹭上了今日份的田猎与大比。 不过对于他的出现,有人却有异议。 只见飞鸿妇人面色不善道:“田博闻,你先前不是答应过不再纠缠我女儿了吗?怎么现在又跑到这里来了?” “谁说我是为了滢……叔姜来的?”田籍脸色涨红地辩解道,“我是来代表泠然阁参加御射大比的! 一位孙氏门客当即讥讽道:“说是参加大比,但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日叔姜答应给头名胜者绣一香囊,你就突然冒头了,这说出去谁信啊!” “我……我没有,我不是,你不要乱说啊!”田籍跺着脚连连摇头否认,就差在脸上写上“气急败坏”四个字,顿时引来周围人一阵哄笑。 第一百二十二章 御射 “好了好了,博闻代表泠然阁参加大比,名正言顺,大家何必取笑于他?”公子怀信温厚的声音适时响起,“时辰已到,诸位快快随我出营,莫耽误了今日的田猎!” 公子怀信发了声,众人便收敛笑声,纷纷应是,而后车辚辚,马萧萧,齐齐向着营门外驶去。 “呼……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田籍“表演”之余,大部分注意力都落在孙氏的车队。 感知中,孙氏的人人虽然表面上尊敬公子怀信,但心中多有轻蔑的情绪,其中又以孙子睿为甚。 “看来孙氏断定自己胜券在握了啊……” 田籍轻叹着,又将目光投向崔氏的人马。可惜车群中找不到左都大夫的身影,也不知这位崔氏的家主,是单纯不想凑年轻人的热闹,还是想借机表达某种中立的态度。 “莫非真如宽济兄所言,崔氏选择两不相帮?若真如此,此番过后,也不知道田氏这边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去了……” …… 因为真正的目的是为田猛两人打掩护,并非要争什么名次,所以田籍选择不紧不慢地跟在车队中流,偶尔停下来,佛系射个两三箭,都是做做样子,不求收获。 不过当他这个样子被公子怀信看到后,后者居然命御者将座驾驶到他左近,关切问道:“可是因为没有御者同乘,博闻放不开手脚射猎,所以到现在还未有收获?” 田籍望着公子怀信的热切目光,一时感觉头大。 他原本以为随着自己与叔姜的婚事告吹,这位田崔盟约的坚定拥护者应该不会再关注自己,但今天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对方的执拗。 大概因为自己是田仲休的独子,所以对方下意识就视他为自己人了…… 无论如何,田籍都不想跟这种大人物牵扯太深,所以指着自己的马车敷衍笑道:“公子请看,我这瘦马细车的,若再上一名御者,怕是连只兔子都追不上了!” 哪知公子怀信听罢,当即对着身后车队护卫吩咐道:“听到没?还不快给田博闻换一乘上好的马车!” 而后又指着一名体型矮壮的护卫命令道:“井彘,你来当田博闻的御者!” …… 因为公子怀信的“特别关照”,田籍不得不停止划水。 而更令他无语的是,身边这位名为井彘的护卫竟是个愣头青,从接到公子怀信的命令后,仗着车马优良,一路无脑猪突,硬生生从车队中游一路挤到第一梯队,而后又迅速从第一梯队中脱颖而出,甚至超出了原本行头的孙智等人,绝尘而去。 如此众目睽睽地“超车”,孙氏的人自然认为这是挑衅,田籍就算再想低调都不可能了。 “我说井彘兄弟,你就不能慢一点吗?你这样我射不到猎物啊……”田籍无语道。 “俺不管!俺作为御者就得争头名!” “嘶……你该不会也想得到叔姜亲手绣的香囊?”田籍惊道。 “呸,谁稀罕那娘们的玩意!”井彘不屑道,“是俺们公子说了,谁得大比头名,谁就能跟他同乘一车回营!你想想看,跟公子同乘啊,多长脸啊!” 田籍心中一动:“公子真这样说的?” “真的啊!前几日俺大兄井鹄得了头名,与公子同乘而归,弟兄们眼红得很咧!” 同乘而归这种荣耀,作为穿越者的田籍无法感同身受,不过如果能得到与公子怀信单独相处的机会,他就有机会完成田猛的嘱托了。 于是他当即拍着胸膛保证道:“井彘兄弟放心,接下来我田籍必定全力相助,让你成为今日整个南路军中最闪亮的仔!” 井彘听罢开心地咧嘴大笑,又忽然愣住:“啥,崽?” 田籍:“对!” …… 嘭! 正当两人齐心协力,准备在田猎中大干一番的时候,旁边林地中忽然钻出一道白色的兽影。 那白影速度极快,转眼间就冲到车前,马车根本来不及转向,便与对方迎头撞上。 随即车上两人只觉撞上了一堵敦厚的石墙,车体立即就散架倾倒了。 好在危险关头田籍发动【勇剽】,拉着井彘一同跃入旁边的草丛中,这才了避免车毁人亡的悲剧。 等两人在草丛中狼狈爬起时,马车除了一对包铁轮子还算完好,其他木结构全都报废了。 至于两匹良种军马,一匹直接被撞瘪,当场断了气;另一匹虽然侥幸躲过一劫,但也受了惊,拖着半截车辕落荒而逃,看样子短时间内是追不回来了。 连同座驾一同毁掉的,还有御者井彘的雄心壮志。 原本还指着今日当田籍御者的机会,在自家公子前好好表现一番,哪知忽然就遭此横祸了! 于是一时之间,这个矮壮的护卫捶地嚎啕,那模样竟然比田籍这个正牌参赛者还要凄惨。 这副情景被随后追上的孙氏车队看到,自然免不了一顿讥笑。 不过田籍对此直接无视了。 因为此时他的目光,已经被树林边缘那道时隐时现的白影所吸引。 先前相撞的电光火石之间,他只看到一道模糊的兽影,此时仔细分辨,那物分明是一头白毛幼鹿! 一头幼鹿居然撞翻一乘两马马车? 还能在撞死一匹雄骏的军马后,自身毫发无损? 田籍当即拉起地上的井彘,问道:“你说刚才那物有多重?” “俺咋知道有多重?”井彘哭丧道,“那物硬得跟头大牛似的,还撞坏了车马,回去以后肯定要被公子责骂了!” 跟大牛一样?那起码得有千斤重了…… 田籍心中一动,又问道:“那你说说,要是咱们打下此物,能不能得今日御射大比的头名?” 按照大比的规则,田猎御射虽然会考校御者、射者各自的技艺,但影响排名的最大因素,还是看打下的猎物。 而对猎物的评比,重要的不是数量,因为这对人少一方不公平;而是各自挑选自己最好的一头猎物参评,以猎物重量和珍稀度取胜。 千余斤的重量,基本就属于参选猎物中的第一档次。 而一头重愈千斤又快如闪电的白毛幼鹿,这三个特征哪怕随便两两组合,都已经足够猎奇了…… 井彘听到田籍提议也是精神一振,但很快脸又耷拉下来:“太快了,别说现在俺们用脚追不上它。就算车马都还在,你也未必能射中啊!” 然而田籍却仿佛对自己充满信心,直接吩咐道:“井彘兄弟你就留在此地收拾车马,看能不能凑合着弄个运货的轮车。我先去林中走一转!” 言罢,他又到马车残骸处收拾散落的弓、箭、油、布之类的物资,接着用布将杂物一卷,直接背在身上,而后迅速追着林中白影而去。 “唉,想赢想疯了,就为了那娘们的玩意?”井彘摇了摇头,并不看好田籍的选择。 第一百二十三章 梁兽 “确定是它了?” 田籍小心将自身隐藏在树丛中,以神魂与石竹交流。 此时抵近观察猎物,他看得更清楚了,那头“白鹿”虽然体型看着像幼体,但腿脚却比普通成年鹿还要修长,且头上还顶着四只角。 幼鹿何来角? 而且还是四角? 好在刚才石竹认出了这头怪鹿的脚跟,竟是来自梁国本土的奇物:梁兽。 这下田籍更惊奇了。 梁国远在大泽西南侧,而此时他身处的平原都腹地,距离大泽的东岸都还差着上千里,这梁兽怎会突然从梁国的栖息地,千里迢迢跑到东边来? 石竹对此也表示无法理解,但眼前之物又确实跟她记忆中的梁兽一模一样。 既然确定是梁兽,那么田籍对拿下猎物就更有信心了。 信心来自于石竹的“乡里经验”。 “梁兽生性温厚,通常不会主动伤人。”石竹讲解道,“但它有个臭毛病,就是喜欢与别物角抵为戏,见到牛角顶牛角,见到羊角顶羊角,有时树枝被风吹得摇晃,它都会上去戏耍一番。至于房子檐角、马车辕木之类近似角状的造物,也常常遭它荼毒。” “那你们当地如何捕捉梁兽?” “它既然喜欢角戏,那就找一对角引诱它出来戏耍,等诱到陷阱困住,再趁机要它命!” “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田籍谨慎地问道。 “梁兽喜水善泳,最好别把它带到水流附近。”石竹补充道,“否则它潜入江河湖泊之中,就再也追不上了。” 于是,田籍让石竹留在原地盯紧梁兽,而他自己则悄悄远离林地,到外头原野狩猎牛羊之类的有角公兽。 半个时辰之后,田籍背着一对血迹未干的羊角回来与石竹汇合,见梁兽还在林地晃悠,顿时欲欲跃试。 下一刻,他双手托着羊角就跳了出去,大喊一声道:“你过来啊!” …… 梁兽不愧是奇物。 田籍原本担心身上的血腥味与秩一的威压会吓退对方,所以一上来就以【小言】挑衅,看能不能先稳住它。 没想到梁兽极具灵性,居然真的听懂了他的意思,蹄一顿,头一低,顶着四个大鹿角直直向着他撞来。 然后,田籍就后悔了。 原因无它,这头梁兽的力气太大了! 哪怕田籍早有心理准备,发动【勇剽】相抗,也只是堪堪让自己没有被撞飞而已,但想再与梁兽角力,根本是异想天开。 于是他毫不犹豫扔下羊角,就近找了颗粗壮树干三下五除二爬到顶,这才敢扭头往下看。 此时羊角早已被顶得稀烂,而梁兽似乎意犹未尽,又踱步到田籍的树下,扬蹄踢了两下树干,踢得树上的田籍摇摇晃晃,这才带着戏虐的目光转身离去。 此时田籍心中郁闷无比,但也终于稍稍理解石竹对梁兽的决绝态度了。 按理说,这梁兽外表如幼鹿,又是罕见的细白绒毛,应该很得石竹这种小姑娘欢心才对。 但他亲身体验过对方的怪力之后,明白普通的牛羊家畜根本就不是它的一合之敌。 若农人家中闯进这么一头梁兽,房屋毁坏,家畜死伤殆尽,是可以预料的结果。 这根本就是绝人活路啊,能喜欢它才怪。 “此物根本无法力敌啊。”田籍感慨道,“你们乡里人与它角戏时,有什么保命的方法?” “哪有什么保命方法。”石竹寒声道,“不过是用人命填罢了。” 田籍一时说不出话来。 沉默片刻后,田籍决定换个思路:“按理说,喜水的东西多惧火,这梁兽又是一身绒毛,应该很怕火?” “是怕火。”石竹道,“但问题是以它的速度,怎么用火烧它?人追不上,箭射不到,总不能烧了整片林?” “烧了整片林么……也不是不行……” 田籍嘀咕着,忽然发现石竹传来了某种夹杂着震惊与敬畏的情绪,顿时尴尬道:“我只是那么随口一说,你别当真啊。” “咳咳……总之,确定它怕火就行!” …… 时间来到正午,艳阳当空,外出田猎的车队陆续归来,向营外不远的一处林荫空地集结。 一车车大到牛羊小至鸡兔的猎物,被仆役们运往这里。 这些猎物中,有些当即被剥皮清洗,而后放到火上烤作为午餐;有些则被集中堆放起来,作为后续郊祀的牺牲祭品。 不过此时最热闹的,还是参加御射评比的那批猎物。 经过一轮称重与点评以后,最终大家一致认定,孙智打下的一头小母鹿为今日的第一。 那母鹿虽然重量不及一些成年公牛,但其身上毛色却是极为罕见的“踏雪寻梅”,也即四蹄雪白,身体黄褐底色上还有点点梅花状的斑纹,霎是好看。 最为难得的,是这头母鹿居然是“活捉”的,身上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 当它被孙智徐徐牵着来到人群中时,还一直轻声鸣叫,声音清亮悦耳,与衣冠楚楚的孙智相映益彰,一时间引得大批随行的贵族女子尖叫不已。 不过孙子睿却根本无视其他女子投来的倾慕眼光,径直地向着崔氏车队中的姜滢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清唱——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 “子睿君以《鹿鸣》传情,情真而意切。若我是女子,怕不是今夜就要自荐枕席了!” 不知是谁如此调侃了一声,顿时惹来众人一片哄笑。 处于人群焦点中的姜滢更是瞬间羞红了脸,下意识就要往母亲身后钻,却被走到近前的孙智一把拉住,并将牵鹿的绳索交到她手上。 这时飞鸿夫人趁势对众人道:“若无异议,那今日大比的头名,就是孙氏子睿君了?” 说着,她将目光投向田氏车队那边的公子怀信身上。 而后者此时眉头轻皱,目光不时望向远处,似乎在等待什么,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对着众人点了点头。 飞鸿妇人当即喜上眉梢地对着女儿道:“还不快将你绣好的香囊交给今日大比的头名?” “嗯……” 姜滢红着脸点了点头,从怀着取出一个精致的香囊,准备亲手为孙智佩上。 就在这时,林地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喝:“放下那个香囊!”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为谁而鸣? “放下那个香囊!” 一声不合时宜的长喝,打断了原本场间旖旎浪漫的气氛。 众人纷纷向着喝声望去,其中孙崔二氏的人更是大多面露愠色。 便见林地外,两名衣衫褴褛的男子,正合力推着一架独轮车往这边走来。 独轮车的样子明显是临时拼凑而成,走得摇摇晃晃,连带上面驮着的黑黑脏脏的物件也是一振一振的,仿佛随时会摔下来。 倒是跟两人狼狈的模样十分相称。 很快有人认出了两人的身份,轻呼道:“那不是田博闻与田氏的护卫么,怎么此时才回来?” 又有更多人认出他俩:“我记得先前他们车冲得太猛撞坏了,估计是步行回来耽误了?” “他们车很早就坏了,离此处并不远。”又有人分析道,“我看多半是他们觉得丢脸,所以徒步射猎,才耽误到现在。” 这时,那辆临时拼凑的独轮车终于不堪重负,“吱呀”一声散架了,上头的黑物随即“嘭”的一声也翻到在地。 好在此时两人也终于来到林地中间,所以众人也得以看清“猎物”的模样。 鹿状、有角,但体型明显不及孙智的母鹿,角也是破损的不成样。 最关键的时,此鹿身上毛发全无,黑不溜秋的,身上还传来一股焦肉味道,显然是被大火烧过。 这时,田籍来到孙智与飞鸿夫人面前,指着自己的猎物,理直气壮道:“我的猎物还未参评呢,怎么就认定孙子睿是头名了?” 他这番说辞,立即让孙氏人群汹涌起来。 有人忍不住大骂道:“你这坨东西黑不溜秋的,要体量没体量,要外表没外表,也好意思跟子睿君的‘踏雪寻梅’相提并论?” 就连崔氏的人,也有不满的声音:“我观此物残留的毛发,生前当是一头白毛幼鹿?还早早生了角?若还活着,倒也不失为一件送给淑女的好礼。但你们怎么就把它烧成这样啊?这不是焚琴煮鹤吗……” “就是就是,依我看,他大概是少时穷惯了,看到野兽就想着吃,干脆杀掉烧熟,准备献给叔姜尝尝鲜……” 这最后一人的话明显是在调侃田籍,但被他这么一说,包括姜滢在内的一众贵族女子,顿时对着“幼鹿”露出怜悯的目光,以及,自然而然地对田籍怒目而视。 被这么多贵人淑女群起围攻,田籍脸上依旧怡然自得,但井彘却有些受不了,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自家公子求助。 后者也当即走上前来,对田籍半是斥责半是规劝道:“博闻莫要胡闹。今日大比输就输了,可别将平原田氏嫡系的脸面也输掉。” 公子这番话语气不可谓不重,井彘听完直接就跪倒在地磕头认错了。 但作为被直接点名的田籍,依旧面不改色,反过来问道:“我记得这大比的评选猎物的规则,只考虑重量与珍稀度,好像没说过死活?” 田籍这一问,众人顿时哑口无声。 不是被他话问住,而是惊叹于有人脸皮竟能厚到这种程度。 当即就有田氏护卫不满道:“就算不论死活,你这东西小胳膊小腿的,能有多重啊!” “能有多重称一下不就知道了吗?”田籍毫不退让。 见众人还是没有反应,他又喝道:“赶紧称啊!称完我回去还想尝尝它的肉好不好吃呢!” …… “幼鹿”比成年公牛还重!至少远远超过孙智的母鹿。 看到这个结果,不少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但若仅仅重量胜过,依然不足以取代孙智的名次。 关键是在搬抬的过程中,有军中老人认出了“幼鹿”的脚跟。 居然是平原都乃至整个田齐都极为罕见的梁兽! 毫无疑问,这头来自千里之外梁国土生土长的奇物,珍稀度要远远高于一头“踏雪寻梅”母鹿。 毕竟后者再如何漂亮,也仅仅是凡物,怎么可能与梁兽这种奇物相提并论? 于是场面一时间就有些尴尬了。 虽然从情感上来说,大多数人倾向于孙氏的子睿君获胜,但若严格按照大比的规则,胜者应该是那个厚脸皮的田博闻! 飞鸿夫人此时脸色难看至极,对着田籍阴恻恻道:“博闻好像只有秩一的境界?听刚才军卒说这梁兽极难捕捉,非秩二不可靠近?你是怎么打到的?” 被飞鸿夫人这么一提醒,不少人也都反应过来,纷纷叫嚣要田籍自证捕兽的过程,否则就是作弊,要严惩。 公子怀信则悄悄拉着井彘质问,后者却是一脸茫然地摇头,显然并不知内情。 这让公子怀信看着田籍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迟疑,似乎也开始怀疑田籍独力拿下梁兽的真实性。 就在此时,一道中气十足的老者声音传来—— “何事在此喧哗?” 随着一声亮如洪钟的质问,林间喧哗声音立即消失,一时鸦雀无声。 便见一乘驷马战车从大营方向驶来,车后还跟着五十人规模的护卫,皆是精锐都兵。 当中一名白发老者长身立于车左,身上披甲挂弓,威武不凡。 等马车停好,老者自车上轻松跃下时,公子怀信第一个躬身上前,恭谨道:“左都大夫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 来者正是平原左都大夫,掌管半都兵马的当今崔氏家主,崔青圭。 崔青圭一边解下弓箭,一边说道:“听说今日有鹿鸣于野的盛景,正好老夫在帐中待得有些腻了,便特意过来看看。” “怎么现在过来了,鹿鸣没听到,却听到你等在此喧哗?” 言罢,崔青圭目光威严扫过全场,除了公子怀信、孙智以及飞鸿夫人等少数身份贵重人物,无人敢与之对视。 至于田籍,却是下意识不想与这种人物有太多接触。 可惜他难以如愿。 飞鸿夫人小碎步趋近崔青圭身前,娇嗔道:“家主要为妾等做主啊!那田氏子博闻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弄来一头死梁兽,还谎称是自己打下的,妄想夺今日大比的头名!” “梁兽?” 崔青圭对飞鸿夫人的撒娇告状不置可否,反而望向地上黑乎乎的梁兽身上,目光凝了一瞬,随即移开,又看向田籍。 “田博闻,此物是你独力拿下的?” “当然。”田籍虽然不想与崔青圭这种人物接触,但此时箭在弦上,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好,那老夫便亲自替大家验验,你是不是真有此本事!” 第一百二十五章 奈何偏向虎山行 崔青圭龙行虎步地走向梁兽尸体,沿途人群纷纷退让。 众人以为这位秩四的强者,会以某种特殊手法检验梁兽,哪知他只是站定扫了一眼,便扭头望回田籍,目光炯炯问道:“用了何角?” 崔青圭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众人听得一头雾水。 但与梁兽真正搏杀过的田籍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这崔氏家主是内行啊!”他心中直呼道,“看来是位跟梁国打过仗的老兵……” 于是他也简练回道:“公羊角。” “勉强可用。”崔青圭脸色不变,“然则梁兽灵性非凡,岂能看不出你的伎俩?不够。” “我是游者。”田籍回答依旧简练 崔青圭这才微微点头,又问:“用了多少火矢?” 田籍从容道:“一支。” 崔青圭挑眉:“你在戏弄老夫?” 田籍补充道:“还挖了个过膝深的水坑。” “此兽天性喜水惧火,你居然还敢用水?”这下崔青圭是真的动怒了,“若是再戏弄老夫,便以欺瞒主帅治你的罪!” 面对一名秩四强者的怒火,田籍脸色怡然无惧,从容道:“水上还倒了火油。待它跳进水中,我再从远处用火矢点燃火油。” “此兽惧火而趋水,然则火浮于水上,水浅又不足以藏身,于是越往水里钻,越是被火烧。”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地上黑糊糊的兽尸,“最后就成了这副模样。” 听完田籍讲述,崔青圭足足愣了小片刻,才回过神来,怔怔道:“聪明。” 这主要是梁国底层劳苦大众用血与泪换来的经验教训,我不过是在此基础上耍些小聪明。 田籍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 有左都大夫这种级别人物肯定,无人再敢质疑田籍独立猎得梁兽的真实性。 只有某位痴迷孙智的贵族女子依然不甘地嘀咕了一句:“话虽如此,但手段如此残忍,有失斯文嘛……” 哪知她这具话被崔青圭听到,后者当即冷哼一声,愠声道:“我齐人杀梁国的禽兽,天经地义。难不成还得对着梁国的东西吟唱献媚?” 秩四强者的愤怒,哪怕仅仅是漏出一丝,也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承受的。 那名爱嚼舌根的贵族女子当即软倒在地,口吐白沫,浑身不住抽搐。 竟似得了癫痫! 包括姜滢在内的一众贵族女子,纷纷吓得花容失色。 至于孙氏众人,脸色更是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不过崔青圭对此根本无视,反而回过头,对田籍淡淡道:“博闻而强识,田仲休倒是会给儿子取表字。” 言罢,他甩手而去,众人纷纷让道,姿态比之先前更显敬畏。 而田籍虽然被这么一位大人物称赞,心中倒也没有飘飘然的感觉。 毕竟他自家知自家事,所谓博闻强识,不过是因为意识云强悍,跟原主老爸会不会取表字没啥关系。 倒是刚刚崔青圭发怒时,他分明看到对方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孙氏的人,心中不住有些联想——梁兽……梁人……孙氏与梁人勾结……莫非这梁兽的出现与孙氏有关? 若当真如此,孙氏的人又想干什么呢? 心中思绪飞转,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一把拉起跪地的井彘,拍干净对方身上土灰,而后笑道:“快跟上,咱们还得跟公子同乘归营。” 井彘揉了揉眼,有些不敢置信:“可是俺先前撞坏了车?” “不是说好的嘛,我要让你成为今日最闪亮的仔!” “那……那你不要香囊了?” 田籍当即撇嘴不屑道:“谁稀罕那娘们的玩意?还不如回去吃梁兽的肉!” 不知为何,当他说完这句话后,修德方技突然就发动了,理智值蹭蹭地往上涨。 810s! 820s! 830s! …… 900s!!! “嚯,又舒服了!” …… 在公子怀信的座驾上,按照礼制,公子怀信为上者,居于车左,而田籍与井彘两人为下者,只能居于车右“参乘”。 不过井彘似乎心中有愧,主动取代原本御者的位置,凑到中间前部御马去了。 田籍想着接下来要谈机密,少一个人听更好,便由他去了。 哪知他才刚刚从袖中露出半截紫龙卫轨长的铁印,公子怀信立即伸手摁住了他的动作。 田籍疑惑抬头,却见对方微微摇头,目中精光闪烁。 他当即会意,收回铁印,心中微叹:跟这种聪明人聊天就是安全省事。 毕竟此时公子怀信的座驾是毫无争议的全场焦点,谁知道孙氏的人当中是否有类似“顺风耳”之类的能力? 于是接下来的路上,公子怀信说着称赞田籍的车轱辘话,田籍车轱辘式的点头回应,所谓说者无心,听着也无意。 唯有井彘因难掩喜色,不时兴奋地挥鞭长吁,才让这车上尚存几分真性情。 …… 与紫龙卫会面的地点,选在了营外半里的一处溪流。 对外的理由是公子怀信与田籍详谈甚欢,前者邀后者一同沐浴。 当然,实际同浴者还会悄悄多上两人。 反正白色的帷幕一拉,护卫们往四面八方一站,谁也没理由来打扰。 这便成了一处临时密会的场地了。 然而这场会面在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 公子怀信开门见山道:“你等若是打算劝我离去,就不必多言了。我心意已决,誓与崔氏共进退!” 两名紫龙卫历经千辛万苦来报信,哪能接受这种结果,田猛当即将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悉数说出,着重提到孙氏与梁人的勾结,末了,他神色恳切道:“那孙子睿狼子野心,已经到了勾结外敌的地步,公子切不可大意啊!” “我岂能不知孙氏狼子野心?”公子怀信依然没有动摇,“方才田猎时,孙子睿又是牵鹿,又是唱《鹿鸣》,说是取悦叔姜,但何尝不是在借《鹿鸣》之词,向整个崔氏抛媚眼?” “然则田崔之盟乃是这数十年间平原都得以稳固的基石,不可轻废。我这一退,自身是安全了,但田崔之间的信任也必将荡然无存。” 公子怀信说完这番话,似乎是见田猛脸色变得沉郁,于是声音一软,轻笑道:“左都大夫素来仇视梁人,那孙子睿与梁人勾结,说不定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哪知田猛听罢,竟“噗通”一声直接在水里跪下,哀声劝道:“正因左都大夫仇视梁人,所以才一直与孙氏牵扯不清啊!” “试问当今三齐,谁人不知伐梁国、抗黑水的主力是交陌孙氏?这点不会因孙子睿个人一时越线而有所改变。便是他将来继任家主,也难以扭转,因为这是孙氏在三齐的立身之本啊!” 说到这里,他声调一转,咬牙切齿道:“况且真要计较起亲疏恩怨,崔青圭不正好与公子有血亲大仇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欢而散 崔青圭与公子怀信有血亲之仇? 田籍悄悄拉着一旁的公输五小声询问。 原来崔青圭年轻时曾经师从交陌孙氏,走的是正统孙氏兵家的有秩道路。这点虽然崔氏如今讳莫如深,但怎么可能瞒得过紫龙卫的情报。 那么理所当然的,他的青壮岁月,都是在伐梁抗黑中度过,如无意外,他将带着赫赫战功荣归平原都,接任崔氏家主位。 但问题出现在,当时的平原侯,也即公子怀信的祖父,居然趁着崔青圭远征梁、黑之际,私通其妻。 这当中狗屁倒灶之事且不提,等崔青圭发现之时,当时的平原侯已经打算在崔氏族中扶持另一人当家主。 夺妻之恨,加上失去家主之位的危机,迫使崔青圭铤而走险,带着自己的人马从齐梁边界千里突袭,杀回平原城,血洗了当时平原田氏的高层,特别是当众杀死了公子怀信的祖父。 这之后,接任家主,清理田崔两族中反抗势力,并通过田崔大量联姻将两族深度绑定,权势一时无两,在长达近十年的时间里,成为平原都的无冕之王。 至于迫于临海田氏皇族的压力,以及被盟友庆氏背刺导致境界再难寸进,不得不退到左都大夫之位,并扶植上代平原侯幼子为新君,这都是后来的事了。 总之,正如田猛所言,崔青圭与公子怀信有弑祖之仇,与孙氏却有师徒、袍泽之谊,要真论起亲疏关系,还指不定对方更愿意帮谁呢…… 然而田猛这一番苦劝,非但没能令公子怀信回心转意,反而脸色一黑,指着跪地的田猛责备道:“你如今已是紫龙卫,只忠于齐皇,再像从前般奉我为主,成何体统?” 见田猛依旧死跪不起,他半是斥责半山感慨道:“你便是总这般顾惜过往恩仇,所以才看不清前面的路。” 言罢,他黑着脸转身上岸,不再理会众人。 …… 历尽艰辛争取而来的会面,就这样不欢而散,三人一时心情郁郁。 田籍这时算是看明白了,孙氏之所以敢在平原都内公然弑杀封君的嗣子,其实早就算准了崔氏的暧昧态度,以及公子怀信对田崔之盟的固执。 这种将敌人性格摸透吃死的计策,根本就是阳谋,知道了也防不住。 所以田籍打定主意,这边势头一有不对,他立马走人,绝对不会做无意义的牺牲。 反正他来这里只是念在与两名紫龙卫的交情,其他人的生死与他无关。 就在田籍考虑要怎么劝两人也一同离去之时,一名公子怀信的亲卫从帷幕外钻了进来。 来者身材矮壮,面相与井彘有几分相似,但比起后者的憨厚,其人眉目看着更显精明。 田猛当即从水里站起,对来者欣喜问道:“阿鹄,可是公子回心转意了?” 被田猛称为阿鹄的亲卫却连连摇头,拱手道:“阿……呃,宽济,公子说了,念你一片苦心,他将此符交与你,让你速速到附近的关隘中作好安排。” 言罢,他将一枚木质的半截“虎符”交到田猛手上。 虎符,是调集兵马的凭证。 然而便是田籍也知道,公子怀信只是平原侯嗣子,他所持的虎符只能调集百人以下规模的都兵当护卫,还不包括有秩者,对于眼下的局面根本杯水车薪。 所以他这一举动,与其说是接纳田猛的意见,不如说更像在打发后者离开。 不过田猛大概也是破罐子破摔,居然郑重承诺自己会尽快带兵来援,而后又交代田籍与公输五两人小心留意孙氏动向,便火速离开了。 等田籍回过神来时,那名矮壮亲卫又对田籍拱手道:“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今天给博闻兄弟添麻烦了,还望多多见谅。” 原来这位正是井彘的亲大哥井鹄。 田籍当即拱手还礼 如此客气一番,田籍好奇地八卦道:“听井兄与宽济兄说话,你俩早就认识了?” 却见井鹄轻叹一声,道:“宽济去当紫龙卫之前,曾是公子最倚重的亲卫,也是我们这群亲卫的头领。” “那怪不得宽济兄对公子的事这么上心了……” 田籍还想八卦更多田猛的事,不过井鹄似乎不想在背后说太多“前上司”的私事,含糊略过,而后给田籍递上一个颇有分量布袋,道:“这些银刀是公子私下奖励你今天田猎表现的,说等回到城中请示过平原侯后,还会有别的封赏。” 嚯,这是连我也要一起打发走了…… 田籍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露出欣喜状连连称谢,而后迅速接过钱袋。 …… 田籍认定公子怀信就是一艘破船,迟早得沉,所以他打算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过考虑到还得带上公输五一同离开,他还需要作些准备。 于是当天入夜后,趁着夜色掩护,他悄悄潜到营外一处无人山沟,放出石竹警戒,而后迅速进入到神魂空间之中。 先前从年轻武卒处缴获的黄金他舍不得买符,此时得到不少银刀,他不再吝啬,联系游老买来大量黄字级御气符,主要集中在阴、风、雨三气上。 此外,先前在游老的“易物清单”中看中的东西,此时也可以下手了。 因为姬绫在临别时,瞒着妇人槐悄悄“预支”了一些金子作嫁妆给他……加上年轻武卒的那部分,总算凑够了买东西的金钱。 这件让他心动的东西,正是相者刺客用来发动方技【藏风】的艮字大幡! 相者【藏风】,能够持续补充小量体力与治疗轻微伤势,再配合侠客的【勇剽】,田籍作为游者肉身防御力不足的问题,就能得到解决。 哪怕面对秩二级别的攻击,他也有信心抵抗一二! 便听游老神念传来:“此幡来自一名手下败将。因为实力悬殊,他未曾发动攻击便被我直接拿下,所以此物保存完好,你无须担心我以残次品敷衍你。” 手下败将……恐怕是冲着神魂去的…… 田籍也懒得计较这些问题,当即回道:“我当然信得过游老!” 当然得说信了,这是他眼下最粗的一根腿,不抱紧怎么行? 御气符与金子当场就完成了交付,不过大艮字大幡因为太过沉重,不适合随时带着身上,所以田籍打算等有需要的时候,再让游老“空投”过来。 反正有神魂空间的三老作保,不怕游老事后会赖账。 倒是临别时,游老再次提到平原都地域天地六气不正常扰动的问题,提醒田籍如果需要他往平原城外的地方送物或者攻击,最好预留足够时间,以免发生类似上次的延误。 …… 回到大营时,夜已经过去大半,正是黎明前的最漆黑寂静之际。 不过此时的南路军大营着实过于安静了一些。 田籍心中莫名生出些不安,于是悄悄在营中转了一圈,很快便发现了端倪。 “今夜大营的守卫怎会如此松懈?除了几个更卒伙夫,居然连看守营门的人都不见了?” 田籍赶紧往田氏那边的营帐赶去,发现公子怀信的人马倒还都在。 但这反而让他心中不安更甚。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安了。 神魂空间中,传来石竹的厉声警告:“大兄快跑,有很多人往这边杀过来啦!” 第一百二十七章 伤亡 几乎在石竹声音响起的同时,田籍就下意识往公输五的营帐狂奔而去,一边跑还一边细问:“说清楚到底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 然而石竹却给不出准确答案,只说对方连火把都没打,直接摸黑杀来,要不是当中有几道令她感觉到十分危险的气息,她都未必能提前察觉。 这下田籍心中大致有了答案:孙氏与梁人开始行动了! 那几道令石竹感觉危险的气息,必然是秩二甚至秩三层次的敌方有秩者。 没什么好说的,赶紧跑路就是了。 他甚至打定主意,要是待会公输五依然想留下履行田猛命令的话,他就直接将对方敲晕抗走! 不过当他跑到营帐前时,发现公输五已经醒来,甚至很多田氏亲卫也都在一片慌乱中开始整车背马,显然已经知晓外头敌情。 “是公子提醒大家的。”公输五快速解释道,“他的祝者的境界跟宽济兄相当。” 作为一名三十出头的壮年贵族,公子怀信有秩二境界尚能说不过不失;但作为一名深陷敌人重围的平原侯嗣子,他这等秩次只能沦为板上鱼肉。 田籍在心中已经将对方视作半个死人了,只希望别牵连他两人。 不过公子怀信不知是对此没有自觉,还是单纯想鼓舞士气,依然镇定吩咐道:“井鹄,速速派人联络左都大夫,然后你带头到营外开路!” 井鹄当即领命下去安排。 然后旁边的田籍想了想,拉着公输五上前道:“敌人中怕是有不少有秩者,且让我俩随井鹄兄弟去开路!” 公子怀信欣然同意了他的请求,不少田氏亲卫也投来钦佩目光。 整备车马的时候,公输五悄悄对田籍赞道:“博闻兄长虽然嘴上说不在意众人,但关键时候还是愿意为大家冒险的。” 哪知田籍一把摁低他的头,压低声音斥道:“别犯傻!待会在前方开路时远离车队,井鹄一个人拗不过咱们两人的,等会趁机控制住他,然后咱们马上往宽济兄的方向跑!” “那……那公子他们呢?”公输五被田籍的语气吓到,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他们爱跟过来就跟过来,要真傻乎乎地去找崔氏,那就是自取灭亡,咱管不了!” …… 开路的战车正是公子怀信的驷马座驾,御者则是亲卫中最出色的井鹄。 至于田籍与公输五,此时也不讲究什么车左甲首,车右参乘了,统统一手持盾一手拿着公输五改造的连发弩,分立左右两侧防备。 田籍甚至悄悄吩咐石竹“站”定在井鹄的身后,一来帮忙防御背后可能的偷袭,二来也在必要时,偷袭一下井鹄…… 如此摸黑在营外走了半里地左右,车马的响动似乎引起了敌人的注意,一时间,远处火光四起,杀生震天,车上三人都是一凛,明白此时已经陷入重围,暂无退路了。 好在不论井鹄还是四匹战马,都训练有素,并没有被杀声影响,依然平稳地往前行驶。 如此又走了半里地,井鹄指着前方的火光叹道:“本来再往前走一段就是官道了,但恐怕现在过不去了。不如我们拐向崔氏的营帐求援如何?” 田籍当即摇头道:“你刚刚派人联络时也听到了,崔氏营帐此时根本没几个人,谁来救援我等?” “可是不往那边跑,还能去哪里?”井鹄问道。 “绕路去最近那处关隘。”田籍早有腹稿,“宽济兄下午就赶过去了,想必此时已经有所准备。” 井鹄皱眉想了想,正要答复,田籍很明显能看到对方的口型是准备说“好”字的,不过下一刻,却传来“啪”的一声闷响。 随即井鹄白眼一翻,晕倒在车舆木板上。 慌忙间,田籍迅速接过缰绳,依靠还算熟练的御技与【勇剽】提供的巨力,勉强稳住车马,然后回过头,对着还在举盾发呆的公输五问道:“人家都准备答应了,你何必多此一举?” 公输五望着晕倒的井鹄,一副做错事的表情:“光想着兄长说控制住他,一时没注意看……” 田籍顿时无语。 不过公输五这手闷棍也算错有错着了。 因为不需要顾忌井鹄在旁,田籍立即对马车用上了风气行符,于是原本速度就不慢的驷马战车,一时间如同满帆的船遇上了顺风,大有风驰电掣的极速之感。 而两人凭借着这种非凡的速度,赶在火光的缺口围拢前逃出了包围圈,往附近的关隘绝尘而去。 至于远远吊在身后的公子怀信等人,反正他们已经给出了生路,能不能跟上并成功突围,就不是田籍所需关心的了。 …… 关隘小城正好卡在官道收窄之处,一侧依山,一侧临河。 不过河只是两丈余宽的小河沟,水流不算太大,因此临河一侧还建了一堵矮墙作防御。 等田籍两人的马车到达关隘时,正面城墙与侧面矮墙全都灯火通明,一队队兵卒在上头密集巡逻,箭在弦上,如临大敌。 田籍甚至发现另一侧山岭上都有零星岗哨的火光。 “果然还是宽济兄靠谱啊。” 就在他感慨之时,城门已经打开一道堪堪够马车通过的窄口,随后田猛带人出来将马车迎了进去。 待三人上到城头时,田籍也差不多将今夜之事讲清楚了,除了井鹄晕过去这事,他谎称是敌人投石所致。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公输五心虚低头,根本不敢往田猛这边看。 好在田猛此时心思全在公子怀信的安危上,压根没留意到这个细节。 如此,就在三人各自忐忑与焦虑之中,关外远处,终于出现了一道绵长的火线。 紧随而来的,是震天的喊杀声、战马的厮鸣声……以及,田氏所剩无几,而又狼狈不堪的车队。 田籍依然记得白天的时候,公子怀信身边簇拥着近百名精壮护卫与健仆,上好战车数十乘。 但此时此刻,官道之上的车队,只剩下区区三乘伤痕累累,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战车。 至于那些有过一面之缘的田氏亲卫们,大都看不见了。 想来结局不会太好。 就在他沉思之际,三乘马车中的两乘忽然停了下来。 两车上的人迅速下车,杀马,而后横过马尸与车架,作为路障堵在道上。 做完这些后,这些人或持矛或持剑,毅然背过身正对追兵方向,显然是打算为最后一乘马车争取更多逃跑的时间。 “义士。” 田猛短短二字评价,引起城墙上众人共鸣,不少人眼眶发红,显然被下面这些人的悲壮之举所感动。 可惜这种廉价的感动,在残酷的生死战场上注定没有任何意义。 很快,这道薄薄的人墙便被敌方战车毫不留情地冲散,碾碎,而后血肉横飞。 哪怕有人侥幸从一轮战车冲锋中活了下来,也被随之而来的步兵方阵淹没,迎来相差无几的结局。 田猛见状,目眦欲裂:“孙子睿该死!敌方阵法如此严整,哪里是什么梁盗,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梁兵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 固守待援 梁盗也好,梁兵也罢,对于此时命悬一线的公子怀信等人,关键还得赶在敌人追上前进入关中,方能保命。 田猛扭头对田籍两人吩咐道:“孙氏人多势众,不宜再开启城门。待会我以勾爪下去救人,你俩带着这上头的兵卒射击,为我掩护。” 公输五立即点头,田籍却脸色决然道:“宽济兄,救你我义不容辞。但下面那位,恕我难以效死,所以待会若事不可为,我会立即拉你上来,不管你带没带上他。” 田猛愕然看着田籍,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重重点头,什么也没说。 …… 孙氏战车来势极快。 差不多就在田猛下到城墙下时,最前排的战车就追上了公子怀信。 好在后者的战车也终于赶到了城墙下。 便见车上仅剩的一名亲卫兼御者,狠狠挥出最后一鞭,而后带着长矛从车上跃下,几圈翻滚站稳后,悍然迎着追来的孙氏战车反向冲锋! 这种举动无异于螳臂当车。 但受他这一矛干扰,最当先的战车被绊了一下马腿,一时略显狼狈地绕开,等调整过来时,已经失去了冲撞公子怀信战车的最后机会。 趁着这个当口,田猛终于抱住了公子怀信,而后城墙上的众人合力,迅速拉升绳索,很快就到达了安全的高度。 至于那名留在原地的御者,城墙上的田籍已看清他面目,正是井彘! 此时井彘也望到了墙头上的田籍,对着他挥了挥手,得意地大喊道:“博闻兄弟——俺今天与公子同乘两次,俺才是今天最闪……” 嘭! 战车无情碾过,井彘矮壮的身躯被包铁车轮压成两截,再无声息。 “最闪亮的仔。” 田籍默默为对方补完这句话,收回了目光。 …… 关隘狭窄的地形限制了战车的冲锋,也让孙氏的千人大军难以展开。 在几番简单试探后,孙氏大军退到了城上弓箭射程外,遥遥对峙。 于是关隘众人暂时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此时天色终于放亮,天边朝霞如血,也染红了关隘城墙上下。 而在城头之上,公子怀信负手独立,目光越过城下敌阵,却不知飘向渺茫远方何处,看上去格外孤独。 田猛见状有些不忍,上前问道:“公子在想些什么?” 公子怀信没有回头,只是沉声反问:“左都大夫有回信了吗?” “派去联络的人已经回来了,说崔氏的人马全都龟缩在十里外的一处屯堡中,应该是打定主意作壁上观了。” 听到田猛的说法,公子怀信久久无言。 就在田猛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公子怀信忽然长叹一声,回头道:“兜兜转转这么些年,最后留我身边的,还是只有你田阿猛与井阿鹄。” 不知是否阳光太过刺目,田猛看着朝阳下公子怀信的背影,一时有些睁不开眼。 …… 城头上的前任主仆,各自伤怀;城中的田籍与公输五,也面临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原来孙氏派人交还了一个俘虏,飞鸿夫人。 说交还俘虏也不太准确,毕竟严格来说,这位是崔氏的贵人,孙氏的未来亲家,还指不定算谁那一边的俘虏呢。 但孙氏真就这么把人送来了,没有提任何要求。 但偏偏对田氏这边,还真是块烫手山芋。 拒绝,这不是打脸公子怀信一直坚守的“田崔之盟”吗? 但收下也有后患,便如此时,飞鸿夫人一直叫嚷着要田氏赶紧开城投降,否则她女儿叔姜有性命之忧。 “叔姜已是孙子睿的未婚妻,有个屁的性命之忧!”公输五气不过直接骂道,“我看她就是孙氏存心送来恶心人的!” “这倒未必。”田籍摇头分析道,“所谓盟婚,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只要能拿下公子怀信以逼迫崔青圭作出选择,死个未婚妻对他孙子睿来说有何妨?大不了事成之后再选一个就是了,反正崔氏族中又不缺适龄未婚的女子。” “呃……那眼下怎么办?” “打晕,捆起来。”田籍意简言赅道,“再找人看着别渴死饿死就成。” 公输五听罢,一时有些迟疑:“那万一崔氏追究怎么办?” 田籍当即瞪眼道:“那就让他们追究啊!他们现在敢过来吗?既然不敢来谁管他们瞎比比什么?” 公输五听到“瞎比比”这个说法时明显一愣,大概是没听懂,不过不妨碍他理解田籍的意思,于是又问道:“那这事怎么跟公子、轨长他们解释?” “这还不简单,不跟他们说不就完了呗!” 田籍说完,见公输五露出一丝怯意,于是上前拍了拍对方肩膀,语重心长道:“小五啊,你已经是个成熟的紫龙卫了,不能事事请示轨长,得学会自己欺瞒……不对,临机决断!” 公输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于是,飞鸿夫人的麻烦解决了。 …… 对于关隘中的众人,眼下最大的麻烦是敌强我弱,却只能守不能退。 因为此处关隘背后,虽然有官道能直接通到平原城,却因为地形一马平川,一旦失去城墙阻挡,孙氏的战车狂飙突进,用不了半天就能追上他们这百来号人。 但留下防守,双方实力差距之大,也难言胜利的希望。 通过高处岗哨观察以及各方情报的汇总,众人大致推测出敌我双方的战力对比: 守城方,有秩者四人,分别是两名秩二祝者,公子怀信与田猛,秩一游者田籍、秩一百工公输五。其余普通守卒加仆役约百人。 攻城方,已知的有秩者三人,孙智只有秩一,但他随行的两位家老都是秩三,分别为医者与兵家途径,再配合上千训练有素的梁兵与孙氏护卫,堪称实力碾压。这还未算上梁人中可能潜伏的梁武卒。 总之一通计算下来,城破只是时间问题,除非在此之前,援兵能及时赶来。 而此时此地最近的一处援兵,无疑是秋猎的北路大军。 “此地距离北路大营约有四天脚程。”田猛指着临时绘制的草图说道,“不过快马加鞭,应该能缩短一半时间,四天勉强能走一个来回。” “以城中储备,守四天当没有问题。”此时已经醒来并清点过城中物资的井鹄如此说道。 “事不宜迟,阿鹄你带上我虎符与手书去北路求援,城中马匹尽数带走!”公子怀信果断命令到。 然而井鹄却没有马上领命,反而不安问道:“公子不跟着去北路?” 第一百二十九章 求援 “公子不跟着去北路?” “不去。”公子怀信斩钉截铁道,“我是城中唯二的秩二,若是走了,守城的力量直接削弱一半,这不相当于我弃你等于不顾,独自逃命?” “再说了,孙氏的目标主要在我,若真到了城破那一刻,只要能拿下我,他们就没必要为再难你们了。” 田猛与井鹄听到他这番话,当即激动下跪,叩首不已。 而田籍尽管不认可对方的一些理念,但不得不承认,公子怀信的这种执拗个性,有时候却有些别样的人主魅力。 难怪他能聚拢一批忠贞不二的死士在身边。 …… 因为城中没有轻便的战车,所以求援队伍选择直接骑马走。 田籍这时才知道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也是有骑兵的,甚至也有马鞍、马镫之类的玩意,只是都是布制的,用起来不太方便。 所以骑兵只能充当侦查、报信之类的工作,战阵正面冲杀还得靠战车。 “为何不用金木之类的硬物作马镫?”田籍好奇向公输五问道。 “因为金木马镫伤马。”公输五给出了一个田籍意想不到的答案。 “不就两坨巴掌大的铁疙瘩、木疙瘩吗?怎么就伤马了?” 田籍虽然已经知道这个世界的“物理常数”不同于前世,但这种简单的小工具,还不至于牵扯到“物理常数”这种层面的东西…… 哪知公输五却一脸神秘兮兮地说道:“兄长也别问为什么了,反正事实就是,凡用过金木之类马镫的战马,都会在短时间内衰竭而亡。” “这难道是……某种高秩次大能的手段?”田籍倒吸一口凉气。 “不知道。”公输五干脆地摇头,“我要是能解答这个问题,就算不能立即入圣,起码也得是个秩五泰山了?” …… 田籍很快也有机会体验用布镫骑马的感觉。 因为田猛向公子怀信提议,让田籍跟着井鹄一同去求援,甚至还交代后者到那边以后,借着公子怀信的名义,帮田籍处理掉“逃役”的麻烦。 这其实就是让田籍趁机脱离险地了。 甚至他给出的理由田籍也无法拒绝:“求援事关重大,至少得有一位有秩者随行。而接下来的守城战,一位百工比一位游者的作用更大,所以小五必须留下,只能派你回去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田籍只能顺水推舟应下了,正好自己身上带着不少行符,只要小心一些瞒过井鹄,还能悄悄加快一下马匹速度,也算是为救援尽一分力了。 只是临别之时,田籍见公输五一脸忧色,于是上前想勉励几句。 哪知公输五却反过来跟他耳语道:“我方才在城头观望,孙氏那边已经在堆土垒,造云梯冲车之类的器械,甚至还派人绕道城边那条河的上游,不知是不是想给水源下毒……” “最迟两天必会攻城。而按照此城守备状况,根本撑不到第四天的……” “嘶……你是说井鹄先前在说谎?”田籍惊疑道,“宽济兄知道此事吗?” 公输五微微点头:“轨长私下告诉我,井鹄大概是算上了公子怀信的一件保命之物。” “哦,那物如何保命?” “轨长说那物名为‘画地为牢’,是从祝庙借来的玄字级封禁品。发动以后,可以为‘牢’中之人抵挡秩三及以下强度的攻击一天。” 对于公子怀信这能从祝庙中借出玄字级封禁品作私用,田籍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甚至说以对方身份,若连这种保命手段都没有,才显得奇怪。 不过公输五随即又颤声补充道:“但轨长也提醒我,说此物画出的‘牢’,只有半屋大小。” 换言之,井鹄这多算的第四天,其实只针对少数几人…… 田籍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公输五,最后只能拍了拍对方肩膀,郑重道:“我们会尽快赶到北路大营。” …… 因为时间紧迫,路上众人一人两马轮换着骑,基本不怎么停下休息。 如此马不停蹄奔行了一天,天上忽然下起大雨,哪怕是官道也变得泥泞难行。 因为前一天不怎么爱惜马力,路上损失了不少马匹甚至人员,此时剩下的人,却不敢再强行催马在雨中行走,不得不临时停下来避雨。 然而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大雨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而此时距离北路大营尚还有一天路程,不能再耽搁下去。 于是井鹄提议原地留下一半人,这样剩下的人刚好又能一人两马轮换着骑,维持原先的速度。 这时,田籍第一个表示愿意成为留下的那一半。 他的理由也很直白,因为他骑术不熟练,先前天气好时他也只能勉强跟在众人身后,如今大雨泥泞,更考验骑术,还不如把机会让给更娴熟的兵卒。 当然他主动选择留下,也是有自己的底气。 因为囊中御气符还有不少存货,真到了危及关头,至少自己保命不成问题。 不过这些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无论如何,田籍这个表态立马赢得了众人的尊敬,因为留下的人要承担更大的风险。 田籍却是摆摆手,对井鹄叮嘱道:“到那边以后,别忘了顺便帮我处理一下‘逃役’的事。” “宽济早有交代,博闻兄弟放心。” 言罢,井鹄对留下的人拱了拱手,便翻身上马,带着一半人再次踏入瓢泼的大雨中。 …… 留下的这一半人因为没有马,如果掉头步行回关隘,能不能三天内赶回去且不说,就算勉强到达,也必然疲惫不堪,帮不上什么忙。 所以众人稍稍合计了一下,选择留在原地养精蓄锐,等待后续援军到达后,再一同去救援。 至于知道关隘真实守备情况的田籍,更是对此没有异议。 于是众人就在官道近旁的一片密林里暂时驻扎下来,等雨停以后,再去砍柴狩猎。 然而天公仿佛在跟大家开玩笑,这场大雨居然一直下到天黑,还是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田籍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之感。 不过相比起这个,眼下还有别的麻烦。 因为留下的人大都将干粮给了另一半离开的人,加上淋了大半天天雨,此时林中众人都是又冷又饿,有些体质差些的,甚至已经饿晕了过去。 “要是有一头野猪野鹿什么的一头撞晕在这些树上就好啦,哪怕此时生不起火只能生吃,我也心满意足了!” 说这话的兵卒,只是苦闷之下随口说说图个乐。 哪知他话音刚落,居然真的有一头野鹿以极快的速度撞到了他身后的树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然而冲撞之后,野鹿非但没有晕倒,反而将粗壮的树干生生截断,甚至余波还牵连到树干后的兵卒,将后者振飞数丈,吐血到地,再无声息! 此时众人也终于看清楚那头撞断树的野鹿了。 白毛,四角,身细而腿长。 “那是梁兽!” “快跑啊!” 第一百三十章 何去何从 梁兽出现! 田籍大声提醒众人的同时,立即启动一枚阴气护符,下一刻,雾气自西面八方汇聚,将他的身影淹林间的水雾之中。 确保自身安全以后,田籍打算尽力救救身边的兵卒,然而很快他就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 因为梁兽不止一头! 不知从何时起,林间突然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白色身影。 这些身影全都快如闪电,但因为数量实在太多,居然在短时间内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白色洪流,将这片林地尽数淹没。 随之而来的,是周围树木断裂声以及……惨叫声。 田籍不用看也能知道,这些被梁兽冲撞过的普通兵卒,肯定都活不成了。 但他却无可奈何。 因为在这种规模的恐怖兽潮下,他自身都难保,谈何救人? 白色洪流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约十息以后,梁兽们全都汇入了官道,而后迅速朝着一个方向远去。 井鹄等人离开的方向。 直到这时,田籍才敢从树林中冒出头来。 不过此时再说“树林”其实也不太合适了,因为被白色洪流冲刷过后,此处只剩一地残木断枝,只能勉强算是个“灌木矮丛”了。 至于同行的兵卒们,田籍检查了一番,连一截像样的残肢都没有剩下,也不知是被白色洪流直接带走,还是践踏成泥了…… 十数息前还在眼前鲜活的生命,转眼间就消失在眼前。 田籍心中惊惧之余,不由得想起先前田猎时崔青圭言语间隐含的意思。 “难道孙氏真的从梁国千里迢迢,带来了大量的梁兽?” 除了这个解释,他实在想不到别的可能。 一头两头梁兽流落他乡,还能用意外来解释。这种规模的族群整体迁移,只能是有人刻意为之! “若真是如此,井鹄他们恐怕凶多吉少了啊!” 因为担心井鹄等人的情况,田籍用速度最快的风气行符跟过去查看。 大约一个时辰后,他在官道上发现了大量马匹的残肢,以及疑似井鹄等人的衣服碎片。 “还是来晚了一步!” 虽然暂时未发现井鹄等人的尸体,不能确定生死,但失去马匹,又有梁兽潮在官道肆虐,就算还活着,怕也无法在明天以前赶到北路大营了。 至于田籍,虽然能借御气符赶回去,但没有公子怀信的符与手书,他也无法说服北路军的高层出兵。 更别说他还顶着个“逃役”的麻烦! “万事休矣!” 就在田籍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之际,官道远处忽然传来战马的厮鸣声。 田籍当即警惕,钻回旁边的“灌木丛”中隐藏起来。 未久,一匹战马驮着一个明显受了重伤的人出现在官道上,哪怕大雨持续冲刷,也冲不掉其身上的血迹。 等田籍看清马上人的面目,立即惊呼道:“秋嫂?怎么是你?” …… 秋嫂看上去伤得不轻,不过她却坚持身上的血迹大多是梁人的,自己还能行动。 按照她的说法,与田籍他们分别之后,先后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是她通过紫龙卫的秘密渠道,向平原城的紫龙卫大营汇报这边情报。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紫龙卫的高层们却没有立即回复他们这边的支援请求,甚至有人反过来警告他们不要在此事中牵扯太深。 “事关一都封君嗣子的生死,紫龙卫居然不管了?”田籍不解问道。 秋嫂摇了摇头,神色复杂解释道:“不能说不管。只是一来紫龙卫理论上只忠于齐皇,确实有不参与地方势力斗争的传统;二来上头的这些个大人们,也不是人人都一样的心思。有些人确实如阿猛那样亲近平原田氏,但也有人希望维持都中势力大致的平衡稳定,只要不出大乱子就不去干涉……” “一位封君嗣子被外人弑杀居然都不算大乱子……” 田籍无力吐槽,只能感慨紫龙卫高层派系斗争的这潭水实在有些太深。 这时秋嫂从马匹上取下一个布囊,递给了田籍。 “这是?” “这是第二件事。” “我见大营那边没有回复,便寻思着去北路大营求援,哪知路上被一群孙氏的死士抓住了。” “就在今夜早些时候,孙氏的人又抓来一名俘虏。当中有一人我认识,是阿猛的旧友。” “随后我就知道你们北上求援的事,于是寻了个机会,偷了匹马逃了出来。” “这东西是他偷偷塞给我的。” 田籍听到这里,大概也猜出秋嫂说的是谁了。 果然打开布囊,里面装着的正是公子怀信的虎符与求援书信。 “至少井鹄兄弟暂时活下来了。” …… 求援的凭证失而复得,一切尚有挽回的机会。 不过谨慎起见,田籍仔细询问了秋嫂逃离过程的细节,以防这当中藏有敌人的暗手。 秋嫂见状不但没有丝毫不悦,反而露出满意神色,并主动解释了自己能走脱的最大原因。 “孙氏的人也遭到了梁兽的冲击?那群梁兽不是他们带来的吗?”田籍疑惑道。 “梁兽出现在此处,肯定与他们有关。”秋嫂分析道,“不过我猜多半是通过某种手段运送过来,却做不到如臂使指的程度。” 这应该算是今夜唯一的好消息。 要是孙氏能直接指挥这股恐怖的梁兽潮,恐怕北路军得先考虑避其锋芒,而非出兵救援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种规模是梁兽潮在官道上肆虐,还是会妨碍援军行进,恐怕得请动祝庙肆司、右都大夫庆氏这种级别的强者出面,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清理干净。 所以去北路大营求援的时间越发紧迫。 不过就在田籍准备用御气符带秋嫂一同北上的时候,后者却拉住了他。 “孙氏的人之所以没有马上杀死阿猛的旧友,是打算捉他去诱降阿猛他们!” 秋嫂这一说,田籍顿时醒悟过来。 井鹄是他们这批求援队伍的带头人,如果连他都落入孙氏手中,关隘中的守军恐怕就士气尽丧了! 所以还得尽快给田猛等人报信。 田籍计算了手中御气行符的数量,若他先去北路大营求救,再折返关隘报信,虽然符是够用的,但因为不能预估在北路大营要花多长时间,所以最保险的做法,是他与秋嫂兵分两路,一人继续北上求援,一人折返报信。 而考虑此时距离大营更近一些,显然让秋嫂骑马北上,他用符南归最省时。毕竟两边都需要跟时间赛跑! 不过秋嫂也有自己的难处:“我为暗谍,紫龙卫中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都不多,恐怕此时北路军中更是无人认识。你在那边可有熟悉可靠的人推荐?” 第一百三十一章 泽国 对于秋嫂的求助,田籍还真有个人选建议:“我泠然阁中的阿桃长老,此时在军中负责处理机要文书。若通过她递交符、信,说不定能直接见到军中主帅。” 秋嫂点了点头,问:“报你名字就行?” 田籍正要说是,忽然转念一想,以现实中阿桃的冷漠性格,以及跟“田长老”谈不上多深厚的交情,还真不一定会积极帮忙啊…… 于是他当即摇头,道:“我与她姊丈许鹤有些过节,还是别报我名字为好!” 言罢,他去湿漉漉的林地中找来一把湿黏土,迅速捏了个泥人,再用指甲扣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八字,最后递给秋嫂,随口胡诌道:“这是我俩约定的求援暗号,直接给她这个就行。” 这样虽然等于泄露了“泥人知道夭夭真实身份”这条情报,但只要秋嫂口风紧一些,至少暂时不会泄露泥人马甲后的真身。 哪知秋嫂接过尚未干透的泥人,瞧了眼上头的八个字,竟暧昧一笑:“你嘴上说与她姊丈有过节,却又第一时间想到了她。怕不是一对被家中棒打的苦命鸳鸯?” 棒打……鸳鸯…… 田籍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心思会被秋嫂曲解成一出烂俗的苦情戏。 但真实的原因又不好解释,只能将错就错,继续胡诌道:“唉!奈何她身边有那许鹤老贼的眼线,我……我不想她为难,只能做的隐晦一些。” 秋嫂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当即叹道:“你们男人总是这样,什么事都不跟我们女人说,总想自己独自承担,殊不知这样反而令人家更加担心!” “是是是,秋嫂说得是!” “罢了罢了。”秋嫂失笑摇头,“总之我不会泄露半分关于你的真实身份,只言‘慕桃之人’,总可以了!” 嗯……您开心就好…… …… 因为时间紧迫,田籍不得不壕一把,用符一路御风而行,结果是原本将近一天半的马程,他只用了半天就走完了。 此时正值正午,距离求援队伍离开关隘之时,刚刚过去了两天半。 按照田猛等人先前的估算,关隘应该尚未失守。 然而当田籍靠近关隘地界时,却发现关前平地,已尽数被大水淹没! 至于屹立于平地上的小小关城,虽然正面城墙暂时挡住了水势,但临河一侧的矮墙却早已被大水没过。 田籍远远望去,那条原本水流不大的小河沟,此时分明化成了奔腾的大江,江水怒号着从矮墙一侧倒灌入关城中,将后者淹成一片泽国! “城破了……” 田籍呆立的大雨之中,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不过在冰冷雨水的持续冲刷下,他很快回过神来,心念急转:“这场暴雨两天不曾停歇,导致小河沟水量非正常暴涨,淹城没地,绝对有问题!” “暴雨……大水……梁兽喜水……梁兽潮,难不成这当中有某种关联?” 这种层面的猜测,已经远远超过了田籍的认知水平。 他忽然想起,游老曾两次提及近来平原都天地六气出现了异常的扰动。 “会不会跟这个有关?” 于是他当即进入神魂空间,去找游老求证。 原本他只抱着试试的心态,哪知游老听完介绍后,居然颇为认同他的看法,甚至还作更进一步的推测。 “人为异地迁徙梁兽族群,必然要先控制住兽王。” “若抓捕过程中失手杀死兽王,族群中自然要竞争出一位新王。” “而据传梁兽族中争王,有一定机会诞生出一位超凡脱俗的新王,转化为传说中的神兽——夫诸!” “夫诸所到之处,人间泽国。若当真有一头夫诸诞生,最近此域六气异常扰动的问题就解释得通了!” 随后游老又跟田籍补充了一些关于神兽夫诸的传闻,按其说法,夫诸是人间灾祸的一种象征,若被祝庙祝者发现,肯定要除之而后快。 然而现在大水淹城,城中田猛等人生死未知,田籍肯定等不及祝庙的人赶来除灾了。 这时候游老忽然提议道:“这等传说中的神兽,其神魂必定奥妙无穷,我早就想见识一番了。若你能助我拿下此兽,我何妨顺手帮你解决一些小麻烦?” …… 有游老相助,田籍对救人行动就有了底气。 不过眼下首先要找到田猛等人所在。 此时他距离关城还有近半里地,当中激流暗涌无数,哪怕开了【勇剽】他也不敢轻易下水。 于是他用风气行符直接跨越水面,飞临最近的这面城墙上。 到这里后,他就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御风而行了,改用阴气护符隐藏自身的气息。 此时城中不出所料,也被淹没,根本就不需要孙氏的人出手,大水直接解决了大多数守军与城民。 至于少数幸存下来的人,此时也全都挤在零星几处地势较高的房顶上,如同困守孤岛,彷徨无助。 田籍本想找这些房顶上的人打探田猛等人的下落,不过很快又止住了脚步。 原来此时城中居然冒出了十多艘木筏,筏上站着的都是大多是梁兵,也有孙氏门客打扮的人,当中甚至有几道有秩者的气息。 这些木筏顺着水流飞速驶入各处“孤岛”中,抓捕上头幸存的守军。 眼见救不了这些人,田籍只能继续隐藏起来观察。 “这少许残兵已经不影响此战大局了,却还是如此劳师动众地抓捕,必有所图。” 于是他捞了一块在水中漂浮的木质门板,配合一道阴气行符,远远吊着这些木筏飘行。 而这些木筏清理完房顶守军后,没有停留,分头向着一个方向汇聚而去。 田籍选择其中一艘尾随,片刻后,就横穿了关城内部,来到通向另一边官道的正面城墙。 这面与孙氏大军对峙过的城墙,已经坍塌,也不知是毁于大水冲刷还是有秩者的伟力,但总归已经失去了防御意义。 唯独一处建于墙体之上的箭楼,因为下方墙体比别处厚实,才幸免于难,成为这段城墙仅存的建筑结构。 田籍记得这处箭楼原本有两层高,但此时上面的一层已经消失不见,余下的残垣断壁,眼看也是摇摇欲坠。 但终究没有倒塌。 一层肉眼可见的薄薄光膜,如同大网一般兜住了破损严重的墙体。 光膜之外,以孙智为首的大军乘船架筏,将箭楼层层围困。 光膜之内,公子怀信、田猛、公输五与飞鸿夫人赫然在内。 玄字级封禁品,画地为牢! 第一百三十二章 诱降 “公子怀信,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何必负隅顽抗?还是体面一些!” 听到箭楼外孙智得意的喊声,楼中众人都是脸色一变。 当中公子怀信脸色尤为凝重,便见他指着楼外对众人道:“你们且看,那孙子睿所乘之舟,船形瘦长,桨手众多,分明是水战专用的翼船啊!” “翼船?”公输五一个激灵,“公子的意思是,崔氏麾下的舟师有人在帮他?” 公子怀信没有回答,但其脸上难掩的悲色,已经给出了答案。 田猛见状,赶紧朝公输五猛打眼色,而后凑到公子怀信身前,开口劝道:“公子,我看未必是崔氏!” “事实摆在眼前,宽济不必再安慰我了。” “公子,我并非胡言!” 见公子怀信目光看过来,田猛当即分析道,“先前我就一直在想,孙子睿究竟是怎么做到将这近千人的梁兵,悄无声息地从齐梁边地带到这里来的?” “如今看来,恐怕是通过阡、陌两河水网,走水路偷偷运过来的!” 公子怀信闻言若有所思道:“陌河西连大泽,东贯交陌……从梁国过来,先从陌河东行入交陌都,再北转阡河进入平原都,确实能深入平原腹地!” 说到这里,公子怀信目中精光一闪,道:“你是说,交陌水道上,有交陌本地的商船为梁兵作掩护,躲过了这一路的关卡?” 田猛重重点头,道:“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公子猜猜是哪家为孙子睿做掩护?” “这还用猜吗?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只有交陌管氏!”公子怀信脸上的悲色终于一扫而空,变成了愤怒,“那管文信年老糊涂了吗?他管氏在我平原都还有不少商路和营生呢,都不想要了?” 哪知田猛摇了摇头,道:“大概也与管氏本家无关。” 接下来,他将管叔吾已经投奔孙氏,并有次女仲姬替父出征的事情简略说明了一下。 最后他感慨道:“这事还是托了博闻的福,我才碰巧查到的。” “如此看来,博闻还真是你我的福星!”公子怀信终于露出了笑容。 确定崔氏没有彻底投敌,只是一个管氏的丧家犬利用手中残余势力从中作梗,公子怀信面色明显放松了很多。 而田猛见状,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至少关键人物的情绪稳住了。 “是啊,有博闻相助,阿鹄他们应该很快就能带来援兵了!” …… 然而田猛这番努力的效果并没能持续太久。 眼见箭楼中的众人没有回应,连番强攻又无法突破疑似某种封禁品的光膜,孙智旋即命人将城中抓捕的俘虏全都带到箭楼前,扬言若一个时辰内再不投降,就杀光这些人。 公子怀信依然没有回应。 于是孙智一声令下,箭楼近前的木筏上,一时人头滚滚,哭声四起,很快染红了一片水域。 这种骇人景象每过半刻便要重演一次,越到后面,哭喊的声音越弱,如是七八次后,终于再无哭声传来。 唯独赤红的水流,被水流染红的箭楼残壁,以及同样通红的公子怀信双目,能说明有多少生命逝去。 但就在箭楼众人以为此事终于忍耐过去之时,又一名俘虏被押到了孙智所在翼船的船头。 竟是井鹄! 这下,连意志最为坚定的田猛也出现了动摇。 井鹄是北上求援的带队人,身上带着公子怀信的虎符与手书。 连他都被抓了,是不是意味着求援队伍已经被孙氏的人截住了? 没有援军了? 公子怀信与田猛两人再也沉不住气,对着翼船上的井鹄放声大喊。 然而后者似乎被人堵住了嘴,一直对两人拼命摇头。 到最后,两人见到井鹄居然强行撞开身后的兵卒,对着公子怀信遥遥一拜,而后往前一跃,直直坠入湍急水流之中,很快没了踪影。 “阿鹄!”公子怀信悲呼一声,跌坐在地上。 两名紫龙卫赶紧上前搀扶,却被公子怀信阻止:“若我早听宽济所言,何至于此!” “公子,现在还不是丧气的时候……” 田猛还想劝劝公子怀信,但是很快,孙智的船头上又押上来一个俘虏。 姜滢。 …… 飞鸿夫人被孙氏的人送来之时,曾说若公子怀信不降,她女儿会有性命之忧。 当时公输五表示不信。 随后城破之际,慌乱中公子怀信与田猛终于发现了飞鸿夫人,听到了同样的说法,虽然没有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但下意识认为孙智总要顾及贵族名誉,不至于下作到这种程度,连自己的未婚妻的性命也要利用。 然而现在事证明,孙智真的能做到这种程度。 而且这一次考验,明显不能单靠忍耐就能扛过去了。 只见船头上,姜滢掩面抽泣,不知是否懊悔自己看走眼,觅错了夫婿。 又闻箭楼中,飞鸿夫人声泪俱下,开口就直戳公子怀信的软肋。 “若是滢儿有个三长两短,除非你们将妾也杀了。否则回去以后,妾必让崔田二氏从此势不两立!” 公子怀信与田猛自然不敢真杀了飞鸿夫人。 前者要顾忌对崔氏族中态度的影响;而后者作为紫龙卫,保护公子怀信还能勉强说是履行职责,若公然杀死一位崔氏贵妇,那就真的是干涉地方贵族斗争了。 倒是公输五想起田籍“临机决断”的那番话,心中有过刹那的意动。 但他终究不是田籍,所以也仅仅是意动罢了。 “要是此时博闻兄长在这里就好了!” 就在公输五心中感慨之际,远处水面上忽然出现一团浓雾。 浓雾自水面快速划过,最终落到翼船的船头上。 随即两名羁押姜滢的兵卒,不知受到何处神秘力量攻击,双双捂住头仓皇后退。 然而船头就那么点位置,还能退到哪呢? 于是两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摔落水中,被急流吞没。 翼船上顿时陷入一片慌乱,有人举盾护住孙智,有人张弓朝船头乱射,又有几名孙氏家老模样的人排开乱众往船头方向挤过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道身影从浓雾中现出,二话不说,拦腰抱起尚在发愣中的姜滢。 下一刻,水面清风徐来,身影趁机抱着姜滢往船外一跃,竟似被气流托住,御风而去。 姿态潇洒从容! 而目睹这一幕变故的箭楼众人,飞鸿夫人哭声骤停且不说,公输五却是指着风中远去的身影,声音激动道:“那……那人不是博闻兄长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 雨中起舞(一) “博闻兄长……” 怀中传来姜滢怯弱的哭腔,但此时田籍哪有空搭理她,直接一指点住她的樱唇,用命令的口吻酷声道“别说话,抱紧我。” 言罢,他直接将对方转到后背,让她自行抱稳,好解放出双手来。 先前救对方只是为了解除箭楼中的困局,此时既已远离了所有人视线,犯不着再为她的安全束手束脚的。 他对孙氏的强者可不敢有丝毫轻视。 第一步行动能夺下姜滢,胜在出其不意,但也只是占了个先手而已,远远未到功成之时。 事实上,此时神魂中已经传来了石竹的警告,有几名孙氏甚至梁人的有秩者开始朝他的方向追来了,当中不乏秩二甚至秩三。 他一个秩一游者,根本无法力敌。 于是田籍趁着前一枚风气行符即将失效之际,立即补上一枚阴气行符。 后者速度虽然不及前者,但胜在有隐蔽气息的效果,为他争取多一点行动时间。 争取时间,是为了逃离这座被大水淹没的关城,甚至城外那片泽国。 孙氏有战船,有大军,这片水泽就是对方的优势战场。 而田籍现在要做的,是将追兵从敌人的优势战场,引向自己的优势战场。 大约一刻钟后,两人终于越过近半里宽的水域,钻进了一处山中密林。 这时哪怕不用石竹提醒,他也已经感受到身后秩二甚至秩三境界的威压,当中有几道甚至已经隐隐有了气机锁定的刺痛感。 他不再迟疑,寻了一处隐蔽山洞,放下了姜滢。 “你在这里躲好别乱走,我去将敌人引开。” 听到田籍的命令,姜滢怔了证,双目泛红问道:“妾先前如此对待兄长,兄长为何还要冒死相救?” 田籍凛然答道:“我救你,还需要理由吗?” 话音刚落,修德方技触动,数息之间,理智值就飙升到990s,不但弥补了先前船头救姜滢的消耗,甚至隐隐之中,还有继续突破的趋势。 “啧啧,这波来得有点猛啊……” 不过此时并非探究修德问题的时机,反正990s的理智值,足够应付接下来的战斗了。 于是充值完毕的田籍,潇洒转身而去,在姜滢的泪目注视下,一头扎进洞外的漫天大雨中。 …… 用阴气护符掩饰了一下姜滢藏身的山洞后,田籍当即远离此地,在林中快速穿行。 先前被气机锁定的感觉,此时已经无比清晰,当中甚至有一道达到了秩三的威压。 这也就意味着,单靠黄字级的行符,恐怕是逃不掉了。 不过,他本来就不打算逃。 此时雨势磅礴,天地六气中雨气最为充沛。 甚至因为疑似神兽夫诸的出现,雨气的占比远超平常雨天,几乎将其余五气挤压到了一个空前的小比例。 没有比现在更适合使用雨气符时机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激发了一枚雨气行符,随即,他神魂生出一种与外界交融的微妙感觉,并且这种感觉随着雨势持续侵透这片林地,让他渐渐产生与树林融为一体的超凡体验。 下一刻,田籍身影骤然从地上消失,半息之间,就落在一丈开外的一颗大树顶上。 “原来雨气行符是这个意思!” 他稍稍回忆一下梦蝶学派的描述,雨气除了对应雨天、雨水等天象外,还有三重象征意义。 正面象征:滋润、复苏 中性象征:交融、联结 负面象征:障碍、侵蚀 对应到当下的体验,结合游老传授的经验,田籍认为雨气行符的效果,取的就是中性象征义,交融、联结。 诚然在绝对速度上,雨气行符比不上他已经用过的风气与阴气,更没有阴气的隐秘效果,也就仅仅比他正常奔跑跳跃的速度快上一丝而已。 但只要是大雨覆盖的地方,他就能无视地上障碍,依附雨势向任意方向遁行,甚至包括垂直向上。 “理论上,只要雨气符足够,我甚至能向上一直飞遁到积雨的云层中……只要不怕被雷劈死或者不小心摔死……” 原地升天的念头仅仅在脑海中盘旋片刻,便被田籍抛开脑后。 毕竟符再多也不能这样糟践不是? 况且雨气行符毕竟速度不快,此时飞到半空中,他就是活靶子。 反观眼下这片树林,凭借雨势与雨符的帮助,他可上可下,时而藏于树冠,时而躲入密丛,来去自如,恍如一条滑不溜秋的游鱼,让敌人无从下手。 这片树林,就是他的优势战场! …… 林中某处,一位医者打扮的孙氏家老捏着一片落叶嗅了嗅,随即对着身后的一队梁武卒道:“御气符,黄字级的。” “区区黄字级的御气符,居然能难住一位秩三气味师?”一名明显是头目的梁武卒语含讥讽道。 “医者所言的四气五味,终究与游者的六气之论有所差别。”医者家老气定神闲地望着一众武卒,“况且你们应该清楚,老夫若全力施为,恐怕只用半刻,这片林中便再无一样活物。” 在场的梁武卒秩次最高不过秩二,闻得此言脸色都是一变,显然是想起某种不好的回忆。 那名头目苦着脸道:“那你……您老倒是用上那些厉害的手段啊……” 医者家老却是摇头:“你们别忘了此行目的在于夺回叔姜,再以她诱降公子怀信。若是为了对付田博闻,误伤了叔姜,岂非本末倒置?” “那就由着他这般有恃无恐,一直拖延到你们齐人的援兵到来?” “老夫岂能不知他在拖延时间?”医者家老依旧从容道,“然则他一个小小的秩一游者,单凭黄字级的符,又能拖延多少时间呢?” “那您老打算如何应对?” 便见医者家老目露精光道:“老夫虽非兵家,但久处孙氏耳濡目染,也明白‘堂堂之阵不可击’的道理。他田博闻既然想取巧,那我们便以力破之,让他无处匿藏!” “您的意思是……” “伐树,毁林!” …… 先前御射大比狩猎梁兽时,田籍曾跟石竹开玩笑说烧掉整片树林,没想到同样的情形,这么快就报应到自己身上了。 眼下孙氏与梁人居然真的打算砍光这片树林! 其实若敌人只是凡人,他倒是乐见其成的。 毕竟这片树林规模不算小,凡人想要砍光,没个三四天根本做不到,而那时援兵肯定早就到了。 可问题是,眼下这些砍树的人全都是有秩者。 当中几名身形强壮,明显是侠客途径的梁武卒,根本就是一拳放倒一颗树的节奏,堪称人型推土机。 至于那位威压明显有秩三层次的老医者,虽然没有直接动手,却有着极为神异的嗅觉,总能通过地上的草叶,“闻”出他所在的方向。 在其帮助之下,梁武卒们的砍伐变得更具目的性,持续精准地压缩田籍藏身的空间,到后来,甚至开始尝试从两侧方向包夹过来。 如此下去,恐怕不出一个时辰,田籍就会被逼入死角! 第一百三十四章 雨中起舞(二) 一个时辰后,树林的一角消失了,单看面积,几乎占了原本整片林地的十分之一。 这时梁武卒头名指着前方仅存的一角小林,对医者家老道:“这个方向就剩这一小片了,那位游者就在里面,您老看如何处置?” 医者家老微微点头,越过一众武卒,对着前方大喊道:“田博闻,到了眼下这个地步,我孙氏早已不在意你的生死,只要你肯乖乖交出叔姜,老夫便允你自行离去!” 见林中没有回应,他继续喊道:“其实你真正在意的是那两名紫龙卫的安危?只要你肯交出叔姜,老夫便承诺向子睿建言,尽量留他们一命,如何?” 还是没有回应。 “哼,不识好歹!”医者家老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对一众梁武卒挥手示意。 随即几名身形雄壮的侠客途径武卒,再度发起冲锋,向着这片仅存的残林碾压而去。 一番摧枯拉朽的砍伐过后,仅存的一角树木悉数倒下。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中并无田籍的身影。 只找到了一角疑似他留下的衣料,以及一枚刻着“雨”字样的薄木片。 “黄字级雨气符。”医者家老脸色阴沉地指出木片来头,“他倒是舍得!” 一众梁武卒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田博闻竟是利用身上的衣布,以及雨气符,骗过了这位秩三气味师的特殊嗅觉。 而且这一路骗过来,恐怕用来当诱饵的符不止这一枚,加上他自身还在使用的符,恐怕耗费并不少! “这倒是有些麻烦了。”梁武卒头目皱眉道,“除非彻底推平整片树林,否则根本分不清何处是诱饵,何处是他本体啊。” “他一个田氏破落子弟,家中能有多少余财购符?” 医者家老不信邪,当即指着树林的另一个方向喝道:“从这里推过去!” ……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医者家老捏着一片包裹着雨气符的碎布料,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这时,梁武卒头目从远处飞奔而来,将一把刻着“雨”字样的薄木片扔到地上,微微喘息道:“查清楚了,那游者仅以此物为诱饵,自身却并非用它逃遁,我们追寻雨气符而来,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不是用符逃遁,难不成还能他用脚跑出我们的包围圈?”医者家老瞪着眼质问道。 哪知梁武卒头目迟疑了一下,用不太肯定的语气嘀咕道:“仅从地下留下的脚印痕迹来看,似乎真就是用脚跑掉的……” “游者秩一哪怕体质强于一般人,也总不至于能跑得过你们这些侠客!”医者家老显然并不相信这个说法。 “那万一,他的境界已不止秩一了呢?” “不可能,他现身抢夺叔姜那时,老夫便已经洞悉其境界。” “那或者,他有别的帮手?” 医者家老闻言愣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这种可能性。 不过他目光很快恢复明晰,给出新的命令:“不管他找来什么样的帮手,如此东躲西藏,终究是取巧的小道,老夫就不信毁掉整片树林后,他还能有地方躲藏!” …… “啧啧,还真将这一大片林子推平了啊……” 一处土坡之上,田籍背靠着一杆三人高的艮字大幡,望着眼前变得光秃秃一片的林地,地上横七竖八堆叠的断枝残木,心中有些震撼,也有些无语。 此时距离他潜入树林足足过去了一整夜,天色刚刚放亮,雨势也终于稍稍变弱了一些。 连续开着【勇剽】奔跑了一整夜,消耗的不仅仅是御气符、理智值,还有大量的体能。 若非靠着相者阳神的【藏风】方技回复,他恐怕难以坚持下去。 但即便如此,他此时也已经筋疲力尽,再也跑不动,只能靠在艮字大幡之下,缓慢地恢复体能。 当然,现在也没有再跑的必要了。 很快,追兵就来到他面前。 那位明显是孙氏家老的医者瞥了眼他身后的大幡,轻蔑一笑:“便是真来一位秩一相者助你,老夫也能轻视拿下,更可况只是一杆大幡?” “谁说我只有一杆的?”田籍沉着反问。 “那又如何?终究只是秩一层次的东西。” “是啊,我身后这杆大幡,我身上的御气符,甚至我自身的秩次,通通都只是秩一层次。”田籍似笑非笑道,“那你们怎么不想想,为何我明明只有这些秩一的手段,却胆敢带着你们这群秩二甚至秩三的,溜了一整晚?” 他这一问,一众梁武卒顿时警惕起来,目光向四处张望。 唯独医者家老挑眉道:“何必再虚张声势?现在林木尽毁,大雨将尽,你已失去一切周旋的余地。还是老老实实说出叔姜的藏身之地,免得遭受皮肉之苦!” 面对不记得是对方第几次的劝降,田籍不为所动,而是先抬头望天,嘀咕了一句“雨快停了啊……”,而后抬手指着身前光秃秃的林地,对医者家老道:“既然此处林木尽毁,你还没察觉出些什么吗?” 此言一出,梁武卒们尚显得有些茫然,但先前一直轻蔑的医者家老却是像猛然想起了什么,顿时脸色大变。 然而未等他有所反应,田籍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踏地轰隆震响。 响声来势极猛,不过两息后,就有了万马崩腾的气势。 下一刻,土坡之后突然冒出了一道道纯白而耀眼的兽影。 白毛,四角,身细而腿长。 医者家老惊呼一声“不好,快撤!”,扭头便跑。 事实上,白影出现的一刹那,他身边的一众梁武卒就已经转身了。 梁地恶名昭昭的梁兽,梁人岂能不识? 若是一只两只,秩二境界的武卒们到也不惧。 但眼前明显是一整个族群啊! 在如此一片象征着死亡的白色浪潮面前,便是秩三境界的医者家老都要避其锋芒,更何况秩次更低的其他人。 然而此时再逃跑,却是有些太晚了。 下一刻,白色浪潮从土坡上席卷而下,秩一境界的梁武卒最先被淹没,瞬间就没有了声息。 至于秩二境界的梁武卒,除了几名轻侠凭着身体优势,堪堪躲开了正面的一波冲击外,大都也倒在了兽蹄之下,被践踏致死只是时间问题。 至于土坡之上的田籍,早在梁兽登顶之前,就利用雨气行符躲到了半空中。 此时他正用着雨气刺符,不断给下方逃过第一波冲击的敌人使绊子。 雨气刺符对应“障碍、侵蚀”的负面象征义,没有阴气刺符一击致命的效果,却能持续地降低目标的体能、速度,甚至能造出少许精神恍惚的负面影响。 虽然黄字级的雨气刺符,对于秩二轻侠乃至秩三气味师而言,只相当于走路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子,但在梁兽群的冲击之下,哪怕被石子绊倒也是要命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雨中起舞(三) 梁兽潮一共过去了三波。 三波过后,除了医者家老尚存一息,其余梁武卒全都被践踏成泥。 面对如此触目惊心的画面,哪怕这次梁兽是自己的“队友”,田籍依然感动心有余悸,只能庆幸刚才自己反应够快,利用雨气行符及时逃到空中。 否则现在自己也会变成一滩肉泥。 这么一想,顿时就不可惜同样被碾成齑粉的艮字大幡了。 “不过这次的损失有点大啊……符差不多用光,重金打造的艮字大幡也没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挣回老婆本……” 想起自己还倒欠着姬绫的“嫁妆”,他也顾不得恶心不恶心的问题了,当即下场搜刮梁武卒们的尸体。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些梁武卒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玩意。 “看来只有那位一心归家的年轻武卒,才会生出搜刮钱财的心思……” 好在梁武卒虽然清贫,但孙氏家老却身家却颇为丰厚,金饼、银刀、铜钱自不必说,他甚至还找到了一块品相极好的玉佩,以及一本记载着某种药方的医书。 “这一块玉佩可以直接拿到神魂空间交易,不必担心被追查来源。” “至于这医书,正好带回去给鱼当手信……” 就在田籍已经开始畅想怎么分配战利品的时候,奄奄一息的孙氏医者家老忽然挣扎几下,虚弱问道:“你是如何发现此处树林,是我孙氏困住梁兽王的大阵?” 田籍瞥了对方一眼,手上搜刮动作并未停下:“你不如问,为何你带人砍伐了一整夜,居然没有想起这里是你们亲手布置的大阵?” 听到这句反问,医者家老语气明显一滞,随即语气悲凉道:“原来如此……竟是有大能暗中相助于你,惑乱了我的心智……” “只是老夫依然想不明白,那位大能是何时出手的?” “便是你刚刚用那雨气刺符,明明只有黄字级,竟能跨越秩次伤到老夫身体本源,哪怕耗尽药石之力也补不回来,想必也是那位大能的手段?” 这时田籍终于搜刮完毕,随即拍了拍手,视线从医者身上升起,徐徐望向天空,望向即将散去的雨云。 “从昨日我现身到此刻,你们淋了将近一天的雨。” “雨……雨……” 医者家老仰面躺着,瞳孔倒映着漫天雨点,仿佛想沿着这些连通天地的水线,溯源而上,找到田籍背后那位恐怖大能的身影。 但最终,他的双目在雨水持续的冲刷下,失去了光泽。 …… “雨气对目标的侵蚀,不似风气急变,讲求一个润物细无声。” “这一战,将敌人带到树林是第一重计划;而以雨气符、艮字大幡等手段与敌人周旋,则是第二重。” “这两重计划目的在于拖延时间,只要我能撑过去就算成功一半了。” “不过拖延时间,却不是为了等北路的援兵,而是为了给游老的雨气攻击提供一个生效的时间,顺便破坏困住疑似神兽夫诸的大阵,完成与游老的交易。” “从这个角度来说,让敌人误以为我在等援兵,其实是一种障眼法。” “这种障眼法因为敌人对我的轻视,加上秩四层次雨气对心智的侵蚀,成功迷惑住了敌人。” “当然,这整个计划,其实又是建立在另一重障眼法之上。” “因为这场不正常的暴雨,本就是孙氏自己搞出来的,所以在他们的潜意识当中,会视雨水为队友而非敌人,结果反而被我们利用雨水完成了背刺……” 神魂空间之内,田籍一边等待游老回音,一边反思此战的过程,感觉自己对雨气的理解,到达了一种全新的境界。 这当中有来自他自己的实战体验,也有来自游老传授的经验。 不论如何,他感觉自己距离完全感悟雨气,完成晋升秩二的其中一个要求,也就差走个仪式的过场了。 果然实践是最好的老师啊! 就在他感慨之时,游老威压极盛的神魂出现在他面前。 他立即收束思绪,恭谨道:“恭贺游老喜得神兽之魂!” 哪知游老态度淡漠道:“不是神兽夫诸。” 呃……不是夫诸? 田籍心中一沉。 游老不会是发现货不对板,打算要我加钱……我这才刚刚搜刮的战利品…… 好在下一刻游老似乎察觉了他的想法,当即宽慰道:“虽然未变异为夫诸,但也是难得的梁兽王,足够抵偿我这次出手了。况且刚刚还得到不少秩二乃至秩三的神魂,我反倒要额外补偿你,不然三老那边不好交代的。” 听到游老如此坦诚的说话,田籍顿时放下心来。 不加钱都好说。 随即他又听到游老似忧似叹道:“本以为此番终于找到此域六气异常扰动的源头,但现在看来,恐怕平原都的麻烦有些超出预计啊……” …… 平原都有什么麻烦田籍无从得知,不过眼下,他还有些小麻烦要处理。 虽然他一战覆灭了孙氏一位秩三家老与这次梁人带来的全部武卒,大大缩小了双方有秩力量的差距,但箭楼那边毕竟还有近千梁兵,以及另一位兵家秩三的孙氏家老。 所以总体而言,他们这边仍然处于劣势。 “算算时间,箭楼那边的‘画地为牢’应该快失效了,得想个办法唬住孙氏才行……” “而且我这边闹出这么大动静,事后难免会被有心人追查,也得想办法掩饰过去……” 就在他思索解决办法之际,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了先前放下姜滢的洞穴。 这位娇生惯养的贵族女子,可能因昨日过度惊吓以及淋过一场大雨的关系,此时竟然发烧了,正绵软无力地躺在地上。 初见洞外有人进来时,她先是吓得一缩; 然后看清楚是田籍,顿时转惊为喜,渐渐有双眼泛红的趋势; 等田籍蹲下身准备扶她时,不知是从哪生出的力气,居然挣扎着撑起身子向田籍身上靠过去。 下一刻,田籍一掌摁住她额头,挡开了。 “博闻兄长……”姜滢愕然看着田籍的动作,一时目中含泪,露出委屈模样。 然而田籍看都不看她,自顾自嘀咕道:“这体温,一时半会应该死不了……” “兄长……” 姜滢还想说什么,田籍却直接打断了:“时间不多,我就直说了。” “眼下孙子睿已是强弩之末。此番过后,你母女若还想在平原都立足,那么接下来就按我说的去做。” 第一百三十六章 退敌 箭楼前的众多木筏之上,近千梁兵淋了一宿的冷雨,此时全都露出了疲弱之态。 不过比起身体上的疲惫,想到去追叔姜的梁武卒们至今未归,他们心中难产生不安的情绪。 难道孙氏眼看即将成功,打算卸磨杀驴,先困住武卒,再对方他们这些普通兵卒? 不过孙氏也同样派去了一位医者家老,而那人同样未归。 况且此时孙智的脸上的愁容也不似作伪,所以梁兵们虽然忐忑,倒还没有发生哗变。 不过孙氏这边其实比他们更为不安。 这时那名兵家秩三的家老对孙智低声道:“子睿君,这些梁兵终究不是我孙氏自家子弟,我只能靠秩次勉强压制维持军纪,但若想让他们不顾生死强攻此楼,恐怕有些困难。” “不必强攻,那封禁品的时限快到了。”孙智沉着脸冷声道。 “话虽如此,但眼下只有你我两位有秩,万一待会那两位紫龙卫不顾一切先强攻你,为公子怀信争取逃命时机,我必然要先护你周全的。那剩下的梁兵,未必能拦得住一位秩二大祝。” 听到兵者家老的分析,孙智沉吟不语,脸色一阵阴晴变幻。 良久,他咬牙切齿道:“田博闻那竖子玩不出什么花样的。我们的人大概是顾忌伤到叔姜,才束手束脚,拖延到现在。你现在就派人过去传我命令,不必顾忌叔姜性命!” “可万一叔姜真死了怎么办?”兵家家老迟疑道。 “带尸体回来,以你【诡道】之能伪装成活人,反正隔得远,箭楼里看不清楚。” “未必瞒得过两位秩二大祝啊!”兵家家老摇头道。 “只要瞒得过飞鸿夫人就够了!”孙智斩钉截铁道。 于是很快,一艘载着三名梁兵的木筏就从船队分离,向着城外划去。 然而这艘木筏才刚刚划出三四丈的距离,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破空之声。 下一刻,一道劲箭狠狠地扎到木筏上,顿时木屑飞溅,绳索断裂,整艘木筏随即解体。 三名失去立足之地的梁兵,稍稍挣扎一下,就被湍急的洪流所吞没。 目睹这一幕的兵家家老,第一时间带人护住孙智,而后对着箭来的方向怒喝道:“大胆贼人,既然敢与我孙氏为敌,为何不敢现身?” 回答他的,是一阵极富节奏感的踏水之声。 声音由远而近,未几,一道纤白兽影如流光一般轻巧地划过水面,出现在众人眼前。 白毛,四角,身细而腿长。 “是梁兽!” 梁兵们纷纷面露惧色,喧哗起来,至于孙氏两人,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为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梁兽身上,还骑着两个更不应该出现在此的身影。 “博闻!” “滢儿!” 箭楼里,先后传出了田猛与飞鸿夫人的惊呼声。 至于公输五,却没有第一时间叫唤,因为他的目光,早已被远处的那道身影深深吸引住了。 “身骑白鹿,踏水而来,一箭破敌,身后更有美人依偎……啧啧,如此风度,如此排面,还是博闻兄长会玩啊!” …… 至于被公输五羡慕“会玩”的田籍,其实此时心中并不如外表那般从容。 因为他坐下这头“梁兽”其实并不算真正的梁兽,而是游老给予的补偿。 按照游老的说法,因为这段时间收获颇丰,对神魂的研究有了些阶段性的成果,于是借着这次新得的梁兽王及其族群,搞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实验品,让田籍帮他测试一下性能。 前世作为炮灰级调查员的田籍对这种工作再熟悉不过,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自然笑纳了。 不过这头试验品梁兽,还真只是样子货,本身不具备灵智不说,身体更是纯粹的“雨气”所组成,只要被有秩者随便一项方技攻击,就可能会瞬间崩解…… 也就是速度快,能踏水而行这两项优点值得称道一下。 然而坑爹的是,它真就只能踏水而行,不能远离水源在陆上行走。 就这么受限制的应用场景,每次召唤它还得消耗一枚黄字级雨气行符,而且只能存在半个时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是雨气行符功能性拓展了。 田籍已经可以预见,在不久将来,游老的“易物清单”上应该会多出一种“梁兽行符”的新玩意…… 回到眼下,因为担心被孙氏家老识破“梁兽”的虚弱内在,田籍隔着一段距离悬停在水面上,而后举起手中的弓,高声问道:“你们可认得此弓?” 他手中之弓,臂长五尺,通体黝黑,老实说,在他的角度来看,除了知道必须发动【勇剽】才能勉强拉动以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名堂,不过是按弓主人的交待行事。 不过当他举弓一问后,孙氏两人的脸上竟同时露出惊愕的神色。 甚至箭楼中也传出公子怀信惊呼声:“可是左都大夫的战弓?” 公子怀信看似在问田籍,但语气中暗含的惊喜之意,其实已经肯定了此弓的来头。 左都大夫崔青圭的随身武器,如今出现在田籍手上,并被后者用于射杀孙氏的人马。 排除“崔青圭被田籍打败”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那么这当中的寓意,不言自明。 场中对峙双方的心情,立即翻了个转。 但依然有人不肯相信,便见孙智对身后众人嘶声喊道:“左都大夫若当真不念旧情,背弃孙氏,何不亲自前来说道?我看此弓多半是田博闻偷来的,大家不要被他骗了!” 面对孙智的狡辩,田籍早有准备,从容解释道:“正因为左都大夫念旧,才不亲自过来责难,给你留几分体面。” “况且你们也不想想,若非得到左都大夫相助,我们怎么可能在一群秩二秩三的强者围攻下存活到现在,甚至驯服一头梁兽当坐骑?” 这话自然是田籍与崔青圭共同编造的。 前者需要一个强者给自己昨夜一战打掩护,后者需要在形势明朗后,为自己先前袖手旁观的行为找一块遮羞布,加上姜滢从旁帮腔,两人可谓一拍即合。 不过这边的孙氏与梁人哪能猜到这些内情,当场就有不少人被说动了。 是啊,一个秩三的孙氏家老,加上一群精悍的梁武卒,居然花了一夜都拿不下这对男女,甚至现在都还不见人影。 若非有强者暗中相助,这事怎么解释得过去? 而现在方圆数十里范围内,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强者,可不就只有崔青圭一个? 眼见敌方出现了动摇,田籍当即再加码道:“当时叔姜也在场,不信你们问她。” 随即,姜滢的小脑袋从田籍后背冒出,对着众人一阵捣蒜似地点头, 这下,大多数人基本都相信了这个说法,甚至有梁兵开始在底下交头接耳,已然萌生出退意。 孙氏二人见状,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孙智当即指着田籍身后,神色狠厉道:“我与叔姜已经祝庙盟婚,盟约内容更涉及孙崔二氏同盟,你们无法背弃!” 第一百三十七章 归途与圆满 孙智这番半是提醒半是威胁的话,多少显得有点色厉内荏。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说的是事实。 田籍明显感觉到背后姜滢浑身不住地颤抖,也不知是悔恨还是在害怕。 不过这种情况同样在他预料之中,于是他反手拍了拍姜滢,道:“你可愿就此嫁入孙氏?” 田籍这话虽然是问姜滢,但却脸朝正前方放声,于是场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拉了过来,纷纷望向他背后的姜滢。 至于被众人瞩目的姜滢,先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而后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死死搂紧田籍,抬头切齿道:“妾宁死不从!” “说得好!” 田籍大喝一声,顺手掰开姜滢搂着自己腰的手,而后又对着箭楼里的公子怀信与田猛拱手道:“敢问两位祝者,这孙崔盟婚条约中,可曾说过若一方故意伤害另一方,而受害的苦主又不愿意和解时,这盟约将如何处理?” “当然是算作孙氏失信,导致盟约无效!”公子怀信闻弦知雅意,与田猛对视了一眼后立即给出了答案。 这两位都是平原城祝庙培养出来正儿八经的官方祝者,哪怕只有秩二,也比在场其他人更有祝庙盟约的解释权。所以只要公子怀信理据充分,基本就能代表祝庙的态度。 不过孙智依然有些不甘心:“叔姜不过一小女子,如何代表崔氏!” “妾能代表崔氏!” 飞鸿夫人的声音突兀响起,众人或是错愕,或是早有预料,但都已明白过来,这位向来长袖善舞的崔氏贵妇,眼见形势发生逆转,终于选择跳反了。 这成了压到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田籍当即对着孙智摊手笑道:“连崔氏母女都不愿再站你那边了,你还有何脸面留在这里?还是体面些离开!” 说完这番话,田籍自己先愣了一下: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像反派……算了,管用就行。 果然下一刻,孙智指着两人,手不住发抖,口中竟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显然气得不轻。 而早已发动【小言】的田籍,也顺势开始引导对方怒憎与惊惧的情绪,特别是将后者放大一些。 这时孙氏家老察觉出孙智不对劲,当即挡在两人中间,对着孙智劝道:“子睿君,胜败兵家事不期,还是趁着敌人援兵未到,速速离开此地!” …… …… 一天后,大水退去,北路的援兵陆续达到关隘。 不过公子怀信等人早在此之前,就已经被崔青圭邀请去屯堡住下了。 而前者对于后者先前袖手旁观之事不但没有丝毫微词,反而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防卫交给对方,展现出一副完全信任的姿态。 甚至在北路的援军到达后,依然没有从屯堡中搬出来。 而随着另一位都大夫庆氏也到达关城,并迅速剿灭了残余逃窜的梁兵后,这次孙氏引发的危机,终于彻底解除。 至于后续平原田崔关系如何修复,平原都如何向交陌孙氏乃至吕齐追究孙智的责任,这次意外不断的秋猎郊祀该如何收场……这些问题就不是田籍能关心的了。 这几天他一直忙着帮助田猛等人处理关隘这边善后之事,安置无家可归的流民、为牺牲者立衣冠冢…… 等忙完了这些,他干脆跑到野外续替游老测试“梁兽行符”的性能,反正就是不去屯堡见那些“大人物”。 一来他不想再与崔氏的人有太多接触,特别是崔青圭那老头,虽然两人各取所需,编造了一个谎言,但若给对方深入追问的机会,田籍不敢说自己一定不会露出马脚。 二来,如今对自己再度变得热情起来的崔氏母女,也是一大麻烦。 不过有道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就在动身返程的当天,飞鸿夫人终于还是抓住了机会,把姜滢塞上了田籍的马车,理由是姜滢大病初愈,不适合吹风受凉,而田籍的马车得到公子怀信的特别关照,挂着一层可遮风挡雨的帘帐。 田籍当然不至于弱不禁风到坐车怕吹风的程度,只是不想有人打扰自己清修而已 或者是对这次秋猎经历的反思总结,或者与小石竹聊聊梁国的风土人情,或者到神魂空间与阿桃交流游者的经验。 田籍自觉还是过得很充实愉快的。 不过当姜滢捧着一个香囊,怯生生地钻进车帐时,他就知道,自己的清静时光暂时无法继续了。 无奈之下,他取来车上茶具,给自己和对方各倒了一杯热茶。 姜滢欣喜接过杯子,浅浅抿了一口,而后迫不及地双手奉上香囊,羞怯一笑:“这是先前兄长御射大比头名的奖励之一,可否让妾为兄长配上?” “谢谢,但不必了。”田籍毫不含糊地拒绝,“从小到大,除了母亲,我只用鱼为我做的香囊,别人做的,我用不惯。” 姜滢笑容僵在脸上。 尴尬低头片刻后,她再度挤出笑脸:“先前与兄长共乘的那匹白……梁兽,妾很是喜欢,不知兄长能否割爱?” “你想要那梁兽?” 田籍无语地看了一眼姜滢。 虽然游老搞出来这玩意纯粹就是个代步工具,除了造型拉风一些容易遭人白眼外没什么特别的危险……甚至田籍想好以后有机会的话,还能向别的地区的齐一会成员兜售,自己当中间商赚赚差价什么的…… 但兜售的目标肯定不能是眼前的姜滢。 不过这种事情也没法向她解释,于是他立即摇头不耐道:“这玩意很费水的,你用不了。” “费……水?”姜滢下意识地举起倒满茶水的杯子。 “不是这种水。”田籍神色越发不耐,“总之就是你水不够多,别想要了。” 姜滢虽然还是没听懂田籍的话,但拒绝之意如此明显,她哪能不明白? 而接连被拒绝两次,姜滢终于再也笑不出来了。 田籍见状,干脆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姜滢闻言,目含幽怨道:“妾本已无颜再见兄长,然则母命难为,只好忝着脸斗胆问兄长一句。” 说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道:“可否再续前缘?” 这是你与田博闻的孽缘,关我田籍什么事…… 田籍举起水杯,正考虑复刻一段“覆水难收”的典故来羞辱对方,好让她知难而退,别再纠缠自己。 然而话到嘴边,他忽然心中一动,想到这次救援公子怀信过后,自己同时赢得了田崔两边大人物的好感,日后在平原城中的地位必然大大提高,与失势的姜滢母女地位发生了根本逆转。 况且等晋升入秩二以后,根本就高出对方两重生命层次了。 换言之,日后大家很少再有交集。 那么眼下,也没必要做这种无谓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顿时恢复一片清明,进入到一种宠辱不惊的状态。 于是,他缓缓放下水杯,道:“你身体既然虚弱,这马车我就让给你好了,我正好下去吹吹风。” 言罢,他转身往车下走去。 临到车边时,身后传来姜滢的抽噎声:“兄长既然厌弃至此,先前何必冒死相救?” 田籍却是头也不回:“多喝热水。” 话音刚落,修德方技悍然发动。 辩乎荣辱之境,定乎内外之分。 991s! 992s! 993s! …… 999s!! 100s!!! 秩一修德圆满! (第一卷荣辱,完) 第一百三十八章 道不同 见田籍将马车让给了姜滢,公子怀信干脆邀请田籍上了自己的座驾。 这对很多人来说都是难得的荣耀,田籍虽然不在意这些,但能够摆脱崔氏母女的纠缠,他还是很乐意的。 况且因为这次的救命恩情,公子怀信打赏了他不少钱财,甚至还打算回去以后赠他一套城中的宅子。 这田籍哪还好意思拒绝? 钱都收下了,老板又这么大气,陪人家坐车看风景聊聊天怎么了? 不得不说,公子怀信确实是位见多识广而且健谈的人,不论田籍跟他聊什么,他总能找到合适的话题引起对方的兴趣,进而打破因地位差异而产生的拘束感,拉近双方的距离。 对于田籍来说,能与这等人物交流,确实大大增长了一番见闻,很多过去似是而非的认识,也都得到了补足。 不过愉快的聊天随着车队即将进入平原城,终于来到了尾声。 按照礼制,田籍是不能坐这种规格的马车进城的。 于是公子怀信干脆让御者开到城门旁的空地停下,让后面的车队先行进去。 田籍明白对方这是还有话要跟自己说,所以也没有急着下车。 如此车队将近过去大半时,属于崔氏母女的马车缓缓抵近城门,田籍甚至能感觉到马车上姜滢暗中盯着自己的幽怨目光。 不过自从修德完满以后,他再看关于姜滢的一切,都有种索然无味之感,大概是先前“蹭”她修德太多,已经薅光了所有价值……所以他选择直接无视了。 等崔氏母女的马车彻底消失在城门内后,公子怀信才开口道:“我知博闻对崔氏母女有些怨气,此乃人之常情。” “不过平心而论,叔姜在一众适龄的平原贵女之中,仍然是上上之选,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你前些日子没去见左都大夫可能有所不知,他在宴席上可是多次公开称赞你,说兴许再过个五六年,你就是新一代的平原‘田崔’了。” 说到这里,公子怀信回头看了眼田籍,却发现对方依然颔首不语, 于是他指着车头的四匹马,昂然道:“入则庙堂,出则驷乘,大丈夫当如是也,怎能拘泥于儿女小节?”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直指个人的志向了,田籍知道无法再含混过去,于是深吸一口,用尽量平和的声音道:“若两氏联盟已经沦落到不得不靠一桩婚事才能维系下去,那么在田籍看来,这样的盟约,还不如一张草纸可靠。” 公子怀信质问田籍的志向,田籍便反过来以对方的志向作答,并且毫不留情地直戳软肋,前者当即无言以对。 良久,公子怀信长出一口气,声音有些落寞:“怪不得你与宽济走得近,想来你早就打算走他的路。” “或许……” 田籍自己也不敢说自己的选择一定是对的,但从公子怀信的遭遇中,他已经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权势地位固然是实力的一种体现,但在这个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里,最重要的终究还是是属于自身的伟力。 若是公子怀信当下拥有秩四甚至秩五的境界,何必仰仗什么平原侯嗣子的身份?何必为了维系田崔之盟苦心孤诣,差点赔上性命? 真正的强者大能,譬如祝庙的肆司,譬如崔青圭、譬如另一位来自庆氏的右都大夫,甚至紫龙卫的主帅龙尉,单靠自身就能成就一方势力,所谓家族、部属,不过是依附他们影响力而聚集的附庸罢了。 所以哪怕公子怀信再如何礼贤下士,田籍都不会投入其门下。 道不同不相为谋。 …… 拜别公子怀信后,田籍直奔都府一庙三曹。 这次秋猎还有些小小的尾巴要处理干净。 进入第一层公用区域时,一名手持木筹的管事小吏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田籍看着对方眼熟,很快想起这是上次帮他改方士籍那位。 管事小吏恭谨道:“上头的贵人已经跟小吏打过招呼了,田长老只须随小吏上去走个简单过场即可。” 田籍点了点头,一时感慨上头有人就是好办事,都有人提前给自己排队取号了。 如此在管氏小吏开路下,田籍顺利地上到了方士曹所在的第二层,而后被安排到一处厅堂休息,茶水果点样样齐全,只需原地等待管氏小吏替他办完事就行。 “这过场还真是够简单的……” 大约一刻钟后,田籍吃饱喝足,正有些百无聊赖之际,堂外忽然进来一名生得尖嘴猴腮的中年府吏,田籍立即认出了来者,正是与伯父田伯休狼狈为奸的方士曹吏,崔贝。 秋猎路上,崔贝不但派人刺杀自己,还污蔑自己“失期”“逃役”,趁机吞下本属于他的田产。 当然,如今这两条罪名在公子怀信干预下,自然不存在了。 不过崔贝脸上并不见失望,甚至还笑得有恃无恐:“此番秋猎路上凶险重重,田长老竟能全身而退,想必有些过人之处。崔贝久居方士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如田长老这般的年轻才俊。” 崔贝这番话,表面上滴水不漏,但田籍哪会听不出他的意思? 所谓“凶险重重”、“全身而退”,其实就是暗示田籍能逃过刺杀,必定有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警告田籍敢如果敢捅出刺杀的事,那就大家一起遭殃。 甚至他还特意强调了自己方士曹老吏的身份,言下之意,他在这里有人脉地位,足以给田籍制造麻烦。 不得不说,崔贝确实是官宦场上的老油条,算计分寸拿捏得极为精毒。 然而田籍此时今非昔比了。 他懒得跟对方废话,直接回道:“你想在方士曹如何上蹿下跳随你的便,反正我很快就不归你们管了。” “你……你什么意思?” “我已申请加入了紫龙卫。” “什么……紫,紫龙卫?” 崔贝脸上露出瞬间的惧色,但很快想到些什么,随即不屑道:“田长老何必唬我?成为紫龙卫需要完成举荐、查传的手续,并通过龙尉、平原侯、乃至一庙三曹三方主官审评,没个三两月的时间怎么可能做到?” “且不说田长老才刚刚回城,便是方士曹掾大人那边,小吏也是能说上些话的!” 嚯,这货还想堵我转职的路呢…… 就在田籍想着该怎么回他的时候,先前的管事小吏回到了堂中。 后者直接越过了崔贝,来到田籍身前恭敬奉上一叠文书,道:“这是一庙三曹这边的审评意见,从今往后,小吏该改称紫龙卫大人了!” “什么!已经审评好了?”崔贝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第四份调查报告 崔贝以为田籍才刚刚准备加入紫龙卫,其实他早在返回平原城的途中,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举荐人是公子怀信,份量肯定足够。 查传就是查出身、背景,田籍作为平原田氏义房嫡子,父亲田仲休曾任都府功曹史,可谓根正苗红,直接就过了。 至于三方主官审评,这种小事公子怀信本人就能替其父平原侯拍板;甚至他还在回程路上,跟祝庙肆司大人打过招呼。 搞定了这位一庙三曹最关键的人物,剩下三位曹掾自然也不会有异议。 至于最为严格的紫龙卫主帅龙尉那一关,也自有田猛替他关照着,基本也就等时间走过场了。 虽然严格来说,田籍现在还算不上正式的紫龙卫,但对于崔贝等人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了。 意识到田籍地位今非昔比,崔贝面上再不复从容之态,躬下身语气艰涩道:“这……这都是田伯休那小人出的主意,小吏也只是一时糊涂才有所冒犯。大人若是想追回田产,大可去牢中找田伯休问清楚!” “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田籍挑了挑眉。 “呃……大人这是何意?”崔贝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成为紫龙卫,便意味着放弃世俗的一切,这当中自然包括族中的继承权,哪还有什么追回不追回的?” 听到田籍的话,崔贝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大人教训的是!大人成为紫龙卫前途无量,自然不必与下吏计较这些蝇头小利!” 哪知下一刻,田籍似笑非笑地补充了一句:“所以我已将家父名下的田产,悉数捐作紫龙卫的公田。” “包括这些年田伯休用来收买你的那些!” 啪! 崔贝颓然跌坐地上,一时面无血色。 …… 田籍将田产主动充公,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报复田伯休与崔贝。 一来以此为投名状,多少能在紫龙卫高层眼中刷些存在感,留些好印象。 二来以此为代价,再加上田猛那边帮忙走动关系,他终于换来了一次在一庙三曹查看崔伯佐遗物的机会。 准确来说,他的目标是崔伯佐遗物中的古籍残页,也即疑似某位前辈调查员留下的调查报告。 上一次从飞鸿夫人手中得到第三份报告时,对方曾言崔伯佐的大部分遗物都被一庙三曹收走了,田籍一直苦于无法入内查看。 现在终于被他逮到了机会。 …… 进入某处守卫森严的库房后,田籍先是对着崔伯佐遗物装模作样地感慨一番,一时回忆早年父亲的音容笑貌,一时感慨这些年的思亲之苦,最后他振臂一呼,誓言要找回父亲并为他洗刷罪名。 可惜一旁带路兼顾监视作用的库房老吏,全程面无表情。 于是他这番声情并茂的表演,顿时成了对牛弹琴。 尴尬咳嗽两声后,田籍将注意力放回遗物上面。 然而翻看了一阵后,他却失望地发现,除了几本内容普通的游记外,这批遗物当中并没有古籍残页! 他忍不住扭头问道:“就这些吗?” 老吏冷漠地点了点头。 “那个……就没有类似古旧书页之类的物品?”田籍依然不死心。 这次老吏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用浊黄的双目冷冷看着田籍,仿佛在凝视一件死物。 哪怕田籍明知对方并非有秩者,依然被对方看得有些发毛。 片刻后,老吏发出了沙哑的声音:“十日前,有人带走了书页。” “谁带走了?带去哪里?” “临海宗伯府。” “临海都?这么远!”田籍惊呼出声,“为什么啊?” 老吏再次冷眼不语。 田籍立即明白自己失态了。 对方口中的“临海宗伯府”,不仅仅是齐朝春官序列之首“大宗伯”的府邸,更兼统辖着全国各地一庙三曹的职能,是大齐官方有秩者的最高管理机构, 当然,哪怕没有这些附加的职能,仅仅是祝者秩六“大宗伯”这个名头,就足以体现这处府邸的份量…… 他虽然不明白一个前任都府主簿的遗物,为什么能吸引到宗伯府这等层次的注意,但显然眼下他是不可能得到答案了。 于是他告了一声歉,老老实实再次翻看其他遗物。 这倒不是他对崔伯佐的遗物有什么兴趣,而是一旦看到没有古籍残页就立马走人,那目的性也太明显了一些,容易被有心人察觉,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在关乎自己穿越秘密的问题上,田籍从来不敢马虎大意。 …… 如此装模作样地翻完最后一本崔伯佐的游记,正准备放下之时,田籍手上忽然摸到了一种奇怪的触感。 触感来自游记封底的表面。 田籍心中一动,再次打开游记,掀到封底页,就着库房烛光凝视了一阵,顿时发现了触感的来源。 封底上有压痕。 准确来说,应该是有人临摹某些文字图案时,正好以这页封底作为衬垫,于是笔触的痕迹便印了下来。 排除一些无关紧要的文字,这些压痕中面积最大的一部分,是一个个如同像素点的小方块。 二维码! 意识云有反应! 真的是调查报告! 这个意外之喜令田籍无比振奋,这次总算没有白忙活了! 不过因为老吏在旁监视,他没有立即去查看调查报告。 快速确认几次“扫描”进意识云的报告无误后,他指尖暗暗用力揉压封地,不声不响地破坏掉原本的压痕,这才放下游记,告辞离去。 远离郡府后,田籍拐入城中市集随意找了一家酒肆,要了包间,然后闭门锁窗,放出石竹警戒。 一切布置妥当好,他才将心神沉浸入意识云,开始查看新得的调查报告。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得到的并不是什么调查报告。 意识云中,赫然浮现出一个奇怪的标题:《关于权限调整的特别说明》 “权限调整?” 田籍愣了一下,注意力很快被正文内容所吸引。 “近期研究成果表面,该区域部分强大个体具备窥伺思维、回溯历史的的特殊能力……暂无证据表面该类型能力足以突破意识云的保密性算法……” “……基于上述结论,为避免本体探索目标区域时,意外泄露原世界的秘密,拟将封闭本体部分记忆,并临时调高部分报告内容的阅览权限……” “……同时,意识云将生成多份‘权限钥匙’,并随机投放该区域各地。等有需要时再寻回解锁……” “本此钥匙提示:我们的宗旨。” 第一百四十章 权限钥匙 窥伺思维,回溯历史! 看到这个描述的瞬间,田籍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毕竟他身上最重要的秘密,就是关乎自身穿越秘密甚至存在本质的意识云。 一旦被本土的强大存在发现他是异世界的外来者,怕不是要马上抓起来切片研究? 好在意识云的保密性相当可靠,至少在那位前辈调查员的经验中,并没有被那些可怕存在识破。 不过接下来的权限钥匙,让他有些犯难。 毫无疑问,调查报告的内容关乎着这个世界本质,特别是超凡层面的知识,能给与他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提供巨大帮助。 这点从前三份调查报告的收获便可知:第一份提供了底层的世界基础信息;第二份启发他摸索出泥人替身法,成功踏入有秩者的超凡世界;第三份让他了解了“修德”的重要性…… 更别说被前辈调查员调高阅览权限的那部分内容,必然会涉及到更深层次的秘密…… 但话又说回来,这些内容之所以被隐藏起来,不正是因为那位前辈意识到一旦读取,可能会带来麻烦吗? 一边是关于世界本质乃至自身力量的秘密,一边是引来强大存在窥伺的风险,田籍一时间有些不知该怎么选择。 “等等,钥匙的提示是……我们的宗旨?” 前世作为“消耗级”的调查员,田籍自然听过那句流传甚广的口号。 或者说,只要在“异常收容机构”里工作过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这句直接印在了机构标识上的名言。 “换言之,眼下的这一份‘钥匙’,理论上保密级别甚至比我的‘消耗级’还低,哪怕是只狗都可以查看……” “不对,机构里的狗,权限说不定比我还高……” 总之,从一位“调查员”的经验出发,哪怕这份“权限钥匙”解密的内容存在一定风险,也是属于他这个级别能够承受的范围。 更别说现在的他早已脱离了“凡人”的范畴了! 既然如此,田籍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哪怕被强大存在切片,好歹也得等他先变强再说啊! 不然谁有空找一只蝼蚁来切片? 于是他心念一动,意识云中冒出一句话:我们收容,我们失效,我们木亥火暴! 过了片刻,意识云中毫无动静。 “切,无趣的人……” 小小皮了一下缓解紧张心情后,田籍老老实实给出了正确版本的说法。 这次,意识云立即有了反应。 ……检测到密钥…… ……安全认证通过…… ……本体权限提升…… ……部分内容已解锁…… “居然真能解锁已有报告的内容!” 田籍兴奋地调取之前的三份调查报告查看,很快发现第二份关于“民俗学通用巫术定律”的报告下,有了新的内容: “其二,感应律。表现为交感巫术,即对与目标个体存在感应联系的事物施术,使目标个体受到巫术影响……” “感应联系的确立,既可以存在于从目标分离的子体,譬如头发、指甲、牙齿等人体组织;也可以存在于与目标发生过物理接触的事物,譬如衣服、鞋子、脚印……” 纯理论描述的部分,作为民俗学外行的田籍快速扫过一遍,一时也不确定自己看懂了多少。 不过在随后列举的例子当中,他倒是发现,原来自己早已应用过“感应律”。 桐美人! 这是当初他在泠然阁进行晋升秩一的仪式时,对应“喜欲”的情绪刺激源。 他清楚记得仪式的准备步骤中,需要他先与桐美人进行“结发”。 当时自己完全搞不懂为何要弄这种吊诡的操作…… 现在结合“感应律”的描述,他立即反应过来:这是通过“结发”,让自己与那个外形奇葩的木头疙瘩建立神秘学上的联系…… 虽然搞懂“感应律”,并不能立即增加他的实力,不过既然能够被自己无意中的经历所验证,那么便证明,这套理论在当前世界具有一定的普适性,甚至可能非常接近世界底层的本质…… 这种东西的价值,可是难以估量的! …… 看完新解锁的内容后,田籍又在酒肆了待了半天才离去。 手头上要紧的事处理完了,他想起已经快两个多月未见到妫鱼姐弟,心中一时有些热切。 算算时辰,田恕在族学的课业差不多结束了,他便从市集切了几斤肉,打了几两小酒,而后直接往田氏族学赶去。 “听说田恕以前在族学的日子不太好,如今我好歹也算个人物了,不知会不会出现小说里小弟被班霸欺负,作为大哥的我帮他打脸找回场子,然后班霸叫帮手,我再打脸帮手……最后无限套娃的剧情?” 等田籍真的来到族学时,却发现情况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别说没有“班霸”欺负田恕,他身边压根就没人敢靠近。 “怎么他们都好像有些怕你?冷暴力?” 田恕虽然没学过“冷暴力”的概念,但大致明白田籍的意思,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今非昔比嘛,谁让咱家出了两位有秩者?” 看着田恕有些得意的小样,田籍确定他应该不会留下啥心理问题,顿时放下心来。 随即意识到对方话中的含义,不由惊喜道:“鱼合方成功了?” 田恕嘿嘿地笑了出声,小下巴抬到天上去。 田籍见状,也露出了笑容,由衷为妫鱼的成功感到高兴。 因为这意味着妫鱼不但登临有秩,同时也彻底摆脱了田氏仁房庶出女子必须入家祠为“巫儿”的宿命。 通过前段时间与公子怀信的交流,田籍如今已经知道了家祠“巫儿”当中的猫腻。 简单来说,便是仁房高层中的某些人,借着祭祖之名,将族中身份低贱的旁支女子集中起来,以行某种不可描述之事,供他们享乐…… 对于仁房的这种现象,公子怀信颇有微词,然而迫于团结田氏一族的大局需要,不得不忍气吞声…… 总之,如今妫鱼能凭借自己努力挣脱出泥塘,是大大的好事。 想到这里,他抚掌大笑道:“那今天就是三喜临门了!” “三喜?”田恕露出不解的表情,“这兄长平安归来是一喜,鱼儿姐合方成功是一喜。但第三喜是什么?” 田籍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契,直接摊到田恕眼前。 “这是……房契?城中的宅子!”这下轮到田恕发出惊喜的声音,“好大啊……” 田籍看着沉迷大豪斯一时难以自拔的田恕,心中不由感到一阵满足。 他本身对住所并没有太大的要求,只要保证安全与隐蔽就足够了。从这点来看,先前泠然阁上的房子反而更适合他。 可惜那里只限于泠然阁的成员出入,带不进外人。 如今公子怀信所赠的宅子,不但地段靠近城中达官贵人的聚居地,安全有保障,更重要的是,有了这所城中的宅子,田恕往后上族学,便不用每天起早贪黑进城了,妫鱼也不用长期挤在堆满药石病患的医馆中了…… 所以先前公子怀信赠宅,他一想到能帮助两姐弟改善日后生活,毫不犹豫就接受了。 至于他自己,往后大概要长时间待在紫龙卫的军营里,这宅子对他本身反而没啥大用。 不过一想到城中还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家里有至亲之人,心中还是会感到温暖而踏实。 对了,还有先前缴获孙氏医者家老的医书,鱼一定会感兴趣的! 想到这里,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妫鱼惊喜的表情了。 于是拍了拍还埋头纸契的田恕,笑道:“走,咋们去医馆找你姐!” 原本他以为田恕会满心欢喜地答应,哪知对方听他一说,猛地从纸契中抬起头,脸色竟变得有些不自然。 第一百四十一章 明谍 “怎么了?”田籍察觉到田恕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心中不由一惊。 “没……没什么……”田恕吞吞吐吐道,“就是想到既然要搬家,还得回去旧宅收拾一番,要不……过两日再说?” 这种借口自然敷衍不了田籍,他能非常清晰地从对方的情绪中感觉到“忧思”。 于是他肃容道:“鱼发生了什么?别想瞒我!” 大概是田籍从前很少这样对他严厉说话,田恕明显被吓得缩了缩脑袋。 便见他苦着脸道:“非是要隐瞒兄长。实则鱼儿姐现在不在城中啊……” “不在城中?去哪了?” “半月以前,东边的羊角县暴发时疫,北门医馆受命派出一批医者前去相助,鱼儿姐也在其中……” “时疫?”田籍立即皱起眉头:“我记得飞鸿宴之时,医曹掾大人不是已经说派医者去处理了吗?怎么此时都快入冬了,这问题又突然冒出来了?” “详情我也不清楚,只听鱼儿姐说那处的那边问题相当严峻,已从乡间蔓延至羊角县全境,就连田馆主都亲自前去主持大局了。” “田馆主也去了?”听到这个消息,田籍原本悬着的心顿时放松了一些。 这位田馆主乃是北门医馆的顶梁柱,同时也是妫鱼这些年来最大的靠山。有这位秩三气味师在的话,妫鱼的安全倒也不需要太担心了。 况且眼下他担心也没用,妫鱼已经走了半个月,且不说追过去要花多少时间,就算真过去了,他又不是医者,能帮上啥忙呢? 还不如趁现在好好提升一下自己实力。 想到这里,他心中也没了什么庆祝的心思,当夜与田恕回到姐弟俩的旧居,囫囵地吃了一顿酒肉,算是替田籍接风洗尘,而后连夜收拾家当,第二天直接搬去城中新宅。 因为过往家中大小事务,都是妫鱼一手操持的,如今管家婆不在,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布置新家。 诸如添置什么家具,请多少仆人之类的琐事,一概抓瞎,便干脆暂时搁置。 反正宅子里原本就有些基本的生活用具,只是住进去的话不成问题。 …… 处理完新宅的琐碎事,田猛带来了消息,田籍调入紫龙卫的最后一关,也即龙尉的审评,通过了,要他到城中一处客舍报道。 “客舍?怎么不是去紫龙卫大营?” 听到田籍的问题,田猛却是神秘一笑,说你去了就知道。 第二天一早,田籍留下石竹看家,独自来到田猛所说的地方,发现所谓的客舍,不在人口密集的闹市,反而藏在了隐秘的深巷之中。 进到里面,除了一张铺了草席的大铺勉强对得起“客舍”的名字外,其余大部分位置,根本就是堆放物品的仓库。 就在田籍略感茫然之际,仓库后方走出一位熟悉的妇人,似笑非笑地对田籍道:“田氏博闻,你已被征调入平原卫狐字营。自今日起试用三月,期间我将担任你的主考人。” “秋嫂?”田籍轻呼出妇人的称谓,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恭敬作揖。 虽然对方并非有秩者,不过田籍早已领教过这位紫龙卫“情报头子”手段,所以心中并没有轻视。 秋嫂见状,满意点头,随即问道:“你可知咱们狐字营是做什么的?” 田籍对紫龙卫内部的番号并不了解,不过联想到秋嫂的本职,心中有些猜测:“可是为谍?” 秋嫂含笑点头,又问道:“那你可知何为谍?” “愿闻其详。” 于是秋嫂语气肃然道:“谍者,军中之间也,内察民风,外探敌情。若按兵家‘五间’之说,可细分为因、内、反、死、生五种类型。” “不过在我这里简单一些,只分暗谍与明谍两类。” “那何为暗谍,何为明谍?”田籍适时问道。 “暗谍者,或是藏身于敌国乡野,刺探敌国军、政、民情,或是混入卿士大夫之家,为陛下监视官宦贵胄,提前消弭灾祸。” 这不就是斥候加锦衣卫嘛……田籍想起前世看过的影视作品,很快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至于明谍,便是如你这般,出身大族,又在国人之中小有名气,难以再改头换面潜藏民间,便干脆堂堂正正地走在明处,专事谍报,具体职责为……” 走在明处的谍? 田籍耐心听着秋嫂对“明谍”职责的描述,大致可以概括为对情报的收集、整理、分析。 随即他产生了浓浓的既视感——这不就是调查员干的事吗? 所以我穿越过来,掌握了超凡的力量,还是摆脱不了当调查员的宿命…… 随着秋嫂的介绍,田籍越发感觉这“明谍”有调查员“内味”。 譬如说,狐字营是紫龙卫中阵亡率最高的“营”级编制,成立至今从未满员…… 又譬如,狐字营中紫龙卫中有“疯子营”的别称,因为不少狐字营卫士中任务中遭遇了不可预知的事,进而“失德”……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因为狐字营正好缺人,田籍的手续也不可能这么快办妥。虽然当中必然有秋嫂的推手就是了…… 此时反悔已经来不及了,田籍只好破罐子破摔,打探一下福利待遇的问题,譬如工资是不是比以前要高啊,晋升前景如何啊,平时的花销能不能报销之类的。 秋嫂听罢,笑骂道:“紫龙卫乃是陛下亲卫,狐字营更堪称陛下的耳目,人人皆以此为荣,你倒好,净想着升官发财了!” 田籍却是脸不红心不跳,义正辞严辩道:“为谍者,或是行走乡里,或是去国远行,花销必然不少。若是受制于钱财,寸步难行,谈何为谍,谈何陛下耳目?” “若是此事,你大可不必多虑。”秋嫂挑眉道,“紫龙卫各营的都有专属的‘公田’维持日常公务。狐字营的公田虽然不比别家多,但因为咱们人数少,所以平摊到人头上,反而比别家充裕……” 田籍看着秋嫂狡黠的目光,哪还会不懂?这不就是活动经费充足的意思嘛…… 经费多就是好单位。 留下了! …… 接下来,秋嫂又给田籍简单介绍了一些关于紫龙卫编制的常识。 紫龙卫从下到上,依次为轨、闾、营、卫四级编制。 通常一轨五人,十轨一闾,十闾一营,而到了营这级,就没有定数了,全看各地实际需要。 譬如平原卫下辖五营,分别为虎、龟、鹤、麟、狐五个字号。 除却田籍已经加入的狐字营外,其余四营各有所长: 虎字营,擅长杀伐攻坚; 龟字营,擅长守御筑城; 鹤字营,擅长治病疗伤; 麟字营,擅长诛邪破祟。 譬如田猛,便是隶属于平原卫麟字营麟甲闾下的一名轨长。 “听说临海卫那边更是多达九营之数,除了相同的虎龟鹤麟狐外,还有龙凤鲲螣[téng]四营。” “其中龙字营专事陛下以及其他皇族成员的护卫;凤字营则常年驻守临海都‘梧桐宫’。” “至于鲲、螣两营来历神秘,不常在人前露脸,我不太了解,就不多言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上来就当二五仔 熟悉了一下新的职务以后,田籍问到接下来的安排。 秋嫂道:“按狐字营的规矩,这三月之试,一月一大考,以考察你是否具备成为谍的潜力。” “不过先前对付孙氏欲梁人之时,我早已对你的能力有所了解,所以已经上报狐字营的主官,将秋猎那番经历作为你第一个月大考的成绩。所以接下来只要再通过两次大考,便可转正入伍了。” “至于这第二道考核,提前告诉你也无妨。”谈到正事,秋嫂脸色变得严肃,“最近收到暗报,有大量不明身份的游者趁夜潜入飞鸿馆后的废院,不知意欲何为。” 飞鸿馆废院? 大量身份不明的游者? 话说田籍修德完满后,下一步就要开始筹备晋升秩二的仪式。 仪式的知识、材料他都能通过齐一会得到,只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泥人替身”,还缺少的秽土这一主材。 他本来打算等这边事了,私下再邀请阿桃一同去探索的。 不过如今听秋嫂的意思,原本荒无人烟的废院现在居然变得有些热闹? 而且还被紫龙卫的暗线盯上了…… 这样的话,显然已经没法悄悄进去搜集秽土了,必须改变一下计划了。 这时秋嫂下令道:“你的任务是去调查一下泠然阁的游者。” 查泠然阁么…… 虽然他不认为那一帮子暮气沉沉的老头子外加一个深度宅女有啥好查的,不过他还是立即领命了。 一则城里明面上游者最多的地方就中那里,怎么也得走个程序查一查。 二则既然要查,自己作为泠然阁出身的游者,对那里最为熟悉,有主场优势。 说不定这种“出卖”原本师门的做法,正是狐字营要他交的第一份“投名状”。 果然听到自己的爽快态度,秋嫂再次露出满意的笑容,还好心提醒道:“虽然我不认为泠然阁里有可疑的人,但为谍者切记识人不能只看表面,须知有的人表面上老实,暗地里却别有图谋……” 听到秋嫂如此说,田籍没来由感到一阵心虚…… …… 先前在方士曹时,田籍已经将转职紫龙卫的手续办妥,不过考虑到庞长老对自己有传道授业之恩,人情上总得去当面道别一番。 这下正好公私两便了。 哪知他去到泠然阁后,却被告知庞长老已经带着所有长老跑去了临海都总阁。 “去临海皇都做什么?” “此事说来,与田长……大人也有些关系。”回答田籍的是老熟人孙友,“之前听说大人与公子怀信同乘而归,许氏父子吓得连夜离阁,举家投奔临海都的亲朋。” “这本是好事,可恨许鹤那老匹夫离开前,居然悄悄卷走了库房中大部分典籍、材料,如今阁中上下人心惶惶,都指望着长老们能尽快追回那些物资……” 看着满脸愁容的孙友,田籍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 对于孙友这样的外门弟子,本来晋升的希望就渺茫,如今连这理论上的希望都被人卷走了,可谓是毁灭性的打击。 他只能庆幸自己身后还有齐一会,还有即将加入的紫龙卫,否则自己的前途不会比对方好多少。 他只好赶紧转移话题:“那如今阁中还有游者吗?” “倒还有一位。”孙友面色怪异道:“是阿桃阁主。” “阿桃?阁主?”田籍不禁啧啧称奇,“就她那性子,居然会担下这种麻烦事?” “呃……这层小的就不清楚了”孙友尴尬地接道。 田籍见状也不为难孙友了,反正阿桃就在这里,自己直接去找她就好。 离开前,孙友悄悄塞给田籍一个新的门符,代表着“客席长老”的身份,说是庞长老临走前特意交代送给田籍的,当然他可以选择不要。 田籍掂量了一下门符,马上明白对方的用意。 庞长老这是想借他紫龙卫的身份,挽回一下泠然阁日渐衰微的门面。 对此田籍并不介意,反正自己也没啥损失。 至于紫龙卫那边,军纪上是明文规定不能再任世俗的职务,不过这个“客席长老”本来也不是正式的吏职,就像田猛是祝庙在籍的祝者,管离是正冠学派的公开传人,田山私底下还是北门医馆众弟子的大师兄那样,只算是一种名誉头衔,表明过往师门出身的称号而已。 顶多等通过了三月试用期,对新上司报备一下就好了。 于是田籍便笑纳了这个身份,同时心中不住感慨,庞长老都这把年纪了,依然要为泠然阁上下奔波劳碌,可惜前任阁主撂挑子卷款走人,现任阁主是齐一会潜伏泠然阁的成员,俗称二五仔……至于他一直看好的弟子田籍,更是双重的二五仔…… 嗯……只能祝愿庞长老身体健康了。 …… 阿桃依然一个人枯坐于库房中,哪怕成为了阁主。 要说跟往日有什么区别,便是她不像往日那般埋头写写画画,而是双目放空,一动不动。 远远看去,越发像了一个瓷娃娃了。 田籍接连喊了对方好几声,她才有所反应。 “何事?” 在田籍的感知中,阿桃不仅是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干脆就整个人都成了情绪的黑洞。 不过他也早习惯了,重复了一遍问题:“阿桃阁主怎么还一个人待在这里?” 这次阿桃目中有了一丝轻微的波动:“等人。” “等谁啊?” 阿桃目光恢复了平静:“等人。” 田籍:“总得有个名字?” 阿桃:“等人。” 田籍:“……” 眼看对方进入了复读姬的状态,田籍也懒得再费口舌了,直接进入神魂空间,联系上了“夭夭”。 这次倒是轻易得到了答案。 “你在等我?” “对啊……你不是都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吗?又给我留下那样的话……我本以为秋猎归来后,你会第一时间来找我的……” 看着阿桃神魂影像中扭扭捏捏的小女人姿态,田籍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 是我疏忽了! 同为齐一会这种隐秘组织的成员,大家必然都对自己真实的身份讳莫如深的。 如今自己摆明知道了人家的身份,那对方在心理上多多少少会有些不舒服。 更别说在这种前提下,对方依然选择帮忙……那自己事后应该有所表示才对嘛! 田籍越想越觉得事情真相就是这样,于是当即拍着胸口保证道:“我泥人非是忘恩负义之辈,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谁让你赴汤蹈火了!” “呃……那你的意思是?” “也没什么啦……”阿桃脸上露出羞赧的神色“就是在想见见你!” 这是要……线下面基? 这么刺激? 第一百四十三章 再探废院 田籍想都不想,直接回绝道:“我最近在忙一些事,没空。” 听到田籍的话,阿桃并没有沮丧,反而越发兴奋道:“泥人也在忙飞鸿馆废院的悬赏任务?” 飞鸿馆废院! 田籍没想到这么快就查到了关键线索,于是作出茫然语气回复:“什么悬赏任务?” “原来不是此事吗……”阿桃露出略微失望的表情,不过还是耐心给他做了介绍。 原来自从游老发现平原都六气出现不正常扰动后,就公开悬赏排查都内各处邪异之地的状况。 而对于平原城来说,飞鸿馆废院无疑是一处不能忽略的标志性地方。 这下田籍总算知道秋嫂说的那些不明身份的游者是谁了。 心想自己要是把齐一会这群人通通举报了,以先前自己通过“震惊体”试探过情况来看,说不定能揪出一大群潜伏在庙堂之上的大鱼……这等程度的谍报,说震惊到齐皇本尊可能有些夸张,但惊动龙尉大人是肯定的。 这试用期就搞了个惊动龙尉的大新闻,立即转正都算小事,说不定还有大量封赏……当然前提是他没被齐一会的三老抓住并清除记忆。 为了自己的安全,田籍决定还是先低调一些观察观察再说。 这时阿桃介绍完,用期待的语气道:“我打算今夜去一趟废院,不知泥人可愿与我同行?” 老实说,田籍本能是想拒绝的。 他不想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哪怕阿桃对“田籍”这个人没有恶意,但事关自身的秘密,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过怎么说都是自己欠着人情,结果人家第一个请求就无法兑现,好像也说不过去。 而且废院的情况明显与齐一会的行动有关,哪怕为了完成考核任务,他都必须过去瞧一眼。 于是他权衡了一下,含糊答复道:“你先去,等我忙完手头上的事,再去与你汇合。” 神魂光团之中,阿桃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 从神魂空间返回后,库房里早就没了阿桃的身影,想来是急着准备今晚行动的事了。 趁此机会,田籍大肆“扫荡”了一番库房,可惜有价值的东西都被许鹤带走了,他并没有什么收获。 倒是在阿桃的书案上,看到了她往日书写的纸张。 对于她整天写写画画的东西,他早就有些好奇了,于是悄悄翻看了一下。 然而除了一些显属于阁中事务的书册信件外,剩下的纸张,全都记录着一些没有逻辑、毫无意义的语句。 仿佛某种梦中的呓语。 当然也不排除是阿桃个人某种“加密”的手段。 不过如果她真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找地方藏起来就好了,反正也不会有谁故意去找她藏起来的东西。 翻看了一阵,还是瞧不出个所以然,想着差不多该去准备一下今晚的行动了,于是将案上物件仔细复原,而后离开泠然阁。 …… 子时,月上中天。 这次来到废院,田籍有了种与上次不一样的体验。 具体来说,这里弥漫着各种极端的负面情绪,其中最突出的一类,具备“怒憎”的特征,或者描述为“怨恨”更为合适。 这种怨恨浓郁得有如实质,哪怕他如今秩一修德完满,神魂依然感受到针刺般的轻微痛感。 他试着对这种情绪追根溯源,发现“怨恨”正是从那些拥挤仄逼的怪异房屋中散发出来的。 但当他的感知尝试深入屋内时,神魂中没来由生起一种极为危险的预感,仿佛只要稍有探究的举动,就会带来极为可怕的后果。 于是他果断放弃深入的念头,反正他今夜的主要目标,一则来监视齐一会成员的行动,二则顺便收集秽土,至于屋内的“东西”,还是敬而远之。 …… 此时探索废院的行动,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神魂空间内一个被称为“夜探废院”的光球群组下,聚集了大量将行人、游子级别的神魂,以及数量更为惊人的信息光球。 此时新的信息光球还在不断生成,大多是各成员交流的信息。 田籍稍稍浏览一些,便直奔光球组最顶端最明亮的一个,也即游老发布的悬赏任务。 按照任务的描述,各人的主要工作是将废院的特定区域探索一番,而后将视角、听觉、嗅觉以及神魂感知等“信息”打包传递给游老,再由后者判定探索是否完成。 若完成,则可以得到相应的“探索点”。 “这相当于大家给游老当了一回远程传感器,考虑到要探索一都的庞大地域,从游老的角度来说,不失为一个省时省力的好办法。” “况且隔着一层神魂空间操作,就算官府注意到,顶多只能查到底层的成员,而有三老挡着,基本不可能追查到游老身上,这也算是变相加了一道防火墙……” “当然了,对于接任务的将行人与游子来说,就只能自担风险了。” 田籍看了看关于“探索点”的说明,一点等值一枚黄字级御气符。 不过探索不同的区域,得到的点数并不相同,大致分成三个级别。 最外围的土墙、连廊区域,每成功探索一段,记一个探索点; 中层的一些小规模院落,十到五十个探索点不等; 至于最内层的几处特别标注的大规模建筑,则要一百点往上走,还特别说明只有游子及以上级别才能参与。 田籍稍稍算了一笔账,发现探索外围区域,收益基本为零。 因为他记得废院里有“诡打墙”的现象,如果想平安出来,理论上至少要用一枚黄字级行符脱身,若是不幸遭遇守卫,说不定还得赔上一些。 当然,外围区域遭遇守卫的几率还是较低的。所以这个区域与其说是让大家探索,不如说更像是给内、中两层探索失利的人提供一个最后兜底的机会,至少能打平成本,等于变相鼓励大家大胆深入内部探索了。 事实上,田籍刚刚浏览信息光球时就发现,绝大部分将行人都选择了组队探索中层区域,争取更大的收益。 田籍甚至发现此时“探索榜”上,居然有一名为“无瑕郎君”的将行人,挤进了一众游子级别的成员中间,十分瞩目。 更为奇特的是,这位“无瑕郎君”本体根本没有进入废院,神魂一直守在“探索榜”前,理探索点居然一直蹭蹭上涨,很快到达了三十点,在将行人中暂时排行第一。 田籍守在“无瑕郎君”身边观察了一阵,很快发现了端倪。 原来这位的探索成果,居然来自一群将行人的转赠! “他是怎么做到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历史的角落 田籍试着搜索了一些关于“无瑕郎君”的讨论,发现这位居然在齐一会的将行人中颇有名气。 据说在某次齐一会成员的集体行动中,他意外“露脸”,展露出雌雄莫辨的俊美姿容,当时就惊艳了在场的人,自此收获了一众追随者。 而当下帮他刷探索点的将行人,正是这些追随者。 田籍好奇之下,来到这位“无瑕郎君”面前,却发现对方神魂光团中的长相,距离“俊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根本就是一张中等偏下的大众脸。 这时无瑕郎君见到田籍到来,露出倨傲神情:“你是新来的将行人?” “是啊。”田籍语气随意答道。 “行,交出你的探索成果,若价值在五探索点以上,我允许你成为我的追随者。” 作梦呢…… 田籍有些无语地看着对方,一时不知该说啥好。 他的沉默,让无瑕郎君神情越发倨傲,蔑笑道:“怎么,还想不付出任何代价就成为我的追随者?” 这下田籍彻底无语了。 且不说对方容貌的传闻显然有些问题,便是当真卖相不错又如何?他又不吃这一套。 于是他懒得再理会对方,直接转身离去。 …… 阿桃同样参与了今夜的探索,不过田籍不想贸然与她见面,打算先观察一下再说。 根据“夭夭”留言所说的位置,田籍很快来到一处位于中层的小院落,按照游老标注的悬赏额,这里居然值五十点探索值。 “一上来挑战能力范围内最高难度……算了,起码没有头铁到直接冲进最里层,也算有长进了。”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结论下早了。 进到院落后,地上、墙上、柱子上全都被一层黑漆漆、油腻腻的污渍覆盖,他凑近一看,原来的大量黑怪守卫的尸体! “人家都是用护符东躲西藏完成探索的。她倒好,上来直接干翻了整个院子的守卫……” 阿桃的生猛令田籍十分震动,也十分无语 不过无语归无语,黑怪尸体下,流淌了满院子的污黑粘液,正是他此行的目标之一,秽土。 本着不能浪费的精神,田籍通通打包带走,很快就装满了带来的瓶瓶罐罐,同时心中不住疑惑:“阿桃究竟带来了多少帮手啊,这么生猛?” 很快他就发现,阿桃比他想象的更加生猛。 这姑娘压根就没带帮手,全凭一人之力干翻这院子里的守卫的。 方法也十分简单粗暴,直接用御气刺符堆死的! “这就是氪金的力量么……不过看这里的架势,五十的探索值真能回本吗?” “不对,她要是达成了五十探索值的任务,应该早就在将行人中排第一了……” 悄悄尾随了阿桃一阵,他很快明白了原因所在。 原来她虽然横扫了整座院落区域,却在最后时刻……迷路了。 此时来到临近出口的一处岔路前,大概因为院落景观、建筑外表都极为相似,阿桃明明早已来过这里,看上依然有些游移不定。 倒是田籍凭着意识云的记录功能,一眼就认清了出路所在。 “秽土收集够了,齐一会的游者们也没惹什么大乱子,可以回去跟秋嫂交差了。” “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冒险与她相见了…… “不过看在她帮我收集了这么多秽土的份上,还是帮一下……” 想到这里,他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子,朝着出口所在的一侧扔了过去。 “咯咯”的声音,立即引起阿桃的警觉,不过田籍赶在她回头查看前,已利用阴气行符扬长而去。 …… 离开废院后,田籍先将秽土妥善地藏于新宅的一处房中,叮嘱石竹小心看管,注意别让田恕接触,这才赶回客舍,向守在那里的秋嫂汇报今夜的调查结果。 当然,他并没有“出卖”齐一会的成员,只说留守泠然阁的阿桃并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废院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听完田籍的汇报后,秋嫂脸上波澜不惊,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反而将重点放在教田籍书写、归档谍报文书等细务上。 这倒是验证了他先前的猜测,这第二项考核,更多是一种表明与过往划清界线的投名状,从他爽快答应的那一刻起,考核就已经完成了大半。 书写完谍报以后,田籍按秋嫂吩咐,将其封存起来,归入属于飞鸿馆废院所在的档案柜。 不过他中柜子上找了好一会,却没有发现刻着“废院”字样的木牌,只能向秋嫂求助。 “你不知道吗?哦,十年前你才十岁,不知道也正常。” 秋嫂露出恍然的表情,随着指着一块木牌:“在这里。” 田籍循着对方所指,便见烛光之中,牌上赫然刻着“城郊驿馆”的字样。 城郊驿馆? 十年前毁于一场大火,如今被改建成飞鸿馆的那处地方? 虽说废院与飞鸿馆只隔着一条河,勉强也能归入飞鸿馆的范围,但直接用后者的原名来代替,多少显得有些奇怪。 他当即提出疑问,便听到秋嫂意味深长地叹道:“世人盛传的说法,就一定是当年真相吗?” “秋嫂的意思是……飞鸿馆不是从驿馆遗址上建起来的?” “不完全是。”秋嫂回答道,“准确地说,飞鸿馆是从当年驿馆的边缘扩建开来的,包括馆后的那段挖出来的河,目的都是为了掩藏驿馆主体所在,也即如今的废院。” 废院才是十年前驿馆的主体? 新建的飞鸿馆只是为了掩藏原本的驿馆? 田籍脑中立即浮现出废院周围的地形—— 被护城河和一截城墙完全包裹; 河对岸是庞大的飞鸿馆建筑群,等闲人无法入内; 城墙这边则是依山而立,主体部分根本就是一座山,城内难以看到城外的景象,也很难翻过去…… 从这种空间结构来看,还真有几分与世隔绝的意味,若非是有秩者,常人根本难以进入。 他上次还是靠“飘飘”兄带路,才找到缺口入内。就这,他还差点出不去丧命于内…… 不过他心中立即有了更大的疑惑:“传说当年驿馆毁于一场大火,若是如此,那里怎还有如此多保存完好空房子?” “若传言可信,那这处废院根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上了。”秋嫂冷笑一声,语气越发森冷,“况且,谁说房内是空的?” “你是说……” 田籍下意识想起之前中废远里充斥的浓郁“怨恨”,以及来自屋内的危险预感,顿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记得传言中,当年平原城突发大疫,驿馆被用作收容城外病患。这些病患以及驿馆中的仆役,大多葬身于随后那场大火之中。 难道……那里的异常与这些人的死有关? 第一百四十五 秩二仪式 难道那里的异常与这些人的死有关? 当他提出这个疑问后,秋嫂却摇了摇头,沉声道:“以你如今的秩次,贸然探究房内的事情,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听到秋嫂明显带着劝诫口吻的说法,田籍顿时明白那些房子潜藏的危险,已经超出了秩一的层次。 “难怪游老规定最内层的大建筑区域,必须游子级别才能探索,想来他也对房子危险有所了解……” 想到这里,他决定对那些房子敬而远之。反正他今夜的目标已经达成了,至于屋内的那些“东西”,还是让它们继续尘封于历史中。 完成归档以后,秋嫂低声对田籍嘱咐道:“明后三日你不用过来了,就当例行休沐,过后我再安排第三次大考。” “秋嫂这是要去哪里?” “不去哪里。”秋嫂脸上微微有些羞涩,“这不是羊角县那边驻守的紫龙卫要轮换了么,听说下一批轮到麟甲闾,我想趁着阿猛出发前,为他缝补些衣物……” 羊角县就是最近爆发时疫的地方,也是妫鱼等北门医馆的医者奉命去支援的地方。 时疫爆发后,一直有麟字营的紫龙卫驻守,只是没想到田猛刚刚回来又要出发了,也不知道他那一轨的缺员补满了没…… 不过这些就不是田籍能关心的了,倒是正好可以拜托田猛给妫鱼捎一封家书? 于是他当场写信,首先简要谈了一下自己秋猎的经历,而后说到最近搬了新家,小田恕很高兴,因为去族学近了。不过家里一切还等着她这位管家婆回来安排云云…… 最后交由秋嫂转交田猛。 …… 回到家里后,天色已亮。 田恕早早去了族学,田籍自觉精神还不错,干脆趁田恕回来前,处理干净秽土,以免夜长梦多。 因为这次有了辛夫的配方,田籍稍稍试做了一阵,很快掌握了的窍门,不到半刻钟就成功捏出了跟之前一模一样的秽土泥人。 而有了成功的经验,依靠意识云的精密记忆以及原主多年练出来的手艺,后续不过是重复劳动而已。 如此忙活了大半天,总算赶在田恕回来去用光所有秽土,房间密密麻麻地堆了一地的泥人,咋一看上去,场面还挺诡异的。 不过有如此数量,想来足够他尝试晋升秩二的仪式了。 要是这还不够,废院就在城郊不远,他去那里已经熟门熟路了,再去收集秽土就好。 于是当夜养精蓄锐,第二天一早,田籍正式开始尝试晋升秩二的仪式。 如果说游者秩一的晋升仪式,需要通过外在情绪刺激源来磨砺心神,是一种“由外而内”的方式。 那么秩二的仪式则反过来,需要先屏蔽自身五感,以内在最纯粹的“心神”来感悟天地间的六气运行,进而到达心境“纯一”的境界,也即“由内而外”。 落实到操作上,需要达成两个条件。 一是通过某种“奇物”来屏蔽自身的“五感”; 二是最好在某种气最浓郁的时间内,完成对该气的感悟。 仪式所需的“奇物”田籍早已在神魂空间里查看过,有不少选择。 但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贵! 譬如一种名为“醉心散”的麻药,号称能酔人心神。原材料醉心花是一种稀有草药,这倒也罢了。关键是此花毒性极大,需要辅以大量名贵药材来降低毒性,这一来二去,成品醉心散的价格几乎等同于一枚齐金刀。 考虑到仪式不是一蹴而就,消耗醉心散的数量难以估量,那这耗费就有些恐怖了。 反正田籍是用不起。 至于什么用北溟群岛百年寒冰制成的冰棺之类,根本就是有价无市的宝物,想都不用想。 好在田籍也用不着这些东西。 他的泥人替身法本来就有屏蔽五感的功效,何必舍近求远? 于是在阴冷的初冬清晨,田籍将意识云转移到新制的泥人之中,随着感知的消失,一种熟悉的空蒙混沌之感再次浮现。 他按照仪式要求,收敛心神,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冥冥之中与天地相连接的感觉开始浮现。 他果断抓住这丝灵感,将感知延伸开去,很快便感觉到混沌之中,混合了六种不同性质的“气”。 有的威猛堂皇; 有的诡谲隐秘。 有的灵动急变; 有的凝滞沁润。 不过最玄奥的却是最后两种,两者互相交融,互为表里,一时晦涩深沉,一时炫目迷神,如同喜怒无常之人,难以捉摸…… 田籍深知一口吃不成胖子的道理,暂时没有理会后两者,甚至连威猛堂皇的阳气也屏蔽掉,只将注意力集中于阴、风、雨三气。 这三气他得到来自游老的传承经验,加上自身多次用御气符的实战体验,最为熟悉不过。 不知过了多久,田籍的神魂从碎裂的泥人中回归,再次获得了外界的感知。 不过相比于之前,在正常的五感之外,他还多出了一种奇妙的观感,仿佛身边有某种特殊的“气”在流动。 而这种“气”,给人一种诡谲隐秘的感觉。 “这是感知到了阴气!”田籍心情振奋道,“换言之,我即将完成晋升仪式的六分之一!” 更令他振奋的是,这次晋升仪式中,理智值仅仅下降了1s,而且很快就补上,重新变回100s。 这也是修德完满带来的好处之一,不需要他再主动修德,理智值能够以恒定的速度自动回满。 “至少在晋升秩二以前,我暂时不需要再考虑修德的问题了。” …… 接下来两天,田籍依葫芦画瓢,消耗了八枚泥人后,终于完成了阴气感悟。 随后他再接再厉,相继完成了风气、雨气的感悟。 因为有游老感悟的加成,这两气的感悟可谓水到渠成,一下子就完成了晋升秩二仪式的一半。 直到第三天尝试感悟阳气时,他才遇到了些瓶颈,毕竟他对阳气不够熟悉。 不过他相信有了前三气的成功经验,完成对阳气的感悟是迟早的事。 “可惜晦、明两气的难度明显高于其他四气,恐怕仅仅靠熬时间不是办法,实在不行,只能挣钱多买些符来自行体验了……” 这也是秩二晋升仪式不同于秩一的地方。 因为秩一是以外在的“天地”来影响内在的“人”,游者的观念认为人是有“残缺”的,不能追求太圆满,必须抱残守缺,所以五种情绪刺激源,只能择其三而从,过犹不及。 但到了秩二,则开始从“人”走向“天地”,那么对构成天地万物运行基础的六气,就必须要感悟“圆融”,缺一不可。 这意味着晋升秩二无论是绝对难度,还是耗费的精力、资源,都大大高于秩一。 “难怪泠然阁里那么多秩一的长老,却只出了一个秩二的许鹤。” “哪怕齐一会之中,游子的数量也远不如将行人。” …… 如此感悟了一天,到了晚上太阳下山后,田籍只能停下来休息。 趁着这个空档,田籍再次进入神魂空间。 他本想看看探索废院的进度如何,哪知“夭夭”的一个留言,引起了他的警觉。 “泥人,我发现有一道房门自行打开了,你说我要不要进去看看?” 第一百四十六章 你在看什么? “不要进去!” “不要进去!” “不要进去!” 田籍大惊之下,连发了三遍消息,可惜等了好一阵,始终不见“夭夭”回应。 “糟了,她不会是见我没有回复,自己先进去了?” 话说因为忙于晋升秩二的仪式,田籍已经两天没进来神魂空间了。 此时积累了一大堆阿桃的留言,大都是问他什么时候过来见面的。 他本来不打算回复,哪知翻到最后一条,却出了这种意外的情况。 看看时间,已经是半个时辰前的留言了。 如果阿桃真走了进屋,联想到秋嫂的劝告,田籍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神仙能不能救,反正他是没辙了。 “算了,还是亲自过去看看,希望这次她不要这么头铁。” …… 再次来到废院,田籍感觉跟三天前又不一样了。 先前他能感觉到这里充斥着“怨恨”的情绪,但得益于晋升秩二的仪式,他如今对阴、风、雨三气有了敏锐的“气感”,于是发现除了莫名的“怨恨”,废院里的六气运转同样有些奇怪。 如果说外界正常的六气是圆融而有序的,那么这里的六气构成,则是畸形而混乱的。 这种感觉越是靠近那些门窗紧闭的房屋,就越是明显,仿佛在“怨恨”的影响之下,连六气都变得有些疯狂。 “怪不得游老要悬赏调查这些邪异之地了,这里确实有六气异常扰动的迹象……” 不过田籍此时没空探究这些了,因为他找遍了所有外层、中层的区域,既没有发现阿桃的踪迹,也看不到任何打开的房门。 简单排除法,她只能是进去内层区域了。 “不会真这么头铁……” 不管如何,这事不去看一眼总不能放心。 …… 来到废院内层区域,无论是“怨恨”的情绪还是六气的“畸形”程度,都要大大超出中层。 不过哪怕不考虑情绪与六气的异状,仅仅是来自神魂的尖锐痛感,就足以证明这里真不是秩一该来的地方了。 田籍强行忍耐着神魂的不适感摸索了一阵,突然发现一处院落门外聚满了蒙脸黑衣人,显然是齐一会的成员。 好奇之下他走了上去,发现门前黑衣人极为有组织,不但将入口堵住,还在外头里三层外三层将地整片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似乎要防着什么东西从院子里走出来。 但奇怪的是,这些人全都只有秩一的层次,也就是理论上不该出现在这片区域的游者。 “不会是集体被阿桃传染了头铁的毛病了……” 就在他疑惑之时,一名黑衣人发现他,历声喝到:“无瑕门在此办事,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无瑕门?田籍没听过这个游者门派的名字。 于是他装出萌新的模样,耐心向对方请教道:“在下初为将行人,未听过贵门的大名,可否劳烦兄弟为在下指点一二。” 或许是田籍态度十分真诚,那名黑衣人语气稍缓,给田籍简单解释自家来历。 原来这个“无瑕门”是齐一会里自发组成的小团体,成员全都是仰慕“无瑕郎君”的追随者。 田籍听完对方解释,立即脑补了一下明星粉丝的形象,顿时明白了这个“无瑕门”是个啥玩意了。 “呃……不知无瑕门的诸位才俊聚焦在此地所为何事?” 听到田籍这一问,黑衣人目中立即露出怒色:“是为了围堵那卑鄙的‘夭夭’!” “夭夭?!” 听到这个名号,田籍心中一动,连忙追问原因。 原来三天前在田籍的帮助之下,阿桃成功完成了价值五十探索值的任务,在探索榜上一下子超越了原本排行将行人第一的无瑕郎君。 这事引起了“无瑕门”诸人的不满,在群组里指责“夭夭”作弊,否则怎么解释她仅凭一人之力就超过了“无瑕门”众人的努力? 可惜面对铺天盖地的谩骂,“夭夭”压根没有任何回应。 田籍深知对方的性子,自然知道这是她正常反应,但落在“无瑕门”众人眼中,这种无视就脑补成赤果果的挑衅了。 于是在部分激进成员的鼓动下,众人开始了在废院围堵“夭夭”的行动,甚至扬言要挖出她的根底,在神魂空间内公之于众。 无瑕门从外层围堵到中层,从中层围堵到内层,经过两天的努力,终于在今夜成功将“夭夭”堵在了这处院落前。 听完黑衣人的解释,田籍下意识对这群“无暇门”的人生出了厌恶的情绪。 喜欢某个人不是原罪,但若因此肆意牵连打压别人,那就有问题了。 更何况这群人打压的还是他的朋友。 想到这,他不再与对方客气,直接推开眼前的人群,往大门处强硬挤过去。 因为担心阿桃所说那处开了门的房子有未知凶险,同时也为了增加自身保命的实力,今夜过来前,田籍特意请田猛帮忙【牲祀】一次,此时体形健硕,力量大增。 加上大怒之下,他悍然发动了【勇剽】方技,两相叠加之下,眼前这些相对孱弱的秩一游者根本没有一合之敌,被他挤得东倒西歪一片,只能在他身后骂骂咧咧,一副无能狂怒的模样,却根本无法阻止他踏入门内, …… 进到院子里,当面的“正房”前同样站满了黑衣人。 不过这些人对于悍然闯入的田籍却没有任何反应,全都在围窗前猫着腰,通过窗棂间的缝隙看进屋内。 田籍不理会这些“无瑕门”的人,径直冲到正房的门前。 房门紧紧关闭,但田籍知道,它应该在不久前开启过。 因为门前地上有一枚小小的泥人。 他俯身捡起泥人,便见月色之下,上面刻有两行小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正是他亲手刻上去的。 “阿桃……” 想到对方很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田籍心中难免有些愧疚与愤怒。 愧疚是因为自己没有及时关注阿桃的状况,来晚了一步。 愤怒则是因为这群“无瑕门”的人的行事方式。 若是阿桃因为自己头铁丢了性命,他无话可说。 但显然这次她是被这群人联手迫害的,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想到这里,他一手抓向旁边猫着腰的黑衣人,想质问对方阿桃进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哪知在【牲祀】与【勇剽】双重加成下,他愣是拉不动身边的黑衣人。 他不信邪,双手齐出,用尽全力,结果听到“咔擦”一声,黑衣人的手骨被扯断了…… 然而诡异的,哪怕遭此重创,这名黑衣人既没有发出痛呼,也没有挪动半步,任由断手耷拉下来,继续专注地看向屋内,仿佛里面有什么极具吸引力的事物,让他战胜了身体上的疼痛。 这显然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这吊诡的情景令田籍冷静了几分,迅速倒退几步,试探问道:“你……你们在看什么?” 第一百四十七章 劝退失败 “你……你们在看什么?” “看屋里啊!” 黑衣人发出不耐烦的声音,听上去相当正常。 除了那只耷拉着的断手。 田籍又问道:“屋里有什么?” “好看的。” “什么好看的?” “你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秋嫂的警告犹在耳边,田籍当然不会贸然过去。 不过黑衣人并没有管他,继续专注地看着屋内。 就在田籍思考着怎么处理眼前的异状之时,那位被他问话的黑衣人忽然发出了“嘻嘻”的笑声。 这笑声似有传染力,很快,他身边的黑衣人们全都跟着笑了起来,仿佛被屋内的景象逗乐了。 一时间,院落里充满了瘆人的嬉笑声。 “此地不宜久留!” 面对眼前难以名状的诡异情景,田籍决定走为上。 哪知他倒退到门边,一只脚正要迈出门时,黑衣人们忽然齐齐回头望向他。 说是回头,但这些人的身体依然死死扒在窗前,只有脖子扭转了一百八十度。 而在扭曲的脖子之上,苍白的笑脸已被眼眶滑下的血污染红。 眼眶中没有眼珠! 跑! 田籍不再迟疑,转身往门外逃去。 这时门外围堵的黑衣人不少刚刚从地上爬起,结果再次被体型壮硕的田籍撞翻在地。 田籍却懒得理会这些人,夺路便跑,同时催动阴气行符,很快脚下便升腾起烟雾,彻底消失在众人面前。 …… 等到行符效果结束后,田籍已经回到外层边缘的区域。 想起刚刚内层深处那座诡异的院落,他依然心有余悸。 从刚刚黑衣人们的异状来看,显然屋内的“东西”已经开始影响到屋外了。 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 想到这里,他再次进入神魂空间,给游老发消息说明内层的异常。 游老很快有了回复,对田籍及时报告这个消息大加赞赏,同时向众人宣布立即中止探索废院的行动,并让还停留在废院中的齐一会成员互相知会身边的人赶快撤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及时看到神魂空间中的消息。 宣布完这事后,游老又问田籍“你离开时,那里还有多少活人?” 显然院内那部分不算活人,于是田籍稍稍回忆一下,答道:“院外还有百人左右。” 他本以为游老在考虑怎么救出这些人,哪知下一刻游老却叹气道:“一下子少了百名将行人,恐怕要被被三老责备了……” “游老的意思是,将那些人全部逐出神魂空间?” 游老给了肯定的答复。 田籍心中顿生寒意。 他并非怜悯那群“无瑕门”的人,是对方先主动挑事公开打压阿桃,这才有此报应,纯属自作自受。 但游老在此事上采取如此保守的处理方式,不正好说明,就连他这等层次的强者都不愿意沾惹屋内的“东西”么? 想到这里,田籍对废院危险程度评估再次拔高一个层次,同时心中暗暗决定以后轻易不要深入到内层区域。 “就是可惜阿桃了……” 就在他感慨之时,一个新的信息光球飘到他面前。 来自“夭夭”的信息。 田籍先是一惊,随后看到信息的内容,一种难言的喜悦漫上心头。 …… 圆月西沉,东方未明。 废院边缘的某段土墙上,一名身穿黑袍的女子仰面望着身前壮硕的蒙面中年男,目光陷入呆滞。 中年男正是乔装过的田籍。 【牲祀】的效果不但让他体型变壮,连带声线也低沉了几分,他便干脆用土灰染白些许头发装成中年人模样。 反正他两世年龄加起来也差不多四十了,也算某种意义上的本色演出。 此时他双指夹着一枚做工粗陋的泥人,在女子眼前晃了晃,用低沉磁性的声音道:“你该不会是因为去找这个小东西,结果迷路了?” 女子自然是阿桃。 “我没有迷路,只是……只是一时没找着而已!” “哈哈哈,不愧是你!”田籍发出爽朗浑厚的笑声:“走过的路回头就找不到方向了;明明在内层丢的东西,愣是能一路找到外层边缘!” 听到田籍的调侃,阿桃瓷白的脸庞难得染上了一抹嫣红,如同熟透的桃子。 但很快她仿佛意识到什么,抬头惊呼:“那夜为我指路的人是你?这几日你一直在跟踪我?” 严格来说,只跟了一次。田籍心中补充道。 不过这种小事他懒得解释了,轻叹一声转过话头,敛容道:“我一直不与你见面,便是因为我比你年长许多,而你又是如此年轻,我怕见面后会吓着你。” 这番说辞他是从“无瑕郎君”那里得到的灵感。 对方通过线下“惊艳”亮相吸引追随者,而他则反其道而行之,尝试“劝退”阿桃。 毕竟任谁发现一直跟自己聊天的小哥哥原来是位中年大叔,都会无比失望? 果然听到田籍的说法,阿桃再次陷入呆滞状态,目光停留在田籍的斑白长发间,一时无言。 对!就是这样! 后悔面基了? 冲动是魔鬼了? 就在田籍以为即将成功劝退对方之际,阿桃忽然语气幽幽道:“我只是看上去年轻,实则不小了……” 啥玩意? 没等田籍反应过来,阿桃咬牙上前一步,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仰头直视他的双目:“阿桃今年二十有五,久居深阁,不谙世故,素无德名,唯有将一片赤子之心,不饰不伪,剖于君前。” “泥人,能不能考虑一下我?” 此时两人在墙头上的站位,田籍在西,阿桃在东,西垂的月色经由阿桃纯净如水的双瞳反照,散发出迷离的光泽。 而在这层光泽之下,又蕴藏着一丝温柔而坚定的气势。 田籍哪怕再迟钝此时也听明白了。 被表白了呗! “不对,准确来说,是‘泥人’被表白了……” 于是场面就变得有些尴尬了:不管答不答应都有些不合适啊…… 就在此时,土墙外远远传来一声怒喝:“上头那两人,你们在干什么!” 田籍循声望去,便见废院外围的树林里,钻出了两道紫色身影。 “不好,是紫龙卫!” 阿桃吓得花容失色,紧紧抓住田籍的衣袖。 田籍早就知道紫龙卫盯上了废院这边的动静,倒是不怎么意外。 不过若是被这两名同僚逮个正着,自己尚有解释余地,阿桃绝难幸免,不管是明面上泠然阁主的身份,还是齐一会将行人资格,统统难保。 于是他拍了拍对方手背,低声道:“你先逃,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阿桃却有些迟疑。 他当即板起脸道:“你再不走,今后你便再也见不到我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感悟阳气 按照田籍的想法,若阿桃被三老驱逐,清除记忆,就不会记得“泥人”这号人了,确实是“再也见不到”。 不过阿桃听罢,目中竟泛起泪光:“我走,我这就走!你不要不见我!” “不是,我没说以后不见你啊……” 然而阿桃已经激发风气行符,在他一脸懵逼中飘然远去,压根没听到他后面那句话。 “算了,以后再找时间解释……” 随即他摘下面罩,跳下土墙,向着两名紫龙卫走去。 …… 因为田籍还在考核期中,未获得紫龙卫的衣着铭牌,而秋嫂也不是正式的紫龙卫,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田籍干脆搬出田猛来挡驾。 正好两名卫士也来自麟字营,于是一人留下作笔录,一人返回大营叫田猛亲自来作证。 田籍对此并不介意,反而暗赞这些同僚果相当靠谱。 笔录之时,他解释今夜是奉命过来调查频繁出入废院的不明身份游者,至于逃离的阿桃,则是他手下培养的一名“暗谍”。 听到他这个说法,那名留守的紫龙卫已信了半分,不过还是坚持要等田猛到来再放人。 半个时辰后,另一名卫士带着两人回来,田猛与秋嫂,身份问题迎刃而解。 不过田籍望着田猛身后的秋嫂,心中不住好奇,那人不是去大营叫宽济兄么,怎么把秋嫂也带来了? 秋嫂明明不住在大营里面啊…… 这时秋嫂发现了田籍的目光,轻咳一声,上前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已经将谍报归档了吗,还来这里干什么?” 田籍对此早有腹稿:“我是来收集秽土的,秋嫂也知道我有些个小爱好……只是没想到无意中发现一群游者闯入废院,便稍稍跟踪了一会。” 秋嫂挑了挑眉:“然后跟丢了?” “跟了一会,发现他们直奔废院深处,我想起秋嫂先前的教诲,没敢跟进去,便在外围守候,哪知一守便是一夜,至今未见他们出来。” 这里的“他们”指的是“无瑕门”的那伙人。 齐一会可以选择壮士断腕,与此事撇清干系,但生活在平原城里的人,对于身边发生的变故不能不防,由紫龙卫出面处理,是最好的选择。 听到田籍抖出的猛料,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田猛:“你的意思是,废院深处发生了某种变故?” “我只是猜测。”田籍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道,“毕竟我没去过里面,不太了解。” 诛邪破祟是麟字营的本职,田猛二话不说,立即带着两名卫士翻墙入院。 约一刻钟后,三人从院中归来,皆神色凝重,其中两名卫士直接返回大营求援。 秋嫂走到田猛身边,柔声问道:“里面什么情况?” “确实有一伙游者死在了里面,死状极为诡异。”田猛脸色凝重道,“恐怕今夜过后,不但这座废院要被彻底封禁,便是连河对岸的飞鸿馆也要划作禁地。” “何至于此?” “这种处理已经算轻的了。”田猛轻叹一声,“幸亏博闻及时发现里面的异状,若再晚上个一两天,邪异蔓延开来,说不定整座平原城都不能留了。” 听到田猛的说法,秋嫂倒吸一口凉气,而后目光怪异地望向田籍:“我本意是让你过来随便查查,应付一下这第二道大考的……何曾想到你居然查出了如此要紧的情报!” “往后谁敢说你没有为谍的资质,我跟谁急!” …… 因为及时提供重要情报,田籍分别收到了紫龙卫与齐一会的嘉奖。 前者让他直接通过了第二次大考,听秋嫂的说法,狐字营那边对他的资质潜力已经没有任何疑问,再随便弄弄第三次大考,等三个月之期一过直接转正。 至于齐一会的奖励就简单粗暴得多,游老奖励了他一千“探索点”。 不过谨慎起见,田籍请求游老不要将他的名字打在探索榜上,毕竟他这个点数,比游子们都要高,妥妥的第一名,搞不好容易泄漏现实身份。 游老自无不可 随后田籍从游老处兑换了阳、晦、明三气的黄字级御气符,共计三百,因为晋升秩二的仪式就差这三气的感悟了。 至于剩下七百“探索点”,他暂时没有动用,打算留作日后晋升秩二时购买玄字级符,或者在神魂空间中的交易支付手段。 反正游老对“探索点”没有规定兑换期限,长期有效。 随后几日,天气渐渐转冷,田籍趁着晴天大太阳之际,一边晒太阳取暖,一边使用各式阳气符,体悟阳气的流动。 按照梦蝶学派的理论,阳气除了对应晴天、太阳这些天象外,还有三重象征意义。 正面象征:光明、奋进 中性象征:炽烈、威权 负面象征:惩罚、干涸 田籍按照过去感悟阴、风、雨三气的经验,通过试验不同阳气符的效果,来找到对应的象征意义。 譬如阳气刺符,乃是借助烈阳光照之力,对敌人肉身造出造成高温、灼伤的效果,并具有一定震慑心神的功效,这明显是对应惩罚、干涸的负面象征,甚至跟中性象征的“权威”也沾些边。 又如阳气护符,不似阴气护符的“遮蔽”,也不似风雨两气护符的“削弱”,而是采取主动出击的思路,直接焚毁一定范围内对本体产生“敌意”的事物,是一种主动防御的护符。 毫无疑问,这种效果对应了奋进的正面象征。 “这‘敌意’的判断也有些意思,竟是依靠游者自身的修为。” “譬如秩一小知,对情绪的感知越敏锐,就越容易察觉敌意。” “不过这里面存在很大缺陷,只有活物才有情绪,若是敌人在防护范围外用远程兵器攻击,就无法提前察觉了。” “或许到了秩二大知层次,依靠对六气的感知,能够解决‘识别死物敌意’这个问题?” 无论如何,阳气符的攻防在六气之中最为刚猛,是正面杀伤的首选。 至于阳气行符,论速度,比起风气护符还要快上一截,但却有两个不大不小的缺陷。 一是使时要忍耐“高温”,二是一旦遇到遮蔽阳光的障碍物,速度就会断崖式下降。 这意味着阳气行符的实际续航能力较差,只适合短距离冲刺突进。 …… 等田籍一一试验过三种阳气符的效果后,对阳气的感悟果然变得更加敏锐,他相信顶多再过半个月的时间,就能彻底完成对阳气的感悟。 当然了,这轮试验也带来些额外的成果——这几日餐桌上多出了不少烤野兔、烤狍子之类的肉食,于是田恕的小脸蛋肉眼可见地变圆润了。 某天傍晚,田籍从户外回到房中,正准备烧些热水洗簌,忽然意识云之中传来石竹不安的声音。 “大兄,我感觉这房子里,进来了一些好可怕的‘东西’……” “可怕的东西?” 田籍立即警觉起来,一边往房门退去,一边激发阴气护符,将自身隐藏起来。 能让石竹感到威胁却又无法识别的“东西”,起码是秩二层次的存在,以如今一人一祟的实力无法力敌。 而且“东西”这个说法,指的自然不是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噩耗 田籍将后背紧贴大门一侧,同时将“气感”往屋内扩散开去。 很快,他就在房间一处角落,感觉到了石竹所说的“东西”。 强大而阴冷,熟悉的心悸感。 “飘飘兄?” 发现来者是“熟人”,田籍顿时放松下来,同时对这位的忽然到访有些好奇。 话说,自此他晋升秩一之后,“飘飘兄”就一直拒绝【交魂】的请求,他一度怀疑对方境界在秩一以上,如今在自己越发敏锐的感知下,他更加肯定了这一点。 那就只能继续用笨办法了:“飘飘兄有要事找我,是往左,不是往右……” 田籍熟练地喊出左右横跳的选择题,哪知这次飘飘压根不跟他做题,而是在他身前晃了几圈,随即冲出了门外。 “这是让我跟它走?”不知是否错觉,刚刚对方近身的刹那,田籍感觉到一丝“忧思”的情绪。 “不会是小恕出什么事了?” …… 田籍一路追着“飘飘”来到屋后柴房前,便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此时柴房木门虚掩着,内里隐隐传出一阵压抑的哭声, 他悄悄凑上前听了听,发现是田恕的声音。 “这孩子……不会是在族学里被人欺负了?” “不对啊,且不说我和他姐都成了有秩者,单有‘飘飘兄’在,就没有哪个小孩能欺负他啊……” 田籍仔细回想起最近田恕的表现,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甚至因为天天有烤肉吃还长胖了,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每天一大早起来,都是干劲满满的模样…… “不对,他为什么还要起这么早?”田籍愕然自语。 话说搬来城中新宅以后,距离田氏族学的距离近了许多,但田恕每天上学依旧起早贪黑。 一开始他以为对方习惯了这种作息时间一时没调整过来,但如今都快过去小半个月了,田恕依然如此。 假如不是因为作息的原因…… “他在故意躲着我?” 想到这里,田籍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门轴转动声音惊动了田恕。 后者一个激灵从柴堆上跳起,待看清来人是田籍,慌乱之下抬起右手擦泪,而后想起右手正拿着信纸,又立即换成左手。 不过已经晚了,田籍一把抢过了他手上的信纸。 这是一份讣告。 落款是田氏仁房。 讣告的死者,是平原田氏仁房五十一世庶出的长女,孟妫。 庶长称“孟”,也就是,妫鱼。 “鱼……死了?” 田籍目光死死盯着讣告上“孟妫”二字,感觉如同被人狠狠敲了一记闷棍,又惊又痛。 但同时他又升起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那位坚强而英气的女子,那位为了摆脱“巫儿”宿命而苦苦学医的女子,那位看似严格实则将两位弟弟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女子,就这么突然地……死了? 田籍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心中悲恸,而后望向有些手足无措的田恕,肃然道:“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 在田籍严厉目光的逼视下,田恕老老实实交待了田籍回平原城之前发生的事。 原来妫鱼“合方”成功不久后,一位名为“田克之”的仁房子弟带来了田籍在军中“失期”“逃役”的消息,并以此要挟妫鱼,说只要妫鱼愿意放弃医籍入家祠为巫儿,他便会帮田籍洗脱罪名。 “田克之是谁?”田籍皱眉问道。 “他是仁房一位长老田仁寿的嫡子。听鱼儿姐说,那两父子早在她年满十五以后,便开始撺掇仁房家祠将她收为巫儿,要不是后来田馆主帮忙挡着,恐怕……” “田仁寿。田克之。” 田籍默默记下这对父子的名字,而后又问道:“这种骗小儿的把戏你姐肯定不会上当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那时东边羊角县传来大疫的消息,田馆主正准备带一帮弟子前去支援。” “然后鱼也要去?” “是鱼儿姐主动要求去的。”田恕解释道:“她说大疫如大战,大战必有大功,若她能在那边立功,便能用功劳位为兄长抵罪了。” 原来她是为了我…… 想到这点,田籍只觉心中之痛又多了几分,声音沙哑道:“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鱼儿姐临行前叮嘱我千万不要跟兄长说田仁寿父子的事。怕兄长知道此事后,冲动之下会跑去找他们算账。万一惹了事,罪上加罪,再多的功劳也抵不过来……” “至于后来,我想着反正兄长已经平安归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继续瞒下去好了……哪知今日传来噩耗……”说到这里,田恕眼中再次溢出泪水。 田籍无言望着他,只觉得胸口如同压着一块沉重大石,十分难受。 作为有秩者,他比田恕考虑得更深。 那时妫鱼才刚刚“合方”成功,正是德性未稳,需要潜心修德的时候。 结果为了他的事,匆匆忙忙上了战场,说不定正是因此丧命…… “咦,好像有些不对……” 田籍脑中划过一道灵光,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 他再次打开手上的讣告,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越看越觉得有种违和感。 讣告是今天才收到的…… 死亡日期是数天前…… 消息是从羊角县传来的…… 死因没有明确说法…… 落款是田氏仁房…… 等等,落款? 田氏仁房? 这时田恕也发现了他的异状,赶紧擦干眼泪,小脑袋凑了上来。 田籍指着落款的位置问道:“这份讣告是仁房的人给你的?” 田恕点了点头:“族学中来自仁房的师长私下塞给我的。” “原来如此!”田籍轻呼一声,脸上悲色已然消退了一些,“怪不得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这个问题……” “什么问题?”田恕茫然问道。 田籍甩了甩手中的讣告,眯眼道:“这种前线人员伤亡的讣告,按理说,要么由当地官寺发出,要么是人员所属府曹收到死讯后,再署名发出。” “兄长的意思是……” “鱼是医曹派去羊角县治疫的北门医馆医者。她的讣告,正常情况下,只有三种落款格式。” “羊角县的县寺。” “平原都府医曹。” “平原城北门医馆。” 说到这里,田籍目光一凝,寒声道:“但这里的‘田氏仁房’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五十章 出征 “但这里的田氏仁房是怎么回事?” 听到田籍的说法,田恕愣了愣,迟疑道:“或许是仁房那边先收到消息?毕竟我听说羊角县境内有仁房的食邑……” “那也不该由仁房发出讣告!”田籍立即反驳道,“仁房是死者本族,这官府层面都还未发声,他们就抢着给自己人先发讣告,这算什么?” 这下田恕也开始意识到讣告有问题。 随后在田籍提议下,两人连夜跑了趟北门医馆,以确认死讯的真伪。 可惜留守医馆的医者对此也没有明确的说法,只能确定羊角县那边近日确有传来医者伤亡的消息,但具体谁死谁伤,暂未收到确切的名单。 “兄长,会不会鱼儿姐根本没死?” 看着神色渐渐变得雀跃的田恕,田籍一时不敢轻易开口。 诚然从感情上来说,他确实希望妫鱼的死讯是假的。 但理智告诉他,既然妫鱼就在羊角县,而那边确实有医者伤亡,那么生或死,就成了未知之数。 而世事最折磨人的地方,就在于这个“未知”。 人活着喜悦,人死了悲伤。 最怕是好不容易重燃希望,结果到头来一场空。这种打击,比起最初的失去更令人绝望。 所以他考虑了一阵,谨慎答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打算亲自去确认一番。” …… “你想跟我去羊角县驻守?”紫龙卫大营之中,田猛听到田籍的请求,露出意外的表情,“那里大疫横行,你不在城里好好待着过去凑什么热闹?” “反正宽济兄这轨还缺员,就当我去凑个数呗!” 听到田籍调侃似的说法,田猛愣了愣,随即将目光投向身旁的秋嫂。 后者来回审视了田籍好一阵,目光闪过精光:“告诉我真正的原因。” “我有一位至亲在那里,生死未知。” “仁房的孟妫?” 田籍将讣告之事简要说了一下,秋嫂目光变得柔和了些,道“没必要亲自去一趟?” “若是宽济兄生死未卜,秋嫂会怎么做?” 见秋嫂张口无言,田籍又转向田猛道:“若是换作秋嫂生死未卜,宽济兄又会怎么做?” 两个问题,直接将了两人的军。 最后三人议定,让田籍以狐字营新兵的身份,临时征调入麟甲闾田猛轨。 田猛还将先前田籍写给妫鱼的家书还给了他,拍着后者肩膀劝勉道:“等你找到她后,再拆开当面念给她听!” …… 其实田籍用田猛两人来类比妫鱼不太准确。 田猛作为紫龙卫的轨长,真出了什么问题,自有紫龙卫的日者为他卜筮吉凶。 但妫鱼显然没有这种待遇。 “可惜还没有绫儿的消息,否则以她的能力,多多少少能提供一些确切的消息。”田籍遗憾地想到,“想来此时她大概还在疗伤中,找鱼的事,只能靠我自己摸索了。” 几日后,一切准备妥当,麟甲闾派去羊角县轮驻的队伍正式出发。 城门外,秋嫂与田恕都过来送行。 秋嫂上前塞给田籍两套崭新的紫色衣服以及一枚半掌大小的金属牌。 “我跟狐字营那边打过招呼了,此番你以狐字营卫士的身份协助麟甲闾行动,等归来后,再安排具体闾、轨的归属。” 田籍双手接过紫衣与金属牌,只见后者正面刻有传说中“天狐”神兽的纹样,正是代表狐字营卫士的身份。 “此番去羊角县驻守,就当是你第三次大考了。”秋嫂叮嘱道,“只有一个要求:平安归来。” 撂下这句话,秋嫂就转身去找田猛了。 随后是田恕上前与田籍道别。 临别之言昨夜已说透,此时正是族学授课时间,田恕悄悄溜出来,是为了一个消息:“今晨我听师长闲聊,田仁寿父子不日将带一路粮队去羊角县赈灾,顺道视察仁房食邑的受疫情况,兄长到了那边后,切忌不要与他们发生冲突。” 田籍点了点头,郑重道:“眼下最要紧之事是确认鱼的安危,我知道轻重。” 听到田籍保证,田恕松了一口气。 哪知下一刻,田籍又补充了一句:“等找到鱼以后,我再去找他们麻烦。” “兄长……”田恕愕然看着他,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塞到田籍手上。 田籍闻着手上熟悉的清雅香气,目光坚定道:“我一定会把你姐带回来的。” …… 先前田籍说自己来田猛这边凑数,虽然是调侃,但田猛这轨缺员却是不争的事实。 秋猎路上,接连失去田山、管离两位老兵,不但人数折半,整体实力更是断崖式下滑。 这次回到平原城中,本以为总算能好好休整一番,补齐缺员,结果又临时收到轮驻羊角县的调令。 匆忙之下,只来得及将刚刚完成训练的管离胞弟补上,便再次以缺员的姿态出征了。 此时田猛轨长中两名卫士,一个是纯萌新,一个比萌新好不了多少,虽然田猛嘴上不说,但田籍从他常常紧蹙的眉心不难看出,他压力很大。 所以田籍决定加入田猛轨后,无论是田猛还是秋嫂,都由衷感到高兴。 不过最高兴的还是公输五。 他跟田籍抱怨道:“兄长有所不知,自从管蓝那小白脸过来以后,我就没有一天过得安宁!” 管蓝是管离胞弟的名字,年纪与公输五相仿。 田籍见其人面白无须,眉目清秀冷峻,与哥哥五大三粗的画风截然相反,心道难怪小五喊他小白脸了。 不过他还是婉言劝道:“今后大家还要一同出生入死,有什么矛盾,还是尽早解决为好。” “我也不想闹矛盾啊!”公输五一脸无辜道,“问题是他一过来,不但霸占了原本轨长分给我研制器具的军资,整了个奇奇怪怪的大幡,还要求营帐中不许发出声响,以免打搅他修行!” 管蓝继承的是管氏家传的相者途径,秩一境界,田籍一听便知道公输五说的是艮字大幡。 这是用来发动【藏风】的器物,造价不菲,难怪公输五会抱怨。 “呃……那宽济兄怎么说?” 公输五撇嘴道:“轨长说他刚刚入轨,又新丧了兄,脾气大一些很正常,让我多让着一点。” 这可不像田猛往日作派啊…… 在田籍的印象中,田猛作为紫龙卫中的老行伍一直颇得人心,不是那种拉偏架的上司。 莫非是对管兄之死存着愧疚之意? 事实上,这一路上,田籍也几次主动上前与管蓝交谈,但对方一直冷脸相对。 他隐隐感觉管蓝对三人有抵触的情绪,而这当中对田籍尤为突出,在“怒憎”当中又带着一些“哀悲”。 田籍私下向田猛打探,得知是六甲御阳环的问题,田籍炼制了管离的神魂。 “既然是并肩作战的弟兄,这事迟早瞒不住的,还不如一开始就讲清楚,免得日后临战之时再生嫌隙。” 听到田猛的解释,田籍点了点头,认同了对方的处理方式。 …… 管蓝的小情绪可以随时间慢慢调整过来,但确认妫鱼的安危,对田籍来说却是刻不容缓。 先前阿桃在废院死里逃生的经历,给了他极大的触动。 因为没有及时关注阿桃的动向,去晚了一步,他差点失去一位好友。 他不想重蹈覆辙。 然而废院用符片刻可至,羊角县作为被官府封锁的疫区,他却只能走紫龙卫的渠道进入。 哪怕日夜车马不停,沿途关隘一律放行,也得花上数日。 路上的时光因此格外漫长而煎熬。 田籍没有一直沉沦于这种煎熬之中,而是选择抓紧路上的每分每秒来感悟阳气,努力提升实力。 如此既能暂时忘记焦虑,又能为之后救人增加把握。 数日之后,正当田籍感觉对阳气的感悟又有了新的收获之际,羊角县到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羊角县 “平原城以东二百里,有一阡河的支流名为羊角河。沿河岸立有一县,以河为名。”羊角县城门前,田猛给众人介绍此县的来历。 公输五当即提出疑问:“既然有水路联通,为何先前我们不乘船过来,而是慢慢走陆路?” 这个问题同样引起田籍的关注。 田猛却反问一句:“你们可知为什么此河名为‘羊角’?” “大概是河道蜿蜒,看上去像弯弯曲曲的羊角?”公输五猜测道。 田猛摇头,又看向田籍。 后者心有所感,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河流。 只见河面越往东去,越是宽阔,在目力的尽头,隐隐约约能望到一座规模不小的河心洲岛。 岛上云雾蒸腾,盘旋摇曳而上,在空中汇聚成一道极为浩大的漩涡,将整座洲岛笼罩其中,如同矗立天水间的一道风墙,颇为壮观。 哪怕河心洲所在位置距离这里边少说也有个三四十里,田籍依然能感觉到浓郁的风气流动。 “莫非羊角是指……旋风?” 听到田籍的答案,田猛微笑点头,解释道:“在此地俚语中,羊角正是旋风的别称。羊角河中常年有旋风肆虐,寻常舟船根本不敢驶入这段河道。所以羊角县虽然毗邻大河,却非但没有河运的便利,反而还要小心防备河上肆虐的旋风。” 众人闻言,望向靠近河边的那段城墙,发现果然比其他方向要高上一大截。 “既如此,为何还要在此地筑城?”田籍又问道。 “这就没人说得楚了。”田猛摇头,“不过此城历史极为久远,方志记载也难溯源头,或许当初建城时此地并无风灾?” 说到这里,话题本该结束了。 哪知公输五忽然怪声怪气道:“寻常舟船不能进,工曹特制的楼船还进不来?只可惜营中下发的配额被某人花光了,没钱付船资啊……” 这话明显指向管蓝。 后者一直没有参与三人话题,这时听到公输五明显指向自己的话,冷哼一声,反唇相讥:“你要是能凭一己之力造出楼船,我们连船资都可以省下。” “你!” 眼见两人居然为这点小事吵起来,田猛一脸无奈。 田籍见状立即指着身后辎重当中的艮字大幡,对公输五解释道:“相者配合此物能【藏风】,宽济兄让阿蓝准备此物,正是为了防备这里的旋风啊!” 听到田籍的解释,公输五显然意识到自己错怪了别人,但嘴巴张了几下,道歉的话愣是说不出口。 田籍又对管蓝道:“小五的本事我是见识过的,今后你的大幡若有什么破损,尽管跟他说,手艺不敢说比工曹的人强,但至少能省下开支嘛!” 管蓝对于田籍为自己说话颇显意外,难得回头正眼看了一下田籍,但在四目相接的瞬间,又立即别过头去,恢复清冷的面容。 田猛悄悄拉着田籍的手道:“虽然轨这一级没有轨副的说法,但从今日起,博闻便暂时当一下为兄的副手!” …… 羊角城是羊角县的县治所在,众人进城以后,先到县寺拜见当地县令、县尉等官吏,完成一些驻防交接的必要手续。 随后田猛轨在县令的指引下来到城中驿馆。 北门医馆的医者就驻扎在这里。 此时的驿馆已被改造成临时的医馆,四人进去以后,发现病患、医者、仆役三类人员都被严格分隔开来,有专门的兵士看守。 至于普通的住客,早就被清空了。 眼见如此严阵以待的场面,四人立即感受到一股空前紧张压抑的氛围,仿佛置身真正的战场一般。 这时,一名负责带路名叫“衷”的医弟子对众人叮嘱道:“这病患所在的房门外都装有摇铃,用来呼叫外头的人,你们仔细留意,千万别进错门。” “这疫病也能感染有秩者?”田猛提出了一个众人都极为关心的问题。 “疫病只是对外的说法。”衷压低声音道,“师父已经查清楚了,这次疫病真正的元凶,其实是一种名为‘恙气’的邪祟。” “恙气!” 诛邪破祟是麟字营的本职,田猛轨的三名紫龙卫对此并不陌生。 而田籍虽然没听过这种邪祟之名,但从三人凝重的表情中看出事情并不简单。 田猛沉吟问道:“恙气侵染的人越多,威能越大,不知眼下这道恙气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 衷一脸忧色道:“十天前师父规定,只有秩二以上的医者才能进去病患的房间。” 众人往病房望去,发现果然进去的医者,大都是身负镶嵌摇铃的药箱,也就是医者途径的秩二,铃郎。 换言之,眼下除了田猛,其余三人全都有可能成为“恙气”侵袭的目标。 公输五当场吓得脸色煞白,便是一直冷着脸的管蓝也轻轻咬着下唇,显然同样紧张不已。 倒是田籍依然脸色沉着,追问道:“秩一真的无法抵御恙气侵染吗?” “也不一定。”衷解释道,“一般德性越高,被侵染的可惜性就越低。” 听到这个说法,田籍知道自己应该暂时安全,因为他秩一修德圆满。 但这没有让他感动丝毫的轻松。 因为妫鱼的德性不高。 一个刚刚艰难晋升秩一的医者,根本未来得及修德就立即投入治病救人工作,德性能高到哪里去。 想到这点,他的心直往下沉。 田猛见状,立即吩咐公输五两人先回去休整,而后带着田籍直接去见田馆主。 …… 见礼之后,田馆主对田籍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但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你族姐去哪了。” “馆主也不知道?”田籍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最初为了查找大疫的源头,我们派了不少医者深入乡野走访,你族姐也在其中。”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人没回来。” “人没回来……人没回来……人没回来……”田籍垂于两侧的手紧紧握拳,捏得手指涨红,仿佛极力压抑着怒火,“人没回来就不用去找了?” “博闻……”田猛见田籍的状态明显有些不对劲,连连轻拍他的后背,同时用目光向馆主告歉。 田馆主向他摇头示意无妨,而后对田籍道:“为了查清源头,我北门医馆已经折损了近四成的医者,都是跟随我多年的弟子,我何曾不想将他们全都找回来?” “可是我们都去找人了,这疫谁来治?” 田馆主的声音极为沉着镇定,但任谁都能听出其话中的悲意。 田籍作为游者,感觉尤为明显,于是慢慢冷静了下来。 不论怎么说,眼前这位老医者都是妫鱼的恩师,不但一直为她阻挡来自家族的压力,也曾间接帮自己进去泠然阁,是他们这一家子的恩人。 自己不该责怪对方。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低头长拜,为先前的失言致歉。 这时田馆主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叹声道:“我知道失去至亲是什么滋味,所以我就不说那些安慰人的话了。” “我只跟你说一句,好好活着,才能等到重逢的那一天。” 第一百五十二章 毛魅 田馆主有这番感慨,显然是想起了秋猎时走失的田山。 在紫龙卫当中,已经将田山默认为阵亡了。 田猛当即上前告歉,表示田山之事,自己作为轨长负有指挥不当的责任。 结果田馆主冷哼一声,看上去十分生气。 却不是生田猛的气:“他当初不听我劝,非要破家去当紫龙卫,就该料到有这么一天!死了也好,我正好断了念想!” 言罢,田馆主不再多言,转身返回病患所在的区域。 等田馆主走远以后,弟子衷对两人小声道:“师父虽然嘴上说不在意,但自从知道大师兄失踪后,经常夜不能寐,数日不眠不休地问诊开方,我真担心师父如此硬熬下去,会吃不消啊……” 田馆主是秩三的医者,身体自然远超常人,但日夜不间断的问诊开方,对德性必然有影响,所以衷的担忧不无道理。 但此事毕竟涉及人家丧子之痛,所谓白发人送黑发人,田猛也不知该怎么劝。 至于田籍,就更没有立场相劝了。 此时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妫鱼真的出事了,而医馆的人却指望不上。 …… 当天夜里,他进入神魂空间向游老求助。 为此,他表示愿意用身上所有的财物进行交换,如若还不够,他愿以三老为证立下欠条,日后慢慢还上。 不过当听到找寻的目标在羊角县时,游老却说无法进行交易。 “经过前段时间的全域排查,现在基本锁定六气扰动的源头,就在你所说的羊角县。” “就在这里?”田籍惊讶道,“可是我并未察觉此地六气运转有何异常之处?” “自然是因为你秩次未到。”游老解释道,“但到了我这个秩次,那种程度的扰动已极大影响我施展方技,所以就算答应帮你找人,眼下也力不从心。” 游老说到这个份上,田籍只能无奈接收这个事实。 “你也别太灰心。”游老一边安慰,一边建议道,“我已经派人进去查探源头具体所在,你要不要考虑加入他们?若是能查清真相,待扰动平复,我何妨再帮你找人?” 听到这种遥遥无期的承诺,田籍心下明白,齐一会也暂时指望不上了。 …… 这一夜,田籍辗转反侧。 他甚至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睡着过。 直到第二天清晨起床,他发现自己御寒的毛衣不见了。 同样丢了毛衣的还有田猛三人,以及驿馆中的其他紫龙卫、兵卒。 公输五当场破口大骂:“眼下此地‘恙气’肆虐,正需严格实行封锁之策,怎么在县治重地还能发生入室盗窃之事?这羊角县的县令县尉是怎么当的!” 为众人解惑的还是负责接待的医弟子衷:“此事大概是‘毛魅’干的。” “毛……魅?” “这是民间的说法。”衷语气不屑道,“其实就是一群偷毛小盗……” 原来自时疫爆发之后,羊角县中便开始出现一伙专偷牲畜毛发的盗贼,甚至有传言他们连牲畜的粪便也不放过。 这事在县城里因为有官兵压制着,还没出什么大乱子。 但在乡野民间,已经传出“毛魅出巡,纳粮抵命”的传言。 乡里间,家家家户户将自己的口粮、牲畜、甚至衣服鞋袜全都搬到家门外,献给“毛魅”以乞命,影响十分恶劣。 “如此寒冬时节,又逢大疫肆虐,乡人若无口粮充饥、无衣物御寒,怎么熬过这一冬?那群毛盗真是缺德啊!”说到这里,衷已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 装神弄诡的乡野小盗,竟敢偷到官兵的头上,不管是为了维护驻地治安,还是为了找回脸面,都必须抓回来严惩。 只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缉盗的任务居然落到田猛轨的头上。 “‘毛魅’又不是真的邪祟,区区毛盗交由县寺贼曹去捉拿便可,没必要出动紫龙卫这么夸张?”公输五问出众人心中的疑惑。 就连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管蓝也轻轻蹙眉:“命令传达错了?” “不会错的。”田猛正色道,“闾长已将此事交由庆闾副全权负责,他亲自给我下令的。” “原来是那个想立功想到发疯的庆琦!”公输五露出苦笑,“看来这事推脱不掉了!” 田籍与管蓝都有些不解,于是公输五给两人介绍了这位庆闾副的来历。 庆闾副名为庆琦,出身平原庆氏的旁支,如今担任麟甲闾的闾副一职。 在紫龙卫的编制中,闾副与轨长同级,都要求至少秩二的境界,不过因为前者是闾长的副手,代表了闾长的权威,所以理论上的地位比轨长高一些。 不过具体到庆琦身上,因为年过四十还停留在秩二日者的层次,加上一直表现平庸,没什么像样的功劳,所以这种权威要打些折扣的。 但无论怎么说,人家终归是麟甲闾的闾副,同样出身大族,往上升是升不动了,但私底下给田猛轨的诸人穿小鞋,却是不难。 所谓小人难防,难怪公输五说这事推脱不掉。 这时田猛同样露苦笑,补充道:“其实不止如此。” “在我前任轨长被夺职后,庆闾副曾想递补这个缺,当一名实权轨长的。只是没想到最后这轨长之位却落到了我头上……他大概是因此嫉恨于我。” 说到这里,他脸上已是带着歉意:“是田猛连累诸位弟兄了,特别是你,博闻!” 田籍明白对方的意思。 毕竟他此行过来主要目的是来找妫鱼的,现在突然摊上这么个缉盗的任务,要耽误不少时间。 不过这事显然是庆琦的人品问题,不能怪到田猛头上。 况且此时他正苦于没有找到妫鱼的办法,与其困守城中,还不如到外头去转转,说不定能打听到更多线索。 于是他反过来宽慰道:“虽然我是狐字营的人,但既然暂时编入宽济兄这轨,那便是要与宽济兄荣辱与共的,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博闻……”田猛看着田籍真挚的眼神,一时感动莫名。 …… 羊角县除了县治所在的羊角城,治下还有数处乡、里。 以四人之力,短时间内跑完整整一个县,显然不切实际。 所以田猛对众人分析道:“羊角县数乡中,要数糜、梓两处士农之乡人口最多,也最为富足,同时也是‘毛魅’流言最多的两地,我们当以此为突破口。” “那这两乡当中,我们先去哪里?”田籍问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 梓乡 “先去梓乡!” 田猛显然早有决断。 便听他分析道:“糜乡是田氏仁房的食邑,不但有城墙乡勇拱卫,更有祝者常年驻守乡祠,我料定‘毛魅’在那里为害不大。” “反倒是梓乡,虽然富足不下于糜乡,但一则更靠近疫区,二则没有糜乡那样的守卫力量,最受盗匪青睐。” 田猛是四人中经验最丰富的,其余三人自然没有异议。 于是稍作休整,一行四人便离城赶往梓乡了。 …… 梓乡人口近千户,乡民多务农,常年丰衣足食,是羊角县最重要的产粮地之一。 不过当四人见到梓乡的乡啬[sè]夫,也即掌管一乡之政的佐吏时,后者却是一脸愁容,对众人大吐苦水。 “……这时疫闹了半年有余,接连耽误夏耘、秋收,眼看着今年税粮收不足额,我便请示县令大人,特准给乡民们留些口粮过冬……” “何曾想突然闹出个毛魅之事,乡人争相以存粮祭献……这样下去,即便没有疫病,这一冬怕还是要饿死不少人……” 田猛闻言同样露出忧色,给出建议:“大灾难免滋生匪患,何不让县令开城中粮仓赈灾?” “城中哪还有余粮啊!”乡啬夫却是苦笑不已,“这时疫刚刚闹起第一个月,城中粮仓就被糜乡那帮田氏的人搬空了!” 听到乡啬夫带着怨气的话,田籍与田猛两位田氏子弟下意识对望了一眼,都有些尴尬而无奈。 于是田猛轻咳一声,将话题转回此行目标:“那‘毛魅’究竟是人还是邪祟?” “我没有亲眼见过。”乡啬夫茫然摇头,“有说是人,有说是邪祟,甚至还有人说是神女下凡,谁说得清呢?” 于是田猛干脆让乡啬夫等乡中佐吏带路,亲自走访乡中民户,调查“毛魅”的底细。 这足足耗费了三天的时间。 经过这三天的深入调查,四人对梓乡受灾的情况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家家有丧亲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这都只是最一般的情况。 关键是时疫持续冲击之下,乡民人心惶惶,若一家出现病号,不管是否染疫,都会被整乡人视作仇敌,轻则断绝往来,重则直接驱逐出乡,甚至还闹过几次上门火拼的…… 于是有些病患为了不连累家人,选择提前终结自己的生命。 这当中,又以年长体弱者为甚。 然而人虽走了,绝望的情绪却还留在了活着的亲人们当中。 田籍作为游者,明显感觉到梓乡已经快要被“哀悲”的情绪淹没,虽然论程度,远不及平原城郊废院的“怨恨”,但对普通人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甚至于公输五、管蓝两位小年轻也常常目光泛红。 考虑到“恙气”作祟,田籍担心会对两人产生不良影响,所以与田猛商量了一下,一旦去到有病号的人家,就让两人在外头等候,以防万一。 至于田籍两人,田猛秩二且有【无恙】傍身,田籍则秩一修德完满,倒是不怎么害怕。 …… 对“毛魅”特征的调查,是这三天走乡的重点。 不过回头整理乡民们的供词,四人却陷入了更大的迷惘。 有人说毛魅是穿着金色羽衣的神人,有说是月下乘风的天狗,有说是腾云驾雾的女仙…… 总之各有各的说法,除了“偷毛”这一特征外,再也找不到更多的共性。 调查陷入了困境。 “也不算全无收获。”田猛对众人打气道:“至少确认了之前一些传闻与‘毛魅’无关,减少了对后续排查的干扰。” 这也是三天中唯一的收获。 传言中“毛魅”除了偷毛外,还要拿走粮食,不过实际调查中却发现所谓“纳粮抵命”,不过有人趁乱编造的谣言,目的是偷走粮食。 得知“毛魅”不偷粮食,乡啬夫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随后四名紫龙卫的配合乡中游徼[jiǎo],也即负责巡查缉盗的乡吏,迅速对偷粮的人狠狠清理了一番,暂时止住了这种风气。 不过此时乡民们饱受时疫之苦,大多陷入了绝望的极端之中,所以哪怕乡吏们挨家挨户做工作,却没有多少改观。 乡民们私下还是偷偷拿出家中藏粮来祭祀,哪怕他们自己根本吃不饱…… 可以预见,若不将真正的“毛魅”挖出来,“纳粮抵命”的传言迟早还会再冒出来。 …… 接下来几日,众人继续抓捕趁乱偷粮的人。 不过一乡之地就这么些人,很快就抓无可抓了。 可是当田猛用【民极】对这些人进行审问时,虽然对偷粮之事供认不讳,却无一人承认自己是偷毛的“毛魅”。 就在紫龙卫与乡吏们陷入困顿之际,一直埋头翻阅乡民供词的田籍,忽然从案卷中抬起头,提出了一个与“毛魅”无关的问题:“羊角河上的旋风会吹到梓乡来吗?” 乡啬夫不知田籍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茫然点头:“羊角县全县都受风灾影响,只是情况轻重各有不同。” 田籍紧接着问道:“乡中对每次旋风出没的地点有没有详细统计?” 乡啬夫摇了摇头,倒是游徼躬身上前道:“乡中虽无统计此事,但小吏平日巡查乡里,为了避免被旋风阻道,会时常记下些近期旋风出没的地点,以备下次出行绕开。” 田籍听罢,立即取来一副梓乡的地图,吩咐道:“将你记下的地点标出来!” 游徼当即领命上前。 田猛等人见状,不由怪异:“博闻是有什么头绪了?” “有个猜测。”田籍微微点头,“不过需要先验证一番。” 随后在田籍的监督下,游徼在地图上一一标注近半年来旋风出没的地点、数量,以及日期。 若是有记忆不清的,就赶紧回家中去找当时记下的手记,或者与其他同行之人互相印证,务求做到尽量精确。 如此折腾了半天之后,一副详细标注了旋风出没的地图就做了出来。 田籍立即将地图与供词放在一起仔细比对,不过片刻,眼睛渐渐明亮起来。 “原来如此!” 田猛三人闻言围拢过来:“博闻发现了什么?” “是旋风!”田籍目光炯炯地盯着地图道:“毛魅是追着旋风来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毛魅现身 “毛魅是追着旋风来的!” 见众人露出茫然不解的表情,田籍立即解释道:“乡民们对‘毛魅’的描述虽然看上去五花八门,但若仔细比对,其实有一个共同之处。” “排除掉神人、天狗、女仙等等荒诞的称谓,单看‘毛魅’登场的方式,譬如羽衣、譬如乘风、譬如腾云驾雾,是不是全都能与风扯上关系?” 众人仔细一想,发现还真是如此。 “那会不会是一种巧合?毕竟传说中的仙神都能上天。”公输五率先提出疑问。 “所以我让游缴标注了风图!”田籍指着梓乡的地图道,“通过比对供词中‘毛魅’出现的时间地点,我发现只要是旋风频繁出没之地,必有毛魅的身影,而且越是多风之地,出现得越频繁!” 听到田籍的结论,场间的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咋舌不已。 他们不是不相信田籍的分析,供词与地图就在眼前,众人随时可以验证,做不得假。但是—— “这近千份供词中的地点,博闻居然不到半天就记下并总结出规律了?” 其实田籍早在先前走访那三天,凭借意识云的强大记忆力,当时就生成了相应的数据库。 也正是因为事先对数据有了全面了解,所以田籍才能比众人更敏锐地察觉到旋风与毛魅这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事物,其实具有高度的相关性。 不过这事无法对外人解释,所以他微微一笑,摊手道:“可能因为家父帮我取了个好表字?博闻强识嘛。反正左都大夫是这么说的!” …… 田籍给出了结论,众人依着结论反过来检验数据,不过一个时辰,就发现田籍确实说得没错。 这下众人对田籍的敏锐及强大记忆力都钦佩不已,田猛更是当场赞道:“博闻天生就是当谍的料子啊!” 随后众人根据田籍的发现,重新部署抓捕计划,将人力重点布置在近期旋风出没的地点。 田猛甚至让管蓝将艮字大幡都装到马车上随行身边,以防备旋风。 如此耐心蹲守了三天,就连田籍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之际,一道奇怪的旋风突然出现了。 说是奇怪,在一众乡吏民众眼中,跟往日见过的旋风并无二致。 但在四名紫龙卫的感知中,明显有邪祟的气息。 田猛作为麟字营的老兵见多识广,立即指出那怪风的脚跟:“是‘大飘’!” “大飘生于风中,以天地精气为食。常常匿藏于旋风之中,主动将人畜等生灵裹挟上天。” “大飘中弱小者不过一阵微风,但强大者,却有可能摧毁一城一地,杀力惊人!” 听到田猛的介绍,众乡吏都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想到吸进肺里的这口气中,说不定也有摧城毁地的杀力,又不禁冷汗连连。 田籍等三名紫龙卫倒是显得轻松些,毕竟眼前的大飘只有秩一层次,距离摧城毁地还差得远。 管蓝甚至露出欲欲跃试的之态。 就在这时,一名衣衫褴褛,披着一头脏兮兮长发的老者忽然从远处急奔而来,看样子居然是追着大飘跑的! 但他并非有秩者,只是凡人! 公输五不禁惊呼:“那老头疯了?” 然而更疯狂的事还在后头。 便见长发老者追到距离大飘十来丈远的地方,从脚底脱下一只污黑的脏鞋,胳膊狠狠抡了几圈,一把将鞋扔向大飘! 一只脏鞋怎能敌得过旋风,不过在风圈边缘轻轻一触,便不知被卷到哪里去了。 但这下举动似乎激怒了风中的大飘,在一阵刺耳的风嘶声中,大飘直接掉过头,向老者席卷而去。 “轨长,让我去!”管蓝立即上前请缨。 不过田猛却拒绝:“你还差些火候,还是博闻去!” 管蓝闻言撇了撇嘴,哼声道:“他是秩一,我也是秩一,论入卫时间我更早于他!除了记忆力,我哪里不如他了? “莫非轨长比起自家兄弟,更信任一个狐字营的外人?” 管蓝难得开口说了一长串话,却是令田猛头大不已,轻斥道:“博闻也是自家兄弟,不是外人!” 听到田猛的呵斥,管蓝不再说话,然而紧紧抿起的双唇,却显示他内心越发不满。 不过此时也不是处理内部矛盾的时候了。 田籍见老者快要支撑不住,当即激发一道风气行符,御风而去,转瞬之间就来到长发老者身边,将狼狈的后者一把抓起,而后再次御风归来。 大飘随即嘶吼着再次变向,竟是对长发老者不死不休。 不过同样是御风而行,此时已经完成对风气感悟的田籍,显然更胜身后的大飘,很快就与对方拉开一段足够安全的距离。 等田籍带着长发老者安然归来时,田猛忽然对着大飘大喝一声:“无礼!” 秩二大祝发动【民极】,才秩一的大飘哪能抵挡,很快在一阵凄厉的嘶鸣声中消散无踪。 而旋风也在转了几圈之后慢了下来,渐渐开始消失。 …… 大风彻底停下后,众人立即闻到一股混合了汗馊与粪便的臭味。 臭味来自长发老者身上。 这时长发老者被游缴及几名乡中健勇之士压得直不起身子,只能扬起头对着众人破口大骂道:“你等无知竖子,知道老夫是谁吗?” “当然知道啊,披着金色羽衣腾云驾雾的毛魅仙人嘛!”公输五调笑道,“不过你这羽衣是不是太久没洗了?都变成黑色了!” 公输五的话顿时引来众人哄笑,长发老者气得脸色涨红。 “小五不得失言!” 田猛轻咳一声,对老者问道:“乡里人家牲畜的毛发,是老丈偷的?” “我这不叫偷,不过是物尽其用罢了!”老者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少些毛又不会死! 虽然老者强词夺理,但如此坦荡地承认自己偷毛之事,倒也省了大家后续审问的精力。 田猛又问道:“为什么要偷毛?” “止风啊!你没看见我一直追着‘大飘’?” “你也知道‘大飘’?”田猛挑了挑眉头,显然有些意外,“你既知是邪祟,为何还要行如此荒唐的举动?” “哪里荒唐了?”老者激动道,“我在用毛发施行止风之术呢!” “我没听错,你管扔臭鞋叫止风之术?”这时公输五终于忍不住了:“然后鞋丢了,自己也被大飘追着跑?” 老者脸色再度涨红:“那……那是因为你们近来管得太严,我收集的毛发还不够!” “哈哈哈……” 除了田猛与田籍,众人再次哄笑起来。 田猛不笑自然是老成持重,但田籍则是因为他感觉到老者在羞愤之中,居然藏着浓浓的“忧思”。 可见在其心中,是真的认可自己所说之事。 “这老头,不会是真疯了……”田籍心中暗暗猜测道。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飘 后续审问其他同伙的任务,田猛交给了乡游徼负责。 乡中缉盗本来就是对方的职责,这次紫龙卫越厨代庖,完全是闾副庆琦针对田猛的乱命。 如今既然确认“毛魅”只是凡人,那自然要让一切回到正轨。 至于紫龙卫们,还需处理更要紧之事——这次意外发现的“大飘”,引起了田猛的重视。 除了麟字营诛邪灭祟的本职外,他还有更深一层顾虑:“那老丈言行虽然荒诞,但眼下大疫未除,大飘却还四处裹挟人畜乱跑,不得不防啊!” “宽济兄可是担心大飘将感染‘恙气’的人畜带到别处,会导致羊角县的封锁之策失效?”田籍若有所思问道。 田猛沉重地点了点头。 封锁之策关乎羊角县全局的成败,一个处理不当,很可能会让“恙气”扩散到别处,哪怕两百里外的平原城,也未必安全。 而田籍则有另一层考虑:有没有可能,妫鱼等医者的失踪跟大飘有关? 若当真如此,他不敢去想象后果。 大飘的威力可大可小,他只能祈祷妫鱼平安无事。 但坐以待毙不是他的性格,正好田猛准备用铁鸽传书给闾长汇报毛魅与大飘两事,他趁机提出建议:“想要短时间内清理干净羊角县全境的大飘,绝非一闾数轨之力能办到,必然要向大营甚至平原城方士曹中借调大量相者、物资。” “但此时援助羊角县的人员物资,大都倾向到治疫的医者身上,我们若想得到平原城的助力,必须要拿出能证明大飘危害的证据。” 田猛闻言不住点头,忙问道:“博闻有何良策?” “良策谈不上,但我正好记性不错。”田籍自信笑道,“何不让县寺将近期各地旋风伤人的记录收集起来,由我统一甄别整理?” 有先前找出毛魅的成功经验,田猛此时对田籍的能力相当信任,立即将这个建议一并写到汇报信上。 其实田籍还存着一点私心,希望能从海量的记录中找出妫鱼失踪的线索。 不过这属于公私两便的事,互不冲突,田猛自然没有异议。 …… 汇报很快有了回复,羊角县的县丞,也即县寺仅次于县令县尉的三号人物,亲自带着一车文书图册快马加鞭赶到了梓乡。 后续各地收集的数据,也在县寺的调度下,直接往梓乡这边汇总。 于是接下来一段时间,田籍将精力全部放在了时间跨度超过半年,囊括一县之地的海量记录之中。 这事在旁人看来,颇为不可思议,但田籍有意识云相助,处理起来非常轻松,唯一限制他发挥的,就是眼睛“扫描”的速度。 所以后来他干脆让乡吏给他安排一处僻静的房子,闭门谢客,然后放石竹出来,帮他一起“扫描”数据。 两双“眼睛”让“扫描”的速度直接翻倍,不过半天之后,田籍就将送来的记录全部录入意识云中了。 随后数据的整理比对、相关性分析等等,都是熟手活了。 关键难点在于如何甄别普通旋风与大飘。 这里田籍给自己定了四个硬性的标准。 其一,没人失踪的不计入大飘; 其二,人失踪但一日内平安归来的不计入大飘; 其三,当场死亡的不计入大飘。 其四,描述不清的不计入大飘。 这样设定标准,对于统计大飘伤人的数据,自然是不准确的。 但田籍明白自己现在要找的不是“大飘伤人”的证据,而是“大飘导致恙气传播”的证据,那么从严约束条件,反而能增加说服力。 最后数据的分析结果也证明了田猛先前顾虑的正确性。 在短短半年之内,大飘卷走人的记录就超过了两千条! 换言之,羊角县平均每天至少有十人被大飘卷走,哪怕考虑到当中不一定全部是病患,这个数量也够触目惊心! 毕竟这样的事情,直到此刻还持续发生着…… “数千人被大飘卷走,县寺竟毫无察觉,大概是时疫过于凶猛,病死的人数远在此之上,县吏们根本顾不上甄别……” “但这个被忽略的小数据,说不定正是羊角县时疫缠绵至今,还愈演愈烈的其中一个原因!” 当田猛得知结果以后,丝毫没有为自己正确预见结果而自鸣得意,而是以最快的速度给闾长汇报,希望能尽快得到平原城的援助。 同时他决定暂时驻守梓乡当中,防备大飘出现伤人。 …… “可惜还是没有找到鱼的线索……” 田籍仰躺在一屋纸堆之中,双目放空,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查找大飘记录并不累人。 累人的是试图从各处记录细节中挖出妫鱼去向的线索,最终却一无所获。 这种挫败感,叠加可能会失去妫鱼的痛苦,再叠加不知回去后如何面对小田恕……田籍一时有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沉重负担。 “大兄这就丧气了?”石竹清脆的声音从神魂中传来,“这点小挫折就丧气,你还怎么实现帮我还乡的愿望?” 不知是石竹的激将法奏效,还是“还乡”这两个字格外刺耳。 田籍闻言浑身一振,随即一个鲤鱼打挺从纸堆中跃起,双拳紧握,自言自语道:“你说得对。现在还不是沮丧的时候!若我现在放弃了,鱼才是真的没救了!” 说到这里,他目光已渐渐恢复了锐气。 理性再度压过感性。 自信的微笑再次回在他脸上:“何况这次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暂时未发现鱼被大飘卷走的记录,那她还活着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 这次田猛汇报之后,不知是因为与平原城那边的沟通出现问题,还是援助方案有分歧,一直没有得到明确答复,只有诸如“在处理”“在协调”这样的含糊答复。 对此,作为前线人员的田猛轨紫龙卫,只能无奈继续原地待命。 “至少梓乡这边没有再出什么乱子了。”田猛如此安慰众人道。 然而某日午后,意外还是发生了。 便见公输五慌慌张张地跑来找田籍,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博闻兄长,大……大事不好拉!” 田籍此时正在感悟阳气,闻言放下手上阳气符,问道“发生什么了?” “管蓝不见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冒失的管蓝 管蓝不见了? 田籍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早……早上起来就不见人影了。”公输五上气不接下气,“还有艮字大幡也不见了,轨长怀疑他一个人悄悄跑去消灭大飘,让我喊上兄长一起去找人!” 于是田籍立即跟着公输五离开。 经过前段时间走访乡里以及搜捕毛魅,如今三人对梓乡的地形十分熟悉,特别是几处旋风频繁侵袭的地点。 三人分头行动,其中田籍更是开着【勇剽】一路狂奔,不过半个时辰就跑遍了半个乡。 最后三人在先前抓到长发老者的地方,见到了那杆三人高的土黄色大幡,以及幡下洋洋自得的管蓝。 …… 管蓝确实有自得的本钱。 此时大幡方圆数十丈之内,风息凝滞不动,路过的旋风一碰即溃,愣是把这处梓乡最大的“风点”变成了成为了风的“死地”。 当中隐藏的“大飘”一旦失去风势助力,顿时成了没牙老虎,坠落地上悲鸣不已。 风是“大飘”赖以生存的基础,如同鱼离不开水一样,否则就会很快干渴窒息而死。 此时大飘周围,三人暗暗感应了一下,起码困住了十数头“大飘”,便是先前说管蓝“差些火候”的田猛,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相者基础扎实,没有辱没管氏相者的名声。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管蓝是个水货,哪怕有个担任紫龙卫的亲哥,他也不可能通过麟字营的新兵考核,穿上这身紫衣。 所以田猛从来没有怀疑对方的专业能力,他只是认为这个年轻人还欠缺些实战磨砺罢了。 就好比此时,田猛对田籍两人表示忧虑:“无风的大飘虽然不能伤人,但毕竟是邪祟,阿蓝身边一下子聚集如此多大飘,相者又不擅长守御心神,我怕他神魂迟早不堪重负。一旦【藏风】出现刹那失误,这些大飘又未死绝,反而再次乘风势而起,他就危险了!” 果然随着幡下聚集的大飘越来越多,众人发现管蓝的神色早已不似先前轻松,两侧发鬓渐渐被汗水打湿。 然而他性子十分倔强,哪怕神魂负担越来越重,哪怕三位队友就在不远处,他就是不开口求救,反而咬紧牙关,目光死死盯着不断聚集而来的旋风,继续维持【藏风】的效果,似乎打算靠自己一个人扛过去。 见到他这幅模样,田籍总算相信他跟管离是一个妈生的,底子里的狠劲跟他哥一模一样。 只是管离处事更老道,懂得与队友配合罢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幡下的大飘终于陆续出现衰亡,这让管蓝的负担减轻了许多,自得的神情再次出现在他脸上,甚至抽空撇了一眼远处的三位队友,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们不是瞧不起我吗?看看我一个人就搞定了那么多大飘!” 公输五见状冷哼了一声,撇过头不与他对视。 田猛却对此不以为意,反而轻轻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规模空前的巨大涡流忽然出现在远处原野的上空,随着扬起的尘土越来越多,转眼间便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大旋风。 周遭的几颗大树最先遭难,支撑不到一息就被旋风倒提而起,连根带土扬撒到空中。 首战告捷后,大旋风似乎“发现”了管蓝,极有灵性地改变方向,向着后者急速席卷而来。 “小心,是秩二境界的大飘!” 随着田猛这一声惊呼,三名紫龙卫不约而同开始往管蓝的方向靠拢,便是原本有些不满的公输五,也紧张地解下身上带来的绳索勾爪,为众人寻找锚定点。 大旋风转瞬即至,扬起大量的尘土将大幡以及幡下的管蓝淹没其中。 田猛当机立断下令道:“小五先顾好自己,大飘交给我,博闻去支援阿蓝!” “好!”田籍与公输五立即领命行事。 …… “无礼!” “无礼!” “不得无论!” “惟王建国,辨方正位……” 在田猛一声声庄严的吟诵声中,幡下还存活的大飘开始大量衰亡。 但同族被屠戮的场面似乎激怒了秩二境界的大飘,旋风刮得更为猛烈,一时间尘土飞扬,大有遮天蔽日的趋势。 这给深入风眼中的田籍带来了一点的困扰。 但也仅仅是一点而已,此时他已经不需要靠肉眼找人了。 随着成功感悟到阴、风、雨以及即将完成的阳气,他已经熟练掌握了“气感”的能力,很快就在风圈中找到了管蓝。 此时管蓝脸色惨白,死死抱住大幡的粗木杆稳住身体,已经无力施展【藏风】方技。 但田籍明白此时【藏风】决不能停。 田猛选择先围剿秩次低的大飘,就是为了避免后续与秩二那头对抗时,这些小诡出来捣乱。 况且虽然秩一层次的【藏风】奈何不了秩二的大飘,但能削弱对方一点,也能增加田猛的胜算。 所以田籍二话不说,【勇剽】发动,直接冲过去将管蓝从幡杆中扒了下来,一手将他单薄的身体扛到了肩上,而后不管对方大呼小叫,接过大幡,重新发动【藏风】! 同样是秩一境界,因为田籍已经修德完满,方技的效果要比管蓝好得多,不但【藏风】覆盖的范围更大,而且对风气流动的束缚力也更强。 很快风圈规模就开始萎缩,直至缩小到最初的一半,才勉强维持下来。 但风力却已经大不如前了,田籍哪怕不扶着幡杆,紧紧依靠【勇剽】带来的巨力,也足以稳住自身,以及肩上的管蓝。 嘶——呼—— 秩二大飘发出了挑衅似的嘶鸣声,似乎要跟田籍比比谁先扛不住。 但论到比谁坚持的时间更长,田籍可就不怕了。 虽然理论上借助六甲御阳环施展相者的方技,消耗是要高于真正相者的。 但他此时秩一修德完满,理智值可自行恢复,配合上德性消耗减半的特殊状态,【藏风】的消耗速度大致与理智值的恢复速度打平。 换言之在半个时辰之内,他的理智值根本不会下降,哪怕半个时辰之后特殊状态结束,他依然能坚持很长时间…… 可是旁边的田猛怎么可能给对方那么多时间? 随着弱小的大飘全部被消灭,场间只剩下最后这头秩二境界的大飘。再无后顾之忧的田猛,立即向它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第一百五十七章 愚蠢的弟弟 【民极】与【藏风】,前者针对神魂,后者针对风气,都打到了大飘的软肋。 加之两者都是范围型的方技,将整个风圈囊括其中,秩二大飘无所遁形,被打得节节败退,一直发出了“呜呜”的悲鸣。 落败是迟早的事。 但这头大飘也是极具灵性,眼看一对二打不过,趁着逃到风圈边缘之际,果断放弃辛苦攒下的巨大旋风,搂着一缕外围掠过的猛风飞速远遁。 其实田籍用风气行符未必追不上,不过对方毕竟秩次比他高,既然危机解除,也就没必要再冒险了。 随着旋风渐渐消散,扬起的尘埃也纷纷落地,田籍顺势将管蓝从肩上放了下来。 不知是否惊吓过度的缘故,此时管蓝神情恍惚,眼中泛泪,看着田籍的目光,倔强之中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 在田籍的感知当中,那是种夹杂着“哀悲”与“喜欲”的奇怪情绪,他一时有些搞不懂。 不过管蓝又不是他下属,他也不打算当什么“知心哥哥”的角色,所以他也懒得去问了,这事留给田猛这个轨长去烦就好。 哪知他刚刚准备转身时,管蓝却追了上来,扯着他的一角衣衫,轻声唤道:“兄长!” 兄长? 田籍望着灰头土脸的管蓝,不禁愣住。 其实以两人的年龄差距,管蓝喊他一声兄长倒也没什么。 不过在田籍的情绪感知中,管蓝这一声“兄长”,可不仅仅是个礼节性的称呼,而是包含“深情”的呼唤,如同见到了久别的亲兄弟。 等等……亲兄弟? 田籍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勇剽】而变得结实挺拔的身姿,忽然有了明悟:该不会因为我现在是管兄的画风,就把我当成管兄的替代品了…… 便见管蓝眼中泪水溢出,灰扑扑的脸庞上滑下两道清澈水痕:“兄长终于回来看阿蓝了么……阿蓝好想你啊……” 恍恍惚惚如同梦呓般地说了一句,管蓝身体一软,竟直接晕厥过去! 田籍连忙上前扶住对方。 这时田猛也走了过来,见到田籍怀中的管蓝,苦笑道:“博闻应该知道了?” 田籍再次愣住:“我该知道什么?” “阿蓝是女子啊!” 管蓝是女的? 不可能……明明刚刚扛着的时候感觉那里一片坦途…… 不过既然田猛这么说,田籍立即再以“气感”查探,然后就明白为什么了。 管蓝胸前束了几圈布。 “难怪容貌清秀,跟管兄的画风差这么远了。”田籍不禁嘀咕道。 …… 胞弟突然变成了胞妹,田籍很想去找六甲御阳环里的管离聊聊,可惜后者已经无法回答他了。 倒是田猛给出了答案:“阿离因为资质问题,转途当了侠客,其父为了家传的相者之学,自小就让阿蓝以男子的身份示人。” “这管氏授学,还有传男不传女之说?”田籍想起了姬绫,觉得有些奇怪。 总不能你一个没落旁支比嫡系正房还要讲究? “这倒不是。”田猛摇头道,“不过阿离很早就离家随师游学了,而他家又是远走异乡的管氏旁支,在乡中无权无势,若家中无男丁传承,难免受他人欺凌。” “当然,随着阿蓝成为相者并加入紫龙卫,他家自然不再怕人看低。只是阿蓝担心父母遭人闲话,所以依旧维持男子装扮而已。” “原来如此。”田籍望着晕倒的管蓝,多少有些明白这种倔强的性子是怎么来的了。 “总之此事博闻你自个知道就好,不要跟外人提起。” …… 原地等了片刻,管蓝自行清醒过来,却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哪怕田猛询问她身体状况,也仅仅是以点头摇头回应。 田猛无奈,只能带着众人先行返回乡中。 不过公输五就没有这么客气了,一路走一路喷,说管蓝这次的行为严重违反紫龙卫军纪,害人害己,应当受罚。 要是在发生此事之前,田籍能想象这会两人早已陷入无休止的对喷中了。 不过这次管蓝居然一声不吭,任由公输五责骂,骂到最后,连公输五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嘀咕了几句走开了。 田籍见状,想到自己多少欠着管离的“人”情,所以走过去与她并肩而行,问道:“你成为相者多久了?” 听到是田籍的问声,管蓝终于有了回应,声音弱弱道:“两年。” “年十七登临有秩,资质也算不错了。”田籍轻轻赞道,“那这两年可有注意修德?” “修德?”管蓝茫然抬头,显然对此没有概念。 田籍简单地跟对方解释了一下何为德性,何为修德,见管蓝还是一知半解的样子,便干脆问道:“相者秩一的方技中,你是专注于【辨位】还是【藏风】?” 他这样问,是因为无论【藏风】所需的艮字大幡,还是【辨位】所需的六壬式盘,都是造价不菲的器物。 除非像交陌管氏本家那种身家丰厚不差钱的主,否则大部分相者都只能选择专注于其一。 而像管蓝这种出身低微的相者,更是哪一样都负担不起,身后这杆艮字大幡还是靠田猛支持才得到的。 “【藏风】。” 管蓝给出了一个田籍豪不意外的答案,这也是大部分紫龙卫相者的选择。 毕竟艮字大幡虽然笨重,但范围型补充体能加轻微治疗伤势,明显适合战场上的团队配合作战,相当于同时具备了医者、后勤、控场的功能。 相比之下【辨位】的认路功能,泛用性就低很多了,而且也不是没有更便宜替代的手段。 那么在不得不二选一的情况下,显然【藏风】比【辨位】性价比更高。 不过田籍知道,恰恰是这个性价比低,看上去有些鸡肋的【辨位】,才是相者修德的关键。 所以他郑重对管蓝道:“你若想在相者道路上走得更远,千万不能轻视【辨位】的修习。相者相者,不先辨方正位,谈何相地?” 说完这句话,他就轻轻越过管蓝继续往前走了。 毕竟他自身不是走相者的道路,再解释下去,容易泄露自己的秘密。 反正能说的他都说了,听不听得进去,那就是管蓝自己的事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当他走远以后,后方管蓝望着他的背影,一脸崇拜。 “这种气度,真像啊……” 第一百五十八章 背后的手段 先是找了半天管蓝,而后又与大飘爆发战斗,回到梓乡中时,四人都相当疲惫。 公输五提议一起到河边沐浴放松,结果被田猛与田籍接连否决。 “今日与大飘之战是难得的经验,大家各自回去好好总结,明日告诉我心得。”这是田轨长给出的无法拒绝的堂皇理由。 “我还需要继续寻找鱼的线索,以及抓紧修习游者之道。”这是田籍给出的不好反驳的私人理由。 于是公输五只能悻悻然地一边往自己房间走,一边闷声嘀咕:“明明做错事的是管蓝啊……” 然而今日注定不得安宁。 未等四人回房,梓乡游徼慌慌张张地过来找田猛,报告一个坏消息。 长发老者被人劫走了! …… 噗通! 当着一众乡吏的面,管蓝在田猛面前主动跪下。 “此事全因管蓝而起,若闾长责罚下来,我愿意一力承担责任!” 根据乡游徼的说法,劫走长发老者的是一群身份不明的有秩者,不过一个照面就放倒了看押老者的乡勇,后者甚至连对方用的什么手法,外貌体征如何都看不清楚,人就不见了。 所幸乡勇们没有大的伤亡,只是暂时失去战斗力而已。 但关键人犯丢失,田猛轨这次缉盗任务就算失败了,而且是先成后败,有看守不不严之过。 “此事说来也是我大意,因为见那老丈是凡人,所以交给了乡吏看押,不曾想他同伙中竟有非凡之人。” 田猛边说边上前扶着管蓝双臂,想将她拉起,但管蓝死死压低脑袋,就是不起来,担责之心十分坚决。 这时公输五开口骂道:“你一个刚刚入轨的新兵蛋子,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这种责任,是你一个人能担得下来的吗?” 公输五对管蓝的态度一如既往地不善,但这次田猛却听得微微点头,而后沉吟道:“我刚刚收到闾长回城集结的调令,恐怕不能留在这边继续缉盗了。为今之计,只能尽快回城中回禀此事,以免其他‘毛魅’活跃的地方同样出现变故。” 说到这里,他见众人皆脸色郁郁,便强打起笑容安慰道:“这次回去也不一定受到责罚,毕竟博闻先前整理大飘情报是立了大功的,或许能功过相抵!” 听到田猛之言,五、蓝两人面色这才好转了一些,唯独田籍目中精光闪闪,若有所思。 …… 回到羊角县城时,四人明显感觉气氛不对劲。 县寺的大堂被麟字营直接征用,此时麟甲闾的陈闾长坐上首,闾副庆琦次之,其余各轨轨长也都悉数到场,场面十分肃穆。 四人瞄了眼陈闾长沉凝的面色,又看到庆琦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顿时生出一种不妙之感。 这时上首的陈闾长率先开口:“宽济这次去梓乡缉盗,居然能查出大飘传播恙气的证据,补上了先前治疫的疏漏,是大功一件。” 听到陈闾长的表扬,四人略略松了一口气,起码发现大飘的功劳闾长是认的。 于是田猛微笑着指了指身边的田籍,道:“此事全靠狐字营的田博闻相助!” “你就是狐字营借调过来历练的新兵?”陈闾长仔细打量一番眼堂下的田籍,“头一次出征便立下大功,不错不错。” 田籍闻言赶紧上前见礼,拱手谦逊道:“田籍能顺利查出此事,多得宽济兄鼎力相助!此外卫士公输五、管蓝也出了不少力气,所以这份功劳非田籍独占,而是田猛轨全员之功!” 听到田籍没有独揽功劳,而是归功于所有人,田猛只是微笑不语,以两人称兄道弟的交情,这时候再谦让反而显得生分。 公输五也是类似的感受,不过他望着前方“博闻兄长”的目光越发显得敬佩。 唯独管蓝的目光显出惊讶之意,但也只维持了片刻,便也与前两者趋同,甚至还多出某种依赖眷恋的味道。 “不贪功、识大体,怪不得宽济一直对你赞誉有加了。”陈闾长轻轻点头赞道。 “慢着!” 就在众人以为梓乡之事就此轻轻揭过之时,次首的闾副庆琦忽然对堂下轻喝一声,而后转头对陈闾长拱手道:“闾长明察!前番属下明令田猛轨出城缉拿羊角县全境‘毛魅’,哪知他们一直滞留梓乡捣鼓什么旋风大飘之事,此乃公然违背军令。这也罢了,居然还将抓到的犯人也丢了,这下连‘毛魅’唯一的线索也断了!” “田猛轨如此接连失职,若不加严惩,日后我麟甲闾岂不是要成为麟字营中的笑柄?” 这货居然将博闻兄长的功劳说成了罪过?这不是颠倒黑白吗! 公输五听罢忍不住就要上前争辩,连管蓝也露出了愤愤不平之色,不过两人被眼明手快地田猛及时拦住,连连以严厉目光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这时陈闾长沉声反问道:“田博闻的谍报我看过,确有几分道理,说成是罪过,会不会有些过了?” “再有道理也与‘毛魅’之事无关!”庆琦不依不挠地争辩道,“闾长既然将此事授命于我,便是信得过我庆琦。我若不一心一意缉拿‘毛魅’,反倒如某些人那般将心思花在怎么捞更大的功劳上,岂不是辜负了闾长的信任?” 庆琦这番话死死咬住缉盗的命令,还将自己说得十分忠直,陈闾长一时默然,也不知是认同还是不认同。 这让除田籍以外的三人,顿觉心直往下沉。 啪啪! 就在众人等着陈闾长表态之际,庆琦忽然拍了拍手,随即门外走进一轨紫龙卫,皆手持兵器,当中还羁押着一名衣衫褴褛之人。 待田猛四人看清其面目时,纷纷露出惊讶之色。 正是先前被救走的长发老者,梓乡的“毛魅”! “他怎么会在这里?”田猛诧异地脱口而出。 “哼哼,田轨长也认出来了!” 庆琦得意地冷笑一声,而后转头对陈闾长拱手道:“此人便是梓乡为祸的‘毛魅’!田猛轨不务正业,但我身为闾副怎能疏忽大意,在已派人暗中监视,也因此及时抓回来逃跑的犯人!” “我看这位老者只是凡人,当真是先前流言汹汹的‘毛魅’?”陈闾长迟疑望向田猛。 “确实是他。”田猛上前老实认道。 他这一句,不但坐实了老者身份,同时也等于承认了自身的失职。 庆琦脸色越发得意。 不过也有人不甘屈服,公输五上前激动质问道:“劫走这老头的是有秩者,庆闾副既然能将其抓回来,怎么不见其他有秩的同伙?” “不过是一个装神弄诡的毛盗罢了,谁告诉你还有什么有秩的同伙?”庆琦反呛道。 “这是梓乡游徼亲口告诉我们的!”公输继续辩道。 “笑话!乡野小吏说是你就信了?”庆琦轻蔑驳斥,“那些乡吏可拿得出证据?可说得清对方长什么模样?用了何种手段劫囚?” “这……”公输五一时语塞,毕竟按乡游徼的说法,还真是什么都说不清。 “无凭无据,莫不是为了推诿责任编造的谎言?” “我们没有!”公输五脸色涨红道,“我们缉盗尽心尽力,乡人皆可作证!” “哦,不是你们编的啊……”庆琦一侧嘴角抬起,讥意尽显,“那就是乡吏撒谎,你们识人不明,被耍得团团转咯?” 第一百五十九章 算计了你的算计 要么是品德问题,要么是能力问题,庆琦一句话,将田猛轨众人的罪责牢牢坐实。 虽然大家心有不甘,但无奈最关键的“毛魅”的的确确在对方手上,而偏偏田猛轨却拿不出有力的反驳证据。 总不能让眼前的犯人出来为田猛作证? 且不说他愿不愿意站在田猛这边,就算真开口作证,又人几人会信? 庆琦正是算计清楚一切,才公然对田猛轨发难。 此时大势尽在掌握,他眯着眼道:“田轨长,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此事田猛作为轨长,确有有疏忽大意之过,!” 田猛上前一步,主动揽下责任。 “有功要赏,有过要罚。”陈闾长终于表态,一锤定音,“庆闾副先记下此事,等回去平原城中再行赏罚。” “得令!”庆琦高声应下,脸上喜悦难掩。 能够让田猛吃瘪,他有种报复的快感。 谁让当初这匹黑马冒出来,夺了自己的机会呢? 赏罚定下后,陈闾长摆了摆手让人押走“毛魅”,而后对场间众人正色道:“这次紧急召集你等回来,皆因我收到紧急密报。待我先核实消息真伪,稍后或有大的调遣。你等这几日暂且待在城中侯命。” 众人轰然领命。 …… 从县寺出来,四人皆低头沉默。 公输五最先受不了这种压抑氛围,等稍稍走远之后,面色不甘道:“梓乡的乡吏缉盗时皆尽心尽力,乡勇们受的伤也是真的,庆琦那老匹夫怎能如此污蔑大伙!” “小五慎言!” 田猛警惕地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道:“此事我们确实有错在先,解释再多也像是在掩饰,还不如以此为戒,待来日将功补过!” “可是那老……庆闾副分明是故意丢难轨长你啊!” “那又如何?”田猛轻叹一声,“毕竟庆闾副确实将我们走失的人犯抓了回来……” “那可未必!”这时一直没有吭声的田籍,忽然冷笑了一声。 田猛诧异地看着他道:“博闻这是何意?” “没什么。” 田籍呵呵一笑,并没有解释,反而回身望着县寺,似笑非笑道:“只希望庆闾副能以我们为前车之鉴,不要再走丢人犯了,否则他有何脸面指责我们啊……” …… 是夜,县寺狱中。 两名卫士正看守着一处牢房,牢中所囚之人,是一名衣衫褴褛的长发老者。 一名小祝卫士对同伴低声问道:“兄弟是庆闾副的心腹之人,可知他为何命我等过来看守这个凡人小盗?” “那狐字营的新兵今夜必来劫囚!”被问话庆琦心腹斩钉截铁道。 “劫囚?”小祝卫士吃惊道,“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庆琦心腹卫士哼声道:“难不成你认为自己比庆闾副更懂卜筮?”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祝卫士连忙解释,“只是那狐字营的不过区区秩一游者,人犯有庆闾副盯着,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过来?” “所以庆闾副才故意跟闾长去别处,留下我们两位秩一卫士看守此地啊……” “嘶……你是说庆闾副故意引诱他出击?”小祝卫士恍然道,“可是二对一,他也未必有胜算啊,总不成田宽济跟他一起犯糊涂?” “以田宽济为人,不但不会助他,甚至还会约束手下行动。”心腹卫士自信道,“所以此事他只能独自行动。” “那他……” “他自然是有所依仗的。” 说到这里,心腹卫士嘿嘿一笑,道:“只是他所谓的依仗,当真以为庆闾副不知情吗……” …… 就在卫士们的闲聊中,时间很快来到深夜。 忽然,牢房外传来了一阵哀婉的女声—— “无思远人,劳心忉忉!” “无思远人,劳心怛怛!” …… 两名卫士当即警惕地拔出兵刃。 “牢房重地,不得喧哗”小祝卫士对着牢外大喝了一声。 然而外头却无人回应,只有歌声依旧缠绵悱恻。 “别白费力气问了,那就是田博闻的依仗!”心腹卫士冷笑一声,面上毫无惧色,“不过是勉强到达秩一境界的殇女罢了,你该不会应付不来?” 听到同伴一语道破外头歌者的脚跟,小祝卫士顿时镇定下来。 秩次不惧对方,加上祝者有【无恙】护身,他还真没啥好怕的。想到事成之后能获得庆闾副的好感,他当即拍胸口保证道:“放心,我一定能拿下此祟!” 言罢,小祝卫士抄起兵刃匆匆往牢外杀去。 “私藏邪祟,人赃俱获,哼哼,我倒要看看明日田宽济为了保下他,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正如心腹卫士所料,片刻后,随着一声“无礼”在牢外响起,哀婉的女声立即消失。 显然小祝卫士已经成功降服殇女。 “不是一合之敌,真弱啊……” 心腹卫士窃笑着又等待了片刻,前方过道上响起了脚步声。 然而声音停下时,眼前站着的却不是同伴小祝卫士,而是一个蒙面的黑衣人。 秩一境界。 “你还真敢一个人过来劫囚?”心腹卫士略显意外地看着来者。 回答他的,是一道忽如其来的氤氲雾气。 黄字级阴气护符! “大胆!” 心腹卫士意识到田籍打算以迷雾遮掩身影,潜行到后方牢中劫人,于是立即大喝一声,发动了【民极】。 他自身同样是秩一小祝,虽然掌握的情报中对方有能抵抗【民极】压制的方技。但能抵抗,不代表毫无压力,只要自己持续施压,那田籍便难以在迷雾中从容施为了。 叮! 叮!叮!叮! 大概是受到了【民极】的影响,黑衣人终于放弃了雾中潜行劫人的打算,改为借助迷雾攻击心腹卫士。 不过后者早有防备,退守一角谨慎防守,两人连对数剑,黑衣人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如此交手数回,黑衣人剑势忽然变沉,只听见“当”的一声,一道力气远超先前的剑招砍了过来,心腹卫士勉强挡住,只觉得半边身体都被这股巨力震麻,而后手上传来一阵刺痛,虎口裂了。 “我怕是再难招架他了!” 心腹卫士当机立断倒退出迷雾范围,但没有退远,继续以【民极】保持对黑衣人施压。 不久,牢房的门锁断裂声传来,显然被黑衣人暴力拆解。 又过不久,雾气中冲出两道身影,一道是黑衣人,另一道则是牢中的长发老者。 就在两人身影即将越过心腹卫士身边时,后者忽然暴喝一声:“就现在!” 随即两道剑光一上一下,同时袭向黑衣人。 上路,自然来自心腹卫士。 下路,却是来自长发老者! 第一百六十章 其人之道 庆琦早就算到田籍会来劫囚。 若他亲自镇守牢房,田籍自然不可能成功。 但他却不能满足于此。 让那田籍知难而退有何意义?还不如让他犯下大错,最好人赃并获,这样才能迫使田猛为了保他,被自己拿捏住软肋。 在庆琦的计划中,今夜故意远离牢房,创造出一个“只要田籍全力以赴就有希望突破守卫”的局面,以诱使他过来劫囚。 殇女可以拖住一名守卫,田籍自身实力足以压制另一名守卫。 但庆琦在牢中,可不止留了两名守卫。 那名牢中的长发老者,不过是乔装梓乡“毛魅”的年老卫士,一名使用【诡道】藏匿境界的兵家! 真正的“毛魅”早已被转移到别的牢房! 此时随着乔装的年老卫士骤然发动,黑衣人猝不及防,眼看就要被拿下。 心腹卫士与年老卫士双双翘起嘴角,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然而下一刻,一道远比先前浓郁的雾气忽然从黑衣人身上炸出,两人的兵刃切入雾气中后,却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直接挥空而出。 怎么可能! 就凭一道黄字级的阴气护符? “不对,这是玄字级的阴气护符!”年老卫士明显经验风丰富,立即认出了这股雾气的威力。 “快退!” 随着年老卫士一声暴喝,两位紫龙卫先后往后急退,然而未等两人退出雾气范围,只听到“嘭”“嘭”两声,两人身影接连倒地。 原来浓雾之中,两人无意中走偏,撞到了一堵厚实的墙壁上,撞晕了。 “啧,谁说我用的是阴气护符?”黑衣人不屑地看着地上两道身影,“我用的可是刺符!” …… 城外,羊角河畔。 黑衣人将一名名陷入昏迷的长发老者扔到地上,而后对身前的另一名黑衣人笑道:“人我带到了,你打算怎么支付我报酬?” “探索点,五十。” 听到对方之言,第一名黑衣人目中露出讶色 其实不管以御气符还是探索点支付,他都可以接受。 但眼前这名只有秩一境界的将行人居然能一下子拿出五十探索点,考虑到对方秩次,那便证明对方在游老最近的探索任务中,立下了不少功劳。 再加上此人现实中居然敢公然挑衅紫龙卫,黑衣人立即调高心中对于眼前之人的评价,连带语气也客气了许多。 交易达成,两人就此别过。 随后留下来的那名黑衣人扯下面罩,叹道:“请一名游子出手一次就要五十探索点,这可相当于五枚玄字级御气符啊,真贵!” 此人正是田籍! 至于请齐一会的游子出手,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庆琦是秩二的日者,比当初德性有亏的姬绫更难对付,唯有借助神魂空间的特性,才能完全规避对方的卜筮。 好在事实证明这种付出物有所值。 庆琦布置的手段,根本拦不住一名秩二的游者,他最终成功劫出了“毛魅”。 …… 不久,地上的长发老者醒过来,见到立于河畔的田籍,很快明白了当下的处境。 “你想让我做什么?帮你们证明先前救走我的同伙是有秩者?还是反咬一口那个叫庆什么的?”长发老者冷笑着问道。 哪知田籍却平静道:“不需要你做什么。你说的这些,我比你更清楚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早在梓乡救管蓝的时候,田籍就暗中派石竹盯住长发老者。 这不过是出于谨慎的习惯而已,哪知还真有意外收获。 “救你的当然是有秩者,却不是什么同伙,而是你口中的那位庆什么。” 听到田籍之言,长发老者愣了片刻,随即苦笑道:“你都知道了,还抓我来做什么?” “我说过了,不需要你做什么。”田籍纠正道,“就是单纯想救你而已。” “救我?”长发老者这下是真的感到惊讶了,“为什么?” 便见田籍指着河上不时升起的旋风,问道:“你在梓乡偷盗牲畜毛发,亡命追风,是为了止息风灾,对?” 长发老者望了望河上的旋风,又回头看了看田籍,点了点头。 “虽然我不认为你的做法有任何意义,但至少你没有存心害人。” “偷窃也不算害人?”长发老者窃笑道。 “在梓乡走访乡里时,我就已经查清楚了。” “你虽然偷毛盗粪,却从不伤害牲畜性命。” “你只偷盗殷实之户,却从不去打扰苦寒的人家。” “若家中有老弱孤寡,你甚至还会反过来接济一点钱粮。” “至于那些打着你名头偷盗钱粮的,早就被我们清理干净了。” 说到这里,田籍直视着长发老者,目光炯炯道:“你是真的认为自己在止风救人,并且为此拼命!” 听到田籍言之凿凿的说法,长发老者低头避过他的目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河畔风声呼啸不停,老者胸膛起伏不定。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田籍没有说出口。 老者的行为让他想到了妫鱼。 诚然妫鱼在德性尚未稳固的情况下冒险过来羊角县,很大一个原因是为了立功帮他赎罪。 但反过来想,就算没有田籍的“失期”,妫鱼真的会选择安全待在平原城中了吗? 恐怕未必。 那个坚强的女子,选择在青春年少之时便进入医馆工读,寒窗近七载,或许在最初之时,确有受到父母死于时疫的刺激,以及对“巫儿”命运的的恐惧。 但在她成为真正医者那一刻,那些理由便都不重要了。 医者言济世,若无此心,她根本无法“合方”成功。 在梓乡统计“大飘”数据的那几天,他虽然找不到妫鱼失踪的线索,但他却从中看到了她的努力。 虽然时疫感染规模一直在扩大,但北门医馆的医者到来之前,到来之后,以及查出元凶“恙气”后,这三个阶段的病患增速,是阶梯式下降的。 而这,就是妫鱼乃至那四成医馆弟子牺牲的价值所在。 妫鱼一直在拼命。 她拼命救田籍,也在拼命救羊角县的病患,以她心中的医者之道。 正如同样拼命止风的长发老者。 …… 良久后,老者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是你自己说要救我的,别到时候反悔了。” 言罢,他转身径自离去。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偷盗,我还会抓你。”田籍对老者背影喊道。 然而老者置若罔闻,脚步坚定不移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丢人了 天色未明,麟甲闾紧急集结。 此时羊角县寺大堂,灯火通明,堂下站满了紫龙卫。 众卫望着上首脸色严峻的闾长与闾副,都知必有大事发生,一时气氛肃穆。 庆琦向陈闾长一揖,而后走到堂下,黑着脸喝到:“田宽济人在哪里?” “我在!”田猛越众上前,不卑不亢地对庆琦拱手。 “你可知罪!” 田猛茫然看着对方,皱眉道:“还请庆闾副明示。” “好啊!你还想装糊涂是?”庆琦狠狠盯着田猛,“来人,快跟大伙说说田轨长和他手下都干了什么好事!” 一名头上包扎了伤口的卫士走了上前,正是庆琦心腹。 便见他指着田猛身后的田籍,咬牙切齿道:“昨日深夜有人夜闯大牢,打伤守卫,劫走梓乡的犯人!” “那人便是田轨长手下的田博闻!” 田博闻打伤大牢守卫劫走犯人? 听到这个劲爆的消息,众人目光纷纷望向堂下的田籍。 田猛更是第一时间愕然回头。 然而处于视线焦点的田籍,此时全然没有被问罪的自觉,反而拍了拍一旁公输五的肩膀,认真问道:“还记得昨天庆闾副是怎么教导你的吗?” “啊?昨天……” 公输五下意识缩了缩脑袋,显得有些惶恐。 不过在田籍目光鼓励下,他很快反应过来,同样认真回道:“庆闾副教导我,无凭无据,必是为了推诿责任编造的谎言。” 田籍接着问:“所以这次是他们弄丢人了?” 公输五点头:“丢人了!” 噗嗤! 一旁的管蓝忍不住笑出了声,因匆忙出门而系歪的发髻跟着一颤一颤的,直到田猛严厉的目光扫来,才赶紧低头捂住嘴。 “谁说我们没有证据的!”心腹卫士气怒吼道,“昨日那人虽然蒙脸,但我们负责守卫的弟兄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多次使用御气符,分明是游者!” 田籍闻言转向对方,挑眉道:“换言之,你们根本就没看清对方的长相了?” “城中只有你一位游者,除了你还能是谁?”心腹卫士争辩道。 “哈哈,这算哪门子证据?”这时公输五也不怯场了,“敢情这天下游者犯了事,都要算入博闻兄长头上呗!” “博闻只有秩一境界,昨夜看守牢房的几位弟兄真能被他所伤?”这时连田猛也忍不住插嘴质疑。 “这是因为他还有同伙”心腹卫士气急败坏地指着田籍,“那人是秩二的游者!” “此事属下也能作证!”一名同样包扎头部的年老卫士也走了出来,对上首作揖,“昨夜属下奉庆闾副之名乔装假扮那梓乡犯人,就是为了防备有人来劫囚。哪知劫囚之人居然使出了玄字级御气符,我们不敌被其所伤!” 听到年老卫士之言,陈闾长脸色微动,望向庆琦:“你怎么还让人乔装犯人了?” 庆琦连忙躬身解释:“属下事前卜了一卦,料到昨夜必有人劫囚,所以故意设下诱饵,以期将‘毛魅’同伙一网打尽!” 陈闾长这才点点头。 庆琦松了一口气,随即对堂下田籍厉声喝道:“田博闻!你身为紫龙卫,却串联外人袭击自家弟兄,劫走犯人,你可知罪!” “啧啧,庆闾副好大的官威啊……”田籍揶揄道,“既然这两位兄弟口口声声说我有同伙,那请问那同伙长什么模样,现在人在何处,可拿得出实据?” 这是昨日庆琦用来质问公输五的话,如今田籍原样奉还,两位庆琦的心腹卫士自然被问得哑口无言。 这人一直蒙脸,在他们醒来前早就跑了,去哪找证据? 便见庆琦冷哼一声:“你那位游者同伙我们确实留不下实据,但谁说你只有一名同伙的?” 说到这里,庆琦转身向陈闾长禀报道:“属下已查明,田博闻私下勾结邪祟,居心叵测!” 麟字营专擅驱邪灭祟,麟甲闾更是其中翘楚,众紫龙卫听到庆琦如此说,纷纷对田籍投以警惕的目光。 陈闾长皱眉问道:“可有实据?” “有!”庆琦胸有成竹道,“属下私下翻阅田博闻履历,知其在数月前的飞鸿宴上遭遇邪祟袭击后,不但没有受伤,反而还成功登临有秩。” “属下认为此事诡异,所以私下卜了数卦,最后断定田博闻必然是暗中勾结那邪祟,才得以成为游者,否则为何他一个新晋泠然阁的弟子,居然比其他人登临有秩的速度都要快!” 庆琦说得振振有词,就连田猛都开始忍不住猜测这种可能性。 毕竟后来负责追查曹宴邪祟的人正是他。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庆闾副所说的邪祟,是哪一种?” “擅长以歌声惑人的梁地殇女!”庆琦斩钉截铁道。 听到这个答案,田猛心顿时凉了半截,因为这跟他追查到的线索非常贴近,虽然这事最后因为孙氏的祸乱,没有再查下去的必要,但这案件正是他能晋升轨长的契机,所以记忆犹新。 这时一名紫龙卫卫士趁机走了出来,正是昨夜追捕歌者的小祝卫士。 便见他讨好地对庆琦行礼,而后对众人道:“昨夜我奉庆闾副之命看守大牢,忽闻牢外传来女子歌声,便追赶出去!” “可曾捉拿梁殇?”田猛追问道。 “那梁殇狡猾,我发动方技后便跑了。”小祝卫士道,“但那歌声哀切,听着十分诡异,绝非凡物!” “那歌词唱什么呀?”一道声音从下方卫士中传来。 小祝卫士稍稍想了一下,以念白的方式复述道:“我记得有什么‘无思远人’,什么‘劳心’之类的。” “无思远人,劳心忉忉。无思远人,劳心怛怛。” 问话的卫士帮小祝卫士补全了歌词。 用唱的方式。 “对对对,就是这样唱的!”小祝卫士连连点头,但立即愣住,“不对,你是怎么知道的!” 众人这时才将目光投向唱歌的卫士,发现竟然是管蓝。 只见管蓝顶着歪歪斜斜的发髻,一脸理所当然道:“这是我管氏祖籍交陌都的乡野风乐,我当然知道啊!” “交……交陌的?” 这时吃惊的不仅仅是小祝卫士,场间大多数人都发现了问题。 交陌都也属三齐之地,一个梁地殇女唱齐地的歌? 这解释不通? 一些年轻的卫士甚至开始向一些见多识广的老卫士打听,最后得出管蓝所言非虚,这真的是一首地地道道的齐地风乐。 于是小祝卫士、两名庆琦心腹连带庆琦本人,当场陷入呆滞。 反观田猛则大大松了一口气,至少就他所掌握的情报来说,田籍勾结邪祟的嫌疑大大降低了。 不过庆琦做到闾副这个位置上,也非等闲之辈。 虽然梁殇被证伪,但他卜筮的卦象中,的确显示田籍身上有邪祟的痕迹,于是他干脆不再纠缠梁殇的问题,转而命令道:“不管是梁殇还是齐殇,田博闻勾结邪祟一事确凿无疑,来人,快去搜他身!”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全体出动 “来人,快去搜他身!” 两名庆琦心腹卫士闻言就要上去搜查田籍。 就在这时,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住手!” 声音来自上首。 上首坐着陈闾长。 麟甲闾的主官发话,自然无人敢不从,两位卫士立即缩手退到一旁,巴巴地看着庆琦。 后者同样困惑,小心翼翼地问道:“闾长这是何意?” 陈闾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容置疑道:“此事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庆琦不甘地望向上首,“可是属下卦象显示,田博闻身上确实有邪祟啊!” “我知道。” “什么?闾长……知道?” “此事闾长当然知道。” 看着陈闾长投过来的目光,田籍轻叹一声,对着目瞪口呆的庆琦解释道:“我身上有邪祟一事,早就私下禀告过闾长,闾长也无异议,何须你庆闾副置喙?” “私下禀告过闾长……”田猛最先反应过来,渐渐露出恍然的神情,“博闻的意思是……” “那邪祟是暗谍。”田籍给出了答案,“我身为狐字营的明谍,总会遇到不方面调查情报的时候,手底下养几名有特殊才能的暗谍,很奇怪吗?” 将石竹转化为紫龙卫的暗谍,这是田籍得知自己加入狐字营后做出的决定。 毕竟紫龙卫中有秩者众多,高手如云,自己随身带着石竹这事迟早会被人发现,与其这样,还不如利用狐字营“谍”的特权,给石竹弄一个正式的身份,这也算是给她加了一重保障。 虽然石竹是邪祟,但秩次不高,基本伤不了任何一名紫龙卫,只要不被人发现伤害本国平民的证据,那田籍就不会被狐字营追究责任。 这种私下豢养邪祟作为暗谍的做法,在狐字营中虽然不普遍,但也绝非罕有。 毕竟所谓的谍,不就是经常要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么? 当然,关于石竹真实来历,他还是作了些保留的。 好比这次让石竹跟管蓝偷学“齐风”,虽然前者抱怨唱着“没感觉”“不得劲”,实际效果也不怎么样,但这本来就是田籍的疑兵之计。 反正有“谍”的身份挡着,究竟是梁殇还是齐殇,旁人也难以追查。 “暗谍身份自然要保密,按军中规定,我禀告过此行主官陈闾长便可以了。”田籍“怒视”着庆琦,“哪知庆闾副非要将我这枚暗子曝光出来,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居心?” “还是说,庆闾副对我狐字营的行事方式有异议?” 面对田籍咄咄逼人的质问,庆琦脸色变得极为难堪,却无力反驳。 这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落入了田籍的圈套。 虽然明知一定是田籍劫走犯人,但偏偏自己却拿不出任何有力的证据。 正如昨天自己对田猛他们那样。 只是此刻双方身份对调过来,他成了吃闷亏那一方。 甚至他吃得亏还要大一些,因为昨天他才指责过田猛轻忽大意,结果才过去一晚,自己就犯了同样的错误,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唯今之计,要么直接了当承认自己犯了低级错误,走丢一个凡人囚犯,要么将错就错,咬定那“毛魅”背后确有实力强大的同伙,以减轻自身的过失。 但这样做,便也同时帮田猛减轻了过失。 毕竟他庆琦才是这次缉盗的最高负责人,错估敌人实力导致走失人犯,责任大头肯定落在他头上啊! 想到这里,庆琦一时面如死灰。 这时,陈闾副威严声音再度响起:“我已经说过此事到此为止。庆闾副,宽济,博闻,你们都退下。” 众人闻言迅速各自归位,庆琦更是如蒙大赦般长出一口气。 等场中再无任何响动,陈闾长才肃容正色道:“各轨听令,半个时辰之内,将手上关于驻防、治疫以及缉盗的军务通通转交县寺!” “从今日起,我麟甲闾只做一件事。”说到这里,陈闾长目中寒光毕显。 “找到失踪的太子妃殿下!” …… 大齐的太子妃失踪了。 这个消息最早来自于北门医馆的田馆主,并由陈闾长等人最终核实。 太子妃来羊角县赈灾,此事早就传遍了平原城。田籍数月前在飞鸿宴上就听说过此事。 那时飞鸿夫人还借着帮太子妃搞募捐,在一众平原贵族面前大大地刷了一把存在感。 按照田馆主的说法,太子妃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疫区外围接济难民,等北门医馆的医者到来后,更第一时间派人帮助他们清空驿馆,给了医者们许多帮助。 正因太子妃表现安分,田馆主除了定期与她互通赈灾事宜外,基本没怎么去管她的动向。 哪知四天前的一次例行通信,太子妃那边却一直没有回信,等田馆主意识到情况不妙,派弟子去查看时,却蓦然发现,太子妃的一行人马集体失踪了。 看完手上最新的谍报,田籍率先提出疑问:“殿下身边不乏有秩者保护,一夜之间全体失踪,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这正是闾长为何如此看重此事的原因。”田猛解释道,“太子妃殿下身边的护卫可不是一般的有秩者。虽然近年两位殿下闹得相当不愉快,但夫妻名分犹在,临海卫龙字营必定有派人随行护卫的……” “龙字营的人也失踪了……” 这下众人立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那接下来怎么安排,动员全县的力量找人?” 田猛却摇了摇头:“闾长的意思是,在平原城的援兵过来前,此事先由麟甲闾暗中查探,尽量不要声张。” “可是担心吕氏那边的影响?”田籍若有所思问道。 因为太子遇刺以及太子妃的桃色传闻,田吕二齐如今面临再度分裂的危险,若此时来自吕氏的太子妃在田齐境内遇难,只会让两边本就糟糕的关系雪上加霜,说不定会引发战争。 田猛点了点头,语气严肃地对三人叮嘱道:“往后大家行动之时,千万注意不要说漏嘴,哪怕是找县吏乡吏帮忙,都不能说!” …… 田猛反复强调注意保密,但很快四人便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 他们根本不用接触任何人。 闾副庆琦向陈闾长进言,说太子妃一行的失踪可能与大飘袭击人有关,正好大飘之事是田猛轨提出来的,那便干脆由他们一边杀灭大飘,一边找失踪的线索。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就连陈闾长也无法拒绝。 毕竟此刻大家对太子妃一行的失踪可谓两眼一抹黑,这种时候不能放过任何可能性。 最终陈闾长下令田猛轨继续盯着大飘这条线追查下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女医者 “庆闾副分明是借机支开我们,以防轨长又抢了他风头?”公输五私下嗤笑道,“此事若真是大飘所为,能够悄无声息卷走龙字营护卫的大飘,岂是我们四人能应付的?” 这次管蓝罕见地站在了公输五这一边:“说是让我们灭杀大飘,结果我跑去为博闻兄长申请一杆艮字大幡时,庆闾副却说什么配额不足,不能白给迟早要离开麟甲闾的人。这怎么能算白给呢?难道博闻兄长不是在替麟甲闾做事吗?分明是他嫉恨兄长先前落了他的颜面!” “好了好了。” 听到两位新人接连抱怨,田猛不得不端起轨长架子批评道“既然不能排除大飘的可能性,又怎能算打压?就算最后证明方向错了,至少替大家排除了一种可能性,于寻人的大局有利!” 言罢他给了田籍一个眼神,示意他过来帮腔。 田籍见状轻咳一声,淡定道:“大家往好处想嘛!继续追查大飘这条线,错了,至少我们灭祟有功,也算有所作为;若赌对了,那就是灭祟、治疫、救驾三重功劳啊!” “赌错了不亏,赌对了还能再抢一回庆琦的风头,何乐而不为?” 听到田籍这么一说,五、蓝两人顿时再无怨言,就连田猛也是听得一愣一愣的:“难道闾长是因此才同意庆闾副所请?” 田籍没去管开始脑补陈闾长心思的田猛,而是单独拉着管蓝到一边说话。 …… “兄长想跟我说什么?”单独面对田籍时,管蓝的目光比平时更加热切。 “有句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田籍细细感受对方的情绪,坦然直视着这份热切,“我是我,管兄是管兄,希望你不要有任何误解。” “兄长……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田籍坦诚道,“管兄已经死了。为了心中的道义而死,死而无憾。你作为他的亲人,要学会接受这个事实。” “谁说我没有接受了!”管蓝激动喊出声,眼眶开始泛红。 就连远处的田猛与公输五都忍不住张望过来。 “那么是谁夜里躲到角落中,一边唱着‘无思远人’,一边口是心非地落泪?” “你……你偷听我!”管蓝羞赧嗔声,眼中泪水不可抑止地落下。 “我不需要偷听。”田籍轻叹一声,“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 田籍没撒谎,因为偷听的是石竹。 等管蓝情绪平复下来,他轻抚着对方的后背,道:“我不能将管兄带回你身边,但至少我能让你见他最后一面。” 说到这里,管蓝泪水止住了。 “我暂时还要借助管兄的力量,但这不会太久。”田籍保证道,“到时候,我会将他从六甲拘阳环中释放出来让你们相见,甚至还能以【交魂】之法让你们再说上几句话……” 环中的管离阳神早已失去神志,不过是一道浑浑噩噩的神魂碎片,所谓【交魂】之法自然是谎言。 但看着管蓝终于破涕为笑,田籍决定将这个谎言永远保留在心底。 …… 接下来几天,田猛轨四人四处出击,其中秩二大祝田猛为主力输出,相者管蓝以【藏风】控场,公输五提供维修与器材,田籍则作为管蓝替补兼必要时救场,很快就将羊角县城附近的旋风、大飘清理一空。 相比起依然毫无进展的麟甲闾其他轨,田猛轨的表现可谓夺目亮眼,就连田馆主都公开赞扬四人于治疫大局有功。 这落到庆琦眼中,自然觉得无比碍眼,又开始撺掇着让田猛轨赶紧到其他乡里灭祟,但这次不但陈闾长欣然同意,就连田猛轨的四人都毫无怨言,收拾好行囊当天就愉快出城去了。 这让庆琦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一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且不提庆琦怎么开始自我怀疑。 这日田猛轨四人追着一道秩二境界的大飘来到了“糜乡”附近,经过一番激战后,终于消灭了大飘。 不曾想旋风消散后,天上居然掉下来一个人。 田籍眼明手快,立即发动【勇剽】跳到半空中稳稳接住人,而后再稳稳落到地上。 此时他已看清了怀中之人,是一名穿着北门医馆弟子服饰的女子。 一名秩一药士,女医者。 但不是妫鱼。 等对方醒来后,田籍立即询问她的经历。 原来这位正是外出查探时疫源头的医馆弟子之一,来到糜乡附近时,被一道秩二的大飘卷到空中,自此失去意识,直到被田籍四人救下。 此时女医者因为长时间昏迷没有进食,手脚干瘪,型容枯槁,一副严重营养不良的模样,看上去既瘆人又可怜。 这还是因为她是有秩者才能支撑到现在,若是普通人,早就死了。 田籍一想到妫鱼说不定会有同样的遭遇,顿生胸闷心塞之感。 不过当他问对方见没见到过妫鱼时,却得到了一个还不算太坏的消息。 “我与鱼分别后,她是去了陶乡那个方向,时疫爆发后,那里已经不剩多少人了,应该不会有大飘跑去那里。” 田籍赶紧回忆一下自己看过的羊角县各地情报。 陶乡是靠近糜乡附近的一处工商之乡,人口远不及糜、梓两处士农大乡,乡中住户多为工匠和商贾,以服务糜乡的贵人为生。 “陶乡……陶乡……”田籍反复叨念这个名字,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地名。 在意识云搜索了一番后,他很快找到熟悉感的来源。 “匠人辛夫!” 当初匠人辛夫来信,两次邀请田籍到他现在的落脚地欣赏他的最新大作。 可惜田籍一直忙于自救没空过来,一来二去,差不多就把这事给忘了。 没想到绕了一圈,自己居然来到了他落脚地的附近。 正是羊角县的陶乡。 “不过时疫之后工匠商贾大多逃亡外地去了,辛夫大概也不在那里了?” 不管如何,追查妫鱼的线索也好,顺道救助一下捏泥人手艺的师傅也罢,这陶乡都有必要去一趟了。 他将这个想法告诉田猛,后者自无不可。 “正好连日追杀大飘,大家也都累了。”田猛安排道,“不若就近到糜乡休整几日再说。” “博闻要不要先到糜乡中歇歇再出发?” “不必。”田籍果断拒绝,“我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况且糜乡那种地方,我不想去。” 糜乡是田氏仁房的食邑,算算时间,田仁寿父子的运粮队伍应该到达了,田籍不想在找到妫鱼前节外生枝。 毕竟此时见到那两父子,他保不齐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于是田籍当场与田猛三人别过,匆匆往陶乡的方向奔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陶乡 陶乡距离糜乡约一日脚程,田籍开着【勇剽】一路狂奔,不过半日就到了。 若不是担心错过沿途的线索,他用御气符还能更快一点。 不过这一路走来,确实如女医者所言,这边的人家大都逃难去了,官道上、山路上,散落着各式破损严重的扁担、推车。 甚至还有被野兽啃烂的遗骸。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 等田籍进入陶乡中时,举目四望,乡舍十室九空,仅剩的几个乡民,要么是缠绵病榻只剩最后一口气的老人;要么是满口胡言的说不出自己名字的疯子,全都神志不清,想找个打听线索的人都找不到。 如此在乡中搜寻了半日,天色将晚之际,田籍在又一户老人房中放下一小袋干粮,黯然退出房门。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呼喊:“小籍,是你吗?” 田籍蓦然回头,便见夕照下的荒凉街道上,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对着自己不停挥手。 手影在斜阳下无限拉长,一直延伸到他所站立的位置。 “匠辛夫!” 田籍根据原主记忆一眼便认出了来者。 等两人走近寒暄之时,田籍发现眼前的辛夫跟原主记忆中的形象略有些不同。 与原主相识那年,辛夫刚刚被官府开除匠籍,正是最落魄之时,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憔悴。 但此时再见到辛夫,不但脸色红润,手脚利索,连体型都比过去要胖上一圈,除了满头白发,一点都不显老态。 田籍心道:“辛夫曾在信中说得到一位乡中富商资助,如今看来那位富商出手很大方啊……只是既然有如此交情,辛夫怎么没跟着富商逃难?还是说那富商也没逃出去?” 未等田籍提出疑问,辛夫已经一把拉过他的手,兴奋道:“走,去我家中看看我的新作!” 田籍诧异道:“现在?” “当然!”辛夫显得迫不及待,“快走快走!” …… 辛夫的家安在陶乡偏远一角,就在山脚下。 他解释是方便到附近山塘里挖黏土,田籍对此表示理解。 不过当两人来到辛夫所结的草庐前时,田籍却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小籍?” “没什么。”田籍一边观察四周环境,一边随口应道,“就是觉得你这里很凉快。” “我特意选在山阴这侧建这座茅草房子,当然凉快啊!” 辛夫自得解释着,脚步不停,很快就来到草庐门前。 但田籍并没有跟上来。 “小籍,快进来!”辛夫一手推开木门,一手向田籍招呼道,“我的新作就在屋里,你一定会喜欢的!” “嗯。”田籍轻轻应了一声,脚步却纹丝不动。 辛夫见状有些急了:“小籍你怎么还不过来?快过来啊!快来啊!快啊!” 田籍却摇了摇头,指着身上的紫衣道:“你看看我这身衣服,我现在已经是紫龙卫了。” “哦,我听说过这个名字。”辛夫反应平淡道,“是很大的官。” “你不恭贺一下我吗?” “恭贺恭贺,当然要恭贺!”辛夫立即挤出一个笑脸,“要不就以我的新作为你贺喜?快进来看看?” “那就先谢谢了。”田籍点了点头,依然没有往前走,“其实我这次来,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打听什么人?你快说啊!”辛夫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我有一位朋友,她是一位医者,来乡中给人治病的。”田籍斟酌言词问道。 “女医者?”辛夫皱眉想了一下,随即恍然,“是有一位女医者来过,身边还跟着一群医者,吵吵嚷嚷的。我记得她说是替族弟来看望我的,还劝我赶紧离开这里。原来那个族弟是你啊?” 真的是妫鱼! 这下田籍终于动容:“她去哪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辛夫笑道,“她留下一副说是能治病的药就走了,那副药我一直放在家中没吃呢,你想看的话到屋中我拿给你。” 田籍闻言下意识往前迈步。 然而脚步刚刚抬起的瞬间,他回过神来,心中警兆大生,往前迈的脚步强行扭向身侧。 横跨了一步。 这处草庐结在山阴这侧,大多数时候落在山体阴影中。 不过此时夕阳西斜,恰好从某处山坳间穿出一缕光线。 而田籍一步横移,身体便正好落在这缕难得的阳光中。 阳光照到背上,生出一丝暖意,他心中感觉踏实了一些。 辛夫见他迟迟不上前,语气冷了几分:“你不会是……嫌弃我?” “你我相识于微末,都曾是落魄之人,哪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田籍沉吟着后退了一步,身影晃动间,斜阳余晖越过他洒落辛夫红润的脸上,泛起一层诡异的紫红。 “哈,那你怎了站这么远啊?”辛夫微笑着,往田籍方向走了一步。 滋—— 辛夫脚下升起一道烟,空气中泛起一阵焦糊味。 鞋底被烧穿了。 阳气护符的防御效果触发。 眼前的辛夫,带着敌意。 “看来,你是不打算进来看我的新作了。”辛夫低头看了眼被烧坏的鞋,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我本以为你会懂我的。” “不过没关系。” 说到这里,辛夫嘴角裂出一个诡异的弧度,随即倒退两步,身体完全融入门中。 咔擦! 断裂的声音响起。 下一刻,辛夫身首分离,断开的脑袋往背后滚落,掉到地上发出“乓乓”的声响,而后一直深入屋内。 然而奇怪的是,脖子断面处,并没有因动脉断裂而出现血水喷溅的场面。 随着身体僵直地往前倒下,田籍透过脖子上的大洞看清了内里。 内里空空如也。 咚! 倒地的身体发出一声沉重闷响。 “哇!原来这老头的身体是泥做的啊!”神魂中传来石竹的惊叹声。 田籍同样注意这个骇人的事实。 原本泥身有衣物遮挡,他还没有留意,此时从断面边缘的质地光泽来看,这分明是秽土! 然而未等田籍多想,草庐中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 轰隆轰隆—— 草庐忽然整个炸开,一道庞大的黑影从屋内徐徐升起,直接掀翻了茅草搭的屋顶。 等黑影站定之时,田籍目光变得极为凝重。 那是一座高约两丈如同小山一般的庞大身躯。 身躯外表质地黝黑发亮,分明是秽土所制。 而在这庞大泥身之下,还聚拢着一群常人体型的“泥人”。 这些“泥人”身躯是泥塑,头部却显然来自活人,男女老少皆有,此时全都对着田籍露出僵硬而怪异的笑容。 至于鹤立鸡群的那位巨人,颈项之上正是辛夫那张紫红的脸庞。 此时巨人指着下方一众“泥人”,对田籍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你看,我这批新作成色不错!” 第一百六十五章 巨人与旋风 “你看,我这批新作成色不错!” 田籍望着眼前这群诡异“泥人”,心直往下沉。 毫无疑问,眼前的辛夫已经不算正常人了。 然而奇怪的是,他却无法确定对方当前的境界,仿佛有某种东西干扰了他的“气感”。 这让他警惕万分。 况且撇开境界不论,光看对方庞大的秽土身躯,就知不好对付。 田籍默不作声,辛夫继续自说自话道:“还记得我在信中说有位富商资助过我吗?” “他叫陶公,一家都是慷慨的善人。” “要不我介绍介绍你们认识?” 说着辛夫从下方抓起一具“泥人”摆到前方。 “呐,这位就是陶公!”辛夫热情介绍道。 被称作陶公的“泥人”顶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脑袋,假若忽略脸上僵硬怪异的笑容,倒是颇显和气富家翁之相。 “这位是陶公的妻子。”辛夫说着又抓出了一个顶着中年妇人脑袋的“泥人”。 但还没完。 “这位是他小妾。” “他老母。” “他长子” “次子” “小女” “庖厨” “门房” …… 辛夫接连抓出十多具泥人,整整齐齐地码在最前方。 “陶公一家都在这里了。”辛夫手指下方一众泥人,露出满意的笑容。 随后他巨手缓缓抬起,直到指尖对准田籍方向才停下:“他就是我常提起的忘年之交小籍,你们还不过去跟他打声招呼?” 话音刚落,陶公一家整齐划一地迈开步伐,“咚咚”地向田籍冲来。 田籍连连急退。 不过这群泥人的速度出乎意料地块,不过三息之后,当先的陶公便撞入了阳气护符的防御范围。 随后陶公一家陆陆续续撞了进来。 一时间滋滋的灼烧声此起彼伏,有“泥人”脸蛋被烧伤,发出凄厉的惨叫,但也有“泥人”立即抬手护着脸蛋,暂时躲过一劫。 不过脸能护住,头发、衣物这些就无法防护,很快烧成了灰。 烧完易燃的部分,阳气继续烧泥塑的身躯,虽然无法引燃泥土,但在高热阳气的灼烧下,这些“泥人”的身躯渐渐出现皲裂。 有原主的泥塑记忆,田籍知道泥人最怕高热。 平常用湿土捏制成型后也只能放在阴凉处风干,若直接放到太阳底下暴晒,容易开裂破损。 不过这只是针对凡土。 好在从眼前来看,辛夫的秽土都用在自己身上,这些小号的“泥人”的用料并不纯。 于是田籍当机立断直接使出一道阳气刺符。 啪……噼啪…… 在阳气刺符的作用下,仅有的一缕阳光产生了超乎寻常的高热,“泥人”开裂速度骤然加快,很快就有人的手被烧断了。 失去泥手防护,血肉的脑袋直面阳气刺符,瞬间在高热中碳化焦黑,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死透了。 “看来这些‘泥人’虽然诡异,但终究只是凡物的层次,哪怕普通人只要小心一些,也能应付。” 试出了“泥人”的底细,田籍心中顿时有了底气。 “最主要的麻烦还是辛夫本尊。” 这时辛夫眼见陶公一家被田籍陆续烧化,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而后惊愕又渐渐被愤怒所取代,随着一声震天巨吼,辛夫迈开脚步,悍然向田籍冲来。 小山一般的身躯不但极具视觉压迫感,粗壮的巨足更是力量雄浑,一步跨出数丈远,直接在地上踏出一道道深坑,有些躲避不及的小号“泥人”直接连泥身带肉头被踩成了泥饼。 辛夫亲自出手,田籍可就不敢硬碰硬了。 瞬间激发阳气行符,身体化作一道流光,沿着唯一的一条“光路”逐日飞去。 …… 巨人辛夫的速度极快,但黄字级的阳气行符速度更胜一筹,很快他就与辛夫拉开一大段距离。 以双方速度差距,只要再过一刻钟,辛夫便会彻底失去田籍的踪影。 可惜就在这时候,太阳沉下山了。 失去日光照射,阳气行符再无力支撑田籍前行。 无奈之下,他只能换上速度次一等的风气行符。 按照先前目力估算,黄字级风气行符的速度与辛夫不相上下,逃命不成问题。 然而御风飞行了一阵,他发现自己低估了辛夫的难缠程度。 原来后者见一时追不上他,便开始捡起地上的石头泥块投掷,干扰他御风飞行。 高速奔跑加上巨大的手劲,投掷物以惊人的声势呼啸袭来。 面对这些脸盆般大小的“炮弹”,田籍根本不敢指望黄字级风气护符的防御效果,只能操纵风气左右躲避。 这无疑大大影响了他的飞行速度,于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开始缩小。 更要命的是,风气行符飞行时的动静在夜间格外明显,这简直如鸣镝一般给辛夫指明了投掷的方向。 但若不用风气,他又根本跑不过辛夫。 “如此下去,我要么被砸死,要么很快被追上,根本熬不到明天日出!” 就在田籍感觉进退两难之际,远处忽然刮来一道旋风。 初时旋风只在小范围打转,但随着田籍抵近,旋风仿佛有灵性般开始向田籍飞速靠拢。 前段时间的追风灭祟经验让田籍很快反应过来,这道旋风里必定藏着一头“大飘”! 前有大飘拦路,后有辛夫追赶,田籍心中反而生出了一丝希望。 “我擅长御风而辛夫不擅,说不定这是逃命的机会。” “只是不知这头大飘境界如何?” 但此时他已经无暇多想了,眼见前后两边的追兵越来越近,田籍把心一横,估算好距离,撤下了风气行符,改以护符防身,原地等着。 “就看谁先扛不住了!” 片刻后,巨人与旋风同时来到了田籍近前。 巨人辛夫率先停下了脚步,从他表情来看,显然有些忌惮旋风的威力。 但田籍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喜悦。 因为此时他“气感”中,已经明确感知到操纵旋风的大飘境界。 “秩二!这次是真逃不掉了!” 数息后,田籍的身影就被旋风吞没。 又过数息,才往回跑了没几步的巨人辛夫,同样被旋风吞没。 呼呼…… 旋风瞬息呼啸远去,地上已经没有了田籍与巨人辛夫的身影。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一只毛鞋 “这次玩大了……” 风圈的某处,田籍凭借“气感”与风气护符暂时稳住了身形,没有被剧烈的风力撕碎或者被风中裹挟的杂物击伤。 但也仅此而已。 秩次境界的压制,没有田猛与管蓝的艮字大幡在身边,他根本无法挣脱这头大飘的束缚。 甚至因为要时刻留神稳住自身,他也无法进入神魂空间求助。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飘只喜欢卷人上天,但上天后就不去管了。 这相当于进入了一处由旋风构造的监牢。 没吃没喝,普通人早就饿死了。 哪怕如先前的那位女医者,也因为神魂抵受不住大飘秩次的威压而陷入昏迷。 这点善于心神防护的游者,倒是要好一点,至少能保持清醒。 而且田籍随身还携带者干粮,旋风中也偶有雨露飘过,暂时不必担心吃喝的问题。 但数天过去后,田籍也说不准清醒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长时间困于旋风监狱中,根本不知什么时候才到头,或者说会不会有尽头。 若是心气差些的,大概早就陷入精神崩溃了。 田籍就见到不少风中翻滚而过的人要么手舞足蹈,陷入了某种狂乱,要么干脆长睡不醒。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身边划过的都只是死物,或者干脆什么都没有。 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无尽的风声。 绝望的风声。 这时候,田籍甚至开始怀念辛夫那道庞大身影,就连那张诡异的紫红脸庞都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了…… …… 呼呼……呼呼…… 呼—— 单调的风声,田籍早已从最初的心烦意乱,听到麻木无感了。 但在某一刻,他似乎听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响动。 他怕是自己精神疲惫产生的错觉,立即将“气感”蔓延开去。 很快,他就发现风圈中出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黑点。 那黑点初看时在风中摇曳飘行,跟其他被卷入风中的物品并无差别。 然而在田籍的“气感”中,但凡黑点划过的地方,风气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溃散。 “不是感知错觉,不是其他因素的干扰,是真的直接溃散!虽然影响的范围极小……” 这个意外发现立即吸引了田籍全部注意力,越是认真感知,他越发肯定这个事实。 于是他小心地驾驭身周的风气,往黑点的方向飘去。 很快,他就飘至黑点近前,随后一把抓住。 “居然是一只臭毛鞋!” 哪怕是急速气流之中,鞋子散发的臭味依旧浓郁刺鼻,令人作呕。 但田籍却没有因此放手。 因为他发现这鞋子上沾满某种动物的毛发,模样看着十分熟悉。 “这是‘毛魅’的臭毛鞋?”田籍很快想起先前见过的长发老者,“扔臭毛鞋……止风?” 不管当初自己认为毛魅的言行多么荒诞,此时此刻,手中的臭毛鞋,确实有令风气消散的效果。 哪怕效果微不足道,但有跟没有,这是本质的差别! 他试着拔出一根鞋上的毛发,发现脱离整体后,单一根毛发并没有止风的功效,很快就随风飘散。 “也就是说,牲畜毛发,鞋子,粪便或者某种不知道是什么的恶臭玩意,通过某种手法结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只能止风的臭毛鞋!”田籍最后总结道。 …… 发现臭毛鞋能止风,田籍虽然惊喜,却无助于眼前的困局。 但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风圈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类似的沾满毛发的止风毛鞋。 一开始他还要靠“气感”主动辨认,但随着出现的止风毛鞋渐渐增多,到最后他只要闻到那种特异的恶臭,立即就认出来了。 一天后,田籍身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止风毛鞋。因为数量太多,他还撕下衣袖布条当绳子串在身上。 虽然这让他身上的恶臭程度成指数式暴增,但暴增的可不仅仅是臭味。 原本微不足道的止风效果,经过这种数量的堆叠,终于产生了质变——此时田籍身周一丈多的范围内,风气如同流水结冰,变得滞涩难行。 这几乎相当于一小半艮字大幡的效果了。 但用大幡发动【藏风】需要持续消耗理智值,这一身的止风毛鞋却不用,只要能忍得住恶臭。 不过所谓久而不闻其臭,此时田籍鼻子早已麻木了。 反倒是这一身臭毛鞋的止风效果,让他找到了挣脱风圈的希望。 “差一点……还差一点……” 随着田籍收集的止风毛鞋越多,止风的范围越大,大飘对他的束缚力也在不断减弱。 终于在一天之后,止风的范围达到了两丈远,而他也逃到了风圈的边缘。 可惜这时候,他已经找不到更多的止风毛鞋了。 反而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辛夫!” 此时巨人辛夫在田籍头顶上方,远远望上去不过巴掌大小,考虑到对方小山一般的体型,显然在风圈中的位置要高出田籍许多。 这段时间困在旋风中,田籍已经知道风圈中高度越高,大飘的束缚力越强。 这说明为了困住辛夫这个特殊的“囚徒”,秩二大飘也使出了全力。 因为在辛夫之上,风中再无它物 它就是最顶层的那位“囚徒”。 “辛夫这是在……挣脱?” 视线上方,辛夫的巨大身躯躺平,手脚不停上下翻飞,仿佛在游泳一般,看上去有些滑稽。 然而事实是,这种滑稽的动作确实能让辛夫不断靠近风圈的边缘。 只是每当他即将成功摸到边缘之际,高空中会忽然刮下一阵猛烈的罡风,将他吹得狼狈翻滚,直到滚回到风圈中心,如此循环往复。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在努力‘越狱’啊。”田籍心中冷笑一声,开始思考下一步脱困的思路。 眼下不论辛夫还是他,距离成功脱困都只差一步之遥。 但两人区别在于,辛夫是依靠自身的巨力,而田籍则靠身上挂着的止风毛鞋。 那么一个显而易见的推论便是,只要将两者结合起来,就能大大提升脱困的成功率。 然而田籍不可能牺牲自己成全辛夫,反之亦然。 所以在与辛夫合作前后,如何保证自身的安全,就成了首要考虑的问题。 这时辛夫似乎也望到了处于下方的田籍,立即换了个倒栽葱的姿势,手脚一顿猛划,拼命游下来。 但被大飘重点盯防的他,自然难以如愿。 “他下不来,我倒是能主动上去。”田籍心中掂量着,“但越往上束缚越强,一旦上去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想到这里,田籍忽然失笑。 此时身上的干粮已经耗尽,就算留在这下面,自己恐怕也熬不了多长时间了。 “横竖都是死,赌一把!” 田籍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往上方飞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落地 距离辛夫还有三四丈远的时候,田籍停了下来。 这个距离足以交流,同时辛夫又碰不到他。 最重要的是,辛夫还蹭不到毛鞋的止风效果。 “小籍……我身体……不错!” 因为狂风吹拂,辛夫的脸部肌肉抖动不停,看上去十分狰狞。 “不吃不喝……不会生病……不会老死!” 田籍远远打量着辛夫庞大臃肿的秽土之身,而后深深望了一眼与身躯不成比例的“小”脑袋,果断摇了摇头。 诚然变成眼前这幅模样,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不再是问题。 但问题是,这样子活着,还算活着吗? 这倒不是说田籍执着于肉身感官的享受,毕竟他就曾以一团光球的形式活了六年。 但哪怕他当了六年的光球,他也是一团有理智的光球。 而眼前的辛夫,虽然田籍无法准确测量对方的理智值,到毫无疑问,对方已经陷入疯狂。 或者说,失德了。 对于一名调查员来说,失去理智,就等同于死亡。 所以田籍不能认同辛夫的“新作”。 道不同,田籍也不想浪费口舌说服对方了,直接提出合作脱困的建议。 没想到辛夫没有任何迟疑,欣然答应了。 “是真的为此感到喜悦啊……” 田籍仔细感受那颗脑袋的情绪,虽然明白对方这么好说话肯定有问题,但眼下没有比脱困更要紧的事了,于是继续往上飞去。 …… 田籍最终飞到辛夫的后背上。 这个位置,辛夫的巨手同样能够到他,不过因为处于视线盲区,只要对方第一下没抓到他,他就能迅速逃离,是综合各种因素下的最优方案。 田籍并没有解释用何种方式帮助两人脱困,不过当他飞到辛夫背上后,后者立即就感觉到风圈的束缚力骤然下降。 辛夫没有迟疑,手脚再度高速翻飞,往风圈边缘划去。 此时田籍临近观看,顿时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艘黑色舢板上,两侧及后方都有巨桨高速划水,震动传到船身,一颠一颠的,如同在激流中破浪前行。 好在田籍有风气护符压身,所以没有被震下船。 如此再次来到风圈的边缘,风力撕扯骤然变得狂暴,似乎大飘终于意识到快要留不住两名重要的“囚犯”,开始狠狠发力,连毛鞋的止风范围都受到了压制, 不过毕竟效果还在,这次辛夫终于突破了风圈的封锁,挤出了大半个脑袋。 这时候,只要辛夫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再次身首分离,说不定就能让脑袋逃出去了。 但他显然舍不得这一身的杰作,手脚划动的速度悍然加快,直接舞出了残影。与此同时,关节连结的位置也发出了“咵啦咵啦”的声响,也不知是否能支撑得住这种强度的扭动。 不过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高速卷起的气流抵消了部分风圈的狂风,于是辛夫的身躯再度往风圈外挤出了一小截。 而田籍也终于来到了边缘的临界点。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道猛烈的罡风从天上刮来,呼啸的风声仿佛是大飘不甘的咆哮。 田籍不得不发动【勇剽】,紧紧贴附在辛夫的背上,以免被风刮飞。 罡风转瞬即逝。 这一次,它没能将辛夫赶回风圈中心,只是稍稍逼退了一小段距离,辛夫便再度开始向前划行,很快收复了失地,并再度挤出一大截。 连带田籍的大半边身体也脱离了风圈的束缚。 “不好!” 就在这关键时刻,田籍突然发现身上的止风毛鞋开始出现大量脱落。 其实一路上偶有毛鞋因大风吹断绳子而飞走,但数量不多所以不怎么影响整体效果。 然而眼下绳子依然坚韧,毛鞋们却是自行发生崩解,直接消散在风中。 “看来这玩意的耐久耗光了啊……” 不管“毛魅”们用了什么特殊手法炼制,毛鞋大体上还只是寻常家畜毛发加上普通草鞋,能抗住烈风吹拂这么久,已经很不错了。 只是眼下正是脱困的关键时刻,一旦止风效果消失,两人便再也无法挣脱风圈的束缚了。 于是田籍当机立断,激发风气行符,直接作用在辛夫双脚上,以抵消风圈的最后的束缚。 一枚不够,再来一枚。 三枚! 四枚! 五枚…… 终于,当第五枚风气行符生效后,辛夫猛然一个打滚,借助腰部的扭力,成功将下半截身体也挣脱出来,彻底摆脱大飘的束缚! 辛夫背上的田籍,瞬间感觉到身上轻松了许多。 但未等两人开始庆幸,天上再度刮下一阵罡风。 这次的罡风却不是往风圈内刮,而是往外! 原来大飘自知困不住两人,竟然报复似地给他们反推上一把。 辛夫原本就是往外使劲,这时再加一把猛力,顿时失去平衡,身体整个倒转过来。 而田籍更是在第一时间失手从辛夫背上滑下,在高空中高速翻滚起来,一时间只觉头昏脑涨,分不清上下左右,哪怕手持风气符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使劲。 就在田籍以为自己就要这么转到撑不住晕过去之时,一道阴凉的触感从后背传来,随即阴凉整个包裹住他全身,终于刹住了旋转。 辛夫抓住了他。 同时,他也落入辛夫手上。 …… 挣脱了旋风监狱,高空中两人再无所凭,往大地坠落。 黄字级的行符,不足以支撑田籍加上辛夫的全部重量,只要辛夫一直不放手,田籍就只能眼睁睁得等着自己砸成肉泥。 但辛夫却不这么认为。 “小籍放心,待会落地时我会尽力护住你头部。”辛夫极为认真地喊道,“这种高度我这身体不会摔坏的。” “但我的会啊……”田籍无语道。 “那我正好给你换一个更结实的身体!”辛夫两眼放光道,“你喜欢长多高的?要不跟我一样?” 田籍不想跟对方纠缠这种问题,转而提议道:“要不换我护住你头部?反正你家里还有那么多存货……” 然而此时辛夫已经陷入了某种狂热的畅想中,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反而自顾自地嘀咕着要给田籍新身体捏什么造型。 “看样子是没法愉快地聊下去了。” 田籍轻叹着,终于下定了决心。 下一刻,一道风气刺符狠狠打到了辛夫身上。 剧烈的风气不断灌入辛夫嘴里,呛得他说不出话,只能憋出“呜呜”声音。 但这种呜咽声很快被另一种声音所掩盖。 声音来自巨大的泥身。 碎裂的声音。 咔擦—— 第一百六十八章 九土注 风气刺符能使用目标陷入急速衰败的状态。 若辛夫的秽土身躯完好无损,田籍这道刺符不过是给它刮痧。 然而这段时间辛夫一直困在旋风之中与大飘较劲,早在田籍靠近观察之时,就发现这具身躯表面遍布了裂痕。 而刚出为了挣脱束缚,辛夫几乎穷尽了这副泥身的全部潜力,这无疑让裂痕进一步加深。 此时在无孔不入的风息从各处细微的裂痕出渗透,穿插、破坏,终于让这具结实的泥身开始裂解。 而最先发生断裂的位置,正是活动最为频繁的手脚。 只听见“咔”的一声,抓住田籍的那只巨手从肩部开始脱落。 情急之下,辛夫想用另一只手捞回断手,结果用力太猛,反而将断手的肘部也抓断。 紧接着,就连剩下的这只手也开始崩裂。 这下他再也抓不到田籍了。 失去身体连接,残存的手掌无力松开,田籍甚至不必发动【勇剽】,就轻松挣脱出来。 随后他立即激发风气行符,终于止住了下跌的趋势。 辛夫却没有这么幸运了,继续一边崩解,一边下坠。 田籍望着下方那道越来越小的身影,嘴唇轻动。 “再见。” …… 接连用了三道风气行符,田籍才安然落到地上。 本来两道符也将将够用了,但为了找到辛夫的坠落点,他故意在低空中滞留了一段时间。 没有任何意外,辛夫摔死了。 连头部带泥身,全部粉碎。 其中后者在空中就已经裂解了大部分,此时剩下的不过是与头部相连接的一部分肩颈。 但就在这仅剩的一部分泥身残骸中,田籍发现居然藏着一本薄薄的小书。 一本保存完好的书。 “难道这书一直藏在泥身内部,所以没有遭到破坏?” 田籍捡起书查看,发现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千岁纸、星烟墨。 这书的纸墨用料竟然是大史氏专用的高档货。 “古籍?调查报告?” 他惊喜地翻动书页,很快发现自己想多了。 虽然这书的材质确实跟他见过的古籍残页一样,但内里全是这个世界的方块字,并不是加密的调查报告。 田籍再次翻到封面,看清了书名。 《九土注》 …… “原来辛夫的泥身不仅仅是用了秽土!” 《九土注》记载的内容不多,田籍很快就粗略翻看了一遍,却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原来这书收录了天下各式各样的土壤,并对各种土的产地、来历、功用作了详细的注释。 普通的凡土自不必说,就连田籍熟悉的“秽土”也有记载。 不过最令田籍在意的,是辛夫在一处空白处,将自己试验过或查证过的非凡土壤,作了一个排序。 排序的标准,是制作成泥身的优劣品质。 入门级土壤,是秽土。 秽土之上,是珍稀的“四方土”,分别为:东夷震硅、西泽兑泥、南荒离灰、北溟坎晶。 在“四方土”之上,则是更为珍稀的“四隅土”,分别为:关东艮石、天阳乾砂、厚德坤土、南风巽霾。 到“四隅土”为止,辛夫的语气都十分肯定,显然对这些土壤的功效多多少少都作了查证。 但再往上,就只有传闻或猜测了。 譬如什么“绳泥”“娲土”,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 又如什么“五色仙土”,甚至能重塑天穹,修补仙神的金身。 对于这些传闻,辛夫全都嗤之以鼻,认为是民间说书人胡编乱造的东西…… 且不论后几种可能是以讹传讹的夸张说法,光是辛夫验证过的“四方土”与“四隅土”,以及记录的各种土壤捏制泥人的技术与配方,就让田籍感觉大有收获。 毕竟他能成为游者,“泥人替身”是他的重要助力。 但这次尝试晋升秩二的仪式时,秽土泥人虽然还能用,效率却比晋升秩一时差了很多。 原本秩一仪式平均消耗三到四个泥人,如今却翻了一倍,这还是得到游老经验帮助的阴、风、雨三气。 而他全凭自己摸索的阳气,光到目前为止,用掉的秽土泥人就已经超出这个数了。 可以预见到将来晋升更高秩次的时候,秽土泥人恐怕就派不上用场了。 “好在捡到了这本《九土注》!” “按照辛夫的描述,他制作的泥人身躯,主料虽然还是秽土,但当中还添加了一点东夷震硅……” “这让泥人的强度、韧性比纯粹的秽土提高了不少,甚至与神魂的相容性都有了质的提升。” “这无疑给我今后制作更好的替身泥人指明了方向!” 想到这里,田籍不禁对这位泥人匠感到敬佩与可惜。 他敬佩对方专注于精研手艺的那份执着;却可惜对方最终走上歧途,陷入疯狂。 “看来我当初写信提醒的话,他没有听进去啊。”田籍心中叹息道,“但也可能是我提醒得太迟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生出一个疑问。 在原主记忆之,辛夫原本只是一名平凡的泥人匠,哪怕当初在官府中也只是最底层的匠人。 而眼前这本用昂贵纸墨制作的《九土注》显然不是凡品。 辛夫是怎么得到它的? 还有自己当初穿越过来附身的那个泥人,田籍也很想知道来历。 此时辛夫已经死去一段时间了。 田籍估摸着辛夫应该还达不到秩二层次,否则不会被大飘所困。就算略强于自己,经过一段时间神魂消散,威胁程度也小了很多。 于是他决定与对方残魂进行一次【交魂】。 …… “你是……小籍?哦,你已经带冠取表字了,我该称呼你博闻……” 残存的神魂中,辛夫的意识终于恢复了一点理智。 这让两人接下来的交流变得十分顺利。 田籍随即提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两个问题。 而辛夫没有任何保留,但却对两个问题给出了同样的答案:“那枚泥人与《九土注》,都是一位大史氏友人送给我的。” “一位大史氏么……”对于这个答案,田籍谈不上多惊讶,毕竟《九土注》的用料摆在那。 他更在意的是这位大史氏的身份。 按照他现在掌握的知识,大史氏全都是星命途径的有秩者,也有“史官”的别称。 熟知这个世界历史的大史氏…… 大史氏爱用千岁纸与星烟墨…… 加密调查报告的古籍残页同样是这种材质…… 那位前辈调查员生活在距今不知多少年前的历史中…… 这一条条线索从脑中串联起来,田籍感觉距离自身穿越的秘密,又近了一步。 然而当他询问那位大史氏的身份与去向时,辛夫却没有回答…… 第一百六十九章 再遇长发老者 辛夫神魂在加速消散! 就在田籍询问大史氏身份的下一刻,辛夫突然流露出极为惊恐的情绪。 这种惊恐来得毫无预兆,也极为短暂。 等田籍反应过来时,辛夫的神魂已经消散到无法交流的程度。 “有某种大能的力量在干涉!” 意识到这点的田籍立即切断与辛夫的【交魂】,同时迅速激发一枚阳气行符,飞速逃离此地。 虽然他知道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大能,真要伤害他的话,自己这点手段根本不够看。 但那种不可名状的力量实在太过骇人,他一刻都不想再留在原地。 他不禁想起先前在祝庙中找到的《关于权限调整的特别说明》。 当中前辈调查员提到这个世界的某种存在,能够直接窥伺人的思维,甚至追溯过往的历史…… 联想到刚刚辛夫的诡异状况,他不禁冷汗连连。 “看来今后我对【交魂】的使用要更加小心一些。”田籍心中反省道,“同时万一将来接触到大史氏,也得多留一个心眼。” …… 一枚阳气行符耗尽后,田籍总算冷静了下来,没有继续盲目飞行。 他得先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才能知道该往何方汇合田猛等人。 虽然意识云早就记录下羊角县全境的地图,但县寺所制的图,只重点标注了乡、里等大型聚居点,以及比较重要的几条交通要道。 但对于一些山野小道,乃至隐居山林的流民聚居点,则难以尽数摸清。 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地方的模样就会发生大变, 眼下田籍便遇到了这种情况。 在他前方约半里处,出现了一片地图上没有记录的野寨子。 寨子紧挨着一片山林,建筑纯用木头搭建,形制简陋,应该是附近流民临时建造的居所。 此时远远望去,寨子前方似乎聚集了一大群人,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田籍决定过去找人问问路。 因为担心用御气符降临会吓到这些流民,田籍选择步行过去。 但当他来到人群中时,却意外见到一个熟人。 那名被他所救的长发老者,梓乡的“毛魅”! 此时长发老者被寨子的人绑在了一根大木柱上,木柱下还堆放了不少干柴干草。而在外围,几名手持火把的青壮年正对着老者怒目而视。 看这阵仗,寨民们似乎准备让长发老者体验一把“火之高兴”。 “这老头都干了什么啊,这些人这么恨他?” 这时,一名长老模样的白发老妇走到长发老者面前,指着他的脸嘶声骂道:“巫济!你入寨时口口声声说帮我们向山神祈祷来年丰衣足食,我们也一直好吃好喝地招待你,何曾想你是个骗子,居然想偷走我们的牲畜!” 田籍心中一动:“向山神祈祷?他这次不当‘毛魅’,改行做‘野巫’了?” 这时,被称为巫济的长发老者哭丧着脸争辩道:“冤枉啊,我没有偷你们牲畜,只是薅了一点毛发而已!” “牲畜都抓到手了,只为薅一点毛,谁信你啊!”一名青壮不屑道,“分明是被抓了现行,故意抓一把毛当借口!” “就是就是。”立即有其他寨民应和,“而且谁说是一点毛发?我家那宝贝母猪整个都被薅秃了!” “那……那是因为我一时没忍住,多薅了一点!”长发老者委屈争辩道,“而且我在尾巴下还留了一小撮毛的!” 然而这句辩解苍白无力,很快就淹没在寨民们群情激昂的声讨之中。 最后白发老妇抬手示意点火,青状们纷纷将手中火把扔进柴堆之中。 秋冬时节的山林最为干燥,一经火把点燃,柴堆上迅速升腾起熊熊大火。 眼看长发老者即将被烈火吞噬,田籍只能出手相救了。 毕竟他知道老者真的只是想薅毛而已。 为免避免误伤寨民,田籍没有使用御气符,而是发动了【勇剽】,而后助跑两三步,身体猛地往前一跃,瞬间就越过人群头顶,直接蹬上了柴堆之上。 柴草易点燃,大木柱子却没这么快烧起来。 田籍担心解绳子的功夫长发老者会被火焰烧伤,便干脆连人带木柱整个拔了起来,这样也能防止他下来后乱跑。 随后他脚下再度发力,带着木柱凌空跳出了火焰的包围圈。 这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寨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田籍就已经救出了老者。 不过田籍救下人后,却没有马上离开,反而向寨民们走过去。 他还要问路呢。 比起长发老者,显然眼前这些相对单纯的寨民说话更可靠一些。 此时几名青壮寨民见田籍往回走,纷纷举着柴刀石斧之类的武器横在身前,不过很快被白发老妇吆喝着喊退下来。 后者目光停留在田籍身上的紫色劲装,流露出惊疑之色。 “这位壮士……大人。”白发老妇斟酌言词称呼田籍道,“不知你来我们山野小寨,想做些什么?” 田籍看着老妇的神情,明白对方认出了自己是官府中人。 那就好办了。 田籍直接掏出了天狐令牌,对着寨民们晃了晃,义正辞严地打起官腔:“我乃平原都紫龙卫,奉命追查此地偷毛的大盗,也就是我身后之人。你等野民若敢妨碍本吏缉盗,我便将你们也当作同伙统统抓走!” 山野之民分不清紫龙卫究竟是个啥官,但田籍手中的金属令牌做工精细,在火光中熠熠生辉,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加之刚才田籍展露的身手确实不俗,于是寨民们不论男女老少,纷纷跪倒在地上,对眼前这位“大人”磕头大拜,祈求不要将自己当作大盗同伙。 田籍见状稍稍松了一口气,而后转过头,戏虐地看向满脸颓丧的长发老者。 “那啥……毛魅?巫济?我又抓到你了。” …… 展露了“大人”的身份后,寨民们对田籍都表现得毕恭毕敬,不但主动空出一间房子供田籍休息,甚至还准备宰杀牲畜以肉食招待。 不过后者被田籍婉拒了,毕竟他想吃肉自己去狩猎也不是啥难事,犯不着占寨民们的便宜。 倒是跟寨中几位老猎户聊过后,总算搞清楚回去的路。 此时他正在房中“审问”巫济。 “巫济”这个名字,老者自称这就是他的名号,田籍感觉他不似撒谎,便不再纠结身份真伪了。 此时他拿出身上残存的几只止风毛鞋,扔到巫济面前,问道:“这东西,你或者说你们,是怎么做出来的?” 第一百七十章 她的发 先前与大飘搏斗时,田籍已经发现过毛鞋在止风上的优势。 诚然论绝对威力以及耐久性,毛鞋远远比不上艮字大幡。 但艮字大幡贵啊! 而毛鞋的用料显然更为廉价且来源广泛,更适合大规模推广。 最重要的是,止风毛鞋不需要找相者来操作,普通人都能使用。 所以单论止风的性价比,止风毛鞋说不定能成为羊角县未来治理风灾的希望所在…… 而且哪怕不考虑这种“大义”,田籍私底下也很想搞清楚这种东西止风的原理。 唯一的问题,就是不知道具体的炼制方式,以及还要添加什么辅助的材料。 这不,制作者就在眼前了。 在田籍的感知中,巫济是惧怕他的。 然而不管他怎么问,巫济就是不肯说出毛鞋的制作方法。 哪怕田籍威胁要取他性命,他都宁死不从。 “我发过血誓绝对不能告诉外人的!”巫济信誓旦旦地拒绝道。 “你这样我很难办啊……”田籍故意板起脸,“难不成你希望我抓你回去,让祝者亲自来审问你?” 提到“祝者审问”,田籍感觉巫济的惧意又深了几分,并且还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厌恶。 不过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脸上的神色依旧挣扎。 挣扎,但没有屈服。 如此僵持了一阵,就在田籍开始考虑回去找田猛帮忙的时候,巫济终于开口了。 “我不能违背誓言。”巫济无奈道,“但我可以帮你实现一个心愿!” “哦,那你先说说,我有什么心愿?”田籍失笑道。 “你在找一名女子!”巫济语气十分笃定,“她与你关系匪浅!” 田籍脸上笑意不减。 早在梓乡之时,田籍就发动乡吏乃至县吏帮他搜集全县各地大飘袭击人的统计数据。至于借此打探妫鱼下落,田籍也没有隐瞒旁人。 所以至少在梓乡当中,有不少乡吏是知道这件事的。 而巫济在梓乡当了一段时间囚徒,从乡吏口中听说过此事,一点也不奇怪。 然而下一刻,巫济的话却让他笑容僵在脸上。 “我能帮你找到她!” 这次不但语气笃定,连情绪都是稳定的。 他在说真话。 …… “怎么找?”涉及到妫鱼的话题,田籍顿时笑意全无,目光凌厉如剑。 巫济被他的气势吓得退后了一步,吞吞吐吐道:“当……当然是用我的秘法!” “什么秘法?” “既是秘法,自然不能告诉你!”巫济倔强道。 “你就说怎么做!”田籍懒得再纠缠这个话题,不管对方所言靠不靠谱,他都不想放过任何一丝找到妫鱼的可能。 便见巫济手掌一伸,道:“给我她的头发!” “头发?” 听到这个颇具巫济特色的要求,田籍愣了愣,没好气道:“我现在连人都找不到,上哪去要她的头发!” 哪知巫济哼声坚持道:“你身上就有她的头发!” “我身上哪有……” 田籍刚想斥责对方信口开河,忽而想起自己身上还真有一样与妫鱼有关的东西。 但那里面装的不是头发啊…… 他半信半疑地从身上取下一只香囊,正是妫鱼所制,临出发前田恕转交给他的。 巫济见到香囊后,目光一亮,大叫一声“就是它!”。 随后他一把抢过香囊,暴力拆开封口,倒掉内含香料,而后赶在田籍的拳头揍过来之前,手指捻住了某样东西,举到两人眼前。 一根发丝。 “还真有?” 田籍目光盯着细长的发丝,拳头松了下来。 这只香囊在他之前,只经过妫鱼与田恕的手。后者年幼尚未束发,从发丝的长度来看,必然属于前者。 况且发丝是在缝好的香囊内找到的,显然更像是妫鱼缝制时不小心掉进去的。 这只香囊他一直贴身存放,从未在人前展示。 如今巫济居然凭空找出了这么一根细细的头发,这让他诧异之余,对巫济所说的“秘法”产生了一点期待。 …… 随后在田籍的监视下,巫济漫山遍野采集了一大堆田籍说不上名字的野生草药,然后回到寨中,向寨民们要了一个陶罐,一些柴火,以及一点牲畜粪便。 等一切准备就绪,巫济将所有人赶到屋外,自己一个人待在屋中“炼药”。 当然,这种程度的保密方式对田籍没什么意义,他早就安排石竹钻到屋中监视了。 然而半个时辰后,石竹却回来汇报道:“他就将所有东西扔到罐子里加水烧,没看出有什么门道啊!” “就这?”田籍不信邪道。 “就这。”石竹郁闷道:“做这些用不了一会,然后他就躺着睡觉去了。” 田籍:“……” …… 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就在田籍开始担心巫济这种不靠谱的炼药方式会不会引起大火烧死自己之际,房子木门打开了。 一股如同腐烂肉味的浓郁恶臭瞬间喷涌而出,原本好奇围观的寨民们,纷纷被臭得够呛,要么当场作呕,要么捂住鼻子骂骂咧咧地跑开。 只有田籍迎着臭味目光坚定地往屋内走去。 进到屋内后,巫济正在伸懒腰,似乎刚刚睡醒,随手指着一个还冒着烟的陶罐,对田籍道:“趁热喝了它,你就能找到那个女子了。” 田籍走到陶罐前,蒸腾而起的烟气一时直冲鼻腔,恶臭更胜刚才十倍。 又见罐内盛着的酱色糊状物在余温下轻沸,冒起的水泡又黑又稠,看上去就令人作呕。 他盯着巫济寒声道:“你知道毒杀一名紫龙卫有什么后果吗?” “你不敢喝就直说!凭什么污人清白呢!”巫济愤愤不平地挥了挥拳头,却有种色厉内荏的感觉。 田籍并不在意他的姿态,只是专注审视他的情绪,直到确认对方情绪没有异常波动后,才将目光转陶罐。 喝了它,有一定风险遭遇不测,更大可能是一场空;但不喝,万一这是找到妫鱼的唯一机会,错过就永远错过了。 想到这里,田籍不再犹豫,发动【勇剽】,而后捧起滚烫的陶罐,仰头一顿猛灌! 这倒不是他故意作出豪迈姿态。实在是这东西,太难喝了! 闻着恶心,喝进去更恶心,不依靠【勇剽】带来的身体控制力,他根本按捺不住本能的呕吐欲。 可是偏偏这时候,巫济还在一旁不停叨叨。 “对对对!” “就这样,一滴不剩,喝光它!” “你只有一根头发啊,不能浪费……” 咵啦! 陶罐被田籍狠狠摔倒地上,巫济立即乖乖闭上了嘴。 这时候罐内的东西已经被他喝光了。 “然后呢?” 田籍抹了抹嘴,冷眼盯着巫济。 巫济同样在盯着他。 如此相互对视了一会,田籍不知是否自己错觉,他发现巫济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耐人寻味的微笑。 然而未等他仔细分辨,一股天旋地转的感觉骤然传来。 下一刻,他失去了意识。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交感 “博闻……” “博闻,是你吗……” “鱼?你是鱼?” “……救我……” “你在哪里?你得告诉我你在哪里我才能救你啊!” “还是算了……你不要来救我……” “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要救你?” “小恕拜托你了……” “永别了……” …… “鱼!” 田籍惊呼着从地上坐起。 一股撕裂般的疼痛立即充斥脑袋,直到好一会儿,疼痛消减,他才渐渐恢复思绪。 随后他感觉到了石竹的呼唤。 “我晕过去多久了?” “一天。”石竹回答道。 “一天?” 田籍猛然抬头看向四周,发现自己依然待在寨民的屋内。 地上烧剩的柴灰、陶罐碎片全都凉透了。 巫济却不见了。 “大兄倒下后那老头马上就溜了。”石竹解释道,“寨民们本来想堵他,但他撒谎帮大兄去找药,大家又不敢进来打扰你,最后只能放行了。” “我暗中追着着他跑了一段,但又担心大兄的安危,只能折返回来。”说到这里石竹长舒了一口气,“幸好大兄安然醒来了!” 田籍稍稍查看了一下自身状况,发现除了脑袋还有些胀痛感,身体确实没有大碍,就连理智值都已经回满。 “所以只是被他摆了一道么。” 田籍自嘲一声,同时反省靠情绪识别敌意还是有一定局限性。 毕竟只要对方不起明显杀心,脸皮又够厚的话,自己还真不一定能分辨出真伪。 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凝住了。 “大兄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石竹关切问道。 “先让我静一静,别打扰我。” 言罢,田籍定了定神,闭上了双眼。 他在努力保持内心澄净。 刚才醒来时脑中纷乱,他没并察觉有异。 但随着思绪慢慢平服,往日感悟六气时练就的“纯一”心境得以恢复,他开始有了种异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十分玄妙,仿佛冥冥之中指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当他的心境越是澄净,那种方向感就越是明显。 他干脆模拟平日感悟六气的法子,让自己心神保持“纯一”的姿态。 终于在某一刻,他恍然过来。 “原来巫济并没有完全骗我!”田籍目光灼热地自语道,“我好像感觉到妫鱼的方向了!” …… 离开寨子后,田籍循着感应一路翻山越岭。 同时他心中也在思考这种“感应”究竟是什么原理。 搞不清巫济炼药的真正手法,田籍无法通过自己的常识去推断。 说不定那漫山遍野找来的草药,包括牲畜的粪便,全都是障眼法。 但与此同时,面对眼下一根头发带来的奇妙感应,以及先前在梓乡追查巫济乃至其他“毛魅”的奇怪行为,让他渐渐联想起一个概念。 感应律。 这概念来自于第二份关于“民俗学通用巫术定律”的调查报告。原本内容被大部分屏蔽,如今得益于从祝庙得到的“权限钥匙”,他得以一窥全貌。 “感应律,或者说交感巫术,跟我制作泥人替身所用的象征律一样,都是对一个物体施展巫术,使另一个目标物体产生巫术影响。”田籍心中分析比较道。 “但区别在于,‘象征律’只强调两个物体具备‘象征性’,两物本身不一定需要发生实际接触。” “而‘感应律’则要求两个物体,要么本身就是同一个本体中的子体,要么是原本存在物理接触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对鱼的头发施术让我产生遥感,确实符合‘感应率’的描述。” “甚至牲畜毛发,本身有防风保暖功效,用来制作止风毛鞋,好像也有点这个意思……” 随着田籍不断思考,他渐渐发现调查员前辈总结的“感应律”,与巫济等“毛魅”的止风手法大有相似之处,他不禁怀疑前者生活的那个年代,是不是就有这样的巫术存在。 不过这些都是毫无证据的联想与猜测。 眼下赶路要紧,他只能将疑问暂时压在心底。 …… 两天后,田籍回到了糜乡。 见到糜乡城墙的那一刻,他心中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因为他不是主动回来汇合田猛他们的,而是跟着那种特殊的感应回来的。 此刻那种感应确凿无疑地告诉他,妫鱼就在里面。 “但问题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带着这个疑问,田籍用天狐令牌开路,穿过重重关卡,终于在城中一处驿馆见到了田猛等人。 此时距离他们上次分别,已经过去七八天时间了。 见到田籍出现的一刻,公输五先是不信地揉了揉眼睛,随即大呼小叫起来。 闻讯而来的管蓝直接红了眼。 田猛表现最为镇定,但也第一时间上前抓着田籍的手左看右看,检查他身体是否受伤,而后才询问田籍这几天的去向。 田籍长时间飘荡在外,此时见到有一群兄弟姐妹如此关心自己的安危,说不感动是假的。 但因为心忧妫鱼之事,所以他简要说了一下辛夫的变异以及遇到大飘耽搁了几天,就不再多言了。 即便如此,田猛三人都是唏嘘不已,纷纷建议田籍下次别再单独行动了,一轨人就要共同进退。 众人如何关心则乱且略过不表,田籍最后提出疑问:“我先前一路进来糜乡,发现此地有重兵把守,戒备森严,比起县治羊角城犹有过之。虽说这里是田氏仁房的食邑,但这种现象正常吗?” 听到田籍的疑问,田猛叹气道:“我们先前进来时也有如此疑问,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总算搞清楚了。” 说到这里,田猛吩咐五、蓝两人关好房门,这才压低声音道:“仁房的人打算在这里搞一场私祭!” 私祭便是非官方的祭祀。 田籍皱了皱眉:“为何?” “仁房的人听说‘恙气’之后,便请来乡巫举行一场祭祀。以保佑糜乡不受影响。听说为了这场祭祀,他们私下挪用了一部分原本用来赈灾的物资……” 田籍听了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可是田仁寿父子带来的那些?” 田猛点了点头:“这次私祭他们就是首倡者之一。” 听到这里,田籍想起自己在梓乡、陶乡乃至羊角县其他受灾地见到的惨状,原本因妫鱼而对田仁寿父子不太好的观感,这下变得更差了。 不过眼下还轮不到他来为民请民。 找到妫鱼才是第一要事。 于是他紧接着问道:“你们在城中可有见到过我族姐孟妫?” 第一百七十二章 祭祀 “没有。”田猛摇头道,“别说你族姐,我们连一个北门医馆的人都看不到。” “医馆的人没来?”田籍惊讶道,“糜乡就没有人染疫?” “不是没有人染疫,而是染疫的人都被第一时间烧化了……”田猛声音苦涩道。 “这……”田籍张了张嘴,愣了好一会都说不出话来。 随后又听田猛继续补充道:“不单如此,就连病患家中没有染疫的家人,都被统统抓起,当中男的抓去修祭坛,女的……” 说到这里,田猛回头看了一眼管蓝,没有说下去。 倒是后者见状直言不讳道:“女的还能干嘛?自然是被那帮田氏仁房的老少恶棍抓去享乐了呗!” “其实也不止仁房,义房的一些族老也过来观祭了……”田猛看了一眼田籍,低声提醒道。 然而田籍本身对田氏义房没什么归属感,所以心中立即将这两边的人视为一丘之貉。 “那你们说,有没有可能北门医馆的医者,因为看不惯田氏仁房在糜乡中的做法,偷偷潜进来救人?”田籍不死心地追问道。 这次田猛依然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并解释道:“仁房担心糜乡的状况外泄,不单单是防着北门医馆,干脆所有的医者都拒之于门外,哪怕是我们紫龙卫的人,碍于身份不敢阻拦,也都派人日夜盯防。就好比我们这房子周围就蹲了好几个暗哨。” 这时,田籍神魂中传来石竹俏皮的声音:“大兄,我去会会他们。” 田籍心下莞尔,叮嘱一句“小心行事,见到有秩者立即撤退”便由她去了。 随后众人又互相交换了一下最近几日的见闻,临别前田猛问田籍道:“后日便是仁房的私祭,地点就在城中新修的祭坛,我们打算去监督他们有没有明显逾越礼制的行为,你要不要一起去?” 田籍此时心中只想尽快找到妫鱼,不过田猛所说之事确属紫龙卫分内之事,加之祭祀时必然聚集很多人,说不定也是个找人的好时机,所以便应下了。 …… 随后一日,田籍仗着自己紫龙卫的身份,在城中到处找人,一时间有鸡飞狗跳之势。 虽然由此引来不少田氏仁房的人关注,但碍于他紫龙卫的身份,很多人都只是敢怒不敢言,少部分开口指责的,也都只是放放嘴炮,不敢真的对一身紫色劲装的田籍动手。 田籍如此拉大旗扯虎皮高调搞事,自然不是为了在仁房面前耀武扬威,而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妫鱼,他来了。 假如妫鱼就在糜乡城邑中,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消息。 然而一天过去后,还是没有妫鱼的消息。 不过这倒是让他越发肯定了一件事,妫鱼很可能处于一种与外界隔绝消息的状态。 排除掉死亡、晕厥等等无解的因素,他认为只有一种可能,妫鱼被人为禁锢起来了。 他当即找田猛等人商议此事。 田猛表示糜乡又不是县城,想不到哪里可以囚禁一位医者。 公输五则一脸懵逼。 倒是管蓝打听到一个小道消息:“我听说这次私祭,田氏仁房准备了一批族中的巫儿,都是不幸染疫的女子。” 巫儿?染疫? 田籍心中顿时一沉,急问道:“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管蓝摇了摇头,道:“听说被严密看守,乡巫亲自把关,与乡巫同为秩二的守卫中也有好几个,打听不到的。” 无论如何,这都为田籍指明了一个可能的方向。 …… 是夜,已经失踪了快一天的石竹终于有回音。 “大兄,大兄,你猜猜我找到了谁?” 田籍:“……” 石竹:“猜猜嘛!” 田籍:“……” 石竹:“好好,我知道大兄心情不好!直说,我跟踪那几个暗哨,无意中跟到了一个当仆人的,听他跟人说话时提到,他的主人是田克之。” “田克之?田仁寿之子?”田籍终于有了反应,“那仆人怎么样了?” 石竹:“他说田克之最近因为一位女子的事情心情非常不好,所以他特意请来几位画师准备取悦主人。” “田克之心情不好?画师?取悦?” 就在田籍听得一头雾水之际,便听石竹又道:“他无意中说漏嘴了那女子的称谓。” “孟妫。” …… 糜乡往日的祭祀都在城外郊祠,这次却临时在城中搭建祭坛,改在城内祭祀,一时吸引了乡中上上下下过来围观。 祭坛主体是一座数丈见方的夯土台,四周站满守卫,就连田猛四名紫龙卫,虽然明言要监督私祭,但也仅能守在祭坛入口旁盯着,不允许靠近。 时辰一到,一名长得满肚肥肠的中年男子在一众护卫的簇拥开路中,来到祭坛下方。 “他就是田仁寿,仁房一位颇有威望的族老。”田猛悄声跟田籍介绍道,“登临秩二大祝多年了。” 田籍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将此人面目印入脑海中,随后向田猛打听道:“听说他长子田克之也来了,不知是哪位?” 田猛指了指人群中的另一群护卫,便见当中站着一位衣着华贵的贵族子弟,面目本还算清秀,只可惜眼眶凹陷发黑,脸色浮白,一副亏空过度的模样,也不知是否某些运动做多了的缘故。 “这位田克之只是个凡人。”田籍中心里嘀咕道,“这就好办多了。” 这时日头升到斜半空,田仁寿背阳而站,面对他的人群大都低着头不能直视。 田仁寿不过轻轻抬起手,人群便迅速安静下来。 “本日糜乡大祭,乃是我平原田氏,念乡梓们饱受时疫之苦,故大祭天地以驱疫。” 说到这里,底下属于仁房的子弟纷纷抚掌高呼起来,大赞如此仁德之举,不愧仁房之名。 就连几名代表义房来观礼的族老,也都含笑连连点头,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反观大部分糜乡乡民见到前排田氏的人欢呼,初时都有些茫然无措,毕竟田仁寿离大家有一段距离,谁听清楚他刚刚说了什么。 不过乡吏们懂得察言观色,迅速在人群中往来鼓动,很快,后排乡民也终于传出山呼海啸般的赞叹与感激声。 这时田仁寿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看向了田猛等人。 糜乡本来就是田氏仁房的食邑,这底下的乡民都被仁房视作奴仆,谁在意奴仆感不感激自己呢? 不过是做给紫龙卫看罢了。 “只要此祭确实有益于糜乡百姓,我便当什么也看不见了。”田猛轻叹一声,对田仁寿拱了拱手,示意祭祀仪式可以继续了。 随后在田仁寿扬声宣布道:“大祭开始,请乡巫上祭坛!” 第一百七十三章 你的名字 糜乡乡巫,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头戴连角羊头骨,身披兽皮大氅,脸上还戴着一张狰狞的金属面具。 远远往过去,一股荒蛮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过中田籍的感知中,对方有秩二层次。 “乡巫多为野巫,没有祝庙正统传承,基本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到达秩二。”田猛分析道,“我看此巫多半是仁房私下供养的祝者。” 这时在田氏护卫开出来的一条通道上,乡巫老妇一边跳着动作怪异的傩舞,一边不紧不慢地往祭坛的方向移动。 在她身后,跟着十数名同样带着面具的年轻女子,有些随乡巫起舞,有些负责敲锣打鼓。 但不论是伴舞还是伴奏的年轻女子,动作都十分僵硬生疏,明显都是刚刚接触傩舞不久的生手。 随后众人听到田仁寿介绍道:“这些女子都是我仁房家祠中的巫儿,这次不幸染疫,自知时日无多,故主动代替牺牲,完成这次大祭!” “这是……活祭?!” 围观的民众听到这个消息,大多露出震惊的表情,毕竟这种野蛮原始的祭祀,在民间早就消失了。 而官方的活祭战俘,普通人也难以亲眼目睹。 一时间,众人望向面前这些染病巫儿的目光,即怜悯,又害怕,大都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段距离。 这下不需要守卫开道,众巫到祭坛这段距离,已经自发空出一条大路。 “没想到阿蓝昨天打听到的消息是真的。” 田籍目光凝重地望向众巫,试图透过面具找出自己熟悉的那个人。 …… 不久,众巫来到祭坛下,停下了舞步。 田猛拦下的。 “紫龙卫这边需要确认两件事。”田猛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宣布道,“其一,这些女子是否都感染‘恙气’。其二,这当中是否有冤情。” 听到田猛的要求,乡巫没有立即答复,而是转头看向田仁寿,直到后者点头,才退开一边,让紫龙卫上前。 因为这些巫儿号称是感染‘恙气’的病人,田猛没让公输五与管蓝上前帮忙。 至于田籍,则没等他招呼,自己率先走进了了巫儿队伍中。 他的目标很明确,队伍中最后一名负责打鼓的巫儿。 刚才众巫起舞之时,他就已经留意到此女,虽然打鼓的动作算不上熟练,但持鼓棒的双手十分稳定。 这种稳定,显然不是一天半天能练出来的。 要么她天赋异禀,要么与对方成为巫儿前的职业习惯有关。 而此时神魂中的强烈感应告诉他,就是后一种。 “鱼,是你吗?” 听到田籍喊“鱼”这个称谓,那名巫儿的身体明显震了一下,下意识抬头望向田籍,但当两人目光透过面具孔洞接触的一瞬间,后者又迅速低下头来,始终一言不发。 但这种反应对于田籍来说,已经足以说明了一切。 “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纵然找到妫鱼前,心中有无数衷肠想跟她倾诉。 但真正见到她那一刻,千言万语都只剩一句话。 他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向对方伸出手:“走,我带你回家。” 这段时间田籍大部分时间风餐露宿,与各种邪祟战斗,手上留有不少伤痕。 虽然在【勇剽】与田猛的【牲祀】之下,伤口早就愈合,不过也还残留一些未及消退的疤痕。 而当这只带着疤痕的手伸到巫儿的面前时,后者目光立即无法挪开半分,下意识扔下鼓棒,就要捧起田籍的手细看。 但就在这时候,乡巫严厉的声音传来:“鲶,你在干什么!” …… “你不叫鱼?” 在田籍愕然的目光中,疑似妫鱼的巫儿立即收回双手,往后退了几步,顺势躲到随后赶来乡巫身后。 乡巫堂而皇之地挡中两人中间,指着田籍道:“大胆狂徒,别以为有紫龙卫身份护着,就能在我糜乡中撒野!” 然而田籍根本没理会乡巫,目光依旧落在其身后的巫儿身上。 “你明明是鱼!这里只有你一个有秩者!” “是不是他们强迫你当巫儿?” “为什么不敢与我相认?” “还是有什么苦衷?” 田籍连番追问,巫儿女子始终不开口回应,反倒每问出一个问题,戴面具的脸就沉得越低,直到田籍再也看不到。 “博闻。” 这时田猛从前方巫儿中走过来,对田籍低声道:“我仔细盘问过这些女子了,他们确实都染疫了,而且都是自愿牺牲的……” “至于你眼前这位。”田猛拍了拍田籍的肩膀,“虽然她有秩一境界,但她的名字的确是鲶,鲶鱼的鲶。” “鲶?” 无论是巫济的头发巫术,眼前巫儿的种种反应,乃至田籍记忆中的感觉,都在明确无误地告诉他,眼前这位巫儿,就是他找了很久的妫鱼。 但偏偏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你找错人了。 要么错的自己,要么错的是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田籍选择相信自己。 但问题是,为什么妫鱼相见却不肯相认呢? 还特意改名为“鲶”? 等等……鲶…… 这一瞬间,过去的一些记忆片段浮上心头—— 鲶鱼,是一种栖息水底植丛泥沼的鱼…… 原主因为爱好捏泥人,经常要到山溪泥塘挖湿土…… 偶尔运气好打到一两条鲶鱼,给三人之家加餐,都是妫鱼负责烹饪…… 所以“鲶”对于这个三人小家来说,意味着某种共有的,属于家味道的回忆。 哪怕当时田籍神魂躲在泥人中,也对这种滋味记忆犹新。 况且,“鲶”的谐音正是“念”,心心念念的“念”。 对方虽然嘴上不说,焉知心中不念? 想到这里,田籍顿时有了种豁然开朗之感,同时对眼前巫儿的身份再无疑虑。 “妫鱼显然有某种苦衷才不敢,或者不能与我相认。”田籍冷静下来,思路也渐渐打开了,“况且鲶这个名字其实还有第三层意思。” “鲶这种鱼类,往往在泥沼中挣扎求存。说不定。这是妫鱼自喻当下的处境?” 不过这时候,所有的巫儿都已经跟随乡巫登上祭坛,而后田氏的守卫迅速将入口封堵住。 除非田籍公然与对方起冲突,否则再难接触到妫鱼。 普通守卫他倒是不惧,但乡巫与田仁寿都是秩二大祝,其他田氏族老中也还有几位隐隐透出有秩者的威压,就算田猛三人愿意帮他,双方实力对比、还是处于劣势。 必须想个办法再见她一面! 就在这时候,石竹的声音从神魂传来:“大兄大兄!还记得昨晚跟你说那个田克之的仆人吗?我看到他们主仆俩鬼鬼祟祟地钻到祭坛下面了!” “祭坛不就是一堵夯土台吗……”田籍疑惑道,“下面还有什么?” “一个狗洞一样的地方,大概是挖了一条密道。”石竹描述道,“要不要我跟进去看看?” “去看看,注意隐蔽!”田籍叮嘱道。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仆人的妙计 “你说有好东西给我看,就是这破地方?”田克之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不满地对仆人嚷嚷道。 仆人这会正忙着点墙上火把,听到主人抱怨,忙不迭地扔下火折子,噗通跪下,仰头一脸讨好道:“主人莫急,这里是小的命人偷偷挖通的地道,一边是通向城门旁的一处宅子,而另一边……嘿嘿……” 仆人发出了粗鄙的笑声,田克之作为“行家”,瞬间就听懂了。 “通向活祭那群美人儿的地下祭台?” 田克之恍然自语着,随即脸色变得更不耐了:“这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群得了病的脏东西,看得见吃不着!尤其是那孟妫,为什么就不肯乖乖呆在平原城中呢……” 说到这里,田克之懊恼地叹气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建议父亲用强硬的手段逼迫她就范!” “所以小的不就想到一个妙计,能稍稍弥补主人的遗憾么!”仆人趁机进言道。 “哦?”田克之挑了挑眉,示意对方说下去。 “小的特意请来了一群画匠,都曾在都府中任职,擅长画人像!”仆人解释着,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如今他们都待在另一边的宅子里侯命!” “一群画匠?你是说……” 仆人急忙从地上爬起,一边在衣服下摆蹭干净手,一边贴过来低语,“主人你想啊!这孟妫本就是有秩者,性子又贞烈,哪怕当了巫儿,主人也是不好下手的……” “反倒如今得了病,自知时日无多,必然要顾虑死后胞弟的前途与安危,我们以此胁迫,她还能不从吗?” 见主人田克之沉吟不语,仆人知他意动,紧接着道:“虽然她染了疫,主人是碰不得她了。但这玩赏美物,也不是非得要亲近嘛……譬如说,请上一群精于人像的画匠,为孟妫作图,在每一个角度,事无巨细地描绘其身上美妙之处,而主人则安然从旁观之……” “一想到性子如此贞烈的美人,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坦露幽妙,受此屈辱……啧啧,主人你说小的这主意怎么样?” “这个嘛……咳咳……不会影响祭祀?” “这不还有几天嘛。”仆人不以为意到,“只要按时送回去,主人还怕没时间快活吗?” 听到仆人的妥当安排,田克之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对了,那几个画匠功力如何?” …… 田克之留下一块代表身份的玉佩给仆人,自己则迫不及待地往宅子的方向赶去,说是要先考校考校画匠们的功力。 不过仆人对自己重金请来的画匠很有信心,所以并不担心技艺方面的问题。 倒是这会在地底下待久了,他发现自己身上有些异样。 他浑身不停地冒汗。 “这大冬天的,地底又阴冷,不该啊……” 仆人抖了抖身上的衣服,这时一股不知从哪里吹来凉气灌入衣服缝隙中,冻得他浑身不停打激灵, “这祭坛也太邪门了……” 仆人戒备地环视地道昏暗的环境,莫名有种心悸的感觉。 于是他赶紧捡起地上的火折子,准备再点一根火把。 因为前一根已经被田克之拿走了。 然而这次无论他怎么点火,就是冒不出一丁点火星。 “难道不小心被我的汗水打湿了?” 就在他疑惑之时,一股凉风再次从后背袭来。 …… 祭坛的下方,有一间如同墓室的小房间,供巫儿们暂住。 房间里存放了只够吃喝三天的干粮和水。 三天之后,祭祀仪式结束,房间密封。 而被困在里面的巫儿,就成了祭品。 因为祭品的人头数有严格要求,不能多不能少,祭坛外头有重兵把守,里面的巫儿们无法逃出来。 又因为这些巫儿全都染了疫,自知时日无多,或是就此绝望,或是顾虑家中亲人,所以哪怕没人在外头守着,他们本身也没有逃离此地的愿望。 此时祭品房里,众巫儿或是默默吃喝,或者低头发呆,或是干脆蜷缩着身子面壁而睡,谁都没有说话。 如同一群活死人。 除了妫鱼。 妫鱼正在为一名巫儿把脉。 这名巫儿小腹微鼓,显然得了身孕,却不知胎儿生父是谁。这也是巫儿们的常态了。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染了疫,又当了祭品,眼看谁都活不成了。 妫鱼只是出于医者本能照看孕妇,虽然她知道这样做根本没有意义。 这时怀孕巫儿拍了拍妫鱼的手背,苍白的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鱼……鲶妹妹,你别管我了,自己快去吃些东西!” 妫鱼坚决地摇了摇头:“姐姐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挨一会饿算什么?” “撒个谎算什么大忙?”怀孕巫儿失笑道,“话说你那义房的族弟都当上紫龙卫了,也算是厉害的人物了,你怎不求他救救你?” “我不能连累他,他才刚刚成为游者呢……”妫鱼嘀咕着,稍稍解释了一下秩一层次的有秩者也有可能感染“恙气”。 不过巫儿对这方面了解不多,只听得个半懂,脸上反而露出释然的微笑:“连这些大人物都得病了啊,那我们也不算太倒霉了……” “只是可惜我这腹中的孩儿了,他还没来得及看这世间一眼呢……” 巫儿说到这里,两女同时神伤,沉默不语。 良久,巫儿抬头道:“听说你还有个胞弟,在上族学?” 妫鱼点了点头:“原本我还担心他的将来,但博闻……就是我那义房的族弟,他居然当上了紫龙卫了!如此也就不需要我再担心什么了,也算临死前了却了一桩心愿。” “这是好事啊。”巫儿微笑道。 “嗯嗯,好事!”妫鱼也跟着笑起来。 然而未等两人重新振作多久,房门突然打开了。 一股阴冷的凉气从们外吹进来,冻得众女下意识缩了缩身子。 随后一名身披大罩袍,面覆厚布罩的男子走了进来。 路过门前守卫时,男子扬了扬手中玉佩,几名守卫当即躬身相让。 看样子,要么这男子身份尊贵,要么其手中玉佩代表着某位贵人。 无论如何,这样的人物,都不是房内的巫儿们惹得起的。 不过这里都是染病之人,又将成为祭品,这大人物过来干嘛? 就在众女疑惑之际,男子隔着布罩,发出了含混粗重的嗓音:“医女孟妫出来一下!” 第一百七十五章 快上车 “鲶妹,不要去!”怀孕巫儿下意识开口阻止。 其他与妫鱼相熟的巫儿也都连连向后者打眼色,毕竟这段时间来,大家或多或少都得到了这位女医者的照顾。 而以他们“丰富”的人生经验判断,这位新来的姐妹显然未曾经历人事,虽然染疫是一件不幸的事,但至少不必遭受他们曾经的苦难。 何曾想,这些大人们居然连病人都不肯放过? 只是巫儿们位卑言轻,能为妫鱼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随着蒙面男子一声冷哼,众女纷纷畏惧地低下了头,一时噤若寒蝉。 “诸位姐妹放心,鲶不会有事的。”妫鱼出言安抚众女道,“再说我这身‘恙气’,可是不分贵贱,一视同仁的……” 说到这里,妫鱼两道修长的直眉渐显锋锐,颇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的英气。 …… 离开祭品室后,声称是田克之仆人的蒙面男子,直接带着妫鱼钻入了挖好的地道。 听到“田克之”的名字,看到莫名出现的地道,妫鱼顿是生出不妙之感。 然而更不妙的是,眼前这位蒙面男子,竟是有秩者!哪怕只有秩一…… 若自己被恙气感染之前,倒是不惧与对方交手。 但如今自己身患恙气,神魂萎靡不振,而眼前之人显然身体康健,自己的反抗,说不定更会激起对方凶性。 想到这里,她握拳的双手不禁又紧了几分,心中已是有了某种决绝。 随后两人又在地道穿行了近半个时辰,当最终重见天日之时,妫鱼发现两人来到了一处宅子。 宅子外头还能看到两人高的夯土城墙,显然这里已经来到城墙边缘了。 “你们带我这个‘祭品’来如此远的地方作甚?”妫鱼冷笑道,“难不成你们还想阻止这场祭祀?” 然而蒙面男子并未作答,而是指着远门外,用命令的口吻喝道:“上车!” 妫鱼循着对方所指,只见此时门外,正停着一辆挂帘帐的马车。 车身尾部不多不少,刚开卡正宅子的大门,而挂起的帘帐也将门外景色尽数遮挡住,显然对方连一丝一毫可能逃跑的机会都不留给她。 妫鱼立即警觉地打量起蒙面男子,问道:“去哪?” “当然是去见我的主人。”蒙面男子冷漠答道。 “田克之这时候见我干嘛?” “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听到对方反问,妫鱼立即想起近日听巫儿们诉苦时说起的经历,想到了某种可怕的可能性,顿时又羞又怒。 然而未等她开口拒绝,蒙面男子直接一把抓起她的手腕,强行往门外拖拽。 对方双手如铁钳,夹得妫鱼手腕生疼,根本无法反抗:“你……你是侠客?” 蒙面男子冷笑一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直到拖拽至车上,蒙面男子才松开手,威胁道:“你若敢从车上跳下去,明年今日便是你那胞弟的忌日!” 听到这句话,妫鱼原本握拳的双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 很快,马车的帘帐也垂了下来。 …… 马车这一走,又是半个时辰。 哪怕妫鱼心中对即将发生的可怕事情有了预感,此时也难免心生疑窦。 趁着蒙面男子闭目养神之际,她悄悄揭开一丝帘帐缝隙,发现此时马车已经来到了郊外,早就见不到糜乡城墙的轮廓。 然而奇怪的是,这辆马车走的居然不是官道,而是某条杂草丛生的小径。 小径上碎石嶙峋,走得磕磕碰碰,若不是这车用料看上去还算结实,前方传来马蹄声沉稳敦实,怕是早就磕坏了。 想到这里,妫鱼不禁失笑,她如今处境连自己都顾不上了,还管马车磕不磕坏做什么。 反正又不是自家的东西,磕坏更好,还能恶心一下那田克之。虽然对方有财有势,未必在乎这点损失…… 或许是笑声惊动了蒙面男子,后者忽然睁开眼,狭促笑道:“这里荒郊野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现在才想逃已经晚了。” 妫鱼抿了抿嘴,怒目不语。 蒙面男子见状,语气越发肆无忌惮:“虽然你已经沾染了‘恙气’,主人碰不得你,可我不怕。反正你三天后就得死了,还不如现在让我快活一下!” “你休……” 未等妫鱼喊出“敢”字,蒙面男子已经如饿狼一般扑了上来。 男子力气、体量远胜妫鱼一个女子,加之此时她神魂受到“恙气”压制,连方技也不便施展,于是瞬间就被对方制服,成了板上鱼肉。 一时间,这位向来以坚强形象示人的英气女子,眼眶不可抑止地泛红。 而后在一种混合着惊惧、厌恶与绝望的目光之下,泪水终于不争气地滑落下来。 目睹这一切的蒙面男子,呼吸越发粗重,目光越发狰狞。 便见他双手死死钳制着妫鱼双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后者,狞笑道:“嘿嘿……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其实早在你来羊角县之前,你族弟田博闻就已经得到了公子怀信的赏识,根本不必担心什么失期逃役之罪……若你再耐心等上几天,就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了!” 蒙面男子本想趁机“打击”一下妫鱼。 哪知妫鱼听到他的说法后,脸色不恼反喜,自顾自喃喃道:“怪不得博闻能当上紫龙卫……得到公子怀信这等人物赏识,想来日后博闻和小恕都不再需要我忧心了……” 说到这里,妫鱼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神情。 无牵无挂的释然。 带着决绝的释然。 随即,俏目一闭,香腮微动。 “不好,她要咬舌自尽!” 察觉到妫鱼意图的男子,发现此时再腾出双手去阻止对方恐怕来不及了,于是他干脆弯下腰,顺势将脸凑下去。 下一刻,赤刀如电,狠狠凿穿两道樱虹,叩开两排雪白贝山,直捣向藏于山间的温润小巧玉剑。 如此莽撞的举动,赤刀已经做好被山关绞杀的准备,哪知刀身腾挪了片刻,山关仅仅是下意识收紧了一下,便全然洞开,竟由着刀气在玉剑身上肆意捣腾! 赤刀原本只是想阻止玉剑玉石俱焚,此时目的已经达到,但软玉温润,贝齿萦香,竟忍不住热血上头,下意识又挥舞出新一轮招式,很快刀剑再度合璧,一时间山上山下,刀光剑影,赤气纵横…… 如此刀剑相交良久,已经数不清过了多少招后,一道带着羞意的嘤咛声自山关深处传出—— “博闻……” 终于被识破身份的蒙面男子不得不略带遗憾地收刀长立。 他一边摘下早已戴歪了的面罩,一边脸不红心不跳地砸着嘴道:“我还有好些厉害的招数没使出呢……” 第一百七十六章 追堵 “我……我是你族姐,你……你怎能如此失礼!” 此刻妫鱼眼角泪迹尚未干透,俏丽上却绯红一片,田籍一时看得痴住。 妫鱼见状,嗔怪着瞪了他一眼,又想起刚才两人耳鬓厮磨的亲昵场面,脸色越发红艳,嘤声道:“直接亮明身份不就好了吗……你该不会是故意戏弄我……” 这时田籍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义正辞严道:“不在五服内,这算哪门子姐,我便是娶你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言罢,不等妫鱼反驳,他又立即占住话头:“谁让你一直不肯相认?我不演这么一出,怎能试探出你心意?” 妫鱼原本听到田籍说“娶你”时,脸色再度泛红,但听到后面的“不肯相认”,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仓皇退到车尾,惊呼道:“我身上有‘恙气’,你登临有秩也才数月,心神未稳固,不要靠近我!” 田籍见状冷笑不已:“你以为我会在意这个?” 妫鱼闻言呼吸一滞,随即眼中泪光再度流转,颤声道:“可是我在意啊!” 言罢,妫鱼转过身,作势便往马车下跳。 但下一刻,一双有力的手,从后背环抱住了她。 “我会治好你的病。”属于田籍的男性温热气息喷到妫鱼耳边,后者身体当即软了下来,“我们两个都能平平安安地回家,回去见小恕,相信我。” “可是……” “没有可是。”田籍以不容辩驳的语气抢白道,“一直以来,你都以长姐的姿态照顾我和小恕,我们固然很感激,但家人之间,更应该相濡以沫的,譬如说,你可以尝试一下依靠我。” “这次就不要一个人强撑了,都交给我。” “嗯……”妫鱼嘤咛一声应下,身体渐渐往后靠到田籍身上。 她是真的累了。 …… 温馨宁静的时光未能持续多久,就被后方传来的马蹄声打破。 追兵来了。 田籍故意挑选崎岖小径跑路,就是防着被反应过来的仁房大部队在平地上围堵。 但再崎岖的路,毕竟还是能走马的路。 当发现妫鱼这件重要的“祭品”丢失后,田氏仁房的人马当即倾巢而出,往沿线各处大肆搜索,终于还是发现了马车的踪迹,快马加鞭追了上来。 “博闻,接下来怎么办?”追兵之危机近在眼前,妫鱼脸上一扫先前的小女人姿态,两道直眉挑起,恢复了往日英姿飒爽的模样。 “不慌,我们有人质呢。” “人质,在哪?” 田籍神秘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手掀开了面向车前方的帘帐。 随即一道穿着华服的男子身影,出现在御者的位置上。 “御者是人质?咦,不对……” 便见华服男子被好几根粗绳子五花大绑,牢牢拴死在车前栏杆上,几乎全身不能动弹。 唯有脑袋稍稍晃动,发出“呜呜”的轻呼声,显然连嘴都被堵上了。 好奇之下,妫鱼凑上去看,立即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是你,田克之!” 对方的嘴脸一直为妫鱼所厌恶,一眼就认了出来。 而田克之是仁房族老田仁寿钟爱的嫡子,有他为质,也难怪田籍说不慌了。 想到这里,妫鱼提起的心稍稍放了下来,而后又留意到另一件怪事。 既然田克之手脚被缚,那谁来驾驭马匹? 她将目光投向前方,而后再次惊住了。 这是一匹……马? 头生四角,毛发纯白,身细而腿长。 “这分明是一头鹿?”妫鱼小声嘀咕道,“博闻上哪找来这么一头如此有灵性的牲畜……” 怪事不止如此。 在四根“鹿角”之上,还挂着几个皮质水袋,水袋下方穿了孔,随着白鹿跑动,水还不住地往下渗。 这下妫鱼更加好奇了。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住询问田籍的冲动,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因为此时身边的田籍,正对着后方的追兵蹙眉思考,她怕打扰到他的思路。 既然自己答应了尝试依靠他,那就要对他有绝对信心。 反正只要能活着回去,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到那时再细说家常不迟…… 想到这里,妫鱼当即抓起田克之身上的绳索,使劲再勒紧几分。 …… 田籍凝目注视着后方越来越近的追兵,心中快速计算着双方的速度与实力对比。 此时拉车的梁兽行符,是游老新近改进的20版本,由他继续负责测试。 这次改进虽然让梁兽行符对水的消耗变少了一些,凑合着也能“陆行”了。 但毕竟梁兽行符本源是雨气符,旱天的陆地并非其主场,所以速度比起“水行”差了一大截,甚至不如普通马匹。 唯一优势就是无惧各种地形,以及续航能力更强罢了。 而眼前这些田氏仁房的追兵,全部轻装上阵,当中有不少有秩者存在,显然是对他与妫鱼不死不休了。 被追上是迟早的事。 想到这里,田籍下意识抬头望天,但见乌云蔽日,有种风雨欲来的压抑之感。 望天凝思片刻后,他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对梁兽行符传下达新的指令。 “左拐,往山上跑!” …… “报!田博闻他们往山顶上去了!” 听到探马汇报,田仁寿等仁房族老立即命人取来地图,很快,田仁寿脸从地图上抬起,不屑道:“这座山后是一处断崖,下方便是羊角河的沧沧河水,田博闻这是自寻死路!” 一名仁房长老当即附和道:“他那马车非战车,大平原跑马跑不过我们,也就只能躲到山上苟延残喘了。” 田仁寿含笑点了点头,当即命手下全线出动,将各处山路封堵住,以防田籍悄悄返身下山跑掉。 不过一位随行的义房族老提出顾虑:“上山虽是绝路,但我听闻此子心机深沉,加上眼下天色阴沉,光线不好,要慎防他利用山路地形设伏,对我们造成杀伤!” “也有些道理。” 田仁寿沉吟片刻,又补了一条命令:“大家上山时步步为营,切不可轻入山林,宁可围在外头堵住他!” …… 随后众人登山的过程,验证了田仁寿与义房族老的判断。 经过最初几次零星的袭击后,田籍那方似乎发现占不到太大便宜,终于放弃了抵抗,直奔山顶上去了。 当然,这种步步为营的推进方式,极大延缓了上山的进程。 但无论如何,一个多时辰后,众人终于的山顶的一处开阔平地前,追上了田籍一行。 三面追兵,一面断崖,甚至还走丢了马,田籍这方彻底失去了退路。 不过随后赶来的田仁寿等人,发现事情变得有些麻烦。 因为田籍手上竟有人质! “大胆田博闻,还不速速放开我儿!”田仁寿见到田籍手持短匕抵在嫡子脖子上,不禁怒号出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你们也配跟我谈仁义? 原本田仁寿听乡巫说孟妫跑了,祭祀无法进行下去,这才带人出来追捕。 他一开始也不太相信孟妫能无声无息躲开守卫离开祭坛,不过此时见到田克之成了人质,以他对亲儿子品行的了解,稍稍脑补一下,很容易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但不管田克之干了什么龌龊事,那田博闻居然为了一个卑贱的巫儿胁迫自己儿子,他田仁寿怎能容忍? 只是眼下儿子性命要紧,他不得不暂时喝止住手下,而后对田籍声色俱厉地威吓道:“田博闻,别以为你是紫龙卫就能肆意妄为!便是你们龙尉大人也不敢轻易得罪平原田氏嫡系五房!” 在田仁寿眼中,田籍能当上无数年轻人趋之若鹜的紫龙卫,必然极为爱惜身上的这套紫衣,所以故意搬出龙尉来威胁。 哪知田籍听罢,脸上毫无惧色,反而冷笑道:“你既知我是紫龙卫,想必也听说过我是狐字营的人。” “如今经我查实,你们田氏仁房犯了两条大罪!” 便听田籍朗声宣告:“其罪一,胁迫一名北门医馆弟子,都府医曹名籍的医者为家巫,此为逾越礼制之罪!” “其罪二,你纵容亲子,于祭祀场合偷窃祭品,意图对巫女不轨,此为不敬天地神诡之罪!” 说到这里,田籍的笑意越发阴冷:“龙尉大人怎么看待此事且不论,若我将你等龌龊行径禀告公子怀信,乃至平原侯,也不知到那时,你还敢不敢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田氏嫡系五房?” 说到谁靠山更大,已经得到公子怀信赏识会的田籍,还真没怕过这群田氏的人。 虽说私底下不少人认为如今平原侯暗弱,公子怀信空有志向,但不管怎么说,这两位,一位是现任家主,一位是未来家主,都是如今平原田氏的门面所在,甚至是仅存的门面。 若没了这个门面,所谓平原田氏嫡系五房,谁稀罕? 崔、庆两氏可是一直很有兴趣出一位平原侯的。 所以田仁寿听到田籍反过来威胁自己,虽然恨得牙痒痒的,却不得不放低姿态。 语气也是软了许多,作无奈状摊手道:“这博闻啊……你先别激动,你看这孟妫入家祠为巫一事,当时是她亲口答应的,仁房众位族老都有旁观,怎么能说是我们胁迫她呢?” 旁边几位跟过来的仁房族老闻言纷纷点头,信誓旦旦保证自己亲耳所闻,妫鱼自愿为巫。 然而田籍根本看都不看这群族老一眼,转过头对旁边妫鱼问道:“你愿当巫儿吗?” 田籍问的不是“有没有答应”,而是“愿不愿”。 妫鱼心领神会,立即坚决摇头道:“不愿!我志为医!” “我知道了。”田籍含笑对妫鱼点点头,随即回过头,对田氏众人厉声道:“听到没?她说不愿为巫。” “既然她不愿,那就是你们胁迫她的!” 听到田籍这番明显护短的说法,仁房的众长老立即就急了,田仁寿不得不再度拉下脸斥道:“你身为紫龙卫,怎能不听我们一众德高望重的族老之言,反而听信一个卑贱庶女的胡言乱语?” 田籍却是理所当然道,“对我而言,她说一个字,比你们这群老朽说一千句都顶用。我当然听她的!” “博闻……”大概是被田籍这番直白的袒护所触动,妫鱼轻呼一声,竟是语塞。 同样语塞的还有田仁寿以及一众仁房族老,却是被气的。 眼见场面陷入僵局,随行的义房族老清咳一声,走到众人中间,以一副和事老的姿态开口道:“大家且听老夫一言。” 义房族老首先对仁房这边道:“此事克之有过在先,因一时糊涂影响了祭祀仪典,理应受罚!” 众仁房长老闻言,纷纷点头道“是该受罚。” 就连田仁寿也低头作揖,仿佛替儿子认罪。 义房族老见状满意地捋了捋胡子,而后话音一转,对另一边的田籍道:“只是该责该罚,此事自有国法家规处置,博闻难道要在此地动私刑不成?” 说到最后,义房族老的声音变得高亢尖锐。 “私刑啊……” 田籍淡漠地看着眼前这位,理论上算自己直系长辈的义房族老,语气玩味道:“那你猜猜看,我就这么放了田克之,仁房那帮人,会不会也对我们动‘私刑’?” “唉,这就是博闻你不对了!”义房长老轻叹一声,立即摆出一副长辈姿态教训道,“我先前听闻你为人素无孝心,竟然将自己亲大伯逼得下狱,以为此言或许过于武断。” “但今日亲眼所见,你不但对族兄弟刀剑相加,更当众羞辱同族长辈,依我看,你不但没有孝心,就连最基本的仁义之心也没有!” “再者你身为紫龙卫,居然挟官身以泄私愤,如此肆意妄为,岂非不忠乎?” 这一连串指责之后,义房族老立即捶胸顿足,仿佛一副对田籍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而偏偏以他的身份,指责田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还真是不好反驳。 因为一旦驳斥,便首先落下个不孝的名头了。 须知大齐朝以礼制立国,上下尊卑,君臣父子,等级森严,是维系皇权统治的根基。 而当中祝庙体系,更是维护这种礼制的坚实力量。 比起刚刚田仁寿以“龙尉”强行施压,义房族老的这把软刀子,才是真正捅到田籍的软肋。 若田籍是这个世界的土着,为自身前途着想,此时就不得不考虑服软了。 但可惜,田籍不是。 或者说,早在决定上山的那一刻,甚至更早些时候,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救出妫鱼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有了放弃一切的觉悟。 不知是否上天感应到他心中所想,当他卸下心中包袱时,郁积了快两个时辰的阴云终于渐渐散开,露出了日头。 冬日午后的太阳,夺目而温软,照得他身上暖融融的。 田籍回过神来,嘴角轻轻抬起,轻蔑笑道:“就你们这些人,也配跟我谈仁义?” “你……”义房族老捶胸的手愣在半空,“你什么意思?” 田仁寿则直接骂道:“竖子休要放肆!” 然而此刻田籍已经决心要“放肆”到底了。 便见他指着在场的仁房众人,毫不留情骂道:“你们枉顾灾民生死,借赈灾名义大肆敛财;又屡屡逼迫族中小辈孤女位巫儿,满足私欲,这配称‘仁’?” 而后他又指着义房族老,继续骂道:“我父失踪后,田伯休那匹夫不念手足之情,公然欺压我孤儿寡母,我母更因此郁愤而死,那时候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在族老,又去了哪里?” 说到这里,田籍昂起头,迎着朗朗大日,凛然道:“仁房不仁,义房不义,老子去泥马的仁义!” 言罢,他手中短匕猛地一抽,竟是直接抹了田克之的脖子!